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藏》 第一部夺藏 第1章夺宝 1860年9月,晨,大英博物馆。 排在大门口等着开馆的蜿蜒的长队,浓雾笼罩之下如盘桓的巨蟒,看不到头。 “大清国还在奴才长、奴才短呢,他们就有了这么好的博物馆,还向民众开放。” 身穿黑色羊呢大衣的男人憋闷地叹了口气,将帽檐压得极低,沿着街边角暗处走到博物馆的公示栏前,这才微微抬眼,露出了黑色的眼睛。 大门一侧的公示栏,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这几日博物馆的重要事项。 “博物馆礼聘剑桥大学、牛津大学的自然哲学家10名,投入馆务。” “收藏家理查德捐献600尊埃及文物、405本埃及古书籍,其中古书籍为埃及古代史、民族志等。” “达尔文首版《物种起源》已复印,阅览室可借阅。” 此时,大清国的圆明园修得熠熠生辉,边挨打还有功夫嘲笑着欧洲人不洗澡。而彼时,欧洲却已经形成了完整的科学体系,并有大学教学系统对其支撑和延续。 男人憋着气,目光落到到了这本达尔文这本生物学巨著的消息上。 下写:上午9点,围绕《物种起源》著作中的“生物进化论”的讨论会,邀请剑桥大学生物学、植物学相关科学家主持,潘尼兹馆长亲临,学子凭借邀请函可参与讨论,民众凭借读者卡可旁听。 “潘尼兹。” 男人似乎得到了想要的信息,从嘴里吐出着三个字的同时,从兜里掏出一块糖,连带包装纸一起,丢进了嘴里。 手摸了摸背着的藏在大衣底下的枪支。 lee-enfield线膛步枪,11斤,沉得很。 比起现代武器,这不过是件恩菲尔德兵工厂生产的老古董,但在1860年,这就是本时代最为先进的杀人利器。 下个月,英法联军就将背着这把崭新的枪破北京,沉闷入肉的米涅弹伴随着火帽击发,一枪打瓢一个大清国子民的脑袋,风光无限。 “第二次挨英法联军的打了,大清国还不长记性。”男人压了压帽檐,疾步走到大门口那几根罗马柱后头,隐匿到了阴影处。 今天,是英法侵华战争破北京、火烧圆明园发生前的1个月,也是他穿越过来的第30天。 男人的眸子盯着长街一端,眉眼并不锐利,也无杀气,仿佛浓雾中的湖泊,无风、无景。 经过30天的摸索,早已明白不能回到现代,而历史也不可改变。 但活在这乱世,总要做点什么。 今天是个好日子。 浓雾弥漫,嘴里有糖。 宜入财、宜动土、宜杀人。 一阵风吹过,尘土扬了起来。 “呸,大门口的灰都这么大,这扩建真是没完没了。” “没下雨就行,附近几条街的地面就没好过,坑坑洼洼的,一下雨那才叫难受。” 英国的九月份,很是寒凉,民众们紧了紧衣服,有一搭没一搭地埋怨了起来,只是虽埋怨,大家眉眼间却都是容忍和理解。 “打大清国,听说进他们的皇城,好东西多,是得扩建。” “那群猪猡……据说遍地黄金,有数不胜数的稀世珍宝。” “温莎城堡和荷里路德宫,还有所有的军事博物馆,都在扩。” 低头咀嚼着糖的男人听在耳里,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手下意识的再一次摸了摸枪。 大拇指和食指位置有一层薄茧,薄茧上覆着密密麻麻的新的血泡。 男人眼前浮现出历史书上的画面:破败的,被大火烧毁的圆明园,被掳走的文物,保守估计就有150万件。 “1500000件。”男人的脸阴影里低了下去,“光一个圆明园,便这么多,而此时的大英博物馆……” 此时的大英博物馆只有零零星星几件中国文物。 而接下来…… 就是下个月,伴随着大清国收藏的历代珍宝被掳走,别说大英博物馆了,整个欧洲的博物馆、各宗教圣母院、皇家乃至私人收藏室,都将随之壮大,且世界闻名。 一个中国的文物,便能喂饱整个欧洲。 这么大的动作,大清国当真无人知晓吗? “让让!”远处传来了马夫的声音,清脆。 马夫是个少年,也就十一二岁,很是清秀,马车刚停下便立刻跳了下来跪在地上,将瘦弱的身体拱成平的,如同凳子。 帘子掀开,穿着灰色长衫外披黑色马褂的男人抖了抖袖子,将长辫子尖尖捋到身后的布带子里头,这才探出头来,看了眼大门后,很自然地一脚踩到了跪着的少年背部,稳当落地。 右手咯吱窝下用手臂团兜着一个深色箱子,箱子雕龙盘桓,紫檀木的,看上去名贵得很。 “老爷,我去问问。”少年从地上爬起来后,飞速拢了拢黄色长衫,又朝着男人弯了弯腰,低眉顺眼的。 “多嘴。”老爷从齿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黄衫少年立刻双手垂到腿侧,弓着腰往后退了几步,跟在身后。 “您好,鄙人姓章,由科登中尉引荐,前来拜见潘尼兹馆长,这是帖,请您过目。” 大门口有个警卫厅,章老爷亲自把帖子毕恭毕敬递到窗户口,方才对少年阴沉的脸此刻却绽放出讨好的笑容,英文虽有口音,但很是熟练。 这老爷姓章。 不远处藏匿在罗马柱的男人,眼底亮了刹那。 保卫只是斜着眼睛瞟了眼,便皱起眉头,“猪猡。” 猪猡,是他们对背后拖着小辫子的中国人的统称。 章老爷堆着笑,帖子也未落下。 “鄙人来献宝的,潘尼兹馆长安排鄙人今日来,说是清晨给留了时间,单独会面。” 黄衫少年很有眼力见,章老爷说话微微顿了顿的间隙,细瘦白皙的手便从兜里掏出了几个银锭子,从窗户那递了进去。 果然,钱是个好东西,虽然保卫的目光依旧傲慢,但拿过银子后推开了警卫室的门,走了出来。 保卫用下巴指了指章老爷咯吱窝下面的箱子,“打开。” “这……”章老爷显然没料到要检查箱子,颇为犹豫,目光忐忑地看了看一侧排队的民众,脸上的笑容不敢落,“这东西很是重要,按规矩来说……证件齐全的情况下……” “规矩?”保卫打断了他的话,觉得实在是滑稽,一个猪猡居然提“规矩”,噗嗤笑了起来,从兜里掏出烟斗点燃后,叼着。 吸了一口。 浓雾中,火星点点。 吐了出来。 烟,带着口臭喷到了章老爷的脸上。 章老爷愈发赔着笑,而下一秒,枪,冰冷地抵住了老爷的咽喉。 “这就是规矩。”保卫的枪口微微用力。 1860年的英国,不仅科技已经开始绽放,法制也日益完善,无故当众在街头尤其是大英博物馆这种地方打死一个人,是要被判刑的。 但猪猡,不算人。 来献宝又如何? 那也不算人。 扑通一声。 本就软了腰肢的章老爷立刻滑跪,头磕到尘里,手将箱子举起,抖如筛糠。 “是小的不对,按您的规矩来,按您的规矩来。” 仿佛复刻,他身后的少年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头抵地,身体如同黏到了土里。 听人说过,这叫奴才样,是大清国的特色。 民众们忍不住笑了起来。 傲慢的保卫更是笑眯了眼,用枪口撂开箱子,斜着身体探了一眼。 就一眼。 他脸上的傲慢僵了几秒后,头往后一退,手立刻拿走了叼在嘴上的烟斗,并放远了些。 显然,箱子里东西镇住了他,他怕烟斗落灰,毁了里头的物件。 “这是什么?”保卫问道。 “档案。” “哪儿的档案,你们大清国皇宫里头的吗?”保卫立刻扭过头朝着其他几名同伴招了招手。 几名保卫忙好奇地走出来,探头一看后,纷纷露出了惊愕的表情。 其中一人,伸出手立刻合上了箱子,仿佛怕这浓雾弄坏。 不远处,躲在阴影处的男人停止了咀嚼,像蛰伏的兽,进入了猎杀姿态。 “圆明园,是圆明园陈设档里头的档案,用的最好的娟绣,当然,材质对于内容来说,不是最重要的……”老爷欲言又止。 “进去吧。”保卫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多问,打开了小门,指了指东边;“去那边等着。” 那边,是指这两年才新建好的苍穹般圆顶的阅览室,光收藏的古书籍就有百万本之多。 “劳您的驾了,谢谢。”章老爷从地上爬了起来,依旧哈着腰,说话间扭过头看向少年,刚刚还讨好的目光瞬间变得阴沉且高高在上:“在此处候着,有屎也憋着,别乱走,否则打死你。” “是,老爷。” 老爷的身影消失在浓雾中。 咚…… 不远处,钟声响起。 距离博物馆开门只剩最后十分钟,排队的民众躁动了起来。 那猪猡章老爷刚彻底消失在浓雾中,又有一个猪猡走了过来,不声不响的。 “有枪!”伴随着保卫的惊叫,咔嚓两声,子弹上了膛。 如今,港口停满了军舰和装备船,士兵们来来往往,而路上各种物质拖向港口,繁忙得很。 士兵背着枪、贵族背着枪走来走去,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怎么会有猪猡背着枪。 整个队伍都惊吓了起来,往后退去。 枪,立刻抵住了男人的头,而其他几名保卫的枪则抵住他的咽喉、胸膛。 “别怕。”男人双手摊开,云淡风轻。 果然是大清国的,与刚刚那章老爷的英文有着类似的口音。 只是…… 别怕? 仿佛被枪抵着的不是他,而是保卫。 不,保卫们。 面子挂不住,里子也不允许,为首的保卫脸色极差,枪愈发用力地往后压他的头。 “你是谁。”保卫厉声问道。 扣在扳手上的手,手背青筋暴起,若没有足够硬的身份,就蹦了他的脑瓜子。 第一部夺藏 第2章杀之 “我是谁?”男人露出温和的笑容。 一个月前,他是现代才35岁就评上了副教授的历史老师,莫名其妙来到了163年前的英国。 至于身份…… 没有。 连囫囵带枣的穿越,原来什么样子穿到这就什么样子,连衣服都是现代的。 落地1860年,且下个月英法侵华破京,火烧圆明园,而接下来的四五十年,欧洲和美国包括俄罗斯都迎来了科技大发展。 唯独大清国,进入了一直被打、被抢、被割地赔偿的耻辱中。 至于新中国成立,算算年头,活不到。 能在35岁就评上副教授的人,脑子拎得清,明白当下的境况不可能改变历史,也不可能回到未来。 来都来了,对吧。 总要做点什么的。 身上的大衣是用劳动换来的,头上的辫子是假的,兜里的糖是与死了老公多年的经营轻歌舞馆的贵妇调情顺走的。 至于这把枪…… 那就是由几条人命组成的有趣又有点黑暗的小故事了。 “约翰劳伯的翻译。”男人语调慵懒,笑容松弛,从衣服里掏出几根草烟,丢给这几名保卫,动作潇洒。 几名保卫伸手接住,用桔梗做的草烟外壳很是少见,价格自然不菲,相互看了眼,举起的枪往往侧了侧。 约翰劳伯,是当地颇有名气的古董买卖商人,这是男人这段日子打听出来的。 可当地颇有名气的古董买卖商人很多,为何选约翰劳伯呢? 历史书上偏隅一角提过半笔,1900年,在英国有一位古董买卖商人名约翰劳伯,捐赠大量古董给温莎城堡。 “哪个约翰劳伯?”保卫有些谨慎,问道。 男人左右看看,微微侧身,手指头勾了下,那保卫立刻伏头过来:“与维多利亚女王沾亲带故的那个。” 保卫脸色大变。 在现代,温莎城堡里的文物足以媲美整个故宫所藏,能在捐赠名单上留下浓墨一笔,那他手里头的东西定是极为精美。 1900年的大英帝国之霸权并非儿戏,连沙俄的最高领导人也是英国人的亲戚: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婿,还是德皇威廉二世的表亲。 那么合理地推断,1860年的约翰劳伯,定然也与维多利亚女王沾亲带故,才能在四十年后家族鼎盛。 果然,话音刚落,保卫们枪与那章老爷的腰肢一般,立刻软了下去。 “请问,有帖子吗?”一名保卫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堆起笑容,“先生,见谅,我们的规矩是得有帖子才能带枪而入的。” “没。”男人掸了掸烟灰。 …… 几名保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了主意。 这个男人说‘没’的时候,太理所当然了,松弛到让你不敢去怀疑他的身份。 他看了看不远处的钟表,又扫了眼长长的队伍,露出了些许不耐烦:“科登中尉引荐了个姓章的,而刘翻译官突然病了,所以临时改派我,毕竟是要献给馆长的东西,马虎不得。” 这说的不就是刚刚进去那个猪猡吗? 信息对上了。 但,枪…… 好在这个男人似乎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未等他们再开口,便从肩头将枪取了下来:“按你们的规矩,枪就不带了。” 几名保卫大松口气,连忙接过。 他递过来的时候,枪托对着几名保卫,上头“约翰劳伯”这行字刻得极为清晰。 当时贵族都配枪,且枪托上会刻下家族名,这是标志。 保卫们神情愈发地放松。 男人指了指远处苍穹圆顶的阅览室,“馆长起了吗?” 虽说大英博物馆的历代馆长们都住在博物馆内,但知道这件事的猪猡,可不多。 几名保卫窃窃私语,所有疑虑尽消,侧门打开:“请。” 男人紧了紧大衣,打着哈欠阔步离开。 “他叫什么都没登记呢。” “登记约翰劳伯翻译官就是。” 保卫们刷刷几笔登记上册,虽然这几年屡屡有文物被盗,但他们不过是打工的,流程不错就行。 “让让!”马道上,一辆马匹进入,马夫朝着男人吼了句,“这是马道!不长眼啊?让开!” 男人压低着帽檐,微笑着回头,不但没恼,还从兜里掏出一根草烟,丢给马夫。 “不好意思,第一次来,要搭把手吗?”他问道。 马夫见这人礼貌又敦厚,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接过烟后看了眼,好烟啊!咋了咋舌后用下巴指了指东边,“阅览室的门在那,喽,那边站着的那人的地方,就那抱着箱子的人。” 站在阅览室门口的章老爷,正点头哈腰地跟门口工作人员说着什么。 “东西挺多啊,够您忙活的。”男人摒了眼,眼底依旧笑着,随口问道,“怎么称呼?” “佐罗。”马夫将草烟放到腰间的包里,指了指高高隆起的油皮,“好多书呢,光今年我就拉了上百趟,这得马上卸完。” “回见,佐罗。”男人挥了挥手。 “回见。”马夫嘀咕着,“大清国的人礼数真周全,回见什么?” ----- 男人隐在阅览室门口。 钢砖结构构建的阅览室,如同苍穹的圆顶无比恢宏,四百多张桌子很有秩序地沿着窗户摆开。 章老爷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放到其中一张桌子上,整了整自己黑色的马甲,又拂了拂里头的长袍。 “真大啊,这怎么建的啊?”章老爷昂起头,感叹不已后,目光落到了桌子上。 每张桌子上都有放置墨水的架子,凳子上的挂钩则方便读者挂帽子。 又弯下腰看了底下,有一些管道有序地蔓延,伸出手摸了摸,“呦,热的,这干嘛使的?” 这是冬日里,为了让前来阅读的人不冻脚而设置的,采取的热水内循环系统。 现代,管这叫暖气。 此时的阅览室还没电灯这种物件,浓雾之下,不亮,但章老爷的黑马褂油光水亮的,可见其奢华。 只是在那放置了上百万书籍的如同蛟龙的书架前,穿着再华丽的衣服,章老爷的身子也是团缩着,像探出头的乌龟,难掩自卑。 可下一秒,他咋了咋嘴。 “这么多书,居然让贱民随随便便就能进来借阅,还弄得这么舒服,都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奴才了,真是没规矩。” 头又抻了抻,双手背于身后,露出主子的神色来。 外头,隐隐约约能听到人声,大门快开了,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章老爷回头一看,见一个黄皮肤黑眼睛的男人打着哈欠走过来。 “你就是那个来献宝的,姓章那个?”男人似乎刚醒,有点不耐烦。 “是,正是在下。”章老爷并未过多怀疑,毕竟大门未开,想来是工作人员,背于身后的手立刻拱到胸前,“请问您是……” “馆长翻译。”男人惜字如金,指了指箱子,“打开。” 眼前这个男人一副小鬼难缠的样子,章老爷是个老道人,不多问,立刻打开了箱子。 满满当当一箱子的档案,记录着圆明园几大院内每间房里陈列的珍品是什么、从何而来、放在何处,并非用纸书写,而是通过绣娘将字绣在绢帛上,用的细如发的金丝,哪怕在这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光溢彩。 男人脸部肌肉控制不住抽了抽,呼吸急促了起来。 章老爷见状,眼底闪过得意,“这里头,是圆明园里所有历代珍宝的所有档案。” “所有?” “对,所有。圆明园三个园里收藏的历朝历代的珍品记录,全在这了。” 章老爷嘿嘿笑着,摸着下巴须摇头晃脑,哐哐,手轻轻地在这紫檀木的箱子边敲了敲,“这可是好东西。” 的确是好东西。 英法一把火烧了圆明园,连个原始地图都没留下,而这箱子里,居然有完整到每一件物品都在册的档案。 这何止是国家级文物,这是世界级文物,是英法掳走和破坏的整整150万件文物的铁证。 章老爷抖了抖袖子,耸着肩靠近男人。 “这不快打仗了吗,有这箱子档案,洋大人们先在档案里挑选好,这样,进入圆明园后不至于摸瞎嘛,能赶紧着抢到最中意的东西。” 这卖国贼,还挺会卖。 远处,人声越发鼎沸,听着,大门已经开了。 “馆长刚起,跟我来。”男人转身领路。 章老爷连忙合上箱子跟在后头,沿着长长的书架往后院大门走去。 出了大门,左右有10米宽的狭长空隙。 “这……这通往……”章老爷抱着箱子站住,内心不安了起来。 为了预防让阅览室上百万本藏书免于有可能的火劫,建筑设计师在阅览室高墙与院子之间留了10米宽的空隙,围绕一圈。 这黑漆漆的空隙长廊,冷飕飕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待客之所的通道, 远远地,传来了民众朝着阅览室奔跑的鼎沸,400张桌子,得占座。 男人听到了章老爷的疑虑,却不回答,而是止步转头问道,“你姓什么来着?” “姓章。” “吃糖吗?” “糖?呃,鄙人牙口不好。”章老爷虽这么说,但毕恭毕敬接过了糖,长廊的阴风吹得人发毛,心想着,这出门的时候,街角的白猫朝着自己叫唤了几声,不吉利。 “您、您、您贵姓?”冷风中,章老爷打了个颤,问道。 男人停下脚步,将糖带着糖纸丢进了嘴里,扭过头时,脸上微笑着,“我也姓章。” “哎呦,咱俩本家呀。”不对劲,章老爷隐隐觉得不对劲,边说着边下意识往后退。 可已经晚了。 一根捆书的麻绳,不长,伴随着男人的猛然靠近,瞬间勒住了章老爷的脖子。 砰的一声。 箱子落到了地上,灰尘扑了起来。 下个月,圆明园就将被烧,烧了整整三天三夜,而杀死一个人就不需要那么久了。 勒晕,只需要30秒。 勒死,死得透透的,3分钟足以。 第一部夺藏 第3章名字 “哎,你今天去听讲座吗?” “去,今天得快点看完资料,我对物种起源的观点很感兴趣。” “真想去听听达尔文的高见啊,可惜这次他没来。” 阅览室的台阶处的对话声伴随着一大波急促的脚步,很快他们就能通过台阶走到门口。 而这场死亡就在距离门口不到三十米的长柱凸起的阴影处,若听到动静看过来,是会发现的。 嗓子里发出呜呜呜得如同狂风透过窗户缝隙的声音,身体扭动得像被抓住的泥鳅。 咚咚咚! 章老爷拼了命地踢腿,踢到了墙壁上,踹到地上,裤腿在风中扑腾着,竭尽全力发出声音。 而男人显然在穿越过来的这一个月内积累了颇多的杀人经验,并不慌,猛地背过身去,一弯腰,就用背部的力量将章老爷整个提溜了起来。 前后不到三十秒。 这种勒法与上吊一致,比闷着要快得多,准确地说,过了十五秒这个坎,男人发现后背极其剧烈挣扎几下后猛地一沉。 章老爷整个软了下去。 一声滴答的声音传来。 像水滴。 紧接着,滴答滴答,又是几声。 低头一看,应该是尸体里的尿,也不知是临死前吓的,还是本就憋了泡,肌肉一松就流出来了,还温热的。 男人并未动弹,而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这才将尸体丢到了地上。 死透了。 手在衣服上蹭了下被绳子勒出的血,弯腰将尸体手上的两枚戒指取了下来,取的时候,手部肌肉因为之前过于用力过猛而阵发性颤抖,但不妨碍。 伸进尸体腹部衣服内,掏出个布袋子,里面的金锭子沉甸甸的。 “好金子,谢了。”掂了掂,他将金子塞入怀里。 又摸出了一份随身携带的身份文件,上头写着大清国商人,名章片裘。 商人怎么可能拿得到圆明园的珍宝名录? 名字倒挺好。 片裘,吉光片裘,意思是残存的珍贵文物,挺应景。 微微松了口气,今日运气不错,得了东西,还得了新身份。 名字:章片裘。 职位:大清国古董买卖商人。 “好名字,谢了。”他边说着,边将文件也塞入了怀里,“以后,我就叫章片裘了。” 起身要走的时候,一只黑猫蹿了进来,按传统,遇大事的时候若见着黑猫,不吉利。 新章片裘扭过头,看了看死章片裘,尸体眼珠子凸起,一副死不瞑目定要索命的样。 “怎么,变成鬼也想缠着我?”他压了压帽檐,抱起箱子,“那就缠着,我能安然地进来,就能抱着这箱子东西顺利地离开。” 防火长廊处,走出了一位穿着黑色马甲的大清国人,手里抱着的箱子黝黑发亮,腰杆挺得直直的,看着有些悠闲,仿佛来遛弯儿的。 哐当一声。 一个急急忙忙的中年人撞到了章片裘的身上。 “对不住了,先生,没撞到您吧?”这中年人四十出头,满脸的络腮胡,上头还沾了些饼干碎,听口音是个德国人,很是礼貌。 这让男人很意外,毕竟这是1860年,中国人是没有地位的。 读书卡掉到了地上。 男人瞥了眼,这读书卡正面朝上,写着:卡尔·马克思博士。 卡尔.马克思?! 历史书上那个马克思吗?!从时间上来推断,1860年,他的确常年泡在大英博物馆的阅览室。 “您的读书卡掉了。”男人眼疾手快地捡起读书卡,翻到反面看了眼。 上头写着:索荷区第恩街28号。 浑身的血瞬间涌到了脑袋上,的确是他! 他的家距离这不远,穿过索荷广场和牛津街,步行十几分钟就到大英博物馆,而这个地址正是索荷区第恩街28号。 “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见这东方人拿着读书卡一脸愕然地瞪着自己,马克思问道。 “呃,没有,幸会幸会,给您。”男人连忙将读书卡递了过去。 马克思点了点头,并不知眼前这人幸会什么,没时间闲聊,疾步朝里走去,消失在了视野里。 男人站在原地,一直以来,他自持稳重,但此刻却控制不住内心的狂涌,眼底也温热了起来。 活,是活不到新中国成立了,或许,这是他靠近新中国的唯一一次。 接下来漫长的历史里,便全是屈辱了。 “在这屈辱里,找找突破口吧。”男人紧了紧眉头,目光看向了博物馆。 不多会儿,一个装书的马车从马道驶出,上头的油布拱起,浓雾已经散去,马夫罩着的风衣似乎大了些,从头到脚都裹着,速度快,晃眼就离开了。 ------ 黑猫酒馆,正热闹着。 幕间短剧刚刚收场,跳舞拉开了帷幕,一些艺术家则在另一侧安静些的房间内喝起了咖啡,外头还有人很接地气地修面。 当然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买卖,就在后头。 “上帝啊,你的皮肤真好。” “琳娜,让我瞧瞧,你这个小寡妇……” 后头有通往酒窖的门。门口,两名美国黑奴在那守着,而就在门后头,一名美国男人则飞速地褪去半截裤子,激动得浑身黄色的毛发都竖了起来,他的面前,是黑猫酒馆的老板娘琳娜。 寡妇,漂亮得远近闻名。 多国血统里,应也有东方血统,一头卷发却黑得像绸缎,碧绿的眸子却又像极了野猫。 寡妇,风情得远近闻名。 至于这男人究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不是贵族的寡妇要开着酒馆的营生,左右逢源以及上下打点,是常态。 “急什么?今晚,我都是你的。”琳娜的手拂过那人的脸,无比风情地微笑道,手往后推了推他。 门口的两名黑奴咽了咽口水。 这时,一个东方男人背着鼓起很高的油皮袋子走了进来,瞧了眼后,便大步往酒窖走去。 “先生,这边有事,不能进去。” “哎!先生!不能进去!” 春色就这么被打断了,美国男人骂骂咧咧的,而琳娜则颇为感激地撇了他一眼。 男人对这儿很是熟悉,径直走到了酒窖最里头,将背着的油皮裹着形成的袋子,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地上。 “你不怕他一枪崩了你?”琳娜走了进来,靠到酒桶上。 男人不言语,只是嘴角勾了勾,轻声笑了下。 “如果不是我安抚他,说晚上陪,这会儿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琳娜挥了挥扇子,空气有些冷,酒窖里咕噜咕噜的全是发酵的声音。 “他不敢杀我,一个美国人而已。”男人语调轻松,耸了耸肩。 此时的美国虽然北方工业发达,但还是黑奴制度,南北战争要在明年才会爆发,内部一团糟,在大英帝国的霸权对比之下,的确不强。 “他在这边有背景。”琳娜挑了挑眉。 “若真有大关系,他就不会来你这个小酒馆了,不是吗?”男人一语道破。 琳娜手中的扇子飞速地扇了扇。 她是相信他的判断的。 记得二十多天前,这东方人发着高烧请求她赏一碗饭,旁人觉得这是个猪猡,上门讨饭很不吉利,恨不得一棍子打死他,但琳娜却不这么认为,不仅给了吃的,还腾出了一间房让他暂住。 接下来短短几天内,他就展现了旁人没有的睿智,画了酒馆舞娘的画像,在门口齐齐摆开,还弄了套竞争机制:谁当晚卖的酒水多,谁的画像就在最中心的位置。 “这叫c位,center。” “舞娘会为了c位置更用心跳舞和推销酒,而客人可会为了得到c位的女人,卖酒时多了一份虚荣和竞争。”他这么解释。 居然挺管用。 营业额轻轻松松翻了倍,黑猫酒馆这个定位低端的酒馆在当地也有了些名气。 他还弄来了一把枪,上头有贵族的名字,真是不要命了。 想到这,琳娜脸上浮现出娇俏的笑容。 只是,这人总是琢磨不透,一会儿来,一会儿走的,从不打招呼,连名字叫什么都不告诉她。 “说得好像你为了我好似的,但名字都不告诉我。”琳娜怼了一句。 “我叫章片裘。”男人说道。 琳娜手中的扇子静在远处,她很是吃惊,要知道之前问过,他缄默三口的,连个姓都撬不出来。 “呦,这次知道编个假名字糊弄我了?”琳娜手中的蒲扇飞速地扇了扇,又怼了句。 一张身份文件递了过来,共两页,一页用英文写着章什么的,她对东方人的名字也就止于记住姓而已,而另一页是中文,更是天书。 上头,盖了红章,还不止一个,是真的。 “商人?”琳娜皱起眉头,没好气地将文件丢了回去,不用说,十有八九是偷的或抢的,跟那把枪一样。 她看着他,这才发现他换了身衣服,黑色的马甲看似普通却油光发亮,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居然还绣了低调的纹路。 目光落到了他带进来的那袋子东西上,满满一大袋子,鼓起很高。 酒窖内很是安静,只有葡萄酒发酵的咕噜咕噜声。 章片裘弯腰扯开油皮,琳娜只觉得脑子一麻。 油皮袋子里有三件瓷器,一白二青,看不太清楚,但旁边还有个翠色的凤冠,她虽然不懂中国文化,但眼睛没瞎,就这波光粼粼的,便知是极好的东西。 “博物馆失盗,是你干的?!”她惊愕的叫声充斥着整个酒窖。 这儿距离大英博物馆不远,中午的时候就听到客人们议论纷纷,说是大英博物院丢了好几件文物,有一具尸体,还有一个叫佐罗的马夫被打晕了。 那窃贼,大概率是抢走马车,把东西整个运走,极其嚣张。 “什么失盗?没有的事。”章片裘语气镇定,指了指地上的珍宝,“这都是我老家的东西。” …… 琳娜动了动唇还想问什么,却被章片裘打断了。 “我叫章片裘,是一位来自大清国的古董买卖商人。”他语气严肃。 “谁信?”琳娜皱起眉头。 再一次看向了地上那堆珍宝,内心的不安翻腾了起来,下意识扯了扯胸口的衣物,白皙的皮肤上泛起了一层浅浅的汗珠。 “你最好相信。”章片裘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这让琳娜想起了老家浓雾里的湖面,宁静却也压迫。 酒窖内葡萄酒发酵的咕噜咕噜声此起彼伏。 第一部夺藏 第4章风口 拂面而来的酒发酵与地底下散发出用于保温的干马粪的气味裹在一起,酒香中带了股酸臭味,是亡夫身上常有的味道,琳娜喜欢。 前几年,丈夫在报纸上看到法国准备大规模修建铁路后,袖子一撸,赤手空拳独自一人去了法国。 琳娜就喜欢这种敢闯的男人。 这步路走对了。 法国的铁路迅猛发展,从全国才三千多公里到十万公里,只用了短短几年的时间,而丈夫也赚到了第一桶金。 无奈好景不长,工地上的争执从口舌之争到械斗,一命呜呼就在顷刻之间,丈夫死了。 这个敢闯的男人,因为莽,丢下了她。 她愿意收留章片裘,就是因为他身上大丈夫的那种男儿气概,但如此冒险,却触及到了她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你走。”琳娜的脸冷了下去,“我的原则是,绝不冒险,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立刻走,否则我马上报警。” 章片裘没动,而是温和地看着她。 咚咚咚,琳娜的扇子激动地在酒桶上敲了敲。 “今夕是何年?这儿是哪?而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居然敢在大英博物馆杀人,还偷盗?!完完全全的找死!” 是啊,今夕是何年? 1860年。 这儿是哪? 大英帝国。 而他是谁? 大清国人。 早在1840年,也就是20年前,英法就已经发动了第一次鸦片战争,大清国早就被英法从头扇到脚,连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也签订了整整十八年。 十八年,就算是条好汉也投胎回来了,可大清国却还在修葺着金碧辉煌的圆明园。 琳娜没说错,就算你的确是古董商人又如何?想打你便打你,想杀你便杀你,猪猡而已。 “不会有警察找上门来。”章片裘语调轻松。 “死了人,这还一大堆赃物,不抓你?”琳娜驳道。 “以潘尼兹的作风,他不但不会报警,还会把事情压下来。” “谁是潘尼兹?” “如今大英博物馆的首席馆员,也就是馆长。” 听到这句,琳娜的眼睛飞速眨了下,楞住了。 虽然她是土生土长的英国人,酒馆距离博物馆也并不远,如今具体是哪位当家,的确从未关注。 “呦,还‘以他的作风’,怎么,你和他很熟?”琳娜觉得臊,语调讥讽了起来。 “没见过,但略熟。”章片裘说道。 这话更是荒谬。 章片裘继续说道,“大英博物馆历任馆长里,潘尼兹极其独特的一位,早期是个死刑犯。” “死……死刑犯?!”馆长之前是个死刑犯,这可是酒馆最消息灵通的酒鬼都不知道的大八卦。 “对,意大利的死刑犯,逃到伦敦后只用了几年摇身一变成为了伦敦大学首名意大利语教授,后又成为了大英博物馆的助理馆员,四年前,他从众多馆员里一步步升任为首席馆员,接任馆长职位。” 琳娜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说得有理有据,不像是胡诌,她定了定神,“就算是真的。博物馆里死了人,怎么可能不抓,还丢了这么多东西呢。” 章片裘似笑非笑,眸底闪烁。 有些话,不能细说。 譬如,下个月,英法联军便破北京且火烧圆明园,市民们不知道目前战况,但博物院的当家的,一定知道,毕竟此时虽然没有电灯,但已经有了电报。 而接下来疯狂涌入的中国历朝历代的珍品,将成就潘尼兹在历史上的赫赫盛名。 章片裘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潘尼兹绝对不会因为丢了这么点东西、死了个他们眼里人都算不上的猪猡,在这种节骨眼下,让自己陷入监管不力的境况中。 “这是一个风口。”他换了个角度述说。 “风口?”琳娜从未听过这个词。 “就像你的丈夫,抓住了法国铁路蓬勃发展的机遇,第一时间赶去承包了段铁路便赚了许多钱,这就是踩中了风口。接下来的大英博物馆,不,是整个欧洲所有博物馆、以及任何一个能和这次入侵大清国扯得上关系的贵族,都将靠着来自中国文物的风口,赚得盆满钵满。” 章片裘的解释很是通俗易懂,哪怕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的琳娜,也听明白了这个来自于现代的词汇。 但她有些不服。 “大清国……有那么多珍品吗?塞满整个欧洲?”她微微侧过脸,鹅毛扇扇了扇,“这话是不是太狂了?” 章片裘看着琳娜,内心自豪又悲凉,阴影里,他眉间锁着,如刀刻一般。 其实,何止喂饱整个欧洲? “我们合作。”章片裘说着,伸出手在袋子里掏了掏,掏出一把金瓜子放到了凸起的板子上。 琳娜眼睛骤然瞪得老大,疾步上前。 那章老爷既然能拿到圆明园的档案,自然不会是寻常商人,这金瓜子一看便知是大内的工艺,精美极了。 不谈工艺,这一把的金子价格,就已经是黑猫酒馆全年的收益。 瞬间,琳娜反应过来了,这应该是从那死人身上夺来的。 “我是有原则的。”琳娜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后退一步。 “我也有原则。”章片裘眼底依旧笑意满满。 哒的一声,一颗沉甸甸的金锭子放到了板子上。 琳娜只觉得后背瞬间被汗水浸湿。 大清国人的出门总是喜欢带很多盘缠,她作为一个酒馆老板略有耳闻,但有这么钱财在身上的人,少。 杀的这个人,究竟是谁呢?她刚想问。 哒,又一颗沉甸甸的金锭子,就这么轻轻地、随意地放到了旁边。 琳娜动了动唇,而他没有给她再思考的时间。 哒,再一颗。 哒,又一颗。 哒哒。 一颗又一颗,共五颗,站成一排。 “我有两条原则,第一条是,不会让合作伙伴陷入险境中。” “第二条原则是,我不会让合作伙伴,做亏本的买卖。” 说着,章片裘将这五颗金锭子与金瓜子,连着木板,往前朝着琳娜推去。 allin。 “这是启动资金,给你了。”他说道。 这些金子足够将这家店铺连带锅碗瓢盆以及伙计,统统买下,丈夫用命换来的家底,他只用了一夜,伴随着这些金子被推到眼前,琳娜的嘴角不可控地抖动了起来。 看了看金子,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堆珍品。 “你要我怎么藏?”边说着,边伸出手将金子一个个往袋子里装。 什么原则不原则的,有钱不赚,是傻瓜。 “藏?”章片裘摇了摇头,“我说了,不是藏这点东西,而是合作,抓住这个风口。” “就算博物馆不报警,这些东西不需要藏?” 这些钱,难道不是要她藏这些东西的费用吗,打点黑道什么的,把这些卖出去。想着要抓住风口之类的好事,是一个在逃杀人犯、窃贼要去考虑的吗? “藏一件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藏起来,而是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这就是我和你要合作的方向。” 琳娜看向章片裘,觉得他真装,不就是偷偷卖出去么?说这么玄乎。 “我找找表哥,他有个朋友的同学的弟弟认识黑手党成员,到时候,你这些东西多给点中介费,卖出去的问题不大。”琳娜看向地上那堆珍宝。 “不卖。”章片裘却坚定地说道,“大清国的藏品,我一件不卖。” …… ??? 琳娜眨了眨眼,显然,她觉得莫名其妙,不卖?那合作什么?但随后,她眼睛垂下来,琢磨了几秒后并未多问什么,手摸了摸厚重的金袋子,抬起眼,盈盈一笑,“好,我们合作。” “君子一言。”章片裘伸出手。 “嗯?”琳娜伸出手,微笑握住。 ----------- 走出房门的琳娜,脸上的微笑瞬间凝固,她以极快速的速度,反手就把门栓住了。 嘘,她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什么君子,我可是女子。 “李!拿枪,守在门口!”她喊道。 李,是个大清国人和白人的混血儿,生下来就被遗弃在美国沦为奴隶,后又跟着主人漂洋过海来到英国,却得了痢疾再次被遗弃。 命挺苦,却也挺硬,竟没死。 扛过来后,在流浪的过程中遇到了琳娜,她是个心善的,一饭之恩救了他的命,又留他在身边帮忙干活。 如今,李是她最信任的帮手,重大的事情或需要下黑手的活儿,都交给他去干。 “他犯了什么事吗?”李连忙跑了过来,显然很惊愕,刚他见着章片裘扛着大皮囊进入酒窖,如果要堵门,那肯定是堵他。 “总之,你守着门,如果他闯出来,就一枪崩了他。”琳娜的下巴朝着放枪的卧室指了指,“子弹多拿些。” “守多久?” “再说。” “吃饭呢?” “几天饿不死人的,别开门,他厉害得很。” 虽然李混了中国人的血,当同样黑眼睛黄皮肤的章片裘来到后,让他有种天然的亲切感,缠着他问了不少大清国的事,也很是有趣。 但琳娜是他的救命恩人,她要他杀人,他便杀人。 安顿好这一切后,琳娜扭过头,看向被关得死死的酒窖门和拿枪守在门口忠心耿耿的李,绷紧的身躯松了松,嘴角上扬,手抓着沉甸甸的藏在裙子底下的金袋子。 脚,踢了踢黑色天鹅绒的裙子,眼底得意。 一个能在这个时代独立开酒馆,且开了好些年的漂亮寡妇,自然不会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 钱,她要;安全,也要。 “藏一件东西,最好的办法不是藏起来,而是能光明正大地拿出来。” 琳娜反复咀嚼章片裘这句话。 傍晚的浓雾让她的身影在院子里模糊了起来,而酒馆的火烛加了些,身影伴随着烛火晃动着,夜幕降临,酒馆里幕间剧又开了一波,热闹了起来。 “一件不卖?” 她有些不懂,却隐隐觉得荒谬中,又透着她看不透的厉害。 “人先关着,如果警察找上门,那我就把他交出去,还得个抓捕罪犯有功的名头;如果真的如他所说,那馆长不报警的话,那就合作。” 脚步飞快,朝着楼上卧室跑去,天鹅绒的黑色裙摆晃动起来,眉眼俱笑。 突然,她想到了什么,探出头来,喊道,“李!明天,记得安排人买《泰晤士报》,送到我房间。” 这事儿动静那么大,连酒鬼们都在聊,记者们肯定会嗅到风声,那么是否报警,博物馆又如何对待这件事,甚至有没有通缉令,报纸上一定有。 第一部夺藏 第5章馆长 大英博物馆,晚,十点。 厚重的书桌前,馆长潘尼兹有些疲惫地将羊呢大衣挂到衣架上,坐了下来,《泰晤士报》放在一侧,助理将与博物馆有关的重要报道画了粗线。 现在欧洲各国的铁路越来越四通八达,连带着报纸的覆盖面积也更广,关注舆论变得重要了起来,前天开了希腊雕塑展,报刊杂志的记者们来了不少。 潘馆长拿起报纸,抖了下。 “希腊人物雕塑被放到窄小的木制框架内,很是逼仄,且立于博物馆大埃及展示区的入口处,被花岗岩狮子挡了个严严实实……” “如果潘尼兹馆长懂一丁点艺术的话,应该知道,人物雕塑应该以三角墙布置的方式为主。” 《泰晤士报》的记者一如往昔地很专业的毒舌,对这次希腊雕塑展无死角分析。 啪的一下,他将《泰晤士报》甩回桌上。 这群记者,鸡蛋里挑骨头,展品那么多,如果都用三角墙布置,怎么放得下? 潘尼兹起身,倒了杯冰酒后,一饮而尽,转身再次坐回桌前,又拿起了底下的《每日电讯报》。 偌大的标题:《美男巨雀迎客,累吐!》 ? 潘尼兹眉头紧锁忙看配图,原来是放在正门口的希腊雕塑。 下一则:《惊!希腊展开启,馆长找准位置又上又下,贵妇爽到闭眼》 ?? 潘尼兹立刻翻页,一看,原来是布置展馆的时候,他正指挥人挂画,调整位置,而画上的女人正闭眼嗅着阳光下的鲜花,很是唯美。 啪! 《每日电讯报》被甩回桌上。 这帮记者…… 潘尼兹捏了捏鼻梁,双手捂脸飞速地搓了起来,满脸的络腮胡伴随着搓动,驱赶着连轴转的疲惫。 前几天电报传过来的消息,说军队都杀到了北京城外了,马上会有批量大清国藏品将被带回。 此时的潘尼兹并不知道他将遇到多大的机遇,连传回电报的朋友,那位随军的神职人员也只是说‘会有批量文物’,并不知光一个圆明园就多达百万件。 但以博物馆馆长的阅历,他知道,这是一次扩大博物馆的机会,而他接下来的人生里,恐怕只有这一次机会。 这个节骨眼上,舆论不能出问题。 外头下了点小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助理着急忙慌的,“馆长,外头来了五个记者,为了早上的事,想要采访。” 早上的事,不大。 死了个带了献品的大清国人,人是早上死的,尸体是中午拖出去的,那凶手杀了他后,顺走了要献的珍品和正在入库的几件东西。 东西丢了,的确是失职。 之前,有个叫戴顿的,用了点鸡鸭鱼肉就贿赂了馆员,轻轻松松大偷特偷,运走了一两百块埃及版画,那可是上一届馆长手底下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的,最后还不是压下来,不了了之了。 再说了,博物馆馆藏那么多,季节性会出掉一些‘不符合要求’的藏品,到时候把这丢了的归为‘不符合要求’就行了。 这么点小事,大晚上的,记者来采访? 潘尼兹敏锐的目光盯着助理,“那人顺走的是要员的东西?” “不是要员的东西,那边的藏品本就都还没整理好,丢了几个瓶瓶罐罐。”助理回道,“主要是,当时正好举办研讨会,这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的。” 的确,好巧不巧,上午举行围绕《物种起源》著作中的讨论会,剑桥大学和牛津大学的教授来了不少,讨论会吸引了各地学子,云集了整整六百人。 “该死的。”潘尼兹咒骂了句。 “要不,就跟他们说有大清国人的私人冲突,已报警处理?”助理提议道。 潘尼兹来回踱步一番,又看了眼怀表,原地静站了几秒钟后,拿下了挂着的羊呢大衣,“不,接受采访。这么晚了,他们还来,说明手里头有东西,不接受采访的话,这帮狗杂碎有的写了。” 助理不敢言语,连连点头。 “把财务喊来,带上今年的议会补助金的明细。” “把议会通过的最新的《版权法》的副本,拿来。” 潘尼兹边说着,边往外走。 