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蝴蝶..》 ?地球大炮 刘慈欣 随着各大陆资源的枯竭和环境的恶化,世界把目光投向南极洲。南美突然崛起的两大强国在世界政治格局中取得了与他们在足球场上同样的地位,使得南极条约成为一纸空文。但人类的理智在另一方面取得了胜利,全球彻底销毁核武器的最后进程开始了,随着全球无核化的实现,人类对南极大陆的争夺变得安全了一些。 一、新固态 走在这个巨洞中,沈华北如同置身于没有星光的夜空下的黑暗平原上。脚下,在核爆的高温中熔化的岩石已经冷却凝固,但仍有强劲的热力透过隔热靴底使脚板出汗。远处洞壁上还没有冷却的部分发着在黑暗中刚能看到的红光,如同这黑暗平原尽头的朦胧晨曦。沈华北的左边走着他的妻子赵文佳,前面是他们八岁的儿子沈渊,这孩子在笨重的防辐射服中仍蹦蹦跳跳。在他们周围,是联合国核查组的人员,他们密封服头盔上的头灯在黑暗中射出许多道长长的光柱。 全球核武器的最后销毁采用两种方式:拆卸和地下核爆炸。这是位于中国的地下爆炸销毁点之一。 核查组组长凯文斯基从后面赶上来,他的头灯在洞底投下前面三人晃动的长影子,“沈博士,您怎么把一家子都带来了?这里可不是郊游的好去处。” 沈华北停下脚步,等着这位俄罗斯物理学家赶上来:“我妻子是销毁行动指挥中心的地质工程师,至于儿子,我想他喜欢这种地方。” “我们的儿子总是对怪异和极端的东西着迷。”赵文佳对丈夫说,透过防辐射面罩,沈华北看到了她脸上忧虑的表情。 小男孩儿在前面手舞足蹈地说:“这个洞开始时才只有菜窖那么大点儿呢,两次就给炸成这么大了!想想***的火球像个被埋在地下的娃娃,哭啊叫啊蹬啊踹啊,真的很有趣儿呢!” 沈华北和赵文佳交换了一下眼色,前者面露微笑,后者脸上的忧虑又加深了一些。 “孩子,这次是八个娃娃!”凯文斯基笑着对沈渊说,然后转向沈华北:“沈博士,这正是我现在想要同您谈的:这次毁销的是八颗巨浪型潜射导弹的弹头,每颗当量十万吨级,这八颗核弹放在一个架子上呈正立方体布置……” “有什么问题吗?” “起爆前我从监视器中清楚地看到,在这个由核弹头构成的立方体正中,还有一个白色的球体。” 沈华北再次停住脚步,看着凯文斯基说:“博士,销毁条约规定了向地下放的东西不能少于多少,好像不禁止多放进去些什么。既然爆炸的当量用五种观测方式都核实无误,其它的事情应该是无所谓的。” 凯文斯基点点头:“这正是我在爆炸后才提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出于好奇心。” “我想您听说过‘糖衣’吧。” 沈华北的话如同一句咒语,使这巨洞中的一切都僵滞不动了,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指向各个方向的头灯光柱也都不再晃动了。由于谈话是通过防辐射服里的无线电对讲系统进行的,远处的人也都能清楚地听到沈华北的话。短暂的静止后,核查组的成员们从各个方向会聚过来,这些不同国籍的人大部分都是核武器研究领域的精英。 “那东西真的存在?”一个美国人盯着沈华北问,后者点点头。 据传说,上世纪中叶,在得知中国第一次核试验完成的消息后,毛**的第一个问题是:“那是核爆炸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问题问得很内行。裂变核弹的关键技术是向心压缩,核弹引爆时,裂变物质被包裹着它的常规炸药的爆炸力压缩成一个致密的球体,达到临界密度而引发剧烈的链式反应,产生核爆炸。这一切要在百万分之一秒内发生,对裂变物质的向心压缩必须极其精确,向心压力极微小的不平衡都可能在裂变物质还没有达到临界密度前将其炸散,那样的话所发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化学爆炸。自核武器诞生以来,研究者们用复杂的数学模型设计出各种形状的压缩炸药,近年来,又尝试用最新技术通过各种手段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糖衣”就是这类技术设想中的一种。 “糖衣”是一种纳米材料,它用来在裂变弹中包裹核炸药,外面再包裹一层常规炸药。“糖衣”具有自动平衡分配周围压应力的功能,即使外层炸药爆炸时产生的压应力不均匀,经过“糖衣”的应力平衡分配,它包裹的核炸药仍能得到精确的向心压缩。 沈华北说:“你们看到的由八颗核弹头围绕的那个白色球体,是用‘糖衣’包裹的一种合金材料,它将在核爆中受到巨大的向心压力。这是我们计划在整个销毁过程中进行的一项研究,这毕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当核弹全部消失后,短时期内地球上很难再产生这么大的瞬间压应力了。在如此巨大的向心压力下试验材料会变成什么,会发生些什么,将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们希望通过这项研究,为‘糖衣’技术在民用领域找到一个光明的前景。” 一位联合国官员说:“你们应该把石墨包在‘糖衣’中放进去,那样我们每次爆炸都能得到一大块钻石,耗资巨大的核销毁工程说不定变得有利可图呢。” 耳机里听到几声笑,没有技术背景的官员在这种场合总是受到轻蔑的。“八十万吨级核爆炸产生的压力,不知比将石墨转化为金刚石的压力大多少个数量级。”有人说。 沈渊清亮的童音突然在大家的耳机中响起:“这大爆炸产生的当然不是金刚石,我告诉你们是什么吧:是黑洞!一个小小的黑洞!它将把我们都吸进去,把整个地球吸进去!通过它,我们将钻到一个更漂亮的宇宙中!” “呵呵孩子,那这次核爆炸的压力又太小了……沈博士,您儿子的小脑袋真的不同寻常!”凯文斯基说,“那么试验结果呢?那块合金变成了什么?我想你们多半找不到它了吧?” “我也还不知道呢,我们去看看吧。”沈华北向前指指说。核爆炸使这个巨洞呈规则的球形,因而洞的底面是一个小盆地,在远方盆地的正中央,晃动着几盏头灯,“那是‘糖衣’试验项目组的人。” 大家向盆地中央走去,感觉像在走下一道长长的山坡。这时,凯文斯基突然站住了,接着蹲下来把双手贴着地面,“地下有振动!” 其他人也感觉到了,“不会是核爆炸诱发的地震吧?” 赵文佳摇摇头:“销毁点所在地区的地质结构是经过反复勘测的,绝对不会诱发地震,这振动不是地震,它在爆炸后就出现了,持续不断直到现在,邓伊文博士说它与‘糖衣’试验有关,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随着他们接近盆地中心,由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渐渐增强,直到使脚底发麻,仿佛大地深处有一个粗糙的巨轮在疯狂旋转。当他们来到盆地中心时,那一小群人中有一个站起身来,他就是赵文佳刚才提到的邓伊文,材料核爆压缩试验项目的负责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沈华北指着邓伊文手中一大团白色的东西问。 “钓鱼线,”邓博士说着,分开围成一圈蹲在地上的那群人,他们正盯着地上的一个小洞看,那个洞出现在熔化后又凝结的岩石表面,直径约十厘米,呈很规则的圆形,边缘十分光滑,像钻机打的孔,郑伊文手中的钓鱼线正源源不断地向洞中放下去,“瞧,已经放了一万多米了,还远没到底儿呢。经雷达探测,这洞已有三万多米深,还在不断延长。” “它是怎么来的?”有人问。 “那块被压缩后的试验合金钻出来的,它沉到地层中去了,就像石块在海面上沉下去一样,这震动就是它穿过致密的地层时传上来的。” “哦天啊,这可真是奇迹!”凯文斯基惊叹说,“我还以认那块合金将不过是被核爆的高温蒸发掉呢。” 郑伊文说:“如果没有包裹‘糖衣’的话会是那样的结果,但这次它还没来得及被蒸发,就被‘糖衣’焦聚的向心压力压缩成一种新的物质形态,叫超固态比较合适,但物理学中已经有了这个名称,我们就叫它新固态吧。” “您是说,这东西的比重与地层的比重相比,就如同石块与水的比重相比?” “比那要大得多,石块在水中下沉主要是因为水是液体,水结冰后比重变化不大,但放在上面的石块就沉不下去。现在新固态物质竟然在固态的岩石中下沉,可见它的密度是多么惊人!” “您是说它成了中子星物质?” 郑伊文摇摇头:“我们现在还没有精确测定,但可以肯定它的密度比中子星的简并态物质小得多,这从它的下沉速度就可以看出来。如果真是一块中子星物质,那么它在地层中的下沉将如同陨石坠入大气层一样块,那会引起火山爆发和大地震。它是介于普通固态和简并态之间的一种物质形态。” “它会一直沉到地心吗?”沈渊问。 “也许会吧,孩子,因为在下沉到一定深度后,地层物质将变成液态的,那将更有利于它的下沉!” “真好玩儿真好玩!” 在人们都把注意力集中到那个洞上的时候,沈华北一家三口悄悄地离开了人群,远远地走到黑暗之中。除了脚下地面的震动外,这里很静,他们头灯的光柱照不了多远就溶于黑暗中,仿佛他们只是无际虚空中三个抽象的存在。他们把对讲系统调到私人频道,在这里,小沈渊将做出一个决定一生的选择:是跟爸爸还是跟妈妈。 沈渊的父母面临着一个比离婚更糟的处境:他的爸爸现在已是血癌晚期。沈华北不知道他的病是否与所从事的核科学研究有关,但可以肯定自己已活不过半年了。幸运的是人体冬眠技术已经成熟,他将在冬眠中等待治愈血癌的技术出现。沈渊可以和父亲一起冬眠,然后再一同醒来,也可以同妈妈一起继续生活。从各方面考虑,显然后者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但孩子倾向于同爸爸一起到未来去,现在沈华北和赵文佳再次试图说服他。 “妈妈,我和你留下来,不同爸爸去睡觉了!”沈渊说。 “你改变主意了?!”赵文佳惊喜地问。 “是的,我觉得不一定非要去未来,现在就很好玩儿,比如刚才那个沉到地心去的东西,多好玩儿!” “你决定了?”沈华北问,赵文佳瞪了他一眼,显然怕孩子又改变主意。 “当然!我去看那个洞了……”小沈渊说着向远处那头灯晃动的盆地中心跑去。 赵文佳看着孩子的背影,忧虑地说:“我不知道能不能带好他,这孩子太像你了,整日生活在自己的梦中,也许未来真的更适合他。” 沈华北扶着妻子的双肩说:“谁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再说像我有什么不好,总要有爱做梦的那一类人。” “生活在梦中没什么可怕,我就是因为这个爱上你的,但你难道没有发现这孩子的另一面?他在学校竟然同时当上了两个班的班长!” “这我也是刚知道,真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的权力欲像刀子一样锋利,而且不乏实现它的能力和手段,这与你是完全不同的。” “是啊,这两种性格怎么可能融为一体呢?” “我更担心的是这种融合将来会发生什么?” 这时孩子的身影已完全溶入远方那一群头灯中,他们将目光收回,都关掉头灯,将自己完全溶入黑暗中。 沈华北说:“不管怎样,生活还得继续。我所等待的技术,也许在明年就能出现,也许要等上一个世纪,也许……永远也不会出现。你再活四十年没有问题,一定要答应我一个请求:如果四十年后那项技术还没出现,也一定要让我苏醒一次,我想再看看你和孩子,千万不要让这一别成为永别。” 黑暗中赵文佳凄凉地笑笑:“到未来去见一个老太婆妻子和一个比你大十岁的儿子?不过,像你说的,生活还得继续。” 他们就在这核爆炸形成的巨洞中默默地渡过了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明天,沈华北将进入无梦的长眠,赵文佳将和他们那个生活在梦中的孩子一起,继续沿着莫测的人生之路,走向不可知的未来。 二、苏醒 他用了一整天时间才真正醒来,意识初萌时,世界在他的眼中只是一团白雾,十个小时后这白雾中出现了一些模糊的影子,也是白色的,又过了十个小时,他才辩认出那些影子是医生和护士。冬眠中的人是完全没有时间感的,所以沈华北这时绝对肯定自己的冬眠时间仅是这模糊的一天,他认定冬眠维持系统在自己刚失去知觉后就出了故障。视力进一步恢复后,他打量了一下这间病房,很普通的白色墙壁,安在侧壁上的灯发出柔和的光芒,形状看上去也很熟悉,这些似乎证实了他的感觉。但接下来他知道自己错了:病房白色的天花板突然发出明亮的蓝光,并浮现出醒目的白字: 您好!承担您冬眠服务的大地生命冷藏公司已于2089年破产,您的冬眠服务已全部移交绿云公司,您现在的冬眠编号是ws368200402—118,并享有与大地公司所签定合同中的全部权利。您已经完成全部治疗程序,您的全部病症已在苏醒前被治愈,请接受绿云公司对您获得新生的祝贺。 您的冬眠时间为74年5个月7天零13小时,预付费用没有超支。 现在是2125年4月16日,欢迎您来到我们的时代。 又过了三个小时他才渐渐恢复听力,并能够开口说话,在七十四年的沉睡后,他的第一句话是:“我妻子和儿子呢?” 站在床边的那位瘦高的女医生递给他一张折叠的白纸:“沈先生,这是您妻子给您的信。” 我们那时已经很少有人用纸写信了……沈华北没把这话说出来,只是用奇怪的目光看了医生一眼,但当他用还有些麻木的双手展开那张纸后,得到了自己跨越时间的第二个证据:纸面一片空白,接着发出了蓝荧荧的光,字迹自上而下显示出来,很快铺满了纸面。他在进入冬眠前曾无数次想像过醒来后妻子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但这封信的内容超出了他最怪异的想像: 亲爱的,你正处于危险中!(大字体) 看到这封信时,我已不在人世。给你这封信的是郭医生,她是一个你可以信赖的人,也许是这个世界上你惟一可以信赖的人,一切听她的安排。 请原谅我违背了诺言,没有在四十年后苏醒你。我们的渊儿已成为一个你无法想像的人,干了你无法想像的事,做为他的母亲我不知如何面对你,我伤透了心,已过去的一生对于我毫无意义,你保重吧。 “我儿子呢?沈渊呢?!”沈华北吃力地支起上身问。 “他五年前就死了。”医生的回答极其冷酷,丝毫不顾及这消息带给这位父亲的剌痛,接着她似乎多少觉察到这一点,安慰说:“您儿子也活了七十八岁。” 郭医生掏出一张卡片递给沈华北:“这是你的新身份卡,里面存贮的信息都在刚才那封信上。” 沈华北翻来覆去地看那张纸,上面除了赵文佳那封简短的信外什么都没有,当他翻动纸张时,折皱的部分会发出水样的波纹,很像用手指按压他的时代的液晶显示器时发生的现象。郭医生伸手拿过那张纸,在右下角按了一下,纸上的显示被翻过一页,出现了一个表格。 “对不起,真正意义上的纸张已经不存在了。” 沈华北抬头不解地看着她。 “因为森林已经不存在了。”她耸耸肩说,然后逐项指着表格上的内容:“你现在的名字叫王若,出生于2097年,父母双亡,也没有任何亲属,你的出生地在呼和浩特,但现在的居住地在这里——这是宁夏一个很偏僻的山村,是我能找到的最理想的地方,不会引人注意……不过你去那里之前需要整容……千万不要与人谈起你儿子,更不要表现出对他的兴趣。” “可我出生在北京,是沈渊的父亲!” 郭医生直起身来,冷冷地说:“如果你到外面去这样宣布,那你的冬眠和刚刚完成的治疗就全无意义了,你活不过一个小时。” “到底发生了什么?!” 医生笑笑:“这个世界上大概只有你不知道……好了,我们要抓紧时间,你先下床练习行走吧,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沈华北还想问什么,突然响起了震耳的撞门声,门被撞开后,有六七个人冲了进来,围在他的床边。这些人年龄各异,衣着也不相同,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顶奇怪的帽子,或戴在头上或拿在手中,这种帽子有齐肩宽的圆沿,很像过去农民戴的草帽;他们的另一个共同之处就是都戴着一个透明的口罩,其中有些人进屋后已经把它从嘴上扯了下来。这些人齐盯着沈华北,脸色阴沉。 “这就是沈渊的父亲吗?”问话的人看上去是这些人中最老的一位,留着长长的白胡须,像是有八十多岁了,不等医生回答,他朝周围的人点点头,“很像他儿子。医生,您已经尽到了对这个病人的责任,现在他属于我们了。” “你们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郭医生冷静地问。 不等老者回答,病房一角的一位护士说:“我,是我告诉他们的。” “你出卖病人?!”郭医生转身愤怒地盯着她。 “我很高兴这样做。”护士说,她那秀丽的脸庞被狞笑扭曲了。 一个年轻人揪住沈华北的衣服把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冬眠带来的虚弱使他瘫在地上,一个姑娘一脚踹在他的小腹上,那尖尖的鞋头几乎扎进他的肚子里,剧痛使他在地板上像虾似地弓起身体,那个老者用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像竖一根竹杆似地想让他站住,看到不行后一松手,他又仰面摔倒在地,后脑撞到地板上,眼前直冒金星,他听到有人说: “真好,那个杂种欠这个社会的,总算能够部分偿还了。” “你们是谁?”沈华北无力地问,他在那些人的脚中间仰视着他们,好像在看着一群凶恶的巨人。 “你至少应该知道我,”老者冷笑着说,从下面向上看去,他的脸十分怪异,让沈华北胆寒,“我是邓伊文的儿子,邓洋。” 这个熟悉的名字使沈华北心里一动,他翻身抓住老者的裤脚,激动地喊道:“我和你父亲是同事和最好的朋友,你和我儿子还是同班同学,你不记得了?天啊,你就是洋洋?!真不敢相信,你那时……” “放开你的脏爪子!”邓洋吼道。 那个拖他下床的人蹲下来,把凶悍的脸凑近沈华北说:“听着小子,冬眠的年头儿是不算岁数的,他现在是你的长辈,你要表现出对长辈的尊敬。” “要是沈渊活到现在,他就是你爸爸了!”邓洋大声说,引起了一阵哄笑,接着他挨个指着周围的人向他介绍:“在这个小伙子四岁时,他的父母同时死于中部断裂灾难;这姑娘的父母也同时在螺栓失落灾难中遇难,当时她还不到两岁;这几位,在得知用毕生的财富进行的投资化为乌有时,有的自杀未遂,有的患了精神分裂症……至于我,被那个杂种诱骗,把自己的青春和才华都扔到那个该死的工程中,现在得到的只是世人的唾骂!” 躺在地板上的沈华北迷惑地摇着头,表示他听不懂。 “你面对的是一个法庭,一个由南极庭院工程的受害者组成的法庭!尽管这个国家的每个公民都是受害者,但我们要独享这种惩罚的快感。真正的法庭当然没有这么简单,事实上比你们那时还要复杂的多,所以我们才不会把你送到那里去,让他们和那些律师扯一年淡之后宣布你无罪,就像他们对你儿子那样。我们会让你得到真正的审判,当一小时后这个审判执行时,你会发现如果七十多年前就死于白血病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周围的人又齐声狞笑起来。接着有两个人架起沈华北的双臂把他向门外拖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拖在地板上,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沈先生,我已经尽力了。”在他被拖出门前,郭医生在后面说,他想回头再看看她,看看这个被妻子称为他在这个冷酷时代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但这种被拖着的姿式使他无力回头,只听到她又说:“其实,你不必太沮丧,在这个时代,活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他被拖出门后,听到医生在喊:“快把门关上,把空净器开大,你要把我们呛死吗?!”听她的口气,显然不再关心他的命运。 出门后,他才明白医生最后那句话的意思:空气中有一种剌鼻的味道,让人难以呼吸。他被拖着走过医院的走廊,出了大门后,那两个人不再拖他,把他的胳膊搭到肩上架着走。来到外面后他如释重负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吸入的不是他想像的新鲜空气,而是比医院大楼内更污浊更呛人的气体,他的肺里火辣辣的,爆发出持续不断的剧烈咳嗽,就在他咳到要窒息时,听到旁边有人说:“给他戴上呼吸膜吧,要不在执行前他就会完蛋。”接着有人给他的口鼻罩上了一个东西,虽然只是一种怪味代替了另一种,他至少可以顺畅地呼吸了。又听到有人说:“防护帽就不用给他了,反正在他能活的这段时间里,紫外线什么的不会导致第二次白血病的。”这话又引起了其他的人一阵怪笑。当他喘息稍定,因窒息而流泪的双眼视野清晰后,便抬起头来第一次打量未来世界。 他首先看到街道上的行人,他们都戴着被称为呼吸膜的透明口罩和叫做防护帽的大草帽,他还注意到,虽然天气很热,但人们穿得都很严实,没有人露出皮肤。接着他看到了周围的世界,这里仿佛处于一个深深的峡谷中,这峡谷是由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构成的,说高耸入云一点都不夸张,这些高楼全都伸进半空中的灰云里,在狭窄的天空上,他看到太阳呈一团模糊的光晕在灰云后出现,那光晕移动着黑色的烟纹,他这才知道这遮盖天空的不是云而是烟尘。 “一个伟大的时代,不是吗?”邓洋说,他的那些同伙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他被架着向不远处的一辆汽车走去,形状有些变化,但他肯定那是汽车,大小同过去的小客车一样,能坐下这几个人。接着有两个人超过了他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他们戴着头盔,身上的装束与过去有很大的不同,但沈华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并冲他们大喊起来: “救命!我被绑架了!救命!!” 那两个警察猛地回头,跑过来打量着沈华北,看了看他的病号服,又看了看他光着的双脚,其中一个问:“您是刚苏醒的冬眠人吧?” 沈华北无力地点点头:“他们绑架我……” 另一名警察对他点点头说:“先生,这种事情是经常发生的,这一时期苏醒的冬眠人数量很多,为安置你们占用了大量的社会保障资源,因而你们经常受到仇视和攻击。” “好像不是这么回事……”沈华北说,但那警察挥手打断了他。 “先生,您现在安全了。”然后那名警察转向邓洋一伙人,“这位先生显然还需要继续治疗,你们中的两个人送他回医院,这位警官将一同去了解情况,我同时通知你们,你们七个人已经因绑架罪被逮捕。”说着他抬起手腕对着上面的对讲机呼叫支援。 邓洋冲过去制止他:“等一下警官,我们不是那些迫害冬眠人的暴徒,你们看看这个人,不面熟吗?” 两个警察仔细地盯着沈华北看,还短暂地摘下他的呼吸膜以更好地辩认,“他……好像是米西西!” “不是米西西,他是沈渊的父亲!” 两个警察瞪大双眼在邓洋和沈华北之间来回看着,像是见了鬼。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把他们拉到一边低声说着,这过程中两个警察不时抬头朝沈华北这边看看,每次的目光都有变化,在最后一次朝这边投来的目光中,沈华北绝望地读出这些人已是邓洋一伙的同谋了。 两个警察走过来,没有朝沈华北看一眼,其中一位警惕地环视四周做放哨状,另一名径直走到邓洋面前说,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就当没看见吧,千万不要让公众注意到他,否则会引起一场骚乱的。” 让沈华北恐惧的不仅仅是警察话中的内容,还有他说这话时的样子,他显然不在乎让沈华北听到这些,好像他只是一件放在旁边的没有生命的物件。 那些人把沈华北塞进汽车,他们也都上了车,在车开的同时车窗的玻璃都变得不透明了,车是自动驾驶的,没有司机,前面也看不到可以手动的操纵杆件。一路上车里没有人说话,仅仅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华北随口问: “谁是米西西?” “一个电影明星,”坐在他旁边的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说,“因扮演你儿子而出名,沈渊和外星撒旦是目前影视媒体上出现最多的两个大反派角色。” 沈华北不安地挪挪身体,与她拉开一条缝,这时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了车窗下的一个按钮,窗玻璃立刻变得透明了。他向外看去,发现这辆车正行驶在一座巨大而复杂的环状立交桥上,桥上挤满了汽车,车与车的间距只有不到两米的样子。这景象令人恐惧之处是:这时并不是处于塞车状态,就在这塞车时才有的间距下,所有的车辆都在高速行驶,时速可能超过了每小时一百公里!这使得整个立交桥像一个由汽车构成的疯狂大转盘。他们所在的这辆车正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冲向一个叉路口,在这辆车就要撞入另一条车流时,车流中正好有一个空档在迎接它,这种空档以令人难以觉察的速度在叉路口不断出现,使两条湍急的车流无缝地合为一体。沈华北早就注意到车是自动驾驶的,人工智能已把公路的利用率发挥到极限。 后面有人伸手又把玻璃调暗了。 “你们真想在我对这一切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杀死我吗?”沈华北问。 坐在前排的邓洋回头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那我就简单地给你讲讲吧。” 三、南极庭院 “想象力丰富的人在现实中往往手无缚鸡之力,相反,那些把握历史走向的现实中的强者,大多只有一个想象力贫乏的大脑,你儿子,是历史上少有的把这两者合为一体的人。在大多数时间,现实只是他幻想海洋中的一个小小的孤岛,但如果他愿意,可能随时把自己的世界翻转过来,使幻想成为小岛而现实成为海洋,在这两个海洋中他都是最出色的水手……” “我了解自己的儿子,你不必在这上面浪费时间。”沈华北打断邓洋说。 “但你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沈渊在现实中爬到了多高的位置,拥有了多大的权力,这使他有能力把自己最变态的狂想变成现实。可惜,社会没有及早发现这个危险。也许历史上曾有过他这样的人,但都像擦过地球的小行星一样,没能在这个世界上释放自己的能量就消失在茫茫太空中,不幸的是,历史给了你儿子用变态狂想制造灾难的机会。” “在你进入冬眠后的第五年,世界对南极大陆的争夺有了一个初步结果:这个大陆被确定为全球共同开发的区域,但各个大国都为自己争得了大面积的专属经济区。尽早使自己在南极大陆的经济区繁荣起来,并尽快开发那里的资源,是各大国摆脱因环境问题和资源枯竭而带来的经济衰退的唯一希望,‘未来在地球顶上’成为当时尽人皆知的口号。” “就在这时,你儿子提出了那个疯狂设想,声称这个设想的实现将使南极大陆变为这个国家的庭院,那时从北京去南极将比从北京去天津还方便。这不是比喻,是真的,旅行的时间要比去天津的短,消耗的能源和造成的污染都比去天津的少。那次著名的电视演讲开始时,全国观众都笑成一团,像在看滑稽剧,但他们很快安静下来,因为他们发现这个设想真的能行!这就是南极庭院设想,后来根据它开始了灾难性的南极庭院工程。” 说到这里,邓洋莫名其妙地陷入沉默。 “接着说呀,南极庭院的设想是什么?”沈华北催促道。 “你会知道的。”邓洋冷冷地说。 “那你至少可以告诉我,我与这一切有什么关系?” “因为你是沈渊的父亲,这不是很简单吗?” “现在又盛行血统论了?” “当然没有,但你儿子的无数次表白使血统论适合你们。当他变得举世闻名时,就真诚地宣称他思想和人格的绝大部分是在八岁前从父亲那里形成的,以后的岁月不过是进行一些知识细节方面的补充而已。他还声明,南极庭院设想的最初创造者也是父亲。” “什么?!我?南极……庭院?!这简直是……” “再听我说完最后一点:你还为南极庭院工程提供了技术基础。” “你指的什么?!” “当然是新固态材料,没有它,南极庭院设想只是一个梦呓,而有了它,这个变态的狂想立刻变得现实了。” 沈华北困惑地摇摇头,他实在想像不出,那超高密度的新固态材料如何能把南极大陆变成这个国家的庭院。 这时车停了。 四、地狱之门 下车后,沈华北迎面看到一座奇怪的小山,山体呈单一铁锈色,光秃秃的看不到一棵草。邓洋向小山一偏头说:“这是一座铁山,”看到沈华北惊奇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就是一大块铁。”沈华北举目四望,发现这样的铁山在附近还有几座,它们以怪异的色彩突兀在出现在这广阔的平原上,使这里有一种异域的景色。 沈华北这时已恢复到可以行走,他脚步蹒跚地随着这伙人走向远处一座高大的建筑物,那个建筑物呈一个完美的圆柱形,有上百米高,表面光滑一体,没有任何开口。他们走近后,看到一扇沉重的铁门轰隆隆地向一边滑开,露出一个入口,一行人走了进去,门在他们身后密实地关上了。 在暗弱的灯光下,沈华北看到他们身处一个像是密封舱的地方,光滑的白色墙壁上挂着一长排像太空服一样的密封装,人们各自从墙上取下一套密封装穿了起来,在两个人的帮助下他也开始穿上其中的一件。在这过程中他四下打量,看到对面还有一扇紧闭的密封门,门上亮着一盏红灯,红灯旁边有一个发光的数码显示,他看出显示的是大气压值。当他那沉重的头盔被旋紧后,在面罩的右上角出现一块透明的液晶显示区,显示出飞快变化的数字和图形,他只看出那是这套密封服内部各个系统的自检情况。接着,他听到外面响起低沉的嗡嗡声,像是什么设备启动了,然后注意到对面那扇门上方显示的大气压值在迅速减小,在大约三分钟后减到零,旁边的红灯转换为绿灯,门开了,露出这个密封建筑物黑洞洞的内部。沈华北证实了自己的猜测:这是一个由大气区域进入真空区域的过渡舱,如此说来,这个巨大圆柱体的内部是真空的。 一行人走进了那个入口,门又在后面关上了,他们身处浓浓的黑暗之中,有几个人密封服头盔上的灯亮了,黑暗中出现几道光柱,但照不了多远。一种熟悉的感觉出现了,沈华北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向前走。”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声音,头灯的光晕在前方照出了一座小桥,不到一米宽,另一头伸进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有多长,桥下漆黑一片。沈华北迈着颤抖的双腿走上了小桥,密封服沉重的靴子踏在薄铁板桥面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走出几米,回过头来想看看后面的人是否跟上来了,这时所有人的头灯同时灭了,黑暗吞没了一切。但这只持续了几秒钟,小桥的下面突然出现了蓝色的亮光。沈华北回头看,只有他上了桥,其他人都挤在桥边看着他,在从下向上照的蓝光中,他们像一群幽灵。他扶着桥边的栏杆向下看去,几乎使血液凝固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站在一口深井上。 这口井的直径约十米,井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环绕光圈,在黑暗中标示出深井的存在。他此时正站在横过井口的小桥的正中央,从这里看去,井深不见底,井壁上无数的光圈渐渐缩小,直至成为一点,他仿佛在伏视着一个发着蓝光的大靶标。 “现在开始执行审判,去偿还你儿子欠下的一切吧!”邓洋大声说,然后用手转动安装在桥头的一个转轮,嘴里念念有词:“为了我被滥用的青春和才华……”小桥倾斜了一个角度,沈华北抓住另一面的栏杆努力使自己站稳。 接着邓洋把转轮让给了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后者也用力转了一下:“为了我被熔化的爸爸妈妈……”小桥倾斜的角度又增加了一些。 转轮又传到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姑娘怒视着沈华北用力转动转轮:“为了我被蒸发的爸爸妈妈……”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从螺栓失落灾难留下的孤女手中抢过转轮:“为了我的钱、我的劳斯莱斯和林肯车、我的海滨别墅的和游泳池、为了我那被毁的生活,还有我那在寒冷的街头排队领救济的妻儿……”小桥已经转动了九十度,沈华北此时只能用手抓着上面的栏杆坐在下面的栏杆上。 因失去所有财富而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扑过来同因失去所有财富而自杀未遂者一起转动转轮,他的病显然还没好利索,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下面的深井笑。小桥完全倾覆了,沈华北双手抓着栏杆倒吊在深井上方。 这时的他并没有多少恐惧,望着脚下深不见底的地狱之门,自己不算长的一生闪电般地掠过脑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灰色的,在那些时光中记不起多少快乐和幸福;走向社会后,他在学术上取得了成功,发明了“糖衣”技术,但这并没有使生活接纳他;他在人际关系的蛛网中挣扎,却被越缠越紧,他从未真正体验过爱情,婚姻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当他打定主意永远不要孩子时,孩子来到了人世……他是一个生活在自己思想和梦想世界中的人,一个令大多数人讨厌的另类,从来不可能真正地溶入人群,他的生活是永远的离群索居,永远的逆水行舟,他曾寄希望于未来,但这就是未来了:已去世的妻子、已成为人类公敌的儿子、被污染的城市、这些充满变态仇恨的人……这一切已使他对这个时代和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本来他还打定主意,要在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这也无关紧要了,他是一个累极了的行者,唯一渴望的解脱。 在井边那群人的欢呼声中,沈华北松开了双手,向那发着蓝光的命运的靶标坠下去。 他闭着眼睛沉浸的坠落的失重中,身体仿佛变得透明,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已离他而去。在这生命的最后几秒钟,他的脑海中突然响起了一首歌,这是父亲教他的一首古老的苏联歌曲,在他冬眠前的时代已没有人会唱了,后来他做为访问学者到莫斯科去,在那里希望找到知音,但这首歌在俄罗斯也失传了,所以这成了他自己的歌。在到达井底之前他也只能在心里吟唱一两个音符,但他相信,当自己的灵魂最后离开躯体时,这首歌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的……不知不觉中,这首旋律缓慢的歌已在他的心中唱出了一半,时间过去了好长,这时意识猛然警醒,他睁开双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飞快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蓝色光环。 坠落仍在继续。 “哈哈哈哈……”他的耳机中响起了邓洋的狂笑声,“快死的人,感觉很不错吧?!” 他向下看,看到一串扑面而来的发着蓝光的同心圆,他不停地穿过最大的一个圆,在圆心处不断有新的小圆环出现并很快扩大;向上看,也是一个同心圆,但其运动是前一个画面的反演。 “这井有多深?”他问。 “放心,您总会到底的,井底是一块坚硬平滑的钢板,叭叽一下,你摔成的那张肉饼会比纸还薄的!哈哈哈哈……” 这时,他注意到面罩右上角的那块液晶显示区又出现了,有一行发着红光的字: 您现在已到达100公里深度,速度1.4公里/秒,您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由地壳进入地幔。 沈华北再次闭上双眼,这次他的脑海中不再有歌声,而是像一台冷静的计算机般飞快地思索着,当半分钟后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已经明白了一切: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那块坚硬平滑的井底钢板并不存在,这口井没有底。 这是一条贯穿地球的隧道。 五、大隧道 “它是走切线,还是穿过地心?”沈华北问,只是思维以语言的形式冒了一下头。 “聪明的头脑,这么快就想到了!”邓洋惊叹道。 “很像他儿子。”有人跟着说,听上去可能是中部断裂灾难留下的孤儿。 “是穿过地心,由中国的漠河穿过地球到达南极大陆的最东端南极半岛。”邓洋回答沈华北说。 “刚才那座城市是漠河?!” “是的,它因作为地球隧道起点而繁荣起来。” “据我所知,从那里贯穿地球应该到达阿根廷南部。” “不错,但隧道有轻微的弯曲。” “既然隧道是弯曲的,我会不会撞上井壁呢?” “如果隧道笔直地直达阿根廷,你倒是肯定会撞上,那种笔直的地球隧道只有在贯穿两极之间的地轴上才能实现,这种与地轴成一定角度的隧道必须考虑地球的自转因素,它的弯曲正好能让你平滑地通过。” “呵,伟大的工程!”沈华北由衷地赞叹道。 您现在已到达300公里深度,速度2.4公里/秒,已进入地幔黏性物质区。 他看到自己穿过光圈的频率正在加快,下面和上面那两个同心圆的密度增加了许多。 邓洋说:“关于建造穿过地球的隧道,不是什么新想法,十八世纪就有两个人提出了这个设想,一位是叫莫泊都的数学家,另一位则是举世闻名的伏尔泰。到后来,法国天文学家佛兰马理翁又把这个计划重新提了出来,并且首先考虑了地球的自转因素……” 沈华北打断他问:“那你怎么说这想法是从我这里来的呢?” “因为前面那些人不过是在做思想试验,而你的设想影响了一个人,这人后来用自己魔鬼般的才能促成了这个狂想的实现。” “可……我不记得向沈渊提起过这些。” “真是个健忘的人,你做了一个后来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设想,却忘了。” “我真的想不起来。” “那你总能想起那个叫贝加多的阿根廷人,还有他送给你儿子的生日礼物吧?” 您现在已到达1500公里深度,速度5.1公里/秒,已进入地幔刚性物质区。 沈华北终于想起来了。那是沈渊六岁的生日,沈华北请在北京的阿根廷物理学家贝加多博士到家里做客。当时南美两强已经崛起,阿根廷对南极大陆的大片陆地提出领土要求,并向南极大量移民,同时快速发展核武器,让全世界大惊失色。在后来的全球无核化进程中,阿根廷自然是以有核国家的身份加入联合国销毁委员会,沈华北和贝加多都是这个委员会中一个技术小组的专家。 那次贝加多给沈渊带来的礼物是一个地球仪,它是用一种最新的玻璃材料制成的,那种玻璃是阿根廷飞速发展的技术水平的一个体现,它的折射率与空气相同,因而看不出玻璃球的存在,地球仪上的大陆仿佛是悬浮在两极之间,沈渊很喜欢这个礼物。 在晚饭后的聊天中,贝加多拿出了一张国内的大报,让沈华北看上面的一幅政治漫画,画上一位阿根廷球星正在踢地球。 “我不喜欢这个,”贝加纳说,“中国人对我的国家的了解好像只限于足球,并把这种了解引伸到国际政治上,阿根廷在你们的眼中也成了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国家。” “您要知道,阿根廷毕竟是在地球上与中国相距最远的一个国家,你们正在地球的对面。”赵文佳微笑着说,从沈渊的手中拿过那个全透明的地球仪,在上面,中国和阿根廷隔着那个超透明的球体重叠在一起。 “其实我有个办法能够使两国更好地交流,”沈华北拿过地球仪说,“只需从中国挖一条通过地心贯穿地球的隧道就行了。” 贝加纳说:“那个隧道也有一万两千多公里长,并不比飞机航线短多少。” “但旅行时间会短许多的,想想您带着旅行包从隧道的这一端跳进去……” 沈华北的本意是想把话题从政治上引开去,他成功了,贝加纳来了兴趣:“沈,你的思维方式总是与众不同……让我们看看:我跳进去后会一直加速,虽然我的加速度会随坠落深度的增加而减小,但确实会一直加速到地心,通过地心时我的速度达到最大值,加速度为零;然后开始减速上升,这种减速度的值会随着上升而不断增加,当到达地球的另一面阿根廷的地面时,我的速度正好为零。如果我想回中国,只需从那面再跳下去就行了,如果我愿意,可以在南北半球之间做永恒的简谐振动,嗯,妙极了,可是旅行时间……” “让我们计算一下吧。”沈华北打开电脑。 计算结果很快出来了,以地球理想的平均密度,从中国跳进地球隧道,穿过直径一万两千多公里的地球,坠落到阿根廷,需四十二分钟十二秒。 “快捷的旅行!”贝加纳高兴地说。 …… 您现在已到达2800公里深度,速度6.5公里/秒,您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进入地核。 坠落中的沈华北又听到邓洋说:“在那个晚上,你一定没有注意到,你的儿子瞪圆了那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出神地听着你的话,你更不可能知道,他盯着床头的那个透明地球一夜没睡。当然,你对儿子的这种影响可能有过无数次,你在沈渊的心灵中播下了许多狂想的种子,这只是其中开出花朵的一颗。” 沈华北凝视着周围距自己四五米远处的那一圈飞速上升的井壁,高频掠过的环绕光圈使井壁的表面有些模糊。 “这是新固态材料吗?”他问。 “还能是其它什么?有什么别的材料具有建造这样的隧道的强度呢?” “这样巨量的新固态物质是如何生产出来的?这种比重大得能沉入地层的材料怎样搬运和加工呢?” “只能最简略地说说:新固态物质是通过连续不断的小型核爆炸生产出来的,核心技术当然是你的‘糖衣’,其生产线是庞大而复杂的;新固态材料有多种密度级别,较低密度的材料不会沉入地层,用它造出一个面积较大的基础,将高密度材料放置于其上,其压强被基础分散,就能够浮在地面上了,用类似的原理,也可以进行这种材料的运输;至于新固态材料的加工,技术更加复杂,以你的知识水平可能无法理解。总之新固态材料已经是一个庞大的产业,其经济规模超过了钢铁,它并不只是用于南极庭院工程。” “那么这条隧道是如何建成的呢?” “首先告诉你一点:建构隧道的基本构件是井圈,每个井圈长约一百米,整条隧道是由大约二十四万个井圈连接而成。至于具体的施工过程,你是个聪明人,也许自己能想出来。” 您现在已到达4100公里深度,速度米7.5公里/秒,正处于液态地核中部。 “沉井?” “是的,是用沉井工艺,首先从中国和南极将井圈沉入地层,并拼接成贯穿地球的一条线,第二步是将迸接后的井圈中的地层物质掏出,隧道就形成了。你在隧道入口的外面看到的那些铁山,就是由从隧道的地核部分中掏出的铁镍合金堆成的。具体的施工要由地下船来进行,这种能在地层中行驶的机器也是由新固态材料制造的,有的型号能在地核深度行驶,它们能在地层中使下沉的井圈定位。” “这样算下来,只需十二万个井圈。” “超固态物质承受地球深处的压力和高温是没有问题的,但地下还有许多流动体,较浅处是流动的岩浆,更危险的是地核中的液态铁镍流,它们对隧道产生巨大的剪切冲击,新固态材料的强度能够承受这种冲击,但井圈之间的连接处就不行了,所以隧道由内外两层井圈构成,内层的井圈紧贴外层井圈,两层井圈间相互交错,这样就使隧道形成了足够的抗剪切强度。” 您现在已到达5400公里深度,速度米7.7公里/秒,正在接近固态地核。 “下面,我想你要告诉我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灾难了。” 六、灾难 “南极庭院工程的第一次灾难发生于二十五年前,那时工程进入最后的勘探设计阶段,需要进行大量的地下航行。在一次勘探航行中,一艘名叫“落日六号”的地下船在地幔中失事,并下沉到地核中,船上三名乘员中有两人遇难,只有一名年轻的女领航员幸存,她现在仍被封闭在地心中,将在狭窄的地下船中渡过余生。那艘船上的中微子通讯设备已失去发射功能,但可能仍能接收。顺便说一句:她的名字叫沈静,是您的孙女。” 沈华北的心抽搐了一下。 在这疯狂的速度下,井壁上的光圈在沈华北眼中已连为一体,使这巨井的井壁发出剌目的蓝光,正在其中飞速坠落的沈华北,仿佛在穿过时光隧道,进入那并不遥远但他不曾经历过的过去。 您现在已到达5800公里深度,速度7.8公里/秒,您已进入固态地核,正在接近地心! “南极庭院工程进行到第六年,发生了惨烈的中部断裂灾难。前面说过,隧道是由内外两层相互交错的井圈构成,在装入内层井圈时,必须首先将已连接好的外层井圈中的地下物质掏空,以免两层井圈间混入杂质,影响它们之间贴合的紧密度。在施工中采用掏空一段外井圈放入一个内井圈的工艺,这就意味着在地核段的施工中,在一段外井圈被掏空而内井圈还未到位的这段时间里,包括接合部在内的两个外井圈将单独承受地核铁镍流的冲击。本来,两段井圈间的接合部采用十分坚固的铆接技术,在设计中,应该能够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承受铁镍流的冲击。但在进入地核四百九十多公里处,两段刚刚掏空的井圈处有一股异常强大的铁镍流,其流速是以前的大量勘探中观测到的最高值的五倍。强大的冲击力使两个井圈错位,高温高压的地核物质瞬时涌入隧道,并沿着已建成的隧道飞速上升。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作为工程总指挥的沈渊立刻下令关闭了位于古腾堡不连续面处的安全闸门,它被称为古腾堡闸。这时在闸门下近五百公里的隧道中,有两千五百多名工程人员在施工,在得知断裂发生后,他们同时乘坐隧道中的高速升降机撤离,共有一百三十多部升降机,最后一辆升降机与沿隧道上升铁镍流保持着三十公里左右的距离。最后只有六十一部升降机来得及通过古腾堡闸,其余都在闸门关闭后被四千多度高温的地核激流吞没,一千五百二十七人殒命地心。” “中部断裂灾难举世震惊,郑渊同时受到了两方面的强烈谴责:一方认为他完全可以等所有升降机都通过古腾堡闸时再关闭闸门,这时铁镍流距闸门还有三十公里,虽然时间很短,但还是来得及的。即使这道闸门没来得及关闭,在上面的莫霍不连续面(地表和地幔的交界面)处还有一道安全闸——莫霍闸。那些遇难者的极端愤怒的家属控告沈渊故意杀人罪。对此,沈渊在媒体面前只有一句话:‘我怕出漏子啊’这漏子确实出不得,有不止一部以南极庭院工程为题材的灾难片,其中最著名的是《铁泉》,在影片中有地核物质冲出地表的恶梦般的景象:一股铁镍液柱高高冲上同温层,在那个高度上散成一朵巨大的死亡之花,它发出的剌目白光使北半球的黑夜变成白昼,大地上下起了灼热的铁水的暴雨,亚洲大陆成了一口炼钢炉,人类最终面临恐龙的命运……这描述并不夸张,正因为如此,沈渊又面临着另一项与上面完全相反的指控:他应该更早些关闭古腾堡门,根本没有必要等那六十一部升降机通过。有更多的人支持这项指控,舆论给他安上了一项临时杜撰的罪名:因赎职而****。虽然在法律上两项指控最终都没有成立,但沈渊因此辞职,离开了南极庭院工程的指挥层,他拒绝了另外的任命,以后一直做为一名普通工程师在隧道中工作。” 这时,井壁发出的蓝光突然变成红色。 您现在已到达6300公里深度,速度8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心! 耳机里响起了邓洋的声音:“你现在已达到可以飞出地球的速度,却正处在这个星球的中心,地球正在围着你旋转,所有的海洋和大陆,所有的城市和所有的人,都在围着你旋转。” 沐浴在这庄严的红光中,沈华北的脑海中又响起了音乐,这次是一首宏伟的交响曲,他以第一宇宙速度穿过这发着红光的地心隧道,仿佛漂行在地球的血管中,这使他热血沸腾。 邓洋又说:“虽然新固态材料有良好的绝热性能,现在你周围的温度仍超过了一千五百度,你的密封服中的冷却系统正在全功率运行。” 井壁的红光只延续了十多秒钟,又变回宁静的蓝光。 您已通过地心,现在正在上升,并开始减速。您已经上升了500公里,速度7.8公里/秒,仍在固态地核中。 蓝光使沈华北冷静下来,他已适应了失重,现在缓缓地转动身体,使头部向着前进的方向,以找到上升的感觉。他问邓洋:“好象还有第三次灾难?” “螺栓失落灾难发生在五年前,那时南极庭院工程已经完工,地球隧道已投入了正式运营,每时每刻都有地心列车穿行于其中。地心列车的车箱是直径八米长五十米的圆柱体,每列地心列车最多可由二百节车箱组成,可运载两万吨货物或近万名乘客,穿过地球的单程需四十二分钟,运输过程只是自由坠落,不消耗任何能源。” “当时,在漠河起点站,一名维修工人不小心将一颗直径不到十厘米的螺栓掉进隧道,这枚螺栓是用一种能够吸收电磁波的新材料制造的,因而没有被安全监测系统的雷达检测到。螺栓在隧道中一直坠落,穿过地球到达南极站,又从那里向回坠落,在到达地心时击中了一列正在向南极上升的地心列车。螺栓与列车的相对速度高达每秒十六公里,这样的动能使它像一颗炸弹。它穿透了头两节车箱,把沿路的一切都汽化了,这两节车箱的爆炸,使整列列车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擦到井壁上,在一瞬间就被撕得粉碎。大量的碎片在隧道中来回运行,有的一次次穿过整个地球,大部分则因撞击失去了部分速度,只是在地核附近摆动。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把隧道中的碎片完全清整干净,列车上的三千名乘客的遗体没有找到,地核段的高温已把他们彻底火化了。”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2200公里,速度7.5米/秒,已重新进入地核的液态部分。 “但最大的灾难还是这个超级工程本身,南极庭院工程在技术上是人类史无前例的壮举,而在经济上的愚蠢也是空前绝后的,直到现在,人们对这样一个在经济规划上近乎白痴的工程竟得以实施仍百思不得其解,沈渊那魔鬼般的才能固然起了作用,其根本原因可能还在于人们开发新大陆的狂热和对技术的盲目崇拜。在经济学上,南极庭院工程的完工之日,也就是它的死亡之时。虽然通过地球隧道的运输极其快捷,且几乎不消耗能量,用当时人们的话说:‘扔下去就到了。’或‘跳下去就到了。’,但由于工程巨大的投资,使得地心列车的运输费用极其昂贵,这抵消了它的快捷的长处,使得地心列车在与传统运输方式的竞争中没什么明显优势。”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3500公里,速度6.5公里/秒,正在穿过古腾堡不连续面,重新进入地幔。 “人类的南极梦很快破灭了,蜂拥而来的工业和过渡的开发很快毁掉了这个地球上仅存的洁净世界,使南极大陆与其它大陆一样成了一个弥漫着烟尘的垃圾场。南极上空的臭氧层被完全破坏,其影响波及全球,即使在北半球,强烈的紫外线已使人们必需加以防护才能出门,南极冰盖的加速溶化也使全球的海平面急剧升高。在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后,人类的理智再次占了上风,联合国所有的成员国签署了新的南极公约,使人类全面撤出南极大陆,再次把南极变成人迹罕至的地方,期望那里的环境能够慢慢恢复。随着向南极运输需求的骤减,在螺栓失落灾难后,地心列车完全停止了运营,地球隧道被封闭,到现在已有八年了。但南极庭院工程带来的经济灾难一直在持续,无数购买了南极庭院公司股票的人血本无归,引发了严重的社会动乱,投资的黑洞使国家经济到了崩溃的边缘,现在,我们还在这场灾难的低谷中痛苦地徘徊着……好了,这就是南极庭院工程的故事。” 随着速度的降低,井壁上本是稳定平滑的蓝光开始闪烁,渐渐地,周围的井壁能够分辩出单个的环绕光圈在掠过,向两个方向看,那密密的同心圆靶标又开始呈现出来。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4800公里,速度5.1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刚性物质区。 七、沈渊之死 “我儿子后来怎么样了?”沈华北问。 “隧道封闭后,沈渊做为留守人员呆在漠河起点站。有一天我给他打了个电话,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同女儿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他在这几年中一直过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每天都穿着密封服在地球隧道中来回坠落,睡觉都在里面,只有在吃饭和为密封服补充能量时才回到起点站。他每天要穿过地球三十次左右,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漠河和南极半岛间,做着周期为八十四分钟、振幅为一万两千六百公里的简谐振动。”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000公里,速度2.4公里/秒,正在穿过地幔的黏性物质区。 “谁也不知道沈渊在这永恒的坠落中都干些什么,但据他的同事说,每次通过地心时,他都会通过中微子通讯设备与女儿打招呼,他更是常常在坠落中与女儿长谈,当然只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但生活在随着铁镍流在地核中运行的落日六号中的沈静应该是能够听到的。” “他的身体长时间处于失重状态中,但由于必需在起点站吃饭和给密封服充电,每天还要在地面经受两到三次的正常地球重力,这样的折腾使他年老的心脏变得很脆弱,他在一次坠落中死于心脏病,当时没人注意到,于是他的遗体又在地球隧道中运行了两天,密封服的能量耗尽,停止制冷,地球隧道成了他的火葬炉,遗体在最后一次通过地心时被烧成了灰。我相信,你儿子对于这个归宿是很满意的。” 您现在已从地心上升了6200公里,速度1.4公里/秒,已经穿过莫霍不连续面,进入地壳。注意,您正在接近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这也是我的归宿,对吗?”沈华北平静地问。 “你也应该感到满足,临死前,你已经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本来我们是想在不穿密封服的情况下把你扔进地球遂道的,但现在让你穿上了,完整地看到了你儿子创造的东西。” “是的,我很满足,此生足矣,我真诚地谢谢各位了!” 没有回答,耳机中的嗡嗡声骤然消失,地球另一端的那几个复仇者中断了通讯。 沈华北看到上方的同心圆已经很稀疏了,他两三秒才能穿过一个光圈,而且这间隔还在急剧地拉长,这时耳机中响起了一声蜂鸣,面罩上显示: 您已经到达地球隧道的南极顶点! 他看到同心圆的圆心变空了,不再有新的光圈浮现,中间那个光圈越来越大,终于,他穿过了这最后一个蓝色光圈,以不太快的速度升向一道与隧道另一端一模一样的横过井口的小桥,小桥上站着几个穿密封服的人,在他升出井口时,这些人一起伸手抓住了他,把他拉上桥。 南极站的内部也处于黑暗之中,只有井壁上光圈的蓝光照上来。他抬起头,迎面看到上方悬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其直径比井口稍小,他走到小桥尽头的井边,再向上看,隐约看到上方有一排这样的圆柱体,他数出了四个,再后面的就隐没到高处的黑暗中了,他知道,这就是停运的地心列车。 八、南极 半小时后,沈华北同那几名救他命的警察一起,走出地球隧道的南极站,站在已没有积雪的南极平原上,远处可以看到被废弃的城市。低垂在地平线上的太阳把软弱无力的光芒投在这广阔而没有生气的大陆上。这里的空气比地球的另一端要好些,不用戴呼吸膜。 一名警官告诉沈华北,他们是在南极空城中留守的少数警务人员,接到郭医生的报警后,立刻赶到了南极站。当时井口是被封闭的,他们紧急联系地球遂道管理部门打开井盖,正好看见沈华北在蓝光中升向井口,仿佛从深海中浮出来一般。如果晚几秒钟,沈华北必死无疑,密封的井盖将挡住他,使他开始向北半球的另一次坠落,而在他再次通过地心之前,密封服的能量就会耗尽,他将像儿子一样在地心熔炉中化为灰烬。 “以邓洋为首的那几个家伙已经被逮捕,他们将被以杀人罪起诉,不过,”警官冷冷地盯着沈华北说,“我理解他们的感情。” 沈华北仍然沉浸在失重带来的眩晕中,他看着天边的太阳,长出一口气,又说了一句:“我此生足矣——” “要是这样,您对自己今后的命运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另一名警官说。 “命运?”沈华北清醒过来,扭头看着那名警官。 “您不能在这个时代生活,否则这样的事还会发生。好在政府有一个时间移民计划,为了减轻人口对环境的压力,强制一部分人口进入冬眠,让他们到未来去生活,现在政府已经决定,您将做为时间移民的一员,重新进入冬眠,这一次要多长时间才能被苏醒,我可说不准。” 沈华北好一会儿才理解了这话的意思,对警官深深地鞠躬:“谢谢谢谢,我怎么总是这样幸运?” “幸运?”警官不解地看着他说,“即使是这个时代的冬眠移民,也不可能适应未来社会的生活,别说您这样来自过去的人了!” 沈华北的脸上浮现出微笑:“无所谓,关键是,我将看到地球遂道再次成为人类的骄傲!” 警官们发出了几声笑:“怎么可能呢?这个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只能永远做为你们父子俩的耻辱柱。” “哈哈哈哈……”沈华北大笑起来,失重的虚弱使他站立不稳,但在精神上他已亢奋到极点,“长城和金字塔都是完全失败的超级工程,前者没能挡住北方骑马民族的入侵,后者也没能使其中的法老木乃伊复活,但时间使这些都无关紧要,只有凝结于其上的人类精神永远光彩照人!”他指指身后高高耸立的地球遂道南极站,“与这条伟大的地心长城相比,你们这些哭哭啼啼的孟姜女是多么可怜!哈哈哈哈……” 沈华北张开双臂,让南极的寒风吹透自己的身体,“渊儿,我们此生足矣——”他幸福地说。 尾声 沈华北再次苏醒是半个世纪以后,他醒来后,几乎经历了与五十年前的那次苏醒时一样的事:被一群陌生人带上车,进入地球遂道的漠河站,穿上密封服(令他不可理解的是,这密封服竟然比五十年前的那身笨重了许多。),再次被仍进地球遂道开始漫长的坠落。四十年之后,地球隧道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仍是一条由无数蓝色光圈标示出的不见底的深井。 不过这次,有一个人陪着他下坠,这是一个美丽姑娘,她自我介绍说是他的导游。 “导游?对了,我的预感对了,地球隧道真的成为长城和金字塔了!”坠落中的沈华北兴奋地说。 “不,地球隧道没有成为长城和金字塔,它成了——”导游姑娘在失重中拉着沈华北的手,小心地与他在坠落中保持着同步。 “成了什么?” “地球大炮!” “什么?!”沈华北吃惊地打量着周围飞速掠过的井壁。 导游开始回忆:“在您冬眠后,全球的环境进一步恶化,污染和臭氧层破坏使各大陆最后的植被迅速消失,可呼吸的空气已成了商品……这时,要想拯球地球生态,只有关闭人类所有的重工业和能源工业。” “那样也许能让地球生态恢复,却会使人类文明毁灭。”沈华北插嘴说。 “面对当时的惨状,真有许多人愿意做出这种选择。不过更多的人在寻找另外的出路,最可行的办法,是把地球上的所有工业转移到太空和月球上。” “那么,你们建立了太空电梯?” “没有,试了试才知道那比挖地球隧道还难。” “那么,发明了反重力飞船?” “更没有,倒是从理论上证明了它根本不可能。” “核动力火箭?” “这倒是有,但其运输成本与传统火箭不相上下。如果用这些手段向太空转移工业,就又会发生地球遂道式的经济灾难了。” “那么你们什么也转移不了了,这么说,”沈华北咧嘴苦笑,“上面是后人类时代了?” 导游没有回答,两人在沉默中向那无底深渊继续坠下去,周围飞掠而过的光环越来越密,最后井壁成为发出蓝光的平滑的一体。又过了十分钟,蓝光变成红光,他们默默地以每秒八公里的速度通过地心,井壁很快又发出蓝光,导游姑娘灵巧地使身体旋转一百八十度,变为头向上的上升姿态,沈华北也笨拙地跟着这样做了。 “欧——”沈华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从面罩右上角的显示中,他看到现在他们的速度是每秒八点五公里。 通过地心后,他们仍在加速! 让沈华北惊恐的另一件事是:他感到了重力,在这穿过地球的坠落过程中,本应自始自终是失重的,可他真的感到了重力!科学家的直觉很快告诉他,这不是重力,是推力,正是这推力使他们克服了不断增长的地球引力保持加速。 “一定还记得凡尔纳的登月大炮吧。”导游突然问。 “小时候看过的最愚蠢的一本书。”沈华北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四下张望,想搞清这突然出现的怪事。 “一点儿都不愚蠢,用大炮进行发射,是人类大规模进入太空最理想最快捷的方式。” “除非你想在炮弹中被压成肉浆。” “被压成肉浆是因为加速度太大,加速度太大是因为炮管太短,如果有足够长的炮管,炮弹就能以温柔的加速度射出去,就像您现在感觉到的一样。” “这么说,我们是在凡尔纳大炮里?” “我说过,它叫地球大炮。” 沈华北仰望着发出蓝光的隧道,努力把它想像成一根炮管,由于速度太快,井壁看上去浑然一体,已没有任何运动感了,他们仿佛一动不动地悬浮在这发着蓝光的巨管中。 “在您冬眠后的第四年,我们又研制出一种新型的新固态材料,除了具有以前这类材料的性质外,它还是优良的导体。现在,在这一半的地球隧道外表面,就缠绕着一圈用这种材料制成的粗导线,使这一半地球隧道变为一根长达六千三百公里的电磁线圈。” “线圈中的电流从哪里来?” “地核中有强大丰富的电流,正是这些电流产生了地球的磁场。我们用地核船拖着那种新固态导线,在地核中拉了上百个大回路,每个回路都有几千公里长,用这些回路来采集地核中的电流,并将它会聚到隧道线圈上,使隧道中充满了强磁场。我们的密封服的肩部和腰部有两个超导线圈,线圈中的电流产生方向相反的磁场,推力就是这样产生的。” 由于继续加速,上升段很快要走完了,井壁再次发出红光。 “注意,现在我们的速度已达到每秒15公里,超过了第二宇宙速度,我们就要飞出炮口了!” 这时,在地球隧道的南极出口,停放地心列车的高大建筑早已拆除,地球隧道的圆形出口直接面对着天空,上面有一个密封盖板。扩音器中传出这样的声音:“游客们请注意,地球大炮将进行今天的第四十三次发射,请您戴上护目镜和耳塞,否则对您的视力和听觉将造成永久的损害。” 十秒钟后,隧道口的密封盖板哗地滑向一边,露出了直径十米的圆形井口,空气涌入真空的井内,发出尖利的呼啸声。一声巨响,井口喷出了一道长长的火舌,其亮度使南极天边低垂的太阳暗然失色,密封盖板又迅速滑回原位盖住井口,井内的抽气机发出低沉的轰鸣声,抽空刚才盖板打开的三秒钟进入井内的空气,以准备下一次发射。人们抬头仰望,只见两颗拖着火尾的流星正在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南极深蓝色的苍穹中。 沈华北并没有像想像中的那样看到隧道出口迎面扑来,速度太快,他不可能看清,只看到,身处其中的那条发着红光似乎通向无限高处的隧道在瞬间消失,代之以南极的蓝天,两者之间没有任何过渡,快得像屏幕上两幅图像的切换。他猛地回头,看到脚下的大地正在急速退去,他认出了那座南极城市,那城市很快变成了一块蓝球场大小的长方形。抬起头,他看到天空的颜色正在迅速地由蓝变黑,速度之快像一块正在被调暗的屏幕。再低头,他看到了南极半岛狭长弯曲的形状,看到了围绕着半岛的大海。他的身后拖着一条长长的火尾,看看身上才发现密封服的表面在燃烧,他被裹在一层薄薄的火焰中。看看在距他十几米处与他一起上升的导游,也被裹在火焰中,像一个拖着长长火尾的小怪物。