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贵妇难为》 1 不嫁 日头已经上到了三竿,暖阁里的伊人却惟添睡思长,眷念床榻之间的柔软舒适,迟迟不肯起。 “夫人!”守在楼下的丫鬟见主子来了,屈膝问安的同时,那嗓子也扯得异常的长,语调里透出明显的慌张和着急。 董氏瞥她一眼,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便越过她,起脚往楼上走。 楼上的青芷听到动静,赶紧把主子要穿的鞋袜衣裙搂抱起来,风风火火往里奔。 “小姐,您可不能再睡了,夫人要上来了!”青芷急急地唤,若非主仆有别,想掀被子的心都有了。 夫人也宠小姐,但没老夫人和老爷那么惯,该管的时候,还是会管。譬如这赖床,就不是贞雅淑贤的大户千金该有的行为,传到外头被人晓得,于闺誉也有碍。 然而,床上鼓起的被子只是缓缓蠕动了下,一张闷在被子里过久而粉艳艳的芙蓉面露脸了出来,可那双目仍未掀开,轻轻唔了声,表示自己知道了,桑柔懒懒倦倦地翻个身,裹着被子往里墙靠过去。 春日意迟迟,大梦犹未醒,不如与周公多会一会。 醒了,也是闲着。 又或者,她本就置身于梦境中,醒了,就再也没了期待。 等待她的,依然是那日复一日的牵肠挂肚,和漫漫长夜里的寂寥苦闷。 今日的中郎将,晋侯世子,将来权倾朝野的大都督,有他的鸿鹄志,青云路。他征战沙场,纵横捭阖,一生热衷于权术,女人之于他,只是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桑柔过尽千帆,看淡情爱,也不想再为情所困,肝肠寸断。 “小姐,小姐!您再不起,奴婢就只有对不住了!”青芷咬咬牙,将床帐拉开到最大,往两边如意钩上一挂,再把支摘窗撑起,让春日里暖而不炙的阳光直洒进来,坠落一地的灿黄。 桑柔眼皮子滚了滚,两只小手捏着被角往上一提,依然置若罔闻,只把自己蒙了个严实。 青芷瞧着被子上的如意缠枝莲花纹,干瞪眼,暗暗叹气,又拿这位身娇体弱的主子没辙。 “夫人!”门口的秋霜又是一声高唤。 “九小姐呢,还没醒?” 语毕,不等秋霜回话,董氏跨过门槛往里走,到了床前,捏着被子一角往外一掀,是人是鬼,尽数现出原形。 桑柔睡得暖烘烘,忽而身上失了重量,且有风吹过来,微凉。 白绸寝衣半敞半开,露出豆沙红兜衣,一痕雪脯,要遮不遮,直把人看得心慌意乱,眼儿都不知往何处放了。 董氏眼瞅女儿这副娇懒懒的模样,真是爱也不行,恨也不能,把人瞧了又瞧,倒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倒是桑柔,缓了好一会,涣散的眼眸有了光亮,人也清明不少:“母亲,你怎的这般早就过来了。” 董氏故作严肃:“答应我多少回了,要把这一身懒骨头治好,可嘴上应着,又好不过三日就原形毕露,你祖母还说要给你寻个宽仁和善的婆家,我看倒是不一定,你这样的,该心硬手段更狠的恶婆婆来治,不然将来嫁到谁家都有得磋磨。” 才不是这样,董氏又怎知,为人妇的她贤惠极了,将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堪为天下女子表率,可又如何呢,最后也不过短寿的命。 桑柔乌发蓬散,手撑起脑袋,乖乖听着,间或伸伸懒腰,捂着红菱小嘴打个哈欠,等董氏劈头盖脸一通说完,她眉眼弯弯,甜甜一笑。 “我晓得,母亲舍不得的。” 桑柔生了副乖顺甜美的好皮囊,董氏憋半天的火气顷刻间消散大半,只是嘴上还要吓唬一吓。 “偏就舍这么一次,看你晓不晓得怕。” 话是这么说,可最先绷不住的也是董氏,拉过被子又给女儿裹上,却不再叫她躺下。 “我叫人做了早食,有你爱吃的几样,你赶紧起来,仔细凉了伤脾胃。” 青芷和秋霜亦是忙将起来,伺候主子更衣洗漱,饭后再好好妆扮。 董氏一旁瞧着,不时给点意见:“这一身不行,太暗,上回新做的那条银纹绣百蝶度花裙,搭件浅色罩衫,再梳拢个流云鬓,用我带来的那根碧玉簪......” 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正是最为鲜活灵动的时分,本身就是水嫩欲滴的娇花,不需要打扮得过于鲜艳繁复,穿金戴银配一身,反而掩盖了自身光华,过犹不及。 桑柔恍恍惚惚瞧着铜镜里的自己,正当韶华,一颦一笑,顾盼生辉。 江南桑家九娘,谁人不知,肤若凝脂,貌比洛神,美名早就在外传开,想嫁谁不成,再不济,招个赘婿,自立女户也使得。 非要吊死在一棵树上,是有多蠢。 桑柔心思定了定,黑眸一转,看向立在她身旁给她挑选头饰的董氏,欲言又止。 自己肚子里出来的玩意儿,董氏如何不懂,自打见了晋世子,她这女儿就魔怔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及笄没几日便想着嫁人了。 可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高枝,不是那么好攀的。 晋擎那样少年得志的高门子弟,有权有貌不说,自己还极有能力,十来岁就随父上阵杀敌,硬是从南蛮手上夺回了被霸占的四个州,自此一战成名,颇受天下文豪推崇,被盛赞为百年来不出世的奇才。 多少人家削尖了脑袋要把女儿送进江中晋府,便是做个妾也甘愿。 自己的女儿美是够美,但要做权贵之家的主妇,光靠美貌是不够的,别的方面尚且差了点火候,特别这身份上。 但,为人父母,就是要想方设法地让子女如意。 女儿想嫁晋擎,董氏也想要这样体面的女婿,少不了,得走走野路子。 母女俩都是鬼精鬼精的人,桑柔见董氏眼珠子转来转去,一看就是在打主意,生怕她误会,忙道:“母亲,江东谢家三郎颇有才名,您觉得如何?” 谢三郎见过她一面就惊为天人,还为她做了不少诗词,字字句句尽是溢美之词,也充满了少年人的艾慕之情。 后来,她出嫁那日,听闻谢三郎约了几名至交好友,在雅庐里喝得酩酊大醉。 那时桑柔听了,只觉这人过于随性,名不副实,无甚好感。 可也正是这样一个毁誉参半的大文豪,到老了仍是孤身一人,一生未娶。 是以,桑柔不得不自恋一回,想着这谢三对她是否真的是情根深种。 于是,再想一想,若她嫁的是谢三郎,随他游山玩水,寄情诗画笔墨之间,会不会过得更为顺遂,也更无遗憾。 当然,她也只是想想,最终目的还是希望母亲的注意力能从晋擎身上转移。 毕竟,她再不是十五岁的艾慕少女了,对晋擎已没了任何念想。 董氏没想到桑柔居然提到了谢三郎,不自觉地拔高声音:“能如何,不如何,谢三他即便从小养在嫡母名下,可到底不如正经的嫡子体面,他那点才情,附庸风雅,吟诗作赋还成,但到了科举,及不了第,就是无用。你快快把这不着调的念头打消,嫁不了晋世子,也不能这样自暴自弃,再说,也未必嫁不成,只要我们想,总有法子的。” 桑柔心头微涩,极力澄清:“母亲误会了,我对晋世子真的没意思,之前是女儿脑子糊涂,说了些不该的话,母亲就别放在心上了,寻不到中意的人,女儿不嫁也可。” 一听就是赌气的话。 董氏伸手往女儿圆润粉白的耳垂上一捏:“桑琢琢,你给我听好了,我痛了三天两夜才把你生下来,不是叫你将就糊涂着过的,你母亲我便是舍下这张脸皮不要了,也得把你风风光光嫁了。” 桑柔吃痛,有苦说不出,暗恼年少的自己不懂隐藏心事,早早就把话说死,如今想要改口无人肯信。 “母亲觉得好的,未必就是真的好。” “还说糊涂话,庶子庶媳,又如何比得过嫡子长媳,我看你是睡得太多,昏了头了,从明儿个,我亲自来盯你,四书六艺,针黹女工,你不仅样样都得会,还得精通。” “好,我学,全听母亲的,只求姻缘自主,真要嫁,也得是我愿意的。”桑柔竭力表明自己的态度。 董氏被女儿的话饶晕:“你想嫁的还能有谁,不就是—” “夫人,为夫回来了,琢琢,为父回来了,快过来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 桑有为生意做得大,店铺庄子遍布天南海北,前些日他又去了趟西域,带了不少稀奇玩意,一着急,顾不上给老太太请安,先回自己院子里给妻女献宝。 男人一回来,董氏心头欢喜,也顾不上女儿,迈着轻快小碎步迎上去,眸光流转:“你还知道回来啊,快管管你宝贝女儿,越大越不听话了,变来变去的没个定性,一会儿要嫁这,一会儿又要嫁那。” 桑有为扶着妻子依旧纤细的腰身,低头轻哄:“不听话就说,说到她听为止,对了,你方才说琢琢想嫁谁,不就是晋世子,嫁妆早就备好了,保管让咱女儿风风光光出嫁。” 董氏翘唇直乐,就爱听这话。 她年少时家道中落,从衣食无忧的官家女沦落成无家可归的孤女,幸得姨母不嫌弃,收留了她,还把她许给自己的次子,嫁妆也是姨母一力出的,为此,董氏感念姨母恩德的同时,也遗憾不已。 她的女儿,必然要过得比她好,将来嫁人,也得从娘家体体面面地出嫁。 董氏的遗憾,桑有为自然也懂。 他是次子,承袭不了祖业,在仕途上又不如长兄得志,屡次科举不中,唯有更努力地赚钱,多置办些产业,让妻儿过上足够富裕,无忧无虑的生活。 桑有为经商是一把好手,眼光也很独到,有门路的官家子弟都把目光放在铁矿,茶道和盐运绸缎上,唯独桑有为对五谷杂粮情有独钟,早年随友人游历四方,深入到乡野之地,买下了大量农田,种上产量高的作物,譬如稻菽番薯,陆续在各地开有桑记粮铺,把当地收割的粮食就近卖给周边的州县,保证粮食品质的同时又能减少损耗。 十几年的苦心经营,又有大大小小的动乱为契机,世道多变,粮价疯涨,桑有为从中大肆牟利,名下产业翻了好几番,俨然已经成为江南十二州数一数二的名商巨贾。 桑家阖府数百号人的庞大开销,桑有为支撑大半,是以他虽非嫡长子,但在桑家也是绝对说得上话的人物。 一双子女的婚事,即便桑老夫人那里有了主意,也得他同意才成。 女儿想嫁的人,哪怕拿真金白银去砸,也得把人砸晕了弄上手。 不过女儿看上谁不好,非得挑个难度最高的。 一想到晋世子那油盐不进,冷情冷肺的性子,桑有为着实头疼了许久,四处打听消息,暗中琢磨门道,终于,让他逮到了机会。 女儿大了,夫妻俩商议大事也不避着桑柔。 桑有为满面红光,挑重点道:“西戎铁骑攻下西京,帝后被困京中,唯有少数王公逃了出来,奔波游走,游说各州侯发兵救主,然而收效甚微,河西云家甚至打着昏君无道,匡扶社稷的名头揭竿自立,周边州县也纷纷响应。” 董氏听得入迷,呀了一声,直呼要变天了,连忙给夫婿递了杯茶水,催着他继续。 天下乱不乱的,跟女儿的婚事又有何干系呢。 晋家又是个什么态度呢。 有了前世的经历,桑柔不用脑子也能猜到父亲接下来要说的。 她轻声道:“父亲,外面乱不乱的,与您无关,您可不能乱站队。” 桑有为一向有眼光,他看好晋擎,也押对了宝,但桑柔不想重蹈覆辙,这一世,她想换个活法。 那对父子一个德性,十足的野心家,骨血里充斥了战鼓和硝烟,根本理解不了她担惊受怕,夜不能寐的心情,只会满不在乎地叫她勿扰,莫要小题大做。 到后来,儿子从战马上跌落,伤了一条腿,在床上足足躺了小半年,她近乎崩溃,去到男人书房里,把他的那些宝贝兵书撕了个遍。 面对妻子的歇斯底里,已官至大都督,只手遮天的晋擎依旧不为所动,冷静说着让她心凉的话。 “我晋擎的儿子,即便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也是他的宿命。” 强求来的姻缘,各有所图,又能有多少情意可谈,怨到了最后,桑柔只怪自己,少不更事,猪油蒙了心。 桑柔压下紊乱的心绪,极力劝道:“父亲不若去问问大伯,看他什么意见?大伯浸淫官场二十多年,想必见解更深。” 桑柔的大伯桑有安时任上州刺史,辖管三州九县,他更倾向于内部结盟,江南州县抱作一团,积蓄力量,厉兵秣马,而非舍近求远,甚至可以说是引狼入室。 董氏也觉女儿说得有理,可一想到自己年少时和桑有安的糊涂官司,唯恐戳到夫婿敏感的神经,只能装作不懂,闷声不吭。 桑有为自成婚后就同长兄不大亲近,内心抵触,一口否了:“倒也不必,为父已经打听到了,晋家近日招兵买马的同时,更在大肆购入粮草,过不了多久,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从某种意义上来讲,粮草多寡甚至能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败,而晋家所辖江中产粮到底有限,满足不了晋家军的庞大需求,少不得要从外地购入,仗打得越大越持久,需要的粮草自然也越多。 江南,必然成为各家必争之地。 已有好几个权贵暗中跟桑有为接洽,欲从他手中购粮,但桑有为有了最优人选,暂时谁也没应,只等着晋家来找他。 前世,父亲为了让晋擎娶她,同晋家达成了极其不平等的协议,只要晋家好好待她,她的主母地位稳当,桑记名下的所有粮食,无论数额多寡,都以半价卖给晋家。 晋家半价大量购粮,再转手卖出,都能大赚一笔。 那时,桑柔为爱冲昏了头,以此为荣,晋家离不得她,晋擎更是。 可如今,桑柔不愿意再看到父亲吃亏,她目光一定,异常认真道:“父亲可以和晋家谈,只要价格合适,咱家有得钱赚,把粮卖给谁不是卖,但不要扯上女儿,女儿只是敬佩晋世子少年英雄,用兵如神,谈婚论嫁倒不至于。” 桑有为着实意外,愣了下,随即将视线一转,看向一旁面色不大好看的董氏:“夫人,咱家琢琢这又是个什么意思?真的不想嫁了?” 董氏没好气道:“谁知道呢,一天一个主意。” 放眼整个江南,比得过晋擎的少年英豪,还真找不出第二个来。 桑柔咬唇,赌气道:“他千好万好,可若不中意我,我嫁去了,独守空房,还不如他身边侍女见他的面多,这样的日子,是你们想看到的吗?” 一个月里,夫妻俩见面的次数,掰着指头都能数出来,到了后面,晋家做大,四处挞伐,男人长年宿在军中,一年里留在家中的日子更是少得可怜。 女儿话一出,倒是把夫妻俩说得一愣,彼此望着对方,用眼神无声交流。 父母这般恩爱,这般美满,女儿受父母的影响,应该乐观才是,不该这么消沉啊。 董氏默默瞅着夫婿,身为一个有担当的慈父,该表现的时候不能懒。 桑有为咳了声,吹胡子瞪眼道:“我的女儿,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金陵城里的小娘子,哪个能比。你这才及笄几日,媒婆都快要把桑家门槛踏破了,郎君们排着队求娶,那晋世子再了不得,他也是个男人,怎会不中意。” 桑柔沉默听着,低声咕哝:“王婆卖瓜,当然是自卖自夸。” “桑琢琢,你这是妄自菲薄,”桑有为耳朵尖,听到了,颇为痛心道:“你看你,集齐了我和你母亲的所有长处,尤其你母亲,金陵城屈指可数的大美人,你青出于蓝,晋世子看不上你,还能看上谁,他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美人当有自知,琢琢你该更为自信。”董氏微笑着将散落鬓边的一缕碎发挽到耳后。 一颦一笑之间,不经意展现出的风情,叫一旁的夫婿看了多年,仍旧怦然心动。 桑有为喉头一动:“琢琢,你待会去趟瑞福堂,代我们尽孝,陪你祖母说说话,最好用了晚膳再回。” 父母之间甜腻得能溢出蜜的眼神勾缠,让桑柔感到几许不适,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她不是母亲,晋擎更不是父亲,鹣鲽情深,不适用在她和晋擎身上。 “琢琢,你要想好了,可别钻牛角尖,能得到最好的,就不要将就。” “琢琢,为父把礼物放在了外间,有一串高僧开过光的珈木佛珠,是给你祖母的,你记得送去的。” 董氏主动往桑有为身上靠,桑有为拥着明艳动人的妻,两人转身回正屋那边,久别胜新婚,干柴烈火,一点就着。 桑柔这个钻牛角尖的宝贝女儿,瞬间成了爹不理娘不疼的小可怜。 这时,秋霜急匆匆地奔进来,喘着气道:“小小小姐,晋世子来了,大老爷正在迎他。” 谁来了?来哪了? 不对,晋擎这时候不该在讨伐邓世充的路上吗? 桑柔一瞬间呆住了,脑子都是蒙的。 青芷更是多话不说,将熏了香的雪白素锦底杏黄花纹锦缕披帛轻轻展开,披到了桑柔身上。 “小姐,这件最衬您的肤色,保管晋世子看到您,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府里待嫁的小娘子,全都盯着晋世子这个香饽饽在,若论亲疏,大夫人是晋世子的姨母,唯有七小姐桑翘才是晋世子的正经表妹,占有先天优势,别的娘子想要引起晋世子的关注,就得多花些心思了。 桑柔一把扯下披帛,把头上的簪子也抽了两根。 “去祖母那里要这么花哨作甚,给我重新梳妆。” 另一边,晋擎被桑有安夫妇迎入正厅,以上宾待之。 小秦氏瞧着多年未见的外甥。 一身玄色窄袖蟒袍,袖口缀着金线祥云,腰束月白宽腰封,整个人看上去风姿特秀,昂扬挺拔,又似高山上的孤雪,清冷疏离,难以亲近。 将将弱冠的郎君,年岁轻得很,却已经有了异于同龄人的练达从容,意气风发。 这样风采卓绝,气度不凡的郎君,从来都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的存在,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也能叫小娘子们芳心乱动,躁动不止,恨不能自荐枕席,只求郎君垂怜。 小秦氏说不出的骄傲,与有荣焉的同时,面对这个日渐陌生的外甥更有一种拘谨放不开的感觉。 倒是晋擎泰然自若,扬起了一边唇角,淡声问候小秦氏。 “姨母这些年过得可好?” 俊美的郎君看似在笑,然而那笑意并未到眼底,深黑瞳眸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直把小秦氏看得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她和长姐早年确实有点龃龉,可那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但愿长姐是个大度的,时过境迁,就不要跟小辈提及了。 女儿一心只想嫁这个表哥,她能抓住的就是这点血缘的情分了。 2 重逢 晋擎此次前来桑家,并不为走亲访友,同晋家沾亲带故的人不少,江南这边就有好几个表亲,一表三千里,他没那个闲工夫关怀到位。 问候过后,晋擎掠过颇为拘谨的小秦氏,看向一旁久未作声的桑有安,浅笑道:“晚辈贸然来访,难免有些失礼,不过事出有因,若有失礼之处,也请姨父见谅。” 说罢,晋擎手一扬,随扈谌武双手捧上大红酸枝福禄百宝嵌字画盒,打开后,把画卷拿出来,轻轻一抖,展开在了几人面前。 “略备薄礼,还请笑纳。” 晋家最不缺的就是金银财帛,晋擎更是出手阔绰,要么不送,送了,必然是大礼。 这一送,还真送到了桑有安心坎里。 桑有安甚至不必仔细鉴赏,以他二十多年的经验,这幅青松揽月图必然是前朝书画大家咏安居士的巅峰之作。 其价值,已经不能用金银俗物来衡量了。 桑有安没别的喜好,就爱收藏古画,可俸禄有限,又碍于官身,不好大肆敛财,找财大气粗的弟弟借,他又拉不下这个脸,更何况,这其中还隔着一个董氏。 当年董家落魄后,董氏做他的妻显然身份已经不够,他原本想着说通董氏做他的贵妾,独宠她一人,磨了三四年,眼看着快要成了,偏就那时候,浪荡成性的二弟居然归家了,一回来就要求娶董氏,母亲偏宠次子,居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他的一腔情意,成了天大的笑话,没人顾及他的感受。 十几年了,时至今日,桑有安依旧心结难消,只是隐藏得深,未曾表露出来。 他们夫妻越是恩爱不疑,他这心里的刺只会扎得越深,更难拔出。 桑有安克制着情绪,温声让小秦氏回内屋,接下来的话题,妇人就不便掺和了。 小秦氏还在寻思怎么把女儿喊出来,和晋擎见上一面,轻易哪肯离开,可看夫婿一脸要谈正事的表情,自己若不识趣,这位好面子的夫婿怕是又要冷落自己一段时间了。 她不怕被冷落,怕的是夫婿薄待她,连女儿的亲事也不上心了。 小秦氏脑子反复打转,走之前,终于把话说了出来:“上回世子路过金陵,却只在近郊逗留一两日就走了,我这当姨母的都来不及和世子见上一面,更何况,世子对翘儿还有救命之恩,我这一直寻不到机会报答世子,正巧这回世子来了,那可得多留些时日,不然我这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晋擎仍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也真的没将那日的偶遇放在心上。 毕竟,他救人只是顺手而已,更多是嫌那些贼人长得丑,又太吵。 “哪里,世子谦虚了。” 小秦氏出嫁以后就跟娘家的人少有往来,更不提晋家那样位高权重的姻亲了,若非桑翘提起,小秦氏是怎么也想不到晋擎竟然会出现在江南。 那一日,马车里也不止桑翘一人,桑家几个待嫁小娘子都在,一个个瞧见高头大马上的俊美男子,徒手就将那些想要欺凌她们的狂徒打得七零八落,毫无还手之力,自此,心目中的盖世英雄有了具体的模样,那眉眼那身形,就是比照着晋世子来的。 然而,妾有情,郎无意。 殊不知,她们眼里俊美无比的盖世英雄,就连一个眼角余光都没落到她们身上,他只是嫌几个狂徒把路挡了,碍了他的事,才勉为其难地出了手。 事后,得知她们是桑家的女郎,他也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就派了两个随从,带着桑家的家丁,将人护送回桑家,顺便还叫随从给桑有安带了句毫不客气甚至可以说是极为自大的话。 贵府家丁看着壮硕,实则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若是不嫌弃,便将两名随从留下,代为训练这些绣花枕头,以强化贵府安防。 短短几句话就插手到别人家里,还如此理直气壮,义正言辞的语调,是问,有点傲气的人家,谁又受得了。 是以,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再如何中意晋擎,桑有安仍是有所保留,并不想要这种过于强势难以把控的女婿。 然而,事情过了这久,晋擎又投其所好,桑有安心里的芥蒂也消得差不多了,打发了小秦氏离开,还是愿意再和这个名扬天下的少年将军再仔细聊聊。 “世子方才说事出有因,又到底是何缘故,我久居江南,只管州内事务,实在想不出和晋世子有何交集。” 这事儿想必不会小,不然也不会送来如此厚重的赔礼,精准无误地掐中桑有安命门,他贸然收了,就是既往不咎,被这少年郎拿捏得死死,不收,又实在舍不得。 晋擎握着茶盏,修长冷白的手指轻轻摩挲杯沿,微掀了眼皮,仿佛不经意地问:“襄州刺史刘雍,姨父可识得?” 桑有安心头一跳,维持镇定道:“倒是识得,与我同一批的进士出身,后来各自外放为官就少有往来了。” 说罢,桑有安又道:“他如何了?” 晋擎轻浅一笑,眸底溢着幽光:“不如何,只是他有通敌叛国之嫌,我已将他就地正法,在查抄他的府邸时,在他的书房里发现了几封和姨父的书信往来,其中最近的一封,他欲发给姨父搬救兵,是在一个月前。” 桑有安惊得腾地一下站起,难掩怒色:“你,你好大的威风,朝廷命官,你说杀就杀,他便是有嫌疑,没有十足的证据,你怎么能动手,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又将朝廷置于何地。” “姨父教训得是,我父也这般申斥我,是我年轻气盛,冲动了。”晋擎说着好似歉意的话,可冷白如玉的面庞淡定如常,从从容容地瞧不出零星半点的歉意。 桑有安试图将胸口沸腾的怒意按压下去,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神色微冷:“你要知道,尽管天子尚在西戎人手上扣着,但以靖王为首的一批宗亲已被江北邓家接回,在胧州重建朝堂,另设内阁,由靖王摄政,邓世充为首辅,是商谈如何救主,还是另立新君都还两说,且诏令已经发到各州,各地需派官员到胧州共享大局,刘雍也在名单之中。你此举,无疑是先斩后奏,还没入局,就将局里的人都得罪光了。” 正因收到了诏令,桑有安才同刘雍有了往来,商讨如何应对,却不想晋擎虎口小儿,胆子是真大,随意就把一方刺史给斩杀了。 晋擎也有他的理:“天子尚在,如何另立新主,不想着救主,反倒巧立名目,自行为政,这种行为,与乱臣贼子又有何分别。” 