助理不知道馆长为什么要拿这些去见记者,但他没有多嘴,这位手段果断且行事很江湖的新馆长与之前的馆长不同,魄力了得,其布局不是他能去揣摩的。 历任馆长都住在博物馆内,而现任馆长住的位置则靠主馆最近。 从潘馆长的卧室出来,穿过长长的门廊大厅,不大不小的后门与主前门正好对齐,移步往前,便是满是植物的内部庭园。 右边是修葺了一半的国王图书馆,左侧则刚刚展完史前动物化石大展,现在拆了一半,大棚内,还有一些动物的头骨裸露着,在夜间看着格外吓人。 潘尼兹停下脚步,目光穿过黑漆漆宽阔的庭院,往西边看去,长廊口紧贴着图书馆入口处便是凶案现场,此时黑漆漆的。 好大的胆子,居然选在这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杀人,他想。 风吹了过来,潘尼兹呼出的气,凝结成雾,很是明显。 正走着,一名馆员狂奔而来,“馆长,这群记者去了警局,知道我们没报警,并且还拍到了守卫处的登记表。” 说话间,馆员将登记册递了过来。 上面写着: 姓名:约翰劳伯翻译官 入馆原因:面见潘馆长,翻译捐献事宜。 “现在需要报警吗?”助理有些慌了,今儿个是他当值,这事如果追究起来,和他横竖脱不了干系,“这人是个猪猡,跑不远,而且黄皮肤黑眼睛的,特征显著,只要报警,肯定能抓到。” 潘尼兹没言语,而是往前一步,再一次眺望着图书馆门廊发生命案的地方,手伸入大衣内摸出烟斗,叼到了嘴上。 “杀人,选择在人最多的时候,且第一时间不跑,而是淡定自若逛到展区,还精准地拿走好几件展品,再驾着我们运书的马车离开,如今,记者深夜又拿着内部才有的资料前来围堵。想到这,潘尼兹眼底阴沉。 哒,他点燃了火石。 博物馆,严禁烟火。 潘尼兹走到一侧,低头,用手挡了下风,烟斗燃后,猛地一口便闭上眼睛,缓缓微吐。 身后的助理脸色变了。 他一直跟着潘尼兹,这位手段凌厉的馆长极少在馆内抽烟,只有那么几次。 一次,是上位前,与错综复杂的关系斗得你死我活时,次日,便有两名相关人士因病去世。 一次,是提出‘博物馆理事拥有全权’的重大政策时,次日,又有相关人士因病去世。 这,是第三次。 “不对劲。”潘尼兹皱起眉头,扭过头,再一次看向防火长廊杀人处,阴了阴眼,“得下点心,做干净点。” 烟雾缭绕,杀气重重。 咔咔,他敲了敲,烟斗里的烟丝便掉了出来。 只吸一口,小心驶得万年船。 --------- 次日清晨,雾气浓郁,打了霜。 琳娜很早就起了,打开窗户,只见不远处,这条街档次最高的酒馆门外,挂起了一串串红红的东西,漂亮极了。 “唐人灯笼?!”琳娜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惊愕不已。 没错,能将像血一样的红色运用得如同泼墨一般的,唯有唐人。 九年前,琳娜有幸见过一次。 当时,英国召开了第一届世界博览会,诚邀各国前来展览,热闹纷呈,大清国也来了。 不是官方政府派来的,而是几个热血人士自发组织自掏腰包,在一堆科技产品中,展出了一些漂亮的物件,之后还花了大价钱,包下一个版面来专门介绍。 出钱出力,疯狂地吆喝,试图在科技巨轮下,让世人尊重。 像一个小丑,可悲又可笑。 博览会才第二天,其中一个居然饮弹自尽,说是受不了这等屈辱和绝望,打得脑浆四溢的,吓死人了。 不过这都是大人们的谈资,当时的琳娜才十二出头,只记得路过展区时,见到了一串串的漂亮红色圆物件,在以钢筋和玻璃为主的水晶宫里,璀璨极了。 “这叫什么?”琳娜问道。 “灯笼,唐人的灯笼。”父亲回道。 父亲祖上有蒙古血统,蒙古士兵打过来后,和祖上生了孩子,他们家是分出来的一支,所以他一直拒绝用‘猪猡’来称呼大清国人,而是用唐人。 “我也想要,买一个吧,爸爸。” “这可是顶级的奢侈品,我们买不起。” 多漂亮啊,看着,明明像是皮革,可又半透明,而且这么薄的物件上,居然雕着漂亮的样子,就算是巴黎最好的画家也画不出的程度。 虽惊艳了众人,但唐人的灯笼短暂惊艳后,并未风靡,毕竟因为制作繁琐且不好运输,正品极少。只有贵族在过节时才能拿出来用一用,平民百姓是没什么机会近距离接触到这种奢侈品的。 “哼,肯定买的是仿品。”琳娜有些嫉妒地耸了耸鼻子,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仿品是有的,不精美而已,只是哪怕不精美也价格奇高。 窗户一关后,她愣神了下。 不对,最近各大酒馆都跟着炒作埃及文物来买卖各种酒、饭食,以及二手,还没人开始炒作唐人物件,怎么他们家这么一大早,突然挂起灯笼了? 莫不是,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 “李!”她喊道。 “在!”李的声音从酒窖口传来。 “报纸到了吗!” “到了!” 这是今天早上,琳娜第四次问了。 疾步下楼,来到了酒窖前,压低声音,“里头……晚上还好吧?” “还好,就是动静有点大。” “怎么,他晚上硬闯了?!”琳娜的手捂住胸口,看向李手中的枪。 “那倒不是,打鼾呢。”李指了指门,打了个哈欠,“鼾声如雷,吵死人了。” 第一部夺藏 第6章铁骑 卧室内,蜡烛燃着。 沙俄老式的纯手工木芯蜡烛,烧起来会发出如同火炉般噼里啪啦的声音,小报消息说,维多利亚女王用的就是这款,据说促眠效果奇佳。 只是这一宿,烧完了两个,琳娜却依旧没睡好,扭过头看向章片裘,见他端坐着,神采奕奕。 看来,鼾声一宿不是装的,睡得的确挺好。 “被我关着,还睡这么好。你不怕我喊警察来?”佯装讥诮,实则佩服,琳娜飞速看了眼他后,别过头去,抿了抿嘴。 “你不会。”他语调实在笃定极了,以至于琳娜觉得,她反锁他在酒窖内,搞不好也早就在他的预判内。 “博物馆果真没报警,记者赶上门采访都没提半个字,还用别的新闻压了下去。” “嗯,我昨天说过了。” 这的确是他昨天的预判,他说过。 琳娜清了清嗓子,将报纸推到他跟前,洋洋洒洒一整版,潘尼兹面对记者侃侃而谈。 ‘对于此次埃及展的不足之处,我会竭尽全力向财务部请愿,尽可能多一些拨款。’ ‘我想让每一位穷学生与联合王国最富有的人一样,读书范围无远弗届,在此感谢《版权法》的再次修正。’ 滴水不漏的回答尽显大当家之睿智,而配图则是拨款部分明细以及《版权法》的新政。 全篇没提博物馆死了人以及藏品被盗,仿佛这件事从未发生。 “雕塑展关《版权法》什么事?”琳娜嘀咕着。 章片裘抻了抻发粘的报纸,“根据《版权法》,在英国的任何一本新书,都必须递交副本给大英博物馆保存,表面上是解释希腊展拥挤的原因,实际则是拍了一波当局的马屁。” 琳娜长应一声,又抿了抿嘴。 只见章片裘没再言语,目光看向版面下方,那儿重点写了大清国的一位蒙古将军,配了他的画像。 “这是僧格林沁。”琳娜说道。 “你怎么知道他?”章片裘猛然抬眼。 “大清如今的铁帽子王呀。”章片裘总是那么稳,极少看到他如此惊愕,琳娜有点儿得意,挑眉道。 章片裘的手微微抖了下,只觉得体内血气一阵又一阵地涌,脸有些痒,他摸了摸,脸上毛发竟竖起来了。 他再次看向这个不知道近在咫尺的大英博物馆馆长,却知道远在大清国的蒙古将军情况的酒馆老板娘。 “这么惊讶?我可是经常看报纸的。”琳娜扬了扬眉,手掸了下报纸,“前几个月,大清国刚刚打了场大胜仗,叫……叫……” “大沽口战役。”章片裘接话道。 大沽口战役,由大清国蒙古名将僧格林沁帅兵,击沉击伤敌人军舰10艘,毙伤敌军近500人,是侵华战争以来,清政府打的最大的一次胜仗。 “还中伤了英国舰队总司令呢!”琳娜眼底迸发出光芒。 用科技成就了帝国巨像的英国四处征战肆虐,从官方到民众,骨子里都佩服强者。 只要你强,我就服你,你把我打趴下,我更服你。 琳娜的手放在被誉为大清国最后的勇士的僧格林沁画像上轻轻抚摸着,满眼柔情,“他可是大清国的‘铁长城’,要武器没武器,要科技没科技,却赢了,好厉害的。” 以前的成吉思汗让整个欧洲闻风丧胆,本就家喻户晓,之后的第一次鸦片战争,清政府一败涂地,而二十年后,僧格林沁竟突然打了个大胜仗,这太让人惊讶了。 记者们抓住了这一点,大写特写,头版头条霸占了整整十几天。 僧格林沁,在此时的欧洲,家喻户晓。 而琳娜这个开酒馆的,自然又立刻上一批蒙古茶与蒙古头像的扇子,搭着卖,虽不正宗,可其他人也没尝过正宗的,赚不少。 “大清国闭关锁国,他们却对我们清清楚楚,加上媒体发达,又有电报支撑,我们怎能不输?”章片裘心想着,深吸一口气却吐不出来,憋闷得很。 电报,这可是战场利器。 只需要一秒,便知前方战争情况,及时调整布局;而大清国却需要搞探子一报、再报,跑断腿。 抖了抖报纸,继续往下看。 下版的报道,标题为:《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将被踏平》 这是大英博物馆第一次公开预判战事,绝对的头版头条,应是潘尼兹给记者的甜头,轻轻松松便将杀人事件压下。 静静地看了几秒后,他将报纸推到一边。 不用说,接下来的几天,关于僧格林沁这一仗的报道将会沸沸扬扬。 “杀人事件,真的就这么过了?”琳娜有些忐忑,事情进展得实在是过于顺利,让人发慌。 “以他能从死刑犯摇身一变成为馆长的这些年的历程,一定得罪了诸多同僚。所以,哪怕他怀疑,也会怀疑到同僚的身上。”说到这,章片裘伸出手,在琳娜的手背上拍了拍,“别怕,让他们斗去。” 章片裘的话,只说了半截。 这事儿过了吗? 章片裘的左手抚摸着右手虎口处的茧,层层叠叠的新泡叠旧泡,这是这一个月以来练习枪法磨出来的。 杀章老爷自然不是临时之举,而是摸排挑选又踩点多次才完成的完美凶案。 潘尼兹是个狠角色,在他的地盘上杀了人、夺了宝,还让他不得不想法子应付媒体压下事件,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且,既然怀疑有幕后操纵,那就一定会私底下调查。 这事儿,恐没那么好过。 他笑了笑,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捻着糖纸。 不好斗,也得斗。与洋人斗,其乐无穷。 正说着,外头传来了吆喝声。 “头条,头条!大英博物馆预判,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将被踏平!” “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将被踏平!” “特报特报!踏平蒙古铁骑!下一战,踏平蒙古铁骑,取下‘铁长城’的头颅!” 琳娜悄悄地飞快地瞟了章片裘一眼,“僧格林沁那般厉害,会打胜仗的。” 章片裘没言语,只是捻着糖的手微微用力。 历史书上写得很清楚,下一战,这位大清国最骁勇的将军带着铁骨铮铮誓与北京共存亡的三万蒙古铁骑,会在八里桥迎战英法联军。 这是一场殊死之斗,牛高马大的蒙古铁骑咆哮着骑着高头大马,冲向敌军,视死如归。 三万铁骑,被踏平。 英法联军,死亡5人。 报纸没说错,昔日踏平欧洲的蒙古铁骑,被彻底踏平,自此,蒙古铁骑的噩梦在欧洲烟消云散,沦为笑谈。 章片裘站了起来,推开窗户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九月,八里桥之战,说起来就是接下来几天内了。 十月,火烧圆明园,就在下个月。 是啊,这是历史,不可改变。 此时的英国,马路上马车川流不息,不远处的工厂炊烟浓浓地压着苍穹,许多高校的学生熙攘着,一群小学生叽叽喳喳的,由老师带着朝着大英博物馆的方向走去。 一派繁荣。 远处靠近主干道那条街,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密密麻麻,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清一色留着辫子,穿着华贵的裘皮袄子,而女人华贵的服饰底下则是不便行走的小脚,由仆人搀扶着。 黑色的箱子,摞起来,占了半条街。 “怎么来这么多唐人?”琳娜颇为吃惊。 “外逃的。”章片裘说道。 此时的欧洲虽然有了极少数的中国人,但大部分是劳工,且集中在利物浦的港口,也有小部分从商的,多以官家内部的亲戚为主。 潮汕帮,此刻在欧洲还没形成气候。 这一看,就不是做生意的,带这么多家当,还拖家带口的。 还有十几天才破北京。 而大清国坐最快的轮渡到这也得好几个月,也就是好几个月前,这帮人就已经开始外逃了。 果然,嗅到风声携带家底提前跑的,是那帮大清国的权贵。斑斓的彩色玻璃跟着光印在章片裘的脸上,只是刚刚还微笑着一脸昂扬的他,忽而沉着脸,眼底漫上无尽的悲凉,彩色光斑驳印于脸那么地生动,而他却像死了一样。 而下一秒,他深深吸了口气,明明刚刚还死寂的脸,伴随着吸进去这口气重重地吐出来,似乎又活了过来。 目光转移,朝着红颜酒馆看去。 那条街,正在挂着红色的灯笼。 “红颜酒馆换老板了,看来,这新老板很有财力。”琳娜很是羡慕。 “新老板是谁?” “不认识。不过,能盘下红颜酒馆,又在刚开张挂满街唐人灯笼这种奢侈品,肯定有钱。” “收拾下,晚上我们去参加他们的拍卖会,看看他们的特展。” “嗯?”琳娜愣了下,立刻警觉了起来,“你去凑什么热闹?” “拿上金锭子,我们去买点儿好东西。我们合作,黑猫酒馆里也开个拍卖行。” 嗡地一声。 琳娜的脑子麻了一下。 她侧了侧头,脸上有疑惑,有震惊,更多的是之前就猜到了,但不敢深想的惧怕。 “你……你要办地下拍卖行?!”她不敢相信,下意识又问了句。 “是。” “红颜酒馆这种?” “对。” “你疯了吗?!”琳娜几乎跳了起来,手指向远处,“红颜酒馆的老板怎么死的?!这才几天,你就忘了?” 红颜酒馆的前老板,死得很惨。 他是一个勤勉的法国人,从父辈开始就倒卖埃及文物,从小熏陶了如指掌,只要一眼,便知真假、来历、价格,号称金眼。 这几年,他办的希腊展吸引了法国许多名流过来淘品,拍卖行办得风生水起,将这酒馆经营得远近闻名。 有着条件最好的幕间剧、最好的展、顶好的地下拍卖行,前几日,听说还开始涉猎海底动物骨骼和陆地恐龙化石领域。 如日中天之时,被杀了,就在四天前。 那双号称‘金眼’的眼珠子被抠出来,用刀戳了个稀巴烂,丢在露出的肚皮上,尸体是在河畔找到的,分成好几段,还特地散开丢了一地,颇有种以儆效尤的感觉。 凶手是谁? 不得而知。 有人说是黑手党做的,有的说是某个有权势的贵族做的,也有的说是隔壁市的地下拍卖行,黑吃黑吃掉的,甚至有人说,是一百多年蒙太古公爵的后人杀的。 总之,警察来晃了一趟后,没破案,不了了之。“这种财,连意大利黑手党都退避三舍,如果只是买卖普通二手,那自然是没事,可你野心竟这样大,要开和红颜酒馆一样的?!”说到这,琳娜打了个寒颤。 若要开像红颜酒馆这种地下拍卖行,首先,得有足够的藏品办展,且是大展、特展,才能吸引旁人放心将好的藏品交给你拍卖。 “红颜酒馆光自己的藏品,就上千件!买卖古董这么赚钱的事,都把在重要人员的手里,做这种大的,是会丢命的!”说话间,琳娜打了个寒颤。 光聊聊,就吓得很。 上千件? 这才哪到哪? 章片裘笑了笑。 他站起来,走到衣柜,边说,边拿出一条红色的法式蓬蓬裙,“晚上,你穿红裙子。” “什么?”琳娜愣了下。 “整天穿个寡妇裙,黑漆漆的跟个乌鸦似的,不吉利。下次,我给你找人做套旗袍,那才漂亮呢。” …… 琳娜张了张嘴,一时哑言。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琳娜呆在了十几秒,就这么怔怔地看向他,虽与他认识不久,但却明白,这个男人拿定主意的事,说服不了。 等她再次开口,嗓子竟突然沙哑了些。 “给我个理由,你现在有了本钱,很多生意可以做,为什么偏偏要做这个。” 章片裘的身体背对着她,垂下眉眼,看着手中鲜红色的衣服。 “理由。”唇边扯了扯,他苦笑了下。 “对,这可是连黑手党都只敢部分涉猎的行业,你为什么要做?” 是啊,他一个现代人,穿越到这而已,为这些老物件去出生入死,为了什么呢? 第一部夺藏 第7章归藏 记得刚穿越来,第一次路过大英博物馆时,作为历史学教授的章片裘激动不已,自然要进去瞧一瞧的。 比起将博物馆都快撑爆的埃及文物,此时大英博物馆展出的中国珍品并不算多,零零碎碎地放置在边缘,还有一些并未规整的和埃及的古籍堆放在一起。 有一件衣服,单独挂着的。 云锦布匹而制,金丝根根耀眼。上锈太阳、月亮、星座、山脉、双龙、雉鸟、祭祀杯、水草、小米、火、斧。 而盘旋在上的九条金龙,大气磅礴。 “龙袍?!” 虽早在历史书上知道,也在现代媒体传播下明了,皇帝的龙袍被挂在大英博物馆,并非罕事,但当来到19世界的章片裘第一次亲眼见着时,身体依旧骤然僵住,心脏不断在抖,足足好几秒才回过神。 他立刻看向了底下的标注:乾隆、祭祖服饰,由汉密斯爵士捐赠。 “乾隆爷?!” 脱口而出的瞬间,眼球就这么毫无预警地红了。 皇帝祭祖所穿的龙袍凝聚了最高水平的工艺,象征着顶级皇权,象征着国运和历史。 它应该放入祖宗寺庙里供着,而不是出现在这。 没有防护,连个警戒线也没有,就这么用木架子挂在边缘的墙上,被窗户灌入的凉风吹得晃晃悠悠的。 这,可是乾隆爷的龙袍啊! 他们不应该在这,不应该! 当时,他便下了收集中国文物的决定,这个决定下得很自然和肯定,仿佛血液就是会流向心脏再涌到四肢。 琳娜自然不懂这种情怀,也无需跟她说明。 转身过来的章片裘神色恢复了镇定,耸了耸肩,“为了赚钱,这是个风口。” “五个金锭,够买什么?” “捡漏。” 如今的英法,乃至整个欧洲对中国历朝历代的文物是很陌生的。 就拿书法来说吧。 他们掠夺来一堆书法,但究竟哪个值钱,哪个更值钱,其实并不知晓。 第一,认识汉字的人,极少。 第二,哪怕找到认识汉字的翻译官,能认出哪个是名家吗? 哪怕是土生土长的中国人,若不研究书法,也搞不清楚。 而这些信息的盲区,范围很广,书法、瓷器、家具、雕塑,甚至皇帝的便盆,都行。 光圆明园就150万件,这是多大的可操作空间,更不用说后来的莫高窟文物,以及那些达官贵人流失出来的林林总总,数不胜数。 买卖文物本就能大赚特赚不说。 光捡漏,随便捡一些,代代相传留到现代,算了算,三代人就差不多了,到时候等新中国成立,再拿出来,将文物归藏于国。 怎么看,这事儿都大有搞头。 金钱,对琳娜是最具有吸引力的,但她依旧摇了摇头,“算了,我不做。风险太大,我有我的原则。” “朋友一场……” “我和你不是朋友。” “那把金锭子还给我吧。” ----- 晚上,马车朝着红颜酒馆驶去。 琳娜一袭红色,看着娇俏极了。 怎么说呢,提钱,太伤原则了。 再说了,这男人特别大气,竟然给她三成提成且买和卖都给,也就是说,最起码,他哪怕只花这五锭金子去买古董,也得按买卖价格给她提成。 有钱不赚,是傻子。 距离做到红颜酒馆的程度,还早着呢,一个大清国人而已,应该一辈子都达不到,且不急。 马车拐了个弯,前头便是大英博物馆了。 章片裘眉眼稍稍变了变,掀开帘子的一角,看向外面。 此时的大英博物馆已经闭馆,后方生活区的烛光透不到前头来,而这条街又没有店铺,黑漆漆的。 远远地,见一辆马车停在侧门,外头立了个清瘦的黄袍少年。 天寒,风呜呜的。 少年将双手插入袖里,将细长的鞭子如同围脖一样盘在脖子上,依旧瑟瑟发抖,不断地拭去冻出来的鼻涕,却不进到马车里避寒。 章片裘身体微微前倾,透过帘子的缝隙,目光所及之处,并未发现其他人。 这少年,便是跟着章老爷一起来的那位。 老爷进去前说过:在此处候着,有屎也憋着,别乱走,否则打死你。 他就一直在这候着,从天亮到天黑。 “冻成这样……”琳娜在马车里翻出一件旧皮袄,刚要递给外头的李,章片裘的手却一下抓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不送?多可怜啊。”琳娜很意外,嘀咕着,“和你一样是唐人呢。” 章片裘眼底沉了沉,将帘子合上,“可怜的人多了。” 李扭过头,透过门帘的缝隙瞪向章片裘,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少年,低声骂道,“啐,黑心肠的。” 扬鞭,从少年身边飞速而过。 红颜酒馆的特展八点半开始,拍卖紧跟在特展后头,九点开锣。 此时,刚八点,红颜酒馆门口人头躜动,别说门口停不了马车了,人都得挤进去。 “哇,好带劲的鼓声啊!那叮叮哐哐的乐器是什么?”连蚊子飞过去都要看看公母的琳娜,见着这种热闹兴奋不已,马车还没停,她半个身体就从帘子那钻了出去。 “哇!”她惊叫道,伸出手指着那舞动的红色的物件,“那是什么?” “狮。”章片裘往外看了眼,“舞狮。” 看来,新老板是个大清国人,且财大气粗,竟漂洋过海运过来两条大狮,一黄一黑。 黄的正舞着,而黑的则威武地立在一侧,纹丝不动。 此时的欧洲,中国人极少,他们自然没见过这等玩法,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掌声,还有一些酒鬼兴奋得跟着节奏,又跳又叫。 “那黑的怎么不舞啊?下去吧!我们去最前头!”琳娜兴奋的脖颈红到胸前,整个人刚要下去,却被章片裘的手一把抓住。 她疑惑地转过头。 只见章片裘面色凝重,右手伸进呢子大衣内侧下方位置。 那儿,放着枪。 她见过章片裘严肃的模样,但此刻的严肃里却透着杀气临头,这是不是过于紧张了?她想。 挽住他的胳膊,她宽慰道,“放心,虽然你是大清国人,但今天的身份是我的鉴宝师傅,而我是买家,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章片裘办事总是非常稳妥,仿佛十拿九稳还不行,得十拿十稳才妥帖。琳娜以为,他担心歧视会导致白人会不让他进,或发生冲突。 歧视,不仅仅是写在书上的文字,在这是切切实实发生的,伴随着攻打大清国战事推进到了北京,越来越多的商家跟风,会在外头写上:猪猡与狗,不得入内。 而拍卖行,哪怕是这种地下拍卖行,越高端的酒馆越有门槛。 章片裘指了指红颜酒馆一侧的告示牌上,用英文和繁体写着:收一切唐人好货。 收唐人的东西,自然不会排斥唐人进入。 “不是担心我进不了,而是新店开张,别人早有组织前来砸场子。”他看向人群,目光在几帮人身上落了落,“看似围了一群人,但这些人站的位置并不松散,而是围绕那几个人呈聚集状。” 视野往上,他指了指附近店家的二楼,“这么热闹,正常状态下,二楼肯定更好观看,此时却关着,我估摸着,大概率是同街的酒馆会联合起来,会有动作。” “是吗?”琳娜将信将疑,“什么动作?” “可能会动枪。”章片裘将帘子合拢了些许,身体挡在了琳娜的前方。 动枪的械斗?!这么夸张吗?琳娜不怎么信,但身体却下意识缩到了他身后。 话音刚落,果然,砰地一声。 马车高一些,目光能穿越人群头顶看到里头,只见腰间配着枪的壮汉,一脚将红颜酒馆那写着‘收唐人好货’的牌子,踢翻在地。 “什么东西,臭烘烘,滚!”踢翻牌子的这壮汉转过身朝着守在牌匾处的几个唐人小厮骂道。 “这位兄台,我们主子有珍品要卖,所以……”一位小厮文质彬彬的,英语挺流畅,哈腰拱手,试图解释。 啪!壮汉扬起手就是一巴掌。 那小厮羸弱得很,哪吃得住他这么一打,竟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晕了。 打鼓的班子立刻停了,几人飞速地往楼里跑去报信,而立在黑狮一侧的中年人则微笑着拱了拱手,走了过来,“您……” 刚出口一个字。 呸。 壮汉一张嘴,一口浓痰吐到了黑狮中年人的脸上。 “这条街道的酒馆出了名的品质好,以往的红颜酒馆向来高雅,你们接过手竟然让这些个猪猡和我们一起喝酒?”壮汉擦了擦嘴角,特意高声。 “就是,这猪猡怎么进?” “本来是高端的场所,这可是瑞恩爵士都来过的地界,现在搞成这样。” 周围的人立刻起哄,而酒鬼们见这热闹进展到要砸场子则愈发兴奋,看戏的不怕事儿大,也开始起拱。 那块‘收唐人好货’的板子,又被人踢了好几脚。 而本在那围着的稀稀几个唐人小厮则满眼惊恐,缩着脖子,看着这群愤怒的白人。 “先生,我们……”被吐了一脸痰的黑狮中年人,很明显摇了摇牙根,这一咬,脸上的肌肉都根根分明,但他并没有失态,而是稳步上前,再次拱了拱手,和颜悦色。 “这人看着强壮,中看不中用。”琳娜鼻孔里哼了声。 章片裘笑了笑,“他可是舞黑狮狮头的,怎么可能中看不中用?” 黑狮,是武狮,也就是打狮。 也就是到了现代,黑狮会舞着热闹热闹,在传统舞狮文化里,从不起舞。 站那,就是震慑的。若行走在路上,旁的狮子都得让路,若不让,定会打斗起来。 谁能打得过黑狮班子?他们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打斗,全体武员,而能舞狮子头的,自然是个狠角色。 却没成想,这壮汉斜着眼睛看了黑狮狮头一眼后,唰地一下举起后背的枪。 mle1857线膛枪步枪,法国军人的配置,与英菲尔德步枪齐名。 米涅弹可不是闹着玩的。 黑漆漆的枪口,就这么傲慢又嚣张地抵在黑狮狮头中年人的额头。 人群立刻鸦雀无声。 让众人讶异的是,这留着长辫子的黑狮狮头者丝毫不怕,脸上虽依旧笑着,但笑容不讨好,脊梁挺着,竟没跪下。 这让壮汉很没面子。 咔。 子弹上了膛。 众人本能地纷纷往后退,而妇人则捂住了看热闹的孩童的眼。 而黑狮狮头的中年人,不但不退,反而往前一步,生生地用额头将握枪的壮汉,顶回去好几步。 “再硬的头,也扛不住米涅弹。”这么近的距离,头被打爆的时候,会形成一股血的雾气,骇人得很,琳娜害怕地捂住了眼睛,又将帘子拢了下。 “哪里来的狗东西,敢在我店铺门口杀人?”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酒馆内响起。 练家子。 声音厉而不尖,气沉丹田,声音从耳朵直接灌入大脑,令人头皮阵阵发麻。 第一部夺藏 第8章挑衅 空中划过一道黑影。 啪。 伴随着清脆的鞭响,刚刚还抵着打鼓者的步枪,落了地,壮汉痛苦的嚎叫将沸腾的人声都压了下去,捂住右手手腕处,疼得龇牙咧嘴弯下了腰。 “九节鞭?!”章片裘眸子瞬间亮了。 这是一个操着一口纯正英伦腔的中国女人,圆润的脸庞上两道英眉很是大气,穿着白色绸缎的武术褂子,外头披了一件大红面白狐狸里的鹤麾御寒,飒且华贵。 竟,未裹小脚。 在话音落的瞬间,甩出了腰间的九节鞭,奇准,那鞭子仿佛有眼,直接打中那人的手腕,轻松卸枪。 刚被打伤的手是木的,壮汉有些没反应过来,嚎叫了一声后抬眼,下手的竟是个大清国人,立刻骂骂咧咧道,“臭猪猡,你……” 女人眉头一挑,手往左边一抽,本落地的长鞭骤然又昂头。 啪! 一声闷响。 鞭身漆黑,鞭柄处竟镶嵌着偌大的蓝色宝石的九节长鞭子,鞭尾带金钩,就这么忽地扬起,赏了他一个大耳巴子,皮开肉绽。 真是好功夫!章片裘忍不住赞叹。 刚刚还熙熙攘攘的人群伴随着这两声鞭响,安静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过于玄妙,以至于这群从未见过这种物件和功夫的白人颇为反应不过来,他们齐齐看向长鞭,又看了看壮汉,只见他整个下嘴唇往下翻,肉炸裂开来,血淌了满脖子。 壮汉也不知是被打懵了还是气急了,又或者是嘴裂发不出声音,手抖得极为厉害,指向地上的枪。 枪柄正好翻在上头,露出了‘约翰’二字。 贵族配枪,且枪柄刻姓氏,这是传统。 围观的人群骚动了起来。 居然是贵族的人! “打了贵族的人,这女人麻烦大了。”琳娜轻吸一口冷气,“鞭刑是少不了的,如果约翰追究的话,绞刑也很简单。” 维多利亚时代,等级鲜明。 贵族除非犯了叛国这种大罪,其他各种罪都能用钱、权摆平;但普通民众就不一样了,哪怕是小偷小摸,也能处以绞刑。 至于鞭刑,那就更常见了。 就这女子,纵使武功再好,也熬不住二十鞭。 “这是约翰先生的贴身助理,你居然敢打贵族?” “不过是一个猪猡,在我们这耀武扬威?” 本就有备而来抱团的人立刻大声起哄,而另外两三名配枪者则悄悄地靠前,呈现围攻的态势。显然,只要这女人再下手,他们就趁机毙了她。 大清国人,毙了就毙了,更何况有对贵族动手的理由在先。 事态正要爆发之际,只见一位穿着黑色长褂的老人从楼内小跑而出,横到了两人中间,“哎呦,看这事儿闹的……误会!误会啊!” 这老人的中文透着很浓郁的南方口音,听着像潮汕那边的,语调软软的,看模样,约莫六十岁。 “误会个屁!”女人嗓门大,那叫一个气沉丹田,标准的京腔。 “消消气,这位先生,误会,误会!”与女人雄鹰般的刚烈不同,老人满脸堆笑,朝着壮汉拱了拱手,用浓浓中式口音的英语说道。 边说着‘误会’,边弯腰捡起了枪,扭头冲着店小二用英文喊道,“准备药,给客人敷敷!” “枪,给我。”壮汉阴沉着脸,伸出手。 “好,好,好。”与那女人只是个武术练家子不同,这老人显然是个真正的江湖练家子,笑容满面的,却不递枪,而是抱到了怀里,拱了拱手,“我们店配了医生,给您医治。” 没等那人再说话,他背过身去,朝着众人道,“来者皆是客,今天红颜酒馆新开张,九点有特展,有拍卖,十点有轻歌舞,十一点酒水特价,十二点……我们最妖娆的东方舞姬将登场献舞!” 众人一听,这活动颇多,又是特价又是特展,而且还是神秘的东方舞姬…… 人群躁动了起来,一些酒鬼开始迫不及待往里头钻,而围观的人也开始伸长脖子往里头看,想瞧瞧这东方舞姬究竟是何妖娆模样。 “你……”壮汉脸上的肉抽搐着,盛怒难忍。 老人倒很是周全,转过身来看向壮汉,“吃花生米吗?我们做的花生米可下酒了,送您一盘。” …… 壮汉怔了怔,看明白了,眼前这个大清国人和他们白人的直来直往不一样,事事倒是有回应。 脸是笑着的,话是好听的,枪是不给的。 “你是红颜酒馆的老板,对吧?”这时,壮汉的一位同行走了出来,他举起了手里的枪,亮出了枪柄上刻着‘约翰’二字。 比起壮汉的愤怒,这个同行很是镇定。 “是,我是老板,这是我女儿。”老人笑道。 女儿? 倒是头一次见父亲南方口音,女儿正宗京腔的家庭呢,章片裘忍住笑,摸了下鼻头。 “你们无端卸了约翰的枪,还打算夺枪不给吗?”同行的人声音扬长。 他要周围人都听到,这就是罪证,是死证。 贵族,世袭制,象征着身份与权利。 对于大清国人而言,是生杀予夺,是要你死,哪怕毫无接触和冲突,也有的是办法让你死。 更何况,这是在知道对方身份的前提下,夺枪不给。 “无端?你讲不讲理?”女人往前一步,指着门口被踢翻的板子,“这是我店铺门口,你们聚集闹事且掏枪欲杀人,还……” “唉,别说了,这是他们的地界。”老人转过身,冲着女人很是温和地劝,又转过来,冲着壮汉和他的同行拱了拱手,“初来乍到,做生意不容易啊,您看,我们不但卖酒,还开展卖文物,其中就包括了唐人的物件。” 老人指了指被踢翻了的板子,上头‘收唐人好货’几个字,英文、中文都有。 “我做的是这门生意,怎么可能不接待唐人呢?”老人边说着,边看了小二一眼。 小二冲着里头点了点头,立刻,里头出来了三五个小姑娘,手里头端着盘子,盘子里放着瓜子、花生、红枣、糖果什么的。 欧洲人没怎么见过瓜子,倒很好奇,围观看热闹的人一人抓了一把,只是不知怎么吃,几个直接连带壳丢入嘴里。 “这位先生,我们酒馆的规矩是,进去喝酒不带武器。这枪又沉……” “显然,你没搞清楚状况。”老人的话还未说完,壮汉的同行冷笑着摆了摆手,打断了,“这是大英帝国,不是你大清国。就算是你大清国,我们英国人去了,你们也得跪着。” 说着,壮汉的同行们纷纷笑了起来,围得更严密了些。 “我说明白点,这枪,你必须现在就交,否则,你们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壮汉走上前,逼近老人,又斜眼看向女人。 围过来的同行们,齐齐将枪举了起来,对准了老人。 老人左手控着枪,右手捻了捻花白的胡子,“看不到太阳,可以看月亮嘛……这么好的月夜,就着酒,配点儿酸萝卜干也挺吃的,来一碟?” 围观的人群立刻骚动了起来,他们实在是没见过这种不要命的光景。 一个盛气凌人地鞭打卸枪,一个和颜悦色的压枪不给。 一老一少,丝毫不惧,令人瞠目结舌。 “这不是找死吗?”琳娜捂住胸口,原本探出去的头往后缩了缩。 章片裘紧锁眉头,紧盯着那女人,见那女人显然早有准备,枪都抵着老人头了,她嘴角只是轻轻扯了扯。 啪,她打了个响指。 楼里走出十四个唐人,穿着黑色长褂,手里头拿着步枪,清一色的恩菲尔德1853线膛枪,在酒馆门口站了一排,齐齐枪托朝外。 只见枪托上,都刻着贵族的名字,共十四个,无一重复。 任何一个名字,都是约翰这个没有实权的乡间贵族惹不起的。 “不就是枪吗?挑挑吧,你要哪把?”女人问道。 里头,传来了暮间剧叮叮咚咚开演的声音。 新老板出手真是阔绰,听曲目是法国剧目,聘请的竟是牛津大学戏剧学院的高才生们,这可比之前的老板,要厉害多了。 第一部夺藏 第9章小手 这二人,什么来路? 没等章片裘细细分析,只听得马匹嘶鸣,横冲而来,径直停到了红颜酒馆的正门中间。 这驾马车与众不同,后面并非只坐人,而是一个大大的敞篷方斗,里头放了颇多物件,上面盖着厚厚的皮毯子,拱起老高。 马车上刻着字:每日电讯报。 “这是报社的专用马车?”这倒是没见过,章片裘探出身看着。 还处于湿版摄影的时代的1860年,并没有实现便捷摄影,若要拍照需要带一马车的装备,除了相机和三脚架,还得带上厚重的感光板、一桶化学药水以及遮光用的帐篷。 “对!记者拍照!”琳娜开心极了,扭过头时,目光捉到了章片裘眼底的雀跃。 当时的琳娜只觉得惊讶,因为她认识他一个月以来,从未见过他露出这般孩童好奇的模样,平日里,哪怕是笑,也是因为某件事尽在掌握中微微一笑。 若用色彩来形容人的话,这个男人是黑灰色,强大又厚重。 而多年后的琳娜想起这一幕,总忍不住嘴角勾起,这是章片裘难得让自己放松的微小时刻,而在这一刻,他身上难得地多了点儿明黄色,像玻璃上折射过来的烛火。 她立刻拉起他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像一条泥鳅般往人群里钻。 虽然报纸上总有照片,但现实中遇到记者拍摄很不容易,毕竟这么大一堆物件呢,再说了,摄影机数量很少,通常只有采访官方时,才会用到。 这两唐人面子真大,记者来倒不稀奇,居然带着拍照机来,这太罕见了。 “真是贵客啊。”老人迎了上去。 “有失远迎,欢迎欢迎。”女人也迎了上去。 从马车上跳下来一名年轻的穿着马甲的记者,叼着烟,掀开后头的油布,露出了拍摄的一堆器材,而最上头,放着一束被压扁了的红白相间的鲜花。 “这是潘尼兹馆长助理理查德先生亲自挑的花。”记者说着,单手递上鲜花。 潘尼兹馆长助理亲选?!章片裘脸色一凝,立刻看向老人,又看了看女子。 这老人脸上永远笑呵呵的,而女子则脸色微微变了变,目光往后看看,似乎在看后头可还有人,见没有,难掩失望。 “太客气了,我温行鹤与女儿温默,谢过潘尼兹馆长助理理查德先生。”老人倒依旧笑脸呵呵的,弯腰,双手很是客气地接过花。 他叫温行鹤。 她叫温默。 章片裘微微皱眉,这两人什么来路?说她们有背景吧,却开个酒馆,做的是地下拍卖行和酒水买卖,真有背景,直接入股拍卖行便是;说他们没背景吧,开这么个酒馆,又能让14个贵族给他们背书,还能让堂堂大英博物馆馆长潘尼兹的助理亲自挑选鲜花,并喊着媒体前来拜贺。 要知道,他的助理就代表了潘尼兹,也可以说,代表了大英博物馆。 伴随着记者开始摆开设备,准备拍照,小二提过来一桶水,泼到感光板上保持湿润,人流涌动,每个人都往红颜酒馆牌匾下挤,希望能一起登登报纸,露个脸。 琳娜挤在最前头,而章片裘对上报没兴趣,往后退了退。 “再在这块‘收唐人好货’的牌子下拍一个吧,找几个唐人抱着珍品什么的,往里头走……”记者抽了口烟,目光在人群总扫了一圈,在一群白人里很容易找到黄皮黑眼长辫的章片裘,他指了指,“嘿,就你了。” 这地儿,收唐人好货。 既然是宣传,那拍几个唐人走进去的画面,的确不错。 “侧门。”记者调整着镜头,又搬起沉重的相机,挪动着三脚架,指了指正门一侧,搬运货物的小侧门。 人群安静了几秒后,一些人发出了轻轻的嗤笑。 这几天港口来了一批船只,带过来一堆的大清国人,旁边的酒馆立刻清一色挂上了牌子,‘大清国人不得入’;‘猪猡不得入’等字样。 若不是这老板是唐人,章片裘压根不可能进到这种级别的酒馆里。 走侧门,对于他们而言,这不但是毋庸置疑的,而且还已经给了唐人极大的脸面了,所以记者根本不需要询问老板,便很自然地将庞大的相机对准了侧门。 “我们走。”琳娜走了过来,拽住章片裘的袖子,声音透着生气。 她是个商人,的确视财如命,但她见不得自己的朋友被人欺负。或许是因为自己的祖上是唐人,又或许是她本性如此,就像当年流落街头的李,她本能地伸出了援手。 再说了,章片裘还有命案在身,拍摄到报纸上,那可不是什么好事。 章片裘看了看侧门,又看了看温行鹤,见温行鹤面色略略尴尬,但并未开口,可见,本身他们也是打算让唐人走侧门,免得惹来麻烦。 “这位客官,您是来看特展的,还是来卖珍品的?”温默走上前来,看着章片裘。 这是章片裘第一次如今近距离接触温默。 她褪去了之前应战般的警惕和怒意,也没有面对记者的客套,脸上浮现出柔和。 怎么说呢。 她似乎是权贵后代,却有着武士的豪情,面对普通百姓不凌厉,也不霸道,而是颇为随和的善意,烛火透过斑斓的玻璃窗折射到她脸上,看得章片裘有些恍惚。 “他是我的鉴宝师傅。”琳娜接过话头。 “哦……原来如此,谢谢您赏脸。”温默用了个请的手势,“我和您一起拍一张,就站在那牌子旁,如何?” 她用的‘您’,且自己也过去一起走侧门拍,这让记者颇为诧异,再一次从黑布里探出头来。 章片裘下意识地捋了捋衣服,黑色的长褂,外面套着那老爷的裘皮袄子,辫子用香油沾了,溜光。 今儿穿得挺体面。 “你要拍?你疯了吗?!”琳娜低声说着,用力扯了扯他的衣角。 章片裘咬了牙,扭头看了温默一眼,脑子里将所有事情过了一遍后,伸出手,“好,交个朋友。” 温默看着章片裘伸出的手。 虽大清国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但握手是西方的社交礼仪,莫说握手了,贴面吻也常有,拒绝……倒显得很没礼貌。 她伸出手,握了握。 握得很淡,但劲儿挺大,恍惚间,让章片裘想起京剧舞台上的穆桂英。 “好吧,站这是吗?”章片裘扶正‘收唐人好货’的牌子,背过身去,做出佯装往里走的样子,将鞭子露出来。 “你很懂啊。”记者很是诧异,刚刚探入黑布的头,忍不住又探出来。 要知道这可是1860年,虽然新闻媒体已经开始发达,大部分老百姓或许知道拍照的时候,人要保持静态,但像章片裘一样,立刻知道记者需要什么镜头,极少。 连后背的辫子,都刻意捋了下,记者就是要这个画面。 “略懂。”章片裘身上没有其他大清国人的那种奴才感,似乎并不在意旁人的轻视,笑道,“希望你们《每日电讯报》越做越好,早日超过《泰晤士报》,不过,小沃尔特是个媒体高手,很难超越啊。” 记者愣了下,刚刚进入厚厚黑色镜布中的头,再一次探出头来,推了推眼镜,“你一个唐人,你……你……你怎么知道小沃尔特?” 他的诧异,透着难以置信。 “小沃尔特?”温默跟着嘀咕了句,显然,她不知道。 “小沃尔特是《泰晤士报》的领头羊,现在的《泰晤士报》发行量光在英国就已经三万多份,远超《每日电讯报》。”章片裘侧过头,看向温默,耐心解释道,“一家报纸,领头羊很重要。” “对!”这位年轻的记者显然与那群迂腐的白人不一样,他再一次推了推眼镜,从黑布那走了出来,伸出手,“你见识真广。” 温默微微侧头,眼睛眨了下。 看得出,她是佩服的,开始认真上下打量章片裘。 眼前这个男人,三十多岁。 以她习武多年的习惯,她注意到了他虎口处血茧子一层叠一层,而隔着衣服,也能看到手臂肌肉略发达。 他最近一直在练枪,是个新手,但眉眼间却极为稳重,他不是个鉴宝师傅吗?怎么……温默下意识地,右手放到了九节鞭。 就这么一打眼,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绝非文弱的鉴宝师傅。 多年后的琳娜,总会想起这一幕。 每次想起,她的眸子都会暗淡下去。 这是她认识章片裘以来,第一次看到他眉眼间有活力,那种对生活的渴望,对美好的期盼,在层层叠叠的黑灰色中透出来。 他,大概是看上这个女人了,她想。 第一部夺藏 第10章走狗 章片裘并不在意走侧门。 他知道很多人在嗤笑他,也知道哪怕他走侧门,和走正门根本就不是一条道,一些白人也或捂着鼻子,用手扇扇风,仿佛他身上有臭味,又或者低声骂骂咧咧的。 无妨。 拍完照,从侧门而入,旁侧的植被与中式庭院的植被讲究错落、遮蔽隐约不同,欧洲园林讲究对称性与秩序感,树木被修剪成一个圆摞着一个圆的几何图形,并没那么遮掩。 旁边还有条小路,直通后院。 几个唐人低头飞速地走过去,拐角的尽头,挂着“收唐人好货”的牌子。 “嘿,哥们。”章片裘隔着植被招了招手。 一位唐人小厮停了下来,他手中提着一个大箱子,警惕地放到了身后,但依旧很有规矩地朝着章片裘弯了弯腰。 “他们刚开张,你怎么就知道这儿收唐人好货?温老板……很有名吗?”章片裘问道。 “温老爷是辅国将军的心腹,北京何人不知?”那小厮拱了拱手,便疾步离开了。 辅国将军的心腹? 1860年的辅国将军,爱新觉罗.奕劻? 章片裘骤然停下脚步。 秋风颇大,树影婆娑,哗啦啦地响。 没错,1860年大清国的辅国将军,就是爱新觉罗.奕劻。 他们居然是奕劻的人。 奕劻,乾隆皇帝的曾孙,1860年时刚刚被封贝勒,承袭辅国将军,后深得慈禧喜爱,封为庆亲王,又任“皇族内阁”总理大臣,权势滔天。 