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瓷娘子》 第一章 碎瓷重生 眼前是一大片的混沌黑暗,叶青釉头痛欲裂,却又睁不开眼,只能拼命抵抗昏昏欲睡的本能,感知周围。 额头上是剧烈的痛感。 耳边是含糊不清的吵闹,哭泣的声音,听不出个大概。 鼻尖倒是给了足够的线索。 因为叶青釉依稀闻到了燥热的炉气,非是平常做菜的灶气,这味道叶青釉再熟悉不过了,是青瓷烧窑时候的炉气。 而且还是通过传统烧制方法——龙窑,烧制青瓷的炉气。 在数千年前,人类无法准确操控炉内聚变温度,于是只能搭建龙窑,将烧制青瓷的成功率交给天意。 而21世纪,现代化工业设备已经可以准确操控窑内温度,很多人已经放弃了通过传统的龙窑烧制青瓷,而改用现代化气窑。 但叶青釉的师长是个老古董,也是非遗龙泉青瓷烧制技艺传承人,他坚信只有用最传统的方法烧制青瓷,才能保留那份传统与技艺。 于是叶青釉也有样学样,学会了辨识炉气,从而更好的烧制龙泉青瓷。 不过自己怎么会躺在龙窑边呢? 昨晚又因守窑熬了大夜吗? 不对,好像有些不对。 自从半个月前师长故去,实验室已经很久没有开窑了。 不是叶青釉不想开,而是因为实验室内的师兄弟们都在钩心斗角,封窑内乱。 师长在青瓷界如日中天,他一死,底下受过他传承的徒弟们,便能算得上是日后青瓷界的中流砥柱。 谁都想抢一个关门弟子,‘正统’的名头。 叶青釉对这种无异议的争抢原本不放在心上,但事情坏就坏在,她想要守住师长的实验室,而这触犯了某些人的利益。 她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被某个师兄求婚了。 师兄单手拿着一只路边摘的野花,脸上是油腻的笑,想要将花别在她的头上,并且对她说: “你是师父唯一一个女弟子,我是师父的大弟子,你嫁给我,我们俩以后的孩子就是青瓷界的嫡传,没有啥比这个还能炒作的了!” 听听,这像话吗? 青瓷界的嫡传又是什么鬼东西? 和她玩‘嫡嫡道道’那一套,然后嫡传弟子发卖所有庶出的徒弟吗? 叶青釉毫不犹豫当着实验室所有人的面,将大师兄喷了个狗血淋头。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没想到那天离开试验大楼之后,远远就看到一辆小车直冲自己而来....... 倾覆的世界,震天的声响,碎骨般的痛意用上大脑,叶青釉终于感知到自己的手有了些知觉,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一个低哑的女声在叶青釉的耳边哀声哭泣: “青釉...青釉...乖闺女....呜呜...” 自己这回一定伤的不清吧。 不然平常暴躁的老妈也不会如此温柔。 叶青釉抖动了几下眼皮,终于将眼睛撑开了一条缝。 陌生。 抱着她撕心裂肺哭泣的妇人,身上穿着一件靛青粗布夹袄,发鬓散乱,只有一只并不明亮的银簪摇摇欲坠。 她显然哭了很久,眼睛肿的老高,眼底血丝可见...... 叶青釉并不怀疑她的悲痛,可眼前的脸,好陌生。 不是自己的暴躁老妈。 “青釉.....” 妇人哭的伤心,没有看到叶青釉眼皮划开的缝隙,自然也就没有看到叶青釉眼底的震惊。 她狼狈的哭泣着,口中哀切的言语不断: “青釉,阿娘错了,阿娘错了,阿娘不该做那样的错事,你睁眼看看阿娘好不好?” 娘...? 错事? 叶青釉还没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尖利的女声: “大嫂,一个丫头片子而已,死了就死了,你抱着尸体再哭,人也回不来!干嘛在这儿叫魂似的,吵人耳朵!” “你有这心气儿一直哭,你不如想想青丫头还没卖出去就死了,你们家该怎么凑上八十两银子应付一月后的差役吧!” “要不这样,我们妯娌一场,我能给你支个招,城东头有一户姓陈的大户,前两天陈老爷子的孙子刚好掉到水里淹死了,正好寻个合适的小娘子配冥婚.......” “我看青丫头刚好合适!” “况且,青丫头生的漂亮,陈老爷指定也愿意多出些银子,你们到时候不但有钱完成官府的差雇,还能剩下些银钱打打牙祭.......” “滚!” 原本抱着她哀哀哭泣的温柔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昂头愤怒喊道: “我不卖青丫头,不卖!” “你们都滚,都滚!” 不远处的声音啐了一口: “原先人还好好的时候,不就卖过一次了吗?现在装出这幅样子守着尸体给谁看?” “等到时候完不成差雇,差役来将你男人抓去服徭役,你有的是时间哭!” 语罢摔门离开,离开前还不忘放了句‘狠话’: “哭两句就行了,早点儿起来做饭,死个丫头片子而已,难道还得让一大家子十几口人都饿着肚子等你吗!” 叶青釉感觉自己被妇人又抱紧了几分,滚烫的泪珠一颗颗滑落在她的衣服上,渗透进肌肤,灼烫的吓人。 如果是梦,这也太过真实了。 况且,按她这辈子顺风顺水的程度,恐怕也梦不到这么狗血的连环剧情。 醒来吧,醒来吧。 不然,就真的要被妇人的泪水吞没了。 叶青釉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了眼睛,妇人终于发现了她的异常,口中发出一声更为哀切的喊声: “睁眼了!” “青釉醒了!青釉总算是醒了!” 她将失而复得的孩子抱的极紧,叶青釉只能勉强推了推对方,才让这妇人仓皇松手。 叶青釉终于能有精力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古朴的窑室,废瓷成堆,低矮的窑门处有一道尚未凝固的鲜红血痕,明显就是她的死因。 排除掉众多不可能的答案,剩下的一个,哪怕是再离谱,也是唯一的答案—— 这个答案就是,她穿越了。 被师兄的车撞死,然后穿越到了这具刚刚死掉的身体之上。 骇然之后,便是一片麻木。 叶青釉好半晌才艰难开口,试探喊了一声: “阿娘?” 妇人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再次流淌,紧紧揽住了她,连声回道: “娘在呢,莫要怕,都是爹娘不好。” “你别寻死,阿娘就是卖了自己,也绝对不卖你了。” 第二章 卖亲闺女? 天杀的,还真是自己娘。 而且听起来,还是个在原身死前就将自己卖掉,导致原身一头撞死在龙窑前的亲生爹娘! 天崩开局! 这信息简直太让人震惊了。 上辈子碎骨的痛意席卷而来,加上头上的痛意,叶青釉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这样的父母着实有些吓人。 叶青釉期待自己一梦醒来,就可以喝到自己暴躁老妈煲的鸡汤,最好是告诉她师兄因为开车撞人已经被抓。 但,叶青釉并没有如愿。 她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而周围的环境,从窑室变为了一间不大的小屋。 屋内冷冷清清,身下是硬到让人后背发痛的土炕,她的耳朵向来灵光,轻而易举就能听到土炕稻草下似乎有小虫子在爬动的声音....... 没有回去,这世界已经将残忍尽数显露无疑。 叶青釉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从床上撑起身体,下意识的摸向额头,却发现额头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悉心包起。 叶青釉喘了许久,这才将自己脑子里的碎片重新理顺,分析出了自己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原身也名叶青釉,今年还不到十二。 这户吵吵闹闹的人家姓叶,是龙泉当地的一户制瓷工匠之家。 当家的叶老爷子今年四十八岁,和老妻黄氏生了三子一女。 最小的女儿已经出嫁,而三子分别叫做‘叶守钱’‘叶守财’‘叶守富’。 钱,财,富,三字充分寄托了叶老爷子想要发大财的梦想。 他年少时候为了这个梦想而奔波,拜师学艺,苦练技艺,就为了像那些大匠人一样,一器万金,名扬四海。 但很可惜的是,叶老爷子奋斗多年,也就是普通匠人的水平,平的宛如一潭死水,始终在勉强糊口的水平线上挣扎。 叶青釉的老爹是叶家的老大,名为叶守钱,比自己那两个同胞出生的弟弟要大上两岁,今年刚刚三十冒尖。 按道理来说,这种匠人之家,当家人都会将自己的全部手艺传给自己的大儿子,让自己的大儿子继承家业,小儿子出门打拼。 但,叶家刚刚好与众不同一些。 叶老爷子的老妻黄氏,在生大儿子的时候是头胎,没有生产经验,胎位又不正,生孩子的时候痛了足足三天,才将大儿子生下,所以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大儿子。 等叶守钱稍微大了些,性子沉闷,嘴笨木讷,又不如两个弟弟一样会说话,脑子灵关,便又矮了一等。 叶守钱每每想要学制瓷,每每被拒绝,被告知‘你那么笨,学不好的,别在这里碍事打扰弟弟学习’‘别做出来一堆废瓷传出去给叶家人丢人现眼’.......等等。 但事情总有转机。 那时候,官家有命令,各地的匠人之家,每家每户都要实施‘差雇’。 所谓的差雇,就是带有强迫征调性质的取用,官家会按市场价向工匠支付工值。 当然,大家也明白,这种市场价过官家一手,差役一手,底下人一手,所剩无几。 匠人们讨厌这种时间和报酬明显不对等的活计,叶家自然也讨厌。 一番决定之后,叶家人还是决定教教叶守钱学习青瓷,顺便将叶家所有的差雇活计都交给他。 叶老夫妻二人偏心偏的惊天动地,巴不得将自己那两同胎而出的儿子捧在手心...... 可偏偏,只有叶老大最最争气。 叶守钱在根本不受偏爱,每次父亲传授兄弟技法,都将他推出门去并不给他观看的情况下,仍然凭借自己的天赋,参悟到了青瓷制作的绝技‘跳刀’。 所谓的‘跳刀’,指的是高速旋转的坯体上抖动着刀,用剐、刻、拉等技法,将千“线“万“点“划刻在坯体上,形成效果各异的纹饰。 这在现代青瓷中的一种常用装饰技艺,几乎能算是必修课。 可在古代,这门技艺非常特有,即使在业界,也很少有人了解。 叶守钱能够做出花样新奇的青瓷,而且颇为受欢迎。 叶家人快要乐疯了,索性将家中一切事物都推给了叶老大就等着吃香喝辣。 可好日子没过多久,叶老大的手伤了。 匠人的手是第二条命,叶老大的手伤了,把控不了力度跳刀,自然不可能做出从前那些精美的瓷器,也无法应付差雇。 而叶青釉的噩梦,就是这么来的。 一家子趴在叶守钱的背上吸血,而在无血可吸之后,又不放弃将他最后一些骨肉吃干抹净。 叶家人默认之前所有的一切征瓷都是叶守钱负责,甚至连叶守钱都以为都是自己的活计。 但这本就是荒唐的事情。 因为差雇是按人头雇的,给出的份额也是一大家子,四五个匠人的份额。 叶守钱手还好的时候,一件青瓷就能抵得上十件,二十件普通青瓷,但他如今手伤了,哪怕是日夜不休,也是补不上的。 在这种情况下,叶家的二儿媳妇,也就是叶青釉昏倒时在耳边吵吵的那道尖利声音,给叶青釉的老娘出了个馊主意—— ‘将孩子八十两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拿着八十两银子,买别家匠人做的瓷器,交上去就能应付差役。’ 回想起此处,叶青釉只能缓缓在心里吐出一个6。 在她看来,这是很离谱的事情。 差雇年年有,而且看顶上那位官家的意思,最多的时候,一年能够征三次。 这回要是卖闺女,下回怎么办? 卖媳妇? 卖自己? 太离谱! 可这是如今的叶青釉才有的想法,原先的小丫头不懂,白氏也不懂,她本来就是个走货郎家的女儿,没什么见识,胆子更是小。 听叶青釉二婶洪氏三言两语这么一震。 听了几句—— ‘在官家落了手印,完不成交不上的话全家要被抓去服徭役,到时候叶守钱就得死在苦寒之地!’ ‘有什么可犹豫的?!也就是青丫头有副好皮囊,换作别人,还不一定能卖上八十两呢!’ ‘说是卖女儿,实则是去过好日子!谁不知道那柳家是龙泉数一数二的大户,在他们家当丫头,尤其是主子身边得脸的丫头,可比一般人家的小姐还要风光呢!’ ‘怎么不必待在你这里吃糠咽菜好?!’ 白氏不怕苦。 最最不怕。 洪氏劝了两句,便知道从哪里下手,一直在用那长指甲指着叶青釉的旧衣服和光秃秃,不带一点儿发饰的头发,大嗓门朝着白氏进攻。 白氏被这最后一句话震的落了泪,终于明白自己给不了自己孩子的生活。 她,点了头。 第三章 不只是八十两的问题 白氏,终于是点了头,决定将自己的孩子送去柳家当丫鬟。 原身的叶青釉,也随了她爹的性格,从前不是没有比这更过分的事情,但她一贯不哭不闹,逆来顺受。 而这一次,算是被白氏彻底伤透了心。 ‘叶青釉’不想过什么好日子,只想待在父母身边。 伤心之下,跑到自家窑室里,一头撞死在了窑砖上。 叶青釉思及此处,长长叹了一口气—— 这都算是什么个事儿啊! 这叶老大两夫妻,未免也太不像话...... 等等,话说老爹呢? 那个把一大家子活都揽到一个人身上干的傻老爹呢? 这么大的事儿,都没出现? 叶青釉捂着脑袋,开始在剧痛中回想起了叶守钱的踪影—— 他才是最早发现叶青釉死亡的人。 因为他当时就在窑室之中,他在听说自家闺女会被卖之后,便一直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如果自己能够干完工,便也不会让闺女去当下人...... 他不眠不休,疯狂赶制青瓷。 当时叶青釉喊完不想被卖,直接一头撞死在了父亲面前...... 叶守钱已经因为烧瓷熬了三天三夜,眼见这么大的事儿发生在自己面前,当即就吐了口血,浑浑噩噩的发起了疯,朝着那些烂心肝的人动起了手。 叶青釉当时听到的外间响动,应当也是老爹闹出来的动静。 这又是,何苦呢? 一直到自家亲生闺女死了,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欺负的狠了...... 叶青釉轻轻摇了摇头,本欲继续拾起记忆碎片,但她忘了现在头是最不能乱动的地方,顿时收获一阵剧痛: “嘶.......” 头痛,各种意义上的头痛。 伤口痛,想到这一家子的烂事儿,更痛。 耳边传来吱嘎一声门响。 叶青釉捧着自己的脑袋,便看到白氏从屋外小心翼翼的捧着个碗走进了屋。 白氏见到叶青釉醒了,脸上的疲惫顿时一扫而空,几个快步就走到了叶青釉面前: “青儿,你醒了。” 叶青釉虽然昏倒前喊了对方一声娘,但如今已经清醒,就一时有些难以开口。 白氏的目光令人难以招架,叶青釉索性将目光放在了白氏手上那个海碗上。 匠人之家,尤其是制瓷之家,永远不缺这样的物件。 虽然是不会往外卖,砸自己招牌的淘汰物件,但在叶青釉的眼中,也是实打实值得研究的老物件。 海碗边缘有一圈繁复,规则的纹饰,显然是跳刀而成。 烧制时窑变没有控好,碗底釉色鸦青,并不透亮,想来是被淘汰的理由。 是叶守钱做的。 跳刀的纹饰没有错处,显然是全盛时期所做,但他控窑的能力显然有些不够火候。 叶青釉有了决断,不免得多看了几眼,而面前的白氏不明白她的心思。 见女儿并不理会自己,白氏的眼眶竟是又红了,她双手捧着碗,将调羹小心翼翼的喂到叶青釉的嘴边。: “青儿,你就吃点吧。阿娘化了红糖,还给你放了甜菜,你平时最喜欢这个,来尝尝吧。” “青儿,阿娘求求你.....阿娘,阿娘真的错了。” “你信阿娘一回,差雇的事儿,你不用操心,你阿爹说他去做工,去签卖身契,也断断不会让你再离开身边了。” “阿娘也是一样想的,以后就算是拆自己的骨头卖,也不会再.......” 叶青釉原先还没觉得如何,再一次听到这话,心里一跳,没来由迸发出无数火星子来—— 老爹又为什么要卖他自己!? 这不是扯淡吗? 这本就是一大家人的事情,为什么光欺负叶老大一个小家里面的三个人?! 叶老大从前赚的钱,不在自家媳妇白氏身上,可都在自家父母身上! 说句不好听的,叶老爷子和黄氏都还没死呢! 从前叶守钱给这个家里奉献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如今赶不出青瓷,他们不得拿钱? 哪怕是一家人过日子要钱,钱都花完了,那也得帮忙! 凭什么叶守钱在哪里卖女卖妻卖自己,其他人高枕无忧!!! 叶青釉只觉得自己一口气撑不上来,眼前隐隐有些发黑,但好在她在白氏发现她的不对劲之前,很快就将那一口气憋了回去,任由那口气化为震天的心跳。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本欲痛快骂上一场叶家那群吸血虫,可对上白氏怯懦,无助,惶恐,宛如一只受伤小鹿一般的眼神后,心跳却慢慢平了下去: “.......以后,还卖我吗?” 阿娘,真的要把我卖到柳家吗? 叶青釉仿佛听见耳边有这么一句略带稚嫩的声音响起,白氏没忍住,又落了泪,脸上一片泪痕,头摇的和拨浪鼓似得: “不卖,不卖!” “以后谁来,都不卖我的闺女,阿娘掏肝挖肉,也一定要你好好地!” 何必,又要掏肝挖肉呢? 白氏的眼泪簌簌滚落于稻草之上,叶青釉轻声叹了一口气,浅浅在调羹上抿了一口。 甜丝丝的,果然很好喝,无论是前世今生,她都喜欢这一口。 白氏见她愿意喝,顿时破涕为笑,连忙开始搅动糖水,开始边哄边喂。 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柔和了叶青釉的头疼,就这么吃了大半碗,叶青釉突然问道: “阿爹去哪里了?” 刚刚听到一嘴老爹准备卖身的事情,这年头可不能糊里糊涂的就卖身了! 白氏脸上温柔的笑意顿时黯然不少,她拂了一下因喂闺女汤水而垂下的发角,将它们整整齐齐塞进头巾里,这才回答道: “.....你阿爹在南水头找工,他说他手伤了,但还有一把子力气,不会让咱们吃苦。” 现在就已经很苦了! 这听着意思还是准备担起差雇的责任! 叶青釉太阳穴隐隐作痛,后知后觉另一件事: “阿娘,你头上的银簪子呢?” 白氏原本头上有一根并不明亮的银簪,而如今换成了一片青绿色的裹头巾,虽然衬的白氏这个年纪的女子风韵犹存,但...簪子,头巾,价格完全不对等。 簪子呢? 白氏也许是知道心虚,完全不敢看自家闺女的眼睛: “......当,当了。” “你奶奶说家里等着米下锅,我就,就.......” 第四章 花儿媳嫁妆的婆婆 “米缸空空,一大家子张着嘴等吃饭.......” 叶青釉憋着一股子火气: “于是,奶奶便叫你这个当儿媳的,把头上唯一一只银簪子当掉,给他们买米烧火做饭......我没说错的话,阿娘刚刚的话是这意思吧?” 白氏抬头,飞快的看了自家女儿一眼,叶青釉原以为她要说些什么,没想到下一秒,白氏竟是又飞快的将头低下,好半晌,才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叶青釉只觉自己头上的伤处都在隐隐作痛,但她向来沉着冷静,脑子中最后整理了一下叶家的情况,便伸手握住了白氏搭在床沿边那只纤细颤抖的手,沉声劝道: “阿娘,咱们家这一大家子里,可有足足十一口人。” “十一口人里,有两个是阿爷和阿奶,阿爷虽然如今年纪大了,却也偶尔还有烧瓷卖瓷,阿奶后院养了那么多的鸡鸭,年前又添置了两头小猪仔。” “咱们大房三口人,二房三房也是各家三口人,二叔的儿子大宝是咱们家这辈唯一的男丁,有他在,二叔最近这两年更是将阿爷的生意都接了过去,生意赚一笔,二婶是个混不吝,时常去耍叶子牌,还会拾掇着大宝求阿爷阿奶贴补他们家一笔.......” 叶青釉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们都不缺钱,更别提三叔。” “三婶原本就是秀才的女儿,他们成亲之后,秀才老爷高中成了举人老爷,举人老爷又成了县城官府里面的主簿老爷,三叔靠着在县城里当主簿的岳丈,在老爷们面前又混了个管工匠例查的监头当当。” 叶青釉细细摩挲着白氏空荡荡的手踝,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原身给她留下为数不多的印象里,便有白氏手上带着手镯的画面: “这个家里,按理来说没有人会缺钱—— 可他们在家中这些年,可从来没有往家里拿过钱,一丝一毫的伙食费也没有出过。” “我们家不算是最差的人家,米缸压根不可能会空,更别提如何会有当婆婆的人让儿媳妇变卖自己首饰,给一大家子买米这种事情.......” “你不必卖的,懂吗?” 叶青釉也就是怕大声说话吓到了这位弱弱小小的妇人,不然估计当场就要骂出声来—— 这不是纯扯淡吗? 一大家子全部都不是没有钱的主儿,而且私底下的日子,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一定过的远远比大房这对险些被迫卖女,完成差雇的夫妻要好! 那为什么非得逼着一个脸上手上空空如也的儿媳妇变卖自己的首饰贴补家里?! 黄氏后院那些鸡鸭,随便摸出一只去,就能换来不少的米! 可偏偏,所有人都压着叶守钱替他们完成差雇,变卖白氏的嫁妆,卖叶青釉....... 一大家子,真就是恍如蚊子大仙在世,吸起来没完没了了! 许是因看到了叶青釉眼底的愤怒,白氏有些紧张地朝门窗紧闭的屋外看了一眼,又从贴身的荷包里面掏出半串铜钱来,献宝一样递给了叶青釉,带些讨好般说道: “青儿,不气不气,这些是阿娘卖簪子多的钱,全部都给你.......” 她说那么多,是伸手要钱吗?! 叶青釉险些被气的背过气去,白氏见叶青釉不拿钱,一双柳叶儿眉似蹙非蹙,又是落下了泪来。 白氏凑近了叶青釉,压着嗓音还有泪声,颤声道: “阿娘知道,阿娘都知道......” “那银簪子,那我陪嫁过来的体己钱,甚至是从前我娘亲留给我的镯子,都可以不当掉,不换钱给你奶奶......” “可不给的话,日子难过呀,青儿。” 叶青釉被这一声‘青儿’叫穿了魂魄,张了张口,脑子中多出了数个黑夜中白氏偷偷起夜时落泪的剪影。 ‘她’知道,从前的叶青釉,都知道阿娘的苦楚—— 阿娘十六岁嫁给阿爹,可一直到二十六岁才有的叶青釉。 十年,足足十年,肚皮一直没有过动静。 此时可不是大家都十分开明的年代,这也不是早出晚归,门一关邻里之间连面都没见过几面,不会去理会他人事情的地界。 哪怕是白氏精明能干,背后婆家得力,也少不得被人背后蛐蛐嘴儿,更别提白氏性格软弱,上面还有一个精明强干的婆婆。 后来白氏在此时能算是‘高龄产妇’的年纪,撑着一口气生下叶青釉,背脊也早早就被压垮,再也没能起来。 没生孩子的时候,大家质问她是不是不能生。 生了个女儿,大家质问她肚子里是不是没货,生不出带把儿的。 婆母黄氏甚至当着外人的面,多次讥讽白氏‘大长媳还顶不上后院那只一天能下一个鸡蛋的鸡。’‘大长媳没有二儿媳妇好看,也比不上三儿媳妇家中能给儿子助力’......诸如此类。 以如今的叶青釉看来,这当然就是脑子没有积水十年,都说不出来的发言。 但,白氏硬生生被压了二十年。 二十年,相当恐怖的时间。 再坚定的意志,也会在无尽的时间里被磨损殆尽。 于是,白氏就在这些年里面,一再的退让,忍让。 嫁妆体己钱,手镯,簪子...... 黄氏总有各种各样的借口能够‘骗走’,如果不合她意,就会捂着胸口大喊心疾。 白氏逐渐失去了所有的东西,抽干了自己的血肉,失了原本的神采,甚至连自己的孩子,也因婆母的偏心,吃的都比一个家里的其他孩子吃的瘦了一大圈。 无数个阿爹彻夜守窑的夜晚,‘叶青釉’都会害怕娘亲做出傻事,偷偷摸摸跟在阿娘身后,可每次,阿娘都是偷偷走远一些,放出些声音偷偷哭一场,第二天,继续被婆母压榨....... 叶青釉看着面前白氏铺天盖地的眼泪,突然就懂了—— 原先白氏听信让孩子当丫鬟可能过的更好,并非是没有道理的。 白氏待在只堪窥到半分月色的井口中,竟可能得把孩子往井口托举。 可能白氏也有意识到自己是错的,但是,都已经在井里,能有什么办法? 白氏用袖口擦拭着自己的眼泪,脸埋的极低,似乎不想让孩子看到她那副狼狈的模样,可言谈间,还是暴露出声音的哀戚: “......你阿奶就是这么个性子,你也是知道的。” “我若是不当簪子,她便要喊心疾,喊郎中,不给咱们饭吃,把整个家搅的不得安生,引得整条街的人都听见,又将我不孝的名声传到你外祖那边去.......” “熬熬,熬熬就过去了,况且你阿爹是个好人,心总是在咱们娘俩身上,咱们三个人在一起不分开,总能过上好日子.......” 白氏重复着同女儿说过无数遍的话,可卖叶青釉,害得差一点儿就家破人亡的事儿在眼前,说到最后,她甚至连自己都骗不了,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白氏总是这么痛苦,像在无尽的泥沼中,永远无法脱身。 可这次,白氏这一潭死水中,却有了一丝从前从未有过的异样,她瞧着叶青釉,小心翼翼道: “不过,阿娘这次学聪明一些,没有将钱都给你阿奶,还骗了她......” 第五章 一梦百年,肩膀又沉重一分 白氏此言,在不住头痛的叶青釉耳中恍如惊雷,无异于瞎子睁眼,瘸子走路,哑巴十年的老汉对着聋子大喊卖拐...... 叶青釉终于垂下眼睛,看向那被细绳穿起来的铜钱。 铜钱只有拇指大小,堆叠在一起,且可能由于经常使用的缘故,沾了一些油污,看不见上面具体的字。 不过叶青釉还是准确的数出了他们的个数: “六十文?” 白氏用袖口擦了擦眼角,将钱都塞进了叶青釉的掌心: “对,多的钱有六十文。” “我那支簪子,虽然款式老了一些,看着也小,但足重却在,当了一钱,我又多求了十文,可我却只对你奶奶说当了五十文钱。” “我对她说起的五十文里,三十文买了五斤米,二十文买了一小包红糖......” “剩下的,阿娘带回来给你了。” 白氏双手紧紧捧着叶青釉的手,似乎想将那六十文钱揉进自家闺女的掌心。 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说话的声音,似乎在颤抖: “米是得买的,不然大伙儿会闹的无法收场,况且咱们也得吃......” “红糖我没给你阿奶,路上遇见了你二婶讨,我也没拿到灶屋那边儿去,就留在那头的箱子里给你熬糖水喝。” “以后,以后咱们不什么都听她们的了......以后,阿娘有什么都留给你。” 白氏轻声啜泣道: “本该是这样的。” “阿娘好傻,好傻......” 叶青釉枯坐了半晌,缓缓叹了一口气,捏紧了那六十文铜钱。 六十文,说多不多,说少也确实是少。 可白氏这些年被欺压着过日子,堪称给叶家全家当牛做马,如今经历了女儿险些被身死的事儿,能想到存私心,给自己留一部分的钱,倒真像是已经有‘觉醒’的苗头,算是初步胜利。 从前白氏的性格是包子了一些,不过今后有叶青釉在,她有信心改变白氏! 不然,她也不用先前同白氏花费那么多的口舌,同白氏说道‘三观’‘道理’! 叶青釉顺着面对面牵手的姿势,缓缓回握住白氏: “从前的事儿,过去就让他过去,人总得朝前头看。” “不过,阿娘得答应我一条,往后有什么事情都得听我......” 虽说白氏怯懦,但怎么说也是当母亲的,况且这具身体才十二岁....... 未免太惊世骇俗,叶青釉眼睛转了转,又补了一句: “.....无论什么事情,做决定前,都得说出来同我和阿爹商量商量,阿娘明白吗?” 当然,最重要的是她得知道所有事儿。 叶青釉在心中默默吐槽道,毕竟原主的爹也是个任人欺凌的主儿,原先她没来的时候,这一家人怕是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胆子。 瞧着面前闺女巴掌大的惨白小脸,白氏心疼的直掉眼泪,一时间也没有那么多的功夫在意为何往日里沉默寡言的女儿为什么突然言辞犀利,且隐隐有些强势过父母的迹象。 白氏的心这几日间大起大落,满满都是劫后余生的侥幸之感,激动的浑身都在轻颤,一连串的叠声应道: “好好好,阿娘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白氏抱着叶青釉亲了又亲,又是喂了小半碗汤底,又是打水换了伤药,这才小心翼翼说道: “青儿睡一会儿,阿娘去做饭,晚点儿给你送来。” 叶青釉的伤口重新换了药,发疼的厉害,年少的身体支撑不了她如此高强度的消耗,痛感与困意席卷而来,她迷迷糊糊的点了点头,而后被白氏扶着又睡了下去。 这一觉睡的极为迷糊,前世在青瓷大师门下求学的一幕幕都入走马灯一样闪现过眼前,而在那声巨大汽车碰撞轰鸣声之后,走马灯又切换到叶青釉在此世醒来之后的各种画面。 画面闪烁之中,原先混乱中不曾领会到的小细节,也通通浮现在眼前。 叶青釉醒来后到现在只见过白氏一人,不过白氏的装扮,以及印象中那些人的打扮,却很能体现某些问题—— 白氏以及一众妇人,大多都是将头发盘起,梳起一个低髻,再用包髻布裹发,而印象中的女孩子们,由于不用和妇人们一样干许多活计,就可以梳一个单螺髻,或是双螺髻,梳的高高的,像两只头顶的小耳朵一样,甚是可爱。 而身上的衣服则也是很有说法,内里就是齐胸抹胸,外穿一件褙子,胸口地方裸露在外,若是丰腴些的妇人,还随时可见胸口处白皙柔腻的肌肤。 白氏因为要干活,外面还多穿了一件靛青色的夹衣,整个人又瘦又灰扑扑的。 包髻布,只流行于几个朝代之间的发型,以及颇有辨识度的衣服......这些,令叶青釉在睡梦中愈发不安起来。 一个闪电般的想法划过了叶青釉的脑海,最终在她的心里定格成一个字—— 宋。 妇人女子们的装束,明显就是宋制。 叶青釉顶着头痛挣扎着起身,从刚刚藏着六十文钱的地方将铜钱都取了出来,细细查看铜钱上的字,果然见到象征天圆地方的铜线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 【治平通宝】 叶青釉吃了一惊,连忙一个个的查看那些铜钱,六十文里,二十多枚是【治平通宝】,还有三十多枚是【治平元宝】。 两者几乎到达五五开的地步,也给叶青釉带来了一个震撼到无以复加的消息—— 穿越,还不是架空,而是回到了历史上的某个时间点。 【治平通宝】【治平元宝】都是宋英宗在位时期铸就的钱币,为对钱,各有楷书,篆书,古篆书三种书体,直读,旋读皆有。 英宗这位君主说出来可能很少有人知道,因为在漫漫历史场合之中,他不算是最顶尖的那一批,也不是后人翻来覆去唾骂的君主。 非要说起来的话,可能大家也就只知道他两件事。 一是他是从旁支被过继给仁宗的孩子,并且每次仁宗后妃们一怀孕,一有亲生孩子,就让他离开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孩子一死,又让他回来,往复数次。 二是他没有嫔妃,只有一位皇后,伉俪白头。 可事实就是,他算是难得的中兴仁善之主,在位期间口碑不错,且勤己爱民,不喜奢靡,国内经济发展甚好,所以,后世这治平通宝的保留以及存世量极大。 大到......仅需两元一枚。 叶青釉眼前有些发晕,因为她清楚的记得另一件事—— 青瓷发展的大事件节点有六个,分别为初始期(东汉),繁盛期(三国至西晋),低谷期(东晋至唐早期),发展期(唐中期),鼎盛期(唐晚期至北宋早期),衰落期(北宋中晚期) 而宋英宗,正好是处于北宋中期的一位皇帝。 换句话说,此时正是青瓷即将没落,风雨飘摇之期! 第六章 一颗鸡蛋引发的风波 时代终究还是变了。 换作一年,半年...不,哪怕是昨天之前,叶青釉也从未设想过如今这种情况—— 于内,成了北宋年间的一个工匠之女,父母懦弱,叔伯吸血,一大家子极品。 而于外,青瓷虽看似紧俏繁荣,官家还在差雇,逼工匠制瓷,但历史的回声,以及从她这后者的眼光来看,这就是虚假的‘昙花一现’。 叶青釉熟读关乎青瓷的历史,可史书不会提及青瓷具体是哪一年,哪一个时期开始轰然崩坠,衰落得无以复加。 但,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可能是下个月,下一年,或者......压根就是明天。 上苍没有给她太多的机会,只在历史将要合卷的时候,才缓缓推了她一把。 可就是这一把,便已经将她的心跳重新点燃! 叶青釉捏紧手中的钱币,如鼓的心跳声还未平息,就听屋外突然有一阵噪声传来,继而便是雷霆雨点般凿凿的骂声传入房中: “哎哟,我这条命是真的苦!这辈子没过半点儿好日子,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三孩子拉扯大,操持着家里,还操持出个贼来了!” “我说怎么今日家里五只鸡,却只有四个蛋,原来是被偷了!” “烂心肝的玩意儿,嫁到我们家二十年,就生了一个没把儿的野丫头,我没让我大儿把她休掉,她反倒是惦记起我的东西来了!” “今日能偷我的鸡蛋,明日就能偷我的银子,后日就能上房揭瓦,去外面儿偷七八个男人去!” ...... 震耳的尖利声音不停地传来,叶青釉只细听了几句,便算是明白了到底发生什么事—— 讲话的人是叶家的老太太,黄氏。 而这被骂的人,显然正是她的娘亲,白氏! 叶青釉猛地掀开被子下了床,落地的瞬间,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但她顾不了许多,扶着墙来到门边,隔着门缝第一次观察这个世界。 叶家是四间房,但这四间房大有不同。 叶青釉以及父母住的这间屋子,原本是叶家的老宅,叶老爷子和黄氏原本就在这间老屋子里成亲,组建家庭。 这间屋子的正对面,就是黄氏宝贝得不行的菜园子。 老屋子后来因年久失修,每逢雨季必漏水,还有孩子太多地方不够睡觉而被家中各种人挑刺嫌弃,于是叶老爷子便背对着菜园子,花费了毕生的积蓄,重新起了一个正屋,而在正屋的左右两旁,又起了两间给儿子娶亲用的房子。 若是有人问,不是有三个儿子吗?怎么就给儿子起两间房? 那答案当然是—— 叶守钱从来就没有被当人过。 一大家子在新房建立之后,便将最能吃苦的人塞到了原本的老宅之中,放任叶守钱一家在所有人都嫌弃的老屋之中生活。 总所周知,会吃苦的人,就有吃不完的苦。 老屋子比不上新房端正好看,也并不宽敞,由于距离菜园子极近,倒有几分像是守着菜园的狗窝,而生活在其中的人.......也的的确确像是给菜园子看门的狗。 而黄氏,就是抓住了老屋子距离菜园子近这一点,倚靠正屋侧室,也就是一大家子的灶屋门板上,口水飞溅: “貌丑还不贤惠,贪吃还偷东西!真是造足了孽,我也不知道我家大儿怎么就能瞧上你!” 白氏被婆婆推出灶屋,站在靠近菜园子一侧的地上,手上还拽着一个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洗灶丝瓜囊,十足的不知所措,重复碎碎念道: “娘...我没有偷鸡蛋。” 可她的话太小声,莫说是大过黄氏为难她的声音,就算是传到面前黄氏的耳朵里,也是一件十足十的难事儿。 黄氏头发花白,身形偏胖,脸上皱纹横肉堆积如山,更显凶相。 她一手叉着腰站在门口,一手掐着巴掌大小的褐色汗巾,手指指向白氏: “我呸!到现在还死不承认!” “你没有偷吃鸡蛋,你洗什么碗?” “我今日都在屋子里头坐着,压根就没听见外人来菜园子,你屋子离后院近,分明就是你吃了我的鸡蛋,而后将蛋壳埋了,又急匆匆的洗碗,洗去味道,休想我不知道!” 黄氏自己脑补完了全部的过程,瞧着儿媳妇抖如筛糠的模样,以为自己尽数猜对,面上更显得意: “你以为家里什么事儿能瞒的过我?!你今日买红糖,还不交到我这里,不就是也就想着偷鸡蛋,煮红糖鸡蛋糖水吗?” 这里的吵动声显然惊动了其他房中的人,叶青釉清楚的听到有几句压低的碎语传来,而后便是有一个生的桃花眼,鹅蛋脸,身形丰腴的中年妇人走了过来: “阿娘,训什么呢?” “我听见谁煮鸡蛋红糖汤?怎么不分一口呢?” 黄氏本为自己的聪慧而感到骄傲,抬眼见到那疲懒惰怠的二儿媳妇走了过来,嘴上又说了那两句,顿时就是气不打一出来: “天天就知道吃吃吃!” “你大嫂偷鸡蛋就没瞧见吗?” “这回被我抓了个现行,我看谁还敢说她柔顺乖巧,全部都是装的!生不出孩子,又要偷家里的东西,我要直接报官府!让官老爷们打她一百个大板,再让老大休了她这肚子没货的东西!” 这嘴巴不可谓不毒。 别说只是一个鸡蛋,退一万步说真的是偷了,官府恐怕也不会为这一个鸡蛋而开堂,庭杖一个妇人百板。 这事儿听起来就荒诞,可偏偏,黄氏说这句话时上挑的唇角,闪动的眼眸...... 尽然,像是真就打算这么做的! 这态度很不对劲,压根就不像是什么婆母训话儿媳,倒像是在教训什么总算是抓到仇人露出的纰漏一般,招招都刺人命脉。 而更出乎叶青釉预料的是,白氏这么爱哭的一个人,在她面前一顿哭三场,可在婆母的威压之下,竟然愣是咬紧了牙关,一滴眼泪也没有掉。 “指定是因为青丫头躺着,大嫂想给她补补,所以偷的呗。” 叶青釉的二婶子洪氏嘴巴一张,一个哈切连同熟悉的尖利语调从嘴里被翻了出来。 这当然不是解场救急,而是一句话不由分说的将原本并不存在的事实给钉死在了白氏的身上。 ‘青丫头’‘补身体’‘偷鸡蛋’,如此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对原本就相信是白氏偷鸡蛋的黄氏来说,对此景此景来说,无意就是火上浇油! 果然,下一瞬,原本就在气头上的黄氏迈动着一双巴掌大的小脚,从灶屋里出来,一只枯如树皮的手指直戳白氏的面门而去: “你真是出息了,敢偷我的鸡蛋给一个赔钱货吃!” “你是吃了熊心,还是吃了豹胆?!” 第七章 谁稀罕鸡蛋?! “黑了心肝,烂了下水的玩意儿!” 黄氏口中一颗白沫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叶青釉眼睁睁看着它落在了白氏的靛青夹衣之上,而后,便是更多的唾沫星子: “鸡蛋好好攒着,等贩子来收,照数卖,一个能卖四文钱!我自己挑到市集上,一个能卖五文钱!” “青丫头吃什么鸡蛋?没把的东西吃一万个鸡蛋也长不出个把来!怎么敢吃我的鸡蛋?!” “你这是偷的鸡蛋吗?你是硬生生从我的身上挖肉啊!” 黄氏哭天抢地,一双鸡爪子似的手在白氏面前不停地挥舞,将人逼得连连后退: “不孝的东西,偷我的鸡蛋,吃我的鸡蛋,你们怎么配......” 白氏被逼的退无可退,背部已经退着抵到了菜园子的篱笆上。 她瘦小的身躯在剧烈颤抖,低着头一直不曾说话,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正要推门而出,就听庭院中细细小小的一道声音响起—— “我们怎么不配吃个鸡蛋?” 叶青釉开门的手登时顿住,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确定不是自己的声音,又看了一眼场中的情况。 一副游手好闲看好戏模样的二婶洪氏仍然插着手伸长脑袋在看戏。 黄氏指点着白氏的肩膀,脸上凝聚起的怒意未消,嘴巴却僵在怒骂的某一瞬没有再有动作。 而白氏.....白氏仍在颤抖,头也未曾抬起来过。 但从叶青釉的角度,能够清晰的看到白氏那只劳纹横生的手死死抓着裙摆的一角,而原本应该忍气吞声的棉花,第一次发出了独属于荒漠,也就是棉花生长气候下才能凝聚的声音: “青丫头也是您的孙女,怎么不配吃一个鸡蛋?” 白氏含泪抬起头,这些天几乎没有停止过的哭泣,早已令她双眼充满血丝,往日的风华已然不再,徒余她过分憔悴的脸: “青儿刚刚碰了头,流了那么多的血,她瘦的全身都是骨头,也没有吃过一点儿好东西,怎么不配吃一个鸡蛋?” 她往日从未这么顶撞过自家婆母,于是这一眼,直接将原本满嘴昏话的黄氏吓了一跳,愣是往后退了一步。 好! 虽然,叶青釉也知道白氏说的这些话不太好,不但没有将偷鸡蛋的嫌疑洗掉,且算是默认了‘吃鸡蛋’这一行为....... 但能把话头重新抛回去,对白氏来说,已经算是了不得的进步! 叶青釉躲在门后心跳如鼓,正要为白氏这被欺凌成惯,终于学会反抗的人儿狠狠叫上一句好...... 下一瞬,就见场中形势突然逆转,黄氏似是从未有过被这样顶撞的事儿,原本被吓了一跳,在反应过来之后,愈发恼羞成怒,抬足了音量,尖声喊道: “你说什么?!” 此声直穿人心,黄氏扭曲狰狞的面容宛如厉鬼,瞬间将白氏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话给重新吓了回去。 黄氏凶戾的收回白眼,下一瞬,竟是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一手拍着地面,一手拍着胸膛,闭着眼睛大喘粗气: “不孝,我的大儿媳妇不孝,偷吃我的鸡蛋,还要出声顶撞我,我命苦,命苦啊!!” “我早该死了,早该死了!老天爷哟,你怎么不早点儿把我收走,我也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哟——” “不然我这大儿媳妇,早晚要把我逼死啊!!!” 黄氏估计深谙‘回答不上来的话题莫要回答’这个道理,直接开始撒泼打滚。 叶青釉在门房里面瞧得真切,黄氏这小脚胖老太太的脸上虽然愁苦满面,但眼中分明却没有半滴眼泪! 黄氏一边用眼睛偷偷瞄着白氏那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模样,一边勾起一抹唇角,笑意很快消散,黄氏斜眼瞧着时机已到,直接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老二家媳妇......娘不行了,是被你大嫂给气的,你快出门,去请个.......” 老二媳妇本就贪食嘴大,这叫老二媳妇洪氏出门请郎中,就是要将白氏不孝的名头,还有今日的事儿宣传出去! 黄氏从前就靠着这一手装惨,着实从白氏手里吓走了不少名为‘药钱’的体己钱! 今日这样闹,无非就是想故技重施! 不过今日叶青釉在,怎么可能让她如愿! 叶青釉心头一跳,双手一推,直接打开了房门,在众人震惊的眼光中,她跌跌撞撞的直奔黄氏身边,而后‘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 她用手垫着在地上磕了几个动作又大,又不痛的头之后,跌跌撞撞站起身要往外走: “阿奶您可不能有事儿,这家可不能没有你操持家里!” “我们错了,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今日一定是阿娘的错,阿娘大错特错,我现在就去报官,该对我娘怎么着就怎么着,您一定不要生气——” 白氏原本内心被婆母这老一套气的心头无比悲凉,但还算是在‘习惯’的范畴之内,颇有一种‘瞧吧,果然如此,接下来又要开始蹉跎我,伸手要我陪嫁’的感觉。 可如今,叶青釉突然不管不顾的冲向黄氏,她被自家闺女这么一喊,顿时如遭雷击,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的抬眼看向面前的闺女。 那可是报官.....报官! 偷鸡蛋事小,婆母刚刚说报官,其实每次也就是虚张声势,想以不孝的名声压她,想要向她伸手,每次必定不了了之。 毕竟这年代,偷鸡蛋不一定会受到惩罚,可不孝一定不是小事情! 蹲大牢,打板子,拶指....... 普通人想不到的刑罚,官吏们那边不但有,而且是真的会去做的! 如今婆母想要用孝道压她,提了一口报官,可去践行的,居然是闺女?! 那可是她辛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闺女,是她成婚十年,才好不容易盼来的珍宝! 这个大家里的人有多势力刁钻,其实也只有他们自己这个小家里的三口人明白。 可叶守钱这个男人天天在外奔波,家里一点点小事情难免有时候顾不上,更别提今日想要点儿油煮东西,被婆母拒绝,明日想要个鸡蛋补身体,又被婆母拒绝这种小事儿,黄氏平常会做,她也不好意思同自家男人说起。 在白氏的心里,这个家对她最好的,最贴心的,也就只有在深夜里陪她说说话,给她擦眼泪的闺女....... 可如今,怎么去帮成日只知道欺压她的婆母了? 白氏身体颤抖,最终没有撑住,靠着篱笆墙缓缓的瘫倒在地。 叶青釉狠了狠心,没有去扶白氏,而是挤出几滴眼泪,继续拖慢脚步朝外走,一边哭喊道: “阿奶千万不能有事,都我阿娘的错,阿娘今日怎么能当掉簪子换钱买米,不把剩下的钱给阿奶,而是给自己大病的女儿买红糖呢?” “阿娘真是大错特错!” “我现在就去和衙门老爷说清楚,我给老爷们磕头,求老爷们去查,到底阿娘这些年换了多少首饰,又从原本应该给阿奶的钱里,扣了多少补贴家里......” “我们都拿来给阿奶,阿娘如果不认,就好好让老爷们治阿娘的罪!” “治了罪,再让老爷们来家里看看搜搜,看看有没有鸡蛋壳,怎么鸡蛋没有进我们俩的嘴巴里,可鸡蛋却凭空不见了.......” 叶青釉抽泣一声,再次含泪哭道: “难道是见鬼了?!” “阿娘,我怕!” 第八章 抓获偷鸡蛋真凶? 菜园子中哭声悠长,可刚刚混乱争吵的几人,却没有一人再开口说话,全部都是一幅目瞪口呆的模样。 一直到叶青釉说出‘鬼’字之后,远远有一股裹挟着寒意的西风便吹拂到了菜园子中,站在菜园子外的几人不由自主的瑟缩一下,终于回过神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黄氏想要为了一个鸡蛋,威胁白氏要去报官的事儿,自然是假的。 最重要的是,黄氏想要朝着儿媳妇伸手要钱,必须要接个由头,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可叶青釉如今三言两句将黄氏白氏因一个鸡蛋而开始的争吵,巧妙嫁接到‘婆母因为不满儿媳妇卖嫁妆钱没有到自己手上而生气’上...... 倘若真的去报官,那么大家理所当然就会想: ‘诶?这家的婆母难道经常干这事儿吗?怎么还有婆母朝自家儿媳妇伸手要钱?’ 若是这时候有人再找找当铺的掌柜,将白氏这些年当掉的嫁妆细细数数,取出那些死当,活当的契条来....... 那么,谁还不清楚白氏过的是什么日子? 婆母吃白氏的嫁妆,甚至在孙女以头撞窑之后都没有想到给孙女吃点儿好东西,还为了儿媳妇动了一个鸡蛋,而刁难儿媳! 黄氏这恶婆母的名声洗得掉吗? 洗不掉! 而动了一个鸡蛋,给女儿补身体的白氏会遭受白眼吗? 只要是个有脑子的人,就只会心疼白氏这些年的遭遇! 更况且,她们还没吃上鸡蛋! 叶青釉三言两语之间,最后还将偷鸡蛋的事儿也撇了出去! 有偷吃鸡蛋的人,敢说这话吗? 神啊,鬼啊,心虚的人难道不应该最怕吗? 原本瘫倒在地上的白氏,在婆母和二妯娌的怒目下,终于想明白了关键,含着泪,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的朝叶青釉奔去: “青儿,阿娘的乖青儿......” 这是要治白氏的罪吗? 这分明是要定黄氏的‘罪’! 她刚刚怎么能觉得闺女不偏向她!? 这世上,分明没有比青儿更好的闺女了! 叶青釉刻意停了半步,果然下一瞬,落入了一个瘦小,温暖的怀抱之中。 白氏在哭,声音也在颤抖,可话语却是一反常态的奇异: “青儿别怕......阿娘,阿娘陪着你一块去。” 叶青釉心中大定,便也知道自己这母亲也不是浑然不懂人话,又狠不下心肠的特大软包子。 或者说,这是一个会变硬的软包子。 叶青釉心中高兴,可面上丝毫不敢犹豫,啜泣说道: “阿娘,走吧。” “我们去衙门问问到底要给你治什么罪,我还想问问为什么家里会闹鬼,鬼还会偷鸡蛋的事儿.......” “老爷们应该能镇得住咱们家里的东西.......” 母女两人一边啜泣,一边搀扶着往外走。 黄氏早在听了叶青釉那话之时,便心头无名邪火烧的极旺。 她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完全没有想到一向任她拿捏的白氏母女,居然说报官,就真的往外走要报官! 可黄氏敢报官吗? 偏偏不敢! 黄氏终究也是个平常人家的老太太,一辈子的时间都快过去,也不会想要上一次衙门! 她在家里作威作福,可真到了衙门....... 算了,莫说是衙门,哪怕是平时只在门口经过,瞧着那也够让她心惊胆战的,又如何敢真的上衙门? 黄氏心里也清楚,一个鸡蛋还真的不足以报官,指不定还会被官差们笑话赶出门来。 况且,她自己是知道自己这些年有多亏待儿媳妇的! 黄氏瞧着白氏,叶青釉两母女越走越远的声音,心中着急的要命,可她便便又拉不下脸面来叫住那俩母女,只得朝着边上一直看好戏的二儿媳妇狠狠使了一个眼色。 二儿媳妇吃了一记眼刀,颇有些不忿。 以她滚刀肉的性格倒也不惧怕外强中干的婆母,也不是很想参与明显没有啥好处的事儿。 只是洪氏又想到,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如果要真让自家大嫂报了官..... 那她这样爱出门,爱打叶子牌的人,以后指不定还在牌桌上被多少人问东问西呢! 思及此处,叶家的二儿媳妇洪氏不情不愿的喊住自家大嫂: “大嫂,青天白日的,那里来的鬼,你们说出去也不嫌害臊?” “省省力气吧。” “你们要真去报官的话,若真的有官差来家里吓到婆母,你们这做儿媳孙女的,难道就能忍心?况且婆母这么大年纪,稍有奔忙,指不定什么时候没了可怎么办?” 什么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没了?! 这么眼巴巴的等自己死吗?! 还在地上坐着的黄氏顿时气的七窍生烟,可她偏偏如今又不想承认自己害怕去府衙,也不敢说话,就等着别人哄自己,递个漂亮的台阶才准备站起来。 叶青釉停了半步,擦拭几下并不存在眼泪的眼角,将眼角揉红,这才回头问道: “二伯母说的很有道理,可阿奶既然生气,这事儿就得顺着阿奶的心意走,阿奶说要报官,我们哪里能不顺着阿奶的心意呢?” “况且.....” 叶青釉停顿几息,犹豫道: “我也知道青天白日不会有鬼,可......可据阿奶所说,家里确实没了一个鸡蛋,不是吗?” “阿奶说是我们......我今日好了些,确定自己和阿娘都没吃鸡蛋,也确定房子里搜不出半片鸡蛋壳来,那鸡蛋能是谁吃的?” 洪氏打了个哈切,操持着同自己那张风韵犹存的脸并不匹配的尖利声音,说道: “那也不能是脏东西,你可别张口闭口那个字的!” “况且要我说,婆母还在地上生气,就一个鸡蛋,你们认了又怎么了?” “你们距离菜园子最近,不是你们还能是谁?” “况且吃了鸡蛋也不一定留下蛋壳,万一你们偷偷摸摸吃了鸡蛋,又将鸡蛋埋在何处松过的土地,又将土地踩实,上面再撒点儿灰......谁也看不出来。” 这话放在别人的耳中,或许就是挑衅的话。 可放在叶青釉的耳中,却有另一种意思—— “二伯母......你咋知道的那么清楚?” “难不成,那个鸡蛋不是什么鬼,而是...” 第九章 似有来由的针对 叶青釉恰到好处的停顿,意有所指的眼神深深撇过洪氏。 在场之人的视线一下子全部都聚集到了洪氏的脸上。 要不怎么说棍子不打到自己身上,不会知道痛。 原本还满脸不在乎的洪氏,在听到叶青釉的话,又收获了地上黄氏一个堪称恶毒的打量目光后,脸上的懒怠顿时消失不见,着急忙慌道: “哎哟我滴亲娘哟!怎么事情还整我这里来了?” “我就是说可以这样干,又没说我这样子干过?!” 洪氏话到一半,卡住了。 因为黄氏目光灼灼的盯着她,这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儿,先前,黄氏看守院子似乎没有如此严苛。 而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她确实是有偷过鸡蛋,并且给这位婆母抓到过....... 而且,人账并获! 黄氏那对老鹰的眼睛,老狗似的鼻子,先前不知道怎么就发现她三更半夜饿了之后,在小院里烧鸡蛋的事儿。 可怜她刚刚让身形轻巧的儿子把鸡蛋偷出来,小心翼翼将鸡蛋在一堆桔梗堆里面烤熟,刚刚拆掉被烟熏火燎的乌黑鸡蛋壳,就尝了一口,儿子在旁眼巴巴的还没吃上另外一口,就被从主屋摸出来的婆母抓了个正着。 她到现在都没有明白到底为什么,一个小脚的老太太能跑的那么快。 但事实就是如此,黄氏一个糟老婆子气急的时候,甚至能追她跑二里地。 最后还是叶家唯一一个男娃,也就是她的儿子,哭着朝婆母讨饶,说那是他想吃的,母亲只是尝尝咸淡,这事儿才堪堪作罢。 自那之后,婆母看管院子便犹如恶狗在世一般,时时刻刻都盯着后院这三瓜两枣,怎么都不肯离开...... 瞧瞧,这算是个什么事儿?! 洪氏心中憋屈,可又不敢多说半句,不然又得听黄氏一顿恶训。 眼见二儿媳妇不回答,黄氏的眼光愈发锐利,出声催促道: “老二家的,你说说,你要是没吃鸡蛋,咋会知道鸡蛋壳咋埋?” 那自然是想过无数次如何埋! 洪氏有些头皮发麻,一时间有些不敢面对婆母的眼神。 叶青釉在旁越看,心中越觉好笑,也知道这一招祸水东引之计算是彻底成功了。 她原先在屋内,听白氏左一遍‘我没有’右一遍‘真的不是我’的时候,就已经知道问题到底发生在哪里。 面对质疑,第一时间永远不要第一时间想着‘我应该如何澄清’。 而是谁提出,谁举证。 让提出质疑的人取出决定证据,如果没有...... 那不好意思,那我来帮你找,官府够不够?官差够不够?街坊领居数十年的口碑够不够? 在叶青釉的印象中,白氏这个儿媳妇,莫说是这条街上都有目共睹,在整个龙泉,也少有她这样能干,家里家务一把挑,家外大着胆子挑着丈夫做的青瓷沿街叫卖,又拿嫁妆时时贴补夫家的媳妇! 黄氏再怎么哭嚎,街坊领居的心里,可时刻都有一把秤! 换这条街上的谁来,除了白氏十年不生,生也只能了个女儿这一点外,也难以对白氏开口分毫! 遇见困难,就是得这样勇敢还击。 如今她来了这儿,以后自然有她为白氏撑腰! 叶青釉心中有了一丝振奋,可振奋之后,心中又有了片刻疑惑—— 白氏确实是个再乖顺不过的媳妇,叶家一家子干的都是制瓷,烧瓷的工作,虽然现在科技医术可能不太发达,可郎中总能知道‘高温杀米青’这件事吧? 以叶青釉的眼光,分明是叶老大,也就是叶守钱出问题的可能性更大,怎么就把所有的问题都推给了白氏? 况且夫妻行房的事儿,外人也不知道,婆母如何就能判定白氏的过错,并且如此数十年如一日的为难白氏呢? 这些疑惑在叶青釉的心中冒了个尖,但很快又被不远处黄氏洪氏两人的动静给吸引了注意。 洪氏在婆母的注视下伸缩了半晌,随后一咬牙,一跺脚,竟径直打开了篱笆园的大门,开始手脚并用追着黄氏宝贝到心肝儿里的五只鸡跑了起来! 黄氏这个小脚老太见到这幅场面,眼睛都直了,再也不顾有没有人给她递台阶,一股脑便从地上爬了起来,扯着嗓门喊道: “老二媳妇,你个天杀的!你做什么?!” “你偷吃我的鸡蛋,难道还想偷吃我的鸡吗?” “要是晚点儿我这鸡要是被你吓得不下蛋,少的鸡蛋你挨个都得赔给我!” 洪氏头也不抬,摸到一只鸡就夹在腋下,原路返回黄氏身边: “婆母,我真的没有吃鸡蛋,我想好了,指定是你今天冤枉了老大家的媳妇,大嫂八竿子打不出个屁来,我这次又真没...不,我从来也没吃过!” “那就一定不是有人吃了鸡蛋!” “您不是有一手绝技吗?您来摸摸鸡屁股,我觉得指不定是现在才中午,鸡还没下蛋呢!” 黄氏叉着腰,呸了‘捧鸡待摸’的洪氏一眼,气愤道: “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个什么时辰!鸡都是大清早生的蛋,现在这都已经过了午时!” “你以为鸡都是像你这样的懒蛋?” “该生早就生了!” 这话看似在骂洪氏,但也并不如刚刚骂白氏一样一口一个腌臜物那般激烈,而且不知为何,拐弯抹角又骂到了白氏身上来。 叶青釉察觉到身旁白氏的颤抖,愈发搂紧白氏,对黄氏厌恶白氏的理由更加困惑一分。 而面前看似被骂的洪氏,却丝毫不慌,不急不忙的把鸡屁股对准黄氏,颇有些嬉皮笑脸: “给婆母看看更放心!” “您先摸这只小花,我等会再去抓另外四只。” 真是烫死的猪,顾不上皮! 黄氏骂骂咧咧的伸出手,在叶青釉震惊的目光中,将两根手指就这么插进了鸡屁股当中! ?! 叶青釉顿时睁大了眼睛,可在场所有人都像是习以为常的模样,黄氏摸完一只,用手上捏着那条颜色难辨的葛布汗巾擦擦自己沾满秽物的手指,勉为其难的说道: “生了,今天没蛋。” 洪氏嬉笑着将鸡放下,随后又去摸了第二只,第三只,第四....... 第四只,洪氏那胖乎的手指顿住,洪氏心领神会,满脸期待: “是有吧?” “我就说这事儿可不能是我嘛!” 什么有没有的,要是真有,那她还怎么冤枉白氏! 这二儿媳妇还真是个脑子不灵光的! 被这么轻而易举的就将事儿给接了过来,就不能再重新推回到白氏身上吗?! 黄氏在心里骂骂咧咧,脸上的表情更差,原本肥胖如香肠嘴一般的嘴唇死死的抿成一条线,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再出一声。 她不愿意出声,刚刚被叶青釉挑出来顶事的洪氏就急,不停地递着手里那只咯咯叫的大母鸡,问道: “怎么呢?是不是?” “婆母你说句话呀!” “这鸡一直叫,指不定是要生了!怎么能不是呢?” “有鸡蛋的话,那就没有人偷鸡蛋,指定不能冤枉我啊!” 黄氏被这拎不清又看不懂眼色的二儿媳妇烦的够呛,退了几步,伸手一推,正要开始骂,就见那只羽毛花白的老母鸡,扑腾几下翅膀,竟是径直从洪氏的怀里飞到了地上! 下一瞬—— “咔嚓”! 细小的裂声之后,折腾一群人许久的鸡蛋,居然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裂开了! 裂开了! 叶青釉看到内里蛋清蛋黄流出来的瞬间,脑子是不可抑制的一炸—— 完了。 一群人就因为一个鸡蛋闹的不得安生。 这鸡蛋如今在大家眼前被浪费,黄氏不得闹得更厉害啊?! 第十章 胸口温炊饼 随着鸡蛋的咔嚓声,在场四人之人全部僵化原地。 叶青釉只觉头皮发麻,心累无比—— 一个鸡蛋。 就只是一个鸡蛋! 闹这么久,怎么还没有闹出一个之所以然! 就在面前大战一触即发之际,一声咳嗽的闷响声响起,一个闷咳不止的老者慢慢踱步从正屋后门饶了出来。 老者的声音虚浮,沙哑万分,却又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容置疑: “吵什么?!” “我喝完药想在屋里稍躺一会儿,耳朵里净听你们吵嚷,谁家里像你们这样!?” “整条街都数不出比我们家更吵的人家!” 叶青釉在脑中搜索着这位身着暗色平素纹长袍,骨瘦如柴的老者,还真让她想起了这是谁—— 叶家老爷子,叶老顺。 黄氏的丈夫,也正是叶家这一大家子的主心骨。 叶青釉和这位身形瘦削,气质阴鸷,惯用下三白瞄人的老者打了个照面,心中便有些说不上来的不适感。 可这不适感若要真去细究,又不知道到底来源于哪里,只能暂时搁置于心底,略略作罢。 况且出乎叶青釉预料的是,虽然叶老爷子外表给她的观感不太好,可做事却是难得的爽利人。 叶老爷子一来,便霎时间压住了原本指定要闹得天翻地覆的黄氏。 叶老爷子的声音中,黄氏低头攥紧小萝卜大的手指,表情堪称唯唯诺诺: “不就是一个鸡蛋吗?” “家里无论是谁吃,不是都一样!就许你吃鸡蛋,不许别人吃鸡蛋?” “现在鸡被吓到,鸡蛋也打了,闹了半天都成空,你可是满意了?” “满意就烧火做饭,一家子等着吃饭,怎么吵吵嚷嚷像是什么样子?” 怎么说呢? 叶老爷子这发言其实也就只是属于‘普通’‘平常’的范畴,可放在叶青釉这几日...莫说是这几日,连带着整个脑海里面,都翻不出这么正常的发言,这么正常的人来。 叶青釉一时间有些为刚刚第一眼对叶老爷子生出的刻板印象感到羞赧,心念流转之中换了个想法—— 刚刚听到叶老爷子在吃药,许是因为吃药,所以面容才变得如此可怖。 黄氏挨了叶老爷子的声声教训,偏偏还是在自己平日作威作福惯的两位儿媳面前,面上顿时就有些更加难看。 她似是想要反驳什么,但对上叶老爷子的脸,又一片衰败,只得从别处找场子: “白氏,去,做饭。” 叶青釉听着宛如对着牲畜一样呼来喝去的五个字,顿时就有些气血上头,也是故意,也是无意,眼前微微一黑,她便歪歪靠到了白氏的怀里,在白氏惊声呼叫声中,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果然,下一瞬,叶老爷子的呵斥声又响了起来: “青丫头刚刚才伤了头,身边没个当娘的照顾怎么行?” “就这么一顿饭,家里三个儿媳妇,为啥紧盯着老大家媳妇不放?” “老二家的,今日你给你婆娘打下手,我不信就这么一顿饭,老大家的休息,其他人就做不出来!” 叶老爷子一锤定音,白氏含泪将又晕倒的叶青釉抱进了屋内,正将房门关严实,就见叶青釉从她怀中轻轻挣脱开来,灵巧的翻身落地,附耳在窗户上朝外面听去。 白氏没想到刚刚还一副病弱可怜模样的孩子转息就变了样子,惊呼道: “青儿?” 叶青釉小声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 “阿娘,我没事,就是听听外面的动静。” 白氏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叶青釉听了片刻确定门外黄氏和洪氏二人又踌躇一阵后离开,这才彻彻底底松了口气。 叶青釉转头对上白氏的视线,只得无奈解释道: “我怕阿爷走后,阿奶和二婶娘又来为难你。” 没准又得让白氏干什么辛苦的活计,操劳一大家子的东西。 从前的事情叶青釉也管不到,但是她来当白氏的女儿,那就绝对不能眼睁睁看着白氏如此受人欺负。 无论是谁,都不行! 白氏对上闺女认真的眼神,顿时泪流不止,抱着叶青釉小声的念着心肝儿,又啜泣起来。 今日的事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若要说小,这事儿明显就是白氏在家中最‘正常’不过的某一天。 若没有今日叶青釉为白氏出头,白氏大概率就得打落门牙肚里吞,让黄氏硬生生将她扒下一层皮来,才能了事。 而叶青釉所说的‘报官’,刚刚若不是叶老爷子出面,且白氏后面临时暗示她见好就收,她确实会想要去报官,给白氏正名。 可要说大...... 从头到尾,就是这么些恶狼亲戚的纷争,甚至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鸡蛋的事儿。 一个鸡蛋! 换做两天前的叶青釉,虽然不至于瞧不上一个鸡蛋,可哪里想过一个鸡蛋还能引发这么多的事儿? 叶青釉在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也抱住了白氏瘦削的肩膀,小心翼翼的牵起袖口给白氏擦泪。 两人又在房中说了一会儿母女俩的体己话,叶青釉开始有意无意暗示白氏以后得态度更加强硬一些,莫要受人欺负之类的话,白氏诺诺的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只是犹豫道: “都是一大家子,没有必要做的太绝,我多干一些,这家里就清净一些,咱们俩的日子也好过一些......” 从前也没有多好过! 叶青釉心中默默顶了句嘴,可心中也知改变不是一朝一夕而成,只得再次在心中默默捏紧了拳头。 白氏也知道自己说这话会让闺女难过,可以她的性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好,阿娘以后再也不管不顾家里任何事情’的话来。 两人就这么相顾无言,眼见白氏这泪水做成的人儿又要垂泪,叶青釉头皮发麻,正要说话宽慰,就听门口‘吱嘎’一声,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高大,健壮的中年汉子,身着灰黑粗布长衫,前摆别在腰间的麻绳腰带上,脚边手边都有简单清洗过,可还有残留的泥点子,显然是刚刚干完活就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白氏一见来者,原本无神的眼睛顿时一亮: “青儿她爹,你回来了。” 爹...? 叶青釉的眼神顺着白氏的目光看去—— 好像,真的好像。 上辈子的她,也有一个同叶守钱很像的父亲,可惜只在相片里看过,暴躁的老母亲说父亲是在地震里为了救人而死,于是她便从小到大都只有一个母亲。 如今一朝穿越,她竟然也能有父亲? 叶青釉分辨着来者与自己有六七分像的眉眼容貌,眼中不自觉开始酸涩起来,可她张口欲喊之时,又想起原主就是撞死在这一向没什么交流的老父亲眼前,就为了让这个家留住自己,不由得心中一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如何相处呢? 父亲这角色对她而言从来陌生,况且还是原身自己都没有什么明显情感交流的阿爹。 来者一路快步来到叶青釉面前,也没能等到闺女喊出一声父亲。 白氏拉了拉叶青釉,叶青釉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喊出声来。 叶守钱站在床前定住身形,竟也没说什么,只是沉默着从胸前掏出一物,小心递给了叶青釉。 叶青釉没接,白氏便接了过来,叶守钱递过来的东西是个油纸包,里面刚好有两个拳头大小的白面馒头,还在散着腾腾的热气。 热气熏湿叶青釉的眼睛,她下意识的抬头一看,就见沉默寡言的男人刚刚拆出油纸包的胸前有大片的烫伤红痕,显然是硬生生等着馒头开炉,随后便温在胸膛,一刻不曾歇的赶回了家。 叶守钱的声音很低,很慢,很结巴,他似乎是怕吓到叶青釉,压足了声音,小声道: “吃,闺女吃。” 第十一章 重提差雇,替自家人挣命! 热气腾腾的馒头被白氏小心翼翼的掰开,喂到叶青釉的嘴边,叶青釉这才反应过来叶守钱带回来的,可不是什么馒头,而是两个大大皮厚馅也多的包子。 宋朝的面食,其实都不叫后世这些耳熟能详的名字,而是以烹饪方式命名。 烤出来的叫做‘烤饼’,用汤煮出来的叫做‘汤饼’。 包子,馒头等物由于是隔着热水由屉笼蒸煮而出,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也叫‘蒸饼’。 而‘蒸饼’这个名称,由于要避讳宋仁宗赵祯,也就是本朝先皇的名讳,才将‘蒸饼’的蒸,改为炊,得了一个‘炊饼’的名字。 对,没错,就是武大郎的那个炊饼。 所以,炊饼其实并非只有馒头,也有包各种馅料,分皮薄皮厚,主体也分究竟是全用脱壳精细小麦磨粉做成的白面,或者是不脱麸皮便一起磨粉的黄面,还有干脆就是全用麸皮做成的黑面。 叶青釉面前这个炊饼,就是普通人家只在逢年过节才能吃到嘴中的白面炊饼,更别提炊饼中,叶青釉还闻见了喷香的肉香。 直至这时,叶青釉终于才体会到史书上写的‘宋时的美食其实已经很发达’究竟是个什么概念。 这喷香,惹人口水欲滴的大包子里,馅料赫然是有用油盐煎肉,再将煎好的肉包入面食之中上锅蒸煮的习惯,这已经非常偏向现代的吃法。 而在前朝,大部分的时间里,连勋贵都还是保持着食用炖煮菜,夹生菜等吃食习惯。 时至今日,如今的勋贵之家,则是开始追求更极致的舌尖享受,开始品味上了香料炙烤羊肉之类的美味。 大部分的普通老百姓,肉类来源就是猪,以及偶尔打到的野味。 没错,如今猪的饲养也是前所未有的普及,虽然还有些小贵,但也能担保普通人家一年都能吃上两到三回。 可这些‘普通人家’里面,可不包括原先的叶家,不,或者说,不包括原先叶青釉这一家三口。 叶家这一大家子里面,叶老爷子作为一家之主,不可能时时刻刻管着家里人吃什么有没有吃,而手掌全家银钱,负责掌握一家子每顿吃什么的黄氏......尤为不喜欢大房一家三口。 叶青釉粗略的扫了一遍记忆,发现莫说是喷香的大包子,她这具身体活到十二岁,连黄面馒头都没吃过几次。 当然,也不是只有她吃不上,而是白氏,甚至是叶守钱,全部都吃不上。 这户人家,这可真是奇了。 叶青釉心中如此思索着,脑子云游天外,可身体却情不自禁的咽了一口唾沫。 白氏原本通红的眼眶顿时破涕为笑,将肉馒头往叶青釉的嘴边更递了递: “青儿快吃,你阿爹是在说,‘你受的伤还没好,现在正是要吃些东西补补的时候,你把这两个包子都吃了,那就能更快的好起来,等你好起来,咱们一家三口就有了盼头’。” 叶青釉实在没有听出来叶守钱原先磕磕绊绊说的四个字居然是这意思,也不明白白氏为什么能将叶守钱的话翻译成这么长...... 但她确实是饿了。 叶青釉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过了半个包子,轻声道: “阿娘...阿爹,也吃。” 叶守钱站在床前沉默不语,许久,才伸出那双满是茧子的粗手抹了一把脸,白氏的眼睛也红肿的厉害,但她还是强笑着说道: “你阿爹带回来给你吃的,等你吃完,有了力气,快些好起来,那比咱们吃什么都好。” 叶守钱在一旁连连点头: “对,是这样,以后也有。” 白氏适时给丈夫当了传话筒: “你阿爹说,他以后去做工,以后只要赚了钱,就都给你带好吃的。” 叶青釉轻轻咬下一口肉包子,可还没感受到香气在口腔中炸裂开来,听见白氏的话,便瞬间回忆起刚刚白氏在她暗示下颇有犹豫的样子。 叶青釉心里一横,将手上的包子重新塞回了油纸包里。 白氏和叶守钱顿时一愣,还没等他们二人手足无措的哄,就听自家宝贝闺女狠声道: “吃什么?都别吃!” “说什么以后都给我带炊饼......都是哄人的话!” “现在用两个炊饼把我哄好,以后再听别人的话把我卖了怎么办?” “今天赶巧能带两个炊饼回来,还是趁着别人不知道,放在怀里带回来的,如果阿奶他们下次发现了怎么办?如果哭着喊着要阿爹阿娘把炊饼孝敬他们怎么办?” “阿爹是给阿奶,还是给我?” “不如现在就不给我吃,以后少的让我受委屈,最好是我们都别吃,所有的好东西,都像从前一样,通通送到主屋里去!” 叶青釉咬着牙,任由泪水划过脸颊: “你们把所有东西孝敬给爷奶,然后再让阿奶像以前一样,把东西都送给二房三房的人,我们都别吃,都看着其他人吃,我们继续啃麦麸,一家三口统统饿死算了!” 这话可不能说是不狠。 别说是放在二程理学*盛行,孝道大过天的如今,就算是放在叶青釉的前世,口口声声说要一家三口一起饿死的话语,说出去也足以让不少人错愕异常。 但叶青釉非常清楚自己要什么—— 她就是要激激这两夫妻,好让他们知道亲人之间也是有远近分疏的! 叶守钱夫妇只有她这一个孩子,而且夫妻俩的性格相当绵软,先前经过叶青釉撞头身死的事件,好不容易懂的给自己藏私,买红糖,买包子等事儿不经过主屋,万万不能再倒退回去! 叶青釉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回到从前的世界,但既然她过来这里,一切就得按照她的想法走! 她也一定会带着这两夫妻,携手脱离渣渣,携手奔向幸福生活! 原本手忙脚乱的夫妻二人听见叶青釉的话,果然如同被两道雷电劈中的雕塑一般,再也没了分毫动作。 夫妻二人对视了片刻,眼中闪动着叶青釉有些看不懂的情绪。 白氏捂了脸,哀切道: “青儿,你信阿爹阿娘一回,以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儿。” “你阿爹早早就和我说,是他从前昏了头,什么都紧着主屋那边,连咱们娘俩都没看顾上.......” “以后别人有的,青儿一定也得有,一定,一定......!” 叶青釉再次硬了硬心肠,出声道: “莫说这话。” “阿娘今日说阿爹是去南水头做半日工,一定是炉窑被我撞坏在修缮,所以才出门做工换的这两个包子,以后如果继续烧窑,官家衙门也只会给主屋那边银钱,咱们家连一文钱银子都要朝着阿奶讨要。” “可一大家子的差雇活计,明明都是阿爹担着!” “钱给的少不说,阿奶二叔三叔他们没准又要以咱们用的是自家的泥和窑的借口,将钱统统扣下!” “到时候咱们能吃什么?” “咱们喝西北风都得挑时候!因为咱们这儿还惯是不刮风!” 第十二章 娘俩和替别人烧瓷,你选一个 绝对不能接差雇的事儿! 这是在叶青釉心中熊熊燃烧的唯一一个念头。 这和叶守钱的手伤不伤,她会不会烧瓷,能不能帮衬家里,完全是另一码事情。 纵使叶青釉如今表露出自己会烧瓷,能帮叶家解决面前的难题,也一定不会获得应有的尊重。 这个吸血之家的想法,早就已经根深蒂固,叶守钱会跳刀,会烧瓷,可他性格绵软,从前又极为看重血脉亲缘,颇为愚孝,结果就是被这个家榨干最后一滴血。 叶青釉已经能料想如果她出手帮老爹,帮这一家子解决难题,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 无穷无尽的烧瓷,等着她也像叶守钱一样干不动的那天,或是手伤到无法赚钱的那一天,然后就会被叶家人弃之敝履。 这是她想要的吗? 这是叶守钱两夫妻应该有的结果吗? 不是,统统不是。 差雇的事儿,对他们这个小家庭来说,就是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 所以,绝对不可以接。 这事儿得分派出去,让那些原本就是别人活计的事儿,交还给别人来做。 如此一来,这个受尽折磨的家,才有喘息的余地,才有迈向未来的康庄之路。 “青儿......” 白氏哀叹一声,捂紧自己的脸,再也没有说出半句话来。 叶守钱敦厚的神情摇摆几瞬,讷讷道: “晚间饭食的时候,我同你阿爷说说......” 说什么,叶守钱确实无论如何都不再往下说。 叶青釉心中焦急,不管不顾的握住了叶守钱的胳膊,用一双除却坚定之外,再也找不出其他神色的瞳孔看向自己新鲜出炉的老爹: “阿爹要说,你真的烧不出那么多瓷器来,如果再将那些事情全部交给你来干,你干不完,就只能等着官家将我们都抓去。” 叶青釉微微沉了沉声音,一瞬不瞬的盯着老爹,继续道: “一定要说,是把咱们一家子都抓去。” “阿爹也是阿爷的孩子,没道理所有的苦头都咱们吃,所有的甜头都归别人。” 叶守钱的嘴角稍稍开合,没等他发出声音,已经有些摸透这俩夫妻性格的叶青釉便抢占了先机: “孝敬阿爷阿奶是应当的,可我们一家子熬出的骨血来,都交给二叔三叔算是什么事?” 叶青釉指了指白氏一片光洁的鬓发: “阿娘今日又当了最后一根银簪子,给家里买米,可阿奶没了一个鸡蛋,都要吵吵闹闹的朝我们讨要.......那鸡蛋最后也摸清楚,就是鸡还没下蛋而已。” “阿爹,你也摸着心回答咱们娘俩,一大家子吃饭的米钱,是全该我们出吗?是该婆娘朝儿媳妇伸手要钱吗?” 叶青釉言辞切切: “如果是二叔三叔,阿奶会让他们买米,他们家的孩子多吃一个鸡蛋,会闹得起来吗?” 不会,不会闹。 从叶守钱和白氏的眼神中,叶青釉得到意料之中,却又伤人万分的答案。 叶家全家上下,也就只有大房叶守钱一家三口,会有这样的‘超高待遇’。 白氏浑身颤抖,低着头不发一语,幽幽的哭声又传遍了小屋之中,叶青釉说到此处,自己也觉得既可悲又可笑,最后指了指自己身上明显短了一截的小夹袄,颤声问道: “如果是二叔和三叔,他们会给大宝和婉儿穿这样的衣服吗?” 叶大宝,叶婉儿,分别是二叔,三叔家的儿子,女儿。 叶家到了叶青釉这一辈,每房都只有一个孩子,都是如珠如眼一般疼爱着。 叶大宝是叶家小辈中唯一一个男丁自不必说,全家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他先。 而叶婉儿,身上向来是最好的面料,一季三衣,袖口,衣领处,甚至能用上一两银子一尺的绸缎,从前的叶青釉心中每有艳羡,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纵使叶青釉看的小心,可次数一多,总会被人发现。 叶婉儿那时便会娇嗔道: ‘娘亲可是主簿老爷家的独女,我又是阿娘的独女,可不得多贴补我一些吗?穿的好看些,也给你们弟弟妹妹挣面子。’ 没错,叶婉儿虽然生在老三叶守富家,但却是小辈中年龄最大的,随后便是叶大宝,叶青釉。 可哪怕叶婉儿年龄最大,也是没有什么面子要这么个小姑娘家去挣的。 无非就是叶婉儿穿的特别有花样,小姑娘家又有些心思,所以说出来哄弟弟妹妹们而已。 叶大宝是个满脑子都只知道吃的半大孩子,一顿不多,三顿不饱,不会关注除了吃之外的其他事儿。 叶青釉从前也如叶守钱夫妻一样唯唯诺诺,低眉顺眼,从来没有拆穿过这点。 可以叶青釉如今的想法来看,纵使三婶娘蓝氏家中老父有官身,可蓝父家中亦有三个儿子! 怎么可能时时刻刻贴补出嫁的女儿呢? 叶婉儿这话,也就哄哄从前的叶青釉,身上花的各种银子,各种面料,各种吃食,不都是从前在大房叶守钱还能烧瓷的时候,狠狠吸的血吗? 叶青釉这衣服短一分,叶婉儿叶大宝的衣服便长一分,叶青釉的衣服差上一分,叶婉儿叶大宝的衣服便好上一分。 叶青釉言罢一切,喃喃道: “......可我才是爹娘的孩子呀。” 为什么要苛待自己的孩子,甚至是苛待自己,来成全别人的铺张浪费? 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叶青釉虽然来的时间不长,但她早早就已经想明白了—— 要么她带领迷途知返的爹娘分家,摆脱叶家其他人的吸血,过上十足十的好日子。 要么,她叶青釉此生就此断手,再也不烧瓷! 这对一个匠人来说,无非是最最狠的发誓,但叶青釉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誓言! 叶青釉下了狠心,拉着叶守钱和白氏的手,就要来摸自己身上的布料。 她的眼眶很红,声音很细,但就是透露了一股子坚韧的意味: “阿爹,阿娘,这日子,咱们再不给自己赚个活路,咱们就真的活不下去了。” 叶守钱如同被烫伤一般,撤回了那只满是茧子的老手,站在原地彷徨到一魂升天,二魂离体。 白氏哭着摸了摸叶青釉明显断了一块的夹袄,又摸了摸衣里明显没有什么暖意的肌肤,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她第一次也没有为丈夫解围,而是扑倒在了床上啜泣。 白氏幽幽哀哀的哭声并着话语传入父女俩的耳朵之中,让叶青釉着实精神一振: “我们娘俩,还是替一大家子继续烧瓷,你选一个吧。” 第十三章 吃个炊饼都要偷偷摸摸 此话落地,在场另外两人哪里还不懂得白氏的心思? 白氏,其实苦这个家很久了! 叶守钱被这与往日完全不同的媳妇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可他这一步退完,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傻事情—— 退什么? 原本就该如芸娘,青儿所说一般,不能总是如此。 他的手伤了,不能干,青儿衣服短一截,可往年能干的时候,青儿的衣服还是短上一节。 那什么时候能不短呢? 总得有个奔头,告诉他什么时候能不短自己家亲生闺女的衣服吧? 可没有人告诉过他有这个奔头。 芸娘,青儿都是极能吃苦的人,可不代表她们就只能陪着她吃苦。 总得和爹娘说道说道吧? 哪怕是少一点,分他少一点儿的数量也好。 这样的话,没准他在多余的时间,就能去外面多找一些工,多像今天一样,赚一些不经过主屋的钱,就能给青儿买炊饼,买衣服....... 这本就是他这个大男人该做的事情啊! 叶守钱没忍住,再次伸手抹了一把眼前的湿气,瓮声道: “好,阿爹去,去说。” 叶青釉心中松了一大口气,原本俯身哭泣的白氏也破涕为笑,白氏重新拿起了那两个白面炊饼,递到了叶青釉面前。 叶青釉摇头,只重新将自己原本咬过一口的半个炊饼拿走,无论如何都不肯吃剩下的。 这包肉的大炊饼,别说放入口中的滋味甚美,就单单是闻到,也颇觉饥肠辘辘,可她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管不顾的全部吃完。 原因无他,只要细想就能知道,叶守钱两夫妻只有她这么一个孩子,有什么好东西一定会先紧着孩子吃,更何况是如此瘦的孩子。 叶青釉没有的原因,只是因为两夫妻也不常有。 如今的时代,男女分开吃饭。 白氏这么多年在婆母的苛待下,身形瘦小,面容憔悴。 叶守钱前些年在家时吃男丁桌的菜,虽然比女眷桌要好一些,也不会有大男人苛责他一口两口的饭菜,可这几年叶守钱干不动烧瓷,空闲时间便得被挤兑着出门做工,也吃不上什么好东西。 主家给的饭菜完全凭良心,几年下来,叶守钱身形虽然还算高大,但明眼人也能知道,全靠一身骨架撑着,身体精瘦...... 所以,他们并不是不给叶青釉,而是他们自己也没有。 这前因后果非常重要。 叶青釉也不愿意自私到一口吃下两个炊饼,父母在,有家人,一起分享,才是最好的。 叶守钱和白氏含着泪,接过了闺女手中的一大一小两个炊饼。 一家人就这么相顾无言,一边啃饼,一边下了决心。 叶守钱吃完,便从粗布衣裳里翻出了十文铜钱来,看了看白氏,却又递给了叶青釉: “一共三十文,剩下十文.......都给闺女。” 白氏伸手将铜钱接了过来,而后放入了自家闺女的手中,轻轻捏紧的同时还不忘拍了拍: “青儿,你爹的意思是说—— 阿爹今日做工码货搬了半天,得了三十文,猪肉炊饼稍贵一些,一个十文,阿爹原本想着你们娘俩吃,所以买了两个......” “只剩下这些,你好好收着,等阿爹以后赚了钱,都给你攒着,攒炊饼,攒衣服,攒嫁妆.......” “你要啥,阿爹全部都给你。” 叶青釉诧异的看了两眼眼闷葫芦老爹,以及不知为何就能将老爹原本寥寥数字拆解成长段的白氏,心中越发不可思议—— 爹娘的心意,可比她原先想的还要相通。 这原本是个好事,可叶青釉稍加思索,又在犹豫自家锯嘴葫芦似的老爹究竟能不能把推活计的话在叶老爷子面前将话复述完成。 三人沉默几瞬,不知在那一瞬间对上眼神,又是谁先破的功,随后便是接二连三的笑。 叶守钱站在床前,犹如一根木头似得杵着,说出的话也木讷的不像话,可偏偏就是如此,才分外使人信服: “以后,不会再像从前。” 白氏破涕为笑,张口欲要给丈夫辩白,却听叶青釉道: “阿娘,这句我能听懂。” 不但能听懂,而且也对未来有了不一样的期盼。 只要父母心中有彼此,只要一家三口的心中有彼此,那叶青釉就有信心可以放手一搏。 叶青釉心中正在思忖,就听白氏在一旁似是狠下了些心,同她说道: “青儿,前两天的事儿,其实阿娘还有话.......” “吃饭了!吃饭了!” 门外一道正在处于变声期的公鸭嗓打断了白氏好不容易鼓起的胆子: “大伯,大伯母,小青,吃饭了!” “咦?你们家这门缝里怎么有香味?” 叶青釉听清门外的公鸭嗓少年话,顿时心头就是一紧—— 来叫她们吃饭的,正是叶家二房那个正值口欲期,不管吃没吃饱,都疯狂喊饿的叶大宝。 正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这个年纪的少年又特别在意吃食...... 换句话说,她们偷吃的事情随时会被发现! 叶青釉快速溜下床去,将屋内的窗户全部打开,又给爹娘二人一人倒了一杯冷茶水,示意她们快速漱口喝下,这才打开了房门。 叶大宝在门口嗅了半天,见到房门一开,果然嗅着鼻子便扑了过来,在叶青釉的身上到处闻起来: “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偷吃东西了?” “我刚刚好像闻到一股好香的味道......” 叶大宝今年十四,个子高,胆子小,瘦麻杆一般的身材,脸上还有众多雀斑,此时绕着叶青釉到处闻,活像是叶青釉前世见过的一种名为‘灵缇’的狗,模样甭提多滑稽。 叶青釉伸手将这高自己一个头的叶大宝推了一个趔趄,用比对方质疑声还大的声音呵斥道: “你饿疯了?” “家中银钱都在阿奶阿爷手里,我们哪里有钱买什么吃的?” “今天阿奶为了一个鸡蛋闹的那么大动静,我可不信你一点儿都没听到!” 连一个小小的鸡蛋都没得吃,更别提吃什么带香味的山珍海味! 叶大宝被推了个趔趄,眼睛顿时睁大,不过听叶青釉的话,似乎也分辨不出错处来,于是以他的脑子,倒也不再纠结: “没吃就没吃,你凶我做什么?” “大家都在主屋,阿爷今天还说吃完饭有大事儿要讲,你们别耽误事儿。” 第十四章 一块豆腐,既见地位 白氏刚刚吃了些炊饼,被人闻到味道此时正是心虚,听见这话,连忙抱上叶青釉便来到了主屋。 主屋里支有一大一小两张桌,大桌子上已经坐了叶老爷子,以及一对面容极为相似的中年汉子。 小桌有四人,先前吵闹的黄氏,二婶洪氏都在,还多了一大一小两位面容颇为秀丽的母女。 正是三伯娘蓝氏,以及三房唯一一个女儿,叶婉儿。 若叶青釉记忆没出错的话,这两位不常出现在一大家子一起用餐的场合,通常都是蓝氏连同叶婉儿一起待在自家屋子里面,让白氏端些餐食给送去,就算是用过饭。 从前叶青釉倒也有问过为何三伯娘不同大家一起用餐,白氏便会说道: ‘你三伯娘同婉儿姐吃斋念佛,吃的素来素净,不便熏到油烟味。’ 可叶青釉如今被白氏抱着坐了桌,定睛一看蓝氏母女,哪里是什么‘不便熏油烟味’? 这俩人一人头戴现下最时兴的绞丝镂空银莲簪,绞脸正眉,胭脂敷面。 一人耳上一对亮闪闪的金莲子耳坠,唇脂嫣红,巧笑倩然。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黄氏身边,旁若无人的对话,取笑,将黄氏这个女眷中的‘头儿’哄的见牙不见眼,一刻也不曾将视线放在桌上那三两盘只有青白两色的菜上...... 这两人分明是不想吃主屋的饭菜,自己私下有贴补! 叶青釉安安稳稳的窝在白氏怀里,微不可查的一皱眉,心中对叶大宝刚刚说的‘有大事儿要宣布’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往常不出现的人出现,难得的团圆,就意味着兴师动众,这一家子等会要说的事儿,恐怕比叶青釉原先想的还要复杂....... 叶守钱,叶大宝两人身为男丁,自然是去了大桌吃饭,老爷子单手成拳,放在干枯开裂的唇畔轻咳一声,这才动了筷子: “吃饭。” 两个字,一声令下,大桌小桌这才有人动筷。 小桌上黄氏先动筷,随后便是有馋嘴儿子必有馋嘴娘亲的洪氏,两人先后用筷子扒拉桌上的煎豆腐,蛋花松,还有一碗绿叶菜,个人碗中便消下去大半碗的黍米。 这年代自然是还做不到每家每户每顿都吃上稻米,只能转用比稻米价格低半数的黍米充饥,这点叶青釉并不惊讶。 原先她就在想一个鸡蛋四文钱浮动,为何三十文就够买一家子十一口人够吃一日的米...... 将米从稻米换作黍米,价格低廉上一半有余,这就很容易能够理解。 可这也不意味着叶青釉就不会惊讶,因为她发现这桌上最精贵的菜食,显然是那一碗不过只有三四片指头大小的豆腐。 叶青釉亲眼瞧见黄氏三番五次打落洪氏想要夹豆腐的筷子,又含着笑,夹入了自己最中意,最喜欢的三儿媳妇和孙女碗中.......连她刚刚宝贝无比,吵嚷半天的鸡蛋都只能位居边角。 惊讶几息,叶青釉瞬间便明白了关键—— 后世的人大概是听多市集上必有‘豆腐西施’的美称,又或者受某些书籍中‘上街买块豆腐简单下饭’荼毒,这才觉得在后世中简单易得的豆腐,在此时也便宜普及,算是廉价品。 可这分明就是错的。 豆腐最早是由炼丹术士们捣鼓出来的,而且在制作中的工艺相当复杂,浸泡磨豆过筛,其中不但得耗费极大的力气,而且手法不娴熟的小作坊,还经常无法用卤水点成豆腐。 豆腐此时虽说是逐渐开始走进普通人的餐桌,可也只在坊市定时定点售卖,两指宽的豆腐,可能比同等重的鸡蛋还要贵上足足一倍,自然算是精细之物。 黄氏这姿态很明显,在她心目中,三儿媳妇蓝氏是最最有资格触碰豆腐的存在,洪氏偶尔乘她埋头不注意的时候来上几筷子,她也是不在意的。 而整张桌上,黄氏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白氏的筷子.......只有白氏是绝对不能碰豆腐的存在! 这黄氏,当真是一颗心从头黑到脚,片刻也要压得白氏不敢抬头! 叶青釉勉强吃了几口白氏小心喂入口中的黍米和青菜,仗着自己如今受伤,虚虚的耷拉着眼皮,朝大桌看去—— 大桌上亦是一碗豆腐,大份的。 还有一碗同样的青菜,一条巴掌大的鱼,一碗许是放了些糖的稀米汤,这便算是男丁那边全部的餐食。 双标,但也只能认下。 因为看大家的反应,在这年代,男女吃不一样的东西,似乎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叶青釉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张口欲吃白氏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夹过来的蛋松,顿时就有些感觉不对劲—— 黄氏那抠门,睚眦必较的性格刚刚她也见识过,男人那边都没有鸡蛋,女眷这边能有鸡蛋? 叶青釉心中一跳,顶着白氏茫然的表情朝着筷子尖看去,果然,那黄橙橙的蛋松之间,夹杂着些灰黑色的东西,如果一时不察,只会觉得是煮菜时没控制好火候的焦糊。 可叶青釉知道,这哪里是焦糊,这分明就是黄氏还是没舍得丢刚刚地上的鸡蛋,又捡了起来做菜! 这日子,可算是一天都受不了了! 叶青釉此时被黄氏的刻薄和这始终过不去的鸡蛋烦的心慌,推推白氏正想让她把那夹着砂砾的鸡蛋丢掉,可还没开口,便听黄氏出言,意有所指道: “吃吧,吃吧,这个家还得靠你们呢?” “我们都是一把老骨头了,不给你们吃好东西,还能给谁吃?” 黄氏往日尖细的嗓音难得如此拿腔拿调,听得叶青釉心中仿佛有一个人在拿刀子刮擦一般,怎么都不得劲。 再一细听黄氏说话的内容,话语显然也有人指点过,好嘛,更烦了! 什么叫做‘靠我们’? 这话明显是意有所指,黄氏知道什么?又为何这么说? 难道之后还有东西要强加给叶守钱和白氏?! 又是什么新鲜花样的由头讨要钱财? 叶青釉心思回转,顾不上许多,在白氏怀里挣扎了几下,接过白氏的筷子,脚上灵活的轻点几下,顶着众人略有惊奇的视线,将那一筷子蛋松全部都放入了黄氏的碗碟之中。 叶青釉甜甜道: “好东西自然是孝敬给阿奶吃,阿奶吃完才有力气长命百岁。” “您同阿爷都长命百岁,我们才好长长久久靠着阿爷和阿奶,一家子团团圆圆,和和美美!” 好听话谁不会? 就怕招式不来,只要来招,叶青釉还没怕过谁! 第十五章 被逼卖屋,贴补吸血之家? 主屋之中回荡着叶青釉这小丫头清甜单纯的祝福语,引的好几人侧目观看。 黄氏原本就说不来什么好听话,今日是听儿子们说了计划,又瞧见最看不上眼的白氏母子吃她鸡蛋,实在有些没忍住,这才出言讥讽几句,可如今那鸡蛋转到自己碗里,这又怎么办?! 黄氏盯着碗里那块染上砂砾的鸡蛋,一时之间有些嘴角抽搐,这东西给三儿媳妇一家吃,那是不敢的,给儿媳妇...... 洪氏在一旁捂紧碗口,低头闷声吃饭。 黄氏气急,又将蛋花夹起,站起身死活要将那块蛋松放入白氏的碗中: “你吃,吃!” 白氏懵懵懂懂,可瞧着自家闺女看自己的眼神,也知道不应该接,便也学着二弟妹洪氏的模样捂碗低头,不再说话。 黄氏喊了好几声,没有人答应,终于吸引来了那边男丁席上的注意。 叶老爷子知道下午时后院发生的事情,但显然不知道黄氏还能干出将破损鸡蛋又搜罗回来煮菜的事儿,咳嗽两声说道: “大家伙都听着呢,吵吵闹闹像什么话?” “孩子孝敬你,你就吃,往日也没见你推辞。” 黄氏那张老脸顿时有些绷不住,只能讷讷又坐了回去。 叶青釉瞧着话题不再维持,心中还没松口气,便又听叶老爷子沙哑的声音说道: “都吃饱了吧?吃饱了说一件事.......” 一时之间,主屋内所有人都睁着眼睛看向已经停筷的叶老爷子。 可叶老爷子咳嗽几声,竟没有再说出什么话来。 叶青釉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明显,下一瞬,就见叶守财,叶守富这俩同胞兄弟互相对视一眼,冲着正在埋头扒饭的叶守钱说道: “阿爹的意思是,想把后院那老宅卖掉,凑钱将这次烧制青瓷的事儿给糊弄过去。” 此话一出,满室皆安静。 叶守财神色上似乎也有一些不自在,不过丝毫不影响他继续往下讲: “差雇的事儿,没人忘记吧?这事儿可还没过呢。” “柳家是龙泉顶顶富贵的人家,最小的丫鬟每月都有一两八钱的月银,柳家有人在京当官,逢年过节都有赏赐,指头缝里面漏下一点儿,都够普通人家吃个半饱。原本青丫头可以得到个好前程,咱们家也能有钱去市面上收些瓷器应付差役,算是两全其美。” “可青丫头如此不懂事,非不去,威胁着要撞死,还把窑门撞了一个缺口,咱们如今家里,可算是难喽!” 没有人应声,叶守财这混不吝也不在意,又继续说道: “窑门可以修,可修好了又怎么办?” “阿爹最近身体不好烧不了瓷,大哥伤了手,我累死累活一整天也烧不出几个顶事的瓷,三弟如今在官家当差,也没时间烧,可不就得花钱买瓷?” “可钱从哪里来?” 叶守财环顾四周,将视线放到了缓缓放下碗的叶守钱身上: “不如就将后屋卖了,我喊了个十里八乡都信服的掮客,说是指定给咱们最好的价,到时候有了钱,还是能完成本次差雇。” 沉默。 无穷无尽的沉默。 主屋里面没有人应声,连黄氏这样刁蛮势利的婆娘都看出了事情不对,将刚刚威胁白氏时那副作威作福的嘴脸收了回去。 叶青釉满心的不详预感终于在此刻成真,她原以为自己会愤怒,会难受,会吵嚷。 但真的听到这一大家子对他们的吸血谋算的时候,竟然也只有‘果然如此’之感。 众所周知,人在气到极致的时候,是会笑的。 叶青釉如今差不多就在这么一个状态上—— 一大家子的人,可着劲儿欺负老大一家,原本想要卖人家的女儿,换钱替他们解决难题。 眼见老大家的女儿死活不愿意,用自杀表达自己决心,并且老大家夫妻再也不愿意松口让女儿去当丫鬟,便又将主意打到了叶守钱一家如今住的房屋上。 那房屋原本就是旧屋子,叶老爷子一辈开始就在那屋子里面住着,早就已经破败不堪,每逢雨天,外面下大雨,屋内淅淅沥沥下着小雨,衣服被褥总是潮湿,地面泥泞到无法下脚....... 可就算是这样小的一个安身之所,叶家这群丧尽天良的人,竟然也要夺去! 叶青釉已经分不清心中已经是何种感觉,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可笑极了,一口火气堵在胸口正想开口,便听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叶守钱放下了碗筷,不看二弟,只看叶老爷子,瓮声问道: “把后屋卖了,我们一家三口住哪里去?” 对,就是这样反问! 差役的事情虽紧,可一家人难道就真的一点儿银钱都摸不出来,非得将叶守钱的小屋子都给卖掉,将钱贴补给其他人吸血? 那他们一家三口住哪里去? 还是说叶老爷子的打算,就是让叶守钱卖了屋,好早早将人赶出去!? 让他们三人风餐露宿,天为被地为床,再等冬日来临之时,全部都冻死街头? 原本夸夸其谈的叶守财似乎也没有想到一向被欺压惯了的叶守钱会突然出声反问,下意识同自己的双胎弟弟对了一个眼神,正在淡定喝饭后茶的叶守富放下茶盏: “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像是同阿爹说的话吗?” 叶守财听见弟弟的话,顿时知道如何挑拨话锋,顿时舌如巧簧: “三弟说的对!孝亲敬老,你连声爹都不叫,眼中可见是完全不将阿爹放在眼里的,亏得阿爹阿娘还悉心替你打听过了,就说不会给你吃亏,你这斤斤计较,想什么样子!” “爹会给你吃亏吗?” “我们...爹早早就想好了,你们把老屋腾出来,就搬到主屋里睡侧室,这样不仅离爹娘近,好侍奉爹娘,你们也能住新房,怎么不比漏水的老屋好?” 到底是谁在斤斤计较?! 听叶守财的意思,在场所有人,其实都心里门清,后院边上那幢老破小,其实就是很糟糕的环境。 况且黄氏不喜欢白氏,若真是搬来,那还指不定被如何欺辱..... 这就是这群人想的好办法? 叶青釉心中冷笑连连,又听叶守财砸吧砸吧嘴继续说道: “也就我找的这个掮客本事大,能找到一个好主家。我们将地皮带老屋卖给那主家,主家打通隔壁多间屋子做大生意,宰相门前五品官,说不准他们生意好,也能带带咱们家的生意。” “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吗?” 第十六章 没人要的‘好差事\’ 人的话尚且只能听三分,更别提是人面畜生的话。 屋内,不,或者说是叶家大房的一家三口,全部没有出声。 叶守财的话彻底落到了空处。 两同胞兄弟又打了几个眉眼官司,可无论两人怎么同叶守钱说话,试探,都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叶守钱只是瞧着叶老爷子,不发一语。 而处于绝对话语权中心的叶老爷子,顶着众多的视线,咳嗽好几声后,才哑声道: “......侧屋也是宽敞的。” “刮风不着,下雨不漏,虽然在灶屋边,但冬日也暖和,我如今身体不好,指不定晚上要起夜什么的,你娘晚上睡觉的那死动静又大,听不见我什么响声,指不定以后会出事。” “你们一家三口搬过来住,侧屋我再让你娘收拾收拾,咱们一家人还是住的近些,团圆。” 叶守钱还是没有出声,叶老爷子只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况且你是老大,等我死了,屋子不总是得给你的吗?提早住过来也算是好事,这样也不行?” 这话似退实进,软硬兼施,说的不可谓不狠绝。 先是用孝道压人,又打一棍子,给一颗甜枣。 试想一下,有一个老人家对孩子说‘你现在对我好,我到时候就将遗产都给你’,这是一定会给遗产的意思吗? 这不是。 获得这句话的人,不仅时时刻刻要被猜疑‘你是不是在盼着我死’,还得遵守一个大前提,那就是‘你对我好’。 可‘好’这东西向来很唯心,今时好,明时好,临门一脚,不信你的好,没用。 这句话就和掉在驴车面前的胡萝卜一样,催驴走路,可永远无法落入驴口之中。 叶守钱便是那一架沉默的驴车。 胡萝卜的承诺可信力,早在经年累月的压榨中被压到最低。 不管叶老爷子说这句话的时候心思是否是真,可听了这话的人,尤其是心怀鬼胎的几个,果然顿时就眉来眼去起来。 小桌上黄氏的脸色顿时如青如铁,大桌上叶守财叶守富两兄弟对视一眼,眼中明显有古怪之色一闪而过...... 瞧—— 这屋里,谁都知道,主屋不可能留给叶守钱。 叶青釉躲在白氏的怀里,恰巧就将在场之人的神情看了个一清二楚,一时间心中冷笑连连,不断思考破解之法。 叶守钱闷了半晌,胸膛起伏数下,像是组织了很长时间的回话,这才操持着一口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的回答道: “阿爹,咱们不要主屋,这屋子本来就是给您起的,您住着就行,以后这屋是要留给二弟三弟,还是留给长孙大宝,我们都没有任何意见。” “咱们在后屋住了那么多年,也算是有了感情,往后我再修修,也算是个好屋子.......” “咱们不用太好的东西,就想住在后屋那一小块地........” 叶守钱憋红了一张脸,最后咬牙说出最关键的几个字: “阿爹身体不好,起夜只管喊我,要么我卷了铺盖睡主屋外间,也好听夜。” “可我媳妇闺女,还是在老屋,她们能睡好,我也才能安心。” 叶守钱的话极缓,极慢,却极为清晰。 叶青釉从记事起,从来没有见过阿爹说过如此多,如此清晰的话。 场中之人显然也没有听过,或者说想到一想敦厚老实惯的叶守钱,能说出如此‘叛逆’之语来,都是一脸震惊的看向叶守钱。 老二3叶守财是所有人中最早反应过来的,顿时脸色一放,将手往桌上重重一落,将满桌的瓷碗震的发出一连串的脆响: “老大,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阿爹都说要将主屋给你,只要你将老屋腾出来而已,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媳妇闺女睡在老屋里安心,难道睡在爹娘身边就不安心?” “你又想要老屋,又想要主屋,差雇的事儿也不准备搞好?全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原本这事儿就是你的事儿,青丫头不懂,念在她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算了,你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不懂事?” 叶守财将桌面拍的砰砰作响,可在场上的人就和睁眼瞎一样,完全视而不见: “多好的事儿,给你你怎么就把握不住?” “老大,可不是我这当弟弟的说你,你这辈子可真就是穷苦命,要胆子一点儿也没有,好不容易有双手,还给伤了,好差事也落不上,如今要给你什么好东西,你也把持不住......” 数落声压在叶守钱的肩头,直将这位敦厚老实的汉子压得身形颤抖。 叶守钱心中五味杂陈,翻涌起这些年亲生老爹的偏心,兄弟们的刻薄,此时,甚至连半句话都吐不出口! 眼瞧着老爹宛如木蠹,叶青釉心中一紧,从白氏怀里扑腾几下,下了地,用清亮的少女音开口道: “二叔,您说的对,爹娘和我都是穷苦命,一辈子也配不上什么好东西。” “可二叔既然这么指教我爹,那您一定是懂的把持的富贵命,值得上好东西......不如主屋就给二叔吧?” 叶青釉的声音轻缓,可却带着一股子让全屋男人哑口无言的毋庸置疑: “二叔的屋子新,总比卖老屋给的多,到时候二叔二婶,连同大宝在阿爷阿奶面前孝敬,大宝还是咱们这辈唯一一个男丁,每天在主屋指定能逗阿爷阿奶开心。” “只要阿爷阿奶开心,咱们也不争什么东西。” “不仅屋子,银钱都能有好去处,连带着一家子的差雇事儿都能解决.......” 言及此处,叶青釉才一拍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姿态,说道: “对哦,一大家子.......这是一大家子的事呀!” “隔壁春红阿姐同我说过差雇的事儿,说是按照每家每户男丁的数量来征瓷,她阿爷只有她爹一个孩子,官差来点男丁发差雇,只要交两份青瓷呢!” “咱们家往年阿爹都做几份?” 叶青釉青葱般的小指,配合着可爱懵懂的面容,状若单纯道: “一个人一次差雇要交约摸两百件普通成色的青瓷,若是得天独厚的精品瓷,就可以只交十件左右......” “阿爹手好的时候,大概要做四十件秘釉瓷.......” “咦?奇怪,阿爹怎么需要做这么多?” 叶青釉当着众多意义不明的视线,掰下四根手指,恍然大悟: “阿爷一份,阿爹一份,二叔一份,三叔一份.......” “哦,原来阿爹从前做的那些,都是一大家子的青瓷呀!” 第十七章 临阵机变,轰然掀桌! 简单,而又不愿被众人所承认的事实,就这么被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姑娘血淋淋的揭开。 在场之人神色晦暗,没有人回答叶青釉的话。 可这,丝毫不影响叶青釉的临场发挥。 叶青釉迈着如今短了一大截的小短腿,几下‘噔噔噔’便跑到了叶老爷子身边,刻意当着叶守钱的面,用软糯到近乎哀求的语气问叶老爷子: “阿爷,我阿爹不会邀功,从前帮大家伙做的青瓷做就做了,咱们是一家子就得和和美美的,有忙就要帮,可如今爹爹手上有伤,能不能让二叔三叔也帮帮爹爹?” “二叔既然说腾出原本的屋子,搬到主屋是好事情,那这样他们得屋子,家里得银钱,如此一来刚好解决家里差雇的事情呢!” “阿爹手有伤,总不能再教阿爹做那么多的青瓷,拿那么多的银钱了吧?” 后半句话是:总不能再教叶守钱卖女,卖房,补贴家用了吧?! 当然,这话叶青釉还是留了一线,没有直接说出来,只是简单先给大伙儿提个醒—— 叶守钱是为一大家子才做的那么多事情,没道理一直欺负人家! 叶青釉的话响彻屋内,叶老爷子面色青黑,喉头青筋暴起,剧烈的咳嗽几声,却没有出声回应。 一旁自觉被小辈指桑骂槐的叶守财直接一拍桌子站身而起,趁着大家都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揪着叶青釉衣领便将人往后拖去,边拖边吼道: “谁教你这小丫头片子说的这种挑拨离间的话?!” “大哥能干又是长子,谁家重担不也是在长子肩上扛着?差雇的事儿从前也就他烧两三窑的功夫,他不干谁干?!” “我们都还没怪他不知轻重将手弄伤了,不能教我们跳刀,不能将叶家捧上龙泉制瓷名家的地位呢!现在反倒要我们贴补他?” “你爹和你怎么说的?难道说我们做兄弟的,从前是占他便宜?” “好好好,老大,你真是好样的,平常走出门看起来人五人六的,关起来门后就在背后这么说我们!你闺女都将你话说道咱们面前来了,你要是还不管教,我就替你管教!!” 叶守财拖拽的力道极大,叶青釉身上的衣服原本就小了一号,被他一拖拽,此时领口更是死死扣住了脖子,瞬间感受了一把无法呼吸的感觉。 可偏偏变故突然,在场之人中所有人几乎都没有反应过来,没有人帮忙,也没有人接话,只有黄氏这个往日就异常刻薄的老婆子在旁凉凉补了一句: “打死算了,小丫头片子这么牙尖嘴利,指定是人教的,没准是一贯会装乖卖傻的白氏,现在打死省的以后放出去得罪人,祸害到家里。” “什么样的锅有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鸡,生什么样的蛋!” “这忤逆不孝的话,指不定他们三口在背后嚼了多久舌根!” 叶青釉已经想过无数种被为难的准备,准备了无数可应对的话语。 可偏偏没有想到对方上来就是当着爹娘的面动手,且一屋子人冷眼旁观...... 不,倒也不是没想到。 主要是,有些不要脸到令人不敢相信了! 叶老爷子刚刚在堂中讲的那些话,加上他今日在后院时出来‘主持公道’的一照面在先。 叶青釉刚刚下意识的认为有可能这个老爷子是偏心,但不刻薄,有些要面子的存在,被一个十二岁小女孩拆穿真相,低声哀求,无论如何都得松松口风,糊弄一下面子。 但如今一瞧,叶老爷子对叶守财从他身边将孙女抓走的行为,完全是没有任何反应的! 电光火石间,叶青釉甚至看到叶老爷子将她混乱之下胡乱勾住的衣袖给抽了回去! 这一瞬间,叶青釉明白了—— 这一家子,还真没有什么好货色。 这看似最公正平允的叶老爷子,才是一切根源的伊始,其他人的态度,其实就是他的态度。 叶老爷子先前给叶青釉的违和感是真的,他这个当家人的身上,应该大有问题。 但,究竟是什么问题,究竟有为何如此........ 叶青釉死死的揪着自己脖子处的衣领,就着稀薄的空隙,艰难的转动自己的脑子,试图在一张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之中找到一丝线索....... “碰——!!!” “啊!” “老大,你做什么!” “天杀的,你这是要害了爹娘不成?!” 正在叶青釉眼前逐渐模糊的时候,众人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响彻主屋之内! 一片惊呼声中,有人一把掀翻桌椅,顶着一地叮叮当当的狼藉,疾步上前几步抱住了叶青釉。 那是一道高大精瘦的黑影,伸出的手,粗粝,遍布老茧,扎人的很,身上还有些干完活之后特有的汗臭,但此刻,这熟悉的味道却是如此令人心安—— 是叶守钱,是老爹。 虽然原先叶青釉打定主意要在老爹面前‘装乖卖惨’,让老爹阿娘和这一家子离心离德,可真意识到发生什么的时候,心中还是忍不住酸涩。 一梦千年,离开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思想三观,一群人压着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欺负,又是将她卖掉,又是连栖身的地方都要夺走,甚至在她勇敢为父母出头时选择直接动手....... 这是多么不要脸的事情! 这条路比她想的还要难走,不过还好,叶守钱这回没有迟到,将她救下来了! 原先屋里暖心分饼时说的话,分明有用,没有作假! 叶青釉鼻头一酸,张口欲言,还没来得及出声,眼泪便争先恐后的涌出眼眶。 “阿爹在...阿爹在!” 叶守钱轻轻拍着叶青釉的后背,挺直腰杆,第一次正脸直视周围那群眼中怒意横生,看起来似乎恨不得将他抽筋扒骨的亲人们。 叶守财面皮颤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一字一顿道: “老大,你这是做什么?” “我替你管教管教不懂事的闺女而已,你在爹娘面前就把饭桌掀了?” 叶守富脸色只在叶守钱掀桌之时有片刻的惊诧,随即便很快恢复正常: “......不孝。” 不孝是多大的罪名,无论何时,世人都有目共睹。 两兄弟轻而易举的翻动嘴皮,就将重于泰山的两个字扣在叶守钱的头顶,就是想要将人置之死地。 可偏偏一屋子人或唇边啜着冷笑,或绢帕捂鼻看热闹,就是没有一个人拉架。 叶守钱沉吟数息,在大家以为他要开口服软的时候,出声道: “芸娘,莫哭,我们走。” 第十八章 老实人也疯狂 走? 走去哪里? 叶家人中终于有人反映过来,齐齐看向叶守钱,皆是一脸不可思议。 白氏自刚刚叶守钱掀桌之后,便仓皇站起身落泪不止,此时听见自家男人喊自己,顾不得其他,直接跌跌撞撞就来到了叶守钱身边。 叶守钱一手牵住白氏,一手抱紧叶青釉,没再说第二句话,朝门口转过了身,迈步前行。 这行动简直令屋内自诩熟悉叶守钱的众人摸不着头脑,叶守财最先憋不出气,闷声道: “你这又是做什么!?” “把桌子掀了自己就走了?!你以为这天底下是皇帝老大你老二?” “今日事情如何大家可都看到了,分明就是你们在后面嚼兄弟的舌根子,被闺女学舌学了出来,我替你管教闺女,你还掀了桌,这话要是传出去,我看谁还敢雇你干活,谁还敢娶你闺女!” “这站不住理的可不是我们........” 窝在叶守钱怀里的叶青釉清楚的感受到自己老爹的脚步顿住,她将埋在老爹脖颈处的头微微抬起一些,顺着叶守财声音来源的地方看去,恰巧瞧见叶守财和叶守富两兄弟相互对上一个狡黠的眼神。 叶守财不知哪里来的信心,竟恬不知耻道: “哪怕你现在去将屋子收拾出来,事儿也没这么简单能平!” 这两人,不,这屋内的这么多人,竟然还是觉得叶守钱悍然掀桌,此时离开是去收拾屋子,是顺从他们的意思搬到主屋灶屋边的侧室之中! 叶青釉将这满屋子人脸上的神情瞧了个仔细,心中更觉讽刺,只是这回,她还没有来得及出声,便感觉有一只柔弱的手搭在自己后背之上。 白氏含泪,微不可查的朝着自家闺女摇了摇头,抖着唇,用几近于无的声音道: “青儿,你今日头伤还没好,糊涂了.......莫怕莫怕,有你阿爹在......” 糊涂? 这可不糊涂,争取自己的利益,是每个人都想要做的事情....... 等等! 叶青釉心中一沉,立马意识到白氏的意思究竟为何,而自己究竟做错了那一步—— 在场之人,是瞧不起白氏和叶青釉吗? 不,这群人只是瞧不起被自己吸骨敲髓,却还闷声不吭的叶守钱! 无论她今日口舌有多厉害,表现得再好,在旁人眼中,到最后也只会被清算到她所依附的男人身上。 或是父亲,或是丈夫,或是儿子.......总归不会是女子。 这个家,或者说,这个时代,比她想的还要苛责女性。 看来以后有什么事情,还需慎重一些,毕竟一枝独秀最无用,双拳难敌四手...... 叶青釉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便听耳边的叶守钱态度坚毅,瓮声回答道: “不搬。” 听见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除却大房的一家三口,在场之人脸色齐齐变色,叶守财像是没听见一般,不可置信道: “不搬?” “你怎么会不搬,你怎么敢不搬?你可是这家里的长子!完不成差雇,官家首先拿阿爹和你开刀担责!” “如今你不但在背后非议自家兄弟,让闺女蛐蛐嘴,当着大伙儿的面掀了饭桌......还不搬屋子?” “你这是想死,还想拉着阿爹阿娘,一众兄弟一起死啊!” 一旁脸色亦是不太好看的叶守富还是那么惜字如金,却犀利无比: “不孝不悌。” 对父母不孝顺,对兄弟姐妹不恭敬有爱,这是评判一个人泯灭人性的最恶毒话语。 这原本不该出现在叶守钱这个老实人身上,可偏偏就是出现了。 不但出现,甚至连叶守钱自己的老娘,也在帮腔指责叶守钱: “这日子真的是一点儿都没法过了!” “今日花大钱买的豆腐,就这么被不孝的老大儿子倒在了地上,这是倒豆腐吗?这是在倒我的脸面!” “连老娘都不管不顾,这不是不孝是什么?” “哎哟——” 黄氏坐在床上不停地哭嚎起来: “我这把老骨头命苦啊!” “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孩子带大,孩子不孝顺,家里的事儿不管不顾,还摔摔打打,将老爹老娘的脸面放在地上踩啊——” 黄氏坐在女席主位之上,不停的拍动挥舞着两条肥硕的手臂,一身肥肉乱抖,那张沟壑丛生的脸上,油光几乎要溢出来。 一旁的洪氏像是早就已经习惯一般,完全没有理会突然发疯的婆母,而是趁乱夹起女眷席上此时未有人关注的豆腐偷偷塞入嘴中,嘴巴在外界的纷乱之中无畏的动个不停。 叶家三儿媳妇蓝氏则是第一时间就站起身,带着自家女儿叶婉儿站到黄氏身边,浅声宽慰,一副婆慈媳孝的画面。 可叶青釉分明看见她的眼底,有一种虽有意遮掩,却还是遮掩不了的疏离淡漠......以及轻慢。 蓝氏用绢帕掩了掩口鼻,很好掩饰住了鄙夷婆母的眼神,柔声道: “娘,您宽心,不然您的心悸又得犯了。” “大哥不过是如今被人挑拨,不听话也不帮衬家里,但肯定还是孝顺娘的,您有什么话,好好说,大哥指定能听进去。” “大嫂也是糊涂,怎么能对这孩子说这些呢?唉.......” 蓝氏和叶守富不愧是夫妻,开口之间,虽然说着言语不多,乍一听温和舒缓,可偏偏有教一切纷争激化的意味。 黄氏听了蓝氏这矫揉造作的话语,果然更加愤怒,捂着心口,胸前起伏个不停: “烂心肝,黑下水的玩意!” “喊大夫来,快去喊大夫来,我要被这不孝的大儿子和大儿媳气死了!” “老二说的没错,现在已经不是这不孝子搬不搬的事儿了!今日哪怕是他搬,我也要让大伙儿知道——” 好不容易偷吃完的洪氏抹了一把嘴角,给瞧着地上饭菜一脸心疼的叶大宝打了个眼神,叶大宝正要照往常一样迈步外出寻大夫,就听平常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大伯出声打断了自家奶奶的话。 叶守钱瓮声道: “让大家都知道,我两个弟弟都有房,都有手艺,都养得活自己,可偏偏要我卖女,卖屋,去贴补家里的差雇。” “让大家都知道,都清楚,从前的差雇都是我动手做的,如今我做不了工,便还将一大家子的活计都交在我的身上。” “让大家都知道—— 这家容不下我。” 第十九章 万般受苦,皆有缘由 此言既出,四下皆惊。 耳语完毕的叶青釉心满意足的缩回老爹的怀中,默默观察周围人形态各异的模样。 黄氏原本还在撒泼打滚,听见叶守钱这一连串的话,身形一歪,两条挥动的蹄子在半空脱力,肥肉荡开一圈圈纹路,看上去活像是过年杀猪时挣扎的年猪,滑稽不已。 可此时完全没有人理会黄氏的状况,甚至连黄氏自己,也是顶着一张目瞪口呆的脸,不可思议道: “你,你说什么?” 叶守钱再次捏紧抱住妻女的手,一字一顿道: “我说,哪怕阿娘现在出门对所有人说我不孝,我也不搬,芸娘和青儿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不能睡到马路牙子上去。” 黄氏嗫嚅了几下唇角,叶守钱像是心知肚明自家母亲要说什么,咬牙道: “灶屋火气大,不是人待的地方。” 叶家主屋边隔的灶屋,因为偶尔家中也会烧些温度需求没有那么高的家用瓷器,所以一开始就是照着烧小瓷器的窑子改建的。 如此一来,蕴的火气就比普通灶屋要大。 这也是为什么刚刚叶老爷子只提到了冬暖,没有提到夏凉的原因。 冬暖是暖,夏天可是终日与热症为伴! 怎么能让妻女住在灶屋边呢? 他在炉窑边熬了半辈子的辛苦,不就是为了让妻女远离炉窑吗? 结果如今反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这么多年,如此多的事情,难道还不够让家里和睦吗? 叶守钱只觉心中憋了一股从前从未燃烧过的熊熊火气,说出的话虽然还有一些常年不开口之人的僵硬,却也难得带了几分硬气: “差役来,就让他们来。” “我烧不出瓷器,也不准备再烧瓷,今天往后,直到官吏上门,我一天活也不干,一点儿活也不干。” “如果官家要问罪,就把我们都抓去。” 叶守钱脑中思索着记忆,无比坚定的复述这叶青釉刚刚在自家屋中时,希望他说出的话: “我们一家三口人该流放流放,该上刑上刑......该怎么样,我都认命。” “可如果是一家子都没有交出去.......” 叶守钱深吸一口气,说出最后那个答案: “那大家也都得认命。” 大家认命,大家全部都受刑,一家子通通去流放! 屋子中悄然无声,一个个全部都瞠目咋舌瞪着叶守钱,似是脑子完全没有转过弯来。 连原本脸上黑气弥漫,咳嗽不已的叶老爷子都放下了捂住口鼻的手,脸上泛起明显的涨红之色。 叶守财这全程负责转达一家人‘旨意’的‘座下童子’,此时亦是全然蒙了,伸出颤抖的手指向叶守钱: “你......!” 叶守钱不用他人开口,沉声如钟,直接开口道: “我就是这么个意思。” “我闺女刚刚说的话,就是我说的话。” “没道理我从前为家里做了那么久的青瓷,每年每季每一任的差雇都是我做,可我如今手伤不能做,还是要硬逼我做。” “你们说青儿生在工匠家,生在我的膝下,比不得去高门大户的柳家做丫头体面,吃得好,睡得暖,我信,我到现在还是信,可青儿不愿意,这事儿也该就了了,而不是逼青儿撞窑,不是让我的妻儿去睡灶屋!”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我不能让了,再让,青儿可就没了。” 老实人不说话则已,一说话,震得叶青釉眼睛又隐隐开始泛红。 叶青釉想要忍住,可叶守钱接下来的话,却大大超乎了她的想象: “我从前是闷头干活,可我不糊涂,阿爹答应我,我若能多多烧瓷,多多赚钱,就能给青儿也上族谱.......” 上族谱?上族谱! 叶守钱无意识抿了抿开裂的唇,当着各张神色迥异的脸,说出了自己隐藏许久的渴盼: “我原本想多多烧瓷,多多赚钱,让青儿上族谱,上了族谱,她就是我的‘儿’,我往后只要还在喘气,我就能给她攒钱......召婿。” 召婿。 替女儿召婿。 这就是叶守钱这个老实人为止奋斗半辈子的渴盼。 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内心的话,此时轰然吐出,叶守钱只觉得自己心中沉闷的大石头都轻快不少,连带着众人看他如同仇人一般的异样眼神都不再在意。 谁都知道召婿,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女方不会受欺负,意味着外孙可以当孙子,意味着女方家中永远都有话语权...... 可这注定是一个换作平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词,别提是户籍还在匠籍的工匠之家。 工匠之家要承担比普通人更多的赋税,还得被登造在册,官家时不时有什么差遣,倾家荡产也交付,除却那几位少之又少的名家还算是有些薄面,有些记载,其他匠人都是得过且过一生,化为某件传世之物背后的众多纷飞的尘土之一。 没有人会想要入赘工匠之家,更别提是如今这么一个无论娶什么媳妇都赚钱赚人的年代。 大宋的女子陪嫁一跃超过往昔,甚至在叶青釉此后来人的眼光中,都是一等一的高。 不仅高门大户嫁女要倾家荡产,连带着普通人家嫁女,都得是狠狠磨出一口血沫来。 白氏的老父亲只是个走街串巷的担货郎,可在白氏出嫁的时候,还是摸出了不少的银子陪嫁,还给了全副的银头面首饰,就为了让女儿在娘家过的好一些。 而这个时代的男人们,想法也是简单—— 既然随便娶一个都是赚,那为何又要选择入赘? 入赘豪强之家也罢,又为何要入赘工匠之家? 不怪在场之人惊讶,叶青釉敢说,在场之人中,哪怕是三房家的叶守富与蓝氏,怕也是没有想过给自己现在膝下唯一一个女儿召婿。 因为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在大多数普通人的眼中,能让自己的女儿出嫁,且面子上还算是过得去,就已经心满意足。 可叶守钱,居然今日说出了他的渴盼,是替女召婿! 叶守钱的心如此好懂,就如同一个人的心注定是长在左边一般,鼓动之间,也生来就有偏颇! “青儿值得上好的......” 叶守钱的脸上有些水汽,声音也不复之前沉稳: “我知道有些人先前是怎么说我的,说我傻,说我笨,说我埋头苦干,不懂外事儿,但我就是觉得我能多赚一些,青儿和芸娘就好一些.......” “可我如今想明白了—— 召不召婿,总得人先活着,如今青儿芸娘没活路,我也不独活。” 第二十章 颠倒黑白 “你......你.......” 叶守财身形摇晃几下,一只手指指向叶守钱,瞠目结舌的扭头朝自家老父道: “爹,老大疯了!” “今日不但在爹娘面前掀了桌,忤逆您的意思,还说什么替青丫头召婿.......” 一声惊怒未定的音调从叶守财的口中吼出: “这像话嘛?!” “老三家的婉儿,她娘是主簿老爷唯一的女儿,她可是官老爷的嫡亲外孙女,外祖在县城里面有三进出的院子,受人敬仰,家中还有两位刚刚考上秀才,前程大好的舅舅,表哥........” “老三都没敢召婿,老大居然想要给青丫头召婿?” “自不量力!” 此话一出,屋中众人心里自然有计较,纷纷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躺在老爹怀里,因刚刚纷乱而蓬头垢面,衣服袖子短了一截,脸上甚至婴儿肥都还有些没有褪去的叶青釉,又看了一眼在外界纷扰之中,兀自安静坐在黄氏身边低眉垂眼的叶婉儿。 只见此时叶婉儿的浅色锦帕轻轻捂面,却难掩那张秀美温婉的脸。 身上云锦绣缎勾勒出娉婷袅娜的身段,虽是坐着,却勾勒出娉婷袅娜的身段,金莲耳坠随着她的动作在空中轻轻摇摆滑动,闪烁的光芒几乎要迷乱人眼....... 这说出去,谁不夸赞一声‘像是官家小姐’?! 这样的姑娘都只敢心念找个好夫家,不敢说半句让爹娘替她召婿承宗祠的话.......叶青釉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爹娘既无财,又无门路。 他叶守钱又算是个什么东西,敢心比天高的说出要给自家闺女召婿之类的话?! 看来老二说的没错,就是疯了。 没准就是先前青丫头在她爹面前撞窑门时候吓到了人,此时才整这一出,不然按从前的性子,指定一下子就把屋子让出来,怎会在这里同往日最亲近的家人们撕心裂肺的大小声呢? 黄氏心中有了计较,越看身边的漂亮孙女越满意,多看了几眼,轻轻拍了拍旁边孙女的手,可惜她收回视线太快,没有看见叶婉儿被她拍手时候一闪而过的古怪神情。 叶青釉借着身处风暴中心的优势,将那位貌美堂姐眼中的厌恶看了个一清二楚,心中又给三房一家人的印象多添了四个字,‘自视甚高’。 不,或者说,这一家子,都有‘自视甚高’的毛病。 叶守钱刚刚说的那番话,叶青釉听懂了,可这一大家子,显然是没有听懂。 一大家子,多数仍然在口口声声说着‘老大叶守钱疯了’‘自不量力’‘异想天开’之类的话,言语之中,多有贬低。 叶青釉觉得这些人的心中,多半是觉得叶守钱还是从前那个任人欺负的软蛋,因为叶青釉撞窑门的事情‘疯了’,所以才不让他们继续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吸血。 可叶守钱刚刚那番话的意思,分明是想说—— “我不是傻子,现在不是,从前也不是。我心里有一杆秤,从前埋头苦干,只是为了让我的闺女能够上族谱,有一个和其他女子不同的机会,有一个不被别人欺负的机会。” ‘如今知道这个机会肯定没有,那我便不愿意再吃亏了。’ 自始至终,‘召婿’都不是叶守钱刚刚那番话的重点。 叶守钱未必不知道如今这世道,想要让一个四肢健全,勤劳肯干,正值壮龄的年轻男人入赘有多难。 可人活着就当真一点盼望也不能有吗? 不是的。 更何况,也不会有正在吃亏的人,意识不到自己在吃亏。 也不会有人想要吃亏,喜欢吃亏。 叶守钱勤劳肯干,从前奋力干了这么多年,却分文不剩,闷头吃亏,一方面因为他这人为人沉闷老实,不喜口舌之争,八竿子打不出个屁,第二方面,就是为了等待某个尚远的渴盼。 ‘都是一家人,没有必要分的那么清楚,况且我如今多干,指不定以后闺女上族谱的事儿就会更顺遂一些,届时总有受过我恩惠,或者惦念我好的人,替我开口说话。’ 叶青釉心中编织出一句既有可能是自家老爹的脑回路,心中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想要别人记得自己的好,前提是对方是‘人’! 现下这屋子里,又能找出几个人呢?! 甚至连听得懂人话的畜生......也没几个! 叶青釉心思流转的间隙,叶家老二唇角的唾沫在空中划过一条极速坠落的抛物线,唇下的口舌,锋利如同刀剑,却又‘刀剑无眼’,完全是不知所谓的状态: “老大,不是我这做兄弟的说你......没水总有尿,撒泡尿看看你的样子,配不配!” “就你这样子,再过十辈子都不可能富起来,你手受伤,做不出青瓷,又只有一个早晚要成为别人家媳妇的女儿,如今还不善待两老和亲兄弟,连为一家子人做一些小小的事情都不愿意........临老谁管你?你以后怕是连饭都吃不上!” 好一句‘小小的事情’! 卖女,卖祖屋,如今到了叶守财的口中,竟然只是‘小事’! 叶青釉听得额头青筋直跳,正想开口,便感觉到抱着自己的叶守钱悍然转头,闷声头也不回的往屋外走去。 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叶守钱刚刚那一通话已经说尽了他自己的心声,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到现在老二都只抓着他想要‘召婿’这一点不放。 他们既然都没有看到他的决心,沉闷中陡然爆发过一次的叶守钱自然也就不准备多话,准备转身离开。 叶守钱的身后,叶家老二叶守财往地上唾了一口唾沫,高声喊道: “真晦气!有本事你就当着一点儿活计不做,到时候全家人一起抓去流放!” “我告诉你,后屋你是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不然我明日就叫人来替你收拾!” “兄弟一场,你背后嚼舌根,我也不与你计较,我会再教人来替你看看如今的疯病.........”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语中,叶守钱一步也没有回头,在场之人中,终于有一些人的脸色,开始有了变化。 一直闷声不吭的叶老爷子剧烈的咳嗽几声,伸手将身边仅存的一盏茶盏扫落在地,瓷器的清晰碎裂声中,眼瞧着叶守钱还是头也不回的越走越远,叶老爷子终于忍不住了: “老大!” “你当真要将事情做绝吗?” 第二十一章 差雇之事,重新分配! 到底是谁将事情做绝?! 叶青釉翻了一个白眼,眼见自家老爹却是因为叶老爷子的话停下脚步,心中着实是捏了一把汗。 不过这次还好,叶守钱虽然停下了脚步,却并不糊涂,只是原地站定,瓮声道: “爹......我想有个活路。” 虽然这活路很渺茫。 毕竟任谁都知道,流放是条不归路,更别提还要带上妻女。 可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叶守钱若是今日松软半句话头,大房一家三口,就只有搓扁捏圆,抽骨扒髓,吸血啖肉,被榨干直至最后一滴血的份。 一贯的老实人不愿意受欺负...... 如今,又当如何呢? 叶老爷子一脸病容,脸上死灰气弥漫,令无端和他对上视线的每个人都心中一颤: “你是打定主意,不做工了?” “到时候若是只有你家没有交上,官差那边怎么应付?” 叶守钱还是一手抱着闺女,一手紧紧牵着媳妇,不曾回头,瓮声道: “到时候就让官差来抓我吧,我一条烂命,不值一提,届时......就是苦了爹了。” 这三两句的对话,蕴含的信息量太大,叶青釉思考几息,便明白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老爷子并非是怕大房一家子被流放,而是在关心自己。 此时的差雇制,以工匠之家能做工的男丁数量算差事,算是包工制的原型。 一家通常有一位担保的‘差主’,统管数位,或者数十位不等的‘雇员’。 没错,这就是‘雇员’二字早期的发展起源。 差主必须为每一位雇员作背书,雇员未有完成指定的任务,不但雇员会面临既定的处罚,甚至差主也会面临一定程度,甚至是和雇员同等的处罚。 叶老爷子的心思完全没有丝毫的掩饰,几乎明明白白的摆在大家的眼前—— ‘其他人都交得上,你不干活,交不上瓷,本次差雇怎么办?’ ‘你到时候不会让你两个弟弟替你完成本次差雇吧?’ ‘难不成还是我?我一把老骨头还得去烧瓷,替你完成差雇?’ ‘你就真的打算不交瓷器,让我被你连累?’ ...... 叶青釉精准捕捉到叶老爷子那双下三白十分明显的眼睛里面虽未开口,却想要传达的数十句话语,心念转动分析之间,对叶家老爷子的观感越发不善—— 他分明早知道叶家中其他人交的上任务,可偏偏就要纵容一大家子苛待老大叶守钱,让叶守钱替一大家子完成差雇。 当叶守钱不愿意吃亏,叶老爷子又开始畏惧官差,迫切的想要清楚得明白,或者说听到一句准话,此次叶守钱是否真的心伤,连亲爹有可能受刑也不管不顾....... 总之,给叶青釉的感觉,就像是叶老爷子在试探,到底本次是否有刺激到叶守钱,又多有决心决裂....... 恶心。 简直就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叶青釉忍着喉间的不适感,憋着劲儿拽了拽叶守钱的衣袖,叶守钱不再犹豫,抬脚便跨过门槛,走出了主屋。 三人连着走了好几步,眼瞧已经瞧见了后院的篱笆墙和自家的屋门,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尖利的喊声: “.......回来!回来!” “你爹说还有话要说,走那么快干什么,赶着去投胎?!” 黄氏的喊声。 这是黄氏继‘手指探洞测蛋’‘能准确记住油罐子中油体的刻度,以精准算出儿媳妇一顿饭到底用了多少油’等等之外,为数不多有用的特点.......没有之一。 她天天哭喊着自己有心悸之症,可每次声音总是全家最大的那一个,算是个绝佳的传声筒。 叶青釉一家三口既然有决心离开主屋,已经快到自家小屋的门口,自然更加不可能回头,眼见没有人回答,主屋里的声音便又更高亢了几分: “回来!” “.......你爹商量商量怎么分差雇的事儿!” “要按我说,不用给他那么多,老大先前不是已经做了一批青瓷吗?剩下的青瓷,老大家做一半,剩下的咱们凑凑,先把这次差雇做完先.......” “好,那就原先做的那批青瓷也归给老大家,这样总行了吧?” “如此一来,老大只要再补上些许,就可以完成本次差雇,活计少了不少。” “死没心肝儿的!怎么还不来?!” “都这么说了,你还想要咋滴?!你不如拿把刀,将你亲生老娘的心肝都剜走算了!” 院落里面空落落的,只回荡着黄氏不停咒骂的声响。 叶青釉一家三口站在自家屋前,彼此都看到了对方脸上无奈的神情。 有人掏心掏肺,受尽苦楚,好不容易清醒,想要摆脱原先的困境。 可有些人,却始终不将他人的真心放在眼里,到如今,还是不断试探对方的‘底价’。 从原先的想要将叶家全家的活计,减少到所有活计的大半,又变成所有活计的一半....... 说句不好听的—— 这是还把这事儿当菜市场砍价呢? 接下来是不是还要说一句‘这个价格你到底卖不卖,不卖我可走了!’ 叶青釉心中只觉讥讽,可下一秒,又有了主意,悄悄靠近自家老爹说道: “阿爹,咱们一直不回,老二老三他们不说为了老爷子,哪怕是为了自己,也会做出青瓷。” “而且是,他们做全部的差雇。” 此时孝道大过天。 虽然叶守财叶守富两兄弟一看便不像是多有仁义的人,可眼睁睁看着老爹被官差带走还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家人想要玩无耻,那就比他更加无耻。 只要交工前后,叶守钱往床上一躺,咳嗽几声,再搞点儿鸡血,官差来了一看,这个雇员着实交不上东西,便会去催问差主,到时候烫手山芋就交到主屋一群人手里....... 届时,便不是叶守钱被主屋那一群人威胁吸血的时候,若是叶守钱再狠下心一些,说不准还能够将这群吸血蚊子的血倒吸一点儿,反向啃老啃兄弟....... “青儿!” 叶守钱面容严肃,一张无甚特色,放在人群中瞬息之间便再也找不回来的普通脸上,难得是几分从前不曾有过的严肃: “得叫二叔,三叔。” “况且......不能,不好。” 刚刚在厅屋之中激昂话语,诚挚论调的声音还在耳畔未有消退,可叶守钱似乎又变成了那个惜字如金的闷葫芦。 叶青釉满脸问号,试图分析老爹到底想要说什么,但是完全失败,只能转向白氏,希望她充当翻译。 白氏伸出纤细的手,摸了摸叶青釉的头,轻声说道: “你爹是在说,不能做将自己的活计都推给别人的事情。” “别人是亡赖,咱们却不能因为被亡赖苛待几顿就成为下一个亡赖.......不然这天底下哪里还有好人?” 第二十二章 口说无凭,凭甚信你? “青儿,你像爹,也像娘,你应该能知道爹娘想要说什么。” “有些事,别人能坦然做的,咱们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做的,咱们有手有脚,会做活,肯做活,就有饭吃......” 白氏温柔理着叶青釉鬓边的碎发,还是一贯的轻声细语,可却分外的坚定: “阿娘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曾见过许多从北地受辽人劫掠,逃灾而来的灾民,很多灾民会自己找个谋生的手段,但也有更多的灾民,不会去做活。” “南地富庶一些,街坊邻里也有心,总会从嘴巴里省出些吃食给逃难而来的灾民们,你外祖和外祖母也都是大善人,每每自家煮了吃食,就会让我去送。” “那时候有个三四十岁的汉子,还带着刚刚生完孩子的媳妇,还有饿的哭都哭不出来的孩子,分外可怜,我便记住了他,我有什么热食都给他送,他一开始对我们街坊千恩万谢,总说着他家有地,等他找个活计干活,能养活媳妇孩子,便来报大家的恩情.......” “可都是假的。” 白氏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还是如此温柔,可却透露着一股石间野草的坚韧: “那男人没两年便从灾民变成了乞丐,抱着孩子挨家挨户的乞讨,仗着大家可怜他怀中的孩子,每每总是能够要到吃食.......” “有次他还是敲门乞讨,你外祖母恼了便不给,骂了几句泼皮,那男人说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他说:‘有不要钱的饭,我要去挣什么钱?’” 说到这里,叶守钱明显皱起眉,白氏亦是轻轻摇了摇头。 叶青釉收回左右观望的眼神,心中叹了一口气,算是明白了自家爹娘的意思—— 先前说不再做工,并不是他们的本意。 他们在‘清醒’之后,尤其是在叶青釉身死,又苏醒,一家人三口其乐融融的分饼而食之后,便给自己下了底线,底线便是只做自己的活计,不再接手‘外人’的事情。 心安理得接受嗟来之食,便会颓废自己。 无论是叶守钱还是白氏,都是极为敦厚的人,他们坚信只有勤奋劳作才能致富,不愿意接受嗟来之食,也不愿意变成叶守财叶守富那样的人。 