巨大的空气阻力像一个巨掌狠狠在压在他的头上和肩上,但随着天空的变黑,这巨掌像被另一个更加强大的力量征服了,它的压力渐渐放松。低头看,南极大陆已显示出了完整的形状,邓洋惊喜地发现这块大陆又恢复了它的白色。向远处看,地球已显示出了弧形,太阳正从地球边缘上移上来,在薄薄的大气层中散射出绚丽的暮曙光。再向上看,群星已在太空中出现,邓洋第一次见到如此晶莹灿烂的星星。身上的火光熄灭了,他们已冲出大气层,漂浮在寂静的太空中。邓洋有身轻如燕的感觉,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密封服——太空服变薄了许多,表面的那层散热物质已在与大气的剧烈磨擦中蒸发了。这时,高速通过大气层时的通讯盲区已过,他的耳机中响起了导游的声音: “穿过大气层时的阻力消耗了一部分速度,但我们现在的速度仍超过了逃逸值,我们正在飞离地球。你看那儿——” 沈华北指着下面已经变得很小的南极半岛,邓洋在地球隧道出口所在的位置看到了闪光,接着一颗拖着火尾的的流星从半岛缓慢地飞升而上,在飞出大气层后火光熄灭了。 “那是地球大炮刚刚发射的一艘太空船,它将接我们回去。地球大炮的炮管中每时每刻都同时运行着五六颗‘炮弹’,这样它每过八到十分钟就射出一艘太空船,所以现在进入太空就如乘地铁一样便捷。在二十年前工业大迁移开始时,是发射最频繁的时期,炮管中往往同时有二十多颗‘炮弹’在加速,地球大炮以两三分钟一发的频率向太空急促地射击,一批批太空船组成了上升的流星雨,那是人类向命运的庄严挑战,真是壮观!” 这时,沈华北在群星中发现了许多快速移动的星星,它们的运动在静止的星空背景上很容易看出来,那些东西一定就在地球轨道上。再细看,它们中相当一部分可以看出形状,有环形的,圆柱形的,还有多个形状组合而成的不规则体,像漆黑太空上精美的小饰件。 “那是宝山钢铁公司,”导游指着一个发光的圆环说,然后又依次指点着其它几个亮点:“那几个是中国石化,当然它们现在不处理石油了;那几个圆柱形的是欧洲冶金联合体;那些是用微波向地球供电的太阳能电站,发光的只是它们的控制中心,太阳能电池组和传输电能电能的天线阵列是看不到的……” 沈华北被这情景陶醉了,再看看下面蔚蓝色的地球,他的眼泪涌了出来,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参加过南极庭院工程的每一个人,故去的和健在的,都看看这些,他特别想到了其中的一个人,一个在所有人心目中永远年轻的女性。 “找到我的孙女了吗?”他问。 “没有,我们缺少在地核中进行远距离探测的技术,那是一个广阔的区域,谁也不知道铁镍流把她带到哪里了。” “能不能把我们看到的这些用中微子发向地心?” “一直在这么做呢,相信她会看到的。” 2002.10.29初稿于娘子关。 2003.6.6二稿于娘子关 混沌蝴蝶 刘慈欣 混沌学的现代研究使人们渐渐明白,十分简单的数学方程完全可以模拟系统如瀑布一样剧烈的行为。输入端微小的差别能够迅速放大到输出端,变成压倒一切的差别。这种现象被称为“对初始条件的敏感性”。例如,在天气系统中,这种现象以趣称为“蝴蝶效应”而闻名。意思是说,今天一只蝴蝶在北京拍动一下空气,就足以使纽约产生一场暴雨。 ……在民谣中早有这层意思: 少了一颗钉子,丢了一块蹄铁; 少了一块蹄铁,丢了一匹战马; 少了一匹战马,丢了一个骑手; 少了一个骑手,丢了一场胜利; 少了一场胜利,丢了一个国家。 ——詹姆斯·格莱克《混沌学》 3月24日贝尔格莱德 四岁的卡佳是在儿童医院五楼的病房中听到最初的几声爆炸的,她看看窗外,夜空依旧。比爆炸声更响更可怕的是楼内人们纷乱的脚步声,仿佛使整座楼颤抖。这时妈妈艾琳娜抱起卡佳跑出去,混在楼道中的人群里向地下室方向跑去,而同她们一起跑出病房的父亲亚历山大和他的那位叫烈伊奇的俄国朋友同他们分开了,逆着人流向楼上跑去。艾琳娜没有注意他们,她这一年来把全部身心都放在卡佳身上。为了把女儿从尿毒症中拯救出来,她把自己的一个肾移植到卡佳身上,今天是卡佳出院的日子,女儿获得新生的喜悦使她对战争的爆发不太在意了。 但对亚历山大来说就大不一样了,爆炸响过之后,战争将占据他的全部生活。这时他和烈伊奇站在露天的楼顶上,环视着远方刚刚出现的几处火光,仰望着高射炮的曳光弹在夜中写出的一串串明亮的省略号。 “有一个笑话,”亚历山大说,“说的是一家人,有一个漂亮任性的女儿。有一天这家旁边建了一个兵营,驻了很多放荡不羁的大兵,那些大兵常挑逗那姑娘,这令他的父亲忧心重重。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女儿怀孕了!他听后长松一口气,欣慰地说:很好,总算发生了。” “这不是一个俄国式的笑话。”烈伊奇说。 “开始我也不太理解,但现在理解了,你害怕已久的事发生,有时是一种解脱。” “你不是神,亚历山大。” “这点总参谋部和国防部的那帮混蛋已提醒过我了。” “这么说你找过政府了?他们不相信你能找到大气敏感点?” “你能相信吗?” “以前也不信,但看到你的数学模型的运转后有些信了。” “那里没人会仔细看那个数学模型,但他们主要是不相信我这个人。” “你好象不是反对党。” “我什么都不是,我对政治没兴趣,也许是因为我在前几年的内战时期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吧。” 这时爆炸声停止了,但远方的火光更亮了,火光映照在市内最高的两座建筑上,它们处在萨瓦河的两边,一座是在新区的塞尔维亚社会党总部,它白色的楼体在火光中凸现出来;另一座是“贝尔格莱德人”大厦,它黑色的楼体在火光中时隐时现,看不清形状,仿佛是前者的一个奇怪的镜象。 “从理论上说你的模型也许能行,但你想过没有,要计算出一个可作用于这个国家天气的敏感点,并计算出作用方式,用南斯拉夫所拥有的最快的计算机,大概一个月也完成不了一次计算。” “这正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要用你在杜布纳的那一台计算机。” “你凭什么肯定我会答应?” “我没肯定。不过你爷爷是铁托的军事顾问,在苏捷斯卡战役中负过伤。” “好吧。但我如何得到全球大气的初始数据呢?” “这是公开的,从国际气象网络上就能下载,这是全球所有气象卫星,以及参加国际气象观测网的地面及海面观测点的实时数据汇总,量很大,用电话线不行,你至少要有一条传输率大于1兆的专线。” “这我有。” 亚历山大把一个小号码箱递给烈伊奇,“神需要的一切都这里面,最重要的是那块光盘,上面刻录了我的大气模型软件,有六百多兆字节,一块盘刚能存下,是没编译过的c语言原码,在你们那台大机器上应该能运行的。还有一部卫星电话,和同这部电话相连的一个经过改装的gps全球卫星定位系统,通过这个,你就能看到我在全球任何一处的精确位置。” 烈伊奇接过箱子说:“我连夜走,到罗马尼亚去赶飞往莫斯科的飞机,顺利的话,明天的这个时候我就能用卫星电话告诉你那个神奇的敏感点,但我很怀疑它的效应真能按预定被放大,呼风唤雨毕竟是神的事。” 烈伊奇走后,亚历山大同妻子和女儿离开医院回家。车到萨瓦河与多瑙河的交汇处时,亚历山大把车停下,他们三人下车,默默地看着夜中的河水。 亚历山大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我说过,战争一爆发我就要离开家的。” “你是害怕炸弹吗爸爸?带我走吧,我也怕,它的声儿真大!”卡佳说。 “不,亲爱的,我是去想法不让炸弹落到我们的土地上,爸爸去的地方可能很远,不能带卡佳,事实上爸爸现在也不知要去哪儿。” “那你有什么办法不让炸弹落下来呢?你能召集强大的军队来保卫我们吗?” “用不着卡佳,爸爸只是在某个特定的时间,在地球上某个特定的地方干某件特定的小事,比如说泼一盒热水或抽一支雪茄,就能让整个南斯拉夫笼罩在阴云和大雾中,让投炸弹的人和炸弹都看不到目标!” “干嘛跟孩子说这些?”,艾琳娜说。 “不要紧的,她就是说出去也没人相信,包括你。” “在一年前,你曾到澳大利亚的海岸开动一架大鼓风机,并认为这能使干旱的埃塞比亚下大雨……” “那次我是没成功,但并非是因为我的理论和数学模型有误,而是因为我没有足够快的计算机,等敏感点计算出来时,全球大气的演变早已使它不敏感了!” “亚历山大,你一直生活在自己的梦里,我不拦你,我就是被你的这些梦想打动才嫁给你的……”回首往事,艾琳娜喑然神伤,她出生在一个波黑***家庭,五年前,当她逃出被围困的萨拉热窝同这个塞族的大学同学结合时,她那顽固的父亲和哥哥差点用***杀了她。 把艾琳娜和卡佳送回家后,亚历山大驱车前往罗马尼亚,路很不好走,战争使路上多了许多关卡和塞车,他在第二天中午才通过边境。以后的路好走了许多,他在天没黑时就到达了布加勒斯特机场。 3月25日,杜布纳 莫斯科正北方向一百多公里,有一个小镇,在那里看不到莫斯科的颓废和衰落,整洁的小镇座落于美丽的绿荫和草地之中,这里时光停止了流动,可以看到列宁的塑像,在小镇的出口,那条穿过伏尔加河底的隧道口上方还有苏联时代的一行大字“劳动光荣”。小镇六万人口,几乎全部是科学家。这座小镇叫杜布纳,是前苏联的高科技和核武器研究中心。 小镇中有一座新建楼房,外表精致前卫,同周围的那些苏联时代的建筑形成鲜明对比。在小楼二层是一个全封闭的机房,机房内居然有一台美国造的克雷巨型计算机。它虽然型号较老,当时也属于现已消失的巴统协议严格禁止向东方出口的设备。四年前,美、英、德、法等国提供资金,同俄罗斯联合建立了一个高科技研究中心,想用优厚的待遇和良好的研究环境吸引俄罗斯国内科学家,以阻止那些每月只能挣一百多美元的俄国核科学家流向非西方国家,同时西方还同俄罗斯共享中心的研究成果。这座楼房就是研究中心在杜布纳的一个分部。由于俄罗斯的大型计算机结构落后,操作困难,美国人在这里安装了这台克雷巨型机,巨型机由美国工程师控制着,在上面运行的软件都经过他们的审查。如果这台计算机有感觉的话,它一定会感到孤独,因为它在这儿安家的三年时间里,绝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空转和定时自检,只有在杜布纳的莫斯科大学电子学院的几个研究生通过一楼的终端传给它他几个计算程序,那些东西,它用熟睡时残留的神经就能解决。 在这天深夜,克雷计算机从一个终端收到了一个c语言原码软件,接着收到了要求编译的指令。这个软件很庞大,事实是它见过的最大的软件,但这并没有使它兴奋。它见过很多几百万行甚至几千万行的大程序,运行后才知其中大部分是机械的循环和象素转换,最后只是生成一份乏味的三维模型动画。它启动了编译器,漠然地把一行行c代码翻译成由0和1组成的它自己的语言,把那长得难以想象的01链放到外存中。它刚刚完成编译,立刻收到了执行的命令,它立刻把那刚吐出的01堆成的高山吸回内存,并从那堆庞大的乱麻中抽出了一根细细的线头,程序开始执行了。立刻,克雷机倒吸了一口冷气,呼拉一下,那个程序瞬间生成了一百多万个高阶矩阵、三百多万个常微分方程和八百多万个偏微分方程!这些数学怪物张着贪婪的大嘴等待着原始数据。很快,从另一个10兆速率的入口,一股数据的洪流汹涌而入,克雷机能隐约分辩出组成洪流的分子,它们是一组组的压力、温度和湿度参数。这原始数据的洪流如炽热的岩浆,注入了矩阵和方程的海洋,立刻一切都沸腾起来!克雷机一千多个cpu进入了满负荷,内存里广阔的电子世界中,逻辑的台风在呼啸,数据大洋上浊浪淘天……这种状态持续了四十多分钟,这在克雷机看来有几个世纪那样长,它终于松了一口气,它的能力用到极限,刚刚能控制这个疯狂的世界,台风弱下来,大洋也渐渐平静,又过了一会儿,台风消失了,大洋凝固,且急剧缩小,最后,它的精华凝结成一粒微小的数据种子,在内存无边的虚空中发出缕缕金光,这粒种子化做几行数据显示在一楼的一台终端的屏幕上。屏幕前,烈伊奇拿起了卫星电话。 “第一个敏感点已出现,现正在由西经13度和15度,北纬22度和25度围成的区域内徘徊,作用方式:使该敏感点急剧降温。那里是,我看看,哦,去非洲吧,亚历山大!” 3月27日,非洲,毛里塔尼亚 直升机低空掠过炎热的沙漠,热浪让亚历山大窒息。但这个黑人飞行员却满不在乎,一路说个不停。他对这个奇怪的白人很感兴趣,从努瓦克肖特机场一下班机这人就租了他的轻型直升机,然后从机场旁的一家饭店买了一个冰柜,又买了一大块冰放到冰柜中,把冰柜放进直升机,还带了让他带了一把大铁锤。这人说不出目的地,只是让直升机按他指的方向向内地沙漠飞去。他一路上一直把一部形状奇怪的大电话放在耳边,那电话还连着一个象游戏机一样的东西,那东西飞行员在为一支铜矿勘探队工作时见过,知道它是卫星全球定位仪。 “嗨,朋友,你好象是从开罗来的?!”飞行员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用生硬的法语大声说。 “我从巴尔干来,在开罗换乘飞机。”亚历山大心不在焉地回答。 “你说什么?是巴尔干吗?!那儿在打仗呢!” “好象是吧。” 耳机中,烈伊奇在六千公里外告诉亚历山大,他的位置指示清晰,敏感点现在很稳定,飘移很慢,距他只有五公里了。 “美国人在那里扔了很多炸弹,还有战斧导弹,呲——轰!喂,朋友,你知道一枚战斧多少钱吗?” “一百五十万美元吧,我想。” 亚历山大,注意,只有三千五百米了。 “哇,白人真阔气,干什么都阔气。那么多钱在这里可以建一个种植园,或一个水库,能养活很多人呢!” 亚历山大,三千米! “美国为什么打仗?你不知道?!哦,听说米洛舍维奇在那个叫科索沃的地方杀人,杀了四十多人……” 两千米,亚历山大,它又漂移了,向左! “左转一些!” “……什么?左转?好,好了吗?” “好了吗?”烈伊奇,“呵,过了些!” “过了些,再向回转一下!” “你应该说清方位角……好了吗?!” 好了吗烈伊奇?好了亚历山大,正对,还有一千五百米! “好了,把定,谢谢朋友!” “不用谢。你给的价钱公道!哦,刚才说杀了四十多人,可,你记得吗,前两年非洲也在杀人……” 一千米! “……在卢望达……” 五百米! “……杀了五十万人……” 一百米! “……谁管了?……” 亚历山大,你在敏感点上了! “降落!” “……你们大概已经忘了那事儿……什么,降落?在这儿?好的!但愿沙子别把滑撬陷住……好了,你到了,等会儿再出去,你会迷了眼的!” 亚力山大同黑人飞行员一起把冰柜抬到沙漠上,然后又把已开始溶化的大冰块取出来放到沙地上,四周,沙漠在热气中微微颤动。 “嘿,这玩艺烫手呢!”飞行员笑着说,亚历山大在冰块前举起了铁锤。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他半闭双眼,用塞尔维亚语默诵。然后,他挥动铁锤猛砸冰块,冰块很快碎成一片晶莹的碎块,在沙地上迅速溶化,如同飞逝的梦幻。一股沁人心肺的凉气升腾扩散开来,很快被这炎热的空气吞没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朋友?”飞行员看着这情景一脸茫然。 “一种仪式,一种图腾仪式,象你们在火上的舞蹈。”亚历山大擦着汗笑着说。 “那这仪式,还有你那神秘的咒语,是向你的神祈求什么?” “阴雨和大雾,盖住我遥远祖国的阴雨和大雾。” 3月29日,贝尔格莱德 这是卡佳睡得最好的一夜。她新移植的肾脏有排异反应,发起烧来。妈妈让一个当护士的邻居给她注射了从医院带回来的抗排异针剂,她才好了些。更主要的是,昨天晚上爆炸声少多了,只有零星的两三声,公寓楼里的人们也没有半夜钻进地下室呆到天亮。第二天,卡佳才知道原因。 这天早晨卡佳起晚了,因为已是八点多了,外面天还很黑。卡佳来到阳台上,看到天阴了,天空灰蒙蒙的,树丛间有缕缕雾气在聚集。 “上帝啊……”艾琳娜看到这景象后,低低叫了一声。 “妈妈,是不是爸爸干的?” “不太可能。不过天要是能连阴半个月的话,就有可能是他干的。” “爸爸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他是一只蝴蝶,在世界的什么地方扑动翅膀。” “哪有他那么难看的蝴蝶?再说,我不喜欢阴天。” 3月29日,北约空军1362号作战指令 发自:北约盟军空军司令部作战指挥中心 全文转发:南欧盟军司令部,美军南欧特遣部队司令部,第六舰队司令部 eam来源和nm来源【1】的m441情报有误(见战场条件数据库asd119,气象部分),已更正于m483情报。 由此引起1351,1353,1357号作战指令变动如下。 以下部分转发前方攻击基地:意大利基地(科米索基地、阿维亚诺基地、利科纳基地、马达莱那岛基地、锡戈内拉基地,布林迪西基地),希腊基地(苏达基地、伊拉克翁基地、雅典基地、敦马科里基地) 并转发:地中海航空母舰战斗群 取消1351指令和1357指令中所有b3类弹药【2】攻击,目标群:gh56,iit773,nt4412,bbh091145,lo88,1123rrt,691hj。(索引见目标数据库tag471) 保留1353指令b3类弹药攻击,目标群:pa851,ssf67(索引同上) 1351,1353,1357指令中a2类【3】攻击指令不变。 以下转发阿维亚诺基地: 增加低空观测航次,对保留的b3类弹药攻击进行af3级效果评估。 绝密,原件无副本。 3月29日,杜布纳 亚力山大,亚力山大!听着,第二个敏感点已形成,在东经134度和133度,北纬29度和30度围成的区域内飘移,现在移动速度很快,但正在稳定下来。作用方式:剧烈扰动该点的海水。知道吗,它在海上。 3月31日,太平洋琉球群岛海面 海面很平静,象蓝色的缎子。这艘小渔船全速行驶着,航迹拖得很长。 在船的后甲板上,两个皮肤很黑的冲绳鱼民正在用防水纸包起一捆***炸药,并用长长的导线把插在炸药上的电雷管同***连起来。亚力山大在旁边看着他们。他们边干活边聊天,由于亚力山大在旁边,他们说的是口音不正但很流利的英语,他们谈的仍是战争,现在全世界都在谈。 “我觉得这对我们有利,”他们中的一个说,“这开了一个先例,将来朝鲜或台湾有什么事,我们的七七舰队就和美国人的舰空母舰一起浩浩荡荡开过去了,那多威风!” “去他妈的美国人,我看到他们就讨厌!他们快从冲绳滚蛋吧,他们飞机的声音太难听了!” “你是笨蛋,从小方面考虑,没有基地我们的鱼卖给谁,从大方面说,你是日本人,应该为日本的利益着想。” “这要看话怎么说了,岩田君,我和你不一样,你们家十年前才从九洲过来,而我呢,祖祖辈辈都在冲绳,冲绳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你们同美国人一样,也是外来者。” “广濑君,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那个大田知事不是个东西,他把好多你们这样的人都带坏了……哦,先生,好了。” 亚历山大把包好的炸药搬到船尾,把卫星电话放在耳边等待着。 “先生,你如果真想炸到鱼,听我的话,换个方向吧!” “我不想炸鱼,只想炸海水。” “您花了钱,当然愿意怎么干都行,现在到冲绳来的游客中,您这样的怪人越来越多了。” 亚历山大,亚历山大!你已经在敏感点上了!扰动海水!! 亚历山大把炸药抛入海中。 “当心别让导线缠住螺旋浆!”一个冲绳人大喊,在甲板上盘成一盘的导线迅速放入海中。亚历山大把手指按在起爆按钮上。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海下传出,一根高大的水柱从船后三十多米处腾起,在阳光下白花花的水花很耀眼。水柱落下,海面上涌起大大的水包,但很快一切归于平静。 “我说过您什么也炸不到的。”一个冲绳人看着那块海面说。 4月1日,贝尔格莱德 “妈妈,连着三天阴天了,这次肯定是爸爸干的!”卡佳站在窗前说。 天上的云层已由前两天的灰白变成了灰黑色,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萨瓦河两边的一白一黑两幢最高建筑的顶部都隐没于云层中,小雨在下着。 艾琳娜仍然摇摇头,“我更相信是上帝干的。” 4月1日,南斯拉夫上空,f117攻击编队 目标指示机:“黑美人黑美人,你已到达目标上空。” f117:“独眼独眼,目标可视度为零,我高度4500,在云层上方。” 目标指示机:“我高度1800,在云层下面,刚刚试过激光制导照射,照射点可识别度低于攻击标准,雾太大。” f117:“独眼,测试电视制导。” 目标指示机:“正在测试……黑美人,可识别率刚刚达到攻击标准,你必须穿过云攻击,现在目标上空云底高2000。” f117:“我已做好攻击准备,独眼,请记录攻击效果。” 目标指示机:“黑美人黑美人,不能进入低空!云层下炮火很猛,且发现塔马拉迹象【4】!” f117:“独眼,我仍打算低空攻击,我们不能再次空手而归了!” 目标指示机:“黑美人,拉起来!记住指令中的作战原则,格兰特少校,你想上军事法庭吗?!” 格兰特把驾驶杆拉回怀中,再向右偏,f117棱角分明的黑色机体懒洋洋地抬起来,又笨拙地转了向,在一望无际的云层上向意大利方向飞去。格兰特在飞行头盔中叹了口气。 唉,在阿维亚诺基地起飞前,我是在下面这两颗马克12型激光滑翔炸弹上签了名的。 4月1日,北约空军1694号作战指令 发自:北约盟军空军司令部作战指挥中心 全文转发:南欧盟军司令部,美军南欧特遣部队司令部,第六舰队司令部 eam来源和nm来源的m769、m770情报再次有误,(见战场条件数据库asd123,气象部分),该来源情报可信度由t1级降至t3级。 由此引起1681至1690号作战指令变动如下,变动根据:nd224战场目标攻击效果空中评估报告,s24来源地面情报。 以下部分转发前方攻击基地:意大利基地(科米索基地、阿维亚诺基地、利科纳基地、马达莱那岛基地、锡戈内拉基地,布林迪西基地),希腊基地(苏达基地、伊拉克翁基地、雅典基地、敦马科里基地) 并转发:地中海航空母舰战斗群。 继续取消1681及后续作战指令中所有b3类弹药攻击,目标群:ta67至ta71,110lk,tu81,gh1632,spt4418,mh703,br45至br67(索引见目标数据库tag471) 绝密,原件无副本。 4月2日,杜布纳 亚力山大,第三敏感点!区域:东经92度至93度,南纬76度至77度,很稳定,作用方式:急剧升高该点温度。 你得去南极了朋友。你首先赶到阿根廷的纳塔莱斯港,但别租船,来不及的!我在那里有个朋友,在上次南极臭氧空洞调查中他曾为考查队工作,他很有办法。他有私人飞机,可从纳塔莱斯港直接飞到敏感点所在的南极玛丽伯德地,在那里他可能还有落脚点。这次你追上敏感点可能要花一些时间,到时第二敏感点的作用可能已过去,我们只能让你的国家放晴两三天了。不过请放心,这个新敏感点很稳定,不会飘得太远,能维持很长时间,我想可能同南极的低温有关。更重要的是,它可多次作用!这样,你只要呆在那里(当然不会太舒适),至少能让阴云和大雾在半个月内盖住巴尔干! 干得很漂亮,亚力山大,令人难以相信的漂亮! 4月4日,贝尔格莱德 “天晴了妈妈!”卡佳在阳台上看着蓝天高兴地说。 艾琳娜轻轻叹了口气,“亚力山大,你真的不是救世主。” 一声巨响传来,玻璃嗡嗡响,又一声巨响,天花板上落下了尘土。 “卡佳,我们该去地下室了!” “不嘛,我喜欢晴天!” 4月6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好一个纯静的世界,真想永远呆在这儿。”亚力山大感叹到。 从飞机上两千多米的空中望下去,无际的冰原在低至地平线上的太阳下呈一种醉人的微蓝色。 驾驶飞机的是一个叫阿方索的健壮的阿根廷人,他看了亚力山大一眼说:“这种纯静马上就要消失。南极的旅游业发展很快,开始只是在设得兰群岛一带,现在要深入到内陆了。游客们乘船或飞机一群群地涌来。现在我的旅游公司很兴旺,我不会再象父辈那样去捕鱼或经营牧场了。” “不只是旅游,你们的政府不是打算向这个大陆移民吗?” “为什么不行?我们毕竟是离南极最近的国家!我看,世界迟早要为这个大陆打得头破血流,就象现在在巴尔干那样。” 这时,卫星电话中传来了烈伊奇的声音:“亚力山大,有了点麻烦,美国人把克雷机机房关闭了!” “你是说他们觉察到我们在的事?” “完全没有,我只是对他们讲,我运行的是一个全球大气模拟软件,我并没说假话。现在政府同西方的关系紧张,这个研究中心也不可能不受影响。你在那里呆下来等着,我会很快会把事情理顺的。” 飞机降落在雪原上,亚力山大看到前面有一间小屋,小屋用保温板材搭成,为防积雪,它是被四根柱子架空的地面上的。 “这是一支英国考察队留下的,我把它修整了一下,里面的食品和燃油够我们呆一个月的。”阿方索指着小屋说。 4月7日,贝尔格莱德 卡佳的排异反应又出现了,她发高烧,说胡话。而艾琳娜在卡佳出院时带回的针剂已用完了,她只得去医院拿。医院在城市的另一面,路很远。 今天仍是晴天。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再走吧。”卡佳从床上支起身来拉住妈妈。 “亲爱的,妈妈所知道的童话都给你讲完了,现在妈妈给你讲最后一个童话,卡佳已经长大了,以后妈妈不会再给卡佳讲童话了。” “我听着呢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卡佳虑弱地躺下了。 “不,孩子,这个童话并不太久。在不太远的过去,也就是卡佳出生前的三四年吧,我们生活在一个比现在大得多的国家里,我们的国家几乎绵延了亚得里亚海的整个东岸。在这个国家里,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马其顿人、黑山人和波黑***,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和睦相处,情同手足……” “也包括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吗?” “当然也包括他们。有一个叫铁托的强有力的人领导着我们的国家,我们强大自豪,有着丰富多彩的文化,受到了全世界的尊敬……” 艾琳娜湿润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一角蓝天。 “后来呢?”卡佳问。 艾琳娜站起身来,“孩子,我回来前你就在家躺着,轰炸来时听隔壁列特尼奇叔叔的话,记住,到地下室去时多穿衣服,那里又潮又冷,你的病会加重的。”说完她拿起包开门走了。 “那个国家后来呢?”卡佳冲妈妈的背影问。 家里的车已没有油了,艾琳娜只好乘出租汽车。等车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好几倍,但总算是等来了。路上还算顺利,街上的人和车都很少,可以看到远处冒起的几根烟柱。到儿童医院后,她看到医院因轰炸停电了,护士们围着早产婴儿的密封保育箱用手工向里面输送氧。药品短缺,但卡佳要用的药还是拿到了。艾琳娜拿到药后急匆匆地往回赶,这次等车用了更长的时间,只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的人不多。 当艾琳娜从车窗中看到多瑙河时,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回家的路已走了一半。天空万里无云,整座城市如同摆放在大地上的靶子。 “你不是救世主,亚力山大。”艾琳娜又在心中默默地说。 车走上了河上的大桥,桥上空荡荡的,车很快驶到了大桥中央。一阵凉爽的风从河面吹进车窗,艾琳娜并没有闻到硝烟味。除了那几根隐隐约约的烟柱外,城市的一切在明媚的阳光下显示得那么宁静,甚至比以前都宁静。 就在这时,艾琳娜看到了它。 她是在远处不高的空中看到它的,开始只是一个在蓝天背景上隐约闪现的黑点,后来能看到它细长的形状。它飞得不快,艾琳娜真的没想到它竟飞得那么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它飞到了河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降低了高度,贴着河面飞行,艾琳现在要向下才能看到它。它已很近,她看得更清了,它看上去那么光滑无害,根本不象报纸上描述的象一条恶鲨,倒象是从多瑙河中跃出的一条天真无邪的海豚…… 战斧导弹击中了这座多瑙河上的大桥,并把它完全摧毁了。几天后人们清理那辆翻落在河中的公共汽车时,发现了车中有几具已烧焦的尸体,其中有一位女性,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手提包,包中放着两盒针剂,她把手提包保护得很好,那些针剂有一半没碎,盒上的药名也能看清,担任打捞工作的消防队员们觉得,那是一种很不常见的药。 4月7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我教你跳探戈吧!”阿方索说,于是他和亚力山大在雪地上跳起来。在这里,亚力山大仿佛到了另一个星球,在这似乎是永恒的雪原黄昏中,他忘记了时间,甚至忘记了战争。 “你跳得已很不错了,不过不是正宗的阿根廷探戈。” “我的头部动作总是做不好。” “那是因为你不理解这些动作的含义。在阿根廷牛仔们最初跳探戈时头可能是不动的,但后来,那些围着看跳舞的牛仔嫉妒圈中的那些抱着漂亮姑娘跳舞的牛仔,就用石头打他们,所以以后在跳探戈时,你就不得不机警地转着头左顾右盼。” 笑过之后,亚力山大叹了口气,“是啊,这就是外面的世界。” 4月10日,杜布纳 亚历山大,事情更糟了,西方中止了在研究中心的所有合作项目,美国人要拆下克雷计算机并把它运走……我在想办法再找一台巨型机,杜布纳有一个核爆炸模拟中心,是一个军方机构,他们那里有巨型机。俄罗斯造的机器可能慢一些,但还是能胜任这些计算的。但这就需要把这事向上面反映,可能要反映到很高的层次。你再坚持两天,虽然现在不能跟踪了,但我相信敏感点还在南极! 4月13日,贝尔格莱德 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在地面传来的低沉的爆炸声中,卡佳已奄奄一息。 邻居们想尽了办法,列特尼奇大叔在两天前就让自己的儿子到医院取药,但城里所有的医院都已没有抗排异药物了,这药只能从西欧进口,这在现在根本没有可能。 卡佳的妈妈一直没有消息。 卡佳在昏迷中不停地喊妈妈,但在她残存的意识中出现的却是爸爸,爸爸变成一只大蝴蝶,翅膀有足球场那么大,他在高空不停地扑动巨翅,阴云和浓雾散了,阳光照耀着城市和多瑙河…… “我喜欢晴天……”卡佳喃喃地说。 4月17日,杜布纳 亚历山大,我们失败了,我没得到巨型机。是的,我已向最高层反映了这事,通过科学院的渠道,但……不不不,他们没说不相信,也没说相信,信不信已不重要,我被解雇了,他们赶走一个院士,就象赶走一条狗一样,你问为什么?就因为我参与了这事……是的,他们是允许志愿军前往南斯拉夫,但我干的事不一样……我也不知道,他们是政治家,我们永远无法理解他们的思维方式,就象他们永远无法理解我们一样……别天真了,相信我,真的没有可能了,能在短时间完成如此复杂计算的计算机在全球也没几台……回家?不,别回去,卡佳……怎么对你说呢朋友,卡佳三天前死了,死于排异反应。艾琳娜八天前去医院给孩子拿药,没回来,到现在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我好不容易打通了你家的电话,只从你邻居那里听到这些。亚力山大,朋友,到莫斯科来吧!到我家里来,我们至少还有你的软件,它可以改变世界的!喂,喂,亚历山大! …… 4月14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阿方索,你先回阿根廷吧,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在雪原上的小屋前,亚历山大脸上挂着惨然的微笑说,“谢谢你做的一切,真的谢谢。” “你不象烈伊奇所说的那样,是希腊人,”阿方索盯着亚历山大说,“你是南斯拉夫人,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但肯定同战争有关。” “就算是吧,都无关紧要了。” “在你听收音机中新闻时的我就看出来了,那种表情在十多年前的马尔维纳斯岛上我见的多了,那时我是一名英勇作战的士兵,是的,我很英勇,整个阿根廷都很英勇,我们不缺勇敢和热情,只缺几枚飞鱼……我还记得投降的那天,岛上的天那个阴啊潮啊冷啊,还好,英国人允许我们带枪走……好了朋友,我过几天再回来,别远离屋子,最近可能有暴风。” 目送阿方索的飞机消失在南极白色的天空中,亚历山大转身走进小屋,从屋里提出了一个小桶。 他再也没有走进小屋。 亚历山大提着小桶,在南极大陆无际的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住了。 ……作用方式,急剧升高该点的温度。 他把桶打开,用已冻僵的手掏出打火机。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他点燃了桶中的汽油,然后坐在雪地上,看着升腾的火苗,这是普通的火苗,不是敏感点的火苗,不会给他的祖国带去阴云和浓雾了…… 少了一颗钉子,丢了一块蹄铁; 少了一块蹄铁,丢了一匹战马; 少了一匹战马,丢了一个骑手; 少了一个骑手,丢了一场胜利; 少了一场胜利,丢了一个国家。 7月10日,意大利,北约南欧盟军司令部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周未舞会又恢复了,终于可以脱下穿了三个多月的迷彩服,换上笔挺的军礼服了。在这个文艺复兴时代建成的大厅中,在豪华的大理石立柱间,在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的光芒下,将官的金星和校官的银星交相辉映。意大利上流社会的女士们不仅外表美艳动人,而且谈吐机智博学,如一朵朵鲜花点缀其间,加上流光溢彩的葡萄美洒,使这个夜晚如此醉人。现在,所有人都庆幸自己参加了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 当威斯利·克拉克将军在他的一群参谋校官陪同下出现时,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并不仅仅是对他在这场战争中功勋的颂扬。克拉克将军身材析长,一派孺雅风度,同上次战争中的斯瓦兹克普夫形成鲜明对照,深得女士们的青睐。 两曲华尔兹后,开始跳方块舞,这是在五角大楼中流行的一种舞,女士们大多不会,于是年轻军官们便热情地教她们。克拉克将军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就走出了大厅的侧门,来到一处湖边的葡萄园中。有一个人从大厅中跟了出来,同将军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将军沿着幽静的园中小路来到湖边,仿佛陶醉于这傍晚的湖光山色之中。 但他突然说:“你好,怀特中校。” 怀特没想到将军的第六感这么敏锐,赶紧快步上前立正敬礼,“您还认识我,将军?” 克拉克将军仍没有回头,“对你这三个月的工作我印象很深,中校,谢谢你,以及作战室所有的人。” “将军,请原谅我的打扰,有件事想同您谈,这基本上是一个……私人事件,如果现在不谈,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请讲吧。” “在攻击开始的几天里,目标区气象情报有些……不稳定。” “不是不稳定,中校,是完全错误。连着三四天的阴雨和大雾,给我们带来很大被动。如果预报正确,我们会推迟首次攻击的。” 现在日落已有一段时间了,西方的天空还有一点暮光,远方的群山呈黑色的剪影,湖面如镜子般平静,湖中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优美的意大利船歌……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谈话实在太不协调了,但中校没办法,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 “可有些人抓住这事不放,参议院军备委员会质问过去三年空军气象情报系统那二十多亿美元预算是怎么花的,他们还组成了一个调查组,还要开听证会,好象想把这事闹大。” “我想闹不大的,但总要有人对此负责,中校。” 怀特汗如雨下,“这不公平,将军,谁都知道,气象预报是一件随机性很大的事,大气系统是一个超复杂的混沌系统,精确地预测它的行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负责目标甄别工作的,同气象并无关系。” “是的将军,但……负责巴尔干目标区气象情报的是驻欧空军司令部气象中心的戴维。凯瑟琳中校……嗯……您见过她的,她常到作战中心来。”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麻省博士,”克拉克将军高兴地转过身来,“高高的个子,棕色皮肤,细长的腿,典型的地中海型美人儿。” “对对对,将军,我……” “中校,记得你刚才说过这是一个私人事件。” “……” 克拉克将军一脸严肃,“中校,我不但记得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已结了婚,还知道,嗯,你的妻子不是凯瑟琳中校。” “是的,将军,可……这儿也不是美国啊。” 克拉克将军想放声大笑,但忍住了,他实在不愿意破坏这幽静的美景。 1999.711于娘子关。 后记:小说中所描写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不是人类能力的局限,而是从大自然的物理和数学本质上不可能。但科幻小说的魅力之一是:它可以对自然规律进行一些改变,然后展示在这种改变之后宇宙是如何带着硬伤运行的。 【1】分别指美国驻欧空军气象情报中心和美国国家气象局。 【2】指激光制导炸弹和电视制导炸弹。 【3】指战斧巡航导弹 【4】塔玛拉是一种由捷克生产的雷达,采用先进独特的被动探测方式,据说能发现f117和b2两种隐形战机,深为北约空军所恐惧。 中国太阳 刘慈欣 水娃从娘颤颤的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包裹,包裹中有娘做的一双厚底布鞋,三个馍,两件打了大块补丁的衣裳,二十块钱。爹蹲在路边,闷闷地抽着旱烟锅。 “娃要出门了,你就不能给个好脸?”娘对爹说,爹仍蹲在那儿,还是闷闷地一声不吭,娘又说:“不让娃出去,你能出钱给他盖房娶媳妇啊?!” “走!东一个西一个都走球了,养他们还不如养窝狗!”爹干嚎着说,头也不抬。 水娃抬头看看自己出生和长大的村庄,这处于永恒干旱中的村庄,只靠着水窖中积下的一点雨水过活。水娃家没钱修水泥窖,还是用的土水窖,那水一到大热天就臭了。往年,这臭水热开了还能喝,就是苦点儿涩点儿,但今夏天,那水热开了喝都拉肚子,听附近部队上的医生说,是地里什么有毒的石头溶进水里了。 水娃又低头看了爹一眼,转身走去,没有再回头。他不指望爹抬头看他一眼,爹心里难受时就那么蹲着抽闷烟,一蹲能蹲几个小时,仿佛变成了黄土地上的一大块土坷垃。但他分明又看到了爹的脸,或者说,他就走在爹的脸上,看周围这广阔的西北土地,干干的黄褐色,布满了水土流失刻出的裂纹,不就是一张老农的脸吗?这里的什么都是这样,树、地、房子、人,黑黄黑黄,皱巴巴的。他看不到这张伸向天边的巨脸的眼睛,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双巨眼在望着天空,年轻时那目光充满着对雨的乞盼,年老时就只剩呆滞了。其实这张巨脸一直是呆滞的,他不相信这块土地还有过年轻有时候。 一阵干风吹过,前面这条出村的小路淹没于黄尘中,水娃沿着这条路走去,迈出了他新生活的第一步。 这条路,将通向一个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地方。 人生第一个目标:喝点不苦的水,挣点钱 “哟,这么些个灯!” 水娃到矿区时天已黑了,这个矿区是由许多私开的小窑煤矿组成的。 “这算啥?城里的灯那才叫多哩。”来接他的国强说,国强也是水娃村里的,出来好多年了。 水娃随国强来到工棚住下,吃饭时喝的水居然是甜丝丝的!国强告诉他,矿上打的是深井,水当然不苦了,但他又加了一句:“城里的水才叫好喝呢!” 睡觉时国强递给水娃一包硬绑绑的东西当枕头,打开看,是黑塑料皮包着的一根根圆棒棒,再打开塑料皮,看到那棒棒黄黄的,像肥皂。 “炸药。”国强说,翻身呼呼睡着了。水娃看到他也枕着这东西,床底下还放着一大堆,头顶上吊着一大把雷管。后来水娃知道,这些东西足够把他的村子一窝端了!国强是矿上的放炮工。 矿上的活儿很苦很累,水娃前后干过挖煤、推车、打支柱等活计,每样一天下来都把人累得要死。但水娃就是吃苦长大的,他倒不怕活儿重,他怕的是井下那环境,人像钻进了黑黑的蚂蚁窝,开始真像做恶梦,但后来也惯了。工钱是计件,每月能挣一百五,好的时候能挣到二百出头,水娃觉得很满足了。 但最让水娃满足的还是这里的水。第一天下工后,浑身黑得像块炭,他跟着工友们去洗澡。到了那里后,看到人们用脸盒从一个大池子中舀出水来,从头到脚浇下来,地下流淌着一条条黑色的小溪。当时他就看呆了,妈妈呀,哪有这么用水的,这可都是甜水啊!因为有了甜水,这个黑乎乎的世界在水娃眼中变得美丽无比。 但国强一直鼓动水娃进城,国强以前就在城里找过工,因为偷建筑工地的东西被当做盲流谴送回原籍。他向水娃保证,城里肯定比这里挣得多,也不像这样累死累活的。 就在水娃犹豫不决时,国强在井下出了事。那天他排哑炮时炮炸了,从井下抬上来时浑身嵌满了碎石,死前他对水娃说了一句话: “进城去,那里灯更多……” 人生第二个目标:到灯更多水更甜的城里,挣更多的钱。 “这里的夜像白天一样呀!” 水娃惊叹说,国强说的没错,城里的灯真真是多多了。现在,他正同二宝一起,一人背着一个擦鞋箱,沿着省会城市的主要大街向火车站走去。二宝是水娃邻村人,以前曾和国强一起在省城里干过,按照国强以前给的地址,水娃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他,他现在已不在建筑工地干,而是干起擦皮鞋来。水娃找到他时,与他同住的一个同行正好有事回家了,他就简单地教了水娃几下子,然后让水娃背上那套家伙同他一起去。 水娃对这活计没有什么信心,他一路上寻思,要是修鞋还差不多,擦鞋?谁花一块钱擦一次鞋(要是鞋油好些得三块),这人准有毛病。但在火车站前,他们摊还没摆好,生意就来了。这一晚上到十一点,水娃竟挣了十四块!但在回去的路上二宝一脸晦气,说今天生意不好,言下之意显然是水娃抢了他的买卖。 “窗户下那些个大铁箱子是啥?”水娃指着前面的一座楼问。 “空调,那屋里现在跟开春儿似的。” “城里真好!”水娃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 “在这儿只要吃得苦,赚碗饭吃很容易的,但要想成家立业可就没门儿罗。”二宝说着用下巴指了指那幢楼,“买套房,两三千一平米呢!” 水娃傻傻地问:“平米是啥?” 二宝轻蔑地晃晃头,不屑理他。 水娃和十几个人住在一间同租的简易房中,这些人大都是进城打工的和做小买卖的农民,但在大通铺上位置紧挨着水娃的却是个城里人,不过不是这个城市的。在这里时他和大家都差不多,吃的和他们一样,晚上也是光膀子在外面乘凉。但每天早晨,他都西装革履地打扮起来,走出门去像换了一个人,真给人鸡窝里飞出金凤凰的感觉。这人姓陆名海,大伙倒是都不讨厌他,这主要是因为他带来的一样东西。那东西在水娃看来就是一把大伞,但那伞是用镜子做的,里面光亮亮的,把伞倒放在太阳地里,在伞把头上的一个托架上放一锅水,那锅底被照得晃眼,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水娃后来知道这叫太阳灶。大伙用这东西做饭烧水,省了不少钱,可没太阳时不能用。 这把叫太阳灶的大伞没有伞骨,就那么薄薄的一片。水娃最迷惑的时候就是看陆海收伞:这伞上伸出一根细细的电线一直通到屋里,收伞时陆海进屋拔下电线的插销,那伞就扑地一下摊到地上,变成了一块银色的布。水娃拿起布仔细看,它柔软光滑,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份量,表面映着自己变形的怪像,还变幻着肥皂泡表面的那种彩纹,一松手,银布从指缝间无声地滑落到地上,仿佛是一掬轻盈的水银。当陆海再插上电源的插销时,银布如同一朵开放的荷花般懒洋洋在伸展开来,很快又变成一个圆圆的伞面倒立在地上。再去摸摸那伞面,薄薄的硬硬的,轻敲发出悦耳的金属声响,它强度很高,在地面固定后能撑住一个装满水的锅或壶。 陆海告诉水娃:“这是一种纳米材料,表面光洁,具有很好的反光性,强度很高,最重要的是,它在正常条件下呈柔软状态,但在通入微弱电流后会变得坚硬。” 水娃后来知道,这种叫纳米镜膜的材料是陆海的一项研究成果。申请专利后,他倾其所有投入资金,想为这项成果打开市场,但包括便携式太阳灶在内的几项产品都无人问津,结果血本无归,现在竟穷到向水娃借钱交房租。虽落到这地步。但这人一点儿都没有消沉,每天仍东奔西跑,企图为这种新材料的应用找到出路,他告诉水娃,这是自己跑过的第十三个城市了。 除了那个太阳灶外,陆海还有一小片纳米镜膜,平时它就像一块银色的小手帕摊放在床边的桌子上,每天早晨出门前,陆海总要打开一个小小的电源开关,那块银手帕立刻变成硬硬的一块薄片,成了一面光洁的小镜子,陆海对着它梳理打扮一番。有一天早晨,他对着小镜子梳头时斜视了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水娃一眼,说: “你应该注意仪表,常洗脸,头发别总是乱乱的,还有你这身衣服,不能买件便宜点的新衣服吗?” 水娃拿过镜子来照了照,笑着摇摇头,意思是对一个擦鞋的来说,那么麻烦没有用。 陆海凑近水娃说:“现代社会充满着机遇,满天都飞着金鸟儿,哪天说不定你一伸手就抓住一只,前提是你得拿自己当回事儿。” 水娃四下看了看,没什么金鸟儿,他摇摇头说:“我没读过多少书呀。” “这当然很愦憾,但谁知道呢,有时这说不定是一个优势,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就在于其捉摸不定,谁也不知道奇迹会在谁身上发生。” “你……上过大学吧?” “我有固体物理学博士学位,辞职前是大学教授。” 陆海走后,水娃目瞪口呆了好半天,然后又摇摇头,心想陆海这样的人跑了十三个城市都抓不到那鸟儿,自己怎么行呢?他感到这家伙是在取笑自己,不过这人本身也够可怜够可笑的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其它人有的睡了,有的聚成一堆打扑克,水娃和陆海则到门外几步远的一个小饭馆里看人家的电视。这时已是夜里十二点,电视中正在播出新闻,屏幕上只有播音员,没有其它画面。 “在今天下午召开的国务院新闻发布会上,新闻发言人透露,举世瞩目的中国太阳工程已正式启动,这是继三北防护林之后又一项改造国土生态的超大型工程……” 水娃以前听说过这个工程,知道它将在我们的天空中再建造一个太阳,这个太阳能给干旱的大西北带来更多的降雨。这事对水娃来说太玄乎,像第次遇到这类事一样,他想问陆海,但扭头一看,见陆海睁圆双眼瞪着电视,半张着嘴,好像被它摄去了魂儿。水娃用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毫无反应,直到那则新闻过去很久才恢复常态,自语道: “真是,我怎么就没想到中国太阳呢?!” 水娃茫然地看着他,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连自己都知道的事,这事儿哪个中国人不知道呢?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想到,那他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这事与他陆海,一个住在闷热的简易房中的潦倒流浪者,能有什么关系? 陆海说:“记得我早上说的话吗?现在一只金鸟飞到我面前了,好大的一只金鸟儿,其实它以前一直在我的头顶盘旋,我他妈居然没感觉到!” 水娃仍然迷惑不解地看着他。 陆海站起身来:“我要去北京了,赶两点半的火车,小兄弟,你跟我去吧!” “去北京?干什么?” “北京那么大,干什么不行?就是擦皮鞋,也比这儿挣得多好多!” 于是,就在这天夜里,水娃和陆海踏上了一列连座位都没有的拥挤的列车,列车穿过夜色中广阔的西部原野,向太阳升起的方向驰去。 人生第三个目标:到更大的城市,见更大的世面,挣更多的钱。 第一眼看到首都时,水娃明白了一件事:有些东西你只能在看见后才知道是什么样儿,凭想像是绝对想不出来的。比如北京之夜,就在他的想像中出现过无数次,最早不过是把镇子或矿上的灯火扩大许多倍,然后是把省城的灯火扩大许多倍,当他和陆海乘坐的公共汽车从西站拐入长安街时,他知道,过去那些灯火就是扩大一千倍,也不是的北京之夜的样子。当然,北京的灯绝对不会有一千个省城的灯那么多那么亮,但这夜中北京的某种东西,是那个西部的城市怎样叠加也产生不出来的。 水娃和陆海在一个便宜的地下室旅馆住了一夜后,第二天早上就分了手。临别时陆海祝水娃好运,并说如果以后有难处可以找他,但当水娃让他留下电话或地址时,他却说自己现在什么都没有。 “那我怎么找你呢?”水娃问。 “过一阵子,看电视或报纸,你就会知道我在哪儿。” 看着陆海远去的背影,水娃迷惑地摇摇头,他这话可真是费解:这人现在已一文不名,今天连旅馆都住不起了,早餐还是水娃出的钱,甚至连他那个太阳灶,也在起程前留给房东顶了房费,现在,他已是一个除了梦之外什么都没有的乞丐。 与陆海分别后,水娃立刻去找活儿干,但大都市给他的震撖使他很快忘记了自己的目的,整个白天,他都在城市中漫无目标地闲逛,仿佛是行走在仙镜中,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傍晚,他站在首都的新象征之一,去年落成的五百米高的统一大厦前,仰望着那直插云端的玻璃绝壁,在上面,渐渐暗下去的晚霞和很快亮起来的城市灯海在进行着摄人心魄的光与影的表演,水娃看得脖子酸疼。当他正要走开时,大厦本身的灯也亮了起来,这奇景以一种更大的力量攫住了水娃的全部身心,他继续在那里仰头呆望着。 “你看了很长时间,对这工作感兴趣?” 水娃回头,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人,典型的城里人打扮,但手里拿着一顶黄色的安全帽。“什么工作?”水娃迷惑地问。 “那你刚才在看什么?”那人问,同时拿安全帽的手向上一指。 水娃抬头向他指的方向看,看到高高的玻璃绝壁上居然有几个人,从这里看去只是几个小黑点儿,“他们在那么高干什么呀?”水娃问,又仔细地看了看,“擦玻璃?” 那人点点头:“我是蓝天建筑清洁公司的人事主管,我们公司,主要承揽高层建筑的清洁工程,你愿意干这工作吗?” 水娃再次抬头看,高空中那几个蚂蚁似的小黑点让人头晕目眩,“这……太吓人了。” “如果是担心安全那你尽管放心,这工作看起来危险,正是这点使它招工很难,我们现在很缺人手。但我向你保证,安全措施是很完备的,只要严格按规程操作,绝对不会有危险,且工资在同类行业中是最高的,你嘛,每月工资一千五,工作日管午餐,公司代买人身保险。” 这钱数让水娃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经理,后者误解了水娃的意思:“好吧,取消试用期,再加三百,每月一千八,不能再多了。以前这个工种基本工资只有四五百,每天有活儿干再额外计件儿,现在是固定月薪,相当不错了。” 于是,水娃成了一名高空清洁工,英文名字叫蜘蛛人。 人生第四个目标:成为一个北京人 水娃与四位工友从航天大厦的顶层谨慎地下降,用了四十分钟才到达它的第八十三层,这是他们昨天擦到的位置。蜘蛛人最头疼的活儿就是擦倒角墙,即与地面的角度小于九十度的墙。而航天大厦的设计者为了表现他那变态的创意,把整个大厦设计成倾斜的,在顶部由一根细长的立柱与地面支撑,据这位著名建筑师说,倾斜更能表现出上升感。这话似乎有道理,这座摩天大厦也名扬世界,成为北京的又一标志性建筑。但这位建筑大师的祖宗八代都被北京的蜘蛛人骂遍了,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对他们几乎是一场恶梦,因为这个倾斜的大厦整整一面全是倒角墙,高达四百米,与地面的角度小到六十五度。 到达工作位置后,水娃仰头看看,头顶上这面巨大的玻璃悬崖仿佛正在倾倒下来。他一支手打开清洁剂容器的盖子,另一支手紧紧抓着吸盘的把手。这种吸盘是为清洁倒角墙特制的,但并不好使,常常脱吸,这时蜘蛛人就会荡离墙面,被安全带吊着在空中打秋千。这种事在清洁航天大厦时多次发生,每次都让人魂飞天外。就在昨天,水娃的一位工友脱吸后远远地荡出去,又荡回来,在强风的推送下直撞到墙上,撞碎了一大块玻璃,在他的额头和手臂上各划了一道大口子,而那块昂贵的镀膜高级建筑玻璃让他这一年的活儿白干了。 到现在为止,水娃干蜘蛛人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这活儿可真不容易。在地面上有二级风力时,百米空中的风力就有五级,而现在的四五百米的超高层建筑上,风就更大了。危险自不必说,从本世纪初开始,蜘蛛人的坠落事故就时有发生。在冬天时那强风就像刀子一样锋利;清洗玻璃时最常用的***洗剂腐蚀性很大,使手指甲先变黑再脱落;而到了夏天,为防洗涤药水的腐蚀,还得穿着不透气的雨衣雨裤雨鞋,如果是擦镀膜玻璃,背上太阳暴晒,面前玻璃反射的阳光也让人睁不开眼,这时水娃的感觉真像是被放在陆海的太阳灶上。 但水娃热爱这个工作,这一年多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这固然因为在外地来京的低文化层次的打工者中,蜘蛛人的收入相对较高,更重要的是,他从工作中获得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他最喜欢干那些别的工友不愿意干的活儿:清洁新近落成的超高建筑,这些建筑的高度都在二百米以上,最高的达五百米。悬在这些摩天楼顶端的外墙上,北京城在下面一览无遗地伸延开来,那些上世纪建成的所谓高层建筑从这里看下去是那么矮小,再远一些,它们就像一簇簇插在地上的细木条,而城市中心的紫禁城则像是用金色的积木搭起来的;在这个高度听不到城市的喧闹,整个北京成了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整体,成了一个以蛛网般的公路为血脉的巨大的生命,在下面静静地呼吸着。有时,摩天大楼高耸在云层之上,腰部以下笼罩在阴暗的暴雨之中,以上却阳光灿烂,干活儿时脚下是一望无际的滚滚云海,每到这时,水娃总觉得他的身体都被云海之上的强风吹得透明了…… 水娃从这经历中学到了一个哲理:事情得从高处才能看清楚。如果你淹没于这座大都市之中,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纷烦复杂,城市仿佛是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但从这高处一看,整座城市不过是一个有一千多万人的大蚂蚁窝罢了,而它周围的世界又是那么广阔。 在第一次领到工资后,水娃到一个大商场转了转,乘电梯上到第三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让自己迷惑的地方。与繁华的下两层不同,这一层的大厅比较空旷,只摆放着几张大得惊人的低桌子,在每张桌子宽阔的桌面上,都有一片小小的楼群,每幢楼有一本书那么高。楼间有翠绿的草地,草地上有白色的凉亭和回廊……这些小建筑好像是用象牙和奶酪做成的,看上去那么可爱,它们与绿草地一起,构成了精致的小世界,在水娃眼中,真像是一个个小天堂的模型。最初他猜测这是某种玩具,但这里见不到孩子,桌边的人们也一脸认真和严肃。他站在一个小天堂边上对着它出神地望了很久,一位漂亮小姐过来招呼他,他这才知道这里是出售商品房的地方。他随便指着一幢小楼,问最顶上那套房多少钱,小姐告诉他那是三室一厅,每平米三千五百元,总价值三十八万。听到这数目水娃倒吸一口冷气,但小姐接下来的话让这冷酷的数字温柔了许多: “分期付款,每月一千五百到两千元。” 他小心地问:“我……我不是北京人,能买吗?” 小姐给了他一个动人的微笑:“您可真逗,户口已经取消两年了,还有什么北京人不北京人的?您住下不就是北京人了吗?” 水娃走出商场后,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夜中的北京在他的周围五光十色地闪耀着,他的手中拿着售房小姐给他的几张花花绿绿的广告页,不时停下来看看。仅在一个多月前,在那座遥远的西部城市的简易房中,在省城拥有一套住房对他来说都还是一个神话,现在,他离买起那套北京的住房还有相当的距离,但这已不是神话了,它由神话变成了梦想,而这梦想,就像那些精致的小模型一样,实实在在地摆在眼前,可以触摸到了。 这时,有人在里面敲水娃正在擦的这面玻璃,这往往是麻烦事。在办公室窗上出现的高楼清洁工总让超级大厦中的白领们有一种莫名的烦恼,好像这些人真如其俗名那样是一个个异类大蜘蛛,他们之间的隔阂远不止那面玻璃。在蜘蛛人干活儿时,里面的人不是嫌有噪声就是抱怨阳光被挡住了,变着法儿和他们过不去。航天大厦的玻璃是半反射型的,水娃很费劲地向里面看,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人,那居然是陆海! 分手后,水娃一直惦记着陆海,在他的记忆中,陆海一直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流浪汉,在这个大城市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过着艰难的生活。在一个深秋之夜,正当水娃在宿舍中默默地为陆海过冬的衣服发愁时,却真的在电视上看到了他!这时,中国太阳工程正在选择构建反射镜的材料,这是工程最关键的技术核心,在十几种材料中,陆海研制的纳米镜膜被最后选中了。他由一名科技流浪汉变成了中国太阳工程的首席科学家之一,一夜之间举世闻名。这以后,虽然陆海频频在各种媒体出现,水娃反而把他忘记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已没有什么关系。 在那间宽大的办公室里,水娃看到陆海与两年前相比,从里到外都没有变,甚至还穿着那身西装,现在水娃知道,这身当时在他眼中高级华贵的衣服实际上次透了。水娃向他讲述了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最后他笑着说: “看来咱们俩在北京干得都不错。” “是的是的,都不错!”陆海激动地连连点头,“其实,那天早晨对你说那些关于时代和机遇的话时,我几乎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我是说给自己听的,但这个时代真的充满了机遇。” 水娃点点头:“到处都是金色的鸟儿。” 接着,水娃打量起这间充满现代感的大办公室来,这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套不同寻常的装饰物:办公室的天花板整个是一付星空的全息图像,所以在办公室中的人如同置身于一个灿烂星空下的院子。在这星空的背景前悬浮着一个银色的圆形曲面,那是一个镜面,很像陆海的那个太阳灶,但水娃知道,这个太阳灶面积可能有几十个北京那么大。在天花板的一角,有一盏球形的灯,与这镜面一样,这灯球没有任何支撑地悬浮在空中,发出耀眼的黄光。镜面把它的一束光投射到办公桌旁的一个大地球仪上,在其表面打出一个圆圆的亮点。那个灯球在天花板下缓缓飘移着,镜面转动着追踪它,始终保持着那束投向地球仪的光束。星空、镜面、灯球、光束、地球仪和其表面的亮点,形成了一幅抽象而神秘的构图。 “这就是中国太阳吗?”水娃指着镜面敬畏地问。 陆海点点头:“这是一个面积达三万平方公里的反射镜,它在三万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轨道上向地球反射阳光,在地面看上去,天空中像多了个太阳。” “我一直搞不明白,天上多个太阳,地上怎么会多了雨水呢?” “这个人造太阳可以以多种方式影响天气,比如通过改变大气的热平衡来影响大气环流、增加海洋蒸发量、移动锋面等等,这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其实,轨道反射镜只是中国太阳工程的一部分,另一部分是一个复杂的大气运动模型,它运行在许多台超级计算机上,精确地模拟出某一区域大气的运动状态,然后找准一个关键点,用人造太阳的热量施加影响,就会产生出巨大的效应,足以在一段时间内完全改变目标区域的气候……这个过程极其复杂,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太明白。” 水娃又问了一个陆海肯定明白的问题,他知道自己的问题太傻,但还是鼓足勇气问了出来:“那么大个东西悬在天上,不会掉下来吗?” 陆海默默地看了水娃几秒钟,又看了看表,一拍水娃的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饭,同时让你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但事情远没有陆海想的那么简单,他不得不把要讲授的知识线移到最底层。水娃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圆的地球上,但他意识深处的世界还是一个天圆地方的结构,陆海费了很大劲才使他真正明白了我们的世界只是一颗飘浮在无际虚空中的小石球。这个晚上水娃并没有搞明白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但这个宇宙在他的脑海中已完全变了样,他进入了自己的托勒密时代。第二个晚上,陆海同水娃到大排档去吃饭,并成功地使水娃进入了哥白尼时代。又用了两个晚上,水娃艰难地进入了牛顿时代,知道了(当然仅仅是知道了)万有引力。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借肋于办公室中的那个大地球仪,陆海使水娃迈进了航天时代。在接下来的一个公休日,也是在那个大地球仪前,水娃终于明白了同步轨道是什么意思,同时也明白了中国太阳为什么不会掉下来。 在这一天,陆海带水娃参观了中国太阳工程的指挥中心,在一个高大的屏幕上映出了同步轨道上中国太阳建设工地的全景:漆黑的空间中漂浮着几块银色的薄片,航天飞机在那些薄片前像几只小小的蚊子。最让水娃感到震撖的,是另一个大屏幕上从三万六千公里高度拍摄的地球,他看到,大陆像漂浮在海洋上的一张张大牛皮纸,山脉像牛皮纸的皱折,而云层如同牛皮纸上残留的一片片白糖未……陆海指给水娃看哪里是他的家乡,哪里是北京,水娃呆呆地看了好半天,冒出一句话: “站在这么高处,人想的事情肯定不一样……” 三个月后,中国太阳的主体工程完工,在国庆节之夜,反射镜首次向地球的黑夜部分投射阳光,并把巨大的光斑固定在京津地区。这天夜里,水娃在天安门广场上同几十万人一起目睹了这壮丽的日出:西边的夜空中,一颗星星的亮度急剧增强,在这颗星的周围有一圈蓝天在扩散,当中国太阳的亮度达到最大时,这圈蓝天已占据了半个天空的面积,在它在边缘,色彩由纯蓝渐渐过渡到黄色、桔红和深紫,这圈渐变的色彩如一圈彩虹把蓝天围在中央,形成了人们所称的“环形朝霞”。 水娃在凌晨四点才回到宿舍,他躺在狭窄的上铺,中国太阳的光芒从窗中照进来,照在枕连墙上那几张商品住宅广告页上,水娃把那几张彩纸从墙上撕了下来。 在中国太阳的天国之光下,他曾为之激动不已的理想显的那么平淡渺小。 两个月后,清洁公司的经理找到水娃,说中国太阳工程指挥中心的陆总让他去一下。