《晋末天下》 第一章 寻长生 宁康元年二月,建康城西。 一处远离繁华地带的偏僻木屋之中,正有两人席地而坐,隔桌相望。 一老一少,目光对视的刹那,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年岁的差距却并未在他们之间形成难以跨越的鸿沟,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老者的神情显得愈发激动亢奋,刹那之间,竟仿佛寻获至宝的孩童! 仅看这一幕,恐怕任谁也不会想到,他正是拥有灭国之功,能够肆意呼风唤雨的权臣桓温! “先生当真懂得长生之法?” 虽是深夜,但桓温在开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呼吸已明显有些急促,眼中更仿佛已闪烁起不逊于灼灼烈日的奇异神采。 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而言,这明显是激动又心乱的表现。 相比之下,名为秦行云的年轻相师则是很冷静地在看着他,刻意停顿了片刻,方才有些谦逊地回应道:“其实我也只是略懂。” “我已年过六旬,早就不想听什么定义模糊的词语,先生若是真懂长生之法,还望不吝赐教,千万不要谦虚。” 说话间,桓温又是叹了一口气。 房间摇曳的灯火并没有多么明亮,却足以将他那副沧桑面容上的大部分皱纹都给凸显出来。 横竖皆有,就仿佛山间沟壑盘桓交错。 身为穿越者,又真的通晓些许奇门玄术的秦行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自是会意,加上为了将桓温吸引至此,他已提前做了许多准备,此刻自然不会只说些虚无缥缈的话。 故而思索片刻之后,他便猛然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顺势说道:“桓公,你杀伐之气虽重,沾了太多因果,可谓孽业缠身,但若想要逆天改命,寻得长生,也并非完全没有机会,只是须得有个前提,那便是你现在万万不能跟朝廷正面撕破脸皮。” 闻言,桓温先是一愣,随后神色更加复杂,竟是忍不住撇了撇嘴。 什么叫万万不能跟朝廷正面撕破脸皮? 太和六年十一月,他便已带兵入朝,震慑百官,威逼太后,废了司马奕的帝位,将其贬为东海王,随后又迎司马昱为帝。 戏剧性的是,司马昱登上帝位之后,一直战战兢兢,在位不到一年就忧愤离世,留下的遗诏也让桓温很不满意,以至于太子司马曜继位之后,征召桓温入朝辅政,他都直接视若无睹。 足足僵持了好几个月,他方才以拜谒皇陵的名义主动回到建康。 事情的发展固然不像他最开始期待的那样,可对整个天下来说,仍旧是当得起“惊世骇俗”这四个大字! 晋朝开国毕竟由来已久,虽命途多舛,却也风云辈出,然而在此之前,何时发生过大臣飞扬跋扈,擅行废立之事的? 光这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举动,就足够让桓温成为众矢之的了! 只是不知下面那帮人到底是把他看作伊尹霍光,还是董卓曹操? “先生……莫不是在说笑?以我如今的权势地位,不是早就跟朝廷正面撕破脸皮了吗?” 犹豫片刻,桓温也只能硬着头皮说出了这么一番话。 秦行云突然笑道:“还不够正面,至少你还未登上王位,加九锡之礼,出行也依旧是大臣的规格,没有逾越到侵占天子銮驾。” 听到这话,桓温顿时也跟着笑了起来,但却是十足的冷笑:“若是没有谢安跟王坦之那两个混账东西从中作梗,朝廷岂会不给我加九锡之礼?我先后上表多次,每次都会遇到他们的阻挠,若不是担心天下大乱,四海惶恐,像王谢这样自命不凡的世家大族,真正意义上的毒瘤,早就被我清理干净了!” 冷笑之余,桓温似乎也是越想越气。 这些年他大小三次北伐,虽然都以失败告终,没能在战场上攻克苻健与慕容垂这两位劲敌,可他早年发兵攻下成都,灭亡成汉的功绩,却是实打实的! 凭借灭国之功,加上多年劝课农桑,改善吏治的卓越成绩,请求朝廷为自己加上九锡,难道很过分吗? 一点都不过分! 换了旁人处在他这个位置,早就带兵杀向皇宫,质问陛下何故造反了,顺手来个拨乱反正,整顿朝纲。 之后嘛,自然是百官上书,威逼当朝皇帝禅位,自己再来个三辞三让的戏码,恰如曹丕与司马炎故事,多正常,多美好! 但他就只是看不惯司马奕,废了一个皇帝而已,扶持的仍是司马家的人,又没有自己上位,以谢安和王坦之为首的那帮官员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桓温想不明白。 或者说他已太过苍老,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 “王谢两家自有旁人对付,桓公不必操之过急,长生嘛,首先就要学会心平气和,我这里有一本调息运气的秘籍,你不妨先拿去看看。” 生怕桓温突然走向极端的秦行云连忙从怀中掏出了一道书简。 “竹子做的书简?” 桓温顺手接过,却也皱了皱眉:“为何不是纸质书籍?” 秦行云道:“此乃上古法门,那时候又没造纸的技术,能保存下来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桓温噢了一声,立刻翻动书简,看了几眼,初看还有些晦涩难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自然而然地被上面的内容所吸引,一时之间,还真的心平气和了许多。 但长生若真的有这么简单,当年秦始皇也不至于派徐福出海求药,至今都杳无音信了。 所以过了片刻,他就将书简放在一旁,对着秦行云说道:“先生,你还是不要拐弯抹角了,什么才是真正的长生之法?” 秦行云认真道:“长生之法,并非人间之法,需要参透天地奥妙,方能领悟,绝非一朝一夕之功,我也还在摸索的阶段,大成之前,着实不便相告,免得误人误己。但另一种续命之法,我却已经牢牢掌握。” “此话当真?” 闻言,桓温立刻精神一振:“如何才能续命?” 秦行云道:“现如今桓公所忧,无非两件大事,一是九锡之礼未加,二是北伐大业未成,当年诸葛武侯也曾为北伐之事忧愁,谋定大事之前,便星落五丈原,含恨而去。但桓公可知,诸葛武侯曾在军帐之中,为自己点上了传说中的七星灯?若七日之内,主灯不灭,便能延寿十二载,这同样是逆天改命的法门!” “……” 这次桓温沉默良久,方才接过话茬:“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但先生即便懂得如何布置七星灯,又如何能够保证七日之内主灯不灭?我毕竟不是诸葛武侯,麾下怀有异心的更不只魏延一个。” 此话的确不假。 诸葛武侯以忠义闻名,一心匡扶汉室,又兼具超人智慧,懂鬼神之术,尚且没有提防到天生反骨之人,桓温又如何能够确定自己在这方面能做的更好? 他一个当世顶级权臣,擅行废立之事,生杀予夺信手拈来,威严尽显的同时也早已是仇家遍地,最仰仗的灭国之功还刚好是跟以前的邓艾类似,打下的成都,进而铲除整个成汉势力…… 成汉跟蜀汉,固然不是一个派系,血缘更是八竿子打不着,可听着总有些怪怪的。 毕竟真要类比,桓温也只会觉得自己更像曹操,绝不会像诸葛亮。 等等…… 说起打下成都的那一战,二十多年前的记忆顿时如潮水般涌入桓温的脑海之中。 其实那一战他并没有十足把握,攻城阶段打的十分焦灼,他自己更是差点身中流矢,直至前锋部队失利,战况更是直接由焦灼变得惨烈! 原本他已心生退意,意欲下令撤军,可鼓吏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鬼使神差般地击起了前进鼓,导致陷入苦战的晋军个个精神倍长,神情激奋,爆发出了惊人的战力,居然就直接反败为胜了…… 经此一战,成汉方才大势已去,皇帝李势主动请降,否则还不知道要支撑到何年何月? 事后桓温在军中大摆宴席,也想重用那位鼓吏,先试探性地给了他一个运粮官的职位,没想到途中出了意外,遇见不怕死的山匪劫道,粮草最后虽然是送到了,可运粮官却因为主动殿后拖住山匪而不知所踪。 桓温派人多次寻找,皆是徒劳无功,数年之后,方才渐渐忘却此事。 没想到今时今日,那人的身形相貌以及过往种种竟然再度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再看看眼前的秦行云…… 外表虽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显得过分的年轻,可那俊朗的五官硬是跟当年那位鼓吏如出一辙,脸型虽有些偏差,更瘦削和棱角分明一些,可整体绝对能达到九分相像! “你……” 蓦然间,桓温面露惊叹之色。 人一旦老了,多半就会变得健忘,可当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记忆突然觉醒,再健忘的人也会拥有片刻的绝对清醒! 此时此刻,桓温就已经进入了这种奇妙的状态。 “子……子归,你活过来了?” “桓公,你认错人了。” “不……我怎么可能认错?你这张脸……你这张脸……就算化为劫灰,我也应该认得!” 激动之下,桓温一手攥紧拳头,一手突然死死按住秦行云的肩膀,发出了深入灵魂般的质问:“原来你不仅还活着,更已参透大道玄机,习得长生之术,这么多年过去,你不仅没有老,还变得更加年轻!如此说来,我也可以跟你一样,对吗?” “我……” 秦行云刚要开口,桓温却突然跟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果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谢安,王坦之,你们都以为我已垂垂老矣,不敢妄动社稷,但我若寻得长生,你们又岂能阻我?不……应该是说这天下,还有谁能阻我?!” 咚。 笑声消散之时,桓温的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直接趴在了面前的案牍上,沉沉睡去。 他的手掌自然也从秦行云的肩膀上滑落。 “都已经是六旬老翁了,怎么劲儿还这么大?” 秦行云撇了撇嘴,揉捏发酸肩膀的同时,自然而然地迈出几步,紧接着右脚猛然踢了一下旁边的木床。 伴随着木床摇晃的声响,一个与秦行云看似年纪相仿的少女突然从床底下钻了出来。 便见她一身鹅黄色的长裙,扎着丸子头,脸上有着浅浅的酒窝,笑起来时堪称明媚如春风。 “段玄月,方才我们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迎着秦行云的目光,名为段玄月的少女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有些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以你的功力,肯定早就知道我藏在床底下,偷听你们说话了,现在才揭穿我,你肯定是故意的!所以这不能怪我呀。” 秦行云缓缓道:“说的不错,我确实不打算怪你,现在真正让我惊讶的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桓温还记得我,我还以为自己只是他生命中一个不起眼的过客呢。” “啥意思?” 段玄月愣了愣:“你千万不要告诉我,他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们真的在很久以前就认识?可你们之间的年龄差距也太……难道你真的学会了长生术,外表是少年,本质是个老怪物啊?” 秦行云耸了耸肩:“这有什么稀奇的?我若真的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来的本事在幕后掌控整个盐帮,又在王谢两家安插进我的人?只怕在这建康城内,都要活的束手束脚……那还有什么意思?” 段玄月陡然沉默。 她与秦行云认识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却真的见识到盐帮很多的大人物都在背地里与秦行云有来往,并且都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态,丝毫不敢怠慢。 那时她便有所怀疑。 可比起一个懂得长生之法的异类,于幕后掌握整个盐帮的少年天才,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世所罕见的身份了。 “所以……你今年到底多少岁?” 沉默许久,段玄月始终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再次开口发出询问。 对此秦行云索性面露微笑:“我虽只是略懂长生之法,尚未超脱于世,但你正面问我这样的问题,不仅有些不礼貌,还有些不明智。你与其关心这些,倒不如先帮我找找制作七星灯的材料。” “啊?你真要帮桓温点七星灯续命啊?你们当年的交情真有那么深厚?” 段玄月大为震惊。 秦行云脸上笑容则是更甚:“交情倒是其次,我主要是想看看,桓温多活十几年,对这天下大势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第二章 丹阳丞 “若只是帮自己逆天改命倒也罢了,多承受些因果反噬倒也值得,可帮旁人做到这个份儿上……” 段玄月忍不住摇了摇头。 当然,她不是在拒绝秦行云,只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疑惑。 秦行云明显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她过多纠缠,立刻话锋一转:“七星灯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倒不如先说说其他的事,我前些日子收到飞鸽传书,听说盐帮青州分舵那边最近接收了一批流民武装势力,人数还不少,足足有两三千人,你表姐就住在青州那边,与你书信来往也很频繁,她可有告诉你这些?” 段玄月沉吟道:“她还真的提过此事,我想想啊……那批流民武装势力好像跟别的不太一样,虽然仍旧没有精良的甲胄,大多都是布衣残刀上阵,可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存在,硬要形容的话,表姐只能说那像是传说中的军魂……” “她的评价倒很精准。” 秦行云目光虚眯,随后道:“因为这两三千人并非临时组建的民兵,而是多年前便已名声大噪的乞活军。” “乞活军?!” 听到这里,段玄月瞬间吓了一跳。 虽然她的年纪很小,没有碰上异族入侵最为严重的时候,但“衣冠南渡”这四个字她还是听说过的。 若将“衣冠南渡”的时间线再往前推上一些,追溯到光熙元年,晋惠帝司马衷执政时期,匈奴人与羯人在并州发动叛乱,一路烧杀抢掠,致使并州百姓及士兵官吏两万余户都不得不在刺史司马腾的率领下逃难觅食,奔袭到冀州求援,段玄月便能深刻地理解到乞活二字的真正含义。 那便是求生! 两万余户并州百姓以及士兵官吏的组合无疑是乞活军这个庞大集团的前身,却不是其数量极限。 八王之乱与诸多异族入侵带来的浩劫毕竟太大,饿殍遍地,尸横遍野的惨烈情况下,乞活求生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多。 段玄月只是没有想到,盐帮青州分舵的胆子居然这么大,连几千乞活军都敢收! 这不被朝廷发现还好,一旦东窗事发,豢养私军,图谋不轨的高帽多半就要被直接扣上,莫说一个青州分舵,就是整个盐帮也不见得能经受得住…… 可秦行云…… 嗯? 等等…… 段玄月眨了眨眼,越看秦行云越觉得古怪异常,为什么这种时候他还能这么冷静? 迎着她的惊讶目光,秦行云的嘴角缓缓掀起一丝弧度:“我蛰伏多年,一直致力于合并江湖势力,如今江湖已定,盐帮地位已固,自然要将手伸到庙堂之中。布衣百姓,寒门子弟,那些高门大户一向是看不起的,可若百姓手里有刀剑,寒门手上有兵权,又岂容他们看不起?几千名乞活军,在我这里,从来都不是什么烫手山芋,而是一个恰到好处的投名状。” “投名状?” 段玄月听得似懂非懂,接着忍不住问道:“你接下来到底想要做什么?” 秦行云道:“其实那封书信之中,除了告知我关于几千名乞活军的情况,还有一个很关键的交易。完成了这个交易,他们才会心甘情愿地认我为靠山。” 段玄月连忙追问道:“什么交易?” 秦行云眸中若有寒芒闪动:“那一支乞活军的临时首领有个仇人,名叫齐不端,三十出头的年纪,现任八品郡丞一职,留任建康。我现在要做的,便是在三日之内取他项上人头。” “这么急?等等……八品郡丞?咸康七年,成帝不是就已经撤销了这个职位吗?” 比起秦行云的杀人动机,现在更让段玄月吃惊的居然还是齐不端本身的官位。 见状,秦行云略微解释了一下:“郡丞是郡守的佐官,若在边远地区,平日里除了行辅佐之职,还能掌兵马大权,可谓是官小权大的典型代表,年深日久,自然容易出问题。所以当年司马衍在各地裁撤郡丞一职,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做的不够彻底,在京畿地区仍旧留下了郡丞一职,称作丹阳丞。” 段玄月讷讷道:“这是挺奇怪的,但更奇怪的难道不是你直呼皇帝的姓名?” 秦行云淡然道:“这有什么?已经死去的皇帝,还能有多少威严?至于活着的,有时也就是个傀儡而已,你看这位桓温桓大人,当年废旧帝立新君的时候,可是威风得很啊!” 闻言,段玄月这才想起身边还有个陷入昏睡状态的桓温。 “以你的手段,要除去齐不端这个丹阳丞倒是很容易,可桓温这边你要怎么处理?” “简单,你先去外面雇个马车,把他送回桓府,天亮之后,自有王谢两家的人去烦他,等他忙完这一阵,才会想起我。说不定那时候我已经把七星灯给准备好了……” 秦行云说的轻描淡写,段玄月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要是记不起当年的事情,只找你看相算卦,那倒是没什么,但他已经想起来了,若他苏醒之后认定你就是当年的那位故人,你要怎么解释?依我之见,不如给他灌点迷魂药,确保他在年老昏聩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咳咳……” 听到段玄月的大胆想法,秦行云猛然咳嗽了几声,接着道:“没这个必要,他现在的健忘症已经很严重了,有时候连自己儿子的小名都想不起来,每天除了惦记着加九锡,就是把谢安和王坦之这两个人的名字挂在嘴边,不时骂上几句。今天晚上的事情,纯粹是个意外,既然是意外,就很难发生第二次。” 段玄月仍旧心存疑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秦大哥,你对我已有救命之恩,可当我听到你通晓长生之术的时候,都很难保持平静,旁人的贪念只会更多……” “好歹一起并肩作战,冲锋陷阵过,他其实也算不得什么旁人。” 微微叹息之后,秦行云对着段玄月挥了挥手:“夜深了,再晚一点,怕是连马车都很难雇到,请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诶,你的要求我何时拒绝过呢?” 段玄月自知拗不过秦行云,也只能暂时压下心头异动,将昏睡的桓温给扛了出去。 没错,是扛,不是扶。 她看似身材柔弱,没有什么力气,可实际上也修炼了几年的内家功夫,体内存在些许真气,对敌或许没有那么顺畅,可将一个六旬老人扛在肩膀上带出去,仍是没有丝毫问题的。 但她扛着桓温,朝着大门的方向刚刚迈出几步,脑海之中就不禁又浮现出一个问题。 “秦大哥,这位桓温桓大人早就是呼风唤雨,统领万军的顶级权臣了,为何他今天来见你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带?就算最近你用相术在建康城内打拼出了一点名声,让他被你的才华所吸引,也不至于这么信任你吧?退一步讲,就算你不趁机出手,他就不怕那些潜在的政敌来个蓄意埋伏,雇凶杀人?” “这有什么好怕的?” 秦行云笑了笑,随后反问道:“谢安与王坦之同桓温敌对多年,没几个时候是政见相合的,可他们从未真正发布过派人刺杀桓温的命令,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 对此段玄月自然是摇了摇头,浑然不知。 秦行云于是进一步解释道:“因为他们都很聪明,看得清楚形势,知道就算除掉了桓温,短时间内也无法将桓家的势力连根拔起,反倒有可能给桓家趁势起兵的机会!动摇社稷的八王之乱,距今才过去多少年?以桓家如今的权势地位,兵甲锋芒,比起当年的八王,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这种风险,他们是绝对不敢轻易触碰的。王谢两家的核心尚且如此思量,其他人又怎敢轻举妄动?” “噢,听上去确实很有道理。” 段玄月若有所悟,她年纪虽然小,可好奇心从来都是只强不弱,除了风闻八卦之外,还喜欢探听当今形势,故而她也知道桓温还有几个手握重兵的兄弟,加起来同样不好惹。 在这个节骨眼,桓温一旦遭遇刺杀,无论死亡与否,他的几个兄弟都有足够的理由对朝廷发动一次大规模的清洗,至于名头究竟是“清君侧,除佞臣”,还是更加直接的“扶新君,平暴乱”,那就不是她需要考虑的了。 桓家自有心怀异动,不甘平静的谋臣。 “那这岂不是意味着桓温树敌虽多,却没有几个人敢真的对他下杀手?” “那倒也不一定。” 秦行云目光幽深,缓缓道:“如今他的身体从表面上看还撑得住,再怎么病也是一头猛虎,病虎之侧,敢于靠近者自然寥寥无几。但若他真的到了大限将至,不得不以神鬼之法来对抗天命的时候,那些潜藏在暗处的人自然会忍不住下手,成则除掉心腹大患,顺手推脱于神鬼之法的反噬,败亦无甚可惜,毕竟多处暗流涌动的时候,再怎么掩盖踪迹,也绝不会只查到一人一家的头上。彼时桓家内乱未平,互相怀疑,哪有心思与机会去颠覆朝廷?” 段玄月听得入神,却也因此吓了一跳:“照这么说,等到你真的为桓温点上七星灯续命的那一天,你跟他都会很危险?” 秦行云点了点头,神色依旧彰显着几分平和:“风险越大,收获也就越大,我不会怕,他也不会怕,你更不必因此心存忧虑。” “可是……” 段玄月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怎么继续说下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别可是了,平日里你不是最喜欢走一步,看一步的吗?” 见秦行云的眼神之中依旧透露着自信,段玄月神色稍安,深呼吸了几口气之后,她便暂时放下了心头的疑虑,转而一门心思地执行起当下的任务。 苍茫夜色之中,段玄月与桓温的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仿佛彻底与无边无际的黑暗相融。 亲自动手,合上木门的刹那,秦行云逐渐收回目光,思绪运转如电,口中亦开始喃喃自语:“丹阳丞,齐不端……按理说杀你不需要我亲自出手的,在这建康城内就有不少可以为我所用的死士,但我那把剑,若是再不出鞘饮血,怕是都要生锈了。” …… 天色由暗转明时,建康城忽然下起了一场雨。 从上而下,淅淅沥沥,配合轻微的风声,只是最为普通的阵势,并未如瀑布般湍急。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小雨也渐渐变成了大雨。 秦行云却未撑伞,也未加厚衣服,穿上一身单薄的青衣,在某个街道的小摊上买了两个馒头之后,他就径直朝城西的一条小溪走去。 大雨很快打湿了他的头发,浸透了他的衣衫,那种森冷的感觉足以将任何一具血肉之躯冻僵,诡异的是,此时此刻,他竟好像已突破了血肉之躯的桎梏。 无论身上的雨水有多么冰凉,他口鼻之中呼出的气息以及体内流淌着的血液都还显得温热。 而当他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他体内的血液甚至直接从温热变得如火焰般滚烫! 这无疑是一种怪象。 就算旁人感觉不到,可只从肉眼观察,一个在大雨天既不懂得披上蓑衣斗笠,也不懂得撑起雨伞的人,也足够奇怪了。 所以秦行云刚刚在溪边落座,一名早就守候在此,进行垂钓的渔夫就忍不住对他上下打量起来。 “年轻就是好啊……瓢泼大雨的天气,居然也不打伞,当真不怕着了风寒?那玩意儿严重起来也是足以要人性命的。” 这名身形健壮的渔夫倒是没有直接对秦行云出言嘲讽,可说话的时候,嘴角仍是不自觉地掀起一丝怪异的弧度。 “比起风寒,我更怕找不到来时的感觉。” 随手擦拭了一下额前的雨珠之后,秦行云淡然开口。 这本是一个极其简单的动作。 古怪的是,当他完成这个动作之后,身上的疲惫竟仿佛被瞬间消除,那股颇显阴暗的潮湿感也是跟着被削弱了几分。 第三章 七星龙渊 一些明显的异样,总能让人心发生更加细微的变化。 上下打量了秦行云许久,渔夫依然是觉得眼前这名少年充满古怪,但他仍旧没有忽略手上的鱼竿,而是一边保持垂钓的姿势,一边微笑着问道:“你这样就能够找到来时的感觉了?” 秦行云点了点头:“当然,我初到建康的时候,也是这样阴沉的天,这样密集的雨,一点一滴,都精准地传达入了我的心境之中。” “是么?那是多久以前了?”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 “哈哈!” 听到这里,渔夫瞬间以为秦行云是在讲笑话。 毕竟看其年纪,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尚未到及冠之年,哪来二十多年前初到建康一说? 没想到秦行云居然一本正经地接着说道:“我并没有在开玩笑。”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看着只有十六七岁,可实际上的年龄却可能比我还大,只是因为驻颜有术,旁人才看不出来?” 等了半天也没有钓上来什么大鱼,好不容易来了个陪自己说话的人,虽然言谈举止有些古怪,可渔夫也不想这么快把秦行云给打发走,顺势就接过了话茬。 “其实到了我这个阶段,纯粹的年龄之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 秦行云的目光虽继续落在面前这名渔夫的身上,可眸中泛起的却是回忆之色。 恍惚之中,他真的想起了二十多年前,自己刚刚穿越过来的场景。 那时的建康,其实比现在还要繁华一些。 即便那种繁华并不属于他,美好之下更是隐藏着诸多腐朽与不堪,也依旧无法影响到他当时拥有的那股蓬勃朝气。 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跟绝大多数穿越者都不太一样,既无法激活什么系统,也无法觉醒什么特殊天赋,一门心思往上爬,却始终突破不了寒门与世家之间隔着的那道深厚屏障,仍旧只能混迹于底层,那股朝气才逐渐转为暮气。 灭亡成汉的那一战,在桓温看来,当时充当鼓吏的他是错听军令,方才以退为进,可实际上,他是悲愤交加,故而放手一搏! 这一搏,既还原了历史线,也成全了桓温的威名,可真正落在他身上的又剩下些什么? 唯有上位者的试探与挣扎者的空虚。 若非后来阴差阳错,峰回路转,调任运粮官的他在与山匪缠斗的过程中坠入悬崖,却大难不死,还遇到了一位云游方士,学会了些许奇门玄术,更主动摸索出了通往长生的法门,他怕是早就在那种看不到尽头的空虚之中迷失了自我。 …… “少年郎?你怎么不说话了?” 见秦行云突然一副陷入沉思的模样,渔夫出声的同时,也忍不住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 秦行云这才回过神来,眸中的回忆之色瞬间被比利剑还要锋锐的寒芒所取代:“你的左手背上果然有一道刀疤。” “嗯?” 渔夫神色骤变。 大雨并未有丝毫停歇的征兆,他却突然摘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三十左右,留有胡须的成熟面容。 “你方才用的词是果然,这么说,你不仅认识我,还刻意调查过我?” 秦行云点了点头,接着索性直言道:“你叫齐不端,建元元年出生,正值旧君驾崩,新君即位之期。康帝司马岳的舅父庾冰,曾是颍川庾氏的宗主,又官至司空一职,不仅在朝廷上能够呼风唤雨,在江湖上同样培养了许多门客,你父亲齐文敬就曾是庾冰手下的门客之一,对吧?” 好不容易伪装成渔夫,正欲在今日享受一下钓鱼的乐趣的齐不端顿时愣住。 而秦行云则是继续道:“当然,我来寻你,与你父亲无关,更与你现任的丹阳丞一职无关,只是因为有人要我取你项上人头。” “什么?” 听到这里,齐不端再也按捺不住,立刻用着惊疑不定的目光盯着秦行云:“所以你其实是个杀手?” 秦行云笑了笑:“我看上去不像个杀手吗?” 齐不端冷冷道:“你当然不像,一个专业的杀手,为了刺杀目标只会不择手段,绝不会浪费时间,可你来到这里与我闲聊了很长一阵,过程中都没有突然出手,现在更是直接挑明了自己的身份来意。我很想知道,这是你的另一个玩笑,还是说,请你来的人真的很愚蠢?” “他并不愚蠢,你也并不聪明,我之所以愿意跟你闲聊,只是因为我对取你人头这件事情很是自信。当目标陷入绝境,插翅难逃的时候,跟他多说上几句话,排解一下心中的郁结之气,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秦行云仍在笑。 齐不端却已笑不出来。 因为他的官职虽不高,只是区区八品,可他年轻时也在江湖上混迹过,知道这世上有一种高手,看似没有威胁,身上也没有携带武器,可真正产生杀意的那一瞬,取人性命也就是在心念之间。 就算他无法确定眼前的秦行云就是那种级别的高手,可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他若被动等待秦行云出招,那跟傻子又有什么区别? 咔嚓! 鱼竿主动断裂的那一瞬,几十根细小如丝线的铁针瞬间飞出,狂风暴雨之中,它们的行动非但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更似乎直接锁定了秦行云周身所有的要害位置。 可惜的是,齐不端催动机关的速度很快,但秦行云出剑的速度明显更快! 那原本是一柄藏在袖中的长剑。 即便出袖也如出鞘,可齐不端依旧看不清楚它的颜色。 因为剑芒吞吐的速度太快,足以致命的剑气也在顷刻之间酝酿而成,随后自秦行云的袖间飞掠而出,狠狠轰在齐不端胸前的那一刹那,周围几十根机关铁针仿佛直接湮灭为了虚无,再也看不到半分踪迹。 事实上,秦行云这一剑完全可以要了齐不端的性命,但他刻意偏离了些许位置,导致那股剑气虽将目标穿胸而过,却没有伤及齐不端的心脉,只是在他的胸前留下了一道特殊印记。 乍看之下,那就是一个用来舀酒的斗,可若细看,便会发现构成这个图案的主体是七个分布在特定位置的红点。 由点成线,线再成面。 势如飞星,共贯北斗! “北斗七星剑?!” 齐不端虽未死去,却也身受重创,整个人的躯体被剑气冲击出数丈之远后,又撞断了一棵大树,这才勉强稳住,一手支撑地面,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奋力挣扎,想要站起。 可当他的眼角余光依稀注意到自己衣衫破碎之后,胸前出现的图案,立刻就忍不住发出了那句惊呼。 紧接着他便再没有力气挣扎,索性侧躺下,随着秦行云的踱步行进,本能地发出了剧烈的颤抖。 “这门剑法不是失传已久了吗?为什么你会……你到底是什么人?” 再次来到齐不端的身侧,秦行云却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一句:“欧冶子所铸的七星龙渊剑同样失传已久,你怎么不问它为何也在我的手上?” “你说什么?!” 听到这里,齐不端冷汗直流,十分惶恐地看着正保持着居高临下之态的秦行云:“你的意思是……你手上这把剑是十大名剑之一的七星龙渊剑?” “没错。” 秦行云点了点头,随后又道:“若是你觉得这个名字太长,简称它为龙渊剑,也是可以的。” 齐不端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丝丝鲜血,感觉伤势加重的同时忽然变得有些抓狂:“啊!这不可能!我……我齐某人自认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辈,也从未得罪过当世豪雄,究竟是什么人要我的性命,居然能请动你这样的高手,甚至连七星龙渊剑都用上了……” “杀你原本是不需要用到它,但让名剑沉寂,好像也是一件罪过。若在杀你之前,我先成了一位罪人,那我还怎么完成任务?” 秦行云的逻辑似乎有些奇怪。 然而对于齐不端而言,今日发生的奇怪之事已经足够多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两件。 他虽未伤及心脉,可那股绵延剑气已顺势而下,将其丹田气海破坏,让他有内劲也无处施展。 所以此时此刻,他若想保存性命,就只能服软,又或者是利诱:“小兄弟,你我之间一定存在着某种误会,况且杀害朝廷命官乃是大罪一件,比让名剑沉寂的罪过更加严重!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不如这样,你放了我,我家中的金银财宝,任你取夺!” “这不是钱财的问题。” 出乎齐不端的预料,秦行云想都没想,就直接开始摇头:“你自认从没有得罪过当世豪雄,可底层百姓呢?光是我从秘闻堂那里搜集到的讯息,就可以证明你担任丹阳丞一职期间,收受过六千多两白银的贿赂,又或直接或间接地欺压死了三十多位百姓。朝廷不问你的罪,是因为你背后还有更大的靠山,他不倒,你自然不倒,可我这里,没有这样的规矩。” “秘……秘闻堂?” 齐不端咬了咬牙:“又是那帮神棍!一个江湖势力,频繁搜集朝廷官员的情报,这叫什么?这叫其心可诛!你若凡事都信他们的,那就离大祸临头不远了!再者,退一步说,就算我真的无意间害死了几位百姓,那跟你有什么关系?税赋不减,年年都有民间动乱之事发生,死的人比这不知多出多少,你怎么不去管?除非……你说的那帮百姓里面刚好就有你的亲戚……” 秦行云再次摇头:“你会这么说,是因为你从不觉得自己有可能是错的,你也永远无法明白,在我这里,欺压无辜百姓,逼死乞活求生之人,究竟是多么大的罪过?” “乞活求生……” 后知后觉的齐不端总算在这个时候抓住了关键字眼,但也正因如此,他的表情变得更加恐惧:“你……你是乞活军的人?!” 秦行云看着齐不端,目光依旧冷静。 所以接下来他的话并不像是在做出什么解释,倒像是在进行一个最为简单纯粹的陈述:“我不是乞活军的人,但不代表我不能替他们出头。” “可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 齐不端难以置信地盯着秦行云,纵然身受重伤,可他对此依旧有很强烈的探索欲望。 “好处很多,但你没必要知道,你只需要明白一件事,从你当年勾结山匪,劫了那批乞活军需要的粮草之后,你就已经站在了他们的对立面。因果报应这四个字,有时很虚无缥缈,有时却又真的灵验,比如现在,你就无法拒绝。” “这也是秘闻堂告诉你的?该死……为什么他们什么都知道?” 齐不端再次咬了咬牙,心情极度郁闷之下,他的嘴角也明显抽搐起来。 这时秦行云忽然又有了挥剑的动作,见状,齐不端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连忙道:“慢着!其实我们之间应该还有些商谈的余地!毕竟你若真想那么快取我性命,一剑便已足够,何必等到现在?” 秦行云目光虚眯:“所以你真的认为自己身上还有足够的价值,能够让我去利用?” 齐不端皱了皱眉,随后扬起了左手,将留有刀疤的手背再次展示了一遍:“你既然连七星龙渊剑都能弄到手,不会不知道这刀疤是因何形成的吧?” 秦行云淡淡道:“划痕外窄内深,疤痕呈淡黑之色,难以完美愈合,似是凉州的刀,算不上普通,但也没有多么特别。” “那得看跟什么东西比……若你手上拿着的是真正的七星龙渊剑,它确实比不过,可若你这把剑只是个仿制品……” 这次秦行云并未刻意打断齐不端的话,但后者身上的伤势却像是忽然加重了一些,以至于话只说了一半,声音就戛然而止。 见状,秦行云方才缓缓出声:“我素来不喜欢用什么仿制品,况且你的时间已经不多,倘若你真的还掌握了些许有价值的讯息,便不要刻意卖关子。” 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句简单的陈述,竟也像是最吓人的威胁! 齐不端的瞳孔猛然一缩,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稳住心神,沉声道:“我手上这道疤痕,源于凉州张天锡的霸刀!” 第四章 沮渠明玉 “张天锡的霸刀?” 秦行云若有所思。 他记得这个名字,也听说过所谓的霸刀,并且在回到建康城之前,他也在凉州待过一段时间。 所以此刻他的反应并没有多么惊讶。 但提及“张天锡”这个名字,齐不端的情绪突然就显得很是激动,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内,他的额头便有诸多青筋暴起:“十年前,凉州名义上虽仍是桓王张重华的幼子张玄靓做主,可大权已被张天锡独揽,臣强君弱,主少国疑,正是乱象频发之兆!果不其然,张玄靓之母郭氏率先按捺不住,深夜会见多位大臣,以张天锡专横残暴为由,密谋除之!不曾想张天锡早已在宫中安插了自己的眼线,来了个先发制人,非但将敌对大臣处死,还直接废杀了张玄靓,顺利取而代之。他虽未僭越称王,却也自领凉州牧、西平公、大将军等职,逆反之心,昭然若揭!此人之刀,以霸入道,逆乱张狂,横行无忌!难道还算不上特别?” 秦行云噢了一声,随后却是忍不住摇了摇头:“刀的名头再怎么响亮,可本人不也连称王的勇气都没有吗?况且你生在汉地,为何对十年前凉州发生的事情这么清楚?你下一步是不是要告诉我,郭氏密谋除掉张天锡的时候,你也在场?” 齐不端道:“我三年前方才回到建康,领丹阳丞之职,十年前,我确实还在凉州,担任普通侍卫。” 秦行云对此也不怀疑,顺势道:“能在一场政变中活下来,只是被张天锡的佩刀所伤,却没有被就地诛杀,说明你当时也没有那么普通,但问题是时移世易,作为一个将死之人,你现在对我说这些,能体现什么价值?” 齐不端的胸腔忽然剧烈起伏了一阵,猛然咳嗽了几声之后,他仍是在极力提高嗓门:“当年张天锡之所以留我一命,不是因为我的武功有多么强,而是因为我刚好偷听到张玄靓与郭氏败亡之前,将大量金银财宝分散出去,藏在了什么地方……想要扩充兵马,壮大实力,钱财总是少不了的,为此张天锡不惜对我用了各种酷刑,可我就是不招!足足扛了十天半个月,方才趁狱卒不备,潜逃出去!” 闻言,秦行云忍不住笑道:“当年宁死不屈的硬汉,如今怎么在没有受到任何刑具压迫的情况下,把如此秘辛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齐不端道:“没办法,张天锡为人太过阴狠,我若不说,还能活命,我若说了,等他找到藏宝之地,便是鸟尽弓藏之时!至于你……我倒是不知道你有没有他那么狠,现在纯粹是想赌一把。” “可惜,你赌错了。” “什么?!” 齐不端的神色骤然一僵,他浑然没有想到,在这件事情上,秦行云居然可以毫不动心。 虽说当初张玄靓继任凉王之后没过几年就主动去了王位,只称凉州牧,可无论是一国之君,还是一州之牧,那所积攒下来的财富可都是不容小觑的! 张天锡那种弑君夺位的狠人都不能对其视而不见,秦行云为什么会…… 对此齐不端实在想不明白。 但为了活命,他只能再说出一些自认为还有价值的讯息:“建康城西的风月楼……它对面有一家包子铺,里面的女老板名叫沮渠明玉,沮渠一族,本是匈奴之后,但她不一样,她原是汉女,幼时流落凉州,被匈奴后裔收养,这才以沮渠为姓。此刻她留在建康,混迹市井只是伪装,实则图谋甚大,你去见她,绝对会大有收获!” “沮渠明玉?” 听到这里,秦行云的神色方才变得认真起来。 随后他又主动问出了一个问题:“她跟沮渠蒙逊是什么关系?” 齐不端思索片刻,道:“我听说她有个义弟,名叫沮渠法弘,这沮渠法弘几年前就已成家立业,生了个儿子,好像就取名为蒙逊。但你关心一个幼子干什么?我可提醒你,沮渠法弘正为秦国君王苻坚做事,官至中田护军,势力不容小觑……可正是这种沙场将领,对沮渠明玉始终言听计从,那个女人有多厉害,可想而知啊!” “你一个晋人,为什么对秦人的事如此了解?” 秦行云表面还在轻描淡写地反问,内心却早已是波澜起伏。 沮渠蒙逊是什么人? 按照史书记载,那是几十年后的北凉王,新任的凉州之主! 好巧不巧,段玄月有个表弟名叫段业,虽然现在也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可按照史书的记载,段业才是最早的北凉王,虽是被豪雄扶持上位,本身权利并没有多么大,说一句开国之君都显得有些名不副实,可谁让历史的发展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呢? 多年之后,沮渠蒙逊先与沮渠男成共推段业为凉州之主,随后却又不甘屈居人下,行张天锡灭张玄靓之故事,武力夺权! 光是想想,就让人心生感叹。 倘若段玄月那个表弟刚好只是与段业同名,情况还稍好一点,否则秦行云现在就去与沮渠明玉这帮人接触,那不就等同于提前养蛊? “我……” 秦行云内心波澜起伏的时候,齐不端也是显得有些吞吞吐吐。 正在秦行云回过神来,打算进一步刨根问底的时候,一滴雨珠突然落在了齐不端的眉心之间。 在乌云密布的暴雨天气下,这原本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可诡异的是,那滴雨珠刚刚接触齐不端的眉心,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转变为了霜花,冻结人体肌肤的同时,也直接让跳动的心脏归于平静。 “嗯?” 直到齐不端离奇地断气而亡之后,秦行云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接着他本能地转身回望,身后果然多了一道撑着花伞的倩影。 “难道你就是沮渠明玉?” “是又如何?” 既已当着秦行云的面杀人,她索性也不避讳承认自己的身份。 “很好,你够直来直去。” 秦行云嘴角含笑,手中的七星龙渊剑却已毫无征兆地挥出。 砰! 耀眼剑光所过之处,破风之声凛冽,若有阵阵罡气横扫而过,虽未刻意伤及沮渠明玉,却直接劈碎了她手上的花伞。 碎屑横飞之时,她却并未动怒,反倒是嘴角微微上扬,掀起了一丝颇为玩味的弧度。 而这个时候,秦行云已能清楚地看见她的面容。 那无疑是一张精致如玉石的绝美脸颊,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分清冷,所有的气质都显得恰到好处。 若真要挑些缺陷,那只能说浑然天成,反倒不似人间所能拥有。 而在她的纤细腰间,正系着一个香囊。 香囊上的图案,赫然就是方才夺去齐不端性命的霜花。 “你很漂亮,但你越俎代庖的行为,让我很不高兴。” 说话间,秦行云真的收敛了自己脸上的笑容。 迎着他的锋利目光,沮渠明玉仍是神色如常:“我知道的东西,远比齐不端知道的东西要多,倘若你真要跟我合作,直接找我,原本就是最为合适的。” “那能否请你先解释一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踪他的?” “大概是从今天清晨开始吧,在这方面,你我应该是一样的。” “不……” 秦行云深呼吸了几口气,随后摇了摇头:“我从一开始就没有跟踪齐不端,是从秘闻堂那里打听到他的兴趣爱好以及出行习惯,这才来此处进行蹲点,我只是没有想到,他来的会更早,并且身后还跟了你这么一个尾巴。” “尾巴?” 沮渠明玉忽然摇了摇头:“这样的形容未免有些难听,相比之下,我更愿意你称我为黄雀。” “你指的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没错。” “那我便不能这么叫你。”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当什么螳螂。” 几番交谈之后,秦行云的一本正经反倒把沮渠明玉给逗笑了。 只是发笑之余,她依旧很认真地在凝视眼前的这位少年。 仿佛内心有一种玄妙的直觉正在告诉她,眼前的少年并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实则要深沉强大许多。 “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想杀齐不端?” 沉默片刻之后,沮渠明玉选择主动发问。 秦行云却是摇了摇头,接着道:“在那之前,我得先确定一件事,你蛰伏建康,到底是在为苻坚谋划,还是在为你自己谋划?” “我不太喜欢你直呼他的名字。” 沮渠明玉黛眉微蹙。 很显然,此时此刻,秦行云对苻坚的态度以及称呼并没有让她感到满意。 秦行云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却只是面露微笑:“他是秦国之主,又非晋国之主,我身在建康,难道还要恭敬地称呼他为一声陛下吗?” 沮渠明玉道:“不称陛下,叫一声苻天王也是好的,以他的仁者之风,绝对当得起这样的评价。” 秦行云忽然目光虚眯:“你对他如此推崇,当真是在为他谋划?” “那倒也未必,欣赏一个人,不代表就要为了他舍弃自身的利益,至少现在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我留在建康,只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旁人。” “噢?愿闻其详。” 沮渠明玉倒是想点到即止,可见证了齐不端的突然死亡之后,秦行云已经是有了不依不饶的架势。 所以此刻他那本该如少年般纯粹的目光陡然涌现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锐利,甚至,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浑浊。 