对他们而言,从前为别人干的活,就好像是救助灾民时给出的饭,颇有一种‘别人造孽归别人造孽,我自己行自己的善事,维持自己的善心’之感。 换而言之...... 叶守钱夫妻,不可能用叶青釉刚刚说的法子对付那一大家子。 如今,也远远不到可以狠下心将一切抛之脑后,鱼死网破的时候。 还真就是两方在拉扯,商量自己对‘菜’的心理价格,价格合适,还是会成交。 叶青釉面朝还在不停发出叫骂声的主屋,用只有三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轻声道: “......我明白了,阿爹,阿娘。” 叶守钱和白氏对视一眼,明显有些欲言又止,手足无措。 他们如此敦厚老实的人,没有叶青釉这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不痛快,所有人都别痛快’的想法,自然也不理解为什么叶青釉面容平淡,独独唇角明显有些抿直不开心。 叶守钱搓着两只大手,开口时莫名有些憨调: “六十八件,两百件,少,能赚钱。” 叶青釉已经对理解自家老爹话语这件事不抱有任何希望,直接看向白氏,白氏柔声哄道: “青儿,一个人的差雇只要两百件瓷器,你爹已经烧出六十八件,等主屋那边将自家差雇的活计担下来,咱们就只需要做一百三十二件,这已经比往年,往次差雇少很多,只要赶赶工,没准官差来收瓷之前还有几天空余......” “到时候咱们可以让你爹多烧点儿瓷器,咱们出去卖,或者做工,到时候都是咱们自己小家里面的钱.....都给你,全部都给青儿,再也不给别人,好不好?” 叶青釉在意的从来便不是多少银子。 对于叶守钱夫妻来说,能只做自己份额的瓷器,便是极好的事情。 可对于叶青釉来说,便是有一口气堵在胸口,无论如何都倾泻不出来,而且更关键的是—— 叶青釉总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觉得事情不会顺遂如叶守钱夫妻所想........ “老大。” 一声略带低哑的声音唤醒了叶青釉的思考,侧头看去,果然从主屋后门走出来一道身着青墨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来,虽然对方还是刚刚在主屋中那张咄咄逼人的脸,可周身气势完全不同...... 来者,竟然是一直冷眼旁观叶守财逼卖房屋,且偶有出声,也是冷言讥讽的叶守富。 叶守富也不靠近,出了门便远远站定朝着叶守钱招手: “你们回来吧。” “我们一家四份差雇,爹他现在老了,又生了病,做不了瓷器,怎么也得咱们三兄弟摊走他的差雇。” “闹成这样,如今也算是最好的结果,老大你说是吧?” 叶守钱沉默一息,终还是点了头。 叶青釉此刻心中只有四个字,那便是—— 果然如此。 心中不妙的感觉果然成真。 仁厚的人,哪怕是有底线,底线也是宛如弹簧一样会根据情况变通! 对他们而言,虽然爹娘没有给予他们应有的慈爱,可他们的孝心却还在! 短短三句话,叶守钱本次差雇的任务,便又多了不少! 这如何能让人不恼火! 而且白氏和叶守钱的模样,显然是觉得如此都是理所当然,任由叶青釉连连拉袖,也再无反应! 果然,哪有什么一朝脱胎换骨,和从前完全变成两个人的事儿,从来都只有下决心之后改变,慢慢脱离从前习惯的历程! 叶守富脸上露出了个满意的笑,眼底更是有一瞬一闪而过的轻蔑: “......那便行了,不用再闹有的没的。” “原先四份差雇,一人两百件普通青瓷,折合成市价约摸是二十五两左右。如今摊给咱们三兄弟,每人在差雇期限来临之前,你要么交上两百七十件青瓷,要么交上三十五两的银子。” “差雇之期还有约摸四十天,老大可别忘了。” 叶青釉顶着隐隐作痛的头,眼见已经无法阻拦老爹的决心,只得抢在叶守钱正想点头之前,凑近老爹背后,压低声音小声说道: “......立字据。” 叶守钱一愣,叶青釉咬牙道: “口说无凭!” “谁知道他们刚刚在屋内商量了什么,到交瓷的时候又会说什么?” “从前贪小便宜惯了的人,哪能不作祟?” “让他们立下字条,写明阿爹这次的差雇只担三股之一,其他的事儿都与你无关,届时哪怕是有小人作祟,我们拿着一群人按了手印的条子,哪怕到官府,也有能说话的地儿!” 第二十三章 必须立下字据! “这.......” 叶守钱目瞪口呆的盯着自家闺女,眼见叶守富因没有收到回答,在不远处探头探脑,只得同样压低声音,满是犹豫道: “有这必要吗?” 白氏同样低声翻译着丈夫的话: “总归就是三个人干四个人的活计,你二叔三叔他们如今应当也是怕你爹爹不干活,所以才愿意将原本的活计拿回去......” “立张字据。” 叶青釉很坚持: “写明原先阿爹做的六十多件瓷器都归给阿爹,写明本次阿爹是因为孝心,这才多摊走了阿爷的份额,本次差雇阿爹只做两百七十件瓷器,或者交三十五两现钱。” “其他人发生什么事儿,都和咱们家无关......如果他们交不上瓷,也不能问罪于我们。” 叶守钱有些无奈,可还是悉心听了闺女的话,耐心解释道: “雇员交不上,责问差主,不会怪到爹。” 从来没有听闻同为雇员的人,一人交上货,一人没有交上货,官差还要追责交上货的雇员的道理。 叶青釉脑中念头飞转,难以自抑的开始咬唇,碎碎念道: “我知道.......可这.....” 可这个家,除了大房以外的其他人,着实让人难以放下心。 方才在主屋之中,每个人眼中或多或少都闪动着贪婪的神采。 小到望向桌面餐食不住咽口水的叶大宝,大到如今已经一脸病容,暮暮垂死的叶老爷子,他们的眼中具是贪婪。 只是有些人掩饰的比较好,有些人年纪小,所贪图的东西比较浅显,只消几口好饭菜,便能打发。 叶青釉的只觉告诉她,一切事情绝对没有那么简单,能多防一手,还是要多防一手。 虽然现在还想不到这些人会整出什么幺蛾子,但万一突然出现恶心人一下,或者叶老爷子明天就死了,差事全部落到....... 等等! 叶青釉心中一震,压低声音询问道: “阿爷现在身体如此不好,走一步便要抖上三抖,若是他没了.......咱们这边的差主,会变成谁?” 叶守钱又是一愣,一直在旁默默听着的白氏脸色刷的一下便白了: “如果你爷爷没了.......那便是长子继差主的位置.......” 工匠之家通常都是如此,无论是手艺,还是每户应尽的差事,都是父死,子承,兄终,弟及,基本不会有什么例外。 而这种差雇的弊端也是极大的。 保不齐什么时候便会出现叶家这样的情况,该教东西的时候,不教给长子,每个人该尽责任的时候,反倒是人人都想要占便宜。 若是再过分一些,出一些不孝顺的孩子,那家中更是别提究竟有多乱。 白氏因是也想到了什么,被叶青釉这一句话惊的险些站不稳: “哪...哪能这样说你阿爷,就为了一次差雇,那一屋子的人总不会连你阿爷的命都不管不顾了......” 叶老爷子早些年在龙泉打拼,自然也是有些人脉和家底,无论怎么想,都是叶老爷子活着,这个家才不会散。 难道老二老三还能为了推脱本次差雇,在交货之期前,便一把砒霜将老爷子药死? 无论怎么想,都是没有可能的事儿。 叶守钱多看了几眼媳妇,心中胸膛鼓动之间,显然是觉得自家媳妇说的有道理,正想点头,便听到闺女幽幽说道: “当然不可能是只有‘本次差雇’。” “况且......阿爷的身体原本就不好,不是吗?” 若是只有一次差雇,自然不至于如此恶意揣摩。 可一次差雇显然并不是重点。 主屋有一大群已经被被养坏的狼,他们从前只要嚎叫几声,便可以得到数之不尽的肉,他们已经被喂饱,今后告诉他们肉没了,放他们干活打猎...... 说句实话,不太现实。 升米恩,斗米仇。 若是如今有一个机会,能够再舒舒服服躺在地上,就吃到肉,那无论是谁,心中一定都有所取舍,毕竟谁也不是叶守钱那两忠厚的夫妻。 若是叶老爷子突然死了,那么叶守钱应该不出意外的会成为新的‘差主’,而后便是无穷无尽的麻烦事儿。 弟弟们若是到时候‘有难’‘出事’,在叶守钱面前以刚刚叶青釉所想那种手段,装病卖惨,交不上青瓷,以叶守钱的性子,在他面前哭上几声,还真未必不能给他们继续吸血。 这才是老实人可悲的地方。 以叶守钱今日的发言来看,他知道自己从前是受家人欺凌的,可他还是愿意闷头苦干。 如今想要不受欺凌,可脾气习惯却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掉的。 其他人确实未必会对老爷子动手,可架不住叶老爷子他......一看就时日无多! 届时叶老爷子白骨黄土,其他人继续压着叶守钱吸血,怎么就不算是一种谋算呢? 叶青釉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嘴上却是不停: “字据是必须立的,不然到时候有什么事情不好说清楚。” “譬如,不立字据,他们便将阿爹先前烧好的几十件瓷器占走,届时让阿爹再补,或是到时候烧好,又出什么幺蛾子,不认这件事,只是为了让阿爹如今继续干活呢?到时候舔着脸同阿爹说三股既然已经烧了一股,便将剩下两股也顺便烧制.......” 叶青釉瞬息之间,便说出数种猜测,这当然只是猜测,毕竟谁也说不准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 只不过这些可能性,全部都十分符合叶青釉脑海记忆之中,对叶家人的印象。 自然.....也十分符合叶守钱夫妻脑海中对家人的印象。 三人站在斑驳的老旧屋檐下,风一吹,叶青釉只觉自己这一家三口的境地,如同这老屋一样摇摇欲坠。 没有人再开口,不远处已经等候一会儿的叶守富却是率先忍不住了: “老大,听见没有?听见回话。” “本次差雇,你占三股之一。” 叶守钱沉默一会儿,才轻轻按下叶青釉连连拉扯他衣袖的手,吐字道: “立个字据。” “我只做三股其一,其他事儿,我不管,也别归到我的身上。” 此言一出,叶守富那张原本没什么神情的脸上一僵,一字一顿道: “你说什么?” 第二十四章 究竟是谁更着急? “立字据。” 叶守钱神色固执,又重复了一遍: “不立字据,我不做。” 不远处神色自始至终云淡风轻的叶守富,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 “不过就是三十五两银子罢了,都是一家人,还需要立什么字据?” “爹娘刚刚在主屋里可是一退再退!如今分给你干的,原本就是你的活,你干自己的活,难不成还要别人许应你什么,才肯开始干?!” 叶守富一震长袍的衣袖,任由其在空中发出破空声,以宣泄自己的不满: “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这说出去,着实让别人看咱们家的笑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老大当的多‘公允’,连带着自己亲生爹娘,一母同胞的弟弟们都不相信!” ‘公允’二字尾音上调,自然是夹枪带棒的讥讽,想要激发对话之人的血性。 可叶守富这想法注定得落空,因为叶守钱这一家三口,往昔不知听过多少更加恶毒的讥讽,现如今这样的话,完全就是不痛不痒的存在。 叶青釉一家没有任何的回应,只有三道目光不约而同的盯向叶守富。 叶守富脸上变换几下,重重哼了一声,眼神划过叶守钱身后两母女,徘徊几秒,在白氏的脸上一闪而过,同叶守钱对话的声音也软了下去: “老大,你从前可从不这样。” “不管你听谁人的哄骗,我劝你好好想清楚,你就一个闺女,自己如今手还受了伤,以后要仰仗爹娘兄弟的地方还多的很,没有必要为了三十五两银子,将事情闹的如此难看。” “你如今算的细,以后要求人办事,我若是也同你一桩桩一件件的翻旧事,算人情,点着从前的过往,决定帮你多少,你又怎么想?” 叶守富说的一点都没错。 或者说,死死踩中叶守钱从前内心的恐惧—— 同为只有一个女儿,叶守钱和叶守富在叶家却是天壤之别一般的存在。 叶守钱娶了货郎家的女儿,十年未有孩子,两夫妻早出晚归,片刻不歇的干活,干的彼此都瘦巴巴的,却还没有半点指望,看不见一点儿奔头。 可小叶守钱几岁的叶守富却议亲议到了旺夫的‘千金小姐’,婚后不久就有了叶婉儿,虽然从前没过一个男孩,不过那是意外,不代表蓝氏不能生。 况且因祸得福,没了孩子,却得了岳丈的怜爱与帮助,让叶守富这原本是匠籍的人,能在府衙混了个差事,怎么看日后都前程似锦,自然不会有人抓着他只有一个女儿的事情不放。 有时候,不,绝大多数时候,人都是十分自私自利,审时度势的物种。 大家欺凌弱势的叶守钱,却不敢嘲笑境遇更好的叶守富,并且见之便马屁不断,奉承不断,就是因为期待说不准某一日,就有求到叶守富身上的时候,叶守富能够有生出援手的时候....... 叶守钱从前也是期待者中的一员。 不过...... 现如今,大家心里都十分清楚,叶守富这种人,绝对不可能对弱者伸出援手。 叶守富原本就是府衙工部负责清点瓷器,检验过关的差使。 不说其中的油水有多丰厚,可有同在府衙当主簿的岳丈在,这些年,起码也颇有些家资。 可纵使如此,却还是丝毫不影响叶守富贪叶守钱卖女填差雇的一点儿钱。 八十两银子,一条人命,就这么被叶家一家子瓜分走,着实令人唏嘘不已。 换作从前的叶守钱听到这话,为了这膝下唯一一个女儿,为了遥不可及的攒钱,召婿,过上好日子,他也会撑着一口气,奋力压榨自己,然后将差雇的事儿平了。 可如今......叶守钱只是站着,不发一语。 叶守富见叶守钱垂首似在沉思犹豫,以为自己所说的话奏效,唇角微扬,面上又恢复成了原先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虽然不识几个大字,但看上去却好似读书人一般: “老大,莫要说我多嘴,和爹娘兄弟定什么字据,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传出去不仅你难做人,你妻女也难做人。” “刚刚的话我就当没有听见,你再好好想想,府衙里还有些事儿,我得先去看看。” 叶守富转身负手而走,一直沉默的叶守钱站在原地没有动作,连沉闷的声音也是丝毫没变: “立字据。” “不立字据,我不做。” 已经迈出几步路的叶守富身形一僵,叶守钱不再多言,也不再看三弟的神色,一手再度抱起刚刚躲在他背后支招的叶青釉,一手牵着自家媳妇,便进了已有些风雨飘摇,却独属于三人的小屋之中。 吱嘎响动的木门将恶意的目光隔绝在门外,白氏已一进屋,便有些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屋内的藤椅上大口的喘气。 白氏原本就胆子小,叶青釉刚刚在门口同她说主屋可能有的那些谋算,算是把这位娇小的妇人吓丢了魂。 叶守钱这回倒是不糊涂了,看着还在门缝处偷眼瞄着外面动静的闺女,闷声说道: “主屋那边,不会同意的。” 叶青釉眼瞧着三叔叶守富先是脸上青红变换,宛如染缸,又勃然大怒甩袖离开的背影,轻声说道: “暂时不会,不过晚几天,还是会同意的。” “这几天先不要干活.......对,今日既然掀了桌,不单别干活,连带着饭咱们也别去主屋吃了。” “咱们少干一天,到时候差雇就多一点儿活计,让别人犹豫一分,阿爷只要还在喘气,自然有人替咱们着急。” 这是叶青釉权衡之下想到最好的办法。 主屋那群人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背后一定有什么谋算,不然也不会听到要立字据的时候,生如此大的气。 小人的手段防不胜防,字据是必须立的,不但要立,而且并不是立了字据,就可以完全不设防,今后还得时时刻刻注意那群人的动静....... 当然,也有可能叶老爷子本次差雇前就死了,如此一来,说什么都是虚的,所有担子又都回到了叶守钱的身上。 不过瞻前顾后总是没用的,与其天天担心老爷子什么时候死,还不如如今趁着老爷子活着,为自己的利益谋划一分,立下字据,让那群人没有抵赖的余地。 况且...... 瞻前顾后肯定没有‘斩草除根’来的猛烈。 这斩草除根的意思,自然不是对老爷子如何如何...... 而是,分家。 叶青釉心中闪过这两个字的瞬间,下意识看了一眼叶守钱,叶守钱守着捂着心口喘气的白氏,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看上去呆的活像是个十五六岁,面对心上人手足无措的少年郎。 好半晌,叶守钱才发现叶青釉的眼神,疑惑道: “怎么了,闺女?” 第二十五章 八十两的疑云 ‘阿爹,咱们和阿爷分家吧。’ 叶青釉心中怒吼三遍这句话,可话到嘴边要说出来的时候,却又重新咽回了肚子之中。 叶守钱在女儿身死之后,虽然有些觉醒自我意识,可听在主屋之中的说辞,明显还是愿意为这个早已蛀虫遍布的家,担走属于自己,还有属于亲爹的差雇。 这样的忠厚之人,此时提出让他同那些人分家....... 说实话,希望十分渺茫。 因为叶守钱如今只是‘心伤’,而不是‘心死’。 给叶青釉的感觉,就像是他只求一个‘公平的对待’,片刻也不想‘报复’或是索求回原先本应当属于自己的那部分。 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还是以买菜当例子,一开始就报出心理底价的人,绝对还会再被别人抓着由头再砍价一些。 叶守钱这人就是如此,所以才会一直不停地受欺负。 叶青釉不可抑制的叹了一口气,叶守钱有些莫名,伸出糙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怎么?脸上,有东西?” 叶青釉无奈的摇了摇头,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事情,而将话题引回从刚刚在主屋开始,就一直在意的一件事上: “阿爹,阿娘,我想问问,原先我差点被卖入龙泉柳府当丫鬟的时候,柳府说出多少银子买下我?” 两夫妻具是一愣,叶守钱有些着急: “不卖,不提,不提!” 白氏懦弱又胆小,此时却也是连连摇头: “不会卖的,先前是阿娘听别人的骗,被猪油蒙了心,以后再也不卖青儿.......” 眼见这两夫妻没有抓到重点,而且白氏还有落泪的倾向,叶青釉顿觉心累,赶忙开口阻拦道: “我是真的想知道,想确定一下另一件事......” “没记错的话,是八十两对吧?” 叶守钱拗不过叶青釉,踌躇一会儿,方才点了头,经过白氏的一道翻译,这才将话传达到叶青釉的耳中: “八十两,没错。” “柳府是整个龙泉都鼎鼎有名的人家,大家都说柳府的老太爷在汴京当大官,柳府门口的牌面,还是官家亲自亲赐下来的。” “他们家是大富,往日也听前来买瓷的菜贩子说过,柳家光是一天的菜钱就要花掉约摸百两的银子,和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完全不同。” “应当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买下人的钱也会分外多一些.......” 夫妻二人小心翼翼瞧着夫妻俩的反应,眼见闺女确实没有记挂往事的模样,白氏这才捂了唇角,小声啐了一口: “什么‘牌面’,那叫‘牌匾’。” “你大字不识,自己胡言我也不说你,可休要教坏青儿。” 叶守钱只憨笑,并不反驳: “我不如你娘懂的多,听你娘亲的。” 叶青釉沉吟片刻,忽略面前夫妻的打情骂俏,问道: “正常买卖一个下人,多少钱算是合适?” 叶守钱有些一头雾水,但还是说出了答案: “不一定,爹也没见过人牙子,约摸是几十两银子不等。” “通常应该是能干活的人,或是特别模样周正的人,钱多。” 叶青釉坦然道: “阿爹觉得我能卖多少?” 此言一出,叶守钱与白氏二人双目圆睁,双双骇然。 失声无语之中,没等夫妻俩因太过震惊而瞪出双眼,叶青釉率先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八十两不对。” “如果卖我的银子是八十两,又怎么能够顶上本次的差雇的一百两银子呢?” 叶青釉可是清楚的听见,叶守富当时在庭院之中,说出‘要么交出两百七十件瓷器,要么便每个人到期交出三十五两银子’。 这个家中的人或许没有接触过人牙子,不知道人口买卖的行情,但一定都对瓷器的价格敏感。 叶守富当时在庭中说出的差雇件数,以及价格,一定没有夸大其词。 不然别说是一贯熟悉青瓷的叶守钱,哪怕是一直为自家男人挑担买瓷的白氏,也会适当提出疑惑。 所以,差雇的总数毋庸置疑,是约摸价值一百两的瓷器。 可若是叶守富报出的价格没有说谎,那么叶青釉苏醒在这具身体里面之时,听见的所谓口口声声‘卖掉叶青釉,度过差雇难关’的言辞,就有很大的问题。 卖掉一个人,只得八十两。 可完成差雇,却要一百两。 已知叶守钱的手受伤,这回差雇许定的三个月工期只剩下约摸四十天,可他只做出六十多件瓷器,再来四十天,也未必能够做出价值二十两的东西。 那么问题来了,剩下的二十两,谁补? 白氏声音还是一贯的温柔: “青儿,这没什么奇怪的吧,都是一家人的活计,谁还能免责?” “就如你所说,到期交不上青瓷,罚的可还有老爷子,许就是主屋有人愿意补上缺漏呢?” 不对,不太对。 换作别人,叶青釉确实可能相信对方会有舍己为人之心。 可她已经亲眼见过主屋里群魔乱舞的那群人,那群为了吸血都已然逼迫叶守钱卖女的叶家人,会掏钱补足剩下的银钱吗? 倘若会自掏腰包,有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观念,这些年又何必做到这种程度呢? 综上所述,叶青釉觉得大概率是一种爹娘以及原身从未设想过的可能性—— 原身被卖的价格,绝对不只是八十两。 只有价格有富余,某些人有利可图,这才会撺掇着叶守钱夫妻卖掉叶青釉,甚至不惜用上了‘哪怕是在柳家当个受人驱使的下人,也比在亲生父母身边舒坦’‘女儿在你们身边,就是受苦受难,瞧她都瘦成什么样?’等等之类的话术,逼迫一对心心念为闺女打算的夫妻卖掉自己的轻生女儿,而且反倒还对他们感恩戴德...... 若是猜想成真,叶守钱夫妻受哄骗一定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不然他们躲过了这一招,也一定还有下一招更加精妙,量身定制的手段,在等着他们....... 得去打听一下这事儿,叶青釉兀自下定决心。 心中有一道直觉告诉她,卖女的这件事可能还没完,这其中,一定还有隐情。 也许其中,就藏着可以将老爹的‘心伤’变为‘心死’的关键,彻底看穿主屋那群人的面孔! 第二十六章 初闻玄妙观 叶青釉揉了揉眉心,莫名觉得自己所要做的事情,以及肩上的担子又多了一分。 三人沉默以对,两夫妻显然想要搜肠刮肚找些安慰叶青釉的话,叶青釉不准备在这个暂时还讨论不出个所以然的话题上做停留,而是调转了话锋: “阿娘,当时是谁同你说将我卖入柳府可以有八十两银子的?” “和柳府有往来的人牙子?” 白氏望着自家闺女欲言又止,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是你二婶娘同我说起的。” 叶青釉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一句话镇住,顿时满脸都写满不可置信: “我二婶娘?” 八十两的报数,甚至还不是从人牙子口中说出来的?! 要知道,白氏与叶守钱是因为一直觉得愧对闺女,所以听到‘柳府’这样的豪绅采买丫鬟时,颇有一种觉得‘宰相门前五品官’,自家闺女进入柳府后能够过上更好的日子,这才决定将叶青釉送去当丫鬟的! 可按照白氏如今的说法,她明显是连其他外人,例如人牙子,柳府管家等人的面都没有见过! 那岂不是连‘柳府’这个一直被主屋那群人画出来的‘大饼’,都无法保证是否真实?! 毕竟,这些人存不存在还是个未知数! 他们今日能说‘柳府’能采买丫鬟,后日能说明日皇宫招收服侍宫人,大后日没准还说皇帝缺个美人服侍...... 个中真假,防不胜防,又教人如何能分辨? 白氏眼见自家闺女皱眉,心口微颤,一时之间又开始鼓动个不停,讷讷道: “你二婶娘的娘家兄长是跑码头做掮客的,门路多。” “前段日子,说是不知怎的,在酒楼吃酒的时候,同柳府负责采买的管家搭上了线,那管家在酒桌间多饮了几杯,一半是多嘴,一半是有些显摆的心思,说出了他得柳家贵人的器重,被交代出来采买下人的事情,原本这事儿说出来,理应是的人受人艳羡的。” “可你二婶娘那兄长听对方言谈之间,总感觉多有惆怅之意。” “他向来是个心思活络的人,也知道采买下人这种事情,向来就是油水多的活计,于是有意搭话,接过话头,询问管家为何叹气,可是采买下人的事儿有难题,这事儿是否需要帮手。” “那管家许是有些喝多了,还当真同洪涛,也就是你二婶娘那兄弟说了这事儿—— 原是柳府的老夫人今年已经五六十有余,本应该是颐养天年,子孙环膝的年纪,可偏偏她早年为家中琐事操劳,身子骨有损,如今五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 老夫人也知自己在时日无多,索性一心向佛,准备在这批采买的下人中,选几个得心,又机敏能干的丫鬟,就此离府,带到鹿峰山玄妙观中清修,为她抄经祈福。” 白氏小心翼翼抬眸看了一眼面前神色晦暗不明的叶青釉,原本要说出口的话,音量便又低上了几分: “这事儿原本不难,可难办就难办在,柳府如今当家的老爷,不是这位老夫人的亲生儿子。” “你二婶娘那兄弟说,管家的意思是下人好找,但得贵人青眼的丫鬟难找,尤其是这样身份尴尬的贵人,吩咐下来的差事便尤为难办,再怎么说在老夫人面前伺候的丫鬟,哪怕不知书达理,起码也必是得容貌端正,性情恭顺,能伺候好老夫人的喜好.......” “可若真是有这样的丫鬟,自己就有心气,哪里愿意随着老夫人去道观里伺候呢?” “管家说,莫说是有心气的丫鬟,连他自己也觉得如果跟着只剩下一口气的老夫人在道观里面清修,一定不比在柳府内,能时时刻刻在贵人们眼前,逢年过节还有远在汴京当大官的老爷吩咐下来的赏赐,吃香喝辣.......” 白氏无意识的搅着手帕,声音微微扬了几分,略带些无意识的颤抖: “可咱们原本也就不求什么得脸,只求比在咱们家里过的更好一些.......” “阿娘当初怀你的时候,也去玄妙观求过签,那里的素斋享誉一方,阿娘当年带着你上玄妙观求签的时候,就是大夫说这胎可能留不住......可到了玄妙观,吃到素斋,你便第一次踢了阿娘一脚.......” “那是一等一神仙的地界,灵验的很,而且只有女修,没有其他腌臜事儿,老夫人既然想到去玄妙观清修,那必定也是个神仙人,不会苛待丫鬟。” 白氏伸手来牵叶青釉的手: “是因为这样,阿娘才点头答应的这件事。” “你二婶娘的兄弟还说.......” 叶青釉听了半晌,此时才开口接话道: “还是,我这小丫头原本是买不上价的,也亏得有他在其中,柳府的管家看在他的面子上,方才给一个十二岁的小丫头出这个价。” “他也许还说,我年纪小,生的又不错,没准还特地‘回禀’老太太,同你说老太太怜惜我年纪如此小就要离开爹娘,于是多给了一些赏钱,其他人都没有......” “阿娘听了回话,势必觉得柳家老太太更加仁厚,心中彷徨犹豫之下,没准二婶娘的那个什么老什子兄弟,就同你说‘人已经招满,不再要丫鬟’之类的话,说你断送了我的前程......” 叶青釉话语如锋,一股脑的讲脑中所有猜测倾吐而出,再抬眼的时候,便看到了白氏和叶守钱这对夫妻宛若石刻版的身形....... 竟是,对了! “青儿,你...你怎么......” “我们从前说话都是避着.......” 白氏的脸白的十分吓人,瘦小的身体起伏个不停,显然已经到了某种临界点的边缘。 叶守钱站在一旁,满脸空白,切切实实将‘手足无措’这四个大字演绎到了极致。 叶青釉只觉得自己头痛的要命,可要说些什么,又完全无法说出来,只得尽可能和缓的陈述事实: “阿爹阿娘没觉得这一套流程下来很熟悉吗?” “隔壁春红家里原本有养一头牛,买家挑三拣四的来了好多次,最后说已经定下更好的牛,春红他爹咬咬牙,就卖了。” 可那买家找到更好的牛了吗? 没有。 三人沉默片刻,白氏突兀的捂住了脸,爆发了一声绝望的哭喊: “骗我的,是骗我的!” “若真的短短两天之内就找到了所有丫鬟,又何苦对我三催四请,那管家先前也不用在酒馆唉声叹气了!” 第二十七章 一个一夜暴富的机会 白氏这话说的,一点都没错。 叶青釉心中并不算特别在意这个小纰漏,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在她的心中,早已经漏洞百出: “全程都是只有二婶娘还有她那娘家兄弟过来寻阿娘阿爹说这件事,对吗?” 白氏捂着脸,豆大的泪滴渗透绢帕,渗过手指,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叶守钱双唇开合,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僵硬的上下点动头颅。 答案,正如叶青釉所言。 从始至终,什么仁善的柳府老夫人,什么找不到合适丫鬟的管家,都像是某种漂浮在言语中,又不切实际的东西。 这些卖弄口舌之言,将一个尚未实打实足十二岁的小姑娘害死在窑洞之中,叶青釉方才能借由这具身体重活一世。 说来着实是可悲,可叹。 可偏偏,叶青釉也无法站在原身的角度,替她怨怼叶守钱夫妻二人卖女之事。 因为事到如今,任谁都看得出来,这就是阴谋。 叶守钱手伤到难以烧瓷,完不成差雇,便有有心人来告知一个‘好去处’,捏住夫妻二人想要为闺女好的心思,劝说二人将女儿卖掉。 白氏性格懦弱,遇事总会徘徊犹豫,难得有些时候会比较不糊涂,可偏偏就被人捏中了‘玄妙观’这个令白氏信服的地方,最终让白氏也点了头。 夫妻二人相信自家闺女肯定能过上好日子,可这一切原本就由谎言堆积而起。 而这环环相扣之中,最为可笑的是...... “谁知道阿娘当年去玄妙观求签,吃完素斋,腹中孩子便康健起来了吗?” 叶青釉温声发问,白氏原本捂脸而泣,听到这句话,顿时趴伏在桌子上再也不愿起来。 谁知道呢? 答案这么明显。 家里人一定是率先知道的。 此事中,最最可笑的便是,玄妙观的灵验,原本只该有同白氏亲近之人知道,却被反用在白氏的身上。 哭声幽幽,哀哀切切,弥散在破落老屋的每个角落。 叶守钱脸色微微发青,干裂的嘴唇抖动几下,跌跌撞撞朝着门口的方向走去,艰难吐字道: “我,现在,出门,找柳府打探.......” “我去问问,他们近期到底是否有招下人,若是.....” 若是有,为何从始至终,连管家姓甚名谁都没有说起。 若是没有,那二弟妹等人,究竟是准备将人卖去哪里?! 后面半句,叶守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叶青釉摇了摇头,牵住了老爹的袖子: “太晚了,明日再说吧,阿爹。” 事已至此,早已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外面的天色已黑,按道理来说大部分的人应当都已经休息。 叶守钱若是三更半夜跑到柳府附近探头探脑的打听消息,没准就会被乱棍打出来,这不是该做的事儿。 况且,许是叶青釉习惯用最大恶意揣度别人的缘故。 她总觉得她们刚刚和主屋那群人闹翻,现在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老屋,叶守钱这个小家中唯一的男丁若是离开,留弱母小女二人在家里,人微言轻,指不定刚刚吵嚷最凶的二叔便叫人将屋子推掉....... 可能性虽小,但却不是没有。 无耻之人,不该用什么常人的逻辑来评判。 叶青釉向来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只要一想到有这种可能性,便心里满是不自在。 叶守钱身形一颤,深吸一口气,用那只遍布老茧的粗手拍了拍叶青釉的头顶: “晚上人才多,爹去去就回来。” “不然的话,晚上阿爹睡不着。” 人才多? 人才,多? 人,才多! 叶青釉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这会儿究竟是什么时候—— 宋! 这可是宋! 宋朝与唐朝不同,宵禁制度不复存在,百姓在夜里可出门吃吃逛逛,不用担心被巡夜的士兵抓入大牢。 叶青釉曾在了解一件制作精良,保存完善,说是传世珍宝也不为过的宋朝青瓷时,读过一本着名的笔记体散记文《东京梦华录》,书上写宋朝时的都城‘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若耍闹去处,通宵不绝。’ 此句的意思为:夜市本应在三更结束,可没想到早市五更就开始,更有甚者,压根不休息,通宵达旦的耍闹。 此间事所形容的,便是宋时的经济昌盛繁华,夜市热闹非凡,休息时间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无论是何时间点,都有让人玩闹游耍。 叶守钱刚刚说晚上才热闹,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相反,困于白日里需要劳作,无法消解的缘故,夜晚里出门游玩散心的人才更多。 根据记载经济的书籍《金昰记事》中不完全的统计,宋朝夜市对物品的消耗与购买力,平均能够占全年总产出的三到四成。 或许有人不理解。 但这句话简单来说就是,东西哪怕再小,也是有其价值的,有产出,必须要有所消耗,不然物品堆积,价格便成了一种符号。 以一年举例,若是一年能够做出两万匹的绢布,光是夜市上的销路就可以占到两万匹中的约莫三到四成。 这是种相当恐怖的概念。 所以,叶青釉的眼神几乎是瞬间,便亮了起来。 这个瞬间,叶青釉脑子里面想的不单单是‘晚上也可以出门打听消息,听听这柳府买下人的事儿究竟是怎么回事’,还有另一种完全不可抑制的想法,击穿了她的脑袋—— 卖瓷。 叶家本就是制瓷之家,没有差雇的时候,通常也是自产自销。 而夜市上的物品价格,若是能够找到热销品卖出去,不说肯定比差雇给出的价格合适,甚至很大几率会比日常挑担挨家挨户售卖时所消耗的时间和精力要更合适一些。 毕竟挑担售卖的时间,耗费的也是制瓷的时间。 这一倒手,全部都是差价。 宋朝的夜市极为发达,是个绝佳的售卖场所,那为何不能用来售瓷? 做小生意的各种要素‘人流量大’,‘消费水平在线’,‘叶守钱虽伤手,但可传授给叶青釉的制瓷技术’,与‘叶青釉这个来自千年之后的现代人营销思维’........ 全部都有。 做小生意绝对是可行的,只是还需要具体考察一下市场,调研一下可能会畅销的青瓷种类与形制...... 是的,没错,青瓷也分很多的种类。 青瓷,只是所有特点为瓷器表面施有青色釉的瓷器统称。 青瓷的种类繁多,根据各个窑口的烧制不同,如龙泉窑,耀州窑等,颜色也会有所差别。 而青瓷上青釉的颜色,也并不是大家所认为的纯粹青色,而是包括月白,天青,粉青,梅子青,豆青,豆绿,翠青在内等多种色调。 这些色调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说句各有所爱,完全不为过。 更何况,青瓷又可以根据制作时的制作方法不同,做成各种不同形制的青瓷,并不是只有碗碟等日常所见的瓷品。 如果叶青釉没有记错的话,大类粗略就分为五种—— ‘徒手捏制成形’‘泥条成形’‘泥版成形’‘拉坯成形’‘模制成形’等。 五种之中,后世之人通常只听过应用最为广泛的‘拉坯成形’,未有听过其余四种。 可如今的人,却未必只爱‘拉坯成形’而出的青瓷。 这些,全都是需要调研的方向。 叶青釉思及此处,心头一热,连忙拉上叶守钱的袖子: “阿爹,我要和你一起去。” 此时,那群一看就憋不出个好屁的亲戚,在叶青釉的心中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早已知道那群人是腌臜货色,就算是内心把他们从八层地狱打到十八层又如何呢? 总归在地府里面,不是吗? 可这夜市摆摊的生意若是能成,那可是真金白银的银子,能够让他们一家三口借此顺利脱离这个家! 莫说什么赚了钱,又会被吸血之类的话,有了银钱,车马仆人,宅院豪庭,来了什么吸血蚊子,一顿大棒子打出去! 哪怕是叶老爷子和黄氏以孝道压人,手握着银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大把的银钱撒出去,吃到嘴中的人,怎么会不饶上几句舌? 叶青釉心头滚烫,在叶守钱略带差异的眼光中,又重复了一边: “阿爹,我想要上街,我陪你去探听探听柳府的消息。” (以下为青瓷的五种主流制作方法:) 第二十八章 等有钱,一定上画舫听小曲 叶青釉突如其来的劲头显然吓到了叶守钱与白氏。 白氏原本还在垂首抹泪,听了这话连忙抬起头来: “大晚上的,可不能出门,万一遇见拍花子怎么办?” 果然,无论何时‘拍花子’这三个字,都是扣在每个小孩子头上难以挣脱的‘魔咒’。 叶青釉此时心中正是火热,况且又同自家老爹一起,哪里会怕小小叫花子,当场便露出些委屈的表情来: “要去,想去,有阿爹在,我什么也不怕。” 她牵着叶守钱的袖子轻轻摇摆,衣袖飘动之间,她脸上楚楚可怜,眼泪欲滴的模样分外惹人怜爱。 叶守钱本就因二弟妹等人卖女一事心头大乱,眼见闺女如此不愿意离开自己,当即便道: “去去就来。” 叶青釉心中比了个大大的耶,顺势朝着叶守钱张开双臂,任由对方将她小心翼翼的抱起,白氏连着呼唤了几声,眼见无用,急的直跺脚: “如今也不知柳府是什么狼窝虎穴,你自己要去自己去就算!带上闺女算是个什么事儿!” “还有青儿,如今做事,怎么都没轻没重的.......” 这样的念叨常有,叶守钱和叶青釉倒也都没放在心上,不过在老爹即将要推开自家屋门的时候,叶青釉倒还真想起来一件事: “阿爹,咱们走后门,过春红姐姐家出去,不然我们半夜出门,被阿奶看到,指不定又得骂上三天三夜。” 说三天三夜就是真的三天三夜,一点儿夸张的成分都没有。 而且叶青釉前面的担心,也并不是空穴来风,出门也最好别被别人......尤其是其他叶家人发现。 叶青釉趴在老爹的肩头,看着仍然满脸放心不下的白氏,说道: “阿娘还有更重要的事儿做,在屋内要偶尔说些什么话,弄一些声音和动静,我们等会儿打听完消息就回来.......” “今日同主屋闹成这样,我也会带些米面吃食回来,他们一日不立字据,咱们就一日不出门,自然有人替我们着急。” 白氏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还是在叶青釉灼灼双眼下艰难的点了头: “那你们......尽早回来。” 这自然是一句略显多余,却又包含挂怀的嘱咐。 叶守钱抱着叶青釉,趁着天黑,从老屋后一扇早已有些破败的半截矮土墙处翻身而出,便来到了隔壁。 隔壁也是一户工匠之家,不过因为这家的老爷子只有一个儿子,所以院子里显得宽敞不少,地界上只有一新一旧两间差不多的房屋。 除此之外,什么鸡鸭猪都没有养,只在后院搭建了一座小型炉窑,用以平日里烧些简单的自用物件儿。 叶青釉印象中有关于隔壁这一家子的记忆,记得这一家子中有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大姐儿名为‘春红’,平日里最为活泼吵闹,往日同她关系颇为不错。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往日吵闹的春红没有发出半点儿声音,屋里的油灯没有亮,再探院落中炉窑内的炉气,显然也已经熄灭有一段时间,热气具已不在。 “过个路。” 虽是无人,但叶守钱还是出声说道了一声。 两人穿过院落往外走,直至走出门去,这才看到门口挂了一个巴掌大小的‘今日不在,改日再来’的木牌。 如此晚的时间,一家子全部都不在,这一家子显然是去外出游夜市。 二人并不感觉十分奇怪,一路穿行过居民小巷,走到尽头。 叶守钱又朝一个方向行进数百步,叶青釉的眼前便顿时豁然开朗,小巷的尽头竟是一条在夜色中喧闹沸腾的江。 江边暖风徐徐,水里夜灯摇曳。 放眼望去,江流两畔是川流不息的人流,虽不见其人容颜,只得见来往之间衣袂漂浮间的片缕衣角,但一时间也足够令人眼花缭乱。 叶青釉耳朵好,大老远就听见有人沿着街头叫卖姜豉、膘皮子、炙椒、酸儿、糟蟹,又有担架子的商贩卖香辣罐肺,香辣素粉羹,腊肉,科头细粉,姜虾........ 这些一听名字就十分诱人的美食名称伴随着夜风钻入叶青釉的耳中,着实令她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但这些美食,还不是最吸引人眼球的。 放眼望去,灯火辉煌的江边夜市集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各色摊位,不仅是各种美食,银器饰品、戏班唱馆,街头杂技.......全部都一应俱全。 大老远看去,最惹眼的摊位是高高挑起嫣红马骑灯的灯笼摊位,摊位上种类各异,琳琅满目的娟纱灯笼,每个灯笼上,都有画师精美绘制的花鸟鱼虫,山石树木。 一看就是顶顶精细巧思的物件。 叶青釉好不容易将视线从那挂做招牌的走马灯上挪开,又见一头上簪花的厮波正在满脸含笑的招呼来往男人们去江边画楼里看看动听的小娘子,听听白花花的乐曲....... 那些在小阁楼上捂唇而笑的美人儿,身上的脂粉香,以及胸前白皙柔腻的肌肤,隔着一整天街,都直冲叶青釉的脑海。 霎时间,叶青釉的脑中只闪过四个大字—— 好生繁华! 叶守钱轻轻拍了拍呆愣的闺女: “是想吃什么吗?” 叶青釉擦去唇边的口水,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想吃肤白如玉的美人.......” “想...在想柳府在哪里,爹爹?” 电光火石之间,也还好周边的商贩吆喝声盖过了叶青釉的声音,让她有了片刻收回妄言的机会。 叶守钱摸了摸闺女的头,轻声道: “还没,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过了香江,随后再过两条街。” 叶青釉沉思几秒钟,说道: “也不必走的真好,毕竟是大户人家,再怎么样也有个关门落锁的时辰,咱们要是走到柳府门口,估计啥人也瞧不见。” 叶守钱只是性格沉闷敦实,也并非全是傻子,听了这话,当即便道: “阿爹心里有数.......阿爹给你买个糖人,我在柳府附近有个相熟的店家,送过几次瓷器,等你吃完糖人,估摸着就到了。” 这回,叶青釉倒是没有推脱。 毕竟如今捏糖手艺人的技艺,叶青釉刚刚远远就瞧了个大概,同千百年之后比起来花样竟是要更多的! 这如何能不尝试? 叶青釉满怀期待的等,可尚未等到叶守钱的步伐靠近糖人摊,耳边便听到一道十分扎耳的响声: “卖闺女,顶顶聪明伶俐的闺女,虽然小了一些才八岁,但手十分巧,大部分的活计都能干。” “她爹没了,我们母女真是活不下去了,这才求大伙儿给个活路。” “只要给她一口饭吃,只要给我六两银子,这闺女就可以带走!!!” 第二十九章 价钱究竟几何? 繁华夜市的街头,一切终究还是迎来了岔路口。 一位面黄肌瘦,发鬓散乱的中年妇人正拉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小女孩跪在路边。 女孩的头上,插着象征卖儿鬻女的草标。 瘦的见骨不见肉的小丫头几次想要将头上的草标取下,却在其母的阻拦下未能如愿。 妇人死死抓着闺女的手,朝着每个投来好奇眼光的人祈求: “我男人在码头跑船淹死了,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族老觉得咱们家‘无丁’,所以将房子都收了回去,咱们一路南下准备来这儿找个活计,可又没有手艺........” “咱们是真的一点儿活路都没了,求求好心人瞧瞧咱们,若是需要丫鬟,厨娘,浆洗婆子,大伙儿只管开口,哪怕是不买,有个活计,有口饭吃,咱们也是心满意足了!” 妇人哀嚎哭泣的声音着实不小,几度盖过原本在街头沿街叫卖的摊贩,一时间街上不少人侧目,也有几个确有心思的人围到了摊位前。 “六两银子,确实比人牙坊那边便宜,往常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虽然小了些,也不太干活,可通常还得十五两银子左右.......” 有个手提竹篮,绣娘打扮的女子上下打量几眼插着草标的小女孩,又上前牵起小女孩的手细细打量,念叨道: “我是临安坊的绣娘,让我瞧瞧,这小丫头有没有当绣娘的天赋......” 临安坊的绣娘...! 龙泉是自古以来的工匠云集之地,此处的瓷器与宝剑天下闻名,但不意味着只有这两样,相反,各种手工业也极为发达,例如织里绣等。 由于此时由俭入奢的服饰风尚,以及日渐富庶的日常生活,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购入往日不会购入的布匹,装扮自身。 这样的氛围下,布匹的产出拔高,而需要的绣娘自然也越来越多。 而临安坊的绣娘,在一种以此为生的绣业中,都是顶顶有名的存在,临安坊出产的布匹与织品,绝对可以算是有价无市,一布难求。 所以,当下这绣娘说要带小丫头进临安坊,瞬间就获得了不少艳羡的眼神—— 这小丫头还真是交了好运,进了绣坊,以后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只要在绣坊中一坐,每年还能攒上几两银子....... 跪地买女的妇人虽然不懂临安坊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但也知道‘绣娘’和‘下人’是有区别的,当即便实打实的磕了几个头: “这位貌美的小娘子,多谢您收下我闺女,她年纪小,踏实肯干,日后一定能够多帮帮你.......” 一箩筐的好话说出,在妇人满怀希望的眼神中,绣娘却是慢慢沉了脸,略带遗憾的放下小丫头的手,摇了摇头: “不行...虽然才八岁,能练巧劲儿,可这小丫头的手骨太大了,从前在家里是干惯农活的吧?” 不待呆滞的妇人回答,那位杏花眼的绣娘便道: “八岁的手指节,和我这年纪的人都一样粗,这怎么劈线?” 绣娘重新站起身: “等等下一位人来吧,说不准她们愿意买下这小丫头。” 妇人吃了一惊,又抱着绣娘求了几句,眼见无用,这才低低哭泣起来: “还有没有好心人要这孩子,这小丫头真的很乖,吃的也不多......” 妇人又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不过随着那位临安坊绣娘的离开,好几位也只是短暂观望后便离开。 妇人留不下死亡的丈夫,也留不下满街游走的行人,急得团团转,哭声哀哀切切,围观之人中有一个酒楼伙计打扮的汉子显然看不过眼,略微抬高了些音量: “八岁的小丫头毛都没长齐,手脚再伶俐也越不过年纪稍大一些,已经被人牙子调教出些手艺和规矩的庆笵.......” “你就是再在这儿哭也没用呀,你若是真的缺钱,不如就带上闺女去咱们酒楼,洗些碗筷,虽是辛苦些,可日日结工钱,从不拖欠,也算是条路子呢。” 这伙计打扮的汉子说的话显然不假,八岁小孩能懂什么,而且手脚再伶俐,也总是局限的,毕竟身高身段就摆在那里,总不能去给主人家倒个茶,还得拿着小凳子垫脚....... 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妇人显然有些意动,可就在此时,人群中不知谁笑了一声,有声音道: “刷碗多累,我看着小丫头的年纪正好,不如去柳府碰碰运气!” 此话一出,大部分的人都摸不着头脑,可小部分人,却是突兀的发出一阵哄笑。 妇人连忙追问道: “柳府是哪里?比去酒楼洗刷好吗?这位好心人可替我指个路吗?” 人群中又是一阵小声的哄笑,只是这些哄笑声中却多了一丝耐人寻味的意味。 这些人中有个鬓边簪花,身着长衫的中年男人,几声笑完,正色劝解道: “这人在框你,莫要信他。” “那伙计让你去刷碗筷的活计不错,累是累了些,可他家的掌柜我却认得,是顶顶的善人,不会苛待你,等你攒些银钱,便能换份工,在此处落下脚。” 妇人带着孩子连忙叩谢,站起身随着那伙计进了一家生意十分兴旺的酒楼之中,围观之人瞧着没有热闹可看,便也重新汇入人流。 街口重新归于安静,喧嚣重归夜市,每个行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写着笑意。 只是这些人中,不包括叶青釉,以及叶守钱。 叶青釉早在听到那群人言语的时候,脑中的警铃便轰然大作,浑身血液倒流,此时更是一口气憋在心头难以言语。 不过她还是很快反应了过来,从同样僵硬的叶守钱身上挣扎下,很快找到了那位明显知道一些东西,并且为妇人热心出谋划策的男人。 男人随意闲散的在路边闲逛,叶青釉不知如何打招呼,只得张口喊了一句‘阿叔’。 那面白无须,眼眶深陷,鬓边簪花的中年汉子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周围,确定边上没有人后又指了指自己,问道: “小娘子在叫我?” 叶青釉点了点头,双手交叠,躬身问道: “刚刚听您在那边说柳府,可是有什么门道吗?” “实不相瞒,最近有人要买下我去柳府做丫鬟......” 中年汉子脸上原本还温和的笑容顿收: “小娘子别去。” “柳府是大户人家,大老爷还在汴京城中当大官,年年有数不清的人牙子将调教好的下人送到柳府供其挑选,哪里需要在外采买.......” “你怕是遇见为柳二老爷‘买妾’的下人了。” “那位和柳大老爷一母同胞的柳二老爷最爱你这年纪上下的小娘子,有遇见容貌姣好,性情乖巧有趣的,甚至愿意出上百两银子......” “啧啧,要知道,而今买个懂事的丫鬟,也不过才三十两上下,有特别好,精明能干的,才加些银子......” “......这柳老爷为了一赏‘豆蔻’,可真是大手笔,呵呵。” 第三十章 糟心事,一件接着一件 “小娘子既知道来问,不是刚刚听到丫头卖身的价钱,发现不对劲了吧?” “那出来替柳二老爷相看的下人,给了你多少银子?” 一语道破天机的长衫男子追问一句,不等回答,却又摇了摇头: “不管多少银子,小娘子别去........” “小娘子?小娘子?” 长衫男人的连声呼唤中,叶青釉悠悠回神: “多谢官人,我记下了。” 长衫男子摆了摆手,云淡风轻的负手身后,慢慢踱步而远。 叶青釉眼一声不吭的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离开,直到半片衣角也不见,这才转过身。 只一眼,她便看到了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的叶守钱。 叶守钱面容惨白,浑身上下都在打着摆子,两人相顾无言,徒余一地沉默。 此情此景,多说显然已然无意。 毕竟任谁也想不到,八十两卖女的伊始,竟然是柳二老爷欲花钱买妾。 多么荒诞,而又能让听者‘恍然大悟’的缘由。 叶青釉这么个黄毛丫头,说句实话,手脚还没到长开的时候,不算伶俐,也没有多聪慧,如何能在北地纷争不断,南下逃灾卖身为奴者众多,卖身价普遍在几两到小几十两不等的情况下,得到对方开口的‘八十两天价’呢? 这事儿,从开始,便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那可是八十两。 哪怕是在商业极度繁华的宋朝,八十两现银钱,估计也得熬干普通人家一家子好几年的心血钱。 叶家这种一家四个工匠,自家还有个专门的炉窑,产出稳定,技艺傍身的人家自然是好上一些,可也不是能将八十两银子当做一句‘我今日喝了八十口水’一样简单的存在。 这价格太高了。 几乎明晃晃的在诉说着不对劲。 没有人是傻子,用远超于正常的物价买一个‘下人’。 也不该有人坚信天上掉大饼的事情存在。 下人,小妾,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虽然两者都需要签订卖身契,可前者签订的是活契,后者签订的是死契。 死契指的是终身,卖身为奴,地位低,形同牲口,任由主子奸淫虐打不犯法,没准还要在酒宴上‘服侍’宾客,除却少部分有心计手段的妾室,大部分的小妾哪怕有傍身的孩子,地位仍然不会有太大改变,自己的孩子一辈子恐怕也只称当家主母娘亲...... 而活契,则完全不同。 在活契下,只要丫鬟想离开,有钱赎身就可以离开。 丫鬟每月还能有几日的休假,不服侍主子的时候,也能出府回家,有一定的自由度。 在这种情况下,主子不能随意强迫丫鬟与自己发生关系。 如果丫鬟不愿意和主子睡觉,主子强迫的话,丫鬟可以告强奸。 如果主子打死或者虐待导致丫鬟自杀,丫鬟家人上告成功,主子则有罪。 是的,没错,有罪。 这并非胡言。 早在当朝太祖彻底废除工商之户,户籍上‘贱民’二字之时,底层人民的地位便迎来了一次全新的提高。 虽然还有户籍之分,可律法已经有完整的规定,写明下人若理由充分,便可状告主家。 先不说,主家权势是否滔天,状告能否成功,官吏是否污浊的事儿,能如此规定,起码可证明,底层人的地位确实是今时不同往日。 做不做是一回事,上位者的态度如此,又是另外一回事。 叶青釉上辈子二十多年的浅薄阅历中,还记得一本名为《庆元条法事类》的宋代律法之中,还写明了喜好幼女的行为,若有发现‘虽和同强’。 此句的意思是“虽然是‘和奸’(受害方‘同意’)但等同于弓虽女干”。 无论怎么说,律法其实是在保护弱小者的。 可这却又不得不说回先前提过的意外情况,‘主家的权势是否大’,以及‘卖身时候的契约’。 柳家的权势,在龙泉自然不必说。 街上随便抓个人,都知道柳家这户人家不好惹,哪怕是到了汴京城里,那也是有说话地方的。 这种人家里的特殊喜好,可能留下把柄吗? 嗯......倒也确实可能,只不过会少得多。 毕竟若是真的那么胆大包天,大可直接上街买妾,不必捏造出柳府老夫人想要‘伶俐丫头’这一连串的谎来。 是的。 叶青釉听了‘买妾’二字,脑中的疑云便消了大半。 普通人,就算是编,也编不出什么柳家如今的当家大老爷,不是柳老夫人所生这种话来。 这一点的个中情况,着实令人深思。 无论是,‘老夫人不是原配大娘子,正室子重得掌家权’还是‘老夫人就是原配大娘子,一朝丈夫身死,妾生子统管全家’...... 这就不该是普通人能知道的事儿。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确实有柳府的人参与这件事。 她确实在不经意间被谁看上了眼,而后柳府中人欲要买她做妾,可耍了个心眼,以‘当丫鬟’的名义,哄着她爹娘将她卖掉。 没准那卖身契也是有问题的,普通人家谁能认识几个大字,活契死契,提笔者撕墨毁卷间的一笔两笔....... 若不是原身存了一口心气,一头撞死在窑门口,如今,怕是就成了柳二老爷的房中豆蔻芽。 在卖女件事中蹦跶最欢的人,便是叶青釉那位好二婶娘,以及那人鬼难辨的二婶娘兄长。 这两人,不,也许,远远不止这两人,他们想要将叶青釉卖入柳家,称为禽兽的小妾,在谎言上又添了一层谎,又将‘玄妙观’三字加在天平的一端,成了众多砝码中的一个。 八十两...八十两! 叶青釉初来乍到,所以暂时对物价没有一个清晰的评判。 可天平另一端,当真全然不知...或者说,全然不觉吗? 叶守钱夫妻二人如今的改变,是否也因先前隐约意识到不对,在撞窑事情发生之后又后悔万分而导致的? 叶守钱还在颤抖,久久吐不出一句话来,叶青釉没有多看他,这回也不欲声声逼问,让自己失去目前唯一还能用上的靠山,只轻声道: “走吧。” “我想再逛逛夜市。” 心烦的事情太多,叶守钱夫妻二人甚至没有见过什么柳府的管家下人,在没有证据之前,纵使敌人已然飘红,可却也只能蛰伏,暗记此事。 身后是虚浮蹒跚的脚步跟随,叶青釉逐渐清空思绪,几步窜开人群,准备执行自己的赚钱大计,寻几个面善的路人问问时兴的瓷器。 可她还没走出几步路,抬眼便看到面前冷清无比的十几个摊位上....... 全!部!都!在!售!卖!青!瓷! 叶青釉一震,内心划过诸多思绪,最终却只定格在两个字上—— 糟糕。 原先忘记一件事情....... 夜市既然人多,生意好做,指定有人做! 此处最多的就是青瓷,怎么可能没有人来夜市卖! 什么叫出师未捷身先死,这就叫做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回,怎么办? 内有极品亲戚合谋卖她,爹娘态度绵软如同包子,越看越令人心中恼怒,于外,赚钱大业如今看来,简直难如登天...... 难道就只能这样了!? 第三十一章 小玩意儿,也有大作用 不甘心。 绝顶的不甘心。 叶青釉不是古板的人,在前世闺蜜们的‘强烈安利’下,也拜读过某些名声很大的穿越小说,电视剧,甚至是漫画。 那些作品中,不说女主一穿越便如蛟龙出海,凤凰转世,使人睁不开眼...... 但如有神助,却是一定的事情。 女主通常可以依靠自己的各种不同,令身边人刮目相看,另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刺客侍卫统统倾心于她,完成走上人生巅峰的大计....... 叶青釉虽然对上画舫比对男人有兴趣,也从未想过什么如有神助...... 可却也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居然会到这种地步! 谁家好人的女主,刚刚穿越就被卖? 而且还是被一群极品亲戚串通外人卖掉? 谁家有这么包子的爹妈,被吸了起码二三十年的血,却还是闷声不吭? 谁有为了一个鸡蛋,能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还要靠着‘手指探洞’绝活,挨个摸鸡屁股的阿奶? 这不是纯扯淡吗? 原生家庭终究是难以改变的。 那靠自己的努力总行吧? 可这原先想出来的赚钱门路,也不行! 叶青釉满心的憋屈,脑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什么穿越,重活一世,体验不同的人生,直接是从简单模式跳转到了地狱模式。 是的。 简单模式。 从小到大,一路长虹,学业面包双丰收,人人称羡的别人家孩子。 人际交往方面,她叶青釉也是能被众多师弟师妹称呼上一句‘大师姐’的存在,除却那个脑子有坑,坑里还有不少水,求婚不成恼羞成怒,开车把他撞死的那个师兄以外,几乎没有人不说她一句好。 前世有个闺蜜曾经对叶青釉有过一句相当恰当的评语—— ‘长着一张高冷女神脸,可内心永远一万句吐槽。虽嘴上说私人时间会失联,但真的发生什么事情,叶青釉永远是最最可靠的存在。’ 这不是什么空话。 微小处见始末。 叶青釉甚至会细心到,每当有新师弟师妹入门,无论对方出于想要追名逐利,还是真的对青瓷这一行真有兴趣的目的,叶青釉总会以私人的名义,偷偷送出一份小小瓷件,以激发对方对青瓷的兴趣....... 所以,时代虽然某些时候会显露狰狞。 可她以礼待人,多数人也以礼待她,世界亦是对叶青釉温柔以对。 哪像如今的困难模式....... 等等。 叶青釉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随即心头剧颤,快走几步,直接来到了在夜市上贩卖青瓷的第一个摊位上仔细观看。 摊主原本正在百无聊赖的同隔壁摊主闲谈着最近的生意不好做,眼见有脚步声靠近自己的小摊,连忙站起身来招呼道: “客官快来看看,碗筷碟盘,勺杯壶罐,全部都有.......叶老大,咋是你。” 叶守钱还沉浸在刚刚令人震惊的真相中,如同行尸走肉一样跟在叶青釉的身后,叶青釉身形娇小,摊主自然是先看到她身后之人。 摊主认识叶守钱,这事儿叶青釉并不感觉意外。 叶守钱在未伤手的时候,也是各家匠人羡慕的对象,自然是有人想攀攀关系,想要在他手中学到一手....... 而如今,八撇胡,浑身肥肉的摊主重新坐回了藤椅上,取回刚刚放下的蒲扇,开始扇动夜间烦闷的风: “既然是你来,我就不介绍了,随便瞧......” “你这是为了差雇来收瓷吗?” 不等回答,隔壁刚刚同胖摊主谈话的另一位摊主,便言语略带羡艳的说道: “叶老大,还得是你,手伤了得有一年多时间了吧?之前烧瓷攒下的家底居然还没有花完,还有钱出来买瓷器填补差雇的空缺儿。” “来买我家的,我给你便宜些,至少比胖大海便宜,你也知道老胖他是什么人,瓷器又是啥样的,交上去不能顶事儿的话,一切就都完了。” 叶守钱神色木讷,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没有任何的回应。 不过对面两人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件事,被称为胖大海的胖摊主往地上啐了一口: “拉生意归拉生意,你贬低我算是什么个事儿?” “我老胖本本分分做人,安安分分烧瓷,除了开窑出瓷的货是不太多以外,我难道还有哪里比不上你?” “你倒是说说,我是什么样子的人???” 一胖一瘦两位摊主你一言我一语,便忘了面前人的存在。 叶青釉仔细瞧了一圈这俩摊主所售卖的东西,心中有了初步的猜想,顾不得其他事情,沿着售卖青瓷的半条街一路边看边往下走,越看,便越是欣喜。 一大圈逛完,叶青釉心中终于大定—— 赚钱,确实有门。 这并非是来自未来人的自负,而是她当真发现了突破点。 一条街上售卖的青瓷,都是传统古法的老青瓷,大致可以囊括成八大类,‘碗筷碟盘,勺杯壶罐’。 这些都是极为常见的青瓷形制,也最最正统。 可以说,只要是烧瓷的匠人,基本就绕不过这八大形制。 从在学徒时期就得学做这八大种,学成之后就得成日烧,封炉,盖窑、品青、沉釉几十年,最后到年老的时候,再得到一个‘大师’的头衔,这辈子,也就算是完了。 但对叶青釉来说,这种日子,算是彻底‘完了’。 刚刚叶青釉远远瞧见这些摊位上大多都是各种形制古板,釉色极差的青瓷,便回想起了一件事情—— 青瓷其实是相当考验原材料的艺术品,而原材料,自然包括泥土,釉等东西。 好的泥土,一般在挖出的时候,便被各个大窑划土占领,专门出给王公贵胄,流落不到普通匠人的手里。 釉也是同理。 夜市上的匠人,没有绝对好的原材料,手艺也只是勉强维持温饱,没有天赋钻研,自然只会售卖最最简单,基础的八大形制。 这些东西,说好听叫基础,说难听,就是烂大街。 试想一下,哪里都可以买到碗,我为何要单独来某一家买? 既然摊贩做的也不是特别新奇,更谈不上什么喜欢不喜欢,为何要单独花钱买? 这里是龙泉,哪怕自家不做瓷,谁还没有几个烧瓷的亲戚? 随便拿几个略带瑕疵的碗筷碟具,怎么不比自己花钱好? 所以,夜市上卖这些青瓷是行不通的。 可,不卖这‘八大形制’呢? 叶青釉挑眉,瞬间便从自己的记忆中,挑选出一种从前烧制过,且送给师弟师妹们当见面礼的新奇小青瓷件—— 鸳鸯水盂。 第三十二章 鸳鸯水盂与变故 水盂,文房用具之一。 很多人只知道‘笔墨纸砚’这四大宝,可却鲜少有人知道文房用具中还派生出来许多,如印章、印盒、水盂、笔洗、笔筒、镇尺、砚屏、墨盒等等之物。 而‘水盂’,就是除文房四宝之外的第五宝。 这里可能就会有人问,那么多的东西中,水盂,笔洗,听着都与水有关,可为什么只有水盂能称的上第五宝呢? 当然是因为二者有很大的不同。 不同之处,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 笔洗是盛水器具,用来洗毛笔,为开口型,清洗时不能移动,装水量要多一些,相对来说比较笨重,且由于不方便挪动,观赏性较差,所以并不引人注意,也少有人在这上面做什么花样,通常只要郑重沉稳就行。 可水盂完全不同,它的用处是给砚台加水,形状通常为收口型盛水品。 由于时时需要移动的缘故,所以装水量并不太多,又因常在手中的缘故,人们时常会看到,或是注意到这种小物件...... 所以理所当然,花样渐多。 后世的水盂通常以小巧玲珑,精细可爱着称,而水盂从最基本的‘添水’用处,变为把玩器件的契机,便是文人墨客最为盛行的时机。 而文人墨客什么时候最多呢? 那当然是......好吧,也许是唐,咳咳。 毕竟只要提起古今的诗句,普通人耳熟能详的一大半都在唐朝。 可唐的绝大多数时期,尤其是在安史之乱后,国力衰退。 资源,生产力,甚至在小物件上的心思耗费,远不如宋时来的大。 宋时儒学盛行,各类理学层出不穷,常有文人墨客坐而会谈,以争正统。 所以,文人墨客们才会逐渐开始关注文房各种用具的存在,注意到水盂。 此物因小巧而雅致,最能体现文人雅士的审美情趣。 在文玩类的工艺品中,也属于品位较高的藏品之一。 而叶青釉脑中一闪而过的鸳鸯水盂,便是先前在导师带队参观博物馆的时候,见到的一种小青瓷器件。 整体造型为一只可爱的鸳鸯。 背上开口,内腔挖空,用于盛水。 扁喙上翘,圆眼,双足缩在腹下,双翅紧贴身体,似乎在准备扑腾起飞。 它那么可爱,却没有人注意到它的与众不同,甚至连匠人一栏,也只是草草写了代表身份成谜的‘佚名’二字,安静落座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 所幸,来往的万人之中,叶青釉的眼对上了那副翠色的翎羽。 也正因为如此念念不忘,叶青釉才会仿制鸳鸯水盂,送给师弟师妹们作礼物,以期他们学业有成,对青瓷多一份喜爱。 而这记忆中熟悉的鸳鸯水盂,换作此时,亦是最好的机会—— 一来,时代的大背景,叶青釉已然知晓,文人墨客会喜欢这样奇巧的物件,销路不说一定好,但起码也不会太差。 二来,此时的青瓷,形制上几乎没有创新,常见只有‘八大类’,难以拓宽销路,这也是小物件的优势之一。 三来,叶青釉有做这些新奇小物件的经验,这也是不可忽视的一点。 之所以昌黎先生会说‘术业有专攻’,便是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手艺,擅长的方向。 而此话单放到青瓷里面,亦是贴切的。 青瓷的主流塑造法就有好几种,甚至每一种形制,都有专业的大师在前行。 让他们换到别的道路,未必有在他们习惯的领域一路坦途。 叶青釉有做这些小物件的经验,年纪也还年轻.......往后,正是她的时代。 思及此处,叶青釉心中大定,回头拉了拉仍然一脸呆滞的叶守钱,急急的说道: “阿爹,我们回家吧。” 回家,搞点儿泥,先做几个鸳鸯水盂,或者再做几个别的小物件出来,给叶守钱这位往日受人追捧的大师看看,究竟如何,继续更贴近如今的审美。 叶青釉的想法是—— ‘得创新,但是不要用力过猛。’ 一味的阳春白雪,孤高自傲,对匠人而言,并不是好事。 有人欣赏,有人取用,有人赞美,这对匠人来说,才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 千百年已过,叶青釉原先接触到的东西,和这时代一定有所差距,就如有些人吃辣椒,而有些人吃不来一样。 口味需要调和,并不能往下断言,一次性将‘辣菜’烧好,若是卖不出去,又对这个小家庭是一次莫大的冲击。 叶守钱浑浑噩噩的被闺女拉着走。 叶青釉寻着记忆里的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一路穿过大街小巷,又路过隔壁的院子,隔壁邻居去的比父女二人早自然也比他们回来的早,此时屋中似乎在拌嘴,叶青釉片刻也不敢停,自然也没时间去找春红,而是拉着老爹,一路回了自家小屋。 小屋里的白氏早就已经翘首以盼许久,见到父女二人回来,连忙左瞧右瞧: “怎么样?” “青儿他爹,你怎么这副样子?” 叶守钱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厉害,白氏问不出个之所以然来,也看不懂自家丈夫脸上从未出现过的表情,连忙转向叶青釉,擦了她满头的汗水,急切问道: “青儿,你爹怎么了?” “你们不是说出门去问问柳府买下人的事儿吗?如今这是怎么了?” 白氏似乎是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脸色一白: “是不是......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你们说话呀!” 叶守钱与叶青釉垂首沉默,缄口不言。 左看右看,得不到回应的白氏终于急了,双目含泪: “你们说呀!” “你们平常都是最为细心的人,刚刚出门前还说要带些粮食回来,肯定是听了什么消息,所以连东西也忘了.......” 白氏捏着帕子,在原地急的直转圈,突然她停住了: “是不是...是不是,那柳府老太太其实压根不是个良善人,所以才没有人愿意去她面前伺候......” 要不怎么说兔子急了也咬人,白氏急了,脑子也能转悠起来。 只可惜,她并没有猜中事实。 叶青釉张口,欲要陈述真相,没成想,却又一道沉闷的声音抢在她的先头: “二弟妹,要把青儿卖给柳二老爷......作,作妾。” 第三十三章 懦弱之人的‘报仇\’手段 此声,犹如白日惊雷。 炸的整个屋子都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 白氏似是一时间脑子没有转过弯来,双唇嗫嚅好几声,才仿佛刚听清一般,侧耳问道: “青儿她爹,你,你说什么?” 任谁都知道,白氏并不是没有听见,只是不敢相信这种可能性。 白氏的面容几近扭曲,眼中无数痛苦的光芒闪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但她还是渴求一个答案: “青儿她爹,你再说一遍,什么事儿?” 叶青釉有些不忍,一旁的叶守钱闷声不响的别过眼,垂下头肩膀颤抖,不再言语。 白氏张了张嘴,突兀发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做妾?” “怎么会是做妾呢?!” “不是说让青儿去柳老夫人面前做丫鬟吗?!” 白氏扑倒叶守钱的面前,两只瘦若竹筋的手,死死的抓着叶守钱的胳膊晃动: “不是说柳老夫人是个良善人吗?” “不是说还在玄妙观里面清修,说是攒积福报的吗?” “不是说......咱们的青儿是...是去享福的吗?” 白氏的声音凄厉刺耳,叶青釉有些怕上屋那群人听到打草惊蛇,连忙拉了拉白氏的袖子。 可白氏却罕见的没有回头。 她喘着粗气,却仍死死扣着自家男人的胳膊,一点都没有发现自己的指甲已然外翻渗血,挖进了面前之人的肉里。 一人流泪,一人呆傻。 这两人不是‘像’,而是真的‘傻’。 这话原本不该由一个孩子对父母说,但这也是叶青釉最真实的想法。 三人沉默无言的站了一会儿,叶青釉本想出言再给爹娘二人上上眼药,冷一冷夫妻二人的心,顺势提出‘分家’的事,可一抬头,看见夫妻二人的表情,却又咽回了肚子里。 他们二人的表情很奇怪,叶青釉虽然刚刚从这具没有什么见识阅历的身体里面苏醒,可她总归是带着上辈子二十多年记忆穿越的人。 按理来说,叶青釉应该不会有不懂的东西。 可她如今,真的看不懂那对夫妻的眼神。 震颤,悲凉,隐忍...... 还有甚多,叶青釉无法理解的情绪,在如墨色的瞳孔中翻涌。 叶青釉心头一跳,直觉自己浑身都有些不自在,开口试图解除这种奇怪的氛围: “二叔二婶娘如何,这么多年,爹娘其实早该看清了。” “如今发生这种事情,总该知道为自己家里打算,依我的意思,我觉得应该分........” “青儿——” 一道隐忍的声音,打断了叶青釉欲说出‘分家’二字的言语。 白氏终于松开了自家男人的手臂,她面白如纸,脚步蹒跚,想要靠近叶青釉,可刚刚歇斯底里的质问显然令她晕头转向,摇摆之下,竟是往后退了好些步,险些摔倒在地上。 叶青釉下意识伸手去扶,白氏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抱住女儿温柔相哄,而是只仰起头,朝着叶青釉勉强笑了笑,挤出了些许笑意来。 那笑容真的很勉强,合上了叶青釉脑中‘温柔娘亲’的模样,可却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在里面。 白氏颤声哄道: “......青儿走了一圈,应该也累了,去睡吧。” 叶青釉其实心中已经不算是太在意穿越过来之前被卖的事儿,因为无论是谁卖谁买,又是谁和谁串通好,都已经证明那就是一个阴谋。 有些人会觉得见招拆招,与人斗智斗勇很有趣,一定要按照对方你出招,我化解,我出招,你再化解的流程走过一遍,才算是‘标准流程’。 可叶青釉完全不这么觉得。 他人的阴谋就像是道路上的某种障碍,想办法拆掉障碍,并不能给叶青釉带来多少成就感,并且还会分散掉她前进的体力。 所以,为何要走这条路呢? 况且,最重要的事情,并不是到底是谁的阴谋不是吗? 说句十分现实的话,最重要的东西,其实是钱。 若是有钱,叶青釉不会被卖。 若是有钱,完全不用和这些烂入肠肺的亲戚们打什么太极,直接拿钱远走他乡,无论是去别地做生意,还是直接搬家买个清净,都是能瞬间能让这个小家脱离苦海的主意。 只要有个正经的由头,哪怕是离开之后,叶家老爷子老婆子以不孝之名,状告叶守钱一家,叶青釉也能以‘路途遥远,寄出的钱财被贪,没有送到’,‘或是没有收到信件,不知此事’为由,轻易打发掉足以压断人头颅的不孝二字。 权钱二字,自古离不开。 若是有钱,甚至连状纸都未必能落在县令的桌案之上。 如今叶青釉的想法,就只在‘赚钱’二字,还有‘分家’上。 她不担心叶家其他人的小心思,因为已经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总也得防一手。 她也不担心鸳鸯水盂不受欢迎,赚不到钱的事情。 她只担心,这俩夫妻和她并不是一条心,并且有不愿意分家的情况出现。 这不行。 绝对不行。 而且叶青釉心中还隐隐担心另一种情况出现,那就是—— 万一赚到了钱,可家还没分,那样的话,她难保不会成为第二个‘叶守钱’。 叶守钱手未伤的时候,也是一颗粗壮的摇钱树。 从前被死死的拿捏在叶家人手里,不懂得半点反抗,最后被榨干最后一丝钱财,跌入尘埃之中。 所以,按照道理来讲,叶青釉如今,应该乘着这个时机,再三言两语挑拨一下爹娘,可....... 不对,真的不对。 这俩夫妻给叶青釉的状态,真的不对。 说句丧气话,倒像是只差一个唾沫星子,就会被随时压倒的芦苇。 叶青釉不再言语,乖乖转过身,走到了里屋内,叶守钱夫妻俩特地给她隔出的小床上背对着外侧躺下,阖眼留神,细听夫妻二人的动静。 可没有什么动静。 空气中只传来几声轻微的衣袖摩挲动静,而后是门窗轻微开合的响声,而后便归于沉寂。 有人迈动步子,站到了叶青釉的床头,看了她许久,久到夜色渐深,叶青釉甚至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便陷入了瞌睡。 瞌睡之中,叶青釉梦到自己成了一方首富,而后包了四五座画舫花船,一群莺莺燕燕围靠在她的身侧喝酒取笑,略带粉香的锦帕时不时略过她的面颊,当真是酒池肉林,色授魂与。 叶青釉临了喝的大醉,起身准备结账,结果一摸口袋—— 好嘛,没钱! 这可真是见鬼了。 钱呢?! 叶青釉急的满头大汗,连忙翻身而起,身体带动意识回来的瞬间,她终于意识到一件事情,钱还没赚到手,那是一场梦境。 而梦境唯一与梦境相接的部分,则是,刚刚划过叶青釉面前的锦帕....... 压根不是什么锦帕。 而是被夜风吹拂而起的白氏裙角。 没错。 白氏的裙角。 叶青釉浑身血液霎时冷却,一寸寸的抬头上看,果然下一秒—— 她看到了吊在房梁上的白氏。 第三十四章 父母和闺女?父母和外置大脑! 叶青釉知道自己肯定爆粗口了。 但是究竟骂了什么,此时完全就已经无暇分辨。 在这一秒,她只顾弹射而起,拼了命一样抱住自家阿娘的脚,让还在无声挣扎的白氏有片刻喘息的机会。 叶青釉真的没有遭受住这种刺激,她相信自己往后数十年,肯定也忘不了这种刺激,心房剧烈颤动之下,叶青釉完全不再顾什么伦理称呼问题,怒吼道: “你疯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 “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闷声不响吊死在女儿床前?” 在空中不断扑腾的白氏脸色都已然发青,但双手还是死死的拉扯着用破旧衣物捆成的‘绳子’,试图将自己的头颅扣死在绳圈之内。 叶青釉压根就不懂,平常柔柔弱弱的白氏,究竟是哪里来的力气搞这一出,心里大骇大怒之下,再次吼道: “下来!”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你若是死了,我和阿爹怎么办?!” “为的是闺女被卖做妾的事儿?那你不去吊死那群畜生,自己吊死在自家闺女面前算是怎么回事!” 叶青釉从前在某乎上看过一个话题,‘今天受了委屈,当场没有反应,事后越想越生气,我该怎么报复好一点?’ 底下的高赞回答有一条是‘偷偷哭一场,然后半夜吊死在对方家门口。’ 叶青釉从前刷到的时候,一笑置之。 哪里想过今天会遇见真事! 白氏似是没有想到会被被闺女吼,握着绳圈的手一抖,原本已经因窒息而涨红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余地,叶青釉奋力的抓着白氏的脚,试图再垫高脚尖一点儿,将人从绳子上取下...... 但是没有成功。 叶青釉本就是一个小姑娘,身量没长开,力量也有限,能够将可能托举白氏的重量不下滑,就已经到达了身体的极限,更别说是将一个心怀死意,意图自尽的人从上吊绳上取下。 此情此景,当真是令人目眦欲裂。 叶青釉浑身上下血液逆流,又尝试了好几次,眼见不但无法取下人,而白氏的脸色又开始发青,一团火气在胸口处忍了又忍,还是复又开口怒吼道: “叶守钱人呢!” “死了吗?!” 这时候,也别管什么爹不爹,娘不娘的,纯粹是气上头了。 这俩夫妻的脑子当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就好像是全然不在自己的头里一样。 一个偷摸着在夜里上吊,要不是她醒得早,估摸着叶青釉今夜就得失了娘亲。 一个刚刚似乎是出了门去,家里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不知怎的,居然没有回来。 这是正常人听到闺女被卖有内情后,应该做出的反应吗? 怎么可能! 没有人回应叶青釉,屋外不远处阴影有点灯的动静一闪而过,但是又很快消失不见。 不会有人参与这场‘闹剧’,哪怕是有,也只是瞧瞧热闹。 换而言之,只能靠自己。 叶青釉憋着一口气,再次提气,躬身将白氏的脚架在自己瘦小的肩膀上,而后沉气,用尽吃奶的劲儿一抬—— “撕拉!” “砰!!!” 也不知是不是叶青釉内心的渴求被上苍听到,一声碎裂声响起,那用破衣服临时捆成的绳子在挣扎中,竟是轰然断裂!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肉体沉闷落地声。 一道人影轰然倾倒在叶青釉的身上,痛意和胸腹中的灼烫之意同时席卷而来,叶青釉眼前一黑,有好几息的时间眼前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东西。 不过几息之后,叶青釉还是靠着自己惊人的意志力,撑着将白氏扶了起来。 白氏整张脸青的厉害,隔着屋中稀薄的光亮,叶青釉也能瞧见这位瘦小的妇人眼中具是通红的血丝,脖间的痕迹自然不必说,甚至由于刚刚的上吊,脸上还有衣前的胸襟上,都是糊住的涕泪。 许是僵持的时间有点长,有一些甚至有了结块的痕迹。 叶青釉在白氏的脚下垫了许久,此时喘的如同炉窑的破风箱一般,但还是努力平复情绪,问道: “阿娘,为什么要上吊?” 这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叶青釉刚刚睡下之前,就感觉出来夫妻俩人的情绪不太对劲,有些崩溃的前兆。 但她心中也只以为这俩夫妻心中的想法,应该也和普通人一样,是去找那些准备坑害闺女的人吵架,打架,辨理....... 总之,就是讨一个公道。 而之所以‘分家’二字,先前没有说出口,一方面是因为这两人的情绪确实不太对。 另一方面,也是知道这俩夫妻嘴上功夫逊色,肯定在其他人那里讨不到公道,再让他们冷一冷心,顺势再谈论其他事情。 可如今....... 叶青釉根本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有这种走向。 睁眼看到白氏在空中飘忽身影的那一瞬间,她是真的感觉自己魂魄都离体了。 白氏瘫坐在地上,哪怕被叶青釉稍稍扶起些身子,可还是无法站立起身,她死死抓着叶青釉的手,奋力从喉咙里翻涌出几声咳嗽,想要开口,可声音全哑: “青儿.......” 只一声沙哑到极致的呼唤,而后便是滔天的泪水奔涌而下。 白氏不住的呜咽着,叶青釉等了又等,也没有等到下一句,可却从白氏时不时划过门口的眼神中感受到些许不一样的东西,不由得失声问道: “我爹呢?” 白氏死死的咬着唇,不发一语,叶青釉问了又问,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涌上心头: “去找我二婶娘的那兄弟了?!” 大晚上的,一个男人自然不可能闯入自家兄弟的屋中,逼问对方的婆娘。 况且这时代,有什么大事儿,基本默认不可能由女人来干。 如今东窗事发,叶守钱要找,肯定是去找洪氏的兄弟,洪涛。 叶青釉脑中划过一种可能性,心中不由得狂跳起来,站起身环顾四周,视线在近乎一贫如洗的家中扫视了一圈,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咱们家柴刀呢?” 白氏再也控制不住,扑倒在地上,顶着嘶哑的嗓音,嚎啕大哭起来: “你爹,你爹说他去给你报仇.......” “青儿,我苦命的青儿,爹娘对不起你!” 第三十五章 只需要听我的声音 【报仇】 这两字钻进叶青釉耳中的时候,叶青釉只觉得整个脑袋轰然炸响。 总所周知—— 正常情况下,老实人没有什么报仇的概念。 ‘吃亏是福’‘难得糊涂’‘一团和气’等,才是他们最日常的想法。 他们似乎永远也不会生气,哪怕当面开玩笑似的扇他们一巴掌,他们没准在他人开口之前就替别人想好了借口,还会帮他人解围。 但,这也只是似乎而已。 不说是泥人也有几分脾气,哪怕是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老实人们的并非是不生气,只不过是他们容忍的能力实在太过强大,以至于一般人甚至触碰不到那个点。 拿一个进度条做比方,一般人生气,和动手杀人之间的距离,总会相隔很远。 期间没准还夹杂了‘发火,掀桌,打架’之类层层递进的过程。 而老实人,生气和动手杀人....... 往往只隔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 所以,那个生气的点其实相当延后,近乎在终点的位置。 一般人也无法触及到那个点,但一旦触及到,老实人可是会抄起柴刀........ 动手杀人的。 叶青釉想到这个可能性,顿时只觉得手脚发寒,刚刚救下白氏的疲惫酸软统统涌上心头,一个没有撑住往后倒退好几步,直到背后撞到桌沿这才吃痛停下。 叶青釉感受着背后的疼痛,定了定神,这才尽可能从喉咙里挤出稍稍平稳的语调: “那洪涛的家在哪里?” 白氏捂着脸,只哭不语。 幽幽哀哀的哭声再一次传遍了不大的小破屋,叶青釉被哭的额角剧痛,却也明显知道白氏分明是知道洪家的位置,但却不肯告诉闺女。 这两人,如今就处于红眼兔子的阶段,就是存了心思,要让洪涛.......死! 叶青釉浑身大汗淋漓,整个人像是脱了水一样无力,大动作一个也做不了,浑身上下只有唇角尚且能微动,可她还是尽力探寻夫妻二人脑内的想法: “......你们究竟搞明白谁是坏人了吗?” 叶青釉颤声问道: “怎么会是拿刀杀洪涛呢?” “怎么也轮不到洪涛!” “不是家里人的同意,那姓洪的不过就是个外人,怎么会晓得还有一个我的存在?我从前分明也没有和他见过几面!” “那洪涛从前再妄赖混账,也不是个拐子!” “况且哪怕是拐子,也做不出拐到自家亲眷的事儿来!” “阿爹去杀洪涛有什么用?最该杀的这一大家子吃咱们肉,喝咱们血的恶亲戚!” “没有其他的人的允许,没有阿爷阿奶的默许,他们怎么可能敢想着把我卖入柳府做妾!?” 可叶守钱如何能向爹娘兄弟挥刀? 白氏俯身在地上颤抖不已,一时之间,屋内叶青釉的声音着实凉的可怕: “怕不是他们一群人合起伙来骗爹娘!” “阿爷阿奶若是知道这件事,那估摸着早早就想好等把我卖做妾后,用什么办法脱身,又用什么方法安抚您们.......” 也许是孝道,又或者是他们不知内情,或干脆就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不如就认命’之类的话,再次将叶守钱白氏夫妻二人骗的团团转。 如果不知...... 叶青釉冷笑一声: “哪怕他们不知道,看今日吃饭时候的模样,阿娘难道就不懂,他们其实就是在可劲欺负咱们一家吗?” 那一大家子,可是在叶青釉不愿被卖之后,又提出了新的方案,卖房! 这其实,就是一轮轮的‘吸血’! 综上所述,在叶青釉的心中,才会那么无力。 一切的源头,其实完全不在什么‘混子洪涛’,而是这一大家子内部腐烂至深的问题。 叶守钱夫妻只听到,只看到‘洪涛’‘洪氏’二人在闺女被卖一事中的参与程度,完全忽略了他们二人身后究竟是什么。 是叶家,是叶家的一大家子。 “所以,哪怕杀了洪涛,也只是图一时之快。” “一来,他不是主谋。” “二来,若是我没记错,持刀害人,若未致人死地,仅仅是杀伤,判处绞刑。若是致死,则是斩首。” 叶青釉从胸腹之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阿爹今日若是杀了人,他被斩首,咱们娘俩指不定身处何地.......” 之所以说这么多,原本叶青釉就是同白氏分析利弊,哄着人说出洪家的方位,好在悲剧酿成之前尽可能阻拦一手。 可偏偏说到这里,原本哭声已弱的白氏又流出了泪来。 怎么又开始哭了? 叶青釉张了张口,脑中如夜空中一道闪电穿过,一时之间被自己的想法震了个头晕眼花: “.......阿爹去杀洪涛,阿娘要上吊,这是,是全家人都不存生志了.....对吧?” 这两夫妻的想法,有些时候,叶青釉不但无法苟同,甚至有些时候都无法理解。 触及最极限的点后,发一场疯,而后便赴死? 那算是什么痛快?! 况且,这两夫妻死了,那闺女又怎么办? 叶青釉思及此处,心头一凛,踉跄几步回到了自己的床边,接着今夜透过破旧窗棂的盈盈月色,她很快看到了另一条.......用破旧衣物卷成的绳结。 不必细说,这一定是给她留的。 荒谬,太过荒谬了。 叶青釉颤抖着手,将那破衣绳拿在手中,死死握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白氏。 白氏还瘫倒在地上啜泣,见到闺女看向自己,一手捂着脸,一手拖动着身体,奋力在地上爬动了几步路,近乎是半跪到了闺女身边。 而叶青釉站着,目光所及,高低之分,颇有些倒反天罡之感。 可如今完全没有人在意这些。 白氏哀凄的声音宛如泣血的杜鹃: “太苦了,青儿....” “这世间太苦了。” “我和你阿爹两人侍奉父母公婆,为人和善,别人有什么事情,都尽力相帮......”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他们这么对我,我都能忍,他们怎么还要把你卖去做妾!” “天爷,我的老天爷!你爹那么好一个人,可偏偏伤了手,我求神拜佛可十年都没有有一个孩子,我侍奉公婆,可全家只有我们吃苦!谁能给咱们生路,咱们还有生路吗?” “阿娘原先都做了什么.......阿娘还有脸对你吗?!” “索性,索性.......” 白氏痛哭不已,早已被上吊绳子压迫的喉咙吐字到最后,声音几乎溃不成军,嘶哑的像是冥府中爬出来的厉鬼之语。 叶青釉言语颇有僵硬,接话道: “咱们下辈子再当一家人?” 没有回话,只有痛哭。 叶青釉心中不由得一句怒骂—— 这算是什么脑回路!!! 先是觉得闺女当下人比在自己身边好,又是觉得对生活无望,准备直接重开?! 挣扎都不挣扎一下?! 她紧了紧手中的破绳,心中甚至也萌生了几次想要就此挂上房梁,试试再死一次能否回到那个起码正常人比较多的世界。 可叶青釉深呼吸好几口气后,最终,还是松开了手中的绳子,下了决断。 父母不聪明,毕竟是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难道还能咄咄逼人的责怪二人吗? 嫌弃,责怪,甚至是厌恶.....全部都没有意义。 而且死亡,也未必能够带给叶青釉新生。 逃避,是叶守钱夫妻做出的决定。 但绝对不是叶青釉会做的决定。 叶青釉将胸中的浊气缓缓呼出,又将破绳丢在地上,几步上前握住白氏的胳膊,直视白氏,一字一顿道: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活法。今日寻死的事情,我就当不知道,不记得。” “只是有一点阿娘要记得,你们不会做事,就只需要听我的声音。” “切记,只听我的!千万不要再自己做什么傻事!” 白氏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晃的头昏脑涨,还没来得及反应,甚至连眼泪都没来得及收回去,又听叶青釉沉声继续追问道: “我最后问阿娘一遍,那洪家在哪里?” “我去找阿爹回来。” 第三十六章 软弱的父母,强势的闺女 最后这一声,叶青釉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几乎是齿尖相撞,倾轧而出。 白氏未有见过这样的闺女,可本就糊里糊涂的脑子,一时也分辨不出来有什么错处,眼见叶青釉气势迫人,竟有一种‘畏惧’之感涌上心头,当即缩着脖子,磕磕绊绊的回话道: “就在咱们家出门左转,右手边的第一条小巷子里.......” 叶青釉心中松了半口气,但还是不放心: “门前有什么标识?” 白氏显然没有听懂‘标识’是什么,但前几个字还是听得懂的,于是她尽量捡着闺女想听的讲: “洪家老娘平日里会编些簸箕,篮子之类的东西卖,他们家不大,东西都堆在门外......” 叶青釉点点头,站起身就准备走,白氏仓皇摸了泪,踉踉跄跄就准备爬起身跟上自家闺女。 脚步声如此大,叶青釉自然不可能没有听见,也更不可能让白氏这么个弱女子跟着。 她如今算是已经看透—— 无论是叶守钱,还是白氏,其实都不能用什么委婉的话术相劝。 他们原本就是懦弱老实的人,固然叶青釉能用软话变更他们的决定,但也能因为别人的哀求,软话而动摇。 不能给他们自己做决定的机会,而要先做,他们哪怕是为了这唯一的闺女,也会激发出最后一丝血性。 这些叶青釉原先其实就有所察觉,可却没有清楚的明白这一点到底有多重要。 若是睡前就清楚的告诉对方应该怎么办,强硬的告知下一步她想要如何,他们也许就不会在大晚上闹这一出令人心焦的事儿来。 “阿娘就留在这里。” 叶青釉脑中快速划过想法,在白氏下意识的否决中,回身再次握住了白氏的手: “不要胡思乱想,也莫要闲着,收拾几件平日里穿的一家子衣服,家中若还有什么值钱的......” 叶青釉做了最坏的打算,可奈何破屋中一贫如洗,一眼看得到边,什么东西也没有,于是只要咽回嘴里的话,叹了口气: “算了,我那张床的床板下面还有几十文铜板,阿娘都拿上,在家里等我们。” 白氏胡乱擦着脸上的眼泪,欲言又止一息,可又在看到叶青釉眼神后,喏喏的缩了回去。 叶青釉重新沿着先前去夜市的路,翻过旧窗,想了想,又实在放心不下,隔着窗同白氏说道: “千万就在此地等着我们,收拾收拾东西,马上就回来。” “我若是回来看到阿娘又自缢......我会恨你。” 叶青釉咬着唇,再添一笔狠话: “莫说下辈子当一家人,下下辈子,我也不见阿娘。” 于白氏而言,天底下,再没有比这句更吓人的话。 白氏当场便被吓得浑身颤抖,含泪默默点头。 叶青釉不再耽搁,直接拔腿就跑,顺着白氏原先说过的方位狂奔而去。 隔着一条繁华的街道,一边是原先叶青釉去过的夜市,一边则是阴暗潮湿的巷弄。 巷弄中灯火不达,仅有浅浅月华浅铺地面。 叶青釉很快便找到了不远处有一家屋门口堆叠着一堆竹制品的人家,可令人意外的是,一路上却没有发现叶守钱的身影。 不仅没有叶守钱的身影。 甚至这家的门也是开着的。 叶青釉的第一反应其实是,自家的便宜老爹是不是已经登堂入室,犯下恶行,但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屋门口其实还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矮瘦老妇人。 那老妇人许是因为年岁大又少眠的原因,半夜竟然是在借着月色,慢吞吞的在编竹编。 瞧着她手上东西的进度,显然是已经枯坐了许久。 没有人,叶青釉原地在无声的巷弄里面站了几十息,最终下了判断。 这当然不是说这条巷弄里面没有人,不然那老妇人是什么,鬼吗? 这是在说,这洪家里没有其他人。 老妇人编着竹编,时不时还要看看巷口,这是在等人,而洪涛并不在家中,而老母亲心中常有挂念。 所以,叶守钱并不曾进过洪家。 否则的话,必定会被老妇人发现,不至于还坐在此处拨弄竹子。 叶青釉原先的直觉是准的,叶守钱夫妻二人,自己身为可怜人,又太会共情可怜人。 软语固然可以改变他们的心意,可同样会因软语动摇—— 叶守钱未必是知道屋中没有人,也可能......是被坐在门口的老妇人阻拦了去路。 他想要为女报仇,可八成不愿意在人家母亲面前杀掉别人的儿子。 可怜人的悲哀.......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迈步沿着小巷弄阴暗处找,果然在又走了数十步后,在一个漆黑的角落里面看到了抱着柴刀,低着头的叶守钱。 叶守钱出来时只穿了一件单衣,可不知怎的竟浑身大汗,整个人呆呆傻傻的站在墙根处,连叶青釉走近都没有发现。 叶青釉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缓步上前,抽走了叶守钱抱在怀中的柴刀。 叶守钱先是一愣,抬起头来想要夺回柴刀,下一瞬,便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前的闺女,失声道: “青儿.......” 这声青儿似吼似哑,叶青釉听得耳膜一震,再看叶守钱双目通红的模样,整晚所有事的起起伏伏涌上心头,眼中一酸,险些绷不住落下泪来。 这和是谁,多大,有没有阅历完全无关。 这就是一个女儿,在面对想要为她报仇雪恨的父亲面前,诚挚的泪。 叶青釉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回家。” 叶守钱下意识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洪家,张口欲言,却被叶青釉虽轻,但无比坚定的声音噎了回去: “回家。” “洪涛就是个说客,不然哪里来的男人同你说事?总不能让二叔三叔直接出面说卖孙女,卖侄女?” “洪涛同你当说客,二婶娘给阿娘当说客,可这两人哪里是担事儿的人?” 叶守钱面容呆滞,脱力靠在墙边。 叶青釉一字一顿: “是叶家的其他人要卖了我。” “阿爹现在回家,把所有装睡的,真睡的人全部都闹起来,说分家的事儿。” “如果今天没有把家分了.......我明天,就吊死在你们面前!” 第三十七章 软硬兼施的拿捏 “阿爹不愿意去?” 沉寂的巷弄之中,叶青釉的声音幽幽,令面前宽阔肩背已有垮塌迹象的男人浑身都又片刻的颤抖。 可叶青釉的声音还是没有停止,反倒把手中的柴刀往叶守钱的手中递了递: “那阿爹就去洪家吧。” “阿爹去将那洪涛打死,阿娘又要在家上吊,你们一人被处刑,一人自尽,就留我一个人。没了你们,没了柳府,指不定日后那些恶亲戚又要把我卖到什么张府陈府王府.......” 手中伸出的柴刀震颤,可叶青釉却始终用着力道,没真将那柴刀脱手交给面前颤抖愈发厉害的男人: “我不如明日就上吊......” “......不!” 叶守钱声音嘶哑,又重复了一遍: “不!” “不是不愿意,不是......” “阿爹听你的。” 叶守钱颇有些手足无措,喃喃道: “只是,你阿娘.....” 还知道问,看来这两个人的决定,早在刚刚的小屋中,就已经无声的敲定好—— 八成是决定一起死,当一对冥府夫妻。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 “还没有出事。阿娘命不该绝,上吊绳开裂,掉了下来。” “阿爹,这是天意,咱们不是没有活路,只是咱们不能自己把自己活路弄没了。” 在听到妻子没有事情之后,叶守钱明显大大松了一口气,原本脸上堆积不知许久的冷汗倾注而下,模糊了对方的脸。 叶青釉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牵起老爹的手,在夜色中一步一印回了家,只在即将进门的时候,方才详细交代了几句,而后二人分离,才去寻了白氏。 白氏早早就翘首以盼许久,在屋子内哭的再也流不出眼泪,如今见到闺女回来,险些站不稳晕过去: “你爹...你爹......” 叶青釉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胸口起伏不定的白氏,叠声道: “阿爹没事,我将人带回来了,他去主屋那边闹分家的事儿。” 白氏见到自家男人没有回来的第一时间,险些没有一口气背过去,如今听了解释,这才松了一口气。 可她这口气还没有松到底,便听往日里最最和善温柔的闺女同她说道: “你也别闲着,把脸擦擦,等我阿爹把人都闹起来,你去扇我二婶娘的巴掌,扇的越响越好。” 白氏听着这话,霎时间就懵了。 那表情,恍惚间叶青釉就好像是见到了从前一个极为流行的表情包—— ‘你去把唐僧师徒除掉!’ ‘我?’ 白氏满脸都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看了看四周,指向自己的鼻头,颤声问道: “我去吗?” 打那明显比她胖了一圈多的二弟妹? 况且,她也不会打人呐! 叶青釉倒也知道这出去不知是谁打谁,但事情如今发展到这个程度,早已经不是打不过就不打,或者让叶守钱一人与全家抗衡,而白氏继续站在一旁哭哭啼啼的时候了。 纵使白氏的本性再柔弱,此刻也必须做出改变,面对叶家那一大家子,这个小家里的三口人,必须要各司其位,不然,横竖就是被啖骨食肉的地步。 叶青釉抱住白氏的手臂,再度以二人能清楚听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 “阿爹如今在喊他们起身,说分家的事儿。” “主屋那头男人多,可女人也是不少,那几个女人的嘴吵起来便是没完没了,阿爹仁厚,必定不可能当着别人的面,将那些散碎话都堵回去,和她们争辩,不然传出去也是不好听......” “这时候,就缺一个阿娘。” 白氏张了张口,在叶青釉坚定的眼神中终于回过了些味来: “分,分家?” “咱们这是......” 终于要分家了?! 最后半句话,被白氏硬生生咽回腹中,第一次没敢对自家闺女将明心里话—— 她苦这个家,已经太久太久了! 她从刚刚进门的时候就生过这个念头,做梦也想着分家单过,可分家又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要顾虑的东西太多太多...... 十数年过去,白氏原本都已经认命,可这念头再次被亲闺女翻找出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真实的感觉。 真的,真的可以分家吗? “现在不分家,什么时候分家?” 叶青釉看清楚白氏怯懦的眼神,心中一狠,愣是挤出了几滴眼泪,再添一剂猛药: “阿娘,我前两日撞在窑洞门口的时候,其实是真的死了。” 白氏听了这话,几乎是魂飞魄散。 叶青釉颤声道: “当时我就飘在空中,怎么呼唤爹娘,你们都没有任何反应,像是听不到我说话。” “我没法子,急的团团转,又见到一个身着白衣手拿招魂幡,一个身着黑衣,手拿拘鬼链的鬼差老爷要来抓我,他们带着我去了一个黑乎乎的地方,没有灯,也没有光,过了一座桥,又有声音问我—— ‘你是谁家的孩子?’” “我如实回答,他便同我说,‘好年轻的一个孩子,死的也太早了一些。那你是要如今去投胎,还是要等等长辈?’” “我不知道内里的差别,我便问,那声音又说‘差别可大。我们这里是按死者前后三辈作为‘一家’,你没有子嗣,所以是等自己的前两辈。” “若你要等你爹娘爷奶下来之后再投胎,那就得等阳间有合适的一家子出现,给你们腾出空来,再让你们挨个投胎转世成为一家人.......’” 叶青釉含着泪,同白氏说道: “阿娘想知道我当时怎么说的吗?” 白氏早已被这故事骇的丢了魂,呆呆的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叶青釉自顾自的继续说着: “我说我不等了,我要去投胎。” “这辈子在家里都有人要卖我,下辈子若是还等着他们,还和他们成为一家人,指不定又要把我卖了。” “我不要同阿爷阿奶做一家人,我信阿爹阿娘是被骗才将我送去道观服侍柳老夫人,但我不信那几个腌臜货没和家中的其他人通过气,没和阿爷阿奶通过气,他们分明是怀了歹毒的心思,想要害死我!” 白氏死死的搅着手,脸色惨白,几欲昏倒,可这次不用叶青釉扶着,自己便站定了身子,大口的喘气。 叶青釉眼见时机已到,沉声说道: “那声音的主人听了我的话,见我可怜,才让我重新回魂,下次可没有这机会了!” “我想同阿爹阿娘一起,可无论如何,下辈子也不愿意再见到阿爷阿奶!” “阿娘!往日里无论怎么糊涂,今日总得凭着一口气分家才是!” “咱们一家三口是一家子,去了阎王爷更前还有得说道,下辈子还能一起,若是加上阿爷阿奶,那算是个什么事儿?” “这辈子被磋磨偏心,下辈子难道还要如此?” “你若是不分,我这心算是彻底死了,黄泉路上也不等你们.......” 白氏踉跄几步,直接捂住了闺女的嘴,叫叶青釉原本想要说出的狠话彻底噤了声。 往日里最绵软不过的白氏,如今双目赤红,发鬓散乱,不过却难得漏出一脸坚定的表情来,咬着牙说道: “阿娘去,阿娘去......” “分家,今日说什么,总得把家分了!” 第三十八章 细说分家 “呼——” 叶青釉心中松了一大口气,扶着难得硬气坚决起来的白氏,一路朝着主屋前进,还没靠近,便听内里乒铃乓啷传来众多东西砸裂在地上的动静。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众多起气急败坏的声音。 “老大,你当真是疯了,疯了!白日里给自家做个瓷,吵着要立什么字据,晚上还闹着说什么要分家?!你怕不是烧瓷把脑子烧坏了!” 怒吼阵阵,这是老二叶守财的声音。 “不孝子,不孝子!我这大儿子不孝啊!从来都只听过爹娘死后分家,从来没有听过爹娘还在的时候分家的!这是闹着要分家吗?老头子,这分明是在咒着咱们死啊!” “而且这传出去怎么听?爹娘还在,儿子就闹着要分家,别人指不定会觉得咱们家的人都死光了呢!” 这声音尖利刻薄,句句不离一个死字,显然是老婆子黄氏的声音。 和老婆子黄氏声音不逞多让的是叶家老二媳妇,洪氏的声音。 洪氏的哈切声震天响,隔着老远就传入叶青釉的耳中: “大伯如今算是能耐了呢!大半夜要把人叫起来,说什么分家......难不成是觉得自己那伤了的手,还有膝下那半个闺女还能给你顶住事儿?” “呵呵,可别怪弟妹我说话难听,大伯以后啥有事儿不还是得靠着这一大家子,还有大宝这么一个侄儿!你以后没了,还得我们家大宝扶棺呢,闹什么分家,还是回去洗洗睡吧——” 这声音是一贯的阴阳怪气,令人身上汗毛直竖。 儿子,显然就是洪氏在这个家里贪食,胡闹,却一点儿不招人记恨的底气。 要是放在平时,洪氏说出这句话,别说是白氏,就连大家公认‘这个家身份最高的女眷’蓝氏,也得捏着鼻子避开锋芒。 毕竟虽然蓝氏并不是不能生,但是没了男娃,膝下只有一位女娃的事儿,也是真的。 可今日,洪氏说出这句话后,周遭的情况却大有不同。 洪氏甚至没有说完末尾最后几个字,便被风风火火,横冲直撞闯入屋的白氏高高抬起手,往洪氏的脸上—— 狠狠扇了一巴掌! “啪!” 响亮的巴掌声响彻屋内,原本还在对叶守钱怒目而视的众人皆是齐齐愣住,甚至连叶守钱,也懵了。 洪氏整个人被打的歪向一边,深夜起身本就没有梳好的发鬓登时一片散乱,原本俏丽富态的脸上,出现了五个清晰无比的手指印。 谁也不敢相信到底发生了什么。 洪氏好半晌才摸着自己的脸颊,颤着手指向白氏: “你这生不出儿子的破落户,你敢打我——” 回应她的,又是白氏高高举起的手掌。 “啪!” 清澈的巴掌声再一次响彻屋内,这一回,屋内众人总算是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啥。 黄氏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厉声道: “疯了,一个两个是都疯了!老大这一家子今天是要把我气死才甘心!” “你们还不快把这疯婆子拉下去!” “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打老二媳妇!” 黄氏一声令下,一直跟在后面观察战局,吃惊程度一点儿不必众人少的叶青釉眉间微皱,立马要护住白氏,省的自家阿娘手上。 可足足几息时间过去,完全没有人来对白氏出手,不由得让叶青釉一愣。 叶青釉站在白氏身侧往屋中众人的脸上看去,霎时间便明白事情到底如何—— 屋内的男人们,叶老二,叶老三正在和叶守钱僵持。 此时虽不忌男女大防,可哪怕是没有僵持,叶老二叶老三二人也不可能真的上前来拉扯大嫂,真要是传出去,不但白氏没办法做人,连叶老二叶老三也要遭人唾弃。 这二人尚且如此,坐在主座上本就看似奄奄一息的叶老爷子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举动。 屋内唯一能互相扯皮动手的女眷里,叶家三房的叶婉儿是小辈,不能也更不愿拉扯大伯母。 叶家三儿媳妇蓝氏早早在白氏扇洪氏巴掌的时候,便拉着女儿躲在了最后头,比婆婆黄氏躲的都远,甚至隐隐有将黄氏挡在自己身前的架势。 一贯和婆母同一个脾性的洪氏,是被打的那一个。 而一群人里面按道理来说最乖顺听话,最能响应黄氏话的,正巧是打人的那一个! 所以黄氏出声发话之后,一时之间竟没有能响应的人来,具是面面相觑。 黄氏恨的牙根痒痒,巴不得自己上去给白氏两个大耳瓜子。 可她还没来得及行动,便见往日里温柔到连蚂蚁都不敢踩死一只的白氏,如今和疯魔一样,趁着众人愣神的功夫,一把薅住了洪氏的头发,狠狠又甩了几个巴掌。 “啪!啪!啪!” 巴掌声声声落地,归于实处。 比巴掌更响的则是白氏隐含悲恨的声音: “我和老大就算是以后穷死,饿死,也不用你这把我闺女卖去做妾的...娼妇,接济!” “谁稀罕你儿子扶棺!” “你儿子就留着给你扶棺!” 一声‘娼妇’,算是把白氏这些年积攒的怨气全部都给发泄了出来。 她从未这么恨过,也从未这么骂过一个人。 连这两个字都是搜肠刮肚,学着黄氏平日里骂天骂地的模样骂的。 可,她也从来不知道—— 骂人,原来是如此畅快的事儿! 洪氏挨了打,原本占着人高马大的优势,就想要奋起反击,可被拿捏了头上的头发,又听了白氏这明显有指向意思的责骂,不知是否因为心虚,整个人的气势瞬间便弱了下来,面上又挨了好几下: “你是怎么知道青丫头是被卖去做妾——” “等等,别打了,别打了!” “救命,不是我......” 听到自家闺女名字的白氏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又是几记重招,打的洪氏鼻青脸肿,连连喊着救命。 混乱中,洪氏边挨打边跑,朝着黄氏的方向节节败退。 脸上青黑交加的黄氏再也没了刚刚指天骂地的派头,甚至不敢对上自家大儿子,大儿媳妇,以及叶青釉的眼睛。 叶守钱就算是再傻,也从二弟妹的反应中看出来些许东西,一把推开面前阻拦的叶守财叶守富两兄弟,几步冲到母亲黄氏面前,颤声问道: “娘...难不成,是你要卖青丫头?” 第三十九章 唱红白脸的‘戏子\’ “你在放什么屁!” 黄氏虽不敢对上眼神,可嘴上却不饶人: “你这当儿子的,还敢问上你老娘话来了!?” “也亏得我早早就看出来你是个不孝的,不然的话,现在被这老大儿子逼问,可算是往我心伤狠狠挖了一刀!” “天杀的,天杀的,我这心口好痛,一定是要被气死了.......” 黄氏按照惯例干嚎着,可笑的是,这一回,却没有人理会他。 这丝毫不让人意外。 往日里黄氏如此哭嚎,通常都只是为了逼叶守钱和白氏妥协。 如今最会妥协的人不再妥协,在场之人里面自然也不会有几个人真心实意的管她究竟是否真的心口痛,是否真的难受,又需不需要找大夫。 眼见没有能逼退叶守钱,还让这大儿子眼中的怒火更甚,黄氏罕见的慌了神,愣是难得挤出几滴眼泪来,捂着脸接连不断地啜泣,作出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这副姿态若是换成在场年轻一些的妇人做,哪怕是往日里给人印象不错的老太太做,倒还真有几分叫人怜悯的意思。 可这些,黄氏都不是! 那时不时偷偷从指缝里偷眼斜人的模样,要几分滑稽就有几分滑稽。 坐在黄氏旁边的叶老爷子实在没有看过眼,大吼一声,阻止了这一场闹剧: “别吵了!” 黄氏脸上两颗可笑的薄泪还没划过脸,被这声音一吼,便在中途消失殆尽。 叶老爷子震怒之下,咳嗽声不绝于耳: “什么做妾,究竟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皆不敢接话,不敢言语。 叶青釉诧异的眼神在叶老爷子面门上溜达了一圈,只有一个念头—— 老爷子难不成不知道这件事? 没有人回话,叶老爷子面上怒容更甚: “老婆子,你说。” 骤然被点到的黄氏明显是吃了一惊,捏着手中的帕子支支吾吾半晌,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叶老爷子黑着脸,视线扫过黄氏,又落在不远处还被白氏死死揪着头发的洪氏身上: “老二媳妇,你来说。” 被点了称呼的洪氏无措,情急之下闷头往白氏的方向冲撞了几步,白氏吃痛卸力,洪氏这才得了喘息的机会,一手死死抓着自己被抓散乱的头发,一手护着自己肿胀的头,哭道: “爹!我冤枉,这事儿我本是不知道的......” 黄氏的脸,在听清洪氏哭诉的话语之后,霎时间便黑的可怕。 叶老爷子和黄氏本就并排坐着,洪氏再眼瞎,也不可能瞧不见婆母的脸色。 洪氏只得咽回了原本要吐出口的话,翻出别的狡辩之语来: “天大的冤枉!” “分明是先前柳府管家来收罗下人的时候,看中了青丫头,哪里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又说青丫头伶俐,又说青丫头相貌好,温柔,乖巧.....总之把青丫头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 “那管事儿的说,他们主子缺个伶俐的丫头服侍,青儿这么好,她去指定能行,能讨主子喜欢,指不定还能得大笔的赏钱,大哥家那时候正做不出瓷器,也摸不出去外边收瓷器应付差雇的银钱来,我这不就做了个牵线搭桥的吗?” “我又不是管事儿,哪里知道他们买下人是要去干啥,这事儿怎么能冲我来呢?” 洪氏这时候倒是知道哭了,哭的也比黄氏要真上许多,摸着被白氏薅秃一片的碎发眼泪楚楚,当真好不可怜....... 因为她是真的怕了! 她是个泼皮破落户出身,上头爹早死,娘亲给人缝补衣服,编点儿竹编过活,又有一个混不吝的兄长,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这样的家里长大,在市井里面自然也没有吃亏的时候。 刚刚白氏打她,两人绞打在一起的时候,洪氏虽然被揪住了头发,可却不是服输的性子,自然也是朝着白氏不显眼,但又肉疼的地方掐了好几把。 可白氏全然是疯了的模样,一点儿都不畏疼,相反,她越是用力,白氏也越是用力,手上狠劲儿是她从未见过的狠...或者说‘恨’! 这白氏,分明是狠毒了她,存着死志要来打死她的! 洪氏在这头哭哭啼啼,黄氏见洪氏一人担了责任,这才不情不愿的开口: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老大夫妻俩不知道是外面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倒上家里质问起弟妹,质问起我们来了。” “也不想想......当初要卖青丫头,你们夫妻俩也是自己点了头!” 这一句话算是戳到了叶守钱夫妻俩的肺管子。 不但是白氏的眼泪霎时间决堤,连叶守钱的眼睛也是红了。 叶老爷子听了一圈,总算是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前些天说让青丫头去当丫鬟,原来实则是那管事儿在骗人,买丫鬟,买回去...磋磨,对吧?” “老大,你和你媳妇也别怪谁,终归青丫头是有福气的人,没有真过去当丫鬟,况且谁人能知晓高门大院里面的内事儿.....唉!” “你们受委屈了。” 叶老爷子长叹一声,愣是把叶守钱原本悬停在眼中的眼泪都给逼了出来。 叶老爷子咳嗽了几声,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温和: “今晚来这儿说要分家,就是为了这误会吧?” “现在既然已经知道是误会,咱们都是一家子,有什么事儿过不去?” “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终归咱们一家子才是最亲近的,说什么分家,都是没影的事儿......都散了,回去洗洗睡吧。” ‘管事儿骗人’?! 好一句避重就轻的话! 连叶守钱这样老实到木讷的人,也能看出洪氏支吾间对黄氏的畏惧。 可叶老爷子听了原委,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话锋全部都推到了外人的身上。 一直站在白氏身边观察四周的叶青釉闻言略一皱眉,心中顿有一个念头浮现—— 这俩老夫妻,原是在这里唱红白脸呢?! 在叶老爷子问起‘做妾’是何事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闷声不语,连句反驳的话都没有。 这屋内之人,分明只有大房一家是最晚知道事实! 一家子人全部都知道,可一家之主却‘浑然不知’? 这可能性有多大? 叶青釉心中一声冷笑,给另一侧站立颤抖不停地叶守钱递了一个眼神。 叶守钱闭了闭眼,竟是没有像原先进家门之时约定好的那样,给予回应。 事已至此,也不是轻易说放弃的时候,叶青釉心中沉了沉,上前一步正要自己硬杠,可只动了半步,便听屋内再次传来熟悉的瓮声: “爹...把家分了吧。” “大家伙心里都清楚,今日不分家,明日被卖的,也许就是我了。” 第四十章 蛇鼠内讧,分家前夕 “老大!” 一声厉喝,叶老爷子的脸上乌云密闭: “我原以为你是个懂事儿的,既然已经知道是误会,我这当爹的也愿意为你主持公道,不该再闹了才是,你如今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和蔼可亲,盛气凌人,一线之隔。 这变脸速度,饶是叶青釉这么个上辈子看过好几场变脸传人绝技表演的人,都不住叹为观止。 叶老爷子脸上的神色不虞到了极点: “什么卖不卖的,你是家中老大,谁敢卖你?!” “我看你们是因为青丫头的事儿伤了神,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 “回去好好养着,今天这事儿,我们权当做没有听见,以后一家子还是和和美美,分家更是不用再提!” 叶老爷子的态度坚决,可出乎老爷子的预料,他说完这些话,面前的叶守钱仍然是半步也没有举动。 不但是没有举动,甚至是连眼神也没有落在实处。 叶老爷子想了又想,咬了咬牙: “你白日里不是说要立字据吗?” “我想了想,立字据也好,也防供瓷时有什么意外,每‘雇’的责任,就由每雇自己担着。” “.....如何?” 要不怎么说世上的人大多都是贱骨头。 你同他说要拆窗户,他不肯,但你要是同他说你要拆屋子,那他过不了多久,就会答应你拆窗户的请求。 原先一群人估摸着是觉得能够再占叶守钱的便宜,死活拖着不肯立字据,而叶守钱如今闹着要分家,便又将字据的事儿重新提了出来。 叶青釉猜,这叶老爷子最后那句‘如何?’,其实压根就不是征询意见的意思。 如果换成‘如何,这样你总满意了吧?!’,这才算是一句完整的话语,也更配这叶老爷子两面三刀,面上和稀泥,实际上却明显心完全长偏的行为。 这是在说如何吗? 这是明显在为了其他人能够继续拿捏大房一家,而在软硬兼施,打一个嘴巴,给一个甜枣的‘安抚’叶守钱呢! 叶守钱点了头,闷声道: “字据要立......” 叶老爷子当下便明显松了肩背,点了点头,正要开口,便又听叶守钱说道: “不过分家也得分。” 这回,不等在场之人再继续以言语编排叶守钱逼他就范。 叶守钱便蹲下身将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捂脸哭泣的叶青釉抱了起来,叶青釉顺势将头埋在老爹的颈间,一字一顿,两人两口却‘同声’道: “就是得分,谁来都得分。” “我就这么一个闺女,她死了,我也一定不独活,所以谁要卖她,谁要强买她,这事儿总不能轻易平的了。” “爹说这一切都是误会,我信。那这柳家以买下人的名义,强纳清白人家的女儿作妾的事儿,总是做不了假。” “他柳家的确是高门大院,又是当官的人家,在龙泉能够只手遮天,可天底下那么大,哪能只有一个龙泉?这种事儿,哪怕是咱们这边的县官老爷不管,告到京都,官家老爷也会垂听。” “我信爹娘说的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也知道一家子和睦为好....可这家还是得分,若是不分,指不定官家起来,又会寻家里人问话......” 不就是装吗? 他老爷子能够一口一个家宅和睦,谁又不会说些仁慈伪善,演些深情戏码? 叶青釉趴在老爹的肩头,虽然借着哭泣的模样掩饰自己给叶守钱出谋划策的举动,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可耳朵却是灵敏,听着满室的寂静,唇边勾起一抹冷笑,推了推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迷糊鬼老爹,让他继续‘说话’道: “阿爹,你放心,我已经打听好事儿,读书人们都说,柳府这做的一定是知法犯法的事儿,也有人愿意作证是那管家拿二百两银子以弄虚作假的卖身契买下人,若是要告,官家一定能信我们.......” 这一回,不用叶青釉借着老爹的‘口’多说什么,原本还安静如寂的屋内,听了这一句,顿时便像冷水进了热油锅一般,彻底炸了! “你居然还打算去告御状?!” “什么二百两银子?!” 在场之人七嘴八舌,但口中的意思,归根节地下来,就这么两句话。 ‘二百两银子’的事儿,自然是信口胡说的。 不过叶青釉的目的,很明显,已经达到了! 二百两银子这个数目,已经足够让屋内这些心怀鬼胎的人内讧。 所以挨打最狠的洪氏,刚刚分明已经止住了哭泣,一听这话,又顿时冲着上首位不甘心的吵嚷起来: “怎么是二百两银子?!” “若早知道是二百两银子,今天这顿打,怎么也不用我来挨——” “住口!!!难道还嫌不够丢人吗?!” 洪氏吵吵嚷嚷,叶老爷子面皮上越听越难看,怒喝一声直接打断了洪氏的吵嚷。 叶青釉不再‘教说话’之后便抬起了头,此时看的分明,黄氏脸上的肉颤个不停,又借着帕子的遮掩,拿着小指去勾叶老爷子的衣角...... 可盛怒之下的叶老爷子,完全无视了自家婆娘那惨白的脸色,捂唇咳嗽了几声,往地上一吐,竟然是咳出一口血来! 吐血了! 老爷子的身体怕不是撑不住了! 在场之人全部大惊,叶老二叶老三猛冲几步,接连上前查看叶老爷子的动静,女眷们各自退开几步,黄氏又抱着老爷子,声声‘天爷’的叫唤起来。 这场面,不知道的人若是从门前走过,怕是真觉得叶家死了人。 叶青釉也是一惊,眼见自家老爹也慌张的上前查看,而二叔叶守财又有张口的架势,她立马扯了老爹一把,拉着老爹就地跪下,仗着自己人小,做出一副懵懂害怕的派头,细声哭诉道: “爷爷,我们知道您肯定也是因为那管事做的混账事儿生气,您别动怒,咱们晚上就收拾收拾东西上路。” “咱们,咱们去县衙里面告柳府,如果不行就去府州衙门,好叫别人知道,咱们家里虽然不富裕,但总不至于卖闺女,柳府是以权势逼人,哄骗了咱们家里的人,咱们虽然人穷,但志气不穷,一定会有青天老爷给咱们出头,指定出了爷爷心里这一口恶气!” 第四十一章 谁占谁便宜? 叶老爷子原先说都是误会,不是自己家人有意要卖闺女,都是柳府的过错,那叶青釉就将柳府的过错摊开讲明! 老爷子将事儿都推给柳府,可柳府难不成就是什么好被推诿,到处接屎盆子的人家吗? 正如叶青釉先前所说,虽说柳府在龙泉家大业大,可如今的刑罚条例都明文写着呢! 天底下何时都不一定有一家亲的人,知法犯法的事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被和柳府大老爷同朝为官的老爷们抓到小辫子,不管每个人的肚子里究竟爬着什么样的蛔虫...... 叶守钱若是真的要闹,未必就找不到愿意管这事儿的人! 更何况,柳府管家当时同叶家人讲的......绝对不可能没有说明是‘买妾’! 若是真有人将这事儿捅咕出去,柳府这地头蛇为了摆脱自身嫌疑,肯定自己也会查,叶家人在龙泉多年,一查一个准。 届时大家公堂对簿,叶守钱说柳府准备强纳良家女,柳府辩解说自己原本就是买妾,何时何地给了何人多少银钱,说的头头是道...... 这不是闹着玩吗? 那时候,叶家人才真的算是面子里子全部都没了。 叶家人应当刚刚也是害怕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叶老二才准备故技重施,以老爷子吐血做筹码,又说些‘不孝’‘气死老爹’之类的话,拿捏叶守钱。 可叶青釉眼睛一扫便知道这些人狗肚子里装什么秽物,哪里能让这些人如愿? 所以才当即抢先一步将叶老爷子吐血的事儿,往老爷子生柳府气的门路上推,率先喊出那一声,叫人不好再说什么...... 那一声‘人穷志不穷’,更是彻底将这一屋子的人都架在火上烤着。 这一屋子人哑口无言,哪里还能说出个之所以然来! 叶青釉虚眼瞧着面前这些大老爷们一个个犹如瘟鸡似的站着,心中暗笑,当即俯身就又磕了个响头,口中啜泣道: “阿爷,阿奶,事不宜迟,咱们不想再耽搁,今夜咱们就收拾细软上路,请二叔二婶,三叔三婶照顾好阿爷阿奶。” “放心,咱们很快就回来......不,也有可能是大伙儿去见我们。” 叶青釉还未完全张开的秀眉微蹙,口中略有迟疑: “就像爹刚刚说的那样,咱们毕竟还是一家子,到时候爹娘告御状,官家老爷若要人证,指定会差人来问,到时候咱们说不定还能在汴京城里见面........” 可若是真到了汴京城,那可说不准是‘客’还是‘囚’了! “阿爹。” 在场之人里显然并不是全没有脑子,许久未开口的叶老三,突兀的一声喊话,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既然大哥有心不拖累咱们一家子,这家,不如还是分了吧。” 最终,话题还是在叶青釉的有心引导之下,围绕到今夜最重点的话题上—— ‘分家’。 叶青釉心中一松,还未等悬在心头的大石头落地,家中作威作福惯了的黄氏听到这话,顿时便不干了: “怎么能分家呢?” “谁家爹娘没死就商量分家,别人怎么看我们?况且都还在一个家里住,老屋那头又没有灶屋,吃啥东西不还得到主屋里来?” “再搭灶屋的话,地怎么算?我后院儿那些宝贝东西可就在老大家门口呢!” “谁晓得晚上是不是有吃不上饭的饿死鬼去小院儿里摸东西?两头大母猪配了种还没生,要是生在晚上,黑漆麻黑的,没了几只也是不知道的。” “还有我那些鸡蛋......” 一说到这些东西,黄氏原先脸上惨白的神色便一扫而空,一根根掰着指头细数: “可要是不搭灶屋,用咱们的灶屋,柴米油盐酱醋怎么算?” “老头子,这事儿真不成,我看他们就是想要借着分家出去单过,占咱们的便宜!” 黄氏一张嘴,不论是何时何地,都能吐出刻薄万分的话,将人气个半死。 白氏早有准备,气性也不大,可听了这话,这些年千疮百孔的内心,还是又挨了切切实实的一刀: “......娘,这些年家里公中的柴米油盐酱醋,都是我置办的。” 不管大房的叶守钱是挣钱,还是不挣钱的时候,黄氏总会以各种的借口向她这个儿媳妇伸手要钱,不是吃药,便是灶屋里又缺了什么。 这事儿本就不对,而更坏就坏在,黄氏要钱并非看钱,而是看人,尤其是奔着白氏的头面去,只要她装扮的稍稍体面些,便会永无止境的要钱,压榨。 灶屋里那些柴米油盐酱醋,或多或少,都有白氏嫁妆的影子,甚至连如今灶屋里那口烧火做饭用的大锅,都是黄氏闹了足足两天之后,白氏当掉了陪伴自己已久的嫁妆镯子换来的。 搞不清局势的黄氏心心念着分了家,便不能再占便宜,没准还要被大房粘连一些便宜....... 可她这个蠢货,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东西原本就是大房贴补出来的! 如今还被当场挑明说出来,若是传出去,这还做不做人了?! 心中一声暗骂,叶老爷子只觉得头痛无比,伸手在桌上重重拍了一下: “闭嘴!” “男人说话,哪里有你这妇道人家说话的份!” “老大老二老三留下商量商量分家的事儿,你们都回房休息!” 事实证明,叶老爷子说话,在叶家还是有些分量的,语毕,老三叶守富的媳妇蓝氏,还有叶婉儿,便顺从的迈步退了出去。 那施施然的模样,整晚的纷闹,倒像是同她们无关一般。 有人起头,黄氏虽然口中还在骂骂咧咧,脚下却还是迈步进了侧屋。 洪氏白白挨了一顿打,就等着有人为自己说道几句,可眼巴巴看了自家男人半天,叶守财也没打算发话,也只得退了出去,转而边走边骂,将气都洒在别处: “大宝呢?!你娘都挨打了,你倒好还在屋头睡觉!” 屋外骂声震天,叶青釉恍若未闻,目送这些神色各异的人离开,眼神在某处停留了一阵子,终是垂下了眼,跪在原地不动分毫。 白氏原本犹豫着也准备走,眼见闺女没动,又缓缓跪到了叶青釉身边,半挽住了叶青釉的肩。 那手冰冷非常,却又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道撑着叶青釉。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正要再次给叶守钱使个眼色提醒提醒,却听这次叶守钱总算是想起她原先交代的内容,沉声背出了台词: “咱们什么都不要,就要后头咱们住的老屋。” “这次差雇还是按今早立字据的说法干,等这次差雇完,我便分出去另做‘差主’.......” “阿爹放心,我与妻女往后是死是活,都不拖累大家伙儿。” 第四十二章 究竟能分多少东西? 这番话说的掏心掏肺,反倒衬得原本早已经打好腹稿,绝对不准备让叶守钱一家多分半点东西的人难堪。 叶守财将嘴张了又张,那双同叶守钱有五六分相像的眼睛横扫一圈,还是开口将话题引到了仍在地上跪着的白氏和叶青釉母女身上: “哪里能让大哥吃亏,分家不是小事情,女人听了也是白搭,先将嫂子和青丫头送回去吧。” “咱们兄弟几个再聊聊。” 谁也不是傻子。 在叶家人心目中,叶守钱当了这么多年冤大头,此番突然开始闹着分家,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撺掇。 而刚刚白氏打人的模样,算是彻底颠覆这个家所有人对白氏的印象。 白氏是装了这些年也好,是因为险些失去闺女而性情大变也罢,对他们而言,都变成了一个不稳定的因素。 叶守财想法也很简单,那就是先把白氏支走,再谈其他....... 这当然原因之一,更重要的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叶守财心中总抱有一丝侥幸,按照往日里这懦弱大哥的性子,没有妇人在旁边吹风,指不定又可以将一切回归从前的模样。 届时,说什么分家,说什么去汴京城里告御状.....甚至是连原本早已同掮客谈好价钱的老屋,都可以一并卖了! 该这样才对,哪里能轮得到妇人嚼舌头说三道四! 叶守财存着心思,可如今的叶守钱,也未必没有心思。 叶守钱木着脸,当着大伙儿的面,将妻女扶了起来: “正好,那就先让我媳妇和闺女先去收拾东西,等会好趁着天亮就走......” 好一句反口‘威胁’的话。 这句可不在叶青釉原先的交代上! 果然,叶青釉的耳提面命有作用,孺子...不对,爹爹也可教! 三人显然没有想到叶守钱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叶老爷子登时脸色就有些不好看,脸上神情变了又变,还是说道: “想留就留下,多大点儿事儿。” “老大,我问你,你的意思是今日分家想要分走一间房子,其他东西都不要,是吧?” 虽然黄氏为一个鸡蛋便能横骂整条街,可事实就是,叶家并不是只有家中的几间房子。 叶家虽然不是富贵之家,也不擅长田间地头的活计,可叶家终归祖祖辈辈在龙泉生活,到底是攒了几十亩旱田水田作祖产。 这几十亩田地,虽然前些年被叶老爷子起新屋之时为凑钱卖掉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少说也价值小几百两。 除此之外,叶家家中还有一座炉窑,才算是顶顶值钱的大头。 炉窑,顾名思义,就是烧火,烧瓷的窑,和平日里烧些小玩意儿的火灶不同,按照形制可分为馒头窑,龙窑(长形窑),阶级窑,蛋形窑,葫芦炉窑等多种,又以前两种最为常见。 叶家这一座窑刚好是龙窑,位于家中的最后方,依土坡而建。 龙窑身长似龙,炉火封身于长炉内涌荡,以用同样分量的碳火却可比其他炉窑留存更久热量而闻名,是各类窑里单次可产出瓷器最多的窑之一。 产出多,就代表着一次开炉得到的瓷器数量多,在市场上算是一个不小的优势。 所以这龙窑,才是叶家一家子立足的根本......或者说,最大的摇钱树。 龙窑自然也是叶家的祖产之一。 除此之外,还有叶家这一大家子,往日里攒下的锅碗瓢盆.....哦不,金钱现银。 这些单拎出来说,也许每样看着不算是多,可加在一起便是有些分量的东西。 叶守钱如今说只要一间屋子,甚至还是一间老屋,连提都没有提起龙窑和田地,着实是让人有些难以想象。 分家可是大事,需要红纸黑字写下来印手掌,以防万一,叶老爷子自然是要问个清楚的。 叶青釉低头细细回忆了一会儿家中的情况,有心想为新的小家谋划一些钱财,让爹娘不至于太辛苦,可想了又想,还是没有说话。 理由无他,一切都因为—— 想要这些东西,实在是太难了! 叶青釉没有记错的话,原本在叶青釉太爷爷那辈的时候,叶家田地还是在自家人手上劳作的,叶老爷子年轻时候也干过不少活计,早点身子骨还好的时候,还拿过年轻时候种田的小趣事来逗孙子。 后来为什么租给佃户呢? 因为太远了! 田地远在城郊,若是光靠脚步,一来一回走路便要小半天脚程。 叶家终归是匠人之家,没有把式,在田里花光力气,也种不出填饱肚子的米粮来,更惨的是连原先能温饱的烧瓷都没时间做...... 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这不是该做的事情。 按叶青釉的规划,叶守钱今后不会有伺弄庄稼的时间。 虽然说确实可以要一部分田地到手,再转租给佃户...... 可这样一来,丈量土地,寻找佃户,分家这段时间内佃户们田地里的收成,这都是需要耗神的事儿。 况且寻找靠谱老实的佃户,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事情,起码在下次差雇交货期前,这一大堆事情,是办不完的。 而这个时间点,对叶青釉的计划来说,则是非常关键的时间点。 那田地本就不多,再则还要几兄弟同分,与其为了几十两的银子掰扯,还不如放弃,提高分家的成功率。 若是今日能成功分家,往后的日子里面,多少良田也能有,完全不必再揪心几亩田地。 至于龙窑...... 摇钱树不可能交给叶守钱,就如同太阳不可能从西边升起。 田地是开口可能会有,而龙窑是开口也绝对没有。 完全没有必要自取其辱,和一群心怀鬼胎的人徒费口舌,最后抠抠搜搜的掰扯下来一块指甲盖..... 这样叶青釉也难受,那失了指甲盖的人也觉得恶心,越想,难免越会作祟。 家中的银钱,自然也是这个道理。 叶守钱若是说想要钱,叶老爷子这位当家人必定会把掌管一家子钱财的黄氏叫来,而黄氏是真的能做出拿一个铜板扔在地上,说出‘便宜你了’这种话的人。 综上所述,叶守钱的选项,其实从来也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老屋。 要老屋,不但是为了让一家三口有个短暂的容身之所,也是因为那里承载了一家三口太多或美好,或苦涩的回忆。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叶守钱点头,算是应下话。 叶老爷子微微颔首: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把老屋给你。” 不要别的,只要一间老屋。 这可比他们原先想的要少的多。 叶守财叶守富两兄弟对视一眼,见叶守钱如今这么‘上道’,显然也是稍稍松了一口气,巴不得现在就把这事儿给定下来。 叶守财唇边浮起一抹笑意,捻着胡须,没头没尾说了一句: “既然老大想要的东西已经想好了,那就来说说你往后怎么给阿爹敬老钱吧?” “一年准备给多少米粮,又准备给多少银钱?” 第四十三章 贴钱分家 敬老钱? 给叶老爷子的米粮? 这些又是什么? 他们一家三口为了尽快分家,甚至已经都不准备要家产,只求一个尽快脱身,怎么如今叶老爷子他们反倒还要向叶守钱伸手要钱? 叶青釉面带震惊的抬起头,却见在场之人,甚至连叶守钱及白氏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等等...... 理所应当? 叶青釉心中打了个突突,赶忙在脑海里面细细寻找,可算是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讨要敬老钱,是必须有的流程。 尤其是当老人自己有炉灶开火,不待在儿女家中的时候,敬老钱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 所谓的敬老钱,就是赡养费的另一种说法。 