他不是个好东西,慈禧的走狗,出了名的贪腐,卖官卖国,光在英国银行的存款有据可查的就高达712万英镑。 “英国存款……信息对上了,这个时候,他还只是个贝勒,派人前来铺路吧。” 扭过头看向大门口,此时,温行鹤正老道地应酬着记者,又有几人送来鲜花,忙得很,而温默则将九节鞭盘于腰间,帮衬着,笑意盈盈,漂亮中透着劲儿。 啪的一声。 从树上掉落下一颗大滴寒水,落到了章片裘的后脖颈上,章片裘再次看向温默。 只见此刻的她正双手抱拳,迎着另外过来贺礼的白人,身上并没有清朝晚期关在闺门内闺秀的拘谨,也没有封建社会女性的种种限制。 既练武,又会英文。 也是,既是帮奕劻办事的,培养好送过来属实正常。 章片裘垂下眼眸,右手捏着垂在后背的假辫子,几秒后,再抬眼目光里之前冒出的些许炙热消逝,如同被这雨滴,冰了下去。 转身,朝着展厅走去。 展厅颇大,约莫五百多平。 一进门,最显眼处立着的九块发着油光的木板条屏,上挂着一幅长一米五左右、宽约两米五的拓印地图,蓝底黄字,很是磅礴。 最右处,几个字拓印苍劲有力:大清一统地理全图。 “这不是出现在2023年大英博物馆晚清特展里的地图吗?!”章片裘惊道,靠近了再次打量,上面拓印的几个字‘幅圆之广,亘古未有’,字迹正宗。 令人震惊的是,眼前这一副庞大的地图,与2023年大英博物馆的晚清特展的入门口,最显眼的区域的那一副庞大地图,一模一样。 “难道,之后他们将这地图捐赠给大英博物馆吗?”章片裘抬眼,看着这近在咫尺毫无遮挡的文物,“能让潘尼兹馆长的助理亲自选花,且又安排好记者过来捧场,想来,他们也献宝无数吧。” 眼底,又冷了几分。 “大清国这么大!”琳娜走了过来,看着庞大的地图捂住了胸口,“大英帝国比起来……好像一条毛毛虫呀。” 大英帝国南征北战,四处掳掠,老百姓虽也听说大清国很大,却没有实际的对比。而这幅地图则完整地展示出了何为:幅圆之广,亘古未有。 “嗯。”章片裘点了点头。 “我的天……”琳娜惊愕地瞪大眼睛,细细品看了起来。 此时的欧洲,展览已有百年历史。 如今各大博物馆放满的埃及古物,是1790年尼罗河之战后进入的英国,而拿破仑在东地中海几连败,亚述古物开始进入博物馆的展厅。 毫不夸张地说,琳娜从小就见着街道上各种运送大货的车——的确,这些都是文物,是他国宝贵的文明,可实在是太多、太大了,用‘货’来称呼成了民间的口头禅。 但哪怕如此见多识广,藏品浩瀚。没多久,进门的其他人则与琳娜一般无二,看到这幅地图的瞬间,惊叹、止步、被折服,里三层外三层。 这张偌大的地图,就像屏风般,绕过去往里一看,章片裘倒吸一口冷气。 晚唐的观音菩萨像,精彩绝伦,挂了满墙壁。 北宋时期的版画,挂了满墙壁。 各时期的杰出画家、书法家,包括东晋的顾恺之、王羲之,西晋的张华、唐代的韩轩、乃至京兆长安的李成,书法绘画平铺,上下两层这么铺着,大大小小上百张。 全是真迹。 “保存得这么完好……”章片裘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看,屏住呼吸,生怕呼吸弄坏了珍品。 要知道,国内的博物馆纵使收藏了许多书法字画,大部分都有所破损,需要修复,而眼下这些,一看便知是大内的藏品,保管得极好。 清朝的字画什么的,倒是没有。 也是,这会儿对于他们来说,清朝的东西是当下的,不算文物。 特展内,负责介绍和服务的是他们聘请的一些白人,章片裘拉住其中一人问,“这些拍卖吗?” 或许是接受了培训,又或许是老板是大清国人,工作人员虽是白人,但对章片裘却有着应该有的客气,说道,“字画虽多,不过欧洲买家对东方字画不太了解,所以只会有几张现场拍卖。” 虽说早就有丝绸之路,但毕竟运送的大都是日用品,而火烧圆明园还没开始,大规模的中国历朝历代的还没开始被掳掠过来。 莫说字画这种高难度的鉴宝了,就算是在欧洲久负盛名的瓷器,真会鉴定的欧洲专家,也没几个。 “字画,比较卖不出价。”工作人员低声补充了一句。 章片裘笑着点了点头,他要捡漏的,正是要从他们不懂的字画,是这些‘卖不上价’的物件。 工作人员指了指东侧,“珠宝类,是今天拍卖的重点。” 珠宝这东西,全世界贵族都喜欢,也是大英帝国四处征战最喜欢虏获回来的物件,极为容易在市场流通,是任何一家拍卖行最喜欢的珍品。 当然了,价格也要贵很多。 这不在章片裘的选择范围内,但得看看。绕过书画区走向东侧,抬眼一看,便愣住了。 在原地足足楞了十几秒,这才从嗓子里闷出一句,“奕劻,这混账狗东西!” 珠宝区,琳琅满目。 鹌鹑蛋那么大小的宝石,摆了满桌子。 珊瑚树摆了一排,10支。 玉如意摆了三桌子,得上百个。 蒙古首饰,挂得密密麻麻,不知多少,数不清。 还有冠。 章片裘从大英博物馆里拿出来的那凤冠,被人全部撬去了宝石,他都视若珍宝,而这儿的冠,上头琳琅满目,每一頂少说都有大几百颗镶嵌于上。 “不对啊,这个时候的奕劻刚刚被封贝勒,承袭辅国将军,这才进入权力中心的边缘而已,他哪儿来的这么多好东西?”章片裘突然意识到有点不对劲。 辅国将军而已,不可能有这么多好东西。 没等他细想,只听到展厅门口传来声音,温行鹤正陪着一名贵族步入展厅,笑呵呵道,“贝勒爷给您备了一份薄礼,就放在展厅,您品品。” 温默则也微笑着紧跟在后,步入东侧的珠宝展厅。 那名贵族显然是个精通东方文化的,竟用中文指了指冠,说,“真漂亮啊。” “您喜欢的话,是这顶冠的福气。”温行鹤说着,挥了挥手,身边的人立刻将这顶冠举起,一侧贴上:售罄,字样。 举起来时,晃动的珠宝令人眼花缭乱。 珠宝璀璨的光,闪得这名贵族微微眯眼,他很是满意地拍了拍温行鹤的肩膀,“你放心,也叫贝勒爷放心,事,我在办了。” 第一部夺藏 第11章御玺 “这群白人,杂碎!”温默一巴掌拍得桌子上的茶具都弹了起来,茶水溅起老高,“什么‘事儿我在办了’,‘我在办了’,办了什么?!” 戴上眼镜的温行鹤抬眼看了温默一眼,抖了抖厚厚一叠资料,那上面是今天拍卖行要拍卖的物件详目。 他并未理会,低头继续看着资料,约莫五分钟后,红颜酒馆的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那么多白花花的银子……还有紫檀木柜子,远洋小心翼翼搬过来,还有珠宝,我们给那潘尼兹送过去多少了?结果今天就派了个记者带过来的破花而已!” 一想到这破花还不是潘尼兹送的,而是他助理送的,怒火让温默的耳朵尖尖都红了。 啪的一声。 手一扬,桌子上放着的红白相间的花束被扬到了地上。 温行鹤一手持着资料,并未抬眼,另一手在桌子上敲了敲。 刚刚还气到冒烟的温默,眨眼之间跪到了地上,“我错了,义父。” 脾气发得快,认错倒也挺快。 温行鹤叹了口气。 这个养女是他从众多孤儿中挑选出来的,聪明伶俐也不负所托。 就拿这外文来说吧,请了个洋人,只用了一年半就学得如此纯正。倒是他自己个,贝勒爷请了两个洋人跟着教,天天练,虽说能对话了,但口音却重得很。 武术也好。 九节鞭并不是她最拿手的,只是最近她在学,所以常带着,最拿手的是太极和枪。太极,行云流水中暗含杀机,便是会武术的男人,五个凑在一起上,也未必能赢她。 至于枪法…… 满北京找去,就算是去僧格林沁的军营里翻个底朝天,也没几个有她打得准。 温行鹤低头,看着她的眼睛。 说实在的,他活了大半辈子了,这是他见过的最有魅力的眼睛。圆圆的,本应甜美,却有着从浓密睫毛下的明眸里,汹涌而出的蓬勃生机。 像鹿在阳光下奔跑;像花雪中傲立,像刀山火海前,利器出鞘。 他要的就是这股生机,毕竟这次前来欧洲将会面临无数次至暗时刻,必须有种打也打不死的韧性。 要说缺点,有。 炸毛。 每次只要一生气,就忍不住声调变大、语速加快,连身体都仿佛要从衣服里炸开来。若是平日里,倒活色生香,毕竟她也只不过是个小姑娘。 但此时,不是平日。 他们来这,是有重大任务在身的,容不得闪失。 “我为何给你取名温默?” “因为我总是耐不住性子,您要提醒我,凡事先沉默,祸从口出。” “有什么祸。” “动摇国本之祸。” 温行鹤闭上眼睛,“你记住,什么都没有找回御玺重要。” 御玺丢了。 这是大内的绝密消息,丢了七八年了,听贝勒爷说查到了偷盗者,但东西已经被人带到了英国。若只是日常用的御玺便罢了,丢的恰恰是历朝历代珍藏的,或祭天时所用,或传位时所用。 顺治帝两枚、康熙帝两枚、雍正帝两枚、乾隆帝两枚,还有如今的皇帝咸丰帝最喜爱的一枚私人印章。 共九枚。 “九枚啊……”温行鹤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头,声音极低,语调缓慢。 温默打小就跟着他,喊他义父二十几年了。 她知道,此刻的他,盛怒。 温行鹤的怒,没有别的动作,也无需发狠的语言,甚至眼睛依旧微微闭着,令人胆寒的森冷怒火就这么一丝丝漾了出来。 九,这个数字太敏感了。 九五之尊,代表了皇权,而丢的恰恰是九枚珍藏的御玺,加上国内战乱,被英法联军打得连连败退。很自然的,这个时候丢了九枚御玺,便跟动摇国本、龙脉挂了勾。 9枚御玺,茫茫人海,怎么找? 若是丢了别的不值钱的,倒很为难,但这御玺不一样,这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不会在平民手里流通。 贵族、私人收藏家、博物馆理事等等,他们手里流通的概率极高。 所以,人脉很重要。 “准备十块金条,明天一早,我们去拜见潘尼兹馆长。”温行鹤站了起来,“谢谢他的助理,在今日红颜酒馆第一次开张之际,送我们花。” 开这家拍卖行,并不是为了赚钱,也不是为了收集什么文玩,目的也只有一个:人脉。 除了潘尼兹和各个贵族的人脉,这些私人收藏家的人脉也很重要。保不齐,御玺就在他们手里,谁知道呢? 拍卖要开始了,得去盯着。 贝勒爷给的盘缠足够多,但这可是皇家私掏的钱,该花的时候要花,不该丢的,温行鹤不会浪费半个子。 他,是家生奴,忠仆。 ----- 每个通过验资进入拍卖行的成员都会拿到两份介绍,一份是新老板的个人资本介绍,一份是今日拍卖物件的介绍。 “温老爷是贝勒爷府的家生奴,先前在府邸是管家,深得贝勒爷的信任。”琳娜拿着介绍,对于一个不了解中国历史的英文人来说,着实看不懂。 什么是家生奴? “他父母是这家的奴才,奴才生的奴才,就是家生奴,你可以理解为……奴二代。”章片裘的解释通俗易懂,透着些许鄙视。 此时,温行鹤与温默正步入会场,并没有走到台前,而是站在右侧。 “你看上那女人了。”琳娜低声说了这么句。 “没有。”章片裘并没有看向那边,淡淡的。 琳娜觉得奇怪,要知道这个男人很少会被人捕捉到他的欲望,刚刚在门口,她明明感受到了怎么这么一小会的功夫,忽又变了? “这几件要拍下。”章片裘撕下其中几页,有书法、画,还有几件烟斗。 “烟斗?虽然精美,但……不值得收藏吧。”琳娜嘀咕着,看了眼价格。 书法、字画,开拍底价3英镑。 这价格,从现代的角度来看极低,但对于当时的大英帝国的藏品来说,哪怕开拍底价只有1英镑,也没几个人会下手拍。 书法、字画,这东西对于老外来说,坑太大了,谁知道这是不是书法家写的,又怎么鉴定是不是真的? 不懂行,不敢拍。 再说了,3英镑,今儿早上,琳娜派人去农贸市场买了24只大鹅,才用了12先令。1英镑就能换20先令。 3英镑,都能买快100只大鹅了。 “这可是沈铨的作品。”章片裘眸底的光一闪而过。 沈铨,清朝中叶颇具盛名的画家,日本人爱得不得了,视为拱璧,在香港和海外市场上,颇受收藏家青睐。只是大概有名的画家、画作实在是太多,那贝勒爷并不把这张放在心上,拿出来打打牙祭。 这牙祭,章片裘喜欢。 “我想拍个珠宝。”琳娜指了指珠宝的页面,“好贵。” 一颗偌大的蓝色宝石,开拍底价200英镑。 一名家庭教师的年薪是20-40英镑,200英镑,够一名普通的有工作的英国人奋斗十年了。 而这,还只是底价。 “这个冠,底价就得500英镑,很划算啊,买了拆了卖也行。”说到这,琳娜摇了摇头,这只是底价,一会儿开拍,怕是远不止这个价格。 “里面有几顶冠,珠宝拆下来重新打造,可以送给女王。”附近一人说道。 冠,上头满满的珠翠。若完整,的确是文物。但若不懂,将所有珠宝薅下来,再一颗颗地卖出去,也不亏。 镶嵌到戒指上、项链上,便是贵族最喜欢的物件。 不管英国承不承认,欧洲皇室珠宝一大半是掳掠而来后再加工的,这里头有许多是中国文物拆分而来。 琳娜翻着厚厚的珠宝介绍页,很是疑惑,“大清国这么富饶,为什么不发展教育和科技呢?” “他们贸易不自由,怎么可能发展科技。”坐前头一人扭过头来,说道。 “这种国家就得打过去才行。” “对,得打,让他们贸易都开放,教育也开放,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愚昧了。” 他们聊了起来,充斥着傲慢。 对于欧洲人而言,无论是第一次鸦片战争还是第二次鸦片战争,他们都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一方。 为什么不让卖鸦片? 贸易不自由,打! 至于抢回来那么多东西,这事儿对不对,本身,他们的思维逻辑就不一样。 他们的逻辑是:这是战绩。 “得想想法子。”章片裘心想。 马上就要火烧圆明园了,以航船的速度,六个月后,这些藏品就会抵达欧洲。 六个月,时间很短,必须在这个时间打出名声,让那些带着藏品回来的士兵、收藏者、外套者们,若有东西想出,第一时间想到章片裘。 这,是他能否在19世纪的欧洲,吃到文物这波巨大红利,最关键的一步。 “多认识大清国的人,组织起队伍。”章片裘咬着牙根,四处找寻着同族。 拍卖会的东西,有一小部分是红颜酒馆自身的藏品,而大部分是其他卖家委托拍卖。第一次拍卖,就有这么多中国藏品,那小厮没说错:温老爷是辅国将军的心腹,北京何人不知。 那么,围绕着温行鹤,就能找到许多拥有藏品的中国人。 “不多认识几个白人收藏家吗?”琳娜指了指不远处几个,那几个经常收藏东西,也常来她那喝酒。 章片裘冷笑了下,摇了摇头。 白人,当然靠不住。 “得多认识几个贵族或当地白人收藏家。”温行鹤低声说道。 眼看着,北京顶不住了。 第一次鸦片战争的情况,他是知道的,一旦北京城破,估摸着就会有一批珍品被掳掠过来,到时候,肯定会掀起一股东方古物买卖风,这个时候,御玺就有可能被转手。 “大清国过来的人,要重点结交下吗?”琳娜问道。 温行鹤摇了摇头。 “结交他们做什么?白人掌控了这边,当然要结交白人。”他说道。 第一部夺藏 第12章拍卖 与现代拍卖卖品一件件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不同,此时的英格兰所有拍卖行对待文物很是潦草——只是简单地将所有的卖品放到不同的货架上。 拍一排,推一排。 “这么野蛮,碰撞到怎么办。”章片裘皱起眉头。 “卖货嘛,难免的。”琳娜轻描淡写地耸了耸肩。 “这算什么?去年,博物馆入了一万多卷古书籍,根本清不完,也堆在广场上,当年摩索拉斯王陵的雕塑和壁画,也临时存放在柱廊下方的木棚里,好多年呢。” “我还带着儿子去骑了骑雕塑呢,哈。” 买家们闲聊着,边闲聊,边很是鄙视地时不时看一眼章片裘。 显然,这个拖着长辫子的东方人,没见过这种世面。 章片裘喝了口酒,将悲凉往下压了压。 这次拍卖采用的最为流行的英格兰拍卖,也就是价高者得。 与现代拍卖座位很有持续不同,此时的整个欧洲,买家并没有固定座位,而是简单地立一些高脚桌,人就站在那举起酒杯喊价。 “长四米,宽两米,国王战车!”伴随着工作人员一声高喊。 拍卖界的老朋友,亚述古物第一个登场。 浮雕上,国王的面容目光炯炯,前有马夫开道,后有侍从遮阳,战马带有马护,战车轱辘全是战钉。 到底是在欧洲卖了多年的好东西,一上来,买家们便纷纷涌了上去。 或拿着尺子量,或伸出手敲敲验货。 “切割位置挺好,这一块正好有国王。” “国王帽子这,有磕碰,但也不错了。” “这老板不错啊,从哪买来的,开拍价也不高,上来第一道好菜,不错啊!” 买家们纷纷赞许着。 东西,自然是好东西。 原本应该位于巨大皇宫墙壁上的浮雕,被人大卸八块后,运到英国,出现在了这么个小酒馆的地下拍卖行。 没有丝毫防护,就这么让一群人围着验货。 章片裘看了看后,人往后面退了退。 今天,他来这的目的是买到自己想要的,亚述古物的确是好东西,但钱要花在刀刃上。 “哎,你们大清国浮雕多吗?”一人看了眼章片裘,问道。 “多,我听我叔说,呃,他参加过上次的战争,大清国很多佛像,比这种浮雕还要好,还要大呢,屋檐上也都雕塑,一个个都很精美,应该很容易掰下来。” “这次打仗,带了切割机过去的,我想应该有不少。” 地下拍卖行的烛火透过四周斑斓的玻璃,光线四处漫开来,章片裘压了压帽檐,让旁人看不到他愤怒的脸。 不远处,温默的脸色很不好,牙根咬着:“这群洋人,还想着切割我们帝皇之物呢。” “顶多抢走点珠宝而已,切割屋檐上的龙凤,佛像,那……除非,大清亡了。”而温行鹤虽生气,但脸上一如既往保持着微笑,不忘要工作人员给买家们续酒。 “大清,不会亡的。”他言辞肯定,目光坚毅。 贝勒爷给了这么多盘缠,他用心运营,买来了这么多东西,目的就一个:找回御玺。 这么多盘缠,并不仅仅是贝勒爷一个的,还有亲王们,而这么秘密且重大的任务交给了他这么个奴才,温行鹤诚惶诚恐,万死不辞。 只要找回了御玺,龙脉就稳了,龙脉稳了,大清就不会亡。 “林公的书信……真的要拍卖掉吗?”温默问道。 温行鹤面露不舍,却依旧坚定地点了点头。 买了亚述古物再拍出去,目的在于要抓住买卖亚述古物这些买家的人脉;拍卖珠宝,则是要抓住买卖珠宝这些买家的人脉。 至于林公的书信…… “有一批人,专门喜欢收藏这种历史性文物,我们要得到这批人脉。”温行鹤说道。 “这种书信,买了后,卖不出去吧。”温默问道。 “是,自然不如珠宝或瓷器之类的好卖,但很适合捐赠,捐赠给各大博物馆、皇宫等等。”温行鹤压低声音,“搞不好,还会献给维多利亚女王。” 这是一条很重要的人脉,这条人脉最有可能会买卖御玺或捐赠御玺,不能丢。 “可……”温默有些担忧地看着全场的买家,“这里头,没很厉害的买家吧。” “是,没很厉害的买家,但这儿出现过林公的书信,就意味着我手里头还有其他类似的文物,消息会传出去,只要消息传出去,朋友……不就来了吗?”温行鹤说道。 温行鹤往前走了步。 此时,拍卖进行到了第三轮。 他的布局很好,买了亚述古物、购入了海底生物骨骼,又弄了一堆的珠宝。 好些冠呢,亲王们一人拿过来一个。 到第四轮,便是书画、以及林则徐的书信。 书画,这群买家定然是不敢下手的,不好鉴定、不知真假,定价也便宜,3英镑起拍。 不过是沈铨的作品而已,不值钱,用来打打牙祭。 至于林则徐的书信…… 温行鹤将目光落到了章片裘的身上,全场就他这么一个大清国人,而他只是一个小酒馆老板娘的鉴定师傅而已。 这种人,不会拍林公的书信。 “上完字画后,拍书信。”温行鹤从怀里,将一份用红布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书信掏了出来。 这是一封林则徐写给英国女王的书信。 “沈铨字画!五幅!”伴随工作人员嘹亮的声音,大清国字画的悬挂架,推了上来。 “大清国字画便宜倒是便宜,可是……不懂啊。” “也不便宜了,3英镑呢,怕假货。” “沈铨,不认识。” 买家们莫说识别中国山水画了,就是‘沈铨’的名字,也是念不圆的。 3英镑,100只大鹅的价格。 “3英镑!” “3英镑第一次!” “3英镑,有人拍吗?来自大清国的字画一幅!” 字画推出来后,原本热闹的竞价场面瞬间冷淡了下来,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并不出手。 “要我喊价吗?”琳娜低声问道。 章片裘的身份只能给雇主琳娜提供鉴宝资讯,没有资格参与拍卖,举酒喊价只能是琳娜。 “等等。”章片裘压低声音。 手里虽然有五个金锭,但要用这些钱尽可能买更多的中国珍品,每一个子都要花在刀刃上。 若急着喊价…… 此时,周围的人都用余光看着他,这个全场唯一的大清国人,若他表现激动,他们跟拍,那就麻烦了。 “最后一次喊价,3英镑!” “最后一次喊价,3英镑!” “最后一次,若无人跟拍,则下一幅!” 当时,还没有‘流拍’的说法,而是简单地直接取下卖品。 “不跟?再不跟就拿下去了。”琳娜有些焦急,用胳膊肘怼了下章片裘。 章片裘摇了摇头。 “那大清国人都看不上,看来这字画很一般。” “这种打牙祭的字画,本来就是用来过过场子,谁卖谁后悔。” 大家低声议论着。 余下那几张都是沈铨的作品,第一幅流拍的话,后面几幅哪怕有人拍,也卖不出高价。 沈铨,这位乾隆时期的画家,知道的人的确不多,在中国历史里,他也只是颇为优秀的画家,并不顶尖。 不过伴随着战乱,名作流传下来极少,他的画也就水涨船高,尤其是日本,极为喜爱他的画。 他曾被日本国王赏识,邀请前往日本传授绘画三年,对日本的绘画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直到今天。 可以说,拥有一张沈铨的真迹,能随机羡慕死一群日本大画家。 2006年,他的《百鸟图》拍出242万元高价。 而到了2014年,他的《荷塘月色》以420万落锤。 至于鼎鼎大名《松溪群鹿图》,则拍出2800万元天价。 此时,余下的这三幅图,其中一幅正是《松溪群鹿图》同款。 章片裘微微眯眼,想看清楚点。 最大的这幅共12屏,设色艳丽,构图灵动而大气。 暗喜,这应该是比《松溪群鹿图》画工更飘逸的精品! 章片裘用胳膊肘抵了琳娜一下。 “3英镑!”琳娜举起酒杯,高声道。 “夫人,这画……这画……”章片裘连忙佯装制止,声调颇高,一脸‘这画是假的’,但又颇为忌惮地看了看温行鹤。 “这画不值这个钱。”他劝道。 “蛮好看的。”琳娜叉着腰。 “画,不能光图好看啊,夫人,这很有讲究的,这幅画……” “我掏钱还是你掏钱?搞清楚自己的身份!”琳娜怒斥道。 章片裘嘴角扯了扯,憋住笑,他看向琳娜,见这女人很是上道地拿鼻孔瞪着自己。 配合,真是默契。 “3英镑一次!3英镑两次!3英镑3次!成交!”工作人员生怕这幅画再出篓子,节奏加快。 展厅内响起嘹亮的落锤,以及众人哄笑的声音。 在一片哄笑,与章片裘再三劝诫却被琳娜斥责中,余下三幅画,以极快的速度拍完。 落锤四幅画共12英镑,除了琳娜,无人跟拍。 章片裘捶胸顿足。 真是个没脑子的漂亮寡妇呢,其他人心想。 犹记得,那天秋风凌冽,四幅画拿到手后,章片裘脱下马甲裹着,视若珍宝。 这不是琳娜第一次参加拍卖,以前也曾拍过美国北部地区的长裙、俄罗斯的裘衣等等。 但画,是第一次。 “接下来的书信,一定要跟。”章片裘压低声音。 “最高跟到多少?”琳娜问道。 “全部花掉,也要跟。”章片裘说道。 下一个卖品,是全场唯一的具备历史研究价值的文物:林则徐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一封信。 写于虎门销烟后,1840年。 名为《谕英国国王王书》,并非被大英博物馆展览出的官方的那一封,而是草稿,出自林则徐亲笔。 沈铨的画,12英镑买入,到了现代,三幅画加起来能卖至少三千万。 那林则徐亲笔的,献给英女王的草稿书信,又价值几何呢? 第一部夺藏 第13章借力 深夜,红颜酒馆客人陆陆续续褪去。 长长的走廊绵延着几何图形的植被,月色不浓,烛火也淡,走在路上的温行鹤脸上的笑容依旧。 拐了个弯,他停下脚步。 回头,目光穿过走廊通道看向侧门的小道,能看到外头的马车陆陆续续在离开。 章片裘的身影在狭小的侧门位置停留了下,怀里抱着的是画和林则徐的书信草稿,身后跟着穿着红色蓬蓬裙的酒店老板娘琳娜。 几个买家走过来,与琳娜热情地交谈,边交谈,边很礼貌地冲着章片裘点了点头。 “老子打了一辈子的雁,怎么让一只小家雀啄了眼?”温行鹤低声骂了句。 拍卖林公的书信一幕刚刚过去不久,可或许是太让他震惊,明明就刚刚发生的事,记忆却透着朦胧。 晕乎乎的,像醉了酒。 伸出手捏了捏鼻梁,眼部几处穴位嘎嘣响,堵得慌。 就在刚刚过去的不到一小时,伴随着工作人员一句“大清国林则徐献给英国女王书信草稿一封”,‘封’字还没出口,这厮就拍了。 “100磅”琳娜白皙肥美的手高举酒杯,声音嘹亮。 100磅?! 回想到这,温行鹤只觉得身体一阵又一阵地发热,他抬头看了看,树叶舞动,明明秋凉。 喊出100磅的琳娜,与之前那幅拍沈铨的画时装出的不乐意的模样截然不同,开口就没给后头的人跟价的机会。 站在台前的工作人员愣住了,竟迟迟忘记继续询价和落锤。 “奇怪,一个小酒馆的老板娘,一个没名气的大清国人,拍林公的书信,作甚?”老道的温行鹤在这一刻虽震撼,但没慌,立刻看了眼藏在买家中的自己人,暗示他抬价。 林则徐的书信草稿拍卖目的不是赚钱,而是能拿到他的书信草稿的人,不一般。 这等于告诉他人,他温行鹤这有很多适合捐赠给英女王的好东西。顶层那些希望有好东西能捐赠给英女王的贵族,他得想办法结交;这些中不溜秋的,也得抓着。 让这么个小酒馆的人拍走了,算个什么事? “120磅!”自己人举杯追价。 全场躁动了起来。 欧洲人当然是认识林则徐的,就像认识僧格林沁一样。 “林则徐……那个一把火烧了我们几百万斤鸦片的大清国人吗?” “是,杜莎夫人蜡像馆,我还去看了呢……” 哪怕此时的1860年,林则徐已经去世了整整10年,酒馆里买家们谈起他,依旧酸。 这个一把火烧了英国238万公斤鸦片的男人,在1842年就有了杜莎夫人蜡像馆专门定制的蜡像,要知道,当时的蜡像馆除了法国王室成员、伏尔泰、卢梭,还有美国的诸多政治家、科学家等。 但这些人的蜡像全部靠边站,林公的蜡像放在了门口最重要的位置。 当时的宣传语无所不用其极的抹黑和嘲讽,宣传的标题是:林则徐,250万英镑英国财产的销毁者。 至于林公给维多利亚女王的那封信,被英国人疯狂嘲讽。 “洪惟我大皇帝抚绥中外,一视同仁,利则与天下公之,害则为天下去之。盖以天地之心为心也。贵国王累世相传,皆称恭顺。” 信件一开头,就充斥着大清国天朝上国的傲慢,瞧瞧,挨打的大清国竟在大英帝国面前摆起了架子? 苍白的语言,无力的威胁,看起来最为可笑。 这封信自然被英国的外交部拒绝接受,并未送到维多利亚女王的手里,他们本可以放置一旁不管便是,但却交给了媒体。 在媒体的炒作之下,林则徐这位中国的民族英雄,被称为大清国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先锋,因为这封信,被搬上了我舞台,成为当时流行的喜剧,成为了小丑。 “这些年,最好笑的人了。”他们这般说。 这份信在当年就被放到了大英博物馆展览,从过去到现在,到2024年的今天,只要有大展、专展都会放出来放到醒目位置。 我们看的是屈辱的历史,他们炫的是昔日的辉煌。 但此时温行鹤拿出来的信,并非是送到英国的那封定稿,而是林公的草稿。定稿的信开头如此傲慢和愚昧,那他的草稿又如何呢? 这的确值得收藏。 只是,虎门销烟已经过了这么久,他的书信草稿虽然有一定保存价值,但小酒馆的买家们不会花100多磅来买下这张薄薄的纸。 没有买卖价值,那么这个东方人拍下来,做什么呢?捐赠吗? “这东西捐赠的话,倒挺好。” “喊到120磅了,不划算,买点皇室珠宝捐赠,更好。” “博物馆已经有了这位给英女王的正式信函,这只是草稿而已,不值这个钱。” 买家们议论纷纷,目光纷纷看向了章片裘——此时的他们都知道,并非章片裘听琳娜的,而是琳娜这个寡妇听那个唐人的。 他,会追价吗? 大家饶有兴趣,连喝酒上了头很是聒噪的那几个,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好奇地张望。 温行鹤记得这一幕,章片裘那年轻人忽然将目光看向自己,微微笑了笑,一手脱下帽子,不知是致敬还是挑衅,一手敲了敲桌子。 “200磅!”琳娜的声音抖得厉害,脸也红透了,再次高举着酒杯,天价的喊出让全场先鸦雀无声几秒后,继而全场轰动。 买家们惊愕地看着琳娜,又看向那张薄薄的草稿,几个喝高了的开始吹起了口哨,而老道的买家则立刻安排人靠近章片裘,打探打探。 这么高的价格,若再叫自己人跟价会被发现的,不妥,只能让人拍走。回忆到这,温行鹤紧了紧衣服。 秋风正紧,方才一生汗,凉风起,浑身凉。 “义父,我派人盯着他了。”温默疾步而来。 “派的谁?”温行鹤问道。 “赵师傅。” “不,派许师傅去。” 温默嘴巴微张,倒吸一口冷气,而浓密的睫毛下的目光也透过这条长长的走廊、几何的植被、狭长的侧门走道。 此时,章片裘已经上了马车,坐在外头持着马鞭的是一个高大的东方人,她已经摸清楚了,那个东方人叫李,是琳娜的伙计。 居然派许师傅!温默意识到了温行鹤对这男人的重视程度。 许师傅,这可是舞黑狮狮头的狠角色,打帮老大的身份,成熟稳重又经验丰富,是温行鹤最为得力的助手。 “真奇怪,他拍了林公的书信草稿,拿去做什么呢?”温默实在是不明白,看向义父。 不管他拿去做什么,风头是出尽了,拿出林公的书信就是为了让收集历史研究类文物的人知道,他红颜酒馆这有这方面的好东西,如今,倒让这小子借了势。 “老子打了一辈子的雁,怎么可能让一只小家雀啄了眼?”温行鹤整了整袖口,将手背在身后,“不急。” 四方步走得很是规整,明天要去拜见潘尼兹馆长,得安排好。 ----- 马车上的琳娜控制不住自己的腿,一个劲地抖。 “你疯了吗?!书信而已,花这么多!”她捂住脸,身上香水味随着激动的体热弥漫开来,白女在激动出汗的时候,会比东方女性身上的气味更浓郁,很是抓人。 嘴上虽这么埋怨着,看向章片裘的眸子却湿漉漉的。 全场的目光,让这位辛苦经营酒馆的寡妇感受到了久违的尊敬。 不仅仅是贪恋她美色的眼光,而是震惊、佩服、尊重,以及难以置信,这种感觉从未体验过,实在是令人心潮澎湃。 “夫人。”马车刚动就停下,李说道:“史密斯先生拦车。” 史密斯?那个目空一切,颇有财力的文物二道贩子史密斯? “您好。”琳娜立刻下了马车。 “夫人,好久不见。”史密斯长话短说,“我想问问,你家这师傅手里头还有没有其他好东西?” “这个……”琳娜撩起马车帘子,往里看了眼。 史密斯昂起头,整了整衣服,等待着章片裘下马车拜见他,毕竟他是这条街颇有名气的文物贩子,而对方只不过是个大清国人而已,能让他史密斯亲自到马车前来询问,是对方的荣幸。 “有。”章片裘的话简短到就一个字。 史密斯愣了下,他透过帘子的缝隙往里看了眼,见章片裘端坐在马车内,双腿微微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住,看样子,他是不会下来了。 “有,这种文物,我家章片裘师傅从老家带过来不少。”琳娜连忙说道,边说着边将手搭到了史密斯的身上,“什么时候来黑猫酒馆?我给你备着最好的酒。” 史密斯有些不爽,刚要离开。 “先生,我祖父是大内管事儿的,就是皇宫内的人,下次详谈。”章片裘的声音飘了出来。 面子算什么?哪有钱管用。 史密斯立刻爽了起来。 大概,这人底子很厚才会这么傲慢吧……不,这不是傲慢,这叫稳得住。对啊,这人这么稳得住,肯定有好东西,马上就要破北京了……史密斯心想着。 我亲眼所见,一个能用大价钱拍下林则徐书信草稿的人,手里头定是有货的,他又想。 有能力的人,都神秘,他做出了判断。 于是脱帽感谢道,“好的,谢谢您,章先生。呃,还有夫人,下次你办拍卖,我会到的。” 马车晃动,满载而归。 琳娜再次湿漉漉地看了章片裘一眼,拍下林则徐的书信草稿后,已经有12个买家过来攀关系了。 他说的这门生意,竟然被他以这种方式打开局面,真是聪明,她想。 前头马车堵路,花了不少时间掉了个头,这个时间里琳娜也冷静了下来。 “你这么张扬,不怕博物馆知道吗?”她有些担心。 背着命案呢,虽说潘尼兹压下了新闻,但如此高调,隐患重重。 章片裘一如既往端坐着。 琳娜以前总会笑他,这东方人只要坐就端着,腰杆子直直的,说什么坐如钟,一点儿都不松弛。可此刻,她却敬佩——这人有着无论何事发生都极稳的腔调,往那一坐,就让人觉着这事儿能搞定。 他没言语,只是淡淡笑了笑。 怕博物馆知道? 若是怕,就不会特意选择《物种起源》的生物进化论讨论会当天,在图书馆大门口防风处这么危险的地方,杀了那章老爷了。 “借力。”两个词从他嘴中缓缓吐出。 借力,借谁的力? 琳娜撩起马车帘子,看向外头,她不太明白,但也没再问,相处了这么久,她大概知道,就算是问,他也未必说的。不过想想也知道,至少借了这红颜酒馆的力。 想到这,她噗嗤一笑。 明儿个一早,满大街的文物贩子都会议论两件事。 其一,红颜酒馆新老板实力强劲,竟有十几个贵族给他背书,博物馆还派人送了花,并来了记者。 其二,章片裘一鸣惊人。 马匹嘶鸣,前头道路通了,开始缓缓前行。 章片裘低头看着手里的书信,林则徐发给英国女王的书信被展示在大英博物馆,让人嘲笑——书信里,他以天朝高高在上的傲慢,来俯视大英帝国。 而这封草稿里,却不是这般。 作为大清国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一个在广州和白人打交道无数次的汉子,他怎么可能会在信件的开头那般写出那么荒谬的文字呢? 他的草稿里,开头让英国人嘲笑的那一段,并没有。 “查该国距内地六七万里,而夷船争来贸易者,为获利之厚故耳。以中国之利利外夷……闻该国禁食甚严,是固明知之为害也。既不使为害于该国,则他国尚不可移害,况中国乎?” 章片裘缓缓念道,只觉得心口堵得很,眼眶酸胀。 林公给英国的信,并没有那么无知和莫名的傲慢,而是有理有据有节,他知道大清国的腐败和溃烂,言辞虽激烈,但不卑不亢。 想来,这交给女王的信得经清宣宗同意后,才能发出,应是林公交上去后,大内那群人润笔后的。 章片裘拿着草稿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这,可是中国人的脊梁,是睁眼看世界第一人的脊梁。 莫说200磅,2000磅都得拿下。 章片裘的热血一阵接一阵地涌,今日,他借了林则徐林公的力,轻轻抚摸着包裹着草稿的油皮纸. “既遇到了,我就一定会拿下,他日,等新中国成立之后……您不知道什么是新中国,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是不会被这群列强欺辱的世界,我会将您的草稿,带回祖国。” 想到这,他摇了摇头。 哪怕再长寿,他也看不到新中国成立了,但他的祖辈可以。 透过琳娜撩起的帘子,章片裘看向红颜酒馆的大门,此时,烛火摇曳下的温默依旧英姿飒爽,虽与白人们告别,腰杆却是直直的。 “可惜了。”他说道。 “可惜什么?”琳娜回过头。 章片裘没言语,只是目光在温默身上定了几秒后,便闭目养神。 琳娜目光在章片裘与温默两人之间流离一番后,扇子扇了扇。 他大概是放弃这个女人了,她想。 秋风,果真凉。 第一部夺藏 第14章假货 琳娜一宿没睡好。 “200磅!” 她的手从被子来探出来,在空中晃了晃。 别说在现场时她亢奋了,这都第二天清晨了,依旧一想到这幕便咯咯笑得床都吱吱呀呀。 “他怎么那么镇定啊?”翻了个身,用腿夹着被子露出一半的身体,眼前浮现出拍卖现场那一幕来,他比尼维斯山都稳得住。 要说,开酒馆见的男人也足够多了,无论是浪漫的法国人、严谨的德国人,甚至意大利的黑手党,他们也没这般稳。 以前,她喜欢张扬的、有力的、强壮的,见着她就跟饿狼扑食般的男人。 就像亡夫,第一次见她就仿佛被雷劈了般,上帝见证,他当时就想把她剥光了得到手。真是男人味十足。 可章片裘的出现,让她对男人味有了新的认识。 “他也不高,算不上魁梧……”琳娜嘀咕着,又翻了个身。 闭上眼,被窝里的热气让她双颊绯红,刚迤逦非常,脑子里却忽又浮现出温默那个女人来。 这个大清国的女人走路居然是直的!要知道,其他大清国女人走路都歪着,跟个瘸子似的,那双脚极小,听说从小就用布裹着不让长大,吓死人了。 可温默却是正常的脚,而且不驼背——这可太罕见了,大清国的女人总喜欢把胸给窝起来。 她就这么挺着,意气风发,看着身材极好可是却不诱惑。 想到这,琳娜坐了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 与东方人身形大多偏瘦不同,琳娜的身材很是丰腴,凹凸有致肥而不腻,而黑色的自来卷在昏暗的月光下水泽非常,像中欧时期的油画。 莫说她此时穿着的是轻薄袒露的睡衣了,就是日常穿着寡妇装,旁人也觉得诱惑的。 “他喜欢含蓄的女人?” “温默也不含蓄啊,看着像早晨的太阳,明晃晃的,那鞭子,可真厉害!” 琳娜站了起来,学着温默的样子挥舞着手,却站不稳,一下又倒到了床上,许是觉得自己好笑,又咯咯咯笑了起来。 她是个爱笑的女人,一个寡妇看着酒馆,哪能不笑?但这么真心的、纯粹的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哪有男人不喜欢我?像雾蒙蒙的麦田,看了就想播种,这可是麦德先生说的,他阅人无数。”琳娜闭上眼睛,回忆着从前。 记得,亡夫每次和自己睡觉都会激动得像第一次的小伙子般,浑身都冒热气;麦德先生也是,这个美国佬对自己神魂颠倒到了痴狂的程度,只要从美国到了英国,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立刻奔来。 每次,都在第二天下不了床。 又胡思乱想了一阵后,她回到了现实。 “光花出去却没入账的,两下就花光了,接下来怎么办啊?”从床上起来,推开窗户往章片裘窗那看了眼,见灯亮着。立刻,她转身走到窗前拿起外套,刚拿起,想了想,又放下,就这么穿着睡裙走了出去。 此时已经接近清晨,天最黑的时刻,雾气很重,他的门窗一直关着,一推门,房间里有股墨的味道和章片裘身上淡淡的茶香汹涌而来。 东方人,总喝茶,且很喜欢洗澡,总把自己收拾得很干净,昨天晚上那么晚回来,还去冲了个澡,这与亡夫身上的气味截然不同,他啊,总是酒味和干马粪的味道夹杂在一起,个把月都不洗。 听到动静,章片裘半抬眼,目光刚到她胸口的位置便立刻垂下眸子,“早。” 琳娜唇往上勾了勾。 哼,想看又不敢看的男人,她想。 走到桌子前,抬腿半坐到桌子上,俯身下去,摇曳的烛光在她胸前不断跳动、滚动,伴随着她坐上去的瞬间,抖了抖。 她微微俯身,刚想逗逗这个古板的东方人,目光刚落到了桌子上,便愣了几秒。 桌面右上角放着的画正是昨天晚上拍来的那个叫沈什么的画,而正中间是墨汁还没干的临摹品。 “你!”她大惊失色,“你画假画?” “也不能说是假画吧。” 章片裘后退一步仔细观摩后,又加了几笔,得益于儿时父亲的严厉,送他学过画,画工不错。总之,糊弄中国人够呛,糊弄糊弄这19世纪的老外,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小意思。 “这还不是假画?”琳娜翻了个白眼,抓到假画制作现场还狡辩。 “过个一两百年,这也是文物了。”章片裘熬红了的眼,俯身继续下一张。而这时,琳娜这才发现后面的地面上铺了满满一地。有的是全部临摹,有的是临摹部分当成一整幅。 说实在的,这些画都干了,她分不清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这是不道德的。”琳娜严肃了起来。 “你不卖假酒吗?兑那么多水。”章片裘反问道。 …… 空气里漫起淡淡的尴尬。 咳……琳娜清了清嗓子,胸前都红了。 “过一两百年也是文物,这纸多贵啊,全是老纸呢,费了好大的劲才弄来。”章片裘抖了抖纸,满意极了。 琳娜深知这个男人是个犟种,决定的事没那么好说服,来回踱步一番后,想好了如何劝,“你这么弄,虽然短时间内能赚到钱,可日子久了,市场上知道有假货,谁还敢买大清国的字画?” “不敢买就更好了,价格走低,我全收了。” “你……你的目的不是赚钱,是为了作乱市场,低价收购字画?”说到这,琳娜这才恍然大悟。 如今大清国的珍品过来的不多,眼见着伴随着战争会有大批涌过来,但字画这种珍品很不好辨别,大家不敢出手。 如今没有假货的情况下,都如此,若有假货,风声一起,价格的确只会更低。 “谁说不赚钱?”章片裘指了指画,“画得多好,钱也得赚的。” “市场乱了后,别人也会请人鉴定的。” “正好,从我这请嘛。”章片裘摊开手。 …… 假货,他出。 鉴定师傅,他也出。 真是完美闭环,那报纸上还说大清国人不懂贸易,这哪里是不懂贸易?这分明是个人精,琳娜心想。 “这才能画多少?”她驳道。 “招人。” “白人可不会用这种笔。” “招大清国人。” “哪儿来的大清国人?就今天那几船运过来的?你们大清国分主子和仆吧,主子不会给你画这个,仆……人家听主子的,大老远带过来的,都是亲信,谁会跟你出来干活?” 章片裘没有接话,放下画笔,刚刚还飞扬的神采瞬间暗了下去。 她不知道的是,这些出逃的人虽然是权贵,但大清国连自己国家都保不住,又怎么可能保得住外逃在外的子民呢? 更何况,跟着出来的仆,基本上都签了死契。而签了死契的仆,莫说在这遥远的英格兰了,就算是大清国,主子家也能打死的。 “你还是太善良。不懂这些外逃的人有多狠,也不懂你的国家有多狠,很快,会有一些大清国人被赶出来,我要抓紧些,让他们知道这里可以投奔。”章片裘吸了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来。 方才满脸的沉重淡去,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琳娜总觉得,章片裘的身上似乎永远不会有松弛的宁静,他的眉头总会微微皱着,嘴角也抿着发力。 