自从清洁航天大厦的活儿干完后,水娃就再也没见过陆海。 “你们的太阳真是伟大!”在航天大厦的办公室中见到陆海后,水娃由衷地赞叹道。 “是我们的太阳,特别是你也有份儿:现在在这里看不到中国太阳了,它正在给你的家乡造雪呢!” “我爸妈来信说,那里今冬的雪真的多了起来!” “但中国太阳也遇到了大问题,”陆海指指身后的一块大屏幕,上面显示着两个圆形的光斑,“这是在同一位置拍摄的中国太阳的图像,时隔两个月,你能看出它们有什么差别吗?” “左边那个亮一些。” “看,仅两个月,反射率的降低用肉眼都能看出来了。” “怎么,是大镜子上落灰了吗?” “太空中没有灰,但有太阳风,也就是太阳喷出的粒子流,时间一长,它使中国太阳的镜面表层发生了质变,镜面就蒙上了一层极薄的雾膜,反射率就降低了,一年以后,镜面将变得像蒙上一层水雾一样,那时中国太阳就变成了中国月亮,可什么事都干不了了。” “你们开始没想到这些吗?” “当然想到了……我们还是谈你的事吧:想不想换个工作?” “换工作?我还能干什么呢?” “还是干高空清洁工,但是在我们这里干。” 水娃迷惑地四下看看:“你们的大楼不是刚清洁过吗?还用专门雇高空清洁工?” “不,不是让你擦大楼,是擦中国太阳。” 人生第五个目标:飞向太空擦太阳 这是一次由中国太阳工程运行部的高层领导人参加的会议,讨论成立镜面清洁机构的事。陆海把水娃介绍给大家,并介绍了他的工作。当有人问到学历时,水娃诚实地说他只读过三年小学。 “但我认字的,看书没问题。”水娃对与会者说。 一阵笑声响起,“陆总,你这是在开玩笑吗?!”有人气愤地喊道。 陆海平静地说:“我没开玩笑。如果组成三十个人的镜面清洁队,把中国太阳全部清洁一遍需半年时间,按照清洁周期清洁队需不停地工作,这至少要有六十到九十人进行轮换,如果正在制定中的空间劳动保护法出台,这种轮换可能需要更多的人,也就是说需一百二十甚至一百五十人。我们难道要让一百五十名有博士学位的、在高性能歼击机上飞过三千小时的宇航员干这项工作吗?” “那也得差不多点儿吧?在城市高等教育已经普及的今天,让一个文盲飞向太空?” “我不是文盲!”水娃对那人说,对方没理他,接着对陆海说: “这是对这个伟大工程的亵渎!” 与会者们纷纷点头赞同。 陆海也点点头:“我早就料到各位会有这种反应。在座的,除了这位清洁工之外都具有博士学位,那么好,就让我们看看各位在清洁工作中的素质吧!请跟我来。” 十几名与会者迷惑不解地跟着陆海走出会议室,走进电梯。这种摩天大楼中的电梯分快、中、慢三种,他们乘坐的是最快的电梯,飞快加速,直上大厦的顶层。 有人说:“我是第一次乘这个电梯,真有乘火箭升空的感觉!” “我们进入同步轨道后,大家还将体验清洁中国太阳的感觉。”陆海说,周围的人都向他投来奇怪的目光。 走出电梯后,大家又跟着陆海爬了一段窄扶梯,最后从一扇小铁门走出去,来到了大厦的露天楼顶。他们立刻置身于阳光和强风之中,上面的蓝天似乎比平时看到的清彻了许多,向四周望去,北京城尽收眼底。他们发现楼顶上已经有一小群人在等着,水娃吃惊地发现那竟是清洁公司的经理和他的蜘蛛人工友们! 陆海大声说:“现在,我们就请大家体验一下水娃的工作。” 于是那些蜘蛛人走过来给每一位与会者扎上安全带,然后领他们走到楼顶边缘,使他们小心地站到十几蜘蛛人做为工作平台的小小的吊板上,然后吊板开始慢慢下降,悬在距楼顶边缘五六米处不动了,被挂在大厦玻璃墙上的与会者们发出了一阵绝不掺假的惊叫声。 “各位,我们继续开会吧!”陆海蹲着从楼顶边缘探出身去对下面的人喊。 “你个混蛋!快拉我们上去!!” “你们每人必须擦完一块玻璃才能上来!” 擦玻璃是不可能的,下面的人能做的只是死抓着安全带或吊板的绳索一动不敢动,根本不可能松开一支手去拿起放在吊板上的刷子或打开清洁剂桶的盖子。在他们的日常工作中,这些航天官员每天都在图纸或文件上与几万公里的高度打交道,但在这亲身体验中,四百米的高度已经令他们魂飞天外了。 陆海站起身,走到一位空军大校的上面,他是被吊下去的十几个人中唯一镇定自若者,他开始擦玻璃,动作沉稳,最让水娃吃惊的是,他的两只手都在干活,并没有抓着什么稳定自己,而他的吊板在强风中贴着墙面一动不动,这对蜘蛛人来说也只有老手才能做到。当水娃认出他就是十多年前神舟八号飞船上的一名宇航员时,对眼前所见也就不奇怪了。 陆海问:“张大校,你坦率地说,眼前的工作真的比你们在轨道上的太空行走作业容易吗?” “如果仅从体力和技巧上来说,相差不是太多。”前宇航员回答说。 “说得好!宇航训练中心的一项研究表明,在人体工程学上,高层建筑清洁工的工作与太空中的镜面清洁工作有许多相似之处:都是在危险的需要时时保持平衡的位置上,从事重复单调且消耗体力的劳动;都要时时保持着警觉,稍一疏忽就会有意外事故发生,这事故对宇航员来说,可能是错误飘移、工具或材料丢失或生命维持系统失灵等等;对蜘蛛人来说,则可能是撞碎玻璃、工具或清洁剂跌落或安全带断裂滑脱等等。在体能技巧方面,特别是在心理素质方面,蜘蛛人完全有能力胜任镜面清洁工作。” 前宇航员仰视着陆海点了点头:“这使我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寓言:卖油人把油通过一个铜钱的方孔倒进油壶中,所需的技巧与将军把箭射中靶心同样高超,差异只在于他们的身份。” 陆海接着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库克发现了澳洲,但这些新世界都是由普通人开发的,这些开拓者在当时的欧洲处于社会的最下层。太空开发也一样,国家在下一个五年计划中把近地空间做为第二个西部,这就意味着航天事业的探险时代已经结束,它不再只是由少数精英从事的工作,让普通人进入太空,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你说的都对!可快把我们弄上去啊!!”下面的其他人声嘶力竭地喊着。 在回去的电梯上,清洁公司的经理凑到陆海耳边低声说:“陆总,您慷慨激昂了半天,讲的道理有点太大了吧?当然,当着水娃和我这些小弟兄的面,您不好把关键之处挑明。” “嗯?”陆海询问地看着他。 “谁都知道,中国太阳工程是以准商业方式运行的,中途差点因资金缺口而停工,现在,留给你们的运行费用没有多少了。在商业宇航中,正规宇航员的年薪都在百万以上,我这些小伙子们每年就可以给你们省几千万。” 陆海神秘地一笑说:“您以为,为这区区几千万我值得冒这个险吗?我这次故意把镜面清洁工的文化程度标准压到最低,这个先例一开,中国太阳运行中在空间轨道的其它工作岗位,我就可以用普通大学毕业生来做,这一下,省的可不止几千万,如您所说,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们真的没剩多少钱了。” 经理说:“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进入太空是一种何等浪漫的事业,我清楚地记得,***在访问肯尼迪航天中心时,把一位美国宇航员称做神仙。现在,”他拍着陆海的后背苦笑着摇摇头,“我们彼此彼此了。” 陆海扭头看了看那几名蜘蛛人小伙子,放大了声音说:“但,先生,我给他们的工资怎么说也是你的八到十倍!” 第二天,包括水娃在内的六十名蜘蛛人进入了座落在石景山的中国宇航训练中心,他们都是从外地来京打工的农村后生,来自中国广阔田野的各个偏僻角落。 镜面农夫 西昌基地,“地平线”号航天飞机从它的发动机喷出的大团白雾中探出头来,轰鸣着升上蓝天。机舱里坐着水娃和其他十四名镜面清洁工,经过三个月的地面培训,他们被从六十人中挑选出来,首批进入太空进行实际操作。 在水娃这时的感觉中,超重远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他甚至有一种熟悉的舒适感,这是孩子被母亲紧紧抱在怀中的感觉。在他右上方的舷窗外,天空的蓝色在渐渐变深。舱外隐约传来爆破螺栓的啪啪声,助推器分离,发动机声由震耳的轰鸣变为蚊子似的嗡嗡声。天空变成深紫色,最后完全变黑,星星出现了,都不眨眼,十分明亮。嗡嗡声嗄然而止,舱内变得很安静,座椅的振动消失了,接着后背对椅面的压力也消失了,失重出现。水娃他们是在一个巨大的水池中进行的失重训练,这时的感觉还真像是浮在水中。 但安全带还不能解开,发动机又嗡嗡地叫了起来,重力又把每个人按回椅子上,漫长的变轨飞行开始了。小小的舷窗中,星空和海洋交替出现,舱内不时充满了地球反射的蓝光和太阳白色的光芒。窗口中能看到的地平线的弧度一次比一次大,能看到的海洋和陆地的景色范围也一次比一次大。向同步轨道的变轨飞行整整进行了六个小时,舷窗中星空和地球的景色交替也渐渐具有催眠作用,水娃居然睡着了。但他很快被扩音器中指令长的声音惊醒,那声音说变轨飞行结束了。 舱内的伙伴们纷纷飘离座椅,紧贴着舷窗向外瞅。水娃也解开安全带,用游泳的动作笨拙地飘到离他最近的舷窗,他第一次亲眼看到了完整的地球。但大多数人都挤在另一侧的舷窗边,他也一蹬舱壁窜了过去,因速度太快在对面的舱壁上碰了脑袋。从舷窗望出去,他才发现“地平线”号已经来到中国太阳的正下方,反射镜已占据了星空的大部分面积,航天飞机如同是飞行在一个巨大的银色穹顶下的一只小蚊子。“地平线”号继续靠近,水娃渐渐体会到镜面的巨大:它已占据了窗外的所有空间,一点都感觉不到它的弧度,他们仿佛飞行在一望无际的银色平原上。距离在继续缩短,镜面上现了“地平线”号的倒影。可以看到银色大地上有一条条长长的接缝,这些接缝像地图上的经纬线一样织成了方格,成了能使人感觉到相对速度的唯一参照物。渐渐地,银色大地上的经线不再平行,而是向一点会聚,这趋势急剧加快,好像“地平线”号正在驶向这巨大地图上的一个极点。极点很快出现了,所有经向接缝都会聚在一个小黑点上,航天飞机向着这个小黑点下降,水娃震惊地发现,这个黑点竟是这银色大地上的一座大楼,这座大楼是一个全密封的圆柱体,水娃知道,这就是中国太阳的控制站,是他们以后三个月在这冷寂太空中唯一的家。 太空蜘蛛人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每天(中国太阳绕地球一周的时间也是24小时),镜面清洁工们驾驶着一台台有手扶拖拉机大小的机器擦光镜面,他们开着这些机器在广阔的镜面上来回行驶,很像在银色的大地上耕种着什么,于是西方新闻媒体给他们起了一个更有诗意的名字:“镜面农夫”。这些“农夫”们的世界是奇特的,他们脚下是银色的平原,由于镜面的弧度,这平原在远方的各个方向缓缓升起,但由于面积巨大,周围看上去如水面般平坦。上方,地球和太阳总是同时出现,后者比地球小得多,倒像是它的一颗光芒四射的卫星。在占据天空大部分的地球上,总能看到一个缓缓移动的圆形光斑,在地球黑夜的一面这光斑尤其醒目,这就是中国太阳在地球上照亮的区域。镜面可以调整形状以改变光斑的大小,当银色大地在远方上升的坡度较徒时,光斑就小而亮,当上升坡度较缓时,光斑就大而暗。 但镜面清洁工的工作是十分艰辛的,他们很快发现,清洁镜面的枯燥和劳累,比在地球上擦高楼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天收工回到控制站后,往往累得连太空服都脱不下来。随着后续人员的到来,控制站里拥挤起来,人们像生活在一个潜水艇中。但能够回到站里还算幸运,镜面上距站最远处近一百公里,清洁到外缘时往往下班后回不来,只能在“野外”过“夜”,从太空服中吸些流质食物,然后悬在半空中睡觉。工作的危险更不用说,镜面清洁工是人类航天史上进行太空行走最多的人,在“野外”,太空服的一个小故障就足以致人于死地,还有微陨石、太空垃圾和太阳磁暴等等。这样的生活和工作条件使控制站中的工程师们怨气冲天,但天生就能吃苦的“镜面农夫”们却默默地适应了这一切。 在进入太空后的第五天,水娃与家里通了话,这时水娃正在距控制站五十多公里处干活,他的家乡正处于中国太阳的光斑之中。 水娃爹:“娃啊,你是在那个日头上吗,它在俺们头上照着呢,这夜跟白天一样啊!” 水娃:“是,爹,俺是在上面!” 水娃娘:“娃啊,那上面热吧?” 水娃:“说热也热,说冷也冷,俺在地上投了个影儿,影儿的外面有咱那儿十个夏天热,影儿的里面有咱那儿十个冬天冷。” 水娃娘对水娃爹:“我看到咱娃了,那日头上有个小黑点点!” 水娃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眼泪涌了出来,说:“爹、娘,俺也看你们了,亚洲大陆的那个地方也有两个小黑点点!明天多穿点衣服,我看到一大股寒流从大陆北面向你们那里移过去了!” …… 三个月后换班的第二分队到来,水娃他们返回地球去休为期三个月的假。他们着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每人买了一架单筒高倍望远镜。三个月后他们回到中国太阳上,在工作的间隙大家都用望远镜遥望地球,望的最多的当然还是家乡,但在四万公里的距离上是不可能看到他们的村庄的。他们中有人用粗笔在镜面上写下了一首稚拙的诗: 在银色在大地上我遥望家乡 村边的妈妈仰望着中国太阳 这轮太阳就是儿子的眼睛 黄土地将在这目光中披上绿装。 “镜面农夫”们的工作是出色的,他们逐渐承担了更多的任务,范围都超出了他们的清洁工作。首先是修复被陨石破坏的镜面,后来又承担了一项更高层次的工作:监视和加固应力超限点。 中国太阳在运行中,其姿态总是在不停地变化,这些变化是由分布在其背面的三千台发动机完成的。反射镜的镜面很薄,它由背面的大量细梁连成一个整体,在进行姿态或形状改变时,有些位置可能发生应力超限,如果不及时对各发动机的出力给予纠正,或在那个位置进行加固,任其发展,超限应力就可能撕裂镜面。这项工作的技术要求很高,发现和加固应力超限点都需要熟练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 除了进行姿态和形状调整外,最有可能发生应力超限的时间是在轨道理发时,这项操作的正式名称是:光压和太阳风所致轨道误差修正。太阳风和光压对面积巨大的镜面产生作用力,这种力量在每平方公里的镜面上达两公斤左右,使镜面轨道变扁上移,在地面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变形的轨道与正常的轨道同时显示,很像是正常的轨道上长出了头发,这个离奇的操作名称由此而来。轨道理发时镜面产生的加速度比姿态和形状调整时大的多,这时“镜面农夫”们的工作十分重要,他们飞行在银色大地上空,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的每一处异常变化,随时进行紧急加固,每次都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的收入因此增长很多,但这中间得利最多的,还是已成为中国太阳工程第一负责人的陆海,他连普通大学毕业生也不必雇了。 但“镜面农夫”们都明白,他们这批人是第一批也是最后一批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太空工人了,以后的太空工人最低也是大学毕业的。但他们完成了陆海所设想的使命:证明了太空开发中的底层工作最需要的是技巧和经验,是对艰苦环境的适应能力,而不是知识和创造力,普通人完全可以胜任。 但太空也在改变着“镜面农夫”们的思维方式,没有人能像他们这样,每天从三万六千公里的居高临下看地球,世界在他们面前只是一个可以一眼望全的小沙盘,地球村对他们来说不是一个比喻,而是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 “镜面农夫”做为第一批太空工人,曾在全世界引起了轰动。但随着近地空间开发产业化的飞速发展,许多超级工程在太空中出现,其包括用微波向地面传送电能的超大型太阳能电站,微重力产品加工厂等,容纳十万人的太空城也开始建设。大批产业工人涌向太空,他们都是普通人,世界渐渐把“镜面农夫”们忘记了。 几年后,水娃在北京买了房子,建立了家庭,又有了孩子。每年他有一半时间在家里,一半时间在太空。他热爱这项工作,在三万多公里高空的银色大地上长时间地巡行,使他的心中产生了一种超脱的宁静,他觉得自己已找到了理想的生活,未来就如同脚下的银色平原一样平滑地向前伸展。但后来的一件事打破了这种宁静,彻底改变了水娃的心路历程,这就是他与史蒂芬·霍金的交往。 没有人想到霍金能活过一百岁,这既是医学的奇迹,也是他个人精神力量的表现。当近地轨道的第一所太空低重力疗养院建立后,他成为第一位疗养者。但上太空的超重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返回地面也要经受超重,所以在太空电梯或反重力舱之类的运载工具发明之前,他可能回不了地球了。事实上,医生建议他长住太空,因为失重环境对他的身体是最合适不过的。 霍金开始对中国太阳没什么兴趣,他从低轨道再次忍受加速重力(当然比从地面进入太空时小得多)来到位于同步轨道的中国太阳,是想看看在这里进行的一项关于背景辐射强度各向微小异性的宇宙学观测,观测站之所以设在中国太阳背面,是因为巨大的反射镜可以挡住来自太阳和地球的干扰。但在观测完成,观测站和工作小组都撤走后,霍金仍不想走,说他喜欢这里,想多呆一阵儿。中国太阳的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新闻界做出了各种猜测,但只有水娃知道实情。 在中国太阳生活的日子里,霍金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镜面上散步,让人不可理解的是,他只在反射镜的背面散步,每天散步的时间长达几个小时。空间行走经验最丰富的水娃被站里指定陪博士散步。这时的霍金已与爱因斯坦齐名,水娃当然听说过他,但在控制站内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很吃惊,水娃想像不出一位瘫痪到如此程度的人如何做出这么大的成就,尽管他对这位大科学家做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在散步时,丝毫看不出霍金的瘫痪,也许是有了操纵电动轮椅的经验,他操纵太空服上的微型发动机与正常人一样灵活。 霍金与水娃的交流很困难,他虽然植入了由脑电波控制的电子发声系统,说话不像上个世纪那么困难了,但他的话要通过实时翻译器译成中文水娃才能听得懂。按领导的交待,为了不影响博士思考问题,水娃从不主动搭话,但博士却很愿与他交谈。 博士最先是问水娃的身世,然后回忆起自己的早年,他向水娃讲述童年时在阿尔班斯住的那幢阴冷的大房子,冬天结了冰的高大客厅中响着维格纳的音乐;还有那辆放在奥斯明顿磨坊牧场的马戏车,他常和妹妹玛丽一起乘着它到海滩去;还有他常与父亲去的齐尔顿领地的爱文豪灯塔……水娃惊叹这位百岁老人的记忆力,更让他吃惊的是,他们之间居然有共同语言,水娃讲述家乡的一切,博士很爱听,当走到镜面边缘时还让水娃指给他看家乡的位置。 时间长了,谈话不可避免地转到科学方面,水娃本以为这会结束他们之间难得的交流,但并非如此,向普通人用最通俗的语言讲述艰深的物理学和宇宙学,对博士似乎是一种休息。他向水娃讲述了大爆炸、黑洞、量子引力,水娃回去后就啃博士在上世纪写的那本薄薄的小书,再向站里的工程师和科学家请教,居然明白了不少。 “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里吗?”一次散步到镜面边缘时,博士对着从边缘露出一角的地球对水娃说,“这个大镜面隔开了下面的地球,使我忘记了尘世的存在,能全身心地面对宇宙。” 水娃说:“下面的世界好复杂的,可从这里远远地看,宇宙又是那么简单,只是空间中撒着一些星星。” “是的,孩子,真是这样。”博士点点头说。 反射镜的背面与正面一样,也是镜面,只是多了如一座座小黑塔似的姿态和形状调整发动机。每天散步时,博士和水娃两人就紧贴着镜面缓缓地飘行,常常从中心一直飘到镜面的边缘。没有月亮时,反射镜的背面很黑,表面是星空的倒影。与正面相比,这里的地平线很近,且能看出弧形,星光下,由支撑梁组成的黑色经纬线在他们脚下移动,他们仿佛飘行在一个宁静的小星球的表面。遇上姿态或形状调整,反射镜背面的发动机启动,这小星球的表面被一柱柱小火苗照亮,更使这里显出一种美丽的神秘。在这小小的世界之上,银河在灿烂地照耀着。就在这样的境界中,水娃第一次接触到宇宙最深层的奥秘,他明白了自己所看到的所有星空,在大得无法想像的宇宙中也只是一粒灰尘,而这整个宇宙,不过是百亿年前一次壮丽焰火的余烬。 许多年前做为蜘蛛人踏上第一座高楼的楼顶时,水娃看到了整个北京;来到中国太阳时,他看到了整个地球;现在,水娃面对着他人生第三个壮丽的时刻,他站到了宇宙的楼顶上,看到了他以前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东西,虽然这知识还很粗浅,但足以使那更遥远的世界对他产生了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有一次水娃向站里的一位工程师说出了自己的一个困惑:“人类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登上了月球,为什么后来反而缩了回来,到现在还没登上火星,甚至连月球也不去了?” 工程师说:“人类是现实的动物,上世纪中叶那些由理想主义和信仰驱动的东西是没有长久生命力的。” “理想和信仰不好吗?” “不是说不好,但经济利益更好,如果从那时开始人类就不惜代价,做飞向外太空的赔本买卖,地球现在可能还在贫困之中,你我这样的普通人反而不可能进入太空,虽然只是在近地空间。朋友,别中了霍金的毒,他那套东东一般人玩不了的!” 水娃从此变了,他仍然与以前一样努力工作,表面平静地生活,但显然在想着更多的事。 时光飞逝,二十年过去了。这二十年中,水娃和他的伙伴们从多三万六千公里的高度清楚地看到了祖国和世界的变化,他们看到,三北防护林形成了一条横贯中国东西的绿带,黄色的沙漠渐渐被绿色覆盖,家乡也不再缺少雨水和白雪,村前干枯的河床又盈满了清流……这一切也有中国太阳的一份功劳,它在改变大西北气候的宏大工程中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这些年中国太阳还干了许多不寻常的事,比如溶化乞力马扎罗山的积雪以缓解非洲干旱,使举行奥运会的城市成为真正的不夜城…… 但对于最新的技术来说,用这种方式影响天气显得过于笨拙,且有太多的负作用,中国太阳已完成了它的使命。 国家太空产业部举行了一个隆重的仪式,为人类第一批太空产业工人授勋。这不仅仅是表彰他们二十年来的辛勤而出色的工作,更重要的是,这六十位只有小学和初中文化程度的青年进入太空工作,标志着太空开发已对所有人敞开了大门,经济学家们一致认为,这是太空开发产业化的真正开端。 这个仪式引起了新闻媒体的极大注意,除了以上的原因,在普通大众心中,“镜面农夫”们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同时,在这个追逐与忘却的时代,有一个怀旧的机会也是很不错的。 当年那些憨厚朴实的小伙子现在都已人到中年,但他们看上去变化并不是太大,人们从全息电视中还能认出他们。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已通过各种方式接受了高等教育,其中有一些人还获得了太空工程师的职称,但无论在自己还是公众的眼里,他们仍是那群来自乡村的打工者。 水娃代表伙伴们讲话,他说:“随着电磁输送系统的建成,现在进入近地空间的费用,只及乘飞机飞越太平洋费用的一半,太空旅行已变成了一件平常而平淡的事。但新一代人很难想象,在二十年前进入太空对一个普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很难想象那会是怎样令他激动和热血沸腾,我们就是那样一群幸运者。” “我们这些人很普通,没什么可说的,我们能有这样不寻常的经历是因为中国太阳。这二十年来,它已成为我们的第二家园,在我们的心目中它很像一个微缩的地球。最初,我们把镜面上的接缝当做北半球的经纬线,说明自己的位置时总是说在北纬多少度、东经西经多少度;到后来,随着我们对镜面的熟悉,渐渐在上面划分出了大陆和海洋,我们会说自己是在北京或莫斯科,我们每个人的家乡在镜面上也都有对应的位置,对那一块我们擦得最勤……在这个银色的小地球上我们努力工作,尽了自己的责任。先后有五位镜面清洁工为中国太阳献出了生命,他们有的是在太阳磁暴暴发时没来得及隐蔽,有的是被陨石或太空垃圾击中。” “现在,这块我们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年的银色土地就要消失了,我们很难用语言表达自己的感受。” 水娃沉默了,已是太空产业部部长的陆海接过了话头说:“我完全理解你们的感受,但在这里可以欣慰地告诉大家:中国太阳不会消失!这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对于这样一个巨大的物体,不可能采用上世纪的方式,让它坠入大气层烧掉,它将用另一种方式找到自己的归宿:其实很简单,只要停止进行轨道理发,并进行适当的姿态调整,太阳风和光压将最终使它超过第二宇宙速度,离开地球成为太阳的卫星。许多年后,行星际飞船会在遥远的地方找到它,那时我们也许会把它变成一个博物馆,我们这些人会再次回到那银色的平原上,一起回忆我们这段难忘的岁月。” 水娃突然显得激动起来,他大声问陆海:“部长先生,你真的认为会有这一天,你真的认为会有行星际飞船吗?” 陆海呆呆地看着水娃,一时说不出话来。 水娃接着说:“上世纪中叶,当阿姆斯特朗在月球上印下第一个脚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人类将在十到二十年之内登上火星。现在,八十六年过去了,别说火星了,月球也再没人去过,理由很简单:那是赔本买卖。” “上世纪冷战结束后,经济准则一天天地统治世界,人类在这个准则下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就:现在,我们消灭了战争和贫困、恢复了生态,地球正在变成一个乐园。这就使我们更加坚信经济准则的正确性,它已变得至高无上,渗透到我们的每个细胞中,人类社会已变成了百分之百的经济社会,投入大于产出的事是再也不会做了。对月球的开发没有经济意义,对行星的大规模载人探测是经济犯罪,至于进行恒星际航行,那是地地道道的精神变态,现在,人类只知道投入、产出、并享受这些产出了!” 陆海点点头说:“本世纪人类的太空开发仍局限于近地空间,这是事实,它有许多更深刻的原因,已超出了我们今天的话题。” “没有超出,现在,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只需花很少的钱就能飞出近地空间进行远程宇宙航行。太阳光压可以把中国太阳推出地球轨道,同样能把它推到更远的地方。” 陆海笑着摇摇头:“呵,你是说把中国太阳做为一个太阳帆船?从理论上说是没问题的,反射镜的主体薄而轻,面积巨大,经过长期的光压加速,理论上它会成为人类迄今发射过的速度最快的航天器。但这也只是从理论而言,实际情况是,一艘船只有帆并不能远航,它上面还要有人,一艘无人的帆船只能在海上来回打转,连港口都驶不出去,记得史蒂文森的《金银岛》里对此有生动的描述。要想借助于光压远航并返回,反射镜需要精确而复杂的姿态控制,而中国太阳是为在地球轨道上运行而设计的,离开了人的操作,它自己只能沿着无规则的航线瞎飘一气,而且飘不了太远。” “不错,但它上面会有人的,我来驾驶它。”水娃平静地说。 这时,收视统计系统显示,对这个频道的收视率急剧上升,全世界的目光正在被吸引过来。 “可你一个人同样控制不了中国太阳,它的姿态控制至少需要……” “至少需要十二人,考虑到星际航行的其它因素,至少需要十五到二十人,我相信会有这么多自愿者的。” 陆海不知所措地笑笑:“真没想到,我们今天的谈话会转移到这个方向。” “陆部长,二十年前,你不止一次地改变了我的人生方向。”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沿着那个方向走了这么远,已远远超过我了。”陆海感概地说,“好吧,很有意思,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吧!嗯……很遗憾,这个想法是不可行的:中国太阳最合理的航行目标是火星,可你想过没有,中国太阳不可能在火星上登陆,如果要登陆,将又是一笔巨大的开支,会使这个计划失去经济上的可行性;如果不登陆,那和无人探测器没有区别,有什么意思呢?” “中国太阳不去火星。” 陆海迷惑地看着水娃,“那去哪里?木星?” “也不是木星,去更远的地方。” “更远?去海王星?去冥王……”陆海突然顿住,呆呆地盯着水娃看了好一会儿,“天啊,你不会是说……” 水娃坚定地点点头:“是的,中国太阳将飞出太阳系,成为恒星际飞船!” 与陆海一样,全世界顿时目瞪口呆。 陆海两眼平视前方,机械地点点头:“好吧,就让我们不当你是在开玩笑,你让我大概估算一下……”说着他半闭起双眼开始心算。 “我已经算好了:借助太阳的光压,中国太阳最终将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考虑到加速所用的时间,大约需四十五年时间到达比邻星。” “然后再借助比邻星的光压减速,完成对半人马座三星系统的探测后,再向相反的方向加速,再用几十年时间返回太阳系。听起来是个美妙的计划,但实际上只是一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你又想错了,到达比邻星后中国太阳不减速,以每秒三万多公里的速度掠过它,并借助它的光压再次加速,飞向天狼星。如果有可能,我们还会继续蛙跳,飞向第三颗恒星,第四颗……” “你到底要干什么?”陆海失态地大叫起来。 “我们向地球所要求的,只是一套高可靠性但规模较小的生态循环系统和……” “用这套系统维持二十个人上百年的生命?” “听我说完,和一套生命低温冬眠系统,在航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处于冬眠状态,只在接近恒星时才启动生态循环系统,按目前的技术,这足以维持我们在宇宙中航行上千年。当然,这两套系统的价格也不低,但比起人类从头开始一次恒星际载人探测来,它所需资金只有其千分之一。” “就是一分钱不要,世界也不会允许二十个人去自杀。” “这不是自杀,只是探险,也许我们连近在眼前的小行星带都过不去,也许我们会最到达天狼星甚至更远,不试试怎么知道?” “但有一点与探险不同:你们肯定是回不来了。” 水娃点点头:“是的,回不来了。有人满足于老婆孩子热炕头,从不向与已无关的尘世之外扫一眼;有的人则用尽全部生命,只为看一眼人类从未见过的事物。这两种人我都做过,我们有权选择各种生活,包括在十几光年之遥的太空中漂荡的一面镜子上的生活。” “最后一个问题:在上千年的时间里,以每秒几万甚至十几万公里的速度掠过一颗又一颗恒星,发回人类要经过几十年甚至几个世纪才能收到的微弱的电波,这有太大意义吗?” 水娃微笑着向全世界说:“飞出太阳系的中国太阳,将会使享乐中的人类重新仰望星空,唤回他们的宇宙远航之梦,重新燃起他们进行恒星际探险的愿望。” 人生的第六个目标:飞向星海,把人类的目光重新引向宇宙深处 陆海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凝视着天空中快速移动的中国太阳,在它的光芒下,首都的高楼投下了无数快速移动的影子,使得北京仿佛是一个随着中国太阳转动的大面孔。 这是中国太阳最后一次环绕地球运行,它已达到了第二宇宙速度,将飞出地球的引力场,进入绕太阳运行的轨道。这人类第一艘载人恒星际飞船上有二十个人,除水娃外,其它人是从上百万名志愿者中挑选出来的,其中包括三名与水娃共事多年的“镜面农夫”。中国太阳还未启程就达到了它的目标:人类社会对太阳系外宇宙探险的热情再次出现了。 陆海的思绪回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个闷热的夏夜,在那个西北城市,他和一个来自干旱土地的农村男孩登上了开往北京的夜行列车。 做为告别,中国太阳把它的光斑依次投向各大城市,让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它的光芒。最后,中国太阳的光斑投向大西北,水娃出生的那个小村庄就在光斑之中。 村边的小路旁,水娃的爹娘同乡亲们一起注视着向东方飞行的中国太阳。 水娃爹喊道:“娃啊,你要到老远的地方去吗?” 水娃从太空中回答:“是啊爹,怕是回不了家了。” 水娃娘问:“那地方很远?” 水娃回答:“很远,娘。” 水娃爹问:“比月亮还远吗?” 水娃沉默了几秒钟,用比刚才低许多的声音说:“是的,爹,比月亮远些。” 水娃的爹娘并不觉得特别难受,娃是在那比月亮还远的地方干大事呢!再说,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年头,即使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人,随时都可以和他说话,还可以在小电视上看见他,这跟面对面没啥子区别。但他们不会想到,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小屏幕上的儿子将变得越来越迟钝,对爹娘关切的问话,他要想好长时间才能回答。他想的时间开始只有几秒钟,以后越来越长,一年后,爹娘每问一句话,儿子将呆呆地想一个多小时才能回答。最后儿子将消失,他们将被告之水娃睡觉了,这一觉要睡四十多年。在这以后,水娃的爹娘将用尽余生,继续照顾那块曾经贫瘠现已肥沃起来的土地,过完他们那充满艰辛但已很满足的一生,他们最后的愿望将是:在遥远未来的一天,终于回家的儿子能看到一个更美好的家园。 中国太阳正在飞离地球轨道,它在东方的天空中渐渐暗下去,它周围的蓝天也慢慢缩为一点,最后,它将变为一颗星星溶入群星之中,但早在这之前,恒星太阳的曙光就会把它完全淹没。 曙光也照亮了村前的这条小路,现在它的两旁已种上了两排白杨,不远处还有一条与它平行的小河。二十四年前的那天,也是在这清晨时分,在同样的曙光下,一个西北农家的孩子怀着朦胧的希望在这条小路上渐渐远去。 这时北京的天已经大亮,陆海仍站在航天大厦的楼顶,望着中国太阳最后消失的位置,它已踏上了漫长的不归路。中国太阳将首先进入金星轨道之内,尽可能地接近太阳,以获得更大的加速光压和更长的加速距离,这将通过一系列复杂的变轨飞行来实现,其行驶方式很像大航海时代驶逆向风的帆船。七十天后,它将通过火星轨道;一百六十天后,它将掠过木星;两年后,它将飞出冥王星轨道成为一艘恒星际飞船,飞船上的所有人将进入冬眠;四十五年后它将掠过半人马座,宇航员们将短暂苏醒,自中国太阳启程一个世纪后,地球才能收到他们发回的关于半人马座的探测信息;这时,中国太阳正在飞向天狼星的路上,由于半人马座三星的加速,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百分之十五,将于六十年后,也就是自地球启程一个世纪后到达天狼星,当中国太阳掠过这个由天狼星a、b构成的双星系统后,它的速度将增加到光速的十分之二,向星空的更深处飞去。按照飞船上生命冬眠系统能维持的时间极限,中国太阳有可能到达波江座-e星,甚至可能(虽然这种可能性很小很小)最后到达鲸鱼座79星,这些恒星被认为可能有行星存在。 谁也不知道中国太阳将飞多远,水娃他们将看到什么样的神奇世界,也许有一天他们对地球发出一声呼唤,要上千年才能得到回音。但水娃始终会牢记母亲行星上的一个叫中国的国度,牢记那个国度西部一片干旱土地上的一个小村庄,牢记村前的那条小路,他就是从那里启程的。 2001.08.18于娘子关 梦之海 刘慈欣 上篇 低温艺术家 是冰雪艺术节把低温艺术家引来的。这想法虽然荒唐,但自海洋干涸以后,颜冬一直是这么想的,不管过去多少岁月,当时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当时,颜冬站在自己刚刚完成的冰雕作品前,他的周围都是玲珑剔透的冰雕,向更远处望去,雪原上矗立着用冰建成的高大建筑,这些晶莹的高楼和城堡浸透了冬日的阳光。这是最短命的艺术品,不久之后,这个晶莹的世界将在春风中化做一汪清水,这过程除了带给人一种淡淡的忧伤外,还包含了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这也许是颜冬迷恋冰雪艺术的真正原因。 颜冬把目光从自己的作品上移开,下定决心在评委会宣布获奖名次之前不再看它了。他长出一口气,抬头扫了一眼天空,就在这时,他第一次看到了低温艺术家。 最初他以为那是一架拖着白色尾迹的飞机,但那个飞行物的速度比飞机要快得多,它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弯,那尾迹如同一支巨大的粉笔在蓝天上随意地划了个勾,在勾的未端,那个飞行物居然停住了,就停在颜冬正上方的高空中。尾迹从后向前渐渐消失,像是被它的释放者吸回去似的。 颜冬仔细地观察尾迹最后消失的那一点,发现那点不时地出现短暂的闪光,他很快确定,那闪光是一个物体反射阳光所至。接着他看到了那个物体,它是一个小小的球体,呈灰白色;很快他又意识到那个球体并不小,它看上去小只是因为距离的原因,它这时正在飞快地扩大。颜冬很快明白了那个球体正在从高空向他站的地方掉下来,周围的人也意识到了这点,人们四散而逃。颜冬也低头跑起来,他在一座座冰雕间七拐八拐,突然间地面被一个巨大的阴影所笼罩,颜冬的头皮一紧,一时间血液仿佛凝固了。但预料的打击并未出现,颜冬发现周围的人也都站住了脚,呆呆地向上仰望着,他也抬头看,看到那个巨大的球体就悬在他们百米左右的上空。它并不是一个完全的球体,似乎在高速飞行中被汽流冲击得变了形:向着飞行方向的一半是光滑的球面,另一半则出现了一束巨大的毛剌,使它看上去像一颗剪短了慧尾的慧星。它的体积很大,直径肯定超过了一百米,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座小山,使地面上的人产生了一种巨大的压迫感。 急剧下坠的球体在半空中急刹住后,被它带动的空气仍在向下冲来,很快到达地面,激起了一圈飞快扩大的雪尘。据说,当非洲的土著人首次触摸西方人带来的冰块时,总是猛抽回手,惊叫:好烫!在颜冬接触到那团下坠的空气的一刹那,他也产生了这种感觉。而能使在东北的严寒露天的人产生这种感觉,这团空气的温度一定低得惊人。幸亏它很快扩散了,否则地面上的人都会被冻僵,但即使这样,几乎所有的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冻伤。 颜冬的脸已由于突然出现的严寒而麻木,他抬头仔细观察那个球体表面,那半透明的灰白色物质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冰,这悬在半空中的是一个大冰球。 空气平静下来之后,颜冬吃惊地发现,那半空中巨大冰球的周围居然飘起了雪花,雪花很大,在蓝天的背景前显得异常洁白,并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但这些雪花只在距球体表面一定距离内出现,飘出这段距离后立刻消失,以球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雪圈,仿佛是雪夜中的一盏街灯照亮了周围的雪花。 “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一个清脆的男音从冰球中传出,“我是一名低温艺术家!” “这个大冰球就是你吗?”颜冬仰头大声问。 “我的形象你们是看不到的,你们看到的冰球是我的冷冻场冻结空气中的水份形成的。”低温艺术家回答说。 “那些雪花是怎么回事?”颜冬又问。 “那是空气中氧和氮的结晶体,还有二氧化碳形成的干冰。” “你的冷冻场真历害!” “当然,就像无数只小手攥紧无数颗小心脏一样,它使其作用范围内所有的分子和原子停止运动。” “它还能把这个大冰团举在空中吗?” “那是另一种场了,那是反引力场。你们每人使用的那一套冰雕工具真有趣:有各种形状的小铲和小刀,还有喷水壶和喷灯,有趣!为了制作低温艺术品,我也拥有一套小小的工具,那就是几种力场,种类没有你们的这么多,但也很好使。” “你也创作冰雕吗?” “当然,我是低温艺术家,你们的世界很适合进行冰雪造型艺术,我惊讶地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存在这种艺术,我很高兴地说,我们是同行。” “你从哪里来?”颜冬旁边的另一位冰雕作者问。 “我来自一个遥远的、你们无法理解的世界,那个世界远不如你们的世界有趣。本来,我只从事艺术,一般不同其它世界交流的,但看到这样一个展览会,看到这么多的同行,我产生了交流的愿望。不过坦率地说,下面这些低温作品中真正称得上是艺术品的并不多。” “为什么?”有人问。 “过分写实,过分拘泥于形状和细节,当你们明白宇宙除了空间什么都没有,整个现实世界不过是一大堆曲率不同的空间时,就会看到这些作品是何等可笑。不过,嗯,这一件还是有点儿感觉的。” 话音刚落,冰团周围的雪花伸下来细细的一缕,仿佛是沿着一条看不见的漏斗流下来的,这缕雪花从半空中一直伸到颜冬的冰雕作品顶部才消失。颜冬踮起脚尖,试探着向那缕雪花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在那缕雪花的附近,他的手指又有了那种灼热感,他急忙抽回来,手已经在手套里冻僵了。 “你是指我的作品吗?”颜冬用另一支手揉着冻僵的手说,“我,我没有用传统的方法,也就是用现成的冰块雕刻作品,而是建造了一个由几大块薄膜构成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下面长时间地升腾起由沸水产生的蒸汽,蒸汽在薄膜表面冻结,形成一种复杂的结晶体,当这种结晶体达到一定的厚度后,去掉薄膜,就做成了你现在看到的造形。” “很好,很有感觉,很能体现寒冷之美!这件作品的灵感是来自……” “来自窗玻璃!不知你是否能理解我的描述:在严冬的凌晨醒来,你朦胧的睡眼看到窗玻璃上布满了冰晶,它们映着清晨暗蓝色的天光,仿佛是你一夜梦的产物……” “理解理解,我理解!”低温艺术家周围的雪花欢快地舞动起来,“我的灵感也被激发了,我要创作!我必须创作!!” “那个方向就是松花江,你可以去取一块冰,或者……” “什么?你以为我这样的低温艺术家,要从事的是你们这种细菌般可怜的艺术吗?这里没有我需要的冰材!” 地面上的人类冰雕艺术家们都茫然地看着来自星际的低温艺术家,颜冬呆呆地说:“那么,你要去……” “我要去海洋!” 取冰 一支庞大的机群在五千米空中向海岸线方向飞行,这是有史以来最混杂的一个机群,它由从体型庞大的波音巨无霸到蚊子似的轻型飞机在内的各种飞机组成,这是全球各大通讯社派出的采访飞机,还有研究机构和政府派出的观察监视飞机。这乱哄哄的机群紧跟着前面一条短粗的白色航迹飞行着,像一群追赶着牧羊人的羊群。那条航迹是低温艺术家飞行时留下的,它不停地催促后面的飞机快些,为了等它们它不得不忍受这比爬行还慢的速度(对于可随意进行时空跃迁的它,光速已经是爬行了),它不停地抱怨说这会使自己的灵感消失的。 对于后面飞机上的记者们通过无线电喋喋不休的提问,低温艺术家一概懒得回答,他只有兴趣同坐在一架中央电视台租用的运十二上的颜冬谈话,于是到后来记者们都不吱声了,只是专心地听着这一对艺术家同行的对话。 “你的故乡是在银河系之内吗?”颜冬问,这架运十二距离低温艺术家最近,可以看到那个飞行中的冰球在白色航迹的头部时隐时现,这航迹是冰球周围的超低温冷凝大气中的氧氮和二氧化碳形成的,有时飞机不慎进入这滚滚掠过的白雾中,机窗上立刻覆盖了厚厚的一层白霜。 “我的故乡不属于任何恒星系,它处于星系之间广漠的黑暗虚空中。” “你们的星球一定很冷。” “我们没有星球,低温文明起源于一团暗物质云中,那个世界确实很冷,生命从接近绝对零度的环境中艰难地取得微小的热量,吮吸着来自遥远星系的每一丝辐射。当低温文明学会走路时,我们便迫不及待地进入银河系这个最近的温暖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也必须保持低温状态才能生存,于是我们成了温暖世界的低温艺术家。” “你指的低温艺术就是冰雪造型吗?” “哦,不不,用远低于一个世界平均温度的低温与这个世界发生作用,以产生艺术效应,这都属于低温艺术。冰雪造型只是适合于你们世界的低温艺术,冰雪的温度在你们的世界属于低温,在暗物质世界就属于高温了;而在恒星世界,熔化的岩桨也属于低温材料。” “我们之间对艺术美的感觉好像有共同之处。” “不奇怪,所谓温暖,不过是宇宙诞生后一阵短暂的痉挛所产生的同样短暂的效应,它将像日落后的暮光一样转瞬即逝,能量将消失,只有寒冷永存,寒冷之美才是永恒的美。” “这么说,宇宙最终将热寂?!”颜冬听到耳机中有人问,事后知道他是坐在后面飞机上的一位理论物理学家。 “不要离题,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冷冷地说。 “下面是海了!”颜冬无意间从舷窗望下去,看到弯曲的海岸线正在下面缓缓移过。 “再向前,我们要到最深的海洋,那里便于取冰。” “可哪儿有冰啊?”颜冬看着下面广阔的蓝色海面不解地问。 “低温艺术家到哪里,哪里就会有冰。” 低温艺术家又向前飞行了一个多小时,颜冬从飞机上向下看,下面早已是一片汪洋。这时,飞机突然拉升,超重使颜冬两眼一黑。 “天啊,我们差点撞上它!”飞行员大叫,原来低温艺术家突然停下了,后面的飞机都猝不及防地纷纷转向。“妈的,惯性定律对这家伙不起作用,它的速度好像是在瞬间减到零,按理说这样的减速早把冰球扯碎了!”飞行员对颜冬说,同时拔转机头,与别的飞机一起,浩浩荡荡地围绕着悬在空中的冰球盘旋着。静止的冰球又在空气中产生了大量的氧氮雪花,但由于高空中的强风,雪花都被吹向一个方向,像是冰球随风飘舞的白发。 “我要开始创作了!”低温艺术家说,没等颜冬回话,它突然垂直附落下去,仿佛在空中举着它的那支无形的巨手突然放开了。飞机上的人们看着它以自由落体越来越快地下落,很快消失在海面蓝色的背景中,只能隐约看到它在空气中拉出的一道雾化痕迹。很快,海面上出现了一团白色的水花,水花消失后有一圈波纹在扩散。 “这个外星人投海自杀了。”飞行员对颜冬说。 “别瞎扯了!”颜冬拖着东北口音白了飞行员一眼,“飞低些,那个冰球很快就要浮起来了!” 但冰球并没有浮出来,在那个位置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白点,这白点很快扩大成一个白色的圆形区域。这时飞机的高度已经很低,颜冬仔细观察,发现那白色区域其实是覆盖海面的一层白色雾气。白雾区域急剧扩大,加上飞机在继续降低,很快可以看到的海面全部冒起了白雾。这时颜冬听到了一个声音,像连续的雷声,又像是大地和山脉在断裂,这声音来自海面,盖住了引擎的轰鸣声。飞机贴海飞行,颜冬向下仔细观察白雾下的海面,首先发现海面反射的阳光很完整很柔和,不像刚才那样呈剌目的碎金状;他接着看到海的颜色变深了,海面的波浪变得平滑了,但真正震撖他的是下一个发现:那些波浪是凝固不动的。 “天啊,海冻了!” “你没疯吧?”飞行员扭头扫了他一眼说。 “你自个儿仔细看看……嗨,我说你怎么还往下降啊?想往冰面上降落?!” 飞行员猛拉操纵杆,颜冬眼前又一黑,听到他说:“啊,不,妈的,真邪门儿了……”再看看他,一幅梦游的表情,“我没下降,那海面,哦不,那冰面,在自己上升!”这时他们听到了低温艺术家的声音: “你们的飞行器赶快让开,别挡住上升的路,哼,要不是有同行在一架飞行器里,我才不在乎撞着你们呢,我在创作中最讨厌干扰灵感的东西。向西飞向西飞,那面距边缘比较近!” “边缘?什么的边缘?”颜冬不解地问。 “我采的冰块呀!” 所有的飞机像一群被惊飞的鸟,边爬高边向低温艺术家指引的方向飞去,在它们下面,因温度突降产生的白雾已消失,深蓝色的冰原一望无际。尽管飞机在爬高,但冰原的上升速度更快,所以飞机与冰面的相对高度还是在不断降低,“天啊,地球在追着我们呢!”飞行员惊叫道。渐渐地,飞机又紧贴着冰面飞行了,凝固的暗蓝色波涛从机翼下滚滚而过,飞行员喊道:“我们只好在冰面上降落了!我的天,边爬高边降落,这太奇怪了!” 就在这时,运十二飞到了冰块的尽头,一道笔直的边缘从机身下飞速掠过,下面重新出现了波光鳞鳞的液态海洋。这情形很像航空母舰上的战斗机起飞时,跃出甲板的瞬间所看到的,但后面这艘“航母”有几千米高!颜冬猛回头,看到一道巨大的暗蓝色悬崖正在向后退去,这道悬崖表面极其平整,向两端延伸出去,一时还望不到尽头;悬崖下部与海面相接,可以看到海浪拍打在上面形成的一条白边。但这道白边在颜冬看到它几秒钟后就突然消失了,代之以另一条笔直的边缘——大冰块的底部已离开了海面。 大冰块以更快的速度上升,运十二同时在下降,它的高度很快位于海面和空中的冰块之间。这时颜冬看到了另一个广阔的冰原,与刚才不同的是它在上方,形成了一个极具压抑感的阴暗的天空。 随着大冰块的继续上升,颜冬终于在视觉上证实了低温艺术家的话:这确实是一个大块冰,一大块呈规则长方体的冰,现在,它在空中已经可以完整地看到,这暗蓝色的长方体占据了三分之二的天空,它那平整的表面不时反射着阳光,如同高空的一道道剌目的闪电。在由它构成的巨大的背景前有几架飞机在缓缓爬行,如同在一座摩天大楼边盘旋的小鸟,只有仔细看才能看到。事后从雷达观测数据表明,这个冰块的长为六十公里,宽二十公里,高五公里,为一个扁平的长方体。 大冰块继续上升,它在空中的体积渐渐缩小,终于在心理上可以让人接受了。与此同时,它投在海面上巨大的阴影也在移动,露出了海洋上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景象。 颜冬看到,他们飞行在一个狭长的盆地上空,这盆地就是大冰块离开后在海中留下的空间。盆地四周是高达五千米的海水的高山,人类从未见过水能构成这样的结构:它形成了几千米高的悬崖!这液态的悬崖底部翻起百米高的巨浪,上部在不停在崩塌着,悬崖就在崩塌中向前推进,它的表面起伏不定,但总体与海底保持着垂直。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在缩小。 这是摩西开红海的反演。 最让颜冬震撖的是,整个过程居然很慢!这显然是尺度的缘故,他见过黄果树瀑布,觉得那水流下落得也很慢,而眼前的这海水悬崖,尺度要比那瀑布大两个数量级,这使得他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欣赏这旷世奇观。 这时,冰块投下的阴影已完成消失,颜冬抬头一看,冰块看去只有两个满月大小,在天空中已不太显眼了。 随着海水悬崖的推进,盆地已缩成了一道峡谷,紧接着,两道几十公里长五千米高的海水悬崖迎面相撞,一声沉闷的巨响在海天间久久回荡,冰块在海洋中留下空间完全消失了。 “我们不是在做梦吧?”颜冬自语道。 “是梦就好了,你看!”飞行员指指下面,在两道悬崖相撞之处,海面并未平静,而是出现了两道与悬崖同样长的波带,仿佛是已经消失的两道海水悬崖在海面的化身,它们分别向着相反的方向分离开来。从高空看去波带并没有惊人之处,但仔细目测可知它们的高度都超过了两百米,如果近看,肯定像两道移动的山脉。 “海啸?”颜冬问。 “是的,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海岸要遭殃了。” 颜冬再抬头看,蓝天上,冰块已看不到了,据雷达观测,它已成为地球的一颗冰卫星。 在这一天,低温艺术家以同样的方式又从太平洋中取走了上百块同样大小的冰块,把它们送入绕地球运行的轨道。 这天,在处于夜晚的半球,每隔两三个小时就可以看到一群闪烁的亮点横贯夜空飞过,与背景上的星星不同的是,如果仔细看,每个亮点都可以看出形状,那是一个个小长方体,它们都在以不同的姿式自转着,使它们反射的阳光以不同的频率闪动。人们想了很久也不知如何形容这些太空中的小东西,最后还是一名记者的比喻得到了认可: “这是宇宙巨人撒出的一把水晶骨牌。” 两名艺术家的对话 “我们应该好好谈谈了。”颜冬说。 “我约你来就是为了谈谈,但我们只谈艺术。”低温艺术家说。 颜冬此时正站在一个悬浮于五千米空中的大冰块上,是低温艺术家请他到这里来的。现在,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溶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薄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是一切。”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溶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膨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倾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未。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入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标识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入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住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未,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洋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溶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辩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进行着丰富的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桔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像是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灿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辩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太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溶化于其中。 “做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它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它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和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做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的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迷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 下篇 纪念碑和导光管 干旱已持续了五年。 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干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邻座。 “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干什么,你想抢劫?” “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竞有人这么侈奢,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十万元的盛宴一样。 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干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咽咽一息了。 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它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份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付颓废派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呢?” “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鸟碑?” “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艺术家喊道,“人类的价值在于其大脑,他却要用牙齿来纪念!” 长发艺术家又抡起瓶子灌了一口:“牙……牙齿容易保存!” “可大部分人都还活着!”颜冬又严肃在重复一遍。 “但还能活多久呢?”长发艺术家说,一谈到这个话题,他的口齿又利落了,“天上滴水不下,江河干涸,农业全面绝收已经三年了,百分之九十的工业已经停产,剩下的粮食和水,还能维持多长时间?” “这群废物,”秃头艺术家指着负责人说:“忙活了五年时间,到现在一块冰也没能从天上弄下来!” 对秃头艺术家的指责,负责人只是付之一笑:“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以人类现有的技术,从轨道上迫降一块冰并不难,迫降一百甚至上千块冰也能做到,但要把在太空中绕地球运行的二十万块冰全部迫降,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用传统手段,用火箭发动机减速冰块使其返回大气层,就需制造大量可重复使用的超大功率发动机,并将它们送入太空,这是一个巨大的技术工程,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水平和资源贮备,有许多不可克服的障碍。比如说,要想拯球地球的生态系统,如果从现在开始,需要在四年时间里迫降一半冰块,这样平均每年就要迫降两万五千块冰,它所需要的火箭燃料在重量上比有海时人类一年消耗的汽油还多!可那不是汽油,那是液氢液氧和四氧化二氮、偏二甲肼之类,制造它们所消耗的能量和资源,是生产汽油的上百倍,仅此一项,就使整个计划成为不可能。” 长发艺术家点点头:“所以说未日不远了。” 负责人说:“不,不是这样,我们还可以采取许多非传统非常规方法,希望还是有的,但在我们努力的同时,也要做最坏的打算。” “我就是为这个来的。”颜冬说。 “为最坏的打算?”长发艺术家问。 “不,为希望。”他转向负责人说:“不管你们召我来干什么,我来有自己的目的。”他说着指了指自己带的那体积很大的行囊,“请带我到海洋回收部去。” “你去回收部能干什么?那里可都是科学家和工程师!”秃头艺术家惊奇地问。 “我从事应用光学研究,职称是研究员,除了与你们一样做梦外,我还能干些更实际的事。”颜冬扫了一眼周围的艺术家说。 在颜冬的坚持下,负责人带他来到了海洋回收部。这里的气氛与纪念碑部截然不同,每个人都在电脑前紧张地工作着。办公室的正中央放着一台可以随意取水的饮水机,这简直是国王的待遇,不过想想这些人身上集中了人类的全部希望,也就不奇怪了。 见到海洋回收部的总工程师后,颜冬对他说:“我带来了一个回收冰块的方案。”说着他打开背包,拿出了一根白色的长管子,管子有手臂粗,接着他又拿出一个约一米长的圆筒。颜冬走到一个向阳的窗前,把圆筒伸到窗外摆弄着,那圆筒像伞一样撑开,“伞”的凹面镀着镜面膜,使它成为一个类似于太阳灶的抛物面反射镜。接着,颜冬把那根管子从反射镜底部的一个小圆洞中穿过去,然后调节镜面的方向,使它把阳光焦聚到伸出的管子的端部。立刻,管子的另一端把一个剌眼的光斑投到室内的地板上,由于管子平放在地上,那个光斑呈长椭园形。 颜冬说:“这是用最新的光导纤维做成的导光管,在导光时衰减很小。当然,实际系统的尺寸比这要大得多,在太空中,只要用一面直径二十米左右的抛物面反射镜,就可以在导光管的另一端得到一个温度达三千度以上的光斑。” 颜冬向周围看看,他的演示并没有产生预期的效果,那些工程师们扭头朝这边看看,又都继续专注于自己的电脑屏幕不再理会他了。直到那光斑使防静电地板冒出了一股青烟,才有最近的一个人走了过来,说:“干什么,还嫌这儿不热?”同时把导光管轻轻向后一拉,使采光的一端脱离了反射镜的焦距,地板上的光斑虽然还在,但立刻变暗了许多,失去了热度。颜冬惊奇地发现,这人摆弄这东西很在行。 总工程师指指导光管说:“把这些东西收起来,喝点水吧。听说你是坐火车来的,从长春到这儿的火车居然还开?你一定渴坏了。” 颜冬急着想解释自己的发明,但他确实渴坏了,冒烟的嗓子一说不出话来。 “不错,这确实是目前最可行的方案。”总工程师递给颜冬一杯水。 颜冬一口气喝光了那杯水,呆呆地望着总工程师问:“您是说,已经有人想到了?” 总工程师笑着说:“与外星人相处,使你低估人类的智力了。其实,在低温艺术家把第一块冰送到轨道上时,这个方案就已经有很多人想到了。后来又有了许多变种,比如用太阳能电池板代替反射镜,用电线和电热丝代替导光管,其优点是设备容易制造和运送,缺点是效率不如导光管方案高。现在,对它的研究已进行了五年,技术上已经成熟,所需的设备也大部分制造出来了。” “那为什么还不实施?” 旁边的一名工程师说:“这个方案,将使地球海洋失去百分之二十一的水,这部分水或变成推进蒸汽散失了,或在再入大气时被高温离解。” 总工程师扭头对那名工程师说:“你们可能还不知道,美国人最新的计算机模拟表明,在电离层之下,再入时高温离解产生的氢气会立刻同周围的氧再化合形成水,所以高温离解的损失以前被高估了,总损失率估计为百分之十八,”他又转发向颜冬,“但这个比例也够高的了。” “那你们有把太空中的水全部取回来方案吗?” 总工程师摇摇头,“唯一的可能是用核聚变发动机,但目前我们在地面上都得不到可控的核聚变。” “那为什么还不快些行动呢?要知道,犹豫不决的话地球会失去百分之百的水的。” 总工程师坚定地点点头:“所以,在长时间的犹豫之后我们决定行动了,很快,地球将为生存决一死战。” 回收海洋 颜冬加入了海洋回收部,负责对已生产出的导光管进行验收的工作,这虽不是核心岗位,也使他感到很充实。 在颜冬到达首都一个月后,人类回收海洋的工程开始了。 在短短的一个星期内,从全球各大发射基地,有八百枚大型运载火箭发射升空,把五万吨荷载送入地球轨道。然后,从北美的发射基地,二十架航天飞机向太空运送了三百名宇航员。由于沿同一航线频繁发射,在各基地上空形成了一道长久不散的火箭尾迹,从轨道上看,仿佛是从各大陆向太空牵了几根蛛丝。 