就如叶青釉前世里,未成年的小孩子,年迈的老人家都可以通过正规渠道争取自己的抚养费,赡养费一样,都是官府认可的事情。 叶青釉前世看过的各种小说电视剧里,分家就是将一个大家庭现阶段有的东西平分成几份,而后每个人各执一根苗,分完家后皆大欢喜,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说句实在话,这些其实都是假的。 不,倒也不能这么说,只是现实的分家情况,远没有如此简单。 大家庭的经济通常掌握在十分有话语权的人手中,由一个人或者少数几个人分配...... 这其实,就是集体经济。 钱财米粮同进同出,多赚的人指定吃亏,少赚的人却少不了一口吃食。 所谓的分家,除了户籍上新起一列,承担一份全新的责任之外。 最最重要的事儿,就是另起新灶,自己有管自己小家的‘权利’,不必再事无巨细,赚来的每一分银子都交到公中,被其他人吸血。 换句话说,有一定的自由度,但却绝对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叶青釉前世里面,也有一些骨子里烂透,为老不尊的老人年轻时曾经苛待自己的孩子,可年老之后,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求孩子赡养自己。 大部分的孩子自然是不肯的,可每当这时候,便有很多劝人大度的人跳出来调节,你一言我一语逼人‘就范’。 要是再不服气,一纸诉讼......审判结果却也多是偏向老人。 如今的风气,差不多也就是后世的这种情况。 分家另过,只能在明路上屏蔽兄弟们的吸血,却无法彻底摆脱有血缘之亲的老人。 否则的话,若是真的不管不顾,如今的时代,一个‘孝’字便能压死个人。 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压死人,并不是说只有外界的指指点点。 这个时代是真的会抓入牢狱之内,严刑以对,更严重一些,诸如忍无可忍对父母动手,或者对父母言语过激者,甚至会被抓去流放,以全上位当官者的稽考。 所以,无论是赡养钱,还是敬老钱,其实就是同一个名目,而且都是必须给老爷子的。 这件事唯一的回转余地,其实就是....... “阿爷,阿爹出门前有提过,咱们家中如今一点儿银钱也没有,本就是准备先拿那些原本要分给他的田产顶上几年的敬老钱。” 叶青釉纳头便拜,声音是脆生生的清甜: “至于以后.......” “阿爷也是知道咱们家里穷到叮当响,田产,炉窑,甚至家中的银钱也半分不曾到咱们的手上,阿爹的手伤也没好,咱们家实在是拿不出来那么多——” 叶青釉直起上半身,正要开始施展拳脚,视线猛然和满脸茫然,云里雾里的白氏对上,顿时觉得实在有些头疼,便又再次磕了下去,声音也带了几分恳切: “......不过阿爷毕竟是阿爷,咱们家哪怕是苦自己,也不能苦您和阿奶,咱们愿意勒紧裤腰带,一年给您二老一两银子,或是十担稻谷米。” 这便是叶青釉所说的回旋余地—— 敬老钱是必须给的,可给多少,却是可以商量的。 哪怕是偏向老少,将孝心这件事已经钉死在律法里的朝代,也不会固定每家每户每人必须将全部的体己钱全部上交给老人。 说到底,做人做到最后,其实全凭良心。 叶青釉的前世,亦是如此。 虽然律法判决受委屈的孩子,仍然必须赡养不宽不仁的老人,但同时,也有一个‘最低阈值’。 一两银子,其实并不算特别少。 若是普通的五口之家,一年从头干到尾,小灾病什么的都不算,一年也最多攒下几两银子,出一两银子敬老,对老人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 叶家这种人又多,又有谋生手段的工匠家,赚的自然比在田间地里刨食的人家多一些,对一两银子可能看不太上眼。 可也远远没到一两银子掉地上不捡起来的程度。 再则,于情于理,叶家兄弟三个,按理来说也不该将赡养老人的事儿全部都推给叶守钱。 所以,叶青釉其实是往最低的价钱报数,探知探知彼此的底线。 买菜也会你来我回,如今这样的大事,自然是有回旋的余地。 果然,叶青釉说出口后,自觉价钱远不到心里价位的叶守财一时间便先一步在叶老爷子出声前跳了出来,光听声音也知道对方有多暴跳如雷: “一两银子?!” “老大媳妇,你这是打发要饭的呢?!” “还有你,老大!!!爹娘养你一场,平白拉扯你到这么大,你就给这点儿钱打发走爹娘!?” 不是对她来,倒是率先朝着白氏发难? 叶青釉愣了一下,瞬间便又悲哀了起来—— 果然,她这个年纪,无论说什么,都会被认为是爹娘指使的。 白氏的身位本就在前方一些的位置,而且又一直回头护着叶青釉,导致上首的几个人完全看不清白氏的脸,刚刚叶青釉抬头同白氏对视线的举动,显然让这群人以为又是白氏的主意...... 叶青釉有些头疼,但现在显然不是在意这些的时候,沉了沉气,叶青釉斟酌道: “二叔既然觉得少,那若是您掏银子,那您愿意掏多少?” 叶守财明显没有意识到这是个陷阱,张口便道: “怎么说一年也得一百两银子。” 好大的口气! 整个叶家一年都不见得能赚到这个钱,更别说如今是赡养两个老人,无论如何也用不了一百两! 现在叶守财一张口就是一百两,显然还是准备以后以叶家老夫妻的名义,继续吸血呢! 第四十四章 从一百两到一两的‘砍价\’ “二叔孝心动天。” 叶青釉‘真诚’的赞美一句,继而掰下手指细数: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隔壁春红阿姐说过,龙泉最最气派,贵人富人最最多的地方在安仁街,那里一间一进院子便要五百两银子还多.......” “阿爷有三个孩子,二叔要给阿爷一百两,其他两个自然得是一样的,如此一来,一年便是三百两。” “两年,只要两年,阿爷便可以在安仁街上买一间院子,要是再过十年,便有五间院子......” “哎呀!” 叶青釉捂着唇,做足一副不谙世事的小孩姿态,吃惊道: “若是照这样下去,莫说是安仁街,就算是整个龙泉,岂不是全部都是我们家的院子了?” “我知道了!二叔一定也是存着心思,想让咱们家扬名龙泉,这才给阿爷准备这么多的敬老钱吧?” “到时候阿爷拿着敬老钱买屋,到时候龙泉都是咱们家的房子,谁还不认识咱们叶家呢?” 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叶守财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心中几声暗骂,面上也带出了些不耐: “大人们说话,哪有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说话的份。” “还说什么龙泉都是咱们家的......攒钱买安仁街上的宅院要是那么容易的事儿,咱们一家何必在这里呆了这么多年!” 叶青釉见鱼儿上钩,唇边泛起不易察觉的一抹冷笑,缓缓将手放下: “原来是这样吗?” “二叔张口就是一百两,我还以为一切都是简单的事儿。如此一来,只要阿爷一直活着,一直吃这份敬老钱,迟早整个龙泉都是咱们家的。” “没想到,连二叔也觉得钱不好攒.......” 叶青釉压低声音,诚恳道: “那二叔您准备给阿爷的一年一百两敬老钱,是怎么赚的?” “您同我阿爹说道说道,我们也好去赚来给阿爷敬老。” 若是真的能赚到银子,别说叶守钱会上,就算是叶青釉自己顶着这没长开的身子,咬着牙拼着命也会上。 毕竟一年能掏出一百两银子,绝对已经超过如今八成的人。 钱嘛,这种东西当然是越多越好。 可问题关键是,怎么能有钱? 在场之人都十分心知肚明,叶守财若是一年能够赚到一百两银子,早就鼻孔朝天,天天喝花酒去了,何必待在偏巷的小院里,成天想着在自家大哥身上捞钱? 可既然没钱,又怎么说一年要拿一百两银子给老爷子养老,还逼着别人也拿着同样的钱呢? 况且,正如叶青釉所说,这钱还不是只有一个人出,三兄弟自然是有三份。一年三百两银子的稳定收入,甚至都已然顶得上龙泉里销路不愁的瓷器铺子里一年的收成。 可哪里来的三百两? 他们三兄弟怎么凑得出三百两?! 叶守财哑口无言好半晌,终于回过了些味来—— 这话,好像是在点他呢! 先是说明一年三百两究竟能多有用,再是问一个人如何一年能赚一百两银子...... 倒是没说这钱多了,也没说不愿意给之类的话语,但愣是让叶守财这原本侃侃而谈的话语被噎了回去。 叶守财面上一片黑红变换,愣是没回叶青釉的问题,只是嘀咕道: “我们又没打算分家,出什么钱?” 没分家,没新起炉灶,平日里赚的钱都在老人身上,便算是一家子同进同出的花销,自然是不用给敬老钱。 叶青釉抬头张口欲言,叶守财生怕这小侄女又说出什么初听乱七八糟,细想又有些道理来的话提醒叶守钱,连忙道: “孝敬爹娘怎么能张口闭口都是钱呢?我若是老大,哪怕是分家,赚多少也都该孝敬爹娘......” “.......敬老钱就算没有一百两,也该有八十。” 好一句‘不能张口闭口都是钱,没有一百也得有八十。’ 三辞其口,可不就是为了一个‘钱’字吗? 叶青釉心中觉得讥讽,却没有再开口接话。 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也不用开口说话,毕竟进过刚刚那一段话,在场之人都已经明白—— 没有就是没有,拿不出来就是拿不出来。 就算是把牛打成牛皮膏药,钱也不会当场变多。 与其在一个完全不可能的数额上耗费时间,让叶守钱拿不出来钱,将这事儿闹出去,令街坊领居知道叶老爷子苛待老大,伸手要那么多的敬老钱,还不如一开始就定一个众人都能够接受的价格。 至于向老大伸手要一百两...? 开什么玩笑,没听见叶青釉刚刚说的吗? 要真有那份钱,龙泉早晚都得被盘下来。 这话虽糙但有理,叶守钱闷声听了半晌,眼见闺女不再开口,这才道: “我从前手没伤的时候,一年也赚不到六十两。” “如今手伤成这样,一年能够攒六两银子已经万幸的事儿,况且这还得家里几个人都无病无灾的情况下才攒的齐,若是有差雇,攒的钱还得掏出来东平西凑完成差雇.......” 差雇往年都是两三年一回,这两年却是一年一回甚至还有一年二回的倾向。 这也是叶家人为何往年只吸血,没有真的打上大房人丁主意,却在今年想着卖掉叶青釉的原因。 差雇有越来越频繁的架势,可攒钱的速度却是绝对比不上应付差雇的速度。 当然,这时候难免有人问,那不花钱,直接自己烧瓷交差不就好了吗? 可事实就是,若烧瓷真的那么好烧,龙泉自也不会有那么多籍籍无名的匠人。 寻常手艺人,哪怕烧一辈子瓷器,除了吃饭睡觉全部守在炉窑前,穷尽一生,也做不出几件满意的瓷器。 他们的成窑率,受炉窑大小,材料,天气的影响是非常不稳定的。 所以,龙泉甚至应运而生了一个大窑口,专门做用来应付差雇的瓷器,卖给原本应该最不缺瓷器的匠人。 寻常匠人接到差雇,通常都是自己赶制一些,时间要是临近实在做不出来,再讨钱凑一些,这都是非常正常的事儿。 正所谓,龙泉赚钱龙泉花,一分别想带回家。 这句话初听有些好笑,可细品却是悲凉的事实。 话说到这个程度,在场之人也知道叶守钱的意思,以及艰难的处境。 叶守钱如今手很难再烧瓷,出货也只能大多只能出些残次品,若是分家另过,以后的差雇大多只能靠买瓷,这又是很大一笔支出....... 换句话说,真的没钱。 叶守钱顿了一下,态度是难得的坚定: “爹,一两银子其实不少,甚至这一两银子,我和芸娘都不知道能不能凑得上。” “再多,一文钱也没有。” 第四十五章 是亏是赚? 无声,漫长且寂静的无声。 除了大房的三个人,其他在场之人的脸上全部都是一出纷乱的好戏。 “你你你......” 叶守财伸出手指,在空中狠戳了几下叶守钱的面门: “一两银子也说的出口,你这砍脑壳的不孝畜.....” “够了!” 叶老爷子一声厉喝,打断了叶守财的刻薄之语: “这话是你该说的吗?!” 那句话是黄氏经常挂在嘴边的骂人语,常常用来拿捏叶守钱以及白氏,逼迫夫妻二人顺着她的心意做事。 这句话长辈能说,并且说出来还有几分效用,可这并不代表叶守财这个弟弟能说。 况且如今这情况,明了的不能更明了,事实就是—— 叶守钱如今多一分钱银子也摸不出,穷到叮当响,更没有聚宝盆,能够投一枚铜板一下子十倍百倍的出钱。 再骂,再闹,和万年老玄铁一般,再怎么磨也磨不动分毫,有什么用? 叶守钱毕竟已经不是当初赚钱的时候了! 境况只会更差! 瞧着老爹的眼色,叶守财的脸上青红交加,虽还是有些不甘心,可终究还是将口中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叶守富倒是没有二哥那么冲动,几步上前同叶老爷子耳语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缓了不少。 叶老爷子轻咳几声: “一两银子就一两银子,你们家是什么情况,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家和万事兴,我这个当爹的,总不好再伸手向你多要。” “敬老钱就定一年一两银子,今年分家,明年开始交,这总行?” 一年仅要一两银子,便能占到合理的由头分家,这已经远远超过叶青釉的心里预期。 原本的她,想着先报出一个最低的心里价位,想着再拉扯拉扯,没想到竟然真的成功了!? 叶青釉不可思议的睁大双眼,心中久违的生气一抹喜意。 叶守钱一直垂首站在一边,见到闺女也没发话,想了想正要点头,那边开心完的叶青釉终于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阿爷,爹爹说先拿那些原本应该分给他的田产先顶几年呢?” “怎么今年分家,明年就要开始交?” “咱们今年还有差雇,攒不了几个钱。” 那些田产,叶家人自然也不可能和叶青釉这个小孩子细数到底有多少。 不过叶家人从前去收租的时候,叶青釉和叶大宝两个小孩倒是趁热闹跟过一回,扫了一圈大致的地界,虽然不知道明细,但也知道个囫囵的价值。 照叶青釉原先的设想里面,虽然那些田产是三兄弟们分的,但每人起码可以分到十几两银子...... 如今这是......没有人提,默认就全贪了? 叶守钱原本将要点头的动作僵住,下意识顺着自家闺女的视线朝上头看去,叶守富一直没甚言语,此时见到自己的小心思被拆穿,面上也是有些不自在: “原本敬老钱给的就少,老大怎么如今还来打田产的注意?” “况且原本老大便说旁的东西全部都不要,既已不要,又反口说什么要拿田产顶上几年的敬老钱?” “你们听听,这不荒谬吗?” 叶守富一发话,刚刚在言语上已经在言语上吃过亏的叶守财便是连连点头。 叶老爷子没有说话,显然也是默认。 叶青釉垂头思考几秒,还是给叶守钱打了个隐蔽的暗号,叶守钱在一群人的视线中终于还是点了头。 顿时,屋中的所有人,都暗自松了一口气。 叶老二甚至没有等叶家大房的人再开口,只留下一句‘天快亮了,我去找里正来分家’便疾走几步出了门。 此景此景,还真就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占到便宜,所以急不可耐的要将家给分掉。 叶青釉若有所思,心中不由得哂然一笑。 其他人如此作态,她自然也知道田产可能比叶守钱和她知道的,可能要多一些,或者价格要高一些。 可这家人的意思也很明显,不让他们这些吸血毒虫沾点儿便宜,让他们心里‘舒坦’,这家恐怕是真的难分。 一群人在屋内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左右,一直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脚步匆匆的叶守财带了三四位显然刚刚起身的老者,来到了叶家。 叶老爷子一一同他们寒暄几句,有个山羊胡的老者便道: “听你家老二说,你们家有人要分家,我便来替你们写张凭信,作个见证。” “分家的家产,敬老钱这些东西,可是都商量好了?” “那可是得写进分家凭信里面的东西,马虎不得。” 说话之人显然和叶老爷子算是又几分交情,对比其他坐下便开始喝茶的老人们,一开口便是直来直往的问,一点儿也没有遮掩什么。 叶老爷子亲手给山羊胡老者倒了茶,这才道: “金老哥,都商量好了,我这大儿子准备分家另过,其他都不要,就要一间老屋走,然后以后每年给我一两银子敬老。” 被称呼作金老哥的老者显然吃了一惊: “炉窑也没分走?还每年给一两银子?” 也不怪老金头吃惊,这年头,每家每户的手艺基本都是传给长子长孙,很少有见到分家另过的长子,而且长子还没把匠人最最重要的谋生手段分走...... 真奇了! 叶青釉听了这话,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划过一个想法,心头大呼不好。 果然,下一秒,便听老金头用略带羡慕的语气道: “官府衙门明文规定,独子不分家,二子若分家父母择其一侍奉日行,另一子每年交一两银子敬老,三兄弟以上之家,每人每年至少五百文,五兄弟以上之家,每人每年至少三百文.......” “你家这老大真不错,就要了一件破屋,啥都没分走,也还愿意每年给一两银子。” 叶青釉眼前一黑,满脑子都是—— 娘希匹,光是想到可能有限低,但没有想到这么低! 早知道原本报五百文! 亏了! 钱都还没赚到,分个家便每年硬亏五百文! 叶青釉心中骂完,还没来得及不甘心,便听被称作‘金老哥’的山羊胡子继续说道: “不过话说又回来,哪能只给官府规定的数额呢?况且你们家也不是龙泉最穷苦的家,要是真的官府说多少才给多少,传出去也没法子做人。” “唉,也只有我家那不成器的.......” 第四十六章 称量亲情的价值 老金头的碎碎念中,叶青釉的脑子也逐渐开始清明起来—— 对方最后这话,说的倒是有几分道理。 毕竟不用脑子也知道,如今需要用到这条律法的都是什么人? 不肖子孙。 也只有不肖子孙,才会不肯出敬老钱,从而用上这条带着强制意味的律法。 换而言之,上面标注的金钱,本来就是十分‘极限’的临界点。 少了,老人家失去最基本劳作能力之后,没法靠着这笔钱过活。 多了,子孙们可能也不会出。 所以,才有这个数额的规定。 若是真的按照官府规定,给最低的五百文,不仅传出去会让叶守钱夫妇没有办法做人,便是如今谈分家事宜,应该也不会有那么简单顺利。 叶青釉心中稍稍舒展了一些,老金头又碎碎念了几句不成器的儿孙,便重新将话题引回了分家上: “那现在就开始写?” “你们想要写断证,还是期证?” 又是没有听过的东西! 叶青釉在众人身后探头探脑,深怕错过了什么东西,又吃到什么奇怪的亏。 所幸,这回还真的没有什么亏要吃。 叶青釉不知道‘断证’和‘期证’,叶家的其他人也没有经历过分家,自然也是不知道。 见到叶家人面面相觑,显然口舌功夫较多的老金头便解释道: “毕竟口说无凭,分家这种大事情,自然是要有凭证。凭证有两种,断证和期证,都是分家时所作。” “断证就是一次性凑齐定好商量好的钱数,过公文明堂,直接两清,往后便没有什么敬老钱的事儿烦忧,这种通常是儿孙在外经商,几年也不见回来一次的人立的......” “而期证就是敬老钱一年一交,通常是年初岁末,凭信也拆作四份,父子各一份,村正一份,官府一份,若是不交,到时候是罚是打,也有由头。” “.......叶老哥,你们这是,还没商量好这个?” 老金头显然有些吃惊,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说道: “要我们先出去,你们家商量一下不?” 有老金头牵头,其他老者也纷纷站起身,显然觉得‘商量’的事儿很有必要。 叶青釉惯会看人脸色,沉思数秒之间,霎时便明白为什么这些人会觉得这件事很有必要,甚至她也觉得很有必要—— 说到底,这就是买断制和分期制的区别。 和寻常买断制不同,这种分家给敬老钱的事儿,其实有很重要的一点。 这一点不是什么时候给敬老钱,也不是能否一次性掏出那么一大笔的钱....... 最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是,老人家能够活到什么时候。 活一年,活十年,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从一开始,给多少的敬老钱,都是由‘寿命’这个大前提说了算。 若是按照一年一交的期证来算,那自然没有什么好说的,老人家能活多久,自然就能够领多久的敬老钱。 等老人家一死,儿孙再收拾收拾老人家的被褥床盖,找找有没有‘漏网之鱼’,找到了便拿那钱置办棺材丧葬,没有寻到的话便自认倒霉,一边直呼晦气,一边掏钱下葬....... 这是极为正常的事情。 正常到说出来可能有些人甚至会觉得刺耳。 而让叶青釉心脏逐渐加快的‘断证’,却是更加的有意思。 根据老金头所说,‘断证’通常是外出不能及时交钱的人所立的。 不能及时回家,不能侍奉老人左右,不能及时送钱,所以要将钱提前结清,也算是提前将该尽的孝心一起尽,以防后续有什么纷乱事说不清...... 而这里最耐人寻味的一点便是,如此一来,立下断证的人,就好像是提前‘斩断亲缘’一般。 这才是断证中‘断’的由来。 这世上,没有人能够提前预知他人的死期,孩子不能,大人,老人不能......除了凶手,没有人能。 所以,立证人往往会多估算一些老人的年岁,然后一次性收齐银子,交给老人,老人想要怎么花钱,那都是他们的事情。 斩断亲缘...... 一笔银子花出去,便不用时时扯上关系。 什么年初岁末送敬老钱,同原先恶心人的叶家有牵扯......这些事儿,通通都没有。 往后的事儿,谁也说不准,若是他们家以后真的能赚银子,这家人还要附骨吸血,只消一句‘断证已成’,事儿,也就该了了。 叶青釉的心跳动的越来越快,可就在这么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自己捏了捏怀中藏着的荷包,顿时自己给自己浇了一盆十二月的冰水—— 没钱! 想法很好,可钱从哪里来?! 就靠她怀里那几十个铜板,买几个炊饼填饱肚子都费事儿,更别说是一次性交足敬老钱。 谁不想和渣渣亲戚离得远远的,可这不是没钱吗? 有没有可能,能够找个地方搞点儿银子,或是先写借条? 叶青釉愣是将自己那张瘦小中不失清丽的小脸蛋皱成了一个十六褶的包子,同站在最后一排的白氏见了,连忙抽出手绢来哄。 脸上被湿意擦拭了几下的叶青釉,一整夜连轴转的脑子也逐渐开始混沌之感,可这混沌之意在侧眼看到叶老二同叶老三在打眉眼官司的时候,便消失的荡然无存。 这两老小子,指定没憋好屁。 叶青釉想了想,心中有了主意,招呼叶守钱附耳说了几句。 果然,没多久,很明显被老二老三兄弟俩说动的叶老爷子开口道: “老大,你想立怎么样的凭证?” 叶守钱刚刚被闺女交代了话,指定是不会忘记,嘴巴一张,便将话娓娓道来: “我们都可以,全听爹的意思。” “不管是什么,我们都一年给爹和娘,每人每年五百文的敬老钱,若是想要稻谷米,咱们也能换米给您二老。” 简单,却又不寻常的话。 每年一两银子,每年每人五百文。 粗略算下来都是一两银子,却是完全不同的意思。 前者无论叶老爷子和黄氏两人是否都在,还是有一人没掉,都能到手一两银子。 而后者...... 若是有一个人没了,剩下那一个,可就只有五百文。 已知叶老爷子身体不好,脸上病气浓重,究竟是谁更着急呢? 叶青釉这招,为的就是逼对方‘自投罗网’! 第四十七章 二十年,二十两 此番叶青釉所赌,就是一个人性中的‘贪’字。 如果叶老爷子或叶家人心中但凡有一丝正直,选择立下期证,只要自己本应该所得的那些,那年年的敬老钱,叶青釉势必亲手奉上。 叶老夫妻二人能够活多久,便实打实补贴上多久。 可事实便是...... “期证会不会麻烦些?” 叶守财迫不及待插嘴道: “一年年都得来送,还就那么三瓜两枣,着实是有些不值当。” “况且,老大原先是不是说要离开龙泉?” “这往后拿银子,估计也是不好拿的,索性签立断证,一次性了结个干净。” 果然如此。 叶青釉心中了然,说那么多,其实也就一句话,叶家人还想要通过这个名目,签订断证,再拿上一笔银子。 虽然前面说的去京城告状是假,只是用来哄骗叶家人的手段,可如今被叶守财翻出来讲,却正好合上了叶青釉的心意。 叶守钱浓眉紧锁,难得表露出来些许不愿: “若是期证,还能年末初春之时来给爹娘拜年磕头.......” 还搁这儿拜年磕头呢! 莫不是平常都是叶守财叶守富二人在前头替叶老爷子发言,导致这呆瓜老爹觉得叶老爷子就是个好人不成! 眼瞧着叶家双生兄弟脸上不屑的表情,叶青釉心中暗骂,拉了拉自家老爹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用嘴唇描摹了两字,轻而易举的将叶守钱后面的话咽回了肚子。 叶青釉说的正是—— “召婿”。 分家另过,相当于族谱分支单开,叶守钱心心念的替女召婿,自然就可以提上日程,不再是没有影的期盼。 如此一来,自然是要尽快了结分家事宜。 否则的话,久久被此事牵绊,便不知后续还会生什么事端。 叶守钱顿了顿,终是调转话头,磕巴道: “不过断证也是好的。” 怎么好,为什么好,没有说,可也没有人在意。 叶守财见叶守钱答应,脸上闪过一丝洋洋得意,看了一眼同胞兄弟: “那就立证。先立个......二十年?” 二十年?! 这三个字传入屋内众人耳朵之时,不仅是叶青釉难以置信,连上首老爷子都觉得连上有些无光,情不自禁挪开了眼,咳嗽了几声。 叶老二这意思,竟然是恬不知耻的在讨要往后二十年的敬老钱?! 他难道觉得叶老爷子和黄氏,竟然还能活二十年? 太离谱了。 若是说个十年,被坑十两银子,睁一只眼闭一只倒也就过去了,叶老二开口这二十两银子,换谁来都得大吃一惊。 这回倒是不用叶青釉开口,叶守钱便直率的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爹如今身体不好,二十年怕是.......” 怎么能这么说! 难不成这糊涂老爹是直接打算说老爷子肯定活不到这个年岁吗?! 叶青釉眼皮一跳,接过了话头: “阿爹,二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咱们短谁的银子,也不能短阿爷的银子,对吧?” “您一定是想着,若一年给阿爷一次银子,咱们也算是在阿爷面前有个往来,能时常来看看阿爷......” “可您再想想,其实二叔说的也没错,万一以后咱们不在阿爷跟前,银子没法子送到阿爷手中......确实还是立断证更好。” “唉,只是咱们如今手中没有银子,这二十两银子一下子拿不出来......” 叶青釉适时漏出愁容,轻巧的岔开话题,叶守财轻轻颔首,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朝向叶守钱道: “老大,你瞧瞧你闺女,都比你懂事的,我差点以为你要咒咱们老爹!” “我也觉得二十年不多,别人家老人都可以长命百岁,咱们老爷子活个八九十又怎么不能行?” “至于钱......我老早替你们想好了!” 叶青釉的眼皮又是一跳,叶老二同叶老三对视一眼,复又笑道: “外面的老金头,他只有一个儿子,前两年正好弄了个交子铺。” 交子铺? 叶青釉一愣,细细在脑子中搜索这个称呼,果然有所收获—— 此时的货币体系,除了叶青釉怀中的铜钱以外,还有官银,以及交子。 这些中,铜钱分为大小平钱两种形制,小平钱就是流传于百姓间,日常最常见的铜板,大平钱则通常用于大宗尚贸以及官府征收税款,寻常百姓家甚至难以见到。 官银,最好理解和辨别,各种大小银锭,剪没剪过的,奇形怪状的,只要算是银,基本全部都算在此类。 第三种交子,则是基于官银基础上的一种信用凭证,后世也将之称之为银票,面额大小不一,可随时兑换成相同价值的货品,或是银子。 而交子铺,虽与交子只有一字之差,却不是指的专门将交子兑换成银子的钱庄,而是—— 专门放高利贷的铺子。 宋承唐制。 在唐朝时就出现“公廊”(普通借贷)、“举贷”(纯信用贷款)、“质库和质举”(抵押借贷)等等,专门从事放贷的官府机构情况下...... 宋,自然也不逞多让。 若叶青釉没有记错的话,此时官营的放贷机构应该叫“交子务”、“会子务”之类的名称。 而民间自己组织的借贷渠道则叫“交子铺”、“交引铺”。 她还记得,此时的信贷由于过于发达,甚至出现了贷款代理类业务,即由金主雇佣名为“行钱”的中间代理人共同放债,然后利息五五分...... 要问她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废话! 叶青釉年少学瓷的时候,入门第一节课是认识老师同学,第二节课就是听师长讲一个‘爱瓷老祖宗’的悲剧—— 说是北宋年间有一个学业不成,家境也已破落的书生,极为喜欢文房瓷器。 上等的瓷器自然贵,可他又没有钱,怎么办呢? 书生找了个交子铺借贷,买了心心念的瓷器,稀罕了个把月,等待收账人上门,这才发现借的银子竟然涨到了原先的三倍,想还也还不上了! 原本故事到这里,书生还有回转的余地,可那书生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然舍不得瓷器,决定将自家祖宅卖了,保留下瓷器! 最终的结果,便是书生家人腾房之时,不小心将瓷器打破,而屋子被卖,妻子天寒地冻中奔波,连同孩子药石无医...... 真,竹篮打水一场空。 叶青釉如今还记得师长的话,师长说: ‘瓷为人,非是人为瓷。’ 师长很爱瓷器,则一点毋庸置疑,但也正是那一节课,叶青釉也看到了师长所坚信的一点—— 工具,无论何时,无论何原因,都不能越过生命去。 叶青釉也爱瓷器,也坚信着这一点,所以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这昔年的故事中,困住她的,并不是瓷器,而是.....交子铺! 怎么如今就要到她借高利贷的时候了?! 第四十八章 最简单的嘴臭,最极致的享受 事实证明,不光是叶青釉对借高利贷这件事有抵触,但凡是稍微正经一些的人家,都对这件事有所抵触。 叶守钱听了二弟这话,当即便皱了眉: “金叔虽然声望高,可他那儿子前些年,名声不太好。” 他有些不情愿向这样的人借钱,尤其是在借钱交敬老钱这事儿本就有些荒唐的前提下。 连叶守钱都这么说,名声自然是真的不好。 叶青釉诧异的看了一眼自家老爹,从白氏的小声絮叨中,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那老金头的独子,前些年曾经孤身一人跑到西北去。 众人都说,这人是个亡命徒,曾和吐蕃人,辽人一同做过杀人越货的买卖,所以才有了发家的本事。 老金头前些年身体不好的时候,这儿子便带着大批的金银细软,还带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吐蕃女子回到了龙泉,照顾老父起居。 老金头自然不是真的生病,而是听了他人的言语,自己也怕儿子在外干的是啥不清白的买卖,所以称病将人唤了回来。 不过这假病很快便成了真病,因为老金头这儿子,竟然声称那金发碧眼的外邦女子是他的妻子,连原先老金头给他定下的娃娃亲也不认,决意要娶那姑娘为妻。 老金头被气的够呛,有心想逼一把儿子....... 但是完全逼不动。 金家这儿子如今有钱,又有能耐,外面的买卖不做之后,便又打上了开交子铺的主意,他性格豪爽,花钱也大方,也聚拢了些得心意的兄弟,交子不愁放不出去,也不愁收不回,倒是活得潇洒恣意。 老金头和老妻做梦都想要逼迫儿子休掉外邦儿媳,娶一个温婉贤淑的姑娘,自然拿乔,三天两头装病要儿媳服侍。 可这金家儿子也算是条汉子,愣是不让老爹老娘为难自己媳妇。 喊头疼? 好,花钱,请郎中。 喊做饭? 好,花钱,请厨子。 几次下来,这儿媳妇倒还没受不了,老金头夫妻俩倒是先心疼了。 金家儿子被几番折腾,心中估摸着也有气,在老宅边又买了一户房子,带着出生没多久的孩子搬了出去,虽没分家,却分灶另过,只给最低的敬老钱。 父子俩都是硬骨头,这十年下来,愣是一声都没吭。 也就是这些年老金头着实见老,才会在见到往年老友时候,碎碎念道几句....... 叶青釉听到这,心中第一反应倒不是关注被白氏重点谈及的‘杀人越货’,而是勾勒了一个有些侠气,重感情的糙汉子形象。 如今这年代,外邦人不受待见,男人三妻四妾也多的是,更遑论金家儿子带着金银回来,自然受媒婆追捧。 若是不重感情,自然没有必要为了媳妇顶撞父母,而且就认定了那位外邦媳妇,也没另娶他人。 这种人,通常草莽性子,重义气,重感情,行事风格带着江湖气,但却不拘小节。 叶青釉自然是喜欢这样性格的,可在普通人的眼里,这些特点,无疑是佐证了从前‘杀人越货’这件事,确实是有些畏惧的。 叶守钱显然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这也不怪他犹豫,这年头,因为向交子铺借钱,倾家荡产的人着实是不少。 叶守财乐呵呵道: “老金头和咱爹是故交,他的儿子便和咱们一样都是平辈兄弟,哪能坑害咱们。” “借一些钱,立下字据,先把阿爹的敬老钱交足,往后的钱,慢慢还就是了。” 好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 借多少钱,还多少钱,有几番的利息,全部都不知道,如今便是轻飘飘的一句‘慢慢还’。 叶青釉眉间微不可查的一皱,还是叹了一口气,默许了借贷付钱的做法。 其实在她的心中,欠江湖作风的‘老大哥’钱,起码比欠吸血虫钱要强很多。 毕竟有人情味的债主,他说不准还可以缓缓借贷期限。 而没有人情味的‘家人’,只会在背后将家中的小辈,卖给癖好古怪的糟老头子做妾。 事情其实已经不能更差了。 与其牵着叶家钱,不如多花些银子利息,将这件事就此敲定下来。 叶守财见大房一家三口都不说话,顿时兴奋起来,冲上手位喊道: “爹,那我去外面找金威,今日老金头给咱们写断证,金威给大哥借钱,今天一天就将事情办了!” 叶守财说完,便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 而至始至终,坐在正屋里主位上的叶老爷子,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叶青釉的眼神从对方面无波澜脸上撇过,心中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撑住嗤笑一声: 可算把这老小子开心坏了。 估计就等着有人替他开口说这些话吧!? 叶守财出门寻金家儿子,叶守富也没闲着,又将刚刚转到侧屋就坐的老里正等人请了回来,一群人在屋内等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只见有一道高大的身影迈步进入屋内。 来者是个身量高大,肩背宽阔的中年男人,身着茶褐纻丝交领长袍,满脸胡茬,左脸处有一道不小的伤疤横穿眉心,徒生了一些匪气。 这金威的模样,倒是非常符合叶青釉心中‘老大哥’的形象,只是出乎预料的是,老大哥身后还跟着一个不足半人高的小豆丁。 小豆丁年纪约摸和叶青釉差不多大,但却有着云泥之别。 小孩生的唇红齿白,肤色白皙娇嫩,身着色彩鲜艳的丝绸圆领袄子,浅棕色的头发被扎成了两个小揪揪,又分别在两侧的小揪揪上挂了两个动起来时叮当作响的小铃铛...... 很好看的小姑娘。 很明显能看出是外邦人和汉人的混血,漂亮的非比寻常,一进门就吸引了在场绝大多数人的眼球,包括叶青釉。 不过叶青釉这回倒不是欣赏漂亮姐妹,而是被对方脖子上佩着最细处也有手指粗的云纹金莲长命锁给吸引走了全部的目光....... 可恶,这世界有那么多的富人,为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叶青釉碎碎念完,抬起头时,那名为‘金威’的老金头儿子便带着孩子寻了个位置随意坐下,略一抱拳,声如洪钟道: “我听叶老二说这里有人要借银子?” 老金头实在见不得儿子这模样,絮叨道: “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不知道先将在座叔伯都喊一遍,再坐下,只知道张口就提生意买卖,一点样子都没有......” “你自己没礼数也就算了,还带着阿颖也一并没有礼数,把小孩子教坏怎么办?” 金威权当没听见自家老爹的絮叨,复又问道: “是谁要借银子?” 叶青釉左右看了两眼,这才发现,金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挑选的位置是离老金头最远的...... 看来哪怕是江湖客,也免不了害怕爹娘的絮叨...... 叶青釉心中暗自给自己打了个气,回答了对方震人耳膜的问题: “金叔,是我要借银子。” 这倒是远远超出了众人的预料,金威也是一愣,张口便是: “怎么是个小姑娘出来说话,叶家的话事人是都死没了吗?” 第四十九章 借多少银子合适? 好好好,好骂! 真是最简单的嘴臭,最极致的享受。 叶家的当家人是谁,不正是如今正坐在主位之上,将难以启齿之话全部交给二儿子转达,自己留个好名声的叶老爷子吗? 听完这话,叶老爷子的脸几乎‘刷’的一下便成了青绿,叶青釉心中一声偷笑,脆生生的正色开口道: “借钱不是我阿爷借,自然不用阿爷开口,是咱大房要借银子。” “敢问金叔,您的银子是怎么借,又是多少利息?” 叶家大房要借银子,还不经过叶老爷子? 那谁来按手印,又凭甚作质押? 金威两条浓厚的眉毛皱起,下意识环顾了一圈四周,稍一思考,算是明白了前后因果—— 自己老爹带着几个在当地颇有名望的老人聚在这儿,显然叶家是有大事儿发生。 借银子这事儿,必须经过一家之主点头,叶老爷子不准备参与此事,就只有一种可能,这家人准备要分家,一家之主这个角色,不再是叶老爷子...... 居然还是少见的大房分家。 只是不知道是被逼,还是自己想分。 金威的心中闪过一抹疑惑,却没多想,瞧着面前和自家孩子差不多大,肩背虽薄,却身姿笔挺,对他这么个能治小儿夜啼的大老粗也丝毫不畏惧的小姑娘,唇角难免有了几丝笑意: “你个小姑娘,哪里能弄明白银子是怎么借,又要算多少利息?” “唤你阿爹来同我说吧,你就和我们家阿颖去买几颗糖甜甜嘴。” 对孩子,尤其是小姑娘,金威向来是很宽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他一笑,见到他的孩子就哭...... 金威扯着自己察觉不到,比哭还难看的笑脸,从袖口抖出个拇指盖大小的小银角,正要交给自家孩子,便听屋内那道脆生生的声音再次响起道: “多谢金叔,只是今日这事儿比较重要,马虎不得,我还是不出去了。” “我阿爹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实诚人,嘴笨也是出了名,我不敢说自己夸自己会说话,但声音确实是大一些,能让诸位叔叔伯伯听个仔细,所以就替阿爹开口问问。” 叶青釉原先是怕在自家说话,叶家人以为是叶守钱夫妻撺掇,从未为难自家爹娘。 如今既然已经要分家,自然是该有个像样的模样,为以后做生意的事儿打些基础和名声才是。 眼见吸引了对方以及屋中一众人的注意,叶青釉捏了捏袖中的手,拂去手心的薄汗,朗声道: “我们今日商量好分家,阿爷分给我阿爹一间老屋,其余全部都没有,而我阿爹,每年预备给阿爷阿娘一两银子的敬老钱。” “原先说立期证,后又改立断证,断证所要的钱数是...二十两银子。” “爹娘实在是口袋中摸不出一文钱铜子,这才开口向金叔借钱,敢问金叔,咱们若是要借二十两银子,是否需要什么东西作质押,又要多久归还,归还时又要还多少银子?” “哦对,若是早些归还银子,或是因故延期.....还的钱是否有不同,又分别有何不同?” 叶青釉声音清脆悦耳,不过三两句,便将前因后果和自己心中的疑惑说了个干净。 原本前因后果自然是没有必要说的...... 可架不住叶青釉就是仗着年岁尚小,故意的! 叶家人既然有脸朝一贫如洗,几乎什么都没分到的叶守钱开口,一讨就是二十年的敬老钱,那她叶青釉,怎么没脸将一切抖落出来? 起码也得让一屋子街坊邻里听听到底是个什么事儿,让他们心中也有个长短,不能糊里糊涂的就把钱借了! 做生意的人最怕恶名,可左右丢脸的,也不会是借钱也要交上敬老钱的大房一家子! “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快别出来丢人现眼!” 果然,一切如叶青釉所料。 除大房以外的叶家人听了这话,脸上便有些不好看,叶守财率先急不可耐的跳出来,厉声呵斥道: “老大,快把你闺女带回去,瞧瞧这没规矩的样子,以后不知道还要闯下什么大祸。” 叶守钱站在原地没动,只是慢吞吞,又坚定的说道: “我闺女比我厉害。” 这下算是把叶守财气了个仰倒,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又不好像原先一样发作,只得闷哼一声以宣泄自己的不满。 殊不知在其他人的眼里,叶守财这副恼羞成怒的做派,算是实打实的验证了叶青釉的话。 原先最早来的那几位老人虽然知道叶家要分家,而且是罕见的长子分家另过,分到的东西又少,却不知道原来内里还有这一层关系。 他们原先只当有些人是不愿意伸手拿家中东西,存着一口心气,准备自己立下一番家业...... 可如今这一听,叶老爷子原本就已经满面病容,叶家竟然要开口向分家另过的长子要上二十年的敬老钱...... 这明显,就是贪心不足! 这叶家长子,不会是被家里挤兑到分家的吧? 场中众人面面相觑,虽然没有到当着正主面议论的程度,可几番眼神官司下来,也差不多有了数种想法,只等一出门便好好交流一番。 叶家人恼怒的表情落入下手位金威力的眼中,又与站于堂中肩背挺直的叶青釉一对比,便更加高下立判。 这位糙汉子若有所思的伸手,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将自己的规矩说了出来: “我这儿利息倒是不高,借银子的前两月,每两银子每日只收一厘息,借多久,算多久,早还早清。” “若是超过两月,每日便是五厘.....这钱你们便自己算有多少吧。” 一厘息,一个月三十天。 大致就是借十两银子,六十天之后的还款时,需要还十六两银子。 这利息倒也不能说不高,但其实远比叶青釉原本想的低。 她应该是被原先自家师长的故事吓到了..... 叶青釉心中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便听金威突的一顿,若无其事般继续说道: “还有便是,砍头息,我这儿利息不高,便因我赚的都在砍头息上.......三股砍其一。” 三股砍其一?! 叶青釉心中一震,还在算数的她,下意识的算出了要借多少钱,要还多少钱—— 砍头息,指的是高利贷或地下钱庄,给借款者放贷时先从本金里面扣除一部分钱,这部分钱称之为“砍头息”。 有个很有名的俗语叫做‘九出十三归’。 意思就是,如果你要借十两银子,借款契书上写的也是十两,但你到手之时,其实就九两银子,可归还的时候,便要归还十三两。 而据金威所说,他这里的钱,如果要向他借二十两,契书上签的,便得是三十两。 到日子之后,不但得归还契书上的三十两,还得加上利息。 哪怕最好的情况下,前两个月利息最低的时候能还清,那也得归还三十六两! 接近百分之八十的涨幅! 这日子还有得过吗? 第五十章 亲情的重量 “至于质押.......” 金威略带思索,声音倒是不停: “房契地契,这些有的自然不必说,若是实在没有,将各家的版籍压上,也勉强能行。” 所谓版籍,就是丁户籍,也可以理解为一大家子的户口本。 金威这里所说的,自然不是叶守钱分家后的版籍,而是为一大家子分家之前的版籍。 至于原因,自然也很好理解—— 金威做放贷的生意,自然是想要收回钱款,必不可能吃亏,最后若是实在收不上钱,用尽手段也是得将钱收回来。 叶守钱分家另过,自然要去官府新造版籍,总共也就三人,其中两个还是妇孺,若是今后还不上钱,又不能真对妇孺下死手,这放出去的钱,自然便成了打水的篮子。 可若是一家子的版籍,那自然是不同。 不过倒也不是说板籍一定多有用,一定有人还钱,甚至版籍这东西也不是孤品,若是不小心遗失,官府便可补班,但..... 这东西到了收债人手里,起码找得到人呐! 借钱者谁,借钱的老爹老娘,家中有几个兄弟姊妹,小辈又是多大,可通通都在版籍上写着呢! 无论是找版籍册上的谁,往人家家里一坐一躺....... 不要脸的人,不会在意这种社会性死亡,可你不要脸,总有人要脸吧? 这自然也算是一种拿捏手段,某种程度上来说,对要脸的人来说,甚至比质押上自己的房契地契还要有用。 金威要版籍的事儿无可厚非,也算是可以理解的事儿。 可叶青釉却不对叶家人能否行个方便,交出版籍册先将钱借到手这件事抱有任何的期待,立马满肚子搜索有什么东西能够作为质押。 叶青釉一沉默,屋中霎时间便安静下来,气氛一时之间陷入沉寂面面相觑,有些摸不着头脑。 其他外人却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对这突兀的沉默更是感到奇怪—— 老大家就一间破屋子,比起房契,自然是押版籍更舒坦一些,可如今的沉默算是什么回事? 不是掏出版籍就可以了吗? 一旁的老金头倒是将叶青釉刚刚那番话听的一清二楚,可凭着多年邻里交情,还是相信老友不会如此刻薄,心中深怕是有什么误会没有说清楚,自家儿子又讨要版籍,惹得自己这位多年的老邻里心中不快,连忙说道: “其实就是走个过场,况且你家大儿子勤奋肯干,大家也都是知道的,断不会短了银子......” 话说到这个程度,老金头就差直接说: ‘众人都在等着,可别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快些将事儿办完就快走吧。’ 这不单是对叶家人的暗示,也是对自己儿子的暗示。 可到了这时候,叶家人还是有十万分不情愿,叶守财在喉头滚动了几声含糊的音节,这才同金威说道: “还是有些不妥,万一老大之后还不上钱,金大哥手握版籍册,不是还得来找我们吗?” “不如还是将房子压上吧,左右还上的话,那屋子也还是他们一家子住着.......” 而还不上又当如何,叶老二没有说,也压根不可能说。 叶老爷子在旁老神在在,像是精神不济,又像是在无声默认。 于是,听到这话的屋中之人便更加沉默,连带着原本出来打圆场的老金头都憋着一口气,歇了为叶家人说话的心思—— 这叶家人看来真的苛待长子! 从来都只有压上‘能周旋之物’更好一些的说法,否则到日子交不上钱,大概率要被直接收屋,那叶守钱这一家三口去哪里? 睡大街上? 版籍册可不同,不但主家可以补,顶多也就算是让几个名字在金威这里过了个眼,叶家人不放心,金威还不放心呢! 毕竟先前所说的那种收债方法,得是在主家人要脸皮的情况下,要是遇见没脸皮的人,上门讨债,不吃胡搅蛮缠那套,钱大概率是收不回来的呢! 若是要有当担的人家选,自然是版籍册比地契房契好选,讨债人上门也有的周旋一二,指不定能延后几天....... 可叶家人如今这么选,可不就是刻薄吗? 也不知道这叶老爷子这当家人到底怎么想的,从头到尾都没说上几句! 难不成一直替他说话的叶老二是人,叶老大就不是人了不成? 在场之人心中有了计较,难免面上显露出来几分。 叶青釉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到除房契外更好的质押物,但又有些不死心: “金叔,若是我们手上有些瓷器......” 金威一听这话,乐了: “若是一两件,我带走也就带走了,可若是超过十件以上......我对不住你喊我一声叔,那就还是算了罢。” 一两件瓷器能要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同时具备‘数量上’‘能顶的上银子’的瓷器,必定是精品。 龙泉虽然匠人众多,可对精品的瓷器的烧制,却还是有一个大缺口。 这样的瓷器,只要收的好,必定不愁价钱,也不愁卖。 可若是以数量顶用的瓷器...... 先不说拿来后怎么卖,就算是能卖掉,占地方不说,回本也需要一个漫长的周期,还得花时间,花精力,少说不准什么时候被笨手笨脚的打破几个,可能这单生意就是亏本。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彻底歇了用原先老爹烧制那些瓷器做质押的想法。 她倒是可以起窑烧瓷,也认定自己的手艺会比叶守钱如今要更好一些,但...... 哪有信誓旦旦和借款人说‘你等着,我去给你现烧一个出来’的事儿呢? 先不说她烧制出来的东西合不合现在人的审美,单说要是能烧出好东西,叶家人那边估计就如见血的蚂蟥,怕是再也甩不掉了。 所以....... “还是质押掉老屋吧,阿爹。” 叶青釉轻声道了一句,叶守钱虽然迟钝,却也早知道是这个结果,他没有慌,没有乱,没有质问老爷子等人为何不行一个方便,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叶青釉的决定,只是道: “好。” 金威当场掏出袖口中早已准备好的契书,起笔写个分明,叶守钱回屋取来房契,交于见证人,再扣下手印。 不知是否有意,二十两银子被金威随手一递,竟是到了叶青釉手中。 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可却是了断亲情的最后一点儿重量。 第五十一章 分家完毕 叶青釉颠了颠手上银子的重量,哂笑一声,双手捧银,朝上首道: “银子已经在这儿,麻烦阿爷签下立契书。” 叶老爷子的反应,叶青釉没有看到,不过想来这件事从头到尾,对方也不会介意。 反倒是手上的重量一轻,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叶青釉手中的银钱袋子被早已经望眼欲穿的叶守财收入了囊中,而叶老爷子,也早已从老金头手中签好了立契书。 这薄薄一纸,承载着一线生机。 只可惜,除了叶青釉一家三口心中有些激动欣喜,没有人觉得这是多好的事儿。 叶守财拿了钱,便挥着手急冲冲要赶人走,一边往外踱步,一边还道: “既然分了家,那以后我们虽然姓叶,可就没有丝毫关系了,若是有啥难处,可别怪咱们兄弟情薄。” 这话说的难听,而端坐上手的老爷子又不出声斥责,显然也是同样的意思。 于是,当下屋中便又是有几个人摇头叹息。 可这终究不是自家事,也管不了,只得该散场散场,该回家回家。 老金头眼见这场面,心中就更为感慨,看着这和自家孙辈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难免有些怜惜,趁着一帮人都往外走的功夫,伸手轻轻摸了摸叶青釉头上的小螺髻,小声嘀咕道: “世间哪里有这种不当人的事儿,传出去都难做人!这老叶,也不知是不是这几年病糊涂了,前几年也没这么偏心.......” “小丫头,你阿爹这人我知道,仁厚的很,邻里名声也好。听说你爹手这几年伤了难做瓷器,想要两个月赚三四十两怕是难.......这样,我教你一个主意,我儿子看着虽然凶,可不是什么坏人,真要是个坏人,我这么多年的村里正一定被人狂戳脊梁骨,没有法子做的稳当,也早早就将他扫地出门.......” “你若是两月内还不了钱,你就同你娘在他面前哭闹祈求,臭小子吃软不吃硬,应当也能让你延期一些。” 叶青釉诧异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生有些臭脸,可絮叨间多有仁善之意的老金头,没有拒绝这份好意,只是小声道: “好......可金叔就在一旁,他已经听到,我到时候还可以这样吗?” 老金头一愣,别过脸一瞧,果然同款臭脸的金威就站在身侧,不知道瞧了自家老子多久,老金头老脸一红当即就是一声闷哼: “不要紧!” “你只管到时候撒泼打滚,他要生气就找他老子算账,为难小姑娘算是什么个本事。” 老金头骂骂咧咧走远,叶青釉瞧的叹为观止,实在没忍住,抬眼看了一眼全程没吱声,黑脸挨训,不似儿子更似孙子的金威,更觉意外。 原先白氏同她说金家事儿的时候,她还真当着父子俩有啥大矛盾,现在看看,比起有什么不可调停的矛盾,更像是俩嘴硬的父子较劲。 如此看来,这老金头和金威,不但是容貌像,性格也应当是很像的。 那全程跟在金威身后,不发一言,似是很害羞的瓷娃娃姑娘,应当是随了其母亲..... 叶青釉心中有些猜测,许是这一眼看的有些久,跟在身后最后出门的叶守钱与白氏低声交谈了两句,随后便来抱起叶青釉,轻声哄道: “等爹娘赚够钱还了债,也给你买那样漂亮的璎珞与长命锁。” 长命锁? 她刚刚看金家漂亮姑娘的那几眼,被爹娘认为在看首饰? 叶青釉倒是没想到自己多看的这一眼会有这样的误会,摇了摇头刚要开口,便听一旁目送老爹离开的金威耳朵却好像是狗耳朵一般,不知何时将这话也听了过去,毫不留情开口道: “那也得还上钱先,况且孩子身上衣服都短半截,我若是你,有了钱也先给孩子裁两身合适的衣服,可不敢想什么远的长命锁。” “我这一路上都听别人说叶老大仁厚,怎么做事儿这么糊涂?” “不对,若是不糊涂,也不必连累媳妇闺女分家,还欠了一屁股的银子。” 这话说的倒也不是假话,只是真话总是一样的刺耳。 叶守钱夫妻俩脸上原本因分家而起的喜色,听了这话,顿时便有些惨无人色。 叶青釉知道自己爹娘不算是能成器的人,也知道他们本就糊涂,也许是因分家一时间有些太过欣喜,而画了一个在常人眼里有些难以靠近的大饼。 但自己心里怎么想,同外人说出来又不一样,况且金威这话,已经超过了反驳的程度,可以说是讥讽。 于是叶青釉当下便有些不乐意,仗着自己年纪小便开始胡搅蛮缠: “有奔头总是好的,万一说不定那天就有了呢?” “我还想着我以后要是赚足了银子,一定给我阿爹阿娘筑一座满是金子的屋子.......难道连说都不能说,想都不能想?” 虽然现今为止,所有的奔头希望,都是叶青釉自己争来。 但这话,由别人说出来,就是不对。 金威这么老大个人,被叶青釉呛了声,脸上虽然还是刚刚被老金头骂时那样的黑,可却没有更深一层的恼意,只是说道: “没说你不能有,那也得你爹娘好好挣钱不是?” 这金家父子果然很像,对孩子的宽容也很非比寻常,眼见对方不恼,自家父母的尴尬也缓和了下来,叶青釉暗自松了一口气,便听金威‘出其不意’的继续说道: “带我去瞧瞧那房契的屋子在哪儿,到时候我该去哪里收屋。” 乌鸦嘴。 怎么就确定一定还不上钱。 叶青釉略一皱眉,不太确定这是不是必有流程,扭头看了一眼自家爹娘想确认,却发现这一眼压根多余,叶守钱夫妻俩比叶青釉还要茫然无措。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率先从白氏怀里挣脱,引了几步路: “这边,我来带路。” 大多数人都已经散尽,少数几个在侧屋偷瞧的叶家人应当是瞧见了这副场景,叶青釉耳中还传来叶大宝不知轻重的笑声。 只不过,这一切都没有干扰叶青釉分毫。 她径直带着金威父女穿过黄氏饲养鸡鸭的院子,来到后屋,开门,抽椅子,给爹娘递了一张椅子,又给金威父女递了一块,又熟练的端茶倒水,一连串的动作堪称一气呵成。 金威倒也真没客气,一屁股稳坐泰山,还连喝了几口茶水,才骂道: “呼呦波,老子真服了,刚刚那么多人,就愣是没有一个人端杯茶水,那屋一群畜生真不把人当人!” 老小子骂的还挺脏。 不过...... 好像一点儿都没说错。 叶青釉也是听了这句,才想起来刚刚在主屋中时那么多人,似乎谁也没喝上一杯茶水。 很好,叶家人受人蛐蛐的原因又多了一个。 金威骂完,无视屋内众多一言难尽的脸,继续道: “叶老弟,看屋子事假,我想寻个地方问问你才是真—— 我瞧刚刚那场面,虽然看着像是你爹和两兄弟逼你分家.......可你们,倒像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断了干系似的?” 第五十二章 意料之外的银子 叶青釉心中吃了一惊,终归是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控制脸上的表情,显露了些许戒备出来。 不过,也只有瞬息。 金威或许知道是他们更想分家,也许也能猜到今日的分家是他们暗中捣鼓的...... 可那又能怎么样呢? 刚刚叶老爷子和那两兄弟的做派,众人可是都真真切切瞧了个明白,叶家人哪怕在外人面前装出个纯粹和善的模样都不愿意装,几个人的脑子仿佛被屠夫卖猪脑时顺手卖掉一般。 所谓有人做初一,便有人做十五。 叶家人如此对待大房一家,估摸也只有脑子坏掉的人才会想着‘和和美美’,继续在这个家里受人欺负。 叶青釉如此想,便如此说,甚至连手上给众人添茶水的动作都未停一下: “金叔刚刚也瞧见了,事情到今日这种程度,也不是光咱们想分家,是大伙儿都想要分家。若说有什么小心思......那也是为了自己,若是不分家,咱们一家人怕是被人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金威又是一大口茶水,喝罢才深表认同的点头: “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们这是瞒下叶老弟手伤好转的事情,先将家分了,以免以后被拖累?” 手伤好转? 什么手伤好转,叶守钱手伤好转,她怎么不知道? 叶青釉下意识的瞧了一眼自家老爹,叶守钱还是那副表情,似是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只是这副表情放在金威的眼中,倒像是默认一般,这粗犷的男子摸着寸茬的胡须笑了: “你们也别小瞧我,当年在营里,我可是.......也被人夸过呢!” “一般的分家,要么是闹得极难看,喊打喊杀,要么就是早早就商量好一切,等着里正写契裁断.......多余的话是一点儿没有的。” “可你们家却不一样。虽然主屋里头那三个木头似的傻子也是真的呆,面子功夫也不知道做足,但要我说,肯定是你们却更厉害一些,言语上丝毫不输,反倒将叶家人刻薄的名声传了出去........” “这日子一久,还未必知道是谁吃亏。” “你们这样干,一定不是只为了出一口心中的恶气吧?” 金威哈哈大笑: “况且,到最后则小娘子还问我能否用瓷器抵债......你们若是没有瓷器,又何必多此一问?” “我说只收一两件后,这面上还有些藏不住事的小娘子没有第一时间反对,却是在犹豫.......这说明你们手中肯定有瓷器,或者能做出能抵债的瓷器嘛!” “你们家能做瓷的人,可不就是叶老弟吗?” “从前叶老弟的跳刀,名声可是连我都听过!” “你们如今一定是有什么好筹码,所以做出吃大亏的模样,将家分掉,日后东山再起之时,便与主家那边无关......” “叶老弟,你说我这想的可对?” 一屋子人寂静无声,叶家两夫妻是疑惑,而一旁看似无人理会的叶青釉,心中却是大为震惊。 虽然结果错了,不是叶守钱的手好,而是叶青釉想自己制瓷...... 可这推论的过程,却是一点儿都没猜错! 这金威从前是做什么的? 刚刚依稀有听到‘营中’,难不成....... “金老哥,我们不......” 叶守钱的话刚刚起了一个头,便被叶青釉装若无事的接了过去: “....还是没准的事情,不确定能不能做出原先那种瓷器。” 水盂的事儿如今连影子都没有,叶青釉自然不会夸夸其谈: “金叔今日来找我们,难道就是为了看看咱们到底能不能做瓷器,会不会短您的银子?” “您可以放心,爹娘从小便教我,人得行的端立的正,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咱们不会短您半分银子,若实在没有凑上,这屋子......您来收就是。” 叶青釉想的很开,可这自然不是叶家夫妻所愿。 白氏一个妇道人家,躲在后面听了半晌,听到这句,实在没有忍住,小声道: “不行,最后一件小屋子,说什么也得守住,实在不行我回娘家求求......” 这是收屋子的事儿吗? 听不出来她这是在以退为进? 怎么还跳出来砸自己闺女的场子? 叶青釉有些头疼,回头略带幽怨的瞧了一眼自家老娘,白氏没懂闺女的意思,但瞧见眼神,便立刻住了嘴,不敢再出声。 叶守钱似有些想要解围,收获一个同样的眼神后沉默喝茶不再言语。 那在闺女面前恍若鹌鹑一样的夫妻俩,着实令金威颇感意外,眼睛在叶家父女三人脸上转了一圈,兀自笑了: “原来我还是猜错了,你们家当家的,原来就是这个小娘子。” “不过我倒也不丢人,因为小娘子也猜错了我——” 金威从怀中摸出一个小银锭,按在了略有些老旧的桌上: “我跟到这里来,不但是想看看你们是否有本事做瓷,能否按时还上我的钱,也是想赌一把你们要是确实能重新作出那跳刀的手艺,你们有的赚银子,自然也要分分别人喝喝汤......” 闪着银辉的银锭在桌上摇曳生姿,在叶青釉的眼中,不亚于一位没有穿衣服的绝世美人。 叶青釉被这一锭银子整的失了片刻的神智,不过仍很快重新抬起了眼: “金叔这是什么意思?” 这番作为,到真教人糊涂了。 金威这回倒是没有再回答任何的问题,而是将银子推给叶守钱。 用脚趾想想也知道,叶守钱自然是不肯收的。 金威只能再次将那一锭制式的银子又放在叶青釉的面前: “这一锭刚好是十两银子,也是在前厅里面收的砍头息。” “我金威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挖人血肉的畜生。外头说我同狗辽人一起杀人越货的传闻很多,却少有人知道当时我杀人越货,抢的就是辽人。” “原先进屋瞧见主屋里那群人穿着光鲜,就你们三人衣服短的短,破的破,补的补,心中便也有计较。” “可若是我当时说不要砍头息,又给你们降息,叶家那老爷子,以及那两兄弟一定就饶不了你们......” “你同你们聊几句,也能看出来你们是什么样的人,再加上你们自己也藏了本事,不怕你们还不上钱......” “拿着吧。” 第五十三章 聪明反被聪明误 十两银子就这么在木桌上磕了个响动,被稳稳摆放到叶青釉面前。 若说刚刚的叶青釉是不知道对象想干什么,从而导致心中妄加揣测,不敢收下对方送来的银子,而现在听懂对方想做什么,心中却恰如被萌芽的火星子溅烫一般,愈难收下这一锭银子。 叶青釉这一回难得没有看银子,声音也有些低哑: “金叔,您在外头的做派,是给那些人看的......说是来看屋子,可其实就是为了给咱们送些银子?” 金威嘿嘿笑了两声: “那也不全是,什么做不做给外人看,我这狗脾气也不在意那些,况且又没人管我。” “只是心里还是有些儿担心我走后你们被针对,又真的听不过去你们边受窝囊气,边白日做梦......” “今日二十两银子都摸不出来,又谈何日后给小娘子打金首饰呢?” 这是赤裸的大实话。 赤裸到甩到脸上都有些疼的程度。 可偏偏,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说的没错。 没有走就想要跑,无异于痴人说梦。 金威想也不想的说完,见到面色臊红的叶家夫妻俩有些局促难安,也是连忙道: “我说话难听,叶老弟和弟妹别见怪。” 叶家夫妻俩听完这一席话,哪怕是再笨,也知道金威并不似传闻那般凶悍,而是见他们一家三口可怜来行善举,连忙红着脸诺诺应答。 叶青釉站了几息,倒是最早回了话: “其实倒也是好事,也算是给咱们清醒清醒,能干多少活,就吃多少饭,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干,也别想不属于咱们的东西.......” “这话咱们知道,也想请金叔听一遍。” 金威脸上的笑容满满淡了下去,叶青釉眼角是那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心中难免有些痛,可大脑确实前所未有的清晰: “咱们契书上写着借二十两银子,若是两月后按期归还,便还三十六两银子。这些都明明白白在契书上写着,咱们心中也记得分明,可私下收您银子,却又实在不同。” 叶青釉话锋一顿: “没有人作证,没有契书,届时若是有什么说不清的事儿,也不好。” 叶青釉记得分明,金威刚刚掏出银子的时候,先说的是‘有人吃肉,有人喝汤’。 虽然金威现在表现出极大的善意,可这句话,就像是一根刺一样,扎在叶青釉的心头—— 不疼,但也有异样之感。 都说人穷志不穷,吃糠咽菜也好比过嗟来之食。 叶青釉虽然不至于刻板到古板的地步,可心中也是知道‘凡事必有代价’的说法。 今日若是表现出来对这十两银子的渴求,少不得就得对对方感恩戴德,并且恭敬的听听对方说的‘吃肉喝汤’是怎么吃,怎么喝。 这不是叶青釉所想要的情况。 因为她确实害怕,接下来会听到金威说出‘合股制瓷’之类的事情出来。 虽然刚刚分家出来的一家三口现在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缺,现阶段先和金威合作,先将一切风风火火搞起来,或许就是最好的选择。 可若这事儿要细谈,不可避免就要料到怎么合资,怎么将生意搞起来....... 而问题如今最最关键的,便是一家子心里其实都清楚—— 叶守钱的手伤没好。 叶青釉心中的谋算,都在那还未起炉的鸳鸯水盂之上,甚至还没有对父母言说。 金威如今如此看好他们一家三口,少不得有几分成面是因为曾经听得叶守钱能做出精品瓷器的面上,若是让他知道其实原来就是一团泡影,未必会选择合作。 甚至哪怕是叶青釉当面烧制出了瓷器,金威仍然选择合作,那被动的仍然是叶青釉一家。 他们一家子没有钱,能出的就只有一把子烧瓷的力气,那就意味着管账,售卖,注定与他们无关,毕竟什么事儿贪多贪足,便没了本意,也没了做瓷的时间。 换句话说,除了制瓷,其他的事儿,都得交到金威手中,卖出多少东西,卖出多少银子,计量赤字,他们一家子完全是两眼一摸瞎的状态,一概不知。 这和差雇的模式其实也差不了多少,或者说,和市面上九成压迫劳工的方法都差不了多少。 把头颅命脉送到别人手中的感觉,总是难受的。 所以一开始同人合作的路子,就是走不通的,今日无论是金威如何说,收下这十两银子,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叶青釉心中有所怀疑,脑子便清明的分外快,正要开口直白的拒绝,就听金威脸上略带古怪之意,说道: “我先掏钱,准备在你们这儿买个瓷器,能是什么说不清的事儿?” 嗯?! 什么? 叶青釉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金威脸上的表情越发奇怪,指了指桌上那锭银子: “我爹老了,心疼陪了自己半辈子的老烟壶不肯扔,往日里吸水烟的时候,那老木烟嘴总是扎嘴,金银过烟嘴又容易烫着人,我便想着给他换个瓷的,要顶顶漂亮那种......可市面上没有人做。” 这倒是老实话,毕竟那天叶青釉上街的时候,看到最多的瓷器,也是四大碗八大件。 龙泉的风气不知为何,有些刻板守旧,叶青釉前世里见过的那些新奇小瓷件儿,全部都没有。 所以壶嘴这种小东西,想必也是...... 叶青釉脑中过了一个圈,便听那头的金威倒豆子似得,继续说道: “我去找了个匠人问问,他们说没见过什么瓷烟嘴,做不来,多少银子也不做,让我别捣乱......” “我那是捣乱吗?我那是真想要!” “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着你们要是真能烧瓷,今日这十两银子砸下去,怎么也改听个响,到时候记得让我也喝喝你们烧肉的汤,给我来个顶好的壶嘴儿......” 金威砸吧砸吧嘴,似是想起来事情: “哦对,要那个什么老什子跳刀手艺的烟嘴!” 叶青釉脑中思绪横飞,嘴巴张了又张,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 “你说的喝汤.....就是真喝汤啊?” 亏她还想了半天别人背地里在谋划什么,又担心半晌对方是否要靠着这十两银子拿捏住他们一家...... 结果,人家就是来买瓷器的! 虽然这十两银子砸到穷苦的制瓷匠人家,或许也能给做,但金威今日不是恰巧碰上他们了吗! 兴许是因为可怜,兴许是因着跳刀手艺...... 金威来了,而叶青釉,误解了。 这叫什么? 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五十四章 第一单生意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叶青釉一定回到一炷香之前,给自己狠狠来上一个大耳瓜子,并且怒骂一句: ‘你这是对第一位雇主的态度吗?我劝你重新说话!’ 可惜时间不能倒流,叶青釉只得吸了一口气,在众人有些诡异的眼光中,若无其事的扯开话题: “跳刀手艺烧制出来后,瓷器表面会有一圈浮圈花纹,看着虽然好看,可摸上去却不太舒服,不太适合做壶嘴——” “但是!” 对面疑惑的目光扫来,叶青釉面不红心不跳,愣是说话大喘气,一字一顿道: “可顶顶新奇,却是不在话下。” 别的都不能保证,但单论新奇程度,谁也比不上已经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叶青釉。 金威终于满意,一边牵着全程不曾言语,彷如小哑巴似的孩子站起身,一边点头嘱咐道: “......要我爹拿着水烟壶出门,一条街的老爷子都得追着夸的那种。” 这金威,性情还挺有意思。 叶青釉连连点头,深刻贯彻‘顾客至上’的思想,只差拍着胸脯保证: “放心,事情一定给您办好,最晚到收账的时候,一定将瓷烟嘴交给金叔。” 叶守钱夫妻俩在后连连拉扯闺女的衣袖,白氏声音轻若游丝,脸上满是化不开的愁容: “青儿,不能收银子,金大哥有心关照我们,今后做个小玩意送他把玩倒是可以,可收了银子,一切可就都不同了......” 叶守钱踌躇片刻,也道: “龙泉没有人做过壶嘴这样的小玩意儿,咱们更是不会,若是做的不好,又收了钱.......” 爹娘的意思很明显,无非就是两点,一点是没人做过,二是怕自己做不好。 可他们就没有想过—— 就是因为现如今没有人做,这才是一条值得期待的赚钱门路。 哪怕金威是一方大户,又有孝心,也不至于将十两银子摔在地上,就只为听个响。 况且最最关键的是,金威来这里说了这么多话,其中提了甚多次‘衣服’‘首饰’,又多次以言语相激...... 明显是希望叶守钱夫妻俩憋气赚钱。 谁来都知道,壶嘴值不了十两银子,这已经差不多是一件釉色不错的瓷器的价钱。 这名为买瓷的十两银子里,多半还包含着‘同情’。 叶青釉轻声叹了一口气,伸着指头将家中要用钱的地方条条列出道: “爹娘别忘记了,我们如今是分家出来的。” “原先能用上自家的窑口,如今也是不能用了,另租别人家的窑口烧瓷,要给别人家银子,买筛过的好油泥得花钱,零零散散的家伙事儿也得花钱。” “总得有些现钱在手上,况且......” 金威的耳朵极好,又没走出屋,自然听到了叶青釉的话,此时更是忍不住开口道: “况且,你们俩夫妻不在意自己穿啥,也得给自家闺女裁身合体的衣服!” “叶老弟,弟妹,我说句难听话,我金威活了这么多年,倒是真的少见你们这样的父母,能生出这么拎得灵清的闺女。” 这样的父母? 什么样? 自然是糊涂! 金威毫不客气的话语还没完: “我算是明白刚刚那群人怎么当着大伙儿的面都敢落你们面子,你们这哪里有面子?” “穷的叮当响,下一餐不知道在何处,还把别人送上门的银子往外推......” “这不是跛脑壳吗?” 跛脑壳这句混话,骂的就是糊涂蛋! 金威瞧着还在屋内因被戳中肺管子而愣神的两夫妻,实在没忍住,当着屋内俩孩子的面,摇了摇头,大步走了。 叶青釉做主,追出门去送了一段,又反身回来,瞧见的便还是宛若石像一般的叶守钱夫妻。 好半晌,叶青釉才又叹了一口气,打破寂静道: “......差点误会了好心人。” “刚刚那满屋子的人,多半是想看咱们笑话,也就只有金叔雪中送炭,咱们不能忘记这事儿。如今也算是有本金,以后开窑,一定得给金叔的爹做个好壶嘴。” “当然,先得想法子开窑。” 屋内沉寂被叶青釉唇间的气流吹动,流转,直至消散。 叶守钱先点头,后摇头,好半晌才咬牙肯定回答: “传闻不可信,金老哥确实是个好人。这回哪怕是被别人戳脊梁骨,也得把瓷壶嘴做好。” 叶青釉心中委实有些欣慰自家老爹想明白这件事,顺手若无其事的将桌上十两银子收入自己口袋,随口问道: “做个瓷壶嘴,怎么就被戳脊梁骨?” 听见闺女说这话,叶守钱那张万年不变的敦厚脸上,难免显露出些许无奈: “青儿,你还小,不知道这其中的弯弯道道,这其实就是咱们刚刚推三阻四的缘由。” “官家在龙泉设匠碽署近百年,最多五六年,最少几个月就来征一次瓷器,收的都是八大瓷器。” “各家也以谁能做出八大瓷器的精品为荣,所以.....正经匠人瞧不上,也不会去做那些淫巧的小玩意。” 难怪,刚刚金威还在的时候,叶守钱会是那个反应。 现如今细细想想,这家中穷的四面透风,叶守钱却宁愿送,也不愿意卖的原因,多半也和传统匠人的‘自命清高’,或者说‘顽固守旧’脱不了干系。 叶青釉收银子的手一顿,声音也带了些平和缓慢: “最开始做八大瓷的匠人们,谁能料到会得官家青眼吧?” “这么多年过去,没准官家,或者达官显贵,早就看腻了八大瓷,想要点新鲜玩意儿呢?” “到时候,其他人说不准也会以做出好玩好看的小玩意儿为荣。” 叶青釉语气淡淡,却蕴藏着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野心。 夫妻两人没有听出来闺女言语中的认真,叶守钱叹了口气,而白氏则是擦了擦脸上的水汽,推了推自家丈夫,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别在闺女面前说丧气话。” “如今咱们也算是有银子,你若是要出门买东西,记得带一匹,不,两匹布料回来,我给青儿做两身新衣裳。” 叶守钱沉默着站起身,叶青釉连忙道: “是不是要买些制瓷的东西?我也去!” “我也要上街,找窑口,找些我顺手的东西......钱都在我这里呢!” 她接下这一单在传统匠人眼中十分不看好的生意,原先可就没有打算让叶守钱做! 这是第一单生意,绝对不能出错! 第五十五章 制瓷的‘地基\’ 此话一出,原本满脸严肃的叶守钱展了些眉眼,白氏破涕为笑,柔声道: “说什么买趁手的工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年的老匠人。” 本就是多年匠人,虽然还称不上老,但却是实打实能制瓷的匠人。 叶青釉心中絮叨一句,便听白氏继续说道: “跟着去吧,还能让孩子挑挑喜欢的布匹。” 叶守钱自然是没有意见,累了一整晚的父女二人几乎片刻未歇,又重新出了门。 龙泉白日里的景象,又与昨夜初见大有不同。 零星的平头百姓穿梭在街巷,偶有路过街边叫卖的摊贩挑夫,皆是行色匆匆,不作停留。 白日里街边沿路摆下摊位的青瓷摊贩,甚至比夜市里面的摊位还多,只有少数几家卖的是些井水冰过的梨子,或是填肚子的七宝擂茶。 叶青釉瞧了好几眼,面糙心细的叶守钱便问道: “青儿肚子饿吗?来吃碗七宝擂茶?” 叶青釉一愣,瞧了一眼不远处茶棚中茶客手中那如‘粥’一样‘茶’,顿时头摇如波浪,十分抗拒: “我不饿,我们还是先去买东西吧。” “若是先花了钱,可不知道等会买东西,银子还够不够。” 叶青釉如今巴不得一文钱掰成两瓣花,一来是不想浪费钱,二来...... 虽然从前也听说过擂茶的名头,可亲眼见到‘擂茶’就是一碗绿油油,黏糊糊的浓稠流食时,还是有些本能上的抗拒...... “咕咕咕——” 本能及心里上的抗拒,架不住一天没有进食的肚子。 叶青釉有些不好意思,几步想要快步路过茶摊,叶守钱却是牵住了闺女,闷声道: “哪里差这一碗茶钱,吃吧。” 花钱也就算了,可也别吃这个茶汤...... 叶青釉的太阳穴突突的痛: “我不爱吃这个,要不我们去吃两个炊饼吧,阿爹。” 她不是南方人,自然口味比较偏向不那么汤汤水水的东西。 况且炊饼怎么不比茶汤顶饿? 叶青釉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自己把叶守钱丢在了后面,叶守钱还站在茶摊面前,脸上的神色.......叶青釉第一次没有看懂。 叶青釉有些莫名: “阿爹。” 这一声,压过了站在摊位口热切招呼客人的伙计,也唤回了叶守钱的神智。 叶守钱几步跟了上来,叶青釉顺口问道: “阿爹平日里用哪家的泥做瓷?” 泥这东西,可以说是决定一件青瓷是否能够成功的关键。 这就好比有一个人想要起一间巍峨的宫殿,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下厚重的地基。 差的泥土,在烧窑的时候就容易产生不同程度的瓷裂,从而导致出窑率锐减。 可好的泥土...... 叶守钱对瓷器的事儿总是成竹在胸,一提起瓷器,便提起了些精神,不假思索的回道: “产泥的地方很多,阿爹习惯用越姥山山腰处的土。” 叶青釉得到答案,还是有些疑惑: “为什么选用哪里的土,有什么讲究吗?” “对了,是去挖土自己淘洗,还是找人买土?” “那土在糅合成泥的时候,掺什么油?” 叶守钱被自家闺女如弹珠班的数个问题砸的头晕眼花,好半晌才磕绊道: “越佬山...山上…” “山上有个围场,是龙泉柳家的祖产,围场里面有个山洞,年年会卖出一些质地细密绵腻些的土,若要往外头卖,那是顶顶抢手的,普通人家是抢不到。” “选用哪里的土,一方面是因为都是同一座山,土质虽有好坏差别,可总归是一处地界,而来.......围场外的土,若是自己去挖,不用钱。” “阿爹往常都是自己去自己挖围场外的土,挑去石头,淘洗砂砾,捶打杂质,而后取来制瓷。” 生怕闺女对制瓷的事儿没有概念,叶守钱想了想又说道: “这道流程做下来,耗费的时间不低,从越姥山背回来一两天,又得耗上两三天时间淘洗,揉捏,五六天下来才约摸能得一箩筐的泥,若是运气好,能开出三十件左右的瓷器。” “若是没有接到大活的时候,阿爹通常是自己去背泥淘洗,若是有大活,时间耗费便不值当,便会找在越姥山下专门洗泥的人家买,买一筐约摸是在四十文左右,但出瓷的件数,却没有自己淘洗的高。” 有需求,自然有人着手挣钱,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不过这出瓷率...... 叶青釉适时点破关键: “淘洗工人们没有那么尽心。” 所谓泥土泥土,泥并非是土,土也并非是泥。 很多人容易混淆这个概念。 土在挖的时候必定会混淆碎石砂砾,淘洗后得到最精粹的细土,再拿木槌反复加水捶打糅合,这才能成为泥。 这道工序相当繁琐,这才是一箩筐泥敢叫出四十文铜板的‘底气’。 不然免费的山腰土,谁都可以挖,自然是没有必要标定一个价值。 只是无本的买卖,有人能赚到这个钱,自然也有许多人眼红,想要赚这个钱。 时间就是银子,叶守钱这样的匠人得用四五天的功夫做出一箩筐的泥,他们却用不下苦功夫,也不舍得花那个时间。 毕竟四五天洗四五筐泥,和一筐泥,谁都知道那个回本快。 叶守钱沉默着点点头,权当是回答。 叶青釉脑中转的飞快,正在想余下四十天的差雇死期里,够不够仔细洗泥,烧瓷,便听叶守钱犹豫问道: “洗泥后,为什么要加油?” 叶青釉一愣,下意识重复出当年在基础课上学到的内容: “土成泥时,加少许油不但能提升土的质地,令泥入手更加绵密,烧制出来的瓷器更加透亮,也能起到糅合剂的作用,能大幅提高出瓷率.......” “咱们如今烧瓷,不加油吗?” 叶青釉当然知道如今的瓷器烧制和后世的很不一样,她原先问出这个问题,就是想在后世的基础上,找到如今可以采用的‘油’。 因为后世烧瓷的时候,那‘油’被称作‘糅合油’,已经脱离日常吃食的油,成为一种辅助工具。 叶青釉只知道那一定是‘油’的一种,却不知道那是什么油....... 这才是她问出问题的原因。 哪里想到,如今,原来是不往泥里加油的?! 第五十六章 一碗擂茶 土成泥之时加少许油? 闻所未闻。 这真的是可以加的东西吗? 烧瓷的时候,又如何把控温度,让油在泥中不会刺啦作响,蹦裂瓷器? 叶守钱心中犹疑,嘴开合好几下,却还是没有能说出丝毫的话来。 叶青釉此时也是有些蒙圈,挠着头想了半天,才试探道: “阿爹,如今油...贵吗?” 叶青釉初来此地,对物价还不算达到‘熟悉’的程度,自然是要多嘴问一句。 后世制瓷中,糅合油已然成了制瓷过程中‘一加一’中的一,其重要程度若是换做大白话说,那便有些像是满大街随处可见的打火机。 人人都知道打火机一块钱一个,便宜耐用,却少有人知道一只打火机涉及材料学、力学、流体动力学等十几个学科,包含二三十个零部件。 当某种科技成为日常后,叶青釉也从未想过,前世锤泥制胚时随处可见的油,是何种油。 可偏偏,这点,最为关键! 油这东西,也很有门道! 以动物脂肪为主的动物油,以菜籽油等为主的植物油,甚至以石油为主的矿物油...... 这些,可全部都是油! 若是要一一试过来,耗时不说,很有可能还极为耗财! 这便是叶青釉为何第一时间想到问油价的原因。 而叶守钱也是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让叶青釉一颗心如流星般下垂的话: “自然是贵,麻油菜油桐油的价,一铜油沽*就约摸要价在八十文左右。” “荤油倒是便宜一些,因着家家户户基本都有养几头猪,杀年猪的时候会留下熬油.......” 两者的差别倒是和叶青釉的前世差不多。 植物油口味清寡一些,没那么重的荤腥,受更多人的喜爱,自然价格更高。 而现如今打菜籽和熬麻都是顶顶耗费时间的事儿,油价自然也下不去。 如果,如果是植物油...... 叶青釉头疼不已,叶守钱闷声道: “......虽然不算是精贵稀罕物,但哪里能糟蹋到泥里?” 确实。 若以叶青釉后人的视角来看,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约比后世九百到一千八左右的钱,一两银子又约摸是八百到两千文,取用均数,那八十文便是约摸百来块钱的支出。 而且‘铜油沽’,其实比现世那一大桶食用油可少多了。 平常人家要是支出这么一笔,估计可要心疼好久,要是叶青釉的奶奶黄氏,指不定要一滴油当一缸油来用,哪里会用到泥上去? 这应该便很大程度是‘油’如今没有作为糅合剂,少许添加到泥中制瓷的原因。 叶青釉没有出声,叶守钱也只是沉默。 两人在几乎没什么人的街道上站了片刻,叶青釉实在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便还是决定一步步来,先去买些工具,再去看泥土,在捶泥阶段再痛苦想糅合泥的事情。 叶青釉擦了擦额间因太阳逐渐高悬而逐渐渗出的细密汗珠,轻声道: “我们别站在这儿了阿爹,先走吧。” 没有回话。 叶青釉有些好奇的抬起头,却见叶守钱抬眼瞧着不远处仍然有好些食客的擂茶铺子发呆,不知道看了多久。 “阿爹?” 这一回,叶守钱难得没有抽回神智。 叶青釉有些莫名,正要开口,便听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狠狠砸向她的心口: “金大哥说的没错,青儿其实比爹厉害得多,懂的也多,是我们拖累你了。” 这又是哪里来的感悟? 悲秋伤春? 叶青釉一愣,一道寒意从脚底只冲心头,随即明白过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错事—— 她的话,有些多了。 她不是原身,终究不是。 分家的喜悦,以及对制瓷的渴望,令她一时间没有做出‘符合’原身主人该做的事情。 从前的叶青釉虽然有给自家爹打打下手,可总归是个小丫头,叶守钱不会对她说太多东西,叶青釉自然不可能对制瓷的事情说的头头是道,而且还问出泥产地,以及泥中是否有油之类的问题....... 这些,不应该出在一个未满十二岁的小丫头口中,更不该知道这些。 叶青釉慌了一瞬,不过还是很快镇定下来,正要张口再一次故弄玄虚,向上次哄骗白氏一般,说些冥府传法的事儿来骇人....... 却见叶守钱至始至终,就只是盯着那个擂茶摊看,不曾回眼。 为什么是擂茶摊? 为什么偏偏是擂茶摊? 叶青釉硬生生咽回了口中的话,顺着叶守钱的目光放眼看去—— 白日里的整条街还是萧条,可就七宝擂茶的茶摊前茶客不断....... 很明显,擂茶是老少咸宜的吃法,不然不至于有如此多的食客。 只一瞬,叶青釉心中便生起了一种荒诞的猜测—— 老少咸宜,叶守钱又特地停下唤她吃,很大概率就代表着原主......可能也喜欢。 可她刚刚偏偏说自己不爱吃,拒绝了吃擂茶。 今日,全部都是漏洞。 不单是那场关于泥的对话,可能从出门的第一句开始,便错了,叶守钱再怎么迟钝,应该也不会记不得自己唯一一个闺女喜欢吃什么........ 发现了吗? 是真的发现了吗? 毕竟这几日里,叶青釉简直是判若两人! 若是真正的叶青釉,没准在爹娘发现那群人想把她卖妾,而愤怒持刀复仇的时候,便追随爹娘而‘去’,只求一个黄泉再会,哪里会撺掇着分家! 如今该怎么办? 这么反常,要如何应对?还是以鬼神邪说哄骗?可鬼神之说,是不是更会想到幽魂别附的情况? 叶青釉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问题,心中有些煎熬,再一次唾弃被自己骂过数遍的穿越小说—— 全部都是骗人的! 无声的怒骂之中,叶守钱却像没事人一样扭过脸,那老实中带着点怯懦的目光落到叶青釉的脸上,嘴中说的话,和叶青釉原本料想的‘质问’‘疑惑’更是完全搭不上边: “要不还是吃一碗吧,青儿。阿爹总记得从前抱你上街时,你闹着要吃擂茶的模样呢......” “你那时候说,七宝擂茶是你最喜爱的吃食,不会变的。” 可,从来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句,脚下迈步往擂茶摊走,口中却还是状若无意的解释道: “阿爹上次带回来的炊饼也好吃,许是我那时候太小,没吃过炊饼,才说最爱擂茶吧。” 叶青釉没敢回头,想将这话题连同步伐一起甩在身后。 可那道熟悉的声音,却瓮声道: “也是,毕竟青儿长大了。” “青儿喜欢吃什么都行,爹娘都陪着你。” 第五十七章 五宝与七宝擂茶 擂茶铺中,座无隙地。 叶青釉一靠近,便有伙计打了遮光的布幔,笑着引父女穿梭于茶客之中,寻找座位。 等走了几步,叶青釉这才发现,这擂茶铺,不单单是一个街边小铺,倒更像是街边食肆店铺的附庸。 至于证据,不单单是因为擂茶铺的顶棚布牵系在食肆店铺上,两者虽未同进,却成了一个两者间随时可以互通的共通体。 还有一个店铺掌柜似的汉子,偶尔会站在食肆的门口叫喊外面的伙计,伙计便将擂茶打好送进食肆内...... 很显然。 既然称作食肆,自然是什么吃食都会做,不至于自己不做生意,傻到将生意送给别人,而且还将抢生意的人放在自家门口。 更大的可能是,这食肆将‘擂茶’这一块单独剥了出来,放在了门口,供人方便吃食。 这一点倒是也不难理解。 叶青釉环顾四周,便能发现外头街边的擂茶铺里,好多扒着擂茶的人都是一些身着粗葛布的平头百姓,一碗擂茶却要了好几个小碗分食,而且还有人特地留着一点点的汤底,正在直着胳膊打瞌睡虫....... 这些人,消费其实都不高,但却因白日里在外做工,想有个纳凉歇脚的去处,不会那么轻易离开,是十足十的占位置。 反观食肆内,座椅齐整,环境相对清净体面,人少,伙计也更顾得上服侍。 这店铺的东家,显然是将食客们做了个划分。 擂茶既然老少咸宜,便单独设在外头,若是只吃擂茶,便不用进食肆,若是还想吃些别的,便进门,如也想要擂茶,再出门叫伙计送....... 做生意的门道还真不小。 没想到如今的生意便已经做到了这样的地步,叶青釉心中砸吧砸吧嘴,仅是几息,伙计便寻到了位置: “两位吃些什么茶?擂茶要几宝?” 不是只有七宝吗? 这铺幡挂的可是七宝... 叶青釉一愣,愣是没有说话。 叶守钱先应了声: “来一碗五宝擂茶,一碗七宝擂茶。” 五宝? 七宝? 伙计应了一声连忙去忙碌,叶青釉思索几息,突然恍然大悟—— 这是里面加的东西不同吧? 前世里的八宝粥,就是指最有特色的八种不同干果,可却不是所有八宝粥都有八宝.......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只有五宝的八宝粥,也叫八宝粥。 因为八宝粥这个称呼,最具代表性。 铺幡挂七宝擂茶,应该只有两种可能,一,这家的七宝擂茶,最出名,最好吃。 二,如今最受推崇,接受最广泛的擂茶,就是七宝。 叶青釉的目光追随着伙计而走,所幸他们所在的这个边角虽然就在食肆边的犄角格拉里,但却离火灶不远,能很清楚的瞧见制作过程—— 那伙计先是将茶擂碎,又抓花生芝麻核桃香菜猪肉生姜等物一起擂.... 等等,这到底是甜口还是咸口?! 怎么还有香菜,猪肉和生姜? 叶青釉彻底傻眼,还没回神,便见伙计再次重起一碗,这回只加了少许花生,香菜,白米,生姜,绿豆,很快重新擂出了一碗五宝擂茶。 原来......五宝和七宝,里面的东西,并不是增减的关系。 不过想来也是,虽然没有下过地,可叶青釉也明白,花生芝麻核桃这些可都是精细的作物,比稻谷要难养上不少,而且后期还得大量的人工..... 平头老百姓,吃一碗七宝擂茶,估计得心疼很久。 而五宝,占了个好听的名头,价格,应该就相对低上许多...... 叶青釉心头一颤,别开目光,不再看伙计的动作,叶守钱倒是接了伙计端来的擂茶,将那一碗散发着幽绿色彩的七宝擂茶端到了闺女的面前: “吃吧。” 叶青釉说不出多余的话,双手小心翼翼捧起碗,吹去浮沫,小品了一口。 “好吃。” 叶青釉尽力牵动唇角,乘着味道没散到舌根,又牛饮了一大口,压根没敢抬眼看自家老爹。 一言难尽的味道之中,叶青釉只感觉有一双粗糙的大手笨拙的摸了摸自己的头。 可没有言语,也没有问题。 叶青釉心中那一份编造出来的答案没有派上用场。 一切,都如此平常,倒像是一对真真正正的父女一般。 叶青釉心中煎熬,倒是真将一碗擂茶吃了个七七八八,抬眼看去的时候,叶守钱也已经将擂茶吃的只剩下一个汤底: “青儿饱了吗?再来一碗?” 再来一碗?! 叶青釉从未听过如此让人眼前发黑的言论: “吃饱了,吃饱了。” “我们还是赶紧干正......” 叶青釉口中的‘事’字没有吐出口,一双原本瞪的浑圆的眼睛撇到叶守钱身后不远的某处,却是微微眯了起来。 叶守钱不解,叶青釉倒是给老爹打了个眼色: “阿爹瞧那边那个是二叔和三叔不?” 叶守钱一愣,扭身瞧去,下意识脱口而出道: “是。” 那街边两个穿着长衫,长的一模一样的叶守财叶守富兄弟,可着实是太扎眼了! 双胞兄弟本就少,更遑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兄弟俩,八百里也找不出第二对。 叶青釉有些好奇,仗着自己在擂茶铺的边角处,前头又有好些人遮挡,也不怕被发现,当即轻声道: “他们怎么在这里?” 叶青釉的本心其实不坏,但凡有一些长辈样子的人,无论是有没有血亲关系,她都愿意称呼一句爷奶叔姨哥姐。 可经历了叶家前头的那些烂事儿,如今她是无论如何都称呼不出来。 所幸叶守钱也没特地纠正这个错误,因为他们俩眼睁睁的瞧着叶守财叶守富两兄弟直奔擂茶铺而来。 叶青釉言语中有些疑惑: “来吃茶?那我们等会可不能给他付钱,阿爹你可得记......” 没有说完。 因为那俩兄弟在擂茶铺钱可没有停留,径直转进了食肆之中。 站在门口叫茶的掌柜似乎认识叶守财与叶守富,当即拱手招呼。 叶守财那随了黄氏大嗓门的声音,倒也一点儿都不客气: “好菜好肉都上来。” “今日白捡了二十两,非得摆上满满一桌。” 第五十八章 当真是轻生骨肉? “那就照着二十两银子给您二位整上一桌?” 听到嘱咐的掌柜,堪称容光焕发,眉开眼笑: “咱们今日有炙羊腿,烧野雉,闷鳖甲......香料都用的是吐蕃商贩运过来的上等好货。” “酒的话也有不少。” 如今食羊肉的爱好多见于大户之流,更别提是用各类香料烹调的羊腿部位,至于其他东西,便是不太常见的野味,常是庄户人家打到舍不得吃,这才送来食肆还钱,所以还算是少见。 要按掌柜的说法,这一桌加上酒,实打实能安排到二十两。 毕竟如今吃东西,就像是一个无底洞,想怎么吃,吃什么,都有讲究。 掌柜满心期待,突突而来的叶守财一听这话,却是明显有了踌躇退意,憋了半晌: “不用羊腿,来些羊肉就行,按五两银子整。” “天还没黑呢,早就听说今日江上有新花船,还得留些银子打茶围。” 打茶围,说的便是如今普通人想要成为妓籍女子的恩客之前必做的流程。 妓非娼,更重风雅韵事,不是什么客人来了都宽衣解带。 所以每每接客之前,都会同一群人打打茶围,或是聊诗词歌赋,或是聊古今奇谈,聊到心头,这才上至床头。 这倒也不是说当立牌坊,恰恰相反,这是一种吊胃口,或者说抬高自己身家的手段。 可以说,画舫青楼中的每位妓子,都做过遇见位肚子里有点墨水,却又郁郁不得志的恩客,送自己一首名扬天下的诗词,从而身家大涨,一夜千金的梦。 这种事在如今不是多稀奇的事儿,也有好几位名妓是这么出身,只是落魄才子难寻,多半男人,还是靠着打茶围之时,席间幕里的一掷千金,才能入得美人眼。 换句话说,十两银子可不顶用...... 这客人,八成是在耍假把式吹牛。 掌柜历经过大场面的人,眼珠子略微转了转,见叶守财摆大谱而又撤回也不恼,仍是笑着道: “好,一定给客官安排好。” “对了,我们这里来了一对会唱板鼓的母女,嗓音也娇嫩,客官要不要手指头里露个缝,吃食的时候,让她们在旁陪着说说话......唱个热闹?” 那头的交谈声原原本本的传入离擂茶铺不远,但又恰巧被帷幔遮挡的叶守钱父母耳中。 叶青釉对这些其实并不太懂,原身的记忆里见识更是少的可怜,只能推断大概是某种乐器,以及某种雅好习惯。 至于吃饭的时候还有人在旁唱曲说话...... 不尴尬吗? 难道...... 叶青釉思索着,叶守财倒是率先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意,赞许道: “好,让母女俩都来,找个楼上的雅间,给咱们唱,银子亏不了。” 几道身影消失在食肆门口,吵闹的擂茶铺中,角落里是与外界格格不入的沉默。 叶青釉抬碗,将其中的茶汤一饮而尽,这才看向呆若木鸡的叶守钱,道: “爹,你是轻生的吗?” 一直瞧着食肆门口的叶守钱,嗫嚅了好几次嘴却还是没有说出任何话来。 叶青釉将碗搁置在桌上,虚虚指向门口: “咱们早上刚刚借了二十两银子,阿爷就将那名为‘敬老钱’的银子交给这两人吃喝玩乐,晚些指不定还要去嫖......打茶围。” “人家一日二十两银子,花的还是咱们的银子,咱们怎么就在这里喝茶汤?” 叶守钱没有吱声,叶青釉也沉默片刻,这才深吸一口气,用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说道: “爹,我真没开玩笑,你好好想想,你觉得你和阿爷阿奶像吗?” “普通人家就算是偏心,也不会如此荒唐,白日里那场景,不,这几十年来的事儿,你也是都知道的。” “阿爷阿奶,还有那两家房,将咱们榨的一点儿油水都不剩,只差将咱们抽骨吸髓......哪里是家人能做出的事儿?” “有没有,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不是亲生的孩子?” 叶青釉对这个问题的答案,着实是疑惑已久。 可奈何叶守钱的眉眼和黄氏还是有几分相似,这就让她往日里难以撕破脸皮,问自己亲爹这种问题。 而今之所以开口,一来真的是因敬老钱到老爷子手中甚至没焐热,便给二房三房潇洒的事儿太过离谱,着实有些将人气笑。 二来......叶青釉实在太好奇,什么人能够做到这样的程度? 退一万步说,不,不用退,也可以说—— 这世上的离奇事儿多了去,难道就没有可能,是当年黄氏嫁给叶老爷子之前,有什么好情郎好哥哥,珠胎暗结嫁为人妇? 不然怎么解释这一家子完全不把叶守钱当人看,且叶守钱和黄氏面容相似,却和老爷子完全不一样的事儿? 老爷子最多六尺,而叶守钱身高八尺,不但五官大气,且肩宽骨大,完全不似老爷子那一把骨头似的瘦弱! 叶青釉被叶守财两兄弟整的一肚子恶心劲,压根分不清楚自己胸腔里面是不是烈火,压低声音一股脑的将疑惑问了出来。 叶守钱只是垂首听着,好半晌才道: “你阿爷年轻的时候,我同他是像的......人人都说很像。” “他是这些年生了病,人又老了,才矮小下去,脸上也挂不住肉。” “当年,当年.....他也背着我走十几里田垄,不喘一口气。” 这话出口,疑惑未消,却是更添沉默。 那就更没道理这么刻薄....... 叶青釉心中结结实实叹了一口气。 父女俩将最后一点点儿汤底吃净,正准备起身,临边的食肆内却十分突兀的响起一阵震耳的鼓声,不光是在想事情的叶青釉吓了一跳,连带着不少在擂茶铺里假寐的客人们也吓了一跳。 叶青釉一愣,旋即想到刚刚叶守财与掌柜的对话,正要开口,却只听—— “这,这这,是什么东西?!” 食肆中传来一道气急败坏的吼声,直听的让路过的行人连连侧目。 叶青釉听到那明显是叶守钱的声音,再一次怒吼道: “掌柜的人呢?!这特娘的是唱曲的人吗?” “怎么是这种大鼓.....是敲给死人听的吗?” “这老婆娘老的都能当我娘了,小姑娘却才七八岁......耍我玩呢?!” 轰隆的鼓声之中,食肆内似乎有人在哭求什么,一阵吵嚷和兵荒马乱之后,突然有一道尖利刺耳的小姑娘声音响了起来: “救命,救命,这大爷打死人——” “这大爷打死我娘亲了!” “我们不卖身,他打死我娘亲了!” 第五十九章 食肆‘杀\’人事件 杀人?! 这两个字略过叶青釉的耳畔,心头便是悚然一惊。 听着声音喊的话,联系上刚刚那骂声的内容...... 该不会是叶守钱不满意唱鼓的那俩母女相貌,失手打死人了?! 一同听到喊声的叶守钱表现尤为慌乱,立马起身,就要一头扎进食肆之中,叶青釉眼疾手快将人拉回来: “出事有官府,有官差,咱们一没瞧见事儿,二也没将楼上的事儿听个仔细,进去能顶什么事儿?” 叶青釉承认自己有几分看好戏的心情在,甚至恨不得今日就让那两兄弟锒铛入狱...... 可现在绝对不是冲到前头去的时候。 叶守钱眉头紧锁,脸上写满焦急,连对闺女说话的语气都急促了几分: “阿爹去看看,怎么说也是一家子,出人命可不是小事情!” 叶青釉压根连个眼神都没给自家老爹,只是将声音压的愈低: “那也是他们以命偿命!关咱们什么事情?!” “如今阿爹进去,若真是出了人命,你是能替他们担责,还是赔钱?!” 不管是那一种,都有可能像是叶守财叶守富两兄弟能做得出来的事儿! 叶守钱脸上有了片刻的凝滞,父女两人僵持几息,就听食肆内又想起怒吼: “你这小兔崽子耍我玩?” “你家这老母就是不吃力,摔了一跤,怎么就死了?!” “你们俩这瘦成一把骨头的流民样儿,拿的还是祭龙舟敲的大鼓......就这样也敢出来卖唱?!” “我打你怎么了,我打你都算是轻的!” “三弟,你别拦我,我今天就非得让她们俩知道知道什么叫做......” 内里又是一阵喧哗,这样的热闹可不常有,擂茶铺子里有不少人都伸长了脖子听动静。 叶青釉也清楚的听到那阵喧闹,约摸是从食肆二楼雅间的地方,传来一连串叮呤咣啷的瓷器碎裂声响,随后那喧闹的声音源头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一直持续到食肆的门口,被兄弟拉着往外走的叶守财二人,迈着步一脸怒容的往外走,却被另外一道声音叫住。 掌柜似乎也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动静,连连擦着脸上的汗,颇有些为难的说道: “客官,客官,先别走,那饭菜倒也罢了,您二位也没吃几口,我和东家说说,权当您今日受了惊吓,送给您。” “可...可您刚刚打了那个唱板鼓的女子,她磕了桌角,额间还流了血.......” “您总得把她们的事儿平一平,这母女俩若等会真去找了官府,我这小本生意.......” 原本就气的够呛的叶守财,挣扎着推开想要将他拉扯走的叶守富,愈发恼火: “平什么事儿?哪里有事儿要我平?” “你也是当掌柜的人,你瞧见她们俩长成什么样子没有?!丑的给我擦屁股我都不要!哪里有脸出来给我唱曲?” “我都还没说这么丑的老货给我唱曲,污了我的眼睛耳朵,她们有什么脸面报官?!” 掌柜的连连躬身作揖,姿态谦卑到了极点,可嘴上说的话,却无异于烈火烧油: “客官,我从未说过她们是唱曲的。” “她们是蓟州人,良籍,也不会唱什么小曲,是死了男人,这才来龙泉谋个活计的。” “板鼓是北方人爱听的乐,还会些杂技耍手,我刚刚也问过您二位是不是要听个热闹.......” 叶守财听了这话,脸色越发涨红,死死咬着唇,不发一语。 果然,吃饭听鼓是少见的,原来那什么老什子鼓,更加类似于吃饭的时候,看电视里的表演节目....... 叶青釉嘴角连连抽动,此时周围看热闹的人里,不知是谁认出了叶守财,起哄了一声,便连连有人嘲笑道: “叶老二,你是不是脑袋别在裤腰带里面了?这光天化日的,天都还没黑,怎么会有娼妓之流出来唱曲,而且还是在食肆里?你是自己想着听曲,以为有花招玩吧?” “哈哈哈,这是哪个叶家的老二?这么有意思,还能因为别人不是娼妓,做出打女人的事儿呢?” “哟,这事儿闹得,人家是正经人,卖艺杂耍献个热闹而已!没占到便宜,反倒将人打了?” 擂茶铺中的众人一阵阵的哄笑,声音在这条街上荡出去好远,引得过往之人连连停步侧目,向那些看热闹的人追问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叶守钱叶守富两兄弟被看热闹的人围在食肆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尤为尴尬。 那原先在二楼的发出吵闹声的母女也是踉跄着走了出来,一大一小,果然容颜稍欠缺一些,且女子的额头有一道血痕。 那面黄肌瘦的女子被女儿搀着到门口,将怀中的足有半臂宽的大鼓放了,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当着门口男女老少的面,便哭了出来: “客官,别走,求您慈悲,求您慈悲,不求您帮我治伤,只求您将这回唱鼓的铜板给我行吗?” “我和闺女从北地流亡到这里,亏的有这家掌柜帮忙,才在这里落脚......” “原本就是勉强混口饭吃,如今您把我打了就走,让我伤了脸,又摔了手,我往后又得有一段时间唱不了鼓,我们俩母女怕是要活活饿死啊.......” 女子的哭声着实悲惨,听得周围人连连叹气,纷纷拦住始作俑者两兄弟的去路,而一直没挪开眼的叶青釉,却似嗅到了一丝不平常的气息—— 这受伤的女子,竟是昨晚夜市上卖女的妇人! 这俩母女当时在夜市上应当是得了好心人指点,说可以找个好去处打杂.......怎么就变成唱鼓了? 况且叶青釉不似周围那些没听到前面动静的人一样,只知道纷乱开始后的事儿,她是从叶守财进门的时候便已经开始关注这件事...... 当时,掌柜说的话,仔细想来,其实确有些歧义。 叶青釉秀眉紧蹙,再抬眼望去,场上的局势已然骤变,那糊了一脸廉价脂粉的妇人见叶守财两兄弟不为所动,哭嚎着上前抱住了退无可退的叶守财大腿,年仅八岁的小姑娘也抱住了叶守富的腿。 叶守钱原本一脸怒容,被抱住的时候更是扭曲了片刻,想都没想一脚踹出—— “啊!” 妇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涕泪与血糊了满满一脸,尤为凄惨。 完了。 叶青釉心中一时间只闪过这一想法,果然下一秒,周围一圈看戏的人被这尖叫声激的一阵群情激奋: “怎么还打人?!” “大老爷们还欺负老小!掌柜的,报官吧!” 第六十章 贪心不足蛇吞象 看戏的人群层层朝叶守财,叶守富兄弟二人逼近。 这场面,谁看谁傻眼。 掌柜见情况不妙,连忙挡在食肆门口,高声道: “这位客官是气性大了些,但还不至于报官。” “那地方哪里是啥好去处,进去一趟,不死也得蜕层皮.......客官,客官您要不赔这妇人些银子吧,一来这妇人确实是可怜,二来权当是挡灾了!” 叶守富抓着自家二哥,往日里不怎么说话,稳如死水的他,瞧见食肆外的人,脸色亦是变化无常,好半晌才挤着牙缝道: “给。” “权当今日的饭菜钱,给五两银子。” 叶守财咬着牙,犹豫数息,还是解开还没焐热的钱袋,精挑细选了一块自己瞧着比较小的银子,正要丢下,那疯婆娘一样的妇人,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遍叫嚷着‘谢谢客官’之类的话,一边跌跌撞撞从地上爬动数下,凑到了叶守财的脚边,而后—— “哎哟!” 一声惨嚎响起,前头人太多,叶青釉个子矮瞧得不太分明,直接爬上了桌,但也只能瞧见叶守财约摸是被撞倒在地,而后便是女人更加歇斯底里的哀嚎求谢声响起。 叶守富死死拽着叶守财一边喊着‘给钱了!’一边挤出人群,而叶守财手中拽着的—— 正是叶青釉再熟悉不过的钱袋。 今早叶青釉亲手从金威手中接过时,它还算是鼓鼓囊囊,只是如今,却已经空了大半。 人群那边仍然是一阵哄闹,叶青釉收回目光,嗤笑一声,喃喃自语: “恶人还需恶人磨啊......” 叶守钱将闺女抱下桌,因着周边嘈杂,没听到什么旁的动静,只得又问道: “青儿说什么?” 叶青釉收敛脸上的笑,淡淡道: “我说,今日这事儿,也算是报应。” “他们拿了咱们的钱想要作乐,就得有破财的准备。” 叶守钱揉了揉闺女的头,踌躇道: “什么报应....话不能这么说。” “老二老三没有动手杀人就好,赔些钱给人家孤儿寡母也是应当的。” “我瞧着二弟没站稳摔倒时撒了不少银子,应是比那对母女治伤需要的银子多,那对母女也算是暂时无忧,有个好去处.......这么一想,咱们应当也算是有些功德在里面?” 功德? 叶青釉哂笑,几乎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 她心里其实隐隐有一种感觉,今日这事儿,着实是有太多的巧合。 只是这话,却和便宜老爹不能说,不然便是鸡同鸭讲。 叶青釉索性不再言语,顺从的下了桌,看热闹的人群随着喧闹停止而慢慢散去。 父女二人顺着街道行进数十步,叶青釉想了又想,还是抗不过内心的疑惑,突然松开了叶守钱的手,轻声道: “阿爹在此处等我,不要走动,我马上回来。” 她决定去验证一些事情。 叶守钱一脸莫名,叶青釉却是以极快的速度往回跑去,确定那对母女没有从食肆的正门出来之后,占着人小体轻的优势,沿着食肆的边墙开始巡墙。 叶青釉一遍摸着墙走,一遍仔细留神传到自己耳朵内的动静,直到打完足足两圈摆子之后,这才听到墙内传来一连串匆匆的脚步声。 步履匆匆,约莫有两三个人,一道略微压低过,却怎么也掩藏不住怒意的呵斥声从墙内传来: “陈氏,你究竟是带着你闺女在做什么?!” “若不是我老友来恳求,我见你们母女可怜,想给你们一个落脚的地方,你们可还在街上卖女!” “缘何我收留了你们,你们还将食肆闹的这般难看?” 短声呵斥之后,便有一道粗粗哑哑的妇人哭声响起,那妇人也许是知道自己理亏,只哭不语,并不作答。 这尴尬的气氛持续片刻,男人的声音重重叹了一口气: “陈氏,我说句实在话,你若是能脚踏实地的干活也罢,可你来了之后,却偏偏不愿意做些杂事,昨夜食肆亮灯到五更,所有人都在忙活,你却隔三差五摔碗磕绊......” “我毕竟也是做了这么多年掌柜的人,怎么也见过一些滑头混子,想要刻意笨手笨脚碎上几个盘子,心想如此便不会被叫去洗碗端盘。可他们没有想过—— 这事儿他们不干,有的是人干!” “手脚麻利的人到处都是,何必收一个笨手笨脚,又不勤快的人!?” 正在哭泣的妇人听这话显然是一惊,连带着哭声都凝滞了一瞬,只顾支支吾吾道: “我,我只是带着闺女,手脚不灵便......” 男人似乎下了决心,也并不在意妇人的反应,只继续说道: “我原先也不相信你这在大庭广众之下跪地为闺女求个出路的妇人会有这样的心思,所以我白日里才又给了你机会—— 我今早是不是同你说过,食肆中会有些许客人,糊涂,可又好面儿,我若是同他们说有唱曲,他们有八成都会误会,点你进屋听曲,可到时见到你确是正经耍戏人之后,又肯定会不吱声?” “到时候若是要听,你便可以得赏钱,若是不听,也会花点铜板打发你走。” 妇人一声不敢啃,可那男人却是彻底怒了: “但你往男人怀里钻个什么劲?!” “在厢房外面的小二可是瞧的一清二楚,是你进门一边敲鼓一边要往人家怀里钻,那叶老二才推了你一把!” “我确有些私心,想治治回回来食肆摆谱,掏钱却推三阻四的叶老二,可这原本就是一件小事儿,进去打个照面,别人见自己误会,哪怕是叶老二那个混不吝,也不好责怪开罪你等事儿办好,谁也不敢往外说原是自己误会,丢自己面子。到时候你还是清清白白的良家,等做了这一两次,倒是便学门手艺......” “可你是怎么办的?!难不成还见那叶老二摆出个阔绰样子,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可你终归不是娼妇!那叶老二也不是什么阔绰主儿!” 叶青釉于墙外静静听着里头掌柜的厉声呵斥,算是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 食肆掌柜送往迎来,见识的人必定是多,有些客人钱袋子里有钱,可却糊涂,手头松散,也有些像叶守财叶老二那般,纯粹是掌柜自己瞧不起的人。 掌柜给这对母女想到的活计大概是‘他先故意说点儿灰色项目,却让人体验正版东西。如此一来,谁也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有龌龊心思,大多数人便花钱了事。’ 这倒是也不能说掌柜一定是谋人算计,毕竟刚刚叶守财那些银子也没到他身上,且若是母女二人真有些耍戏唱鼓的本事在身上,很容易便可以得人赏识。 不,不用特别有本事,这也是能边学边耍唱。 按道理来说,原先的打算,对母女俩应该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可万万没有想到—— 那被称作‘陈氏’的妇人,显然是想要假戏真做,真的攀上有钱人...... 不,叶青釉心中摇了摇头,也有可能是另一种可能—— “陈氏,我真的是万万没有想到,你倒是无师自通,先学会了仙人跳。你是故意让那叶老二嫌弃你,又故意摔倒,故意磕碰,好讹人的,是吧?” “可你就没有想过,这事儿只能做一次吗?” 对,仙人跳。 这三个字一出,叶青釉总算想起来刚刚在食肆门口之时,那满心的古怪感究竟是什么—— 原来是仙人跳。 这和勉强能博人一笑的‘误会’可不一样。 这事儿,只能做一次。而且大概率在所有人的心头都会挂上印象。 今日的事儿太快,太巧,未必就没有人像叶青釉一样反应过来,后面来专门找妇人问罪,而且这事儿若是深扒,掌柜的自己绝对也逃不脱干系。 掌柜的话,确实是没有错。 妇人啜泣连连,似乎也知道自己触怒了掌柜,连忙拉扯着身边的闺女跪下: “掌柜的,我将钱分一些给您,您别赶我走.......” “不!” 掌柜的断声拒绝: “多少银子我都不要,我只是掌柜,不是东家,断断不敢留你这尊有主意的大佛,若是以后闹出事儿来,我吃饭的饭碗都保不住。” 妇人的哭声顿时哀戚不已,这回连原本那尖尖细细的八岁小闺女也开始哭泣恳求。 叶青釉此时已经顺着墙根处摆放的木柴爬上了墙,百无聊赖的听着妇人故技重施,面容哀戚的将她少时丧父,中年丧夫,颠转南北,一路流离的一生说了一遍.......又一遍。 要按叶青釉这‘铁石心肠’的性子,要是那妇人对她哭求,没准就会冷冷接上一句: ‘我又不是你的丈夫,也不是老天爷,你的苦难不是我造成的,不让我为难你,我难道等着你为难我吗?’ 可这时代的人心肠,却明显比叶青釉想的要软得多。 掌柜的面容原本十分坚定,可被那对母女俩叠声一顿哭求后,却明显有些动摇,左右为难之下,叹了一口气后,才道: “我家中父母在越姥山山脚掏泥洗泥,你在食肆里面肯定是不能留了,你若是愿意,去哪里帮帮忙,混口饭吃一定有的。” “你去吗?” 第六十一章 种仁得仁 洗泥? 叶青釉一愣,心中不免发出叹息—— 怎么可能! 果然,下一秒,在墙头探出脑袋的叶青釉就见那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脸上明显有了犹豫的神色,支吾问道: “掌柜的,什么叫做洗泥?” 那掌柜扰人高马大,虽刚刚气恼这陈氏糊涂,可明显还是心中存着善念,一时也没有发觉对面的不情愿,只是耐心的解释道: “龙泉是制瓷重镇,自然需要数不清的泥供着匠人制瓷,我爹娘就是山脚下的人,年纪大,却不服老,也闲不下来,常常去越姥山挑了土,在自家院子里给人慢慢洗泥,换点儿银子。” 掌柜的将挑石子,泥土过水洗沙,揉泥的过程简单过了一遍,复又说道: “我娘这几年羊眼越来越严重,老爹前几月又摔了腿没有好全,原先挑回院儿里的粗土很多都还没有洗,没有卖出去,你若是去帮忙,我和他们打声招呼,能洗多少,能卖多少,便全是你们的。” “这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况且那院儿是我家的老宅,我在城里不常回去,你可以就在老宅子寻个屋子落脚几个月,加上洗泥的收成,算是能让你们母女安定下来,过上一段不错的日子了.......” 叶青釉在墙头听完,心中不免叹了一声—— 原来这世上,不只有叶守钱和白氏这样绵软又操心的好心人。 掌柜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对刚刚认识,且差点儿让他这掌柜生涯差点儿有污名的母女二人掏心掏肺道这个程度,可他还是做了。 只可惜,这一番话,并没有得到陈氏的千恩万戴,陈氏眼睛转了转,捂唇问道: “掌柜家的老宅有咱们的去处?” 掌柜显然没有去想这句话的深意,只是颔首点头,又交代道: “有。” “我爹娘也是十里八乡的仁善人,老了之后尤其爱个热闹气,只是我如今在这里当掌柜,在城里买了新居,媳妇儿子也在这边不能常回去,想要接他们过来,他们又不舍得老地方。” “你若是要去,那我现在就套着驴车送你们去,只是我丑化说在前头,我爹娘洗泥细心,泥锤的也好,自然也攒了些老客,不然也不至于这几个月一直心心念想要人帮忙,钱是小事,更多是不向回了人家老客的期盼。” “你去我爹娘哪里,不能像是昨日做工一样偷懒耍滑头,败了我爹娘的名声,我到时候自然是要那扫帚扫你出门的。” 陈氏捏着帕子,听见这话沉默了几息,复又从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上挤出一抹明显带着讨好意味的娇笑来: “掌柜,不用那么麻烦,洗泥这东西,咱们粗手粗脚的,怕也是做不好。不如.......” 陈氏一把推开抓着她大腿啜泣的闺女,几步凑到中年汉子的面前,羞道: “不如我还是去老宅子里等你,你什么时候回家,我给你揉揉肩,锤锤腿......” 这时候,就算是再傻的人,也知道事情不太对了。 那原先还在絮絮叨叨‘督促’陈氏一定要好好洗泥的掌柜,浑身上下寸寸成冰,宛如泥塑一样好半晌没有动作。 陈氏眼见对方第一时间没有反驳,正要下上水磨功夫,便见雷霆炸响。 高大掌柜几乎是以奔逃的架势,连退数步,怒吼道: “就你还敢说你是流亡时丢了户籍的良家!?就你这娼妇模样,怎么可能是良家!” “快滚,不管你是从那个娼窝爬出来的玩意,快滚!不然我定要禀告官府,好好查查内里的事儿!!!” 掌柜的怒吼声响彻屋内,原先显露出些本性的陈氏突然就又回复了那副柔弱可怜的模样,以帕子掩着面,哭哭啼啼的拉扯着闺女离开。 叶青釉骑在墙头结结实实看完了一处好戏,眼见戏幕散场,这才想沿着木堆退下,没想到还没爬上几下,便落入了一双粗糙却不失温暖的大掌之中。 顺着大掌往后看去,叶守钱举着胳膊,似是在担心她摔下来,一直护持着叶青釉的后背,不知道站了多久。 叶青釉张了张嘴,借着老爹胳膊的力道从墙头跃了下来,不过这决定很快就让她感到后悔,她能感觉到,叶守钱护持着她的右手,明显有些没有力气,仅仅是做了一个抱叶青釉下墙的动作,叶守钱的额头便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是有些痛感。 叶守钱自以为不着痕迹的揉了揉右手的腕处,又轻轻拍了拍叶青釉的头顶: “青儿来这里做什么?小巷子里有大虫,也不怕把你叼了去。” 大虫,就是蛇的意思。 叶青釉很想回一句自己不是小孩子之类的话,反驳小巷子里怎么可能会有蛇,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想说的话,小声回道: “......怕。” “不过这不是有阿爹在吗?” 叶守钱一愣,旋即唇边是怎么也压不平的笑意,眼中多见柔色,连连颔首道: “是啊,是,阿爹在呢。” 他的反应,倒像是从原先本以为不会依靠他的人身上,重新获得被需要,被依靠的感觉...... 叶青釉心中腹诽一句,听了这话,只觉心头沉甸甸的难受,旋即拉着叶守钱往巷外走去,一直到周边没有人,才岔开话题说道: “不是让阿爹在哪里等我吗?” 叶守钱拍了拍身边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布袋,打开给叶青釉细看,内里放着垫饼,支钉,支圈,齿支,火照,匣钵,大小刻刀刮刀等物品,制瓷的工具一应俱全。 叶青釉仔细检查,确定完没有遗漏且形制都和后世里的工具差不多,没有多少变化后,这才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是买完东西才来找我?可阿爹哪里来的银子买这些。” 如今家中的银子,可都在她身上呢! 叶守钱脸上的神情有了片刻的黯淡: “刚刚站在这里遇见了一个老友,他听了我分家出来的事儿,特地给我带了一副工具,还没要我钱。” “我晚些去打听打听市价,这银子得给人家的。” 叶守钱这么多年,自然也不是一个朋友都没有的人。 可这么快反应过来,且特地带工具给叶守钱的朋友,八成确是有心人。 果然,原先在堂中闹的那一场是有用的,若没有将叶家那些人刻薄的名声传出去,以叶守钱的性子,估计就闷在心中,谁会知道他只分了一件老屋,甚至连匠人吃饭的工具都没有。 这也算是种仁得仁。 叶青釉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又提起另一件事: “阿爹,我刚刚听到食肆屋里有人在说话,说越姥山下有一对老者,洗泥揉泥很是精细,我们去看看不?” 第六十二章 洗泥,也有本生意经 这话说得叶守钱又是一愣,也没追问叶青釉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思虑片刻后只是说道: “日头还早,是可以去瞧瞧。” “不过越姥山下卖泥的人家,都说自己揉泥比别人家精细。” 叶青釉笑笑,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加快了些脚程,同叶守钱一起赶路。 她原先之所以又折返食肆,有一方面原因是过不去心中那一道名为在意的‘坎’,想要知道那一小袋困住他们家许久的‘亲情’究竟流向何方,想要探究后面是否会发生事情,或是发生什么事情。 另一方面....... 原先在叶青釉的视野中,其实严重怀疑食肆掌柜与卖唱妇人串通骗人,为防止可怜人上当受骗,叶青釉其实还是蛮愿意偷偷摸摸反手一个举报,当个正义小使者。 当然,前提是这些人里不包括并不可怜的叶守财兄弟俩。 后面那场闹剧出乎叶青釉的预料,但也给她提供了两个有效的信息—— 一,这里的食肆掌柜确实是个过得去的好心人。 二,这掌柜的爹娘就是洗泥人,似乎非常看重声誉,掌柜也反复叮嘱一定要‘干出精细活’。 第一点没什么好说,掌柜虽然想了个平常人不太能想得出的法子帮母女二人,但也是结结实实为那对母女着想,险些被连累,但也还愿意给人一口饭吃,属实是比较难得。 而在这个前提下,又加上第二点,两者叠加,便可轻易得出一个结论—— 那对老夫妻的泥,一定不会差。 若说原先叶青釉对挑选合适泥的事儿没什么把握,那这事儿发生之后,心境就是大有不同。 这心里一轻松,叶青釉脚下不免也带出几分轻快。 叶守钱略带惊诧,但也是迈动步伐赶路,两人就这么保持着速度走了约摸一个时辰的路,直到日头西斜,人丁逐渐奚落,周遭的环境也从巷落变为纯粹的土垄,水田,叶守钱这才指向已经能瞧得见的众多茅草屋和不远处的溪流说道: “那就是太姥村,底下那条就是洗泥人惯淘洗砂石的河。” 叶青釉顺着叶守钱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瞧见许多身着粗葛布,几乎人手一个竹畚箕的男女老少蹲在岸边,一边手脚麻利的将竹畚箕的底部按入溪水之中浸湿后捞起,一边快速用手中竹制的短把搅动泥土,挑出掺杂其中,不合事宜的大小石块...... “这也太偷懒了些。” 叶青釉小声嘀咕一句,别开了目光。 制瓷的泥与其他用处的泥不同,粘合程度本就高于普通泥,打湿黏合之后会更难挑选出来。 按最常理,最好用的方法,自然是按照眼孔从大到小的筛子先筛过两到三遍,然后再进行湿泥,挑出一些颜色明显有所不同,或者肉眼难以分辨的杂物。 这些人先湿泥再挑选,明显会遗漏一些东西在里面,可架不住这样搞,他快啊! 两个工序合成一个工序,能不快吗? 难怪叶守钱原先说这里的洗泥人都大差不差。 叶守钱站在一边没有听清,可又不想错过闺女的话,只能又问道: “什么?” 叶青釉摇了摇头,一边跟着老爹往河边走去,一边转了一个话题道: “阿爹不是说这里叫越姥山吗?怎么越姥山下的村子叫做太姥村?” 叶守钱是一贯的有问必答: “因为这里原本就是太姥山,只是因半座山头都是柳家的,所以才被称作越姥山。” 叶青釉本只是随口一问,听到这回答,愣是半天没搞懂‘柳’和‘越’有什么必要关系,走了几十步还是没忍住问道: “阿爹,半座山头都是柳府的,不应该是叫柳姥山吗?和‘越’有什么关系?” 叶守钱愣了愣,脸上也浮现几丝疑惑,叶青釉正要叹气,便听身边有个身量精瘦的汉子听见他们对话,贴近抢先回答道: “柳越氏是这辈柳家当家人的祖母,嫁给柳家自然就是柳家人,说是身份尊贵,是富贵泼天的贵人,所以柳家才给这位祖母留了个体面,没称呼这座山为太姥山,称做了越姥山......其实想怎么叫都是可以的。” 这突如其来的解答,委实有些突兀。 父女二人顺着那说话之人看去,便见那精瘦的汉子嘿嘿一笑,变戏法一般,从河边杂草堆里掏出一筐物什来,打开上面保湿的荷叶,嘿嘿笑道: “要买泥吗?便宜算给你,我得早些回家看婆娘。” “陈老二,你娘的,动作这么快!” 那边有个没抢过陈老二的带草帽汉子蹿了出来,将那精瘦汉子险些推个屁股墩,吵嚷道: “买我的,他是赖子,压根没婆娘,看的是别人家的!” “搞的你就有一样!你就没去看村头王寡妇?” 精瘦男人被推也不让,两个人吵嚷起来,有不少人看了过来,也逐渐加入队伍。 只不过他们不是劝架,而是问叶守钱要不要买泥! “客官!我的泥只要三十五文!” “滚,打死你!客官,她的泥不好,用我的,两遍淘洗,一定精心......” “放屁,我刚刚还看到你在泥里吐口水。” 混乱的你一眼我一语中,原本已经在检查泥土品质的叶青釉听到最后一句,艰难的抬起摸到不明黏腻物的手,整个人慢慢慢慢石化....... 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力。 叶守钱像往常一样被拉着商量价钱,还没找到既勉强合心意又价格适合的泥,便见自家闺女瘪着嘴巴,第一次用快哭的语气抖着手大声嚷道: “阿爹!” 太,太恶心了!!! 叶守钱一下回神,乘着混乱,抱起闺女就撤离了‘战场’,还不忘顺势在地上捻了把泥土给叶青釉搓去指尖的湿气。 这确实是最佳的搓污方法,只是叶青釉现在满脑子都被恶心感环绕,还是难受的要命,好半晌心里才恨恨下了决心—— 果然还是还得找靠谱的洗泥人。 找到不靠谱的,满是石头也就......可恶,这也不能算了,满是石头,甚至还往泥里吐口水!! 叶青釉挣扎着下了老爹的怀抱,一边扯了路边的几根常见的小草碾碎汁液去除那压根不存在的味道,一边开始依靠羊眼,瘸腿,儿子在城里当掌柜这三个特征,同将信将疑的叶守钱开始寻找食肆掌柜所说的爹娘。 同时拥有着三个特征的人显然不多,叶青釉很容易就摸到了一户虽然有些老旧,但小院落明显收拾洁净齐整的茅草屋门前。 叶青釉扣了几次门还未语,没想到内里倒是很快传出一道年迈的声音: “是小六不?” “咱们俩难起身开门,直接进来吧。” “要是来拿泥,泥在墙根,这回只有半筐,先顶着用吧。” “咱们老胳膊老腿的,身体也不好,着实是搓不出更多的泥来了。” 那声音透着一股和蔼慈祥,叶青釉却敏锐察觉到了重点—— 半,半筐?! 只有半筐泥?! 而且听意思,似乎还是给别人留着的? 第六十三章 做人的名声 正如屋里那道明显上了年纪老人所说一样,门没有上锁。 红漆褪落的大门,也着实是不能被称作什么阻碍。 叶青釉伸手一推,便推开了门,也彻底将院子里的情况尽收眼底—— 不大的小四方院中,一堵墙自然是院门,令东西角全部堆着齐人高的泥土,主人家显然极为操心这堆泥,没有就这么让泥土曝晒于太阳底下,而是用竹编的蓑片在顶上盖了个仔仔细细,四角还有砖头压严整密。 唯二没有堆泥的墙,通往主屋和侧屋的大门,墙根果然码放着整整齐齐的空竹篮,以及半框框口掩饰好的泥。 叶青釉下意识想去看泥,但叶守钱却是一把捞住闺女,一步步子也不肯踏出,就这么站在院门口喊道: “来买泥的,有人在家吗?” 老实人的繁文缛节。 叶青釉心中吐槽一句,若是换了旁人,见这对周家老夫妻在屋内,且已经认错人,少不得顺水推舟不出声,拿了泥就走,索性账也会被记在那位叫‘小六’的人身上。 可....... 这才叫做人该干的事儿啊。 原先在自家过后门路过隔壁人家的时候,哪怕事态再紧急,叶守钱来回之间也招呼了几声,连连谢罪。 什么叫真正的言传身教? 这便是了。 叶青釉心回念转,脚下也没有动半步,同叶守钱两人一起站在大门口,很快便有一个白发佝偻的老太太手握拐杖,打开北屋的门,摸着墙走了出来,许是因着瞧不见,脸上似有犹疑: “从前没听过你们的声音......” “我这可好久不出泥了,只留点儿做个人情,咋有外人来买泥呢?” 叶守钱下意识瞧向闺女,叶青釉倒是临场不惧,直截了当道: “是周奶奶不?” “我和阿爹是镇上的,今早去周雄叔当掌柜的食肆吃擂茶,发愁没有地方好买泥去,他说自家的泥是顶好的,我们这才追了过来,想买些泥回去制瓷。” 周家人的信息是刚刚问路时候听乡里乡亲们谈及的。 况且这番话也不是假话,所以叶青釉搭起话来毫无心里压力,顺便还拉进了一把关系,刻意模糊,让周氏以为是自家儿子介绍的客人。 那妇人听了儿子的姓名果然肉眼可瞧得高兴,连连招手道: “原来是这样,你们镇上来一定累坏了,快进来坐坐歇歇脚吃碗茶吧。” “这小姑娘声真甜,一定是个聪明伶俐的,来快给奶奶瞧瞧.......” “当家的,别坐着了,快将我放在窗前木柜里那一包红枣拿出来。” 最后一句自然是冲自家喊得。 而此时的叶青釉内心只有一个想法—— 周氏真是十分和善的性子。 南地不种红枣,最近种红枣的地界也得是中原,南方人想要吃红枣,都是中原收成之后再送到南地,所以对普通老百姓来说,红枣算是精细物件儿,一般也不会去买。。 老人家锁在柜子里藏着,想必是在食肆当差的周雄给父母二人弄的,一直舍不得吃,没想到一见面,便要摸出来给客人吃...... 这样盛情的款待,让叶青釉这两世加起来年龄足足有三十多的人都没吃得消,尤其是在这几天被苛待够呛的情况下,更是因这好意而老脸一红,一时也不好干出做出不寒暄,先追问泥价的事情。 不过芯子里毕竟是成年人,也厚脸皮,叶青釉很快调转心态,当即便亲亲热热喊了好几声周奶奶,哄的周氏脸上的皱纹层层舒展。 内里果然响起一阵拐杖声,叶青釉仗着人小,这会儿几步就到了周氏面前,扶着眼睛不好的老人便进了屋,屋内陈设摆件十分简单,与叶青釉自家也有几分相似,都是简陋中带着齐整的模样。 周氏被扶着坐下,似乎是还有些惊讶,略微颤抖着伸出沟壑层叠,茧子横生的手想要摸摸叶青釉,但又在即将摸到之前收了回去。 叶青釉有些疑惑,一旁一手拎着干果,一手撑着拐杖的周老爷子一瘸一拐慢慢来到桌前,替老妻解释道: “小娃娃,你莫怕,她是爱热闹的性子,没瞎眼之前就爱分些东西给孩子们吃,可自从眼睛瞎了之后,眼睛发白,老吓到孩子,也少有孩子愿意碰她,见了你愿意扶她这才觉得诧异......” 原来如此。 叶青釉左瞧瞧,右瞧瞧,越看越觉得周氏比黄氏那个名义上的奶奶不知道好上多少,心中欢喜之下,也是轻轻牵起了周氏的手,捧到了自己脸颊处,自己捏着别人的手摸了摸自己: “不怕,只是我脸上没什么肉,怕硌着周奶奶。” 周氏摸着叶青釉那巴掌大的笑脸,更是笑的见牙不见眼,摸索着给叶青釉嘴里塞了好几颗红枣,在叶青釉强烈的抗议下,这才堪堪作罢。 叶守钱在旁喝了一碗茶水,见到闺女和周家老太太笑得开心,想到自家老母亲,顿时有些心中难受的紧。 周老爷子盯着叶守钱瞧了几眼,勉强撑着拐杖坐下,这才说道: “你是叶老大吧?” 这话一出,不仅是叶守钱愣了,连带着一旁的叶青釉也愣住了—— 这里距离镇上走得快也得一个多时辰,走得慢可能就是大半天,怎么连这里的人都认识叶守钱? 自家老爹的名声难道真的这么大? 叶守钱也是苦思冥想,但显然没有想起: “老人家,你认得我?” 周老爷子笑了: “去年我捡了些山货去镇上赶集,被一伙凶神恶煞的人拿锡做成的假银子打发,我喊了半条街,就只有你把那三个混子拦下,将钱讨回给我。” “为了这,你还挨了那人几拳,记得吗?当时制瓷的匠人都叫你叶老大来着,我便记下了。” 原来不是制瓷的名声,是做人的名声...... 这憨事,确实整条街也没有那个人能如叶守钱一样,做到这个程度。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叶守钱被闺女听到糗事,脸上顿时有些不好意思,磕巴道: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平常他能顺手帮人的事儿,自然是顺手就做了,不记得也是常有的事情,现在被人说起,总有些不好意思。 叶青釉眼睛转了半圈,想到刚刚河边那档子事儿,那些粗制滥造的泥,越发觉得不可错过周家洗的泥,有意仗着人小,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话: “周爷爷,那你和我阿爹可算是熟人了,咱们来买泥,可不能打发我们走。” 周老爷子还是乐呵呵的,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说道: “可以先去看看泥,看不看得上眼。” 叶青釉当即在门口的筐子里捻了半块拇指大小的泥,进屋分了一半给叶守钱,两父女一捻二揉,脸上都有些变色,对视一眼,更是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吃惊—— 这泥,已经到达手工鞣制的极限,到达泥质所限制的临界值。 只有反复敲打锤揉,才能做出这样精细的泥,比这泥更好的泥肯定有,但肯定也多靠的是泥土本身上自带的优势。 入手之后,更是难想象这泥和外面河水边淘洗的泥是一处的泥,这便是工序繁琐的魅力...... “好,好,很好。” 往日里惜字如金的叶守钱连用三个好来表达自己的态度,直言道: “我揉不出来这样精细的泥。” “可惜已经定给别人,不然多少钱银子,我也得买一筐回去烧瓷。” 怎么就说出来了! 叶青釉在心里直呼老爹不争气,这都已经遇见熟人,况且聊的还不错,怎么就提醒人家原是定给别人这事儿! 周老爷子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叶家老大,你知道我这一筐泥,卖多少铜板吗?” 叶守钱想也不想,便按照平常价格估算了一下好泥的价格: “约摸得六七十文.....不,八十文左右吧?” 四十文是市价,不过对于叶守钱这赤心制瓷的匠人,自然愿意为好泥付高价,八十文是他心中的价位,于是他下意识便说了出来。 周老爷子那花白的眉毛动了动,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笑意,不过很快便叹道: “是三十文。” 三十文?! 这和天上掉大馅饼有什么区别?! 而且还是喷香的肉馅! 周老爷子瞧了一眼脸上明显有变扭之色的老妻,说道: “没错,三十文。往日都是不外卖,只卖给小六的。” 这回不光是叶青釉,连叶守钱也觉得有些奇怪: “可这价......” 周老爷子徐徐道: “这价是不太对,可咱们不在意。” “一来,小六是我媳妇的娘家孙侄儿。” “二来......说来不怕人笑话,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山脚下揉泥,到了咱们这辈就剩下咱们俩老东西,吃不了多少,更喝不了多少,儿孙又自己有出息找了出路,自然不用我们帮衬,所以钱其实是小事情,只要有人能看的出来这泥是咱们花了心思揉的,其实比吃了啥大补药都强。” “往常小六来将泥带走,转卖他人,便会同我们说道说道主家有多爱这些泥,泥又成了那位名家手里的东西.....对咱们这破落人家来说,就有个心里的舒坦劲儿。” “我为这心里的舒坦劲儿一直干,一直干,心里常想,人人都说木炭烧火旺,可种树的人也是有功劳的。” “可这事儿一直干到几个月前,咱才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第六十四章 寻求长期供应商 屋内屏气凝神,都在安静等待着周老爷子的话。 周老爷子沙哑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几个月前,我将腿摔断后,有些累到,供应不上三十文一筐,一月又十筐的泥,便想着歇歇.......” “可,可.....” 周老爷子又瞧了一眼老妻,没有继续往下说。 周氏双目已眇,却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自家老爷子的视线,脸上原本的笑意收敛,颇有些愠怒: “有什么不好说的?说就是了!” “若不是我那弟弟死的早,又只得这一个孙儿,我也不照看他。” “这世上哪有向他这样,见长辈身子不爽利,还要连连逼问要泥的人?” 此话一出,着实是解开了那神秘‘小六’的大半面纱,但很显然这些还没完,那面纱之下,是更令人讶异的本性。 周老爷子见老妻发火,也不再吞吞吐吐: “我那时候刚刚摔了腿,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儿孙回来服侍着汤药,却不让我下床,等儿孙走了要揉泥,也没人帮手,小六连连要泥,我这心里着实是有些发苦......却也存了个心眼。” “虽然咱们只洗泥,不制瓷,却也知道每个匠人每月出多少瓷器,其实都是有定数的,而且有些匠人更信自己的手艺,终归瞧不上这里的泥,自己也会找一些更好的泥。” “咱们每月十筐的供,怎么说也该够了,不会一直想要更多,一直说些十筐不够用之类的话。” “况且若是真的爱我们家揉的那些泥,有小六口中一半敬重我们,觉得我们对制瓷的功劳也很大的话.......” 