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热》 第1章 重逢 江城的秋,总有下不完的雨,一夜寒寂过后,湿雾氤氲的街道再次迎来行人匆匆。 江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 时间接近七点半,门诊大厅满是来挂号的人,而住院部三楼的九号手术间,已经准备好迎接今天的第一台手术。 八点整,手术间的门打开,走进来个身穿绿色洗手衣,头戴花帽的女人。 她抬眸看了眼墙上控制面板的时间,露在口罩外的皮肤透着不带血色的白,一双眼睛漂亮而清冷,即使半张脸被遮挡,也让人觉得应该是个美人。 “南老师。” 负责此次手术的副麻已经完成了术前的麻醉准备工作,见她进来,第一个开口打招呼。 南知冲程宇轻轻颔首,避开地上的各种线小心走到程宇身边,看了眼旁边的监护仪,示意程宇:“可以诱导了。” 程宇闻言,给病人扣紧吸氧面罩,南知拉上手套,从旁拿起程宇抽好的药,核对上面的标签后,针尖朝上排净空气,然后拔掉针头,开始给药。 “邓俊辉,我现在开始给你上麻醉,别紧张,你只需要睡一觉,醒来手术就完成了。” 她的声音又轻又温柔,病人下意识的想回应,然而张张嘴还没说上什么,眼皮就开始打架了。 给最后一种药的时候,主刀医生也进了手术间,之后程宇开始进行气管插管,南知帮忙拔走导芯,让螺纹管顺利进入病人气道。 病人麻醉好后,两个住院医上来消毒铺巾,南知退到一旁,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这场手术的病人情况并不复杂,是一个常见的换瓣手术。主刀的又是心外科主任,按照以往经验来说,这应该是场比较轻松的手术。 但今天的气氛却比往日压抑了很多。 从来嘴巴闲不住的赵主任今天出奇的沉默,但凡开口,就是冲着助手发火,直把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骂得头都抬不起来。 不仅是他,手术室内大部分人都不敢喘大气,就怕把火引到自己身上来。 所有惊险的步骤结束之后,就是缝合与关闭胸腔,这些步骤不需要赵主任来做,他脱下手术衣,什么也没说,暂时离开了手术间。 安静的室内气氛骤然一轻,正在台上进行缝合的住院医李敬洲开口道:“赵主任今天吃枪子儿了?火气这么大?” 巡回护士撇撇嘴说:“能不大吗,心外空降一个副主任,这不是打赵主任的脸吗。” 赵主任是心外的科主任,名副其实一把手,而医院是个很看资历的地方,这次却在明知有一个大主任的情况下突然来个空降,他不高兴也正常。 “这次来的副主任什么来头啊,居然连院长都亲自迎接?”李敬洲好奇不已。 巡回八卦雷达很灵敏:“人家是海归精英,主持过几起大型手术,不少医院争着抢呢。” “这么厉害,怎么不去京沪,来江城了?” “本地人呗,”器械护士也加入了聊天,“听说还是市一中的高考状元——” 器械护士忽然想起了什么,扭头看向坐在旁边的南知,“南知不也是市一中毕业的吗,听说新来的副主任好像跟你差不多大,说不定你在学校还见过他呢。” 南知下半张脸隐藏在口罩里,只露出一双清冷的眼睛,闻言只是微微弯了弯眼尾,说道:“那么多年,我连同班同学都快不记得了,哪里还记得其他人。” 器械护士笑了:“我听护士长说这位副主任帅得惊为天人,要是真的,我肯定不会不记得。” “那你记性很好。”南知的声音还是那么淡,对心外科那位副高没有太大兴趣,依旧看着手术台上的操作,顺手补了一针药。 自从上周起,关于这名空降副主任的消息就传出了好几个版本,名字年龄各不相同,传到这周,变得越发神秘。 至于是不是市一中的校友,南知更不关心,毕竟市一中人才济济,年年出状元,即使新副高真和她一个高中,也不足为奇。 “我去七号间看看,这边你盯着点。”手术已经进入尾声,南知起身,嘱咐一旁的程宇。 “好。” 手术间内众人习惯了南知对八卦的冷淡,器械护士看着她的背影,等人离开后,才同巡回感慨:“其实看不到帅哥,看看美女也不错。” - 手术结束已经是下午一点,第三台手术将会在两点半开始。 南知去吃过午饭,正打算回办公室泡杯咖啡,结果还没进电梯,兜里的手机疯狂震动起来。 她将电话接通,听筒里,很快传来母亲夏静的声音。 “知知啊,这会儿忙不忙?现在给你打电话没打扰你吧?” 南知揉了揉太阳穴,打起精神说:“不忙,妈您找我有事吗?” “这几天降温快,我给你收拾了几件厚衣服,有空你回家来拿。”夏静在那端温柔地说着。 南知应了:“最近忙,抽空我再回来。” “忙也要注意休息啊,你哪天回来告诉我一声,我给你做好吃的。” 夏静寒暄几句,语气骤然一转,变得小心翼翼,“对了知知,前几天我让你加的那个小伙子,你加人家了吗?” 南知就知道母亲打电话来是想说这个,她迈开步子,不想在公共场合聊这事,去到了楼梯间。 “没有。” 南知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漫无目的地转圈,同夏静说话的声音轻轻的:“最近真的很忙,有空再说吧。” “又不是让你立刻就要去见,只是先加个好友,空了聊两句不行吗。” 每次谈到婚恋话题,母女俩就要产生摩擦,南知习惯了,她沉默地不说话,听夏静在那边似有若无的抱怨道:“你呀你,读个博士又有什么用,都多大了,还不想着成家。” 南知没什么情绪地说:“这事不需要着急。” “怎么不急,”夏静叹气,“知知,你是女孩子,一辈子总要有个依靠的,你别只看现在,得想想你老的时候。” “我自己心里有数。” “你有什么数,”夏静声音拔高了一点,“你但凡对这些事上上心,也不会这些年都不谈恋爱。” 南知低着头,沉默盯着自己的鞋尖。 夏静没听到女儿的回应,兀自说着:“知知,妈妈不求你出人头地,我就希望你能成个家,以后能有个人陪着你。” “妈妈年纪也大了,总有一天会离开你,你一直一个人,到时候你让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加。” 南知垂着眼,楼梯间黯淡的光照在她脸上,显出清冷的眉眼,“我一会儿就加,您别操心了。” 夏静的哽咽瞬间一止。 随即,她有些不放心地说:“你一定要加啊,这次这个小伙子真的很不错,你舅妈介绍的,长得端正,工作也好——” “嗯,”南知兴致缺缺地说,“会加的。” 挂完电话,楼梯间重回安静。 南知点开微信,翻出夏静推给她的名片,向对方发送了加好友申请。 做完这一切,南知没急着回去,而是倚在楼梯间的栏杆上,望着一层一层不断往下的楼梯。 小时候总想着快些长大,总以为成年后便可以随心所欲。 可长大后才发现,成年人有着年少时不曾想过的身不由己。 一场相亲而已,忍忍就好。 反正这种事,总会有第一次的。 南知出了会儿神,被头顶突兀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 她下意识抬头,向上一层的平台看去。 台阶的顶部站了道颀长的身影,似乎很高,脊背挺得笔直,从她的角度,仅能看到一双皮鞋以及黑色的裤管。 那双修长的腿正拾阶而下,伴随着脚步声飘下来的,还有男人淡淡的两个音节。 意识到对方正在打电话,南知准备离开。 她刚转了个身,那人已不疾不徐走进了视野之中,他抬着一只手,头略朝左侧偏着。 不经意间,两人视线对视。 窗外秋雨如幕,飘进楼道里,借着光能看见薄薄的水雾。 这一瞬间,南知以为回到了十八岁的少年时光。 光线若有似无。 暗暗的,她仿佛看见一个稚嫩的少年,牵着少女走进闷热的筒子楼。 “封呈,你会永远喜欢我么?”少女揪着身前人的衬衫,想要一个答案。 少年站在楼梯间的阴影里,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声音低哑却坚定:“会。” “……” 南知怔愣站在原地。 几秒的时间,根本容不下她思考该作何反应。 她只是不受控制地抬眸,待光影重新变得清晰,彻底看清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依然高大。 岁月并没在这张过分精致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抹去了稚嫩青涩,沉淀出更加凌冽的气势。 