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令》 第1章 采薇 夏历三月初三,春和景明,曲水流觞。 碧波之上,一方拱台连接两岸,公卿贵族列座周围,正在提笔作画。 长乐郡主坐在观礼台上,身姿端方,小扇半掩面容,柳眉杏眼,朱唇若隐若现。 宦官在旁宣读:“今日上巳,群贤毕至,以画会友,以庆佳节。今日画魁,郡主亲购,藏于宫廷,流传万世。” 用以计时的香炉里,一炷香还剩大半。潘桧不慌不忙,一边抬眼瞄着郡主,一边在画纸上涂来抹去。 那宣纸上的郡主形象,可谓惨不忍睹。 然而,潘桧的小厮趁着上前递墨,偷偷从袖管里取出一卷画纸,潘桧迅速掉包,抚平画作,装模作样地勾勒起来。 众公子陆续画完,纷纷展示画作。有人画山水,有人摹花鸟,轮到潘桧,他展开画卷,长乐郡主的工笔肖像跃然纸上,柳眉杏眼,栩栩如生。 围观的百姓纷纷惊呼,有人褒扬:“潘廷尉的公子真是笔力惊人,才华横溢!” 也有人嘀咕:“如此遥远的距离,还能将郡主的眉眼画得细致入微,莫非潘公子眼力异于常人……” 潘桧自鸣得意,嘴角禁不住上扬。 画呈到郡主面前,郡主也面露欣赏,微微点头。宦官会意,当场宣布:“今日画魁,乃是潘……” “——等等!” 一声喝止如惊雷,打断了宦官的宣读。众人纷纷回头张望,只见一个和风霁月的公子驾着马车,沿着河边而来,马车中依稀有一人影。 马车里是谁,竟能让堆金积玉的上官兰为他驾车? 人头攒动,议论纷纷之中,马车停下,众人瞬间屏息。一双皂靴落地,修长的白衣身影映在水中,沿着水边走向拱台。 “潘公子?” “潘樾,真的是潘樾!” “没想到潘桧的哥哥,竟如此俊美!虽是兄弟二人,却一点也不像呢!” …… 少女们窃窃私语,兴奋溢于言表。周围众多衣着华丽的公子们仿佛黯然失色,潘桧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给潘樾一拳。 郡主依然端坐,微微蹙眉:“潘樾?” 宦官附身贴耳:“他是潘廷尉家的庶子,潘桧长兄,上月刚提为御史,如今可是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人物。” 潘樾拱手作礼,举目望向郡主,面若冠玉,眉目含笑。 “郡主,我来迟了,不知还能画否?” 郡主的目光落在香炉之上。“一炷香马上燃尽,公子怕是来不及了吧?” 潘樾淡淡一笑:“无妨。” 在众人翘首围观下,潘樾抚平宣纸,提笔作画。白袍衣摆随意垂落在地,他的姿势也气定神闲,握笔的手骨节分明,一枚翠玉扳指色泽温润,恰如其人。 素笔利落勾勒,画的是远山黛影,水边树,天上月。 潘桧站在旁边,撇嘴评论:“哼,普通山水,不过尔尔。” 潘樾挥毫,远山渐多层次,水也皱出纹路,而月亮竟生出翅膀。笔若游龙,有人惊呼出声,众人也陆续观察出了端倪。 这不仅是一幅山水画卷,还是郡主的侧影。 水边的树木,影影绰绰用笔清淡。鬓边画出万道霞光,凤钗坠珠,仿佛在晚风中摇曳。而脸部留白,令人无限遐想,既大气又婉约,似有情又似无情。 香燃尽,灰落下,潘樾放笔,众人先是瞠目结舌,继而齐声喝彩。 只有潘桧,咬牙切齿。 小厮将画递给宦官,宦官呈到郡主面前。她放下了手中一直持的扇子,端详笔墨,眼里满是欣悦。 “眼中盛山水,鬓边生晚霞。” 潘樾说完,展颜一笑。桃李春风,郡主看呆了眼。 在众女子痴痴的目光中,潘樾拱手向郡主行礼道别,转身而去。 那一刻,他原本面若桃李的脸,瞬间冷若冰霜。 * 潘府高门大户,庭院幽深。潘樾刚迈进门槛,侍从阿泽就迎了上来。 “公子,你又去哪儿了,老爷他……” 咣啷! 阿泽话音未落,大堂里摔茶杯的声音就隔墙传出。 “把那个逆子给我找回来!” 潘瑾的声音怒不可遏,潘樾却继续闲庭信步,慢悠悠走进大堂。 只见茶杯碎片散落一地,潘家老爷铁青着脸,潘樾语气轻慢道:“父亲找我?” 潘瑾转头看向儿子,心生一阵厌恶。 潘桧本来坐在旁边,一见潘樾,倏地弹了起来,开始煽风点火:“爹,你看他这什么态度?今儿在弋水边上,他故意谄媚郡主,搅黄我的好事,他就是故意的!” “原来弟弟属意郡主啊,为何不早说?”潘樾故作惊讶道:“若事先知会一声,我自然不能夺人所爱,只是郡主今日既接了我的画,那弟弟恐怕,就再难有机会了!” 潘樾的从容淡定,将潘桧愈发衬托得像跳梁小丑。潘桧涨红了脸,一把抓住潘樾前襟,却被父亲打断。 “桧儿,你先出去。” 父亲态度威严,潘桧只好松手,愤愤离去,还不忘撞一下潘樾的肩膀。 潘樾轻蔑一笑,慢条斯理地掸平胸前褶皱,坐下喝茶。 “潘大人还要与我算账吗?”他语气讥讽。 潘瑾背着手踱步,终于说出口:“这些日子你蓄意攀交朝中权贵,处处与我作对。如今桧儿与郡主联姻,关乎我们潘家的荣辱,你也要从中作梗!你到底想要什么?” 潘樾举起茶杯,轻呷一口。 “儿子想要什么,父亲心里,不是很清楚吗?” 潘瑾的脸色愈发阴沉:“你威胁我!” “父亲言重了。我不过区区庶子,能有什么作为,儿子不过是想寻一人寻不到,无聊,只好找点乐子,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 潘樾与潘瑾对视,笑意盈盈,眼神却毫不退让。 “没关系,父亲可以慢慢想,反正儿子有的是时间。”潘樾慵懒地站起身来,说:“正好郡主约我赏花,我便先去散散心也无妨。” 潘樾转身,向门口走去,潘瑾却突然开口:“你找到她又能如何?” “这就是儿子自己的事,就不劳父亲大人费心了。” 潘瑾犹豫片刻,终于痛下决心,语气深沉—— “好,我告诉你她在哪里,但从今以后,你与潘家,就再无瓜葛!” 潘樾站在门槛处,回头邪邪一笑。 “一言为定。” * 午后。 书房中,朱砂颜料摆在案头,毛笔蘸下去,饱满欲滴。 潘樾只披着宽松的薄衣,手持画笔,在案几前专心作画。清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袍和飘逸的长发,显得清瘦孤冷。 宣纸白卷上,一笔落下,均是绯红一片,桃花成群。层层花瓣之间,是一副女子面孔。 十年了,我终于知道你去哪儿了。 他如此想着,提笔勾画眼眸,那瞳孔幽深,透彻,仿佛能将世间所有人看穿。 在百里之外,月黑风高的夜晚,乱葬岗上鬼火磷磷,纸钱飞舞。 一个少女躺在棺材里,衣衫破旧,双目紧闭,面无血色。 棺材之外,夜雾弥漫,两个盗墓贼打着灯笼,提着铲子偷偷摸摸而来。 “这乱葬岗能有啥值钱的东西?” “这你就不懂了吧,翠云楼刚死了一个花魁,她穿的戴的,肯定值不少银子。” 两人加快了脚步,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一个女鬼在说话: “嗯,这里睡得还算舒服。” 两个盗墓贼瞬间腿软,颤抖着提起灯笼照去,只见一只手从墓穴中伸了出来,然后是一张长发遮面的惨白脸孔,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 “你们是在找我吗?” 女鬼看着他们,咧嘴一笑。在灯笼光照下,那刻着扭曲疤痕的笑脸格外诡异,两人几乎魂飞魄散,手上的灯笼随之掉落。 “鬼……鬼啊!” “我的亲娘啊!” 等到两人连滚带爬地逃走,杨采薇才伸了个懒腰,从墓坑里爬了出来。 她撩开垂在鬓边的乱发,愤愤道:“挖坟盗墓,死人就没有尊严吗?” 棺材旁的女尸还躺在地上。