周老爷子叹了口气: “怎么连我说休息一个月也不给我休息呢?” 毕竟是六七十岁的老爷子,竭泽而渔肯定亏的更死...... 确实,这其中明显是有问题啊! 叶青釉一直在旁细听,在听到‘碳木论’的时候,心中便有震颤,满脑子都是‘莫说叶守钱痴,总有痴得像叶守钱一样的人’。 又听到后面的这些事儿,结合周家老夫妻两人刚刚听到声音,连面都不漏,只说有半筐泥,再多一点儿也没有之类的话...... 很明显,这是后面发生事情,所以周家老夫妻不想再卖小六泥,就糊弄个面子呀! 叶青釉听得更加仔细,果然,下一瞬,便听周老爷子说道: “那段时间里,我腿脚不便,心中又记挂着事情,揉不出泥,难免唉声叹气,家中儿子以为是我担心外面客人的事儿,就想了个注意—— 自己上外头去买四十文的泥,让我把这泥再以三十文的价格卖出去.......” 这全家都有点呆傻啊!!! 都这么忠厚老实吗? 贴钱的生意也干? 叶青釉心中一声暗骂,但脑中线索串联,立马知道究竟发生何事—— “我是闲不下的性子,所以那些四十文一筐的泥搬回家,我便想打开瞧瞧,可打开一看......” 周老爷子连声叹气: “只有最上面那一层是好泥,薄薄一层拨开后,下面的泥全部都是是没有淘洗干净的沙子和石砾。” “而那最上面包的那层泥........就是出自我手。” 果然! 线索彻底串联,叶青釉轻声道: “买周爷爷的泥,每筐分一些,便可以让外面那些人的泥卖相更好,值的更多。” “旁人若是来越姥山下买泥,只捻一点点上头的泥,高价将整筐买了回去,那便是亏大发了。” “越姥山路程较远,也不是所有匠人都聚集在龙泉镇上,不少也在周边的乡里田间,来一趟就更为麻烦,吃了亏不一定回来,哪怕回来,咱们刚刚路过河边也瞧见了那一群亡赖混子,八成都是彼此护着的,想找人估计也难.......” 所以,那小六的生意才能长久不衰,一直在周老爷子这里买泥。 这对小六来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生意,只要一筐好泥分的筐数越多,便近乎没有成本。 哪怕是没有这么干,遇见真的识货的客人,也能留几款好泥单独留给人家...... 如此情况之下,歇一天便是无数银子挥手告别,小六如何能不恼火,不催促呢? 难怪刚刚瞧见外头的泥都参差不齐....不,压根没有参差,就是差。 刚刚叶青釉还想着为什么那群人明明要做生意,却连最起码的将上面的泥给弄好看点儿都没做到,原来是那群人压根弄不出来好泥。 “终归是小辈,而且又是爹娘没得早的小辈,我们没有将事儿说出去,不过也不愿意再给他泥。” 周老爷子讲了半天口干舌燥,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来催了好几次,我们都说不方便,不想做泥,催的很紧,这才洗上小半筐压根不够用的糊弄,也想提醒提醒人家别干缺德事。” 叶青釉想了想: “周爷爷揉的泥很不错,只是我刚刚掀筐上东西的时候,瞧见那荷叶都要枯了,是放了几天,所以才有些干了吧?” “那老六...不,小六,是不是许久没有来拿泥了?” 周老爷子一愣,旋即点头道: “是,得有大半月了吧。” “不过我那泥存的好,放在阴凉地,又以荷叶封好,也不走水汽,所以放个把月也没事的。” 叶青釉倒不是质疑周老爷子揉泥的技术,只是想要搞清楚另一件事: “大半个月时间不来,周爷爷这脚伤也有几个月,前面都弄半筐糊弄......” “那人是知道在你们这里讨不到好,以后不会来了。” 这话一出,屋内陷入寂静,周家老夫妻脸上明显流露出失望以及受伤的神色。 叶青釉心中为那明显无主的半筐泥感到高兴,也为今后预想中能得到更多的泥而高兴,可面上还是憋着嘴问道: “周爷爷,那老六就是想要骗您的泥发财,咱们不一样,咱们是正经的匠人,我爹是啥人,您也清楚的很,我可不信我阿爹替您讨回钱后,您没有打听几句......” “咱们真心想要泥,也乐的有您这样好的泥。” “您家以后若是有泥,不如都卖给我们吧?” “我们是肯定爱泥的......口说无凭,若您不信,我们,我们每次开窑做了瓷,就先给您留一件。” 第六十五章 谁占谁便宜 叶青釉这番略带试探的话并不是全无缘由,今日这一场对话下来,她其实心里也对周家老夫妻有了一定的认知。 说到底,他们和叶守钱其实都是一类人,心中都抱有一份赤子之心,对某一行怀有浓烈的感情与热忱。 这两老夫妻能被自己小辈诓骗这么多年。 一方面除了真的不太敏锐以外。 另一方面,也正是希望有人能见微知着,从细枝末节也能瞧见他们的作用,瞧见他们挥洒汗水‘种树’供人‘烧炭’的些许光亮。 可这事儿本就不太容易。 洗泥人不似匠人一般,能够直接触碰到成品,有机会在自己心血上或简明或隐晦的留下独属于自己的烙印。 他们的努力正如烧炭的过程一般,前期培育树苗时万般的灌溉培育,都会在一场大火之后无影无踪。 静默之中,叶青釉又想起那尘封在博物馆一角,无人问津的鸳鸯水盂。 那件器物连制作者的名字都没留下,世人自然更不会想到每件瓷器的背后,还有无数连影子都瞧不见的人在默默付出。 叶青釉之所以说出那些话,其实想法也很简单,一来想要得到泥,二来又可以让周老爷子真真正正保留自己揉泥所成的瓷器,品赏自己的心血。 ‘一’这个数,对一次开窑可出的瓷器来说,说多不多,说少也是真的少,况且有了好泥,又能大大减少裂瓷的几率。 她原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人,别人待她如何,她也愿意报以同样的善意,更况且老夫妻二人瘸腿目瞎,本就弱势几分。 纵使是每次开瓷都送一件给对方,叶青釉确实也是不太在意。 “不行。” “小丫头,这话可莫要再说了。” 周老爷子断然回绝,态度是难的的坚定: “我只是老爷子,又不是大傻子,匠人的瓷器都是要留着买人给家里糊口,我哪里能平白伸手向你们要瓷器!” “叶家老大!你们要泥的话,尽管先将门外那半筐泥拿走先用,我这几日身子稍好一些,便起身揉泥,等你们下次再来取。” 叶青釉开口本欲再说些什么,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从贴身的小荷包里掏出一个约摸一两左右的小银角,又数出三十文铜钱,整整齐齐排在桌子上。 周老爷子不是没见过银子,可却没有对面父女一下子会掏出这些来,顿时瞪圆双眼,又想说话,叶青釉倒是先笑着开了口: “周爷爷,阿爹说八十文一筐,我只是个小丫头不懂这些,便就全听他的。” “咱们刚刚分了家出来,用钱的地方多,先占您个便宜,求您先三十文卖咱们半筐。” “剩下的一两银子,就当咱们定您这里泥的定金钱,以后都按照八十文一筐和您定。” 周老爷子手忙脚乱的拄拐杖就要将钱推回去: “三十文一筐,半筐就是十五文,怎么还是你占了我便宜?” “不能要这么多!” “而且这么能卖八十文一筐?这不是框人宰人吗?” 周老爷子连连摆手,叶青釉抬眼同自家老爹对了个眼神,叶守钱只是重重点头: “值。” 值,当然值。 投入和产出不敢说永远都成正比,可大部分的时候,确实是有紧密的联系。 稳定的供货商难求,也不是几句言语就能定下来的事儿,肯定得建立更深些的关联。 今日周老爷子没有正面回答叶青釉所说以后只将泥卖给只见过他们的话题,倒也并不奇怪。 不愿意先刷个存在感,先将近期的泥定下,往后也好再谈论专属供应的事情。 心中下了决断的叶青釉避开周老爷子慌乱推钱的手,拉着老爹往屋外走,边走一边还不忘喊道: “周爷爷,那就先这样定下,我们下次再来拿泥,届时再将竹筐还您。” 周老爷子腿伤还没好,周氏又是个羊眼,自然追不上父女二人,只得在身后连连叹气。 刚才那一声‘值’字仿佛在在耳畔,捏着小银角的周老爷子只觉自己手心隐隐发烫。 眼见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背着竹筐渐渐走远,甚至走的时候还不忘关上门,生平第一次,这朴实老汉的眼眶有了些酸涩的感觉。 周老爷子拄着拐子反身回来,同脸上一样有些呆愣的老妻絮叨道: “从来就只听杀价,哪里又听得见买家还涨价买东西的........” 周氏瞧不见银子,不过听完了全程,也是有些莫名‘欠账’的坐立难安之感: “那你快换身衣裳,咱们现在就去洗泥揉泥........” “不用!” 临时想到事情又跑回来的叶青釉听见这话,便笑嘻嘻的补了几句: “咱们如今是自己分家出来单过,现在家中只有一个半人能烧瓷,用不了那么多的泥,一个月可能也就开三到四筐泥的窑。” “周爷爷不用老记挂着这事儿,养身体要紧,再多咱们吃不下,您二老身子骨也撑不住。” 叶青釉清亮中带着稚气的嗓音响彻屋内: “若一月不满三四筐也不要紧,我和阿爹都能干些活计也能弄一些出来,您二老先将身体养好要紧,不然以后咱们哪里能再来讨茶水喝,又哪里用的上您二老揉的好泥?” 叶青釉将心中挂怀的事儿一口气讲完,脸上露出一个真心的笑意,又快步跑了出去,她也没往将院门关好,如此以来,行动不算太方便的周老夫妻二人便不用从主屋门口走到院落门口,只为关一道门。 一院之隔的屋内一片寂静。 许久,周老爷子才缓缓收起了早已温烫的银子,叹道: “这俩父女,真是有心人呐.......” 周氏静静坐着,一辈子顺从丈夫决定的老妇人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想法。 可这次,她却重重点了头。 事实证明,只要不是特别脑残的人,叶青釉完全是能照顾就照顾,甚至顺手做完事情,整个人自己也浑身舒服通畅,走路都轻快几分。 叶守钱背着泥,脚步一直沉稳,两人赶着路,从乡道走到四平八阔的官道上,见叶青釉轻快的步伐还是没有半点儿停滞的迹象,甚至还哼上了歌,叶守钱也带上了几分笑意: “青儿这么开心?” 那当然,一个好的开始可是成功的一半! 况且她是真觉得今天自己表现还不错。 叶青釉便笑: “阿爹难道不开心?” “我觉得周家那对阿爷阿奶,可比咱们阿爷阿奶像个长辈呢。” 叶守钱脸上一僵,垂下头幽幽叹了一口气。 孩子心中见过一面的人也比自家长辈像长辈,这话着实难听。 可他作为孩子的爹,爹娘的孩子,张口却发现无法反驳事实,这才分外令他难堪。 叶青釉一瞧见自家老爹又闷声不吭,哪里还不晓得自己老爹再想什么,边走边宽慰道: “阿爹,别想太多,咱们现在分家出来另过,自然——” 叶青釉的话没有能说完,便被一阵喧嚣的马蹄声踏入风中。 官道远处扬起一阵溅起的尘土,不见车马驶来,倒远远听得骏马蹄声如雷,好不威武。 叶青釉一愣,还来不及细瞧,只一瞬的功夫,便见两骑侍从打扮的年轻汉子打马而来,见了他们,便高声喊道: “柳府出行,闲杂人等通通回避!” 第六十六章 朱门酒肉臭 好大的威风! 这骑马的两人,明显是车马前卒,专门替后头马车开道的! 叶青釉心头划过这一个念头,还来不及细想这规格是不是有些超出寻常,便被叶守钱拦腰抱起,撤至官道边躲避马车。 那身板明显比常人挺直的侍从见父女俩乖乖撤到一旁,倒也没有多说,径直打马朝前继续开道。 两父女站定,叶青釉眯眼细瞧已经位处不远处的那团尘土烟灰,等着捕捉信息。 不怪她好奇,柳府二字,在她醒来后的这段时间里,委实是如雷惯耳。 原身悲剧的源头,就来自于那位只听其名,不见其人的‘色中恶鬼’柳二爷..... 会是他吗? 蹄声塌尘而来,一辆华丽无匹的马车终是撞入叶青釉的视线—— 四匹马拉持着车轮足有成年人胸口那么高的庞大马车驶过官道。 车体用紫檀木打造,车门和窗户上全部镶嵌着精美繁复的木雕花,雕花上不仅有金箔,还嵌有明显价值不菲的一整块透色琉璃,日头一照,夺目璀璨。 马车前头坐着两位身穿锦衣,动作老练的车夫,一人持缰,一人持鞭,车身后侧又跟着四个颇为壮硕的随从。 豪华,气派。 这是叶青釉脑中的第一想法。 六骑四马二御一车,是普通勋贵人家里最豪华的车马配置,若是再加护骑与马,便是逾矩。 要知道,从周朝流传下来的规矩,便是只有天子出行才能动用十二匹马,诸侯六匹,重要官员,或有特封者职任四匹,再往下便松散些,不值一提。 四匹马,其实已经非常能彰显问题所在。 龙泉之人闻柳色变,其实并不是没有原因,光是车马,便能依稀瞧见柳家大爷在京的官职,绝对不会小于三品。 至于再往下—— 三品官以下,除却少部分特殊存在,普通官员甚至都不能上朝,面不了圣,谈何得到青睐,用高规格的马车? 如此,无论是重臣,还是特封就都排不上号了。 柳二爷确有嚣张的资本,京中有在朝大官,龙泉府中又颇有积业......大树之下必有余荫,怪不得敢指染幼女。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叶青釉轻声念叨一句,又在心中哂笑。 穷尽霏靡,奢气外露。 这柳家最好祈祷自己家中那在京都当官的大爷永远官途长青,圣人垂爱,不然就以这富贵外露,显摆昭彰的做派,早晚要被人盯上。 叶青釉收回放在已然错身离开马车上的目光,拍了拍显然被大排场震住的叶守钱: “阿爹,走吧。” ........ 车内。 袅袅檀香攀过主位之人的衣角,正欲凌势腾空而起,却被一道不合时宜的气流打散—— “.......越贤侄,越贤侄?” 肥头大耳,周身绫罗的中年汉子说的口干舌燥,却见主位没有丝毫回应,不由得微微抬高了些声音,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意: “刚刚说的,你觉得如何?” 没有声音回应,满脸油光的中年汉子有些疑心是刚刚车马声音太响,主位之人没有听到,再次重复道: “我们即日就开始招人赶工,龙泉的匠人多如狗,招上一百个,不,一千个,一定能在入秋之前,在越姥山围场里建成一座漂亮的别院,届时等贵人们来此歇息,才不算是磕碜。” “外围栅栏要重新加固封牢,围场内有个山洞有些幽深,若是贵人们磕了碰了也不好,届时就封上,地也重新翻一遍,到时候派出官兵,提早一个月就开始驱逐山客百姓.......” 中年汉子掰着短胖的手指一件件数着要做的事情,说了一大通,等堪堪住嘴,却又发现,还是没有人理他! 真是见鬼了,怎么还是不说话? 这位年轻的贵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仪仗还不够? 那就直接开口指点啊,一直不吭气算是什么个事儿? 当然,这话胖汉子是不敢当着主位说的,只得将心中的不爽利全都冲着在他下手位,如同鹌鹑一样的三弟去: “老三,先将我今日说的记下来,往后要是缺什么,或要换什么再补......” “今时不比往日,往日里糊涂也就罢了,如今还在贵人面前呆头呆脑算是什么个事儿,如此不成器,到时候可别说二哥我没提点你。” 这话看似恨铁不成钢,实则全是贬低。 毕竟和自己不是一个娘,到底不是能有帮衬的,也不知在贵人面前招待这么体面的事情,母亲到底为何让他把老三带来! 下手位被称作‘老三’的人缓缓抬起头,也是个约摸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 面白无须,眼眶深陷,鬓边簪花..... 若是叶青釉在这里,很容易便能认出来,此人正是先前夜市上提醒她柳二老爷心思不纯,看似买仆,实则买妾的人。 柳三当着主座贵人的面被呵斥,也不恼,只缓缓抬头,看向主位之上,气势凌然的年轻男子,斟酌喊道: “越节使。” 年轻男子仍是面容淡淡,可这一回,却收回看向琉璃窗外的视线: “何事?” 果然,这才是正确的称呼!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这是贵人自到达龙泉后的第一声回应,而先前只从看到柳府马车,又听到柳二说话开始,便没有言语过! 什么贤侄贤侄的,越家和柳家都早已经是多久前的姻亲,这回来又是密诏公办,这么叫压根就不是拍马屁,而是得罪狠了人! 这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柳二敢这么叫这位手握实权的越节使,当真是糊涂得不能更糊涂了! 柳三心中叹了一口气,无视身旁柳二难看成猪肝色的脸色,揣度片刻后,再次说道: “愚以为,贵人们既没有传旨摆驾,应当是希望越少有人知道越好,定不愿劳民伤财,新建别院......” “若说豪奢,汴京城中比龙泉自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咱们龙泉想在这方面是玩不出个花样来的,不如便在龙泉府有意思的方面入手......” “龙泉府的青瓷,宝剑,或是凤阳山冬日挂雪寒松,全部都是一绝。” “届时贵人若是愿意与民同乐,想必也有一番趣味。” 一席话出,车内还是寂静。 柳二原本被那一声官称点醒,心中大惊,头上是止不住的渗出汗珠,可如今见贵人还是不说话,心中便又有了底气。 他顶着那张肥胖的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脸,幸灾乐祸的撇了眼柳三,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言说从别院改建行宫等诸多事宜,便听见上手位传来一声极为清冷的声响—— “善。” 柳二心中一惊,哗啦一下抬起头,浑身肥肉乱颤,却见上手位那位身形挺峻,眉眼冷冽的男子薄唇微启,轻声吐字道: “......有句诗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位贵人,最不喜奢。” 第六十七章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吃了一嘴的灰!” 叶青釉走在自家老爹身边,一直吭哧吭哧走出去好远,还是没忍住内心的吐槽。 叶守钱伸出糙手,怜惜的摸了摸闺女因被马车带过的风而纷乱的头发: “贵人们出行是这样的,以后早些避开就好了。” 叶青釉眼神动了动,垂下眼: “阿爹应该说,我们要是早日坐上马车就好了。” 叶守钱没瞧见叶青釉眼中的野心,自然也只当这是孩子的玩笑话,笑了笑,便还是牵着闺女加快脚程回家。 父女俩在天黑之前赶回了镇上,叶守钱去往日熟悉的店铺里打听了工具的价格,将工具的一两五钱银子还给了多年好友吴匠人,又是在店铺里,按照往日里素爱的瓷釉配比,买了些釉料。 这两样都是必不可缺之物,可叶青釉付釉料钱的时候却犹豫了一下。 倒也不是小气,主要是釉料这东西,每个匠人的习惯和配比太玄乎了,有些明明一模一样的配料,在不同匠人的手中,出的货一人清透,一人浑浊脏污,都是有可能的事情。 可这又不是在挑货的时候能瞧出来的事情,完全是靠匠人自己的本事,所以叶青釉才会犹豫。 是的,没错。 釉这东西,并不是一买来的时候就是液状,也无法观测。 每个匠人的调釉都差不多是一门独门绝技,直接事关成品的釉色,所以往往无法直接在市面上购买,而需要购买釉料,回家后自己配比,自己调釉。 叶青釉的前世里,遇见过有关釉最离谱的一件事,便是有一个新进门的师妹,说原先以为烧釉的釉水,会配比一些油状物,从而导致出瓷时瓷器表面透亮光滑.......这当然是不对的。 釉,其实就是各种矿物体的集合体。 根据各大名瓷的不同特点,配比会有很大的差距,颜色也各有千秋。 古法制瓷里,釉料是整件瓷器最最昂贵,最最重要的部分,某种程度上,甚至比形制以及各种锦上添花的装饰花纹要更加重要。 毕竟想要锦上添花,起码得先是匹‘锦’。 最传统的做法,便是匠人买来釉料原料,将之用研钵细细研磨,而后自己配比,而后进行调釉,釉调成釉水的时候,还要画大力气搅动,一定将之调均匀,不容一点儿混色或者沉淀,不然上釉的时候,很容易整件瓷器前后会有色差。 这件事,叶青釉如今这么小的身体一定是没有办法做的,只能交给叶守钱。 可叶守钱如今的手...... 况且调的釉,叶青釉没有瞧过,脑海里更没有印象....... 心回电转之间,叶青釉还是将釉料钱给了出去,手头里原先的十两银子,便是统共只剩下不足六两。 叶守钱将每袋不足巴掌大小的四五袋釉料放入背篓,抱起闺女就要走,那熟悉的老板便喊住他道: “叶老大,听说你分家出来另过了?” “筐里是泥,又来买釉料,是不是要开始自己烧瓷......还账了?” 没想到仅仅一天没到的功夫,叶守钱分家的事儿,都已经传到卖釉老板这里来了。 叶守钱明面上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诶了一声,那方脸老者便从柜台里出来,同叶守钱小声说道: “听说你那偏心眼的老爹一点儿东西都没给你分......你缺窑口不?” “若是缺,看在你从前将我孙子从河里救起来的份上,我有个窑口可以给你烧窑,木材全算我的,一月只要四两银子。” 这回,叶青釉是真的震惊了。 并非是对这耄耋老者释放的好意,而是对叶守钱。 原身的记忆里,老爹就是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老老实实做瓷,老老实实卖瓷,从来也不曾多说过一句话,家里人更是没有听过他有说过这些事。 今日什么帮周家老爷子要回银子,什么救釉料店铺掌柜的孙子......这些可从来都没有听过! 许是因为和掌柜很熟悉的原因,叶守钱想了想,直接开口问道: “陈掌柜有心了,是什么窑?多大的窑口?” 头发已经花白的掌柜乐呵呵的笑: “龙窑,窑内总共八丈见方,一次能出五百件瓷器。” “你是知道地方的,离我们家很近,就在正屋后边儿不远的位置。我乖孙落水后身子一直不好,马上就要七月,时节最炎热,我儿子儿媳准备带他去北上他舅舅家小住一段时间避避暑,不开窑,免得遭了热气。” “可能也只能腾一两个月出来,不过给你周转周转,应该是有的。” 这价格公道,叶守钱听了也是连连点头。 八丈见方的窑不小,龙泉内除了几个一次能产千件的大窑口,能一次性出五百件货的窑口也不多,陈掌柜家的窑算是一个。 只是点头后不久,叶守钱终是摇头拒绝了好意: “我就一个人,五百件瓷器得做很久才能开一次窑,不合适。” 陈掌柜见叶守钱这么说,也不再勉强,父女俩出了门,叶青釉才瞧着已经黑云压城的天空叹道: “是我错了。” 平心而论,她心中其实一直觉得叶守钱就是软包子般的存在,各种遭欺负,谁来都能踩上一脚。 今日一瞧,分明有人将他的好记挂在心里,没有人会喜欢懦弱的人,除非那人真的非常善良,大家又将他的苦处,与这些年的默默付出瞧在眼里,所以这才愿意行个方便。 陈掌柜家里的窑口确实是没有谈下,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他们就算是熬死,余下四十天的期限里,也未必能开出第二炉的窑,可万一第一炉瓷裂多,成品少,那就是无法弥补的事情。 可这人情却一直在这,如果一个人一直做好事,而下一次的‘陈掌柜’,恰好能搭上一把手,救救也许仍困境里面的他们,那便是了不得的事情。 有时候,是真不能以绝对的功利心论处。 叶守钱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下意识挠了挠头: “这说的是啥话,爹怎么听不明白?” 叶青釉没有再说话,而是拉着老爹在天色大黑之前,又在大街上刷存在,果然,逛了一大圈,便又有人同叶守钱打招呼........ 最后,父女俩商量一会,叶青釉做主敲定了一个小窑口,虽然不似陈掌柜哪里划算,一次也至多能烧一百八十件左右瓷器,不过,胜在是没烧过几次瓷,不用担心温度外溢的新窑口,又是木料全包,也还算是公道。 由于差雇期限还有一个多月,而窑口都是一月起租,叶青釉只得付了两个月的租金,统计四两银子。 这么一下子,手里的银子缩水到只有一两多的银子,叶守钱还想着去扯着布头裁衣,叶青釉再是死活不许了: “手头还是得留些银子,不然的话,万一还有什么变故,就真的一文钱都掏不出来了!” “以后干活衣服也用不上好衣服,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准买了没几天也会短,我不买!” 叶青釉拉扯着自家老爹离开布行,外面已然是夜市喧嚣,热闹一片。 叶守钱人被拉了出来,脑子却没有回神,只是呆呆的看向布行隔壁那间当铺,轻声道: “青儿,你过来瞧瞧,我好想有些花眼了,那刚刚进去当铺去的人,我怎么瞧着很像是你娘呢?” 第六十八章 万般皆为财 白氏,当铺? 白氏的胆子在她印象中,简直是比老鼠还要小,除了必要的出门,成日便是在家里待着,谁人经过门前都要抖上三抖,若是有生人敲门,那巴不得自己躲的死死的,再出口喊一声‘家中没人’...... 她又怎么会在夜里出门呢? 抓到重点信息的叶青釉立马回头,却只看见一片衣角。 叶青釉几步上前,走进当铺门口朝里看去,便见一道身形确与白氏很像的妇人背影,捧着一个包裹,站在了高高的当柜前。 那坐于上首的朝奉伸出手接过妇人手中的东西,翻看了一下,发现全是一些衣服后,颇为不满意的皱起眉: “就一些旧衣服?” 妇人的声音期期艾艾: “是上了些年头没错,不过这些都是我出嫁时,爹娘给我做的好衣裳,统共也没穿过三回,我都洗的干干净净的......” 朝奉摇摇头,将包裹重新推回给妇人: “十里八乡也没有见过有人会买旧衣穿的人,有钱买旧衣,不如裁几寸葛布回去自己缝衣裳,也比穿别人的衣裳体面。” 妇人垂着头,肩背抖动了片刻,但终究是没有说出话来,抱着包裹又伤心的转过身迈步走出当铺准备离开。 可刚刚跨出门槛,还没走几步,抬眼,便就瞧见了丈夫和闺女站在当铺的门口,不知道瞧了自己多久。 叶青釉对上白氏哭肿的双眼,略显慌乱的模样,心下便是一沉: “我们不过出去了一日,我奶又让你卖东西供给上房?” “而且这回卖无可卖,都把衣服掏出来了?” 白氏怕闺女生气,咽下眼中的眼泪: “没,没有的事情。” 叶青釉一点都不信,整个人血液逆流,算是彻底发了狠: “今早刚刚分家,上房连几日都不装?!若是不想给人活路,那真就大家谁都别活了!” 她原先也知道,虽然如今分了家,可进进出出都是住在一起,难免之后还会有所摩擦,所以她本就打算过段时间攒些银子稳定下来就搬出去,可哪里料的到,早上分家,晚上就有人要白氏来卖衣服! 真不怪原先叶守钱会想出拿柴刀找洪家的行为,叶青釉如今只恨为什么叶守钱不敢将刀对准正屋那群人! 白氏这回连手里的包裹都顾不上了,直接掉在了地上,蹲下身抱着叶青釉便开始哭: “青儿莫生气,不是,真的不是.......” “阿娘,阿娘这是见你们一直没有回来,而咱们分家时一点儿米面也没有分到,担心你们回家饿肚子,这才抱了衣服出来,想要换些银钱买东西。” 是了,确实是,正屋那群人,巴不得连老屋门口的土都挖一圈走,那里会给他们留下一点儿东西。 更何况以前一起吃大锅灶,家里的主家权可都在黄氏手中,而黄氏又是最不喜白氏之人,哪怕说明他们现在一点儿东西也没有,怕是也不会给上一点点面子。 他们今日都出来一天了,忙昏了头才滴水未进,白氏一个人待在家中,守着老屋,许不得还要听黄氏在外头挖苦,又饿又难堪,而银子都在叶青釉身上,会跑出来卖东西确实是可能的。 叶青釉心头怒气稍缓,抱着白氏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又有些不放心的问道: “今日老屋当真没有人来?” 她这话的意思是问问黄氏有没有来挖苦或是讨要东西,没想到白氏的脸上却是闪过了一抹惊慌之色: “真的...真的!你阿奶今日没有来过。” 不是黄氏,那就是别人? 叶青釉脑中想法一闪而过,却听白氏强行扯开了话题: “你们今日东西都买全了吗?当家的,给青儿买的布都买好了吗?” 叶守钱一直在旁默默听着,脸上此时已经是满脸愧疚: “没......” 叶青釉连忙接过话头: “没让我爹买,我想了想,我原先衣服短也不全是衣服的原因,我如今正在长身体,指不定这个月裁衣服,下个月就断了,实在是没有必要。” 白氏这水做一般的人,就又开始哭: “可体面人家的闺女,都是一月扯一身的......” 叶青釉被哭的头大,实在是没有办法劝,只得又扯了两尺布头,又是半吊银子花了出去。 白氏得了布头,整个人肉眼可见的鲜活了起来,手指在布头上比比划划,又时不时对比叶青釉的身体开始琢磨花样,连叶青釉问她需买些什么吃食都没听见。 叶青釉只得买了些两参米与面,又买了些必要的油盐酱醋与能存放的蔬菜..... 等到家之时,月亮高悬,月华空洁,而她的钱袋子,也是一样的空洁。 一家子到家,白氏便连忙下厨,由于一家子确实一日没吃,做的于是也格外简单,只在做了个炒蛋花与荤油炒笋,可就是这么简单的饭菜,确是白氏与叶青釉难得的饱餐。 蛋花金黄橙灿,香软可口,山笋清脆爽口,入口回甘。 连饭,也可以吃上满满一大碗,而不被人骂成‘讨债鬼’‘嘴馋猪’。 而这一切,只因为他们终于将家分了。 白氏吃着吃着,落了好几回眼泪,叶守钱似乎也知道妻女的变化来自己于哪里,闷声不响吃完饭,便开始发狠力开始捣鼓研钵和釉料,开始调釉准备明日去窑口制瓷。 白氏洗好碗筷,便点了最后一点儿灯油,坐在丈夫闺女不远处开始制衣。 并不明亮的灯影绕在他们俩的肩背上,逐渐重合,伴随这油灯里隐隐的滋滋声,使人分外觉得安宁。 叶青釉收了目光,开始从筐里掏泥—— 如她原先的判断,这泥没有加糅合剂,出产量肯定是有问题,不过有多大的问题,还是得先烧一炉才知道。 届时再和周家人磨合改良,若是真的能研究出来,并且教会周家人,周家老爷子那被叶守钱提到八十文一筐的泥,估计还有得涨。 叶青釉心中如此想,手上却不停,将已经重新揉活的瓷泥盘圆,揪出大小不一的两小块,分别捏成圆形和水滴形,水滴形瓷泥的尾部稍微上翘,分别做成小鸟的头部和身体。 再取出刮刀工具,将头部和身体中间挖空,留出排气孔,以防烧制时破裂。 又循着记忆里鸳鸯水盂的模样,拿起原先盘好的圆形泥,添加头部细节,接着仔细用刻刀刀背轻轧泥片,直至取出两片最满意的翅膀。 最后的最后,再将这些东西全部组合到一起—— 鸳鸯水盂,完工! 第六十九章 稀奇古怪的小瓷件们 虽未上釉烧瓷,可这活灵活现,圆墩墩的可爱小鸳鸯,已经和叶青釉仿制的原品,有约摸七八分相似。 这已经是十分了不得的事情了,需得知道,上釉与否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天壤之别。 鸳鸯形的水盂,能在昏暗的灯光下呈现一种恍若振翅欲飞的效果,已经大大出乎了叶青釉的预料。 原先以为这具身体还小,不够力气调釉,不够力气做大型器具,如今一瞧,也算是误打误撞,也许小物件儿才更是她的舒适区! 叶青釉想了片刻,又故技重施,取泥活化捏了几个摩羯鱼灯,狗\/猫圈笔洗,三足角砚,蛙形水盂,三足蟾蜍砚滴等物件儿。 这些都不是入大流的瓷器,甚至某种程度上来说,喜爱者的受众面也十分狭窄,若是老一辈的匠人们瞧见,没准还要嗤笑一声,说叶青釉不学无术。 只是原先叶青釉就料想过这种情况,一个萝卜一个坑,要符合市场审美,却没有必要完全磨灭掉特例独行的部分,不然则就泯然众人。 而叶青釉之所以选择这几种样式下手,也是有她的原因—— 首先,摩羯鱼为佛教中的一种神鱼,龙首鱼身,其地位类似中国的河神,此鱼作灯,含光外露,必定有一些人信此物能驱赶邪祟。 猫狗的笔洗,三足角砚,就胜在造型别致,叶青釉脑海中的记忆告诉他,此时爱狗爱猫的人士很多,养猫养狗甚至还会走专门的流程,写下一封‘聘书’,选择好时间,再将猫狗带回家饲养。 此时赞狗咏猫留下的诗句也是历朝历代最多,指不定就有人爱个新奇。 至于蛙形水盂,以及三足蟾蜍砚滴,那便是讨一个好彩头。 所谓的蛙,与蟾蜍,其实代表的都是同一种动物,同一种寓意,‘蟾宫折桂’。 水盂,砚滴,这都是读书人所需要的文房器具,试问一下,此时有一个模样新奇,又有好寓意的小瓷件儿出现在他们面前,买下的概率绝对会比普通的水盂与砚滴大。 这就是叶青釉的竞争力。 现阶段人太小,长期营养不良带来的伤害很致命,蹲一会再站起就会头晕,更别提持刀跳刀的腕力也不足,叶青釉本就没有打算一开始便烧制出一件足以传世的八大形器来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 所以一切,还得慢慢来,慢慢来....... 活灵活现,又有些丑萌的小物件不多时便摆放满了叶青釉身边,叶青釉憋着一股气,站起身揉了揉在昏暗油灯下早已发干的眼睛,开始环顾四周。 叶守钱还在匀釉,白氏已经裁了一件夏衣出来,正在缝着细密的针脚。 叶青釉放松了一会儿眼睛,走到放零散东西的柜前,轻手轻脚的摸了几滴荤油出来,揉在掌心的瓷泥之中。 柜子就在墙角的叶守钱身旁,叶守钱原本在匀釉,累的满头大汗,瞧见闺女取油,顿时想起下午十分闺女的话来,一边晃动坛子里的釉体,一边问道: “青儿,你原先说加的油,原来就是荤油?” 叶青釉原本便因‘偷’油的举动有些不好意思,现在被老爹点出来,想老实答话,话到嘴边,却又更想解释一嘴自己的异状: “不确定,我只是梦中是这么听仙人.......” 叶守钱僵了一下,似乎并不十分想听叶青釉说这些: “没事,你拿着玩玩也行,睡前记得洗干净手。” 叶青釉没有问老爹究竟是不想听,还是不敢听,揉着手中的泥,便重新回了那堆器物旁,又取了块大泥,将油泥揉于其中,准备多捏几个捏过的器物,好做对照。 她确实不太知道这荤油有没有用,不过尝试,是她如今这种条件下,必须要做的事情。 前世她学的虽然是古法制瓷,可偏偏糅合剂这种东西,并不在非常直观的制瓷流程里。 它不是冬日中炭火一样的必需品,只能说是锦上添花般的存在,能提高出瓷率,可偏偏那时候最没有人在意出瓷率。 毕竟学生的目的永远是学习和研究,就好像是书上的知识点,人人都会背,也知道它的原理,可终究也只知道它是达到某种目的的辅助工具。 打个比方,一个木匠在打家具的时候,最多从收购好木料开始行动,不会从种树开始等,等上多年,再开始做自己木匠的部分。 而制瓷的匠人,自然也不会从制作工具开始,所需要的垫饼,支钉,支圈,齿支,火照,匣钵,大小刻刀刮刀等物,全部可以买现成的,而这些工具的制作流程,又是另一条产业线。 更何况糅合剂的生产流程应该归属于化学领域,不知道糅合剂的组成,这点其实在现代学习仿古制瓷的学生里完全是不足为奇的事情。 叶青釉从前并没有十分在意这种辅助工具,也只是将它作为工具对待,可谁料得到这世上还真有穿越,穿越后,就是需要糅合剂来提升这部分出瓷率呢? 不后悔,可没有多学一些,总归是遗憾的事情。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将这些想同人抱怨的话通通咽回肚子里,又一会儿的功夫,身边又多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物件儿。 叶守钱满头大汗的匀好了釉,将一小坛釉提到墙角,一瞧叶青釉的动作,顿时愣住了: “青儿,你怎么玩了这么多的泥,阿爹明天还得,还得做瓷器呢......” 叶守钱这个敦实汉子看到地上数十件形态不一的泥胚,连额头的汗都来不及擦拭,就开始查看带回来的半筐泥,眼见筐内泥已经被叶青釉霍霍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个泥底,顿时有些心疼。 可面对自家闺女,他又一句重话也说不出来,只能面容呆滞的站在原地,捧着那只剩下一点儿的泥筐发呆。 叶青釉原本就想要先斩后奏,如今刚好解释,当即就将老爹拉着坐了下来,一点点的将自己为何做这些小物件儿,这些小物件儿又和普通瓷器比又和优势说了出来。 叶守钱脸上的神色逐渐从惊慌失措,变为平缓,好半晌才犹豫道: “这些小物件儿......越看好像确实有些新奇。” “若真的像青儿所说,卖得出去,应当也是好事.......” 叶青釉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指向地上只有一个瓷胚的鸟形瓷埙: “阿爹,若是我和你去逛夜市,听到有人拿着那漂亮的小瓷埙在吹,我想和你讨一个,你给不给我买?” (本章所有出现名字的瓷器,如下图所示) 第七十章 逆锋起刀,可否得势? “当然!” 几乎是没有犹豫,叶守钱直接回答,屋内不大,这声音震的白氏都从针线堆里抬起了头,她温柔笑道: “别说是一个小鸟瓷埙,你要天上的月亮,你爹也会想办法找梯子。” 叶守钱听了媳妇说着话,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挠头: “那要月亮是真做不到的。” 这话出口,叶青釉也笑了: “没真的要月亮,只是夜市上确实也有些孩子同我一样,喜欢个新奇事儿,这种带点儿声响,能吸引人注意的小物件儿,销路一定不会愁的,放心吧阿爹。” “阿爹也是在龙泉卖惯瓷器的人,摸着良心说,你若是在夜市上逛街瞧着一大堆碗筷盘碟,和这些小玩意,你会选什么?” 叶守钱沉思片刻,视线还是落在了那些小物件儿上: “若是取个乐,还是得这些东西。” 其中的言下之意,还是认为别的场合其实并不太适用,也不够大气。 不过叶青釉也不求这些东西能登大雅之堂,原本就是为了博时人一时欢心所作,能攒到银子,能有生机,等她大些,或许又会有不同的选择。 叶青釉笑了笑: “那阿爹帮我将这些东西收起来,正好这段时间阴干一些,我们明日带去窑口里素烧。” 叶守钱也没说什么,当即便站了起来,开始将那些还未完全干透的物件儿都挪到了该去的位置,叶青釉成功支开了老爹,得到了剩下的一点儿泥,又开始纠结剩下的该做什么: “阿爹做瓷的时候,什么东西会好卖一些?” 叶守钱正在小心翼翼的取泥胚,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盘,碗,杯,壶。” 果然,还是那些非常传统的瓷器。 而且听起来,全都是通过轮制法拉坯成型的器件类型。 不过也丝毫不意外,也只有这些器型才可以通过离心力旋转成型,又通过跳刀刻出繁复的花纹。 叶青釉想了想,站起身在今日买的那些工具里找到了一个不过小半臂宽的旋胚盘,将其固定下来,又开始制作另一种小物件儿。 叶守钱收了泥胚,回来的时候一看,泥筐里愣是一点儿泥也没给自己留,而叶青釉的脚边,又多了几个带着几种花样的.....泥盒? 叶青釉在拉好的泥胚之上修完最后一朵花瓣的残余,当即甩了甩因完全不吃力而疼痛的手,抬起头,将东西递给老爹: “荷花纹粉盒,牡丹纹粉盒,素面油膏盒.....” “都是小娘子们可能喜欢的小物件儿,平常用来放些胭脂水粉,应该也是不错的。” “剩下的泥不多,也没敢多做,要不就这样吧阿爹。” “等咱们明日去烧一次窑,再看看要不要找周爷爷要泥吧。” 叶守钱被递了东西,又是眼里有活的人,诶了一声,当即又去收拾,收拾着收拾着,才察觉出来不对: “青儿,咱全都做这些小物件儿?” “你要做这些东西,阿爹不说晦气话,只是差雇就四十天,不,三十九天,还是让爹做一些其他东西,到时候一起卖,也要有个退路。” 叶守钱这么想,倒也无可厚非,只不过...... 叶青釉正色道: “阿爹现在的手,还能跳刀吗?” 刚刚她可是瞧见了,叶守钱匀釉的时候,全程用的是左手,右手偶尔有帮忙,也坚持不了多久,就开始颤抖,显然右手已经不足以让他承受精细的活计。 可偏偏,青瓷不仅是门槛低,上限高的行业。 对细节的把控,也要求十分精准。 叶青釉刚刚在并不那么精细的牡丹纹粉盒上走刀,就已经非常能感觉出来这具身体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可用以支撑每次下刀都刀走如龙,一气呵成。 她手还只是小,并不是受伤都尚且如此,别提叶守钱这受伤足有年余还没好的人,究竟该怎么做出瓷器。 不,瓷器倒也不是绝对不能做,只是用不熟悉的那只手来做瓷器,想必是没有那么好。 不然叶守钱也不会差雇在即,拼命赶工,也知赶出六十几件普通瓷器。 叶守钱沉默,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主动退了一步: “阿爹,你也说这些瓷器可能会好卖,不如我们先试一窑,若是好卖,我们就多做,如果不好卖,我们再想办法,行吗?” “这种小物件儿起窑的时间也比较短,顶多就浪费两天,可若是现在直接做盘碗杯壶,我们哪怕是做到累死,估计也是赶不出差雇所需的瓷器。” 毕竟,叶守钱已经尝试过一次..... 叶守钱愣了一下,握着自己那只受伤的手腕,终究是没有开口。 叶青釉也盯着瞧了几眼,突然又有了别的想法: “阿爹试过用左手跳刀做瓷吗?” 左手跳刀? 那怎么能行,那不就完全不成样子了吗! 叶守钱下意识想要否定,可叶青釉早知自家老爹的性子,在对方未开口前,便将对方的话给堵了回去: “阿爹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听...听外面货郎说过,说汴京有个读书人,糟了大苦难,赶考的时候被山匪用刀砍了双手,险些就死了。” “可那读书人有学问,心里也有一股子不服输的劲,愣是后来用脚学会了写字,考上......” 不对,身有残疾的人现在是不许科举的,前世里看到的新闻果然还是太顺口了。 叶青釉嘴边的话连忙转了个方向: “虽然没有中榜,可却凭着自己的本事,写诗写书,攒了好些家财,娶了漂亮的小娘子,儿孙满堂呢!” “人家没了两只手都能够想到用脚,阿爹虽然不是没手,可为什么不能试试平时没有试过的左手?” “说不准左手做的还更好些呢!” 还有能用脚写字的人? 对闺女从来没有生出过半点儿不信任的叶守钱,一会儿捏着右手手腕,一会儿又捏着左手,陷入了沉思之中。 白氏向来在大事情场合插不上嘴,叶青釉眼见老爹有些意动,伸展几下因忙活大半夜而酸痛的后背,缓步走到白氏身边问道: “阿娘,阿爹的右手到底是怎么伤的,我从前没有听你们说起过呢?” 想来对闺女知无不言的白氏,难得有些犹豫: “没事儿,就是小事情呢,人生在世,总会有磕了碰了的事儿......” 磕碰? 若是磕碰,可为何白氏犹豫,叶守钱从前又决口不提? 叶青釉伸手抱住白氏,在白氏无奈而又幸福的神情中,晃了晃自家阿娘的手臂: “阿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说说嘛!” “有什么事情,还是我不能知道的?” 白氏被晃得头晕,又不舍得让闺女松开,打眼又偷瞧了自家男人一眼,眼见叶守钱还在发呆没有瞧着这边,压低声音同叶青釉说道: “这事儿,和你老姑有关......” (本章所有出现名字的瓷器,如下图所示) 第七十一章 陈年旧事与夜半争吵 ‘老姑’? 叶青釉略有愣神,不过还是很快意识到白氏指的是谁。 原先说过,叶老爷子同黄氏生了一大家子,除了叶守钱,叶守财,叶守富这三个留在身边的儿子,还有一个闺女叶珍金。 叶珍金的年纪比叶守钱稍小两岁,二十年前便嫁去了距离龙泉约摸有百里之遥的永州府,且不经常回来,所以叶青釉对这位老姑的印象几乎等于无。 不,倒也是有的。 叶青釉通过其他人的嘴巴,还是知道些东西。 比如作为叶家老两口唯一的闺女,叶珍金当闺女的时候,便十分受老两口疼爱,婚配的时候,更是在媒人身上花了不少钱财和功夫,最后嫁给了一个给大户人家看庄的‘王姓’庄头儿子。 那男人是家中的独子,上头娘亲身体不好,十多年前老庄头一死,叶珍金直接就是‘多年媳妇熬成婆’,狠狠扬眉吐气了一番。 不仅将她那老实本分的男人狠狠捏在了掌心里,还时常可以从夫家挤些东西来贴补娘家。 瓜果蔬菜这种庄子上常见的东西自然不必说,偶尔那大户人家的主人来庄子上闲居几日,有什么东西赏赐下来,叶珍金也会托人带回娘家。 时兴的糕点就给小辈,主人家裁衣剩下的衣头布角也有,虽然不多,但也是好料子,就分给叶家二房三房的妯娌。 叶青釉的童年印象里,叶珍金难得的几次回家,都是首饰满头,衣着华美,一点都瞧不出是庄户媳妇的模样,倒像是大户人家养尊处优的贵妇人一般。 而之所以会记得那么清楚,就是因为叶青釉翻找到了一副记忆中的画面—— 老姑穿着鲜艳,笑着给叶大宝,叶婉儿递糕点,给压祟钱.......可却无视了一旁眼巴巴喊老姑的小青釉。 白氏胆子不大,教养出来的闺女自然也差不多是一个性子,她不会让闺女去要什么东西,可礼节方面向来是言传身教,见人要打招呼,家中有客要手脚勤快...... 小青釉见人也心中欢喜,想要招呼老姑,可叶珍金一次也没有理会过她,也没有正眼瞧过大房一家人。 小青釉从前反感黄氏指桑骂槐,指天骂地,没礼也要挑个刺出来的脾气。 可印象中的回忆却告诉叶青釉,小青釉她更怕这个只见过几面,人人称赞处事圆滑,背地里却对她兀自冷脸的老姑。 冷漠比针对更让人伤心,更别提好像全世界都很热闹,却独独好像只丢下她一个。 这感觉太强烈,以至于叶青釉听到老姑这个称呼,眉间就微不可查的皱了一下: “阿爹手受伤和老姑有什么关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叶珍金这两三年内都没有回过娘家,叶守钱要留在家中烧窑制瓷,自然也没有出过龙泉,叶守钱怎么会因为百里之外的老姑而伤了手呢? 叶青釉有些想不通,不过好在白氏很快解除了她的疑惑: “前年你老姑好像是跟着你姑丈来龙泉给主家采买,所以才来龙泉府,却又没有回娘家。你爹那时候从家里挑瓷器去府城里,想着能不能卖的更好一些,结果就遇见你老姑了。” 白氏的手指无意识的搅动着布料,又瞧了几眼自家男人,言语也带了些支吾: “那时候你老姑因采买的事儿,和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吵起来了,你爹气不过,便去争个道理,没想到对面是个...是个跛脑壳,一上来就下死手,将你爹的手给打伤了......” 跛脑壳,在当地俚语里,意思就是‘脑子坏掉的人’。 白氏很少骂人,如今一骂人,叶青釉立马意识到事情可能是不太对劲: “老姑和姑丈一起来采买,怎么是阿爹给她出头?” “而且那人先动的手,又将阿爹打伤,没有赔钱吗?” 这事儿太不对劲了。 而且在叶青釉的记忆中,自家老爹手受伤的事儿完全是瞒着的,也没有拿回家什么钱,甚至刚受伤的时候还撑了几天,最后被叶家人发现他出的瓷都不行,这才发现叶守钱手受伤,随即愈发挤兑大房一家。 若是叶珍金真的受了欺负,叶守钱叶珍金怎么会不对家里人说起? 对闺女疼爱非常,没礼也要占上三分的黄氏又怎么没闹上一场? 除非这事儿,叶守钱是受了嘱咐,不往外说的。 可这又有不对的地方,若真是口角,又对方先动手,那占理的就是他们,更没道理就这么闷声憋着气。 叶青釉心中划过众多疑问,开口再次试图抓住些什么: “.....老姑当时来龙泉是采买什么?咋会和人吵上架呢?” 白氏缝针脚的手顿时捏得更紧了些,险些还戳到自己的手指: “哎呀,这......都是小事情,青儿听这些做什么,昨天一夜没睡,今日有忙活一整天,一定累坏了,阿娘给你烧水,洗把脸就快些去睡觉吧。” 明显的顾左右而言他。 叶青釉满眼疑惑没有消退,那头总算回神的叶守钱态度却也是难得的坚决: “......别问了青儿,睡吧。” 白氏放下手里的针线活计,轻声哄道: “都是些骂人的话,怎么好给你个小姑娘家听?” “这个时辰别人都睡了,咱们要是再不睡........” 倒像是为了反驳白氏话似的,白氏这句话都没说完,前院子里就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随之而起的,还有隐隐的争执声。 白氏一下子也顾不上继续说话,瞬间白了脸: “......我怎么听着像是青儿她奶的声音,这大半夜的,又是在闹啥呢?” 叶青釉在屋内听不真切,但也是听到了些东西: “....好像是二叔和咱奶的声音。” 好像还有一道模糊含混的女声,不像是叶家人,只是老屋离前头有些距离,声音也多,一时间也不能确定。 白氏捂着胸口,往床内侧坐了坐,看着像是恨不得直接躲在被窝里: “你奶是又遇见啥不顺心的事儿,要这样骂人?” “我...我听着这动静,心头就发慌的紧。” 叶青釉摇了摇头,长期待在压迫下的白氏如此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前头的动静倒未必真是骂人。 毕竟无论是啥场合,只要有黄氏和叶守财的声音加入,高亢的就真像是骂人干仗一般。 叶守钱耳朵显然没有妻女好,往门口走了几步,似乎想要听个仔细,叶青釉眼疾手快将人拉了回来: “咱们都分家了,他们就算是吵破天也和咱们没关系,阿爹现在去触霉头干什么?” “阿娘,你将灯吹了,咱们摸黑洗漱,别给别人瞧见内里还有人,咱们躲着点。” 白氏像是找到主心骨一般,立马抬步将灯吹了,被拉住的叶守钱想也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闷声不响的去洗漱。 几人摸黑上了床,正想装啥都没听见的模样尽早休息,可奈何外面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大—— “啥没银子?!我今日可是瞧见是你将老大分家的二十两银子银子都拿走的,现在你姐回来借点儿银子,你怎么就一分钱都不剩下了?” 第七十二章 一门好姻亲 喊话的是一道女声,尖利,刺耳,又有些气急败坏。 显然,整个家也只有黄氏一人能够发出这样令人不适的声音。 叶青釉心中几乎瞬间便猜到刚刚听到的屋中另一道女声是谁,不由连叹晦气,暗骂一声这叶家还真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来者应当就是刚刚小家里谈论的叶珍金,也不知是为何,竟然大半夜赶了回来,而且显然也是为了叶守钱分家那二十两银子而来。 叶青釉也懒得听她们吵闹,翻身便准备闭目睡去。 可偏偏寂静的后半夜里,一丁点而声音都能回荡出去好远,后头的话像是用喇叭喊过似的,直往叶青釉耳里钻: “娘,我真没多花,二十两银子能有多少,我...我今日去找了些朋友,聊了聊生意,说定以后都来我们家买瓷,作陪吃了顿饭这不就没了.......老三也陪着我一起的,他也知道。” 说话的人是继承了黄氏大嗓门的叶守财。 黄氏怒声连连: “什么神仙老子饭,一顿饭就要二十两银子?我可告诉你,休要框我!” “你姐这回也是没了法子这才向咱们开口,若是丽丫头能风风光光嫁进柳家,以后咱们和高门大户也能攀个亲家!” 这一声既出,寂静的夜里,便再没了声响。 而后便是有一道拖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老屋门前,敲响了门。 早在听到‘柳家’二字便开始浑身戒备的叶青釉几乎是瞬间便从床上弹起,又将叶守钱和白氏这准备开门的两人拉住,这才发出‘迷迷蒙蒙’的声音,开口问道: “谁,谁呀?” 出乎预料,外头也是一道哈切连天的公鸭嗓音,叶大宝同样迷迷蒙蒙的回道: “主屋刚刚那边摔了灯,灯油都打了,奶让我来问问你家还有没有多的......没有多的就将你们自己的灯油倒过来,咱奶是这么说的。” 这堂而皇之的嘱咐,听得叶青釉都险些气笑了: “你家和三叔家里就没有灯油吗?” 那一大家子怎么不比他们这个小家富裕,怎么一点儿灯油也要向他们讨要? 这小便宜不占,晚上就睡不着? 叶大宝虽然贪吃又顽皮,却是叶家里少数几个问啥说啥的人,听见屋里叶青釉这话,又打了个哈切: “还真没了,咱奶的抠门性子你也知道,一家就许点一盏灯,添油也得在咱奶哪里添。” “刚刚半夜老姑回来,我爹和三叔取了自家的灯都往主屋去,灯都放在桌上,顺手加灯油,然后咱奶为老姑的事儿生气,想打我爹的时候撞了桌角一下,桌上的灯连灯油罐都打了,没一点儿多的.......” “哎呀,快些的,不然咱奶又要生气了。” 一连串事儿发生的还蛮顺手....... 叶青釉有些无语,白氏在黑暗中轻声说了一句: “青儿,我,我起来去给那头瞧瞧吧。” “咱们虽是分了家,可那头是长辈,而且每家每户互相帮忙一点儿灯油也是常有的事情,人家既然已经来叫门,哪怕是邻居家也得顺手帮帮,更别说是你奶。” “若是一点儿力所能及的事儿也不干,你奶能因这事儿吵上十天半个月.....” 叶青釉连脸色都没变: “刚刚分家,阿奶肯定不会不知道咱们家就一点儿灯油,肯定是因着那头油打了,想让人帮忙收拾收拾,将灯油重新擦一些起来,又不好意思直说。” “阿娘要是现在去,那就是撞枪口上了,给灯添完油,灯油就那么流在地上,咱奶对你说灯油擦起来,你擦不擦?那头老姑回门,算是客人,要是要茶,要热水,你又干不干?” 叶家里,黄氏自持是当家老太太,平常的活计都是不干的,家中能干活的女眷只有寥寥几个,老三家的蓝氏,以及叶婉儿往日里穿着最体面,又在黄氏面前得脸,自然也不用去干家中的琐事儿,甚至连饭都没烧过几顿。 至于洪氏,出了名的嘴馋懒怠,能躲懒就躲懒,那里有热闹就往哪里蹿,这大半夜没有听见声儿,指定是为了睡觉,连热闹也不看了。 整个叶家,还有谁顶顶能干活,又任劳任怨? 不就是只剩下白氏和叶青釉吗? 说是匀灯油,要是真去了,那干的活计,可就是没完没了。 白日里才分家,晚上就闹这一遭,这分明就是在试探大房一下的态度,要是二话不说就去干了,那以后的日子,又和分家前有什么区别? “可,可是,你奶那边.......” 自然是没那么容易平,不过如今这不是有她在吗? 叶青釉心头打了个转,瞬间便有了主意,没有松开把白氏往被窝里推的手: “阿娘,你歇着吧,我去。” 白氏在一片漆黑中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过叶青釉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直接将自家差不多空掉的灯盏拿上,随着哈切连天的叶大宝就去了主屋。 主屋里果真没有点油灯,一群人就这么僵坐着。 叶青釉拿着灯进了屋,便瞧见洪氏蓝氏等女眷都不在,叶老二,叶老三两人一左一右坐在下位,时不时交换眼神。 叶老爷子披着衣服坐在主座上,脸色还是一贯的不好看,显然是已经睡下之后又被吵醒。 黄氏坐在另一侧,身旁则是一个衣着体面,尚还留有几分姿色的中年妇人。 一群人各有心思,黄氏见灯来了,瞧是叶青釉,当即便抬高声音骂了一声: “没心肝的臭懒货,娶她进门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半夜叫着点个灯,也得差遣自家女儿来!” “自己躲被窝里干啥,半点儿都离不得男人?!” 这是黄氏一贯拿捏挖苦儿媳的话语,只要稍一不顺心,便各种浑话频出,要将人踩的抬不起头来。 满堂人似乎也了解黄氏这一特点,也没人抬起头来看叶青釉,恍若之前无数次那样,将大房一家的人忽略在外,自然便也没有发现叶青釉突然攥紧的手。 一旁的叶守财似乎被‘柳家’这两个字震的一时间有些晕头转向,等叶青釉重新点上灯,才迫不及待开口问道: “娘,你说什么来着,大姐家的丽丫头怎么就和柳府攀上关系了?” “是真结好姻亲吗?又是和谁?别是柳二老爷吧.......” 原来,所有人心里都知道,柳二老爷是个什么货色。 此时知道开口提点叶珍金,可偏偏当时就是要将叶青釉推出去‘送死’。 第七十三章 架谎凿空 “想什么呢!自然是真的顶好姻亲!又不是那——” 黄氏呵斥了自家二儿子一声,正要细说,余光里瞧见叶青釉匀了灯油就走,当即又是动了肝火: “货郎家的闺女就是没个规矩礼数,瞧着那破落户家的都把她闺女教成了个啥样,一样的躲懒偷闲,眼里没个活计!” “人都来了还能眼睁睁瞧着这满地的灯油,都不动手收拾一下!这么快走是准备干啥?家里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娘,准备回去奔丧?” 这话骂的着实难听,饶是叶青釉早已知晓会听到些不好听的话,都一下没绷住脸色。 难以想象,若不是她今日没有拦住白氏,白氏若是挨了这顿骂,大概率就直接会找个歪脖子树上吊而死。 “胡说八道什么呢。” 一直以来不吱声的叶老爷子呵斥黄氏一句: “老大和老大家的就不是你的儿子儿媳妇?什么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 黄氏挨了这声呵斥,明显还有些不服气: “咋了,我难道还说错了?” “没点儿眼力见的懒怠货,也不知道是随了谁,一点儿孝心也没有!” 句句没有提白氏,句句离不开白氏。 叶老爷子估计是懒得纠缠,竟也没辩驳第二句。 叶青釉面带古怪,瞧了一眼满地的狼藉,还真就不准备走了,顺手扯了块抹布,开始处理地上的灯油。 眼见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黄氏立马面露得意的收回了视线,拍了拍老闺女的手背,接上了刚刚的话: “不懂事儿的小畜生,害得我白费口水......刚刚说到哪里,哦,是和柳府结亲的事儿,老闺女,你刚刚只说了个大概,如今便将喜事同你爹和弟弟们说说,好叫为娘也听个仔细。” 提到‘喜事’,叶珍金在众人的视线下不由得便挺直了脊背,嘴角是怎么也无法压下去的得意: “是秀丽那丫头有出息。” “前些日子里,咱们主家宴请柳家小公子,在主家喝了几杯,不知怎的,又想要看什么老什子桃花,恰巧咱们庄上有,便临时决定来庄上继续喝酒赏花。” “那日庄上恰值春耕,人少,丽丫头便去前厅给公子们斟了壶酒.......哎哟,你们是没瞧见,那柳家小公子看到丽丫头时候,眼睛都直了!” 叶珍金以帕捂唇,笑的花枝乱颤,黄氏在旁也是听得惊喜,连忙问道: “然后就托媒人来问了?” 叶珍金捂着唇,那双与黄氏年轻时极像的眼睛微转,轻轻点了头: “.......是这么个事儿。” 叶守财听到这里也是有些惊诧: “那大姐打听清楚没有,那柳家小公子是柳家如今那房的公子?可别是什么旁支别系破落户,嫁过去之后竹篮打水一场空......” 要不怎么说叶守财不会说话。 这话一出口,叶珍金脸上便有一闪而过的不好看,不过还是很快笑着应道: “我也是这么怕的,所以打听的尤为仔细,对方不是什么旁支,而是柳家大房家最小的公子。” “上头虽然有两个兄长,不过一个已经没了,一个跟着大房老爷在外赴任,在汴京城里考功名,不常回来。” “他虽没跟着大老爷去汴京,不过也在家里钻研学问,况且柳家老夫人还在本家,本家底下,二老爷膝下又只有几个闺女,三老爷丧妻后压根就没婚配,也没孩子......” “都说幺儿若珠,这孩子从来受长辈疼爱,不说身上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就说作学问的一只笔,若在外头买可就得好几十两银子呢。” “我思来想去,都觉得这是顶顶难得的姻缘,所以赶忙回来同爹娘弟弟们说说......” 黄氏也不知是听了绫罗绸缎,还是山珍海味,一时间眼睛都有些迷糊劲儿,只连连道: “是好姻缘,好姻缘,若是能成姻亲,咱们往后可就是柳家的姻亲,说出去谁不敬咱们几分面子!” 一直在假装忙活的叶青釉听到这里险些直接笑出声来—— 面子能值几个钱? 况且若是没记错的话,叶珍金的闺女,可叫王秀丽,姓王! 先不说面子和钱财,不随x关系传播,纵使她王秀丽和柳家公子明媒正娶,拜天地入洞房成周公之礼,得到万般的富贵.......和叶家有什么关系! 说出去谁晓得你这快出三服以外的叶家是谁? 没人注意叶青釉这头的动静,叶珍金听了黄氏的话,脸上也是喜笑颜开: “是这个理,所以才带着丽丫头回龙泉,再找爹娘兄弟添上一部分嫁妆,好叫出嫁时也不输了柳府的颜面......” “等等等等,大姐这话什么意思?” 谈到要贴钱,脑子就一点儿也不糊涂的叶守财忙掐了话头: “人家柳小公子要娶丽丫头,也知道丽丫头是永州人,那边发嫁不就行了,何必要回到龙泉?” “大姐是想要丽丫头在这边发嫁,用咱们的门脸宅子,咱们还得给张罗嫁妆?” “刚刚说要借银子,不会就是这嫁妆钱吧?那岂不是就不还了吗!” 叶守财终于是有些反应过味道来了,倒豆子似的说了一通,末了还不忘补上一句: “那丽丫头他爹呢?她爹就没影了?” 这是装哪门子死人去了? 叶守财勉强将最后一句话咽回了肚子里,可奈何他动嘴的速度太快,连最远的叶青釉都瞧见了他口中最后那没出声的一句话,更别提就在旁边的叶珍金等人。 黄氏似乎也是有些回过味来了,缓缓松开了一直握着老闺女的手: “你二弟说的对,在永州发嫁不就可以了吗?为何要将丽丫头接来龙泉?” “你进门时候说丽丫头和你一起来的龙泉,天太晚才没来,那她如今是在哪?” 堂中多道目光盯着叶珍金,饶是叶珍金这些年已经练出一身圆滑的场面功夫,一时间也是有些难堪。 支吾数声之后,眼见含糊不过去,叶珍金这才叹了口气,将实话说了: “我在府城里租了个二进的小院儿,准备租到丽丫头发嫁,再回永州,丽丫头如今就在那边。” “她必须在这边发嫁,因、因为我当时,没将她是家生子奴籍的事儿同柳家小公子说.......” 第七十四章 张冠李戴 “什么?!” 黄氏一下子便没压住声: “那怎么能行呢!” “婚配需得请媒人,合八字,过户籍,这籍册一拿出来,不就全露馅了吗?!” 叶珍金的男人王庄头是家生子,这种人虽说比半路被卖的奴仆在主人家面前得脸一些,又因着‘宰相门前五品官’,吃喝用度也比普通人家好上一些,可在户籍上论,终究是奴籍! 柳家那是什么样的人家? 龙泉里富贵泼天的人家,那柳家小公子又是大房最小的儿子,虽然见得以后得他撑嗣,可架不住后面二房三房都没儿子,若是被过继,又过些年,那也是一房之长,到时候被人知道娶了个奴籍做妻,那还要不要脸了? 叶珍金脸上也有些尴尬,不过显然来之前也有打过腹稿,给黄氏顺了顺气,便继续说道: “丽丫头是个有能耐的,我想着不能耽误她,所以才闹着让我当家的去主家那边给丽丫头赎了籍,这不吵了几句嘴,我家那死鬼才没跟着来......” “放心,这事儿没别人知道,丽丫头平常我是不让她出来伺候人的,主家来的又少,也不知道她出落的怎么样,只当是我们不想让孩子伺候人,准备谋个清白身份,所以很快就放了契书。” “况且,况且我当时同柳家小公子说的是,咱丽丫头是我的远方表亲,来庄子上看我,她是个良籍,他爹不但在府衙谋了个缺,她娘还是举人老爷唯一一个闺女.......” 这越说,越是耳熟。 叶青釉听到这儿,抬起头瞧了一圈众人,视线落到叶老三叶守富脸上的时候,这才确定哪里不对—— 按这描述,说的哪里是王秀丽,安的分明是叶婉儿的身份啊! 叶守富听了半晌都未曾言语,听到这儿,一贯老成的脸上,表情终于是层层皲裂: “哪有你怎么做事儿的!” 这事儿说出去,谁不说一句‘闻所未闻’? 哪有自家闺女要出嫁,用的是别人爹娘的脸面? 难怪叶珍金想要将王秀丽带回龙泉。 这怕是从一开始,里外全说的是叶守富一家的情况,又因着王庄头怕是没同意,自家的钱没带多少出来,这才在住了房子之后,回家来向爹娘兄弟们要钱。 若是先将钱‘借’到手,给足嫁妆让王秀丽发嫁,到时入了高门大院,豪强之家,什么银子套不出来? 只可惜这主意再好,对上见银子就红眼的叶家人,连连逼问之下,还是得将打的什么算盘主意都吐出来。 叶青釉简直叹为观止,叶珍金此时也顾不得往日里的体面,噗通一声便跪在了叶老爷子和黄氏脚边,哭诉道: “爹,娘,王长寿虽是个庄头,可往日里也不在主家跟前,偶有伺候,也没什么油水,咱这些年攒下来的三瓜两枣,给丽丫头掏了个赎奴籍的银子,已经算是去了个七七八八。” “如今柳府小公子看上丽丫头,一口一个非她不娶,我这个当娘的,又怎么能拖她后腿!” “银子的事儿,咱们如今咱们就先掏些银子出来,给丽丫头发嫁,到时候进了门,这银子无论多少,都按数儿还不就行了?” “再说身份的事儿......我和王长寿虽不是什么举人闺女,府衙差人,可老三不就是吗?” 叶珍金顶着一张满是泪水的脸,看向叶守富: “到时候让三弟在婚宴时走一圈,最好三弟妹的爹也去吃一趟酒,给些颜面,这事儿糊里糊涂也就过了,谁会管这些有的没的。” “柳府是泼天富贵的人家,那里需要咱们办事儿,柳府小公子也没怎么打听家世,也就是听了个大概,我瞧着其实就是想要个脸面,想着正房娘子出身也不能太差.......” “我都和丽丫头说好了,届时就全不说往年在永州的事儿,就当这儿才是她的娘家,如此发嫁后,便同那小公子说说,提携提携老三,也顺势带带咱们叶家.......” 这就只差告诉叶家人,她们心中原本就有鬼,所以捏着这个把柄,叶家确实是可以吃上一口肉....... 泫然欲滴的哭泣声中,在场之人脸色各异,具是有些意动,却没有人敢明说什么。 最后还是黄氏心疼闺女,将人率先扶了起来: “有什么话好好说,再商量商量,你看你都是当娘的人了,还说跪就跪的,没个样子——” 难得柔和的话语只走了一半,黄氏的目光落到叶珍金的膝上时,便像是突然被掐了脖子的鸭子: “你这膝上怎么全是油?!” 叶珍金也是刚哭跪了许久,才半推半就的起来,听到这话,下意识的低头看,可跪了太久,脚下本就不稳,一个没扶好,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这回,不光是膝盖染上了那不知何时流过来的灯油,连袖摆和裙裾上,全染上了那有些黑臭的灯油。 “娘!” 叶珍金喊了一声: “这咋会有油,而且还这么焦臭!” 为什么? 自然是因为黄氏平日里守着那一罐子灯油,却又舍不得将落了融腊的废灯油倒掉,又将其混回了灯油罐之中! 黄氏抠门节俭,可这就是无用功的事儿,落了腊的废油不但不亮,还将那一罐子原本的好灯油给混成了废灯油......当真是可笑! 黄氏也有些慌神,不过还是很快想到了原先灯油打掉,又让叶青釉来收拾的事儿,忙定睛看去,直接就是眼前一花—— 原本只在屋中桌旁的那一滩灯油,在叶青釉的‘辛勤擦拭’之下,不知怎的,竟是扩大到了大半个屋子! 原先还未觉得,如今一瞧,满鼻子里全部都是灯油的焦臭味! 黄氏眼瞧着那满地的油光,可算是心疼坏了,连地上的闺女都没去扶,径直站起身,叉腰朝叶青釉骂道: “你这小畜生,连点儿灯油都收拾不好,你也配吃我家的饭?!早知道当时你生下来就把你溺死在便坑里,省的你如今在这里浪费我的灯油!” “烂心肝的懒货,天生贱命的玩意,这么点儿事儿都做不好.....还不快把灯油罐给我!” 叶青釉挨了骂,立马从诚惶诚恐的从地上捧了灯油罐起身,而后—— “砰!” 第七十五章 干活小能手 光洁如洗的地面之上,好不容易收了三分之一的瓷油罐触地乍然作响,飞溅的四分五裂。 满地的灯油中,倒映出叶青釉险些被油滑倒之后,慌忙稳住身形的身影。 黄氏原本一边骂,一边伸手等着叶青釉送灯油罐,响声过后,更是整个人都愣住了。 叶青釉捏着已变为油布的布头,着急的像是要哭出来一般: “奶,你别生气,我立马就收拾,我,我晚上不睡也将满地的油收起来。” 叶青釉垂着头,伸手去碰地上的瓷片,可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手没碰到瓷片,脚倒是先一步将地上的瓷片踢飞了出去,那飞出去的瓷片在空中划过了半个圈,竟是直接飞到了叶守财的脸上,瞬间,叶守财的脸上靠耳的部分,便多了一道血痕。 叶守财捂了脸,又见手上有血,顿时大怒: “你这小兔崽子做什么?!” 叶守财张开大手就要来抓叶青釉,叶青釉本就是瞄着对方去的,自然嘴上哭泣求饶,半点不给对方近身。 两人沿着桌子饶了两三圈,眼见没能抓住,叶守财大怒准备掀桌,可桌子没被掀起来,满地的灯油却是让他直接摔了个大马趴,连带着桌旁的好几张扶椅全部倒地。 这回不但是油灯又打了,连带着扶椅边摆放的柜子都被撞的歪了一角,内里瓶瓶罐罐磕碰的声音传来,莫说是黄氏,连叶老爷子都变了脸色。 黄氏惨白着脸,张口不骂儿子,倒是先骂叶青釉: “你这小畜......” 叶青釉自然也没惯着对方,嚎哭着去扶叶守财,然后故技重施再次没站稳,狠狠摔在了尚未爬起的叶守财身上.......胳膊肘不巧‘正好’对准对方腹部。 这一击之下,叶守财当即便是呕出了一口酸水,捂着肚子痛的在地上只吸冷气,没能出半点儿声。 叶青釉在原地手足无措半晌,连哭连求饶,愣是喊的连黄氏都没插嘴的余地。 这么混乱的情况下,她却又恰好在叶守富来扶叶守财的时候害怕准备转身逃跑,撞到身后叶守富的身上,将之撞了个不稳。 叶青釉用了十成的力道,只是这回很可惜,许是因为她人小力气小,也许也是因为对方看准了地上较没灯油的地方走,所以叶守富没真摔在地上。 只在稳身形的时候,又跌坐回原本就歪七扭八的椅子上,本就已磕碰到屋内角柜的椅子这回又受了一击,彻底将角柜撞了个大挪移。 挂着大锁的柜内,这回清晰的传来了瓷器相撞后瓷裂的声音。 叶青釉终于满意,只面上还是哭的悲戚: “阿奶,阿奶,别生气,我干活,我来干活.......” 黄氏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伸出一直萝卜大小的指头,颤抖着指向叶青釉,好半晌才骂道: “你干活,你干个屁的活!” “你这小贱人,我就知道你不是个干活的,让你收拾个灯油,你瞧你收拾成啥样了?就你这贱命,能去给人当妾有人伺候,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不然我看谁家敢要你这种活都干不仔细——” “够了!” 叶老爷子黑着脸,怒喝一句: “还嫌不够乱吗?!咱们是好人家,什么做不做妾,说出去都污人耳朵!” “你早知青丫头不会干活,你叫人家来做什么!?” “都起来都起来,将桌椅都收拾收拾,开柜子瞧瞧——” 话到一半,叶老爷子才朝叶青釉有些僵硬道: “你先回去吧。” 叶青釉心里明白对方是不向让她瞧见柜子里的东西,心中冷笑,面上却没多言,迈步便出了主屋。 此时月明星稀,夏风吹拂,叶青釉脸上好不容易挤出的眼泪从主屋出来,还没到老屋跟前儿,便被热的啥也不剩。 叶青釉轻手轻脚的进了屋,还没将油灯和浸了油的布放下,刚一侧身,便落进了一个瘦小的怀抱之中。 黑暗中,白氏的手上上下下将叶青釉摸了个边,看样子活像是叶青釉出一趟门便受了啥狠伤似得。 叶青釉不用点灯也知道自家娘亲肯定是又哭了,就语速极快的将前无屋里头的事儿简单说了一遍: “没事儿,左右不过是去擦个灯油,况且也一点儿都没吃亏—— 前屋里,老姑回来要银子,我奶想将阿爹从前做的瓷器掏出来贴补给她......我出来前装作脚滑,将主屋木柜里阿爹从前做的那些瓷器都给磕碰了。” 一连串的话蕴含的信息之多,等叶青釉说明之后,不但是白氏吃惊,连带着白氏身后站着的叶守钱脸上也是有吃惊的神色。 叶青釉进了自己家屋门,整个肩背才松懈下来,此时唇边更是勾了一抹冷笑,: “痛快的很。” “从前制瓷时永远只有阿爹一个人忙活,开窑时老屋那边却总会来人点数,最后清点时每次都会少上,或是‘作废’几件上等的瓷器,阿爹觉得是偶然吗?” 怎么可能是偶然。 不过就是一群人眼瞧着叶守钱能干活,不但在工价上欺压,而且还要在数量上吃一些回扣,偷几件瓷器,自己留着卖。 分家时叶青釉其实就在想,这一家子虽然不算十分宽裕,可那么多上好的青瓷卖出,大钱也是见过的,怎会在分家时候,又连面皮都不要,硬‘抢’二十两银子。 如今一回看,叶家人其实就是十分贪心不满的人。 原先想尽各种办法也要一刀刀蒯下叶守钱的血肉,眼见榨干后又要上二十两银子,对他们来说其实也已经算是意外之财,叶家人又哪里会不乐意呢? “原先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咱们从前没分家,孝敬你爷奶也是应该的。” 叶守钱带着些含糊,愣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也没放弃说话: “况且,你老姑其实也不容易.......如果丽丫头要出嫁,咱们做叔婶的添些陪嫁也是应该的事情。” “青儿今天做的这事儿...不好,打了瓷器,他们凑不上陪嫁,没准就要耽误一件婚事.......” 如今的婚嫁对女子嫁妆有十分严苛的要求,没嫁妆或是少嫁妆都很难嫁,叶守钱这很明显,又是代入了长辈的心态,又想心软了事。 叶青釉出声,直接了断的打断,朝向白氏问道: “娘,咱们邻里若是有人出嫁,叔婶亲友添妆都给什么东西?” 白氏被问的有些沉默,但还是回答道: “添匹布头,或是一床被子。” 听见丝毫不意外的答案,黑暗中的叶青釉就笑了: “既然如此,那凭甚让他们拿我们的东西做体面?” 第七十六章 鬼吹空烧窑 黑暗中没有人回答。 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 “有这时间操心别人家的姑娘,不如操心操心自己,想想怎么还钱,想想怎么应付差雇。” “咱们在老屋里头吃糠咽菜,人家吃香喝辣,我们算是个什么东西,连人家一个手指缝都比不上,还瞧的出别人的不容易?” 叶守钱平日里是个敦厚人,这人人都能瞧的出来,连别人家的事儿都能当自己的事儿办,更别说是自家事儿。 可这也有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过度敦厚,很容易变成一个‘傻子’。 这几日跟随便宜老爹走动间,叶青釉便清楚的发现,他想要管的事儿,未免也太多了些! 事到如今,还在说什么叶家人的不容易...... 她是真没发现叶家人有什么不容易的,连带着嫁出去的叶氏叶珍金,那日子过的也比这小家熨称的多。 气恼之下,叶青釉委实说不出好听的话,也第一次没有留什么情面。 白氏当即便抱了叶青釉,轻声哄道: “你爹和你老姑就差两岁,都是一起长大的,难免心软些,青儿别气。” 这是心软吗? 这是糊涂! 以后指不定还要惹祸上身! 叶青釉心中憋着气,微微挣扎开白氏的怀抱,也不管呆傻着的叶守钱,直接摸上了属于自己那张小床,阖眼装睡。 白氏显然有些慌乱,也没回大床上,便躺在叶青釉边上,打着扇子扇风,给闺女去去火气,打着打着,也睡了过去。 黑暗中,只剩下了叶守钱拿到呆滞的身影。 许久,许久,迷糊中的叶青釉才听见对方长长叹了一口气。 ----------------- 这一觉睡的着实不能算是香甜。 梦里,一直有一群伸长手的人脸蚂蟥追着叶青釉要银子。 叶青釉打了一批,又来一批,正在气恼,又听自己爹娘的声音从空中传来,问道: ''你为什么不给他们银子?'' 这一下可算是把叶青釉气的头顶生烟,瞬间翻身而起,准备怒骂。 可这一起身,她立马便发现原先那恐怖的场景是个梦。 外面的天色甚至还没大亮,叶守钱和白氏两人就起了身 叶守钱在往担子上小心堆叠着那些叶青釉昨晚做的小东西,白氏则是在帮着收拾工具,两人感情似乎很好,白氏递出包裹,帮着叶守钱背上,叶守钱便笨拙的摸摸白氏的脸,看着像是某种憨厚内敛之人能做出的最逾矩的宽慰。 叶青釉瞧了一会自己上辈子从未曾见过的场景,突然有些眼酸,原先因梦带来的那些怒火终是消失的无影无踪。 又一会儿,她才平复下来,翻身下了床。 白氏脸还有些红,慌张直起身来瞧闺女,轻声道: “怎么这么早起身,是不是你爹把你吵醒了,再躺着睡一会儿吧。” 叶青釉极快的捧水洗脸,又用竹叶洗了牙,含糊不清道: “我也和爹去。” 叶守钱许是还想着昨晚的事儿,脸上还有些愧色: “阿爹如今做不出好瓷器,不过烧个窑还是可以的......” 叶青釉一时间没吱声,三人沉默几息,白氏试探问道: “那,那要不还是跟着......?” “行!” 等着这句话的叶青釉立马舒展了眉眼,跟着同样松了一口气的叶守钱出了门。 叶守钱挑着扁担,扁担前是两个叠放的四方竹筐,竹筐里是一片片的隔层,每层约摸是一指宽,刚好能放下那些稀奇古怪的泥胚,而后边则放的是昨夜匀好的一小钵釉。 叶青釉一路跟着,将竹筐里的泥胚细细数了个清楚,总共是有六十二件小瓷器,一夜的放置,泥胚已经阴干了个七七八八,也没有开裂塌陷等情况发生,目前来看一切都还不错。 若是稍大一点儿的瓷器,没准在泥胚搬运阶段,就会被磕碰,从而导致减产。 叶青釉心中念叨一句,突地又想到一个问题: “爹,咱们租的窑一次能烧一百八十件瓷器,可这儿就四十多件,而且还是两件只能顶一件位置的小瓷件儿,那剩下大半个窑子,就空烧吗?” 那可多浪费啊! 可如今若是再去一趟太姥村,先不说有没有钱买泥,这一日里的光景便又全都浪费了。 叶守钱脚下快中带稳,朝着租借的窑子稳步前进: “不能空烧。我学瓷的时候,师傅便同我说过,千万不能空烧。” “人死后葬在土里,那土都是怨气,咱们用土捏瓷,就是将怨气捏在了一起,送进窑洞里的时候,若窑洞里面有空位,那些漂泊客就会在空的地方坐下来,朝着咱们的瓷器吹气。” “往小了说,会把咱们的瓷器吹变色。往大了说,没准就是窑里所有的瓷器都坏了。” 叶青釉学瓷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有一瞬间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难得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阿爹刚刚说什么?” 叶守钱瞧见自家闺女愣神,将话又说了一遍,再次宽慰道: “没事,昨日我们回来的时候,爹就想到了泥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去找你吴叔还工具钱的时候,向他借了些土,等他送来,我再揉一些,应该也是够的。” 难怪昨日两人嘀嘀咕咕了那么久...... 不对,叶青釉眼珠子一转,又找回了重点—— 叶守钱说空烧会招鬼,严重的会导致出瓷,往小了说也会导致瓷器变色,听着就是十分不靠谱的事情。 或许如今的人因为相信鬼神之说的缘故会如此想,可放在叶青釉的耳朵里,难免有些荒唐。 一炉窑全部作废的原因多种多样,可在她的耳中,‘瓷器变色’这一点,却有另一个名头非常大的称呼。那就是—— 窑变! 凡在开窑后发现不是预期的形状或釉色,以至于传世瓷器有时发生特异的情况者,都可说是“窑变“。 窑变的原因自然是多种多样的,氧化,烘焙过程,窑温变化等都有可能产生这一结果,所以每一次窑变时的瓷器,都不可能一样。 一直到明代时,人们还是无法预测窑变的发生,又因窑变通常伴随着,玫红以及深红色出现,往往被视为不祥。 因此窑变瓷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被认为是“怪胎“,没有什么人欣赏,匠人开窑发现是窑变,就通通砸毁...... 后人看书本课业中一笔带过的‘不详’‘无人欣赏’‘遭受冷遇’,在历史上匠人的口中,竟然就是以这种口口相传,个人能理解的方式与姿态演化。 熬过桑田沧海,直到后来人慢慢调转传统审美,开始欣赏原本籍籍无名的窑变瓷,又废大力气,开始搜罗那些在砸瓷间遗漏的沧海遗珠...... 叶青釉脑中只剩下了一句话—— 世事无常,每笔都足够震撼。 第七十七章 四大筐瓷泥 “到了。” 二字唤回叶青釉的神智,叶守钱已经缓缓卸下了背上的扁担,不大的新窑口展现在父女的眼前,半拱形的窑房门,整体前后约摸十步宽,半嵌入地下。 这只是个很小的馒头窑,远远比不上龙窑那么气派,不过胜在窑口很新,又收拾得很是利落干净。 主人家又在窑外另搭了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如此以来,内里是烧窑的地界,外面则是能让人有个容身之地的小外间,外间里还码放着整整齐齐的木柴,一看上去就很是清爽,显然他们父女没有租下以前,窑口也在有心人的手中。 叶青釉帮着老爹松了包裹,又将竹薹里所有的泥胚小心翼翼的取出,一件件的摆放在馒头窑里上一位东家遗留在这里的瓷架之上,一通活还没干完,倒是有人先一步找了过来。 一个身形矮小,唇上蓄了些胡须的敦实汉子,带着个约摸比叶青釉大几岁的少年,竟然是挑了整整两担四筐的东西寻了过来。 那汉子看样子就是个热心性子,没等走近就开始连声喊着‘叶老大’,等叶守钱一出外间,连寒暄都没,直接丢下筐就跑,怎么也喊不回来。 叶青釉被这变故整的目瞪口呆,好半晌才道: “阿爹,吴叔这是怕你不要他送来的土?” 叶守钱连连叹气,拨动了一下竹筐,这才道: “不是土,是现成的泥。” 难怪跑得这么快! 土谁都可以去挖,虽然费些脚程,可还没那么费事,可泥却是完全不同,不然也不会专门衍生出洗泥人这份工作。 叶青釉捻了捻筐里的泥,眉间微不可查的一皱,但还是很快便舒展开: “能用,不过没有周阿爷的泥精细绵密。” “阿爹,你可别说你也救过吴叔的儿子?” 叶守钱一愣,无奈笑了: “哪能。我和你吴叔是前些年一起在大窑口里面做过工,那窑口里有个大师傅欺负学徒,常叫人给他买酒卖肉,咱们拿不出钱,便得去干铲窑泥之类苦力活计。” “那时候有些东家贪便宜,想省些柴火煤炭,便会在烧完窑炉气没散的时候,借着余温再素烧一轮泥胚,那大师傅也会叫我们冒着热气取货摆货。” “有一次你吴叔在里面摆泥胚,那大师傅不知道是真不知道还是没注意,着急忙慌的将窑门关了.......” 这不就是杀人吗?! 由于窑的本质就是蕴温烧瓷,所以哪怕已经撤掉柴火,又等待了一段时间,开窑时内里的温度其实往往还是非常高的。 莫说是没有办法控制热量的如今,就算是叶青釉前世里,已经不讲究出瓷率,每次都会在彻底息窑之后再开窑,那也经常有发生不留神就会烫伤的事件! 那会出这种想贪些柴火,连检查都没检查,便急着关窑门的事儿! 叶青釉心中一惊,旋即安心下来,吴匠人既然已经出现在他们面前,那就一定证明没有出事: “阿爹发现了,将吴叔救出来了?” 所以,吴匠人昨日里才会在听闻分家事情之后,眼巴巴的送来工具,今日里头又送来足足四筐揉好的瓷泥。 这救命之恩在这儿,做出这些事儿完全不让人意外啊! 叶守钱挠了挠头: “什么救不救的,刚好瞧见这事儿,难道还能远远观望吗?” 叶青釉没办法背起一大筐泥,只得费力的挖出一块,开始团球,一边干活一边唠嗑: “那个大师傅最后咋样了?” 叶守钱手里的活计也没停,随口回道: “那大师傅原先还不信,不肯开窑,我打了他一顿,你吴叔出来,又把人按到窑里又打了一顿,两人打摔了许多泥胚和瓷器,身上还被烫伤了不少地方,一直到如今身上都还没好全,后来有人见场面收拾不了,便报了官。” “东家在府衙里面有人,将这大师傅赶走,又给你吴叔添了些银子,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这两头和稀泥的态度,倒也不怎么令人意外。 也难怪吴匠人虽然也是匠人,可却有自己的窑口,也能有余力来帮忙。 叶青釉点了点头,又捏了个尾巴高翘,看上去神气非常的小鸟茶宠。 叶守钱像是想到了什么似得,突然道: “那几年刚好是你生下来不久,你吴叔便很想让你做他儿媳妇,我那时候满心想着给你召婿,就给推了......今日随你吴叔来的便是他们家锡平哥儿,青儿有瞧见他吗?” 叶青釉正在捏茶宠的尾羽,听见这话一个控制住力道,将尾羽削去了大半—— 这问题问的是有瞧见吗? 这怕不是问自家闺女有没有瞧上眼吧?! 叶青釉面无表情,顺手索性将尾羽揉瘪捏圆,直接安放到尾巴上: “瞧见了,咋了?” 叶守钱揉泥搓胚一气呵成: “他年前定了媳妇,就是咱隔壁的红丫头,我记得青儿平日里和那丫头玩的好.....咱得记得添妆,这吃酒咱们两家都熟,人情不能忘,可得去的。” 哦? 哦!!! 也是,又不是什么绝世的美人,也不是什么话本子,哪能出现一个男人就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叶青釉面对催婚的不耐还没生起一半,直接烟消云散,甚至还有点因为自己自恋而产生的害臊: “春红姐好像是同我说过,原来他就是吴家的小子。” 龙泉地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姓吴的人家不算少,加上姑娘家害羞,闲聊时也不会直接说起夫婿的姓名,所以原身虽然听过几耳朵,却是对不上号。 今日这么一听,很显然隔壁家那比叶青釉大上两岁多的春红姐,就是许给了这个吴家。 叶守钱点了点头,以极快的速度又做好一个普普通通的拉圆碗状泥胚,放在瓷架上: “是,也算是个好姻缘,吴家人都老实肯干,锡平小子我也见过几次,都是闷声干活的人,红丫头嫁给他......指定比如今好些。” 难得见到叶守钱也有这么感慨的时候,于是叶青釉便在脑海里回想隔壁春红姐的情况—— 亲娘早死,老爹前两个月又娶了个婆娘,后娘还带了一个闺女和一个儿子进门,一家子什么活计都交给春红做,从早干到晚。 可偏偏春红就是个实心眼,一家子的事儿不但料理的明明白白,利落勤快的紧,还心善。 偶尔叶青釉被黄氏苛刻责骂,饿着肚子躲在墙角哭的时候,她还会将叶青釉带回去,吃些她未婚夫婿送的小糕点....... 若是有人问白氏在哪里? 白氏也在偷着哭呢! 叶青釉无奈的叹一口气,将手上两只成双成对的鸳鸯茶宠放下: “是这个理,春红姐可比那什么万把年没见过一次,一来就要刮咱们血汗钱添妆发嫁的人亲近。” “不过也等咱们卖了这一炉窑先再说。” 如今两个人浑身上下,加起来可都摸不出十文铜板来,甚至还欠了四筐泥的人情债! 第七十八章 素烧器坯 也不知是叶青釉言语的功效,还是父女彼此都记挂着各自的‘账’。 两人一通聊完,手上都是不自觉的加快了几分,大半个白天的时间过去,一直到太阳约摸要下山的时间点,这才赶出六十多件碗碟杯瓶等传统形制的泥胚,还有约摸八十多件的小瓷件泥胚。 其实也不能说是‘才’,毕竟这赶制的速度,放眼整个龙泉,其实也是十分快的。 普通匠人若要刻花,对塑,制模掏瓷,一日里估摸也就只能出十余件,可今日里父女俩做的,分外不同,这才有产量的提升。 叶守钱做的全部都是素面泥胚,没有半点儿花色,就是纯素。 叶青釉做的虽然多,可每个简单,随性,说好听点儿就是信手拈来,哪怕同一个形状的小瓷件儿,神态,模样细瞧也各不相同...... 说难听点儿,就是丑的千奇百怪,博一个让人瞧着就会被逗乐的机会。 这两种自不用多费心思琢磨细处,自然动作也就快。 四筐泥用完两筐还多一些,叶守钱开始一一摆放泥胚,叶青釉便揉着酸胀疼痛的手起身,抱柴烧火,开始暖炉。 两父女配合的极快,不多时便将窑门合上,开始等待第一轮素烧结束,再施釉,第二轮烧瓷。 制瓷门道很多,这是最基本的流程。 叶青釉前世里很多不了解烧瓷的人都以为直接制作泥胚,上釉,烧瓷,这就大功告成,便可得到大量的瓷器......这当然是错的。 泥胚最好是先阴干的七七八八,再进入窑洞中以低于烧制成品三百到四百的温度烧制一次,再尽数取出上釉,这才能使瓷挂得住釉色,最后再烧制才能得到能展现于世人眼前的绝美瓷器。 两轮烧制的过程中必定会有各种原因,导致各种废瓷存在,可最后统计默认的出瓷率,其实算的都是成品和素烧前泥胚的数量对比,这也是匠人约定俗成的规矩,最后发展成为一种道标。 炉火扑面而来,叶守钱将叶青釉拉远了一些: “息炉得明天早上的事儿了,爹先将你送回去,再回来在这外间儿守夜。” 对龙泉的匠人们来说,瓷器就是另外一条命,于是在烧瓷的时候守夜,变成了人生的另外一件大事。 一来,可以更加敏锐的感知温度变化,及时添柴,看顾窑口。 二来,每年每季其实时常会发生某些窑口没有安排人看顾,所以被人逮着机会,在即将要烧好的窑前等着,将窑搬空的事儿发生。 叶青釉两日里做了百来件瓷器,腕口不时便隐隐作痛,可这是她来到这里后烧制的第一炉窑,也事关乎他们家的前景,如此不管不顾就走了,着实也不是叶青釉的风格,哪能轻易的离开。 叶守钱要将她送走,她便径直抖了今早带出来的一个小包裹,从内里翻出一小床薄薄的被褥来铺到柴垛上,硬是装没听到,赖着不走。 两人拉扯了一番,叶守钱无奈还是让人给白氏传了口信,让叶青釉留了下来。 两父女一人守上半夜,一人守下半夜,一直到天光将破的时候,才不再继续投入柴火,任由窑内的余焰荡尽最后一丝温度。 叶守钱重新将窑门拆开的时候,叶青釉深刻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两辈子加在一起都没有那么紧张过。 父女二人将素烧胚一件件掏出,准备上釉前的最后一道工序。 叶青釉越检查,脸色越是不好看。 没有什么上苍垂怜,没有什么一鸣惊人的把戏,第一轮素烧的结果很是不尽如人意。 两百多件瓷器,因变形,划伤,足磕,矿点,胚泡等原因产生的废胚,就有四成之多。 这其中,周老爷子那边买的泥,砂砾少,泥质精细绵密,第一轮素烧后,十件里约摸能出七八件素胚。 而吴匠人那边送来的四大筐泥里,十件只能出五六件。 如此中和下来,废胚数才稳定到四成左右。 可这,分明才只是第一轮! 叶青釉的脸色不是很好看,叶守钱倒有些习以为常,看样子是觉得这个成功率在自己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所有素胚取出,借着便是紧锣密鼓的上釉。 叶守钱坐于柴垛之上,双腿夹紧釉瓮,一手持木制的圆口夹,夹起某一宽口圆盘素胚的底座,一手护持,两只手齐齐发力,将素胚以极快的速度浸入釉瓮之中,而后既轻又快的晃荡..... 釉瓮上荡开一圈涟漪,一上一下之间,一个盘身沾染半数釉水的瓷胚便被放回架上预备等会儿第二轮的烧制。 叶青釉原本还有些担心,可在见到那釉面和素面分割线近乎完美之后,这份担心也咽回了肚子里。 只有一个釉瓮,釉水也不多,叶青釉自然没有不长眼的和一个多年的熟手老师傅抢活,抢位置,于是便在旁一边观察,一边检查各素胚的情况。 突然,叶青釉问道: “爹,咱们不支钉烧吗?” 钉烧,就是第二轮烧制时支在全釉面瓷器下的一种辅助工具。 不是所有的瓷器都是全釉面瓷,前朝以前,很多瓷器都是半釉面瓷,或上釉面瓷......叫法很多,可只有一个大意,就是瓷器的底部,不上釉,只有大部分的釉面。 这种瓷器是老传统瓷器,一来好上手上釉,二来烧制的时候,由于底部没有釉,不会沾染什么东西产生黑面,也好放置于窑内烧制,所以一直保持。 而钉烧的发明,就是匠人们将半釉面瓷转变为全釉面瓷的漫长路程中,所做出的最大努力。 钉烧作为瓷器第二道烧制时的辅助品而活,与瓷器的触碰面几乎只有钉子那么大,从而得名钉烧。 有了钉烧,就可以将原本只上大部分釉的瓷器上全,然后置于钉烧之上‘悬空’烧制,避免了其他釉面接触到东西,沾染脏污的可能性。 当然,瓷器与钉烧交接的地方还是会有一定的痕迹,但却比半釉面瓷要美观的多,不细瞧基本是看不出来....... 会问出这个问题,其实叶青釉也真是有些疑惑,毕竟前朝就出土过带钉烧痕迹的瓷器,那就代表如今绝对也是有钉烧的。 支钉烧,更美观,绝对会有更多的人购买...... 为什么叶守钱这老师傅,下意识做的却是半釉面瓷? 第七十九章 第一次制瓷完毕! 叶青釉真诚问出疑惑,叶守钱本在专心致志的上釉,听到这话就是一愣,旋即露出了一个苦笑。 这苦笑....... 叶青釉心头一跳,竟然颇有种瞧见前世里自己导师教导学生时露出的那种‘我只是个老头子,为什么我要经历教你们学习这种不可承受之重’的表情。 叶守钱通常不会露出这种无奈中带点儿欲言又止的表情,叶青釉愣神了一会儿,终于在自己丢完脸之前,想到了原因: “......成本。” 叶守钱上釉的那些都是出自他自己手的素面瓷,传统器件,没有什么花样,也算不上如何精美,主要讲究一个快做快卖。 买这些东西的人通常也只是将之当做最基本的三餐器具,所以每一个的成本都不能太高。 价格若是不合适,客人随时会选择换一家买,毕竟他们对这些东西就两个要求—— 一,满足基本需求。 二,价格低廉。 支钉烧所带来的优势非常明显,就是美观,齐整,更加入人的眼.......很适合给精品瓷‘垫脚’。 可这不是普通人所关注的东西,父女俩如今不说没有余力做钉烧,将瓷器弄的好看些,单是上个会留黑痕的全釉面,都得仔细想想再下手.....因为废釉。 瓷器上七八成釉,和上全釉肯定是不同的,一件两件可能还没有那么明显,可十件百件,这差距就出来了。 况且若是全釉面,还得多一道阴干的程序,不然釉面很容易在烧制前流釉凝鼓,让整件瓷器遭到破坏。 这些都是半釉面不可能会有的‘美丽弊端’。 叶守钱欲言又止的表情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略带惊喜的点头,期间手里还在接连不断地干活。 由于是一起做的东西,原先她默认都是一样的流程工序,想要全釉的叶青釉,和本能上半釉的叶守钱才有了思维的不同。 叶守钱和叶青釉做的东西不一样,想要把握的客人不一样,工序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此时想通,一切重归平静。 叶青釉取起一个小素胚,比划了一下: “爹,我的那些个小物件儿,还是得上全釉好看。” “支钉烧若是本钱大,那我只做个一足的支口,将支口架在这些小物件的内里可好?” 老匠人想压低成本,好快速卖出东西回本,而小物件却真的需要一些‘审美’,若是上边好看,底部却一团糟,那是真的没有办法往外卖。 叶守钱显然也明白这点,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 “都听青儿的。” 一句话,叶青釉又多了活计,捏了许多支口,等自家老爹将小物件儿全部都上全釉后,又将宽腹蟾蜍之类,不怎么往内里细瞧,可以一定程度上隐藏接口痕迹的物件儿全部都支上了支口。 父女二人又是大半日的忙活,才将瓷全部都送进了窑中。 烧窑的匠人是没有时间的,更不能细算。 两日里的等待化成某种略带期待,又沾染折磨的煎熬,期间交替守夜,囫囵吃食,可真到了窑门打开的那一瞬,一切又好像是化作了微不足道。 叶守钱再一次拆封窑门,叶青釉熬了两日炉窑的火气,虽头晕眼花,嗓子也哑的厉害,可还是迫不及待的开始检查成品—— 而这一次,仍然没有奇迹。 叶守钱买的釉料只能算作普通,大部分瓷的泥也不出众,这两点就好像是某种桎梏,困住了瓷器所能展现美的最大极限。 斑点,橘皮,料刺,釉面不均,胎裂,色脏,黄溢子,气孔....... 可以说是常见的瓷器缺陷,几乎全部都有,废瓷琳琅满目,触目惊心,堪称失败品大合集。 好的瓷器确实不错,可这废瓷也是一样令人沉重,因为心里与心里预期有些不符,叶青釉越检查越沉默。 可这一轮的结果,却似乎远超叶守钱的想象,令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的汉子,言语中也多了些兴奋: “废瓷不是很多,做了两百多件,粗估能出一半!” 这出瓷率,还只是在这不熟悉的窑口中第一次烧窑的成果! 若是这一批能快速卖掉,再循环往复,继续烧制......说不定一年到头还能攒出两亩田地来! 只是,还得先还掉外债。 叶守钱原本有些激动的心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父女俩对自己的要求不同,心中所想自然也各有不同,但都是一样的沉默。 一大一小一边点数,一边将瓷器仔仔细细裹上一层稻草简单防护,大的在下,小的在上,慢收叠放进原先的竹筐之中。 父女俩忙的热火朝天,恰在此时,窑外头又传来了一道细细的声音,轻声唤道: “青儿,青儿他爹?” 窑前两人立马停了手,纷纷转眼过去巧门口的人,白氏一身旧衣,裹着头巾,站在外头的余晖里,身形瘦瘦小小,面容不甚清楚。 这几日白氏也常来送饭,只是今日却好像又有些不一样,往日都是傍晚来的,今日是正午,手上也没有提饭菜的竹筐。 叶青釉几乎是瞬间,便察觉出有些不对劲,站起身将手里的稻草扔到了地上: “家里出什么事儿了吗阿娘?” “难道是阿奶找过来了?” 这几日里之所以白氏只敢晚上来的原因,叶青釉也知道个大概。 许是因为叶青釉那日撞了柜子,让主屋那群人没办法一时间掏出钱财来,黄氏白日里就像一座山一般杵在前院儿里,指天骂地,鸡叫的大声点儿都要挨黄氏两巴掌。 秉承着惹不起未必躲不起的想法,叶青釉就让白氏白日里白天不必出门,毕竟也有这一片窑口不是只有这一座,人自然也多,午间时辰到了,自然是有挑夫挑馒头来卖,也算是顶饱。 等天色将暗,黄氏回屋,外头夜市正热闹,如此白氏不必怕黑,想父女二人也能来看看。 这是叶青釉原先的打算,于是对白日里出现白氏的事儿有种特别的不安感。 白氏如今是闻‘黄’色变,听了叶青釉的问题,立马轻轻按了按胸口: “没来。” 叶青釉将信将疑: “那阿娘慌什么?” 自从白氏上次扇了二婶娘的巴掌,洪氏几乎是绕着白氏走,三婶娘蓝氏更不常见,黄氏不为难白氏,叶青釉还真想不出有谁会将人这么着急忙慌的吓出来....... 等等,脑中灵光一闪,叶青釉又问道: “难不成是我老姑又来了?” 白氏神情一僵,微微点了点头: “是,又来了。” “不知主屋那头怎么想的,将你老姑还有丽丫头全部都叫回来了,刚刚到家,我瞧着外头乱,听了几耳朵,就跑了过来.....” “她们,她们说是准备住上一段时间再发嫁,如今和你阿爷阿奶一起住在主屋的偏间里。” 叶青釉哂笑一声: “这是铁了心准备给老姑的闺女贴补嫁妆发嫁了。” “阿娘会跑出来,肯定是因为主屋里有人吵闹你?” “是不是说了什么...让咱们也贴补之类的话?” 第八十章 夜半叫门声 叶青釉有此发问,完全是按照叶家人的性格抓瞎胡猜。 可这话一出口,白氏没有第一时间回话,事情就尤为明朗。 诡异的沉默袭来,还有些余温的窑炉旁竟是一时间陷入了寂静之中。 半晌,白氏在闺女面前一点儿秘密都没有,捂了半晌脸,才支吾道: “......是。” “前日里头,我其实就瞧见了你奶指使大宝将一黑布包叮当脆响的东西埋在了后院篱笆边,想来就是那日青儿碰碎的瓷器......” “主屋里应该是掏不出添妆,所以,所以你奶站在门口大声叫嚷了几句.......” 以黄氏的脾气,那会好好说话,怕不是站在屋外骂了半晌?! 叶青釉脸上有些变色,白氏低着头,一时间有些不敢看闺女的脸,支支吾吾的说道: “我没开门,人就走了。” “不过.....瞧着你奶的意思,丽丫头到时候发嫁,如果咱们只添匹布头,主屋那头,肯,肯定不乐意......” 白氏到底是没敢说,黄氏今日站在屋头前劈头盖脸的骂,就为了让他们想办法给王秀丽添上一份厚些的添妆。 而且指名道姓,点了东西,就是想要一对金的丁香耳坠。 那金耳坠是什么随处可见的东西? 莫说是自家闺女都没有,就算是有,白氏也知晓这东西贵重,也不是能轻而易举拿给婆家的外嫁女的女儿添妆。 各种浑话在黄氏的嘴里说出来,真比刀子还要割人,白氏虽然软弱,可还没糊涂到一定的份上,哪里敢应声? 于是这大半日的骂堪堪歇了影,白氏心里慌的要命,又怕婆母等会儿又来敲门,趁着主屋里吃饭,这才偷偷摸了出来。 叶青釉眼睛在自家娘亲的脸上扫过,不用多想也大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就道: “和咱们要添妆?她们也配?” “都已经分了家,莫说是秀丽姐出嫁,就算是老姑再嫁,添妆也轮不到咱们,要厚添妆,他们尽管要,给不给却是咱们的事儿,到时候她们要是想撕破脸,我就去柳府门前骂,我看谁能落到一个好看!” 叶青釉这话,话糙理不糙。 嫁妆是父母给子女攒的傍身品。 而添妆本就只是人情往来的一种,随各家选择跟不跟人情,通常是由长辈对晚辈,或是一些较好的邻里平辈添个小物件儿,沾沾喜气。 一家子已经分家,别说是王秀丽这和叶家隔着辈的表亲,就真是叶珍金再嫁,虽然面子上难看了些,会被抓住话头,可不给添妆却也说的过去。 黄氏想要大房以添妆的名字,拿出钱财给王秀丽当嫁妆.......完全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王秀丽要嫁的人家是在龙泉响当当的柳家,若是被人知道娘家还得这么凑嫁妆,王家叶家丢不丢人另说,柳家指定是面上不好看。 所以黄氏只管来骂,只要管住自己的钱袋子,谁来也是拿不走钱的。 有些人贪便宜太久,将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可这东西,就是给了是情分,不给是本分的事儿。 叶青釉偏向不给,将心中的话说了个大概,白氏和叶守钱便也只点头,不曾多说什么。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的话,这回主要说的是小家的情况。 叶青釉带着白氏瞧了新烧出来的瓷器,又同叶守钱商量一阵,最终得出一个路子。那就是让叶青釉随着白氏先挑些瓷器回家,晚些时候等天黑再挑到夜市上去卖。 而叶守钱这边,窑口空着其实是非常亏的事情,况且吴匠人送来的泥还约摸有两筐,母女二人将家中的瓷器卖的差不多,再来一回,叶守钱这边应该刚好再烧出一窑。 这其实不算是什么好选择,可却是现如今最优解。 白氏苍蝇蚊子似的声音和胆子没办法叫卖,势必得有一个人陪着,如果叶守钱陪白氏,叶青釉留下,一来夫妻二人不放心,二来她如今也确实没有办法干那些匀釉砌墙劈柴之类的活计,无法一个人顶起一个窑,没有叶守钱留下更好。 父女二人合计出了结果,白氏听着父女二人嘀嘀咕咕,半晌不由得笑了: “青儿原来这么重要,我当你只是跟着你爹学窑的......现在来瞧,明明是青儿比你爹更厉害,去哪里偷学的,怎么不带上你阿爹?” 叶青釉突然会做制瓷这一点,指定是瞒不过叶守钱的,可他并没有多问。 白氏成日待在家中,虽然有所察觉,却自然是不那么清楚,如今听到父女二人嘀咕后,心有所想说这句话,其实更多是想逗逗闺女。 可这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也架不住叶青釉心中有愧。 她原本还在轻声嘱咐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听见这话便浑身一震,被戳中了心事的感觉,就像是被一只猫被人从后往前逆着毛抹了一把,一时间连身形都有些僵硬,完全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叶青釉脑中转的飞快,下意识就把事情往鬼神之说上靠: “我......” “我当时撞窑门的时候,迷迷糊糊见瞧见了咱对街的陈三阿爷,他说教我.......” 陈三,一个蛮有名气的匠人,且脾性温和,常有孩童去他屋外打闹也不气,反倒乐呵呵的掏些糕点出来哄孩子。 叶青釉自然也随玩伴们去过几次,也知道这位老先生早早已经故去。 这是她现阶段能想出最能自圆其说的法子,可叶青釉还没说上一半,便被突然出声的叶守钱岔开了话头: “以前玩闹的时候,许是瞧过陈三叔烧窑。我这几日也发现了,青儿学的很快,见过就能学会。” “我想了想,咱就一个闺女,还是得让她学,她若是能学几手,以后想要做什么也不吃亏。” 窑内温度远比外头高,可叶青釉听了这话,却仿佛坠入冰窖一般,浑身冷的厉害—— 她做错了一件事。 龙泉匠人这么多,其实她本不应该再提‘死亡’这件事来提醒他人不对劲的地方,她一直以来,完全可以像叶守钱刚刚所说一样,说是哪里看到的,以她如今的学习能力,这件事完全可能被糊弄过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白氏就这么定定站着,好半晌才含糊的应了一声,答道: “好。” 于是,谁也再没提起过这件事。 白氏又对叶守钱嘱咐了几句,这才担着竹筐,牵着心里五味杂陈的叶青釉慢慢往家走去。 担满一担子瓷器的担子自然很重,叶青釉牵着白氏的衣角跟着走,能清楚瞧见白氏的背脊都被压弯了不少,可步子却很稳,完全没有平日里怕黑怕人的模样。 仿佛于她而言,吃苦受累都是小事,只要有奔头,什么都能干。 母女二人避着叶家人回老屋的时候,才堪堪申时,日头还是有些毒辣,白氏便招呼闺女擦洗后休息: “青儿多睡一会儿,等入夜起来去夜市。” 叶青釉也没过多变扭,快速进入了梦乡,这算是她重活这么多日以来,为数不多早早入眠的一次,只可惜并没有什么好梦。 一觉梦梦醒醒,叶青釉浑身大汗,能感知到外头约摸是入了夜,还有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有心想问白氏怎么没将她叫起去卖瓷,可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屋外似乎是有什么声音在垫脚走路,一直到老屋门旁,又是小声的扣门,再然后,便是一道很熟悉的声音在闷声咳嗽,叫门: “芸娘,芸娘,醒醒,这几日你男人和闺女都不在对吧?” “我前几日说的话,你想的怎么样了?” “我答应给你的一定给你,我活着也就这点念想了,你就让我,让我,弄一回吧。” 第八十一章 一切的根源 什么玩意?! 芸娘,这不就是白氏的大名吗? 原本还有些迷糊的叶青釉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睁开了眼睛。 屋内已然不是入睡前的模样,一片漆黑,老屋里没有什么隔断,只在大床和小床间拉有一面薄薄的布帘。 叶青釉只能隐约瞧见大床白氏的方向里躺着人,却瞧不太仔细。 白氏应当是睡着了,没有应声。 门外那道声音不断地闷咳,一点都不肯放弃叫门: “芸娘?芸娘?” 压低声音的呼唤之中,叶青釉轻巧的下了床,无声的抄起屋内昨日里叶守钱捣釉用的木棒,往门外一点点摸去,可没走几步,就被背后一股子力道紧紧抱在了怀里。 叶青釉本就被无意间撞破的‘叫门声’惊的浑身血液逆流,发虚,手掌中也尽是此时被这么一抱,木棒虽未脱手,却还是在地上磕碰了一声,发出一声闷响。 只有虫鸣声的夜中,这一声闷响并不多刺耳,可却足够让人听个仔细。 那门外的叫门声忽的就断了,只有一道消瘦的黑影慢慢附耳靠近,落在纸糊的窗上,显现出狰狞可怖的轮廓。 白氏在后紧紧抱着自家闺女,不让叶青釉前进半分,滚烫的泪水颗颗低落,滑落到叶青釉的脖颈之下,灼烫焚烧着叶青釉那已经为数不多的理智。 白氏轻声啜泣哀求道: “别出去,青儿。” “这要是让别人知道你阿爷来敲我们的门,阿娘就没办法做人,只能上吊了事了......” “娘还想,还想再看看青儿.....” 阿爷.....阿爷! 门外之人,赫然是白日里脸上青黑密布,随时瞧着都可能死掉的叶老爷子! 这特娘的算是什么阿爷! 能干出这种事情来的人,不,畜生,不但当不得一声他们一家的孝敬,连死了,她都得带着锄头去坟头挖了碑,吐上几口口水!!! 叶青釉死死的扣着木棍,脑中自重活以来遭受的不平等对待通通涌上心头,飞速拼凑,彻底想出了一切的缘由—— 叶家老爷子想扒灰,而且听他的话语,明显不是第一次和白氏提起! 白氏在叶家二十余年,这痕迹再隐瞒,肯定也十分明显,这事儿瞒得了别人,甚至可能瞒得住常年在外做工的叶守钱,却大概率瞒不住身为叶老爷子枕边人的黄氏! 黄氏也许是知道这件事,可又管不了叶老爷子,于是几十年如一日的苛待磋磨白氏! 疯了,疯了,这世界可真是都疯了! 叶青釉只觉胸腔里有一团火在燃烧,可娘亲哭的凄惨,又不能不在意要是开门一棒子打下去之后的后果。 心念电转之间,叶青釉深吸一口气,憋着声,装出刚刚睡醒的含糊声,说道: “爹,娘,刚刚是不是有东西掉地上了?” 窗户上的黑影如惊慌之鸟一般挪开耳朵,脚步声再也保持不住来时刻意压低过的动静,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就消失在了老屋的门前。 白氏几乎是撑着一口气,听着外头的声音没了,这才松开叶青釉,趴在地上呜咽着大哭起来。 这事儿太过惊骇,叶青釉此时才后知后觉,自己浑身都是虚汗,甚至都浸透了里衣。 叶青釉取了帕子给白氏擦脸,生等着白氏哭泣稍稍平缓,这才问道: “娘,那老畜生......是什么时候想的这事儿?” 白氏许是因为这几日哭太多的缘故,哭的整个人都有些糊涂,完全没有主心骨的她,也顾不得什么闺女该听不该听,将事情一股脑倒豆子一般倒出,就像希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溺水者: “.....前日,前日里头,你和你爹出去采买东西,他便来找我,说什么知道你奶没有给咱们留下半点儿柴米油盐,又借了金家的外债,往后指定吃不上饭,所以若我,若我......” “我当时就将他轰了出去,没想到他还是不死心,只要趁着婆母不在和你们不在,夜里就会来敲门!” “阿娘不想让你听这些,是以为今日你老姑回来了,肯定,肯定不会再有这种事.....” 那里想得到叶老顺此人这么恶心! 叶老顺当时的原话自然更恶心一些,白氏是个温顺人,想学也学不会那些腌臜话,况且她虽然糊涂,到底也是保留了最后一点儿的神智,不想让闺女听到那些东西。 可叶青釉芯子里面早早就已经换了一个人,直接就从这三言两语里面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第一次见到叶老头觉察出来违和感是真的。 老畜生虽然在分家中没有言明什么都是自己的注意,可分明分家之事,就是与他息息相关。 为什么纵着叶家其他贪心人撒泼打滚也要远超常理的养老钱,却又不在意足足二十两银子,将钱交给老二老三的原因也十分清楚,老畜生是想将大房一家子逼入绝境,威逼利诱白氏一遭! 叶青釉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那一日阿娘才那么发愁,出门当旧衣裳,也要换些铜板给家里添置柴米油盐.....” 这些事,若不是叶青釉今日撞个正着,白氏恐怕也不会往外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受不住心里折磨,又一次吊上房梁。 白氏狼狈的点着头,不用燃灯,叶青釉也能瞧见自家娘亲脸上惨白的神色。 叶青釉想了想,复又问道: “往年老头子有来过咱们屋吗?阿奶知道这事儿吗?” 这是为了验证原先她心中所想,多问的问题,那里想到白氏一听便有些激动起来: “怎么可能给他进屋!阿娘可清清白白,从未给那,那人进过屋!” 白氏也许是气急,晚上也没提半句叶老爷子的称谓问题。 对此时的人来讲,清白就是大事,叶青釉也知道自己刚刚问的不妥,连忙安抚: “阿娘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就是想问问这事儿为啥起的,总得有个起头,不能只是前日里来一下子把话挑明了说吧?” “还有阿奶......” 叶青釉确实也想知道这事儿,是不是就是一切的源头。 白氏胸口起伏几下,终是平复下来,回忆起了往昔: “是,是我刚刚嫁过来第二年的时候.......” 第八十二章 连夜卷铺盖跑路 白氏嫁到这里的第二年? 这么早的时间点?! 叶青釉大吃一惊,白氏捏着帕子擦泪,继续说道: “那时候,你奶也还不算刻薄的婆母,虽然平日里也有些活计要做,偶也站规矩,可都没后来那样.....” “日子一直到那年冬季,你奶和你爷都病了,我去侍疾伺候汤药,那日他正喝着药,就拉住了我的手......” 白氏不停的啜泣: “我当时吓了一跳,甩开了,可你奶正巧打帘子进来,还是瞧见了。” “往后的日子里,虽然我躲着人走,可你奶还是瞧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我当时以为你爷是病的糊涂了,婆母心里有疙瘩也是应该的,人心都是肉长得,只要对她俩好,他们会知道我也是个孝顺媳妇,这事儿也就翻了篇.......” “只是不知怎的,前日里头他竟直接挑白了说出来,想,想扒灰.......” 倒也不是不知怎的,叶青釉回忆起叶老畜生今夜在门口说的话,很轻易就能明白过来为什么—— 因为他要死了。 不是这些年他歇了心思,只是一来白氏躲着,二来黄氏从中作梗,大伙儿都以为这事儿都过去了,可讽刺的是,一切偏偏没有过去。 白氏虽不是三位儿媳妇中打眼望去最出挑的,身形也瘦小,可底子仍在,真要打扮起来,还是妥妥的美妇。 叶家中几位女眷里面,就数白氏性格最为乖顺,口中像含蜡油一般,对人怎么也说不出难听话..... 这样的人,就像一只沉默的羔羊,细细想来,被盯上真的不足为奇。 而老来临死的恶念,往往比燃原烈火更加可怖。 所以,这真的是根源。 叶青釉闭了闭眼,又串联上一件事: “所以,前日里头没分家的时候,那两人才会说让阿娘住到主屋去,方便侍疾.......那其实就是老畜生的意思。” 叶老顺明显已经活不了多久,多年前的白氏能侍疾,如今自然也有人期盼着白氏任劳任怨的服侍,最好再得些什么甜头。 这件事发生在分家之前,所以很显然是某人已经想尽各种手段,最后才同意了叶守钱这小家分家的想法,准备给些苦头,再威逼利诱。 而这中间白氏又吃了多少委屈,叶青釉甚至不敢细想。 叶青釉闭了闭眼,再睁眼之时,已经下了决断: “阿娘,你将家里的东西收拾收拾,我们今晚先将那些担来的瓷器买了,筹些银子,明日天一亮,咱们就去窑屋找阿爹,咱们三去求金叔,直接将房子抵了,再租个屋子........” 话没说完,就被白氏慌忙打断: “不,不能同你阿爹说这件事!” 白氏的神情从未有如此认真过,几乎是在颤抖: “这事儿若是同你爹说,他会怎么想你爷和奶?” “怎么说也是亲生骨肉,这让你爹怎么活,要是一不留神将事儿传开,咱们一大家子怎么活?” “隔壁街的古大嫂,她就是,就是.......” 古大嫂,叶青釉应该叫一声婶子。 她便是和白氏差不多时间嫁到龙泉来的媳妇,只不过每家也有每家的可怜处,白氏被苛待,起码小家还算团圆,而古氏则是嫁过来没多久,丈夫便被府衙调了差遣,聚少离多。 古氏一个人操持家里,伺候公婆,照看孩子,眼见算是要把家担起来了,也就某一日在自家院子里,公公腿脚不便眼见要摔倒,古氏扶了一把公爹,结果却被门外来客看了去。 这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来客也是个闲不住嘴的,到处说道古氏和公爹不清不楚....... 那话传的多了,丈夫不知怎的竟也信了,回来打了古氏一巴掌,古氏当晚便吊死在了房梁上。 公爹本就清白,婆母也信古氏,两老头一见古氏死了,绝对有愧,也是上吊死了。 一家子只有一个尚在襁褓里面的孩子,还有一个糊里糊涂,又不知悔改的男人还活着。 叶青釉其实心里也明白,虽说叶守钱不至于不信任妻女,可如今将这事儿捅破还真不算是个好时机。 一家子欠着外债,又要应付差雇,以叶家人的脸皮,反咬一口‘白氏勾引公爹’之类的话,浪费他们时间,拖着他们的时间,是完全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可—— “娘。” 白氏哭诉不断,叶青釉心中叹了口气,道: “你以为刚刚那老畜生逃走,是因为我刚刚出声说了话吗?” 白氏一愣,叶青釉继续道: “老畜生跑,是因为听到我的话,以为我爹在屋内。” 不是白氏,不是叶青釉,而是叶守钱。 这年头,老弱妇孺四个人加在一起都没一个能干活的成年男子重要,有话语权。 纵使叶守钱在家里不受人重视,可终究是个当家人,叶老顺就得有所顾忌,莫说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面皮以及脸面,就算是因为怕挨一顿打,只要叶守钱在,叶老顺就不可能再敢放肆。 同样一件事,白氏出来说公爹想要对她下手,与叶守钱出来喊上一句,完全就是天差地别的效果,甚至在街坊领居的口中,可信度也完全不一样。 白氏顾忌着他人的脸面,可却完全没有想过,叶老顺想干那事儿,哪里有给他们留什么脸面?! 这事儿压根就不能瞒着叶守钱,要不然,隐瞒者心力交瘁,小家里人心也不在一处,迟早会会有大祸。 叶青釉细细为自家娘亲阐明了道理,白氏越听,脸上越是臊的厉害: “阿娘,阿娘还没有青儿晓得道理......” 道理已经讲通,再多言那就是废话。 叶青釉给还要絮叨的白氏仔细擦了眼泪,又在老屋中卷了几件较好的衣服,其余老旧破烂的东西一律舍弃,带着白氏挑着两担的青瓷就偷摸着出了屋。 一脚迈出,两人都心知肚明,这一走怕是再也不会回来。 这老屋承载着一家三口十数年的记忆,叶青釉本以为白氏会不舍,可没想到白氏虽还是一副眼中泫然欲滴,并且将闺女隐隐当成主心骨的菟丝花模样。 可这一次,却一眼都没有回头。 两人一路来到热闹非凡的集市上,勉强寻了个可以落脚摆东西的地界儿。 白氏从竹筐里挨个摸出用稻草裹严的瓷器,准备一个个拆开摆放在地上: “青儿,你爹不在,咱一个瓷器要卖多少钱呢?” “往日里一个大盘子也得四文钱,这么小的物件儿,是不是两文钱会好卖一些?” 叶青釉对这批瓷器的去留其实早有规划,伸手阻拦了白氏拆开稻草的举动: “阿娘别动这些包好的瓷器,摆好放下就行。” “我预备这些瓷器,一件卖十文.......全部留给客人拆。” 第八十三章 懂不懂抽奖拆盲盒的魅力? “十文?还得客人自己拆?” 此话一出,白氏听清自家闺女的话,顿时有些茫然: “这也太贵了,这些小物件能卖那么多钱?” “客人能愿意掏十文钱银子买瓷,还得替咱们花力气拆掉保护瓷器的稻草吗?” “青儿怎么越说,阿娘越是糊涂了......” 叶青釉轻笑一声,一边掏瓷件儿,一边解释道: “会有人愿意的.....毕竟只要沉迷上抽奖的人,几乎没有人可以逃离这个乐趣。” 白氏略略有些疑惑: “抽奖?” 叶青釉点头,将从家中带出来的各色废布头撕成约摸食指大小的布条,挨个塞进牢牢裹着稻草的小瓷件儿内里,再用稻草重新掩盖布条的颜色: “对,抽奖。” “阿娘帮我将这些颜色的废布条挨个塞进小瓷件儿里面,若是内里没有地方塞,就放在瓷件儿的底部.....总之不能漏出颜色来。” “等塞完,我同阿娘说说,什么叫做‘抽奖’。” 白氏听得满头雾水,但还是凭着相信闺女的心,紧锣密鼓的忙碌起来。 叶青釉不过两步宽的小摊位上忙碌了一阵子,眼见只剩下最后几个瓷器,便放由白氏去忙碌,自己则掏出一只不过半个大小的瓷埙开始吹奏起来。 她当然没有学过吹奏瓷埙。 不过就好比修琴师虽不一定能通晓音律,可却一定对宫商角徵羽,各个音阶了如指掌,方便修琴一般,她在做出瓷埙之时,也一定会做到尝试瓷埙的音阶准确性。 所以,叶青釉了解最基础的五个音,还是没有很大问题的。 而恰巧的是,叶青釉前世里,就有一首着名的五音童谣: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 “一只没有眼睛,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 洗脑的旋律贯彻脑海,吹埙者于己于身,其实是听不太见其他人听见的音调究竟是如何的。 不过,叶青釉却是确定自己瞧见了白氏一副眉眼弯弯,满脸温柔的模样......阿娘都笑了,应该是不错。 叶青釉将埙声吹奏的更大了一些,不多时,便有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孩童,一手拎着糖葫芦,一手拉着自家阿爷来到了摊位前。 孩童啃着糖葫芦听叶青釉吹瓷埙,听着听着,咯咯直乐,童言无忌的指着叶青釉,朝着自家阿爷笑: “阿爷,这个阿姐吹的是什么?吵的耳朵疼,好难听!” 四下传来几声友善的轻笑,叶青釉默默放下瓷埙,生平第一次,羞赧之心席卷了全身。 小童咯咯直乐: “我吹,我吹!” “阿爷,给小宝买个这个吧,我吹得指定比她厉害!” 已经年过半百的阿爷虽然看上去不是什么富户,可身上也是不错的衣料,又兼周身整洁,一看就有些闲钱,听见孙子要求,哪里有不肯,当场便要乐呵呵的掏钱: “小姑娘,你这是埙吧?几文钱一个?” 有生意上门,叶青釉也顾不得什么别扭,当即便捧着瓷埙在只到她腰部的孩童面前展示了一圈: “阿姐这埙是瓷的,只在咱们家有,这还是第一个,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小宝会选,真是个聪明机灵的。” 瓷的? 叶青釉话音刚落,便又吸引来了几道目光,老丈原本掏铜板的动作也是一顿,细细瞧了几眼瓷埙,不过落到叶青釉身上的时候,就变为了了然。 好几道打量的目光在叶青釉的手上扫过,叶青釉仍是笑: “不是多上台面的物件儿,只是拿出来讨个有趣,挣几分辛苦钱。” “您二位是初登门的客人,在我们家随手买点儿别的,这个瓷埙便当做添头送您,老丈瞧着可以吗?” 叶青釉全程带着温柔可亲的笑,既让对方知晓瓷埙的稀少,却又没多夸自己的瓷埙,自谦做添头的话,自然让人舒心,更没给人留下刻意抬高价格,贪得无厌的形象。 几句话的功夫里,甚至还称赞了几句一看就是全家至宝的男童。 小童一听,更是鼓起了小胸膛,更加急切: “阿爷,阿爷,阿姐夸我,而且这个别人还都没有!” 老丈就笑: “那就随便挑点儿什么.....咦?你这里怎么连稻草都没拆?” 叶青釉捏了一把小男孩婴儿肥的脸蛋: “老丈别急,我这里的东西就是这么卖的,花钱买下之前,稻草是不拆的,只等着买下,才可以拆开,拆开之前,连我也不晓得内里是什么.......” 老丈一看就很震惊: “那小丫头你怎么知道价格?” 要知道,这铺面里,大大小小的瓷器可都有,每个都用稻草裹了个严实,品相什么的更是不知道,这怎么估价? 叶青釉微笑: “无论大小,都是十文铜板。” 十文..... 老丈的眉就是一皱: “这未免也太贵......” 稻草里包的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甚至连东西也没瞧过,就要十文钱...... “阿爷!” 老丈原本想走,可小童却是直勾勾的盯着叶青釉手中的瓷埙瞧。 老丈无奈,只得掏了银子,随手点了个稍大一些的稻草包: “小丫头,这生意可不是这么做的。” 叶青釉将书中的瓷埙递给小宝,弯腰捡起瓷器,乐呵呵道: “老丈有所不知,生意就是这么做的......小宝,红色,蓝色,和乌色,你喜欢哪一种?” 小宝已经拿到漂亮的瓷埙,捧着新到手的宝贝乐不可支,听见好看的阿姐又问,只随口道: “红色吧,小宝今日穿的里衣就是红色,阿娘说小宝穿红色的好看!” 叶青釉答应一声,当着老丈的面拆开了稻草,内里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兔子摆件,以及.....一条不过食指大小的红色布条来。 兔子摆件其实并不算太大,只是耳朵占去了相当一部分的比例,由于怕磕坏,所以裹的稻草分外多,分外严实。 稻草被拆去之后,那内里巴掌大的小兔子,釉面光洁,形状可爱,一双大耳朵纤长敏巧,刻意雕按出的一对眼睛更是活灵活现,只消一眼,原本捧着瓷埙的小童就挪不开眼睛了,好半晌才叫到: “阿爷!阿爷!我要那个!” “要那只好好看的小兔子!!!我要!!!” “小宝是兔子,这个也是兔子,小宝要兔子!” 小童瞧着叶青釉手中的兔子,急切的拉着自家阿爷的衣摆。 叶青釉将小兔子再次递给小童,见小童两只手一左一右将瓷埙和小兔子牢牢护着,实在没有忍住,又笑出了声道: “小宝不用着急,这本就是你买的东西。” “而且,由于你猜中了瓷器内里布条的颜色.....接下来你还可以再选,如果你再挑一个稻草包,又挑中了红色,那就可以再拆。” “如果你一直挑中,你就可以一直拆。” “这就是,我这摊位的特别,你听明白了吗?” (图中瓷器如下:) 第八十四章 没有人能拒绝狸奴!没有人! 买一份瓷器物件儿,还送猜一次布条颜色的机会,若是猜中了颜色,便可以一直将东西拿走? 还有这样的好事? 那岂不是只要运气好,就可以将整个摊位的青瓷尽数打包带走? 白氏在一旁大惊失色,连连拉扯叶青釉的袖子,将声音压得苍蝇一般: “青儿,这可怎么行......” 白氏想说很多,又想说怕闺女年纪小不懂事吃亏,又想说他们这样的人家还是得老老实实做瓷器,给人见了东西好好卖才是正理,可瞧着自家闺女认真的眼神,这些话到嘴边,却又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的。 闺女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且这些日子里的表现,看起来可远比他们夫妻俩要厉害,她又怎么能开口阻拦,拖闺女后退..... 叶青釉将白氏眼中一闪而过的哀伤看的分明,压低声音宽慰道: “从来都只有庄家通吃,哪里有咱们吃亏的道理?” “阿娘怎么不想想咱们一份瓷器卖多少价?” 多少价? 自然是十文......十文! 白氏一愣,旋即极快的反应过来—— 十文的价格,其实算是很高的! 她刚刚说一件瓷器两文钱能卖,其实并非虚言。 虽然她多在家中照顾老小,可叶守钱却是正儿八经的匠人,耳濡目染之下,白氏自然也知道一些什么样的瓷器,囫囵配个什么样的价格。 摊位上很多瓷器由于是叶青釉疯狂赶制工期而来,所以模样只能算是讨巧,并不能算是‘精巧’,再加上这回的瓷器绝大多数都是用吴匠人送来的泥,所以只有十分少部分特地买泥作的瓷器才入手滑润,大多虽然瞧着新鲜,可总有那么些不经如人意的瑕疵..... 原先所说的两文钱,其实细算下来,其实就差不多已经压近成本,可还真有些赚头,只是要薄利多销。 如此算下来,十文钱一次的‘抽奖’机会,外人起码要抽走五件瓷器,才能回十文钱的本钱...... 可普通人哪里会有接连选中五次三选一的运气呢? 当然,天地博大,有人会有好运。 可对方能一直这样好运吗? 所有人都能这么好运吗? 这对叶青釉来说,从一开始,就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她在原先想到作这些小青瓷件儿的时候,便已经想到了这样的营销手段来销售东西,只是不知道原先是不是可应用于市场。 如今一看,无论什么年代,喜欢抽奖和开盲盒的人,总是会有的! 而且,还不少呢! “小宝......小宝下一个选蓝色!” 在讲解下初步了解规则的小宝一整个就是迫不及待,目光炯炯有神的盯着摊位上几十个裹着严严实实稻草的瓷器猛瞧,看着像是要看出一朵花来: “蓝色,蓝色......就那个!” 小宝抱着瓷器,只能奋力用下巴‘指着’某个离他最近的稻草包: “这里肯定也是小兔子.....和小宝一样好看的小兔子!” 小宝这副满脸认真的模样,着实是逗乐了不少刚刚见这边热闹,围拢过来的人。 此时周边已经聚了不少人,叶青釉瞅准时机,又将‘抽盲盒’规则再说了一遍,只是这回又添补道: “都是只能有一次选颜色的机会哈,小宝。” “一开始选定一种颜色,如果这个颜色一直中,才能一直抽,不是中了可以再选颜色的。” 这个规则,自然是为了避免有罕见的气运者,报一个颜色中一个颜色,最后将整个摊位都打包带走的情况,进一步将有可能来临的最大损失控制在最多三分之一(现在场中只有三色,一种颜色只占三分之一)。 这也是叶青釉的小心思之一,不过很显然,这样的小花招太细节,以至于压根没有人注意到,只是有个书生模样的少年人喊道: “知道了,快拆吧小娘子!快些动手,也好让大家瞧瞧看看你这摊位的稻草里面都包有什么啊。” “就是就是.....” 在场中有几个被新奇规则吸引来的人也是纷纷应声,现在虽然觉得这玩法有意思,可还没真的见到几个瓷器呢! 万一开出来了之后,只是普普通通杯子盘子碟子,何苦在这里又花上十文钱! 叶青釉也知道他们的想法,没有多说,径直帮着小宝再次拆了一个包。 这一回,稻草里的小物件儿釉质透亮,温如细玉,在昏暗的夜色下都散发着盈盈光亮,圆圆的脑袋,胖乎乎的身体,两只耳朵竖立,尾巴还在空中微微跳高,看上去颇有一种傲娇神气之感—— 赫然,是一只圆滚滚的小狸奴! 哪怕在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瓷器里,这也算是排得上号的可爱小瓷件儿了! 叶青釉作为猫奴,拆开的第一时间便没忍住多摸了几把,想了想,又将自己的发绳扯了一小节,将之串上一个手指翻飞,快速的打了一个花结,编了一个小项圈,给瓷狸奴带了上去。 原本就浑圆可爱的小狸奴顿时因这一小圈的红色项圈而更平添了一抹色彩,那活灵活现的模样,一出现,便吸引了不少视线。 叶青釉将之捧在手心,借着自己欣赏的时间,也特地让那些围着看热闹的老少爷们将小狸奴瞧了个仔细,于是当下,人群之中便响起了好些‘嘶’声,迫不及待的喊道: “小娘子!你这摊位里面都是这样新奇的小玩意吗?还有没有和这一样的狸奴!?” “我要一个!” “我也要一个!” 好! 看来攻占人心,还是得可爱喵喵出手! 眼见目的达到,叶青釉含笑将手中的小狸奴,以及稻草里掉出来的蓝色布条递给呆呆站在原地的小宝,略略抬高声音,回道: “我这里只收十文钱,现场收钱现场拆,不指明单卖。” “诸位只管放心,不会拆到别的铺面都有的东西,我这摊位上都是些只有我们才有,且一等一新奇的小玩意儿,小狸奴只是一种,还不是最特别的!” 如此惹人喜爱的狸奴,居然还不是最特别的!? 那更特别的,该是什么样的东西呀? 兔子,猫,都有了.....莫不是老虎? 众人的视线在摊位上扫过,已经有了不少跃跃欲试想要尝试的人。 叶青釉正准备大施拳脚,结果一低头,好嘛,手上的狸奴还没有被接过去! 叶青釉有一瞬间的茫然,但这份茫然很快变成了吃惊。 因为小宝瞧着小狸奴,竟是不知何时红了眼眶,连连后退道: “不,不,不,不要吃我!” 等等,这是怎么回事?! 第八十五章 比明抢还要抢钱的凑隐藏款 叶青釉扪心自问,自己做的小狸奴虽然可爱,但也绝对没有到真到可以‘吃人’的地步。 可,可这面前的景象,又是怎么回事? 小宝抱着两视若宝贝的小瓷件儿,两只小胖腿迈动,噔噔噔的便回了自家阿爷身边,趴在阿爷的衣角处就哭了起来: “阿爷,不要狸奴,不要狸奴,狸奴要吃掉小宝了呜呜呜——” 这事儿发生的突然,除了小宝和他自家阿爷,几乎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人群中不知是谁念叨了一句: “小娃娃只爱兔子,连这么神气的狸奴都不要?” 小宝的阿爷抱了孩子起来,脸上略微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 “家中聘过狸奴,那时候小宝才一岁多,还没有狸奴大,因为抢糕点,同狸奴打了一架......所以便有些怕狸奴。” 此话出,众人皆面露了然之色。 此时虽然对狸奴的喜爱十分盛行,可终究还是有些人不喜欢狸奴,况且又是少时有这样渊源的小孩童。 当下便有人说道: “那这东西老丈不要,不如便转卖给我吧,我愿意出十文钱。” 很显然,喜爱狸奴的人不少。 叶青釉虽之前没有料到这种情况,不过还是十分妥善的提出自己的建议: “老丈想卖这只狸奴,还是还给我,然后再选一个喜欢的?” 这头的哭闹声吸引了许多过路人,眼见也有时机,叶青釉退了一步,又蹲下,随手选了几个稻草包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她拆一个,周围的人群便惊叹一声—— “那是狗圈笔洗吗?” “那个像是......柿子?!莫不是茶宠?” “莲花笔架.....好生不错!” “那是蟾蜍吧哈哈哈哈,怎么呆头呆脑的!” “又是一只兔子,诶?还不太一样哩?” 原本哭到已经打嗝的小宝听到爱听的话,顿时看了过来,叶青釉停下了拆包的动作: “原先是我有所疏忽,没想到各有所爱这个道理。” “老丈若是将这个不满意的狸奴还我,可以在这些我已经拆掉的瓷件儿里面随便选一个,当做相换。” 老丈自然也知道在场很多人喜欢狸奴,可架不住小宝又开始目不转睛的盯着另外一只小兔子瞧,想了想,还是道: “还是要兔子吧。” 俯趴着的兔子虽然和狸奴比委实是中规中矩一些,也没有那么活灵活现,可哪怕是神仙来了,也架不住孙子喜欢呐! 叶青釉丝毫不意外,将兔子换出,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只可爱的小狸奴摆放好,这才笑道: “还有客人想要买瓷器吗?” “有有有!!” 卖东西的小娘子当着众人的面拆出好多件瓷器,而且确如她所言,都是一等一的新奇物件儿,这回响应的人就委实不少了。 其中冲到最前头的人赫然是原先那个说要和小宝买狸奴的少年书生,他几乎是最早来的看客之一,此时更是叫嚷的最大声: “小娘子,我想要买下那只狸奴.......你,你出个价吧!” 叶青釉丝毫不意外,只笑着道: “还是十文钱,你随便拆一个,猜中颜色便可以一直拆,到拆不中的时候,你手上有几个瓷件儿,再随便拿一个不喜欢的,和我交换放在那边摆样的狸奴就行。” 哦,原来是十文..... 诶? 十文?! 听清叶青釉的话,不单是少年书生愣住了,连带着不少看客都愣住了。 少年书生原本已经捂紧了钱袋,预备自己这回一定会破财,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完全不同他所想! 少年书生看着眼前初具美人模样的小娘子,一时间说话都有些磕巴: “小娘子,你怎么,不,不,不喊个高价......” 在场可都能瞧出来他喜爱狸奴的模样,原先他在老丈手中买不到狸奴,见狸奴被小娘子重新换了回去,本就是以为对方要坑上自己一笔...... 哪里想到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不,小娘子之腹了! 叶青釉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 “说了十文就十文,哪能变卦,不然今日他开出好东西我要反悔,明儿他开出好东西我又要反悔,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做人和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为本......如今多加了一条可以换的规矩,只是为了防有人实在不喜欢开到的东西。” “之后若有人同我换,我便也把换到的东西放上去,那上面的东西也好常有常新,正好让大家各取所爱......” “所以,客人要买瓷吗?若是不买不换,晚些可会被别人换走....” 这小娘子做生意,当真是可以啊! 怕别人拆到不喜欢的东西,甚至连退路都给别人想好了! 少年书生心念一转,顾不得细想,连忙喊道: “要的要的!这是十文钱,我不爱玩什么拆东西.....就也选一个红色吧,东西就由小娘子替我随便选一个,无论是什么,我都用来换这只小狸奴。” 新鲜的十文钱入手,叶青釉扫了一眼场内,心中暗笑,又拆了一个小稻草包。 少年书生如珍如宝的捧着新入手的小狸奴,只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在沸腾,巴不得快些回家,将小狸奴洗净好好把玩,可转头之间,甚至还没迈出几步,又听见场内一阵哗然—— “啊?又一只狸奴啊?” “小娘子做了那么多的小狸奴?难怪十文钱也肯卖......” 什么?! 自己手里那么精巧可爱的小狸奴,居然不是唯一一只? 少年书生大惊,转过身去,刚好和要喊住他的叶青釉撞上了眼神。 叶青釉扬了扬手里的蓝色布条,还有手里另外一只形状稍有差别的小狸奴: “没有抽中颜色,不能再选。” “这里又有一只小狸奴,客人是否要再抽一次,用另一件瓷器来换我手中这只狸奴?” 周围跃跃欲试准备换第二只狸奴的围观群众顿时一阵唏嘘: “哎呀,小娘子怎么先问他呀!” “这只狸奴肯定又没了,不知道下一只是什么时候可以换,若是要自己拆到狸奴,那可得废大钱了!” 少年书生此时内心一半兴奋,一半忐忑。 兴奋是兴奋第二只狸奴就在自己眼前,而且依小娘子的模样,显然是紧着买过的人决定好,才会寻找下一个买家。忐忑又是忐忑摊位上这么多的瓷件儿,不知又是否有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和他一样的狸奴...... 可恶,为什么他的宝贝狸奴不是独一无二的! 少年书生面露挣扎的走了回来,像叶青釉问询道: “小娘子,你家还有几件瓷狸奴?” “不会到时候满大街都是和我一样的狸奴吧?” 叶青釉深谙人性,自然知道书生想要问什么,当即便笑道: “放心,只有三只,而且是一套。” “以后会再做狸奴,不过每次做的款肯定会不一样,到你手中的一定是独一无二的。” 