窗外,应已破晓。 只听得报童的声音忽远忽近,一些马车的声音也轻轻浅浅地传来。 她不懂为何会有仆人被赶出来,但那句‘让他们有地方可以投奔’,令人有种英雄之感,总觉得这个男人与她见过的任何男人都不一样。 想到这,不由地噗嗤一笑。 一个画假画来卖的男人,却给了她这种感觉,真是上了头了。 在窗口停了几分钟,两人都没说话,鱼贯而入的清新空气将房内墨水的气味和茶的气味,以及琳娜身上的香水味道和章片裘的气息,缠在一起。 光影浓了些,衬得琳娜愈发像油画般夺目。 琳娜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身单薄的睡裙,显得有些轻浮,刻意俯下的身体悄然立起来,全然没有了之前在其他男人面前的自信,也丢失了刚进门时的狂放。 她从桌子上滑下来,站在前头。 章片裘转过身,拿起自己的大衣走到了琳娜的面前,“你长得漂亮,又孤身一人,以后切莫穿这么露跑男人的房间里,男人可没几个好东西。” 他的目光只看着她的脸,并没有往下,别过头去,将衣服披到了她的身上裹了裹。 若是旁的男人这么说,琳娜定会妩媚地接上一句,“那你是好东西吗?” 但此时的琳娜却没有,她只觉得一股热流往上涌,感动、温暖,还有羞耻感卷在一起,让往日里最喜欢怼他的伶牙俐齿此刻也哑了火。 “我出去转转。”章片裘指了指门口。 “去干嘛?”琳娜问道。 章片裘没回头,只是侧脸转过来,只见他的耳朵肉眼可见地红了。 作为一个开酒馆的寡妇,她立刻意识到了什么。 想来,他出去冷静下。 琳娜的脸,竟突然像一个未曾嫁人的姑娘般也红了起来。紧了紧衣服,章片裘身上淡淡的茶味裹住了她。 脑子里,又想起了温默。真是的,怎么又会想起那个女人呢?若是温默如此,他会如何呢? 眼前,浮现出章片裘在马车上看向温默的那一刻,他舒展的眉头和微微前倾的身体,身上漫开浓浓的生命力。这是他在她面前从未出现过的。 “嘿,你什么时候回来?”琳娜快走几步,依靠在栏杆上俯身问道。 “我喊上李,去博物馆附近,没那么快回来,怎么了?”章片裘抬起头。 “呃,我做早餐给你吃。”她说道。 第一部夺藏 第15章半子 晨,又是浓雾。 排在大门口等着开馆的蜿蜒的长队,浓雾笼罩之下依旧如同往日般,看不到头。 “他怎么还在?”惊愕的李立刻看向了章片裘,从他的目光可以知道,他觉得章片裘有答案。 这种信任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虽然李不能进入红颜酒馆的,但在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那么多买家对章片裘的客客气气。 这个人,有本事。 “忠仆,和你一样。”章片裘说道。 “夫人救了我的命,难道你杀了的那个章老爷也救了他的命?” “不一定。”章片裘冷笑了下,“但若不听话,那老爷倒是能要了他的命。依我看,这少年是出于惧怕才不敢离开。” 李不知道章片裘从哪些细节判断出来的,他看了看那又饿又冷的少年,又看了看冷静的章片裘,不再说话,只听命令。 夫人说了,要他听章片裘的,那就听他的。 “我们轮班在这守着,片刻不离。”章片裘喝了口酒,说道。 “守多久?” “两天吧。” “两天?” “昨天饿了一天,再加两天,这天又冷,他年纪还小,估摸着顶多扛三天。” 李摸了摸脑袋,有些不明白,又摸了摸口袋,“睡这?”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大英博物馆的侧对面,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歌舞馆里。 歌舞厅是最近出来的新鲜玩意儿,从法国那边流行起来的,能唱歌能跳舞也能喝酒,优势在于他们的艺术文化沙龙做得很好,备受作家、画家、音乐家们的喜爱——法国人的腔调嘛,雅致。 而且,楼上有住宿。 这可是个新玩意儿,以往,住宿是住宿、吃饭是吃饭、游乐是游乐,可歌舞厅将这三者结合起来了。 价格,自然也不俗。 “嗯,睡这。”章片裘从兜里摸出一沓英镑,递给李,“你去休息,我们日夜守着。” “守着做什么?既然要救他,横竖守卫们不认识我,我过去问问就是。”李舍不得钱,说道。 “你过去,那就被潘尼兹守株待兔了。”章片裘双眸微抬,看向大英博物馆那高高的钟楼。 李实在是不明白,“什么猪什么兔?不管什么猪什么兔了,你怎么那么肯定,会有人盯着他呢?他不过是一个死了的大清国人的仆而已,如果要调查,直接带去警察局不就行了?或者就这么算了。” 章片裘笑了笑,看向钟楼的双眸缓缓下落,再次落到了少年的身上。 若带去警察局,无疑等于承认了博物馆内的确存在凶杀案,那潘尼兹大可不必用《踏平欧洲的大清蒙古铁骑,终被踏平》这么一篇官方战争分析,来盖过新闻。 若打算不了了之…… “如果不是把他当诱饵,又怎么能容忍这么一个大清国人的马车堵在正门口一天一夜,且没有半个守卫出来过问呢?”章片裘反问道。 此刻的李,眼睛瞪如铜铃。 他被人卖到美国当奴隶,又带到英国颠沛流离,最后跟着琳娜混了个口饭吃,也算有见识,但从未见过这么摸透人心的人。 震撼与佩服,又带了丝丝不信,李欲言又止。 第二日,依旧浓雾。 今日既没有专家研讨会,也没有学生交流会,排在大门口的人只有图书馆占座的学生们,少了许多。 大门口的黄袍少年已无力气站起,靠在车轮上。 一个大胡子中年男人走到跟前,关心地蹲了下来,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后,从包里掏出来个白色的吃食,少年接过来狼吞虎咽的。大胡子随后往街边跑去,没多久手里端着水杯,将水递给少年。 “卡尔.马克思。”章片裘念了句。 “你认识?”李视力极好,微微眯眼看了看,“德国人。” 大胡子的包上头有德文。 “能吃到马克思的东西,这小子是个有福气的。”章片裘笑着。 他坐回了桌子前,用手指了指纸,上头密密麻麻写着中文。闲着也是闲着,李想系统学学中文,他便教了。 可能是有中国血统,又或许是李在美国的时候,农场里一个中国奴隶一起摘棉花,他本就能磕磕巴巴说点京话,学得倒快。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诛。”他背道。 “错了,有朋从远方来,怎么会杀了对方呢?”章片裘纠正道。 “有朋自远方来,杀一儆百。”李又背道,这下应该对了,他得意地摇了摇头,“比如……章老爷。” …… 第三日,浓雾散去。 今日,大型的《蒙古铁骑打法分析会》将召开。前几日潘尼兹预判了战事,自然不会光预判没行动,后续围绕这方面的学习会、分析会,以及欧洲人很感兴趣的蒙古展,将轰轰烈烈展开。 队伍排成的长队绵延到第三条街拐弯处,除了学生,这次多了许多文物二道贩子。 “拖走了。”守在窗口的章片裘低声一句。 本睡在床上的李猛地弹了起来,扑到窗边,“我去跟,这附近有个坟堆,他们应该会拖到那。” 少年被拖走的时候,脚是勾着的,“没死。”李松了口气。 “别急。”章片裘却压住他的胳膊,“既然附近就一个坟堆,那肯定会丢那,再等一日。” “还等?”李实在不理解,“都拖走了……而且,还等,这小子可能会饿死。” “如果饿死,那就是他命该如此,” 李并非没见过死人,从美国被运到欧洲的航线上,就见了不少生病了的人被丢下海;他也不是没杀过人,在美国农场的时候,当时才八岁,便杀过了——那一场械斗,他帮助乔克叔叔宰了三个。 但或许是章片裘的声音太过于冷淡,又或许是守了这三天,原想着肯定是要救这少年的,却如此冷静。 他真狠,李心想。 章片裘看向远处的钟楼,烈日刚刚爬上去,璀璨极了。 听说,潘尼兹特别喜欢爬上钟楼眺望远方。 “下棋,高手过招,只有半子差距。输半子,也是满盘皆输。”章片裘说道。 李他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摸了摸鼻头,就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全是汗,“马匹往坟堆去了,那边荒芜,猫着点走,不会被发现的。” “坐下。”章片裘敲了敲桌子,“且胜他半子。” ------ “馆长,人晕死过去,拖走了。” 办公室内,潘尼兹正低头写批改着文件,助理进来低声汇报。 “一直盯着吗?确定没人?”潘尼兹抬起头,取下眼镜后站了起来,往窗外看了看。 “没人,三天三夜,除了两个附近的民众给了点吃的,没其他人。那两个民众也查过了,没问题。”助理汇报道。 办公室内安静了下来,外头鼎沸的人声穿过植被,夹杂着鸟鸣,有些模糊。潘尼兹放下手中的文件走到了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 助理不敢言语,低头静静等待着。 “安排的谁拖去坟堆?” “约翰。” 听到回答后,潘尼兹转过身来,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罗列着人物关系图——这是关于这次凶杀案,他觉得有可能对他下手的所有人物,拿起笔划掉几个人命。 从死刑犯到馆长,这一路上来,得罪的人着实有些多,不好查。 将手探到腰间,拔出手枪递给助理,“你去一趟坟堆,远距离蹲着,看有没有人去坟堆捞人。” 助理愣了愣。 会有人去坟堆捞人吗? “小心驶得万年船,万一呢。”潘尼兹抬眼,笑了笑,“这是句东方古言,也是真理。” 这个大英博物馆的馆长,自从第二次鸦片战争开始便研究中国历史,研究透彻才能抓住接下来有可能汹涌而至的文物,这本身是工作的一部分,只是在工作的过程中,他的确被这古老的极富睿智的文明,深深折服。 “好。”助理接过枪支,又问了句,“我蹲多久?” “两个小时吧,两个小时……”潘尼兹看了眼时间,“中午有活动,你得赶回来。” ----- 坟堆,傍晚,茅草高过人。 远处工厂的浓烟往低处沉,将整个坟堆笼罩得如同黑夜,从高处看去黑压压一片,但在坟堆里头却也还好,烟飘在上方一些。 李的眼睛利得很,速度又快,猫着腰在沟壑中穿梭了不到半小时,便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少年,像一只羸弱的鸡仔。 李弯腰探了探鼻子,“还活着。” 松了口气,手习惯性地从头摸到脚,看他是否被人补枪或补刀,有没有什么伤口,摸了一通后,手里头没血,又松了口气。 只是裤裆那似乎有点空,倒没往心里去。 “你命真大。”李一弯腰,就将少年扛到了肩上,章片裘反复交代,哪怕看着周围没人,也得猫着走。 这对于别人来说很难,但对于强壮的李来说,还好。他四处看了看,挑着低的凹处,很快就消失在了茫茫浓烟中。 “那人走了。”就在中午的时候,李跑到附近的塔楼看了,有个白人在坟堆里走来走去,绕着这少年转大圈,手里还有枪。 很明显,那人在守……守……守着猪等待兔子。 这何止是胜半子? “章先生真厉害。”李嘀咕着。 第一部夺藏 第16章队伍 远处,塔楼顶端。 一架长约一米半的望远镜,对准坟堆的方向。 潘尼兹从望远镜后探出头,推了推镜片后,再次调整着方向。 小心驶得万年船,东方人的古言果然不假。 这位早期因为战争而被判死刑的潘尼兹,人情练达且做事狠绝又谨慎,让助理去查看一番,不过是虚晃一枪。 “果真有幕后黑手。”潘尼兹皱起眉头,骂了句,“该死的,看不清。” 他在钟楼守到了傍晚,让他抓到了。 可惜的是,远处的工厂下午三点就刮北风,四点开始排烟,五点,那浓浓的烟沉了下来,像灰黑色的毯子,将那一片盖得严严实实。 “这人是谁,心思这么缜密。”潘尼兹的眼球有些酸疼,他猛地眯了眯眼睛再松开。 显然,这个时间点是对方计算过的,而那个扛走少年的男人全程猫着腰,他看不到正脸。 一长串人名浮现在潘尼兹的眼前,这一路往上,得罪的人太多了,竞争的人也如同牛毛。 会是谁呢? 他将望远镜再次调整,镜头对准了东边那条路,这是唯一的机会了,那边烟少。 只是这个角度被挡住了,他得将这近两米的望远镜移出去写,搬动到45°的位置。 “哎,钟楼上真的有个人!”琳娜惊道。 歌舞厅的住宿在二楼,距离博物馆仅一条街,若仔细看,能看到塔楼上有个人探出了身体,挪动着一根长长的仪器。 “小声点。”章片裘说着,将她轻轻地往后扯了扯,窗帘拉了拉。 章片裘与李在歌舞厅呆了三天,琳娜不放心也好奇,今天酒馆客人不多,她抽了个空就过来。 “你怎么知道他会去塔楼?”琳娜回过头,无比震惊。 坊间传闻,潘尼兹馆长苛刻,在钟楼上有个望远镜,能将整个大英博物馆周围尽收眼底,防的是有人偷懒或偷盗。 如今看来,这传闻是真的,他真的会去塔楼盯梢。 “我也没完全的把握,只是既然布了局,就得步步小心,子子计算清楚才行。” 他交代了李,切莫走烟少的东边小路,要从北边绕一圈,打西边过来。西边那有个土堆,正好挡住塔楼的视野。 不管潘尼兹去不去塔楼,小心点总是没错。 老外和中国人比城府,到底还是欠缺了些,而章片裘在没有任何家世背景的情况下,三十出头就评为副教授,且是这颇为虚头巴脑的历史领域,城府自然是有的。 说话间,只见博物馆大门口来了一辆马车,上头下来了两个人,温行鹤、温默。 温行鹤穿着西装,头戴礼帽,而温默则穿了一身墨色的绒裙,外套礼服。两人都是正统的英式装扮。 “他们来做什么?”琳娜皱起眉头。 “献礼,或献宝。”章片裘冷冷道。 话音刚落,小厮从马车内抱下一个颇大的箱子,从抱住后下沉的肩可以看出,箱子里的东西颇重。 “他们开酒馆又有拍卖行,若是能得到博物馆的支持,的确会好很多。对了,开张那天,记者来了呀,看上去关系不错。”琳娜叽叽喳喳的,言语中满是羡慕。 若是自己的黑猫酒馆也有这种本事,就好了。 单手托腮,看着街道那端的温家父女,走得倒不像其他大清国人一般卑躬屈膝,步子很是稳健,颇有派头,尤其是那温默,一介女流却英姿飒爽,离得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她身上那种勃发的生机。 两人径直朝着潘尼兹馆长住宿的方向,消失在了拐弯处。 “信白人,真是愚蠢。”章片裘说着,坐到了桌子旁,与往常一样,他端坐着的。 只是放在桌子上的右手,微微握拳,难掩愤怒。 “在英格兰,不信白人,那信谁?”琳娜怼道,哪怕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酒馆老板娘也未意识到她从骨子里的傲慢。 这怎么是傲慢呢?这是自信,南征北战的大英帝国给予他们国民的底气;是事实——至少,站在琳娜的角度是这样的。 是啊,来了英格兰,不巴结白人,巴结谁呢? 琳娜坐到床上,床吱呀一声发出噗的声音,她好奇地压了压。 这是法国带过来的好东西,原产地是德国,听说那边的家具商用了种独特的方式,让绵更有弹性,能提高睡眠质量。 可她环顾一周,这床似乎只有李在睡,章片裘打了个地铺。这个从东方来的人,喜欢睡硬铺。 “你说,他们既然这么有钱,为何离开故土来英格兰,在这里卑躬屈膝的,何必呢?”琳娜倒到了床上,翻了个身,单手撑着脸,问道。 只见章片裘一手放在桌子上,一手在腿上敲了敲,“不太清楚。” 他心里大概是知道的。 爱新觉罗.奕劻,在大英博物馆的存款有据可查就高达712万英镑,在德国、法国包括美国花旗银行均有不知数额的存款。 不止奕劻,其他亲王也疯狂将财产转移至国外。 不过现在才1860年,奕劻他们对海外的情况还很陌生。想来,这温家父女是来给他们铺路的。 “买卖文物,最能接触到这边的权贵,且与金钱息息相关……”章片裘站了起来,踱步至窗前。 大英博物馆门口陆陆续续地有人离开,傍晚了,该闭馆了。 能在闭馆后还被接见,开张时又请来记者且送花,想必,温家父女送的礼远超那章老爷。 “得靠自己人。”章片裘低声道。 “自己人?” “对。” “大清国人?” “当然。” 章片裘回答得很干脆,正如方才琳娜回答他时,那句‘在英格兰,不靠白人靠谁’的自信和笃定一般。 英格兰的工厂真得整治了,黑烟都飘到房里了,琳娜觉得内心一股堵塞涌起,有点难受。 她翻了个身,坐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的白皮肤,虽说她有着东方人的黑头发,但到底不算大清国人,也不算自己人。 “还有你。”章片裘并未回头,说道。 短短的三个字,却如同一击铜锤,像教堂的钟鸣,像吃饭前的悦耳手摇铃,像春风,又似秋日疾风。 琳娜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扬。 英格兰的工厂真得整治了,黑烟都飘到房里了,让人眼睛都有些酸胀,琳娜心想。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自己人,我是合伙人。”琳娜昂起头,眉眼俱笑却倔强地抿着嘴。 李扛着少年进来的时候,只觉得琳娜仿佛喝饱了水的花朵,浓烈炙热,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夫人这般模样了。 “琳娜,你回去吧。”章片裘面色严肃。 “好。”琳娜立刻起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这是葡萄糖。” 虽说,一百年前的德国化学家已经能成功分离出少量葡萄糖,几十年前的法国化学家取得重大突破,发表了洋洋洒洒的论文,并正式命名为葡萄糖。 此时的科技也已经能从蜂蜜、甜菜中提取葡萄糖,但真正确定葡萄糖的链状结构及其立体异构体,还得等1892年,也就是三十年后,那个叫费歇尔的德国化学家因此获得诺贝尔化学奖。 真正确定链状结构及其立体异构体,是实现大规模量产的科学基础。 而现在的大英帝国,只能用很传统的方式进行提取,此时的葡萄糖作为一种极为珍贵的战备物资而存在,连医院所拥有的量都极少。 这瓶葡萄糖,是琳娜从暧昧的军官手中得到的,以备不时之需。 “这东西好,听说人在极度虚弱的时候喝几口,比吃东西见效快。”听得出,李有些舍不得。 夫人的东西,来得不容易,给这陌生的少年吗? 可琳娜看着章片裘的目光,告诉了李,她不是给少年,而是给章片裘。 “谢谢。”章片裘深深地看了眼琳娜,将葡萄糖瓶塞回了她的手中,“他喝点糖水是一样的,你留着。” 他并没有像其他男人一样,总找借口和她握手,握住就要吻一下手背,或摩挲一番。 就这么将葡萄糖递给她,炙热的手不逗留也不贪恋,眼底亦无其他。 琳娜歪了歪头,大清国人的人都像他这般不好女色吗? “李,你留下。”章片裘说道。 李听罢,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看向琳娜,等琳娜点头后。 “好。”他这才说道,指了指床上的少年,“把他绑起来吗?” 既然支开女人,恐怕是得下狠手吧,毕竟杀的是他的主子,李想。 章片裘的手在桌子上敲了敲后,指了指枪。 第一部夺藏 第17章聪明 天全黑了。 应该是噩梦一场,伴随着少年身体猛地抽搐了下,他醒了,冷汗淋漓,鼻子吸了吸,酒、香水、马匹的臭味还有走廊上传来的……烤面包的味道。 这是哪里? 旁边有人! 少年猛的翻身咚地一声声从床上掉到了地上,还没反应过来,羸弱的身体就被一双铁钳般的手压住。 “别叫!”李的声音仿佛子弹在耳畔炸开,短促有力。 少年的头被死死压在地上,他闭上嘴,身体抖得厉害。 “他应该是个聪明人。”这时,左上方的位置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与压制着他的这人声音不同,那个男人声音并没有这么外张的力量,徐缓、温和。 少年的眼飞速地往上抬了下,那男人坐在褐色皮质沙发上,黑色的皮鞋、黑色的长褂,还有松弛的放在靠背两旁的手。 目光只看到这,便立刻垂眼不敢再看。 “松开他,他不会叫。”章片裘右手抬了抬,压制着少年的手松开了。 少年立刻蜷缩成跪姿伏地,的确没叫,也没说任何话,只是抖。 “别怕,先吃点东西。” 热水和面包递了过来,少年微微犹豫了下,牙根咬了咬,心一狠,接过来仰头就喝,喝下水的瞬间,眼飞速地瞟了眼沙发上的男人。 “啊!” 少年轻轻叫了声,杯子里的水伴随着他本能地往后一退,撒了满地。噗通一声再次伏地,鼻尖的汗豆大地滴向地面。 “果然聪明。”章片裘微微笑了笑。 很显然,少年认出了他,否则不会如此恐慌,而章片裘仅在四天前的大英博物馆门口角落与少年出现在同一个场地而已。 这少年,有惊人的观察力。 “看来,你认出我了。”章片裘笑道。 “没……没。”少年声音轻细,腰肢极为软榻,仿佛贴在地上般。 “先吃。” “是。” 话音刚落,少年并不多话,立刻端起热水一口喝下后,将面包塞到了嘴里,许是塞太多,又或许是几天没吃东西,猛地进食很是难受,噗的一声,伴随着干呕,面包屑喷了出来。 喷出来的瞬间,他身体再次趴下,像条狗一样趴着换了个方向,速度很快,残渣并未喷到章片裘的方向。 伸出瘦弱如小竹竿的手,将几块喷出来的大一些的又塞回嘴里,虽吃相狼狈,但动作幅度却不大,像一条可怜的奄奄一息的奶狗。 章片裘并不催他,静静地看着,站在一旁的李则紧盯着少年,保持警戒。 “先生,我吃好了。”少年的声音有了些许力气。 “我丑话说前头,你可坐着听,若觉得跪着更自在,就跪着听,我只说一次。” “是。”少年选择呢跪着,显然跪着对他而言更自在。 “你家老爷,被我杀了。” 少年的身体如同风中打颤的蒲公英。 “我找你来,本意是好的,如果你在这边有去处,我就送你去,如果没有,跟着我也可以。”章片裘直截了当,他身体微微前倾,低头看着少年。 章片裘有十足的把握,这少年应没什么去处。 英文水平不高,在博物馆门口守了这么多天也没半个人来找,如此推断,章老爷就带了少年一个随从,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单独在这英格兰,活不下来。 少年没有立刻回答,房间安静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好几次忍不住想要上前看看这个跪着的少年是不是又晕死过去了,抑或是怯弱,压根不敢回答。可每一次都被章片裘觉察到,用目光给逼了回去。 约莫两分钟后,少年抬起头,看向章片裘。 只见眼前的这个男人约莫三十有余,锐利的目光被温和的模样削弱了几分,与在博物馆门外瞟到的时候不同——当时,少年拿着银锭子递给门卫时,余光看到了他。 压低的帽檐,遮住全身的风衣,露出的少许皮肤泄露了黄种人的身份。 黄种人实在是少,少年便多看了几眼。 当时,他的眉眼间是有杀气的,不像此刻,不仅温和还透着慈祥。不是老年的慈祥,而是大当家面对下人时仁厚的慈祥,端坐着,身体微微前倾看着自己。 “请主子赐名。”少年说道。 一旁的李挠了挠头,中国文化对他来说过于博大精深,赐名是个什么意思,他不懂。 赐名,这说明少年臣服了,一个奴才入了别府,总不能还用先前的名字。 章片裘笑容里有丝丝探究,“他是你的主子,你这么快就改投了吗?” “章老爷进了博物馆后就一直没出来,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应该……应该是嫌我办事不妥,不再要我。这会儿,大概……大概老爷已经回了大清国吧。”少年伏地,身体虽抖着,但一字一句说得很是清晰。 李又挠了挠头,他还是听不懂。 明明章片裘说了老爷是他杀的,为什么这少年却说章老爷不知去了哪里,很可能回了大清国呢? 眼前这位是凶手吗?不是,这是新主子。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到,这是聪明的少年在章老爷手底下谋生学来的本领。 章片裘微倾的身体往后,少年并未抬头,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情绪上的缓和,这才继续往下说。 “小的是个孤儿,也是个……阉人,没根的东西,英文差得很,若无人投靠恐会饿死的。更何况您救了我,救命之恩,定生死相随,也应生死相随。”少年说罢,咚咚咚三声,磕头谢恩。 “阉人?”李抻长脖子,双目圆睁满是好奇,见过腌肉,吃过腌果,倒没听过阉人。 章片裘瞪了他一眼,他这才将抻长的脖子缩了回去,闭上嘴。 伴随着夜幕降临,远处的街道热闹了起来,底下的歌舞厅响起了音乐,真是太平盛世啊,章片裘看着少年。 他想过这少年可怜,但未曾料到竟是个阉人。 既然救他,自然是想给他一条活路的,但这里头有风险,要留着这个人就只能实话实说,比如,是自己杀了章老爷,那么知道事情的少年,会叛变吗? 很快,他做出了判断:留。 这少年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得超过了章片裘的预期,千军易买一将难求。 “你姓什么?” “姓谢。” “那,你以后就叫谢寻吧。” “是,谢寻谢过主子。” 咚咚咚,三声磕头,声音响脆。 李的头发被他挠成了鸡窝,他显然听不懂两人的对话,但大为震撼——这就臣服了?原以为,得揍一顿,或拿枪抵着头吓唬一番呢。 “起来吧。”章片裘语气有些疼惜。12岁,与他家那个小学六年级的小侄子一般念书。 谢寻却不起,深吸口气后抬起头,直视章片裘,“小的……小的再向您交代清楚些吧。” 看来,他知道章片裘有顾虑。 少年的语速不快,说得也挺清楚:河南人,12岁,爹妈早死后被伯伯卖到了北京,本是要当阉人的,可阉了后却因为八字犯冲,没能进到宫里,辗转反侧,跟了章老爷。 他并未多说章老爷的情况,只说他只知道这位老爷和大内有关系,颇富,见他聪明有眼力见,又是个孤儿且是个没未来的阉人,很是安全,于是领着来了英格兰。 安排的事情,无非是伺候。 伺候吃、伺候睡、伺候马匹等打杂,他会的英文不多,说得磕磕巴巴,也就能伺候这些,多了的,也听不懂了。 “我听伙伴说,前头也来了两三次,每一次都是两个人出来,老爷一个人回去。所以,您能收留我,是救了我的命。”少年说道。 看来,这章老爷的确是个狠人,带出来的下人就没有活着回去的。 而这少年,小小年纪,如此老道。 此时的他虽一身冷汗,但说话时仿佛没有发生过那一切——老爷被杀、自己晕厥被拖到坟堆、又被人弄到着陌生的房间、旁边有个牛高马大的打手、沙发上坐着一位深不可测的凶手。 缓缓道来,声音细浅。 “好,起来吧。”章片裘很满意点了点头。 这一次,少年没有继续跪着,而是立刻站了起来,走到一侧,双手叠放于腹部,低头候着。 “我叫章片裘。”章片裘说道。 少年的眼睛一下瞪大,显然,这是章老爷的名字。 “是,主子。”他回道,冷汗浸润了衣裳,虽有千万个问题想问,却没多说一句。 “咱们是有缘的,在我这,你不是仆,我也不是主子,大家是自己人。” 少年显然没听过这种说话,没接话。 “以后,你叫我章先生就行,不用叫主子,我这不兴这个。” “是,章先生。” “总之,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的。”章片裘指了指凳子,“坐。” 少年看了看凳子,又看了看站着的李,温顺地走到凳子那,不坐,依旧保持着双手叠放于腹部,低头候着。 ----- “坐。”潘尼兹指了指椅子。 温行鹤与温默拱了拱手,谢过后坐下。 欧洲的椅子有一层厚厚的绵,与中式座位那种端坐的气质不同,有些慵懒。但温行鹤与温默,端坐如钟。 “给您带了点东方的土特产,尝尝鲜。”温行鹤指了指随从抱着的箱子。随从将箱子放到门口后,转身出了门,在外头候着。 “土特产?”潘尼兹皱了皱眉头。 与中国人收礼送礼的含蓄不同,西方人喜欢当面打开,潘尼兹指了指门口的箱子。温默愣了下,立刻起身到门口,将箱子重新抱到了桌子前,轻轻放下。 打开,不亮的烛光下,折射的光将潘尼兹的脸印得五颜六色。 大清国的土特产,居然是大大小小的珠宝和金元宝。光这一箱,足够潘尼兹在最繁华的地段买下一整栋楼。 潘尼兹笑了起来,拿起一颗在手上抛起又接住后,关上了箱子,“我很喜欢东方文化,尤其是你们的土特产。”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温行鹤拱了拱手,送礼送到人的心坎上,事儿就好说了。 “什么事,半夜来找我。”潘尼兹直截了当。 “呃,深夜叨扰,很是抱歉,我与女儿二人……” 潘尼兹皱起眉头看了眼时间。 “东方古物协会的事儿。”温行鹤连忙咽下那些客套话,两人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双手叠放于腹部,“尊敬的馆长大人,我们父女二人的酒馆也买卖东方古物,希望能入这个协会。” 第一部夺藏 第18章肥猪 1860年,许多文物还未成为文物,每一件藏品都闪闪发光。 而文物,分文和物。 大英博物馆那以钢砖结构为主的苍穹般的图书馆,在三年前揭幕落成。 这就让‘文’有了可去之处,不必再放到长廊的廊柱底下风吹日晒。 要知道,25英里,也就是约40千米长的,令世人难以想象之恢宏的绵延书架,以及那庞大的阅览室,能暂时塞下浩如烟海的数百万卷古书籍。 那物呢? 塞不下,根本就塞不下。 从史前文物,到海底雕塑,再到埃及、亚述、利西亚等诸遥远文明瑰宝,对了,就今年年初,印度雕塑作品开始疯狂涌入。 大英博物馆都完全束手无策,无处可放。 在这种情况下,大英帝国再次征战大清国,那个神秘的、富饶但科学却又未曾抵达过的地方。 可以预想的是,来自大清国的‘战利品’将如同海啸般涌来。 “东方古物协会?”潘尼兹听罢,他抬眼直视温行鹤。 东方古物协会,是这一次大英帝国启航前往大清国前,就建好的协会。 他们从开战前,就已经在做好瓜分珍品的准备了,只是不便做得那般明显,写的是‘东方古物’,表面上包含整个亚洲区域,实际上是只针对大清国一国而已。 “对,东方古物协会。”温行鹤站起身,拱了拱手,“您也知道,贝勒爷……对了,主子刚封贝勒,前途无量。” 潘尼兹的眉头抽了抽。 “贝勒爷派我来,本意并不是买卖文物,而是结交一些个喜爱我们大清国文物的收藏家,您放心,这只是土特产,开胃菜。”温行鹤说的话,点到即止。 潘尼兹面露愠色。 温行鹤怔了怔,这位博物馆的当家的,是听不懂他的话中话吗?除了这一箱珠宝,还有数不尽的好东西会悉数送上门呀! “馆长先生,我们只需要一个名额,并不是要担任一官半职,能进去就行。” “这点土特产自然是不够的,您放心,十倍,至少十倍,会送到您府上。” “我听人说,东方古物协会现在有会员一万人,为表诚意,我们将为这一万会员一一送上薄礼,当然了,由您这边发放。” 温行鹤连忙补充,听闻英国人没多少弯弯绕绕,别误会了,于是将事情说得十分直白。 一万人的会员数量,他们只要进去即可。 这对于潘尼兹来说,应该就是抬抬手的事儿,要知道,东方古物协会正是在大英博物馆的运作之下才成立的。 潘尼兹没言语,只是站了起来从后头的书柜里拿出一叠资料,翻开看了起来。 房间内安静了下来,只有他翻阅的声音。 这…… 几个意思啊? 站在那的温行鹤一时有些慌神,他立刻复盘了下自己所说的每一句话,又看了看那一箱子珠宝。 没问题啊…… 如今就有一万人的会员,加一个他的名额,举手之劳,难道是因为他是大清国人? “馆长。”温行鹤再次小心翼翼开口,“名额可以用我们的顾问,他是英国人。” 重金聘请英国人当顾问,这是温行鹤来到英国后第一时间便做的事。 大清国人,在这边身份低贱,寸步难行。 听到这,潘尼兹翻阅资料的手停了下来,温行鹤的心提溜到了嗓子那。 潘尼兹看了看箱子,又看了看温行鹤,眼底的嘲讽显而易见,身体往后退了退,双脚交叉放到了桌子上。 哒哒。 左右脚的皮鞋悠闲地碰了碰。 “坐吧。”他说道。 温行鹤连忙坐下。 哒哒。 左右脚的皮鞋又碰了碰,潘尼兹嘴里发出啧啧一声,双手抱于胸前,似笑非笑地看着温行鹤。 温行鹤与温默立刻会意,慌忙站了起来。 彼时,潘尼兹才露出了丝丝微笑。 他抬了抬手,温行鹤连忙从兜里掏出秸秆做的一次性香烟——最近,比起烟斗,英格兰更流行这种香烟,工厂制作很多,是时髦货。 秸秆外壳的香烟,被温行鹤放到了潘尼兹的手里,又弯腰,从兜里掏出火石,恭敬地点燃。 潘尼兹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 “温先生。土特产很好,我收下了。” “您喜欢就好,您喜欢就是,您喜欢,便是我们的荣幸。” “你刚刚说什么?想入东方古物协会?” “是的。” “你要的太多了。”潘尼兹抖了抖烟灰,“你还活着呀。” 温行鹤愣了下。 贝勒爷能把他派过来做这件事,证明了他在贝勒爷心中的肯定,温行鹤活了六十年了,大半辈子看着主子的眼色行事,也颇为有勇有谋。 ‘你还活着呀’,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不到两秒钟,温行鹤就做出了判断。 潘尼兹的意思是,红颜酒馆开馆时,那前来挑衅的贵族被卸了枪,但他这么个大清国人,却在事后毫发无伤。这箱珠宝应该是送来感恩的,而不是还要求别的。 至于温行鹤手中的这十四把贵族的枪支,根本就不是潘尼兹的人脉,这无关紧要。 他不需要护着你,只要不去使绊子,就是万幸了。 烛火让房间内影影绰绰,潘尼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大,而温行鹤、温默两人的影子则缩在墙角。 温默眼底浮现愤怒,但根本不敢表现出来,愤怒与压制让她的脸上浮现出极为难看尴尬的笑容。 “呃,是的,是的。”温行鹤则笑得要自然一些,他与温默对视一眼后,拱了拱手,“这不,专程来感谢您,费您心了,还请了记者前来报道。” “专程?”潘尼兹又抖了抖烟灰。 “啊,不不不,荣幸。”温行鹤连忙纠正,“能进到这博物馆,面见到您,是我们的荣幸。” “你们?”潘尼兹将烟弹到温行鹤的跟前。 烟火袅袅,拉成的影子像一把利刃,刺到了温行鹤的影子里。 “老朽糊涂了,老朽算个什么物件,能到这博物馆,有机会见到您,是贝勒爷爱新觉罗奕劻的荣幸。”温行鹤脸色大变,手连忙整了下衣物后,伏地跪下。 温默紧随其后,跪下,两人均不敢抬头。 潘尼兹这才露出了笑容,他扭了扭脖子,哒哒两声,左右脚皮鞋又撞了撞后,这才放下。 并不言语,也不看温家父女,而是再次翻开资料,阅了起来。 听说,那日公文颇多。 潘尼兹馆长就这么静静地工作着,期间,助理、理事、财务要员等接二连三进入商谈公务,温家父女有些碍了脚了,于是缩到墙角,伏地跪着。 约莫,一个半小时吧。 潘尼兹这才将今日手头的事情完成了个七七八八,又吃了碗厨房端过来的点心。 这才看向墙角。 “你们大清国的人,果然能跪啊。”潘尼兹颇为调侃,推了推眼镜,“跪得真板正呢。” 温行鹤不敢接话,只是伏地,点了点头。 “跪得不错,起来吧。”潘尼兹说道。 温行鹤身体滞了几秒,大脑高速运转分析了一番,确定眼前这馆长并非嘲讽后,这才低着头,极为小心缓缓站起,再将手放到腹部,候着。 “这么着,这事儿呢,我做不了主。”潘尼兹说道。 温行鹤咯噔一下。 这事儿本就是博物馆为主,他怎么可能做不了主呢?若他不帮这个忙,如何以最快的速度联系上这些文物藏家,找回御玺岂不是大海捞针?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温行鹤发白的头发伴随着呼吸的沉重,轻轻抖着。 “不过……”潘尼兹眼底转了转,“我给你推荐个人,你去问问他,看他愿不愿意引荐。” 呼…… 温行鹤只觉得堵在胸口的大石头,瞬间移开了般,连呼吸都一下顺畅了。 “谢谢您,太感谢了。”他再次伏地跪下,温默见状,连忙也跪下。 “奈特理事,你知道的,我们博物馆的理事享有全权,这是地址。”潘尼兹拿过一旁的笔,唰唰唰写下后,抬起手。 温行鹤连忙站起,弯腰低头双手接过。 来英格兰几个月了,一直为了石沉大海的御玺忙活着,从两眼一抹黑到知道东方古物协会云集了绝大部分东方文物藏家,耗了不知多少心血。 如今,终于有了门路! 纸,在温行鹤的手中抖得厉害,接过后,看了眼后连忙放入贴身袋里——就在胸口处,他死死捂住。 “你放心,我一会儿就给他发电报,你今晚就去。”潘尼兹说罢,挥了挥手,“走吧。” 从潘尼兹的房间出来,温行鹤脚步很快,快到连年轻的温默都得小跑才跟得上。当然了,走路时会偶尔崴一下,没办法,跪了一个半小时,肌肉有些抽搐。 不过,他本是个奴才,跪习惯了,不打紧。 抬眼,看着博物馆的大门,门口处赶马的小厮翘首以盼,见温行鹤出来,立刻迎了上来。 “快!快!快回红颜酒馆,拿上东西我们就去特拉法加广场。”温行鹤根本不需要再掏出纸条看,在潘尼兹递过来的瞬间,他就记住了。 这可不能忘。 与御玺有关的东西,那可是大清国的龙脉啊! “今天运气不错,记得一会儿要厨房杀鸡,第一时间供到诸位神仙跟前。”温行鹤交代道。 潮汕人,信鬼神。 哪怕前往遥远的英格兰,衣服可以少带,神仙牌位一块都不能少。 肯定是昨天晚上拜佛虔诚,诸神保佑,今日才顺利。 “跪天跪地跪君主跪父母,不跪洋人。”温默愤愤道,头歪到一旁,眼底含泪。 “混账东西!”温行鹤怒斥道,“别说跪一下而已了,为了御玺,为了我大清,要了你我的命都是值得的!都是祖上积德!” 快马加鞭,朝着红颜酒馆疾驰而去。 地窖里,码放着许多的珍宝、文物,每一件温行鹤都有数,他从不乱花一分。 但今日,这钱得花。 “这可是理事的人脉!”温行鹤长松一口气,撩开了帘子往外看去。 外头,明月高照。 大清国的明月,今日也这般透亮吗? “主子,您交代的事儿,奴才尽全力在办了,终于……终于有眉目了!”他闭上眼睛,老泪纵横。 ----- 深夜,特拉法加广场附近的贵族庄园密密麻麻。 其中一栋亮起了灯。 “潘尼兹馆长电报。”卧室外,传来了声音。 奈特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白皙丰腴的手臂揽住了他的腰,女人翻了身,将他压了回去。 “一会儿,馆长的电报。”奈特皱起眉头,女人乖乖缩到一旁,他扬声道,“送进来。” 电报是刚发的,奈特看了眼后,哈哈笑了起来,起身、拿过挂在床头的睡衣。 “您怎么这么开心。”女人好奇地坐起来,白皙丰腴的躯体在烛火下格外诱惑,她接过衣服伺候着。 奈特理事将电报丢到床上。 女人瞟了眼。 上头写得很简单:兄弟,一会儿会有大清国肥猪一头,放心宰。 第一部夺藏 第19章教父【一】 1860年9月初,庄园内。 一名小厮拿着报纸向内狂奔,在草坪上摔了个跟头后,顾不得擦掉满身的泥,连滚带爬。 “老爷!老爷!不好了!大清败了!大清败了!” 一份刚刚出炉的沾满了泥土的《泰晤士报》放到了一名大清国老爷正在吃早餐的桌上。 “吵吵什么?又不是第一次败。”老爷放下碗,斥责道,“我们人都在英格兰了,败不败的有什么关系?” 说着,懒洋洋抬起手接过报纸。 啪。 汤勺砸落到了盘子上。 “怎么会这样?!”老爷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旁吃饭的妇人拿过报纸看了眼,她不懂英文,但很少见到自己很有本事的男人如此惶恐,不由地抓紧帕子捂住了胸口。 半小时后,厨房的师傅拿着剪刀,庄园内所有男丁排成两排。 “老爷命令,所有人,剪辫!”扬长的声音在这座刚刚买下,还未来得及整理好的庄园内响起,秋天的风,吹得落叶呼啸而起,排成两排的男丁们哭了起来。 “哭什么?!世道不太平,不剪掉命都没了!”老爷怒骂道。 哭声变成了抽泣声。 老爷坐了下来,右手抓着鞭子,虽要别人莫哭,他自己却红了眼眶,在那憋了一两分钟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后头,是端坐在那裹着小脚的女人,抹着泪,手中拿着今日刚到的《泰晤士报》。 头版头条:《阿姆斯特朗大炮1500码外开炮,每炮42片弹片,清军大败》 附图两张。 其一,在非洲有27年作战经验的蒙托邦将军出发前得到的来自郎东元帅的临别赠言: “愿上帝保佑这支军队,漂洋过海,远离故土五千海里,去为基督教和文明的神圣权利而复仇吧……你们将国旗插到了不朽的罗马在其全盛时代也从未蹭想过派兵深入过的地方!” 其中,“复仇”二字被额外摘出来,加大加粗标注在该照片的下方。 其二,战争现场照片,一群长辫子的大清国人跳下壕沟站在水里用脑袋顶着木板,用身体当桥梁协助英法联军冲进炮台。 下写:对大清国觉醒的天津子民,致以感谢。 “复仇?我们又没打他们,他们复什么仇啊?” “是啊,这明明是他们开着船去了我们的国家,打我们,杀我们,怎么还扯上他们复仇了呢?” “见了鬼了,这些是劳工吧?强迫去的呀,不去,人家用枪直接爆头的!这怎么拍得跟我们大清国人欢迎他们去打似的。” 师爷自然要跟男丁们解释剪了辫子的缘由,这篇报道意味着,英法联军早就占领了天津。 天津,就离北京不远了。 不,这意味着攻打北京,他们有了辽阔的后方作为补给。 “老爷,我们人都来了英格兰,输就输呗,为什么我们要剪辫子啊?”一人问道。 老爷长叹口气,摇了摇头。 这边媒体的报道,并不是什么第一次鸦片战争、第二次鸦片战争,而是正义的通商战争。 如今,不仅仅是通商战争,大清国还扣上了虐杀白人、虐杀记者且烧毁英法‘合法’鸦片,无视第一次鸦片战争签订的条约,不允许通商鸦片的帽子。 “林公硝烟,是为了我大清,这是我大清内部事务,他们有什么资格谈什么自由贸易?”一位年轻人走了出来,猛地一甩手,将辫子甩到脖颈上。 “就是,而且那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儿了,现在这个报道……我们应该是安全的吧。” “他们不是有法律吗?