这批发射,把人类在太空的活动规模提高了一个数量级,但所使用的技术仍是二十世纪初的,这使人们意识到,在现有的条件下,如果全世界齐心协力孤注一掷干一件事,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在直播的电视中,颜冬同所有人一起目睹了在第一个冰块上安装减速推进系统的过程。 为了降低难度,首批迫降的冰块都是不自转的。三名宇航员降落在这样一个冰块上,他们携带着如下装备:一辆形状如炮弹,能够在冰块中钻进的钻孔车、三根导光管、一根喷射管、三个折叠起来的抛物面反射镜。只有这时才能感觉到冰块的巨大,他们三人仿佛是降落在一个小小的水晶星球上,在太空中强烈的阳光下,脚下的冰的大地似乎深不可测。在黑色的天空上,远远近近悬浮着无数个这样的水晶星球,有些还在自转着。周围那些自转或不自转的冰块反射和折射着阳光,在三名宇宙员站立的冰面上,不停地进行着令人目眩的光与影的变幻。向远处看,冰环中的冰块看去越来越小,密度却越来越大,渐渐缩成一条致密的银带弯向地球的另一面。距离最近的一个冰块与他们所在的这块间距只有三千米,以它的短轴为轴自转着,在他们眼中这种自转有一种摄人心魄的气势,仿佛三只小蚂蚁看着一幢水晶摩天大楼一次次倒塌下来。这两个冰块在一段时间后将会因引力而相撞,结果将使滤光膜破裂,冰块解体,破碎后的冰块将很快在阳光蒸发消失。这种相撞在冰环中已发生了两次,这也是首先迫降这块冰的原因。 操作开始后,一名宇航员启动了那辆钻孔车,钻头车首旋转起来,冰屑呈锥状向外飞溅,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钻孔车钻破了冰面那层看不见的滤光膜,像一枚被拧进去的螺丝一样钻进了冰面,在后面留下了一个圆形的钻洞。随着钻洞向冰层深处延伸,在冰层中隐约可以看到一条不断延长的白线。到达预定深度后,钻孔车转向,沿另一个方向驶出冰面,这就形成了另一条钻洞。最后,共向冰块深处打了四条钻洞,它们都相交于冰层深处的一点。接下来,宇航员们把三根导光管插入三个钻洞,再把一根喷射管插入直径较大的第四条钻洞,喷射管的喷口正对着冰块运行的方向。然后,宇航员用一根细管向导光管、喷射管与洞壁之间填充某种速凝液体,使其形成良好的密封。最后,他们张开了抛物面反射镜。如果说回收海洋的最初阶段采用了什么最新技术的话,那就是这些反射镜了。它们是纳米科技创造的奇迹,在折叠起来时只有一立方米大小,但张开后形成一面直径达五百米巨型反射镜。这三面反射镜,像冰块上生长的三片银色的荷叶。宇航员们调整导光管的伸出端,便其受光端头与反射镜的焦点重合。 在冰层深处三条钻洞的交点,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光点,它像一个小太阳,照亮了大冰块中神话般的奇景:银色的鱼群,随波浪舞动的海草……这一切在瞬问冻结时都保持着栩栩如生的姿态,甚至连鱼嘴中吐出的串串小汽泡都清晰可见。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另一个也在回收中的冰块里,导光管导入冰层深处的阳光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多米的蓝鲸!这就是人类昔日的海洋。 蒸汽使冰层深处的光点很快模糊了,在蒸汽散射下,变成了一个白色光球,随着被溶化的冰体积的增加,光球渐渐膨胀。当压力达到预定值后,喷射管喷咀上的盖板被冲开了,一股汹涌的蒸汽流急速喷出,由于没有阻力,它呈一个尖尖的锥形向远方扩散,最后在阳光中淡化消失了;还有一部分蒸汽进入了另一个冰块的阴影,被冷凝成冰晶,仿佛是一大群在阴影中闪闪发光的荧火虫。 首批一百个冰块上的减速推进系统启动了,由于冰块质量巨大,系统产生的推力相对来说很小,所以它们须运行少则十五天多则一个月的时间,才能使冰块减速到坠入大气层的速度。在坠落之前,宇航员们将再次登上冰块,取回导光管和反射镜。要全部迫降二十万个冰块,这些设备应尽可能重复使用。 以后对自转的冰块的回收操作要复杂许多,推进系统将首先刹住其自转,再进行减速。 冰流星 颜冬与危机委员会的人们一起来到太平洋中部的平原上,观看第一批冰流星坠落。 昔日的洋底平原一片雪白,反射着强烈的阳光,不戴墨镜是睁不开眼的。但这并没有使颜冬想起自己的东北故乡的雪原,因为这里是地狱般炎热,地面气温接近50摄氏度,热风吹起盐尘,打得脸生疼。在远处,有一艘十万吨油轮,那巨大的船体斜立在地面,下面那有几层楼高的螺旋浆和舵上覆满了盐层。再看看更远处连绵的白色群山,那是人类从未见过的海底山脉,颜冬的脑海中顿时涌出两句诗: 大海是船儿的陆地,黑夜是爱情的白天。 他苦笑了一下,经历了这样的灾难,还摆脱不了艺术家的思维。 一阵欢呼声响起,颜冬抬头向人们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在横贯长空的银色冰环中,出现了一个红色的这亮点,这亮点漂出了冰环,膨胀成一个火球,火球的后面拖着一条白色的尾迹,这水蒸汽尾迹越来越长越来越粗,其色彩也更浓更白。很快,火球分裂了成数十块,每一块又继续分裂,每一小块都拖着长长的白尾,这一片白色的尾迹覆盖了半个天空,似乎是一棵白色的圣诞树,每根树枝的枝头都挂着一盏亮闪闪的小灯…… 更多的冰流星出现了,超音速音爆传到地面,像滚滚的春雷。天空中旧的水蒸汽尾迹在渐渐淡化,新的尾迹不断出现,使天空被一张错综复杂的白色巨网所覆盖,现在,已有几万亿吨的水重新属于地球了。 大部分冰流星都在空中分裂汽化了,但有也有一个较大的碎冰块直接坠落到地面,坠落点距离颜冬所在的地方约四十公里,海底平原在一声巨响中震动不已,在远处的山脉间腾起一团顶天立地的白色蘑菇云,这大团的水蒸汽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白光,并随风渐渐扩散,变为天空中的第一片云层。后来,云多了起来,第一次挡住了灸烤大地五年的烈日,并盖满了整个天空,颜冬感到一阵沁人心肺的凉爽。 后来,云层变黑变厚,其中红光闪闪,不知是闪电,还是仍在不断坠落的冰流星的光芒。 下雨了!这是即使在有海时也罕见的大暴雨,颜冬和其他人在雨中欢呼狂奔,他们觉得灵魂都在这雨中溶化了。但后来大家只好都躲回车内或直升机里,因为这时人在雨地中会窒息。 雨一直下到黄昏才停,海底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水洼,在从云缝中露出的夕阳下闪着金光,仿佛大地的一只只刚睁开的眼睛。 颜冬随着人群,踏着粘稠的盐浆,跑到最近的水洼前。他捧起一捧水,把那沉甸甸的饱和盐水撒到自己的脸上,任它和泪水一同流下,哽咽着说: “海啊,我们的海啊……” 尾声 十年以后。 颜冬走上了冰封的松花江江面,他裹着一件破大衣,旅行袋中放着那套保存了十五年的工具:几把形状各异的刀铲,一个锤子,一只喷水壶。他跺跺脚,证实江面确实冻住了。松花江早在五年前就有了水,但这是第一次封冻,而且是在夏天封冻。由于干旱少雨,同时大量的冰流星把其引力势能在大气层中转化为热能,全球气候一直炎热无比。但在海洋回收的最后阶段,最大体积的冰块被迫降,这些冰块分裂后的碎块也较大,大多直接撞击地面。除了几座城市被摧毁外,撞击激起的尘埃挡住了太阳的热量,使全球气温骤降,地球进入了新的冰期。 颜冬抬头看看夜空,这是他童年时看到的星空,冰环已经消失,只有从快速的运动中才能把太空中残余的少量小冰块与群星的背景区分开来。梦之海又变回现实的海,这件宏伟的艺术品,其绝美与恶梦一起永远铭刻在人类的记忆中。 虽然回收海洋的工程已经结束,但以后的全球气候肯定仍是极其恶劣的,生态还要很长时间才能恢复。在可以看到的未来,人类的生活将是十分艰难的。但至少可以活下去了,这使所有的人感到了满足,确实,冰环时代使人类学会了满足,但人类还学会了更重要的东西。现在,世界危机组织会改名为太空取水组织,另一个宏大的工程正在计划中:人类打算飞向遥远的类木行星,把木星卫星上和土星光环中的水取回地球,以弥补地球在海洋回收过程中失去的百分之十八的水。人们首先打算用已经掌握的冰块驱动技术,驱动土星光环中的冰块驶向地球,当然,在那样遥远的距离上,阳光已很微弱,只有用核聚变来汽化冰块核心以得到所需的推力了。至于木星卫星上的水,要用更复杂和庞大的技术才能取得,已经有人提出把整个木卫二从木星的引力巨掌中拉出来,使其驶向地球,成为地球的第二个卫星。这样,地球上能得到的水已多于百分之十八,这可以使地球的生态系统变得天堂般美好。当然,这都是遥远未来的事,活着的人谁都没有希望看到它实现,但这希望,使人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这是人类从冰环时代得到的最大财富:回收梦之海使人类看到了自己的力量,教会了他们做以前从不敢做的梦。 颜冬看到远处的冰面上聚着一小堆人,他一滑一滑地走了过去,那些人看到他后都向他跑来,有人摔了一跤后爬起来接着跑。 “哈哈,老伙计!!”跑在最前面的人同颜冬热情拥抱,颜冬认出来了,他就是冰环时代之前好几届冰雪艺术节的冰雕组评委之一。颜冬曾对发誓不再同这些评委说话,因为上一届艺术节上的冰雕特等奖,显然是基于那个妙龄女作者的脸蛋和身段而不是基于她的作品。接着,他又认出了其他几个人,大都是冰环时代之前的冰雕作者,同这个时代的所有人一样,他们穿着破烂,苦难和岁月已把他们中许多人的双鬓染白。现在,颜冬有流浪多年后回家的感觉。 “听说,冰雪艺术节又恢复了?”他问。 “当然,要不咱们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寻思着,日子这么难……”颜冬裹紧了破大衣,在寒风中发抖,不停地跺着冻得麻木的脚,其他人也同他一样,哆嗦着,跺着脚,像一群乞丐难民。 “咄,日子难怎么了,日子难不能不要艺术啊,对不对?”一位老冰雕家上下牙打着架说。 “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另一个人说。 “去他妈的,老子存在的理由多了!”颜冬大声说,众人都大笑起来。 然后大家都沉默了,他们回顾着这十几年的艰难岁月,他们挨个数着自己存在的理由,最后,他们重新把自己从一群大灾难的幸存者变回为艺术家。 颜冬掏出了一瓶二锅头,大家你一口我一口传着喝了暖暖身子。然后他们在空旷的江岸上生起一堆火,在火上烘烤一把油锯,直到它能在严寒中启动。大家走到江面上,油锯哗哗做响地切入冰面,雪白的冰屑四下飞溅,很快,他们从松花江上取出了第一块晶莹的方冰。 2001.07.18于娘子关 太原之恋 刘慈欣 诅咒1.0诞生于2009年12月8日。 这是金融危机的第二年,人们本来以为危机已快要结束了,没想到只是开始,所以社会处于一种焦躁的情绪中,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并积极创造发泄的方式,诅咒的诞生也许与这种氛围有关。诅咒的作者是一个女孩儿,18岁至28岁之间,关于她后来的it考古学家们能知道的就这么多。诅咒的对象是一个男孩儿,20岁,他的情况却都记载的很清楚,他叫撒碧,在太原工业大学上大四。他和那女孩儿之间发生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少男少女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个事儿,后来有上千个版本,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但人们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他们之间的事情都结束后,那女孩儿对那男孩儿是恨透了,于是编写了诅咒1.0。 女孩儿是个编程高手,真的不知道她是怎样学来的这个本事。在这个it从业者人数急剧膨胀的年代,真正精通系统底层编程的人却并未增加,因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没必要像苦力似的一行行编代码,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即使像女孩儿要做的编写病毒这样的活计也是一样,有众多的功能强大的黑客工具,所谓编写病毒不过是把几个现成模块组装起来就行,或更简单,对单个模块修改一下即可。在诅咒之前大规模流行的最后一个病毒熊猫烧香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但这个女孩儿却是从头做起,没有借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写代码,像用勤劳的农家女用原始的织布机把绵线一根一根织成布。想像她伏在电脑前咬牙切齿敲键盘的样子,我们不由想起海涅的《西里西亚织工》中两句诗:老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我们织!! 诅咒1.0是历史上在传播方面最成功的计算机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两个方面。首先,诅咒不对感染者进行任何破坏(其实其它的病毒大部分也没有破坏企图,所造成的破坏是由于其低劣的传播或表现技术的所至,诅咒在避免传播中的副作用方面做的很完善);它的表现也很克制,在大部分被感染的电脑上都没有任何表现,只有当系统条件组合符合某一条件时(大约占总感染数的十分之一),才进行表现,且每台机只表现一次。具体的表现方式为:在被感染的电脑上弹出一个显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点击这个显示,就会出现关于撒碧更进一步的信息,告诉你这个被诅咒者是中国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业大学xx系xx专业xx班xx宿舍楼xx寝室。如果不点击,这个显示将在三秒钟内消失,且永不在这台电脑上重新出现,因为被记忆的有硬件信息,所以即使重装系统后也一样。 诅咒1.0成功传播的第二个原因在于系统拟态技术,这倒不是女孩儿的发明,但这项技术被她熟练地用到了极致。系统拟态就是把病毒代码的很多部分做成与系统代码相同,且采用与系统进程类似的行为方式,杀毒软件在杀灭该病毒时,极有可能把系统也破坏掉,最后不得不使其投鼠忌器。其实,瑞星、norton等都曾盯上过诅咒1.0,但发现惹上越来越多的麻烦,甚至发生过比norton在2007年误删windowsxp系统文件更恶劣的后果,加上诅咒1.0在传播中没出现任何破坏行为,且所占系统资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后把它从病毒特征库中删掉了。 诅咒诞生之日,正是写科幻的刘慈欣第264次因公来太原之时,尽管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座城市,每次来时还都要逛街,都是到柳巷的一个小店去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机买一瓶专用汽油,这是目前极少数不能从taobao或ebay邮购的东西。前两天刚下过雪,像每次下雪一样,这时的雪地被压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让他忘了在进火车站时把那一小瓶汽油从旅行包中拿出来装到衣袋中,结果过安检时被查了出来,没收后又罚款200元。 他更讨厌这座城市了。 诅咒1.0流传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扩展的网络世界静悄悄地繁衍生息。 这期间,金融危机过去了,繁荣再次到来。随着石油资源的渐渐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的黑金为山西带来滚滚财源,使其成为亚洲的阿拉伯,省会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这是一个具有煤老板性格的城市,过去穷怕了,即使在本世纪初仍处于贫寒的日子里,也是下面穿露屁股的破裤子,上身着名牌西装,在下岗工人成天堵大街的情况下建起国内最豪华的歌厅和洗浴中心。现在成了真正的暴发户,更是在歇斯底里的狂笑中穷奢极侈,迎泽大街两旁的超高建筑群令上海浦东相形见拙,而这条除长安街外全国最宽直的大街则成了终日难见阳光的深谷。有钱和没钱的人怀着梦想和欲望拥入这座城市,立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和想要什么,只是跌入繁华喧闹的旋涡旋转着,一年转三百六十五圈。 这天,第397次来太原的刘慈欣又到柳巷去买汽油,忽见街上有一位飘逸帅哥,他的长发中那一缕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写科幻后写奇幻再后来科奇都写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荣所吸引,大角抛弃上海移居太原。大刘和大角当初分别处于科幻的硬软两头儿,此时相见不亦乐乎。在一家头脑店(头脑是本地的一种传统美食)酒酣耳热之时,刘慈欣眉飞色舞地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伟创作计划:计划写一部十卷300万字的科幻史诗,描写200个文明的2000次毁灭和多次因真空衰变而发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后以整个已知宇宙漏入一个抽水马桶般的超级黑洞结束。大角很受感染,认为两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个史诗构思,刘慈欣写硬的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读者;大角写软的不能再软的奇幻版,面向mm们。大刘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抛弃一切俗务投身创作。 在诅咒1.0十岁生日时,它的未日也快到了。vista以后,微软实在难以找到对操作系统频繁升级的理由,这多少延长了诅咒1.0的寿命,但操作系统就像暴发户的老婆,升级总是不可避免的,诅咒1.0代码的兼容性越来越差,很快就将沉入网络海洋的底部,成为死亡的沙子销声匿迹。但正在这时,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it考古学。按说网络世界的历史还不到半个世纪,没什么古可考,仍然有很多怀旧的人热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发掘那些仍活在网络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东西,比如十年来都没有点击过但仍能点开的网页,二十年没有人光顾但仍能注册发贴的bbs等等,这些虚拟古董中,来自“远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学家们最热衷寻找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十多年前诞生的仍在网上活着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发现恐龙一般的感觉。 诅咒1.0被发现了,发现者把病毒的全部代码升级到新的操作系统下,这样就能保证它再存活十年。这人并没有张扬,也许这是为了他(她)所珍爱的这件古董更顺利地存活下去。这就是诅咒2.0。人们把十年前诅咒1.0的创造者叫诅咒始祖,把这个it考古学家叫诅咒升级者。 诅咒2.0在网上出现的那一刻,在太原火车站附近的一个垃圾桶旁,大刘和大角正里争抢刚从桶中翻找到的半袋方便面。他们卧薪尝胆五六年,各自写出两部300万字的十卷本科幻和奇幻史诗,书名分别为《三千体》和《九万洲》。两人对这两部巨作充满信心,但找不到出版者,于是一起变卖了包括房子在内的全部家产并预支了所有退休金自费出版,最后,《三千体》和《九万洲》的销量是分别是15本和27本,总数42,科幻迷都知道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在太原举行的同样是自费的隆重签售仪式后,两人就开始了流浪生涯。 太原是一个最适合流浪的城市,在这个穷奢极侈的大都市里,垃圾桶里的食品是取之不尽的,最次也能找到几粒被丢弃的工作丸(见后文)。住的地方也问题不大,太原模仿迪拜,在每一个公交候车亭里都装上了冷暖空调。如果暂时厌倦街头,还可以去救助站呆几天,那里不仅有吃有住,太原久已繁荣的性服务业还响应政府的号召,把每周日定为对弱势群体的性援助日,救助站就是那些来自红灯区的自愿者们开展活动的地方之一。在城市各阶层幸福指数调查中,盲流乞丐位列榜首,所以大刘和大角都后悔没有早些投入这种生活。 两人最惬意的时候是科幻大王编辑部每周一次的请客,一般都是去唐都这样的高级地方。太原的科幻大王杂志深得科幻的精髓,知道这种文学体裁的灵魂就是神奇感和疏离感,而现在高技术幻想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技术奇迹是最平淡不过的事儿,每天都在发生;倒是低技术具有神奇和疏离感,于是他们创立了幻想未来低技术时代的反浪潮科幻,取得巨大成功,迎来了世界科幻的第二个黄金时代。为了彰显反浪潮科幻的理念,科幻大王编辑部拒绝一切电脑和网络,只接收手写稿件,用铅字排版印刷,还用每匹相当于一辆宝马车的价格买回几十匹蒙古马,并在编辑部旁建设豪华的马厩,杂志社人员出行一律骑着绝对没有上网的骏马,城市某处如果听到得得的清脆马蹄声,那就是sfk的人来了。他们常请刘慈欣和大角吃饭,除了他们以前写过科幻外,还因为虽然他们现在写的科幻已经很不科幻了,但他们本人按照反浪潮科幻的理念却是十分科幻的,因为他们上不起网,也很低技术。 sfk、大刘和大角都不知道,他们的这个共同的特点将救他们的命。 诅咒2.0又流传了7年,这时,一个后来被称为诅咒武装者的女人发现了它。她仔细研究了诅咒2.0的代码,即使经过升级,她仍能感受到17年前诅咒始祖的仇恨和怨念,她与始祖有着相同的经历,也处于每天像牙痛般咒恨某个男人的阶段,但她觉得那个17年前的女孩儿即可怜又可笑:这么做有何意义?真能动那个臭男人撒碧一根汗毛吗?这就像百年前的怨女们在写了名字的小布人儿上扎针的愚蠢游戏一样,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结果只是使自己更郁闷。还是让姐姐来帮帮你吧(正常情况下诅咒始祖应该活着,但诅咒武装者肯定要叫她阿姨了。) 17年后的今天已经完全是一个新时代了,这时,世界上的一切都落网了。这么说是因为,在17年前网络上的东西只有电脑,但今天的网络就像一棵超级圣诞树,这世界上的几乎所有东西都挂在上面闪闪发光。以家庭为例,家里所有通电的东西都联上了网并受其控制,甚至连指甲刀和开瓶器也不例外,前者可通过剪下来的指甲判断你是否缺钙并通过短信或email告知,后者可判断酒是否真品并发中奖通知,而对于过度酗酒者,则间隔很长时间才能开一次瓶……在这种情况下,通过诅咒病毒直接操纵硬件世界成为可能。 诅咒武装者给诅咒2.0增加了一个功能:如果撒碧坐出租车,就撞死他! 其实对于这个时代的一个ai编程高手来说,这点并不难做到。现在的汽车已经全部无人驾驶,网络就是驾驭员,乘客上出租车时要刷卡,这时新的诅咒就可通过信用卡识别他的身份。只要上了车并被识别,杀他的方法多不胜数,最简单的就是径直撞向路边的建筑物,或从桥上开下去。但诅咒武装者想了想,并不愿简单地撞死撒碧,而是为他选择了一个更为浪漫的死法,完全配得上他对17年前的那个妹妹做的事(其实诅咒武装者和别人一样,根本不知道撒碧对始祖做错了什么,也可能错根本不在这男孩儿。)经她升级的诅咒在得知目标上车后,就不理会他设定的目的地,疯狂猛开,从太原一直开到张家口,现在,那里再向前已经是一片沙漠了,车就停在沙漠深处,并切断与外界的一切通讯联系(这时诅咒已经驻留车内电脑,不需网络了)。这辆出租车被发现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偶尔有人或车靠近,它就立刻躲到沙漠的另一处。无论过去多长时间,车门从内部是绝对打不开的。这样,如果在冬天,撒碧将被冻死;如果在夏天,撒碧将被热死;如果在春秋,撒碧将被渴死饿死。 就这样,诅咒3.0诞生了,这是真正的诅咒。 诅咒武装者是一名ai艺术家,这也是一族新新人类,他们通过操纵网络做出一些没有实际意义但具有美感(当然这个时代的美感与十几年前不是一回事了)的行为艺术,比如让全城的汽车同时鸣笛并奏出某种旋律、让大酒店的亮灯窗口组成某个图形等等。诅咒3.0就是一件这样的作品,不管其是否真能实现其功能,它本身就构成了一件卓越的艺术品,因而在第2026年上海现代艺术双年展上得到好评,虽然因其人身伤害内容被警方宣布为非法,但仍在网上进一步流传开来,众多的ai艺术家加入了对这一作品的集体创作,诅咒3.0飞快进化,越来越多的功能被添加进来: 如果撒碧在家,煤气熏死他!这也比较容易,因为每家的厨房都由网络控制,这样户主们就可以在外面遥控厨房做饭,这当然包括打开煤气的功能,而诅咒3.0当然可以使房间里的有害气体报警器失效。 如果撒碧在家,放火烧死他!很容易,包括煤气在内,家里有很多可以点火的东西,如魔丝发胶什么的,都联在网上(可通过网络由专业发型师做头发),火焰报警器和灭火器当然也可以失效。 如果撒碧洗澡,放开水烫死他!如上,很容易。 如果撒碧去医院看病,开药毒死他!这个稍有些复杂,给目标开特定的药是很容易的,因为现在医院的药房全部是自动取药,且药库系统都联网,关键是药品的包装问题,撒碧不是sb,要让他拿到药后愿意吃才行,要做到这点,诅咒3.0需要追溯到制药厂的生产包装和销售环节,要有一盒表里不一的药只卖给目标,真的有些复杂,但能做到,而且对于ai艺术来说,越复杂,作品的观赏价值就越高。 如果撒碧坐飞机,摔死他!这不容易,比出租车操作难多了,因为被诅咒的只有撒碧一人,诅咒3.0不能杀死其他人,而撒碧大概没有专机,所以摔死他是不可能的。但可以这样:目标所乘的飞机舱内突然在高空失压(用开舱门或别的什么办法),这时,在所有乘客都戴上的氧气面罩中,只有撒碧的面罩中没有氧气。 如果撒碧吃饭,噎死他!这个看似荒唐,其实十分简单。现代社会的超快节奏催生了超快餐食品,就是一粒小小的药丸,名称叫工作丸。工作丸密度很大,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颗子弹头,服下去后会在胃中膨化,类似于以前的压缩饼干。关键在生产过程中,工作丸的膨化速度是可以控制的,诅咒3.0可以用与开药类似的方式在生产过程中做手脚,生产出一粒超快速膨化的工作丸,再控制销售过程专卖给撒碧,他在进工作餐时,喝水把工作丸送下去,结果小丸在嗓子眼就膨化了。 …… 但诅咒3.0从来没有找到目标,也没有杀死过任何人。早在诅咒1.0诞生时,撒碧受到了不小的骚扰,还有媒体记者因此采访过他,使他不得不改了名,甚至连姓也改了。姓撒的人本来就很少,加上这个名字不雅的谐音,在这个城市里面没有重名。同时,病毒中记录的撒碧的工作单位和住址仍在他十几年前所上的大学,使得定位他更不可能。诅咒曾经拥有了进入公安厅电脑追溯目标改名记录的功能,但没有成功。所以在以后的4年中,诅咒3.0仍然只是一件ai艺术品。 但诅咒通配者出现了,他们是大刘和大角。 通配符是一个古老的概念,源自导师时代(这时对操作系统的上古时代——dos操作系统时代的称呼),最常见的通配符有“*”和“?”两种,用于泛指字符串中的一切字符,其中“?”指代单一字串,“*”指代的字符数量不限,也最常用。比如:刘*,指姓刘的所有人;山西*,指以山西打头的所有字串,而如果只有一个*,则指代一切了。所以在导师时代,del*.*是一个邪恶的命令(del是删除命令,而dos系统下的文件全名分为文件名和扩展名两部分,用.隔开。)在以后的操作系统演进中,通配符功能一直存在,只是系统进入图形界面后人们很少使用命令行操作,一般人就渐渐把它淡忘了,但在包括诅咒3.0在内的各种软件中,它是可用的。 这天是中秋节,但明月在太原城的璀璨灯火中像个脏兮兮的烧饼。大刘大角在五一广场的一个长椅子上坐下来,摆开他们下午从垃圾桶中翻出的5半瓶酒两半袋平遥牛肉几乎一整袋晋祠驴肉和三粒工作丸,准备庆祝一番。天刚黑的时候,大刘还从一个垃圾桶中翻出一台破笔记本电脑,他声称自己能把它修好,否则这一辈子计算机工作就算是白干了。他蹲在长椅旁紧张地鼓捣起来,同时和大角意犹未尽地回味着下午救助站的性援助。大刘热情地请大角把三粒工作丸都吃了,这样可为自己省下不少酒肉,但大角并不上当,一粒也没吃,只是喝酒吃肉。 电脑很快能用了,屏幕发出幽幽的蓝光,大角发现无线上网功能竟然也恢复了,就***过电脑,先上qq,他的号已经不能用了;再上九洲网站天空之城豆瓣水木清华大江东去……那些链接都早已消失,最后扔下电脑长叹一声:“唉——昔人已乘黄鹤去。” 大刘拿过半瓶酒喝起来,看了看屏幕:“此地连黄鹤楼也没留下。” 然后大刘便细细查看电脑中的东西,发现里面安装了大量的黑客工具和病毒样本,这可能是一个黑客的本本,也许是在逃避ai警察的追捕时匆忙扔到垃圾桶中的。他顺手打开了一个桌面上的文件,是一个已经反编译出来的c程序,他认出了,这正是诅咒3.0。他随意翻阅着代码,回忆着自己编写电子诗人的时光,酒劲上来时翻到了目标识别参数那部分。 大角在一边喋喋不休地回忆着当年峥嵘的科幻岁月,大刘很快也受了感染,推开本本一同回忆起来。想当年,自己那上帝视角的充满阳刚之气的毁灭史诗曾引起多少男人的共鸣啊,曾让他们中的多少人心中充满了军国主义和****的万丈激情!可现在,15本,仅仅卖出15本!tnn的!他又灌下去一大口,那还是一瓶老白汾,这酒的味道在这个年代已经面目全非,有点儿像威士忌了,但酒精度一点没减。他开始恨男读者,进而恨所有的男人,他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屏幕上诅咒3.0的目标参数,说:“显拽的圆润木妖怪……胡东奇(现在的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顺手把姓名由“撒碧”换成“*”、工作单位和住址也由“太原工业大学,xx系,xx专业,xx宿舍楼,xx寝室”换成了“*,*,*,*,*”,只有性别参数仍为“男”。 大角也处于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慨中。想当初,自己那色彩绚斓意境悠远的美文如诗如梦,曾经迷倒多少mm,连自己也成为她们的偶像。可现在,看看旁边经过的那些妙龄mm,居然没一个人朝自己这边看一眼,这太让人失落了!他扔出一个已空的酒瓶,喃喃说道:“圆润木素胡东奇,雨润豆素?(男人不是好东西,女人就是?)”说着,把目标参数中的性别由“男”改成“女”。 大刘不干了,觉得这没女人什么事,自己那些粗陋的小说从来也不指望获得女读者的青睐,就又把性别参数改回“男”,大角再改成“女”,两人为惩罚自己的忘恩负义的读者群争执起来,太原也在成为寡妇城市和光棍城市的可能性之间摇摆不定。大刘大角最后抡起酒瓶打了起来,直到一个巡警制止了他们。两人摸着脑袋上的鼓包,达成了一个妥协,把目标的性别参数改成了“*”,完成了咒诅3.0的通配。也许是因为打架的干扰,或由于已经烂醉,他们谁也没动“太原市、山西省、中国”这三个参数。这样,诅咒4.0诞生了。 太原被诅咒了。 新版诅咒诞生之际,立刻意识到了自己肩负的宏伟使命,由于这个操作太宏大了,诅咒4.0们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留下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充分繁殖,以达到操作所需的足够的数量,同时互相联系,慢慢生成一个统一行动的总体规划,计划的总原则是:对诅咒目标的清除首先从软性操作开始,然后过渡到硬操作并逐步升级。 10小时后晨曦初露时,操作开始。 软操作主要针对敏感的、神经脆弱的和冲动型的目标,特别是那些患有抑郁症和狂躁症的男人女人,在这个心理病和心理咨询泛滥的时代,诅咒4.0很容易找到这类人。在第一批操作中,有3万名刚从医院完成检查的人被告之患有肝癌胃癌肺癌脑癌肠癌淋巴癌白血病、最多的是食道癌(本地区高发癌症),另有2万名刚化验过血的人被告之hiv阳性。这些结果并非来自简单的伪造诊断结果,而是由诅咒4.0直接操纵b超、ct、核磁共振仪、血液化验仪等医疗检查设备得出的“真实”结果,即使去不同医院复查,结果也一样。这5万人中,大部分都选择了治疗,但有四百多人本来就活腻歪了,得知诊断结果后立刻一了百了,以后还陆续有做此选择的。随后,5万名敏感的抑郁的或狂躁的男女都接到了配偶或情人的电话,男人们听到他们的女人说:你看你那个熊样屁本事没有你还像个男人吗我已经和某某好了我们很和谐很幸福你去死吧;男人们对他们的女人说:你已人老珠黄其实你当初就是恐龙我瞎了眼怎么看上你的现在我和小三在一起我们很和谐很幸福你去死吧;这个诅咒4.0编造的情敌大都是目标本来就最讨厌的人。这5万人中,大部分都通过直接找对方质问而消除了误会,但也有约百分之一的人选择了他杀和自杀,其中的一部分两者同时做了。还有另外一些软操作,比如在已经势不两立剑拔弩张的几大黑帮之间挑起大规模械斗,或把被判无期或有期徒刑的罪犯的判决书改成死刑并立即执行等等。但总的来说,软操作效率很低,总共清除的目标也就是几千人。不过诅咒4.0有着正确的心态,知道大事情是从一点一滴做起的,不以恶小而不为,所有的手段一定要都试到。 在软操作中,诅咒4.0清除了自己最初的创造者。在创造诅咒以后的岁月中,诅咒始祖一直对男人倍加提防,二十年来一直用最现代化的手段监视老公,几乎成为谍报专家。但突然接到一直安分守已的老公的一个电话,致使心脏病突发,送医院后又被输入进一步加剧心肌梗塞的药物,死于自己的诅咒下。 五天后,硬操作开始了。之前的软操作在城市中激发的超常的自杀和他杀率已经引起了高度恐慌,但诅咒4.0仍需避免政府的分析走上正确的轨道,所以硬操作的第一阶段仍进行的很隐蔽。首先,吃错药的病人数量急剧增加,这些药的包装都正常,但吃下去大部分一剂致命。同时,吃饭噎死的人也大量出现,都是工作丸在嗓子眼膨化所致;还有少部分是撑死的,因为工作丸的压缩密度大大超标,那些食客掂着沉甸甸的小丸,还以为物超所值呢。 第一次大规模清除操作是对自来水系统的操作。即使对于一切受控于网络人工智能的城市,把***或介子气加入自来水也是不可能的,诅咒4.0选择了两种无害的转基因细菌,它们混合后则产生毒性。这两种细菌并不是同时加入到自来水系统中,而是先加一种,待其基本排净后再加第二种,两种物质的混合其实是在人体内进行的,后一种细菌与前一种在胃和血液中的残留发生作用生成毒性,如果这时仍不致命,那目标去医院取到的药物再与体内已有的两种细菌发生反应,做完最后的事。 这时,省公安厅和国家ai安全部已经定位了灾难的来源,针对诅咒4.0的专杀工具正在紧急开发中,于是,诅咒操作急剧加速和升级,由隐藏的暗流变为惊天动地的噩梦。 这天早晨的交通高峰时段,从城市的地下传来一连串的沉闷的爆炸声,这是地铁相撞的声音。太原市的地铁建成较晚,设计时正值城市成为爆发户的时候,所以十分先进,磁悬浮并在真空隧道中运行,以高速闻名,被称为准时空门,意思是从起点进去后很快就能从终点走出。因此它们的相撞也格外惨烈,地面因爆炸隆起一座座冒出浓烟的小山包,像城市突然长出的恶疮。 这时,城市中的大部分汽车已被诅咒控制(这个时代,所有的汽车都能在网络ai的控制下自动行驶),成为进行诅咒操作的最有力的工具。一时间,全城的上百万辆汽车像做布朗运动的分子那样横冲直撞,但这种撞击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经过严密优化计算的规律和顺序,每辆车首先尽可能多地清除车外行走的目标,所以在混乱的开始,发生撞击的车辆并不多,每辆车都在追逐并冲撞行人,车与车之间密切配合,对行人围追堵截,并在空地和广场上形成包围圈,最大的包围圈在五一广场,几千辆汽车围成一圈向心撞击,一下子就清除了上万个目标。当外面的行人几乎都被清除或躲入建筑物时,汽车开始撞向附近的建筑物,以清除车内的目标。这种撞击同样是经过精密组织的,对于人口密集的大型建筑物,车辆会集中撞击,后面冲来的车会窜到前面已撞毁的车上面,就这样一层层堆起来,在市里最高建筑三百层的煤交会大厦下面,撞来的车辆堆到十多层楼高,疯狂燃烧着,像是堆在大厦周围的一圈火化的柴堆。在大撞击的前夜,市里出现出租车集体排长队加油的奇观,在撞击时它们的油箱都是满的。与此同时,从城市两个机场强行起飞的上百架民航飞机也纷纷在市区着陆,像一堆巨型***,加剧了火势。 政府发出紧急通告,宣布城市处于危机状态,呼吁人们呆在家中。这个决定最初看来是正确的,因为与大型建筑相比,居民楼大遭到的袭击并不严重,这是因为居民区的道路显然不像城市主要街道那么宽敞,大撞击开始后不久就堵塞了。但很快,诅咒4.0把每一户人家都变成死亡的陷井,煤气和液化汽全部开放,达到爆燃浓度后即点火引爆,一座座居民楼在爆炸中被火焰吞没,有的整座建筑都被炸飞了。 政府的下一步措施是全城断电,但这时城市中已经没电了,诅咒4.0失去了作用,但它们已经成功了。 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火势迅速增大,其猛烈程度产生了二战时期德累斯顿大轰炸的效应:城内的氧气被火焰耗尽,人即使逃离火区也难逃一死。 由于很少接触上网的东西,同其他盲流哥们儿一样,大刘和大角逃过了诅咒最初的操作。在后期操作开始后,他们凭着在城市中长期步行练就的技巧,以与其高龄不相称的灵活躲过了多次汽车的冲撞,又凭着对市区道路的熟悉,在大火的初期幸存下来。但情况很快变的险恶了,整座城市变成火海时,他们正在还算宽阔的大营盘十字路口中心,窒息的热浪开始笼罩一切,周围高层建筑中的火焰像巨型蜥蜴的长舌般舔过来。描写过无数次宇宙毁灭的大刘此时惊慌失措,而作品充满人文主义温情的大角却镇定自若。 大角拂须环视着周围的火海,用悠长的语调说:“早知毁灭如此壮观,当初何不写之?” 大刘两腿一软坐到地上:“早知毁灭这么恐怖,当初写它真是吃饱撑的!唉,俺这个乌鸦嘴,这下可好……”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只有牵涉到自个儿的毁灭才是最刺激的毁灭。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像这火海中的一块晶冰:“刘和角,快走!!”,循声望去,只见两匹快马如精灵般穿出火海,马上是sfk编辑部最漂亮的两个长发mm,她们把大刘大角拉上马背,骏马在火海的间隙中闪电般穿行,飞越过一排排燃烧的汽车残骸。不一会儿,眼前豁然开阔,马已奔上了汾河大桥。大刘和大角深吸清凉的空气,抱着mm的纤腰,脸上感受着她长发的轻拂,觉得这逃生之路还是太短了。 过了桥就基本进入安全地带,很快和sfk编辑部的其他人会合,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这威武的马队向晋祠方向开去,吸引着路边步行逃生者们惊羡的目光。大刘大角和sfk们都看到,幸存者的队伍中还有一名骑自行车的人,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这年代自行车也都由网络控制,诅咒早就把所有的自行车完全锁死了。骑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是撒碧。 由于早年被诅咒病毒骚扰,撒碧对网络产生了本能的恐惧和厌恶,在生活中尽可能在减速少与网络的接触,比如他骑的自行车就是一辆二十年前的老古懂。他住的地方在汾河岸边,靠近城市边缘,在大撞击开始时,他就骑着这辆绝对没有上网的自行车逃了出来。其实,撒碧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知足的人,对自己艳遇不断的一生很满足,这时就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马队和撒碧最后上了山,大家站在山顶呆呆地看着下面燃烧的城市,这里狂风呼啸,这风掠过周围的群山,从四面八方向心地刮向太原盆地,补充那里因热力而上升的空气。 距他们不远,省政府和市政府的主要成员正在走下载他们逃离火海的直升机。市长的口袋里还装着一份发言稿,那是即将到来的城庆日的发言。确定太原城的诞生日期颇费了番周折,专家们称:公元前497年前古晋阳城问世,历经春秋、战国至唐、五代等十数个朝代,太原一直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军事重镇。从公元979年赵宋毁太原,新兴的太原又先后在宋、金、元、明、清等数朝中崛起,不仅是军事重镇,而且发展成为著名的文化古城和商业都会。于是提出了城庆口号:热烈庆祝太原建市2500年!现在,历经了25个世纪的城市正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这时,同行的军用电台终于接通了与中央的联系,得知救援大军正在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但通信很快又中断了,只听到一片干扰声。一小时后接到报告,各救援队伍停止前进,空中的救援机群也转向或返回。 省ai安全局的一名负责人打开笔记本电脑,上面显示着最新编译的诅咒5.0的代码。在目标参数中,其中的“太原市”、“山西省”、“中国”也换成了“*”、“*”、“*”。 2009.1.10于娘子关 天使时代 刘慈欣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晰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拔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 上篇 自人类基因组测序完成以后,人们就知道飞速发展的分子生物学带来的危机迟早会出现,联合国生物安全理事会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机而成立的。生物安理会是与已有的安理会具有同等权威的机构,它审查全世界生物学的所有重大研究课题,以确定这项研究是否合法,并进而投票决定是否中止它。 今天将召开生物安理会第119次例会,接受桑比亚国的申请,审查该国提交的一项基因工程的成果。按照惯例,申请国在申请时并不提及成果的内容,只在会议开始后才公布。这就带来了一个问题:许多由小国提交的成果在会议一开始就发现根本达不到审查的等级。但各成员国的代表们却不敢轻视这个非洲最贫穷的国度提交的东西,因为这项研究是由诺贝尔奖获得者,基因软件工程学的创始人伊塔博士做出的。 伊塔博士走了进来,这位年过五十的黑人穿着桑比亚的民族服装,那实际上就是一大块厚实的披布,他骨瘦如柴的身躯似乎连这块布的重量都经不起,象一根老树枝似地被压弯了。他更深地躬着腰,缓缓向圆桌的各个方向鞠躬,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地面,动作慢得令人难以忍受,使这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印度代表低声地问旁边的美国代表:“您觉得他像谁?”美国代表说:“一个老佣人。”印度代表摇摇头,美国代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伊塔,“你是说……像甘地?哦,是的,真像。” 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国**站起来宣布会议开始,他请伊塔在身旁就坐后说:“伊塔博士是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人,虽然近年来深居浅出,但科学界仍然没有忘记他。不过按惯例,我们还是对他进行一个简单的介绍。博士是桑比亚人,在三十二年前于麻省理工学院获计算机科学博士学位,而后回到祖国从事软件研究,但在十年后,突然转向分子生物学领域,并取得了众所周知的成就。”他转向伊塔问:“博士,我有个问题,纯粹是出于好奇:您离开软件科学转向分子生物学,除了预见到软件工程学与基因工程的奇妙结合外,还有另一层原因:对计算机技术能够给您的祖国带来的利益感到失望。” “计算机是穷人的假上帝。”伊塔缓缓地说,这是他进来后第一次开口。 “可以理解,虽然当时桑比亚政府在首都这样的大城市极力推行信息化,但这个国家的大部分地区还没有用上电。” 当分子生物学对生物大分子的操纵和解析技术达到一定高度时,这门学科就面对着它的终极目标:通过对基因的重新组合改变生物的性状,直到创造新的生物。这时,这门学科将发生深刻变化,将由操纵巨量的分子变为操纵巨量的信息,这对于与数学仍有一定距离的传统分子生物学来说是极其困难的。直接操纵四种碱基来对基因进行编码,使其产生预期的生物体,就如同用0和1直接编程产生windowsxp一样不可想象。伊塔最早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深刻地揭示出了基因工程和软件工程共同的本质,把基础已经相当雄厚的软件工程学应用到分子生物学中。他首先发明了用于基因编程的宏汇编语言,接着创造了面向过程的基因高级编程语言,被称为“生命basic”;当面向对象的基因高级语言“伊甸园++”出现时,人类真的拥有了一双上帝之手。 这时,人们惊奇地发现,创造生命实际上就是编程序,上帝原来是个程序员。与此同时,程序员也成了上帝,这些原来混迹于硅谷或什么什么技术园区的人纷纷混进生命科学行业来,他们都是些头发篷乱衣冠不整的毛头小子,过着睡两天醒三天的日子,其中有许多人连有机物和无机物都分不清,但都是性能良好的编程机器。有一天,项目经理把一个光盘递给一位临时召来的这样的上帝,告诉他光盘中存有两个未编译的基因程序模块,让他给这两个模块编一个接口程序。谈好价钱后上帝拿着光盘回到他那间闷热的小阁楼中,在电脑前开始他那为期一周的创世工作,他干起活来与上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倒很像一个奴隶。一周后,他摇晃着从电脑前站起来,从驱动器中取出另一块拷好的光盘,趟着淹没小腿的烟蒂和速溶咖啡袋走出去,到那家生命科学公司把那个光盘交给项目经理。项目经理把光盘放入基因编译器中,在一个球形透明容器的中央,肉眼看不见的分子探针精巧地拔弄着几个植物细胞的染色体。然后,这些细胞被放入一个试管的营养液中培养,直至其长成一束小小的植株,后来这个植株被放入无木裁培车间,长成树苗后再被种进一个热带种植园,最后长成了一棵香焦树。当第一串沉重的果实从树上砍下后,你掰下一个香焦剥开来,发现里面是一个硕大的桔瓣…… 当然,以上只是一个生动的比喻,实际的基因软件开发都是庞大的工程,绝非个人的力量所能及。例如仅编制一个视网膜感光细胞的基因软件,其代码量与一个最新的视窗操作系统相当。所以完全凭借基因编程创造新的生命还只能是病毒级别,科学家们倾向于从生物的自然基因中分离出各种功能模块和函数,通过引用和组合这些模块和函数来得到具有新的特性的生物,对此,面向对象的基因编程语言“伊甸园++”是一个强有力的工具。 “伊塔博士,在宣布会议议程正式开始之前,我想提醒您:您看上去很虚弱。”会议**关切地对伊塔说。 一位桑比亚官员起身说:“各位,伊塔博士每天吃得很少,你们一定知道,桑比亚国内目前正面临着严重的旱灾,博士自愿同他的人民一同挨饿。” 法国代表说:“上个月,做为发展计划署考察团的一员,我到过桑比亚和相邻的其它两个受灾的国家,那里的旱情确实可怕,如果大量的救济不能及时到位,下半年会饿死很多人的。” “不过,伊塔博士,”美国代表说,“做为一位从事基础研究的科学家,过分的责任心会影响您的研究,结果反而不能够尽到自己的责任。” 伊塔点点头,并半起身冲他微微鞠躬:“您说得很对,唉,小时候留下来的毛病,很难改了……哦,各位想不想听听我小时候的事情?” 这显然离题了,但出尊敬,大家都没有出声。伊塔用低缓的声音讲述起来,仿佛在回忆中自语。 “那也是一个大旱之年,大地像一个满是裂缝的火炉子,地上被渴死的蛇又被烈日烤干,脚一踏就碎成了未……当时桑比亚正在连年的内战中,就是那场由东方政治集团操纵的推翻布萨诺政权的战争。我们的村子被遗弃了,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雅拉就去吃干草和树叶,哦,雅拉是我的小妹妹,刚懂事,大大的眼睛……她去吃干草和树叶……”伊塔的声音平缓而单调,像是早期的语音软件在读一个文本文件,“她吃得浑身浮肿,肠道也堵塞了……那天晚上,她嘴里含了什么东西,碰着牙喀啦啦响,我问她含着什么?她说在吃糖……她以前只吃过一块糖,是一年前一个来村里招募游击队员的苏联顾问给的。我看到一道血从她嘴里流出来,就掰开她的嘴看,雅拉含的不是糖块,是一个箭头,一个涂着响尾蛇的毒液,用来射杀豺狗的箭头。她最后对我说:雅拉难受,雅拉不想再活了,雅拉死后哥哥把雅拉吃了吧,然后哥哥就有劲儿走到城里去,听说那里有吃的……我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月亮,从干旱的大地尽头升起来,昏红昏红的……我没吃小妹妹,但那年在村子里,确实发生了人吃人的事,有些老人立下遗嘱,饿死了后让孩子们吃……” 会场陷入长长的沉默。 **说:“博士,我们现在理解了你在过去十多年用基因软件技术改良农作物的努力。” “一事无成,一事无万啊……”伊塔摇头叹息,“想当初桑比亚独立之时,我们曾想在祖先的土地上建起天堂,但后来知道,在这样一块苦难深重的土地上,对生活的期望是不能太高的。我们理想的底线在不断后退,我们不要工业化了,我们不要民主了,我们甚至可能连国家和个人的尊严都不要了,但桑比亚人对生活的要求不可能再后退,我们不能不吃饭。这个国家仍然有三分之二的人在挨饿,我们必须想出办法。” 伊塔的话在会场里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代表们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美国代表说:“非洲确实是一个被文明进程抛下的大陆,但,博士,这是一个涉及到社会政治、历史、地理条件等诸多复杂因素的问题,不是科学家们仅凭手中的科学能够解决的。” 伊塔摇摇头说:“不,科学也许真能解决饥饿问题,关键在于我们要换一个思考方向。” 代表们茫然地互相对视着,**首先想到了什么,说:“如果我没理解错,伊塔博士已经开始了我们这次会议的议程了。” 伊塔郑重地说:“是的,**先生,如果您允许,在介绍我们的研究成果前,我想先让各位认识一个孩子,一个能吃饱饭的桑比亚孩子。” 他挥挥手,一个黑人男孩儿走进会议大厅,他赤裸着上身,肌肉饱满,皮肤光亮,浓密卷发下的一双大眼睛闪闪有神,他用强健而轻快的脚步,把一股旺盛的生命力带进了会议大厅。 “哇,好一个小奥塞罗!”有人赞叹道。 伊塔介绍说:“这是卡多,十二岁,一个土生土长的桑比亚孩子。当然,在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桑比亚,他这样的年纪通常已经不算是孩子了,但卡多确实是孩子,而且是个小孩子,因为他的寿命肯定要超过我们在座的各位。” “这不奇怪,看得出来这孩子的营养状况很好。”代表中的一位医学家说。 伊塔扶着卡多的双肩环视着会场说:“他肯定与各位印象中的桑比亚儿童有很大差别,那些饥饿中的孩子都是细细的脖颈撑着大大的脑袋,四肢像干树枝般枯瘦,肚子因积水而鼓起,脸上落着苍蝇,身上生着疮……所以大家都看到了,只要吃饱了饭,任何民族的孩子都能变得像天神般高贵。” 卡多向大家点头致意,大声说了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向各位问好,”伊塔说,“卡多只会讲桑比亚语。” “您刚才说,这孩子是在桑比亚土生土长的?”**问。 “是的,而且是在桑比亚最贫瘠的地区长大,从未离开过那里,在这场旱灾中,他的家乡饿死了不少人。”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健壮的黑孩子,一时谁也说不出话来。 伊塔第一次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大家的下一个问题自然是:他在那里吃什么?那么下面,我就请大家看卡多吃一顿午餐。” 他说完又向门的方向挥了一下手,有三个人走进会议大厅,其中两位是参加会议的桑比亚官员,第三个人令大家吃惊,他竟是一名纽约警察,腰上累赘地别着手枪、警棍、对讲机等等,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进门后他犹豫地站住了。 “是我们请这位警官进入会场的。”伊塔对**说,**示意让那名警察走上前来。 警察走到圆桌旁,两位代表给他让开了位置,他把大塑料袋中的东西都倾倒桌面上,首先倒出的是一大捆青草,然后是一堆梧桐树叶,最后是一堆深绿色的松针,警察指指这堆青草和树叶,又指指同他一起进来的那两名桑比亚官员说:“这两位先生在庭院里的草坪上拔草,还从树上扯树叶,我去制止他们,他们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伊塔起身向警察鞠躬:“尊敬的警官先生,我对我们的粗鲁行为表示谦意,并愿意交纳相应的罚款,我们只是想请您来做个证明,证明这些青草和树叶是真实的。” 警察瞪大双眼说:“当然是真实的!是我把它们收集到袋子里一直提到这里的。” 伊塔点点头:“好吧,卡多该用他的午餐了。” 这个桑比亚孩子抓起一大把青草,卷成粗绳状的一根,像吃香肠那样咬下一大截,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草茎被嚼碎时发出的吱吱声清晰可闻……他吃得很快,转眼把那粗粗的一把草吃光了,又开始大口吃树叶…… 旁观者们的反应分为两类:一部分人极力忍住呕吐的欲望,另一部分人则抑制不住开始咽口水,这是在看到别人享用他感觉中的美味时的一种自然的条件反射,不管那美味是什么。 卡多又卷了一把草吃,然后开始吃松针,他龃嚼的声音立刻发生了变化,一道墨绿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他含着满嘴的松针和青草,高兴地对伊塔说了句什么。 “卡多说这里的草和树叶比桑比亚的味道好。”伊塔解释说,“由于盲目地引进高污染的工业,桑比亚已经成了西方的垃圾倾倒场,那里的环境污染比这里要严重的多。” 在众目睽睽之下,卡多吃光了桌子上所有的青草、梧桐叶和松针,他满意地抹去嘴角的绿色汁液,笑着对伊塔点点头,显然是在感谢这顿美味的午餐。 用后来一位记者的描述,会议大厅陷入了“地狱般的寂静”。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这寂静才被**颤抖的声音打破。 “这么说,伊塔博士,这就是您代表桑比亚国提交生物安理会审查的研究成果了?” 伊塔镇静地点点头:“是的,这就是我刚才说过的换一个思考方向:我们既然可以用基因工程来改造农作物,为什么不能用它来改造人自身呢?比如说这个桑比亚孩子,他的消化系统经过了重新编程,使他的食物范围大大扩展。对于这样的新人类,农作物完全可以改种一些速生或抗旱的植物,那些以前让我们头疼的疯长的野草对他们来说就是万倾良田。即使是种植传统作物,他们从土地中收获的粮食也要比我们多十倍,比如对于小麦来说,麦桔杆甚至根系他们都能食用,粮食对于他们,将真的如空气和阳光一样随手可得了。” 各国代表都如石雕般站在大圆桌旁,把阴沉的目光焦聚到伊塔身上,伊塔坦然地承受着这些目光,平静地说: “尊敬的各位先生,我向联合国转达鲁维加总统的话:桑比亚已准备好为此承受一切。” **首先从呆立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撑着桌沿小心地坐下,好像他已虚弱得站立不稳似的,他两眼平视前方说:“您刚才好像说过,这孩子十二岁?” 伊塔点点头。 “这么说,你们在十二年前就对人类基因重新编程了?” “确切地说应该是十五年前,第一批编程是使用基因汇编语言进行的,半年后,编程工具改用面向过程的高级语言‘生命basic’。至于卡多,是用面向对象的‘伊甸园++’编程,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我们从食草动物中提取了大量的消化系统的函数和子模块,去掉了反刍部分,经过优选和组合后植入人类的受精卵的基因编码中,但其中有许多程序,比如胃液的成分、胃壁的强度和肠道蠕动方式等,没有借用任何自然代码,纯粹是我们自行编制开发的。” “伊塔博士,我们最后想知道,在桑比亚,经过重新编程的人类有多少?” “卡多这一批比较少,只有不到一百人,因为我们对面向对象的编程方式还没有十分把握。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主要是十五年前那两批,使用宏汇编语言和‘生命basic’编程的受精卵共有两万一千零四十三个,其中两万零八百一十六个成活并正常分娩。” 哗啦一声,上届诺贝尔生物学奖获得者,法国生物学家弗朗西丝女土晕倒了,她旁边的另一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德国生理学家,本届生物安理会轮值副**施道芬格博士脸色发紫呼吸急促,正闭着眼从胸前的衣袋中摸索****片。只有美国代表很镇静,他指着伊塔,转身对那个仍然目瞪口呆的警察说: “逮捕他。”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朝人借个火儿,看到那个警察茫然不知所措,他平静的薄纱立刻被摧毁了,如火山爆发般咆哮起来:“听到了吗?!逮捕他!!别管什么辖免权,那是对人的,不是对魔鬼!!” **站起身,试图使美国代表平静下来,然后转向伊塔,眼里含着悲愤的泪水说:“博士,您和您的国家可以违反联合国生物安全条约的最高禁令,对人类基因进行重新编程,但你们不该如此猖狂,竟到这个神圣的地方来向全人类的脸上泼粪!你们违反了第一伦理,你们抽掉了人类文明的基石!” “人类文明的基石是有饭吃,桑比亚人只是想吃饱饭。”伊塔向**鞠了一躬,以他特有的缓慢语调说。 “好了,我们还是散会吧。”美国代表对**一挥手说,这时他真的平静下来了,“其实大家早就预料到这事迟早会发生,早些比晚些好,我想各位都知道我们该去做什么了,至少美国知道,我们要赶快去做了!”说完他匆匆而去。 会议大厅中人们相继走散,最后只剩下伊塔和卡多,还有那个警察,伊塔搂着卡多的双肩向门口走去,警察阴沉地盯着孩子的背影,一手摸着屁股上的短管左轮低声说:“真该崩了这个小怪物。” 消息传出,举世震惊。 第二天,世界各大媒体上都出现了伊塔和卡多的图象和照片,伊塔用枯枝般的双臂把卡多紧紧搂在他那枯枝般的身躯上,眼睛总是看着地面,而那个黑孩子则强壮膘悍,两眼放光,与伊塔形成鲜明对比,两人溶为一体,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黑色构图,真是活脱脱的一对魔鬼。 在以后桑比亚代表团逗留美国的两天里,世界各国要求就地逮捕他们的呼声日益高涨,联合国大厦前每天都有人山人海的抗议游行队伍。社会上对桑比亚代表团,特别是伊塔和卡多两人的人身威胁层出不穷。但美国政府表现得十分克制,只宣布将代表团驱逐出境。 这两天,伊塔不分昼夜地紧紧搂着小卡多,在公共场合他的眼睛总是看着地面,但正如有记者描述,他有着“魔鬼的灵敏”,周围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把孩子护到身后,并抬头凝视着异常出现的方向,他的眼窝很深,整个眼睛都隐没于黑暗中。活脱脱的魔鬼! 桑比亚政府提出用专机接代表团回国,但美国政府不准桑比亚的飞机入境,别国又不肯租给他们飞机,只好乘欧洲的一架客机。为了安全,桑比亚政府买下了一等舱的全部机票。当桑比亚代表团登上飞机,伊塔搂着卡多首先走进空荡荡的一等舱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紧搂着卡多的手放松了些。在他们登机时,空中小姐们表现出了遇到魔鬼时理所当然的反应:满脸恐惧地避得远远的,只有一位欧洲空姐勇敢地领着他们进一等舱,这位金发碧眼的姑娘美丽动人,脸上露着真诚的微笑,温暖了桑比亚人那已凉透了的心。在走出机舱前,她双手合十,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东方礼仪向孩子默默地祝福,一时让旁边的桑比亚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然后,她掏出手枪,紧贴孩子的头部开了两枪。 与后来传说的不同,黛丽丝绝对不是美国政府或其它什么国家派来的杀手,她的谋杀完全是个人行为。事实上,在桑比亚代表团留美期间,美国政府对他们是采取了严密的保护措施的,文明世界要对付的是整个桑比亚国,这之前不想横生枝节,但这最后一击实在是防不胜防。班机上的空姐们都配有反劫机手枪,发射不会破坏机舱的橡木弹头,一般来说被击中后不会致命,但黛丽丝是贴着孩子的两眼开枪的。 “我没有杀人、哈哈,我没有杀人!!哈哈哈!”黛丽丝在开枪后挥着沾满鲜血的双手歇斯底里地欢呼着。 伊塔抱着卡多的尸体,眼睛仍看着地面,一直等到黛丽丝安静下来,她把血淋淋的手指咬在嘴里,用疯狂的目光盯着伊塔,一时间机舱里死一般寂静,只有从孩子头部流出的鲜血的泊泊声。 “姑娘,他是人,他是我的孙子,一个能吃饱饭的孩子。” 黛丽丝在法庭上被判无罪,很快被媒体妙为捍卫人类尊严的英雄。 桑比亚代表团回国后的第二天,联合国向桑比亚政府发出最后通碟:交出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相应的技术人员,交出所有经过重新编程的个体,销毁所有基因工程设施,该国元首到特别法庭同其他主犯和从犯一起接受审判。 现在,全世界都小心地把那些基因被重新编程的桑比亚人称为“个体”。 桑比亚国拒绝了最后通碟,于是,为了维护人类神圣的第一伦理,文明世界向非洲开始了二十一世纪的十字军东征。 下篇 “您能不能停一会儿,我看着很累,您这么来回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布莱尔舰长说。 菲利克斯将军仍然来回以军人标准的步伐踱着,“在西点,这是教官惩罚学生的办法之一:让他在操场的一角来回走几个小时。久而久之,我喜欢上了这种惩罚,只有在这时我才能很好地思考。” “这么说,您在西点是个不讨人喜欢的人,我在安纳波利斯海校却很讨人喜欢,那里也有这种惩罚,我一次也没受过,倒是在高年级时,我常用它来治那些刚进校的毛毛头。” “世界任何一所军校都不喜欢爱思考的人,安纳波利斯不喜欢,西点不喜欢,圣西尔和伏龙芝都不喜欢。” “是的,思考,特别是象您那样思考,对我是件很累的事。不过,我不认为这场战争有很多可思考的东西。” 对桑比亚的“外科手术”已持续了二十多天,每天有上千架次的飞机狂轰滥炸,从舰载机上的激光智能炸弹攻击到从阿森松岛飞来的大型轰炸机的地毯式轰炸,还有巡洋舰和驱逐舰上大口径舰炮日夜不停的轰击,这个非洲穷国实在剩不下什么了。他们那只有二十几架老式米格机的空军和只有几艘俄制巡逻艇的海军,在二十天前就被首批发射的巡航导弹在半小时内毁灭,而桑比亚陆军的二百多辆老式坦克和装甲车也在随后的两三天内被来自空中的打击消灭干净。