依旧是那双狭长而极具魄力的黑眸,只是眼底毫无情绪,目光冷漠又疏离,走到她身侧的时候,还隔着一人宽的距离。 他就这么看着她,之后,擦肩而过,走向往下的台阶。 没有任何言语,任何表情。 像是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第2章 心外科的空降大佬 封呈走下楼。 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人已经不在那儿了。 昏暗的灯光打在墙上,只有一圈圈栏杆的影子,世界又变成了重复而枯燥的样子。 封呈有短暂的出神。 好半晌后,他才想起跟陆亦舟的通话还没结束,重新举起手机。 “喂?封呈?你还在不在?”听筒内,陆亦舟的声音不由自主提高。 封呈将手机拿远了点,“小点声,没聋。” “那你刚才怎么不说话?” 封呈嗓音淡淡:“楼梯间信号不好。” 陆亦舟音量降下去:“那你快来吧,我们在一楼,带你去心外科那边。” “嗯。” 封呈下了楼。 陆亦舟早在一楼等着了,远远看见封呈,他便迎了过去。 他和封呈是发小,认识许多年,对彼此都还算了解。 等封呈走近,陆亦舟不禁有些疑惑—— 怎么感觉封呈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 南知回到麻醉科,还是有点懵。 时隔这么多年,她完全没想到会与封呈重逢,还是在自己的工作单位。 他们分开得并不体面,两人结束的时候还在争吵,分手之后的十年间,彼此也是杳无音讯。 今天的遇见,应该只是偶然。 咖啡机停止运作,南知拿出水杯,回到自己的桌前。 窗外依旧是雾蒙蒙的世界,一切都仿佛很不真实。 她低头喝了一口咖啡,万千思绪重归平静。 就当做没看见吧。 反正,他好像也没认出她来…… 短暂休息之后,又是繁忙的工作。 等她再次从手术室出来,已经是晚上七点。 手术室旁的小餐厅早就没有晚饭了,南知换完衣服,改道去医院的大食堂。 大食堂比小餐厅气派多了,即使是七点,仍然有零星的人在窗口打饭。 南知没什么胃口,随意打了两样,甫一转身,就遇到了刚才同场手术的心外科医生傅春生。 他从另一个窗口退出来,转身瞧见南知,停下来问候:“南医生,还没回家吗?” 南知解释道:“懒得做饭,吃了回去。” 傅春生登时笑起来:“那正好,今天心外科来了位副高,我们在那边吃饭,江主任也在,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吧。” 南知放眼往远处看了看,确实看见好几个心外的医生坐在一起。 于是她等傅春生也打好了饭,一起往心外医生扎堆的地方走去。 还没走近,麻醉科的江主任发现了她,扬声喊道:“南知,快过来。” 其他人被这声喊动,纷纷抬头往这边望来,南知正要开口,视线扫过某处,脚步猛地一顿。 她感到难以置信。 本以为在住院部遇见封呈,只是他来看望某位病人。 没想到心外科的空降副高,竟然是他? 江主任将她叫过去,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又转向身边的大红人,向他介绍道:“封主任,这位是我们科的主治医生南知,跟我一样主要做心脏麻醉方向,算是我的徒弟。” 话音落下,封呈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落过来,锐利如有实质。 “南知?” 清冽微凉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抓过去,南知蓦然心颤,她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自己竟然依旧对封呈的声音如此敏感。 她抬眸,再次对上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只在里面看见漠然的平静。 于是她率先将目光移开,语气维持着自然:“封主任。” 男人薄唇寡淡地勾了下,把头偏向了别处。 这瞬息的暗潮涌动不为人知,傅春生坐下后,看了看周围问:“赵主任没下来?” 心外众人看看他,其中一人说:“赵主任说有事,回去了。” 说是这么说,但他的表情却有些耐人寻味。 究竟是有事,还是不想来? 大家心里都各有想法。 心外科来了个空降,赵主任不高兴这事,大家多多少少都清楚。 但没办法,江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心外科一直都不出名,医院又想发展心外科,只一个科主任带组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这才把封呈聘到医院做了副主任。 或许在老前辈看来,这种举措无疑是在打他的脸,可除了赵主任本人,其他心外医生们,内心却是格外赞成的。 毕竟,封呈的履历在网上随便一查都能查到,试问这样的人才谁不想要呢? “封主任真厉害啊,年纪轻轻就有这么多荣誉,实在太让人羡慕了。”有人感慨。 封呈没说话,坐在他旁边的人先开口:“咱们就别跟他比了,这货以前还是江城高考状元,人生赢家做什么都快人一步。” 南知转眸看去,说话的男人她认得,是神外的医生,叫作陆亦舟。 江主任转头看向封呈,一脸和善与好奇:“我听说你高中念的市一中?” “是。” “那难怪,市一中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年年高考状元都是他家的。”江主任话锋一转,又落到南知头上,“对了,南知也是市一中的,你俩差不多大,说不定以前在学校还见过呢。” 南知的睫毛轻轻一颤。 下一秒,就感觉到对面那双狭长的眼再次朝自己望了过来。 那种淡漠与审视,让她心里莫名有些发堵,好像努力呼吸都喘不上气。 她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封呈却懒懒收回目光,先她一步开口—— “没有,不认识。” 第3章 “嗯,不认识。” 有那么一瞬间,南知心情很复杂。 在她看来,即使封呈真的忘记了十年前的相处时光,忘记她的模样,那也应该是一句“没有印象”或者“不知道”。 因为真正的忘记是具有不确定性的,而他偏偏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不认识她。 很明显,他并没有真的忘记她。 之所以这么说的意思,很可能是直白地表示立场—— 我记得你,但我不想认识你。 南知觉得,封呈八成就是这个意思。 毕竟他们当年的分手并不愉快,或许对封呈来说,早就不愿再与她牵扯上任何关系。 这样想着,她也顺着封呈的话说:“嗯,不认识。” 封呈靠在椅子里,面无表情盯着她。 南知只好装作没看见。 江主任还想让南知多说两句话,好和新来的副高打好关系,结果等了半天也不见她再有什么反应,于是只能作罢。 没一会儿,陆亦舟聊起神外新收的一名需要手术,但合并心脏病的病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 但聊来聊去,话题的中心始终都围绕着封呈。 气质出尘的男人坐在人群中,旁边的女医生不知说到什么,男人淡淡勾了勾唇,说起遇见过的某个病例来。 江主任和心外的医生参与讨论,只有南知是多余的存在。 “江老师,我还有事,先回去了。” 融洽的聊天被南知微哑的声音打断,她直直盯着江主任,屏蔽了来自其他方向的视线。 江主任看眼南知略显疲倦的脸,“好,快回去休息吧,注意身体。” 南知端上吃了一半的餐盘,转身就走。 江主任转回眸说:“南知也算是我一手带起来的了,别看她年轻,但工作一直都干得很扎实,以后合作,你们心外可别为难小姑娘啊。” 麻醉科一直人少,心脏方向的麻醉医生更少。南知算是江主任嫡系,深受器重,自然也愿意为南知说上几句漂亮话。 封呈将目光从那道背影上收回来,淡淡一笑:“都是同事,谈不上照顾。” “小姑娘挺能吃苦的,就是太文静。” 谈及南知,江主任摇头笑笑,“话少,是个闷头做事的。” 封呈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她的性格。” 同僚之间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讨论过病人后,话题又延伸到生活。 