按照法律,我们在这边难道也会安全问题吗?” “对啊,况且老爷带了那么多钱财,我们又不是不交税。” 男丁们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死死抓着辫子。 哪有剃辫子的?荒天下之大谬。 说话间,只听得门口一片吵杂,两个外出采购的小厮一身的血,刚进门就倒了下去。 手骨断了、鼻青脸肿、身上钱财悉数被抢走,最可怕的是,头顶的辫子被粗暴地剪去,露出了流血的头皮。 瞬间,庄园内寂静无声。 半小时后,管家将满袋子的黑色辫子挪到远处大树下,伴随着炊烟袅袅,毁之一炬。 两小时后,所有的人将带过来的衣物精简得只剩贴身所穿,包括夫人带过来那金丝璀璨的华服,也打了包。 老爷摸了摸自己的短发,他很不适应,拿起帽子盖住后,又取下这顶从大清国带过来的帽子,丢到地上。 “拿洋人戴的帽子来。”他命令道。 “把带过来的所有衣物,除贴身所穿,全部丢了,立刻去外面买洋人穿的衣服。”他又命令道。 来到了英格兰,这是人家的地盘。 他们的民众支持攻打大清国,因为这是‘复仇’,也是‘自由’的战争。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来到欧洲的这些中国人是被歧视的,是被憎恨的,是会被排挤的。 似乎,要活下去且活得好,只剩一条路:尽可能地融入白人的社会。 “老爷,我们这些奴才的衣服不值什么,夫人、小姐和您的,那可都是好东西啊,要不……卖了?”师爷很是肉疼地看着这堆积如山的衣服。 崭新的啊!能从大清国带来,那都是家底。 “卖了,卖给谁?能穿这些衣服的都是大清国人,而其他大清国人谁敢在大街上穿这个?”老爷摆了摆手。 “有地方可以卖,曹老爷他们家前几天就开始清理衣服了,有一批送过去,人家就要了,价格虽不高,但蚊子腿也是腿。”师爷说道。 老爷很是惊讶,问道,“哪儿?” “黑猫酒馆。” 那得速速去,别人家若是先送过去,多了的话,人家可就不收了。 ----- 1860年9月月中。 “头条!头条!《蒙古马队四处逃散,家禽而已》 “印度军人胜仗后高喊,大清国骑兵就是一群家禽!” “正面迎战僧格林沁!费恩锡克骑兵团骁勇非常!印度军人欢呼,蒙古骑兵就是一群家禽!就是一群家禽!” 报童的声音响彻街头巷尾。 英国的《泰晤士报》、《每日电讯报》,法国的《费加罗报》、《新闻报》,对战事有着第一手的消息,几乎在同一天发布了这场战况。 上午九点不到,报纸售罄。 酒馆,清一色地挂上了蒙古人的大旗,只是在大旗上纷纷画上了红色的叉。 “大清国人不得入内”的字样,在各个店铺到处都是。 虽说大英帝国打的仗和殖民地实在是多,但眼下大清国战争是新鲜发生的,备受瞩目,民众们讨论着这场为了贸易的‘正义之战’。 “只有靠武力才能打开大清国的通商大门!” “誓为我大英帝国嬴回公道!为我大英帝国合法商人的死,嬴回公道!” 三三两两的学生举着报纸,不断地宣传着、呐喊着。 所有来到了伦敦的大清国人大门紧闭,囤积了食材的还好,若没囤积的,也只能请英国的佣人代为出去购买。 庄园内,连饭都不敢做。 炊烟若燃起,怕是惹来附近民众不满——是的,任何鸡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惹来他们的不满。 “可得小心啊,老爷。”师爷匆匆而进,指着外头,“刚刚有人对着我们庄园的大门放枪。” “老爷!下水道被堵了,我们的下水道被堵了!” “东边的果林……果林……起火了!” 接二连三,小厮们惊恐而入不断地带来坏消息。经历了这几天媒体的狂轰滥炸,从大清国来的这群中国人已经明白了,在这,他们叫通商战争。 他们是正义的,而反抗的大清国则是邪恶的。 凭什么大清国的茶叶、陶瓷、丝绸能倾销到欧洲,而欧洲那么多好东西却不能销往大清国呢? 皇帝太傲慢了,居然说我泱泱大国什么都有,你买我的,我允许,我买你的?倒没必要,不过,尔等蛮夷来朝拜倒是可以。 而那林则徐居然敢销毁大英帝国238万吨鸦片——这给了大英帝国攻打的最好契机。 于是,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了,也就是英法口中的通商战争,为‘合法商人’和‘合法物品’而讨伐。 他们赢了。 签订了条约,谈好了可以倾销并划分了自由贸易区。 随后,林则徐虎门销烟的事件被西方媒体淡化,而他那封写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信却被炒作起来,在世界范围内,将林公营销成小丑。 “林公,竟成了小丑?”这是这些时日里,来到大英帝国后的中国人这才知道的信息。 无奈的是,第一次鸦片战争过去二十年后,这些条例开始无法满足英法等国日益壮大的资本,他们要求再次修改第一次鸦片战争签订的条约。 皇帝拒绝,英法联军拔船远洋进攻。 如今,是第二次鸦片战争,经过了这么多年,英法联军的科技蓬勃发展,大清国则愈发腐烂,又怎么可能挡得住? “没想到,躲到英格兰,还是躲不过这场灾难。”老爷长叹一口气。 “他人即地狱,老爷。”师爷是个有能耐的,劝道,“我们远道而来,手里头盘缠多,住着这么大的院子,英国佬嫉妒。” 师爷说到了关键点。 老爷看着偌大的庄园,他带着满宅的珍宝远洋而来,丰富的盘缠原本能让在英国保持优渥的生活,却没成想…… “温老爷那边,还没回信吗?”老爷问道。 红颜酒馆的温行鹤,是贝勒爷最为信任的人,也不知为了什么任务来的,竟能让十几个贵族为他背书。 听说,他还好几次深夜拜见博物馆的潘尼兹馆长,馆长对他极好,这几天介绍了七八个理事给他。 这位老爷拖了关系,希望能去温行鹤那拜个码头。 再者,把带过来的一些瓶瓶罐罐通过他拍卖出去,换成钱财——这些古董都是好货,但眼下看来,世道太乱了,还是卖了的好。 “没呢。”师爷叹了口气,“曹老爷、刘老爷、李老爷、赵老爷都给温老爷送了拜帖,许是人太多,他顾不上。” 这就难办了。 老爷挠了挠头,本没有辫子,但还是习惯性地往后抓了抓,只觉得脖子后空落落的,怔了怔。 “不过,除了红颜酒馆,还有个地方收大清国古董,只是他们不拍卖,只收,价格没有拍卖的高。”师爷说道。 “哪?” “黑猫酒馆。” 又是黑猫酒馆。 “黑猫酒馆的老板叫什么?”老爷问道。 “老板娘叫琳娜,幕后主要人物是个大清国人,叫章片裘。”师爷压低声音,伏在老爷耳畔,“此人走黑的,听人说,也就这十几天的功夫,他和本地的意大利黑手党头子关系处得极好,这一带,没半个白人去他的黑猫酒馆挑事。” “黑、黑、黑手党?”老爷结巴了起来。 哎呦,这码头不错啊。 这码头,搞不好不比温行鹤的差呢! “快,快下拜帖,我们不但把好东西送过去,还得交他这个朋友。”老爷听罢,脸都激动红了,立刻站了起来抖了抖袖子,“章……章……” “章片裘。” “对,章片裘,章先生!别下拜帖了,立刻准备马车,这就起身,我要亲自去拜见。” 第一部夺藏 第20章教父【二】 九月月底,英格兰的天气像鬼打墙。 上午热,下午就刮起了寒风,就像一把刀在面上刮。 附近的大学在准备游行,学生们手中挥舞着最新的报纸。诸多报纸头版头条很是统一:《大清国铁帽子王僧格林沁虐杀使者和记者》 飘扬的横幅写着: 只有靠武力才能打开东方古国的通商大门! 声援联军,为自由、公平、复仇而战! 还有一个横幅,则是画了一条龙,龙张牙舞爪的,邪恶非常。 虽说对于大英帝国的百姓来说,近百年来打的仗和殖民地实在是太多了,数不清,但这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狠人:居然虐杀记者?! 英法联军是一支怎样的队伍?这可是经历了拿破仑战争、印度战争、非洲战争,经验极其丰富的近代军队。 僧格林沁,究竟是哪里来的胆子,居然敢虐杀? “这是要决战啊!” “决战?单方面碾压吧……印度兵不是说了么,那就是一群家禽。” “就是,家禽,哈哈,真会比喻啊。” “他们是怎么想的?科技这么落后,我看报纸上说,他们的枪支一次只能一发,还时不时哑火,就这,还敢反抗?” “挥舞着刀冲过来……” 街头巷尾,民众们议论纷纷。 短短的一个月,大英博物馆已经举办了四次蒙古展,一次东方古物展,七次专家研讨会和数不清的学生讨论会。 而酒吧一条街则清一色挂上了被划了红色大叉的蒙古棋和中国龙,店内的酒名也透着浓郁的东方风,其中名为‘僧格林沁头骨酒’最为畅销。 《无知的大清国咸丰皇帝下令反击!》 《大清国无视自由贸易与通商战争条约,大决战即将拉开帷幕!》 《僧格林沁狂妄高喊:他在,铁长征在,来犯者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宰一对!》 伴随着战况的不断推进,报道蜂拥而至,无不例外地将大清国描述成邪恶方。而僧格林沁则以极度丑陋的战争犯形象,出现在各大报刊上。 伴随着战争的推进,学生们开始走上街头纷纷声援政府和军队,民众们也热血高涨,本地排斥大清国人的情绪达到了巅峰。火把、石头、牛粪等一切可以丢的东西,丢到了远洋而来的老爷们的宅院内,而英国管家、英国仆人的价格水涨船高。 深夜,老爷们开始搬家。 离开让人嫉妒憎恨的大宅院,搬到楼房里小房子里去,这个时期电梯虽然已经被发明出来,但由于用蒸汽机驱动,很不稳定,并未普及。 房子都不高,且越高的楼层租金价格越低。住得高虽然不方便,但这样起码不会被外头的人攻击,顶多被同楼的居民排挤而已。 纵使再万贯家财,在大英帝国的老爷们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离开豪宅,抢购这种高楼的顶层。 凌晨,一些无家可归的大清国仆人出现在了街上,瑟瑟发抖地躲在各个角落里:房子小了,人不够住,奴才们就被赶出来了。 横竖签了死契,不杀了他们已经足够仁慈。再说了,这可是大英帝国,这儿的法律不会保护远方的奴。 “姐姐,我好冷……” “嘘,小声点,附近有英国人。” “老爷太狠心了,居然就这么把我们赶出来!连半点盘缠都不给!” “我倒是带了点,小声点,别让白人听到了。” “现在是晚上,晚上好躲,白天怎么办!” 被赶出来的下人们蜷缩在一起,躲在阴暗处无声哭泣着,地上翻滚着报纸,一人捡起来看了看。 不懂英文,但战场上发过来的图片还是看得懂的。 照片上,清军大炮附近全是清军的尸体,上半身炸飞了,一些大腿仿佛被炸熟粘在在炮上。 仔细一看,原来他们的大腿是被绑在大炮上的,想来,这是僧格林沁的作战方式:宁死不退。哪怕你想退,也无法退。 另一张照片拍摄的是正举起白刃冲锋的蒙古勇士,镜头瞄准了他们的腰间,缠捆着的竟是鼓鼓囊囊的火药袋。 “手臂上缠着线,做什么用的?” “这叫引爆线,一扯,腰间的火药袋就会炸。” “那岂不是骑兵也会死?! “何止人,你看,马肚子都炸开了。”” 蜷缩的角落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听得秋风萧瑟,远远地,传来了酒鬼们的歌声。 “会赢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众人安静了下来,从报纸上的图片可以看出,僧格林沁和他的蒙古骑兵们是视死如归的,战争也很是惨烈,但能不能赢…… 看报纸上的分析,联合军已经靠近了八里桥,而那科尔沁亲王的帅旗飘扬,据说清军已经展开了殊死搏斗的准备,至于僧格林沁……记者们还没有得到最新的前方消息。 总之,大决战即将来临。 没人回答是否会赢,而是安静了几秒后,大家抽泣了起来。 “哭是没用的,我们想想办法,听说有一个地方可以去。”这时,一个中年男人走了出来,伸出手指着远方,“但是要穿过喧闹的酒馆街,白人很多。” 凌晨两点半,热闹的酒馆街伴随着最后一家打烊,安静了下来。 静谧黑暗的街道上出现了一群大清国人,他们蜷缩着身体,尽可能地让自己猫起来,全部紧闭着嘴急速前行。 “有人!” 伴随着低声,几人吓得立刻躲到阴影处,而对面那几人显然也被惊吓到了,或躲到廊柱后头,或跪下抱着头。 “同胞!是同胞!” 胆子大的定眼看了看,清一色的黑头发黄皮肤,长松一口气。 凌晨三点半,酒馆街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大清国人,他们清一色提溜着单薄的包裹,在秋夜里瑟瑟发抖。 “你们去哪?” “黑猫酒馆,你们呢?” “我们也去黑猫酒馆。” ------ 警察局内,深夜巡逻小队里新来的警员行色匆匆,一进门就立刻走到长官室兴奋不已地汇报,“报告长官,酒馆街好多鬼鬼祟祟的人。” 长官拉开门,慵懒地斜着眼睛看着这位年轻的刚刚入职的警员,只见他双眼锃光瓦亮的,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猪猡而已,不碍事,你就假装没看到。”长官吐了个眼圈,不急不慢的。 “假装没看到?”警员满脸疑惑。 “对,他们不会做别的违法的事,不过是去投奔黑猫酒馆而已。” “不抓吗?大半夜的。”新来的很是失望。 “抓?” 长官仿佛听到了有趣的笑话,他伸出手拍了拍新来的头,正要继续说什么,只听得外头一阵喧闹,伴随着马匹嘶鸣,一群人飚着脏话进来了。 意大利口音。 “mafia?”新来的长官竖起耳朵,说出了这个单词:马菲亚。 马菲亚,也就是意大利黑手党的英文名称。 “对。”长官脸色瞬间变了,他连忙堆起笑容,脚步加快朝着大门口走去。 今年年初,加里波蒂统一意大利,西西里岛并入意大利王国,意大利黑手党声名大噪。 虽然他们在英国还不流行,但谁不知道他们的手段有多骇人?保护费、谋杀、帮派合作甚至领地统治——对于意大利人民来说,有时候相信政府还不如相信黑手党。 而政府,不但对黑手党的这些违法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经常需要求助他们来管理治安。 新来的警员也跟了上去。 “嘿,哥们。”长官远远地伸出手。 只见大门口来了七八个背着枪的意大利人,手中拿着马鞭敲着大腿,就这么晃荡着走进来。 “嘿,老弟,好久不见。”为首的一位是个30出头的有着鹰一般眼睛的男人,他叫杰瑞.穆楠,道上的人都叫他杰哥。 杰哥与长官握手、撞肩后,目光看向了新来的。 咻…… 他冲着新来的很是粗鲁地吹了声口哨。 “你好。”新来的虽然对这帮恶霸这么嚣张地进入警局很是反感,但长官对他们这么热情,也不好说什么,打了声招呼。 “嗯?”本往里走的杰哥停下脚步,听出了口音,问道,“你是法国人?” “对,法国人。”新来的点了点头。 杰哥皱了皱眉头,这一群意大利人都皱了皱眉头。 呸。 几人往地上吐了口口水。 这实在是太糟糕了,对于一名警察来说,这群混蛋嚣张走入警察局也就算了,居然还在听到他是个法国人后,当着面吐口水。 这一看,就是针对他。 年轻的警员咬着牙根,看向自己的长官,原以为这位在警局干了多年的领导会帮他说点什么,至少维持下警员的尊严。 没想到长官挠了挠头,眼睛撇到一边,假装没看到。 “法国人怎么了?”年轻气盛的警员咽不下这口气,上前一步问道。 啪,脆响。 杰哥一巴掌扇了过去。 警员被打懵了,原地杵了两三秒都没反应过来,刚要说话。 啪,脆响。 杰哥反手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没怎么,就是讨厌法国人,我们西西里人讨厌法国人,懂?”杰哥叉腰,边说话边抬着下巴看着他。 警员一手捂着脸,惊愕地看向杰哥,下意识又看向长官。 长官往左边走了几步,依旧假装没看到、没听到刚刚的脆响,抬眼65°,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 警员的脸泛起青红,他是个年轻人,这几天刚入职警察局,虽说早就知道这是个高危职业,但他内心是有梦想的,再说了,年轻,自然气盛,手猛地摸向枪。 速度不够快啊,活在和平巴黎的年轻警员怎么可能斗得过在西西里实战中跌宕起伏的黑手党?他的手刚摸到枪,意大利人的七把枪就抵住了他的身体,并将他死死地扼制在地上。 “哎,奇怪,我的猫呢?”长官往右边走了几步,不再看着天上,而是弯腰满地找,边找,边朝着墙那边走去。 显然,老练的长官知道这群西西里来的黑手党并不会在警察局开枪,他们只是要整一下这个敢藐视黑手党的年轻人,让他吃点苦头罢了。 “哎,哥们,等会儿。”杰哥喊道。 长官嘎然止步,回过头来,这下不能假装没看到了,他冲着警员尴尬地笑了笑。 事到如今,警员虽气盛,但很是聪明,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无奈地长叹一口气后垂下了头,手离开了枪支,举了白旗。 “什么事?”长官问道。 “黑猫酒馆。”杰哥从植被里扯出一根草,嚼在嘴里,草的那端伴随着他的咀嚼上下浮动着。 他的手挥了挥。 手下人的枪离开了那名警员。 杰哥一脚踩到旁边的石墩上,一手拨开了皮质的大衣——黑手党最喜欢穿皮质的大衣,这可是稀罕货,纯手工的,悍得很。 “东街那边有家黑猫酒馆。”杰哥说着,指了指酒馆的方向,“你派几个人,跟我一起去。” 又是黑猫酒馆。 第一部夺藏 第21章教父【三】 深夜三点半,黑猫酒馆烛火闪烁,刻着mafia字样的牌子黝黑发亮。 挂上这牌子,意味着这地方是臭名昭著的意大利黑手党罩着的地儿。 二楼房内,谢寻细长手指麻利地用算盘计算着账目,章片裘则一旁对账。 这一个月以来,谢寻这少年很是寡言,但干活极为麻利,有时候章片裘还未抬眼就知道要拿什么,只是总是习惯性地跪下,腰肢软得很。 “不要动不动就下跪,男人得腰杆硬。”章片裘说道。 “谢谢章先生教诲。”谢寻跪下道。 无妨,他还小,可以教,日子长着呢。 年纪如此小就成了阉人,实在是可怜,章片裘比他年长十几岁,看到他就像看到自己那小学六年级的小侄子,很是疼爱。 有时候深夜了还会去房间看看被子盖好了没,别凉着了。只是每一次,他刚推开门就感觉到谢寻醒着的,刚开始会立刻爬起来跪到地上,后来熟悉了些,许是怕辜负了章片裘的心意,明明警醒着却闭上眼,佯装睡着。 想必,这少年短短的十二年人生,活得如履薄冰。 无妨,他还小,慢慢养,日子长着呢。 “算好了,章先生。” 谢寻将所有账目对得整整齐齐,腰肢塌着,递了过去。章片裘接过,手在他后背拍了拍,谢寻连忙直起腰,只是双手依旧垂着。 “你真聪明,股份制算法只教了一次就会了。”章片裘赞叹道。 络绎不绝前来投奔的都是可怜的奴才,有些带了盘缠,大部分身无分文,要收留他们、养活他们,光靠着琳娜酒馆的收益可不行,得让人凝聚在一起,劲儿往一处使才行。 股份制,是章片裘的办法。 若你有盘缠,可交给酒馆,根据盘缠的多少计算股份,盈利了按照股份多少来分红;若你没盘缠,那就出力,给你工资,可以自己花,若想入股,可优先。 这种方式对于大清国人来说实在独特,哪有主子和奴才吃一口大锅饭的? 但对于此时的英格兰来说并不陌生。 毕竟,哪怕是1860年的欧洲,大英帝国采取股份制公司也已经几百年了。 “我们这盘子太小了,大伙儿别说分不了多少,吃的估计都不够。”琳娜嘀咕着,“不像东印度公司。” 三四百年前,侵略他国的列强们为了方便瓜分战果,形成了股份制公司。 1554年,美国攻打墨西哥,成立了墨西哥股份公司。 1557年,英法联合攻打西班牙,成立了西班牙股份公司。 至于琳娜口中的东印度公司,是1600年英法联军对印度发动战争时成立的。 如今,1860年了,东印度公司日益庞大,成为了攻打大清国背后的最重要的股份有限公司。打完了,大清国白花花的银子,数不胜数的赔偿款、各地区买卖利润怎么分,就通过这家公司。 拿黑猫酒馆的股份制和东印度公司比,这女人实在是想钱想疯了。 “先活下来,活下来后再谈赚钱的事。”章片裘笑了笑,“你大概不知道我们的韧性,无论命运将我们抛到哪,只要能活着,就会往下扎根,就能生机勃勃。” 我们? 琳娜背过身去,显然,这‘我们’里没有她。 自然没有她,文化不同,一个是东方文明古国,一个是雄心勃勃的大英帝国。 “再生机勃勃也不过是一群唐人,这可是大英帝国,你这块黑手党的假牌子能管多久?”用舌头润了润突然干涸的唇,琳娜言语中是带着气的,“章片裘,我为你们这群人冒的风险是不是太大了?” 后院内传来了开门的声音,又进来了好几个唐人。 此时的后院摆满了桌子,李端着一大盆约莫得四十多斤的牛肉给人添菜,满屋子全是饿得前胸贴后背狼吞虎咽的唐人。 “慢慢吃,还有,还有的。”李高声说着。 正如琳娜所说,这可是大英帝国的地盘。 大清,在自己的国家都让英法联军打得山河皆破,想杀你便杀你,更何况远离大清的英格兰本土。 “大家别怕,这里安全,我们有黑手党罩着。”李宽慰着惊魂不安的众人。 立黑手党的牌子,这也是章片裘的主意。 他的预判总是很准确,不到一个月,很多仆人被老爷们毫不留情地赶了出来,如今英格兰全民反感大清国人,若不是章片裘这能收留,他们活不下来。 至于与黑手党的交情,自然是假的。 “靠你我当然护不住,我最亲密的合作伙伴琳娜小姐。”章片裘微笑着抬起头。 方才还生气垮脸的琳娜,嘴角压不住了。哼,她的娇嗔中透着得意,挑了挑眉。最喜欢别人叫她‘小姐’而不是‘夫人’了,只是她的确是个寡妇,旁人不敢叫,以示尊重也不会这么叫。 况且,‘最亲密的合作伙伴’听上去比代表同胞的‘我们’差不多嘛。 “一个假的黑手党的牌子而已,居然这么管用,真的没警察找上门,也没其他人过来生事。”琳娜感叹道。 这个举动明显是非常大胆且冒险的,若是别人要她这么多,她是不会的,可章片裘的预判总是那么准确,她觉得既然他说没问题,那应该问题不大。 此时的章片裘知道这个举动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或代价,但眼下,除了利用黑手党身份来狐假虎威一番,让这些流落街头的难民——是啊,他们沦为了难民——让他们能活过今天、努力活过明天。 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 对于西西里的黑手党,虽然哪怕是历史学副教授的他也并未深入地研究过,但多多少少阅读过,他觉得,事态应该是可控的。 现在是1860年,此时的西西里黑手党虽然已经在意大利风生水起,连政府都需要仰仗他们维持秩序,但他们的手还未伸到伦敦来。 基本上,依旧是围绕着‘柠檬’这一暴利的水果,在西西里那座小岛上一手遮天。 “黑手党,他们有钱,有势力,走的又是黑道,虽然实力没到伦敦,但大部分人还是惧怕的,游离于法律之外的组织……哪怕是警署,也没必要得罪他们。”章片裘解释着。 这个时候的黑手党,还处于野蛮扩张且无恶不作时期。 不过,他们的形成还得从1790年的一项科学研究发现说起。 1790年,英国海军伤兵委员会推荐全体海军定期喝柠檬,因为科学研究发现喝柠檬能预防白血病。 正值英法两国争夺海上霸主地位的关键时期,大西洋、地中海、美洲等地的海上激战正酣,海军极多,长期出海让海员们白血病达到了泛滥的程度。 这项科学研究,无疑给英法海上霸主注入了新的健康血液。 柠檬,成了抢手货,堪称战备物资。 “不过,放眼世界,适合种植柠檬的土地并不多,此时的美国还没有开始种植柠檬……而且,西西里处于……”章片裘在房内找了找,“你有地图吗?” 琳娜摇了摇头,这东西,此时只有军方才有。 章片裘用手指沾了水,在桌子上画了下,“西西里岛不仅适合种植柠檬膏,且位于地中海贸易航线上,简直是天选之地。” “我知道柠檬很赚钱,但有那么赚钱吗?”琳娜问道。 “今年……西西里出口的柠檬估摸着得九十万箱,这个数目远超其他农作物,且每公顷的获利是种植其他农作物的60倍。”章片裘冷笑了声。 60倍,如此巨额利润之下,起初,他们只是农场主负责保护农场的‘保安’,到‘不给钱就捣乱’的群伙,再到控制了整个港口运输的码头,继而开始黑吃黑,争夺地盘,一系列勒索、暗杀、绑架等犯罪活动开始闻名遐迩。 黑手党诞生了。 “贫穷只能产生泥腿子,财富与权力才能诞生大规模的黑社会。”章片裘说道。 挂上mafia的牌子,就等于告诉众人,这里有黑手党罩着,无非是几个唐人投奔而已,也不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无论是当地激进的民众还是警署,没必要为了这么点事去招惹他们,凭空为自己惹上麻烦。 这个牌子,是个假的。 “被发现了,找上门来可怎么办?”琳娜担心地看着院子。 此时的章片裘知道这个假牌子会给自己带来麻烦,但眼下,先救人再说,况且,他判断虽然黑手党会在未来的一百多年名震全球,但此时的伦敦,黑手党很少。 按理来说……就算是有麻烦,应该也能耗一段日子。 “现在西西里柠檬产量激增,黑手党们帮派众多,竞争激烈,且迭代非常非常快,几大固定家族还未形成……”章片裘透过玻璃往外看去,外头漆黑一片,“就算是找上门来,我们随便说个姓氏,难不成他们还去核实?” 这倒也是。 琳娜松了口气,扇了扇扇子后,说道,“随便说个姓氏,这主意好。我听说,在西西里,他们手段特别凶残,杀人不算什么,他们还杀骡子呢。” “骡?”章片裘楞了下。 “对呀,驴。”琳娜比划了下,“如果某个农场主不合作,或者黑吃黑,他们就会杀死对方的骡子,把那么大的骡头丢割下来,丢到对方的家门口!” 电影里,就是那全球闻名的电影《教父》里,教父将马的头割下来,丢到了对手的床上。 事实里,他们的习惯是割下骡子的头吗? 窗外,一只黑猫蹿了过去,阴嗖嗖的,烛火将章片裘的影子拉得很长。 “不会那么快找上门来就行,过阵子,我们就把那块‘mafia’的牌子摘下来。”琳娜松了口气。 “不会这么快的。”章片裘说道。 话音刚落,咚咚咚!大门被人粗鲁地敲响,不,应该是同时被好几个用脚踹着。 ------ 李刚把门打开一丝丝。 啪的一声,外头的人就把门猛踢一脚,撞到了李的额头上,下个瞬间,他庞大的身躯就被涌进来的人撞倒在地。 从几名警察的后头走出一名黑色卷发的男人,皮质的大风衣微微敞开,掏出了里头的枪。看也不看,啪的一声,打中了放在二楼那罐用于摆设的小酒缸。 酒香四溢,危机四起。 刚刚还在炉火跳跃下吃了几口饱饭的大清国人,顿时吓得全部趴到了地上,抖如颤动的豆腐。 “谁是章片裘?”杰哥的枪压到了李的头上,吼道,“滚出来!” 琳娜几乎要吓晕过去,她惊慌失措地看向章片裘,“意大利口音!不会是……不会是……黑手党吧?!” “应该不是。”章片裘从房内走出,手放到她的后背安抚了下,声音徐缓,往下看去。 “我是西西里的mafia,我数到三,不出来,就开枪了!”底下的威胁透着浓浓的意大利口音,以及子弹上膛的声音。 来者,正是意大利的黑手党。 琳娜只觉得腿不听使唤地抖,很显然,一向预判精准的章片裘,出现了第一次失误,而这个失误,是致命的。 “我下去一趟,你别怕。”章片裘回过头看了眼脸色煞白的琳娜,说了这句话后,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抬腿往外走。 当他的身影出现在二楼栏杆处时,几杆枪瞬间对准了他。 “谁?敢在教父罩着的地方撒野?”章片裘说道,声音不高、不厉,仿佛危机并未来临,甚至透着压迫感,这种自信让底下的黑手党杰哥愣了下。 章片裘深知,慌乱救不了自己,也对危机于事无补。 他抖了抖袖子,缓步朝着楼梯那走去,只听得楼下那黑手党一声令下‘堵住!’,又是啪啪啪一阵脚步声。 楼梯暗得很,如同此刻他的心。 他们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呢?我太自大了,以为有一定历史储备就能度过所有危机,铤而走险,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呢?章片裘一步步地往下走,步子很慢。 突然,他明白了。 虽然如今还未破北京,英法联军也没有冲入浩瀚宝藏所在地,世间的众人知道大清国富饶且国防极差,虽最终整个大清国上千万件珍品,光圆明园就一百多万件的数目,与此时他们预想的数目并不一样——他们觉得,顶多十几万件。 但…… 如今鼎盛时期的大英帝国由谁掌控着军队呢?由那帮富家的纨绔子弟,可以说,能前往大清国战场的都是贵族、贵权的自己人。 这里头,就有和黑手党脱不了干系的。 “消息,传到了西西里某些人的耳朵里,他们会派人提前来布局,对,我应该考虑到这件事的,对……”章片裘恍然大悟。 他只考虑到了,这些英法的政府贵族绝对不会带黑手党玩,毕竟他们是那么高高在上,为什么发动战争?无非是为了钱、珍品,为了掠夺。 “他们不会带黑手党进入到东方古物这盛宴里,但黑手党……他们在柠檬里赚到太多钱了,他们也会想要扩充业务,是的,这个时候是他们最初扩充业务的时期,我没有考虑到这一点。” 章片裘理清楚了这场危机的起因,眼下,是如何解决。 此时的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为这‘第一次失误’付出多大的代价,但内心已经为代价做好了心理准备。 眼下,镇定和保持松弛,是唯一的法宝。 见招拆招吧,他想。 刚走到一楼拐角处,几把黑色的枪口就齐齐对准了他。 只是,与这帮黑手党以最快速度冲过来不同的是,章片裘看上去不但压根没打算跑,下楼的步子还很徐缓呢。 远远地,杰哥上下打量了下。 这个拖着长长辫子,穿着黑色长褂,外头套着一看就很昂贵的裘皮袄子的唐人,就是在门口挂上黑手党牌子那位胆大包天的小子,此时被自己的人拿枪顶着。 他却不怕,也不慌。 手背在身后,朝着自己缓缓走过来,像一头吃饱了的豹,慵懒极了——这让刚刚杰哥那声‘堵住’和黑手党们着急忙慌冲过去,显得更加可笑。 “你是章片裘?”杰哥再一次问道。 章片裘没回答,目光却看向了后面,杰哥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见大树底下站着一个羸弱的黄衣少年,塌着腰。 章片裘皱了皱眉头,那少年见状,立刻挺直了腰。 …… 杰哥觉得这实在太荒谬,他拔出枪,抵住了章片裘的咽喉,“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章片裘笑了笑,眼底露出了疑惑的神色,“我实在是不懂。” “不懂什么。” “不懂,你为什么要找死。”章片裘摊开手,耸了耸肩,“你明明是意大利口音,怎么会犯这么愚蠢的错误,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 这人表现得太镇定了,杰哥有些吃不准。 前几天,他接到了信息,说黑猫酒馆有人冒充黑手党的人,挂上了牌子。要知道此时的伦敦黑手党本就不多,连这一片谁罩着,都是昨天晚上几十个家族开了会,才决定的分给他们家。 问过父亲了,并未接受过叫章片裘的义子,也问了助手,从未有过大清国人前来合作或投诚。 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人假装他们家族的人,借他家的势来谋自己的利。 伦敦的势力本就还在起步阶段,上来就有人搞这种花样,还得了? 他今天来,就是来清算的。 枪口松了松,杰哥看了眼带过来的人,那几名意大利人显然也被唬住了。 “呃,这位是杰瑞.穆楠,我们都喊杰哥。”长官连忙出来打圆场。这大晚上的,管你是哪个家族的黑手党,他都没必要得罪。 “这位是章片裘。”长官陪着笑,“章先生,要不,您说下是哪位教父护着?也好解除误会,交个朋友嘛。” 他叫杰瑞.穆楠…… 章片裘微微笑了笑,那只要不是穆楠家族,想必就不碍事,挑个很冷门的姓说吧。 “礼扎。”章片裘说道。 “什么?”杰瑞.穆楠眨了眨眼,“礼扎?见过蠢的,也见过倒霉的,倒没见过这么蠢这么倒霉的。” 院子里爆发出笑声,这几个意大利人笑得枪头打颤,杰瑞.穆楠笑得汗都出来了,一手扯着皮大衣扇了两下,“自我介绍下,让你死得明白些,我的全名:杰瑞.穆楠.礼扎。” …… 只听得楼上咚的一声,琳娜晕了过去,倒到了地上。 杰瑞.穆楠.礼扎,就姓礼扎。 礼扎家族,在意大利南部黑手党势力中,短短的三年内,异军突起,以凶狠为最大竞争力的家族。 刚派了小儿子到伦敦,正愁没人祭旗呢。 第一部夺藏 第22章教父【四】 杰瑞.穆楠.礼扎并没有立刻用枪崩了章片裘,他期待看到这个扯谎又荒谬的唐人惊慌失措、跪地求饶的模样。 但让他吃惊的是,眼前这个男人并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跪地求饶,脸上露出刚刚出现过的疑惑神色,摊开了手,“难道,意大利只有你一家人姓礼扎吗?难道意大利就一个教父?” 说话间,他甚至还有闲心将目光瞟了眼墙头并露出微笑——那儿有一只悠闲走过去的黑猫。 杰瑞.穆楠.礼扎是西西里南部礼扎家族的小儿子,虽是小儿子,但他除了勇敢、冲动之外,还有着西西里人骨子里的骄傲。 这种骄傲,在章片裘轻描淡写的回答下,仿佛拉屎时,一屁股戳屎尖子上了。 这让他很不爽。 漆黑的枪口猛地上挑,从咽喉处换到了额头,是啊,礼扎家的小儿子最喜欢打头,子弹打过去后,会在尸体的后方喷出一团血雾,真是艺术。 意大利人真是天生的艺术家,尤其是我杰瑞.穆楠.礼扎,眼前这个东方男人是个什么鬼? 魔鬼吗? 枪都他妈的抵着头了! 这人的手依旧松弛摊开,眼底依旧疑惑,就这么看着杰瑞.穆楠.礼扎,就像刚从楼梯上下来时一样,仿佛他做了多么愚蠢的事。 说起来真是奇怪,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在西西里南部拼杀出来的礼扎家族的教父。 是啊,教父有很多。 在意大利的文化里,父母会选择一位可靠的、具备良好品质的男人作为孩子的教父,由教父赐予孩子教名并作为宗教信仰的引路人,引导他们传统的信仰并解决孩子生活中的困惑和难题。 在西西里,若是能得到极为有能力的人拜为教父,那真是一件幸运又幸福的事:这就是靠山。 杰瑞.穆楠.礼扎的父亲,就是很多很多人的教父——他们都渴望能得到礼扎家族的庇佑。 而他的父亲却总是用这种……这种……和此时这个东方男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总是训斥他,“你这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如果做事每次都不仔细斟酌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希望你成为他孩子的教父!” 难道…… 难道是我搞错了?杰瑞.穆楠.礼扎挠了挠头。 的确,意大利不止他们一家姓礼扎,也不止他们家一个德高望重的教父。 “枪放下吧,朋友。”章片裘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迟疑,这迟疑便是生机,他的手拉开椅子后,伸出手,做出了握手的姿态。 这时,章片裘的余光瞥见被撞倒在地的李,他应该是也嗅到了生机,立刻爬了起来。 糟糕! 在对方没有觉得信任之前,李不该动的! 杰瑞.穆楠.礼扎觉察到了左方有动静,他的枪口瞬间调转。 砰! 枪响,血雾喷了出来。 血雾不浓,远没有打破头的时候那种漫散开一米多的视觉效果,只是极小极小的一团。 杰瑞.穆楠.礼扎握枪的手微微颤抖,他无比震惊地看向章片裘。 只见章片裘的脸,瞬间狰得铁青,豆大的汗水就这么像被泼上去般,从额头上流了下来。 他的手,在这个瞬间竟一把抓住了枪口! 子弹穿过他的手掌,伴随着这一握,微微偏离了方向打到了李左腰旁的地上。 下颚处死死咬着,剧烈的疼痛让他脸部的肌肉不可控的抽搐了起来,打穿的手掌脆骨头渣和血管从不多的肉内翻出来,血液沿着枪口往枪身处流淌。 “全是血,我没法和你握手了,朋友,抱歉。”章片裘眼底露出笑,他并不管脸上皮肉不可控地抽搐,甩了甩受伤的右手,用左手坐了个请的手势。 杰瑞.穆楠.礼扎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从未跳得这么快。 若不是亲眼看到,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这人哼都不哼一声已经令人敬佩,居然挨了枪子之后还能情绪如此稳定说:朋友。 杰瑞.穆楠.礼扎的血疯狂地涌,手放到额头上摸了摸,又蹭了下鼻子,看了眼刚爬起来闯了祸的那个傻大个——此时的李,眼睛瞪得仿佛一头牛。 身后的意大利人们后背全都湿透了。 “请坐。”章片裘说道。 杰瑞.穆楠.礼扎坐下了。 接下来,章片裘说了一些话,但这位被人称为杰哥的礼扎家小儿子却不知怎的,开始耳鸣了起来。 “这里面应该有误会,我与西西里最北边位置,他们也姓礼扎,关系不错。”章片裘说着,走到桌子的另一边,踢了谢寻一脚。 跪在地上的谢寻连忙爬了起来,看了章片裘一眼,见他看着酒杯,连忙倒酒。 章片裘的左手轻轻地在他后背拍了拍。 谢寻连忙直起腰杆。 “最北边?”杰瑞.穆楠.礼扎侧了侧耳朵,脑子里的血一阵又一阵地涌,他真的听不太清楚。 “嗯,你住北边吗?”章片裘问道。 问这句话的时候,章片裘翘起了二郎腿,显然,他心里有数。 眼前这个被人称为杰哥的人,虽然看着凶神恶煞,但在这一带却没有兴风作浪,周围也没听过他的人收保护费。 那么只有两个原因,其一,他们家族刚到,处于打开伦敦市场的起步阶段;其二,他们是南部的。 意大利南部黑手党会配合政府维持秩序,在老百姓中国名声颇有威望,他们习惯性会与当地警局合作,而非单纯地打砸抢杀。 “我住南边。”杰瑞.穆楠.礼扎擦了擦脑门的汗,目光又看向章片裘的右手。 这手,应该残废了,他想。 “嗯,那就是误会了。”章片裘用左手举起酒杯,“为表示我的诚意,你给我几天时间,我会去一趟意大利北部,与礼扎先生以及他的家族,拍个合照给你,到时你也好和家里人说明。” 烛火摇曳,章片裘一饮而尽。 喝完后,他微笑着看着杰瑞.穆楠.礼扎。 这位礼扎家的小儿子算是遇着狠人了,对方伤也受了,朋友也喊了,酒也喝了,事情也解释了,还替自己想到了和家里人说明需要的物件——合照,他怎么想到的? 的确,在意大利的文化里,回去他得跟父亲交代这件事的情况。 这酒,再不喝似乎就不妥了。 “好。”杰瑞.穆楠.礼扎举了举杯,一饮而尽。 “再来一杯,我的客人。”章片裘又举杯,“为了今天晚上这美丽的误会。” “嗯?”杰瑞.穆楠.礼扎没料到又举杯,但‘美丽的误会’这几个字,将晚上这场冲突描述得温情了起来。 他的手还在滴血呢,礼扎心想,举起了杯,喝了下去。 “接下来这一杯,我代表黑猫酒馆全体人员,敬我的朋友,尊敬的杰瑞.穆楠.礼扎先生,你和其他朋友的到来,让我们这蓬荜生辉。” …… 眼前这个人是不是魔鬼,不清楚,但一定是个千杯不倒的酒鬼。 章片裘让医生简单地包扎,特粗鲁地将高度酒倒上头消毒,便回到了酒桌前。 酒,喝不少。 这个东方人总有那么多劝酒的词,连‘我们都讨厌法国人’都出来了。 “我们意大利人最讨厌法国人!”手下们喝得一声比一声高。 “大清国人,更讨厌法国人,他们现在正入侵我们国家,我们恨不得把法国佬剥皮抽筋。”章片裘举杯,“为法国鬼佬的无耻,为我们的志同道合,干杯!” 奇了怪了,怎么每提一杯,话都那好听、那么有道理、那么让人觉得非喝不可? “因为我们华夏民族和你们意大利文明在很多地方是相似的,我们都重视家庭、我们的妻子都贤惠,我们的儿子都听父亲的话,弟弟听兄长的话,为我们的相似,干杯。” 杰瑞.穆楠.礼扎喝得摇摇晃晃。 虽说喝得摇摇晃晃让人扶着出来的,但该说的,他还是强调了:别诓我,千万不要诓一个意大利的黑手党家族。 “你的右手残废了,但命还在,如果让我发现你诓人我……”他记得很清楚,酒很是上头,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迷离又凶狠,手拍了拍枪,“你知道的,诓骗黑手党的下场,别耍我。” 这个时期,黑手党虽并未弥漫到整个欧洲,也没有走向美国,更没有势力庞大到让好莱坞都拍摄以他们为原型的电影。 但1860年,也就是今年年初,加里波蒂统一了意大利,西西里岛并入意大利王国,伴随着统一,整个意大利陷入资源的争夺中,此时,是黑手党从零散走向几大家族的关键时期。 乱,则杀戮非常。 得罪他们或许用死可以了事,但若戏耍他们,那可比得罪邪恶的地狱之王还要可怕。 “三天,我把我认识的礼扎教父的合照或他的重要信物带回来。”章片裘淡淡笑了笑,左手挥走了蛾子,承诺道。 右手虽简单止了血,但血形成血浆还在不断地流,一丝丝的。 杰瑞.穆楠.礼扎说得没错,这右手残废了。 但命,的确还在。 “哎,你……”临出门时,杰瑞.穆楠.礼扎酒气冲天地回过头,看向那满院子一直跪着的唐人。 “你是他们的教父吗?”他问道。 “我是个大家长。”章片裘耸了耸肩,“不过文化不同,你也可以理解为我是他们的教父。” “嗯,有种,朋友,记住我的话,别戏耍西西里人,否则,我会让你知道西西里的教父会如何虐杀东方教父。”杰瑞.穆楠.礼扎扯着嘴,笑容满是威胁, “三天,只给你三天时间,我就住在科所街,很近,三天后,我亲自上门查看信物。” “好,三天后见,朋友。我会负全责。” 第一部夺藏 第23章失策 “琳娜,现在安全了,地上凉,起来吧,别冻着了。”章片裘冲着二楼说了句。 四仰八叉的琳娜本一副晕死过去的模样,眼皮子刚抬就看到章片裘那双看破一切的眼,尴尬地爬了起来。 “你做得很对,一个女人,在冲突开始的时候最正确的做法就是护住自己,而不是冲过来。”章片裘夸赞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一旁的李面红耳赤,若不是他贸贸然起身想要撂倒那黑手党,手或许不会受伤,而且子弹直接贯穿……他很愧疚。 