桑有安气得声直颤:“皇室宗亲,也是龙子龙孙,为何就不能,你与其在这同我争论,不如想想如何写好文书向上头交代吧。” “不必姨父挂心,我自有主意。”话锋一转,晋擎又道:“说来,我也是考虑到桑家,不想这把火烧到姨父身上,这才出此下策,毕竟姨父身在江南,却和江中官员有往来,刘雍谁都不找,竟找姨父搬救兵,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姨父应该也有听闻,西戎之所以那么顺利地攻入西京,就是我朝内鬼作祟,且不止一个两个。他们向西戎通风报信,里应外合,这才导致京师失守,真要追查起来,通敌叛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刘雍这是自己找死,还要拖姨父下水,我不杀他,来日,他害的就是姨父。” 闻言,桑有安面色微微泛白,沉默了许久,搭在腿上的手牢牢攥着,一条条青筋贲起,却又久久无声。 晋擎提起茶壶,给桑有安杯里续上茶水,仍是一脸云淡风轻:“姨父是个谨慎人,也不想把鸡蛋放在一个筐子里,西戎那边挟天子却不动,必然有所考量,我倒觉得,姨父可以换个思路,好好想想,接下来怎么走,最顺畅,不要绕了弯路犹不觉得。” 桑有安静静看着晋擎。 此子看似礼数到位,不让人觉得轻慢,实则内里狂傲,极有主张,不是个能屈居人下的主,要么成王,要么为寇,不会有第三种可能。 桑有安平复了心绪:“你待如何?” 晋擎依然平平静静道:“西戎那边,我已派人斡旋,太子年幼体弱,得了痨病,难以治愈,西戎二王子愿意把皇后和太子送回,但相应地,这边也需派个贵女过去,陪伴天子,并诞下更为康健的子嗣,是以,贵女的人选,也甚为讲究。” 桑有安哪里听不出晋世子话里的深意,他一声笑起,假装不懂:“晋世子打的好算盘,皇后乃你们晋家女,把皇后和太子换回,得利的也是你们晋家,这招倒是高明,就是不知晋家想要派哪个旁支的女子过去替换皇后呢。” 晋擎也笑:“让姨父见笑了,我晋家旁支虽多,可数来数去,不是体弱,就是品貌不够,竟无一合适人选,西戎又催得紧,着实叫人为难。” 就说了,送那么名贵的画,代价必然是大的。 桑有安坐不下去了,再次站起,面上应付道:“世子远赴而来,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不如先做歇息,有什么事,改日再议。” 晋擎也直起了身,宽肩阔背,巍峨如山峦,高低立见。 “我与西戎必然有一战,但时机未到,如今内忧外困,尚需筹谋,所行的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请姨父以天下大业为重,莫因优柔寡断而失了大局。” 桑有安面色复杂:“此事还需安排,待我仔细考量,再给世子答复。” 晋擎双手负在背后,缓步走出屋,神色难辨。 管事引着贵客到前院的厢房,晋擎却半道停下,凝眸问道:“老夫人所在何处,劳烦管事带个路,我初来贵府,也该去向老夫人问个好。” “好的,世子这边走。”管事被晋擎气势慑住,哪敢说不,脚下打了个转,往跨院那边的花园而去。 老夫人的瑞福堂在整座宅子最里头,要从花园这边绕过去。 这时,桑柔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换了一身极其素淡的天青色裙装,头上的发髻也只用一根玉簪固定,轻步缓行,腰肢款款,素淡之下,又有一种别样的难以形容的雅致风流。 在一群丫鬟簇拥下,桑翘从另一条小路上走过来,没有撞见她想见的晋表哥,却一眼看到打扮素净依然很美的桑柔,反观自己,衣着华贵,朱环翠绕,涂上金陵城里最上等的胭脂,却仍是比不过人家白里透粉的自然光滑。 桑翘心里的不忿顿时涌了上来,快步走向桑柔:“九妹妹你不在自己院里呆着,跑来这做什么?” 桑柔眨眨眼:“给祖母问安,七姐姐难道不是?” 桑翘神色一顿,忙道:“我当然也是,不过有我陪着祖母就可以了,你晚点过来,不,明天或者后天再来,祖母近日身子不太好,见不了太多人,你快回去,这天,眼瞅着要下雨了,可别淋湿了。” 上回在郊外,只有桑柔最内敛,缩在马车里,没怎么往外看,是以晋世子估计也没怎么留意到她。 若留意到了这位九妹妹,那就没她什么事了,桑翘决不允许桑柔抢了自己风头,见桑柔没怎么动,已然有些着急,拉起了桑柔手臂就要把她推走。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惊叫起来:“啊,有蛇!” 紧接着,又是一声惊恐大叫,然后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 原本簇拥着桑翘的丫鬟们一个个跳脚作鸟兽散,惊慌失措地躲避着四处乱窜的黑蛇。 桑翘吓得面色发青,抖着身子,下意识地就把桑柔拉过来,挡在自己身前。 桑柔一个没站稳,险些跌倒。 一条蛇滑到了桑翘脚边,桑翘失控地一声叫起,无头苍蝇般在园子里打转,边跑边喊来人啊。 跑得太急,没留意到对面走来的高大身影,险些与人撞上,倒是对方抬脚往一旁避开,桑翘没能刹住,踉跄着身子倒了下去。 膝盖磕到坚硬的石子上,桑翘吃痛,伸手去揉,只觉手下滑不溜秋,黏黏的,她低头望去,一条蛇从她小腿绕了上去。 桑翘瞬间僵住,恐惧到了极点,完全动弹不得,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忽而,一只修长宽大的手掌伸了过来,轻轻松松地寻到蛇的七寸,扼住以后,稍稍用劲,霎时间,蛇身在男人手里断开,红色的血喷射出来,溅洒在了桑翘新买的昂贵裙子上。 桑翘只觉头晕目眩,尚未看清捉蛇的勇士,人就已经撑不下去,双目一闭,摇摇晃晃地晕了过去。 另一边,桑柔拔了头上唯一的簪子,散了一头如瀑青丝,紧握住簪子,白皙的小手高高扬起,对准蛇身猛地一下,直刺入蛇最软弱的部位,而后又巧妙避开,没让蛇血溅到自己身上。 末了,她还蹲下了身子,偏着脑袋,仔细查看已经凉凉的黑蛇,不自觉地伸了手,在蛇身上用力擦了又擦,再收回手,低头一看。 雪乳般白嫩的手指上浮现一点淡淡的黑印子。 这蛇,居然褪色? 桑柔心里有股不太好的预感,但又说不得,只能稳住情绪,提声唤青芷。 青芷那边也解决了一条蛇,赶紧奔过来,上上下下仔细打量桑柔,担忧道:“小姐,你没受伤吧?有没有被蛇咬到?您要是疼就说,可别忍着。” “我没事,”桑柔耐着性子,目光还在地面一条条已经僵硬不动的蛇上游走,轻声吩咐青芷,“你亲自盯着,叫人把这些蛇收了,亲自处理掉。” 青芷不明所以,但主子的话必须得听,忙叫了一个还在惊恐中的小丫鬟,赶紧去拿个麻布袋子来,把现场收拾了,不然惊扰到主子们,一个也别想好过。 桑翘的丫鬟们已经重新聚拢,围到了晕厥的主子身边,手忙脚乱地,又慌又急地唤。 “小姐,您怎么了?您醒醒啊!” 桑柔听到一阵阵哭天喊地的嚎叫,只觉得耳边吵得厉害,她回过了身,循声望去:“她明显是被吓晕了,还有什么可问---” 目光一转,瞥到长身玉立,倚在不远处树下,冷眼旁观的男子,桑柔神情一滞,瞬间消音。 晋擎早就注意到了桑柔,但见她仅凭一根簪子就杀了条蛇,临危不乱,分外镇定,倒是比这个只会尖叫的姐姐强多了。 不过,一名娇养在深闺,看似弱不禁风的小娘子,居然敢杀蛇,也是少见。 再观这娘子,秋水剪瞳,粉面含春,眉弯鼻挺,唇似绽桃,一头青丝如瀑垂落,乌黑顺滑,阳光下泛着令人炫目的莹莹光泽,当真是世间少有的倾世佳人。 晋擎眼底一黯,抬起了脚,大步走向绝美的小娘子。 相较别的女子对晋擎的痴迷,桑柔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她转过了身,不理会向她走来的英挺男子,两手整理着披散的长发,簪子上染了蛇血,已经不能再用。 桑柔欲走,却被晋擎从背后唤住。 “娘子留步,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还望娘子解惑。” 醇厚有质感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极为打动人心,往昔桑柔有多爱听,这会儿就有多抵触。 桑柔稳住心神,却没回头,只道:“郎君见多识广,而我养在闺中,学识浅薄,郎君问我,怕是问错了人。” “并非大事,只是有些不解,”晋擎轻扯唇角,依旧徐徐淡淡道,“娘子家里的蛇,与外头不大一样,竟还会变色。” 晋擎掩在袖子的手,也是染了不少的黑墨。 3 稀罕 屋内,董氏心中有事,面上挂起了笑,难得好声好气地同男人软语:“琢琢这孩子,一时风一时雨的,毕竟还小,不懂事,我们做父母的可得多多上心。” 董氏不大相信女儿那些话,只当她言不由衷,口是心非,典型畏难情绪,眼见高枝不好攀就露怯了,转而去将就那些不中用的矮枝糙叶。 还是年纪轻,性子不够坚定,做母亲的这时候不推女儿一把,以后女儿嫁得不称心,必然还会反过来怨她这个母亲当初没有尽力帮衬。 董氏手轻轻一捏,桑有为整个人都软了,闷哼了声,哪里还能有别的意见。 晋世子生得龙姿凤章,一看就非池中物,将来必有大造化。 无论夫妻之间有没有感情,女儿嫁给晋擎,当上世家冢妇,体面风光,总不会错的。 毕竟,似他和夫人这般琴瑟和鸣,恩爱不疑的神仙眷侣,当真是世上少有,女儿能碰到如他这般疼夫人的夫婿自然最好,碰不到的话,退一步,相敬如宾,白头到老也是使得的。 到底是唯一的女儿,桑有为打从心底的疼,话虽这么说,可还是得顾及女儿的感受,迟疑片刻,仍留有余地道:“再不行,咱们往别处看看,江北那边,还有河西,再说江东,谢四郎,谢家嫡子,谢三郎的弟弟,听说为人品行也不错,又有家族荫庇,将来仕途上应该不会差的。” 谢四郎,董氏嘴里嘀咕,心里记下了。 可对这个谢家郎君知之甚少,董氏觉得,他们还不能轻易下定论,需得托人仔仔细细地打探。 董氏只能催促夫婿:“老爷可得上心了,我们就这一个宝贝女儿,不能亏着她了。” “必然不会的,夫人放心,咱抓一个,再备一两个,做几手准备,总能捞到可靠的贤儿佳婿。”桑有为老神在在地捋须一笑,仿佛成竹在胸。 董氏一看男人这表情,心头蓦地咯噔一下,立马坐直了身子,提声道:“您可悠着点,别又想着灌人酒水的昏招。” 去年这时候,男人瞧中一户耕读世家的嫡次子,夸赞人家学富五车,腹有诗书气自华,非要他来家中做客,还和人拼酒。 结果呢,一个好好的儒雅书生,难抵盛情,喝得晕头转向,吐了一身,抱着柱子又喊又叫,连唤了好几声娘亲,仪态尽失。 桑有为瞧见了,眼里的欣赏不再,撇了唇,只剩嫌弃。 这点酒量都没,大婚那日,亲朋好友都来敬酒,这小子又该如何扛过去。 女儿被一个酒品奇差的弱鸡崽子晾在新房里,鸡崽子还不停叫娘,想想就晦气。 思及此,桑有为忽而又是一个激灵,拍额头自言自语:“光遛那玩意儿没用,试完人品,还得试试酒品。” 董氏神色一紧:“什么玩意儿?二爷你又做什么了?” 桑有为呵呵一笑:“能有什么?不就,就养了一些小玩意儿,天气好,放它们出去遛遛。” 见男人仍想糊弄过去,董氏取过床头的外衣,几下穿好,就要下去。 “别啊,我说还不成。” 桑有为一把抱着急不可耐的夫人,笑着安抚,和盘托出:“那玩意真没什么,就是寻常青花蛇,无毒的,一点点的尖牙也给拔了,我还让刘福把蛇涂黑了,最多就是吓唬人,不碍事的。” “你,你---”董氏一口气梗在喉头,半晌发不出一个字。 桑有为抱得更紧了,还把董氏两只胳膊圈住,唯恐她一个气大了,不管不顾就往自己脸上挠。 “咱也不能总让大房专美于前,上回世子救了几个小娘子,结果呢,大房那边传得就好像世子只救了七姑娘一人,两人缘分天定,姻缘天成,我们的琢琢倒成了陪衬,这可不行,明明我们琢琢才是桑家最美的小娘子,却一点存在感都没,这理儿,怎么也说不过去。” 董氏平息了许久,才忍下把男人一巴掌拍飞的冲动,心口的气也是缓了又缓。 她这个夫君,赚钱的本事一流,交友也广,三教九流,高门低户都有往来,从来不拘一格,但在某些方面却不怎么样,简直可以说少了根筋。 他幸运的是遇到了她,两人异常合拍,观念一致,关起门过自己的小日子,再无旁人。 可琢琢呢,身为母亲,董氏也希望女儿有这样的运气,但千金易得,良缘难寻,期盼和现实总有落差。 董氏咬牙把男人用力一推:“反正我就这么一句话,琢琢倘若有个不好,我和你也别过了。” 桑有为仍旧老神在在:“夫人要相信为夫的眼光,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琢琢见过几个男人,懂什么好不好的,她的姻缘,还得我们来圆。” 他也就试探试探,便是被晋擎察觉又何妨,晋世子若非要计较,凭这点气量,也非良人,即便家世傲人,他们也不稀罕高攀。 夫妻俩收拾完毕,才出了内屋到外头,管事刘福就找来了,神态焦急,脚步匆匆。 “老老老爷不好了。” 董氏如今听不得这话,脑袋一转,狠狠瞪着夫婿。 桑有为尴尬咳了咳,把火发到刘福身上,斥道:“爷好好的在这,不会说话就滚出去。” 刘福气喘吁吁,硬着头皮,一鼓作气道:“园子里那些蛇把七小姐吓晕了,人还没醒过来,老夫人要追责,小姐把事儿揽下来了,说蛇是她养的,也是她放的。” 董氏身子微晃,有些站立不稳,抡起胳膊就在男人胸口重重砸了一下:“看你干的好事,自己不靠谱,还让女儿给你背锅。” “夫人莫恼,我这就去瞧瞧。”桑有为起脚就往外,一路小跑了起来。 这时的瑞福堂,不止有老夫人,还有大夫人,三夫人和四夫人,以及几个小娘子,俨然看热闹不嫌事大,又别有心思。 晋擎被老夫人请到上座,最打眼的位置,身旁立着他的随扈谌武,在一屋子的脂粉里,俨然就是一道独特的风景。一道道目光若有似无地往他身上飘去,他却无所觉般毫不理会,只捧着一盏茶,低头,不时地轻抿两口。 屋内有些什么人,说了什么话,他充耳不闻。 倒是老夫人略有不自在,将视线一转,看着俊美郎君道:“说来也是惭愧,家门不幸,管教不力,叫世子看笑话了。” 识趣的,不必她讲明,也该自己寻个理由抽身而退,可到这位晋世子身上就不灵了,他一本正经地颔首,似是认同她的话,却无半点要避嫌的意思,反倒还扯了一下唇角,说了些耐人寻味又让人胆战心惊的话。 “九小姐这爱好同我祖父极似,不过养的蛇不同,我祖父养最多的是银环,但凡有人犯了大错又不知悔改,就把他们丢入蛇坑以示惩戒,也为以儆效尤,罚个一两回,自然就无人敢犯了。” 一时间,屋内噤若寒蝉,针落可闻。 夫人和小姐们养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本就见识不多,桑家惩治下人,最狠的也就打几棍子发卖了,又何曾听闻过这等血腥残忍的事儿,光是想象那画面就已经是毛骨悚然,不能自已地颤了又颤。 老夫人尚算镇定,还能稳住,只是那要笑不笑的脸色也说不上多好看。 桑柔更是被男人的话一下子拉回到了从前。 那蛇坑,她是亲眼见识过的。 那时,她嫁入晋家没多久,懵里懵懂,对婆家充满了好奇。 正应了那句老话,流水的王朝铁打的氏族,晋家底蕴深厚,扎根江中近千年,历经数朝数代仍稳如泰山屹立不倒,可见其内部盘根错节的根基有多牢固,不是桑家这种起势也才几十年,一个大风大浪就能顷刻间覆灭的暴发户能比拟的。 无规矩不成方圆,晋家能够这么稳扎稳打,有一大部分原因来自老祖宗一代代相传的家规祖训。 洋洋洒洒的,足足有一万字。 大婚次日,晋侯带兵北上,晋擎西去迎幼主,她独自一人给婆母请安,婆母秦氏语重心长告诫她:“入晋家,最先要学会的就是忍受孤独。” 随后,秦氏郑重地将祖训交给她,让她好好读,务必熟记于心,须知记不住,记得不够,理解不到位,都是要吃大亏的。 说到最后,秦氏欲言又止,留下模棱两可的话,只道日子长了,桑柔自然就明白了。 桑柔不以为意,再多严苛,又能严到哪去呢。 桑家可没祖训,即便有家规,也是当任家主说了算,碰到较为随性的家主,朝令夕改的也不是没有,是以,桑柔认知里的严苛,最多也就打打板子,把人发卖了。 直到一日,她夜半醒来,听见一阵凄厉的惨叫,仿佛是从老侯爷命人筑造的云台那边传来,一声又一声,不绝于耳。 桑柔神魂被这凄惨的叫声唤走大半,听着揪心,好奇心也被勾了上来。 但晋家的下人一个个嘴巴闭得比蚌壳还要紧实,她一个字也套不出来,反而愈发好奇,趁着夜深人静,下人们大多都歇下了,她使了个小计把门房调走,带着青芷摸到了云台。 云台很高,桑柔一眼望去,竟是看不到顶。 撕心裂肺的叫声就在她耳边回荡,愈发惊心动魄。 青芷要把她拉走,桑柔却似入了魔,抬脚就往云台里走。 云台似乎是晋家的禁忌,无人把守,也无人敢来,尤其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桑柔点燃了火折子,小心翼翼进入底楼,轻轻地推门而入。 偌大的厅堂,空空如也,唯有六面墙上贴着菩萨画像,然后厅中央有个巨大的深坑,那叫声就是从坑里面发出来的。 桑柔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近。 青芷后头唤她,她也不应,只把火折子举到面前,照亮前方的路。 直到,行至坑边,桑柔看到了那毕生难忘的骇人画面,双腿发软,身子打晃,险些掉进宛如阿鼻地狱的魔窟。 “琢琢,你怎么了?你转过来,看看母亲,可别吓母亲啊。”另一种分外关切的声音替代了那惊悚至极的叫声,充斥了桑柔耳边。 更有男人沉痛的怒吼:“不就是几条蛇,有何怕的,难道你们没吃过蛇羹,为了变白变美,像我夫人和女儿这般冰肌玉肤,你们吃得还少了,我养的这些蛇,有多少进了你们肚子里,你们心里就没点数。” 一席话,把屋内大大小小一干女人说得分外尴尬。 四夫人是直脾气,不想背这个锅,但又不敢正面和桑有为杠上,只能碎碎念般道:“二伯可别冤枉人,我们又没说什么,小九经不住吓,是她胆子太小,怨不得我们。” 她们是没董氏母女那么白那么美,吃蛇羹多少有那么点美白养颜的意思在里面,但桑有为这么明晃晃地说出来就太不厚道了。 合着阖府的女人,唯独你家的夫人和女儿是娇花,别的就是杂草,不堪入目。 一旦有人起头,就有人响应。 三夫人最爱和董氏比较,可又比不过,处处落于下风,心里早就憋着气了。 “二伯还是快带琢琢回去,请个郎中瞧瞧,别是伤了心肝,惊了魂窍,那就不好了。” 你一嘴我一嘴,吵得老夫人脑仁嗡嗡地疼,她捧起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 “好了,你们一人少说一句,客人在这里,也不嫌丢脸。” 这时,身为主母的小秦氏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母亲莫气,这事儿不算什么,翘儿只是受了惊吓,郎中瞧过后,开些安神药吃吃,兴许就好了。” 而后,小秦氏笑着看向晋擎:“又叫世子受累了,再次救了我家翘儿,待翘儿醒了,我必让她亲自登门向世子道谢。” 晋擎尚未回应,桑有为一声哼了起来,还委屈上了:“确是赶得巧,待我这遛蛇的工夫,半点不耽搁。我精心养育的蛇种,费了多少心血,就这么没了,哎,只能说,吃亏是福了。” 没见过这么颠倒黑白,倒打一耙的。 三夫人四夫人暗暗磨牙,不愧是狡猾的生意人,明明自己放蛇出来吓人,这会儿倒成别人不对了。 董氏忍无可忍,扯了扯夫婿衣袖,低声叫他少说两句。 回过神的桑柔仍有些恍惚,环顾一圈屋内众人,最终,目光落到晋擎身上。 他也正好看向了她,不对,他是一直都在盯着她,深邃眼眸里透着审视的意味,也夹杂了几许兴味。 记忆里的男人,鲜少会这样子看她。 他给了她正妻该有的体面,可她想要的真心,却如镜花水月,好像看得见,可伸手想要触碰,顷刻间就消失无踪,只剩无边无尽的空虚和苦闷。 他对她的兴致,更多是在床榻上。 男人在那事儿上好像天生就会,无师自通,摸索几回就熟了,人前矜骄孤傲的勋贵子弟,在做那等风月之事时,只要起了兴,也会说出一些令人难以置信的荤话,直把桑柔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也唯有这种时候,桑柔才能感受到男人对她的满意,纯属感官上的,本能的欲念交缠,却远远达不到桑柔期盼的琴瑟和鸣,灵肉合一。 做了二十年的名门贵妇,该有的尊荣和体面都有了,到最后,桑柔仍是抱憾终身。 徒然而生的勇气使得桑柔直直跟男人对视,不疾不徐地问:“世子看我七姐姐如何?英雄救美人,缘开两度,美人若相许,英雄不受,岂不辜负了这等良缘?” 桑翘那么想嫁,不如把话说开,免得他们都以为她也有心思,天知道她对姐妹相争这种戏码毫无兴致。 挨着女儿的董氏听到这话,吸了一口凉气,恨不能把女儿的嘴堵上。 乖乖,这还真是魔怔了,自己没个着落,倒替对家说上话了。 小秦氏亦是惊愕万分,她确实有这样的心思,她的女儿也吵着闹着要嫁表哥,可这事儿,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才叫美,早早说出来就不妙了。 毕竟,还不晓得晋擎是个什么心思,他的婚事,关乎整个晋氏家族,他自己也未必做得了主。 这个小九,也不知是在帮女儿,还是在害她。 桑有为拿手背在女儿额头上贴了贴,一脸严肃地嘀咕:“不烧啊,怎么就犯了糊涂。” 桑柔拿开父亲的手,走前了一步,这回眸光一转,看向默不作声的老夫人,满脸诚恳:“祖母一直教导我们要兄友弟恭,姐妹友爱,琢琢也谨记祖母教诲,七姐姐感念世子搭救之恩,心生仰慕之情,少女艾慕,本就无错,且七姐姐一片赤诚,更是勇气可嘉。本就怕蛇的七姐姐,明知我在这边放蛇,也要冒险过来,只为偶遇世子,这份情意,实属难得,任谁也没法子不动容。” 不动容的,那就是铁石心肠,要遭雷劈。 晋擎从少女水光盈盈的眸中,读懂了她未出口的话。 桑有为只觉女儿昏了头,这对姐妹何曾交好过,哪回碰面,不是说不到几句话就不欢而散,这放个蛇,还放出感情来了。 有这感觉的,自然不止桑有为。 小秦氏万万想不到,自己女儿口中最大的竞争对手,居然会帮着女儿说话,字字句句地感人肺腑,她都要信了。 董氏只想把女儿的嘴捂住,直接拖下去。 老夫人这时倒是眉目舒展了些,不对桑柔的话做任何评断,转向晋擎道:“姐妹俩感情好也是愁,蹦豆子似的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小姑娘家家的,稚气得很,世子可别当真。” 晋擎扯唇笑了下:“未必不是真,说来,晚辈和贵府的小娘子确实有缘。” 这话,就有点一语双关了,算是承认,却又不点名道姓,反倒更吊人胃口。 晋擎起身,同老夫人礼别。 “今日倒是经历了不少事,着实有些困乏,晚辈就先行回屋休息,明日再来看望老夫人。” 老夫人也站起:“世子有礼了,不如多歇几日,闲暇了再来看望老身也无妨。” 语毕,老夫人叫来次子:“还不送送世子。” 桑有为立即迎上去,做了个请的手势。 晋擎从善如流,回道:“有劳。” 桑柔低着头,未再吭声。 即便修长挺拔的男子从她身旁走过,极为短暂地停了一下,朝她看了一眼,她也无知无觉,只垂下细长浓密的眼睫,默默数着裙子上一团团怒放的花儿。 自家男人一走,董氏也待不下去了,一把扯了女儿给老夫人问别:“母亲,我就先带琢琢回去了,这孩子估计也被惊着了,尽胡说八道,得寻个郎中瞧瞧。” “你们啊,自作聪明,回去了,好好反省。”老夫人挥挥手,把人打发出去,眼不见心不烦。 “自己放的蛇,也能惊到,倒是稀罕了。” 三夫人轻声嘟囔,却无人再理会这茬,心思早已被晋世子的话带偏了。 世子,到底说的哪位小娘子呢。 回到自己院里,董氏叫女儿坐到榻上去,不准动,敢动一下,戒尺伺候。 桑柔身子不动,嘴上却闲不住:“母亲不该夸夸我吗?” 董氏一声冷笑:“夸你什么?夸你心胸宽广,专给别人做嫁衣?哦,不是别人,是你最友爱的好姐姐。” 在董氏心目中,唯有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女儿们,才称得上好姐妹,隔了肚皮的,那些堂的表的,维持表面和乐就行,没必要掏心挖肺。 桑柔不理会母亲的嘲讽,接着道:“母亲不该夸我机智?您看,我那些话成功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父亲惹的烂摊子,也没人会在意了。” 那蛇身上染的墨,桑柔闻两下就闻出来了,是父亲惯用的松墨,她原本想就那么应对过去,可不巧遇到的是晋擎,这人心思缜密,洞若观火,想要瞒过他,实在太难,还不如先认下来,再作别的打算。 