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珊瑚》 第一章 正午,太阳高悬,空气闷热,路上的花草打了蔫。街边的酒馆里,店小二招呼着客人。那些客人,或点一碗面,或要几两酒,有的要配上下酒菜,黄豆、牛肉……一应俱全。 一个黑衣少女迈进门槛。 “客官里面请,吃点什么?”店小二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引着少女走到桌旁。 “一碗汤面,一碟花生。”少女冷声应着,坐下来扫视四周。 “好嘞,您稍等。” 这是个普通的少女,中等身材,相貌平常,目光刀子般插在面前的桌子上。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双手交叠放在桌面。少女身后还背着把剑,显然是习武之人。 “照你的说法,就不收复失地了?” “你急什么!收复失地就要打仗,要征兵吧?征兵征的是谁?不还是你我!” “我樊国幅员辽阔,难道任梁国欺负不成!” “一个梁国够难对付了,恒国还总想插一脚!” 少女看着桌面,几个人的对话吹进了她的耳朵。 “姑娘,您的面。”店小二的声音把少女的思绪拉了回来。少女不答,微微转头盯着店小二的手,看着他把面条和花生一盘一盘放在桌子上,这才小心地接过筷子,上下扫视几遍,终于下口。 “你当我是傻子?一次让你跑了,两次让你跑了,这次你还想不付钱就跑?”一个气急败坏的中年男子绕过几张桌子,扑到门边关上了门,倚在门上。 “店家,我是第一次来!”一个白衣少女就要跑到门口,见了男子急忙停住。 “第一次来?”男子显然不信,抬手指着那少女的脸,“店里这么多客人,只有你每次都带着面纱!” “面纱?”那姑娘被噎了一下,“姑娘家戴面纱怎么了,女孩子出门还不能遮一下面吗!” “唉,跟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走走走,见官见官。”男子不由分说地拉起少女的衣袖。 “干嘛?你一个大男人,懂不懂礼义廉耻?把手放开!”白衣少女甩开男子,气得身上发抖。 多半是个赖账不给的。众人忙着吃自己的饭,无意理会这场闹剧。黑衣少女显然对此也无兴趣,夹起一粒花生放在嘴里。 “嘭!”白衣少女倒在黑衣少女身旁,右边还躺着一把凳子。中年男子追过来,一掌打了过去。白衣少女反应也算迅速,一把抄起身旁的凳子,挡住了这一下。 打架打到自己旁边,黑衣少女终于坐不住,回过头来:“什么事值得你们打架?伤了人怎么办?” “小姑娘少管闲事。”男子不屑道,一掌打向黑衣少女,想叫她不要多嘴。黑衣少女也不含糊,伸手挡下。男子再次出手,黑衣少女起身抓住男子手腕,左脚朝后一撤,把男子拉到桌子旁,右手再朝前一送,把男子压在桌上。男子挣扎几下,黑衣少女右手发力,把男子的手臂拧了过来。 “女侠饶命!女侠饶命!”男子想不到自己打错了算盘,只有连连求饶。 “还让不让人吃饭!”黑衣少女厉声质问。 “女侠,小……小人是这里的老板,那姑娘吃了两顿白饭,今……今天又想赖账……哎呦,哎……女……女侠您轻点儿……小人做小人的生意,盈利……盈利不多,那姑娘,不肯给饭钱……小人……与她吵了起来,这才惊扰了女侠,可小人说的句句是实话……您您……您先……您先放手……” 黑衣少女不想伤人,就放了手。 “干嘛放他啊?”白衣少女小声嘀咕一句,瞥向黑衣少女,“我根本没赖他的账,我这是第一次来。” “姑娘,小店盈利不多,你何必为难我呢?”老板显得十分无奈。 “我根本没来过!”白衣少女斩钉截铁,一字一句咬得很重。 “姑娘,要不你把面纱摘下来,给我们老板看看是不是认错了。”沉默多时的店小二道。 “凭什么?”白衣少女转头怒斥,“姑娘的容貌是男人随便看的?” “行了!”黑衣少女被吵得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她的饭钱我付了。” 一场闹剧就此告终。 “女侠!姑娘!等等我!”白衣少女追着黑衣少女跑出门外,“多谢姑娘相助,小女子莫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黑衣少女不想搭理,自顾自地朝前走。 “姑娘?别不理人啊。”莫涓不依不饶,扯住黑衣少女手臂,“姑娘,你走慢点。” 没完没了了?自己看不惯老板欺负女孩子,这才出手,想不到被缠上了!黑衣少女心中愈发烦乱,转过身来想要斥责莫涓,却一下呆住。只见莫涓已摘掉面纱,露出原本的容貌:明眸皓齿,肤如白玉,算不上倾国倾城,但也的确有几分姿色。 “姑娘……”莫涓被黑衣少女冰冷的目光盯得发怔,“姓甚名谁?” 姓甚名谁?黑衣少女回过神来,并不急着作答,却忙着上上下下地打量莫涓。只见莫涓身量纤细,就算会武也必不高强,加上刚刚在饭馆里那场打斗,黑衣少女断定对方打不过自己,这才开口道:“卓冉。” “芳龄?” “十七。” “你比我小嘛,我十八岁了。”莫涓想了想,“交个朋友吧。” 朋友?卓冉没有答话,莫涓的热情让她很不适应。 “你不说话?那我当你默许啦?”莫涓露出灿烂的微笑。 卓冉看向莫涓的眼睛,那双眸子清澈明亮,似一泓秋水,上下眨动时,纤长的睫毛似蝴蝶翩飞,无忧无虑的神情让人觉得温暖。 卓冉犹豫一阵,点了点头。 “你怎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走,咱们去湖边!”莫涓抓起卓冉的手就要跑。 “等……”卓冉话未出口,莫涓已经放开了她的手,跑进人群。真不是省油的灯!卓冉蹙起眉头,正要追上去,可哪里还有莫涓的身影?只听见前传来一声“哎呀!”卓冉忙顺着声音找过去,发现莫涓竟倒在地上。 “姑娘没事吧?”一个紫衣少年扶起莫涓。 “你长没长眼……”莫涓抬起头,话说到一半生生顿住。只见那少年身材高大,将近及冠,双眸漆黑,明亮如闪光的宝石,深邃如夜晚的星河,唇若朱砂,鼻梁挺拔,脸庞的线条显出几分刚毅,神色里带着几分平和。 “公子,你的玉佩呢?小姑娘怎么这么莽撞?公子的玉佩丢了你可赔不起!”一声责怪把莫涓唤醒。 我莽撞?莫涓脸色微变,想要辩解,却被卓冉拉住。卓冉低声道:“撞了人,还不帮人家找找玉佩?” 莫涓本不愿帮忙,但瞧见少年那双眸子,心头一动,便不再赌气,默默地蹲下身子寻找。 “在那儿呢,阿初。我看见了,不必找了。”紫衣少年回头走出几步,捡起自己的玉佩。又转回身来,走到卓冉和莫涓面前做了个揖:“二位姑娘,多有惊扰,见谅。” “没……没关系。”莫涓呆呆望着少年的眸子,心跳不觉加速,说话也结巴起来,“公子……不必多礼。” 少年淡淡一笑:“我叫夜鸣,家在城东。今日冲撞了二位姑娘,二位莫要怪罪。敢问姑娘们芳名?” “我叫莫涓,她叫卓冉!”莫涓指着自己和卓冉说。 “你怎……”卓冉就要发火,却见到夜鸣冲着二人微笑抱拳:“认识二位,多有荣幸。刚刚冲撞莫姑娘,本应赔礼谢罪。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不多打扰了。请姑娘们见谅。” “我没事。”莫涓还了一礼,“不叨扰公子了。” 夜鸣向侍从一挥手:“阿初,走了。” 从卓冉身边走过时,夜鸣悄悄地打量了她一番。莫涓只顾低下头傻笑。 第二章 “卓冉!你慢点儿,等等我啊!”莫涓回过神来,只见卓冉已走出十几步远。 莫涓追上去扯住卓冉:“干嘛急着走啊?卓冉,有句诗你听过没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两句话用在夜公子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你看他,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你又不认识他,干嘛说自己的名字?万一他是坏人呢,万一他用的是假名字呢?你就不怕他日后趁你不备找几个人杀了你!”卓冉把手一甩,一顿怒斥驳得莫涓一愣。 “发什么火啊!”莫涓上前一步重新抓住卓冉,“不就是名字吗,告诉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哎呀,别想了,我带你去玩儿!” 微风拂面,送来清凉,水面上泛起波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天上的白云如同薄纱,脚下松软的土地一片碧绿,草地上散落着一些黄的白的花。这静谧安详的景致,确是能让人平静下来。 “你家人呢?你怎么一个人出来?”莫涓见卓冉的怒气消了,尝试着寻找话题。 “寻仇。”卓冉略过了第一个问题。 “寻仇?什么仇?”莫涓好奇道。 卓冉不答,反问莫涓:“你不也一个人出来?” 莫涓顿了顿,却见卓冉没有想要自己回答的意思,轻轻一笑:“罢了,是我不该乱问。咱们去玩水。” “我要练功。”卓冉把手朝后一撤,避开莫涓,转身走到树后。莫涓没勉强,独自走向水边。 卓冉扎起马步,目光落在地平线上。 两年前的秋季,有人邀父亲同去爬山。卓冉在家无聊,父亲便带上了她。那条小道曲曲折折的,卓冉走走停停,捡着地上的落叶,走累了,就蹲在地上把叶子一字排开。父亲也不催促,在旁边笑着看她。 “你是卓凌华吗?”脚步声响,有人走到父亲面前。 来者语气不善,父亲警惕起来,没有回答。卓冉丢下叶子,跑到父亲身边,被父亲一把护在身后。 “我问你是不是卓凌华。”那人又说了一遍,语气冰冷逼人。 “是。阁下有何贵干?”卓凌华不再隐瞒,语气平静,微带怒意。 来人是一中年男子,一身黑衣,脸戴面巾,身材高大。卓冉只见男子渐渐逼近父亲,二话不说,抬起右掌朝父亲劈来,卓凌华推开卓冉,回手格开。男子一掌未中,第二掌又至,卓凌华回了一掌,二人被各自冲出几步。 “爹。”卓冉扑过来拉住父亲,转头望向男子,“你干什么啊!怎么见人就打?” 男子冷笑一声:“我干什么,你们自己清楚!” 卓冉眉头一皱,就要驳斥,被卓凌华轻轻拨开:“离这儿远点儿,小冉。当心伤着你。” “爹,他……他不会是为了珊瑚……” “既然知道,还问什么!”男子打断卓冉的话,抬掌朝她打来,卓凌华急忙拦下,甚是恼怒:“你功夫不差,想必在江湖上也有名有姓,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又为何对一个小女孩下毒手!” 男子不答,转身踢向父亲胸口,卓凌华推开卓冉,与男子斗在一起,转眼已是一百几十个回合,卓凌华渐处下风。 “爹爹!别打了,我们走吧!”