章片裘坐到了院子里大树下的凳子上,垂着手,看了眼李,笑道,“你今天给了我最大的礼物。” “礼物?”李一脸愕然。 “你刚刚站起来想撂倒他,对吧。” “嗯。” “你冒着生命危险来救我,这难道不是最大的礼物吗?” 被卖到美国当奴隶都没哭过的李,鼻头一酸。他情愿章片裘打他一顿,甚至扇他耳光,可他却不但不责怪,反而将他的过失描述成了英雄。 “李,我得麻烦你跑一趟,去请个医生或护士来,如果能圣托马斯医院的护士就最好了。我这手得重新包扎下,至少让我能扛住长途跋涉。” “好。”李说道。 “圣托马斯医院在今年建立了世界上第一所正规护士,第一所呢,就在今年。”章片裘看向谢寻,显然是在教他。 谢寻连忙将腰挺直,认真听着。 “而且这家医院的护士在六年前作为军医参加了克里米亚战争,她们战场上见过无数残肢。”章片裘指了指自己的右手,“以后,冲突会很多,要和这家医院的护士搞好关系,你也跟着去。” 说着,他摸了摸谢寻的头,“今天做得不错,小伙子,倒酒时腰没塌,记住我的话,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是在黑手党面前,还是在其他白人面前,男人的腰不能塌。” 人都安置好后,医生和护士很快就来了,1860年的英国医术并不高,哪怕是伦敦医院的医生,他们缝伤口的器具竟也没有好好消毒。 好消息是死不了,坏消息是右手废了。 子弹贯穿,整个手掌稀巴烂,一个多小时后才就医,上帝来了都搞不定。 “那还能握枪吗?”李很是焦急。 “握枪?当然不能,用勺吃饭时也会抖。”医生回答得很直接。 之后的李一直没说话,飞速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医生出门后,他紧跟将其偷偷拽到一边,将厚厚一扎用绳子捆着的充满了汗臭味的英镑递了过去,以极低的央求语调真诚地恳求对方:“尊敬的医生先生,我愿意把我的手切了换给他,这个手术可以做吗?钱不够的话,我会想办法。” 院内,天欲破晓。 前来投奔的人都安顿好了,章片裘坐在树底下的沙发上,右手从扶手那垂了下来。 琳娜刚要靠近,他摇了摇头。 他需要时间安静、复盘、反省和布局。 右手剧烈疼痛,挺好的,这能真实地提醒他,任何举动若有丝丝偏差踏错,后果是血淋淋的。今天是运气好,用手挡住了子弹,若不是,李就白白丢了性命。 头痛欲裂,嗓子眼一阵又一阵地犯恶心,透着血腥,章片裘清了清嗓子,下意识抬起右手想要揉揉太阳穴,疼痛再次袭来。 他换成了左手,可哪怕用左手,肌肉的扯动也让他疼痛难忍。 疼,挺好。 至少,还活着。 此时的他意识到,自己那点儿可怜的历史储备在真实发生的滚滚巨浪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不能再失策。”章片裘喃喃道。 抬眼,看向一直站在一旁无比焦急的琳娜,这黑猫酒馆是她亡夫用命换来的,是她的依靠,不能将她拉下水。 而眼下,她已经下水。 “怎么才能万全呢?”章片裘又喃喃道。 这是第一次失策,而这次失策让自己失去了右手,下一次,在那黑手党帮派云集,且连他们都迭代厮杀极为厉害的西西里,再失策的话,可就不只是区区右手‘不够灵活’、‘用勺会抖’、‘不可能再提重物’了。 闭上眼睛,将一切再次复盘,他的身体有些虚,还好足够疼痛,让他能保持一定的清醒。 良久良久,约莫过去整整一个小时,章片裘睁开了眼。 他朝着琳娜温和地笑了笑,让自己尽可能看起来运筹帷幄一些,看起来似乎任何事都能搞定,这很重要,作为一名领头狼,这实在很重要。 “琳娜,“黑猫酒馆必须歇业十天。”他开了口。 事情如何万全?先把事情细分,一个个做到万全。先让琳娜和她的黑猫酒馆能万全。 “好。”琳娜走了过来,点了点头,“十天,坐船、火车……也就够在路上来回,时间不够的。” 十天,得从西西里那座小岛的北边,带回一个叫‘礼扎’家族的合照,而且这个家族不能是普通的家族,而是得有个德高望重,或者说至少有点儿小名的教父。 否则,他有什么资格给你‘mafia’的牌子? “你别担心,我会搞定的。”章片裘那双黑色的如同大海深夜的眸子看着琳娜,“十天后,如果我没回来,你就带着东西走,我的东西都给你。你放心,他们针对的是我,只要你一口咬定被我胁迫的,他们不会为难一个英国人的,尤其是你这么一个漂亮的英国女人。” 光他屋里头那些宝贝,就足够买下整个黑猫酒馆,章片裘,还真是不会让合作伙伴亏本,说话很算话。 琳娜动了动唇,她明白了过来,章片裘做了最坏的准备。 “就算在北边找到了一个也姓礼扎的家庭,他们也不会和你合作的;再说了,如果没有呢?酒馆哪里都能开,不如,我们去德国,那边蒸汽火车少,黑手党……”琳娜蹲下来,试图说服他,保命要紧。 章片裘摇了摇头,左手轻轻地在琳娜的手背上拍了拍,“不要紧张,琳娜,我说的是最坏的打算,你放心,我一定安全回来,会把礼扎家族的合照带回来的。” “他们会杀人的!”琳娜声音透着哭腔。 “他们的确会杀人,但也会做生意,不是吗?”章片裘温和地笑了起来,“事情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会来得这样快,而且运气差了点……那么多姓氏,我偏偏说了礼扎。” 从挂上mafia牌子那一刻,他就知道肯定会有黑手党找上门来,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是啊,黑手党怎么会错过这场大清国袭来的饕殄盛宴呢? 前来英国伦敦探路,就是杰哥这位礼扎家族派出小儿子前来打探,那么,其他家族也会想来探探路。 英法政府会让这群黑手党加入盛宴吗? 章片裘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不会,绝不会。 这个判断不会错的,对于英法政府而言,黑手党不过是一群地痞流氓,虽然如今依靠着柠檬的暴利发了家,但无法登堂入室。 再说了,就算是他们打通一些关系,如今的黑手党那么多,迭代那么快,几大固定的家族还未形成…… “判断不会错的,这场盛宴,政府不会让这群黑手党吃到肥的,而这个礼扎家小儿子的到来,说明黑手党们想吃到一口肉。一个不给,一个想吃,这就是一线生机。”章片裘想着,突然咽喉一阵紧,一弯腰呕吐了起来。 琳娜的脚步靠近,他摆了摆手。 这不碍事的,只是身体太虚弱了,而大脑还在扛着疲倦运作,一种应激反应而已。 呕了一会儿,舒服了许多,章片裘再次瘫在椅子里。 生机就在这,那接下来就是布局了。 过了一会儿,章片裘坐直了身体,“琳娜。” “在。” “靠近点。” 琳娜连忙将身体贴着他,耳朵凑了过去。 “你把黑色盒子里的东西,拿十几张出来。” “那个……你说的圆明园……”琳娜声音很轻,她警惕地四处看了看,虽然眼下这院子里只有李和谢寻,李是很忠心的,谢寻在一个月的相处中,也很好。但章片裘说过,那个盒子里的资料,比他的命还重要。命丢了,这东西也不能丢。 “嗯,圆明园的档案,拿几张出来交给谢寻,要他现在立刻去这些难民里问问,找到最好的布料,再抄写下来。” “抄真实的内容,还是假的?” “真实的。” 他看向李,此时的李正在擦拭马匹,他招了招手,李立刻丢下棕刷跑了过来。 “你……你得陪我去一趟西西里,要不要琳……” “好。”李没等章片裘说完,脱口而出,他指了指马匹,“我已经喂好马了。” 看得出,这一枪让章片裘的确收获了珍贵的礼物:李的忠心和友谊。 “先生,我也跟着去吧。”在一旁收拾的谢寻,很是乖巧地走过来,瘦弱的身子在说这句话的时,本能地弯了弯腰,但他又立刻直了起来。 “你还小,去那里,是有生命危险的。”章片裘说充满怜爱的目光看着这位十二岁的少年。 “您能用的人,不多。”谢寻跪了下来,双手伏地,“虽然满院子的大清国人,都是被赶出来的奴才,但这奴才里有好的、也有坏的,只带着李哥哥一人肯定是不够的,从那些奴才里挑,若是运气不好……我虽跟着您只有不到一个月,但好歹时间长一些,总要好一些。” 谢寻实在是太聪明了,也实在懂人情世故,他说得没错,来投奔的的确都是可怜人,但不代表都是好人。 “再者,我的确小,才十二岁。”谢寻抬起头,他的眸子如同小鹿,清澈,但眼底迸发出的坚定却透着杀气,“小,也是一种优势,不是吗?” 他跟着老爷去过西西里岛,虽然只到了港口,但那保护费是老爷要他去给的,当时,他才十岁。 是啊,老爷来欧洲往返两年了,这两年都是带着他。 他好用,聪明、年纪小,在很多场合里很容易让对方的警惕心降低——他去交保护费的时候,那帮黑手党的人连枪都没举起来。 “我的命本就是您救的,留在这,不如跟着章先生您出去,闯出一番天地来。”谢寻见章片裘没言语,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可能,说完这番话后,本跪着的他从地上爬了起来。 挺直腰杆,拱了拱手,“望章先生成全。” 章片裘看着谢寻,这个和自己六年级的侄子一般大的少年,因为阅历的不同,展现了令人惊愕的成熟和理智。 他犹豫了下,这少年说的话句句在点子上,眼下,无人可用。若只带李,万一有个什么……人多,肯定好些。再者,年龄小,的确是种优势,尤其是当事态不可控时,谢寻活着并报信的概率比成年人要大。 或许,自己的确不应该拿现代的少年去和他对比。 “我说一下西西里的情况。”章片裘说道。 在这一刻,谢寻猛地抬眼,眸子陡然瞪大,但立刻让自己恢复平静,他知道,章先生答应了。 “西西里,由于地理位置处于要冲位置,是兵家必争之地,所以,西西里被希腊人、罗马人、拜占庭人、西班牙人、奥地利人,还有他们最讨厌的法国人都统治过。” “这些统治者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一波接一波的,这就导致了西西里人根本不相信政府,只相信自己的家族。” “而没有形成强大家族的,就依靠教父……教父,往往是黑手党成员,漫长的被侵略的历史,过于动荡的环境下,让他们有个特点:绝不空口威胁。” 这就意味着,别看那杰哥似乎喝得七荤八素,但他说出口的威胁不是开玩笑的:如果十天后,章片裘在西西里岛北面找不到另一个礼扎家族,得不到照片,那个杰哥一定会回来兑现他的狠言。 戏耍黑手党会有什么下场? 说到这,章片裘再一次看向李和谢寻。 想清楚了吗? 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 “是。”谢寻的声音依旧纤细但坚定。 “嘿!”李摩拳擦掌,兴奋极了。 桌子上的柠檬黄灿灿的,漂亮极了,这正是西西里岛运过来的水果,也是如今西西里最为盈利的项目,是黑手党发家的、争夺的、厮杀的圣果。 一只黑猫跳到了柠檬上,嗅了嗅。 章片裘想赶走它,下意识抬了抬右手,却不听使唤。 他得习惯自己右手废了,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习惯接下来的岁月里,与在和平年代不同,伴随着大清国的倾覆所遭受的所有欺辱将无休无止,而他也的习惯,一样。 “滚。”章片裘低声道。 明明声音不大,黑猫却惊得立刻跳起,消失在了黑夜里。 第一部夺藏 第24章畜生 “到昨天晚上为止,前往投奔章片裘的唐人,共43人。” 跟温行鹤汇报的是许师傅,舞黑狮狮头的打帮老大蹲守了章片裘小半个月带回来的消息,不会有错。 最近,伦敦来了好几拨唐人,但总体来说人数并不多,被赶出来的奴才估计也就不到一百,这么算算,几乎都投奔他去了。 温默又给许师傅满了杯茶,“这等于救了43条命呢。” “不止,名声在外,以后被赶出来的都会投奔他。”温行鹤笑了笑,“这是救世的菩萨,之前倒是我小人之心了。” “的确是个好人,不过应该惹上麻烦了。昨天晚上一个叫杰哥的黑手党带着人去了黑猫酒馆,还喊了警察。黑手党手段凶狠,那警察跟夹着尾巴的狗似的,点头哈腰的。”许师傅说到这,方才还中气十足,刹那声音骤然小了些,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红着耳朵连忙喝了口水。 温默的脸也一红。 夹着尾巴的狗、点头哈腰,这说的不就是这段时间他们自己个吗?为了能加入东方古物协会,他们通过潘尼兹馆长的人脉结交了博物馆的几名理事,点头哈腰的,很是不易。 温行鹤喝着茶,从杯子上方看过去,许师傅与温默的那种尴尬像乌云,压在上头。 哒,茶杯轻轻放到了桌子上。 “得到理事的支持,很重要。这种位置的人,本就不好打点。”温行鹤语气很平静。 而站在一旁的温默却瞬间红了眸子。 大英博物馆的理事们,都是些什么人呢? 三十年前,理查德.佩恩.奈特捐出了他1000幅素描画、800尊青铜文物、几十颗宝石,换来了佩恩.奈特家族的成员永远占据理事委员会的一个名额。 而亨利先生,则捐赠了10000份之多的民族志藏品和光拉过来就用了37架马车的史前文物,以及78尊极其重要的印度雕塑藏品,换来了理事委员会的一个名额,且不世袭。 能捐赠的,非富则贵。 还有一部分理事,本就是有实权的贵族,直接占据名额。 这帮人,本就高高在上,更何况面对一个大清国来的人,且是在战时。 “理事享有全权,有两个理事愿意让我们入,事情应该是妥了。”温行鹤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丝丝笑容。 理事享受全权,短短的六个字,内涵颇丰。 简单来说,只要文物入库,一切都归理事会管。 围绕文物,博物馆需要扩建、推翻新建,向财务部申请拨款,申请多少、用了多少,都由理事会定夺。而藏品的保护,除了有地方放,还有养护,以及购买和淘汰。 购买文物,倒是透明,淘汰文物,就很微妙了。 藏品太多,为了腾空间,所以定期进行淘汰,这是一项制度。 淘汰的标准是什么、淘汰哪些、淘汰的东西去了哪里,不必对公众、对政府进行说明。说句难听的,或者说,说句真实的,所谓的淘汰品大概率去了理事们的家里,也是正常的。 “淘汰文物,这里头可操作空间大了去了,他们有这么大的权利,为难一下我,正常。”温行鹤想起身,手抓着椅子的扶手却起不来,疼得他重重地喘了口气。 温默连忙过去扶着,眼圈红了。 “太狠了,您这么大把年纪了,他让您站了一宿!”许师傅透着火,拳头只握着,浑身就散发着一股杀气。 温默别过头去,本忍着噙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了,簌簌地滑落,她飞速地擦了下眼泪,“我应该跟着进去的。” 那日,他们去拜见瑞恩爵士,这个人很关键,只要他点头,东方古物协会就大概率能进。 温行鹤做了完全的准备,他上下打听,殚精竭虑。 这位瑞恩爵士对东方文物很是喜爱,听说他是伦敦第一批收藏东方文物的,他甚至还有一组青铜鸡首壶——这可是商朝的文物。 “再有钱也不会嫌钱多,把金锭子多拿些,珠宝,对,拿上。” “文物方面……把贝勒爷要我们带过来的那个佛头拿上。他收藏青铜鸡首壶,应该知道佛头的价值。” “甲骨,亲王送的甲骨拿上。” 温行鹤下了血本,在带过来的好物件里选了许久,最后拿了三件。 当年的文物可不像现代从地里头挖出来那般,土头土脑的,许多还需修复。这个时候的文物保存得极好,漂亮极了。莫说这瑞恩爵士本就喜欢东方古物,就算是门外看,看一眼都会美到窒息。 临出门,温行鹤又止步,“我祖传的青花瓷,拿上。” “啊?”温默很是惊愕。 祖传的青花瓷是顶好的藏品,但带过来并不是收藏的,而是敬佛,潮汕人嘛,神佛多,带过来的那一套是温行鹤祖传下来放本族贡品的。 “这可是保平安的。”温默舍不得。 “我平安不平安有什么打紧的?” “您祖传的呀。” “祖传的,那也是大清给的,再说了,祖传的才好,灵的。” 就这样,温行鹤、温默两人抵达了瑞恩爵士的府邸外,又在长廊上等了两个小时,从傍晚七点等到九点,便要他们进去。 “呃,你在外头等吧,去马车里。”温行鹤看了眼温默,说道。 “我也一起去吧,这天阴冷,您腿疼又犯了。”温默很是担心,若对方好打点,便不会要他们在长廊上吹冷风这么久了。 “不了,呃,你啊,太年轻,脸上藏不住事,到时候坏事。”温行鹤摆了摆手,往前走了一步后,回头嘱咐道,“孩子,去马车上,等着我就好,千万不要因为等得久了那么点,就莽撞地来问。” “您……”温默还想说什么。 “马车上有吃的。”温行鹤却摆了摆手,独自提着两个重重的篮子,又给了一个给他们的仆人,与三箱子礼物消失在了拐角处。 再见到温行鹤,便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九点了。 他浑身都是湿的,嘴巴都乌了,一步一步走得佝偻得很。 “办妥了!办妥了……”温默鼻头一酸跑过去迎着时,他的声音透着激动和开心,一头就栽了下去。 醒来后,温行鹤说因为瑞恩爵士忙,忘记他在那了,站了一宿,打动了对方。 可,若是只站了一宿,又怎么会膝盖淤肿呢? 自然是跪了一宿,只是他不想其他人知道了后,心里头太难过。 进入到瑞恩爵士房间后,温行鹤很有礼数地献上所有礼物。 可这位理事对大清国人似乎很有偏见,东西倒收了,却不怎么理会,只说了句,“听说,你们那见了主子要跪的,倒没见过这种礼仪。” 温行鹤便明白了,这是要他跪着呢。 他没有犹豫,跪了下去。 刚跪下去,便有人来找瑞恩爵士谈事情,一个印度人,印度锡克骑兵的某个头头。 “瑞恩爵士,这是我申请加入东方古物协会的申请表。”他递了过去,看了眼跪在那的拖着长长鞭子的温行鹤。 “好。”瑞恩爵士没有半点为难,便将申请表收下了。 “前几天,我看报纸上说,你们印度锡克骑兵说大清蒙古骑兵就是一群家禽,有趣极了。”瑞恩饶有兴趣问道,“他们就那么脆弱吗?” “嗯,也就家禽。”印度人昂起头,斜着眼睛得意地又看了眼跟着的温行鹤,双手叉腰高声道,“如鸡鸭般,不堪一击。” “大清国人,你说说,你们蒙古骑兵是不是一群家禽?”瑞恩爵士看了眼跪在地上的温行鹤调侃道。 温行鹤低着头,只觉得鼻尖扑上来一阵又一阵的灰尘的味道,这让他鼻尖痒得很,眼睛也酸胀。 他没言语。 若言语,怎么说呢? 反驳,必然会起争执,那就会前功尽弃;若不反驳,承认?那就丢了贝勒爷的脸,丢了大清的脸。 想了想,温行鹤说道,“我只是一介奴才,实在不懂朝政上的事,不过我想,锡克骑兵若英武,也是背靠大英帝国才好乘凉的吧?” 这话说得实在是周全。 给了瑞恩爵士面子,他很满意,而一旁的印度人脸垮了垮,不好驳斥,也只能露出个皮笑肉不笑。 临出门的时候,这印度人佯装不小心,踩了温行鹤的手一脚。 温行鹤一言不发,低头跪着。 屈辱吗? 自然是屈辱的。 但没事的,我只是个奴才,奴才么,跪习惯了,为了大清跪,为了御玺,没什么,他想。 愤怒吗? 自然是愤怒的。 但没有实力的愤怒是无力的,大英帝国的科技实在是太发达了,让人绝望。 没事,把御玺弄回来,那龙脉舒畅了,许就好了,他心想。 所以,当瑞恩爵士明明知道他跪着,却佯装没看到去睡觉后,他依旧跪着。 他知道,这类人不好打点,送的礼物他是很满意的,要的只是一种傲慢的碾压而已,没事的,让他舒服了、得意了,就行了。 六十多岁的人又如何?不过是个奴才。 清晨,瑞恩爵士醒了,果然,他很满意。 这事儿,妥了。 “那天,我应该跟着进去的。”温默再一次说道,她扶着温行鹤站了起来。 “站了一宿而已,没什么的,你进去做什么?女孩子家家的,不安全。”温行鹤摆摆手。 这种事,他也不会让许师傅去。学武出生的人,血性足,哪里受得了这种屈辱?士可杀不可辱。 “我是个奴才,习惯了,没什么。”温行鹤笑了笑,“瑞恩爵士还介绍了温莎城堡和荷里路德宫的几个负责人,局面越来越好了。” 御玺,除了出现在大英博物馆,还可能出现在其他博物馆,包括军事博物馆和皇宫,这里头也得有认识的人才行,这样,御玺若出现才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还有银行,欧洲太多银行了,都得认识。”温行鹤露出了自责的神情,他摸了摸疼痛难忍的老腰。都怪自己老了,跪一宿就从膝盖到后背都废了,十几天都还不能走。 贝勒爷专门吩咐的,一定要打通银行的关系。 起先,温行鹤觉得到没必要,毕竟银行那么多,欧洲芝麻大国家起了堆堆,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的中央银行,大大小小的商业银行,还有私人放贷。 况且,最近英格兰银行已经不直接经营商业放款,前不久,又有几家对美出口的贸易公司宣布破产,估计还得倒一批西方银行。 这关系,跑了做什么呢? 可贝勒爷说,‘御玺价格肯定不低,只要交易一定会走银行的渠道’。 这倒也是。 行吧,虽然是快硬骨头,那也得啃,贝勒爷的安排定是为了大清好的。 “刚说到哪了?那章片裘的事儿,继续说。”他说道。 许师傅边将打听到的、亲眼见的,一并说了。 “开枪又喝酒,中枪还去西西里。”温行鹤挑了挑眉,微微沉思一番后就明白了,“听上去很荒谬,但如果事情抽丝了看……他那黑手党的牌子八成是假的,他一没资源二没钱,哪个教父会护着他?这会儿去西西里,定是圆谎去了。” 真是个老道的聪明人。 “这样,许师傅,你……你委托一个英国人,随便是谁,给黑猫酒馆送些粮食、英镑什么的,不能以我们的身份送,免得他们那帮白人不高兴,到时影响到协会的事。”说到这,温行鹤顿了顿,“不要用贝勒爷的钱,拿我的。” “我也算上一份,那么多大清国人呢,吃喝开销挺大。”温默说道。 “我也……”许师傅刚要说话。 温行鹤坚定地摇了摇头,“许师傅,你们武行能跟着我过来已经冒了生命危险,钱……都自己个拿着,现在大清国打仗,妻子孩儿们都需要钱。温默,女孩子家家的,买点首饰啊,裙子什么的,我盘缠多,贝勒爷也照顾着我家人,不碍事。” “义父,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出手援助呢?我们酒馆更大,背景也更强,他们来投奔,警察肯定也不会来管的。”温默问道。 “我们不能和白人作对,影响到入协会怎么办?我们的来的目的可不仅仅是救这么几个奴才,而是救整个大清国,找回御玺护住龙脉。”温行鹤说道。 正说着,小厮进来递过来一个盒子,说是黑猫酒馆送过来的,上头写着黑猫酒馆章先生雅敬。 “他给我送东西?”这倒是出乎温行鹤的意料之外,拿过来打开一看,只见里头放着一张写在绢布上的档案,上写长春园.淡怀堂.玉麒麟12对;长春园.汉白玉座台.铜麒麟两只;长春园.经堂.金麒麟4对。 温行鹤只是个家奴,自然没去过圆明园,但何人不知长春园是圆明园三大园之一?这可是乾隆皇帝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就给自己修好的顶尖园林。 “圆明园的档案?”温行鹤将布反过来看了看,内容是档案,但字是新写的,不像是写档案的那帮老家伙写的。 盒子的最底下,放着一行字:即将破京,请速转移圆明园所有珍宝,联军将火烧圆明园。 温行鹤露出疑惑的表情,他的头微微侧了侧。 这话既真实又荒唐。 真实在于眼下的战况,来英国这么久了,他已经真切体会到了大清国与英法的巨大差距,深知就算是僧格林沁能赢一场,也赢不了第二场,的确即将破京。 荒唐在于,转移圆明园所有珍宝尚可理解,这群土匪打了胜仗肯定要拿东西的,依照第一次鸦片战争的经验,无非是割地、赔偿、扩大贸易这几样。 圆明园三大园内云集了历朝历代的珍品,他们见着了,大概率是眼馋的。眼馋,一般会列出单子,将部分列入战利品内不就得了。 火烧圆明园?从何说起啊? 温行鹤将这张布放到桌子上,手指在上头细细摩挲着。 眼下看来,这章片裘应该是从哪儿得到了什么信息,想通过自己给大清国传话,要上头的人保护好圆明园的珍品。 心思是好的。传个消息没什么,都是为了大清国好。 可惜,没电报。 来了英国,才知道电报这东西这么厉害,这边的消息眨眼之间就能到大洋的彼岸。别说远方的家人传个消息什么的方便了,打仗最好使:前头什么情况,一个电报就发到了后方,后方怎么调度,一个电报就到了前方。 不像大清国,还靠腿。 那半路上,探子若死了,就全白干了。 本来,今年年初的时候,那法国钦差葛罗在京向恭亲王爱新觉罗.奕?倒是送过一封电报图书,并希望大清国能引进电报技术。 可惜,被恭亲王以‘无用’,给拒了。 “最近有我们认识的人去大清国吗?”温行鹤问道。 “下周会有一个商人。”温默想了想,“邹先生养了信鸽,听说训练好了,特别厉害,能飞到大清国呢。” “轮渡需要四个月,信鸽得多久?”温行鹤又问道。 “信鸽快。”温默笑了起来,“英国的鸽子也蛮聪明的,飞到大清国只需要三个月,足足快了一个月呢。” “那行,把这章片裘的消息分两份,一份通过我们的人,坐轮船带回去,一份通过信鸽带回去,有备无患。”温行鹤吩咐道。 此时,外头传来了一群人高呼的声音,伴随着一些乐器刺耳且尖锐,推开门一看,又是工人游行。 “罢工,不把工作时长降低到9小时,绝不复工……”温默念了念。 这些伦敦工人真矫情,听说为了争取9小时工作日,从去年就不断罢工,一直到今年这事儿还没完呢。 他们报纸上天天说完善法律、保证权力,打仗归打仗,又不是野蛮人,破京了进去就抢吗?人家的军队也有纪律的,温行鹤心想。 至于火烧,闻所未闻,不太可能吧。 横竖,消息送过去最快只要三个月,就算是真的会火烧,也不至于进去就开始野蛮地抢,抢了就烧? 不太可能吧。 野蛮的畜生也没这样的。 第一部夺藏 第25章家乡 诗人歌德在游记中写道:如果不去西西里,就好像没有去过意大利。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个穿着高跟鞋扭动着腰肢,妩媚地走过沿海长街的女人,是章片裘性启蒙的对象;而《教父》系列,则是他成为男人的精神教科书。 只是章片裘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前往西西里,且是那个19世纪中旬,伴随着柠檬这项水果的暴利而日益激增,且迭代极快的黑手党猖獗的领土。 嗯,还有柑橘和硫矿,柑橘没柠檬易保存,军队也收,但价格比柠檬略低,而硫矿是为了制作炸药,聚集在南部。 今年,意大利第二次解放战争,距离统一西西里,还有几个月的时间。 此时,对于这片岛屿上的黑手党来说,是最动乱的时期,杀戮、抢夺和死亡是家常便饭,别说一个外来的唐人了,就是黑手党之间的迭代也极快。 “章先生,吃得消吗?”谢寻有些担心。 他们得骑马到车站,先坐火车,再坐轮船,再坐马车,再坐轮船,之后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港口巴勒莫,而抵达巴勒莫,就到达了法律所不到的地界:西西里北边。 “还行,火车上可以休息下。”章片裘的右手已经没了知觉,但或许是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倒不觉得疼,只是身体一个劲出虚汗。 远远地,在路口阳光洒落最刺眼的地方,出现了一匹马。 章片裘以为自己幻视了,因为马背上的姑娘背上背着枪,腰间盘着长鞭,像极了温默,那个第一次出现在酒馆外面就打动了他的女人。 说来也真是奇怪,她仿佛不需要做任何事,就站在那就能勾起他内心的炙热,只是她是爱新觉罗.奕劻的人,而那个温行鹤这些日子给这个送东西,给那个送东西,不就是想入东方古物协会? 这个狗屁协会!标榜的是保护东方文物、鉴定东方文物、将东方文物科学的收藏,实际上,办这个协会的目的只有一个:配合政府瓜分掠夺品。 协会里头担任管理职务的人,或与这次前往大清国战争里头的达官贵族的家庭有关,或与东印度股份有限公司有关,而其他会员,林林总总,要么是古董贩卖头子,要么是狗腿子。 至于温行鹤、温默,就是狗腿子。 他有些晕眩,闭了闭眼后,再睁开。 真是温默。 “你好,章先生。”温默轻踢马背,朝着章片裘走了过来。 “就在那说吧。”章片裘露出了冰冷的神情,与此同时,李举起了枪。 早上,他安排李将圆明园其中一张档案的抄写页,送到温行鹤府邸,这是很冒险的行为,因为距离大英博物馆那场凶杀案过去也就近一个月,若是温行鹤把这张抄写页送到潘尼兹手里示好的话,那章片裘哪怕活着回来了,也是个麻烦事,恐会被捕。 但此番去西西里,未必能活着回来,而火烧圆明园……就在这五六天内。 总要做点什么的。 可路途遥远,又与大清国毫无联系,在这很可能死在西西里的关头,他必须铤而走险,将这一页抄写页交给温行鹤。 虽然章片裘与温行鹤接触极少,但这段日子他也观察了下,这人虽到处拜见白人,但的确是个有本事的且背靠贝勒爷——爱新觉罗.奕劻,是靠近大清国权力最中心的人了。 虽说这段时间打探了下,这温行鹤在他带过来的那些人嘴里口碑很好,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章片裘的手也抓住了枪。 温默本是笑着的,马儿原地止步。 “我来,是告诉你,东西收到了,也已经安排人去告诉贝勒爷。”温默的语调从冒着热情,到保持距离,但脸色丝毫不惧,她用马鞭指了指他的枪,“我不是来跟你作对的,别怕。” “安排了,那就太好了。”章片裘松了口气。 “约莫三四个月,贝勒爷就会收到消息,至于他会如何跟大内说,会不会说,就不是我们这些奴才能掌控的了。” “三四个月?不……不是发电报吗?” “现在大清国哪里来的电报?又不是洋人。” 仿佛一桶冰水泼了下来,章片裘闭上了眼睛,只觉得阵阵悲凉袭来躲无可躲,其实将圆明园档案抄写页交出去的那一刻,他有这个心理准备:历史是不能改变的。但当黑暗摆在眼前的时候,内心还是无比疼痛。 三四个月,火烧圆明园就在这几天了! “谢谢。”章片裘睁开眼,说道。 李与谢寻同时看向了章片裘,因为他这句话的语调仿佛植物被风干了般,没了生命力,就好像临死之前咽下最后一口气,可只过了一两秒,章片裘又吸了口气,一股劲儿劲儿的气质浮现了出来。 温默动了动唇,只觉得耳朵有些烫。 说来也奇怪,在开业那天,这个男人刚从马车上下来时,她就注意到了,但当时没觉得有什么,只是一种武术人的本能,毕竟唐人实在是少。可当记者要他去拍照时,这个唐人竟然立刻能理解到对方的意思,走准位置、露出辫子,还说什么……什么……在《泰晤士报》小沃尔特先生的领导下如何如何的。 当时,记者那惊讶又敬佩的样儿,她就知道这个男人真是有两把刷子。 就在那个刹那,她就有种别样的感觉,与在武帮里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同的感觉,说不上来,她不懂,只觉得鼻尖儿痒痒的,耳朵尖儿也是。 真厉害,她当时心想。 怎么感觉比我义父和师傅都厉害,她又想。 她的义父,是堂堂爱新觉罗.奕劻,如今的辅国将军、新封的贝勒爷最为信任的家奴,在来英国之前,一直是管家;而他的师傅,是如今能独当一面,黑狮狮头徐师傅的亲叔叔,也是当地狮王、武王。 她,虽然是个孤儿,打小跟着戏班子学武,但自从义父养了她后,让她拜师学武,又教了枪法和英文,她还会一些法语和德语呢。这是多么厉害啊,大清国如今那么多人都吃不上饭,而她能被义父养到这个份上。 能让她在那个刹那,能让她觉得这个男人比义父和师傅都厉害,所以才会浑身麻酥酥的吧,她想。 不,应该是他身上那种绝处逢生的劲儿,和义父与师傅一样,她又想。 “我看你是条汉子,愿你平安归来。”温默笑着看向章片裘,又朝着举着枪依旧保持警惕的李,扬了扬下巴。 这女人,枪口对着她一点也不怕,劲儿劲儿的,章片裘心想。 她的手摸到了身后,这是典型的掏枪动作。 “别动!”李低吼道,身体愈发绷紧,子弹上膛。 “叫唤什么?”面对子弹上膛,温默却轻笑着很是松弛,“我送他一把枪。” 说着,她从身后将枪与枪套齐齐取了出来后,丢到章片裘这边,章片裘左手一接,沉甸甸的。 “比利时产的左轮手枪,你用过没?这是子弹,你受伤了,手下拿着吧。”她说话间,一袋子子弹丢向了李。 她的马儿往前走了两步,脚踢了下,马儿很听话地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推弹杆不在枪管的正下方,在枪管侧边。”温默说到这,脸色严肃了起来,“我们并不想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这路子走歪了,黑手党是一群强盗……看你是条汉子,小小助力而已,切莫对外说。” 章片裘看着手中的左轮手枪,好东西,木质枪柄上还有浮雕,漂亮得很,又小巧,是这个年代很好的防身武器,他朝着温默拱了拱手,“谢谢,不过,你们路子也走歪了。” “哪里歪了?” “和洋人合作。” “不和洋人合作,难道像你一样和黑手党合作?那就是一群土匪。” “英法政府何止是土匪,他们是一群畜生。” “我们是为了大清国。” “大清国,要亡了!” 章片裘克制着内心的愤怒,这段日子以来,他眼见着温家父女将那好东西一箱一箱往各个博物馆的馆长、理事府邸搬,其中还包括好几个在大英博物馆展出的精品,心疼不已。 虽然不能确定知道爱新觉罗.奕劻派他们来做什么,但推断应该就是为了他以及那堆亲王转移财产铺路而已,大清国之亡,和这群人的腐败息息相关,怎么不令人愤怒? “你说什么?”温默咬着牙,马儿往前朝着章片裘走了过来,“你说,大清国要亡了?” “对。”章片裘压着怒火,他很想说大清国已经亡了,但谁又相信他来自未来呢?从穿越到现在短短的两个月,他的右手废了,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穿越人那点可怜的历史,根本不顶什么用。 挫败、屈辱和愤怒,让他牙齿咬得咯嘣响。 “你这个混账奴才!”温默的声音用马鞭指着章片裘,“竟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章片裘还想要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时,见刚刚还愤怒的温默,突然冷笑了声,马儿再次后退,她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孔雀,“你不过是个百姓,沮丧是正常的,我告诉你,泱泱大清,绝不会亡!” “活在梦里。”章片裘突然不想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 这群迂腐的大清国人,跟他们说封建制度会消失,跟他们说共i产i党还是跟他们说国家掌握在人民群众手里啊?更别提那个熠熠生辉、璀璨到不行的新世纪了。 他们懂吗? 他们什么都不懂,活在梦里。 他踢了踢马肚子,往前走去,拱了拱手,“感谢借我枪支,等归来,必登门拜谢归还。” 而骄傲的温默显然也不想再多说什么。 和他说什么呢? 他懂吗? 说御玺丢了,影响了龙脉,说他们来这就是为了找御玺,说他的义父和带过来的所有人早就写下了遗书,誓死不退也要在这陌生的英国找到御玺?还是说她认识的蒙古骑兵视死如归,哪怕迎着炮火,明知是死也骑着马挥舞着刀,冲过去!在最后一刻拉响绑在身上的炸药,哪怕不能同归于尽也绝不把战马留给敌人?! 他什么都不懂,活在底层。 她踢了踢马肚子,往前走去,她本想像章片裘一样稳重些,但实在憋不住,扭过头看着擦肩而过的他,“你如此看不起大清国,怎么,你不是大清国人?大清国,不是你的家乡吗?” 第一部夺藏 第26章死亡【一】 “哪里人?” “大清国人。” 一行人先坐火车,再坐轮渡,轮渡靠岸后,架着马车跑上半天泥泞山路,颠簸往南,再上轮渡,就到了西西里,这片法律所不能抵达的地界。 而西西里最北边的港口巴勒莫,因为运送硫矿居多,黑手党云集且迭代极快,堪称地狱之门。 章片裘一行人的脚刚落地,就被十几支枪围住。 “大清国人?”西西里人愣了下,“唐人?” 与英法居民喜欢用‘猪猡’来称呼中国人不同,西西里人还保持着祖辈称呼这座古老的东方大国的方式:唐人。 “来做什么?”西西里人皱了皱眉头,边问边旁人,“唐人那边在打仗是没错,但他们没跟我们买硫矿吧?” 西西里盛产柠檬、柑橘和硫矿,这三样东西前两样与英法帝国海上争霸的海员预防白血病有关,而硫矿则是制作弹药不可或缺的物资。 “不清楚,那么多矿,谁知道呢。”旁人回道。 章片裘抓到了空隙,心里琢磨一番后,刚要说话,却只听得身后的温默高声道,“我是大清国的温默,认识你们记者站的康记者,喊他来接我。” 边说着,她往前走,走到了章片裘的前面,挡在了他的身前,昂着头,并冲着黑漆漆的十几个枪口投去满是怒意的眼神。 “女人?” “大清国的女人这么抛头露面吗?” “还挺凶悍呢……” 几个西西里人笑了起来。 此时的西西里很是保守,尤其对于女人而言,在结婚时一定是处女,而结婚前也不能乱谈恋爱,哪怕是订婚了的男女,出去时女方也要有家人陪同。 欧洲其他国家的女人要开放许多,但这儿是西西里,那些女人不会来。 温默,是这几个西西里人看到的极少的,甚至可以说唯一一个外地来抛头露面的女人,还是个和他们一样黑眼睛、黑头发却容貌充斥着东方神韵的女人。 那几个黑手党人边笑边上下滴溜溜地打量。 章片裘往前走去,温默却仿佛后脑勺有眼睛,手一下挡住他。 “我只说一次,叫你们记者站的康记者现在就来接我。”她冷言道。 她实在太有气场了,说话时环顾一周,虽比这群男人矮一个头,目光扫射之处却压迫感十足。 “记者站的人,得罪不起。” “康记者?那个唐人,半年前刚安置过来的那个,有背景的。” 黑手党们相互对视一番后,被温默的气势压住了,再加上记者站的确与其他地方不同,哪怕西西里各个家族的黑手党比星星还多,但他们都知道,这儿是联通外界的唯一通道。 这儿的记者站,不仅承担了报道的责任,还与英法海军互通有无。 “渴死了。”温默对抵着他们的十几杆枪仿若无物,扒拉开后,目光看向了岸边的椅子处,径直走了过去坐下。 “坐。”她看向章片裘,指了指旁边。 仿佛,这不是黑手党云集的西西里,而是她家。 章片裘并没有走过去坐下,只是冲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受伤的右手依旧放在后背,隐隐作痛,而左手则放到了距离枪支最近的地方。 李则全程戒备,直接将枪支拿下来,只是为了不激怒对方,子弹并未上膛。 “在这儿,记者不仅是记者,他们通过记者和英法海军建立私底下的其他联系,康记者是我的人。” “康家……我义父对康家有恩,这康记者叫康明,本是罪臣之后,被判了抄斩的,我义父与他父亲是挚友,特意去求了贝勒爷网开一面,将他抱了下来,给康家留了后,送到了英国,给了银子,这记者的工作也是我义父安排的。” 说到这,温默耸了耸肩,“至于我,他刚来这时英文不好,是我当他的翻译,打点的各种细节。” “这的确是大恩大德。”章片裘说道。 温默笑了笑,撑了个懒腰,她斜着眼睛看着那十几个实弹却目光炙热的黑手党,板了板脸,又看向章片裘,“你怎么还这么戒备?过来坐。” 记者站距离这不远,约莫半小时左右。 温默在椅子上休息了半小时,而章片裘一直站在岸边凸起的石头处,他已经看过周围,若起冲突,只有这块石头是最近的掩体。 虽说温家对康家有大恩,但人性最大的恶,是恩将仇报。 况且,这里是西西里。 意大利一直在打仗,如今是第二次独立战争了。自从 勒佐之战后,加里波第挥师北上,直取那不勒斯。9月解放那不勒斯。10月,南意大利举行公民投票,并入撒丁王国。 得到1870年,意大利才最后完成统一。 而这十几年,是黑手党蓬勃发展的十几年,别说一个康记者了,就算是西西里有名的那几个教父,都换了好几茬。 “你和我义父一样谨慎。”温默笑道。 说话间,只听得远处马蹄嘶鸣,远远地,见一位黑色短发,戴着墨镜的东方男人满脸是笑。 马刚停稳,他便下了马。 “主子。”他跪到了温默面前,磕了个头后抬起眼来,“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我又不是你主子,说多少次了,喊我姑娘就行。”温默皱了皱眉头。 “怎么不是,我的命都是温老爷给的。”康记者这才站了起来,扭过头看向了章片裘。 温默言简意赅地说了下,大概便是她留在记者站,康记者带着找到一个姓为‘礼扎’的教父,余下的就不用管了,章片裘自己去谈。 “章先生,您是……”康记者边问,边伸出手。 “做古董买卖的。”章片裘抬了抬受伤的右手,伸出左手与他握了握,“祖上一直做这个,这次来这儿,要找礼扎家族谈谈这项生意。” “一定要礼扎?” “对,一定要礼扎。” 康记者的眼底闪过疑惑,但他并没有再继续问,而是看了眼温默后,推了推墨镜,“行,温主子带过来的人,她交代的事,万死不辞。” 一切都很顺利。 记者站不远,也不大,约莫两千平的大院子里有个西西里传统的低矮庭院,宽大的窗户外能看到望不到头的柑橘园。 “你们先在这坐会儿,吃点东西。主子,你随我来,休息的房间在后面。”康记者说道。 院子里,有人端上来面包和咖啡,还有一些水果,谢寻咽了咽口水。 在轮船上就没怎么吃东西,而且呕得胆汁似乎都出来了,现在实在是饿。 章片裘摇了摇头,谢寻与李便也只是坐下。 “我也去吧。”章片裘跟到了温默的身边。 “可以,只是……”康记者有些为难地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您要是也去的话,得卸了枪,这是记者站的规矩。” 说着,他指了指大门口,只见门口的牌子上果然写着‘卸下武器’几个字。 “主子……他们如果说主子没卸枪,我担责就是,你们如果不卸,怕是……”康记者尴尬地笑了笑。 记者站不止他一个人。 