只有三只..... 呼! 少年书生想要松一口气,却又提了起来: “小娘子说什么,三只是一套?” 叶青釉笑了笑,随手从竹筐中捻起一个叶守钱烧制,再普通不过的杯子,又将刚刚拆出来的狸奴单爪立到茶杯边,狸奴稳稳当当的立住,看模样,竟是瓷狸奴在做出之时,就在爪子处有弄出了些许弧度,好让狸奴站立绕杯! 狸奴,绕杯! 少年书生目瞪口呆,只觉自己的脑子一时间都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拿下,没有什么好说的。 必须拿下! 必须!!! 第八十六章 到底有没有第三只狸奴? 世上怎么能有这样可爱的物件儿! 这小娘子又是怎么能想出让三只小狸奴绕着杯站立,形若偷喝水的可爱姿态来? 这,这也太厉害了! 虽然现在只能瞧见两只,不过听了叶青釉‘稍加描述’的内容,少年书生立马脑中有了大概的轮廓,并且精神抖擞的从衣袖中摸出一吊铜板: “我要自己动手拆,一直拆!一直拆到第三只狸奴为止!” 叶青釉甚至没有多想,直接就将那一吊钱接了过去,侧身又同在后方已经目瞪口呆有一阵时间的白氏压低声音嘱咐了几句。 那一吊钱可不少,若是十文铜板一次来算,那可是得有一百次的机会,少年书生刚刚血气上头摸出钱财来,此时见到叶青釉直接接过,并不十分理会自己,顿时有些欲言又止。 叶青釉只需一眼,便能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公子放心,您想自己拆,必然手上不方便又要拆,又要一直摸钱,我先收下,为您计数,若您拆到狸奴的时候这一吊铜钱有多,那自然是会还给您的。” “我虽然年纪轻,又是第一次做生意,不过如今这么多人都在,公子总可以信得过我。” 少年书生顿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有些暗暗吃惊于面前小娘子的干练与敏锐,开始在地上随手挑选可能会是狸奴的稻草包: “好好好,那有劳小娘子帮我计数,我觉得我今日能遇见如此惹人怜爱的狸奴,运气还是十分可以的,我再选个鸿运当头的红色,说不定一击便中——” 稻草纷纷洒洒落地,一个款式简单的祥云镇纸不多时便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没中!” “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色的布条在少年书生的手中飘动,状若欢快,与哭丧着脸的少年书生形成鲜明的对比。 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哄笑声中,不知是谁家的老爷们多喊了一句: “小书生,你怎么还没瞧出来?这小娘子能想出这样的玩法,那可是相当聪明的小娘子,又怎么会让你轻易摸走第三只狸奴呢?” “你就死了这条心,乖乖多拆几个,等着小娘子心情好了,说不定就给你指条明路,让你找到第三只了哈哈哈哈!” “哎呀,万万没有想到,如此年纪的小秀才,还没长成,便要被漂亮的小娘子骗了哈哈哈哈!” 少年书生臊的脸色通红,一眼也不敢多瞧叶青釉,只将那布条重新还给叶青釉,便开始继续投身拆盲盒的大业之中—— “哎呀,差一点儿,怎么是个小猴子?” “那形状看着像是个鸳鸯?小娘子,那是什么?哦,水盂......” “砚滴也有?小娘子居然还知晓文房里的物件儿?” “嘿,出了个胭脂盒!我媳妇就喜欢买胭脂,若是能带回去给她就好了......” ....... 稻草在少年书生的面前逐渐堆叠成一座小山,随着起哄声越来越大,围观的人也越围越多,层层惊呼之中,少年书生的脸却是越来越白—— 怎么拆了约摸得有几十个,可是第三只小狸奴还是连踪影都没有?! 而且最要命的是,他今天晚上的运气看起来全部是花在了遇见小狸奴上,几十次的猜颜色布条,竟然就中了寥寥五六次! 而且,全部没有撑过第二轮! 这,这可怎么办? 难道老天爷对他就真的没有一点儿垂怜? 又是几次拆包,皆没有狸奴的踪迹,小瓷件儿在书生的身旁越摆越多,其中也不乏有一些十分精巧有趣的东西,可少年书生越拆越不死心,越拆越执拗,心中像是涌起一团火焰一般,在周围人含带笑意的‘劝阻’声中,就是不肯停歇。 “小书生,要不别拆了,直接和小娘子讨个饶,让她给你指点一下第三只狸奴在哪里吧!” “就是就是,这可快拆八十多次了,都快要将一吊钱拆没了呢!” “这么多铜板.....小书生且停下,将这些小瓷件儿转给咱们吧!如此一来,你的本钱也就回来了。” 八十多次了?! 少年书生一惊,嘴上还没答应,连续的机械举动却是让他又一次的伸出手,想要继续重复先前的动作。 可这一次,似乎又有所不同。 因为这一次,他没有能摸到任何未拆封的稻草包,只摸到了一堆被拆完的稻草。 这是..... 少年书生不可置信的抬眼看去,入眼自己左边一大堆瓷器,右边一大堆稻草......这是,没有东西可以拆了?! 那怎么还没有出现第三只狸奴! 少年书生有些茫然无措,围观众人里自然也因书生的停止举动而发现了这个关键,瞧着叶青釉的眼神顿时有些变了: “小娘子,你原先可是说三只小狸奴是一套的!怎么没有呢?” “咱们都是本分做瓷,卖瓷的人家,可不能扯谎骗人!” “小娘子莫不是觉得这小书生喜欢狸奴,所以故意将编了第三只狸奴出来?这可不行!” “是不是有意瞒下了东西?” ..... 众说纷纭之中,两道不断讨饶借过的声音穿过人群,担着扁担的叶守钱一眼就瞧见了在人群包围之中还是稳如泰山的叶青釉。 叶青釉瞧见刚刚被她嘱咐去找叶守钱的白氏,带着叶守钱回来,这才声音清亮,不紧不慢的说道: “诸位客官,我没有扯谎骗人,我原先就是做了三只小狸奴,在同一个窑里烧制,裹稻草的时候,也确定自己见过三只狸奴,只是今日我同我阿娘两人一起出来,担不动那些东西,这才只拿了一部分。” “东西不在我今日带出来的这些瓷件儿里,就一定在我阿爹担着的竹筐里,一点儿做不得假。” “小公子当着我们的面选的颜色,又是自己选的稻草包,这些诸位都看在眼里.....也请诸位莫要说我扯谎骗人,有意瞒下东西什么的,这话着实伤人。” 周围围着的人起码有百数,可叶青釉这副不卑不亢将事情一一解释清楚的模样,却又委实不能不让人信服。 当即便又有几道声音喊道: “好像也是,谁家烧瓷不是数百起烧?我平日里一窑烧四五个一样形制的盘子,等客人朝我要一对的时候,忙活好半晌,也未必找得到一对呢!” “也是,况且这小娘子的瓷件儿都是裹好的,难免不在一处......只要这些新送来的瓷器里面能开出狸奴,那确实也是没有什么问题。” 围观之人人云亦云,不过也有一些脸上不置可否的人,不过这份不信任很快在叶守钱放下扁担擦干净脸,将瓷器一一摸出之后,彻底消失了—— “叶老大,你这么在这儿,这小娘子不会是你家的闺女吧!?” “唉!小娘子,你怎么不早说你是叶老大家的闺女!你若是早说,谁会说你扯谎骗人呢!” “小书生,你只管继续拆,今日确实是你运气不好了,这叶老大咱们都认识,别说整条街,放眼望半个龙泉,都难找出几个不认识他的!他家虽然有人混账了些.....可自己闺女指定是有教养好,必定不会扯谎的!” “快拆快拆,我还以为出啥事儿了呢,是叶老大咱们就放心了!” 叶青釉原本还准备辩驳一番,听到这几句,顿时愣住—— 难,难道...这就是口碑吗? 第八十七章 不会有漏网之钱 运气差的事儿,难道不是大家都瞧见了吗? 少年书生擦了擦因拆稻草而渗出的汗珠,嘟囔了一句,再次燃烧起了斗志: “再来,再拆!” 叶守钱明显在来的时候听白氏讲过这边儿的事儿,当即便将掏出的瓷器一一摆放好,书生憋着一股子气继续努力,又拆了约摸十几个,尽是些讨巧而非所他所爱的物件儿。 围观的欢呼赞美声越大,书生的表情就越呆滞,到最后几乎就是一脸茫然—— 我是谁? 我在哪? 我的运气,为什么会这么差? 他分明一开始,就只是想要第三只狸奴,凑个一套啊! 少年书生的手在如此情绪之中又一次停了下来,这回倒不是手边没有瓷器,而是叶青釉唤住了他: “公子,一吊钱已经没了。” 没了,一吊钱就这么被抽没了...... 就凭他今晚的运气,丝毫不奇怪! 可自己这心里有说不出的隐隐作痛感是怎么回事? 少年书生犹豫了一下,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约摸指甲大小的碎银来: “我还想拆,可我没有铜板了.....我花这个吧。” 如今普通平头百姓见银子的机会少,除却酒楼食肆,基本也没处花银子。 没想到,这书生打扮的少年人,既然就这么准备将银子花在这里了! 众人一阵哗然,当即便有多言的人劝道: “小书生,你这银子若是家里人给你上学堂的,你就好好留着吧,你都已经玩掉一吊钱了,若是今日头脑发热,将钱花完,少不得回去要被长辈一顿臭骂,而且也连累人家小娘子。” 这番话算是实打实的劝慰,叶青釉准备收钱的手也是一顿。 少年书生倒没有察觉,只是朝着劝告的人作了个揖: “多谢阿叔,不过我家中确实算不上没钱,我是从汴京城里来到这里的,家中....也算是小富。” “我平日里除了买些笔墨纸砚读书,喜欢的事物也少,鲜少有花销,今日也是我...我一个长辈让我出来见见龙泉的夜市,这才出门玩闹,所以花些银子,应当是不要紧的。” 叶青釉早在对方原本拆包的时候就瞧见对方丝绸的里衬,预感到这一定是一位平日里较为沉闷,鲜少有放纵机会的公子哥。 可听到这番话,还是又确定了一件事——这确实是个富(冤)家(大)公(头)子。 周遭的人见少年书生这么说,自然也不好再多劝,叶青釉接过那一块约摸有二三两左右的碎银,眼中正有亮光闪过,却又听见少年书生挠头道: “.....不过我阿爹阿娘从小就教导我要节俭,虽然有钱,可花这么多,买一些我并没有那么钟爱的小瓷件儿,还是有些心疼的,况且这么多,我也没有办法带回去.....” 这明显还是有所犹豫! 边上一位盯着一个莲花脂粉盒许久的汉子便喊道: “那小书生要将自己的瓷器卖掉不呢?我给你十文,你可以再抽。” 少年书生陷入沉思,正要开口,却听摊位上那位眉眼弯弯,十分秀丽的小娘子又开口道: “公子要是觉得心疼,可以将瓷器再回给我,两件瓷器,我给你算八文。” 少年书生听到这话都愣住了,不可置信的扭头,看向叶青釉: “小娘子,你是不是说错了?那位阿叔可是要十文买的,你在他之后,还这样说,那就是一件瓷器只算四文呐......” 哪有这样的道理? 少年书生一点儿都没想通。 叶青釉轻笑道: “没有说错,就是两件瓷器十文钱。” “场上想要你手中瓷件儿的人确实是不少,可大多都爱那几样紧俏的,你将东西卖给他们,谁来收尾你手中那些剩下的瓷件儿?” 少年书生有些不赞同: “小娘子是不是对自己的手艺有什么误解?这么多东西,也没几个不好看的,只是我带不回去,又只喜欢狸奴而已,不然舍弃这些东西,我也是心疼的!” 叶青釉自然也知道这一点儿: “可你就得在这里等上一整晚,且还得和我这摊主抢生意了,公子难道愿意做这种事情?” “况且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框您,而是这里还有些我阿爹所做的盘杯等瓷器....不说您,连带着大家想必也会十文钱买个盘子吃亏。” “您大可以挑一些自己喜欢的瓷件儿,然后将普通些的东西都包圆卖给我,本就是我的东西,我自然也不会推三阻四......况且,你拆的多,我可以为您专门加一条规矩—— 一次保底的机会。” 少年书生原本已经听出了些道理,可听到最后一句还是愣住了: “何为‘保底’?” 叶青釉眯起眼睛,笑的像只刚刚出笼的小狐狸: “就是您再抽五十次,若是还不出,我便直接将剩下的瓷件儿都拆了,将狸奴给你直接找出来!” “如此,怎么不省些功夫?” 要知道,今日这些瓷器里,可还包括叶守钱做的瓷。 再抽五十次,其实差不多已经压近了底线,若是还不出—— 那其实真的就得给这大客户一个大保底,不然这真的哪里说的过去! 少年书生显然也是觉得收到了侮辱,大嚷道: “你这小娘子,也太瞧不起人了!” “怎么就说我五十次还抽不中,我只不过是一百次没有抽中第三只小狸奴而....而已......” 少年书生沉默了,围观者的笑声倒是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是了,都已经一百次没中,怎么就能确保下一个一百次能中呢? 少年书生咬牙,开始挑选自己中意的几件瓷器: “我先挑!” 叶青釉在旁乐不可支,又开始盘算这一进一出能赚到多少钱。 书生继续发力,有开始拆稻草,不知是不是调性起太高,丝毫不意外的结果,书生五十次,又是没种! 这人的运气简直让叶青釉都有些叹为观止。 少年书生麻木着脸,好半晌才从沉默中脱离,催促道: “小娘子,快给我找第三只狸奴吧。” 要不是男子汉大丈夫,要不是想着立马就有可爱的小狸奴入手,他今晚恐怕是真的要泪洒当场! 叶青釉毫不犹豫,将剩下还未拆封的二三十件瓷器尽数拆封,当着大伙儿的面,将三只环着杯,意欲喝水的小狸奴凑成了一套,郑重的交给了少年书生...顺便还将杯子一起送给了他。 书生捧着好不容易才得到的狸奴绕杯,几乎要泪洒当场,原本就想就此离开,可偏偏好死不死,他余光撇过地上那一大堆的瓷器,多嘴问道: “小娘子现在东西都已经拆掉了,已经不能让大家拆包了吧?” “那地上的瓷器你是准备......?” 叶青釉还是那副眯眯眼的笑脸,完全没有准备将刚刚对方那一块碎银剩下的银子掏出来的模样: “自然是还有用处,话说——公子想不想玩套圈?” “你瞧,这里刚刚我拆的这个稻草包里面还有几只瓷鱼,若是造个桌景,将狸奴放在盘边,瓷鱼放在盘底,再添些绿植,加上水.....” “那不正好就是狸奴戏鱼图吗?!” (小鱼如下) 第八十八章 套圈也有‘妙招\’ “确实还蛮有趣的。” 此时的玩闹手段甚少,少年书生的脑子顺着叶青釉的思路,立马就想象出了一副十分有趣的戏水图,丝毫没有意识到危机的他下意识问道: “不过,什么是套圈?” 叶青釉退后几步,朝着在场所有人抬高音量道: “因所有的稻草都已经拆开,若是当着大伙儿的面再封上,难免对没有瞧见的后来者不公,现在的所有瓷件儿,都可以用‘套圈’获得!” 叶青釉从自家早得了嘱咐的娘亲处取来几个扎着不同布条,每个圈口都约摸有成年人巴掌大的竹圈,示意道: “就是这么个圈儿....当然,不是让大家带走,而是直接在场上投圈。” “场上的东西大伙儿都瞧见了,原本最少都要十文钱,可如今一个圈只要一文钱,只要圈口能圈住小瓷器件儿,那么内里的瓷件儿就都是你的.....” “这里总共有三种颜色的圈,就是一次最多能让三个人一起投,如此以来颜色不同,也不必担心自己投中,却被别人冒领......” “大概就是那么些规则,原本拆包那么难的规则大伙儿都能懂,这小小的套圈,应该都能明白什么意思吧?” 在场众人原本还以为要继续封稻草,又拆包,原本正在目光炯炯的瞧着自己喜爱的瓷器,准备等会儿‘一击即中’,哪里想到,这看着就不简单的小娘子,既然又玩出了别的花头! 围观众人初步理解了叶青釉的意思之后,便又是一阵惊叹: “小娘子,你这摊位可真是不一样,竟然能想出这么多的玩法!” “从前怎么不见你来,不然早该热闹了!”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小娘子,这里是三文钱,我先来三个圈吧!” 叶青釉示意爹娘帮自己收钱给圈,又十分自然的将五个扎有红布条的竹圈递给目瞪口呆的少年书生: “原先瞧不见东西,没拆中自然是推脱到运气上,可套圈又不瞧运气,公子绝对是可以的。” 这话说的,真是舒坦! 确实,运气每个人都不一样,可区区将竹圈套在瓷件儿上这么件小事儿,他总不可能不行! 少年书生伸手接过竹圈,叶青釉‘恰到好处’的指明目标: “那就看公子的了,小狸奴自然也是希望公子能给它们套中几条小鱼吃的。” 鱼..... 对,鱼! 少年书生眼睛一亮,看准目标,摆足架势,手中的竹圈在空中划过一个十分完美的弧度,而后—— 恰恰好与地上那三只并排而放的小瓷鱼擦身而过! 二个,三个,四个....五个! 可恶,怎么都只差一点! 少年书生懊恼不已,叶青釉用毕生最大的力气忍住了笑,面无表情将几个竹圈重新捡回,交回了书生手里。 书生执拗,可他那里知道,那三只并排而放的小瓷鱼,是叶青釉故意为之! 三条小瓷鱼本就小,而左右两只小瓷鱼‘恰恰’好,便是超过竹圈一点儿,却并不算多的距离。 如此以来,基本每个人都会想—— 一个圈下去,基本就会中的,没中应该就是技术不太行..... 可这从一开始就绝对不可能一次性投中! 如果有人不贪心,不想一次性拿下那模样相近,神态各异的小瓷鱼,或是有些决断,知晓一条鱼一条鱼的套,绝对是能够在五个...不,三个圈之内带走那些鱼的! 可偏偏,人嘛,总是比自己所想,还要更抬高自己一些。 场中不过是几个瓷器距离间的把控,就让一大批一大批觉得只要一文钱,不如试试运气的来客铩羽而归。 铩羽,不甘,再来...... 叶青釉将满场人脸上的表情看在眼里,捏着袖中的越发多的铜板,露出了这么多天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意。 一开始,她就知晓自己不会跌落谷底,事实也恰好如此。 累了半夜,摊位前的人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少年书生可算是套中了三只瓷鱼,叶青釉正要上前恭喜,顺便将钱数算给这一看就很不服输的小公子听。 哪里想到,对方捧着一大堆东西,见到她,脸上的表情堪称是见鬼一般,甚至也不要多的二三十文银子,直接扭身大跨步就离开了摊位前。 叶青釉完全能理解这在套圈上比拆盲盒还要一败涂地的少年书生到底是个什么心态,也没有多留对方,只是抬高音量喊道: “公子,你多的钱我替你留着,你下次来拆稻草这些钱也都还算数,我这边是三天出一次瓷,我下次给你带与今日浑然不同的瓷狸奴.......可一定要来!” 人声鼎沸之中,叶青釉只见前面那道少年的身影跛了一下脚,险些摔倒,下一瞬,竟是直接跑了起来,消失在了叶青釉的眼中! 真是的!干什么跑得怎么快..... 她叶青釉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奸商而已! 天光破晓,或是遗憾,或是满足的人群逐渐散去,或有询问下一次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客人来问,叶青釉统一都给了一样的回答‘三天后’。 叶守钱和白氏忙活了大半夜,直到人群散尽,徒留下满地的狼藉,这才回过神来—— 他们闺女,居然赚钱了! 叶守钱搓着大手,有些无措: “若不是,若不是我执意要做我那些瓷器,青儿还可以再多卖一些......” 可原先的他,哪里能想得到买瓷还能出现这种‘盛况’! 别说是夜市里,就算是整个龙泉,也没有人卖过这样的瓷器,没有人玩过这样游玩的‘抽奖拆包’和‘套圈’! 叶青釉倒是没怎么在意,瞧着眼中隐隐有些血丝的老爹,宽慰道: “可没有老爹帮忙,也凑不出这么多瓷器。” “况且我们先前为了赶紧开窑,那两日愣是紧赶慢赶才赶一出次窑,再多我们俩的手可都撑不住,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哦对,阿爹过来,那咱们窑口那边怎么办?” 叶守钱心中虽有遗憾,不过也是听道理的人,听见闺女问话便答道: “你娘去的路上碰到了吴家小子,他是个好性情,以为有什么大事,便说替咱们看窑,让咱们先过来.....着实是有心了。” 叶青釉随意点点头,捏着还未细数的银钱,转向另一个她惦念了整晚的话题: “阿爹,阿爷要扒灰。” 第八十九章 虽有所觉,亦作不解。 “我知道。” 叶青釉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会等到这个回答。 不过仅是须臾的愣神,便联想想到今夜原是白氏去找的叶守钱,路上也许两夫妻已经...... 等等! 叶青釉的目光定格于面色突然惨白,周身颤抖不已的白氏身上,心头顿时一跳—— 竟然,不是白氏说的!? 叶守钱蹲在地上,摊开蒲叶般的大手,慢慢将地上那些纷乱的稻草收起,以免影响下一个摆摊位的人。 叶青釉盯着瞧了一会儿,突然出声道: “这就是阿爹为什么突然同意去闹分家.....或者,更早之前,想要替我报完仇,一家子整整齐齐上路的原因,对吧?” 那场深夜的闹剧,也许并非全是为了叶青釉被卖这件事。 而是知晓所有看似可以通行的路都已经被堵死后,无可奈何才做出的决定。 闺女被卖的事情虽然不小,可若是叶守钱对长辈还有些许信任,就一定会去讨要公道,辨明是非...... 除非,他原本就知道,要不到这个公道,没有人愿意帮助他,甚至......长辈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敌对方。 叶守钱搜罗稻草的手一顿,好半晌才瓮声道: “......你阿爷总看你阿娘。” 只有一句话,没有任何前因后果,却能令听者联想到超级多的东西。 事情重大,叶守钱这回倒是再没吝啬言语: “你阿爷这两年身体不行之后,常需要熬煮草药,每每你阿娘送药去......他都会看你阿娘。” “青儿以为......爹当时为何会替你阿娘拒绝‘搬去主屋侍疾’这件事?” 叶青釉心头一震,立马回想起来其实确有其事—— 当时她刚刚经历被卖,满心的愤慨,主屋里那群吸血蚊虫就提出想要白氏去睡侧屋侍疾,后被叶守钱以自己去更合适的理由挡了回来,后来那群人面兽心的家伙才提出卖掉他们一家三口居住的老屋,让一家三口都搬过去....... 这里的前后关系,其实相当重要。 若叶守钱没有提前预感到这些事情,并且挡回去,让叶家人发怒,当时还不知道叶老顺对白氏有想法的叶青釉势必不会将重心放在这件事上,不会以自己的死相逼迫,而有可能采取再吃一点儿小亏,再度卖惨,让叶守钱最终狠下心的方式....... 可那样的话,如今的白氏会如何,叶青釉根本连想都不敢想。 叶守钱比她所想更敏锐,更聪明,仅仅是从几个眼神里面就能知道叶老顺对白氏居心不良,所以才在闺女被卖,发妻很有可能遭受劫难,自己又被老父亲兄弟针对的情况下疯魔,最后让这个老实人在那个夜晚心死,准备报复后自尽..... 如果不是叶青釉找去的话,一定难逃悲剧。 都知道,都知道啊...... 原来只是将一切隐藏在心里,缄口不言。 叶青釉脑中思绪纷杂,恍惚中,竟是又想起了那日在擂茶铺外,叶守钱看自己的那个眼神....... “青儿...青儿?” 白氏声声呼唤,唤回了叶青釉的神智,一个恍神间,白氏就已经来到了她的面前抹泪: “你听见了吗?我同你爹说了......他说他原先有察觉,只是不知道他爹还能做出半夜扣门这么禽兽的事情来......” 叶青釉思考的时间里,叶守钱显然已经听白氏说了一些昨夜的事情,脸色铁青的厉害: “搬,现在就搬!” “我原先还以为他再混账也不会.......” 后面如何,叶守钱这么个锯嘴葫芦是无论如何都说不下去的。 只是叶青釉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对方的称呼问题,现在这个小家里,已经没有人再称呼叶老顺为‘阿爹阿爷’,也再没有人尊称他一声老爷子..... 因为他不配! 叶守钱手脚麻利的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完,拍了拍一个已经腾空的大竹筐: “青儿累了,你坐进去,阿爹去找掮客,舍了老脸,也一定先赊些银子,给你们娘儿俩找个安身的地方。” 叶青釉闻言,顺势还拍了拍自己的钱袋子: “赊账应该倒也不用,今晚的收成还是不错的。” “咱们可以先去找金威金叔,他平日里放债收账,手里指定有一部分质押的房子,咱们同他说明不准备再要老屋的事情,契书上该怎么写咱们该如何就如何,若要补银子,咱也补,顺便问问他有没有合适的屋子卖....或者租。” 这番话又比原先叶守钱自己的打算要好,于是也没什么犹豫,叶守钱同白氏就点头答应,叶青釉终于露出了一个忍俊不禁的笑脸,不过不是对他们,而是对自己能否进竹筐这件事: “我已经大了,怕是坐不下.....” 虽然看起来还怪有意思的哩! 白氏担惊受怕了一整晚,此时倒是终于能说会道了起来: “怎么不能坐下?你外祖当年走街串巷卖货的时候,也就是这样将我放在竹筐里的.....阿娘十三岁时想赶集,还是这么坐的,挺平稳的。” “家家户户的娃娃都这样子坐,没事的,阿娘扶着你。” 各种怂恿之下,叶青釉实在没抵住内心的好奇,往竹筐里坐了下去,如白氏所说,确实很平稳,也并没有预料中的晃,前方是老爹宽阔的背,旁边是白氏悉心扶着的手,叶青釉的心终于安宁下去,开始细数怀里的银钱。 丁零当啷的铜钱很重,已经在她怀里响动了有一阵,是时候将之数出来,也好决定下一步如何走。 昨夜摆摊的收成之中,最大头的显然是那一块指甲大小的银子,叶青釉后半夜将摊位交给爹娘,特地去借酒馆的秤子矫称过,那一块正是三两银子。 归功于那少年书生几乎是运气身手双重‘爆棚’的原因,他贡献的三两银子还有一吊铜钱就是今晚最大的收入,且没有之一。 其余的大多是后来套圈者花费的收入,虽然打算尝试几个就撒手的人大有人在...... 可一文钱一个的花销,还是容易让人放松警惕,玩上头的人自然也不少,叶青釉还亲眼瞧见一个衣着打扮相当不错的年轻人带着自己心仪的小娘子来玩套圈,两人套的双颊绯红,她看它,他看她,一炷香的时间就在这摊位前花掉了快要二百文...... 如此一来,叶青釉的摊位作为昨夜整条街上最水泄不通的摊位,收获自然不少,细细盘点下来,约摸是两吊钱还多了百来文。 一吊钱可换一两银子,如此约摸就是六两银子左右.....已经远远超过本次开窑的投入成本。 叶青釉探出脑袋,正准备将好消息同自家爹娘分享分享,余光一撇,却瞧见了一道抱着一堆瓷器走的小心翼翼的身影—— 诶,是那位少年书生! 此时对方手上的东西似乎是少了几个,瞧见对方那小心翼翼而又慢腾腾的模样,显然对方.....摔了? 叶青釉张口正要喊住对方,让自家爹爹帮着送送,就又瞧见那道身影走进了一座高庭院墙的侧门之中。 叶青釉出声问道: “阿爹,这里是哪里?” 那大主顾到底是多有钱,总得打听打听,以后也好恭(下)维(手)。 走在前头的叶守钱似乎没有瞧见少年书生,听见闺女的发问,脚步一顿,瓮声开口道: “......柳府。” 第九十章 鸳鸯水盂的归处 “所以,你花了四两银子,就只带回了加起来还没巴掌大的三只猫,三条鱼,一只丑鸟?” 柳府院落之中,正在品茗的青年男子终于听完了表弟口中一大通称赞的话语,并且敏锐抓住了重点: “而且,你还觉得十分值当?” 越明礼原本就有些怕自己这位气势迫人的大表哥,被这么一问,几乎是满头大汗,可还是小声嘀咕道: “原本还有给阿娘和姨母带的粉盒,给二哥带的砚滴,给三哥带的笔洗.....和这些小东西比起来有些不好拿,路上跑得快摔了......” 沉默,无尽的沉默。 一声短暂的瓷器磕碰声后,青年男子将茶盏放下,饶有兴致的问道: “那给我带了什么?” 越明礼一噎,颇有些垂死挣扎之感: “.....送大哥的也一并摔了。” 假的,其实那满摊位里面的压根就没有适合大表哥的东西,他挑了又挑选了又选,当时还是选择了放弃。 越缜没有多言,气氛再一次沉寂下来。 一旁一直作陪的柳三爷适时打了个圆场: “明礼年纪小,磕碰也是常有的事......” 越明礼连连点头: “就是就是!” 柳三爷继续说道: “下次再去夜市,找个家丁陪着去,一定能将准备送的东西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越明礼继续点头: “就是就是。” 柳三爷再度发力: “四两银子虽然对普通人家来说不少,可对咱们这样的人家来说也就是一盏茶,一盘点心的事儿,明礼贤侄的父兄虽然是清流,可应该也能体恤明礼的爱物之心。” “况且我瞧着这些小瓷件儿确实是新奇的紧,从前在龙泉里从未见过,四两银子着实是不多的。” 越明礼点头点的已经有些头晕: “就是就是......诶,还真如那小娘子所说,从前没有,独她一人有?” 这一唱一和,连越缜这一惯面无表情的人也不自觉弯了些许嘴角: “我倒不是指责我这表弟乱花银子.....而是我知晓他出门前身上只有四两。” “刚刚他那两种新奇的玩法,柳三爷也是听到了,你觉得他这种孤注一掷的玩法.....难道是可取的吗?” 柳三爷这几日一直被柳家派来作陪,已经习惯了这位节使话中含锋,常会说出颇值推敲话来的事情,当下便沉默一瞬,才轻声道: “破釜沉舟,亦是贤能。” 若是柳家其他人在,听到这样敲打的话语,一定会附和越节使的话,可柳三爷偏偏不同。 这话,显然是肯定了越明礼的所为。 越缜不置可否,再次取杯,吹去热气: “好,即是如此,只要三爷不介意,你们以后做一家人,也才算是好事。” 这话说的算是石破天惊,柳三爷当即就是一惊,下意识看向站在更前的越明礼,刚刚还咋咋呼呼的越明礼脸上却没什么意外的神色,显然是来时就有被嘱咐过。 柳三爷一时之间觉得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连话都说不太清楚: “这,这事.......” “这事我知道。” 越明礼很是坦然,将那只被越缜觉得丑的‘丑鸟’取了出来,双手奉给柳三爷: “父兄来时便有交代过,三爷膝下无子,可发妻故去后无论如何也不愿再娶,我家里父兄众多,越柳两家又算亲家,便有意让我入柳府,与您打个商量,看需不需为您承嗣。” “这是我昨夜在摊位上瞧见的鸳鸯水盂......我来时在汴京也听过您的丹青是一绝,尤其擅绘山水,寄情忠贞之物,所以便想到了您,为您将其带来。” 柳三爷抖着手接过鸳鸯水盂,手指无意识的摩挲了几下那光洁的釉面,好半晌才道: “好,好好。” 越明礼见长辈接过,脸上也是一喜,挠了挠头正要开口,却听柳三爷再度说道: “可...诸位来这里也有几日了,怎么如今才说起这件事?” “两位老太太那边......” 越缜连眼神都没动,薄唇微抿,饮下一口茶水: “原先只是有这打算,叔父交代我这件事,我自然也得先知道柳三爷是怎么样的人。” “两位老太太何时告知,这事儿不急。” “毕竟,之所以让明礼给你承嗣,没有去选同样无子的柳二——” 越缜唇边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衬的那张隽秀的脸越发冷冽: “就是因为三爷与柳大柳二,并非一母同胞。” 甚至如今能得他一部分的礼待,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柳三爷手抚鸳鸯水盂,一时间脸上变幻莫测,好半晌才明白其中机锋: “大老爷在汴京城中难不成......” 越缜没有多言: “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 柳三爷几乎可以算是整个柳家唯一一个聪明人,他自然不介意多说一句。 也正如越缜所料,听到话的柳三爷几乎是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好半晌才抬眼望天,叹道: “山雨欲来.....” 越缜起身欲走,又记起一件事,指了指被柳三爷抱在怀里的鸳鸯水盂: “并非横刀夺爱,只是此物少见,先借来一用,若是确有闲趣,晚些贵人出巡,也好做此一观。” 谁都知道,这八成是有借无还。 可怜柳三爷手中的鸳鸯水盂刚刚焐热,就被越节使讨要走,也不敢不从。 越明礼从小和大哥亲厚,眼见送人的东西都能被要走,连忙出声为柳三爷发声道: “大哥,要不拿只我的狸奴就好?” “哪有送人的东西再要回来的.......” 越缜也没给自己这最小的表弟眼神: “别急,你的我也要全部带走.....不是一只,是全部。” “还有,你下次再去时,知会我一声。” 越明礼大惊: “啊?!” 讨饶声不断在高门庭院里响起,可却穿不透密不透风的围墙。 叶青釉自然也听不到已经离远的柳府里面有什么动静,她此时就是非常疑惑一件事: “柳府当真在龙泉权势滔天?” “为什么来来去去什么事儿,都躲不过一个‘柳’字?” 这问题叶守钱和白氏这俩再普通不过的夫妻自然也不明白。 可闺女发问,白氏仔细想了想,还是作答道: “许是富贵之家,天生就和平头百姓有所不同,家宅铺面多,家中子侄亲眷也多,自然让人听闻的机会也多.....” “不过人贵在有志,咱们虽然粗茶淡饭,可未必全部不如人。” 教导子女,夫妻俩从来是十成十的耐心,积极,正向,叶青釉终于还是接受了这个解释,恰在这时,闷声赶路的叶守钱停下了脚步: “金家到了。” 第九十一章 各家各有各家忧 金家。 一户坐落于龙泉不甚起眼的街道,门脸亦不甚起眼的人家。 叶青釉本以为他们一家刚刚下了夜市,就在天色刚亮的时候赶回金家,已经算是很早,可万万没有想到,有人比他们还要早一些。 而且这人.......看着还颇为眼熟。 在哪里见过呢? 叶青釉脑内思索一阵,突然灵光一闪—— 等等,这不正是前几日在擂茶食肆内因好心收留一对流民母女,却被那对不识好心的母女险些闹出大乱子的食肆掌柜吗?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掌柜应该姓周,叫做周雄,恰是他们买泥那户卖泥人周老爷子的独子。 当时叶青釉也是在偷听到周掌柜嘱咐母女要悉心揉泥之后,这才觉得他们家泥一定不错,去找的周老爷子...... 奇怪,此时正值白日,食肆应该正要开张,周掌柜不去看顾食肆,来金威这里做什么? 叶青釉略一疑惑,前头在等着金家开晨门的周掌柜听到动静,便转过了身,这位平日里负责送往迎来,外表十分爽利的掌柜此时不知为何,脸上具是疲惫之色。 周掌柜在龙泉当了多年的掌柜,想必或多或少见过或听过叶守钱,转身瞧见是叶守钱,当即便拱着手喊了一声: “叶老哥。” 叶守钱放下扁担,也拱了拱手: “原来是周掌柜,你今日....也是来寻金老弟?” 这两人的客套稍显无言,明显是见过几面,或听过彼此名声,可又不太熟悉的类型。 是以,周掌柜听到询问,当即便是苦笑了一声: “叶老哥还愿意和我打招呼.....想必最近几日是还没去过擂茶铺和食肆吧?” 叶守钱和叶青釉这几日天天守窑做瓷,而白氏原本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不可能知道什么外界的事情。 一时间一行四人直接就是大眼瞪小眼,周掌柜半晌才叹了一口气: “说出来不怕老哥笑话.....我已经不在食肆里面当掌柜了,今日来金家其实就是准备将自家原本置办的宅子抵给金老哥,换笔银子回家.....” “以后我算是再也不敢来镇上,脸都丢尽了。” 这年头若是正经要卖屋卖地,自然是有掮客从中牵线搭桥,不过如此一来,就得等,等掮客找人,等人看好屋子,最后再过契付钱收钱。 可找金威这样的放贷人就不用等,直接将需要变卖的东西质押,打死期的‘借契’就能快速脱身,后期麻烦的就是金威,不必再管很多事情。 这里的流程和叶守钱原先签的契书是差不多的,区别只是一个原本还想留屋子,一个是直接一开始就没准备还钱,而是直接用质押的方式将屋子卖掉。 虽然会折损一些价钱,可却能快速脱身,不必烦忧。 如此说来,周掌柜这么急于脱身,想必是遇见了不得了的大事? 叶青釉脑中纷杂的念头闪过,叶守钱听了这话,也是有些疑惑: “周掌柜...周老弟,这是最近遇见难事了?” 周雄郑重点头,正要开口,就听金家大门门栓处响动一声,一道浑厚的男声随之而起: “大大的难事,现在常去食肆的人,不,大半个恐怕都知道周掌柜在外惹了风流债,有个带着闺女的妇人是他的相好,两人青天白日就在食肆里......咳咳。” 内里出来的人正是金威,原本言语间多有调侃,不过看到门外还有叶青釉这样的小娘子以及白氏这样的妇人之后,立马咳嗽了几声,压下了后面要说的话,转换了话头: “在屋里听你们说上半天了,没忍住接了话。” “来吧,都进来坐,被别人知道有人站在我家门口连杯茶水都喝不上,少不得在背后对我这姓金的指指点点。” 叶青釉听见金威的话,顿时便是心头一动,立马联想到了那日在食肆中发生的闹剧,以及那对显然是泼皮的母女。 当着叶家三口子的面被挑开糗事,周雄整张脸臊的通红,但还是奋力解释道: “我周雄真不是那样的人,原本只是做个善事,收留了一对母女,又见那母女心思不正,呵斥了两句,哪里想得到,人家因这事儿对我怀恨在心,趁着我不留神的机会.......” 金威大咧咧拍着周雄的肩膀: “行了行了,进来说,你再大点儿声整条街都听到了。” 周雄连连叹气,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了金家颇为气派的三进院落,被领着一一落座,又有个婆子来斟茶,叶守钱坐下后,显然也是回想起了那日在食肆外听到的动静,连声问道: “周老弟说的那对母女,可是原本在夜市里卖身,辗转到你处,又起歪心思勒索食客的那一对......” 周雄原本很是沮丧,听见这话,顿时脸上有些惊诧: “叶老哥知道这事儿?” 何止是知道,甚至还同闺女在后院偷听了半场骂架..... 叶守钱也有些不好意思: “前几日我正巧在外头喝擂茶,瞧见了那对母女,巧的是我还见过那妇人卖女,说不怕吃苦不怕累,给两口饭吃去哪里都行.....当时便觉得有些不太对头。” 虽然没有明确说在后院听到的事儿,但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 食肆外那些人不知道卖女时的事儿,自然可以无脑站队,可叶守钱叶青釉等人原先见过那对母女。 甚至听那对母女说过只要有人收留,无论多苦的活计也愿意干,可后面却在食肆里敲鼓献媚,抱男人大腿要钱,一点没有良家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太对劲,确实有些容易让人怀疑母女。 周雄听见叶守钱这么说,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好半晌还是叹了一口气: “......也是我的糊涂。” 再多,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说的。 不过他不说,在场之人基本也心知肚明,金威当即就拍案断言道: “你这那是糊涂,你这是被小人缠上了啊周老弟!” “你今日是准备将自家屋子质押了是吧?来,老哥给你办了!” 周雄当即便又是拱手: “多谢老哥。” 金威毫不在意,只转向叶青釉等人道: “叶老哥今日来又是想要做什么?” “将事儿一并说了,若是要写契书,那等会就一并起草。” 叶守钱下意识看了自家闺女一眼,这才忐忑道: “我们是来知会老弟一声,原先质押的老屋.....咱们不准备要了,准备重新寻个房子安定下来。” “原先借的那二十两银子.....我担心当时因是金叔坐镇,老弟才愿用老屋抵二十两银子,如今金叔不在,若是金老弟觉得老屋卖不起这个价,需要补上多少,你只管开口。” 第九十二章 一买一卖 听闻此言,金威倒也没有多少惊诧的模样,大手一挥: “你这人的名声我听过,就是认死理,签契书的时候我早早就看过了,你那老屋虽破,可是却是连底下的地一起卖的,地段又不错,绝对值二十两银子。” “我也不是傻子,要是真的不值钱,别说是我亲爹在,就算是王母天仙在,我也不能吃亏。” “我还当你们大早上的一家子人来找我做什么,原来是这种小事,哪里值得单独跑一趟,找个人知会个口信,让我将屋子直接卖了就行,如此借票就当清了。” 金威话到此处,特地一顿,认真道: “只是我难听话说在前头,我若是卖了地屋超过了二十两,那便宜可是要由着我占,没有多余还给你们的道理。” 叶守钱面色一松,连连拱手: “金老弟也辛苦,这是自然的。” 任谁都知道托人办事儿,不能不给人家赚头,况且金威吃这碗饭,门路自然也比普通人家要多一些,普通人家去找牙行掮客,牙行一层掮客一层,说不准还要自己掏些钱给掮客让对方替自己美言,到手绝对不如金威能卖的多。 这事儿几乎是一锤定音,进展之快,连金威也有些没想到,一时间气氛陷入安静,再也没有人牵出什么话头来。 叶青釉想了想,从自己来时的竹筐里摸出了几个自己特地留下的小瓷件儿,送了上去: “金叔,这是咱们昨日新开窑的小瓷件儿,不是多贵的东西,不过胜在一个新奇有趣,阿爹想着今日来找您,我便给金叔,金婶,和金姐姐留了几件儿.....您瞧瞧可有喜欢的?” 送上去的几件此间赫然是一朵活灵活现,夜市中极讨小娘子喜欢的瓷兔香插,一个巴掌大小的莲花粉饼盒,以及一个口含铜钱,象征聚宝敛财的瓷蟾蜍。 这是叶青釉深思之后的结果,三件东西,分别对应了金家一家三口应该有可能喜欢的东西。 果然,摆出的一时间,便吸引了金威的注意力,毫不客气的捞在掌心连连细看。 叶青釉心中稍有放松,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听金威说道: “叶老哥在龙泉这么多年都没有做出这些东西,这是小娘子做的吧?” “好好好,相当好啊!难为你们还想着开窑后专门送给我......” “只是这里怎么会有两个娘们家家才会喜欢的东西?我宝贝儿子的呢?” 叶青釉一愣: “金叔还有个儿子?” 原先也只听说外族婶子给金叔生了一胎,应该就是前几日见过那个漂亮的小娘子,怎么还多了个儿子,难不成是双胎? 可那有家中龙凤胎,可老爹出门只带一个的道理,更何况还是只带闺女? 金威也愣了: “还有?我就一个儿子......” “你们前几日才见过,我领着他去你们家放的印子钱.......哦!” 金威恍然,哈哈大笑: “难不成你以为他是我闺女哈哈哈哈哈!” “我这宝贝儿子随我媳妇,生的好看,我媳妇又是外邦人,非常爱打扮孩子......” “来来来,我去叫他出来给你仔细瞧瞧!” 那比小娘子还要美上几分的瓷娃娃,居然是男孩? 叶青釉一时间呆立在原地,尴尬的几乎脚趾扣地,连声道: “不不不,不必劳烦。” 她拿东西自然只是为了讨对方闲心,为接下来的话做个铺垫,又不是真的为在意金威家的孩子是男是女,正如刚刚金威所说,这种自家事儿,就算对方是王母天仙,那也是和她没什么关系的。 金威估摸着原先也是一时起兴,见叶青釉连声拒绝,全当她是小姑娘家面皮薄,哈哈笑了两声,便将这事儿翻了篇: “说吧说吧,什么事儿?” “咱们两家从前可没啥往来,更别提送东西什么的。” 金威干质押放贷的买卖多年,早对自己的名声心中有些数,上赶着送东西,必定是有事情相求,不过他却对叶青釉这种奋力为自己,为爹娘搏出一线生机的小丫头并不反感,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利来,利往。 他觉得为这几个小瓷件儿帮个忙值当,那也就是值当的。 叶青釉不知对方心中所想,斟酌了数息,这才将事情娓娓道来: “金叔,我阿爹在龙泉有些声名,可这声名之下,却有些着实难开口的苦衷。” “外边的人只知叶家看着和睦,却不知内情—— 叶家一家四份的差雇事,多少年都压在我爹的肩上,我爹卖出的每件瓷器,都贴给了公中,这几年受伤不太能做瓷,就遭了冷眼。 先前向金叔借钱的事儿,就是因叔婶见我爹无法烧瓷,没赚银钱的法子,计划将我卖去柳家,给二老爷当妾,而惹出的祸端。” “我们自然不愿,这才提到了分家这件事上,可就算是分家,咱也分的不太平,莫说是整个龙泉,就算是整个州府,那有听过敬老钱一口气咬死要二十两银子才给分家的人家?” 此时孝道大过天,不能直接说叶老顺和黄氏的不是,叶青釉也不准备将叶老顺想扒灰这事儿说给外人听乐子,于是只选了其他的说。 可就算是其他部分,听着也着实让人目瞪口呆。 叶青釉以为自己说出这些话的时候会愤怒,会不甘,会厌恶,但真的说出来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 “那二十两银子是从金叔手中借的,还押了房。” 叶青釉转向在旁听得眉间紧锁的周雄,微微垂首见礼: “而那二十两的归处.....周叔也是知道的。” 周雄估摸这也是想到了前几日里,叶家两兄弟那副捡了大便宜的模样,面色顿时不太好看起来: “入了你二叔三叔的口袋,在酒楼里点汴京来的上等美酒,品炙烤羊腿,一顿就花了一半.....还多。” 金威听完,将原本捧在手中的茶盏重重一磕: “你们废了那么大劲借的二十两银子,就这么被花了出去!?” “而且将你卖去做妾又是怎么回事,你爷奶难道不管?!他叶老顺是病了又不是死了,怎么这么糊涂!?” 被外人当着自己的面痛骂爹娘长辈,叶守钱和白氏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只是这回,他们也没办法开口为自家爹娘公婆辩解一二,只因叶青釉说的都是实事,还只是一部分事儿,并非全部。 叶青釉垂下眼,亲声道: “不想也不愿瞒金叔,我与爹娘此番彻底舍了老屋,搬出去的缘由,也正是因为叔婶这几日又多有朝咱们伸手,咱是实在没了法子......往后也不知能去哪里。” “只求金叔能行个方便,若是手头有别人质押掉,且合适的屋子,咱们不敢说能一下子掏出银钱来买下,只求能先租住个几日,再慢慢攒钱安身.......” 话音未落,金威连忙摆手示意,指向一旁已经满脸不平有一阵子的周雄: “那不是巧了?” “你们一起来的,一个准备买,一个准备卖,那你们商量不就好了?何必来找我又抽一层呢?” 第九十三章 新家有着落 一买,一卖? 金威的话无意是‘点醒’了在场的众人,而叶青釉一直以来等的,就是这句话! 周掌柜在龙泉镇上当了这么多年负责送往迎来的掌柜,阅历见识,能盘下的地段,屋子,定然要比叶青釉一家自己抓瞎盲找要好的多。 原先在金家门外听周掌柜说自己准备卖屋龙泉镇上的时候,叶青釉就想到了自己能买下周掌柜家房的可能性,只是自己也明知自己手中银钱还不多,绝对不够盘下,这才一直迂回,等着有人率先说出这句话! 差一些,还差一些。 叶青釉不说下一次开窑自己能够突然一飞冲天,可维持现在三天开一次窑得六两银子的赚钱速度还是有信心的。 三天六两,三十天就是六十两,只消个吧月,绝对不超过三个月,她就能带足银钱买下宅院! 只要如今能够抓住机会...... “这话说得也是!” 周雄连连点头附和: “我原本着急卖掉那处宅院,内里的东西都没有收拾,全是现成的,叶叶老哥一家既然想要买,那总比卖给不认识的人要好,也能解解燃眉之急。” “只是,还有件事情难以启齿......” 周雄话到此处,有些犹疑,叶青釉在叶守钱身边掐了一把老爹的手臂,叶守钱恍然大悟,连忙做出承诺: “周老弟放心,我们如今确实家中遭了变故,一时半会掏不出那么多银子,可事情该怎样就是怎样,必不会让老弟委屈。” “没有掏钱买下宅院契书之前,若是老弟愿意给咱们住着,那咱们都按时按期给付租金银钱,咱们可约个时限,如到时候没攒到钱,我们便为你找买家,必不叫你为难。” “若是侥幸能攒足银钱,咱也请金老弟当中间人,该是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一文钱银子也不会占老弟便宜。” 叶守钱性格憨厚,不习惯占他人便宜,所以话说的尤为恳切,想到了多种可能,又是能买下的情况,又是买不下的情况,连一旁明摆着已经决定好观望的金威都是叹了一口气,出声劝道: “周老弟,我说句公道话,这事儿其实没那么值得犹豫的。” “先不说叶老哥为人正派,哪怕是租住也必定会爱护房子,不买也不会印象你卖。单说,你现在因那泼皮妇人的一件事儿就想要离开镇上.....难不成日后风平浪静,没人记得这事儿的时候,你就不想回来吗?” 不想回来吗? 当然是想的! 周雄十四岁去食肆里当学徒,一路摸爬滚打二十余年,哪能想到会被一个不知哪里来的泼皮妇人污了名声,导致无颜待在镇上呢? 若是今后没有人记得这事儿,若是还能回来...... 周雄略微叹了一口气,拱手道: “让两位老哥看笑话了,虽然我也爱财,可刚刚犹豫,还真并非是为了银钱的事儿。” “叶老哥的品行我也信得过,只是......原先那泼皮妇人是知道我家宅院在哪里的,那妇人在食肆里脱衣污我名声之后,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我家,在门前撒泼打滚,非要我休妻娶她.......太荒谬了!” “我犹豫是怕我突然搬走,那妇人会继续去纠缠于叶老哥一家。” 这倒是众人万万没有想过的事情,一时之间,谁都没有出声。 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虽然妇人撒泼打滚估摸也打不了几个人,可万一叶青釉一家三口住进去之后,这么一闹开.....面子上着实是难挂住。 最终,还是主座上的金威看不过眼,笑着摆了摆手: “我瞧你们就是忒老实,老实到连胆子都小了!” “一个妇人带个闺女,能是什么三头六臂的货色?找几个粗壮些的大汉,甚至不用动手,往那跟前一站,说几句宅院已经被买下,以后再来就打断腿...咳咳,之类的话,还怕她下次会敢来?” “哪怕是敢来,下次也会先看看周遭有没有人,再一看原来内里真的换了人,两三次后,必不会再来的。” 果然,金威这些年不是白干质押放贷的生意.....这可委实是个好主意! 对付泼皮,就不能太老实,得上些特别的手段。 这么吓一两次,泼皮妇人又是无户籍牒册的人,若告到官府,自己反倒有可能被抓起来,那无论如何也是不敢痴缠的! 叶青釉心里大动,眼见叶守钱面上还是有些犹豫,便率先朝周掌柜开口道: “周叔那宅院在哪里,大致情况如何?” 周雄倒是也没隐瞒: “就在夜市街上,那里一到晚上都是各家摊位,基本就摆在我们的门前,我那宅院的位置约摸在中段,两条街的交叉口,基本逛夜市的人都会经过。” “至于其他.....那宅院是个二进小院,虽然就在夜市,可二门一关,倒也听不到什么声音,离龙泉最大的私塾也很近,就隔一条街。” 周雄开始绞尽脑汁的想那宅院到底还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可偏偏最大的两点,叶青釉已然明了—— 门口就是夜市街,地段好。 还是个二进小院,比一进院落要大。 叶青釉几乎是瞬间就下了决定,但还是轻声问道: “周叔预备卖多少钱银子?租住的话,每月又想要多少银钱?” 周雄苦笑: “我当年花了积攒许久的八十两银子买下这里,又置办了不少东西,连门窗都是去年新修的......虽说和老哥投缘,但一百两银子还是得收的。” “至于租住,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许得问问牙行。” 金威闻言不满: “这种事儿,我也知道,哪有舍近求远的道理。” “叶老哥,我原先替你劝了周老弟,这回你也得听我再说句公道话,省的你不清楚周老弟是有心对你—— 这宅院若是在我这里,没有一百二十两银子,根本拿不下来。” “至于租住,内里若是家私齐全,如此好的地段,一月可得约摸二两银子。” 这倒是算预料之内的价格,自家摇摇欲坠的老屋都得二十两,地段好的房子自然更不必说。 更何况对方原本就没有奔着占便宜的想法报价,还是金威看不过眼,将价格又提高了一些。 在金威这颇有眼力的‘中间人’眼力都能价值一百二十两,那么若是在世面上挂牌,等到何时的客人,没准就是更多,如今买下,绝对是赚的。 叶守钱早在金威说话的时候便屏息,将话一一听了,罢了自然又是感激: “两位老弟都是有心,我心领了,就按金老弟说的签契。” 之后的事儿,自然不必多言。 繁琐郑重的签契流程走完之后,按照契书上所说,叶青釉一次性付了三个月的租金,末了还不忘向送他们出来的金威恳求: “金叔,我们这几日暂不回家,您原先答应我们的,可不能忘了......您是大人,可不能骗小孩!” 金威被叶青釉这话逗得哈哈直乐,连声保证: “放心放心,这几日就喊兄弟们去你家门口逛逛,指定等你们回家的时候,那泼皮妇人滚得远远的!” 叶青釉得了保证,自然开心,一旁的周雄听了声,便问道: “叶老哥不是无处可去吗?怎的还不住进去?准备去哪?” 叶守钱早早就听叶青釉理了计划,听到周雄这么问,便老老实实道: “我们准备去看你爹。” 第九十四章 分享制泥的妙招 闻言,金威无视周雄那张骤然铁青的脸,仰头哈哈大笑。 周雄脸色几番变化,可在看到叶守钱脸上认真的表情不似作伪之后,原本喷薄的怒气又转变为了茫然: “难不成还真的要去看我爹.....叶老哥认得我爹?” 叶守钱点了点头,叶青釉笑嘻嘻接话: “认识呀,先前去太姥山下的周阿爷家买过泥的,也就是刚刚烧小瓷件儿用的泥。” “周阿爷是爱泥的人,我们原先买泥的时候便答应,每回烧了瓷,便给阿爷留一件......这回儿办完了镇上的事儿,正好要去太姥村给周阿爷送瓷器,顺便看看有没有泥可以继续做瓷器。” 周雄闻言大惊: “原来我爹给我传的口信说有人买泥,那人就是叶老哥!” “我也正是听我爹说有个很敬重揉泥人的客人预定了一批泥,刚巧最近我又遭了事,这才决定将宅院卖了回去给我家老汉帮忙.......兜兜转转,竟然是直接碰上了叶老哥!” 周雄连连朝叶守钱拱手,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懊悔: “听我老汉口信里可还说过你从前帮过他......刚刚,刚刚老哥怎么不早说这人是你,早知是你,刚刚怎么说也不能签下那个价的契书!” 周雄所说真心实意,可叶家人心里其实也都清楚,这天底下的事儿,就没有挟恩图报的道理,如今用个恩情换上二十两银子又如何? 难道一次性买断后,今后就不来往了吗?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原先周掌柜能因叶家一家三口可怜,给出低价,那已经是在行善,纵使因着另外的原因再退一步,等事后想起来的时候,也会反应过来自己吃了亏。 倒不如不提什么私交,往后买泥卖泥中凭对方多多尽心.....这才是长久之道。 叶守钱毫不在意,许是因为安身之处稳定下来的缘故,难得咧着嘴直乐: “早早晚晚打什么要紧,现在不就知道了吗?” 这么一说,周雄更是对叶守钱平添一份敬重,立马伸手引路指了个方向: “我早早就租好了驴车,既然同路,不如咱们一起乘车走,也好教嫂子丫头不至于走那么远的路?” 这倒是遂了叶青釉的心思,没有过多推辞,叶家两个女眷就上了驴车,驴车内原先已有两人,一个是周家媳妇,周陈氏,还有另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小童,虎头虎脑长得很是可爱,名字也刚好叫做周小虎。 周陈氏比白氏还要年轻不少,模样周正,面上略微有些憔悴,只是还是大方宽厚的性子,不等自家男人开口嘱咐,便拉着白氏亲亲热热的坐下,拉些家长里短,一时间笑声盈盈。 叶青釉不爱听什么秀样花色,便在小虎意图邀请一起玩闹的目光中给对方递了个老虎瓷件儿,让对方玩闹,自己则是伸头出去看在外驾车的叶守钱和周掌柜,顺便吹风。 可她也没想到,一拉帘就听了个重磅的消息: “......说来不怕老哥笑话,这就是我为什么不喜欢叶二叶三的缘故。” “哪有好人家的爷们,在我媳妇来食肆帮忙的时候,还出言调戏有夫之妇的?!” 周雄连连叹气,将自己从前和叶二的恩怨说了,这才道: “所以,我当时才想着让那泼皮妇人给叶老二一次教训,如此叶老二吃了教训,那妇人也得了银钱,哪里想得到事情会.....唉!” 叶守钱听到叶守财叶守富这两人做的混账事,一时间脸上也是难看非常,跟着叹了好几口气。 无意听到上一代人恩怨的叶青釉内心划过‘原来如此’以及‘叶家人果然无可救药’的念头,不敢惊动前头说话,又只能将头缩回了车厢,刚好和紧紧抱着小老虎的周小虎对上了眼神。 周小虎眼睛亮晶晶的: “叶姐姐,这是你做的小老虎吗?” “递给小虎是只让小虎看看,还是送给小虎的?” “一定是送给小虎的吧?一定是吧?” 童言无忌,一群人听见这糯糯的话便就笑了。 周陈氏原本同白氏聊的正开心,听了如此没有规矩的话,自己的脸都红了,连忙呵斥: “小虎,怎么能开口向姐姐要东西呢!快还给人家!” 对比周陈氏的慌张,叶青釉倒是坦然很多,笑着摸了摸小虎的头: “只要小虎不介意这只小瓷虎的脚有些黑,留着玩闹就是了,不必说什么送不送的。” 有些黑? 周小虎将原本威风的小老虎翻了个底,果然瞧见小老虎四只脚下有一部分的黑晕,不过这黑晕饱含在釉面里,而且四足的底部光洁,黑晕蜿蜒蔓延而上,倒有一种猛虎下山踏裂黑云的架势,看着更加威风凛凛。 小虎看清楚了‘瑕疵’,不过更加舍不得松手,肥嘟嘟的小脸泪眼朦胧的看着叶青釉和自家娘亲: “要的,要的。” 前头已经听了有一会的周雄掀开帘子: “这像什么话!快还给你叶姐姐.......” 叶青釉连忙拉住准备从小虎怀里扯瓷虎的周掌柜: “周叔,这东西真是原本就准备送你们的.......” “这瓷件儿的‘瑕疵’很典型,我正准备说说的—— 您瞧见这瓷虎底部的泥了没?” 听见‘泥’字,周雄顿时回神,又有些忐忑: “难道是上次的泥不够好?” 叶青釉摇了摇头,暂时从小虎手里接了瓷虎,在众人手里展示了一圈。 周雄细细琢磨了一阵,这才不确定道: “这瓷虎脚上的泥.....似乎更细腻,更有光感一些,而且细纹也比上头虎身要少。” “这脚下是用的咱们的泥吗?可为何又会整体不同,又隐隐有些发黑?” 叶青釉连连点头,道出了实情: “都是一样泥,只是当时在做瓷胚的时候,出了另一件小事情,这才让原本的泥胚沾染到东西,泥质变得更好。” “我想着若是告诉周叔,日后揉泥的时候加上这种东西,泥自然也会更好,更出货一些。” 周雄明显看着有些犹豫: “可这虎足发黑,那东西若是有用,加在泥里,做出来的东西岂不是直接成了‘黑瓷’?” 闻言,叶青釉便笑道: “周叔错了,对泥有益的东西,和让瓷器变黑的,其实是两样东西。” “因为这泥当时碰到的,正好是一方沾染蜡油的布。” 第九十五章 稳定的供货商 “蜡油?” 听见这话,在场之人齐齐一怔,连带着在前头驾车的叶守钱都回过了头。 叶守钱细想几息,有了恍然: “当时咱们在家做的泥胚,得将泥胚送到窑上去,我随手拿了块布头擦了擦放胚的竹屉,难不成.......” 叶青釉肯定了自家老爹的说法: “就是当时我在阿奶那里擦灯油时候,带回来那一块沾染蜡油的布。” “蜡遇热就化,可又不会全然消失不见,这东西沾在瓷件儿的底部,一进窑里,便会或下落,或融进泥中,染脏底座。” “既然就只有蜡和油,蜡不行,那底座那一部分的泥质更好,显然就是油的功劳。” 叶青釉强行别开眼,不去看突然沉默的叶守钱,朝向周家人轻声提醒道: “若我没有记错的话,我阿奶屋里点的灯油,用的是茶油.....下次周叔揉泥的时候,可以试着加一些,我们去烧制一轮,若有好一些,下次出瓷也好告诉周叔。” 周雄微微思索一阵: “倒也不用下次,快到村里了,我现添些油进去,你们走时,直接将泥带走就行。” 这对叶家人来说可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不多时一群人进了村,刚刚停下驴车,进了周家大门,周雄便开始马不停蹄的挽袖子揉泥。 而周老爷子和大周氏见叶守钱父女果然送了瓷器来,眼中更是有隐隐的泪光闪动: “好看,是老头子这辈子见过最好的好瓷器!” 平心而论,这瓷器绝对不能算的上最好。 可在太姥村中靠着揉泥为生了大半辈子的周老爷,又哪里想过,自己能有朝一日真的能见到用自己的泥制成的瓷器,还是由作瓷的匠人悉心送到手中! 周老爷子神色激动,看着像是巴不得自己去院里揉几斤泥出来,众人连忙拦着,而叶青釉也是当着众人的面,顺势提出了自己心中的小九九: “那也有阿爷好泥的一份功劳,咱们没有好泥,哪里能做的出好东西。” “阿爷喜欢,那今后有泥就只管留给我们,咱们多多制瓷,多多开窑,多多给阿爷送来,阿爷觉得可好?” 这话虽然没有明确点出让周家的泥只卖给他们,可周家人里,周雄却是言语场上的常客,懂的这些机锋。 不说为了老爷子这半生的心结,就单说他今日对叶守钱的观感,周雄也明白该怎么做,没有过多犹豫,当场便接了话头,表态道: “叶老哥厚道,我周雄也佩服,只要你愿意,咱们今后的泥,便只做你们一家。” “也不必劳烦老哥开口,刚刚那件泥里加东西的事儿,我也一定守口如瓶,哪怕是之后叶老哥不需要那么多的泥,允我将泥外卖,我也不会将你用的泥往外卖......” 周雄如此面面俱到,其实就是在用真心换真心。 原先明知他遭难,叶守钱在金家却还是一点儿都不肯让他吃亏,如今他又怎么能让叶家人吃亏! 情谊向来有来有往,如此做,彼此心里也都畅快! 叶青釉终于也略略安了心,一家子拒了在周家用饭的提议,叶守钱担着两大筐现揉的泥又是踏上了归途。 一家子紧赶慢赶回了窑洞处,吴家小子替叶家守了一夜又半天的窑,坐在地上休息,一听见动静便又爬了起来,眼睛里是十分显眼的红。 叶守钱瞧见吴锡平的模样,便是一惊: “你这傻孩子,怎么也不睡一会?” 别说是别人家的窑,就算是自己家的窑,也没有死死盯着一眼不睡的道理,可这吴家小子,显然是实诚到一晚上守着窑没睡! 吴锡平是个身材高挑,却有些瘦的青年人,面容周正,属于那种扔在大街上一时不查混入人群便找不回来的人,只在笑起来的时候有些傻气和朝气,看着很是亲厚: “不碍事不碍事,叶叔难得叫我干活,我怎么能偷懒。” 叶守钱急的原地跺脚,连连要叶青釉掏些银钱贴给对方,叶青釉当即也痛快的掏了钱,只是吴锡平不肯接,仍是挠头笑,言语中尽是平和: “我替叶叔守窑,叶叔可不能害我,我若是收下,回家就得被我爹抽筋拔骨呢!” 虽然很不想认,但吴家小子说的,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 叶守钱连连叹气,吴锡平想了想,突然低下头攥住了衣角: “不用叶叔的银钱,只是有件事,想托阿妹去做......” 这亲厚的青年笑起来的时候相当有感染力,叶青釉被点了名,没什么犹豫就答应了下来。 吴锡平这才微微红了那张被炉窑熏的有些发黑的脸,小声道: “我马上就要和春红成亲,爹娘说最近不能去找春红,得等成亲那日.....可我实在想她。” “她平日里最爱桂香坊的糕点,我想下次买来,托阿妹带给她......” 原来是这事! 叶青釉憋着笑,有意调侃: “不行!” 吴锡平大惊,叶青釉才道: “全送给春红姐就不行,过我手,我得扣下两块糕点甜甜嘴,不然我可不说吴大哥好话!” 叶守钱和白氏就笑,笑的吴锡平脸色大红: “自然自然,不白带,到时候也有阿妹的一份,甜甜嘴甜甜嘴.....也替我好好说几句好,好话.....” 一伙人哈哈大笑,叶青釉同吴锡平约了时间,瞧着那道高挑的背影飞也似的离开,这才笑道: “吴大哥和春红姐确实相配!” 叶守钱和白氏笑够了,具是连连点头。 过了这个小插曲,原本准备开窑盘点瓷件儿的凝重氛围便散了许多。 这一窑具是叶守钱的作品,算是可以直接卖出的成品瓷,可经历昨晚的盛况,叶守钱对这普普通通的一窑也不抱有任何希望,只道: “搬出来清给其他人吧,一文钱一件总有人要,我们直接做青儿的瓷器。” 一文钱一件,这也算是对自己的手艺有个不那么清晰的认知了。 叶青釉挨个将瓷器从瓷架上取下,望着那中庸有余,美丽不足的杯器,却有不一样的想法: “买些颜料,做釉上彩的青瓷,也能很好卖。” 瓷器分釉上彩和釉下彩,在上釉之前画出图案,再裹釉烧制,被称为‘釉下彩’。 同理,在上釉制成之后画图案,再裹釉烧制,被称作‘釉上彩’。 这两者除却工艺不同,与前者触摸起来会有不平之感,后者摸着较为平滑之外,叶青釉还知道这俩很大的特点。 那就是—— 釉上彩由于颜料浮于釉面,铅和镉等重金属矿物质很容易溶解析出..... 换句话说,有毒! 第九十六章 降价式拍卖 有人或许会问,既然有毒,那为何会做釉上彩这种瓷器? 一个字,利。 上釉前上彩的釉下彩瓷器在烧制过程中会导致出现各种变故,而上釉后上彩的釉上彩的则较为省时省力,不但釉面光洁好看,出瓷率也大有提高...... 总之就是好看,但不中用,所以虽然带毒,却成了那些黑心匠人敛财的好手段。 是以,叶青釉说出口之后,便有些直敲脑壳的后悔感,也明白自家老爹应当是不会同意....... “行。” 两夫妻本就只听叶青釉的话,尤其是在见过闺女的瓷器在夜市上受人追捧的盛况之后,更是叶青釉指哪打哪,说一不二。 叶青釉心中原本就在想着釉上彩带毒的事情,颇为犹豫,一听叶守钱这平日里处处为他人着想的老好人竟答应的这么干脆,不由得吃惊道: “阿爹,不拦我?” 叶守钱闻言挠了挠脑袋: “左右不过是本钱高些,拦你做什么?只要时间够,不耽误其他小瓷件儿出窑的话,这么做也没啥。” 自家闺女以低价卖瓷,一定是舍不得瓷器,想出了别的法子,他又何必做阻拦呢? 叶青釉吃惊的上下打量了一番叶守钱,这才终于确定了另一件事—— 此时的人,好像是不知道釉上彩的瓷器是带毒的! 不过好像也能理解,重金属中毒本就难知晓原因,更遑论是在医学检测手段并没有那么先进的时代。 哪怕是中毒,估摸着也不会联想到瓷器上..... 在叶守钱的眼中,估摸觉得釉上彩的瓷器就是比较废时废料,不适合走大众路线,加之手受伤了之后不好瞄纹绘彩,原先这才没有选择做釉上彩。 不知道有毒,那是不是可以..... 不! 做人不能,至少不应该如此。 纵使赚富可敌国的钱,可要是每个铜板上都缠绕着怨魂,那又有何意义呢? 可,难道这批瓷器就这么舍弃掉吗? 叶青釉想了又想,还是咬牙道: “阿爹,咱们还是得做一批釉上彩。” “你放心,我心中有打算,这批瓷器我另有用处,绝对不会害人。” 叶守钱与白氏听得满头雾水,白氏虽未听懂,不过还是轻声哄道: “什么害人不害人的,很多人也做釉上彩,想要价卖的高些的匠人几乎都做过,只是费时费力,又难卖出高于本金的价,这才慢慢不太做了......” 叶青釉没有细说着瓷器的事情,也知自己将釉上彩带毒的事情说出去估计没有什么人会信服,索性拉着老爹又重新购置了一批新釉与颜料,这才重新投身在制瓷大业之中。 叶青釉先是将夜市里平常卖的十分不错的各种小动物捏塑教给叶守钱,确定老爹十分上手后,这才坐下细细描线绘形。 父女俩对坐着干活,过了一会,叶青釉实在没有忍住,放下了瓷器出声道: “阿爹看我十几次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叶守钱有些犹豫: “爹...想和你一起描彩吧。” 叶青釉挑眉,还没出声,叶守钱就道: “爹想...试试左手。” 左手...左手! 原先叶青釉劝老爹换掉常用手,叶守钱竟然听进去了!? 叶青釉大喜,连忙给叶守钱递了笔,学左手绘彩自然没有那么容易,叶守钱连试连败,可十几件后,落笔稳健,染红顺着齐沿一笔而过,半点也没有晕染与抖动! 自家老爹的天赋,居然有如此之高!? 叶青釉心中激动,却听叶守钱又叹了一口气: “不行,不对。” 这话倒不是叶守钱胡说,而是他用左手上彩时,并不是像普通左撇子一样,能够用左手写下右手能写的字.....而是整个绘彩都是相反的,而且怎么也试不会正向! 甚至包括落款字体,全部都是一气呵成的镜像字! 叶青釉神色变化,压住了叶守钱准备起身的肩膀,叶守钱一站未起,神情落魄中亦有些难堪: “阿爹原想帮帮你.....可,可这.....唉!” “连落款都落不正,哪有人会买这样的东西!” 叹息声中,叶青釉终于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阿爹,你信我吗?” 叶守钱不假思索: “当然!” 叶青釉举起那绘有绝无仅有的繁复花纹的瓷盏,轻声道: “有时候,倒也不必一味附和别人的眼光,得让别人来捧你。” 叶守钱一时间有些没有听懂,但叶青釉的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左手绘彩,全部镜像,这怎么不算是一种天赋呢? 别人想仿甚至也仿不来! 叶守钱少年时学会跳刀,右手伤了之后,单靠左手竟然还有创新,这怎么不能算是上苍垂怜?! 人家才是天生的天命之子! 她都不敢想以后若是叶守钱能用左手跳刀的话,那些无可仿造的逆纹瓷器该有多特别! 叶守钱被自家闺女声声劝导,突然又有了些信心,帮着叶青釉做了些好销路的小瓷件儿,又鼓起勇气绘了些釉上彩,最后甚至又尝试了几年不曾试过的跳刀绝技...... 只是这几年的生疏,以及时间的紧迫,废了好些瓷胚也没有做出好泥胚。 不过哪怕是如此,叶青釉也对自家老爹有了莫大的信心,连干活的动作都有劲了不少。 父女俩闷头苦干,三天后,如期开窑,新泥果然成果颇丰。 两三百件的大大小小瓷器尽数被担到了镇上租住的宅院里,新宅院果然气派宽阔,地段甚好,而且没了什么泼皮妇人的痕迹。 一家子将瓷器放下,白氏就在宅院里穿梭忙碌,想像上次一样将布条塞入稻草中,却被叶青釉阻拦了一手: “阿娘,咱们这回的瓷器比上次好,我不准备将之放在稻草里抽盲盒卖了,咱们前次不是买了块好布头吗?你快去将布裁成巴掌大小的小布,我等会有用。” 白氏有些犹疑,不过还是没有多问,在天黑之前将上次所剩下的布头全部裁成了巴掌大小。 叶青釉用这些布将小瓷件儿一一裹了,又寻了个宅院里原本有的挂锁大木箱,乘着夜市开场的功夫,将大木箱连同这些瞧不见面貌的瓷器们都摆放到了自家门前。 也许是运气使然,刚刚摆出没有多久,叶青釉就被一个上次在夜市里颇为眼熟的汉子叫住了动作: “小娘子,总算是等待你摆摊了,我上次没给我媳妇买到胭脂盒,可被念叨了好几日,你今日还是十文钱抽一次颜色吧?可得让我先来!” 叶青釉刚刚嘱咐爹娘借来铜锣铜锤,听见这位颇有心的客人单独来问,当即奏响了铜锣,吸引了路人的注意—— “诸位晚上好,今日我又来卖瓷了!” “大伙儿里有上次买过我家瓷器的人吗?可否来说说我家小瓷件儿如何?” 铜锣的声音很响,当即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大批人围靠过来时,难免出现几个上次玩过‘抽盲盒’游戏,又有心在三日后等叶青釉的人,当即便出声喊道: “好!一等一的独一份!” “很好!小娘子今日是还要玩拆稻草抽瓷的游戏吗?算我一个!” “咦?小娘子怎么还不将瓷器摆上?” 这么一喊,原先路过的人就更加好奇,越聚越多,叶青釉眼瞧着人围的差不多,这才扬声道: “多谢大伙儿厚爱,只是今日有新游戏,这才不将瓷器摆出来。” 叶青釉说着,将箱子打开一条缝隙,在众目睽睽之下,掏出了一件被布包括的严严实实的瓷器,再次高声道: “这回我预备用降价拍卖的法子,来卖出所有的瓷器,也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拍卖...拍卖,就是想要让看客自己出价,价高者得的意思吧? 可降价,拍卖..... 这两字又怎么能联系到一起呢? 眼见众人有所疑惑,叶青釉再次一敲铜锣,吸引注意: “所谓的降价拍卖,就是看客不必报价,由卖者报价,价格一开始自然是高的,但我会一点点降低,看客老爷们若是有喜欢的瓷器,等到价格合适,便可以尝试入手.......” “多说无益,且听我来试试,如何?” 叶青釉在万众瞩目之下,打开红布包,内里赫然是一件图案清雅的粉莲花釉上彩杯。 此莲花杯的圈口亦呈莲花形,还用特地调成类金粉的颜料染边,染底,虽然花朵清雅,可细看却贵气无比,一出场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明显有几个人的脸上有意动的表情。 叶青釉笑道: “有人想要用五百文买下这个杯子吗?!” 众人一片哗然,原先脸上有意动的几个看客不可置信的喊道: “小娘子疯了?!这个杯子虽然好看,可哪里值得了五百文!?” 叶青釉假装没有听到声音,继续喊道: “没有人.....那么,一百文?” “一百文有人要买这个瓷杯吗?” “闲来无事沏茶品茗时,茶汤里花瓣飘动,隐透茶香......当真是一等一的风雅事呀!” 这五百文到一百文的降价,几乎是瞬间就让看客明白了什么叫做‘降价式拍卖’。 开始的价格,小娘子分明也知道是不可能卖出去的! 先叫一个高价,得自己估摸着心里的底价,每个人的底价不同,出声叫停的时机自然也就不同! 这笔平日里叫越来越高价的方式不同,越来越高的价格会让人犹豫,肉疼,可降价拍卖,却是一开始就扣准了每个人内心的底线点! 可这也有个很大的弊端,那就是—— 只要大家人人不喊不卖,小娘子岂不是只能买到最低的价格吗?! 在场之人心中一时间都闪过了这个念头,好几个汉子想提醒叶青釉的话还没出口,便见叶青釉又叫了一边八十文没有人迎合之后...... 下一瞬,便毫不犹豫的举起铜锤,将莲花瓷杯砸了个粉碎! “小娘子!” “我的天爷呀!小娘子这是干什么!” “如此清雅别致的瓷杯,若是遇见真心喜爱它的主人,就算是二百文也有人买!小娘子怎么就这么砸了!” “哎呀哎呀!怎么会这样,我原先全以为一直等着,小娘子就会降价格的!早知,早知最后一次八十文的时候,说什么我也买一个!” 在场之人议论纷纷,叶青釉却徐徐吹去手上的瓷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我虽眼光浅薄,可随着阿爹看瓷制瓷多年,心里也有杆秤,诸位当然能说我年纪小,偶有看不准价的时候,可这满街的客人,总有懂价的人,知道价格却不出.....这不就是没有人喜爱吗?” “既然没有人喜爱,又过了主人家心中那杆秤的价—— 在我心中,它便和没有是一样的。” “俗话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杯上的莲花出淤泥而不染,若是知道我不愿将其贱卖,亦是会谢我的。” 不贱卖? 不贱卖! 捡漏?不可能! 降价降到摊铺上小娘子接受不了的程度,宁可敲碎,也不会贱卖! 虽然底价和值得的价格间可能有些浮动,有些赚头,可谁能知道这小娘子的底价是多少,又在合适拍下最合适?! 不拍下,可就碎了! 这哪里是这位小娘子准备卖瓷,这是分明是在‘考校’在场众人的眼力以及心理呐! 众人闻言大惊,议论纷纷,这回学聪明后未第一时间上前刷脸当冤大头的越明礼也是大惊,好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一旁穿着素衫,难得打扮的十分普通的越缜站在人群后细细品味了几息叶青釉的话,侧首问堂弟道: “这就是你说的那位‘瓷娘子’?” 越明礼连连点头,面上有些余悸: “就是她,旁边那个面容憨厚的汉子就是她爹,不过做的瓷没有她做的好看。” “上次我待带回去的那些新奇小瓷器据说都是她做的,一开始是拆稻草盲选,然后便是套圈......我还没有察觉呢,不知不觉就花完身上的所有钱!” “我原先还想着大哥能帮我套个圈,没想到今日又换了一种花样......” “还好,还好,我上次只带了三两银子出来,而且没有碰到今日的这‘降价拍卖’,不然,不然......” 不然怕是脑子里塞满浆糊,为了买下瓷器,非得买到家丁回柳府拿银子回来‘赎人’不可! (图中瓷器如下) 第九十七章 极致的心理拉扯 夜市中人声鼎沸,而今夜中最最热闹的,赫然正是一位小娘子的青瓷铺! 眼见众人终于明白玩法,应该不会像之前一样扣着价格不出,叶青釉心中满意的点点头,顺势又从密不透风的大木箱里面随手掏出了一件瓷器,一打开,自己倒是乐了: “一只绘有狸奴叠睡图的茶杯!” “上次那位喜欢狸奴的小公子在吗?你上次还有未找回的三十文铜钱,若是你要,我愿一百七十文卖你一只杯子!” 狸奴? 狸奴! 这显然是在点他越明礼呢! 越明礼躲在人群后面神色纠结,就听叶青釉似乎压根没有给人犹豫的时间,立马再次喊道: “上次买狸奴的小公子在不在?” “好吧,好像是不在。那继续卖吧......还是二百文,这回不降价,我随手再拆一个,两件一起只卖二百文!” 叶青釉手上飞快,又摸出了个包着红布的瓷器,一打开,整个人又是笑得够呛: “哟!又是一个狸奴杯!” “这回是绘有狸奴夏日醉花阴的杯子!” 狸奴夏日醉花阴?! 好名字啊! 越明礼猛地抬头,急急的几步上前,却听叶青釉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连声叹道: “好吧!既然没有人买.......” 瓷器这种东西,既然各有花色,那必然是各有所爱,叶青釉丝毫没有意外,而是又重复了之前的动作。 那铜锤高高举起,越明礼高声喊道: “等等,别!!!” 来之不急,铜锤重重落下,将原本叶青釉就不准备卖出的釉上彩瓷杯给锤的四分五裂。 越明礼呆呆看着满地的瓷片,好半晌反应过来之后,觉得自己几乎是要疯魔了! 这平素还算是稳重的少年郎急的满头大汗,连声懊悔道: “我买!我要买的!我只是花时间多走了几步路而已!” “你这小娘子怎么这么不会做生意,还将瓷杯给砸了!!!” “我的狸奴,我的狸奴!!!” 大半条街上都是越明礼疼惜满地碎瓷的喊叫声,叶青釉心中暗笑,可偏偏面上都是惋惜,又略带歉意道: “原来公子来了,那是我刚刚举锤太快了.....莫要着急,因你上次喜欢,我这回做了蛮多的狸奴,你且等等,说不定马上就有呢?” 越明礼擦去汗珠,连连点头,心中总算是缓和了一些。 叶青釉得到回应,这回没有乱摸,而是又一次打开箱子,在箱子的角落里面找到自己做过小标记的小瓷件儿,将其捧了出来,布头打开,果然是一只体态慵懒,形容可爱的狸奴茶宠: “哎呀,我这里的狸奴和公子还真是有缘分,见是公子来了,果然迫不及待就要出来了!” 越明礼闻言一喜,胸膛都挺高了一些。 叶青釉顺势就将小狸奴捧到越明礼面前,让对方细细查看: “两百文一只。” “当然,这是特地为公子留的,如果是您的话,上次还有三十文多的铜钱在我这儿.....所以,你若是要带走,只要一百七十文。” 真慵懒,像是睡着了一般! 放在茶案上,光是想想,就连喝茶都有滋味了不少呢! 越明礼疯狂意动,正要开口答应,便被身侧之人阻拦了一下。 叶青釉的眼中,只能瞧见对面的忠实大客户原本都已经要掏钱买瓷,心中正在高呼今晚的收入有保障,恰在此时,却见一只修长的手不知从何处伸出,阻拦了那小公子的动作。 顺着手臂往上看,那手臂的主人赫然正是一位青年。 身形挺拔,眉眼冷峻,不似如今随处可见,戴花敞衣,逞意风流的文人。 整个人更似叶青釉在前世里惊鸿一瞥过的山阴雪骑图一般,沾染着些许南地不曾有的冷意与风雪。 叶青釉细细打量了几眼帅哥,又看了看明显突然紧张起来,不敢掏钱的小公子,心中一下子估算出来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非常显然,这小公子上次拆盲盒和套圈没套中,这回是搬了救兵了! 好在这回没有继续搞一些套圈之类的东西,不然这位手上略有薄茧,一瞧就有一些功底的青年很明显能连摊位一起端走! 而现在这副模样,显然是不让小公子再买瓷器了! 叶青釉心中懊悔,下一秒,果然就听那位面容冷峻的青年提醒小公子道: “你忘记原先小娘子说了什么吗?” “东西都是会降价的,第一次喊价就掏钱,不是你该做的事情。” 这青年显然是小公子的长辈。 小公子听到教诲,面露懊悔,诺诺连声,一点儿不敢反抗,一时间竟再也没舍得抬头再看叶青釉手中的瓷器...... 可恶,分明差一点儿就将瓷器高价卖出去了! 叶青釉心中这回是真的惋惜,一边有些不愿放弃大主顾,一边又有些舍不得将手中的瓷器像砸那些釉上彩一样砸掉,想了想,尝试报价道: “一百五十文。” 小公子飞快的抬头瞧了一眼自家兄长,又瞧了一眼那堆还没有拆封的瓷器,内心开始盘算起来—— 原先小娘子那两个杯子两百文,算是买一送一,虽然茶宠和茶杯不是同一个物件儿,但根据这几件拍卖的器件来看,价格应该也不会差得很远,大哥既然出马喊价,那必然会替他拿到合适的价格。 一百五十文,如果没有人要的话,想必还是会降低一些的。 大哥出马,一定是能将事情办好的。 说不准还能让摊主小娘子再拆一包狸奴,再搞个买一送一...... “好,包起来。” 青年点头应允,松开了按住自家表弟的手,示意越明礼掏钱拿瓷器。 越明礼原先还在‘精打细算’的脑子一顿,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是满脸茫然: “啊!?” 这就包起来了? 自家大哥出马一次,就抵得上二十文?! 越缜轻咳一声,只瞥了自家表弟一眼,并不言语。 越明礼毕竟多年读书,也并不蠢笨,接收到眼神,细细一想,终于明白了—— 买面前小娘子的瓷器,最关键的并不是压价,而是保护想要的瓷器! 谁也不知道小娘子心里的价位在哪里,那么在自己想要瓷器的前提下,最适合什么时候喊价? 自然是这位小娘子第二次开口的时候! 仔细想想,这位小娘子每次第二次开口,价格不就是已经往下降了一些,且距离小娘子每次击瓷的价格所差不大吗? 所以,这只小狸奴的价格,其实哪怕不是一百五十文,也不会往下很多,纵使多掏一二十文,那也比错过要更好! 好! 大哥不愧是大哥! (文中瓷器如下图) 第九十八章 谁来都得留下银子再走 越明礼开开心心掏了钱,叶青釉钱财到手,却难得有些沉默—— 第二次降价就入手,而且看着还觉得挺开心? 该不会,她估错对面两人了吧...... 有了猜测,沉默过后,叶青釉没有继续从角落里面掏出狸奴,而是思考了一会儿,又面不改色的掏出了一件阔口鱼形笔洗,状若无意在那俩一看就很阔的‘大(冤)客(大)户(头)’前晃悠了一圈: “二百八十八文!” 这个价格肯定是虚高的,所以在场之人里,都没有人应声。 叶青釉再次试探道: “一百八十八文!” 身姿笔挺的青年率先出声: “包起来。” 一旁的越明礼大悦,骄傲的恨不得挺高胸膛,叶青釉与其对视了一眼,确定了对方的眼中全部都是—— ‘我大哥真厉害,简直就是白赚一百文!’ 叶青釉此时只想拉着这傻小子的耳朵,好让对方醒醒脑—— 怎么可能白赚一百文!这种拍卖基本上都是庄家连庄,而且你们,遇到的,还是,她,叶!青!釉! 叶青釉又随手卖了几件瓷器,在确定这小书生打扮的小公子只爱狸奴,而另一位冷面大帅哥,似乎不喜欢形制十分古板的瓷器,倒是非常喜欢丑的千奇百怪的器件,且二人都只在第二次降价时候开口买瓷之后.... 便开始了自己的谋算! 叶青釉在足以隔绝外人视线的大木箱里翻找,随手翻找出一件与原先那件砸碎的莲花杯差不多款式的兰花杯来。 兰花瓷杯敞口卧足,鲜明秀丽,釉色柔和自然,一登场,便吸引了不少原先未抢到莲花杯的看客视线。 围观看客跃跃欲试,叶青釉居中,仍然稳如泰山,叫价道: “三百八十八文。” 越明礼看了一会,只觉得漂亮,却又不对胃口,不过看着周边人的反响,又觉得买下送给同窗也行,就准备等着叶青釉下一次报价,率先开口,抢下。 可这一次,事情又超乎了他的想预料—— 三次喊价之后,叶青釉径直举起锣锤,又将兰花杯敲了个粉粹! 众人一片惋惜,又觉叶青釉喊价太高: “怎么这回一次都不降了?” “第一个杯子的底价,可只要八十文呢?” 叶青釉余光在那堆恍如石化的兄弟身上扫过,仗着不会有人能看出来釉底和颜料,面不改色的胡诌: “这只杯子的沿口,调了少许银粉。” 只一句,就将周围旁观人的言语堵了回去。 众人连连懊悔到直拍大腿,叶青釉又摸出了一件正在单手伸懒腰的小狸奴镇纸,这回换了泥和釉,又细化了细节,整只狸奴都好看上了许多,透露着莹莹之色,看着便令人稀罕。 叶青釉捧了一圈,特地举到两位大主顾的面前,笑着开价道: “一百八十八文。” 越明礼早在叶青釉靠近的时候就暗道不好,见了叶青釉同上次收钱时一模一样的眯眼笑,更是浑身冷汗直流,不过想到自家大哥这连拍几次,都是在第二次成功拍下,愣是狠了狠心,没有开口。 叶青釉也不意外,转了一圈回了中央,在瞬间无措的少年人目光中,高高举起铜锤—— 砰! 抬尾伸着懒腰的小瓷件儿四分五裂,叶青釉又随口编了个借口,好几秒后,这条街上才充满了少年人悲愤的喊叫声: “狸奴!!!” “我的狸奴!!!” “你怎么,你怎么不喊第二次的价!!!” “大哥,大哥!!!怎么办呐,我的宝贝狸奴唔啊啊—————” 被自家大哥无助嘴巴的越明礼只得无助的悲鸣,惯耳的魔音中,叶青釉亦有些‘吃惊’: “什么第二次喊价?” “小公子,我这里从来都是随心的喊价,从来也没有说过一定会有第二次的喊价......” 对啊,从一开始也没有说肯定会有第二次的喊价,况且就在这小狸奴之前的一件瓷器,小娘子也是说砸就砸了! 越明礼一下语塞,支吾着开不了口,而叶青釉等的就是对方推翻‘第一次喊价不可能砸瓷’的心理。 此时见计划成功,叶青釉完全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径直又掏出一件模样丑萌的三足蟾蜍砚滴,也没高声喊,直接在那位高大青年的面前过了一圈,直接报价道: “一百八十八文!” 青年的声音堪称紧随其后: “包起来。” ...... “两百六十八文!” “包起来。” “一百九十九文!” “包起来!” ...... 如此两三次,原先沉浸在瓷狸奴‘离他而去’悲伤中的越明礼已经完全懵掉,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朝着自家大哥急急道: “大哥,我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 可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完全是说不上来啊! 哦,对,想到了—— 大哥先前不是暗示他第二次开价时喊价吗? 怎么有些瓷器压根等不到第二轮喊价?! 而且...而且,大哥不是出门前还在交代‘龙泉瓷器多如牛毛,纵使对方吹出个天花乱坠,也没什么特别’的吗?! 怎么大哥抢瓷件儿的速度比他还快,而且完全就是小娘子一张口就开抢!?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不会把大哥也给带进了什么奇怪的圈子里吧!? 不行不行,总感觉继续在这里站下去,身上无论又多少钱银子都得...... 越明礼那边心乱如麻,可叶青釉那头却又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将一个包裹着不同颜色布头的小瓷件儿给摸了出来,神神秘秘道: “这东西少见,也是难得才有的,小公子若是喜欢,五两银子就卖给你!” 什么玩意就五两银子! 他脑子就算是再笨也看出来了,这小娘子就是专门瞄准了他喜欢狸奴,特地给他报了个高价! 一个晚上已经听了不少‘专门为你留的’‘只要xx文’的越明礼心头一震,羞恼涌上心头,下一瞬就想要迈步离开,可叶青釉眼疾手快的解开红布—— 好,这回不但是走不了了。 这辈子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了! 越明礼眼中,那清秀貌美小娘子手里的东西,赫然是一件仅有背脊为暖粉色的小狸奴! 虽然步态和先前买回家那几只狸奴绕杯的体态差不多,可它身上那一块的变色,就好似天然而生的花纹一般,看着透亮,神气,恍如活物...... 叶青釉在对方逐渐睁大的眼睛中,有意介绍道: “背上是窑变,窑变是什么小公子知道吗?那是烧窑里少之又少的变故!” “而这只小狸奴,只有头顶背脊,还有尾巴染上了颜色,倒好像是自身所带的皮纹一般,更是天意难求的东西!” “小公子,我是个实诚人,从来不骗人,我敢说你要是不拿下这只狸奴,整个龙泉,你都找不到第二只了!” 越明礼完全呆滞,目光只落在小狸奴上,半晌都挪不开眼。 这反应应当是喜欢的,可没有开口,叶青釉也吃不准对方到底是愿不愿意掏钱,想了想,叶青釉正要开口再报个低一些的价格。 下一瞬,叶青釉就见对面的小公子突然眼睛泛红,看着那只小狸奴的模样,好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不,亲狸奴一般,连声音都凄惨了起来: “天杀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一定是我失散多年的小狸奴,我上辈子分明见过的,我做梦都想要有这么一直漂亮的小狸奴!” “小娘子!” “小娘子,你听我说!你先别动手!这小狸奴一定要给我,一定要聘给我,没有这只小狸奴,我茶不思饭不想....不对,我压根活都活不了!!!” 第九十九章 你瞧,他们买我的瓷器,还得谢谢我呢? “聘给我,一定务必要聘给我......” 少年人的哀嚎声震人耳膜,叶青釉不慌不忙的将小狸奴在对方面前转了一圈,确定感觉到对方的视线始终急切的跟着自己手走后,这才满意的笑了,只是那笑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只眯着眼睛谋算的小狐狸: “莫要着急......” “只要小公子愿意掏钱,那小狸奴肯定就是公子的。” 越明礼恍然大悟,身上的冷汗也消了不少: “对,对......” “只要我掏出钱来,狸奴理该聘给我的!” 越明礼急忙从身上掏出钱......掏不出钱,摸着自己出门前还鼓鼓囊囊,而今只剩下几枚铜板的空空袖袋,他的第一反应是掉钱了: “大哥,糟了!我银子掉了!” “你一路走在我的后面,有没有看到我掉了银子?” 越缜甚至没有分出一个眼神给自己这个傻表弟,只是将目光不断地放远,放远,再放远...... 叶青釉笑着提醒道: “小公子,你旁边这位是你大哥?” “你们感情还挺好,刚刚还见你为他付钱来着。” 越明礼重重点头,甚至还挺了挺身板,显然对自己这位大哥十分骄傲: “当然是我大哥。” “虽然,他不止我这个弟弟,我不止他这个哥哥.....咳咳,总之感情是十分要好的,我为大哥付几件瓷器钱是应该的!” 越缜以手拂面,叶青釉仍然在笑: “那就对了,你大哥买了九件瓷器,你虽然只买了两只狸奴,却以想买下送同窗的由头又另外买了四件,价格最高的一件四百八十八文,最少的一件一百五十文.......” 对方一开始还知道压压价格,可在叶青釉无情的铜锤之下,算是彻底落败,几乎遇见报价,就会毫不犹豫的‘抢单’。 这种买法不可谓是不‘上头’,可奈何叶青釉抓人的心理极准,稍有犹豫,举锤便砸,过品的速度也极快,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于是乎,花钱就成了一种‘必然’。 有本事摆摊,叶青釉的记忆力自然不会逊色,稍稍回忆了一下二人买到的几种东西,就顺带想起了价格。 在对方逐渐面带惊恐的目光中,叶青釉有条不紊的报出了一个数字: “收了你一块五两的制式银锭,还有一吊钱,找还了你十二文......钱货两讫。” “公子如果今日带的银子比这多,那才是掉银子,如果带的不比这多........” 那就是都花光了! 还不快快回去拿钱! 最后两句话叶青釉当然没有直接说出口,小公子的脸像打翻的染缸一样,色彩纷呈,把牙咬了又咬,看样子很是.....犹豫? 糟了。 叶青釉心中划过一个念头—— 这该不会是买的时候没意识到价格,知道价格的时候心疼坏了,所以想要退货吧! 上一次搞另外活动的时候,可是给小公子搞过类似后路的! 不行,不行,好不容易抬高价格卖出去的东西,而且还是那么高的高价,可不能再退回来,砸釉上彩不心疼,偶尔砸几件想卖的瓷器也不算是心疼,毕竟已经算在其他东西的成本里,可要真的把已经卖出的东西再退回来....... 叶青釉心头一紧,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来对面的危险念头。 就见那秀气书生模样的少年公子握着拳气了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怂怂的话来: “大哥,你买的东西比我多诶......” 越缜:“.......” 叶青釉:“.......” 要我看,你俩纯粹是五十步笑百步,刚刚抢东西的时候就你俩买的最多。 况且,刚刚分明见你脸色难看,以为你要憋个大的...... 怎么就这么怂啊!!! 叶青釉心中吐槽几句,就见站在边上的清冷帅哥轻声咳了咳,神色自若: “今日你拉我出门太快,又不让长随跟着.....所以没有带银子也正常。” “刚刚就想和你说这事,见你喊价喊的开心,也就忘了。” 哪有那种事情! 刚刚分明是你喊的最开心! 叶青釉心中有些无力吐槽,弱弱的打断了兄弟俩‘互相埋怨’的行为: “两位公子,我这摊位还得卖东西......这狸奴你们若是不要,那我——” “要的要的!!!” “包起来。”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可都是一个意思,叶青釉终于满意: “那银子......” 越缜沉思片刻: “你回去拿,我在这儿等。” “你在这儿等会控制不住自己,买的更多。” 越明礼得令,下意识的转身走了几步,这才回过神来: “可大哥你买的更多.......” 对啊,你大哥买的可更多! 少年也算是反应过来了,叶青釉饶有兴致的看戏,而越缜则是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你那只狸奴,五两。” 五两,意思就是他哪怕再买十件,二十件,也顶不上这个价。 越明礼顿时不敢说话,脚步麻利的疾走离开。 这位小公子的哥哥确实蛮敏锐,会抓漏洞嘛...... 叶青釉心中闪过这一抹想法,不过又很快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脸,又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模样丑萌的瓷件儿: “一百八十八,这件极配公子,说是特地为公子做的都不为过!” “...包起来!” ....... 这一夜,这样的场景重复上演,并非是只发生在越缜的身上。 叶青釉早早看出来,大主顾只喜欢丑萌丑萌的瓷件儿,可在丑萌瓷件儿都掏完之后,就得想办法抓那些同样对瓷器感兴趣的游客视线。 围观者不总是同一批人,叶青釉在掏瓷器的时候就会特地注意顺序,让釉上彩穿插其中,让毒瓷报价稍高再敲碎。 如此一来,既让围观者们始终知道这里的瓷器有一种‘宁缺毋滥’的危机感,也无形之中提高了物品的底价,让众人有所适应和...麻木。 再在那些想要卖出的瓷器适当的降价..... 很好卖。 虽然敲碎的瓷器不少,可收入同样可观,或者说,十分的可观。 瓷裂声在夜市上不停响起,越明礼满头大汗三两随从回来的时候,天色几乎已经泛白。 越明礼将手中的五两银子递给叶青釉,急急的找那只窑变小狸奴的踪迹: “小娘子,银子在这里了,快把小狸奴给我吧。” 叶青釉笑着,没有第一时间收银子: “小公子,得再添二吊半钱给我了。” 越明礼吃惊: “你这里怎么还有利息————” 咳嗽声打断了越明礼的震惊,越明礼稍显沉默,麻利的掏出银子,递给叶青釉,吩咐随从将买下的瓷器搬走。 随着两位大主顾的离开,这一场卖瓷几乎也落下了帷幕。 叶守钱瞧着不远处那几道离开的声音,难得有些感慨: “青儿,我总觉得这样卖瓷.....不太好。” 虽然不知道闺女为什么这么干,可连他都看出来了,自家闺女这是玩小花招啊! 叶青釉捏着袖中的银子,不置可否: “爹,你放心,他们买到喜欢的瓷器,没准还得谢我呢。” 说什么傻话。 叶守钱张口正想说话,就见前面一道少年人的身影猛地转身,手捧一件小瓷器,以极快的速度跑回了他们俩的面前: “小娘子!” “小娘子,真的谢谢你能做出这么漂亮的小狸奴,还把她聘给了我......” “下次....下次还是三天吗?我还来!” 少年人说完举手捧着小狸奴拱了个四不像的手礼,随后又哒哒哒的回了自家大哥身旁。 叶守钱张着嘴还没发声,便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整的目瞪口呆。 叶青釉沉默了一会,随后就压制不住的狂笑: “阿爹你瞧,他们买我这个价的瓷器,还得谢谢我呢?” 第一百章 论找托的重要性 好像有哪里不对,但好像又没有。 换作从前,不,别说是从前,就算是一天之前,叶守钱也未想过还能用这样的法子赚钱。 今日的价格绝对是虚高的,这一点,只要是在龙泉做过瓷器,稍有些经验的匠人都知道。 可他们卖瓷器得了银子,买瓷器的人满心欢喜,还诚心相谢...... 那可就真的是愿打愿挨了。 叶守钱的嘴张了闭,闭了又张,半晌才叹道: “还是青儿能干。” 叶青釉没有托大,帮着将今日没有买完的几件东西搬回院子里,才寻来白氏,将两块制式的五两银锭,剩下约摸得有十二三吊的铜板交给对方,郑重嘱咐她数清收好。 这银钱虽然还够不上买现在住处的银钱,甚至还够不上一月后本应交付的差雇份额,可却是前进的一大步。 叶青釉交给白氏之前自然也有犹豫,不过想了又想,一来白氏作为一家的女主人,日常购置东西,家内的花销,不能一次次来找叶青釉和叶守钱讨钱,总得留点儿银钱傍身。 二来是因为铜板数量太多,太重,并不轻便,其实真的不太方便随身携带,不然和人形的钱袋子也没有什么区别,容易遭人眼红,索性让白氏一起看顾。 这些钱已经远远超过叶青釉昨夜开始摆摊前的想象,原先叶青釉其实还没有一个直观的感受,可这一夜的‘拍卖’却真的让她明白为什么后世每每提起这个朝代,最开始的印象都是‘繁华’。 哪怕是普通民众,这消费力也太强了! 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完全是银钱自己排着队送上门! 叶青釉心中感叹,耳畔听到身后的门板被敲动了两声,将门打开,就瞧见了站在外头举着两袋子新鲜糕点的吴锡平站在门外憨笑。 吴锡平其实并不是刚刚才到,只是刚刚才折返出去寻早晨第一笼新鲜出炉的糕点,现在才回来。 叶青釉对昨晚拍卖的打算并不是只有先前那些小手段,而是确确实实想到了每一种可能性,之前在吴锡平替他们看窑的时候,她就已经想到了拍卖这个点子,随后委托吴家小哥前来......当托。 这托倒不是通常死命往高抬价的托,而是给他人下定决心的‘托’。 以百文起步的瓷器,哪怕是在十分顺畅的拍卖环境,众人都被刺激到购买欲的前提之下,一下子掏出这一笔钱,肯定也会有一些人很犹豫。 这时候,‘托’的用处就尤为明显。 叶青釉叫价,有人面露纠结犹豫,吴家小哥帮腔定价,这时候,他人就会想—— “诶?别人都不觉得贵,仔细想想这个价格好像也是还行的嘛!” “哎呀,就差一点儿就能买下了!” 如果那一个人慌忙跟价,那八成就是真心想要,叶青釉就可以以两人都喊价为由,再降上十几二十文铜板,而吴家小哥也会慌里慌张的‘恰巧’慢上一步。 如此,对方既以低于心里防线的价格买到瓷器,心中也多有侥幸和开心,堪称两全其美。 而如果面露犹豫的客人未喊价...... 那就让吴家小哥顺势拍下也没有什么,正如叶青釉所言,庄家通吃,不过是左右腾右手的功夫,无论是留着下次再卖,还是送人,得利的总会是她,不会有其他可能。 所以这一晚上下来,叶青釉心中早已经将吴锡平谢了又谢,此时见他领着糕点上门,显然是想让她履约去找原先叶家隔壁的春红阿姐,当场就擦了擦手,和爹娘说了要出门一趟,准备去找春红。 叶守钱和白氏还在收拾昨夜的残局,自然是没什么意见,倒是吴锡平见叶青釉行色匆忙,当即挠着脑袋,结巴道: “不,不着急,晚一点儿送也,也行。” 这话说的也太言不由衷了。 叶青釉提着还在散发热气的糕点就开始调侃: “当真晚一点儿也行吗?” “我看锡平哥忙活了一个晚上,又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去抢最早出炉的糕点......我还以为就是为了给春红姐吃上一口热乎的呢?” 若真是晚一点儿也行,或是为了省事,正常人的做法,其实昨夜就会将糕点带来,清早或者昨夜将东西递给叶青釉帮着跑腿,这事儿也就结了。 而吴锡平的做法,则是先将叶青釉交代的事儿办了,又在清晨时分特地再去排队买,瞧着叶青釉有空闲又送来,也不曾耽误别人的时间。 这小哥对未过门的媳妇,显然是十足真心诚意,也是真的有些脑子,按老一辈的说法来说,就是‘会来事儿’。 叶青釉早已经发现了这不善言辞的吴锡平到底是个什么性格,调侃起来自然也就尤为顺口,让对面老大一小伙子脸上直接红成了猴屁股,言语中更是直接带上了祈求: “叶阿妹,别,别说了.....” “我给你也带了一包糕点呢,你快尝尝,快甜甜嘴.......” 后面没说,显然也是想到了先前叶青釉说的吃了糕点甜嘴,好说些好话。 叶青釉心中笑的厉害,有了台阶也不下: “不,我不吃,我先前和锡平哥讨着玩的.......我去和春红姐讨,让她分我吃。” “若她分了,我再和她说你为她大早上排队等糕点的事儿!” “诶....诶!?” 吴锡平大臊,碰巧白氏收拾完地上的狼藉,过来请吴锡平喝茶,叶青釉只留下一句马上回来,便匆匆出了家门。 少男少女的感情,总是让吃瓜者心情愉悦的话题,叶青釉赚到了银子,调侃到了纯情小哥,心情大好,脚步迈的飞快,没多久就到了叶家的位置。 此时天色还早,隔壁邻里都已经起床,叶青釉在叶家门口经过,没控制住,细听了一耳朵。 往常叶家里黄氏通常已经在怒骂白氏懒惰,闹着让人给她用萝卜白菜给她整出‘山珍海味’,今日却是出奇的安静。 也不知是已经没有人能给黄氏随意打骂,还是黄氏瞧不见大房一家,心里终于舒坦,彻底改了性子。 不过无论是那种,已经分家,叶青釉也不打算细细打探。 叶青釉敲了陈家的门,好半晌才有人应门,一个膀大腰圆,嘴下一颗好吃痣的妇人才应声而来。 叶青釉和对面有过几个见面,只是没有打过招呼,此时见面,当即叫了一声‘婶子’。 对面是春红爹后娶的媳妇,也是春红的继母,似乎叫做陈氏,原先是个寡妇,带着儿子在年初嫁了过来。 对面那只比叶青釉高大半个头,却又三个叶青釉分量的妇人上下打量叶青釉几眼,目光定在叶青釉手上提的两包糕点上: “哦,隔壁叶家的小丫头片子......来找春红?” “这糕点是你带给她的?我替你拿给她。” 第一百零一章 糕点保卫战 对面的眼神叶青釉可算是再熟悉不过了,原先没有分家的时候,二婶娘洪氏,也经常会露出这种贪吃鬼转世似的眼神。 洪氏出身破落户,出生后不久生父就死了,留一个寡母拉扯兄妹俩长大,自然没见过什么好东西。 可洪氏却胜在一副皮囊极好,哪怕露出贪吃的神情,不开口朝人讨要之前,也只会先让人瞧见那一副分外有颜色的脸,令人感到分外有趣,而不会让人多窥一丝‘贪婪’。 而这陈氏......就差扑过来直接抢了! 这是什么道理!? 叶青釉心中纳闷,领着糕点往后退了好几步,堪堪躲过对方伸过来的手,眼睛一转就是一个注意,当即便轻声细语道: “陈婶子,这是我自家里买的东西,只是提着东西路过,想着许久没有瞧见春红姐,过来瞧瞧。” 陈氏眼白一翻,又是几眼上下打量,显然并不相信: “你爹娘不是都分家出去过了吗?怎么可能还有钱买糕点?” “你个小丫头片子可别说扯谎骗我,要是你爹娘吩咐了你来走人情,你只认春红那贱丫头的脸,不将东西给我,可仔细你的皮!” 叶青釉自分家之后,便再也没有听过这样粗俗的话,被这一通呵斥,眉头是蹙了又蹙,也深刻理解到了陈氏全当她又是怕了,伸手又要来抢,叶青釉将糕点藏在身后,闪身一躲: “真不是走人情的,婶子要是抢走了,我回去和爹娘没有法子交代,等会劳累爹娘上门来讨要,那不是更麻烦?” 街坊邻里,多多少少都有些面子在,陈氏虽然是刚刚嫁过来,但平日里走动的时候,也大致知道周围人家的情况。 若是陈氏真将别人家提糕点的闺女拦下,抢走糕点,又被人家爹娘上门讨要...... 简直不敢相信第二天街坊邻里能把她传的多丢脸! 陈氏面色不太好看,靠着门板没好气的哼了一声: “小丫头片子嘴还挺会说......” “快走吧,春红不在。” 春红姐不在? 叶青釉借着半开的大门往里看了一眼: “春红姐去哪里了,啥时候走的?” 陈氏拦了一下叶青釉偷窥的眼神,脸色有些僵硬: “你这小丫头片子有娘生没娘养还是咋滴,偷瞧啥呢?” 叶青釉不死心,又问了几遍,陈氏许是被折腾的烦了,加上天色已亮,不时有街坊领居路过,听到问话,陈氏终于是回道: “行了行了,告诉你......她昨日回豫州她舅家了,最近都不会回来,没事儿别来找她。” 豫州? 没记错的话,那地方可压近宋辽边界! 春红的娘原本就是远嫁,这些年有亲戚更似没有亲戚,春红娘死后更是一个来奔丧的都没有,春红怎么会想到跑去豫州投奔她舅舅? 况且,原本春红和吴锡平的婚约就已经定好,约摸还有小半年就要成婚! 现在走了,那婚约算什么? 叶青釉一下子被陈氏这句话整蒙了,而陈氏则是借着机会反身一扭,径直往自家小院里一钻,又把门一关,彻底隔绝了门外的视线。 感觉不太对。 叶青釉熟悉地形,寻了个平日里没人注意的墙缝,将糕点藏了进去,又借着人小,避着叶家前院里的人径直来到了和隔壁春红家离得最近的老屋。 这几日他们没有回来,似也没有人知道,金老大那边没有找到买家,也没有来收屋,内里的东西一切照旧,隐约还结了一些蛛网。 叶青釉按照叶守钱第一次带她翻窗户的路线,一路翻过自家,来到隔壁家的后院里,又顺着记忆中的方向,找到了春红居住的小屋外。 门是锁着的,人果然如陈氏所言不在家中,叶青釉本想开窗户偷偷瞧瞧内里的物件儿是否都在,可手一按窗台,却沾了一手的灰。 一手的灰...... 叶青釉顿感不妙,连忙原路返回,走到门口正要去拿糕点,余光一撇,主屋里竟不疾不徐走出一个二八年岁的少女来。 叶青釉只见一眼,便猜到了对面是谁,难免多看了几眼。 对方这个点能从主屋里出来,八成是那个住回叶家,需要叶家帮忙准备嫁妆的外嫁女的女儿,王秀丽。 原先叶青釉本以为被叶氏吹上天,说如何能勾住柳家小公子的人,定然是个一等一的美人。 今日一见,少女鹅蛋脸,柳叶眉,虽然眉眼并不算十分出挑,但胜在皮肤白皙,身段婀娜,步履行动间虽很是有些风姿...... 可说句实话,姿容竟还有些比不上叶婉儿? 叶青釉心里划过这个念头,行动难免就慢了几分,仅是几息的功夫,那少女就发现了她,那原本还算娇俏的鹅蛋脸顿青,毫不留情的厉声呵斥道: “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怎么还偷进咱们院子呢?!” “是不是想偷咱们的东西?” “娘!婶娘!有人进咱们的院子偷东西,快来把这贱蹄子打出去!” 这回,叶青釉真的确定了,对面的王秀丽不仅容貌比不上叶婉儿,甚至连脾气秉性都差出一大截。 乡野里的浑话,对方几乎是张口就来! 这样的人也能得到柳家小公子欢喜? 柳家小公子当真是醉心读书读傻了没有见过温婉可爱的小娘子? 还是王秀丽外表秀丽,内心就是个蠢货? 毕竟这话哪怕是真的见了小贼,也轮不到她一个即将要出阁的小娘子骂! 主屋里听着外头的动静,立马响起好几道脚步声。 洪氏瞧热闹向来是一等一的快,捧着还在用早膳的碗就走了出来,一瞧见是叶青釉,就失了大半兴趣: “诶诶诶,不用出来,不是什么小贼,是咱侄女不认人呢。” “乖侄女,婶娘和你说,那是分家出去大房家的闺女,后院里那处在猪圈边的老屋就是他们家的,一家子凑一起凑不出一个胆子,平日里在外面干活,也见不到人......定然是不敢偷家里东西的。” 叶青釉站在原地没有说话,王秀丽闻言也知道自己是闹了误会,只是上下打量几眼叶青釉,仍然是一副秀眉横竖的模样: “原来是那个穷酸大舅......进门不吱声,被当贼打了也是她的错。” “瞧什么?” “莫不是没吃早膳还想来吃咱们的,都已经分了家,哪有吃咱们的道理?” 第一百零二章 响亮的一巴掌! 这刻薄的腔调,着实是让叶青釉的眉毛直跳,回想了好半晌,这才想起来王秀丽像谁—— 这人简直和黄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对付黄氏这种没理也要争出三分理的人,正常人能想出最好的办法,自然就是有多远躲多远。 叶青釉也不例外,没有半点废话,转身就准备走,走到门口处,却又险些被一道神色匆匆的身影险些撞到一起。 叶青釉稳住身形,打眼一瞧—— 好嘛,真是晦气,原来是浑身酒气的叶守财。 叶守财不知为了什么事情,急的要命,撞到人后下意识就是伸手准备推开人继续往里屋去,可瞧见是叶青釉的时候,脸色却又古怪起来,露出了一个怎么看怎么咸湿的笑,招呼道: “大侄女来啦?” “站在门口做什么?进去一起用个早膳,二叔再送你回去呗。” 如此亲和的态度,在如平日里宛如混子一般的叶守财这里可不常有。 这几日为了自己嫁妆据理力争许久的王秀丽早就知道叶守财的难缠,此时见这位二叔对一个分家出去的小丫头这么和颜悦色,当下脸色便有些不好看。 洪氏在旁满脸茫然,连粥都忘了往嘴里送,呆呆道: “当家的,你这是喝了多少,咋能醉到瞧不清人脸呢?” “丽丫头在这儿呢。” 叶守财确实醉的厉害,不过眼睛却一瞬都没有离开过叶青釉,连连朝着自家婆娘摆手道: “我叫的就是咱们青丫头,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我昨儿个同朋友喝酒,醉到今早起来又寻了个地方又喝.......总之,我可是听酒馆里那些人都说了,说是咱们龙泉出了个不世出的瓷娘子,制出的瓷器远超她爹,在夜市里人人哄抢,两百文一件的瓷器有时还买不到呢!” “青丫头,大伙儿现在都传你的名字呢!人人都说你昨晚在夜市上买瓷就挣了足足十两银子还多,是真的假的?” 叶青釉暗道一声不好,而另一边的洪氏和王秀丽两人站的不远,听到叶守财的话,顿时大惊。 洪氏反应了一会儿才想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满脸不可思议的尖叫: “多少?!一个晚上,卖瓷能挣十两银子?” 瓷娘子,女子制瓷,卖瓷,十两银子...... 无论那一项,都令惊讶。 这尖叫声仿佛是什么开关一样,令原本安静如寂的堂屋里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 洪氏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叶青釉,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似得,眼睛瞪的老圆。 站在廊下的王秀丽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定格在一副温柔小意的派头上,就好像刚刚出言讥讽的人不是她似的,柔声开口道: “今儿个才瞧见青儿妹妹,妹妹不晓得我的脾气,我时常是最喜欢玩闹的,姐妹间的打趣,妹妹不要放在心上......” “刚刚有没有吓到?要不进里屋用些早膳吧?” “今日的早膳碰巧是我做的呢,也算是尝尝姐姐的手艺。” 叶守财打着酒嗝,连连点头: “对对对,青丫头进去吃个饭,顺便和大伙儿说说话,大家都可想你了。” 想我? 想我的钱吧! 叶青釉心中冷笑,原先她就猜到龙泉这个满是匠人和瓷器的地方,任何有关于瓷器的消息传播都不会太慢,昨夜里肯定有看过半场或者全场的人会对这里头的门道感兴趣,并且加以传播。 可这消息和她同步到叶家,甚至叶守财不但打听到了如今她会制瓷的事情,还打听了赚多少银子,这速度就未免有些太快。 瞧这群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就只差直接把手直接伸到她钱袋子里掏银子了! 叶青釉本想否认叶守财听到的传闻,可转念一想—— 昨夜里摆摊的场景不少人都有看到,虽然不清楚具体的数额,可知道个大概还是没问题的,不然也不会报出‘十两’这个数。 现在说‘没有’‘假的’,怎么看都像是借口,甚至像是一种软弱的推辞,逃避。 和这群人打太极迂回没有任何用处,索性,搞个大的! 叶青釉几步上前,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抓住王秀丽那条编的极为费心的辫子,狠狠一扯,将高自己足足大半个头的王秀丽直接掀翻到了地上,顺便还不忘往对方身上吐了口口水: “我呸!” “你一个这外嫁女的闺女,在这里借住几天,还真当自己是根葱了?!” “连主人家都不认得,还敢冤枉我是小偷?!” “就你这么个回来打秋风的货色,也配请人进内吃饭?你睁大眼睛好好瞧瞧,是这儿的主人家吗!” 这事儿发生的太快,内里原本听到外头动静准备出来‘迎接’叶青釉的人刚一掀帘,瞧见的就是叶青釉骑着王秀丽吐口水,而王秀丽痛苦的往回抓自己头发的场景。 洪氏离得最近,最早来拦,尖叫道: “青丫头,你疯了?!” “丽丫头以后可是要嫁进柳府的,你凭甚打她?!” “你就不怕柳府到时候找到你,将你乱棍打死!” 叶青釉压根没有离开洪氏的尖叫,甚至连手上的力道都没松上一点儿—— 她打的就是王秀丽! 凭的就是知晓王秀丽知道自己要嫁入柳府,绝对不敢声张此时,丢了自己的脸面! 况且,叶青釉甚至压根不信对方有本事报复! 这种同黄氏一般刻薄蠢笨的人嫁入柳家能干什么? 别说现在还没嫁出去,就算是嫁过去,想要摆弄风雨....... 可高门大院里面的事儿谁能说的清? 她王秀丽上头就没有正头大娘子,夫人,老夫人吗? 能由她一个辈分最小的小公子的孙媳妇,到处弄权,兴风作浪?! 原先叶青釉在听闻这桩婚配之后就觉得极为不靠谱,现在见了王秀丽压根不是什么像她娘一样色差内敛的厉害角色之后更是没顾及,连王秀丽的辫子都没松开,就又是一巴掌扇了过去。 内屋里出来的女眷们又是一阵尖叫,其中又以黄氏那破锣嗓子发出声音尤为刺耳: “青丫头几日不见我看你是反了天了!快把人拉开!” “敢做这样的事儿,我看你今天怎么出这个门!” 第一百零三章 解决问题,和新问题 不大的庭院里,嘈杂一片。 几个人手忙脚乱的拉开叶青釉,又去扶瘫坐在地上的王秀丽,叶青釉趁机往后退了几步,以免被终于回过劲来的王秀丽厮打,而音量则是又抬高了几分: “我怎么出这个门?我当然走着出去。” “莫说是在外头瞎了眼认错人作贼,哪怕是在自个儿家里,也没有这样做糊涂鬼冤枉姐妹作贼的事儿!” “你们只问我为什么驳丽姐儿,听不到丽姐儿冤枉人?好,那我现在就开门出去让街坊领居评评理!” 叶青釉说着就要往门口走,而一向不发一语的老三媳妇蓝氏却难得有了反应,几步上前堵住了叶青釉的去路: “我说呢,哪有没缘由的火气,原来是记挂着丽丫头刚刚胡乱说的话。” “你也是个急脾气的孩子,姐妹间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消消气,消消气——” 现在的人,将名声看的极为重要。 要真是被看成了是贼,不仅要污了名声,遭人白眼,要是被抓现行,连带着命都得没个半条。 所以,叶青釉这个发怒的时机和理由其实卡的非常不错,加上她本就是年岁不大的小娘子,借着这理由撕破脸皮,简直再好不过。 王秀丽挨了巴掌,头发散乱,倒在地上好半晌没有缓过神来,此时被叶青釉点着名骂,愤恨之下,一手推开匆匆赶来的娘亲叶氏,一手指着叶青釉恨声骂道: “我好心叫你用饭,你这没良心的小贱蹄子!” “还敢趁我不注意抓我头发,你过来,我给你瞧瞧我的本事——” 后面的话被反应过来的叶氏捂住了嘴。 叶氏笑容勉强,将声音压的极低: “小祖宗,你以后可是要进柳府里头当少奶奶的人,在这儿同个小贱人撸袖子抓头发算是怎么回事?” “好好将嫁妆置办好,以后进了柳府,别人才知晓你的本事,现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原先她在屋内听到外头闺女教训人的动静还没当回事,哪里想得到二弟带回来的消息直接将一屋子的人都打蒙了! 这才分家出去几天? 平日里最不起眼的大房一家竟然就好起来了! 从小生活在龙泉,叶氏自然也知道开一次窑最少要几天的时间,可就算是几日开一次窑,十两银子足以让人红眼了! 这几日家里正在为丽丫头的嫁妆糟心,她听到消息的第一瞬间想到的就是再从大房手里扣点儿...... 但哪知道大房那死丫头的性子那么烈,抓着丽丫头刚刚刁蛮的几句话就闹了起来! 现在还怎么开口? 全天下也没有挨了别人的打,还不顾脸面上前贴冷屁股的道理。 叶青釉没有听见大姑叶氏的话,但她会看唇语,囫囵猜了个大概,当即言语含锋,挑破了脸皮: “原先进门骂我是贼,早不叫我用饭晚不叫我用饭,偏偏在听二叔说我昨晚摆夜市赚了点儿钱后才叫用饭......这传出去,不知道还以为丽姐儿是眼馋咱们家银子来的!” “我和我爹娘都已经分出去单过,宁可饿死也不愿意吃把我当贼的人做的饭,丽姐儿说你有本事,那你也别来我家吃饭,我才当你是个好的。” 这话不带半点儿浑话,可却在叶氏以及王秀丽耳朵里尤为难听。 这说的是饭吗? 这分明就是将她们当成见了肉的苍蝇。 死丫头话说的那么难听,以后当真不准备榜柳府这棵树!? 叶氏恨的牙根痒痒,绞尽脑汁想要再开口说些什么,叶青釉却是完全没有给人机会,闪身几步,转身径直走了。 叶家人的无耻,叶青釉早早就已经见识过,今日闹的这一场,一来是因为见识过王秀丽这人的浅薄,所以有了些冲动的底气。 二来,闹过后,两家人基本也算是撕破了脸皮,今后叶氏母女别提开口讨贴补之类的话,但凡只要是个稍有有心气的,那可是连登门拜访也不会有,彻底断联系了! 换作普通人来说,可能对失去一个有钱亲戚而惋惜。 可叶青釉,坚信只有靠自己才能成为有钱人! 叶青釉脚步匆匆的回到自家院子,远远就瞧见一道瘦高的身影在庭院里帮着叶守钱醒泥,时不时朝着门口张望。 吴锡平一直就等着叶青釉回来捎口信,好不容易等到人回来,脸上喜不自胜刚想着询问,余光里却瞥见叶青釉手中竟然是将早上那两包热腾腾的糕点提了回来! 心头一紧,吴锡平下意识问道: “阿妹,春红她咋没收下?” 叶青釉脸上的表情堪称一言难尽,将手里那两包糕点递给一头雾水的吴锡平,细细将陈家里的情景说了一遍: “春红姐的后娘说春红姐是昨日才启程去得豫州舅家,可一贯住的屋里好久都没有人住的模样,窗户上都是灰尘,而且我想起来,这大半个月里都没有见过春红姐,连我们分家都没瞧见人,人绝对不是昨日里才走的。” “可这事儿就分外不对,她后娘撒着慌做什么?更何况,下月你们就要成亲,春红姐向来沉稳,无论如何也不该此时动身北上,这里离豫州太远,没有月余到不了,来回一趟肯定会错过婚期.......” 大半个月没有见过春红,这也是叶青釉回来的路上细想才回想出来的事情。 她过来也才大半月,而且一直在忙家中的各种事情,将一家子的重担都担在自己身上,每天忙的脚不沾地,也没有心力管别人家的事情,所以一直迟迟没有发现。 叶青釉对春红的印象一直都是原主的记忆告诉她,而且都十分的正面,这足以证明原主和春红的交情不浅,可偏偏叶青釉撞窑身亡,分家,春红都没有出现。 是不想出现,还是不能出现? 窗台上那一层厚厚的积灰早已经告诉了叶青釉答案。 这一切,都太过不对劲。 叶青釉将疑点一一说了,眼见对面吴锡平脸色寸寸惨白,显然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这才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我今日去春红姐家中,她那后娘见我要找春红几度阻拦,不然我进门,显然有些心虚,你说有没有可能.......” 有没有一种可能—— 如同叶青釉前世新闻里,恶毒继母因为一个继子偷吃一个鸡爪就将其残忍分尸一样。 春红,她也...... 第一百零四章 嫁人难,难如登天。 “有没有什么可能?” 吴锡平满脸苍白,连声追问叶青釉没有说完的半句话。 叶青釉刚刚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此时更不可能将那恐怖的猜测再说一遍,当即调转了话题: “锡平哥,虽说叔婶在婚前不让你去找春红姐,但你不能一次都没去吧?” “先前的大半个月里,你没发现有啥不对吗?” 吴锡平回忆了片刻,整个人更加颓靡: “.....没有。” “我原先去过几次陈家,每次敲门都是春红的后娘来开门,见到有东西两眼放光,将东西接过去就关门,我问过几次春红,她都说没有口信带给我,让我赶紧走......” “我疑心是她后娘每次不将东西带给她,她压根不知道我想她的事情,这才寻了你。” 春红后娘刚刚那饿死鬼投胎的模样,原来不单是对她一个人,吴锡平早早就已经在她手中吃过亏。 叶青釉回想刚刚的场景,心中叹了口气: “那现在怎么办?春红姐那么大一个人没了踪迹,总不能不管,有法子报官吗?” 以叶青釉的直觉,春红的继母陈氏打眼一瞧就心虚鬼祟的紧,春红的消失肯定和她逃不脱干系。 可偏偏陈氏一瞧就有心隐瞒,要是他们去追问,没准就是一句‘不过就是回舅家省亲而已’就会被打发,而若是官府问责,或是直接查探踪迹,没准就多有不同。 可官府,又怎么会在不知道发生什么的情况下介入呢? 现在的老百姓对官府几乎是避之不及,恨不得府衙门前都绕道走,没有大笔的银钱,或是府衙差役中能说得上话的人,那会有人诚心理会,诚心做事? 这就是叶青釉刚刚问出那句话的缘由,而吴锡平显然也是想到了这点,白着脸苦笑道: “家里人都说了是回家省亲,哪怕是差役来询问,听见陈氏这么说,估摸着也会就此打道回府。” 不知不觉中,叶青釉和吴锡平陡然都沉默下来,连带着彼此间对春红后娘的称呼也变成了陈氏。 他们都挺心知肚明,直接报官,真的不可能。 哪怕明知一个小娘子马上就要履行婚约,绝对不可能再这个时间点离开。 哪怕明知小娘子一个人回地处偏远,且从未交往过的舅家这件事,真的很奇怪。 但,常混官场的老油条们都知道,能省事儿就省事儿,能不查那就是没有。 谁在意府衙之外的其他小事儿呢? 叶青釉心中烦扰,吴锡平却更加果断,直接迈步往外走去: “我听春红提过我岳母从前是哪儿的人,我去找我阿爹,我们现在就租马去一趟豫州府,去看看春红有没有在那头,如果有,我一定将她带回来。如果没有,我刚好去那头求了那头官府开的凭信,回龙泉报官。” 吴锡平心思细,打算也很细致。 叶青釉想了又想,挑不出这方案的错处,唯一只有一点便是吴家人会受累一些。 但现在想来也没有更好的法子,于是叶青釉当即便道: “锡平哥放心去,陈家的动静,有我们注意着。” 吴锡平躬身给叶青釉行了一礼,转身飞快的离开了宅院。 叶守钱和白氏刚刚在忙活,没听见这边的动静,白氏好不容易做好了饭菜打帘子出来,瞧见叶青釉还站在院子里发愣,白氏不由得招呼了一声: “青儿,傻站着做什么?” “你锡平哥走了?刚刚不还说要留下吃饭吗?” 叶青釉头疼的紧,一直到坐到桌前用饭,这才将今日发生的所有的事儿,一股脑的全讲了,重点自然是将春红失踪,吴锡平去寻的事儿,其次才是含糊的将今日把叶家大姐叶珍金女儿王秀丽打了的事儿说了。 打人的事儿果然没有人失踪的事儿重要。 白氏原先还在给父女俩添菜,听了春红后娘陈氏的事儿,难得皱了眉头: “虽然陈氏嫁来的时间不长,但我却是知道的,比你二婶还要贪吃刁蛮三分,年初窗户漏水漏的厉害,咱们想要修个窗,她非说咱们修窗的时候蹭掉了那头的泥砖,要咱们连两家人中间的一整面墙都给修了......” 叶青釉早知道白氏的脾气一等一的温和,她说好的人未必好,但她说贪吃刁蛮的人,那一定是十足十的刁蛮。 可刁蛮到如此蛮不讲理,倒真是少见! 思及往事,白氏连连叹气: “自她进门以来,春红算是一天的好日子都没了,一家子里什么事儿都是春红这小丫头干,原先我想着晚些时候嫁给锡平那孩子,日子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可这人突然没了算是个什么事儿!” 叶守钱默默扒饭,好半晌才憋出一句: “没准是像我从前一样.........没准是家里有人不好相与,容不下,所以连夜赶出去了。” “锡平那孩子能有心去豫州府找人,也算是好事,发现的虽然晚了一些,但还不算是太晚,去了豫州府将人带回来,以后就不同后娘一个家,能有后来的服气。” 叶青釉听了几句,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出声询问道: “什么叫做‘像阿爹从前一样’?阿爹先前还被赶出过家门?” 叶青釉的问题一时间令叶守钱和白氏都有些尴尬,白氏给闺女加了块两面煎至金黄的五花肉,亲生哄道: “你爹糊涂,说错了,青儿快吃饭吧。” 这明显就是有事儿,但是不肯说。 叶青釉将筷子一放,状若赌气道: “先前分明说无论什么事儿都不再瞒着我,现在才过去多久,就打上哑谜了。” “爹娘要是不说,我就不吃饭了!” 事实证明,孩子不吃饭的这种‘威胁’永远对父母有效。 白氏哄了几句,效果甚微,又只能来瞧自家男人,叶守钱没受住妻女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眼神,闷声道: “也不算是赶,也是我自己要出门做工。” 稍显昏暗的屋内,叶守钱将从前的事儿一一说出。 叶青釉算是听懂了一个大概—— 叶老爷子想扒灰是叶收钱同叶家离心的一个很大的催化剂不假,可在此之前,叶守钱性格沉闷呆板也并不十分受家里人喜爱。 叶守钱和叶珍金的年岁只差两岁,叶珍金要出嫁的年纪,正是家中三个弟弟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 黄氏虽然心疼女儿,但手头没有银子,再怎么想给女儿厚嫁妆贴脸面也没用。 一来二去,黄氏便打上了叶守钱的主意,将其送去一个黑窑场里面签身契,当学徒...... 叶青釉听到这里都愣住了,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黑窑场,签身契,当学徒...这不就是卖人吗?!” “到手的银子呢?” “可别说全给大姑陪嫁了!” 第一百零五章 当时只道是寻常 无声的寂静象征着回应。 答案,如此分明。 这明摆着就是叶家人将叶守钱卖了,拿钱给叶珍金发嫁! 如果叶青釉记忆没有错的话,现如今的学徒和粗工长工帮工等一系列想干多久干多久,可领月钱,不想干随时可以走的伙计可不一样。 学徒是没有月钱的,大部分是由家里人将孩子放在师傅家中,一次性收一笔银子,然后就这样给师父干活,少则三五年,多则八九十来年,能学到本事的人,算是少之又少的幸运儿。 而大部分的人,则是在老师傅有意藏锋之中,不但任打任骂,干师父吩咐下来的所有活计,还只能学个半桶水,最后浪费掉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 叶青釉憋着火气,继续问道: “然后呢?” 叶守钱沉默良久,好半晌才开口道: “我那时候不过十几岁,干了两年半,成日吃不饱,饿的实在是厉害,昏倒在了送瓷回来的路上.......” 白氏没忍住唇角的弧度,轻声细语的说道: “后面阿娘知道,你爹昏倒在路边,你外祖挑着扁担经过,给了他两个炊饼,他硬说什么‘我没有银钱买,我不吃’之类的话,脚步都站不稳,但愣是要将那两个炊饼送回给你外祖。” “你外祖也是个实心眼,见你阿爹年纪小,就是想做善事,两个人一个追,一个跑,愣是直接追回了咱们家里,慌里慌张的,愣是将我撞了个跟头.......” 白氏的眼神温柔,笑意深深,叶青釉了然,这应当就是爹娘的第一次初遇。 叶青釉撑着下巴,做足准备听爹娘的爱情故事,却只听到白氏垂首,轻轻叹了一声: “我那时候撞到地上,额头擦了一点儿血,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可你爹非说把我撞了,小姑娘家万一留下伤疤就不好了,一定想要娶我。” “那伤口两天就好了,你外祖也没见过这样的人,被你爹烦的够呛,于是就找了个由头,说给我的嫁妆银钱攒不够,这辈子本就不打算让闺女嫁人,让他快些走......” 白氏悄悄抬眼,看了相伴多年的夫婿一眼,又飞快的低了头: “他当了真。” “然后,你爹就在那个黑窑子里学会了制瓷,成了黑瓷场里面顶好的把式头,日日干活比谁都拼命。” “我去看了他几次,瞧不过眼,让他不用那么拼命,可他却说他要快点儿成匠人,能赚多多的银子,给我攒嫁妆,不是为我嫁给他,是只求我能嫁个好人家。” 叶青釉一怔,叶守钱有些坐立难安,而白氏则是笑出了声,还是那么轻声细语,却讲述着让人震动的话语: “你爹很厉害,那个黑窑场基本上都是靠他卖货,可那黑窑场老东家死后,小东家不懂这些,就将你爹的身契连同那个黑窑场盘给了另一个瓷场的师傅......” “随后,就是好几年的辗转流离,身契也是.....卖了又卖。” 卖了,又卖。 只有四个字,却道了多少的心酸苦楚。 白氏继续说道: “后来又过了几年,换了几个东家,又不知怎的,你爹竟能想到跳刀的手艺,这才算是扬了名。” “可这样名声也不是好事情,几家哄抢,最后还是你...你爷奶找由头,又逢八年身契期满,生身父母来找自家孩子天经地义的名义,将人带回去。” “那时候,咱们都以为好日子来了,不用再到处受苦了,虽然你外祖将你爹那些年的勤快老实本分看在眼里,也知道你爹有一门手艺,我嫁给他一定日子顺心,也不会吃苦,所以让我们俩成了婚.......” 可任谁都没有想到,在外的奔波还有个盼头,在叶家却是一点儿盼头都没有。 叶青釉的外祖一辈子没看走眼过,可到了叶守钱这里,却万万没想过不是只有龙才生龙,凤才生凤。 唯一一个闺女嫁给了叶守钱,不但日子不顺心,而且还吃足了苦头。 刻薄鸡肠,喜爱磋磨人的婆婆,丧尽天良,意与扒灰的公公,还有惯会使唤人的小叔妯娌。 白氏自然也在夜里头细细数过日子,想了又想,她这辈子除了当小女儿家的那几年,竟然也就是未出嫁前去黑窑场一次次瞧叶守钱的日子最开心。 哪怕那时候啥也没有,可那少年守着炉窑,一遍遍说他会让她嫁上好人家的话,真的是想忘都忘不了。 叶守钱声音有些低哑沉闷: “你受苦了。” 白氏低低垂着头,小声的啜泣: “是青儿苦,我不苦。” 再苦也是自己选的,可自家闺女却是没选择就这么苦的,这怎么能让人不心疼。 叶守钱沉默着算是应声,站在白氏身边似是欲言,又似是懊悔。 叶青釉左看看又看看,觉得自己差不多是时候撤离,当即就站起了身,为本轮谈话落下总结: “我也不苦,我觉得我挣钱还是蛮轻松的,整个龙泉里现在估计也找不到我这样一次开窑能赚二十两银子的匠人。” “阿爹阿娘若是心疼我,不如好好想想是因为谁,阿爹才吃了这些苦头。” “原先爷奶就能做出将阿爹送去当学徒的事儿来贴补大姑一家,如今丽姐儿回家里又想伸手要嫁妆,那拿的是谁的银子,还用我说?” “我还想着我那一巴掌打的有些重,现在看来一巴掌打的还是不够。” 毕竟原先只因王秀丽一群人笑里藏刀想伸手要钱而难受,现在听了上一辈人的恩怨,那是更手痒了! 叶家当真是蛇鼠一窝,幸好跑的还勉强算是早。 叶守钱和白氏听了叶青釉略带‘偏激’的话,却也没反驳,犹豫几息,只是道: “小姑娘家,打人终究是不好的。” 再多,如何也说不了了。 叶青釉当即表演了一个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干脆利落的跑出屋子,顺便还将门给关上了。 她能看出来,爹娘对彼此还是很有感情,不然也不会老夫老妻多年,还是有如此情谊,能将二三十年前的事儿一一道个清楚明白。 而她关门.....当然是让爹娘和好,顺便再要个弟弟妹妹! 独木难支,叶青釉想了想以后一家子热热闹闹的画面,没来由就一阵舒畅,兀自回了偏房院外,开始接着叶守钱没干完的活,开始继续捏瓷。 这一干就是大半天,一直到门口有人敲门,叶青釉这才撑着早已酸麻的手站起身。 门一开,很不巧,竟又是一个叶青釉不愿意见到的人—— 叶家的宝贝大金孙,叶大宝。 第一百零六章 偷瓷贼可恨! 两个年岁差不多的少男少女,大眼瞪小眼的对视。 沉默几息,叶青釉猛地一甩手—— “诶!” 叶大宝急了,慌忙来推门板: “阿爷阿奶叫我来的,你不请我进门也就算了,怎么还关门呢!” 不提叶老爷子和黄氏还好,叶大宝这么一提,叶青釉就巴不得直接拿扫帚将叶大宝整个人都打出去: “关的就是你,你自己摸着良心说,你来找我是好事情吗?” 好像...确实不是。 叶大宝被叶青釉抢了话头,一时有些心虚,手上也就松了些力道,一个差不多已经有成年人高的少年人竟然还没推过叶青釉这么个瘦小的小娘子,就这么一里一外的僵持在门旁。 叶大宝抠着门,哇哇乱叫: “我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你家的,打听了好些人呢,累死了你还不让我进去,你还算是我妹妹吗?” “我要喝水,我要吃糕点,我要吃饭,我要吃肉!” 叶青釉被这饿死鬼投胎一样的叶大宝气的够呛,顺着门的缝隙,出去就是一脚: “都已经分了家,我可求你别把我当妹妹。” “快点撒手,我这儿不欢迎你,什么吃的都没有。” 叶大宝听叶青釉这么说,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顿时火气上来,连推门的力道都大了不少: “你骗人!” “我都听我爹和三叔他们说了,你现在一趟瓷器能卖十两银子,赚了好多银子,还有余力和人租这么好的屋子,怎么可能没有吃的。” 叶青釉心中一惊,松开手上推门的力道。 叶大宝在外闷头推门,没有想到会失去阻拦,猝不及防之下,像只陀螺一样,咕噜噜的就滚进了院子里,翻滚了好几圈才停下,顿时哎哟哎哟的叫个不停。 叶青釉凝了凝神,走到倒地叫痛的叶大宝身边: “大宝,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回答的上来,我去给你买糕点吃,行不?” 叶大宝听到‘糕点’,眼睛就是一亮,顿时身上也不疼了,连连点头: “你说!” 叶青釉缓缓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今天来这里是找我们做什么的?” 这问题不难,况且叶大宝原本也就打算说出来,当即就回答道: “爷奶说你把老姑家的闺女打伤了,打花了脸,不好出嫁,让你给老姑些银子做赔偿,说你一个未出嫁的小娘子打人终归名声不好,以后还想要在龙泉待着,就拿些银子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了了。” 叶大宝一口气将在家中时就已经背过好几遍的话全部都一股脑倒了出来,叶青釉听后就是一声冷笑: “我原先将丽姐儿打了,就是因为不愿意被他们软磨硬泡开口要银子,现在倒好,见好话说不通,没有机会,就开始找由头要银子,要‘医疗费’了?” 这可真是,没脸没皮的人,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也要上,要银子的花样,多到超乎想象! 叶大宝从来只知道吃,对旁的东西没什么关注,但还是察觉出来现在的叶青釉有些不一样,那冷笑的模样让他背后隐约有些发毛,所以只是讪笑,并没有开口。 叶青釉再问: “那为什么是你来,不是其他人来?” 谁都知道,叶大宝虽然在叶家是最金贵的孙子,但出了叶家,屁都不是。 让他来讨要银子,那好比让自家狗出门买菜回来烧火做饭,还要做个三菜一汤,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叶大宝也是满脸埋怨: “其他人都不愿意来,婉儿姐成日在屋里弄些花花绿绿的东西往脸上涂,秀丽姐要出嫁,不好出门,其他人......其他人都有事情,也不愿意来。” “他们还和我说你们现在发达了,一定有很多银子,每日就是白面馒头配猪头肉,桌上连咸菜都不会有,我才愿意来的,哪里想得到你连门都不让我进来。” 说到这里,叶大宝也是怨气满满: “问完了吗?问完给我去买糕点,我要最大食肆里面最好吃的糕点,再生火做饭给我炒两个,不,五个菜。” 炒菜? 等会就把你当菜炒了! 叶青釉勉强忍住怒火,仔细想了想,却又感觉出来有什么地方不对: “连你都知道我这屋子是租的,叶家那群人肯定都打听过一圈,已经知道我们家的所有事儿了,对吧?” 