反正,这是在桑家,她的地盘,可不像晋家那样规矩森严到近乎变态,令人发指的地步。 董氏不以为然:“那是你祖母宠你,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就你这点小心思,你以为能瞒过谁?” 语毕,董氏想不过,凑近了女儿细细地问:“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该不会想要以退为进,欲擒故纵,这都多少年了,还在玩为娘剩下的那套,世子可不是你爹那愣头愣脑的样,未必吃你这套。” “吃哪一套?”桑有为大脚跨过门槛,听到最后那句,嗓音洪亮地问了一嘴。 董氏转过身,嗔了男人一眼:“就你能耐,听话总听不全。” 桑有为一来,桑柔浑身轻快了不少。 董氏好是好,就有时候,盯她太严,让桑柔倍感压力。 桑有为就不一样,她一撒娇,服个软,他就没辙了。 桑柔笑盈盈道:“父亲,这回女儿可是帮您解了难呢,下回您再做这样的事就别画蛇添足了,真遇到不怕蛇的人,染成什么样子都不管用。” “琢琢想要什么,尽管跟父亲说。”桑有为亦是笑呵呵。 其实,只要脸皮够厚,他几句话赖过去就是了,不过女儿大了,懂事了,知道帮衬老父亲,桑有为内心还是欣慰的。 “要什么要,”董氏硬生生打破父慈女孝的温馨画面,板着脸道,“都给我清醒点,别以为自己真就长本事了,这回是老夫人不追究,世子也不欲多管闲事,不然就你们这点伎俩,又能糊弄得过谁。” “娘子说得对。” “母亲教训得是。” 父女俩极有默契地一道认怂。 董氏没能绷住,噗嗤一声笑了,又问夫婿:“你怎么这么快就回了,没和世子多聊聊。” 没见过世子,光听人说都觉得好,见过了,董氏更觉只有晋擎这等英武不凡的男儿才配得上自己女儿。 反倒桑有为望了女儿一眼,把董氏拉了过来,低语了句:“那东西,你收哪了?” 董氏不解。 桑有为声音压得更低,在董氏耳边低语,董氏登时面颊一热,一眼嗔向男人,老不羞的东西。 “快去找找。”桑有为把董氏推出了屋。 待人走远了,桑有为才回过身,看向女儿,几度开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桑柔主动打破僵局:“父亲,世子是不是同你说了什么?不碍事的,您尽管讲,女儿受得住。” 桑有为挠挠后脑勺,其实不提也罢,因为他已经严词拒绝了。 原来,晋擎前来,竟是想给天子选妃。 兄长那边透出来的意思,好像是相中了他家琢琢。 桑有为当然不可能答应,不惜和兄长翻脸,哪怕得罪晋擎,也要一口拒了。 晋擎倒也不恼,只是后面那话,桑有为不知何意,还得揣摩揣摩。 不做贵妃,也可以做别的。 做别的,又能好到哪去呢。 反正,要他把孩子送到西京吃苦受罪,绝无可能。 4 好逑 男人在有些方面比女人大条,这一茬过去了就不会再想,董氏却越回味越觉着不对,寻了个由头把青芷叫到正屋。 “园子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你须得老老实实同我讲个明白,不得有半点隐瞒和造假,否则,你即刻收拾包袱,回你的老家,我这里容不下大佛。” 青芷长在山野的猎户之家,从小跟着爹娘进山打猎,不说精通狩猎之道,但杀个蛇不足为奇。 然而桑柔不同,她养在深宅,没什么机会接触外头,偶有外出,也是奴仆环绕,且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软绵绵的一个大户千金,柔弱无骨,风一吹就倒,又哪里来的勇气和身手去杀蛇。 莫说董氏,青芷当时瞧见了,也是格外费解。 好在那时的下人们都四散开来,一个个吓得抱头鼠窜,没人留意,只当晋世子和他的侍卫英勇异常,三两下就把一条条狰狞可怖的黑蛇给解决掉了。 青芷涨红了脸,憋半天也憋不出半个字,最后只能伏下了身子,垂头丧气道:“奴婢也不知,小姐那身手比奴婢还利索,下手又快又准,比奴婢还多杀了两条蛇,奴婢也想拜小姐为师。” 闻言,董氏倒不知气还是笑了,这丫头算个忠心的,就是性子直了点,不过放在女儿身边,却是极为合适。 忽而,董氏玩心也起来了,试探女儿,也为捉弄。 “这样,你再去弄个鸡,尽量找小个的,温顺点的,送到小姐那,说我想喝鸡汤了,请她尽尽孝心,让我这为娘的,体会体会被女儿孝敬的感觉。” 青芷闻言,生生一骇,猛地抬头。 这这就不必了吧,小姐前天才哭了一场,只因做了个光怪陆离的梦,说梦里她养了只白花鸡,她对那鸡很好,喂的都是精筛过的五谷杂粮,养得既神气又结实,可没想到那鸡跑了,勾搭了隔壁黄花鸡,一去不复回。 哭完后,小姐情绪缓过来,还一本正经同自己讲,她以后要多吃几块鸡肉,从哪里失去的,就从哪补回来。 青芷有时也搞不太懂自家小姐,说的话头头是道,好像很有理,把你绕了一圈又一圈,待到清醒过后,意识到被忽悠了,再去计较,又显得自己好蠢。 “夫人---” “要你去就去,废什么话。” 青芷硬着头皮去了,把董氏的话带到。 桑柔缓缓坐起,睁着一双妙目,不怎么意外,又觉得稀奇:“母亲叫我杀鸡给她吃?” “确是这么说的,夫人请小姐尽尽孝心。”青芷也没辙,老老实实地回。 桑柔的苦,他们又如何能懂,她也说道不得。 在晋家浸淫多年,多大多凶险的场面,她都见识过了,更遑论杀蛇杀鸡。 福兮祸所依,与晋家称雄争霸的对头不少,觊觎她位子的妖妖艳艳也不少,她若不练就些本事,何以在晋家安稳度过二十年的漫长光景。 晋擎长年征战在外,指望他护着自己,她已经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 那一年,她为了寻出走的小儿,带着几名随从轻车简行,去往西北大营,途中战乱不断,几乎九死一生。 到了樊城,男人看到她,惊倒是有,就是没有一丝喜色。 人前,他给她留了面子,回到帐子里,他把盔甲一甩,也不让她近身,三十好几的人了,就那么和衣躺在榻上,一整宿没理她。 心是如何凉的,就是从这一桩桩的事情里。 重获新生,若再走回老路,那就是她愚不可及。 蠢过一回,总该清醒了。 说来,他也没什么不对,只不过没那么喜欢她在意她罢了。 桑柔定了定神,颇为闲适道:“那日的蛇还有没有剩的,给母亲多炖几碗蛇羹,蛇肉可比鸡肉更补。” 青芷一阵愕然,可又说不得什么,母女俩的嘴上官司,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苦着一张脸,青芷折回正屋,把小主子的话带给大主子。 董氏半晌无话,就在青芷头皮阵阵发麻之时,只听得董氏轻声笑着道:“我这含辛茹苦的,把她拉扯到大,一番心血,也算没白费。” 她这女儿,她是小瞧了,如今看来,也是个深藏不露的机灵鬼儿。 董氏换了身鲜亮的衣裳,对着镜子里照一照,心情甚是愉快,拾掇一番,便往女儿的住处去。 桑柔料到母亲会找来,瓜果糕点都已摆好,已经做好了被董氏揪着长谈的准备。 董氏为人八面玲珑,处事圆滑,谁也不得罪,但在至亲的家人面前就很少遮掩真性情,对着自己的女儿也能戏谑数语:“桑琢琢,你多能耐啊,叫你起个床,你拖拖拉拉的,杀蛇倒是干脆利落,眼睛都不带眨的。亏得那时候场面混乱,我和你父亲都私下敲打了下人,不然看你如何同你祖母解释。” 桑柔眨了一下眼,好脾气道:“还是眨了的,您瞧。” 被女儿插科打诨的话一逗,董氏严肃的神情没能绷住,唇角逸出一点笑意:“少给我贫,小小年纪,好的不学,倒是会跟自己的爹娘耍心眼了。” “母亲您可别冤枉我,”桑柔反倒摆出一副异常严肃的样子,正正经经道,“我都说了我不想嫁世子,你们偏不信,为了不和世子扯上干系,我也只能自食其立,练就一身新本领了,母亲与其在这数落我,倒不如劝劝父亲,多垦几亩良田,多囤些粮,就别操没必要的心了。” 战事起,群雄争霸,最重要的莫过于粮草,还有就是药材。 桑柔寻思着找个机会,探探父亲口风,看他是个什么想法。 比起姻缘嫁娶,即将到来的乱世之秋,如何更稳妥地活下来,才是更重要的事。 确切的说,乱世早就到来,只是尚未波及到江南这边,可若不做好未雨绸缪的打算,将来必然处于被动,处处被人掣肘。 晋擎提前造访金陵,就是个重要的讯息,桑柔托了重活一世的福,不做点什么,那就白白辜负老天爷给她的这次机会了。 桑柔眼见董氏面上有所松动,起身坐到董氏身边,亲亲热热挽着她胳膊,软声道:“母亲,您觉得晋世子那样的人,会像父亲疼母亲那样疼女儿吗?父亲也说了晋世子是个要做大事的人,又怎么可能留恋内宅,陷入情爱之事,可我不一样,我从小就看着您和父亲恩恩爱爱,旁若无人,我也想要这样纯粹的感情,而不是为了诞育后代,不谈感情,就那么嫁了。” 董氏静静听着女儿真情实感的诉说,良久,轻轻一叹:“看来,以后我和你父亲还不能在你面前同时出现了。” 一起出现,免不了就有亲昵的举动,她能克制,男人可忍不了。 当着女儿的面,桑有为是格外好意思的,还美其名曰:“从小就看着父母恩爱,儿女们也会更为开朗更有善念,咱们琢琢不就是,多好的孩子。” 桑柔亦是静了一会儿,才道:“母亲,女儿也有自己的执念,如若寻不到中意的郎君,还不如孤身一人来得自在。” “呸呸呸,快把脑子里不该有的念头打掉,”董氏不爱听这个,振振有词,“你多大的年纪,正是花一样的时节,有着恣意挥霍的青春,就该盛放在枝头,让郎君们倾慕追逐,还是那句话,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啊,就别想些有的没的,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只管好好享受就成。” 历经两世的桑柔和董氏在婚嫁这块必然是说不到一块去了。 桑柔只能把自己的底线说出来:“我也不是绝对不嫁人,可您和父亲若是有了人选,一定要告知我,我未来的夫婿,我总要过过眼,不能稀里糊涂地嫁了。” “我的女儿,当然不能糊涂嫁了,”一提到这,董氏更有话说了,“你看,晋世子不就来了,听你父亲说怕是要长住的,少说一个月,这不就是个相互了解的好机会。上回那样的机会,你就没抓住,七丫头多会示弱,你呢,没要你晕,你好歹做做样子,姑娘家家的,看到蛇不慌不怕,还动手去杀,你叫晋世子如何想你,就怕他觉得你煞气重,心太狠,不够格做晋家主母。” 一听到晋擎要在桑家至少住一个月,桑柔只觉烦躁无比,想也不想便道:“我就是心不狠,也不够格。” 晋家的人低看她,不就因为她身份不够,她又何必上赶着,热脸贴人冷屁股。 董氏嘴都说干了,也没说通女儿,一时没辙,回去后,见男人回了,她摁着男人问:“我们是不是把琢琢逼太狠了,兴许琢琢对晋世子真的不是儿女之情,我们剃头担子一边热,会不会反倒弄巧成拙。” 桑有为谈成了一笔大买卖,心情正佳,笑嘻嘻道:“夫人不懂男人,琢琢更不懂,感情是要处出来的,不处,怎么知道两个人合不合适呢,夫人嫁给我时,又有几分欢喜,少不了我死缠烂打,以真心打动了夫人。” 这话倒也不假,董氏那会儿已有十八,年纪大了,再不嫁人,府里的人指不定以为她真的是拿腔作调,还想攀高枝,关于她的风言风语更是私下传开。桑有为求娶,对那时的她无异于救命稻草,她别无他法,只能抓住。 最终,董氏被夫婿说动,认可了他的论调。 “不过,晋擎的心思实在难以捉摸,”桑有为话锋一转,掐着短须道,“说是要为天子选妃,看中了琢琢,可我毫不留情地拒了,也未见他有丝毫不快。” 董氏话比脑子快:“指不定他自己有想法了。” 当母亲的,总觉得自己的女儿乃世间最好,谁见了会不心动呢。 桑有为却慎重起来:“不急,再看看。” 桑有安将清晖园腾了出来,作为晋擎的住处,可园里的陈设摆件,却是桑有为一一添置的。 桑有为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桌椅床柜样样买的最好,务必让晋世子享受到最高规格的礼遇。 然而晋擎常年在外奔走,对住的地方倒没那么多讲究,只在书房里逗留最久,对着文房四宝着实研究了一阵。 笔墨纸砚,皆为上品。 尤其这墨,晋擎捻了一点在指端,轻嗅了一下,与那蛇身上的墨香相差无几。 桑有为倒是比他那兄长坦荡,不遮不掩地就这么摆出来,表面敬他,实则一步步地在试探他的底线。 不过,用这等贵重的墨,去给山里一抓一堆的菜蛇上色,该说桑有为视金钱如粪土,还是钱财太多,无所谓了。 谌武瞧着主子晦暗不明的神色,颇为不忿道:“没想到,这桑二爷无官无爵,竟比兄长还要硬气,给他女儿贵妃之位都不动心,难道还想当国丈爷不成。” 晋擎拿过案上的端砚,长指不疾不徐地摩挲,背后窗棂透了几许日光进来,似给他周身镀了层暖色。 他眼波清隽,眉峰轻挑:“以九小姐的姿容,倒也未尝不可。” 谌武一愣,看不懂此时的主子了。 桑家女儿上去,他们晋家的皇后又该怎么办。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 晋侯的意思,随便给个位份,先送过去再说。 世子却仁义多了,许以贵妃的尊位,已经是优待他们桑家了。 5 沉溺 晋擎对女子的兴趣不大,乍见桑柔,难以避免地被此女少见的美貌触动,但也仅止于欣赏,别的心思,有那么一点,但不多。 反观桑家,对他的兴致更大,想要与晋家结亲的意图也很明显,他看破不点破,放一点钩子出来,足以搅乱一池春水。 再如何貌美的女子,在晋擎眼里,还不如案桌上的锤目纹黄铜镇纸来得有趣。 以及西侧墙面上的烟雨行舟图。 画上一条清江,一叶扁舟,一纤长窈窕的女子,持伞立在船头,飘飘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原本,晋擎欣赏的是这幅画展现出来的淡泊意境,却听得谌武呀的一声,啧啧道:“这女子,世子您仔细瞧,这女子像不像那位九小姐?” 晋擎眼眸一转,将注意力落到姣好清丽的女子身上,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灼若芙蕖出鸿波。 目光定在了画上,晋擎脑子里却浮现出桑柔如诗如画的娇颜来。 的确很像。 晋擎仿佛不在意:“是又如何?桑二爷爱女心切,将女儿的画像摆在书房,又有何碍。” 可这书房如今是爷在用,那桑有为打的什么心思,一目了然,未免太可笑。 根基浅薄的官宦之家,行事作风,果然小家子气,想把女儿嫁入晋家,做世子夫人,谁给他们的脸,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有没有那个资格。 谌武万般瞧不上,献言道:“世子,江南有十几州,光是上州刺史就有三个,我们没必要在这里浪费时间,他们桑家人不识趣,有机会不懂得抓住,我们何必再给他们好脸,换个地方,或者去往江北,江东,总有属意的人选。” 晋擎视线仍落在画上,但并不专注,神情飘忽,似在遥想,良久,薄唇微动:“我并不想在此事上浪费过多时间。” 再到别的地方,一去一来,又要耽搁不少时日,且他既然来了,就没想空手而归。 谌武劝不动,直言道:“可我看他们,更想招世子做女婿。” 家底不够的小门小户,更会审时度势,与其把希望寄托在看不见摸不到的天子身上,还不如眼前这个实实在在,手握兵权的世子来得实惠。 放眼天下,纵观各州侯,最年轻有为,最被看好的枭雄人选,非世子莫属。 谌武与有荣焉,只觉世间的女子,哪怕公主,也配不上自家世子。 然而,不过半日的工夫,桑有为急匆匆跑来:“是我大意,没收拾干净,屋里剩了些私人物件,请世子容我取出来。” 晋擎淡声道:“无妨。” 桑有为进去得快,出来也快,手捂着袖口,尴尬地笑,嘴里犹道:“世子有何需要,尽管提,但凡我能做到,当尽力。” 说罢,匆匆告辞。 谌武进到内屋转了一圈,颇为讪讪地对晋擎道:“那画,不见了。” “无论何事,未窥见全貌,不要轻易下定论,”晋擎看向谌武,:“你以为,桑家哪位小姐,更适合做世子夫人。” 没料到主子如此一问,谌武怔了一下,随即有点慌:“世子可不能自贬身价,桑家,无一女堪配世子。” 晋擎笑了一下,淡如轻烟,转瞬即逝。 “话也不可说得太满。” 谌武又是一愣,一时哑然。 世子年岁渐长,人也越发深沉,一言一行,叫人越发捉摸不透了。 “谌文呢?叫他打探消息,他倒是乐不思蜀。” 谌武忙低了头:“属下这就去找,世子息怒。” 此时的谌文,刚把一小丫鬟逗得喜笑颜开,套了不少话,正要回清晖园。 路过花园,谌文从假山那边甬道走出,就被一清脆女声喊住。 “那边高个子,你站住,我家小姐纸鸢挂树上了,你赶紧爬上去,帮小姐捡下来。” 谌文不自觉地左看右看,身旁没人,说得应该就是自己了。 但谌文并不想搭理,脚步未停。 却不想那丫鬟跑过来,胸脯起伏,仰着脑袋:“你这人,怎么回事,叫你---” 瞧见男子容貌,丫鬟顿时红了脸,话梗到嗓子眼,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谌文生了双招人桃花眼,随手持一把折骨扇,长身清矍,白衣胜雪,颇有风流名士的仪态。 “姑娘说的可是在下,在下个头虽高,但高不过这树,恐怕力有不及。” “我---”丫鬟喉头里似含了枣核,吞吞吐吐。 桑雅等不得,提着裙摆,小跑着过来,提声道:“为何磨磨蹭蹭,还不快上去。” 话落,桑雅看清了男人模样,一双微微笑着的多情眼,瞧得心如小鹿乱撞。 “这位公子瞧着面生,是来府中做客的吗?”小姐到底比丫鬟更有修为,也更淡定,收敛了失态,尽量平静地问。 谌文笑笑:“确是来做客的,小姐多礼了。” 接着,谌文抬头,看了一眼高挂在树上的纸鸢,改了口:“在下未必能拿到这东西,但尽力一试了。” 就在一主一仆的殷殷期盼下,谌文将衣袍下摆往上撩起,绑在一边腿上,两条袖口也往上卷了又卷,大步往树下走去,手上的铁骨扇合拢后,他按了机关,扇骨一头嗖地伸出一把粗长尖锥。 谌文捏着扇子,将尖锥钉在树上,借着这点支撑,脚下用劲,身手敏捷地往上攀登。 树下的一主一仆早已看得目瞪口。 这时,桑柔被董氏赶到花园来晒太阳,正好撞见这一幕,本来不想掺和,可还没转身,就被看到她的桑雅唤住。 “九妹,你快来,有人帮我捡纸鸢。” 少与外男接触的闺阁女子,经不住丝毫感动,有点什么,恨不能全天下都知道,有个相貌俊秀的郎君为了她,做出怎样了不得的行为。 桑雅不认识谌文,桑柔却识得。 当年她为了寻子,没少要挟谌文,若非谌文一直在她身边保护她,她未必有那个命到达樊城。 至今回想起来,桑柔仍觉可笑。 晋擎身边的幕僚,伴在她身边的时日,都比晋擎要多。 桑柔不是个木头,相反,她心思极为细腻敏感。 路途遥遥,多少个日夜,相依为命,谌文衣不解带地守护在她马车外,最严重的一次,为她挡刀,还是心口上,险些命丧荒野。 这种过命的情谊,桑柔如何能不感动,但她始终恪守妇道,严守底线,竭力压下脑子里那点危险的想法,不曾做过对不起晋擎的事。 上辈子,情字一事,太过熬人,她已经不想再碰了。 “九妹,你可知这位公子是何身份。” 桑雅眼里的情绪,桑柔太熟悉,正因为熟悉,她才要点破:“晋世子带了两名随扈进府,他们是一对兄弟,名唤谌武谌文,这位为八姐姐捡纸鸢的便是谌文。” “原来也是个下人。”丫鬟话里带着雀跃。 桑雅却是一脸失落,怎么也不能相信,那样气质清雅的男人,为何会是下人。 唯有桑柔知道,谌文谌武两兄弟,并非一般的下人。 晋擎身边的人,无论侍奉笔墨的书童,还是张罗衣食的管事,又或贴身保护的侍卫,均乃精挑细选,大多来自江中晋地殷实人家,也有少部分从市井里脱颖而出,譬如谌武谌文两兄弟。 兄弟俩出身不低,来自前朝没落贵族,只可惜父亲是个酒囊饭袋,平庸无能,还嗜赌成性,把一点家财输得一干二净,无力偿还,最终落到了卖妻卖儿的地步。 那时,方才十岁的晋擎随父巡视晋地各州,正遇到谌家几口人被债主拖走。 他并非善人,无心搭救,何况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然而路过时,和谌家兄弟对视一眼便改变了主意。 十来岁的少年,被打得鼻青脸肿,仍是倔强地昂着头,浑身散发出不屈的血性。 正是这点未被磨难打压消逝的血性,打动了晋擎。 晋擎少有地多管闲事,买下谌家几人,安排在晋家各处,做工偿还。 谌武谌文两兄弟也在层层严峻考核下捱了过去,留在晋擎身边,成为晋世子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晋擎对待忠心不二的跟随者,向来大方,谌家两兄弟年满十五以后,他便放了他们的生契,还他们良民的身份,且赏了不少庄铺,抬高他们的身份,将来娶妻也有更多的选择。 当然,这些话,桑柔不可能跟桑雅细讲。 四夫人对桑雅的婚事有安排,她可不想多管闲事,节外生枝。 为了避嫌,桑柔先行离开,留下桑雅一人在树下,对着树上已经在伸手够纸鸢的男子,几分欢喜,又几分遗憾。 晋世子那样的人物,她看一眼,就觉得自己没戏。 可没想到才看上了另一个,居然是世子身边的人,更没戏。 母亲宁可把她塞给晋世子做妾,也不会让她嫁给一个随从。 遇到桑雅这一出,桑柔更加无心闲逛,绕了一圈就回自己院子。 才踏进正屋,里头冒冒失失冲出来一个人,满头的金珠银翠,亮闪闪地晃了桑柔的眼。 只看那一头的珠翠,桑柔便知,她闺中密友宝成县主来了。 宝成县主等了桑柔有一阵,本就性子急,见她回了,一把将人扯进屋,碎碎念道:“你母亲待你也是严厉,定的规矩奇奇怪怪,天气好的时候,非要你去外面晒太阳,说长个子,我看你也没比我---” 宝成县主在自己头顶抹了一下,再又伸手去碰桑柔头顶,却不想,还得踮起脚尖才能碰到,不禁一声叫起:“好哇,你又背着我偷偷长个了,不行,我也要每日晒太阳。” “可以呀,只要你起得来。” 比懒,桑柔是比不过宝成的。她三竿才起,宝成县主更绝,不到午时,别想在屋里瞧见她的身影,必然要到被褥里去寻。 宝成对自己是有认知的,想了想,不太可能,遂放弃。 她更像是小楼主人,领着桑柔去看她带来的新布料。 “我的食邑到了,这回他们送来的布料多,特别这软烟罗,漂亮极了,我第一个想到你,你穿上软烟罗做的衣裳,必然美极了,就跟那画上九天玄女似的。” 女子皆爱美,桑柔也不例外。 晋擎好的,也就她这点色。 但桑柔太了解宝成的性子,无事献殷勤,必然有因。 “说罢,县主大人又有何大计要施展。”桑柔半开玩笑道。 宝成捂着嘴,笑嘻嘻:“不大,就一点点,过两日,夜市上有花灯会,我们一起去瞧好不好。” 闻言,桑柔心头咯噔一下,算了算日子,那夜花灯会,可不就是宝成和范集相遇的日子。 晋擎夸过的人不多,范集就是其中一个,足智多谋的帅才,因着邓世充的恩情,誓死效忠,在晋擎围剿邓世充的路上给他添了不少堵。 最终,晋擎技高一筹,沪下一役,杀了个回马枪,于卧龙坡生擒范集,欲归降这位用兵奇才。 范集死脑筋,认定了邓世充,宁可自裁也不降。 范集的死讯传回金陵,大着肚子的宝成从台阶滚落,当场难产,诞下的胎儿没几日便夭折,人也去了半条命。 后来,宝成在信里质问桑柔,为何不劝说她的夫君,放自己夫君一马,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这也是桑柔收到宝成的最后一封,因为寄出这信后,宝成便在自己屋里吞金而亡,随夫而去。 夫妻情深,本是一段佳话,可共赴黄泉,便变得悲壮和凄凉。 桑柔和范集无甚交情,对他的死触动不大,但宝成不行,她本该有更快乐更恣意的人生,而不是为男人肝肠寸断,早早就将生命定格。 可桑柔无力扭转,她说服不了晋擎,更不可能去改变范集,唯有,不让宝成和范集遇到。 桑柔拿起一块布料,感受着手上的轻薄软滑,却言不由衷道:“细看看,也不怎么样,大东门隔三差五就办灯会,等寻到更合心意的布料,穿着更美的衣裳再去也不迟。” “这还不美?”宝成不可思议地瞪着桑柔,她是眼瞎,还是心盲了。 桑柔再次说着昧心的话:“再看,还是不怎么样。” “你什么意思?跟我抬杠是不是,母亲不叫我去,你也要跟我做对。” 宝成扯过桑柔手上的料子,一把塞回箱子里,嘴里还在负气嘟囔:“不识货,不给你了。” 桑柔还是喜欢这料子的,眼睛盯着在,试图挽留:“料子虽不怎么样,但我母亲请了几个手艺极好的绣娘,能够化腐朽为神奇,把这料子改一改,再添些花样上去,保管能做成你想要的美美衣裳。” “当真?”宝成喜欢美美的衣裳,但自己不会,家里绣娘做的,她也不满意,总觉得没做出她想要的样子。 不比桑柔,有个厉害的母亲,眼光独到,总能把桑柔打扮得美美娇娇,将金陵城的一干女郎全都比下去。 “听好了,我要那种话本里玉兔精的样子,脑袋上得有两个兔耳朵,你叫你家绣娘照着话本里的做,耳朵是粉白的,可不能选错色了。” “那我呢?”