见状,沮渠明玉心中一惊,却也很快用着独特的吐纳方法平心静气,转而道:“你模样虽然年轻,却能搜寻到齐不端的踪迹,剑法也颇为精妙,足见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你须知,在这建康城内,一个八品郡丞,无论是死是活,都翻不起什么浪花。想要彻底搅弄风云,就必须要将目光放在更大的人物身上。” 秦行云道:“你指的是谁?” 沮渠明玉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游移:“坊间早有传言,丹阳人许迈道术通玄,有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为神奇之力,已然十分接近羽化成仙的境界。晋帝司马昱尚为会稽王时,可谓命途多舛,流年不利,膝下诸子多半夭折,后来宠爱的娇妻美妾也偏偏生女不生男,对于皇族而言,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既然循规蹈矩无法使得人丁兴旺,就只能使用一些道门玄术了,许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位皇室贵胄一筹莫展的时候出现了,你说巧不巧?” 秦行云很快接过话茬:“是挺巧的,但根据我听到的传言,许迈当时的言语很谦虚,说的是自己道术浅薄,难堪大任,反倒是殿下福运深厚,自有天助。所以他并未留下什么符箓,只是保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如此过了几年,司马昱仍是没有儿子,百般无奈之下,又只能在民间找来一位相面师,把府中的妻妾婢女全都召集出来,让那位相面师好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就大有收获,挑出了当时还只是一位普通婢女的李陵容,司马昱大喜过望,当晚便召其侍寝,而后的事情自然就绕不开什么红烛暖帐……” “咳咳。” 听到这里,沮渠明玉忍不住咳嗽了几下,干扰了秦行云的节奏:“洞房的细节就不需要你来过多描述了,我也知道李陵容后来不负所望,先后生下了司马曜与司马道子,解决了宗室继承的问题。” 秦行云耸了耸肩,接着语气变得有些玩味:“他们两人洞房的时候,我又不可能在场,本就没什么细节讲给你听,况且宗室继承的问题虽然解决,更大的麻烦却接踵而至。司马昱在位不到一年就撒手人寰,由太子司马曜即位,尊李陵容为先帝的淑妃,若非她出身低微,并无家族势力,头上又压着一个临朝听政多年的太后褚蒜子,她的造化只会更大……你若真想借大人物之手搅弄风云,无论是找褚蒜子,还是找李陵容,不都比找许迈那个道士更加合适吗?” 第五章 胡族之风 这其实是一个很关键的问题。 加上秦行云此刻的态度足够认真,沮渠明玉也是下意识地愣了愣。 当她回过神来,则是连忙摇了摇头:“你以为我说的搅弄风云只是个比喻,真正的意图是要在朝堂上呼风唤雨吗?不……我是要跟许迈一样得道飞升!” “姑娘,你……没病吧?” 秦行云咂了咂舌。 虽然他已经初窥长生之术的门径,加上穿越者的身份,已经算是脱离了正常人的范畴,但此刻从沮渠明玉的口中听到这番话,他还是下意识地感到震惊。 且不说许迈这个道士是不是真的具备仙家本领,就从最基本的逻辑上来说,在司马昱与李陵容的这一段故事里,许迈也没有发挥太大的作用啊! 这种情况下,沮渠明玉究竟是如何得出找到许迈,就能搅弄风云,得道飞升的结论的? 一时之间,秦行云想不明白。 踌躇片刻之后,他仍是皱紧了眉头:“方外之人,自然是喜欢到处云游,你如何能够确定,许迈如今就在建康城内?” 沮渠明玉道:“秘闻堂的消息,多半是不会出错的。” 秦行云好奇道:“你也跟秘闻堂的人有交情?” 沮渠明玉嫣然一笑:“交情谈不上,说是生意上的往来更加合适,毕竟旁人想要从秘闻堂得到消息,多半是以金银财宝交换,而我不一样,基本都是在用具备同等价值的讯息进行交换。” 秦行云略微思忖了片刻:“如此说来,你也有属于自己的情报网了?” 沮渠明玉对此也不避讳,并且还有闲情逸致反问起来:“我要真的只是个包子铺的老板,你会有兴趣跟我谈到现在吗?” “多说几句话而已,又不代表你我真的要进行合作,至少对于你要寻找许迈一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换句话说,我守口如瓶,不向朝廷揭发你的可疑行径,就已经很不错了。” 秦行云故意以退为进,话音稍落就将手中长剑收于袖中,一副准备踱步离去的样子。 见状,沮渠明玉连忙道:“我看你不是帮不上忙,而是不想帮。若我告诉你,找到许迈,就有希望获得长生之法,你还会无动于衷吗?” 此话一出,秦行云的脚步果然停顿下来,侧身望向沮渠明玉:“这也是秘闻堂给你提供的消息?” “那倒不是,这只是我自己的猜测。” 沮渠明玉快人快语,秦行云却差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姑娘,猜测也是需要根据的,没有根据的猜测,那叫胡思乱想!你明不明白?” “我怎么没有根据了?无论李陵容以后是被尊为太妃还是太后,都改变不了她昔日曾是会稽王府的婢女这一事实,彼时其肤色极黑,胜过焦炭,王府众人望之,多称其形似昆仑。这话什么意思?不就是说她黑的像昆仑奴吗?司马昱若没有从许迈那里弄到什么神通术法,敢跟一个形似昆仑奴的女子结合吗?他就不怕自己的后代从小就被人指指点点?” 这话乍一听颇为荒谬,可秦行云仔细一想,还真觉得有些道理。 毕竟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君司马曜肤色确实正常,并不像李陵容那样,有形似昆仑奴的说法。 观其眉眼,也是遗传自司马昱多一些。 但就算这世上真有能够影响传承之事的古怪术法,也不见得能跟长生两个字扯上联系。 即便是他这个穿越者,初窥长生之术的门径,也是沾了莫大的巧合,加上蛰伏了许久。 否则,他绝不会在桓温已年过六旬的时候才再次出现在建康城内。 如今沮渠明玉把这背后的古怪离奇一味归结于许迈这个道士的手笔,也是让秦行云感到有些匪夷所思。 看来待此间事了,他确实有必要亲自去跟秘闻堂的人好好聊聊,看看这些东西究竟是空穴来风,还是虚实相合? “不如这样,关于许迈的事情,你我之后再说,现在还是先谈谈,齐不端的尸体,到底要怎么处理?” 秦行云也知道玄门之事一旦扯起来压根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故而很快挪移了话锋。 提及许迈以及长生之法,沮渠明玉的脸上明显有着过分的热情,但此刻,她无疑就显得冷静了许多:“重创他的人是你,最后取他性命的人是我。你为何要伤他,我倒是还不太明白,但我要杀他,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不仅在跟我的合作中出现了纰漏,还贸然泄露我的讯息。光这一点,他就该死千次万次!棺木什么的,他是配不上了,依我之见,直接投河喂鱼吧。” “泄露你的讯息?你指的是齐不端临死前对我提到你?” 面对秦行云的疑惑,沮渠明玉很干脆地摇了摇头:“相逢即是有缘,何况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差,我既在这里见到了你,就算无人引荐,也会自报家门,免得错过了一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他真正犯的错,是把关于我的消息泄露给了一个朝廷大员。” 秦行云不禁笑道:“如此说来,即便我不去向朝廷告发,你很快也会变得麻烦缠身了?” 沮渠明玉俏脸冰寒:“哼,大不了关了那间包子铺就是。朝廷纵要拿我,一时半会儿也捏造不出什么大的罪名,充其量就是把我判定为来历不明的异族女子,关在大牢严加盘问几天罢了。” 秦行云道:“你本就是汉女,长相也没有胡人的特征,只要改回汉姓,不就省去了许多麻烦?” 沮渠明玉冷冷道:“哪有那么容易?人心中的成见素来有如山高,我在凉州生活多年,跟胡人打交道的次数远比跟汉人打交道的次数多,文化习俗早就被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就算改回汉姓,也无亲可寻,无友可依,依旧要被质疑胡汉不分,那我还改什么?索性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一门心思研究道门玄术,争取早点飞升,这样才能俯瞰愚昧的世人!” 秦行云沉思半晌,若有所悟:“所以这才是你要寻找许迈,探求长生的真正原因?” “这原因还不够充分吗?” 沮渠明玉下意识地伸出纤细手指,掸了掸额前青丝上的雨珠,随后道:“我觉得很充分了,比起当年的始皇帝,甚至还要纯粹一些,毕竟他寻长生是放不下手中的权利,而我仅仅是想跨越世俗的成见。凡人对神仙,总是要更加尊重一些的,不是吗?” “倘若你找到许迈,他却不能帮你长生,那你又该如何?” “今日自有今日事,明日之忧明日说。” 沮渠明玉忽然洒脱一笑,随后当着秦行云的面抬起了齐不端的尸体。 正当秦行云以为她准备将这具尸体带走的时候,一道破风之声陡然响彻。 嗖! 劲风阵阵,威势凛凛,皆是由沮渠明玉的掌力所引发。 这股掌力自下而上,带动无形气势,齐不端的尸体自然也被扔到了半空之中,接着沮渠明玉看准时机,飞身一脚,居然以猛如雷霆的姿态将其踹到了靠近湍急溪流的岸侧。 大雨不停,岸上早已湿滑,齐不端的尸体几乎没有稳住丝毫,就直接顺势滚落了下去。 “这……就是你说的投河喂鱼?” 秦行云额前微汗,这下他仿佛真的在沮渠明玉的身上看到了胡族之风。 “你的意思是小溪不算河吗?哎呀,其实也差不多的,有道是百川归海,殊途同归,一直顺流而下的话,总能飘过去的。” “……” 这次秦行云彻底无言以对。 顿了片刻,倒是沮渠明玉主动找起话题:“对了,光顾着介绍我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姓秦,名行云。” 秦行云的状态逐渐平复,但眉宇之间依旧没有显得放松。 “行云流水,听起来倒是不错,那你可有表字?” “以前是有的。” “为什么是以前?” 秦行云没有回答,忽然之间,又陷入了沉默之中。 时光荏苒,转念一想,当年称呼他为秦子归的那些人,如今怕是只剩下了一个年过六旬的桓温。 所谓长生,能否跨越世俗的成见,他倒是不太清楚。 可能否跨越自己的心境…… 他已有了答案。 至少现在是不能。 …… 想着想着,他的嘴角竟是突然浮现出一抹苦笑。 “看来我的提议确实没有从你这里吸引出足够的热情,否则你现在应该没有多余的时间来伤春悲秋。” 沮渠明玉凝视着秦行云,忽然话锋一转:“不如这样,你再考虑个两三天,我争取在这段时间之制造出一个大惊喜,轰动整个建康城!” “你还嫌自己出的风头不够多?” 再度对视的刹那,秦行云的目光之中依旧充满惊讶。 “若不这样,只怕你会怀疑我的能力,不愿与我合作。” 说完这句话,沮渠明玉便莲步轻移,朝着来时的方向行进。 不同的是,周围大雨依旧,她的手中却没有了遮挡风雨的花伞。 但约莫是因为她的衣衫早已在与秦行云交谈的过程中被淋湿,所以此时此刻,她早已习惯这种特殊的感觉,反倒不至于突然表现出几分异样。 望着她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秦行云思索片刻,终究只是问出了一句:“若你的包子铺真的关了,我要去何处寻你?” “不必那么刻意,有缘自会相见的。” 耳畔传来清晰的回答之余,秦行云还隐约听到了她的几分笑声。 “刻意?不是她要跟我合作,还贸然出来搅局吗?现在还说我刻意?” 秦行云皱了皱眉。 略微恍惚之后,他的注意力再次聚集,可沮渠明玉的身影已然是彻底消失不见。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 深夜,天边无月。 雨幕已散,雨声已停。 万籁俱寂之时,秦行云也遵循着这份自然的节奏,静悄悄地返回了那间属于自己的小木屋,将早已被大雨浸湿的外衣脱下。 接着他的目光便习惯性地扫视起周围,确认没有什么特别危险的气息之后,他方才开始准备添油掌灯。 却在此时,另一盏油灯以诡异的姿态从他的木床底下飞掠而出,精准地落在了那块方形木桌之上。 随后便见段玄月嘴角含笑,一脸得意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比起昨晚的动作,无疑显得熟练和自信了许多。 “床下点灯……可真有你的,你真不怕把我这张床给烧掉啊?” 秦行云倒是没有过分责怪段玄月的意思,但还是下意识地耸了耸肩。 段玄月也知道他并没有真的生气,顺势吐了吐舌头:“通常情况下,我是不会出错的,退一步讲,就算出错了,一张木床而已,我又不是赔不起。” “翅膀硬了就是不一样啊!但你也没必要老是藏在我的床底下,这像什么样子?” 秦行云以手扶额,接着连连摇头,蓦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关键的讯息,连忙转移话锋:“之前我让你护送桓温回他的府邸,你可有完成任务?” 段玄月坐在了床榻一角,接着道:“自然是完成任务了,不然我哪有心思继续跟你玩这种小把戏?” 秦行云道:“过程顺利吗?” “顺利啊!甚至可以说是顺利的有些诡异!” “此话怎讲?” 闻言,秦行云瞬间来了兴致,段玄月脸上的笑容却突然一僵,语气也有了细微的变化:“秦大哥,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这取决于你,不用取决于我。” 秦行云反应迅速,但心中也是不禁浮现出些许不妙的感觉。 “诶,那还是先说好消息吧。我的本意是绕开桓府耳目,用轻功潜入其中,把桓温随便带到一个厢房,接着就可以收工了,没想到我前脚刚刚翻过院墙,接着就被一个高手锁定气息,紧接着就有一杆铁枪横扫而出啊!幸好他见我的肩上还扛着桓温,出手的时候杀意不重,我跟他勉强过了几招之后,他听进去了我的解释,这才化干戈为玉帛。” 说着说着,段玄月就忍不住做出了一个擦汗的动作,显然是没有忘记当时的惊险。 第六章 玄而又玄 “噢,出师不利,但侥幸捡回一条性命,身体并无大碍,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秦行云若有所思,段玄月却突然有些急眼,俏脸发红的同时连忙提高了声音:“重点不在这里!重点是他叫谢玄,出身陈郡谢氏,还刚好是辅政大臣谢安的侄子!这种身份,怎么会出现在桓温的府邸,还甘愿当一个小小的护卫?纵然你之前说过,王谢两家皆有你的眼线,但也不可能刚好是这个谢玄吧。” “谢玄?” 秦行云微微一愣,接着右手摩挲起下巴,沉声道:“此人乃是文武全才,有经天纬地,治国安邦之志,又是谢安的亲侄子,当然不可能成为我的眼线。但他出现在桓府,也没那么匪夷所思,据我所知,他现任的官职刚好就是大司马掾属,行辅佐之事,而非护卫之责。” 段玄月惊讶道:“哪个大司马?” 秦行云道:“现如今除了桓温桓大司马,还有谁能让王谢两家的贵族子弟俯首做低?” “但这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啊?我记得你说过谢安跟桓温一向不对付,两人表面或许客气,可暗地里早已是针锋相对,互为政敌!如此情形下,谢安会让自己的侄子帮桓温做事?桓温还轻而易举地接受了?他就不怕这是个故意埋下去的钉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自有应对之道,况且桓温都不急,你急什么?” 秦行云对此倒是很看得开。 同时他似乎也认为谢玄的存在并不会干扰到他的计划。 毕竟按照史书的记载,这会儿北府军都还没建立,谢玄也没有施展才华,获取军功的机会。 以其一人之勇,又怎能阻挡多方势力的暗潮汹涌? “哼,桓温都已经是六旬老翁了,享受都来不及,自然不会轻易跟人急了。你是不知道他醒来之后有多热情啊……那场面……太夸张了!我就跟他提了一句,我是你的朋友,他直接把府里的珍藏佳酿全都拿了出来,要跟我喝个一醉方休!幸好这时候王家也来人了,转移了桓温的注意力,要不然今天晚上你都不一定见得到我!” 说起当时的情形,段玄月就一阵心有余悸,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跟着加快了许多,不自觉地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那你为何不在桓温醒来之前就离开呢?” “没机会啊!谢玄的枪法气势太足了,我抵抗不住,只能闪避,刹那之间,他的铁枪就击碎了好几块大石,跟轰天雷一样的动静,附近的家丁都闻风而来了,你说桓温能不醒吗?” “噢,那确实不能怪你。” 秦行云点了点头。 段玄月的本事他也知晓,身法有余,内劲不足,对付江湖上的二三流货色倒是足够,可对上一流高手,通常就只有吃瘪的份儿。 像谢玄这样未来注定声名显赫的名将,又是文武全才之资,气势上以一敌百都不在话下,比起江湖上的一流高手,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加上男女力量的差距,铁枪对赤手空拳的极大优势,若是段玄月招架得住,那才叫邪门! 这种情况下,能够闪避开来,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好消息说完了,那坏消息呢?” 秦行云目光闪烁,在灯火的映照下更显锐利,一时之间,竟是让段玄月没有勇气与之对视。 “那个……那个……” 段玄月一边吞吞吐吐,一边又翻身下床,来到床底,右手探出,竟是从床底下又拉扯出一个人来。 看到这一幕,秦行云立刻瞳孔扩张。 而等他注意到那人只是个穿着大红绣花衣裳,从面相和身高上看最多只有三四岁的孩童之后,他更是差点直接气晕了过去! “段玄月!你什么时候干起了拐卖孩童的勾当?!还有……为什么一个小孩子你也要藏在床底?你的爱好就这么特别吗?” “别生气啊秦大哥,我可以解释的,这孩子不是我坑蒙拐骗带过来的,而且他……他……他不是一般人!” 秦行云嘴角微微抽搐:“在床底下能够睡着,现在被你牵着衣袖带出来,扶正站直了依旧没有睁眼,一副深度睡眠的样子,确实不是一般人。” 段玄月道:“我说的不一般不是指这个!其实……其实他是桓温的儿子!” “桓温的儿子?” 这次秦行云的眼皮都跟着跳了起来。 在他的印象之中,桓温的子女大多都已经成年,有的甚至已经开始担任军政要职,看上去比他的面相还要成熟,此时此刻,身为桓温亲子,又是三四岁孩童模样的大概就只有一个人。 “他……他是桓玄?!” “对,就是他!” 听到这里,秦行云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随后他调息运气,极力压制心中的怒火,对着段玄月沉声道:“这个节骨眼,你把桓玄带到我们这里来干什么?先是谢玄,接着又是桓玄,甚至你本人的名字还带一个玄,我看你们三个这么有缘分,干脆搞一个组合,就叫玄而又玄!怎么样?” “好提议!” “好提议?!” “不……咳咳,我的意思是,我可以解释,桓玄不是我拐骗出来的,是桓温酒醉之后不知搭错了哪一根筋,非要让我帮他带这孩子出去溜达几天,当时在场的其他人也是一阵错愕啊!但没办法,桓温的命令,他们不敢违抗,所以……” “所以你就把桓玄带到我这里来了?” 秦行云甚至开始被气笑了。 他原以为论冲锋陷阵,攻城拔寨,擒贼擒王,史书上的刘裕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算得上是天下无敌了,没想到有人比刘裕还勇猛,正好还是他这边的“部将”! 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在生擒桓玄这方面,刘裕也得往后稍稍啊! 虽然这时候桓玄还只是个孩子,估计啥也不懂,更别提什么篡晋自立的野心了…… “玄月啊玄月,你真的是个人才!” 秦行云也不知道说段玄月什么好,踌躇半晌,也只憋出了这么一句。 段玄月也知道这话明显是在反讽,当即只能硬着头皮说道:“秦大哥,咱们不妨退一步想,带一个三四岁的孩子,总比带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要好吧。我可是尚未出阁的闺中少女,婴儿要是饿了,光找奶水给他喝都是件麻烦事。” “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害臊啊!那我问你,之前桓玄饿的时候,你给他吃的什么?” “自然是我亲自烹制的野菜羹了。” “野菜羹?” 此话一出,秦行云的脸色更显古怪。 段玄月那厨艺,不说为负数,那也是无限接近于零…… 以他的功力,当年喝下她一口野菜羹都半天没缓过来,差点提前去世,研究不了长生之法了,桓玄一个三四岁的孩童,居然能喝的下她的野菜羹,还不哭不闹? 这未免太诡异了些! “他该不会就是喝了你的野菜羹,所以现在才睡得这么安详,堪称雷打不动了吧?” “怎么可能?” 段玄月笑了笑,接着顺手把桓玄放在了木床上,帮他盖上了被褥,随后又用眼神示意秦行云倾听他的呼吸声。 这么一听,果然均匀,再看其面色,同样红润,不像是有什么食物中毒的征兆。 “此子果然不同凡响……” 秦行云的内心虽然稍微安定了一些,但还是忍不住咂了咂舌。 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跟桓玄的第一次碰面,居然是以这样古怪的方式。 “对了,你也在外面晃荡了一天,可有什么新奇发现?齐不端的事情解决了吗?” 见段玄月主动转移话题,秦行云也就尽量顺势打破这层僵硬氛围,将有关齐不端和沮渠明玉的事情说了出来。 过程中段玄月倒是很安静,可等秦行云一讲完,她立刻就有些激动地拍了拍桌:“不对啊!那个沮渠明玉的逻辑是不是太离谱了点?既然太妃李陵容之前是被那个相面师给发现的,然后才推荐给先帝,二者结合,生下当朝天子,为什么她首先要找的是道士许迈,而不是那个相面师?而且她如何能够肯定找到许迈,就能获得传说中的长生之法?” 秦行云道:“我对此也有很大的疑问,但初次见面,我也不好一门心思刨根问底,免得打草惊蛇。就先当许迈名声在外,那个相面师声名不显,甚至连姓氏都不清楚,不便寻找吧。” 段玄月若有所悟:“这么一想,倒是勉强合理了几分,但秦大哥,沮渠明玉这个人真的可以信任吗?” 秦行云认真道:“初次见面,哪有真正信任一说?都是抛砖引玉,互相试探罢了,但她试探的力度似乎更大,为了让我与她合作,分别之前,她甚至做出承诺,三天之内,就要在建康城内闹出一个很大的惊喜!” “很大的惊喜?能有多大?” 段玄月眨了眨眼,对此很是好奇。 轰! 蓦然之间,几声巨响自天边传来,声势浩大,有如雷震。 但细听之下,便会发觉那是烟花爆竹之声。 段玄月的目光率先被吸引过去,透过窗外,望向夜空,果然注意到那正是绚烂烟花的动静,其与天穹交相辉映的刹那,若有上百道星火纷飞。 虽只能持续瞬间,但这瞬间已足够美。 秦行云并未起身,却忽然面露笑意,在段玄月的身后轻声说道:“我想,至少要比这阵烟花的动静更大吧。” 段玄月心思颇为纯粹,并未去联想什么弦外之音,只是盯着天上的烟花,久久没有回过神来,仿佛陷入了如痴如醉的境地。 好在她那求知的欲望并未停歇。 “秦大哥,你说烟花究竟是谁发明和创造的?我小时候可没见过这玩意儿啊!认识你之后,我也只在江南地界的时候见过,当时你虽然对我详细解释了关于它的名称,却没有提到它的来历呢!” “天下广阔,自然无奇不有,何必纠结这些?” 秦行云的这句话显得轻描淡写。 倒不是他故意卖关子,而是烟花爆竹这一类的东西,本身会涉及到火药的运用,就算其杀伤力和影响力远远不能跟真正的火药相提并论,那也跟时代的发展有一定关系。 在他的印象之中,烟花爆竹真正得到大规模的研发和运用已经是唐宋时期的事,东晋末年原本是不应该有这种东西的,否则火药的生产和进步势必也会提前。 可秦行云身为一个穿越者,本身就是扭曲时空规则的存在,知识量足够以及动手能力强大的情况下,自然可以研究出烟花爆竹之类的东西,甚至交给盐帮的部分成员,作为联络讯号。 他只是觉得,若就这样顺水推舟,把自己说成是烟花爆竹的创造者,多少显得有几分厚颜无耻,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反倒心安理得。 另一方面,有关长生之法,秦行云倒是不介意对段玄月透露些许讯息,可涉及到穿越的事情,就算他愿意说,对方怕是也很难相信。 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先当成秘密藏在心里,免得生出更多的麻烦。 …… 如此复杂的情况,段玄月自然是不知晓。 当她注意到天上的烟花逐渐形成一道骏马的图案,那份好奇心则是愈演愈烈。 “秦大哥,那烟花竟能变成骏马的形状,当真神奇!如此绚丽之景,尽显造化之妙,你确定不过来看一看吗?” “骏马?” 秦行云神色微变,随后快步来到段玄月的身侧,目光穿过窗外,望向天边,果然看见绚烂烟花化作一匹飞驰骏马。 马蹄所指,赫然是东南方位! “奇怪,这种烟花我只交给了盐帮豫州分舵的舵主,豫州之境,距离建康城颇为遥远,若有异动,不可能没有书信提前告知。如今书信未至,烟花先至,莫非豫州分舵已生变故?” 秦行云心生疑虑,眉头微皱,随后思绪翻涌,看向段玄月,问道:“如今建康城东南方位,是不是有一间大酒楼,以飞雪为名?” 第七章 太平道 段玄月点了点头:“听说那间飞雪楼幕后的主人还是太后褚蒜子的弟弟褚歆,有这么一层外戚身份,平日里王谢两家的子弟都要给上几分面子。” “那倘若飞雪楼不给我面子,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啊?” 秦行云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直接让段玄月吓了一跳。 然而此刻她真正担心的并不是飞雪楼会对秦行云怎么样,而是秦行云要怎么样对付飞雪楼。 以她对秦行云的了解,后者要么不出手,要么一出手,就直接引发滔天血光! 天潢贵胄也好,名门外戚也罢,若是影响到了秦行云的利益,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沙子再大,也始终是沙子,若是妨碍到了眼睛,自然要顺手清除。 这一年多以来,她最常在秦行云耳边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难道齐不端背后还有飞雪楼撑腰?你又发现了新的东西?” 惊讶之余,段玄月也忍不住猜测起来。 这次秦行云没有正面回答,换上新衣,离开小木屋之前,他只对段玄月轻声说了一句:“照顾好桓玄,三日之内,不必来寻我。” 既非寻常人,自然不会走寻常路。 所以尽管在多年经营之后,以秦行云的身家,早已付得起建康城内大多数名贵酒楼的酒钱,其中就包括他要去的飞雪楼,他也依旧没有选择从大门进入。 天色刚刚破晓,明暗正在交替的时候,他便以游龙掠影般的奇妙身法避开了飞雪楼周围的耳目,悄无声息地翻墙进了后院,随手打晕一个年轻侍从。 对于秦行云而言,扒下侍从的外衣,披在自己的身上,或许还有些生涩,可接下来他以独门内家心法探查附近的气息,排除多余的目标,直至将注意力彻底锁定在飞雪楼的地字第三号厢房,则是要显得轻车熟路许多。 戏剧性的是,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来的够早,还有机会在这里提前布置一番,进而守株待兔,没想到对方还要更加迫不及待一些,看其精神状态,不仅连早饭都没有吃,更有着彻夜未眠的架势,以至于那双本该炯炯有神的目光在这一刻显得既疲倦又迷茫。 但当秦行云主动在这人面前卸下自己的伪装,扔掉了飞雪楼侍从的外衣,情况似乎又变得有些不一样。 “有人穿上龙袍都不像皇帝,也有人穿上粗布麻衣,抹上尘土,却浑然不像什么不值一提的小厮,很明显,秦教主,你就属于后者。” 面貌只有二十出头,身材瘦削,却自有一股挺拔之态的黑衣青年率先出声。 他的嘴角含着微笑,既不显得温和,也不显得讽刺,但他口中针对秦行云的称呼,却是让这所谓的后者感觉到了明显的不自在。 “既然你连我留给盐帮豫州分舵的传讯烟花都能弄到手,那么你看过我的画像,知道我的身份,倒也不足为奇,我只是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要称呼我为秦教主?” 身后自有一股劲风呼啸而过,关闭房门,所以秦行云不必回头,径直走上前去,在黑衣青年的对面落座。 此时此刻,两人之间相隔的就只有一个用上好檀木制成的圆桌。 桌上的木香还未散去,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快要凝结。 恍惚之间,黑衣青年竟是感觉到了一丝不似杀气,却比杀气还要可怕的东西! 无形的压迫之下,他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起来,可当他真正回应起秦行云时,整个人依旧显得不卑不亢:“你是盐帮幕后的控制人,又不是明面上的帮主,所以我若称呼你为秦帮主,并不符合规矩,况且,以我个人的愚见,帮主也不如教主那么好听。” “这倒是……” 秦行云点了点头。 他同样觉得帮主不如教主那么好听,可他此刻并未创立什么教派,被人唤一声秦教主,面子上倒是挂的住,可细想之下,总会觉得有些名不副实。 似乎是看出了秦行云心中的些许疑虑,黑衣青年的嘴角忽然掀起了一丝更大的弧度:“秦教主有翻天之能,我亦有覆地之心,你我联手,创立一个轰动天下的教派,绝非什么难事,又何必为此忧愁?” “我几时说过要与你联手?” 秦行云目光冷冽,立刻转移话锋:“你夺了萧舵主的传讯烟花,用它引我至此,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些?” 黑衣青年道:“我既想与秦教主联手,便不会伤害萧舵主的性命,只是在他酒醉之后,设法带走了他身上的一些信物罢了,此刻盐帮豫州分舵依旧是由他执掌,我可依旧在安分守己,并未鸠占鹊巢啊!” “你说的倒是轻巧,昨夜你放的那个传讯烟花是我亲手打造,无论是制作烟花的材料,还是用以联络的暗号,在盐帮都算得上是一大秘辛,除了四大护法以及十二舵主之外,旁人连一点蛛丝马迹都难以察觉到。你若没有提前取得萧舵主的信任,套出他的话,纵然有机会使他酒醉,又怎能取得那种关键之物?” 言至此处,秦行云的眉宇之间已仿佛凝聚出了某种锐利剑气:“早闻西域有种诡异术法,名为摄魂夺魄,使用此法,不仅能惑人心智,更能深入识海,探查记忆!秦某不才,机缘巧合之下,对这诡谲之术也是略知一二,你若是不想细说,我正好趁此机会施展一下,倒也没什么不妥。” “咳咳……秦教主,不至于,不至于……” 黑衣青年冷汗直流,脸上首次浮现出了慌乱的表情,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他并未对秦行云提出质疑,而是转变思路,先介绍起了自己的身份:“实不相瞒,在下姓许名龙,是卢大祭酒的亲传弟子,之所以会取得萧舵主的信任,全是仰赖家师的关系,其间种种,绝无欺诈之行啊!” “卢大祭酒?” 秦行云目光虚眯,思索片刻之后,忽然愣了愣。 如此停顿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他方才面带迟疑地看向这位名叫许龙的年轻人,出声问道:“你师父是卢悚?去年十月,自号大道祭酒,纠集八百信徒的那位?” 许龙猛然点头。 “十一月,也是他派你去迎废帝司马奕,行复辟之事?” 许龙依旧点头,不同的是,这次他的黑色瞳孔之中已充满了别样的神采。 “奈何司马奕心气已丧,宁死不从,你们师徒只得无奈撤走,之后再等待时机,秘密潜入皇宫之内,先攻广莫门,谎称司马奕卷土重来,再入云龙门,洗劫武库,夺取兵刃甲胄,一度占据优势……直至游击将军毛安之、中领军桓秘、左将军殷康率领大军前来,你们这才寡不敌众,死伤甚多?” 这次许龙不再点头,而是咬了咬牙,接着攥紧拳头,内劲运转的时候,其手背与额头悉数青筋暴起,若龙蛇般起伏,显然是进入了悲愤交加的状态:“岂止是死伤甚多?简直是全军覆没!要不是师父拼死抵抗,带我强行杀出一条血路,又让我带着他的遗志好好活下去,我就算能够死里逃生,也不会忍辱偷生!” 许龙说着说着,情绪愈发激动,眼看就要涕泪横流,忽然怔了怔,望着秦行云的目光显得惊疑不定:“不对啊,秦教主,我们与朝廷厮杀的时候,你又不在场,为什么连战斗的细节,还有领兵的将军你全都一清二楚?难……难道……” 秦行云正琢磨着怎么编出一个理由,掩盖他身为穿越者的事实,许龙却像是自行领悟出了什么,猛然拍了拍自己结实的大腿:“哦,我知道了,你不仅修行了西域术法,还对占卜巫术有所涉猎,更有可能奇门八卦,样样皆精,样样皆通啊!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往后太平道就交给你来复兴了,秦教主,受我一拜!” “等会儿……” 秦行云眼疾手快,先行搀扶住了将要对自己行跪拜大礼的许龙,随后嘴角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这跟太平道有什么关系?那不是当年张角创立的教派吗?难道你师父生前信的也是这个?” “对啊!如今师父仙逝,太平道群龙无首,可不得请个泰山北斗级别的人物出山吗?秦教主,此事关乎天下,你莫要再推辞了!” “不是……我看上去跟泰山北斗这四个字很有关系吗?” “那太有了!萧舵主醉酒的时候都跟我说了,你啊,有大造化,大神通,宛如仙人再世,看上去虽然只有十六七岁,可真实年纪说不定比他还大……照这么算,你绝对是我的前辈啊!” “萧万陵这家伙……” 听到这里,秦行云也忍不住咬了咬牙。 来此之前,他分明已经做好了萧万陵被人迫害,盐帮豫州分舵出现大规模内乱的准备,可没想到真实情况居然是这样…… 若许龙所言非虚,那么秦行云已经可以将这些事情串联起来。 先是卢悚及其信徒欲迎司马奕,行复辟之事,奈何司马奕不从,许龙多方劝说也是徒劳无功,只得与师父卢悚以及其他教众信徒凭借一腔孤勇杀入皇宫,事败之后,许龙独自一人逃到豫州,投奔身为盐帮豫州分舵舵主的萧万陵。 再之后,便是许龙不甘隐姓埋名,选择孤注一掷,从萧万陵那里设法得到了传讯烟花以及关于秦行云的消息,来到建康城碰运气了。 而在整个过程之中,身为盐帮实际控制者的秦行云正把大部分注意力集中在了桓温身上,也并未从萧万陵那里收到任何除了盐帮豫州分舵季度收入之外的书信。 倘若不是萧万陵怀有异心,那便是这家伙真的太过感情用事,只是因为担心秦行云会将许龙当成弃子扔出去,就选择瞒而不报。 无论具体是哪一种情况,现在秦行云都在认真考虑盐帮豫州分舵舵主的新人选了。 至于许龙有没有说谎的可能,秦行云也有自己的考量。 现在,真正困扰他的反倒是另一个问题。 “张角当年创立太平道,发动黄巾起义,那可是直接要跟整个大汉不死不休的!你师父若也是太平道的信徒,怎会想着迎立一个废帝?而不是暗自招兵买马,待实力强大之后直接起义,对抗朝廷?” “呃……” 许龙挠了挠头。 这个问题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之前问过卢悚,可卢悚硬是藏着掖着,没有正面解释啊! 至于迎立司马奕不成,就直接带着八百多人杀入皇宫,说实话,当时他也感觉有些鲁莽,奈何师命难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如今秦行云站在大局的角度提出质疑,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应。 …… 见许龙一脸为难的样子,秦行云忽然笑了起来,随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斯人已逝,现在问你这些,倒是显得有几分不妥,也罢,只要你现在发誓效忠于我,别无二心,又不轻易对外人透露我的身份,我可以先不计较这些。” 许龙眼前一亮:“这么说你是打算接管太平道了?” 秦行云摇了摇头:“黄巾起义都败了,你自己也是死里逃生,我还接管什么太平道?你啊,思维不妨转化一下,既然司马奕一个废帝难堪大用,转而期待废了他的桓温,不是更有趣吗?” “桓温?他确实也是一代枭雄,可他都已经年过六旬,又卡在加九锡这一步了,等他代晋自立,肃清寰宇,还天下一个太平,那不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许龙对此明显不太看好。 秦行云脸上笑容则是更甚:“我也没说一定要让桓温代晋自立,只是想看他多活一段时间,改变几分天下格局。当然,现在说这些,确实远了点,你既知道我的几分秘密,又要效忠于我,那我先试探一下你的能力,不过分吧?” 许龙思索道:“其实我本意是与秦教主你联手,也就是平级合作,但真正见到你的气度,退一步也没什么不行的,却是不知道你要怎么试探?” 第八章 王徽之 秦行云道:“很简单,这飞雪楼常有王谢两家的权贵子弟出没,官吏设宴,多半也会选择此处。今日你若能在此地当众得罪一个权贵,并且全身而退,我就认为你有足够的能力。” 许龙皱了皱眉:“我如今也算是个通缉要犯,易容打扮,再度混入建康城已经很不容易了,当众出手,是否招摇了些?” “如今天才刚亮,大鱼也没有浮出水面,你还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和权衡,在此之前,我先出去透透气。” 秦行云脸上笑容依旧。 而他所说的透气,也并非推开房门踱步离开,而是瞬间翻身出窗,跃上屋顶,枕在瓦片之上,正对初升旭日。 其实这世上从来都不乏胆大之人。 更有一句俗话说得好,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所以当秦行云枕在屋顶瓦片之上,目光自飞雪楼的高处向下俯瞰而去,他很快就看到了不少同样起得很早的江湖人士,有的在摩拳擦掌,有的在准备器材,还有人正调息运气,揉捏自己的喉咙,看样子是想在开始胸口碎大石之类的表演之前,先扯开嗓门吆喝,吸引足够多的注意力。 但最终他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那些人的身上,而是再度游移,先是从上下变换到了左右,接着逐渐进入平行的轨迹,定格在了飞雪楼正对面三十余丈的一座高楼。 那座高楼的最高处似乎还处于等待修缮的阶段,放眼望去,除了残破的瓦片之外,竟还有一个更加破败的虎身雕像。 那雕像体型虽大,足有相当于两三倍成年男子的高度,可表面已经遍布被岁月腐蚀的痕迹,头部的右侧更像是被某种利刃强行削去,至今都未被自然的风霜抹平。 旭日东升,有些许光亮略显巧合地倾洒过去,却并未起到良好的调和作用,反而是让秦行云在上面感受到了几分良久未散的凌厉剑意! 正当他对此感到好奇的时候,破败的虎身雕像背后忽然钻出一道古怪的人影。 隔着三十多丈的距离,秦行云自然看不清楚对方的面貌,只能依稀看见那道披头散发,似醉非醉的身影手中正拿着一道疑似狼牙棒的工具…… “嗯?不对,都是狼牙棒的形状了,怎么还能叫做工具?分明是兵刃啊!” 本着做事严谨的态度,秦行云很快在心中纠正了自己的想法。 彼时周围空气流动的速度忽然加快了一些,以至于劲风呼啸而过之时,秦行云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耳膜有些轻微的刺痛之感。 虽然是耳朵变得不舒服,但他却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也就是这眨眼的工夫,对面的古怪人影忽然消失不见。 “奇怪,难道是幻觉?” 这一刻,秦行云无疑显得有些后知后觉。 更加诡异的是,他原本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先去对面观察一下情况,然后再回来留意许龙这边的动静,右侧的肩膀就突然被一只生有老茧的手掌按住。 “小兄弟,你的眼力好像很不错,胆子也很大,这么高的地方,你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真是让人心生惊喜。” 通常情况下,手上生有老茧的人不是武者便是农夫。 秦行云原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奈何这阵传入他耳边的人声太过温和,由远及近,由浅入深,甚至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此时此刻,秦行云虽未感觉到明显的危险,但如此强烈的反差感,已经足够在瞬间将他的好奇心催化到了极致。 正因如此,接下来秦行云并未主动挣脱对方的束缚,而是偏移目光,认真地看了过去。 刹那之间,映入秦行云眼帘的果然是一道披头散发,狂放不羁的身影。 或许这人本身的骨相足够好,可他额前的长发随风舞动的时候,就如同狭长的柳丝,已经遮住了他的大半张面容,而他身上的锦衣华服也不知道在哪个遍布泥土的草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圈,不说全是污垢,那也是动辄尘土飞扬,充满了自然的原始气息…… 种种特征加持下来,秦行云想要客气地对这人说上几句“丰神俊朗”,“气度不凡”之类的夸赞话语,内心都有种强烈的违和感。 “小兄弟,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我这副样子很吓人吗?” “吓人倒是不至于,我只是很好奇,你手上的狼牙棒去哪了?” “哈哈,你可真会说笑,我王某人外表虽然狂放了一些,可骨子里到底是个读书人,怎会跟江湖草莽一样拿着狼牙棒到处走动?” “你姓王?” 秦行云神色微妙,思绪一转,忽然想起自己翻身掠上屋顶的时候,眼角余光刚好注意到了隔壁地字第二号的厢房也是窗门大开,调息运气的速度瞬间又加快了许多。 “噢,看来只是巧合,我差点还以为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够瞬移三十多丈,步入超凡脱俗,类神似仙的境地呢……” “也不是不可能,若是你的胆子更大一些,顿顿都嗑五石散的话,早晚会感觉自己身轻如燕,随手一划,翻云覆雨,脚掌一跺,踏入凌霄啊!哈哈哈……” 这披头散发的男子忽然笑得更加大声,眉宇之间,尽显痴狂之气。 秦行云看着是觉得有几分有趣,可其他人并不一定会这么认为。 这其中,就包括闻风而来的许龙。 “秦教主,这什么情况?你在飞雪楼还有其他朋友?” 推开窗户,扭动脖子向上观望的许龙一脸惊异,还不等他问出第二句话,那披头散发的男子就又笑着对秦行云说道:“小兄弟,你姓秦?还是个教主?不知是何门何教啊?” 秦行云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挣脱对方的手掌,随后平静道:“小门小派,不足挂齿,倒是兄台方才说自己姓王,一举一动,又绝非常人,不知是否跟琅琊王氏有关系?” “是有些关系,但你们不用太过紧张,毕竟我又不是王家的家主,在我眼里,从来都没有什么贵族寒门,王侯布衣之分,真正能将人心分隔开来的,始终是那些算计和成见。” 他依旧在笑。 可秦行云却从中听出了几分认真。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便正式地介绍起自己:“我名王徽之,字子猷,虽然最喜欢的是书法和美酒,可早年却是在军中负责养马的……那玩意儿叫什么来着?噢,对了,骑曹参军!你们说,这叫不叫造化弄人?” 话音稍落,王徽之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秦行云的身上。 可秦行云却是一副突然陷入沉思的模样。 见状,王徽之方才朝许龙所在的方位看去,没想到后者直接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取出一柄长剑,翻身跃上屋顶,飞速刺了过来! 嗤! 人影疾驰,剑气破空。 没有复杂的招式,只有快如流星的一击! 眼看那一剑就要将王徽之穿胸而过,秦行云突然探出两指,隔空对着锐利的剑锋点了一下。 咔嚓! 刹那之间,许龙只感觉自己的右臂有一股电流窜过,肌肉发麻的同时,手中的长剑也是不受控制,直接飞了出去。 好在他的反应速度极快,平日里左手剑也是耍的不错,顷刻之间脚踏罡斗,左手手腕扭动,反手在空中接过长剑,紧接着以苏秦背剑的姿态稳住了自己的身形。 “秦教主,你这是何意?” 身形虽然稳住,可许龙脸上的惊异之色却是只增不减。 秦行云缓缓起身,脱离盘坐的姿势,随后道:“这话不是应该由我来问你吗?我几时让你去杀人了?” 许龙道:“他既是王家的人,我攻击他,就不算是看错目标,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可谁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隐藏的耳目?至于那一剑会不会杀了他,也很难说,反正在我的感知之中,他挺像个武林高手的。” “诶,朋友,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啊,我爹是王羲之,赫赫有名的书法大家,又不是什么武林盟主!而我自小也是体弱多病,比不上其他兄弟,要不然当初谢道韫谢姑娘怎么会看不上我,转而去嫁我二哥的?” “体弱多病?” 许龙狐疑地盯着王徽之,忽然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看你不像是体弱多病,倒像是故意藏拙,况且,据我所知,当初谢道韫这位大才女之所以没有嫁给你,跟你的身体并没有多大关系,而是你为人放荡不羁,视功名如无物,导致谢安谢大人瞧不上你,这才选择你二哥王凝之的。倘若谢道韫的生父谢奕尚在,或许还有变数,可他早年就卒于任上,之后谢道韫只能接受叔父谢安的抚养和照顾,对这婚姻之命,完全无法抵抗啊!” “你的话可真多,前尘往事还说的这么上心,难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被人正面揭开伤疤,王徽之依旧不怒,反倒是做出了掏耳朵的手势,完全是一副油盐不进,游戏人间的态度。 “你……” 见王徽之不怒不急,许龙反倒是有些急了。 好在这时秦行云出来打了个圆场:“行了,情况有变,你们不用互相较劲了。” 