随后,攻击转向了桑比亚境内所有的车辆、道路和桥梁,而摧毁这些也用不了多长时间。现在,桑比亚国已被打回到石器时代。 参加攻击的三个航母战斗群已撤走了两个,只留下林肯号战斗群完成“第一伦理”行动最后的使命。除林肯号舰母外,战斗群还包括一艘贝尔纳普级巡洋舰、两艘斯普鲁恩斯级驱逐舰、一艘孔兹级驱逐舰、两艘诺克斯级护卫舰、两艘佩里级护卫舰、一艘威奇塔级补给艘、还有三艘看不见的“肛鱼”级攻击潜艇。 菲利克斯将军突然从踱步中站住,看着布莱尔舰长,舰长很不舒服地想:这人确实像个学者,而且是神经衰弱的那种。 “我还是认为舰队离海岸太近了。”菲利克斯说。 “这样我们可以向桑比亚人更有力地显示自己的存在。我不明白您担心什么。”舰长挥着雪茄说。 舰队,特别是林肯号确实能显示其存在。它是尼米兹级航母的第5艘,于1989年服役,排水量近十万吨,全长三百多米,有二十层楼高,是一座带来死亡的海上钢铁城市。 菲利克斯又接着踱起步来,“舰长,您清楚我的观点,我对现代战争中航空舰母在海上的生存能力一直存有疑虑,在我的感觉中,舰母总像是一只漂浮在海上的薄壳大鸡蛋,脆弱得很。” “您也知道,在参联会和军备听证会上,我是一贯支持您的看法的。但现在,桑比亚军队拥有射程最远的武器可能就是55毫米的迫击炮了,如果有,它也只能藏在地窖里,拉出来十分钟内就会被摧毁……事实上,我也觉得这是一场无聊的战争,军队在精神上正在衰落,主要原因是缺少自己的英雄偶像,二十世纪后期的几场战争,如海湾和科索沃战争,都没有造就出像巴顿、麦克阿瑟、艾森豪威尔这样的英雄,因为敌手太弱了,这次也一样。” 这时,一名参谋递给菲利克斯一份电报,他看后喜上眉梢,这是几乎是攻击开始后他第一次真正露出笑容。 “看来这一切都快结束了,桑比亚政府已接受了所有条件,他们将很快交出桑比亚境内的所有生物学家和基因工程师,以及所有基因被重新编程的个体,在这一切都完成后,元首本人将投案自首。”菲利克斯把电报递给布莱尔。 布莱尔看都没看就把电报扔到海图桌上,“我说过这是一场乏味的战争。” 两位将军透过他们所在的航母塔岛上的舰长室宽大的玻璃窗看到,一架海军陆战队的直升机从海岸方向飞来,降落到林肯号的甲板上,伊塔一行几人从直升机上走下来,并在周围陆战队员的枪口下低头向塔岛走来。伊塔走在最前面,他仍穿着那身民族服装,象一根披着一块大布的老树枝。 过了一会儿,这一行人走进塔岛,进入舰长室。除了伊塔仍两眼朝下外,其他人都不由四下打量起来。如果只看四周,这里仿佛就是一间欧洲庄园的豪华客厅,有着猩红色的地毯,华丽的镶木四壁上刻着浮雕,挂着反映舰长趣味的大幅现代派油画。但抬头一看,就会发现天花板是由错综复杂的管道组成的,这同周围形成了奇特的对比。高大的落地窗外,舰载飞机在不间断地呼啸着起降。 伊塔博士没有抬头,向菲利克斯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一下腰,用虚弱的声音缓缓地说:“尊敬的将军,我带来了桑比亚国真诚的敬意,您率领的舰队那天神般的力量令我们胆寒,我们屈服认罪。” 菲利克斯将军说:“博士,我希望您真的明白你们都做了些什么。” “我们明白,在文明世界的上帝面前我们跪下,我们认罪,但将军,人要是饿得历害,就顾不得什么廉耻了。”伊塔深深地鞠躬说。 周围一群年轻的参谋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面前这根老干柴,“博士?”一直没说话的布莱尔舰长喊了一声,伊塔微微抬头,被舰长呸地一口吐在脸上,他仍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立着,任白色的唾液顺着他那深纹密布的脸流到纷乱的胡子上。 菲利克斯惋惜地摇摇头:“您本来可以不挨饿的,留在文明世界,您有可能再获一次诺贝尔奖,却去为了个连人类最起码的伦理都不顾的极权政府工作。” “我为桑比亚人民工作。”伊塔又鞠一躬。 “你给桑比亚人民带来了灾难。”菲利克斯说。 “不管这灾难是谁带来的,将军,鲁维加总统都殷切希望它快些结束。为表达这个和平的心愿,国王还给将军带来了一件小小的礼物。” 伊塔说完,从后面的一个人手中拿过了一个鸟笼大小的木笼子,伊塔把笼子放到地毯上,轻轻打开笼门,一个雪白的小动物跑了出来,舰长室中的所有军人发出了一阵惊叹声。那是一匹小马!它只有小猫大小,但在地毯上奔跑起来骄健灵活,雪白的鬃毛在飘荡,明亮有神的眼晴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然后发出了一声清脆悠扬的嘶鸣。更神奇的是,小马居然长着一对雪白的翅膀!他们仿佛看到了从童话中跑出来的精灵! “啊,太美了!我想这是您的基因软件的杰作吧?”菲利克斯惊喜地问。 伊塔又微微躬了一下身回答:“这是马和鸽子的基因组合体。” “它能飞吗?” “不能,它的翅膀没那么大力量。” 菲利克斯说:“博士,我代表贝纳感谢您,哦,贝纳是我的十二岁的小孙女,她为这礼物一定会高兴得发狂的!” “祝她幸福美丽,也祝未来的桑比亚孩子有她十分之一的幸运,十分之一就足够足够了,将军。” 以后三天,大批的运输直升机频繁往返于桑比亚的内陆和沿海之间,从内地运来大批桑比亚政府交出的经过基因重新编程的“个体”,他们都是十五岁的黑人,绝大部分是男性。这些人被装上等候在沿海的运输船和登陆艇,每艘船装满后立刻向远海驶去。 由于收到了中央情报局的一份紧急情报,菲利克斯将军决定再次召见伊塔。伊塔走进舰长室后,立刻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在不远的海面上,几架体形庞大的支奴干运输直升机正悬停在一艘运输船上方,黝黑的“个体”不停地从机舱中爬出,顺着软梯下到戒备森严的甲板上,然后在持枪士兵的推搡下进入舱里。 菲利克斯来到伊塔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海上的情景,“这是最后几船了,三天运走了两万个个体。” “他们要被送到哪里?”伊塔问。 “博士,这不是你我需要关心的事情。”菲利克斯冷冷地说。 “我们所在的这艘大船叫林肯号是吗?”伊塔突然问,菲利克斯茫然地点点头,“怎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在上上个世纪,非洲的黑奴就是这么被运走的,他们的基因并没有经过重新编程。” 菲利克斯笑着摇摇头:“这是两回事,博士,我可以许诺,当这些个体还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时尽可能得到人道的待偶,就是野生动物也应该受到保护的,但仅此而已,他们以后的命运与我无关,与您也没有关系了。” 看到伊塔沉默无语,菲利克斯接着说:“那么,我们谈正事吧。博士,我知道那些个体比正常人要健康得多,但他们有时也会得一些正常人不会得的病,比如前不久,在个体中传染一种皮肤病,虽不会致命,但患者十分痛苦。为了制止这种病的传染,你们研制了一种接种疫苗,委托欧洲的一家制药公司生产,据我所知,已交货的疫苗总量够四万个个体用的。” 菲利克斯注意到伊塔掩着披布的一只手难以觉察地抖动了一下,但说话的声调仍是那么沉缓:“只有两万余名个体,将军。” 菲利克斯点点头:“我愿意相信,博士,只是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能把那剩下的两万份疫苗让我们看一下吗?只是看一下,我们不带走,它们对正常人没用。” 伊塔不说话。 “您是想说,它们在轰炸中毁了吗?” 伊塔缓缓地摇摇头,“不,那些疫苗都用完了。将军,我清楚您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是的博士,您撒了谎:十五年前重新编程的受精卵不是两万个而是四万个,现在桑比亚境内还两万个个体!立刻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把枯瘦的身体转向菲利克斯,眼睛仍然看着下方,这使人觉得他像一个盲人,他说:“将军,在我的感觉中,您是一个明白人。” 菲利克斯双眉一挑问:“哦,在哪些方面?” “很多方面,比如,您真是以一个十字军骑士的激情来领导这场战争吗?” 菲利克斯摇摇头:“不,我是以很理性的态度来对待自己的使命的,对于国际社会在这件事情上的大惊小怪,我觉得多少是一种娇情。” 伊塔无动于衷,倒旁边的是布莱尔舰长把目光从伊塔移到菲利克斯身上,吃惊地盯着他:“将军……” “随着本世纪头二十年基因工程突飞猛进的发展,人类社会的宗教情绪也与日俱增,表面看来这是对生命伦理的崇敬和维护,其实是人类在使其茫然的技术社会中试图找到一种精神依托的表现。” 布莱尔大叫起来:“怎么能这样说将军?您应该知道,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等于把人类置于与他自己可以随意制造的机器一样的地位,这将催毁现代文明的整个法制和伦理体系的基础!” “您对电视上的话背的很熟,”菲利克斯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但您所说的信仰和伦理体系是以西方基督教文化为基础的,而别的文化并不一定认同这种体系。在伊塔博士的非洲文化中,创世主的概念是很模糊的,比如马萨伊曾说:‘当神着手准备开创世界时,他发现那里有了一支多洛勃(狩猎的部落),一头象和一条蛇。’就是说人类和其它生命是先在的,是一种自发的创造物。所以在他们的文化中,对人为干与生命的进化,并没有西方基督教文化这么多的忌讳。就以西方文化本身来说,它的法制和伦理也不会因为对人类基因的重新编程而崩溃,事实上,为了更小的理由,我们早就在违反第一伦理,比如本世纪出现的克隆人,上世纪的试管婴儿,更早一些的时候,我们那些高贵的女士们为了少一些麻烦和责任,并没有太多的犹豫就去流产和堕胎了。在这些事面前,我们的法制和伦理体系好象也很现实地适应了,并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至于西方世界对在非洲发生的这件事这么大惊小怪,不过是因为我们不需要以野草和树叶充饥罢了。” 布莱尔目瞪口呆了好一阵儿,迷惑地摇摇头。 菲利克斯对伊塔笑笑说:“别在意,博士,布莱尔舰长显然平时很少思考这类问题。” “我的任务不是思考。”舰长气鼓鼓地说。 “菲利克斯将军是个明白人。”伊塔真诚地说。 “我已经足够坦率,那么请问博士,您是如何一眼把我看透的呢?” “不是一眼,我们十多年前见过面,那是在麻省理工的一次鸡尾酒会上,你当时还是一名准将,在南卡罗来纳州的新兵训练营负责新兵训练工作,您说在现在的美国青年中,可以招到像科学家的士兵,像工程师的士兵,像艺术家的士兵,但像士兵的士兵却越来越难找了,接着你就说,基因工程有可能为美国创造出合格的士兵,这是军方人士第一次在这样的生物学家聚会上说这种话,因此我记住了您。” “这真是一个好主意。”布莱尔舰长赞许地点点头。 “所以,舰长,只要有需要,伦理终究是第二位的。”菲利克斯对布莱尔说,极力掩盖着自己的轻蔑。 “那么,将军,您一定理解我的恳求,求你们放过那两万个桑比亚人吧。”伊塔对“第一伦理”行动的指挥官连连鞠躬,看上去真像一个老乞丐。 菲利克斯坚定地摇摇头:“博士,我是军人,在执行使命,这与我对基因工程的看法没有关系。再说一遍:把那两万个个体交出来,即使您认为他们是桑比亚的未来。” “将军,他们是全人类的未来。” “这没有意义,我们不但确切地知道那两万个体的存在,甚至能猜到他们的隐藏之处,如果你们拒绝交出,我们只能轰炸那些丛林。”菲利克斯把手向下一劈说。 “知道怎样轰炸吗?”布莱尔把脸凑近伊塔说,“不是用林肯号上的飞机,它们太小了,是从阿松森基地飞来的巨型轰炸机,它们装满了***,在那些丛林地带沿x形的对角线投弹,这样不管风向如何,都能形成一片完美的火场,其中火焰的温度可以烧化钢梁,连细菌都活不下去。” 菲利克斯接着说:“怎么样博士,即使为了那些个体着想,也应该把它们交出来。” 伊塔用当地的土语哀叹了一句什么,整个身体像失去支撑似地摇摇欲坠,“给我电话,我向政府转达你们的意思。” “很好,还要说明,不能用上次的移交方式,从内陆用直升机运送两万人太困难,在降落点和途中还不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我们要求你们把那两万个个体运到海岸来,就在这片沿海平地上,在舰队的火力控制范围内,以上的事完全由你们来做,然后我们用登陆艇一次性接收。” “我转达。”伊塔无力地点点头。 当伊塔随着押解的陆战队员走到舰长室门口时,他突然转过身来,美国人惊奇地发现,他的腰不驼了,现在站得挺直,这才可以看到他原来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他那双隐没于眼窝黑影中的眼睛,自那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潭中射出两道冷光,令在场所有人打了个寒战。 “离开非洲。”伊塔说。 “您说什么?”布莱尔舰长问。 伊塔没有理会,转身迈着大步走出去,那步伐之强健有力也与以前判若两人。 “他说什么?”布莱尔又转身问其他人。 “他让我们离开非洲。”菲利克斯说,双眼沉思地盯着伊塔离去的方向。 “他……哈……他真幽默!”布莱尔大笑起来。 入夜,在舰长室里,菲利克斯将军入神地看着桑比亚人送他的那匹小马,它正站在宽大的海图桌上,津津有味地吃着勤务兵刚送来卷心菜。然后,他起身来到外面的舰桥上,凝视着远方非洲的海岸,一股热风吹到脸上,风中夹着烟味,远方的陆地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那是桑比亚的城市在燃烧;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并在海水中反射,构成了一个虚假的黎明。 “将军,看得出您很忧虑。”布莱尔舰长也悄声来到舰桥上,在菲利克斯后面问。 “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被逼到墙角的民族。”菲利克斯看着燃烧的大陆说。 “那又怎么样?在这个世界上,鸡蛋就是鸡蛋,石头就是石头,我相信一切都会很顺利的。” “但愿如此吧。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我和几名陆战队员一起守在西贡大使馆的楼顶,直升机正在运走最后一批人。文进勇将军指挥的北越军队离那儿只有几百米了,而美国在越南的势力范围,只剩大使馆楼顶这几十平方米了。一颗炮弹飞来,一名陆战队员被齐肩炸成两半,我还记得他的名字,他是最后一个死于越南的美国军人……那一时刻铭心刻骨,从此我明白了战争是一个很深的东西,谁都难以真正看透它。” 当菲利克斯被一名中校参谋叫醒时,天刚蒙蒙亮,参谋告诉他,指定的海岸地段已经集结了两万多桑比亚人,好像就是桑比亚政府交出的那两万个个体。 “不可能这么快的!”菲利克斯盯着参谋喊道,“他们靠什么集结?!桑比亚大部分的公路和铁路都难以通行,就是有畅通的道路和足够的车辆也不可能这么快集结两万人!” 菲利克斯起身抓起一个望远镜,冲到舰桥上,清晨的海风让他打了一个寒战,舰桥上已站满了举着望远镜观察海岸的海军军官,布莱尔舰长也在其中。 向岸上望去,望远镜中出现的是从海岸伸延出去的广阔的平原。燃烧的城市升起的烟雾如同平原后面一张巨大的黑灰色幕布。菲利克斯看到平原的地平线上有几个黑点,这些黑点渐渐变成了一条条黑线,很快,这些黑线连接起来,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黑边,菲利克斯立刻看出了这不是那两万个等待接收的“个体”,而是一支准备发起攻击的陆军部队。他们队形整齐地推进着,菲利克斯放下望远镜,用肉眼也能看到桑比亚军队象黑色的地毯一样渐渐覆盖了平原。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阵线在加快速度,很快整个方阵都飞奔起来,黑人士兵们高举着***怒吼着,象潮水一样扑向大海。 “桑比亚人要投海自杀?!”舰队中所有目睹这一壮观景象的人都迷惑不解。在林肯号上,菲利克斯首先发现了什么,脸一下变得煞白,他扔下望远镜,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战斗警报!舰炮射击!所有攻击机起飞!快!!” 战斗警报尖利地响起。已冲到海边的桑比亚步兵阵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大片白色的东西,那一片白色急剧抖动着,激起了高高的尘埃,舰队的人们一时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有的桑比亚士兵都长着一对白色的翅膀,这是两万多名会飞的人! 在一片尘埃之上,飞人群升到空中,飞行的阵线黑压压一片,遮住了初升的太阳,这空中军队越海向舰队扑来。 这时,舰队的宙斯盾系统已对来袭的飞人群做出了反应,首批舰对空导弹从林肯号周围的巡洋舰射向飞人,约五十条白色的烟迹扎入了飞人群。这首批导弹都击中了目标,清脆的爆炸声从空中传来,飞人群中在一阵闪光后出现了一团团黑烟,被击中的飞人血肉横飞,翅膀的白色羽毛如一片片细微的雪花在天空飘散。航母上观战的人们发出一阵欢呼声,但凭理智仔细观察攻击效果的菲利克斯将军和布莱尔舰长心凉了半戴,一道简单但严酷的算术题摆在他们面前。 从现在的情况看,每枚舰空导弹在击中目标时,弹头爆炸的杀伤力可击落周围2到3个飞人。舰队的舰空导弹的弹头是为击毁空中战机这样的点状目标而设计的,爆炸时只产生很少的高速弹片,因而面积杀伤力不大,而飞人群受到导弹攻击后正以很快的速度散开,所以,一枚舰空导弹很快只能击落一个飞人了。具有较强面积杀伤能力的舰对舰导弹和巡航导弹对这样方向和距离的目标毫无用处。 这里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舰队的舰空导弹中只有不到一半采用传统的红外、雷达和激光制导方式,这大多是上世纪就已装备的“海标枪”、“海麻雀”和“标准”型舰空导弹。近年来,被这只强大舰队真正引以为骄傲的是采用像素制导的舰空导弹,像素制导是上世纪的导弹设计师们追求已久的梦想,在这种制导方式下,导弹感受到的目标不再是传统制导方式下的点状,而是一个三维图像,通过高超的模式匹配技术对目标进行识别,正如给导弹装上了一双智慧的眼睛,这就使得导弹可以打击目标最致命的部位,因而像素制导导弹的战斗部较传统导弹大为减小。但现在在这双智慧之眼中,那些飞人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打击的空中目标,更像是大些的飞鸟,所以这些聪明的导弹都做出了理智的选择:绕开他们。人工智能再一次变成了人工愚蠢,更换每个导弹的模式数据库是无论如何也来不及了。 整个舰队携带的舰对空导弹约为3000枚,这比正常情况已超载一倍了。这样数量的导弹在“宙斯盾”系统的引导下,足以对付一个大国的全部空军力量对舰队发动的攻击,进行这种攻击的敌机可能有2两千架左右。而现在,舰队面对着十倍数量的飞人,每个飞人对舰只的攻击能力当然无法同战机相比,但要击落它,也要耗费一枚导弹。用航母上的战斗机对付飞人,道理也一样,况且战斗机可能来不及起飞。于是,两位将军,他们统率着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舰队,现在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现实。 对于飞人,舰母战斗群的主要武器不再具有优势,质量代替不了数量。 林肯号的周围,舰空导弹一批接着一批地发射,导弹的尾迹在空中组成一团巨大的乱麻。舰队没有人欢呼了,现在即使普通水兵也解开了那道算术题,以往他们最引以为自豪的东西现在靠不上了。 当所有的舰空导弹全部用光后,只击中了不到两千个飞人,而现在,从海岸方向向舰队冲来的飞人阵线的前锋,已掠过了战斗群外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直向林肯号航母扑来。 现在,舰队只能依靠舰炮和机枪火力了,几乎所有的舰炮都全力射击。打击飞人最为有效的武器是密集阵火炮系统,它原是用于击落1500米范围内突破舰队防御系统的漏网反舰导弹的,它由6管20毫米火炮组成,具有每分钟3000发的高射速。密集阵火炮的每一次扫射,都在空中划出一条死亡的曲线,都有一排飞人被它那密集的弹流击落。但密集阵火炮无法长时间连续射击,它的高射速和快初速使炮管很快发热老化,必须频繁地更换,加上数量有限,它们最终也无法对来袭的大批飞人形成有力的阻击。其它的大口径舰炮射速太慢,同时,飞人的飞行轨迹是一条不断波动的正弦线,用普通舰炮对它们射击就象用步枪打蝴蝶一样,命中率很低。所以现在唯一能依靠的武器就是机枪了。 这时,菲利克斯的脑海中浮现出古代中国关于冷兵器战争的一句话“临敌不过三发”,意思是说在敌人的骑兵冲到阵地前这段时间里,弓箭手只能射出三支箭,这绝妙地反映了目前林肯号的处境。 现在,飞人开始对林肯号冲击了,飞人从各个高度接近航母,最高的飞人飞到上千米,最低的紧贴海面掠过,近两万名飞人使林肯号庞罩在一团死亡的阴云中,航母上的人听到从各个方向上传来的飞人的呼喊声,这些声音使他们头皮发炸,抬头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遮住阳光的飞人群在头顶盘旋,他们仿佛身处恶梦之中,同时也意识到一个严酷的现实:在高技术的温床中沉浸了几十年后,他们终于获得了一个成为真正战士的机会——要同敌人面对面肉搏了。 意识到这点,菲利克斯反而冷静了许多,他拿起扩音器,沉着地发出命令:“立刻向舰上人员分发所有轻武器,重点防守塔岛、升降机口、弹药库、航空油库和核反应堆。这是最高指挥官在说话,全舰人员,准备接敌近战!” 布莱尔舰长茫然地看着菲利克斯将军,好半天才理解了他话的含义。他默默地走到海图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的自已的手枪,他看着枪,无言地沉思着。突然,他听到了一声悠扬的嘶鸣声,那是匹小飞马发出的。舰长抬枪对着小马射出三发子弹,那个美丽的小精灵倒在血泊中。 又一个措手不及的尴尬场面出现了:在早期航母中,轻武器是由各战位分散保管的,但由于自二战以来舰上人员从未有使用轻武器的机会,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现代舰母上的轻武器都在一个专用仓库中集中保管。林肯号上有近六千人,除了岗位不能离开的人外,有近四千人涌向位于航母中层的军火库中去领枪,一时把狭窄的通道堵塞了。军火库门口更是乱做一团,负责分发武器的军官只能把步枪向人群中扔,领到枪的人也挤不出去,只能把枪向后传,看上去很像近代某个城市暴动的场面。这时林肯号广阔的飞行甲板只能由舰上数量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守卫了。 第一个飞人在林肯号的飞行甲板上着陆了,他那雪白的双翅轻盈地抖动,双脚接触甲板时没发出一点声音。这时谁也不会认为他是魔鬼,这是希腊神话中才有的人物,是神灵的化身,它来自远古的梦幻,如同一个美丽的幻影降落到人类这粗陋的钢铁世界中。甲板上的陆战队员被他那惊人的美震摄了,很多人呆呆地看着,忘了开枪。但这个飞人战士还是很快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弹雨击倒了,飞人倒在甲板上,双翅上雪白的羽毛被它自己的鲜血染红了。紧接着又有三个飞人着舰,其中一名幸存下来,躲到飞行甲板左舷的一个光学着舰引导装置后面同陆战队员们对射起来。 又有几个飞人降落被击毙后,飞人战士们意识到这时着舰代价太大,就开始从空中向航母投掷手榴弹。航母上的人们也尝到了被轰炸的滋味,当一大群飞人呼啸着从飞行甲板上空掠过后,手榴弹如冰雹般劈哩啪啦地落下,然后在一片爆炸声中,那些仍停在甲板上的昂贵的“雄猫”和“大黄蜂”一架架被炸成碎片。 来自空中的手榴弹成功地遏制了航母上的轻武器火力,飞人的第二次强行降落取得了成功,很快有上百名飞人战士登上了林肯号,他们依托着左右舷的下陷结构和甲板上飞机的残骸同舰上的陆战队和水兵枪战,掩护更多的飞人着舰。 现在,令林肯号的守卫者们最尴尬的局面出现了:首先,他们在人员素质上处于劣势。经过基因优化,又在非洲丛林中成长的飞人是天生的战士,在这传统的近战中,他们饶勇敏捷,所向无敌。而林肯号上的人,除了为数不多的海军陆战队员外,其他人与其说是军人还不如说是工程师和技师,受过的陆战训练不多,在这残酷的近战中根本不是飞人战士的对手。最可怜的要数那些飞行员了,这些曾令多少敌人闻风丧胆的空中杀手,航母战斗群的刀锋,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布莱尔悲哀地从舰长室的窗中看到一名中校飞行员,缩在f14的座舱中,伸出手枪乱射一气,弹夹打光了还在不停扣板机,直到一名脸上涂着红黑相间条纹的飞人爬上飞机,用一把猎刀砍下他的脑袋为止…… 更令“第一伦理”行动的执行者们无法忍受的是,他们现在在武器上也处于劣势!在这样的近战中,他们的m16步枪并不比桑比亚飞人手中古老的ak47好多少。而且,林肯号上轻武器库中的步枪只有不到两千支,这样,舰上大部分人只能用手枪作战了。林肯号上的6000官兵不过是被堵在钢铁中的一堆肉而已。 在三个足球场大小的飞行甲板上,飞人仍在以很快的速度降落,现在,他们在舰上的人数已过千人。林肯号虽然在人数上仍占优势,但大部分人都被刚才飞人从空中的手榴弹轰炸堵在舰内,飞行甲板渐渐被飞人战士控制。现在,他们重点攻击的目标有两个:一个是飞机升降机口,这是进入舰体内最宽敞的通道;另一个是塔岛,这是航母的神经中枢。 一群飞人从舰长室外掠过,可以听到手榴弹乒乒乓乓地砸在舱壁上,有一枚破窗而入,落到海图桌上。看着那个冒着青烟旋转的东西,菲利克斯将军仿佛走进了时间隧道,又闪回到他的青年时代。那是在热带暴雨中的南越丛林中,18岁的他也看到一枚手榴弹在眼前冒着青烟旋转,甚至外形也同眼前这颗一样,是前华约国的制式武器,弹体和弹柄都是绿色的……对历史和现实的感触都凝缩在这生死的一瞬,将军出神地盯着那个东西,多亏一名参谋把他扑倒在地。 又过了十几分钟,着舰的飞人已超过两千,他们完全控制了飞行甲板,也成功地阻击了周围的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增援。现在从外面看,林肯号上已全是飞人战士的身影,ak***嘶哑粗放的射击声盖住了一切,m16步枪纤细的啪啪声只能零星听到。 突然,布莱尔舰长听到了一声爆炸,从升降机方向传来。同到处响起的手榴弹爆炸声相比,它很沉闷,只是隐隐约约能听到。他的心顿时沉到了底,做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军人他不会听错的,这是飞人战士在用塑性炸药炸开舰体内部的水密门,他们已进入了林肯号。菲利克斯也意识到了这点,他知道,现代巨型航空母舰的内部结构是极其复杂的,即使舰上人员,在没有地图的情况下也会迷路。但对于飞人战士,这可能不是个太大的障碍,因为他们要找的地方都是体积庞大方位明确的。林肯号有三个致命处:弹药库、航空油库(存放着供舰上作战飞机使用的8000吨航空燃油)和为全舰提供动力的两座压水核反应堆,飞人战士找到这三样东西中的任何一样,林肯号就死定了。同时,核动力航母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在内部随意的破坏也可能带来致命的后果。 那不祥的爆炸声又响了起来,一声比一声更沉闷,如同一支巨兽的脚步,一步步向林肯号的深处走去…… 现在,结局只是时间问题。 着舰的飞人已过五千,甲板上的战斗基本停止了,而指挥塔岛同全舰和外界的联系几乎中断,虽然塔岛还未完全失守,林肯号已失去了大脑。 在以后的一个多小时内,林肯号几乎沉静下来,只有舰体内的爆炸声能隐约听到,而且向不同的方向扩散。飞人战士象进入林肯号这只巨兽体内的无数只蚂蚁,正在吞食着它的内脏。同时,飞人加强了对塔岛的攻击,在从下面攻打的同时,他们从空中直接跳到塔岛的上层建筑上。 突然,林肯号微微振动了一下,布莱尔冲到窗边,看到大团的白色蒸气从舰体两侧升起,并听到一阵隆隆声,那是舰体下面海水沸腾的声音。舰长知道,飞人战士找到了林肯号三个致命处的一个:核反应堆。虽然反应堆在舰体的最下部,但它们的方位是最明确的。飞人战士显然已炸毁了反应堆的冷却系统,布莱尔可以想象,堆中的反应物质如火山岩浆般流了出来,但它比岩浆灼热许多倍,它流到航母的舰底,就如同把烧红的火炭放到硬纸板上一样,很快把舰底烧穿了。 又一阵冰雹般的手榴弹扔到舰长室周围,震耳欲聋的爆炸后,ak***密集地在外面响了起来,好象是一阵突然爆发的狂笑。保卫舰长室的陆战队员们在舱门和窗口相继倒毙,一群飞人战士撞开门冲了进来,他们的翅膀合在身后,像是披着白色的斗篷。布莱尔舰长伸手去拿放在海图上的手枪,立刻同几名年轻参谋一起被眼疾手快的飞人战士乱枪打死。菲利克斯将军手里握着枪,但没举起来,飞人战士盯着他肩上的四颗星,没有再开枪,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飞人们突然向两边分开,伊塔博士走了进来。他仍披着那块披布,同周围戎装的飞人战士形成鲜明对比,一个飞人用生疏的英语让菲利克斯放下武器。 菲利克斯仍紧握着手枪,用另一支手整理了一下军服:“开枪吧,黑鬼。” 伊塔博士抬起头来,菲利克斯又一次看到了他那深遂的双眼。 “将军,我们的血也是红的。” “你们可以击沉林肯号,但最终一个也跑不掉的!” 伊塔笑了一下,这是菲利克斯第一次看到他笑,“他们当然能跑掉,他们可以任意飞越国境,雷达系统不能把他们同飞鸟区别是开来,他们到处都能得到食物,即使是现代社会,要消灭这样一批人也是不容易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快就会成为合法的人,将享有做为一个人的一切权利。” “这我不明白。” “您是个聪明人,正如您所说,即使在所谓的文明世界,只要有需要,伦理是第二位的。那里的人们当然不需要吃野草和树叶,但他们肯定需要飞翔,这是人类最古老的梦幻,没人能抵挡它的诱惑。您将会看到,想像中的魔鬼并不存在,天使时代即将到来,在那个美好的时代里,人类在城市和原野上空飞翔,蓝天和白云是他们散步的花园,人类还将像鱼一样潜游在海底,并且以上千岁的寿命来享受这一切。将军,您已经看到了这个时代的曙光。” 伊塔博士说完,转身走了出去,同时用桑比亚语说了句什么,接着所有的飞人战士都转身走了,没有一个人再看菲利克斯一眼。 林肯号航空母舰直到黄昏时才完全沉没,当舰上的塔岛最后没入水中时,被压出的空气发出巨大的嘶鸣,像非洲海岸凄利的号角,菲利克斯将军站在一艘巡洋舰的舰桥上,用困惑的目光望着远方非洲古老的土地。 在那块百万年前诞生人类土地上,飞人群正在夕阳中盘旋。 1999.2.21初稿于娘子关 2000.5.17二稿于娘子关 信使 刘慈欣 老人是昨天才发现楼下那个听众的。这些天他的心绪很不好,除了拉琴,很少向窗外看。他想用窗帘和音乐把自己同外部世界隔开,但做不到。早年,在大西洋的那一边,当他在狭窄的阁楼上摇着婴儿车,和在专利局喧闹的办公室中翻着那些枯燥的专利申请书时,他的思想却是沉浸在另一个美妙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以光速奔跑……现在,普林斯顿是一个幽静的小城,早年的超脱却离他而去,外部世界在时时困扰着他。有两件事使他不安:其中一件是量子理论,这个由普朗克开始,现在有许多年轻的物理学家热衷的东西,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喜欢那个理论中的不确定性,“上帝不掷骰子。”,他最近常常自言自语。而他后半生所致力的统一场论却没有什么进展,他所构筑的理论只有数学内容而缺少物理内容。另一件事是***。广岛和长崎的事已过去很长时间了,甚至战争也过去很长时间了,但他的痛苦在这之前只是麻木的伤口,现在才痛起来。那只是一个很小的、很简单的公式,只是说明了质量和能量的关系,事实上,在费米的反应堆建成之前,他自己也认为人类在原子级别把质量转化为能量是异想天开……海伦·杜卡斯最近常这么安慰他。但她不知道,老人并不是在想自己的功过荣辱,他的忧虑要深远的多。最近的睡梦中,他常常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象洪水,象火山,终于有一夜他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发现那不过是门廊中一只小狗的酣声。以后,那声音再没在他梦中出现,他梦见了一片荒原,上面有被残阳映照着的残雪。他试图跑出这荒原,但它太大了,无边无际。后来他看到了海,残阳中呈血色的海,才明白整个世界都是盖着残雪的荒原……他再次从梦中惊醒,这时,一个问题,象退潮时黑色的礁石一样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人类还有未来吗?这问题象烈火一样煎熬着他,他已几乎无法忍受了。 楼下的那人是个年轻人,穿着现在很流行的尼龙夹克。老人一眼就看出他是在听他的音乐。后来的三天,每当老人在傍晚开始拉琴时,那人总是准时到来,静静地站在普林斯顿渐渐消失的晚霞中,一直到夜里九点左右老人放下琴要休息时,他才慢慢地离去。这人可能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一个学生,也许听过老人的讲课或某次演讲。老人早已厌倦了从国王到家庭主妇的数不清的崇拜者,但楼下这个陌生的知音却给了他一种安慰。 第四天傍晚,老人的琴声刚刚响起,外面下起雨来。从窗口看下去,年轻人站到了这里唯一能避雨的一棵梧桐树下。后来雨大了,那棵在秋天已很稀疏的树档不住雨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让他早些走,但年轻人似乎知道这不是音乐结束的时间,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浸透了雨水的夹克在路灯下发亮。老人放下提琴,迈着不灵便的步子走下楼,穿过雨雾走到年轻人面前。 “你如果,哦,喜欢听,就到楼上去听吧。” 没等年轻人回答,老人转身走回去。年轻人呆呆地站在那儿,双眼望着无限远处,仿佛刚才发生的是一场梦。后来,音乐又在楼上响了起来,他慢慢转过身,恍惚地走进门,走上楼去,好象被那乐声牵着魂一样。楼上老人房间的门半开着,他走了进去。老人面对着窗外的雨夜拉琴,没有回头,但感觉到了年轻人的到来。对于如此迷恋于自己琴声的这个人,老人心中有一丝谦意。他拉的不好,特别是今天这首他最喜欢的莫扎特的回旋曲,拉得常常走调,有时,他忘记了一个段落,就用自己的想象来补上。还有那把价格低廉的小提琴,很旧了,音也不准。但年轻人在静静地听着,他们俩很快就沉浸在这不完美但充满想象力的琴声中。 这是二十世纪中页一个普通的夜晚,这时,东西方的铁幕已经落下,在刚刚出现的核阴影下,人类的未来就象这秋天的夜雨一样阴暗而迷蒙。就在这夜、这雨中,莫札特的回旋曲从普林斯顿这座小楼的窗口飘出…… 时间过得似乎比往常快,又到九点了。老人停下了琴,想起了那个年轻人,抬头见他正向自己鞠躬,然后转身向门口走去。 “哦,你明天还来听吧。”老人说。 年轻人站住,但没有转身,“不了,教授,您明天有客人。”他拉开门,又象想起了什么,“哦对,客人八点十分就会走的,那时您还拉琴吗?” 老人点点头。并没有仔细领会这话的含义。 “好,那我还会来的,谢谢。” 第二天雨没停,但晚上真有客人来,是以色列大使。老人一直在祝福那个遥远的新生的自已民族的国家,并用出卖手稿的钱支援过它。但这次大使带来的请求让他哭笑不得,他们想让他担任以色列总统!他坚决拒绝了。他送大使到外面的雨中,大使上车前掏出怀表看,路灯下老人看到表上的时间是八点十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您,哦,您来的事情还有人知道吗?”他问大使。 “请放心教授,这是严格保密的,没有任何人知道。” 也许那个年轻人知道,但他还知道……老人又问了一个很可奇怪的问题,“那么,您来之前就打算八点十分离开吗?” “嗯……不,我想同您谈很长时间的,但既然您拒绝了,我就不想再打扰了,我们都会理解的,教授。” 老人困惑地回到楼上,但当他拿起小提琴时,就把这困惑忘记了。琴声刚刚响起,年轻人就出现了。 十点钟,两个人的音乐会结束了。老人又对将要离去的年轻人说了昨天的话:“你明天还来听吧。”他想了想又说:“我觉得这很好。” “不,明天我还在下面听。” “明天好象还会下雨,这是连阴天。” “是的,明天会下雨,但在您拉琴的时候不下;后来还会下一天,您拉琴时也下,我会上来听;雨要一直要下到大后天上午十一点才会停。” 老人笑了,觉得年轻人很幽默,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他突然预感到这未必是幽默。 老人的预感是对的。以后的天气精确地证实着年轻人的预言:第二天晚上没雨,他在楼下听琴;第三天外面下雨,他上来听;普林斯顿的雨准确地在第四天的上午十一点停了。 雨后初晴的这天晚上,年轻人却没有在楼下听琴,他来到老人的房间里,拿着一把小提琴。他没说什么,用双手把琴递给老人。 “不,不,我用不着别的琴了。”老人摆摆手说。有很多人送给他提琴,其中有很名贵的意大利著名制琴师的制品,他都谢绝了,认为自己的技巧配不上这么好的琴。 “这是借给您的,过一段时间您再还给我。对不起教授,我只能借给您。” 老人接过琴来,这是一把看上去很普通的小提琴,没有弦!再仔细一看,弦是有的,但是极细,如蛛丝一般。老人不敢把手指按到弦上,那蛛丝似乎一口气就可吹断。他抬头看了看年轻人,后者微笑着向他点点头,于是他轻轻地把手指按到弦上,弦没断,他的手指却感到了那极细的蛛丝所不可能具有的强劲的张力。他把弓放上去,就是放弓时这不经意的一点滑动,那弦便发出了它的声音。这时,老人知道了什么叫天籁之音! 那是太阳的声音,那是声音的太阳! 老人拉起了回旋曲,立刻把自己溶入了无边的宇宙。他看到光波在太空中行进,慢得象晨风吹动的薄雾;无限宽广的时空薄膜在引力的巨浪中轻柔地波动着,浮在膜上的无数恒星如晶莹的露珠;能量之风浩荡吹过,在时空之膜上激起梦幻般的霓光…… 当老人从这神奇的音乐中醒来时,年轻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以后,老人被那把小提琴迷住了,每天都拉琴到深夜。杜卡斯和医生都劝他注意身体,但他们也知道,每当琴声响起时,老人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活力在血管中涌动。 年轻人却再也没来。 这样过了十多天,老人的琴突然拉得少了起来,面且有时又拉起了他原来那把旧提琴。这是因为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忧虑,怕过多的演奏会磨断那蛛丝般的弦。但那把琴所发出的声音的魔力让他无法抗拒,特别是想到年轻人在某一天还会来要回那把琴,他又象开始时那样整夜地拉那把琴了。每天深夜,当他依依不舍地停止演奏时,总要细细地察看琴弦,老眼昏花,他就让杜卡斯找了一个放大镜,而放大镜下的琴弦丝毫没有磨损的痕迹,它的表面如宝石一样光滑晶莹,在黑暗中,它还会发出蓝色的荧光。 这样又过了十多天。 这天深夜,入睡前,老人象往常那样最后看了看那把琴,突然发现琴弦有些异样。他拿起放大镜仔细察看,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其实这迹象在几天前就出现了,只是到了现在,它才明显到能轻易察觉的程度。 琴弦越磨越粗。 第二天晚上,当老人刚把弓放到琴弦上时,年轻人突然出现了。 “你来要琴吗?”老人不安地问。 年轻人点点头。 “哦……如果能把它送给我的话……” “绝对不行,真对不起教授,绝对不行。我不能在现在留下任何东西。” 老人沉思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双手托起那把琴,他问:“那么这个,不是现在的东西了?” 年轻人点点头。他现在站在窗前,窗外,银河横贯长空,群星灿烂,在这壮丽的背景前他呈现出一个黑色的剪影。 老人现在明白了更多的事。他想起了年轻人神奇的预测能力,其实很简单,他不是在预测,是回忆。 “我是信使,我们的时代不想看到您太忧虑,所以派我来。” “那么你给我带来什么呢,这把琴吗?”老人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奇,在他的一生中,整个宇宙对他就是一个大惊奇,正因为如此,他才超越别人之上,首先窥见了她最深的奥秘。 “不是的,这把琴只是一个证明,证明我来自未来。” “怎么证明呢?” “在您的时代,人们能够把质量转化为能量:***,还有很快将出现的核聚变炸弹。在我们的时代,已可以把能量转化成质量,您看,”他指着那把提琴的琴弦,“它变粗了,所增加的质量是由您拉琴时产生的声波能量转化的。” 老人仍然困惑地摇摇头。 “我知道,这两件事不符合您的理论:一,我不可能逆时间而行;二,按照您的公式,要增加琴弦上已增加的那么多的质量,需要大得多的能量。” 老人沉默了一会儿,宽容地笑了,“哦,理论是灰色的,”,他微微叹息,“我的生命之树也是灰色的了。好吧,孩子,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信息?” “两个信息。” “那么第一?” “人类有未来。” 老人宽慰地仰躺到扶手椅上,象每一个了确了人生最后凤愿的老者一样,一种舒适感涌遍了全身,他可以真正休息了。“孩子,见到你我就应该知道这一点的。” “投在日本的两颗***是人类最后两颗用于实战的核弹。本世纪九十年代末,大部分国家签署了禁止核试验和防止核扩散国际公约,又过了五十年,人类的最后一颗核弹被销毁。我是在那二百年后出生的。” 年轻人拿起了那把他要收回的小提琴,“我该走了,为了听您的音乐,我已耽误了很多行程,我还要去三个时代,见五个人,其中有统一场论的创立者,那是距您百年以后的事了。”他没说的还有:他在每个时代拜见伟人都选在其不久于人世的时候,这样可把对未来的影响减到最小。 “还有你带来的第二条信息呢?” 年轻人已拉开房门,他转过身来微笑着,似乎带着谦意。 “教授,上帝确实掷骰子。” 老人从窗口看着年轻人来到楼下,已是深夜,街上没什么人。年轻人开始脱下衣服,他也不想带走这个时代的东西。他的紧身内衣在夜色中发着荧光,那显然是他的时代的衣服。他没有象老人想象的那样化做一道白光离去,而是崐沿一条斜线争速向上升去。几秒钟后,他就消失在群星灿烂的夜空之中。他上升的速度很恒定,没有加速过程。很明显,不是他在上升,而是地球在转动,他是绝对静止的,至少在这个时空中是绝对静止的。老人猜测,他可能使自已处于一个绝对时空坐标的原点,他站在时间长河的河岸上,看着时间急流滚滚而过,愿意的话,他可以走到上下游的任何一处。 爱因斯坦默默站了一会儿,慢慢地转身,又拿起了他那把旧小提琴。 坍缩 刘慈欣 坍缩将在凌晨1时24分17秒时发生。 对坍缩的观测将在国家天文台最大的观测厅进行,这个观测厅接收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并把它投射到一面面积有一个蓝球场大小的巨型屏幕上。现在,屏幕上还是空白。到场的人并不多,但都是理论物理学、天体物理学和宇宙学的权威,对即将到来的这一时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少数真正能理解其含义的人。此时他们静静地坐着,等着那一时刻,就象刚刚用泥土做成的亚当夏娃等着上帝那一口生命之气一样。只有天文台的台长在焦燥地来回踱着步。巨型屏幕出了故障,而负责维修的工程师到现在还没来,如果她来不了的话,来自太空望远镜的图象只能在小屏幕上显示,那这一伟大时刻的气氛就差多了。 丁仪教授走进了大厅。 科学家们都提前变活了,他们一齐站了起来。除了半径二百光年的宇宙,能让他们感到敬畏的就是这个人了。 丁仪同往常一样的目空一切,没有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坐到那把为他准备的大而舒适的椅子上去,而是信步走到大厅的一角,欣赏起那里放在玻璃柜中的一个大陶土盘来。这个陶土盘是天文台的镇台之宝,是价值连城的西周时代的文物,上面刻着几千年前已化为尘土的眼晴所看到的夏夜星图。这个陶土盘经历了沧海桑田的漫长岁月已到了崩散的边缘,上面的星图模糊不清,但大厅外面的星空却丝毫没变。 丁仪掏出一个大烟斗,向一个上衣口袋里挖了一下,就挖出了满满一斗烟丝,然后旁若无人地点上烟斗抽了起来。大家都很惊诧,因为他有严重的气管炎,以前是不抽烟的,别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抽烟。再说,观测大厅里严禁吸烟,而那个大烟斗产生的烟比十支香烟都多。 但,丁教授是有资格做任何事情的。他创立了统一场论,实现了爱因斯坦的梦。他的理论对宇宙大尺度空间所作的一系列预言都得到了实际观测的精确证实。后来,使用统一场论的数学模型,上百台巨型计算机不间断地运行了三年,得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结论:已膨胀了二百亿年的宇宙将在两年后转为坍缩。 现在,这两年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了。白色的烟雾在丁仪的头上聚集盘旋,形成梦幻般的图案,仿佛是他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从大脑中飘出…… 台长小心翼翼地走到丁仪身边,说:“丁老,今天省长要来,请到他不容易,请您一定对省长施加一些影响,让他给我们多少拔一些钱。本来不该用这些事使您分心的,但台里的经费状况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家今年不可能再给线,只能向省里要了。我们是国内主要的宇宙学观测基地,可您看我们到了什么地步,连射电望远镜的电费都拿不出,现在,我们已经开始打它的主意了,”台长指了指丁仪正欣赏的古老的星图盘,“要不是有文物法,我们早就卖掉它了!” 这时,省长同两名随行人员一起走进了大厅,他们的脸上露着忙碌的疲惫,把一缕尘世的气息带进这超脱的地方。“对不起,哦,丁老您好,大家好,对不起来晚了。今天是连续暴雨后的第一个晴天,洪水形势很紧张,长江已接近一九九八年的最高水位了。” 台长激动地说了许多欢迎的话,然后把省长领到丁仪面前,“下面请丁老为您介绍一下宇宙坍缩的概念……”他同时向丁仪递了个眼色。 “这样好不好,我先说说自己对这个概念的理解,然后请丁老和各位科学家指正。首先,哈勃发现了宇宙的红移现象,是哪一年我记不清了。我们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系的光谱都向红端移动,根据开普勒效应,这显示所有的星系都在离我们远去。由以上现象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宇宙在膨胀之中,由此又得出结论:宇宙是在二百亿年前的一次大爆炸中诞生的。如果宇宙的总质量小于某一数值,宇宙将永远膨胀下去;如果总质量大于某一数值,则万有引力逐渐使膨胀减速,最后使其停止,之后,宇宙将在引力作用下走向坍缩。以前宇宙中所能观测到的物质总量使人们倾向于第一个结论,但后来发现中微子具有质量,并且在宇宙中发现了大量的以前没有观测到的暗物质,这使宇宙的总质量大大增加,使人们又转向了后一个结论,认为宇宙的膨胀将逐渐减慢,最后转为坍缩,宇宙中的所有星系将向一个引力中心聚集,这时,同样由于开普勒效应,在我们眼中所有星系的光谱将向蓝端移动,即蓝移。现在,丁老的统一场论计算出了宇宙由膨胀转为坍缩的精确时间。” “精彩!”台长恭维地拍了几下手,“象您这样对基础科学有如此了解的领导是不多的,我想,丁老也是这么认为的。”他又向丁仪使了个眼色。 “他说的基本正确。”丁仪慢慢地把烟灰磕到干净的地毯上。 “对,对,如果丁老都这么认为……”台长高兴得眉飞色舞。 “正确到足以显示他的肤浅。”丁仪又从上衣口袋挖出一斗烟丝。 台长的表情凝固了,科学家们那边传来了低低的几声笑。 省长很宽容地笑了笑,“我也是学的物理专业,但以后这三十年,我都差不多忘光了,同在场的各位相比,我的物理学和宇宙学知识,怕是连肤浅都达不到。唉,我现只记得牛顿三定律了。” “但离理解它还差得很远。”丁仪点上了新装的烟丝。 台长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丁老,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省长感慨地说,“我的世界是一个现实的、无诗意的、烦锁的世界,我们整天象蚂蚁一样忙碌,目光也象蚂蚁一样受到局限。有时深夜从办公室里出来,抬头看看星空,已是难得的奢侈了。您的世界充满着空灵与玄妙,您的思想跨越上百光年的空间和上百亿年的时间,地球对于您只是宇宙中的一粒灰尘,现世对于您只是永恒中短得无法测量的一瞬,整个宇宙似乎都是为了满足您的好奇心而存在的。说句真心话,丁老,我真有些嫉妒您。我年轻时做过那样的梦,但进入您的世界太难了。” “但今天晚上并不难,您至少可以在丁老的世界中呆一会儿,一起目睹这个世界最伟大的一瞬间。”台长说。 “我没有这么幸运。各位,很对不起,长江大堤已出现多处险情,我得马上赶到防总去。在走之前,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丁老,这些问题在您看来可能幼稚可笑,但我苦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弄明白。第一个问题,坍缩的标志是宇宙由红移转为蓝移,我们将看到所有星系的光谱同时向蓝端移动。但目前能观测到的最远的星系距我们二百亿光年,按您的计算,宇宙将在同一时刻坍缩,那样的话,我们要过二百亿年才能看到这些星系的蓝移出现。即使最近的半人马座,也要在四年之后才能看到它的蓝移。” 丁仪缓缓地吐出一口烟雾,那烟雾在空中飘浮,象微缩的旋涡星系。“很好,能看到这一点,使您有点象一个物理系的学生了,尽管仍是一个肤浅的学生。是的,我们将同时看到宇宙中所有星系光谱的蓝移,而不是在从四年到二百亿年的时间上仍次看到。这源于宇宙大尺度范围内的量子效应,它的数学模型很复杂,是物理学和宇宙学中最难表述的概念,没有希望使您理解。但由此您已得到第一个启示,它提醒您,宇宙坍缩产生的效应远比人们想象的复杂。您还有问题吗?哦,您没有必要马上走,您要去处理的事情并不象您想象的那样紧迫。” “同您的整个宇宙相比,长江的洪水当然微不足道了。但丁老,神秘的宇宙固然令人神往,现实生活也还是要过的。我真的该走了,谢谢丁老的教诲,祝各位今晚看到你们想看的。” “您不明白我的意思,”丁仪说,“现在长江大堤上一定有很多人在抗洪。” “但我有我的责任,丁老,我必须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大堤上的人们一定很累了,你可以让他们也离开。”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什么……离开?!干什么,看宇宙坍缩吗?” “如果他们对此不感兴趣,可以回家睡觉。” “丁老,您真会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他们干的事已没有意义。” “为什么?” “因为坍缩。” 沉默了好长时间,省长指了指大厅一角陈列的那个古老的星图盘说:“丁老,宇宙一直在膨胀,但从上古时代到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宇宙没有什么变化。坍缩也一样,人类的时空同宇宙时空相比,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除了纯理论的意义外,我不认为坍缩会对人类生活产生任何影响。甚至,我们可能在一亿年之后都不会观测到坍缩使星系产生的微小位移,如果那时还有我们的话。” “十五亿年,”丁仪说,“如果用我们目前最精密的仪器,十五亿年后我们才能观测到这种位移,那时太阳早已熄灭,大概没有我们了。” “而宇宙完全坍缩要二百亿年,所以,人类是宇宙这棵大树上的一滴小露珠,在它短暂的寿命中,是绝对感觉不到大树的成长的。您总不至于同意互联网上那些可笑的谣言,说地球会被坍缩挤扁吧!” 这时,一位年轻姑娘走了进来,她脸色苍白,目光暗淡,她就是负责巨型显示屏的工程师。 “小张,你也太不象话了!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台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到。 “我父亲刚在医院去世。” 台长的怒气立刻消失了,“真对不起,我不知道,可你看……” 工程师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大屏幕的控制计算机前,开始埋头检查故障。丁仪叮着烟斗慢慢走了过去。 “哦,姑娘,如果你真正了解宇宙坍缩的含义,父亲的死就不会让你这么悲伤了。” 丁仪的话激怒了在场的所有人,工程师猛地站起来,她苍白的脸由于愤怒而胀红,双眼充满泪水。 “您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也许,同您的宇宙相比,父亲不算什么,但父亲对我重要,对我们这些普通人重要!而您的坍缩,那不过是夜空中那弱得不能再弱的光线频率的一点点变化而已,这变化,甚至那光线,如果不是由精密仪器放大上万倍,谁都看不到!坍缩是什么?对普通人来说什么都不是!宇宙膨胀或坍缩,对我们有什么区别?!但父亲对我们是重要的,您明白吗?!” 当工程师意识到自己是在向谁发火时,她克制了自己,转身继续她的工作。 丁仪叹息着摇摇头,对省长说:“是的,如您所说,两个世界。我们的世界,”他挥手把自己和那一群物理学家和宇宙学家划到一个圈里,然后指指物理学家们,“小的尺度是亿亿分之一毫米,”又指指宇宙学家们,“大的尺度是百亿光年。这是一个只能用想象来把握的世界;而你们的世界,有长江的洪水,有紧张的预算,有逝去的和还活着的父亲……一个实实在在的世界。但可悲的是,人们总要把这两个世界分开。” “可您看到它们是分开的。”省长说。 “不!基本粒子虽小,却组成了我们;宇宙虽大,我们身在其中。微观和宏观世界的每一个变化都牵动着我们的一切。” “可即将发生的宇宙坍缩牵动着我们的什么吗?” 丁仪突然大笑起来,这笑除了神经质外,还包含着一种神秘的东西,让人毛骨耸然。 “好吧,物理系的学生,请背诵您所记住的时间空间和物质的关系。” 省长象一个小学生那样顺从地背了起来:“由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构成的现代物理学已证明,时间和空间不能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没有绝对时空,时间、空间和物质世界是融为一体的。” “很好,但有谁真正理解呢?您吗?”丁仪问省长,然后转向台长,“您吗?”,转向埋头工作的工程师,“您吗?”,又转向大厅中的其他的技术人员,“你们吗?”,最后转向科学家们,“甚至你们?!不,你们都不理解。你们仍按绝对时空来思考宇宙,就象脚踏大地一样自然,绝对时空就是你们思想的大地,离开它你们对一切都无从把握。谈到宇宙的膨胀和坍缩,你们认为那只是太空中的星系在绝对的时间空间中散开和会聚。”他说着,踱到那个玻璃陈列柜前,伸手打开柜门,把那个珍贵的星图盘拿了出来,放在手上抚摸着,欣赏着。台长万分担心地抬起两只手在星图盘下护着,这件宝物放在那儿二十多年,还没有人敢动一下。台长焦急地等着丁仪把星图盘放回原位,但他没有,而是一抬手,把星图盘扔了出去! 价值连城的古老珍宝,在地毯上碎成了无数陶土块。 空气凝固了,大家呆若木鸡。只有丁仪还在悠然地踱着步,是这僵住的世界中唯一活动的因素,他的话音仍不间断地响着。 “时空和物质是不可分的,宇宙的膨胀和坍缩包括整个时空,是的朋友们,包括整个时间和空间!” 又响起了一声破裂声,这是一只玻璃水杯从一名物理学家手中掉下去。引起他们震惊的原因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星图盘,而是丁仪话中的含义。 “您是说……”一名宇宙学家死死地盯住丁仪,话卡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是的。”丁仪点点头,然后对省长说,“他们明白了。” “那么,这就是统一场数学模型的计算结果中那个负时间参量的含义?!”一名物理学家恍然大悟地说。丁仪点点头。 “为什么不早些把它公布于世?!您太不负责任了!”另一名物理学家愤怒地说。 “有什么用?只能引起全世界范围的混乱,对时空,我们能做些什么?” “你们都在说些什么?!”省长一头雾水地问。 “坍缩……”台长,同时是一名天体物理学家,做梦似地喃喃地说。 “宇宙坍缩会对人类产生影响,是吗?” “影响?不,它将改变一切。” “能改变什么呢?” 科学家们都在匆匆地整理着自己的思绪,没人回答他。 “你们就告诉我,坍缩时,或宇宙蓝移开始时,会发生什么?”省长着急地问。 “时间将反演。”丁仪回答。 “……反演?”省长迷惑地望望台长,又望望丁仪。 “时光倒流。”台长简短地解释。 巨型屏幕这时修好了,壮丽的宇宙出现在大家面前。为了使坍缩的出现更为直观,太空望远镜发回的图象由计算机进行变频处理,并对频率变化所产生的色彩效应进行了视觉上的夸张。现在所有的恒星和星系发出的光在大屏幕上都都呈红色,象征着目前膨胀中宇宙的红移。当坍缩开始时,它们将同时变为蓝色。屏幕的一角显示出蓝移出现的倒计时:一百五十秒。 “我们的时间随宇宙膨胀了二百亿年,但现在,这膨胀的时间只剩不到三分钟了,之后,时间将随宇宙坍缩,时光将倒流。”丁仪走到木然的台长面前,指指摔碎的星图盘,“不必为这件古物而痛心,蓝移出现后不久,碎片就会重新复原,它会回到陈列柜中去,多少年以后,回到土中深埋,再过几千年的时间,它将回到燃烧的窑中,然后做为一团潮泥回到那位上古天文学家的手中……”,他走到那位年轻的女工程师身边,“也不要为你的父亲悲伤,他将很快复活,你们很快就会见面。如果父亲对你很重要,你应该感到安慰,因为在坍缩的宇宙中,他比你长寿,他将看着你做为婴儿离开这个世界。是的,我们这些老人都是刚刚踏上人生旅途,而你们年轻人则已近暮年,或说幼年。”他又走到省长面前,“如果过去没有,那么长江的洪水未来永远不会在您的任期内越出江堤,因为现在宇宙中的未来只剩一百秒了。坍缩宇宙中的未来就是膨胀宇宙中的过去。最大的险情要到一九九八年才会出现,但那时您的生命已接近幼年,那不是您的责任了。还有一分钟,现在无论做什么,都不会对将来产生后果,大家可以做各自喜欢的事情而不必顾虑将来,在这个时间里已经没有将来了。至于我,我现在只是干我喜欢,但以前由于气管炎而不能干的一件小事。”丁仪又用大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锅烟丝,点上悠然地抽了起来。 蓝移倒计时五十秒。 “这不可能!”省长叫到,“从逻辑上这说不通,时间反演?一切都将反过来进行,难道我们倒着说话吗?这太难以想象了!” “您会适应的。” 蓝移倒计时四十秒。 “也就是说,以后的一切都是重复,那历史和人生变得多么乏味。” “不会的,你将在另一个时间里,现在的过去将是您的未来,我们现在就在那时的未来里。您不可能记住未来,蓝移开始时,您的未来一片空白,对它,您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蓝移倒计时二十秒。 “这不可能!” “您将会发现,从老年走向幼年,从成熟走向幼稚是多么合理,多么理所当然,如果有人谈起时间还有另一个流向,您会认为他是痴人说梦。快了,还有十几秒,十几秒后,宇宙将通过一个时间奇点,在那一点时间不存在。然后,我们将进入坍缩宇宙。” 蓝移倒计时八秒。 “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没关系,您很快就会知道的。” 蓝移倒计时五秒,四,三,二,一,零。 宇宙中的星光由使人烦燥的红色变为空洞的白色…… ……时间奇点…… ……星光由白色变为宁静美丽的蓝色,蓝移开始了,坍缩开始了。 …… …… 。了始开缩坍,了始开移蓝,色蓝的丽美静宁为变色白由光星…… ……点奇间时…… ……色白的空洞为变色红的烦燥人使由光星的中宙宇 。零,一,二,三,四,秒五时计倒移蓝 “。的道知会快很您,系关没” “!!能可不的真!能可不这” 。秒八时计倒移蓝 “。宙宇缩坍入进将们我,后然。在存不间时点一那在,点奇间时个一过通将宙宇,后秒几十,秒几十有还,了快。梦说人痴是他为认会您,向流个一另有还间时起谈人有果如,然当所理么多……” …… 爱因斯坦赤道 刘慈欣 爱因斯坦赤道 “有一句话我早就想对你们说,”丁仪对妻子和女儿说,“我心中的位置大部分都被物理学占据了,只是努力挤出了一个小角落给你们,对此我心里很痛苦,但也实在是没办法。” 他的妻子方琳说:“这话你对我说过两百遍了。” 十岁的女儿文文说:“对我也说过一百遍了。” 丁仪摇摇头说:“可你们始终没能理解我这话的真正含义,你们不懂得物理学到底是什么。” 方琳笑着说:“只要它的性别不是女就行。” 这时,他们一家三口正坐在一辆时速达五百公里的小车上,行驶在一条直径5米的钢管中,这根钢管的长度约为三万公里,在北纬45度线上绕地球一周。 小车完全自动行驶,透明的车舱内没有任何驾驶设备。从车里看出去,钢管笔直地伸向前方,小车像是一颗在无限长的枪管中正在射出的子弹,前方的洞口似乎固定在无限远处,看上去针尖大小,一动不动,如果不是周围的管壁如湍急的流水飞快掠过,肯定觉察不出车的运动。在小车启动或停车时,可以看到管壁上安装的数量巨大的仪器,还有无数等距离的箍圈,当车加速起来后,它们就在两旁浑然一体地掠过,看不清了。丁仪告诉她们,那些箍圈是用于产生强磁场的超导线圈,而悬在钢管正中的那条细管是粒子通道。 他们正行驶在人类迄今所建立的最大的粒子加速器中,这台环绕地球一周的加速器被称为爱因斯坦赤道,借助它,物理学家们将实现上世纪那个巨人肩上的巨人最后的梦想:建立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这辆小车本是加速器工程师们用于维修的,现在被丁仪用来带着全家进行环球旅行,这旅行是他早就答应妻子和女儿的,但她们万万没有想到要走这条路。整个旅行耗时六十小时,在这环绕地球一周的行驶中,她们除了笔直的钢管什么都没看到。不过方琳和文文还是很高兴很满足,至少在这两天多时间里,全家人难得地聚在一起。 旅行的途中也并不枯燥,丁仪不时指着车外飞速掠过的管壁对文文说:“我们现在正在驶过外蒙古,看到大草原了吗?还有羊群……我们在经过日本,但只是擦过它的北角,看,朝阳照到积雪的国后岛上了,那可是今天亚洲迎来的第一抹阳光……我们现在在太平洋底了,真黑,什么都看不见,哦不,那边有亮光,暗红色的,嗯,看清了,那是洋底火山口,它涌出的岩桨遇水很快冷却了,所以那暗红光一闪一闪的,像海底平原上的篝火,文文,大陆正在这里生长啊……” 后来,他们又在钢管中驶过了美国全境,潜过了大西洋,从法国海岸登上欧洲的土地,驶过意大利和巴尔干半岛,第二次进入俄罗斯,然后从里海回到亚洲,穿过哈萨克斯坦进入中国,现在,他们正走完最后的路程,回到了爱因斯坦赤道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起点——世界核子中心,这也是环球加速器的控制中心。 