叶大宝还在幻想之后吃啥喝啥,一时间有些没搞懂‘连你都知道’‘那群人’这些字给他带来的难受感到底是怎么回事,也没有什么戒备,下意识就张口道: “对,一家子都知道了。” “今天我爹和三叔找了好些人打听你家呢,连你买了几次瓷器,用的什么卖瓷方法‘拆稻草’‘套圈’,还有‘敲瓷’‘降价卖瓷’......全部都知道了。” 叶青釉一双眼睛顿时锐利起来,紧追不舍的继续发问: “费力打听这么多事情,可又不来这里,只让你一个人来讨银子......你出来之前,叶家那群人在干什么?” “你说他们有事,有什么事情?” 什么情况,才会一群吸血虫知道有地方吸血之后,却又‘全部都有事’,只让一个不顶用的半大小子来找人? 叶大宝被这问题一噎,一时间有些没来由的心虚,但还是结巴的回应了问题: “就是有事,这么大个家,难道还不能有点儿一家子全部都出门的事儿吗?” “你...你到底问完没有,快给我弄些东西吃,我真的快要饿死了。” 饿死就饿死! 叶青釉暗骂一声,心中有了很多不好的猜测,不再理会嗷嗷喊饿的叶大宝,朝着里屋就大喊道: “爹!娘!” “快出来,咱们去看一下咱们的窑,我觉得那边有动静!” 内屋里响动了几声,立马有两道身影要出来。 叶大宝瞬间慌了,一股脑从地上爬了起来,拦住了叶青釉的去路: “不行,你们不能去!” “你去了我咋办,我爹会打死我的!” 这反应无疑证实了叶青釉心中的猜想,当即推了对方一把: “我去自己家的窑,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你爹要打死你,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叶守钱和白氏从里屋里姗姗来迟,眼看就要到跟前,叶大宝急的满头大汗,连连扯着叶青釉哀求道: “不能去,要不晚点去也行。” “我爹就交代了我这么一件事,你们要是现在去了,他非得打死我不可!” 不能去?晚点儿去? 这怕不是怕撞个正着吧! 什么替王秀丽要请大夫的钱,哪有直接偷瓷偷技艺赚得多! 叶家那群人,居然是打听完所有事儿了之后,让一个半大小子拖出她们,直接往她们租的窑口里去了! 第一百零七章 窑口前的变故 “发生什么事儿?” 听到动静的叶守钱和白氏匆匆赶来,叶青釉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了准备逃跑的叶大宝,将刚刚发生的事情简单明了的说了一遍,声音急切: “大宝他想拖着咱们不让咱们去窑口!” “大宝!我爹就在这儿,你说说,我自己家的窑口凭啥不能去,你在怕什么?现在窑口上到底有谁,让你这样帮腔?!” 这话一出,听得叶守钱和白氏就是一惊,叶大宝急的满头大汗,眼神飘忽,完全不敢回应问题,只顾着大喊: “别抓着我!” “我不吃糕点,我不吃糕点了还不行吗?我其实....其实就是自己想来找你们,想要吃些东西的!” 这还是糕点的事儿吗?混战玩意儿到现在还在装糊涂! 叶青釉气的冒烟,索性嘱咐白氏: “阿娘,你拿根绳子来将大宝捆了,我们现在就赶去窑口,要是碰见了什么不该碰见的人在窑口生事,就拿大宝开刀!” 要论杀鸡儆猴,她还真不信了叶家宝贝长孙都在这里,主屋那群人还能再干出什么不着调的事情来! 白氏不敢应声,叶守钱拍了拍闺女的肩头,示意消气: “哪能真的做出这种事情来,咱们现在只是听了个大概,又没亲眼见到窑口那边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况且,咱们不知道,街坊邻里那就更不知道内里的缘由,如果真的将大宝绑了一路在街坊邻里面前将人押走,别人肯定以为咱们欺负小辈,以后就没有法子做人.......” “还是先去窑口看看。” 话虽然是便宜老爹说的理,但这未免,也太窝囊了! 叶青釉脸上黑云密布,终于还是还某个叶大宝的奋力挣扎的瞬间被对方逃脱了去。 三人瞧着叶大宝一溜烟跑远的背影,也没闲着,吩咐白氏留下看家,两父女紧赶慢赶的就赶去了窑口。 一路上,叶青釉的脸一直都很黑,而叶守钱也知刚刚自己没有搭把手抓叶大宝的事儿惹闺女生气,赶路的间隙还不忘宽慰闺女: “咱们昨晚才将窑口里面的瓷都拉出来卖了,泥胚也都在家中,窑口里现如今连炉都没烧,连片好瓷的影子都没有,你二叔三叔哪怕是想去窑口偷瓷也是偷不到的。” “青儿宽宽心,叶大宝也是听了他人的吩咐来找咱们,咱们为难一个小娃娃算是个什么事儿?”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直让叶青釉脑仁都在隐隐作痛: “阿爹这话说的,我就不是个小娃娃?叶大宝可比我还要大上一岁!是我逼着叶大宝上门,又逼着他让我买糕点烧火做饭伺候他吗?” “现如今分明是人家现在要为难咱们!人家都做初一,咱们怎么不能做十五?” “人家的花招都耍到咱们面前来了,没给叶大宝几个巴掌给他长长记性,平白就被人家看轻了自己!他这回能登门,下次就还能来,没准还得带上别人!” “阿爹要是向着叶大宝,不如直接认叶大宝做干儿子,让我再撞一次窑门直接歇了气,也省的我再成天烦这烦那的!” 叶青釉原本就是准备安安稳稳的制瓷,那里能想得到,制瓷路上最大的阻碍不是技术,不是原材料,而是‘亲人’! 叶守钱原本迈步迈的飞快,听到叶青釉这么说,脚下就是一顿。 叶青釉知道自己又出恶语,一时间没有敢回头理会,卯足了一口气赶路,好半晌才听到后头有声音跟了上来。 叶守钱的声音还是那么沉闷,但却多了一股子坚定: “叶大宝比不上青儿一根手指,我不要她。” “如果青儿就是想让主屋的人吃个亏再走,等到了窑口,见了你二叔三叔的人,我来揍他们。” “咱们真的不能对小娃娃动手,只有最没用的人才会这样做。大宝虽然不争气,也糊涂,但咱们是光明正大的人家,人家耍恶毒心思,咱们不能也学着别人的恶毒心思做人。”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狗咬了人一口,人顶多打狗,不能真的回咬狗一口,因为人和畜生本质上,就是有区别的。 叶青釉听见了话,下意识脑子里就想起了这两句话,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有能说出来。 她有些时候确实气性会大一些,向来崇尚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半点亏都不肯吃。 可大多数情况下,尤其是在如今的情况下,叶守钱这种想法,确实是更值得人尊敬,且更被人看好,普通人绝对无法做到的。 普通人尊敬这种人,却通常不希望这种性格的人出现在自己身边,让自己损失利益。 哪怕是占便宜方的‘仇人’,叶守钱在他们眼里也会是‘圣人’。 当然,得抛却里面的水分和讥讽。 世事滑稽,大抵如此。 叶青釉没有再纠结这件事,两人也默契的没有继续说话。 父女俩紧赶慢赶的到了窑口,叶青釉原本以为会瞧见叶守财叶收富几人翻找东西的身影,和一地的狼藉。 可万万没有想到,事情还是超乎了她的想象—— 窑口静悄悄的,什么人和声音也无。 整个窑口似乎还是父女俩上次走时的模样,一点都没有变..... 不,还是变了。 叶青釉敏锐的查探到了窑口前的地上有几对成串的凌乱脚印,来去似乎都匆忙的很: “是有人来过之后已经走了。” “叶大宝比咱们走的早,没准就是他来通风报信了。” 叶守钱看了一圈窑口里的东西,甚至还进窑里仔细查看了一遍窑内有没有损坏,这才开了口: “我注意着呢,原先大宝回家的路是回老宅那头的,没有往窑口的方向来,不是大宝通风报信的。” “里面什么东西都没少,估摸也知道这事儿不光彩,没有瞧见咱们烧瓷就走了。” 叶青釉听到这话,脸色更黑,僵硬的摇了摇头,指向窑口边角落里那一堆向前被他们淘汰的瑕疵品瓷器,咬牙道: “不是什么都没少,那堆东西里面,少了好几件形制好看,只是略带瑕疵的瓷.......” “他们带走了那几件东西,显然是要按照那几样东西的模样,仿照咱们的瓷器!” 第一百零八章 无论是什么年代,抄袭总是令人不齿的。 瑕疵品? 仿制? 在龙泉摸爬滚打多年的叶守钱自然知道这些东西意味着什么,连忙去查看那堆废瓷。 先前也说过,制瓷需要走两次烧制工序,每一道工序的成功率其实都不是固定的,多多少少会舍弃掉一部分的废瓷。 没有匠人在一开始就知道那件瓷器会是废瓷,往往这些瓷在制作的时候,也是在匠人手中下了功夫被做出来的。 所以,虽然被舍弃,但还能够看出很多的东西。 一个厉害的匠人,甚至光看泥胚和形制,就能看出来前一位匠人制作的步骤以及习惯,然后借着废瓷,临摹仿制出一个一模一样,甚至还有可能远超原物的成品。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有江湖。 龙泉之所以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匠人,却还是有很多黑窑口的缘由,一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些黑窑口大多是借着仿制名家的手艺赚的银子。 这些事情在龙泉这么个制瓷的圣地当然不是什么秘密,所以有些有些人会特别在意这一点。 匠人里稍有些名气的名家,在作废这些瓷器的时候,通常就会将这些废瓷敲碎再丢,随便他人铺地或是沤肥。 而父女俩之所以没有将这堆废瓷一一敲碎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 一来,他们现在的瓷器其实并不顶尖,够不上‘制瓷名家’的级别。 而敲瓷在当下,普遍是名家才会做的事情。 普通的瓷器,普通的匠人统共也就只会做那几件大众的东西,没准来偷的人还会比被偷的匠人技艺更高超,自然不怕人来偷学什么技术。 二来,着实是没有时间。 他们这个窑口严重缺人,缺劳力,父女两个人....不,其实仔细算下来,只有一个半人。 而叶青釉就是那多的半个人。 她的优势在于前期的瓷件儿制作,手速很快,能够一次性产出大量的泥胚,可到了后面的烧瓷环节,她的体力和体型就完全不允许她帮什么忙。 试问一个瓷架有她两个高,她连瓷器放都放不上架子,要怎么帮忙? 别说拿东西垫脚什么的,泥胚的易碎程度远超乎普通人的想象,点火后的炉窑也并不是玩笑,与其笨手笨脚的添乱,还不如让一个手脚麻利的人来做这件事。 于是这样一来,制瓷的时间就会拉长,在开窑之后就得紧锣密鼓的安排售卖,能往碎瓷角一扔就已经不错了,那里有时间一一敲碎,而且还要考虑敲的得仔细,不能太大块,导致被拼回去的可能性? 最后...... 那些瑕疵瓷确实在作废时,已经是被‘扔’到角落里的! 只是窑口的地面上垫着一些保护好瓷器的稻草,所以才没有摔的特别狠而已! 叶青釉头疼的要命,放在她从前的生活环境,别说是瑕疵品,就算是真的是好瓷器,也未必有人认得出来,将其‘拿’走。 那里能想得到居然有人来搜罗这些既有瑕疵,又破损的东西? 叶守钱在检查那一堆瓷器缺失的部分之后,脸色也有些难得的不好看: “几乎稍微完整一些瑕疵品都没了,还有好几件碎的厉害些的,但已经上了釉,形状不错的瓷器也没了......” “这些消失的瓷器都是你做的,约莫统共得有十几件。” 十几件瓷器......这么多! 叶青釉心里一惊,反应过来—— 出自她手的瓷器几乎每个形制都不一样,被‘偷走’的这十几件瓷器如果被仿照量产的话....... 那可就都完了! 别说是攒钱买下现在租住的屋子,恐怕连月余之后即将到来的差顾都没有法子应付! 原先,叶青釉之所以能够搞一些拍卖的噱头,来吸引夜市游客们的眼球,抬高瓷器的价格,靠的就是瓷器千奇百怪,几乎每一件都不一样的特点。 而被盗走的那些瓷器里面,几乎都卖的最好,导致重复制作的系列瓷器。 比如狸奴,玉兔等,主体一致,每件之间姿态形状却又有细微差别的瓷器。 这不是仅凭‘不做那些被盗走的形制,做别的形状不就好了’这一句话能够平息的事情。 市场也是会看碟下菜的。 纵使叶青釉之后还能做出狸奴系列里面的精品瓷器,可那些被盗走仿制的狸奴瓷器必定会冲击到她原先定下的价格。 打个比方,面前有两只都不错的狸奴,一只的价格是另一只的几十倍,甚至上百倍...... 喜爱狸奴的大主顾不是常有的! 多得是凑个热闹,想要花几个铜板买个便宜货玩闹的客人,那有什么理由可以让客人们选贵的,不选便宜的呢? 通这些普通客人说什么好泥,好釉,好手艺,是说不通的。 而这部分的客人一旦将原先的价格打下来,再想给狸奴定高价,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的大主顾很大概率还会因普通人都能有和他差不多的狸奴,而放弃太过烂大街的东西...... 这不是可能,是必然。 叶青釉想明白了关键,有些压制不住内心的火气: “他们想要模仿咱们赚钱,这才让叶大宝去咱们家里,一来看看咱们究竟在哪里,二来也可以拖住咱们,让他们更好来窑口偷走这些东西.......” “这些肯定都是预谋好的,不然天底下那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说怎么没有直接来找咱们呢,咱们原先把主屋里那群人当亲人,人家可压根没把咱们当人。” 现如今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性—— 要么,狂拼低价,疯狂产出瓷器,和抄袭者在价格上卷生卷死。 要么,干脆放弃底端市场。 只要做出好到一瞧就让人忘不了的精品,就能让大家明白,那些即将被仿造出来的瓷和叶青釉做的瓷有本质上的区别。 仿制,终究要低上正版一头。 这样一来,还是可以抓住一线生机。 可无论是哪一种,其实都不是非常容易的事情。 如果和抄袭者拼低价,他们这里只有一大一小两个人,产出肯定是跟不上其他窑口的。 而如果做出精品瓷器,又没有更好的泥,更好的釉...... 最重要的是,还没有一个足以惊艳众人的‘想法’! 这劫,难了! 第一百零九章 调转制瓷方向,寻求一线生机 叶青釉皱眉苦苦思索,而叶守钱瞧着地上的瓷器闷声不语,良久,才蹲下身去将那些瑕疵品一一敲碎。 迟来的瓷裂声响彻窑口,一下一下直敲心房。 叶青釉瞧着满地的瓷片发呆,许久之后才出声道: “不能再做这些形制的瓷器了......” “阿爹,教我跳刀吧。” 叶守钱一愣,许久才道: “跳刀得有腕力,腕力不够,但凡抖一下,整件瓷器的纹路可就都毁了。” “况且你现在还在长身体,要是强逼自己跳刀,哪怕是真的能够成功制瓷,手长期这样干,也容易受伤变形......不行,不是爹不愿意教你,是现在真的不能让你学。” 叶青釉其实不止一次提过这件事,前次烧窑的时候,叶守钱成功做出逆纹路瓷器之时,她就让自家老爹摸过手腕处的骨头,可瘦如她这样的小娘子,手腕甚至还没有老爹两根手指并拢那么粗,当即就被叶守钱拒绝了。 现在才过去多久,叶守钱自然知道几天的功夫闺女长不出什么肉,于是,又是一次拒绝。 叶青釉也知道自己甚至说服不了自己,更别说是说服叶守钱,心中叹了一口气,当即道: “那我晚些学,阿爹现在来做带跳刀的瓷器。” 怕叶守钱拒绝,叶青釉将刚刚自己关于‘瓷贱伤匠’的推测说了一遍,又好言相劝: “主屋那群人来这里带走瓷器,已经明摆着是要仿制咱们的瓷器,等他们仿出这批瓷器,若是畅销,没准就会有更多的人仿制。” “咱们现在哪怕是现在就开始做小瓷件儿,守着个一次只能烧一两百件瓷器的小窑口,别说比不过有帮工的二叔三叔,就算是其他窑口,估计也是够呛。” “别人家一次窑开的多,价格自然也低,咱们要再用小瓷件儿比拼过他们,是很难了。” “只能,往高处走。” 叶青釉暗暗捏了捏手心: “先前那个大主顾让我明白一件事情,卖一百件小瓷件儿给普通人,也不如卖一件好瓷器给一位对上胃口的大主顾......咱们得做好瓷器,特别的瓷器。” “可若是说什么最特别,无疑是阿爹的跳刀技艺。” 跳刀并不是只拿着刀在泥胚上划两道就可了事的事情,需要经验与技巧的累积,甚至对操刀者的审美和敏锐程度也有很强的要求。 龙泉这么多以制瓷而闻名的匠人,其中能够仿出叶守钱巅峰时期跳刀作品的匠人......叶青釉敢说,绝对百不存一。 叶守钱如果能制作跳刀瓷器,那绝对会是一件极大的转机。 这是叶青釉的想法,可叶守钱却还有犹豫: “可我左手操刀,纹路都是逆着的,连落款都......” 叶青釉一把抓住自家老爹的手,目光灼灼,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那不是更同他人不一样吗?阿爹!” “原先你做出跳刀瓷器之后,其他人用月余的时间,就能用你的瓷器猜出你的技艺,自己稍加改变,也做出差不多的纹路技巧,可你现在用左手做,纹路花色,甚至连字都能提反......整个龙泉,还有谁能做到!?” 若说原先是百不存一,那用左手持刀绘逆纹的匠人,就是千不存一,万不存一! 今后叶守钱哪怕是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叶青釉,叶青釉估摸自己也难以学会左手操刀的精髓,因为落笔就能写镜像字的天赋,谁能有?! 哪怕是特地将字写反之后再誊抄上去,谁又敢说落笔有叶守钱连贯? 有时候,叶青釉也会想,自己老爹是真的有些气运在身上的,一个悲惨的出身,不被偏爱的成长经历,一个年少相识的相爱妻子,连制瓷路上,冥冥之中的起起落落间,也足见老天爷对他多有偏爱。 原先叶青釉相信勤能补拙,可见了叶守钱,也真的是相信最后那百分之一的天赋,才是百分之九十九努力的关键。 没有那个一,无论如何努力,也到达不了百。 叶守钱沉默片刻,突然用力点了点头: “只要有人喜欢,有人肯买,我就一定会做。” 毕竟原先他真心喜欢制瓷,而之所以完全放弃跳刀,也就是因为手受伤后技艺的跌落,不肯将那些远不如从前的瓷器卖给老主顾。 如果有一天,还能够做出好瓷器,如果有人还喜欢他做的瓷器.......他一定就不会放弃。 叶青釉压抑在心头的那口浊气终于消散,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来: “阿爹放心,有我在,你做的瓷器包贵的.....不是,我的意思是只要阿爹肯做瓷,我就一定能想办法卖出去。” 险些说出真心话的叶青釉连忙调转了话锋,又打了个摆子。 还好叶守钱似乎并没有在意,而是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青儿......你想不想阿爹回老宅,将那些瑕疵瓷都带回来?” 只要谈及叶家那群人,叶青釉心里就是烦闷,原先熊熊燃烧的雄心壮志稍有凝滞,连声音沉闷了不少: “......抢回那些瓷器,也挡不住那群该死鬼使坏,况且咱们已经买过两次瓷器,在外头的瓷器也不少了,他们有心仿制的话也会搜罗后再仿,现在拿回瑕疵品其实没那么有用。” “还不如.......” 还不如,等叶家人卖瓷的时候,再闹一票大的! 当着心软老爹的面,叶青釉当然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出口,叶守钱听了话,也是觉得闺女说的在理,当即准备回家取泥搬工具,准备制瓷。 父女俩短暂的商量,觉得窑口还是得留人,于是叶青釉没跟着去,而是留在了窑口里面,一边收拾碎瓷的残局,一边为自己打算一条出路。 老爹能够跳刀,她不能,小瓷件儿的销路下次一定会受到冲击,所以还是得想一条合适的路子给自己走...... 叶青釉这么一沉默,就沉默了不少的时间,一直到良久之后,窑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她才头都没回的招呼了一声: “阿爹回来了,我有一个想法,你帮我参谋参谋.......” 叶守钱难得没有回话,而是有另一道略带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叶家小娘子,我来给你送泥来了,你爹不在窑口?” 叶青釉一愣,转过头去,瞧见的就是架着驴车风尘仆仆的周掌柜,不,现在应该叫周泥人。 前些日子里叶青釉一家去周家取泥时,周雄就这么调侃过自己,说自己以后就是个玩泥巴的制泥人。 叶青釉应了一声,站起身去打招呼: “我爹回家取东西去了,周叔这是?” 周泥人也没废话,将三四筐泥从驴车的后斗上卸了下来,说道: “越姥山上出了大事。” “最近柳家征集了不少工匠在翻新围场,连带着在围场中那个土质在匠人中颇为有名的山洞也给封了,但封之前还是清出了一批很不错的土,我想着你们肯定会要,于是就自作主张将土买下揉泥,来找你们了。” “你们若是要,这些泥就给你们,如果不要,我再想办法卖出去。” 第一百一十章 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越姥山,围场,山洞,土。 这几个关键词从周泥人的嘴巴里说出来的那一刻,叶青釉瞬间便想到了原先老爹同她说的话—— 之前之所以用越姥山山腰围场外的泥,就是因为买不起内场山洞里的好泥。 那一部分的泥根据老爹所说,都是平日里被各个大窑口包圆的。 平常普通匠人哪怕咬咬牙,想要掏钱出来买,也买不到的东西! 制瓷就像是一个圈,想要制好瓷挣钱,就得有好原材料,而没有原材料,就制作不出好瓷器。 所以越有家学传承的匠人,越能扬名立万,而越普通的匠人,究其一生,也注定普普通通。 叶青釉原先一直害怕这样的情况出现,没想到现在的情况,柳家翻新围场,刚好就清理出了一部分他们所需要的泥,而且还被同他们相识的周泥人买下,带给了他们! 原先还在纠结没有制好瓷的原材料,如今倒是自己送上门来了! 叶青釉内心激动,望向面前等待回答的周泥人,面上更是带出了几分笑意: “多谢周叔替我们留下了泥,您且等等,我阿爹马上就回来。” “这四筐泥要多少银钱,我现在马上就给您。” 她并不是将所有的银钱都交给了白氏,自己也留了一部分在身上零用,此时周泥人远道而来送泥,甚至还租了驴车,叶青釉就知道上次给的一两银子定金应该不够四筐泥的开销,于是当机立断的就要掏钱。 哪成想,叶青釉这边一开口,那头周泥人便是直摆手: “不用补,你们原先放在我这里的银子还没用完。” “柳家家大业大,估摸着是看不上卖土卖泥这一点点的银子,所以这次也没等大窑口派伙计来收泥,只要去的早愿意出价钱愿意尽早搬走这些泥土,管卖泥的下人就将泥都卖了,价格也不是很高,我收了三四十筐的原矿土,堆了小半个院子,也才用了半吊钱。” “这四筐是先洗出来的,院子里还能洗个十筐左右的泥,估摸着得等晚一些才能有空洗.......” 周泥人语气缓下来,面色凝重,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周阿爷病了,我这回来镇上是来抓药的,顺便路过这里给你们送趟泥。” 叶青釉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想到那个和蔼可亲的老爷爷,立马担忧道: “前几日周阿爷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周泥人叹了好几口气: “老人原先腿脚就不好,起夜的时候摔到在了地上,就这么晕了过去,我阿娘耳朵眼睛都不好,我带着妻儿住在侧屋里,也听不到什么声响,等我媳妇也起夜,发觉平日里打鼾声很响的公爹没有打鼾,觉得不对去查看的时候,我爹已经是躺了半夜了......” “我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怕是熬不过明年。” 叶青釉脑子轰的一声,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周泥人自然也没真的等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小姑娘说出什么话,只是又道: “我娘听了这话,两日里哭晕了好几回,身体也大不如之前了。” “今日出门前,我阿爹让我特地来镇上给你们捎个口信,说现在家中这样,以后给你们揉的泥肯定是没有之前的数量了,望你们莫要怪他.......” 病的都熬不过明年了,居然还记挂着原先定下的承诺! 这该是怎样重诺的人家! 叶青釉连声不敢,周泥人说完,似乎没什么心思停留,便道: “那我先回村里了,家中有事,也不便多留,阿叔知道你是个聪明伶俐的,之后你阿爹回来,你同他说说。” “往后若是有空来阿叔家里,阿叔摆个家席,陪你阿爹喝两杯。” 叶青釉一一答了,看着周泥人的驴车远去,呆愣带原地小一会儿,这才看到风尘仆仆的叶守钱带着工具回到了窑口。 叶守钱擦着汗,远远就道: “我刚刚似乎是瞧见你周叔了?我喊他,他似乎没有听见。” 叶青釉将刚刚周泥人来时的事情一一说了,就见自家阿爹也是深深叹了口气: “生老病死,躲不过的。” “老人家夜半摔倒的事哪能预料,这算运气好的,晕倒后,周老弟的媳妇听没有打鼾声就觉察出不对,将公爹救了起来,说明这一家子都是孝敬肯干,心思细腻的人,不然躺上一天一夜也没人发现。” 叶青釉也想到了这一点,此时也是连连点头: “都是很不错的人家。” 周泥人能有心为他们留下泥,儿媳能听打鼾声不对就救人,周阿爷能大病的时候还记挂着让儿子送泥,还捎口信让他们别见怪...... 真是难得的有心人。 父女俩齐齐叹了一口气,叶守钱这才将扁担卸了,又将周泥人这回送过来的泥倒出,开始准备制瓷,施展左手跳刀。 叶青釉帮着收拾了一下扁担中原先在家中制的近百件小瓷件儿泥胚,心中有些惋惜,不免嘀咕出了声: “要是没人偷瓷仿制,这回就能靠着这些瓷器再赚一笔快钱.......” 叶青釉的售瓷方法似乎都很对大众的胃口,经过两次试探,以及改良,她真的有信心能在第三次卖瓷的时候再割一波韭菜,将赚的银子再翻个倍。 可如今...... 叶守财等人窃瓷的风波,势必会严重影响这些东西的价格和销售。 叶守钱不知道什么叫做‘快钱’,但却知道闺女心中不好受,犹豫道: “如果青儿喜欢,卖不出银子咱们也烧一窑,留几件自己喜欢的,其他的再贱些价卖出去,这样也不算是浪费原先制瓷时的心意。” 只要不是太过没追求的匠人,在制瓷的时候都是耗费了心神的。 不少匠人哪怕知道瓷卖不出价,只要自己喜欢,也会一直保留。 所以,龙泉也老是闹出老匠人急需用钱,将心爱的瓷器掏出来典当,却被当铺朝奉恭敬‘请’出去的笑话。 叶青釉摇了摇头,叶守钱沉默一瞬,复又想起面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闺女,心中的野心与心气来: “那咱们就都敲了,少挣一些银子,也不让他们得了形制,又仿出花样来。” 叶青釉又是摇头,叶守钱这回有些吃不准,正要问,就听自家闺女将牙齿咬的嘎吱作响: “不是贱卖,不是砸瓷,而是我要用这些瓷器去‘拼’掉那些偷瓷狗的仿制品!” “让他们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正版和盗版,什么叫做个中的手艺差别比他们命还长!” 第一百一十一章 影青鹤纹品茗杯 叶青釉的话,在窑口掷地有声,充满着一股子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但叶守钱却好似一点儿也不意外,轻声叹息道: “青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那我来试试跳刀,青儿在试试做些小瓷件儿?” 他这是在猜自家闺女一定会在之后偷瓷人卖瓷的时候,用自家制的瓷器,口舌争锋理论到底谁好谁坏,有何差别,再尽可能将客人的口碑拉到这一边。 如此一来,就还是需要一批小瓷件儿来卖关口。 所以这一炉窑还是只能沿袭着上一次的做法,做小瓷件儿,毕竟如今无法将跳刀技艺传授给自家闺女,而自家闺女也不会做别的什么东西。 小瓷件儿,确实还是最好的选择....... 但,叶青釉却在听清楚叶守钱话后,缓慢,而又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这批小瓷件儿应该就是我做的最后一批形状各异的小瓷件儿了,今后若是没有人单独点名要,我不会再做了。” 不做了? 为何?! 姿态迥异的小瓷件儿十分受人喜爱,价位也很不错,如果不是被人偷盗瑕疵品有可能遭到大批量仿制,影响价格以及销路,还能在龙泉受人追捧许久...... 怎么如今说不做就不做了? 那现在自家闺女准备做什么? 难不成是撑着一股子心气,还准备学跳刀,或是放弃自己的天赋,去学做八大形制的‘常见’瓷器来贴补家用? 想到这里,叶守钱心头一惊: “青儿,每个人天分不一样,你既然有心.......” 叶守钱的心口压着许多安慰的话语,但还未说出口,就听叶青釉接过了话头: “阿爹,我准备做浮雕暗纹瓷。” 浮雕暗纹瓷? 叶守钱一愣,一时间有点没有搞懂自家闺女的意思: “浮雕...?” 难道不是堆塑吗? 哪有什么浮雕暗纹? 叶青釉刚刚已经思索过许久,此时,见到老爹疑惑,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 “堆塑是在原本已经准备好的素胚底上加泥,做各种繁缛的纹饰,而我......准备在原本的素胚上做减法。” 见叶守钱还不太懂,叶青釉索性便揉泥,边动手,用旋盘捏出了一个品茗杯的素胚,稍作阴干可以雕刻之后,拿起小刻刀就在原本的素胚上细凿刻出了一个模糊的飞鹤轮廓。 此鹤一出,叶守钱终于明白了自己闺女准备做什么,但他却有些犹疑: “这样的话塌陷的地方怎么办?这样深的缺口,哪怕是上釉也无法填补空缺,而且哪怕是烧制出来,杯壁也偏薄,易损易碎,无法留存,客人若是买回去,没几天就碎了,可得心疼许久......” 叶守钱的建议,基本可以等同于如今龙泉匠人的最高水准,每一句话其实都有用处。 普通人若是听到这里,无论如何也该退却,可偏偏,对面是叶青釉。 叶青釉望向手中的品茗杯,声音极为坚定: “我有办法,我打算做影青瓷。” 龙泉青瓷出名,一大半就出名在‘青’这个颜色上。 而所谓的青,根据釉料的产地,以及调釉色时的浓厚多寡,又能够分为很多颜色,例如粉青,梅子青,天青,豆青,冬青,翠青,苹果青,灰青,以及,影青。 这些颜色里,在后世最最出名的莫过于天青色,梅子青,影青色,三种,知名程度依次递减。 天青色的‘天’,一半是因为此类瓷器颜色青如天,明如镜。 一半是因为想要烧制这种瓷器,只能等看‘天意’。 ‘天青色等烟雨’这句歌词,其实并不虚妄。 天青色的颜色很特别特别,对烧制技术有很大的考验不说,对烧制时的湿度和温度也有很大的要求,所以匠人想要烧制天青色,便只能全看‘天意’,等待一个适合架窑的烟雨天,才能更好的烧制天青色。 所以,天青色以此出名,价格在整体瓷器中都属上游,制作......也最最麻烦。 叶青釉并不打算在天青色上碰鼻子,那么梅子青和影青,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梅子青与影青都是宋瓷中出类拔萃的青色,颜色一浓一淡,算是龙泉窑特有的两个极端。 前者需要多轮施釉,每轮都十分的足,这就导致上出的釉胎极厚,颜色也浓墨重彩。 而影青..... 它仿佛就是为刻有浮雕暗纹的瓷器而生的一样。 它的‘影’也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影青的青是一种偏向幽淡隽永,恍若不真切,寡淡如‘翠叶照影’般的颜色,二为所刻划的花纹迎光照直内外皆可映见,故而颜色往往被称作影青釉,而用影青釉的暗纹瓷,也被称作影青瓷。 影青瓷的特点是釉质细腻,瓷质极薄、釉细白而青,暗雕花纹,内外都可以映见,故称呼它为影青、隐青或者叫它罩青。 “我想的,从来就不是一次性就将花纹雕刻成这样,而是多次补刻,层层递进,方才有层次感。” 叶青釉指了指手上的品茗杯: “杯壁薄,釉质薄,这能透出影青之‘影’的特点。” “如果一次性就将杯子刻成这样,那坑坑洼洼,就真的没有办法补救。” “而杯壁薄......从来就不是什么咱们的缺点。” 叶青釉犹豫一下,还是说出了心里话: “做这样的瓷器,说句实在话,原是不指望普通人家买的,如此繁复的工艺,买得起的自然是有钱的人家,有钱的人家不指望杯子耐用耐摔,而要的就是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人家有专门的丫鬟下人看护瓷器,哪怕是碎了,若真心喜欢,还是会寻匠人再买,而不会多想找匠人说瓷器易碎,责问质量的问题。” “况且......” 叶青釉声音轻轻,却饱含坚定: “我不会一辈子都在夜市上卖瓷的,阿爹。” “我要做好瓷器,一件就足以名震龙泉的瓷器。” 说来可能有些难听,但粗粗大大的瓷器,在大部分人的眼中其实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她可以现在在夜市上卖瓷,却不能永远在夜市上卖瓷。 那么最好的选择,永远都是往上走。 如今虽然是有些赶鸭子上架,但影青瓷确实是她最好的选择。 对天潢贵胄而言,缺点其实有时候并非是缺点,而是某种优点。 若是碎一件,少一件,对他们而言,自己手上剩下的名瓷就更‘多’一份贵重。 恰好似明堂之下,万人争荣枯一般,留下的人越少,官职越高,越受人敬仰,而在这个过程中的碎瓷,除却少数让人叹之又叹的名瓷,剩下的,连碎瓷片都没有人会在意。 叶守钱枯坐在原地,低着头似乎在细细思考,好半晌,才抬头深深看了自家闺女一眼。 叶青釉被这个眼神整的有些浑身难受,但叶守钱很快便别开眼去,简单而又郑重道: “好,青儿想做什么都可以。” 叶青釉心中松了一口气,有了老爹的支持,便开始全力的肝制影青瓷。 其中的辛勤全然不足道,两天的时间匆匆而过。 等到开窑的瞬间,进窑取瓷的叶守钱见了影青瓷直接愣在了原地。 叶青釉见老爹没有出窑,立马进了热气微消的窑洞: “怎么了,老爹?” 叶守钱伸出略微颤抖的手,指向一众瓷器中,最中心的一件,也是最最特别的那一件,连声音有些抖: “这就是你说的‘影青瓷’?” 叶青釉不明白老爹为什么这么吃惊,老老实实回答道: “是,影青鹤纹品茗杯。” “我为它命名为,鹤鸣四海。” 第一百一十二章 影青原是初次现世? “影青鹤纹品茗杯......” “鹤鸣四海......” 叶守钱无意识的嘀咕着这两句话,整个人恍惚的仿若在梦中一般,任凭自家闺女怎么叫都没有醒。 叶青釉喊了几声,感觉不对,连忙伸手去拉老爹的手: “阿爹.....阿爹!” 叶守钱猛地回神,垂首看向叶青釉的眼中,有茫然,有激动,亦有许许多多叶青釉根本看不懂的东西。 面前敦实汉子的眼睛很红,眼眶中具是抑制不住的眼泪。 叶青釉想要伸手去擦拭,可叶守钱却只说: “青儿,你要名扬龙泉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叶青釉猛地愣住,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是这件瓷器做的超乎阿爹所想了吗?” “那也不用这么.....” 这么夸张? 后半句话,叶青釉没有说出口,因为叶守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顶,眼泪大滴大滴的滑过那张饱经日晒的糙脸之上,滚落向地面,似在哄叶青釉,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不是超乎阿爹所想,而是,阿爹压根就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 等等,没有见过!? 叶青釉猛地一愣,叶守钱喃喃道: “原先一直听青儿说‘影青’的时候,阿爹就在想,这‘影青’到底是个什么青,原来,是这样子的颜色。” 没有见过影青色...... 那岂不是也没有见过影青釉,没有见过影青瓷? 老爹这样曾经颇有辉煌经历的匠人都没有见过? 是没有见过,还是此时压根就.....没有? 叶青釉心中一惊,整个人的背顿时出了一层的冷汗—— 影青,梅子青...... 这是宋瓷中,最出名的两个颜色。 ‘宋瓷’,换句话说,从前没有过这两个色。 而透过时间长河往后看,龙泉窑衰退在即,北方汝窑很快兴起,与龙泉窑分庭抗礼,没有人会想着以短攻长,自然也不会动这两个在龙泉已经颇有建树的两个色..... 往后,自然也不会有。 那么宋瓷里,这两个色又是什么突然出现的呢? 原先叶青釉本以为既然时间点都已经到达‘衰退期’,绝大多数有的绝对已经都有了,是实在玩不出花样来,才会导致衰退。 可现在,影青和梅子青分明都没有! 自家老爹连见都没见过! 那自己这先做出来算是怎么回事? 叶青釉脑子里一团纷杂,整个人都开始无意识的颤抖。 叶守钱终于擦去了脸上的泪水,以为叶青釉是太过开心,又重复了一遍: “青儿,你要扬名龙泉了。” “这样的瓷器从前从未有过,往后你若是不做,不将瓷内雕刻的秘密传给他人,他人也定是极难极难极难做出来的。” 叶守钱连用了三个极难,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叶青釉整个人骇的仿佛在水里捞上来一样,不顾老爹的喊叫,跌跌撞撞出了窑口,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大口的喘着气。 叶守钱追了出来,发现闺女明显有些中暑气,顿时脸上的笑意消散,也骇的不行: “我,我去请大夫。” 叶青釉一把抓住自家老爹的手,奋力的摇头: “我,我没事,阿爹,我休息休息,就行。” 她感觉自己好像发现了一件事,一件连说都不知道如何说起,也注定骇人听闻的事情。 叶青釉知道有那种可能性,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万般的纠结终于化作鼓动的心跳声,将她骇的浑身虚汗,颤抖不已。 叶守钱想背着闺女去找大夫,可叶青釉又态度坚决,不肯离开,一时间急的是满头大汗,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这样子,怎么,怎么能行!” “我带你去找大夫......” 叶青釉急迫的想要搞清楚现在的情况,同老爹拉扯了两把,看着面前憨厚老实的汉子,十分突兀的问道: “阿爹,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么多烧瓷的秘密?” 叶守钱一愣,手上拉拽的动作突的就停了。 叶青釉抬起头来,也是满脸泪痕: “阿爹真糊涂,居然认我做了女儿,你都不知道,其实原本的......” “我知道。” 像从前白氏袒露自己被公爹觊觎时一样,像从前无数次细节里隐隐透露出不对劲的地方一样,死字的第一个音节刚刚出口,叶守钱就出声打断了自家闺女的话,他又怕闺女没听清,复又说道: “我知道。” “阿爹只是笨些,不是傻,其实什么都知道。” “这些事,咱们知道就好,不要同你阿娘说.......以后,最好也别提起。” 叶青釉眼前一片模糊,叶守钱再一次摸了摸她的头: “没什么糊不糊涂的,人生也难得几次糊涂。” “世上那么多要搞清楚的东西,谁又能活的明白?” “况且,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青儿不是还喊我阿爹吗?” 温和和缓的声音进入叶青釉的耳朵,她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没错,叶守钱所说,其实真的没错。 她震惊于自己居然是第一个做影青瓷的匠人,开始怀疑前世和今生的关系,开始疑虑青瓷注定的结局。 可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 什么也不能,更不会有。 叶青釉明白了这一点,原本的哭声慢慢停止,原本骇到出窍的头脑,又慢慢重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叶守钱一直陪着,父女俩无声的对坐着,一直到日头到达最高处后西斜,终于落入山巅。 叶青釉望着最后一抹天光沉没,动了动干出些皮蜕的唇,说出了半个白日以来的第一句话....第一个字: “爹。” 叶守钱一直等着,没有犹豫,便道: “诶!” 只一声回答,便让灵思千转的叶青釉撑着身体重新站了起来: “我想到今日本该是我们卖瓷的时间,若是有人要卖仿瓷,大概也会挑在今日.......我想再给您做点儿事。” “阿爹是个好人,不能由着主屋那群禽兽欺负。” 叶守钱毫不犹豫就道: “那也没事,其实不用管他们也行,阿爹想了想,他们仿来仿去,无非也就是一些小瓷件儿,就算是今日就卖,也没什么前景,与如今青儿做的影青瓷有云泥之别。” “往后青儿也是大名家,管自己开心比什么都强,今日就好好休息吧。” 叶青釉默默盯着自家老爹,愣是将老爹后面的话给盯了回去: “以牙还牙。” “别说我做出影青瓷,就算是没有做出,咱们也不该由着人家胡来,咱们都姓叶,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打着咱们的旗号卖瓷器,污了咱们的名声?” 这当然是最坏的打算,不过还是也确实是说服了叶守钱。 两父女将瓷器全部挑上,紧赶慢赶回了镇上。 镇上夜市还是一副灯红酒绿,热闹欢腾的派头,只是越往家走,叶青釉觉得越是不对。 果然,下一瞬,叶青釉心中的不妙感就到达了巅峰,一个颇为眼熟的中年汉子迎面走来时撞见叶青釉,先是一愣,而后才是笑着招呼: “小娘子,你今日怎么来晚了?” “你原先摆摊那摊位被别人占去了,也在那里卖降价瓷器呢。”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失败的降价拍卖 占摊位,卖瓷器。 这两件事每件单拎出来可能还没什么,但合在一起,瞬间就让叶青釉握紧了拳头: “多谢阿叔提醒。” “您手里这瓷器,就是在那个人手中买的?” 中年汉子显然认识叶守钱,虽然打了招呼,但在见面的时候就下意识藏起右手东西的事儿却做不了假。 他被这么一问,顿时有些不好意思: “嗐,买个乐子。” “那些人说和你是本家,做的瓷器都是一样的,价格却便宜一半不止......咳咳,就顺手买了一个。” 先前他也想过买叶守钱的瓷器,但价格上总是吃不消的很,好不容易狠下心,可每次还没等他喊价,瓷器就被抢完了。 这回倒好,一样的新奇玩意儿,不一样的价,还是一家人做的。 多好! 叶青釉施施然行了个礼,朝着中年汉子伸出手: “阿叔能将瓷件儿给我看看吗?” 中年汉子这回倒没什么犹豫,很快将手里一件圆润可爱的小马匹递了过来: “我乖儿子属马,所以买了一匹小马,惹人疼爱的紧。” 叶青釉细细查看手中的小马匹,确定工艺比不上自己的手艺之后,这才缓缓开口道: “阿叔这个马匹花了多少钱?” 中年汉子略带迟疑: “四十八文。” “呵。” 叶青釉笑了一声,深知闺女脾气的叶守钱连忙捂住了自家闺女的嘴巴,压低声音小声说道: “青儿,人家是你阿娘家一个表叔的亲戚,不得无礼。” “先前你也说了,人家买别家瓷器就是图一个便宜,你现在同他说什么釉色,手艺,这不是惹人不快吗?” 叶青釉扒开老爹的手,也学着轻声回了一句嘴: “可我又没有要聊这个事儿。” 叶守钱脸上顿时有些意外,没有要聊这个事儿? 他原先以为以叶青釉的强势,势必会言之凿凿的指出差别,然后贬低一手瓷器。 他也是怕贬低瓷器的时候,自家闺女会说的对方下不来台,这才急忙阻拦。 现在这是......? 叶青釉轻轻吸了一口气,朝向那头对这边嘀咕声明显十分好奇的中年汉子: “阿叔,我刚刚想说,你这瓷器买贵了呢。” 无论什么年头,说别人的东西买贵,指定会让他人心头一个咯噔。 中年汉子当即就有些不可置信: “不,不会吧。” “小娘子之前的瓷器不是都一两百文铜钱往上走的吗?我自己也看过瓷器了,虽然有些小瑕疵,而且釉色也不如你做的瓷器透亮,但买个闲趣还是挺可以的.......” 其实,每个人都不是傻子,分明都是明摆着知道这回卖东西的人出手的瓷器不和叶青釉这位瓷娘子是同样的东西,但在先前叶青釉将价格太高的前提之下,每个人几乎都觉得这‘四十八文’是值当的。 叶青釉心中品出了卖赝品人的心理,当下却是摇了摇头: “暂时不说什么瑕疵和釉色。” “我先前的瓷器每一种不同的姿态基本都只有一两件,每个人到手之后基本都是孤品,阿叔这个则很明显是批量烧制的,哪能卖到四十八文钱那么贵。” 批量烧制的瓷器因为要任务繁重,需要赶工,着釉速度往往极快,并不会特别注重釉色匀称程度,所以烧制出来后的瓷器通常上下左右里外的釉色就是不均匀的,乍一看看不出来,但是细看却很是明显。 而且也是因为要赶工,烧制的时候往往一窑多烧,内外窑温度把控不好的话,外层的瓷器都已经烧到瓷裂,放在最靠近中心的瓷器才烧到刚刚好。 这些都是非常明显的特征。 质量差是一回事,而批量产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最关键的是,价格很是不同! 中年汉子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一时间手上的小瓷件儿犹如烫手山芋一般,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叶青釉适时开口道: “我刚刚听阿叔说,那边的瓷器,也是降价卖的,也是一个瓷器定一个价,然后慢慢报低价格,卖给客人吗?” 中年汉子胡乱点了点头,看向小马瓷件儿的眼中心疼之色明显,似乎想要拔腿就走。 叶青釉抢在对方离开之前拦住对方,在对方诧异的目光中低声说了几句,这才拉上一脸茫然的叶守钱径直往家里走去。 叶守钱一直默声瞧着,直到走远才开口道: “青儿这是....?” 叶青釉没有细说,只道: “阿爹晚点就知道了。” 两人齐步迈向家的方向。 今夜的夜市仍然很是热闹。 而叶青釉的家门口,却是另外一个热闹法。 站在叶青釉家门口拍卖瓷器的叶守财几乎大汗淋漓,一来实在顶不住外头的目光,二来心里堵的厉害,借着叶大宝和洪氏重新摆放瓷器的功夫,压低声音和一同出来的同胞弟弟叶守富嘀咕道: “老三,我怎么感觉,有点不太对劲啊!” “咱们的瓷器,怎么叫价越来越低了?” 叶守富的脸色也没有那么好看,皱眉似乎也在苦思到底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你别往低了开口叫价,像老大家那丫头片子一样,开口先报一两百文,然后再慢慢往下降。” 叶守财连连擦汗: “可是前头的动静那么厉害,我不低一些,那些人压根就不开口——” “店家!” 一道围观者的声音打断两兄弟的窃窃私语,好几道纷乱的声音接着响起—— “做不做生意啊?!” “你家真是和小娘子是同一家的吗?做事儿一点也没有原先的小娘子利落,怎么还在卖瓷器,卖着卖着还能跑去后头说话呢!” “是啊是啊,快点儿继续吧!” 吵嚷声中,叶守财只能继续硬着头皮顶着压力重新回到众人视线的中心,重新拿起一个粗看十分可爱的垂耳兔香薰,狠了狠心: “一百八十八文。” 众人一阵哄笑,有个心直口快的看客直接就开了口: “你开场时卖的瓷器也就五十文,哪能还往上涨呢?” “我看着这三四次的成交价也就在十文左右,你不如直接从十文开始卖吧哈哈哈。”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位于正中心的叶守财面上通红,心中不由得发出一声怒吼—— 怎么就是十文了?! 凭甚老大家的小娘皮能将瓷器卖个百八十文,他就不行!?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心博弈失败的结果 难道,难道是因为他们的瓷器稍稍差一些,所以价格上不去? 可他在拍卖的时候,分明仔细着呢! 还特地没有将瓷器晃到看客面前让人细看,哪里会有人知道他们这些瓷器不如老大家的瓷器? 叶守财咬着牙,有些不死心,照着先前从别人那里听说叶青釉卖瓷的法子,再次抬高音量: “一百文!” “切!” 周围的客人们一点儿也不领情,发出一声喝倒彩的嘘声: “别走那套虚的了,快点直接报下一个价。” “哎呀,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对对对,早说了从十文开始就好了,你瞧,这回又得等上许久。” 奇了怪了,到底是哪里不对。 怎么价格就是上不去了! 叶守财咬了咬牙,又有些不甘心: “八十八文。” 这回看客中的唏嘘声更大,有几个脾气急的往地上吐了口浓痰,仗着天黑也没有人认识他们,就犯起了混不吝: “啰嗦什么!原先低价不是都卖过了吗,现在一模一样的东西还要卖八十多文?耍咱们玩儿呢?” “就是就是,不买了,走了!” “还真当自己的瓷器是王母娘娘的仙衣呢!早知道不花时间生这档子气!” 有个脾气着急的客人转身就走,有几个看客听了刚刚的吵嚷,也觉得没意思,稀稀拉拉的走了十几个人,场面顿时空了一角。 这回,叶守财算是彻底傻眼了: “别走,别走,哎呀——” “马上就五十文了,五十文,还是五十文!你们这些人咋这么着急!” 五十文? 听到价格的看客们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 那刚刚上一件瓷器那个人落锤的价可是十二文呢! 说明十二文也是愿意卖的,凭啥这个又得五十文?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叶守财这么说,非但没有留下客人的脚步,甚至有些人瞧着这拖沓的劲儿,又走了不少。 这下可让叶守财心中更加着急,嘴边这几日新长的火疖子也就愈发明显,一扯嘴角,就开始龇牙咧嘴的疼。 这,这和他想的不一样啊! 他们本来就是奔着挣大钱的念头,去老大家的窑口里面偷的那些瑕疵瓷。 而且由于想着赶工和老大家抢生意,这两日里还垫了不少的银子,请了不少熟手的工匠帮忙仿造。 原本按照他们的想法,垫钱花出去的银子,那都不叫银子,那是卖大瓷时赚大钱的本金。 一家子这两日里心头火热的紧,兄弟俩还看了好几处能和叶老大家如今房子差不多的几处宅院,就等着将这一窑卖出,一家人好拿着银钱嚼用,吃香喝辣。 又因着他们知道老大和老大媳妇是个懦弱性子,料想他们也不敢出门赶人,撕破脸皮,所以赶制完三窑的瓷器,他们就紧赶慢赶的,让叶大宝带路将摊位摆在了老大家门口。 占了位置,所以地点没错。 后一步如何将小瓷件儿用稻草扎牢,当着看客的面打开喊价,这也没错。 他甚至还细细打听清楚了老大家那丫头片子卖瓷时都说什么话,鼓足了劲儿的夸赞,这也没有错。 咋滴那小丫头片子能将价喊上去,他就不能? 这些看客们难道都不长眼睛了? 虽然说瓷器确实有些差别,但这价未免也差的太多了! 叶守财咬了咬牙,眼见又有人要走,心里慌的紧,连忙脱口而出: “算了算了,十二文铜板卖一件吧。” “这件漂亮的小瓷兔,只要十二文,有谁要?” 十二文,十二文! 可和老大卖瓷的价格差了不止十倍! 要都按这个价,不知道都能不能够上付那些工匠的工钱! 叶守财话一出口就有些心中不甘,但众目睽睽之下一时间也不好改口,只能略略安慰自己,就卖一件,亏不了太多,之后再将瓷器价格卖上去就是了。 可叶守财自觉自己都已经这么退却,应该引得满堂喝彩,可恰恰相反,看客们中一片沉寂,连个叫好起哄的人都没有。 看客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有些莫测。 这,这不是吧?! 难不成十二文钱都没有人要!? 这时,恰好有个下巴有颗大痣的中年汉子窜了出来,叶守财以为对方要买,心中一喜: “这位客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叶守财眼尖,又有些精明,将小瓷件儿的瑕疵遮遮掩掩的递过去,就等着收钱进账,再换个法子叫喊,试试怎么喊高价。 可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中年汉子没有掏钱的举动,叶守财抬头看去,就见那好像在哪里见过的面熟汉子摆了摆手,黑着脸道: “不要。” 叶守财原本悬在半空准备收钱的动作顿时僵住,一脸不可思议: “这么漂亮的一件瓷器只要十二文!除了我这儿,还有哪里能买到!”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 中年汉子还是黑着脸没有说话,旁边低低的笑声传来,令刚刚还笑容满面准备收银子的叶守财愈发下不来台。 若是往日没有赶制的情况下,或许几文钱一件儿小瓷器也是有赚头的,他们也仔细核算过叶老大家一件瓷器的本金,绝对不会超过五文钱,可现在他们手里这批瓷器是为了赶工期,又请了好几个匠人临时赶制的! 十二文真的已经很低,几乎是没有赚头了! 这些看客真的是瞎子! 叶守财心中几句恨骂,再开口的时候,难免就带出了些不屑和火气: “一个大男人身上还没十二文钱?莫不是个扼空手,怕老婆的?” “你要是没有银钱,就回家找婆娘拿,别在这里耽误我做生意。” 好大的口气! 莫说是这一条街上,就说是整个龙泉府,不,大半个国土,也没有卖货人挖苦看客的道理! 人家都是和和气气的送往,和和气气的迎来,哪怕是遇见些刁钻些的看客,那也只会在心头背后骂几声,哪里会像这样当着面说出来! 更何况,看这中年汉子的模样,以及手里拿着的小瓷件儿,分明是先前买过的! 看客们一片哗然,中年汉子的脸越发难看,叶守财讥讽了两句,被自家兄弟在背后拉扯,也知道好像是不太对,着急想跳过这一茬,连忙道: “算了算了,十文钱,十文钱卖一件儿吧。” “这件瓷器十文钱,谁要?” 众人正值议论纷纷的时候,瞧叶守财的眼神都不对了,哪里肯搭话。 叶守财越喊越急,就听刚刚那不肯掏钱的中年汉子突然出声道: “五文钱,买一件。” 五,五文钱? 议论声一滞,叶守财暴跳如雷: “五文钱?你怎么不去抢——” 中年汉子冷笑: “就五文钱,你爱卖不卖,不卖就敲瓷吧。” 敲,敲瓷?! 那怎么行! 他们俩兄弟可是信誓旦旦,在老爷子面前打了包票,说这回指定能够赚大银子,还将老爷子前些钱攒下的不少家底贴了出来呢! 敲一件,少一件,少上一件,就更少赚一件瓷器的钱! 叶守财头皮发麻,捏着手里瓷器的手越发紧: “五文钱说什么都不可能!” “太少了,太少了!” “我,你总得加一些,不然我真砸了瓷,也不卖......” 叶守财说着,将小瓷器托举了起来,一边作势要往地上扔,一边偷眼看着刚刚出声的中年汉子表情。 中年汉子没有说话,旁边看戏的众人倒是率先开了口: “砸!” “砸砸砸!” “别不舍得,砸呀!” “店家不会又开始磨磨蹭蹭了吧?” 此起彼伏声中,叶守财懵了—— 怎,怎么都是让他砸瓷的?! 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十文钱都这么难拿出来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卖瓷的门道,不输制瓷 “五文钱,狗都不卖!” 叶守财心头火气,忍无可忍吼了一声,有心想将手中的小瓷件儿砸在地上,摔了也不准备贱卖。 可他这手那么高高一举起,心中就翻涌起好些事来—— 钱,他们俩兄弟现在身后可是欠了一屁股的钱。 匠人的工钱有两部分,一是许的定钱,二是后续卖完瓷器后结的工钱。 他们这回开了三大窑,做了足足有一千多件的瓷器。 由于要日夜赶工,轮转值守,废了好些嘴皮子又是找关系,又是加钱,才在大伙儿都在赶制差雇最忙的档口找到三四个老匠人,这里不算租借窑口的费用,和本钱,光是工钱就得约摸十几吊钱。 家中老爹老娘被大姐缠的厉害,因着要掏钱出来贴王秀丽出嫁的嫁妆,也没太顾得上管他们,只贴补给了他们十两银子租窑口,再问,就要他们将卖瓷器的钱去抵工钱....... 可哪里有钱! 他向来是个手里分文不剩的主儿,今朝有钱今朝花,掏什么从前的银子绝计是没有的。 好不容易得了瓷器兴致勃勃前来卖瓷,现在还见鬼似的,一直被压价! 现在要是摔了瓷,那可真就是瓷器落地成烂泥,一分银子都收不回来了! 叶守财想到这里,面皮子抖动几下,众目睽睽之下,高高举起小瓷件儿的手一时间有些颤抖,摔也不是,放也不是。 可这下,算是遭了大难。 围观的众人可都知晓这个生面孔摊主的底线在哪里了! 中年汉子往兜里掏了掏,摸出五文铜钱来,在手上晃的当当作响: “店家,五文钱还亏什么?” “虽你一直捂得严实,可咱眼睛好,早就瞧见了你那手里小瓷件儿肚子底下的黑灰呢。” 叶守财一惊,瞬间就将刚刚高举过头顶的瓷件儿重新捧回了怀里,一边用袖子将小瓷件儿底部的黑灰遮的严严实实的,一边急急忙忙的否认: “那,那里有?”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嘴硬着实是看乐了一众的人,中年汉子回忆了片刻,又高声喊道: “你卖瓷器遮遮掩掩,连掏出来让人看个仔细都不愿意,哪能让大伙儿信服你的东西是真的好?” “况且你不会以为东西只在你手里才是东西,别人买下后不会给别人传看吧?” “我说句公道话,任你牛皮吹的山响,你这也不是和原先小娘子一个窑口里出来的瓷器,甚至连认不认识原先那位小娘子都两说呢!” “店家,大伙儿又不是傻子,你刚开始能将东西高价些卖出去,但别人瞧见你的东西后,也知道你的斤两,生意是做不长久的。” 众人听到这里也是连连点头—— 原先这店家说自己和小娘子有关系的时候,有些来过两次的人就追问过小娘子今日为什么没有来,可这店家说三道四,含糊其辞,言语间总有贬低之意。 后来卖瓷器的时候价格一报出来,大家就更觉得不对,原先那小娘子开口的价格最少也有一百五十八文,这人最开始上来的时候,就只是八十八文,直接差不多对半砍。 有一句话说的不假—— 你要是真金,何必卖个白银的价呢? 再说这瓷器,那就更不对劲了。 卖瓷器的时候不给人瞧,遮遮掩掩,虽然吹的厉害,但大伙儿能瞧见的东西相当少...... 这不就是挂羊头卖狗肉吗? 中年汉子的一番话听得叶守财脸色涨红,可开了好几次口,却又无法找到辩驳的话来。 中年汉子索性将手里的五文钱又去了两个,只余下三文钱,递给叶守财: “你手里这瓷器也就这个价,现在我五文钱也不肯出了,就三文,爱卖就卖,不卖就算了,我也要早些回去睡觉。” 五文.....三文!? 叶守财脸上颜色变换莫测,来不及细想,就听周遭不少指指点点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你知晓为什么原先的小娘子能挣钱不?就是因着人家做事儿干脆利落。” “这儿人都走了挺多,你也别光耗着了,若是三文钱能成,现在指定有看客想要再买,大家伙说是吧?” “对对对!” ...... 有那么一瞬间,叶守财自己都觉得自己手上的瓷器开始烫手起来,紧张之下,中年汉子伸过手,他下意识就是接住了对方手里的东西,而那一只脚底略带黑灰的小瓷兔也就这么被中年汉子接过,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哎呀果然,有瑕疵呢!” “算了算了,买个闲趣还是可以的,店家,你三文钱也都卖了,咱们也就别搞什么‘拍卖’了,你就三文钱一只照数卖给我们吧。” “我来一只!我也来一只!” “咱们不嫌弃你瓷器有瑕疵,你也别想着赚咱们多少银钱了,来一只!” “哎呀,你们怎么都不懂生意,五文钱两只啊!” 三文钱的成交一出现,原本已经几欲离场的看客们就像是沸腾一般,纷纷上前掏钱抢购。 叶守财的脸白了又白,几乎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话来: “不,不是的,只有那一只,只有那一只脚底略有些黑灰.......” 他的话被鼎沸的声音卷落到角落里,倒也不是完全没有人听见他的声音,只不过听到了,回答却比叶守财还要理直气壮: “那你一开始遮遮掩掩做什么?” “爱卖不卖,不卖咱就走,你这些瓷器就自己吃下呗。” 这......这!!! 身处中心的叶守财脑子已经糊成了一团烂泥,结巴开口: “不,不能....砸。” 砸了就是亏,赚的就更少。 卖! 卖! 现在只能卖,看看还能不能再收回一些本钱! 叶守财急的要命,不断催促着在旁同样愣神的叶大宝收钱给瓷。 一旁一直闷声观看的叶守富终于感觉出来有些不对,急忙想要阻拦,但人声鼎沸之中,喊叫声几乎是一出口就消失在耳畔,完全来不及阻止,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件件的瓷器化作三两个铜板消失在自己的眼前....... 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为什么老大家的小姑娘能够将瓷器卖上价格,但他们却做不到!? 被记挂着的叶青釉站在人群最外头,感受到鼻尖痒痒,张口打了个喷嚏。 叶守钱在旁也看完了全程,此时也甚是吃惊: “青儿,怎么老二老三他们明明,明明是按照你的方式卖瓷器,但是价格和咱们卖瓷器的时候差的简直是天差地别?”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有心计的小娘子 “阿切!” 叶青釉又打了个喷嚏,揉了揉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敏感的鼻子,确定没有喷嚏要打,这才张口回答老爹的问题: “这不是很明显吗?” “人家瓷器差......” 叶守钱听了几个字就连连点头,但面上还是有明显的疑惑。 叶青釉适时转移话题,一语道出机锋: “还不舍得敲瓷器。” 敲,敲瓷? 叶守钱瞬间回想起前几日里那碎裂满地的瓷器。 那些可都是不错的好瓷器,实打实花了心思做出来的,每一件都比今日叶老二叶老三拉出来售卖的那些要好,足以让人眼前一亮。 哪怕是他对闺女的做法从来生不起什么反对的心思,但是瞧着那完好无暇的瓷器被敲碎,心里头都是说不出的难受。 现在自家闺女的意思,好像是如果叶老二敲瓷,还有一线生机? 叶青釉收回视线,轻笑一声: “这俩偷瓷贼卖不了高价瓷的原因很简单—— 他们知道自己的瓷器比不上咱们的瓷器,遮遮掩掩,这就是露了怯。 生意场上最忌讳露怯,这不是任何一个买家卖家的事儿,而是两方一起的事儿,你想买,人家想卖,自然就得为自己搏个最大的利。” 叶青釉指向那人潮涌动中心,云里雾里的叶守财两父子: “可他们为了卖瓷,全程速度放的极慢,给足了买家思考的机会,就会被看客们牵着鼻子走,看客不喊价,他手上瓷器的价格就一降再降,等着有人开口买下瓷器......” “降的太厉害,又不砸瓷,人家自然猜到你心里能承受的底价很低,那价格想要再上来,就已经不可能了。” “更别提那瓷又不是很好,同咱们之前的瓷器没有什么可比性,也做不了什么物以稀为贵。” 叶青釉哂笑一声,脸上讥讽宛若实质: “我原先以为人家一开始就准备走薄利多销的路子,还真是高看了他们。” “压根不用咱们用自己的那些瓷器挡掉他们这些瓷器的销路,人家自己就能把自己弄的血本无归。” 叶守钱沉默几息,想了又想,出声道: “确实,如果一开始就好好摆出瓷器,说一件十文,或者更高一些,估计也是抢手的。” “但他们俩不但想要仿瓷,还想要仿卖瓷的方式,那就有大问题了。” 如果不是那么贪心一仿到底,绝对是能够赚钱的。 而今的局面,除却叶守财几人一开始卖出的那几件贵的瓷器,后续卖的这些,怕是连保本都难。 叶青釉早在刚刚听到脸上有大痣的中年汉子说叶守财用她的方式拍卖之后,她就预知了结局,此时听到自家老爹猜出来答案,心头也是一片舒坦: “可真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主屋这群人这回肯定会亏,亏掉多少,那就全看他们原先的心到底是有多‘贪’。” 若原先不是那么贪心,那也许就只有亏少数,若是贪心,那可就真是要欠一屁股的债...... 叶青釉想到那副场面,着实心情都舒畅不少。 叶守钱掂了掂手里的扁担,低声询问道: “青儿,那咱们今儿个是等着他们卖完,再去卖咱们的瓷器?” “我瞧着现在人好像是少些了,咱们占个角,等他们一走,人家瞧见是你,一定也会知道是好瓷器,上次那价格一定也好卖。” 这话说的,在自家门脸前摆摊还要占位...... 叶青釉略一皱眉,倒也没细细挑死理,而是低头仔细思考一阵,这才坚定的摇了摇头: “今日不去摆摊卖瓷了。” 不去? 叶守钱一愣,叶青釉也没多解释,只让老爹卸下担子,又交代了几声,看着老爹的背影远去,这才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是她不想再卖一笔快钱。 而是现在场上大多都是经历过叶守财‘失败卖瓷’的人。 大多数的人经过这一场,大多都已经学会看脸色,看底价,看时机,现在上场,只要稍一露怯,就容易被抓住死穴,往死里压价。 博弈博弈,得先值得博,才有后续的一切。 如果明知道自己的成功率并不高,还要非要博一把...... 那说好听点儿叫做激流勇进,说难听点儿就是der(傻)。 还不如,将这批瓷器用到更有用的地方! 叶青釉垫着脚,一边仔仔细细查看周围的情景,一边等着自家老爹的回归。 夜市在多数时候,总是十分热闹。 一人两人落入人群之中,就好似滴水入河,基本上也难以寻找到什么踪迹。 叶青釉寻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人,正巧自家老爹带着东西回归,她便喊着自家老爹一起找。 叶守钱二话不说,直接单肩扛起闺女,抱上肩。 天地旋转之间,叶青釉先是一惊,后才后知后觉老爹是想着让她上肩膀找人。 肩背很宽阔,也很稳,将叶青釉高高托举过他人,给她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叶青釉下意识低下头想要记住这一刻,可眼角余光一撇,却是瞧见了自己要寻的人正巧就从远处走来,仅在几步远之外的距离,依稀之间,似乎还能听到他们在对话—— “哎呀,真晦气,那位瓷娘子没来,今天都是一些看着就不是很漂亮的瓷器。” 半大书生模样的少年率先开口,一脸嫌弃的看着手上的小瓷件儿。 他也是最早几个买下‘贵’瓷器的几人之一,也是听信了叶守财说的‘和原先卖瓷的小娘子是一家’‘小娘子今日有事没来’,这才痛快掏钱买瓷。 可哪里想得到,到手之后的瓷器和原先在小娘子那边买的完全不同。 而且由于前两次对小娘子的好印象,他这回来的最早,清楚的看到了这回卖瓷的店家分明只有十几种的样式,一轮卖完,又打乱顺序再来一轮...... 显然是只有这么多款式,再多一点儿也没有。 甚至越到后面,那男人显然撑不起场面,一下子全部都乱的不成样子。 真不知道那几个男人怎么有勇气来这儿摆摊。 少年书生有些不满的嘀咕: “也不知道那位小娘子去了哪里,我今日分明带足银子了。” 高大的青年走在少年书生的身侧,隽秀英挺的眉峰微皱后又很快舒展: “明礼,那小娘子有心计,你这话要是被听到,指不定要将你兜里最后一丝银子也要刮干净。” 越明礼正在郁闷,随口就道: “那这不是没有听到吗?” 一旁的越缜挑了挑眉,拍了拍傻弟弟的肩膀,指向一个方向。 越明礼顺着方向看去,一眼就瞧到不远处一位眼眸灵动清澈的少女正在笑意盈盈的看向他们的方向。 脸上那笑,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看他们,而像是在看....... 越明礼一把捂紧袖中的钱袋—— 糟了! 小娘子那眼神,绝对是在看他的钱袋子!!! 第一百一十六章 白送的瓷器? 讲道理,虽然希望小娘子多卖他一些他喜欢的瓷器,但无论多少次,见到面前这位小娘子的眼神,越明礼都是头皮一炸。 对方一步步的走来,越明礼只能不断安慰自己—— ‘这回带够钱,这回不会再需要回家狼狈的找救兵了。’ ‘小娘子如今被抢了生意,价格没准还会再低一些,这回,也到了他扬眉吐气的时候!’ ...... 叶青釉视线从一大一小两张没什么相似性的脸上划过,将对面二人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后,捧起刚刚自家老爹买回来的方木礼盒,缓步走到对方面前,笑眯眯的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年纪稍小一些的小公子。 越明礼瞧着小娘子是冲自己来的,一时间就有些紧张。 不过这份紧张也就持续到他打开盒子,盒子里赫然正是一套瓷质密实,釉感温润的茶道六君子! 所谓的茶道六君子,指的是茶则、茶针、茶漏、茶夹、茶匙、茶筒这六样被善品茗者戏称为‘君子’的器具。 时下上至天潢贵胄,下至平民百姓,几乎都有品茶的习惯,可品茶的方式却是各有不同。 平头百姓家里,用研钵稍稍碾碎茶叶,再用茶粉冲泡,这便是一碗简单又好入口的茶汤。 而富贵些的人家,闻,温,投,冲,分,品等各个环节,却是缺一不可的存在。 环节多了,自然对工具也有讲究。 而茶道六君子,就是这么应运而生的。 大多数的茶道六君子,都是用木,竹而制,少见其他材料,面前这一副茶道六君子,除了茶夹这种需要活动,不能做成固定瓷件儿的器具之外,却是几乎全用陶瓷所做。 甚至哪怕是茶夹这种东西,都在竹制的夹子顶端,套了个小瓷件儿! 当然,这还不是最让越明礼激动的原因。 能让他激动的原因,自然是因为—— 这一副茶道六君子,几乎每一件,都有狸奴的影子!!! 或是狸奴圆滚滚的爪子,或是小荷才露尖尖角的耳朵,亦或者是偶尔舒卷,偶尔高高翘起的尾巴....... 全部,全部都有狸奴的影子! 越明礼从前在家中虽然不至于骄奢淫逸,但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出身,见识过不少的好东西。 可一次,一次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茶道六君子......不,应该是连见都没有见过这样子的瓷器! 龙泉的匠人,难道是会做这样瓷器的吗? 那为什么从前没有见到过!!! 只一眼,越明礼沦陷了,望着木盒中的茶道六君子,连声音都放缓了不少: “小娘子,你这一套瓷器准备卖多少银钱?” 越明礼其实也知道—— 茶道六君子单卖出去任何一件都不算是值钱,也只有遇见略有情调,喜欢喝茶,又对狸奴感兴趣的主顾,才能卖上一个好价钱。 可偏偏,他越明礼就是被踩中心思的主顾! 要按照越明礼从同窗间学到的表露方法来讲,就是—— 天杀的,他一眼就瞧出来,这绝对就是他失散已久的茶道六君子。 说什么也得带回去的! 哪怕,哪怕多花点儿银子...... 越明礼在心里给自己擦了把辛酸泪,复又想起之前这小娘子利落砸瓷的举动来,一下静静抱住了木盒: “小娘子,你有话好好说,你刚刚也听到了,我今天带了不少银钱.......” “你开口多要点儿,我也认了,千万不要动手砸瓷。” 这傻弟弟,这不是将所有的底牌全部都交出去了吗? 一直在旁细听的越缜心中一阵无奈,无奈的抬手捏了捏眉心。 叶青釉仔细观察了几息兄弟俩各自的神态,定了定神,这才开口道: “不卖,这是特地留着送给小公子的,算是回报老主顾。” 越明礼脸上全是了然,顺着早就准备好的动作,摸出了鼓鼓囊囊的钱袋子: “我懂,我懂,规矩我都懂。” “不用问,问就都是特地为我留的,然后张口就是好几两————等等,送给我?” 越明礼终于回过神来,掏银子的动作顿住,脸上的表情也同样陷入呆滞和自我怀疑之中,以一种极为不可置信的表情问道: “小娘子刚刚说什么?” “送给我?送?白送?” 越明礼重复了好几遍,叶青釉都是点头,这下可真让越明礼有些蒙圈了: “小娘子,你,你.......” 叶青釉唇边染上一抹笑意,正要开口,就见越明礼一把将木盒重新塞回她的手中,急的一时间有些抓耳挠腮: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 一句话,沉默三个人。 叶青釉唇边的笑意消散,好半晌,才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 这大兄弟,好像,有点,脑子不太聪明? 越明礼的着急不像是假的,将头摇的和拨浪鼓似的,连连道: “这样不好,咱们还小,不能做出你送我还之类私相授受的事情来。” “而且,而且我家长辈有些刁钻,未必会同意我们的婚事。” “你今日有心送瓷,我万分感激,可此心虽好,我却是万万不能接受————唔!” 一只大手覆住那张喋喋不休,同唐僧也有几分能力挣个高下的嘴。 越缜确定将自家弟弟的声音堵得一点儿也不漏,这才缓缓道: “明礼,你若是再说,你就真的和这套茶道六君子无缘了。” “你没看出来,人家小娘子比起你,还是更爱钱财吗?” 钱袋子出现之后,叶青釉的视线几乎是片刻也没有旁落过,几乎就将‘贪财’两个大字写在了左右两边的脸上。 而在他这傻弟弟说出胡话之后....... 对面那明显有些聪慧心思的小娘子,脸色就彻底黑了! 这绝不可能是因着什么老主顾,还有越明礼这个人而送瓷。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小娘子别有所图。 原以为南地女子温婉秀丽,循规蹈矩.......现在看来,都是谣传? 越缜垂下视线,松开一脸呆滞的越明礼。 越明礼此时也总算是瞧见了对面叶青釉的脸色,笑了两声,越笑越是心虚: “小,小娘子,你听我解释.......” 叶青釉直接给对方表演了一个皮笑肉不笑: “小公子,现在你想要这套瓷器,可得废大劲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你们俩的钱袋子,都归我,懂? 原本真心打算给一些甜头,然后聊接下来的生意。 这书生模样的小公子脑子这么一多想,叶青釉实在也忍不住想多......要些银子。 现在的想法就一句话—— 受伤了,要银子暖暖心肺。 “小,小娘子......” 越明礼一脸欲哭无泪,说话都有些磕巴: “你就当我刚刚没有说过那些话,成吗?” 早知道小娘子玩的都是花招和套路,虽然说送不一定送,但是说加价,那可是绝对不留情的加价! 他真就多余长这张嘴! 叶青釉心中算盘打的山响,面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 “已经听到了哦。” 在一旁目睹了一切的越缜拍了拍表弟的肩,对上一个眼神,都看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越明礼:大哥?救我! 越缜:喊我不如加钱有用。 虽然知道小娘子只认财,但大哥未免也太没有兄弟义气了! 越明礼苦着脸,掏出自己的小钱袋,将之递到了叶青釉的面前: “小娘子,我这钱袋子里有十两银子,原先你的瓷器都在一吊钱以内,这回的六君子就算六件瓷器,这里的十两银子绝对只多不少,多的就当给你作赔礼.......” “求,求你将这副茶道六君子卖给我吧。” 十两银子,一副茶道六君子。 那可真算是相当不错的价格。 不错到什么程度呢? 这副瓷器,加上木礼盒的本钱,也绝对不到半吊钱。 真正意义上的二十倍利。 叶青釉视线从钱袋子上扫过,听到自己心跳疯狂鼓动的声音,这要是收下,可就成了她制瓷这么久以来,收过最大一笔的钱。 十两银子够普普通通一家子嚼用许久,顺势借着小公子的台阶而下,没准还能建立一个好印象,抓住这个大主顾...... 可,那样真的就满足了吗? 不是,绝对不是。 她的野心,远不止如此。 叶青釉笑着将对方的钱袋子给推了回去,对面已然掏出自己全部私用的越明礼旋即就是一惊: “小娘子,十两银子还不够?” 物以稀为贵,小娘子难不成是笃定别人做不出她的瓷器,又见他真心喜欢,所以想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最关键的是,他没银子了! 原本他家里人 十两银子还不够,那到底得要多少银子才能拿下? 越明礼急的焦头烂额,心中有意想表露出些气性,告诉对面那容貌姣好的小娘子他不要瓷器,让小娘子知道他这个大主顾是会跑的。 但,眼睛划过小娘子手中的木匣—— 算了,还是找大哥借些银子吧...... 太好看了,这些瓷器太好看了! 刚刚他也见过那些有卖狸奴瓷器的人,他不懂瓷器,也能看出来个高低贵贱,拿在手上的触感都有所不同! 小娘子这是有本钱自傲的,万一要是将瓷器砸了,他可哭都没地方哭去。 在大哥看好戏的目光中,越明礼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开口借银子,耳边就传来叶青釉的声音: “够是肯定够的,只是如今,那些小瓷件儿我已不打算直接卖,而是准备将其用来抽奖。” “我等会准备一个小签筒,将小瓷件儿的名字都写上去,另外又有几件好瓷,想要卖给这位年长些的大公子,如果大公子愿意买上一件,小公子就多一次抽奖的机会.......” “什么时候抽到,全凭天意,抽到就是你们的,也不用付任何银子,公子们觉得如何?” 听清叶青釉的话,两兄弟顿时神色各异。 越明礼现在是听到‘抽奖’二字,就有些浑身炸毛,眼瞳涣散。 听到买其他瓷器才能抽奖,瞬间就是蒙了—— 糟糕,小娘子又要玩抽奖的花招了! 他前次回家的时候,大哥就同他仔细盘算过花销,结论就是,抢钱都没有那个什么抽奖来得快! 这要是抽不到,就得一直抽,越抽,越上头。 完了,完了! 而一旁的越缜,亦是凤眼微眯,一脸莫测—— 事情怎么还整到他的身上来了? 这小娘子,是抢干净明礼的钱袋子还不够,还想要将他的口袋一扫而空? 难道这位年纪尚浅的小娘子就真的那么笃定,瓷器会受自己喜欢? 不然他又凭什么为了一壶醋,包一顿饺子的做法? 甚至连醋都不是自己的! 叶青釉抬眼仔细观察两人的神色,虽然年长些的大公子神情内敛,有些不好猜测,可小公子的脸色却是一览无余,明显三分纠结,七分痛苦..... 剩下的九十分全部都是雀跃! 果然,没有人会不喜欢抽奖,哪怕知道玩抽奖会吃亏,但分明也在期待着其他作为奖品的未知事物...... 那么现在,小公子已经搞定,就只差搞定面前的青年。 只要青年也对瓷有些兴趣,小公子又在念想那些附赠的小瓷件儿...... 别说是这两人的钱袋,就算是家底,叶青釉也有信心掏空! 越缜面无表情,言语平缓: “先看看。” 这意思,便是他没有弟弟那么好糊弄,不一定会买。 叶青釉不再多言,又让老爹拿出刚刚所买的另一种锦缎礼盒,捧到了年长些的大公子面前。 这锦缎礼盒表皮皆是用上好的杭城织锦包边,又漆以椒色作封,和原先放茶道六君子的木雕礼盒一比,几乎是高下立判。 几乎明眼人一瞧,就能从包装看出来内里所放东西的珍贵程度。 不愧是刚刚花一两银子买的锦缎盒,贵还是有贵的好处。 叶青釉心里默默夸了自己一句,看着那位俊秀的青年云淡风轻的打开礼盒,就等着对方像小公子爱狸奴一样为影青瓷而折服。 可事情远没有叶青釉想的顺利,俊秀的青年似是细看了几眼锦匣内的东西,而后再抬起眼的时候,一双锐利中夹杂着探究的凤目,如同猎鹰紧盯猎物一般,裹挟着排山倒海的气势,直直席卷而来! 这位俊秀的大公子,往日里并不怎么显山漏水。 叶青釉原先只能结合对方的外表以及人家所钟爱的瓷器类型来看,应当是相当不走寻常路的人。 这也是叶青釉为何找他做影青瓷交易的原因—— 对方年纪居长,况且看装扮谈吐,一看就出身极好,又是小公子的主心骨,钱财肯定多。 而且不走寻常路的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肯定也比普通人要好,又可拿的定主意促成交易。 原本叶青釉的想法是,对方见到是好瓷,没准就高高兴兴掏钱买瓷,皆大欢喜....... 可现在,为何她拿出了好瓷,那位大公子却整个人像换了个人一样,带着审视的意味看她!?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态度古怪的越大公子 难道是,不喜欢? 万般沉寂之中。 叶青釉定了定神,伸出双手,掌心向上,躬身准备接回锦盒: “也许是我想差了。” “人各有别,所品所爱皆是不同,公子既然不喜欢这件瓷器,我就去转卖给他人。” “刚刚我说的什么抽奖,两位公子就当没有听见。” 对方眼神锐利,却没有眸光一亮的欢喜,倒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 这种反应绝对不对,电光火石之间,叶青釉没能想出到底为什么对方是这个反应,索性以退为进。 越明礼占位离自家大哥倒是近,不过他没有大哥那么高,加上越缜闭合锦盒的速度极快,他也没看到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丝毫也不影响越明礼觉得奇怪,毕竟在他眼中,自家大哥向来就是个没有缺陷,完美无瑕的人。 而刚刚合锦盒的突兀动作,其实多多少少带了些失礼的意味。 这种反应,原本不该发生在大哥的身上,尤其是对方还是个年纪尚小的小娘子。 虽然大哥没有家室,也不怎么喜欢玩沾花惹草怜香惜玉,可对一个小娘子摆脸色,终究是罕见至极的事情。 罕见到他都觉得是不是小娘子触怒了大哥,或是大哥见到瓷器想到了什么...... 越明礼有心解围,连忙开口道: “不会吧,小娘子的瓷器都很是精巧,大哥不喜欢还有的是人喜欢。” “没事的,小娘子别怕,我大哥不买的话,我就自己买一件,抽奖的事........” 越明礼几乎是咬碎了一口牙齿,才将内心的痛感往心里咽了回去,勉强挤出两个字: “.....再说。” 不知道小娘子那锦盒里的瓷器准备卖多少银钱,但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肯定会比木盒要贵。 要找干爹帮忙是肯定的了,只希望大哥这里的事情能顺利解决就好。 至于自己的茶道六君子....... 捏着手中的钱袋,越明礼的心中一阵苦涩—— 他爹虽然不是什么世家大户,可毕竟忝列清流,家风严正,礼乐传家,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也会为银子发愁! 叶青釉沉吟几息,正想开口,就听面前的黑衣青年出声打断了小公子的喋喋不休,直截了当问道: “这也是小娘子做的,还是你爹做的?” 叶青釉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发问,中规中矩的回答道: “确实是我做的。” “我爹虽不会做这种瓷器,但他会跳刀,做出的瓷器也是青瓷中的一绝,原本打算也给公子看的。” 只是对方突然这个表情,叶青釉一时有些摸不准,所以索性没有继续掏瓷器。 越缜微微颔首,明显不清楚跳刀是什么的他,既没有追问跳刀是什么,也没有让叶青釉掏出其他瓷器,只是略带深意的看了叶青釉一眼,沉声说道: “这种瓷器,可不该在夜市上卖。” 当然不应该在夜市上卖,叶青釉也想过这件事。 一来,逛夜市的人大多都是一些平头百姓,付不起买瓷器的价。 二来,夜市人员纷杂,而影青瓷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容易玉碎当场,血本无归。 但..... 想要卖瓷哪有那么容易呢? 今日叶守财几人,哪怕是有她的样板在前,不也是将自己的瓷卖的一团乱了吗? 对方的气势显然不是普通人,已经有些品出对方意思的叶青釉面不改色,仍然是中规中矩回答道: “咱们普通匠人,就算是有心想要卖,也找不到卖的路子。” “也是前两次两位公子都十分大气,这才想到将瓷器卖给两位大主顾,不然也是轻易不肯拿出来的。” 又是抬高主顾的话术。 越缜心中一晒,一手托着锦盒,另一只手轻搭在锦盒之上,修长的手指无意识的摩挲指腹下的锦缎,似是在思考什么。 越明礼等的一头雾水,心急之下,小心翼翼说道: “大哥,我能看看盒子里面的瓷器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突然就开始打哑谜? 两人说了半天,他一点儿也没听懂。 所以,大哥到底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越缜的指腹顿住,没有将手里的锦盒交给弟弟,只是转向叶家两父女,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你们不介意,不如随我去柳府细说?” 柳府。 好久不曾听到这两个字的叶青釉一愣,随机反应过来,他们确实应该是柳府的人。 她曾亲眼见过书生模样的小公子走耳门进入柳府,年长些的青年既然被小公子称作大哥,应该也是柳府的人。 没有听说柳府还有其他年纪尚小的公子,据此来猜,有一种稍大些的可能性便是—— 小公子就是传闻中那位柳府最小的小公子。 也就是将要和王秀丽成亲的柳小公子。 而这位‘大哥’,也许就是柳大老爷去汴京赴任也要带在身边的大儿子。 可这好像又有些不对,既然说是在汴京,又为何突然回来了呢?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如今是三年一次科举,今年恰逢时节。 秋季州试,春季殿试,此时已然差不多是夏天,应该正是备考的时候,只有往大州县去的道理,没有往小地方回的说法。 叶青釉脑子转的飞快,但又不能让对方久等,索性直接开口: “有劳柳公子。” 越明礼虽然几乎全程一头雾水,但听小娘子这话,也知道是带晦气的误会,赶忙开口道: “咱们不姓柳,姓越,只是暂居柳家。” “哦不,我大哥暂居柳家,我以后可能长居。” 越? 原来并不是柳家的人。 长居其他人家中的情况可不常见,叶青釉略微思索,就想出了关键: “小公子是过继到柳家?” 这毕竟也不是长久能隐瞒的事儿,越明礼没有什么犹豫就点了头,越缜见弟弟什么都往外说,也是叹了一口气: “六郎,你再多说几句,人家小娘子今日怕是连你穿什么里衣都猜的透透的了。” “别在此地说话,回去再慢慢说。” 越明礼连连点头,心中生气一丝希冀: “不买的话自然也没有必要回府说话,大哥是不是也心动了?” “那我的抽奖........” 好家伙,这混小子还惦记着抽奖呢! 第一百二十章 成熟的‘钱袋子\’会自己送上门来 听到弟弟还在纠结抽奖的事情,明显有些不死心的模样。 越缜瞥了一眼弟弟,颇有几分无奈的模样: “你知道小娘子身后的那一担,有多少瓷器吗?” 越明礼被自家大哥这话有些搞得摸不着头脑,老老实实回答道: “不知道,看大小也许有那么百八十件?” “嗯,应该只多不少,毕竟我第一次来小娘子这儿买瓷器的时候,小娘子也是从那竹筐里掏的瓷器,足足得有一两百件........大哥问这个做什么?” 都说到这个程度,这傻弟弟怎么还是不懂!? 越缜单手揉揉眉心,言语中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猜那百八十件瓷器里,有多少是用来做抽奖的奖品?” “你大哥我又得买多少,才能让你顺利抽到那件奖品?” 越明礼听到声音,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开始回答: “既然有百八十件瓷器,那自然就是有百八十件的奖品。” “大哥你只要买上百八十件.......” 越明礼正想要说出那个结论,目光对上大哥的眼神,就好像是夏日晴雨一般,被浇的脑内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清明—— 一百多件的奖品。 每买一个别的瓷器,才送着抽一件瓷器。 那得猴年马月才能抽到小娘子手里的茶道六君子? 他是断断绝对不敢相信自己运气的!!! 上上一次抽无可抽,小娘子才弄了个‘保底’,将狸奴拆封给他的场景难道会再现?! 越明礼一阵郁闷,硬着头皮再抬头看向叶青釉的时候,声音中已经带了些欲哭无泪的沉闷: “小娘子......” “这回难道就没有什么‘保底’吗?” “能不能让我大哥买个十个,就直接将那套茶道六君子送给我?” 买十个手里这样的瓷器....... 越缜剑眉一挑,下意识指腹就捏紧了手中的锦盒。 叶青釉边走边笑,露出尖尖的小虎牙: “这回没有保底哦。” 毕竟她这回压根就没有做出十个影青瓷,那里有什么十连保底这么一说。 越明礼顿时大囧,走路的姿势都颓靡了几分。 叶青釉有些担心将大主顾推远,想了想,索性道: “但还是有个好消息的,那就是这批瓷器里面,可不只有狸奴式的茶道六君子,还有很多其他狸奴式的器件儿,抽到什么都不会亏的。” 这话倒是不假。 叶守财等人窃瓷之后,由于手上没有可随意处置砸毁的瓷器,她怕自己没有办法在降价拍卖上做什么花招,所以索性做的都是‘定制’瓷器。 一窑里,几乎六七成都和狸奴有关系。 这原本就是为了抓住面前这位大主顾的喜好,如今想要用来抽奖,算是再合适不过。 属于,越抽,越想抽,因为几乎全是各具特色。 越明礼已经在她手上买过许多罕见的狸奴瓷件儿,如今倒是真不至于怀疑,只是多多少少还是下意识看了一眼叶守钱担着的竹筐。 叶青釉倒也没有藏私,直接就从内里掏出了几件之前没有做过的瓷器。 茶盘,壶承,置盖...... 每一件瓷件儿都釉色透亮,且上面都堆塑了一只只或仰或躺的小狸奴—— 乍一看,可爱。 定睛一看,更是可爱! 试问,作为一个资深猫奴,最喜欢的事情是什么? 当然是被狸奴环绕! 有什么能比随时随地都能见到狸奴要更让一个猫奴舒畅呢? 没有了。 越明礼几乎是见到这几件瓷器的一瞬间,就眼睛发亮,恨不得直接抬手带走....... 但叶青釉当然是很快收了起来,开什么玩笑,没有银子,当然是想都别想! 几人继续往柳家赶路,越明礼的视线随着瓷件儿的消失而沮丧,突然想起一事,又有些不甘心: “如果,如果我大哥不买那么多的瓷器,小娘子能让我自己花钱抽吗?” “我,我有些难受那些小狸奴没有小盒子住,要被放在竹筐里.......” 黑黢黢的大竹筐,上面还盖着稻草,小狸奴受不受得了他不知道,但越明礼知道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小狸奴天生就是要骄傲自得的,怎么能装进大竹筐里不见天日! 他想要带走小狸奴们,他必须得带走小狸奴们! 叶青釉听到这么一说,心中也是一动—— 该说不说,人家对狸奴的痴心当真是天地可鉴,都已经跳过‘送’的环节,自己开始想出了自己花钱抽的办法...... 那可就是只差直说‘我是傻瓜,请收下我的钱’了! 有那么一瞬间,叶青釉自己都开始为自己的贪财而感到略微有些自我怀疑和羞愧,不过也只有一瞬间,立马就接了话: “好,看您是老主顾,既然您都这么说了,那里有不能办的事儿。” “若是您买的多,我到时候,再多送你几抽,十,十送一?” 叶青釉估摸了一下竹筐内的瓷器,先报出了一个有回旋余地的福利条件,准备先看看对方的意思。 可万万没有想到,越明礼就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连声激动道: “好好好,多谢小娘子。” “我就知道,小娘子虽然贪财,但最最宽仁厚道!” “果然这老主顾,还是有些好处的啊!” 叶青釉一句‘五送一也行’压在喉咙里,惊诧之余,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家老爹—— 爹! 你瞧见了吗?! 人家又谢我了!!! 一直走在最末尾挑扁担,听俩小辈说话听了办半路的叶守钱没来由的叹了一口气。 连带着越缜,听到这里实在没有忍住,抬起手又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别惦记你那个抽奖了,先进去再说吧。” 越缜身后面色各异的三人抬眼一瞧,果然说话间时间过得飞快,已然到了柳府。 此时天黑,这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却是灯火通明,彩灯高挂,映衬着门楣之上书写着“钟鸣鼎食”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匾额,随处可见富贵至极。 柳府门房大老远见了人,早已将耳门开了一道,恭敬垂首一旁。 叶青釉跟着人前行,迈过高门阔槛,又过数道影壁墙,复穿过长廊,这才进入庭院。 庭院中有潺潺水流之声,凤尾竹影照于假山奇石,更显幽深。 叶青釉知道四处张望会显怯懦无知,于是收敛眼色,并不曾多看。 越缜大步迈进主屋正厅之内,大刀阔斧的在软木黄花梨椅上坐下,这才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案之上,薄唇微启道: “小娘子说说吧。” “你手上还有多少件这样的瓷器?” 第一百二十一章 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 庭院幽深,这一道道的门槛,早就让叶青釉明白了对方和自己的差距。 此时见对方没了先前陪弟弟玩闹时的悠然惬意,而是摆出了一副从未有过的冰冷姿态,叶青釉也知道自己应该老实回答: “除了大公子手上的‘影青鹤纹品茗杯’,还有一件‘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 叶青釉说完,明显能感觉到面前这位越大公子微微蹙眉,似乎对她的回答很不满意: “意思是,只有两件?” 叶青釉点了点头—— 原先她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放在了窃瓷的叶守财身上,满脑子都是怎么对付对方的花招,自然也没有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能顺利能找得到愿意掏出一大笔钱买影青瓷的买主。 况且影青瓷的制作和普通的瓷器不太一样,费时费力的多,短短两日之内能做出两只杯子,已经算是蛮少见的事情。 叶青釉弯下腰,在竹筐里翻找出小花神杯,当着对方的面,放进锦盒里,双手奉给了对方。 越缜面色古怪的看着叶青釉的动作,顺手打开锦盒,捻出内里的杯子。 (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如下双图:) 手中的小花神杯匀净洁白,细腻温润,触之有握玉之感,釉水莹润,古雅素净。 饶是不懂瓷器,也不太喜品茗的越缜,面上都有些许隐晦的惊叹,更别提在一旁终于见到瓷器庐山真面目的越明礼,整个人几乎是连眼睛都要黏到了杯子上。 越缜在口中无声的描摹了两遍叶青釉给两只杯子取的名字,沉思几息,这才复又开口问道: “品茗杯好解,用以品茗,小花神杯又作何解?” 叶青釉在脑内回忆了一遍,稳声回道: “花朝节来源已久,花神女夷夫人飞升后封十二花为仙子,各司其职,于是每月才各有一种别具特色的花。” “花中仙子的名号从年初到年末分别为,梅花,杏花,桃花,牡丹,石榴,荷花,玉簪花,桂花,菊花,兰花,水仙花,腊梅。” 叶青釉报贯口一样报出一连串的花名,这才短暂的停歇了一息,末了又补充提醒道: “为感念女夷夫人与各位仙子,这才特作此杯,称作小花神杯。” “此杯较为玲珑,圈口也小,极适合女子饮茶,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才没有拿出来给公子过眼。” 这其实就是在明示,这是专门做给女子用的杯子。 原本做鹤纹杯和花神杯的时候,叶青釉就是准备先探探市场,作不同的偏好区分,分别卖给一男一女两位主顾。 哪里想到对方此时爱不释手,好像不会将花神杯还给自己的模样,这一下子可不好探查市场...... 除非,对方能一次性包下自己的所有东西。 叶青釉突然心中生出这么一道念头,但是又很快消散,笑了自己一声—— 她以后做的瓷器可绝对不会少,怎么可能通通只卖给一个人呢? 哪怕像那位小公子一样真心很喜欢,那也得掏的出那么多钱来才是! 越缜倒也没有特别在意所谓的‘女子茶杯’,细细品味一番,这才将花神杯放下: “你的意思是说,光是这样刻花的花神杯就有十二只?” 叶青釉点了点头: “一套确实有十二只,根据各个花神仙子燕瘦环肥的特点,杯子形制也会有一定的改变。” 比如窈窕清冷的仙子,就会做一些高腰杯,圆润美艳一些的花仙子,就会选择更大气一些的形制。 这倒不是有什么针对,而是百花争艳,做的就是一个各具特色,不必花花都一致。 越缜沉思片刻,将那花神杯重新放入锦盒之中: “你多久能够做出十二只花神杯?” 对方竟然没有先提被叶青釉单独取名为‘鹤鸣四海’的那只杯子,倒是先问了花神杯? 而且看对方的意思,还想要买下一整套...... 该说人的爱好,真的是很特别吗? 还是要送女子? 叶青釉脑中不断脑补,口中却一点儿也不慢: “那要看公子准备多久想要了。” “如果愿意以五十两银子买一件瓷器,十二件差不多要六个月左右,如果着急的话,每个杯子加十两银子,三个月应该也行。” “如果真的特别着急,马上就想要,那一个杯子一百两,我与我阿爹日夜赶工,十天应该也能赶出来。” 六个月,十天。 这差别也太大了,这是光日夜赶工就能赶出来的吗!? 这就是想要加银子吧?! 越明礼在旁倒抽了一口凉气,颇有些欲言又止—— 小娘子,别贪了,真的不能再贪了。 他家大哥他清楚,从来就只有他做主拿捏别人,就没有别人敢对他开口的! 越缜听到这话,果然微微眯了眯眼: “小娘子做完这单生意不准备做生意了?” “况且......你现在可在柳府。” 这几乎是明晃晃的‘提醒’。 不知道是不是叶青釉的幻觉,柳府二字一出口,厅堂内的烛火发出一声噼啪声,光线明灭,似还听到了肆意,而又如同鬼魅发狂一般的大笑声....... 不是似乎,是真的有。 叶青釉被不知何处的笑声打断了思绪,下意识往后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越缜的脸色在听到笑声的那一瞬,就化为了冰霜,朝向在一旁脸色也不太好的越明礼开口道: “去找柳三老爷,看看柳二那里怎么回事。” 越明礼原先挤眉弄眼的表情早已收敛,听到大哥吩咐也不敢怠慢,点头称是后便走了出去,顺势还关上了门。 所有的喧嚣被隔绝在外,刚刚的一切好像只是一个小插曲。 叶青釉揉了揉被笑声刺痛的耳朵,继续刚刚的话题: “公子误会了,我们真的没赚什么钱,窑口,好泥,好釉,都得大把的银子花出去,才能得到好瓷器。” “今夜那假借我们名头卖瓷的几人,公子可有瞧见?” “那就是我的二叔三叔,我们一家三口原先没分家的时候,就被多有苛待,实在是被逼的一点儿活路也没有,才分家出来单过的,现在连落脚的屋子都是租的。” “公子只瞧见我爱财贪财,也没瞧见我若是不想办法赚些银钱,就早早得饿死在街头......” 叶青釉最先开口的时候,当然是为了卖惨博同情抬价,但越说越发现自己压根不用装,就是真的惨。 尤其是垂头后看到自己从窑口出来后沾满泥灰尘土的衣裳,那感觉就真的更强烈了。 叶青釉伸手摸了摸那些明显的泥点儿,再吸气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鼻子里堵了些东西: “......收您的银子,也全靠一口气撑着赶瓷而已。” “咱们匠人一日十二个时辰,几乎全在窑口前,很是艰辛。” “说句实话,我还不希望你加钱赶制瓷器,如果不赶,还能喘口气休息休息,不然真的就累垮了......” 一直久不发一语,从进屋以来就老老实实拱手的叶守钱也叹了一口气: “......是辛苦的,大公子。” 辛苦是真辛苦。 赚不赚钱,那是一个字都不敢提。 叶青釉心里擦了把冷汗,就见诸位之上的越缜思考片刻,总算开了口: “八百两,十天,一套花神杯。” 八百两?! 好!好!好! 叶青釉感觉整个人的血液几乎都开始逆流,可还没流多久,就听诸位之上的青年云淡风轻的继续说道: “我既然信你,你也得拿出点诚意让我信。” “若是这十天里,让我知道你在‘艰辛赶瓷’之余,还做出了什么其他的瓷器卖给别人.......” 越缜那双极具危险意味的凤眼再次眯了眯,没有再往下说。 叶青釉唇边的弧度还没放到最大,被看了一眼,笑容霎时僵在当场: “?” “?!” 等等,这公子怎么还搞上垄断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狡诈! “难道不成?” 越缜视线在对面年纪尚浅,容色初成的小女娘身上划过,很快又收束回落,继续看向自己的手中: “还是说,小娘子原本说的烧制时间,只是用来骗我的?” 这话真的不太好回答。 叶青釉垂头在心中疯狂思索,越缜却也没准备等她的回答,只是有些突兀,亦有些意味深长的继续说道: “小娘子,有时候贪心太过,不是什么好事情。” “你知道朝中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是多少银子吗?” 叶青釉一愣,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话语想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本朝的俸禄在历朝历代里都算是极高的。 一来,因为商贸繁荣,国内财库丰余,能付得起厚禄。 二来,则是因为前几位皇帝都奉行‘厚禄以绝贪官’,虽然不是十足十的绝对,但官员手中有银钱,有心做实事的人就多一些,不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只对老百姓下手。 而主位青年提到的一品大员年俸,若叶青釉没有记错的话,可能也在几百两左右,但究竟是多少,这一时之间没有详细考究,她也难以想起...... “职钱三百两,连带着配发的米面茶绫棉,一并也不过四百两。” 越缜给出答案,徐徐吹去手边热茶的烟气。 他像是在对叶青釉说话,又更像是在感慨: “好大一笔银钱,却总有人贪心不足。” 自我感觉被点到的叶青釉眼皮就是一跳,后知后觉有些别扭—— 对方一瞧就身份尊贵,官员俸禄这些话,其实完全不用同一个匠人之女说。 如今的她在世人眼里,那里会知晓什么官场事,各家俸禄事呢? 况且,最最重要的是,一品大员年俸四百两,同她有什么关系? 一品相公明堂下能一人之下,直面天颜,可下了朝,多的是富甲一方的商人比他们更有银子,更是舒坦。 她有技艺傍身,又是独一份的东西,就要赚这么多钱,有毛病吗? 爱买就买,不买就算,一定也有更喜爱影青瓷的人。 至少是现在,叶青釉觉得自己是一点儿毛病没有,实在不懂为何刚刚还十分正常的越大公子为何说出这些话来...... 不对,好像还是有些端倪的。 原先在夜市中,她就已经如此贪心加钱卖瓷,越小公子的言语中,也多次提到对方知晓她的花招。 对方知晓,但仍然买了不少的瓷器。 早不说晚不说,为什么现在才说? 好似进门以来,也就发生了一件能被称作意外的事情,那就是....... 刚刚柳二老爷隔着院落都压制不住的笑声。 叶青釉有些后知后觉有些品出味来,对方好像并不全是在说自己,自己只是顺带着的‘敲打’与‘提醒’。 这回是真的提醒。 柳府之内肉眼可见处处奢靡,柳二老爷这个点大笑,指定不可能是突然发疯,只有可能是歌舞,或是取乐,才骤然大笑出声。 据叶青釉所知,柳府只有柳大老爷在京做官,她不知道官爵如何,不过哪怕就是一品大员,四百两的银钱,那里够这一家子这么生活呢? 贪,用手中权利谋私,是一定会存在的。 叶青釉垂下眼,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大公子,影青瓷的做法确实不易,工序繁琐,我也不可能做出一边赶制您的瓷器,一边又长出三头六臂,同时做出许多瓷器来。” “您同我卖瓷,我自然是先做完您的,再接其他人的生意。” 她这话说的机诡。 原先对方言语中似是更偏向不要将瓷卖给他人,而叶青釉这么一说,就成了按照先后排单,只要有银子,谁来都能买。 只是‘答应’对方,在对方定制瓷器的这几日内,不会做出其他瓷器卖与他人。 越缜指尖一顿,终于抬起眼细细打量面前的小娘子—— 若是换做其他人,被他刚刚的话一点,多是会下跪感激涕零的表露忠心。 那会有这样极快找回话头,想办法回旋拉扯余地的? 他年少时也被赞誉不怒而威,难道如今远离汴京,加之未表露身份以权势欺人,自己就不再管用了? 叶青釉当然不知主座之人所想,还在信誓旦旦开口: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诚信!” “虽然只是女儿身,但小女也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您尽管放一百八十个心。” 叶守钱听了闺女的‘豪言壮志’,欲言又止,有些坐立难安,好久,重重点头! 算了,闺女说什么都对! 之前谁在夜市上找人帮忙抬价买瓷,谁在那里砸瓷套路他人买瓷器,他不记得了! 声音落地,叶青釉就见上首的越缜微微颔首,算是默许了她的话。 叶青釉当即眼前就是一亮—— 果然,对方并不太懂制瓷内里的门道,并不是在纠结价格的事情,刚刚那些话,也是在顺带提点她休要贪心不足! 那之后的价格,还不是全是她说了算!? 不,不行,不能表露出太开心的模样,得稍稍淡定一些,如此对方会觉得是他自己的敲打起了作用,叶青釉等人势必不会太贪心,这才有可能下次还会来买瓷...... 叶青釉极快的垂首,收敛面上的神情,余光撇过脚边的竹筐,突地又想到一件事,抬头正要开口,却和主位之上要说话的越大公子对上了眼神。 越缜不慌不忙放下瓷盏: “小娘子要说什么?” 叶青釉稍稍抬高了些声音: “公子,我刚刚答应的太快了.......” 面对霎时锐利的眼神,叶青釉没有害怕,只是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我想起来,阿爹也是龙泉的名匠,他有跳刀之技,会做很多上等的瓷器,虽然我刚刚答应公子十日内不会再卖瓷,但只是不会再卖出自我手的影青瓷,不涵盖我阿爹所做的瓷器。” 这倒是没有什么。 越缜将视线收了回去,薄唇微张,又抿了一口茶水,没有出声,似是在思索。 这反应和叶青釉想的很不同,厅堂中三人沉默了半晌,还是叶青釉打破了尴尬: “公子不问我阿爹做的瓷器吗?” 原先她以为对方对自己的瓷器感兴趣,多多少少对方会对自己老爹的瓷器产生兴趣,然后正好借此推销。 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接这茬! 越缜音容淡淡: “你说你阿爹是名匠,可哪有名匠在夜市上卖瓷?” “你爹从头到尾就没有说过几句话,都是你在说瓷器的来由与价钱几何,显然家中万事都由你做主。” “况且你们原先卖的那些瓷器,从前从未出现过,狸奴等瓷件儿的娇憨细腻之态,虽说不十分准确,但亦有八分可看出是出自女子之手。” “这些加起来,明显就可知晓你阿爹平平无奇,是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既然已经看了好的,哪又何必再看你阿爹的瓷器?” “小娘子,我非是性情极好之人,休要糊弄我。” 第一百二十三章 观复以明智 主座之人这话说得刁钻,叶青釉对自家老爹带着期待,自然听到觉得心中难受—— 青出于蓝,那原先的青难道就能磨灭吗? 没有一,哪有二三,哪有后面的万物? 叶青釉微微蹙眉,沉下心中鼓动的那口气: “公子,咱们普通人家,虽未读过许多书,却也听过些道理。” “每个人的长处不同,会做,能做的事情也有些不同。” “城东卖肉的屠夫一个人能打十个人,一次扛起两头猪,可要让他去顶上卖油郎的缺,替人打油,他怕是连油壶嘴朝那边开都不知道。” “我与阿爹所擅长的瓷器不一样,但也有不一样的优点......要按我来说,我觉得我阿爹的瓷器,是远超过我的。” 这些话不再是为了卖瓷而虚张声势的言语,而是叶青釉心中真的就这么觉得—— 跳刀,作为龙泉青瓷独有的跳刀之技,绝对值得一观。 每个人各有所爱,但万一对方刚好就是所爱之人呢? 越缜沉思几息,似是有将叶青釉的话听入耳中: “拿上来吧。” 叶青釉精神一振,马上要去竹筐里找瓷,越缜的声音紧随其后: “.......不用再当我面放进盒子里。” 刚刚不是为了用盒子充充门面,好喊价吗? 叶青釉心中嘀咕一句,小声应了,简单翻找一阵,找到了最为沉稳大气的一套瓷器来—— 这是一套薄态厚釉,颜色极正的梅子青跳刀纹瓷器。 一壶,对杯。 (‘观复’梅子青跳刀纹壶杯套瓷,双图如下:) 瓷入手犹如玉石,有压手之感。 壶盖,杯壁,皆佐以跳刀纹作趣,若非要用什么言语来形容,那便是—— 沉稳,内敛,端庄,大气。 这件瓷器的形制不算是很特别,甚至可以算是无趣。 可却规矩,传统到了极点,算是在‘本分’范围中可衍生出的技巧巅峰。 没有什么奇技淫巧,全靠千年也不曾变过的沉淀。 叶青釉喜欢这套瓷器,于是便也顺着自己的心意选了它们,分给了主位的贵人。 只可惜...... 主位之上气度不凡的青年只是定睛看了几眼,便放在了桌案之上。 叶青釉有些不死心,开口提醒道: “公子,这套杯子叫做‘观复’。” 观复? 《道德经》中观复以明智的观复? 越缜原先挪开的视线重新凝了回来,审视手边原本不准备多看的古朴瓷器: “小娘子可不像是没有读过书的模样......” “缘何取这个名字?” 自然是因为...... 叶青釉心中默默回答,也在看向了瓷器—— 观复以明智,代表着只有一遍遍的仔细观摩细微之处,才可有明知,亦可有所感悟。 叶青釉取‘观复’此名,不单单是因为这套瓷器的器型模样古朴,令人有沉着冷静之感...... 也因,若不‘观复’,恐怕再没有人会看懂,那上面的纹路,其实独一无二。 越缜细细观复一番,眉间舒展,突地笑道: “小娘子倒是聪明,特地给这套瓷器取了个名字来提醒我看上面的纹路......” 他的容貌极盛,沾染些笑意的时候就像融化的冬雪,美的极有攻击性,让叶青釉都不自觉愣了愣。 只消片刻,那笑意消散,越缜重新放下了杯盏: “只是,哪怕是看到,也无济于事。” “小娘子说的跳刀纹虽好,也举世少见,却不算得我眼,有也行,没有也可。” “不知别人有没有更喜爱的,若是有,尽可以卖给他们,若是找不到其他人买瓷,你下次交瓷器之时可以再卖给我,我出个...二十两吧。” 一套,三件。 二十两。 这显然有些低于叶青釉心里面的价格,她开口欲言,一直没有出声的叶守钱倒是牵住了她的手,瓮声开口,恭敬躬身道: “公子,咱自己手艺自己知道,前些年手受伤后,手艺回落,更没有家私,令妻女过的日子艰难无比。” “不用等下次,如今这价格很合适,愿直接卖给公子。” 自家老爹,觉得很合适...... 毕竟手伤了之后,好几年间都只有十分微薄的收入,还被叶家人苛待...... 老爹嘴上不说,但显然亦有一些急于证明自己! 叶青釉心中一阵心酸,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越缜颔首以对,没有在那套跳刀纹瓷器上多纠结什么,只是复又谈起出自叶青釉手的那两件瓷器: “小娘子为瓷取得名很恰到好处。” “那另外两件瓷器......” 叶青釉擦了擦因为老爹举动而突然生出些水汽的眼睛,轻声答道: “第一只鹤纹杯叫做‘鹤鸣四海’,第二只小花神杯,连同另外十一只花神杯,有个共同的名字,叫做......‘万艳同杯’。” 现如今的匠人很少为自己的作品取名,但这种行为在叶青釉的前世里却是司空见惯,所以也算是张口就来。 只不过差别就是,一个是赋予心血,所以早早取名的杯子。 而另外一只则是刚刚取得名字,而且还是十二件杯子同一个名字。 越缜口中无声描摹了几遍叶青釉为杯子取的名字,叶青釉没有听见他究竟在呼唤那一只,也没有特别在意。 在叶青釉心中,这位容貌过人的大公子此时的状态,就有点像是收敛过后的越小公子,虽然收敛,但却仍是被她发现了那隐藏在平淡之下的执拗。 叶青釉等了一会,发现对方没有回神,而是仍然捏着鹤纹杯,一时也有些等不住瞌睡虫,小心出声道: “公子,时候不早了,如果您没事儿的话,将定金和我爹的瓷器钱付一下,我们就先回去赶制瓷器了......” 这几日连轴转的制瓷,叶青釉是真的累到一个极限,感觉自己随时都会昏倒。 不如就先跑,留着这大公子自己慢慢品瓷去吧。 叶青釉想的不错,但只是很可惜对方却没有给她离开的机会。 越缜自进门以来全程都在思考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伸出修长的手指,朝叶青釉招了招手: “你过来,跪在这儿,我同你说句话。” “只要你一个人。” 这话一入耳,叶青釉当即身上的瞌睡虫都跑了不少—— 这人到底什么毛病? 叶青釉还以为‘你跪下,我求办你件事儿’的笑话是谣传,今日怎么还让她实打实的碰上了?! 叶青釉一连茫然,还是自家老爹轻轻推了推她,才反应过来。 人在屋檐下,为礼为利也都没法子。 叶青釉只得按照主位上青年的指示,跪在了对方的脚边,垂下了头。 她想好了,如果这人没有什么大事,下次给对方瓷器的时候,绝对将瓷器放在茅坑里先熏两天...... 脑内胡乱想着,头顶阴影晃动。 有一道冷香钻入叶青釉的鼻尖,随后,则是一道细不可查的声音炸响耳畔: “你会绘龙纹吗?”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生意到底能不能做? 绘......什么? 青年冷冽声音吐出这条震撼消息的那一瞬,叶青釉耳畔犹如惊雷乍响。 没有预料之外的震惊,惶恐,无助和质疑。 在叶青釉脑内翻涌的只有一个最最简单的念头—— 他在说什么? 绘什么? 她没有听错吧? 龙纹?! 这是她能绘制的东西吗? 龙纹在任何朝代,可都是帝王专属。 古道,天尊地卑,君臣有别,无相僭越。 说的就是各自的人有各自的身份,在礼数日常上就得做出区别。 叶青釉见过柳府人架八匹的车马,帝皇就必定是十二匹车马往上,平民碌碌一生,注定只能乘驴或单匹的马车。 而如果平民自觉有财,要用柳府所用的车马,用超出自己身份规格该用的阵仗,那就必定会被有心人告官,惹来大灾。 同理,柳府想要用本来只因由天子才够享的器物,那就叫做‘僭越’。 这不但个词,还是条罪,往往昭示着不臣之心。 郎朗岁月,无数春秋,自然也出过不少蠢人自觉不会有其他人发现,便不将尊上放在眼中,乱用超出自己身份规格的器物,大肆享乐的情况....... 可笑的是,做这事的人,就没有不被发现的。 而被发现后存活的概率,则是,零! 没法子活,根本没法子活。 遇见仁慈的皇帝,说不定还能只杀做出这件事之人的本家,遇见有些脾气的皇帝,九族直接玩上消消乐。 干什么? 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这天下杯具器皿何其多,纹路花样也不在少数,叶青釉敢打包票,去除龙纹,她也能再做出不少纹路远超龙纹的传世之作....... 为什么单单问她会不会绘龙纹? 这是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娘子该听的东西吗? 许是叶青釉心乱如麻之下,脸上的表情一时间没有收住,被看出了些端倪。 坐于主位的那位俊挺青年再次压低身形,薄唇微动,以一个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可以绘吗?” 叶青釉被对方唇间拂出的薄气一吹,整个人背脊下意识的挺直,浑身汗毛那是止不住的往上竖—— 绘个屁! 僭越之罪,死路一条。 或许等那群吸血的叶家人做了什么惹火她的事情,她没准才会想办法搞这玩意。 到时候就是,大家全都消消乐,主打一个谁都别活。 但现在,日子才刚刚好上,她是真的不会想碰这些东西。 她说这小子怎么看到瓷器以来脸色就有些不太对,进门之后更是一直在思考,怕是一直就想的是这事。 如今的情景,回答会,今后恐怕难逃追责。 难道直接回答不会? 可对方既然说出要绘带龙纹的瓷器,若是拒绝,会不会觉得事情已经泄密给叶青釉,然后杀人灭口? 万种想法在叶青釉的心头闪过,叶青釉定了定神,擦掉手心因一直紧拽而出的薄汗,正要斟酌开口,装傻充愣试试能不能躲过这一劫。 可就在叶青釉抬眼望向主位之上的青年时,心中却又有了计较。 叶青釉跪着,而那位身份明显不凡的越大公子坐着,她的余光从低处望向青年时,很容易就能撇间明堂之上的匾额,而那张匾额上题的字是—— 【忠显】 忠。 这个字可不是随意能用上匾额的。 主人家更不可能自己用上这个字来哗众取宠。 结合柳府老爷在京做大官,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个匾额是御赐之物。 这也提醒了叶青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买瓷,其实不都是一定得是自己用的。 珍藏,送礼,品鉴,都是十分常见的用途。 而对方思虑许久,才让她跪下听取所想,这么谨慎,更没道理做出那种胆大包天的杀头大罪。 最最重要的是,叶青釉突然想起来,对方让她跪下听话,其实正面跪的并不是他,倒更像是.....牌匾。 什么狼子野心的人会在逾矩的时候,让人对着御赐之物下跪,跪后再说话? 这不冲突吗? 除非,对方想要这种器皿,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自己。 而是.......为了博明堂之上的贵人欢心。 叶青釉记得,自己同老爹在越姥山脚下买泥的时候,曾经听人说起过,越姥山原名太姥山,是因为柳家太姥爷娶了一位‘越’姓的贵女,家境大好,这才更名为‘越姥山’以彰显富贵。 而这个过程中,甚至连‘柳’字的影子都没有出现。 无论是平头老百姓,还是官家,其实都有一个很浅显,很势力的逻辑,那就是—— 位置越高,越亲近天子,这才叫做富贵。 那么,这个‘越姓’,绝对比柳要更加显贵,更加亲近天子。 如此一来,做出御用之物来献宝于皇帝,其实并非什么特别大的事情。 因为东西一开始就准备献给贵人,所以制式行规在这里就并不适用,先做后封,便成了常有的事情。 这一单生意,说不定还真可以试试。 推测出大概,叶青釉的心中闪过这么个念头,复又想到一件更加重要的事情—— 若是这些猜测成立,那她恐怕也不能说自己可以直接做带有龙纹的瓷器。 开什么玩笑,普通平头百姓那里见过龙纹? 原先她突兀会制瓷的事情就已经很奇怪,也就是叶守钱打定主意不深究,其他人更是全以为叶守钱有所传授,而叶青釉又青出于蓝,这才将那一页翻了过去。 可龙纹,可不是像是制瓷一样,依靠天赋就可以解释的事情。 难道不做,直接拒掉这笔生意? 可名垂青史的机会,没准就在眼前! 叶青釉思绪转动,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头痛无比,想了又想,还是在主位青年审视的目光中轻声回答道: “拢纹,是什么纹路?” “若是公子能拿出花样,我可以试试。” 两句话,已经算是急中生智之下叶青釉能想出最好的结果。 第一句,夹杂着些糊涂,有意曲解自己听到的并非‘龙’。 第二句,讨要龙纹花样,却又给对方留下余地。 龙纹此时非御赐不得有。 若真有意奉给官家,对纹路形态花样也会有所要求,不会是从前的御赐之物来让叶青釉仿纹作瓷,大概率会从宫闱内廷批调龙纹款式。 如果他掏不出来新的花样,那么很显然,对方族中并没有近臣,弄不到这种级别的东西,那更别说是有作媚上之举的门路。 如果他掏出往年的旧物,或是拿一看就是宫外画师所作的,并不精细花纹糊弄人,那叶青釉几乎就可以直接断定对方是想要自己留用,有不臣之心...... 别说生意不能做,甚至恐怕还得想办法奔逃。 而对方如果能掏的出来...... 那还犹豫什么? 人家都能掏出这种超规格的东西,还不抱大腿?!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未成功的买卖 厅堂之中。 叶青釉脑海内想的极好,几乎都已经在心里赶上大集,可主位之上的青年,却仍然是不见异色,只轻轻用修长手指敲击桌案,发出不疾不徐的哒哒声。 沉寂在厅堂之中蔓延开来,叶青釉原本那颗已经滚烫的心又好似被泼了一盆冷水—— 对方还在思考,为什么? 难道是拿不出纹路,心中又在纠结要不要做这种僭越的事情? 那她如今,恐怕就得开始想脱身之法了...... 叶青釉的心直直往下沉,下一息,就见上头那敲击的声音中断,青年略带冷松气息的身形倾轧而来,还是轻声说道: “......晚些等你做出花神杯吧。” 等等,她要龙纹的花样,和花神杯又有什么关系? 叶青釉有些疑惑,而后某一瞬间猛地惊觉,抬头对上身侧那张俊美无俦的脸,终于反应了过来—— 糟糕。 这情况,很显然是她刚刚在犹豫要不要替对方制瓷,怕有牵连,可对方,也在犹豫要不要让她制瓷! 这个越家大公子只见过‘鹤鸣四海’与十二分之一的‘万艳同杯’,明显是有些担心她能不能在做出那样的瓷器! 龙泉这个地方,什么都不多,有本事的匠人最最多。 没有永恒的天才,却有永远的天才。 仿瓷,剽窃,偷瓷,盗卖,笔笔皆是。 层出不穷的制瓷名家,几乎很少能一辈子维持自己风头。 技艺不稳的情况下,哪怕是同一个匠人,同一月,月初和月末做出的瓷器,都会有很大的差别。 如果这两件瓷器只是一时的惊艳之作,怎么办? 如果年岁不大的小娘子在他耗费心力得到龙纹之后,做不出好瓷器,该如何? 如果这从未在世面上出现过的瓷器来路成谜......或许和别的名家有些不明白的牵扯,陷在某些,例如剽窃之类的漩涡中又该如何? 真心想要定瓷作大用的人,必定会仔细想想清楚,也打探明白。 难怪,难怪对方会犹豫那么久。 难怪对方先开口的时候会问会不会绘龙纹,重要的恐怕不是龙纹,而是可不可以绘! 而她的回答,显然没有踩中对方的心。 毕竟对方一开始,要的就不是‘试试’! 叶青釉有些恍惚,从未被怀疑过的她在这一瞬间,甚至有些精神恍惚—— 好消息,瓷器做的不错。 坏消息,瓷器做的太好,而她年纪太小,竟然有些被人怀疑了?! 真是奇耻大辱! 可偏偏,又有些让人有些无法争辩的哑口无言之感。 叶青釉深深吸一口,对上越大公子那张脸,也觉得没多好看了: “那公子先给定十二花神杯的定金吧。” “定金之用,一来是彼此取信,二来是有银钱使,制瓷时用料也不会小气,咱们没有办法开支这些,也请公子行个方便。” “定金别人通常都是先付五成,承蒙公子信任,也总在咱们这里买瓷,给三成做定便好,八百两的三成是两百四十两......” 极快的速算脱口而出,叶青釉余光撇过桌案上的杯盏瓷器,叶青釉紧急填补道: “还有一件鹤纹杯,一件兰纹杯,一套观复壶杯套瓷。” “套瓷我阿爹已经说过,二十两银子就卖,那鹤纹杯乃是心诚之作,非百两不卖,而小花神杯......” 叶青釉想了想: “如果公子愿将这只杯子加在定的那套‘万艳同杯’里,只需我再做十一只杯子,那这只杯子就算在八百两里,不用多给,也算是替公子省了些银子。” “这样的话,两百四十两,二十两,一百两,那就是三百六十两。” 好大一笔钱,还是顺利拿下,感觉自己算是真的有奔头了。 叶青釉心中一阵舒爽,对刚刚没有接下大生意而抑郁的心都稍稍缓和了一些,末了还不忘道: “三百两有些多,给做铜钱有些难收,如果公子愿意给交子务印发的交子就再好不过了。” “剩下的可直接给大钱,这个让我阿爹担回去就行。” 此时的银子较少,普通平头百姓,更是鲜少能碰到银子,陡然掏出三百两银子对不少人家都是一种负担,更多是用铜钱。 叶青釉的习惯是将银钱下意识折合成银子,一来是因为习惯,二来则是因为方便。 毕竟比起一贯就有两三斤重的铜钱,肯定还是银子更好收取。 叶青釉都已经想好了,六十贯铜钱担回去,往家里地上那么一放,白氏势必要惊的说不出话来,届时再将三张印着交子务官印的交子那么一掏—— 钱是人胆,白氏那么胆小的人,以后再也不必为这个家发愁,自然身子骨和声音都得大几分。 光是想想,也就知道会有好日子。 越缜原本还在思考,被对面小娘子噼里啪啦一通算账砸得一时间感觉有些好笑: “少不了你的。” 早看出来了,这小娘子算账赚钱的本事和制瓷的手艺比起来,绝对的不相上下。 权势之下,或许银钱可少上几分,可小娘子心思活络之下,指不定就开始想些别的赚钱门道..... 那样的话,难免耽误大事。 越缜屈指,扣了扣桌案,扬声唤道: “长留。” 话音一落,厅堂侧间一声应答,瞬间绕出来一个面容普通,但身姿挺拔,步态轻悄,显然长期习武的人,男子略一躬身,便又进了内间。 叶青釉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有点像是暗卫的随从,有些新奇,见再没自己什么事情,一溜烟的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开始揉膝。 该说不说,这小身板跪久了是真的疼。 名为长留的随从很快端着木托盘出来,叶青釉多看了一眼,出乎她的预料除了一小叠的交子,又多三封封好的小油纸包。 越缜朝着叶青釉微微招手,示意这贪心的小娘子来拿银子,这才道: “不用什么定钱,那只兰纹杯也不要算在那套十二件的花神杯中,由你另做一套,那一只兰纹杯我另有它用。” “这里有十张交子,一张可在交子务兑百贯铜钱,油纸包里每封则各自有十两。” “银钱我无意算的太细,但这里比你要的只多不少,你将银钱收下后,切记好好制瓷,若需帮手,可再来找我。” 什么叫做大主顾,这才叫做真正的大主顾。 铜钱作响,金银开道。 这回说什么也得将十二花神杯做好,牢牢抓住这位大主顾或对方身后之人的喜好! 第一百二十六章 新生意与定钱 “多谢公子。” 叶青釉接过托盘,捧至头顶,毫不犹豫的俯身下跪: “我们会努力赶制瓷器,一定不让您失望。” 见钱眼开的小娘子,看到银钱神色都恭敬不少...... 越缜抿了口茶水,心中第一次略略生出些无奈: “赶制倒不是关键,关键是得花心思。” “如果为了赶时间,做出的瓷器不好,你们......以后还是得在夜市上卖瓷。” 最后一句话,算是实打实踩中了叶青釉的心。 她不是瞧不起夜市,而是自己有心气,觉得不会一辈子困于夜市。 如今面前有机会,叶青釉无论如何也会把握住。 叶青釉沉了沉气,本欲张口再说些什么,可厅屋外一连串的脚步声却突突而来,打断了屋内的交谈。 越明礼猛地一把推开门,满头大汗的跑进了堂屋,忽略了站在厅屋中央的叶青釉,也是生平第一次,忽略了竹筐,以及竹筐里面的各色狸奴。 连狸奴都不看,这显然是出事情了? 叶青釉略略有些好奇,瞧着越明礼直奔主座而去,而后附身在那个英挺俊秀的青年耳畔说了什么...... 青年的脸,几乎是瞬间,便寒如冷霜。 这反应佐证了叶青釉的猜想,而青年却没有给她看好戏的机会,抬头端茶,意思十分的明显—— 要送客! 不让看好戏倒是没有什么,只可惜原本要卖给越小公子的瓷器卖不出去。 不过今日收获也已经颇多,叶青釉遂不再纠结,牵着自家老爹,跟着另一个被越明礼临时派出来送客的书童便退了出去。 与越小公子差不多年岁的小书童有些眼熟,杏眼圆脸,看着就很有福气,是上次越小公子买瓷没钱,来送银钱下人们中的一个,脾性更是十分的健谈。 不过走了几十步,叶青釉便知晓了对方名为福生,父母是越府的家生子,跟着自家小少爷来柳家承嗣,今年十四,喜欢自家老妇人身旁二等沏茶丫头秋生,正在攒银钱,还准备送点儿什么讨对方欢心...... 话密到叶青釉几次都险些没法捧哏。 福生将父女俩送到门口,许是觉得话说的差不多,两人足够熟悉,这才嬉笑讨饶道: “叶小娘子,我们家公子如今有事,所以才没有来买瓷,刚刚可小声叮嘱我了,让我一定同小娘子说,将这两筐的瓷器留给他.......” “您看这事儿......?” 好小子,还真是和抽奖杠上了!? 刚刚在里面,事情一看就很紧急,当着自家大哥甚至连个眼神都不敢给叶青釉,竟然还在背地里交代想要瓷器? 该说不说,盲盒抽奖,真是‘害人’...... 不过,好在利己! 叶青釉精神一振,偏偏犹豫了几息,等对方有些心急后,才回答道: “好吧,看在小公子那么喜欢狸奴的份上,我愿为公子保留这些瓷器一阵子,等家中事情处理完后再来寻瓷。” “哦对,敢问福生小哥,小公子那么爱狸奴,为什么宅院中没有养狸奴?” 柳府虽大,可狸奴的痕迹确实做不了假的,不说声音,毛发这些就无法掩藏。 可偏偏,叶青釉似乎从来没有在越小公子的身上看到过猫毛等物。 福生听了叶青釉的话,连连叹气: “不是不养,是养过,可小公子只要靠近狸奴就有喘鸣,所以又将狸奴送走了。” 喘鸣,哮喘的古称。 病患靠近猫狗毛发或花粉等物,皆有可能发病,而且很难根除。 好可怜的猫奴,喜欢狸奴,却连狸奴都养不了! 叶青釉算是明白为什么那位越小公子会那么喜欢狸奴瓷件儿,收集瓷件儿,就已经是一位猫奴在无法触碰狸奴的情况下,所能做出的最大的慰藉! 叶青釉瞬间对那位小(冤)公(大)子(头)有了些许同情,也着实是顺口,便问道: “那家中的事情,小公子什么时候才能弄完?” “瓷器易碎,我这儿也不方便保留太久......” 叶青釉没有想打探柳府家私的想法,可奈何她话都没说完,就听见福生突然重重叹了一口气,满脸纠结道: “暂时,暂时可能弄不完,刚刚二老爷和三老爷打起来了。” “两人从厅屋打到院里,三老爷没有二老爷壮实,被打的头破血流,咱公子本就要过继给三老爷,三老爷有伤,必得在跟前伺疾,可能得等上许久......” 这些话远超叶青釉的想象,原本以为动手打架骂街等事儿,必定得是泼皮些的平头百姓人家才会做的事情,结果这么大宅院的两位老爷,也赤手空拳的打起来,还被打的头破血流? 叶青釉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干巴巴说道: “那,那保佑三老爷身体康健?” 福生听了这话,尚且还有些稚气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 “自然,三老爷宅心仁厚,和柳府其他人都不一样,菩萨也会保佑他的。” 此时佛教盛行,男女皆有诚心奉佛之人,不足为奇。 叶青釉也跟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抬步正要走,就听福生口若连珠,又继续絮叨道: “等等等等,小娘子,还有一件事。” “抽奖我们公子来不了,但公子刚刚交代我一定要找小娘子定一件您卖给大公子的杯子,约摸月余后我们府上有喜事,柳二公子要成亲,咱们小公子正愁找不到送什么礼,今日见到小娘子的瓷,便喜欢的紧,想用瓷作礼。” 柳二公子?成亲? 叶青釉一愣,瞬间明白过来福生说的是什么事儿—— 这说的不正是王秀丽的亲事吗? 虽然柳二柳三两位老爷关系明显不和睦,但柳二公子可是柳大老爷房中的老幺,于情于理,成亲也都是应该送礼的,而且还不能薄了去。 毕竟是将要成为一家人,越小公子的动作,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柳三老爷的颜面。 叶青釉微微颔首: “好,我记下了。” “既作婚配之用,那我会选一些讨喜的花样去制瓷,你问问小公子想不想定一套对杯?到时候可用作新人喝交杯酒,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福生脸上喜笑颜开,圆圆的包子脸都: “这些事情小娘子决定就行,公子不止一次夸小娘子的瓷好,前些日子公子带回来的瓷器,都巴不得带到被窝里一起睡觉,自然是极为放心的。” 和瓷器一起睡觉? 怎么还像是个小孩子的心性...... 看来是真心喜欢...... 越小公子不在,也没法子商量价钱,不过对方是老主顾,又有一个大主顾在先,也值得让人相信,所以言语敲定,生意既成。 叶青釉脑中想着对杯的花样,眼见没有人再说话,再次抬步欲走,对面的福生却猛地一拍脑袋,动作更快上一步,又拦住了叶青釉。 他许是早得了嘱咐,急急忙忙从鼓鼓囊囊的袖中掏出一袋分量不轻的小锦布包递给了叶青釉: “我都差点儿忘了,这一袋子东西给小娘子的定钱。” “我们家小公子来龙泉携带的现钱不多,但大夫人塞了不少珠石盘缠,小娘子看着兑钱,多了就算作以后小公子来抽奖的钱,少了就和咱说,一定会补上的。” 越小公子竟然将很大可能是母亲的‘大夫人’给的珠石盘缠都拿来换瓷器? 那位小公子对瓷器的喜爱,远超她的想象啊! 叶青釉心中有些感慨,接过锦布包道了谢,又等了几息,确定这回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有什么动作,抬步再度欲走,又双叒听到福生面露犹豫,再次出声道: “还有另外一件事.......” 叶青釉忍无可忍—— 抬了好几次脚,都没能在这里走出一步,难道就不能一次性说完吗?! 年纪轻轻,不要整这些忘性极大的事儿啊喂! 第一百二十七章 虽小,但有心的瓷器 内心的无奈奔腾而过。 叶青釉却没在面上显露出来,只再度停下脚步,静息凝神继续听对方说话。 福生见比自己还矮上小半个头的小娘子面上一点儿不耐都没有,没来由就放松了几分,原先的犹豫也消了大半,只略略还有些扭捏: “我,我是为自己求小娘子的。” “小娘子之前在夜市卖过瓷器,对吧?” 叶青釉点头称是,福生垂下头,一时间耳朵红的有些不像话: “我想给秋生姐姐送一件礼,不知道叶小娘子有什么适合漂亮小娘子的小瓷件儿卖吗?” 原来是这事儿。 她说呢,这絮絮叨叨的小书童哪怕是再多嘴,刚刚也不该将自己的私事儿都透露了个遍,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 听起来,她比福生小,福生又比秋生要小,有什么比较适合这个年龄段的漂亮小娘子呢? 脂粉盒? 本名生肖的小瓷件儿? 还是直接上女子可以用的瓷杯? 叶青釉脑中在思考,言语上难免就慢了下来,福生原本就在扭捏,没听到搭话,面上明显更是纠结: “我们不用主子们喜欢的那种好瓷器,差一点点,再差一点点,也没什么事儿。” “我现在攒的银钱,还不是很多.......” 这明显,是有些囊中羞涩。 如此一来,可选择的瓷器就更少了一些。 不过叶青釉也不准备放弃这笔生意—— 一来对方一直十分有礼,脾性看着也好,并没有什么为难她的地方。 二来,所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两位越公子都在她这里下了大单生意,以后指不定时常要见到在他们二人面前走动的福生,拒绝对方,没准以后就会给她使绊子。 一件瓷器的事儿,没有必要将事情做的难看。 叶青釉很了然,有意安慰对方: “小事情,我先前在夜市上卖瓷时,也做过很多千奇百怪的瓷器,定价也不高。” “如今,虽然大公子让我不要制其他瓷,但我与福生小哥投缘,而且你要的也不是公子们定的那种瓷器,为你偷偷制一件瓷器应该也没什么。” “你只管说你想要的瓷,我按最低的价给你,你若是和秋生姐姐以后成了亲,请我喝杯喜酒就行。” 这话又圆滑,又好听,末了还不忘记调侃与祝福对方与那位‘漂亮’的秋生姐姐。 福生当即听了就是红光满面,将胸膛挺的高高的: “那我先谢过小娘子!” “我同秋生姐姐都念经,初次见面也是在佛寺外,我休旬假去拜佛,她替老夫人求签.......” 谁家好人一见钟情的地方是佛寺...... 