闻言,许龙有些惊讶:“啥?按秦教主的意思,我这就算完成任务了?” 王徽之同样对此感到疑惑:“你们两个到底是什么人,又有什么事瞒着我?怎么我开始听不懂了?到底是什么任务,跟王家有关吗?” 秦行云没有正面回应,而是笑着转移话锋:“王兄,虽然现在说这话可能晚了点,毕竟你心心念念的谢姑娘都已经嫁为人妇了,可如果现在有机会让你赢得谢安的重视,扬眉吐气一回,你可愿试一试?” “我都已经三十多岁了,又不是什么十几岁的热血少年,韶华易逝,知音难寻,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凭着一腔孤勇,去拼个扬眉吐气还能有什么用?” 王徽之撇了撇嘴,接着又道:“秦兄弟,你很神秘,我也很欣赏你的神秘,但你与其跟我说这些,倒不如跟我约定个时间,好好喝上千百杯,来个不醉不归,那才实在!” 秦行云道:“你究竟是不信,还是不敢?” 王徽之道:“就不能是不愿?” “坊间早有传言,当年谢安把谢道韫许配给王凝之的时候,你先是在酒坊喝了个酩酊大醉,睡了好几个时辰,醒来之后酒劲未消,又直接跑去谢家闹事,刚好看见谢安出门,你上去就给了他一个窝心肘,对不对?” “啊?这你也知道?” 听到这里,王徽之瞬间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秦行云趁热打铁:“谢安谢大人呢,也是个随性之人,不肯吃闷亏,也还给了你一拳,正中你的胸口。但他毕竟是个文士,一拳是不足以在你胸口留下什么印迹的,所以如果今时今日,你的胸前还留有一道拳印的话,那只能说明,这么多年过去,你并未彻底放下那件事,一直在用自我攻击的方式来反复提醒自己,对不对?” “这……这……” 王徽之冷汗直流,他很想否认这件事,但面对秦行云的炙热目光,此刻他竟是连摇头都做不到。 倒是似懂非懂的许龙突然对着秦行云问了一句:“他衣服也没破啊,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的天,难道你还有透视的能力?” 秦行云笑了笑:“望气识人,再稍加推测罢了,你要是不信,不妨上去扒了他的衣服,验证一下。但你的动作最好柔和一点,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的身子骨,可比不上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的武夫。除非……” 末尾的话音,秦行云故意拖得很长。 堪比明示的讯号之下,再怎么迟钝的人,此刻也不至于跟个木头似的,浑然不为所动。 “哈哈,好!” 许龙放声大笑,他本就有些聪明劲,现在自然是从中听出了更多的弦外之音。 所以他也懒得去思考“除非”两个字后面应该加上什么内容,当即就在体内热血的鼓动下摩拳擦掌起来,一副兴奋的模样。 见状,王徽之脸色立刻一变,连忙道:“不必了!我就依你们一回,行了吧?” 第九章 天才 未时三刻,一辆马车穿过建康城南。 驾车的车夫戴着斗笠,穿着黑衣,青筋暴起的手臂显得孔武有力,可控制车马的手段却有些生疏。 以至于坐在马车内的王徽之压根无法闭上眼睛小睡一段时间,甚至每当他产生类似想法的时候,那匹疾驰的红鬃马都会将自己的哀鸣声清楚地传入他的耳中。 “停!” 反复经受颠簸,并且耳朵也在不断遭受侵袭的王徽之终于是在某一刹那失去耐心。 当他的声音明显变得尖锐的时候,暂时充当车夫角色的许龙倒也真的勒马停下。 与此同时,车厢之内,与王徽之毗邻而坐的秦行云缓缓睁开了眼睛。 “王兄,你这是何意?之前在飞雪楼的时候,你不是已经做出承诺了吗?现在又要突然改变主意?” “我并非这个意思……” 王徽之先是对着秦行云摇了摇头,接着猛然提高了嗓门,对着外面的许龙喊道:“兄弟,车不是这么驾的,马也不是这么训的,当年我任徐州骑曹参军的时候,是在桓冲手下做事,他这个人,对军务一向很认真,在养马之事上更是容不下半粒沙子!你的手法若是被他看见了,他骂你的话绝对会比骂我更加难听!” “是么?” 斗笠之下,许龙的眼皮微微跳了跳,但说话的时候仍是带着几分笑意:“我是个江湖草莽,擅长的本来就是兵器之道,若要我精通养马和训马,那得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我用的最熟练的兵刃已不是三尺青锋,而是一条马鞭。” “……” 王徽之瞬间被许龙的话给呛到了,踌躇片刻,仍是无言以对。 因为在他的认知之中,鞭子虽然真的可以作为武器来使用,可挥舞起来确实看不见半分风雅之感。 专为战斗而生的钢鞭尚且如此,马鞭那就更不用说了,抽打在人身上固然很疼,足以将血肉之躯打的皮开肉绽,但若论观赏感,则是远远不能跟刀剑这一类兵刃相提并论的。 偏偏他最喜欢计较的就是观赏感。 有道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自己都不会将马鞭当作武器来使用,当然也无法用同样的要求来限制许龙。 而一旦他这么想了,许龙的诡辩自然就会取得很大的成功。 好在关键时刻,秦行云再度开口:“我雇这辆马车的时候,老板故意跟我提过一句,这匹红鬃马之前已被驯服过很多次,生性早已没有那么顽劣,并且还很能忍受疼痛。可我们在城南穿梭的这段时间,一路上它发出哀鸣的次数没有十次也有八次,足见你控制缰绳时对力量的运用不够好,同样的道理,用在剑术上也是一样。” “秦教主功力深厚,这方面我自然是比不上你。” 许龙哼了一声,脑海中回忆起秦行云隔空弹开自己手中长剑的一幕的同时,也是下意识地掀了掀自己头上的斗笠:“但我比不上你,不代表比不上其他人,更不代表我甘愿当一个车夫,连我们接下来具体要去哪个地方都不知道。” “你会这么说,那事情的脉络就很清晰了,是你心中有怨,又明知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无形之中把怨气撒在了车马的身上,对吧?” “这……” 许龙怔了怔,额前跟着渗透出许多汗液。 正在他思考要怎么为自己辩解的时候,王徽之却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很是自来熟地拍了拍秦行云的肩膀:“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相逢即是有缘,何必在赶路的时候就把气氛弄得这么不愉快呢?” 见秦行云没有反应,王徽之又接着说道:“秦兄弟,既然你这位朋友驾驶马车的技术并没有那么好,那就让我来,如何?” “我看没这个必要。” “啊?为什么?” “因为目的地已经到了。” 此话一出,不仅王徽之的脸上写满了迷茫,许龙的瞳孔也是瞬间扩张了好几倍,浮现出难以置信之情。 这里虽属于建康城南划分好的民居区域,甚至在地图上也有明显的标注,可因为年前有位外地来的富商要在这里进行改建,还在朝廷上打通了关系,故而没过多久,这里原有的百姓就在软硬兼施的手段之下,被赶去了其他地方。 剩下的民房拆的拆,毁的毁,早已经不能用来住人了。 而那位宣称要在这里进行改建的富商整体的表现也很迷惑,刚开始是放出消息,要在附近修建酒楼,图纸都找人规划好了,负责实施的工匠也请到了,却又突然改变主意,想把酒楼变成青楼。 新的消息传扬开来,还不等众人传出哗然之声,富商的正妻就坐不住了,指责他这是伤风败俗,要赚不义之财。 双方大吵一架之后,更加离谱的就来了,富商的正妻居然联合几名妾室,把他打了个半身不遂。 现在一帮人还在扯着官司,跟朝廷的律法掰扯呢…… 所以这片区域的改建计划,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搁置下来。 许龙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秦行云为什么要把目的地设在这么一个地方? 王徽之同样对此感到费解,他就是受不了车马的颠簸,所以才在半道上喊了一声停,怎么就误打误撞,直接到了目的地? 世上的事情真有这么巧吗? 算起来,从他们一行人离开飞雪楼,再坐马车赶往建康城南,表面上看是过去了好几个时辰。 可若是除开那些吃喝玩耍以及去商会雇马车的时间,他们真正在马车上待的工夫大概也就两三炷香。 以许龙那糟糕的驾车技术,王徽之可不信他能在这两三炷香的时间之内跑出去多远…… 问题自然就来了。 在这么一个满眼都是废弃之象的地方,他们几个人到底能做些什么? 总不至于是跑进废弃的民居,找找看有没有剩下的物资,来一场惊心动魄的荒野求生吧? 那跟帮他吐出心中郁结之气,在谢安眼中完成脱胎换骨的惊人蜕变能有什么关系? “咳咳,秦兄弟,我有句话……” 王徽之张了张嘴,正想对秦行云再说些什么,后者却是突然向他投来一个微妙的眼神。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秦行云就作势起身,离开车厢,跳下马车,朝着附近一间坍塌了大半的茅草屋走去。 那屋子乍一看平平无奇,甚至很难让人联想到它完整时的风采,可诡异的是,秦行云一走进去,整个人就像是突然遁入了什么隐藏结界之内。 嗖! 随着劲风声的响动,秦行云居然就这么在王徽之与许龙的眼皮底下消失不见。 “什……什么情况?!” 跟着跳下马车的王徽之神色大惊。 许龙也是一头雾水,情不自禁地挠了挠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还真能人间蒸发啊?” 原本并没有那么对付的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处于相同的迷茫状况之下,竟然都觉得彼此顺眼了许多。 可秦行云到底去哪儿了? 两人现在都是心急如焚,很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接着他们心照不宣地朝着那个茅草屋靠近,可横看竖看,左找右找,都没有发现附近有什么机关暗道。 “这秦教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在跟我们开玩笑?还是在表演戏法?” 许龙率先感到抓狂。 但他还来不及对着某个东西发泄自己的情绪,就感觉到自己的右脚脚踝突然被某人的手掌抓住。 “你好歹也是王羲之的儿子,就算娶不到谢道韫,也不至于染上这种特殊癖好吧?” “啊?我染上什么特殊癖好了?” “不是你突然趴在地上抓我的脚踝吗?” “蠢货!我就站在你后面,哪有机会和闲工夫去做这种离谱的事情?” “那这是……” 许龙心中一惊,目光向后横扫的时候,果然瞬间发现了王徽之的身影。 随后他用眼角余光快速瞄向脚底,竟是看见一只既纤瘦又陌生的手掌从地底下钻了出来,死死地握住他的脚踝。 “妖……妖孽……这里怎么会有妖孽的?天尊救我!” 许龙大喝出声,看似满脸慌张,可运转内劲的速度却是丝毫不慢,几乎是凭借身体的肌肉记忆快速拔剑,猛然朝着那只纤细手掌劈斩而去。 咔嚓! 剑锋锐利,剑气炙热,可与那只手掌接触的一瞬,并未迸散出任何血花,反而像是直接砍在了木头上。 随着脆响声传出,那只抓住许龙右脚脚踝的手掌确实消失不见,可其所在的地面却像是突然遭受了巨石的撞击,沛然伟力快速延伸,竟是使得整个地面开始塌陷! 许龙反应不及,整个人与手中长剑直接顺着开裂的地缝下坠。 “啊!” 一声惊人的惨叫之后,王徽之再也听不到许龙引发的半分动静。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事? 说起来,王徽之自己也感到奇怪。 方才慌乱之中,他本能地窜上房梁,爬了上去,那股惊人的地裂之势也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虽然动摇了整个房梁的根基,可毕竟没有对其造成深入的破坏。 “看来应该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用人力制造破坏。若是真正的山崩地裂,绝不可能只有这种程度……” 眼看附近忽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秦行云与许龙的身影都已消失不见,王徽之反而渐渐冷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的记忆快速翻涌,不仅想起了遇见秦行云前一天发生的事情,更想起了三天前有几个衣着破烂,宛如乞丐的人在街头小巷向他推销五石散的一幕。 “该死……难道最近的五石散药效变得这么强烈了?我都没有真正服用,只是轻轻闻了闻那伙人掏出来的药包,就能出现幻觉了?” 心中浮现出这般想法的下一瞬,王徽之就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虽然在好奇心的作祟之下,闻了闻那伙人掏出来的药包,可随后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们。 而他这么多年积攒下的狂放不羁之名,也从不是因为服用五石散而得来的。 “沽名钓誉伪风流,狂放浪荡真名士!区区药石,怎能坏我心神?” 一念至此,王徽之豪气顿生,当即跳下房梁,来到许龙消失的地缝处,蹲下身子,仔细观望探查起来。 然而不知是这里的阳光本就不够充足,还是他最近喝酒的次数太过频繁,就算他快要把自己的眼球都贴入地缝之中,仍是只能看到一片灰暗,里面压根没有机关暗道的痕迹,更别说什么另有洞天的地下密室了。 “见鬼……这种场面,就算大哥跟阎王爷对赌赢了,从棺材板里爬出来,也不见得能看出个所以然啊……” 突然想到自己那位死去多年的大哥,王徽之就忍不住连声叹息。 大哥生前总喜欢跟他讲一些神鬼志怪之事,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可无论讲的再怎么绘声绘色,当他问起大哥有没有真的见过神鬼,得到的答案往往都是摇头和否认。 如今他倒是亲眼见到了一些仿佛神鬼才能做出来的怪事,却没有机会和大哥当面分享了。 世事无常,莫过于此。 “罢了,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一味伤春悲秋也没有什么意义,倒不如琢磨琢磨,现在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王徽之思绪运转如电,忽然有了一个很大胆的计划。 “这地裂之势虽然停下了,可这地缝却没有消失,既然装神弄鬼的人不主动请我,我何不反客为主,顺着这条地缝跳下去?” “哈哈哈!” “王徽之啊王徽之,你真是个天才!” 大笑出声的同时,王徽之周身豪气仿佛也跟着膨胀到了极点。 并非只有酒壮才能怂人胆,现在他身上的酒劲就明显已经过去了许多,脸上一点潮红都看不见,可面对这种离奇之事,他的胆气仍旧是以摧枯拉朽的姿态压过了怯意。 “父亲在上,大哥在旁,助我一臂之力吧!” 话音未落,他的眼神便陡然变得如同刀剑般锐利,翻身一跃,直接从地缝中滚落下去。 第十章 奇女子 拥有狂放不羁之名的人,胆子往往很大。 此刻王徽之嘴里念叨着自己的父亲与大哥,仿佛真的在瞬间得到了他们的庇佑,胆量更是远超寻常时刻。 随着他的身体翻滚入地缝之中,布匹破碎与石屑纷飞的声音几乎完美融合在了一起。 地底下有碎石,原本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 可那破碎的布匹…… 微微愣神之后,王徽之猛然反应过来。 “难怪我之前往地底下看,除了一片灰暗什么也瞧不着,原来是早就有人埋伏在此,用灰色的布匹形成一道屏障,光线昏暗的情况下,自然很容易混淆视听……” 王徽之若有所悟,接着却又想到一个问题。 “先从这里摔下去的是那黑衣后生,他的人与剑几乎是同时下坠,为何没有穿透这层灰布?那时候我也没有听到一点多余的声响……” 想到这里,王徽之心中惊讶只增不减,但还不等他多加思考,他的身体在穿过那层巨大的灰布屏障,并滑行出数十丈的距离之后,就猛然撞到了一块石壁。 好在那块石壁像是被人刻意打磨过,表面极其光滑,没有一点突出和尖锐的地方,否则就他这副身子骨,瞬间就会挂彩。 即便如此,他也来不及高兴。 因为方才他下坠和翻滚的速度很快,撞到石壁的刹那,就因为惯性使然,又被弹飞出去了一段距离。 好在最后他是屁股着地,并且精准地落在了一处茅草堆上,否则今日建康城内金疮药的销量绝对会因为他的伤势猛然上涨! “哎呦,这叫什么事儿?你说我运气不好吧,我又能精准地摔在茅草堆上,你说我运气好吧,今天出门的时候又忘带火折子了……” 王徽之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懊恼的神色。 在这种昏暗的地下空间,若是没有火折子之类的东西用来照明,光凭肉眼能够看出些什么? 此刻他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除了感觉自己快要瞎了一样,完全没有别的收获。 戏剧性的是,正在他为之黯然的时候,一个火把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将附近的空间照亮。 惊喜之余,王徽之连忙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再顺着火把的方向看去。 刹那光华,一男一女,在这地下空间之内完成了四目相对。 “嗯?怎么是个姑娘?” 发觉拿着火把的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并且脸上还涂着一层彩墨,像是刚从某个戏台上下来,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妆容,王徽之又是一愣。 “姑娘怎么了?姑娘就不能出现在这里了吗?” 年轻女子高举着火把,说话的时候还不忘踮起脚尖,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压过此刻根本站不直身子的王徽之一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地方很古怪,我有两个刚刚认识的朋友,都先后在附近消失,纵然我的胆量很大,不会被轻易吓跑,可武功跟不上,难免会变得有些狼狈。你一个柔弱的姑娘家,在这种地方晃荡,岂不是更危险?” 王徽之一边揉捏自己身上酸痛的地方,一边对眼前的年轻女子做出解释。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问题。” 年轻女子笑了笑,口中说出的话突然让王徽之感到一丝不安。 “什么问题?” “倘若你那两个朋友的消失都跟我有关,那此刻最应该感到危险的并不是我,而是他们,又或者是你。” “……” 王徽之怔了怔。 转念一想,还真的是这么个道理! 乱世之中,女子大多谨小慎微,有本事混迹江湖的始终是少数。 眼前这女子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最需要火光的时候出现,若非真的巧合,就是蓄谋已久。 看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王徽之已经不用多想,就能明白此刻的情况明显是属于后者那一类。 ”你……你把他们怎么了?” “也没怎么样啊!就是让他们去跟我的小伙伴好好玩耍一阵。” “你的小伙伴?你指的是什么东西?” 王徽之满脸狐疑,对面的年轻女子则是笑容更甚,接着晃动了一下手中的火把,示意他抬头向上看去。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这一抬头,直接与一个戴着罗刹鬼面具的黑衣人四目相对。 即便周围火光明亮,也依旧无法驱散那副阴森鬼面蕴藏的幽冥之气。 缕缕飘散,当真是如同冰窖般寒冷! 瞳孔紧缩的时候,王徽之猛然张嘴,似乎是想要发出几声大叫,可那戴着罗刹鬼面具的黑衣人速度明显更快,当即伸出右手,以雷霆般的速度朝着王徽之的口中塞了一个馒头。 “嗯?馒头?” 王徽之本能地嚼了几下,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口中被塞入的是何物。 但他总感觉这馒头好像有些不一样的地方,虽然不像包子那样带有肉馅,仍是传统的形状结构,可口感明显丰富了许多,并且越嚼越觉得甜。 甜得发腻,甜得发腥…… 此刻王徽之的手脚并没有被束缚住,察觉到不对的他很快将口中的馒头取了出来。 火光映照之下,他十分清楚地看见上面有一层红色的东西。 那本应该是某种液体,但因为跟馒头同处于蒸笼之中,早就改变了形态结构,化作了最表面的一层染料。 “这……这玩意儿不会是人血吧?” “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咯。” 年轻女子嘴角掀起一丝耐人寻味的弧度。 接着她袖袍挥动,那名戴着罗刹鬼面具的黑衣人就快速消失不见,好似一团虚影遁入无尽黑暗之中。 “呕……” 强烈的呕吐感瞬间袭来,奈何干呕半天怎么也吐不出去,情急之下,王徽之只能将自己的手指塞入喉咙之中。 年轻女子也不阻止他,只是缓缓来到他的身后,拍了拍他的后背:“你的反应是不是夸张了些?” “呸!” 把手指伸进嗓子眼,可依旧没有把刚才吃下的几口馒头给吐出来,王徽之惊怒之下,只得朝地上狠狠吐了几口唾沫,随后又把手上的馒头扔了出去。 ”人……人血馒头这种东西,你也敢拿来给我吃?” “瞧你这话说的,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不是每天都在吃人血馒头吗?我只是把那种比喻具象化了一下而已,你就支撑不住了?琅琊王氏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弱了?” “你……你知道我是谁?” “披头散发,放浪形骸,纵情声色,现如今琅琊王氏之中,除了你王徽之,还能有谁?”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复姓慕容,单名一个浅字。” “慕容浅?” 得知女子的姓名,王徽之的表情忽然变得更加古怪:“你不会刚好就是燕国余孽的一份子吧?” “呸!” 这次慕容浅直接朝着王徽之的侧脸啐了一口,随后她单手攥住王徽之的衣袖,猛然将半蹲的他扯了上去。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什么叫燕国余孽的一份子?那叫皇族分支!” “燕国都灭亡多久了,还皇族分支?等你们慕容家出了个惊世人杰,完成复兴大燕的壮举再说吧。” “你真是……” 慕容浅俏脸冰寒,银牙紧咬,一副想要打人的模样,可她蓄势半天,却并没有真的下手,而是反手将王徽之推了出去。 “看在你爹是王羲之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那么多。” “说的你跟我爹有什么交情似的……” “没有交情,就不能充满欣赏吗?王羲之笔墨入道,惊才绝艳,怎么偏偏生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我也不要求你能跟他一样,写出《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这样的名作,你要是能学到他的一半本事,有他的一半人脉,我就算你没有辱没琅琊王氏的名声!” 王徽之原本还在为误食人血馒头的事情而心神不稳,此刻听到慕容浅这般言语,竟有了怒极反笑的趋势:“好,很好,你是第三个这么说我的。” 慕容浅好奇道:“前面两个人是谁?” 王徽之道:“我二哥王凝之,还有我二嫂谢道韫。” 慕容浅微微一愣:“我还以为你对谢道韫念念不忘,压根不想承认她是你嫂子呢,看来我还是小觑了你。” 王徽之耸了耸肩:“别在这种事情上恭维我啊!我现在叫她一声二嫂,不代表忘记了跟她青梅竹马的那些日子,只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我守着一种称呼不放,倒也没有太多的意义。” “这还像点样子。” 慕容浅点了点头,脸上冰寒消退了许多,转而笑道:“如此看来,你会被秦大哥说动,为的不是在谢道韫面前表现,而是为了让谢安高看你一眼?” “秦大哥?” 王徽之目光闪动:“你口中的秦大哥,不会是跟我一起坐马车来的那位秦兄弟吧?” 慕容浅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王徽之当即面露惊讶之色:“你看上去可比他大了几岁,怎么反过来称呼他为秦大哥?况且你之前不是说,他的消失也跟你有关吗?” “江湖之中,自然是以实力来论资排辈,我在他手上连一个回合都走不过,哪来勇气当他的姐姐?” 慕容浅并不羞于承认这一点,甚至提及秦行云时,她嘴角掀起的弧度还潜藏着些许骄傲。 而对于王徽之的另一个疑问,她更是差点忍不住大笑出声:“自然是骗你的,我哪有本事对秦大哥布置陷阱?事实上,这里是一个临时建立的秘密据点,他来这里,是跟秘闻堂的某位长老见面。无论是我,还是你刚才看到的鬼面人,都是在这里履行护卫之责,周围还有十几人,这会儿依旧在潜伏着呢。” “什么?这里面还有秘闻堂的事?” 王徽之挠了挠头:“为什么他并未对我提起过这件事?你们又是什么时候取得联系的?” 慕容浅道:“你们不是坐马车来的吗?秦大哥去雇马车的时候,肯定是让你与他的另一位朋友在外面等候,自己去跟商会老板交谈吧。其实那名老板也是我们的人,你们前脚离开,后脚飞鸽传书就送到了,马车再快,那也是在地上奔跑,哪有飞的迅速?” “原来是这么回事……秦兄弟,你这开玩笑的本事真是一绝……我们两个都被你给摆了一道啊!” 王徽之虽然还不知道许龙的身份姓名,但此刻却是忍不住对他抱有一丝同情。 毕竟看许龙当时的表情,明显是被吓坏了,就算此刻已经平安无事,被安置在另一个地方,可当时受到的惊吓却是实打实的。 “咳咳,既然这都只是玩笑,那么刚才那个鬼面人喂给我的人血馒头应该也不是真的吧?” “不好意思,那确实是真的。” 慕容浅的声音突然带着几分戏谑和嘲弄:“你也知道,我们这种国破家亡的可怜人,想要在江湖上稳稳立足,除了要寻求靠山之外,自己的训练也不能够落下,甚至可以说是半分都不能够松懈!秦大哥剑法通神,我多次恳求之后,总算是从他那里学到了几招,奈何小女子天赋有限,练剑之时总是容易伤到自己。划破手指和被剑气反噬,受到严重内伤都是常有的事,为了不让自己的血浪费,所以……” “所以你就把自己练剑时流的血拿来蒸馒头了?” 王徽之的眼皮猛然一跳。 天下广袤,他也不是没有见过所谓的奇女子。 譬如谢道韫,以才学闻名,足可称奇! 至于这慕容浅,练剑时流的血都不愿浪费,居然能想到用来蒸馒头,奇是奇了,可也是真的变态啊! 像这种另辟蹊径的奇女子,真要到谈婚论嫁的那天,有几个男人可以经受的住? 除了让慕容浅心服口服的秦行云之外,一时半会儿,王徽之还真想不到有哪个合适人选。 “喂喂,你那什么眼神?难道你没有听说过以气补气,以血养血之法吗?我自己的血,难道还不能够任意处置了?” 见王徽之看待自己的眼神愈发怪异,如同盯着某个怪物,慕容浅也是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可以随便处置,但你自己消化不好吗?非要给我也喂一个……” 言至此处,王徽之就倍感无奈。 慕容浅冷笑道:“这不能怪我,我原本只是想吓唬一下你,谁知道你还真的咽下去了?这只能说明,你对血液的味道并没有那么敏感,骨子里也很奇怪。” 第十一章 故国之剑 “我不跟你掰扯这些……” 王徽之目光闪烁,上下打量慕容浅的同时,话锋猛然一转:“你的秦大哥究竟去了何处?” 慕容浅道:“难道我方才说的话不够清楚?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他去跟秘闻堂的长老谈判了吗?” 王徽之道:“我确实记得你说过这句话,但正因如此,我才更想知道他们的谈判地点具体在哪里?” 慕容浅又晃动了一下手上的火把:“如今你我所在的位置是地下通道的入口处,距离会客密室还有一段距离,并且中间还藏着不少机关暗器。若是你不懂得避开暗器,我就算为你指明方向,你也很难活着过去。” “这么邪门儿?如此复杂的阵仗,他们到底在谈些什么?” 王徽之挠了挠头,神色显得愈发惊异。 “你方才不是称呼我为燕国余孽吗?既然我这个余孽都可以在附近徘徊了,他们谈些谋朝篡位,翻天覆地的大事,不也很合情合理吗?” 慕容浅嫣然一笑。 正是因为此刻她的笑容不再冰冷,反而有些罕见的温和感,王徽之才很快明白她这是打趣的说法。 “我如今虽未在朝廷身居要职,但好歹也是琅琊王氏的人,若你们真要谋朝篡位,不是应该避开我吗?又或者说更狠辣一点,杀我祭旗,以壮士气?”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少你一个,琅琊王氏并不会伤筋动骨,拿你祭旗又能有什么用?” 熟悉的讽刺声音自慕容浅的口中传来,王徽之反倒感觉舒坦了些。 正当他打算活动筋骨,去周围探查一下的时候,慕容浅忽然又补充了几句:“我突然想起来了,真要说谋朝篡位,你们琅琊王氏的先贤不是已经做出表率了吗?王敦王大将军当年率军攻入建康的时候,应该也跟现在的桓大司马一样威风凛凛吧?” 闻言,王徽之的身子骤然一僵,随后极不情愿地说道:“非要提他吗?” 慕容浅道:“有什么不能提的?你父亲见了王敦,都得叫一声长辈,你还想把他的名字从琅琊王氏的族谱中抹去不成?” “哼,王敦这个长辈当的又不太称职,当年他与钱凤密谋反晋的时候有所疏忽,大部分计划都被我爹给听见了,幸好我爹那时虽然年幼,可聪明劲一点儿不少,直接躺在床上装睡,口水涂满了嘴角和被褥,这才侥幸逃过一劫。否则我爹幼时就被自家人给除掉了,现在你怎么可能看得见我?” “还有这茬?” 慕容浅对此啧啧称奇,一副得到意外收获的表情。 但想着想着,她忽然又觉得这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慢着,你爹若是睡在自己的房间,哪有机会听到王敦与钱凤的计划?” “王敦刚开始是很看重我爹的,经常请他去府中游玩,长者慈爱,幼者恭顺,虽不至于到情同父子的夸张程度,但至少从表面上看彼此关系还不错。既是自家人,又都是男子,便没有那么多讲究,抵足而眠,共榻而寝,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换个角度,你小的时候难道没有被自家的同性长辈这么照顾过?” “你让一个国破家亡的可怜人回忆并不愉快的童年记忆,是不是有点太刁钻了?” 慕容浅的脸色瞬间一变。 王徽之连忙清了清嗓子:“咳咳,总之都是些前尘往事了,王敦引发的祸乱也早就告一段落,你再怎么咬着不放,最后他不还是以臣子的身份下葬的吗?又没有僭越称帝……用这段故事来攻击整个琅琊王氏,我只能说大有不妥。” “好好好,我就勉强认你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纯白莲花,行了吧?” “你故意恶心我是不是?” 迎着慕容浅的异样目光,王徽之瞬间感觉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快要起来了。 “骂你也不是,夸你也不是,你还真难伺候。也罢,本姑娘现在懒得管你了,你就好好待在这里,自生自灭吧。” “什么逻辑……怎么就突然要让我自生自灭了?” 见慕容浅想要离开,王徽之连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角。 “放手。” “不放。” “我让你放手!” “我偏不放!” “混蛋!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日就让你见识下我慕容家的绝世武功……” “绝世武功?!” 王徽之吓了一跳,正在犹豫要不要松手的时候,方才离开的鬼面人居然又去而复返,一个瞬移身法之后,贴在慕容浅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紧接着鬼面人又直接无视了王徽之,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奇怪,他这人什么毛病?” “你的毛病比他更大好不好?” 慕容浅倍感无奈地跺了跺脚,随后道:“行了,放手吧,方才那家伙是替秦大哥传递消息,看来秦大哥真的很欣赏你,居然要让我把你带到会客的密室去。” “是么?” 听到这个消息,王徽之瞬间松开手掌,面露惊喜之色:“我就说秦兄弟不至于那么不靠谱,把我带到这里,又晾在一边……话说,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带路了?” “就你话多!” 慕容浅用着最快的速度对着王徽之做了个鬼脸,随后就继续举着火把,心不甘情不愿地充当起引路人。 如此走了片刻,王徽之已经感觉自己跟着慕容浅的脚步,在这片地下空间之内绕过了好几个弯道,眼看火光照耀之处,真的出现了一道刻有异兽纹路的石门,可所谓的机关依旧没有触碰到丝毫,心中不禁又感到疑惑。 “慕容姑娘,你是不是又跟我开玩笑了,密室好像都快要到了,你口中的机关在哪儿呢?” “干什么?骗你几次很过分吗?难道你爹娘没有教过你,越漂亮的女人就越喜欢骗人吗?” “这道理我爹娘还真没教过我,倒是我大哥在世的时候,跟我说过类似的话,问题是你脸上的彩墨这么重,我都看不清楚你原本的五官,怎么知道你漂不漂亮?万一你用清水洗脸,抹去彩墨之后,显得很丑呢?” “王……徽……之……你再多嘴一句,本姑娘现在就把你的嘴给缝上!” 慕容浅俏脸含煞,恨不得现在就使出自己的家传绝学,在王徽之的身上轰出几十个透明窟窿,但一想到秦行云对王徽之的重视,此刻也只能含恨作罢,不断调息运气,尽量控制住自己心中如火焰般旺盛的怒意。 见状,王徽之总算识趣地闭上了自己的嘴巴。 但他嘴巴闭上,眼睛可不忘转动,仍旧在四处观察,很快就看见慕容浅在打开石门之前,先去旁边的一块石壁上敲打了几下。 那石壁明显被人提前开凿过,里面藏有暗格。 慕容浅的巧劲刚刚渗透进去,长方形的暗格就跟着开启。 随后她就在王徽之既好奇又惊讶的目光注视下,从暗格之中取出了一柄短剑。 剑鞘呈微红色,表面刻有十分精细的花纹,仿佛一朵朵紧密缠绕的赤色莲花。 而等慕容浅将短剑拔出剑鞘,王徽之又立刻注意到那截剑身的中间有三道形似紫叶的印记。 嗤! 更为玄妙的是,当慕容浅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剑柄的时候,整个剑身就像是遇到了弹簧一样,竟然硬生生拉长了许多。 三尺青锋……不,保守估计也应该是四尺有余。 如此一来,短剑瞬间就变成了长剑。 “原来真有机关啊!只是浓缩在了这把剑上,确实有趣……” 王徽之连连点头,心中波澜起伏,嘴巴却依旧紧闭,没有把内心的想法吐露出来半个字。 看他突然变得如此听话,慕容浅虽然感觉有些不习惯,却也忍不住笑了笑。 然后她收剑,踱步,敲门。 整个过程没有丝毫迟疑和中断,几乎可以说是一气呵成。 “门外何人?” 石门开启之前,一道颇为沙哑的中年男子声音突然从内部传出。 “侍剑之人。” 慕容浅声音平静,身子却是微微低下,远不如之前与王徽之斗嘴时那么高傲。 “所侍何剑?” 接踵而至的又是一句疑问。 这次慕容浅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回应道:“故国之剑。” “故国归梦中,明月散雾里,岂有再得之时?” “我心不灭,终有一日,失而复得!” 话音稍落,慕容浅周身气势陡增,非但站直了身子,还敢于平视起前方。 随着她的坚定目光将整道石门穿透而过,王徽之还真的听到了一阵剧烈声响。 那赫然是整道石门开启才能引发的动静。 “见鬼……里面怎么这么亮?” 大门开启的刹那,王徽之瞬间感觉自己的眼部传来强烈的刺痛感。 而慕容浅早有准备,表现与平常无异,用掌风熄灭火把之后,顺手将其扔在旁边,更有闲情逸致对王徽之抛去一个微妙的眼神。 紧接着也不等王徽之回应,她就提着手中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她什么意思?这种时候还要挑战我吗?” 王徽之此刻的心神状态很是不稳,几乎快要延伸到满脸愁容的程度。 但他求知的本能还是很快唤醒了他的肌肉记忆,催促他快步走进石门之中。 砰! 王徽之前脚踏入密室之内,后脚就听到石门自动关闭的声音。 为了彰显自己的胆量与风度,他倒是刻意没有回头,揉捏了一下眼睛之后,就顺势朝着最上方望去。 那里正挂着许多红色的灯笼。 彼此排列组合井然有序,并无丝毫杂乱之感。 可王徽之依旧无法通过这些东西联想到喜庆一类的字眼。 因为那是最鲜艳的血红,甚至于灯笼的最中间还画有骷髅头的图案! 在这样密闭的环境下,骷髅与灯笼原本都应该是静止,奈何设计它们的明显是个不拘一格,特立独行的鬼才,居然在灯笼的内部装有铃铛。 石门开阖,声音剧烈,自然能引发铃铛的晃荡,配合动起来的红灯笼与骷髅头,俨然是具备了化作催命魔音的充分条件! “我去……这也太邪门儿了……” 王徽之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在内心给自己呐喊助威的同时,他的眼角余光也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偏移,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很快锁定了一个戴着铁质面具,并且坐在首座位置上的年轻身影。 他固然没有什么透视的能力,无法在瞬间穿透那层厚厚的铁面具,进而看到对方的真容,可他的记忆力并不差,稍微回想一下,就能将秦行云的衣着与铁面人的衣着完美融合在一起。 “这……这是秦兄弟?他怎么突然戴起面具了?是被那罗刹鬼给传染了?还是他与秘闻堂长老会面的时候,原本就不想以真面目示人?” 此刻王徽之心中的疑惑无疑变得更多。 但他也知道,倘若眼前戴着铁面具的人真是秦行云,定然没有多余的闲工夫来先为他排忧解难。 因为秘闻堂的长老同样已经落座。 那是一个留有胡须,鬓发微白的中年男子,只从面相上看,也就四十出头的年纪。 杏花眼与鹰钩鼻的组合,在王徽之看来倒是没有那么违和。 真正让他感到奇怪的反而是这名长老的信仰。 他都不用刻意用正眼反复打量对方,只用眼角余光轻轻一瞟,就能透过那身宽大的松鹤道袍,看见潜藏在其左袖之中的木鱼。 没错……正是和尚诵经念佛时用的木鱼。 “佛道双修?!是个人才啊……” 王徽之对此大为震惊。 戴着铁面具的秦行云则是悄然露出一丝微笑。 他之所以会在此刻用面具进行伪装,并非是为了躲避什么,而是多年前发展盐帮时就已经养成的习惯。 从大局观的角度出发,选择退居幕后,不代表永远不能跃上台前。 事实上,他早就在四大护法以及十二舵主之外又设立了一个特殊身份,唤作铁面先生,无事时在盐帮刑堂挂个名,有事时则站出来替盐帮与其他势力进行交涉。 如今这位秘闻堂的宫长老,便是他以铁面先生的名义发出邀请。 所以他自然有必要打扮一下。 至于宫长老的“佛道双修”,他倒是也知道一点内情,可比起接下来他们要商谈的事情,那似乎也算不得是什么重要机密。 第十二章 名士风度 当一个人在江湖上的地位足够大,仅凭姓氏便会很有分量。 所以尽管这位秘闻堂的宫长老此番带来的随从大多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依旧显得毕恭毕敬,丝毫不敢怠慢。 一眼望去,就能分辨出谁是大鱼,谁是小虾。 哪个声威显赫,哪个泛泛无名,也是瞬间就能判断出来的事情。 不知为何,王徽之有些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但秦行云已习惯。 宫长老同样习惯。 当谈判的双方都已沉浸在特定的氛围之中,无论是要虚与委蛇,还是开门见山,自然都不是王徽之一个后来者所能左右的。 戴着铁面具的秦行云很快用目光示意王徽之在其左侧的一处空位落座。 王徽之欣然接受。 紧接着慕容浅站在了他的旁边。 虽然她的表情依旧是很不情愿,可从站位上看,此刻她确实有些像他的随从。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王徽之忍不住笑了笑。 但他还是尽量遵守着之前的约定,没有贸然开口说话。 一阵寂静之后,倒是秘闻堂的宫长老率先开口:“铁面先生的人脉果然广阔,连王子猷这样的名士都能请来,若非你心系江湖,朝堂之上定然早就有你的一席之地了。” “我能请动他,自然是因为他自己也想来,否则这便不是邀请,而是胁迫。” 铁质面具之下,秦行云的嘴角依旧带着微笑,但其此刻发出的声音已与少年人的声线没有半分关系,乃是大多数历经岁月沧桑的中年男子才能够发出的浑厚沉闷之声。 整体的浑厚之余,还夹杂着一丝仿佛受了风寒的沙哑感。 王徽之越听越觉得这阵声音跟方才在密室内隔着石门对慕容浅发出质问的声音很像。 但身处这个环境,他也来不及多问和细想。 因为不管哪一种才是秦行云的真实声线,此时此刻,占据绝对主场优势的始终是秦行云,而不是他。 “有道理。” 顺着秦行云的话思考了片刻,宫长老不禁笑了笑,目光逐渐落在王徽之的身上:“令尊有惊世之才,享有书圣美誉,在我看来,应属近百年文坛风流人物之最!只可惜天公素来不作美,当年他会宴宾客,撰写《兰亭集序》之时,我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压根没有资格接受邀请。如今我虽未居庙堂之高,但好歹也在江湖上打拼出了一点名声,却依旧难以与其相见。阴阳两隔,真是叫人感慨万千……” 闻言,王徽之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位宫长老的话看似是在夸赞他父亲,但他仔细一琢磨,就总觉得里面藏着些弦外之音。 甚至他有一种感觉,眼前的秘闻堂长老似乎还在为当年没有受到名士聚会的邀请而耿耿于怀。 “家父仙游,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长老不必如此。况且庙堂与江湖,本就有很大的隔阂,家父纵然健在,也不见得能与长老你志趣相投,人世间的某些事情,原本就是不能强求的。” “这……” 宫长老顿时愣住。 同一时刻,他带来的几名随从也是面有异色,浑然没有想到王徽之会说出这么一番看似客气实则带有机锋的话。 “王公子快人快语,自有名士风度,宫长老何必因此愣神?” 倒是秦行云的话让宫长老如梦初醒,脸上再度恢复了笑容:“呵呵,也对,名士嘛,为人处世自然是不一样的。” “实不相瞒,今日我邀宫长老于此地商谈,正是为了探寻另一位名士的下落。” 秦行云明显不想在这方面进行过多的弯弯绕绕,很快提到了关键之处。 宫长老目光虚眯,心中已有几分猜测,但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不知铁面先生要打听的是哪一位名士的下落?” “此人姓许名迈,丹阳人氏,教派虽然不明,却天赋异禀,听说一身道术早已通玄,能够活死人肉白骨,化腐朽为神奇!秘闻堂的总部虽在建康,分支却是遍布大江南北,不可能没有听说过这位许道长吧?” “果然是他。” 宫长老心中一凛,表面却是不动声色,甚至还故作谦虚地说道:“秘闻堂的势力分布确实错综复杂,但也没有到天罗地网,无孔不入的程度,既是如此,便难免有所疏忽。况且铁面先生若真有要事在身,非见许道长一面不可,也是问错了人,找错了时机。” 秦行云立刻反问道:“此话怎讲?” “许道长的教派虽然不明,但他与五斗米道的领袖杜子恭私下里是至交好友,两人时常约在一起钻研道术……” 说到一半,宫长老的目光忽然又落在王徽之的身上:“王公子,说起来,杜子恭与令尊亦颇有渊源,当年令尊身体抱恙之时,也曾遍寻名医诊治,可收效甚微,直至杜子恭主动登门拜访,令尊病情方才有所好转,对吧?” 王徽之点了点头:“是有这么一件事,当时还是我七弟带他入的大厅,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至于杜先生本人,我也听说他早在几年前就主动辞去了五斗米道领袖的身份,将位子传给了徒弟孙泰,自己外出远游,之后就不知所踪。” “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宫长老的黑眸之中忽然闪烁起一阵颇为怪异的神采:“与许迈私交甚密,并且同样怀有通玄道术的杜子恭都在几年前不知所踪了,连偌大的五斗米道都能放下不管,若非是为了闭关潜修,便是遇到了很大的麻烦!半神半仙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凡夫俗子还是不要主动招惹的为好。” 王徽之陷入沉思。 秦行云则是突然接过话茬:“我只寻许迈,不寻杜子恭,所以杜子恭究竟还是不是五斗米道的领袖,又是否继续活跃在人前,都跟我没有关系。纵然是亲兄弟,亦不可能形影不离,他们两人互为道友,也总有各自修行的时候。倘若现如今秘闻堂的情报网连将他们二人分离开来,单独审视都做不到,岂非名不副实?” 宫长老叹息一声,道:“人力本就有限,秘闻堂若能事无巨细,面面俱到,朝廷怕是早就不留余力地出手剿灭了!怎么可能有机会发展到现在的庞大规模?倘若杜子恭还有消息,顺藤摸瓜找到许迈绝非难事,如今二人皆是下落不明,不知生死,想要寻觅他们的踪迹,跟大海捞针又有什么两样?” “听宫长老此言,似是觉得我在难为你?” “宫某绝无此意,只是铁面先生为盐帮打拼多年,依旧是特立独行,十步之内,从未超过三个随从,足可见志气高远,不喜繁华喧闹,对这动用万千人力寻找一人之事,有些错误的判断……其实也很正常。” “那倒成我的不是了。” 秦行云笑了笑,并未因此动怒,反倒突然感慨起来:“我本想与秘闻堂再度合作,拿出至宝换取消息,谁曾想宫长老不仅百般推脱,还觉得我是在故意刁难,既然如此,《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这两样宝物,我也只能拱手送给其他人了。” 话音稍落,秦行云就作势起身。 在他有所动作的刹那,宫长老和他身边的几位得力随从直接懵了。 