卓冉心里没由来地生起一股寒意,她只希望父亲快领自己离开。 卓冉语气从没这样慌张过,卓凌华看了看女儿,想要收手,可男子紧追不舍,二人一直打到二百二十个回合。卓冉见父亲把“秋风斩落叶”十二式用了三遍,对方也把三十六招《阴阳诀》尽数打遍,却仍不见输赢,料知今日一决非同小可,终于按捺不住,上前协助父亲。男子毫不在意,随手将卓冉打出十几步远。 “小冉!”卓凌华眼见女儿摔在树上,原本打向男子肩膀的一掌转而打向男子胸口,“你到底是谁!你来找我,要打要杀我无话可说,可你为何伤我女儿!” 男子不答,挥手格开,招式更为凌厉。卓凌华怒火中烧,招招直逼对方要害,对方身形一顿,险些被父亲打中。接着,只见那人连着躲开两招,重新与父亲交手,二人再次打平。卓冉靠着树干勉强站稳,心脏跳个不停。 又是七十几招下来,二人仍未分出胜负。卓冉知道《阴阳诀》是卓家禁术,武功路数与卓家武学相克,偏偏卓家没有能克制《阴阳诀》的招式。见二人都不让步,再打下去非打出人命来,她脱口喊到:“你们别打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蒙面男子突然转身冲向卓冉,一掌过来,卓冉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要被打得粉碎。她靠着树干,勉强抬头,只觉得掌风掠过,来势迅猛,而自己疼痛难忍,动弹不得,卓冉虽看清了招式却无法躲避。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出现在卓冉眼前。 “爹!”父亲的身体慢慢倒了下去,卓冉大喊一声,跪倒在地。 男子走到卓冉身边,卓冉只顾摇晃着父亲的手,嘴里不断念着:“爹,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小冉……” 女孩脸色苍白,哭着,念着,不一会就晕了过去。 卓冉再醒来时,看见了屋顶。 “爹爹?”卓冉弹了起来,一阵疼痛袭来,倒在床上。 窗外的秋叶随风而落,西方的霞光渐渐隐去,天色越发暗了。卓冉躺在床上,心中甚是不安。 “怎么样?”四叔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没有人回应。不一会儿,四叔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姑娘醒了?可还有哪里不适?”那人走到卓冉旁边,原来是郎中。 “我爹呢?”卓冉就要哭出来。 郎中顿了顿,才开口道:“你还能见你父亲最后一面。” …… 卓冉这次出门有两个目的,其中之一就是报杀父之仇。 天色渐暗,莫涓从水里出来,抬头看见几点星星撒在空中。她跑到卓冉身旁,见卓冉坐在树旁,兀自出神,许久不语,便伸手碰了碰她:“干嘛呢?” 卓冉摇头。她还记得,从小,爹是最疼她的人,就算是习武练功,爹也从不舍得让她多练。爹每次出门见到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要带一些回家给她。开始,她总觉得爹没走,可慢慢的,她也只有接受事实。 “卓冉?”莫涓再次打断卓冉的思绪。 “天黑了,你去哪儿?”卓冉回过神,问道。 “当然是回家啊。”莫涓回答。 “你自己出来一整天,不怕爹娘着急吗?” “我没有爹娘,我是弃婴,被我师父养大的。我师父叫莫空尘,你肯定听过。我天天出来玩,有的时候到了戌时才回去。”莫涓话锋一转,“卓冉,你去我家吧,我没有朋友,你是第一个。”莫涓起身。 莫空尘!莫言武功胜此人,金银为空,功名作尘!他可是和爹的武功相当! 想到这里,再想想莫涓的功夫,卓冉起身,困惑地打量着莫涓。 “你不用防备我。我要是想害你,你一下子就能杀了我,我也犯不上。”莫涓见卓冉心存戒备,劝道,“我师父是厉害,但我贪玩,没正经学过几天武功。嗯……轻功过得去!但动手不行。就是……我师父就我一个徒弟,没人陪我玩,怪无聊的。” 卓冉有些迟疑。 “你要是不信,咱们两个比划比划!”莫涓做出打斗的姿势。 酒馆里的事卓冉是看见了的,莫涓贪玩想必也不假。要说莫空尘的徒弟武功这样差,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可事实就摆在卓冉眼前。 “我不会害你的。天色晚了,走吧。”莫涓拉起卓冉的手,催促道,“别磨磨蹭蹭的了,走了。” 卓冉明白,自己无论如何也甩不开莫涓了。 “放心吧,不会耽误你寻仇,我陪你一起找仇人。” “好吧。”一番深思熟虑过后,卓冉勉强答应了。 莫涓拉着卓冉,踏着如水的月光,在花草香气和蝉鸣声的包围下,向前跑去。 “对了,卓冉。我师父脾气怪,别惹着他。” 第三章 吃过早饭,卓冉被莫涓拉到湖边。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出来吗?”卓冉和莫涓相处几日,敌意大减。 “没关系,你不想说就算啦。”莫涓目光明快。 “我来寻杀父仇人。” 莫涓一呆。过了一会儿,莫涓看向卓冉:“你爹对你很好吗?” 卓冉一怔,怎么会有人这样问?莫涓目光中现出疑惑,卓冉想了想,脸色柔和下来:“很好。他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不可能!”莫涓立刻反驳,“一定有比他更好的!” 卓冉低头沉默片刻,答道:“在我心里,他就是最好的。” “你爹打过你没有?” “打过一次。” “那你还说他是最好的?” “嗯。” 莫涓看着卓冉,像是在盛夏看见飞雪,在秋日看见花开。 “你爹为什么打你?” “偷看禁术。”卓冉顿了顿,“《阴阳诀》。” “就是特别厉害,但练习起来容易走火入魔的那个?” “对。” 莫涓看着卓冉,只见卓冉微微出神,神色恬淡,嘴角挂着一抹笑意。 “你能多说一点吗?”莫涓问道。 “什么?” “多说几句话,嗯……说说……你爹。我没有父亲,我就是想知道,父亲是什么样子。” 父亲是什么样子……卓冉低头思索。这个问题真是简单的不能再简单,却也是真的不好回答。 “父亲就是……”卓冉努力斟酌字词,“全天下对你最好的男人。” “你总说最好,到底什么是最好?” “父亲……”卓冉没理会莫涓,“他是良师,是依靠,是你面对世界的底气,也是你的信仰。”卓冉突然不再做声。 莫涓看着卓冉,若有所思。 “哎?卓……” “累了。”卓冉抬手在脸上一抹,起身便走。 “小涓,吃饭了。”莫空尘来到后院。 “来了!”莫涓起身,几步追上卓冉,拉住她的手臂,“别生气啦!走,吃饭去!” 傍晚时分,天边的火烧云不断变着形状。卓冉和莫涓坐在院子里,都已看呆了。等霞光隐去,莫涓随口背了几首诗,什么“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卓冉默默地听着,兀自出神。 “你又在想什么?”莫涓习惯了卓冉的惜字如金,却不习惯她动不动就沉思起来。 “一个人。”卓冉躺在地上。 “你爹?” “不是。” 莫涓想了想,嗤嗤发笑,笑得卓冉摸不着头脑。 “卓冉,你想的是一个男人对不对?” 卓冉更加疑惑:“你怎么知道?” 莫涓笑出了声:“我还知道,他是你的心上人!” 卓冉一愣,面露怒色,瞪了莫涓一眼,不再说话。 夜色渐深,莫涓有了困意。卓冉送莫涓回到房内,自己又坐在草地上。 “谁叫你到我书房来?跪下!”父亲厉声喝问。 “我……我自己……”卓冉不觉害怕,连忙跪了下去,声音也开始发颤。 “你知不知道那是禁术?”卓凌华见她害怕,强压着怒火,缓和了语气。 卓冉低头:“知……知道。” “啪!”卓凌华大怒,一掌拍在旁边的桌子上。卓冉不敢做声。 “爹,小冉她一时好奇……”那时哥哥还没有走,见状阻劝。不想他不劝还罢,一劝父亲愈发恼怒。 “你别管,小绝,今天我不教训她,她真的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小绝,你去取家法,然后去祠堂。”卓凌华看了卓冉一眼,“你过来。” 印象里,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对自己发火,因为自己偷看禁术《阴阳诀》,而且明知道那武功练起来极易走火入魔。 “卓冉无视卓家家规,偷看禁术,明知故犯。不予以惩罚,不足以为戒。列祖列宗为证,今日卓凌华罚其脊杖五十,令其今后不敢再犯。”卓凌华跪着说完,然后起身。 “爹!”卓绝出声相护,“爹,小冉才十三岁,这五十杖她受不住啊!” “你别护着她,习武之人,有什么受不住!”卓凌华冷着声音说道。 卓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卓凌华不理,走到卓冉旁边。 卓冉跪在地上,始终不说话。这次的确是她错了,有错就该罚,她脾气倔,不肯讨饶。 可她长了这么大,这还是爹第一次对她发火,还要打她。 竹杖“啪”地落下,后背一下子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卓冉身上一抖,咬紧了牙。 竹杖一次次落下,背上的痛感一次又一次加剧,发热发烫。卓冉咬牙忍着,哥哥就跪在爹的后面,此时却已不敢出言相劝。 卓冉常常挨打,往往是两个堂哥闯祸,教她背锅,她武功不差,爬树上墙样样都做,祖父也就信了堂哥的话,卓冉记得自己每个月都要挨两顿打,有时候还要罚跪,以至于挨二三十个板子她也不太在乎。再说了,打人的往往是堂哥,手上没什么力道,倒是每次挨罚之后,卓冉都要把两个堂哥揍一顿,揍得鼻青脸肿,两三天不敢出门。 可父亲手上的力气大得多,十几板下来,卓冉已经有些吃不消,何况还是五十板。 卓冉一忍再忍,可后背疼得厉害,打她的是爹,更让她心里说不出的委屈,刚挨了二十几下,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竹杖没再落下,卓冉跪在地上哭着。竹杖突然落地,巨大的声音吓得卓冉浑身一抖。接着,一只手轻轻抚过她的头发,一双坚实的臂膀把她搂住。 “不哭。”是爹的声音。 “爹,”卓冉边哭边说,“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私自进入书房了,我……我不会再偷看禁术了,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再……咳……咳咳……” “别哭,小冉,别哭了。疼不疼?是不是爹打重了?”