有人问封呈:“封主任这次回国,会一直留在江城了吗?” 封呈没有立刻回答,不知道在想什么。 陆亦舟手肘抵了下他,“想什么呢?” 封呈回过神:“嗯,不走了。” “国内的医疗模式和国外不太一样吧?”江主任问,“还习惯吗?” “还行。” 陆亦舟笑着:“还没问你呢,前几年求着你回来都不回来,这次怎么想通的?” 封呈神色沉寂:“没什么原因,想回来就回来了。” 傅春生:“看来还是国内好,那——” 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封呈毫无征兆地站起来,捞起外套就往外走,“各位,家里还有老人等我回去,今天就先失陪了。” 其他人纷纷起身,却也不好挽留他。 陆亦舟见状,跟着追了上去,没一会儿,两个男人便消失在了食堂门口。 - 从食堂出来,已经接近八点。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地上腾着薄薄雾气,路灯在雨中显得格外朦胧。 南知望着雨丝出了会儿神,快步走至停车场,上了自己的小车。 封闭的空间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她终于能彻底将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封呈回来了…… 再次和他相见,明明他们都变了很多,但她还是难免被牵扯出心绪。 明明当时分手,两个人都是那样难堪的…… 南知靠在座椅里,闭着眼睛,慢慢缓解自己的心情。 过了半晌,她平复下来,这才放下手刹,发动汽车。 开到闸口的时候,前面车辆似乎扫不出二维码,堵了三台车,南知不得不再次停下等待。 手机忽然“叮”了一声,进了新消息。 南知摸出来一看,是好友验证申请通过的提醒。 而“成为好友”的提醒之后,对方紧接着发了信息过来。 徐行:【南小姐,我是薛老师介绍的徐行。】 南知微怔,她差点忘了下午加的这个人。 拇指滑到对话框上,她抿了抿唇,回复对方:【徐先生,你好。】 徐行:【在忙吗?】 nan:【准备开车回家。】 徐行:【你先开车,到家在聊。】 南知松了口气。 雨天路滑,她低着头回复消息,没注意,车子竟然后溜了。 等抬头的时候,刚好“哐”的一声,撞上了后车车头。 小车尾部不轻不重震了一下,南知脑子一懵。 等回过神,赶紧取下安全带,下车查看情况。 所幸自己的车屁股和对方车头都没有发生变型,双方都只被蹭掉一小块漆。 但当她的视线扫到车标的时候,心里却一咯噔。 对方车主没有下来,大概对这情况也有些措手不及。 但人总得面对现实。 南知懊恼地拢了拢头发,让自己冷静。 她走过去,车膜颜色深,只恍恍惚惚看见里面有人影。 正要伸手敲窗,一个“您”字刚出口,车窗缓缓降了下来,露出封呈那张冷淡又过分好看的脸。 南知的神色霎时滞住。 那剩下的半个“好”字再也吐不出来。 封呈靠着椅背,阴影与光明的交替令他的神情影影绰绰,唯独那双眼一如往昔的幽深凌厉。 他姿势松弛地搭着方向盘,微侧过脸,视线从她的脸庞一直下滑到有些被浸湿的裤腿上。 雨很凉,薄薄的裤子贴在腿上格外难受,她身体底子不好,一有风吹草动就很容易感冒。 谈恋爱的时候,他就把她照顾得很好,每一次变天都会有所准备,不让她有丁点受凉的可能。 但如今他们都不是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能无动于衷看着她淋雨,她也早已学会一个人该如何承担起生活。 镇定下来后,南知往后退了半步,“抱歉,你看一下该怎么处理。” 封呈只是淡淡看着她。 反而是副驾的陆亦舟率先下来,走到车头瞧了瞧。 “呈儿,磕了点漆。” 封呈终于将目光移开,推门下车,走向车头。 他经过的时候,南知闻到了淡淡的男香,低调内敛,幽幽的冷。 也或许并不是香冷,而是人。 封呈看了眼刮痕,脸色看不出有几分生气。 但出口的语气,却难掩嘲讽:“故意的吧?” 正在围着车头检查的陆亦舟一愣,抬头看向封呈。 南知跟过去解释:“我不知道是你。” “是我你就故意了?” “……” 南知像是没听出他言语中的刻薄,垂下头,露出一截脖颈,如记忆中那般脆弱,“报案吧。” 封呈面无表情看着她:“我赶时间,私了。” 私了也不是不行,可是…… “你这个车,你想怎么私?”南知硬着头皮问。 封呈盯着她的表情看了半晌,寡淡勾唇:“南医生似乎这些年混得不怎么样。” “……” 南知轻轻吸气,没回应他的讽刺,开始对着车头拍照。 陆亦舟眼神有些好奇的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趁南知注意力在车上,偷偷问封呈:“你怎么了,跟南医生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这么讽刺人家? 陆亦舟感到一阵莫名。 他和封呈关系好,知道封呈性格不好接触,但再是令他恼火的人,他也不过冷面以对。 磕点漆而已,对他们来说根本不算事儿,封呈今天的举止,确实有些异常。 只可惜,这位不想解释的事,谁都勉强不了,陆亦舟也懒得问。 雨渐渐大了。 陆亦舟眯眼看南知:“南医生怎么不撑把伞,小心着凉。” 南知这会儿正捂着手机拍照,无暇他顾:“没事。” 陆亦舟却还是很绅士的:“呈儿,你车里不是有备用伞,给南医生吧。” 他转身去开车门。 封呈脸上看不出情绪,雨丝很快落满他的睫毛。 他垂眸,视线扫向南知。 在外面站了这么会儿,她的发顶已经像贴满了白糖,额前的碎发也湿了,黏在脸颊上,衬得人脸色苍白。 他对她这幅模样并不陌生。 当年她一生病,就是带着这样一副苍白脆弱的模样,坐在自己怀里,向他撒娇,让他喂药…… 封呈忽然失去了耐心。 “微信。” 南知拍照的动作一顿,“什么?” “你的微信,”封呈随手拍了几张照片,“车辆定损出来后我发给你。” “会很贵吗?” 封呈没有理她,而是点开了绿色软件递出去:“扫。” “……”南知理亏,十分配合地扫了码,又怀着忐忑问,“你这车补漆一般是多少?” 码扫完,封呈并没立即通过,将手机揣回去后,才淡淡抛出一句:“不好说。” 南知心里一麻:“那还是走保险吧。” 封呈看眼已经被淋得很狼狈的南知,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 说完,就把刚从副驾驶上出来的陆亦舟又塞了回去。 南知着急去追车门:“欸你──” 黑色车窗缓缓上升,那张清冷的脸逐渐隐去,直至彻底合上,都没再分来一个眼神。 很快,黑色轿车稍稍后退,绕开她的小白车,挤到闸口,扬长而去。 南知看着车渐行渐远。 这一刻,她发现封呈其实并没有变太多。 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习惯发号施令。 就像在他们那段青涩的初恋中,封呈也永远都是主动方。她习惯于他的强势,没什么主见的依恋他,他要拥抱,他想接吻,他安排两个人的毕业旅行,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而她只主动过一次—— 主动分手。 第4章 旧日青春 医院与医科大学隔着一条街,以往这个点,马路边会有很多出校门的学生。 而今晚因为下雨的缘故,街上人影零星,处处都显得寥落。 封呈一路开上高架,路况很好,他将速度开得很快。 扑进来的劲风让陆亦舟有些睁不开眼睛,他偏过头,看向从出来以后就不发一语专注开车的男人,“你今天怎么了,心情不好?” 封呈修长的指搭着方向盘,眉眼深沉:“换你车被磕了,你能心情好?” “得了吧,上次那辆古斯特被撞也没见你这么不爽啊,”陆亦舟直觉今天封呈十分异常,“说说,究竟怎么了,你从下午就一直这样。” 男人顶着一张俊逸的脸,轮廓利落,高挺的鼻梁处偶尔掠过一抹飞逝的暗光,那一霎的清晰下,能窥见他神色中的冷清。 然而他沉默如石。 陆亦舟也不在乎他回没回答,自顾自说着:“你不会真让南医生全额赔吧?不走保险得把她底裤都赔掉。” 话音刚落,原本盯着前方的封呈忽然瞥了一眼过来,那一眼眼神森然,像是凉飕飕的寒风。 陆亦舟一哆嗦,莫名其妙:“干嘛,我又没说错,你不让人走保险这不是欺负人吗。” 封呈压了下呼吸,神色转暗:“我还不至于看得上她那点赔偿。” 