至于王徽之与慕容浅,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俨然进入了一头雾水的状态。 尤其是王徽之。 《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都是他父亲王羲之所作,就算没有书圣之名的加持,仅看内容本身,都是一等一的奇珍异宝,说句价值连城毫不过分! 王羲之纵然作古,可名声依旧响亮,那两样东西仍然可以说是整个琅琊王氏的镇族之宝! 多少王公贵族,文人墨客登门相求,都被他们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给堵了回去。 秦行云究竟是吃了什么药性猛烈的丹药,居然敢堂而皇之地用《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来作为与秘闻堂换取消息所用的筹码? 关键是这之前秦行云一点都没跟王徽之商议过啊! 惊怒之下,王徽之本想要拍桌而起。 但他一想到自己的功力毕竟不足以一掌将实心的木桌震得四分五裂,反而有可能直接反过来把自己的掌心震得红肿,顿时就打消了这样的想法。 等他再次思考的时候,居然又鬼使神差般地冷静了下来。 “我是有狂放之名,可秦兄弟并不像是什么不知轻重的孟浪之人啊!看他那副运筹帷幄,底气十足的样子,莫非是打算用这两样宝贝诈一下秘闻堂的人?特意请我过来,为的就是这一手,好增添他那番话的可信度?” 也就是在他冷静分析的时候,宫长老的双眼已经开始迸发出贪婪的光芒:“铁面先生方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秦行云道:“书圣王羲之的亲儿子都在这里,宫长老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呵呵,话虽如此,人在江湖,多些心眼总是好的。” 宫长老贪心虽起,可毕竟不是什么傻子,很快看向王徽之:“王公子,噢……不……子猷兄,我不是不相信你啊!只是这《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的分量太过惊人,单独拿出来一样都能让人抢的头破血流,你究竟是受了什么刺激,居然敢一股脑地全部拿出来当作交易筹码?” 王徽之的嘴角微微抽搐,犹豫片刻,总算是做出决定,打算配合秦行云,顺势说道:“家父仙游之后,我大受打击,终日消沉,原本是想着以酒度日,得过且过,可没想到中途受了奸人的引诱,竟然染上了赌瘾……” 言至此处,王徽之的表演欲望突然高涨,竟是伪装出了声泪俱下的状态:“俗话说得好,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我这一赌啊……哎,就管不住自己的手!刚开始是赢赢赢,后面就开始输输输……这么多年的积蓄搭进去了不说,连我心爱的姑娘都输了出去……啊啊啊!苍天呐,你实在是太不长眼睛了!我恨……我恨呐……” “……” 似是觉得他的表演太过夸张,一旁的慕容浅差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宫长老也是隐约觉得里面有些不对劲的地方,连忙道:“不对啊,子猷兄,若你真的在赌坊输的这么惨,我们秘闻堂何至于一点消息都没有收到呢?” 王徽之先是愣了愣,突然间又灵机一动:“咳咳……这个嘛……你懂的,我毕竟是琅琊王氏的人,考虑到当众豪赌影响不好,所以我每次与人对赌的时候都是戴着面具行事。不仅如此,我的面具还是多种多样的,红的黄的,木的铁的,全都有啊!” 宫长老微微摩挲起自己那留有胡须的下巴:“这么一说,倒是合理了点,这几个月以来,建康城内各大赌坊确实有不少戴着面具的赌徒,可你输掉心爱的姑娘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早就听说你是个大情种,与谢道韫错过之后,一气之下直接不娶妻了,连妾室都没有纳,你上哪去输掉心爱的姑娘?” “人……人都是会变的嘛,谢姑娘嫁给我二哥那么多年了,早就是我二嫂了,我以前走不出去,不代表永远走不出去……呐呐,你看,我上次输掉的那位姑娘就跟她长的差不多,你说可不可惜?” 说着,王徽之直接把身旁的慕容浅推了出去。 “这个混蛋!居然拿我当挡箭牌!” 慕容浅内心对此大为恼怒,但当她感受到秦行云投过来的微妙眼神之后,立刻就装出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确实可惜啊……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我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足足哭了三个晚上!” 说话间,她还真的在宫长老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 “了然……了然……” 宫长老额前微汗。 王徽之与慕容浅的夸张反应何尝没有让他的内心感到一丝不安? 可人一旦被巨大的利益引诱,总是容易出现纰漏的。 譬如此刻,纠结半晌之后,他的贪婪仍是压制住了心中的疑虑。 第十三章 尔虞我诈 “如此说来,是子猷兄你欠了赌债,又不想被琅琊王氏的其他人知道,多方思虑之下,不得不悄悄变卖家产,其中就包括《兰亭集序》与《快雪时晴帖》,收购者正是铁面先生,对吧?” 宫长老的目光逐渐从王徽之的身上转移向秦行云,后者很快点头回应。 “早就听闻如今的盐帮财大气粗,几乎是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恭维的同时,宫长老很是认真地凝视起秦行云,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虑:“用两样至宝换取一人的下落,似乎并不划算,铁面先生,你找许迈究竟意欲何为?” “秘闻堂的规矩,不是素来只负责提供情报消息的出售和交换,而不追问买方的意图吗?宫长老怎么连这最基本的一点都忘了?” 秦行云没有正面回应,而是自然而然地发出了反问。 “呵呵,一时好奇,竟然忘了这茬,抱歉,着实是我失态了……” 宫长老嘴上表露着歉意,眼中的贪婪光芒却是分毫不减,转而道:“空口无凭,铁面先生若要用那两样至宝来交换许迈的下落,总得先把实际的物件拿出来,让我们稍加观摩,这样一来,方才显得诚意十足。” “我自然是有足够的诚意。” 秦行云笑了笑,袖袍一挥,掌中劲力竟是隔空震开身前木桌的暗格,机关转动之时,两幅“名家真迹”赫然飞掠而出,精准地落在他的左右掌心之中,紧接着竟如瀑布般展开,字迹飞扬,意气迸发!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宫长老的目光率先被秦行云左手上的《兰亭集序》所吸引。 当年王羲之在会稽山会宴宾客之时,他固然没有受到邀请,至今都引为憾事,可不代表这么多年他没有探听过《兰亭集序》的内容和形意。 佛道双修之外,他其实还修过书法,不仅自己试图模仿过王羲之的笔迹,还曾专门花重金请其他书法大家模仿,可最后的结果是没有一个能揣摩出其中的真意与精髓。 时间一久,他固然不能在瞬间分辨出什么是王羲之的真迹,却能在最短的时间内看出哪些是赝品。 就算这不是什么一等一的本领,可也是十分丰富的经验之谈。 然而此时此刻,望着秦行云左手上的《兰亭集序》,他观摩半晌,都没有发觉哪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书中笔画纤细轻盈,中锋为主,间有侧锋,便是最细微的一点,都能窥见自然意气,而若论整体布局,更是如同天机棋盘般蕴藏偌大玄妙! 天下第一行书之名,当之无愧! 再看另一边被誉为天下第一法书的《快雪时晴帖》…… “不行……不能再看了,一个比一个真,一个比一个妙!这……这……这……” 激动之下,宫长老不仅呼吸急促,气息紊乱,更是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同一时刻,王徽之也是愣了愣神。 身为书圣王羲之的亲儿子,这位建康名士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父亲的手笔,也不可能不知道现如今《兰亭集序》与《快雪时晴帖》的真迹究竟存放在何处。 任凭秦行云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在不惊动整个琅琊王氏的情况下直接取得那两样真迹,否则他便不是凡人之躯,而是仙神之体! 可如今秦行云拿出来的这两样东西,即便是以王徽之的眼光来看,一时半会儿也很难说是假的。 “太奇怪了……普天之下,谁能把我爹的笔迹模仿得这么像?” 王徽之心中若有波澜起伏,脑海中快速浮现出好几道身影,最终定格在他最熟悉的一人身上。 “莫……莫非是七弟的手笔?” 他口中的七弟,自然便是王献之。 以王献之的功力,确定有可能模仿得这么像,但此刻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秦行云跟自己的七弟之间能有什么天大的交情。 “哈哈哈!” 也就在王徽之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双眼放光的宫长老仿佛彻底迷失了心智,十分激动地拍桌而起:“好……好……好!铁面先生诚意十足,竟真能弄来书圣真迹,今日我若不将许迈的下落如实相告,倒是显得我不够坦诚,有违江湖之道了。” 此话一出,秦行云几乎是立刻问道:“如此说来,宫长老之前果然是在故意隐瞒许迈的行踪了?” “咳咳,倒也不是故意……事实上,为了探查许迈的行踪,秘闻堂已经折损了好几十个弟兄,其中凶险程度不言而喻,得到的却仍旧只是些蛛丝马迹,若非铁面先生诚意和决心如此深厚,我着实不想让你深入险境啊!” “蛛丝马迹?” 秦行云皱了皱眉:“若真的只是些蛛丝马迹,今日宫长老怕是带不走我手上的这两样宝物了。” 闻言,宫长老有些急眼,连忙道:“我已收到消息,许迈已潜入庙堂之中,扮作一位朝廷大员的模样,其势力多半已经影响到廷尉府!” “噢?” 秦行云的兴趣瞬间被勾了起来:“据我所知,如今威势能够对廷尉府造成影响的朝廷大员倒也不少,究竟是哪位?” 宫长老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定然早就如实相告了。他既道术通玄,懂些幻化之术,也无甚稀奇,我现在甚至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与那位真正的朝廷大员达成了秘密合作,还是直接以武力胁迫,鸠占鹊巢!” 秦行云道:“你连这一点都不能确定,是如何看出许迈施展幻化之术,潜入朝堂的?” 宫长老的嘴角陡然掀起一抹怪异的弧度:“那还得多谢桓大司马,若非他最近突然调集重兵,以拜谒皇陵之名返回建康,迫使百官在城门集结,笑脸相迎,秘闻堂多半也没有机会在现场发现这个东西。” 说着,他便顺手从怀中取出一道书简,扔向秦行云所在的方位。 秦行云眼疾手快,将两样至宝放在桌上之后瞬间接过书简,随后定睛一看,脸色不禁发生变化:“这……这是《太清丹经》?” “没错,正是《太清丹经》,相传此书共有三卷,为仙人左慈所有,你现在看到的只是第一卷。三卷只得其一,说是残卷并不为过,但也正是因为这道残卷,让神出鬼没的许迈显露了踪迹。” “左慈?!” 秦行云还没有反应,王徽之就已经大为震动:“那不是当年戏耍过魏武帝的猛人吗?他不会还活着吧?许迈跟他是什么关系?” 宫长老笑道:“世人都说左元放早已成仙,依我之见,倘若掷杯戏曹这段故事为真的话,以他那能变化成山羊,遁入羊群让众多士兵都无法分辨的本事,确实跟真正的仙人没有什么差别了。至于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我可说不准,我只能告诉你们,许迈所谓的教派不明,那是用来忽悠世人,混淆视听的,经过秘闻堂的多方查证,我早已确定了一件事情,许迈跟左慈一样,都是金丹派的道士!” 秦行云若有所悟:“《太清丹经》乃是金丹派道术的根基所在,偏偏它的残卷在桓温带兵入朝的时候刚好出现在了建康城的城门之外,又被秘闻堂的人寻获,宫长老,你不觉得这些事情太巧了吗?” 宫长老道:“巧合的就像是有人在故意引诱我们?” 秦行云点了点头。 宫长老抚掌笑道:“有意也好,无意也罢,这都是秘闻堂的最新发现,铁面先生若要寻许迈,这《太清丹经》的残卷便是最大的线索,你只要将此物随身携带,或许要不了多久,许迈就会主动来寻你。” 王徽之突然插了一句:“慢着,长老如何能够确定这份残卷刚好就是许迈遗失的?就不能是金丹派的其他道士?” 宫长老道:“我当然想过这一点,我甚至还想过左元放年过百岁,修得长生,依旧在人间逗留的可能,但问题是这份残卷上有一种味道是某种丹阳特产独有的。左元放是庐江人氏,早年就已辟谷,没道理还惦记着丹阳的特产,现如今金丹派所存的道术传人之中,也唯有许迈是丹阳人氏,所以这东西不是他的,又能是谁的?” 慕容浅忽然也不再沉默:“道术通玄之人,连自己的功法都能遗失,这不是更可疑了吗?” 宫长老道:“凡事都有两面,这东西的存在既可疑又可信,我已看过其中内容,除了炼丹法门之外,上面还刚好记载了不少幻化之法,精妙程度远胜江湖易容!秘闻堂折损的那几十位弟兄就是因为顺着这条线索紧密追查下去,方才遭人灭口,连尸体都找不到,更别说记录在案的卷宗了。放眼天下,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大人物,怎会与廷尉府没有交集?” 秦行云忽然沉默不语。 王徽之也是一副沉思的模样。 受大哥的影响,他素来相信神鬼之事的存在。 况且这世上虽然很难找到一位真正见过神仙的人,可关于神仙的传说却始终没有断绝。 是以彭祖修得长生,活了八百年的故事至今都还在流传。 各地对于神仙的祭祀也少有中断。 那无疑是一种特殊的信仰。 但当他听说像许迈这样在传闻之中真的具备仙神之能的特殊人物费尽心思潜入庙堂,他还是觉得有些荒谬。 因为他想不明白许迈的动机。 …… 其实宫长老同样想不明白。 甚至如果不是因为秦行云给出的筹码太过诱人,他也不想将这些看似荒诞的消息透露出来,免得影响秘闻堂在江湖上的声誉。 但事已至此,便仿佛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铁面先生,我已将《太清丹经》的残卷交予你,连许迈的下落以及他与金丹派的关联同样说给你听了,也算得上是诚意十足。此刻你手中的《兰亭集序》与《快雪时晴帖》是否应该交给我了?” 宫长老原本不是个急性子的人。 但特殊事情,总要特殊对待。 望着秦行云手中的两样至宝,他实在是有些饥渴难耐,再也无法多等待片刻!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关键时刻,秦行云非但将两样宝物收了回去,还索性直言道:“抱歉,交易不能继续,因为我方才拿出的并非《兰亭集序》与《快雪时晴帖》的真迹。” “不……不是真迹?!” 宫长老先是一惊,接着猛然怒道:“铁面,你竟敢拿假货来糊弄我?未免欺人太甚!” 秦行云不禁笑道:“假亦真时真亦假,若我不说,你不是还以为它们就是真的吗?” 宫长老咬了咬牙,浑然不愿吃一点亏:“以我的书法造诣来看,它们至少有九分真!你若是识相点,将它们交给我,再补上一些金银财宝,此事就算过去了,如何?” 对此秦行云只是摇头。 “混账!” 宫长老勃然大怒,额头青筋暴起,精纯内力猛然催动,竟是一掌将面前的檀木桌震得粉碎! 同一时刻,他身边的六名随从也是阴沉着脸,纷纷拔出腰间兵刃。 刹那间刀光剑影闪烁,寒气森森! “铁面,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秘闻堂能在江湖之中多年屹立不倒,自有非凡手段,岂会被随便黑吃黑?况且你好歹也在盐帮有一定程度的威信,就不怕此事传扬出去,盐帮不容你,江湖也不容你?” 铁面之下,秦行云依旧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淡淡道:“江湖为何会容不下我?” 宫长老朗声道:“因为你背信弃义!” “我一未在你面前立誓,二未与你有深厚交情,三未用武力逼迫你吐露消息,充其量是用利益勾起你的贪欲罢了,况且江湖本就是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又哪来的背信弃义一说?” 秦行云神情自若,忽然又道:“若真要论背信弃义,谋害自己的兄长,占据他的身份地位,堂而皇之地代表秘闻堂与我进行谈判,宫青台,你的罪过好像更大吧?” 此话一出,宫长老瞬间如遭雷击,许久都吐不出半个字。 加上他那阴郁至极的神色,似乎已从侧面证明了秦行云所言并非空穴来风。 第十四章 后生可畏 “宫青台?宫长老的真名不是叫宫青岩吗?” 彼时慕容浅亦是为之一怔。 她对秘闻堂的宫长老虽不至于知根知底,但总归不可能跟秘闻堂的普通弟子一样,连打听长老姓名的资格都没有。 况且在她的印象之中,这已不是秦行云第一次与宫长老打交道,上次谈判和交易结束之后,秦行云就曾亲口告诉她,宫长老的真名唤作宫青岩。 但为何此时青岩二字变成了青台?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比起慕容浅的疑惑不止,身为当事人的宫青台反应速度终归是要快一些。 事已至此,他也懒得再为自己辩解什么,把心一横之后,反倒敢于直视起秦行云的锐利目光。 “这天底下大概很少有人知道你与宫青岩是一对孪生兄弟,更少有人知道秘闻堂的宫长老原本就是由一道明面上的光芒和一道暗地里的影子共同构成。身为影子,你对身为光芒的兄长有极大的怨言,倒是不难理解,但你真不觉得自己下手太重了吗?” 秦行云并未率先回答宫青台的问题,而是直接将更加锋利的矛头对准了他。 “下手太重?” 宫青台忽然变得皮笑肉不笑:“他在秘闻堂享受了那么久的尊贵,随时随地都能对身边的人呼来喝去,出门在外总是不缺金银,时间一久,风月楼的不少漂亮姑娘记住他那张脸的同时,也记住了他的腰包是什么颜色,什么形状。可我呢?同父同母,一胎双生,为什么我只能当影子,他却能成为旁人眼中的耀眼光芒?如此差别,既不公平,也很可笑!” “所以你不仅对他下毒,还趁他不备,对他使用了摧心断骨掌?” “没错,那是他应得的!” 言至此处,宫青台的冷笑瞬间变成了狞笑:“他总是觉得我既是他的影子,便只能用他剩下的东西,学他剩下的武功,在他闭关潜修之时,以他的名义短暂地对秘闻堂的弟子发号施令,功劳也会全部归在他的身上。可惜,当一个人习惯了安逸,便会失去洞察危险的能力,我整整对他下了三个月的慢性毒药,他竟浑然不知,甚至那一招摧心断骨掌,也直接打中了他的心脉,没有丝毫偏差!” “这便是你疏忽的地方。” 狞笑之余,宫青台甚至还有些得意,偏偏这时秦行云的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在了他的身上:“你兄长宫青岩的身体构造有些特殊,心脏并非在左边,而是在右边,故而你认为丝毫没有偏差的必杀一击,实则给了他微末的逃生可能。在他断绝最后一口气之前,他强撑着重伤之躯,找到了我的人。” “什么?!” 宫青台神色大惊,心头巨震之时也是忍不住追问道:“那……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秦行云冷静道:“刚好是桓温带兵入朝的前一天。” “所以……你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我是冒牌的?” “没错。” “那你为什么……” 宫青台原本对此很是疑惑不解,可一看到秦行云手中拿着的《太清丹经》残卷,似乎立刻明白了某些东西:“你知我顶替宫青岩的身份之后,便会不留余力地整理秘闻堂搜集到的各种传闻消息,免得被旁人看出破绽,所以关于许迈的下落,我是极有可能知晓的……这也就意味着,从你邀请我来此地商谈的那一刻起,你就做好了空手套白狼,黑吃黑的准备?” “大部分是正确的。” 秦行云点了点头,接着还不忘纠正道:“错误的一点在于传统的黑吃黑定然会将你们赶尽杀绝,不留半分痕迹,但我现在却想留你们一命,毕竟我也不是什么嗜杀之人,宫青岩身上的毒素还有摧心断骨掌的掌力,也需要你这个亲弟弟去化解。” “这么说他现在真的还活着,你保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正是如此。” 得到秦行云的肯定回答之后,宫青台瞬间睚眦欲裂,怒而拂袖:“铁面,你坏我大事,今日我必要取你性命!” “你好像没有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秦行云神情自若,随后伸出手指,在宫青台身边的六名随从身上来回晃动:“我既然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那么对于你此番带来的人手,也不可能全无了解。如我观察无误,他们应该不是秘闻堂的人,而是残刀会的人吧?” “你……” 宫青台又是一惊,与此同时,那六名已经拔出兵刃的随从也是面面相觑。 “残刀会,并非是真正以残破刀刃作为兵器的江湖势力,而是因帮会中人多用形如残月的诡异弯刀,手臂上又都刻有特殊印记而得名。其势力之根应该是扎在徐州,贸然伸到建康,固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但你能请动他们,也算是有点本事,可惜……” “可惜什么?” 面对宫青台的慌乱发问,秦行云忍不住笑了笑,目光逐渐落在慕容浅的身上:“可惜这位慕容姑娘流落江湖之时,就已经与残刀会屡屡作对,残刀会上到堂主,下到弟子,死在她手上的少说也有百余人。若今日残刀会来的只有六人,就算个个都有以一当十之能,加起来都不一定能逼她用出三招。” “这么夸张?!” 闻言,本就因宫青台谋害兄弟,冒名顶替的事情而感到震撼的王徽之更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记得慕容浅之前说过,凭她的手段,在秦行云手上连一个回合都撑不过。 而今秦行云又说,这残刀会的六人纵有以一当十之能,加起来都不一定能在慕容浅手上撑过三招。 那么换算一下,秦行云本人的功力会有多么深不可测? 百人敌? 还是千人敌? 又或者是传说中的万人敌?! 王徽之越想越是觉得夸张,古往今来,当得起万人敌称谓的多半都是那些敢于冲锋陷阵的沙场猛将,江湖武者之中,他还真的没想过有谁能达到这样的境界。 偏偏此刻秦行云流露出的自信与气势,让他不由得往那种夸张的方面去联想。 …… “她姓慕容?” 宫青台目光虚眯,神情怪异。 同一时刻,他身边的六名随从之中,也有一人的眼神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那人亦是一副中年面貌,甚至看上去比宫青台还要大上几岁,可无论是对情绪的控制,还是呼吸的均匀程度,都很明显在宫青台之上。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出身残刀会的六人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没有使用弯刀的人。 此刻他右手所持的是一柄湛蓝色的长剑,有缕缕剑气从中渗透而出,时而如天海碧波,时而如璀璨星辰! 以王徽之的眼光来看,这人肯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高手。 至于秦行云与慕容浅如何看待,那王徽之就不得而知了。 “慕容氏……倒是让我想到了燕国皇族,可这世上的事情真有这么巧吗?” 宫青台的神色原本有些惊疑不定,但他转念一想,慕容氏的人多半都是些骨子里高傲至极的主,不会轻易甘居人下,像慕容垂那样的枭雄人物,也是遇到苻坚,方才暂时为其效力,眼前的慕容浅若真的也是燕国皇室成员,岂会随便听命于秦行云这样的江湖人?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疑虑倒是少了一些。 “步长老,既然这位铁面先生如此信任他的得力部下,你就先替我将她除掉,好杀杀他的锐气,如何?” 宫青台的目光转而落向那名手持湛蓝长剑的中年男子,竟然也是使用起长老的称呼。 “原来还有一位残刀会的长老,难怪你颇有底气。” 意识到这一点后,秦行云的脸色也没有多大变化,依旧是用冷静的态度对慕容浅说道:“能胜则胜,不胜则退,只要废掉残刀会的五人,我便算你今日圆满完成了任务。” 慕容浅原本还因为秦行云没有提前告知她有关宫青岩与宫青台的事情而心有不悦,此刻闻言,却是立刻忍不住笑了笑:“说是六人,便是六人,一个都不能少,先生还是好好照顾下这位王家公子吧,待会儿真的动起手来,我可懒得护他,免得分了心神。另外,当真只是废掉他们,不是直接杀了?” “你杀心太重,平日里还是收敛一点为好。” 秦行云正在对慕容浅进行吩咐,对面的宫青台已经是阴沉着脸,下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外面还有十几个人,是他们的同党,务必要赶在惊动那些人之前,除掉他们三个,一个活口也不能留!” “是!” 步长老点了点头。 其余出身残刀会的五人则是异口同声地回应起宫青台的命令,声音洪亮,却自有一股寒冷的肃杀之意。 唰! 五人齐齐出刀,频率高度一致,以至于原本角度和力度都不同的一刀竟在最短的时间内有融合成硕大刀芒的趋势。 那一瞬间,分明不是他们首要击杀目标的王徽之却仿佛率先听到了无数怪异的嘶鸣声。 时而如狼嚎,时而如鬼泣! “慕容浅真能应付得过来吗?” 心下震动之余,王徽之也是忍不住为慕容浅捏了一把汗。 在他紧密的目光注视之下,慕容浅嘴角的笑意依旧没有消失。 她的手中也依然紧握着那把所谓的故国之剑,只是调整了姿势,变作横剑于胸。 锵! 故国之剑尚未出鞘,就有充盈如潮水的剑气从中快速散发而出,使得她的发丝都在瞬间狂舞起来。 隐约之间,更有金铁交鸣的声音伴随响彻。 形如残月的五柄弯刀快速劈斩而来的刹那,她也只用拇指微微拨动剑柄,露出不足三分之一的剑身。 但周围闪烁的剑光却已足够强烈! 与慕容浅相隔并不远的王徽之直接被逼得睁不开眼睛。 当他勉强适应了那种灼烧眼球的刺痛感,能够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以一对五的战斗却仿佛已经结束。 映入他眼帘的是五柄弯刀齐齐断裂,化作漫天碎屑爆散开来的一幕。 可慕容浅的剑仍旧没有彻底出鞘,只是露出了很短的一截。 这便意味着劈碎五柄弯刀的并非是什么更加锐利的剑锋,而是慕容浅调动内力之后催动出的凌厉剑气! “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彼时比王徽之更加惊讶的无疑是出身残刀会的五人。 失去了兵器之利,他们便只能赤手空拳对敌,等于是丧失了绝对优势。 然而慕容浅连那种机会都不算打算给予他们,收敛剑气之际,直接使出了快如鬼魅的身法,在五人的胸膛前各自打出一掌。 咔嚓! 掌力迸发,便如同惊雷炸响,让他们衣衫破碎的同时,也直接口吐鲜血,倒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击在后方的石壁之上。 “奔……奔雷掌?什么时候一个小女子也能学会奔雷掌的?!” 看到这个令人惊讶的战斗结果,原本还以为自己胜算很大的宫青台瞬间愣住。 以他的丰富阅历,自然认得这门掌法。 可在他的印象之中,奔雷掌历来刚猛,只有体格健壮的年轻男子才适合练,旁人强行修炼参悟,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 慕容浅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为何不仅学会了奔雷掌,还隐约有练至大成的趋势? 宫青台想不明白。 王徽之也想不明白,甚至比起慕容浅的掌法,更让他震惊的反倒是她的身法。 “见鬼……我刚才是不是看到残影了?残影啊……太夸张了吧?难道慕容家真有绝世武功?!” …… 此时此刻,在场众人之中还能保持冷静的,大概也只有秦行云与那位颇为神秘的步长老了。 秦行云对慕容浅的实力早有认知,现在倒是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步长老的反应则很奇怪,先是与宫青台一样感到不可思议,接着却又自然而然地点了点头,脸上还露出些许赞赏的神色:“不错,当真是后生可畏!有这样的新秀在,慕容家显然还没有沦落到亡国灭种的绝境。” 第十五章 罡气 听到步长老对于自己的评价,慕容浅缓缓抬起了头。 她的目光闪烁,嘴唇也是微张,明显是想要询问些什么,却又显得有些犹豫。 也就是在她犹豫的片刻,宫青台已经用极其愤怒的声音表达出了他的不满:“步长老,你是我请来的帮手,此刻怎么非但没有出招,反而向着敌人说话?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步长老晃动了一下手中的湛蓝长剑,随后微笑道:“步某三年前方才加入残刀会,三年时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弟子晋升为颇有分量的长老,无疑是下了很多苦功,所以我自然要好好珍惜这个位子,免得又被人拉下去,大费周折之后重新向上攀爬……” 这番话还没有说完,宫青台就已经忍不住出言打断:“我在问你为什么不出手,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步长老道:“不识时务,怎成俊杰?我现在只想让你明白一件事情,聪明人从来只会帮胜利者,而不会帮失败者。” 宫青台若有所悟,却也因此显得更加阴郁:“你的意思是……你想让我先跟铁面对决,谁赢你帮谁?” 步长老面色坦然,又一次点了点头。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江湖我真是愈发看不懂了……” 宫青台咬了咬牙。 虽然他原本就不指望步长老能像死士一样尽心尽力,可作为自己花费重金请来的帮手,怎么也应该快速拿下慕容浅这种年轻后辈,再跟秦行云好好过上几招,消耗秦行云的力量才对吧? 如今步长老一招未出,还十分淡定地说出“谁赢帮谁”的想法,让宫青台感觉其厚颜无耻的同时,对整个江湖的认知都快要跟着产生动摇了! “罢了,就算我看走了眼,本以为请来的是一帮得力助手,没想到不是废物就是软骨!如此关键时刻,还是得我亲自出马。” 再怎么心生震动,此刻宫青台也不得不被迫快速认清形势。 既然步长老执意要帮胜利者,那他便不能不战而退,更不能不战而降,否则就等于是将失败两个字贴在了自己的脑门上,回头想要扯下去那可真是难如登天! “哼,我宫青台天赋异禀,骨骼惊奇,六岁习武,八岁便能转化外劲,凝练内力,至今已有三十多年的底蕴,加上各种灵丹妙药,天材地宝的打磨锤炼,怎么也拥有堪比四十年的内家功夫了……铁面,你若觉得我是个软柿子,那可真是找错了对手!” 运功之前,宫青台刻意对着秦行云说了这么一番话,也不知是在虚张声势,还是真有其事,意在震慑住对方。 可惜,无论他是什么想法,秦行云的反应都显得轻描淡写:“纵然你有四十年的精纯内力,跟我动手,也绝不会讨到半分便宜。” 话音稍落,秦行云微微抬起左手,虽有筋骨摩擦响动之声,却无运转内劲之象,而这一幕,在宫青台看来绝对是赤裸裸的轻视与羞辱! 因为他不仅知道单手对敌究竟意味着什么,还记得盐帮的铁面先生从来都不是左撇子。 如此情形之下,只动用左手,还不提前聚力蓄势,分明就是不把他放在眼里! “上一个这么藐视我的,已被我用摧心断骨掌打得重伤濒死,铁面,我看你也要步他的后尘了!” 大怒之下,宫青台运转内力,打出毒辣掌法的速度足足比平时快了一倍不止。 其内力并非无形无色,而是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凝聚出了淡青色的气旋,配合摧心断骨掌的阴毒之意,很快呈现出墨青两色,卷动周围空气,掌力若浪潮般翻涌不息,朝着秦行云的心脉位置快速轰击而去! 诡异的是,他的身法直来直去,没有任何弯弯绕绕,掌力锁定的位置也很明显,可就在逼近秦行云身前半尺左右位置的时候,突然就分化出了整整三道残影! 一道残影沿着原有的攻击路线,携带澎湃劲力轰向秦行云的心脉,另一道则是从斜侧方进攻,并化掌为指,调整了目标,改为攻击秦行云的膻中穴。 至于那最后一道残影,则是直接绕到了秦行云的身后,以鹰爪扑食的凶狠姿态对着他的琵琶骨贯穿而去! 三招皆狠,招招致命,却都是由一人同时发出。 王徽之已看得傻眼。 他甚至不知道这种技艺到底是属于武功还是道术。 方才轻松击败残刀会五名好手的慕容浅也是有些愣神。 但她担心的不是秦行云,而是在思考自己面对这样的狠辣进攻,能否抵挡得住? 微微一想,她就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能够化形的精纯内力,配合令人眼花缭乱的残影攻击,压根不是她一个江湖新秀能够招架得住的。 甚至她感觉自己一旦被这样的恐怖气息锁定,连闪躲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看来,这宫青台方才所言并非是在胡乱吹嘘。 若今日来的不是秦行云,而是盐帮四大护法或者十二舵主中的一位,她都会为对方捏一把汗。 可惜,来的既是秦行云,宫青台便没有获胜的可能。 砰! 若两颗千斤巨石碰撞在一起方能引发的剧烈声响很快传出,紧接着一股浓烟在密室之中陡然升腾而起。 纵然接踵而至的只是丝丝摩擦的火星,而非滔天火光,传入王徽之眼中的刹那,仍是让他想到了过往一些不妙的经历。 事情约莫是发生他刚刚及冠的那年。 他正与七弟王献之在家中相谈甚欢,不知为何,屋内的一个小物件突然自燃起来,不等他起身扑灭火势,一股狂风就从窗外席卷而进,助长了那团才刚刚具备焚烧之势的火焰。 紧接着,桌燃,椅燃,床燃……直到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他方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连鞋都顾不上穿,连忙翻窗跑了出去! 等他反应过来,恢复些许清醒,呼喊起王献之的时候,自家这位七弟仍是一副淡定自若,处变不惊的模样,有条不紊地披衣穿鞋,用最平静的声音找人救火,等到援手来了,方才在一位家丁的搀扶下,风度翩翩地走出被烧掉大半的屋子。 那时他心生惊叹的同时,也觉得王献之是个要风度不要性命的主。 本以为年岁见长,这份古怪的记忆便会随之淡化,没想到此刻看见秦行云与宫青台交手时引发的余波,他又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幕。 接着王献之的身影自然而然地停留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联系起秦行云之前对宫青台使诈时拿出的与真迹至少有九分相像的《兰亭集序》与《快雪时晴帖》,他便不得不再次把秦行云与王献之的身影放在一起进行对比。 此刻在王徽之看来,这面貌与气质截然不同的两人还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地方,让其倍感惊讶的同时,也是真的对他们之间的潜在交情感到好奇。 …… 咔嚓! 直到一阵石壁碎裂的声音传入王徽之的耳中,他方才回过神来。 这时周围的尘烟已经开始散去。 方才相隔不足咫尺之遥的秦行云与宫青台,已经变得相隔数丈。 原因很简单,宫青台的身影在巨大的反震之力作用下,已然率先倒飞了出去,跟之前被慕容浅击败的五名残刀会成员一样,口吐鲜血的同时,后背重重地撞击在了坚硬的石壁上! 当然,是不同的位置。 至于秦行云,除了身姿依旧挺拔之外,还继续保持着伸出左手的姿势,身上没有一丝内力运转的迹象,只是被一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所笼罩。 王徽之不禁瞪大了眼睛。 他隐约有一种感觉,秦行云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传到自己这里来的时候,跟让他正面经受山洞里的罡风吹袭没有什么两样。 以武学的理论来看,若真的有人能将阴冷罡风转化为血肉之躯可以承载和运用的力量,那此人对内劲的掌握和运用必然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那股在其周身吹袭的阴冷罡风,也应该采用更准确的说法,唤作罡气! “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 王徽之的内心开始了连连惊叹。 对这个结果并未感到意外的慕容浅则是面露微笑,既自信又得意。 残刀会的步长老虽然皱了皱眉,可看向秦行云的眼神已经彻底没了杀气,剩下的只是九分明显的尊崇与敬意,外加一分晦涩难懂的复杂。 “咳咳……我……我堪比四十年的内家真气,怎么在你面前如此……如此的不堪一击?” 从石壁上摔落而下,宫青台的身体明显受到了二次创伤,衣衫虽未爆裂开来,可手背与脸颊上已满是被罡气划破的血痕。 同时他明显受到了不轻的内伤,肺部发疼的同时,说话也是显得断断续续,不如平时那般中气十足。 “你能将玄妙道术融于武功之中,在瞬间分出三道残影,并与我连续对了六招方才落败,已算是很不错了。就算你没有暗害宫青岩,以你的手段,在两三年内正面超越他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这一点我之前并没有想到。” 尘烟散去,秦行云缓缓放下了自己的左手,其眼眸深处也收起了对宫青台的轻视。 他看似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以护体罡气的反震之力击溃宫青台,可实际上高手过招的速度原本就是极快,方才在烟雾之中,不懂长生之法,也不通晓特殊聚气法门的宫青台确实使出了惊人的力量,与他对拼了六招方才出现败退之势,光这一点,就超越了江湖上的绝大多数人! 所以他此时对宫青台的评价,是源于真心,并非故意讽刺。 但他的举动和话语,在宫青台看来,反而是更大程度的刺激! “所谓盐帮……最开始无非就是一群私盐贩子凑在一起报团取暖,分取朝廷利益的取巧团体罢了。虽然那也是刀尖上舔血,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危险事情,可比起真正的战场拼杀,寒光剑影,仍是要逊色几分……若我记忆无误,盐帮真正崛起,也就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前十年敢于犯险,盐铁并卖,后十年稳固势力,内敛锋芒……你这位铁面先生,似乎也就是在这段时间内冒出来的,之前从未听说过江湖有你这么一号人……” 宫青台口中分明咳血不止,情绪却愈发激动:“你……你的脸上虽然戴着面具,说话也是一副中年人的声线,可你的皮肤太过白皙,柔嫩程度跟女子也不相上下,完全是个年轻人的模样。咳咳……我就姑且不想那些离奇的东西,只算你驻颜有术,保养得当,二十年前是以十几岁的少年姿态加入盐帮,你今年的年纪也不会比我大,怎会在内劲上压我一头,还拥有如此强大的护体罡气?!” 末尾的问话,几乎算得上是一声咆哮。 当一个人的脑海之中突然涌现出层层谜团,解不开就会影响心神,肉体上的创伤以及疼痛无疑会变得次要。 譬如此刻,一心想要寻找答案的宫青台就已用自己的求知意志压过了身体的本能痛感,视血流不止如无物。 “武学之道,损则缺,满则溢,慌则乱,看似顺流而下,实为逆水行舟,不进自退。玄机存化外,大道居至中,无偏无倚,无声无息,是以登天人方知阴阳,得长生方窥玄机……” 秦行云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是在说某本武学精要的总纲,还是在总结自己的经验,总之传入宫青台耳中的刹那,就给他一种如听天书之感。 蓦然间,秦行云话锋骤然一转:“你身上着鹤衣,袖间藏木鱼,看似佛道双修,实则都未领悟其中精髓。只知生而不知死,只知春而不知秋,无异于虚度年华,如此情形下,你引以为傲的四十年精纯内力自然不如想象中那么坚不可摧。” “简直荒谬!” 宫青台的口中正要猛然吐出一口精血,怒火攻心之下,却又生生咽了回去,接着道:“我只知生而不知死,只知春而不知秋?你就生死皆明,春秋皆知了?” 第十六章 腐骨化血 秦行云的神色依旧冷静。 他本可以回答宫青台的问题,但向一个濒临疯狂,随时都有可能心境崩塌的人做出解释,有没有意义原本就是一件值得考量的事情。 所以他忽然没有再开口,只是在很认真地思考。 “你……你若真有本事,大可跟左慈许迈一样去修长生仙法,何必跟我等一样修炼江湖武功?说到底,在我看来,你也不过是一时取巧,撞了大运!这护体罡气之法,多半是哪位武林前辈传授给你的吧?” 身上的伤势分明还在加重,可宫青台思维运转的速度却仿佛加快了许多。 也不知是被宫青台这番有些刺耳的话影响到了自己的心绪,还是突然懒得多加思考,秦行云直接耸了耸肩:“你可以这么理解,我也没有必要向你解释那么多,至少现在的胜负已经很明白了。” “那可未必……” 宫青台虽然仍旧没有站直身子,却尽力擦拭掉了嘴角的血迹,随后怪笑道:“呵呵,你以为我那么快把《太清丹经》的残卷交给你,是因为看到《兰亭集序》与《快雪时晴帖》这两样宝物就心生贪婪,连最基本的防范都忘了?难道我之前没有告诉过你,在对宫青岩打出摧心断骨掌之前……咳咳……我还给他连续下了三个月的慢性毒药吗?” 秦行云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手上的《太清丹经》残卷,不禁皱了皱眉:“你的意思是,你也在这东西上涂了毒药,无色无味,无影无形?” “没错……” 宫青台的表情显得更加怪异:“但你这位盐帮的铁面先生毕竟跟宫青岩不一样,我来赴约之前就已经想过,今日若真有什么冲突,绝不会是秘闻堂的内部斗争那么简单,一味求稳反倒落了下乘,必须要速战速决!正因如此,我事先在《太清丹经》的残卷上涂了一层毒药,名为腐骨化血散!此药虽然极其猛烈,却不易被人察觉,将它涂抹在书简上,很快就会从明显粉末状变为肉眼不可见,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将其倒入了水中,很快就会完美地融为一体……” 说着说着,他的脸上竟然浮现出审视某个艺术品时方才有的满足与享受:“那个时候,它虽无色无味,无影无形,却比潜伏在暗夜里的杀手还要可怕,无需接触到人体肌肤,就会在书简铺展开来的时候散入空气之中,慢慢进入人的口鼻,直至心肺……偏偏药效发作之时,最先感受到腐烂和侵蚀的并非它们,而是更外层的筋骨血肉,这岂非妙极?” 听到这里,秦行云倒是还能够稳如泰山,慕容浅却已经按捺不住了,声音之中带有明显的怒意:“老贼!这么说是你来这里之前就已经不安好心,蓄意下毒了,只是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技不如人,方才落到现在这般田地?” “小姑娘骂人的时候倒是很凶,可我正值盛年,尚未到自称老夫的地步,更不想听别人骂我是什么老贼……你真要谩骂和埋怨,还是去找你身边的铁面先生吧,因为这腐骨化血散对没有内力的普通人并无效果,必须是在江湖武者催动内力之后方才见效!这也就意味着,若非铁面先生执意要来个黑吃黑,并让你率先出招,就算你将《太清丹经》残卷上涂抹的毒药全部吸收,也不会有事,十二个时辰之后,更是会自然而然地将其排出体外,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谈及自己的得意之作,宫青台的脸色浑然不像是一个已经失败的人。 同时他似乎也确信在此之前,秦行云并未预料到他会有这一手。 看似已经陷入绝境,却突然反将对方一军,这难道不是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宫青台笑了笑。 他当然觉得这很有成就感,并且他事先就服用了腐骨化血散的解药,所以就算《太清丹经》的残卷铺展开来,混有毒素的空气也被他吸收进去了一部分,他也不会感受到什么异样。 “看来我还是小觑了你……” 沉默片刻,秦行云终是再次开口,语气显得有些微妙:“提前将《太清丹经》的残卷交给我,看似是对我的信任,实则是一次试探,外加埋藏后手。若我有异动,你便逼我催动内力,引得毒发,若我无异动,交易自然继续,秘闻堂依旧坦然,不会被泼上半点脏水。能够提前思考到这一步,我不得不承认,你的心思比我想象的要缜密许多。” 宫青台颇为得意:“哼,如今才想到恭维我,是否有些晚了?铁面,你现在应该已经开始感受到筋骨摧折,肌肤破裂,大量血水想要破体而出的惨痛之感了吧?” “很遗憾,我并没有这种感觉。” “你……你说什么?!” 迎着宫青台的惊讶目光,秦行云忽然笑了笑:“你就不觉得奇怪吗?若你的毒药真的灵验,无论是慕容姑娘,还是你带来的那几名残刀会成员,此刻都应该筋骨爆碎,化为一滩血水才是……毕竟在这里最先催动内力的,不是你我,而是他们。” “对啊!我现在一点儿都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这是为什么?” 宫青台还在愣神,慕容浅就已经反应过来,调息运气了好一阵,都没有感受到什么毒发的征兆,面色甚至还比之前红润了一些。 另一边,王徽之与步长老同样没什么异常反应。 至于已经重伤昏迷的五名残刀会成员,周围是能看到不少血迹,却跟毒发后融化的血水没什么关系,是从被剑气割裂的伤口中缓缓渗透而出的。 即便算上奔雷掌的掌力引发的内伤,这五人也都各自保留了几口真气,不至于到要去跟阎王爷喝茶的地步,现在只是一时气力不足,陷入昏迷境地罢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们也提前服用过腐骨化血散的解药了?可这……这不可能啊!” 宫青台越想越是觉得奇怪,腐骨化血散的配置材料虽然是他亲自搜集的,可真正炼制它的却另有其人,那是一个素来独来独往,不喜欢与旁人正面打交道的苗疆巫医。 