除了英国、法国的记者,还有美国、德国乃至沙俄的记者,由于这是西西里,为了确保安全才定的这个规矩。 “那我也守你们的规矩吧。”温默看了眼,将枪支取了下来,递给章片裘,又摸了摸捆在腰间的长鞭,犹豫了两秒后,一并取了下来。 “这……不用的,您看,这多不好意思。”康记者满脸通红,连连摆手。 “不碍事,人在他乡,你守规矩,日子才好过。”温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才几个月,你口语这么好了,西西里的土话也会了吧?” “会一些。”被表扬的康记者脸愈发地红,他挠了挠头。 “真不错,等过了年,我们在英国立了足,你来一趟,到时候……” 两人边说边走着,温默神情轻松,而康记者则保持着一定的尊重,却也看着很是忠厚,消失在了后院拐弯处。 -------- 记者站的客房只有五间,最东边那间春暖夏凉,又有绝佳的观景,康记者很不容易,在这异国他乡,混得不错。 他和其他记者打了个招呼,便将东边那间安排了下来。 “真好。”温默站到窗户口,往外看了看。 风吹了进来,带着柠檬的清香。 “这么多柠檬,几月成熟?”温默将身体微微探出,看向黄澄澄的柠檬,问道。 “9月到11月,今年天气热,熟得早,我估计10月就可以摘了。”康记者将温默的行李放到桌子上,又打开柜子,用袖子擦了擦后才转身把行李放进去。 “柠檬成熟,要五年吧?蛮久的。” “是啊,五年,西边那间房的风景就没这边好,那边的柠檬后种的,此时还没黄呢。” “你在这,多少钱一个月?” “给得不多,但您也知道的,这岗位特殊,也海军勾结,暗地里钱不少。” “那你挺……” 温默转过身来,脸上的笑顿时凝固,她的瞳孔瞬间睁大,呼吸仿佛停滞了。 一把枪,抵住了她的额头。 黑色枪口的后头,是微笑着、憨厚笑着、回答着她的话的康记者。 咔。 子弹上了膛。 人性最大的恶是什么来着? 恩将仇报。 第一部夺藏 第27章死亡【二】 这人嘴里有实话,也有大话,但具体哪句是实话那句是大话,礼扎却暂时判断不出来。 桌子上放着他带过来的资料,圆明园的资料他看不懂,但《每日电讯报》是他每天都看的。 章片裘带过来的这一份,他有印象,这是大半个月前的。 “你和红颜酒馆的新老板是什么关系?”礼扎的手放到了报纸上,上头是温默与章片裘站在红颜酒馆那块‘收唐人好货’牌子前的合影。 “同僚。”章片裘说道。 在黑手党迭代极快的危险年代,礼扎能带着家族走到今天,必然是个心思缜密且善于观察的人,他看着眼前这个相对于他而言很是年轻的唐人。 “同僚?”他反问了次。 “嗯……”果然,章片裘露出了些许谎言被拆穿的表情,他笑了笑,却说出了让礼扎有些意外的话,“对外不说是同僚,但实际上,我比他的级别……你可以理解为,我比他地位要高。” 礼扎冷淡地笑了下,显然是不信的,“你的地位比他高的话,为什么不是你掌控红颜酒馆,而是他?你说你在什么酒馆来着,黑猫?” “礼扎先生,我跟您刚刚说了,我是皇帝儿子的朋友,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替皇帝儿子办事的,而他是皇帝儿子的家奴,我们身份不一样。” “回答我的问题,别绕弯子。”礼扎严肃了起来,手重重地在报纸上敲了敲,“既然你比他地位高,为什么掌控的酒吧相差这么大。” “酒吧而已,我们只是通过酒吧的拍卖行这条线,多拉拢一些博物馆的官员,以及银行人士,由此打开给贝勒爷和其他亲王们将财产转移到国外的路径。”章片裘耸了耸肩,“这种事,得低三下四去求,我可不是奴才,他是个家奴,正好做这件事。” 这倒是说得通。 礼扎脸上露出了丝丝缓和的神情。 这神情被章片裘捕捉到了,他心里头有了数:这说明,礼扎先生的确对大清国文物抱有期待,否则,他不会对远在伦敦的红颜酒馆如此熟悉。 “您不请我坐吗?”章片裘问道。 礼扎微微迟疑,“请坐。” “谢谢。”章片裘边说着,边朝着座位走过去。 礼扎一直盯着他,观察着他,章片裘走的是四方步,四平八稳,松弛又有威严。 这让他的话,平添了几分真。 “既然你的身份在大清国如此尊贵,为什么来我这地方,而且还来得这么……这么……这么没有身份。”礼扎继续问道。 “毕竟,派我们过来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章片裘笑了笑,坐了下去,“温行鹤……也就是红颜酒馆的老板,他走白道,我走黑道,这世道,鸡蛋总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这也说得通。 礼扎微微沉思了番。 此时,记者站的翻译员还没到,但从目前的情况下来,礼扎觉得这件事对他谈不上有什么益处,至少没坏处。 “找我做什么?”他问道。 “合作。” “合作什么?” “文物,大量的文物。”章片裘压低声音,“这十几年内,会有上千万文物从大清国流过来。” “怎么,皇帝的儿子还需要在这边捡漏?”礼扎敏锐地抓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我,我想和你私底下合作,在这边大量捡漏。”章片裘抛出了自己的最终目的。 “你……你背叛你主子?”礼扎有些吃惊。 “不算背叛,主子都在背叛大清国,我若不抓紧为自己谋条生路,我的家庭怎么办?”章片裘露出了义无反顾的表情,“为了家庭,我什么都愿意做。” 家庭,对于西西里人来说,是最重要的。 这是意大利人,尤其是西西里人与中国文化最相似的地方。 的确,这也说得通,皇帝儿子都在转移资产了,下头的人为自己打算打算,正常,也应该。 “礼扎先生,马上破北京,三个月后,将有一百多万件文物,朝着英法汹涌而来。”章片裘见礼扎渐渐相信,立刻加码。 “一……一百多万件?”这个数目显然惊到了礼扎,他难以置信。 “对,光圆明园陈列的文物就110万件,伦敦有详细的名单,而余下四五十万件,是建设在院内的各种雕塑、墙壁上的浮雕,这些没有记录在册,但是你也知道的,他们会按照惯例,把这些浮雕撬下来,带回英法。” 礼扎先生只觉得血液瞬间点燃了内心的欲望,他很早就知道大清国那边会有很多文物过来,毕竟每次英法出征,都会如此。 但一百多万件,这是没料到的。 “妈的,这么肥?”礼扎低声骂了句,露出了他本就粗鲁的本性。 “接下来几年内,上千万会涌来。”章片裘再次加码。 他的几个儿子显然开始兴奋了起来,虽然得过一会儿记者站的翻译官才到,这才能知道那两张唐人字写的内容,是不是真的是圆明园的陈列。但从逻辑上推断,眼前这个唐人没理由在这么容易被戳破的事情上撒谎。 礼扎站起了身,来回踱步。 从去年开始,他就对大清国的文物有了想法,这是第二次英法联军前往大清国,他的人告诉他,这一次,士兵们带了切割机过去。 这意味着,这一次回来的战利品将远远多于第一次。 钱,没有人不想赚。 再者,这几年下来,黑手党帮派伴随着利润的激增,内斗得越来越厉害。 可以说,他的家族能活到今天,再有所壮大,虽然他的带领很英明,但运气也很重要。 这口饭,是吊着命吃的,想要继续吃下去,得开源才行。 “一百多万件……”礼扎再一次摸了摸鼻子,看向章片裘。 这个人,有黑猫酒馆开业的报道,图片上正是他;有圆明园档案,最重要的是,他有动机:是啊,既然是皇帝儿子派过来的,没道理不为自己多想想,弄点儿家伙什让自己家庭过得更好。 “你不怕你主子发现吗?”他问道。 “这是顺手的事。”章片裘笑了起来,“主子也希望我走黑道,毕竟,大清国人在这边地位不高,很多时候黑道比白道更管用,我只是在这层工作之下,稍作运作,让自己得利一些,比如……拿到几万件文物。” “几万件?”礼扎觉得这人说话实在是夸张,“哪怕是前去打仗的贵族,也就最重要的那几家,每家拿到几万件,其他都分散了。” “我已经有了一千多件。”章片裘站了起来,将手被在身后,“就放在伦敦的黑猫酒馆的地窖里。” 第一部夺藏 第28章聪明 说道‘大业’两个字的时候,温默不去看康明的尸体而是看向了围墙,显然,要走得翻墙而出了。 “你的人,都出去了吗?”温默问道。 “嗯,我安排他们已经在东边柠檬园等,我们从这边围墙翻出去就行。”章片裘说着,弯下腰在康明尸体上摸了摸,“等下,我找找记者证。” “什么东西?” “记者证,或证明他身份之类的东西,肯定有的。” 温默怔了怔,她在英国和记者打过几次交道,每次都是本就沟通好的,并没有见别人身上带什么‘记者证’之类的东西。 刚要问,章片裘从尸体胸口袋子里翻出来一张质地很硬的牛皮卡片,上头有烫印字体,上印:每日电讯报,下印:记者。 没写名字,但这个牛皮卡片能证明他的身份。 “还有这个?我怎么没见过。”温默有些好奇,伸出手。 章片裘将还带着体温的记者证递给她,她的手瞬间抖了抖,余光瞥了眼康明后,飞速地翻看了下,上头并无‘康明’的名字,可见是集体定制的。 “因为在英国的记者都是本地人,没有大清国人,他们不存在歧视,虽然有证却不用拿出来,而康明是大清国人,本身就会被歧视,你能安排他当记者,也因为这是西西里,到了别的地方,他可当不了记者。” 说话间,章片裘伸出手,示意温默将记者证给他。 “你拿了做什么?”温默又问道。 “我假装是他,反正都是黄种人,只要没见过康明的人,不会怀疑我的身份的,哪怕见过,也不多。”章片裘回答道。 温默恍然大悟,她露出了佩服的神情,低头看了眼手中的记者证后,犹豫了下,看得出,她想拿着,但只犹豫了不到一秒,便递给了章片裘,“你很聪明,只是有些冒险。”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章片裘笑了笑,“这儿冒险,大不了命一条,黑猫酒馆那么多条命等着我呢,这是我的大业。” 章片裘并没问,你口中的‘大业’是什么,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温默抿了下嘴,露出了藏心事的神情。 找到那九枚御玺是她此生所求,对于章片裘这个现代人来说,那不过是皇帝的私人印章,并非传世的那种御玺,与龙脉更是毫无相关,但于温默而言,于温行鹤而言,这是愿意拿命去换的大业。 此大业,关乎着整个大清,不得与外人言。 “等忙完了,这记者证我给你,留个纪念。”翻墙而出时,章片裘说了句。 温默很是惊愕地抬眼看着他,只觉得内心的汹涌在这一刻有些克制不住,这人真是聪明,只是她不明白,他是怎么觉察自己想留着的,在翻墙而下的那一刻,回过头,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向了她唯一的‘朋友’。 泪水差点滑落了下来,她连忙快走两步,跟上章片裘,继而超过他,走到了前头。 她想着,拿着那记者证,倒不是自己留着纪念,而是拿着带回大清国,在他满门墓地里盖一个衣冠冢,哪怕客死他乡了,死后也有个归宿。 也算,一家人团聚了。 ----- 礼扎,这个姓氏很少。 “稀有姓氏,以西西里家族迭代得这么快的情况下,以西西里人的文化,他们应该会扎堆居住,肯定有个‘礼扎’村之类的。”章片裘说道。 穿过林立的柠檬园,又来到了另一处柠檬园,密密麻麻的,看不到头,这么一家家找,定然是不行的。 “村?又不是大清国,他们是西西里人。”温默皱眉道。 章片裘并未解释,而是要他们在这等一个小时,他去去就来,一个小时后,回来后带来了消息,有个叫‘礼扎’聚集地,有三家姓为礼扎的黑手党家族,就在往西走,越过两座硫矿、三座柠檬园就到了。 “意大利文化和我们的文化差不多,他们很重视家庭,而且现在黑手党迭代太快了,必须抱团才能活得更久。”章片裘这才解释道。 温默动了动唇,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越过两座硫矿、三座柠檬园,中间遇到了几个打水的农妇,章片裘全程垂眼不去看她们,也交代李和谢寻莫看。 “好美的西西里女人。”温默嘀咕着,瞥了章片裘一眼,似乎在质疑什么,“一眼都不看?” “她们保守,没必要惹出无端的是非。”章片裘解释道,依旧不抬眼,埋头飞速走过,心血来潮又补了一句,“不如看你。” “什么叫不如看我,我是那街边的烂白菜,低人一等吗?” “我意思是,还是你比较美。” “怎么,我美,但我不保守吗?” …… 章片裘顿了顿步,显然,对话来到了他不擅长的领域,男人果然最好不要犟嘴。但又一想,她能抬杠,或说明心情好些了,或说明她憋着气,想找地方撒。 找自己撒,倒无妨。 等来到礼扎村村口,天色已经渐黑。 “谢寻,你去打听下,虽然他们同姓,抱团对抗其他姓氏的黑手党,但内部不一定团结。主要打听,这三家礼扎,哪一家的儿子派出去学习过,这很重要。”章片裘交代道。 “他还只是个孩子,你派他出去,这也太冒险了。”温默拉住谢寻,“我去。” “温姑娘,温老爷喊你过来的时候,应该跟你交代过,凡事躲在我身后,务必确保自己安全,对吧?”章片裘说道。 温默上下打量着章片裘,这男人怎么什么都能猜到? “他不会西西里语。”温默不甘示弱。 这倒是,这次轮到章片裘怔了怔。 “温姑娘,您会西西里语吗?”谢寻问道。 “我不会。”温默挺起胸,理直气壮,“但我略懂一些拳脚。” …… 谢寻转身便跑,跑了两步又折了回来,向李要了匕首,摸了摸垂在脑后的辫子,并没有过多犹豫便贴着后脑勺,刀头一抬,割了辫子丢入草丛,再一次消失在柠檬园深处。 “这孩子,挺行啊。”温默不由地赞叹着,羡慕地看了章片裘一眼,“乃大器。” 有的人就是这样,几个举动就能让人知道不凡,可惜跟了章片裘,撑死了也就是和西西里这些不入流的黑手党配合配合,收点儿破衣服破碗什么的,就像这一个月以来他所做的那样。 如果跟了温行鹤,那就不一样了,她想。 “谢寻……能行吗?”温默很是担心,翘首望着,“昨天不是好日子,今天好像是。” “昨天什么日子?”李好奇地问道。 “昨天,八里桥之战,僧格林沁大败。”温默眼神暗淡了下去,“现在,估摸着新闻已经到处发了吧。” “大败?败到什么程度?”李眉头紧锁,在他心目中,蒙古骑士在这段日子被群嘲已经足够他难过了。 温默摇了摇头,这几天一直在赶路,她没看到具体新闻,只是在轮渡上听一名军官聊天透露了消息,说是这边收到了电报,八里桥之战,赢得很是漂亮。 “僧格林沁率领三万蒙古骑兵,正面迎击英法联军,三万铁骑溃败,英法联军死亡五人。”章片裘说道。 这一个月以来,伴随着战事步步推进,八里桥战争打响。 记得章片裘刚刚来时,伦敦还只预测僧格林沁的战役,当时他就觉得内心堵得慌,但过了一个月,许是整天接触这边的新闻、战事,反倒是没那么悲伤了。 事儿,就这么个事儿。 大清国嘛,腐朽的封建王朝,必输。 但也不知怎的,在这个瞬间想到了温默的那句话——怎么,大清国难道不是你的家乡吗? 他看向温默,与他早就知道八里桥之战会败,且在这一个月内不断感受着战事步步败退,按照历史书演绎,让他都有些脱敏不通,温默是震惊且悲伤的。 她瞪大眼睛看着章片裘,似乎不相信那句‘三万铁骑溃败,英法联军死亡五人’,这巨大的悬殊让她脑子有些发麻,反应不过来。但身体的本能做出了反应,她的手放到了枪的位置,不发抖,微微用力,白皙的手背青筋暴起。 “没完没了的败仗……得尽快找到东西。”她念了句。 “找到什么?”李问道。 她却不再说话,而是咬着牙,转身走远了些,面朝夕阳的方向背对着章片裘与李,呼吸起伏着,习武之人若生气,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也会透着刚毅。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 “谢寻怎么还没来?我去一趟吧,这一次必须找到合适的人。”她斩钉截铁地说,看向章片裘,“我给你托个底,来这儿不仅是帮你,西西里的人脉,得算我们一份。” 章片裘笑了笑,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了,你不用说,我也会算你一份。” “你早就知道?”温默有些吃惊,但此刻没心情去想这些,她将枪拔了出来,谢寻已经去了快一个小时了,12岁的孩子而已,看上去再像是个能成大事的,那也只是个孩子。 她得去看看。 “黑手党抱团极紧,相互之间因为争夺地盘厮杀频繁,他作为一个孩童,过去打探消息是最好的,你去,一个女人可能没走到门口就被盯上了;李呢,太魁梧,出现就会被防备,至于我……”章片裘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右手,“为了后续能谈判成功,我不能亲自出马,亲自出马,就装不起来了。” 道理是通的,但风险太大了。 “我们直接过去,随便找一个礼扎就是,总比让一个孩子去冒险的强,为什么一定要找儿子送去念书的?”温默有些急躁了起来。 “西西里人,念书的不多,而这些教父一个个都是地痞出生,只有此时就有眼光,将儿子送出去念书的教父,才能意识到大清国珍品的生意,大有可为,否则,这群土老帽没法沟通。” 说话间,只听得远处传来了一阵枪声。 哒哒哒。 四声。 “谢寻没带枪,这枪是别人打的。”李满脸通红,将枪瞬间拔了出来。 第一部夺藏 第29章谈判 半小时前,谢寻来到了路口。 他看了看东边,由东往西是马道,从路口直通港口是运送柠檬的主要通道,而从南往北只有一条路,路的两边约莫二十几户人家,其中三户看着最为豪气。 “只有这三家都有报纸投递箱,看来,西西里的教父们都很关注时事。”谢寻琢磨了下。 十分钟前,一个身穿黑色小褂的少年骑着单车,前头放置着今天的报纸,报纸团成一团,里面包了重物,飞驰而过时,他猛地一甩。 咚。 像什么武器落到了院内,一声闷响。 五分钟前,谢寻被礼扎家族北边最靠后那一家的人,从灌木丛中揪了出来,带到了院内,用胳膊肘压在了地上。 “小孩儿?”说话的是一位老人,说着口音最重的西西里语,微微弯腰看着谢寻,他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小儿子,小儿子手中的意大利版报纸上用烧了火的棍子写下了一行英文:大清国皇家人员寻求东方古物合作。 以及,一个中文字:皇。 “我是大清国贝勒爷爱新觉罗.奕劻的仆人,前来与礼扎家探求东方古物的合作。”谢寻抬起头。 礼扎家小儿子约莫二十出头,与他老父亲后头站着的三个儿子看上去强壮而粗鲁不同,文质彬彬的,他将谢寻的话翻译成西西里语告诉老父亲。 “贝勒爷是个什么官?”老父亲问道。 “皇帝的儿子。”小儿子回道。 老父亲笑了起来,笑得坐着的椅子都在抖,他已经五十岁了,在西西里的教父里,能活到这个年岁的可不多,见多了人,也见多了鬼。 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了,皇帝的儿子,派人来这偏僻的柠檬园来找他这么一个只在这一片区域颇有名气的教父,来合作? “合……合……合作什么?”老父亲笑得咳了几声。 “东方古物。” “怎么,皇帝的儿子要把他皇宫里的宝藏,卖给我这个西西里守护柠檬园的黑帮?” “对。” 回答时,谢寻的眸子很是沉静,沉静到绝不是一个12岁男孩能有的,这种气质和肯定的口吻让老教父止住了笑,下意识,他身体微微前倾,手抬了抬。 压制着谢寻的几个男人松开了手,他站了起来。 个儿不高,一米六几,发育的看上去也不太好,瘦不拉几的,头发……头发没辫子,剪得乱糟糟的,但站起来后的身姿却透着教养——说不上来,这的确是大户人家教育过的。 “先生,具体合作内容,我一个仆人并不知道,我的主子就在柠檬园外。”谢寻说道。 “几个人。” “三个人,加上我共四人。” “四个人,就来谈合作?” “对。” 谢寻边说着,便将左手背到了身后,微微一笑,目光炯炯。 傍晚了,院子里的鸟归了巢,叽叽喳喳的,柠檬园的气味带着一些闷,老教父看着眼前这位少年,余光瞥向小儿子。 啪! 一声枪响。 谢寻下意识地抖了下。 子弹打在他左脚处,崩得石头飞起来。 啪! 又一声枪响。 子弹从他的耳畔打过去,他都能感觉到子弹裹胁着风擦过去的那种火辣。 这次,谢寻没有抖,只是这么一手放在前头,一手背在身后站着。 啪啪啪! 连续几枪,谢寻纹丝不动,不,他还是动了下,笑了笑,不是成年人的笑,而是那种少年纯真而清澈的笑,仿佛雨后踩水、河里摸鱼、偷吃到了母亲做的肉后,露出的笑容。 “你怎么不怕?”老教父问道。 “因为我知道,您能把小儿子送去外面学习,拥有这种眼界的教父,不会杀了一个上门送钱的合作者。”谢寻说道。 少年的腰杆很直,也很硬,这让老教父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作为一个西西里黑手党活到了五十几岁的教父,他敬佩有勇有谋的人,哪怕这个人,是个孩子。 “去请吧。”老教父说道。 当章片裘一行人步入院内时,老教父倒没有第一眼看向章片裘,而是看向了他身后的温默,怎么还有个女人?还挺漂亮,看走路的架势,是个练家子。 这大清国,女人也上战场吗? 之后,将目光落到了牛高马大的李的身上,这个人得一米九吧?真是壮硕,且手里扣着枪,虽然没上膛但一看就是个打手,杀气腾腾的。 至于这个为首的…… 没有黑道那种剑拔弩张的气质,也没有官方傲慢和威严,个儿也就一米七几,不如谢寻这个孩子一上来就令人惊艳,看上去没有什么情绪或个性。右手受伤了,看上去很严重,裹着的纱布黑血疙瘩厚厚一层,这让他血气也不怎么足,有种虚弱的感觉。 “坐。”老教父说道。 章片裘点了点头,并没有第一时间坐下,而是等谢寻用袖子将椅子擦了一遍后,整理了下衣服,这才端坐。 “长话短说,你的人,说你是皇帝儿子派来的,和我谈东方古物的合作,具体情况,你说说吧。”老教父言简意赅。 后头的温默挑了挑眉,眼睛飞速眨了眨,明明她才是贝勒爷的人。 “皇帝有很多老婆,很多儿子,受宠的儿子就那么一两个,其他都没在要旨,眼下一直有败仗,他的儿子们想要把部分财产转移到英法,所以派她过来运作。”章片裘指了指温默,“她在伦敦有一家酒馆,叫红颜酒馆。” 温默沉脸,纠正道,“不是财产转移,别乱说。” 贝勒爷的确派她来英法运作,但运作的可不是财产转移,而是为了找回御玺。 章片裘笑了笑。 礼扎小儿子将这句话翻译过来后,老教父也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红颜酒馆,他是知道的,报纸上登过,能上报纸那就有官方背景,而几个唐人能有官方背景,必然和大清国掌权者脱不了关系。 “为什么找我?”老教父问道,这是他最疑惑也是最怀疑的地方。 “因为你姓礼扎。”章片裘耸了耸肩,“贝勒爷只知道我们和礼扎合作,至于是这个礼扎,还是那个礼扎,他不清楚,我冒着命在这干活,总要和一个真正的朋友合作,才能双赢。” “那个礼扎……不是朋友?” “是朋友,但不太愉快,他在南边,南边……和政府勾结太深了。”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除了小鸟的鸣叫,只有远处原来的孩童的嬉戏声。 章片裘虽没说详细,但意思很明显:和南边的一个礼扎家族有这方面的合作,但南边黑手党的确与英法政府合作紧密,毕竟硫矿多分布在南边,他们想换个合作者。 或者说,南边的礼扎让眼前这个男人没有得到足够的油水。 道理是通的,合作方向也是通的,眼前来的这几个人虽然很陌生,但身份容易查清,有个黑猫酒馆嘛。 “具体合作什么?”老教父抽了口烟,“皇帝的儿子,完全可以和英法政府合作,和我合作……是不是没必要了点?” “这么说吧,礼扎先生,皇帝的儿子与英法政府有一些官方的合作,但更多的毕竟上不了台面,会被人骂叛国的,所以,我们和西西里人合作是最合适的。”章片裘解释道。 章片裘是个谈判高手。 他接下来的话,几乎句句打动了老教父的心。 他说,大清国的珍品多达上千万件,往近了看,军队已经破了北京,马上就有一两百万件珍品被掠走,这么多里头,大部分会流入收藏家手中,小部分捐赠博物馆和维多利亚女王。走黑道,能弄到至少几十万件。 几十万件?! 这个数目实在是大,大到老教父嘴巴都有些合不拢,也有点儿不相信,但做生意嘛,打个折扣,有个几万件也了不得了。 他说,大清国会有大批人逃到欧洲,这些人携带的细软数不胜数。 “抢他们的东西?伦敦倒不好抢,但也不是不可行。”大儿子朗声道。 “要他们交保护费吧?不交就拿他们的细软抵押。”二儿子嘿嘿道。 这就是西西里黑手党的惯用手段:有偿保护、谋杀、领地统治和帮派合作。 章片裘微微皱眉,“别那么粗鲁,我们既然做的是古董的生意,要文雅一些,怎么能抢他们的东西呢?” “粗鲁?我们不但粗鲁,还杀人呢。”大儿子笑了起来,用力地拍了拍抢。 “老教父,这些人来到欧洲,或许去法国、或许去英国,或许来到意大利,他们举目无亲又身携巨款,他们……需要保护啊。” “保护?” “对,保护。他们只需要出一些钱,你就能帮他们解决掉一些麻烦,多好的事儿,保护朋友嘛。”章片裘说道。 这时,老教父眼底露出了敬佩的神情,眼前这个男人将保护费这件事,变成了‘帮朋友解决一点点麻烦’,立刻高大上了起来。 他看了眼小儿子,这与他送小儿子出去学习的思路,是不谋而合的——谁愿意自己祖祖辈辈是个黑帮呢? “既然是朋友,那么朋友带过来的一些遭人嫉妒的珍品……您也知道的,唐人在伦敦被排挤得厉害,他们带那么多昂贵的物件过来,无异于将自己放在火上烤啊,身为朋友,我们愿意付出一点点金钱,买下他们的珍品,多好?”章片裘说着,手朝着老教父勾了下。 老教父连忙侧过身体,将耳朵靠了过来。 “英法政府,那些贵族王权成立了东方古物协会,大头……他们肯定抓自己手里,不会给黑手党的,但底下这些逃过来的人,还有几个月后就会携带着无数珍品的士兵们,七七八八加起来,往少了说,也有十几万件,我们抓着,岂不正好?” 听到这,老教父露出了茅塞顿开的神情。 显然,这是一条他从未想过的路。 “你……你是说,干脆抛开东方古物协会?”老教父声音有些激动。 “对。”章片裘笑了笑,“他们吃上头的,我们吃底下的,底下的……未必比上头的少,不是吗?” 站在一旁的温默只觉得浑身麻酥酥的,低头一看,自己的胳膊上竟冒出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东方古物协会,是英法政府专门成立的关于东方古物的协会,说白了,东西过来后,除了捐赠给维多利亚女王与政府的,余下如何分配、如何买卖,这些核心人物都在这协会里。 这是温行鹤挤破了脑袋,跪了那么多人,送出去那么多珍品和钱财,才换来了一个普通会员的协会。 章片裘,居然丝毫不在意? 温默动了动唇,她只觉得心跳得非常快。 让她惊愕的,不仅仅是章片裘对东方古物协会的不在意,而是他的这个思路的确可行,可行到,她都想加入了。 第一部夺藏 第30章谈判【二】 但正当连温默都动心的时刻,老教父脸上的笑却突然消失了。 “孩子们,当一件事说得太好太动听时,多半有问题。”老教父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儿子们说道。 礼扎家的儿子们笑了起来。 老教父吸了口烟后,烟雾缓缓吐了出来,他的身体松弛地朝着椅子靠背躺去,看着章片裘。 温默听罢,心里头有些紧张。 刚进门时,她就已经把院内的情况过了遍,怎么跑,如何逃,都已经想过了,不太好跑也不太好逃,大概率会牺牲掉同伴。 余光看了眼李,他个子大,又是忠仆。 而李,手一直抓着枪,他并没有看周遭,只盯着老教父和他那几个儿子,满脸毫不掩饰地写着:你拔枪试试看,你拔枪,老子一定开枪,一命换一命,也值了。 谢寻站在章片裘一侧,双手恭敬地放在前头,保持着不丢主子脸的超乎少年的镇静。 章片裘笑了笑。 若是只有他一个人,死就死了倒无妨,但此刻是四个人,而黑猫酒馆里则乌泱泱一堆人等着他。 疼痛的右手提醒着他,失策的下场是什么。 “现在,英法军队正在朝着北京走去,估摸着这两天就破北京,至于珍品,漂洋过海得三个月后才能到。”章片裘开了口。 “嗯。” “但早在三四个月前,皇宫里那些权贵就已经闻风而动,许多人拖家带口来到了英国,具体人数不清楚,大概十几户,百来人。” “嗯。” “我在伦敦有个黑猫酒馆。”章片裘说道。 “哦?” “就在东街87号,我做的这一块是隐晦的,与红颜酒馆公开和上层打交道不同,黑猫酒馆并不大,但很多唐人投奔我。” 老教父微微皱眉深深吸了口烟,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柠檬园,那儿有个鸟窝,叽叽喳喳的,呱躁得很。 显然,章片裘的话引不起他的兴趣。 外头有车辆开过去,轰隆隆的,伴随着运货工人骂骂咧咧的声音,这一批柠檬下了果,得出货了。 “这些人来到英格兰,携带过来大量好东西,但境况艰难,被排挤和打压得厉害,所以他们急需出手一些,目前为止,我已经买到了两千多件珍品,就放在黑猫酒馆。”章片裘说道。 教父看着远处的眼睛缓缓地转过来,侧了侧耳,以为听错了,扭头看了看儿子们,儿子们脸上都浮现出震惊和难以置信。 两千多件? 老教父的目光落到了温默的身上。 喔,我的上帝啊。 那个漂亮女人的眼睛瞪得和岩鹧鸪一样大,显然,她的惊愕不亚于他。 “多……多少件?”老教父身体从松弛地躺在椅子上变成了微微朝着章片裘倾斜。 “两千多。” “你的意思是,你在黑猫酒馆……就是你说的东街多少号来着?啊,87号,东街87号的黑猫酒馆里,有你最近买到的两千多件,都是来自大清国的珍品?” “对。” “这群逃到英国的唐人……他们……他们身份很尊贵吗?这么少的人,两千多件?对,对对对,现在才破北京呢,从时间上来算,他们得三个月前就上船,能第一时间在战争还没打到皇宫就拖家带口逃到这边来的,肯定是有门路的。” “嗯。” “2000多件,这个数目实在是震惊到了我,章先生,都有哪些?方便说吗?” 章片裘没回答,微微皱眉,目光看向了紧闭的门口。外头的车辆又来了几辆,轰隆隆的,运货工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应该是搬运柠檬时起了冲突,忙碌而吵闹。 “叫他们滚。”老教父命令道。 二儿子立刻走了出去,不多会,外头安静了下来。 章片裘微微皱眉,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柠檬园,那儿有个鸟窝,叽叽喳喳的,呱躁得很。 啪。 大儿子一抬手,腰间抽出的枪打出的子弹瞬间打爆了整个鸟窝。 “你吹什么牛,搞不好他们在伦敦有同伴,去查一下就知道了,到时我可没把握能把你的全尸带出去。”温默靠近章片裘,将声音压得极低。 章片裘并不理会她,继续说道,“除了有圆明园的珍贵档案,还有顶级瓷器,一青二白,以及翠色凤冠,另外,有非常多的精美服饰,从内到外都有,全部是纯手工刺绣,精品。” 有些词语过于专业,比如‘一青二白’,但瓷器这种物件在欧洲贵族盛行,能专门拿出来说,肯定是顶级好货。 “哦,对了,还有一些字画。这东西容易买到假货,但我手里都是真的,且是名画。” 老教父认真听着,看着章片裘。 今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一大早,家里的女人们就去了教堂,发烧了好几天的小外孙也好了起来。 七个园的柠檬都摘了下来,坏果很少。 死对头的三儿子死了。 好日子,才有好运气。 “上茶。”老教父第一次露出了对朋友才会有的笑容,“英国茶也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茶和咖啡一起上,看你口味。” 妇人端上了茶和咖啡,又抱过来三条凳子,让温默与李坐下,谢寻不坐,依旧站在章片裘身后。 “怎么合作?”老教父直接问道。 “双赢。” “洗耳恭听。”老教父拿过烟,给章片裘点了根。 “我擅长鉴定大清国的珍品,你擅长保护需要保护的人和物品。我无论买下多少东西,卖出多少,都给你分成,而你要做的,是无论我买下什么东西,卖出什么,都予以保护。” “都……都有分成?你意思说,每一件都有。” “对,每一件都有。前提是,每一件,你都负责保护。” 听上去,这的确是个好生意,横竖都不亏。 老教父摸了摸鼻子,他嗅到了钱的味道,但也嗅到了不对劲的气息。 在整个西西里,只要是有点名头的家族,谁不想打入东方古物的市场? 去年,南方几个家族派了人在英法军队启程之前,希望能贿赂到作战的官员,方便到时从中得到一些珍品,但很不幸,关系没搭上,几个家族有几个算几个,派过去的儿子都抓了起来,找个理由就给绞死了。 这告诉了西西里人,这一次战争的利润,你们别想沾。 “你的东西是多,2000多件,但……究竟值不值钱,那就不一定了。”老教父说到了关键点。 章片裘笑了笑,“礼扎先生,无论值不值钱,您都不亏,不是吗?” “不亏,能赚多少呢?” “比柠檬还要赚。” “比柠檬还赚?” “远超柠檬,利润可以和毒品同比,只是需要把时间拉长一些,您的下一代、下下代,时间越长,利润越高。” 利润,永远是打动黑手党的核心。 柠檬的利润是其他农作物7倍的收益,就已经让西西里黑手党充斥,而毒,则是20倍。 珍品的利润大,老教父知道,英格兰买卖古董已经有百年历史,但大清国的珍品,利润比得上其他国家的吗? “这么大的利润?”老教父摸了摸鼻子。 “如果不是这么大的利润,他们又怎么会成立东方古物协会,且不让你们黑手党碰呢?” 这倒是。 埃及古物之类的,黑手党都有家族触碰,只是如今利润已经不高了,老教父不感兴趣。 “为什么唐人的珍品会有这么大利润?”老教父又问道。 “因为中国的珍品,也就是大清国历朝历代的珍品,绝大部分都适合装饰庄园、屋内、人。” 这也是为什么到了新时代,中国的古董往往在海外能拍出一波又一波高价的原因:装饰性、实用性极强。 无论是瓷器、画作、包括雕塑,中国的珍品都围绕着‘让皇家生活得更有档次’这一点而来。 这可比木乃伊或亚述古物要实用多了,就好比木乃伊来说,除了研究、捐赠,哪个贵族会用木乃伊来点缀庄园、装饰家? 藏品,最终流通率高的,是装饰性强的。 “再者,我们不但可以捡漏,还能自己制作假货,压低市场珍品价格后,再大量购入。”章片裘笑道。 老教父的眸子很明显亮了起来。 西西里的历史,充满了尔虞我诈和杀戮,他们又警惕又狠,但眼下,这生意的确不错,可做。 妻子端过来了一小块牛排和渗着黄油的青菜,儿媳抱上来一捧鲜花,放到了餐桌上。 “如果合作,就要深入合作,买卖一起。”老教父说着,摆了摆手,“什么保护费或分成……太小儿科了。” 章片裘却立刻摇了摇头,很果断。 这是他的底线:不允许其他人干预东方古物珍品的买卖。 他要做的,不是通过买卖这些古物赚钱,而是尽可能地多收藏一些,为中国多留一些。若有外人干预,尤其是这种黑帮,就会变得完全脱缰——黑手党只看利润,一定会买卖。 “那就没法谈了。”老教父放下刀叉,摊开了手,“章先生,如果你觉得我只配当你的打手,交点儿保护费的话,那就太小看我了。” 说话间,几个黑手党走了进来,手里头提溜着袋子,“办妥了,教父。” “多少只?”老教父问道。 “7只。”黑手党说着,将袋子一倒。 只见七只手,滚到了餐桌上,惨白中挂着血浆。 “这就是轻视我的代价。”老教父冷眼道。 第一部夺藏 第31章垄断 诗人歌德在游记中写道:如果不去西西里,就好像没有去过意大利。 这个德国诗人,眼里看不到杀戮。 而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那个穿着高跟鞋扭动着腰肢,妩媚地走过沿海长街的西西里女人,是章片裘的性启蒙对象,但显然也与19世纪的西西里截然不同。 此时的西西里女人,在没有出嫁前,一定是处女。 正如此刻,端着水果上来的不会是老教父的女儿,而是他老婆一般,他的女儿在有外人时,只能远远地在宽阔大理石门廊后,好奇地张望。 这儿来了个唐人,黑头发黑眼睛,与西西里人一样,但面部轮廓却截然不同,还拖着辫子,实在是有趣。 章片裘瞥了眼。 许是西西里的阳光除了催熟柠檬,也会催熟女人,老教父的小女儿饱满得像一颗挂在枝头汁水最多的葡萄。 庭园一角,放着公元前的巨蛇石像,此时,小羊正在上面蹭毛。 章片裘又瞥了眼。 与伦敦的女人喜欢穿蓬蓬裙不同,西西里的少女穿着简单许多,只是一条紧身的绿裙子,包裹着天真无邪又充满了阳光下肉欲的身躯。 见章片裘看向她,少女怔在原地,又害羞又好奇,极少见到外人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老教父顺着他的目光往后看去。 …… “抱歉,您女儿实在是像阳光一眼耀眼。”章片裘说着,看着翻译的礼扎家小儿子,“请务必翻译清楚一些,我没有冒犯的意思。” 虽说谁都喜欢别人夸赞自己的女儿,但此刻却让那惨白的七只手有些无地自容。 难道那小孩儿那么镇定,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仆人,老教父心想。 “古董,是文化类生意,我们合作,您的女儿就不再只是黑帮的漂亮女儿,而是文化人,是艺术投资家的漂亮女儿。”章片裘说着,手往怀里掏去。 “别动!”礼扎小儿子斥道,枪立刻对准了他。 而李的枪显然更快一些,对准了对方。 “别紧张,我送个礼物。”章片裘看了眼李,命令他将枪放下,他单手很不方便,颇为费力地把衣服微微敞开后,看了眼温默,“帮我拿一下。” “我?”温默愣了下,她看了下他衣服里头,里衣里头缝了个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她拿,倒没什么,只是要贴着他的身体伸进去。 她想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显然如今不是说这句的时候,又想要李拿,可李现在双手握着枪跟个斗鸡似的,看向谢寻吧,好家伙,这小子见她看过来,目光低垂着,跟睡着了一样。 咬了咬唇,没什么,尸体都摸过好多次了,这算什么。 手探了进去,只觉得里头温热,不,炙热,男人的身体怎么这么热,这和尸体可不一样,伸到口袋里,掏了半天又有些扯不出来。 是个长条形的东西,硬邦邦的,包了好几层。 “小心点,是好东西。”章片裘抬眼看着她,说道。 温默没言语,立刻将头别过去,不看他,耳朵尖有些烫,掏出来后递给了老教父。 这是一根极其精美的首饰,像像开屏的孔雀尾巴般,周身纯金,上头镶嵌了12颗红宝石,还有圆眼、尖喙,孔雀的头部前倾,脖颈处弯曲。 “这是什么?”老教父举了起来,夕阳微弱的光都反射得人眼睛得眯起来看。 “发簪。”章片裘说道,“大清国的发簪。” “发簪?” “盘在女人长发上的。” 章片裘站了起来,从老教父手中接过发簪,走到了温默身后,左手控着发簪,一挽,乱七八糟地插到了她的头上。 “笨手笨脚,我来。”温默觉得实在是好笑,抬起手摸到了章片裘的手,她的手立刻弹开,章片裘便将发簪放入她手心。 她先将头发打散,又拿着发簪行云流水地挽了几下,头发就极其听话地盘上了,发簪晃动,漂亮极了。 “这么多红宝石,还有蓝宝石呢,好漂亮啊。”一直缄默的教父夫人通常不说话,但此刻忍不住,脱口而出道,“价值不菲吧?” “不仅是工艺、宝石价值不菲,且很有收藏价值,这是明代的。”章片裘说道。 “明代?”礼扎小儿子愣住了,显然,他不知道如何翻译这一句。 “明代是一个时间段,你不知道很正常,但对于鉴定古董而言,这些知识就很重要了。礼扎先生,我并没有觉得您只是一个打手,仅仅是出于生意上的考量,还是那句话,我们各自做各自领域擅长的事,我擅长鉴定、与那些唐人打交道,而您擅长保护。” 章片裘说着,从温默头发上拔下发簪。 失去了发簪的支撑,她的黑发如同瀑布般倾斜而下。 他瞥了眼。 又顿了顿,理了理思路继续往下说,“当然了,我有一些自私的目的,比如,我不太愿意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卖掉收藏的东方古物,我觉得,至少得我们的下一代再出手。” “所以,我才会说,哪怕是我买入,您也有分成,其中利润的风险我来承担。” 他的语调很徐缓,说话的时候不像其他西西里人一样,像吃了炮仗,每说一句话,他总会微微停顿下,细细思考下一句说什么,极其稳重。 “但做生意,光买不卖,怎么维持?”老教父提出了疑问。 “卖,我们不仅买东方古物,还买其他国家的珍品。”章片裘回答得有些模糊。 “其他国家的……恕我直言,现在市场已经被他们占据了,利润也很薄。”老教父说道。 “对。”章片裘点了点头,“但您别忘了,我强调过,我可以鉴定。” “哦?”老教父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意识到,这个年轻人的有备而来,比他想的要充足得多,不仅仅是抛开东方古物的大方向,不仅仅是买卖底下这波油水,也不仅仅是发簪。 鉴定,是个好方向,也是老教父没有想到过的方向,他想听听细节。 “东方古物协会会有鉴定师,但他们的鉴定师只会为协会服务,民间……虽然民间也会有,但很零散,不成规模。如果我们将这一块抓住,垄断,这将是一笔大收益。。” 今天的风,都是钱的味道,老教父笑了起来。 “您要单独垄断民间鉴定,很难,毕竟东方古物的鉴定难度远远高于其他国家,而我要单独垄断,也很难,可如果我们联手,那就不一样了,还是那句话,双赢。”章片裘笑道。 “这个方向不错啊,章先生,这是不是你之前说的,我们也成立一个协会,或……同盟,不如就定为东方古物鉴定联盟。”礼扎小儿子兴致勃勃说道。 “这也是我要和你们家合作的原因。”章片裘朝着礼扎小儿子拱了拱手,“老教父,您太高瞻远瞩了,送您儿子去外面学习,您看,这个建议就很好,我都没想到这一层,对啊,定为东方古物鉴定联盟,很好。” 