陆亦舟:“得,明白了,你就是莫名其妙心情不好,正好南医生撞在了枪口上。” “……” 陆亦舟呵笑一声,转头欣赏起雨夜的街景,封呈没再理他。 窗外清风夹着雨丝扑进来,带着细微的凉意。 陆亦舟搭着窗沿哼了会儿歌,忽然又道:“说实话,你刚才有点过了。” 封呈目视前方,嗓音冷淡:“哪里过了。” “南医生人挺好的,你们以后又会经常合作,你刚才那态度,多少有点不留情面。” 见某人无动于衷,陆亦舟继续说:“刚才你非要人家私了,我感觉她都快哭了。” 封呈目不斜视,唯有绷紧的下颌线条让人感觉出他的冷漠,“我不是说过赶时间?” “能有多赶,老爷子不至于半个小时都要催吧。” 封呈沉默。 真要说,确实也没什么好急的。 他只是见不得那女人淋雨的狼狈样。 看着心烦。 两人停止闲聊,又沉默地开了几分钟,陆亦舟看着窗外逐渐变得稀疏的车流,“呈儿,你这别墅离医院也太远了,我说你干脆在医院附近弄套房子吧。” 陆亦舟知道封呈在听,继续说下去:“有个印江澜,是两年前的楼盘,户型小点,其他都很不错,你要有想法,我去找南医生打听打听。” 封呈眼尾很快一掀:“问她?” “南医生就住印江澜,物业好不好、居住体验如何问她总没错。” 说到这,陆亦舟又带了点不解地抱怨起来:“嗐,要不是你刚才得罪了南医生,说不定还能让她带咱们——” “不用。” 封呈忽然沉了语气,清冷的嗓音透着警告意味:“别多事。” - 南知把车送去了维修店,九点多才回到家。 空荡的房子很冷清,只有暖黄的灯光带给她一丝安宁感。 南知洗完澡出来,发觉雨似乎变大了。 她钻进卧房,将脸埋进柔软的被子里,枕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很快进入浅眠。 回忆冲入梦境,多年前的和刚发生的,混乱糅杂在一起,变成默影无声加载。 梦里,是高一刚开学不久,本该是做操的课间,因为下雨,课间操免除,学生们一下子多出来半小时的活动时间。 青春期的男生精力无处发泄,将篮球在教室的地板上拍得哐哐作响,走廊上挤满了人,处处都是嘈杂的人声。 空气是潮湿的,气温却不减闷热,南知呆在教室受不了,撑了伞去学校后门的小书店。 雨天的小书店门可罗雀,南知走过最前排的教辅书籍货柜,在无人的角落,盯着一排排书脊寻找当月的《萌芽》。 受众不大的文学杂志被店主放在货架的顶端,南知踮着脚尖去够,却始终差了点。 她缓了缓发酸的手臂,正要再试,忽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余光里光线被遮挡,鼻息间闻到很淡的洗衣液清香。 她正诧异,只见两根素白的手指从斜侧探来,松松夹住《萌芽》,再轻轻一带,将其从货柜顶端抽了出来。 南知吃惊抬眸,穿着校服的少年与她肩并肩,略微低头,漫不经心看她。 只一眼,她慌乱说了句:“谢谢。” 声音细如蚊蚋。 少年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什么都没说,只是将杂志往南知面前递了递。 南知对他的观察,始于这只清厉漂亮的手。再往上,白皙的腕骨从校服袖口露出,是线条流畅又不失力量的手臂。 她情不自禁移动目光,定睛落在他的眉眼处,眼眶狭长,双眼皮线条折出漂亮的形状,一双眸子黑得纯粹,神态却很淡薄,减轻了眼型带来的凌厉感。 清冽又凛然,像雪一样的少年。 “还要什么?” 低沉的嗓音唤回南知心神,她猛地垂落视线。 那是她从未体会过的心跳,她只能从玻璃反射中看到他的身影,带着不为人知的颤动与慌乱接过他手中的《萌芽》。 “没有了,谢谢你……” 两只手隔着微小的差距交接而过,有人从书柜另一边逛出来喊他:“室内篮球场开门了,去不去啊封呈。” 猝不及防的第三人闯入,南知像被抓到犯错的小学生,飞快收回手,连告别的勇气都没有,匆匆结账,撑伞跑入雨中。 细长的雨水如一道道银色的弧线,轻巧的在伞面滚落,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南知却好似听不见,因为有更猛烈的声音盖过了这场雨。 下了台阶,她隔着三角梅,回眸眺望小书店。 清俊挺拔的少年懒散与同学交谈,一侧头,望过来的视线若有似无。 南知吓了一跳,再次没出息的落荒而逃,一直到跑进连廊,这才停住。 她失魂落魄站了好久,直到铃响才想起自己要做什么。 她往教室走,步伐起初迟缓,随即逐渐轻盈,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心里却莫名填满了喜悦。 “封呈……” 南知将音节轻轻含在齿间。 轻快而隐秘的少女心事,灌满那年潮热的夏天。 第5章 被甩了 “南知,不舒服吗?” 清晨的麻醉科已经开始了忙碌。 南知是被同事姚蔓拍醒的,她刚才在桌上趴了会儿,居然又睡着了。 醒来后脖子有些犯凉,南知轻轻摸了摸说:“没事,有点着凉而已。” “噢,那赶紧过去开会吧。” “嗯。”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寒露过后气温骤降,江城仿佛进入了深秋。 昨夜便做了一宿的梦,一夜没有睡踏实,今早起来,南知就察觉到自己身体的异常。 然而工作还得继续,生活由不得她停下脚步调整节奏。 晨会之后,南知开始为手术做准备。 今天上午有两台手术,第一台是个小朋友,出生后体检发现房间隔缺损,这次来医院是做房缺封堵术。 这个手术不需要开胸,也不需要体外循环,只是台寻常的小手术,整场手术仅花了五十分钟不到,手术间的气氛也一直都很轻松。 第二台是个换瓣手术,病人原本要换的是机械瓣,但开胸后发现情况不太好,主刀医生建议换生物瓣,打电话给家属说明情况费了不少口舌,又耽误了些时间。 等手术做完,匆匆吃过饭,南知抽空去病房看了看周四即将手术的病人。 午后的住院部比之上午安静了很多,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束光,爬在冷清的墙上。 南知沿着墙边来到走廊的末端,伸手在病房门上敲了敲,然后走了进去。 这是间双人病房,靠窗的床位昨天刚空出,今天就住进了新病人。 此刻一名看上去五十来岁的男人躺在床上小憩,床沿还有个面容姣好的女人坐着在削水果。 察觉南知进来,女人抬头,朝她微微笑了笑。 南知颔首,之后来到31床的边上。 31床是个四岁的小女孩,跟上午做手术的那名小朋友一样,是房间隔缺损,安排在周四手术。 这会儿病床边没人,只有她自己捧着个平板在看动画片。 南知下意识放柔语气:“林可欣,你家里人呢?” 患有心脏病的小朋友都是很乖的,他们从小就知道自己不能大哭大闹。 林可欣暂停动画片,小声说:“奶奶洗碗去了。” 话音刚落,林可欣的奶奶拿着洗干净的不锈钢饭盒正回来,看到南知,表情露出一丝思考,几秒后,眼睛一亮:“南医生,我记得你,去年我在你们医院做手术,那会儿你还拿来好多气球,说让我吹起来就让我出院……” 南知对这事有印象。这位老人康复期不太会配合深呼吸,她就拿了袋气球让她试着吹,没想到对方还记得。 南知笑笑:“现在身体怎么样?” “好得很,我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所以这次带孙女也来的你们医院……” 老人很健谈,大约是对南知的印象好,拉着她想问一些关于自己孙女的病情。 南知耐心告诉她,自己并非心外科医生,又叙述了一遍术前例行通知的常规内容,老人听得极为认真。 封呈就是这时候进来的。 病房的门原本就开着,他最先看见的是她盘在脑后的乌黑头发,随着脚步往前,清丽秀致的侧颜便跃入眼中。 她低声同家属说话,偶尔垂眸,看一眼病床上的小女孩,房间的灯光洒下来,逆光的她颊侧流淌着淡淡阴影,却丝毫不减她此时此刻身上的温柔。 这副画面让他想起了当年,他总是喜欢偷偷经过她教室的窗边去给她惊喜,每次他到的时候,就能看见她坐在阳光里,认认真真做题……然后他探手伸进窗,捏一下她软乎乎的脸颊,他就能看见女孩微微瞪圆了眼睛,再在发现自己后,露出一抹温柔而羞涩的笑意。 少女时代的南知很软,乖巧听话,封呈一直以为她永远不会离开,可最后,她甩他甩得干脆又决绝。 可见,人多是表里不一的。 封呈转开视线。 “阿呈。”32床的女家属站了起来。 南知闻声望去,看见封呈后,神情僵硬了一瞬。 封呈并没有再继续看她。 