宫青台与其相识数年,都不敢说自己是他的朋友,拿到腐骨化血散及其解药费了不少的口舌,还附加了许多金银财宝,秦行云等人怎么可能不费吹灰之力提前拿到同样的解药? “这个我倒是可以给你解释一下……” 秦行云的目光落在宫青台那表情精彩至极的脸上,接着道:“我练的功法很是特殊,气息运转一个小周天,就堪比旁人三个大周天的蓄力,正因如此,我呼吸吐纳的速度也比别人快了很多。我虽然不知道你在《太清丹经》残卷上提前涂了毒药,可在接触到它的一刹那,仍是觉得上面有一层多余的东西,肉眼看不见,我就索性以掌心内力将其全部吸收了……” “那时你就催动内力了?” 宫青台对此感到难以置信。 他原以为秦行云发动护体罡气之时,他感受不到对方催动内力的迹象是因为罡气原本就是内家真气的一种转换和延伸,当更加高级和强大的东西存在,自然就很容易覆盖那些更简单和更直观的动静。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秦行云早在接触到《太清丹经》残卷的那一刹那,就已经开始悄无声息地用掌心内力将毒素全部吸收了! 那时他不仅没有感受到秦行云对内力的运用,更没有察觉到秦行云的呼吸吐纳有什么异样,这已经是一种失败的体现。 如今秦行云非但没有毒发,还能在他面前侃侃而谈,就只能说明一件事,其内力之强,足以压制住腐骨化血散的猛烈药效! 又或者…… 宫青台突然神色大惊,额前青筋暴起的同时也是突然渗透出大量冷汗:“你……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百毒不侵之体吧?” 秦行云道:“最开始当然不是,但一个人活的足够久,便有机会在阅览世间百态的同时触摸到一些得天独厚的造化机缘。你的腐骨化血散虽然也有独到之处,可应该还排不上天下十大奇毒之列,奈何不了我,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不可能!” 宫青台怒目圆睁,此时此刻,秦行云没有毒发,他却因为情绪激动,血液逆流,看上去比毒发还要可怕。 见此情形,生怕这家伙一个气息不顺,就急火攻心而死的步长老终于是忍不住出手了。 但他不是出剑,而是出掌,一掌打在了宫青台的脖子后面,直接让其跟残刀会的五人一样陷入昏迷境地。 “你确实很识时务。” 秦行云看向步长老,脸上流露出一丝赞许之色。 “你连腐骨化血散都不怕,还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压制住了宫青台四十年的精纯内力,说一句功力深不可测毫不过分,这种情况下,我若再不识时务一点,那不成傻子了吗?” 临阵倒戈,步长老并无半分羞愧之意,而是大大方方地回应起秦行云。 “有道理。” 秦行云笑了笑,目光转而落在慕容浅的身上:“阿浅,先找几个弟兄把宫青台和那五个残刀会的人抬出去,转移到建康城北的秘密据点,我之后自会安排其他人去善后。” “哪用这么麻烦?都杀了不就行了?反正咱们都已经知道许迈的下落了,还留着一帮祸害干什么?” 慕容浅一连三问,秦行云立刻忍不住用手指敲打了一下她的额头。 “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整天就知道杀杀杀?残刀会的五人既废,等他们醒了放走便是,既已失去武功,他们也不敢回帮会,更不敢多言今日之事,免得被上面追责,还被嘲笑是废人。至于宫青台,他更不能死,我能百毒不侵,他兄长宫青岩又不行,解铃还须系铃人,这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嘻嘻,懂了懂了……” 挨了一下敲打,却一点也不疼,慕容浅不仅快速领会了秦行云的意思,还直接变得嬉皮笑脸,看不见半分倨傲之色,随后快步离开密室,吹了一声口哨。 紧接着也就过去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有好几道黑影闻风而来,在秦行云和慕容浅的眼神示意之下,将宫青台和残刀会的五人抬了出去。 “为什么她在我面前那么凶,在你面前又那么乖?” 目送着那几道神秘黑影的离去,王徽之先是挠了挠头,接着自然而然地朝秦行云所在的方向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然是因为她跟我更熟一些,对你还不够了解。” “不……我觉得不是这个原因。” 王徽之很是认真地思索起来:“有道是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看她八成是心悦于你,所以……” 啪! 王徽之这番话还没说完,慕容浅就直接对着他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 好在这一掌既没有蕴藏内力,也没有携带多大的蛮力,否则王徽之此刻定然也会跟宫青台等人一样,进入物理意义上的的深度睡眠。 “你打我干什么?” “当然是打你乱嚼舌根,外加没有眼力见了!” “我怎么没有眼力见了?” 这次慕容浅没有解释,而是直接拽住王徽之的衣角,把他带了出去,随后顺手关闭了密室的大门。 如此一来,这里暂时就只剩下了秦行云与步长老。 “慕容浅……你太暴力了!我还有很多问题没问呢!” “下次再问!” …… 隔着一道石门,秦行云却依旧能听到慕容浅与王徽之的打闹声音,不由得摇了摇头。 好在这阵声音消失的很快,留在这里的步长老也并没有那么拘谨,不等秦行云主动开口,他就率先问道:“铁面先生,那位姑娘真的是叫慕容浅?” 秦行云点了点头,又道:“怎么,有何不妥?” 步长老道:“她若是个平民百姓,倒也没什么不妥,可若她是燕国皇族后裔,取这么一个名字,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大燕虽灭,但人心思归,慕容氏当不惧上刀山下火海,燃满腔热血,复祖宗基业!一个浅字……太戏谑了!莫不是在说慕容氏德行浅薄,难以再兴?” 闻言,秦行云忍不住笑了笑:“能这么理解,也不失为思路清奇,却是不知你是慕容氏的哪一位?” 第十七章 渔阳王 面对秦行云的问话,步长老忽然一怔:“我看上去真的那么像慕容氏的人?” 秦行云点了点头:“你刚跟宫青台一同过来赴约的时候,虽然是伪装成了随从的模样,看上去毕恭毕敬,完全不会质疑上面下达的命令,可当我与慕容浅隔着石门交谈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你微妙的表情变化,也就是说……那个时候,在我的感知之中,你就已经对慕容浅以及她手上的故国之剑展现出足够的兴趣了。” 步长老不禁深呼吸了一口气,接着像是在明知故问:“后来呢?” 秦行云笑了笑:“后来便是你与残刀会的另外五人见情况不对,纷纷拔出兵刃,他们用刀,你却用剑,并且握剑的手势跟大多数剑客都不太一样,并非正手握住剑柄,而是反手!指骨分明扭曲到诡异的弧度,脸上却没有太大的异样,更加让我觉得你不是一般的随从那么简单……再后来嘛,你便很识时务,只是做做样子,并没有真的出招。” 步长老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铁面先生果然观察入微,但这些东西又怎能证明我也是慕容氏的人?” 秦行云道:“你若跟慕容浅不是同宗同族,似乎也没必要站在她的角度思考问题,担心她的名字会对复兴燕国基业产生负面影响吧?譬如我,当初在得知她的姓名之后,只是觉得她的名字寓意还不错,压根不会联想到慕容氏德行浅薄的古怪方面。” “寓意还不错?好在哪里?” 步长老皱了皱眉。 秦行云则是面色坦然:“世事沉浮,非人心所能算尽,天道难测,讳莫如深,保持一个良好的心态,时刻都能对那些深沉复杂的事情浅笑以对,难道不是很好?” “……” 沉默片刻之后,步长老缓缓点了点头:“这么理解,倒是一个新奇的方式,也罢,终究是我想得太多,大燕纵要复兴,也是男子汉大丈夫要去拼命做的事情,怎能寄希望在一个小女子的身上?” “她可不是什么简单的小女子,但你这番话有些东西也没有说错,复国大业,总是那些敢于冲锋陷阵的沙场猛将以及精于政事的韬略文人联手,方才有机会化不可能为可能……” 秦行云目光闪烁,接着试探性地提到了另一个人:“以你之见,将这复国大业交给慕容垂,胜算几何?” “慕容垂?” 步长老先是愣了愣神,面色有些犹豫,可随着秦行云的目光变得愈发锐利,他也知道此时此刻,一味陷入沉默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并且当他的脑海之中真的浮现出慕容垂的身影时,对其的尊敬与崇拜也不允许他说出一些昧着良心的话,来诋毁这位慕容氏的“战神”! “建元二年,晋室之君尚是康帝司马岳,连及冠之年都还没有到的慕容垂更是一位英姿勃发的少年,便敢于跟随大军,讨伐宇文逸豆归,导致宇文部败亡!” “永和五年,慕容垂领军攻赵地,占幽州,势如破竹,无人可挡,获封吴王,众望所归!” “建熙六年,慕容垂与慕容恪兵锋相合,共破洛阳,又领荆州牧,拜征南大将军,其后数年,大小战役不断,几乎从未受挫,至建熙十年,更是在枋头一举击败桓温桓大司马!” 步长老回忆起慕容垂的显赫履历,情绪高涨的同时,另一只没有握剑的手忽然也是握紧了拳头,发出惊人的筋骨爆响之声。 而他回忆之时,虽然是用的晋室年号,所说的却都是慕容垂的耀眼战绩,更是直接把桓温在枋头一战失败的憋屈经历捅了出来。 秦行云不禁开始感慨,幸亏桓温此刻不在这里,否则以这位桓大司马的脾气,就算已经垂垂老矣,脸上皱纹如沟壑般盘桓交错,估计也会气得直咬牙,亲自下场给步长老几个巴掌! 至于打不打得中,打不打得过,那秦行云就不好说了。 毕竟在他的印象之中,桓温一直都是统领万军的领袖级别人物,当年在军中训练士卒的时候,也没有亲自下场比划几招。 故而时至今日,秦行云除了能够确定桓温的手劲很大之外,并不能对其个人武功做出一个精准的判断。 而眼前这位疑似出身慕容氏,只是流落江湖之后被迫隐姓埋名的步长老,则是肉眼可见的武林高手了! …… 秦行云思绪运转如电的时候,步长老依旧没有停止他的回忆与讲述。 无形之中,他似乎已经直接站在了慕容垂的立场,感受到了个人豪气冲天,军功彪炳,却依旧难以改变国破家亡一事的无奈感。 当然,除了无奈之外,他也有极大的愤恨! “像慕容垂这样的人物,军功赫赫,威风凛凛,不是枭雄,便是人杰,既无明显逆反之象,就该对其抱有绝对信任,否则外战虽胜,内乱不平,又有什么意义?!” 步长老咬了咬牙,继续道:“况且以我之见,局势混乱之时,本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谁知太傅慕容评连这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竟因嫉贤妒能,联合太后可足浑氏一同加害慕容垂,硬生生将朝廷的忠臣良将逼成了叛臣,简直愚不可及!” 言至激动之处,步长老直接怒而拂袖:“后面的结果,不用我说,铁面先生应该也已经知晓了吧?” 秦行云颔首回应:“被太傅和太后联合加害,若不出逃他国,便只能直接就地起兵了,慕容垂选择了前者,投奔苻坚之后,过得还不错,秦灭燕后,他虽未继续待在王位上,却也获封宾都侯,手上兵权并不弱。出逃他国,还能不受猜忌,继续混迹在王侯之列,就算不去细数他的耀眼战绩,只看这一点,他就注定是个传奇人物了。” 步长老道:“多亏有这样的传奇在,燕虽亡,但魂不灭,仍有不少火种留存于世,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翻天覆地,卷土重来!” “你看,一说到复国大业,你就这么激动,恨不得现在就把身上这层布衣扔掉,穿上铠甲戎装,与慕容垂一同冲锋陷阵,这种情况下,你说你不是慕容氏的人,谁会信?” 说话间,秦行云自然而然地耸了耸肩,露出一股轻松之态。 见他周身并无杀意,整个人还很放松,话也说到这个份儿上,再隐瞒下去便只能算是自欺欺人了,步长老索性点了点头,认真道:“铁面先生说的不错,我确实是慕容氏的人。” “那你是直系的皇亲国戚,还是稍远一点的宗室分支?” 与之对视的瞬间,秦行云终于是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大燕开国皇帝是我父亲,幽帝慕容暐是我兄长……” “这么说你是燕帝慕容儁的儿子?” 秦行云皱了皱眉。 慕容儁的治国本领算不算强,他暂时不想评价,只说其人际关系,那可是相当复杂了。 身为穿越者,秦行云稍微回忆一下史书,就记起来这位前燕的开国之君是个不吝啬分封宗室的主。 所以其继位不久之后,就先封弟弟慕容恪为太原王,慕容霸为吴王,慕容宜为庐江王,慕容桓为宜都王…… 除此之外,还有临贺王,河间王,历阳王,上庸王,北海王…… 秦行云愈发回忆,越有种把王位当成菜名来念的古怪感觉。 好在步长老已经提到,他是慕容儁的儿子,自然不会跟慕容儁的兄弟一个赛道。 秦行云闭目细想,很快在脑海中继续推演:“慕容儁封其子慕容臧为乐安王,慕容亮为勃海王,慕容温为带方王,慕容涉为渔阳王,慕容暐继位之前,则是先获封的中山王……” “你……是渔阳王慕容涉?” “你怎么这么快就得出结论了?” 加入残刀会,化名步长老,实则当年真的获封过渔阳王的慕容涉瞬间一惊。 秦行云的的嘴角则是微微上扬:“用了些许取巧之法,我虽不是秘闻堂的人,也没有建立太过庞大的情报网,可探听风闻,察言观色,并加以推演的本事还是有的。据我所知,燕帝慕容儁的几个儿子之中,也就渔阳王慕容涉最为神秘,燕亡前声名不显,燕亡后更是直接不知所踪……你流落江湖许久,三年前方才加入残刀会,时间点自然是对得上的,刚好你化用的姓氏还是步……步这个字,不就是涉字的右半边吗?” “铁面先生果然心思缜密……” 慕容涉额前微汗的同时,也是更加庆幸自己在之前做出了正确选择,没有跟随宫青台一起与秦行云为敌。 如果那时他做出了错误的判断,现在就算不死也得狠狠地褪下几层皮。 那时候他别说跟慕容垂一起兴复大燕了,就是能不能继续留在残刀会担任长老一职,都很难说。 毕竟以秦行云的强大手段,想让某个人在江湖上彻底消失,那可太简单了,简直是如同探囊取物,吃饭喝水般信手拈来! “燕国灭亡,虽然不是慕容垂的直接责任,但苻坚攻取燕地之时,作为一个降将,为了向新的君主表示忠心,他也是出了不少力的,绝不可能隔岸观火,置身事外……你应该也明白这一点吧?” “我当然明白。” 慕容涉此刻大概也知道秦行云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反应仍是显得相当坚定。 “所以你真的下定决心,非但不忌恨慕容垂,反而打算在时机成熟的时候去助他一臂之力,完成兴复大燕的壮举?” “我原本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 “现在呢?改变主意了?” “倒也不是改变主意,而是……” 慕容涉目光虚眯,声音突然变得更加深沉:“我仔细思考过,大燕若要兴复,无论是意图称霸的强秦,还是屡屡北伐的晋室,都得要乱起来才行,最好还是大乱特乱!否则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复国的机会?逆天改命之事,不容半点马虎,若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强行为之,只会适得其反,自取灭亡……我绝不可能犯那样严重的错误,所以为了争取那个时机的到来,我还可以再隐藏蛰伏许多年……” “我相信你确实有这样的本事,但你的身份已经被我知晓,我若是找几个人把关于你的消息散发出去,别说江湖很难有你的立足之地,你每天醒来要面对的杀手怕是都不计其数,如此一来,你尚未举事,就已经陷入被动,谈何大业?” “哈哈!” 闻言,慕容涉并未对此感到丝毫恐惧,反而是大笑了起来:“天下熙熙攘攘,可真正争夺的无非名利二字?铁面先生是可以把我的真实身份散步出去,可那样做对你而言能有什么好处?事实上,我现在敢于在你的面前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是已经笃定你我联手,能够获取更大的利益!” “噢?” 秦行云对此也不伪装,直接流露出了好奇的神色:“你所谓的更大利益具体是指什么?” 慕容涉道:“江湖人爬的再高,最后不都要寻找朝廷作为靠山才能够根深蒂固吗?否则指不定哪天就会摔下来,达成个粉身碎骨的结局……这些年晋室虽不断北伐,可收效甚微,桓大司马更是已至暮年,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撒手人寰,到时候晋室群龙无首,自然内乱横生,就算有谢安跟王坦之这样的大才辅佐,一个年幼的君主也不见得能派上多大的用场……将这样的朝廷作为靠山,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秦行云道:“你的意思是,我向晋室靠拢是在做无用之功,指望你口中的大燕趁乱兴复,卷土重来,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咳咳,乍一听是有些虚无缥缈,可我慕容氏素来信守承诺,铁面先生若能劝说盐帮帮主与残刀会合作,并暗中助我执掌整个残刀会,整合江湖势力,他年大燕复国,我把自己当年的封地让出来,保举你成为新的渔阳王,如何?” “口说无凭,况且真要到那一天,也太过遥远……” 秦行云目光闪烁,不等慕容涉继续提出条件,他就话锋一转:“我现在就要慕容氏的一件秘宝,你可愿意?” 第十八章 龙山秘闻 “慕容氏的至宝?” 秦行云足够开门见山,慕容涉反倒对此有些惊讶。 因为此时此刻,任凭他心思运转如电,一时半会儿竟然都不能确定对方口中所说的至宝究竟是指何物。 “慕容氏既然有称帝的资本,收藏的宝物自然是不在少数,即便当年灭国之时被秦军洗劫了许多,也依旧还有部分掌握在我们自己人的手里。铁面先生不妨把话说的明白一些,倘若你想要的那件宝物正好还在我们的手中,我愿替慕容氏的其他族人做主,将它双手奉上!” 慕容涉自认为这番话已经算是诚意十足的表现,没想到秦行云只是摇了摇头,接着反问道:“你当真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铁面先生,你到底什么意思?” 慕容涉愣了愣神,总觉得秦行云话里有话。 可现在又不是打哑谜的时候,他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主动承认了,连亡国的旧勋贵这种麻烦至极的身份都毫不避讳,秦行云还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接当着他的面说的? “也罢,看在你流落江湖多年,对于皇宫秘闻未必有那么多了解的情况下,我就再提醒你一次吧。” 秦行云目光虚眯,随后道:“虽说你父亲慕容儁才是实际意义上的的大燕开国皇帝,在此之前,你祖父慕容皝只是自称燕王,并未称帝,可真要计较起来,慕容皝才是奠定燕国基业的关键人物,这一点你不会不承认吧?” 慕容涉点了点头:“我当然不会不承认,事实上,燕国所有宗室都不会忘记祖父的功绩,否则当年我父皇登基称帝之后,怎会立刻追封其为文明皇帝?” 秦行云笑道:“你会这么想,那自然好,却是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龙山之事?” “龙山之事?” 慕容涉的眼神逐渐变得深沉,似乎是在更加努力地进行回忆,可最后他也只能摇了摇头,外加叹息一声,对着秦行云抱了抱拳:“还是请先生明示吧。” 秦行云道:“你祖父慕容皝自称燕王之后,有一日登临龙山,见到了黑白两龙绕空而行的惊人异象,当时就引为吉兆,之后再带群臣去观摩之时,又见二龙龙首相交,互相嬉戏,好似完全没有忧愁之感,只懂得如何潇洒快意!此后不久,他便对燕国境内进行大赦,还把新造的宫殿命名为和龙宫,同时又在龙山上修建了一座恢宏寺庙,名为龙翔佛寺,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没有想起来吗?” “好像是有这么一桩奇事……” 慕容涉若有所思,接着总算从一些散碎的记忆片段中寻找到了与之有关的消息。 但那已经是属于他小时候的记忆了。 当时把这些消息告诉他的也正是他的父皇慕容儁。 对于一个年纪轻轻的孩童而言,听到这种离奇之事,那就跟倾听更加久远的神话故事没有什么差别。 所以若不是秦行云突然提到当年的秘闻,如今已年过四旬的慕容涉还真不一定能想起来。 但想起来也不代表就解决了现在的问题。 此刻他仍是不明白,秦行云想要的慕容氏至宝跟当年这段离奇传闻有什么关系。 见慕容涉仍是一副半知半解的状态,秦行云也只得继续道:“龙翔佛寺竣工之时,天空上出现了五色虹光的异象,虽不见黑白两龙再次出现,可仍是引得众人对此啧啧称奇,更有不少技艺精湛的画师将当时的场景画了下来……” “你要找的不会就是那些画吧?” 慕容涉倒不是故意打断秦行云的话,而是听到这里,他好奇心的膨胀速度已经不是自己能够轻易控制住的。 秦行云笑了笑:“那些用做纪念的画,对我而言倒是没有多大的意义。我要找的是龙翔佛寺之内,镶嵌在两座雕像口中的圆珠。” “两座雕像?什么样的雕像?” “龙翔佛寺既是因慕容皝看见黑白两龙绕空而行方才一时兴起,派人修建而成的建筑,那两座雕像自然跟黑白两龙脱离不了关系。” “可我年幼时去过龙翔佛寺,并没有见到黑白两龙的雕像,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只是大殿内的龙纹柱。” “那是因为龙翔佛寺建成之后的第二年,黑白两龙的雕像就离奇失踪了,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有一种特点,那就是喜欢报喜不报忧,只愿信吉兆,不愿信凶兆,所以就算有人将消息传到慕容皝的耳中,身为燕王的他也只能因为怕引起更大规模的动乱,方才选择将消息强行镇压下去!再怎么费尽心思追查和寻找,那都是暗地里进行的事情了,绝不可能摆在明面上。” “竟然还有这种曲折之事……” 慕容涉心神震撼的同时,忽然也对秦行云的身份有所怀疑。 龙山上的龙翔佛寺在他祖父慕容皝自称燕王的时代就已经建成,那时候他父亲慕容儁都很年轻,并且之后也没有把这种秘闻告诉给他。 秦行云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探听到的? “铁面先生方才是说黑白两龙的雕像突然消失,而不是被破坏,那是不是意味着,是有人趁着夜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雕像偷偷运走了?” “这是最有可能的,但也只是其中一种猜测。好在我要的并非雕像本身,而是镶嵌在它们口中的圆珠,对你而言,难度无疑要小上许多。” “这……这叫小上许多?” 慕容涉的眼珠子都差点儿瞪了出来。 他都没见过龙翔佛寺上黑白两龙的雕像,自然也不会见过镶嵌在雕像口中的圆珠了。 那玩意具体是应该叫龙珠还是夜明珠混元珠之类的东西,他都不能够确定,上哪去给秦行云弄到手? 若不是考虑到秦行云的功力深不可测,连像宫青台那样拥有堪比四十年内家真气的江湖高手都在其手中撑不过几招,他现在真想拍拍屁股走人,把盐帮和残刀会合作的事情也给放在一边! “咳咳,铁面先生,你这着实是有点难为我了。就算你方才所说全都是真的,可我都没有见过那种东西,难道跟变戏法一样把它隔空变出来吗?况且我也实在不知道,你要它们究竟有什么用?” “怎么用是我的事情。就算你不清楚那两颗圆珠的下落,你慕容氏的其他人也会知晓。” “谁?” “譬如慕容垂。” “慕容垂?!” 慕容涉的眼皮跟着跳了起来:“怎么又绕到他的身上去了?我慕容氏的战神真的这么全能吗?连发掘古怪秘闻,都能够信手拈来?” 秦行云笑道:“你的思绪也没有必要突然变得那么偏门,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多方探查之下,确定了当年慕容皝秘密调查黑白两龙雕像失踪一事之时,就是将这宛若烫手山芋的任务交给了慕容恪与慕容垂。若论战神之名,慕容恪其实也当得起,可惜天妒英才,如今慕容恪早已去世,若要追寻当年之事,也只能让你去寻慕容垂了。算起来,你见到慕容垂,应该要叫他一声五皇叔吧?” 慕容涉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慕容恪是我父皇的四弟,慕容垂是我父皇的五弟,论资排辈,他们两个自然都是我的皇叔,可我出生的时间早了一点,也就比慕容垂小了几岁,像寻常人家一样,叫他一声叔叔都显得很奇怪了,当面喊五皇叔,真的很有挑战性啊!” 秦行云淡然道:“那又如何?成大事者,本来就该不拘小节。何况你也信服慕容垂的本事,有辅佐他兴复燕国之心,这声皇叔,你迟早是要叫出口的。” 慕容涉犹豫道:“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按照我原本的计划,我得将残刀会变成自己可以完全掌控的势力之后,再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去加入慕容垂的队伍,如今时机未到,残刀会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就让我去找他,太早了一些吧?” 秦行云道:“若是我说,我有办法让你在残刀会的地位快速提升,一年之内便能成为残刀会的实际控制者,你去寻找慕容垂,探听那两颗圆珠的下落,是否可以提前一些?” 闻言,慕容涉的眼前骤然亮了起来:“果真如此,我必因念及铁面先生的大恩大德,星夜疾驰,去秦国境内寻找五皇叔的踪迹,帮先生要到那两颗圆珠!” “你现在改口的速度倒是挺快……” 秦行云的嘴角微微上扬,接着道:“年前会稽山附近新发现了一条矿脉,尚未公之于众,也还未聚集人手正式开采,我在朝廷安插的眼线透露出的消息是,朝廷想要借大赦天下的名义,放出一批囚犯,去开采那条新矿脉。你若是足够机敏,现在就召集残刀会的人手,去跟管理囚犯的人打好交道,到时候开采矿脉得到的利益,给朝廷几分,给自己留下几分,不都是心念一动的事情吗?” “铁面先生果然神通广大!” 慕容涉对此大为欣喜,开采矿脉能获得多大的利益,他不可能不清楚。 抛开矿石能换取的金银不说,只说铸造兵器一事,也离不开铁矿。 瞒着朝廷私自铸造兵器,固然是仅次于私藏甲胄的大罪,但他慕容氏的大多数人几乎每时每刻都惦记着复国大业,难道还怕犯这种级别的罪? 若说这里面真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情,也就是负责开采那条新矿脉的囚犯到底是直接就近取用,还是从建康这边抽调过去,他现在还拿不定主意。 但秦行云既然敢把如此有价值的消息透露出来,想必已经做好了后手准备。 此时此刻,慕容涉倒也无需担心那么多了。 “有这么一桩划算的买卖,别说今日铁面先生对付的是一个冒牌的秘闻堂长老,就算是真的,我也有足够的理由去跟残刀会的上头交差了。但一年之内就让我执掌整个残刀会,仅凭这件事情,似乎还不够啊?” “你不用这么心急,后来居上的事情,我可是很有经验。况且我既然敢当着你的面做出承诺,就不会轻易食言,用《兰亭集序》和《快雪时晴帖》欺诈宫青台一事,也无非是因为他谋害兄长宫青岩在先,我便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罢了。” “有理,看铁面先生的气度,确实不像那么反复无常。” 慕容涉顺着秦行云的话做出夸赞,但下一刻,秦行云的锐利目光又让他有了不寒而栗的感觉。 “先生……你这是什么眼神?” “呵呵,也没什么,只是那两颗圆珠我一时半会儿得不到,总得想点其他的法子,让你现在就出一点血。否则我不就是平白无故地代表盐帮对你提供帮助了吗?” “也有道理,那先生现在想要什么?” “我认识慕容浅的时间虽然还不算长,但她总喜欢在我面前宣扬慕容氏的家传武功有多么深厚,偏偏她自己的本事还有相当大的提升空间,让我提不起多么充足的兴趣。你曾是燕国的渔阳王,情况自然不太一样,从你这里,我应该能得到真正有价值的武学秘籍吧?” “武学秘籍?” 慕容涉先是笑了笑,接着却又很快恢复了古怪的神色。 他的这种反应不禁让秦行云皱了皱眉:“难道我又找错人了?” 慕容涉沉思片刻,方才解释道:“倒也不是找错人,只是以铁面先生你的武学造诣,别说是我慕容氏的武学秘籍了,就是把天底下所有的武学精要全部收集起来,能够对你起到帮助的也屈指可数。毕竟在我看来,你的武功已经是到了登峰造极,深不可测的那一类!” “光夸我可没有用,我曾听慕容浅提到过,慕容氏有一门剑法颇为精妙,唤作《太阴十二剑》,不知这本剑法秘籍现在是否在你的身上?” 此话一出,慕容涉的反应显得更加迟疑。 但他犹豫许久,仍是从怀中掏出一本纸质书籍,上面赫然写着“太阴十二剑”五个大字。 然而接下来他的话却是让秦行云的眉头皱地更深:“太阴十二剑,传女不传男,我就算将秘籍给了先生你,你也定然练不成啊!” 第十九章 太阴十二剑 “真有这种古怪的限制条件?” 即便慕容涉此刻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在说谎,秦行云也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毕竟在他的认知之中,天底下的武学秘籍还真没有几个会在修炼的基础阶段就对性别做出莫大限制的。 就算有,以他的手段,也足以扭转乾坤! 譬如之前慕容浅使出的奔雷掌,原本的确是只适合身材健壮的年轻男子修炼,在他的指点之下,不也成功突破了桎梏? 虽说那其中也涉及到一些珍稀药草的运用,并非通过纯粹的人力来打破屏障,可短时间内就让慕容浅以阴柔女子之躯将至刚至阳的奔雷掌修炼到接近大成的地步,光这一点,就足以轰动江湖了! 只是因为秦行云知道什么时候该低调,什么时候该高调,又不想慕容浅将这种消息大肆宣扬出去,所以迄今为止,知道其中隐秘的人数才很少。 刚刚被抬出去的宫青台倒算得上是一个,但以他的身体状况,就算不被限制人身自由,一时半会儿也很难在外面乱嚼舌根。 …… 慕容涉倒是不清楚秦行云的复杂心绪,面对这种直接的疑问,他做出回应的速度倒是很快:“铁面先生,这《太阴十二剑》确实是传女不传男,我慕容氏的家训便有这一条,慕容浅不清楚,大概是因为她身上的皇室血脉并没有那么浓厚,属于旁系分支。” 言至此处,慕容涉也不禁变得有些好奇:“纵然是旁系分支,只要心向复国大业,也同样值得拉拢,铁面先生可知道她的父母具体是何人?” “我的问题还没解决,你倒是又开始提问了。” 秦行云撇了撇嘴,接着道:“但这种事情我也没有必要诓骗你,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衣衫褴褛,宛如乞丐,面目看似凶狠,浑身杀气,无非是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久了,用以防备他人的一种姿态罢了。那时候她的身边一个亲朋好友都没有,属于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这种情况下,你会好意思问她父母的下落吗?” 慕容涉怔了怔,转念一想,也确实是这么个道理,毕竟当时问这种问题,无异于在对方的伤口处撒盐,肉体上的创伤还没好,精神上就再次遭受冲击了! 其中滋味,任谁来也会感觉不好受。 “咳咳,当时确实是不应该问,但我看如今你们之间也算是相处了很久,否则你也不会叫她阿浅吧?她的身份来历,你后来真的没有详细打听吗?” “后来我的确是问了,可不代表她一定要回答,很明显,她只想承认自己的姓氏,不想回忆过去的惨痛经历。” 说到这里,秦行云不禁耸了耸肩,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 慕容涉的脸色也是跟着有了变化:“那倘若她是假冒的慕容氏族人,又该如何?” 秦行云笑道:“时移世易,慕容氏当年再怎么身份尊贵,亡国之后不都成了一盘散沙?想要聚起来都不容易,更有随时随地被人抛出去扬了的风险,如此情形下,有几个人会敢于冒认慕容这个姓氏?就算真有,我只能建议你快点去找个大夫,帮他们看看脑子。” “……” 慕容涉瞬间哑口无言。 话糙理不糙,他仔细思考之后,也觉得秦行云说的很有道理。 但一个家世不明,充其量只能算是慕容氏旁系分支的年轻女子,在他眼里,显然是没有修炼《太阴十二剑》的资格。 慕容氏的家训之中,对此也有明文规定。 所以尽管最开始他还有一丝拜托秦行云将《太阴十二剑》转交出去的想法,考虑到慕容氏的家训之后,他的这一丝想法顿时就如烟尘般散去。 然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秦行云居然会突然出手,将他手中的《太阴十二剑》抢了过去! “铁面先生,你这是何意?!” 慕容涉虽然也是一位武林高手,实际战斗力比起宫青台逊色不了多少,可有宫青台的前车之鉴,他原本就没有底气与秦行云正面抗衡,加上此刻后者是突然出手,速度快若雷霆,猝不及防之下,他手中的秘籍自然就如纸鸢般快速飞走。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我这是遵循古时圣贤的道理,慕容兄,见怪莫怪。” 秦行云淡然一笑,顺手将《太阴十二剑》收入自己的怀中,随后道:“这东西就权且当是你给我的见面礼了,否则那条新矿脉,我不见得能放心地让出去。” 慕容涉咬了咬牙,压下心头的一丝异动,接着沉声道:“铁面先生纵然得到这本秘籍,难道还能打破它传女不传男的规矩?我虽未仔细研究过这门剑法,可卷首几页也是看过的,若要修行此法,必须要阴气十足的体质,除了女子符合这个条件,便只有先天阳气不足,甚至提前引发天人五衰的孱弱男子勉强符合。” 说到这里,慕容涉差点忍不住怪笑出声:“何为先天阳气不足,提前引发天人五衰?那不就是天生的病秧子,随时有可能去跟阎王聊天喝茶的病鬼吗?铁面先生正值盛年,功力高深,又极有豪雄气概,我想断然不至于沦落到那种地步吧?” “这剑法的作用未免也太……” 自从拿到《太阴十二剑》的秘籍之后,秦行云的眉头就好像一直没有松展开来,始终是保持着紧皱的姿态。 慕容浅虽然不知道《太阴十二剑》传女不传男的规定,可当初对他提及这门剑法的时候,仍是信誓旦旦地说这是慕容氏压箱底的绝学之一,在众多秘籍之中能够排入前三! 可若真实的情况是如此刻慕容涉所说的那样,只有阴柔女子和孱弱男子才能修炼,那作用是不是也太有限了点? 人的体质一旦孱弱,无论男女,连做农活都是个很大的问题,属于肩不能提,腰不能扛,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一类,受个风寒都可能丢了性命,还说什么修炼上乘武功…… 那简直是痴人说梦! 像秦行云这种已经初窥长生之术门径的异类注定是跟“孱弱男子”这四个字没什么关系了。 至于阴柔女子…… 他想符合这个定义怕是得直接进入所谓的轮回。 思来想去,就算这《太阴十二剑》的上限真的很高,剑气所过,足以摧山断石,使得浪潮翻卷,更引起风云色变,在秦行云看来,那也是个十足的鸡肋。 虽说自己不能练,转交给慕容浅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看慕容涉那表情,明显也是不愿意的。 “本以为是个稀世珍宝,没想到还是个烫手山芋,我若将它转交给慕容浅,督促她日以继夜地勤加修炼,你会作何感想?” 犹豫片刻之后,秦行云也懒得弯弯绕绕,直接对着慕容涉问了这么一句。 慕容涉道:“东西都在先生你的手上了,你若执意如此,我当然也不能拒绝,可恕我直言,以慕容浅的武学底蕴,强行修炼《太阴十二剑》这种上乘剑法,是很容易受到强烈反噬的。剑招没学到几式,自己反倒先弄得一身内伤,那岂非得不偿失?” “事在人为,况且这门剑法她念叨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东西既已入我手,焉有不让她试一试的道理?” “可按照我慕容氏的家训,《太阴十二剑》只有出身嫡系的女子才有资格修炼,她若只是个旁系分支……” “什么嫡庶之别,直系旁系的,听着就让人耳朵不舒服,像是快要生出茧子了。” 秦行云摇了摇头,接着还真的在慕容涉的眼前做出了掏耳朵的动作。 见他有如此举动,慕容涉也是瞬间明白自己再怎么抗议也只能是无效的反应。 “罢了……就算她造化如此吧,国都亡了,守着那么多死板的规矩,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此话一出,秦行云很是欣赏地拍了拍慕容涉的肩膀:“你能这么想,足以证明你比你的兄长要强,当年继任帝位的如果是你,燕国说不定还能多支撑几年。” “先生慎言!” 慕容涉突然变得汗流浃背,接着连忙摆了摆手:“由始至终,我都没有称帝之心,况且废长立幼,自古便是取乱之道,大燕由我执掌,分崩离析的速度怕是只会更快!” “废长立幼……” 这下顿时轮到秦行云面色古怪。 毕竟眼前的慕容涉长着一副中年男子的脸,鬓发都有不少发白的迹象,就算没有天人五衰那么严重,那也已经有了自然衰老的痕迹,哪像什么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偏偏按他兄长慕容暐的年纪来推断,慕容涉现在的年龄也只能处于这个区间,不可能真的年过四旬,直追慕容垂了。 “我很好奇,你的实际年龄是多少?” “实岁二十一,虚岁二十二。” 从慕容涉的口中听到这般肯定回答,秦行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那么你确定在图谋兴复大燕之前,不先找个医术精湛的大夫看看,挽救一下你的沧桑面容?” 慕容涉叹息道:“心病还须心药医,况且这也跟我修炼的功法出了岔子有关,一时半会儿是解决不了的。” 秦行云对此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功法这么邪门儿,直接让人反向长生,加速衰老了?” 慕容涉道:“这并非我慕容氏的家传功法,而是一位江湖前辈传授,前辈有言在先,不可轻易对旁人吐露关于这门功法的详细讯息,还请铁面先生不要追问。” “好吧。” 见慕容涉的理由还算充分,秦行云也不便保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话锋一转,就有了送客的想法:“开采新矿脉一事,越快筹谋越好,何况你还要想办法跟残刀会的上层人物交代,我现在就不留你了。今日之事,倘若有人问起,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慕容涉点了点头:“是有贼人冒充秘闻堂宫长老,意图加害盐帮高层,铁面先生被迫还击,绝无半分责任。” “不错,你很上道。” 秦行云也知道这种说法多少有点厚颜无耻。 但人在江湖,没点厚脸皮又怎么能行? 见怪不怪,习惯就好。 见秦行云已有意放自己离开,慕容涉正打算踱步走出密室,忽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连忙回头对秦行云补充了一句:“铁面先生,《太阴十二剑》你可以转交给慕容浅,但别跟她说是我送的,随便编造个理由便是,另外,关于我的身份,暂时也请不要告诉她。” “可以。” 秦行云快速点了点头,竟然一点没有追问其中原因的迹象。 如此情形,反倒把慕容涉看呆了。 可一想到自己接下来的任务,他也知道愣在这里并无意义,对着秦行云抱了抱拳之后,他便一掌轰开密室石门,身影如疾风般飞掠而出。 “慕容氏若个个都有慕容涉这样的功力,就算不图谋复国,当个根深蒂固的武林世家倒也不错,有这样的资本。” 秦行云笑了笑。 此刻密室之中已再无旁人,他便顺手摘下了自己脸上的铁面具,接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 算算时间,王徽之与慕容浅应该已经回到地面上了,那么接下来他只要把昏迷的许龙带出去,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念及至此,他也快速打出一掌,但不是朝着石门方向,而是脚下地面。 原来这密室下方还有一层。 他此刻的掌力收敛了许多,并未如狂风过境般大开大合,只胜在精准,将力量聚于一点,触动沙石底下的机关齿轮。 咔嚓! 伴随着紧密而尖锐的机关运转声响,秦行云的身影猛然沉了下去,可在极速下坠的过程中,他的身体并未失去重心,呼吸也依旧均匀。 以至于他稳稳落地,来到密室下方的阴暗空间之时,并没有引发一点多余的声响。 等机关停止之后,周围又恢复了静谧。 那种感觉,就仿佛真正的黑暗已经将这里彻底笼罩。 蓦然间,秦行云屈指一弹,以内力摩擦房间内的木块,引得火星飞溅,落入油灯所在的位置。 一点光明乍然而现。 他呼喊许龙的声音也很快传出:“别睡了,该醒了。” 第二十章 惊神咒 秦行云连声呼喊,躺在一堆柴草上的许龙却始终没有反应。 换做脾气暴躁的人,此刻说不定已经一脚踩了上去。 但秦行云凝视着许龙许久,终究只是心平气和地走了过去,随后微微俯身,伸出右手食指,在他的胸口处轻轻点了三下。 三下之后,许龙果然睁开眼睛。 但看他那满是疑惑的眼神,此刻显然跟清醒两个字扯不上太多的关系。 “秦教主……我这是在什么地方?” “这还用问?明显是个暗无天日,只能用油灯来照亮的地方,你若是再不跟我出去,这里估计很快就会成为一座真正的牢房了。” 秦行云的这番话倒是颇为吓人。 可看到其嘴角携带的那一丝笑意之后,许龙并没有感到害怕,微微摇晃了一下脑袋,就用着同样玩笑的语气回应道:“按我这通缉犯的身份,蹲牢房估计跟回家没什么两样,真正做到了与自由的亲密接触。” 秦行云道:“可你这个通缉犯是继承了你师父的遗志方才存活下来的,谋定大事之前,岂能轻易陷入牢狱之中?” 此话一出,许龙瞬间就跟打了鸡血一样,直接从柴草上翻身跳了起来:“有道理!师父的遗志尚未完成,我岂能在这里虚度光阴,为今之计,应当……” “诶,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后知后觉的许龙目光快速转动,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我记得之前我是看到一只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怪手,惊异之下本能地挥剑斩了出去,可击中的却仿佛是个木头,一点血花都没看见,然后我就直接滚入地缝之中了,为什么我现在是在这个暗室里醒来?” 许龙越想越是觉得可疑:“秦教主,这到底是你另有深意的安排,还是一时兴起的玩笑?” 秦行云耸了耸肩:“玩笑的次数本就应该有所限制,多了反倒没了意义,你现在真的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什么变化吗?” “变化?” 许龙开始打量起自己:“衣衫完好,四肢健全,我的宝剑也没有弄丢,就放在柴草的旁边,能有什么变化?” 秦行云不禁摇了摇头,随后顺手从怀中取出一枚小铜镜,对着许龙所在的位置扔了过去。 许龙眼疾手快,立刻将那巴掌大小的铜镜接过,随后会意地照了照,竟是惊讶地发现自己的眉心之中突然多出了一道形如闪电的紫色印记! “这……这是何物?” “这话不该我来问你吗?” 秦行云目光一凛:“我原以为起兵之前先喝符水是旁门左道才会做的事情,没想到你这所谓的太平道传人竟然也提前喝下了符水,甚至被人下了咒印都毫无察觉……” “咒印?秦教主说的是这道紫色印记?!” 许龙立刻将铜镜递了回去,随后用双手反复感受着自己眉心之中的特殊印记,虽说没有什么疼痛感,可就是有一种十分古怪的触感,仿佛摸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肌肤,而是已经变得干枯的树皮。 “这……这……这……秦教主,我愿以张角的名誉担保,太平道绝对没有这种咒印啊!这是哪个旁门左道给我暗中下的绊子,我也不清楚啊?!” “张角?说的你跟他很熟似的,黄巾起义距今都多少年了……” 秦行云再次摇了摇头。 许龙的表情却很认真:“不管过去了多少年,张角都是太平道的创始人兼第一任首领,对敌之前先喝符水,说不定也是从他那传下的规矩,否则我师父当初也不至于把那么难喝的符水硬生生灌入我的口中了。” “灌入?意思你喝了很多?” “足足三大碗的量!能不多吗?” 回想起当初的那一幕,许龙仍旧显得心有余悸,差点下意识地打了个饱嗝。 秦行云不禁好奇道:“那么除你之外,那八百信徒在进攻皇宫之前,还有多少人也喝过你师父特制的符水?” 许龙想了想,道:“大概也就二三十个,那次起兵本就仓促,好多人连兵器甲胄都没有,攻入皇宫洗劫武库之后方才勉强凑齐,更别说特制的符水了。秦教主,你也知道,太平道的符箓,可不是找一两张黄纸随便画上几笔,就能够完成的。” 秦行云继续追问:“你们与朝廷军队火并之时,其他也喝下符水的人是否也像你现在这样,眉心之中凸显出了一道形似闪电的紫色印记?” “那肯定没有,不然我现在至于这么惊讶吗?话说这玩意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许龙挠了挠头,正在沉思之时,忽然又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向秦行云:“秦教主,你我在飞雪楼见面的时候,我可没对你提到过有关符水的事,你是怎么发现的?” 秦行云道:“自然是分析出来的,算算时间,迄今为止,你们八百余人同朝廷军队在皇宫厮杀,也就过去了三个月左右的光景。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你是那场血腥大战中唯一死里逃生的人,又长途跋涉,去找过远在豫州的萧万陵,所受的伤势又岂会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偏偏这个节骨眼,你非但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还能催动剑气,出剑时快若雷霆,除了符水这类玄奇的东西之外,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 许龙道:“就不能是我体格强壮,恢复速度异于常人?” 