爹反复安慰着她,温柔平静的声音里没有半分恼火,只有后悔和心疼。 卓冉泣不成声,缩在父亲怀里寻求安慰,隐约看见哥哥悄悄把竹杖藏在身后。 卓冉挨了打,哭了许久,又吃不下东西,发起烧来,父亲就一直守在床边,哥哥起初和父亲一起守着,后来就出门给卓冉找吃的。那些当初看来再普通不过的情景,回忆起来,竟恍如隔世。 其实,刚刚她想告诉莫涓,她想的不是心上人,而是哥哥。但她不愿说话,只是瞪了莫涓一眼。 卓冉从未见过父亲这样生气,生怕他以后不理自己,又不敢说,哭个不停。爹只当她疼得厉害,不住安慰。卓冉最终还是忍不住,拉住父亲的手问:“爹,您还生我的气吗?” 卓凌华一怔,柔声回答:“爹早就不生气了。” “真的?”卓冉话里带着哭腔。 卓凌华叹口气,轻轻给她上着药:“傻丫头,你一哭,爹哪里还生得起气来。” 卓冉放下心来,略一思索,却哭得更厉害了。 卓绝推开房门,端来满满一盘吃的,瞥了父亲一眼,显然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爹,那禁术怎么了?小冉不过看了看,您干嘛这样罚她?” 卓凌华叹了口气:“《阴阳诀》看似平常,练起来却威力无比,可也极易走火入魔。它与卓家武功的路数相悖,也不知道是怎么流传过来的。很多卓家人研究过这套武功,但谁也研究不出能克制它的办法。几十年前,有卓家人练了里面的武功,走火入魔,杀了半个村子的人。众人用卓家武功打不过他,而那人内力极高,只有家族内几大高手能勉强与他打成平手。眼见他因练武心神已失,见人就杀,众人也顾不得什么,几大高手合力制服了他,把他杀了。从那以后,这门武功在卓家就成了禁术,相关秘籍都在专门地方保管。你妹妹的武功天赋极高,凡是看过的武功都能记住……” “爹。”卓冉打断父亲的话,“我不会练那里的武功。我可以立誓!若我……” 卓凌华挡住她的嘴,不让她说下去:“爹知道你懂事,今天是爹气急了。不必立誓,好孩子,爹相信你,你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父亲死后,卓冉为了报仇,武功又精进不少,可再精进又有什么用呢?爹回不来了,哥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 她没有违背承诺,她从未碰过《阴阳诀》。那天,爹制止了她,可她在心里已经立过誓了,她不会学《阴阳诀》,否则就教全天下的人都与她为敌。 可她还记得那天自己在书里看过的招式,更记得父亲被杀那天,蒙面男子用的是《阴阳诀》里的阴阳掌。 天下会用阴阳诀的,可没几个。 卓冉想了许久,觉得有些困了,就回了屋子睡下了。 第四章 樊国首都丰州,人来人往,热闹非常,吆喝声此起彼伏。莫涓蹦蹦跳跳,挑选饰品,卓冉被迫跟在后面,一言不发。两个人从卓冉身旁走过。 “我说啊,那个叫采儿的小丫头,模样儿可真不错!要不是为了赚这笔钱,我都想把她领家里去。还有去年那丫头,老大明明喜爱的紧,也送过来这里,不要给我啊,我正缺个漂亮丫鬟捶腿。”一人道。 “咱们这生意就这样,任凭多好的货色,总要发卖出去。再说这采儿可比不上老大手下的小妞,没什么好玩。不过扶柳阁究竟有钱,出价就是比别的地方高,咱哥俩能喝点去。”另一人道。 扶柳阁?卓冉不禁继续听下去。 “老大说的那血色……”前一人道。 “嘘!别叫人听见。” 那两人走远了。 血色?血色珊瑚?卓冉皱紧眉头,莫涓买完东西,赶来拉了拉卓冉手臂:“走了,卓冉。看什么呢?” 卓冉一惊,回过神来,莫涓没在意,拿出刚买好的首饰给卓冉看。 “我去扶柳阁,你去吗?”卓冉瞥了一眼首饰,显然不感兴趣。 “去扶柳阁干嘛?那可是……”莫涓有些犹豫,“青楼”两字没说出口。 卓冉音调一沉:“你去不去。” 莫涓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悄悄瞄了卓冉一眼,只见那双眼里无悲无喜,冷若冰霜。莫涓收回目光,跟上卓冉的脚步,一阵寒意直逼心底。 朱红的墙,碧绿的瓦,几棵花树散落在四周,算是点缀。虽说内心里不情愿,卓冉和莫涓也不得不承认这里的确漂亮。 “公子再喝一杯”,“姑娘舞跳得真好”,“再来再来!”……欢声笑语自楼内传来。 “公子慢走。”老鸨堆着笑脸,送几个少年出来,门内几个姑娘模样娇媚,看着少年的背影低声私语。 几个少年离开,卓冉直奔老鸨过去,老鸨看见卓冉,面上微露恐慌,向门内的姑娘使了个眼色。门内的姑娘会意,钻回楼内,老鸨堆着笑脸,迎了过来:“女侠,您这次来所为何事啊?卓绝公子没惹事,我们还要做生意……” “打听两个人,跟你们做过买卖。”卓冉抬眼,冰冷的目光直射过去。饶是老鸨见多识广,一时间也是一惊,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女……女侠,”老鸨的笑变得有些勉强,“我们生意可太多了,女侠是说哪一桩啊?” “别出声,她就在外边。别过去!你这人怎么……”楼内起了躁动,一个青年男子摇摇晃晃走了出来,显然是喝醉了酒。卓冉暗暗握紧拳头,皱起眉头。 “小冉?你又来了?”男子看着卓冉,笑了起来,拎着酒壶喝了口酒,“还想找我回去啊?” 卓冉冷淡的眼睛里融进一抹凄凉,握了握拳,没说话。 “卓绝,走了。”一个姑娘看了看老鸨,赶来拉住男子,道歉般朝卓冉笑了笑。 卓绝甩开那姑娘,走向卓冉:“你是不是……” “走了,卓绝。不丢人吗?”那姑娘力气不大,却拼命拉住卓绝,想把他拖进屋子。 “小春。”卓冉终于开了口,“别叫他再喝了。” “是。”小春答道,“我去劝他,姑娘千万别生气……采儿!回去,别出来。”小春回头叫道。卓冉听到“采儿”,像是突然回过神,忙向老鸨道:“妈妈,借一步说话。” 莫涓站在一旁看得奇怪,卓冉似乎来过这里多次。可她来这地方干什么?只见卓冉和老鸨说了几句话,老鸨面露难色,几句话飘了过来:“姑娘,我们是跟他做生意,但我们也不知道他住哪儿,是什么人啊。就算知道,也不能随便告诉你不是?” 卓冉并不想和老鸨争辩,简单说了几句,就回头来找莫涓,老鸨站在原地,仍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别看了,”卓冉碰碰等候多时的莫涓,“走了。” “你和她们很熟?”莫涓不解。 “我常来。” 常……来?莫涓反应不过来,卓冉却自顾自地走远,根本不理她。直到见自己被卓冉落下好一段距离,莫涓才追了上去。 二人走入集市,街道上热闹非凡。 “就是他!把他抓住!”娇柔的喊声里带着几分哭腔,身着红衣的姑娘声音哽咽,蒙着红盖头,想必是谁家的新娘。 “你家里那么多金银财宝,也不缺这两件首饰做嫁妆!”房顶上坐着一个少年,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什么东西上下抛着,“娘子,您还是快快上轿子吧!别误了好时辰!” “走吧,小姐。别理他,时辰要到了。”一年长妇人拉过红衣姑娘的手。姑娘呜呜咽咽,不情愿地上了轿子。 “且慢。”冰冷的声音响起,一个黑色的身影跳上房顶。 看热闹的人一阵惊呼,可少年岂会把一个女子放在眼里?他看着跳上来的卓冉,嘲讽地一笑,听语气分明是在挑逗:“姑娘是想来分一份首饰?那我送给你便是。可若动起手来,伤到姑娘,就是我的错了。要不这样,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就送你一件,如何?不过啊,我这里只有五件首饰,你要是叫了六声,我可就占了便宜。” 哪来这么多废话!卓冉皱了皱眉,一个手刀劈了过去。少年脸色一变,闪到一旁。 “野丫头,真煞风景!”少年站稳后,一掌打向卓冉面门,卓冉伸手格开,却见少年另一只手已打了过来。卓冉自知无法躲闪,也不慌乱,抬脚踹在少年的小腿上,少年重心不稳,惨叫一声,摔下屋檐。卓冉紧跟着跃下,拉住少年的手臂,使其站住,却并不放手。 “拿了什么?还回去。”卓冉盯住少年的眼睛。 “几件首饰而已,她有十多箱金银珠宝做嫁妆……疼疼疼,你快放手。”少年满不在意地说着,卓冉突然把他的手一拧。 “还不还?” “不还……你你你……你放开!”少年疼得直跳,“救命啊!杀人啦!” “啪!”少年的另一只手的手腕挨了一下,安静下来。 “卓冉,走了。”莫涓提着鞭子,拾起地上的簪子玉镯等物,“一个无赖,别理他了。” 红衣姑娘接过自己的首饰,连连道谢。 “算你走运!”卓冉说完,放开了手。少年活动着手臂,再看看另一只手腕上的血痕,嘀咕了一句:“两个野丫头。”然后跳上屋顶离开。 “多谢二位相助,小女子感激不尽。”红衣姑娘正要行礼,被卓冉一把扶住:“娘子快上路吧,别耽搁了时辰。” 轿子被抬起,一众人吹吹打打,看热闹的人也纷纷为这出嫁的姑娘祝福。夺人嫁妆的少年早已不见踪影。两人也欲离开,却见地上多了件物事。莫涓好奇心重,先抢了过来,只见那东西像是块腰牌,上面写了个“忠”字。 “这可不像首饰。”莫涓来回翻看,“我知道了,是那个贼落下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莫涓把腰牌递给卓冉,卓冉随手放入怀中,拉着莫涓走了。 “那姑娘家世必定不凡,那几样首饰可不是普通人带得起的。那个无赖也是个贪财之辈。可就算再贪财,有杀人全家的,放火抢劫的,拦路不让走的,抢人嫁妆的可真是第一次见。还这么理直气壮!”莫涓道。 “这世上的奇珍异宝,总是能招惹祸患。”卓冉苦笑。 “祸患?”莫涓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卓冉。 卓冉沉吟许久,问道:“你听过血色珊瑚吗?” “当然!得珊瑚者……”莫涓看了一眼四周,压低了声音,“你也知道?” 卓冉沉默了一阵,二人走出人群,在僻静处坐下,卓冉惨然一笑:“这珊瑚,沾染太多人命了。” “你是说……”莫涓停了下来。 “我爹。”卓冉慢慢抬起头,像是又要出神。莫涓正要开口追问,一阵马蹄声响起。二人止住话题,转头去看,马上的少年一愣,翻身下马,向着二人行礼:“卓姑娘,莫姑娘,别来无恙。” 第五章 少年正是夜鸣,旁边跟着侍从阿初。阿初瞥了夜鸣一眼,干咳两声,扭头去牵马。 卓冉莫涓上前行礼,莫涓难掩激动,和夜鸣攀谈起来。卓冉扫了阿初一眼,只见他牵着马,像是在张望,并不朝这边瞧。 这是第二次碰见这主仆二人,那公子还算是温文尔雅,正同莫涓交谈,至于这叫阿初的,身为侍从,倒是比主人还傲慢。这两人匆匆忙忙,阿初有些焦躁,似是在找什么,想是有事在身,却不知是好事坏事。 “卓姑娘?” 