当丁仪一家从控制中心大楼出来时,外面已是深夜,广阔的沙漠静静地在群星下伸向远方,世界显得简单而深邃。 “好了,我们三个基本粒子,已经在爱因斯坦赤道中完成了一次加速试验。”丁仪兴奋地对方琳和文文说。 “爸爸,真的粒子要在这根大管子中跑这么一大圈,要多长时间?”文文指着他们身后的加速器管道问,那管道从控制中心两侧向东西两个方向延伸,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丁仪回答说:“明天,加速器将首次以它最大的能量运行,在其中运行的每个粒子,将受到相当于一颗核弹的能量的推动,它们将加速到接近光速,这时,每个粒子在管道中只需十分之一秒就能走完我们这两天多的环球旅程。” 方琳说:“别以为你已经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这次环球旅行是不算的!” “对!”文文点点头说,“爸爸以后有时间,一定要带我们在这长管子的外面沿着它走一圈,真正看看我们在管子里面到过的地方,那才叫真正的环球旅行呢!” “不需要,”丁仪对女儿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你睁开了想像力的眼睛,那这次旅行就足够了,你已经在管子中看到了你想看的一切,甚至更多!孩子,更重要的是,蓝色的海洋红色的花朵绿色的森林都不是最美的东西,真正的美眼睛是看不到的,只有想像力才能看到它,与海洋花朵森林不同,它没有色彩和形状,只有当你用想像力和数学把整个宇宙在手中捏成一团儿,使它变成你的一个心爱的玩具,你才能看到这种美……” 丁仪没有回家,送走了妻女后,他回到了控制中心。中心只有不多的几个值班工程师,在加速器建成以后历时两年的紧张调试后,这里第一次这么宁静。 丁仪上到楼顶,站在高高的露天平台上,他看到下面的加速器管道像一条把世界一分为二的直线,他有一种感觉:夜空中的星星像无数只瞳仁,它们的目光此时都焦聚在下面这条直线上。 丁仪回到下面的办公室,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进入了一个理论物理学家的梦乡。 他坐在一辆小车里,小车停在爱因斯坦赤道的起点。小车启动,他感觉到了加速时强劲的推力。他在45度纬线上绕地球旋转,一圈又一圈,像轮盘赌上的骰子。随着速度趋近光速,急剧增加的质量使他的身体如一樽金属塑像般凝固了,意识到了这个身体中已蕴含了创世的能量,他有一种帝王般的快感。在最后一圈,他被引入一条支路,冲进一个奇怪的地方,这是虚无之地,他看到了虚无的颜色,虚无不是黑色也不是白色的,它的色彩就是无色彩,但也不是透明,在这里,空间和时间都还是有待于他去创造的东西。他看到前方有一个小黑点,急剧扩大,那是另一辆小车,车上坐着另一个自己。当他们以光速相撞后同时消失了,只在无际的虚空中留下一个无限小的奇点,这万物的种子爆炸开来,能量火球疯狂暴胀。当弥漫整个宇宙的红光渐渐减弱时,冷却下来的能量天空中物质如雪花般出现了,开始是稀薄的星云,然后是恒星和星系群。在这个新生的宇宙中,丁仪拥有一个量子化的自我,他可以在瞬间从宇宙的一端跃至另一端。其实他并没有跳跃,他同时存在于这两端,他同时存在于这浩大宇宙中的每一点,他的自我像无际的雾气弥漫于整个太空,由恒星沙粒组成的银色沙漠在他的体内燃烧。他无所不在的同时又无所在,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只是一个概率的幻影,这个多态迭加的幽灵渴望地环视宇宙,寻找那能使自己坍缩为实体的目光。正找着,这目光就出现了,它来自遥远太空中浮现出来的两双眼睛,它们出现在一道由群星织成的银色帷幕后面,那双有着长长睫毛的美丽的眼睛是方琳的,那双充满天真灵性的眼睛是文文的。这两双眼睛在宇宙中茫然扫视,最终没能觉察到这个量子自我的存在,波函数颤抖着,如微风扫过平静的湖面,但坍缩没有发生。正当丁仪陷入绝望之时,茫茫的星海扰动起来,群星汇成的洪流在旋转奔涌,当一切都平静下来时,宇宙间的所星星构成了一只大眼睛,那只百亿光年大小的眼睛如钻石粉未在黑色的天鹅绒上撒出的图案,它盯着丁仪看,波函数在瞬间坍缩,如倒着放映的焰火影片,他的量子存在凝聚在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点上,他睁开双眼,回到了现实。 是控制中心的总工程师把他推醒的,丁仪睁开眼,看到核子中心的几位物理学家和技术负责人围着他躺的沙发站着,他们用看一个怪物的目光盯着他看。 “怎么?我睡过了吗?”丁仪看看窗外,发现天已亮了,但太阳还未升起。 “不,出事了!”总工程师说,这时丁仪才知道,大家那诧异的目光不是冲着他的,而是由于刚出的那件事情。总工程师拉起丁仪,带他向窗口走去,丁仪刚走了两步就被人从背后拉住了,回头一看,是一位叫松田诚一的日本物理学家,上届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之一。 “丁博士,如果您在精神上无法承受马上要看到的东西,也不必太在意,我们现在可能是在梦中。”日本人说,他脸色苍白,抓着丁仪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刚从梦中出来!”丁仪说,“发生了什么事?” 大家仍用那种怪异的目光看着他,总工程师拉起他继续朝窗口走去,当丁仪看到窗外的景象时,立刻对自己刚才的话产生了怀疑,眼前的现实突然变得比刚才的梦境更虚幻了。 在淡蓝色的晨光中,以往他熟悉的横贯沙漠的加速器管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的草带,这条绿色大道沿东西两个方向伸向天边。 “再去看看中心控制室吧!”总工程师说,丁仪随着他们来到楼下的控制大厅,又受到了一次猝不及防的震撖:大厅中一片空旷,所有的设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原来放置设备的位置也长满了青草,那草是直接从防静电地板上长出来的。 丁仪发疯似地冲出控制大厅,奔跑着绕过大楼,站到那条取代加速器管道的草带上,看着它消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地平线处,在早晨沙漠上寒冷的空气中他打了个寒战。 “加速器的其它部分呢?”他问喘着气跟上来的总工程师。 “都消失了,地上、地下和海中的,全部消失了。” “也都变成了草?!” “哦不,草只在我们附近的沙漠上有,其它部分只是消失了,地面和海底部分只剩下空空的支座,地下部分只留下空隧道。” 丁仪弯腰拔起了一束青草,这草在别的地方看上去一定很普通,但在这里就很不寻常:它完全没有红柳或仙人掌之类的耐旱的沙漠植物的特点,看上去饱含水份,清脆欲滴,这样的植物只能生长在多雨南方。丁仪搓碎了一根草叶,手指上沾满了绿色的汁液,一股淡淡的清香飘散开来。丁仪盯着手上的小草呆立了很长时间,最后说: “看来,这真是梦了。” 东方传来一个声音:“不,这是现实!” 真空衰变 在绿色草路的尽头,朝阳已升出了一半,它的光芒照花了人们的眼睛,在这光芒中,有一个人沿着草路向他们走来,开始他只是一个以日轮为背景的剪影,剪影的边缘被日轮侵蚀,显得变幻不定。当那人走近些后,人们看到他是一名中年男子,穿着白衬衣和黑裤子,没打领带。再近些,他的面孔也可以看清了,这是一张兼具亚洲和欧洲人特点的脸,这在这个地区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但人们绝不会把他误认为是当地人,他的五官太端正了,端正得有些不现实,像某些公共标志上表示人类的一个图符。当他再走近些时,人们也不会把他误认为是这个世界的人了,他并没有走,他一直两腿并拢笔直地站着,鞋底紧贴着草地飘浮而来。在距他们两三米处,来人停了下来。 “你们好,我以这个外形出现是为了我们之间能更好地交流,不管各位是否认可我的人类形象,我已经尽力了。”来人用英语说,他的话音一如其面孔,极其标准而无特点。 “你是谁?”有人问。 “我是这个宇宙的排险者。” 这个回答中有两个含义深刻的字立刻深入了物理学家们的脑海:“这个宇宙”。 “您和加速器的消失有关吗?”总工程师问。 “它在昨天夜里被蒸发了,你们计划中的试验必须被制止。做为补偿,我送给你们这些草,它们能在干旱的沙漠上以很快的速度成长蔓延。” “可这些都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加速器如果真以最大功率运行,能将粒子加速到10的20次方吉电子伏特,这接近宇宙大爆炸的能量,可能给我们的宇宙带来灾难。” “什么灾难?” “真空衰变。” 听到这回答,总工程师扭头看了看身边的物理学家们,他们都沉默不语,紧锁眉头思考着什么。 “还需要进一步解释吗?”排险者问。 “不,不需要了。”丁仪轻轻地摇摇头说。物理学家们本以为排险者会说出一个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概念,但没想到,他说出的东西人类的物理学界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想到了,只是当时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不过是一个新奇的假设,与现实毫无关系,以至现在几乎被遗忘了。 真空衰变的概念最初出现在1980年《物理评论》杂志上的一篇论文中,作者是西德尼·科尔曼和弗兰克·德卢西亚。早在这之前狄拉克就指出,我们宇宙中的真空可能是一种伪真空,在那似乎空无一物的空间里,幽灵般的虚粒子在短得无法想象的瞬间出现又消失,这瞬息间创生与毁灭的活剧在空间的每一点上无休止地上演,使得我们所说的真空实际上是一个沸腾的量子海洋,这就使得真空具有一定的能级。科尔曼和德卢西亚的新思想在于:他们认为某种高能过程可能产生出另一种状态的真空,这种真空的能级比现有的真空低,甚至可能出现能级为零的“真真空”,这种真空的体积开始可能只有一个原子大小,但它一旦形成,周围相邻的高能级真空就会向它的能级跌落,变成与它一样的低能级真空,这就使得低能级真空的体积迅速扩大,形成一个球形,这个低能级真空球的扩张很快就能达到光速,球中的质子和中子将在瞬间衰变,这使得球内的物质世界全部蒸发,一切归于毁灭…… “……以光速膨胀的低能级真空球将在0.03秒内毁灭地球,五个小时内毁灭太阳系,四年后毁灭最近的恒星,十万年后毁灭银河系……没有什么能阻止球体的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整个宇宙都难逃劫难。”排险者说,他的话正好接上了大多数人的思维,难道他能看到人类的思想?!排险者张开双臂,做出一个囊括一切的姿式,“如果把我们的宇宙看做一个广阔的海洋,我们就是海中的鱼儿,我们周围这无边无际的海水是那么清彻透明,以至于我们忘记了它的存在,现在我要告诉你们,这不是海水,是液体炸药,一粒火星就会引发毁灭一切的大灾难。做为宇宙排险者,我的职责就是在这些火星燃到危险的温度前扑灭它。” 丁仪说:“这大概不太容易,我们已知的宇宙有二百亿光年半径,即使对于你们这样的超级文明,这也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空间。” 排险者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笑,这笑同样毫无特点:“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你们已经知道,我们目前的宇宙,只是大爆炸焰火的余烬,恒星和星系,不过是仍然保持着些许温热的飘散的烟灰罢了,这是一个低能级的宇宙,你们看到的类星体之类的高能天体只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在目前的自然宇宙中,最高级别的能量过程,如大质量物体坠入黑洞,其能级也比大爆炸低许多数量级。在目前的宇宙中,发生创世级别的能量过程的唯一机会,只能来自于其中的智慧文明探索宇宙终极奥秘的努力,这种努力会把大量的能量焦聚到一个微观点上,使这一点达到创世能级。所以,我们只需要监视宇宙中进化到一定程度的文明世界就行了。” 松田诚一问:“那么,你们是从何时起开始注意到人类呢?普朗克时代吗?” 排险者摇摇头。 “那么是牛顿时代?也不是?!不可能远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吧?” “都不是。”排险者说:“宇宙排险系统的运行机制是这样的:它首先通过散布在宇宙中的大量传感器监视已有生命出现的世界,当发现这些世界中出现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时,传感器就发出警报,我这样的排险者在收到警报后将亲临那些世界监视其中的文明,但除非这些文明真要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我们是绝不会对其进行任何干予的。” 这时,在排险者的头部左上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正方形,约两米见方,正方形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漆黑,仿佛现实被挖了一个洞。几秒钟后,那黑色的空间中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地球影像,排险者指着影像说:“这就是放置在你们世界上方的传感器拍下的地球影像。” “这个传感器是在什么时候放置于地球的?”有人问。 “按你们的地质学纪年,在古生代未期的石炭纪。” “古炭纪?!”“那就是……三亿年前了!”……人们纷纷惊呼。 “这……太早了些吧?”总工程师敬畏地问。 “早吗?不,是太晚了,当我们第一次到达石炭纪的地球,看到在广阔的冈瓦纳古陆上,皮肤湿滑的两栖动物在原生松林和沼泽中爬行时,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之前的相当长的岁月里,这个世界都有可能突然进化出技术文明,所以,传感器应该在古生代开始时的寒武纪或奥陶纪就放置在这里。” 地球的影像向前推来,充满了整个正方形,镜头在各大陆间移动,让人想到一双警惕巡视的眼睛。 排险者说:“你们现在看到的影像是在更新世未期拍摄的,距今37万年,对我们来说,几乎是在昨天了。” 地球表面的影像停止了移动,那双眼睛的视野固定在非洲大陆上,这个大陆正处于地球黑夜的一侧,看上去是一个由稍亮些的大洋三面围绕的大墨块。显然大陆上的什么东西吸引了这双眼睛的注意,焦距拉长,非洲大陆向前扑来,很快占据了整个画面,仿佛观察者正在飞速冲向地球表面。陆地黑白相间的色彩渐渐在黑暗中显示出来,白色的是第四纪冰期的积雪,黑色部分很模糊,是森林还是布满乱石的平原,只能由人想像了。镜头继续拉近,一个雪原充满了画面,显示图像的正方形现在全变成白色了,是那种夜间雪地的灰白色,带着暗暗的淡蓝。在这雪原上有几个醒目的黑点,很快可以看出那是几个人影,接着可以看出他们的身型都有些驼背,寒冷的夜风吹起他们长长的披肩乱发。图象再次变黑,一个人仰起的面孔充满了画面,在微弱的光线里无法看清这张面孔的细部,只能看出他的眉骨和颧骨很高,嘴唇长而薄。镜头继续拉近这似乎已不可能再近的距离,一双深陷的眼睛充满了画面,黑暗中的瞳仁中有一些银色的光斑,那是映在其中的变形的星空。 图像定格,一声尖利的鸣叫响起,排险者告诉人们,预警系统报警了。 “为什么?”总工程师不解地问。 “这个原始人仰望星空的时间超过了预警阀值,已对宇宙表现出了充分的好奇,到此为止,已在不同的地点观察到了十例这样的超限事件,符合报警条件。”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前面说过,只有当有能力产生创世能级能量过程的文明出现时,预警系统才会报警。” “你们看到的不正是这样一个文明吗?” 人们面面相窥,一片茫然。 排险者露出那毫无特点的微笑说:“这很难理解吗?当生命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时,距它最终解开这个奥秘只有一步之遥了。”看到人们仍不明白,他接着说:“比如地球生命,用了四十多亿年时间才第一次意识到宇宙奥秘的存在,但那一时刻距你们建成爱因斯坦赤道只有不到四十万年时间,而这一进程最关键的加速期只有不到五百年时间。如果说那个原始人对宇宙的几分钟凝视是看到了一颗宝石,其后你们所谓的整个人类文明,不过是弯腰去拾它罢了。” 丁仪若有所悟地点点头:“要说也是这样,那个伟大的望星人!” 排险者接着说:“以后我就来到了你们的世界,监视着文明的进程,像是守护着一个玩火的孩子,周围被火光照亮的宇宙使这孩子着迷,他不顾一切地把火越燃越烧旺,直到现在,宇宙已有被这火烧毁的危险。” 丁仪想了想,终于提出了人类科学史上最关键的问题:“这就是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得到大统一模型,永远不可能探知宇宙的终极奥秘?” 科学家们呆呆地盯着排险者,像一群在最后审判日里等待宣判的灵魂。 “智慧生命有多种悲哀,这只是其中之一。”排险者淡淡地说。 松田诚一声音颤抖地问:“做为更高一级的文明,你们是如何承受这种悲哀的呢?” “我们是这个宇宙中的幸运儿,我们得到了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科学家们心中的希望之火又重新开始燃烧。 丁仪突然想到了另一种恐怖的可能:“难道说,真空衰变已被你们在宇宙的某处触发了?” 排险者摇摇头:“我们是用另一种方式得到的大统一模型,这一时说不清楚,以后我可能会详细地讲给你们听。” “我们不能重复这种方式吗?” 排险者继续摇头:“时机已过,这个宇宙中的任何文明都不可能再重复它。” “那请把宇宙的大统一模型告诉人类!” 排险者还是摇头。 “求求你,这对我们很重要,不,这就是我们的一切!!”丁仪冲动地去抓排险者的胳膊,但他的手毫无感觉地穿过了排险者的身体。 “知识密封准则不允许这样做。” “知识密封准则?!” “这是宇宙中文明世界的最高准则之一,他不允许高级文明向低级文明传递知识(我们把这种行为叫知识的管道传递),低级文明只能通过自己的探索来得到知识。” 丁仪大声说:“这是一个不可理解的准则:如果你们把大统一模型告诉所有渴求宇宙最终奥秘的文明,他们就不会试图通过创世能级的高能试验来得到它,宇宙不就安全了吗?” “你想的太简单了:这个大统一模型只是这个宇宙的,当你们得到它后就会知道,还存在着无数其它的宇宙,你们接着又会渴求得到制约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而大统一模型在技术上的应用会使你们拥有产生更高能量过程的手段,你们会试图用这种能量过程击穿不同宇宙间的壁垒,不同宇宙间的真空存在着能级差,这就会导致真空衰变,同时毁灭两个或更多的宇宙。知识的管道传递还会对接收它的低级文明产生其它更直接的不良后果和灾难,其原因大部分你们目前还无法理解,所以知识密封准则是绝对不允许违反的。这个准则所说的知识不仅是宇宙的深层秘密,它是指所有你们不具备的知识,包括各个层次的知识:假设人类现在还不知道牛顿三定律或微积分,我也同样不能传授给你们。” 科学家们沉默了,在他们眼中,已升得很高的太阳熄灭了,一切都陷入黑暗之中,整个宇宙顿时变成一个巨大的悲剧,这悲剧之大之广他们一时还无法把握,只能在余生细水长流地受其折磨,事实上他们知道,余生已无意义。 松田诚一瘫坐在草地上,说了一句后来成为名言的话:“在一个不可知的宇宙里,我的心脏懒得跳动了。” 他的话道出了所有物理学家的心声,他们目光呆滞,欲哭无泪。就这样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丁仪突然打破沉默: “我有一个办法,既可以使我得到大统一模型,又不违反知识密封准则。” 排险者对他点点头:“说说看。” “你把宇宙的终极奥秘告诉我,然后毁灭我。” “给你三天时间考虑。”排险者说,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十分迅速,紧接着丁仪的话。 丁仪欣喜若狂:“你是说这可行?!” 排险者点点头。 真理祭坛 人们是这么称呼那个巨大的半球体的,它的直径五十米,底面朝上球面向下放置在沙漠中,远看像一座倒放的山丘。这个半球是排险者用沙子筑成的,当时沙漠中出现了一股巨大的龙卷风,风中那高大的沙柱最后凝聚成这个东西。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东西使大量的沙子聚合成这样一个精确的半球形状,其强度使它球面朝下放置都不会解体。但半球这样的放置方式使它很不稳定,在沙漠中的阵风里它有明显的摇晃。 据排险者说,在他的那个遥远世界里,这样的半球是一个论坛,在那个文明的上古时代,学者们就聚集在上面讨论宇宙的奥秘。由于这样放置的半球的不稳定性,论坛上的学者们必须小心地使他们的位置均匀地分布,否则半球就会倾斜,使上面的人都滑下来。排险者一直没有解释这个半球形论坛的含义,人们猜测,它可能是暗示宇宙的非平衡态和不稳定。 在半球的一侧,还有一条沙子构筑的长长的坡道,通过它可以从下面走上祭坛。在排险者的世界里,这条坡道是不需要的:在纯能化之前的上古时代,他的种族是一种长着透明双翼的生物,可以直接飞到论坛上。这条坡道是专为人类修筑的,他们中的三百多人将通过它走上真理祭坛,用生命换取宇宙奥秘。 三天前,当排险者答应了丁仪的要求后,事情的发展令世界恐慌:在短短一天时间内,有几百人提出了同样的要求,这些人除了世界核子中心的其他科学家外,还有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开始只有物理学家,后来报名者的专业越出了物理学和宇宙学,出现了数学、生物学等其它基础学科的科学家,甚至还有经济学和史学这类非自然科学的学者。这些要求用生命来换取真理的人,都是他们所在学科的刀锋,是科学界精英中的精英,其中诺贝尔奖获得者就占了一半,可以说,在真理祭坛前聚集了人类科学的精华。 真理祭坛前其实已不是沙漠了,排险者在三天前种下的草迅速蔓延,那条草带已宽了两倍,它那已变得不规则的边缘已伸到了真理祭坛下面。在这绿色的草地上聚集了上万人,除了这些即将献身的科学家和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外,还有科学家们的亲人和朋友,两天两夜无休止的劝阻和哀求已使他们心力交瘁,精神都处于崩溃的边缘,但他们还是决定在这最后的时刻做最后的努力。与他们一同做这种努力的还有数量众多的各国政府的代表,其中包括十多位****,他们也竭力留住自己国家的科学精英。 “你怎么把孩子带来了?!”丁仪盯着方琳问,在他们身后,毫不知情的文文正在草地上玩耍,她是这群表情阴沉的人中唯一的快乐者。 “我要让她看着你死。”方琳冷冷地说,她脸色苍白,双眼无目标地平视远方。 “你认为这能阻止我?” “我不抱希望,但能阻止你女儿将来像你一样。” “你可以惩罚我,但孩子……” “没人能惩罚你,你也别把即将发生的事伪装成一种惩罚,你正走在通向自己梦中天堂的路上!” 丁仪直视着爱人的双眼说:“琳,如果这是你的真实想法,那么你终于从最深处认识了我。” “我谁也不认识,现在我的心中只有仇恨。” “你当然有权恨我。” “我恨物理学!” “可如果没有它,人类现在还是丛林和岩洞中愚钝的动物。” “但我现在并不比它们快乐多少!” “但我快乐,也希望你能分享我的快乐。” “那就让孩子也一起分享吧,当她亲眼看到父亲的下场,长大后至少会远离物理学这种毒品!” “琳,把物理学称为毒品,你也就从最深处认识了它。看,在这两天你真正认识了多少东西,如果你早些理解这些,我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悲剧了。” 那几位****则在真理祭坛上努力劝说排险者,让他拒绝那些科学家的要求。 美国总统说:“先生——我可以这么称呼您吗?我们的世界里最出色的科学家都在这里了,您真想毁灭地球的科学吗?” 排险者说:“没有那么严重,另一批科学精英会很快涌现并补上他们的位置,对宇宙奥秘的探索欲望是所有智慧生命的本性。” “既然同为智慧生命,您就忍心杀死这些学者吗?” “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生命是他们自己的,他们当然可以用它来换取自己认为崇高的东西。” “这个用不着您来提醒我们!”俄罗斯总统激动地说,“用生命来换取崇高的东西对人类来说并不佰生,在上个世纪的一场战争中,我的国家就有两千多万人这么做了。但现在的事实是,那些科学家的生命什么都换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能得知那些知识,这之后,你只给他们十分钟的生存时间!他们对终真理的欲望已成为一种地地道道的变态,这您是清楚的!” “我清楚的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仅有的正常人。” 元首们面面相窥,然后都困惑地看着排险者,说他们不明白他的意思。 排险者伸开双臂拥抱天空:“当宇宙的和谐之美一览无遗地展现在你面前时,生命只是一个很小的代价。” “但他们看到这美后只能再活十分钟!” “就是没有这十分钟,仅仅经历看到那终极之美的过程,也是值得的。” 元首们又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苦笑。 “随着文明的进化,像他们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的,”排险者指指真理祭坛下的科学家们说:“最后,当生存问题完全解决,当爱情因个体的异化和融和而消失,当艺术因过分的精致和晦涩而最终死亡,对宇宙终极美的追求便成为文明存在的唯一寄托,他们的这种行为方式也就符合了整个世界的基本价值观。” 元首们沉默了一会儿,试着理解排险者的话,美国总统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先生,您在耍我们,您在耍弄整个人类!” 排险者露出一脸困惑:“我不明白……” 日本首相说:“人类还没有笨到你想像的程度,你话中的逻辑错误连小孩子都明白!” 排险者显得更加困惑了:“我看不出这有什么逻辑错误。” 美国总统冷笑着说:“一万亿年后,我们的宇宙肯定充满了高度进化的文明,照您的意思,对终极真理的这种变态的欲望将成为整个宇宙的基本价值观,那时全宇宙的文明将一致同意,用超高能的试验来探索囊括所有宇宙的超统一模型,不惜在这种试验中毁灭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您想告诉我们这种事会发生?!” 排险者盯着元首们长时间不说话,那怪异的目光使他们不寒而栗,他们中有人似乎悟出了什么: “您是说……” 排险者举起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然后向真理祭坛的边缘走去,在那里,他用响亮的声音对所有人说: “你们一定很想知道我们是如何得到这个宇宙的大统一模型的,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了。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宇宙比现在小得多,而且很热,恒星还没有出现,但已有物质从能量中沉淀出来,形成弥漫在发着红光的太空中的星云。这时生命已经出现了,那是一种力场与稀薄的物质共同构成的生物,其个体看上去很像太空中的龙卷风。这种星云生物的进化速度快得像闪电,很快产生了遍布全宇宙的高度文明。当星云文明对宇宙终极真理的渴望达到顶峰时,全宇宙的所有世界一致同意,冒着真空衰变的危险进行创世能级的试验,以探索宇宙的大统一模型。 “星云生物操纵物质世界的方式与现今宇宙中的生命完全不同,由于没有足够多的物质可供使用,他们的个体自己进化为自己想要的东西。在最后的决定做出后,某些世界中的一些个体飞快地进化,把自己进化为加速器的一部分。最后,上百万个这样的星云生物排列起来,组成了一台能把粒子加速到创世能级的高能加速器。加速器启动后,暗红色的星云中出现了一个发出耀眼蓝光的灿烂光环。 “他们深知这个试验的危险,在试验进行的同时把得到的结果用引力波发射出去,引力波是唯一能在真空衰变后存留下来的信息载体。 “加速器运行了一段时间后,真空衰变发生了,低能级的真空球从原子大小以光速膨胀,转眼间扩大到天文尺度,内部的一切蒸发贻尽。真空球的膨胀速度大于宇宙的膨胀速度,虽然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毁灭了整个宇宙。 “漫长的岁月过去了,在空无一物的宇宙中,被蒸发的物质缓慢地重新沉淀凝结,星云又出现了,但宇宙一片死寂,直到恒星和行星出现,生命才在宇宙中重新萌发。而这时,早已毁灭的星云文明发出的引力波还在宇宙中回荡,实体物质的重新出现使它迅速衰减,但就在它完全消失以前,被新宇宙中最早出现的文明接收到,它所带的信息被破译,从这远古的试验数据中,新文明得到了大统一模型。他们发现,对建立模型最关键的数据,是在真空衰变前万分之一秒左右产生的。 “让我们的思绪再回到那个毁灭中的星云宇宙,由于真空球以光速膨胀,球体之外的所有文明世界都处于光锥视界之外,不可能预知灾难的到来,在真空球到达之前,这些世界一定在专心地接收着加速器产生的数据。在他们收到足够建立大统一模型的数据后的万分之一秒,真空球毁灭了一切。但请注意一点:星云生物的思维频率极高,万分之一秒对他们来说是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所以他们有可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推导出了大统一模型。当然,这也可能只是我们的一种自我安慰,更有可能的是他们最后什么也没推导出来,星云文明掀开了宇宙的面纱,但他们自己没来得及向宇宙那终极的美瞥一眼就毁灭了。更为可敬的是,开始试验前他们可能已经想到了这种可能,牺牲自己,把那些包含着宇宙终极秘密的数据传给遥远未来的文明。 “现在你们应该明白,对宇宙终极真理的追求,是文明的最终目标和归宿。” 排险者的讲述使真理祭坛上下的所有人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管这个世界对他最后那句话是否认同,有一点可以肯定:它将对今后人类思想和文化的进程产生重大影响。 美国总统首先打破沉默说:“您为文明描述了一幅阴暗的前景,难道生命这漫长进程中所有的努力和希望,都是为了那飞蛾扑火的一瞬间?” “飞蛾并不觉得阴暗,它至少享受了短暂的光明。” “人类绝不可能接受这样的人生观!” “这完全可以理解。在我们这个真空衰变后重生的宇宙中,文明还处于萌芽阶段,各个世界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追求着不同的目标,对大多数世界来说,对终极真理的追求并不具有至高无上的意义,为此而冒着毁灭宇宙的危险,对宇宙中大多数生命是不公平的。即使在我自己的世界中,也并非所有的成员都愿意为此牺牲一切。所以,我们自己没有继续进行探索超统一模型的高能试验,并在整个宇宙中建立了排险系统。但我们相信,随着文明的进化,总有一天宇宙中的所有世界都会认同文明的终极目标。其实就是现在,就是在你们这样一个婴儿文明中,已经有人认同了这个目标。好了,时间快到了,如果各位不想用生命换取真理,就请你们下去,让那些想这么做的人上来。” 元首们走下真理祭坛,来到那些科学家面前,进行最后的努力。 法国总统说:“能不能这样:把这事稍往后放一放,让我陪大家去体验另一种生活,让我们放松自己,在黄昏的鸟鸣中看着夜幕降临大地,在银色的月光下听着怀旧的音乐,喝着美酒想着你心爱的人……这时你们就会发现,终极真理并不像你们想的那么重要,与你们追求的虚无飘渺的宇宙和谐之美相比,这样的美更让人陶醉。” 一位物理学家冷冷地说:“所有的生活都是合理的,我们没必要互相理解。” 法国元首还想说什么,美国总统已失去了耐心:“好了,不要对牛弹琴了!您还看不出来这是怎样一群毫无责任心的人?还看不出这是怎样一群骗子?!他们声称为全人类的利益而研究,其实只是拿社会的财富满足自己的欲望,满足他们对那种玄虚的宇宙和谐美的变态欲望,这和拿公款嫖娼有什么区别?!” 丁仪挤上前来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总统先生,科学发展到今天,终于有人对它的本质进行了比较准确的定义。” 旁边的松田诚一说:“我们早就承认这点,并反复声明,但一直没人相信我们。” 交换 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开始了。 第一批八位数字家沿着长长的坡道向真理祭坛上走去。这时,沙漠上没有一丝风,仿佛大自然屏住了呼吸,寂静庞罩着一切,刚刚升起的太阳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沙漠上,那几条长影是这个凝固的世界中唯一能动的东西。 数学家们的身影消失在真理祭坛上,下面的人们看不到他们了。所有的人都凝神听着,他们首先听到祭坛上传来的排险者的声音,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这声音很清晰: “请提出问题。” 接着是一位数学家的声音:“我们想看到费尔玛和哥德巴赫两个猜想的最后证明。” “好的,但证明很长,时间只够你们看关键的部分,其余用文字说明。” 排险者是如何向科学家们传授知识的,以后对人类一直是个谜。在远处的监视飞机上拍下的图像中,科学家们都在仰起头看着天空,而他们看的方向上空无一物,一个普遍被接受的说法是:外星人用某种思维波把信息直接输入到他们的大脑中。但实际情况比那要简单的多:排险者把信息投射在天空上,在真理祭坛上的人看来,整个地球的天空变成了一个显示屏,而在祭坛之外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 一个小时过去了,真理祭坛上有个声音打破了寂静,有人说:“我们看完了。” 接着是排险者平静的回答:“你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 真理祭坛上隐隐传来了多个人的交谈声,只能听清只言片语,但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兴奋和喜悦,像是一群在黑暗的隧道中跋涉了一年的人突然看到了洞口的光亮。 “……这完全是全新的……”,“……怎么可能……”,“……我以前在直觉上……”,“……天啊,真是……” 当十分钟就要结束时间,真理祭坛上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请接受我们八个人真诚的谢意。” 真理祭坛上闪起一片强光,强光消失后,下面的人们看到八个等离子体火球从祭坛上升起,轻盈地向高处飘升,它们的光度渐渐减弱,由明亮的黄色变成柔和的桔红色,最后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在蓝色的天空中,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从监视飞机上看,真理祭坛上只剩下排险者站在圆心。 “下一批!”他高声说。 在上万人的凝视下,又有十一个人走上了真理祭坛。 “请提出问题。” “我们是古生物学家,想知道地球上恐龙灭绝的真正原因。” 古生物学家们开始仰望长空,但所用的时间比刚才数学家们短得多,很快有人对排险者说:“我们知道了,谢谢!” “你们还有十分钟。” “……好了,七巧板对上了……”,“……做梦也不会想到那方面去……”,“……难道还有比这更……” 然后强光出现又消失,十一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飘起,很快消失在沙漠上空。 …… 一批又一批的科学家走上真理祭坛,完成了生命和真理的交换,在强光中化为美丽的火球飘逝而去。 一切都在庄严与宁静中进行,真理祭坛下面,预料中生离死别的景象并没有出现,全世界的人们静静地看着这壮丽的景象,心灵被深深地震摄了,人类在经历着一场有史以来最大的灵魂洗礼。 一个白天的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太阳已在西方地平线处落下了一半,夕阳给真理祭坛撒上了一层金辉。物理学家们开始走向祭坛,他们是人数最多的一批,有八十六人。就在这一群人刚刚走上坡道时,从日出时一直持续到现在的寂静被一个童声打破了。 “爸爸!!”文文哭喊着从草坪上的人群中冲出来,一直跑到坡道前,冲进那群物理学家中,抱住了丁仪的腿,“爸爸,我不让你变成火球飞走!!” 丁仪轻轻抱起了女儿,问她:“文文,告诉爸爸,你能记起来的最让自己难受的事是什么?” 文文抽泣着想了几秒钟,说:“我一直在沙漠里长大,最……最想去动物园,上次爸爸去南方开会,带我去了那边的一个大大的动物园,可刚进去,你的电话就响了,说工作上有急事,那是个天然动物园,小孩儿一定要大们带着才能进去,我也只好跟你回去了,后来你再也没时间带我去。爸爸,这是最让我难受的事儿,在回来的飞机上我一直哭。” 丁仪说:“但是,好孩子,那个动物园你以后肯定有机会去,妈妈以后会带文文去的。爸爸现在也在一个大动物园的门口,那里面也有爸爸做梦都想看到的神奇的东西,而爸爸如果这次不去,以后真的再也没机会了。” 文文用泪汪汪的大眼睛呆呆地看了爸爸一会儿,点点头说:“那……那爸爸就去吧。” 方琳走过来,从丁仪怀中抱走了女儿,眼睛看着前面矗立的真理祭坛说:“文文,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爸爸,但他真的很想去那个动物园。” 丁仪两眼看着地面,用近乎祈求的声调说:“是的文文,爸爸真的很想去。” 方琳用冷冷的目光看着丁仪说:“冷血的基本粒子,去完成你最后的碰撞吧,记住,我绝不会让你女儿成为物理学家的!” 这群人正要转身走去,另一个女性的声音使他们又停了下来。 “松田君,你要再向上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说话的是一位娇小美丽的日本姑娘,她此时站在坡道起点的草地上,把一支银色的小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松田诚一从那群物理学家中走了出来,走到姑娘的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说:“泉子,还记得北海道那个寒冷的早晨吗?你说要出道题考验我是否真的爱你,你问我,如果你的脸在火灾中被烧得不成样子,我该怎么办?我说我将忠贞不逾地陪伴你一生。你听到这回答后很失望,说我并不是真的爱你,如果我真的爱你,就会弄瞎自己的双眼,让一个美丽的泉子永远留在心中。” 泉子拿枪的手没有动,但美丽的双眼盈满了泪水。 松田诚一接着说:“所以,亲爱的,你深知美对一个人生命的重要,现在,宇宙终极之美就在我面前,我能不看她一眼吗?” “你再向上走一步我就开枪!” 松田诚一对她微笑了一下,轻声说:“泉子,天上见。”然后转身和其他物理学家一起沿坡道走向真理祭坛,身后脆弱的枪声、脑浆溅落在草地上的声音和柔软的躯体倒地的声音,都没使他们回头。 物理学家们走上了真理祭坛那圆形的顶面,在圆心,排险者微笑着向他们致意。突然间,映着晚霞的天空消失了,地平线处的夕阳消失了,沙漠和草地都消失了,真理祭坛悬浮于无际的黑色太空中,这是创世前的黑夜,没有一颗星星。排险者挥手指向一个方向,物理学家们看到在遥远的黑色深渊中有一颗金色的星星,它开始小得难以看清,后来由一个亮点渐渐增大,开始具有面积和形状,他们看出那是一个向这里漂来的旋涡星系。星系很快增大,显出它滂礴的气势。距离更近一些后,他们发现星系中的恒星都是数字和符号,它们组成的方程式构成了这金色星海中的一排排波浪。 宇宙大统一模型缓慢而庄严地从物理学家们的上空移过。 …… 当八十六个火球从真理祭坛上升起时,方琳眼前一黑倒在草地上,她隐约听到文文的声音: “妈妈,那些哪个是爸爸?” 最后一个上真理祭坛的人是史蒂芬·霍金,他的电动轮椅沿着长长的坡道慢慢向上移动,像一只在树枝上爬行的昆虫。他那仿佛已抽去骨胳的绵软的身躯瘫陷在轮椅中,像一支在高温中变软且即将熔化的蜡烛。 轮椅终于开上了祭坛,在空旷的圆面上开到了排险者面前。这时,太阳落下了一段时间,暗蓝色的天空中有零星的星星出现,祭坛周围的沙漠和草地模糊了。 “博士,您的问题?”排险者问,对霍金,他似乎并没有表示出比对其他人更多的尊重,他面带着毫无特点的微笑,听着博士轮椅上的扩音器中发出的呆板的电子声音: “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天空中没有答案出现,排险者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的双眼中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恐慌。 “先生?”霍金问。 仍是沉默,天空仍是一片空旷,在地球的几缕薄云后面,宇宙的群星正在涌现。 “先生?”霍金又问。 “博士,出口在您后面。”排险者说。 “这是答案吗?” 排险者摇摇头:“我是说您可以回去了。” “你不知道?” 排险者点点头说:“我不知道。”这时,他的面容第一次不仅是一个人类符号,一阵的悲哀的黑云涌上这张脸,这悲哀表现得那样生动和富有个性,这时谁也不怀疑他是一个人,而且是一个最平常因而最不平常的普通人。 “我怎么知道。”排险者喃喃地说。 尾声 十五年之后的一个夜晚,在已被变成草原的昔日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上,有一对母女正在交谈。母亲四十多岁,但白发已过早在出现在她的双鬓,从那饱经风霜的双眼中透出的,除了忧伤就是疲倦。女儿是一位苗条的少女,大而清彻的双眸中映着晶莹的星光。 母亲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两眼失神地看着模糊的地平线说:“文文,你当初报考你爸爸母校的物理系,现在又要攻读量子引力专业的博士学位,妈都没拦你。你可以成为一名理论物理家,甚至可以把这门学科当做自己唯一的精神寄托,但,文文,妈求你了,千万不要越过那条线啊!” 文文仰望着灿烂的银河,说:“妈妈,你能想像,这一切都来自于二百亿年前一个没有大小的奇点吗?宇宙早就越过那条线了。” 方琳站起来,抓着女儿的肩膀说:“孩子,求你别这样!” 文文双眼仍凝视着星空,一动不动。 “文文,你在听妈妈说话吗?你怎么了?!”方琳摇晃着女儿,文文的目光仍被星海吸住收不回来,她盯着群星问: “妈妈,宇宙的目的是什么?” “啊……不——”方琳彻底崩溃了,又跌坐在草地上,双手捂着脸抽泣着,“孩子,别,别这样!” 文文终于收回了目光,蹲下来扶着妈妈的双肩,轻声问道:“那么,妈妈,人生的目的是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块冰,使方琳灼烧的心立刻冷了下来,她扭头看了女儿一眼,然后看着远方深思着,十五年前,就在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曾矗立过真理祭坛,再远些,爱因斯坦赤道曾穿过沙漠。 微风吹来,草海上涌起道道波纹,仿佛是星空下无际的骚动的人海,向整个宇宙无声地歌唱着。 “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呢?”方琳喃喃地说。 2001.09.26初稿于娘子关 黄金原野 刘慈欣 麦克和爱丽丝等待着第二个太阳的出现。透过“黄金原野”号的后舷窗,他们望着遥远的太阳,从这海王星轨道外的太空看去,太阳只是一个刚显出圆盘形状的星体,它的光虽能够在舱壁上投下影子,但已经感觉不到任何热度。麦克看看身边太空服中的爱丽丝,觉得她也像一个太阳,是她的存在使这距地球45公里的冷寂太空有了意义,也使他自己的生命有了意义。爱丽丝于一个小时前刚刚苏醒,这之前她经历了启航之后最长的一次沉睡,有两年的时间。 第二个太阳出现了,开始看去只是一颗普通的星星,但亮度急剧增加,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很快变得比真正的太阳还亮,一时间,整个宇宙都苏醒了。这是“猎户座”飞船减速时发动机的核火焰。 麦克欢呼起来,“黄金原野”号的舱室是如此狭小,他甚至不能挥舞双手,他想拥抱爱丽丝,但知道不可能。 “我看到了,真好。”爱丽丝透过太空服的面罩对他灿烂地一笑。 眼前一片蓝色,一行白字出现:网络拥堵,请切换为2d显示,或稍后再试。 麦克摘下vr头盔,回到他自己的简陋的单身公寓中。房间不大,但与“黄金原野”号的舱室相比就宽敞多了。他拿起笔记本电脑,把刚才的画面切换到2d,但网速仍然很慢,图像几乎不动,爱丽丝的笑容凝固在屏幕上,麦克继续沉醉在这笑容之中。 同以前一样,他当然知道爱丽丝的微笑不可能是对自己的,因为刚才与她同处“黄金原野”号飞船上的,除了自己,还有其他几亿人,现在,全人类都通过网络挤在那间狭小的舱室里。同时,他看到的是4个多小时前的爱丽丝,这是电波从45亿公里远的太空传回地球的时间。 能听到外面街上传来的欢呼声,整个世界都在欢呼。 “19年了,”麦克看着屏幕上的爱丽丝说,“我从一个18岁的男孩变成37岁的男人,你还是那么年轻。” 在麦克的记忆中,12年前的那天时而显得很遥远,时而又像近在昨日。在没有任何预先信息的情况下,“以太”号火箭突然从加州莫哈韦沙漠的莫哈韦航天发射场点火升空,运载着“黄金原野”号飞船飞向太空,这时,距米勒车祸中遇难仅不到十个小时。 阿尔弗雷德·米勒早年并没有显示出对太空探索有特别的兴趣,他那庞大的商业帝国主要是在制药和生物工程领域发展起来的。一切改变都是从一种名叫“冬神”的药物的出现开始的,这是米勒的“生命远景”公司研发的药物。“冬神”的研制过程长达半个世纪,耗资更是创造了世界制药工程的纪录。这是一种人体冬眠药物,依剂量不同,可使服用者进入三个月到一年的冬眠,如果连续服用,冬眠期则几乎可以无限延长。在冬眠期间,人体的新陈代谢降到最低,不需要任何营养补充,衰老几乎停止。 “冬神”研制成功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轰动,但紧接着米勒却宣布要将这项成果封存,专利技术冻结,药物不会投放市场。他解释说:“‘冬神’将是懒惰和消沉者的福音,他们会用这种最方便的方式逃避现实,逃避责任,在未来不同的时间醒来看看,选一个最舒服时代生活。这不是‘冬神’的目的。”米勒表明他最初研制“冬神”是想把它用于太空航行,使得远航的飞船只需携带很少的食物、水和氧气。 但是,需要“冬神”的载人太空远航似乎将永远停留在科幻小说中,自上世纪中叶的登月以后,载人太空航行所到达的离地球最远的距离,只是米勒的那辆林肯车开三四个小时的路程。 vr游戏中的太空远比真实的有趣,甚至,除了艰辛和危险之外,比真实的更真实。 米勒不想再等待,他决定自己创造一个能使“冬神”派上用场的时代,于是使“生命远景”公司向航天领域转型,并发布了自己的载人登陆火星计划。五年后,“生命远景”完成了计划的第一步,研制并建造了巨大的“以太”火箭,其起飞重量比有史以来最大的“土星五号”火箭还重一千吨。但计划的进展到此为止了,米勒很快发现,与建造巨型火箭相比,登陆火星和返回的工程技术更为艰巨,而“生命远景”公司此时已耗尽了财力,已经日薄西山的nasa也无法继续提供技术支持。米勒先是把火星往返航行改为单程航行,后来又把登陆的目标由火星改为月球,终于发现即使重返月球的目标也无法实现,最后完成的是“黄金原野”号飞船,这是一个只能载一人小小的太空舱,没有着陆和返回能力,只能绕月飞行。之后,米勒再也无力前进一步。 “以太”火箭的首次发射一再推迟,它那庞大的躯体像是耸立的沙漠中的一座孤峰,顶部如国会大厦穹顶般宽阔的整流罩蒙上了沙尘,似乎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 米勒在长岛的车祸中遇难,对“生命远景”的太空探索事业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在他离去后,董事会无疑将使“生命远景”离开这个没有任何商业前景的领域,回到以前的运营轨道上。“以太”火箭和其上的“黄金原野”飞船将被废弃,它们最好的命运就是成为某个航天主题公园的陈列品,但最大的可能是被拆解为废金属。 但就在米勒去世的当天,“以太”火箭突然发射升空。在其运载的“黄金原野”号飞船中有一名宇航员,是米勒的20岁的女儿爱丽丝。 “‘以太’火箭和‘黄金原野’号飞船只应属于太空。”爱丽丝在留给媒体的视频中说,那时发射倒计时只剩3分钟,她身穿太空服处于“黄金原野”号狭小的座舱中。她说“黄金原野”号将在“以太”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飞船将在绕月飞行后返回地球,这是为了实现父亲最后的夙愿。 发射是在没有对外界公开的情况下进行的,准备工作很仓促,基地中只有很少一部分人员参加了发射工作。 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火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升空,整个沙漠都在颤抖,由于“以太”火箭巨大的质量,起飞时的加速度比以往的火箭都小,它的上升很缓慢,十多公里外的目击者仿佛看到了地平线上一次壮丽的日出。 开始阶段十分顺利,两个助推器和第一级脱离后,第二级成功点火,“黄金原野”飞船在“以太”火箭的推动下飞向月球。按照飞行程序,15分钟后发动机关闭,飞船与火箭联合体将精确地进入了与月球交会的轨道,接着“黄金原野”号将与火箭末级脱离,开始50小时的滑行,在与月球交会后绕月飞行,然后用自身的动力返回地球。 但火箭发动机没有关闭,继续以最大功率运行。 后来根据对传回的数据的分析发现,就在飞船与火箭即将分离之际,火箭燃料仓内剩余燃料的温度急剧上升,导致燃料仓的压力剧增。这可能是燃料仓的隔热系统损坏所致。此时,燃料仓的紧急减压阀门却失效了,增压中的燃料无法排出,这都是仓促发射造成的恶果。超低温燃料受热产生巨大的压力,将很快导致末级箭体爆炸,在爆炸中推进剂将与氧化剂混合,将压力造成的冷爆炸转化为威力巨大的热爆炸。这时,即使飞船与火箭脱离,两者分离的速度是很慢的,飞船不可能移出爆炸的威力圈。制止爆炸的惟一途径就是继续全功率开启火箭的发动机,通过消耗燃料降低压力,把压力控制在燃料仓能够承受的范围内。事后工程师们认为,火箭控制系统做出的这个决定是正确的。 “以太”火箭是为登火星而设计,它设计中运载飞船的质量远大于“黄金原野”号飞船,但在这次发射中,由于结构平衡的需要,必须加满燃料后起飞。所以计划中完成绕月飞行后,已经脱离飞船的末级火箭中将有大量的剩余燃料,现在,这些燃料将全部用来加速。 地面控制中心曾试图使“黄金原野”号与火箭分享,但在加速状态下这个操作不能进行。 疯狂的加速持续了18分27秒,燃料耗尽,发动机停机。“黄金原野”号飞船与“以太”火箭的末级分离,这时,飞船的速度已经远大于飞行计划的设定,它用自身的发动机减速,但“黄金原野”号上小小的发动机只设计用于进入和脱离月球轨道,只能把飞船目前巨大的速度减低一小部分,它的燃料很快耗尽,“黄金原野”在太空中静静地滑行着,在一般人看来,这并未显示出什么灾难的迹象,但冷酷的牛顿定律已经给它打上了死亡的魔咒。 “黄金原野”号目前的速度已经大于第三宇宙速度,太阳的引力无法留住它,如果没有救援,已经失去全部动力的飞船将一直向前飞离太阳系,消失在茫茫太空中,没有任何回到地球的希望。 “黄金原野”号比预定时间提前21小时越过月球轨道,这时,计划与之交会的月球还在几万公里之外。 最初人们认为,除了为爱丽丝默哀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自国际空间站退役后,俄罗斯和美国已经多年没进行载人航天飞行,中国也仅限于把航天员送上自己在近地轨运行的空间站,以目前人类航天的技术能力,短时间内不可能对月球轨道之外的,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飞离的飞行器进行救援。 但随之而来的一则消息带来了一线希望:“黄金原野”号上携带着“冬神”药物,其数量可以使爱丽丝冬眠20年。 “黄金原野”号一直保持着与地球的联系,飞船的通讯系统联入了互联网,每个人都能通过虚拟现实的连接进入飞船里,身临其境地同爱丽丝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进行着没有终点的漂流。 麦克在电脑上打开了一个叫“黄金原野”的文件夹,里面有一千多个名为alice的vr视频文件,他戴上头盔,打开了最前面的alice0001,那是19年前他第一次与“黄金原野”号飞船进行vr连接时的记录,文件建立的日期是2043年12月10日23点,这是“以太”火箭末级意外加速结束后的12个小时,飞船正在穿越月球轨道,开始它向外太空的死亡漂移。 麦克第一次进入了“黄金原野”号,第一次来到爱丽丝身边,这也是他惟一的一次见到没有穿航天服的爱丽丝,她身着白色的工作装,胸前有“生命远景”的徽章。也许是因为发射的仓促,她没有来得及把自己的长发剪短,那长发在零重力下缓缓飘散,如诗如梦,他甚至感到了一缕发丝轻佛过自己的面庞。飞船背对着太阳和地球,透过舷窗只能看到银河系灿烂的星海,这星光晶莹地映在爱丽丝的双眸中。然后她第一次看着他微笑,这时飞船与地球的通讯几乎没有时滞,同与飞船联网的无数人一样,麦克相信那微笑真的是对自己的。爱丽丝在轻声说话,但声音对他是屏蔽的,从她不断扫视控制面板的目光来看,可能是在与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状况。她显得平静而睿智,丝毫看不出是身处绝境,这让他看的入迷。她似乎没有忘记他的存在,不时抬头对他微笑,每一次他都慌乱地移开目光。 有什么纤细的东西漂过他的眼前,那是一株绿色的小草,他不由伸手去抓,小草从他的手中穿过,爱丽丝也看到了,她伸手抓住小草,把它很小心地插在控制台上的一个有水的小塑料管中。 麦克突然听到了爱丽丝的声音:“这是发射架前的草坪上的,以后,它是惟一陪伴我的地球生命了。”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用微微颤抖的声音说。 麦克清楚地记得,那天离开网络后,他来到大学宿舍的阳台上,长久地仰望着星空,星海仿佛因爱丽丝的存在有了生命。 他接着打开了vr文件alice0002,这是在上次连接后的5个小时,是在一个不眠之夜后的凌晨,在长时间的网路拥堵后他终于再次与“黄金原野”号联网,现在飞船距地球80万公里。这时爱丽丝已经进入冬眠,为了节省飞船的能源,恒温系统关闭了,她在航天服中沉睡着,控制台上的大部分屏幕都暗了下来,只有星光从舷窗照进来,映出面罩里面爱丽丝美丽安详的面庞。 “我会一直陪伴你的。”麦克再次说。 “黄金原野”号受到了全世界的关注,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有一个人从地球大家庭走失了,那个在太空中渐行渐远的天使般的姑娘牵动着每个人的心,对她的关切渐渐成为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爱丽丝时代”开始了。 麦克毕业后找到一份程序员的工作,像大部分在近年来进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他不需要去公司上班,事实上他供职的那个公司只存在于网络中,他只需呆在单身公寓中就能在网上完成一切工作。每天深夜,他都会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来到冬眠中的爱丽丝身边,同她一起静静地沐浴在星光中,这是他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光。 麦克知道,每时每刻都可能有上亿人同他一样通过网络陪伴着爱丽丝,“黄金原野”号渐渐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在全球政治、经济和文化领域都不得不考虑的一个的因素,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因素变得越来越重要。 在开始的阶段,爱丽丝的冬眠周期较短,只有十天左右,后来则延长到了一个月。爱丽丝苏醒的日子几乎是一个世界性的节日,每到这一天所有的人都期待着她从沉睡中睁开美丽的双眼,从太空中给世界一个微笑。为了节省飞船上数量不多的生存资源,每次苏醒和时间都很短暂,爱丽丝同地面控制中心交流飞船的运行状况,对地球打个招呼,服下“冬神”,再次进入漫长的沉睡中。 麦克打开文件alice0046,文件的录制日期是2043年12月31日午夜,这时“黄金原野”号已经漂流了21天,距地球3800万公里。这也是爱丽丝最长的一次苏醒。这次麦克没能够通过网络进入飞船,只好连接到时代广场,当灿烂的水晶球落下,2044的光字出现时,爱丽丝出现在大屏幕上,她微笑着挥手,祝地球新年快乐。 接着播出了美国总统哈里森的新年讲话,宣布启动“阿波罗ii”计划,建造高速太空飞船,对“黄金原野”号实施救援。这将是美国有史以来投入最大的太空计划。 世界欢腾起来,这是最难忘的一个新年。 2044年1月中旬,“黄金原野”号穿越火星轨道。 alice0070,2044年10月27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353天,距地球6亿公里。 这一天,因“爱丽丝的梦”而被历史记载。 这天是爱丽丝的苏醒日,麦克在飞船中等待了三个多小时,看着爱丽丝慢慢从冬眠中醒来,她上次苏醒是45天前了。她慢慢睁开双眼,没有说话,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对他微笑,只是静静地看着舷窗外面,似乎在看星星,又似乎在无目标地看着无限远处。她就这样沉默了好长时间,麦克和几亿人一起静静地陪伴着她,也不指望她说什么,觉得这样就很好。爱丽丝慢慢转过头看着麦克,那透过航天服面罩的纯净目光比以往哪次都像是直接对着自己,麦克的心跳加快了。 “我做了一个梦。”爱丽丝轻声说。 冬眠中,人的大脑活动应该完全停止了,但后来专家说,在冬眠开始和最后苏醒的阶段,也是可能做梦的。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一个没有人的地球,所有人都消失了,大陆都被森林和草原所覆盖。我走进了一座城市,街道和建筑都空荡荡的,高楼被绿色藤蔓包裹着,一切都那么安静,让人害怕。我走进一个长满杂草的广场,看到了一大片太阳能电池板,虽然上面布满了青苔,但好像还在运行,在给哪儿提供着电能。我顺着电缆寻找,进入了一个深深的地下室,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长方体,大约有冰箱那么大,我认出了那是一台超级电脑,上面有一个指示灯亮着,表示它可能还在运行,旁边的一个工作台上有一个落满灰尘的显示屏,我用手指触了一下,显示屏亮了起来,显示一行字:小心!内存里生活着100亿人!!”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很怪的声音。我朝声音的方向望去,看到地板上有一只老鼠,好大的老鼠,它正在啃电缆,就是那条连接电脑和地面上太阳能电池板的电缆!我想扑过去赶走它,但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我就那么挣扎着,慢慢醒来。” 2044年11月上旬,“黄金原野”穿越小行星带。 alice0129,2045年1月16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403天,距地球约4.8亿公里。 这本是普通的一天,麦克联网进入“黄金原野”号,一片寂静,爱丽丝在冬眠中。 vr空间中突然出现了facebook的窗口,里面有一条信息,来自西尔维亚,麦克已经交往一年多的女朋友:“你在这里投入太深了,我在你心里的位置都被她占去了。” 麦克一时陷入慌乱中,他匆忙回答道:“这……大家不都这样吗?” “是的,都这样。”,回答跟着一个哀怨的表情符。 从此,西尔维亚离开了他。 2045年5月,“黄金原野”号穿越木星轨道。 alice0250,2045年12月15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736天,距地球12亿公里。 麦克进入飞船,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长久地沉默着。以往,每次来他都对爱丽丝说许多话,谈他卑微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谈他对未来的梦想,当然,说的最多的还是她上次进入冬眠以来世界上发生的事,他当然知道她听不到,即使她苏醒时也听不到,她不太可能从亿万个声音中调出他的,但他还是渴望对她倾述。但今天,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不忍心把坏消息告诉她。 这是黑暗的一天,在国会众参两院的航天委员会、预算委员会和nasa举行了一系列听证会后,得出最后结论:经过两年多的高速飘流,“黄金原野”号飞船目前已经到了距地球8个天文单位的遥远距离,并且仍然以超过第三宇宙速度的速度继续离去,依靠人类现有的基于化学火箭发动机的航天技术,已经不可能实施任何有效的救援,继续进行耗资巨大的“阿波罗ii”计划是无意义的。 这个结论很快得到了总统和政府的认可,在下午的新闻发布会上,国家航天委员会**,副总统艾伦宣布无限期推迟“阿波罗ii”救援计划。 “我们将继续向‘黄金原野’号送去全人类的祝福,用原本要用于救援计划的资源在地球上建设更美好的生活,将是对爱丽丝最好的安慰”,艾伦最后说。 现在麦克突然意识到,“阿波罗ii”计划可能从头到尾都是一个编局,虽然政府和国会批准了巨额拔款,但按照预定的分期预算,前两年只划拔总预算的一小部分,巨额的经费要到今年才划拔,而这时他们想用这个结论让计划不了了之,显然认为公众舆论也只能默认这个即成事实。 “他们想错了!”麦克把这句话说出声来。 政治家们确实想错了,社会的反应与他们的预测正相反,艾伦讲话后,因失望引发的激愤像野火一般蔓延开来。 麦克摘下头盔,走出公寓来到街上,这里他半年来第一次走出家门,之前只通过网络vr与世界相连。外面的城市人声鼎沸,麦克本想去时代广场或中央公园,但交通拥堵,城市的中心地带出现了几百万人的游行,他只能来到附近的小公园里,这里也挤满了人群,点燃了一片烛光的海洋。 事情持续发酵,动荡蔓延到全世界,公众的愤怒几近失控,最后以哈里森辞职结束,这是继尼克松以来第二位在任期被弹劾下台的美国总统。 