杨采薇蹲下去,一边仔细替她整理衣装,一边对她说: “你别怕,我是义庄收尸人,我来葬你。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我刚替你试过了,大小长短软硬都刚刚好,你躺进去,一定会很舒服的。” 她把女尸拖入坟坑,拿过一床草席,轻轻铺在女尸身上,就在要盖住女尸脸的时候,女尸突然睁开了眼! 杨采薇吓得惊叫一声,坐倒在地。 坟坑里再无动静,原来只是诈尸。杨采薇过去探了探鼻息,发现她确实死透了,但怀中有什么东西反着月光,原来是信封一角。 杨采薇抽出信封,里面是两个玉镯,还有一封手信,上书:父亲大人亲启。 “自娘死后,女儿身入青楼,爹爹不肯相认。如今病重难治,女儿别无他愿,只想死前再见爹最后一面……” 那女尸死不瞑目,眼角似有泪痕。杨采薇同情地叹了口气,轻轻一抚,替她合上了双眼。 次日清晨,禾阳城里,百姓人来人往。小吃摊冒着热气腾腾的蒸汽,有农妇在卖瓜果蔬菜,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杨采薇背着一只竹筐走在路上,竹筐上蒙着一块白布,还插了一束野花。她用斗笠遮住了半张脸,低头而行。 路人与她擦肩而过时,纷纷掩鼻嫌弃。 “这大清早的,真是晦气!” “这不是义庄搬死人那个丑八怪吗!” …… 甚至有几个孩童跳了出来,向她扔菜叶子和臭鸡蛋,一边唱起童谣: “丑八怪,八怪丑,十人见到九人愁。猪嫲见到会咂嘴,蛤蟆见到也摇头!” 杨采薇无语,叹了口气,上前对孩子们亲切地说:“小朋友,我今天带了个新伙伴一起上路,他很有意思的,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孩子们好奇,纷纷走上前去。 杨采薇伸手拉开竹筐上蒙着的白布,露出里面的东西:除了锄头、布条之外,赫然可见一具骷髅! “好玩吗?” 孩子们大惊,纷纷后退。 “不玩啦?” 杨采薇遗憾地喊,还装作过意不去:“哎呀,是我不小心,吓到你们了。这骷髅每次埋了都会自己爬出来,抓到人就不撒手,你们别怕,他只是想交朋友,哎哎,你们别走啊……” 孩子们都吓哭了,尖叫着纷纷撒腿逃离。 哼,想整她?她早有准备。 杨采薇蒙上白布,准备离开,但感觉脖子空空落落的。 玉佩呢? 她只好弯下身来,在满地垃圾里翻找。 这时,一个四五岁的男童走了过来,杨采薇注意到,他脖子上戴着一个银制长命锁。 “这个……你刚才掉的。” 男童把玉佩塞到她手里,那玉佩洁白无瑕,刻着一个“女”字,正是她丢失之物。 “谢谢你啊。”杨采薇温柔地说。 男童腼腆一笑,转身跑开了。 杨采薇来到包子铺前,笑脸相迎的摊主一看见是她,立刻变脸,抓起扫帚轰赶。 “这是你来的地方吗?快滚,别影响我生意!” 杨采薇赶紧扬起手中的信,说:“大叔,是你女儿托我来的。” “我没有当妓女的女儿!” 杨采薇暗叹一口气,心想果然如此,继续说:“你女儿已经死了,她给你留了一笔积蓄!” 听到积蓄,摊主眼睛冒光,一把抢过信,后娶的老婆和儿子也凑了上来。 信上写着,这对玉镯值不少银两,是女儿毕生积蓄。 “镯子呢?镯子在哪儿?”摊主急切地质问。 “埋在乱葬岗你女儿坟前,上面有三块石头做为标记。” 摊主三人争先恐后地就往外赶,信纸已被随手丢在了地上。杨采薇看着他们的背影,默默把信纸捡起来。 她想起那女子生前秀丽的面庞,在心里对她说:我让你爹去见你了,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最后一面,是不是你想要的。 信纸扔进炉火,灰烬飞扬,如魂魄般飘散了。 杨采薇回到义庄,院落年久破旧,牌匾上都结了蛛网。 房间里也是家徒四壁,杨采薇放下竹筐,把身上的铜板掏出来,扔进陶罐,又拿起来摇了摇,叮叮当当,甚是清脆。 这钱声,舒坦。 “师父,我回来了!”她一边喊着,一边走向大堂。只见内院停满尸体,但不得不说,那些人被摆放得整齐有序,每张案板旁都插着野花,远远望去,竟有几分温馨。 满头乱发的县衙前任仵作老姜头,正俯身在长案旁工作,手法熟练,表情专注。 “我找到死因了!我找到死因了!”他突然兴奋起来,大喊:“丫头你过来看!” 杨采薇闻声上前,老姜头举起一只发黑的薄银牌,兴奋地分析起来: “看手型,死者死于寅申巳亥四个时辰。银牌发黑,说明他口中有毒。”他又拿起另一只通亮的银牌,“但胃部却没发现中毒痕迹,你知道为什么吗?” “是啊,为什么?” “因为口中之毒是掩盖真正死因的障眼法。你看死者的四肢,尸斑分布于上下肢远端,死者根本不是死于中毒,而是被凶手吊死的。” 杨采薇望着案板上的“死者”,接受尸检的并不是人,而是一只青蛙。 她已经习惯了师父疯癫的模样,每次都只好配合。 老姜头愈发亢奋:“任何杀人案都有凶手,我找到了真正的死因,说明凶手很快就会落网了。” 杨采薇看师父挥舞着刀,十分危险,哄骗道:“师父,凶手很可能还在义庄,要么这样,咱们分头行动,您去追凶手,尸体交给我来处理。” “好,就这么定!” 老姜头把刀递给杨采薇,自己在院子里兜起圈来,四处仔细寻找。杨采薇这才松了一口气,拎起那只青蛙。 “怎么处理你好呢,清蒸还是红烧?” 院门口传来敲门声。官差连门槛都不愿踏入,对里面喊道:“丑八怪,城东李宅收尸!” “来了!” 少女清脆的声音隔门传来。一阵阴风吹过,那破旧的牌匾在风中倾斜,摇摇欲坠。 第2章 灭门 杨采薇安顿好师父,就推了空板车前往城东李宅。 宅邸高大,朱门紧闭。她敲门问道:“有人吗?” 除了阴风,无声应答。杨采薇推门而入,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草地之上,鲜血横流,院子里横尸遍地,惨状堪比人间炼狱。房檐上还吊着一名女子的尸体,微微摇曳。 灭门案!! 杨采薇平定心神,双目炯炯,看着一具具尸体,通过现场痕迹,还原他们死前的情形。 倒在血泊里的丫鬟,除了额前的血窟窿,身上并无撕扯痕迹,柱子上血斑凝固,她分明是撞柱而死;小厮锁住自己的咽喉,最后咬舌自尽;老人跌跌撞撞地扑向水缸,女子将白绫扔向房梁…… 竟然都是,自尽?! 杨采薇难以置信,后退一步,感觉踩到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银制长命锁,看上去有些眼熟。她想起来,这正是早晨那个交还他玉佩的男孩所戴。 莫非…… 杨采薇不忍相信,四处寻找,很快望见小池塘边浮着一个男童的背影。 她连忙跑过去,将他拉出水面,试探鼻息,男童早已溺水而亡。他脖子上满是血痕,池塘边一串泥泞脚印,藤椅翻倒在旁。 男童死前的情状犹在眼前:他跌跌撞撞走来,撞翻了院中的藤椅,难受地抓着脖子,长命锁因此脱落。最后来到池塘边,一头扎进水里! 塘边淤泥上,还有男童抓出的指印。 到底是什么,让他如此痛苦? 庭院连廊传来脚步声,是县令和捕快前来查案。县令看见血腥的现场,不禁捂鼻皱眉。 刘捕快向县令躬身,说道:“大人,禾阳一直有货郎闹鬼的传闻,‘货郎鼓响,鬼魂索命’,打更人都说听见了。这些人就是鬼魂附身,中邪自尽,这不都定案了吗,您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县令无奈道:“嗐,别提了,你知道这家家主是何人吗?” “谁呀?” “银雨楼的堂主!” 杨采薇正蹲在草丛里,听见“银雨楼”的名号,若有所思。 