卓冉正琢磨,突然听到夜鸣在叫自己,急忙收回目光。 “卓冉,他说的这个组织,你要去吗?”莫涓看出卓冉又在出神,就补了一句,“你想不想跟着他们打梁国?” 卓冉反应一阵,明白过来,向着夜鸣行了一礼:“小女子大仇未报,不能同去,公子见谅。” 夜鸣微微一笑:“没关系,莫姑娘呢?” “我不了,我武功不高。”莫涓连连摆手。 “公子!你看那是不是他?”阿初似乎看到了什么人,回头招呼夜鸣。 夜鸣跑到阿初旁边,朝远处望了一眼,又回到卓冉二人旁边:“莫姑娘聪慧伶俐,卓姑娘想必武艺不凡,两位虽为女子,才能必不输男儿。若是二位能相助夜某,收回我国江山就多一分希望。在下有事要做,不能奉陪,有些话改日再说。”夜鸣匆匆行过礼,带着阿初走远。 莫涓觉得莫名其妙,拉住了卓冉的手臂:“卓冉,这夜公子怎么神神秘秘的?” 神秘还算不上,奇怪倒是真的。卓冉这样想着,反手拉住莫涓:“走吧,何必管他。” “他说的那个组织……” “父仇未报。”虽然爹说过,国家为重,可要是跟着这夜公子去打仗了,她怎么找仇人? “我也不想去,我不会打仗,武功又不高。”莫涓低头想了想,“对了!卓冉,血色珊瑚……”莫涓犹豫着,不知该不该问。 “找个没人的地方,我讲给你。”卓冉没有拒绝,拉着莫涓跑到湖边。 “血色珊瑚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卓冉在湖边坐好,冷清的神情里多了悲凉,“莫涓,你知道血色珊瑚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不是它值几百两黄金,也不是它的颜色鲜艳异常。” “歇歇吧,下午再练。”那是两年前,父亲对她说的话。 卓冉收手,回到屋内给父亲倒了杯水,外面传来喊声:“卓凌华!你给我出来!把那什么珊瑚交出来!” 卓冉把手按在剑上,起身准备出门,父亲把她按下:“我去看看。你在屋子里别动。” “爹……”卓冉想要反驳,父亲已走出门外。 卓冉见到父亲与来人相对而立,说了些什么。那人忽然跃起,踢向父亲面门,父亲举起右手抓住那人的脚,向前一送那人就摔在地上。 卓冉冷笑,就这点功夫,也敢和我爹动手? 那人左右看了看,抓起一把石子丢了过来,卓凌华抬起右手,只见石子都停在空中,再一挥手,石子顺着飞来的方向打了回去,正中那人面门。 那人用手在脸上一摸,打开手来看,顿时惊慌失措,转身逃走。 不自量力!卓冉趴在窗户上,笑出声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只是一个开始。”自那时起,人们接连到来,目的就是那株珊瑚。直到最终,他们未能夺走珊瑚,但夺走了她的一切。 入夜,卓冉准备睡下,窗外的身影引起她的注意。 爹?卓冉望着窗外,这么晚了,爹是要去干嘛? 卓冉悄悄打开门,跟了过去。 清澈的月光笼罩四周,晚风携着叶子飘落在地。卓凌华察觉到身后有些异常,停下脚步。卓冉立刻躲到树后,屏住呼吸。 卓凌华四下张望,卓冉掩住口鼻,卓凌华并未发现卓冉,再次动身。卓冉急忙跟上。 脚下的枯叶发出了响声,卓冉暗自责怪自己够蠢。待她抬起头,只见一个手刀劈向自己,卓冉忙伸手挡住:“爹!别打,是我!” 卓凌华听到女儿的声音,急忙收手。 “这么晚还不睡?” “我……睡不着,”卓冉打了个哈欠,“就出来走走。” 卓凌华看了女儿半晌,笑出了声:“你这丫头,跟我一路了吧。” 见被父亲识破,卓冉也不解释,嘿嘿一笑。 卓凌华摇摇头,眼中尽是笑意:“都跟到这儿了,那就和爹一起吧。” “好啊。”卓冉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跳过去抱住爹的手臂,“爹,这么晚了,你是要去哪啊?” “你这孩子啊,什么时候能长大?”卓凌华摸摸女儿的头发,“跟我来。” “爹。”卓冉摇着父亲的手臂撒娇,“小冉一辈子都不长大,一辈子在爹身边,你说好不好?” “那要是嫁人了呢?还在爹身边?”卓凌华笑道。 卓冉抬头想了想,重新靠上卓凌华手臂:“那我就不嫁人!” 说话间,父女二人走到了离院子几里外的一个角落里。角落里有一扇暗门,卓凌华打开门,带着女儿进去。暗门里是一条隧道,顺着隧道走到深处,卓冉看到一张桌子。卓凌华点燃蜡烛,揭开桌子上的一块黑布。卓冉差点儿惊叫出声。 红色的珊瑚鲜艳如血,十几条枝干伸展开来,烛光照射下,现出隐隐光泽。 “好漂亮。”卓冉不禁感叹,“怪不得那么多人来抢。” “外人抢夺,或许确是因为它色泽美丽,可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但不管别人如何想,你要记着,守珊瑚者守天下。”卓凌华的语气严肃起来,“血色珊瑚等同于卓家家训。小冉,你细想这珊瑚的名字,珊字在前,瑚字在后,若在前面各加一个江字,你可能想出什么?”那晚月光澄澈如水,父亲的声音低沉温柔,至今仍在卓冉耳边回荡。见卓冉想不出,卓凌华继续说了下去:“小冉,这句话,爹和哥哥说过,可惜……你是卓家儿女,一定记着。人生在世,当守三义。第一,为家国大义,第二,为江湖道义,第三,才是个人情义。国,就是江山。珊瑚代表着江山和江湖,也就是天下。珊瑚的存在是在提醒卓家人,江山在前,江湖在后,也有要我们好好保护江山与江湖的意思。” 卓冉望着珊瑚,思绪纷飞。如今的樊国风雨飘摇,虎视眈眈梁国、恒国……江山,这江山还能保住几时呢…… 风吹进窗户,卓冉打了个喷嚏。卓凌华脱下外衣,披在女儿身上:“天不早了,回去睡吧,别着凉。” 自那以后,抢夺珊瑚的人越来越多,卓冉与人争斗,被人打伤,眼看没人帮爹打仗,又是急又是气。爹替她输入真气疗伤,由于损耗真气过多,爹的功力也受到影响。 “可想要珊瑚的人那么多,不肯放过卓家。直到那天,在山间小路上,我遇到了我的仇人。” 从此,她的生活彻底改变。 “怎么和听说的不一样呢?”莫涓嘀咕道。 “什么?”卓冉没有听清。 “没什么,估计是我……我弄错了。”莫涓含混过去,“真想不到,和师父齐名的卓大侠因一个珊瑚丧了性命。” “所以我不明白,世间的宝物有什么好?你也抢,我也抢,闹得人家破人亡也不罢休。” 莫涓没答,她在想着她听的另一个关于血色珊瑚的传言:得珊瑚者得天下。珊瑚就是指江山江湖,这和卓冉说得也差不多。可一个是守,一个是得,差的就远了。 第六章 天空湛蓝高远,微风卷着树叶,飘落下来。转眼间,已是秋季。 卓冉离开家时刚过元宵,半年过去,也该回家看看。 卓冉与莫涓道别,莫涓缠了许久,非要卓冉答应一定回来找她才肯罢休。 三天后,一座农家院子出现在眼前。 回来了。卓冉心里感慨,正要推门进去,只见一只只鸡争先恐后地扑腾着翅膀从院西飞到院东。 “昨晚不是让你守好吗!这珊瑚是咱们卓家传了几代的宝物,就这么丢了,找不回来还有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行!找!哪儿找去?他跑的那么快,谁知道往哪边去了?说你蠢笨如猪,你还不承认!” “卓绯!我是你哥,兄友弟恭,你这么说像话吗?” “兄友弟恭也得是兄友弟才恭。卓绥,除了比我大两个月,你哪样占上风啊?” “臭小子,没大没小……卓冉?” 珊瑚丢了?卓冉在门外听着二人谈话,抓紧了木门,见二人扭头朝自己这边走,直接跃上房顶。 “死丫头,你给我站住!”二人追了上去。卓冉从房子另一边跳下,落到四叔房前。 “我的小祖宗啊!”四婶跑过来,“你这么跳来跳去,叫你祖父看见可还了得?” “又不是一次两次。婶婶,卓绥说珊瑚丢了?”卓冉一把抓住四婶。 “唉!丢了。前些日子绝儿回来,拿了血色珊瑚就跑,谁也没追上他。”四婶一拍大腿,答道。 “哥哥?” “可不是!纷儿说他亲眼看见……” “卓绥卓绯呢?祖父让他们守珊瑚,他们不是起劲得很吗?” “他们哪打的过绝儿……冉儿!吃了饭再走啊!” “不吃了。”卓冉越听越气,跃上房顶,“祖父问我,就说我走了。” 卓绥兄弟刚刚追过来,见卓冉跳了回去,气得跺脚。 扶柳阁里一片欢声笑语,楼外的一个角落里,采儿缩成一团,双手环膝,红着眼眶。 “到这儿你就和姐姐公子们一起享乐,有的是乐子,尽让自己心烦做什么?”小春替采儿擦着眼泪。 “春姐姐,我不习惯。我想像平常女儿那样,哪怕干一辈子农活呢。起码将来能干干净净地嫁人啊。”这是采儿。 “采儿,来这里的都是富贵人家,随手给的赏钱就够普通人家花好久。再说,你来都来了,什么声名啊,烦恼啊,就抛在脑后,别叫它们束缚自己,过得开心最重要。等到时候……啊!”小春惊呼一声,眼见一黑衣少女踢开扶柳阁的门,闯了进去。 这黑衣少女自然是卓冉。 “姑娘,您又有何事啊?小店不曾招惹姑娘……”老鸨忙来拦下。 “卓绝呢?叫他出来见我!” “卓公子现下……”老鸨话说一半,卓绝从里面走了出来,卓冉丢下老鸨,迎了上去。 “好啊,卓绝!惹了祸就往这寻欢作乐的地方一躲了事,算什么男人!我不来找你,你要躲到几时!”卓冉也不顾多少人在场,抓住卓绝手臂,“走!我们两个……” “吵什么吵啊?不就是一个珊瑚吗?”卓绝一甩手,甩得卓冉一个踉跄,又见小春走近,忙把她轻轻推开,“春儿你让开,一会儿打仗,当心伤着你。” 卓冉握紧拳头,望着他那醉醺醺的样子,极力压制怒火,冷声问:“珊瑚呢?” “当了。” “当了?” “没错,当了。落英巷张家当铺。”卓绝满不在意地答完,想着要是这丫头再出言顶撞,自己该说什么才好回击。 “你……你跟我回去!” “回哪去啊?当初赶我走,现在又来找我了?” “当初明明是你……” “没事快走!”卓绝转身揽过小春。 卓冉气得说不出话,顺手抄起旁边桌子上的酒壶丢了过去。卓绝接住酒壶,甩在地上:“找我打架?好啊!”卓绝上前两步,一拳打了过去。卓冉知道自己打不过卓绝,抓过旁边的凳子挡下。只听“啪”的一声,凳子腿成了两截。卓绝甩了甩手,夺过卓冉手里的凳子,丢在旁边的桌子上。“轰”的一声,桌子和凳子一起变成了碎片。 “打架了!打架了!”屋里的姑娘们受到惊吓,纷纷跑了出去。 “小春,走了!留在这儿要出人命的!”老鸨拉走了出神的小春。 卓冉心一横,伸手拔剑,向卓绝刺去,卓绝闪开,一掌打向卓冉面门,卓冉向旁一闪,撞倒了屏风。卓绝乘胜追击,一个扫堂腿把她绊倒在地。卓冉抬头,只见卓绝拿着凳子砸向自己,她忙就地一滚,勉强躲开。 卓绝俯身拾起被卓冉丢下的剑,卓冉暗叫不妙,迅速起身,剑就要刺到眼前,她来不及多想,抄起一个盘子丢了过去。卓绝匆忙躲闪,卓冉趁着这一瞬间的停顿转过身来,抓住卓绝的手腕。 “跟我回家。”卓冉望着卓绝的眼睛。 “放手!” “你不要执迷不悟!” “小丫头,”卓绝抽回手,“哪里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卓绝一个手刀劈向妹妹,卓冉闪到一旁,顺手点了卓绝手腕穴道,剑落在地上。卓冉蹲下抓过剑,起身指向卓绝。 卓绝躲开剑刃,解了穴道,跃上桌子。卓冉跟了上去,卓绝跃开,右脚朝桌子上一蹬,卓冉急忙跃起,抓住房顶的横梁。 “嘭”的一声,桌子撞在装饰用的柱子上,接着便是一阵乱响。 有什么东西飞了上来,卓冉立刻松手落地,向旁跳开。一阵响声过后,地上多了一堆碎瓷片。 卓绝仗着酒力,出手毫不容情,卓冉自知无法取胜,这样斗下去,只怕自身难保。这样想着,卓冉抓住身前的桌子一掀,跑向门外。满桌子的水果酒菜朝着卓绝飞了过去,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一躲开。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乱响,有的东西落在地上,有的东西打在卓绝身上,卓绝伸手护住头部。响声停止,卓冉已跑到门口。有什么东西从眼前飘过,卓绝定睛一看,是装饰用的彩绸。他伸手抓过彩绸,向卓冉甩了过去。 “唉呀!公……公子快放手!”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卓冉回过头来。卓绝一惊,慌忙跑来,解开绸子。 “咳咳……”被彩绸缠住脖子的男子咳嗽了好一阵,才说出话来,“公子,姑娘们……可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有的话,您尽管说,为何……要取小人性命……” “没事吧,没事吧……”姑娘们忙着给男子端水。 “得罪老板了,我同她打架呢。对不住,对不住。”卓绝忙着道歉。 “再打还要伤人,我问你,你跟不跟我回卓家?”卓冉盯着卓绝。 卓绝冷笑,扭头就走,卓冉大怒,一掌打了过去,卓绝挥臂格开,又还了一掌。 人群一阵惊呼,卓冉被打下台阶,动也不动。许久,卓冉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用剑撑着站稳。卓冉捂着胸口,看着卓绝:“好。好啊。”卓冉惨然一笑,转身就跑。 这一来,卓绝酒醒了一半,上前一步,又停在原地。 “想什么呢?去看看啊!”小春推了卓绝一把。卓绝握了握拳头,扭头走进楼内。 “卓绝!”小春跟上,“你这哥哥怎么当的……” “不管她。” “你别赌气!”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小春身旁窜了过去,小春刚想回头叫住,就被卓绝揽了过去:“春儿,今晚我不走了。叫人准备酒菜。” 小春被卓绝拉进屋子,仍不放心地向外张望。卓绝关了门,扯着小春坐在桌边:“春儿,咱们两个对诗吧。” 小春叹口气,翻出笔墨,又拿了两样干果,坐在卓绝旁边。 第七章 卓冉一直跑到一棵树下,疼得蹲在地上。卓绝这一掌是真不容情。从小到大,他还没对自己下过这么重的手。 “女侠,你别气,你……你伤的重吗?”一个小姑娘追了过来。 “你是谁?”卓冉回头打量女孩。 “采儿。”采儿说着,擦了擦旁边的石头,坐在上面。 采儿?卓冉猛然记起这个名字,打量着女孩,不禁皱起眉头:“你未及笄吧?” “没有,我刚十三岁。”采儿答。 “这么小……”卓冉喃喃自语,“怎么在这种鬼地方!” “我家里穷,有爹、娘和三个弟弟。家里没有吃的,娘病死了。我爹把我卖给人牙子,得了三十两银子,人牙子把我带进匪窝,那带头的叫我陪他睡……我不听他的,他就打我,还想用强,但是被我捅了一剪子,手臂出了不少血。他又叫几个人打我,我反抗不过来,挨了打之后不知道有几天神志不清,好在有几个姐姐照顾我。他们趁着我伤得不轻,不能活动,还是把我给……再后来,那带头的嫌我没意思,想把我杀了,不知为什么又没杀,找了两个贩卖人口的手下,又把我发卖了。我就到了这里,他们得了一百两。路上我想跑来着,但是被人牙子抓回去打了个半死。”采儿说这些话,倒也不显得伤心。 “我在这儿半个多月了,姐姐们待我很好,我也跟她们学个曲儿,跳个舞。可我怕那些男人。春姐姐说他们没多少坏人,但他们……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春姐姐不在意,可我不愿意。在匪窝里我就三天两头被抓去给人玩弄,我怕。不过春姐姐很好,她知道我怕,就护着我,不让我去了。” 采儿顿了顿,见卓冉满头大汗,拿出手帕帮她擦拭:“前两天……女侠,我说了你别生气。前些日子,卓绝公子要我跳舞,姐姐们不在,又不能怠慢客人,我只好跳了。我跳,他在旁边喝酒,他说我跳的不如云水姐姐,又要我倒酒。我给他倒了,可我害怕,我……我怕他对我做什么……好在,春姐姐来了,她敲门进来,说了几句好话,把我换了出去。从那以后,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卓绝公子。别的公子都知道我不愿待客,我又是新人,不会什么东西,他们一般也不点我姓名。偏偏他……唉。”采儿一边叹气,一边把话说完。 “采儿,把你卖到扶柳阁的人牙子,你记不记得他们住哪里?”卓冉期待地看着采儿,采儿茫然地摇了摇头。 “采儿!”老鸨追了过来,“皮紧了?让老板抓到你看挨不挨打!女侠,对不住。小丫头不懂事……”卓冉不说话,老鸨语气弱了下去,“女……女侠的伤……” “没事。”卓冉起身,“你们忙。” 老鸨还未开口,卓冉撑着剑,一步一步走远。采儿低着头,老鸨语气稍缓:“以后别乱跑,快跟我来,不然又要挨打。采儿啊,你不能一直不伺候客人啊……” 卓冉慢慢走着,回忆填满了思绪。她记得哥哥教她唱歌、背诗,什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什么“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她还记得,自己在祠堂罚跪,哥哥给她偷来吃的。兄妹俩比武,哥哥怕伤到她,总是留着几分力道不发。 在她心里,爹是对她最好的人,其次就是哥哥。但今天这一掌,哥哥少说也用了九成力。 卓冉走走停停,蹲在路边,胸口又疼又闷,难受得很。 “女……女侠?”一个声音响起,卓冉抬头,看见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 他认识她?卓冉看了好一阵,却想不起眼前是谁。 “我之前在酒店帮工。”少年也蹲了下来,“上次那个白衣姑娘没给饭钱,是女侠替她付的。” 卓冉看着少年的脸,终于认出他是酒馆里的店小二。 “女侠,你怎么了?”店小二打量着卓冉,“身体不舒服吗?” “没什么。”卓冉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不应该在干活吗?” “我把活辞了。我爹给我送信,说我姐姐病重,想让我回家。”店小二有些沮丧,“我本来还想着多挣些钱,给姐姐看病,也给她多置办些嫁妆,可姐姐的病一直不见好。” 卓冉心里一暖,摸了摸店小二的头:“你姐姐知道你这么替她想,肯定高兴坏了。” 店小二闷闷的,卓冉起了好奇心:“我叫卓冉,你叫什么?今年多大?你姐姐是什么病?” “我叫白安凡,今年十五岁。我也不知道姐姐是什么病,但医生说治不好。听说两国还要打仗,我爹要去充军……”店小二抬起头,眼前一亮,“女侠,你现在的样子很像我姐姐。” “卓冉?”一声惊呼响起,卓冉脚边多了条天蓝色的裙子,“你……你受伤了!谁伤的你?” 卓冉不用回头也听出了莫涓的声音,不等自己回答,莫涓接了下去:“店小二?你怎么在这儿?我们得罪过你家老板,你该不是想杀人灭口吧!” 白安凡一下弹了起来,连连摇手,矢口否认,莫涓不理,小心地扶起卓冉。白安凡看了看,扭头就跑。 “别跑啊!”莫涓冲着白安凡的背影喊,白安凡理都不理。 “你吓到他了。”卓冉忍痛道。 “活该!谁让他那天找我麻烦?”莫涓语气柔了下来,“你伤得不轻,先跟我回去吧。” 莫涓扶着卓冉进门,看她运了一阵功,脸色不似之前苍白,才略感放心,去厨房做饭。 卓冉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 小时候,每次卓绥卓绯找自己麻烦,害她被罚,都是哥哥偷偷替她找来吃的,让她不会饿着。每每在祠堂跪到双腿发麻,她就等待那阵细微的敲门声。 门一开,就是哥哥带着好吃的进来了。 卓冉不在乎挨罚,反正也习惯了,等罚完了,她就去找那两位罪魁祸首,教训他们一顿。只要看到两个堂哥鼻青脸肿,两三天不敢出门,一口恶气也就算出了。 反倒是卓绝,眉毛皱得那么紧,好像挨罚的是他一样。 卓绝每次放下装零食的布包,就拉过卓冉,让她坐着,把吃的塞给她,然后一边看她吃,一边替她揉着膝盖。 卓冉想到这里,心中泛起一阵酸楚。门外的谈话声拉回了她的思绪。 “卓冉?”说话的是莫空尘,“你那个朋友?” “对啊。师父,她武功厉害着呢!”莫涓的声音越来越近。 “她是哪里人?” “这我可不知道,我又没问她。但有一句话她总爱说。她总说她爹是最好的。” 莫空尘没回答。 卓冉听着师徒二人的对话,莫名感到一阵不安。她坐了起来,扭头找剑,门恰在此时开了。 “你起来了?还难受吗?”莫涓走进来,卓冉坐在床边,没来得及起身,只看到剑就放在桌边。 “该吃饭了,你能下床吗?”莫涓给卓冉倒了杯水。 卓冉点点头,走到桌边接过水喝了,顺手拿过剑系在腰间。 卓冉随着莫涓坐在餐桌旁,莫空尘瞥了瞥她的剑,卓冉避开了莫空尘的目光,吃饭还特意拿上剑,的确不像要吃饭,而像要打架。 “听说姑娘武功不错,师从何人?”莫涓去灶边盛饭,莫空尘开了口。 “过奖。小女由家父传授武功。”卓冉不敢抬头,心脏“怦怦”乱跳。 “那令尊现在何处?”莫空尘语气不起波澜,甚至倒了杯茶递给卓冉。 “我爹……走了。”卓冉接过茶杯,看了一眼,却没有喝。 “他几时回来?” “我爹他……没了。”卓冉苦笑,抓着茶杯的手越收越紧。 周围沉默下来,卓冉想立刻逃走,却又不好明目张胆地去握剑柄。 “敢问令尊名讳?”莫空尘仍是淡淡的,卓冉起了疑心,没有回答,放下茶杯。 “姑娘?”莫空尘穷追不舍,平淡的语气里多了一份压迫感。 卓冉不说话,把右手收了回来,悄悄摸向腰间的剑。 “开饭了!”莫涓回来,打破了气氛。莫空尘接过碗来,脸上微泛笑意。卓冉也松了口气,接过碗埋头吃了起来。 第八章 “还发烧呢。云水,把那个帕子给我。”耳边有人轻声说话,采儿觉得身子被人翻转过来,一个冰凉的东西敷上额头。 “这次她又为了什么挨打?”这声音清脆利落,自然是云水。 “妈妈劝她待客,她倒也同意了。谁知道采儿还是害怕,和冯公子拉拉扯扯的,打翻了桌上的盘子。”小春的声音温柔得多,也轻得多,“这下可好,冯公子闹着找老板,老板息事宁人,让打手打了采儿一顿,妈妈和我们都不敢拦着。” “冯景行算什么公子!他这种人少来才好。身上也不知道背着几条人命。服侍他?谁知道哪天就把命丢了。”云水冷笑。 “我的大小姐,这话就别大声嚷嚷了。”小春按着云水坐下,“一个采儿够我照顾的,你就别添乱了。” 两人聊得热闹,门外传来喊声:“小春,冯二公子来了,点了你的名字。” 小春闻言,嘱咐云水几句,让她照顾采儿,接着匆匆跑到前厅,眼见老鸨拉着一华衣公子陪着笑脸。 小春拨开人群,到冯景行面前行了一礼,冯景行哈哈大笑:“小春!小春!今天卓绝没来,可要让你好好服侍服侍我!” 冯景行不由分说地搂着小春往屋内走,小春也不恼,与他说笑,心里盼着这冯公子可千万别生事。 门外,两人两马走过。 “真是晦气!到哪儿都能碰上冯二!” “别气了,阿初。快到家了,咱们给妍儿她们买些点心。”原来是夜鸣和阿初。 马蹄声一路响到城东,停了下来。面前朱红的大门旁有两人把守,门上有一块匾,匾上写的是“安边将军第”。 “二哥,你回来啦!”将军府二小姐、夜鸣的同母妹妹夜妍递了一杯茶过去,“出门这么久,也不知道给家里来封信,叫人好生记挂。爹娘出去了,晚些回来。天气凉了,姨娘又病了,大姐身子也不好,母亲这几天都在她们房里。” 夜鸣接过茶,一阵清香扑鼻而来:“这是什么茶?” “就是普通的菊花茶,不过我加了冰糖,喝着更甜。你喝的这一壶是刚煮好的,灶上那壶一会儿要给大姐送去。”夜妍又倒了杯茶,“你这段时间都去哪儿了?” “我?”夜鸣看着妹妹的侧脸,刚刚十三岁的她已经有了一点儿大姑娘的模样,“你猜猜。” “又没正形。”夜妍嗔怪道,“阿初,你天天跟着他,也不知道劝他改改。” “小丫头。”夜鸣笑着捏捏夜妍的脸,“才多大啊,管起我来了。怪不得洛大哥说你和母亲最像!”夜鸣从怀里掏出一只荷包,在夜妍眼前一晃,“说起洛大哥,他让我把这个给你。” 夜妍接过荷包,脸上泛出笑意。 “看你的样子,一提洛大哥就高兴。”夜鸣存心逗弄妹妹,“别着急,你是人家的准新娘,只是年纪小,没嫁过去。过两年及笄之后,人家可是要来娶你的!” “二哥!”夜妍的脸红了,瞥了一眼夜鸣手中的茶,扭过头去,“再乱说就别吃我的茶了。” 兄妹俩正闹着,侍卫进来行了一礼:“二公子,冯二公子来了。” 侍卫话音刚落,一个湖蓝色身影闯入夜鸣视线。 “走得真快,刚才还在扶柳阁门口见到他。”阿初嘀咕着。 “阿初!”夜鸣呵止,示意他夜妍就在旁边。 冯景行并不朝这边走,而是转头向西。 真是目标明确!夜鸣想跟上去,被夜妍拦住:“干什么?跟他打架吗?人刚到将军府就挨了顿打,咱们理亏不理亏?” 夜鸣气不打一出来,只希望父亲母亲快些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去姨娘那儿整治整治这位冯二。 西面是闻琴轩,夜平沙将军妾室何诗琴的住处。何诗琴的大女儿、夜家长女夜姝已经有了自己的院子,小女儿夜妡年龄小,还跟着姨娘同住。虽是姨娘,将军府的下人见了她还是毕恭毕敬。一是,何诗琴生了夜家的长子长女,夜姝出生两个月后正妻虞淑婉的儿子夜鸣才出世;二是,何诗琴和虞淑婉是闺中好友,当时虞淑婉已同夜将军成亲,从母亲那里得知何诗琴爱慕将军,便问她是否愿同自己共侍一夫。何诗琴答应了,虞淑婉就撮合着让将军纳下自己的好姐妹。这么多年来,夫妻三个甚是融洽,将军只有这一妻一妾,对二人俱是宠爱有加,这对姐妹也仍亲密似闺中。有将军和虞夫人撑腰,下人也不敢怠慢了何姨娘。 而这位冯景行专找何姨娘和夜姝的麻烦。 “给何姨娘请安。我带来几样果子,夜妡姑娘,你看看爱不爱吃。”湖蓝色的身影已闯入闻琴轩。 “谁要吃你的果子!”夜妡年仅八岁,是夜家最小的孩子,是以人人娇惯,纵得她天不怕地不怕,“堂堂冯家二公子,三番五次的纠缠我姐姐算是怎么回事?” “妡儿!”何诗琴制止,“这里没你的事。” “这果子我先放到桌上。夜姝姑娘呢?”冯二无视了夜妡,放下果子,回头张望。 “咳咳……姝儿不在,你请回……”何诗琴一边咳嗽,一边道。 房门恰在此刻开了。 “姨娘,药煎好……”轻柔的声音怯生生的,戛然而止。一姑娘立在门前,不知所措,正是夜姝。 “没完没了吗?姝儿,你躲远点。”健壮的手臂轻轻推开姑娘,高大的身躯来到冯二面前,一拳挥了过去。 “夜鸿,这是将军府,打伤了我你们可要吃官司。”冯二连忙躲开。 碰上这等无赖,夜鸿怒不可遏,伸手卡住了冯二的喉咙。 “大哥!别杀人!”夜姝一惊,叫出声来,手上一抖,碗里的汤药便溅了出来。她想阻止夜鸿,脚下却如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吃官司是吧?”夜鸿盯着冯景行,手臂上青筋暴起,“好,就算我吃官司,到了地下我照样不饶你!”冯景行挣脱不开,脸上渐渐发紫。 “鸿儿放手……”何诗琴欲起身阻拦,一时着急,伏在床边咳嗽起来。夜姝忙过来替何诗琴捶背,急得眼泪直流。 “将军府……罔顾人命……谋杀……宰相之子……”冯景行抓着夜鸿的手,呼吸困难。 夜妡哪见过这等架势,眼见阻拦不了,只能跟着母亲和姐姐一起哭。 “二公子来了!”门口的小丫鬟掀起帘子,夜鸣进了屋子。夜鸿看见弟弟,冷静了一点,放开了手。 “父亲母亲已经回来了,马上就到。大哥,先坐吧。”夜鸣拉着夜鸿坐下,却没理会一旁的冯景行。 夜妡见到夜鸣犹如见到救命稻草,跑来拉他的手臂,钻进他怀里。 夜鸣抱起夜妡,看向夜姝:“大姐,先让姨娘喝药。” 夜姝擦了擦眼睛,起身端过剩下的半碗汤药。 夜鸣接着唤过阿初:“你带妡儿玩去。” 阿初抱过夜妡出门,冯景行四处看着,想给自己找个座位,却发现唯一的位置就在夜鸣旁边,自己不敢过去。夜鸣见状,忙朝他摆手:“冯世兄别客气,来,坐我旁边。” 冯景行干笑两声,故意转头看向窗外。这一看不要紧,只见夜将军携夫人虞淑婉和次女夜妍,离这边越来越近,踏进房门。 众人行过礼,夜鸣兄弟让了座,让三人坐下。接着,夜鸣碰了碰夜鸿:“大哥,咱们两个联手,这个冯景行能不能活?” 夜鸿冷笑:“打他还用得着联手吗?” “你们别……”夜姝有些害怕。 “以……以后我们是一家人。夜鸣,以后我是你姐夫,你……你敢打我!”冯景行故作镇定,却慢慢凑近房门,“我是来提亲的,夜鸣你……别胡闹!” 夜鸿的贴身侍卫武城见状,不动声色地挡在门前,冯景行站定,不敢乱动。 “一家人?”夜鸣靠在桌子上,嘴角挂着一抹笑,“二话不说闯进我姨娘房间,趁着我父亲母亲出门,夜府只剩下几个女子,跑到这里来纠缠。冯景行,这叫一家人?” 冯景行偷偷看向四周,见夜将军和虞夫人都不制止,只得回答:“他……他日夜姝小姐嫁入冯家……” “冯二公子,提亲,该是冯伯伯带着聘礼来找我父亲。你如今既无父母之命,又无媒妁之言,就口口声声说要我大姐嫁你,你是想毁我姐姐清白!”夜鸣说着,把剑拍在桌子上。 “鸣儿别……”何诗琴想要阻拦,虞淑婉摇头,伏在她耳边轻声道:“只管看着。” “若……若夜小姐嫁给我,她自然清白!”冯景行看了看夜鸣的剑,声音也颤抖起来。 “怪不得都说冯宰相家里出了个无赖。”夜鸿冷笑,“我们家拒过你几次了?你怎么就不知好歹!” “夜姝小姐进宫选秀没选上,难道现在,还有比我更好的选择?只要岳父岳母答应,这亲事不就成了?”冯景行转向夜将军,略作一揖。 夜鸿暴怒,就要起身,被一只温软的小手按住。抬头一看,竟是夜妍。夜妍看了虞夫人一眼,见虞夫人微微点头,就走到冯景行面前:“二公子,岳父岳母可不能乱认!冯伯伯是宰相,爵位比夜家高。父亲母亲和姨娘都未曾同意这门亲事,你这样胡搅蛮缠,究竟是在戏弄夜家,还是在自降身份呢?” “只要……” “行了!”夜平沙拦下冯景行的话,“我同你父亲素来交好,看在他的面子上,我本不该多说。可你这样……” “将军不妨……”冯景行不让夜将军说下去。 “姝儿,过来。”虞淑婉缓缓开口,打断冯景行,“把药给我吧。” 夜姝照做,虞淑婉一边喂何诗琴喝药,一边看向夜姝:“你上次说的,是哪位王爷?” 夜姝低头,脸一下红了。 “他若是你心上人,你尽管说与我和你父亲,若不是也没关系。你的容貌、品行、才学在京城女子中都是数一数二的,只有配不上你的人,没有你配不上的人。选秀选不上也没什么不好,嫁到王爷府反而比在皇帝身边舒心。”虞淑婉淡淡一笑,看向何诗琴,“妹妹,姝儿这孩子太像你,害羞。有些话她不肯说给我,你可得留心着点儿。” “夫人,她一个庶……” “庶什么庶!你再多嘴,我叫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冯景行想说“她一个庶女,那配得上王爷”,不料夜鸿眉毛一横,生生把他的话拦了回去。 众人不语,夜鸣朝武城使个眼色,武城向旁边让了让。冯景行瞥了一眼摩拳擦掌的夜家兄弟,也顾不得行礼,朝夜将军道了个别,匆匆离去…… 第九章 自那顿晚饭起,卓冉提防起莫空尘来。莫空尘不怎么理会卓冉,卓冉更是尽量不同他碰面。卓冉剑不离身,只等伤势转好立刻离开。 两人在莫涓面前从不对话,莫涓也没觉得二人有什么异样。毕竟都是冷淡性子,互相不理睬也说得过去。 “救……命!大侠救我!”门口“嘭”的一声,惊动了院内的三人,三双眼睛一起看了过去,只见一白衣少年撞在了土墙上。 “各位……救命,救……救命。”少年想必是跑了很久,趴在墙上,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三人忙凑了过去。 “店小二?”莫涓惊呼出声。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白安凡。 “你们三个,少管闲事!”三个汉子各自拿着一根木棍围了过来。左边的又矮又胖像冬瓜,右边的又黑又瘦像火叉,中间是张又红又圆的脸,活像烧红的煤球。 “你!”中间的煤球用木棍朝莫空尘一指,“带着那俩丫头回去,不然我叫你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莫空尘神色微变,一跃而起,把说话的人踹倒在地。卓冉随即翻出墙外,拔剑抵在火叉脖颈。 两人恰巧把白安凡挡在身后,冬瓜左看右看,翻到院子里直奔莫涓而去。莫涓立刻跃上旁边的大树。那汉子回头把手伸出院外,扯住白安凡的领子,正要拎他起来,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一声:“看这边!” 