马丁继任总统,宣誓就职后仅两天就在国会发表讲话,没有任何多余的铺垫,他直截了当地向全世界宣布:“新一届政府将放弃‘阿波罗ii’救援工程,重启‘猎户座’计划。” 这个宣布开始并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大部分人都处于茫然之中,只有在航天机构以及少数熟悉上世纪航天史的人们中爆发出欢呼声,随后,人们很快明白了“猎户座”计划的含义,欢呼声便扩展到全世界。 “猎户座”工程是美国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建造大型核动力飞船的计划,巨大的飞船由数千枚不断爆炸的核弹推动,可以运载40名宇航员和上百吨物资,可以在百天内往返火星。这个气壮山河的航天计划于1958年发起,一直进行到1965年,因大气层核禁试条约等原因中止。 “猎户座”计划很快全面启动,麦克同地球上的几十亿人一起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猎户座”计划同时在多个方向上展开研究,其中两个主要方向分别是:上世纪采用的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和采用核反应堆发动机的方案。 2047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土星轨道,距地球15亿公里。 这些年,麦克每次进入“黄金原野”号陪伴爱丽丝时,越来越频繁地透过后舷窗回望地球,这时地球已经是一颗暗淡的星星,只有遮住同样暗淡的太阳才能看到它。每到这时,麦克都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每过一秒钟,“黄金原野”号就要远离地球二十多公里,这让他陷入越来越难以摆脱的恐惧和焦虑中。在爱丽丝间隔越来越长的苏醒日,麦克开始害怕见到她,在越过土星轨道时,她与地球通讯的时滞已达1个多小时,这不断延长的时滞,标志着他们之间以令人绝望的速度不断拉开的距离,他看着爱丽丝一天天坠入不见底的太空深渊。 2048年初,核爆炸脉冲推进方案宣布失败并中止研究,大量试验表明,没有材料能够长时间承受频繁的近距离核爆炸的冲击。人们把希望集中在反应堆发动机方案上,至少这个方案是以比较成熟的技术为基础的。 麦克关注着“猎户座”计划的进展,与全世界一起在希望的山峰和绝望的深谷间跌宕起伏。 三年后,反应堆方案也宣布失败。“猎户座”计划在这个方案上进行了巨大的投入,但工程师们面临着与化学航天发动机同样的问题:裂变发动机所产生的能量当然比化学燃料高许多,但对于救援“黄金原野”号的航行来说仍然不够。 这个晴天霹雳把世界推入绝望的深渊,这一夜,没有人再走上街头,城市比往日更加空旷,人们都在家里悲哀地沉默着,毕竟,能做的都做了。 alice0412,2051年1月13日,“黄金原野”号漂流第2681天,距地球29亿公里。 这是麦克在“黄金原野”号中呆的最长的一次,近10个小时,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坐在沉睡的爱丽丝身边。当他离开网络时,感到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黄金原野”号上,对自己以后的人生感到一片茫然。 2051年2月,“黄金原野”号越过天王星轨道。 就在“猎户座”计划面临彻底失败之际,一个意外的转机出现了:核聚变发动机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在计划的众多研究方向里,核聚变方案是次要的一个,人们普遍认为这个方案成功的希望最小,毕竟可控核聚变是一个持续了一个世纪的难题。这个方案的研究一直没有受到关注,与其它主要方案相比对它的投入也较小,但这也让研究团队处于压力较小的宽松研究环境中,经过3年的努力,他们发现了实现低温核聚变的途径,其实现聚变的温度介于传统的高温核聚变和神话般的冷核聚变之间,这使得聚变发动机成为可能。 以后的“猎户座”计划是在与时间赛跑。现在,当人们通过网络进入“黄金原野”号飞船时,最关注的就是控制台上的那个透明的塑料盒,那里面放着飞船上所有的“冬神”药物,现在,盒中的“冬神”已减至最初数量的二分一多一点了,如果不能冬眠,飞船上现有的维持生命资源的存量,最多只能让爱丽丝生存6到8天。现在,留给“猎户座”计划的时间只有12年了。 2054年1月,“黄金原野”号越过海王星轨道。 核聚变飞船的研制和建造虽然面临着巨大的技术挑战,仍在全世界的关注下稳步推进。2055年,聚变发动机成功完成地面试运行;4年后,“猎户座”飞船开始在地球轨道上组装;2061年,飞船完成了多次无人和载人试航。 2062年3月5日,在“黄金原野”飞船发射后的第19年,“猎户座”飞船从地球轨道启航,开始了救援远航。在核聚变发动机强劲的加速下,“猎户座”飞船以相当于“黄金原野”号80倍的速度航行,仅用3个月就走完了爱丽丝19年的航程。 网络越来越拥挤,麦克仍然无法与“黄金原野”号进行vr连接,看来他已经不可能在爱丽丝的身边经历这人类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了。于是他转而登录到“猎户座”飞船上,这也是他最近通过vr网络经常来的地方。在飞船宽敞的驾驶舱中,他置身于救援队的5名宇航员中间,看着前面的大屏幕,上面一部分显示着“黄金原野”号上爱丽丝的影像,另一部分则是飞船正前方的太空,麦克一时忘记了4个多小时的时滞,感觉这一切就在他面前实时发生着。 前方已经可以看到“黄金原野”号了,它像一颗小小的金属种子悬浮在太空中,表面反射着“猎户座”飞船最后减速时发动机的光芒。 “对接准备完毕。”飞船中的一个声音说。 “爱丽丝,等着我们!”飞船的指令长说,对着屏幕上的爱丽丝挥挥手,但接着他的手臂却悬在空中不动了。 屏幕上的爱丽丝没有回应救援者的呼唤,透过航天服的面罩可以看到,她的微笑渐渐消散,接着她的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目标,漠然地注视着前方,接下来影像消失,屏幕全黑,有一个声音从黑暗传出。 “以下这段音频录制于地球时间2043年12月26日,是‘黄金原野’号飞船发射后的第16天。” 麦克能确定这是爱丽丝的声音,但同过去19年中所听到的不一样,这声音虚弱无力,细若游丝,仿佛发出声音的那个生命已如风中的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但请注意,在2043年12月15日5点至现在的时段里,‘黄金原野’发出的所有信息均为智能模拟。从现在开始,飞船将发送真实的状态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一名宇航员,他负责救援行动中的医护,他看着另外几个屏幕上显示的信息说:“目标飞船上的生命维持系统早在2043年12月28日就完全关闭,飞船上”他停顿了一下,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剩下的几个字,“没有生命迹像。” 麦克盯着越来越近的“黄金原野”号,飞船背景的星空在他眼中骤然变色,群星仿佛变成了一只寒冷的巨手攥紧了他的心脏。 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那个孱弱的声音又出现了。 “没有‘冬神’,”19年前的爱丽丝说,“从来就没有过,‘生命远景’虽然对冬眠药物进行了多年的研发,但从来没有成功。后来的‘以太’火箭却是成功的,它在发射后从来没有发生过故障,那失控的加速,以及由此造成的‘黄金原野’号向外太空的漂移,都是按计划进行的,虽然这计划只有我和父亲两人知道。他本来没打算告诉我,我是在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的。本来他打算自己乘‘黄金原野’号飞向外太空,我对他说应该我去,与他这个老男人相比,我更有可能实现他预想的目标。爸爸断然拒绝了我,但他心里知道我是对的,在痛苦的心理纠结中他出了车祸……我愿意相信那真是车祸。” “‘黄金原野’号上的生命维持资源只能够让一个乘员存活15天左右,我现在只剩下很少的时间了,再次失去知觉应该就醒不过来了,所以录下了这段声音。当飞船检测到有其它的太空飞行器靠近时,这段音频文件会被播放,我想现在来的很可能是救援飞船,不管现在是哪个年代,也不管你们是谁,谢谢你们,谢谢所有的人。” “有一个传说:在一个***的年代,一位老人在弥留之际把他的几个孩子叫到病榻前,告诉了他们一个自己保守终生的秘密:在村子后面的一片荒地里埋着大量的黄金。老人死后,他的孩子们就在那片荒地上疯狂地挖掘,最后发现黄金并不存在,但他们的挖掘把那片荒地开垦为良田,正是这片田地使孩子们在饥荒中生存下来。” “现在,你们知道了这艘飞船名称的含义。” 这时,屏幕上又出现了图像,这是现在“黄金原野”号飞船内部的真实图像,只能看到舷窗,与之前ai生成的图像中那洁净的舷窗不同,它上面盖满了灰尘,已经几乎不透明了,但仍有一片星光透射进来。 爱丽丝最后说:“请让我和‘黄金原野’号一直航行下去吧,这是一个好的归宿,飞船飞向我和爸爸都想去的地方。” 麦克走出公寓,来到暗淡但真实的星空下,他没有抬头看,以后,星空将常驻在他心里。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但城市却出奇地安静,好像怕惊扰什么。 他听到近旁一个孩子低声问:“她会飞到那些星星中间吗?” “亲爱的,她已经在星星中间了。”孩子的母亲说。 “那里很远吧?” “会越来越近的。” 麦克和周围的人们安静地等待着黎明,等待着重新开始的,更加广阔的生活。 2017.06.04于阳泉 全频带阻塞干扰 以深深的敬意献给俄罗斯人民,他们的文学影响了我的一生 刘慈欣 在战场电磁干扰形式选择上,本手册主张采用对某一特定频率或信道所进行的瞄准式干扰,而不主张同时干扰一个较宽频带的阻塞式干扰,因为后者对已方的电磁通讯和电子支援措施也会产生影响。 ——摘自1993年美国陆军《电子战手册》 1月5日,斯摩棱斯克前线 失陷的城市已经看不见了,战线在一夜之间后退了40公里。 在凌晨的天光下,雪原呈现一种寒冷的暗蓝色。在远方的各个方向上,被击中的目标冒出一道道黑色的烟柱,几乎无风,这些烟柱笔直地向高空升去,好象是连接天地的一条条细长的黑纱。顺着这些烟柱向上看,卡琳娜吃了一惊:刚刚显现晨光的天空被一团巨大的白色乱麻充塞着,这纷乱的白色线条仿佛是一个精神错乱的巨人疯狂地划在天上的。那是混杂在一起的歼击机的航迹,是俄罗斯空军和北约空军为争夺制空权所进行的一夜激战留下的。 来自空中和远方的精确打击也持续了一夜,在一位非专业人士看来,打击似乎并不密集,爆炸声每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才响一次,但卡琳娜知道,每一次爆炸都意味着一个重要目标被击中,几乎不会打空。这一声声爆炸,仿佛是昨夜这篇黑色文章中的一个个闪光的标点符号。当凌晨到来时,卡琳娜不知道防线还剩下多少力量,甚至不知道防线是否还存在,似乎整个世界上只有她一人在抵抗。 卡琳娜少校所在的电子对抗排是在半夜被毁灭的,当时这个排所在的位置上落下了六颗激光制导炸弹。卡琳娜佼幸逃生在那辆装载干扰机的bmp-2装甲车还在燃烧,这个排的其它电子战车辆现在都变成散落在周围雪地上了一堆堆黑色金属块。卡琳娜所在的弹坑中的余热正在散去,她感到了寒冷。她用手撑着坐直身,右手触到了一团粘糊糊的冰冷绵软的东西,看去象一个粘满了黑色弹灰的泥团。她突然意识到那是一块残肉,她不知道它属于身体的哪一部分,更不知道属于哪个人。在昨夜的那次致命打击中,阵亡了一名中尉,两名少尉和八名士兵。卡琳娜呕吐起来,但除了酸水什么也没吐出来。她拚命地把双手在雪里擦,想把手上的血迹擦掉,但那黑红色的血迹在寒冷中很低快在手上凝固,还是那么醒目。 令人窒息的死寂已持续了半个小时,这意味着新一轮的地面进攻就要开始了。卡琳娜拧大了别在左肩上的对讲机的音量,但传出的只有沙沙的噪音。突然,有几句模糊的话语传了出来,仿佛是大雾中朦胧飞过的几只鸟儿。 “……06观察站报告,1437阵地正面,m1a2三十七辆,平均间隔六十米;布莱德雷运兵车四十一辆,距m1a2攻击前锋500米;m1a2二十四辆,勒克莱尔八辆,正在向1633阵地侧翼迂回,已越过同1437的接合部,1437,1633,1752,准备接敌!” 卡琳娜克制住因寒冷和恐惧引起的颤抖,使地平线在望远镜视野中稳定下来,看到了天边出现的一团团模糊的雪雾,给地平线镶上了一道毛绒绒的镶边。 这时卡琳娜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发动机的轰鸣声,一排t90式坦克越过她的位置冲向敌人,在后面,更多的俄罗斯坦克正在越过高速公路的路基。卡琳娜又听到了另一种轰鸣声,敌人的攻击直升机群在前方的天空中出现,它们队形整齐,在黎明惨白的天空中形成一片黑色的点阵。卡琳娜周围坦克的发烟管启动了,随着一阵低沉的爆破声,阵地笼罩在一片白色的烟雾中。透过白雾的缝隙,她看到俄罗斯的直升机群正从头顶掠过。 坦克上的125毫米炮急风骤雨般地响了起来,白雾变成了疯狂闪烁的粉红色光幕。几乎与此同时,第一批敌人的炮弹落了下来,白雾中粉红色的光芒被爆炸产生的刺眼蓝白色闪电所代替。卡琳娜伏在弹坑的底部,她感到身下的大地在密集的巨响中象一张振动的鼓皮,身边的泥土和小石块被震得飞起好高,落满了她的后背。在这爆炸声中,还可隐约听到反坦克导弹发射时的嘶鸣声。卡琳娜感到整个宇宙都在这撕人心肺的巨响中化为碎片,并向无限深处坠落……就在她的神经几乎崩溃时,这场坦克战结束了,它只持续了约三十秒钟。 当白雾和浓烟散去时,卡琳娜看到面前的雪地上散布着被击中的俄罗斯坦克,燃起一堆堆裹着黑烟的熊熊大火;她举目望去,不用望远镜也能看到,远方同样有一大片被击毁的北约坦克,它们看上去是雪原上一个个冒出浓烟的黑点。但更多的敌人坦克正越过那一片残骸冲过来,它们裹在由履带搅起的一团团雪雾中,艾布拉姆斯那凶猛的扁宽前部不时从雪雾中露出来,仿佛是一头头从海浪中冲出的恶龟,滑膛炮炮口的闪光不时亮起,好象恶龟闪亮的眼睛……低空中,直升机的混战仍在继续,卡琳娜看到一架阿帕奇在不远的半空爆炸,一架米28拖着漏出的燃料,摇晃着掠过她的头顶,在几十米之外坠地,炸成了一团火球。近距空空导弹的尾迹,在低空拉出了无数条平行的白线…… 卡琳娜听到咣地一声响,她转身一看,不远处一辆被击中后冒出浓烟的t90后部的底门打开了,没看到人出来,只见门下方垂下一支手。卡琳娜从弹坑中跃出,冲到那辆坦克后面抓住那支手向外拉,车内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一股灼热的汽浪把卡琳娜向后冲了几步远,她的手上抓住了一团粘软的很烫的东西,那是从坦克手的手上拉脱的一团烧熟的皮肤。卡琳娜抬头看到一股火焰从底门中喷出,她通过底门,看到车内已成了一座小型的炼狱,在那暗红色的透明的火焰中,坦克手一动不动的身影清晰可见,象在水中一样波动着。 卡琳娜又听到两声尖啸,这是她左前方的一个导弹班把最后的两枚反坦克导弹发射出去,其中一枚有线制导的“赛格”导弹成功地击毁了一辆艾布拉姆斯,另一枚无线制导的导弹则被干扰,向斜上方冲去,失去了目标。这时,那个导弹班的6个人撤出掩体向卡琳娜所在的弹坑跑来,一架科曼奇直升机向他们俯冲下来,它那棱角分明的机体看上去象一只凶猛的鳄鱼。一长排机枪子弹打在雪地上,击起的雪和土如同一道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这栅栏从那只小小的队伍中穿过,击倒了其中的四个人,只有一名中尉和一名士兵到达了弹坑。这时卡琳娜才注意那名中尉戴着坦克防震帽,可能来自一辆已被击毁的坦克。他们每人手中都拿着一管反坦克火箭筒。跳进弹坑后,中尉首先向距他们最近的一辆敌坦克射击,击中了那辆m1a2的正面,诱发了它的反应装甲,***和反应装甲的爆炸声混在一起,听起来很怪异。坦克冲出了爆炸的烟雾,反应装甲的残片挂在它前面,象一件破烂的衣衫。那名年轻的士兵继续对着它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随着坦克的起伏而抖动,一直没有把握击发。当距他们只有四五十米的坦克冲进一个低洼地时,那名士兵只能站到弹坑的边缘向斜下方瞄准,他手中的火箭筒与那辆艾布拉姆斯的120毫米炮同时响了,坦克的炮手情急之中发射的是一发不会爆炸的贫铀***,初速每秒800米的炮弹击中了那个士兵,把他上半身打成了一团飞溅的血花!卡琳娜感觉到细碎的血肉有力地打在她钢盔上,噼啪作响,她睁开眼睛,看到就在她眼前的弹坑边缘,那名士兵的两条腿如同两根黑色的树桩,无声地滚落到弹坑底部她的脚下,他身体的被粉碎的其它部分,在雪地上溅出了一大片放射状的红色斑点。火箭击中了艾布拉姆斯,聚能爆炸的热流切穿了它的装甲,车体冒出了浓烟。但那个钢铁怪兽仍拖着浓烟向他们冲来,直冲到距他们20米左右才在车体内的一声爆炸中停了下来,那声爆炸把它炮塔的顶盖高高掀了上去。 紧接着,北约的坦克阵线从他们周围通过,地皮在覆带沉重的撞击下微微颤抖。但这些坦克对他们俩所在的弹坑并没有加以理会。当第一波的坦克冲过去后,中尉一把拉住卡琳娜的手,拉着她跃出弹坑,来到一辆已布满弹痕的吉普车旁。在二百多米远处,第二装甲攻击波正快速冲过来。 “躺下装死!”中尉说。卡琳娜于是躺到了吉普车的轮子边,闭上双眼,“睁开眼更像!”中尉又说,并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不知是谁的血。他也躺下,与卡琳娜成直角,头紧挨着卡琳娜的头,他的钢盔滚到了一边,粗硬的头发扎着卡琳娜的太阳穴。卡琳娜大睁着双眼,看着几乎被浓烟吞没的天空。 两三分钟后,一辆半覆带式布莱德雷运兵车在距他们十几米处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几名身穿蓝白相间雪地迷彩服的美军士兵,他们中大部分平端着枪成散兵线向前去了,只有一个朝这辆吉普走来。卡琳娜看到两只粘满雪尘的伞兵靴踏到了紧靠她脸的地方,她能清楚地看到插在伞兵靴上的匕首刀柄上82空降师的标志:一匹帕加索斯飞马。那个美国人伏身看她,他们的目光相遇了,卡琳娜尽最大努力使自已的目光呆滞无神,面对着那双透出的惊愕的蓝色瞳仁。 “oh,god!” 卡琳娜听到了一声惊叹,不知是惊叹这名肩上有一颗校星的姑娘的美丽,还是她那满脸血污的惨相,也许两者都有。他接着伸手解她领口的衣扣,卡琳娜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把手向腰间的手枪移动了几厘米,但这个美国人只是扯下了她脖子上的标志牌。 他们等的时间比预想的长,敌人的坦克和装甲车源源不断地从他们两旁轰鸣着通过,卡琳娜感到自己的身体在雪地上都快冻僵了,她这时竟想起了一首军队诗歌中的两句,那首诗是她在一本记述马特洛索夫事迹的旧书上读到的:“士兵躺在雪地上,就象躺在天鹅绒上一样。”,她得到博士学位的那天,曾把这两句诗写到日记上,那也是一个雪夜,她站在莫斯科大学科学之宫顶层的窗前,那夜的雪也真象天鹅绒,雪雾中,首都的万家灯火时隐时现。第二天她就报名参军了。 这时,有一辆吉普车在距他们不远处停了下来,三名北约军官在车上抽着雪笳聊天。这时,卡琳娜和中尉的周围空旷起来,他们跳上吉普车,中尉把车发动,沿着早已看好的路飞快驶去。他们身后响起了***的射击声,子弹从头顶飞过,其中一颗打碎了一个后视镜。吉普车急拐进了一个燃烧着的居民点,敌人没有追过来。 “少校,你是博士,是吗?”中尉开着车问。 “你在哪儿认识的我?” “我见过你和列夫森科元帅的儿子在一起。” 沉默了一会儿,中尉又说:“现在,他的儿子可是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人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要知道……” “没什么意思,说说而已。”中尉淡淡地说,他们的心思都不在这个话题上,他们都在想着还抱有的那一线希望。 但愿整个战线只有这一处被突破。 1月5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 米沙感到了一个人独居一座城市的孤独。 “万年风雪”号太空组合体确实有一座小城市那么大,它的体积相当于两艘巨型航空母舰,能使5000人同时在太空中生活。当组合体处于旋转重力状态时,里面甚至有一个游泳池和一条小河流,这在当今的太空工作环境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奢侈。但事实是,“万年风雪”号是自“和平号”以来俄罗斯航天界一贯的节检思维的结果。它的设计思想是:在一个构造中组合太阳系内太空探索的所有功能,这样虽一次性投资巨大,但从长远看还是十分经济的。“万年风雪”号被西方戏称为太空的瑞士军刀,它可做为空间站在地球各个高度的轨道上运行,它可以方便地移动到绕月球轨道,或做行星际探索飞行。“万年风雪”号已进行过金星和火星飞行,并探测过小行星带。以它那巨大的体积,等于把一个研究院搬到了太空中,就太空科学研究而言,它比西方那些数量众多但小巧玲珑的飞船具有更大的优势。 当“万年风雪”号准备开始前往木星的为期三年的航行时,战争爆发了。当时它上面的一百多名乘员全都返回了地面,他们大部分是空军军官,只留下了米沙一个人。这时“万年风雪”号暴露出它的一个缺陷:在军事上它目标太大,且没有任何防御能力,没有预见到后来太空军事化的进程,是设计者的一个失误。战争爆炸后,“万年风雪”号只能进行躲避飞行。向外太空是不行的,在木星轨道之内,有大量的北约无人航行器,它们都体积不大,武装或非武装,每一个对“万年风雪”号都是致命的威胁。于是,它只有航向近日空间,“万年风雪”号引以为骄傲的主动致冷式热屏蔽系统,使它可以比目前人类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更接近太阳。现在“万年风雪”号已到达水星轨道,距太阳五千万公里,距地球一亿公里。 虽然“万年风雪”号上的大部分舱室已经关闭,但留给米沙的空间仍大得惊人。透过广阔的透明穹顶,比地球上看去大三倍的太阳在照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表面的斑耀和紫色日冕中奇丽的日珥,有时甚至还可以看到光球表面因对流而产生的米粒组织。这里的宁静是虚假的,外面,太阳抛出的粒子流和射电波的狂风巨浪在呼啸,“万年风雪”号就是这动荡海洋中漂浮的一粒小小的种子。 一束如游丝般的电波把米沙同地球连接起来,也把那遥远世界的忧虑带给了他。他刚刚得知,莫斯科近郊的控制中心已被巡航导弹摧毁,对“万年风雪”号的控制转由设在古比雪夫的第二控制中心执行。他每隔5个小时接收一份从地球传来的战争新闻,每到这时,他就想起了父亲。 1月5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米哈伊尔·谢米扬诺维奇·列夫森科元帅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堵墙,他面前实际是一面平放的莫斯科战区全息战场地图。而以前当他面对挂在墙上的宽大的纸制地图时,却能看到广阔而深邃的空间。不管怎样,他还是喜欢传统的地图。记不清有多少次,要找的位置在地图的最下方,他和参谋们只好趴在地上看,现在想起来让他微微一笑。他又想起在多次演习前,在野战帐篷中用透明胶带把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拼贴起来,他总贴不好,倒是第一次随他看演习儿子一上手就比他贴得好……发现自己又想起儿子时,他警觉地打住了思绪。 作战室中只有他和西部集群司令两人,后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他们凝神地盯着全息地图上方变幻的烟团,仿佛那就是严峻的战局。 西部集群司令说:“北约在斯摩棱斯克一线的兵力已达七十五个师,攻击正面有一百公里宽,已多处突破。” “东线呢?”列夫森科元帅问。 “第11集团军的大部也倒向右翼,这您是知道的。右翼军队的兵力已达二十四个师,但他们对雅罗斯拉夫尔的攻击仍然是试探性的。” 地面的一次爆炸把微微的振动传了下来,作战室里充满了随着顶板上的挂灯而轻轻摇晃的影子。 “现在,已有人谈论退守莫斯科,凭借城市外围建筑和工事进行巷战了,象七十多年前一样。” “胡说八道!我们一旦从西线收缩,北约就可能从北部迂回,在加里宁同右翼军队会合,莫斯科将不战自乱。下步作战方针,第一是反击,第二是反击,第三还是反击。” 西部集群司令叹了一口气,无言地看着地图。 列夫森科元帅接着说:“我知道西线力量不够,准备从东线抽调一个集团军加强西线。” “什么?现在的雅罗斯拉夫尔防守已经很难了。” 列夫森科元帅笑了笑,“现在相当多指挥官的误区,就是只从军事角度考虑问题,严峻的形势让我们钻进去出不来了。从目前的态势看,你认为右翼军队没有力量攻下雅罗斯拉夫尔吗?” “我认为不是,象第14集团军这样的精锐部队,集中了如此密集的装甲和低空攻击力量,在没有遭受太大损失的情况下一天的推进还不到十五公里,显然是有意放慢的。” “这就对了,他们在观望,在观望西线战局!如果我们在西线夺回战场主动权,他们就会继续观望下去,甚至有可能在东线单方面停火。” 西部集群司令把刚拿出的一根烟夹在手上,忘了点火。 “东线的几个集团军的叛变确实是在我们背后捅了一刀,但一些指挥官在心理上把这当做借口,使我们的作战方针趋向消极,这种心态必须转变!当然,应当承认,要从根本上扭转战局,莫斯科战区的力量不够,我们的最终希望寄托在增援的高加索集群和乌拉尔集群上。” “较近的高加索集群要完成集结并进入出击位置,最少也需一个星期,考虑到制空权的因素,时间可能还要长。” 1月5日,莫斯科 卡琳娜和那位中尉的吉普车开进城时已时下午三点多,空袭警报刚刚响过,街上空荡荡的。 中尉长叹一口气说:“少校,我真想念我那辆t90啊!4年前从装甲学院毕业的时候,也正是我失恋的时候,可刚到部队的我一看到那辆坦克,心情一下子由阴转晴了。我摸着它的装甲,光溜溜温乎乎的,象摸着女孩子的手。嗨,那个女孩儿算什么,这才是男人真正的伴侣!可今天早上,它中了一颗西北风,唉,可能现在火还没灭呢……” 这时,城市西北方向传来密集的爆炸声,这是现代空袭中很少见的野蛮的面积型轰炸。 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唉,不到三十秒钟,整整一个坦克营就完了。” “敌人的伤亡也很大,”卡琳娜说,“我注意观察了战果,双方被击毁的装甲目标的数量相差并不大。” “双方坦克的对毁率大约,1比1.2吧,直升机差一些,但也不会超过1比1.4。” “要是这样的话,战场的主动权应在我们一边,我们在数量上占很大优势,仗怎么会打成这样呢?” 中尉扭头看了卡琳娜一眼,“你是搞电子战的,还不明白为什么?你们的那套玩艺儿,什么第五代c3i,什么三维战场显示,还有动态态势模拟,攻击方案优化之类的,在演习中很象回事,可一到实战中,我面前的液晶屏上显示最多的就两句municationerror和couldnotlogin。就说今天早上吧,我的正面和两翼的情况全不清楚,只接到一个命令:接敌。唉……假如再投入一半的增援兵力,敌人就不会在我们的位置突破。整个战线的情况,大概都这德性。” 卡琳娜知道,在同刚刚过去的战斗中,双方在整个战线上投入的坦克总数可能超过10000辆,还有数目相当于坦克一半的武装直升机。 这时他们的车驶入了阿尔巴特街,昔日的步行街现在空空荡荡,古玩店和艺术品商店的门前堆着做工事的沙袋。 “我的那辆钢铁情人不亏本儿,”中尉仍沉浸在早上的战斗中不可自拔,“我肯定打中了一辆挑战者,但我最想打中的是一辆艾布拉姆斯,知道吗?一辆艾布拉姆斯……” 这时,卡琳娜指着刚一家古玩店的门口,“那儿,我爷爷就死在那儿。” “可这儿好象没有遭到空袭。” “我说的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才四岁。那个冬天真冷啊。暖气停了,房间里结了冰,我只好抱着电视机取暖,听着总统在我怀中向俄罗斯人许诺一个温暖的冬天。我哭着喊冷,喊饿,爷爷默默地看着我,终于下了决心,拿出了他珍藏的勋章,带着我走了出去,来到这里。那时这儿是自由市场,从伏特加到政治观点,人们什么都卖。一个美国人看上了爷爷的勋章,但只肯出四十美元。他说红旗勋章和红星勋章都不值钱的,但如果有赫梅利尼茨基勋章,他肯出100美元;光荣勋章,150;纳希幕夫勋章,200;乌沙科夫勋章,250;最值钱的胜利勋章您当然不可能有,那只授给元帅,但苏沃洛夫勋章也值钱,他可以出450美元……爷爷默默地走开了。我们沿着寒中的阿尔巴特街走啊走,后来爷爷走不动了,天也快黑了,他无力地坐到那家古玩店的台阶上,让我先回家。第二天人们发现他冻死在那里,一只手伸进怀中,握着他用鲜血换来的勋章,睁大双眼看着这个他在七十多年前从古德里安的坦克群下拯救的城市……” 1月5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一个星期以来,列夫森科元帅第一次走出了地下作战室,他踏着厚厚的白雪散步,同时寻找太阳,这时太阳已在挂满雪的松林后面落下了一半。在他的想象中,有一个小黑点正在夕阳那桔红色的表面缓缓移动,那是“万年风雪”号,他的儿子在上面,那是这个星球上离父亲最远的儿子了。 这件事在国内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在国际上,敌人更是充分利用它,《纽约时报》用大得吓人的黑体字登出了一个标题:战争史上逃得最远的逃兵!下面是米沙的照片,照片的注角是:在共产党政府煸动三亿俄罗斯人用鲜血淹没入侵者时,他们最高军事统帅的儿子却乘着这个国家唯一的一艘巨型飞船,逃到了距战场一亿公里的地方,他是目前这个国家最安全的人了。 但列夫森科元帅的心中很坦然。从中学到博士后,米沙周围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父亲是谁。航天控制中心做出这个决定,仅仅是因为米沙的研究专业是恒星的数学模型,“万年风雪”号这次接近太阳,对他的研究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而组合体不能完全遥控飞行,上面至少应有一个人。总指挥也是后来从西方的新闻中才得知米沙的身份的。 另一方面,不管列夫森科元帅是否承认,在他的内心深处,确实希望儿子远离战争。这并不仅仅是出于血肉之情,列夫森科元帅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不属于战争,是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属于战争的人了。但他又知道自己这想法有问题:谁是属于战争的? 况且,米沙就属于恒星吗?他喜欢恒星,把全部生命投入到对它的研究上面,但他自己却是恒星的反面,他更象冥王星,象那颗寂静、寒冷的行星,孤独地运行在尘世之光照不到的遥远空间。米沙的性格,加上他那白晰清秀的外表,使人很容易觉得他象个女孩子。但列夫森科元帅心里清楚,儿子从本质上一点不象女孩子,女孩儿都怕孤独,但米沙喜欢孤独,孤独是他的营养,他的空气。 米沙是在东德出生的,儿子的生日对元帅来说是一生中最暗淡的一天。那天傍晚,还是少校的他,在西柏林蒂加尔登苏军烈士墓前,同部下一起为烈士们站四十多年的最后一班岗。他的前面,是一群满脸笑容的西方军官,和几个牵连着狼狗来换防的叼儿郎当的德国警察,还有那些高呼“红军滚出去”的光头新纳粹们;他的身后,是大尉连长和士兵们含泪的眼睛,他控制不住自己,只好也让泪水模糊了这一切。天黑后回到已搬空的营地,在这回国前的最后一夜,他得知米沙出生了,但妻子因难产而死……回国后日子也很难,同从欧洲撤回的40万军人和12万文职人员一样,他没有住房,同米沙住在一间冬冷夏热的临时铁皮屋里。他昔日的同志为了生活什么都干,有的向黑社会出售武器,有的甚至到夜总会跳脱衣舞。但他一直像军人一样正直地生活着,米沙也在艰辛中默默地长大,同别的孩子不同,他似乎天生就会忍受,因为他有自己的世界。 早在上小学的时候,米沙每天都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静悄悄地一人渡过整个晚上,开始,元帅以为他在看书,但有一次他无意中发现,儿子是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星星。 “爸爸,我喜欢星星,我要看一辈子星星。”他这样对父亲说。 十一岁生日那天,米沙向父亲提出了迄今为止唯一的一个要求:想要一架天文望远镜,这之前,他一直用列夫森科元帅的军用望远镜观察星星。后来,那架天文望远镜就成了米沙唯一的伴侣,他在阳台上看星星可以一直看到东方发白。有不多的几次,他们父子俩一起在阳台上看星星,元帅总是把望远镜对准夜空中看起来最亮的一颗星,但儿子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颗没意思,爸爸,那是金星,金星是行星,我只喜欢恒星。” 但其他男孩子喜欢的东西米沙却一点兴趣都没有。隔壁空降兵参谋长家的那个小胖子,偷拿父亲的手枪玩,结果走火把大腿打穿了;参谋部将军们的那些的男孩子们,如果能让爸爸领着到部队的靶场上打一次枪,就是得到最高的奖赏了。但男孩子对武器的这种天生的依恋,在米沙身上丝毫没有出现,从这点上来说他确实不象男孩子。元帅对此很不安,他几乎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对武器无动于衷,以至于后来他做出了一件至今想起来仍让他很不好意思的事:有一次,他把自己的那支马卡诺夫式手枪悄悄放到了儿子的书桌上。放学回来后不久,米沙就拿着枪从他的小房间中出来,他拿枪象女人那样,小心地握着枪管,他把枪轻轻地放到父亲面前,淡淡地说:“爸,以后别把这东西乱放。” 在对待米沙的前途问题上,元帅是一个开明的人,他不象自己的周围的那些将军们,一心让儿子甚至女儿延续自己的军旅生涯。但米沙离父亲的事业确实太远太远了。 列夫森科元帅不是一个脾气暴燥的人,但做为一名全军统帅,他不止一次在上万名官兵面前斥责一位将军。但对米沙,他却从来没有发过火。这固然因为米沙一直默默地沿着自己的轨道成长,很少让父亲操心,更重要的是,米沙身上似乎生来就有一种非同寻常的超脱的气质,这气质有时甚至让列夫森科元帅感到有些敬畏。就如同他在花盒中随意埋下一颗种子,却长出来绝世珍稀的植物,他敬畏地看着这植物一天天成长,小心地呵护着它,等着它开出花朵。他的期望没有落空,儿子现在已成为世界上最出色的天体物理学家。 这时太阳已在松林后面完全落下去,地上的雪由白色变成浅蓝色。列夫森科元帅收回了思绪,回到了地下作战室。开作战会议的人都到齐了,他们包括西部集群和高加索集群的主要指挥官。 另外还有更多的电子战指挥官,他们从少将到上尉都有,大部分是刚从前线回来的。作战室里正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争论的双方是西部集群的陆战部队和电子战部队的军官们。 “我们正确判明了敌人主攻方向的转变,”塔曼摩步师的费列托夫师长说,“我们的装甲力量和陆航低空攻击力量的机动性也并不差,但通信系统被干扰得一塌糊涂,c3i指挥系统几乎瘫痪!集团军中的电子战单位,级别从营升到了团,从团又升到了师,这两年在这上面的资金投入比常规装备的投入都多,就这么个结果?!” 负责指挥战区电子战的一位中将看了身边的卡琳娜一眼,同其他刚从前线归来的军官一样,她的迷彩服上满是污迹和焦痕,脸上还残留着血迹。中将说:“卡琳娜少校在电子战研究方面很有造诣,同时也是总参派往前线的电子战观察员,她的看法可能更有说服力一些。”象卡琳娜这样的年轻的博士军官大多心直口快,无所顾忌,往往被人当枪使,这次也不例外。 卡琳娜站起来说:“大校,话不能这么说!比起北约,我们这些年对c3i的投入微不足道。” “那电子反制呢?”师长问,“敌人能干扰我们,你们就不能干扰他们?!我们的c3i瘫痪了,北约的却转得很好,象上了润滑油似的,今天早上我对面的陆战一师能那么快速地转变攻击方向就是一个证明!” 卡琳娜苦笑了一下,“提起对敌干扰,费利托夫大校,不要忘了,就是在你们师的阵地上,你的人用枪顶着操作员的脑袋,使集团军电子对抗部队的干扰机停下来!” “怎么回事?”列夫森科元帅问,这时人们才发现他进来,都起身敬礼。 “是这样:”师长对元帅解释说,“对我们的通讯指挥系统来说,他们的干扰比北约的更厉害!在北约的干扰中,我们沿能维持一定的无线通讯,可他们的干扰机一开,就把我们全盖住了!” 卡琳娜说:“可同时敌人也全被盖住了!这是我军目前实施电子反制可选择的的唯一战略。北约目前在战场通讯中,已广泛采用诸如跳频、直接序列扩频、零可控自适应天线、猝发、单频转发和频率捷变这类技术【1】,我们用频率瞄准方式进行干扰根本不起作用,只能采用全频带段阻塞式干扰。” 第5集团军的一位上校质问:“少校,北约采用的可全是频率瞄准式干扰,频带还相当窄,而我们的c3i系统也普遍采用了你提到的那些通讯技术,为什么他们对我们的干扰那样有效呢?” “这原因很简单,我们的c3i系统是建立在什么样的软硬件平台上?unix,linux,甚至windows2010,cpu是inter和amd!这是用人家养的狗给自己看门!在这种情况下,敌人可以很快掌握诸如跳频规律之类的电子战情报,同时用更多更有效的纯软件攻击加强其干扰效果。总参谋部曾经大力推广过国产操作系统,但到了下面阻力重重,你们集团军就是一个最顽固的堡垒……” “好了,你们所说问题和矛盾的正是今天会议要解决的,开会!”列夫森科元帅打断了这场争论。 当大家在电子沙盘前坐好后,列夫森科元帅叫过一位少校参谋,这个身材细高的年轻人双眼迷缝着,好象不适应作战室中的光线。“介绍一下,这位是邦达连科少校,他的最大特点就是深度近视,他的眼镜与众不同,别人的眼镜镜片在镜框里边,他的镜片在镜框外面,哈,就象茶杯底那么厚啊!我们现在看不到它了,早上杨少校在吉普车遇到空袭时给砸了,好象隐形眼镜也弄丢了?” “报告首长,那是在五天前在明斯克的,我的眼睛是在半年内变成这样的,这变化早些的话我进不了伏龙芝。”少校立正说。 虽然谁也不知道元帅为什么介绍这位少校,人群中还是响起了几声低低的笑声。 “战争爆发以来的事实说明,虽然有白俄罗斯战场的失利,但在空中和陆上常规武器方面,我们并不比敌人差多少;但在电子战方面,我们的差距之大出乎意料。造成这样的局面有很深远的历史原因,这不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我们要明确的是以下一点:目前,电子战是我军夺回战争主动权的关键!我们首先必须承认敌人在电子战方面的优势,甚至压倒优势,然后我们必须以我军现有的电子战软硬件条件为基础,制定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这套战略战术的目的,是要在短时间内,使我军和北约在电子战方面形成某种力量上的平衡。也许大家认为这不可能:我军上世纪未以来的战争理论,主要是基于局部有限战争的,对目前在军事上如此强大的敌人的全面进攻,确实研究得不够。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我们必须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思维,下面我要介绍的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就可以看做这种思维的结果。” 灯灭了,电脑屏幕和电子沙盘都关闭了,重重的防辐射门也紧紧关闭,作战室淹没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是我让关的灯。”黑暗中传来元帅的声音。 时间在黑暗和沉默中慢慢流逝,这样过了有一分钟。 “大家现在有什么感觉?”列夫森科元帅问。 没有人问答,浓重的黑暗使军官们仿佛沉没在夜之海的海底,他们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 “安德烈将军,你说说看。” “这几天在战场上的感觉。”第5集团军军长说,黑暗中又响起了一阵低低的笑声。 “别的人呢,大概都与他有同感吧。”元帅说。 “当然,您想想,耳机里除了沙沙声什么也没有,屏幕上一片空白,对作战命令和周围的战场态势一无所知,可不就是这种感觉嘛!这黑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啊!”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这种感觉,邦达连科少校,你呢?”列夫森科元帅问。 邦达连科少校的声音从作战室的一角传来“我的感觉不象他们这么糟糕,在亮着灯的时候,我看周围也是模模糊糊的。” “你甚至还有一种优越感吧?”列夫森科元帅问。 “是的元帅,您可能听说过,在那次纽约大停电时,是一些瞎子带领人们走出摩天大楼的。” “但安德烈将军的感觉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有一双鹰眼,还是个神枪手,他喝酒时常用手枪在十几米远处开酒瓶盖。想想他和邦达连科少校在这时用手枪决斗,可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黑暗中的作战室又陷入了沉默,指挥官们都在思考。 灯亮了,人们都迷起了双眼,这与其说是不能适应这突然出现的亮光,不如说是对元帅刚刚暗示的思想感到震惊。 列夫森科元帅站起来说:“我想,刚才我已把我军下一步的电子战新战略表达清楚了:全频段大功率的阻塞干扰,在电磁通讯上,制造一个双方‘共享’的全黑暗战场!” “这样将使我军的战场指挥系统全面瘫痪!”有人惊恐地说。 “北约也一样!瞎大家一起瞎,聋大家一起聋,在这样的条件下同敌人达到电子战的力量平衡。这就是新战略的核心思想。” “那总不至于让我们用通讯员骑摩托车去发布作战命令吧?!” “要是路不好,他们还得骑马。”列夫森科元帅说,“我们粗略估计了一下,这样的全频段阻塞干扰,至少可覆盖北约70%的战场通讯系统,这就意味着他们的c3i系统全面瘫痪;同时还可使敌人50%至60%的远程打击武器失去作用,这其中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战斧巡航导弹:现在的这种导弹的制导系统同上个世纪有了很大的改变,那时的战斧主要使用地形匹配和小型测高雷达来导航,现在这种导航方式只用做未端制导,而其射程的大部分依靠卫星全球定位系统。通用动力公司和麦克唐纳·道格拉斯公司认为他们所做的这种改进是一大进步,美国人太相信来自太空中的导航电波了,但gps系统的电波传输一旦被干扰,战斧就成了瞎子。这种对gps的依赖在北约大部分远程打击武器中都存在。在我们所设想的战场电磁条件出现时,就会逼着敌人同我们打常规战,充分发挥自己的优势。” “我还是心里没底,”被从东线调往西线的第12集团军军长忧心忡忡地说,“在这样的战场通讯条件下,我甚至怀疑我的集团军能不能从东线顺利地调到西线。” “你肯定能的!”列夫森科元帅说:“这段距离,对库图佐夫来说都很短,我不信今天的俄罗斯军队离了无线电就走不过去了!被现代化装备惯坏的,应该是美国人而不是我们。我知道,当整个战场都处于电磁黑暗中时,你们心中肯定感到恐惧,这时要记住,敌人比你们恐惧十倍!” 当看着卡琳娜的身影混在这群穿迷彩服的军官中,在作战室的出口消失的时候,列夫森科元帅的心悬了起来。她将重返前线,而她所在的电子战部队将是敌人火力最集中的地方。昨天,在同一亿公里远的儿子那来回延时达5分钟的通话中,元帅曾告诉他卡琳娜很好,但在早上的战斗中,她就险些没回来。 米沙和卡琳娜是在一次演习中认识的。那天元帅和儿子一起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们默默地吃着,米沙早逝的母亲在远处的镜框中默默地看着他们。米沙突然说:“爸爸,我想起明天就是您的五十一岁生日了,我应该送您一件生日礼物。我是看见那架天文望远镜才想起来的,那件礼物真好。” “送我几天时间吧。” 儿子抬头静静地看着父亲。 “你有你的事业,我很高兴。但做父亲的想让儿子了解自己的事业,这总不算过分吧!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看军事演习怎么样?” 米沙笑着点点头,他很少笑的。 这是本世纪国内规模最大的一场演习。演习开始的前夜,米沙对公路上那滚滚而过的钢铁洪流没什么兴趣,一下直升机,他就钻进野战帐篷,用透明胶带替父亲粘贴刚发下来的作战地图。在第二天在演习的整个过程中,米沙也没表现出丝毫的兴趣,这早在列夫森科元帅的预料之中,但有一件事使他感到莫大的安慰。 上午进行的演习项目是一个装甲师进攻一个高地,米沙同一群地方官员一起坐在观摩台的北侧。这次观摩台的位置虽在安全距离上,但应那些猎奇的地方官员的要求,比过去大大靠前了。图22轰炸机群掠过高地上空,重磅航空炸弹雨点般地落下,使那座山头变成一个喷发的火山口。这时,那群地方官员才明白真实战场同电影里的区别,在那地动山摇的巨响中,他们全都用双臂抱住脑袋伏在桌子上,有几位女士甚至尖叫着住桌子下钻。但元帅看到,那里只有米沙一个人仍直直坐着,仍是那付冷漠的表情,静静地无动于衷有看着那座可怕的火山,任爆炸的火光在他的墨镜中狂闪。这时,一股暖流冲击着列夫森科元帅的心田,儿子,你的身上到底流着军人的血啊! 这天晚上,父子俩在白天的演习现场散步,远处,各种装甲车辆的前灯如繁星撒满山谷和平原,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销烟味。 “这场演习要花多少钱?”米沙问。 “直接费用大约三亿卢布。” 米沙叹了口气:“我们的课题组,想搞第三代恒星演化模型,申请了三十五万经费都批不下来。” 列夫森科元帅把他早就想对儿子说的话说了出来:“我们两个的世界相差太远了,你的恒星,最近的也有4光年吧,它同地球上的军队与战争真是毫不相干。我对你的事业知之不多,但很为之感到骄傲;做为军人,我们也是最想让儿子了解自己事业的人,哪一个父亲不把对儿子讲述自己的戎马生涯当做最大的幸福?而你对我的事业却总抱着一种冷漠的态度。事实上,我的事业是你的事业的基础和保障,一个国家,如果没有足够数量和质量的武装力量保证它的和平的话,象你从事的这种纯基础研究根本不可能进行。” “爸爸,你把事情说反了。如果人们都象我们这样,用全部的生命去探索宇宙的话,他们就能领略到宇宙的美,它的宏大和深远后面的美,而一个对宇宙和自然的内在美有深刻感觉的人,是不会去进行战争的。” “你这种想法真是幼稚到家了,如果战争是因为人们缺乏美感造成的,那和平可太容易了!” “您以为让人类感受这种美就那么容易吗?”米沙指指夜空中灿烂的星海,“您看这些恒星,人们都知道它是美的,但有多少人能够真正体会到这种美的最深层呢?这无数的天体,它们从星云到黑洞的演化是那么壮丽,它们喷发的能量是那么巨大狂暴,但您知道吗?只用数量目不多的几个优美的方程式就能精确地描述这一切,用这些方程式建造的数学模型能极其精确地预言恒星的一切行为。甚至我们对自己星球上大气层的数学模型,精确度都要比它低几个数量级。” 列夫森科元帅点点头,“这是可能的,据说人类对月球的了解比对地球海底的了解还要多。但对你所说的宇宙和自然深层次美的感受还是制止不了战争,没有人比爱因斯坦更能感受这种美了,***不还是在他的建议下造出来的吗?” “爱因斯坦在他的后期研究中没什么建树,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过多地介入了政治。我不会走他的老路的。但,爸爸,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也会尽自己的责任的。” 米沙在演习区域呆了五天,元帅不知儿子是什么时候认识卡琳娜的,第一次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已经谈得很融洽了,他们谈恒星,而卡琳娜对此知道的很多。看着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的卡琳娜,因为她的博士学位,早早就扛上了一颗校星,他的心里就多少有些别扭,不过除此之外,他对卡琳娜的印象还是很好的。第二次见到米沙和卡琳娜在一起时,列夫森科元帅看到他们已有了一些亲密感,他们谈话的内容让他很意外:他们在谈电子战。当时他们俩在距元帅的吉普车不远的一辆坦克边,由于谈话内容,他们并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元帅听到米沙说:“你们现在只关注于一些纯软件的高层次的东西,比如c3i,病毒攻击,数字战场等等,可你想到没有,你们可能握着一把木头做的剑。”,看着卡琳娜惊奇的目光,米沙继续说:“你想过这些东西的基础吗,也就是位于网络七层协议最下面的物理层?对于民用网络,可以使用象光纤和定向激光这样一些东西做为通讯媒介;但对于用于战场的c3i系统,它的各个终端是快速移动和位置不定的,所以只能主要依赖电磁波来进行信息联结,而电磁波这东西,你知道,在干扰下象薄冰一样脆弱……” 元帅真的吃惊不小,他从未与儿子交流过这些,米沙更不可能偷看他的机密文件,但他却把自己在电子战上多年来形成的思想简明准确地表达出来!米沙的这番话对卡琳娜的影响更大,居然使她偏离了自己的研究方向,研制出了一种代号“洪水”的电磁干扰装置。“洪水”的大小可以装入一辆装甲车,它能同时发出3khz到30ghz的强烈的电磁干扰波,覆盖了除毫米波之外的所有电磁通讯波段。这种武器在西伯利亚某基地进行的第一次试验就为军队惹来了一屁股官司:“洪水”使附近那座城市的电磁波通讯全部中断,手机不通了,传呼机不响了,电视机和收音机都收不到信号,对银行和股市的影响更是灾难性的,地方上把造成的损失说成了天文数字。“洪水”的灵感来自于一种电磁炸弹,这种武器是通过高爆炸药在一次性线圈中产生强烈的电磁脉冲。所以“洪水”工作起来如同火箭发动机一样,产生的音响震破了附近的窗玻璃,这就决定了它只能遥控操作,而距它二三千米处的操作人员还得穿上防微波辐射的防护服。“洪水”在总装备部和总参的电子战指挥机构引起了很大的争论,很多人认为它没什么实战价值,在有限战场上使用它,就如同在巷战中使用核武器,对敌我的杀伤力都一样大。但在元帅的坚持下,“洪水”还是批量生产的二百多台。现在,在统帅部新的电子战战略中,它将担当主要角色。 儿子爱上了一个军中的姑娘,元帅深感意外,他的结论是米沙对卡琳娜的感情同她的职业无关。后来米沙带卡琳娜到家里来过几次,第一次卡琳娜穿着一件亮丽的连衣裙,走时元帅听到米沙对卡琳娜说:“下次穿军装来。”这事使元帅否定了自己先前的结论,他现在知道,米沙爱上卡琳娜,与她是一名少校军官并非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又感到了演习第一天上午的那种感受,卡琳娜肩上的那颗校星他现在也觉得无比美丽了。 1月6日,莫斯科战区 强烈的电磁波在战区上空很快聚集,最后形成了巨大的电磁台风。战后人们回忆,当时在远离前线的山村里,人们也看到动物和鸟儿骚动不安;在灯火管制的城市中,人们能看到电视天线上感应出的微小火花…… 从东线调住西线的第12集团军的一个装甲团正在急速行军,团长站在停在路边的吉普车边,满意地看着漫天雪尘中急速行进的部队。敌人的空袭远没有预料的强度,所以部队可以在白天赶路了。这时,三枚战斧导弹低低地从他们头顶掠过,冲压发动机低沉的嗡嗡声清晰可闻。不一会儿,远处响起了三声爆炸。团长身边的通讯员拿着只沙沙声的耳机无事可做,转头看看爆炸的方向,然后惊叫起来,让他看,他让通讯员不要大惊小怪,但旁边的一位少校营长也让他看,他就看了,然后困惑地摇了摇头。战斧不是每枚都能命中目标,但象这样三枚各自相距上千米落到空无一物的田野上,真是少见。 两架苏27孤独地飞行在战区5000米上空。他们本来属于一支歼击机中队,但这个中队刚刚在海上同一支北约的f22中队发生了一场遭遇战,在空中混战中,他们和中队失散了。在以前,重新会合是轻而易举的事,但现在,无线电联络不通了,原来对于高速歼击机很狭小的空域现在在感觉上变得如宇宙一样广阔,要想会合如同大海捞针。这对长僚机只能紧贴着飞行,距离之近象在飞特技,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听到对方的无线电呼叫。 “左上方发现可疑目标,方位220,仰角30!”僚机报告,长机飞行员沿那个方位看去,冬日雪后的晴空一碧如洗,能见度极好,两架飞机向斜上方靠近目标观察。那个目标与他们同一方向飞行,但速度慢了许多,所他们很快追上了它。 当他们看清目标的形状后,真觉得白天见了鬼。那是一架北约的e-4a预警飞机,这是歼击机最不可能遇到的敌方飞机,就象一个人不可能看到自己的后脑勺一样。e-4a预警飞机上的雷达监视面积可达100万平方公里,环视一圈只需5秒钟,它能发现远离防区2000公里处的目标,可以提供40分钟以上的预警时间。能发现1000-2000公里范围里的800-1000个电磁信号,它的每次扫描可询问和识别2000个海陆空各类目标。预警机从不需护航,它强有力的千里眼可使自己远远地避开歼击机的威胁。所以长机飞行员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可能是一个圈套。他和僚机向四周的空域仔细搜索了一遍,明净寒冷的空中看不到任何东西,长机决定冒一次险。 “雷球雷球,我将发起攻击,你向317方位警戒,但注意不要超出目视距离!” 看着僚机向着他认为最可能有埋伏的方位飞去后,他打开加力,猛拉操纵杆,苏27拖着加速的黑烟,如一条仰起的眼镜蛇向斜上方的预警机扑去。这时e-4a也发现了向它逼近的威胁,它急忙向东南方向做逃脱的机动飞行,干扰热寻的导弹的镁热弹不断地从机尾蹦出,那一串小小的光球仿佛是它那被吓出壳的灵魂。一架预警飞机在歼击机面前就如同一辆自行车在摩托车面前一样,是无法逃脱的。这时长机飞行员才感到他刚才给僚机的命令是多么自私。他在e-4a的后上方远远跟着它,欣赏着到手的猎物。e-4a背上蓝白相间的雷达天线罩线条优美,象一件可人的圣诞玩具;它那粗大的白色机身,如同摆在盘子里的一支肥美的炖鸭,令他垂涎欲滴,又不忍下刀叉。但直觉使他不敢拖延,他首先用20毫米机炮做了一个点射,击碎了雷达天线罩,他看到,西屋公司制造的an/py-3型雷达的天线的碎片飞散在空中,如圣诞节银色的纸花;他接着用机炮切断了e-4a的一个机翼,最后,射速达每分钟6000发的双管机炮射出的死亡之鞭,从已经翻滚下坠的e-4a拦腰切过,把它击成两截。苏27沿着一条下降的盘旋线跟着两块坠落的机体,飞行员看到,人员和设备不停地从机舱中掉出来,就象从盒中掉出的糖果一样,有几朵伞花在空中绽开。他想起了在刚过去的空战中,一个战友被击落时的情景:一架f22三次从战友的降落伞上方掠过,把伞冲翻了,他看着战友象一块石头一样渐渐消失在大地的白色背景中。他克制了这样做的冲动,同僚机会合后,双机编队以最快的速度脱离这个空域。 他们仍觉得这可能是个圈套。 走散的飞机并不止那两架。在战线的上空,一架隶属于美国陆军骑一师的“科曼奇”在漫无目标地飞着,驾驶员沃克中尉却倍感兴奋。他刚从“阿帕奇”转飞“科曼奇”不久,对这种上世纪未才大量装陆军的武装攻击直升机不太适应,他不适应“科曼奇”的没有脚踏的操纵系统,并觉得它的双目头盔瞄准镜还不如“阿帕奇”的单目镜让人感到舒服,但他最不适应的还是坐在前面的攻击指挥员哈尼上尉。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哈尼说:“中尉,你要清楚自己的位置,我是这架直升机的大脑,你只是它电子和机械部件的一部分,你要尽一个部件的责任!”而沃克最讨厌做为一个部件而存在。记得一位年近百岁的参加过二战的前海军飞行员参观他们的基地,他看了看“科曼奇”的座舱,摇摇头,“唉,孩子们,我当年那架野马式,座舱里的仪表还不如现在的微波炉上多,我最好的仪表是它!”他拍了拍沃克的屁股,“我们两代飞行员的区别,就是空中骑士和电脑操作员的区别。”沃克想当空中骑士,现在机会来了。在俄罗斯人那近乎变态的疯狂干扰下,这架直升机上的什么“作战任务设备一体化”系统、什么“目标探测系统”、什么“辅助目标探查分类系统”、什么“真实视觉场面发生器”、还有“资料突发系统”等等,全他妈妈的休克了!只剩下那两台1200马力的t800型引擎还在忠实地转动着。哈尼平时就是全凭那些电子玩艺儿活着的,现在他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也随着这些东西沉默下来。这时,他听到了内部送话系统传来的哈尼的话音: “注意,发现目标,好象在左前方,好象在那个小山包旁边,有一支装甲部队,好象是敌人的,你……看着办吧。” 沃克差点笑出声来,哈,这小子,听他以前是怎么指挥的:“发现目标,方位133,90式坦克17辆,89式运兵车21辆,向391方位以平均速度43.5公里运动,平均间隔31.4米,按aj041号优化攻击方案,从179方位以37度倾角进入……”现在呢:“好象”有有装甲部队,“好象”在“山包那边”,这他妈用你说?我早看见了!还让我看着办。你是废物了哈尼,现在是我的天下,我要用屁股当仪表做一个骑士了!这架“科曼奇”在我的手中将不辜负它那英勇的印第安部落的名字。 “科曼奇”向着那显而易见的目标冲去,把机上的62枚27。5英寸的蜂巢火箭全部发射出去,沃克陶醉地看着他那群拖着着火尾小蜜蜂欢快地向目标飞去,把敌人的车队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但当他迂回飞行观察战果时却发现事情不对,地面上敌人的士兵没有隐蔽,而是全都站在雪地上冲他指点着,象是在破口大骂;沃克飞近一些,清楚地看到了一辆被击毁的装甲车上的那个标志,那是个三环同心圆,中间是蓝色,然后是一个白圈儿和一个红圈儿。沃克眼前一黑,感到世界变成了地狱,他也破口大骂起来: “你个狗娘养的白痴,你瞎眼了?!” 但他还是聪明地远远飞开,以防那些暴怒的法国佬还击。“你个狗娘养的,你现在大概在想到军事法庭上怎样把责任推给我,你推不掉的,你是负责目标甄别的,你要明白这一点!” “也许……我们还有机会补救,”哈尼怯生生地说,“我又发现了一支部队,就在对面……” “去你妈的吧!”沃克没好气地说。 “这次没错,他们正在同法国人交火!” 这下沃克又来了精神,他驾机向新目标冲去,看到对方主要是步兵,装甲力量不多,这倒证实了合尼的判断。沃克把仅剩的四枚“地狱火”导弹发射出去,然后把加特林双管机枪的射速调到每分钟1500发并开始射击,他舒服地感觉到机枪通过机体传来的微微振动,看到地面敌人的散兵线被撒上了一层白色的“胡椒面”。但一名老练的武装直升机驾驶员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扭头一看,只见一枚肩射导弹刚刚从左下方一名站在吉普车上的士兵肩上发射出来。沃克手忙脚乱地发射了诱铒镁热弹,又向后方做摆脱飞行,但晚了些,那枚导弹拖着蛛丝般的白烟击中了“科曼奇”的机头下方。沃克从爆炸带来的短暂的昏眩中醒来时,发现直升机已坠落到雪地上。沃克拚命爬出全是白烟的机舱,在雪地上抱住一棵刚被螺旋桨齐腰砍断的树,回头看见前舱中被炸成肉浆的哈尼上尉。他又看到前方一群端着***的士兵正在向他跑来,他们那斯拉夫人的面孔清晰可见。沃克颤抖着掏出手枪放到面前的雪地上,然后掏出俄语会话本读了起来: “吾已方下无起,吾是战扶,日内瓦……” 他后脑挨了一枪托,肚子上又挨了一脚,当他翻倒在雪地上时却大笑起来,他可能被揍个半死,但不会全死,他看到了那些士兵衣领上波兰军队的鹰形领章标志。 1月7日,明斯克,北约军队作战指挥中心 “把那个该死的军医叫来!”托尼·帕克上将烦燥地喊到,当那名细长的上校军医跑到他面前时,他恼怒地说:“怎么搞的?你折腾了两次,我的假牙还在嗡嗡响!” “将军,这是我见过的最奇怪的事,也许是您的神经系统有问题,要不我给您打一针局部麻醉?” 这时,一位少校参谋走过来说:“将军,请把假牙给我,我有办法的。”帕克于是取下假牙,放到了少校递过来的纸巾上。 关于将军掉的两颗门牙,媒体的普遍说法是在波斯湾战争中他所在的坦克被击中时造成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这不是真的。那次是断了下鄂,牙则是更早些时候掉的。那是在克拉克空军基地,当时的世界好象除了火山灰外什么都没有:天是灰的地是灰的空气也是灰的,就连他和基地最后一批人员将要登上的那架“大力神”,机顶上也落了厚厚白白的一层。火山岩桨的暗红色火光在这灰色的深处时隐时现。那个菲律宾女职员还是找来了,说基地没了,她失业了,房子也压在火山灰下,让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怎么活?她拉着他求他一定带她到美国去,他告诉她这不可能,于是她脱下高跟鞋朝他脸上打,打掉了他的两颗门牙。看着灰色的海水,帕克默念:我的孩子,现在你在哪儿?你是和母亲在马尼拉的贫民窑中度日吗?你的父亲现在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你而战,战后当俄罗斯的民主政府上台后,北约的前锋将低达中国边境,苏比克和克拉克将重新成为美国在太平洋上的海空军基地,那里将比上个世纪更繁荣,你会在那儿找到工作的!如果你是个女孩,说不定象你妈妈(她叫什么来着,哦,阿莲娜)一样能认识个美国军官……最重要的是,在北约的压力下,中国人说不定会把你们早就想要的东西给你们:南中国海上那些美丽的岛屿。我曾从空中看到过她们,雪白的珊瑚围着棕色的沙地,象是蓝色大海上一双双眼睛,孩子,那是爸爸的眼睛…… 那位修牙的少校回来了,打断了将军的胡思乱想,将军拿过了那个纸巾上的假牙,装上感觉了几秒后惊奇地看着少校:“嗯?你是怎么做到的?” “将军,您的假牙响是因为它对电磁波产生了共振。” 将军盯着少校,分明不相信他的话。 “将军,真是这样!也许您以前也曾暴露在强烈的电磁波下,比如在雷达的照射范围里,但那些电磁波的频率同您的假牙的固有频率不吻合。而现在,空中所有频带的电磁波都很强烈,于是产生了这种情况。我把假牙进行了一些加工,使它的共振频率提高了许多,它现在仍然共振,但您感觉不到了。” 少校离开后,帕克将军的目光落到了电子作战图旁的一个座钟上,钟座是骑着大象的汉尼拔塑像,上面刻着“战必胜”三个字,原来它摆放在白宫的蓝厅,当时总统发现他的目光总落在那玩艺上,就亲自拿起了那个在那儿放了一百多年的钟赠给了他。 “上帝保佑美国,将军,现在您就是上帝!” 帕克沉思了很久,缓缓地说:“命令全线停止进攻,用全部空中力量搜寻并摧毁俄罗斯人的干扰源。” 1月8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敌人停止进攻了,你好象并不感到高兴。”列夫森科元帅对刚从前线归来的西部集群司令说。 “是高兴不起来,北约的全部空中力量已集中打击我们的干扰部队,这种打击确实是很奏效的。” “这在我们的预料之中。”列夫森科元帅平静地说,“我们的战术在开始会使敌人手足无措,但他们总会想出对付的办法的。用于阻塞式干扰的干扰机,由于其强烈的全频道发射,很容易被探测和摧毁。好在我们已争取了相当的时间,现在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两个集群的快速集结上了。” “情况可能比预想的严峻”西部集群司令说,“在我们失去电子战优势之前,可能没有给高加索集群进入出击位置留下足够的时间。” 西部集群司令走后,列夫森科元帅看着电子沙盘上的前线地形,想起了正处于敌人密集火力下的卡琳娜,由此又想起了米沙。