刘捕快大吃一惊:“就是那个‘银雨罩禾阳’的那个,银雨楼?!” 县令苦笑着点头。“孙大堂主派人传了话,说就算是鬼魂索命,也要找到那个索命鬼……你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庭院里突然传来货郎鼓的响声。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道是货郎鼓响,鬼魂索命,县令一行人紧张起来,汗毛倒立,大气也不敢出。 杨采薇也听到了货郎鼓声,站起来四处寻找声源。那声音竟是自空中传来,伴着阵阵阴风,有种难以名状的诡异。 县令正暗自慌张,突然看见一个人从角落里冒头,吓得坐倒在地,全然没有刚才的威严。 鼓声渐渐微弱,宅邸重归寂静。 刘捕快扶起县令,说道:“大人莫慌,这是前任仵作老姜头的徒弟,义庄的收尸人,来收尸的。” 县令一脸不悦。“原来是那个丑八怪啊,鬼鬼祟祟的,还不滚开,别妨碍本官办案。” 杨采薇低头称是,打算退下,但余光瞥见男童冰冷的尸体,仅仅犹豫片刻,就做出了决定。 她走到县令面前,朗声道:“大人,方才民女勘验这些尸体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疑点。 县令轻蔑地笑了:“你能看出什么疑点?” “民女发现,这些人很有可能是自尽!而且他们自尽的原因是不堪痛……” 话音未落,就被县令打断。 “荒唐!荒谬!”他瞪大了眼,两撇胡子随之上翘,“鬼魂都结不了案,你跟我说是自尽?!” 杨采薇低着头,继续坦言:“大人,此事确实蹊跷,可是尸体是不会说谎的,您看胸前插着匕首的人,她伤口非常平整,没有挣扎的痕迹……” “放肆,你是在教本官怎么查案吗?” “民女不敢,民女只是想为大人分忧,并没有顶撞大人的意思。” 县令捋着胡子,看看杨采薇疤痕瞩目的脸,若有所思,冷哼一声: “你一个背尸人却大言不惭地说有推断,明明是全家灭门惨案,你跟我讲是自尽,本官看你形迹可疑,此案定与你脱不了干系,给我拿下!” 官差一拥而上,抓住了杨采薇。她惊惧争辩:“大人?!我只是来这里背尸的,这件事跟我无关啊大人!” 她瘦弱的身躯无力挣脱,被官差扭送出了门。 * 县衙大堂之上,县令高坐,惊堂木重重落下。 “丑八怪,你杀死李家九条人命,你可认罪?” 杨采薇跪在堂下,后背的粗布衣裳透出条条血痕,触目惊心。 她气若游丝,仍然竭力抗辩:“大人,我知道您想尽快结案,烦请大人多给民女一些时日,民女一定会查出真相!” 县令轻蔑一笑。 “何须那么麻烦,你无故出现在命案现场,你!就是唯一的嫌疑人!” 杨采薇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挺直脊背,咬紧牙关:“民女只是奉县衙之命去搬运尸体,如果这就是所谓的杀人嫌疑,那恐怕县衙上下都脱不了干系。” “你!” 县令吹胡子瞪眼,差役一棍棒砸了下去,杨采薇不堪痛楚,无力跪地。 “大胆!奉县衙之命?你难道还想栽赃本官?”他抬眼懒懒道:“可曾有人下令哪?” 刘捕快装模作样地回答:“没有啊大人,还没来得及通知义庄。” 县令冷笑。 “我劝你赶快签字画押,大家都省事。” 刘捕快拿过罪状,按着杨采薇让她画押。杨采薇拼命抗拒,对堂上喊道: “大人,您冤死民女一人事小,但李家九条人命,到现在都尸骨未寒,大人就不怕他们晚上,前去找你吗?” “来人,给我用刑!” 差役们将杨采薇拖走,板子如雨点般落在她身上,顿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杨采薇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堆在额前,鲜血从唇角汩汩而流,滴在地面上。 县令走到杨采薇面前,抓起她的手,在血迹上蘸了蘸,便要强行按她在罪状上画押。 谁知少女瘦弱,却拼死不让人摆布。县令面孔因为用力而愈发狰狞,拍拍她的脸,说:“你省点力吧,一个老疯子的徒弟,谁在乎你的死活!” 一个冷冷的声音,由远及近。 “我在乎!” 官差在门外喊:“御史大人到!” 杨采薇想要抬头,已经无力支撑身体。只见一个身着青色长袍的男子身影逆光而来,身姿挺拔,看不清面容。 剧痛之下,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感觉县令跌坐在地,如蝼蚁般哀求:“御史大人,都是下官一时糊涂,求大人高抬贵手,下官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他那只打过杨采薇脸庞的肥手,被男子踩在脚下。 潘樾幽深的目光望向少女,杨采薇的眼皮却愈发沉重,终于支撑不住,县令的哀求声也飘远,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 不知过了多久,杨采薇在房间里苏醒,坐起身来,打量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这卧房布置得颇为雅致,轻纱帷幔,还挂着一只精巧的玉葫芦。桃花熏香袅袅飘来,沁人心脾。 杨采薇下床,走到案几边,桌上一幅丝绢质地的画卷展开,那肖像中的女子站在桃林之中,五官竟然像极了自己。 这是…… 房门打开,潘樾走了进来。 “你醒了。” 杨采薇这才看清刚才那男子的面容,他神情温和,身姿神韵,总觉得似曾相识。 “大夫来看过了,还是要多休息。” 杨采薇低头施礼:“多谢大人相救……” 潘樾看着少女面庞,隐隐心疼。那疤痕狭长扭曲,不知在受伤之时,她受了多少苦楚。 “你的脸……” 他话音一转,语气从关切变成些许戏谑,笑着问道:“你当真不认得我了吗?” 杨采薇抬头,潘樾目光灼灼,她复又低下。 “小女子与大人云泥之别,企敢攀附,怕是大人认错了吧?” “你看都没看仔细,怎么知道是认错了?” 潘樾走近一步,剑眉星目,眼波温柔。杨采薇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往事涌入脑海—— 桃花林中,两个孩子你追我跑,笑如银铃,天真烂漫。 杨采薇看着面前的男子,眼波流转。 竟然是他! 潘樾注意到了杨采薇的表情变化,满心以为她会欣喜相认,然而杨采薇后退两步,眼神闪躲。 “大人,我真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您肯定是认错人了。” 潘樾无奈,从怀里拿出那只玉佩,通体洁白,刻着一个“女”子。 “这玉佩是我一位故人之物,如果你不是我要找的人,那这便是偷的喽?” 杨采薇抿唇,笃定地说:“这玉佩是我路上捡的。” “捡的?” “对,的确是小女子所捡。不过,既然大人说,这是您故人所有,”杨采薇把玉佩递到潘樾面前,“那还烦请大人,将此物物归原主。” 潘樾并没有接过,淡淡道:“罢了,既然主人都将其遗弃,废弃之物,不要也罢!” 他胸有成竹,认定她会不舍。然而杨采薇想都没想,将玉佩直接扔进了门外的水塘。 圈圈涟漪荡漾开去,潘樾一惊,心也仿佛如玉佩般沉落。 “大人说的对,既是废弃之物,还是扔了的好。”杨采薇神情冷淡,从怀里掏出几枚铜板,放在桌上的画卷旁。 “这是药钱,多谢大人救命之恩,小女子就先行告退了。” …… 潘樾望着杨采薇离去的背影,一时无言。 