眼前这个唐人,真是个聪明人,老教父心想。 他怎么可能没想到建同盟呢?从开口说垄断鉴定时,这就是计划中的事。聪明,能忍,又能让,这个人还好是个唐人,若是西西里人,恐怕会是教父中的教父。 “朋友,你和我们西西里人很像。”老教父伸出右手。 “垄断鉴定这条线,您做主,我负责招募、培训鉴定人员,这个领域,我给您打下手。”章片裘说着,抬了抬自己受伤的右手,伸出了左手。 老教父连忙改成左手,两人握手。 朋友二字,以及握在一起的左手,宣告了这场谈判的成功。 “嘿,朋友,你的手……怎么伤的?”礼扎小儿子问道。 “我之前提了一嘴,另一家礼扎……和我合作的那个礼扎,这是我和他友谊的见证。”章片裘抬了抬右手。 友谊? 显然这是章片裘很优雅的说法。 老教父微微皱眉,“需要我搞定吗?” “搞定……倒没这么严重,不过的确需要您派个人和我去一趟黑猫酒馆,这样,他们的牌子撤下来,挂上您的牌子。当然了,如果您亲自去,就最好了。” 章片裘说出这个请求时,他有十足的把握。 因为不用他说,礼扎一定会派人去黑猫酒馆调查他,哪怕此刻他们嘴里说着‘朋友’,哪怕老教父的确对这合作动了心,会加入。 西西里经历太多波折了,这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极其谨慎。 “好。”果然,老教父立刻答应了,“我年纪大了,不便远行,由我的小儿子索力.礼扎,和大儿子凯德.礼扎,和你一起去。” 暮色降临,院子里有些凉意。 老教父安排了住宿,原本是四间房,一人一间,但章片裘担心安全,让李、谢寻住一间,他和温默一人一间,但是紧挨着。 老教父住的应该是某个男爵的庄园,古罗马风格的房子很是漂亮,很像是从庞培城废墟里的那种古老结构,宽敞的大理石门廊和希腊式廊柱,走道附近盘着凋谢了的花藤。 老教父还是很警惕的,时不时有人拿着枪巡逻,看得出,平时他们不会巡逻住所里头,有点鬼鬼祟祟的调性。 “没睡?”温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坐在躺椅上的章片裘回过头,只见她简单地穿上了西西里姑娘的便裙,有些略紧身。 如果说,白天看到的教父的女儿像一颗被阳光催熟了的葡萄的话,此时的温默身躯似乎也像一颗葡萄,快要涨破皮肤。 她更白皙。 不,不是葡萄,像一颗快要被汁水涨破皮的水蜜桃。 章片裘连忙回过头,不再看她。 他看着黑夜里不远处的柠檬树,又连忙找寻白天看到过的立在廊角的公元前的巨蛇石像,他压根看不清,眼睛有些花。 脑子,嗡嗡嗡地响,像被电打了。 “心里有事?”温默躺到了旁边的躺椅上,看了他一眼后,猛地坐起来,靠近他,压低声音,“有危险吗?你这么紧张。” 真是奇怪。 这个瞬间,就是温默靠过来,风吹着她温热的体味扑过来的瞬间,章片裘仿佛闻到了整个西西里所有的花香。 沁人心脾、头晕目眩。 第一部夺藏 第32章心意 人和人之间的缘分,说不清的。 或许因为是在西西里,或许因为觉得世事无常,又或许是这秋天的海风凉滋滋也吹不灭心中的渴望,更或许,章片裘本就是很果决的人。 微微静滞了几秒后,他选择了就这么看着她,不再移开目光。 而温默没有多想。 她的手立刻放到了后腰的枪托那,左轮手枪极其熟练地掏了出来,压低着放到了腹前,撩起裙摆稍作遮挡。 动作一气呵成,看得出,她接受了非常正规的军事训练。 海风有些粘稠,她刚刚洗完澡的肌肤在月光下发着光,头发湿的,所以没有盘起来,秀发就这么披散着,真是一个美人。 只是这个美人若是轻松慵懒点就好了,但此刻,她杏仁大的眸子如同警醒的鹿立刻扫视周围,落到巡逻的那两个人身上,盯了好一会儿。她扭过头来,“哪儿有问题吗?” 章片裘看着她,笑道,“安全的。” “那你这么奇怪做什么?这儿我都扫视过了,只要我们不乱动,那几个巡逻的也不会开枪。”温默不满道。 “都扫视过了?” “当然。” “你确定?” “肯定。” “那儿有人。”章片裘指了指远处。 温默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 柠檬园保留了高耸入云的大树,围绕庄园最近的那棵大树的宽阔树杈上有个黑影,拿着枪对着院内。 …… 温默的身体猛地一紧。 “没事,他从礼扎先生安顿我们住进来就在树上了,只要我们不闹事,他不会开枪的。”章片裘说道。 温默的身体愈发一紧。 她扭过头,盯着他。刚进来的时候,她也巡视了的,但遗漏了外面的树。这人是跟谁学的功夫,她想。 “你接受过军事训练吗?”她问道。 “没有。” “没有?那你怎么观察得这么周全。”温默皱起眉头。” “天生的吧。”章片裘说道。 温默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通常,我不会这么装的,在你面前总喜欢展示下。”章片裘暗示道。 没什么用,温默听不懂什么叫孔雀开屏。 她心思没在这,在康明死亡这件事上。 “你做得对,是得警惕些,连康明都……”说到这,她立刻止住,抬眼看着月亮,沉默了会儿后,“我以为他是朋友。” 她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朋友,从小就没有。 听幕僚院的老伯说,她几岁就来了这,同时期一起来的还有几十个男孩、女孩,她表现得最为优异,无论是学习还是习武。就这么层层筛选,她留了下来,在贝勒爷的幕僚院长到了十几岁后,又被温行鹤挑中,专门学习英文、法文、德文,尤其是枪法、刀法,杀人之法练得最多。 在这种环境下,大家都是竞争关系,一轮接一轮的淘汰之下,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谊的。 旁人都说她聪明,其实,她只是怕饿,幕僚院对于像她这种小孩儿的规矩是:如果输了,就饿着,赢了呢就有肉吃。 而饥饿,是温默来幕僚院之前就感受过的。 饥饿太可怕了,饿到濒临死亡的人才知道饥饿有多么可怕。 小时候的事,记不清了,连父母是谁都没有印象,但有一件事却记得:小小的她饿得头发晕,看着狗拉出来的屎里有颗花生,她伸出手捏出来放入嘴里。 后来,贝勒爷府邸的人买了她,给她饭吃,给了她衣服穿,还送她学习。她为他卖命是应该的,是报恩,况且,这是为了大清。 义父说,这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温默弯腰,用两根手指头从地上执起一块小石子,如同围棋的手势,举了起来。 想起护送康明来英格兰时,轮渡上的日子。日落日升,美到令人晕眩,而狂风暴雨来时,又恐怖到了极点,康明总是无论外头如何,到了下午四点多就把棋盘拿出来,教她下棋。 刚开始,她总是像斗鸡一样,努力又用力。 “你不需要和别人比,慢慢来。” “慢慢来?” “对,下棋,一定要慢慢来,心态要稳得住。” 围棋真是有趣,掠夺绞杀,在无声的落子中,一场场杀戮展开又结束。 在轮渡上和康明下棋的日子,是温默少有的不需要竞争,却又学到了东西的时光。也是她到目前唯一,唯一的学习本领后,哪怕对弈输了,也有饭吃的时光。 “输了,今天多吃点。”康明把肉夹到她碗里。 “赢了,今天多吃点。”康明把肉夹到她碗里。 “平了,今天多吃点。”康明把肉夹到她碗里。 这些情谊,难道是假的吗?他居然会拿枪口对着她。 “他也是为了大清国的古董吗?”温默低喃。 “大概是吧,他房间里有报纸,其中一张被翻得有些烂,翻了很多次,是黑猫酒馆那篇报道。”章片裘说道。 温默点了点头,康明死后,她巡视了房间时也看到了。 手伸到腰间,里面贴身有个口袋,放着康明的记者证。 “还是要小心些。”温默微红的面色冷了冷,余光看了眼章片裘,见他又盯着自己。 “你又看着我做什么。”温默摸了下自己的脸,“脸没洗干净?” “因为你漂亮。”章片裘说道。 温默的眼睛瞪得溜圆,她并没有害羞,而是歪了歪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欧洲的男人倒是夸过她漂亮,但随意许多;而大清国的男人不敢这么夸她。康明倒是夸过,但夸的时候,他看都不敢看她,声音极小,说完后立刻岔开,说别的话去了。 可眼前这个男人却这么平静地看着她,不躲不闪也不害臊,仿佛说了句什么理所应当的话。 “你……你说什么?”温默问道。 “我说,因为你漂亮,所以看着你。”章片裘回道。 …… 这话对于一个1860年的女生来说实在是冲击力太大,她立刻忘记了康明那茬事,从悲伤的境况中跳脱出来,脸微微红了起来,剑眉挑起,“你敢调戏我?” 说罢,她的手放到了腰间,看样子想给他一鞭子。 “哪有调戏,我喜欢你,觉得你好看,多看两眼不是很正常吗?” “你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你。” 好家伙,原以为手持鞭子能压一压他,没想到没压住不说,事态还升级了。 “你别紧张,我只是表明我的心意。”章片裘微笑着看着一手持着长鞭,一手握着左轮手枪的她。 在西西里的月光下,柠檬树唰唰作响,远处树上的人拿着枪对着他们,长廊巡逻的黑手党时不时投过来警惕的目光。 这实在不是什么浪漫的时间、地点和境况。 但章片裘在刚刚意识到自己的确喜欢她,比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更确定,比她骑着马在火车前的时候更肯定。 那么,就说吧。 他不知道其他男人是不是循序渐进,对于他而言,表明自己的心意不仅仅是爱情,还关乎温默的退路。 “你知道我的心意,就不需要对我过多防备,我不是康明。还有,以后若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尽管来找我,毕竟男人都不会拒绝爱慕对象的请求。” 从温默毫不犹豫杀了康明,他看出来了,眼前这个女人哪怕明知道大清会亡,也不会背叛爱新觉罗奕劻。 他们两人,道路不通。 历史汹涌滚滚,爱新觉罗奕劻等他们把欧洲的人脉都建立齐全,尤其是银行存入了大量钱财后,会不会依旧留着温行鹤一行人,不得而知。 目前最为危险的是,伴随着文物的疯狂涌入,他们加入的东方古物协会很可能给他们带来杀身之祸——巨大的利益之下,作为东方古物协会里最卑微的存在,又有皇帝儿子的人脉,将步步涉险。 巨大的利益面前,死亡变得微不足道,尤其是唐人的死亡。 ‘我喜欢你,所以你可随时找我’,这是章片裘给她的底牌,就像杨过给郭襄的三颗钉子。 而温默,显然第一次被人告白。 她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继而羞而愤怒,地上没有地洞,往上没有天梯,不知如何应对 突然,外头传来了几梭子枪响,紧接着一阵哄笑。 温默仿佛突然找到了出路,跳起来转过身,立刻爬上墙头,章片裘一辈子都没看到过有人爬墙能爬这么快,连猴子都望尘莫及。 “别担心,他们在比试。”章片裘高声说道。 顺着枪声,温默看了过去,果然,月光之下,柠檬园有块空地,此时围了一群人,那儿立着几块靶子。 他怎么知道的? 正想着,只觉得身后的影子压住了她的影子,章片裘也爬了上来,站在了她旁边。 “路过柠檬园的时候看到了靶子,在这儿没别的乐子,玩枪练习或比试是这群人不多的乐趣之一。”章片裘说道。 “我又没问你。”温默嘴硬道。 “对,你没问。”章片裘点了点头,“我也说了,通常我没这么装的。只是在你面前想要展示而已。” …… 温默耳朵滚烫,“我不喜欢你,你以后不许再说。” “好。” 章片裘回答得太畅快了,让温默再一次不知如何应对。 远处,传来了哄叫声。 显然,今天因为来了客人而更兴奋一些,一些已婚的妇女或丧偶的女人饶有兴趣地围观着,李摩拳擦掌加入其中。 这个李,体格健壮如公牛,估计得六英尺多,浓眉大眼,厚实的嘴唇饱含荷尔蒙的性感,而伴随着他举起枪支,健硕后腰将后背的衣服撑得像黑色骏马的脊背。 以西西里人的经验,这种人哪怕去找经验最丰富的老女人,也得要双倍的价格才会答应被他折腾。 女人们尖叫了起来。 靶子离得远,夜晚又很黑,那些黑手党都已经习惯了这位置和距离,打起来得心应手,而李是头一次。 啪的一声,枪响了。 轻轻松松,一枪贯穿,命中靶心。 李哈哈笑了起来,拍了拍枪,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用中文说道,“我可是蒙古人的后代。” 周遭的西西里人说着他不懂的语言,他说着西西里人听不懂的语言,但枪就是男人沟通的桥梁。 众人嘴里发出喔喔喔的喊叫,鼓起掌来。 李愈发得意,又举起枪,啪啪啪三枪,枪枪命中靶心。 “真是个天生的打手。”温默两眼冒光,虽说这一路,李一直持枪,看上去健硕像个能打的,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真功夫,就这功夫,僧格林沁的军营里也没几个。 “跟着你真是可惜了,他应该效忠大清。”温默叹了口气,瞥了章片裘一眼,这个人总是瞧不起大清,一想到这个,内心的愤慨便难平。 喜欢我?不效忠大清的人,根本不配,她想。 第一部夺藏 第33章左手【一】 黑猫酒馆的门口,杰瑞.穆楠.礼扎的人一直持枪守着。 整整七天,耗子跑不进去,苍蝇飞不出来。 “妈妈?什么是mafia?” “嘘……快走。” 妇人在路过黑猫酒馆位置的时候,会拖着好奇的孩童加快步伐。 此时,挂着‘mafia’牌子的旁边用红笔写了几个字:控制黑樱桃,十天关灯。 这是西西里黑手党都通用的黑话。‘黑樱桃’的意思是漂亮女人;‘关灯’的意思是杀人。 “连起来,这句话就是:控制住里面的漂亮女人,十天之后,灭口。”懂一点儿黑话的隔壁酒馆老板与人窃窃私语着。 今天,是章片裘离开黑猫酒馆,前往西西里的第七天了。 伴随着十天期限愈发逼近,门口的黑手党态度越来越冷漠、严肃。 平日里喝了酒后再嚣张呱躁的酒鬼,在路过黑猫酒馆时也会变得异常老实,并加快步伐,连看都不敢看门口的黑手党。 想要来投奔的唐人们,没了去处。 一些人去找过温行鹤,毕竟在伦敦的唐人也就他和英格兰当局走得最近,无奈的是,找他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还轮不到这群被主子赶出来的奴才们。 虽说是奴才,但唐人都有个习惯,那就是无论贫穷富贵都会给自己存点儿以备不时之需。 河边,隔三差五开始出现唐人的尸体,无一例外的是,他们身上被抢夺得空空如也。 一只中华田园犬在一具小孩尸体上嗅来嗅去,呜咽着,看着四五个月大,看样子,应还是条奶狗的时候被孩子偷偷抱上船,如今主人走了,它成了弃犬。 与此时在贵族中大热的狮毛犬不同,这中华田园犬毛短色黄,体型适中很是矫健,尤其那双耳朵机警非常,欧洲人没见过,稀奇得很。 酒鬼们吼它,小孩拿石头砸它,它并不对抗而是很聪明地跑开,等人走了又这回来,依旧守着尸体。 一直到尸体被人拖走,它追着马车跑了一路,消失在黑夜里,到了第二天清晨,民众们看到原本躺尸体的地方,小狗在那趴着。 “这狗什么品种?真漂亮啊,又忠心。” 民众的议论吸引了那些小刊小报的记者,洋洋洒洒写了篇感人肺腑的文章,惹来不少眼泪。至于地上的尸体,倒没什么可写的,猪猡而已。 报道出来后,很多人想要抓到这只小狗,无奈这狗实在是聪明,跑得无影无踪。 “第七天了,夫人。”酒保忧心忡忡。 琳娜咬着牙根,从二楼探下身能看到大门口,黑手党守得真严实。 “西西里,这么远,往返紧赶慢赶都得八九天,我看……不妙啊。”酒保提醒她,“我们又不是唐人。”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琳娜将衣服捋了捋,从二楼窗户往外看,能看到长街的尽头,那儿没有章片裘。 “粮食也没了,这帮唐人太能吃了。”酒保上前一步,他是个意大利帅哥,琳娜聘用他就是冲着他的颜值,看得出,他想尽早举白旗。 “人多,他们都省着吃了。”琳娜微微皱眉。 见她还护着这群唐人,酒保脸色变了变,他只是个打工的,倒霉透顶被人关在这九天也就算了,到时若黑手党生气,真的全灭口可怎么办? 为了唐人送命? 吃饱了撑的。 推开门,往院内看去,院内地上铺满了草席,唐人们蜷缩在一起,能感觉到他们害怕被赶出去,更害怕外面的黑手党冲进来,席子围成一团。 这群人,特别聪明也团结。 男人们睡在最外围,女人、老人和孩子睡在里头。 听到了二楼的动静,众人抬头看了琳娜一眼,便立刻低下头。 琳娜捋了捋胸前的衣服。 她穿的是睡衣,低胸,妖娆丰腴的身体在月色下像极了油画,若是白人,眼睛都要看得直勾勾的,唐人们含蓄,竟都不看。 整个院子萦绕着压抑的气息,琳娜也不想说这么,转身推开门,走进了章片裘的卧室。 卧室里飘着墨香,桌子上还放着他的茶具——中国风浓郁的青瓷杯,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琳娜坐到了他的床上。 以前,她和丈夫在这张床上温存过,记得那会儿,她二十出头的年纪,水灵得不得了,如今只过了几年,虽然依旧水灵,但全然没了昔日的简单和单纯了。 一个寡妇支撑起这个酒馆,日子艰难。 琳娜轻轻叹了口气,躺到了床上。 床底下有暗盒,里头放着章片裘最重要的那几件古董,而其他的都在酒窖里——腾出了一侧酒窖,专门放这一个月以来收购的物件。 到了后半夜,实在睡不着,想了想,去酒窖里巡视下。 起来,出门,往下看去,满院子的唐人一部分睡得正酣,而十几个人在她推门而出的瞬间,立刻抬头看了过来。 这群人真机警,而机警则意味着不安全。 酒窖里摆满了货架,货架上一大半是服装,一小部分是银饰、金饰和玉饰,多以手镯、头饰为主。 “这才是奢侈品呢。”琳娜嘀咕着。 手轻轻放到了一件清代藕荷色花卉纹百褶裙上,蚕丝质地,上面点缀花卉、花鸟,一看就是少女所穿。 虽比不得大英博物馆展出的皇后风袍,但这些服装与如今贵族们所穿来比的话,大清国服饰的审美与品质,遥遥领先。 “云肩。”琳娜走到另一个货架。 记得章片裘收这些的时候,教了她一些最基本的分类,眼前这十几件以彩锦金丝绣制而成的绣品,叫云肩。 清一色是明清时期的,全部是婚庆喜宴时,新娘子放到肩头作为装饰的绣品。 因为是婚庆所用,所以这些老爷们舍不得,带过来留作纪念,如今成了累赘,都底价卖给了章片裘。” “这么多,怎么运走呢?”琳娜觉得好疲惫,整个身体趴在了堆积如山的服饰上。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那就不是第八天,而是第九天了。 她心里明白,章片裘如果无法带回证明他与礼扎家族有关系的照片或物件,黑手党一定会兑现承诺:他们绝不空口威胁。 杀了满屋子的人,那倒不至于,毕竟这儿是伦敦。 把这群人赶走,并乱中杀几个,以儆效尤,是必然的。 丢驴头,是固定操作。 一想到酒馆门口会被丢头鲜血淋漓的驴头,琳娜的身体发软,支撑不住。 眼前,浮现出杰瑞.穆楠.礼扎上下打量她的眼神。 第三天的时候,他来过一次,当时还比较正常,只是上下滴溜溜看了看。 第五天的时候,他又来了次,这一次,他不再允许厨房伙计外出采购,并检查了所有院墙。走的时候,他的目光仿佛将她剥光了。 第七天,也就是今天。 哦不,现在是后半夜了,也就是昨天,他又来了。 这一次,他靠近琳娜,鼻子的耳畔嗅了嗅,说道,“好香,你长得真勾人,软得像树叶,不像西西里的女人,都是乡下的丫头片子。” 她倒不是什么贞洁烈女,为亡夫守身如玉,这两年也交往过几个男人,这种事对她来说还好。 但黑手党…… 他们可是会杀人的。 再怎么坚强,也是个女人,想到这,琳娜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一筹莫展。 怎么算,时间都不够。 “最快的速度,往返就得九天,他左手受伤了,跑不了太快,况且还得在西西里找另一个‘礼扎’,并建立关系,这也太难了。” 酒窖里传来阵阵熏香,很是好闻——这都是衣服上散发出来的。唐人真精致,连衣服都熏香。 而此刻的琳娜不知道的是,章片裘会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坚决掉时间不够的问题。 不用十天,只用了八天。 准确的说,早上天一亮,问题就解决了。 第一部夺藏 第34章左手【二】 琳娜在酒窖里睡着了,等她被外头一阵骚动惊醒时,太阳已经爬了上来。 刚推开门,就迎面看到杰瑞.穆楠.礼扎,今天天气回暖,他穿着一件薄款的麻布衬衣,叼着烟斗,见琳娜站在酒窖的门口,咧嘴笑了笑。 “第八天了,夫人。”他的手在胸前做了个礼,再抬眼时,满眼贼光。 这段日子,他听说过琳娜不少韵事。 寡妇门前是非多嘛,更何况是如此漂亮的小寡妇,丰腴又风情,加上有能运营起酒馆的脑子,哪个男人不喜欢? 往前走去,将本打算出门的琳娜往酒窖内逼。 “礼扎先生。”一名唐人走了出来,看得出,他想护住琳娜。 砰。 枪响,人亡。 这是一把常见的左轮手枪,这么近距离打的时候,后脑会出现一团血雾,阳光照在漫开的血雾上,像彩虹。 院内顿时鸦雀无声。 琳娜整个人克制不住地抖了起来,她捂住胸口,杰瑞.穆楠.礼扎就盯着她的胸口,目光再缓缓向下。 前天在隔壁酒馆喝酒的时候,听那老板说,琳娜和亡夫感情很好。 原话是这样的:他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月,那男人瘦了得十斤。 怎么瘦的? 美人在怀,你说怎么瘦的。 昨天在隔壁酒馆喝酒的时候,听一位男爵说,他和她有过一段,当他说起时,整张脸都迷离得如同连喝了五杯酒,回忆起当时的兴奋,咬着牙。 “杰哥,如果十天……我不是打听你们的事啊,我只看到你们写的暗号,如果十天期限过了,你会杀了琳娜吗?”酒鬼问道。 杰瑞.穆楠.礼扎保持着西西里人的缄默原则,自然没回答,只是手探到裤子那,扯了扯,让底下松松气。 “说好的,十天。”琳娜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她甚至挤出了一个讨好的微笑,“杰哥,您……您急什么,这不还有两天吗?” “是啊,还有两天。”杰瑞.穆楠.礼扎关上了酒窖的门。 这儿,他早就派人勘察过了。 说实在的,这么多藏品——虽然他对大清国的服饰不了解,但一看也知道是好东西,只是这些好东西值不值钱,值多少,不太清楚。 但这个数量摆在这,他是有些忌惮章片裘的能力的,但现在…… “你去过西西里吗?来回,最快的速度也得八九天,再说了,如果他真的有什么北边礼扎的关系,在伦敦就能找到他们的人,又何必去西西里?”杰瑞.穆楠.礼扎边说着,边将枪放到了货架上。 他开始松开他的外衣,边松,边逼近琳娜。 琳娜嘴角抽搐了起来,笑容很难维持,但她吸了口气,身体忽然松弛了下来,不再往后退,而是往前一步,用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盯着他,“杰哥,只剩两天了,何必急于一时?” 隔壁酒馆的老板说过,“琳娜总是这样,她啊,总擅长看似勾引,实则拿捏,豆腐没那么容易吃到呦。” 杰瑞.穆楠.礼扎注视着她的眼睛,的确,她的声音是谄媚的,但眼神里却透着丝丝威胁。 “我们没有坏了西西里的规矩,只差两天了,杰哥,您真的要冒险吗?”琳娜笑着,轻轻地挑了挑眉,依旧盯着他,“这儿,是伦敦,不是西西里岛。” 伦敦,黑手党虽然存在,但势力还不强大,要警署对他欺负唐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以,但真要是杀了这条街都知晓的琳娜…… 她,可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 杰瑞.穆楠.礼扎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低头了眼,她表现得再镇定,起伏的胸口却出卖了她。 “两天后,他不来,我会陪您,而且会主动陪,谁会拒绝黑手党的庇佑呢?”琳娜笑着,微微往后退了退,从货架上拿起一把收来的扇子,扇了扇。 幽风阵阵,曼妙连连。 这话柔中带刚,刚中又透着魅,让杰瑞.穆楠.礼扎抓心挠肝又清醒了脑子。 他笑了笑。 “今天要了你,伦敦政府还能找我麻烦不成?你一个寡妇,都跟多少人上过床了?我跟别人说,你勾引我,想要攀上我的关系,难道,说不通吗?” 琳娜的脸顿时煞白,扇子掉到了地上。 “你……只有两天了,章片裘回来……”杰瑞.穆楠.礼扎眼底迸发出的欲望,让她哆嗦了起来。 而这种哆嗦,让杰瑞.穆楠.礼扎愈发兴奋。 有一种女人,哪怕是穿得极厚的冬天,只要一眼,就知道她风情万种。 琳娜就是这种女人,是这条街每一个男人都想得到的女人,哪怕就一次。 杰瑞.穆楠.礼扎猛地将她扑到了地上,她几乎没有反抗,或者说,她吓懵了,没有力气反抗,而是就这么呆呆的任由他开始剥去衣物。 酒窖里,男人兴奋的声音从喉头克制不住地涌出。 “杰哥!杰哥!”这时,酒窖门被人用力地拍了起来,急促的声音透着危机,让杰瑞.穆楠.礼扎立刻清醒了过来。 他立刻起身,余光贪恋地看了眼被扯掉了部分衣服,差点儿得手的琳娜,整了整衣服后,拿起放在货架上的手枪,拉开了门。 一张报纸递了过来,里面一处被人用笔标识了重点。 这是一则广告,与其他广告只有一个豆腐块不同,这一处占了四个豆腐块。 上面有两张照片,一张是柠檬园内,一群人在射击比试;一张是几人坐在院内的合照。 底下写着:礼扎家族与黑猫酒馆谈成合作,诚邀唐人古董鉴定师加盟。 杰瑞.穆楠.礼扎立刻看了眼日期,这是今天刚刚印刷出来的报纸。 他看了眼坐在地上衣冠不整的琳娜,目光复杂,转身离开了。 ------ 琳娜走出酒窖。 地上还残留着血液,但被打死的唐人已经不见了踪迹,听他们说,尸体被黑手党拖走了。 “夫人,能出去采购了。”昨天还对自己甩脸子的意大利酒保,此刻满是讨好笑容地将温好的酒递了过来,“您在酒窖睡了一宿,喝点儿酒,暖暖。” 能采购了,说明门口的黑手党走了。 琳娜推开酒馆的门,果然,门口没了人。 她立刻看向了墙壁,黑手党的牌子依旧挂着,旁边的暗号却被抹去的,还留着水渍,可见刚刚抹去。 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 “快……快……快拿报纸给我。”琳娜几乎快哭出来。 她只知道那杰哥看了报纸后,整个局势都变了,却不知报纸上写了什么。 当报纸拿在手里,她拼命翻,找不到。 “在广告页面,中间的位置。”隔壁酒馆的老板说着,举起他手中的报纸,指了指中间的位置。 “《每日电讯报》?我……我这是《泰晤士报》。”琳娜的手抖得厉害,她立刻回头跟酒保说道,“快,拿《每日电讯报》给我。” “不用,《泰晤士报》上有,也在广告业最中间的位置。”隔壁酒馆的老板边说着,边拿着报纸走了过来。 “不仅《泰晤士报有》,法国《费加罗报》和《新闻报》的广告页面,都有。” “都在最中间的位置!” 隔壁酒馆的老板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他毕恭毕敬地将报纸递到琳娜的手里,说出了内心的忐忑,“琳娜夫人,我……我之前跟您抢生意,说的那些攻击您的话,您别放心上,好吗?” 第一部夺藏 第35章左手【三】 报纸一发布,危机就解除了。 但章片裘依旧遵守了诺言,第十天傍晚时分出现在了街道的尽头。 趴在二楼窗台的琳娜第一时间就看到了他,秋冬的落日余晖裹着工厂蔓延开来的烟,朦朦胧胧的。 他衣服有些皱巴巴的,头发却不乱,右手低垂着,走起路来有些疲惫。 “章先生。” “章先生,回来了啊?” “进来喝杯酒吗?章先生。” 酒馆长街,老板们纷纷走了出来,冲着章片裘微笑着打招呼,他们伸出手想要握手,章片裘无奈地指了指自己受伤的右手,他们便收回右手,伸出了左手。 “你好,约翰先生,您这帽子很好看,哪儿买的?” “嗯啊,回来了,许久不见。” “这次不喝了,谢谢您,下次来黑猫酒馆,我款待您。” 章片裘伸出左手握住,一一回应着,脸色虽疲倦,但得体又周到。 一两个月前,这个唐人还穷困潦倒,若不是琳娜给了口饭吃,恐怕这个时候已经死了。 如今,竟和黑手党搭上了关系,且花钱广而告之,这关系……不一般。 众人看着章片裘离去的背影,脸上虽笑着,心里头很是复杂,从骨子里来说,他们看不起唐人,从目前战况来说,他们排挤唐人,但从事实来说,此时的章片裘,他们得罪不起。 “他背后的辫子,真像猪尾巴。”一人嘀咕了句。 “嘘……”旁人立刻提醒他。 走到黑猫酒馆前,琳娜站在门口双眼通红,嘴角往下动了动,吸了口气后,将委屈的情绪压了下来,迎了上去,“还撑得住吗?做了饭,赶紧吃吧。” “有点撑不住,估计得去趟医院。”章片裘笑了笑,摸了下额头,“手可能感染了,有些发烧。” “这一路太颠簸了,天气又潮,是得马上去医院。”李说着,拔腿就往里头走,显然,他饿坏了。 谢寻咽了咽口水,说道,“我先去医院安顿下吧。” “不用,我来安排,你进去吃饭。”琳娜伸出手,将谢寻背着的东西取了下来。 正说着,门口跑过来三辆马车,从上头乌泱泱下来了十几个西西里人。 杰瑞.穆楠.礼扎来了。 “章先生,好久不见。”他笑道。 “好久不见。”章片裘回道,没笑,神色很淡。 在路上,遇到约翰先生时,对方告诉章片裘黑手党杰哥在黑猫酒馆杀了一名唐人,是两天前的事。 “看上去,你身体不太好,要不先去医院?”杰瑞.穆楠.礼扎比之前要客气了许多,他关心地问道。 章片裘笑了笑,抬腿往里头,“进来喝杯酒吧,朋友。” 他说的‘朋友’,可见,哪怕是杀了个唐人,他应该也不会太计较,杰瑞.穆楠.礼扎心想。 他带了十几个人,全部实弹,一则显得声势浩大,二则怕万一冲突。他不怕唐人,但报纸上的广告写得很清楚,这个章片裘与北边的礼扎家族有关系,且是合作关系。 院内,唐人们将铺在地上的铺盖卷都收到了边角,知道章片裘回来,都聚集到了后厨等地。 “把吃得摆到树下吧。”琳娜吩咐着,她担心地看向看章片裘,见他坐下去的时候,眉头微皱,右手很明显疼得痉挛了下。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照片,没言语,放到了桌子上。 一张,是西西里柠檬园外的靶场,章片裘微笑着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李则正举起枪支,还有个女人别过头去,看不到她的脸,也是个唐人。 远处,一群西西里人在鼓掌。 一张,是偌大的院内,章片裘与礼扎先生以及他三个儿子的合影。 杰瑞.穆楠.礼扎的情绪很复杂,他有些尴尬,也有些懊恼和担心,余光看了眼地上——被他枪杀的唐人倒下的位置,此时已经没了血迹。 父亲的话在耳畔回响:“你这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如果做事每次都不仔细斟酌的话,没有一个人会希望你成为他孩子的教父!” 不应该这么冲动的,他想。 伸出手挠了挠头,将照片放回了桌上,看了眼章片裘,见他用左手夹着菜,唐人的用餐习惯真奇怪,勺子不用,却用两根木棍子。 显然,他左手还不太适应,夹起来的时候,掉了一半。 看上去,他好像对死了一个唐人并没有多大意见,杰瑞.穆楠.礼扎心想。 “既然的确是有其他家族罩着的,那这事儿就是个误会。”杰瑞.穆楠.礼扎耸了耸肩。 章片裘没言语,低头吃着东西。 “章先生,唐人古董鉴定师……你和北边礼扎家,合作什么?”杰瑞.穆楠.礼扎问道。 “古董鉴定。”章片裘回道。 “具体内容是……” “鉴定古董。” 杰瑞.穆楠.礼扎咬了咬牙,尴尬地摸了下鼻子后,看了眼跟进来的十几个小弟。 显然,章片裘回答约等于没答。 这个人很聪明,不会不知道自己能这么问,肯定是对业务感兴趣,如此敷衍,未免太张狂了,说到底,不过是个靠着北边礼扎家族的唐人而已。 要根基没根基,要实力也是攀附关系。 “嘿,章。”杰瑞.穆楠.礼扎翘起了二郎腿,身体往后微微扬起,声音有不去掩饰的高傲,“北边那礼扎家实力也不过如此,他们可没有政府的关系,我们不一样,如果合作,何不和我们合作?” 章片裘放下筷子,看了眼一旁的琳娜,“麻烦给我倒杯水,谢谢。” 等琳娜从后厨拿过热水——他总是习惯喝热水——约莫得三四分钟,这段时间内,他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外号为‘杰哥’的黑手党。 杰瑞.穆楠.礼扎好几次想说话,但都忍住了。他有些心虚,毕竟在这杀了人;又有些胆怯,眼前这个唐人是个右手被子弹打穿了后,依旧能轻描淡写地说‘全是血,我没法和你握手了,朋友,抱歉’并邀请他坐下的人。 西西里人的为人处世和经验,都是从父亲那而来,父亲交代过,做事不能莽撞。 杰瑞.穆楠.礼扎度过了最为漫长的三四分钟。 章片裘喝了口热水,“礼扎先生。” 他放下水杯,黑色的眸子认真而温和地看着礼扎,声音虽然有些嘶哑,或许是身体不太舒服的原因,但微笑很得体,“合作这件事,自然是可以谈的。” “那行,你说说,这古董鉴定的生意,究竟是个什么操作模式。”杰瑞.穆楠.礼扎松了口气,兴奋地抖了抖腿。 杰哥已经把死了的那个唐人抛到了脑后,而章片裘介绍生意内容时平静且严肃,有时候身体会微微前倾,更多的时候是端坐在椅子上。 听上去,这似乎是门好生意。 “你是说,你来提供所有的鉴定师,而我们家……我的意思是,黑手党来提供保护。” “对。”章片裘点了点头。 “只需要提供保护就在这项垄断里,拿大头?” “是的。”章片裘又点了点头。 这的确是门好生意,不但能赚到钱,还能打开整个东方古物的市场,虽然是底层的市场,但是他说得没错,在收藏珍品这块,民间并不比官方差。 那么,问题来到了关键点,两个礼扎家族都参与的话,如何分配;或者,弃掉北边的礼扎,和他杰瑞.穆楠.礼扎合作。 “那,我们怎么合作呢?”杰瑞.穆楠.礼扎直截了当问道。 “这是后话。”章片裘说道。 后话? 杰瑞.穆楠.礼扎显然不太明白。 “这么说吧,礼扎先生。”章片裘依旧微笑着,“我们中国人……也就是唐人,我们谈合作有个前提。” “什么前提?” “没有隔阂,我们只和没有隔阂的人谈合作。” “这和我们西西里人是一样的,我们也不会和有隔阂的人合作。” “对,我们的文化和你们的文化在很多地方类似。” 谈到这,一切都还很和谐,但下一秒,章片裘的话却让谈话冷酷了起来。 “我们的隔阂在于,礼扎先生,我在与你约定了的十天内回来了,也带来了照片,事实上,不仅是十天内,在第八天,报纸上的广告发布了,我想你一定看到了。那么,为什么你还要在黑猫酒馆杀人呢?” 章片裘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短暂消失了几秒,显然,脸色的异样表达了他的生气。 杰瑞.穆楠.礼扎尴尬地清了清嗓子。 眼前这个唐人生气的方式与他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他甚至还用左手拿起茶壶,给他倒满了茶。 “请喝茶,润润嗓子。”章片裘的声音很有耐心,“我需要一个解释。” 这是一个白到有些透光的瓷杯,杰瑞.穆楠.礼扎从未用过这么素雅又好看的杯子,就算是上次去公爵府,他家收藏了不少唐人瓷器,那里头的杯子也没这个漂亮。 以至于杰瑞.穆楠.礼扎怀疑,这搞不好是他收来的古董。 “擦枪走火。”杰瑞.穆楠.礼扎喝了口茶,轻轻地放下茶杯。 “擦枪走火?”章片裘微微皱了皱眉头。 “是啊,枪不灵敏了。”杰瑞.穆楠.礼扎边说着,边伸出右手,刚伸出后,瞥了眼章片裘手上的右手。 于是,他伸出左手。 章片裘也伸出左手。 两人握了握手。 “我的人不小心擦枪走火,这是个意外,章先生。”杰瑞.穆楠.礼扎目光诚恳,左手微微紧了紧,“谁也不想出现意外。” 那只黑猫又来了,喵喵叫着,在院墙上走来走去,观察着院内。 第一部夺藏 第36章左手【四】 对于杰瑞.穆楠.礼扎来说,能举起这杯茶,喊他一声‘章先生’并为了一个唐人的死找了个说得过去的借口,已经很给面子了。 章片裘听罢,左手微微摊开,少许忍耐从眸底一闪而过,,很快就恢复平静,起身,给礼扎的茶杯满上。 见此情况,礼扎翘着的二郎腿抖了抖,摊开手,声音很高,“说实话,北面那个什么礼扎家族没有政府背景,而我们有,你这生意虽说走的是民间渠道,但毕竟是古董,没做大还好,做大了……” 他说了很多。 商业谈判内容是有备而来的,可见这两天很认真做调查,也意味着他们家族对这项目的认可和器重。 而章片裘并没有打断他,而是安静地听着,保持着微笑,等他说完了,约莫得说了十几分钟吧,他这才又给他满上茶。 “你说得很快,这生意是有无限可能的。”章片裘放下茶壶,“但我说过了,这是后话。” 杰瑞.穆楠.礼扎刚刚得意的脸阴沉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唐人。 “在合作的前提上,以我们的规矩,得先消除隔阂才行。”章片裘脸上的微笑消失了,语气很平静,“让我们回到前面,关于我的人被杀这件事上,我说得明白些,就算是擦枪走火,也得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那只是擦枪走火。” “擦枪走火,也得给个说法。” “你要什么说法?” “消除隔阂才能合作,这是规矩,而消除隔阂只有一条路,一命抵一命。” “什、什么?” “一命抵一命,”章片裘很平静,他说得足够清楚,也不会再重复。 而杰瑞.穆楠.礼扎则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地说出这么离谱言论的唐人。 “什么规矩?”杰瑞.穆楠.礼扎语气立刻尖锐且刻薄了起来。 “我的规矩。”章片裘说道。 “你的规矩?”杰瑞.穆楠.礼扎恼怒又尖酸地笑了起来,他提醒道,“规矩是建立在实力之上的。” 章片裘认可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垄断民间鉴定古董这件事上,整个伦敦,你能找到第二个合作者吗?” 一语绝杀。 是啊,偌大的伦敦,找不到第二个像章片裘一样,被投奔且声名在外,又是鉴定专家——至少他是这么说的——且愿意和黑手党合作的人。 杰瑞.穆楠.礼扎满脸涨得通红。 但生意是生意,尊严是尊严。 “猪猡的命,值钱吗?”杰瑞.穆楠.礼扎充满了傲慢和鄙视,他抬腿,右脚的皮靴踩到了桌子上,俯身瞪着章片裘。 章片裘笑了笑,站了起来,“买卖不成仁义在,还喝茶吗?” 显然,他的意思是,送客。 “喝个屁。”杰瑞.穆楠.礼扎抬脚,哐当一声将桌子掀了后,转身就走。 临走时,他举起枪,朝着天空砰地放了一梭子,吓得那黑猫吱溜下,不见踪影。 当天晚上,章片裘进了医院。 进行了手部手术,烧了足足两天,到第三天才清醒过来,北边礼扎家族的小儿子索力.礼扎与大儿子凯德.礼扎到第三天才到——章片裘赶回来时,要他们可以忙完手头的事情再来。 他并没有跟他们说与那杰哥的事,也没有说唐人被杀的事,沟通的都是如何进行接下来的合作,以及带他们参观了收集的两千多件藏品。 门口的牌子换了新的。 上头挂着mafia,下面挂着:tang,也就是唐。 伴随着危机的解除,前来投奔的唐人越来越多,从被赶出家门的奴才,到落魄了贵族,当礼扎家族正式公开力挺章片裘,且与他建立长期合作伙伴关系后,连李老爷、龚老爷都送来了花篮。 godfathertang,声名在外。 很多人开始不喊他章先生,而是喊唐先生,或唐人教父。小报小刊倒是给了个介绍得很全面的称谓:东方古董教父。 从医院出来后,章片裘就很少出门,主要在房间内办公,事情很多、很杂,主要是一些合作协议的拟定以及古董鉴定师傅招募的面试,还有将收到的三千件藏品进行归类。 是的,这几天又多了几百件,突破到了三千件。 价格,略有上涨,尤其是他开始安排人分给藏品后,市场敏锐地嗅到了这东西或许能赚钱,有几个文物贩子也开始收购。 不过,比鸡鸭鹅要便宜。 《药师经变图》,元代巨型壁画,是中国非常宝贵的文化艺术中国流失海外的最重要的文物之一,现在就在美国大都会博物馆。 当年,其实已经是1929年,世界早就对中国文物有了深刻认知的年份,而山西广胜寺依旧以1600元大洋极低的价格卖了给美国商人。 1600大洋,让《药师经变图》成为了大都会博物馆收藏的最知名的中国艺术品。 而此时是1860年,这些东西对于欧洲人来说,虽漂亮,但也只是旧衣服。 收藏,不划算。 “10月10号了。”章片裘看着窗外,他手里是一沓报纸,10月6号火烧圆明园,少了整整三天,今天,火应该灭了吧。 昔日战场播报极为密集的媒体,这几天对战事只字不提。 恢弘的艺术瑰宝悄无声息地已经被掠夺,被烧毁。 “谢寻。”章片裘换道。 “在。”谢寻回道。 “我安排了学校,你去上学。” 这是在西西里的时候就说好的事,最近这十几天忙得脚打后脑勺,章片裘也没忘了这件事,托索力.礼扎找了关系,才落实学校。 唐人的上学资格,来得很不容易。 “再办件事,你和李去办。”章片裘用左手沾了沾茶水,在桌子上写下了一个名字:杰瑞.穆楠.礼扎。 右手伤口还没好,用的左手,实际上章片裘已经开始习惯使用左手,虽然左手写字写得不太好,但线条的锋芒杀气腾腾。 此时,距离和杰瑞.穆楠.礼扎在院内放枪,已经十几天了。 次日清晨,杰瑞.穆楠.礼扎死了,死在了河边,前胸中枪,直接打中心脏。 不知是谁打的。 又过了十天,警署的调查结果出来了:擦枪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