秦行云笑道:“好,那我现在打你一掌,只要你能撑住,看到明天的太阳,我就承认你的恢复速度比符水的效果还要强。” 此话一出,许龙心神震动,连忙道:“咳咳,秦教主,我看就没这个必要了,毕竟我的剑都能被你隔空弹开,要我跟个沙包似的站在原地,硬挨你一掌,那不得当场吐血数升,昏迷不醒啊?” “所以你承认自己恢复速度这么快是因为之前喝下过符水?” “八九不离十吧,师父之前也说过他特制的符水比许多灵丹妙药都管用,虽然不至于让人直接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可让人强筋健骨,爆发出好几倍的战力,还是做得到的!” “那你师父当时难道没有提到过这种符水的副作用?” “副作用?”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了,结合此刻自己眉心之间的异样,许龙总算有所领悟,可语气还是显得有些怀疑:“他确实没有说……这就奇了怪了!纵然符水真的有副作用,暗含咒印巫术之类的东西,我师父没道理不提前告知给我吧?” 思虑片刻,他看向秦行云的目光愈发闪烁:“秦教主若是认为我师父居心不良,暗中给我使绊子,未免也太荒唐了一些?当初若非他老人家好心收留,我说不定早就因为饥寒交迫,魂归天外了……这种情况下,你说他会暗害我,我定然不会相信!” “那万一是这符水的副作用连你师父也不知晓呢?” “啊?” 秦行云的猜测并未抹去许龙心中的疑惑,甚至还反过来增添了他的好奇心。 但转念一想,他又觉得那样的可能性并不大。 “我师父要是连符水的作用哪些是正面的,哪些是负面的都分不清楚,那也太草率了一点吧?” “你们八百多人就敢攻入皇宫,谎称司马奕复辟,已经很草率了,还在乎多这一点吗?” “……” 秦行云的这番话如同一柄利剑直击要害,瞬间让许龙哑口无言。 足足沉默半晌,许龙方才鼓起勇气重新开口:“那就算是我师父疏忽了,秦教主你更神通广大,学识渊博一些,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我眉心的这道印记到底意味着什么?” 秦行云道:“若是我观察无误,这应该是惊神咒的一种变化,中此术者,倘若突然受到剧烈惊吓,眉心印记便会自然显化,为中术者提供极其强大的力量增幅,效果可比你服用的符水本身强烈多了,说是它的十倍,也毫不夸张!” 许龙顿时一惊:“果真如此?那为何我现在全无力量暴涨的感觉?” 秦行云道:“凡事都有个适应的过程,何况你还是重伤初愈之体,要适应的时间自然更长,加上你才刚开始激发惊神咒的印记,按照我的估计,你最快也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才能开始掌控咒印的力量,至于更加紧密和完美的融合,至少也得一年半载。” “那么久?” 听到这里,许龙脸上刚刚涌现出的兴奋瞬间消散于虚无。 秦行云不禁提醒道:“这是惊神咒,又不是帮你稳固本心,驱除邪祟的清心咒,其作用本身是偏正面还是负面都不好说,难道你现在就觉得提前催动它的力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许龙认真地想了想:“有理,是得做一点最坏的打算,才能够更加合适地应对。秦教主,你就直说吧,我若任由惊神咒的力量潜伏在身体内,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样?” 秦行云道:“那自然是在融合咒印力量的过程中迷失本我,比修炼上乘武功时走火入魔都还要严重,轻则经脉寸寸断裂,随后爆体而亡,重则性情大变,宛若被人夺舍,只知杀戮,不明是非,生不如死!” “经脉断裂,爆体而亡还是轻的?!” 见秦行云此刻完全不像是在说什么玩笑话,许龙差点被震惊地又一次昏倒过去。 好在关键时刻,秦行云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沉声道:“最开始我只是本能地猜测你服用的符水会有些副作用,所以带你和王徽之来此处之前就已经悄悄安排好了人手,出其不意地吓一吓你,没想到直接试出了惊神咒……虽然这咒印不是我给你下的,可让其显化印记,我也是出了力的,不会轻易撒手不管,你若愿意听我的,事情或许还有些转机。” “秦教主惊才绝艳,神威盖世,我对你的敬仰犹如……” “停!我让你听我的,没让你胡乱拍马屁,说重点!” “噢噢……重点就是我愿为秦教主鞍前马后,赴汤蹈火!只求秦教主救我于危难之间,万万不要让我被一个咒印给吞噬心智……” “很好。” 明确许龙的态度之后,秦行云对着他眉心之间的紫色印记又是屈指一点,随着精纯内力涌入,竟然直接让印记消失不见。 等秦行云放下手指,许龙自己再去触摸的时候,已经是体会不到干枯树皮般的触感,甚至肌肤还比原来的柔嫩平滑了许多。 等等…… 形容一个男子的肌肤柔嫩平滑是不是有点奇怪? 许龙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这当然很奇怪。 可当他注意到秦行云的手掌本就白皙如女子,无论手心手背,都是一点老茧和疤痕都看不见,观其五官,又比绝大多数终日闭门读书的书生都要俊朗秀气许多,瞬间就感觉自己的这点变化跟对方相比,完全是小巫见大巫啊! “秦教主,你这……到底是怎么保养的?我真的很好奇啊!” “这是你这个年纪该好奇的问题吗?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心中应该装着更大的事才对。” 说着,秦行云再次拍了拍许龙的肩膀,还情不自禁地散发出一股老气横秋的气场。 偏偏他的面貌还是停留在十六七岁的少年阶段,声音也早已从戴上铁面具时的中年男子声线恢复到了少年音色,这就自然而然地导致眼前的一幕有种明显的离奇感。 甚至是荒诞感…… 好在这会儿许龙的表情管理做的相当不错,只是微微愣神,接着就话锋一转:“印记都消失了,我这咒印的力量是不是就被控制住了?” 秦行云道:“哪有那么容易?等印记被你主动激发的时候,我才有机会真正帮你控制惊神咒,这次只不过是最基础的试探。欲成大事,原本就应该多一些耐心。” “有道理,那么我们下一步做什么呢?总感觉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错过了不少事啊……” “自然是从地下回到地上,找到王徽之,去他的府邸做客了,琅琊王氏的人脉,哪有用一次就丢掉的道理?” 秦行云笑了笑。 古怪的是,即便他此刻并不是在冷笑,仍是给人一种心底发寒的感觉。 第二十一章 独特气质 一个趋于完美的计划,有时根本赶不上偶然的变化。 所以当许龙跟随秦行云离开地下空间,回到地面上,四下张望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来时的那辆马车,他立刻就瞪大了眼睛,随后猛然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他娘的,怎么到了建康,还会遇到光天化日被人洗劫马车的事情?天子脚下,竟也如此放肆么?!” “谁跟你说我们的马车被人洗劫了?” 与之相比,秦行云的反应无疑淡定了许多。 “倘若没有被洗劫,那为什么我怎么也找不到它的踪迹?” “我看你真是在里面睡得太久,不仅失去了时间观念,还对方向都没了清晰的认知,你确定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跟来时的一模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个坍塌了大半的茅草屋……” 许龙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座茅草屋虽然也坍塌了大半,可跟他触发机关,被人拉入地缝之中时所在的那间屋子有着很明显的差别。 其他细节暂且不说,就说屋子的朝向问题。 那间屋子是坐北朝南,这间却是坐南朝北,联系起来,就仿佛是在摆弄一面镜子。 是正还是反,全看自己的状态清不清醒。 “嗯,这会儿应该是清醒了……” 许龙的手掌逐渐从大腿挪移到脑袋,用力地敲打了自己几下。 既然位置都不同,那他这会儿看不到来时的那辆马车,好像也很正常。 但下一刻,他又忍不住对着秦行云提出疑问:“秦教主,为什么我们不顺着来时的方向原路折返回去呢?” 秦行云直接反问道:“你建造地下通道的时候难道只设置入口,而不设置出口?” 许龙道:“那怎么可能?真要有人这么做了,那不成缺心眼儿了吗?” 秦行云道:“那我们有出口不走,非要顺着来时的方向折返回去,从入口处走出来,就不显得缺心眼儿了?” “……” 许龙瞬间一愣。 确实,把出口当成摆设,建造了却又不用,好像也挺奇怪的。 但问题是这样一来,他们若要去寻那辆马车,岂非要耽搁更多的时间? 约莫是看出了许龙心中疑虑,秦行云忽而笑道:“其实你现在回去,也找不到那辆马车的,毕竟先出去的是慕容浅与王徽之,我们接下来既要去王徽之的府邸,总该让主人家抄抄近道,先坐马车回去摆上宴席。” “慢着,王徽之我记得,这慕容浅又是谁?” “你都叫我一声秦教主了,我手底下还不能有几位得力助手了?” “当然可以,问题是慕容这个姓氏……” 许龙皱了皱眉,接着却没有细问慕容浅的身份,而是先关心起她的性别:“此人是男是女?” 秦行云道:“是个妙龄女子,跟你年纪差不多。” 转眼间,许龙眉头皱得更深:“男女体质本就差距极大,她若跟我年纪相仿,就算自幼修行武艺,也不见得能比我的功力强,让她护送王徽之回府邸,是不是容易出岔子?” 秦行云笑道:“也许对慕容浅而言,那并不是护送,而是胁迫。” “胁迫?” 许龙怔了怔,有些不太明白秦行云的意思。 秦行云不再用言语解释,而是顺手从旁边一截断裂在地的树枝上取出一个小纸条,随后递给许龙。 许龙接过纸条,认真看了看,表情瞬间变得精彩。 “王徽之絮絮叨叨,婆婆妈妈,不似书圣之后,宛若菜市妇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便擅作主张,将他押回府邸,还望秦大哥见谅!” 反复确认过字条上的讯息之后,许龙的嘴角不禁微微上扬:“还真是胁迫啊!这姑娘倒是有点儿意思,寥寥数语,把王徽之的特点描绘地淋漓尽致,依我看来,她是个可造之材!” 秦行云道:“你这是对王徽之本身也抱有一定意见,所以才会这么想。事实上,书圣笔法,他也继承了几分,只是不如他七弟王献之模仿得那么像而已。而若论狂放恣意,王家七子之中,他无疑是最突出的那个,怎么可能真的只有絮叨和啰嗦这样的特点?” “那又如何?我原以为他还是个潜在的武林高手,没想到真动起手来还不如一个女子,直接被其拿捏了……” 许龙摇了摇头,嘴角笑意不止。 过了片刻,他方才调息运气,收敛心神,转而对秦行云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是徒步去附近的商会,再雇一辆马车?” “不急,我先给附近的杂草挪一挪窝,你呢,就把手上的纸条处理掉吧。” “噢。” 许龙本能地回应了一声,接着直接把手里的纸条吃了进去。 刚刚才用掌风扇动周围杂草,掩盖出口机关痕迹的秦行云看到这一幕,不禁愣了愣神:“你这是干什么?” 许龙眨了眨眼:“不是秦教主你说的让我把这纸条处理掉吗?” 秦行云更加疑惑:“这就是你处理纸条的方式?” “那不然呢?” 许龙耸了耸肩,姿态虽然放松,可神色却很自信:“高端的隐藏踪迹之法往往采取最为朴素的方式,我师父这么教过我的。” “人才……” 秦行云忍不住以手扶额。 他原以为以许龙的功力,挽几个剑花把纸条劈碎,再混着杂草泥土一埋,就是个顺手而为的简单事情。 想办法点个火把纸条烧了,那也是合情合理。 没想到这家伙居然直接把慕容浅留下的纸条吃了……还说是他师父教的…… 如今这太平道,当真是能人辈出啊! “算了,看在你体内潜藏咒印的份儿上,不跟你计较这么多,走吧。” “这就走了?秦教主,你这隐藏机关的方式是不是草率了点?” “我就是做做样子,活动下筋骨,真正隐藏机关痕迹的是此刻还在地下空间内没有上来的人,待我们走远,无论入口还是出口,他们都会用特殊的法门封闭,不用你操心那么多。” 略微解释了一下之后,秦行云主动走在许龙的身前,步伐有条不紊,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哼起小曲。 许龙虽然听不清楚那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曲子,可也快步跟了上去。 如此迈出了几十步,两人尚未离开这片废弃民居地带,就都凭敏锐的感知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好像不用我们去商会再雇一辆马车,这会儿已经有一辆赶过来了。” “你听得见车上有多少人吗?” “三个人的呼吸,错不了,车内一个,车外两个,应该是一主二仆的配置。并且除了车马本身的动静之外,我还听到了金银首饰和铃铛一同在风中摇晃的声音,这年头,敢于直接露富的都是猛士,敢于在马车上露富的,那便是猛士中的猛士!” “你这才像点样子。” 秦行云点了点头,那辆突如其来的马车此刻距离他们实际上还有六十多丈的距离。 这种情况下,许龙不仅能听到马车的动静,还能直接确定车上有几个人的呼吸,已经是超越了大多数江湖人。 更不必说他还跟着分析出了这是一辆敢于露富的豪华马车。 所以这不仅证明了许龙的价值,更凸显了许龙的潜力! 秦行云现在有理由相信,只要许龙愿意接受他的培养,往后定然会成为一个名震天下的绝顶高手! 至于现在…… 蓦然间,秦行云清了清嗓子:“豪华马车,不惧露富,可招摇过市,也可穿梭乡野,单凭这一点,便不会是底层的平民百姓,很有可能是某个世家子弟,你觉得这辆马车我们劫是不劫?” 许龙的大脑好像完全没有经过思考,直接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做出表率:“当然劫了!不仅要劫的快,还要劫的准!确保这三个人之中,没有一个能跑出去报官,否则怎能凸显出我这种草莽英雄的独特气质?” 秦行云道:“你确实这是草莽英雄,而不是杀人夺宝的山匪?我怎么感觉你现在不仅要劫马车,还要一不做二不休地把那三个人给除掉呢?” 许龙微微一笑:“秦教主,这你可就误会了,像我这么志气高远的有为青年,岂会随便杀人?我方才的意思是,只要我出手的速度够快,确保他们在看见我的真面目之前,就纷纷昏倒,不就杜绝了其他潜在的麻烦?” “他们醒了之后不是一样可以去报官?” “那时候报就报呗,反正都没有见过我的脸,又错过了最佳的追击时机,甚至通缉令上都不知道怎么画我的画像,难道还能凭空变出线索,顺藤摸瓜,挖出我是袭击皇宫的大逆之人这一秘密?” 许龙对此毫不畏惧,并且一想到自己马上就可以劫富济贫,他整个人还突然呈现出一股异样的兴奋姿态。 秦行云甚至可以注意到,他的手还没有开始拔剑,就已经剧烈颤抖起来。 “你真这么亢奋啊?” “不仅亢奋,我还热血激昂!不管他是哪个世家子弟,敢在我面前露富,就要做好被洗劫……咳咳,不是,是被重新分配的觉悟!秦教主,我都想好了,人我只负责打昏,性命一概不害,马车上值钱的物件变卖之后,建康城附近的穷苦人家分七成,剩下的三成方才归我。” “我的那一份儿呢?” “哎呦,秦教主,你可真会说笑!你可是盐帮的实际控制者,外面的衣裳看上去再普通,都无法掩盖你随时有底蕴招兵买马,揭竿而起的资格!哪像我啊,过了太多两袖清风的日子,又听了太多劫富济贫的侠义故事,好不容易有机会实践一把,你难道还要跟我抢吗?” 许龙说得头头是道,气息有所松动都浑然不觉。 秦行云也懒得在这个节骨眼上纠正他,微微一笑之后,就快速掠进了旁边的一处隐秘草丛。 “够义气,说不管就不管了!” 隔空对着秦行云比划了一下大拇指之后,许龙顺手扯下右手衣袖上的一处布料,当作简易的蒙面黑巾,熟练地套在了自己的脸上。 那豪华马车的速度明显比他预料之中的要快上许多。 以至于许龙前脚完成蒙面的动作,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天,尚未来得及活动一下筋骨,后脚马车就已经到了。 稍纵即逝的时间配合周围忽然涌起的劲风,无形之中已为他增添了一股独特的气质。 尤其是当他的蒙面黑巾都有一部分随风飘扬,将他下巴上的胡渣都展现出来之后,已经无需他动手,豪华马车之上,两个家仆打扮的年轻男子就已经面面相觑。 “该死……点儿怎么这么背,光天化日都能遇到贼人劫道,还是在天子脚下!” “我早说不该走这条路的,更不应该在车上装这么多饰品,万一遇到居心不良之人,不就……” “你早说?你早说有个屁用!下命令的又不是我,是三公子啊!” 许龙尚未拔剑,车上的两名家丁在将马车停靠之后,就有了互相争吵的趋势。 “两个饭桶!嚷嚷什么?” 车厢之内,所谓的三公子则是颇具威严,一声呵斥之后,主动掀开车帘,跳下马车。 “壮士,你是要劫我?” 出乎许龙的预料,这位三公子目光向他所在方位投掷过来的时候非但不惊,还很有礼貌地抱拳行礼。 他心生疑虑的同时,也是连忙认真打量起对方。 便见这是一位面相在十五六岁左右的少年,身上的锦衣华服不仅做工精致,还干净如新衣,与王徽之那宛若在泥土草地里滚了好几圈的状态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除此之外,他还注意到对方的腰间藏着一把折扇。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折扇的作用不仅是用来观赏和吹吹风那么简单的,反倒是有代替兵器的可能! 问题是一个面相比秦行云还要年轻的少年,真的有足够的功力将折扇发挥出堪比刀剑般锐利的程度吗? 许龙对此表示怀疑。 见他只是沉默不语,少年嘴角含着微笑,忽然做起了自我介绍:“我名顾三郎,来这建康城,不为经商,只为寻亲访友,壮士若是坦诚,先摘下面巾与我一见,可好?” 第二十二章 远房亲戚 “你真的很奇怪。” 许龙凝视着言谈举止都显得颇为怪异的顾三郎,忍不住摇了摇头:“我既然是来劫道的,隐藏自己的真实面容,自然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事实上,我戴上这个黑巾的时间也没有多久,现在你却想让我把它直接摘下来,就为了所谓的坦诚……” 说着说着,许龙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上扬起来:“若是打家劫舍的人个个都这么坦诚,贴满城门口的通缉令肯定会比现在多出三倍不止,并且每一张通缉令上的画像都很写实,能够精确到细小的痘印,又或者说是皱纹。” “很有道理,但如果我现在拿出三十两白银,只为见壮士一面,你还忍心拒绝吗?” 顾三郎也是跟着笑了笑,同时顺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稍微晃荡了几下,里面就传出银钱交响的声音,听其动静,所谓的三十两,似乎还只是最保守的估计,实际价值或许还会更高。 但许龙仍是摇头,浑然没有摘下脸上黑巾的意思。 “小子,你毕竟还是年轻了一些,只知有钱能使鬼推磨,却不知变通。” “变通?” 顾三郎揉了揉眼:“阁下的意思是……让我变通到有钱能使磨推鬼的地步?” 转瞬之间,许龙已开始拔剑。 剑锋在阳光下晃动,凝聚锐气,闪烁寒芒的时候,他嘴角的弧度显得更加明显:“错了,我的意思是,只要现在就解决了你们,不管是你手上的三十两白银,还是马车上其他值钱的东西,统统都是我的!既然如此,我还冒风险跟你做交易干什么?” 闻言,顾三郎的脸色一黑:“这年头打家劫舍都不讲究基本法则了吗?已经上升到这种厚颜无耻的地步了?” 许龙仰天大笑:“哈哈!我现在做的事情可比打家劫舍高级许多,是真正意义上的劫富济贫!” 当一个人在某个方面的信仰足够强烈,世俗约定的善恶黑白界限便会因为这份强烈的信仰而趋于模糊。 身为太平道的传人,卢悚的弟子,自家师父被朝廷唤作妖人的时候,许龙自然也会跟着承受不少的谩骂。 偏偏他的信仰真的很强烈。 以至于他从来都是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很少在意旁人的眼光,更无惧世俗的非议! 带着这样的豪气,即便此刻他这蒙面姿态看上去真的像个不讲道理,只认财宝的山贼,他出剑时的剑气也携带着一往无前的浩然气势! 既是浩然之气,无论数量多少,在凝聚而的那一刹那,就与通俗意义上的凶狠匪气形成了鲜明对比。 即便功力高深如秦行云,此时隐藏在草丛之中,看到这一幕,也是有所动容。 至于身为当事人的顾三郎,那表情变化就更加夸张了! 他就仿佛是看到了某个神仙,瞳孔急速放大,写满惊异的同时直接忘记了自己该怎么出招。 等许龙的剑气逼近他身前寸许的位置,他方才勉强唤醒自己的肌肉记忆,本能闪躲开来的一瞬,右手习惯性地去拿腰间折扇。 可惜许龙的动作始终快他一步。 那股剑气虽只是与顾三郎的锦衣华服擦肩而过,割下了几分布料,而未伤及人体要害,可许龙此刻的意图原本就是控制住顾三郎,而非更加凶残的杀伤。 所以顾三郎身体闪躲的时候,许龙鬼使神差般地扔出飞剑,用剑刃的侧锋将顾三郎手上的折扇打落,紧接着身体翻转腾挪,借助腾空旋转之势,一脚精准地踢在了顾三郎的肩膀上! 本该势大力沉的一记飞踢因为许龙的及时收力而散去了大部分的后劲,可顾三郎毕竟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少年人,挨了这么一下,浑身筋骨就已经开始酸痛,出现了更加明显的破绽。 见状,许龙眼疾手快,反手一个擒拿,就将顾三郎牢牢地控制在了自己的手掌之中。 至于那两个家仆打扮的男子…… 许龙用眼角余光朝着周围轻轻瞟了瞟,很快在马车底下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不好……他好像注意到我们了!” “蠢货!我早跟你说过,躲在马车底下不是什么良策,现在倒好,输人又输阵,三公子也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 “你他娘的就会事后逞威风,方才你怎么不先上,去支援三公子?” “我那不是以为三公子天赋异禀,武力超群,能够轻松退敌吗?” “放屁!你就是怂了!” …… 马车底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骂骂咧咧的姿态。 许龙都不用继续出手,这两人就已经自行争得面红耳赤。 “这么两个贪生怕死的货色,你怎么能够放心让他们担任你的护卫?” “他们本来就不是护卫,那身衣服就是家丁才穿的,我顾家的正式护卫,都是清一色的黑色劲装,内置软甲,如此既精密又有格调的配置,他们也配?” 顾三郎说这话的同时,已经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要不是家族经历变故,他身边就只剩下几个可用之人,没有多余的选择,他是绝对不可能带这么两个中看不中用的货色出门的! 比起自己被许龙轻易拿下,这一刻,更让他感到屈辱的正是这两个未战先怯的软脚虾! “那你们顾家的正式护卫去哪儿了?” 许龙可不知道顾三郎的家族出现了什么变故,只是对此感到好奇。 “别提了,一言难尽……既然技不如人,现在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壮士,马车上值钱的东西你随便取,那三十两银子你也顺手拿去便是,如有必要,扒了我这身衣服也不是不行,但是那把折扇,你不能动!” “噢?” 听到这里,许龙立刻点上了顾三郎的穴道,随后闲庭信步般地朝躲在马车底下的两人走去。 他这会儿明显是刻意放缓了步伐。 可那两人仍旧在争吵不休,既没有选择逃跑,也没有选择应战,许龙都不用认真,脚掌一跺,震起两个石子,再顺手扔出去,就直接以隔空点穴的方式点中了他们的昏睡穴。 完成这一步骤后,他方才去另一个方向捡起自己的剑。 那把折扇就在长剑的旁边,许龙自然也不会放过,顺手一并拿起。 有趣的是,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扇面,就巧合地引发了某个机关,刹那间数十道暗器若密集箭雨般发射出去,在空气中都摩擦出了强烈的火星! “暗器?原来如此……” 许龙点了点头,若有所悟。 如此看来,他之前的直觉是对的。 这把折扇确实不是什么普通的扇子,倘若顾三郎的武功足够高,速度也再快上一些,便有机会赶在他出剑之前,先行催动暗器。 那样的话,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战局绝对不会出现像现在这样一面倒的情况。 但问题接着又来了,内藏机关的防身利器,确实有其作用独到之处,可若论实际上的价值,不见得能比顾三郎这一身锦衣华服尊贵。 为何顾三郎现在只想要这一把折扇,连自己身上的衣服都能舍去? “这扇子该不会是你某个重要的朋友送给你的吧?” 许龙犹豫片刻,直接当着顾三郎的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 此时此刻,并未被点中昏睡穴的顾三郎仍旧可以思考,只是被限制住了身体的行动力。 按理说这会儿他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是应该尽力配合许龙的,可他思索了好一阵,都没有正面回答,反倒皱了皱眉:“话那么多干什么?技不如人,我现在没什么好说的。其他东西你要拿就拿,只给我留下这么一把扇子,难道很过分吗?” 许龙道:“按照正常的逻辑,这确实不过分。但如果我是个大奸大恶之徒,在这里杀了你,确保毁尸灭迹,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方才带着金银财宝遁逃,也很合情合理吧?” 这么一番看似具有强烈威胁性的话,传入顾三郎的耳中,却反倒激起了他的笑意:“我可从没有听说过,哪个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会敢于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凶名……就算你的脸皮真有那么厚,胆子也真的那么大,敢在天子脚下行凶,我也权当是自己这会儿的运气没那么好,死后不会化身厉鬼找你索命,只会悄悄缠着你,看看你接下来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臭小子,你武功不太行,但胆识还真的挺不错。” 许龙忽然很是欣赏地打量起眼前的顾三郎,接着道:“这样吧,看在你还挺符合我眼缘的情况下,我给你一个机会。倘若你现在告诉我,你来建康城的真正意图,说不定我一下子就念头通达,把你给放了。” 顾三郎怔了怔:“这还用我说?我之前不是就已经告诉过你,我来这里是为了寻亲访友的吗?” 许龙道:“那只是个笼统的概念,我要你说的具体一些,你到底是寻什么亲,访什么友?” 顾三郎的眼珠子快速转了转,道:“我倒是敢说,就怕你突然不敢听。” 总感觉这像是什么激将法的许龙瞬间打起了精神。 因为他这个人一向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顾三郎越是这么说,就越是能够激起他的兴趣。 所以他很快朗声笑道:“哈哈哈!自打我闯入皇宫内院之后,这偌大天下,对我而言,便再没有一处地方是不可以去的。同理,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不敢听的,你尽管说,若你说的东西真的能够吓到我,反倒能让我高看你几眼!” 顾三郎于是真的清了清嗓子:“很好,你听说过明穆皇后吗?” “明穆皇后?” 许龙快速回忆了一下,接着道:“你说的可是出身颍川庾氏的庾文君?” 顾三郎点了点头。 许龙狐疑道:“那看来我没有记错,她确实是这么个谥号,但她是明帝执政时立的皇后,去世之期距离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年,你现在突然跟我提她干什么?” 顾三郎道:“明穆皇后生前有个义妹,多年生活在民间,后来也没有跟随入宫,故而鲜为人知。但我却不可能不知道,也不可能不记得……因为她的义妹,我得叫一声祖母。” “啊?” 许龙怔了怔。 随后他竟然是开始数起了自己的手指头。 “你等等……这里面的关系好像有点乱……如果你祖母是明穆皇后的义妹,那么你见到明穆皇后的女儿,应该叫什么?” “这种问题你为什么要现在问我?” 顾三郎并没有对许龙认不清亲戚关系的能力表示质疑,反倒是责备他选的时机不对。 “我能来建康,自然提前打听了许多消息。明穆皇后的子女之中,除了继承大统的君王,便只有身为嫡长女的南康长公主最为出名了!明穆皇后虽死,可南康长公主仍在人间,只是最近很少在人前抛头露面,我此来建康,便是要寻她!至于具体要叫她什么……得先看她认不认我这个远房亲戚……” “你这确实有够远的……” 许龙不禁摇了摇头。 南康长公主司马兴男早年就嫁给了桓温,多年过去,两人的子女大多都已经长大成人。 隔着这么久远的历程,司马兴男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母亲有一个散落在民间的义妹都不清楚,知不知道顾三郎的存在,那就更可疑了。 即便司马兴男全都知晓,凭顾三郎这毫无血缘关系的远房亲戚身份,能够在她那里捞到什么好处? 许龙可是早就听说,司马兴男已经迷上了青灯古佛,对于朝廷和桓家的事务都逐渐失去了兴趣,当双方产生尖锐矛盾,也懒得从中调和。 如此情况下,来特意搭理一个亲戚关系远的不能再远的顾三郎,那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许龙现在完全有理由觉得,当秦行云得知这段故事之后,也会觉得顾三郎的脑子有点问题。 并且是很大的问题! “慢着……秦教主就躲在附近啊……以他的功力,应该早就听到了我们的谈话才对。” 许龙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这一点。 然而等他主动探查附近的时候,秦行云的气息却像是突然隐匿了一般,变得无影无踪。 第二十三章 神鬼之速 “他不会又要像之前一样突然消失了吧?” 许龙皱了皱眉。 秦行云那来无影去无踪的本事他已经领教过一次,短时间内实在是不想再领教第二次。 加上顾三郎已经被控制住,他便偏移了目光,在附近快速寻找起秦行云的身影。 然而他用长剑挑开了周围好几处隐秘草丛,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收获。 直到秦行云主动开口,他方才确定了对方所在的具体位置。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何必那么大费周折呢?” “嗯?” 许龙顺着声音的来源方向探知过去,一步步走到那辆豪华马车的侧旁,伸手掀开车帘,竟真的在里面发现了秦行云的身影。 “什么情况……你怎么突然就上了马车?” 许龙对此大为震惊。 因为在他跟顾三郎等人动手的时候,他压根没有感知到周围还有什么明显异动,更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闯入马车内这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如果秦行云真的这么做了,许龙理应有所察觉才是。 可现在他完全是一副后知后觉的表情,眼中的惊讶之色也是只增不减,恰恰说明这样的变化他完全没有预料到。 “莫非这世上真的有一种身法,能够做到流光掠影,踏雪无痕,肆意翻转腾挪,半点风吹草动都不引发?” 许龙狐疑地盯着端坐在马车内的秦行云,忽然又道:“秦教主,你这个人身上的秘密还真是多。” 秦行云耸了耸肩:“也许不是我身上的秘密多,而是你的功力还不够深厚,专注于一点,就忽略了另一面。” 许龙撇了撇嘴:“跟你相比,我这点儿微末道行确实算不上深厚,好在对付一个真正的少年郎的时候,还算绰绰有余。” 秦行云道:“我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 “哈哈,岂敢岂敢……” 许龙笑了笑,对着秦行云拱了拱手之后,顺势对着马车底下踹出两脚。 他的动作相当精准,接着便见已经陷入昏迷的两名顾家家仆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好在周围不是什么悬崖峭壁,除了肉眼可见的废弃民居之外,还有不少生命力顽强的杂草树木。 当那两人的身影纷纷撞在一棵榕树的树干上时,他们飞掠而出的势头自然停歇,虽说把树干都撞出了明显的裂纹,可彼此的筋骨却好像没有受到多大的创伤。 “你这招有点意思,有点隔山打牛,借力消力的味道,看来你师父除了会研究道术符箓之外,在武学方面也很有造诣。” “那是自然,在我心里,师父他老人家可是武学一道的大宗师!” 听到秦行云的夸赞,许龙有些骄傲地抬了抬头。 而等他的身影再度逼近顾三郎所在的方位时,那股傲气又变成了明显的戏谑之意:“小子,你的脑袋虽然不够清醒,可好在运气不错,在你犯下大错之前就遇到了我,有我这样侠肝义胆的江湖豪客相助,你才不至于落得个求见贵人,反被其扫地出门的窘迫局面。” 顾三郎瞬间被许龙的话给气笑了:“阁下的意思是,我遇见你劫道,非但不是一件坏事,还是一件好事?我现在不仅不能怪你,还得好好感谢你一下?” 许龙道:“你可以这么理解。” “呸!” 身上封闭的穴道虽然没有解开,可顾三郎朝旁边空着的地面吐出一口唾沫的速度并没有受到影响。 “我能感谢你什么?感谢你在我拜访南康长公主之前,就出言挖苦?” “这算挖苦吗?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许龙淡定自若,浑然没有因为顾三郎的突然动怒而改变自己说话的节奏:“就算你之前所说的都是真的,你的祖母确实是明穆皇后的义妹,可你跟南康长公主之间又能攀扯上什么关系?一点血缘都不沾的情况下,她难道真的会因为你有几分姿色就把你视若子侄?” 顾三郎冷冷道:“你这人说好话的时候怎么也那么难听呢?什么叫我有几分姿色?你把我当靠脸吃饭的小白脸儿啊?” 许龙忍不住用剑柄轻轻拍了拍顾三郎的白皙侧脸:“差不多得了,别跟我在这儿逐字逐句地计较,多少人想靠脸吃饭,还没那门路呢。夸你长得好看,你就受着,但关于南康长公主,我还是那句话,她不会认你这个远房亲戚的。” 顾三郎对此明显很不服气:“事在人为,不拼一下怎么知道?” “你拼了吗?” 许龙的嘴角再次上扬:“我只看见你跟个愣头青似的,坐着豪华马车,带着一堆宝贝,连财不外露的基本道理都不知道,如果我真是个谋财害命,杀人不眨眼的主,在这人迹罕至的荒芜地带,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连保护好自己都做不到,还指望长公主认你?我怕她看到你的第一眼,就会因为你的愚蠢而心生嫌弃。” “你懂个屁!” 许龙毫不留情的讽刺终于是让顾三郎开始急眼:“有道是富贵险中求!我若不外露一点小财,怎么去搏更大的富贵?来到建康之前,我就已经想过,寻常的手段定然是不足以吸引那位长公主的。况且我若主动登门寻她,还会被桓家的人刨根问底,那不就等于横生枝节了?所以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先在建康城内做出一点奇怪行径,通过百姓的口口相传,让风声慢慢传到她的耳朵里去。” “慢着……” 许龙情不自禁地摩挲起自己的下巴,那些胡渣倒是没让他感觉扎手,可顾三郎的话却是逐渐让他有些听不明白了。 “我承认你在马车外面挂上金银饰品的行为确实够奇怪,但你这么做,吸引百姓注意力的同时,不也会吸引到贼人吗?” “没错啊!你这位贼人不是就已经按捺不住,出手了吗?” 啪! 反应过来的许龙瞬间给自己来了一巴掌。 接着他猛然摇了摇头,纠正道:“方才是口误……我怎么会是贼人?我是劫富济贫的侠士!” “贼人也好,侠士也罢,我的计划在大方向上并没有出错,来到这里之前,我先驾车在城东和城西的显眼处晃了几圈,沿途除了会丢一些碎银子之外,还会刻意留下记号。那些记号很特别,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江湖人士,大多都是看不懂的,能够看得懂的只有廷尉府的人。先帝崩殂,新君即位,正是关键时期,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都足以让廷尉府闻风而来,何况是他们内部用以联络的讯号?” “廷尉府?!” 许龙为之一愣,脸色瞬间发生了剧烈变化,竟仿佛进入了青紫交加的怪异状态:“所以你其实是廷尉府抛出来的诱饵,目的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比起南康长公主,你只能算是小鱼小虾,但你也别这么激动,我虽然给廷尉府留下了追踪记号,可我毕竟不是廷尉府的人,引他们至此,也就是想借他们之手,将我被人袭击的事情记录在案。廷尉府内部,有长公主的人手,虽不能确定具体是哪一个,可只要我顾三郎的名字出现在廷尉府记录的卷宗上,他便有机会看到,你说呢?” “这……这就是你的计划?” 许龙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迂回了大半天,只为主动进入南康长公主视野之中的顾三郎:“你小子是真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来个毁尸灭迹啊?!” 顾三郎道:“顾家的变故,只有长公主有机会出手化解,她若不出手,我虽生犹死,与其活的像个行尸走肉,倒不如兵行险招,搏上一搏!原本你是可以不参与进来的,因为我也不确定究竟要驾车跑到哪一个地方,才会被人劫道,现在闹到这一步,只能说咱们真的很有缘分。” 许龙咬了咬牙:“那万一长公主本人现在并不在建康呢?她丈夫桓温倒是在几天前带兵入朝,闹得满城风雨!可关于她的消息,却始终没有传开,好些朝廷大员都不知长公主的踪迹,你怎么能够确定她也回来了?” 面对许龙的连番质问,顾三郎反倒愈发冷静:“桓温入朝,她不可能不回来,只是这夫妻俩各有心事,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罢了。况且既然这本身就是一场赌博,那我无论是赌廷尉府的人会认真对待我的卷宗,还是赌长公主本人已经回到建康,都很合情合理吧?” “以身入局,不惧赌命……顾三郎,你真是个疯子!” 指着顾三郎的鼻子骂了一遍之后,许龙还是觉得有些不解气。 就算不能真的在这里杀人,他现在也打算把剑锋架在这小子的脖子上,让死亡的阴影好好笼罩和震撼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 然而当他真的这么做了,顾三郎脸上的笑容反倒更加明显:“我常年吃甜食,沐药浴,体内流淌的血都比一般人要腥甜许多,加上我进入建康城的那一刻起,就服用了某种特制的药丸,那种味道只会更加强烈!这也就意味着……此刻你若真杀了我,除非你能在短时间内将我的血清理干净,否则廷尉府的人顺藤摸瓜,发现你的踪迹,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你真要冒这个险吗?” “……” 闻言,许龙已经情不自禁地冷汗直流。 他浑然没有想到,自己在武力绝对压制顾三郎的情况下,还能被这家伙反过来摆上一道。 关键时刻,还是秦行云驾着马车来到许龙的身侧,并露出了一丝微笑,稳住了他的心态。 “秦教主,你什么时候改行当车夫了?” 见秦行云离开车厢,坐上了车夫的位置,右手还拿起了马鞭,内心刚要有所安定的许龙不禁有些发愣。 “你的驾车技术太差劲了,若要摆脱廷尉府的追踪,现在我就只能亲力亲为了,你就权当是我在里面坐的不习惯,出来活动一下筋骨,顺便扮演一下车夫的角色。” 秦行云笑了笑,随后当着许龙与顾三郎的面,又摊开了自己的左手掌心。 “小兄弟,你所说的记号是不是这些东西?” 当秦行云的目光绕开许龙,径直落在顾三郎的身上时,后者的身体立刻变得紧绷,瞳孔也是有了明显的扩张,整个人表现出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而比起秦行云的眼神,此刻最让顾三郎感到心神冲击的无疑是对方的话和动作。 留给廷尉府的记号,其实就是在普通的石子表面画上六角芒星。 这并非廷尉府自建立以来就有的规则,而是当年司马奕在位时对廷尉府的好几位高层都赠送过一件礼物。 那礼物具体是什么,顾三郎不得而知。 可装有礼物的礼盒,外表刻画的正是六角芒星的图案! 即便后来桓温废了司马奕帝位的同时,也给廷尉府内部换了换血,可那几位高层并未被全部裁撤,仍是留下了一两人。 至于他们算是投机者,还是幸运者,顾三郎也懒得去想,他只需要知道,此时此刻,刻有六角芒星的石子便是廷尉府用来暗中联络的讯号,就已经足够。 奈何秦行云的手段太过诡异,其左手摊开的一瞬,掌心之中赫然出现了三个刻有六角芒星的石子。 方圆五百丈内,这已经是他留下的所有记号! “你……你是人还是鬼?” 顾三郎看得出秦行云跟许龙是一伙的,并且无论是江湖地位还是实际功力都要更高。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秦行云是如何知道廷尉府的联络讯号,又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方圆五百丈内所有刻有六角芒星图案的石子找到的? 失去记号,廷尉府的人来的无疑会更晚。 如此一来,他的计划不就被干扰了吗? “秦教主……你方才气息消失的那段时间,就是去找这些东西了?” 许龙对此也是感到相当惊讶。 他知道秦行云的功力深不可测,可没想到对方的身法这么离谱! 流光掠影,踏雪无痕,只怕描述地还是不够。 这分明是神鬼之速啊! 相比之下,秦行云的反应无疑平静许多,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躲在草丛里多少有些乏味,闲来无事,略微活动一下而已。” 第二十四章 寒铁令 秦行云此刻的言语再怎么轻描淡写,许龙与顾三郎都已正面感受到了他的非凡之处。 前者的反应稍好一点,毕竟在飞雪楼的时候就见过秦行云的些许手段,后者却是神色快速变幻,一时间竟然看不出是惊喜还是惊惧。 “你的年纪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何会有这种玄妙手段?难道你师父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世外高人?” 面对顾三郎的连番询问,秦行云只是笑了笑:“何必想的那么远,你就不能直接把我看成是世外高人吗?” “主要是你太年轻了一些……” 顾三郎咂了咂舌。 他横看竖看,上看下看,都觉得秦行云的面相最多比他大上一两岁,同样像是个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真要他把对方看成江湖前辈,世外高人,挑战性着实大了许多。 偏偏秦行云的手段既玄妙又诡异,并不能用寻常的道理来解释。 强烈的反差感让顾三郎的眼神都变得有些模糊不定,直到许龙把他扛在肩上,随后用力扔进车厢之中,他方才猛然回过神来,怒道:“怎么这么粗鲁?太不懂得风雅了!” 许龙翻身跃上马车,与车厢外的秦行云毗邻而坐,同时很自然地笑了笑:“我是个侠士,又不是文士,讲究那么多风雅干什么?” 顾三郎道:“自吹自擂的侠士,能有多少真才实学?在我看来,你的行为分明是先劫道,再绑架,与山匪无异,跟侠士两个字没有半分关系!” 许龙道:“你现在就算是把嗓子喊破,也不会招来廷尉府的人,毕竟用以联络的记号都被秦教主给拿下了,他们要想快速找到这里,估计只有插上翅膀……” “秦教主?” 顾三郎目光虚眯,此时此刻,许龙对秦行云的称呼明显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年纪轻轻,是哪个教派的教主啊?” “这个问题你何必问我?自己问他啊!” 说着,许龙故意朝秦行云使了个眼色,后者却是毫不理会,也不再与车厢内的顾三郎交谈,手中马鞭一扬,尚未真正击打在那匹精壮黄马的身上,就仿佛用某种神秘力量唤醒了黄马极致的奔跑天赋。 唰! 一阵疾风闪过,马车快速冲了出去,空中接着产生了一道弧度优美的抛物线。 原来是许龙将那至少装有三十两白银的钱袋突然扔了出去,随着弯曲的抛物线在虚空中形成完美落幕,那钱袋也十分精准地落在了两名顾家家丁的旁边。 即便身上穴道还没有被解开,可听到那阵银钱交响的动静,顾三郎多半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忽然又是一怒:“打昏了我的人,现在又要用我的钱把他们打发走?这是什么道理?” 专心驾车的秦行云对此默不作声。 见状,许龙放下手中长剑,微微伸了个懒腰,随后方才做出回应:“这道理就叫做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两个累赘,我与秦教主肯定是不会带上的,也就只有你小子稍微具备那么一点价值。既然不能把他们两个带上,又不能看着他们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自生自灭,就只能从你这里拿出三十两,分给他们咯?” 听到这里,顾三郎顿时被气笑了:“合着你的善意,让我来承担?好……好……好,果然不同凡响!” 许龙道:“看你穿的那一身锦衣华服,我就知道不管你的家族出了什么岔子,你都属于衣食无忧的那一类。顶着富家公子的行头,难道你还会在意区区三十两银子拿去做什么用?我看你现在之所以这么急,是因为你的计划被我们给打乱了吧?” “是又如何?” 顾三郎咬了咬牙,若不是此刻身体行动不便,他怕是会有几分自残的冲动:“你们知道我为了这个计划准备了多久吗?眼看就要取得成效,全被你们给搅和了!廷尉府的人若是找不到我,如何将我的讯息记录在案,又如何向上面呈报?长公主留在廷尉府的眼线都不能发觉我这个人的存在的话,那她又怎会想得起我?” 许龙道:“行了,别发牢骚了。不就是找南康长公主吗?我们秦教主连王谢两家的人都能随意拿捏,帮你找一个失去大权,逐渐淡出朝廷视野的长公主,应该也是不在话下的。” “噢?” 