汉子抬头去看,一堆树枝叶子砸了过来,汉子丢下白安凡,像是也要跃上树梢。莫涓一顿,突然好奇这冬瓜般的汉子如何跃得上来。 冬瓜大摇大摆走到树下,突然抱住树干猛摇。莫涓险些站不稳,急忙跳上另一棵树:“矮冬瓜!尽会些不入流的手段!” “臭丫头片子,下来跟我过招!”大汉追过去,在树下急得跺脚。 “死胖子!理她做甚!”煤球倒在地上起不来,“这个黑衣服丫头才厉害!” 冬瓜一经提醒,扭头走向卓冉。卓冉暗叫不妙,一个分神,火叉已经避过剑尖,抬掌打来。卓冉向旁一闪,一招“秋风扫落叶”逼退两人。 莫空尘扫了卓冉一眼,拎起煤球砸向火叉,火叉想也不想,侧身避过,仍和卓冉交手。 “卓冉!把店小二拎上来!”莫涓知道卓冉伤势未愈,不占上风,出声援助。卓冉避开两人,转身揪住白安凡衣领,跃上树梢。吓得白安凡“哇哇”乱叫。 两人见卓冉跑了,立刻回头围攻莫空尘。 “我说,你们三个管什么闲事?”火叉逼近莫空尘,“我们不是好相与的,碍我们的事就得偿命。也好,收拾了你,再收拾那两个丫头,我倒要看看,你们能不能救得了这小子!” 卓冉虽知凭莫空尘的武功对付这三个人绰绰有余,仍不免担心,准备下去帮忙,便拎着白安凡的领子掷向莫涓:“你照看着他。” 白安凡又是一阵乱叫,一被莫涓拉上树枝,立刻紧紧扯住她的衣袖不放。 “店小二,你别抓得这么紧啊!衣服快被你抓破了。”莫涓想推开白安凡,白安凡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去,莫涓只好又把他拉住,“你可真够拖累的。” 卓冉看准时机,正要跃下,一低头,却见到莫空尘右手画了个圈,一掌出去,把面前的火叉打出十几步远。 卓冉立在树枝上没动。 冬瓜见己方两人落败,拎着棍子就要打过来,莫空尘抓住他的衣领,把他丢了出去。 冬瓜伤得不重,好容易站了起来,却不敢再次上前。 “站着干嘛?滚。”莫空尘语气轻飘飘的,却吓得冬瓜把余下两人拉起来,落荒而逃。 莫涓拉着白安凡的手臂,跳了下来。 “多谢各位相救!”白安凡连连行礼。 “卓冉!下来啦!”莫涓见卓冉没有动静,出声招呼。 卓冉本在思考莫空尘所用招式,听到莫涓的喊声,回过神来,跳到地上。 “女……女侠。”白安凡见了卓冉,说话也结巴起来。 “你怎么会被追着?”卓冉暂时把莫空尘的招式抛在脑后。 “我拿着工钱,想着赶紧回家,谁知道半路被劫了。”白安凡挠挠头,憨厚地一笑,“女侠,我得走了。天黑之前我得找地方住下。对了,我家在落榕村,你们可以来找我。” 卓冉点了点头,无意间瞥见莫空尘凝视自己,却故作镇定,帮白安凡整理散落一地的行李。 白安凡道过谢,卓冉看着这个呆头呆脑的少年,轻轻一笑。莫涓见此时卓冉的眼神温柔似水,不由得琢磨:要是她没有失去父兄,现在该是什么样子? 白安凡也对上了卓冉的目光,顿了一顿:“女侠,你真的像我姐姐。” 卓冉笑道:“快去吧,天要黑了。” “走了,卓冉。”莫涓拉住卓冉的手。卓冉一怔,把手抽了回来,头也不回地走进院子。 入夜,卓冉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合眼。莫空尘的招式在她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 不会错的。 爹爹,女儿找到仇人了。 一阵风吹过,窗户呜呜作响,卓冉望着周围的一片漆黑。莫空尘是她的仇人,她不会放过,但莫涓是她的第一个朋友,她也不想伤她。 天亮了。 卓冉不动声色,照常练功,只是对莫涓淡淡的。莫涓嫌闷,一个人跑出去玩。 “姑娘还真是刻苦,这般勤学苦练,将来必大有作为啊。”冰冷的声音响起,卓冉回头,看到了莫空尘。 “会秋风斩落叶的可不多。而且,你姓卓。”莫空尘盯着卓冉。 卓冉听他这样说,也就不再卖关子:“阁下的阴阳掌也是绝世无双。” “既然知道我是谁了,那就来报仇吧。拿出真本事来,别叫我瞧不起你。”莫空尘的语气仍是那样淡淡的,在卓冉听来却颇为讽刺。 “莫空尘,亏你身为一代宗师!” “呵!我不算,难道你父亲算?” “总强于你。”卓冉拔剑,“废话少说,今天,你和我只能活一个!” “我不想杀你……” “不想?”卓冉打断莫空尘,“两年前若不是爹替我挡下那一掌,如今我怎么站在你面前!” 莫空尘沉默片刻:“那就不必多言。” 带着满腔悲愤,卓冉一剑刺了过去。莫空尘向旁一闪。 “你不是武功很高吗!躲什么?今天,你我之间必有一死!”卓冉双目通红,一掌打了过去,莫空尘回了一掌。两掌相击,莫空尘稳稳站着不动,卓冉却被震飞出去。卓冉忍痛起身,举剑冲了过去。莫空尘踢起脚边的石子,打中卓冉手腕穴道,卓冉手一松,剑落在地上。 卓冉想要拾剑,却觉得右手酸麻无力,而莫空尘已到她眼前。卓冉来不及起身,被莫空尘点了穴位,动弹不得。莫空尘一言不发,抓着卓冉的衣服把她提了起来。 “放开!”卓冉怒吼,“你要么和我决一死战,要么干脆杀了我,士可杀不可辱,你给我放手!” 莫空尘依旧一言不发,一直把她提到门口:“你杀不了我,滚吧。”莫空尘解开卓冉的穴道,转身回到院子,关上了门。 卓冉自知不是莫空尘的对手,举剑欲刺,却又作罢。想着莫空尘那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语气,想着杀父之仇,想着自己与莫空尘武功相差太多,卓冉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 第十章 “都杀了?” “都杀了,一个不剩。梁国草菅人命,在咱们樊国烧杀抢掠,你没听过吗?男丁和老人小孩都杀死,女的充为军妓。听说有不少姑娘为了避免受辱,都跳河了!” “落榕村啊落榕村,也不知道哪里就是下一个落榕村……” 落榕村?卓冉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落榕……那不是店小二住的村子吗! “大叔,落榕村在哪儿?”卓冉拦住行人。 “顺着那条路一直往东,走到末尾有两条土路,走右边那条就能到。”一人道。 卓冉道了谢,顺着路人指的方向走去。 “落榕村没人了,她去做甚?”另一人道。 “嘘!”指路人让他噤声,见卓冉走远才压低声音道,“听说落榕村的村民死后都化作孤魂野鬼,逢人便问落榕村在何处,啧啧啧……” 两人不敢再说话,怕这姑娘模样的女鬼回头找来。 “请问二位,你们说的落榕村怎么了?”一个白衣男子缓步走来,在二人面前站定。 “哟?这不是洛大公子嘛!”一人拉着另一人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洛家长子,洛珵墨。他家开绸缎庄的!” 洛珵墨笑了笑,行了一礼:“大叔,您还没告诉我落榕村的事呢。” 那路人叹了口气,又把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洛珵墨听完,直奔安边将军第。原来梁国兵卒在樊国为非作歹,早就有人看不下去,这些人里,自然有夜家。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只顾着他的美人和美酒,无暇理会百姓死活,所以,夜鸣已经打算私自派兵到各地镇守。看来,还是晚了一步。 “事已至此,你也不必自责,尽力就好。”洛珵墨安慰夜鸣道。 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门后的夜妍听了半晌,准备离去。 “早知如此,我就不去皇上面前费口舌,直接派军队过去就好了。狗皇帝重文轻武,身边都是些不会武功只会进谗言的书生,不会御敌,只知道往他的后宫塞妃子、争爵位……” “鸣儿!小声点!总抱怨你大哥不谨言慎行,你这就是谨言慎行了?” “两国起了争端,不管谁输谁赢,祸害的都是百姓。樊国就是一大块肥肉,哪只狗看了都想咬一口。龙椅上那位只知道赔款求和,周围国家都知道,吃不着肥肉,也能舔舔荤腥味……妍儿,去哪儿啊?”夜妍听了一阵,正要悄悄离开,不小心碰响了门,让夜鸣抓了个正着。 夜妍只得停住,回头行了一礼:“二哥,洛大哥。是我冒失了。” “痴丫头。”夜鸣笑了,“进来坐,别羞。” 偷听别人讲话已是无礼,闺中女孩偷听男子讲话更不合适。但夜鸣这样说,夜妍也只能走过去,冲洛珵墨行礼赔罪,礼刚行了一半,脸倒是整个红了。 “妍儿,你将来嫁过去,可就不能这么羞了。”夜鸣拉着妹妹坐下,点了点她的脑门。 自夜鸣的父辈起,夜、洛两家就一直相互扶持,夜家从武,洛家经商。夜将军坐上今天的位置,多亏了洛家借他的银子。洛家曾有段时间穷困潦倒,入不敷出,也是靠着夜家的救济得以活命。如今的夜家是樊国将军,而洛家的商人身份虽然卑贱,可毕竟挣得了不少钱财。现在两家都有了自己的府邸,但交情不减。 十几年前两家都未同如今一般得志,夜妍刚刚出生,洛夫人半开玩笑地说要夜妍做她的儿媳,夜家也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答应了下来。如今一十三岁的夜妍出落的婷婷大方,情窦初开,果真喜欢上了稳重成熟的洛家长子,当初的这门娃娃亲就此敲定。洛珵墨心中明白夜妍是自己的未婚妻子,是以时常对她多有照顾。对情人的爱恋中又有着对妹妹的呵护,如今他只盼着这个女孩快快长大,待她及笄之年娶她过门。 夜妍不停喝茶,局促不安。 洛珵墨轻轻笑着,取出一个小小的布包:“妍儿,你看看这玉镯,喜不喜欢?” 那玉镯精致小巧,色彩分明,白色如冬日里未被踩踏的积雪,绿色如夏日里已然成熟的树叶,白色和绿色交织,时而青白分明,时而相互渗透。 洛珵墨拉过夜妍的手,轻轻把镯子套上去。 夜鸣咳嗽两声:“洛大哥,订婚礼物都预备好了啊?” “属你嘴贫。”洛珵墨轻声责怪。 夜妍把玩着腕上的玉镯,沉默不语。 “我这次来是想问一件事。”洛珵墨奔向主题,“上次你说的江湖组织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夜鸣看向洛珵墨,神情严肃起来,“我想在边疆驻扎营地。我向朝廷禀报过。” 夜妍坐在一旁,知道接下来的话自己听不懂,而且坐在未婚夫面前着实尴尬,就起身行了一礼,带着丫鬟走了。 “这痴丫头。”夜鸣笑道,“你上次说,担心江湖人不愿卷入朝廷纷争。确实,有不少人都拒绝了,但有的人也答应得痛快。” “我见识过了。我问过几个,答应的拒绝的都有。前两天刚有一个叫王嘉的大哥进来。剩下的,回头我去一一问了,再叫他们找认识的人来。” “有你支持,我还怕什么?”