叶青釉心中一声吐槽,愣是听完了对方的爱情故事,福生说的起兴,一大通碎碎念讲完,这才道: “所以,我想定一个薰炉。” 熏炉...? 而且听意思还主要用作念经颂佛? 这人喜欢的定情信物都比别人奇怪一些啊....... 虽然知道各有所爱,但......这真的能讨女孩子欢心吗? 叶青釉轻轻嘶了一声,想了又想,还是准备挽救一下对方的恋慕之心: “莲花盖座熏炉怎么样?不会像祥云盖座那么老气,如果制作得当,层层花瓣堆塑,宛如莲花于眼前开放一样,也十分吸晴可爱。” 这算是叶青釉最能挽救对方送礼的想法了。 但福生听到,却只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要莲花和祥云......要山水。” 山水? 叶青釉微微不解,就听福生继续说道: “我是家生子,她是五六岁就被亲爹娘卖进府中的,都没有机会见过外边的青山秀水。” “我想告诉秋生姐姐,等我攒够银钱,就替她赎身,带她去看山水,她到时候在外面就好,我能干活。” 山水? 山水! 叶青釉心中猛地一震,后知后觉对方想要什么—— 虽然没有直说,也有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想要什么。 但对方想要替秋生讨到的东西,分明就是自由! 难怪刚刚说在攒银钱,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说价,那笔银钱,压根就不是用来买瓷的,而是用来替秋生赎身的! 世间万事,其实都是芸芸众生里一个个鲜活,有故事的人写就的故事。 若不是今日碰巧碰到对方,对方又出口定瓷,她哪里能听到这一份情谊...... 叶青釉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点头应允: “好,我记下了。” “这件瓷器,算小哥一百...文。” 不报低价,是怕自己的其他瓷器受了某一件瓷器的定价影响。 不报高价,是因为叶青釉却是对有心之人颇有好观感,没有那么浓厚的宰人之心。 福生或许也没想到居然是这个价,当即整个人就大大松了一口气,连连道: “好好好,我现在马上给小娘子。” 福生从自己的钱袋子里数出百文铜钱,想了想又同叶青釉说道: “小娘子其实可以不用着急做我的瓷器,秋生姐姐的诞辰还有两个多月,还是主子们的东西重要。” “你在接了主人家活计后又肯接我这么小的生意,已经是照顾我,时间上宽些没什么的。” 这就是和有心人说话的好处。 对方有心,明事理,承情也懂进退,哪怕少赚一些,也让人心里舒坦。 叶青釉一一将话应了,抬眼看向对面圆脸的小书童,福生被看得一时间有些不自在: “怎,怎么了?” 叶青釉失笑,终于将那句好半天前就想说的话说出来: “看看你还有没有事情,会不会在我要走的时候,又将我喊住......” 被拦住可不是一次两次,而是三次! 什么叫做三次? 外面的天都快亮了,眼瞅着一个晚上又过去了...... 叶青釉感觉再熬夜自己都快要死了...... 福生寸寸石化,反应过来后摆出一张欲哭无泪的脸,连连讨饶: “大家也说过我的话是多了些......” “小娘子放心大胆的走,我这回绝对没有其他事情!” 大声的许诺声中,叶青釉总算是如愿走出了柳府。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稳步走在回家的路上,一直以来沉默不发一言的叶守钱担着扁担,突然叹道: “咱也赚大钱了,青儿。” “你娘要是见了这么多银子,指定要吓晕过去。” 叶青釉就笑: “阿娘哪有那么容易晕!” “哪怕是晕也是笑晕,那里来的吓晕?” 叶守钱连忙改口,两人说说笑笑,一路回了镇上的院子。 此时天刚蒙蒙亮,街灯也撤了不少,远远看不清什么东西。 叶青釉走进要敲门之时,一抬手,这才看到原本气派的大门上,多了一道道的深‘疤’。 只一眼,叶青釉的脸色就变了—— 这些‘疤痕’很新,像是什么人花了大力气用利器在大门上一通猛砸后留下的痕迹。 他们去柳府的功夫,家门前发生了什么?! 白氏呢? 白氏待在家中又如何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气急败坏的偷瓷贼 抬手敲门,久应不开。 那一瞬,叶青釉脑中几乎将所有不好的情况全部想了个遍,当即就朝自家老爹示意: “阿爹,我爬墙进去看看。” 白氏豆大些的胆子,除非有热锅煎油的事儿,不然绝对不会出门。 现在这门外这么多的砸门痕迹,该不会是真的发生了什么,然后吓晕了过去吧!? 至于白氏会不会开门,那叶青釉是一点儿都没想过,一来门还锁着,二来白氏就不是敢开门的性子。 叶青釉这一开口,没得到回应,正在奇怪,朝后一看,叶守钱竟早早已经将扁担放下,挽起袖子开始就着屋外的一颗大树树干开始爬树翻墙。 这显然也是知道门被砸,怕屋里的白氏危险,所以也压根不用人说,直接就开始翻墙。 危难时刻,果然还是得真夫妻。 叶青釉心中一叹,开始接连不断的喊门敲门: “阿娘,阿娘,是我,开门——” 几乎是叶青釉开口后声音落地的下一息,内里的门‘吱嘎’响动一声,直接应声而开。 白氏死死举着门栓,脸色有些发白的站在门口,瞧见门外确实是叶青釉,险些直接哭出声来: “青儿,你可算是回来了!” 原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事情直接峰回路转。 变化之快,不但是敲门的叶青釉愣住,连带着已经爬上墙头的叶守钱也愣了个彻底—— 这是什么情况? 刚刚敲了半天门没有开,还以为内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出声叫门就开,这怕不是一直躲在门口,就等着听到父女俩的声音这才开门? 该说不说......很像是白氏能干出来的事儿! 叶青釉几步进门,牵上白氏的手,扔掉了明显是用来防身的门栓: “阿娘,家中这是怎么了?” 白氏将叶青釉的脸摸了又摸,像是找回了什么失而复得的宝贝,眼中眼泪汪汪,估计也没仔细听叶青釉的话,只是哽咽道: “你爹呢?你爹去哪里了?” 该不会是又被那群癞子缠上了吧?! 白氏心中着急,面上也显露出来几分,叶青釉索性给自家娘亲指了指位置。 叶守钱原本着急要翻过墙头,所以动作幅度难免就大了一些。 三人对上视线的那一息,他正巧是个俯身爬墙的姿势,双腿夹着墙,撅着个屁股....... 六眼相对,一丝尴尬的气息急速蔓延。 白氏瞧着自家男人那古怪的姿势,一时间有些忍俊不禁,连刚刚心中那份害怕都冲淡了不少,着急道: “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在闺女面前爬墙,万一青儿学了去怎么办?快下来!” 这倒也不必,谁没事儿会学这个...... 叶青釉欲言又止,等着叶守钱翻身下墙,平安落了地,这才斟酌着又问道: “阿娘,今日是主屋那群人又来了?” 白氏虽然胆子不大,可为闺女为丈夫却能生十个胆,若是被其他人欺负到头上,估计多多少少也不会吓成这样。 思前想去,叶青釉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叶家那群吸血虫又来过,而且还砸门叫骂,吓到了白氏,这才让她哪怕站在门后一直守着,也不敢开门。 果然,白氏几乎是立马就肯定了叶青釉的猜想: “......是。” 白氏给叶守钱拍着在墙头蹭的尘土,被刚刚的事儿一打岔,心中的害怕也消散不少,不但眼泪止住,连声音也平稳了不少: “你二叔三叔他们来过了。” “昨儿个还没入夜的时候,他们就早早占了咱们家门口那块地儿,我有心替你们找回来,可,可他们浑人作作态,我没拦住......” 白氏边说边无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手臂,叶青釉觉察不对,立马牵起白氏的手,一把掀开了袖口—— 袖口上一大块几乎占据了半条胳膊的红痕显露在叶青釉与叶守钱的眼前。 红痕显然是拿什么宽口长条一类的东西打的,力道还不轻,半夜的时间过去,红痕已经有些变黑,瞧着就痛的不行。 叶青釉的脸色变化,白氏生怕闺女生气,连忙解释道: “倒也不是有意上门打我的。” “你二叔三叔他们想占位置的时候,我出门说了几句,大宝听了他爹的话拿着扁担想把我往家里赶,毕竟是个孩子,下手有些没轻没重的,没事没事,莫气。” 这一家子夫妻,吃苦耐劳,挨打都不出声,最怕的就是叶青釉生气。 叶青釉闭了闭眼,努力压制下心中的怒火,镇定问道: “那后来呢?” “咱们家的门,怎么又被砸了?” 白氏讷讷道: “是卖完瓷后的事儿。” “我只在门内听外头的动静,有些没听仔细,只听他们砸门的时候胡说些什么,‘没赚到银钱’,‘你们也别想好过’之类的话。” “......总之是有意来刁难咱们,想让我开门,我不开,天亮后有街坊邻居路过阻拦,他们也就走了。” 说到这里,白氏那张仍有些风韵犹存的脸上有些疑惑,秀眉微蹙道: “不过这事儿也真挺奇怪。” “我一直留神听着外面的响动,人好像都挺多的,一直有买瓷的人,负责收钱的大宝一直就贴着咱们家的门墙数钱,时不时就有铜钱落袋的声儿响起,好像最后数出来的铜板,也有足足七八百文......” “这怎么还能算是没赚到银钱呢?” 白氏显然有十二分的不解,不过这话听在叶青釉和叶守钱的耳中,算是十足十的真相大白—— 原来昨晚那样的‘盛况’,最后就赚了七八百文? 这钱也许在白氏眼中还算不少,但身为会制瓷的父女两人却知道,如今距离偷瓷器才过去了三天! 一次性赶制这么多瓷器可是要本钱的! 这回,主屋那群人怕是亏大了,所以才气急败坏的准备砸门泄愤...... 不,或许砸门泄愤都是假的,要是这门真的打开,怕是这家中的所有东西直接有啥拿啥,直接转手卖个干净回血去了。 “咱们犯不上管人家赚没赚到银钱。” 叶青釉回神,有意暗示白氏如今的家底: “就怕人家要管咱们口袋里的银钱。” 白氏听了话,也就笑: “没事,赶巧咱们也没有什么银钱。” “我在里面看不到门外,原来被砸的这么厉害,青儿昨夜要是赚了些银钱,刚好可以替主人家修修门。” 等等! 怎么主屋那群人砸她们家门,还得她出银子?! 不行,绝对不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银钱在手,胆气颇豪 得找个法子,把叶家主屋的门也一并砸了。 叶青釉心中嘀咕,微微蹙眉后又松开: “那修门可费不了那么多的银钱。” 白氏有些诧异,瞧了一眼一旁眉眼难得也有些笑意的叶守钱,猜到昨夜应该是有些收入,这才试探道: “那咱们...给主人家换扇门?” “快些换,也好不让主人家先提起这事儿,让人家笑话。” 白氏厚道,自觉租住着别人家的屋子,就得护着人家的东西。 如今因着她们的事儿才让门被砸,心中总是过意不去。 门是肯定要修的,若是当家男人和闺女有赚到银子,再换个门给主人家那就更好。 白氏想的不错,只是话出口后,却见叶青釉摇了摇头。 白氏有些不敢信: “青儿,这是咱们该做的。” 一向聪明伶俐这闺女这是怎么了? 怎么连是非道理都不懂? 叶青釉继续不疾不徐道: “阿娘想修门换门,全因着这是人家的屋子,如果这是咱们家的屋子,阿娘还着急吗?” 叶青釉伸手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袖口: “我摇头不是说不换,而是说,别说是换门,换屋子都不是事儿。” 白氏大惊: “你们昨夜卖瓷卖了一百多两?!” 可这,这分明才一个晚上! 叶青釉失笑: “阿娘再猜?” 白氏有些犹豫: “一百五十两?” “再猜?” “一百八十两!?” “......再猜?” “一百九十......” 叶青釉有些无奈,将袖口里十张交子票掏了出来,又径直拆了一份封好的白银出来。 油纸封好的白银封里有大小一致的四锭银子,一锭五两,封章在内,上下摞好,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如今这些银钱在太阳下明晃晃的显了真身,日头一晒,更是泛着些许绯丽的彩光,让人看了就挪不开眼...... 好吧。 好像,挪不开眼的人只有叶青釉。 叶守钱向来不管银钱,白氏瞧了几眼,就呆滞的看着叶青釉,一时间竟说不出任何言语。 叶青釉隔着油纸,无意识的摩挲着那几锭银钱,连言语都轻快了不少: “小小赚了一笔,也就千两银子,换成大钱也就放半个屋子而已——阿娘!” 叶青釉原本倒也没想太嘚瑟,但架不住是和爹娘说话,难免就没把门一些。 而她甚至还没嘚瑟完一整句话,白氏在听清究竟有多少银子后,就径直往后噔噔噔退了好几步,白眼一翻,显然是马上要晕倒了! 这算是个什么事儿嘛! 叶守钱适时扶住了有些站不住脚的白氏,闷声道: “阿爹路上说过了。” 说过...? 叶青釉反应过来,路上叶守钱确实是说过,白氏会吓晕的! 原来真的会晕!? 两人手忙脚乱的将白氏抱进屋,叶守钱陪人,叶青釉烧灶生火,端了碗热水,喂给有些回不过神的白氏慢慢喝下。 白氏喝了水,神情稍稍平缓,张口欲言,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苦了你了,青儿。” “别人家的小闺女,哪用像你这么干活......” 这一顿忙活的功夫,叶守钱早同白氏说了叶青釉卖瓷的事儿,白氏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心疼,这才一开口,又没忍住泪水。 那倒也不算太苦...... 叶青釉连连摇头,她感觉自己睁眼至今,除了对叶家人以及偶尔糊涂的亲生爹娘生过气,瓷器以及生意上还真没吃过什么亏。 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赚钱还比别人要容易。 当然,这后面的话,就不好往下说来刺激夫妻俩人了。 白氏全以为闺女有苦不轻言,又是抹了好几把眼泪。 等着白氏和缓些,叶青釉这才看向自己的爹娘,问道: “还有另一件事情,想听爹娘拿个主意。” 叶守钱与白氏抬眼望来,叶青釉指了指现在脚下站着的地界: “如今咱们有银钱,银钱还不少,还要买这座宅院吗?” 原先在金威和周泥人那里定契的时候,叶青釉给自己的期限是三个月内应该能赚出买院子的钱。 而今还没到半个月,她就赚了远超院子的银钱,当然想听听爹娘的意思。 倒也不是有多少力气,就想一定花掉多少力气,有了一千两,就瞧不上一百两的宅院。 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因着叶家人知晓了这里,自己仿瓷卖瓷不成还有脸砸门叫骂,以后但凡有些风吹草动,一定会经常来此纠缠....... 换个宅院,也或许是不错的主意。 “为何不买?” 叶守钱一时有些没听懂闺女的意思,但本着钱都是闺女赚的,也不好认死理: “金老弟周老弟那头咱们都签了契书,也都为咱们留着宅院,咱们不买宅院,还能去那里呢?” 在龙泉里熬这么久,在原本的叶家熬这么久,他与芸娘为的,不就是有个自己的家吗? 如今有银钱,自然是要求个立身之地的。 不然按老一辈的说法,那是死了之后连个去处也没有。 叶青釉就知道是这么个答案,她将对主屋那群人的鄙夷表现了几分,重点主要是落到了白氏的头上: “.......只要我在,就不怕他们,但咱们要是烧瓷,阿娘一个人在屋里,要怎么办?” 白氏都快成叶青釉的心病,只要出门回来,就必定会发现白氏和家里有或大或小的事儿。 每次都如此,说实在的,她以后烧瓷心里都不踏实。 叶守钱和白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复杂。 白氏小心斟酌着开口道: “可换了别处,万一再找来,怎么办?” 大家可都心知肚明,原先他们搬进这座小宅子,也没同叶家人说过一个字,可叶家人愣是一路打听过来了! 只要是想在龙泉继续卖瓷,就难保没几个亲朋好友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慢慢传扬出去,总归会让叶家人知道。 搬来搬去是没用的,倒不如...... 一直在旁闷不做声的叶守钱突然开口: “可以找个白日里有闲的妇人,最好性子彪悍些,咱们给她银钱,只需她白日里来陪陪你娘,以后要是主屋那头来人,就帮着将人赶出去。” “哪怕赶不出去,也让她早些喊个人将咱们叫回来,这事儿就不用发愁了。” 找个愿意陪阿娘的妇人,还给银钱? 叶青釉眼前一亮,这不就是找仆从吗?! 她说怎么搬进来后就感觉有些不对劲,原来是家太大,人太少,要干的活成倍变多了! 那里有住这么大的宅院,还有像他们一样自己动手烧水,给敲门者应门开门的道理? 现在,可到她们扬眉吐气了! 不说找俩愿意做帮工的妇人,就算是再找四五个护院,反将叶家的门砸了,又十二个时辰不间断的守院子,又能花多少银钱? 左右不过是一个杯子的数! 如果不够,那就两个! 第一百三十章 买宅院,雇帮工 “咱们得找人牙子,买俩手脚麻利,性情爽利些的仆妇!” 叶青釉想出了个大概: “如今有银钱,就可以当个撒手掌柜,当个‘小地主’,平日里阿娘休息休息,让她们收拾收拾家里,应门烧水,不能操劳家里的活计。” “最好再找三四五个护院,只要有人敲门,开门就......不对,只要主屋那些人敲门,开门就乱棒子打出去。” 叶青釉想的很好,到时候打了就说护院不认识主人家的亲戚,瞧见有人在门外鬼鬼祟祟,这才动了手。 等下次主屋那群人再来......诶!继续打。 打上那么几次,看他们还绕不绕道走。 她已经想通了,对赖皮吸血虫讲道理,本身就是没什么道理的事情。 况且,是他们先将自家娘亲打了! 这要是不用上些手段,自己晚上做梦都睡不安稳! 叶守钱和白氏听了叶青釉的话,连忙摆手,脸色大变: “咱们这样的人家,那里能干出找仆人护院的事情来!” 叶守钱往日憨厚的脸有十二分的着急: “我只说找个有闲心的妇人和你娘搭伙说说话解解闷,不是说要买下人。” “买下人的事儿,那可都是,都是高门大户才能做的事儿,咱们原本就是干活的人家,让人签卖身契,逼人干活的事儿,不是咱们干的。” 白氏满脸都是别扭,也急急开口: “对对对,别听你爹的,娘也没那么闷。” “这院子里的活计比从前可少多了,娘一个人就能干的完,那里需要找人来干。” “况且,况且我劳碌惯了.....” 别人当着她面干活,她怕是会浑身别扭。 而且如今好不容易赚了些银钱,好好留给闺女才是,哪能一点儿帮忙的地方都没使上力气,反倒是花上了闺女赚的银钱? 夫妻两人的反对一时间让叶青釉有些郁闷,听这意思,竟然是一个人现在也不打算添了!? 叶青釉深吸一口气: “这是闷不闷的事儿吗?这是家能不能保住的事儿!” “不找签卖身契的下人,也该寻几个良家出身,手脚麻利的帮工!” “今日的事儿,也就是咱家的门结实,若不结实,主屋那几个人跑进来,阿娘指定又要挨打。” “要是被进了屋,爹娘说咱们家屋里这些存着的银子,会不会被拿走?” 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那群不要脸的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儿来。 况且自家阿娘到现在,连个像样的落锁钱匣子都没有,只要人离了屋子,但凡来个有手有脚的都能摸走。 一个仆人都没有,还得主人家去开门,开完门还得烧水沏茶,这可不像是个正经门院该有的样子。 叶青釉想到撑着一口气烧瓷挣钱,攒下一笔笔的银钱,可回到家一口热水喝不上,还得受人欺负,就开始有些眼前发黑: “赚银钱不就是用来花的吗?不然一直吃苦,有啥奔头?” “怎么我自己废力气赚银钱,想给家里添置些什么,你们反倒说三道四!” 有时候,她倒也不是真的想过什么地主瘾,想尝尝前呼后拥的感觉。 只是外头人想要用劳力换银钱,她也愿意多给些银钱,让人家来帮帮家里的活计。 自家人待人又和善,白氏也不是可刻薄卖弄的主儿,指不定还会帮着下人一起干活,不用想也知道会比其他地界好,这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 最最关键的是,这还是她准备花她自己赚的银钱! 叶青釉被气的险些一口气被提上来,两天没休息的眼前一阵阵发黑,险些也要像白氏一样晕过去,但好在夫妻俩眼疾手快的揽住了她,叠声呼唤之中,她又醒了过来。 白氏含泪抱着闺女,连声哄道: “找,找!找十个八个都行。” 是她想错了。 自己没有享福的命,但自家闺女可有,两口子不拖后腿就不错了,哪能挡着闺女的路呢? 叶守钱在旁连连叹气,不过也显然一个意思。 叶青釉终于感觉自己胸口的一股闷气儿舒了出来: “那倒也不用找那么多,咱们家住不下那么多人,主要还是得合适,还得要性情好些。” 这只是个二进的小院子,主屋侧屋连门廊下的耳房只有五间能住人的地方。 虽然不知道周泥人原先当掌柜的时候在院子里找了几个仆从,但看住进来时候院子里的情景,大概也不会超过两个。 而且还都是住门廊下的耳房里,一来方便应门,二来也离灶房伙屋近,方便清洗扫除。 这有些像是大户人家里面的粗使下人,平常有一定的自由,也不太靠近主人家,太细致的事儿,如擦头油梳发洗脚什么的事儿,都是不用干的,因为主人家通常还有贴身丫鬟,比她们更得脸。 这要是放在其他人眼里或许算作是弊端,还会想再招更体面些的小丫鬟随身带着,甚至叶守钱夫妻俩也猜叶青釉会这么想。 可在叶青釉的眼中,远离自己,但能帮忙做些事情的帮工,那才是绝对的舒服,妥帖。 让人伺候自己穿衣打扮,洗脚擦身,这些莫说是叶守钱夫妻俩,换做是她也做不到。 原因无她,真的别扭。 叶青釉心中有想法,自然好下定论: “家里咱们这几天找一两个不签卖身契的仆妇就行。” “护院也得找,咱找金叔买宅院的时候得一并问问,他上次找人替咱们赶走了原本守在周家门口,想要纠缠周叔的那对母女,指不定手底下有身上带些功夫的人。” “到时候若人家有意换个东家,无非袖中铜钱作响,有好价,自然也好开口。” 一桩桩一件件,叶青釉打算的很是不错。 叶守钱夫妻俩是半句也没插嘴。 他们原本的阻拦,就是因为都是穷苦人家出身的孩子,自然对买卖人籍的事儿,有一份说不上来的别扭。 现在听到自家闺女不准备买人,而准备雇工后,早就大大松了一口气,自然也没了话说。 叶青釉说干就干,先是取出一张交子,两封白银留作买宅院和雇工的钱,再出门买了两个全新的钱匣子与锁,将剩下暂时用不上的交子锁了起来,藏在了自己睡的侧屋床下缝隙里。 另一个钱匣子则是放进了另外两封足足有四十两的银子,当着一家子的面落了锁,郑重将匣子与钥匙交给了白氏。 白氏捏着钥匙,面上显然有些五味杂陈,但叶青釉也没给她那么多悲秋伤春的时间,轻声道: “夜长梦多,咱们休息一会儿,就去金叔那儿签契书,买宅院!” 他们,也要有自己的家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添置小家底 许是因着心里惦念着事情,叶青釉一觉也没睡的十分安稳,起来就催着爹娘收拾收拾,好上金家大门。 白氏临出门前特地给叶青釉换了她这些日子里赶制的新衣裳—— 一袭淡蓝色的衫裙,抹胸处以白色细线绣出细腻的花纹,浅蓝色的底衬托着白色的细褶,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既清新又不失灵动。 外套一件月牙色褙子,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丝带,勾勒出独属于南方小娘子的纤细腰肢,更衬几分柔美。 白氏将被当做花瓶一样装扮的叶青釉转着看了一圈,又取出一方长方形的头巾,将对角折叠,从叶青釉的额前向后面缠裹,再将巾角绕到额前打结,手指翻飞间,就做出了一个漂亮的包髻。 叶青釉压了压鬓角,透过屋里水盆看自己,有十二分的满意: “阿娘的手真巧。” 怪不得说人靠面,树靠皮,这一打扮少不得有了几分美人坯子的模样。 白氏眉眼含笑,看了又看,面上却总是有几分思索,一家子打扮齐整出了门,准备去金家,可白氏路过街边的首饰铺多看了几眼,突然恍然大悟道: “我说怎么感觉不太对,原来咱们青儿素面朝天,缺了些别的小娘子都有的首饰。” 此时体面些的小娘子讲究小‘八件’,头冠,耳珰,戒指,手镯,大簪,压发簪,璎珞,缺一不可。 普通人家的小娘子虽然没有场合带头冠和大簪这些东西,耳珰,戒指等小件儿的首饰却是一定要有的东西。 再没钱的人家也会给从自家闺女出生时就开始攒钱,慢慢置办些银首饰,等到出嫁的时候,就全是闺女的嫁妆。 白氏从前做女儿的时候自然也有,只是嫁到叶家这么多年,早早就被掏空了嫁妆。 她也知她自己和男人连累了唯一一个闺女,如今想到自家闺女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站在首饰铺前,一时间就有些走不动道。 叶青釉倒是对漂亮首饰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追求,毕竟以后常在窑口里走动,再美的装扮那也纯是媚眼翻给瞎子看,白瞎了。 于是,她当即想拉着白氏走,可就那么余光一撇瞧见不发一语,面上有些沉闷的叶守钱,心里突然又有了计较: “我想了想,今日准备买宅院,这么大喜的日子,还是得装扮装扮,阿爹刚卖了套跳刀瓷赚了二十两,现在可是富户啦!不如花阿爹的银钱给我买对耳珰吧。” “阿爹说好不好?” 叶守钱被这么一喊,那里会不应,连声道: “好好好。” 赚钱不就是给妻女花,买对耳珰有啥不能的? 他刚刚还想着闺女能挣钱,怕是用不上他的银钱,心里头正难受呢! 这时候闺女开口讨要,那更是恨不得都塞给自家闺女。 叶青釉倒也不知道叶守钱刚刚心里头在纠结什么,刚刚那一眼,她想到的事情更简单—— 这俩夫妻都是心软的人,若是光花她赚的银钱,两夫妻的钱慢慢多攒起来,握在手里,又能做什么呢? 她不花他们的银钱,指定有别人来啃这块骨头。 况且叶守钱昨日在柳府着急卖瓷的模样...... 叶青釉如今想来,叶守钱也担心自己制瓷的技艺比不上叶青釉,所以心慌,难受,着急忙慌的将那套‘观复’卖掉,不然可能还可以多卖出不少银钱。 夫妻俩是真的深怕自己拖累闺女,叶青釉心里叹了一口气,望着明显脸色好转些的叶守钱,试探道: “那我还要只簪子。” 叶守钱还是乐呵呵的: “有的有的。” “戒指?” “也有。” “......璎珞?” “都买!” 这对话发生的太快,边上的白氏笑逐颜开: “青儿,别逗你爹了,再讨,你爹明年的工钱都被你要到手了。” 叶青釉当然知道这是玩笑话,故意做出要松开白氏手的模样: “那你们只说明年的工钱给不给我花嘛!” 白氏捂嘴笑,把闺女的手又揽了回去: “花!” “除了给你花,还能给谁花?” 叶青釉立马做出一副被哄好的模样,一行三人亲亲热热进了首饰铺,门内的伙计见了有人进门,当即就招呼上来。 白氏鲜少遇这些嘴皮子圆滑,讲话头头是道的人,当即有些露怯,便说银钱未有带多,想要先几人瞧瞧。 那十几岁圆头圆脸,一瞧就聪明伶俐的小伙计也不急,只道: ‘客官们可以先看,有什么知会我一声就行。’ ‘没带够银钱不要紧,今日看了有喜欢的,以后总有一天会向我们买的。’ 这两句话算是刷新了叶青釉先前被某些东西毒害的刻板印象。 人家东家掌柜能开铺面做生意的自然都是老油条,眼光毒辣,招收的伙计自然也有些本领。 不常见有什么趾高气扬,瞧见衣着朴素的平民就不喜招待的伙计与道理。 这一点让叶青釉的心情大好。 有意低调些的她,特地没选太引人瞩目的金制首饰,而往银首饰里好的款式来选。 一口气挑了两只联珠纹银插梳,一只镶砂金石的银戒指,中心处带平安锁模样的纯银大璎珞,一个素圈银镯,还有一对银兰花耳珰,这才堪堪停手。 笑的合不拢嘴的伙计则将东西一一算了钱,这才道: “承惠客官,十二贯八十二文大钱,您买的多,给十二贯就好。” 叶青釉身上虽然有钱,但进门前就打定主意不自己付,便一时没有作声。 这时候,一直在旁一副任劳任怨,‘媳妇闺女说啥都行,知会我一声就好,不知会也行’模样的叶守钱,算是自觉又有了用处。 如今自家宅院就在街上,几步路的功夫,叶守钱就将银钱取来付账。 伙计少见银子,特地用小校秤一点点称银子。 白氏就趁着这空挡,用着首饰店的梳子头油,顺势将耳珰给叶青釉别上,又将隐匿着细小的珍珠的插梳一左一右给叶青釉别上,再戴平安锁,戒指,手镯。 等这些全部都上了叶青釉的身,才彻底衬出叶青釉宛如画中仕女的容色来。 白氏望着秀美绝伦的闺女,算是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这才对。” 叶青釉只笑不语,指着边上那几件被放在一旁,众人本以为是看不上眼的另外一堆首饰说道: “好,阿爹阿娘给我买了套首饰,我也给阿娘买一套首饰。” 伙计顿时露出诧异的目光,白氏也吃了一惊,连声拒绝,可她哪里拗得过叶青釉,被一句轻飘飘的‘我的银钱想怎么花我说了算’又堵了回来。 不多时,又是一套和叶青釉身上件数一样,只纹路花样略有不同首饰,也上了白氏的身。 白氏本就有些好姿容,这么一打扮,足足年轻了二十岁不止,比叶青釉这么个没长开的小丫头更吸引人的目光,引得店铺内的客人连连侧目。 白氏脸色有些羞赧,直到叶青釉付钱走出首饰铺,还有些没有反应过来: “阿娘不带,等回去就都给你收着。” 银钱转做首饰等物,也算是另外一种存钱方式。 叶青釉也知道自家娘亲谨小慎微的脾气,说太多话劝也是徒费口舌,便没太当回事,想着多带带以后总会习惯,到时候再买更好的给白氏。 三人一路谈笑到了金家门口,恰巧撞见金威出来送人。 金威瞧见如今的叶青釉等人,当即就不大不小的‘嚯’了一声,面露诧异之色: “叶老哥,你们家是去抢交子铺了?” “怎么也不把我带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断臂汉子 这话说得,但凡老实呆愣些的人都不好回答。 叶守钱夫妻俩更是有些站不住脚的不自在。 叶青釉倒是明白对方是在玩笑,当即扬声道: “今晚也去,金叔要一起吗?” “到时候抢了交子,咱们平分。” 门口几人顿时是便将目光投向了叶青釉。 金威反应过来后,一扫脸上的压抑,站在门口哈哈大笑,将门外树上的鸟雀都惊的振翅而飞: “哈哈哈哈哈,不行,换作十年前我正当年的时候,说不定咬咬牙这票就干了。” “现在老了,又有媳妇儿子,干不了了!” 叶青釉也笑: “那金叔不干,我有爹娘要奉养,我也不干。” 金威笑着招手,侧身示意几人先进门,这才对门外一男一女显然是一对夫妻的二人拱手道: “放心,事儿我记下了,你们且先回去休息休息,等信吧。” 金威向来有些豪放气在身上,叶青釉见了他好几次,哪怕是老金头也不见他行礼,这回见了,难免又多看了门口那对面容普通的中年夫妻一眼。 这一眼,倒真给她看了些门道出来—— 对面这对夫妻里,妇人眼角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唇角干裂,皮肤粗糙,阔额高颧,显然不是南地之人。 而那汉子,四五十岁上下,皮肤黝黑干裂,五官......只能勉强能说是有五官,属于那种第一眼看着有些丑到吓人,第二眼,让人不想再看的那种。 叶青釉倒不是特别关注相貌的人,但她多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时值夏季,汉子却穿着葛布制的破秋衣,左袖扎在袖口里,随风摇摆...... 显然,人家没有左手。 而且...... 那汉子察觉到目光,敏锐的将视线锁定在叶青釉,叶青釉收回视线,顺势垂下眼,假装刚刚偷看的不是自己。 金威话音落地,那俩夫妻答应一声,互相搀扶着走了。 金威这才回头,一边将叶家人往厅屋领,一边随口问道: “今天来是啥事?” “瞧你们的打扮,这半个月里也真是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是赚了银钱,所以准备买宅院了?” 原本金威也就是随口一猜,他今日心情不好,想着早点儿将事情干完,早点儿喝几口解解闷,但哪成想,叶青釉竟真的点了点头: “是。” 叶青釉心中回味着门口那对夫妻的模样,一直有些难以回神,斟酌着说道: “一来是因为想请金叔做契人,二来是为了来问问金叔这儿有没有身上带些功夫,想寻个护院活计的人。” “我们家分家后靠着卖瓷赚了些银钱,老被主家那边的人惦记,三天两头来寻难,所以想找三两个护院,在他们再来的时候将他们赶走。” 金威原本在前阔步带路,听见这话,当即就是一顿,猛地转过头来看叶青釉,失声道: “你说什么?!” 叶青釉瞧着对方这反应,心中微微松了一些,将事情再说了一遍: “......如果您有相熟的人牙子,能给咱们介绍一两个手脚麻利的妇人帮衬咱们家里,那也再好不过。” 金威整个人都有些肩背发颤,直直的盯着叶青釉: “叶小娘子,你,你不是来消遣我的吧?” “这天下,还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金威步步逼近,一头雾水的叶守钱夫妻俩自然不能让一反常态的金威靠近自家闺女,连忙拦住了对方。 叶青釉在后头连忙说道: “我们家做事,那里会消遣人?” “金叔去街上打听打听,我二叔三叔是不是想来咱们家捣鬼,咱们家如今那二进的小院子三个人住,是不是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有客人来还得自己烧茶水。” 这些事儿,其实也不用特别打听。 毕竟金威在原先借银钱给叶守钱的时候,就知道叶家的腌臜事。 而且叶守钱这一家三口是怎么样的人家,几乎是大半个龙泉都知道的事情。 金威脸上一阵变化,突地咬牙问道: “那你们要签卖身契不?” 叶青釉果断摇头: “就找帮工,签个做工,领多少月钱的契书就行。” 金威愣了愣,在众人的不解眼光中,突然一拍大腿,直冲自家门口而去,一路大喊: “单拓!单拓!你带弟妹回来!” “哎呀,我给你们找到好主家了!!!” “快回来,快回来!!!” 金威如一道风一样直奔门外,留下一脸茫然的叶守钱夫妻俩,几个在庭院中同样侧目的仆从,以及一个看破不说破哦的叶青釉。 叶青釉回想刚刚那道锐利的眼神,终于有些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道目光,说实话,不像是普通人能有的。 她原先只在柳府中的那位越府大公子身上见过一次,还是在他大概率思索要不要搞龙纹杯的时候。 那金家门外这对夫妻,就尤为值得思量。 那个断臂的汉子,洞察力敏锐,瞧着吓人,不太像一个天生有缺的人能有的气场。 这样的人来找金威,只有可能是从前有旧,如今落了难,来求个帮助。 而金威的豪爽与底细,大伙儿也都是有目共睹的,能和金威旧识,又在边塞,只能是出身军伍,在边塞流过血泪的北方汉子。 叶青釉原先说的话也就是试探,毕竟多说一句没啥,但要是少说一句,没准就失了一个机会。 不仅是金威觉得巧,其实叶青釉也觉得有些缘分在身上。 三人站了片刻,很快见金威又将那对夫妻带了回来。 金威此时已经不再是一脸愁容,有些压抑的模样,笑声震天: “来来来,你们都进屋,都坐都坐。”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进了厅屋,下人们又重新添水斟茶汤。 金威刚刚那么一喊,两方人都在互相打量彼此,倒是叶青釉心中早有准备,先一步开口,准备破冰: “金叔,之前给阿爷做的烟嘴,阿爷用的还惯吗?” 金威原先还在想着怎么开口说话,这么一说,当即就顺着台阶下: “老头子最近当个宝贝似的,逢人就要抽上两口。” “我前几日去找他,听见他在和另一家的老爷子说话,说的就是—— ‘你吃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给我买了新的瓷烟嘴?’” “你听听,这像话吗?” 叶青釉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金威故作责怪: “你也真是的,上次来送瓷器的时候,竟然没提到一并将烟嘴也送了过来,直到我媳妇想将那些瓷摆件都收拾摆上的时候才瞧见。” 叶青釉则看得很开,没有贪功: “那是金叔自己定的瓷,咱们怎么好拿来做求您帮忙的礼。” 求人办事,就要有求人办事的样子。 第一次开窑的时候她便惦记着这事儿,早早就将烟嘴做了,可将原本就应该给别人的东西拿出来讨喜,那就不叫喜,而叫不识趣。 叶青釉笑意盈盈,继续道: “不过也怪我,没有和金叔早说,这样吧,您罚我再做几件瓷器,我这回一定给你包圆办好。” 金威一个正头正脸的汉子,原本也不是特地挑茬去的,只是为了接话,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当即就要挥手说不用,就听叶青釉继续说道: “若您没用的上的地方,这不还可以送人吗?” “比如.....这两位阿叔阿婶。” “阿叔阿婶,瞧着面善,可有喜欢的瓷器呢?我做瓷器可厉害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有本事的小娘子 此话落地,金威直接精神一振,又多看了叶青釉几眼—— 这回可不就将话题扯到单拓夫妻俩身上了吗? 只要能说上话,之后的一切事儿,不都好说吗? 这个叶家小娘子,还真聪明厉害! 被金威称作‘单拓’的中年汉子和自己身旁的妇人对视了一眼,妇人冲着叶青釉勉强露出一个符合南地礼节‘笑不露齿’的笑: “妹伢儿有心了,咱们不喜欢瓷器。” 在他们从前生活的边塞,瓷器是最无用的东西,蛮人来袭时占着位置,又不能带着跑,平日里又易碎,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处。 糟了! 主位之上的金威在心里重重捏了把汗,叶家小娘子这话显然是被堵回来了! 弟妹他们是北人,性子率直刚烈,有啥就想说啥,也不会想那些条条道道的东西。 刚刚见到二人惨状的时候,他就几次三番提到想直接将人留在家里养护,他们却只说想让昔日大哥寻一个别处做工的机会。 想必也是心中有一份心气在,不愿太受人恩惠,不愿意消耗往日恩情。 那现在,这可怎么办? 该说什么? 撮合这俩家的事儿还能成吗? 金威急的团团转,心中直着火,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来救一下局势,就听叶青釉轻轻咦了一声: “阿叔阿婶不喜欢瓷器?” “可咱们龙泉最出名的就是瓷器了,只要是在这儿住的人,多多少少家里人都会和瓷器打些交道,有些品瓷的功底.......您二位难道不是龙泉人吗?” 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领,叶青釉已经练得炉火纯青。 所以,哪怕对方夫妻二人明显是北人的面相几乎明摆着,叶青釉也能有些话说。 面容淳朴的妇人犹豫一小会儿,这才说道: “不是。” “我和我男人是兴庆府的人,为了找儿子来的龙泉府。” “我们家老大月前做生意的时候被契丹人杀了,老二早些年因咱们只让老大跑商道,不让他跑,所以觉得咱们偏心,来了南地,最后一次寄信是在龙泉府。” 真的不是他们夫妻俩偏心,跑商道可哪里是什么容易的事儿呢? 那年男人因断手伤退,家里正是最艰难的时候。 他们也是做了好大的决心,又加老大恳求,用上了自家男人为救人而断手的人情,这才使了关系,借了些银钱在商道上做跑商生意,兼顾家里。 他们担心老大的安危,只要老大外出跑商就每日睡不着觉,老二却非闹着要和大哥一起去,他们自然要拦着。 结果如今,当年的担心一语成谶,老大果然在商道上没了,老二也许久不曾回信。 他们的家底都赔给了老大没带回货来的商户,本已有死意,惦记着老二的安危,这才想到一路风餐露宿乞讨过来。 也是弹尽粮绝,万般无奈,这才想到昔年的大哥也在龙泉府。 他们对金大哥也没仔细说现在吃住不行,无家可回的窘况,只说搬来龙泉,来寻二儿子,顺道求个活计边做工边寻人。 原先听金大哥说让他们回去等候的时候,已有些无奈绝望之感,结果没想到走出几步,倒是又被追上,说事儿又有了转机....... 妇人默默又擦了把泪,而叶青釉听到这儿,就差不多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心中更是有些感慨——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兴庆府地处西北回廊咽道上,也就是后世里说的河西走廊。 那地方几乎是经年混战不休,各族争抢地盘。 边塞跑商虽然非常危险,可却也有十足的利润。 夫妻俩能在那个地方跑商,证明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人脉和本事在身上,不然按照普通人只有被打杀的境况,哪有本钱和关系能做跑商的买卖。 只可惜,富贵一朝有,性命却无常,今日竟落到了这样的田地。 叶青釉也跟着叹了口气: “阿叔阿婶节哀,您家老二定然平平安安,等他知道你们来寻他,肯定也不会记挂当年的事情。” “父母为子,自然是好心,年纪大些就会懂的。我小时候也觉得爹娘偏心,现在就一点儿也没了。” 妇人这回是真心实意道了声谢,主动开口道: “妹伢儿,你说你做瓷器做得好,那家中一定是做瓷的?” “家中瓷器需不需巡逻看守,或是下人擦拭扫除?” “听金大哥说你们需要下人,赶巧我们夫妻二人干活麻利。” 叶青釉顿了一下,金威听了半晌,此时提醒了弟妹第一句: “弟妹,咱们这儿的妹伢儿不叫妹伢儿,叫小娘子.......我也知道有些奇怪,但确实就是这么叫的。” “而且叶小娘子发话了,去他们家做工的人,只需签契书,不用签卖身契。” 只需签契书,那就是帮工。 虽然也要称呼主家老爷夫人,可自己还是自由身,主家不得随意处置。 甚至如果签契书后,帮工不乐意在主家干活,想要单方面毁契,在落契时间内离开,只需赔上契书写明的钱,便可安全离开。 所以这就有了极为两极分化的局面,主家都想要签卖身契的下人,一口气了断后头发生其他事儿的可能。 而被迫出来做活的普通人家都想当帮工,这样干些年,攒些银钱,不用主家的脸色就可以离开,做些小本买卖。 鲜少有主家直接就说自己要招帮工的,难怪金大哥会说这户人家是好人家! 妇人面露诧异,连带着边上一直以来沉默不语的汉子面上也有了些许动容。 听金大哥说是这小娘子的意思? 该不会...... 该不会是小娘子年纪小,弄不清楚卖身契是什么,所以胡乱说的吧? 夫妻二人的视线穿过叶青釉,径直看向后头今日打扮体面的叶守钱与白氏。 金威咳嗽了几声,有意描补道: “叶家是叶小娘子当家。” 这意思,就是叶青釉的话,绝对是说话算话,且作数的。 只是这话,却又让单拓夫妻俩吃了一惊。 虽然在边塞,家里男人出事后,女人来操持一家子,当家做主的事儿不是没有。 可这里是南地,况且面前的小娘子才多大? 十二?十三? 她爹娘可都在世,且在后头坐着呢! 单拓夫妻二人不是傻子,知道这种直接越过长辈当家的情况下只有一种可能—— 这小娘子的本事,怕是真的很大! 第一百三十四章 塌桌碎案 有本事的女子还算常见,这个年纪就能有如此本事的女子,却真不常见。 单拓夫妻难免多打量了几眼叶青釉,叶青釉大大方方的任人打量,面上一丝异色也无,利落的回答道: “是,正巧缺几个帮工。” 叶青釉将自家分家出来,又有恶亲戚缠身的事儿大概说了一遍,才道: “.......我们家没有瓷器铺面,也没有很多活计,只因这些偷瓷的腌臜事,所以才想着找几个帮工壮壮门面,不被人欺负了去。” “听阿婶的意思,你和阿叔都是想寻个差事做做?” 容貌不佳,但却也是正头正脸的妇人点了点头: “正是。” “我们夫妻二人从兴庆府一路奔波到龙泉府,就为了在这儿能有个立身之地,有朝一日能和儿子团聚。” “小娘子若要护院,我家男人虽然断了只手,但身上仍然有一招半式,三两普通人欺负不得他去。” 说起自家男人,妇人也是有了几分底气。 金威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话太过笼统,急忙插嘴道: “那可不是一招半式,原先在营里,单拓可是身手最好的斥候,一个人打二十个手下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汉子都不是问题,手也是为了救人,挡在别人前头断的。” “要我说,原先两只手能打二十个,现在哪怕是单手,那也有十个,小娘子家只是招护院,又不是要上战场,单拓老弟一个人保证见你们一家子护的足足的。” 斥候? 那证明那闷声不吭的汉子观察力也不弱,难怪刚刚多看了几眼手臂,就被对方察觉到了。 叶青釉脑中思虑,金威却是有些着急,见没有回应,赶忙站起身,对着单拓就说道: “来,老弟,你施展施展拳脚。” “这户人家确是有心人,不然我也不能喊住你们,主家既然说到这份上,咱们何必将身上的拳脚藏着掖着,还让主家再多找人?” 金威操持着大嗓门,拜了个弓马半跨的起手架势: “你和我过上几招,告诉叶小娘子找你一个人顶得上十个,指不定还能给你加银钱,是吧?” 这话不仅是宽慰单拓,示意此时出手并不丢人,还是在点叶青釉......对方确实值,得加些工钱! 叶青釉心里头门清,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算是默认。 单拓想了想,面对架势摆足的金威缓缓站起身,而后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摆招和架势,残影伴随着破风声,一记狠辣的鞭腿落下—— “砰!!!” 一声震耳的破裂声响彻整间堂屋。 叶青釉原先还有些走神,思考该给多少银钱雇人的思绪被这震天的声音惊得够呛,立马朝发声的地方看去,就瞧见原先架势摆的十足的金威下意识的闭眼后撤,用胳膊抱头,而单拓身旁原先摆放的一张茶桌,已经四分五裂。 四分五裂,是真正的四分五裂。 若是普通人塌桌,桌面虽然也会破裂倾塌,桌脚却鲜少会碎裂,只能跟着倾塌的桌面而倒。 可单拓一记鞭腿之下的桌子,桌面,桌角,几乎找不出比巴掌还大的一块完整碎片! 厉害,这是真的很厉害! 不说这碎裂的这么讲究,是不是有用上些气劲之类的功夫,光是能一脚碎桌的力气,就让多少年轻人自愧不如! 金威看着地上的桌子,也是龇牙咧嘴,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你小子,真有你的,还好这一下没有踹你大哥腿上。” 天杀的。 别以为他架势摆足了之后就不怕,想起那些年在边塞一起并肩奋战日子里的单拓,他也害怕! 该说不说,单拓这一族,骁勇善战是真出了名的,不是一个能打,而是各个能打。 最关键的是,他们这一族成婚还早,对自家人的护犊子之心很强,还认死理,一旦认谁是一家子,得罪了其中一个,那就是得罪了一大家子。 这换谁谁不害怕? 金威拍了拍单拓的肩: “坐坐坐。” 单拓仍然没说话,依言坐下,金威这才朝着叶青釉发了话: “叶小娘子,我这兄弟功夫不错吧?” 叶青釉简直眼睛发亮,连连点头。 金威斟酌数息,这才说道: “既然你们都有心,而且两方我都认识,那我也不说些虚的话,只说些我知道的事儿,说出来给你们提提醒,做个参照。” “我们家仆人总共七人,院子里洒扫,干杂活的仆妇大概是一月五百钱,平日里随我外出奔走的门房多加二百钱,管家多加五百钱,月末谁做的不好,还会倒扣一百文。” “他们的餐食也由我出,住就住外间的廊屋,看时节会有春夏秋冬的衣物,每季三套,逢年过节会有半月的赏钱,年头末尾的话,会有几天休息......” 金威想了又想,确定自己想不出其他,这才笑道: “大概就是这么些事情。” “其他的可能还有,可我有些记不太起来,也是我媳妇不管家,家里啥事情都由我来定夺,这才知道一些。” 叶青釉没觉得金威多话,反倒是十分喜欢这种明明白白,坦坦荡荡的物价标准。 她想了想,便就将价格定下来: “我愿给阿叔阿婶二人一月五贯钱。” 叶青釉出的这个价,自然是因着单拓叔的一手好功夫,当真估算了一下对方能打几个,然后将其他人冗杂的工钱都算在了一个人的头上。 况且又有一个看着就干练的单拓媳妇,这个价,叶青釉自己是觉得蛮合适的。 但这,明显在其他人眼里是多了。 满堂愣神之中,率先开口的居然是金威。 金威一愣,下意识再度朝着叶青釉的方向看去,声音都大了不少: “小娘子,你真抢交子铺了?” 五贯钱,摆出来可足足有一盘! 哪怕是换作银子,也有刚出生幼儿拳头一般的大小! 原先这一家三口面黄肌瘦,走出门来衣服也不合身,还需要卖老屋抵债。 这才过去多久.....小半月?! 只是小半月的功夫,居然就能拿出五贯钱招帮工?! 况且,况且没记错的话,这一家三口今日上门时候,他因记挂着单拓的事儿没太注意,如今想来,他们似乎还说.....还说要买下现在租住的屋子!? 抢交子铺也赚不了这么多啊!真是卖瓷赚的这些银钱? 原先的叶守钱也没听说过有这些门道,不然那叶家人可估计也没那么容易就同意分家。 那就是面前叶家小娘子做的...... 这么短的时间内,居然赚了这么多的银钱? 金威心中震颤,难免脸上就显露了几分出来。 连金威都目瞪口呆,更别提那头的单拓夫妻二人。 单拓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起身行礼。 叶青釉第一次听清了那黑面汉子单拓的声音,单拓的声音干巴而沉稳,还带着一丝口音,有些像是从前不怎么说话的叶守钱: “金大哥已经说了其他人的工钱,按照普通工钱给我们就行。” 骨架粗大的糙面妇人也是连声道: “我们还没谢小娘子一家肯要我们,哪能拿这么多的银钱!” 第一百三十五章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娘子报仇,一天都迟。 单拓和单拓媳妇的话,真不是什么状若无意的推脱,导致一时间两人齐齐站起,甚至头上都渗出了些细密的汗珠。 有些人也许听见这位‘叶小娘子’开这么高的工钱,没准就半推半就的一口咬定这件事。 可他们确实是实心眼,本能就不肯要这份工钱。 这还不是只有单拓和单拓媳妇这么想,甚至还包括了金威。 金威想要阻拦的缘由很简单—— 虽然他与单拓乃是旧交,可他生性就为人公正,有事不对就会明白直言。 在龙泉府,无贼人生事,年年稽察平安的情况下,县官老爷的月奉银钱也不过五贯,加一些衣物粟米。 更何况是帮工的仆从。 周泥人还未成为泥人的时候,在龙泉富人来往最多的食肆里面当掌柜。 手底下几十号大小伙计,平日里送往迎来,在龙泉颇有几分得脸,还认识不少富家商贾,能弄来不少珍惜的食材,每个月也不过是三贯银钱。 也就是在大食肆中,达官显贵多,赏钱也多谢,这才能攒到一件二进门的宅院。 可这也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一直到前年年过不惑,才堪堪买宅修缮。 五贯银钱雇一个看家护院? 那未免是真的太过财大气粗了一些! 金威面上明显有些不忍,而单拓那头更加直率一些,想的也更简单—— 这些年边塞军中多有断衣缺粮! 单拓未断手的时候,层层克扣下来,每个月能拿百个大钱也是幸事! 后来大儿子去经商虽然赚的多一些,但是每趟几个月,那也是拿命还钱的买卖! 一户做瓷的人家,还就只有三个人,有些恩怨的‘仇家’也不过是一些恶亲戚,能有什么用的上他的地方? 做个看家护院的活计,哪怕是两个人,也吃不下人家五贯钱! 所以叶青釉的话一出,几乎是得到了对面三人连声的反对。 对此,叶青釉也只能苦笑以对,但心里却也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个人所想不同。 她能让一个能干很多人活的人,拿全部人的工钱。 可众人却不认为自己该拿,可拿这个工钱。 这一路,遇见的,都是有心人呐。 叶青釉颇有几分真心,出声问道: “那就听金叔,单拓叔和阿婶的意思吧。” “你们想要多少,都可以商量。” 这回,可算是让在场众人松了一口气。 单拓夫妻二人吃不准,所以齐齐看向金威,金威沉吟几息: “不如就折半,两千五百钱吧。” 一两一贯,一贯一千钱。 金威这么说,已经是相当照顾两方旧识的面子,且真心调和了: “带些功夫的护院一月拿个两千钱是应该的,平日里的洒扫就算五百钱,又包平时吃喝,这已经算是可以了。” “你们两方以后若是真心,一方觉得主家好,一方觉得从者善,或者又是觉得不够好,那以后再增或是再减也不迟。” 厅堂中的人听到这话皆是松了一口气,这就准备落契成事。 叶青釉趁热打铁,不但签下寻二位帮工的契书,还将原先约定好宅院的银钱尽数拿出,从金威处如愿拿到了如今宅院的地契和屋契。 轻飘飘的两张纸,落入手心的时候,叶青釉当真还觉得有些烫手。 金威倒是看出了叶青釉有些难得的愣神,言语中带着些调侃: “契书在手,其实就已经算是成了。但如果还不放心,可以多去府衙过一道更名,交上三五两银子,以后契书所占的地界,在丈舆册上,都是你叶小娘子的名字。” 金威倒也不是有意不想提叶守钱夫妻俩的姓名,可现在但凡是个长眼睛的,就能看出来叶青釉的早慧和不同。 买宅子的银钱,顶帮工的事宜都由叶青釉定夺,那还能有什么好问的? 况且两夫妻也只有叶青釉一个闺女,百年之后,还不是给闺女吗? 所以,干脆索性说叶小娘子一人,这样还省些事儿。 叶青釉想了想: “这事儿若是有时间还真可以腾个空去一趟,不过现在也先不急。” 丈舆册就是地图册,被官家记名丈量,肯定会有些排场,他们家底还不算丰厚,根基也不厚,不用着急忙慌的招人红眼。 金威含笑颔首,又吩咐下人现做了一桌酒席,说是今日圆事的请酒。 几人浅浅吃了几杯茶酒,虽人也不多,酒席未必也有多丰,可这每个人的心里,却都有一个词—— 舒坦。 直到天色擦边晚,斜阳挂天边。 一群人浩浩荡荡准备打道回家,与金威告别后,叶青釉特地走了几十步,直到身边没有什么过往的路人,这才出声道: “单叔,你吃酒吃醉了吗?” 单拓缓缓摇头,身边叶守钱等人皆是停步准备听听叶青釉准备说些什么。 叶青釉却只道: “没事没事,那爹娘你们先带婶子回家,路上替马婶子添置些被褥衣物,我带单叔去个地方,立马就回来。” 马,单拓媳妇的姓氏。 这刚刚也是一群人吃酒聊天时候,才听马氏说出的姓氏。 至于全名,听马氏说,是个特别长又相当难记的名字,是当年身为外族人的祖父取的,所以才没有改名,可她们一家离胡多年,还是想让大家叫她马婶就好。 叶青釉如今这么叫,也算是随了马氏的心意。 虽然有些疑惑闺女准备做什么,但白氏也没有多问,而是牵着仍然有些拘谨的马氏准备去买些该用的东西。 瞧着爹娘带着马氏离开,叶青釉这才打了个拐弯,带着单叔穿梭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的又来到了一个地方。 单拓沉默寡言,一直到叶青釉停步,这才抬起头来瞧周边的情景—— 暗巷寡街,没什么人烟,近处传来的叫骂声倒是刺耳又提神,堪称下三路的骂中典范。 哪怕是在边塞也没听过这么厉害的骂战,单拓微微有些蹙眉,但以他的性子,向来不会先亭燧一步开口做出自己的决断。 于是,两人就这么站在墙角的阴影里,一直安静。 叶青釉在已经有些昏黑的天色中细细听了一会儿动静,而后转向单拓一脸认真的开口道: “单叔,你能把这家的门砸了吗?” 第一百三十六章 叶家人的大声谋划 叶青釉这话说的极为认真,一时间没有注意到肤色已经完全和黑暗融为一体的单拓脸上的神情扭曲了一瞬。 听到话的单拓,心里简直掀起惊涛骇浪—— 叶小娘子原先虽做事妥帖,能看出些精明干练。 可到底生的清秀貌美,说话也温声细语。 原先还以为是个性子柔的小娘子,心中还想着若是有这么个闺女也是人生一大件好事。 怎么他来当护院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听叶小娘子要打砸别人家的屋门? 心中这么想,单拓诧异归诧异,却仍然是点了点头。 有命令,不质疑,这是军伍之间的死令。 若是没有这一条死令,早就乱了套,他们又哪能活到今日。 叶青釉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道: “那慢些,我听里面骂完先.......” “哦对,这不是别人家,就是我们原先未分家时的二叔三叔家,等单叔到了我们家,看看我们家门口的门,就知道我为什么要砸这里的门了。” 人家都已经做了初一,叶青釉凭啥不能做十五? 她可没有听过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只听说过,小娘子报仇,一天也迟! 今天吃了亏,如果明天这个亏还没还给人家,那就是她自己不顶用! 从前因着自己没有本钱,被叶家人按着欺负的事儿过去就算是打落门牙肚里吞,成了鞭策自己的本钱..... 而如今,可是此一时彼一时了! 叶青釉真心笑了笑,单拓那张不作表情也有些狰狞的脸上明显露出思索的神色,想了想竟也很快品出了意思,从地上捡了块拳头大小的石头,跟着站在墙角,就等小东家发话。 原本叶青釉的打算里,应该是砸了门就跑,但奈何今天叶家的动静,实在是过于精彩! 黄氏平日里就尖锐的骂声,如今隔着一条街都能听个真切,此时正不断在哭诉,喝骂着: “你个砍脑壳的怂货,烂货!” “你原先从你爹那里拿走的钱我就不说什么,如今卖瓷亏本,还敢来要钱!” “你来!你拿刀来!直接在我的心口砍上一刀,带着我的肉走吧!” “你带着你老娘的肉去卖钱!都卖了!好叫别人知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烂心肝的破烂货!” “我真是恨,恨我自己的肚皮里面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贪懒耍滑的烂肉!” ....... 里面的叫骂声一套接着一套,每套都不重样。 叶青釉愿意在门外听的原因,一来是听个笑话,二来也是心有感慨,想要求个痛快。 毕竟...... 任谁都知道,从前被黄氏这么骂的人,只有叶守钱,白氏,以及叶青釉三人。 从前黄氏只要一这么哭闹,大房一家子的背都会塌下去,任劳任怨的干活,疯狂哄着捧着黄氏,将骂名都担在自己身上。 如今他们三人交足‘赎身钱’离开了叶家,本该‘和和美美’的叶家人,甚至连个人来哄哄黄氏,阻止一下黄氏这样听着像是随时会断气模样的喊叫都没有...... 当真是可笑极了。 这样各怀鬼胎的一大家子,叶青釉何必担心对方会不会过上好日子呢? 叶青釉就这么任着这些一浪高过一浪的声音钻进自己的耳朵,又消散于耳畔,心中一片沉寂。 叶家之中,黄氏的叫骂停了几息,似是听其他人说了什么,而后,便爆发了更加惨烈的哭声: “我苦——我苦啊!” “原先老大分家走的二十两银子就没见到影子,被你们以打点的名头要走了,如今你们大姐家的闺女要出嫁,你们没出银钱也就算了,几日前还把我们俩老东西要给孙女的添妆拿走十两!!!” “拿走十两咬咬牙也就算了——你们还要回来伸手要银子——!” “我苦啊,吃了半辈子的泔水,我不是爹生娘喂的,我就只配低人一等,我就只配下贱,你们把我都打杀了吧!” “咱家里又不是什么金银铺地的富贵人家,那有那么多银钱使不完,让你们回回伸手要钱——!” 这回黄氏像是真的有些伤心,隔几句,就有长长的尾音,嗓音也有了些破声,极像是破啰风箱鼓动时候发出的声音,撑着一口气也要争出个是非明白。 可,黄氏这样偏心眼的人,那里有什么是非明白可以争辩? 所以,这话几乎是刚刚喊完,叶家里一直盖不过黄氏的声音突然就爆发了! 叶青釉依稀能听到是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叶老爷子,但分不太清是叶老二还是叶老三。 那声音也卯足了劲儿的怒吼: “大姐是你的闺女,我们就不是你的亲儿子?!!” “什么孙女,就特娘的是个外孙女,贴金能贴到爹娘的脸上?!人家上头就没有震惊的爷奶?!” “如今爹娘要把银钱都拿出去给她做嫁妆,那咱们这一家子就吃糠咽菜,活等着穷死!?” “况且我们这是随口要钱吗?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我们当时租窑口,找熟手老工匠的时候,可是又找来老金头的儿子金威做质押的!” “这钱还不上,人家就要把外头那两间屋子收走,那咱们住哪儿?!” “不说到时候相熟的人来找我们怎么办,光是爹娘相熟的旧友来找你们,还得穿过两户别人家的屋子,就问到时候丢不丢人!” “我现在就问娘,我刚刚说的法子行不行!不行的话,咱们也不用在这家里待了,等那些讨债鬼来,以后去大狱里面见吧!” 这道声音的声量也不低,几乎能和黄氏那胡搅蛮缠的声音打个五五开。 此时正是天色昏暗,每家吃饭的功夫,当即就有几个人打开门试探着看向叶家的门头。 可偏偏黄氏像是被这话喝止住一样,不再有大声的言语,出门看戏的人也就缩回了头,不再惯着闲事儿。 站在阴影中的叶青釉细细琢磨着那道声音最后说的‘法子’,立马感觉有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涌上心头,这群吸血虫怕不是外头欠着银子,又想出了什么在叶青釉这儿使坏的法子!? 叶青釉越想越不对劲,微微侧首,气沉丹田,咬字道: “砸!” 第一百三十七章 试探与做贼 ‘砸’字一落地,单拓毫不犹豫就将自己手中的石头用力砸向了大门。 叶青釉原本想的是至少也得让单叔学着之前叶老二叶老三的砸门动静,留下些狼狈痕迹,让叶家脸上颜面无存。 但,超乎叶青釉预料的是,被单拓随手抛出去的石头就好像是一枚蓄足力道的箭矢一般,猛然碎裂在大门之上四分五裂,发出一声巨大的轰声。 而后,叶家那扇自叶青釉出生起就有印象的木门上竟然出现了一个足脸一样大小的窟窿! 叶青釉目瞪口呆的瞧着那扇门上的窟窿,眼睁睁瞧着那两片有些年头的木门在吱嘎几声之后,直接轰然坠地,又发出一声巨大的坠地轰鸣声! 这声音着实太过大,不仅原本叶家内碎碎念的动静好像是没了。 整条街上原本的鸡鸣狗叫,各家细碎的动静也尽数被这声巨大的动静掩盖。 好几息内,叶青釉的耳朵中只有巨声回荡的轰鸣,随后脑海里才是后知后觉的......逃跑。 砸门和......砸门也是有区别的! 前者只是挑衅,后者简直是连门都拆没了! 这倒也还没什么,万一有人瞧见是叶青釉领人前来拆门...... 那岂不是还要她赔这扇门的钱?岂不是还要给自己惹些不孝的名头? 叶青釉是不怕,但是叶守钱和白氏能不怕? 所以她下意识就带着武力有些过于惊人的单叔躲进了叶家隔壁人家的院子里。 单拓砸门没费什么力气,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此时见到叶小娘子有些畏首畏尾,反倒是露出了一丝不解: “叶小娘子,你原先说过,这家人坏的流油,心肝俱黑,怎么如今上门来找场子,反倒胆怯了?” 这算是叶青釉今天以来听单拓说过最长的一句话。 单拓的声音和叶青釉所想的完全不同,是字正腔圆的官腔,十分沉稳内敛,叶青釉一时没有察觉到是单拓在说话,甚至还找了一下到底是谁出声。 发现是单拓开口之后,叶青釉先是一愣,然后才回答道: “那也不算胆怯吧,仇已经报了,难道还能等着他们来找咱们的麻烦吗?” 被抓到名声有损,还要赔银子,那换谁谁不跑? 叶青釉所说的‘仇’,自然是砸门之仇,只是单拓显然是误会了,疑惑道: “砸个门,就够了吗?” 耳边是叶家人出来查看动静后的尖叫,不过叶青釉这回是真的没有空管,原先脸上因砸门而凝聚起来的轻松惬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冰霜: “单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单拓还是贴着墙根站在院子的角落里,丑陋的黑脸已经完全融入了夜色,旁人甚至只能凭借声音判断到底有没有张口: “我能看出来小娘子一家,似乎非常厌恶这一家子。” “如果刚刚在金大哥酒桌上,你们一家三口说的事儿都是真的,那你们和这一大家子的仇,砸个门真的就能了结的事情吗?” 虽然原先叶小娘子神神秘秘的带着他来到这里,让他砸门的事情有些超乎他的想象,不过他这一生大风大浪见得多,很快也就能明白,理解,猜测叶小娘子究竟想干什么。 但那些也未免太不痛快了。 哪里有原先发生那么多事,如今来报仇,只是砸个门,砸完还不痛快的闷声藏着的道理? 况且将门砸个窟窿,也能算是报仇? 单拓内心疑惑,不过也知道这些本不是自己该问的东西,有意想告罪,可看到对面只有到自己胸口处的小娘子,沉吟片刻,突然又改变了原先的主意,有些意有所指道: “叶小娘子......要不要我做些别的什么?” 叶青釉盯着单拓所处的墙角看了好久,冷不丁露出一抹冷笑: “你能做什么?你想做什么?” “还是说,你想说可以杀了他们?” “谁来,你动手?” 单拓猛地一惊,没有想到试探的话语会收到这样的答复,仅存的那只手下意识就攥紧了起来。 这小娘子,着实有些太超乎他的想象了! 他只是凭借自己的敏锐本能,觉得叶小娘子不如表现出来那般天真无邪,所以才有意发问。 可这回答,像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该说,能领会出来的事情和心肠吗?! 沉默如夜色般蔓延。 好半晌,单拓的声音才再一次打破了沉默: “人命可贵,我不会做那种事情。” “不过我认识些人,可能会干这样的事情。” “如果你要,我可以试着给他们写信,问问他们。” 他有媳妇和一个还没踪迹的儿子,从前又几次三番在危机面前险象环生,更能明白活着的不容易,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不过只要价码合适,他也愿意帮着联系,只是这样,原先想要安稳下来的打算,可能就得再变变....... 单拓此时已经有些不太愿意称呼对方为叶小娘子。 因为这样的东家,不是他和媳妇想要—— 单拓脑中的思虑还没有个结果,就听叶青釉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的寒霜如冰雪消融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单叔不干,我也不干。” “叶家这一大家子虽然可恨可恶,但还真的没到可以让我眼睛都不眨一下买凶杀人的程度。” “你别看酒席里我爹娘偶有提起本家的时候都有些脸色不算太好,但若是本家当真有人死了,他们还是会哭的惊天动地,还要拉着我守孝的。” 因为叶守钱和白氏,就是这么心软的人。 而叶青釉......视法尊纪,信奉恶有恶报,但却没有到为了动用过分的恶性,来惩戒他人,连累自己的程度。 叶青釉承认刚刚自己言语有些偏颇,但那也是在怀疑认识刚刚没有多久的单拓是恶人的情况下,才会开口试探。 如果刚刚单拓真的说可以帮她杀掉叶家人,那她就得想想这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究竟适不适合当护院,又会不会有朝一日,夜间杀主卷细软逃亡。 所幸,甚幸。 两个彼此互相试探,愣是和空气斗智斗勇的人心里都是实打实松了一口气。 单拓攥紧的手慢慢松开,叶青釉则是无所谓的摆了摆手: “我可懒得跪这群恶亲戚,说来不怕单叔笑话,我觉得他们活着,吃自作自受的苦头,将我们家原先受到的痛一一吃回去,得一个悲惨的下场,对我来说才算是痛快。” “杀人......不好,不对。” 一旦突破了最后的底线,那就真的是覆水难收。 叶青釉只想做奸商,并不想有朝一日真的成为让年少时心有感念的自己都唾弃的人。 单拓单手作拱,深深朝着叶青釉行了个礼: “是我刚刚说错话了,叶小娘子。” 叶青釉也有些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我爹娘也说过我气性很大,有些时候就是会有些胡言乱语,单叔不用放在心上。” 两人都以一种彼此愧疚的心态表达歉意,叶青釉有意转移话题,闲聊道: “刚刚单叔说的那群人......” 单拓脸上的歉意不减反增: “是从前和我们一个军营的兄弟。” “其实大伙儿都挺好的,只是老天爷薄待他们,家中老爹娘妻儿基本上死的死,分离的分离,所以才走上这条路子,就求些金银财宝,用命换了银钱,把自己喝醉......再见一见往日的亲眷。” 在边塞,最贵的就是酒和伤药。 一群手上早已经沾过血,且对生没有什么念想的人,选择用这种方式换钱买酒‘再见一眼亲眷’,其实再正常不过。 甚至,这群人还相当不少。 叶青釉原先想岔开话题,哪里能想到越岔越岔不开,立马再次说道: “我看刚刚单叔的身手真的是很厉害,以后咱们家可都靠你了!” 单拓更加面露愧色,原本黝黑的一张脸几乎要垂到地下去: “那也没有.....身手都是原先营里的兄弟们一招一式教的,只是我有一把子力气,所以才能勉强在弟兄们面前赢个一两招。” “我们当年是一支特别些的军伍,靠着在商道上装商贾卖货,来和各路人马打探消息,大家平日里不用太守军伍里面的规矩,都处的和亲兄弟一般。” “而且对我也是真不错,我年纪最小,当时成亲也是弟兄们给我凑了银钱,没想到我和媳妇生的两个孩子,现在他们反倒是孤家寡人,我的孩子反倒比他们孩子的年纪还要大.......” 毕竟,除了金大哥这样撑着一口气晚娶妻生子的,其他人的孩子,永远都留在了长不大的年纪。 叶青釉听完也是大惊—— 难怪当时很多人说金威是同异族做买卖。 难怪金威说话做事之间总有些难言的匪气,可头脑和心思却是十分正派。 难怪,明明单拓叫金威一声金大哥,可单拓的孩子听起来明显比金威的孩子大。 原来万般种种,早有原因。 叶青釉恨不得打刚刚的自己两下,连忙再次调转话题: “刚刚隔壁说什么来着,我有点儿没听到......” 这回,这回总可以了吧?! 单拓能活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令自己也有几分自傲的眼力和耳力,听叶青釉这么说,立马将刚刚分神听到的动静复述了出来: “......又在吵。” “刚刚叫骂最大声的老妇人声音在哭喊,问有没有谁看到是谁砸了门,另有一个和妇人一样的碎嘴男人一直在说‘指定是因为秀丫头的事儿,让一家子都倒霉’.......” 单拓随口复述了一些,也算是让叶青釉有些明白了到底是出了啥事情。 叶青釉隔着墙缝朝着隔壁叶家看了一眼: “狗咬狗,一嘴毛。” “原先还因想着攀上柳府的富贵,所以一家子还能做做样子,现在知道钱财得花出去,好处不一定能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急了。” 叶家最像是妇人的嘴碎男人其实也只有叶老二叶守钱一人。 听刚刚这话的意思,现在叶老二的意思,显然是冲着王秀丽去了。 不过这样倒也好,叶家内里斗的越凶,越不可能去找叶青釉一家说三道四。 或者说,让这一家子能齐心来叶青釉家捣乱,讨钱,短期看来,是不可能了。 叶青釉松了一口气,正想回头去和单叔说可以走了,一扭头,就见单叔瞧着院落内的一处,面色颇有些凝重。 叶青釉下意识的朝着单叔看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他们慌乱中进的院落,正是原先叶青釉曾经的闺中好友,春红的家。 而单叔所看的方向,赫然是一间没有亮灯的侧屋。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点刚刚入夜,大多数普通人正是待在家中用饭的时候,可春红的家中却又是一片漆黑,也没有任何的人声和动静...... 奇怪,叶青釉心头微微有些说不上来的感觉—— 为什么自己要说又呢? 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去夜市的时候,她与自家老爹路过春红家的时候,家中就是一片漆黑? “单叔,怎么了?” 叶青釉轻声发问,仔细观察那间被单叔紧紧锁定的侧屋。 单叔伸出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刚刚隔壁家太吵,我没听见这户人家里原来有贼,就在那个屋里翻东西。” 贼? 什么贼在刚刚入夜的时候偷东西? 这也太糊涂了吧? 叶青釉不自觉放缓了声音: “咱们报官?不过那时候差役来了估计人也跑了......” “单叔能抓住小贼吗?” 各家各户都知道,贼人的可耻。 虽然叶青釉对春红的继母观感不是特别好,但却见过几次这一家的老爷子,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 有贼就意味着大出‘血’,小到几月,多到几年里攒的银钱都会被偷走,家中颗粒无存。 如果对单拓来说抓贼是简简单单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那倒也算是日行一善了。 单拓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小娘子可别瞧不起我,这种小事顺手就能干。” 这话可是对自己信心十足了。 单拓甚至还没有让叶青釉躲远一些,而是就这么迈步走了出去,叶青釉远远跟在后头,以一种随意看戏的姿态缓步而行,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好戏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侧屋里的‘小贼’居然没有选择多数贼人会选择的翻窗钻洞,而是自己走了出来。 哪怕是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但叶青釉还是一打眼就靠着人家多日没有换的衣物和打扮认出了对方是谁—— 是吴锡平! 是原先说要去春红舅家将春红接回来的吴锡平! 吴锡平满脸憔悴,双目血丝,原先还算是有些肉的少年人脸上,双颊已经塌了下去,下巴上也皆是凌乱的胡渣。 他在这里做什么? 而且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 叶青釉一个愣神,下意识拦住了准备大显神通的单叔,喊道: “锡平哥,你在这儿做什么?!”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雨夜中的尸骨 叶青釉的一声锡平哥,就好像是一道闪电,直劈吴锡平的头顶。 原本浑浑噩噩扶着墙出来的吴锡平抬起头,在发现是叶青釉后,愣愣的也喊了一声: “叶阿妹。” 再多,他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 叶青釉早就在见到吴锡平的时候就发现事情很不对,但一时之间又不知原委,只能几步上前走到了吴锡平的面前,正想开口询问,就见吴锡平退后几步.... 竟,竟直接顺着侧屋的墙壁跌坐在了地上。 单拓原本想抓贼,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场景,愣神间只得询问道: “小娘子,这人是......” 叶青釉没听清单拓后面说了什么,因为她瞧见了,瞧见了—— 吴锡平跌坐在地后,从手中撒在地上的一包糕点。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直到落地之前,外头包裹的油纸还是一副干干净净的派头糕点,内里的糕点,分明已经有些干了。 很显然,这就是叶青釉受吴锡平所托,要给春红送,却没有送到手里的那一包糕点。 吴锡平许是觉得去春红舅家不能空手,又许是觉得春红一定会想吃一口这家的糕点,所以一直带在身边,不曾撒手...... 一路都没有撒手的人,现在出了什么事儿,才会这样失魂落魄呢? 叶青釉不敢细想,拽着吴锡平的衣袖,想要将人拉起来: “锡平哥,有什么事儿,你先起来慢慢说,晚点儿要下雨了,你在这儿坐着不是个事儿。” 叶青釉不是说瞎话,而是真的感觉到了穹顶上蓄积的雷霆,甚至还有雨点落到了她的脸上,肩上,让她有些烦躁的心慌感。 这雨在黄昏时并无征兆,也没有给人丝毫的准备。 可偏偏,就是能让人感觉到,是一场大雨。 叶青釉用力拉扯着吴锡平,可偏生她力气小,又扶不起人,最后还是单拓单手直接将人直接扛了起来,入了侧屋。 可这一下,又是捅了天大的篓子。 侧屋里头没有点灯,昏暗无比,一迈步走过那道门,就能闻见浓烈的臭味。 恶臭,腥臭,腐臭....... 任何臭味也不足以概括屋里的气味。 叶青釉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但单拓立马沉声道: “屋里有尸臭,一定有尸体!” 什么?! 叶青釉大骇,下意识的看向有些浑浑噩噩的吴锡平。 按理来说,怎么说都是刚刚从侧屋出来的吴锡平最有嫌疑,可这又大有不对—— 因为屋子里很臭! 而任谁都知道,只有人死一段时间之后,才会腐坏,发出这样的味道! 屋子里的尸体,是谁? 吴锡平被单拓低吼的声音一刺激,整个人都开始不可抑制的发抖。 可他看起来又并非像是害怕,而像是一种抑制不住的愤怒。 往日里对谁人都轻声细语,温和有礼的吴锡平,此时形容颇为难看,涕泪横流,说话也全是颠三倒四: “尸体?尸体!” “死了?死了?!” “我找不到,我找不到!” “没有,到处都没有!” 吴锡平挣扎着想要脱离单拓的钳制,可单拓哪能真的让这人走进叶青釉的跟前,他箍住吴锡平肩膀的手臂稍稍一用力,对方就吃痛的喊出了声。 吃痛之下,吴锡平整个人说话都清晰了不少,可仍是一副全然疯癫的派头: “家里没人了,这家里没人了,春红的屋里都是灰,春红她爹没影子,她爹后娶的陈氏也不在,春红她阿爷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一家子人去了哪里!?” “叶阿妹,叶阿妹!怎么会这样啊!” “你不是说陈氏对你说春红去了她舅家吗?我和爹娘去过通关关口了,春红没有出城啊!” “她去了哪里——” “什么尸体,什么尸体,这屋里,这屋里是不是,是不是春红啊——!!!” “轰隆——” 震耳的雷声铺天盖地而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终究还是落下了。 叶青釉被喊得心头冰凉,单拓瞧着外头滂沱的大雨,将哭嚎的吴锡平丢在了地上,对有些愣神的叶青釉说道: “小娘子,我去报官吧。” “现在外头下着雨,还是我脚程快,只是这样的话......” 只是这样的话,叶小娘子就得一个人留下来对着一个模样疯癫的男子,还有一具黑暗中尚且找不到来源的尸体。 单拓确实没有想过第一天当护院就会遇见这样的事儿,可事儿既然发生了,哪有不干活的? 虽然和叶小娘子也是第一天认识,但小娘子说话做事,都让人欣赏,此时说是不担心,肯定是假的。 叶青釉知道单拓在犹豫什么,深吸了一口气,道: “不用。” 不用? 叶青釉扯过掉在侧屋门前的油纸,顶在头上便跑过了院子,往外走去。 这场雨来势汹汹,倒也阻断了不少回家之人的步伐。 叶青釉随手扯了一个躲着雨走的面善敦厚汉子,将袖口里的闲散大钱分了一半给对方: “阿叔,我们来这家拜门送礼,可敲门才发现门没关,家中东西还在,可一家子人就这样不见了!” “一家人若是要走,也不该丢下东西搬走,所以我阿叔猜出事儿了,差遣我出来报官,可现在雨大,我真的走不快,您能帮我去报个官吗?” “我这里攒了些大钱,都给您。” 叶青釉掏出的那把铜钱足有一二十文,换在平时在码头做工的普通人家,那可以顶得上小半日的工钱。 所以这钱一掏出来,叶青釉面前的汉子眼睛立马就看向了银钱: “天底下还能有这种事儿?” “这户人家,没记错的话,是陈家吧?” 陈是大姓,春红一家就姓陈,后娶的陈氏也姓陈。 街坊邻里间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彼此的姓名,汉子此时能报出来,叶青釉也并不感觉有什么奇怪。 叶青釉擦了把脸上的雨水,又点了点头,心里的焦急,让叶青釉只想尽快知道侧屋里的尸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声道: “是,阿叔替我去吗?” “我有些害怕,若你愿意去,你先将钱收下,等你回来,我再给阿叔二十文。” 路过的汉子仔细将叶青釉先前说的话一一记了,听到最后一句,却是摇头: “我看你年纪也不大,爹娘赚钱辛苦,那是这么花的?” “我替你们报个官,你给我算十文捎信的钱就行。” 如今传信基本靠搭捎,有使银钱的专人,也有你替我捎,明日我替你捎的熟人。 前者较快,后者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到。 大伙儿都是普通人,汉子确实是有些心动,但毕竟是雨天,奔波也累,也算人之常情,更也不至于狮子大开口。 叶青釉能找到人捎信就已经松了一口气,听见对方这么说,更是有十分的感谢。 目送捎信的汉子离开,叶青釉故技重施,又给吴家捎了个口信,告诉吴家老夫妻吴锡平在陈家,这才转身回了侧屋。 侧屋的恶臭还是依旧,叶青釉的声音却比外头的雨水还要冷上几分: “单叔,你等会儿看着他。” “只说锡平哥前段时间想找春红姐找不着,然后咱们来给陈氏送礼想要打听打听春红下落,可来了之后又找不到人,所以有心报官.......” “其他的事情,若是闻起来,咱们一问三不知。” 单拓显然知道事情的严重,当即点了头。 可被单拓箍住,还在流泪的吴锡平显然没有那么冷静,他有些痴痴的哭喊: “不行,得让官差来搜屋子,我找不到,不能就这样把春红放在这儿。” “她怕黑,我不能留她在这人。” 叶青釉看着与往日大有不同的吴锡平,心中没来由升起一些难受: “咱们不说也是一样的。” “这儿的臭都快要盖不住了,衙役毕竟不是蠢货,怎么可能不搜?” “现在要是将事儿都说了,官差衙役要是猜咱们是凶手怎么办?” 若是其他人,叶青釉甚至都没有想把自己都给牵扯进来,可一个是之前给家里帮过忙的吴锡平,一个是从小就待她和白氏极好的春红姐。 叶青釉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如果今天走了,从陈家出去的吴锡平一没有人证,二已经有些疯癫到神志不清,他又该怎么办? 叶青釉心中有盘算,身上却没有那么好受,只能靠着门槛,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空气。 原先那一场猛烈的大雨过后,雨势也慢慢小了下来。 衙役就是在雨小很多的时候披着蓑衣来的,虽然不快,但也不算是太慢。 虽然只来了两人,但起码也算是没有将这事儿置之脑后。 身着衙役服的两位衙役,也正如叶青釉所说,在叶青釉有意将人引进侧屋之后,发现了端倪,又唤来了更多的衙役。 燃灯,搜寻。 侧屋几乎被翻了个底朝天。 而后,一具被藏在床底的尸体也被挖了出来。 吴锡平几乎目眦欲裂,奔着想要看那具尸体的模样,但却被衙役挡了回来。 一个看上去有些身份的中年衙役多看了吴锡平一眼,问道: “这是谁?” 叶青釉怕已经有些昏头的吴锡平做出什么事儿来,只得上去回话: “是这户人家里闺女的未婚夫婿。” “他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见过未过门的媳妇,又听陈氏说媳妇是回了舅家,这才到处找寻,差爷刚刚屋内喊说有尸体,咱们...咱们猜是不是就是那许久没见过面的阿姐.......” 叶青釉擦了擦脸上的湿气,有些真心实感的悲伤: “毕竟原先陈氏就对春红姐不好,非打即骂,什么活计都要她干,大家都说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叶青釉将事情简单的说了一遍,重点自然是放在了春红以及陈氏的矛盾上。 可面前的中年衙役却显然是更注意另外一件事: “追着去了府城,还托人查了关口?” “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来的?” 这些也只有当事人能说个仔细,所以哪怕吴锡平已经快要哭晕过去好几次,也只能在尽力平复之后老实回答: “八日之前走的,昨日晚间才回来.......” 中年衙役面上露出思索的神色,内里恰好有一个负责勘察验尸的仵作出来禀告: “捕头,查明了。” “床下那尸体是个七八十岁的男人,发须皆白,大概死了得有四五天了。” 男人? 男人! 叶青釉一愣,下意识看向身旁的吴锡平,吴锡平眼中蓄着的泪水正在打转,一听这话,眼泪是落下了,但嘴角却是终于扬了起来! 吴锡平胡乱的擦着眼泪: “太好了,太好了,不是春红!” 这话怎么能在仵作们面前说....... 叶青釉扯了对方一把,吴锡平却是不管不顾,大笑了几声,这才扶着墙壁呕,一直呕到出了好几口血痰,这才软软的跌坐在地上,有了些‘人’的模样。 那模样不单是叶青釉和单拓瞧了叹气,连带着不少关注这里的差役都在叹气。 被称为捕头的中年汉子挪开了视线,这才道: “让街坊领居来认认,看看是不是这家的老人。” “算了,也不用认了,哪有人会把外人带到家里杀,而且屋里还有那么多的屎尿。” 底下有小差役立马捧了几句臭脚,顺势将这家人姓甚名谁,多大年纪,各种情况一一道来。 捕头露出几丝受用的神情,但多年的办案却也没有让他失了神智: “你说这家的媳妇是后娶的,男人的脸上还有一颗大痦子,是吧?” 底下的人连连应声,捕头想了一圈,算是有了决断: “我瞧着这案子没准应该和县城外前两日那庄案子有关,直接带几个街坊领居去义庄看看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人是不是这家的当家男人......” “如果是的话,两案就并案,然后再将带着银钱奔逃,还敢伙同奸夫打伤丈夫的陈氏赏金加上半吊钱,嗯,杀这家老人的事儿一个人没准不够,奸夫也加。” 两案,并案? 陈氏,奸夫? 不明城外之案的吴锡平等人一头雾水,叶青釉的脑中,却是灵光一闪,有了一个说出来有些让人难以相信的猜测—— 陈家老爷子常年吃药,春红的爹也游手好闲,一家子哪里能攒到足够做陈氏奔逃盘缠的银钱? 除非...... 这个家有意外之财,而且得钱的时间,就在最近。 因为若再往前一些,这家该穷还是穷,陈氏也没有做过卷银钱的动作,偏偏是现在。 偏偏,是,现在! 春红这么个风华正茂,又有些容颜的小娘子,在家里消失,而后家中突然有了一笔银钱,能让陈氏带着银钱逃跑...... 家中原本还能勉强算是当家人,应该负责保管银钱的老爷子还死在了家中,甚至尸骨还被藏了起来。 老爷子四五日前死去,两三天怎么也该有味道了,况且家中没了一个人,春红他爹还能不发现吗? 没准就是他发现之后,这才追了上去同陈氏和奸夫有了搏斗,被打伤,所以才到现在还躺在义庄里...... 叶青釉越想越心惊,越想越难过。 因为无论怎么想,怎么算,这一切的猜测都有一个绝对的前提。 那就是—— 这一家子,其实都知道,春红被卖掉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患难见真情 叶青釉能听见自己胸口里那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可吴锡平却仍是胡乱的摸着脸上的眼泪,狼狈中带着些劫后余生的窃喜: “春红还活着,还活着......” 这癫狂的模样,饶是叶青釉脾气和气性都很大,眼力半点儿融不进沙子,也觉得吴锡平分外有些可怜。 可偏偏,此时并不是安慰的好时间。 而且别提是安慰,当着一群差役的面,甚至和其他两人说不上几句话。 叶青釉心中有些焦急,又惦念起一件事来—— 不知是为何,刚刚明明是一起传的信,差役们都到了,可吴家却还是没有来人。 吴锡平现在整个人疯癫的厉害,没有办法帮上什么忙,而她一个小丫头,也难和那些大男人拉关系问话。 如果吴家来了人,一群人在一起说几句就没有那么扎眼,没准还能让激灵些的吴匠人去打听打听....... 无奈之下,叶青釉只能另外想了个办法,小声吩咐单拓去同那位虽然看上去有些好大喜功,可断案仍然有些本事的捕头打听一个问题的答案。 单拓已经本欲走,又被叶青釉喊住,被递了一锭小小的银锭,一时间有些意外。 如今银子少见,大部分还是用大钱,能摸出银钱,还是随手就摸出让他去打探消息,那证明这个银锭其实并不是全部,肯定还有更多。 叶青釉原本想的是‘钱财通神’,有了银锭,单拓肯定能够打听到东西,却没想到单拓却是不动神色的将银锭又悄悄推了回来,小声提醒道: “小娘子,不合适。” “人家是捕头,先说是不是能一定知道案中的一些小事儿,就算能知道,如今人家站在庭中,多少双眼睛都盯着,给他送了银钱,其他人又分不分?到时候不分,难免就惹上小鬼。” 单拓虽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聪明人,可活了这么久,也见过不少的事儿,也经历过一些类似的事儿,所以此时才开口提醒。 叶青釉一愣,也知道这是自己心急,有了些纰漏,定了定神,确定自己脑子清晰一些,这才又想了一个法子: “那我刚刚听到捕头说要找人去城外义庄里面认人,你就说你认识春红的爹,随着人一起去,认不认人脸不要紧,主要是同当时收敛病患的知情人打听些当时的事情。” 捕头说的是找几个人辨认,那就代表肯定不止一个人,单拓一起去不会耽误大事。 而且春红爹被打伤的事儿发生在城外,能被送到义庄,中间肯定有不少接手过,囫囵知道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这回,单拓没有反对。 而叶青釉则是又将那一小锭约摸二两银子的银锭递了过去: “单叔,外面打探消息手头不能没有银钱,你先拿着用。” 怕对方不收,叶青釉特地低声再道: “不用推脱了,现在这里人多,我回家中等你的消息。” 一个正当年岁的小娘子消失,而且还是旧友,说不担心,不想抢回些时间肯定是假的。 单拓这回没有推脱,将旁人甚至有些无法看清的小锭银子握在了掌心,这才随着不停叫喊唤人的差役走了。 叶青釉勉强扶起仍然面色恍惚,时哭时笑的吴锡平,这才朝着一直站在院子中央的那位中年捕头行礼,作出一副胆小的模样,怯怯道: “这位官人,我阿兄有些要疯了,我呆着也害怕的紧,能不能......” 正在被边上差役吹捧的捕头已经有些飘飘然,瞥了一眼,发现是一个有些疯癫的青年人,还有一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娘子后,也失了兴致,随意挥了挥手: “走吧。” 叶青釉心中一喜,拉着浑浑噩噩的吴锡平就要走,却又听到捕头说道: “等等。” 虽然今日不是做什么亏心事,只是小瞒了一些东西,可真的听到被叫住,却又是另一种感受。 叶青釉心中一惊,回头后才听清中年捕头后半句话原来是: “走前记一下姓名籍贯家住何处。” “你阿兄是这户人家未成婚的夫婿是吧?以后若是有事情,还是会有差役来寻你们的。” 叶青釉怔愣几息后,瞬间了然—— 这话的意思,不但是说本案如果有什么疑点会来问询。 也是在说这户人家基本已经算作是没有人,如果之后陈父能活,陈氏被抓.....亦或是春红有何事,亦会有所告知。 如果说原先叶青釉记忆力对差役是贪污,腐败,搜刮民脂民膏的刻板印象,如今,却又有了些改观。 瞧,人家也知道些定数常理,知道如何办案,留存何种线索,又为之后破案做足准备。 所以说,世间哪有绝对的蠢人呢? 叶青釉心中难掩叹息,在另一个小差役处留了吴锡平的名字以及吴家的位置,这才扶着吴锡平去了自己家。 吴家没有回答口信,可吴家两夫妻都是实诚人,知道必定不会不来,除非压根就不在家中。 这样的话,自然不必去吴家。 况且吴锡平如今这样,还是得先去镇上也才好找大夫,不然送去吴家,又得劳累大夫跑上一趟,这雨天里路滑,她扶吴锡平已经很小心往家走都险些摔跤,不知有什么变数。 两人一路走,小雨一路漂,吴锡平一路哭哭笑笑。 叶青釉愣是在雨夜里冒了满头的汗,才将人带回了家。 可进门还没进屋,就又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 屋内点着灯,还有人声说话,显然是有客。 而这声音的主人给叶青釉送过瓷,叶青釉再熟悉不过,赫然正是..... “吴老弟,你什么都别说了,这事儿我们一定替你想想办法!” 叶守钱的声音难得有如今声势的时候,声音清晰的从屋内传出,飘进叶青釉的耳朵中: “你也别说什么借不借的,咱们多年的朋友,难道还能要你什么息钱吗?” 叶守钱的话并着些许妇人的哭泣声,叶青釉细听,那道声音有些陌生,肯定不是白氏。 叶青釉下意识就看了一眼边上如今还是面相痴傻的吴锡平,扶着人抬步进了屋子。 屋内的人似乎已经聊了有一会儿,见到叶青釉带着吴锡平出现,顿时有些惊的说不出话来。 吴匠人最先站起身,朝着才一会儿不见,模样却大有不同的吴锡平问道: “锡平,这是怎么回事?” 吴锡平自然不可能回答自家老爹的话,叶青釉只得原原本本的将事情讲了,才说道: “......锡平哥儿有些,有些疯了。” 是真的疯了。 只要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而在场的人听到‘吴家’‘死尸’‘陈氏带着银钱私奔’‘春红爹被打伤躺在义庄’之后,脸色也没多好。 吴王氏原本就在哭,此时更是停都停不下来,白氏害怕的厉害,也在默默垂泪,另外两个大男人也是满脸骇然。 叶青釉当然没有空等着别人给自己一个结论,当即就追问道: “吴叔,你们在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为什么今日锡平哥儿今日会追到陈家去?” 吴匠人脸上的骇然还没褪去,听到叶青釉的发问,面上多了些灰败之色。 叶青釉在等回话,可她也万万没有料到,吴匠人夫妻知道的事儿,甚至比她还要少。 吴匠人说的,正是他们父子在春红‘走后’,套车往北方走,也是在途经府衙关口出城的时候,父子俩见人人都掏出户碟出城才想到每个人出关其实都是要有凭引,而且几乎都有留下出城时间。 他们原先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有找官兵打听打听。 哪怕官兵不记得春红,但凭引上总会留下出城时间,他们使些银子,总能打听到些东西,到时候也能算算春红的脚程,算算到底走了多远,他们到底该怎么追。 可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就发现了大事情。 必经的关口居然没有留下春红的凭引! 父子俩当即有些慌了,当还没有失去理智,两人呆在府城思虑了半天,最终想出两种可能—— 一,春红没有过关出城,而是通过某些黑道,想北人不靠户碟,愣是可以走到南地一样,也通过这个少之又少的可能,一路往北走。 二,春红......压根就没有出城。 可这两种怎么盘算,基本都是不可能的事儿。 先说前者,春红一个小娘子,容貌也不错,走黑道就是容易出事儿。 而且黑道上的艰辛,几乎可以用‘一路跋山涉水’来概括,一路还要躲着官兵,这不是一个小娘子能吃的苦。 若是被陈氏逼迫,有那劲儿,还去什么舅家,直接来吴家不好吗? 总归是要成亲的俩孩子,况且吴王氏素来疼爱春红,准婆媳有过几次见面,那彼此之间都是赞不绝口,陈家里后娶的陈氏闹得厉害的时候,吴王氏还去帮着撑过几次腰...... 甚至,父子俩带回春红消失的消息,吴王氏也是哭的最最伤心的人。 这一家子,怎么不必没有见几面的舅家更好? 所以,春红走黑道也要去北地投奔舅家的事儿,怎么想都是不靠谱的。 而后者,那问题就更匪夷所思了。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没有出城,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不见了,那能去哪里? 想了半天的父子俩下不了决断,也想不出缘由,只得先行返回。 原先父子俩商量的是,吴锡平再去陈家,这回不找陈氏,找春红爹或者春红阿爷打听打听,看看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儿,就在龙泉寻找春红的踪迹。 而吴匠人找旧友借些银钱,一定去春红舅家将人带回来。 “我原先最多想的是,舅家没准就是个恶戚,人总是还在的,给了些银子,一定能将人带回来.......” 吴匠人的眼也有些红,整个人像是脱力一般,跌坐在椅子上。 他们家原先猜春红舅家是恶亲戚的时候,就将家中老屋窑口还有攒的瓷器全部都给卖了,就等去春红舅家将人带回来。 可如今没有出府城,来回折返花了一笔,打听消息花了另一笔,晚些去寻压根没有踪迹的春红舅家又要用上大银钱,更得留下一笔给吴锡平在龙泉当地寻人。 怎么算,银钱都是不够用的。 他们今日来借银子,不是他没眼色,一定要来找旧友借银钱,而是真的凑不出来,又恰巧知道如今叶守钱日子好些,能住上大宅院,这才贸然叨扰。 吴匠人无神,吴王氏也是真心伤心,哭的厉害: “天杀的,我苦命的孩子,我苦命的春红.......” “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等着这月一过,本该是嫁到咱家来有个清闲日子的.......” 听者伤心,闻着落泪。 叶青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 那今日吴锡平出现在陈家的事儿已经很是清楚明白。 原本吴家人心里没准就有些不好的猜测,吴锡平进了门发现没人,到处翻找之下,更是惊骇,自己吓自己,将自己有些逼疯了。 叶青釉没再说话,走到自家也有些红眼的爹娘身边商量几句,去了里屋,开了白氏的钱匣子,取了一封足足二十两的银钱出来,递给了尚且还算是有些清明,但精气神明显萎靡下来的吴匠人手中: “吴叔,现在说什么都是假的,你能当初在咱们分家的时候给咱们送工具,送泥,救咱们于水火,现在咱们自然也应当力所能及的帮帮您。” “这钱您先收着,不必着急还。” 吴匠人出走几日,不明白龙泉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晓听旁人说叶守钱又有了赚钱的门道,这才来叨扰,那里能知道居然赚了这么多的银钱,登时有些骇然。 说不眼红,那肯定是假的。 可此时的眼红,却不是因为嫉妒,而是因为这份恩情! 早些年若没有叶守钱救他,他吴老三早就成了窑里面的亡魂,现在一家子想要找回媳妇,却还是叶老哥出手相助! 好啊,好啊,早说他叶老哥不会就这么待在叶家当牛做马一辈子,现在分了家,真是最最对的一件事了! 吴匠人泪流不止,叶守钱只重重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背,其余的,一句话也没有说。 一屋六个人,四个长辈都在哭,还有一个晚辈还在哭哭笑笑,疯疯癫癫。 此时天刚蒙蒙亮,叶青釉只得自己出门又去找人捎口信,去请隔壁街回春堂的坐馆大夫。 那里料到,大夫还没来,脚程极快的单拓居然先一步找了回来,满头大汗的进门,开口第一句话就是: “我打听到的消息,陈家那位名为‘春红’的闺女,还真被卖了。” 第一百四十章 三个响亮的巴掌 果然如此! 原先叶青釉就有此猜测,只是未敢当着吴家人的面说出来,此时听到丝毫不觉意外。 叶青釉对这线索有些欣喜,精神一震之后开口想询问,可还没开口,便是如坠冰窟的寒冷。 因为单拓堪堪喘了一口气,又开口说道: “我都不用朝外头的人打听,义庄里有个照顾伤患的下人就对我都说了,他说那在城外被打伤的汉子前些天还勉强能说话的时候,曾在昏睡中不停地叫骂过: ‘你把我闺女卖进娼窝,还不给我留点儿银子?’” 声音传入叶青釉耳朵的时候,叶青釉只觉脑袋里轰的一声,原先还勉强能称得上是清明的脑子霎时间全乱了。 单叔说的每个字,她都听得到,听得懂,但是合在一起,叶青釉就真的无论如何也听不懂,也不愿意相信那句话背后的含义。 其实,她原先就有些预料到,除了恶亲戚,以及生死,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 古人道色令智昏,人们能为‘美色’二字付出不少的代价,银钱。 而春红,正是个模样俏丽的小娘子。 如果单拓的消息无误,别说是普通人家听到小娘子被卖进了那地方后心中不会有芥蒂,连叶青釉,也不会天真到觉得人可以毫发无损的回来。 青楼,娼窝。 这两者根本就不是一种东西。 青楼里的女子会有专人调教,学习琴棋书画,以作高雅之态,讨好那些多少有些身份的客人,甚至有些名妓说不接客就不接客,留下一地引人遐想,受人追捧的空间。 而娼....... 是靠身体活的。 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叶青釉脑子乱的厉害,一时间有些不敢抬头看吴家人的表情,因为她太怕太怕,看到厌恶的表情。 原先吴家人还在努力的追寻春红的踪迹,是因为没有往太坏的方面猜,而且心中还留有期盼。 而如今,几乎是可以确定春红被卖进娼窝...... 吴家人,还能那么赤诚坦荡的去寻人吗? 寻到人,将人带回来,又会让吴锡平娶春红吗? 叶青釉根本不敢细想,可冥冥之中,却有人比她所想的更加高大一些。 原先还在疯疯癫癫的吴锡平听到春红的名字,一股脑的就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把抓住单拓那只尚且完好的胳膊,恳求道: “叔,叔,你告诉我,你还打听到什么了?” “我,我得去找春红啊!” “她娘没了,阿爷也没了,爹还成日酗酒,后娘还老是打骂她......她只有我了。” 吴锡平不停地晃动单拓的手,眼泪鼻涕浑粘着散乱的头发,看上去狼狈的厉害,可眼睛却分外的亮: “我求您了,您说说,我去找她,我立马就去找她——” “天好黑,天好黑,她害怕,她一定害怕!!!” 叶青釉心中一痛,鼻头也沾染了些酸意,正要开口缓和,却见吴匠人一把扯开不断疯癫追问的吴锡平,将人掀翻在了地上,并且高高抬起手,狠狠扇了两个巴掌—— “啪!啪!” 两个巴掌极响,几乎是立马就响彻了整间屋子。 吴匠人似乎觉得还不够,怒喝道: “你闭嘴!” 叶青釉的心随着这两个巴掌不断地下坠,下坠,最后一直沉入深渊。 糟了。 吴匠人恐怕......是要阻止儿子去寻春红了。 叶青釉心中痛的厉害,定了定神,几乎是立马做了决断—— 吴家人不要春红,那她就想办法将人带回来! 名声清誉算是个屁! 现在去救,没准还能留下一条命,以后当个自梳女跟她学做瓷,怎么不比嫁男人更好! 要是春红真的嫁给了这中途听到人被卖进娼窝就立马退却的吴家,以后指不定表里一套背地里一套呢! 叶青釉神色僵硬,迈步走上前就要拉开单拓单独说话。 而地上的吴锡平双颊通红,眼泪止住了,整个人眼神终于有些清明起来: “......爹?” 吴匠人见到儿子这死出,没忍住就又抬手扇了个巴掌,见彻底将人扇醒,这才低声吼道: “我早见你进门时那疯疯癫癫的模样就有些来气了!” “正是干实事儿的时候,你不想法子,在那里又哭又笑顶个什么用?!” 叶青釉整个人迈步的步伐一僵,一时都有些难以回神—— 这,这意思,竟好像是......? 吴匠人双目已然赤红,但整个人身体里撑着的气却没有消散,甚至比起之前那有些颓废的模样还要更好一些: “帮不上忙也就罢了,你抓着人家不停地问,人家能回答你什么,能说什么?!” 吴锡平又挨了一巴掌,整个人都抖的厉害,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彻底没了原先那副疯疯癫癫,痴痴狂狂的模样,吴王氏心疼的看了好几眼儿子,可却也没伸手安抚,只低声啜泣道: “.......将春红接回来要紧,你不要犯浑。” 这回,不但是吴锡平醒了,叶青釉也醒了。 世道没有她想的差,吴家人也是。 像今日一样,外面风吹雨打,家里不是也有一屋半瓦遮风挡雨吗? 吴家人自己若是过的了心的那关,其他人能说些什么? 他们,他们是真心想救人啊! 单拓似乎是也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一时也有些说不出话来,直到吴匠人深深作揖,拱手询问春红的下落,单拓才开口道: “去了哪里,我也不是特别清楚。” “只听义庄那下人将前些日子里那伤者昏迷中嘀咕的话都说了一遍,依稀知道陈家和陈氏将人卖去了永州府,一个名叫王大娘的娼头婆子手里。” 他也是使了两百钱,这才从那下人的手中听得的消息,再多,就真的一点儿也没了。 下人收了钱,将话复述的仔细,单拓学不出那么详细的来,只能提取最精炼的消息复述。 而听到这里的大伙儿也才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在北去的出城关口寻不到春红的踪迹—— 一来,永州府位置并不在北,而在更南些的地界,虽然也要过关口,但关口和北上的关口并非同一个。 二来,既然是敢做买卖正经人家小娘子生意的娼头婆子,就一定自己有些门路本事,哪怕不过关口,估摸着也能浑水摸鱼将人带走。 这下真相了然,吴家人几乎是谢过厅屋中其他人后,就立马动身离开。 往日里见客,没准还要挽留阻拦,可这回,也没有人挽留阻拦,就这么目送着吴家人远去。 叶青釉伸手握住胸前的平安锁,默默在心中念道: ‘愿这一家四口有个好结果。’ 叶守钱与白氏心有余悸,站在屋口也是纷纷叹气: “吴家和春红都是好的,怎么就遭了这事儿。” “若是春红她娘还在就好了,怎么说也能管管,当年她没有得病的时候,家里就是一把好手,吴老汉病了那么多年,都是她绣花挣钱补贴,男人虽然出去喝酒,可她去叫也愿意回来.....唉!” 这么太久远事情叶青釉不记得,不过白氏这么任劳任怨的人都称赞春红娘,想来也是个伶俐能干的人。 叶青釉安抚了几句,又见身旁自家老爹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只得问道: “阿爹怎么了?” 叶守钱面上犹豫,肩背有些颤动,不自觉的垮塌下来: “那套跳刀瓷器就卖了二十两,咱们买宅院花了一百二十两,借出去二十两,昨日还答应给你买首饰,请帮工雇人...” 叶守钱本能将家里的花销都算在自己的头上,而这钱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一直到达一个临界值,多的不能更多,叶守钱才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个家是真欠你的,青儿。” 这话说的,叶青釉听得浑身都不是滋味,就差没将一句‘都是一家人,都是该做的’脱口而出。 但想了想,叶青釉还是眉毛微挑,露出一个认真的表情: “那阿爹给我打欠条,以后多多制瓷赚钱,也好将银子还给我。” 叶守钱的技艺一点儿都不差,可偏偏有了叶青釉这么个对比,就难免显得中庸。 叶青釉能理解自家老爹的心态会沮丧,会大概率觉得他自己有些无用...... 可事实绝非如此,叶守钱的技艺也并非一定止步于此。 二十两银钱确实是早就没了,不过以后,叶守钱还是能有很多的二十两。 如此,自然要推自家老爹一把,给些动力,也好继续往前走。 叶守钱一愣,重重点头道: “好。” 白氏眼圈里的红肿还没消退,却被父女俩这景象逗的有些乐了: “青儿,莫要逗你爹了,一家子难道还真白纸黑字写欠条吗?” 叶青釉当然不会真的让人打欠条,不过这一番玩笑话下来,父女俩心里其实都明白—— 事不宜迟,该干活了。 家中仍然是白氏看管,这回有单拓和马氏在家中帮工,着实是令人安心不少。 父女两人放下心来潜心制瓷,叶青釉只花了四五天的功夫就做出全部的十二花神杯泥胚,父女俩配合着又开了一炉窑。 这回身上有些银钱,两人自然也不用苦哈哈的守窑,叶青釉封锁窑门,在窑口留下标记,就准备回家睡觉。 叶守钱则是准备去使寻两信得过的人来看窑,等炉火熄灭,再来取瓷。 只是父女两人一个准备往南一个准备往北,甚至还没分开,窑口就来了几个不速之客,拦住了去路。 不速之客里,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汉子,其他三位则是肩披汗巾,伙计打扮的年轻人。 这矮小汉子似乎和叶守钱有些旧识,上来就朝着叶守钱拱了拱手,这才说道: “叶老哥,和叶小娘子一起烧瓷呢?” “可是用过饭了,要不要去我家吃些家常便饭?” 这招呼不可谓是不热络,叶守钱也不是外向的人,只得含糊随意招呼了两声,两人说了几句家常话。 叶青釉人小精力不足,费神制瓷困得厉害,本就不准备和老爹一路,想先回家补觉,于是也没打算等,随意喊了声阿叔就准备离开。 可此时,变故突生! 三个人高马大的伙计看叶青釉要走,立马急急的追了两步,站在叶青釉面前,堵住了去路。 这一下,别说是原本迷迷糊糊的叶青釉醒了,就连那边还在应付家常的叶守钱也反应了过来,朝叶青釉的方向走来,将人护在身后: “王老弟,你家伙计们做什么?” 叶守钱面相憨厚,面上总是带着有些不算聪明的笑,看着很好亲近。 可当他不笑的时候,却也真能显出几分怒气。 那姓王的中年汉子连忙出来打圆场: “哎呀,误会误会。” “我们两人多年久识,我还将这个小窑口低价租给你,咋可能做啥子事情。” “这也就是我儿子和两伙计年纪都小,不太懂事,见到真的瓷娘子,难免有些想要说说话,请教请教,所以才堵住了去路,不是真的想冒犯。” 原来就是这个小馒头窑口的主人家...... 等等。 叶青釉的眼睛一点点睁大—— 对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真的瓷娘子?什么请教? 这几个人不是来找叶守钱,是来找她的? 叶守钱听了这些话,眉间也是皱成一个川字: “王老弟这话什么意思?” 矮小的汉子在叶守钱和叶青釉身上打量了好几圈,又看了看后头已经有些热气的馒头窑,突地一拍大腿,哎呀呀的就叫了起来: “哎呀,叶老哥,你是不是和你家小娘子这些天闷头制瓷,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眼见面前父女俩仍然是一头雾水,矮小汉子在原地团团转了两圈,连珠弹一般,将自己为什么来这儿的原因说了出来: “外头可都传遍了,这回的差雇标准又变了!” 什么玩意? 叶青釉听到这儿简直一脸茫然,这一句话包含的问题可真的是太多了—— 差雇就差二十一日封期截止,按道理来说,现在被差雇的匠人多多少少可都做好瓷器了,怎么还带变化的? 况且,差雇标准变化,同这几个人来堵人有什么关系? 还说要朝叶青釉请教...... 难不成?! 叶青釉心中划过一个极为荒诞的念头,矮小汉子见还是没有人理会他,咬牙说道: “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是叶小娘子做的吧?” “如今,那杯子正摆在匠碽署的堂中呢!” “上头的人说了,只要有人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杯子,就给五百贯银钱呢!”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无事不登三宝殿 实不相瞒。 ‘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匠碽署’‘五百贯银钱’这些字眼自矮小男人的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叶青釉熬了三四个小夜的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忽悠波! 她卖十二只小花神杯才八百两,现在仿一只兰纹小花神杯就可以得五百两! 那她还费精力气制什么瓷,直接去仿瓷好了! 她相信凭借自己的技术,不说在造假界混出些名堂,起码也得吃上饱饭....... 不,现在也管不上以后了。 叶青釉现在就是想乔装打扮一下,再烧一只兰纹杯,直接偷偷摸摸去匠碽署将那五百两给领下。 如此,不仅能赚到那位越大公子的钱,又能赚到一笔颇丰的外快...... 晚上做梦都得笑醒! 正经赚钱太熬人,而她,熬不动,真的熬不动。 这些纷杂的念头在叶青釉的脑海里面奔腾而过,又逐渐奔远,无影无踪。 无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只兰纹小花神杯会出现在匠碽署,但越大公子那张脸,以及那通身的派头看上去就不是好惹的。 原先答应人家在做花神杯期间不能做其他瓷器,此时去领银钱,无异于直接告诉对方,这就是自己做的。 况且,最最关键的是,叶青釉总觉得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 叶青釉定了定神,出声问道: “匠碽署将杯子列出之时,并声明制瓷之人是我?” 矮小汉子笑了笑: “那倒也不是。” 叶青釉刚刚想松一口气,复又听到矮小汉子说道: “不是列出之时说的,而是今早刚刚说的。” “听说那只杯子早在三天前就放在匠碽署,署舍当时还请了几个在龙泉颇有名望的名家匠人去看瓷,要人互相问问这是谁家的瓷,各家眼见不是自己的瓷器,自然都回禀说不知道。” “一直到了今早,匠碽署的署人们才打更贴告示,说差雇的标准变了,只要稍有头脸些的人家都得去听信.......” “我们到了之后,就听署人说堂前的那只‘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就是二十一日后缴瓷的标准,如果有人能做出一模一样的,或是差不多的透雕瓷器,不但差雇事平了,还给五百贯的赏钱。” 矮小汉子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一一道来,喘了口气,擦了擦脸上因赶路而渗出的细密汗珠,看向叶青釉的目光简直像是在看一颗枝丫上挂满金银财宝的摇钱树: “当时各家手传品味了一阵,都在惊叹应该是那个名家的东西,纷纷朝着署人打听,结果署人却说—— 那是叶家小娘子做的杯子。” 虽然但是只说了叶家小娘子,不知大名,也未说家中行几。 但传话的署人可是非常清楚的说了,这小娘子年岁不大,只有十二三,是因为一家子被本家拾掇分家,这才制瓷,贴补家用。 叶守钱原本在龙泉就有些名气,虽然这几年手受伤了之后,不常与人往来,但大家可都知道这位在龙泉有过光芒一闪,却又伤手落寞的人物。 再加上前些日子里,叶守钱请人举债分家,以及叶小娘子夜市卖瓷的事儿并不是秘密,当下就有好些人知道了叶青釉究竟是何人。 只是他们的运气,都不如他这个姓王的好。 谁让叶守钱与小娘子当时就是来找他租的窑,这不就被他找到踪迹了吗? 矮小汉子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回味当时看到的盛景,好一阵子后,才回过神来,再度挤出一抹笑,有意试探道: “哎!叶老哥,我放下杯子就立马想起来,你们俩父女当时是向我租借的炉窑,这不就赶过来看看你们有啥子能帮忙的吗?” “老实和你说,外头如今说什么的都有,都说你受伤已经好了,多数人是你做的瓷器,交给你闺女,让你闺女成名......” “咱们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朋友,我能不能听你也说句实话—— 你的手到底有没有好?还是你将怎么制瓷的法子直接交给你闺女,让她来操刀?” 矮小汉子问的急,最后一句甚至是不加以掩饰的贪婪: “......教个闺女有什么用?不如收个徒弟作儿子,要么充作女婿也好,直接将技艺传给他,以后日子不也美着吗?”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叶青釉原先有些混沌的脑子此时已经全部清醒,抽丝剥茧的分析如今的局面,而叶守钱则是脸黑如锅底。 可偏偏,矮小的王姓汉子还是没有停下絮叨的声音: “我家什么都缺,儿子最不缺,我有三个儿子,这中间的就是我家的老三,样貌端正,也是一等一的有力气,可以先让他来你家帮帮忙,等你闺女到了年纪就成婚。” 帮忙? 偷师吧! 叶青釉没有拆穿对方的打算,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发现自家老爹竟然也在看着她。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气恼和无奈。 叶守钱上前一步: “不必。” 矮小汉子刚才感觉到窑内火气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想要赶过来偷看制瓷技艺已经来不及了,此时说了一大通,见到往日里素来好说话的叶守钱只轻飘飘的两字就将自己打发,还是有些不死心,又再度开口道: “这有什么,你家又没儿子,一个闺女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咱们怎么说也是朋友,嫁到我家来也是享福......” 叶守钱瓮声打断: “配不上。” 这在叶青釉的耳朵里,自然知道自家老爹这是护犊子的意思。 但矮小汉子,显然是以为叶守钱说的是‘自家闺女配不上他们家儿子’,竟还恬不知耻的点了点头: “我瞧着你家小娘子也确实是太小了,确实也是不合适我家儿子。” “若是实在不行,老哥就直接说说瓷杯上的花纹是怎么雕上去的?” “只要老哥说,我立马就给你免一月,不,一年的窑租!” 叶青釉这回是真的没撑住,直接就笑了。 小娘子恍若银铃的笑声映衬着美貌初成的容颜恍了在场所有人的眼,那几个没见过什么市面的年轻汉子纷纷红了脸,甚至没有察觉出来笑声里面的讥讽。 矮小汉子被这笑声一激,回过神看向叶守钱的时候,才后知后觉的看到往日最最宽厚不过的叶守钱早早就黑透了一张脸。 这样的表情在叶守钱脸上可不常见,矮小汉子也是心头一声咯噔,还没开口,就听叶守钱说道: “不用免租,烧完这一窑,我们会马上搬走。” 第一百四十二章 满肚子坏水的越大公子 搬,搬走?! 矮小汉子傻眼了: “老哥,你这,这是做什么?” 不是还好好的聊到儿女婚嫁的事儿吗? 这世道女子本就难嫁,要老丈人点儿血汗钱不是常有的事儿吗? 虽说小娘子却是有些稚气,配不上他那高大俊朗的儿子,但他都免了一年窑钱,怎么也该同他说道说道制瓷秘法了呀! 怎么如今非但没说,还要搬走了? 那以后怕是连人影都找不到了呀! 叶守钱瞥了一眼愣愣站在三人中,愣是瞧不出谁是伙计谁是儿子的几个年轻汉子,用一种老实到有些甚至有些算嘲讽的语气开口道: “我家闺女要召婿,你儿子就算是白送我,我都不要。” 老实人,说老实话,听着就尤为刺耳。 矮小汉子你了半天,愣是一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叶青釉趁着这个空档,直接往侧身一闪,直接从三个挡路者的围堵下逃脱,一边跑一边道: “阿爹等着,我回去报官,就说有人要欺负咱们,让官兵差役来同这几个人说!” 这下可吓惨了原先还在口若悬河的矮小汉子,当即几人就脸色大变,调转方向准备离开。 叶青釉自然不是真的为这些拦路的小事儿去报官。 她准备回家找单叔,再雇几个帮工,轮换着守窑,等这一窑开了,就换地方离开这里,找个放心的窑口,或者干脆建个自己的窑口。 年纪小,身子轻,脚程自然也极快,叫人雇人一气呵成,等留下单拓和两位面熟的帮工,商议好轮换的时间,这才将自家老爹带离了窑口回家休息。 倒也不是不能全交给帮工,自己等开窑再过来,只是如今出了这事儿,窑不守是不行了,雇人守也得再留个信得过的人看着。 叶守钱一路沉默,快到家门口时,才有些没忍住: “青儿,你对今天这事儿怎么看?” 叶青釉打了个哈切,混沌感一层层涌上脑子: “阿爹说的对,那些人送上门给咱们扫地我都嫌看着晦气。” 四个人里面愣是没有一个人能看,,鼻子好似被人打了一拳全在脸里,全部都额头宽成跑马地,远看像人近看像兽人.......当真看着有些伤眼睛。 就这些贼眉鼠眼的人,也就只能惩些嘴皮子上的功夫,听叶青釉要报官,立马跑的无影无踪,甚至连贼胆都没有,倒还真让叶青釉涨了些见识。 叶守钱有些无奈,摇了摇头,瓮声道: “不是说这个,是说今日匠碽署的事情。” 叶青釉原先迈步的脚步顿住,和自家老爹对了个眼神,两父女看到了彼此的眼神,异口同声的说道: “有人不信瓷器是我烧的。” “那越大公子想试探你是不是从别处转卖的杯子。” 父女两人说话长短不一,不过深究意思,其实都是同一个—— 这事儿,其实是越大公子故意为之。 叶青釉轻哼了一声: “早听他说那只杯子留着有用,我还想着一套的杯子他拿一只能有什么用,就是想留下故意试探我呢。” 影青浮雕瓷与现在市面上大部分的瓷器大有不同,只要看过一遍,就令人难以忘怀,而这仅仅是一个十二岁小娘子的技艺,传扬出来,终究是少有人信。 越大公子虽然当时说的是一看就知道她爹的手艺不如她如何如何,可他要做的那件事儿太大,半点儿也马虎不得,这就让他难免有所犹疑。 就如矮小汉子怀疑的那样,越大公子有可能不仅怀疑她技艺不稳,还大概率怀疑她确会烧瓷,但背后还有技艺更高的匠人。 而放出一只杯子,刚好能验证这件事。 如果这杯子出世,被人应下是其他人窑口烧的东西,那原先叶青釉所得到的一切,不但全部要被收回,怕是这件事所带来的欺瞒之罪,也难以轻而易举的揭过。 匠碽署的署人们最开始的时候只请那些出名的名家来看瓷,大概就是觉得这种精品的瓷器只会出在这几家的窑口。 可事实证明,这种想法是错的。 第一次认瓷的时间是三天,而且没有说明叶青釉的名字。 一来,估计是有意留了一丝丝的情面,若真不是叶青釉的瓷器,也好有周旋的余地。 二来,给请绝大多数的制瓷名家看瓷留足时间,这三天里面都没有人认领,几乎就能确定瓷器就不是出在这些名家之手。 而后面在众人追问下,署人们说出制瓷人的原因却也不难猜。 原先也说过,龙泉匠人多如牛毛。 既然原先没有出现过类似的瓷器,而且制瓷人又不在名家之列,那就是久未成名的无名之辈,其人辛苦制瓷的成果,被一个黄毛丫头摘得,这制瓷人心中又会不会有些别的心思? 如果真有那个人,他烧瓷,叶青釉卖瓷,两人合作也只能分成,现在如果跑出来自己应下差事,那就是自己的五百贯银钱,而且好名声也是自己的,何乐而不为呢? 这是铁了心想要知道东西到底是谁做的啊! 若是叶青釉自己心中有半点儿心虚,别说是背后的人估计会出来,就算是叶青釉自己,心里估计也难过得去被其他匠人试探时的煎熬。 可问题最关键的就在于—— 这确实是叶青釉做的! 没什么可以试探的! 叶青釉咬了咬牙,原先还觉得这越大公子为(给)人(钱)爽快,怎么背后还有这个坑...... 不对,还不一个坑! 原先越大公子还说,让她别在做十二花神杯的时间里做别的影青瓷....... 这是不是说明,人家早也想到了若制瓷人真的是她,要怎么阻止她不要去领那五百贯的赏钱? 叶青釉想明白关键,心头又堵了一口气—— 五百贯,五百贯! 擦肩而过! 那越大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闷声不响的给她挖了几个连环坑,好不容易爬上来,噗通一声,又掉进坑底了!? “青儿...青儿?” 许是因为叶青釉的表情太过狰狞,叶守钱出声呼唤了两声,抚掌安慰道: “怎么可能还有人会做这样的杯子,我们只管等着看就是了。” “虽不知越大公子怎么有本事差遣匠碽署的人,但这事儿传开,也算是帮你扬名,你做一只杯子许没有人信,再做一百只,一千只,天下人就都会知道你。” “到时候也好让天底下的人瞧瞧,我家的闺女绝对不输给任何男子!” 叶守钱鲜少露出这样骄傲自得的神色,带着叶青釉都露出了几分笑意。 父女两人走了数十步回了家,坐下一边用饭一边同白氏闲谈说了今日的趣闻。 叶青釉没那么多精神,于是回了房休息,正睡的迷糊,就感觉有道力道将自己摇醒。 睁眼一看,外头天色已黑,竟是睡了一整个白日。 白氏白日里听了趣闻,也知道所有的事儿,有些着急的找衣服给叶青釉穿上,声音都有些不稳的说道: “青儿,醒醒,快醒醒,家里两个自称是越公子随侍的人来寻你,要你带上先前买瓷器的银钱出去........” “他们说有人接下了小花神杯的赏令!”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退掉卖瓷的银钱 有人接下小花神杯的赏令? 怎么可能! 那岂不是在说,有人会做影青瓷!? 叶青釉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如今难道还有人会做暗雕影青瓷? 那岂不是说明,她在创造这门技艺的人面前班门弄斧? 可在她赚钱之前,他们先前也没出来啊! 怎么偏偏等她赚了钱,就跑出来了? 越大公子那一招,还当真将看不惯占据影青瓷扬名的第一人给逼出来了? 叶青釉思绪纷杂,可偏偏又想不出个之所以然来,索性起身,一边任由白氏在自己的头上身上摆弄,一边随口问道: “阿爹呢?” 白氏满脸着急,显然是受了些惊吓,可同自家闺女说话的时候仍然是有问必答: “用过饭在家睡了一觉,刚刚才起身去替你单叔,现在估摸着已经到窑口了。” 叶青釉点点头,从床下捧出自己视若珍宝,实也珍宝的钱匣子,掏出钥匙打开,仔细将内里的银钱摸了又摸,叹了几十口气,终还是捧着钱匣一路往堂屋的方向走了过去。 远远未进门,就能瞧见堂屋里站着两个青年人,身姿皆颇为挺拔。 叶青釉进屋定睛一看,发现其中一人还颇有几分眼熟,正是先前给她拿银钱,被越大公子称作‘长留’的随侍。 另一人.......也很眼熟。 因为赫然正是越大公子! 真服了,这是自觉抓到她的把柄,所以这就迫不及待的兴师问罪来了吧? 甚至还特地嘱咐了要带上钱匣子...... 叶青釉有些郁闷,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是率先有了举动,顺势还打了个仍有些睡意惺忪的哈切。 越缜瞧着叶青釉走到跟前,将一个明显是钱匣子的东西放在桌上,朝着自己伸出手...... 越缜一愣,微不可查的蹙眉: “嗯?” 叶青釉没有收回手,反倒是另一手直接将钱匣子打开,露出内里的交子和房契: “钱财我花了一些,只剩下这些,公子可以先拿走。” “不过原先的那只瓷杯和我爹的那套跳刀瓷,也请务必还我,我将那些东西卖掉后,会将银钱如数赔给公子。” 对于一个财迷的奸商来说,这也算是最大的诚意了。 越缜眯了眯眼,随意挑了张主位的椅子坐下,那闲适的模样,倒好像是回自己家一般: “小娘子这是认了,那花神杯不是自己做的瓷器?” 叶青釉银钱离手,心中大痛,本就烦躁的很,自然说话也没了先前让人买瓷时那笑意盈盈的模样: “不是我做还能是你做的吗?” 越缜被这么一喝问,脸上波澜不惊,倒是那位名为长留的随侍下意识的往前迈了半步,却又在接收到自家郎君的眼神后退了回去。 长留这么一进一退,叶青釉猛地才想起来,此时正是权贵如天,翻云覆雨的时候,那是真的会出事情的! 叶青釉只得耐着性子: “瓷器是我做的,但公子现在来,还让我拿出银钱,显然自己有了主意,那我还多说些什么?” “您只稍稍等上几日,等那人给匠碽署送了瓷,您仔细看看,一切就都清楚了。” 叶青釉也算是想清楚了—— 从前没有影青瓷,在现在才出现,除了真有‘影青瓷第一人’暗中研制,现在才冒头的可能性。 其实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龙泉里这么多名家圣手,必定会有人仿瓷! 仿瓷在龙泉又不是什么秘密,销路稍稍好一些的瓷器,卖上一段时日,必定就会出现大量的仿瓷。 原先她在夜市上那三瓜两枣都有叶老二等人迫不及待的上赶着送上门,如今这可是五百贯银钱,足以让有心的匠人们仿上八百个来回还带拐弯的。 况且,纵使真是碰巧让她逼出了所谓的影青瓷第一人,她的技法也是代代传承优化过的技法,未必不能和人家有一争之力,也许还能改过些许风头。 如此两条下来,叶青釉还真的没有在怕的。 因为那些人掏出的瓷器,多半还真就不如她做的瓷器。 越缜多看了一眼,手指在桌上轻敲几下,似乎在琢磨什么,许久才说道: “怎么没有下人上茶?” 叶青釉探出头,看了一眼躲在外头廊屋下的白氏,又看了看不断冒黑烟的厨房,心里暗道不好。 单拓的媳妇是北人,不爱吃茶,更别提如今的南地盛行各种点茶技艺,一招一式皆有定数。 这现在在厨灶间忙活半晌,不会将厨屋烧了吧?! 叶青釉顶着越缜有些疑惑的视线,忙唤道: “阿娘,别让马婶子忙活了,客人说不吃茶,上两碗水吧。” 满以为叶青釉开口是为了上茶汤的越缜指尖一顿,脸上面无表情: “......我说,我吃茶汤。” 叶青釉继续喊: “对对对,两碗热水,烧的烫烫的!” “客人要去去湿气。” 最好直接烫死这满肚子弯弯道道,还把她银钱拿走的龟孙! 原本都已经进了袋的银钱还能吐出去,她今年一年都别想睡个安稳觉了! 不然指定闭眼就是数不清的银钱站着翅膀飞走的画面...... 叶青釉暗暗咬牙,对上越大公子那深若古井的眼,努力扯开一个真诚的微笑: “我们家婶子不会烧茶汤,以免不合口味,还是喝水自在。” 绝对不是有意报复,绝对不是! 好在越缜虽看着将信将疑,但却未过多在意这一点,而是转头复又说起瓷器的话头: “小娘子对别人做不出自己能做的瓷器很有把握?” 这话几乎也没有其他选择。 叶青釉难道还真能对着对方说,‘只要那位影青瓷第一人不出现,把握绝对有八成’吗? 没可能的事情。 叶青釉没什么犹豫: “有。” 只一字,彰显内心的沉稳。 越缜轻笑了一声: “我今日就从匠碽署过来的,那头也有个人,信誓旦旦的说能做,如果十日内拿不出比兰纹花神杯更好的瓷,就提头来见。” 叶青釉心中一惊,旋即大骇—— 糟了,该不会是剩下那两成概率给她碰上了吧?!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当世第一鬼才出现了! 两成概率这么大的吗? 惊吓归惊吓,叶青釉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仍然凭借仅存的神智,找回了话头与主动权: “律令不许。” “当朝律令严苛,龙泉虽不是州府,却也是大县,此人发誓的地点又在匠碽署,半个官差掌管的地盘。” “虽说人家说做不出瓷提头来见,但这只是毕竟只是誓言,赏令又不是律令,真做不出的话,也不会有人真的将此人砍头。” 砍头可是重罪才会选择的刑罚,一个可以撤回的誓言自然不可比拟。 若是真因一个誓言,随随便便将人光天化日砍头,传出去谁不骇然? 以后官家府衙想要吩咐底下做事,有什么要征的瓷,谁还敢先一步尝试? 接下差事的此人也许是知道这些,所以才将动静闹了出来,可这又不需真的承担什么后果,越大公子用这个来压她,简直是无稽之谈。 叶青釉的内心摇摆,但仍相信,自己的赢面非常大! 越缜抬眼看了一眼眉眼间甚是有些自傲风姿的小娘子,突兀的笑了一声: “那便罢了。” “银钱我先带走,等你烧出十二花神杯,再来寻我。” 八百多贯银钱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对他这样的人家,还是能随手拿出来的。 越缜今日倒也不是真的为银钱而来,就是想看看小娘子到底有多少把握。 既然已经知道叶小娘子有些把握,那就得再逼迫一把。 贪财小娘子失去钱财,必会自乱阵脚,也借此机会搞清楚为何会有人信誓旦旦的说还能做出影青瓷,是否有什么传承上的纷争。 叶青釉瞧一眼就知道那模样隽秀,心肝却黑透的越大公子肯定又在晃动那满肚子的坏水,气恼之下,竟也笑了: “公子将银钱带走就是.......只是也容咱们贫贱人家将丑话说在前头,下次若那人做不出比我更好的瓷器,您再想找我定瓷,那就不是这个价了。” 所以说,奸商要什么友情价! 现在想想,越大公子原本就不是一次交易后,钱货两讫,你走东边道,我走阳关桥的人家。 麻烦事多了,这个价可就不够了! 叶青釉心中烦闷,越缜却似乎是觉得有意思,唇边啜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起身就准备要离开。 那名为长留的随从终究还是在叶青釉的目光灼灼中捧起了她视若性命的钱匣子。 只是两人走到厅屋的门口还未迈过门槛,叶青釉就又听见白氏在小声呼唤她的名字。 由于听得并不真切,叶青釉就跟着越大公子身后出了门,问道: “怎么了?” 白氏站在廊下有些着急,一旁的马氏倒是口齿伶俐开始说道: “外头来了两男两女,两男人长得一样,看着像是双胞胎。” “另外两女子一大一小,看着像是一对母女。” “他们提了些东西,说要来看小娘子上次出那事儿的手疼不疼,顺便有些话想说。” 得了。 什么都别说,光是听表述,叶青釉也能想门口到底是谁。 两男肯定是叶守财叶守富兄弟。 另一对母女倒是不常见,不过在听到马氏说最后一句时候,叶青釉却也知道对方究竟是谁—— 应该是叶珍金母女! 不然除了叶家人,谁还知道她上次在叶家打了人? 还来问手疼不疼....... 不是当事人谁会来做这种没脸没皮的事情? 叶青釉原本被夺了银钱就烦闷,此时正想挥手示意马婶锁上大门,任由对方怎么敲门都别开,可话到嘴边,看到还没有离开的越大公子,心里的主意便又变了一变,道: “我去瞧瞧。” 她特地没有嘱咐马氏将家中的两个客人带往侧门,而是就这么快步朝着门口而去,径直打开了自家的大门。 大门一开,果然门口就是叶老二叶老三,以及叶珍金母女。 叶青釉定眼一瞧,两双胞胎手上确实是各自提着两包东西,只是并非是各家糕点铺子包裹糕点常见的油皮纸,而不知道是从哪里翻找出来的烂布头,颜色古怪,还皱巴巴的。 而另一对母女,则更是有意思,叶珍金脸上是得体中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而王秀丽...... 满脸不耐。 王秀丽在叶青釉打量的时候,还颇为不服气的回瞪了一眼,显然是极为不情愿,却被强行拉过来的。 叶青釉看了一眼就险些看笑了,别说是对方,自己要是被打,还得上门去问打人的人手疼不疼,她也气恼。 只是就是不知道,王秀丽连这个脸都要丢,不知是怎么被其他人哄骗来的。 叶守财对尚在思索的叶青釉露出一个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笑脸,挤着眼往叶青釉的身后看去: “乖侄女,你爹在吗?” 叶青釉收回思绪,两只手一边一只,护在门上,态度倨傲: “关你什么事?” 叶守钱果然有事所求,被叶青釉这么一喝问,却也不恼,继续笑嘻嘻说道: “二叔找你爹有事儿。” 叶青釉故技重施: “关我什么事儿?” 这油盐不进的派头显然有些让人不爽利,当下门口几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叶守富抽动几下脸庞,将谄媚笑着的叶守钱拉了回去,示意自己来说。 叶守富显然比叶守钱要更有些脑子,虽然不常说话,但一说话,就是关键: “别的话也不说,咱们来找你定一件影青瓷,一定要是雕刻有兰花纹的杯子。” 