顾三郎对此半信半疑。 而秦行云仍旧专注于眼前的事情,并没有开口解释,只是在马车即将拐弯的时候顺手扯下了许龙脸上的黑巾。 “不是……我这蒙面侠客的瘾还没过完呢,怎么突然就给我取下来了?” 许龙满脸疑惑地看向秦行云。 如此看了好几眼,秦行云终究是做出回应:“此去王徽之的府邸,至少要穿过三条大街,辗转六七个小巷,如今是光天化日之下,你在废弃民居一带过过蒙面的瘾,没人会管你,可进入市井之中,你还这么个打扮,那不是惹人怀疑吗?” “有道理……” 许龙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来某种关键讯息,语气都跟着产生变化:“那这么说,光点上顾三郎这小子的穴道还不行,最好是直接把他打晕,免得他经过闹市的时候出声大喊大叫!” “没这个必要。” 秦行云摇了摇头,缓缓补充道:“他与廷尉府失去了联络,又依旧想寻到南康长公主,为今之计,只能信任你我。若他真的孤注一掷,在闹市中喧哗,最容易受到负面影响的也不是你我,而是他自己。” “你这话什么意思?” 许龙听得半知半解,车厢内的顾三郎则是一头雾水:“莫非你真的有本事帮我找到南康长公主?” 秦行云道:“我连传说之中的半神半仙之人都在设法寻找,不惧艰险,顺便帮你找一下那位长公主,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口口声声说不想提前惊动桓家的势力,可怎么也改变不了南康长公主与桓温早已结成夫妻这一事实吧?把计划的重心放在桓温那里,不比你迂回半天,借廷尉府之手强多了?” 顾三郎撇了撇嘴,随后忍不住冷笑道:“我只知群龙无首,事有可变,却不知群龙有首的情况下,率先惊动龙首,还不会牵扯到龙爪龙足……以桓大司马的地位,找他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直接吸引了桓家的大部分注意力,我还怎么悄无声息地与长公主取得联系?” “你果然不懂得变通。” 秦行云故意叹息一声,将顾三郎的好奇心彻底勾起来之后,他方才有条不紊地继续说道:“现如今桓温是桓家之首,又不代表这偌大家族的所有人都跟他上下齐心,若你登门拜访桓温的时候,故意显得高调,用的是伪装的身份,无论是想要巴结他的人,还是想要对付他的人,都会设法调查你的详细讯息,偏偏大费周折之后收获的东西距离真相有着十万八千里般的遥远距离,只是你原本就想让他们知道的结果,事情不就有趣起来了吗?” “你的意思是让我用假身份高调拜访桓温,吸引其他耳目,让他们在我设下的圈套里兜兜转转,我找到长公主表明身份的机会反而更大?” “是这么个道理。可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毕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对于江湖之事知之甚少,想要得到一层既有资格拜访桓温,又有能力混淆视听的假身份,只有借助他人之手,若只凭借自己的力量,被人拆穿是早晚的事情,那时候他们多半没有耐心询问你的真正意图,只想提前教教你死字到底怎么写……” 颇具备威胁性的话语传入顾三郎的耳中之后,仍是让这位少年郎在穴道不通的情况下本能地打了个寒颤。 一番思考之后,他也知道秦行云说的很有道理。 但那样的假身份具体代表着什么呢? 他对此既好奇又忧虑。 “如今世道,多在传盐帮已有富可敌国的底蕴,桓大司马带兵入朝,威逼百官,明显是不服先帝遗诏,心向桓家与心向晋室的人之间早晚会爆发冲突,产生一场真刀真枪的较量。打仗嘛,素来是个充满血腥又极耗钱财的事情。桓家看似后来居上,盖过了王谢两家的风头,可真要打起来,也不见得能保证时刻处于粮草充足,军需齐备的状态,如此关键时刻,你若以盐帮帮主的身份去拜访桓温,造起足够大的声势,不出几日,便能成为万众瞩目的风云人物!” “盐……盐帮帮主?” 秦行云这分析利害的人始终是淡定自若,顾三郎这位当事人却已经是听得心神震撼,冷汗直流了。 他固然也是听说过这些年盐帮崛起速度极快,财力丰厚,几个分舵的年收入加起来都能与国库较量的离奇传闻,可关于那位盐帮帮主,他一向是知之甚少。 以至于在他的印象之中,关于盐帮四大护法以及十二舵主的故事,都比那位神秘的帮主要丰富精彩许多。 现在秦行云说让他假扮盐帮帮主,拜访桓温,听上去固然可行,算是钻了空子,可实际上的风险去宛如把他直接推上刀山火海! 一帮之主的气度,顾三郎自认为模仿不上来。 强行模仿,万一给人一种狐假虎威的感觉,那就更麻烦了。 他并不觉得自己能骗过桓温。 因为按照他自己的估计,光是桓温那几个兄弟还有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就足够让他自乱阵脚了。 …… 顾三郎越是这么想,就越觉得秦行云的计划像是在跟他开玩笑,并且是直接拿他的性命开玩笑,其中程度比起他以身入局,吸引廷尉府的人可严重多了! “怎么?你不愿意?” 即便秦行云专注于驾驶马车,并未偏头注意车厢内的动静,此刻他仿佛也看到了顾三郎皱眉沉思的一幕,进而看出其心乱如麻。 “这好像不是我愿不愿意的事情,而是能不能做的问题。我找南康长公主,名义上是认亲,实际上是想请她出手,帮我化解家族危机。迂回半天,借廷尉府之手进入她的视线之中,已是我被逼无奈之后出的下策,你的计划倒好,听上去足够有派头,可实际上不就是让我去送死吗?我不怕死,怕的是我死了之后家族一蹶不振,再无回天之力,你明白吗?” “多少还是明白一些的。” 秦行没有将话说的太满。 因为他知道,此刻顾三郎需要的并非是强烈的同理心,而是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证这位少年去以身犯险之前,看得到几分希望,而非放眼望去,尽是迷茫。 “本来这个节骨眼我是不应该插嘴的,可现在我是真的忍不住了,小子,你眼前这位秦教主可是盐帮的风云人物,就算他不在帮主之位,也能让盐帮的四大护法以及十二舵主在见到他之后立刻点头哈腰,恭恭敬敬,你信不信?” 关键时刻,许龙的一番话让顾三郎的眼神更加扑朔迷离。 “他……他真有那么强?但我没听说盐帮有哪位大人物是姓秦的啊……” “这你没听说过不要紧,你只需要听说过寒铁令就行了。” “寒铁令?!” 顾三郎心神一凛。 寒铁令的大名他当然听说过,相传那是盐帮上下最为重要的信物,是用天外陨铁以及塞外寒晶混合制成,见它如见帮主! 真要探讨实际意义,一块寒铁令比一万个刻有六角芒星的石子都要重要! 毕竟后者只是廷尉府用以联络的暗号,本身并不能直接调动廷尉府的力量,前者却是可以直接对盐帮人马下达极其关键的命令! 并且令出之时,无人敢不服! “秦……秦教主……寒铁令在你的身上?” 秦行云点了点头。 顾三郎犹豫许久,终是忍不住直入主题:“那你可否将它拿出来,让我见识一下?” 秦行云忽然笑了笑:“我有它,就一定要现在拿出来吗?信任是相互的,我能在你面前提出这个计划,就有把握去执行。你现在怀疑的不是我,而是自己,若你真的底气不足,再过半炷香的工夫,我们便会进入城南最热闹的百花集,你可以直接大喊出声,请人相助,我不会阻拦你。” 第二十五章 燕赵商会 百花集,燕赵商会。 豪华马车自后门快速穿过,辗转好几个小道,接着撞开一道朱红色的大门,以十分强劲的姿态长驱直入。 若非许龙对这燕赵商会还有一定程度的印象,此时此刻,他估计会跟车厢之内的顾三郎一样,以为秦行云是故意来这里寻衅滋事的。 “呦呵,贵客又登门到访了?欢迎欢迎,荣幸之至啊……” 大门敞开,马车停下。 外面的光亮倾洒而进之后,仓库内黑暗的部分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光影晃动之际,三道胖瘦不一的身影也是跟着显现。 最先面露笑容,同时也是最先表现出欢迎态度的是其中体型最为富态的年轻男子。 看其年纪,也就二十五六岁左右,虽然刻意留有胡须,似是想要营造一种老成之感,可他的皮肤仍是呈现出一股自然的青春气息。 相比之下,另外两个人的体貌特征就显得平平无奇,都是穿着淡蓝色的长袍,嘴角虽也逐渐带有微笑,可身子总是显得紧绷,无形之中,给人一种死板的感觉。 “上次我们离开飞雪楼,来燕赵商会雇马车的时候,也是这人接待的我们?” 许龙率先跳下马车,打量着面前的三道身影,虽然脑海之中有些印象,可说话的那一刻仍是显得有些不确定。 毕竟当时他跟王徽之都是在燕赵商会的外层部分等候,没有深入内部区域,与老板亲自交谈,商量雇马车的具体事宜的是秦行云。 即便秦行云的速度很快,当时他跟王徽之也在等待的过程中喝了不少酒,吃了不少糕点,仿佛那种环境下,不吃吃喝喝,消化一些东西,就显得浑身不自在。 如果许龙的记忆没有出错的话,当时给他们提供酒水与糕点的好像就是眼前这个体型富态的年轻男子。 以许龙的年纪,按理说也是正值盛年,处于青春年华尚未溜走的阶段,记忆力应该很好才对。 可偏偏秦行云已经把他体内潜藏的惊神咒给引发了,自那之后,他思考事情的时候就总有那么一瞬会出现精神恍惚的感觉。 以至于此时此刻,许龙都不太确定自己的判断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当然是我,整个燕赵商会之中,除了我秋定心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种完美的体型了。” 似乎是为了加深许龙对自己的印象,这次名为秋定心的年轻男子在提及自己名字的时候,刻意将话音咬重了几分。 “噢……你叫秋定心……” 许龙挠了挠头,虽说没有跟秋定心探讨富态的体型算不算得上是完美,却忍不住一脸狐疑地说道:“我原以为你是负责在大厅招待客人的,没想到在这商会仓库里面也有你的活,你还真是个大忙人啊!” “哈哈,能者多劳嘛……” 秋定心笑了笑,随后目光绕开许龙,落在秦行云的身上,恭敬地抱了抱拳:“先生这次用的马车好像不是从我们燕赵商会里雇的那辆,这是何意啊?” 秦行云一个瞬步,来到秋定心的面前,微笑道:“我付的租金足够,那辆马车就算在外面晃荡十天半个月,你们也不用担心损失什么。至于我此行的意图,好像也很明显了,这辆马车外面悬挂的饰品太多,金银皆有,太过招摇了一些,就请你找几个弟兄清点一下它们的价值,换成等价的玉佩。” “啊?” 秋定心愣了愣神,随后脸上写满了惊讶:“短时间内就清点和计算出它们的价值,对燕赵商会而言并非难事,可换成等价的玉佩,就稍微有点难度了。毕竟这些东西加起来,粗略估计也值好几千两白银,除非是做工极其精细,收藏价值极高的玉佩,否则就只能凭数量取胜了,多少有些麻烦。” 秦行云道:“再怎么麻烦,也比换成等价的银两,装在一个大包裹里要好吧。” 秋定心点了点头,眉头却是逐渐变得紧皱:“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之前老板跟我提过一句,先生在这建康城内总体还是需要保持几分低调的,驾着这样的马车招摇过市,一路上定然吸引了不少特殊目光吧?炫耀之后又要立马把这些东西换成玉佩,里面的逻辑我一时半会儿竟是不能理解。” “说的好,刚开始我也是不能理解,可具体原因你得问他。” 许龙突然接过话茬,随后主动钻入车厢,把里面的顾三郎给带了出来,同时顺手解开了他身上的穴道。 “我去……憋了半天,总算可以活动自如了!” 穴道解开,顾三郎如释重负,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的同时也忍不住开始活动起周身筋骨。 即便此时他并没有刻意运转什么内力,只是在比划一些简单的招式,他的骨节也是发出了明显的响声。 咔嚓! 那种声音,就仿佛有什么电流从他身体里面窜过。 “至于吗?我当年技不如人,被人点穴道的时候,可是硬着头皮,足足支撑了七八个时辰,你这才哪到哪?就开始鸣冤叫苦了?” “呸!我们的情况能一样吗?” 顾三郎没好气地瞪了许龙一眼,随后打量了秋定心几下,问出了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你们这里为什么要叫燕赵商会?” 秋定心道:“这名字怎么了?也没招谁惹谁啊?” 顾三郎道:“燕赵之地,自古多慷慨义士,可弹剑作歌,可饮酒悲叹,可无拘无束,也可心忧国事……人足够有特点,剩下的全看造化,听起来确实很不错,但我看你们几个的长相并不像燕赵之地那边的人啊?” 秋定心忽然笑了笑:“商会名字是我们老板取的,又不是咱们哥几个取的,你观察我们的长相有什么用?” 顾三郎若有所思:“那这么说……你们的老板是出身燕赵之地了?” 秋定心道:“那倒也不是,我估计他就是一时热血上头,凑个典故,并没有想那么多。” “古怪……” 顾三郎摇了摇头,正欲仔细观察一下这间仓库,秋定心却忽然走上前去,很是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问题问完了,现在该我来问了,小兄弟,你跟我们的贵客是什么关系?” “贵客?” 顾三郎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秦行云的侧脸:“你说的是他?” 秋定心快速点头。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我认识他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时辰,之所以会形成现在的局面,解释起来相当复杂……” “停!我不想听这些弯弯绕绕的,你就尽量长话短说,不行吗?” “那好,咳咳,我就简单解释一下,是你们燕赵商会的贵客还有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大个把我绑到这里的……绑架……挟持……懂不懂?!” “……” 秋定心陡然沉默。 同一时刻,他身后的两名蓝衣男子也是情不自禁地对视一眼,脸上写满了疑惑。 “绑架?挟持?到底什么情况?” 啪! 秋定心还没明白具体是什么状况,许龙那孔武有力的手掌就直接拍在了顾三郎的后脑勺上,即便没有动用内力,仅凭手劲,也是足以在瞬间引发十分清脆的响声。 “混蛋……你突然打我干什么?” “我都变成你口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大个了,不尽力表现一下怎么行?” 许龙撇了撇嘴,看上去并没有多么生气,反倒有几分得意。 看到这一幕,顾三郎瞬间抓狂,挠起自己的头发:“啊……早知如此……刚到百花集的时候,我就该出声大喊,用力求援的,就算围观的百姓不是你们的对手,口口相传,一传十,十传百之后,廷尉府的人估计也能在没有联络暗号的情况下,慢慢跟上来……我也不用受此虐待了!” “这叫虐待吗?就是一个简单的提醒!” 许龙冷哼一声,接着道:“你如果想反悔,现在也不是来不及,让秋定心带你出去溜达一圈,对着商会里的其他客人和商会外的百姓大声说你被我们挟持了,看看会不会有人来帮你?” 闻言,顾三郎直接翻了个白眼,方才道:“你当我傻吗?你跟随的秦教主既然是燕赵商会的贵客,眼前的秋胖子自然就是你们的自己人,我找他帮忙,他会听吗?” “原本是有可能听的,但是现在……” 秋定心的面色忽然一变,之前的和颜悦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极其明显的杀气腾腾:“少年郎,你本可以给我取一个很好听的绰号,但你偏偏不那么做,居然叫我秋胖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触犯了我的逆鳞,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现在恨不得拿出鞭子抽你一百下,让你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虐待和残忍!” “慢着……” 顾三郎先是本能地打了个寒颤,随后很是无奈地说道:“我也没说什么,不就叫你一声秋胖子吗?你至于这么大的反应吗?” “你还叫?!” 秋定心勃然大怒,脚掌一跺,差点直接用无形气场吓得顾三郎摔倒在地。 “小子,你给我听好,我最后再跟你说一遍,我的体型是整个燕赵商会里最为完美的体型!在这里,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跟我比,也没有人能说我胖,你记住了吗?” 说到最为关键的那几个字,秋定心不仅表情专注,还改变了节奏,变得一字一顿。 见状,顾三郎只能疯狂点头,来表示自己已经幡然醒悟。 “哈哈,那就没事了,我总要给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一些机会嘛。” 看到顾三郎瞬间服软,秋定心再次使出了变脸绝活,又恢复了之前的和颜悦色。 说实话,看到这样的变化,身为旁观者的许龙都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在秦行云的耳边小声道:“这人是不是有些毛病,对于自己有点错误的认知啊?” 秦行云同样很小声地说道:“也许他只是对自己太自信了一些,这并不是什么大毛病。” 许龙仍旧心存疑惑。 他毕竟不是慕容浅那样的人,不知道燕赵商会的老板其实就是秦行云留在建康的暗桩之一,随时能够调集人手为其所用,不会有丝毫的迟疑。 以至于面对实力远不如燕赵商会老板的秋定心时,许龙都有种哪次不小心说错话,都会招惹到这家伙的担忧。 好在接下来秋定心的态度让许龙暂时打消了许多疑虑。 “哈哈,我看这位小兄弟挺上道的,所谓的绑架和劫持应该是些误会,既然是误会,那说开了就好。我现在就去召集人手,把马车上值钱的东西换成等价的玉佩,便于携带,先生耐心等候片刻便是。” 说着,秋定心就十分灵活地跳上马车,不用马鞭,只是用手掌轻轻拍打了一下那匹精壮黄马的侧背,就仿佛瞬间激活了它的后劲,眨眼的工夫就冲了出去,在滚滚尘烟之中消失不见。 “咳咳,那我们两个就去命后厨准备一些糕点,贵客是留在仓库还是去大厅等候都可以,全看你们自己的意愿。” 剩下的两名蓝衣男子也没有继续逗留在这里的打算,对视一眼,由个头更高的那人留下这句话后,就迈着轻快的步伐跑了出去,连仓库的大门都忘了关上。 “秦教主,你觉不觉得他们几个都很不对劲?表面上毕恭毕敬,实际上都有点怕我们?” “哼,光天化日之下,有人驾着马车,大张旗鼓地闯入商会后院的仓库,他们的内心能不产生几分动摇吗?好在他们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只知我是燕赵商会老板的贵客,本着给老板面子的态度,也只能顺着接下。” “啊?他们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许龙对此有些惊讶。 顾三郎同样对此感到匪夷所思,同时他内心的那股好奇劲又再度上涌起来:“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啊?就算我愿意相信你们真有帮我的能力,你们总要告诉我这么做的动机才合理吧?” 第二十六章 诡异 随着两名蓝衣男子的离去,偌大仓库之中,忽然只剩下了秦行云与许龙,以及顾三郎的身影。 面对顾三郎提出的问题,秦行云清了清嗓子,虽没有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都解释清楚的想法,也没有突然拿出寒铁令这种关键信物的特殊举动,脸色变化的速度却很明显。 但此时此刻,秦行云脸色的变化与顾三郎的问题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只是因为他突然在这仓库之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甚至,除了这一丝气息之外,他还逐渐感受到了属于第四个人的呼吸。 “要不你带顾三郎去外面逛一逛,或者干脆去大厅等候?” 意识到这一点后,秦行云的目光连忙绕开顾三郎,径直落在了许龙的身上。 “可以是可以,但你继续留在这里干什么?我看这里面存放物品的箱子大多也就是装一些制作棉衣的材料,连打造兵器的铜铁都没有,可见不是燕赵商会真正重要的储物仓库,里面真有值得你秦教主继续搜查和寻找的东西?” 许龙点头的速度倒是不慢,可偏偏对其他方面也很好奇。 秦行云没有解释,只是轻轻咳了一声,随后道:“就算这燕赵商会的老板跟我关系不错,平时也愿意配合我,我也没理由随意挪用这里的东西,要不然他们的账本上都不太好记。” 许龙眨了眨眼:“那你现在究竟是要……”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顾三郎就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喂喂,你们两个能不能尊重一下我?或者考虑一下我在场的感受?刚才我的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呢!” 许龙瞬间瞥了顾三郎一眼:“你要解答是吗?” 顾三郎点了点头。 “好!” 许龙忽然大笑,随后在顾三郎惊讶的目光之下,以十分蛮横的姿态袭击他的腰部,眼看手肘就要如巨石般狠狠撞击过去,又突然改变动作,用手掌攥住将顾三郎这位少年人的腰侧。 看似是轻绵绵的一掌,没有最开始那股如同狂风暴雨爆发的气势,可却突然传出很强的震荡之力,直接将顾三郎的躯体顶在半空之中。 正在这位少年郎感觉自己的身体都失去重心,仿佛马上就要摔倒在地的时候,许龙的手掌又突然变得像是一张吸力极强的大网,手腕一扭,就直接单手将他扛在了肩上。 “你……你到底要干什么?!” 顾三郎神色大惊,此刻他虽无法挣脱,却并没有被封闭穴道,所以身上冷汗直流的同时还在本能地剧烈挣扎。 许龙可不理会这股少年人的冲劲儿,嘴角缓缓掀起一丝弧度:“我现在要做什么不是很明显了吗?你的问题太多了,让秦教主的耐心都受到了影响。况且有道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在进入百花集的那一刻就选择相信了我们,没有大喊大叫,吸引周围人的注意力,就说明你的内心已经逐渐站在了我们这边。现在才提出质疑和想要反悔,不觉得已经错过最佳时机了吗?” “那……那还不是因为你们的表现太过奇怪……真正重要的东西也还没有对我如实相告……所以……” 顾三郎的声音突然变得吞吞吐吐。 许龙也听得清楚他已进入了紧张的状态,说话不利索,就代表心中没有足够的底气。 “所以该让你知道更多细节的时候,自然会让你知道,现在秦教主既然想留在仓库里面自己做些什么,你我二人就识趣一点,不要打扰他。明白了吗?” “我……我好像……” 顾三郎仍旧有些犹豫。 许龙却懒得听他的详细回答,将顾三郎扛在肩上之后,就朝着仓库大门的方向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很快消失在光影之中。 过程中顾三郎挣扎和叫喊的势头也是明显减缓,直至彻底没了声息。 “这样的安排,不觉得有些霸道了吗?” 秦行云站在原地,没有贸然移动。 许龙扛着顾三郎出去的时候,也没有顺手关上仓库大门的想法。 但就在这阵独特的女子声音出现之后,那扇朱红色的大门就突然在没有任何风力的影响下自行关闭,甚至被马车冲撞的痕迹都变得没有那么明显。 这无疑是件诡异的事情。 可当秦行云顺着声音的来源方向追踪过去,真的在一处明暗交界之地发现了沮渠明玉的身影,他忽然就觉得眼前的事情没有那么诡异。 毕竟像沮渠明玉这样的女子,本身的存在就显得很不寻常。 “夜行衣?” 秦行云很快注意到沮渠明玉此刻的打扮。 尽管没有任何花纹和修饰的黑衣也足以将沮渠明玉那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完美地展示出来,可现在毕竟是白天。 穿着一身夜行衣,潜入燕赵商会的仓库之中,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还随身携带了可以照明的火折子,在主动现身的刹那将其点亮。 无论是其中的反差还是事情的奇妙发展都足够让秦行云在这一刻变得眉头紧皱。 恍惚之中,他也想起了上次两人分别之时,沮渠明玉对他提到过的一句话。 “你好像说过会在三天之内给我制造出一个很大的惊喜,进而证明自己的实力。现在你却突然出现在这里……难道这就是你所谓的惊喜?” “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你我现在突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只能说是有缘分,跟我本身的计划可没有多大的关系。” 沮渠明玉的解释并未让秦行云感到放松。 犹豫片刻之后,秦行云很快又道:“那这么说现在的情况只是一个纯粹的巧合了?” 沮渠明玉道:“可以这么说。按照我原本的估计,在这三天之内你应该凝心静气,不再到处晃荡,这样既有足够的闲情逸致来等待我在建康城内制造惊喜,也可以免去许多麻烦。比如你击杀齐不端的事情……若是被人知晓,肯定也会如同一阵妖风将你紧紧缠住,让你接下来的行动变得束手束脚。” 秦行云道:“你现在说的话我怎么有点不太明白?真正击杀齐不端的不是你的手段吗?” 沮渠明玉道:“我只是负责收尾而已,前面的部分不还是你来完成的吗?北斗七星剑啊……一门失传已久的剑法,居然再度现世,别说负责接手这个案子的人是廷尉府那个派系,就算是交给其他机构,稍微对江湖有一点了解,都会感到大为震撼的!我的手段旁人看不出痕迹,你的剑法却是留下了独特的印记,这种情况下,他们搜查的重心会偏向何处已经很明显了吧?尽管齐不端被打捞起来的那一刻已经是成了一具无头尸体,也依旧……” “你说什么?他已经被打捞起来了?还成了无头尸体?” 秦行云的脸色再度变化,随后十分惊讶地说道:“廷尉府的人是在什么时辰将他打捞起来的?” 沮渠明玉道:“按照我的线人提供的消息,也就两三个时辰之前的事,速度确实很快,刚开始我也感觉有些意外。” “这可不是意外两个字可以解释的……” 秦行云眉头依旧紧锁:“之前我受人之托,嘴上说着要取他项上人头,可实际上那也只不过是一种说法,取其性命,确保他无法继续出现在大众视野之中,也无法继续担任丹阳丞的官职,便算是完成了任务,并没有必要死抠字眼,真的将他的脑袋给砍下来……如果我真的这么偏激,在你动手将他打入溪流底部之前,就会出手阻止你,免得让我对他人的承诺成了一句空谈。” 沮渠明玉道:“嗯,这方面我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你。倘若齐不端的脑袋真的是被你给砍下来的话,就说明请你出手的人真的跟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连全尸都不想给他留。如此情形之下,你也完全可以用更加隐秘的手段对他进行刺杀,没必要用北斗七星剑这样强大又显眼的剑法……那样无疑是显得自相矛盾……” 秦行云很快抓住了她这番话里面的关键讯息:“当时的情况,你几乎是在借助雨点隔空杀人,将落入他眉心之中的雨点当做了某种锋利暗器,这固然是一种十分巧妙的手段,需要十分精纯和强横的内力才能够做到。可你本人与齐不端之间仍是隔着一段距离,以当时风雨弥漫的情况,加上那段距离,除非你的眼神原本就足够好,还具备强劲的穿透力,应该是没有办法观察到齐不端身上属于北斗七星剑的印记,现在你却能在我的面前亲口把这门剑法的名字给说出来,难道这也是你线人的发现?” 沮渠明玉点了点头:“准确地说,发现这一点的正是将齐不端尸体打捞起来的廷尉府,我的线人虽没有直接在廷尉府里面当差,却有机会与他们进行亲密接触,这才悄无声息地将这关键情报给传了出来。说到这里,你还应该感谢一下我,如果现在我不告诉你这些,你应该还不知道齐不端的死讯已经被廷尉府获知,更不知道廷尉府的内部也是有人能够看懂北斗七星剑留下的痕迹。” 秦行云忽然没有说话。 在他短暂的沉默之中,他的内心并没有抗拒沮渠明玉所说的东西。 并且他也没有必要去抗拒。 因为早在击杀齐不端之前,他就已经做好了对应的心理准备,并且完全不惧北斗七星剑的印记是否会被其他有识之士给看出来。 在他的认知之中,那并不会影响到他接下来的行动与计划。 这毕竟是一门失传已久的剑法,想要顺藤摸瓜,搜寻踪迹是很困难的事情。 即便是廷尉府,也不可能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将脏水泼到他的身上。 此刻真正让他感到意外的是,齐不端的尸体被人打捞起来的速度太快了一些,并且还从完整的状态变成了一具无头尸体。 负责将其打捞起来的廷尉府自然不会选择自行破坏尸体,这只能意味着在沮渠明玉除掉齐不端之后,有人提前在溪流之中发现了齐不端的尸身,又因为某种特殊原因不得不割下他的头颅,之后又选择将他的尸体放回去,继续沉入溪流底部。 无论对方的动机究竟是什么,这诡异的举动就让人十分摸不着头脑。 秦行云现在甚至不能够确定,在其中这么折腾的人究竟是与齐不端原本就有着深仇大恨,恨不得砍尸泄愤,还是出于某种利益关系,不得不将齐不端的头颅带回去,当做某种关键线索,继续深入研究。 “你在想什么呢?突然不说话,可是让我感觉这里的空气都变得冷一些……” 在秦行云陷入沉思的时候,沮渠明玉并没有闲着,非但主动靠上前去,还用纤细手指撩拨起了他的额前发丝。 “我之前是在思考,将齐不端头颅砍下来的人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秦行云没有理会沮渠明玉此刻的动作是否藏着挑逗的意味,整个人的状态显得有些紧绷,看上去竟是显得一本正经,没有开玩笑的闲情逸致。 见状,沮渠明玉只得撇了撇嘴,道:“还能做些什么?以齐不端的性子,临死之前肯定把他知道凉州宝藏的讯息告诉给了你,而他之所以不能活命,一方面是因为遇到了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你对凉州宝藏并没有产生那么浓烈的兴趣,否则在我杀他之前,你肯定会出手阻止。即便我是突然发动袭击,你应该也有那样的实力,否则像北斗七星剑这样的玄妙剑法,你多半是学不会的。” 她此刻的话音之中,完全没有掩饰对秦行云实力的肯定与欣赏。 可偏偏这番话传入秦行云的耳中,让他的眉头在一瞬间皱得更加紧:“齐不端临死之前的确跟我提到过那些宝藏,可如果砍下他头颅的人也是为了宝藏而去,应该是那道他留有刀疤的手臂才对,怎会突然改变方向,砍下他的头颅?这其中完全没有道理……” 第二十七章 地图 “再怎么诡异的事情,也总有它的破绽之处,你与其在这思考,不如亲自动身前往廷尉府,只要将时机掌握好,确保动作足够迅速和精准,说不定会大有收获。” 这是沮渠明玉的提议。 比起之前,并没有什么弯绕,忽然间,就显得直来直去。 秦行云道:“无头尸体,将其信息记录在案的过程都会麻烦一些。他们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之内确定那具尸体的身份呢?仅凭北斗七星剑的印记,似乎不能证明跟齐不端本人有所关联吧?” 沮渠明玉忽然笑了起来:“看来即便是像你这样的聪明人,也会在某个时刻有被一叶障目的可能。齐不端身上属于北斗七星剑的印记,是不能直接用来证明他的身份,可他的手背上原本就有一道刀疤,是多年前被凉州霸刀划伤的痕迹,整个建康城内,几乎找不出第二个人跟他拥有同样的刀疤。如此情况下,就算他的尸体无头,辨别身份又有什么困难的呢?” 闻言,秦行云忽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之前他正是凭齐不端手上的刀疤确定其身份,方才在一番交谈之后毫不犹豫地出手。 如今听到沮渠明玉说齐不端被廷尉府的人打捞起来之后,已经变为了一具无头尸体,居然就忽略了这个关键的线索。 由此看来,一叶障目的道理并不只是说说那么简单,确实可能在某个特殊的节骨眼突然发生。 好在发现的时间够早,便还有修补的机会。 但真正做出下一步判断之前,他还是提出了某个猜测:“你说会不会有人故意搬出另一具无头尸体,同时在他的身上模仿出北斗七星剑的印记以及凉州霸刀的伤痕,目的就是为了混淆视听,让人以为齐不端这位丹阳丞不仅已经身死道消,还极有可能是遭遇了仇杀,所以才会连全尸都保存不了。” 沮渠明玉先是一愣,接着道:“你的想象力倒是不错,但就算有人能够模仿出凉州霸刀的痕迹,普天之下,除你之外,难道还有第二人能使出北斗七星剑?” 秦行云道:“确实有这个可能。” 沮渠明玉瞬间好奇起来:“那你倒是说说,究竟是谁有这样的本事?我倒想听听他的大名。” 秦行云道:“这个人的大名你之前已经听过了,他正是你心心念念,想要寻找到的道士许迈。” 沮渠明玉当即一惊:“许迈?这里面怎么会有他的事情?我只听说他道术通玄,可没听说他武功盖世,即便是他的手段离奇,足够让肉眼凡胎感到匪夷所思,可北斗七星剑这样的剑法……也不是说练成就能够练成,说模仿就能够模仿到的吧……” 秦行云道:“来此之前,我特意向秘闻堂的人打探了一下关于许迈的消息,不仅确认了他此刻就在建康城内,还有许多意外收获。其中一个关键讯息就涉及到许迈的教派,事实上,根据秘闻堂提供的线索,他绝非教派不明,而是出身金丹派,跟当年名动天下的左慈左元放属于一个派系。而左慈最擅长的便是幻化之术……” 听到这里,沮渠明玉若有所悟,但心中仍是疑虑更多:“在我的认知之中,所谓的幻化之术就是比江湖上流传的普通易容术更加高级的法门而已。幻化成另一个人的音容相貌固然省去了很多麻烦,不用借助那么多工具,可我从来没有听说,幻化之术还有模仿剑法武功的功效……” 秦行云道:“你没听说过,不代表不存在。事实上,这件事情也没有那么难理解。毕竟真正的道术神通,论玄妙深奥程度,本身就要在剑法武功之上。若非如此,怎会有那么多人不混迹江湖,投身庙堂,转而跑去深山老林里面潜心修炼,寻仙问道?” 沮渠明玉道:“说到底,这些都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秦行云张了张嘴,原本是打算把自己连《太清丹经》的残卷都已经获得的事情说出去。 但他转念一想,自己跟沮渠明玉认识的时间毕竟还很短,远不能跟段玄月以及慕容浅这些人相提并论,就算因为有共同的利益而不得不暂时合作,也没有必要抱以完全的信任,更没有必要把自己掌握的所有讯息全部说出去。 那样一来,多少显得草率了些。 所以他很快清了清嗓子,话锋一转:“纸上谈兵,说再多都没有意义。既然你把如此关键的事情告诉了我,相信你也做好了去廷尉府一探究竟的准备,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现在你就跟我一块过去?” 沮渠明玉连忙摇了摇头:“谁说我很闲?之前我不是在你面前做出过承诺,三天之内要给你一个很大的惊喜,足以轰动整个建康城的那种吗?现在大惊喜还没有制造出来,我怎么能够跟你一起行动?” 秦行云不禁好奇道:“你所谓的大惊喜,究竟是什么?” 沮渠明玉反问道:“若是提前告知给了你,那还能算是惊喜吗?” “……” 此话一出,秦行云也是忍不住沉默了片刻。 这时沮渠明玉又道:“现在这个节骨眼,我确实不能跟你一起去廷尉府,但你若是想去,我倒是可以给你提供廷尉府内部的详细地图,免得你走什么弯路。” 秦行云道:“廷尉府内部的地图?这你也能弄到手?” 沮渠明玉笑了笑:“顺便的事情,要不然你以为我让自己的眼线跟他们频繁打交道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省去许多奔波的工夫吗?” 秦行云道:“那不知道关于另外一个地方的地图,你有没有?” 沮渠明玉道:“说说看。” 秦行云于是再次挪移话锋,提到了关于王徽之的府邸。 “王徽之?” 听到这个名字,沮渠明玉的俏脸之上明显出现了更加惊讶的表情:“你什么时候跟王羲之的儿子有所来往了?” 秦行云道:“这种问题,倒不是我不想解释,而是解释起来又要折腾一番。如今情况特殊,倒不如速战速决,以后再说这些。” 沮渠明玉道:“那你总要告诉我,你去王徽之的府邸做什么吧?我可提醒你,王徽之虽未成家,但毕竟也是老大不小的年纪了,早在几年前就不与琅琊王氏的其他人住在一起,自己去城东郊外买了个僻静的宅子,平日里跟自己的兄弟姐妹都少有来往,也就他七弟王羲之和小妹王孟姜偶尔会主动登门拜访。其他人多半都是抱着眼不见为净的心理,懒得去与这放浪形骸的人扯上什么关系……你真要反其道而行之吗?” 秦行云道:“你说的这些东西我早就知道了,但如果我真的在乎这些,现在就不会在你面前提及此事。” 沮渠明玉眨了眨眼:“哦,我好像听明白了,原来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觉得你有眼缘,你也觉得他有眼缘,彼此志趣相投,私底下已经引为至交,登门拜访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秦行云道:“我怎么感觉你现在说话有点阴阳怪气的?” 沮渠明玉笑道:“哪有?我这不是阴阳怪气,是在从侧面夸你,也有成为名士的潜力。” 秦行云耸了耸肩:“你怎么样想都好吧,随你自己的心性便是,若是你有那份地图,现在将它交给我,便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若是没有,我就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充其量也就是多耽搁一点时间而已。” “嗯嗯,我明白你的手段,寻找一份地图自然是不在话下,我现在只是不太明白,在你心中究竟是对轻重缓急这四个字怎样进行划分的?齐不端的尸体已经被廷尉府的人上来,上面没有我杀他的痕迹,只有你那独特剑法的印记和他原有的刀疤,怎么样都是探查不到我这里来的,反正是你自己,需要小心应对。刚才你也因为听闻此事而感到惊讶了,为何现在又突然转了性子?不想去廷尉府,而是先去王徽之的府邸?” 秦行云道:“我做事自然有我的道理,况且王徽之这个人也不是空有名头,身上有许多潜在的力量值得我来巧妙运用一番。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次从秘闻堂那里探听到关于许迈的讯息,他也是出了不少力的,并非只有我一个人的功劳。” “噢?” 闻言,沮渠明玉似是对王徽之的印象有所改观:“那这么说,倒是我小觑了他?” 秦行云故意道:“小觑他的人有很多,倒是也不差你这么一个,所以你也无需因此自责。” 沮渠明玉立刻撇了撇嘴:“我有说过要因为这样的事情而感到自责吗?” 她此刻的语气看似藏着些许怒意,可实际上她的脸上看不见一丝怒容。 秦行云并未等待多久,就收到了沮渠明玉提供的地图。 但并不是一份,而是两份。 “两份地图?并且还都是不一样的?” 观察了地图片刻,秦行云忍不住追道:“另一份地图好像不是城东郊外,而是城西郊外,群山环绕之中,有几个细微的点标注为宅院,这是谁的宅院?” 沮渠明玉道:“如果给我提供情报消息的人没有出现错误的话,那应该是属于桓家的宅院。” “桓家?” 脑海中一浮现出这两个字,秦行云就情不自禁得联想到关于桓温的身影。 但也正因如此,他脸上的疑惑表情只增不减:“桓家势力庞大,自然是可以在建康城内随意购买宅院,添置府邸,可他们选的位置是不是太偏门了一点?难道他们相信的是奇异的风水?” 沮渠明玉道:“我对风水之道可没有什么特殊的研究,你问我这样的问题,我也给不了你想要的答案。” 秦行云道:“那你为什么把这份地图一并给我?” 沮渠明玉道:“上次分别之前,我不是还跟你说过一番话,想要在这建康城内翻起滔天巨浪,光除掉齐不端这样的八品郡丞,是起不到多大作用的吗?桓家势力庞大,已经具备了以下克上的资本,若非桓温桓大司马年事已高,又有些拉不下脸皮,朝廷估计早就改名换姓了。” 秦行云点了点头:“这些东西我自然也是知道,你现在到底想要说什么。” 沮渠明玉道:“我想说的是,如果桓家真的是因为相信所谓的风水,而在那样偏门的位置添置宅院府邸,此时此刻,也只能是围绕着一个人展开,那就是桓温桓大司马。自我来到建康以后,还没有与这位大人物正式见面,可关于他的身体状况,我已经听到过不少传闻。听说他已经身患重病,平日里行走都有所不便,此次带兵入朝,也是被朝廷一系列的举动给逼得不耐烦了,打算孤注一掷!以你之见,这样的人,被逼入绝境,陷入生死弥留的境地之时,是否会寻求神鬼之术,来改写自己的命运?” 秦行云忽然笑了起来:“你倒是挺会猜。可仅凭几个地处偏僻的宅院,再怎么符合风水之道,只要聚不起龙脉之势,那都是徒劳无功。想要逆天改命,光凭这样的手段可还不够……” 后面的话,他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因为关于七星灯的材料,他还没有准备好。 谋定大事之前的准备工作尚且没有完成,便是桓温本人主动向他询问用七星灯逆天改命之事的详细事宜,秦行云也会有所犹豫。 更何况是与他相识时间这么短的沮渠明玉…… “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这个人的直觉一向很准,我反正是觉得你应该对神鬼之术有很深的研究,将这份地图给你,某种程度上也就是想让你去碰碰运气。若是你用神鬼之术迷惑住了桓家的人,让他们将你尊为座上宾,对你接下来的行动不是很有帮助吗?我估计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廷尉府的人真的登门造访,闯入你自己的院子,都会因为忌惮你背后的势力,而不敢深入调查。” 说着,沮渠明玉的嘴角就忍不住浮现出一丝浅笑:“你真的不想试一试?” 第二十八章 变化 沮渠明玉道:“话都做到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你还是不动心吗?难道你真的这么离不开我?无论去哪里都要我陪同?” 这当然是一种玩笑。 秦行云也没有把这种玩笑放在心上,犹豫片刻之后,他很快清了清嗓子,道:“我现在确实在考虑先去桓家的府邸探查,我只是感到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够把如此详细的地图精准地交到你的手上?那人究竟是出身江湖还是出身朝廷?如果是这个关键的问题你不能回答我的话,那我兴许还会再耽搁更多的工夫。” 沮渠明玉道:“你一定要知道问题的答案才会放手去做吗?如此形式倒是让我想到了几位故人,但他们跟你的情况又有很大的不同,至少他们的武学造诣完全不能与你相提并论,也根本不会什么惊世骇俗的北斗七星剑。” 秦行云道:“你如果真的对我的这门剑法感兴趣的话,有时间我可以教你,或者教你的那几位朋友。只要他们能够学得会,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现在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你手下的人究竟是与江湖关系更加密切还是与朝廷来往更加频繁?这一点我必须要弄清楚,倒不是为了推测出他的身份,而是与我接下来的行动有关。” 沮渠明玉道:“看来你确实是一个很认真的人。” 秦行云道:“做大事之前若是不能认真的话,那在态度上都出现了问题,还能指望什么?” 沮渠明玉道:“道理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如果我告诉你他在江湖上地位很高,在朝廷上官职同样不低,你会作何感想?是想要快些接近他,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还是暂时按下心底的冲动?” 秦行云道:“你何必这么刻意迂回,天底下能够让我感觉江湖地位崇高的人可没有几个。无论他是出生什么样的势力,就像没有上升到武林盟主这样的地位。那我们我不仅有兴趣去知晓,还有兴趣将其拉拢。你知道我有这样的实力,对吧?” 暮时。 残阳入荒山,老者执酒杯。 僻静之处,桓温正襟危坐,纵然苍白的脸颊上看不见几分血色,可他手持酒杯的动作却很坚定,无论是将其高举,对着虚空敬酒,还是一时兴起,为其中增添几片花瓣,都没有丝毫颤抖。 时间一久,他心中的某些执念仿佛也跟着渗透而出。 “咳咳……” 酒入喉咙,他的口中几乎是立刻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 像他这样的年纪,并且明显已经步入了疾病缠身的状态,原本是不应该在寒凉之处饮酒的,更不应该孤身一人来到坐落于荒山野岭之中的偏僻宅院。 可他是桓温。 光凭这两个字就极有分量,不可能与寻常人等同。 并且此时此刻,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其实正期待着一道人影的到来。 他只是还不能够确定,那人究竟会让他等待多久的时间? …… 当黄昏转为深夜,桓温脸上的倦意也变得足够明显。 偏偏他的手中还举着一个酒杯,虽然没有将天上月的虚影囊括其中,却足以接受房间内灯火的照耀,在杯中呈现出水火碰撞又融合的奇妙影像。 仅仅是用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桓温脸上的倦意就跟着消散了许多。 而当他真的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并且看到与之对应的身影之后,他更是瞬间打起了精神,整个人接着爆发出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玄异神采! “先生,你又来了。” 被桓温称为先生的自然是秦行云。 此刻后者的状态远不如之前在木屋时与其谈及长生之术时那么淡定自若,仿佛所有局势变化都能牢牢掌握。 桓温仔细听了一阵,便发觉此时秦行云的呼吸声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节奏,虽然很快就被自行修补好,可结合对方那股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不用多想,也能猜测出在两人分别的这段时间之内,究竟发生了何种精彩的事情? 