看着一脸稚气又神气活现的闺蜜,桑柔心头暖意融融,好笑地问。 “你是桃花精。” 宝成叫外面守着的丫鬟把她画了好几日的图纸拿来,兴致高昂地给桑柔展示:“瞧,是不是和你很配?我画好这样子,第一个就想到你。” 桑柔不得不承认,宝成针黹女工不怎么样,但画衣裳这方面,确有几分天赋。 这般粉纱般层层叠叠又透着珠光仙气的衣裳,是个女子都爱。 宝成是桑柔手帕交里身份最高的一位,她来访,董氏必要留饭,好好款待。 董氏对晚辈甚是亲和,脸上始终展露笑意,不比宝成的母亲云阳郡主,丧夫多年,一门心思在女儿身上,看得太紧,难免让宝成感到压抑。 唯有到桑柔这里,同桑柔母女说说话,她才能获得些许的轻松和快乐。 宝成提到花灯会,还向董氏抱怨桑柔不想陪她,就说她送来的料子丑。 董氏看了女儿一眼,见女儿埋头吃饭,不吭声,维持和煦笑容:“也未必就那日的花灯节最好看,兴许后面还有更精彩的,对了,明日我府上请了戏班子,县主不如留在这里过个夜,看完戏再回去。” “好啊。”宝成求之不得。 董氏想得周到:“我这就给云阳郡主写帖子。” “还是婶婶您好。”宝成眼里充满感激。 是夜,宝成没有睡客房,而是和桑柔挤到一张床上,悄悄说着体己话。 “好啊,我说你怎么奇奇怪怪,不愿意出门,原来是心上人来了,舍不得错过。” 宝成忽然冒出阴阳怪气的话,桑柔不解,目光一转,看这位密友才更奇奇怪怪。 宝成挠桑柔痒痒肉:“你还装,我都听到了,晋世子就在你家做客,近水楼台先得月,你这回可要心想事成了。” 桑柔别的不怕就怕痒,被宝成毫无章法地上下其手,又是咯吱窝又是腰肢,挠得她受不住,发出的声音也是零零落落。 “别,你停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对他没那心思了。” “才不要信你的,你心口不一,前些日子还给我去信,说到那日郊外的事,还说大家都只记着桑翘,都想把桑翘和晋世子凑做对,那信我还留着,要不要找来给你。” 宝成有理,声也高。 桑柔面上臊得慌,忙把密友小嘴捂住,阻止她说出更多难为情的话。 那日郊外,绚烂至极的杏花雨,迷了桑柔的眼,儿郎英挺伟岸的身影,深深印刻到她心里,自此着了魔。 却从未想过,得偿所愿后,又该如何相处。 那样一个冷心冷肺,心机深沉的男人,走的是封侯拜相的强权之路,一路上倾轧挞伐,血染征途,又哪里来的闲暇再去顾及儿女私情。 娶妻,也不过为了绵延子嗣,以及枕戈待旦时的一点乐趣。 过去的桑柔自恃貌美,偏要和桑翘争上一争,最后争赢了,但也输得彻底。 到死,她也没能赢得晋擎的倾心以待。 到死,那个天生寡情的男人也只是拥着她逐渐冰冷的身子,落下了那么一滴可有可无的泪。 那泪落到她唇上,渐渐渗透,她只觉得咸湿,再无任何感觉。 要知道,晋擎用了多年的战马死了,他可是落了不止一滴的泪。 桑柔软软靠在床头,目光缥缈,像是落在宝成脸上,又像神游天外,直到宝成一声声唤,她才缓了过来。 “那信,你还我,我不想要了。” 宝成看桑柔这样更像赌气,愈发觉得自己这位密友对晋世子情根深种,她若不帮一把,对不起这般真挚友谊。 说来,她和晋世子还沾着亲,带着故呢。 翌日,宝成难得起了个大早,趁身旁的桑柔还在睡,她悄悄掀开被子,踩软鞋到外间,叫来自己的丫鬟明柳,要她去寻个人,带个话。 明柳跟着主子来了桑家不知道多少回,桑家快成她第二个主家,她识得桑家人,桑家人对她也好声好气,引她到了清晖园。 晋擎有晨练的习惯,明柳到时,他人已经在院子里练拳,谌武把话传到,问是否应约。 宝成县主的母亲云阳郡主,是天子堂姐,太子的堂姑母,皇后也得唤她一声姐姐。 按辈分,宝成自然成了晋擎的小辈。 见也可,不见,也无可厚非。 最终,晋擎淡声一个字:“应。” 桑柔醒来时,宝成已在她妆囡台前好一通忙碌,将她今日要戴的首饰,要穿的衣裳全都备好了。 就连早食,也不准她吃多,说吃多了,胖了穿衣裳不好看。 她再吃多,又能吃多少,还能一口吃成大胖子不成。 不过桑柔后半夜做了噩梦,梦到晋擎,导致早晨胃口减退,如了宝成的意。 至午后,桑家几乎所有人去台子那边看戏,宝成却突然兴起,说要去水榭逛逛,桑柔唯有作陪。 到了水榭,依着栏杆,宝成看到水面上一对对色彩炫丽的鸳鸯,注意力被转移,看得津津有味。 “可真好看。” 这些鸳鸯都是桑有为从外地购来,借以他和董氏夫妻情深,桑柔从小看到大,湖里的鸳鸯也换了一批又一批,早就看腻,毫无触动。 百无聊赖,桑柔正要四处走走,忽然湖边传来一声慌张的大喊:“不好了,十一少爷落水了,来人啊,救命啊!” 十一少爷,三叔家的独苗苗。 真是哪哪都能遇到事。 岸边快要哭岔气的几个丫鬟,竟无一人会泅水。 桑柔本不想管,可事态紧急,她卷起袖子,把裙摆也往腰边扎好,纵身一跃,利落入了水里。 这一幕,正巧被过桥而来的晋擎看到,他身边伴着谌文。 谌文颇有闲情地揶揄:“这位九小姐水性瞧着不错。” 闺阁女子,会泅水的,少之又少。 宝成县主看傻了眼,她赶紧跑过去,到了湖边,就见六七岁的小男孩被桑柔双手托了上来。 她和丫鬟帮着接过男孩。 一转身,宝成弯腰,正要把仍在水里泡着的好友拉上来,却不料,还没碰到桑柔的手,桑柔的身子就重新沉入水里。 六七岁的男孩,对于十五岁的桑柔,算是重物,她使出全力把人托上岸,正要一鼓作气跃出水面,小腿一阵抽搐,使不上劲了。 水灌入耳鼻,桑柔无比难受,整个人犹如断线的木偶,直直坠了下去。 宝成瞧着桑柔似是不好,心急如焚,夺目望去,瞧见晋擎就在桥上站着,连忙大喊:“世子,你快救救琢琢,她,她上不来了。” 见晋擎偏头,对身旁的谌文说着什么,似乎要他下水,宝成喊得更急:“不,你不能让他下去,必须是你才可以,只有你才能救。” 宝成再不懂事,也知男女大防,谌文只是晋擎身边的侍卫,他若下水,救了还不如不救,更何况桑柔心系的是晋擎,只有晋擎把桑柔带上来才最妥帖。 谌文一脸无辜,也在迟疑。 晋擎默了一瞬,低声道了句麻烦,便如矫健的银鱼,长腿一摆顷刻间没入湖里。 桑柔再次醒来,恍恍惚惚,仿佛又经历了一世。 董氏熟悉又亲切的吴侬软语在她耳畔絮絮:“这可如何是好,宝成这孩子,为何非要去湖边,他们三房没看住孩子,是他们的过失,却把我儿拖累了,你这孩子也是实在,就不能装不会啊……你爹是次子,比不得你大伯,桑家由你大伯承袭,可我儿,总不能,总不能委屈了你,哎,都是什么事儿,本来不想了的......” 见女儿心不在焉,显然没把她的话听进去,董氏不禁有点恼:“以后可不能这样由着性子,尤其嫁人后,到了婆家,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不然将来吃了苦,受了罪,再来哭诉就迟了。” 谁料,桑柔接下来的话让董氏心头一梗,愈发堵得慌:“我的儿,你不嫁晋世子,还能嫁谁,府里可都传开了,晋世子把你抱上来的。” “又没有失身,为何要嫁。”桑柔回得干脆。 她赔了一辈子,为个男人蹉跎一生,也失意了一生,求而不得的苦,她已经不想再尝。 董氏急了:“没有失身,但他抱了你,你名声要不要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反反复复,一会儿一个主意,就是不听劝。” 董氏以为女儿脑子进水,糊涂了,还没转过来,既无奈又心疼。 桑柔没什么情绪道:“母亲,倘若祖母派人来问,您就说是青芷将我救上来的,和晋世子没有半点干系。” 桑柔身边的丫鬟,唯有青芷会泅水,能够把府里的人糊弄过去。 闻言,董氏反倒更懵了,还有点纳闷。 “你这又唱的哪一出?青芷当时又不在,再说瞒得过所有人,又如何向那晋世子交待,分明是他将你捞上来的,你却不感念恩情,还想一笔抹杀。” 晋擎可不是会吃闷亏的主,淮南总兵一句晋世子貌美更似女子的戏言,就被当时不过十四五岁的晋世子揍得半死不活,卧床躺了好久。 身为晋擎枕边人的桑柔,自然比董氏更了解他。 “他若想娶我,不必我说,他自会认下,可母亲,从我昏迷到醒来,也有三四日了,您可见他有何反应。” “是的呢,只顾着你,倒忽略了他那边是个什么态度。” 晋擎想要美人,哪里得不到,但娶妻,必然讲求门当户对,也更看重女子的品德修养。 女儿这遭落水,算是失了先机,若晋擎把女儿想成那种为了引他关注故意自毁的心机女,还不知道会如何反应。 “那该如何是好。”董氏难得没了主意。 桑柔却觉得没必要:“母亲别慌,晋世子何等聪颖,还能猜不到我的用意,我一个女儿家都不在意,更主动为这事做了稳妥善后,他又何须介意。” 她落水又不是故意赖上男人。 然而,大多数人更倾向于,九小姐救十一少爷的同时,趁机赖上晋世子,一箭双雕,一举两得。 即便桑有为一怒之下惩罚了几个嘴碎的下人,但堵得住嘴,堵不了人心。 桑翘更是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指责桑柔不择手段。 “桑琢琢,我真的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得了便宜还卖乖,你还是不是人了。” 不等桑桑反应,桑翘情绪失控,哇的一声哭得不能自已。 “你知不知道,我从小就盼着,盼了多久,终于有了希望,可一个没留神,就被你截胡了,你截胡也就算了,居然还不珍惜。你不想嫁,又做什么要落水,你明明会泅水,为何等到世子表哥路过,你又不会了。” 桑柔头一回见到桑翘哭得这么毫无形象,悲痛欲绝,看她也没那么讨嫌了,缓和了语气:“我若说我并非故意,我那时就是腿抽筋,你信不信?” 桑翘当然不信,她觉得桑柔就是故意的,故意跟她做对。 6 硬气 桑柔撑起手肘欲坐起身,可手脚仍是软绵无力,稍微动一下,都觉疲累。 郎中开了不少散寒温补的汤药,董氏亲自盯着,桑柔一日少不了要喝三大碗,可这回大抵在水里泡久了,春寒料峭的,凉意入骨,幸亏年轻,底子还算好的,烧一宿就退了,不然这会儿人还未必能醒。 桑翘又在耳边嗡嗡叫不停,桑柔只觉脑仁儿又沉又疼。 该说的,她都说了,还要她怎样。 桑柔撑着力气,软声道:“你不信我,那就去找你的晋表哥,问他愿不愿意娶你,他若愿意,别人怎样都没用,他若不愿意,你在我这把眼泪流干,更没用。” 此时的桑翘已经哭得泪流不出来了,陡然听到桑柔的话,微张着嘴怔忪了一下。 理是这个理,桑翘如何不懂,可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恸哭一场后,桑翘似开了窍,老成一叹:“不管我们怎么想,都是空想,世子不会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唯有母亲哄她,父亲和祖母都叫她死心。 特别父亲,疾言厉色的一通训斥,叫她不要痴心妄想,世子来桑家,可不是为他自己,不想去西京陪傀儡皇帝就收起小心思,老老实实地屋里呆着。 两姐妹争一夫,传出去还丢人,家人更不理解她的心情。 桑翘再看桑柔倒没那么碍眼了,颇有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桑柔却不喜欢桑翘此时的眼神,她眉头紧锁,苍白的脸颊稍稍有了点血色,抿唇道:“再过两日,我身子养好了点,必到祖母那里陈情,我已淡了心思,无所念想,世子如何,与我无关,七姐姐若还有意,我也会尽量帮七姐姐说两句好话。” 闻言,桑翘又是一怔,桑柔之前也帮自己说过话,还是当着世子的面,心里不免涌起一丝歉然,更有点心虚。 她声势浩大地奔过来谴责,好像不太应该。 这时,闻讯的董氏急匆匆赶到,屋内的气氛已经缓解下来。 桑翘正要离开,碰巧撞见董氏,眼眸闪烁,唤了声二婶。 董氏脸色不好地恩了声。 “我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九妹妹。”桑翘没敢瞧董氏那张淬了冰的冷脸,垂了脑袋,再没来时的嚣张气焰,讪讪打了声招呼便快步出屋。 董氏走到床边,把坐起的女儿摁下去躺好,面色稍霁:“我这就吩咐下人,你得安心养病,把门锁上,谁来都不见。” 桑柔笑笑:“他们不来,我总要去见他们的。” 谣言猛于虎,再不压一压,从府内传到外头就更难杜绝了。 “见什么,都不是好人,有什么好见的。”董氏没好气道。 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没一个有良心,懂得感恩的人。 尤其三夫人,女儿救了她盼多年盼来的独苗苗,也没见她有何表示,让下人送来几包药就没下文了。 他们二房缺什么都不缺银子,还差这点药不成。 董氏并非以德报怨的人,一笔笔地她都记着,往后有个什么,她也不可能再去帮他们。 府里的开销用度,也该按各房支出算个清楚,自己用了多少就交多少,二房有钱也不当冤大头。 董氏心里有气,一一说着,絮絮叨叨在桑柔耳边没完。 桑柔唯有苦笑。 她的父母疼她是真,但如世上大多数人一样,市侩世故,吃不得亏,也是真。 桑柔舔舔有点发干的唇:“麻烦母亲给父亲带个话,世子那里,还请父亲多多周旋了,女儿别无所求,只求一点,务必把话说清楚,我并无肖想世子的意思,想嫁的人也早已有了人选,还望世子能够理解,把这事消弭过去,对彼此都好。” 一字一句,桑柔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希望董氏能够一字不差地带给桑有为,莫再节外生枝做糊涂事了。 董氏记性不差,女儿说得慢,她听得分明,世子那边,她也不想了,只是--- “那个谢三郎不行,你父亲已经派人往江东那边打听了,谢四郎倒还可以,就看他人品如何了。”董氏也有她的坚持。 桑有为有的是钱,女儿不缺银子,缺的是体面和名望。 谢四郎是谢家唯一的嫡子,身份远超前面三个兄长,女儿嫁给谢四郎,才能做世家主母,如小秦氏那样在府里一干女眷里享受独一份的超然地位。 桑柔忽觉有些疲惫,声似轻烟缈缈灵透:“母亲,您没有得到的遗憾,是否要在女儿身上实现,您才会甘心。” 十几岁的桑柔或许看不出,但活了两世,又在晋家做了二十多年的世家冢妇,桑柔还有什么参不透。 她的母亲对桑有安应是早就放下了,不能释怀的,是曾经有过却又骤然失去的富贵和体面。 董氏脸色一白,倏地一下站起,抖着唇:“你又如何能懂,一夕之间,你的祖父母你的舅舅姨母,死的死,病的病,流放的流放,那时你的母亲我才过完十岁生辰,那些官差闯进来,要把我抓走,我母亲把仅剩的一点家当全都拿出来,才换来我的一丝生机,不然现在哪来的你,你的母亲怕是还在教坊里给官老爷唱曲,供人取乐,亦或者早就身殒在破草屋里。” 若不是吃过非人的苦,谁不想做个承欢父母膝下,天真烂漫万事不愁的好姑娘。 董氏也想,可他们给过她机会吗。 “你父亲又何尝不是,亏得他争气,在外挣下属于自己的产业,不然一个次子,无官身又没多少私产,也就比庶子强点,这个家里,又哪来他说话的份儿,他没地位,我们娘俩就更没,谁又把我们放在眼里。” 董氏红了眼圈,眨眨眼,仰头,逼退眼角那点湿意。 桑柔沉默下来,良久,低低道:“是女儿心窄,想岔了。” “不,你不是心窄,你是七巧玲珑心,思虑过度,反倒把自己困住了。” 说罢,董氏转过身:“我这就同你父亲讲去,他晋世子要怎么想,是他的事,我们不稀罕,还有那个劳什子贵妃,我们也不做,就不信他还能从江中调兵打压我们不成。” 桑柔看着董氏轻颤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急,身子仿佛脱力般许久未动,也未再有只言片语。 直到青芷端着汤药进屋。 桑柔有了些力气,坐起把药喝了。 青芷给她递来蜜饯,她摇头,咂咂舌,待嘴里的苦味渐渐退去,她才问道:“宝成县主可有捎话来?” 青芷回:“明柳送了东西来,夫人收了,回了谢礼,没叫人进。” 往常,董氏极其待见宝成县主,巴不得她多来府里走动,可这回,出了这么档子闹心的事,董氏就没多少心情了。 宝成县主送来的补品,董氏叫人搁到橱柜里,不打算给桑柔用。 因着前世对宝成的愧疚,桑柔虽然也恼好友的自作主张,但要责怪也谈不上,毕竟,她重生这一遭太过离奇,说出来怕没人信,反倒以为她脑子有问题,或者中邪了,说了,也只是多生事端。 宝成手里那封信,她必然得要回来,不然留在那里,就是她少女怀春,对晋擎有意的证据,一辈子也甩脱不了。 正好,就借这个契机。 “你把笔墨拿来,我写封信,你叫个可靠的人送到县主那里,务必看着她亲自收下。” 是夜,淮河上画舫星罗密布,长龙一样的小船,波光灯影中,影影绰绰,将河面照得宛如九天上的银河。 丝竹弦乐,笙歌音袅袅,好不热闹。 靠西岸的口子上,停了一座异常精美华丽的画舫,重楼叠翠,描金泛波,且岸边立着不少手持兵器的府兵,这些府兵分为好几家,来自各大州府,着的兵服也不一样,几队人马各自守备,互不寒暄,大有对峙之势。 不止桑有安,另外几大州的刺史也来了,还有各地总兵,都是江南排得上号的人物,算是迟来的接风宴,专程款待晋擎。 谌文倾身,将主子案上的杯盏斟了个半满。 晋擎握盏,起身,郎朗道:“在座各位皆比吾年长,吾自饮三杯,敬诸位。” 众人纷纷举杯:“世子客气了。” 晋擎一饮而尽,手腕一转,杯底已空。 “今夜只为畅饮,不别苗头,也不争锋,请诸公吃好喝好。” 寥寥数语,分明是客,却更有主家的派头。 “既然世子这样说了,那我就不拘着了,有个疑惑还想请世子解答,”余杭刺史魏延平清咳一声,在晋擎似笑非笑又分外专注的凝视下,梗脖子道,“听闻晋家已在江中屯兵五十万,远超地方州府应有的规制,敢问世子,晋家这般,意欲何为?” 话落,四下静寂。 众人把酒抿着,默不作声,却是各有心思。 桑有安身为这场筵席的组织者,轻咳了一声,将视线一转,落到最末位的弟弟头上。 “二弟,这菜怎地还没上全,你还不快去催催。” 桑有为没有官身,硬被兄长叫来帮着应酬,又插不进话,闷声饮了不少酒,正是上头的时候,突然被点名,猛地一抬头,望向上座丰逸俊秀的年轻男子,一股气血蹭地直冲到脑袋顶。 “世子,我们小门小户,实在配不上,管你们晋家多少兵,我女儿是不嫁的,贵妃也不稀罕做,世子还是另寻他人吧。” 话一出,席上更是鸦雀无声。 有人惊得杯盏掉落,咣咣几下,溅了一地的酒水。 7 再见 这一夜,月朗星稀,风轻且凉,许多人,怕是要失眠了。 桑有安腾地一下站起,阴沉着脸走向最末的座位。 “二弟,你醉了,尽说糊涂话,还不下去醒醒酒,再回来给世子赔礼道歉。” 桑有为犹不自知,满面红光,浑身冒火,眼皮子也是热的,一声拔起,唱戏般绵长:“不,不糊涂,我女儿说了,不嫁世子,嫁鸡嫁狗,那也不嫁。” 最后那句,桑有为即兴发挥,自己添上去的。 “够了,喝不了酒就少喝点,醉成这样,像什么话,刘福,还不快把你家老爷带回去,看好了,别再出来丢人现眼。”桑有安难以遏制地怒火高涨,将弟弟痛批一顿。 刘福早已浑身冒冷汗,赶紧叫了两个下人,三人合力,把仍在满口胡言的桑有为架了出去。 桑有安想不过,抬脚跟了一段,把刘福叫到身边,低声道:“你把今日席上的事,二老爷的一言一行,一字不漏地告知二夫人,叫她管束好自己的夫婿,莫再做出让桑家蒙羞的荒唐行径。” “是,奴才一定带到。”刘福哪敢有想法,躬身应着。 桑有安停下脚步,凝神望着几人下船,只觉无比痛快。 她不嫁他,却挑了这么个玩意,是有多瞎。 魏延平看了一出好戏,早已绷不住,待到桑有安回到席上,拊掌大笑起来:“我说桑兄啊,你家姑娘有意思,嫁鸡嫁狗岂不可惜,不如嫁我家中来,我正好有一侄儿,到了说亲的年岁,样貌堂堂,文韬武略,绝对配得起你这侄女。” “承蒙魏兄看得起,不过你也瞧见了,我二弟性子说不上好,我这当兄长的怕也做不了主。”桑有安自己的女儿亲事都还没着落,哪有心情去管别人的女儿。 说罢,桑有安不着痕迹地瞟向晋擎。 年轻俊美的世子仍在那坐着,一言不发。 头顶五光十色的灯照下来,打到他身上,冷白的肤泛着多彩莹泽的光,就似一尊上了釉色的精美瓷器,让人心生遐迩,却又不得亲近。 吴州刺史看看这瞧瞧那,只觉气氛让人窒息,不觉笑着打破僵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想要抱得美人归,还得看自己本事了,光是我们这些老家伙操心,又有何用,管多了,那些小的还嫌烦。” 有人起头,就有人跟风:“是的呢,管来管去,管成仇。” 话题一打开,竟是聊起了儿女亲事,一个个地方大员们,畅所欲言,分外尽兴。 这时,已然插不上话的晋擎缓缓站起,持盏朝着座上众人敬了最后一杯。 “吾不胜酒力,就先退下,诸公随意,改日再叙。” “哪里哪里,世子有心了。”众人也起,异口同声地应。 待到晋擎颀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屋内的人脸色又是一变,收起了笑脸,尤以魏延平为最,他看向桑有安:“桑兄,晋擎突来此地,到底为何?还有什么贵妃,他们晋家难道真的想谋朝篡位不成?” 若真是,那么,他们势必不能让晋擎安然离开江南。 桑有安沉着脸回道:“他这回前来,师出有名,打着为天子选妃的名头,诸位又能如何?天子尚在西戎人手上,他有救主之心,便是忠臣良将,你们倘若质疑,他到时再请来天子口谕,叫你们出兵襄助,你们出,还是不出?” 闻言,众人静默。 兵,还是要出的,可多少,就是难题了。 他们养兵不易,出多了,折损也大,等到自己地盘无兵可守,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不说江东,江北,江中这些左邻右舍,光是江南,就有大小不少派系,分庭抗礼,壁垒分明,手上的兵不够,他们睡觉都不可能安稳。 魏延平眼底浮着一股阴鹜之色,冷哼:“我倒要看看他这小儿敢不敢提,又有什么资格来做这个主。” 回程的马车上,车轱辘轧过细石子铺就的小路,发出有节律的声响。 晋擎阖上眸子,养了许久的神,方才掀了眼皮,不疾不徐地吩咐:“查查魏延平,看他和哪些人来往密切。” 谌文连忙应诺,微抬了头,为主子打抱不平,迟疑了下,仍道:“桑二爷那边,是否也给个教训,他今日着实轻狂了。” 当着江南最有权势一干人的面,将主子说得一文不值,实在过分了。 世子选中他们桑家,是桑家的福分,他们非但不领情,还当众打世子的脸,如此不识抬举,其心可诛。 谌文握着铁骨扇的手隐隐收紧,眼里更是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戾色。 世子的手不能脏,可他不介意。 谌武小心瞧着面无表情的主子,凌厉的眼风扫向弟弟,暗含警告。 他这弟弟看着斯文,实则是个心狠的,尤其涉及到世子,更是比谁都要疯。 “她是真的不想。” 晋擎似是自语,微扯了唇,笑了一下。 兄弟俩互看一眼,心情复杂,未敢吭声。 随即,又听得男人不疾不徐道:“倒是我想多了。” 这就,有点意思了。 宁可嫁鸡嫁狗? 呵。 屋内,桑柔正要歇下,可才闭上了眼,身体却不自觉地打了个颤,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正房那头,吵吵嚷嚷,灯火通明。 桑柔在这边也能听到不小的声响,如何还能睡着,她提声唤来秋霜,问外头怎么回事。 秋霜战战兢兢道:“老爷回了,好像喝醉了,说了不少话,夫人听了,很不高兴,把老爷说了一顿。” 说还是轻的,臭骂更贴切。 然而这话不是秋霜一个丫鬟能说出来的。 桑柔听后轻叹一声,她别的不怕,就怕她这父亲酒气上头,好心办了坏事,还犹不自知。 不必桑柔去请,把醉醺醺的桑有为交给管事照顾后,董氏自己就主动来了桑柔屋里。 桑柔看着母亲有火发不得,强行压着的样子,更觉无奈。 董氏皮笑肉不笑道:“你父亲啊,这回是真勇,不光什么都说了,还自己加戏,多能耐啊,干脆自己搭个台子学人唱大戏算了。” 桑柔心弦一紧:“父亲加什么了?” 刘福是如何回她的,董氏便如何回桑柔。 “你听听,这话是他能说的,就不能和和气气地婉拒,非要把话说绝,将人得罪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照这样做生意,我们一家早晚喝西北风。” 喝酒误事,到了桑有为这里,不仅误事,更惹祸。 桑柔苦涩一笑:“父亲他心是好的,那样的场合,说出那样的话,得要多大的勇气。” 若不借着酒劲,难以开口。 其实,董氏心里头也觉得自己夫婿此番壮举很勇,可逞英雄是一时的,晋世子不追究还好,若追究起来,后续的麻烦更多。 董氏长叹一口气:“罢了,少不了要走这一趟,明日我备上厚礼,去给晋世子道谢,谢他救你,也为你父亲的无礼赔罪。” 