阿泽走来,疑惑道:“公子……她,她怎么就这么走了?你不留住她吗?” 潘樾拂袖而去,只剩阿泽端着汤药站在屋里,摸不着头脑。 杨采薇忍着伤痛走进家,心事满腹。 都过去十年了,他为什么突然找来?而且当年明明是他…… 陶罐打碎在地的声音传来,杨采薇连忙去大堂看师父。那药罐摔得粉碎,她正准备收拾狼藉,老姜头却伸手阻止。 “嘘,别过来,他在交代案情呢。” 杨采薇一阵心累,又一阵心疼,扶老姜头坐下。“好,师父,我先给您熬点药。” “线索又断了,怎么办……”老姜头敲着脑袋喃喃自语。 杨采薇开始收拾地上的瓦罐,一蹲下,在李宅收起来的长命锁从身上掉落。她摩挲着银锁,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若我也袖手旁观,那孩子一家,就只能含冤地下了。 * 深夜,圆月当空,碧水如镜。潘樾独自站在桥上,若有所思。 阿泽走来禀告:“公子,杨姑娘出门了。” “来找玉佩了?”潘樾嘴角上扬,难掩欣慰。 “呃,不是,她去了城东李宅。” 潘樾笑容逐渐消失。 与此同时,杨采薇趁着夜色潜入李宅,蹑手蹑脚推开房门,点燃桌上的蜡烛。 死者们都躺在案板上,杨采薇铺开皮褡裢,开始进行尸检。闻气味,验尸斑,最后将银牌用皂荚水擦得通亮,放于死者口中。 如此重复步骤,等待片刻,她将银牌依次取出,每个银牌都隐隐发黑。 果然是中了毒! 可什么样的毒才能不害人性命,却逼得人宁可自尽? 给这么多人同时下毒,最大的可能就是…… 杨采薇环顾四周,目光落在大堂的一桌食物上。她走上前,用银针在食物酒水中试毒,但一无所获。 突然,房门被打开,有人走了进来。 杨采薇一惊,赶紧吹灭蜡烛,躲藏在尸体躺着的床板之下。 一双黑靴迈进大堂,藏青色长袍,缓缓拂过地面。杨采薇屏住呼吸,想这地方隐蔽昏暗,绝对不会被人发现。 然而,那身影直接站到了床边。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有事,就喜欢往底下藏。” 杨采薇硬着头皮不做声,潘樾语气挑衅:“看来,这个案子你并不冤枉。半夜偷偷来此,莫不是要毁坏证据?” “当然不是!” 她坐起来争辩,脑袋直接撞到床板,尴尬钻出来,解释道:“我是想告慰亡灵,也还自己一个清白。” “合理。不过即使你查到了真相,那黑心县令恐怕也不会还他们公道。” “有用没用,我决定不了,但做与不做,选择在我。或许有一天,禾阳会有一个公正的县令,让不白之事,都还天下一个公道。” 潘樾微微一笑:“好,那我帮你。” 杨采薇正要开口拒绝,却被潘樾打断。 “先别急着拒绝。首先呢,在朝为官,我应当为百姓尽责,再者说,若我今日就这么离开,你如果再被县令栽赃,还有命再查下去吗?” 他的语气一半温柔,一半严厉,杨采薇难以反驳。 “我是待会儿要检查尸体,怕有碍大人尊目。” “剖尸体……”潘樾轻笑,“请便。” 他身姿潇洒,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杨采薇默默拨开他,向外走去。 “你挡住了。” “……” 杨采薇重新点燃蜡烛,打开褡裢。 “这些尸体都验出了他们曾经中毒,我现在要找出毒源,这样可以顺藤摸瓜,找出凶手。” 她拿起刀刃:“我现在要剖开他的肚子。” 潘樾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杨采薇俯身撩开死者的衣服,将刀锋对准尸体腹部,一下子剖开。 潘樾站在旁边,强装淡定,努力抑制住反胃的感觉。 剖肠挖肚后,杨采薇拿出一个镊子在死者胃中寻找毒源,从中夹出一坨黏糊糊的东西。 她惊喜地把镊子举到潘樾面前:“你看!” 潘樾仍然保持微笑,面部肌肉却在微微抽搐。 “这是死者胃里残余的牛肉,是餐桌上没有的,恐怕这就是毒药的源头。从牛肉的颜色和形状看,死者吃下它不到半个时辰就毒发。您闻下它的气味……” 潘樾实在忍不住了,转身跑出门去,哇哇地吐了个痛快。 “大人,你没事吧?” 回来时,他佯装无事发生,清清嗓子道:“没事,看来你的推断不错。” 见潘樾强行挽尊,杨采薇忍着笑意。 忽然,熟悉的货郎鼓声响起,咚咚,咚咚,咚咚咚。 杨采薇一惊,潘樾往她身边站了一步,不动声色地护着她,仰头寻找声源。 “禾阳有传闻,货郎鼓响,鬼魂索命,不过这货郎鼓声,是从哪儿来的呢?” 杨采薇摇头。“我也不知道。但世间怎么会有鬼魂呢?定是有人故弄玄虚。” “在这空中故弄玄虚,这人得会隐身术才行。” “不过,这次听到的声音,比我第一回来的时候微弱了不少,难道是有人被困在这里,现在已经力竭了?” 杨采薇的话提醒了潘樾,他的目光锁定在半空中,一根粗大的房梁上。 “也可能不是人。” 潘樾拔剑,飞身而起,一剑将房梁斩断,房梁瞬间倾塌,竟是中空的,从中掉出一个小木箱,每面都打着数个透气孔,里面装着一个如水车造型的货郎鼓,以及一只老鼠。 老鼠一跑动,便会带动着货郎鼓的鼓槌打响鼓面。杨采薇惊呼:“原来如此!” 忽然,一支箭矢擦身而过,扎在窗户纸上。潘樾立即护在杨采薇的身前,剑光白闪,将暗器一一打落。 七八个黑衣人影逼近,破门而入! 潘樾让杨采薇退后,神色丝毫不惧,出招将刺客接二连三反杀。 另一个黑衣人突然从墙角袭来,尖刀向杨采薇直直刺去,潘樾余光发现,果断掷出长剑,直插入黑衣人的胸口。 杨采薇惊魂未定,潘樾用力抓住她的手。 “走!” 更多手持弩箭的黑衣人蹲守在房檐,看见两人出门,齐刷刷拉弓射箭。 箭雨越来越密,潘樾揽过杨采薇的腰身,低声说:“不想死就抱紧点!” 没等杨采薇反应过来,潘樾施展轻功,飞跃而上另一座屋檐,两人消失在皎洁月色之中。 逃到树林,总算甩脱了追兵。 潘樾长呼一口气:“安全了。” 杨采薇点头,还紧紧抓着潘樾,看见他莫名的微笑,才连忙松手,脸颊也有些燥热。 “大人可知,方才追杀我们的是什么人?” 潘樾摸出一个物件,递给杨采薇。“杀手身上找到的。” 那是一块银质令牌,上面刻着雨落屋檐的图案。 她惊呼:“银雨楼?县令说孙堂主要求彻查真相,但显然,他们内部有人不希望继续查下去。我们得罪了银雨楼,这下麻烦了。” “麻烦的不是我们,是你。”潘樾恢复了戏谑的语气,“现在回去收拾东西,连夜走还来得及。” 杨采薇想了想,还是摇头。 “不行,我不能背着杀人的污名逃走。” “可对方是银雨楼,只怕你还没找到真凶,就要先给自己收尸了。” “大人不是说过,在朝为官,您应该要为百姓负责,您身为御史大人,定不会看到冤情不管吧。” “御史并无查案之责,但我可以保护你。”潘樾一笑,“不过……” “不过什么?” “你答应我一个……不,两个条件。” 他语气轻飘飘的,杨采薇强压愠怒:“现在人命关天,大人还有闲心跟我在这谈条件!” “好,那便不谈了。” 潘樾转身要走,听杨采薇着急喊道:“等等!” 计划通。 “大人您说吧,什么条件?” 潘樾缓缓道:“我要你把你亲手扔掉的玉佩,找回来。” 第3章 婚约 夜半三更,曦园湖边颇不宁静。 杨采薇站在湖中央,挽着袖子和裤腿,像捞鱼一样,在一片莲叶中打捞玉佩。 阿泽打着灯笼,杨采薇捞到哪儿,阿泽就高举灯笼照到哪儿。 潘樾在湖边的亭子里闭目养神,不时掀起眼皮瞥一眼,见杨采薇努力找着,露出一抹轻笑。 忽然,杨采薇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在水里。