他走到女人身边,看向睡眠中的老人。 “阿呈,怎么样?我爸这病做手术风险大吗?” “情况比较复杂,”封呈敛去眸底的沉冷,口吻平静,“我们还在研究,具体是怎样的方案还需进一步讨论,你别着急。” 话还没说完,女人眼睛立刻就红了:“阿呈,你一定要帮帮我,要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封呈淡淡看了她一会儿,垂眸,从口袋里递出一包纸巾,“别哭了。” 女人大抵是有些不能接受,接过纸巾后,依旧在抽噎,紧紧抓着封呈的衣服不放手。 南知忍不住看了两人一眼,封呈似有所觉,抬眸,目光撞向她。 她面色如常扭回头。 林可欣奶奶听了封呈对女人说的话,却有些担心了。她扯住南知的袖子问:“南医生,我孙女这病要紧不?手术风险大不大?” 南知:“周四会安排你们手术,术前会有医生来跟你们谈话,记得遵医嘱,好好休息,不要紧张。” 可老人家犹自不放心,东拉西扯非要南知多说两句,好给她喂一枚定心丸。 封呈转过身,“病例给我。” “什么?”南知有些错愕。 封呈眉眼淡漠:“患者病例。” 南知明白过来,将林可欣的病例递过去。 封呈看了两眼,对老人道:“如今的房缺封堵术已经很成熟,术后效果也不错,不用太过紧张。” 林可欣奶奶看看封呈,有些疑惑地问南知:“南医生,这是新来的医生吗?前几天没见过。” 南知向老人解释:“这是心外科的封主任。” “噢,噢!封主任,”林可欣奶奶一听是主任,心里就放松多了,“这么年轻就是主任,简直是年少有为啊,长得也挺俊的……” 念叨着念叨着,顺嘴就问了句:“有对象了没?” 年长的病人家属闲暇时候,喜欢逮着医生介绍对象,南知已经习惯了。 大多医生会开玩笑打哈哈过去,也有人直接说已婚。 然而男人的语气重新恢复冷淡:“被甩了,不打算再找。” 林可欣奶奶的笑容收了回去。 病房里除了林可欣和仍在睡觉的31床病人,其余几人都陷入了沉默。 南知不知道坐在对面床边的女人是什么想法,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竟然不由自主冒出了一个疑问—— 甩掉封呈那个人是谁? 是这些年封呈重新谈的女朋友,还是她? 南知猛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在想这个问题,突然就觉得很荒谬。 他们已经分手十年了,她早就无权过问封呈的任何事,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仅仅是比陌生人熟悉一点的同事而已。 半晌后,林可欣奶奶难以置信道:“封主任一表人才居然会被甩……因为什么啊?” 封呈没立刻回答,他望了眼窗外,窗外雨丝如银帘坠落,让他有片刻出神。 之后他收回视线,将病例递还到南知面前,黑眸淡淡睨着始终没看他的女人,平静说道:“可能是她眼瞎吧。” 南知忽然不想再在病房呆下去了,她拿过病例,和林可欣奶奶交代几句,转身就要离开。 刚走至门口,一阵手机铃声忽然划破病房内的安静。 几乎是同时,南知的手机也响了起来。 南知扭头看了眼已经接起电话的封呈,心中蓦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再低头看自己的手机屏幕,显示是程宇的来电,接通后,电话那端的语气很急:“南老师,来了个a夹,江主任让你赶紧过来。” 第6章 想脱单分分钟的事 南知赶到手术室的时候病人已经在了。程宇正在抽药,江主任还没有过来。 她过去接替程宇的工作,时不时与他交流着什么。 封呈进来的时候,南知在掰安瓶,程宇跟在她身边,因为个高,需得微微低头才能听见南知说话。 他冷冷盯着两人背影看了两秒,扭回头,来到电脑前看病人的ct。 这个病人是名二十七岁的青年男性,患有马凡综合征。四小时前在外出的时候突发背部撕裂性疼痛,被同事急忙送到医院就诊。 没一会儿,江主任也从隔壁房间过来了,麻醉和超声科一起对病人进行了床旁心超检查,确诊为主动脉夹层a型,并伴有主动脉瓣大量返流,有心力衰竭的表现,必须要立刻手术。 a夹手术难度高,南知也只有乖乖做副麻的份,很快,在江主任的带领下,南知和程宇快速完成了气管插管、桡动脉、足背动脉、中心静脉、中心鞘管置管以及食道超声植入。 食道超声显示,病人的主动脉夹层已撕裂至主动脉根部,右侧冠状动脉无法探及血流,提示冠脉撕脱可能。 傅春生轻“嘶”一声:“这要再晚几个小时,人估计就没了。” 旁边的护士问封呈:“封主任,这个怎么做?” 封呈:“主动脉瓣置换,升主动脉置换、全弓置换并支架象鼻术,人造血管冠脉搭桥。” 护士一脸严肃,不再多问什么。 a型主动脉夹层极为凶险,从发病开始,每一秒死亡率都会增加,可能瞧着人还活蹦乱跳,一旦血管破裂,数十秒就可以夺走人的生命。 手术间内气氛凝重,每个人都神经紧绷,不敢大声喘气。 而做这场手术,需要低温停循环,让心脏在停跳状态下完成,这就需要麻醉医生们一刻不离的监护。 从手术开始,南知便寸步未离守在这个手术间,江主任中途去隔壁九号室察看了一遍情况,之后也再次回到这里。 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而封呈,就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 一个外科医生优不优秀,麻醉医生最有发言权。 程宇第一次和封呈合作,原本有些紧张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盯着监护仪,不由自主地感叹道:“封主任简直太稳了。” 封呈专注在手术台上,一言不发,傅春生倒是搭了句话:“封主任做a夹成功率高着呢。” 南知默默听着,忍不住朝手术台边的男人看去一眼。 她跟过的手术也有上千台了,毫不夸张地说,有些高年资的前辈,手法操作都还没有这个年轻男人来得干净利落。 不知何时,他变成了手术间里的定海神针,稳定着每个人的心神,哪怕是这样一场凶险万分的手术,也不见他露出丝毫胆怯。 南知不由想起读书的时候,封呈就是这样一幅永远胜券在握的模样,那时候他做着学生会长,叱咤校园,高调而耀眼…… 思绪闪过很多,然而现实中只是一霎那。 南知收回目光,继续关注着脑血流和氧气的灌注。 整场手术持续八个小时,手术室控制面板上的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两个助手上前进行缝合与胸腔关闭,封呈脱掉沾满血的手套和手术衣,退下来,坐到了旁边的凳子上。 南知与他同坐一排,中间隔着个江主任。 她一直没有转头,安静得仿佛并不存在。 “辛苦了,”江主任看眼封呈胸前的血渍,赞叹道,“封主任手可真稳。” 封呈淡淡一笑,眼尾倾斜出若有似无的视线:“是大家配合得好。” 江主任注意到封呈目光的方向,扭头问脸色有些苍白的南知:“怎么了?不舒服?” 南知摇摇头:“只是有些冷。” 手术室温度很低,一直被大家戏称为“广寒宫”,他们这些大男人都觉得凉,更别说女孩子了。 江主任点点头:“快结束了。” 南知:“嗯。” 封呈面无表情转回视线,尔后双手抱胸,目光平淡地盯着手术台旁助手的操作。 手术进行到收尾工作,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 孙含棠在旁边心惊胆战地待了八个小时,这会儿总算放松下来了,她问:“封主任,手术后这个病人能活吗?” 封呈惜字如金:“嗯。” 巡回护士感慨道:“之前我们医院心外不出名,那些病人老是往鹏桥医院跑,现在有了封主任,名气肯定会传出去的。” 二助是个叫赵景明的男医生:“封主任马上三十对吧?这也太厉害了,我比你还大两岁,感觉差了有银河系。” 器械护士忽然问:“封主任年少有为,是不是单身?” 这话题八卦味儿十足,一下子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 巡回护士看向封呈:“应该是吧,没见过封主任戴戒指。” 器械护士:“没戴戒指不代表没对象啊。” 这时傅春生士插话进来:“昨天吃饭,神外的陆亦舟就说了,封主任是我们科黄金单身汉,你们这些女同胞,单身的,抓住机会啊。” 