希望晋擎宽宏大量,看在她是妇孺的份上,不予计较。 见女儿有话要说,董氏快一步道:“你也不要再提是青芷把你捞上来的鬼话了,你祖母前头不是说过,不要自作聪明,没人是傻子,我也想明白了,实在不行,招个家世清白的赘婿也可,只要你觉得好,别的都不重要了。” 桑柔眼眶微热:“母亲---” “好了,不必说了,”董氏摆手,“之前是我和你父亲激进了,你也别怪我们,为人父母,不为子女好,又为什么呢。” 桑柔点点头,调整了情绪,缓声道:“我身子好差不多了,明日我陪母亲一道去见世子,有些话,还是女儿当面同世子说清楚,更妥当。” 董氏愣了下,沉思半晌,道:“想去就去吧,总归,也就见这么一面了。” 这一夜,心落定后,桑柔睡得也格外沉,到了次日,董氏过来唤她,她才将将醒来。 不比以往,董氏此时毫无心情,也不给女儿挑衣裳首饰了,只叫丫鬟把人拾掇干净整齐就行。 桑柔略微粉黛,也只为气色好看点,不失了礼数。 到了清晖园,守门的丫鬟进去通报,谌文闻讯,冷笑一声,正要前去把人打发走。 谌武从屋里走出,叫住弟弟,斥他一句:“世子还未发话,你做个什么主。” 谌文多情桃花眼里此刻尽是冷意。 “她们也配见世子。” 谌武一巴掌拍在弟弟肩头:“见不见,也不是你说了算,你给我站在这里,哪也不准去。” 说罢,谌武折身返回屋内,伺候主子更衣洗漱,并告知董氏母女在外求见。 晋擎看着谌武递过来自己常穿的玄色锦袍,却未接,指着箱笼道:“换一件淡色的。” 选了好几件,最终,晋擎自己也看腻了,换上一身雪青云缎锦袍,头束玉带,腰间挂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便再无多余点缀。 这么一穿,男人不易亲近的冷贵之气淡化不少,更添几许让人心折的清隽雅致。 谌武瞧着主子,心里有点异样,又形容不上来。 晋擎到时,董氏母女俩已在堂屋候着,见人来了,立马起身。 桑柔立在母亲身侧,屈膝唤:“世子---” 晋擎温声打断:“九表妹见外了,唤我表哥便可。” 桑柔恍若未闻:“承蒙世子抬举,可我并非---” 晋擎再次打断,望着身穿白底青葱碎花素裙依旧清丽无比的少女,眸底浮光掠影般闪动异色,声似山涧青石清越沁凉:“九表妹嫁鸡嫁狗不想嫁我,连声表哥也不愿意唤,看来,我必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才让表妹如此憎恶。” 这话就严重了,董氏吸了口凉气,眼角一瞥,示意女儿收着点,就是以后不往来,也不能把关系搞僵了。 8 属意 表哥? 桑柔曾经有多想这么唤他,可他不喜这样的称呼,她再有意,也无用。 人前,晋擎始终是不可亲近的,即便身为他的妻,桑柔也不能轻易近他的身。 桑有为和董氏在她面前勾勾缠缠的那些恩爱小动作,在她和晋擎这里是绝不可能有的。 世家冢妇,要的是端庄得体,面面俱到,不容许有丝毫的失态,稍有不妥当,连夫婿都要跟着蒙羞。 是以,桑柔嫁入晋家后,兢兢业业学做一个合格的主母,努力成为男人看重的贤内助,赢得晋家所有人的肯定。 但晋氏家族实在太大,一代代繁衍下来,枝繁叶茂,树大根深,无论嫡系还是旁支,绵延至今,人口超乎想象的庞大,想要获得所有人的肯定,几乎不可能。 但与她交好的那些晋氏女眷,在她身逝时好歹诚意十足地为她恸哭过,怎么看都比只落一滴泪的大司马有良心。 大司马那时候多威风啊,辅佐幼帝,拥兵百万,权倾朝野,世上再无人能出其右。 能得他一滴泪,她是否就该知足了。 可桑柔就是不知足。 她为了这对父子倾尽一生,几番身临险境,靠着命大化险为夷,可长此以往,殚精竭虑,心脉耗损严重,不到四十的年岁就已经油尽灯枯,日薄西山。 而她的夫婿正值壮年,意气风发,如日中天,即便离了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反倒没了阻碍,多的是更美更年轻的女子投怀送抱,享尽世间极乐。 站在晋擎的立场,好像也没什么不对,毕竟这段姻缘是她强求来的,而他只是没有拒绝,但也不表示他就从心里接受了她。 男人就是这样。 即便和枕边人没有感情,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跟人生儿育女,而桑柔不一样,她从一开始就抱有期待,且期待极大,所以,努力过后,却又落空以后,更难以承受。 无论多痴傻的人,历经一世的蹉跎和枉然,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桑柔迎上男人神色莫辨的目光,顺着他的意思唤了声表哥。 这一声唤出来,如他的意,于桑柔而言,也是彻底释然,真的只当他远房兄长一个,再无别的可能。 晋擎有不少表妹,姑母那边,姨母那边,多得他连名字都记不住,然而几乎每个表妹唤他,或多或少都带着别样的情愫,以及不可告人又遮掩不住的浅薄意图。 所以,他并不喜欢表哥这个称呼,也极少唤人表妹。 可唯独眼前这位,轻轻柔柔地一声表哥,语调异常平静,似深潭泛出点点涟漪,但转瞬之间便归于更深的静寂。 她对他是真的无感。 “那天,多谢表哥相救,不然我可能早就成了一缕水下亡魂,我父虽然势微,但也有能力所长之处,若有表哥能用得上的地方,我们也愿意尽绵薄之力。” 晋家几十万大军,不缺银子,却缺粮缺药材。 而这两样,桑有为都有本事弄到,且能满足几十万大军的需求。 前世,桑有为就靠着这两样,成功将女儿嫁入晋家。 今生,桑柔不想嫁了,但可以换个方式,以合作伙伴的关系,互利互惠,维持更长久的往来。 不管桑柔对晋擎有多偏见,她不得不承认的是,桑家唯有背靠晋家这棵大树,方能在这乱世纷争下站稳脚跟。 桑有安只能守成,练兵不行,打仗更不在行,一旦所辖四州被围困,他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见晋擎垂眸不语,似在沉思,忖度她话里的分量,桑柔再接再厉,以公事公办的口吻道:“我父名下所有田庄产粮如何,世子尽可以去打听,我父还从西域弄来不少好养活的作物,产量高,方便储存,且不易腐坏,切成片处理过后,做成干粮,最适合行军作战随身携带。” 还有药材,桑有为暂时还未涉猎,但桑柔脑子里已经有了清晰的采购计划,尤其是跌打损伤、活血化瘀以及止血生肤之类的,向来是军中必备。 到了这时,董氏心里尚存的一丝忐忑悉数消散,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女儿身上,眼里满是骄傲。 看看,她的女儿,多么的镇定果敢,在晋侯世子面前也能如此游刃有余,处变不惊地谈条件。 是她和夫君狭隘了,低估了女儿的实力。 女儿这脑子,可比不少男子都好使。 就连晋世子也被女儿说得有些意动了。 晋擎也确实如董氏所想,有些意动,但动的本身,是出于对这位桑九娘子的几分想要探索的好奇心。 须知,他对女子毫无探知的欲望,唯有这位是个例外。 尽管,一声表妹,于晋世子而言亦是极为拗口,但为了对女子的这点兴趣留存久些,晋擎愿意克服心里那点障碍。 晋擎指骨微曲,轻扣几面,不谈桑柔所言的粮草和药材,另起话头:“江南和江中虽有不同,但对女子操守的态度上仍是一致,我非有意冒犯,可也确实与九表妹有了接触,九表妹蕙质兰心,不愿与我为难,可为难的却是自己,九表妹可有想过将来该如何过?” 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他亲手搂着她上岸,看到的人不多,但也不少,但凡有一个说漏了嘴,桑柔在外的名声便很难好了。 被晋世子抱过的女子,又有几人敢娶。 晋擎的话,结结实实地说到了董氏痛处。 她感谢世子搭救的恩情,却也为此烦恼不已,因着心头的恼,她不管不顾道:“是有些难,但只要我们想,总有办法的,大不了,就寻个清苦人家,只要为人正派,招个上门女婿也不是不可以。” 闻言,桑柔将视线一转,看向身旁的母亲,眼里露出一丝松快的神色。 母亲总算是与她齐心了,一致对外。 不过,她自己更倾向立女户,嫁不嫁人,生不生子,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晋擎始终凝视着桑柔,没有错过她脸上一丝细微的表情。 招婿? 这对母女是真的敢想,不过以她们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事,也未必做不出来。 晋擎轻笑一声,眼眸溢着光,整张面庞都显得亲和生动了不少。 “我这倒有个不错的人选,就是不知夫人看不看得上。” 董氏也就随口一说,没想到晋擎还真的话赶话,当即怔住了。 桑柔反应更快,委婉拒绝:“其实我心里早有属意的人选,就是时机尚未成熟,还需再等等,表哥的好意,我心领了。” 见晋擎眼眸微微眯起,那股上位者的威严感已经有所显现,桑柔又补了句:“待到十拿九稳了,我会第一时间告知表哥,兴许还得沾沾表哥的光,请表哥替我保个媒。” 董氏深吸一口气,直盯着女儿,乖乖儿,你可真是敢说啊。 晋擎沉默稍顷,目光落在女子坦坦荡荡的柔美面容上,久久不曾收回。 保媒? 呵。 做梦。 9 隐忍 晋擎从未对女子有过这般不一样的感受,他竟一时形容不上心头翻搅的是何等情绪,在桑九小姐说完自己想说的正准备告辞,晋擎没打算多留,可仍有话要问一问。 “九表妹可在梦中梦过我?” 他倒是破天荒地被一名女子困扰了一宿。 那个梦里,她被他压在身下,红唇紧咬,隐忍的表情,十分迷人,他鲜少失控,却被她的样子所惑,不知疲惫地战了又战。 就算入了蛊似的匪夷所思,也不该唯他一人这般。 晋世子在儿女私情上头一回有了兴致,如他一贯的性子,并不想只有自己一人入局,而他梦里的姑娘在现实中却冷眼旁观,对他毫无感觉。 男人问这样的问题,其实过了,若是定了亲的男女关系,私底下这么问,还能勉强接受。 可两个并不相关,也没打算有所牵扯的人,这样问,就是失礼,冒犯了。 董氏更是没想到晋擎这种样样周到处处体面的世家公子,居然会问一名闺阁女子有没有梦到过他,实在是离了大谱。 按耐不住,董氏正要开口,却被桑柔拉住了,先出声道:“世子这么问,叫我如何回,世子将来娶了妻,问问自己的妻就知道了。” 她确实梦到过男人,但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将来的他,但无一回是让她愉快的好梦,每回梦醒,总要郁郁一阵。 她不知道他这样问有何意图,又是否,他也同她一样,但他的种种表现,又不像是有着两世记忆的样子。 桑柔更不想冒险试探,惹来男人更多的关注,她带着母亲起身,朝晋擎施了一礼。 “表哥恩情,我自当铭记,待到表哥将来大婚,必备上厚礼,贺表哥大喜。” 晋擎却不再言语,没什么情绪地望着礼节到位却又格外冷漠疏离的少女。 她不仅一点都不想,还急欲同他撇清关系,他就那么可怕? 终究,晋擎意味深长地道了最后一句。 “表妹想得深远,但来日方长,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变数。” 走出清晖园,董氏仍恍若如梦,半清醒半迷惑,是她老了,跟不上现在少年人的思想,还是他们变得太快,叫人摸不着头脑。 董氏经不住地偏头,看向依然气定神闲的女儿:“世子那话,到底何意?” 桑柔故作不解:“世子心思深沉,城府不是我们能想象的,他是何意,女儿又哪里能明白。” 董氏却突然悟了一下,内心五味杂陈,颇为复杂地瞧着女儿,却又说不得什么。 桑有为休整了一日,人也清醒了大半,去到后院寻董氏母女,却被告知她们出门了。 桑有为问她们去哪了,丫鬟支支吾吾地,说夫人不让说,显然不准备让桑有为知道。 没法子,桑有为只能等,饮了差不多两壶清茶,上了好几回茅房,终于等来了心心念念的一对母女。 “你们这是去哪里了?让我好等。”唯恐二人出事,桑有为提着心,惴惴不安,见到母女俩完好无缺地出现,方才放下了心。 董氏见到罪魁祸首,更是没好气道:“还能去哪,自是给你收拾烂摊子去了。” 桑有为愣了下,随即明白过来,急道:“要你们女儿家收拾什么,再说了,□□,也没什么不对,琢琢不愿意,难道是假的,不把话说绝,人家还以为我们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这么一说,倒也有点道理。 但董氏还是气:“亏得晋世子不是个计较的人,不然,如邓世充那等为了霸业连自己老丈人都敢杀的狂徒,明日这时候,我们就得烧香来看你了。” 桑有为也知自己过了,面色讪讪,摸了摸鼻头,赔笑脸哄妻开心。 桑柔一旁看着,默默别开了眼,不忍直视。 有男人哄,董氏也气不了多久,捶着男人胸口问:“琢琢未来夫婿,你可得打起十二分的心神,给我挑个最好的,不说有多权势,但一定要疼她爱护她,事事以她为先。” 要做到这,其实更难。 但董氏显然受到了女儿影响,宁缺毋滥,不将就。 桑有为有被难到,他是男人,深知男人劣性根,他自己这个例外同人应酬时没少被人笑话,说他惧内,连个歌姬都不敢碰,不算个真男人。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董氏的好,只有他懂,他也不想对外分享。 为了安抚董氏的情绪,桑有为只能一口应下,脑子里已经走马观花地开始挑人。 认识的是多,然而能让女儿依靠终生的,却数不出几个来。 次日,老夫人把桑有为一家三口都叫去瑞福堂用早食。 老夫人早年吃过不少苦,不是特别讲究,一家人围坐桌前,时而说上几句,嘘寒问暖地,也是家宅和乐的一种体现。 不似晋家,比起和乐,更重体统,老老少少小小,一律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贯彻到底。 桑柔初初嫁过去,也是遭了不少罪,在她认为不算事的事儿,到了晋家长辈眼里就是不可忽视的错,也因此,三天两头地,不是抄书,就是手心挨几板子。 而她的夫婿,也没几句宽慰的话,只会坐在一边,看她抄完了,再把她誊写的家规拿过去,一一同她解释,她该如何做,才是对的。 所以,她的过去都是不对的,娘家的所有,全都被否定。 唯一值得肯定的,怕也就是她父亲日复一日为晋军提供的优质粮草。 老夫人看出孙女的异常,关怀地问:“琢琢近日怎么了,总是心不在焉?” 董氏忙替女儿答:“许是病了一场,还未完全恢复,气力不济。” 绝口不提落水那一遭,唯恐老太太扯到晋世子身上。 桑有为看看身旁的妻,没说什么,但仍是免不了地轻哼了一声。 老夫人瞧在眼里,亦是叹了口气:“你们不提,我也不想问,但不问又不行,毕竟对于琢琢一个闺中女子,出了那样的事儿,总要吃些亏的。世子能娶她当然最好,可我也瞧出来了,你们确实没这个意思,世子那边也不愠不火的,我一个半边身子将要入土的人,又能说什么呢。” 到底是历经大半辈子的人,老夫人还算看得开,唯一的担忧,便是孙女的闺誉。 老夫人把筷子一撂,一脸认真道:“我有些话,你们先听着,愿不愿意,就看你们做父母的怎么想了。” 一家三口哪敢不愿意,也跟着搁了筷。 “咱们家还是有些人的,尽管我已经敲打了他们,但人心隔肚皮,指不定哪天说漏嘴,或者喝多了,就把这事传了出去,都还两说。再有,琢琢正是当嫁的好年华,这时候说亲,选择的余地也大,实在拖不得,你们做父母的务必要放到心上。” 桑有为和董氏连连应是:“劳母亲挂心了。” 话语稍顿,老夫人缓了口气,看了不作声的孙女一眼:“你们做父母的,可能更倾向于把女儿留在身边。” 桑有为立马道:“是呢,以我们家的条件,招个赘婿也不是不可以。” 老夫人笑了笑,却道:“招个赘婿就能了事了?往后,大家都住在一起,有个什么流言蜚语,知道也快,一个上了门的男人,真的就没点脾气?真的就一点都不在意?要是一点都不在意,你们能放心?” 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赘婿熬死了岳父岳母后本性暴露,将年老珠黄的妻赶出家门,将家产占为己有,又另娶了年轻貌美的女人。 外人听着也只唏嘘这家人有眼无珠,又有谁会闲得无聊,打抱不平呢。 老夫人这么一说,桑有为和董氏你看我,我看你,犯难了。 桑柔却不纠结:“为何非要嫁人,我可以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待到宥弟弟学成,娶妻了,我把他的孩子当我自己的孩子养,不也一样。” 桑有为和董氏成婚多年,只有一女,老夫人不催,族中长辈们意见颇多,找桑有为提过不少次,劝他纳妾,把二房香火承袭下去。 桑有为顾念董氏,没答应,又被长辈念得烦了,索性从族中挑了个父母双亡的堂侄养在自己名下,也算是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 桑宥自打五岁就被桑有为送到余杭最知名的学堂,逢年过节才被允许回来,桑有为待此子严苛,却也出自真心地培养,他走不了的仕途,希望此子能够闯出来。 桑宥人不在家,书信却没断过,尤其和桑柔感情甚好,姐弟俩相差也不过三四岁,比起父母,更有话聊。 上辈子,她的弟弟学成后,为了她,入了晋家门下,几次重大的战役,进言献策,立了不少功劳。 她在晋家的地位能稳,父亲和弟弟的全力支持,不可或缺。 这一世,她不嫁晋擎,却也仍希望弟弟能够投靠晋擎,在知人善任这一块,这世上能比得过晋擎的,数不出几人来了。 老夫人是很乐意看到姐弟俩互相扶持的和睦画面,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毕竟桑宥娶亲后,身边最亲的不再是姐姐,而是他的妻。 弟妹愿不愿意让大姑姐帮着养孩子,又是另一码事了。 “不管你们想不想听,我还是想说,该嫁的时候得嫁,且最好嫁远一点,找个同金陵这边没甚往来的,也就不用担心那些风言风语传过去了,还有,世家大族,规矩严苛,也是好事,起码不会亏待正妻,更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缺德事。” 桑有为听进去了,忙道:“母亲所言甚是,儿子也这么想的,江东谢家,江北许家,都还不错,儿子也有遣人打听,必然给我们琢琢挑个最好的。” 老夫人略一思量,缓缓道:“我少时有个玩得好的手帕交,便是嫁去了江北许家,你们也别太急,待我写封书信,和人联系上,再作打算。” 董氏眼睛一亮:“母亲挑中的,必然好,那就有劳母亲费心了。” 江北许家? 桑柔想了许久,终于有了点记忆。 许家行事十分谨慎,固守一方,谁也不得罪,是个彻头彻尾的中立派,待到大势所趋,晋擎为胜,许家态度也明确了,主动示好,俯首称臣。 这样的人家,不说别的,在明哲保身这一块,却是个中好手。 10 送别 这一日,晋擎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米饭未进过一粒,茶水早就搁在桌上,就看这位一想事情就极为专注,到了废寝忘食地步的主能不能感觉到渴了。 谌文忧心忡忡,几次想冲进去看看,却被兄长拦了下来。 谌武不是很急:“你这是年岁越长越沉不住气了,世子陷入冥想,哪回时间短过,最长的那回足足在房间里关了三天两夜,晋侯也没见说什么,还叫我们只管收好,不要进去打搅。” 他们家世子,文武通达,涉猎广泛,乃旷世奇才,行事异于常人,才能愈发显出世子的不凡,他们只管跟随就是。 终于,当日夜幕拉下,新月如钩,高挂枝头。 晋擎打开房门,月光洒落下来,一身的清辉。 兄弟俩满眼崇敬地立在门口,静候主子指示。 “收拾一下,明早同老夫人告别。” 兄弟俩一愣,随即喜道:“我们这是要回江中了?” 晋擎淡然一笑:“江南多水乡,人杰地灵,总要四处走一走,这一趟才不算白来。” 兄弟俩互看一眼,心里了然,世子这是放弃桑家,不打算做无用功了。 就说了,那桑九娘子虽然有着世间少有的美色,可他们世子是要建不世功勋的顶顶人物,又岂会如凡人那般被美色迷惑。 晋擎要么不做决定,做了,就不会再改。 次日一早,他带上礼品,再次来到瑞福堂。 桑柔被董氏撵着过来,做个孝顺的孙女,以期老太太给她寻一门如意姻缘。 桑柔半是玩笑,说董氏就会做表面功夫。 董氏也有她的理:“表面功夫都不愿意做,谁又看得到你的真心。” 桑柔一听,竟然有几分道理,也就不再说什么,被迫起个大早,陪老太太礼佛,做早课,再用早食。 却不想,刚用过早食,人还来不及离开,晋擎就来了。 桑柔已经避不开,只能不声不响地坐在老太太身侧,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谁料,晋擎跨过门槛,进到屋里,第一眼便扫到了那个垂首低眉,看似乖顺,实在心思大到没边的小娘子。 问候过老夫人,晋擎也没迟疑,朝着小娘子唤了声表妹。 这一声,没把表妹唤得抬头,倒是把老夫人惊到了,老夫人视线一转,看向身旁的孙女。 桑柔被一道道复杂不明的目光盯着,装不下去了,只能不紧不慢地抬起了头,回了声表哥。 这一声,唤得不情不愿。 屋里没一个傻子,反倒精明得很。 晋擎却似无事,还能朝桑柔笑一下,便如雪霁天光,眸中溢彩,整间屋子都好似亮堂了起来。 上辈子,他有对她这样笑过吗? 有吗?没有吧。 大抵是太少,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桑柔垂下了纤长的眼睫,将所有的心事全部遮掩下去,不让人窥见半分。 老夫人适时出声,打破这难以言喻的氛围:“难为世子了,一早就来看望我这老婆子。” 晋擎手稍稍一抬,谌武将礼物奉上。 “晚辈在贵府逗留多日,承蒙诸位照顾,感念万分,今日备上薄礼,特向老夫人问别。” 一听晋擎要走,老夫人诧异的同时,也微微松了口气。 即是来礼别,老夫人也不好不收,只是面上仍要客套一句:“世子有心了,若无别事,多住几日也无妨。” 晋擎笑笑:“谢老夫人体恤,往后还有机会。” 这话,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老夫人不好接,也只能笑笑。 老夫人正要把老大或者老二叫一个过来送送世子,以全这最后的礼数,晋擎却温声回拒:“不劳烦两位长辈,就由九小姐送我一程便可。” 闻言,桑柔没能忍住,抬眸看向男人。 晋擎却没有看她,面上从从容容,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哪里不对的地方。 这种时候,老夫人也不可能问孙女愿不愿意送世子,毕竟人家都要走了,再说,这两人也不是什么特别清白的关系。 大白天的,又有下人跟着,又能出什么事呢。 老夫人默许了,桑柔不得不起身,走向了男人,却在快要到达他面前时,小脚一转,从他身边掠过,声音依旧软软柔柔:“世子请。” 叫人发不出半点脾气。 晋擎也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展现着一个世家公子应有的风度,礼让桑柔半步,随她一同绕过跨院。 从这个角度看女子,晋擎也是新奇,只见那柔美的侧脸,细白的脖颈,还有发髻上散落的丝带,轻轻柔柔落到了颈边,无一不是娇的,美的。 微风一拂,那丝带飘飘扬扬,晋擎看得入迷,不觉伸出了手。 “我就不,我就要在这玩,你们来抓我啊!” 正经过一个路口,迎面冲出来一个半大不小的孩童,桑柔脚下一个急刹,上身没能稳住,摇晃着欲倒。 身后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托住她的双肩,助她稳住了身子,站好。 桑柔站稳后,当即挪了双脚往旁边一退,嘴上说着感激的话,身体却不是那回事。 晋擎默默收回僵在半空的两手,未再言语。 桑柔看清差点撞到自己的冒失鬼,不由脑壳儿疼,她这十一弟,当真是跟自己犯冲。 十一见到桑柔,也不喊姐姐,冲她嚷嚷:“你挡我路了。” 然后,撒腿又跑向别处。 丫鬟婆子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欲哭无泪:“十一少爷,您可不能再乱跑了,不然三夫人真要拿我们问罪了。” 独苗苗被三夫人宠坏了,不知天高地厚,小霸王一个,不好学问,就只会瞎胡闹。 老夫人看三房得子不易,也就睁一只闭一只眼,结果这一纵,再想把人性子扭回来,就难了。 桑柔这回是真的有被气到,指着丫鬟婆子道:“你们几个人,拿一个半大的孩子没辙,羞也不羞。” 