潘樾忍住站起来的冲动,仍然故作慵懒地坐着。 手里摸到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杨采薇大喜过望,捞出来一看,却是一块鹅卵石。 失望之下,她擦擦汗继续找,脸颊反而被淤泥蹭到,更加黢黑如花猫。 潘樾终于沉不住气,说:“时辰不早了,明日再找吧。” “我既答应了大人的条件,就一定要做到。” 她倔强地撂下话,去更远处摸索,潘樾远远看着,心想,这执拗劲儿,倒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杨采薇终于摸到玉佩,兴奋举了起来,大喊:“大人,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她扑腾着水来到岸边,举起玉佩。 “大人,你看!” 潘樾却看都没看玉佩,目光只落在杨采薇笑盈盈的脸上,她的脸颊因兴奋泛起红润,多了几分生气。 杨采薇注意到潘樾的眼神,下意识低下头。 潘樾收敛自己的目光,清清嗓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他并没接过那玉佩,直接走出凉亭。“走吧,查案去。” “大人,你还有第二个条件呢?” 潘樾头也不回,只道:“抓到真凶再说。” * 次日清晨,杨采薇和潘樾并排坐在马车里,阿泽上前,行礼禀告。 “公子,银雨楼在李宅设了灵堂,重要人物都去了,看守异常严密。” 潘樾稍一思忖,下令:“打开所有车帘,选一条最热闹的路,去李宅。” 街上百姓如织,高大的马车缓缓从道路中央驶过。车帘卷起,两人就这样大摇大摆,招摇过市。 女子们挤来挤去,喊道:“快看,那就是闻名京城的潘公子!” 众人追随向前,看到坐在潘樾身旁的是杨采薇,又议论纷纷:“那不是丑八怪吗,她怎么有资格坐在潘公子身边?” 杨采薇看看潘樾,又低头打量自己这一身的狼狈。一个貌若天人的贵公子和一个容貌丑陋的背尸人,他们坐在一起,简直判若云泥。 “我早说了,大人不该与我这样的人同行。” 潘樾抬眼,微微一笑。 “你这样的,是哪样的人?” 杨采薇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潘樾望向杨采薇,少女鬓边的碎发被风吹起,脸上疤痕触目,却丝毫不影响她眼眸的漆黑澄澈。 “美丑贵贱,从来都只该论心不论形,这是你自己以前说过的话,你自己反倒忘了吗?” “……” 回忆涌入脑海,十岁的杨采薇拉着潘樾的手,用稚气的声音说: “美丑贵贱怎能单凭外表区分,在我看来,你这样的庶子比那些嫡出的儿子好一百倍!” 潘樾此时就坐在身旁,眉目与儿时的他相似,只是多了几分英气。她看着潘樾的侧脸,心中不禁起了一丝涟漪。 追随马车的女子们开始向潘樾扔花,花瓣漫天而下,将杨采薇和潘樾笼罩。 如同从前,桃花如雨,落英缤纷。 杨采薇瞠目结舌,潘樾却从从容容,安之若怡。 马车经过一群老妪,她们没准备鲜花,手里只有五颜六色的新鲜果子,她们将果子扔向马车,一只桃子滚落到车里,被杨采薇捡起。 “潘大人要不要尝尝?” 潘樾摇头。她擦擦桃子,咬了一口。水果清甜多汁,杨采薇吃得脸颊鼓起,落在潘樾眼里,他亦忍俊不禁,说: “你倒是乐得其所。” “砸都砸了,与其生气,不如物尽其用。”杨采薇笑了,又咬一口,“真甜,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好看真的能当饭吃。” 人群暗处,两个穿着银色衣服的人看着这一幕,一人对另外一人示意: “快回去禀报香主。” * 李宅门庭肃穆,白布在微风中飘荡。银雨楼手下也头裹白布条,列队肃立,井然有序。 看见潘樾和杨采薇走来,守卫们纷纷拔出刀剑,以示恐吓。 杨采薇不禁有些紧张,潘樾走在前面,举止翩然,那气度竟像是来赴宴。 陈香主闻讯而出,拔剑出鞘:“杀人凶手竟然还敢上门挑衅,杀了她!” 他怒目圆睁,挥剑直取杨采薇。不必潘樾出手,阿泽直接拔剑挡开,陈香主宝剑被打落在地,整个人虎口发麻,来不及反应,阿泽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潘樾慢悠悠地说:“阿泽,今日是李堂主头七,怎可在他灵前造次?” “是。” 阿泽收剑退后,潘樾缓缓弯腰,帮陈香主拾起宝剑。 “听闻今日银雨楼发丧,不问恩怨,善待来客,”他打量着宝剑的银光,笑道:“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啊。” 围观群众中有人义愤:“潘公子好意吊唁,这人怎么回事?怕是与死者有仇,不想看到丧礼办好吧……” 陈香主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李堂主英名远播,我一向仰慕,故来灵前拜祭,送他最后一程,还望陈香主成全。”潘樾说着,双手托剑,呈于李香主面前,做出示好之态。 众目睽睽之下,陈香主只好接过剑,瞥了一眼杨采薇。 “来者都是客,杀她,不必非在今日。请!” 手下分列两侧,潘樾一笑,无视晃晃利刃,带着杨采薇往里走。 阿泽也准备跟进去,却被侍卫横刀拦在了门外。杨采薇跟在潘樾身后,心里直打鼓,紧紧拉住他的衣角。 “喂,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她压低了声音问,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心安的答案,潘樾却说:“一点点吧。” “啊?” 潘樾大步走进李宅内院,杨采薇无语,只好跟上。 院落内,李堂主一家三口的棺材停放在地上,李堂主的灵位被供在正中。 潘樾点燃三炷香,于灵前祭拜,诚挚说道:“李堂主,睽违数载,缘悭一面,究竟是谁害的你,你泉下有知,托梦于我,潘樾定为堂主主持公道。” 这话冠冕堂皇,在陈香主耳中,却是赤裸裸的挑衅。他黑着脸,手按在剑柄上。 杨采薇会意,突然转身走向棺材,用手摸着棺材盖,做出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李堂主,是你在说话吗?好,你说,我在听……” 潘樾配合表演,朗声问道:“李堂主果然死有不甘,他说了什么?” 杨采薇转过身来,目光扫过银雨楼众人。 “他说,凶手就在现场,就在这些人之中。” 陈香主忍无可忍,喝道:“你果然是来闹事的,抓了这女的,祭李堂主在天之灵!” 手下纷纷拔剑,杨采薇猛然抱住李堂主的灵位,银雨楼众人投鼠忌器,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 一个稳重的中年男声传来,“住手!” 瞬间全场肃静,手下快速列队,大堂主孙震走进灵堂。陈香主只能噤声,躬身施礼。 孙震不怒自威,缓缓走到杨采薇面前,她连忙把灵位放回原处。 “在下银雨楼大堂主孙震,阁下就是御史潘樾?” “正是,幸好大堂主及时赶到,不然潘某的这条小命,只怕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潘大人一路招摇过市,不就是想引出银雨楼的话事人么?” “那潘某就不绕圈子了。”潘樾直视大堂主的眼睛,微笑道:“我今日来,是要调查李宅灭门一案。” 