夜鸣又笑了,拍了拍洛珵墨的肩膀。 “这是什么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只怕朝廷不信你。” “怕什么!咱们是给他们守江山,总不能守出错来。” “话是这么说,但传出去的可是什么说法都有。” “传就传吧!官家总不能夺了我家的官职,砸了你家的铺子,连条活路也不给吧?” 洛珵墨一时语塞,想不出话来反驳,也就没做声,算是默认。 “鸣儿,”洛珵墨又想起一事,“阿初说,你要成亲了?” “他的话你也信?” “怎么不能信?”阿初闯了进来,“那姑娘……” “不许说!出去!”夜鸣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洛珵墨猜出八九分,故意问阿初:“你家公子心里有了谁啊?” “这我可不知道。一个是闷葫芦,一个是蛮丫头,就他那眼光,谁知道看上哪个了?” 夜鸣笑着捡起桌上的棋子扔向阿初:“好好的两个姑娘,一个英姿飒爽,一个温柔活泼,怎么到你嘴里都成了……”夜鸣自知冒失,及时住了口,谁知阿初不管,接着他的话道:“泼妇。” 夜鸣又瞪了阿初一眼,阿初突然识趣起来,行了一礼,退出房门。 卓冉顺着村民指的路到了落榕村,只见地上满是烧焦的痕迹,周围没有人声,倒是横七竖八躺着不少尸体,一群啄食尸体的乌鸦被卓冉惊得飞走了。 卓冉绕过各处的尸身,向村庄内走去。这里一个活人也没有,与那两人说得分毫不差。有几间房子已经塌了,各处院子里都一片狼藉,连只鸡都没有。 不知道那店小二在哪儿。卓冉四处走着,一个活人也没见到,心里渐渐升起一阵凄凉。她正要离开,眼前突然一亮。 落榕村靠山而建,而山脚下有一个山洞。卓冉捡了块石头扔进洞里,见洞内没有动静,便点了根树枝,右手握剑,走了进去。 这山洞是谁挖的,为什么挖,卓冉没办法仔细追究,但看起来,这是个好地方。既挡风雨,又免日晒,只要能找东西堵住洞口,就不怕有人发现自己。 她已经找到了杀父仇人,那就该好好练功,然后杀了他。村民看样子无一幸存,别人也不想来这儿,就算来了,只要自己做了伪装,想发现这山洞也不是易事。她这几天正想找地方闭关,不料这就遇到了。 只是不知道店小二下落如何。还有莫涓,自己不告而别,她会失望吧。 现在,她也管不了这些了。 天已经黑了,亮闪闪的星星挂满夜空,外面的乌鸦吵吵嚷嚷地啄食尸体。 卓冉记得爹曾说过,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俯瞰人间。可天上的星星太多了,爹,哪一个才是你啊? 爹,你说人走以后,都要在天上,那你在天上过得怎么样? 爹,你说天上有鲜花,有山水,有美味佳肴,你看见没有?吃过没有? 爹,女儿不在,谁泡茶给你喝? 爹爹,小冉想你了…… 第十一章 “爹爹!”穿着红色斗篷的小女孩一路跑一路喊,见到父亲回来一把抱住,不让他再走,“爹爹!你给我带了什么好吃的?” “你这丫头跑得真快!”一个少年追了上来,“这么大的雪,也不怕摔着!” 女孩回头冲着少年撇了撇嘴,便开始冲着父亲撒娇:“爹爹,我要好吃的!” 那时自己也就七岁吧。卓冉望着跳动的火焰,心中有了一丝暖意。 她在这儿已经一个多月了,每日运气练功,到也不觉得孤独,就是这山洞里一天比一天冷,她往往要花许多时间砍柴取暖。 洞外纷纷扬扬下起了雪,卓冉望着飞舞的雪花,嘴角微微上扬。自从下雪以来,她出入都凭轻功,尽可能不留下脚印。为了掩盖行踪,连洞口的杂草都没有拔。 练功吧。一个月以来,卓冉的武功精进了不少,这里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练功、回忆,自娱自乐。日子过得孤独了些,但这种没人打扰的孤独又让她觉得很安全。 “公子,这就是落榕村?” “是啊。唉,都过了一个多月了,大雪早就把恒国的暴行掩埋了。” “别说得文邹邹的,我又听不懂。现在怎么办?” 这种地方也有人来?卓冉警惕地停了下来,熄了火焰,跑到洞口旁藏好,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话的意思是,那些被杀的人都被雪埋了。人都没了,还能怎么办?看样子,这里也没有活人。阿初,马走累了,歇歇吧。” 阿初?卓冉探出头去。 “公子!有人!”阿初拔剑挡在夜鸣身前。 还是被发现了。卓冉暗自痛恨自己的好奇心,走了出来。 三人面面相觑,阿初自知无礼,尴尬地收起剑,扭头去牵马。 “卓姑娘为何在此?莫姑娘呢?”两人互相行了礼,夜鸣率先开口。 莫涓……卓冉沉默。如果她和莫空尘之间必有一战,她让莫涓如何是好? “姑娘?”夜鸣见卓冉不说话,不禁唤了一声。 卓冉低头,略作思考,这夜鸣不是坏人,告诉他倒也无妨,何况日后再无相见之期,夜鸣不可能插手自己的事。她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从父亲被害,到自己悲愤练功,都说了出来。 “若是此仇不报,我对不住我爹,若是报了,我又无法面对莫涓。”明明是无奈至极的话,卓冉说出来,却只是淡淡的。 “那姑娘的想法是?” “也没什么。此仇必报,横竖心里过不去罢了。”卓冉顿了顿,“公子为何来此?” “我早就该来,你也知道吧,这个村子被洗劫了。但事务繁多,就耽搁了。” “是公子所说的江湖组织?” “正是。”夜鸣犹豫了一下,“在下还是想请姑娘同去保家卫国。” 卓冉闻言苦笑:“这话我不轻易和人说,但公子是个好人,说了也无妨。我只是长在村子里的小小女子,见识短浅,身边也没有父兄扶持。要说打仗带兵,我是半分不懂,要是让我当个士卒,倒还勉强可以。可我父仇未报,还有一样东西要找。公子不必问这东西是什么,这东西,知道了反而惹祸上身。”卓冉摇摇头,“我实在是没有打仗的心思。” “没关系的。”夜鸣停了停,“阿冉,其实……” 阿初咳嗽一声,夜鸣匆忙住嘴,卓冉先是一呆,随后大怒:“你叫我什么?”眼见卓冉就要动手,阿初把头一昂:“丫头,伤了我家公子你可赔不起!” “姑娘恕罪。”夜鸣连连道歉,“在下不是有意冒犯……” “罢了。”卓冉按在剑上的手收了回来,扭头就走。 “小丫头!”阿初嘀咕着,“脾气真大!” 多嘴!卓冉拔剑抵在阿初脖子上。 “姑娘……”夜鸣见阿初遇险,想也不想,一把抓住卓冉的手臂。 卓冉看了看夜鸣的手,接着看向夜鸣的眼睛,怒意又多了三分,夜鸣要说的话被她生生逼了回去。 卓冉把夜鸣的手甩开,转身回了山洞。主仆二人不敢追过去,阿初嘀咕了一句:“面子可真大。” “别胡说。”夜鸣压低声音,“走吧。” 洞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卓冉怒气未消。这个夜鸣算什么公子,刚见过几次面,就开始套近乎!卓冉刚要回洞内,外面又响起脚步声,比刚刚主仆二人的大多了。卓冉大气也不敢喘,紧贴在石头上,留心听着动静。 “将军,这里没有人,估计是被洗劫过了。” “看来梁国来过了。”一人幽幽答道。 这是恒国人! “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拿着上路。”幽幽的语气又响,卓冉握着剑柄,屏住呼吸。外面可是军队,她再厉害也杀不了几个。本以为这里没有人来,没想到要死在这自以为安全的地方! 不行,她不能死,她还没报仇,还没找到珊瑚呢!卓冉紧贴石壁,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身上没有值钱的东西!家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熟悉的声音传来,竟是白安凡。难不成他一直在村子里?卓冉此刻也顾不得生死,提剑冲了出去,把一众恒国人吓了一跳。 “女侠!”那人果真是白安凡,见了卓冉就要朝这边跑,卓冉施展轻功越上树梢,军队里有几个高手追来,卓冉全不理会,跃到地上抓住白安凡的手臂:“跟紧了。” 几个高手围上来,卓冉一掌推出去,震开几人,扯着白安凡的领子跃上树梢。夜鸣像是听到动静,折了回来,卓冉把白安凡朝着夜鸣丢了过去:“他不会武功,你带他快跑!” 夜鸣接住白安凡,又丢给了阿初:“你带他出去,我去帮阿冉。” 阿初接过白安凡,勒转马头,夜鸣跃到卓冉身旁。军队叫喊着围过来,那几个高手距离他们不过咫尺之间。 “跟我走。”卓冉并不下树,从一头跳到另一头,夜鸣紧随其后,那几个高手竟被这一对少年甩开。眼见身后人影看不清了,卓冉突然跳到地上,钻进旁边一家房子。 门外人叫嚣着要抓住两个梁国人,屋内一片狼藉,没有藏身之所,外面的将军喊着“挨家挨户给我搜”。二人四处寻找遮蔽物,可房间空旷,什么都找不到。夜鸣一个失手,碰落了烛台上的蜡烛,墙角处“吱呀”一声,一个黑漆漆的柜子移动了一尺,原来的地方留下一个深坑。 两人凑过去一看,也来不及细想,便跳了下去。卓冉见右手边墙上插着一根蜡烛,顺手一拔,柜子“吱呀吱呀”的回到原位。 柜子刚刚定住,开门声响,只听外面吵吵嚷嚷,又是砸东西,又是叫骂,闹了好一阵。卓冉大气也不敢出,悄悄按住剑柄。 这么闹了一阵,恒国人也没有收获,悻悻离开。两人松了口气,但还不敢立刻出去。卓冉取出一块打火石,点燃了蜡烛,这才发现身后是一条地道。两人顺着地道走下去,一路上见到的都是些沙袋、刀剑。 “是个习武之人。”夜鸣拿起一把剑赏玩,“可习武干嘛躲在地道里?” 卓冉瞥了瞥夜鸣,没说话,心里却想着,这人要么是为了躲人,要么是干脆不敢见人。 两人走了好一阵,见到一张桌子,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墨早已干裂,纸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笔上的狼毫黏在一起,也已经干透。 桌子右边摆着一本打开的书,卓冉拿起来,拂去灰尘,心里一颤。这人的字迹和爹太像了,简直可以说一模一样!想到这里,卓冉也忘了什么追兵,缓缓翻着纸页。 又看了一阵,卓冉皱起眉头,这字迹分明就是爹的,就连这纸张摸起来都和四叔写字用的纸毫无二致。书上的“疾风掌”显然是秋风扫落叶的雏形。 这房子的主人是谁?爹的东西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卓冉把书合上,卷起来揣在怀里。蜡烛就要燃尽了,两人忙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