巡回和器械被逗得满脸笑容,巡回护士甚至开起了玩笑:“那行,我回去先离个婚,要是我家那个来闹,傅医生可要帮我顶住。” 傅春生:“我去,我说的单身女同胞,你对号入什么座。” 赵景明:“单身女同胞,不就只有南医生咯。” 封呈双手抱胸,懒洋洋的。 器械护士看着南知:“暂时单身而已,我看啊,说不定哪天南知就脱单了。” “什么意思?”傅春生问。 器械护士:“之前我就见过骨科的规培生老在食堂找南知搭话,还有icu那边的蒋哲,我觉得多半对南知也有意思……” 程宇插话:“你别说,你还真别说,每次去icu——” “程宇,注意病人血压。”沉默许久的南知出声打断。 程宇脖子一缩,退出了八卦行列。 江主任笑问:“还有这回事?骨科的来我们麻醉科挖墙脚?” 器械护士笑着说:“反正我是见过两次,就算不是骨科,南知长这么漂亮,想脱单也是分分钟的事。” 封呈站起了身:“都不想下班了是吧。” 他一开口,八卦的气氛顿时消失无踪。 南知松口气的同时,微微侧眸,看向男人。 封呈鬓边残余一丝薄汗,露在口罩外的一双眼睛又冷又倦。 这会儿已经不需要他再上台了,他扫眼时间,淡声和傅春生几人交代了几句,转身出了手术室房门。 第7章 “希望你别误会了什么” 南知换好衣服下楼,已经快要十二点。 住院部大厅安安静静的,玻璃门外天色黑如永夜,檐下照明灯投射着暗沉沉的阴影。 雨还在下着。 大厅门口站着几个人,是江主任以及心外科的几名医生在商量要不要去吃夜宵。 赵景明扭头看到南知,出声问:“南医生,吃宵夜去吗?” 南知本来今天就不舒服,这会儿又累又困,摇头道:“我不去了。” 孙含棠怂恿赵景明给封呈打电话:“问问封主任去不去。” 赵景明把手机递给她:“你问。” 孙含棠扭扭捏捏,想拨来着,但一想到封呈那副高冷疏离的模样,又有些不敢。 正犹豫的时候,一道修长人影就从大厅内部走了出来。 封呈洗过了澡,换下了洗手衣,此刻身上穿着衬衣西裤,宽肩细腰,禁欲感十足。 在手术室的时候,他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这会儿一过来,雪松香的气息又悄悄绽放了。 南知下意识瞥开眼,孙含棠刚好在她身边,有些雀跃地往前迎了两步。 “封主任,我和江主任、赵师兄要去吃夜宵,你一起吗?” 封呈面无表情扫过孙含棠身后,淡声道:“不了,你们去。” 江主任看眼门外。 江城的雨昼缓夜急,这会儿又有变大的趋势,他看了眼腕表,问封呈:“封主任开车来的吧?顺路的话能不能送下南知,她昨天车撞了,今天没开车,这大晚上的又下着雨,一个小姑娘不安全。” “不用。” “……” 南知脱口而出,下一秒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反应过度。 她抬眸望向封呈,发现男人神色懒倦,并没有看自己一眼,于是放缓了口气:“不用麻烦封主任,我可以自己回去。” “可以什么可以,现在是凌晨,多不安全,”江主任有时候很欣赏南知的独立,有时候又觉得她太过独立了,“封主任有车,你何必还一个人去打车。” 说完不给南知反驳的机会,直接问封呈:“封主任,你看行吗?” “行。” 南知诧异,封呈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答应之后,转身便往停车场去了。 头顶的灯光洒落,男人背影冷峻而漠然,那是记忆中,他从未展现过的一面。 “行了南知,那我们也先走了。” 南知回神:“好。” 本就空旷的大厅,再次恢复了安静。 只有雨声依旧。 南知攥着伞在屋檐下站着,望着被灯光打落的倒影。 地上那道孤零零的影子,铺展进绵绵无边的黑暗里。 她对着倒影出神,恍惚间,仿佛有一对少年少女从身边经过—— “没带伞吗?”穿着校服的男生走出夜晚的教学楼,来到她身边。 顶着书包的女生回头,羞涩与喜悦同一时间绽放在眼角,“嗯。” 男生漫不经心靠近,撑开黑色的伞,“站进来。” 女生小鸟般凑到伞下,两人肩擦着肩,慢慢走进黑暗。 “嘀——” 突如其来的车笛声吓了南知一跳,她瞬间回神,看见雾气昭昭的雨幕中,一辆银色古斯特已经停到了自己面前。 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与记忆中那个少年相似的眉眼。 “上车。”他还是那么言简意赅。 南知从包里摸出纸巾,将扫到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擦去,夜风拂过,冷意冻得她指尖微微颤抖。 她将纸巾团在手心里:“不用麻烦你,我可以自己回去。” “南医生。” 封呈姿势松弛地靠着椅背,一双漆眸睨着她,“一趟便车而已,你这么怕我,是心虚什么?” 南知慢慢垂了眼。 片刻后,她扬起头,露出礼貌的笑:“那麻烦你了。” 对视两秒,封呈没什么情绪地移开眼,语调懒散:“不麻烦,受人之托罢了。” 南知没说话,低头钻入车中。 车舱内暖和了不少,南知系上安全带后,手指无意识的攥在一起搓了搓。 封呈用手勾过后座的外套丢到她身上。 南知一怔,想要将外套还给封呈,“不用,没多远,我也不冷。” “南知。” 这是封呈今天第一次喊她名字。 不像昨天乍然重逢时的故作陌生,而是笃定的,剑锋直指的:“虽然你是我前任,但我希望你别误会什么。” 男人说得漫不经心,狭长的眸子泄出一丝嘲讽,“借你衣服,是怕你感冒传染给病人,没别的意思。” 他捞过南知手中的外套,在手里抖开,堪称温柔地搭到她肩头。 “你这样嘴硬,会让我觉得,你好像很介意我们曾经的关系?” 车内,只有一束昏暗的灯光,封呈个子高,微微俯身过来便将大部分明亮遮住,两人离得很近,南知甚至能看见他眸底默然不语的自己。 肩头的重量轻轻一压,南知并没有拒绝。她仍像读书时候那样乖巧的任他贴向自己,仿佛下一秒,一个吻就会落下。 但封呈却在离她耳畔尚有十厘米时停住了。 凛冽的嗓音飘来,她听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还是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复合的可能?” 温热的呼吸喷在颈侧,微微发痒。 南知下意识缩了缩,睫毛也跟着颤动了下。 但下一秒,她重新抬眸,杏眼里带着一丝讶异,微微歪头看着他说:“我没误会什么,倒是封主任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封呈眼中的戏谑逐渐淡去,很快又恢复成了那朵生人勿近的高岭之花。 他靠回座椅,侧头看向窗外,“没误会就好。” “当然没有,”南知笑笑,“封主任别多想。” “……” 车内顿时陷入安静,只余沙沙的雨声。 “不走吗?”南知觉得累了。 封呈没回答,沉默地放下手刹,发动汽车。 第8章 我没有非你不可 夜里十二点,小区已经没有路人了,楼栋之间零星亮着几户窗,只有两排昏暗的路灯驱散黑暗。 古斯特缓慢停了下来。 南知解开安全带,脸稍稍向左侧偏了偏,视野控制在只能看见封呈搭在方向盘上的手,笑道:“谢谢封主任。” 封呈没回答。 南知弯腰去开车门,昏暗中,散下来的头发正垂在他那件外套上。 封呈垂眸,看着发梢从衣服上拂过,袖口沾了点湿意,也懒得去管。 车门打开,一股凉风迫不及待侵入,南知忍不住抱了下胳膊。 她快速下车,背影很快掩没在雨中。 车内重归安静,封呈坐在驾驶座里,摸出一支烟。 他没有烟瘾,但连做八小时手术,再加上深夜开车,需要用烟来提神。 丢在储物格内的手机震动起来,是陆亦舟在微信和他吐槽今晚的急诊。 封呈瞥了一眼,没有管,继续将一支烟慢慢抽光。 橘色的小火星在指间明明灭灭,封呈抬眸看向眼前楼栋八层新亮起的灯,眼底浮现出意味莫名的情绪。 - 十二点十分,南知进了家门。 屋子里冷冷清清,放在餐桌上的一瓶雏菊也快凋谢了。 南知开了灯,用手机播放音乐,明明气温并不高,她还是想开窗透透气。 拉开窗帘,她靠在窗边,往外看去。 细雨如织,整个世界都是黑的,头一低,昏黄的路灯下面,古斯特还停在那里。 南知微微站直,封呈还没走么? 再仔细看,只见黑漆漆的车内,一点微渺的火星亮着,是他在抽烟。 南知有些怔忪,她记得以前封呈最讨厌烟草的味道。 他好像没变,却又有什么变了。 十年,真的是太过漫长的一段时间。 