虽说他不能快速联想到事情的全貌,可只要猜测出几分,他的嘴角就已经开始浮现出明显的笑意:“这虽是桓家的私宅,但是用我弟弟桓冲的名义购买的,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都不属于我的名下。上次分别的时候,先生可没有问过我这些问题,现在却突然找到了这里,看来你的背后,应该有某位高人指点。又或者说,在我的身边,你已经安插了部分眼线。” 秦行云是翻窗而入,并未走大门,若非他穿的是正常服饰,并非什么夜行衣,又早已与桓温碰过面,此刻看上去确实会有几分刺客的风采。 但既然桓温都已经面露笑容,嘴上虽有机锋,却完全没有杀意,秦行云也就懒得在他面前解释那么多的细节,只是快速在桓温的对面落座,随后道:“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原以为帮桓公你用七星灯续命的事情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我可以趁着收集材料的功夫再做一些事情,让这建康城内有更多的人脉可以为我所用,譬如出身琅琊王氏的王徽之,可实际上,我想错了一些东西。” 桓温好奇道:“是哪个环节出错了?” 秦行云道:“王徽之虽然放浪形骸惯了,乐于结交江湖豪杰,可他本身在江湖上的底蕴毕竟不足,借他的名声到处推波助澜,时间终究是慢了许多。过程中稍微出现些许变数,就会影响整个计划。好在我的朋友足够多,合作伙伴的数量也是只多不少,有人敢于在关键时刻对我提出意见,若非如此,这个时间点,我现在应该是在王徽之的私人府邸里饮酒畅谈,而非出现在此处。” 桓温笑了笑:“先生年纪轻轻,就通晓奇门玄术,在建康城内小有名气,什么样的人能够劝得动你,改变你的想法?我对此很是好奇。” 秦行云道:“一个相师的名声,那比得上桓公这样的顶级权臣?你可以在明面上呼风唤雨,我却只能在暗地里拨弄波云诡谲,这便是你我之间的差距。” 桓温道:“你过谦了。” 他忽然没有再称呼秦行云为先生。 随着又一杯酒的下肚,他的眼神竟然是在瞬间发生变化,短暂的迷茫之后,便是长存的清醒,仿佛在那酒水之中藏着什么灵丹妙药,随着酒水下肚,药效也已经开始发挥作用,让一个行将就木,不得不通过神鬼之术来寻求逆天改命方法的老者在这一刻恢复了几分少年心性,并同时具备了几分少年人的胆气与果决。 秦行云一直在观察桓温的细微反应,意识到这一点后,自己的表情也是跟着发生变化。 但还不等他起身做些什么,桓温就像上次在那间僻静木屋的时候一样,突然伸出手掌,按住了秦行云的肩膀。 “先生这两个字……我倒不是叫不出口,也不是不愿意这么称呼你,硬要说的话,总归是有些不习惯。今日这里只有你我,并无旁人在场,我便还是像当年一样唤你子归,可好?” “你……” 秦行云当即愣住。 看到他这般迟疑,桓温脸上笑容更甚:“你现在肯定在想,我这么一个应该已经到了老糊涂年纪的人,在半梦半醒之间突然想起当年的事情已经是很不容易,有一次,未必有第二次,就算有,相隔的时间也不应该这么短,对吧?” 秦行云一连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回应道:“难道不应该是如此?” 桓温道:“在我看来,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应该与不应该,只有时机到没到而已。你我分别多年,却能在最近相见,并且还一同探讨长生之法,若说时机没到,我是断然不会承认的。” 秦行云道:“这些话又不能证明你为什么能在此时想起来……难道从一开始你的糊涂劲就是装的?又或者说你刚才喝的这些酒里面真的藏了某些秘制的东西,能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帮你回忆当年的事情?” 桓温道:“这天底下或许是有那么神奇的灵丹妙药,却不应该用在此处。你此刻心中有疑惑,我倒是乐意为你做出解答,免得你真正用七星灯为我续命的时候不尽心尽力。” 他嘴上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是丝毫不满,脚掌一跺,竟是在触发机关的时候直接踏碎暗格,用劲力将暗格下的箱子震了出来。 随后他又在秦行云惊讶的目光之下打开了箱子,其中所藏之物光芒阵阵,好似足以穿透黑夜,玄妙异常,不是七星灯,又能是什么? “真是七星灯?可为何只有一盏?” 比起桓温突然再次想起了自己,此刻更让秦行云感到震惊的无疑是眼前这一幕。 就算这七星灯的摆放并不用那么多讲究,没必要追求什么七七四十九的数字组合,可主次总是要分的吧? 一盏七星灯,究竟是主灯,还是副灯? 秦行云原本感觉自己分不清楚。 可一看桓温那股自信满满的样子,他就下意识地觉得这应该是属于主灯。 否则就算他施展巧法,保证这盏七星灯在七天之内不灭,能不能顺利为桓温续命十二载也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说实话,刚才我只是觉得你的行为有些匪夷所思,现在却是觉得你有些疯狂……” 秦行云凝视着那盏七星灯许久,思绪运转如电,终究是忍不住对着桓温说出了这番话。 桓温道:“我若不疯狂一把,难道还要顺应天命,直接进入黄土之中吗?只用一盏七星灯,便是化繁为简,让它成为绝对的主灯,七日之内,此灯不灭,我便要成功续命才对,反之,便是造化弄人,怨不得谁。” 秦行云道:“你是相师还是我是相师?规则是你这么算的吗?你这番行为,往轻了说是投机取巧,往大了说是欺诈神明,也就是等同于欺天!就算七天之后,这盏灯散发出来的光芒依旧明亮如白昼,也不见得能达成为你续命十二载的神奇功效,能不能增添一两年都是个问题,因为从一开始,你的想法都出现了偏差。你不是在拼,而是在赌!” 桓温道:“我拼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不应该赌一次?况且都到了这个份上,你也不用在我面前继续相师长相师短的,我既然记得你叫秦子归,便记得你当年的功绩,若是没有你在战场上突然击起前进鼓,成都我还未必能够拿得下来,偌大的灭国之功,也不见得会落在我的身上。” 秦行云的嘴角微微抽搐起来:“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实话,灭国之功落在你的身上我并没有什么意见,毕竟按照当时的情形,普天之下,最适合得到这个功劳,成为权臣,震慑朝廷,而后图谋改变整个天下大局的就是你。除你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比你更合适!可问题是你接下来的所作所为,着实有些辜负我对你的期望。” 桓温道:“你说的是我没有大规模赏赐你,而是先试探性地给你封了运粮官的职位?” 秦行云道:“我说的是这个吗?在你的眼里,我的气量就这么小?我说的是你的北伐策略出现了问题,若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军中一直充当着击鼓这类可有可无的角色,随时有可能被其他人顶替,那你无视我的策略倒也罢了。可你的灭国之功都有我的一份功劳,你也认识到了我的重要性。我亲自写下的那些兵法策略,你为什么没有去执行?” 桓温道:“我是军中主帅,如果要听取建议,那也是听身边谋士,以你当时的职位,做这些事情原本就是越俎代庖。若要正式得到我和朝廷的承认,你原本就要经过更多的历练,这样才能够服众,如此简单的道理,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会明白的才对。” 秦行云道:“可这不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 第二十九章 奇士 见秦行云的神色很是认真,桓温也是忍不住追问道:“你所谓的事情关键……究竟是指代什么?” 秦行云道:“如今在你的眼里,我不是已经通晓奇门玄术,还懂得长生之法吗?如果我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那么多因缘际会,你觉得我能走到这一步吗?” 桓温道:“你当然不普通。可人并非生来就足够强大,仍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成长,当年你若有现在这样的本事,再怎么隐藏自己的手段和锋芒,也不至于沦落到击鼓小吏这样的角色。如果你没有消失那么久的时间,可能现在你也不会以这样的姿态坐在我的面前,冥冥之中,总是有些玄妙的东西,肉眼难以观测,伸手也难以触摸,可却真实存在着。我想,那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秦行云心神一凛,不知为何,他现在的冲动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当一个人无法保持住寻常时候的冷静,无疑是件可怕的事情。 譬如此刻,他明知当着桓温的面将自己是穿越者的事情说出来,会引来更多的麻烦,甚至还有可能被类似天道那样超凡的力量给反噬,此刻有些心里话也已经在体内热血的推动下跃上嘴边。 他攥紧了拳头,奋力挣扎了许久,同时还运转起自己的独门功法,刚才将这股冲动劲以及躁动感给平息下去。 可到了这一步,他脸上的表情已无法掩饰大部分的心绪。 所以在桓温看来,这一刻的秦行云,比起最开始听说长生之法真实存在的自己,还要更加心乱一些。 “道门玄术……吹嘘的再高,通常挂在嘴边的也无非就是一句话,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当年我虽没有现在这些手段,可我对于未来的某些事情仍有具备预测的能力。若是没有这样的能力,你攻取成都的那一战,我也不会凭借一腔孤勇,将后退鼓变作前进鼓……” 听到这里,桓温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那时你在战场上的反应并非偶然的意外,而是蓄意为之?并且你在内心深处已经笃定,你敲响前进鼓,我军将士便会个个精神振奋,将僵持不下的战局牢牢掌控,直至取得最终胜利?” “听上去很荒谬,是吧?” 秦行云撇了撇嘴,嘴角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容。 那既不是温和的笑,也不是冷冽的笑,再怎么锐利的眼睛,也无法通过这样的反应来感受到温和和冰凉这样的字眼。 硬要说的话,这反倒是一种麻木。 “有时候越荒谬的东西,越容易接近事实的真相。当你同时具备预测未来的能力和某种坚定的信仰,踏入真正战场的那一刻,内心动摇的次数就会越来越少,直至彻底坚如磐石……所以与其说那时我是相信你们,倒不如说是我是在相信自己……” “那么你的兵法谋略也是通过预测未来的能力而写出来的?” “可以这么说。” 提到这里,秦行云的反应更显古怪,却也顺便解释起了之前那个深刻的话题:“整个事情之中最为关键之处,便是即便我助你取得了大胜,你对我的信任也依旧不够。否则即便我在担任运粮官一职的时候遭遇山匪劫道,不知所踪多年,你的北伐成果也不至于处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尴尬境地……至少,面对慕容垂时,你不用败的那么难看!” 咔嚓! 从秦行云的口中听到慕容垂的名字,桓温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精彩。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捏碎了手上的酒杯,任凭酒杯的碎片划破自己手上的肌肤,酒水与血液混合一处,洒落而下,也仿佛感受不到任何痛感,脸上的肌肉都没有更大程度的抖动。 他只是板着一张脸,死死地盯着秦行云。 “刚才我还有些云里雾里,似懂非懂,现在我听的越发明白了,子归,你是在指责我没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能力……更在责备没有采用你留下的计策,所以才会在北伐过程中败给慕容垂,连一个燕国的皇室都无法横扫,更别说争夺天下了……对吧?” 他此刻提出质问的时候,声音无疑显得有些刺耳。 偏偏他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怒容。 就如同秦行云回忆旧事之时有些麻木,此刻桓温仿佛也进入了相似的境地。 “如果你的身体还撑得住,没有这么迫切地需要七星灯来逆天改命,你叫我再多次秦子归,我也会厚着脸皮,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更不可能当着你的面说这些话。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你没有多余的时间耽搁,也明显不想耽搁,我压在心胸之中,沉积多年的话必须要在此刻说出来,否则我绝对不能保证帮你逆天改命究竟能不能上升到五成左右的把握……” 心绪翻涌之下,秦行云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算不算得上是什么合理的解释。 但在桓温看来,此时此刻,这位就端坐在自己面前的故人,显得足够坦诚。 所以他那紧绷的身体突然放松了许多,死气沉沉的眼神也恢复了些许神采,仍旧看不出怒意,也很难从中找出几分凶光,反倒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归于平静。 “很好,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一个人敢这么跟我说话……” 桓温点了点头,黑眸之中,翻涌起回忆之色的速度只快不慢,忽然深深叹息道:“如此看来,王猛说的没错,我虽有撼动天下的能力,但骨子里还是免不了有几分刚愎自用,我与他,终究不是一路人,也很难站在同一个阶层上。当年他弃我而去,转而为苻坚效力,我为此惊叹和黯然神伤了许久,想不到时隔多年,竟是从你身上发现了这一层原因……或许,这也意味着,你是跟王猛一样的奇士,只是我自己不会用,也不够信。” “王猛?” 若只是从桓温口中听到王猛的名字,秦行云倒不会因此感受到太多的意外。 毕竟凭借着他对史书的印象,王猛在入秦之前,原本就与桓温打过交道,最后因为理念和阶级不同方才分道扬镳。 史书这个东西,虽不能全信,有很多地方都能运用春秋笔法来颠倒黑白,甚至是夸大其词。 可关于这段故事,由始至终,秦行云都没有去怀疑。 英雄毕竟惜英雄,王猛与桓温之间的理念分歧以及阶级差距再怎么强大,若有机会碰面,在那一刹那确实能够爆发出足够强烈的火花! 璀璨的东西,原本就转瞬即逝,又哪儿来那么多永存呢? 秦行云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他只是不理解,为何桓温会突然拿他跟王猛作比对? 论治国安邦之才,秦行云有着自知之明,不管自己看过多少史书,学过多少道理,真正用起来的时候都会存在眼高手低的情况,并不能与王猛这样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相提并论。 若论武功和奇门玄术,他倒确定是更胜一筹。 但这样的分项比较,在他看来,并没有多大的意义。 真正的强者,原本就应该没有短板。 若真的要计较那么一丝一毫,也不应该出现拿自己的长处去比较别人的短处这样的偏门行为。 他自己不会这么去想。 他也料定桓温不会这么去想。 或许,此刻桓温突然将他与王猛相提并论,是因为他们都曾与其擦肩而过,多年回忆突然浮现,方才一时起意。 …… “咳咳……” 桓温的咳嗽声突然打断了秦行云的联想。 在这位看上去已经行将旧木,年过六旬的老者因为剧烈咳嗽而胸腔起伏,身体颤抖的刹那,秦行云几乎是下意识的想要起身,过去搀扶一下。 可他的手臂只是刚刚伸出去,还没有来得及触碰到桓温,后者就主动扼住了他的手腕,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丝怪异的弧度:“我说你跟王猛很像,并不是信口胡说。就算你们二人擅长的东西不同,可归根结底,你们都想要改变天下大势,有着共同的奋斗目标,也有对应的能力去搅弄风云……偏偏细看之后,你们又完全不同,真正的差别不在于长相,也不在于信念,而在于你们的选择。他只与我擦肩而过一次,便是真正的人间难逢,黄泉碧落之处才有可能遇到,唯有你……真正选择了去而复返,直到这一刻,还有帮我的念头!”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不由得变得更加明显。 秦行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因为他看得出,桓温的身体虽不像沮渠明玉说的那样恶化了许多,可明显是进入了某种不同寻常的状态。 那混合在酒水之中的药效除了让桓温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段之内恢复年轻时的清醒外,似乎还具备了许多其他的功效。 譬如使得人的血液逆流,若一层层浪花,在重复涌起,掀起滔天巨浪之前,会有一定程度的蓄势时间。 方才桓温与秦行云的交谈过程,便是在蓄势! 而今势头已成,血液逆流的速度猛然加快,桓温那苍白的脸色固然在瞬间涌现出了足够多的血红,但却是病态的红! 如果这样的趋势不能在有效的时间之内得到控制,秦行云完全有理由相信,就算他真的可以保证这盏七星灯在七天之内不受任何外力的干扰,始终是亮如白昼的状态,也依旧无法组织桓温提前去与地府阎王会面…… 这样的事情发展,与他最开始的计划偏离了太多。 以至于这一刻秦行云再怎么压抑自己的情绪,额头的青筋也是不受控制地暴动凸显而出:“就为了记得我的身份,在下一次的见面还能够认出我,你到底吃了什么古怪的丹药?!” 桓温一年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方才用着微弱的声音回应道:“以我如今的权势地位,身边自然不可能只有一位江湖方士,江湖之中的奇人,数量总是很多。只要你用心去寻找,也愿意去接纳,从他们那里收到的回报往往也是很丰厚的。” 秦行云道:“我是在问你这些吗?难道你敢吃下那些丹药,不敢把它的名字当着我的面说出来?” 桓温道:“不是我不告诉你那些丹药的名字,而是给我提供丹药的方士,自己都没有取好名字。这种情况下,你还要让我自己去费脑筋吗?” 秦行云道:“倘若真的没有名字,那你就把它的具体效果说给我听。我才好对症下药,化解你此刻的病症。” 桓温道:“心病还须心药医。沉积多年的东西哪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够解决的,我现在只能够用清醒的状态告诉你一件事情,只要你真的用七星灯助我续命,我身上的很多病症和麻烦都会迎刃而解,当年因为不够信任你而造成的错误,也有更多的机会来弥补。子归,大事在你,你还要犹豫吗?” 秦行云猛然撇了撇嘴:“如今你的性命都比我紧密相关,大事自然在我,可问题是你吃下了丹药总给我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我体内的气息都跟着有些异动,其中谜团若是不能解开,凭我对长生之术和续命之法的那些了解,还真不一定能帮得上你。” 桓温惊讶道:“有这么夸张?” 秦行云道:“你既然敢赌,就应该提前预料到事情会转变到这个地步,否则你就没有想过要赌赢,只是在赌我单方面放下过往的成见而已。” “你说话还依旧是跟当年一样,一针见血啊……” 桓温笑了笑,忽然松开了扼住秦行云手腕的手掌,转而道:“关于哀帝,你可还有印象?” 秦行云点了点头:“升平五年,穆帝去世,年纪轻轻,膝下无子,朝野上下一番商议,只能迎立另一位宗室,也就是成帝长子司马丕即位。彼时你的羽翼虽然也已丰满,可若说一手遮天,还是有些言过其实,也就没有贸然干预。谁知你不出手,司马丕就因为迷信方士,乱吃丹药,把自己的身体给弄垮了,很快也撒手人寰,是为哀帝。有这样的反面例子在,若说天命在晋,怕是还真没几个人会信……” 他原本还对此有些嘲讽,可一想到此刻桓温的异样反应,眼神不由得猛然一变:“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现在吃的丹药跟当年司马丕吃的是一样的吧?” 第三十章 大话 桓温微微抬了抬眼皮:“怎么?他吃过的丹药,我就不能吃吗?” 秦行云道:“他若是吃了丹药,到了长寿不老的地步,你倒是可以吃,可他正是因为吃了丹药,又承受不住那股猛烈的药性,导致自己提前毒发身亡。这种情况下,你还跟他吃一模一样的东西,我看你真的是疯了!” 桓温耸了耸肩:“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是讨厌自己身陷绝境的,如果真到那个节骨眼,就会拼命挣扎,就连我也不例外。疯嘛……是有那么一点儿,可我不也是想着以毒攻毒吗?” 秦行云忍不住冷笑道:“你以为以毒攻毒就是四个字那么简单?若是不明白药理,光凭借自己的感觉去做事,就能够获得成功的话,天底下不是早就名医遍地了?而且最大的问题是,司马丕身亡之后,负责照顾他饮食起居的宫人以及为他炼制丹药的方士,要么干脆以死谢罪,要么就离奇失踪,即便是秘闻堂那样搜集情报能力出众的江湖势力,在这方面也很难取得进展。你是怎么……”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桓温就似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问我是用了什么手段,找到当年为司马丕炼制过丹药的方士?” 秦行云点了点头。 桓温突然笑了起来,并且笑地很是怪异:“如果我们之前一直没有来往,那么在他失踪之后,想要找到他就如同大海捞针,确实很麻烦。可如果从一开始站在他背后的势力就是桓家,并且他进宫为哀帝炼制丹药,也是经过了我的首肯,情况自然会不一样。” 秦行云心神一震:“你的意思是……从一开始那个为司马丕炼制丹药的方士就是你们桓家的人?” 桓温道:“正是如此。” 秦行云道:“所以司马丕提前毒发身亡,也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桓温摇了摇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到动毒杀当朝皇帝的念头,准确地说,这只是一场意外。按照我原本的计划,他应该是慢慢为哀帝炼制可以腐人心智的丹药,逐渐控制其思想,让其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傀儡……如此一来,桓家才可以在不背负重大骂名的情况下,将获取的利益也最大化。” 秦行云不禁以手扶额:“看来坊间传闻有时候的确是真的,我最开始还以为这只是空穴来风,以讹传讹,没想到这背后的确有你的力量存在……” 桓温好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在建康城内,可从未听说过关于这件事的谣言,即便有,它们的矛头也从未指向桓家,难道你在秘闻堂里还听到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秦行云道:“你的性子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在这方面,秘闻堂的行事风格其实也跟你差不多,属于是宁可误传,也绝不放过任何一条可疑的消息,要不然他们也不会在短时间内就声名鹊起,十余年间,就成为江湖之中名列前茅的势力了。” 桓温道:“误传?若真是误传,他们就不怕消息传扬开来,获得利益的同时也失去名誉?” 秦行云道:“乱世之中,为了利益牺牲人命的事情都屡见不鲜了,为了利益失去名誉好像也算不得什么。但秘闻堂没有今天的江湖地位,总归是有它的独到之处,那就是这些年通过他们散发出去的消息,几乎从无纰漏,每一条可疑的消息最后都会被坐实,运气也好,实力也罢,细想起来,总归是充满不少戏剧性。” 桓温道:“听起来也不过就是个投机取巧的势力,看着着实碍眼。待我诛灭王谢两家,扫清朝堂之中的障碍,下一个要解决的就是他们!” 他说这话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无疑显得杀气腾腾,看上去比那种能够以一敌百的武林高手都还要可怕许多。 偏偏他的话音刚落,整个人的身体又剧烈颤抖起来,接着口中发出了更加强烈的咳嗽声音。 秦行云目光顺着打量过去,竟是在桓温本能用手遮挡之后,看见了他掌心之中存在的丝丝殷红血迹。 “你都已经到了咳中带血的地步,还要逞强说什么诛灭王谢两家的话?你当真以为,凭借这一盏七星灯,真的足以扭转局势吗?” “事在人为……” 桓温抬起了头,对着目光闪烁不定的秦行云微微一笑:“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为什么你总是想要帮我?真正细想起来,我给你的东西远不如你给我的那么多。一个运粮官的职位,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对你来说,都显得太过屈才,你回来之后,心中若是有极大的怨言,也是可以理解。但你只是口头指责了我几句,并未对我真正发难,更没有直接在我的对立面,成为我的敌人……子归,你可愿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秦行云的眉头深深皱起。 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古时便已有之。 虽说他是一个穿越者,并非真正的古人,所思所想,所行所学都不可能跟真正的古人一模一样。 可男人之间的义气,那股惺惺相惜的感觉原本就是不能用三言两语来轻易描述的。 强大如岁月,有时都无法抹去这种怪异的感觉。 所以这就是为何他明知史书上的刘裕能力更强,穿越到这个时代,所想的也不是在刘裕的幼年时期就提前引导辅佐,而是对多年前便已迈入中年,而今更是垂垂老矣的桓温推波助澜。 他是看不见刘裕的才能,也不欣赏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遵循自己的本能,更加欣赏桓温,觉得对方的性格与自己更加合得来。 诸如此类的话语,硬要解释也并非不可以。 可秦行云总是觉得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感觉太过奇怪,尤其把他穿越的事情舍去之后,在明面上更加不足以解释他为何屡次站在桓温这边。 这么一想,他竟是比眼前这位行将就木的老者显得更加头疼。 …… “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 秦行云皱眉沉思的时候,桓温也是忍不住挠了挠头。 随后他轻描淡写地用另一只胳膊的衣袖擦去左手掌心上的血迹,又认真凝视起自己方才拿出来的七星灯,话锋一转:“既然之前那个问题你不想回答,那我就换个问题,凭这一盏七星灯,你能够帮我续命多少年?” 秦行云缓缓道:“那得看你拿出来的七星灯普不普通?” 桓温愣了愣:“这玩意儿原本就是神鬼之术的产物,在我的认知之中,无论数量多少,都应该属于超凡脱俗的存在,难道还有普通的一说?” 秦行云解释道:“七星灯的效果如何,原本就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制作它的材料,这盏灯又并非出自我手,是你自己太过心急,不知道托付给何人,让他帮你打造,如今我不明白它的上限与下限,难道很奇怪?” 无形之中,桓温也跟着皱眉起来:“话是这么说,但那人的身份特殊,跟当朝太后都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坑我吧?” 秦行云道:“跟当朝太后的关系密不可分,你说的不会是褚太后的弟弟褚歆吧?” 桓温道:“噢?你也认识他?” 秦行云道:“谈不上认识,就是对他的基本讯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听说飞雪楼的幕后老板,也是此人,我去过飞雪楼,但还没有在那里正式与他碰面。所以关于这个传闻,我暂时还不能得出一个准确的结论。” 桓温道:“这方面你就不用费神了,我可以准确地告诉你,褚歆就是飞雪楼的老板,当初他建造飞雪楼的时候,资金周转出现了一定问题,当时还是我弟弟桓冲在暗地里帮了他一把。” 秦行云脸色一变:“还有这种事?从秘闻堂那里我都没有听说过这些东西……等等,如果事情真的是你说的这样,那么褚歆早就心向桓家了?” 桓温道:“本着投桃报李的逻辑,确实应该是这样。但我跟太后褚蒜子之间的关系有些微妙,虽然的确是因为我废掉司马昱的帝位之后,才让她重新掌权,再次临朝听政,可那次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我还是折了她的面子。褚歆是她的弟弟,到底跟谁更加亲近一些?还真的有些说不好。” 秦行云道:“这种关键的事情你都不能够确定,又是怎么放心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的?万一他在七星灯之中加了别的东西呢?” “我检查过了,上面并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 桓温当着秦行云的面再一次做出解释。 但秦行云却是摇了摇头,掌心之中突然凝聚精纯内力,引发一股极其强横的吸力,将桓温手中的七星灯吸了过去。 随后他一边认真观察这件东西的内部结构,一边还不忘念念有词地说道:“你是当世权臣,能够肆意呼风唤雨,生杀予夺,这一点从来不假,可问题是你又不是道门中人,又怎么会知道有些特殊的符箓是肉眼无法分辨的?那必须要用同样的道术,或者更强的术法,才能够使其显形,否则它就存在于你的面前,你却无法观测和触摸到它,这一点你明白吗?” 桓温道:“人老了,思考的东西不想那么复杂。好在我学习新鲜事物的能力依旧存在,这一点之前不明白,现在却是牢牢记住了。” 秦行云道:“也就是我会耐心地跟你说这些东西,万一在你身边的是些心怀叵测之人,这会儿估计巴不得你因错就错,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好趁机浑水摸鱼。” 桓温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你都已经来了,我就不需要担心这些东西了。他说这次你真的能够祝我度过生死大劫,他年我登极至尊,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师还是丞相……任你挑选!” 秦行云忍不住笑道:“登极至尊,你现在倒是敢说,可你连九锡之礼都还没有加上,朝中的政敌亦是此起彼伏。现在说这些话不觉得为时过早了吗?” 咸安元年十一月,桓温亲自赶赴建康,暗示褚太后,请废司马奕为东海王,改立丞相司马昱为帝。当时,褚太后正在佛屋烧香,侍臣报告说:“外有紧急奏章。”褚太后才出来,靠住门把奏章看了几行,就说:“我本来就猜疑会发生这样的事”。奏章读了一半,就停下来,找了一支笔,在奏章上批复道:“我遭此百忧,感念生者与死者,心如刀割。”桓温开始呈诏书草稿时,顾虑褚太后会有异议,恐慌得流汗,颜色大变。诏书批复出来后,桓温大喜。 桓温道:“人老了,思考的东西不想那么复杂。好在我学习新鲜事物的能力依旧存在,这一点之前不明白,现在却是牢牢记住了。” 秦行云道:“也就是我会耐心地跟你说这些东西,万一在你身边的是些心怀叵测之人,这会儿估计巴不得你因错就错,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好趁机浑水摸鱼。” 桓温道:“确实有这种可能,不过你都已经来了,我就不需要担心这些东西了。他说这次你真的能够祝我度过生死大劫,他年我登极至尊,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师还是丞相……任你挑选!” 随后他轻描淡写地用另一只胳膊的衣袖擦去左手掌心上的血迹,又认真凝视起自己方才拿出来的七星灯,话锋一转:“既然之前那个问题你不想回答,那我就换个问题,凭这一盏七星灯,你能够帮我续命多少年?” 秦行云缓缓道:“那得看你拿出来的七星灯普不普通?” 桓温愣了愣:“这玩意儿原本就是神鬼之术的产物,在我的认知之中,无论数量多少,都应该属于超凡脱俗的存在,难道还有普通的一说?” 秦行云解释道:“七星灯的效果如何,原本就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制作它的材料,这盏灯又并非出自我手。” 第三十一章 终极之境 飞雪楼,地下暗室。 即便褚歆的面前已经点上了一盏油灯,可这地下暗室整体的空间太过庞大,仍是显得昏暗,有许多隐秘角落无法被油灯的光芒照耀到。 但随着一道人影如风而来,突然出现在屏风之后,那油灯光芒的照射范围竟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增长,短时间内便已覆盖到大半个地下暗室的区域。 如此不寻常的手段,在褚歆的认知之中,不是道术,便是妖法。 其实他的内心更倾向于后者,奈何他知道这人的身份,之前也与其打过不少次交道,所以此时此刻,“妖法”二字,他是绝对说不出口的。 “许大人,你的道术真是愈发精湛了。” 褚歆也知道屏风后的那人多半会跟往常一样,只露出一道灯火下的虚影,而不会以真面目示人,可他说出这番带有恭维性质的话时,整个人的眼神仍是显得相当锐利,那种感觉,就仿佛无论对方呈现在他眼中的是虚是实,他的心态都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只会专注于自己真正在意的事情。 “褚兄,上次我似乎就已经对你说过,我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你可以向最开始那样叫我许兄,也可以按照我在廷尉府的官职称呼一声大人,将这两样联系在一起,却是极为不妥。” 屏风之后的修长身影缓缓开口,虽是在发表针对性的意见,可语气之中却听不出多少怒意。 褚歆于是笑了笑:“对了,我差点儿忘了,你进入廷尉府之后用的是旁人的身份,变作他人的模样,用的则是幻化之术,并非是你本人得到朝廷的认可,加官进爵,从一个山野道士摇身一变,成为掌管司法的高官。我想想……那我还是像最开始那样,叫你许兄吧。” “这样才对,幻化之术使用的次数太过频繁,原本就会对我自己的心境产生影响,如果连你对我的称呼也出现模棱两可的情况,那我心境受到的影响只会更大。那样一来,我真不知何时才能突破桎梏……迈入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终极之境……” “终极之境……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 褚歆咂了咂舌。 那道虚影正是秦行云与沮渠明玉都想寻找到的许迈,此刻被硕大的屏风遮挡住面目,虽有灯火映照,也依旧看不出他的真实形貌。 可听到褚歆的这个问题,他却是突然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与褚歆之前的微笑不同,这次许迈是直接朗声大笑。 “所谓终极之境……其意义比长生二字还要玄妙,如果典籍的记载没有出错,我自己的研究也没有出现偏差,踏入终极,便是意味着得到永生!” “永生……这么夸张?!若世上真的有人能达到这种境界,那岂非超越了仙神,不在五行六道之中?” 褚歆自己虽不是什么道门中人,可他平日里也算是博览群书,以才学闻名于世,早有当世大儒的称号。 像他这样的人,心性之坚定自然异于常人。 可此刻他听到许迈的解释,整个人的情绪瞬间就控制不住,无法保持原有的冷静。 激动之下,他非但额头与手背青筋暴起,更是有一种起身掀桌的冲动! 好在屏风之后的许迈看出他的异样,隔空一指点在了他的眉心。 刹那之间,并没有什么璀璨夺目的光芒透射而出。 可真正强大的力量,原本就有可能是无形无色,无影无踪。 所以当许迈点出这一指后,方才还激动万分的褚歆就鬼使神差般地冷静了下来。 然而他的状态看上去虽然归于平静,心中的疑问却没有减少。 踌躇片刻之后,褚歆坐在先前的位置,停止了起身的冲动,沉声道:“虽说你潜入廷尉府,原本就是带有别样的目的,不是为了帮某个人翻案这么简单,对于你的意图,我也有着些许猜测。可我着实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你就已经领悟到这种境界了……” 许迈道:“我只是在你面前提一提而已,并未真的领悟。若是我现在就踏了那种境界,就没有必要托你之手,将那盏精心设计过的七星灯转交给桓温了。” 褚歆道:“说起这件事,我便有新的问题问你。一盏七星灯,怎能帮人续命?桓温一时信了,权且当他是垂垂老矣,意志没有年轻时候那么坚定,整个人的状态也没有那么清醒,可以桓家的力量,围绕在他身边的能人异士应该是只多不少,有些人甚至能跟你扳扳手腕才对,为何整个过程之中我连一点阻力都没有遇到?” 许迈道:“没有遇到一点阻力,这不是一件大好事吗?” 褚歆道:“凡事就怕太过顺风顺水,刚开始看不到一点逆境的情况,等到事情进行到关键的时候却又出了岔子,这是最让人感到折磨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那盏七星灯的秘密若是被桓温发现,牵连你我尚且不妙,篓子若是捅到我姐姐那里,那就更麻烦了!” 许迈道:“当今皇上年幼,又是刚刚继位,身边并无多少亲信,自然也没有什么权势,就连其生母,都只能屈居太妃之位。反倒是你姐姐,一个跟皇上没有血缘之亲的女人,依旧稳坐太后之位,既要处理后宫的事务,也要处理朝堂的政事,想要面面俱到,无疑是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她怕是早就因此精疲力尽,劳心费神了,哪有多余的心思来管你我的动作?” 褚歆道:“可是桓温若真的在此时点燃那盏七星灯,意图续命的话,必然会引发天地异象,到时候眼尖的百姓或许都会闻风而动,更何况宫里那些探子?真要把那么多势力都牵扯进来,无论之后桓温是生是死,你想要的东西估计都很难弄到手了。” 许迈颇为自信地抚摸起自己的衣袖:“我想要的东西,从来就没有失手过。而我得到过的东西,除非我自己想要抛砖引玉,引蛇出洞,否则它们也从来不会主动离开我的身边。《太清丹经》的残卷,我都主动扔出去,给秘闻堂的人发现了,算算时间,它很快就会发挥作用了。” 褚歆瞬间一惊:“你把《太清丹经》的残卷扔出去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之前你从来没有对我提到过这一点?” 许迈道:“又不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你至于这么意外吗?我做事自然有我自己的道理,也有我自己的把握,你平日里一边要研究古籍,一边还要分神管理飞雪楼的事物,虽然不如你姐姐那么费心费力,但累积下来也差不了多少。该让你休息的时候,自然要让你休息,要不然大事未成,就提前弄出一身病根来,可就得不偿失了。当年诸葛武侯也是精通鬼神之术,最后不也积劳成疾,无法逆天改命吗?” 褚歆忍不住撇了撇嘴:“为何突然在我面前提起诸葛武侯?我哪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许迈道:“就事论事而已,又不是非要让你们分出个高低,你现在太过钻牛角尖了一些。” 褚歆道:“钻牛角尖?这话用在桓温的身上怕是更合适吧。我昨天收到了一点消息,谢安跟王坦之依旧在坚持拖延,不给桓温加九锡之礼,原以为这位桓大司马上表多次未果,暴怒之下就会动用武力,提前举兵……没想到他一边找我要七星灯,一边又托人上表,改换策略,要追封诸葛武侯为王……” 许迈的眼皮瞬间跳了起来:“自己加九锡不成,突然要改为追封诸葛武侯为王……这是什么意思?” 褚歆道:“我一开始也觉得匪夷所思,但后来仔细一想,无论诸葛武侯再怎么忠义,当年他在蜀汉也依旧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旁人无法撼动的顶级权臣!在他的身上,桓温应该看到了一些共同点,姑且算是英雄之间惺惺相惜吧。” 许迈想了想,道:“英雄之间惺惺相惜?权力的斗争哪有这么简单,依我之见,必是桓温被谢安与王坦之阻挠多次,心生不满,便想着用这种迂回的方式来打击二人的气焰,顺便看看朝廷之中到底有多少人站在他这一边?蜀汉虽是本朝所灭,可诸葛武侯的忠义与能力有目共睹,天下有识之士,无不赞颂!若要追封他为王,谢安与王坦之再从中作梗的话,法理上都说不过去,桓温也有更多的理由来在大义上打击王谢两家,这招以退为进,细想之下……倒是觉得挺妙的。可惜……” 说着说着,许迈的话锋突然一转:“桓温的身体终究是率先支撑不住了,只要你在近日动用那盏七星灯,他身边最有能力的奇人异士自然也无法隐藏自己的身份。我想要的东西,估计很快就能得到。你之前的任务完成的不错,接下来就不用过分操心了,这次我一个人去就好。” 褚歆犹豫道:“你一个人去真的稳妥吗?当真不需要我派兵协助你?” 许迈道:“你一个外戚,真要调兵,怕是比桓家调集军队杀入皇宫都要引人注目许多,就当是为了大计,不要给我添乱了。” 褚歆撇了撇嘴,虽然对这种安排颇有微词,可思索许久,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许迈正欲再对他吩咐些什么,突然眉头一皱,掌心之中有奇异光芒闪动。 “这么快?七星灯的力量已然开始运转了?” 惊异之下,这却只是许迈内心的言语。 未免让褚歆做出什么影响自己接下来计划的事,许迈感受到七星灯的异动,也没有对褚歆解释什么,身形一晃,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直接散为尘烟,消失在屏风之后。 …… 一个时辰后。 许迈绕过群山遮掩,终于是踏入了建康城西,桓家秘密购置的宅邸附近。 甚至于他目光所及之处,很快就出现了之前桓温与秦行云交谈时用过的那块石桌。 “对面而坐,侃侃而谈,的确是两个人的气息……其中一个必是桓温!可为何现在这两个人都不见了?七星灯的力量既已催动,便该有些天地异象,最轻微的也是从风和日丽变为狂风大作……可为何现在我连一点印象都感受不到?” 许迈皱了皱眉。 犹豫片刻,他主动从怀中取出两本秘籍,赫然是秦行云手中《太清丹经》缺失部分。 随后他单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整个人的身形竟是直接顺着秘籍上涌现出来的光印穿透进去,电光火石之间就从宅邸之外来到了一处山洞之内。 接着他甚至不用再迈出几步,因为他眼光刚刚横扫而出,就在山洞之内发现了一具皮肤早已腐烂的白骨。 “不可能……这不可能……” 许迈神色大惊。 倒不是因为他害怕什么白骨,而是这具白骨身上有桓温残留的气息,整体的身材也跟桓温相仿。 偏偏那盏动过手脚的七星灯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桓温反噬到这种程度! “这……这到底是谁的尸骨?!” 许迈瞳孔一缩,激动之下,竟是忘了维持幻化之术,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容。 与此同时,秦行云的身影以诡异的姿态从山洞的一侧走出,一边打量许迈,一边沉声说道:“你的真实相貌跟我想的不太一样,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子,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你是……” 注意到秦行云之后,许迈先是一惊,接着却又笑了起来:“原来秘闻堂得到的《太清丹经》残卷又到了你的身上,难怪我感觉光印的位置发生了偏移。说实话,我也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年轻,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少年未必是少年,尸骨也未必是尸骨。” 秦行云笑了笑,随后指着那具白骨说道:“你来的晚了一些,我用七星灯的力量偷梁换柱,将桓温变作了另外一番模样,甚至重置了他的精气神,过程中稍微遇到点人力干扰,我跟他都可能一同殒命,可你偏偏现在才来……与左慈一个派系的修行者,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强。” “你到底是什么人?桓温现在何处?!” “咳咳……不重要了……” 秦行云挥了挥手,口中突然渗透出些许血迹,看上去比之前虚弱许多,可他嘴角的笑容依旧没有消失。 “你来此地,无非是想拿回《太清丹经》的残卷,又将我的道法也吞噬,帮你踏入所谓的终极之境。可现在桓温的死局已破,即将向死而生,我的心境也接近圆满无缺的境地,你真的觉得拿得下我吗?” 闻言,许迈当即冷哼:“你已身受重创,若还能反败为胜,我便认你是天人转世!可你有这个资格吗?” 话音稍落,他周身雷霆大作,尚未出手,便已具备了风雷狂暴之势! 紫色电弧快速在山洞内部蔓延开来。 秦行云却仍旧在笑:“你拿不下我,我也拿不下你,可拖着你在此处停留数月甚至数年,却并非不可能。至于天下大势,交给重生的桓温,或者还在成长阶段的刘裕去改变,都可以,我已不想去管那么多。现在我只会专注于一件事情,那便是看看你我对于长生二字的领悟……究竟谁更强?” “那便试试!” 咔嚓! 风雷之力与冷冽罡气碰撞的刹那,山洞崩塌,层层空间裂纹也是跟着浮现。 无形之中,时间都仿佛静止。 生死的意义,也不再那么强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