陈香主急忙插话:“真凶就是你身边这个丑八怪,还查什么查?!” 潘樾悠悠道:“听闻狗在害怕时才会拼命乱叫。” “你说谁是狗?” “谁害怕谁是狗啊。” “你!”陈香主气急败坏,又欲动手,撞上大堂主冰冷的眼神,只得作罢。 “堂堂银雨楼的大堂主,不会也相信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是灭门凶手的鬼话吧。” 孙震扬眉审视潘樾,终于说:“好,我让你查,不过,如果查不出真凶……” “任凭处置!”潘樾面不改色。 庭院内,十几具尸体排开,潘樾站在杨采薇身旁,围着他们的,是数十名刀剑出鞘的银雨楼帮众,杨采薇强装镇定,拿着皮褡裢的手还在发抖。 潘樾上前,低声耳语:“你不是想查明真相吗,打起精神来。” 杨采薇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开始验尸,动作愈发干练。 “把刀给我。” 她头都没转,潘樾一愣,被迫给杨采薇打下手。杨采薇拿着锤子敲动小刀,将一具具僵硬的尸体开膛破肚。 银雨楼众人一个个站得笔直,努力屏息,强忍着血腥味。 杨采薇取出尸体腹中的牛肉,潘樾递过盘子,很快,一个个盘子摆在旁边。 解剖到一名丫鬟的尸体时,杨采薇突然疑惑皱眉。潘樾注意到,问:“怎么了?” “她肚子里没有牛肉。” 验尸完毕,杨采薇用小刀挑起盘子上的一块牛肉,指着上面的绿色粉末,对李堂主说: “这就是害死李堂主一家的元凶——夏钟草。凶手将夏钟草投于牛肉中,李家众人陆续吃下,夏钟草入腹之后,会有五脏俱焚之痛,他们不堪痛苦折磨,渐渐失去了理智,才会选择一死了之。” 孙震表情平静,说:“我不关心你的推理,我只问一句话——凶手是谁?” “方才说了,凶手就在这里,在你们之间。”潘樾从人群中走过,目光玩味地扫过每一个银雨楼侍从。 “凶手将货郎鼓和一只老鼠藏在房梁中,用货郎鼓的传言,将杀人现场伪造成鬼魂索命。我本怀疑凶手是银雨楼的仇人,但昨夜验尸时被蒙面人刺杀,我在他们身上发现了这个。” 他当众亮出银雨楼的令牌,扔在大堂主脚下。 “银雨楼在禾阳一手遮天,要杀人何必黑衣蒙面?这只能说明他不敢暴露身份。而银雨楼中,与李堂主有直接利益关系的,无疑就是…… 陈香主还左右转头看别人,众人的目光已经齐刷刷落在他的身上。 “你什么意思啊?大堂主,他血口喷人!我跟李堂主情同兄弟,怎会做出这种不义之事!” 孙震瞥了一眼陈香主,没有回话。 潘樾也看向陈香主,说:“我来之前已经查过你,发现你现在承担了已故李堂主的帮务,而且,待丧事办完,你就会荣升下任堂主,是与不是?” “那又如何?李堂主生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帮中事务,我是为了让他在天之灵能早早安息!” 潘樾笑道:“陈香主这番苦心,实在令人感动。如果李堂主知道,连他几处私宅都已过户到你名下,不知还能不能安息。” 陈香主恼羞成怒,一把拔出刀来。 “姓潘的,你敢污蔑老子就拿出真凭实据来!要不然,老子才不管什么御史狗屎,我一刀杀了你!” 杨采薇见潘樾有危险,情急之下插话:“我有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杨采薇身上。 “手上但凡沾过夏钟草之毒,遇水则黑,陈香主敢不敢当众一试。” 陈香主叫喊起来:“荒唐!你算什么东西,你说试就试?” 孙震却冷冷道:“试。” 不久后,侍从奉命把水盆置于台面,陈香主故作镇定,草草撸起衣袖,将双手放于水中。 水盆里漾起波纹,颜色却并无异样。 潘樾意外地看向杨采薇,陈香主松了一口气,得意笑笑,将手掌举起:“怎么样,黑了吗?你们现在还有什么话说?” 杨采薇依然镇静,提问:“陈香主,请问你胳膊上的抓伤从何而来?” 陈香主下意识地缩回手臂,反问:“跟你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夏钟草遇水则黑,本就是我随口编的,你手臂上的抓伤才是我真正要找的证据。诸位,可以去看看丫鬟的指甲。” 孙震思忖片刻,向丫鬟的尸体走去。只见她的指尖缝里有一些青红色的皮屑。 杨采薇面向众人继续说:“方才我验尸的时候,发现只有她的胃里没有牛肉,她是被人杀死,伪装成自杀的模样。” 那皮屑残留,正是来源于李堂主手臂上的刺青。 “你买通丫鬟,让她在牛肉中下毒,事后将她灭口,她抵死挣扎,抓伤你的胳膊。这皮屑上的青红墨汁,是银雨楼特有,诸位都熟悉得很,想必就不用我多说了。陈香主,你杀害李家九条人命,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陈香主脸色惨白,孙震和帮众都已认定他是凶手,再无抵赖可能。 “你……你耍我!丑八怪,我死也要拉你垫背!” 陈香主飞身杀向杨采薇,潘樾正要出手,只见银光一闪,陈香主突然定住不动了。 一道血痕出现在他脖子上,瞬息之间,陈香主鲜血喷涌,倒地毙命。 孙震缓缓收剑,说:“你坏了家法。” * 乱葬岗上,杨采薇和潘樾肃立一旁,看着银雨楼的人安葬李宅死者。 一具小棺材被抬进土坑。杨采薇喊:“等等!” 她拿出长命锁,放在小棺材上。 落棺,入土,生命归位,纸钱飞舞。 杨采薇完成要做的事,默默转身,走到山崖边远眺。青山层峦叠嶂,云雾缭绕,潘樾走到她身边,柔声问:“你怎么了?” “我看过太多抛在乱葬岗的尸体,活的时候风风光光,死了却毫无尊严。我曾想过,如果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一定要提前找一片桃花林把自己葬了。那片就不错。” 她指向一处长满桃树的山坡,此时桃花还未全开,显得有些许萧瑟。 “虽然现在只有零星几枝,但再过一个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漫山遍野会开满粉色的桃花……” 潘樾看着她的侧脸,会心一笑。 “你还是如以前一样,喜欢桃花。” “是啊,小时候看……”杨采薇猛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话音戛然而止,潘樾已成竹在胸。 “你不要再掩饰了,我早已调查清楚:十年前,你父亲获罪流放,路上强盗劫财,你爹娘遇害;你流落禾阳,被姜仵作收养;八年前,你开始为姜仵作做助手;五年前,姜仵作疯病越来越严重,被县衙辞退,你在义庄搬尸体照顾他至今……还用我再说下去吗?” 杨采薇诧异,终于问出了最想问他的话:“你找我来,到底是为什么?” “因为,我想让你做回真正的杨采薇。” 潘樾拿出自己那半块玉佩,两块玉佩拼合,正是一个“好”字。 “先皇赐婚,潘杨之好,杨采薇,我的第二个条件是——我要娶你!” 朔风野大,纸钱飞舞,杨采薇满脸震惊,潘樾目光笃定。 * 此时,在一座雕金镂玉的精致绣房之内,垂悬着数十张潘樾的画像,每一张都神态各异,栩栩如生。 案几上燃着一炷香,婢女们端着脸盆、铜壶、带血的毛巾进进出出,屏风之后,一个红衣女子仰面躺在榻上,身上敷满花瓣,纱帐半掩,看不清面容。 烟雾缭绕下,巫医手持竹筒在火盆上炙烤,嘴唇翕动,无声地念动咒语。榻上的上官芷发出略带痛苦的呻吟,巫医打开竹筒,几只黑黢黢的水蛭爬到了上官芷的小腿和手臂上。 一旁的婢女凌儿转过脸去,不敢再看。 