丫鬟婆子满脸无辜,她们只是下人,哪敢真的把主子怎么样,要是人跑到三夫人那里,说她们欺负他,她们更加吃不完兜着走。 桑柔也知下人的难处,想管管不了,顺了一口气后,一眼扫过,看到小十一已经跑到假山那边,两短腿一蹬,就势要爬上去。 丫鬟婆子急得直喊祖宗哦,拔腿奔过去。 桑柔唤来一个力气大的家丁,要他帮着丫鬟婆子一起,把十一少爷绑回去。 家丁:“绑绑----” “他若喊叫,就用麻袋对着脑袋罩下去,到了三夫人那里,就说是我的主意,我救过十一弟,他不知感恩,还冲撞我,身为姐姐,我有责任教导这个不懂事的弟弟,何为兄友弟恭,孝悌之道。” 九小姐发了话,一力将责任扛下,下人们再无顾忌,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直把十一撵得嗷嗷叫,没几下就被几人止住,五花大绑倒不至于,不过小胳膊小腿的,被几个成人压制,也真就脱不了身。 出了这口浊气,桑柔只觉心胸都开阔了,全然忘了身边还有个一言不发却始终在关注她的男人。 等到意识过来,桑柔仍是神色如常,只露出一丝赧然:“弟弟不成器,叫世子看笑话了。” 晋擎却道:“有你这样的姐姐,是福气。” 桑柔微扬的唇角僵了下,她听不得他夸她,一夸,她就起鸡皮疙瘩。 她都凶成这样了,他还夸得出来,不愧是干大事的人,信口就来,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终于行至大门口,桑柔的任务完成,正待松口气,不料,已经跨出门槛的晋擎突然一个转身,深深凝着桑柔。 “表妹对我有偏见,又怎知我想不想。” 说完,不等桑柔反应,晋擎走向已被家丁牵到外头的爱马,长腿稍一用劲,一个流畅的动作过后,轻松上马。 桑柔倚在门边,望着路当中油光水亮,健壮结实的枣红大马,犹在回忆。 这马老死在马厩那天,男人也在马厩住了一宿,次日一早,眼睛都是红的,不知是熬夜熬红的,还是哭了整整一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可惜,他伤心的是,伴他上过战场,杀敌无数的老伙计。 而不是独守空房,日日盼他归的贤内助。 11 能装 晋擎人是走了,但桑家依然有不少人惦记着。 小秦氏有些不能相信:“怎就走了,这还没好好送人家。” 桑有安求之不得,冷哼:“堂堂晋家世子,多的是人示好,用得着你来送。” 桑翘则又是好一阵的难过,情难自已地抹着泪儿:“表哥他为何就是看不到我,我也不丑啊。” 桑有安再次被女儿气笑:“男人要是只看你美丑就决定娶不娶,这样的男人,你也休想嫁。” 他第一个不答应。 桑翘又有委屈了:“表哥他不以貌取人,父亲也没帮女儿求亲的意思。” “对,他晋擎若没十足的诚意打动我,桑家的姑娘,他一个也别想娶。”桑有安把话放在这里,也是明确表态了。 不止是自己没戏,别的姐妹也一样,桑翘心里才好受点。 次日,桑翘又跑去找桑柔说这事,话里多少有点埋怨:“我不明白,我父亲为何就是看不得世子。” 看不得,和看不上,是两码事了。 晋擎此人,放在哪里都是一个极大的威胁,哪一方的掌权者都不可能放心,唯恐引虎入室。 自古以来,成大事的大多心狠,位极之后,舍弃妻族,扶持新势力的例子不是没有。 桑有安熟读史册,不得不防。 桑柔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人都走了,你再想那些也无济于事,不如多看看别的郎君,即便比不上晋世子,也差不到哪去的。” 桑翘仍是黯然:“哪有如意的,差远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就会遛鸟遛狗满街晃悠,别说杀蛇,叫他们杀鸡,都能怕得直叫。” 这点,桑翘又看得透透。 桑柔也这么以为。 别说桑翘,本地的郎君,她也瞧不上。 桑柔耐着性子陪桑翘聊了会儿,有一句没一句地,直到董氏过来,桑翘见她有点怵,才施施然告辞。 桑柔打趣:“母亲您还是对七姐姐多笑笑,不然她瞧见你,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 董氏不以为然:“她若不是心虚,又为何惧我,十六岁的姑娘了,早该定亲了,结果到现在还没个影儿,就做着不切实际的梦,再拖个一年半载,便是刺史的女儿,年纪一大,也未必能寻到多好的亲事。” 董氏就事论事,桑柔却不想听这些,以免这把老姑娘的火烧到只比桑翘小一岁的自己身上。 桑柔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母亲,开药铺的事儿,您同父亲说没?” 董氏见女儿对亲事不上心,不免没好气道:“年纪大了,忘了,记不住。” 桑柔顿时无语,好一阵,她才挽着董氏亲昵道:“母亲,您就行行好,帮我同父亲说说吧,不说多了,就一间铺子,先做做看,兴许又是一大商机呢,您也说了,父亲无官身,将来我和弟弟的底气,就在这些产业上了,产业做大了,自然就没人小瞧我们一家子了。” 道理是这样讲的没错,可凡事都要徐徐图之,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 董氏叫女儿莫急,待她的亲事定了下来,再作打算。 董氏更在意女儿的亲事,稍高兴道:“江北许家回信了,说还有个嫡次子尚未婚配,老太太寻思着要么我们这边派人过去看看,再打听打听这位嫡次子的为人,或者他们那边派人前来,最好这位嫡次子亲自来一趟。” 桑柔本就对许家没什么印象,更不论长子和次子了。 桑柔也有她的坚持:“我可以答应同人相看,但母亲也必须答应我开药铺的事,不然我自己去找父亲。” 董氏说她大了,不让她动不动就往前院跑,桑柔也听母亲的话,可有时候,太过听话,也未必对。 正说着,桑有为倒是自己来后院了,人还未见到,声就先闻了。 “好啊,我就说哪有男人不贪色,这晋擎也只不过比寻常男人更能装罢了,年纪轻轻的,把所有人都骗了。” 没头没脑的话,使得母女俩互看一眼,不明所以。 桑柔更有种忐忑的心情,该不会晋擎改主意了。 董氏急着把夫婿拉回来,问他怎么回事。 桑有为满面得意:“就是那幅画,我挂在书房里,还被你骂过了,说我不该,可我的夫人啊,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董氏一头雾水:“你就不能一次把话说清楚。” 桑有为拊掌大笑,分外解气:“就是女儿那幅画,我去取,谁料世子已经瞧见了,还夸我们女儿天姿国色,临走时,又留了一幅字画。” 说着,桑有为命管事将字画展开。 夫妻俩也有入手古玩的爱好,跟桑有安不同,他们不为收藏,而是纯粹的商人头脑,只想着奇货可居,将来市场行情好了,卖个更高的价钱。 这幅字画价值几何,夫妻俩看上一看,就能有个判断。 晋家不愧是千年世家,随随便便送幅画,都是市面上难得的珍品。 身为商人,这样做生意,亏得裤兜都要没。 只能说,应了那句话,千金难买心头好。 可世子在府上时,也没看出他对女儿有多在意,却在临走时,又整出这么一出。 董氏抚额,转头问女儿怎么想。 桑柔对这幅画的兴趣更大,叫管事把画留下,放她这里。 如今的她已经很懂得居安思危,将来若真有困难,将这画低价卖了,也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董氏见女儿一副完全不上心的样子,除了叹气,也说不得什么。 桑柔见父亲来了,更是抓紧时间道:“父亲,我挑了几个地段,您看得怎么样了?还有掌柜,药师,药童,您可得留意,不拘身份,只要有两把刷子,本分,实在的。” 女儿不思嫁娶,倒对做生意感兴趣,夫妻俩也是无奈。 桑有为宠女儿,见女儿兴致正高,不忍扫兴,脑子一转,忽而道:“不如过两天,你陪父亲一道去外面看看,挑个你满意的铺面。” 这个药铺,桑有为是打算给女儿做嫁妆的,自然得女儿满意,将来管理铺子的也是女儿自己。 桑柔求之不得,跃跃欲试。 唯有董氏心情复杂,矛盾极了。 女儿有主见,有魄力,不算坏事,可一个闺阁少女,不在家中做女红,只想着往外跑,这还能不能嫁出去了。 入夜后,晋擎主仆在郊外的一处驿馆下榻,无论进出金陵城,这里都是必经之处。 将笔墨搁于案上,晋擎摊开了画纸,竟是凭着过人记忆在仿那幅美人图。 谌文一眼望去,很是不解。 桑九娘子是美,可比她更美,家世更好的,也不是绝对寻不到,为何世子偏偏就对此女上心了。 谌武从浴房出来,见弟弟犹在发愣,自背后拍了他一记:“还傻这做什么,弄点清酒来,再叫几样下酒的菜,世子待会要小酌。” 除了世子,谌文最听的就是兄长的事,收回闷闷不解的思绪,起脚出屋。 到了二楼当头,经过最后一间厢房,正要往楼梯那走,忽而,谌文脚步放轻,似无声无息的猫儿,隐在立柱一旁,静听屋内的声响。 “公子可听闻过袁祚这一号人物?” “你就直说,少卖关子。”男人声音懒懒的,听着年纪不大。 “袁祚可是闻名天下的相师,凡是被他看过面相的人,几乎无一不准,如今被困西京的皇后,也是少年时被他看过,说乃凤身,果不其然---” 男人兴趣不高,略带嘲讽:“凤身又如何?落难凤凰不如鸡。” “公子可不能这么想,只要晋家在的一日,这位皇后迟早翻身,更何况她还有太子傍身呢,晋家绝不会置这对母子于不顾。” “那是他们晋家的事,和父亲要我娶桑家女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话里听得出抵触的情绪。 “所以,小的才提到这位袁大师,五年前,袁大师路过金陵,被桑家邀请到家中做客,顺道给桑家女眷看了面相,当时没说什么,可后来,袁大师同人约酒时说漏了嘴。” “说漏什么,桑家女也有凤命?” “也没直说是凤命,只道桑家众女,有一女面相清奇,骨相俱佳,必然贵不可言。” 闻言,男人的反应却是轻呵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 “公子啊,您可不能不上心,大人发了话,桑家这门亲事,必须成,不成的话,公子也别想回去了。” 男人又是一声呵,仍是不太上心的样子。 谌文心事重重地下楼,拿到了酒水和吃食,快速回屋。 晋擎已经坐到了榻上,披散一头黑亮如丝缎的长发,几上油灯照着男人白如脂玉的面庞,仿佛神祇昭华无双。 谌文愣愣看着,直到晋擎握着杯盏,一声道:“有话就说,无话,自去休息。” 谌武警告地看了弟弟一眼,提醒他失态了。 12 避着 最终,谌文权衡再三,有所保留,隐去桑家女贵不可言那段,只把对男子身份的疑惑道了出来。 “这主仆二人听口音,不像是江南本地的,能够和桑家说亲的,地位想必也不低。” 晋擎吃了点酒,便无甚兴致了,把杯盏一放,抬眼看着谌文问:“可有听清,他要议的是桑家哪位娘子。” 谌文仔细回忆半晌,摇头:“倒是不曾明说,想必还未完全定下来。” 数来数去,桑家最有身份的,还是桑七娘子。 不过若看别的,譬如容貌,那就不一定了。 谌文也就想想,可不好说出来,主子对桑家九娘子的心思尚不明确,能不提,还是别提了。 晋擎沉默半晌,就叫人歇去了。 然而到了后半夜,正是熟睡的时候,一阵铺天盖地的剧烈敲门声,伴着男人粗犷的叫嚷,把不少人都吵醒了。 驿差披着外衣匆匆忙忙跑过去开门,正要埋汰两句,一把夜色下闪闪凛凛寒光的大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开个门还这般磨磨蹭蹭的,是不是皮痒了,活得不耐烦了。” 驿差不由得身子一抖,心口一缩,颤着声道:“小的怠慢,爷您手悠着点,刀剑无眼,可别伤着了。” “荣威,不得无礼。” 一个略显沉郁的声音从男人背后响起。 男人当即让开了身子,将人迎到前头,控制着脾气,声仍然粗道:“还不把你们这里最好的房子开出来,再准备好热水和香茶,我家主子赶了一夜的路,可得好好歇着。” 驿差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实在不巧,这几日入住的客人多,二楼的厢房已经满了,一楼倒是还有两间空的,离厨房近,吃饭方便,要不请这位爷凑合凑合。” “我说你这小子是不是真的皮痒了,敢叫我家爷凑合---” “行了,荣威,别废话,赶紧安排了。” 魏明恩沉着一张脸,并无多少耐性,赶了许久的路,人已经疲惫至极,只想有个房子尽快歇下,不愿再折腾。 见主子是真的不介意,荣威也说不得什么,只把驿差唬了一顿,叫他把最好的都拿出来,不得怠慢。 进了屋子,荣威殷勤地忙前忙后,魏明恩却是看他有点烦,一脚踢掉靴子,让他离自己远点。 荣威瞧着主子脸色,有心劝道:“爷,奴才说句不该的,您这脸色给奴才看,奴才乐意,可到了桑家,见了桑家人,就使不得的,大人可是将您当亲儿子一样看待,他让您娶桑家女,也是为您着想,您可不能辜负大人的一番好意呢。” “更何况,桑家女有美名,兴许不比表小姐差呢,您见一见,没准就喜欢上了。” 魏明恩一声冷笑:“在你眼里,爷就是那等只看美色的不入流之辈。” “不不不,奴才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闭嘴吧你。” 次日,被扰得没睡一个整觉的谌文去到厨房,拿早食的同时,顺道套套驿差的话。 驿差正是苦闷,有个人问,正好诉诉苦:“这位爷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头,大晚上拿着个刀,要打要杀的架势足得很,不过他们好像只住一晚上,到午时就退房了。” “确实不该,出门在外,可不兴这套,”谌文笑笑,不经意道,“他们这是去往金陵的路上,还是离开呢?” “该是去金陵,听口音也不是本地人,”驿差倒是没什么隐瞒,“近日住店的口音很杂,听着好像五湖四海的都有,分不清哪是哪了。” 谌文却道:“金陵这样的上州,五湖四海的云集,也不稀奇。” 又同驿差闲聊了几句,谌文就带着吃食回了房间,把打听到的消息告知主子。 谌武看了看主子,轻声问:“我们要不要多留几日,最近入金陵的人不少。” 普通人也就算了,可就怕这些人不普通。 晋擎手在棋盘上抚了一下,把自己下了一半的棋局打乱,看了谌武一眼,道:“再多留两日。” 接着,他又看向谌文问:“安插到桑家的人,可有递消息出来?” 谌文忙回:“尚未,我这就催催。” 桑府。 老夫人几乎同时收到两封拜帖。 一封来自她期盼的许家。 一封则是魏家。 桑有安拿过魏家的帖子,叹道:“我还以为这魏延平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居然还真的把自己侄儿叫来了。” 说罢,桑有安看了看一旁的弟弟:“你是怎么想的,上回魏延平在宴席上就说了,要替他的侄儿求娶你女儿,如今人已经在来的路上了,你不如相看相看,魏延平膝下无子,保不齐将来的家业都是要留给自己侄儿的。” 桑有为还惦记着带女儿出门看铺子的事,有些心不在焉,恩了声,态度敷衍。 桑有安看了来气,提高语调:“二弟难道不满意?魏家侄子配你女儿,已经是上上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当心挑花了眼,最后一个好的都捞不到。” 桑有为这才有了点反应,看向兄长,笑呵呵道:“既然是个好的,那就兄长先相看,七姑娘比我家的还大上一岁,要说亲也是先紧着七姑娘,这魏公子要真不错,跟七姑娘不是更配。” 配什么配?他女儿自然值得更好的。 桑有安还有话要说,桑有为已经先一步站起:“铺子里还有事,我就先走一步了,等两位公子到了,兄长再叫我,费心了。” 瞪着脚底抹油,一下子就跑没了影的弟弟,桑有安转头望向老夫人:“母亲你也看到了,不是我不为他好,是他混不吝,不知好歹,对他再好也是白费。” 老夫人仍想和稀泥:“你弟弟要真有那个聪明劲,也不会考不上功名了,还得你这个哥哥费心,多帮衬。” 闻言,桑有安心头烦闷,只哼了哼,再未多话。 换了身男装的桑柔早就候在院子里,等着桑有为来接她。 一看到桑有为的身影出现,桑柔立马迎上去:“父亲,您可算是来了。” 桑有为微喘着气,临出发前,仍不忘道:“就这一回,你看好了,铺子定下来,往后就得安心在家里待着,许家和魏家的公子不日就要到了,你可得避远些,再不许任性了。” 桑柔闻言也是一愣。 一来,来两个。 “他们都是来说亲的?” “说亲自有长辈和媒人,他们不点破,咱们就当人是来做客的。” 桑有为这回倒是拎清了。 13 算计 说是看铺子,桑柔别的地方不考虑,只去老门东。 这里商贾云集,三教九流,各种混居,街道上大大小小的商铺,还有颇具规模,琳琅满目的集市,白天黑夜连轴转的热闹,熙熙攘攘最不缺的就是人气。 桑柔一身靛蓝袍服,面上涂了层粉,肤色稍显暗了那么一点,但搁人堆里,依然是个唇红齿白,秀气非常的美少年。 一路上,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 一酒肆二楼靠窗的雅间,许缙倚在窗边,一手提着酒壶,仰头饮上两口,眼眸一转,尽是肆意之色。 瞥到糕点铺前排队等着的秀美少年,许缙目光顿住,停在少年身上许久,待到门开了,陈舸走进来,他头也不回,叫人赶紧过来,指着楼下异常打眼的少年。 “你说我把这小子弄回去,给六妹妹当上门女婿,她定然会欢喜吧。” 陈舸听得心头直抽气,把那过于秀美显得弱不禁风的单薄少年看了又看,越看越不对。 “公子,您还是别想了,我怕您弄回去,六小姐会哭的。” 许缙不懂:“为何要哭?她不就喜欢这种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空有一张漂亮面皮的白斩鸡,我挑了一个这么白的,她该感谢我。” 陈舸不置可否,沉默半晌,才道:“公子,别的不怕,就怕弄巧成拙,好心办了坏事。” “何故?”许缙来了兴致,挑眉望着面上神色一言难尽的随扈,定要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陈舸指着楼下的少年,颇为无奈道:“若是真男儿,弱就弱了,好在物件齐全,可要是本就缺的,易钗而弁,图个乐子,那就没得意思了。” 听到这里,许缙还有什么不懂。 唇红齿白的少年,原来是女郎。 许缙却并不是个轻易就被说服的性子,他的目光随着在街市上闲晃的少年游走,眸底的审视意味越发浓厚,将那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个遍,尤其腰腹那里,再看走路的姿态,吃东西的样子。 陈舸不说还好,一挑破,他再看少年,倒确实越看越像女子。 许缙微扬了唇:“可惜了,六妹没这个福气了。” 一点兴致消散殆尽,许缙转过身,背对着窗,面朝房间,把空掉的酒壶扔给陈舸,示意他续上,再无半点探看外头的闲趣。 见主子对去桑家拜访的事儿半点不上心,陈舸不由得有点急了:“公子,现在不是您操心六小姐婚事的时候,如今最紧要的是您自己的亲事,邓家搭上了靖王,建立了新朝廷,野心昭昭,无人不知,再任由他们做大了,以后江北谁还记得许家,恐怕所有人都要唯邓家马首是瞻了。” 袁祚的批言从未错过,他说桑家女命贵,那就不会有误。 他们都已经来到这里,算是占了先机,就不该空手而归,白白让大好机会溜走。 自己这个侍从,样样都好,唯独一点,太啰嗦。 许缙自己想是一回事,被别人念着推着又是另一回事,他长袖一摆,手往窗外一点,少年早已不见了影踪。 “要我娶也不是不行,若是方才那个你说的假男人,兴许还能入我的眼。” 闻言,陈舸一愣,心头一阵发苦,愈发无奈道:“公子,主公说您在外面忘性大,要我时不时提醒您,省得您在外头玩忘了形,不知道什么是该做的正事了。” “好了,就你话多,人都已经在这里了,还急什么,待我多观察几日,将这金陵摸熟了,再作打算。” 许缙漫不经心的语调,浑不在意,惹得陈舸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却也再说不得什么。 桑柔游出了兴致,到一家摊贩前买了两份梅花糕,递给桑有为一份,却被他推了。 “留着给你母亲带回去,多买几份。”男人大多不爱这种黏腻的玩意。 话落,桑有为又道:“等回去了,你母亲问起来,你就只说看铺子,为何出去这么久,是因为总也看不中特别满意的。” 桑有为最怕的就是媳妇念叨,父女俩出门前,董氏就反复念,不可在外逗留太久,选中了铺子,交给家里掌柜或者管事去谈,父女俩少在外面晃荡。 外头热闹是热闹,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谁知道有没有包藏祸心的歹徒浑水摸鱼。 桑家在这城里可是独一份的存在,里里外外的都要防。 前头不就有哪个州的官员在自己家门口被歹人刺杀了。 皇帝都在别国扣着回不来,死几个官员,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被桑有为催着,桑柔仍是不紧不慢地吃完梅花糕,走在大街上,闲庭信步般随手一指,对着一家门口排满了人的油饼铺子道:“父亲,这家铺子如何?人气够旺吧。” 桑有为不用看就觉没戏,这条街的铺子几乎都是稳赚不赔的,尤其这种开了几十年,口碑已经打出来的老字号,扣掉店面费税费人工各种开销还能赚不少,更不可能轻易转让铺子。 桑有为拉着女儿往外走:“你是看到好的就要,也不管要不要得到,这里没合适的了,我们去隔壁街看看。” 换条街兴许还有戏。 再说,药铺这种特殊营生,未必就要开在闹市,人生起病来,只要不舒服了,不管开在哪,总能找上门来买药。 桑柔却有自己的主意:“父亲未试过,怎么就知道不可以。” “还用试,”桑有为嘴巴一吹,两边胡子翘起了一半,“这里起码一半商铺都由你的老父亲我作过保,最长的也有十年了,还完的,还欠着的,没一个找我说要卖或转的,你父亲我盯了十年,就等着捡几个漏子,可你看看,我捡成了没?莫说肉了,就连半点油子也没捞着一丁点。” 桑柔还是头一回听到父亲说这些,不由惊讶道:“父亲您担了这么多店,就不怕他们还不上,垮了或者跑了,债务全都摊您身上,还是说,您留了后招?所以,您才看好他们,愿意给他们作担保。” 听到这话,桑有为看着女儿的宠溺眼神里,又透着一点我女儿就是这么聪明别家没得比的得意。 “你要学做生意,这种事儿就绕不开,我们给人做担保,当然也不是白担的,这费用,我可一分钱都不能少收,还得白纸黑字,请个官差作见证,是亏是赚,后果自负,我不多拿一个子,真亏了,也轮不到我来垫。再说了,能在这里做生意的,哪个是赤手空拳,一穷二白的,家里总有房子铺子田地或者别的吧,再不济,还有人,要我帮还钱也不是不可以,人到我家里来,用工钱抵债,什么时候债清了什么时候就能走,一辈子清不了,那就在我这里干到死。” 还别说,到桑家来干活的,真有不少这样的,欠了桑家的钱还不了,只能把自己卖了,或者卖儿卖女,用来抵债。 桑柔也有她的顾虑:“府里的人已经够多了,昨儿个母亲都还在说,院子里杵了一堆人,都在那傻站着的,真正需要干活的也就那几个,平白养不少闲人出来,人家也未必感激仁厚的东家。” 桑有为倒是不担心:“你不是要开药铺,这一旦开起来了,用人的地方还真不少,总有他们干活的去处,闲不了的。” 桑有为做生意的头脑,桑柔是极为佩服的,她不似董氏那么担心,更记挂的唯有她的药铺开在哪里。 “闹市就这么大,店铺就这么些,人人都来惦记,抢得过来吗,一个个的都来问,把店铺价哄抬得更高,你得卖多少的药才能回本。” 桑有为也就在做生意上能教教女儿了,不厌其烦地给女儿指点迷津:“你有没有想过,这人啊,天天都要吃饭,天天都要喝水,所以这里的小吃还有糖水铺子,薄利多销,才有钱赚,可生病的呢,十个里面能有几个,难道我们还能把药当饭吃当水喝不成?这药又不是做好了就能卖掉,往往一屉的药材,卖数月都未必卖得完,店铺经营成本高了,资金转不开,后续难以维持,地段再好,也是白搭。” “再说,你开药铺,就不只能是卖药,你还得会看病,自己不会就请郎中,这郎中还得靠谱,不然诊错了病开错了药,把人吃废了甚至闹出人命,惹上官司不说,赚的一点钱赔得个底朝天,自己的名声也彻底坏了,百害无一利。” 听到父亲这番话,桑柔才知父亲不是哄她玩,而是确实有做过不少功课,反倒自己,口口声声说要开药铺,却还不如父亲懂得多。 她开药铺的初衷也跟父亲不一样,只想着有资本和晋擎谈条件,却忽略了这起步阶段,又该怎么走。 毕竟,离晋擎大举兴兵,逐鹿四方,尚有一段时间,前头如何维系药铺的经营,也是一门学问。 