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幕之臣》 1 第 1 章 暮春四月,京都城已经有些燥热,街道两旁的柳树枝叶茂盛,时刻准备进入下一个季节。 清晨的宁静被鞭炮声震碎,接着便是锣鼓喧天,百姓们纷纷从家里涌出来,挤到路边不住张望。 今日是傅知弦傅大人娶妻的日子,傅家半个月前便昭告京都,要行流水宴,城中百姓皆可前来,不仅有好酒好菜招待,还有红包赏钱可领。傅家一向低调行事,今日却如此大张旗鼓,可见对这门婚事有多满意。 能不满意么,半年前的傅大人,还是长公主冯乐真的未婚夫婿,明明才德兼备,与营关镇边侯之子祁景清并称大乾双绝,却因为驸马不得参政的规矩,只能在朝中领个修书的闲职。 半年前长公主谋逆之举被他发现,他不徇私情亲自指认,这门先帝亲自定下的婚事自然也黄了,当今皇上重新为他选了新妇,便是今日要娶的梁家姑娘。 “这梁家姑娘素有贤名,孝顺长辈温婉懂事,操持家事更是一把好手,傅大人娶了她,日后定能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其实长公主殿下也没什么不好,身份矜贵容貌倾城,只可惜野心太重,又是强势之人,实在不适合娶回家里。女人嘛,能相夫教子就好,成天想着拨权弄势像什么话。” “连长公主都敢议论,不要命了?” “怕什么,她可是谋逆,如今证据确凿,只待傅大人婚事一过便要定罪,她还能翻了天不成?” 迎亲的队伍浩浩汤汤自傅家而来,礼乐声越来越大,百姓们伸长了脑袋,都想看看今日的新郎官。 相比已经有些燥热的长街,天牢里仍像是覆了一层终年不化的雪,冷得如冰窖一般,远方隐约传来的声响,愈发衬得这里安静。 冯乐真一身白衣,端坐在牢房的床上闭目养神,阳光透过狭小的窗子照在脸上,纤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片小小的阴影。 牢房的寂静被脚步声打破,接着便是钥匙开锁的声音,冯乐真闻声抬眸,便看到了从宫里来的老熟人。 “长公主殿下。”李同恭敬行礼,鱼尾纹和花白的鬓角几乎连成一线。 “怎么今日是李公公送早膳,”冯乐真扫一眼他手里的食盒,“小铃铛呢?” 自去年八月被幽禁宫中,便一直是一个蒙面少年负责她的一日三餐,因为他不肯告知姓名,腰上又总是挂着一串铃铛,她便索性取了这个绰号。 对于她的问题,李同避而不答:“早该来拜见殿下,只是一直没有机会。” “同在宫中大半年没有机会,如今本宫来了天牢,公公倒是有机会了。”冯乐真唇角噙笑。 李同也笑了笑,将食盒里的饭菜一一摆到桌上。 山药枣泥糕、莲子羹、煨乳鸽,龙井虾仁,虽然只有四道菜,却都是她年少时喜欢吃的。 “殿下,请。”李同恭敬开口,声音透着太监独有的细哑。 牢房内外死一般寂静,像是被彻底控制,远方隐约传来的唢呐声犹如催命鬼符。 冯乐真静坐片刻,到底缓慢抚着衣裙起身,明明身陷囹圄,明明素衣散发不施粉黛,可眉眼间的气势与矜贵却依然不减半分,看得李同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公公,布菜。”冯乐真平静使唤眼前这个服侍了两代皇帝的老太监。 李同答应一声,立刻挽袖取筷,细致地为她盛粥添菜。 牢房安静,唯有碗筷轻碰声。 冯乐真突然问:“李公公这次,是奉谁的命而来?” “殿下请用膳。”李同放下筷子。 冯乐真看他一眼,便没有再问。 一餐饭毕,李同开始收拾桌上碗具,远方的礼乐声穿过厚重的墙壁,又一次传了进来。 冯乐真侧耳听了片刻,道:“天牢在城东,傅家和梁家在城西,一东一西,中间隔着整个京都城,礼乐声却传了过来,莫非是傅家在游长街?” “回殿下的话,正是。”李同回答。 “婚嫁游街要备足了赏钱,流水宴也不可少,现在满城百姓,是不是人人都为傅知弦高兴?庆贺他终于脱离苦海,娶得温顺贤良的新妇?”冯乐真又问。 李同:“都是些俗人。”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外头突然传来一阵打斗声。她与李同同时看向牢门,片刻之后便有小太监急匆匆赶来:“李公公,有人闯天牢!” 冯乐真眼眸微动。 李同:“杀。” “是!”小太监又急急离开。 打斗声越来越近,偶尔还有火药炸裂声,声响透过地面传至牢房,震得人脚心发麻。 “为免打扰殿下,您来之前天牢便已经被清空,如今这牢里关着的,也就您一人,”李同慢条斯理地开口,“看来外头那些人,是冲着您来的。” 冯乐真平静地看他一眼:“本宫的人,不是都被皇上清算了?” 李同笑笑:“宵小之辈,哪是轻易能清算彻底的。” 又是一阵火药轰鸣,伴随而来的还有惨叫声,李同倏然皱眉,在牢房内僵持许久后还是忍不住冲了出去。 “来了多少人?”他一把抓住一个前去支援的太监。 太监忙道:“一、一个人。” 李同一愣:“就一个人?” “回公公,正是,”太监神色紧张,“但他带了不少火药,奴才们不敢轻举妄动。” “废物!”李同从袖中掏出短刀,带着人便出去了。 两人的对话传至牢房,接着兵刃相接的动静盖过了远方催命的礼乐,冯乐真站在小窗前,任由阳光泄了她满身。 许久,外面的动静终于停歇,李同再进来时,灰头土脸衣角碎烂,已不像先前那般体面。 “人呢?”冯乐真问。 李同勉强笑笑:“本不该让殿下见的,但此人带着两箱火药只身闯天牢,显然没打算活着出去,能为主上做到如此地步,老奴实在佩服。” 他冷着脸回头看一眼,门外的两个小太监立刻将人拖了进来。 满身血污的人被随意丢在地上,指尖无意间划过冯乐真莹白的衣裙,在上头留下一道刺眼的鲜红。 李同带着人转身离开,牢房内顿时只剩他们两人。 太监手段阴毒,地上的人被挑断了脚筋,脊骨似乎也断了,身上大大小小将近二十个血窟窿,将洗得发白的衣裳染成黑红。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缓缓在他面前蹲下。 她蹲下时并未抚裙,衣角随意堆在地上,也落在了他满是血和灰尘的手指上。趴在地上的人指尖一颤,好半天才艰难动了动,避开她洁白的裙角。 冯乐真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是抬手抚开他被血黏在脸上的头发,看向他伤痕累累的脸:“谁派你来的?” “……无人。”他声音微弱,已然是强弩之末,一双眼睛蒙了血,却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冯乐真沉默一瞬:“因何而来?” “救……殿下。” 冯乐真陷入更长久的沉默。 直到他呼吸变得断断续续,她才回过神来:“若本宫说不记得你是谁,你可后悔来此一遭?” 他不说话了,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冯乐真无声笑笑:“知道了。” 她伸手盖住他微微散开的瞳孔,毫不在意自己手上染了血痕。 “你能来,本宫很高兴。” 沉重的呼吸声渐渐变得缓慢,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牢房内恢复寂静,礼乐声又一次传来。冯乐真收回手,一脸平静地坐在尸体旁。 许久,一滴血落在指尖,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游街的娶亲队伍突然惊了马,直接冲进了拥挤的百姓里,一时欢声变惊叫。一片混乱中,有人一袭红袍却好像事不关己,只是突然看向天牢方向,可惜眼前瓦房林立,连天牢的影子都看不见。 冯乐真倒在尸体旁边时,隐约听到了急促的铃铛声,她没有细究,便彻底陷入黑暗。 “都日上三竿了,殿下怎么还不醒?” “许是昨夜看了太久的书,累着了,你莫要去吵扰她。” “可睡太久也不好,醒来要头疼的。” 冯乐真眼皮微动,许久之后缓缓睁开眼睛,入眼便是熟悉的床幔与帐顶。 床幔是用金线织成,是皇帝送她的二十一岁生辰礼,她嫌俗气,用了三个月便叫人撤下了,直到她因谋逆的罪名被幽禁宫中,都没有再用过。 而现在,早该被收进库房的床幔,却凭空出现在眼前。 她静静躺了片刻,意识回拢之后默默坐起,入眼便是熟悉的摆设与布局。 是她长公主府的主寝,她自十六岁起便居住的地方,房中的一桌一椅,皆是按照她的喜好添置,许多东西都是孤版,绝无可能复制。 门口还在闲聊的小丫头随意往屋里看了一眼,看到她起身后赶紧跑进来:“殿下,您可算醒了,饿了没有?” 冯乐真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记忆里仍是她一身血倒在自己面前时的样子。 “殿下,殿下?”小丫头歪歪头,不解地看着她。 冯乐真垂眸,视线停在她腰间的香包上。 是五毒香包,唯有端午节才佩戴。 冯乐真静了片刻,伸手捏住她的脸:“疼吗?” “……疼。”小丫头担忧地看着她。 冯乐真收手,看向她被自己捏得泛红的脸:“那便不是梦。” 小丫头愈发不解:“殿下,怎么了?” “今日是哪一年的端午?”冯乐真又问。 小丫头:“……殿下您可别吓我,自然是大乾辰历五年啊!” 那便是去年的五月,再过三个月,她便要因谋逆罪名幽禁宫中。 天不负她,让一切重回尚可挽回时,冯乐真想起那个为救自己只身闯进天牢的人,抬眸看向窗外馥郁的花木。 2 第 2 章 京都城地处北方,一进入五月,天气便彻底热了起来。 一大早,小丫头便来了主寝门口,拦下要进屋的婢女询问:“殿下今日还不出门吗?” 婢女恭敬回答:“不出,说要等秦管事回来。” 小丫头叹了声气,接过对方手里的铜盆进屋去了。 “这么热的天儿,殿下当真不用冰鉴?”她一进门便问。 冯乐真与她对上视线,唇角顿时挂起笑意。 眼前的包子脸小姑娘,正是五岁起便跟在她身边的阿叶,当初谋逆的罪名一出,为了给她争取自证的时间,便当街自尽于人前,硬生生拖了三天给她。只可惜三日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她到底没那个本事,在有限的时间内走出某些人精心准备的陷阱。 “殿下,殿下……” 冯乐真回神:“嗯?” “您究竟是怎么了?”阿叶无奈,“近来不爱出门就算了,还动不动就不理人。” 冯乐真失笑:“你方才说什么?” “奴婢问您,要不要用冰鉴。”阿叶重复一遍。 京都城的五月已经入夏,主寝又是整个长公主府最朝阳的屋子,这才清晨,屋内已经明亮燥热了。 冯乐真转身到梳妆台前坐下:“不用。” “为何?”阿叶跟过去为她梳头。 冯乐真:“暖和。” 阿叶:“……” 冯乐真一脸淡定,在镜中与她对视时,还翘起了唇角。 在地龙都烧不暖的冷宫住了一个冬天,又在冰冷的天牢里冻了两天,到死手脚都是凉的,如今重活一回,她确实比从前更贪恋温暖。 “……奴婢这就去请大夫。”阿叶放下梳子就要离开。 冯乐真赶紧将她拉住:“本宫没病。” “都说胡话了,怎么可能没病。”大热天的想暖和暖和,简直是不像话。 秦婉一进门,便看到两人在梳妆台前拉扯,顿时不悦开口:“殿下。” 梳妆台前的两人一瞬收手,纷纷挺直腰身。 “秦管事。”阿叶低眉顺眼福了福身。 秦婉先向冯乐真行礼,再蹙眉看向阿叶:“身为奴才与主子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奴、奴婢知错。”阿叶一边道歉,一边求助地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一脸无辜:“本宫好像饿了。” “奴婢这就去给殿下传膳。”阿叶立刻离开,经过秦婉身侧时,还下意识地往旁边躲了躲。 冯乐真看到她这副避人如蛇蝎的模样,便忍不住想笑,结果下一瞬便听到秦婉开口:“殿下太惯着她了。” 冯乐真轻咳一声乖乖听训,一双眼睛好似黏在她身上一般。 秦婉是她十二岁那年去江南游玩时带回来的,和阿叶一样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两人,上一世她被幽禁宫中,秦婉在外头一直打点翻供,最终因惹恼皇帝被赐了毒酒。 重活一世,死生两别的人也能再次相见,真是再好不过的事。 秦婉正训人,结果一低头便对上了冯乐真亮晶晶的眼神,剩下的话顿时堵在了喉咙里:“您、您……” “本宫知道,如今处境不佳,一定要谨言慎行,不可整日与奴仆厮混……但你和阿叶于本宫而言又不是奴仆,”冯乐真说着见她眉头皱起,当即转移话题,“你出去了十余日,可有什么收获?” 一提正事,秦婉便愈发严肃:“回殿下,买了五间商铺,良田百余亩,稍作收拾便可使用了,只是要到明年才能有进项。” “辛苦了。”冯乐真失笑。 即便贵为长公主,也是要吃饭谋生的,她如今没有封地,长公主府的人情往来多,开销又大,每月那点俸禄还不够给仆役们发工钱的,只能另想办法开源节流,她不擅长这些,索性都交给了秦婉。 秦婉拿起梳子,继续为她梳头:“听说殿下这几日不爱出门,也不准人往屋里送冰鉴,是不是哪里不适?” “没有,只是不愿见人。”冯乐真看向镜中的自己。虽然重生了,但很多问题还没解决,她总要仔细想想破局的法子。 秦婉继续推测:“可是因为傅大人迟迟不归,所以心情不好?” 傅知弦半个月前领了修古卷的差事,和翰林院一众人去了廊州,说是端午前后就回来,可一直到今日都没回。 “当然不是,”冯乐真眼底笑意不减,“本宫巴不得他更晚些回来。” 免得她一看到他,就想提刀杀之。 秦婉才不信她的话:“殿下自五年前订婚起,便没有与傅大人分开这么久过,心情不好也是正常。” 冯乐真:“……”解释不清。 “梳好了,殿下今日若还是不愿出门,便只以珍珠点缀?”秦婉看着镜中不施粉黛的人儿问。 权势滔天的长公主殿下,卸去那些华丽的头面与外衣,看起来也不过是个眉眼干净的小姑娘罢了。 冯乐真懒倦答应,待她为自己簪花时,突然开口道:“你近来若是无事,可否替本宫寻一个人。” 秦婉顿了顿:“殿下想找谁?” 冯乐真脑海中又一次浮现那人蒙了血和灰的脸,安静片刻后缓缓开口:“取笔墨来。” 秦婉答应一声,立刻着人送来笔墨纸砚。 冯乐真凭借记忆画下那人的模样,又将画像交给秦婉:“本宫也不知其姓名来历,只是觉得有几分熟悉,想来是见过的,你且按照画像去寻,找到了便立刻回禀本宫。” “是。”秦婉见她没有别的吩咐,便带着画像离开了。 她一走,阿叶便带着早膳进来了,陪着冯乐真消磨时间到晌午才出来,一出门就看到秦婉皱着眉头站在庭院中,像是被什么事难住了。 阿叶在这偌大的长公主府里,最怕的就是这位一板一眼的秦管事,一看到她下意识就想躲开,可又实在好奇她在做什么,于是纠结半天还是挪步过去:“秦、秦管事,您做什么呢?” “殿下让我寻个人。”秦婉回答。 阿叶顿了顿:“寻谁?” “身份姓名一概不知,唯一的线索便是一张画像。”秦婉回答。 阿叶闻言,看向她手里卷成长条的纸张:“不如让奴婢瞧瞧?” 秦婉将画像递给她。 阿叶郑重接过,一本正经地缓缓拉开。 片刻之后,她又把画收起来:“殿下画的?” 秦婉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那奴婢估摸着,是很难找到人了。”阿叶顿时一脸同情。她家殿下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唯有琴棋书画方面不开窍,这其中画艺最差,偏偏她本人还察觉不到。 就单论这副画像,她很难想象有人眼睛能比眉毛还长、两片嘴唇比厨房晒的腊肠还厚。 “秦管事,您打算怎么办啊?”阿叶又问。 秦婉收好画像:“殿下的吩咐,自然要尽心。” 阿叶肃然起敬。 “傅大人迟迟不归,殿下想来心烦得厉害,你这几日多陪陪她,没事多劝她出门走走。”秦婉叮嘱。 阿叶当即答应,也照做了,只可惜不论她怎么劝,冯乐真都没有出门的意思,整日闷在房中发呆,偶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冷得吓人。 她看得心惊,好几次都想让府中大夫过来给殿下瞧瞧,别是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当然,她也只是想想,万万是不敢自作主张的,每次看到殿下不对劲,都只能暗暗祈祷傅大人赶紧回来。 或许是她的祈祷有用,三日后的傍晚,傅知弦便回到了京都。 “傅大人半个时辰前便到家了,想来要不了多久,便会赶来长公主府,奴婢这就为殿下梳妆,等傅大人一同用晚膳如何?”阿叶兴致勃勃。 冯乐真专心插花:“等什么等,这便传膳,本宫饿了。” 阿叶一愣:“不等傅大人?” “他要同人饮酒作乐,还是别等了。”冯乐真将最后一枝百合插进花瓶,拍拍手颇为满意。 阿叶正要说话,秦婉便进来了:“殿下,傅大人遣人来报,方才来长公主府的路上遇到了华家二少爷,对方非要请他喝酒,他不好推脱,这会儿已经去倚醉楼了,请殿下不必等他用膳,他会尽早过来。” 阿叶震惊地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一脸淡定:“知道了。” 秦婉禀告完便退下了,阿叶还是难掩震惊:“殿下如何猜到傅大人会遇上华家二少?” “本宫无所不知。”冯乐真挑眉,心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她还能忘了不成。 阿叶顿时一脸崇敬。 月上枝头,夜色渐深,繁华的京都街头仍是一片热闹。灯火通明间,倚醉楼的台子上演起杂耍,时不时引来一片叫好声。 二楼最深处的厢房门窗紧闭,一个小厮端着茶点正要进去,却被掌柜拦住:“这里头可都是贵客,轮得到你去现眼吗!” 说罢,他便亲自去送了,被骂的小厮很是郁闷,拉过另一个小厮问:“都是些什么贵客,也值得掌柜如此重视。” “华家知道吗?当今圣上的母家,里头做东的那位,便是华家大房的二公子华舒,当今圣上的亲表弟,宴请的是恒康长公主的未婚夫,傅知弦傅大人!” 小厮听得咋舌,直呼惹不起惹不起。 厢房内,胡域来的美人轻纱遮面,正热烈地扭动细腰,可惜正对着的人已经烂醉,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无心欣赏眼前美景。 还未到子时,众人便已经酒意上头,华舒胡乱推了一下旁边醉酒的人,玩笑问道:“不知这几位的风姿比之长公主殿下,如何啊?” 趴着的人没有应声,倒是旁边人一阵哄闹,纷纷表示长公主殿下倾国倾城,如何是几个舞姬能比。也是酒劲顶着,否则他们哪敢顺着华舒的话调侃。 华舒轻嗤一声,又伸手推了推傅知弦:“傅大人,问你呢。” “……嗯?”傅知弦勉强坐起身,醉眼朦胧地看向领舞的舞姬。 舞姬还没进来时,这位傅大人便已经醉倒在桌上,跳了这么久的舞还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容貌,结果一对上他隐约有波光流动的眼眸便失了神,一连错了几个动作。 “不愧是咱们傅大人,什么都不做都能将女人迷得晕头转向,也难怪长公主殿下如此死心塌地。”又有人玩笑道。 傅知弦似是醉得厉害,闻言只是捏着眉心清浅一笑。 “傅大人,这胡域来的美人可还入得你眼?”华舒不满他的反应,攀上他的肩膀道,“只要你点头,今晚就将她送你屋里。” 舞姬闻言,羞怯地看二人一眼。 “什么?”傅知弦蹙眉,漂亮的眸子里透着迷茫,显然是已经醉懵了。 “没事,只是提醒傅大人少喝点,待会儿咱们还得去画舫听曲儿。”华舒见他醉成这样顿时失了兴致,对上舞姬失望的眼神后,还警告地看她一眼。 舞姬一个激灵,赶紧更卖力地抖腰。 华舒还要说话,傅知弦突然闷哼一声,趴在他腿上就要吐。 华舒脸色一变,赶紧将他的小厮叫来:“快扶你家大人去更衣!” “是是……”小厮连忙扶起傅知弦出门。 片刻之后,小厮一脸为难地回来,在华舒耳边低语:“华少爷,我家大人方才不小心吐到了身上,眼下没有干净衣裳换洗,只怕是得……” “那便让傅大人先回吧。”华舒皱眉摆摆手。 小厮答应后赶紧离开,没等从外面将房门关紧,便听到有人取笑:“只三壶酒便醉成这样,这位傅大人未免太无用。” “无用又如何,长公主喜欢不就行了,只是不知这样的花架子,能否将长公主伺候得高兴。” “那必然是高兴的,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没换过人。” 又是一阵哄闹,华舒听得直乐,一扭头发现旁边的桌子上的一众茶点里,摆着一个醒目的空盘子。 ……这个傅知弦,醉成那样还吃空了一碟点心? 夜越来越深,最初的热闹之后,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两边的灯都熄了,唯有倚醉楼和对面湖边等候的画舫还亮着。 不知过了多久,倚醉楼的灯也熄了,几个纨绔子弟摇摇晃晃从楼里出来,直接登上了早已等候多时的画舫。 黑暗角落处,一辆马车安静停着,直到画舫行至湖中央,车夫才压低声音问:“大人,现下去哪?” “长公主府。”马车内,傅知弦轻启薄唇,眉眼间已然清醒。 车夫勒紧缰绳,于夜幕中朝长公主府奔去,背后的画舫突然倾斜下沉,歌舞升平中消失在湖面上。 冯乐真说了不会等他,便真的没有等,只是躺在床上也没有睡意,一闭上眼睛便是重生前那场中秋宫宴上,傅知弦指认自己谋逆叛乱的画面。 那时他眉眼清浅地看着她,用最平静的模样给她最致命的打击,她甚至没能及时反驳,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 她在这世上最信任的男人,是何时起了背叛她的心思? 其实也能理解,毕竟自从新皇登基,她与旧部便有了嫌隙,权势也不如从前鼎盛,但凡是聪明点的,都知道她西山落日不再长久,早早便另寻出路了。 他在她身边守了五年,陪她度过最难熬的时日,已经算是仁至义尽,最后为了自己的前途背叛她,完全是可以理解……当真能理解?冯乐真面无表情坐起身,连喝三杯凉茶才感觉舒服点,正要躺下再睡,房门便被敲响了。 “殿下,傅大人来了。”阿叶隔着门板道。 冯乐真眼神一冷,心底的烦乱突然平复。 黑夜静谧,夏虫轻鸣,主寝的大门缓缓打开,冯乐真面无表情站在门里,垂眸看向院中的男人。 他生得实在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波光流转间又透着一分内秀的矜贵,矛盾又漂亮,却又叫人难生轻视之心。 今夜月华如水,尽数倾泻在他颀长的身上,傅知弦在与她对上视线的瞬间,周身的清冷与淡漠褪去,只剩一身柔软的月色。 “殿下。”他唇角勾起,尚有一分醉意的眼眸里盛着笑。 3 第 3 章 冯乐真看着月光下的傅知弦,忍不住有一瞬失神。 傅知弦的好看,是整个京都城都公认的,否则他也不会在才华尚未展露时,便有了京都第一公子的称谓。 从前对着这张脸,她只有满心的欢喜与信任,如今看了却突然生出一分郁闷—— 大乾建朝以来,还真出过两位色令智昏的帝王,她从前最是不耻,如今看来,自己与他们没什么不同。 ……严格说来,还不如他们,至少他们没有被美人害到失权丧命的地步。 “殿下。”傅知弦见她走神,便又唤了她一声。 冯乐真回神,再看他时眼底一片冷色,唇角却挂着笑:“傅大人深夜到访有何贵干?” “生气了?”傅知弦轻笑,好看的眸子里已经染上水色。 方才在倚醉楼时还算清醒,如今回到长公主府,他反而有些醉了。 冯乐真懒得理会酒鬼,居高临下地看着台阶下的人:“一身酒味。” “知道殿下不喜,我这便离开。”傅知弦缓声道。 这一幕与前世重叠,冯乐真沉默片刻,如之前那般问他:“既然要走,为何又来?” “想殿下了,来看看。”傅知弦看着她的眼睛。 相同的一幕,前世她是怎么回应的?哦,人家说话好听,模样好看,以退为进的小伎俩又用得极好,她自然心情愉悦,将人领进屋去。 冯乐真拒绝再想之前做过的事,只是冷淡询问:“看完了?” 傅知弦:“嗯。” “那走吧。”冯乐真做了个请的手势。 傅知弦微微一顿,意识到她没有开玩笑,沉默片刻后慢吞吞转身离开。 说是要走,可脚步却放得很慢,快走到院门口时身后还没有动静,他忍不住回头:“殿下。” 冯乐真温良一笑,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想到傅知弦此刻错愕的表情,她总算愉快些,再回到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她这一觉醒来,已是翌日清晨,秦婉在门外等候多时,听到她醒来的动静立刻随阿叶一起进屋了。 “殿下。” 鱼贯而入的下人们躬身行礼,冯乐真懒倦地示意她们起身。阿叶接过丫鬟手里的衣裙,上前为她更衣,她抬起手,睡意朦胧地看向秦婉:“怎么了?” 秦婉行的是管事之责,平时不负责服侍她,这么早过来,肯定是因为有事。 “回殿下,工部尚书赵天递了拜帖,想同您见上一面。”秦婉回答。 冯乐真伸了伸懒腰:“是为修运河的事吧,不见。” “其实近来递拜帖的不止他一人,只是殿下心情不好,奴婢便全推了,”秦婉躬身道,“如今朝堂为了此事吵得不可开交,只等您给出一个决断。” “决断?是等本宫妥协吧。”冯乐真随意说了句,一抬头便看到桌上摆着两块做成小锦鲤形状的糕点,她眉头微挑,“哪来的?” “奴婢在院中石桌上看见的,包糕点的手帕是傅大人的,想来是他昨晚留下的。”阿叶赶紧回答。 冯乐真顿了顿,蓦地想起前世一夜之后,他褪下的衣袍里一堆糕点碎渣,她当时嫌弃得不行,直接叫人将他的衣裳扔了。 “本是带给你尝尝的,结果见到你便忘了。”他当时还颇为无奈。 没想到重来一世,倒是看到了糕点的本来面目。 “这糕点当真有趣,胖乎乎的两条小锦鲤,就像真的一样。”阿叶还在惊奇。 冯乐真却提不起兴趣:“你若喜欢,拿去吃就是。” 阿叶立刻拒绝:“这是傅大人给您的,奴婢哪配吃。” 冯乐真无声笑笑,更衣之后便让所有人退出去。 “婉婉留下。”她突然开口。 秦婉脚下一停,阿叶当即加快了脚步,不出片刻屋里便只剩两人了。 “殿下找奴婢何事?”秦婉确定门窗都关好后才问。 冯乐真:“本宫让你找的人可找到了?” 秦婉顿了顿:“奴婢无能,暂时没有线索。” 冯乐真蹙眉:“可是本宫的画像不够详细?取笔墨……” “殿下的画很好。”秦婉赶紧道。 冯乐真点了点头,放弃了再作一幅画的打算。 秦婉见她突然不说话了,便知道她让自己留下并非只为这一件事,于是耐心等着。 屋里新换的熏香透着一股橘子的清甜,太阳光一照又有些暖烘烘的,仿佛屋里种了一棵硕果累累的橘子树。 “傅知弦还有半个时辰就该进宫了吧。”一片安静中,冯乐真突然开口。 秦婉恭敬回答:“傅大人刚出公差回来,按规矩是半个时辰后去向皇上复命。” 冯乐真点点头:“宫里的眼线许久没用了,也不知办事是不是如从前一般利索。” 秦婉一愣,惊讶地看向她,却只在她眼中看到一片平静。 “……奴婢这就去知会一声。”秦婉迅速冷静下来,没有多问便离开了。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垂眸看向桌上的两条小锦鲤。 又是闭门不出的一日,虽然拜帖像雪花一样送来,但冯乐真事不关己,只管和阿叶坐在廊下吃玫瑰酥。 “殿下,都这么热了,当真不用冰鉴吗?”阿叶擦去鼻尖细细的汗,一脸苦恼地看着她。 冯乐真一脸无辜:“热吗?没感觉呀。” 她是真没感觉,阿叶她们都换了轻薄的纱裙,她还穿着早春时的锦缎,太阳晒在身上时不觉燥热,反而有种踏实感。 “……奴婢真想给您请个大夫瞧瞧,宫里那些废物都学艺不精,倒是已经告老的崔太医医术不错,他就住在长街东门,您若是愿意,奴婢这就去请他过来。”阿叶一脸认真。 “我没病,只是贪暖。”冯乐真失笑,见她不信也没有继续辩驳,“今日街上可有什么新鲜事吗?” 阿叶果然不再纠结大夫的事:“若说新鲜事,还真有一件,您可还记得昨夜与傅大人一同喝酒的华二少爷?” “记得,他怎么了?”冯乐真问。 阿叶:“他昨夜喝完酒去游湖,淹死了!一同淹死的还有四个同伴,幸好傅大人提前回来了,不然也是凶多吉少。” 她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后怕,相反冯乐真却是淡定,毕竟这件事上辈子已经经历过一次。 一同喝酒的有六个人,除了傅知弦全都淹死了,傅知弦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犯,不出她所料的话,他今日一从宫里出来,便会被带去了大理寺问话。 “殿下,殿下?”阿叶见她又走神,一时间有些好奇,“您想什么呢?” “在想怎么让傅知弦背上杀害五人的罪名。”冯乐真回答。 阿叶倒抽一口冷气。 “开玩笑的。”冯乐真斜了她一眼。上辈子大理寺只用了两天时间,就彻查了这案子,虽然离奇凑巧,但的确是个意外,与傅知弦无关。 阿叶默默咽了下口水,正想说您看起来不像在开玩笑,余光突然瞥见秦婉的身影,吓得赶紧藏好玫瑰酥站起来,一本正经地守在冯乐真身侧。 冯乐真被她迅速的动作逗笑,刚要调侃两句,便对上了秦婉不认同的目光。 她轻咳一声,也默默站了起来。 “殿下是长公主,怎能如乡野村夫一般坐在地上。”秦婉还是严肃道。 冯乐真很是无辜:“冯家老祖在当上皇帝前,的确是乡野村夫。” “殿下……” “如何了?”冯乐真怕她说教,赶紧打断。 秦婉顿了顿,让阿叶退下后才低声道:“御书房内只留了李公公一人侍候,我们的人进不去。” 皇帝生性多疑,即便见自己母家的人,也不会遣退侍卫,如今见傅知弦却只留了李同一人,可见对他的信任有多深。 这种信任绝非一朝一夕便可以有的,也就是说,傅知弦的背叛,比她推测的时间还要早。 得了这么大的消息,冯乐真却没什么反应:“派人盯着傅知弦和傅家,他们何时进宫、进宫多久,都要事无巨细地报上来,还有,看看先帝在时随侍的老人还有多少,挑几个靠谱的过来,本宫有话要问。” “是。”秦婉颔首。 如前世一样,傅知弦一出宫便被大理寺带走了,再出来已经是两天后。 傍晚时分,长公主府的马车便停在了大理寺门外。 “殿下嘴上说着不接傅大人,真到了这日,倒是比谁都勤快。”阿叶打趣。 冯乐真勾唇:“谁让本宫口是心非呢。” “殿下,傅大人出来了。”阿叶忙道。 车帘被拉开,冯乐真抬头看去,恰好与身着官服的傅知弦对视。 大乾朝服分为红蓝两种,他这样的文职着红袍,圆领红衣绣了金线,服帖地穿在身上,愈发衬得面如冠玉。 冯乐真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两圈,拈起茶杯轻抿一口。 “殿下不生气了?”他上车后第一句便是如此。 冯乐真反问:“本宫生什么气?” “自然是我推迟回京、又没第一时间来见你的气。”傅知弦含笑看她,并未提自己作为嫌犯被大理寺查了两天的事。 冯乐真也不觉得被查两天有什么可提的,华家死个子嗣,死也就死了,别管是意外还是谋害,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又不是背叛了本宫,一点小事,气两日就得了,还能一直气?”她懒散开口。 “那便多谢殿下了。”傅知弦右手握拳递到她面前。 冯乐真沉默一瞬,伸出手接着,待他松手后,自己掌心便多了一块桂花糖。 “在大理寺少卿桌上拿的,味道不错,你应该喜欢。”他说。 冯乐真看着手心里的桂花糖,蓦地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也给了自己一颗糖,自那以后他不管去哪,回来见她时总会带些吃食,有时是糕点,有时是果脯,有时是别的,一连多年皆是如此。 “殿下?” 冯乐真回神,抬眸与他对视:“你进宫一趟,皇帝可有向你提起修运河的事?” 上一世是他出了大理寺两天后才主动提,重来一回她偏要提前问。 傅知弦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这件事,顿了顿后开口:“提了。” “他怎么说的?”冯乐真问。 “无非是反复提及修运河对大乾有多少益处,要我回来劝殿下去说服那些反对的朝臣,不要固步自封为了一时利益,便放弃更长远的利益。”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示意马车靠路边停下,待阿叶等人守好周围后才笑问:“你打算劝本宫?” “殿下行事周全,哪用我操心,”傅知弦说罢沉默片刻,又道,“但殿下若坚持反对,只怕皇上会记恨于你,今时不同往日,他也不是当初那个处处受磋磨的庸碌皇子。” “嗯,他如今是庸碌皇帝。”冯乐真颔首。 傅知弦无奈:“总之得罪他,对你而言没什么好处。” 冯乐真平静与他对视,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 上一世这番对话虽不在马车里,但内容也大差不差,只是她并未放在心上,如今有了一次经验,便知道他此刻不管是为了完成皇帝的任务,还是真心为她的处境考虑,所言所语皆是事实。 毕竟上辈子就是因为她执意反对,运河才没修成,而指证她谋逆的那些证据的日期,也都在皇帝放弃修运河之后,可见正是这一次修运河之事的较量,才让皇帝决心对她痛下杀手。 有了上辈子的经验,她若聪明一点,就该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 “本宫,”冯乐真勾起唇角,眉眼间皆是肆意,“偏要得罪。” 先帝在时已经修了极好的官道,从岭南到京都,最多也就半月,路上驿站城镇应有尽有,再修运河只是多此一举。某人登基五年毫无建树,如今为了自己那点功绩,非要做这多此一举的事,劳民伤财,愚不可及。 她只要活着一日,就决不能让皇帝做出这种蠢事。 傅知弦了解她,闻言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无奈:“殿下,您这是何必。” “阿叶,回府。”冯乐真抬高声音。 “是。” 傅知弦只好不再言语。 马车缓缓启动,马车内再次恢复安静。 傅知弦倒了杯茶,拂袖递到她唇边:“我近来无事,殿下若是愿意,我们出门游玩几日?” “你是想让我离开京都,暂避运河之争?”冯乐真推开杯子。 傅知弦一脸无辜:“只是想同殿下出去走走。” “运河之事定下之前,本宫哪也不去。”冯乐真面露不悦。 傅知弦:“殿下……” “傅知弦。”冯乐真清浅打断。 她受先帝教导,喜怒一向不行于色,能这般连名带姓唤他,已经是生气的意思。 傅知弦知道她生气了,但也不愿就此放弃,只能沉默不语,马车内一片静谧,胶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偏偏身处其中的两人面色镇定,仿佛毫无察觉。 马车一路西行,转眼便到了长公主府,正要进门之时突然一个急停,冯乐真身形一晃,下一瞬便被傅知弦护在身后。 “发生何事?”傅知弦沉声问。 “回傅大人,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奴才在前头摔了一跤,吓着了拉车的马匹。”阿叶隔着车帘回答。 傅知弦松了口气,回眸看向冯乐真。 冯乐真垂眸,直接掀开车帘便要下车,阿叶赶紧上前搀扶。下脚凳时,她随意抬眸,余光突然瞥见路边跪着的几人里,有一道竹柏般挺拔的身影,她身形一顿,突然停在了脚凳的最后一道台阶上。 “殿下?”阿叶轻声唤她。 冯乐真抬手,示意她安静。 跪着的人像其他奴仆一般,身着灰色布衣,后背消瘦挺拔,如一截竹柏藏匿于人群当中。 周围一片安静,跪着的人垂着眼眸,只勉强看得到面前的两块地砖,而在安静过后,一片华丽的裙摆突然出现在视线里。 “抬头。” 头顶传来她沉悦的声音,跪着的人后背倏然绷紧,片刻之后缓慢抬头,沉静干净的眉眼便暴露在她眼中。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还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4 第 4 章 冯乐真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亲自画了画像、又郑重交给秦婉去找了好几天的人,竟然就在自己的长公主府里做仆役。 冯乐真视线落在他洗得发白的衣领上,突然想起他前世来救自己时,似乎穿的也是这身,只不过当时和了血跟泥,有些瞧不出原本的样子。 而如今再见,他虽没受那些重伤,却也十分狼狈,脸上、手腕都有细碎的擦伤,裤腿也被石板地磨破,显然是摔得不轻,也不知发旧的衣裳下,还有多少伤处。 冯乐真盯着他眼角下的擦伤看了半晌,问:“本宫为何没见过你?” 他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说话,阿叶便主动解释了:“长公主府仆役三百,像这样的三等仆役,连前院都不配进,殿下没见过也是正常,今日若非车夫走了后门,殿下也看不见此人。” 原来如此。 冯乐真扬唇:“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他的声音透着紧绷,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奴才名叫陈尽安。” “陈尽安……”冯乐真低声重复,总觉得有些熟悉。 “大胆奴才,竟敢欺瞒殿下,你分明叫陈犬,哪是什么陈尽安!”他旁边跪着的人忍不住辩驳。 冯乐真随意地扫了那人一眼,那人颤了颤,连忙趴在地上:“奴、奴才不愿听他在殿下面前胡言乱语,才不得已出言冒犯,还望殿下恕罪……” “啊,”冯乐真红唇轻启,“想起来了,这名字还是本宫所赐。” 三年前,她负责调查一起坑骗少年人做黑工的案子,他便是受害的少年之一。救出他时,他已经被关在砖窑做了半年苦力,十六岁的年纪只有十三岁的身量。 其他被救出的人要么神情痴傻,要么嚎啕崩溃,唯有他只是沉默,一双眼睛却是平静,显然并未被漫长的折磨毁掉心性。小小年纪便坚韧如此,她当时就生了兴趣,得知他父母早亡无处可去后,便让他来长公主府做工了。 再之后,她事务繁忙,便将这件事抛诸脑后。 “原来是你。”冯乐真看着沉默安静的人,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三年一过,他已从稚嫩的笋儿,长成劲瘦修长的竹子,也难怪她再见他,只是觉得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他是谁。 听她说想起自己,陈尽安死水的眼眸突然泛起一点波动,他似乎想说什么,可最后只是郑重地朝她一拜。 “怎么这么憨。”阿叶忍不住笑。 冯乐真也乐:“本宫分明给你取了新名,怎么你还在用原名,难不成是觉得本宫取的不好?” 她记性不算差,一想起他的身份,许多事便跟着想了起来。当初她嫌陈犬这个名字太粗糙,便亲自赐名陈尽安,可看其他人方才的反应,分明只知陈犬,不知陈尽安,说明他在府中三年,一直没有用过她赐的名字。 “不是……”陈尽安似乎不知该如何解释。 冯乐真回头看向一直安静等在后面的傅知弦:“你可还认得他?” 陈尽安错过了解释的时机,便不说话了。 傅知弦眉眼微动,随意看了他一眼:“有些印象。” “那时初将他带进府中,本宫还说他眉眼俊俏,等再长个几岁,可以给本宫做侍夫,你当时说什么来着?”冯乐真噙着笑与傅知弦闲谈,仿佛马车内的龃龉已经不复存在。 傅知弦也好似一切没发生过:“我说,殿下高兴就好,我没什么意见。” 冯乐真颔首:“如此,今晚就让他来侍候如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她,唯有陈尽安垂着眼,似乎没有半点波动。 一片死寂中,傅知弦静静与她对视,许久才笑了一声:“殿下高兴就好。” “那便这样定了。”冯乐真不再看他,一抬手阿叶立刻上前扶住,两人一同往前院走。 走出十余米后,冯乐真的声音再次传来:“陈尽安,过来。” 陈尽安立刻起身,垂着眼眸跟了过去。先前控告陈尽安的人脸色惨白,跌跌撞撞爬着离开,偌大的后院门口,转眼只剩傅知弦一人。 不知不觉已经月色满庭院,京都的夏夜多少要比白日凉快些的,可惜主寝内燃了灯烛,比起白天反而更添一分热气。 婢女们铺床叠被、关窗点香一片繁忙,冯乐真坐在梳妆台前,阿叶和其他两个丫鬟一并为她拆解发髻。满屋子十余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唯有陈尽安孤零零站在门口,清瘦的脸上不见局促,好像一株坚韧的竹,插在哪里都能活。 “殿下,还是叫人送个冰鉴来吧,这么热的天儿,您哪能受得了。”阿叶擦擦脸上的细汗,苦口婆心地劝。 冯乐真眨了眨眼:“本宫不觉得热呀。” “您都出汗了!”阿叶头疼。 冯乐真:“本宫就喜欢这种热腾腾的滋味。” 阿叶:“……”改日一定要请隐退的崔太医过府! 劝不了冰鉴,她只能换个话题,“殿下,您今晚真要他侍候吗?” 冯乐真:“不行?” “……倒也不是不行,只是方才下面的人来报,傅大人并未离开,眼下就在咱们院子里站着,您要是让别人侍候,他得多伤心呀。”阿叶叹息。 冯乐真扬唇:“那该如何,让他离开?” 阿叶一顿:“他若离开,您是不是该不高兴了?” “是。”冯乐真回答。 阿叶讪讪:“那还是让傅大人伤心吧。” 相比之下,还是自家殿下的心情更重要。 冯乐真对她的回答颇为满意,从桌上捡了一支发钗递给她:“赏。” “多谢殿下。”阿叶笑着接过。 两人闲谈并未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都传到了陈尽安耳朵里,冯乐真从镜中看了他一眼,眉眼沉静,无喜无怒,只是在不经意间与镜中的她对视后,生出一些不知所措。 冯乐真唇角顿时扬起。 梳洗结束,阿叶带着婢女们鱼贯而出,体贴地从外面关上门后便要离开,却迎面对上了傅知弦的视线。 阿叶心虚一瞬,硬着头皮走上前行礼:“傅大人。” “殿下要休息了?”傅知弦问。 “……是。” 傅知弦眼皮微动,抬眸看向紧闭的房门,屋里的灯透过窗纸落在他眼中,化作一片细碎的光。矜贵风雅的京都第一公子,此刻身着锦缎衣袍,本该意气风发,却透着一股清冷与孤寂。 阿叶有些不忍,低声劝道:“傅大人若是无事,还是先回去吧。” 傅知弦回神,浅笑:“无妨,我在这儿等她就是。” “可是殿下……” “今日在马车上惹她生气了,总得将人哄好了再走。”傅知弦打断她,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 阿叶因他眼眸中的波光晃了一下神,一边恭敬退下,一边心道殿下哟,您可真是造孽,放着上好的佳玉不要,偏偏喜欢灰扑扑的石头。 造孽的殿下打了个哈欠,懒倦地坐到床前脚踏上,再看门口站着的人依然低着头,便噙着笑开口:“抬头。” 陈尽安慢吞吞抬头,看到她只着单衣乌发披身后,又僵硬地垂下眼。 “过来。”冯乐真好整以暇。 陈尽安后背更加僵直,沉默片刻后朝她走去。 这一走,冯乐真才发现他的右腿有些跛。 “脚怎么了?”她蹙眉问。 陈尽安:“摔的。” “府中的路面十分平坦,好好的怎会摔成这样,”冯乐真也不等他回答,心里和明镜似的,“被人推了?” 陈尽安眼眸微动。 冯乐真笑笑,随意从床边取了一根勾床幔的绣棍,抬手指向他:“本宫只学了些空架子,你只需闪躲,切莫还手。” 陈尽安一愣,没等回过神来,棍子便点在了他的心口上。 “专心。”冯乐真脸上笑意淡去,反手刺向他腰间。 陈尽安勉强躲过,棍子却打在了他的腿上。 两三招便试探出,他半点武学基础都没有……连天牢这种地方都敢只身去闯,还以为是什么世外高人,合着只是舍得豁出性命的小疯子。冯乐真无奈笑笑,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你原名叫陈犬。” “是。” “你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名字越贱便越好养活,所以你父母为你取了这个名字。”冯乐真托腮,复述他当年说过的话。 陈尽安低着头:“是。” “本宫当时听了这名字的来源后,是怎么同你说的?”冯乐真问。 陈尽安:“……殿下说,父母爱子,如此取名是好意,可在京都城这种地方,名字太贱易招人取笑轻视,不如留作小名,殿下再为奴才另赐名讳。” “所以,是本宫自作主张了?”冯乐真问。 “……不是,”陈尽安喉结颤了颤,半晌才慢吞吞开口,“奴才喜欢新名字。” “那为何不用?” 陈尽安不说话了。 烛影晃动,将影子映在窗上,冯乐真等了半天也没听到他的解释,正要放过他时,便听到他说:“因为是殿下所赐。” 冯乐真一顿,不解地看向他。 陈尽安这次没有避开她的视线,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坚韧与安静:“殿下所赐,要好好收着。” ……这是个什么道理?冯乐真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最后哭笑不得地问:“你好好收着的方式,就是不告诉任何人?” 陈尽安本来没觉得自己做错,可被她这么一说,隐约感觉自己有些蠢了。 屋里细碎的笑声传到院里,傅知弦有一瞬愣神,尽管依然平静,唇角甚至还挂着浅笑,可好看的眉眼在月光下却仿佛失了颜色。 冯乐真越想越觉得好笑,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名字这东西,取了就是要用的,你若喜欢这名字,以后就别叫什么陈犬了,若是不喜欢,本宫也不逼你。” “喜欢……”陈尽安忙道。 “那以后就别藏着了。”冯乐真噙笑看他。 陈尽安局促地点了一下头。 冯乐真还要说什么,突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的擦伤正在渗血,于是丢掉手中绣棍,慵懒地靠在床上:“衣裳脱了。” “殿下……”陈尽安声音紧绷,平静的眼眸总算起了一丝浮动。 冯乐真:“脱。” 陈尽安喉结动了动,片刻之后双手扣住腰带。 屋里门窗紧闭,燃烧的灯烛带来一波又一波的高温,陈尽安在她的凝视下褪去一件件衣衫,面上虽还算平静,可鼻尖已经沁了汗。 洗得发白的衣裳尽数堆在一尘不染的地毯上,直到身上只剩一条亵裤,冯乐真才缓缓开口:“可以了。” 陈尽安这才停下。 十九岁的年纪,介乎于少年和青年之间,身量已经长成,却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消瘦单薄,薄薄的一层肌肉覆在骨架上,倒也匀称。手腕上、膝盖上都有擦伤,右脚脚踝也红肿破皮,加上昔日做苦力时留下的陈年老伤,手指、双膝上的薄茧,还算白细劲瘦的身子瞧着竟有几分可怜。 陈尽安也知道自己这副身子拿不出手,在冯乐真带笑的凝视中渐渐低下头。 烛火的热气上涌,屋里越来越热,墙上两道影子隐约交错纠缠,连空气都变得黏腻。 一片静谧中,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知道本宫为何叫你过来吗?” “……知道。” 5 第 5 章 听到陈尽安的回答,冯乐真唇角的笑意更深:“说说看,为何。” 陈尽安喉结滚了滚,一向清澈坚定的眼睛浮起点点波动。漫长的沉默过后,他僵硬地对上冯乐真的眼睛,突然停顿一瞬。 “为了……”他声音充满不确定,“气傅大人。” “好端端的,本宫气他做什么?”冯乐真挑眉。 陈尽安:“他惹您不高兴。” “哦?” “您下马车后,许久没有看他。”陈尽安又补充。 冯乐真失笑:“你观察得倒是细致,不过本宫叫你进来,可不单单是为了气他。” 陈尽安闻言,又生出些困惑。 “过来。”冯乐真看着他的眼睛。 陈尽安顿了顿,听话地朝她走去,只是短短几步路的距离,硬生生被他走了好半天。冯乐真没骨头一样靠在床边,极为耐心地看着他。 她此刻不着粉黛,一头乌发披在身上,姿态虽然散漫,可骨子里的矜贵之气却不减半分,陈尽安朝她走过去时,隐约有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感觉,但他走得虽慢,却未曾犹豫。 一步,又一步,一步步……直到碰到冯乐真堆叠在脚踏上的衣裙,他才下意识要后退。 “坐下。”冯乐真却不给他后退的机会。 陈尽安垂着眼,安静地盘腿坐在地毯上,然后趁冯乐真不注意,悄悄抽出她被自己压到的裙角。 冯乐真坐在高出一截的脚踏上,盯着他看了半晌后突然倾身向前,陈尽安身体微晃想往后仰,却在动的同时强行忍住了。 冯乐真没有错过他下意识的动作,唇角的笑意更深了:“嫌弃本宫?” “没有!”陈尽安脱口而出,说完才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 冯乐真笑笑,顺手从枕头下摸出一瓶金疮药丢给他:“上药。” 陈尽安一怔,半天才反应过来:“……多谢殿下。” 屋里再次安静下来,逐渐升高的温度让冯乐真这个号称不怕热的人也出了一层薄汗,她却仿若无觉,只靠在床上看他低头涂药。 “奴仆杂役也好,王孙贵族也罢,有人的地方,便会有恃强凌弱,即便是严明如长公主府,也管不了人心,” 冯乐真的视线从他的伤口上扫过,“你被推倒之前,必定还受过别的不公,你步步忍,才会有其他人的步步变本加厉,才有今日的这些伤,本宫记得你当初可是个有血性的儿郎,黑砖窑里都不曾妥协,怎么到了长公主府,反而不敢反抗了?” 陈尽安低着头,涂药的动作越来越慢,却没有开口说话。 “陈尽安。”冯乐真唤他。 陈尽安:“奴才在。” “主子问话的时候,要回答。”冯乐真笑意不变,周身气势却比先前强了。 陈尽安顿了顿,拿着药瓶跪也不是坐也不是,却被冯乐真示意继续,他只好继续涂药。 “……不能反抗。”一片安静中,他闷声开口。 冯乐真挑眉:“为何?” “府规有说,凡闹事者不问缘由,一律轰出去永不得用。”陈尽安握紧药瓶。 冯乐真:“……还有这规矩呢?” “嗯。” “估计是婉婉定的规矩,她呀,凡事就是太认真,认真得少了几分人情味,”冯乐真叹了声气,突然玩味地看向他,“你不敢反抗,是怕被轰出长公主府?” “是。” “为何一定要留在长公主府?”冯乐真明知答案,偏偏要他亲口说一遍。 陈尽安不知该如何回答,习惯性地要沉默时,又想起她方才说过的,主子问话要回答。 “本宫给你两个选择,”冯乐真换了种好回答的方式,“一是百两金、十亩地,和一座两进的宅子,出府去做个小老百姓,二是继续留在长公主府,做本宫的奴才。” 前者足够他娶妻生子百岁无忧,后者则与如今的生活没有不同,但凡聪明一点,便知道该怎么选。 陈尽安:“殿下救过奴才的命,奴才……想守着殿下。” 冯乐真得了满意的答案,曲起手指看了看,发现指甲有些长了:“三等仆役可守不了本宫。” 陈尽安又低下头。 身上的伤都涂了一遍,小小一瓶金疮药还剩大半瓶,冯乐真嘲笑:“像你这样涂,八百年也好不了。” 