吸饱血的水蛭身体鼓胀,上官芷疼得脚趾蜷缩,大汗淋漓,咬紧下唇,手揪紧身下的床榻,极力忍耐着。 一炷香烧完,巫医打开竹筒,吸饱血的水蛭爬了回去。 上官芷纤臂伸出纱帐,凌儿赶紧过来扶她起身,花瓣纷纷飘落,纤纤玉足落地。她拖着红裙摆,走到那扇纸做的屏风前。 屏风之上,画的正是潘樾,玉树临风,手揽一个身段飘逸如仙的女子。 上官芷放开凌儿的手,她的身形堪堪如同画中女子。 “增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我终于拥有这世上最完美的身段。” 她伸出白皙手指,抚摸画中的潘樾,喃喃道:“潘郎,我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上官芷眼眸流转,完美面庞上,挂着迷人又诡异的微笑。 第4章 鬼市 十年前。 江上风平浪静,一艘船行驶在夕阳斜照之下。艄公撑着竹篙,漾起粼粼波纹。 突然之间,刀光剑影! 一群蒙面水匪闯入船舱,见人便砍。小杨采薇站在船头,目睹娘亲倒在血泊里,无助哭喊着,父亲满身血痕,被强盗包围,如困兽般进行最后的搏斗。 “爹!娘!” 强盗闻声,提刀向船头走去,刀尖滴血,离小姑娘越来越近。 父亲竭尽最后的力气,冲出去挡在杨采薇身前,长刀刺透胸腔,直没至柄。 “快跑!……” 血淋淋的刀刃向杨采薇挥去,蛋清般白嫩的脸庞上,瞬间裂开一道鲜红伤痕。她哭着后退,整个人栽进了江里。 冰冷混沌之中,她越沉越深,努力想抓住周围的一切,眼前却只有血水弥散开来,窒息感将她包裹,整个世界,都离她远去了。 * 杨采薇从噩梦中惊醒,涔涔汗珠落下。 陈年梦魇,细节真实得让人头痛欲裂……她用力按压额头,回忆还是涌现了上来。 那年,她死里逃生,吃尽了苦头,才爬到潘府大门口。 开门的是个家丁,满脸厌恶:“走走走,潘家不认识你这小乞丐!” 杨采薇嘶哑大喊:“我是杨济安之女杨采薇,我要找潘樾!” 她不顾一切想冲进去,一个身穿潘府制服的男子走了出来。杨采薇感到有了希望,那男子却面色冰冷,说道: “少爷让我带话,你是罪臣之女,以后与我潘家再无瓜葛。” 她难以置信,被家丁们粗暴推开,摔倒在地。朱漆大门无情合上,两个世界,从此隔绝…… 杨采薇让自己停止回忆,只是有一事不解。 十年前,他急着与我撇清一切,现在为什么又重提婚约? 敲门声响起,杨采薇下床开门,来人是阿泽。 “杨姑娘,我奉公子之命,前来迎接。” “接我去哪儿?” “姑娘到了便知。” 杨采薇思索片刻,对阿泽说:“好,烦你稍等。” 阿泽点头,耐心等待。 杨采薇再次出来的时候,身披斗篷,一副收尸人的打扮。 “走吧。” * 山间别院,大门巍峨,在晴空下熠熠生辉。 杨采薇跟在阿泽身后,行至曦园门口,仆人们齐刷刷行礼:“杨姑娘。” 这阵仗,吓人一跳。 走进庭院,别致的景观映入眼帘:假山、小池,碧色荷藕,粉色水莲。佳木葱茏,奇花闪烁,一片旖旎之景。 “你觉得在此行礼成亲如何?” 杨采薇转身,看见潘樾身着一袭蓝袍,徐徐走来,迅速垂下目光。 “竹苞松茂,美轮美奂,就是地方略小了些,潘大人风度翩翩,世人倾慕,想必届时高朋满座,这个地方怕是容不下。” 潘樾一笑:“我倒是不知,你如今也喜欢热闹。” 杨采薇也微笑应答:“新娘子喜欢就好,我喜不喜欢不重要。你我的婚约已是陈年旧事,做不得数了,更何况我容貌丑陋,身份低微,绝不是良配,还请公子许我退婚。” 她如此作答,潘樾并不意外。 “无父母在场,无媒人作证,空口白牙,退不了婚。” “那就请媒人去吧。” “好啊,你我成亲之后随我回京,咱们自可以请她老人家喝一杯喜酒。” “你!” 看杨采薇气急,潘樾表情温柔下来,语气诚恳:“是我来得太晚了,委屈你了。” 杨采薇眼波流动,却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 “潘大人,你于我而言,不过是个多年未见的故人,既谈不上情分,又何来的委屈呢。总之,我定不会嫁给你的,告辞。” 杨采薇转身就要走,潘樾只好说:“就算你我已无情分,难道你答应的条件也不作数了吗?” 她微微侧脸,对他说:“银雨楼之事,我确实欠你一个人情,日后定会报答。不过强逼女子以身相许这种事,我想潘公子这样高风亮节的君子,是决不会做的。” “谁说我是君子了?为达目的,我向来不择手段。” 杨采薇惊愕,潘樾面如平湖,透出一丝笃定。 “五日之后就是你我当年约定的婚期,在那之前,我一定会让你点头。” “……” 杨采薇不想回答,径直离去。 * 禾阳首富之家上官府邸,亭台楼阁,香烟袅袅。 上官芷身穿华服,沿着庭间连廊款款而行,身后跟着一排丫鬟。 大堂内,上官兰正在案前翻看账目,听到门口婢女向小姐问好,嘴角一弯,放下账册。上官芷急步进来,一脸担忧。 “芷儿,你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你不是应该上茶课么?外面风大,穿这点衣衫,出府要着凉的。” 他温柔关切,上官芷却根本顾不得这些。 “樾哥哥失踪两天了,我心里记挂。哥哥,我让你打听他的下落,可有回音?” “你放心吧,已经遣人去找了,我们上官家的商号遍布天下,应该很快就有消息。” “我听说潘府这两天大门紧闭……上我知道樾哥哥对那个郡主当众示好,只是想气一下那个潘桧,该不会是郡主信以为真,真要强逼他成亲?” 上官兰笑了,摸了摸妹妹的头。 “潘樾做事,从来只有他逼别人的份,谁能逼得了他。” 这时仆人前来,呈上来一个卷轴:“公子,刚刚收到的消息。” 上官兰打开一看,面色大变。 上官芷紧张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樾哥哥他?” 上官兰迅速合上画轴,面色镇定,回答:“不是,是我们在江南的货品出了点问题。好了芷儿,你先回去,哥哥答应你,一有消息就马上通知你。 上官芷狐疑,却装作一笑。 “嗯,好。” 她假意离去,突然一把夺过画轴,上官兰阻拦不及,那画卷展开,只见上面是杨采薇的画像,旁边写着一行字:三日后,潘樾与此女在禾阳成婚。 ……!!! 上官芷如遭雷击,用力攥紧画轴,颤抖的手指关节都泛白了。 “芷儿,你别激动,此事来得蹊跷,我想……” 上官兰话没说完,只听吡啦一声,上官芷将画轴撕成两半,往地上一扔,转身就走。 “芷儿,你去哪儿?” “别跟着我!” 她眼神狠厉坚决,上官兰只得止步,无奈又心疼。 * 深夜,杨采薇端上饭菜,菜色虽然简单,但烹调用心,有一种家常的温馨之感。 老姜头早就饿坏了,狼吞虎咽。 “师父,你慢点。怪我回来晚了,让你饿坏了。”杨采薇面色愧疚,“都是那个潘樾,搞出这么多事,自从他来禾阳,我就没有安生过一天……” 老姜头听到潘樾的名字,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手突然一抖,饭菜全泼在身上。 杨采薇大惊:“师父,你怎么了?” “凶手,凶手!任何杀人案一定有凶手!”他站起身来,围着屋子乱跑,杨采薇努力把师父搀扶住,顺着他的话安抚: “是是是,一定有凶手,师父先把饭吃了好不好?我们慢慢找……” 老姜头这才安生下来。杨采薇一边替他收拾泼在身上的饭菜,一边难过地想,师父的疯病,怎么越来越厉害了。 至于能治师父病的药…… 杨采薇猛然意识到什么,一拍脑门:“每月十三,鬼市大吉,这么重要的事情差点给忘了!” 