正如她自己,人佛系了,心态也发生了变化,再回想分手时的决绝,她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有几分后悔。 雨还在下着,让她想起那场狼狈的暴雨夜—— “南知,你想清楚了,一旦分手,我绝对不会回头!” 雨声中,是少年歇斯底里的质问。 南知猛地回神,翻涌的情绪瞬间平静。 她不再看楼下,拉上窗帘,转身回了卧室。 - 一夜凄风冷雨,到了第二天,江城终于转晴。 难得的好天气并未给人带来好心情,尤其是经过整宿忙碌的医院。 清晨的心外科办公室,一大早就在进行一场术前讨论,讨论对象是昨天转入附属医院的32床病人。 此时办公室内主治医生和实习生都在,大家坐在位置上,默默看着麻醉科温温柔柔的女医生和封主任争执。 “建议慎重考虑。” 南知双手插兜,眉目宁静,说出口的话却与表情相差甚远,“这个病人重度肺动脉高压,做心脏手术风险太大,有很大可能上了手术台下不来,别说开胸,可能麻醉就受不了。” 封呈双手抱胸,神色清冷,说出口的话比南知还不留情面:“不做手术,难道让病人等死吗?” “……” 南知微微蹙眉,“封主任,他的肺动脉压力已经到了115mmhg,万一术中出现大出血怎么办?” 顿了顿,她耐着性子说道:“不做手术病人还能保守治疗,万一手术出现意外,病人就会瞬间失去生命。” “所以呢?”封呈懒懒靠着椅背,略微仰头看着面前的女人,“手术本来就是有风险的,这也不做,那也不做,还叫什么救死扶伤?” 南知觉得他在顾左言他,默默深呼吸:“据我所知,这个病人是鹏桥医院拒收才转来的,难道他们的心外科不优秀吗?封主任,你不能因为病人是你熟人,就如此冒进。” 封呈忽地一笑,狭长的眸中闪过一抹戏谑。 他看着南知,长腿从交叠状态变成跨着,身体微微前倾,淡声问:“没想到南医生打听得这么清楚。” “……” 南知有些无语,刚要解释,就见封呈重新靠了回去,神色也恢复严肃,“这个病人不是没有手术指征,他是肺动脉高压没错,但他的肺阻力并没发展到很严重的阶段,心脏收缩力也不错。” “但是围术期的风险依然存在,”南知直视着他,“封主任,你有没有想过,一旦病人在手术台上发生意外,你会怎么样?” 南知语气变缓:“封主任,别冒险。” “……” 争执戛然而止,办公室的其他医生们竖起耳朵听。 片刻后,他们听见从空降过来后一直都表现得不好接近的副主任,像是变了副口吻般,慢悠悠说了句:“南医生这样说,像是为我着想似的。” “我是为病人安全着想,”顿了顿,她抿唇,看眼男人,“当然,也是为你想。” 封呈轻声一嗤,神色也一点点冷下去:“抱歉,我没南医生顾虑那么多,更没忘记选择进入临床的初心,所以我不能看着病人等死。” 南知被他眼里的冷漠弄得沉默。 “如果南医生做不了,就让江主任来,”封呈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起身,“麻醉科不止南医生一个,我没有非你不可。” 他越过低头不语的南知,朝门口走去。 “查房。” 李敬洲、孙含棠等人急急起身,一边偷看南知一边跟在了封呈身后。 “封主任今天心情不好?看南医生的眼神好吓人啊。” 孙含棠躲在李敬洲身后,悄悄说道。 李敬洲也有些忐忑,毕竟是刚来的副主任,瞧着也有些冷淡,没想到怼起人来那么不给人面子。 “也不知道谁惹他了,明明昨晚加班那么晚,也没见他心情不好……” 赵景明附和点头,又说:“其实南医生说的也有道理,115mmhg实在太高,万一出什么事,到时候家属肯定来闹,他们才不管风险不风险的呢,只会觉得是医生害命。”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觉得封主任有点针对南医生?之前小棠在手术室差点碰到无菌区,也没见封主任发火。” 孙含棠不乐意:“师兄,你干嘛拿我糗事当对照啊。” “嘀嘀咕咕在说什么。” 冰冷的声音飘过来,几人抬头,对上前面那道严厉的视线。 赵景明和李敬洲瞬间哑火,反而是孙含棠天真一些,壮着胆子问:“封主任,听说你和南医生高中同校,是不是以前就认识啊?” 最主要的,是不是有什么旧怨。 封呈多看了孙含棠两眼。 年轻的大学生还没经过社会的拷打,眼睛里残留着清澈的愚蠢。 “没有,”封呈撇回头,冷冷否认,“不认识。” 第9章 南医生有情况了? 查房时,所有人都看出封主任心情不好。 即使之前他给人的印象也很高冷,但从没哪一刻,他会把不爽与烦闷直白的挂在脸上。 查到32床的时候,病人以及家属都在,陪床的依旧是昨天那名年轻女人,看见封呈,表现出无比的热情。 李敬洲跟上前看了眼病人,嘴唇绀紫,有胸闷症状,情况确实不好。 连鹏桥医院都不收……李敬洲偷偷看了看前面背影冷峻的男人,心中不由又为南医生叹了声。 “阿呈,我爸什么时候才能手术啊?”女人站起来问。 封呈言简意赅:“我们还在研究方案,你们之前去过鹏桥,应该也知道,这种情况我们必须得慎重一点。” 女人很失望,相较之下,反而是病人自己更豁达一些。 他反而安慰起女人来:“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尽人事听天命就行。” 又对封呈说:“阿呈,麻烦你了。” 31床的小女孩乖乖坐在床上,一双大眼睛在病房内到处扫,封呈注意到了,问她:“在找什么?” 林可欣不好意思笑笑,小声问:“南姐姐没来吗?” 封呈不由面向31床,微垂的眸子里多出一丝对小朋友的耐心:“怎么,你很喜欢她?” “喜欢,南姐姐好温柔。” 封呈淡淡道:“她给你打针,会痛,你还喜欢她?” 林可欣鼓了鼓脸,还真认真思考了下,之后小姑娘摇头,用坚强的语气说:“奶奶说,有些痛是为了我好,要理解,所以我还是喜欢南姐姐。” 封呈不知想到了什么,原本脸上逐渐消融的冷意重新凝聚起来。他看看林可欣,没再聊南知,继续问了其他情况,这才去看其他病人。 - 南知这会儿已经开始了今天的第一台手术。 这是一台换瓣手术,依旧是程宇做副麻,南知主麻。 程宇做好抽药和连呼吸机等准备工作后,南知上前,拧开三通管,拿起程宇抽好的药,核对标签之后,开始给药。 手机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南医生,你的微信电话。” 南知动作未停,问道:“是谁。” 巡回护士往屏幕看了一眼。 “徐行。” 南知并没立刻反应过来,等意识到是谁,才说:“帮我挂掉,稍后我再回复。” 巡回二话不说就挂了,挂完不免八卦了一句:“听名字,是个男人啊?” 南知笑笑,辅助程宇完成气管插管,连上呼吸机后,才“嗯”了声。 巡回来了好奇心:“谁啊?” “怎么,”在旁边等着消毒铺巾的住院医顺势就问,“南医生有情况了?” 南知在凳子上坐下来,简洁地说:“没有,只是个才认识的人。” 才认识的。 巡回仔细品了品这四个字,笑着问:“怎么认识的?” 南知并不想多聊这个,瞥到程宇在朝自己偷看,出声道:“程宇,往哪看,要时刻注意病人各项数值。” 偷听八卦再次被抓包的男人赶紧回神,不敢乱看了。 正好这会儿主刀医生走进手术室,大家闲谈立即终止。 今天的手术仍是台常规手术,病人又很年轻,整场手术进行得很顺利。 程宇把病人送入icu,南知并没第一时间赶去吃饭,而是来到楼梯间,拿出手机点进微信。 和徐行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加上好友那天,徐行说“回家再聊”,她一个“嗯”的回复上。 时间都已经过去两天了,她居然完全忘记了这回事。 犹豫了几秒,南知放弃打字,回拨了之前拒接的微信电话。 接通之后,南知率先道歉:“不好意思徐先生,今早排了几台手术,所以才挂了你的电话。” 对面的徐行客气而礼貌:“原来是这样,听说麻醉医生非常忙,看来是我打扰了你的工作。” 南知又为上一次的不守诺致歉:“前天晚上回家太累,也忘记了给你回复。” “理解。” 南知听见电话那端手机像是连环震动了几下,徐行停顿片刻,那阵震动的动静消失后,他的声音重新出现:“南小姐,不知道你方不方便见个面?” 南知沉默了一会儿。 她对相亲这件事兴致缺缺,但这件事总要结束,她宁可早一点。 “徐先生想什么时候见面?” “今晚可以吗?” 南知想了想说:“可以,但我下班时间不一定准,也许会让你久等。” “没事,我时间比较自由,你挑个地点吧。” 南知:“那就七点,江城医科大学附近的莱意。” 徐行欣然答应:“那我过去等你。” “嗯,到时候见。” 