陈尽安只好重涂,直到全部用完才停下。 “识字吗?”冯乐真问。 陈尽安顿了顿:“会一些。” “一些是多少?” “五个。” “……多少?”冯乐真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陈尽安隐隐有些难堪:“……五个。” 冯乐真笑了:“哪五个?” “陈犬,陈尽安。”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无情拆穿:“你那是四个字。”别以为她没发现有两个‘陈’。 陈尽安抿唇。 文不成,武不就,要学的可真多。冯乐真摇摇头,道:“明日起,找两个先生教你识字练武,本宫的人,哪能什么都不会。” “……是。” “推你的人,可要本宫替你发落?”冯乐真问。 陈尽安沉默片刻,回:“不用。” “那你日后再受他欺负,要怎么做?”冯乐真继续问。 陈尽安这次答得笃定:“打回去。” 冯乐真满意了,径直回了床上,不出片刻便睡着了。她平日休息不喜人守着,多年来屋里都没有陪夜的丫鬟,眼下偌大的寝房里,除了她就只有陈尽安一人。 见她熟睡,陈尽安僵硬地坐在原地,直到她因为灯烛太亮蹙了蹙眉,才缓慢挪动已经发麻的双腿,勉强起身去熄灯。 一盏盏灯烛被熄灭,屋里彻底暗了下来,夏夜的凉风从窗缝里涌进,总算是凉快了些,冯乐真翻个身,睡得愈发沉了。 傅知弦守在院中,看着屋里的光线一点点暗去,眼底细碎的光也渐渐黯了。 一夜之后,天光大亮。 房门无声而开,陈尽安从屋里走出来,经过傅知弦身侧时,闻到了清晨露珠的气息。 “站住。”傅知弦淡淡开口。 陈尽安停下脚步,平静地垂着眼。 傅知弦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停顿片刻后将腰间玉佩拽下:“服侍殿下有功,该赏。” 陈尽安指尖动了动,抬起眼看向他。 “主子赏的,要收。”傅知弦说这句话时,语气跟冯乐真有些像。 陈尽安:“傅大人如今还不是奴才的主子。” 说罢,他又接过玉佩,“谢傅大人赏。” 傅知弦往旁边侧了一步,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后,眼神倏然淡了下来。 寝房内,冯乐真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眸假寐,任由阿叶几人给自己梳妆。可能是因为新换的熏香太安神,也可能是因为阿叶的手法太熟练,她起初只是闭目养神,时间一久还真的睡了过去。 椅子到底没有床上舒服,她只睡片刻便醒了,意识还未完全清醒时,便感觉手指被人捏着。 冯乐真缓缓睁眼,便看到傅知弦正坐在自己身侧,低着头为她剪指甲。 “我离开十几日,殿下的指甲长了不少。”他没有抬头,却也知道她醒了。 她看了眼他被露水洇湿的肩膀:“守了一夜?” “嗯,”他抬头,凑近了些许,“眼睛都熬红了。” 不得不说傅大人这张脸生得实在是好,即便相处了这么多年,什么荒唐的事都一同做过了,可这样近距离一瞧,冯乐真的呼吸还是慢了一瞬。 指甲已经剪好,被修得圆润秀气煞是漂亮,手艺比阿叶那些熟手还要强。记得他第一次为自己修甲,是如今的皇帝登基那会儿。 她那时忙着保存旧日势力,整夜整夜与幕僚商议,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指甲长了也不知道,直到不小心断了一片,血迹从指缝溢出,才被他强行带回房中,亲自为她剪指甲涂药。 “殿下什么都好,就是不会照顾自己,日后这种事就交给我吧。”灯烛下,他噙着笑说。 之后五年,他当真说到做到,一次都未疏忽过。 冯乐真抬起手,圆润秀气的指甲轻轻抚过他泛红的眼角,傅知弦安静看着她,天生带着一分风流的眸子此刻却是安静,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 手指从眉眼滑下,顺着挺直的鼻梁落在他的下颌上,然后轻轻抬起一点弧度,他的喉结便彻底暴露在眼前。 “你这癖好,忒古怪了。”冯乐真推开他。 傅知弦笑了一声:“本想装个可怜,怎么一到殿下口中,便成了奇怪的人。” 他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好像全然不介意,冯乐真也索性不提不说:“本宫可不是心软的人,只怕你装可怜无用。” 傅知弦握住她的手:“那做什么才有用?” 冯乐真看向两人交叠的手:“倾尽你傅家所有,劝阻皇帝放弃修运河。” “殿下。”傅知弦无奈。 “说笑罢了,你急什么。”冯乐真勾唇,“要不……负荆请罪如何?” 傅知弦失笑:“那么殿下想让小的如何负荆请罪?” “自然是大庭广众坦着身子,背负荆条下跪求饶。”冯乐真也笑。 傅知弦故作苦恼:“听起来有些丢脸。” 何止是丢脸,他身为朝廷命官,若真做了这种事,只怕要被弹劾得仕途尽失。 “做到之前,就别来长公主府了。”冯乐真靠在椅子上,声音含笑却不容商量。 傅知弦与她对视片刻,突然俯身亲了一下她的唇角。 冯乐真的口脂染到他的唇上,本就英俊的脸顿时活色生香。 “……勾引无用。”冯乐真慵懒开口。 傅知弦无声笑笑:“那还真让人失望。” 他只留了片刻,便因为要去当值离开了,走后没多久,阿叶便端着一盘油炸糕进来了。 “傅大人这么快就走了?”她将油炸糕送到冯乐真面前,“他吩咐人去东街早市上买的,还热乎着,殿下快尝尝。” 刚出锅的油炸糕金黄酥脆,表皮还泛着一丝油光,引得冯乐真胃口大开。她没有亏待自己,拿起一个便吃,阿叶又问她傅大人去哪了,她便说了负荆请罪的事。 “……您这是打算这辈子都不见傅大人了吧。”阿叶惊讶。 冯乐真:“怎么会,只要他肯照做,本宫自然会见他。” 修运河的事还需要发酵几天,她暂时不想应对他,索性想了这个主意清净些时日,等时机成熟再取消这个要求就是。 “啊,对了,”冯乐真又想到什么,“你去请一文一武两个先生,教导陈尽安读书习武。” “……教他这些做什么?” “自然是盼他成才,别看他如今什么都不会,好好教导,将来必成大器。”冯乐真回答。单就什么都不会还能闯进被层层包围的天牢这点,其谋略其胆量,便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阿叶不知道殿下为何一晚上就能看出陈尽安会成大器,只是突然有些感慨:“难怪您会故意为难傅大人。” 合着是有了新欢,暂时顾不上旧爱了啊!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没说话。 她本是懒得解释,可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成了默认。阿叶自是不会乱说,可寝房里其他婢女却未必如此,于是短短半日,傅大人失宠陈尽安鸡犬升天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长公主府。 陈尽安在主寝守了一夜,回房后因为太过困倦不小心睡着了,等醒来时已是下午。今日的活计还一件没做,他急匆匆换了身衣裳便要出门,结果刚一拉开房门,一群平日欺负过他的人便涌了过来。 “陈哥,睡了这么久饿不饿,小的准备了吃食,不如赏脸吃一些?” “放肆!叫什么陈哥,叫陈大人!” “是是是,陈大人陈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别跟小的一般见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陈尽安面色不变,垂着眼眸扒开人群往外走。 “陈大人,您干什么去?” “挑水。”陈尽安头也不回地离开。 ……都得殿下青睐了,还要亲自挑水?众人先是一愣,回过神后赶紧追过去,抢水桶的抢水桶,拿扁担的拿扁担,争先抢后帮他干活,陈尽安反而被挤到了一边,蹙眉看着这场闹剧。 “陈大人,你饿吗?”拿着吃食的人谄媚靠近。 陈尽安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问:“钱大呢?” 钱大便是昨天推了他,还向殿下说他骗人的男子。 那人忙道:“您不知道吗?殿下一早便下令将他撵走啦!” 陈尽安微微一愣。 “陈大人,您如今可真是今非昔比了,殿下日理万机,何时管过后院琐事,如今却为了您亲自发落钱大,可见她对您有多满意……” 他还在絮絮叨叨,陈尽安却不想听了,重新挤进人群抢回自己的水桶和扁担,一言不发开始打水,众人见状纷纷噤声,偌大的院子总算安静下来。 长公主府的流言传了三天,最后被秦婉强行了结。 阿叶看着秦婉将散布流言的人打罚一通后扬长而去,不由得看向仿佛事不关己的长公主殿下。 “干嘛?”长公主殿下歪歪头,很是无辜。 阿叶:“……您惹出这么大的事,她竟然没说您。” “这算什么大事?”冯乐真反问。 阿叶眨了眨眼:“好像……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看上一个男人罢了,又是自家院子里的,能算什么大事,不过让她比较意外的是,殿下为了新欢冷落傅大人,秦管事竟然没有劝她要权衡利弊雨露均沾。 “对了,让你找的先生找到了吗?”冯乐真问。 阿叶:“还没有。” “这么慢?”冯乐真蹙眉。 阿叶叹气:“京都城不缺名师,可找一个适合他的却不容易,您且等等吧,奴婢会尽快寻来的。” 冯乐真一想也是,陈尽安年过十九,脾气秉性都长成了,是得找个合得来的才行。 简单聊过之后,冯乐真看了眼窗外月色,难得没有什么睡意,于是索性去庭院里散步。 “都别跟来。”她吩咐道。 “是。” 长公主府是当年先帝所赐,整个京都城最大最华丽的府邸,平日单是维护府中景致的就有百余人。冯乐真在这里住了五年,早已对被外人称道的景色习以为常,如今重生一世再逛这园子,竟生出了新的滋味。 她慢悠悠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便到了后院。 天色已晚,仆役们也都休息了,路上除了值守的侍卫,一个人也没有。 冯乐真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只逛了半圈便要回寝房,结果刚一转身,便听到假山后沙沙的声响。 “谁?”她高声问。 沙沙声响戛然而止,半晌从假山后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陈尽安?”她略为惊讶,“你在这儿做什么?” 陈尽安欲言又止,显然是没想到会遇见她。 “本宫先前怎么教你的?”冯乐真见他迟迟不答,便勾起唇角又问。 陈尽安:“……练字。” “练什么?”冯乐真怀疑自己的耳朵。 陈尽安抿了抿唇,往旁边让了一步,冯乐真径直过去,便看到地上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6 第 6 章 冯乐真盯着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写的什么,陈尽安大约也意识到气氛过于沉默,停顿许久后主动开口:“殿下怎么到后院来了?” “哦……”冯乐真勉强将视线从鬼画符上移开,“闲着无事出来走走,你练字怎么不在房中练?” “影响其他人休息。”陈尽安解释。 冯乐真虽是这长公主府的主子,却对自家下人的寝房分布并不了解:“房中还有其他人?” “是。”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那也不必晚上来练,多伤眼睛。” “白天还要干活,只有这个时辰有空。” 冯乐真失笑:“你如今在这后院,该是人人巴结的对象吧,还有人敢让你干活?” 陈尽安看她一眼,又匆匆低头。 “行了,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去找阿叶,她会在前院替你寻间偏房,以后你一个人住,就不必每天晚上跑出来了。”冯乐真说罢不等他回答,便直接转身离开了。 陈尽安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才迟疑地看向地上的字。 ……很难看吗? 天气越来越热,连阿叶和秦婉都用上了冰鉴,再看冯乐真,房中不仅不用冰,还一直穿着暮春时的丝绸衣裳,连薄衫都不肯换。 又一日清晨,阿叶服侍完冯乐真洗漱,正要出去时遇到了刚进来的秦婉,于是压低声音道:“殿下还是不肯用冰。” 秦婉眼眸微动,等阿叶带人离开后才走到梳妆台前:“殿下,庆王妃设了荷花宴广邀京都权贵,也给咱们送了请柬。” 自从庆王身死、新皇登基,庆王妃便总是病着,与长公主府也不再来往,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办什么荷花宴,还特意送来帖子,摆明是不安好心。 “您若是不想去,奴婢这就去回绝。”秦婉拿着帖子就要离开。 “慢着。”冯乐真叫住她。 秦婉愣了愣,试探地将帖子奉上。 冯乐真接过帖子:“你去库房挑些金器,去荷花宴时带着。” “是。”秦婉没想到她真要去,惊讶之后迅速答应。 冯乐真随意将帖子丢在梳妆台上,见她还未离开,便生出一分好奇:“还不走?” “……殿下,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吧。”秦婉担忧道。 冯乐真先是一顿,明白过来后哭笑不得:“本宫真没病,你别听阿叶那丫头胡说。” “可是……” “放心,本宫有分寸。”冯乐真打断。 秦婉见她不听劝,面上答应一声,心里却想着去找个名医咨询一番,看殿下为何从以前的贪凉怕热突然变成今天这样的。 冯乐真不知她心中打算,待人离开后便打开了窗子,任由五月燥热的阳光落在身上,直到身上汗津津的,才勉强忘却冷宫里冻伤膝盖的滋味。 庆王府送来的帖子还丢在桌上,她站在窗前,视线重新落在帖子繁复的花纹上。 上一世庆王府也送了帖子来,她觉得事出反常必有妖,便随意找个理由回绝了,之后才知道庆王妃料定了她不会去,才特意办这场荷花宴,只为将那梁家姑娘引荐给傅知弦。 荷花宴之后不到一个月,庆王妃突然派人刺杀她,事发后整个庆王府都受了牵连,再之后便是她被幽禁宫中,皇帝为傅知弦和梁家姑娘赐婚。 虽然不想见庆王妃那个疯婆子,但宴席还是要去的—— 前世没看成的热闹,这一世瞧瞧也挺好,毕竟她也挺好奇,傅知弦和梁家姑娘的婚约,跟这次荷花宴有没有干系。 荷花宴办在十日后的下午,恰好是六月初,荷花开得正好。 冯乐真的马车一到庆王府门口,庆王妃便带着一个姑娘迎了上来。 “没想到殿下今日也会来。”她年仅三十,鬓角却有些白了,周身散发着浅淡的药草味,显然是多年喝药养身。 冯乐真笑笑,仿佛没有察觉她的冷淡:“王妃既派了帖子来,本宫自然不好驳了你的面子。” 庆王妃揪着帕子的手紧了紧,还是旁边的姑娘拉了她一下,她才勉强笑道:“那还要多谢殿下赏脸了。” 冯乐真的视线这才落在小姑娘的脸上。 模样还算清秀,规矩守礼,温顺乖巧,一看便是养在深闺的女子。 “梁月儿?”她缓缓开口。 小姑娘面露惊讶:“殿下知道民女?” “梁姑娘贤惠端庄,京都城谁人不知。”冯乐真轻笑。 小姑娘对上她漂亮的眼眸,脸顿时有些红了。 冯乐真没有多言,抬眸看向一旁等候的引路婢女,婢女赶紧上前,恭敬地在前头带路。 天气炎热,为免这些享乐惯的贵族不爽利,庆王府就连院子里都放了冰,被太阳一晒冒出缥缈的白烟,衬得平平无奇的景致也多了一分意境。 冯乐真的衣裳不算轻薄,凉气仍嗖嗖往身上扑,要不是一进门身边就围了一堆达官显贵,她真想立刻扭头回家,什么热闹都不看了。 阿叶身为奴婢,在冯乐真与人寒暄时只能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边警惕地注意四周,一边压低声音提醒身边的人:“此刻开始,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若注意到什么异动,便及时向我禀告,半点都不能大意。” 陈尽安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向她。 “……你那是什么眼神,难道不知道我们殿下与庆王府的事?”阿叶无语。 陈尽安顿了顿,回答:“我只知道先帝初登基那几年一直没有子嗣,便将庆王过继到自己名下,但殿下和当今圣上出生后,便又恢复了他宗室子的身份。” 也就是说,庆王曾距离皇位一步之遥,但最终还是因为先帝有了亲生的孩子,又与皇位失之交臂。 “这还用你说,全天下的百姓都知道……”阿叶见周围人太多,便匆匆解释一句,“总之庆王妃跟殿下不对付,你要万分小心。” 陈尽安觉得就算不对付,庆王妃也不会蠢到在自己家里害当今长公主,但对上阿叶催促的眼神,只能无声点头。 “嘀咕什么呢?”冯乐真的声音传来。 陈尽安立刻看了过去。 “她又跟你胡说八道呢?”冯乐真眉头微挑,“别听她的。” “殿下!”阿叶不满。 冯乐真扫了她一眼,脚步轻慢地往园子里走,一路上行礼问安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脸上笑意不变,周身的气势与平日在府中时全然不同。 陈尽安上次见这样的她,还是在三年前的黑砖窑里。 庆王府的宅子不算大,却有一半的面积都挖作池塘,养了一池极为漂亮的金线荷,日头一照荷花摇动,颇有几分富贵人间的意思。 宴席地点便在这池塘边上,该来的客人们基本都到了,世家公子哥和小姐们三五成群聚在池塘边,欢快地打闹嬉戏,看到冯乐真来了,又赶紧正经着行礼。 冯乐真噙着笑从这些同龄人里穿过,走到他们的父母辈祖辈所在的高台上。 高台上的人纷纷行礼,冯乐真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到这些人泾渭分明地分成保皇党、中立党和长公主党各自而坐,长公主党的人虽然不少,可确实有了点今非昔比的意思。瞧见她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长公主殿下安好。” “参见殿下,殿下近来似乎清减许多,可要注意身体。” 寒暄之后,冯乐真当着所有人的面坐到了正位上。 庆王妃回来时,看到她坐在唯一的主位上,脸色沉了沉却没敢说什么,只是行礼之后在旁边的位置上坐下,她身侧的梁月儿朝冯乐真歉意一笑,冯乐真也回以微笑。 “王妃这池金线荷养得真是漂亮,只怕满京都也找不出第二处了。”有人恭维道。 庆王妃浅淡一笑:“先夫去得早,又没留下一子半女,也就只能养养荷花打发时间了。” 高台之上都是老油条,她这般带着怨气的言论没有激起一点波澜,反而让他们自顾自地聊起了池中莲花。 庆王妃眼中闪过一丝怨毒,正欲开口说话,梁月儿忙打断:“姑母,您该服药了。” 庆王妃不悦:“不是刚服过吗?” “已经是两个时辰前了,”梁月儿失笑,“沈先生说了,您这病要按时服药仔细调养,才能尽快好全。” “麻烦。”庆王妃闭了闭眼睛,神色有些厌烦。 “麻烦也要吃,沈先生的话是一定要听的。”梁月儿说着,便叫人端来了药碗。 药碗散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刚一端来便引得所有人瞩目,只是一个个都是老狐狸,虽然好奇,却也没有开口问,等她饮完药,便继续寒暄客套。 “殿下,庆王妃常年卧病,如今气色却挺好,莫不是这个沈先生的功劳?等回去后奴婢打听一下,也请他过府给您诊诊脉吧。”阿叶仗着客位都在两米之外,默默凑到冯乐真跟前问。 “为何一直没见傅知弦?”冯乐真懒得与她分辨自己没生病的事,直接转移话题。 阿叶瞄了眼庆王妃的方向,发现她四下张望,似乎也在找什么人:“奴婢也不知道,按理说他知道殿下要来,该一早就等在这儿才是,难不成是因为负荆请罪的事,暂时不敢在殿下面前露面?” “所以,他为何知道本宫要来?”冯乐真微笑。 阿叶讪讪:“傅大人前两日问起时,奴婢可是什么都没说。” “你什么都不说,便等于什么都说了,”傅知弦今日若是不来,那她还怎么看戏,冯乐真叹了声气,视线落在前面玩乐的世家子们身上,“他们在玩投壶,你去不去?” “这庆王妃对您如此不敬,奴婢只想立刻离开,给她个没脸,哪有心情去玩那些。”阿叶嘟囔。 冯乐真轻笑:“你同她计较什么,本宫看他们投壶的彩头似乎是一只小狐狸,模样还挺漂亮。” “殿下想要?奴婢这就去给您赢来。”阿叶兴致勃勃就去了。 投壶这游戏男女皆宜,又有小狐狸做彩头,不多会儿便聚了一大群人,阿叶拿着一桶箭混迹其中。 三轮比拼之后,只剩她和另外两人,叫好声一阵又一阵地传到高台。高台之上的老油条们除去各自的权势与官职,还是这些少年人的长辈,听到孩子们笑闹,注意力登时便被吸引了。 “哟,这是要决出胜负了?”有人笑问。 “似乎是殿下家的小丫头和孙侍郎家的两个孩子,能在这么多人里脱颖而出,殿下和孙侍郎可真是教导有方。”另一人恭维。 孙侍郎忙道:“谁人不知阿叶姑娘箭术绝佳,我家那两个不成器的,就是闹个笑话而已,哪配与她相比。” “孙侍郎过谦了,早就听说你家大郎文武双全,二郎也不遑多让,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冯乐真微笑。 孙侍郎叹了声气:“殿下见笑了,我家大郎还算不错,可二郎……不提也罢!” 冯乐真眉头微挑,一回头便看到陈尽安正盯着热闹处看,便笑了笑问:“想去凑热闹?” 陈尽安回神,沉默地摇了摇头。 比赛很快结束,孙侍郎家的大郎一箭之差得了第二,阿叶拔得头筹,高兴地向冯乐真告了假,亲自带狐狸回家了。 晚上还有正式的宴席,看完热闹后,便各自去客房休息了。 “殿下的厢房独居一院,在正前方,请随奴婢前来。”引路婢女恭敬道。 冯乐真:“可是胡园居?” “正是。” “那就不必引路了,本宫自己过去就行,”冯乐真说罢见婢女犹豫,便笑着说,“放心,本宫从前经常留宿,对庆王府的熟悉程度不比你差。” 庆王妃喝过药便昏昏欲睡,一刻钟前已经去休息了,此刻没有庆王府的主子能拿主意,婢女虽然觉得不妥,却也只能答应。 冯乐真独自带着陈尽安往寝房走,一路上人越来越少,位置也越来越偏,等面前出现一小块没有打理过的荒地时,冯乐真陷入了沉默。 “殿下……迷路了?”陈尽安试探。 冯乐真轻咳一声:“本宫分明记得就是这条路。” 陈尽安想起阿叶说过庆王妃跟殿下不合的事,犹豫片刻问:“殿下上次来庆王府是什么时候。” “六年……五年前?”冯乐真也不太确定。 陈尽安无言片刻,道:“这么久了,会有些变动也正常。” “再找找吧,本宫都夸下海口了,若是此刻回去,多没面子。”冯乐真坦然道。 陈尽安顿了顿,听话地跟了过去。 冯乐真凭着记忆走走停停,总算瞧见了胡园居的影子,她默默松一口气,往前走时经过一座别院,突然嗅到一股奇异的药香。 方才庆王妃喝的那碗药似乎就是这个味道,只是这里的味道似乎更浓郁些。她经过开了院门时缓步停下,抬眸看向没关严的一寸宽门缝。 门缝里,有人一袭白衣,乌木束发,单是一个背影便隐约有谪仙之姿……如果没有手持蒲扇坐在小马扎上熬药的话。 7 第 7 章 此人虽然衣料不算上乘,但仪态挺拔悦目,一看便是出身不凡,偏偏干的又是粗活,柔软丝滑的袖子被随意缚着,手里的蒲扇摇得风生水起,偶尔累了便两条长腿随意一蜷,任由衣袍堆积在地上。 处处矛盾,又处处浑然天成。 冯乐真若有所思地盯着看了片刻,才继续往前走,陈尽安立刻跟上,未曾将视线分给门缝里的风景半分。门里的人若有所觉回头,额前碎发随意散落在如星眼眸上,却只瞧见空空如也的门缝。 快到胡园居时,又听到拐角处的偏房里,孙侍郎呵斥自家二郎没用,练了这么久的骑射,却连自己的大哥都比不过。 “父亲喜怒,二弟方才是顾着我的颜面,才故意让我三分,并非是真不如我。”这似乎是孙家大郎的声音。 “当真?”孙侍郎半信半疑。 孙二郎:“当然是真的!我、我一向让着哥哥。” “没用的东西,你哪哪都不如你大哥,也好意思说自己让着哥哥,我看孙家偌大的基业,日后是半点都不能交给你!” 孙侍郎大概没想到偏房的隔音这么差,骂起儿子来肆无忌惮,陈尽安确定他的声音不会传进胡园居,才没有过去阻止。 进了胡园居,又径直入了客房,陈尽安再三检查,确定无事后才请冯乐真进去。 冯乐真被他的谨慎逗笑:“你还真信了阿叶那些危言耸听?” “不信,但小心为上。”陈尽安顿了顿,似乎有话想说。 冯乐真笑着倒了杯茶:“可是有什么疑问?” 陈尽安还在犹豫要不要说。 “带你出来便是长见识的,你若什么都不知不问,那走这一趟还有什么意思?”冯乐真问。 她这样一说,陈尽安便没有顾虑了:“刚才那个孙侍郎,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冯乐真反问。 “他人前口口声声说自家二郎比不上大郎,可真当大郎赢了二郎,却又不悦。”陈尽安回答。 冯乐真:“兴许是两个儿郎都输给了阿叶才不高兴?” “可他方才言谈里,在意的分明是二郎输给大郎。”陈尽安眉头微蹙。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片刻,端起杯子示意他坐下,陈尽安犹豫一瞬,再对上她的视线后立刻坐好。 冯乐真抿了一口茶,轻笑:“你可听说过磨刀石?” “自然。”陈尽安是农家出身,怎会不知道磨刀石。 “刀也好剑也罢,初初锻造出来时,刀刃都是钝的,唯有用磨刀石细细磨过了,方有惊世的光泽与锋刃,”冯乐真把玩着手里的酒杯,“人也是一样,自己看重的继承人不够好,就用其他还算有些资质的子女磨一磨,什么时候磨好了,什么时候也就能继承家业了。” “他故意用大儿子贬损二儿子,是因为更看重后者?”陈尽安迟疑。 冯乐真看向他:“是。” 陈尽安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你觉得不好?”冯乐真问。 陈尽安沉默片刻,对上她的视线后回答:“奴才只是觉得,这么做的弊端太大。” “弊端当然大,一不小心就是兄弟不和,说不定还要反目成仇,但效果极佳,再不思进取的人被这样打压贬损一番,也会生出比一比的心思,而这心思一生出来便会奋发图强,磨刀人的目的也就达成了。”冯乐真慢悠悠道。 “就不怕石头太坚硬,将兵刃磨断了?”陈尽安皱眉问。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 许久,冯乐真缓缓勾起唇角:“那就只能怪磨刀人运气不好了,那么多石头,偏偏挑了一块最硬的。” 陈尽安眼眸微动,刚要开口说话,冯乐真突然打断:“出去吧,本宫累了。” 陈尽安顿了顿,当即转身出去。 夏日大多昼长夜短,晚宴便设在了戌时,等天色一暗下来,便有宾客陆续入席。 “傅大人呢,还没有到吗?”庆王妃应付完几个客人,当即拉过小厮询问。 小厮摇摇头:“奴才一直留意着呢,若是来了一定第一时间禀告王妃。” “下去吧。”庆王妃脸色一沉,小厮赶紧离开。 “姑母,您一直等那位傅大人,可是有什么事?”梁月儿不解地问。 庆王妃看她一眼:“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都这个时辰了,估计是不会来了。”梁月儿道。 庆王妃:“你不了解他,他最是守信,说了会来便一定会来。” 梁月儿还想说什么,庆王妃已经失了耐心,皱着眉头离开了。梁月儿无奈,却又拿这个姑母没办法。 冯乐真一直到所有人都齐了才施施然出现,伴随着所有人的问安声款步到主位坐下。庆王妃沉着脸走过来,看到她后福了福身:“没想到殿下还在。” “王妃好不容易办一次宴席,本宫自然要给面子。”冯乐真微笑。 庆王妃又想说什么,但被梁月儿拉了一下袖子便放弃了。 等她入座后,阿叶默默凑到冯乐真耳边:“傅大人还没来。” “知道。”冯乐真回答。 阿叶顿了顿:“殿下如何知道?” 庆王妃脸色那么差,能不知道吗?冯乐真但笑不语。 阿叶摸了摸鼻子,只觉殿下最近越来越深不可测了。 晚宴还是在荷花池旁,米白的灯笼沿着池塘挂了一圈,温柔的光亮落在池塘上,盛开的荷花仿佛也跟着发光,欣赏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冯乐真一来,人便算是到齐了,庆王妃却只是沉着脸坐在原位,迟迟不肯开宴,权贵们的脸色就有些不太好了。自从五年前新帝登基庆王病死,庆王府在京都城的地位便一落千里,如今权贵们之所以肯来捧场,不过是看在梁家的份上,也是怕落下个捧高踩低的坏名声。 可这庆王妃倒好,先是阴阳怪气,再之后是招待不周,眼下更是过了时辰也不肯开宴,简直是没将所有人放在眼中。 “姑母,人已经齐了,开宴吧。”梁月儿出身京都四大家族之一的梁家,虽不怎么抛头露面,却也为家里操持过几场宴席,知道再拖下去只会得罪人,于是小声求庆王妃。 庆王妃脸色沉了沉,正要开口说话,府邸上空突然炸起烟花。 冯乐真眉头微挑,悠闲地靠在椅子上。 烟花重叠,声势浩大,世家子们看得连连惊呼,长辈们倒是稳重,却也不错眼珠地欣赏。盛景之下,又是更大的一阵惊呼,只是这次的惊呼里多了一分艳羡—— 傅知弦一身浅绿锦袍,背着上百朵月季捆成的花束出现在众人面前。 天上池中,花团锦簇,却远不及他背上盛放的花束和他恣意的眉眼。 庆王妃一看他来了,高兴得就要站起来,却又被梁月儿赶紧拉下。众目睽睽之下,他一步步走上高台,对着冯乐真缓缓屈下膝盖。 “微臣,参见殿下。”傅知弦跪地,直起身时脸上带着笑意。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来迟了,还不向王妃道歉。” 傅知弦起身,这才看向庆王妃:“今日有事,来迟了些,还望庆王妃恕罪。” 庆王妃拂开梁月儿的手笑着起身:“傅大人说哪里话,晚宴还没开始,又怎算来迟,你也是客气,竟亲自带了这么大一束……” “烟花是为庆王府助兴所设,王妃喜欢就好。”傅知弦含笑打断。 庆王妃都已经准备亲自去接了,闻言顿时生出些难堪,好在梁月儿及时吩咐管家开宴,才避免了一场尴尬。 傅知弦转身抱着花束朝冯乐真走去,还未等靠近三步之内,一直安静的陈尽安突然伸手将人拦住。此刻傅知弦正是全场的焦点,他这一拦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傅知弦面色不变,只隔着他安静看向冯乐真,冯乐真淡定拿起酒杯轻抿一口,又缓缓放到了桌上。 庆王府哪买的酒,真难喝。 众人注意到她的停顿,不由得多看几眼。 “傅大人这是惹殿下不高兴了,才如此大张旗鼓吧?” “不然呢?还能真是为了给庆王府助兴?” 有人低声议论两句,传到庆王妃耳朵里,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尽安。”烟花炸开的声响中,冯乐真轻启红唇,陈尽安平静往旁边让了一步。 傅知弦噙着笑将花束递给阿叶,等阿叶接过去后便到冯乐真身边坐下,全程没有看陈尽安一眼,陈尽安垂着眼眸,脸上没有一丝波动。 “给别人放烟花?”不等他开口,冯乐真便开始兴师问罪。 傅知弦失笑:“场面话而已,这烟花为谁而放,殿下难道不清楚?” “哪得来的便宜货。”冯乐真又问。 傅知弦叹气:“全京都城最好的烟花工匠都在殿下府中,我要哄殿下,总不能还向殿下借人吧,只能临时去买了。” 冯乐真唇角浮起一点弧度:“本宫为何养着那些工匠,傅大人还不知道?” “所以要多谢殿下,”傅知弦一脸无辜,“还有两个多月便是中秋,微臣甚是期待这个生辰。” 听到中秋二字,冯乐真睨了他一眼。 “殿下,这样的负荆请罪可还行?”烟花落尽,傅知弦又一次开口。 冯乐真的评价是:“投机取巧。” “难不成还真让我赤着身子背荆条吗?”傅知弦无奈。 冯乐真轻笑一声,突然看到他伤痕累累的手,脸上笑意瞬间淡去:“怎么弄的?” “月季刺硬,难免会受些伤,不碍事的。“傅知弦将袖子往下扯了扯。 冯乐真沉默一瞬,道:“对本宫用苦肉计?” “殿下受用吗?”傅知弦反问。 冯乐真侧目看向他,两人对视的瞬间,傅知弦眼底的笑意散去,只剩一片温柔。 许久,冯乐真回答:“受用。” 京都城管控火药,即便是傅知弦,想在几日内收这么多烟花也并非易事,加上月季剪下来后容易蔫,必须一日之内修整好,花束才会新鲜。那么多花,若是亲自摘刺,他手上这些伤未必是故意为之。 如此有心,自然受用。 “有用就好。”傅知弦像是松了口气,在桌子下悄悄握住她的手。 冯乐真盯着两人交叠的手看了片刻,再抬起眼眸时,隐约看到有一袭白衣背着药箱,正往大门处走去。 几个庆王府的家丁很快将其拦住,几人僵持片刻后,家丁们突然像身上长了虫子一般乱扭,那人淡定穿过他们,背着药箱扬长而去。 “殿下,殿下?” 傅知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冯乐真回神:“嗯?” “看什么呢?”傅知弦问。 冯乐真再看过去,那道身影已经不见踪迹。 “没什么。”她浅笑道。 沈先生是吧,冯乐真眼眸微动,突然有了一分兴趣。 8 第 8 章 宴席因着一场烟花,引起了前所未有的热闹,又因为这一场烟花,显得后续的安排都有些无聊了,在座的都是京都城有头有脸的人物,碍于脸面不好提前离开,只能百无聊赖地喝酒闲聊。 冯乐真喝完第三杯酒,正要倒第四杯时,傅知弦将酒杯从她手中拿走。 “这么难喝的酒,殿下还是少喝点吧。” 冯乐真:“你也觉得难喝?” “很难喝。”傅知弦直皱眉。 冯乐真眼底泛起笑意,正欲说什么,高台下已经有几分醉意的世家子便悄悄凑了过来,在自家父兄看不到的角度不断喊傅兄,冯乐真看过去时,又讨好地行礼问安。 相比那些一本正经的家伙,冯乐真更喜欢这种没心没肺的纨绔。傅知弦显然也一样,所以平日交好的都是这些人,见好友来唤自己,他哭笑不得地看向冯乐真:“殿下。” 冯乐真扫一眼庆王妃的位置,发现座位上已经没有人了。 “去吧。”她微笑道。 傅知弦当即离开高台,混迹到同龄人中去了。冯乐真独自坐着更加无聊,伸手便去拿酒杯,结果抓了个空。 ……傅知弦那厮,竟将杯子拿走了。冯乐真无言看了桌子许久,回过神后只觉好气又好笑。 庆王妃离开片刻很快回来,只是这一次身边没有带梁月儿。冯乐真叫阿叶给自己又拿了个杯子,斟满酒却只拿在指尖把玩。 片刻之后,高台下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冯乐真闻声看去。 “奴婢该死,弄脏了傅大人的衣裳,还望傅大人恕罪!”端着菜肴的婢女慌张跪下,她面前站着的是被她泼了满身汤的傅知弦。 “你这奴才,走路不长眼睛吗?”方才喊傅知弦下去喝酒的人随口抱怨一句,赶紧掏出手帕给他擦衣裳,“傅兄,你没事吧?” “别擦了,越擦越脏。”傅知弦叹气。 几人说话间,庆王妃已经走过来:“来人,将这不懂事的丫头拖下去。” “是!”当即有几个小厮把人带走了。 “傅大人可烫着了?”庆王妃关心道。 “汤水是凉的,没有烫着,”傅知弦笑笑,“她也并非有意,还请王妃莫要责罚。” “傅大人有心了,”庆王妃眉头轻拧,“实在抱歉,我寡居多年,家中没有合适的衣裳让傅大人替换,幸好傅府离庆王府不远,若大人不嫌弃,就叫小厮去傅府取一些衣物,您先去客房等候片刻如何?” 傅知弦觉得没必要麻烦,他提前离开就是,可庆王妃下一句就是,“今日出了此事,是我的不是,还请傅大人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他这时提前走,就好像与寡居之人计较一般,可穿着脏衣实在别扭,无奈之下看向冯乐真。 “我去去就回。”他用口型说了一句,便跟着庆王府的小厮离开了。 待他一走,冯乐真看了眼旁边的阿叶,阿叶心领神会,立刻跟了过去。 宴席继续,歌舞升平,庆王妃再回到高台上,唇角挂上了笃定的笑意,还主动与冯乐真搭话:“傅大人今日为讨殿下欢心,想来费了不少功夫。” 冯乐真继续把玩酒杯:“他是本宫的未婚夫,讨本宫欢心是应该的。” “殿下与傅大人感情甚笃,可真叫人羡慕。”庆王妃声音略抬高了些,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冯乐真闻言摇了摇头,只觉她蠢得令人可怜。 庆王妃还想再说什么,突然有小厮急急忙忙跑来,在她耳边低语一句,她顿时大惊失色:“什么?!” 下一瞬,便抛下满院宾客急匆匆离开了。 她的离开引起众人好奇,一时间纷纷议论究竟发生了何事。冯乐真淡定将酒杯放到桌上,捏了块糕点慢慢吃,等吃到第二块糕点时,阿叶悄无声息地回来了。 “殿下,庆王府小厮将傅大人引到了偏院的客房里,谁知梁家姑娘正在里头更衣,眼下二人被堵在房中,庆王妃已经急匆匆赶过去了。”她低声道。 冯乐真眼眸微动:“他们发现你了?” “没有,殿下只吩咐奴婢跟着,没让帮傅大人,所以奴婢没露面,”阿叶说完停顿一瞬,“奴婢做错了吗?” “你做得很好。”冯乐真轻笑,下一瞬便从阿叶身上闻到一股浅淡的香味。 她在宫中生活十几年,看惯了那些妃嫔为夺得先帝恩宠费尽心机,其中不乏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此刻嗅到阿叶身上的味道,她脸上的笑意瞬间淡去。 “殿下,殿下?”冯乐真回神,便看到阿叶不解地盯着自己,“您怎么了?” “那间客房,你进去过?”冯乐真问。 阿叶:“只在窗户下蹲了一刻钟。” 冯乐真点了点头,眼神渐渐泛冷。 阿叶苦恼地皱眉:“那接下来该做什么?” “自然是,”冯乐真面无表情,“看戏。” 偏院的厢房内,窗前的熏香还燃着,缥缈如水的白烟扶摇而上,绕着房梁转一圈又消散不见。 梁月儿衣衫已经齐整,红着眼圈躲在屏风后,庆王妃急匆匆赶过来,一看到傅知弦便怒道:“傅大人不回自己的客房更衣,跑来我侄女屋里是什么意思?” “是王府小厮带我来的。”傅知弦平静回答。 庆王妃冷笑:“怎么可能!我府中小厮再不懂事,也不会将外男往女眷屋里领吧?傅大人这说辞未免太过可笑。” 傅知弦若有所思地看向她,与她对视片刻后,已然清楚自己落在了圈套里。 “那王妃打算如何?”傅知弦收整衣袍在桌前坐下,眉眼淡定矜贵,全然不受这满屋子的打手压迫。 庆王妃面无表情:“我侄女还是未嫁之身,傅大人做出这种事,总要娶她过门吧?” “姑母!”屏风后传出椅子摔倒的声响,接着便是梁月儿焦急的声音,“傅大人与长公主殿下早已经订婚,又如何能娶我?” “那便这样算了?”庆王妃不悦。 梁月儿沉默片刻,艰难开口:“傅大人是正人君子,想来并非有意来此,只要我们不说出去,便谁也不……” “不可能,”庆王妃打断,“你在我府上出这种事,若是吃了哑巴亏,那我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梁月儿愣了愣,突然意识到此刻的局面与姑母脱不了干系,一时间脸色煞白。 “这样吧,”庆王妃放缓了声音,“我也不为难傅大人,知道你对殿下一往情深,自是做不出悔婚另娶的事,不如你就将月儿抬为平妻……” “不可能。”傅知弦直接打断。 庆王妃眼神一冷:“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你能如何不客气?”傅知弦反问。 他眼中还有三分笑意,说出的话却如淬了冰一般,习惯了他温和淳善一面的庆王妃愣了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许久,她艰难说了句:“我就上告朝堂,与你鱼死网破。” “且不说梁家姑娘该由梁家做主,庆王妃要告,也得有证据吧?”傅知弦不紧不慢地问。 庆王妃眼神发冷:“我难不成拿自家侄女的声誉污蔑你?” “别人不会,王妃却未必,”傅知弦缓慢起身,“世人皆知,当年新皇登基时庆王有不轨之心,殿下为正朝纲亲自杀他,虽保下了庆王府其他人,王妃却因此恨上殿下,如今庆王府式微,殿下却权势依旧,王妃心生嫉恨,难免想惹些事让她难堪。” 他三言两语就戳破庆王妃心思,庆王妃登时大怒:“你胡说!分明是你自己擅闯,宴席上的宾客都可以作证,我当时只让小厮带你去……” “宴席上那些人,王妃当真觉得会替你说话?”傅知弦再次打断。 庆王妃呼吸一窒。 “王妃,庆王身死,庆王府已今非昔比了。”傅知弦淡淡开口。 庆王妃恨得眼睛都红了,正欲开口反驳,屏风后传出梁月儿羞愤的声音:“姑母!求你给我、给梁家留一分颜面吧!” “梁姑娘莫急,今日之事不会传出去,更不会对姑娘的声誉造成影响,你回家后将事情尽数告知父母,梁大人自有决断。”傅知弦说罢,转身便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听到屏风后有人倒下的声响,他下意识回头,下一瞬也是头晕目眩。 “傅大人这是怎么了?”庆王妃慢悠悠开口。 傅知弦伸手抓住窗幔,勉强站稳些:“你对我用药?” “我既然费心请大人过来了,就绝不能就让大人这么离开,”庆王妃的面容已经有些模糊,“大人不是要证据吗?不知道夫妻之实对大人而言算不算证据。” “你可知……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傅知弦气笑了,眉眼反而透出一分不羁。 庆王妃被他的容貌晃了一下神:“被梁家厌弃,还是被傅家针对?我如今没了丈夫,一辈子要烂在这王府里,你觉得我会怕?” “凭什么她冯乐真坏事做尽,还能风光如此,我却要闭门寡居潦倒过活?她不是一向自诩大度吗?我偏要看看,自己男人和别的女人躺一张床了,她要如何大度得起来!”庆王妃面目有些狰狞,“来人,扶傅大人上床歇息!” “是!” 家丁们步步紧逼,傅知弦后退两步,只觉体内燥热难当。 “此药性猛,大人没吃解药,还是别逞强了,我侄女温柔贤淑,比冯乐真强出千倍,大人娶她并不委屈。” 庆王妃的声音在耳边萦绕,傅知弦勉强平复急促的呼吸,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 庆王妃以为他还要反抗,冷笑一声正要阻止,便看他反手将匕首刺进自己心口半寸。 “你干什么!”她惊声质问。 傅知弦笑了一声,眼眸被药性熏得泛起波光:“王妃有两个选择,一是放我离开,此事就当没发生过,二是执迷不悟,明日一早带着我的尸体去跟皇上和傅家解释。” “我劝王妃选择前者,否则这庆王妃上下一百余人都要给王妃陪葬不说,王妃本人也会因为强迫朝堂命官被降罪为白身,连死都不能同庆王葬在一处。” 他眼神泛着冷光,伤口处鲜血争先恐后往外冒,很快染红了大片衣裳,而他仿佛觉察不到疼,只定定看着庆王妃。 庆王妃没想到他能做到如此地步,一时气得眼睛都红了,铁青着脸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傅知弦缓缓呼出一口浊气,扶着匕首跌跌撞撞往外走,很快便消失在黑夜中。 家丁们面面相觑,看着地上大片的血迹一个字都不敢说。 许久,庆王妃猛地将桌子掀翻,声嘶力竭怒吼:“滚!都滚!” 众人连忙离开,她气得眼睛赤红,搬起旁边的花瓶就要砸,下一瞬看到门外的人后顿时僵住。 “王妃为了今日费尽心机,得到你想要的了吗?”冯乐真愉悦地勾起唇角,月光下犹如气死人不偿命的妖精。 9 第 9 章 庆王妃一瞬冷静,只有一双眼睛红得骇人:“冯乐真,你很得意吧。” “本宫的人替本宫守身如玉,是他应做的事,有什么可得意的?”冯乐真反问。 庆王妃嘲讽一笑,突然朝她走去,陈尽安立刻护在冯乐真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庆王妃注意到他的举动,虽然停下脚步,却也十分不屑:“殿下只带了他一人,莫非觉得他可以敌得过我庆王府上百家丁?” “本宫可以一个都不带,”冯乐真用手指拨开挡在身前的人,陈尽安顿了顿,立刻听话地后退一步,“你府中上百家丁,又敢对本宫如何?” “来人!”庆王妃怒吼,当即有人涌了上来,她咬牙指着冯乐真,“杀了她!” 家丁们惊骇,愣在原地不敢动。 “还愣着干什么,杀了她!杀了她!”庆王妃歇斯底里,却没一个人敢上前,她怒到极致抄起花瓶朝外砸去,陈尽安猛地将冯乐真拉到身后,碎在脚边的花瓶瓷片四溢,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痕。 “你真是疯了。”冯乐真缓缓开口。 庆王妃揪着心口,脸色青白地跌坐在地上,好半天都没缓过来,她所谓的忠仆们站在外头,连大气都不敢出,更别说进来帮她了。 正僵持时,阿叶带着梁家父母匆匆赶到,庆王妃还没缓过劲来,但一看到宠爱自己的兄长,顿时有了主心骨:“兄长……” 啪! 梁父一巴掌扇在她脸上,将她盘好的发髻也打散在耳边,庆王妃茫然地睁大眼睛,脑海一片空白。 “我儿!”梁母看到屏风后的景象后悲愤大喊,梁父赶紧过去,二人一同将昏迷的女儿接出来。 “解药呢?”来的路上,两人已经知道了来龙去脉,梁父当即逼问庆王妃。 庆王妃颤了颤,还没来得及说话,梁父又怒吼:“我问你解药呢!” 庆王妃这才如大梦初醒,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梁父赶紧倒出一粒药给女儿喂下,扶着她出门时,又将剩下的解药尽数奉上:“殿下今日恩德,微臣没齿难忘,事出从急,微臣改日再去府上道谢。” “如今宴席未散,梁姑娘这副模样只怕不好出门,还是另选个偏房宿下吧,待明日再离开也不迟。”冯乐真缓声道。 梁家父母连连答应,踏出门时,一直没说话的梁母突然停下,恨恨看向被自家宠坏了的小姑子:“往日你磋磨我,我不与你计较,但如今将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只怕是饶你不得,以后只要我在梁家一日,你就不得登梁家门,否则就是家宅不宁,我也要与你豁出去。” “嫂嫂,我不是……” 庆王妃还想辩解,梁家父母已经带着女儿离开了。 兄长嫂嫂来一遭,彻底打碎了庆王妃的脊骨,她脱力地坐在地上,一双眼睛无神泛红。冯乐真冷眼看了她片刻,只觉今晚的热闹带着股馊味儿,瞧一眼都觉得恶心。 她不再多留,带着陈尽安就要离开。 “冯乐真,你现在满意了吧?”身后传来庆王妃幽幽的声音。 冯乐真停下,好笑地看向她:“你自己动坏心思,如今闹成这副德行,反倒来质问我?” “如果当年不是你杀了庆王,又如何会有今日的事?”庆王妃恨恨看向她。 冯乐真脸上笑意淡去,不说话了。 “他本来、他本来只差一步之遥,就可以登上皇位,要不是你突然背叛他杀了他,我早就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娘娘了……”庆王妃哽咽,“冯乐真,你杀了最疼爱你的兄长,凭什么过得这么好?” “不然本宫该如何,是日日以泪洗面痛不欲生,还是噩梦缠身不得善终?”冯乐真冷清反问。 庆王妃不说话,只是死死盯着她。 冯乐真轻叹一声:“王妃,看在过去还算交好的份上,本宫劝你一句,适合而止,不要闹到最后,将自己的性命也搭上了。” “不可能,”庆王妃声音放得很轻,已有癫狂之色,“我只要活着一日,你就别想好过。” 冯乐真见她执迷不悟,索性也不再劝了,转身就往外走。 “冯乐真,这世上不想让你好过的,又何止我一人,”庆王妃看着她的背影再次开口,“且等着吧,你的报应已经来了。” 冯乐真眼眸微动,许久之后勾起唇角:“那本宫便等着。” 长公主府的马车早已在大门外守着,闻风赶来的秦婉站在马车前,一看到几人出来便立刻撩开车帘,冯乐真缓步上车,阿叶和秦婉也跟着坐了进去,陈尽安收好脚凳,和车夫一同驾车。 马车缓缓走上大路,冯乐真脸上的笑意也散了:“傅知弦呢?” “回殿下,傅大人已经回傅家了,是从后门进的,想来是不打算惊动家里人。”阿叶回答。 冯乐真微微颔首,便听到秦婉问:“方才阿叶派人回来只是匆匆说了两句,奴婢也没听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查一下庆王妃这段时间都与人来往过,可曾去过皇宫,”冯乐真淡淡道,“她这几年还算本分,突然动手绝非偶然,查出她的幕后之人。” 秦婉当即答应。 “还有,本宫叫你找的人,你可找到了?”冯乐真问。 秦婉第一反应是陈尽安不就在外面吗,但下一瞬便意识到,殿下要问的不是他,而是之前要她找的宫中老人。 “当年服侍先帝的一共八人,先帝驾崩时,除了李同留下辅佐新帝,其余七人都饮下毒酒,要随先帝而去。”秦婉解释。 听到李同的名字,冯乐真想起上一世毒性发作时的痛苦,连声音都冷了三分:“都死了?” “还有一人活着,是李同的同乡,与他关系亲近,想来也是因着这份情谊,李同没有再杀他,而是将人送回了家乡,不过人虽然没死,但……”秦婉皱了皱眉,“但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毒已入骨,人已经疯了多年,什么都问不出来。” “人呢?”冯乐真又问。 秦婉:“已经想办法接过来了,如今就在长公主府的暗牢关着。” “此事不得向任何人透露。”冯乐真提醒。 秦婉:“是。” 马车还在疾驰,冯乐真挑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发现是回长公主府的路。 “阿叶。”她缓缓开口。 昏昏欲睡的阿叶立刻坐直:“殿下!” “傅知弦回府之后都做了什么?”冯乐真语气平静,像在问一个不相干的人。 阿叶顿了顿:“奴婢也不知道,派去盯着的人只说他回去后,便叫了好几桶凉水进屋。” 冯乐真看着飞速后退的街景,沉吟片刻后道:“去傅家。” 马车立刻在下个巷口拐弯,朝着傅家疾驰而去。 一刻钟后,马车在傅家后门停下,阿叶跳下马车轻轻敲了两下门,便立刻有人来开。 “给殿下请安。” 冯乐真不是第一次来,傅家家丁也早已经习惯,没有通报傅知弦便将她迎了进去。阿叶和陈尽安一同跟上,秦婉还有事要做,便在目送他们进去后离开了。 傅家书香门第,府邸景致更为雅致,几人一路穿过无人的花园,很快便出现在傅知弦的庭院外。 冯乐真继续往里走,陈尽安还想跟着,却被阿叶拦住。 “殿下去见傅大人,咱们就别凑热闹了。”她低声道。 陈尽安定定看着冯乐真的身影离开,直到她彻底消失才看向阿叶。 “想问什么?”阿叶挑眉。 陈尽安:“庆王是殿下杀的?” “你还真直接,”阿叶失笑,“对呀,是殿下杀的。” 陈尽安颔首:“看来是要小心提防庆王府。”这般深仇,不防不行 然后就不继续问了。 “……就这样?”没别的可问了?阿叶无语。 陈尽安目露不解。 “没错,庆王曾经对皇位动过心思。虽然他只做了几年先皇的儿子,后来又重归宗室子身份,后来娶妻成家时也有了王爷封号,但曾经只差一步就登高处的人,又怎会甘心只做个闲散王爷。” 