她走进自己房间,从柜子里拿出几个瓦罐,把里面的铜钱都都装到一个布袋中,快步出门。 夜深人静,路上已经没什么行人,杨采薇抓着布袋,匆匆赶路。 一辆马车停在前方,杨采薇一愣,车帘拉开,潘樾正坐在里面,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么晚要去哪儿啊,我送你一程吧。” “谢潘公子好意,我们不顺路。”杨采薇说着,就想绕过马车。 “我要去鬼市买仙斑灵蛇,也不顺路吗?” “你怎知我要去鬼市?” 杨采薇讶异,看向马车旁的阿泽,阿泽心虚地挪开了目光。 “……你们监视我!” 潘樾一脸无辜:“你我之间,怎么能用监视二字呢?我只是想了解你有什么需求,好尽力满足。” “你说会让我点头,该不会就是用我师父的药引胁迫吧?” “胁迫二字多见外啊,走吧。” 杨采薇无语,时间已经容不得耽搁,只好上了马车。 乘马车行驶至郊外山脚,又走水路,黑色湖面阴森可怖,前方就是鬼市关卡。 潘樾在船上给自己易容乔装了一番,粘着大胡子,穿着粗布衣服,才不至于与这环境格格不入。 那关卡藤蔓缠绕,中间是凶神恶煞的魔头图案,旁边立着一块石头,写着血色大字:鬼市。 黑白无常模样的两人把守这关卡,往来都是形容粗陋的底层人,有一些打扮光鲜的人想进,却被拦在门外。 潘樾喃喃道:“听说鬼市一禁贵人,二禁官人,果然如此。” 杨采薇忧虑:“所以你最好别进去,你这样貌定会被人认出来,到时候横生波折。” “你这么不想我去,是怕与我相处久了,忍不住想答应我吗?” “我确实怕,不过怕的是鬼市污秽,你若像在李宅一样肠胃不适,再吐得厉害,不是给我徒增烦恼吗?” 她这般反唇相讥,在潘樾眼里甚是可爱。两人经过关卡,黑白无常审视二人,未见异常,于是放行。 鬼市内部以浮桥为通道,桥下的河流隐约可见的,竟是林立刀锋,在黑夜里闪烁着致命的寒光,人一旦摔下去,定是一个血窟窿。 潘樾不解:“既然是做生意的地方,为何费力做这么多机关?” “这里本是禾阳几个豪强的老巢,这些机关是为了防范官府。如今他们发达了,便金盆洗手做起了正经生意。这个地方也就渐渐荒废了,被底层人利用起来,成了互通有无的集市。” 走过浮桥,又经过一段狭窄昏暗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市集上挂满红灯笼,人头攒动,摊贩密集,他们有的脸上有黥面刑,有的缺胳膊断腿,有的贼目鼠眼一看就是小偷……不一而足。 货摊上,商品琳琅满目,仔细一看却令人发麻:天竺红蝎、巨人蜈蚣,死人遗物,有的摊位摆放着各种瓶瓶罐罐上面贴着红纸写着各种毒药名:断肠散、鹤顶红、夺命草…… 有小贩吆喝:“顶级毒药,毒不死人包退包换!” 路边一面“赌棺”的幌子下,一个小贩正拍卖一口棺材,棺材上还带着一些泥土。 “南越王墓最新出土的棺椁,价高者得!现场开棺,稳赚不赔!” 潘樾跟着杨采薇穿行其中,觉得目睹的一切荒唐又新奇。 一个满身锁链的奇怪男子看见杨采薇,笑着打招呼:“杨姑娘来啦?” “来啦。” 她笑意盈盈,看上去心情好了不少。 一个小乞丐走来,说:“杨姐姐,经常跟你喝酒那个阿江让我告诉你,他去外地办事了,让你等他回来一起喝酒。” “嗯,知道了。” 潘樾发现,这里的人似乎都和杨采薇十分熟悉,问道:“阿江是谁?你朋友?” “这好像跟你无关吧。” 潘樾笑笑:“你在这里倒是格外自在。” “禾阳流传着一句话,银子多,出身好,容貌美,人但凡占着一样,便可恣意快活,否则,就来鬼市,只有这里才会把你当人看。” 潘樾无言,知道她这些年生活不易。 一个卖玉露的老婆婆上来,热情地拉住杨采薇。 “杨姑娘,我刚得了一块玉蝉,说是南越王嘴里含的,你帮我瞧瞧真不真。” 杨采薇接过玉蝉,对着灯笼仔细看了看,回答道:“我见过这种样式的玉蝉,确实是先秦盛行的陪葬品。” 老婆婆眉开眼笑:“那我今儿可赚大发了,来来来,请你们喝玉露。” 装玉露的匣子端上来,杨采薇拿起一杯就喝,还拿起一杯递给潘樾。 “走了这么久,你也渴了吧。” 潘樾接过玉露试着喝了一口,觉得味道不错,大口喝了起来。 老婆婆得意道:“这可是卓大善人府上女眷今日喝剩下的,我偷摸带出来,味道不错吧。” 潘樾一听,差点呛到。杨采薇暗笑,语带讥诮。 “怎么,不合口味啊?残羹冷炙,污秽腌胰,这就是我生活的世界,你还想了解吗?” 潘樾故作深沉,悠悠道:“世上璀璨,我早已看腻。如此暗夜潜行,腐草萤光,实在别有意趣。” 杨采薇不禁对他翻了个白眼。 两人一路前行,看到一个盲画师在招徕客人。 “走过路过的大爷看顾看顾吧,我已经几天没开张,家里的妻儿还等米下锅呢。” 画师双目泛白,衣衫褴褛,杨采薇看他可怜,想从自己的布袋里抓钱,但想到这钱是买灵蛇做药引的,转而看向潘樾。 “潘公子来走访民间疾苦,不慷慨解囊吗?” 潘樾忍俊不禁,感叹:“你倒是会慷他人之慨啊。不过,未来娘子的话,还是要听的。” 说着,便拿了一锭银子,丢进盲画师的碗中。 盲画师听见声响,连声道谢,说:“二位请坐,我作画只需一盏茶的功夫。” 潘樾声称不必,便打算带杨采薇离开,却被盲画师拉住。 “我是画师,不是乞丐,不让我画,那就把钱拿回去。” 潘樾疑惑:“你双目已盲,如何画像?” “岂不闻画人画虎难画骨,而我,就擅长摸骨画像,画神不画形。” 杨采薇和潘樾只得坐下。盲画师先摸潘樾的脸,口里啧啧称奇:“奇怪,奇怪,这分明是万中无一的美人骨相,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杨采薇怕潘樾暴露身份,赶紧接话:“好了,师傅,我们开始画吧。” 盲画师又摸杨采薇的脸,摸到那道疤痕,又感叹起来:“看来二位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过姑娘脸上这道疤是?” 杨采薇一顿,轻描淡写地说:“没什么,儿时家中遭遇变故,被刀砍伤的。” 潘樾一旁看着,眼中闪过心疼。 盲画师抓起杨采薇和潘樾的手放在一块,笑着说:“二位客官,保持住,别动。” 他拿起画笔,开始作画,杨采薇想缩回手,却被潘樾一把握住,在她耳畔低声说: “他说的,别动。” 潘樾的手掌温热,杨采薇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从手心往上爬,心跳也快了几分,连忙别过目光,在心里碎碎念: 桡骨、尺骨、手舟骨;月骨、钩骨、豌豆骨……不过是几块骨头碰在了一起,杨采薇,你害羞什么? 潘樾看到杨采薇脸上泛起红晕,嘴角勾起一抹弧度。 良久之后,盲画师收起画笔,说:“画好了。” 杨采薇赶紧挣脱潘樾的手,接过画作,只见纸上两人并肩而坐,自己一脸开心,潘樾却一脸愁苦。 潘樾一瞧,说道:“画神不画形,原来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这么开心啊。” “我算知道,他为什么生意不好了。他瞎画。” “瞎画吗?画挺好的呀。” 杨采薇径直离开,潘樾收好画跟上前去。 盲画师面对他们的背影,叹了一口气,捋须感叹: “一个疤在脸上,一个伤在心里,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啊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