女儿还算虚心,一句句地听进去了,桑有为讲得也更起劲,过于投入,脱口就道:“说到这,你还得跟晋世子学学,他看得都比你透彻。” 话出了口,再想收回,是不可能的了。 “父亲,您又和晋世子私下联系了?不是说明白了---” “明白,为父明白,知道你不嫁,可在商言商,我总不可能看着有大单子进来,有钱赚却不赚。” 桑柔却一心要问个清楚:“您和晋世子又谈了什么?您不说,我就问母亲去。” “唉唉,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小时候都不告状,大了还玩赖了。”桑有为就怕董氏念他,一念他脑门就疼。 桑柔半句不让:“父亲不玩赖,我也不玩。” “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毕竟那事儿要瞒住了,少不了还得世子配合,他只要真正不在意,府里也没人敢拿这事做文章,你看你三婶四婶她们,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了,这回还算识趣,没有在外头乱说,你以为光靠你祖母几句耳提面命就行了,她们又什么时候这么听话过......” 讲的话多了,桑有为口干舌燥的,把女儿带去茶肆,包了个偏角隐蔽的房间,边吃茶边同女儿说道。 楼下大厅,咿咿呀呀的唱曲声传上来,混着桑有为格外铿锵的语调,听到桑柔耳中,竟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父亲,您就不要卖关子了,女儿只想知道,您和世子又达成什么协议了?” 事关晋擎,桑柔不想插手,又不能不管。 晋擎这人从来就不简单,哪怕走了,也叫人放不下心,故意埋个钩子,等人上钩。 可不上钩,她又做不到。 “男人之间,还能谈什么,无非生意上的一些事,不是你一个姑娘家操心的了,你先把这药铺顾好,以后的事,为父再慢慢教给你。” 一口吃不成一个胖子,桑有为打定了主意,不愿意多说,桑柔也没辙,只能以后逮到机会再慢慢套话了。 实在不行,还有母亲,她就不信,父亲在母亲那里还能藏得住话。 赶在日落前,父女俩终于回了家。 董氏早就候在了堂屋,一家三口吃了个便饭,董氏就带着女儿到后院,关起门来问她出去都做什么了,一玩就是大半天。 桑柔睁眼说瞎话:“我可没玩,就是去干正事的。” 董氏嘁了一声:“好一个正事,那你正事干得怎么样了?” 董氏这么一问,原本底气足的桑柔反倒一下子卸没了劲:“选铺子是大事,要慎重,哪有这么快,有的人开个店,光是选铺子都能选上两三个月,父亲说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的都在后面,要有耐性去等。” 见女儿说得煞有介事的样子,董氏一声笑开:“要等啊,那正好,你就在家里,守株待兔,省得出去折腾了。” “那不一样,”桑柔面不改色地改口,“铺子还是要多看的,看多了,才有比较,才不会吃亏上当。” 董氏呵呵道:“你以后啊,还是少出门,才出去一回,就沾了一身烟火气,瞧你这讲话的样子,没得跟你父亲学得一身市井气,那我第一个不答应。” 男人也就罢了,在外面抛头露面,不市侩不行,可女儿家家的,将来去到高门大户做人主母,染了一身市井气,可万万不能。 “哪有。”桑柔低头,假意在自己身上认真嗅着,半晌才道,“没有啊,香得很。” 董氏在女儿脑袋顶上轻轻一拍:“行了,少装,把耳朵竖起来,母亲给你说说你的正事儿。” 这话听得就不对,桑柔打了个哈欠,一副要困了的表情。 董氏横眉:“你眼睛闭一下试试。” 桑柔闭了一下就睁开,眨眼笑笑。 董氏没忍住,又是一声笑,捏了捏女儿耳朵:“你听好啊,明儿一早,不准赖床,去瑞福堂陪你祖母用早食,如果没意外的话,魏家侄儿也会在那里。” 魏家侄儿。 桑柔一瞬间没反应过来,想了好一会儿,才唔了声,不太乐意:“他一个外男,我去见他不太合适吧。” 才走了个晋擎,这么快又来一个,桑柔心里抵触,并不想见。 董氏冷哼:“我要你见他了?你见的是你祖母,陪的也是你祖母,他要是也在那,正好,你就见一见,有你祖母在,怕什么,人模样如何,性子如何,是不是你中意的,你自己见了,总比我们见了回头再来告诉你更合适。” 桑柔一脸为难,皱成了白生生的包子样。 董氏捏女儿脸颊:“烦什么?又不是让你们定亲,就见个面,还能吃了你不成?再说,明儿个,估摸着也不止你一人在,你七姐姐八姐姐跑不了的。” 晋擎之于桑家的女儿,到底身份还是太高,不太实际,这个魏明恩就不一样了,论出身,更为门当户对,不存在高嫁和低娶,说成的可能性也更大。 董氏该说的都说了,至于成不成,就留给老天爷安排了。 经历了晋擎这么个人物,再看别的,还是差了不止零星半点,董氏的热情也降了不少,再无之前那样的冲劲了。 “你就瞧瞧,主要还是陪你祖母,人跟你搭话,你就回,全个礼数,真要看上了,也给我矜持点。” 董氏其实抱的希望不大,女儿连晋擎都瞧不上,又还能看得上谁呢。 另一间上房,小秦氏也在对女儿耳提面命。 “你父亲同魏刺史算是旧识,平日里来往也多,两边隔得又近,若这门亲事能成,你也不算远嫁,时不时还能回来看看我们,自是再好不过,将来多生两个儿子,一个记在魏刺史名下,做他的孙辈,一个送到我们桑家,继承你父亲衣钵,岂不就是两全其美了。” 这主意,还是桑有安自己想的,女儿倘若高嫁到晋家那样的大族,自是绝无可能,但若魏家之流,那么还有商量的余地,尤其是魏延平自己也没儿子。 桑有安说得头头是道,小秦氏听得也意动了。 晋擎是好,可城府太深,非一般人能够揣测,嫁给这样的人,未必顺心。 “管事去瞧了的,这个魏明恩也是个仪表堂堂的端方儿郎,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仪表堂堂,还端方,”桑翘不以为然,“不够俊的男人才会用这样的词形容。” 小秦氏顿时气结:“你选男人,就只看外表,心思这么肤浅,又如何寻到更优秀的男儿。” “还能有比晋表哥更优秀的吗?”桑翘一万个不信。 小秦氏手一指门口:“你也不用嫁人了,就留在家里,留成老姑娘,我给你养老,省得稀里糊涂地,嫁人了也过不好。” “好啊,母亲同父亲说说,还得父亲同意才成。”桑翘可没觉得嫁人有多好,尤其是嫁不到自己中意的人,还不如孤独终老。 小秦氏胸口堵得慌,已经发不出一个字,直接用动作把女儿撵出去,再也不想看到。 三个待嫁的姑娘里,还有心情打扮的,也唯有八姑娘桑雅了。 四房是庶出,本就矮前面几房一头,四老爷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又远远不如二老爷,全靠着家族的荫庇过活,自己几斤几两,有数得很。 是以,魏家侄儿,于四房而言,已经是条件最好,也最有可能争取到的女婿人选。 就算桑雅自己不想,四夫人也势必要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即便还是比不过九姑娘,但也不能差太多。 “你父亲什么样儿,你自己也看得到,指望他,还不如指望你有个好亲事,将来你婆家帮衬你弟弟,你弟弟再反过来替你长脸,你这日子才能越过越好。” 四夫人说了不少话,桑雅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心情听,浮现在脑海里的仍是那日帮她上树取纸鸢的矫健身姿。 公子哥,她也算见了不少,可二话不说就上树给她摘纸鸢的,又有几个。 多半都是自持身份,能动口,就绝不动手。 一想到这,桑雅就烦闷不已,讲话也带点冲:“母亲再如何装扮我,又有什么用,我出身比不上七姐,容貌比不过九妹妹,不管怎么选,也选不到我头上。” 四夫人一点好心情被女儿几句话说得瞬间荡然无存。 “你怎么就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你是嫁到大户做主母,又不是那些以色侍人的妾,只看脸就成了,娶妻娶的是贤名和品德,你九妹是没得机会了,只剩你和七姑娘,你就有可能。” 桑雅不解:“为什么九妹妹没得机会?她和世子不是没什么吗?祖母也说了,以后府里严禁再提那事。” 四夫人不以为意:“不提,就能当做没发生过?掩耳盗铃,自欺欺人。晋世子不把她捞上来,她现在早已是水下一缕亡魂了。” 桑雅并不想听这话,四夫人却异常激动,握着女儿的手道:“你只管做好你的,别的那些,母亲都会替你摆平的。” 桑雅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仍想劝:“母亲,您可别乱来,我又不一定非要嫁那人。” “不,你还年轻,不懂,错过了这村,就不可能有这店了。” 魏明恩入住桑府,同样住到外院,这回不再如晋擎那般整个园子供他使用,而只是安排了东厢的几间房,也算符合他的身份和地位,不轻,也不重。 好在,魏明恩对住宿这块也不是很讲究,桑家安排得也算妥帖,房内摆设物件,一应俱全,跨院那边的花园有个池塘,里面养了不少锦鲤,魏明恩自己也喜欢养鱼,光是看这些鱼,也能看上一阵。 荣威很是在意主子的感受,问主子还缺什么,有什么想要的,他再去跟桑家人说。 魏明恩身为客人,不想表现得太招摇,也没什么不满的,反而还提醒荣威收敛性子,这里不是家中,不能像在家中那样耍威风。 荣威看似认真在听,却也不过听个囫囵,内心不甚在意。 “你说说,这魏家少爷来了,会看上我们哪一房的姑娘呢?” “几房姑娘各有各的好,谁又说得准呢。” “其实,只要不是二房那位,大房和四房都还不错。” “九姑娘哪里不好了,要你这么埋汰。” “我是不是埋汰,你心里没数?三房丫鬟可是亲眼看着九姑娘被晋世子抱上来的,浑身湿透了,那衣服穿了跟没穿一样,贴着肉儿什么都挡不住。” 假山后面的两人仿若未觉,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得正欢,却不知另一面站着的一主一仆,面色早就变了又变。 荣威两手紧握成拳,手背上的青筋贲起怒张。 魏明恩倒是平静多了,给荣威使了个眼色,示意回房再说。 房门一带上,荣威大步走到桌边,抡起拳头往桌面上狠狠一砸:“他们桑家倒是会打算盘,一个不贞不洁的女子,也妄图塞给爷,还真当我们外地来的好糊弄。” “未必不是好事。”相较仆人的怒火中烧,做主子的自始至终都很平静,甚至露出了来桑家后的第一个笑脸。 主子这笑,让荣威看不明白了。 魏明恩却直白道:“一个有污点的女人,难道不比事事完美的女人更好拿捏,这样表妹以后进门,总归吃不了太大的亏。” 更有可能,借着女人这个污点,让表妹和她平起平坐。 荣威没想到,年轻的主子这会儿还在为别的女人考虑,而不是想到自己娶失贞的女人有多亏。 “爷,您想表姑娘进门,有的是办法,没必要委屈自己娶个那样的女人。” 魏家和晋家本就不对付,主子娶个跟晋世子有染的女人,大人又该如何想主子呢。 荣威越想越不妥,仍要劝劝,但魏明恩心意已决,他冷眼看向荣威:“我有我的打算,你只管听从,少废话,伯父那里,什么该说,不该说,你心里也该有数,没有我的允许,你半个字都不能多说。” 桑九姑娘的把柄,落他一人手上就行,他只为娶表妹进门,并不想多生事端。 正捧着话本在读的桑九姑娘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只是忽然觉得鼻头发痒,她轻轻揉了揉,仍觉不够,心头说不出的烦闷。 前世,她只对关乎自己身边人的事情有记忆,至于别的那些,全天下多少人多少事,她又怎么可能全都记住。 魏明恩这一号人物,在她记忆里更是盲点。 私心里,她一点都不想接触这人。 14 不懂 出于孝道,桑柔仍是到瑞福堂露了个面。 才上得台阶,还没到门前,桑柔便听到三夫人那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像是欢快极了。 三夫人可没女儿,就一个宝贝儿子,装贤惠给三爷纳过一个妾,那妾却是个福薄的,诞下女儿没多久便生了场恶疾,人说没就没,女儿养在了三夫人名下,不过到底不是儿子,又非自己亲生,三夫人没怎么管这个庶女,不苛待庶女的吃穿,就已经是她这个做主母的贤惠了。 且不说身份上配不配,桑柔想了下,她的这位堂妹还不到十二,着实小了点,三夫人便是有心做个慈母,可也未免早了点。 “魏公子头一回来金陵,可得多住几日,游一游我们金陵的好山好水,还有不少有意思的古迹,魏公子若有不懂的地方,尽管找我们三爷,他成天在外头跑,懂得可多了。” 听到这里,桑柔总算听出点门道来了。 她的这个三婶,倒会审时度势,晋擎那种难度的,三房很难攀交,干脆不去热脸贴人冷屁股,然而换了魏家公子,又不一样了,难度降了不少,人也来劲了。 整间屋子,只听到三夫人笑语如珠,间或四夫人搭着说几句,一唱一和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是在编排什么大戏。 桑柔本来就走得慢,这会儿更是刻意放缓了脚步,到门槛时几乎停了下来,一只脚要抬不抬地,徘徊不前。 还是屋里的桑雅先看到了这位九妹,提着嗓子唤她,桑柔才不得不起脚跨过门槛,进到屋里来。 桑柔礼数到位,一一给屋里的长辈们问安,三夫人又是一声笑起来,对着坐在对面圈椅上,寡言少语的魏明恩道:“我们桑家最最出挑的可就是这位九姑娘了,将来哪家的儿郎有福,娶到我们小九,那可真真叫人羡慕呢。” 这话一出,屋里的人心里各不是滋味。 小秦氏看了三夫人一眼,就她会说,嘴里把不住门,把府里的姑娘当什么似的,可着劲儿往外推销。 四夫人不自觉地搅着帕子,也烦三夫人这个妯娌,之前私底下还通过气,让她在人前多帮自己女儿说说话,可这人怎么回事,年纪也不大,记性就不好了,昨儿个说过的话,今日就忘得一干二净,忘也就算了,还帮着二房姑娘,这不存了心跟自己做对。 定是董氏给了三房什么好处,二房别的不行,就银子多,有钱能使鬼推磨,三夫人可不就是个见风使舵的鬼儿。 魏明恩其实并不耐烦同一屋子的女人打交道,内心已经是一忍再忍,直到桑柔的到来,他才压下心头的不耐,抬眼看向缓步走进屋的曼妙少女,脂粉未施,肤光胜雪,妙目流波,几乎一出现,就牢牢吸引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尽管魏明恩不想承认他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男人,可看到桑柔的一瞬间,他确实有那么一刹那的心跳加快,砰地一下他自己都能感受到。 闻名不如一见,桑家九娘子果然是这世间不可多得的美人,相较之下,表妹确实差了这位九娘子一截。 可一想到这位九娘子被晋擎抱过,名节有损,魏明恩眼里那点惊艳也淡去了不少,心头的悸动随之压了又压。 不管怎么样,有瑕疵的桑九娘子,是他的正妻最合适的人选,自己都有污点,又何来的底气苛待妾室。 寡言的魏公子终于开了口,却是对着桑柔道了声九姑娘。 这一声,也让屋内的人纷纷侧目。 同样沉默寡言的桑雅失落的同时,也微微松了口气,这位魏公子眼里怕是只看得到九妹妹了,也好,她半点机会都不可能,母亲也不会再去想歪心思了。 四夫人是真急了,她都让人传成那样了,这魏公子没听到还是怎么回事,她就不信,一个世家公子居然真的能一点都不介意。 小秦氏也急,这魏明恩一表人才,端端正正,看着是个沉稳的,也算不错的女婿人选,可自己女儿就是不上心,一大早又突然变了挂,非说自己头疼,赖在床上不肯来,小秦氏拿自己女儿没辙,只能先过来探探这位郎君的口风。 然而桑柔一出现,这口风也不必探了,到底还是年轻的儿郎,难以避免地,第一眼就奔着姑娘的脸去了。 桑雅来的时候,可不见这位魏公子打过招呼呢。 屋里的气氛,实在让桑柔坐不住,她按着董氏的吩咐来给老夫人请过安,便随口找了个理由就准备撤。 老夫人也看出桑柔的不自在,摆手道:“你们姑娘家就是爱玩,在我这里吃斋念佛的哪里受得住,也不必陪着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这是一次把两个孙女都打发了。 桑雅求之不得,赶紧跟着桑柔一起请了安,便一道退出去。 魏明恩早就想走了,等在这里也只为看看桑柔是否如外面传的那般貌美,这回见着了,不说品德,只看脸,确实是男人都喜欢的样子,娶回家,自己面上也有光,又想到自己伯父也属意桑九,既如此,也没必要再挑了,就是这位九姑娘了。 但自己到底是晚辈,不好直接开口,魏明恩还得跟伯父魏延平通个信,请他派个媒婆来桑家给自己提亲。 不便明说,透个信还是可以的。 待人都走了,只剩魏明恩,他含蓄透露出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意思,老夫人听着,只是笑笑。 “我们家的姑娘生得好,性子也好,可以说是一家女百家求,可这求,也得有个章程和说法,再者,也要看我们家的姑娘愿不愿意,不愿意,我这做祖母的也舍不得。” 不算拒绝,但态度也摆这里了,一厢情愿可不美,得姑娘自己愿意才成。 他们桑家可做不来强迫自家姑娘嫁人的缺德事儿。 魏明恩沉着脸回到屋里,荣威等得焦急,几番询问,了解到大概,不由一声呸道:“还真当自己家的姑娘是香饽饽了,爷您愿意娶,才是她们的荣幸,摆个什么架子,要我说,就该把这九姑娘失节的事儿传出去,到时候别说九姑娘嫁不出去,就连桑家别的娘子受姐妹的拖累,也难了。” 听着随从不着调的话,魏明恩一张脸更是沉得能滴出水了。 他要的只是在将来的婚姻生活里拿捏住九娘子,而不是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娶了个失节的女人,到那时,他自己也跟着没脸,在亲友面前再难抬头。 阁楼内,桑柔鼻子痒得厉害,连打了两个喷嚏。 董氏见了,忙叫丫鬟把窗开大些,将屋里的花花草草搬一些到外头放着,再把绣了一半的鞋垫塞给女儿,叫她仔细瞅瞅,这边边角角的线怎么缝才匀称,看着舒服。 桑柔的兴趣不在这些缝缝补补上,随意应了声,态度极为敷衍。 董氏一看女儿这样,抽回了鞋垫,没好气道:“你这几日不必去给你祖母请安了,就说身子不适,将养着。” 桑柔眼里微露诧异,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母亲不让自己尽孝了。 “你这样子,怕是没相中那位魏公子,既如此,还是少出门,减少碰面的可能,省得出了意外,还得想法子善后。” 女儿落水那一遭,都快成董氏心病了。 桑柔也知董氏心病,但这事儿,她实在是无能为力,她也没董氏那么想不开,大不了就不嫁,有什么好担忧的,难不成嫁人就一定过得好。 那可未必。 小秦氏的长女,出嫁多年的桑家三姑娘桑芙这不就跑回娘家了。 然而桑芙一回来,先找的不是自家母亲,也不是老夫人,而是二婶董氏。 只因二叔是家中唯一没有纳妾,也没有庶子庶女的长辈,桑芙觉得董氏必然能懂自己的心情。 桑芙话还没说清楚,人就先哭上了。 桑柔帕子都不知道递了多少条出去,桑芙这泪止不住似的,一哭起来就没完。 “母亲也是先生了我,后面才有的弟弟,我也不过二十,他凭什么就认为我生不出儿子了,他想纳妾就直说,背着我在外面偷偷养个歌姬算怎么回事,他不嫌丢人,我还嫌没脸呢。” 桑家几房在子嗣上好像都一个样,先开花后结果,要儿子要得都不容易,且儿子体弱得多,大房原本有两个庶子,先后生了大病说没就没,三房也是,先头有个嫡子夭折,才会这么溺爱如今仅有的一个儿子。 像董氏这种连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就更不提了。 可反倒董氏最看得开,待桑宥视如己出。 为何看得开,还不是有夫婿撑腰,只要夫婿不在意,只守着自己,旁人的看法,又有何重要的。 桑芙最羡慕董氏的,也是这点,二叔对董氏是真爱,宁可从旁支过继一个儿子,也不愿纳妾惹董氏不快。 家里别的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都没这个福气,反而母亲是最苦的,父亲纳的妾室最多,庶子女也多。 桑柔不能理解桑芙,既然不能忍受夫婿的背叛,自己在这百般煎熬,何不和离来得痛快,桑家的女儿,有着丰厚的嫁妆,即便和离了,也不会过得不好。 再说,娘家也不可能真的对桑芙不管不顾。 桑芙抹着泪儿:“九妹妹不懂,嫁了人后,没那么简单的。” 前世,桑柔烦恼很多,但婚后,在女人这方面,还真没受过什么气。 晋擎一心在事业上,就连她都很少搭理,更不说别的女人了,常年在军营生活的男人,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征战沙场,开疆辟土上了,还剩的一点血气,攥在一起,等回家了再发泄。 男人每回刚到家,那股子要将她生吞活剥的劲头,一看就旷了许久,把劲儿全都使在了桑柔身上。 就为这个,桑柔也不想再嫁给晋擎了。 15 看轻 桑芙是赖在了二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委屈巴巴,董氏看她可怜,狠不下心赶她,也只能先把她安置在桑柔的阁楼里,再给大房捎信,问怎么办。 她可以收留桑芙几日,但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儿,桑芙的夫家并非一般人家,公公是新朝廷扶持起来的武威将军,手底下管着不少的兵马,桑有安对着这个握有兵权的亲家也得客客气气,礼让几分,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一个嫁出去的女儿得罪这样的人物。 不出董氏所料。 “荒唐,不像话。”桑有安听到长女一声招呼不打就回了娘家,第一反应便是勃然大怒,冲着小秦氏好一顿发火。 小秦氏被迫承受着丈夫的责难,内心也是委屈得很,可女儿在夫家过得不好,娘家人都不给撑腰,夫家只会更加看低女儿,女儿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女婿在外面偷养歌姬,这事儿怎么也说不过去,他要是正经纳个良妾都还强点,他这样做,不仅伤女儿的心,也打了我们桑家的脸面。”小秦氏一片慈母心,仍想为女儿说说话。 桑有安可没工夫管女婿偷养女人那点破事,他要顾及的更多,亲家在新朝廷的人脉比他更广,原本他还想借着亲家的关系网,在新朝廷站稳脚跟,让自己在江南的势力更为巩固,却不想长女如此不争气,管不住男人,还不懂事地跑回娘家,把他的计划打乱。 “你也不要跟我求情,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管不住丈夫,她自己也要反省,你这就去二房,不必废话,直接把人塞上车,找几个得力的婆子亲自盯着,务必把她送回去,这事儿拖不得,等那边的人找来,就是我们桑家理亏,他们陈家非要掰扯的话,到时候只会更麻烦。” 桑有安管辖着几个州县,已经有一堆处理不完的麻烦事,并不想在子女官司上再添新愁了。 夫妻俩的对话,被躲在墙角偷听的桑翘听了个七七八八,她白着脸,迅速跑到二房找桑芙。 “姐姐,你快走,父亲要把你押回陈家,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呢。 桑芙在桑柔这里发泄了一通后,人也清醒过来,恢复了以往的理智,她拿帕子抹掉眼角最后那点湿意,对着两个妹妹笑笑:“你们啊,以后嫁人,可得睁大了眼睛,即便自己不能选择,也不要让自己吃亏,男人的话,最多信一半,不能再多了,刚成亲那会,有多浓情蜜意,日日离不得你,到了后面,绝情起来,也更可怕,要想不伤心,从一开始就不要信,更不能动情。” 桑芙说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桑翘听得眼泪汪汪,鼻腔里酸酸涨涨的难受,想要拿帕子擦眼睛,在自己兜里掏半天没掏出来,又去找桑柔要。 桑柔给两姐妹一人一条,有着两世经历的她年岁上其实最长,即便情绪上有波动,也能勉力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想帮桑芙做点什么,可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桑芙做姑娘时待她就不错,刀子嘴豆腐心那种,阴雨绵绵的天,青石板路上遍布润湿的苔藓,桑芙牵着尚且年幼的她,一步步地慢慢走,嘴里却还念念有词,叫她看着点路,说她脑袋小,磕不得,磕一回就得坏掉。 