阿叶直接告诉他,“当初先帝病重,朝堂分为两派,一是当今皇上,一是殿下和庆王,相比之下,殿下和庆王这边的势力更强一些,若殿下不杀庆王,即便先帝将皇位传给如今的皇上,皇上也未必能登得上那个位置。” “原来如此。”陈尽安点头。 阿叶:“你就不好奇殿下和庆王好端端的,为何突然闹崩?” “殿下自有她的道理。”陈尽安眼神笃定。 阿叶:“……”跟这呆子有什么可聊的。 别院里,冯乐真坐在院中石桌前,看着傅知弦灯火通明的寝房出神。 记得前世傅知弦参加完荷花宴后,似乎大病了好几日,再来长公主府见她时,整个人都清减许多,她当时问他怎么了,他只说自己得了风寒,庆王府的事倒是只字不提。 受着伤还泡冷水,不得风寒才怪。冯乐真把玩着解药,却始终没有进去的意思。她也算见多识广,再烈性的春1药,也最多能维持一两个时辰,过后虽然还有余威,但相比药效高发时的备受折磨,可以说不值一提。 夜色越来越深,不再像白天那般燥热,冯乐真听着虫鸣声靠在石桌上浅眠,直到外头响起子时的打更声,她才猛地惊醒。 屋里的灯烛已经熄了,傅知弦却始终没有出来,想来上一世,他也是这样生生熬过去,没有胡乱找人解决。 冯乐真掂了掂手里的解药,起身朝寝房走去。 10 第 10 章 吱呀—— 房门被推开。 泡在浴桶里的人还闭着眼睛,眼睫因为声响不悦地颤了颤。 “出去,”他声音沙哑,“不是说过了,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得进来吗?” 来人却没有听他的,进来之后将门关好,款步朝他走去。 傅知弦察觉到什么,撑着浴桶想要起身,却被一只染着蔻丹的手轻轻压住赤着的肩膀,于是又脱力一般坐了回去。 “冷水澡舒服吗?”她问。 傅知弦笑了一声,泡在水中的身子如将碎不碎的瓷器瓶子:“夏日炎热,冷水沐浴最是爽利。” “那傅大人就多泡会儿。”冯乐真勾起唇角。 傅知弦定定看了她许久,才眼角泛红地朝她伸手:“殿下,我受伤了。” 明知美人乡英雄冢,他眼角的红也不过是药性所致,冯乐真在盯着他看了许久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哗啦啦一片水声,傅知弦勉强从水里站起,心口的伤便暴露在她眼前。 伤口不浅,皮1肉翻飞,明明被冷水泡得肿胀惨白,但仍有血丝从更深处溢出,再看浴桶里的水,已经泛着淡淡的红。 “怎么不找个大夫?”冯乐真扶着他从浴桶里出来。 “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风险。”傅知弦解释。 冯乐真抬眸:“你倒是会为人家姑娘的名声考虑。” “我是怕你知道,会不高兴。”傅知弦失笑。 冯乐真:“本宫已经知道了。” “所以呀,白受罪了,”傅知弦叹气,“早知瞒不住,就该让殿下替我撑腰。” 冯乐真无声笑笑,将旁边的布巾丢到他身上。 “殿下帮我擦。”傅知弦却站着不动。 冯乐真眯起眼眸:“别得寸进尺。” “谢殿下。”傅知弦将布巾放到她手中,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手腕,带来一阵颤栗。 两人无声静站在浴桶前,傅知弦冷得唇色泛白,整个人都在轻颤,可看向她的眼眸里却透着一分坚定。 许久,冯乐真叹息一声,拿着布巾为他擦身。 不同于陈尽安还有些稚嫩的身体,傅知弦的身量已经彻底成熟,宽肩窄腰,身上的线条也极为分明,冯乐真只是看一眼,都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的爆发力。 泡了太久冷水,他身上冰凉一片,可当冯乐真的指尖隔着布巾贴在他身上时,还是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呼吸的灼热。 屋里的气温似乎突然升高了些,傅知弦看她的眼神里也透着些许热意,冯乐真仿佛没有发觉,隔着布巾一寸一寸抚过他的胸膛。 等身上草草擦一遍,原本冷得发颤的傅知弦已经隐有汗意,冯乐真将寝衣扔给他,他含笑接过,用被月季扎得伤痕累累的手慢吞吞穿上。他又非神佛,自然是怕疼的,每次牵扯到伤口,呼吸都会停顿一瞬,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把衣裳穿好,才把药瓶丢给他。 “吃了。”她说。 傅知弦毫不犹豫将里头的药丸吞下。 “也不怕本宫毒死你。”冯乐真轻嗤一声转身去床边的脚踏上坐下。 傅知弦笑着跟上:“死在殿下手中,也算死得其所。” 冯乐真从他枕头下摸出一瓶药膏,示意他坐下,傅知弦跟着坐到脚踏上,两人的身子自然相贴。 冯乐真垂着眼眸,用指腹剜出一些药膏,轻轻涂在他的伤口上。 “唔……”傅知弦吃痛闷哼。 “再往里深一寸,就真是神仙难救了,”冯乐真面色不改,“暂且从了她就是,何必以命相搏。” “从了她,殿下就不要我了。”傅知弦握住她的手腕,“我知道殿下喜欢干净的。” 冯乐真抬眸,安静与他对视。 许久,她说:“松手。” 傅知弦笑笑,没脾气地松开她。 冯乐真的手指半点不抖,将药涂匀后又找来纱布,仔细为他包扎。她垂着眼眸,透进屋内的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为她镀上一层柔软的光,傅知弦定定看着她,连呼吸都轻了些。 “明日还是要找个大夫……”冯乐真一抬头,不小心撞上他的鼻尖,两人同时一停。 窗外虫鸣声越来越远,隐约有风声传来,黑暗的寝房内,只有月光在照明,两人离得极近,却看不清对方的眉眼。 冯乐真回过神来,当即便要起身,骨节分明的大手却突然攥住她的胳膊。 “殿下,我体内的药性好像又发作了。”他在她耳边低喃,尚有些沙哑的声音透着几分蛊惑。 冯乐真无声勾起唇角,拆穿他:“你方才吃的就是解药。” “是吗?可微臣觉得,好像还不够。”他略微俯身,在她额上轻轻亲了一下,接着便是鼻尖、唇角,每一下都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黑暗中抚上他的下颌,主动吻了上去。 傅知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突然加重了这个吻。 门窗紧闭的寝房中气温节节上升,衣衫一件件堆叠在地上,傅知弦心口干净的纱布不知何时又开始隐隐渗血,血迹染在冯乐真的指尖,比蔻丹的颜色还要鲜艳。 “又不怕疼了?”旖旎之中,冯乐真缓缓呼出一口热气。 傅知弦的左手探进她的腰和被单之间,略一用力将她提向自己:“殿下在,就不疼。” 冯乐真笑了一声,奖励地抚上他的耳垂。 窗外月光明亮,明日应该又是一个好天气。 夜色宁静,阿叶靠着别院的墙已经睡去,陈尽安却没有睡意,只安静看着天上明月。 许久,他朝明月伸手,下一瞬却看到自己洗得发白的袖口。他眼眸微动,默默又将手缩了回来,眉眼间静得如一片湖水。 一夜无话,翌日果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傅知弦昨晚泡冷水浴时没用冰鉴,冯乐真来了之后更是将这件事忘个彻底,结果一大早便被热醒了,再看旁边毫无防备熟睡的人,此刻鬓发也有些潮湿。 他后半夜时起了一次高热,惊醒后便察觉到屋里很热了,本想悄悄叫人送冰鉴降温,结果她非但没有像以前一样嫌弃自己身上热,反而一直紧贴着,他怕吵醒她,便没敢让人来,于是这一整夜都是热的。 好在她并未被炎热打扰,依然睡得不错。 傅知弦静静看着她沉静的眉眼,蓦地想起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时他已经回傅家四年,生母的遗骨仍埋在野外荒地里,他前去祭拜时,遇到了年仅七岁溜出宫游玩的小公主。 “你是傅家子,为何母亲不在祖坟葬着,却埋在这等荒郊野岭?”七岁的小公主如玉团子一般,满脸写着不解。 他那时已经十岁,受了傅家四年磋磨,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可对上她明亮的眼睛,却还是什么都说了:“我父亲是傅家二郎,母亲是烟花女子,傅家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们便于十年前离了京都谋生,结果傅家四年前又将我们找了回来。” “我知道此事,你娘被逼自尽了是吧,后来你爹也随之而去,整个京都城都轰动了,”小公主摇头晃脑,却不讨厌,“没想到事情闹得这么大,他们仍不让你母亲进祖坟,难怪我爹说傅家都是讨人厌的老古板。” “傅知弦,我替你做主,让你将你娘亲的坟迁回傅家如何?”小公主站在小山坡上,居高临下地问他。 “傅知弦,我替你做主。” “傅知弦。” 记忆里的奶声奶气与女子慵懒的声音合二为一,傅知弦回过神来,噙着笑看刚刚醒来的长公主殿下:“我在。” “想什么呢如此出神?”冯乐真靠在枕头上,身上沁着浅淡的汗意。 “想我们初认识那会儿。”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眼眸微动,也被他勾起了回忆:“哦,本宫当时说要替你做主,将你母亲的坟迁回来,结果你没同意,说什么要靠自己。” “殿下还记得?”傅知弦唇角笑意更深。 冯乐真懒倦地看他一眼:“可惜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见你有所作为。” “不着急,早晚的事。”傅知弦起身去绞了帕子,想要为她擦脸。 冯乐真感觉到帕子上的凉意,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换热水。” “热水?”傅知弦惊讶,“你不热么?” “不热。”冯乐真蹙眉看着帕子,像在看什么脏东西。 “好,小祖宗。”傅知弦叹了声气,挽起袖子端着水盆就往外走。 冯乐真趴在枕头上,疲懒得昏昏欲睡。 傅知弦习惯了有关她的事不假手于人,所以端着盆子准备亲自去打水,结果一出院门,就看到了门外守着的陈尽安。 两人四目相对,傅知弦勾起唇角:“鸡犬升天的滋味如何?” “傅大人。”陈尽安颔首行礼,只当没听到他的话。 傅知弦噙着笑往前走,经过他身侧时又突然停下:“我十岁就与殿下认识,十二岁重逢到如今,一直守着她,这世上最了解她的人除了先帝,就是我。” 他侧目看向陈尽安还算清俊的眉眼,“那晚你虽在她寝房服侍一夜,但什么都不会发生。” “因为她什么都要最好的,而你显然不在其中。” 11 第 11 章 冯乐真由着阿叶给自己梳洗,傅知弦闲闲靠在门边,噙着笑问:“方才大伯亲自来了一趟,说是特意给殿下备了早膳,还请殿下过正厅一叙。” “所以说你们傅家一代不如一代,若是换了你祖父当家时,得知本宫夜宿你房中,少说也要向先帝参上十本八本,他倒好,反而巴结起来了。”冯乐真对着镜子照了照,还算满意后便起身往外走。 “他肯定准备得极为用心,殿下当真不过去?”傅知弦问。 冯乐真:“本宫不去,他就不吃饭了?” 傅知弦笑笑,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她又道:“你也别去,跟逼死自己爹娘的人一起用膳,也不嫌恶心。” “谨遵殿下教诲。”傅知弦一本正经拱手。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抬步往外走去,陈尽安平静跟上,半点眼神都没分给傅知弦。 秦婉早已在傅家后门等着,阿叶一看有两辆马车来接,当即叫上陈尽安去了第二辆。 “殿下。”秦婉伸手,扶着冯乐真上了第一辆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冯乐真靠在软枕上,瞧了瞧秦婉眼下的黑青:“一夜未睡?” “没做完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不敢睡。”秦婉恭敬道。 冯乐真无奈:“也并非十万火急。” “庆王妃一直卧病,今年更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幸得一位姓沈的大夫救治,才勉强恢复些生机,而在她好转后不久,宫里便派人来过,再之后就是庆王妃广邀宾客大办荷花宴。”秦婉面色凝重道。 冯乐真若有所思地把玩小桌上的杯子:“那个大夫与宫里可有什么干系?” “大夫是十几日前来了京都城,似乎在找什么疫病古著,庆王妃找到他,应该只是偶然。”秦婉回答。 冯乐真颔首:“那便是她被治好了,宫里人觉得尚可一用,才去庆王府找她。” “所以荷花宴上的事,是宫中那位……”秦婉沉默片刻,又小心翼翼询问,“当初庆王虽是殿下所杀,可宫里那位也脱不了干系,庆王妃为何如此配合他?” “自然是因为她无能,”马车晃动一下,冯乐真看着杯中水顺着指缝外溢,“若今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是本宫,那她恨的,就是宫里那位了。” 秦婉沉默片刻:“昨天的事,傅大人知情吗?” “他若知情,就不会闹到这种地步了。”冯乐真勾起唇角,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 “那奴婢就不懂了,”秦婉眉头紧皱,“奴婢近来一直盯着傅家和皇宫,查到他们密切往来的事越来越多,可以说已经确定傅大人是宫里那位的人了,既是他的人……他为何要瞒着傅大人,设下此等圈套?” “纵使傅知弦是他的人,他也不会全然信任。”冯乐真捏了捏眉心,闲散回答。 “那他设下这个圈套的目的是什么呢?总不会是为了拖住……”秦婉话说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 如今朝堂对修运河的事已经争执到千钧一发的地步,殿下虽然不在朝中,却也是可以左右棋局的人,若昨日的事成了,梁家势必要傅大人给个交代,到时候定会牵扯到殿下,而只要殿下忙于应对此事,对朝堂自然也就少了一分关注。 “他竟觉得……殿下会看重儿女情长大过朝堂之事。”秦婉哭笑不得。 “所以说他蠢啊。”冯乐真叹气。不过倒也说明一点,就是他现在对她还未动杀机,毕竟这样的计划若是成了,她即便会护着傅知弦,只怕也会心生芥蒂,日后傅知弦想再利用她未婚夫的身份做什么,恐怕就难了。 也是上一世傅知弦宁死不从,荷花宴一计失败,才能有后来的中秋宫宴指证,否则这样好的棋子,最后却只用来绊住她一时,当真愚蠢透顶,也难怪会跟庆王妃一拍即合。至于傅知弦和梁月儿的婚事,只怕是上一世皇帝给梁家的补偿罢了。 一些真相明了,冯乐真总算生出一分愉悦。 “听说昨晚傅大人是以死相逼,才平安离开庆王府。”一片安静中,秦婉开口。 冯乐真回神:“嗯。” “若说他对殿下有情,偏偏投靠了最想让殿下死的皇帝,若说他对殿下无情,又宁愿死也不肯碰别的女人,”秦婉摇了摇头,“奴婢现在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有何不懂,他自然对本宫有情,本宫对他亦如是。”冯乐真眼底透着淡淡笑意。 “可是……” “可是有情归有情,道不同,不相为谋。”冯乐真一松手,指间杯子掉在桌上,哐当一声碎成两半。 回了长公主府,先回屋睡个回笼觉,等彻底清醒了,这才叫上秦婉去暗牢。 长公主府的暗牢设在最偏僻的西院,穿过庭院与小桥,又拐了几道弯,才算到牢房门口。因为暗牢在地下,如今又是夏日,刚一靠近牢门冯乐真便察觉到一股凉意,她顿时皱着眉头将衣裳拢紧。 “殿下,可要再加件衣裳?”秦婉低声问。 冯乐真摇摇头,径直往牢里走,秦婉赶紧跟上。 “确定是疯了吗?”她问。 秦婉恭敬道:“奴婢用了几种法子去试,可以确定是真疯了。” 冯乐真不再言语,只是加快了脚步。 还未等靠近牢房,便听到里面一阵接一阵的哀嚎,她扭头看向秦婉,秦婉解释:“奴婢没给用刑。” “谁!” 牢房里传出沙哑又尖锐的声音。 冯乐真缓步走到光影处,含笑看向头发花白的老太监:“范公公,好久不见。” 老太监双眼呆滞,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小、小公主?” “恒康已经长大,如今也就只有您唤我小公主了。”冯乐真轻笑。 老太监咽了下口水,颤着双手伸向她的脸,秦婉下意识要护住冯乐真,被冯乐真一个眼神制止。 冯乐真安静站着,任由他的手越来越近,直到脏兮兮的长指甲还有一寸就要碰到她时,老太监突然惊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住朝她磕头。 “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才什么都不会说,奴才什么都不说,皇上饶命……” 地上很快被磕出一片血迹,接着便是难闻的尿骚味,秦婉立刻叫人过来控制他,扶着冯乐真就往外走。 “他在乡野时一直痴傻,连话都不会说,回京之后才渐渐会开口,但也是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今日见到您,才算多说两句。”秦婉低声道。 身后哀嚎声还在继续,冯乐真垂下眼眸:“给他在地上铺几层被子,再将墙壁都包好,避免他再弄伤自己,一日三餐照顾妥当。” “是,”秦婉答应后犹豫一瞬,“可要给他请个大夫?” 冯乐真蹙眉:“一般的大夫来了也没用,但医术好的,都与各家权贵来往密切,万一将此事泄露出去,只会后患无穷……” 她脑海蓦地闪过一道身影,语速突然慢了下来:“但如果是初来京都、关系简单、又恰好医术极佳的大夫,应该就没有问题了。” 秦婉:“殿下说的是……” “庆王府那个。”冯乐真直截了当。 秦婉立刻懂了。 请大夫的事就交给秦婉了,冯乐真则不再闭门谢客,于是拜帖和书信雪花一样送来,十封有九封都在说修运河的事,她一一回了,又召幕僚见面,每次结束已是深夜。 “殿下先前一直独善其身,怎么突然就开始高调起来了?”阿叶不解。 冯乐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自然是为了告诉某些人,本宫不高兴了。” 阿叶听不懂,但宫里很快传了口谕,说皇帝多日不见长姐甚是想念,请她进宫饮宴。 “看,某些人坐不住了。”冯乐真笑笑,换上吉服便进宫去了。 大乾的皇宫坐落在京都城的最北边,从长公主府往那边去,要经过禁军的演武场和最热闹的集市,再穿过一个巨大的广场空地,才勉强看到宫门,期间要走上近一个时辰。 阿叶每次进宫,都忍不住腹诽先帝当初给殿下赏府邸时,只考虑到宅子要大要好,却忘了去皇宫的距离,以至于回趟宫就像出趟远门,简直是长途跋涉。 冯乐真每次听到她这般抱怨都笑而不语,唯有这次说了句:“住得太近,万一哪天晚上兴之所至,冲进宫里杀了皇帝怎么办?” 阿叶想了想:“殿下应当不是那种冲动的人。” 冯乐真笑笑,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 马车很快在宫门前停下,按照规矩,冯乐真带着阿叶下了马车,随引路宫人一同徒步往宫里走。 从宫门口到皇帝所在的龙华殿,先要穿过一条长长的宫道,然后便是草木茂盛的御花园,再往前还要经过御书房、慕水台、议事厅。 正是夏日,天气炎热,阿叶很快便生了烦意,再看自家殿下,虽然总说自己不怕热,可也出了一层薄汗,而他们走了半天,也不过刚走出宫道,正要往御花园去。 她忍不住想问引路宫人,为何不准备轿子接殿下,结果还未开口,余光便瞥见有什么冲殿下来了。 “殿下小心!”阿叶脸色一变,拉过冯乐真护在身后。 而几乎是同一时间,那东西砸在冯乐真站过的地方……是一朵沾了灰尘的花。 “本王子辛苦摘的花,殿下就这样对待?” 无辜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冯乐真抬头,对上一双野狼般的灰蓝眼睛。 12 第 12 章 烈日炎炎,连空气里都蒸腾着汗意。 树上的人五官带着异族的粗狂和野性,偏偏轮廓有种江南的秀气与柔软,组在一起非但不违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俊美。 阿叶看清是谁后,顿时没好气:“绯战王子要是闲着没事做,就去帮宫人们干活儿,做什么要用花丢我家殿下?” “傅知弦在荷花宴上给殿下送花的事,传得连宫里的蚂蚁都知道,我以为殿下喜欢。”他一脸无辜地歪了歪头,明明与冯乐真同龄,却偏偏能装出天然的童稚感。 可惜是个恶童。 冯乐真无声扬了扬唇角,走到树下朝他伸手:“下来。” 绯战看向她的手,却迟迟没有动,直到她耐心耗尽要将手收回去,才突然握住从树上一跃而下,然后略一站稳便搂住了她的腰,强行将人带进怀里。 “放肆!快放开我家殿下!”阿叶登时恼了,引路的宫人也连连相劝。 绯战却不闻不问,俯身在冯乐真脖颈处嗅了嗅:“殿下屋里换了熏香?” “属狗的吗?”冯乐真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 她没有收力,绯战白皙的额上顿时多了几道指痕。 绯战啧了一声,反而将她抱得更紧:“殿下这么久没来宫里看我,难不成是在傅知弦那里乐不思蜀了?” “本宫哪次进宫,好像都没有专程来看过你。”冯乐真眉头微挑。 “殿下这么说的话,就未免太伤人了。”绯战桀骜一笑,当着那边两人的面突然在她耳朵上亲了一下。 温热柔软的唇在耳垂上一触即离,热意却久久逗留,冯乐真蹙了蹙眉,正要让他滚远点,便听到他低声道:“枕边人,也可能是别人的手中刀啊殿下。” 冯乐真一顿,他已经松开她了。 “你你你个登徒子,简直是胆大包天!我这就杀了你!”阿叶恼怒地冲过来,抬手就要打人。 绯战轻易握住她的手腕,似笑非笑地看着冯乐真。 “阿叶,回来。”冯乐真平静开口。 阿叶不甘心:“殿下……” “听话。”冯乐真不悦。 阿叶恨恨瞪了绯战一眼,挣脱后回到冯乐真身后。 冯乐真眸色清浅地与绯战对视,隐约记起前世他似乎也提醒过自己,不过她当时过于信任傅知弦,只当他是又发疯了。 如今重来一遭,从前没听懂的话意,这回却是懂了。 “殿下?”他含笑开口。 冯乐真神色淡淡:“下不为例。” 说罢,她款步朝前走去,阿叶对着绯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也赶紧跟上。 “这个绯战真是太过分了,平日花天酒地把皇宫弄得乌烟瘴气不说,如今竟轻薄到您头上来了,奴婢迟早要杀了他。”一直到离了御花园许久,阿叶仍怒气冲冲。 冯乐真失笑:“他这样又不是一两日了,你何必与他计较?” “他欺负殿下!”阿叶愤怒。 冯乐真扫了她一眼:“无人能欺负本宫。” “可是……” “到了。”冯乐真抬头看向龙华殿的牌匾。 阿叶当即闭嘴,低眉敛目随引路宫人去侧门守着了。 待人通报之后,冯乐真独自进入殿内,一眼便看到了身穿龙袍的皇帝—— 冯稷,只比她小了半岁的同父异母弟弟。 明明先帝高大英俊,生他的华淑妃也不差,偏偏他五官平庸四肢短壮,没继承半点优点。冯乐真每次瞧见他,都有点想摇头。 苍老的咳嗽声响起,她这才发现除了冯稷,她的外祖余守也在。她愣了愣,还未等开口见礼,余守便冷了脸:“微臣身体抱恙,且先行告退,还望皇上恕罪。” “余爱卿,您这又是何必……”冯稷叹了声气,还是让他先离开了。 冯乐真垂着眼眸后退一步,将路让给余守,余守冷着脸往外走,经过她身侧时还抑制不住咳嗽,却半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冯乐真恍惚想起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也时常这样咳嗽,她当时有心探看,只是在她杀了庆王之后,外祖便公开宣布与她决裂,之后几年更是形同陌路,她思量再三还是没去,只是送了些补药过去,后来知道那些药都被丢出来后,便没有再送过。 她那时看着被丢出来的药,本以为外祖恨她入骨,便识趣没有再出现他面前。直到她幽禁宫中,每次瞧见她都没有好脸色的外祖带病在龙华殿外跪了三天,最后因为病情加重高烧而亡,她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重来一世,她一早就派人提点过余家的大夫,要他小心照看外祖,切莫再得风寒咳疾之类的毛病,也日日派人去打听他的情况,谁知这才几日没问,他便又重蹈覆辙。 “余爱卿年纪大了,脾性有些固执也正常,皇姐不必与他计较。”冯稷劝道。 冯乐真回神,抚裙缓缓跪下:“参见皇上。” 冯稷稳坐在桌前,直到她拜完才起身相迎:“这里只有你我二人,皇姐不必多礼。” “礼不可废。”冯乐真扶着他的手起身。 冯稷盯着她看了片刻,道:“多日没见,皇姐似乎清减不少。” “底下的人不省心就罢了,还总有人来找麻烦,能不清减吗?”冯乐真微笑。 冯稷讪讪:“谁找了皇姐麻烦?” “皇上不知?”冯乐真故作不解。 冯稷顿了顿:“朕近来忙得很,又如何知道皇姐的事。” 说罢,他不等冯乐真回答便又道:“对了,听说庆王妃开府设宴,皇姐也去了?” “去了。”冯乐真微笑。 冯稷背手转身:“说起来她开府设宴前,朕听说她身体好转,还派人去看过她,如今庆王身死,就留她一个孤零零在世上,你我还是要多照看些才是。” 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冯乐真笑笑:“原来皇上只是派人去看看她。” “不然呢?”