结束通话,南知抬头看向上方。 旁边的楼梯上,转下来两个身量颀长的男人。 陆亦舟步伐快一点,率先走到平台上,他身后的封呈姿态慵懒,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拿着手机,漫不经心划着。 南知脸色平静,目光淡淡落过去,只看见男人垂落的脸上带着屏幕反射的光,神情隐隐,看不分明。 陆亦舟是个开朗的人,“南医生,在打电话啊?” 她收回目光,将手机揣进兜里,点头笑了笑。 陆亦舟表情有些耐人寻味:“晚上莱意有约会吗?” 南知避而不答。 她下意识扫了眼站在阴影中的男人,后者依旧低着头,没骨头似的靠墙刷着手机,对两人的寒暄没有丝毫兴趣。 她转问陆亦舟:“你们怎么在这儿?不去吃饭吗?” “就是要去吃饭,这不饭点电梯太挤了吗,才走的楼梯。”陆亦舟仍揪着刚才偷听到的电话内容不放,“南医生,刚才和你打电话的是谁啊?男朋友?” 始终低头刷手机的封呈突然开口:“走不走?” 南知望过去。 封呈已经收了手机,双手插兜,浑身透着淡漠,连一眼都没分给她。 “干嘛,你下午的手术不是两点吗,着什么急啊。” 封呈理直气壮:“饿了,不行?” 陆亦舟其实挺想拉上南知一起去吃饭的,毕竟是医院出名的美女,又是和外科合作密切的麻醉医生,谁不想多打交道呢? 但他总觉得封呈似乎不太喜欢南医生,每次打照面,态度都不大友好。 三人肉眼可见的冷场,还好南知并未过于在意。她若无其事同两人下了一层楼后,便在门前与两人告别。 等人走后,陆亦舟忍不住吐槽道:“你不至于吧,不就南医生磕了你的车吗,犯得着一直给人甩脸色?” 封呈轻飘飘斜他一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甩脸色?” 陆亦舟笑得无语:“是,你没甩脸色,你只是从头至尾没正眼看人家。” 见某人无动于衷,陆亦舟摇摇头,转而说起了刚才偷听到的内容:“你说南医生是不是有情况了?她要是有对象了,咱们外科不知多少男同胞得心碎。” “晚上七点,莱意见……”陆亦舟啧啧道,“还躲到楼梯间来接,十有八九是男人——” “陆亦舟。” 封呈眉眼压着郁色,冷冷瞥来,“别这么八卦。” “我不感兴趣,也与我无关。” 第10章 “南知。” 南知并没将徐行的这通电话放在心上。 但架不住,有人的地方,消息总会传得很快。 下午两点,南知进了八号手术室。 出乎意料的,封呈竟然在里面。 一般外科医生都是在病人麻醉后才会到,而主刀医生,还会来得更迟。 比如心外的大主任赵立国,总是来得晚走得早,其他科的手术也基本差不多,像今天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南知进去的时候,傅春生、李敬洲等人双目无神地站在墙边,封呈站在另一边,戴着口罩的脸上一双眼睛淡淡注视着器械护士忙碌,察觉南知进来的时候,狭长的漆眸微微朝这边一瞥。 南知正望回去,两道视线相交,又各自移开,一丝多余的情绪都没显露。 程宇已经抽好了药,南知站到病人头部,有条不紊地开始麻醉诱导。 天知道今天的外科佬为什么这么闲,老早就来了手术室。南知给药的时候,他们就在她身后站着,默默看她操作。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有一道视线格外凉。 “……牛奶50。”南知注意力回收,将剩余的麻醉药放到一旁。 她所说的牛奶是静脉麻醉药物“丙泊酚”,呈乳白色,大家都习惯称牛奶。待会儿手术开始后,麻醉医生需要在麻醉记录单上登记用掉的药以便收费。 当然,这是程宇的工作。 之后病人进入麻醉,傅春生和李敬洲也从南知身后走开,换上手术衣开始为病人进行开胸。 身后的视线消失了,南知顿时感觉自在了许多。 - 和平常一样,这场手术依旧平稳。 南知确认这边情况稳定,去她监管的九号手术室看了一趟。 等再回到八号手术室的时候,发现里面气氛轻松,有人已经开开心心讨论起下班去哪吃饭了。 依旧是李敬洲最为积极:“医学院那边新开了家烧烤店,现在好像还在打六八折,怎么样,今晚要不要约?” 傅春生表示:“我就算了,要值班。” 程宇:“我我我!” 李敬洲问他:“你确定你能准时下班?” “只要我跑得够快,急诊就找不上我。” 李敬洲笑,转头又问:“封主任呢?” 见南知回来了,顺带也问了她:“南医生要不要一起?” 南知想到晚上的约会:“抱歉,我有事去不了。” “今晚不是南医生值班吧?”巡回护士在旁边搭话,忽然想到什么,兴奋道,“是不是上午那通微信电话?” 上午没同台的人纷纷好奇:“什么微信电话?” “今早有个男人给南医生打电话,”巡回护士问道,“南医生是不是晚上和他有约啊?” 聊起八卦,众人都来了精神。 “怎么,南医生谈恋爱了吗?” “对方什么条件啊,做什么的?长得帅不帅?” “别光看帅不帅,还是得看人品,”器械护士盯着台上,一边吐槽,“儿科的杨盼那事儿你们听说没?” “什么?”这句是孙含棠问的。 “这个我知道,”程宇插话进来,“杨盼年初嫁了个高富帅,结果她老公在外面有情人,前不久东窗事发,闹离婚呢。” 眼神清澈的孙含棠在旁边:“啊?” 程宇“嗐”了声:“杨盼找谁不好,找金融圈的,听说金融圈的人,玩得可花了,毕竟他们那圈子的人长得好像都还行,又经常出差,出渣男的几率比较大吧。” 傅春生看眼程宇,插了一句:“你知道得还挺多。” 程宇咧嘴一笑。 巡回:“那南医生要是脱单了,这消息估计会满天飞。” 南知:“别乱传,我没有谈恋爱,只是和朋友有约而已。” 巡回却来了兴致:“那南医生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这里有个朋友……” 南知知道同事们都是出于好心,但她实在不喜欢私事被人拿来议论。 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听见手术台边一直没参与聊天的男人声音凉凉的吐出一句:“准备停体外循环。” 一句话,手术室内气氛顿时一肃。 南知起身,来到了病人头部,在这过程中,她目光扫到那双拿着持针钳的手。 沉稳,笃定,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自信与风骨。 每一个动作都干净利落,就像是天生为外科手术而生。 南知眼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又很快转开眸。 可就在这时,意外情况出现了。 病人的血压突然骤降,众人精神一下子紧绷起来。 程宇有些慌的转头去看监护仪,只听见一道冷静温和的声音落下去:“让开。” 南知替换下程宇,吩咐道:“给我肾上腺素。” 程宇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按照南知的指示递上强心药物,南知盯着旁边的监护仪,将药物顺着静脉通路推进去,慢慢稳住病人的生命指征。 血压回升,程宇大松一口气。 南知这会儿才说他:“药都提前有备好,你刚才慌什么。” 程宇比南知小不了两岁,此刻却像个犯错的小学生,连连道歉。 南知紧紧盯着监护仪,口吻严厉:“病人的生命需要你来守护,别优柔寡断。” 闻言,台上封呈手上的动作一顿,从眼尾斜来淡淡一道视线。 随后眸底闪过一抹复杂,又稍纵即逝。 - 手术有惊无险的结束,之后会由程宇将病人推去icu室。 南知简单清洗后离开手术室,准备换衣服下班,却在楼梯间遇见了封呈。 男人侧身站在窗前,绿色的洗手衣穿在他身上,难掩宽肩窄腰的身材。 他摘了口罩,神色间有一丝疲惫,正望着窗外出神。 楼梯间门的开合声惊醒了他,封呈回头,目光精准落在她身上,锐利的眼在这一瞬残余着未褪尽的茫然。 不知道为何,南知竟觉得心里不可控地一软。 但也只是那一霎。 空旷的楼梯间很安静,良久,南知淡淡说了声:“李敬洲他们好像在找你,问你去不去吃烧烤。” 封呈嗓音很低:“我已经回绝了。” 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南知“哦”了声,打算下楼。 “南知。” 就在擦肩而过之际,封呈微微侧脸,低声喊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