几个姐妹里,桑芙待桑柔是有几分真心的。 桑柔问桑芙:“三姐姐你自己想不想和离?” 桑芙眼里露出一丝迷惘,怔了半晌,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扯起了泛着苦涩的嘴角牵强一笑:“等你嫁人就知道了,想要事事如意,最后只会处处不如意。” 桑柔从桑芙话里听出了几分泄气,妥协和得过且过的意思。 桑翘跺着脚:“父亲太狠了,都不帮姐姐,要是男人都这样,我宁可不嫁。” 桑芙笑得更苦:“傻姑娘,哪有不嫁人的。” 话落,桑芙顿了下,偏头看向瞧着更灵醒的九妹妹,忽而问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出嫁时,你过来暖房,看到我的婚书,说的那些话。” 桑柔稍稍怔住,脑海里开始回忆,说来,那都是四年前的事了。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递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婚书上的内容很美,字字句句都透着即将婚娶的男女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憧憬和期盼。 桑芙便是怀着这样的期盼,内心充满了喜悦,情不自禁地就想同身边人分享她的心情。 愿嫁与良人,恩爱不移,矢志不渝。 恰巧,桑柔那时候来了,桑芙便将夫家送来的婚书给她看。 却不想,桑柔看过后,并不如桑芙以为的那样充满了女儿家该有的羡慕和憧憬,而是迟疑片刻,低低嘟囔了一句,太美好了,未必是真。 那时的桑芙还当小姑娘尚未开窍,不识情滋味,将来必然打脸。 “那你认为婚书该是什么样呢?”桑芙好心情地问了句。 谁料小姑娘真敢说,竟是不假思索地念了长长的一段。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当上奏九霄,诸天祖师见证。若负佳人,便是欺天,欺天之罪,身死道消,佳人负卿,那便是有意三界除名,永无轮回。” 字里行间,句句雷霆,对将来的夫婿狠,对自己也狠。 桑芙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内心是震动的,想不到这桑柔小小的年纪,竟是如此决绝,原本该是美满喜庆的事儿,却被她说得如此悲怆凛然。 这样的婚书,长辈不会喜欢,夫家更不可能,写出来,让人瞧见,无疑还会有损自己的名声。 当时桑芙很是严肃地同桑柔讲了许久,要她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切不能同人再说起,便是自己的父母也不可。 桑柔面上应着,心里如何想的就不得而知了。 时至今日,桑芙再回想往事,方才了悟,原来打脸的却是把婚后生活想得太美好的自己。 桑柔才是真正清醒的那个。 桑芙把妹妹撵出去,拉过桑柔的手,有些话只能私下讲。 “我这辈子大抵就这样了,但你不同,我总觉得你该是不一样的,你不受情爱的苦,便不会为情所困,可我那个傻妹妹,却不是个知事的,嫁不嫁的,一天一个说法,没个定性,她今日能为晋世子茶不思饭不想,往后再碰到个巧舌如簧,口蜜腹剑的白面小生,一点小恩小惠,小情小意就把人哄得团团转,脑子不清不楚的,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大的苦。” 停顿一瞬,桑芙一声叹道,“你的这个姐姐,被我母亲宠得,我只怕以后她撞了南墙,磕得头破血流,也不知道回个头。” 桑芙说得情真意切,桑柔听得感慨万千。 尽管桑芙平时对桑翘表现得诸多嫌弃,嘴上没几句好话,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为自己这个妹妹担忧的心也是真的。 可整个桑府,乃至家族里面,做主的是桑有安,桑有安对自己女儿凉薄如斯,旁人又能做得了什么。 桑翘上辈子又是个什么样呢? 桑柔努力回忆。 没有嫁成晋擎,输给了自己的堂妹,桑翘到底心有不甘,愣是拖到十七八岁才说亲,赌气似的,嫁的小官之家,随夫到偏远县城上任,后来就基本上断了联系,再无往来。 桑柔听出桑芙的弦外之音,也只能如是回:“我自己都还没个着落,能力也有限,可能做不了太多,但若有我认为不妥的地方,我会帮着劝劝七姐姐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桑芙露出一抹如释重负的轻浅笑意。 话别了董氏和桑柔,桑芙又去了趟老夫人那里,实心实意给老夫人磕了三个响头。 “孙女不孝,让祖母担心了。” “你这孩子,糊涂啊!”老夫人是既心疼又无奈。 这世间大多数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又怎么可能真正的顺心如意。 苦也好,烦也罢,少不了,还得自己扛下去。 直到再次坐上马车,重返让她窒息的婆家,桑芙也未回过大房,就连院门口都没踏足过一步,似乎还在同自己的父亲赌气。 小秦氏劝不了自己的丈夫,也帮不了女儿,只能倚在大门口,瞧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无声落泪。 回过头,小秦氏泪眼婆娑地瞧着小女儿:“你可不能学你姐姐,太犟了,一根筋儿不通透,男人变心,就让他变去,只要你没有出错,主母的地位依旧稳稳当当,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又如何能妨碍到你。” 小秦氏自己不就是这么过来的,桑有安对她或许无情,但一个正室该有的体面和尊重,他也从未吝啬给予。 桑翘眼底黯淡,也不知道真的想开了,还是被姐姐这事刺激到,竟然改变了对婚事的态度。 桑翘把桑柔约到花园里,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桑柔不可置信,只当桑翘又昏了头:“我的姐姐,你可别一时头脑发热,又说胡话了,要不你回去好好歇着,什么都不要想,先睡个两三日,等你脑子清醒了再说。” 桑柔算是懂得了桑芙的心情,桑翘这想一出是一出,定不下来的性子,着实叫人头疼。 桑翘盯着桑柔,眉眼沉沉:“你眼睛长到了天上,就连晋表哥都不想嫁,更不说样样不如晋表哥的魏公子了,可我却从母亲那里听到,魏公子相中了你,还写信回了魏家,说要请媒人上门提亲。你瞧,你多受欢迎,但凡来了人,第一个看到的必然是你,我就在想,倘若你表现出一点想嫁晋表哥的意思,表哥应该也是愿意娶你的。” 桑柔却是不想做任何回应:“八字都没一撇,没影的事儿,七姐姐就不要在这捕风捉影了。” 桑翘也有她的执拗:“以前的事,就不提了,但这回,魏公子真来求娶,你嫁,还是不嫁?” “不嫁。”桑柔回得斩钉截铁。 桑柔不喜欢魏明恩看自己的眼神,除了对她容貌的惊艳,更多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并没有多少尊重和欣赏。 她连晋擎都不想将就了,更别说魏明恩这种一见面就让她心理不适的男人。 也不知是巧合亦或刻意,魏明恩从花园另一边走来,与姐妹俩隔了没几步的距离,正要上前同桑柔打个招呼,便听到女子用着轻灵悦耳却也格外坚定的声音说着不嫁。 桑柔背对魏明恩,并未察觉男人已在悄然走近,桑翘却是一眼就瞧见了,她倒是敢说,竟是扯起了嗓子直截了当就道:“魏公子,我家九妹妹并不中意你,不过我倒是看好你的,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桑翘的转变其实没那么复杂,她只是想帮姐姐。 魏家占着江南最富裕的几个州县,又舍得撒钱招兵买马,陈家即便不怕魏家,也不敢轻易招惹。 魏延平的妻妾有十几人,却无一人生下儿子,魏明恩是他嫡亲的侄子,如无意外,魏延平的一切都将由魏明恩继承,不仅有他的万贯家财,还有他麾下的兵马。 魏明恩是桑翘如今能够争取到的最好选择。 尽管她对这人实在没什么好感。 魏明恩原本因着桑柔毫不犹豫的拒绝而感到不悦,却在听到桑翘的话后面色稍霁,但他第一眼相中的是桑柔,并不想中途换人。 “魏某是哪里做得不好,得罪九小姐而不自知,魏某愚钝,还请九小姐言明。”魏明恩自小养在魏延平身边,奴仆环绕,说一不二的主,能力一般,心气却不是一般的高,如今被一个小姑娘嫌弃,必然要问个清楚。 见桑柔抿唇不语,不太想理他的样子,魏明恩心头更是生起一股难言的恼意:“还是说,九小姐有何难言之隐,心有芥蒂,自觉配不上魏某。” 桑柔的不回应,在魏明恩眼里,就是心虚,不打自招。 桑翘实在听不下去了,两手叉腰,横起了细长的眉,一声哼笑:“你这人怎么不知道好赖呢,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没看上就是没看上,哪来的道理可讲,再说了,你一个外男,在别人家里做客,也不知道避嫌,偷听女儿家讲话又算怎么回事,堂堂世家公子的教养竟是这般,还不如庄户子弟知情守礼。” 来寻主子的荣威听到这话,简直怒不可遏,他几步快走过来,板着容长脸道:“你们桑家又是什么教养,未出阁的女子和外男有了肌肤之亲,却全然不当回事,拿腔作调,还当自己多么冰清玉洁,难不成还想攀高枝当凤凰,简直可笑至极。” 桑翘脸色陡然一变,转动眼珠子瞧着身旁没什么情绪的堂妹,努力维持主家的骄傲,冷眼扫向荣威:“你一个下人倒是猖狂,居然敢妄议主子是非,你要是桑家的仆从,一顿板子是跑不掉的。” 荣威在魏明恩的默许下,仍是扬着头,底气十足道:“七小姐莫再为九小姐打掩护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做了,就别不认。” “你---” 桑翘气得想叫家丁将这人杖打出去,却被桑柔叫止,她把桑翘拉住,轻拍她,示意她冷静。 安抚了桑翘的情绪,桑柔压抑内心的抵触情绪,抬眸看向一脸深沉的魏明恩。 “不知魏公子从哪里听到的风言风语,认定了我是不洁之人,可你看轻我却又想求娶,我也是不明白,魏公子这算什么喜好,难不成公子也有难言之隐?” 桑柔对魏明恩实在没什么记忆,只能这样一点点地试探了。 16 想她 魏明恩还真被桑柔四两拨千斤的反问震住了,唇动了动,话到了嘴边,怎么说都不对,继而又是稍顷的沉默,许是内心那点不可告人的意图,使得向来自认行事磊落的魏公子眼眸闪烁,竟是避开了桑柔澄澈坦荡的目光。 反倒一旁的荣威看不下去:“九小姐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问我家公子,我家公子仁厚大义,愿意给九小姐改过的机会,就看九小姐有没有这个觉悟了。” 桑翘越听越火大,感觉头顶都要冒烟了:“我妹妹有什么过要改,我当姐姐的都没发话,你算哪根葱,要你在这说三道四。” 荣威被桑翘怼得语塞,涨红了脸,瞪着眼,暗自嘀咕:“唯女子与小人不可理喻。” 魏明恩听到了,看了仆从一眼,目光一动,再次转向桑柔,缓了语气道:“自古以来,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言,媒妁之名,还望二位小姐有这个认知,什么时候出嫁,嫁的又是谁,并非由你们自己决定。” 长辈们定好了,她们不想嫁,也得嫁。 桑翘着实被魏大公子这番言论气笑了:“魏公子这么说,倒让我有几分想嫁的兴致呢。” 荣威也笑:“蒙七小姐厚爱,可惜我家公子属意的并非七小姐。” 桑翘嗤地一声冷哼,无尽嘲讽道:“你还真是你家公子肚子里的蛔虫,什么香的臭的,你倒是比你家公子更懂呢。” “你---” 荣威被桑翘轻蔑的眼神看得怒意升腾,正要发难,魏明恩一声喝止:“行了,你一个大男人,不说礼让,却与女子掐尖,争一时口快,算什么本事,还不快向二位姑娘道歉。” “心不诚,道歉也只是做做表面功夫,大可不必。” 桑柔寥寥两句,谢绝了魏明恩想要息事宁人的打算。 “虽说这世上大多数的姻缘,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总有一些例外,魏公子自己做不到,便以己度人,以为所有人都和魏公子这般,未免太过偏颇,一叶障目了。” 桑柔话赶话,试探着魏明恩的心思,看能不能抓到蛛丝马迹。 魏明恩眸光一闪,面色一厉,瞧着倒真有点恼。 “九小姐养在深闺,见过几个男人,不遵从长辈,又能如何。” 桑柔笑了笑:“我要嫁,自然是嫁自己中意的男人,魏公子不如再去看看别家,就不要在我们这里浪费时间了。” 桑翘想给自己这个看着软绵绵,实则柔中带刚的堂妹竖起大拇指了。 “是的呢,如若魏公子后悔了,只要放下你高贵的腰身,好好地服个软,我们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的。” 魏明恩何曾被人如此贬低羞辱过。 桑家的女儿,瞧着面柔身娇,水做的人儿,私底下,一个个都带着刺儿,稍有不慎,就会被这些带刺的花儿扎得满头包。 魏明恩面容彻底冷下来:“我好意为二位姑娘着想,二位却不领情,既如此,魏某无话可说。” 当即,魏明恩去往瑞福堂,绷着脸同老夫人辞别。 老夫人微微惊讶,面上做个样子,挽留两句:“我寻思着明日叫老三老四他们带公子到淮河那边游玩,怎地就要走了,多住一两日也是无妨的。” 魏明恩背后站着的是魏延平,老夫人纵使对这个后生并不满意,但也要维持面上的和气,轻易不能表露出来。 桑有安倒是最想跟魏家结亲,听闻魏明恩要走,实心实意地劝他再多住几日,等到魏家那边来信,先把亲事敲定下来。 魏延平手上的兵马是桑有安的两倍不止,且兵强马壮,桑有安可不想和魏家正面起冲突。 真要打起来,他不是魏延平的对手,少不了又要从外面搬救兵,然后做出各种妥协和让步。 在魏明恩这里问不出话,桑有安就叫来荣威,荣威没有半句隐瞒,义愤填膺地一一道来。 “大人明鉴,贵府的两位小姐,在性子上还得磨一磨,不然将来说到哪家,都不一定好过。” 荣威自恃魏延平放在魏明恩身边的亲卫,比他人更有话语权,在桑有安这里也是敢说。 桑有安安排了车马,将魏明恩送出府,再回来,沉着一张脸,叫管事把二房的主子喊来,他有事要说。 桑柔指着自己问:“我也去?” 她这位伯父,向来教子不教女,平时连桑翘都见得少,更不可能搭理她这个侄女了。 董氏看了看身旁的夫婿,恩了声:“我们都去。” 桑有安这回把老夫人也请来了,一堆人聚在堂屋里,桑有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不做任何寒暄,开口便道:“我欲与魏家结亲,这人选,你们也心知肚明,魏明恩自己属意的是九丫头,但今日过后,就未必了。” 董氏趁人不注意,轻轻踢了身旁的夫婿一下。 桑有为正神游天外,被夫人一踢,回过了神,见兄长目光沉冷地盯着自己,他咳了一声,挺起腰杆道:“他小子想娶,我就得嫁女儿?没这回事,我们琢琢,可不能随随便便是个人就嫁。” 桑有安一声冷笑:“二弟倒是心存高远,自己一介布衣,无官无爵的,连堂堂刺史家的侄儿都瞧不上。” 老夫人听不得大儿子这般贬低亲弟弟,蹙起了眉头,打圆场道:“小九是你侄女,是我嫡亲的孙女,怎么就不能挑个如意的婚事。” 桑有安神情一滞,带着几分憋屈,手握成拳,往大腿上猛地一砸:“母亲也知道她是我侄女,对外说亲,也要带上我的名号才成,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万一我这刺史地位不稳,管辖的几个州县守不住,你们又哪里来的好日子可过,子女的亲事更不可能如意。” 话一出,众人脸色俱是一变。 老夫人声音微颤:“老大,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江南这边向来太平,少有动乱,又怎会守不住呢。” 桑有安视线掠过众人,在董氏身上多停留了一瞬,便转向老夫人:“母亲不知,这形势一天天地在变,皇帝都还在西戎回不来,我一个刺史,哪天被人赶下台,又有什么好意外的。” 江南三个上州刺史,各占一方,形成三足鼎立,然而这种平衡,在另外两个刺史暗中厉兵秣马,不断扩充军力的局势下已经逐渐失衡。 桑有安在三人之中,是军力最弱的。 吴州刺史梁弼甚至找他密谋,欲在他所辖的彭县和滁县,修一座相通的栈道,供自己往江北调兵布阵。 这无疑就是引狼入室了,梁弼今日向他借路,保不齐哪天就翻脸无情,回头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形势所迫,桑有安不和魏延平联姻都不行了。 一旦魏延平和梁弼联手,两面夹击,桑有安毫无还手之力。 当然,还有一个退路,就是往江北寻求同盟。 但江北许家,心思不定,这回前来金陵的二公子许缙,已在客栈里住了有一段时日,却不曾来访桑家。 是以,桑有安思来想去,还是魏家最稳妥。 “桑家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们也有一份责任在,如今江南的局势,不容乐观,我一人孤掌难鸣,唯有联姻,是最省事也最快捷的结盟途径,你们若还想继续过安逸富贵的日子,就该有所行动。” 桑有安不怕把话说白了,没道理,他一人在外支撑,家里的一个个却在拖他后腿。 桑翘看看二房几人,面色都不太好看,咬了咬牙,主动站出来:“父亲,我嫁到魏家不可以吗?论身份,我比九妹妹更合适。” 桑有安笑了下:“你想嫁,也得魏家愿意,魏延平可是指明了,要小九这个侄媳妇。” 话落,桑有安别有深意地看了桑有为一眼,“说来,二弟那日在宴席上,倒是为自己女儿挣了一回脸面,不然魏延平不会这么惦记了。” 董氏一听,倏地一下瞪向夫婿,要不是人多,她都想上手了。 桑有为豁然站起,起伏的声音里带了明显的情绪:“大哥高看我了,魏延平是个什么样的人,指望一门亲事就能让他倾囊相帮,未免可笑,大哥自己与虎谋皮,凶险难料,却还要将我们拉下水,又哪里顾及到我们兄弟的情谊了,大哥可以不顾骨肉亲情,我是不能的。” 董氏也拉着桑柔一并站起,神情坚定地支持自己男人。 “琢琢是我们夫妻的宝,她的婚事,也该我们说了算,大伯你要打要杀,要成王,还是败寇,是你们的事,和我们没得关系,即便桑家落魄了,即便我们沦落到吃糠咽菜的地步,我们也绝不卖女儿。” 语毕,董氏朝老夫人欠了欠身,眼眶里有泪光打转。 “媳妇失态了,望母亲见谅。” 老夫人到底不忍心,别过脸,摆摆手,话里满是疲惫:“我老了,一脚踏进棺材的人,还能有多少好日子可过,你们自己把握,是福是祸,自己兜着。” 子孙大了,管不动,倒不如放手。 桑柔随着母亲,对着老夫人实实在在地俯身行了大礼。 老夫人不表态,对桑柔而言,就是支持了。 桑有安看看母亲,倍感无力,说再多,也是徒劳。 桑家,迟早要败在这些鼠目寸光的人手上。 回到自己院子,桑有为仍旧意难平,围着屋子走来走去,没个消停。 董氏瞧着他就头疼:“行了,你坐着歇歇吧,琢琢是我们的孩子,只要我们不松口,老夫人不表态,他难道还能一手遮天,把琢琢嫁过去不成。” 桑有为看向董氏,神情里略带焦虑:“你不懂,大哥说的话不是没道理,真要打起来,以金陵的兵力和城防,其实守不了多久。” 董氏一声提起:“所以呢,为了你们桑家,真要我卖女儿?你做得出来,我可做不出。” “你小点声,我这不是在想办法吗?”桑有为轻叹道。 坐在母亲身边沉默许久的桑柔这时候道:“父亲,当务之急,还是先把阿宥从余杭接回来吧。” 余杭是魏延平的地盘,她已经把魏明恩得罪了,就怕这人回到余杭,查到桑宥也在那边,拿桑宥出气。 桑有为这才露了点笑容:“为父早就想到了,已经给晋世子去信,拜托他帮衬一二。” 怎么又扯到晋擎身上了。 桑柔话还未问出,董氏就先开口了:“晋世子去了余杭?” 桑有为略算了下时日:“这时候,该是到了,世子有勇有谋,胆识过人,阿宥由他照应着,应当无碍。” 做不成翁婿,从男人的角度,桑有为对晋擎也是分外欣赏,很是愿意同人保持来往。 董氏惆怅地一声叹息:“人比人,还真是不能比啊。” 殊不知,晋擎比桑有为预料的更快抵达余杭,也因着比预期提早几日到,在桑宥被魏家盯上之前,晋擎及时将人从书院里带了出来,安置在一处隐秘的宅子里。 待到晋擎在这边的事办妥,一行人简略收拾了行装,带上半大不小的少年,启程回金陵。 桑宥人不大,戒备心却重,要不是谌文拿出桑有为写给晋擎的亲笔信,他压根就不可能跟他们走。 谌武有点欣赏小郎君身上这点气性,半开玩笑道:“你还读个什么书,我们世子博学广识,文韬武略,无所不知,你跟着我们世子,耳濡目染之下,就能习得一身本事,不比你在学堂里读那点死书强。” 桑宥充耳不闻,心里藏了事,想到自己去到晋擎屋中,在墙上看到的那幅画,画里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家姐姐。 小郎君也是敢说,直接就问谌武:“你家世子是不是对我姐姐有非分之想?” 晋擎正好从里屋走出,听到这话,轻笑了一声。 桑宥听到这低醇悦耳的笑,心头一酥,回过头,就见俊美无俦的男子,如青松劲柏笔挺立在门前,漆黑似子夜的眼眸里浮着细碎的光,仿佛苍穹下的星,熠熠生辉。 年轻的男子天生就有种高高在上的威压之势,小郎君变得局促,目光一转,看向别处,就是不与男人对视。 晋擎倒是好脾气,颇有兴致地反问:“表弟何不猜一猜,我对你的姐姐有没有非分之想?” 桑宥歪着脑袋,老实地回:“我可猜不出来,我的姐姐,需得这世上最好的人才能配。” 一旁的谌文听到这话,一声嗤笑:“狂口小儿,还真以为自家姐姐是天仙了。” 桑宥就像炸了毛的猫儿竖起了浑身的毛:“便是天仙,也差着我姐姐在。” 晋擎眼眸的笑意淡去,变得幽深难测。 天仙什么模样,他是不知道的,可唯独桑家九娘子的一颦一笑,像是在他脑海里生了根,只要他想,总能很快浮现出她的样子来。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待到桑有为再次收到晋擎的密信,已是半个月后的事了,一行人已经抵达了金陵。 桑有为简直不敢相信,拍手直赞:“也就晋世子了,说到做到,不打诳语。” 董氏听到桑宥平安回来,也是抑制不住地高兴。 唯有桑柔,此时的心情最复杂。 晋擎将桑宥安全带回,于情于理,都该给人道个谢。 桑有为的意思是,全家一起招待晋擎,显得更有诚意。 董氏更对桑柔道:“你上回溺水,我们也没实质的感谢,正好这一回,一起办了,然后,就不相欠了。” 见女儿充耳不闻,董氏又道,“又不是你一个人,我们都在,还是说,你在顾虑什么?” 该大方的时候,不能小气。 桑柔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如是告诉自己,反复地,一遍又一遍。 然而,真正见到晋擎的人,桑柔仍是难以做到心如止水。 晋擎这回来得低调,随意找了个客栈下榻,桑有为设宴款待,他也只选了客栈附近的酒楼,并不想大肆宣扬。 就这样,一家四口,加上晋世子,围坐一桌。 晋擎就坐在桑柔对面,一抬眼,四目相对。 桑柔拿起杯盏,倒上清茶,叫上弟弟一起,举杯对着男子道:“世子先是救我,后又送我弟弟回来,我们以茶代酒,敬世子。” “客气了,但凡表妹所愿,我必当尽力。” 晋擎也斟了杯茶,手捧着,唇畔微扬,云淡风轻地说着让人浮想联翩的话。 桑宥眼珠子滴溜溜地在自家姐姐和男人身上转了又转,信口就道:“我就说了,世子你果然对我姐姐有非分之想。” 桑柔一口茶还未完全吞咽下去,险些吐出来。 晋擎倒也坦荡,面对着一家子神色不一的高度注视,还能自在地笑出来:“想是有的,过不过分,就看表妹如何想了。” 闻言,一家子动作一致,又把目光一转,到了桑柔身上。 董氏盯着女儿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桑柔顿时如坐针毡,暗暗恼起了男人。 他倒是不管不顾地,什么都敢说,轻巧一两句,随意出了口,就把她置于火上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