冯稷回身反问。 “皇姐还以为……”冯乐真似乎有话想说,最后却只是叹了声气,“没事,皇上爱照看就照看吧,皇姐不喜她,多看一眼都嫌烦。” “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冯稷失笑。 冯乐真也笑,两姐弟笑了片刻,她突然切入正题:“皇上方才说近来忙得很,可是为了修运河一事?” 冯稷脸上的笑瞬间淡去:“修运河利国利民,偏就有些眼皮子浅的非要阻止朕,皇姐你说朕该拿那些人怎么办!” 眼皮子浅的冯乐真笑容不变:“其实先帝在时,陆路已经修得极好,实在没必要再修一条运河,更何况如今国库空虚,一旦动工便可能伤筋动骨,臣子们会反对也是正常。” “正因为国库空虚,才该尽快修运河,先帝驾崩前颁布律法,十年内不得增加赋税,可这几年收的税一年比一年少,已经到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若再不想办法充盈国库,只怕大乾危矣。”冯稷这段时间因为运河的事都烦死了,此刻连说话都透着暴躁。 冯乐真眨了眨眼:“修运河便是皇上想的充盈国库的办法?” “正是,律法有言,行船税比陆税高两成,只要让那些往来商队都从水上过,这一来一回便多了四成,国库自然就充盈了。”冯稷忙道。 ……这是在说什么疯话?冯乐真微笑:“可这样一来,只怕那些经商的百姓不乐意。” “本就是最低贱的商民,能为大乾出一份力是他们的荣幸,有何资格不乐意?”冯稷不屑。 冯乐真继续微笑:“虽然总说士农工商,商者行事总有诸多限制,但皇上该知道,那不过是怕百姓重商轻农荒废土地,才不得不定下的规矩,可不是让你从心里把自家百姓分为三六九等的。” “皇姐的意思是要反对到底了?”冯稷脸色有些难看。 冯乐真叹了声气:“我只是想让皇上三思。” “三思……好一个三思,人人都叫朕三思,连说辞都跟皇姐一样,既然他们这么相信皇姐,不如朕将皇位让给皇姐好了!”冯稷将手边杯子猛地摔到地上,炸响的声音惊得殿内服侍的宫人们齐齐跪下。 冯乐真面色不变:“皇上真是气糊涂了,皇位岂是说让就让的,是皇姐不会说话,惹你生气了。” 她将姿态放低,冯稷没办法再发作,只能僵着脸给台阶。 姐弟二人一同用过午膳,冯乐真又在宫里小憩片刻,一直消磨到傍晚时分才回府。 秦婉早已在院中等候,一看到马车回来,便立刻迎了上去:“殿下。” “如何?”冯乐真问。 秦婉:“庆王妃旧疾复发,已经起不了床了。” 冯乐真一顿:“那个大夫呢?” “荷花宴那晚便离开了庆王府,如今庆王府到处找他,闹得整个京都城都不安宁。”秦婉回答。 “这般说来,还真是个神医。”冯乐真勾唇,“可知他如今在何处?” “前两年退隐的崔太医家中。”秦婉回答。 冯乐真点了点头,又转身回到马车上:“尽安留下,阿叶随本宫去崔家。” “现在?”阿叶惊讶。 冯乐真笑了:“既是神医,自然要早早抢回来。” 13 第 13 章 崔家在京都城最繁华的长平街深巷里,巷子弯弯扭扭如同迷宫,狭窄的石板路只有三人并肩那么宽,马车半点都过不去,冯乐真只能带着阿叶徒步前行,走了半天总算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 “确定是这里?”冯乐真难得迟疑。堂堂太医,辞官后就住这么个破地方? 阿叶:“奴婢确定,绝对是这里。” “偷偷来过?”冯乐真凤眸一眯。 阿叶讪讪,没敢说来踩过好几次点,只等着她何时想治惧寒贪暖之症了,就赶紧过来请崔太医出山。 冯乐真睨了她一眼,懒得拆穿她那点小心思:“还不敲门?” “是。”阿叶赶紧上前,结果刚一抬手,院门就开了,她忙回头禀告,“殿下,没关门,不会是庆王妃的人来过了吧?” “没有。”冯乐真的视线落在满院晾晒整齐的草药上。 阿叶摸摸鼻子,站在门口喊了两声,仍不见有人出来,便求助地看向冯乐真。冯乐真朝她伸手,阿叶赶紧扶住,一主一仆不紧不慢进了院里。 深巷里的宅子大多局促,院子也窄得可怜,好在足够长,尽管总体不大,但也算是三进三出。两人穿过一间又一间堂屋,等到最后一个小院时,便看到一个身着白衣、以发带束发的身影,正背对堂屋整理晾晒的草药。 阿叶刚要开口询问,冯乐真便抬手制止了,好整以暇地打量他。 “阁下不请自来,是不是不太合适?”清越的声音响起,他却没有回头。 阿叶蹙眉:“大胆,谁准你这样跟长公主殿下说话的?” 那人晒药的手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回过头来,下一瞬便与冯乐真四目相对。 好一张俊秀的脸,不同于傅知弦的风流矜贵,也不像陈尽安坚毅内敛,更没有绯战的精致与野性,偏偏气质浑然天成,自带一股随意自然。 “长公主?”他缓缓开口。 冯乐真微笑:“沈先生。” 那人顿了顿,继续翻晾药材。 “放肆,见了殿下为何不跪?”阿叶不悦。 那人:“沈某膝盖不好,跪不了。” “什么荒唐借口,跪不了不会行别的礼?”阿叶瞪眼。 那人:“不会。” “你……”阿叶瞪眼,正欲教训他,崔太医急匆匆从外面赶回来。 一看到冯乐真也在,他先是一愣,又赶紧下跪:“参见殿下。” “崔太医不必多礼。”冯乐真看了眼阿叶,阿叶赶紧去扶。 崔太医借着阿叶的力站起来,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妙,于是硬着头皮介绍:“殿下,这位是借住在草民家中的小友,名叫沈随风。” “沈随风,”冯乐真眼眸微动,片刻后轻笑,“好名字。” 崔太医笑笑,正要继续说话,晾药材的人已经转过身来:“龙胆草该收了。” 崔太医一个激灵,赶紧向冯乐真告辞,一转头便消失在前厅。 待他离开后,沈随风才缓缓开口:“殿下若是为庆王妃而来,还是趁早回吧,在下行医的规矩之一,便是不遵医嘱者不医,她擅自更改服药时间,还贪食忌口之物,已犯在下的忌讳。” “谁跟你说,本宫是为她而来?”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闻言抬眸,与冯乐真对视片刻后伸手:“不论能不能医好,出诊即一千金。” “一千金……你怎么不去抢!”阿叶震惊,“知道寻常百姓家一年的口粮才多少钱吗?要价这么高,谁敢找你看病?” “寻常百姓有寻常百姓的定价,王孙贵族有王孙贵族的标准,殿下若是嫌贵,就请回吧。”沈随风说罢,又不理人了。 “你……” “本宫这次出来匆忙,身上没带银票。”冯乐真打断阿叶。 沈随风:“无妨,最后再结也一样。” 冯乐真颔首:“明日一早,本宫会叫人接你去余太师府中,替他医治咳疾。” “行。” 事情定下,也没什么可逗留的了,冯乐真转身就走,只是上了两层台阶后突然停步,借着台阶居高临下地回头:“沈随风。” 沈随风手里还拿着草药,闻声仰头看向她。 “你脚上有东西。”冯乐真说。 沈随风下意识低头去看,还没等看清脚上有什么,就听到她突然说:“免礼,平身。” 沈随风:“……” 他无言抬头,冯乐真已经离开。 “无聊,幼稚。”他面无表情,把手里的草药扔了。 一直到出了深巷回到马车上,阿叶还在笑沈随风刚才的表情,冯乐真唇角噙着笑,等她说完才缓缓开口:“日后与他打交道的地方还很多,你要将他奉为座上宾,莫要再像今天一样对他大呼小叫。” “等他给余大人治完病,还有要打交道的地方?”阿叶不解。 冯乐真笑而不语。 阿叶摸了摸鼻子:“对了,自五年前皇上登基,余大人便跟长公主府断了往来,您请的大夫,他会准许进门吗?” “借他人名义就是,”冯乐真不觉得是个问题,“翰林的张阁老与他关系不错,和本宫也算有些私交,明日就请他登门一趟,亲自把沈随风送去,到时候记得提醒沈随风,别将本宫说出来。” 阿叶叹气:“也只能如此了。” 翌日一早,沈随风就跟着张阁老去余家了。 冯乐真留在府中等消息,顺便看秦婉筹备诊金。 “一千金,一千金,他是什么神仙转世吗?不过是治个咳疾,竟要一千金……”一向严肃寡言的秦婉一边打算盘一边絮叨,冯乐真乖乖坐在旁边不敢吱声。 许久,秦婉叹了声气:“殿下,这些钱交出去,咱们府中未来半年都得减少开支了。” “辛苦婉婉了。”冯乐真一脸乖巧。 秦婉无奈:“为了余大人,也只能如此了。” “确实。”冯乐真严肃附和。 沈随风早上进了余府,直接在余府住下了,傍晚时分才抽空来长公主府复命。 “看似普通咳疾,实则是痨病缠身,咳嗽不过是外显之症。”虽然脾气不怎么样,但事关病人,沈随风还算事无巨细。 冯乐真听了半天,也没听懂太多,只是问是否能救。 “痨病凶险,但余大人不过是初期,吃上几日药就好了。”沈随风回答。 冯乐真:“那便有劳沈先生了。” 沈随风看她一眼,转身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又突然停下:“痨病初时与普通咳疾极为相像,就算是行医多年的老大夫,也未必能察觉到其间区别,殿下又是如何知晓?” “本宫怎会知晓?”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殿下若是不知,随便找个大夫就是,又何必特意寻在下前来。” “大概因为沈先生俊朗,本宫见之不忘、非你不可吧。”冯乐真一本正经。 沈随风无言片刻转身就走。 冯乐真笑了笑,又将秦婉召来:“今日皇帝没有早朝?” “是,说身子不适。”秦婉回答。 冯乐真微微颔首:“看来是被本宫气得不轻,既如此,就再给他添一把火吧。” 她低语几句,秦婉连连称是后便要离开,冯乐真又想起什么,于是将她叫住:“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秦婉又折回来,等她吩咐完才离开,冯乐真独自在厅堂里坐了许久,才扭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 两日后,京都城多处突然出现鬼神之说,每一个都直指修运河之事,一时间人心惶惶,而余守在沈随风的治疗下,咳疾总算痊愈。 最后一次看诊后,沈随风直接去了长公主府,冯乐真见他来了,没有多说废话便将诊金奉上。 “告辞。”沈随风扭头就走。 阿叶看着他潇洒的背影,有些纠结地看向冯乐真:“殿下,就这么让他走了?” “不然?”冯乐真反问。 “暗牢里那位到现在还糊涂着,他医术这么好,说不定会有办法。”阿叶提醒。 冯乐真笑笑,反问:“陈尽安呢,这两日怎么没见他?” “殿下之前不是让奴婢给他找先生么,奴婢找到了,如今他已经开始上课了。”阿叶回答。 冯乐真这些时日忙得厉害,早将此事抛诸脑后了,一听陈尽安在读书,顿时来了兴致要去看看,只是刚一起身就想到什么,硬生生又坐了回来。 “殿下?”阿叶不解。 冯乐真:“不急,且等等。” 等什么?阿叶更不懂了,但半个时辰后,她就知道了答案—— 刚刚离开的沈随风,一身狼狈地回来了。 “是你将我在崔太医家住的消息泄露给庆王妃的?”他盯着冯乐真咬牙问。 冯乐真不解:“你说什么,本宫怎么听不懂。” 沈随风一袭白衣脏了大半,膝盖以下更是湿泥,显然是逃跑不易,此刻听到冯乐真否认,直接气笑了:“庆王妃之前派人满京都搜寻都没找到我,怎么偏就我给余大人治完病之后找来了?殿下看不惯我直说就是,何必做出如此小人行径。” “大胆,你以为自己在跟谁说话!”阿叶怒斥。 冯乐真拦下阿叶,平静与沈随风对视:“你若藏得隐秘,本宫也不会一查就查到了,同样的,庆王府虽然没落,但也不至于这么多天连个人的踪迹都找不到。” 沈随风怀疑:“你的意思是,我行迹泄露与你无关?” “本宫若真看你不顺眼,你先前就不会活着离开长公主府,”冯乐真端起热茶,一只手优雅地捏着茶盖,“阿叶。” “奴婢在。” “叫个小厮进来,让他带着沈先生去客房沐浴更衣。”冯乐真缓缓道。 阿叶答应一声,当即叫人进来,沈随风皱着眉头多看冯乐真两眼,到底还是跟着小厮去了。 阿叶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消失,这才气恼地问冯乐真:“殿下,他如此冤枉您,您不把他打出去就算了,怎么还帮他?” 冯乐真眨了眨眼:“谁说他冤枉本宫了?” 阿叶:“……” 冯乐真:“……” “殿下,您可真是……” 14 第 14 章 冯乐真本来要去看陈尽安上课的,结果沈随风一回来,她便彻底将此事忘了,好整以暇地坐在厅堂里。 沈随风沐浴之后,便有小厮送来新的衣物,除了是白色,用料、款式都与他先前的都不同。 “沈先生恕罪,您来得突然,府中没有合适的衣物给您更换,奴才只能去外头成衣铺现买一身。”小厮恭敬道。 沈随风看着他手中的衣裳确实像是临时买的,沉默片刻后接过:“多谢。” 沐浴更衣之后,沈随风又回到厅中,先前的火气已经消失不见。 “庆王府既然已经找来,崔太医那儿怕是住不得了,沈先生可有想过新去处?”冯乐真主动打破沉默。 沈随风静了片刻,道:“实不相瞒,我在京中除了崔太医那儿,也没有别处可去。” “那不如就此离开京都?”冯乐真提议。 沈随风蹙眉:“我还有事没做完,暂时不能离开。” “这样啊……”冯乐真陷入沉思,“实在不行,沈先生就留在长公主府吧,庆王妃再胡闹,也不敢跑来本宫这里要人,正好本宫府上还有一个病患想请沈先生医治,你住下也方便些。” 沈随风蹙了蹙眉,似乎不太想留下。 冯乐真也不着急,只管镇定喝茶。 许久,沈随风叹了声气:“那便多谢殿下了。” 冯乐真微笑,示意他不必客气。 下午的时候,她派人去了一趟崔太医家,把沈随风的行李带过来,沈随风算是正式在长公主府住下了。 到了晚上,冯乐真特意叫人多备几道菜,想叫他一同用膳,却被他拒绝了。 “沈、沈先生说了,纵使他如今住在长公主府,诊金也是一分都不能少的,您不必、不必跟他套近乎。”来传话的小厮都快吓哭了。 冯乐真倒是淡定:“那日后就不叨扰先生了。” 她说到做到,之后果然没有再找沈随风,沈随风在客房着实清净了几天,清净到都有些不适应了,于是主动去寻她问病患的事,却被她三言两语又打发回去。 “殿下,鬼神之说一出,皇上便不再上朝,想来这回是真病了。”秦婉遣退了众人,压低声音向冯乐真禀告。 “平庸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想做一件大事,却被所有人反对,能不气病么。”冯乐真垂眸喝茶。 秦婉顿了顿:“虽是所有人反对,但皇上恐怕只会将账记在殿下一人身上。” 冯乐真无声笑笑。 上一世冯稷也病过这一场,病好后便宣布放弃修运河的事,再之后便是中秋宫宴上那场指认。若她猜得没错,冯稷就是病好之后对她动的杀心。 “随他去。”冯乐真轻启红唇。 秦婉皱了皱眉,还是劝她要避其锋芒,毕竟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仍是冯稷。 冯乐真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敷衍两句后突然问:“沈随风呢?” “后花园。”秦婉回答。 冯乐真立刻起身往外走。 “殿下,您干什么去?”秦婉忙问。 冯乐真头也不回:“找他,别跟着本宫。” 秦婉:“……是。” 不知不觉已是七月中旬,天气热得厉害,但长公主府的后花园林木旺盛,又有活水流动,其间凉意不比避暑行宫差,府中仆役若是无事,便会偷偷到这里乘凉躲懒。 可惜他们喜欢,冯乐真却不喜欢,一感觉到丝丝凉意,便想回去加件衣裳,只是还未行动,余光便扫见了沈随风的身影……还有他旁边眉头紧皱的夫子,以及正在认真上课的陈尽安。 夫子盯着陈尽安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出声:“手腕别太用力,你是练字不是码头上做苦工,这般用力做什么?” “你这字写的,我撒把米在纸上,鸡都比你啄得好。”沈随风闲散抱臂,也跟着添一把火。 “实在不行还是别练了,识得几个字就好,你这年纪,练什么都太晚了。”夫子叹气。 沈随风:“在下觉得也是。” 陈尽安只当没听到,只是一支笔被他握得如临大敌,冯乐真却是看不下去了:“沈先生不去琢磨自己那些药材,跑这儿来做什么?” “药材有什么可琢磨的,还是这里有意思,”陈尽安起身和夫子一同向冯乐真见礼,沈随风却是淡定,“殿下的未婚夫是京都第一才子,侍夫却是大字不识,可见您的口味的确包容多变。” 冯乐真仿佛没听出他在挤兑自己,故意扭曲他的意思:“怎么,觉得自己也有一分希望了?” 陈尽安默默看沈随风一眼,又垂下眼眸。 沈随风似笑非笑:“算了吧,在下无福消受。” 冯乐真笑笑,扭头看向夫子:“尽安从前没读过书,一切从头开始,自然要学得艰难些,还请先生多些耐心。” “是。”夫子忙拱手。 冯乐真笑笑,又去看陈尽安的字:“其实本宫觉得,尽安的字还算……” 看清纸上狗爬一样的线条后,她突然没了声响。 “还算如何?”沈随风看热闹不嫌事大,陈尽安也看向她,一向没有波澜的眼睛里竟藏了一分期待。 因着他这一分期待,冯乐真硬生生继续说:“还算……妥帖,至少本宫瞧见,心里就十分高兴。” 沈随风表示嗤之以鼻。 “你好好读书。”冯乐真看着陈尽安,不知不觉放缓了声音。 陈尽安默默点了点头,又一脸凝重拿起笔。 冯乐真无声笑笑,抬眸示意沈随风跟上,沈随风眉头微挑,抬步跟了过去。 “殿下找我何事?”一走出花园他便问。 冯乐真头也不回:“看病患。” 沈随风神色正经了些。 两人一同穿过大片园林和庭院,渐渐走到了重兵把守的暗牢门口。看着冯乐真径直往里走,沈随风眼眸动了动,也跟着走了进去。 暗牢深处,范公公目光呆滞地蜷在角落,时不时尖叫一声,又很快恢复安静。自从冯乐真吩咐之后,牢房内的被褥床单都换得很勤,可惜不管如何照顾,他身上都有一股浓郁的尿骚味。 牢门上的锁链被解开,范公公听到动静看过来,一看到冯乐真就想笑,可还没等笑出来,就看到了她身边的陌生人,吓得顿时噤声。 “就是他。”冯乐真道。 沈随风直接走到范公公面前单膝蹲下,放缓了声音道:“伸手。” 听到他温柔的语气,冯乐真不由得多看他两眼。 他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玄力,范公公犹豫半天还是伸出了手,沈随风垂着眼眸替他搭脉,又检查了一下他身上的旧伤。 许久,沈随风轻呼一口气,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后起身就往外走。范公公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突然大吼一声:“李同,我杀了你!” “小心!”冯乐真脸色一变,抓住他的衣袖猛地后退。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两人都没什么准备,后退时一个不稳,直接朝着墙壁撞去。冯乐真已经做好了吃痛的准备,下意识闭上眼睛,可当撞在墙上的刹那,沈随风却及时护住了她的脑袋。 砰! 侍卫们及时关住牢门,范公公被挡在门里,红着一双眼将手伸到栅栏里:“李同!李同!” “殿下,殿下您没事吧?” “殿下……” 冯乐真的脸还埋在沈随风怀中,淡淡药草香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覆盖,其余人的声音仿佛都隔了一层,离她很远很远,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和不知是谁的心跳。 “殿下打算抱多久?” 调侃的声音从头上传来,冯乐真勉强回神,抬手示意其他人她没事。 沈随风见她缓过劲来,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侍卫:“打开给他闻一下。” 侍卫连忙答应,打开小瓷瓶递到范公公鼻下。片刻之后,范公公的眼睛从凶狠逐渐变迷茫,又默默缩到了墙角,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没了声嘶力竭的叫声,沈随风松了口气,这才放开冯乐真想后退一步,结果她的珠花勾在了他的前襟上,他这一退她顿时吃痛地轻哼一声。 “解开。”她皱眉道。 沈随风顿了顿:“我?” “不然呢?”冯乐真不悦,“难不成要本宫亲自解?” 沈随风无奈,只好去拆解珠花,修长的手指无意间碰触到她如绸缎一样的头发,指尖突然生出一分痒意。 冯乐真:“好了没有?” 沈随风回神:“好了。” 冯乐真这才后退一步,将散下的头发别至耳后。 “没想到殿下看似沉稳,胆子却这么小。”他勾起唇角。 冯乐真扫了他一眼:“你若在牢里死一次,只怕胆子比本宫还小。” “这话说的,好像尊贵的长公主殿下在牢里死过一样。”沈随风抱臂倾身,突然靠近她。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能治吗?” “能。” “要多久。” “十天。” 冯乐真脚下一停:“只十天?本宫提醒你一句,他可是疯了好几年了。” “疯是因为余毒未清,清完就不疯了。”沈随风答得笃定。 冯乐真眼底浮起笑意:“那就静候沈先生佳音。” “五千金。”沈随风伸手。 冯乐真笑意一僵:“……多少?” “五千。”沈随风又重复一遍。 冯乐真气笑了:“你不是按身份定价吗?他不过是一个久居乡野的老太监,如何比当朝余相还多四千的诊金?” “这次的情况略有不同。”沈随风回答。 两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暗牢门口,冯乐真干脆停下问个清楚:“有何不同?” “余大人的病疾痊愈,还有几十年可活,里面这位,只怕治好之日就是丧命之时,”沈随风勾起唇角,“结果不同,诊金自然不能一概而论。” “谁跟你说本宫要杀他?”冯乐真问。 沈随风:“难道不是?殿下坚持要治好他,又派这么多人守着,显然是因为他身上有重大秘密,待殿下知道了这个秘密,还能让他继续活着?” 冯乐真抬眸,平静与他对视。 她生于帝王家,是大乾最尊贵的长公主,即便在自己府上没有盛妆,骨子里的矜贵也难以遮掩,而沈随风却好似自由的一股风,任由她如何气势逼人,他自有他的天地。 僵持许久,冯乐真扬起唇角:“自作聪明。” 沈随风笑笑,不再言语。 “五千金就五千金,十天若是治不好他,就拿你的脑袋抵罪。”冯乐真转身就走。 沈随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愉悦地挥挥手:“天气炎热,殿下脉象强劲,不像虚寒怕冷之人,衣裳还是换单薄一些的好,否则中暑生病,又是两千金。” 冯乐真冷笑一声,直接没搭理他。 既然将范公公交给了沈随风,冯乐真便彻底不管了,只等着验收成果就是,她如今更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冯稷还病着。 上一世他病了两三天就痊愈了,而这次都许多天了了,连辞官归老的崔公公都被叫回了宫里。他却还是高热不退。 对重活一世的她而言,任何一点小的变动,都可能导致她的计划受影响,所以思虑再三,冯乐真还是进宫探望了。 龙华殿,门窗紧闭,药味熏人。 冯乐真一进门,便看到了两鬓斑白的余守。 两人对视的刹那,冯乐真还在犹豫要不要上前见礼,余守便已经别开了视线。她自嘲一笑,垂着眼眸守在外头。 崔太医很快从里间出来,看到冯乐真屈膝行礼。 “免礼,皇上如何了?”冯乐真问。 崔太医擦擦头上的汗:“今早退烧了,若是十二时辰内不再起热,应该就没事了。” “不是风寒吗?为何如此严重?”冯乐真蹙眉。 崔太医摇摇头:“皇上思虑太重,小病也会熬成大病……若是沈小友还在就好了,以他的医术,定能很快治好皇上。” “……沈先生?”冯乐真一愣。 一旁的余守听到她熟稔的语气,也跟着顿了顿。 崔太医颔首:“殿下还不知道吧,庆王妃先前将草民的家围了,沈先生大概是瞧见了,便偷偷躲了起来,如今也不知道去了何处,是否离开了京都。” ……没想到这一世冯稷迟迟没有痊愈的原因,是因为她把沈随风藏起来了。冯乐真也不知该说什么好,闻言只是假笑。 崔太医报过信儿,冯乐真便进里间探望冯稷了。才短短几日没见,冯稷就瘦了一圈,原本就不太好看的脸愈发暗淡。 看到仪态万千的长姐朝自己走来,冯稷扯了一下唇角:“皇姐。” “皇上。”冯乐真余光扫见他枕边一个雕工极好的小马,顿了顿后微笑。 冯稷闭了闭眼睛,半晌才缓缓开口:“运河之事,朕打算放弃了,皇姐,你又赢了。” “皇上如此听劝,是大乾之福,你我姐弟又谈什么输赢。”冯乐真面色不改。 “可是皇姐,”冯稷定定看向她,“你不会总是赢的。” 寝殿里静了下来,一旁服侍的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冯稷和冯乐真还算从容。 许久,冯乐真无奈一笑:“这是自然,没有人可以一直赢,皇姐也是输过的。” 冯稷讽刺一笑,只当她在激怒自己:“朕累了,皇姐回去吧。” “是。” 冯乐真转身离开,走出龙华殿后,脸上彻底没了笑意。 “殿下请。”引路宫人恭敬道。 冯乐真抬步往外走,一路上半句话都不说,引路宫人提心吊胆,生怕哪里做得不对遭她怪罪。 两人一路无言的安静,在经过御花园时被一阵女子的笑声打断,冯乐真随意看了一眼,就看到绯战蒙着眼睛,正和几个宫女嬉闹。 引路宫人见她多看了几眼,便体贴回答:“这几个宫女是皇上赏给绯战王子的。” “那他近来应该挺开心吧。”冯乐真勾起唇角,很难说不是幸灾乐祸。 引路宫人附和:“王子一向风流,能得这么多美人,自然是开心的。” 