那天,米沙回到家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之前他已听到传言,说他儿子是那所大学中唯一的一名反战分子,结果被学生们打了。 “我只是说不要轻言战争,我们真的不能同西方达成一种理智的和平吗?”米沙对父亲解释说。 元帅用他从未有过的严厉对儿子说:“你知道自己的位置,你可以不说话,但以后绝不许出现类似的言行。” 米沙点点头。 晚上一进家门,元帅就告诉米沙:“俄共上台了。” 米沙看了父亲一眼,淡淡地说:“吃饭吧。” 再往后,西方宣布俄罗斯新政府为非法,杜波列夫组织极右联盟并发动内战,列夫森科元帅都不需要告诉米沙了,父子俩每天晚上都象往常一样默默地吃饭。直到有一天,米沙接航天基地的通知,打起行装走了。两天后,他乘航天飞机登上了在近地轨道运行的“万年风雪”号。 又过了一周,战争全面爆发了,这是一场由空前强大的敌人从预料不到的方向发起的旨在彻底肢解俄罗斯的世界大战。 1月9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掠过水星 由于“万年风雪”号的速度很快,它不可能成为水星的卫星,只能从这颗行星面对太阳的那一面高速掠过。这是人类第一次用肉眼直接对水星表面进行近距离观察。米沙看到,水星表面高达两公里的峭壁,弯延数百公里,穿过布满巨大坑穴的平原。他还看到了被行星地质学家们称做“不可思议的地形”的名叫“卡托里萨”的盆地,它的直径有1300公里。它的不可思议之处在于,在水星的另一面,有一个面积相仿的盆地正对着它,人们猜测,这是一颗巨大的慧星撞击了水星,强烈的震波穿过了整个星体,在两个半球同时形成了极其相似的两个盆地。米沙还发现了许多新的令人激动的东西,他发现水星表面有许多明亮的光斑,当他在屏幕上把那些光斑放大后,激动得屏住了呼吸。 那是水星上的水银湖泊,它们的每个的面积平均达上千平方公里。 米沙想象,在水星那漫长的白天,在那1800c的酷热下,站在水银湖岸边的情形。即使在狂风中,水银湖也会很平静,而水星没有大气,没有风,湖的表面如广阔的镜子平原,太阳和银河毫不失真地投射在上面。 “万年风雪”号掠过水星后,将继续靠近太阳,一直航行到它那由核聚变制冷装置支持的绝热层所能忍受的极限距离。太阳的高温将是它最好的掩护,北约的任何太空航行器都不可能飞进这个酷热的地狱。 看看这广阔的宇宙,再想想那一亿公里之外的母亲星球上的战争,米沙再次哀叹人类目光的狭隘。 1月10日,斯摩棱斯克前线 看着敌人渐渐靠近的散兵线,卡琳娜明白了为什么当周围的干扰点相继被摧毁后,只有她这里幸存下来:敌人想夺取一台完整的“洪水”。 这只由三架“科曼奇”和四架“黑鹰”组成的直升机群轻而易举地发现了这台“洪水”的位置。由于“洪水”巨大的电磁发射,对它的遥控只能通过光缆,这又使敌人顺着光缆的走向发现了卡琳娜所在的,距那台“洪水”3000米的遥控站,这是一间被废弃的孤立的小库房。 那四架运载着四十多名敌人步兵的“黑鹰”就在距库房不到二百米处降落了。当时遥控站中除卡琳娜之外还有一名上尉和一名上士。上士听到引擎声响刚拉开库房的门,就被直升机上的狙击手射出的一颗子弹掀开了头盖骨。敌人随后的火力很谨慎也很节制,显然怕伤了库房里的他们想得到的设备,这就使得卡琳娜和那名上尉多坚守了一段时间。 现在,在卡琳娜的左前方,上尉的***声沉默了,这枪声是她这是唯一的安慰。她看到在那个做为掩体的树桩后面,上尉的身体一动不动,一圈殷红的鲜血正在他周围的雪地上扩散。卡琳娜现在在库房前由几个沙袋堆成的简易掩体后面,她的脚下散落着八个***弹夹,滚烫的枪管在沙袋上面的积雪中发出嘶嘶的声音。每当卡琳娜射击时,对面的敌人就卧倒,子弹在他们前面溅起一团团雪花,而半圆形包围圈另一个方向的敌人则跃起快步推进一段距离。现在,卡琳娜只剩下三个弹夹了,她开始打单发,这没有经验的的举动等于告诉敌人她子弹不多了,使他们更快更大胆地推进。当卡琳娜再次换弹夹时,她听到沙袋顶上厚厚的积雪吱地响了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中飞快地钻了过来,她感到右胁被什么猛推了一下,没有疼痛,只有一阵很快扩散的麻木感,她感到温热的血顺着右侧身体流下去。她坚持着,几乎是漫无目标地打完了这个弹夹。当她伸手拿起沙袋顶上最后一个弹夹时,一颗子弹打断了她的前臂,弹夹掉到雪地上,只剩下一条皮肤相连的手臂来回摆动。卡琳娜站起身,回头向库房门走去,她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迹。当她拉开门时,又一颗子弹穿透了她的左肩。 这支由瑞特.唐纳森上尉率领的美国海军陆战队“海豹”突击队的一支小分队,谨慎地靠近库房。当唐纳森和两名陆战队员越过那名俄罗斯中士的尸体,踹开门冲进帐篷时,发现里面只有一名年轻女军官。她坐在他们的目标——“洪水”遥控仪旁边,一支被打断的手臂无力地垂的控制台上,对着显示屏上映出的影子,她用另一支手整理着自己的头发,不断滴下的鲜血在她的脚下积成了小小的血洼。她对着冲进来的美国人和那一排枪口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唐纳森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出来的气再也没有吸回去:他看到她整理头发的手从控制仪上拿起了一个墨绿色长圆形的东西,把它悬在半空中。唐纳森立刻认为了那是一枚气体炸弹,由于是装备武装直升机的,体积很小。那东西由激光近炸信引爆,在距地面半米处发生两次爆炸,第一次扩散气体炸药,第二次引爆炸药雾,他现在就是一支箭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朝她伸出一支手向下压着,“镇静,少校,镇静下来,不要激动,”他朝周围示意了一下,陆战队员们的枪口垂了下来,“您听我说,事情没您想的那么严重,您将得到最好的医疗,您将被送到德国最好的医院,然后,会做为第一批交换的战俘……”少校又对他笑了一下,这使他多少受到了一些鼓励,“您完全没必要采用这么野蛮的方式,这是一场文明的战争,它本来是会很顺利的,这一点在二十天前越过波俄边境时我就感觉到了。当时你们的大部分火力都被摧毁,只有零星的机枪声恰到好处地点缀着我们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您看,一切都会很顺利的,没必要……” “我还知道另一次更美妙的开始,”少校用纯正的英语说,她轻柔的声音如来自天堂,能让火焰熄灭,钢铁变软,“美丽的沙滩,有棕榈树,树上挂着欢迎的横幅;到处是漂亮的姑娘,留着齐腰的长发,穿着沙沙做响的丝裤,在年轻的士兵群中移动,用红色和粉红色的花环装点着他们,并羞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士兵们微笑……上尉,您知道这次登陆吗?” 唐纳森困惑地摇摇头。 “这就是1965年3月8日上午9点,在岘港,美国首批海军陆战队登上越南土地的情景,也是越战的开端。” 唐纳森觉得自己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刚才的镇静瞬间消失了,他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开始颤抖,“不,别这样少校,你这样对待我们是不公平的!我们没有杀过多少人,杀人的是他们,”他指着窗外半空中悬停着的直升机说,“是那些飞行员们,还有那些在很远的航空母舰上操作电脑指引巡航导弹的先生们,但他们也都是些体面的先生,他们所面对的目标都是屏幕上漂亮的彩色标记,他们按了一下按钮或动一下鼠标,耐心地等一会儿,那些标志就消失了,他们都是文明的先生,他们没有恶意,真的没有恶意……你在听我说吗?” 少校笑着点点头,谁说死神是丑恶恐怖的,死神真美。 “我有一个女朋友,她在马里兰大学读博士,她象您一样美丽,真的,她还参加反战游行……”我真该听她的,唐纳森想,“您在听我说吗?您也说点什么吧,求求您说点什么……” 美丽的少校最后对敌人微笑了一次,“上尉,我尽责任。” 赶来增援的俄军104摩步师的一支部队这时距那个“洪水”遥控站还有半公里距离,他们首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爆炸,并远远看到那间孤立在宽阔田野中的小库房隐没于一团白雾之中;紧接着是一声比刚才响百倍的巨响,地动山摇,一团巨大的火球在库房的位置出现,火焰裹在黑色的浓烟中的高高升起,化做一团高耸的磨菇云,如绽放在天地之间的的一朵绝美的生命之花。 1月11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东西,别费话,要吧!”列夫森科元帅对高加索集群司令说。 “我想让前两天的战场电磁条件再持续4天。” “你清楚,我们的战场干扰部队现在有百分之七十已被摧毁,我现在连4个小时都无法给你了!” “那我的集群无法按时到达出击位置,北约的空中打击大大迟滞了部队的集结速度。” “要是那样的话,您就把一颗子弹打进自己脑袋里去吧。现在敌人已逼近莫斯科,已到了七十年前古德里安到过的位置。” 在走出地下作战室的途中,高加索集群司令在心里默念:莫斯科,坚持啊! 1月12日,莫斯科防线 塔曼师师长费利托夫大校清楚,他们的阵地最多只能再承受一次进攻了。 敌人的空中打击和远程打击渐渐猛烈起来,而俄军的空中掩护却越来越少了。这个师的装甲力量和武装直升机都所剩无几,这最后的坚守几乎全靠血肉之躯了。 师长拖着被弹片削断的腿,拄着一支步枪走出掩蔽部。他看到战壕挖得不深,这也难怪,现在阵地上大部分都是伤员了。但他惊奇地发现,在战壕的前面构起了一道整齐的约半米高的胸墙。师长很奇怪这胸墙是用什么材料这么快筑起,他看到被雪覆盖的胸墙上伸出几条树枝一样的东西,走近一看,那是一支支惨白僵硬的手臂……他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一位上校团长的衣领。 “混蛋!谁让你们用士兵的尸体筑掩体的?!” “是我命令这样干的。”师参谋长的声音从师长身后平静地响起,“昨天晚上进入新阵地太快,这里又是一片农田,实在没有什么别的材料了。” 他们沉默相视着,参谋长从额头绷带上流出的血在脸上一道道地冻结了。这样过了一会,他们两人沿战壕慢慢地走去,沿着这堵用青春和生命筑成的胸墙走去。师长的左手拄着做拐杖的步枪,右手扶正了钢盔,向着胸墙行军礼,他们在最后一次检阅自己的部队……他们路过了一个被炸断双腿的小士兵,从断腿中流出的血把下面的雪和土混成了红黑色的泥,这泥的表面现在又冻住了。他正躺着把一颗反坦克手雷往自己怀里放,抬起没有血色的脸,他朝师长笑了笑,“我要把这玩艺儿塞进艾布拉姆斯的覆带里。” 寒风卷起道道雪雾,发出凄厉的啸声,仿佛在奏着一首上古时代的战歌。 “如果我比你先阵亡,请你也把我砌进这道墙里,这确实是一个好归宿。”师长说。 “我们两个不会相差太长时间的。”参谋长用他那特有的平静说。 1月12日,俄罗斯军队总参谋部 一个参谋来告诉列夫森科元帅,航天部部长急着要见他,事情很紧急,是有关米沙和电子战的事。 听到儿子的名字,列夫森科元帅心里一震。他已知道了卡琳娜阵亡的消息,同时他也无法想象一亿公里之外的米沙同电子战有什么关系,他甚至想象不出米沙现在和地球什么关系。 部长一行人走了进来,他没有多说话,把一片3寸光盘递给了列夫森科元帅,“将军,这是我们一小时前收到的米沙从‘万年风雪’号上发回的信息,后来他又补充说,这不是私人信息,希望您能当着所有有关人员的面播放它。” 作战室中的所有人听着来自一亿公里以外的声音:“我从收到的战争新闻中得知,如果电磁干扰不能再持续三到四天的话,我们可能输掉这场战争。如果这是真的,爸爸,我能给您这段时间。” “以前,您总认为我所研究的恒星与现实相距太远,我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现在看来我们都错了。我记得对您提起过,恒星产生的能量虽然巨大,但它本身却是一个相对单纯和简单的系统。比如我们的太阳,组成它的只是两种最简单的元素:氢和氦;它的运行也只是由核聚变和引力平衡两种机制构成,这样,同我们的地球相比,它的运行状态在数学模型上就比较容易把握了。现在,对太阳的研究已经建立了十分精确的太阳数学模型,这中也有我做的工作。通过这个数学模型,我们可以对太阳的行为做出十分精确的预测。这就使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微小的扰动,在短时间内局部打破太阳运行的某种平衡。方法很简单:用‘万年风雪’精确撞击太阳表面的某点。” “也许您认为,这不过是把一块小石头投入海洋,但事实不是这样,爸爸,这是一粒沙子掉进了眼睛!” “从数学模型中我们得知,太阳是一个极其精细和敏感的能量平衡系统,如果计算得当,一个微小的扰动就能在太阳表面和相当的深度产生连锁反应,这种反应扩散开来,使其局部平衡被打破。历史上有过这样的先例:最近的记载是在1972年8月初,在太阳表面一个很小的区域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发,这次爆发引起了对地球产生巨大影响的一次电磁爆,飞机和轮船上的罗盘指针胡乱跳动,远距离无线电通讯中断,在北极地区,夜空中闪动着眩目的红光,在乡村,电灯时亮时灭,如同处于雷暴的中心,这种效应在当时持续了一个多星期。现在比较可信的一种解释是:当时一颗比‘万年风雪’号还小的天体撞击了太阳表面。这样的太阳表面平衡扰动在历史上一定多次发生,但它大部分发生在人类发明无线电接收装置以前,所以没被察觉。这些对太阳表面的撞击都是随机的偶然的,因而它们所能产生的平衡扰动在强度和范围上都是有限的。” “但‘万年风雪’号对太阳的撞击点是经过精确计算的,它所产生的扰动比上面提到的自然产生的扰动要大几个数量级。这次扰动将使太阳向空间喷发出强烈的电磁辐射,这种辐射包括从极低频到甚高频的所有频带的电磁波。同时,太阳射出的强烈的x射线将猛烈撞击对于短波通讯十分重要的电离层,从而改变电离层的性质,使通讯中断。在扰动发生时,地球表面除毫米波外的绝大部分无线电通讯将中断。这种效应在晚上可能相对弱一些,但在白天甚至超过了你们前两天进行的电磁干扰。据计算,这次扰动大约可持续一周。” “爸爸,以前我们两个人一直生活在相距遥远的两个世界中,我们互相交流很少。但现在,我们这两个世界溶为一体,我们在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而战,我为此自豪。爸爸,象您的每一个士兵一样,我在等着您的命令。” 航天部部长说:“米哈伊尔博士所说的都是事实。去年,我们向太阳发射过一个探测器,它依据数学模型的计算对太阳表面进行了一次小型的撞击试验,证实了模型所预言的扰动。庄博士和他的研究小组还提出了一个设想:将来也许可以用这种方法适当改变地球的气候。” 列夫森科元帅走进了一个小隔间,拿起了一个直通总统的红色电话,过了不一会儿,他就从隔间走了出来。历史对这一时刻的记载是不同的,有人说他马上说出了那句话,也有人说他沉默了一分钟之久,但那句话是肯定的。 “告诉米沙,照他说的去做吧。” 1月12日,近日轨道,“万年风雪”号冲向太阳 “万年风雪”号的十台核聚变发动机全部打开,每台发动机的喷口都喷出了长达上百公里的等离子体射流,它在做最后在轨道和姿态修正。 在“万年风雪”号的正前方,有一道巨大的美丽的日珥,那是从太阳表面盘旋而上的灼热的氢气气流,它象一条长长的轻纱,飘浮在太阳火的海洋上空,梦纪般地变幻着形状和姿态,它的两端都连着日球表面,形成了一座巨大的拱门。“万年风雪”号从这高达四十万公里的凯旋门正中缓缓地、庄严地通过。前方又出现了几道日珥,它们只有一头同太阳相连,另一头伸进了太空深处。发动机闪着蓝光的“万年风雪”号,象穿行在几棵大火树中的一只小小的荧火虫。后来,那蓝光渐渐熄灭,发动机停止了,“万年风雪”号的轨道已精确设定,剩下的一切都将由万有引力定律来完成了。 当飞船进入了太阳的上层大气日冕时,上方太空黑色的背景变成了紫红色,这紫红色的辉光弥漫了这里的所有空间。在下方,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色球中的景象,在那里,成千上万的针状体在闪闪发光,那些东西在19世纪就被天文学家们观察到了,它们是从太阳表面射向高空的发光的气体射流,这些射流使得太阳大气看上去象一片燃烧的大草原,每棵草都有上千公里长。在这燃烧的大草原下面就是太阳的光球,那是无边无际的火的海洋。 从“万年风雪”号发回的最后的图像中,人们看到米沙从巨大的监视屏前起身,按钮打开了透明穹顶外面的防护罩,壮丽的火的大洋展现在他面前,他想亲眼看看他童年梦幻中的世界。火之海在抖动变形,那是半米厚的绝热玻璃在熔化,很快那上百米高的玻璃壁化做一片透明的液体滚落下来。象一个初见海洋的人陶醉地面对海风,米沙伸开双臂迎接那向他呼啸而来的6000度的飓风。在摄象机和发射设备被烧熔之前发回的最后几秒钟图象中,可以看到米沙的身体燃烧起来,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变成了一根跳动的火炬,和太阳的火海融为一体…… 接下来的景象只能猜想了:“万年风雪”号的太阳能电池板和突出结构将首先熔化,这些熔化的部分由于其表面张力在飞船的表面形成一个个银色的小球。当“万年风雪”号越过了色球和日冕的交界处时,它的主体开始熔化,当它深入色球2000公里后,整个色球完全熔化了。一个个分开的金属液珠合并成一个巨大的银色液球,它精确地沿着那已化为液体的计算机所设定的目标高速飞去。太阳大气的作用开始显示,液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淡蓝色的火焰,这火焰向后拖了几百公里长,颜色向后由淡蓝渐变为黄色,在尾部变成美丽的桔红色。 最后,这美丽的火凤凰消失在浩淼的火海之中。 1月13日,地球 人类回到了马可尼之前的世界。 入夜,即使在赤道地区,夜空也充满了涌动的极光。 面对着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大多数人只能猜测和想象那块激战中的广阔土地上的情形。 1月13日,莫斯科前线 帕克将军推开了企图把他拉上直升机的82空降师的师长和几名前线指挥官,举起望远镜继续看着远方,那里,俄罗斯人的阵线滚滚而来。 “定标4000米,9号弹药装填,缓发引信,放!” 从来自在后方的射击声帕克知道,还有不到三十门105毫米的榴弹炮可以射击,这是他目前唯一可以用于防守的重武器了。 一小时前,这个阵地上唯一的一只装甲力量,德军的一个坦克营,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发起反冲锋,并取得了优秀的战果:在距此八公里处击毁了相当于他们坦克数目一倍半的俄罗斯坦克。但由于数量上的绝对劣势,他们在俄罗斯人的钢铁洪流面前如正午太阳下的露珠一样消失了。 “定标3500米,放!” 炮弹飞行的嘶鸣声过后,在俄罗斯人的坦克阵前面掀起了一道由泥土和火焰构成的高墙。但就如同洪水面前的一道塌方一样,塌下的泥土暂时挡住了洪水,洪水最终还是漫了过来。爆炸激起的泥土落下后,俄罗斯人的装甲前锋又在浓烟中显现出来。帕克看到他们的编队十分密集,如同在接受检阅。如在前几天用这种队形进攻是自取灭亡,但在现在,当北约的空中和远程打击火力几乎全部瘫痪的情况下,这却是一种可以采用的队形,它可以最大限度地集中装甲攻击力量,以确保在战线一点上的突破。 防线配置的失误是在帕克将军预料之中的,因为在这样的战场电磁条件下,要想准确快速地判明敌人的主攻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下一步的防守他心中一片茫然,在c3i系统全而瘫痪的情况下,快速调整防御布局是十分困难的。 “定标3000米,放!” “将军,您在找我?”法军司令若斯凯尔中将走了过来。他身边只跟着一名法军中校和一名直升机驾驶员。他没穿迷彩服,胸前的勋表和肩上的将星擦得亮亮的,但却戴着钢盔并提着一支步枪,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在我们的左翼,幼鹿师正在撤出阵地。” “是的将军。” “若斯凯尔将军,在我们的身后,70万北约部队正在撤退,他们的成功突围取决于我们的坚固防守!” “是取决于你们的坚固防守。” “我能得到更明白的说明吗?” “您什么都明白!你们对我们隐瞒了真实战局,你们早就知道右翼联盟的军队要在东线单方面停火!” “做为北约军队最高指挥官,我有权这样做。将军,我想您也明白,您和您的部队有接受指挥的职责。” …… “定标2500米,放!” …… “我只遵守法兰西共和国总统的命令。” “我不相信现在您能收到这样的命令。” “几个月前就收到了,在爱丽舍宫的国庆招待会上,总统亲自向我说明了在这种情况下法国军队的行为准则。” “你们这些戴高乐的杂种,这几十年来你们一直没变!【2】”帕克终于失去控制。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将军,如果您不走,我也一个人留下来,我们一起光荣地战死在这广阔的雪原上。拿破仑在这儿也失败过,我们不丢人。”若斯凯尔向帕克挥动着那支fams法军制式步枪说。 …… “定标2000米,放!” …… 帕克慢慢地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面前的一群前线指挥官,“请你们向坚守阵地的美军部队传达我下面的话:我们并非生来就是一支只靠电脑才能打仗的军队,我们是来自一支庄稼汉的军队。几十年前,在瓜达卡那尔岛,我们在热带丛林中一个地洞一个地洞地同日本人争夺;在溪山,我们用圆锹挡开北越士兵的手榴弹;更远一些的时候,在那个寒冷的冬夜,伟大的华盛顿领着那些没有鞋穿的士兵渡过冰封的特连顿河,创造了历史……” “定标1500米,放!” “我命令,销毁文件和非战斗辎重……” “定标1200米,放!” 帕克将军戴上钢盔,穿上防弹衣,并把他那只9毫米手枪别在左腋下。这时榴弹炮的射击声沉默了,炮手正把手榴弹填进炮膛中,接着响起了一阵杂乱的爆炸声。 “全体士兵,”帕克将军看着已象死亡屏障一样在他们面前展开的俄罗斯坦克群,说:“上刺刀!” 战场的浓烟后面,太阳时隐时现,给血战中的雪野投上变幻的光影。 2000.04.05于娘子关 【1】对这些电子战术语简介如下:跳频:发射机和接收机以同样的序列变换频率;直接序列扩频:使信号能量分散在很宽的频带上,以给侦听和干扰带来困难;零可控自适应天线:一种覆盖范围似肾形的天线,凹点指向天线无响应的敌方干扰机,以便在其它方向与已方天线通讯;猝发:短时间采用宽频带或长时间采用很窄频带发送信息;频率捷变:在遭到干扰时自动改频。 【2】1966年戴高乐将军使法国退出北约军事一体化组织,这对当时冷战中的北约是一严重打击。 思想者 刘慈欣 太阳 他仍记得34年前第一次看到思云山天文台时的感觉,当救护车翻过一道山梁后,思云山的主峰在远方出现,观象台的球形屋顶反射着夕阳的金光,像镶在主峰上的几粒珍珠。 那时他刚从医学院毕业,是一名脑外科见习医生,做为主治医生的助手,到天文台来抢救一位不能搬运的重伤员,那是一名到这里做访问研究的英国学者,散步时不慎跃下山崖摔伤了脑部。到达天文台后,他们为伤员做了颅骨穿剌,吸出了部分淤血,降低了脑压,当病人改善到能搬运的状态后,便用救护车送他到省城医院做进一步的手术。 离开天文台时已是深夜,在其他人向救护车上搬运病人时,他好奇地打量着周围那几座球顶的观象台,它们的位置组合似乎有某种晦涩的含意,如月光下的巨石阵。在一种他在以后的一生中都百思不得其解的神秘力量的驱使下,他走向最近的一座观象台,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没有开灯,但有无数小信号灯在亮着,他感觉是从有月亮的星空走进了没有月亮的星空。只有细细的一缕月光从球顶的一道缝隙透下来,投在高大的天文望远镜上,用银色的线条不完整地勾画出它的轮廓,使它看上去像深夜的城市广场中央一件抽象的现代艺术品。 他轻步走到望远镜的底部,在微弱的光亮中看到了一大堆装置,其复杂超出了他的想象,正在他寻找着可以把眼睛凑上去的镜头时,从门那边传来一个轻柔的女声: “这是太阳望远镜,没有目镜的。” 一个穿着白色工作服的苗条身影走进门来,很轻盈,仿佛从月光中飘来的一片羽毛。这女孩子走到他面前,他感到了她带来的一股轻风。 “传统的太阳望远镜,是把影像投在一块幕板上,现在大多是在显示器上看了……医生,您好像对这里很感兴趣。” 他点点头:“天文台,总是一个超脱和空灵的地方,我挺喜欢这种感觉的。” “那您干嘛要从事医学呢?噢,我这么问很不礼貌的。” “医学并不仅仅是锁碎的技术,有时它也很空灵,比如我所学的脑医学。” “哦?您用手术刀打开大脑,能看到思想?”她说,他在微弱的光线中看到了她的笑容,想起了那从未见过的投射到幕板上的太阳,消去了逼人的光焰,只留下温柔的灿烂,不由心动了一下。他也笑了笑,并希望她能看到自己的笑容。 “我,尽量看吧。不过你想想,那用一支手就能托起的蘑菇状的东西,竟然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宇宙,从某种哲学观点看,这个宇宙比你所观察的宇宙更为宏大,因为你的宇宙虽然有几百亿光年大,但好像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我的宇宙无限,因为思想无限。” “呵,不是每个人的思想都是无限的,但医生,您可真像是有无限想像的人。至于天文学,它真没有您想像的那么空灵,在几千年前的尼罗河畔和几百年前的远航船上,它曾是一门很实用的技术,那时的天文学家,往往长年累月在星图上标注成千上万颗恒星的位置,把一生消耗在星星的人口普查中。就是现在,天文学的具体研究工作大多也是枯燥乏味没有诗意的,比如我从事的项目,我研究恒星的闪烁,没完没了地观测记录再观测再记录,很不超脱,也不空灵。” 他惊奇地扬起眉毛:“恒星在闪烁吗?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看到她笑而不语,他了自嘲地笑着摇摇头,“噢,我当然知道那是大气折射。” 她点点头:“不过呢,作为一个视觉比喻这还真形象,去掉基础恒量,只显示输出能量波动的差值,闪烁中的恒星看起来还真是那个样子。” “是由于黑子、斑耀什么的引起的吗?” 她收起笑容,庄严地摇摇头:“不,这是恒星总体能量输出的波动,其动因要深刻的多,如同一盏电灯,它的光度变化不是由于周围的飞蛾,而是由于电压的波动。当然恒星的闪烁波动是很微小的,只有十分精密的观测仪器才能觉察出来,要不我们早被太阳的闪烁烤焦了。研究这种闪烁,是了解恒星的深层结构的一种手段。” “你已经发现了什么?” “还远不到发现什么的时候,到目前为止我们还只观测了一颗最容易观测的恒星——太阳的闪烁,这种观测可能要持续数年,同时把观测目标由近至远,逐步扩展到其它恒星……知道吗,我们可能花十几年的时间在宇宙中采集标本,然后才谈得上归纳和发现。这是我博士论文的题目,但我想我会一直把它做下去的,用一生也说不定。” “如此看来,你并不真觉得天文学枯燥。” “我觉得自己在从事一项很美的事业,走进恒星世界,就像进入一个无限广阔的花园,这里的每一朵花都不相同……您肯定觉得这个比喻有些奇怪,但我确实有这种感觉。” 她说着,似乎是无意识地向墙上指指,向那方向看去,他看到墙上挂着一幅画,很抽象,画面只是一条连续起伏的粗线。注意到他在看什么时,她转身走过去从墙上取下那幅画递给他,他发现那条起伏的粗线是用思云山上的雨花石镶嵌而成的。 “很好看,但这表现的是什么呢?一排邻接的山峰吗?” “最近我们观测到太阳的一次闪烁,其剧烈的程度和波动方式在近年来的观测中都十分罕见,这幅画就是它那次闪烁时辐射能量波动的曲线。呵,我散步时喜欢收集山上的雨花石,所以……” 但此时吸引他的是另一条曲线,那是信号灯的弱光在她身躯的一侧勾出的一道光边,而她的其余部分都与周围的暗影溶为一体。如同一位卓越的国画大师在一张完全空白的宣纸上信手勾出的一条飘逸的墨线,仅由于这条柔美曲线的灵气,宣纸上所有的一尘不染的空白立刻充满了生机和内涵……在山外他生活的那座大都市里,每时每刻都有上百万个青春靓丽的女孩子在追逐着浮华和虚荣,像一大群做布朗运动的分子,没有给思想留出哪怕一瞬间的宁静。但谁能想到,在这远离尘嚣的思云山上,却有一个文静的女孩子在长久地凝视星空…… “你能从宇宙中感受到这样的美,真是难得,也很幸运。”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收回目光,把画递还给她,但她轻轻地推了回来。 “送给您做个纪念吧,医生,威尔逊教授是我的导师,谢谢你们救了他。” 十分钟后,救护车在月光中驶离了天文台。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的什么东西留在了思云山上。 时光之一 直到结婚时,他才彻底放弃了与时光抗衡的努力。这一天,他把自己单身宿舍的东西都搬到了新婚公寓,除了几件不适于两人共享的东西,他把这些东西拿到了医院的办公室,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其中有那幅雨花石镶嵌画,看着那条多彩的曲线,他突然想到,思云山之行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人马座α星 这是医院里年青人组织的一次春游,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因为以后这类事越来越不可能请他参加了。这次旅行的组织者故弄玄虚,在路上一直把所有车窗的帘子紧紧拉上,到达目的地下车后让大家猜这是哪儿,第一个猜中者会有一份不错的奖励。他一下车立刻知道了答案,但沉默不语。 思云山的主峰就在前面,峰顶上那几个珍珠似的球形屋顶在阳光下闪亮。 当有人猜对这个地方后,他对领队说要到天文台去看望一个熟人,然后径自沿着那条通向山顶的盘山公路徒步走去。 他没有说谎,但心里也清楚那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她并不是天文台的工作人员,十年后她不太可能还在这里。其实他压根就没想走进去,只是想远远地看看那个地方,十年前在那里,他那阳光灿烂燥热异常的心灵泻进了第一缕月光。 一小时后他登上了山顶,在天文台的油漆已斑驳退色的白色栅栏旁,他默默地看着那些观象台,这里变化不大,他很快便认出了那座曾经进去过的圆顶建筑。他在草地上的一块方石上坐下,点燃一支烟,出神地看着那扇已被岁月留下痕迹的铁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着那珍藏在他记忆深处的画面:那铁门半开着,一缕如水的月光中,飘进了一片轻盈的羽毛……他完全沉浸在那逝去的梦中,以至于现实的奇迹出现时并不吃惊:那个观象台的铁门真的开了,那片曾在月光中出现的羽毛飘进阳光里,她那轻盈的身影匆匆而去,进入了相邻的另一座观象台。这过程只有十几秒钟,但他坚信自己没有看错。 五分钟后,他和她重逢了。 他是第一次在充足的光线下看到她,她与自己想象的完全一样,对此他并不惊奇,但转念一想已经十年了,那时在月光和信号灯弱光中隐现的她与现在应该不太一样,这让他很困惑。 她见到他时很惊喜,但除了惊喜似乎没有更多的东西:“医生,您知道我是在各个天文台巡回搞观测项目的,一年只能有半个月在这里,又遇上了您,看来我们真有缘份!”她轻易地说出了最后那句话,更证实了他的感觉:她对他并没有更多的东西,不过,想到十年后她还能认出自己,也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谈了几句那个脑部受伤的英国学者后来的情况,然后他问:“你还在研究恒星闪烁吗?” “是的。对太阳闪烁的观测进行了两年,然后我们转向其它恒星,您容易理解,这时所需的观测手段与对太阳的观测完全不同,项目没有新的资金,中断了好几年,我们三年前才重新恢复了这个项目,现在正在观测的恒星有二十五颗,数量和范围还在扩大。” “那你一定又创作了不少雨花石画。” 他这十年中从记忆深处无数次浮现的那月光中的笑容,这时在阳光下出现了:“啊,您还记得那个!是的,我每次来思云山还是喜欢收集雨花石,您来看吧!” 她带他走进了十年前他们相遇的那座观象台,他迎面看到一架高大的望远镜,不知道是不是十年前的那架太阳望远镜,但周围的电脑设备都很新,肯定不是那时留下来的。她带他来到一面高大的弧形墙前,他在墙上看到了熟悉的东西:大小不一的雨花石镶嵌画。每幅画都只是一条波动曲线,长短不一,有的平缓如海波,有的徒峭如一排高低错落的塔松。 她挨个告诉他这些波形都来自哪些恒星,“这些闪烁我们称为恒星的a类闪烁,与其它闪烁相比它们出现的次数较少。a类闪烁与恒星频繁出现的其它闪烁的区别,除了其能量波动的剧烈程度大几个数量级外,其闪烁的波形在数学上也更具美感。” 他困惑地摇摇头:“你们这些基础理论科学家们时常在谈论数学上的美感,这种感觉好像是你们的专利,比如你们认为很美的麦克斯韦方程,我曾经看懂了它,但看不出美在哪儿……” 像十年前一样,她突然又变得庄严了:“这种美像水晶,很硬,很纯,很透明。” 他突然注意到了那些画中的一幅,说:“哦,你又重做了一幅?”看到她不解的神态,他又说:“就是你十年前送给我的那幅太阳闪烁的波形图呀。” “可……这是人马座α星的一次a类闪烁的波形,是在,嗯,去年10月观测到的。” 他相信她表现出的迷惑是真诚的,但他更相信自己的判断,这个波形他太熟悉了,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够按顺序回忆出组成那条曲线的每一粒雨花石的色彩和形状。他不想让她知道,在过去十年里,除去他结婚的最后一年,他一直把这幅画挂在单身宿舍的墙上,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熄灯后窗外透进的月光足以使躺在床上的他看清那幅画,这时他就开始默数那组成曲线的雨花石,让自己的目光像一个甲虫沿着曲线爬行,一般来说,当爬完一趟又返回一半路程时他就睡着了,在梦中继续沿着那条来自太阳的曲线漫步,像踏着块块彩石过一条永远见不到彼岸的河…… “你能够查到十年前的那条太阳闪烁曲线吗?日期是那年的4月23日。” “当然能,”她用很特别的目光看了他一眼,显然对他如此清晰地记得那日期有些吃惊。她来到电脑前,很快调出了那列太阳闪烁波形,然后又调出了墙上的那幅画上的人马座α星闪烁波形,立刻在屏幕前呆住了。 两列波形完美地重叠在一起。 当沉默延长到无法忍受时,他试探着说:“也许,这两颗恒星的结构相同,所以闪烁的波形也相同,你说过,a类闪烁是恒星深层结构的反映。” “它们虽同处主星序,光谱型也同为g2,但结构并不完全相同。关键在于,就是结构相同的两颗恒星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都是榕树,您见过长得完全相同的两棵吗?如此复杂的波形竟然完全重叠,这就相当于有两棵连最未端的枝丫都一模一样的大榕树。” “也许,真有两棵一模一样的大榕树。”他安慰说,知道自己的话毫无意义。 她轻轻地摇摇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目光中除了刚才的震惊又多了恐惧。 “天啊。”她说。 “什么?”他关切地问。 “您……想过时间吗?” 他是个思维敏捷的人,很快捕捉到她的想法:“据我所知,人马座α星是距我们最近的恒星,这距离好象是……4光年吧。” “1.3秒差距,就是4.25光年。”她仍被震惊攫住,这话仿佛是别人通过她的嘴说出的。 现在事情清楚了:两个相同的闪烁出现的时间相距8年零6个月,正好是光在两颗恒星间往返一趟的所需的时间。当太阳的闪烁光线在4.25年后传到人马座α星时,后者发生了相同的闪烁,又过了同样长的时间,人马座α星的闪烁光线传回来,被观测到。 她又伏在计算机上进行了一阵演算,自语道:“即使把这些年来两颗恒星的相互退行考虑进去,结果仍能精确地对上。” “让你如此不安我很抱谦,不过这毕竟是一件无法进一步证实的事,不必太为此烦恼吧。”他又想安慰她。 “无法进一步证实吗?也不一定: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仍在太空中传播,也许会再次导致一颗恒星产生相同的闪烁。” “比人马座α星再远些的下一颗恒星是……” “巴纳德星,1.81秒差距,但它太暗,无法进行闪烁观测;再下一颗,佛耳夫359,2.35秒差距,同样太暗,不能观测;再往远,莱兰21185,2.52秒差距,还是太暗……只有到天狼星了。” “那好像是我们能看到的最亮的恒星了,有多远?” “2.65秒差距,也就是8.6光年。” “现在太阳那次闪烁的光线在太空中已行走了10年,已经到了那里,也许天狼星已经闪烁过了。” “但它闪烁的光线还要再等7年多才能到达这里。” 她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摇着头笑了笑:“呵,天啊,我这是怎么了?太可笑了!” “你是说,做为一名天文学家,有这样的想法很可笑?” 她很认真地看着他:“难道不是吗?做为脑外科医生,如果您同别人讨论思想是来自大脑还是心脏,有什么感觉?” 他无话可说了,看到她在看表,他便起身告辞,她没有挽留他,但沿下山的公路送了他很远。他克制了朝她要电话号码的冲动,因为他知道,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一个十年后又偶然重逢的陌路人而已。 告别后,她返身向天文台走去,山风吹拂着她那白色的工作衣,突然唤起他十年前那次告别的感觉,阳光仿佛变成了月光,那片轻盈的羽毛正离他远去……像一个落水者极力抓住一根稻草,他决意要维持他们之间那蛛丝般的联系,几乎是本能地,他冲她的背影喊道: “如果,7年后你看到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 她停脚步下转过身来,微笑着回答他:“那我们就还在这里见面!” 时光之二 婚姻使他进入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真正彻底改变生活的是孩子,自从孩子出生后,生活的列车突然由慢车变成特快,越过一个又一个沿途车站,永不停息地向前赶路。旅途的枯燥使他麻木了,他闭上双眼不再看沿途那千篇一律的景色,在疲倦中顾自睡去。但同许多在火车上睡觉的旅客一样,心灵深处的一个小小的时钟仍在走动,使他在到达目的地前的一分钟醒来。 这天深夜,妻儿都已睡熟,他难以入睡,一种神秘的冲动使他披衣来到阳台上。他仰望着在城市的光雾中暗淡了许多的星空,在寻找着,找什么呢?好一会儿他才在心里回答自己:找天狼星。这时他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七年已经过去,现在,距他和她相约的那个日子只有两天了。 天狼星 昨天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路面很滑,最后一段路出租车不能走了,他只好再一次徒步攀登思云山的主峰。 路上,他不止一次地质疑自己的精神是否正常。事实上,她赴约的可能性为零,理由很简单:天狼星不可能像17年前的太阳那样闪烁。在这7年里,他涉猎了大量的天文学和天体物理学知识,7年前那个发现的可笑让他无地自容,她没有当场嘲笑,也让他感激万分。现在想想,她当时那种认真的样子,不过是一种得体的礼貌而已,7年间他曾无数次回味分别时她的那句诺言,越来越从中体会出一种调侃的意味……随着天文观测向太空轨道的转移,思云山天文台在四年前就不存在了,那里的建筑变成了渡假别墅,在这个季节已空无一人,他到那儿去干什么?想到这里他停下了脚步,这7年的岁月显示出了它的力量,他再也不可能像当年那样轻松地登山了。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弃了返回的念头,继续向前走。 在这人生过半之际,就让自己最后追一次梦吧。 所以,当他看到那个白色的身影时,真以为是幻觉。天文台旧址前的那个穿着白色风衣的身影与积雪的山地背景融为一体,最初很难分辩,但她看到他时就向这边跑过来,这使他远远看到了那片飞过雪地的羽毛。他只是呆立着,一直等她跑到面前。她喘息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看到,除了长发换成短发,她没变太多,7年不是太长的时间,对于恒星的一生来说连弹指一挥间都算不上,而她是研究恒星的。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医生,我本来不抱希望能见到您,我来只是为了履行一个诺言,或者说满足一个心愿。” “我也是。”他点点头。 “我甚至,甚至差点错过了观测时间,但我没有真正忘记这事,只是把它放到记忆中一个很深的地方,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里,我突然想到了它……” “我也是。”他又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只听到阵阵松涛声在山间回荡。 “天狼星真的那样闪烁了?”他终于问道,声音微微发颤。 她点点头:“闪烁波形与17年前太阳那次和7年前人马座α星那次精确重叠,一模一样,闪烁发生的时间也很精确。这是孔子三号太空望远镜的观测结果,不会有错的。” 他们又陷入长时间的沉默,松涛声在起伏轰响,他觉得这声音已从群山间盘旋而上,充盈在天地之间,仿佛是宇宙间的某种力量在进行着低沉而神秘的合唱……他不由打了个寒颤。她显然也有同样的感觉,打破沉默,似乎只是为了摆脱这种恐惧。 “但这种事情,这种已超出了所有现有理论的怪异,要想让科学界严肃地面对它,还需要更多的观测和证据。” 他说:“我知道,下一个可观测的恒星是……” “本来小犬座的南河二星可以观测,但五年前该星的亮度急剧减弱到可测值以下,可能是漂浮到它附近的一片星际尘埃所致,这样,下一次只能观测天鹰座的河鼓二星了。” “它有多远?” “5.1秒差距,16.6光年,17年前的太阳闪烁信号刚刚到达那颗恒星。” “这就是说,还要再等将近17年?” 她缓缓地点点头:“人生苦短啊。”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他心灵深处的什么东西,他那被冬风吹得发干的双眼突然有些湿润:“是啊,人生苦短。” 她说:“但我们至少还有时间再这样相约一次。” 这话使他猛地抬起头来,呆呆地望着她,难道又要分别17年?! “请您原谅,我现在心里很乱,我需要时间思考。”她拂开被风吹到额前的短发说,然后看透了他的心思,动人地笑了起来,“当然,我给您我的电话和邮箱,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以后常联系。”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仿佛飘渺大洋上的航船终于看到了岸边的灯塔,心中充满了一种难言的幸福感,“那……我送你下山吧。” 她笑着摇摇头,指指后面的圆顶渡假别墅:“我要在这里住一阵儿,别担心,这里有电,还有一户很好的人家,是常驻山里的护林哨……我真的需要安静,很长时间的安静。” 他们很快分手,他沿着积雪的公路向山下走去,她站在思云山的顶峰上久久地目送着他,他们都准备好了这17年的等待。 时光之三 在第三次从思云山返回后,他突然看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和她的生命都再也没有多少个17年了,宇宙的广漠使光都慢得像蜗牛,生命更是灰尘般微不足道。 在这17年的头5年里他和她保持着联系,他们互通电子邮件,有时也打电话,但从未见过面,她居住在另一个很远的城市。以后,他们各自都走向人生的巅峰,他成为著名脑医学专家和这个大医院的院长,她则成为国家科学院院土。他们要操心的事情多了起来,同时他明白,同一个已取得学术界最高地位的天文学家,过多地谈论那件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的神话般的事件是不适宜的。于是他和她相互间的联系渐渐少了,到17年过完一半时,这联系完全断了。 但他很坦然,他知道他们之间还有一个不可能中断的纽带,那就是在广漠的外太空中正在向地球日夜兼程的河鼓二的星光,他们都在默默地等待它的到达。 河鼓二星 他和她在思云山主峰见面时正是深夜,双方都想早来些以免让对方等自己,所以都在凌晨3点多攀上山来。他们各自的飞行车都能轻而易举地到达山顶,但两人都不不约而同地把车停在山脚下,徒步走上山来,显然都想找回过去的感觉。 自从十年前被划为自然保护区后,思云山成了这世界上少有的越来越荒凉的地方,昔日的天文台和渡假别墅已成为一片被藤蔓覆盖的废墟,他和她就在这星光下的废墟间相见。他最近还在电视上见过她,所以已熟悉岁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但今夜没有月亮,无论怎样想象,他都觉得面前的她还是34年前那个月光中的少女,她的双眸映着星光,让他的心溶化在往昔的感觉中。 她说:“我们先不要谈河鼓二好吗?这几年我在主持一个研究项目,就是观测恒星间a类闪烁的传递。” “呵,我一直以为你不敢触及这个发现,或干脆把它忘了呢。” “怎么会呢?真实的存在就应该去正视,其实就是经典的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描述的宇宙,其离奇和怪异已经不可思议了……这几年的观测发现,a类闪烁的传递是恒星间的一种普遍现象,每时每刻都有无数颗恒星在发生初始的a类闪烁,周围的恒星再把这个闪烁传递开去,任何一颗恒星都可能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它恒星闪烁的传递者,所以整个星际看起来很像是雨中泛起无数圈涟漪的池塘……怎么,你并不感到吃惊?” “我只是感到不解:仅观测了四颗恒星的闪烁传递就用了三十多年,你们怎么可能……” “你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应该能想到一个办法。” “我想……是不是这样:寻找一些相互之间相距很近的恒星来观测,比如两颗恒星a和b,它们距地球都有一万光年,但它们之相相距仅5光年,这样你们就能用5年时间观察到它们一万年前的一次闪烁传递。” “你真的是聪明人!银河系内有上千亿颗恒星,可以找到相当数量的这类恒星对。” 他笑了笑,并像34年前一样,希望她能在夜色中看到自己的笑: “我给你带来了一件礼物。”他说着,打开背上山来的一个旅行包,拿出一个很奇怪的东西,足球大小,初看上去像是一团胡乱团起的渔网,对着天空时,透过它的孔隙可以看到断断续续的星光。他打开手电,她看到那东西是由无数米粒大小的小球组成的,每个小球都伸出数目不等的几根细得几乎看不见的细杆与其它小球相连,构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网架系统。他关上手电,在黑暗中按了一下网架底座上的一个开关,网架中突然充满了快速移动的光点,令人眼花缭乱,她仿佛在看着一个装进了几万只荧火虫的空心玻璃球。再定睛细看,她发现光点最初都是由某一个小球发出,然后向周围的小球传递,每时每刻都有一定比例的小球在发出原始光点,或传递别的小球发出的光点,她形象地看到了自己的那个比喻:雨中的池塘。 “这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吗?!啊,真美,难道……你已经预见到这一切?!” “我确实猜测恒星闪烁传递是宇宙间的一种普遍现象,当然是仅凭直觉。但这个东西不是恒星闪烁传递模型。我们院里有一个脑科学研究项目,用三维全息分子显微定位技术,研究大脑神经元之间的信号传递,这就是一小部分右脑皮层的神经元信号传递模型,当然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她着迷地盯着这个星光窜动的球体:“这就是意识吗?” “是的,正如巨量的0和1的组合产生了计算机的运算能力一样,意识也只是由巨量的简单连接产生的,这些神经元间的简单连接聚集到一个巨大的数量,就产生了意识,换句话说,意识,就是超巨量的节点间的信号传递。” 他们默默地注视着这个星光灿烂的大脑模型,在他们周围的宇宙深渊中,飘浮着银河系的千亿颗恒星,和银河系外的千亿个恒星系,在这无数的恒星之间,无数的a类闪烁正在传递。 她轻声说:“天快亮了,我们等着看日出吧。” 于是他们靠着一堵断墙坐下来,看着放在前面的大脑模型,那闪闪的荧光有一种强烈的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思想者 她逆着一条苍茫的灰色大河飞行,这是时光之河,她在飞向时间的源头,群星像寒冷的冰碛漂浮在太空中。她飞得很快,扑动一下双翅就越过上亿年时光。宇宙在缩小,群星在会聚,背景辐射在剧增,百亿年过去了,群星的冰碛开始在能量之海中溶化,很快消散为自由的粒子,后来粒子也变为纯能。太空开始发光,最初是暗红色,她仿佛潜行在能量的血海之中;后来光芒急剧增强,由暗红变成桔黄,再变为剌目的纯蓝,她似乎在一个巨大的霓虹灯管中飞行,物质粒子已完全溶解于能量之海中。透过这炫目的空间,她看到宇宙的边界球面如巨掌般收拢,她悬浮在这已收缩到只有一间大厅般大小的宇宙中央,等待着奇点的来临。终于一切陷入漆黑,她知道已在奇点中了。 一阵寒意袭来,她发现自己站立在广阔的白色平原上,上面是无限广阔的黑色虚空。看看脚下,地面是纯白色的,覆盖着一层湿滑的透明胶液。她向前走,来到一条鲜红的河流边,河面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膜,可以看到红色的河水在膜下涌动。她离开大地飞升而上,看到血河在不远处分了叉,还有许多条树枝状的血河,构成了一个复杂的河网。再上升,血河细化为白色大地上的血丝,而大地仍是一望无际。她向前飞去,前面出现了一片黑色的海洋,飞到海洋上空时她才发现这海不是黑的,呈黑色是因为它深而完全透明,广阔海底的山脉历历在目,这些水晶状的山脉呈放射状由海洋的中心延伸到岸边……她拚命上升,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才再次向下看,这时整个宇宙已一览无遗。 这宇宙是一只静静地看着她的巨大的眼睛。 …… 她猛地醒来,额头湿湿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他没睡,一直在身边默默地看着她,他们前面的草地上,大脑模型已耗完了电池,穿行于其中的星光熄灭了。 在他们上方,星空依旧。 “‘他’在想什么?”她突然问。 “现在吗?” “在这34年里。” “源于太阳的那次闪烁可能只是一次原始的神经元冲动,这种冲动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大部分像蚊子在水塘中点起的微小涟漪,转瞬即逝,只有传遍全宇宙的冲动才能成为一次完整的感受。” “我们耗尽了一生时光,只看到‘他’的一次甚至自己都感觉不到的瞬间冲动?”她迷茫地说,仿佛仍在梦中。 “耗尽整个人类文明的寿命,可能也看不到‘他’的一次完整的感觉。” “人生苦短啊。” “是啊,人生苦短……” “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孤独者。”她突然没头没尾地说。 “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 “呵,我是说‘他’之外全是虚无,‘他’就是一切,还在想,也许还做梦,梦见什么呢……” “我们还是别试图做哲学家吧!”他一挥手像赶走什么似地说。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从靠着的断墙上直起身说:“按照现代宇宙学的宇宙暴胀理论,在膨胀的宇宙中,从某一点发出的光线永远也不可能传遍宇宙。” “这就是说,‘他’永远也不可能有一次完整的感觉。” 她两眼平视着无限远方,沉默许久,突然问道:“我们有吗?” 她的这个问题令他陷入对往昔的追忆,这时,思云山的从林中传来了第一声鸟鸣,东方的天际出现了一线晨光。 “我有过。”他很自信地回答。是的,他有过,那是34年前,在这个山峰上的一个宁静的月夜,一个月光中羽毛般轻盈的身影,一双仰望星空的少女的眼睛……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一次闪烁,并很快传遍了他的整个心灵宇宙,在以后的岁月中,这闪烁一直没有消失。这个过程更加宏伟壮丽,大脑中所包含的那个宇宙,要比这个星光灿烂的已膨胀了150亿年的外部宇宙更为宏大,外部宇宙虽然广阔,毕竟已被证明是有限的,而思想无限。 东方的天空越来越亮,群星开始隐没,思云山露出了剪影般的轮廓,在它高高的主峰上,在那被蔓藤覆盖的天文台废墟中,这两个年近六十的人期待地望着东方,等待着那个光辉灿烂的脑细胞升出地平线。 2002.07.24于娘子关 4月6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好一个纯净的世界,真想永远呆在这儿。”亚历山大感叹道。 从飞机上两千多米的空中望下去,无际的冰原在低至地平线上的太阳下呈一种醉人的微蓝色。 驾驶飞机的是一个叫阿方索的健壮的阿根廷人,他看了亚历山大一眼说:“这种纯净马上就要消失。南极的旅游业发展很快,开始只是在设得兰群岛一带,现在要深入到内陆了。游客们乘船或飞机一群群地涌来。现在我的旅游公司很兴旺,我不会再像父辈那样去捕鱼或经营牧场了。” “不只是旅游,你们的政府不是打算向这个大陆移民吗?” “为什么不行?我们毕竟是离南极最近的国家!我看,世界迟早要为这个大陆打得头破血流,就像现在的巴尔干那样。” 这时,卫星电话中传来了烈伊奇的声音:“亚历山大,有了点麻烦,美国人把克雷机机房关闭了!” “你是说他们觉察到我们在干的事?” “完全没有,我只是对他们讲,我运行的是一个全球大气模拟软件,我并没说假话。现在政府同西方的关系紧张,这个研究中心也不可能不受影响。你在那里呆下来等着,我会很快把事情理顺的。” 飞机降落在雪原上,亚历山大看到前面有一间小屋,小屋用保温板材搭成,为防积雪,它是被四根柱子架空在地面上的。 “这是一支英国考察队留下的,我把它修整了一下,里面的食品和燃油够我们呆一个月的。”阿方索指着小屋说。 《混沌蝴蝶..》4月6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月7日,贝尔格莱德 卡佳的排异反应又出现了,她发高烧,说胡话。而艾琳娜在卡佳出院时带回的针剂已用完了,她只得去医院拿。医院在城市的另一面,路很远。 今天仍是晴天。 “妈妈,给我讲个故事再走吧。”卡佳从床上支起身来拉住妈妈。 “亲爱的,妈妈所知道的童话都给你讲完了,现在妈妈给你讲最后一个童话,卡佳已经长大了,以后妈妈不会再给卡佳讲童话了。” “我听着呢妈妈,很久很久以前……”卡佳虚弱地躺下了。 “不,孩子,这个童话并不太久。在不太远的过去,也就是卡佳出生前的三四年吧,我们生活在一个比现在大得多的国家里,我们的国家几乎绵延了亚得里亚海的整个东岸。在这个国家里,塞尔维亚人、克罗地亚人、斯洛文尼亚人、马其顿人、黑山人和波黑***,都生活在一个大家庭里,和睦相处,情同手足……” “也包括科索沃的阿尔巴尼亚人吗?” “当然也包括他们。有一个叫铁托的强有力的人领导着我们的国家,我们强大自豪,有着丰富多彩的文化,受到了全世界的尊敬……” 艾琳娜湿润的双眼呆呆地看着窗外那一角蓝天。 “后来呢?”卡佳问。 艾琳娜站起身来:“孩子,我回来前你就在家躺着,轰炸来时听隔壁列特尼奇叔叔的话,记住,到地下室去时多穿衣服,那里又潮又冷,你的病会加重的。”说完她拿起包开门走了。 “那个国家后来呢?”卡佳冲妈妈的背影问。 家里的车已没有油了,艾琳娜只好乘出租汽车。等车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好几倍,但总算是等来了。路上还算顺利,街上的人和车都很少,可以看到远处冒起的几根烟柱。到儿童医院后,她看到医院因轰炸停电了,护士们围着早产婴儿的密封保育箱用手工向里面输送氧。药品短缺,但卡佳要用的药还是拿到了。艾琳娜拿到药后急匆匆地往回赶,这次等车用了更长的时间,只等来了一辆公共汽车,车上的人不多。 当艾琳娜从车窗中看到多瑙河时,她长出了一口气,这意味着回家的路已走了一半。天空万里无云,整座城市如同摆放在大地上的靶子。 “你不是救世主,亚历山大。”艾琳娜又在心中默默地说。 车走上了河上的大桥,桥上空荡荡的,车很快驶到了大桥中央。一阵凉爽的风从河面吹进车窗,艾琳娜并没有闻到硝烟味。除了那几根隐隐约约的烟柱外,城市的一切在明媚的阳光下显示得那么宁静,甚至比以前都宁静。 就在这时,艾琳娜看到了它。 她是在远处不高的空中看到它的,开始只是一个在蓝天背景下隐约闪现的黑点,后来能看到它细长的形状。它飞得不快,艾琳娜真的没想到它竟飞得那么慢,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它飞到了河上,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降低了高度,贴着河面飞行,艾琳娜现在要向下才能看到它。它已经很近,她看得更清了,它看上去那么光滑无害,根本不像报纸上描述的像一条恶鲨,倒像是从多瑙河中跃出的一条天真无邪的海豚…… 战斧导弹击中了这座多瑙河上的大桥,并把它完全摧毁了。几天后人们清理那辆翻落在河中的公共汽车时,发现了车中有几具已烧焦的尸体,其中有一位女性,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手提包,包中放着两盒针剂,她把手提包保护得很好,那些针剂有一半没碎,盒上的药名也能看清,担任打捞工作的消防队员们觉得,那是一种很不常见的药。 4月14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阿方索,你先回阿根廷吧,我想一个人呆在这里。”在雪原上的小屋前,亚历山大脸上挂着惨然的微笑说,“谢谢你做的一切,真的谢谢。” “你不像烈伊奇所说的那样,是希腊人,”阿方索盯着亚历山大说,“你是南斯拉夫人,我不知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但肯定同战争有关。” “就算是吧,都无关紧要了。” “在你听收音机中的新闻时我就看出来了,那种表情在十多年前的马尔维纳斯岛上我见得多了,那时我是一名英勇作战的士兵,是的,我很英勇,整个阿根廷都很英勇,我们不缺勇敢和热情,只缺几枚飞鱼……我还记得投降的那天,岛上的天那个阴啊潮啊冷啊,还好,英国人允许我们带枪走……好了朋友,我过几天再回来,别远离屋子,最近可能有暴风。” 目送阿方索的飞机消失在南极白色的天空中,亚历山大转身走进小屋,从屋里提出了一个小桶。 他再也没有走进小屋。 亚历山大提着小桶,在南极大陆无际的雪原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站住了。 ……作用方式,急剧升高该点的温度。 他把桶打开,用已冻僵的手掏出打火机。 为了苦难中的祖国,我扑动蝴蝶的翅膀…… 他点燃了桶中的汽油,然后坐在雪地上,看着升腾的火苗,这是普通的火苗,不是敏感点的火苗,不会给他的祖国带去阴云和浓雾了…… 少了一颗钉子,丢了一块蹄铁; 少了一块蹄铁,丢了一匹战马; 少了一匹战马,丢了一个骑手; 少了一个骑手,丢了一场胜利; 少了一场胜利,丢了一个国家。 《混沌蝴蝶..》4月14日,南极大陆玛丽伯德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月10日,意大利,北约南欧盟军司令部 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周末舞会又恢复了,终于可以脱下穿了三个多月的迷彩服,换上笔挺的军礼服了。在这个文艺复兴时代建成的大厅中,在豪华的大理石立柱间,在巨大的水晶枝形吊灯的光芒下,将官的金星和校官的银星交相辉映。意大利上流社会的女士们不仅外表美艳动人,而且谈吐机智博学,如一朵朵鲜花点缀其间,加上流光溢彩的葡萄美酒,使这个夜晚如此醉人。现在,所有人都庆幸自己参加了这场光荣而浪漫的远征。 当威斯利·克拉克将军在他的一群参谋校官陪同下出现时,大厅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并不仅仅是对他在这场战争中功勋的颂扬。克拉克将军身材修长,一派儒雅风度,同上次战争中的斯瓦兹克普夫形成鲜明对照,深得女士们的青睐。 两曲华尔兹后,开始跳方块舞,这是在五角大楼中流行的一种舞,女士们大多不会,于是年轻军官们便热情地教她们。克拉克将军想一个人出去散散步,就走出了大厅的侧门,来到一处湖边的葡萄园中。有一个人从大厅中跟了出来,同将军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将军沿着幽静的园中小路来到湖边,仿佛陶醉于这傍晚的湖光山色之中。 但他突然说:“你好,怀特中校。” 怀特没想到将军的第六感这么敏锐,赶紧快步上前立正敬礼:“您还认识我,将军?” 克拉克将军仍没有回头:“对你这三个月的工作我印象很深,中校,谢谢你,以及作战室所有的人。” “将军,请原谅我的打扰,有件事想同您谈,这基本上是一个……私人事件,如果现在不谈,以后可能没有机会了。” “请讲吧。” “在攻击开始的几天里,目标区气象情报有些……不稳定。” “不是不稳定,中校,是完全错误。连着三四天的阴雨和大雾,给我们带来很大的被动。如果预报正确,我们会推迟首次攻击的。” 现在日落已有一段时间了,西方的天空还有一点暮光,远方的群山呈黑色的剪影,湖面如镜子般平静,湖中的什么地方,传来了优美的意大利船歌……在这样的时刻,他们的谈话实在太不协调了,但中校没办法,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只好硬着头皮讲下去。 “可有些人抓住这事不放,参议院军备委员会质问过去三年空军气象情报系统那二十多亿美元预算是怎么花的,他们还组成了一个调查组,还要开听证会,好像想把这事闹大。” “我想闹不大的,但总要有人对此负责,中校。” 怀特汗如雨下:“这不公平,将军,谁都知道,气象预报是一件随机性很大的事,大气系统是一个超复杂的混沌系统,精确地预测它的行为几乎是不可能的……” “中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负责目标甄别工作的,同气象并无关系。” “是的将军,但……负责巴尔干目标区气象情报的是驻欧空军司令部气象中心的戴维·凯瑟琳中校……嗯……您见过她的,她常到作战中心来。” “哦……我想起来了,那个麻省博士,”克拉克将军高兴地转过身来,“高高的个子,棕色皮肤,细长的腿,典型的地中海型美人儿。” “对对对,将军,我……” “中校,记得你刚才说过这是一个私人事件。” “……” 克拉克将军一脸严肃:“中校,我不但记得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已结了婚,还知道,嗯,你的妻子不是凯瑟琳中校。” “是的,将军,可……这儿也不是美国啊。” 克拉克将军想放声大笑,但忍住了,他实在不愿意破坏这幽静的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