冯乐真唇角弧度更深,直接无视那边的闹剧离开了。 出了宫门,上了回家的马车,她便靠在软枕上闭目养神。马车轻轻摇晃,她很快有了睡意,只是没等睡熟,马车便突然停下了。 “殿下……”外头传来车夫迟疑的声音。 冯乐真缓缓睁开眼睛,静了片刻后掀起车帘。 马车前,余守冷着脸负手而立。 该来的还是来了啊……冯乐真叹息一声,缓步下了马车。 “沈大夫是你找来的?”余守问。 冯乐真神色淡淡:“是。” 余守的脸瞬间黑了:“长公主殿下可真是好心,知道微臣病着,还特意送来了大夫,只可惜行事鬼鬼祟祟,叫人不耻。” 两边下人听到他这么说长公主,一时间心都悬起来了,可又不敢劝,只能眼观鼻鼻观心降低存在感。 面对他的咄咄逼人,冯乐真:“说完了吗?” 余守:“……” 冯乐真扭头回了马车,没等坐下,便听到余守在外面怒吼:“你以后少自作聪明,我余守就是病死、就是不留全尸,也轮不到你来管!” 冯乐真掀开车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差不多得了。” “……什么?”余守没反应过来。 “为了庆王一个外人,跟我闹了五年脾气,蠢不蠢?”冯乐真冷眼,仿佛在看什么脏东西。 余守被她看得倒抽一口冷气,叉起腰正要怒骂,冯乐真便已经将车帘放下,车夫眼疾手快挥起长鞭,马车顿时扬长而去,只给余守留了一脸扬灰。 冯乐真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交代府中所有人都不得透露沈随风在长公主府的事,然后便又一次闭门不出。 冯稷在坚持十二个时辰没有复烧后,很快就痊愈了,痊愈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放弃修运河。吵了几个月的事尘埃落定,朝堂之上也总算恢复了安宁。 而沈随风的十日之期也转眼就到了。 阿叶亲自去暗牢查探,确定范公公真的痊愈后便立刻回来跟冯乐真复命。冯乐真听完,赞赏地看向沈随风:“你还真有些本事。” 沈随风不在意地笑笑,朝她伸手:“殿下,诊金。” “少不得你的。”冯乐真款款起身,亲自去了账房。 一刻钟后,账房内传出秦婉不可思议的声音:“……多少?” “五千金。”每次来要钱,冯乐真都十分乖巧。 秦婉定定看着她,确定她不是逗自己后僵硬开口:“殿下可知咱们百余家铺子今年总共收了多少租子吗?” “多少?”冯乐真虚心请教。 秦婉:“七千两黄金。” 冯乐真:“……” 漫长的沉默后,冯乐真轻咳一声:“不是还有千余亩良田?” “殿下忘了吗?去年南方水灾,来了不少流民,您免费租给他们了。”秦婉一脸木然。 ……还真忘了。冯乐真眨了眨眼:“就没有别的收入吗?” “本是可以有的,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您这样的身份莫说十万,百万也轻易可得,”秦婉气到一定程度,反而温和起来,“可您觉着那些人的孝敬,都是从自家百姓身上出的,不仅不要,还发落了好几人,如今哪还有人敢给长公主府送黄白之物。” “哦,这样啊。”冯乐真恍然,继续跟她伸手,“本宫都已经答应沈随风了,总不好食言吧?” 秦婉一脸木然:“堂堂长公主,自然不能食言,但账上也确实没这么多钱,府中价值连城的宝贝倒是多,可哪一样没有皇家印记?卖不得当不得,只能留着您自己用,实在不行……” 冯乐真看向她。 “杀了他,”秦婉眯起眼睛,“人死债消。” 冯乐真:“……” 还在厅堂等候的沈随风打了个喷嚏,随意给自己诊了诊脉,发现并无异常。 都过去这么久了冯乐真还没回来,阿叶都快等不下去了,正要去账房寻她,就看到她款款而来。 “殿下。”阿叶连忙去迎。 冯乐真一脸坦然地出现在沈随风面前:“伸手。” 沈随风听话地伸出手。 啪! 一张纸拍在了他掌心。 沈随风:“……这是什么?” “欠条。”长公主殿下昂首,将这俩字说得如同千军万马。 15 第 15 章 长公主殿下的气势太盛,沈随风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欠条。”冯乐真重复一遍,顺便友好建议,“本宫说得这么大声沈先生还听不到,不如给自己治治耳聋之症吧。” 沈随风气笑了:“殿下出去这么久,就准备了这张东西?” “先欠着,一个月后还清,”冯乐真淡定道,“放心,不会少你一分一毫。” 沈随风玩味地拿着盖了长公主私印的欠条扇风:“堂堂长公主殿下,好意思欠一个寻常百姓的钱?” 冯乐真顿了顿,颇为苦恼地看向他。 沈随风习惯了气势逼人的她,乍一看到她流露出小女儿姿态,下意识停顿一瞬,只是没等他开口说话,就听到冯乐真叹息道:“的确不好意思,所以本想杀你消债来着,但本宫实在是不忍心,所以还是先欠着吧。” 沈随风:“……” 她理直气壮得让阿叶都忍不住捂脸,沈随风反而淡定了,将欠条仔细叠好收进怀中,似笑非笑道:“那在下就等着。” 冯乐真微笑。 沈随风一走,她就捂着心口坐下了:“丢人,太丢人了……” “……奴婢还以为殿下真能等闲视之呢。”阿叶无奈。 冯乐真摇头:“本宫的脸皮又不是铁打的,怎可能真的等闲视之。” 阿叶乐了,上来给她捶腿捏肩,总算把人哄得高兴了。 “范公公呢?”冯乐真问。 阿叶回道:“还在暗牢里,只等着天色一晚,就秘密带过来。” 冯乐真抬眸看一眼窗外明媚的日头,轻轻将杯子放在了桌上。 转眼便是天黑,府中所有人都歇下了,偌大的长公主府一片安宁。 随着房门吱呀一声响,阿叶带着一个面容虚浮头发花白的老人进了房中。 “范公公。”冯乐真微笑。 范公公看到她,顿时眼圈一红:“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冯乐真看一眼阿叶,阿叶立刻退了出去,顺便将房门关紧。冯乐真这才起身将范公公扶起来:“本宫还是更喜欢听您唤小公主。” 范公公苦涩一笑:“奴才糊涂了多年,还是阿叶姑娘说了,才知道新帝登基已然五年,殿下……也早就是长公主了。” 冯乐真噙着笑静静看他,直到沉默在屋里蔓延变成压在他脊梁上的大石,她才缓缓开口:“公公应该知道,本宫费了这么多心思请你过来,想问的是什么吧?” 范公公身子一颤,又佝偻着跪下:“奴才定是知无不言。” “当年先帝驾崩前,为何给一应内监都灌了毒药,他要隐瞒的,究竟是什么秘密?”冯乐真俯身,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范公公手指不住发抖,好半天才艰难开口:“他去之前,给了傅知弦傅大人两道密旨……” 听到熟悉的名字,冯乐真眼眸微动:“密旨上写了什么?” “奴才也不知,”范公公摇了摇头,“除了先帝和傅大人,无人知晓。” “李同呢?”冯乐真又问。 范公公听到这个同乡的名字,顿时心生厌恶:“先帝写密旨时,他恰好出宫办差了,想来是不知道的。” “先帝还是如此缜密。”冯乐真直起身,慵懒地靠在软垫上。 写密旨时把李同支开,之后再让李同将看到的人灭口,如此一来密旨的事,就只有他和傅知弦知道了。 “还有一个问题,”一片沉默中,冯乐真听到自己的声音透着冷意,“先帝为何如此信任傅知弦?” 夜渐渐深了,打更人哈欠连天地走在无人的街道上,尽职尽责敲着更鼓,偶尔看到有马车不顾宵禁肆意在街上飞驰,也能淡定假装看不到。 “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历来都是如此,如此啊……”他晃晃悠悠,走向街道更深处。 傅家别院,寝房的灯还亮着。 傅知弦坐在灯下,熟练地给自己上药包扎,又反复用胰子洗了三遍手,确定手上没有味道后,才拿起针线继续缝荷包。 他最近用的伤药有一股难闻的气味,所以伤势没好全之前,暂时不打算去见冯乐真。这样做势必会惹恼她,他也一直在想该怎么哄人,恰好近来京中兴起送心上人荷包的风气,他便抽空学了学,今日是最后一次上药,荷包也只差收尾了。 最迟后天,便能去见她。 指尖传来刺痛,他回过神来,便看到手指渗出的血染红了丝线。傅知弦蹙了蹙眉,正要换一股新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哐当—— 房门被推开,傅知弦平静抬眸,原本放着针线盒的桌上已经空空如也。 “皇上。”他起身迎接。 冯稷面色阴沉地摆摆手,将一沓书信送到他面前:“这几日想想办法,给这些书信盖上冯乐真的私印。” 傅知弦顿了顿,随便打开一封后沉默许久:“皇上要污蔑殿下造反?” “污蔑?”冯稷大为恼火,“自从朕登基以来,她无时无刻都在干涉朝政,妄图取朕以代之,朕何时污蔑了她?!” “长公主殿下的确我行我素,但这些书信皆是不实……” “盖上私印,便都是真的,到时候先将人控制起来,再做别的证据也不迟。”冯稷打断他。 傅知弦垂眸:“是不是太儿戏?” 冯稷正要反驳,话到嘴边突然停了一下,一脸阴鸷地看向傅知弦。 屋内烛影晃动,照得两人神情明灭不定,谁也不说话的沉默里,冯稷心思已经转过千百回。 “傅知弦,是不是驸马做久了,就忘记自己身份了?”一片沉默中,冯稷冷淡开口,“当年若不是先帝暗中照拂你,只怕你早在多年前,就死在傅家的磋磨下了吧。” 月亮被黑云挡住,天地突然陷入黑暗。 “那年元宵佳节,先帝登城楼赏灯,一眼就瞧见了被家中长辈呵斥的傅知弦,之后便暗中培养,傅大人果然不负众望,仅用一年时间便名扬京都城,而那时的他也不过十三岁。” “先帝本意是爱惜人才,渐渐发现傅大人与您交好后,索性顺水推舟,为你们定下婚事,自那之后,傅大人每隔半个月便会进宫一趟,向先帝回禀您的消息。” “先帝临走前那几个月,时常会召见傅大人,与他聊国事,也聊家常,几乎什么都同他说,若说这世上谁最得先帝信任,只怕您和当今皇上也不及傅大人,傅大人对先帝应如是。” 范公公已经出去多时,他的话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冯乐真面无表情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一只杯子不住把玩。 许久,她突然将杯子扔了出去,杯子砸在窗子上,瞬间四分五裂。 屋里的响动吓得外面守着的阿叶一激灵,下意识就想进屋去,却被秦婉给拦住了。 “让殿下一个人静静。”秦婉说着,屋里又一次响起东西碎裂的声音。 二人沉默守在屋外,一守便是一夜,屋里的灯烛也亮了一夜,直到翌日清晨才熄灭。然而寝房一直到傍晚都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一般。 眼看一天过去,又是傍晚,阿叶坐不住了:“不行,我得进去看看殿下,范公公到底跟殿下说了什么啊,她怎会变成这样。” “不准去。”秦婉沉声阻止。 阿叶急得眼睛都红了:“那怎么行!殿下一天一夜都没进食……” “我去吧。” 冷静的声音响起,两人同时看了过去。 陈尽安站在门口,安静地看着二人:“我去吧。” 阿叶嘴唇动了动,刚想开口说话,却被秦婉拉住了。 “去吧,多开导殿下。”秦婉凝重道。 陈尽安乖顺过去开门,阿叶只隐约瞧见屋内乱糟糟的,没等看清楚,他就从屋里把门关上了。 陈尽安仔细避开地上的碎瓷,默默走到床边。 冯乐真本来坐在脚踏上假寐,听到动静后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是谁后淡声问:“谁让你来的?” 陈尽安喉结动了动,默默在她对面的地上坐下,一如第一次进这间房时。 冯乐真皱了皱眉,不言不语看他想做什么,结果陈尽安从怀里掏出了纸笔和一小瓷瓶磨好的墨,当着她的面开始一本正经地写字。 “……干什么呢?”冯乐真无语。 陈尽安不说话,只管认真写字。 这场面……太荒唐,以至于冯乐真笑了出来:“你怎么了?” 陈尽安看向她,似乎有话想说,可惜嘴巴笨,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 冯乐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就想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许久,他总算开口:“殿下每次看到我的字,都很高兴。” 冯乐真:“……”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之后冯乐真回过劲来,突然拍床大笑,陈尽安被她笑得耳根发红,却还是坚定地写他狗爬一样的字。冯乐真笑够了,他也写完了一张,于是又掏第二张皱巴巴的纸。 “你可真是……”冯乐真叹息。 陈尽安牢记秦管事开导殿下的要求,只是这辈子头一次开导人,却不知该从何说起,于是沉默半天后只问了一句:“殿下为何不高兴?” 冯乐真脸上的笑意淡去,一双眼眸仿佛盛着星子的夜色,叫人觉得高不可攀。 许久,她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本宫先前跟你说过的磨刀石故事?” “记得,刀也好剑也罢,刚锻造出来时,刀刃都是钝的,只有用磨刀石细细磨过了,才能有惊世的光泽与锋刃。人也是一样,自己看重的继承人不够好,就用其他还算有些资质的子女磨一磨,什么时候磨好了,什么时候也就能继承家业了。” 殿下说过的话,陈尽安都记得。 冯乐真勾唇:“你当时还问本宫,若是磨刀石太硬,将刀磨断了怎么办。” “殿下说那就只能怪磨刀人运气不好,偏偏挑了最硬的一块石头。”陈尽安语气平静。 冯乐真无声笑笑:“这种坏运气,是可以避免的。” 陈尽安顿了顿,不解地看向她。 冯乐真俯身靠近:“让不可能之人做磨刀石,任她再坚硬,再不受控,也变不成伤人的利刃,此生此世,只能是一块石头。” 陈尽安怔怔与她对视,连呼吸都变慢了。 “吓着了?”冯乐真慵懒直起身,自嘲地笑了笑。 夜幕降临,屋里没有点灯,陈尽安只能勉强看到她一点轮廓。 冯乐真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即将睡着时,陈尽安的声音突然响起:“可殿下不是石头。” 冯乐真抬眸。 “殿下是世上最锋利的剑,是最坚韧的刀,谁将殿下错认成石头,谁便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人。” 陈尽安话尽,漆黑的房间里静了许久,突然响起一声轻笑。 陈尽安顿了顿,正欲开口说话,纤细的手指便封住了他的唇。 16 第 16 章 纤细修长的手指,连指腹都透着养尊处优的软,明明透着凉意,却轻易将人点燃。指尖顺着眉眼往下走,拂过喉结停在他的肩上,又随意地捏了捏。 “胖了点,”黑暗中,冯乐真缓缓开口,“看来这阵子过得还不错。” “……多亏了殿下。”陈尽安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声音也一样。 冯乐真无声笑笑:“再胖些才好,之前太单薄了。” “是。” “单是长胖也不行,还要练得结实,穿衣裳才好看。”冯乐真又道。 陈尽安:“好。” 冯乐真伸了伸懒腰:“饿了。” “奴才这就传膳。”陈尽安起身就要往外走,却被冯乐真一把抓住了手。 “去后厨吃吧。”她隔着黑暗,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陈尽安不懂她的意思,但还是点头答应。 一刻钟后,冯乐真拎着衣裙鬼鬼祟祟出现在后厨,一回头就看到陈尽安无言地盯着自己,她顿觉没趣,直起身又成了仪态万千的长公主殿下。 “点灯。”她昂起下颌。 陈尽安看着倨傲的长公主殿下,唇角飞快闪过一丝笑意,乖顺地点起灯烛。 后厨虽大,一根蜡烛也足以照亮,冯乐真在桌案之间来回翻找,陈尽安则负责举着蜡烛跟在她身后。冯乐真很快搜寻出一堆吃食,指挥着陈尽安端到一张矮矮的小桌上,拿起筷子正要用膳,一抬头就看到陈尽安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过来吃饭。”她无奈开口。 “于礼不合,”陈尽安顿了顿,“奴才给殿下掌灯就好。” 冯乐真眉头微挑:“本宫先前是怎么教你的?” “主子问话,要回答。”陈尽安说。 冯乐真放下筷子:“那本宫再教你一条,主子的吩咐,要遵从。” 陈尽安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在她对面坐下。 几滴蜡泪落在桌上,趁没有凝固时,将蜡烛粘在上头,一主一仆就着昏暗的灯烛,安静无声地用膳。 “从前本宫尚未开府时,便时常和傅知弦一起溜进御膳房。”冯乐真突然开口。 陈尽安默默放下筷子,安静地看着她。 “可惜能找到的吃食不是凉了便是软了,味道很差,后来再去,便是傅知弦亲自做菜,结果他做的难吃不说,还不太熟,本宫因为他做的饭菜,一连在床上躺了三日,气得先帝勒令他此生不得再进御膳房。”想起过往,冯乐真眼底泛起浅淡的笑意。 陈尽安蹙眉:“他厨艺这么差,为何还时常给殿下做饭?” 冯乐真一顿:“你如何知道他时常给本宫做饭?” 陈尽安还没回答,她已经想到了,“哦,你先前住的那屋子离后厨很近,知道也正常。” 陈尽安眼眸微动,没有否认。 “他那个人,表面看着云淡风轻,实则拿得起放不下,执拗得很,自从那次之后,他便请了御厨教他,厨艺渐渐就好起来了,”冯乐真失笑,“谁能想到京都第一才子,如今做菜的手艺半点不比做文章差。” “傅大人对殿下很好。”陈尽安垂下眼眸。 冯乐真眼底笑意尽褪:“是啊,很好。” 陈尽安察觉到她的心情又不好了,沉思片刻放下筷子,便要将手伸进怀中。 “与其在这种地方写字给本宫看,倒不如将你面前的桂花糕递过来。”冯乐真凉凉开口。 陈尽安及时收手,端起小巧的糕点碟。 桂花糕刚出锅时热热软软最是好吃,现在放久了不仅有点硬,表面还过于滑溜,冯乐真夹了两下没夹起来,顿时心烦地将筷子放下,下一瞬糕点便稳稳当当送到了面前。 她顿了顿,看一眼夹着糕点递过来的陈尽安,也懒得再拿起筷子,索性倾身咬了一口。呼吸拂过手背,带起一阵颤栗,陈尽安僵硬地举着桂花糕,正欲说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谁!”他猛然起身。 门口静了静,沈随风一脸无辜地出现:“在下就是睡不着四处逛逛,看到这里点了灯就过来瞧瞧……” “沈先生也顺便吃一些?”冯乐真淡定邀请。 沈随风看一眼陈尽安筷子上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噙着笑后退一步:“还是不打扰了。” 他识趣离开,冯乐真也没了胃口,索性也回屋歇着了。陈尽安独自一人将后厨打扫干净,又将没吃完的饭菜都放回原处,彻底收拾妥当已过子时。 大概是因为睡得太晚,冯乐真翌日一直睡到了晌午,等醒来时,情绪已经全然平复。 “殿下,您心情好点了?”阿叶一边为她梳妆,一边忧心忡忡地问。她不在乎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担心殿下的情绪。 冯乐真抬眸,从镜中扫了她一眼:“本宫心情何时不好了?” “是是是,一直好着呢。”阿叶赶紧附和,说完自己先笑了,“没想到陈尽安还挺厉害,这么快就把您哄好了,难怪昨晚秦管事允许他进屋。” 冯乐真想起陈尽安一本正经写字的样子,眼底泛起淡淡笑意:“婉婉呢?” “奴婢在。”秦婉恰好进门,听到她在找自己便立刻上前。 阿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识趣地带着其他人离开。 待到门窗紧闭,秦婉才低声道:“范公公老家的旧屋昨夜起火,范公公年纪大了没跑出来,已经同旧屋一起烧成了灰烬。” 冯乐真垂下眼睛,许久没有说话。 “殿下,”秦婉唤她,“还有一事。” 冯乐真回神:“说。” “一直守在傅家门外的暗探来报,前天宵禁之后,有一辆马车来了傅家后院,在傅家待了半个时辰又离开,离开后……去了皇宫。”秦婉语气渐沉。 虽然早就查到傅知弦不对劲,可真当有确切的证据摆在眼前时,她仍替殿下感到愤怒与不值。 冯乐真却是淡定:“仔细算算,也到时间了。” “什么时间?”秦婉不解。 冯乐真垂眸:“傅知弦呢?” “一直闭门未出。”秦婉回答。 冯乐真捏了捏眉心:“知道了,把暗探撤回来吧,不必再守着了。” “是。”秦婉不会质疑她的吩咐,闻言立刻转身去办。 “还有。”冯乐真再次开口,秦婉顺势停下。 冯乐真转身与她对视,“还有半个月,便是中秋了吧?” 秦婉:“是。” “可以让府中的匠人开始准备了,今年中秋的烟花,势必要比先前每一年的都盛大。”冯乐真缓缓开口。 秦婉顿了顿,答应一声就离开了。 屋里只剩冯乐真一人,她看着镜中已经梳拢好的长发,思索再三又将发钗拆了,转头去了床上睡回笼觉。 她且在府中耐心等着,直到又两日过去,总算在第三日的傍晚等来了傅知弦。 多日未见,傅知弦清瘦许多,原本合身的衣裳如今穿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的,一双漂亮风流的眼眸布满了血丝,也不知多久没有睡好了。 “这几日做贼去了?”冯乐真嘲笑。 傅知弦没有配合她的玩笑,只是定定看着她。 许久,他缓缓开口:“殿下,我饿了。” 冯乐真笑意淡去:“那就用膳。” 已经是晚膳时间,饭菜早就备好了,此刻一得了长公主的吩咐,便立刻端来了主院。冯乐真转身要进屋,却被傅知弦拉住了。 “今晚月色不错,在院里吃吧。”他说。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半晌,扬唇:“依你。” 于是端着托盘的下人们转个弯,将饭菜送到了庭院里的凉亭下,傅知弦牵着冯乐真一同在凉亭里坐下,又将所有人都遣退。 “许久没有跟殿下一起用膳了。”傅知弦拂袖倒了两杯酒。 冯乐真:“伤口好了吗就饮酒?” “不好全,哪敢来见殿下。”傅知弦朝她举杯。 冯乐真笑笑,拿起另一个杯子,与他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傅知弦起身布菜,冯乐真慵懒地靠在桌边看他为自己忙前忙后,不由得笑了一声。 “殿下笑什么?”傅知弦不解。 冯乐真唇角一直扬着:“就是突然想起当年第一次见面时,本宫说要帮你把母亲的墓迁回傅家祖坟,你却拒绝了,说要靠自己,还说终有一日会让傅家所有人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将你母亲的牌位摆在傅家祠堂的最中间。” 傅知弦笑笑:“年少轻狂时说的话,难为殿下还记着。” 冯乐真弯了弯唇角,问:“当年得知要做本宫驸马时,你可曾心生不甘?” “为何这么问?”傅知弦在她身侧坐下。 冯乐真看他一眼:“十三岁便名满京都城的大才子,若没有驸马这层身份,早就该平步青云扶摇而上,如今却在这长公主府为本宫布菜,昔日抱负一样也没实现,难道不该不甘?” “殿下是真龙,纵然今日韬光养晦,但将来一朝在天,我又何止平步青云,”傅知弦看着她的眼睛,“能做殿下的夫婿,是我之幸事,从未有半分不甘。” “真龙……”冯乐真笑了,“你倒是敢说。” “难道不是?”傅知弦反问。 冯乐真抬眸,猝不及防闯进他泛红的眼睛里。她静了片刻,伸手抚上他的眉眼:“你若真将本宫当真龙……” 又为何要做悬在本宫头上的刀? 后半句她没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 “殿下今日是怎么了?”他们认识太久,冯乐真有些情绪很难逃过傅知弦的眼睛。 冯乐真垂眸:“不过是想起一些往事。” “什么往事。”傅知弦握住她抚在自己脸上的手,轻轻收到自己的膝上。 冯乐真看向池塘里的月影:“想起先帝崩逝前,那场特意为本宫准备的鸿门宴。” 傅知弦一顿。 “你可还记得?”冯乐真问。 傅知弦垂下眼眸:“终身难忘。” 冯乐真浅笑:“那一日之前,父皇病重,朝堂有三分之二的人都听令于本宫,本宫便当真以为整个大乾都注定是我的。” 直到那一天,先帝将她的人都召到寝殿中,宣布要立她为皇长女,让她做大乾第一位女君主,她那些所谓的亲信却突然反对,包括她最敬重的祖父。 “长公主谋略再强,也终究只是女人。” “古往今来,就没有女人做皇帝的先例。” “若殿下做了皇帝,将来与傅大人成婚生子,岂不是要让傅家子做储君?这与改朝换代有何区别,与其如此,倒不如立庆王为储君,至少大乾千代万代,仍是冯家血脉。” 她就站在屏风后,将这些言论一字不差地听个清楚,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先帝平静地看着她,她才意识到自己输得一塌涂地。 “若没有那日的事,本宫大概会在先帝崩逝前一刻控制皇宫和冯稷,再毁了诏书直接登基。”冯乐真缓缓开口。 傅知弦垂眸:“若没有那日的事,殿下登基后,庆王会以牝鸡司晨的理由,将殿下取而代之。” “如此说来,倒是该感谢先帝提前让本宫死心了。”冯乐真说罢,噙着笑看向他,“说也奇怪,先帝那时病到连奏折都批不了,为何对本宫的事如此清楚,那场鸿门宴上叫去的,竟个个都是本宫的心腹。” “先帝是圣人,知道也不奇怪。”傅知弦举杯。 冯乐真也拿起酒杯,看着他低下一寸往自己杯子上碰了一下。 “也是。”她笑笑。 傅知弦将酒一饮而尽,捏着空酒杯突然有些失神。 “可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冯乐真问。 傅知弦看向她。 “你从一来就不对劲,真当本宫看不出来?”冯乐真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说吧,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想借殿下的私印一用。”傅知弦道。 冯乐真一顿,沉默良久后才问:“借私印做什么?” “有些账要平,殿下的私印用起来比较方便。”傅知弦面色平静,说出了和前世一样的理由。 重来一世,她才发现这个理由有多拙劣,可惜上一世她对他太过信任,竟从未觉出一丝不对。也是,认识这么多年,两人早已如同一人,相互用私印的时候更是数不胜数,她又怎会突然起疑。 两人无声对视,仿佛在进行一场沉默的较量。 许久,冯乐真说:“可以。” 傅知弦浅浅一笑,又为她斟了一杯酒。 两人的酒量都不怎么样,冯乐真的更差,一壶酒下肚后,便昏昏沉沉靠在了桌子上。 “殿下,回屋睡吧,会着凉。”傅知弦低声劝。 “别动……”她含糊拒绝。 傅知弦叹了声气,俯身便要扶她起来,却被她突然抓住衣襟。 “傅知弦。”她轻启红唇。 傅知弦眸色柔和了些:“我在。” 别让本宫失望。这句话已经到了嘴边,冯乐真却没有说,沉默许久后只是说了句:“本宫已经着人准备烟花,你今年的生辰,我们也要一起过。” “好。”傅知弦安静好一会儿,最后低声答应。 两人各自怀揣秘密安静对视,许久冯乐真突然直起身,在他唇角亲了一下。傅知弦眼眸微动,一只手便揽上了她的腰,只是还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便听到一声咳嗽。 两人同时扭头,便看到沈随风无辜站在亭子外。 “在下……真的只是路过,本来无意打扰,但你们不是大夫也该知道,咳嗽这种事实在忍不住。”沈随风一本正经。 “滚。”冯乐真轻启红唇。 “好。”沈随风扭头就走,只是走了两步又折回来,颇为含蓄地提醒,“殿下,女子纵1欲也极为伤身……” 话没说完,一只空酒杯就砸了过来。 17 第 17 章 夜里贪杯的下场就是,翌日一早起来时头痛欲裂。 傅知弦已经带着私印离开,冯乐真坐在廊檐下,好似没骨头一般靠在柱子上,整个人看起来都有气无力。 沈随风从她面前匆匆经过,又半路折了回来帮她诊脉:“殿下不舒服?” “本宫没钱给你。”冯乐真把手抽出来。 “殿下这话说得就见外了,在下留住长公主府这么久,帮殿下免费看个病也是应该的。”沈随风似笑非笑,将她的手重新拉回来。 冯乐真斜了他一眼,闭上眼睛继续晒太阳。 片刻之后,沈随风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药给她:“吃了。” 冯乐真接过药,直接吞了。 “殿下不怕我下毒?”沈随风看到她这么干脆,反而有些惊讶。 冯乐真捏捏眉心:“你没事给本宫下毒做什么?” “说的也是。”沈随风颔首。 冯乐真缓了片刻,果然感觉头痛的症状减轻不少,她这才看向他手里的药包:“做什么去?” “给暗牢那位送药去,他所中之毒如今虽然都清了,身子却是亏空,还需用药养上一段时间。” 冯乐真垂眸:“交给阿叶就好,你不必过去了。” “送个药而已,何必麻烦阿叶姑娘,在下直接……”沈随风意识到什么,眼神一冷,“殿下将我的病患怎么了?” “治疗已经结束,他不是你的病患了。”冯乐真抬眸,平静与他对视。 两人僵持许久,沈随风突然开口:“殿下果然是成大事者,连那样一个体弱多病的老人都下得去手。” “沈先生早知他病愈后的下场,也因此狮子大开口要了五千金的诊费,如今再来替他打抱不平,未免太虚伪了吧。”冯乐真不解。 沈随风眼神变了几变,最后笑了一声:“殿下教训得是,是在下逾越了。” 话音未落转身就走,顺便把手里的药给扔了。 “狗脾气。”冯乐真起身把药捡起来,慢悠悠伸了个懒腰。 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结果傍晚时分,沈随风便收拾好了包袱,前来跟她道别……顺便讨债。 “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冯乐真靠在桌旁,慵懒地托着下颌问。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在下叨扰这么久,也该走了,”他将欠条展开放到桌子上,“殿下当初亲口承诺一个月还清,如今差不多到时间了,也该清账了吧?” 冯乐真扫一眼欠条,起身往外走。沈随风蹙了蹙眉,拿起欠条就跟了过去。 冯乐真也不管他有没有跟上,径直进了自己的书房,等他出现在门口时,示意他去拿桌上的东西。 沈随风顺着她的提示看去,只隐约看到是书册之类的东西,一时有些不明所以。 “磨蹭什么,还不快去。”冯乐真催促。 沈随风扯了一下唇角,浑不在意地走上前去,却在看到书名后瞳孔一颤,猛地将几本书册拿了起来。 “听崔太医说,你一直在找疫病类的古著,本宫闲来无事,便也叫人去找了找,没想到运气还不错,真找到了几本残书。”冯乐真唇角渐渐勾起。 沈随风快速翻看几页,眸色明亮难掩激动,却在对上她视线的刹那强行克制:“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能有什么意思?”冯乐真反问。 沈随风沉默片刻,将欠条递给她:“两清了。” 冯乐真失笑:“谁要跟你两清?本宫这个人喜欢一码归一码,欠条是欠条,古著是古著,不好混为一谈。” 沈随风目露迟疑:“那殿下想要什么?” 冯乐真抱臂靠在门上,用视线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几遍。 沈随风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正要开口打破沉默,就听到她好整以暇地问:“以身相许如何?” 沈随风:“……” “做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本宫,难道是不愿意?”冯乐真问。 沈随风:“……除了这个,别的都可以。” 冯乐真笑了,款步逼近,沈随风连连后退,直到碰到身后的桌子,才因着惯性往后仰了仰。冯乐真轻易用染了蔻丹的手指挑住他的衣襟:“也行。” 离得太近,脂粉香和药草味混成一团,沈随风拿着古著的手紧了紧,正要冷声拒绝,话到嘴边却突然愣了愣:“……嗯?” “本宫想好要什么之前,还请沈先生再多留个十余日,啊对了,诊金也缓些时日,本宫近来有不少事要做,暂时没功夫给你筹钱。”冯乐真说着,衣角翻飞已经消失在门口。 沈随风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她方才所做之事只是为乱他心神,而她真正想要的,只是让他留下,以及一句‘别的都可以’的承诺。 “卑鄙……”沈随风低头看向手里的古著,愈发觉得自己跟这阴险狡诈的皇城格格不入。 冯乐真逗完沈随风,便直接回了寝房,一进门看到秦婉在里面,脸上的笑意顿时淡了下来。 “傅知弦进宫了?”她问。 秦婉垂眸:“殿下料事如神。” 冯乐真弯了弯唇角,久久没有说话。 秦婉面上古井无波,实则一直在悄悄关注她,见她久久不说话,便渐渐生出忧虑:“殿下。” “嗯?”冯乐真抬头。 “天涯何处无芳草。”秦婉认真告诉她。 冯乐真无言许久,笑了:“你可真是……放心,本宫没事,只是在想接下来要做的事。” “殿下要做什么?”秦婉忙问。 冯乐真款身到桌前坐下,秦婉立刻倒了杯清茶奉上,她接过被子慢悠悠喝了两口,这才淡淡问:“庆王妃那边可还安分?” “病愈发重了,几乎没出过门,但也不算安分,”没听到答案,秦婉也不再追问,只是将声音压得更低,“近来收买不少亡命之徒,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看来一切都与前世的发展相同。冯乐真沉吟片刻,道:“告诉阿叶,今晚进宫。” 秦婉一怔,刚想问晚上进宫做什么,就看到她转身到桌前坐下,沉思片刻后拿起了笔。秦婉见状不再多问,默默退了出去。 转眼便是深夜,月黑风高。 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在宫墙的死角处停下,几道身影闪过,又彻底恢复宁静。 纵然是皇宫,也并非处处繁华,除了皇帝所在的龙华殿,以及各宫娘娘的住处,大部分宫殿都十分冷清,除了必要的几个洒扫宫人,平日几乎没有人来。 冯乐真轻纱覆面,带着阿叶轻车熟路地穿过这些冷清孤寂的宫殿,径直来到绯战居住的清水阁。 听着阁内不堪入耳的嬉闹声,冯乐真抬手示意阿叶不必跟着,阿叶目露担忧,却还是听话止步。 冯乐真独自一人往里走,抬手敲门的瞬间又转了心思,于是一脚将门踢开。 房门哐当一声响,惊得屋内人齐刷刷看过来,有动作慢点的,还没看清是谁就开始抱怨:“谁……殿下?!” “参见殿下,殿下万安。” “给殿下请安。” 屋内的人齐刷刷跪了一片,包括先前在绯战怀中的两个,绯战无趣地摸摸鼻子,抬眸看向门口仪态万千的长公主殿下:“这个时辰了,殿下怎么过来了?” “自然是来找你。”冯乐真微笑,随意看了一眼姑娘们,姑娘们下意识看向绯战。 绯战摆摆手,姑娘们赶紧低头离开,最后一个走的还识趣帮他们把门关上。 “偷溜进来的?”绯战玩味地看着她。 冯乐真轻抚衣裙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胆子真大,”绯战笑了笑,起身将她从椅子上拉起来,又单手将人扯进怀里,“方才那些女人,可都是你们大乾皇帝送我的,你猜她们此刻,是不是在去龙华殿告密的路上?” 自从离宫立府,冯乐真已经许久没来这里,四下打量时瞧见桌案上的白瓷瓶,伸手敲了一下,指尖顿时染了一层灰白。 她没有在意,只是问了一句:“本宫记得这瓶子少说也有七八年了吧,你竟然还留着。” “念旧,”绯战随意看了眼瓶子,“殿下是真不怕她们告密啊。” “你的人,会跟皇帝告密?”冯乐真反问。 “她们何时成我的人了?”绯战靠在软枕上,胸口衣襟敞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 冯乐真也不与他计较:“本宫这次来,是有事想找王子帮忙。” “找我帮忙?”绯战玩味地把玩酒杯,“我一个塔原来的质子,无权无势,孤立无援,还有什么能帮到长公主殿下的地方?” 冯乐真从怀中掏出一叠书信:“今日傅知弦给皇上送了一叠信,就藏在御书房中,还请王子在八月初九那日,将那些信替换出来。” 绯战顿了顿,将信接过来随意打开两封看看,发现竟是她的‘罪证’。 说是罪证,却全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跟这家大人吵架之后,背后散布谣言抹黑对方,又或是上街时目中无人,冲撞了路边小贩。这些东西对寻常百姓来说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堂堂长公主。 “想来殿下要换回的书信上,罪责应该比这些大。”绯战看完全部书信,便开始一一整理。 冯乐真:“嗯,谋反。” 绯战一顿,惊讶地看向她:“就这么告诉我了?” “反正你把书信换回来时会偷看,倒不如本宫提前说了。”冯乐真摊手。 绯战啧了一声,想说他不是那种人,可看着自己手上全拆开的书信,又觉得没什么说服性,于是转移话题:“光把信换回来就行了?” “他也没有别的证据。” “哦,诬栽啊,”绯战恍然,“谁干的?傅知弦吗?也就只有他能弄到你的私印了,长公主殿下不是一直信任他吗?怎么突然开窍了?” 冯乐真笑笑,发现自己果然还是喜欢跟聪明人说话。 “一定要在八月初九那日?”绯战倾身向前。 “一定。”冯乐真颔首。 绯战:“为何?” 因为她要保证,一切事宜要在那一日之前严格按照前世的发展,若是过早更换信件,恐怕会生出新的变数。冯乐真自然不会跟他说真话,只是静了片刻后道:“那日傍晚之后,皇帝会出宫,御书房的守卫最是薄弱时,你趁那个时候动手就是。” 绯战笑了一声,把书信递回来。 冯乐真眉头微挑:“王子的意思是?” “皇宫里谁人不知,我绯战不过是个贪酒好色的废物,早已被京都城的繁华迷了眼……” 冯乐真打断他:“说人话。” “太危险,我不干。”绯战的人话说得很清楚。 冯乐真:“就不想知道事成之后,本宫会给你什么好处?” 绯战嗤了一声,将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挑衅抬眸,任由空了的酒壶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冯乐真微笑:“告辞。” 她扭头就走,快到门口时幽幽叹了声气,“绯战王子的生母骆氏,近来似乎得了重病,已经好几日闭门不出了,真是可怜人啊,当年本是江南闺秀,偏偏被塔原君王看上,强行掠去异邦,如今……” 砰! 她肩上突然伸出一只手,猛地将房门关上。 冯乐真看了眼他青筋暴露的手背,转身直视他的眼睛:“事成之后,本宫护送你回塔原。” “殿下有这个本事?”绯战面色阴沉。 “你可以不信,但如今只有本宫能帮你,”冯乐真微笑,“或许绯战王子自身也有逃出的本事,可从大乾京都到塔原,途经十七城,每一处都需要文牒,王子想靠自己离开,只怕要付出极大的代价,骆氏也未必等得了。” 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两个人无声对视,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许久,绯战笑了一声,又成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殿下若是有人可用,也不会来找我吧?” “所以绯战王子打算狮子大开口?”冯乐真挑眉。 两人离得极近,近到能嗅到彼此身上的气息,却没什么暧昧可言,有的只是博弈与试探。 漫长的沉默之后,绯战缓缓开口:“我若说还想要别的呢?” “什么?” “你。” 冯乐真笑了:“绯战王子的胃口不小啊。” “没办法,谁让我十二岁初见你时,便一见钟情了呢。”绯战挑起她一缕头发把玩。 冯乐真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问:“知道为何本宫猜出刚才那些女人是你的人吗?” “你让她们出去时,她们先看了我。”明明是大乾皇宫的人,却在听从大乾长公主之前先看他一个质子的眼色,冯乐真会猜出来也正常。 “大乾女子一向有出嫁从夫的规矩,你虽不是她们的丈夫,却是她们的男人,单凭这一点,不足以证明什么。”冯乐真笑道。 绯战这回是真好奇了:“哦?那你是如何判断的?” “自然是因为……”冯乐真抬手抚上他的脸。 绯战一顿,便感觉她的手逐渐下移,经过他的喉结时,指甲无意间刮痛皮肤。绯战灰蓝色的眸色愈发深了,呼吸也猛地一沉,野狼一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就像盯着自己唾手可得的猎物。 冯乐真的手抚过他的锁骨,顺势进了他敞开的领口,缓缓停在他的心口上。绯战喉结动了动,双眸危险地看着她,下一瞬便感觉心口刺痛。 染了蔻丹的指甲犹如利刃,轻易刺破他的血肉,鲜血顺着手指溢出,连屋里的空气仿佛都被灼烧。冯乐真抬手,看着如月牙般细小的伤口,玩味地挑了挑眉。 “太干净了。”她说。 绯战挑眉:“什么意思?” “这都听不懂,绯战王子还是个雏儿吧?”冯乐真这回是真嘲笑。 18 第 18 章 “殿下刚才都跟绯战王子说什么了,他脸怎么那么黑?”一直到出了皇宫,阿叶仍在好奇。 冯乐真一脸无辜:“不过是寻求合作罢了,又能说什么。” “其实我们宫里有暗线可用,没必要非要跟他合作,”阿叶说着皱了皱眉,“奴婢总觉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要好好提防才是,更何况……” 她欲言又止,似乎纠结要不要说。 “更何况什么?”冯乐真贴心递话。 阿叶立刻接道:“更何况他这个人,实在太奇怪了,殿下您还记得他初来大乾时带的那个婢女吗?” “怎么不记得,才来半年便落水而亡,还是本宫着人掩埋,结果绯战那个疯子非要本宫归还尸体,本宫只好又叫人挖出来还给他。”冯乐真想起当年的事,仍觉得他有病。 绯战十二岁来京,就一直住在皇宫里,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的。 阿叶一脸神秘:“殿下知道他把尸体带走之后做了什么吗?” “做了什么?”冯乐真当时气得不轻,就没有再过问,身边人也识趣没有提过,所以她还真不知道。 阿叶:“他把尸体烧了!” 冯乐真:“……像他做得出来的事。” “烧了之后还装在一个白瓷瓶里,一直摆在厅堂里。” 冯乐真脸绿了。 “殿下,你说他是不是……”阿叶一回头,顿了顿,“殿下你怎么了?” “……赶紧回府,本宫要净手。” 马车突然加快速度,仿佛后面有狗在追。 见过绯战之后,冯乐真便耐心等着八月初九这一日的到来,期间傅知弦来过两次,其中一次是送还私印。 “事情都处理好了?”冯乐真问。 “处理好了。”傅知弦回答。 冯乐真点点头,抬眸仔细打量他。傅知弦近来消瘦得厉害,平日波光流转的眼睛也好似失了光泽,颇有几分病美人的意思。 “殿下看什么?“傅知弦唇角浮起一点弧度。 冯乐真笑笑:“看大美人。” “殿下惯会取笑我。”傅知弦抬手敲了一下她的额头。 冯乐真睨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说话,余光突然瞥到熟悉的不速之客。 她无言看去:“沈先生似乎很喜欢在府中闲逛。” “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沈随风真心觉得自己无辜,喜欢散步有错吗? 冯乐真微笑:“也未必,万一走着走着脑袋掉了呢?” “好端端的,脑袋为何会掉?”沈随风虚心请教。 话音未落,一柄剑便架在了他脖子上,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阿叶笑眯眯问:“这不就要掉了?” 沈随风:“……” “阿叶,对沈先生客气点。”冯乐真温和开口。 “是。”阿叶拿着剑扭头就走。 沈随风摸摸被剑刃蹭破皮的脖颈,轻咳一声四下张望:“今天日头挺烈,适宜晒背,药草也该收了,不能一直放在外面……” 他若无其事,但步伐却渐渐加快,冯乐真看得想笑,扬起的唇角一直没放下过。傅知弦扫一眼沈随风离开的背影,不动声色往前一步,挡住了冯乐真的视线。 “刚才那位,看着有些眼熟。”他说。 冯乐真:“啊,你见过他,上次在凉亭喝酒的时候。” 傅知弦恍然:“原来是他,殿下唤他……先生?” 冯乐真眼眸微动:“嗯,给陈尽安请的夫子。” 傅知弦笑笑:“许久没听到这个名字,还以为殿下已经厌弃,没想到还留着不说,竟还给他请了夫子。” 当真是夫子? 若是夫子,上次见时又怎会毫无分寸地调侃殿下,殿下又如何会毫不犹豫地朝他扔酒杯。 “怎么,”冯乐真抬眸,“醋了?” “嗯,醋了。”傅知弦回神,表情看不出破绽。 冯乐真又笑:“那本宫是不是得哄哄傅大人?” “殿下打算怎么哄?”傅知弦反问。 冯乐真沉吟片刻,道:“带着傅大人去红山寺上香如何?” “据我所知,好像每年去红山寺,都是我陪殿下去的吧?”傅知弦气笑了。 上一世还真不是。冯乐真抬手为他整理一下衣领:“上完香回来,再去珍宝阁给你选一样生辰礼。” 傅知弦神情柔软了些:“殿下今年,不打算赠我烟火了?” 冯乐真将他衣领整理好了,含笑与他对视:“烟火是烟火,生辰礼是生辰礼。” “殿下今年怎么这般慷慨?”傅知弦打趣。 冯乐真笑笑:“今年不同。” 至于哪里不同,她却是不肯说了。 傅知弦送完私印就离开了,经过后花园时,恰好看见陈尽安坐在树荫下,皱着眉头持笔练字,不久之前刚见到的沈随风,正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晒太阳。 下一瞬,一片阴影落下,沈随风缓缓睁开眼睛,看清来人是谁后眉头微挑:“傅大人?” “沈先生身为夫子,是不是太不尽责了?”傅知弦微笑。 “夫子?”沈随风惊讶一瞬,又反应过来,“殿下这么跟你说的?” “难道不是?”傅知弦反问。 沈随风笑了一声:“她说是就是吧。” 傅知弦脸上笑意淡去:“那就请沈先生好好教导学生。” 说罢,直接转身离开,全程没有看陈尽安一眼,陈尽安也无视他,继续垂着眼眸练字。 ……这便是大房与二房之间的较量么?沈随风欣赏完相互无视的大戏,便彻底没了困意,于是磨蹭到了书案旁边:“写字不是打仗,你总这么绷着怎么行,手腕放松,都同你说多少次了手腕要放松,我若真是你家夫子,早晚会被你气死。” 一向安静的陈尽安忍不住打断他:“你也知道你不是我夫子?” “闷葫芦会还嘴了?”沈随风勾唇,笑得肆意洒脱。 陈尽安又一次恢复沉默,板着脸继续写字。 沈随风也是太闲,才会经常来找陈尽安麻烦,现在人家摆明不欢迎他,他只能换个人骚扰。 “你说什么?”已经换上寝衣准备午休的冯乐真,怀疑地看着突然到来的男人。 沈随风微笑:“在下闲着无事,来给殿下请平安脉,放心,不要钱。” “……沈随风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这个时候请什么平安脉?”冯乐真气笑了。 沈随风一脸无辜:“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未落,枕头就砸了过来。 他伸手接住:“殿下,气大伤身。” “滚。”冯乐真面无表情。 沈随风扯了一下唇角转身离开,快走到门口时,冯乐真的声音突然传来:“你若真闲得无聊,替本宫煮一碗四季汤吧。” 沈随风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 冯乐真无奈与他对视:“放心,最多再将你拘在这府中半个月,你不必再来试探。” “在下这就去给殿下煮一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四季汤。”得了她的准信,沈随风愉悦离开。 冯乐真总算清净了,结果躺下却没了睡意,气得把第二个枕头也扔下了床。 沈随风说是给她熬汤,结果一直到晚上都没有再露面。冯乐真也将此事抛诸脑后,洗漱之后叫阿叶她们退下,自己亲自熄了灯烛去床上躺下。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晚夏闷热,屋里又没放冰鉴,她很快便出了一层薄汗,睡得也不太踏实。 半梦半醒间,隐约察觉到有人来到床边,她睫毛颤了颤,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摸进枕头下。 “我若是殿下,这个时候就绝不反抗。” 危险的声音响起,冯乐真握紧匕首,径直刺向他的心口。 绯战握住她的手腕,揽住她的腰一个反身,两人在床上滚了一圈,再停下时他已经牢牢将她困住,将她的手腕高举过头顶按在床上。 “都跟殿下说了不要反抗,殿下怎么还这么犟,万一伤到你怎么办?”绯战将她手中匕首摘了,漫不经心丢在地上。 冯乐真眼神泛冷:“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离开皇宫。” 绯战笑了,震动的胸腔贴在她只着一件寝衣的身子,带得她仿佛也跟着颤动。他身上的热意隔着衣裳传来,冯乐真心生不悦,抬起膝盖便要踢他。 “殿下更该在意的,难道不是我夜闯长公主府?”绯战另一只手握住她的膝盖,直接化解了她的攻击 冯乐真冷淡地扫了他一眼,却因为黑暗只能勉强看到一点轮廓:“所以你大半夜跑来,是想做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黑暗中,呼吸交替,绯战握住她的手,一寸一寸拖到自己心口的伤疤上,“我只是想了许久都想不通,殿下先前说的太干净了是什么意思,所以特来问问。” ……大半夜跑来打扰她休息,就为这个?冯乐真气笑了,绯战却是淡定:“殿下也知道,我这人自幼便有些轴,改不了的。” 冯乐真懒得理他,正要开口让他滚,房门突然被敲响。 “殿下,我来给你送四季汤,”沈随风的声音隔着门板轻飘飘传来,“加了十余种补药的四季汤,保证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冯乐真:“……”他是有什么毛病吗? “殿下,他是谁?”绯战眯起眼睛。 冯乐真扯了一下唇角,下一瞬便听到沈随风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傅大人?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我还想问沈夫子,深更半夜为何出现在殿下门外。”傅知弦声音清冷。 冯乐真:“……”挺好,今晚不用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