该说不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叶青釉都愣住了,满脑子都是—— 什么玩意儿? 这几人故意来寻她开心的? 可偏偏,门口几人的神色一等一的认真,显然是深思熟虑许久之后,才做出的决定。 叶青釉想了又想,终于确定如今是什么情况,当即连门都不拦了,整个人捂着肚子就大笑起来: “居然是这样!你们,是你们接下了匠碽署的赏令——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是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连仿都不愿意仿,直接就来我这里买正品瓷器啊?!” 鬼才! 真的是鬼才! 叶青釉自己怎么没想到呢? 别人的仿瓷再怎么样也都是仿的,但她手里出去的,那可实打实是真的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净亏二十两的大生意 诚然。 正常匠人在知道一件绝世之瓷出世后,第一反应绝对会是自己仿,自己开窑,将今后的命运全部掌握在自己手中。 可有些人的脑子,偏偏就是有些浑水摸鱼的天分。 与其在短时间内试着仿一件一看就仿制难度极高极大的瓷器。 为什么不直接找烧制出这件瓷器的人呢? 索性匠碽署的署人们也将制瓷人的身份信息都指出来了,若是制瓷人刚好不知道这件事,能有机会让他们打个时间差,信息差,直接买下正品送到匠碽署...... 那完成赏令,又是什么难事吗? 这么一瞧,叶家人堪称鬼才! 叶青釉明白了个中关键,越想越好笑,没有刻意压低笑声。 不管面前几人是什么表情,身后那两位来刻意点她的客人有什么表情,她反正这回是真的笑得个通体舒畅,才堪堪作罢。 门前几人面上有愠闹,有不解,有不忿,叶青釉不管他们究竟如何想,收回笑声之后,理了理身上的衣物,直言道: “我懂,我懂,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对吧?” “我可以另做一只,绝对一模一样,可以与原先的杯子凑成个对杯.......” 最后的言语拖长,意犹未尽。 叶珍金母女面上明显闪过一丝喜色,最控制不住情绪的叶守财此时眼中精光乍现,贪婪之色明显,显然是已经想到了之后自己的好日子。 而叶守富则是想的更多一层,老大家的这个独苗苗闺女,显然是知道匠碽署里发生的事情! 知道匠碽署的事情,就一定会知道那笔赏令有多少银钱,这他们还这么开价? 叶守富越想越有些心烦,恰在此时,叶青釉打量一圈后也面无表情的恰时开了口: “你们准备给我多少银钱?” 虽说这瓷器要是卖出去,那就无异于张冠李戴,大家会更愿意相信叶守财两兄弟才是制瓷人。 可,那又怎么样? 没有永恒的仇敌,只有永恒的钱财。 如果他们开的价,能够让叶青釉愿意自己承担下被龙泉人当做窃瓷贼的污名,能够抚平这些年一家三口的伤痛,再给她一笔能够安度余生的金钱。 叶青釉还说不准真的愿意将瓷器和名声全部都拱手相让,只不过那一定要—— 足以富国的钱财! 而对面几人,显然出不起! 叶守富犹豫间,早些时候已经被拉至身后的叶守财又凑了上来: “二十贯?” 叶青釉脸上原本就带有嘲讽之意,听到这么说,毫不意外的以迅雷不及掩耳架势,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合上了大门: “马婶,劳您来看看门,门口来了群疯子,不知在胡言乱语什么。” 马婶子一直在听门口的动静,见叶青釉这么说,当即应了一声。 身材容貌都十分敦实的妇人将自己做的马扎搬到了门口,还带了些正在缝补的衣服,用背抵着门就这么缝补起来,显然是有长坐不起的架势。 叶青釉回头正巧撞上从廊下走出来的越缜,两人只对视一眼,都发现彼此与刚刚有些不同。 究竟哪里不同...... 总所周知,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原先越缜脸上那信手拈来,成竹在握的笑,已经全到了叶青釉的脸上。 而叶青釉又不是个大户人家中讲究情绪内敛的小娘子,她畅快,于是笑的是真大声。 越大公子仗着许是有人也会做叶青釉的影青瓷,便来有意挑弄,如今可倒好,人家接下赏令,竟直接就来寻叶青釉了! 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越大公子错的彻底,原先的把握俱成灰飞。 这说明,越大公子帮叶青釉试出了整个龙泉仍是只有叶青釉一人会做暗雕的影青瓷! 以后这龙泉的影青瓷该怎么定价,怎么售卖,全成了叶青釉的一人之言! 叶青釉装作才看到越大公子的模样,微微屈膝揖礼,故意道: “哎呀,忘记公子还在里面,现在恶戚堵门要我做瓷器,可不能按照原本的路子出去了呀。” “不如我带您去后门吧?” 叶青釉这话不仅仅是在说前门走不了,更是在说原先的生意难以再成。 越缜站于廊下,端的就是一个长身玉立,矫矫不群的姿容,听到叶青釉的话,挑了挑眉,竟是直接反身走回了厅屋之中: “不急,我再坐一会。” “小娘子......只管先招呼亲戚。” 这是,还要看戏? 叶青釉原先笑的和小狐狸似的笑容一僵,挠了挠头,怎么之前还不知道人家有这种癖好? 而且厅屋距离门口可还有一段距离呢? 人家能听得到门口的动静? 算了,许是有什么好耳力在身,人家愿意坐冷板凳是人家的事情。 越大公子看着还有些富家公子的身份,也不能拿大棒子将人赶出去。 叶青釉只得耐着性子,重新折返到了门口,拍门声堪称震耳欲聋,只隔一张门板,叶青釉似乎还听到了叶守富呵斥了叶守财几句。 叶守富似是拿定主意主意,咬着牙隔门喊道: “乖侄女,你二叔刚刚糊涂,说错话了,不是二十贯!” “怎么说也是正经来买瓷的,匠碽署给出的赏钱就有五百贯,咱们怎么可能只出二十贯?” 叶青釉当然不会信这话,随口问道: “那你们肯出多少?” 马氏见叶青釉似乎有些动心,当即就站起了身,而此时外面的叶守富恰好回道: “四百八十贯。” 马氏起身的动作一僵,立马又坐了回去。 其实,原先在看到门外几人时,马氏就已经觉察出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哪有人登门拜访的时候,只提着两包烂布头一样的东西上门? 如今一听门外的动静,那更是有些匪夷所思。 既然东西能卖五百贯,为何还要以四百八十贯的价卖给对方,净亏二十贯? 这群人家当真是有些没脸没皮! 叶青釉只笑不语,许是因为笑声太大,门外人终究听了个仔细,敲门的动静也渐渐停了。 许久,门外又一道和风细雨的温柔声音响起。 竟是叶珍金出声道: “乖侄女,咱们一家人,那里还有说两家话的?” “你想卖瓷,也得将声名传言出去不是?” “你平日里又得顾烧瓷,又得顾卖瓷,哪里能顾得过来?” “你以后也大可只顾着将瓷器烧好,咱们帮你去卖,这样中间给咱们自家人一点儿活路,赚个车马钱,你也省下功夫,躺在家中就赚舒服钱。” 对方这话说的漂亮。 巧妙的将自己包装成并非为财而来的模样,又将二十两的差价说成了‘车马费’,意图给叶青釉展露出一种‘合作共赢’的错觉。 原先叶青釉就觉得叶珍金看着和善,实则难以亲近,佛口蛇心,如今听着倒真比叶家其他男儿要更聪明一些。 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叶青釉打了个哈切: “你们烧瓷比不过我,难不成觉得卖瓷能比我厉害?” “前几日里是谁占了我家门前的位置,借着我的名头卖瓷,可一件瓷器就只能卖出我十分之一的价?” “有那小心思来诓骗我,不如先想想怎么回去好好烧瓷,将租窑烧瓷的账给平掉吧!” 花言巧语说什么来定瓷,不就是为了那五百贯的银钱去吗? 无非是见叶青釉知道匠碽署中赏令的事情,才退而求其次,说自己能够‘帮着卖瓷’,赚二十两车马费......不,应该说,就算是已经被拆穿,也还贪心的想赚上二十两! 这叶家人真就当叶青釉是原先任由他们揉便搓圆的人? 外头听了这话,骂了好几声叶青釉油盐不进。 叶守财又猛敲了几下门,声音听着显然有些急眼: “叶老大,你别躲着不出声,只知道让你家这伶牙利嘴的赔钱货出来堵门!” “咱们是一家子骨肉,你们如今是做出了好瓷不假,可老大又没有儿子傍身,你们以后做的瓷再好,再有家业,不也得听我儿子的话,靠我儿子摔盆吗?” “况且你们家才几个人,以后能有空闲一边烧瓷一边卖瓷?” “我们真是要帮你们,你们可别不识趣!” 叶青釉笑意慢慢沉了下去,拨弄了一下袖口,认真问道: “马婶,你和单叔夫妻多年,有没有学到些拳脚功夫,能将门口这几个人打走吗?” 马氏先点头后摇头,摇头后又点头,让叶青釉看得有些迷糊。 马氏索性放下手里的针线衣裳,朝着叶青釉身后招了招手: “快来快来,小娘子有事情吩咐我,可我觉得用得上你。” 叶青釉顺着对方的视线一瞧,竟是看到单拓不知何时已经同叶守钱交替换完班回到家中,脚下泥巴都已经干裂,想来应该已经在墙角站着听了有一会儿功夫的好戏。 单拓得了媳妇召唤,稳步往门口走来: “不劳小娘子吩咐,我来整治整治他们。” 叶青釉露出一个笑,让马氏直接挪地方开门。 外头的叶家人早已听到声音,瞧见虽只有一只手,但莫名就有些气势迫人的单拓,面色具是大骇,已经退离了好几步。 笑容已然有些勉强的叶珍金护着已经有些花容失色的王秀丽,开口道: “乖侄女,咱们何苦闹这样的不快。” “其实说句实话,咱们就是实在凑不出银钱,想给你丽姐儿多要一份添妆的。” “我今日带了丽丫头来,一来就是为了让她因上次乱说话的事儿给你赔罪,二来也让你们姐妹重修旧好,以后多多互相帮衬。” “她不日就要嫁入柳家,成为主子,你以后制瓷想要有些方便,总得找些合适的人同官家说说话不是?” “如今你做件瓷出来,咱们帮你鞍前马后的跑好,再将银钱大头给你,你给咱们行了方便,刚巧以后也能给你带来些便宜。” 果然如此。 难怪叶青釉分明记得前些日子里在叶家隔壁听墙角的时候,叶守财兄弟俩已经十分反感再给王秀丽添妆,可今日这几人还是又走到了一起。 叶守财兄弟俩天生的混赖,那里有小便宜就往哪里钻,而叶珍金则就是一门心思的就想给女儿添妆。 两伙儿人虽然目的不同,但总都是要钱,当然就能走到一起。 叶青釉面上有些冷: “我家就我一个闺女,没有其他我不知道的姐妹。” “别说我没有银钱,就算是有银钱,也没有道理给一个不和我同姓,只见过一面的人添妆吧?” 叶珍金的面色骤然僵住,而她身后的王秀丽俏脸气的通红,恶狠狠的剜了一眼叶青釉,一抹怨毒的神采一闪而过。 而叶青釉.....刚好就将那抹怨毒看了个一清二楚! 说不想笑肯定是假的,叶青釉也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将坏心思这么明晃晃的摆到脸上来,几乎就在同她直说—— ‘你等着,等我成了柳府里的奶奶,我一定会想办法害你!’ 但,又有点儿笑不出来。 因为这件事在正常人的逻辑里看,简直匪夷所思。 叶青釉想了想,第一次认真的同自己这位没见过几面的大姑开口询问道: “柳府缺银子吗?” 这问题问的引人发笑。 不用叶珍金回答,叶守财倒是率先接话: “怎么可能,人家富贵泼天,乃是十足十富贵的人家,家里还有人在京城当大官呢!” 叶青釉也知道这些,丝毫不影响她不理解一些事情: “那为什么硬要抢二十贯?” “丽姐儿是多了这二十贯,进柳府就能挺直腰杆吗?” 二十贯对普通人家来说不少,可对大户人家来说,也就那样。 虽说此时讲究丰厚的嫁妆,可对比起柳府那样的大户人家,终究是不够看的。 原先叶珍金同黄氏说两人有情,所以定下婚事。 若真的像是这个说法,既已都快到了成婚的时候,说明家里人,起码是柳二公子自己绝对是已经不在意银钱的。 为何要这么回娘家连吃带拿,为了这二十贯银钱抛头露面堵门,万一被柳家瞧见这位未过门孙媳妇的模样,不也丢人吗? 想不明白。 当然,也不排除有些人就是蠢到无可救药,和老鼠偷油似的,能偷一点儿是一点儿,觉得自己能仗着吃油,吃成只大花猫。 被叶青釉揭了面皮,莫说是沉不住气的王秀丽,就连叶珍金这么个看上去人精似的人物也脸上挂了臊色。 王秀丽胸口堵的厉害,又见叶青釉以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她,顿时火冒三丈将身前的母亲一把推搡开,直冲叶青釉: “你个小贱人还敢笑我!?我今天非得挖了你的眼睛!” 第一百四十六章 赶走恶戚,重新谋算! 王秀丽的气势汹汹,架势也摆的十足,没进到跟前,就已经高高举起了巴掌。 单拓和马氏就站在叶青釉的身旁,自然不能真等外人的巴掌落到自家小娘子脸上才有举动,当即挡在了叶青釉的身前。 王秀丽脚步飞快,却连叶青釉的衣角都没碰到,径直就撞上了一个敦厚妇人的怀里,被震得往后退了好几步,一时之间眼冒金星。 叶珍金心疼的将闺女抱在了怀里,一时之间整个人都抖得厉害。 叶青釉站在原地没动,就这么冷眼扫过门口神色各异的几人: “你们怎么还不明白,如今,可已经不是从前了。” “这个家,哪怕我阿爹来了,说话也是不算的,你们越闹,越得不到半点儿好处。” “毕竟我这人,可是向来不吃硬......” 眼见门口几人稍有意动,叶青釉呵呵了一声,继续说道: “也不吃软。” 她只吃钱。 铜臭作响,才是人生美事。 叶守财明显最是沉不住气还要再骂,单拓适时出手,只一道破风声响起,叶守财就已经被一击压根连影子都没瞧见的鞭腿扫到了地上。 这速度太快,叶老二愣是躺了几息,才后知后觉浑身剧痛,倒在地上就这么哎哟哎哟的叫唤起来。 而单拓多年军伍,甚至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又单膝跪下压在了叶老二的脖子上,封住了叶老二的气门。 这一下,叶老二别说叫唤,直接就进气多,出气少了。 叶守富大骇,想要来拉扯单拓,反手就被单拓擒住胳膊,将人往他的方向一拉,一个过肩,也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另外两母女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登时尖叫起来。 王秀丽喊道: “报官,报官,这小贱蹄子的人要杀人——” 杀字没有出口,叶珍金就一把将自家闺女的嘴巴捂住,将后面的话全部堵了回去。 此时将要入夜,街上正是逐渐开始繁忙起来的时候,原先已经有不少人探头探脑瞧这边的动静,单拓当街动手,王秀丽又大喊大叫,自然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叶青釉倒也不惊慌,反而露出了笑,朝着门口扬声道: “对对对,报官。” “我也正要报官呢,一定得将今日你们登门硬要以低价买我瓷的事儿说出去,顺便也说给大家伙听听,到底是个什么个好亲戚,死皮赖脸的登门,愣是要我二十贯的添妆—— 若不是被讨添妆,我都还不知道有这个人哩。” 原先叶青釉在此地卖瓷的事情又不是什么秘密,各家也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叶家的事儿,听叶青釉这么说,自然是卯足了劲的看,要看看到底是谁人这么不要脸。 叶珍金懊悔的紧,狠掐了仍有些不服气的王秀丽,从怀中掏出一方绣有牡丹花纹的帕子捂着闺女的脸,都还躺在地上的两个兄弟,径直就走了。 单拓终究是留了手,虽然压着叶守财,却收有力道,顺着叶青釉的话扬声问道: “小娘子,我已经拿下这些非要闯咱们家门的小贼,您有何吩咐?” 闯门,当然是胡诌。 单拓虽然沉闷,却也知道干什么事儿,都得先占据有利的一方。 原先这群恶戚拍砸门的动静已经被不少人看到,连他回来的时候都是因为听到门口那大动静,才选择了后门进去。 如今这么一说,自然也更能被人相信。 叶青釉用手掩住自己上翘的唇角,假意思考了一会儿,开口道: “那自然是押去报官。” 单拓应声而起,单手抓起地上已经有些翻白眼的叶守财,就要把人往府衙送,另一头的叶守富挣扎几下,也跟着爬起了身: “别别别,别去见官。” “咱们,咱们是敲错门了!” 敲错门。 真敢说啊! 叶青釉没忍住笑出了声,走到单拓旁边轻声说了几句,单拓颔首,扯着叶守财愣是几十步,边走边呵斥,将今晚对方的糊涂账给尽数说了一遍,终在一个路口假意手臂脱力,被叶守富伙同叶守财逃了去。 路旁围观的众人不清楚前因后果,听到单拓中气十足的呵斥,自然是信了单拓的话,眼见叶守财跑了,还颇有遗憾的咂嘴: “哎呀,怎么就给跑了,送去报官多好!” 单拓应付几句,指了指自己的手臂,顿时好事的人也明白了难处,叹着气纷纷散了。 首战告捷,说不开心那肯定是假的。 叶青釉笑着进了屋,就见越大公子仍稳如泰山的坐着,手里还多了一杯茶水...... 叶青釉回头瞧了一眼堂屋外的白氏,自己也寻了个位置坐下,既不出声,也不着急,就假装没看到不出声的两位客人,开始想另一件事情。 堂屋中顿时一片沉寂,落针可闻。 许久,越大公子的杯盏落桌,发出轻声的磕碰,算是破了无声的僵局: “长留,将那个钱匣子重新还给叶小娘子。” 迟来的还钱,比草都轻贱。 叶青釉在心里嘀咕了一声,揉了揉因思考事情而有些疲倦的眉眼,将已经送到自己面前的钱匣子推了回去: “不必,我觉得还是不能收这份银钱。” “越公子放心,等我卖了十二花神杯,一定将你这边剩下的银钱连同利息尽快还上,也请您今早将另一只放在匠碽署的那只小花神杯还给我。” 叶青釉思绪还没回来,仍然思索,越缜沉吟几息: “长留,回府在我的钱箱里再取二百两来。” 长留躬身领命,迈步而动,叶青釉倒是拦了一把: “不必不必,这不是加钱的事儿,是我真的不打算卖了。” 越缜眯了眯眼: “小娘子是不打算卖,还是不打算卖给我了?” 越公子这话着实有些不好听,买卖的事儿也讲究个你情我愿。 原本契约已定,就等钱货两讫,先来要钱背契的人,是越公子。 如今不将瓷器卖给不守信的人,难道很难接受吗? 非得觉得泥人就没点儿脾气,张口就是要加钱? 叶青釉心中嘀咕,面上诚恳无比: “都是。” 越缜就这么定眼瞧了叶青釉几息,突地问道: “小娘子是不是还没睡醒,刚刚将心里话讲出来了?” 叶青釉眼睛猛地睁大: “啊?” 第一百四十七章 开店难,难于上青天 叶青釉震惊之下,回神想了一下刚刚的话—— 好像,确实。 心中在想着重要事儿,愣是连嘴上功夫都没做好,将心里话说出来了?! 这么离谱的事情对方居然都能看出来? 这下糟了。 她能说些什么挽回一下? 叶青釉搜肠刮肚想了一阵,选择了最坦率的直接放弃: “......是。” “太场面的话我说的不好,不过其实心里也是这个打算,我不想将那几只杯子卖给公子,也不准备卖给他人—— 我准备自己开个铺子,十二花神杯就留下来镇店。” 今日叶家人这么一闹,倒给她提了个醒。 自己去路上找客人,找生意,摆地摊,其实是非常累人的事情。 叶家人欺负他们一家子分身乏术,顾不了烧瓷和卖瓷,牵住了话头,要来分上一杯羹,可这事儿,原本就应该自己来干,与其劳神劳力去找人卖瓷,还不如等人上门。 这时候,有一件属于自己的小铺面就至关重要。 自己开窑口,做窑主,给每个出自自己手的瓷器留属于自己的底印,怎么不比如今这样被人牵着鼻子走要好? 越大公子不信她,无非就是因为她如今人微言轻,无法使人信服,可真等她名扬龙泉,什么生意不能有? 何苦在这儿被人揉扁搓圆? 这世上总不可能只有越大公子一个有钱人吧? 这就是刚刚叶青釉沉思的原因,开店立堂兹事体大,一步步都得想好应该怎么办,不能操之过急,所以难免有了些许走神。 不过既然都已经错话,直接将事儿讲明挑开也好,省的互相拉扯,试探几番,最终还是有所疑虑。 越缜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中青白釉茶盏的沿壁半晌,倏忽笑了: “我倒瞧小娘子很会说场面话......只是可惜,你开不成店。” 叶青釉在旁也陪着等了半晌,本以为对方会因自己的‘忤逆’勃然大怒,哪里能料到对方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心下微惊,越发感叹对方工于心计,一时也眯起了眼: “越公子,您说这话,难免有些跌身份。” 这不就是明晃晃的威胁吗? 瓷器不卖给他,店都开不起来? 越缜仍稳坐高位,一副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 “小娘子不用生气,我说你店开不起来,又不是我会对你下手.......” “我问你,你要怎么开铺面?” 叶青釉收回目光,随口敷衍道: “我家中还有些珠玉细软,等卖掉就有银钱,租间铺面——” 话没有说完,就被越缜打断: “这些倒是小事情。” “我只问你怎么拿到批文,以后又准备售卖多少东西?” 这确实是重中之重。 开铺面和随地摆摊可不一样,需得秉承官府,得了资质才能挂红鸣业。 资质难办,需层层过(给)关(钱)是一回事,而越大公子所说的‘售卖多少东西’又是另外一回事。 因为售卖多少东西,这就非常明显的关乎另一件东西—— 赋税。 赋税这东西方方面面,一时也说不完,且只说在府衙挂名的店家商贩,其实也是年年都得依照账目,足额交上一笔税金,方能在本地修生养息,平安无事。 这也是为什么有些恶商心疼钱财不肯给钱,就会造假账目的原因。 若是只是信得过的自家人瞧瞧,不用给其他人查验,何苦又白费这一遭呢? 显然对方也是评估打算过,才问的这些问题。 前一个关乎能不能开店,第二个关乎开店后有多大的心,准备怎么盘活店面。 叶青釉沉吟片刻: “听说县太爷第十三房小妾曾是青楼头牌,人比花娇,腰仅一握,肤如凝脂........” 叶青釉遐想着头牌的眉毛,打算的仔细,余光一撇,越缜和一旁的长留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顿时刹住了话头: “......但人家也是实打实的实心眼,同自己从前的青楼姐妹们一直有联系,且只认银钱。” “收钱也实打实的替人干活,往老县太爷的耳边吹风,只是一张批文,应该没有大问题。” 这些还是从叶青釉尘封的记忆中找到的线索。 为什么她能知道呢? 因为叶老三,也就是叶守富,就是这么找的差事。 也亏得原主虽然是个八竿子打不出个闷响的,可却也会听些闲言碎语,将有的没的都记下,如今到有用的时候才能用上。 叶青釉现在手中现成的银钱虽然是都还给越大公子,但之前越小公子那边可给了一小包珠玉定瓷器。 那包珠玉一直没有当掉,叶青釉今日又怕拿出来清与越大公子的帐,被作为兄长的越大公子发觉是自家兄弟的东西,从中又阻断与越小公子的生意,这才没有拿出来。 如今刚好可以作为启动资金。 而另一个问题,卖多少瓷器...... 这个就更好办了。 叶青釉满脸的闲适: “咱是正经的老百姓,正正经经的人家,人家能交税金,咱也能交税金,这都是该做的,以后随意做些瓷,要交多少税金,咱们直接交就是。” 这当然是场面话。 以叶青釉的性子,也知道不可能‘随意’做瓷,她只可能做的是‘随心意’做瓷。 不过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制的瓷器绝对会比较少。 人手一只的瓷器价格当然没有孤品绝品高,以后做做停停,休息休息享受地主婆的生活,享受名家的声望,也不失为是一件美事。 打定主意搞饥饿营销的叶青釉在心中盘算完一切,抬眼看向越缜,可这一眼,直接就让她心跳漏停了一拍。 越缜低头沉思,脸上寒如冰霜,唇边虽仍带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叶青釉觉得有些不对劲,斟酌着正要开口,就听越大公子出声道: “小娘子这样贪财的人会说出足额交税金的话,应该是不知道龙泉瓷铺的税金有几成。” 被明指贪财的叶青釉暗骂一声,抓住了重点后,心头顿时打了个突突—— 越大公子说话时虽然弯弯绕绕特别多,但是现在看来基本没有说过胡话。 他能这样说,就代表那份税金很可能远超叶青釉的想象! 那究竟是,几成? 叶青釉目光灼灼的盯着对方,越缜则是不紧不慢道: “六成。” 第一百四十八章 耗心废神的弯弯道道 “多少?” 叶青釉僵化半晌,甚至还掏了掏耳朵,才确定道: “劳越大公子再讲一遍,小女没听清。” 越缜笑了,这回笑的倒是有了几分真心实意: “六成。” 叶青釉腾的一下站起身: “六成?!” 这哪里是收税,这压根就是明抢! 什么玩意! 原先在龙泉生活这么多年,她也没听说过龙泉县衙原来私底下这么腐败? 六成是什么概念? 普通人家一天到头干死干活,大部分全部都要上交! 这也太夸张了。 如今虽不是什么大盛世的时年,却也有小盛世的光景,按理来说,收十一税才是对的。 所谓的十一税,不是收上十一成,而是十成里只收一成,也称什一税,算是太平盛世里常见的税赋法。 六成? 六成! 叶青釉一下子就捂住自己的额头,感觉有些回不过神来,嘀咕道: “我得问问......” 对,不能听信越大公子的一面之词,还是得先问个清楚。 越大公子满肚子坏水,万一六成只是用来哄骗自己投奔他的一面之词呢? 六成可算是十足十的重税! 不可能是税赋常态! 要是天底下都是六成税,世间早该乱套,等不到现在。 而若只是龙泉有重税,叶青釉也真不信这么多年,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挑明这件事,引上头什么钦差等人好好查查,去去那个七老八十的县太爷的老皮! 这么想着,叶青釉晕眩感缓和了很多,但还是有些无精打采。 这哪是银钱,真算是命了。 越缜耳力似乎十分超群,将她的嘀咕都听了个仔细,后又道: “小娘子尽管去问。” “只不过大部分的人应该只会告诉府衙税赋二成,不会同你讲其余四成的去处。” 叶青釉敏锐觉察出对方话里的不对劲之处: “其余四成,难道不入府衙?” 税赋二成,确实是还在叶青釉痛心疾首,可还能接受的范围之内,也能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没有人告发官府肆意敛财鱼肉百姓。 那剩下的四成,究竟是...... “柳府。” 一个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传入了叶青釉的耳中。 越缜轻描淡写道: “柳大老爷是京官,族内常有余荫庇护。” 只一句话,便透露了很多信息。 叶青釉回想起月余之前的那两气势恢宏的马车,突然就明白了很多事情,想了想: “没有人管管吗?” 纵使翻云覆雨之手,本事滔天,总也得有抓小辫子的仇敌不是? 将这事儿捅破出去,若是引得明堂之上的那位来查,那也可给龙泉百姓一个交代不是? 越缜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复又说道: “不是所有商贾都是这个税,只有瓷器才有。” “而且龙泉之瓷有很大一部分流于各地,想要售卖,必得出城,这里面的门道,也多的难以说清。” 说是只有瓷器,但在龙泉这么个制瓷大镇,其实也得占了十有六七的产业。 而且叶青釉已经听出来了,根据越大公子所说柳府有胆所收的赋税,显然是一种更加隐形的赋税。 算了,倒也不能说是多隐形。 有点类似于,明面上交一道,暗地里卖瓷者卖瓷出城,或者出外乡,还得被柳府勾结官府再收一道,或者更通俗一些,很有可能压根就是‘上门收保护费’....... 无论手段如何,听着总是能入柳府手中, 那可不就是实打实的六成吗? 叶青釉有些沉默,越缜见她吃瘪的样子,倒像是饶有兴致: “现在心疼银钱了吗?” 心疼,那可太心疼了。 不过,人不总是得在一棵树上吊死的。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 “既然这样,我准备举家搬迁,离开龙泉。” “从此之后,公子往东,我往西,咱们俩天南海北,有缘再见。” 这时候不跑还等什么? 虽说龙泉窑很出名,但制瓷的技艺,却是别人剥夺不走的。 换个地方生活,靠着手艺,也饿不死,何苦在这里寄人篱下的? 堂屋里就此沉默下来,许久都没有人说话。 越缜手中的空杯捏了放,放了捏,指尖略微有些泛白。 叶青釉有些蔫巴巴的扯眼皮看了一眼对方: “所以,越大公子,咱们现在能好好说话了吗?” 她早看出来了。 越大公子其实就是想要瓷器的,在她决定不卖瓷器后,扯些大部分普通人不知的辛秘事,大概就是想要让她受他庇护,得他的人情。 是以,当叶青釉说出准备直接离开龙泉之后,对方才会再度沉默。 所以,到底为什么两人要这么弯弯道道的试探? 有话直接说不行吗? 她只是个贪财的小娘子,何苦承受这么多! 她是能走,爹娘却也恋家乡啊! 龙泉青瓷之所以出名,四个字缺一不可,出了这个府便只叫青瓷,怎么借势嘛! 叶青釉捧着头,一顿唉声叹气。 越缜脸上也略微有些倦意,揉了揉眉心: “......我可以帮小娘子弄批文,也能帮你免交赋税。” 若说客居于柳家的姻亲公子能帮忙弄批文,叶青釉信。 但这样的人,能帮忙免赋税,叶青釉一时间是有些不信的。 越缜却也没管她信不信,抬眼看向厅屋外头压顶的黑云: “最近龙泉时不时就会落雨,小娘子若是外出,可记得得带把伞。” 越大公子这是要当保护伞,帮忙帮衬的意思? 叶青釉也往屋外看了一眼,突兀问道: “越大公子为什么能帮免赋税?” 越缜早有准备: “你卖出去多少瓷器,要交多少赋税,我帮你交。” 叶青釉千算万算,没有想到居然是这么个‘免赋税’,嘴巴张了又张,愣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越缜稳坐主位,神情不留一丝破绽: “到时候你将谁人要多收你钱都一一记下,交给我,我帮你一一交上。” 叶青釉这回沉默的时间比任何时间都要长。 这段时间内,种种不寻常之处联系到一起,终于有了一个何时的解释。 叶青釉靠近主位,侍立一旁,轻声问道: “越公子来龙泉,可是有官职在身,有公务在身?” “来龙泉,调查柳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吃我一记膝盖滑跪 沉默。 无尽的沉默。 越缜瞥了叶青釉一眼,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描淡写的道: “要是小娘子只贪财,不长脑,也不张嘴就好了。” 可偏偏又贪财,又聪明,嘴上又伶牙俐齿。 叶青釉自然不知道越缜所想,心中直接是掀起了惊涛骇浪—— 对方还真不只是客居于柳府的富家公子! 那就极好解释,为何对方在她开十二花神杯价格的时候,会第一时间以一品大员的俸禄做比拟。 这些东西是普通人能清楚,或是能随便拿来做比拟的东西吗? 更何况对方提到之时,似乎还有一些讥诮...... 当时叶青釉还觉得奇怪,觉得对方有可能在针对自己,但如今想来,有没有可能,指的就是很有可能官阶为一品大员的柳大老爷呢? 对方问她会不会绘龙纹,会不会是自己就有献宝的机会? 调查完这里的事情,无论是想以示龙泉贪官污吏已除,如今歌舞升平,海晏河清也好,或是单纯带些‘特产’献宝也罢。 这不都需要瓷器吗? 如果真如这样想,那反复试探还真的一点问题都没有,人家官爵虽不知道有多大,但能被派过来调查这种事情,起码也得是个亲信。 面前的人那是真的天潢贵胄,关于他们的事儿自然兹事体大,不容一点儿闪失。 今日虽然没有得到杯子就贸然前来,但对方既然知道有变故,就总得往叶青釉或‘接赏令者’的方向查,查谁不是查? 只要抓住一点点的心虚,越大公子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估计就直接知道怎么回事了。 再者说—— 人家若是不是来调查这件事,为什么还要以帮叶青釉免赋税的名头保留证据给他?! 这不是纯扯淡吗? 叶青釉现在就是怀疑,怀疑她说要开铺面的时候,越缜这小子没准心里都在偷笑她这一步刚好也能为他所用,所以才说了许多关于赋税的话。 可不服又真不行啊....... 人家既然已经显露了一半身份,应该是心中有了些把我。 柳家,县衙,没准是整个龙泉,以后真会变天。 叶青釉更蔫了,原本被白氏打扮漂亮白净的小娘子如今活像是过了水的小白菜,憋了半晌憋出一句: “公子哪怕是帮我免赋税,和我买瓷,也是得付钱的。” 越缜握杯摆弄的手一顿,实在没忍住,给叶青釉敲了敲杯底空了许久的茶盏: “我在小娘子家连第二杯茶水都喝不上,能有什么本事让小娘子吃亏。” 这位小娘子可是动不动就‘实惠(涨)价’‘不卖’‘搬走’,一连串的招数下来,他要真是草菅人命的贪官,没准小姑娘已经早受其害,哪里能如今还涨价卖瓷。 叶青釉早知道这事儿,白氏偷偷默默在门口观望了好几趟,都被她用眼神示意走了,此时被点出来,难免有些尴尬: “我家没有下人,两个帮工也不会点茶,我的娘亲,身子骨又不好,哪能让她一直来端茶倒水。” 叶青釉摸了摸鼻子,想到一件事,复又小声问道: “越大公子,小女有一件冒昧的事情上次就想说,我能瞧一眼您的官印,或者私印,令牌什么的东西吗?” 六成赋税的事情虽然也不用刻意验证,只要开店后就能知晓,可这盲目一头押宝越大公子,绝对不是叶青釉的性格。 人家要是等她开了店,不给帮交税呢? 要是等她做出龙纹瓷,直接卸磨杀驴呢? 况且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若是嘴巴说自己是什么身份,叶青釉自然也能说自己是天下首富。 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不是越缜,越缜似乎早已经习惯了叶青釉的僭越。 是在一旁一直站着默不作声的长留。 叶青釉原本已经因为说悄悄话和越缜凑的极近,听见这么一声,立马转头: “别着急,你等下也给我看看户籍。” 长留一看就是个冷面帅哥,此时却是又倒抽了一口气: “我,我也要吗?” 这辈子没见过自家郎君吃过瘪,又何曾见到这样嚣张到无匹,指明要看郎君印章的小娘子。 要知道,官印私印令牌,那可算是重中之重的东西! 虽然能直接证明身份,可哪怕是关系再好的同僚....不,亲眷,也没有贸然要求对方拿出来品看的道理! 叶青釉连连点头,越缜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难得重重的叹了一口气: “长留,回府,多拿二百两,顺便在箱中底格下取一锭金锭。” 长留和叶青釉齐齐一愣,随后长留领命离开,叶青釉却有些回过味来—— 自己想要看的东西,绝对不是能看的。 但如今却有个分外粗暴直白证明身份的方法,那就是金锭。 金锭和可以剪散零用的银子不同,甚至和被打作首饰的普通金子也不同,想要得到的唯一途径,就是......御赐。 金锭是定式,底部多有钢印,刻有年限赏赐等字眼。 这种东西是不能轻易用于买卖的,但却可以用来证明身份。 叶青釉眼睛一亮,又一亮,再看到长留回来取出东西之后,更是欣喜达到了顶峰。 长留将一块马蹄形的金锭,连同两张交子放入叶青釉的手中,叶青釉接过扫了一眼上面的字,顺势就低头给主座之上的越大公子结结实实的磕了个响头: “多谢越公子。” 金锭,货真价实的金锭! 越缜这回是真的有些无力,再度捏了捏眉心,提醒道: “莫见钱眼开,我这金锭给你不是让你融的,只是给你作个凭信,让你做龙纹杯没有后顾之忧的,可记住了?” 叶青釉摸着金锭笑的甜美: “都记下了。” 边上长留的表情显然是没信,不过当着自家郎君的面也没敢多言。 叶青釉起身将手里所有的东西收回到那个失而复得的钱匣子里,见堂屋中两人迟迟没有走,又想起另外一件事,随口问道: “我记得大公子的弟弟是来承嗣的?” 柳府若是出事,那越小公子这个时间点来承嗣岂不是要一起遭罪? 还是说....... 承嗣只是个幌子,用来名正言顺的住进柳府? 越缜不置可否,只是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事: “我听刚刚门口的动静,你似乎家中有个亲戚,要嫁入柳府?” “难不成是许配给柳二公子的那位?” 第一百五十章 替嫁风波 叶青釉没有想到堂堂越大公子会对自家堂姐感兴趣,老老实实回答道: “是。” “我大姑早年嫁去永州府,膝下只有这么一个闺女,自从定下与柳府的婚事,便想尽办法回娘家捞银钱。” 为人父母,想要自家儿女好,是正常的。 但像杀红眼的吸血蚊子一般到处吸血,见缝就钻,那是真的有些莫名其妙。 叶青釉没有什么家丑不外扬的思想,简单说了几句,算是扯开了同叶珍金与王秀丽母女的关系。 贪墨,剥削百姓。 虽然听起来像是极重的罪,但其实上,这是大多数为官之人都会懂的的门门道道。 古往今来,因贪墨获罪的官员不少,可真拉去杀头的,却没有几个。 若是得遇任君明主,只查抄家产,连大狱也蹲不了几天就可返归本家,后若耕田劳作研读诗书,几世之后子孙又出来做官的事儿,倒也不少。 未必就是真的落败。 所以,倒也真不是在知道柳府风雨欲来之后,就急忙撇清自己与王秀丽之间的关系,准备落井下石,叶青釉就真只是单纯看不过眼那蛇叔一窝的叶家人。 人家富贵也好,不富贵也罢,和自家人却没有什么关系,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而已。 越缜听完叶青釉的话,眉间却是微不可查的一皱: “那是你堂姐?” “外嫁女之女,为什么会随你们姓叶?” 叶青釉那里听过这样的荒唐事,不免一愣,但随即便想起来不就之前曾经听叶珍金说过,她想要借用叶守富,以及蓝氏娘家的面子,在叶家将王秀丽此人发嫁出去,只得斟酌之后再度回答: “她原先不姓叶,随她父亲姓王,名秀丽,不过回龙泉了之后,倒真有可能改了姓。” 毕竟明面上要借用叶守富以及蓝氏家中的名头,一个姓叶,一个姓王,乍然听到,一个外姓还真是挺突兀的。 越缜听罢,短促的轻笑了一声。 叶青釉被这一声笑的有些莫名,抬眼与越缜对了一个眼神,突然心里就打了个突,暗道不好: “越大公子笑什么?” 越缜点了点手侧的茶盏,叶青釉秒懂: “我晚些给您烧一只茶杯?” 越缜一顿,没说话。 叶青釉咬牙: “......不收银钱。” 瞧这人脸上的神情,显然是知道什么东西。 关于叶家人的事情,叶青釉虽然不想参与,但却架不住想要知道各种细节,看看好戏! 试问,谁不想知道仇人们的辛秘? 越缜轻轻叹了一口气: “想喝小娘子家一杯茶水真难,不过既然有杯子,那这事儿说说也无妨。” 原来是想要倒茶! 叶青釉傻眼了,心痛的感觉还没有涌上心头,就听越大公子意有所指般继续说道: “据我所知,柳善那位未过门的媳妇,可不叫做什么‘秀丽’。” 不叫秀丽,那叫什么? 要说改姓是为了沾蓝举人的光,想将人包装成叶守富的第二个‘闺女’,那还算是情有可原。 为什么又将名字也一起改了? 闺名原本就难以让外人知晓,改不改应该也没有人能直接喊出来。 万一改完之后,自己反倒记不住新名,被人喊破,那岂不是尴尬吗? 叶青釉脑中各种疑惑的念头胡乱穿插,感觉自己冥冥之中想要摸到一些什么东西,可却一时之间有些摸不住。 越缜仍是声音和缓: “前些日子我同明礼来到龙泉,柳家为我们接风洗尘,席间老夫人许是想要在我们面前展展脸面,便将还未及冠的柳二公子叫到我跟前,让我考校他的功课.......” “我考了他几句四书五经,他倒是对答如流,而且字也写的不错,只有写到诗经中一句‘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尔。’中时,才将‘婉’一字,写错了笔锋。” “我当时将此字朱笔批红,他许是觉得我重微末,同我解释说,那是他未过门媳妇的名字,所以必须讳笔.......” 越缜似乎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勾起唇角: “所谓讳笔,就是对身旁的亲近之人的名字,少上一两笔,以示自己低末,并不敢写对方之名。” “只可惜,这位柳二公子自诩聪明,想要在我面前作出一副重情重义的模样,可他却忘了讳笔这事儿多是写给长辈,或是悼念亡妻,他给未过门的媳妇写什么讳笔?” “他的心思太明显了,生怕我看不出他‘性情好,重情义’,后来考《列子》时,又被他以同样的理由,错写了一个‘见两小儿辩斗’的‘儿’字,又翻找出了他外祖的名字,他爹的名字.......” 至此,越缜这么个外人,不但知道了柳二那位未过门媳妇的名字,还知道了不少柳二的祖宗名字。 这件事的好笑,不能与外人说道。 柳二这么费劲的原因,其实也不难猜—— 如今虽然没有举孝廉制,可真有才,又有品行的人却能凭借荐信得到不少好处,有甚者甚至可以直接当个芝麻小官。 只可惜对方不是真的有才,越缜也一眼就看穿了对方卖弄的心思,后来自然也并没有如对方所愿给对方写荐信。 本以为这事儿,就这么过去,哪里想的到,此时居然能又知晓另一件辛秘事。 越缜回想那个并不稳重的柳二公子,不由得摇了摇头: “你说两者是一人,可据我所知,柳二未过门的媳妇祖辈出过举人,其父在府衙当差,虽然官职不高,但家中有余富,嫁妆颇丰,绝不可能是你那为了几贯钱就围门讨银钱的堂姐。” “可别是贪心不足,想借着柳府的富贵名头行事,可别瞧着柳府富贵迷人眼,什么时候被骗了也不知道。” 显然,越大公子并不觉得这两个名字,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更信叶青釉的堂姐是以这个名头骗人,或者是当妾,却以嫁娶的名头骗自家人。 可他这一番话听在叶青釉的耳朵里,却是完全就变了调—— 因为她真的认识有一个叫做‘叶婉儿’的人! 而且家中情况,完全就和对方说的一模一样! 之前还在叶家的时候,叶青釉就曾听叶珍金说过,她想办法给王秀丽赎了良籍。 当时听叶珍金的意思,似乎是说既两孩子都已经两情相悦,借用一下叶守富的小官差身份,以及蓝氏父亲举人老爷的身份,就算作是叶守富多了个女儿,如此一来,以后不但能帮帮叶家,也能给自家将要加入柳府的闺女,脸上贴贴金。 当时叶青釉就觉得有些古怪,毕竟有自己的亲生爹娘,以后若是要寻访探亲什么的,指不定就会被人戳破穿帮....... 现在看来,分明不是只给‘王秀丽’面上贴金。 王秀丽嫁人,压根用的就是‘叶婉儿’的姓名和身份! 哪有这种事情!? 这事儿要是被发现了,叶婉儿以后怎么嫁人? 柳家要是发现了这件事,以后王秀丽还怎么做人? 叶青釉有些傻眼—— 原先只觉得叶珍金母女胆子大,不是自己的东西都要胡诌出来给自己面上贴金。 现在看来,人家的胆子何止是大,压根就是惊天动地! 第一百五十一章 螳螂捕蝉,谁人在后 沉默的时间太长,连一旁一直稳如泰山的长留都感觉出来有些不太对劲,多瞧了叶青釉好几眼。 越缜神色也逐渐有些认真起来: “小娘子怎么了?” 叶青釉一时语塞到不知从何讲这件荒唐事,只得从黄氏半夜让她去擦灯油开始,将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末了才道: “.......这事儿本就没有什么叶婉儿什么事情,叶氏很早就开始凑银钱,也是她回来说起,我们才知道这件事。” “柳二公子,怕是被骗了。” 谁能料到一个年岁不大的小娘子居然还有这样的勇气做这样的事情。 虽然没准背后有叶珍金帮着谋划,但毕竟这是终身大事,嫁过去后就得以别人的姓名身份活一辈子......不,有可能也到不了一辈子。 叶珍金一开始还在镇上租住宅院,如今看来分明是想用叶婉儿的名字发嫁,却有不想让叶家人知道。 如今人已经回来,嫁娶的动静有那么大,哪能不暴露出来? 况且哪怕是成婚当天没有人发现,让他们俩入了洞房,以王秀丽那么个脑子,在高门大院里面,能装多久的柔顺性子,不被人看穿刁蛮贪婪的性子呢? 以后这件事若是东窗事发,还指不定有多少事端。 这可是都得需要胆子极大,才敢干的事儿。 越缜双指轻轻摩挲,看上去有些意外,但远远没有到吃惊的程度: “那意思就是,小娘子这个堂姐,其实并没有什么得力的父兄,家中也并不是富户,更没有那么多的嫁妆?” 叶青釉跟着点了点头: “应该是的。” 难怪叶珍金会不顾一切的想尽办法要钱,一点点的银钱也不嫌少。 虽然不知当时是怎么让媒婆传的话,但越大公子都知道柳二公子未过门的媳妇有很大一笔陪嫁,那应当就真的是很大一笔,得让叶珍金母女想尽各种办法‘圆谎’。 越缜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思虑片刻,道: “看来有一场好戏。” 叶青釉颇有些意外: “越公子和柳府应该是姻亲,所以小公子才能过来承嗣吧?” “越公子不准备同您那位柳家弟弟说说这件事?” 越缜站起身,撇了叶青釉一眼: “人家这么掏空心思也要嫁入柳府,我出来横叉一脚,岂不是不成人之美?” 他原先也不是准备掺和进这件事情来,之所以留下来询问此女的事情,就是因为觉得敲门的女子和听闻的人大有不对,又一口一个‘待我嫁入柳府如何如何’,所以想提醒叶小娘子不要被其他人的权势压住。 旁的人他不管,越缜自觉自己如今倒是有些看明白叶家小娘子了—— 小娘子的底线......相当灵活。 越缜来南地之前向来不喜欢心思太重的人,或者说,不喜欢像他自己一样的人 可偏偏叶小娘子总能耍些不一样招数将他逗乐。 一个真聪明,胆子还颇大的鲜活小娘子,总比其他拙劣卖弄假聪明的人要好,况且小娘子还有真本事在身,他自然要留下提醒。 如今看来,还真是多此一举。 叶青釉被这话问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越缜便又道: “你会将你堂姐费尽心思以假姓名嫁人的事儿到处传言说出去吗?” 当然.......不可能。 叶家人的路数叶青釉早就看透了,就是一伙吸血毒虫外加天生的小人,王秀丽随其母,虽没有五六分的脑子,却传到十成十的刻薄。 这种人谋划这么久的事儿,要是传出去,那不是自己找罪受,等着被报复吗? 答案很好选。 叶青釉当即调转话头: “越公子一路好走。” 一副决口不提,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模样。 越缜看着满脸抗拒的小娘子轻笑一声: “我也是一样的。” “柳二公子是大房庶出,父兄以及嫡母都在任上,老夫人一心礼佛,家中一切都有二太太蒋氏操办,连自己的婚事都是自己找的,手上能有什么银钱?” “前些日子那样在我面前费尽心机的表现自己,难道不是喜追名逐利?此时同他说会给他带嫁妆花的媳妇是假的,你猜他会不会怨我?” 会不会怨,真不好说。 但这桩桩件件听下来,叶青釉倒真觉得柳善柳二公子和王秀丽倒真有几分相配。 也不知道王秀丽的嫁妆到底还差几分。 若柳二公子真如越大公子所说,只要王秀丽在婚期钱凑足了嫁妆,哪怕之后被拆穿,恐怕看在银钱的面子上,也会装作不知道吧? 叶青釉心有感慨,更打定主意不管这件事。 越缜几步长腿跨出门槛,终于算是走了。 白氏在外担心受怕了半个晚上,将人送出门,急忙回来找闺女。 一进屋,瞧见钱匣子还在,白氏不免有些发愣: “这柳府上的侍从,人还怪好哩。” “将银钱拿走,还将钱匣子留了下来。” 叶青釉险些被白氏的说法逗笑,打开钱匣子给母亲看了一眼,又很快合上落锁: “没拿走,刚刚主屋那群人闹了一场,解了咱们的误会,许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又给咱们添了二百两。” 白氏甚是惊骇,叶青釉还不忘刻意略去了关于王秀丽的那部分,将事儿简单的同母亲说了说,末了才道: “.......母亲知道这叫什么吗?” 白氏自然是不知道的,叶青釉摇头晃脑道: “这叫做,没有十足十的把握之前,不要自作聪明!” 白氏点点头,似懂非懂的点了头。 门外才走到墙角,还未完全离开的越缜脚步登时一顿,跟在后头的长留有些头皮发麻,不过很快,就听自家郎君笑出了声: “......小娘子也是。” 这有什么好笑的? 郎君难道不为叶小娘子背后偷偷嘀咕他而生气吗? 长留一时间满头雾水,有些走神,不过他仍然眼光八路耳听八方,将一对失魂落魄,浑身泥泞,险些摔到自家郎君面前的父子拦在危险距离之外。 父子狼狈的讨饶后,两方人马错身而过。 而叶家的大门,却又被敲响了起来。 叶青釉有意提母亲盘算家用,正在同白氏说话,让她练练如何大着胆子掌家,就听马婶又来跟前儿传话道: “小娘子,前几日出去的吴家父子又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寻寻觅觅猛回首 今天晚上可真是十足十的热闹。 说实在话,吴锡平父子回来的事情,在叶青釉的心里,可远比王秀丽为攀高枝用其他人身份替嫁的事儿重要。 毕竟吴家待人一等一的和善,春红姐又真是一条性命。 叶青釉和白氏当即走出堂屋去迎,白氏远远瞧着人来了,开口便问道: “锡平他娘怎么没来?” 没有回答。 吴家父子几乎是一见面,就痛哭流涕的跪倒在了地上。 这模样,看的连叶青釉都是一惊,更别说是白氏,当即就有些站不稳: “难道,难道是出事儿了?” 虽然不知道出事的是春红还是吴王氏,光看这俩人的模样,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叶青釉避开两人的跪拜,想让单叔将这两人扶进家中,却没想到,吴家父子压根不愿意起来。 吴匠人老泪纵横: “劳嫂子关心,锡平他娘病了,在家里。” “说来不怕大伙儿笑话,我们,我们今天来,是又有事儿求老哥哥的。” 既然不是吴王氏的事儿,那就肯定是春红。 叶青釉一贯独挑大梁,听此时哭声不断,心中微沉,还是尽可能平缓的宽慰: “我阿爹不在家中,在窑口上,不过有什么事儿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怎么说春红姐原先也对我多有照顾,有什么事儿是咱们能帮着做的,一定帮忙。” 许是因为‘春红’这个名字刺激到了吴家父子,两父子的背脊都塌了不少。 吴锡平原先虽然不英俊,却也是个精气神具在,看着挺温柔一人,此时脸颊瘦削,颧骨高凸,看着老了绝不止十岁。 更别说是吴匠人年过不惑,如今却是撑着满头的白发,一字一歇,仿佛尽自己所有的力气说话: “我们去永州府打探,花费了不少的银钱,才打听到了买下春红的娼头婆子在何处,可那个...那个窝里面的人都说,那个王婆子如今从良,不在永州府。” “花街里面的人人来人往,没人同她多有情谊,自然更不知道她将人卖去了何处。” “锡平这孩子心里藏不住事情,才那地方哭了许久,将所有人都哭了出来,才有几人偷偷告诉我们可以去找一个从前同王婆子关系不错的婆子,我们去见了那娼粉婆子,婆子也说可怜他一片痴心,愿帮我们问问春红究竟卖去了何处,看看能不能花银钱将人赎回来.......” 叶青釉越听越觉得有些不对—— 这不就是骗人的戏码吗? 她试探问道: “那打听出来些什么了吗?” 果然如叶青釉所料,吴家父子俩对视一眼,脸上哀痛中带有一丝麻木: “那婆子给王婆子递信,收到王婆子的回信说春花果然早就卖了,若是要赎,得,得......” 吴匠人‘得’了好几声,嘴唇颤抖,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吴锡平回想当时的场面,脸上苍白如纸,好半晌才接话,继续说道: “得咱们出五百贯银钱。” 五百贯?! 这么大一笔?! 普通人家一家三口辛苦劳作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够见这个钱! 如果伸手讨要一百贯二百贯,没准还可以咬咬牙,割肉放血试试救人,五百贯银钱怎么凑? 刮肉那也做不到! 叶青釉吃惊之余,终于有些回过味,觉察出些许不对来: “锡平哥,你们多久前到的永州府,又是什么时候得到的消息?” 吴锡平脸色煞白,兀自留着泪,仿佛一具行尸走肉: “四日前离了你家中就动身了,日夜兼程,两日到的永州府,得到消息之后,又是两日赶回来的。” 赶路辛劳,但心中的痛却更是难受。 怎么好好地,如今却成这样了呢! 吴锡平仍有些回不过神来,而叶青釉则是听后面色微变,沉声继续问道: “那,那个替你们问询的婆子说给你们递信,递了多久,你们可是知道?” 吴锡平愣愣回答: “我们一直就在花街门口等着,一直等了半刻钟,也没有什么小厮打扮的人出来传信。” “咱们料想那个王婆子应该还在花街里面,只是那个婆子不同我们说,想要再拿一笔,所以我们才急忙再次赶回来.......” 这确实也是一种可能,可叶青釉却完全不这么想! 叶青釉正了正神色: “可我却觉得,那婆子多半不是真想要你们的银钱,而是告诉你们一个大数目,让你们知难而退。” 吴家父子总共就四日的功夫,两日去,两日回,那么婆子怎么能在中间极短的时间内递出信件又极短的获得回信? 当然,也有可能是王婆子压根就没有走之类的情况存在。 可既花街上的人‘都’说那王婆子已经离了永州府,选择从良,那这可能性可就真的低了! 需得知道,无论何时,能出来当娼头婆子的人,虽然也不见得多上的台面,但也多是有自己多年积攒下来人脉。 不用之前的大名,隐下姓名,继续呆在花街里面当娼头婆子? 如何可能! 吴家父子也不蠢人,反应过来之后,皆是神色绝望。 叶青釉也没有想过吴家父子既已经察觉到没有人递信,却还是愿意相信那虚无缥缈的希望。 世间情刀,还真就是专斩有情人。 吴锡平脸上全是泪痕,跌坐在地上: “爹,那春红到底怎么办......” 父子俩抱着头嚎啕大哭,莫说是白氏心软,也跟着红了眼眶,就连一旁的单拓与马氏,眼中具有些湿意。 叶青釉想了又想,叹息了一声: “我倒有个法子,只是不知中不中用.......” 堂前几人顿时将目光转向叶青釉,叶青釉顿感自己身上压力倍增,但还是斟酌道: “虽说给你们透消息的婆子有可能是好心,既不想你们继续纠缠,拖累你们自身,又不想自己掺和,多说王婆子的事情。” “但,其他人能说她从前同王婆子是旧识,多多少少能知道些王婆子的下落。” 叶青釉说完自己的判断,定了定神,这才继续说道: “你们可以执诉状,去永州府府衙,状告这个婆子将春红私卖.......” 吴家父子显然有些吃惊: “可是......” 可卖人的人,显然并不是那婆子? 叶青釉狠了狠心: “人家不同你们说,未必不同府衙差役们说,你们只管将春红说的可怜一些,将罪责引到私卖良家妇女的罪名上,人家拿不出证据,又想要脱罪,还怕她不说出王婆子的事情?” “府衙若去寻王婆子的下落,怎么不比咱们要快?” “王婆子要是出现,怎么不能寻到春红姐的踪影?” 只要寻到人,有春红作证自己是被家中继母所卖,并非自愿,这事儿,可全部就都水落石出了! 言语上是这个理。 可过激,却也是真的过激。 府衙在刑讯逼供的时候,对原本和这事儿没有干系的婆子会如何,对吴家父子告假又判何刑罚....... 都是一些未知数。 堂中众人听到叶青釉的话,神色皆是各异。 叶青釉能感觉到身旁白氏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犹疑,可咬了咬牙,愣是没有回头。 所幸,显然更懂官府刑罚的单拓站了出来: “若是不愿意牵连其他人,就先写两份诉状,去同那婆子说道说道。” “如果婆子仍不同你们说王婆子的消息下落,就去府衙递交带有那婆子姓名的状纸。” “如果愿意说,那就让那婆子当人证,你们交状告王婆子的状纸。” 这法子倒也不错。 叶青釉原先倒也真想过,只是又怕那婆子会有些本事,到时候见有人威胁自己,给吴家父子俩又找不痛快。 可惜,叶青釉没有开口。 因为吴家父子显然更加偏向单拓的提议,吴锡平从地上爬起,又扶起了自己的老爹,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好,那我们现在就去请人,写诉状!”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征询过单拓的意见之后,这才说道: “诉状由我请人来写,单叔身手了得,等写完诉状后,行李也差不多收拾好,你们届时就可同去。” 制瓷需要落款,叶青釉其实也会一手不错的楷书,只是讼状需遵制式,叶青釉也不懂,只能说请人。 吴家父子显然还要推辞,不过叶青釉也没给他二人机会: “怎么说春红姐从前待咱们也是十成十的亲厚,咱们一没有随你们奔波,二没有帮着找春红姐,这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情,切莫推辞。” 吴家父子含着泪应了,叶青釉便又寻邻里,得荐言,请来了一位约摸得有五十多,须发皆白,身形消瘦的老先生。 吴家父子仔细将事儿,以及要诉的东西原原本本同老先生说了一遍,老先生花白的眉毛抖动之间,两纸诉状笔走游龙间便一气呵成。 叶青釉就站在老先生的身边,瞧了个仔细,见两封诉状不仅字迹超逸,朴茂工稳,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诉状上,还有一个‘疑’字的差别,顿感这老先生有些功底,不免默默将这事儿记了下来。 控告罪名之前多一个‘疑’,代表讼主自己也不确定,之后若真的需要翻盘,此字能出的力道怕也不小。 可见老先生也是有心人。 老先生稍稍阴了阴墨迹,确定不会散墨之后,才指着讼状上空缺的部分,问道: “那两人大名唤作什么,你们可知道?” 吴家父子显然早有准备,立马回道: “我们在那里呆了几天,这些小事都打听清楚了,王婆子的大名应该叫做白银,真金白银的白银。” “那个同我们说要五百贯银钱的婆子应姓李,底下丫鬟叫她春红妈妈。” 春,春红? 叶青釉抬眼瞧了一眼,吴家父子两人面上显然也有些感慨: “原先还不觉得如何,今日听阿妹这么说,也才有些感觉出来,人家没准也真是因为名字一样,所以......” 所以当着吴家父子的面说了谎。 春红有人赎,而有些春红,却已经在花街里面多年,当上了娼头婆子。 无论是因为感慨这份情谊,所以让吴家父子知难而退,还是因为心中怀妒,有意阻挠..... 这事儿,其实都一样的可悲可叹可笑。 叶青釉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就感觉自己的袖口微微动了动,她侧脸望去,就见白氏面白如纸,颤抖着手拉了拉她的袖口,压低声音道: “青,青儿.....你随阿娘来。” 白氏一贯安静,懦弱,鲜少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叶青釉没有犹豫,瞧老先生还在等阴墨,暂时没有走的意思,跟着白氏就进了侧屋。 所谓的侧屋,其实就只隔了一扇边门。 叶家搬来不久,内里什么东西也都没有,有些冷清。 可冷清归冷清,也没到让人浑身颤抖的程度。 叶青釉按了按自家母亲的手,缓声问道: “怎么了?” 白氏此时有些浑浑噩噩,几乎是抖着唇,同叶青釉说道: “青,青儿,阿娘,阿娘知道那个王白银是谁......” 什么? 白氏知道王白银是谁? 怎么还会有这种事情? 白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妇人,怎么可能会有机会认识几百里之外,永州府的人? 要知道,她们身边人里,住的最远的人,也不过就是嫁去永州府的叶珍...... 叶青釉的眼睛缓缓睁大,被自己心头刚刚涌现的荒唐念头吓了一跳,抬眼仔细看还在发抖的白氏。 白氏多数时候是害怕的,但这回,叶青釉熟悉的脸上却没有懦弱,胆怯,只有因压抑怒火而出现的颤抖: “她今日还来找我们来着.......” 叶青釉心凉了一半: “叶珍金?” 珍金,白银。 这个叶家的大姑姐远嫁之地,刚好就是永州府。 而所嫁的那个庄头把式,刚好就姓王! 她竟也知道这事儿害臊,给自己换了姓名! 这人在永州府居然是个娼头婆子!!! 按理来说,小辈不该直呼长辈大名,但此时此刻,谁也顾不上这种小事情。 眼见白氏还在颤抖,叶青釉一下握住自家娘亲的手,咬牙直问道: “阿娘怎么知道的?还知道些别的什么?” 白氏原本还在强撑着满目的泪水,此时再也控制不住,低声啜泣道: “几年前的事儿,你爹的手,就是因她伤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居然,和自家老爹的手伤还有关系? 叶青釉脑中嗡的一声,一时间有些回不过神来。 白氏用帕子擦拭着眼泪,尽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惊扰在外头看讼状的客人: “几年前,你爹虽制瓷制的好,可主屋的人只张口吃饭,干活时却一点儿也不肯帮忙。” “他们连卖瓷都不肯去,都是你爹烧完瓷有闲工夫的时候,才挑扁担走街串巷去卖瓷贴补家里。” “那日,你爹走暗巷的时候,突然瞧见一户挂着红灯笼的小院门口,有一个喝醉酒的男人正在对一个女人拉拉扯扯.......”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无论是谁,认不认识,需要他帮忙时都能掏心掏肺,他许是想着他要是走了,人家姑娘清白就没了,所以就上前瞧了瞧,想着人家若是要帮忙,他也好搭把手。可哪里想得到,这一瞧,就瞧出了大事来—— 你爹凑近一瞧,就瞧见小院门口那女子正是他大姐!!!” 叶青釉脑子已经有些拐不过弯来了。 门口挂红灯笼,显然是带有某种暗喻的娼所。 叶守钱如今四十二,叶珍金比他大上两三岁,今年也得有四十五。 虽然是前几年的事情,且保养也算得当,但那年也绝对实打实算是个年过四旬的妇人。 这样的人,被自己亲弟弟抓到在招客....... 老天爷可真敢开玩笑! 叶青釉脸上的神色茫然中带着丝丝麻木: “.......然后呢?” 虽然已经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总得亲耳听听白氏说说后面发生了什么! 白氏忍了很久,还是没有忍住,捂脸痛哭道: “你爹当时也没明白过来为什么王叶氏会不在永州而在镇上,想上前去追问,可被那男人误会,以为是王叶氏从前的...的相好.......来抢人......然后,打了起来.......” 相好两个字,白氏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白氏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没想到过自己会当着闺女的面说这些腌臜事。 若不是刚刚听到‘永州府’‘娼头婆子’以及最最关键的‘王白银’,她和叶守钱早早就准备将这事儿埋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连闺女都不说。 可如今这场面,不说,真的不行! 叶守钱不在,如今家中又是叶青釉当家,白氏就算是有意避讳着闺女,也避不过去。 叶青釉被真相震的满脑子生疼: “所以,我爹就被打伤了手......” “当时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白氏死死揪着帕子,闭上眼,就抑制不住回想当时的场面: “没有,其他人都不知道。” “那日天本就黑了,那男人同你爹拉扯了片刻,直到打伤你爹手,你爹躺在地上后才觉察不对,跑得无影无踪。” “而王叶氏.......她同你爹求情,说她是因被王家休弃,名碟被寄回,无处可去,又无银钱,一时想不开,所以才回来镇上做,做那档子事。” 后面,不用白氏说,叶青釉也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叶守钱未必是全信了叶珍金的话,但绝对存了十足十的善意。 若非要想办法报官抓伤他的人贩,势必会牵扯到叶珍金,叶珍金做出那种不光彩的事情,一旦被抓,不但是她,连带着家中的名声也会被牵连...... 所以,叶守钱退步了。 这一退,代价就是受伤多年,门庭冷落,家中妻女被欺负。 这世上怎么还有如此傻的人呢! 叶青釉心烦的要命,纷杂的思绪涌上心头,电光火石之间,突又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这事情虽然已经隔了有些时间,但却非常重要,甚至是经过那件事情,叶青釉才会成为如今的叶青釉。 那就是,叶青釉被卖的事情! 但是叶青釉也曾想过,想卖就卖,那里来的渠道? 如今想想,若一开始,叶珍金就存了心思,永州府和龙泉府两地跑,搜罗年轻的小娘子....... 那这事儿,不就成了吗? 叶珍金作娼头婆子的时间一定不短,手上一定也有些姑娘和人脉,她能找到卖家,甚至不用和叶家人暴露自己在做什么,只要回来同叶家那群吸血虫提一嘴听到谁人家中找小妾,主屋那群贪图银钱的人自然自告奋勇赚个差价,将事儿给办了。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叶青釉被叫去擦油灯的那夜,叶珍金说话间决口不提自己被休弃的事儿,还给王秀丽的身份圆足了慌。 只怕若不是叶守钱那日走夜路撞见叶珍金的事情,谁人也不会知道叶珍金,就是娼头婆子王白银! 叶青釉深深吸了一口气,只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事儿不能瞒。” 白氏如今也有些回过味来,以帕捂面,无声的附和。 叶青釉扶着自己娘亲坐下,又招手唤来马婶子陪着自家娘亲,这才走出侧屋。 两封讼状已经阴干,单拓也早将行李收拾出来,背在肩头,看着像是随时准备同一样装束的吴家父子一起上路。 老先生又品了品自己写的讼状,似是觉得分外满意,这才站起身准备告辞。 叶青釉快上一步,将一吊半的大钱放在桌上,当着众人的面,给老先生行了个大礼: “老先生,请再替我写上一封,也救救我的性命吧。”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不但是受了叶家恩惠,正准备离开寻找春红踪迹的吴家父子与单拓吃惊,连带着进屋后便一身悠闲自在的老先生也有些吃惊,一双白眉一抖一抖的: “你这小娘子不是好好的吗?何处此言?” 叶青釉知道自己如今情绪有些反常,可只要一想到原身那么个正当年岁的小娘子经历的那些东西,胸口就好似有一股无名怒火在熊熊燃烧。 原本的叶青釉以为,父女将闺女送去当丫鬟是人间惨事,恶戚将人骗去做糟老头子的小妾更是恶心至极,虽然都很让人恼火,愤怒,可毕竟是少之又少的悲剧。 可偏偏,并非少之又少。 甚至,很可能连当个小妾的机会都没有,很大概率会被送去娼窝! 这让她如何不悲,不怒!? 隔壁根本不是春红,分明就是另一个没有父母相护,已然被卖的叶青釉! 第一百五十四章 老先生的提醒 满室沉寂,惨淡之气久消不散。 叶青釉就这么跪着,将自己理出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才强打着精神擦了擦眼泪: “......就是这么些事情。” “求老先生再写一封讼状,救救春红姐,也救救我们。” 我非我,‘我们’,自然说的是在叶珍金手上被卖的小娘子们。 谁人都知道娼窝不是个好地方,早些写出讼状,早些将叶珍金提堂审问,越有可能将那些被恶戚卖掉的小娘子救回来。 不,叶青釉如今已经有些恨不得不等官府差役,直接带上单叔将人抓了,然后好好拷问对方那些小娘子被她卖在了何处! 叶青釉多数时候都是一副精明善算的派头,少之又少会这样哀哭悲悯,看上去又狼狈,又有些难堪。 不过现在也没有人能顾得上她,因为厅屋中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本就奔波了许久的吴家父子听了叶青釉所说相对完善的推测,有些不敢信这样畜生的人原来就是街坊邻里,两人直直就晕倒在了堂屋里。 单拓自然是去掐人中,可他就只有一只手,半跪在地上掐完这个掐那个,累的满头大汗,才吊住了吴家父子俩一口气。 在侧屋中啜泣不断的白氏,听到叶青釉言辞清晰的将一切公之于众,许是又想起原先险些将闺女送走的事情,也溢出了些哭声。 一时间,堂屋里唯一还站着的人,竟然就是已然须发皆白的老先生。 老先生大骇之下,用力锤了几下桌子,才定住了神,又经几番斟酌,才说道: “小娘子,你先起来吧,这事儿.....急不得。” 急不得? 事情已然如此,为何还是急不得? 难不成,是因为刚刚提到了叶珍金的闺女要嫁入柳府,所以老先生有些不想参与这件事情? 叶青釉颤抖的撑着身体站起,还没发问,就听老先生叹气连连,继续说道: “明日是休沐日。” 休沐,就是官员们的假期。 虽然不知道老先生为什么知道这些事情,可却令叶青釉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松完才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又酸涩,又有无奈。 老先生抚须轻叹: “况且这么大的事情,你们晕的晕,哭的哭,也上不了堂状告对方。” “你们不妨休整休整,老朽也得斟酌一下,再给你写一份平生所写最好的讼状。” 此言在理。 叶青釉当即便擦了眼泪,想去看吴家父子的情况,可还没走出一步,便又听老先生又道: “原本写讼状倒也信手拈来,可这事儿不小,老朽不才,自然要问个清楚。” 叶青釉回首,老先生神色郑重: “你们虽然想要状告的是叶珍金,可句句都离不开‘柳府’。” “老朽且问你,当时你险些被恶戚所卖,既然已经从所谓的丫鬟,探听到是给柳二老爷当小妾......” “那有没有可能,一切当真是从柳二老爷而起,叶珍金手上虽做着娼头的买卖,可这回却真是将你卖入柳府?春红小娘子也是如此?” 此话问的叶青釉便是一愣。 而老先生捻须长抚: “一个娼头婆子,哪里来有路子认识柳府的人,又有本事将闺女嫁过去,左右不过就是那几条见不得光的路子。” “她若是在卖良家小娘子的时候,攀识上好色无匹的柳二老爷,再想办法同柳二公子结亲,这一切不就说的通了吗?” “若真如我所想,那春红小娘子根本也不用寻,其实一直就在柳府,而那永州府的春红婆子许是也真同叶珍金此人有联系,知道些事情,所以阻挠吴家父子追查.......” 老先生每说一句,叶青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那头单拓好不容易掐醒的吴家父子刚醒来,就听见最后一句,当即又有些撑不住,亏得单拓在旁狠掐,这才没有又晕过去。 老先生放下一直捻须的手: “如此一来,你们虽说明面上要状告叶珍金逼良为娼,但其实......状告的是柳府。” 这也是他为何刚开始能一气呵成两份讼状,可到了第三封,却说要斟酌的原因。 柳府在龙泉府的权势自不必说,若要写,如何落笔,状告何等罪名,寻何处的州县府衙状告,其实都有门道。 他刘赟写了一辈子的讼状,这些自然要比其他人要清楚的多,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家子人糊里糊涂的送上去被人家揉扁搓圆,丢了性命。 思及此处,刘老先生开口宽慰道: “所以,我才说这事切莫着急,春红小娘子若在柳府,虽说可怜,可暂时总没有性命之忧。” “等我将讼状琢磨好,你们可去府城.....或是直接上京,总也得有一线机会。” 吴家父子躺在地上,听到这话,更是泪流不止。 吴匠人连连感慨春红命苦,吴锡平更是面白如纸,形如游尸。 叶青釉枯站了半晌,耳朵里各种哭声穿脑而过,信息在她脑中升腾,游走,终在某处汇集,给了她另一个有别于面前老先生的想法: “还真未必是在柳府。” 老先生显然有些意外,叶青釉定了定神: “说叶珍金买卖良家女赚脏钱,想办法将闺女装成小家碧玉,又用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嫁给柳二公子,我信。” “但说她靠着买卖良家女认识柳府二老爷,又认识柳二公子,我真不信。” “我敢问老先生一句,若您是柳二公子,您信一个同自家素来风流快活成性的二叔交好的妇人能是什么清白人家好人吗?” “她给您介绍的小娘子,又能是什么清白人家出身,且有大笔嫁妆的小娘子吗?” 王秀丽虽然不是以自己名字嫁入柳府,但婚事已定,且快临期,说明叶珍金其实也在内里周旋了不少时间。 若叶珍金真认识柳二老爷......不,买卖事儿还未必会过柳二老爷的眼,但采买的下人们肯定是认识‘王白银’这么个娼头婆子的,登门一瞧,两眼一对,往事历历在目,谁能不笑出声? 柳府毕竟也是大户人家,叶珍金又不是什么蠢人,想要将闺女嫁入柳府,必然是有利。 虽然前期能花些手段隐瞒自己,可后面又不是就断了联系,将春红卖到自家闺女眼皮子底下,她能还一辈子躲着不见人,将把柄露出来? 根据这些来看,叶青釉是真觉得叶珍金不会和柳府有什么其他关系,当时说柳府二老爷买小妾,大概也是凭了柳二老爷风流成性的名头,让卖女的人家不敢闹腾。 而叶珍金则是用稍高于市场价的价格将良家女倒腾出去,虽然利少了一些,可胜在没有后顾之忧。 想必应该也是用这招赚的盆满钵满,才能许诺出一大笔嫁妆,想方设法,把闺女嫁给柳二公子...... 如此看来,越大公子所说的‘柳二公子新妇会带大笔嫁妆’,没准是真的很大一笔银钱。 所以才让叶珍金各种手段用尽,也还要一点点的扣银钱,填补上那巨大的窟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十二花神杯的现世 “自然......是不能信的。” 刘老先生思考半晌,终还是颔首,赞同了叶青釉的话: “......是老朽糊涂了。” 话是这么说,可明眼人都知道,老先生也是好心为之,有意提醒。 叶青釉又哪里能真的应下对方这话,当即行礼: “小辈拙劣,也亏得有老先生提醒,所以才能想到。” 当然,老先生的提醒是一回事,叶青釉能如此推测,其实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越大公子的存在。 叶青釉到过柳府,虽然不知道越大公子究竟官阶几何,但能看通身的气派以及用度,以及当时其对柳二柳三老爷的态度,明显是有些身份,还带着些不显山漏水的傲气。 这样的人住在柳府,柳二老爷若能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干出欺男霸女的事情来,倒不如直接投胎成猪,保不齐还能更聪明一点儿。 可这些话却是不能直接同老先生以及众人说起的。 况且,越大公子也未必能够在这儿帮上多少...... 不,倒说不准真能让越大公子关注一下这件事! 怎么说王秀丽也确实是成功让闺女和柳二公子成功定亲,如王秀丽与柳二公子真的有情,吴家父子状告叶珍金后,王秀丽要是狗急跳墙,去找柳二公子颠倒黑白....... 虽然柳二公子是妾室所生,也未必能使多大阵仗。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保不齐有舍身保母的蠢人,以及会相信这些事情的蠢人为爱舍身不是? 叶青釉脑子里不住盘算,边上的老先生倒是再没多话,坐下之后立马开始笔走游龙,开始重写状纸。 叶青釉终于有时间去查看吴家父子俩的情况,单拓立马摇头,示意情况不好。 其实单拓不说,明眼人也能瞧出来躺在地上直挺挺的吴家父子几乎在硬撑着一口气,眼光无神,出气多,进气少,显然已然是对这一环套一环的消息彻底绝望麻木。 叶青釉素来看不得这些,一边抬手帮着掐穴,一边说话,有意让他们缓过神来: “你们若是倒下了,春红姐可该怎么办?” “如今虽还不知道春红姐在哪里,可胜在知道了是谁人将她转卖掉,等后日明堂一审,一切定然就会水落石出,如今你们若先去了,谁来顾着春红姐,和家中的人?” 叶青釉不停的说着话,也不知是说话有用,还是掐穴位有用,医馆的坐堂大夫来时,吴家父子确实是好了不少,起码没有那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 叶青釉又吩咐马婶子给吴家父子收拾了个侧屋躺下治病,家中鸡飞狗跳了一晚上,才可算是将人救了回来。 嘈杂慢慢散去,天光渐渐亮起,一群人方才觉察出自己精疲力竭。 老先生最年迈,自然是最经不起这样折腾的人,写完讼状后又陪了半晌,唉声叹气的走了。 叶青釉天亮的时候才睡了一小会,心中挂念着事情,起了之后连忙洗漱,吩咐一家子照顾好吴家人,慌忙赶去了窑口。 昨夜家里震天的大事,叶守钱是一点儿都不知晓。 叶青釉到的时候,叶守钱还在同几个帮工同挑货郎买炊饼,一时没瞧见自家闺女,得了身边人几声带善意的哄笑,这才发现叶青釉,一脸憨笑的迎了上来: “青儿不是说不守窑了吗?” 守窑又累又脏,还热的慌,现在日子好了,他自然也想着让闺女多休息休息。 叶青釉特地将自家老爹拉远一些,没有问旁的东西,直接单刀直入: “阿爹,咱们窑口里面的瓷还有多久能出?” 闺女素来体贴熨称,今日没有唠家常,直接问瓷,这倒是让叶守钱有些莫名,不过还是很快估摸了一下时间,回答道: “最快也得明早。” 昨日正午才点火烧窑,烧窑歇窑,怎么也得两日功夫。 叶守钱说完,瞧了瞧眼圈有些发红的闺女,突地察觉出来些许不对: “青儿,家中难不成是有什么事儿?” 不然闺女咋急匆匆的赶过来了? 叶青釉斟酌几息,将心里想了一晚上的话说了: “不是家里有啥事儿,是阿爹的事儿。” 叶守钱原本屏息凝神的听,听到这话,顿时乐了,一脸憨笑: “那就是没事儿。” 他一个手伤的匠人,一没同谁有来往,二没有同谁有牵扯过节,那里能有啥事儿。 没准就是闺女想自己了,所以来瞧瞧。 眼中的阿爹是如此敦朴反正,这就分外显出叶珍金的狠毒。 叶青釉心中难过,拉上阿爹的手,细细将昨晚所有的事情讲了。 叶守钱原本还乐呵呵的听着,越听越觉得不对,听到最后,甚是罕见的破口骂道: “光天化日,竟然有这种事情?!” “那你吴叔和锡平哥现在咋样了?” 果然,还是叶青釉记忆中的老爹。 不提自己收到的伤害,总会先关心别人。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这世道竟将一个老实人逼成如此模样,将一家子实诚人都逼成原先那样呢? 叶青釉擦了擦脸上的湿气: “已经都安定下来了,讼状也写好了,我走之前请人捎信,给吴家婶子那里也递了口信,但只说了如今找到春红下落的好消息,没说吴家父子晕倒的事儿。” 原先吴家父子就说吴婶子是害病,所以才没能来,叶青釉是真的怕一旦传达到坏消息,吴家婶子那边没人照应。 叶守钱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直道自家闺女做得对: “好好,那就好.......” 两人站着沉默半晌,叶青釉还是没有忍住,问道: “阿爹不恨叶珍金?” 叶青釉当着爹娘面,不叫长辈名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始终觉得有长辈样子的人才能当长辈,而叶守钱,显然没有这种想法。 叶守钱知道自家闺女在说什么,下意识捏了捏右手的手腕,好半晌才说道: “恨,当然恨。” “恨她到处祸害正经人家的闺女。” “但如果是我自己的伤,那也谈不上恨。” 叶青釉早就了解自己阿爹的性子,连原先总容易‘恨铁不成钢’的心思都生不起来,只是平静到有些冷酷看了看初阳升起的天色,难得的沉默了下来。 叶守钱知道闺女的脾气,反倒反过来宽慰道: “毕竟是骨肉至亲,当时总不能瞧着她把咱们家风败坏个干净.......” 叶青釉没有听下去,只是适时接话道: “主屋那群人,原本也就没有什么家风,能生出阿爹和我,也已经算是祖上冒青烟了。” “况且若当时就报官.......” 这回,叶青釉没有说清楚,但父女两人都明白后面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如果当时就报官,哪怕不知道叶珍金当时是不是买人卖人的娼头婆子,起码也能让人家知道害臊,也许,就没有后面一箩筐的破事。 叶守钱叹了一口气,叶青釉也没有再继续说什么话,只道: “等开窑吧,我们得带着瓷去一趟柳府寻越大公子,没准借他手,将叶珍金的罪名尽快定下来,将那些正经人家的小娘子救出来。” 这回,父女俩的心总算合到了一处。 等瓷的氛围不像从前一样轻松,叶青釉陪着熬了大半日,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窑炉熄灭,拆开窑门,确认这回的出瓷率仍然可观,叶青釉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越大公子定十二只花神杯,但绝不可能一件瓷器只做一只,瓷器烧制中途会出各种各样的状况,那个环节都有可能前功尽弃。 当时叶青釉为了保证在交瓷日凑十二只花神杯出来,其实做了两套花神杯,且雕刻纹路特别繁复的几只杯子还在双份的基础上又多做了几只。 如今,不知是不是天意也终于对叶青釉有了眷顾,用上改良后的泥后,花神杯除却少之又少的几只瓷裂废品,成品率相当可观。 也就是说,叶青釉如今的手中,能凑出两套十二花神杯......甚至还多两只花神杯,以及同窑出产,并非影青瓷,但却仍属精品的其他瓷器。 这自然算是几日来的第一件喜事,无异于在家里就开始捡钱。 只能说,越大公子也许猜到叶青釉制瓷其实并不麻烦,但他绝对不会想到,如此简单。 叶青釉仔细将花神杯收进早就准备好的锦缎盒子之中,又帮着自家老爹将其他瓷器妥善收好,将废瓷统统砸碎,这才回头最后瞧了一眼自己烧瓷的第一个小窑口,没有丝毫留念的将盒子又搬上路口早早就租下的驴车,登车离开。 叶守钱明显有些心神不宁,驾车驾了一会儿,复又问道: “青儿,今日吴家父子会去告官,对吧?” 这一日的功夫,叶青釉早已经来回传了不下十几封的口信,自然早就将全部的计划盘算过无数次: “是。” “昨日出门前,我让马婶子照看家中情况,又让单叔暗中去叶家守门,确保官差去抓人的人一定能将人抓到.......” “只要她上了公堂,一定会说出那些小娘子在哪里的。” 当然,还要多家一笔没有人愿意帮助对方。 而她们现在要做的,正是去堵死叶珍金的退路。 驴车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片刻之后就到了柳府,门房还是先前的人,也见过叶青釉,叶青釉将自己送瓷的事情讲了,有眼色的门房立马进去通报,片刻功夫,便带着一人折返了回来。 此人并不是叶青釉曾见过两面的长留,约摸在二三十岁上下,模样只能算是周正,可步伐沉稳,看着就有些功夫在身,显然也是越大公子的随从之一。 叶青釉不认得他,只得先见礼,而对面显然认得叶青釉,比叶青釉还客气: “在下积石,奉郎君之名来接叶小娘子,小娘子不必多礼,快些进去吧。” 积食? 叶青釉有少许疑惑,还没迈出步子跟上对方,便见对方敏锐的抓到了她脸上的神情,见怪不怪的笑道: “北有长留,南有积石,是这个积石,不是吃饱了的积食,小娘子一定是误会了。” “不过也没什么,郎君给我取名的时候,我当时自己听到也觉得有些不好听。” 原来是诗经中两座神山的名字。 叶青釉恍然大悟,跟随对方的步伐进入柳府之中。 积石显然比长留更为多言,善谈。 初见面不但两句话之间解决了叶青釉的疑惑,顺便调侃了一把自己,无形中拉进了关系,一路穿行引路之间,亦会同叶青釉介绍些事物: “.......过了这个回廊,往左看,那就是咱家小公子雕刻的石狸奴.......” 越小公子这是想狸奴想疯魔了吧...... 叶青釉上次来时是晚上,也并没有胡乱张望,此时积石的絮叨,算是给了她张望的理由,这一眼望去,亭台楼阁,水榭花园,柳府繁华竟有些不似人间景象。 要是她以后也能....... 叶青釉念头稍动,顺着积石手指的方向往稍远的地方望去,没瞧见什么石狸奴,倒是瞧见了院中或站或坐的三个人。 一个,是越小公子。 几日不见,许是应为真的耗费了心神侍疾,形容有些憔悴,眉眼之间有些愁眉不展。 一个,则是一位锦衣绸缎,模样颇有几分神气的公子哥。 此人比越大公子年岁稍小一些,又比越小公子年岁稍大一些,应当有十八九,却不到及冠之年,正在院中另外一人在说话,神色颇为恭敬。 而另外一个躺在躺椅之上,似乎有些虚弱的人...... 并不是叶青釉所熟知的越大公子,而是令叶青釉有些面熟的中年汉子。 鬓边散乱,形容消瘦,一只手上还裹有固定的白布,显然是仍在病中,正在晒病气。 这两人的身份其实并不难猜,公子哥显然就是柳二公子。 而躺在躺椅上晒病气的中年汉子,虽然看似一直在同柳二公子讲话,却是距离越小公子更近一些,时不时照看一眼正在为他剥橘子的越小公子,眼中时不时闪过一些笑意...... 是柳三老爷。 可这人为什么会这么眼熟呢? 叶青釉苦思冥想,好几息之后,才想起来对方似乎就是她第一次上夜市之时,同她说银钱的数目不对,应是柳二老爷花钱买妾的人! 这是什么见鬼的缘分与热闹? 柳二老爷同柳三老爷,原来是不合的? 第一百五十六章 廉净与寿客 这些小线索一样的东西,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 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叶青釉,指不定就能够派上什么用场。 只不过叶青釉脑中念头流转,还没想出个之所以然来,便听那头的越小公子似乎是发现了自己,高声兴奋的唤道: “叶小娘子!” 这一声可谓是惊天动地。 不但是正在他旁边滔滔不绝的柳二公子立马注意到了这边,正在絮叨的积石住了嘴,连带着躺在躺椅上行动显然有些艰难的柳三老爷也撑着精神往叶青釉的方向看来—— 这是什么见鬼的热闹。 偏偏越小公子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颇为喜气洋洋的喊道: “你来找我吗?” “我正在给三叔剥橘子,得等等才有空找你!” 自然......不是。 这么赤诚直白的问话,叶青釉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答。 更要命的是,这回是为了寻越小公子而来,她也没带那些能让越小公子抽奖的瓷器,连应付对方的话都翻不出来。 叶青釉一时不知道怎么说,还好积石将话头接了过去: “小公子,是大公子要见叶小娘子。” 众目睽睽之下,越明礼一下子就成了落了水的小狗,立马蔫了下去,嘀咕道: “我说嘛,有好事也不来找我........” 这一下,被指责的叶青釉真是有些说不出的愧疚。 银钱是早收下的,抽奖,是遥遥无期的。 可她又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找越大公子是有更要紧的事情说出来,只得干巴巴的哄骗道: “下次一定。” 就四个字。 越小公子好像又活了过来,挥手连连示意叶青釉先忙,然后又剥了一片橘皮,放入了离柳三老爷相近的熏炉之中,仔仔细细的将橘皮的清香扇向自己的三叔。 叶青釉看了几眼,心中更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这回,再没有了变故。 一路跟着积石步入上次与越大公子相见的堂屋之中,打眼一瞧,主座之上,果然又是那张无论看了多少遍,仍会惊叹其精雕细琢如玉璧的脸。 这回叶青釉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让自家老爹放下扁担就开始掏瓷器。 足足十二个盒子掏完,越缜才变换着一张英挺隽秀的脸,似有些咬牙道: “小娘子就不能扔了你那个破扁担和竹筐吗?” 原先叶小娘子看着手头有些拮据,当着他的面,将瓷器从竹筐里掏出装盒也就罢了。 如今怎么说也是收了他一千多贯的人,怎么还不将那扁担和竹筐换了? 丢不丢人另说,叶小娘子是真不怕自己的瓷器摔坏啊! 叶青釉打了满肚子的腹稿,还没开口就听了这么一句,当即就有些疑惑—— 竹筐怎么了? 竹筐分明很好。 比起实木的箱子,以及软布包,竹筐一不怕实木箱有颠簸,反将内里的瓷器磕破。 二又不怕像软布一样随手磕碰。 只要用一个竹筐,塞一些稻草做底,再放一层布,比什么都顶用,多贵的瓷器都护得住。 当然,这话,叶青釉没敢和一看就金尊玉贵的越大公子细说,只低眉俯首: “好,听大公子的,下次一定换更好的箱子来。” 越缜几次与叶青釉对话,已经猜到了些叶青釉的性格—— 有气性,不服输,贪财,有些聪明,胆子又极大。 他今日听到人来送瓷,料定是件好事,倒也真让他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人逢喜事精神爽。 本也是无心之语,却没有想到今日的叶小娘子很是不同,竟有这么个乖顺的回答,倒显得他多仗势欺人一般,一时是真有些意外。 难不成这个脾气烈性的小娘子改性子了? 越缜挑了挑眉,没有开口,叶青釉便将手头第一个盒子打开,双手平举,献了过去: “影青廉净荷纹小花神杯,请公子品鉴。” 【影青廉净荷纹小花神杯,双图如下:】 此杯雕刻清晰细致,胎体质薄轻巧,花纹若隐若现。 外头日头正盛,迎光更是若隐若现,更显清雅秀逸。 越缜修长的手指略一划过杯壁,只觉入手温润,不似凡品,唇边的笑也多了几分: “好。” “不过此杯的名字,似乎和兰纹杯不太一样?” 原先那只是‘影青浮幽兰纹小花神杯’,这只却是‘影青廉净荷纹小花神杯’,原先以为十二花神杯只会改个花名,如今看来,显然并非如此? 叶青釉有事相求,自然有问必答,一等一的和缓平善: “是一样的取名法。” “影青是这种浮雕杯的颜色及统称,后面才是细项的名字。” “最后四个字是杯形,自然不必说,兰纹与荷纹,更是一眼就能分辨,而荷纹前的两字,其实才是她们真正的名字。” 越缜挑眉,显然想要往下听,叶青釉想了想,索性又取出一只同上次那只细节些许不同,但整体极为相似的兰纹路杯来: “这只名唤,影青芳幽兰纹小花神杯。” 【影青芳幽兰纹小花神杯,单图如下:】 越缜眼睛毒辣,几眼过后,就瞧出这只杯子的精细程度远超第一次的兰纹杯,再一细品名字,倒是笑了: “小娘子真的有心,能一只只为她们取名。” 兰花,又称幽兰。 第一只名为‘浮幽’的杯子,叶青釉便是取了一句咏兰诗‘春风浮幽谷,蕙草趁樵归’里的空灵之意,指代兰花。 而第二只兰纹杯,则是用兰花独有的香直拟兰花,又更别出心裁了一些。 而且,如此取名的缘由,最最关键的是,暗指每一只,都绝无仅有! 叶青釉想了想,没有将最后一句话说出,继续解释手头的瓷器道: “胡乱取名,公子看的上眼就好。” “按照这个取名法,就能细解出许多名字由来,如荷纹杯的‘廉净’,就是取自荷花的清廉,洁净。” “而稍稍改一些,或增减一些其他字,也能很快让人明白瓷的各种差别。” 叶青釉又在几个盒子里面翻找了片刻,再度取出一只杯子来: “像这只,虽然也是十二花神杯里的杯子,但它就不叫小花神杯,而叫‘卧足杯’。” “全名,影青寿客菊纹卧足杯。” “请您品鉴。” 【影青寿客菊纹卧足杯,双图如下:】 第一百五十七章 老实说,这名字是不是你胡编乱造的? 素肌玉骨,釉色温润。 深邃,又不古朴典雅。 又以菊花的旧称‘寿客’为名,添隐士之姿,更着潇洒隐逸之意。 杯子几乎是一直比一只好看,越缜终于松懈闲适下来,轻笑道: “极好。” “只是.....为何它又叫做卧足杯?” 叶青釉早就准备好了回答: “卧足杯,杯底无圈足,呈内凹的卧足,像极菊花迎初霜,稍稍低垂的姿态,所以便取用了这个名字。” “小花神杯大多体态纤长,而此杯杯形比大部分的小花神杯稍低一些,所以并没用小花神杯的名字。” 越缜细细品味了一阵,在叶青釉又开始努力掏瓷器的时候,有些突兀的开口说道: “还是需得齐整一些,不如叫做,‘影青寿客菊纹卧足小花神杯’。” ......哪有这种取名方法! 哪怕是用小花神卧足杯也比卧足小花神杯要好,起码还能将小花神曲解为表示而非杯型! 这越大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强迫症在身上,非得名字对其,心里才舒服!? 叶青釉忍了忍,终于还是认下了这口气: “越公子说了算。” 叶青釉一一将盒子打开,取出内里的杯子: “按照您非要加上所有东西的取名方法,那我手上这只,就是‘影青釉面浮雕刻印多子多福石榴纹卧足小花神杯’。” 【影青多子多福石榴纹卧足杯,双图如下】 器型端庄,轮廓柔韧,敞口圆润,精巧秀美。 釉面更如脂似玉,洁白通透。 好美的一件瓷器。 但也.....好长的名字! 叶青釉一连串的念叨完石榴杯的名称,自己都觉得有些缺氧,更别提那头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暗暗在记名字的越大公子。 越缜沉吟一瞬: “影青...什么多子多福?” 老实说,他是真怀疑这名字是不是小娘子临时胡编乱造出来诓他的。 足足有二十个字,还好其他几只杯子取名的时间比较早,不然的话十二花神杯都念完一遍,只怕茶都凉了几分了。 叶青釉又念了一遍,无奈的摊手: “其实这瓷杯实打实的全称就是这样的,只是原先为了更好听好记,所以才定下了那套的名字,如果贪多贪足,反倒失了本味。” 原先的也没有多好记。 突然被暗指贪多贪足的越缜挑了挑眉,状若无意的叹了口气: “那就用原先的取名办法吧。” 虽然有些不工整,可叶小娘子给出更名的缘由其实也说的很清楚,两种杯型不能混用,况且别人要是无意问起为何在一套花神杯中出现卧足杯,也有对应的寓意解释。 有些事情,其实叶小娘子原先的打算就已经足够好。 应该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小娘子才吃定他会喜欢这些瓷器,敢在他面前开高价。 叶青釉毫不意外,颔首撑是: “好,那就是下一个.......” 越缜闲适的掸了掸锦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剑眉之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难得含了些笑意: “不必,只要三两只,我就已经知道叶小娘子究竟是个什么功底。” 他从前用瓷杯,其实永远就只是喝水。 对龙泉窑,也有一种‘名震天下,可尾大不掉’的印象。 如今来看....... 世间的英杰真如过江之鲫。 越缜摩挲着手指几息,才侧首吩咐道: “积石,先将这一套十二花神杯收好。” 越大公子看上去对这套十二花神杯的去处早已有了抉择,叶青釉目送十二个锦盒被郑重收入内间,有些不舍,但也有些轻松: “交易已完,我还有一礼想要送给公子,公子有意想看看吗?” 越缜仍在低头沉思,听见叶青釉这么说,当即瞥了对方一眼: “不会又是什么‘不要钱’‘要抽奖’‘特地给老主顾留的瓷器’吧?” 毕竟,叶小娘子是真贪财啊真贪财。 想必这回也是一窑同出,得了什么好瓷器,所以才来献宝? 是了。 原先让叶小娘子这几天里面不要烧瓷器卖给他人,可没说不可以多少几个卖给他。 这算什么? 算让叶小娘子抓到真的大主顾了? 越缜按了按眉心,看样子颇为头痛,可唇边仍未消散的笑意仍然显露了他的心情。 叶青釉看的仔细,立马就开始翻找起来。 她也是真不知道越大公子心里在想什么,若是她知道,没准就要说上一句—— ‘这算什么?当然是算越大公子钱多。’ 她找了找,又翻出十二个锦盒来,重新递了上去。 越缜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剑眉微蹙,顺手打开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盒子,眸光当即就冷了下去: “两套十二花神杯?” 叶青釉仍然规规矩矩的站在堂屋之中,应声点头称是。 越缜合上盒子,唇边笑意消散,面若平湖的提醒道: “一套十二花神杯是八百两,两套十二花神杯,可就不是一个价钱了。” 十二花神杯更得女子所好,他虽然能看出好歹,但自己却是没有过多留存的打算,而是准备用作献礼的。 向人献礼,可对方手中若不是唯一的十二花神杯。 那献出去的礼,可得大打折扣。 你有,她有,大家有,所有人都有。 那哪怕是再让人眼前一亮的瓷器,也做不到价值连城。 他原先以为这么浅显的道理,叶小娘子如此贪财的人一定会懂,如今看来,倒还是他所想不周了。 堂屋就此沉寂下来,叶青釉早已经想好说辞,自然无所畏惧,只是恭敬道: “通常不会这么多数量的差别,只是公子的瓷器要的急,必得有替补的复刻,不然若是少了那一只,一窑没有办法将瓷器烧出来,那又得等上另一窑。” “虽然公子没有说过定下十二花神杯要做什么,但花神杯显然是更得女子欢心,多半会送与他人......“ 而且如此重宝,显然是送给地位不低的女子。 按照叶青釉对越大公子如今的猜测,送礼之人的首选,没准就是天潢贵胄,皇室中人。 那这里面弯弯道道的心思,可就真的多了。 头顶就是越缜略带寒意的视线,叶青釉定了定神: “小女说这话倒也不是为自己开脱,咬舌狡辩......” “而是,公子能确保只有一位贵人想要吗?” “若是有人见了此物,想要讨要同样的东西,公子准备给,还是不给?” 第一百五十八章 又窝囊又刚烈的小娘子 叶青釉的想法其实很简单。 那就是—— 第二套的花神杯,如果越大公子不收下,那放在她手上,实际上也是毫无用处的。 不如用作献礼,为自己之后要说的话多博一个人情。 毕竟,第二套无论是自己来卖,还是交给其他人来卖,其实都不是多好的选择。 如果叶青釉瞒下这一套瓷器,自己转卖,不仅未必能卖出价格,落入其他人手中后,还容易层层转卖,落入权贵之手。 届时,越大公子献宝的东西若是烂大街,被贵人知道其实并不稀有...... 那献礼就变成了‘献丑’。 叶青釉这里,绝对是少不得被追责的。 而如果将这套瓷器交给会‘妥善使用’的人,那又变了另外一种味道。 越缜微微眯起凤眼,叶青釉站在原地,任由对方打量的视线穿过自己: “世人皆爱孤品。” “孤品不在自己的手上,便抓心挠肝的想,若在自己的手上,那便会止不住的炫耀......一定会有人再度追寻向公子寻求十二花神杯而来。” “届时......公子其实也是会和我一样‘贪财’的。” 叶青釉没有将一切说的太清楚。 几次的对话,她早已经知道越大公子其实是个聪明人。 东西怎么用能给他带来最大的利益,自然不用叶青釉这么个外人提醒。 越缜收回视线,终于曲起手指,扣了扣桌面,示意积石将新的花神杯再收起来: “这么说,我还要谢你将第二套十二花神杯再卖给我?” 对方终于收下东西,倒是让叶青釉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 “不是卖,真的是送给公子的。” 这话说得,越缜自然是......十足十的不信。 以他对这位贪财小娘子的了解,对方说要将大好处送人,不收银钱,肯定就是在憋坏。 于是,越缜再次开口挑眉,问道: “玩什么?抽奖?” 哎呀! 都说了真的是送! 是她平常奸商的模样给其他人太深的印象了吗? 叶青釉有些欲言又止,可看对方似乎是有些兴致,又不知道如何偏转话题,斟酌片刻,终于还是咬牙道: “玩......另一个游戏?” 游戏.....是博戏? 越缜轻笑出声,摇了摇头,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说吧。” 叶青釉深吸一口气: “玩一个名叫‘谁能做得到’的游戏,谁真能做到,谁就能带走十二花神杯。” “先由一人起头,说一个自己会的,并猜对方不会的,如果双方都能做到,那就换对方说做出同样的行动,直到真的猜中对方不会的东西,被猜中的人落败。” 嗯...... 这博戏法子,还真没听过。 越缜思考几息,堂屋之中顿时安静下来。 叶青釉正在忐忑,正准备如果不行,就直接跪下原地开哭,就听越大公子已经安安稳稳的走进了‘圈套’之中: “叶小娘子先吧。” 叶青釉立马将原先准备开口说的话咽了回去,做出一副有些为难的模样: “那我先来打个比方......” “我能做得到‘一个月内连着烧出三十件器形,釉色都不同’的瓷器,越大公子能不能做到‘公平审理一桩龙泉的逼良为娼案子’?” 原先还在准备出其不意的越缜,反倒是被叶青釉出其不意的话语震得眉峰一挑,下意识问道: “什么案子?” 话出口,越缜便心道不好。 下一瞬,果然就见今日已经神情紧绷半晌的叶小娘子像是如释重负一般,拉着自己的阿爹跪了下来: “一桩丧尽天良的案子。” “事情很长,也许得从前些日子,我险些被卖说起......” 叶青釉当着越大公子的面,从自己如何险些被叶家所卖说起,又将发现隔壁春红‘失踪’,吴家父子如何调查,叶守钱的陈年旧事,一群人如何将‘王白银’与如今的叶珍金对上号,一路说了个干净。 末了的末了,叶青釉才道: “......叶珍金,与其女,越公子其实也是见过的。” “其女王珍金,马上要嫁入柳府,柳府势大,若真的准备帮一把叶珍金,这些年被叶珍金所卖的良家女们,还有如今勇于状告她的吴家父子,必定会遭难。” 叶青釉原以为自己做了两天的准备,开口时不会再有犹疑。 可真的说到最后之时,那种熟悉的悲凉感涌上心头,自己都察觉到自己的脸上又露出几分悲戚来: “大伙儿都只是普通人家,听不得雷声,也经不住贵人几声咳嗽......” 咳嗽,雷声..... 确实,对普通百姓来说,莫说是高官,就算是富户的喜怒,也够左右一群人的生死了。 越缜的神情早已经认真起来,食指与拇指的指腹无意识的摩挲着,又在某一瞬慢慢的停了下来。 叶青釉精神一震,立马准备细听答复。 可万万没有想到,越缜开口第一句话,不是问案子的更多细节,而是另一句毫无关联的话语: “说什么玩博戏......” “我瞧你对你那些欺负过你们家的恶戚没什么惩戒,原来是将力气和小聪明全用在挣些铜臭银钱,还有同大主顾耍心眼上了。” 这,这...... 话糙理不糙,但是这话,确实是有点糙了。 而且还当面说了出来...... 叶青釉思维短暂被带偏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身后一步的自家老爹。 叶守钱仍然是那副老实可欺的模样,见闺女转头看他,露出一个憨笑..... 叶青釉无奈,当即就把脸转了回去—— 有时候,她确实也很想用些过火的手段,但架不住自家包子爹娘,还有待改造! 分家的局面,都还是她争取来的呢! 只是说案件细节可以,同越缜说这种家宅私话,又是不好明说的事情。 叶青釉只得低头,算作是默认了这话,等着对方做出抉择。 越大公子看着还算是雷厉风行的模样,会对这个案件伸出援手吗? 还是,对方会因为柳府是姻亲,所以对这件事置之不理? 不不不,先前聊赋税的时候,叶青釉就能明显感觉出来,对方住进柳府,应该是带着些目的,应该不会刻意偏袒。 那又会是如何呢? 叶青釉心中忐忑,就听头顶传来一声轻笑: “叶小娘子,你拿这件事来问我.......” “可真真算是问错人了。” 等等。 叶青釉眼睛顿时瞪大—— 难道不该是回答问对人了吗? 怎么是问错人?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为非作歹 为了今天之事,叶青釉足足打了两日的腹稿。 不说是神仙来了也会动容,但起码说服一个有些善心的人是没有问题的。 难道,越大公子是真的不准备管? 可她刚刚才夸完人家看上去雷厉风行! 叶青釉一时间脑子有些乱,没有贸然开口,而越缜,也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你怕你那个王表姐来柳善,柳善又借助柳府的权势行动.......” “可你知不知道,有我坐在这里,别说是柳善,就算是他爹柳大过来,也得安安稳稳的坐在这里,不敢多生事端?” 这,这,这么狂? 叶青釉瞪圆双眼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听到对方这么说,顺便成了目瞪口呆—— 对方有敢说这话的资本,那对方的官阶,绝对比她原先所想的‘官阶不高,但属能靠近陛下的近臣’的身份还要高一等! 越缜眯眼,将对面小娘子脸上错愕的表情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禁有些越发好奇叶小娘子的脑袋里一天天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先不说柳善那么个为利起早的人会不会为了一个娼妓之女犯糊涂,单说他若真要舍了全部的脸面,去替那未过门的王氏撑腰.......他又能差遣的动谁?” “谁会怕柳善,替他为非作歹?” “他的地位,不已经全在那一个‘善’字上了吗?” 叶青釉真是第一次从对方这种‘俯视一切’的角度看事情,脑中各种念头闪过,一时间思绪更加纷杂。 很多推测在她的心中一一闪过,都不十分的准确。 所以,叶青釉只得抓住了越大公子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开始试图理解‘善’字。 《说文解字》里,善字,前三种使用非常频繁的释义,分别是—— 一:善良的善,指代性情。 二:十分擅长,善于某事。 三.....表达‘同意’的语气词。 前两种自然不必说,只要是会写字的人,应当就可以理解。 而第三种,稍稍会复杂一些。 寻个例子—— 《左传·襄公二年》“孟献子曰:‘请城虎牢以偪郑。’知武子曰:‘善。’” 这里知武子的意思,其实就是同意。 说白了,简单来说就是‘嗯’。 越大公子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说出那些话,再瞧对方对柳二公子俯视中带一些轻蔑的态度。 显然,前两种意思绝对行不通,最大的可能性绝对是第三种。 那么,什么时候会发生‘善’变成名字的情况呢? 叶青釉下意识想到一种场景—— 柳二公子有可能是刚出生,或出生后不久,下人,或是柳二公子的生身小娘,亦或是别的任何有可能抱到柳二公子的人,抱着他来到柳大老爷面前,说道: ‘老爷,公子出生许久,应该得给取名字了吧?’ 而柳大老爷,随口应付了一个‘善’。 这是在说确实可以取名了,但对方显然错以为这是给柳二公子的名字。 然后,柳二公子的名字就这么将错就错的被应付了过去。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不仅是越大公子的身份超乎叶青釉所猜想,而这柳二公子的身份,也会是跌破叶青釉所想的低。 柳府大房全在任上,只丢下了一个不被期许的孩子。 家中甚至还是二老爷当家....... 叶青釉脑子里闪过刚刚在庭院中看到的柳二公子的姿态,心里立马就多了些想法—— 如果对方擅长的是伏低做小,也许在看中孙子的长辈面前,也还是能说上几句的话的。 但要这样在夹缝处生存下来,且有些歪门心思的人舍弃自己的利益和名声,去帮助一个娼妓之女,无论如何也不太现实。 王秀丽哪怕是来,柳二......应该也是不会帮她的。 叶青釉发着呆,眼前的光影突然一阵明灭,吓了她一跳,定睛细看,这才发现原来是越大公子不知何时俯身,用修长的手指在眼前晃了晃,看上去像是要招回她的神志: “至于你原先说,不排除极小的可能,罪魁祸首还是柳二老爷.......那更加不可能。” “那老匹夫确实是贪财好色,但既然我来,就不可能留下大把柄,而且他.......” 越缜向来言辞犀利,也就只有言及此处的时候,才有些真心实意,而非刻意的停顿,因为他确实是说不太出口。 可偏偏叶小娘子目光如炬,盯得他有些所避不开,只能无奈道: “而且他,虽然爱买妾不假,但那些妾室基本都是心甘情愿来的。” “你还记得你上次来柳府说定瓷事宜时,中途听到的那些笑吗?” 叶青釉回忆着先前的情况,脸上的神情慢慢僵化呆滞。 而越缜,则是在避开大部分不能同小娘子讲的细节后,将事情用一种十分含糊的春秋笔法删减,描述了个大概: “他那日新得了个小妾,自然笑的猖狂得意。” “我当时让明礼去寻柳三老爷规劝他,柳三老爷也是进门见那小妾才金钗之年......所以才同柳老二打了起来。” 两人虽然是同父,可一胖一瘦,体型差上两三倍,不必多说,自然是柳老二胜了。 可这事儿一瞧就不像是个正经事情,后来他借着两兄弟相争家宅不宁的由头,也做了个牵头,抄检过二房的宅院,也请过那小妾的父母。 可是....... 越缜垂下眼: “那小妾的父母就是收了银钱,将闺女卖掉的,他们家中还有八女一子,长留将人带来的时候,有好几个还问能不能一并留下来。” “连那比你还矮半个头的新妾,她自己也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我朝律法,对方已过金钗,又有父母请媒许配,也过了身契,自己也自愿,根本没有办法送走。” “况且.......” 况且,那新妾似乎怕极了离开柳府,几乎给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磕头,一直不停的在喊‘不要回去,不想回去,这里很好,不用在家中同几个姐妹抢食,又被幼弟欺负’....... 很大一场闹剧。 最后深居简出的柳老夫人听见外头的声音,瞧出来他不喜这种事情,所以才做主给了对方一些银钱,将人送走。 不然,哪怕是他眼下能将人带走。 对方只要握着小妾的身契,以后那小妾无论到何处落根定居,都能去当地官府直接带官差抓人,将人带走。 甚至..... 没准都不用抓,那小妾自己就会回来。 第一百六十章 越大公子的相助 越缜捏了捏眉心,重新坐回到主位之上,似是有些不想再提起那些事情: “......所以,若我没有料错,那罪犯叶氏,应当就如你所言,是借着柳老二的幌子找良家女子私卖。” 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许他自己也看不透。 不过柳二是什么样的蠢货,他一眼就能看到对方八辈祖宗。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柳二就用黄金马车和本在车上的各色美人讨好他。 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当时自己脸色一定黑的和徽墨有的一拼,对方愣是没有看出来。 柳三老爷忍无可忍冲动动手那夜,他差人挨个询问二房中年龄明显有些不对的小妾们究竟是否有事。 下人们具是躲得远远的,连门房当夜都离得远远的。 可只有那个柳老二,愣是还敢舔着一张脸,带些得意的同他炫耀‘我一辈子也没夸过自己,但让女人心服口服的本事还是有的......’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这些时日里,真的能感觉到对方的蠢。 他是真的会觉得对方在挑衅。 但可悲的是,对方偏偏不是。 更可悲的是,权势之下,多得是人要攀附这种蠢材。 越缜松开揉着眉心的手,睁开眼,看向仍然呆呆站在厅堂之中的叶小娘子,想了想,招手让对方靠近自己,以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又谈及了另一件事: “我也想过,或许会有例外,可我能想到,其他人也能,如今是不会那么轻易露马脚的......赋税也是。” “我当时让你去开铺面,其实也猜过我在的这段时间,他们会先停掉双重税,这件事,若是没有人找你,你也不必太奇怪。” 叶青釉轻轻抽了一口气,任由并不那么凉的穿堂风贯入自己的胸腹之中游走几息,然后才慢慢将胸腔里面的那些郁气统统吐出: “等您走后,势必会有的。” 这不是推测,而是必然。 也许..... 她能劝对方来上一出假离龙泉的戏码? 只要在对方松懈的时候抓到把柄,那柳府树倒弥孙散,总不会一直能如此猖狂的。 叶小娘子的表情看上去真的很难过,越缜有些意外会见到这样的场景,不知不觉,又将声音放低了几分,用一种极轻极轻的语调,哄道: “这倒也未必,他们自有要用银钱的地方。” 要用银钱,自然就得重利盘剥。 不管先前的银钱来自哪里,往后要是抓到了把柄,那脏的就是脏,干净的也就是脏的。 越大公子这句话,像一只抓不住摸不着的蚊子,在叶青釉的心里不痛不痒的叮了一下,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好像有些奇怪,但是又只能看着蚊子飞远。 叶青釉只得将这事儿一一记了,这才重新提起自己此行的目的: “那叶珍金.......” 越缜略微颔首: “不必理会,叶小娘子已经做的够好了。” “让那对父子直接去状告,拿人,审问就行,我来龙泉的事情虽然没有外传,可仍然有不少人知道,时值绩查,他们表现还来不及呢。” 绩查,官员们的政绩考核。 换句话说,也是一段时间之内,官府办事办的最勤快的时候? 叶青釉心中思考,一时没有接话。 面前的人没有动,越缜自然又抬眸看了面前不发一语,明显还有些坚持的叶小娘子一眼。 两人眼光相对,越缜再次按了按眉心: “吴家父子两人可是已经在府衙?” 叶青釉点了点头,越缜颔首: “如此行径恶劣之事,今早状告,那最迟明日,整个龙泉就会都知道这件事。” “我届时会找个由头,带人去一趟府衙,稍稍旁击侧敲的问一下龙泉此地治安,王县令能在龙泉坐四十年的县令,不会在这种节骨眼上犯糊涂的......” “这样,叶小娘子总该放心了吧?” 正值绩查之秋,一个身份成谜,却被柳府这种高门大户都能奉为上宾的客人,若真是带着点头哈腰的柳府老爷走上一圈府衙。 别说是得有些油滑骨头才能坐稳位置的县令,就算是条狗,也该嗅出味道不对了。 叶青釉有些紧绷的心情这回终于是有些松懈下来,多日的疲惫席卷而来,后知后觉中,又有些终于回过味来的一言难尽。 或许,正如她提起这件事之时,越缜所说的第一句一样—— 这事儿找他,确实是有些找错人的。 毕竟这事情,越大公子不在府衙,并不能直接知道案件细则,而他这种身份要是过分关注这则事情...... 不但有些杀鸡用牛刀,而且若是被旁人知了举动,牵一发而动全身,没准就会多猜,多想。 有些时候,直接找官阶更大的人,确实未必有直接找对人好使。 这应当...... 也是权势的奇妙之处吧? 叶青釉心中自嘲,将心底那一丝在自己看来都有些不可思议的念头压下,第一次规规矩矩的,给主座之上那看上去并没有年长自己很多的青年行了个大礼: “多谢越公子。” 这一次受到的教诲,可真的是太多了。 虽然没有请动对方直接插手,但能有这样的帮助,其实和直接打包票也真没什么区别。 叶青釉心中感激,可感激还没在心头多存留多久,就听越缜随意挥了挥手,浑不在意道: “不用相谢,若真有心,再替我烧件瓷器就好。” 还,还烧? 刚刚不是才给过第二套十二花神杯子吗? 这,这就又伸手要东西了...?! 叶青釉是真的恨不得回到几息之前,捂住自己的嘴。 可对方确实帮了忙,若不是对方给出准话,没准自己家与吴家不知道要纠结多久,不知春红等一众小娘子又要痛苦上多久。 所以这人情,该记还是得记。 不但要记,人家现在哪怕要狮子大开口,架不住确实是自己求到人家跟前在先,该换还是得还。 叶青釉任命般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做足了当黑工的准备: “公子想要什么样的瓷器,尽管开口。” “这一回,您要的瓷器......都是献给您的,不用银钱。” 好一个叶小娘子,难得也知道出出血了! 只是瞧着这模样,知道的是制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让她当断头台呢! 越缜视线在叶青釉的脸上一扫而过,状若无意的问道: “先前你在夜市上卖的那些小瓷件,是不准备烧了?” 嗯? 难道不是大宰她一笔吗? 为什么又提起了她在夜市里面卖的小瓷件儿? 叶青釉有些莫名,抬起头,和同样神色有些莫名的越大公子对上了一个眼神,突然恍然大悟—— 她这么就忘记了! 越大公子定影青瓷,一直都为了要送人。 可他原先,也曾为了夜市上那些以蟾蜍为代表的‘丑’瓷件,一掷千钱!!!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丑萌的金蟾蜍 制‘丑’瓷。 在制瓷的行当中,一直是个颇为玄学的事情。 有些时候,匠人手里烧出来的‘丑东西’,能找到一个看的对眼的主顾,发生的概率比瓷器在窑口里面发生窑变的概率都要小。 可一旦真能遇见有这样爱好的主顾,那对方基本也只能在定时定点的某处窑口买到心仪的瓷器。 因为这种瓷器的度,非常难拿捏。 举个例子,叶守钱多数时候都个在众人眼里脾气温和的烂好人,多数时候,也有不少人背后嘲笑他蠢。 但要是真的觉得人家是没脑子,蠢,所以才遭受欺负,那就是真的是大错特错。 他懂,但他也去做。 善念,与比污名的‘愚蠢’交织,便成了叶守钱这头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千古倔驴。 而丑丑的瓷器,也有相似之感。 这些瓷器乍一看上去一定要丑,但又不能真的丑。 真的丑,宛如一滩烂泥,那就平白惹人生厌,看着就烦躁,是绝对不会讨买家欢心的。 但是不丑,买家一眼也很难分辨出来普通瓷器和那些稀奇古怪的瓷器之间的区别,自然也不会买下。 丑,也不丑,交织便成了相当难拿捏的事情。 叶青釉原先在夜市中制瓷的时候,为了尽快找到销路好的瓷器,也做过一些,可反响一般,甚至还能偶尔听到几声倒彩,所以也就弃了制作这种瓷器的路子。 如今想来,那些不被看好的瓷器都去了哪里呢? 还不是都在面前这位越大公子的手中!!! 这越家两位公子,一个爱狸奴爱抽奖,爱的找不到南北。 一个嘴上不说,可原来心里一直就惦记着她做的那些又丑又有趣的小瓷件儿! 该说不说,这越大公子,还真是挺能忍的....... 心中有喜欢,还能一直忍一直忍,就等着叶青釉再次开窑。 说句实话,有这样的毅力,怪不得人家能当大官! 叶青釉心中震惊,想了又想,倒还真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这回烧瓷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有烧了一件这样的瓷器。 原先也是因前几日从白氏口中听到周泥人家的小虎要过诞辰,又想到许久没有去看看重病的周老爷子,所以索性捏了几个精巧的瓷件儿给添添喜气...... 如今,不是正好匀出一个来给越大公子吗? 叶青釉说干就干,在竹筐里又是一阵翻腾,真让她找到了东西,献了上去—— “金蟾蜍,请公子过眼。” 【‘我只是,美的不太明显’系列金蟾蜍其一,三图如下:】 ....... .......嗯....... 所见,既所得。 造型奇特,做工精细,釉色上乘。 叶青釉想了半天,也就搜罗出这么十二个字,再多,就只能开始睁着眼睛瞎夸: “蟾蜍有聚宝之威,底部刻的钱币也特地调了个肖金的色,用来指代财气聚而不露.......” 不行。 真的一个字都夸不出来了。 原本也是因玩闹做出来的瓷件儿,信手拈来,做的时候,自然也没有多耗费心神。 若刀架脖子上,非要让她说个门道,或者说个这蟾蜍被捏出来的成因,叶青釉也只能说灵感来源取自八大山人的画作。 可此人还在后世,同越大公子解释,又真是不可能的事情。 【八大山人画作(选取),双图如下:】 毕竟,叶青釉不仅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后人画作。 甚至也没有办法解释对方为什么就是喜欢画一些翻白眼的画。 大师许是自有深意。 而叶青釉,真的就是为了单纯的好玩。 也不知道这样的瓷件,能不能入越大公子的眼....... 叶青釉颇为忐忑,但下一秒,就见那位素来冷面的越大公子,捏了捏手里的瓷蟾蜍,顺势便将小小的瓷蟾蜍,放进了袖口之中...... 动作之一气呵成,别说是叶青釉,连带着堂屋之中一直恍若影子一般的积石和叶守钱都愣了愣。 笑了吧? 刚刚越大公子看到这丑东西绝对是笑了吧!? 众人的目瞪口呆之中,越缜稍稍颔首,赞道: “不错。” “回去准备等失踪小娘子们的信,再准备开店铺的事宜吧,若有什么事情,我会差人寻你的。” 不错? 坏了。 这小子没准真能懂为什么八大山人要那样画眼睛。 叶青釉心头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很快就烟消云散: “能入公子的眼就好。” 两兄弟一个比一个好哄。 要是早能想起来这事儿,没准烧个几十上百件出来,都能将十二花神杯省下.......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再多说也是无意。 叶青釉正要行礼告退,就见堂屋外头的脚步匆匆而来。 随后便是满头大汗的越小公子迈步进了屋,见到叶青釉没走,当即就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叶小娘子,我来晚了,可还有给我留些瓷器?” 与对话时颇需心力的越大公子不同,叶青釉对自己瓷器的第一个大主顾,那真是怎么看,怎么舒心。 正巧得了准话,知道叶珍金的事情应该有些把握,叶青釉松懈下来后,也是露出了一分平日里才有的笑: “有的。” “上次小公子向我定的送人礼,我已经带来了,不过若是要抽奖,还是得随我去一趟家中。” 越明礼听到叶青釉前面的话便是一喜,可听到后面,又是一阵的愁眉不展。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坐在诸位之上没有作声的大哥,苦着一样脸,轻声问道: “大哥,你说我此时出府,合适吗?” 现在宗族里应该已经在商议过嗣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柳三老爷以后是他的爹,柳三老爷如今受伤,如何看,应该也不是玩闹的时候....... 也许是越明礼脸上的难过太明显,越缜沉吟一瞬之后,便开了口: “想去就去。” “莫说是还没过嗣,就算是过了嗣,也未必一日十二个时辰,总得在病床前半步不离的侍疾。” 这话,也能显出几分越大公子独断,不惧骂名的性子来。 叶青釉抬眼瞧了一眼,便又听越大公子又说道: “况且,柳三老爷今日看上去不是已经好了很多吗?” “柳善都能说出想让他亲三叔拖病登山之类的话,你只是离开一小会儿,能被谁抓住话头?” 第一百六十二章 越小公子的小趣事 嗯? 柳善柳二公子,原先站在庭院之中同柳三老爷说话,原来是为了让一个病患去爬山? 难怪柳三老爷眼中满是只有一声不吭,默默帮他晒病气的越小公子,压根没有多瞧柳二公子一眼....... 但凡是有些真心,挂怀柳三老爷生病的人,想来也说不出这种话来。 叶青釉心里摇了摇头,正想往下再听几句,却见越大公子恰到好处的收了话头。 而已经被明显说动的越小公子一脸喜色的转身,规规矩矩,一板一眼的对着叶青釉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我们走吧,叶小娘子。” “我上次输了之后,只要做梦就会想到抽奖,总觉得有些吃亏.......我想了又想,就等着玩一轮抽奖呢!” 既然已经知道真吃亏,而且是想了又想—— 那就索性别玩抽奖啦!!! 越小公子又是从哪里得出的再玩一轮抽奖的结论?!! 叶青釉也学着越大公子刚刚那副无奈的模样,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那.....走吧?” 她太过专注,没瞧见她自己做完这个动作之后,那头正欲要将手搭上眉心的越大公子,动作凝滞了一瞬,露出明显有些无奈的神色。 几人就这么离开了堂屋,叶青釉沿着来时的路行进,见越小公子始终只是孤身一人,并不引仆从随伺,才想到提醒一嘴: “小公子记得带两个下人,不然肯定带不走那么多的瓷器。” 越小公子脚步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我身边如今没人,也不太喜欢使唤柳府的下人,还是算了罢。” “等我先去你家将瓷器都抽完,然后再雇上几个人送瓷吧。” 身边没有人? 不喜欢用柳府的下人? 难不成这里还有什么说法内情? 叶青釉想了想: “若是实在没人可用,让我家的帮工帮你送回来也可以。” 毕竟也是一个大主顾,买了不少的瓷器。 平日里可以图方便,让人去搬东西,但真到需要送货的时候,该送还是得送 不过....... “小公子原先身边那个名为‘福生’的小书童呢?” 叶青釉有些疑惑道: “上次来的时候,还有看到他为小公子跑腿的呢。” “他还同我定了瓷器,我这回原本准备带给他的。” 没记错的话,那还是一个圆脸,脾气温和,相当絮叨的少年人。 虽然看着有些毛躁,但看着就是个脾气秉性都不错的人,不然应该也不会被越夫人千里迢迢派来伺候越小公子。 有这样的人在小公子身边,小公子这么说身边没人可用? 越小公子一愣,顿住了步伐: “原来叶小娘子还记得福生......不对,原来他还和小娘子定了瓷器?” 叶青釉点点头,便见越小公子连连挠头,纠结好半晌后,才眼神暗淡的出声道: “他......他也病了。” “不过他既然也和小娘子定了瓷,无论是什么,见到瓷器应当也是开心的。” “小娘子方便随我去送瓷器,去瞧瞧他吗?” 最近越小公子身边的人病的还挺多..... 这是想试试如果见到喜欢的东西,病患能不能稍稍提起一些精神? 叶青釉脑子里闪过这么几个念头,嘴上却丝毫没有慢上半分: “自然可以。” “原本就可以送瓷上门的.....” 只是她懒,别人不提,向来不做。 如今看越小公子满面的纠结,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相邀,自然得去上一趟。 叶青釉退回几步,重新回到自家老爹身边,从竹筐里的稻草里掏出一个用布包好的香炉,这才随着越小公子往另一个方向的二道门走去。 二道门内,基本就已经属于内宅。 自然是不会让叶守钱这样的外男进去,所以只能在外等候。 叶青釉走了几步,难免有些疑惑: “福生住在这儿?” 按照常理来说,下人和主子们的住所,基本都是分开的。 哪里能像现在这样,环境越走越清幽典雅,入目更是一个稍稍模样粗苯的仆妇也无,具是容貌端正的丫鬟在各处伺候,显然已经快到了内宅深处,主人家的地界儿。 这可不太像是一个书童能够住的地方。 越小公子似乎是有些愁眉不展,一边带路,一边随口回答道: “是。” “我从家中出来时,一因怕麻烦,二因不想兴师动众,所以就带了福生一个。” “原本是想着到了再添人,可不知是为什么,柳管家给我挑的下人都是一些小姑娘,并没有什么小厮随从,带也带不出门,做事情还容易毛手毛脚,老把茶杯里面的水往我身上倒.......” 越小公子脸上的痛苦不似作伪,更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架势: “那可是滚烫的茶水!” “我被烫了好几次,连我娘亲临走时给我缝制的衣裳都烫坏了好几件,一点都不像话!” “所以我就让福生睡我的侧屋,他从小随我一起长大的,说是我另一个小兄弟也不为过,了解我的习惯,索性也干脆不用那些丫鬟婆子伺候。” 这事儿,好处是十分明显的。 随自己长大的福生,自然是比其他人要贴心,事儿办的也好。 可坏处也是十分明显的。 因为只有一个人可用,所以若是临时吩咐福生做什么事儿,自己身边就没了随从。 例如,他第一次去夜市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吩咐福生去买笔墨纸砚,所以才一个人寻到了叶小娘子的摊位上。 而且,小厮等向来不可进内院。 他因着这事儿,也被蒋二奶奶教训过,只是后来大哥也破了例,在前头顶着,便也就没有人在意他。 毕竟他就一个书童,而找大哥的人,那可是真的多。 越小公子描述的跌宕起伏,叶青釉在旁边听边笑,几日里郁积的难受都消散了不少: “小公子自己同柳府管家说是要真的下人吗?” 越明礼不解: “什么真的假的?” “下人难道还有假的?” 叶青釉没吭声接话,只又笑了笑—— 真相大白。 估摸着是柳府画蛇添足,用平日里伺候二老爷的规矩来伺候越小公子,知道他要找下人后,边急着将一些有姿色的丫鬟送了过来....... 可架不住,越小公子不懂这些,就是想要贴心一些的小厮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无处观山庙 越明礼瞧着有些压不住嘴角的叶小娘子,堪称一头雾水: “小娘子笑什么?” 叶青釉摇了摇头: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有趣的事情。” “对了,我有个主意,若小公子真的想要靠谱的下人,不如直接去找大公子要人?” “我瞧大公子那样雷厉风行的人,随从应当也是一等一的,若是愿意将手底下的人分一个给你,一定会对你有大用处。” 越明礼下意识的点头,又是摇头: “算了吧,我大哥从来不多管闲事,况且那些人,可都是实打实的......” 叶青釉凝神细听,却发现越小公子已经捂住了嘴,生硬的转移话题: “叶小娘子的主意不错,不过我倒也用不上太好用的随从......” “这里就是,我来开门。” 连个开门的人都没有,还在逞能呢? 可惜,没能听见下半句到底是什么...... 叶青釉有些遗憾,捧着手里的布包便进了被越小公子推开半山门的侧屋。 屋里头极为干净,显然是费心思洒扫过,窗明几净,也没有什么料想中难闻的病气和药气。 两人进屋就准备往内间去看生病的福生,可内间的床上......空空如也。 叶青釉略带疑惑的看了一眼越小公子,哪里想到越小公子的模样比她还茫然: “人呢?” 这倒还让他问上了? 这个瞬间,叶青釉的脑中想了很多,又想今日会不会是被骗,又想会不会是越小公子平日里装的甚好,有贼心没贼胆,今日才做出这样的举动...... 但这些念头在她抬眼一瞧后,便直接烟消云散: “福生?” 越明礼下意识往叶青釉看的方向看去,也看到了正坐在窗沿上发呆,满脸呆滞的福生。 窗沿,真就是窗沿。 福生面朝窗外,两条腿甚至都已经在外,瞧着竟颇像是想从窗口跳下去的模样。 这场面,越明礼当时就被镇住了: “福生,你,你,坐在窗台做什么?” “你爬上去多久了?怎么没有下人发现.......” 叶青釉也甚是奇怪为什么会撞见这样的场景,连忙示意越小公子将人先从窗台弄下来。 福身虽然脸颊有肉,可身上清瘦,加上也才十四五岁,当真算不上有多重。 不然他也不至于贴着窗沿坐着,也没遮蔽掉太多的日光,让人第一眼就瞧出来窗台上有人。 两人合着将人从窗台上拽进屋内,福生仍是有些没回过神的模样: “公子,您回来了?” 越明礼被这话气的原地转了好几圈: “别喊我公子,你才是公子!” “我临出门前吩咐你最近可以好好歇着,你都爬上窗了,离上房揭瓦还远吗?” 福生乖乖低头挨训,不发一语。 叶青釉听了几句,也没搞懂到底为何福生要爬窗,只能开口,给二人一个台阶: “能爬窗,说明福生哥的病应该也是有好一些,再好好养几天没准就彻底好了。” 越小公子赌气,没有瞧福生。 福生倒是愣愣的瞧着叶青釉,有些没头没脑的问道: “叶小娘子怎么在这里?” 叶青釉闻言,将手里瓷器放到屋中一张小桌之上,然后将布打开: “自然是来送瓷的。” “上次福生哥不是定瓷吗?我这回开窑,顺手做了一件三足博山炉,你看看满不满意?” 【博山炉‘观山庙’,双图如下:】 此器,器形圆融,采取镂空之法腾烟,造型圆满,以圆寄情。 恰巧就是暗合上福生想要给心仪小娘子送礼的心意。 这次制瓷,叶青釉其实做了好几个各有不同的香炉,可选来选去,也就觉得这个香炉适合福生,料想福生与他心仪的小娘子秋生应该会喜欢,所以才只取出这一个。 叶青釉信心满满,可万万没想到,接下来的事儿,直接就是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福生一见到香炉,直接大哭起来! 叶青釉原先递出瓷器的手还僵在半空,一时间不上不下,不知如何是好,然后便听到了福生哽咽的声音传来: “叶小娘子,秋生姐她......她去给二老爷作妾了。” 什么? 叶青釉一时间愣住,下意识的看向站在一旁的越小公子。 越小公子沉默半晌,终于有些回过味来: “叶小娘子,福生他朝你定瓷器,原是送人的?” 显然,越小公子也是知道一些,但知道的不全,不然也不至于拉着叶青釉来此处送瓷。 叶青釉稍稍点头,越小公子凑近了几步,小声道: “福生他要送瓷器的人,前几日已经被柳二老爷抬做妾室了。” 而且还是.....第二十八房美妾。 叶青釉脑子里从第一次见到福生时,对方说的碎碎念,一直想到刚刚同越大公子在厅堂中说的那些关于柳府后宅的言语,下意识问道: “福生不是说秋生对他也不错吗?” “难道是柳二老爷强纳.....” 俯身在被褥上哭泣的福生肩背不停的耸动着,越小公子则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真倒是柳二老爷强娶就好了,有我大哥在,怎么说也不能让一个本是不愿意的人为权势所逼迫........” “可秋生是自愿的。” 叶青釉一怔,越小公子挠了挠头,将上次柳二老爷新纳一金钗小妾,惹得大哥不快,一大家子半夜被抄检名录等这些叶青釉早已从越大公子口中听过一遍的事情说了,然后才道: “柳老夫人将二老爷原先的那个小妾放出了府,二老爷面上有些不快,然后柳老夫人就说晚些时候给他再挑几个......得心意的房里人。” 越小公子有些艰难的复述着当时那些话,他年岁也还尚小,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话没说齐全,自己倒先羞红了耳根。 可越往下说,粉色愈褪,越小公子的脸色愈发有些感慨: “.......我们本估摸这也是因为柳老妇人想安抚柳二老爷,不让他在我大哥门前闹腾而说的话。” “结果当场有一个站在边角的丫鬟一下子就跪在众人面前,说愿意去服侍柳二老爷.......” 哭声愈大,越小公子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我也知道福生喜欢柳府一个名为秋生的丫鬟。” “可万万没有想到,老夫人开口一问,那小丫头就叫秋生。” 叶青釉沉默了。 而几步之外哭泣的福生,却几近肝肠寸断: “就差三贯一百二十一钱,就差三贯多一百二十一钱。” “只差一点点儿,我就要攒够给她赎身的钱了........” 偏偏,是三贯一百二十一钱。 不是三贯,不是四贯。 偏偏,连少的那一百二十一钱,他也记得分明。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世事,总在预料之外 事已至此。 叶青釉就算是再搞不清楚状况,却也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本以为是福生与秋生两人两情相悦,如今看来,却只像是福生的一意孤行。 原先说什么为秋生赎身,想要为她定带景色的香炉,好叫她知道赎身后可看什么样的风景...... 这些都是福生一个人说的话。 从始至终,叶青釉也没有见过那个名为秋生的小丫鬟,不知道对方的心思...... 更别说还是这种想要攀鳞附翼的心思。 越小公子没准知道一些,也知晓福生‘大病’的缘由。 可他却又不知道福生在叶青釉这里定的瓷器,原先就是要送给秋生的,睹物思情之下,自然更加刺激福生。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一手抱着瓷器,一手在自己的荷包里摸索,将上次福生向她买瓷的钱一枚枚又数了出来,规规整整的放到桌上。 越小公子也是一脸的愁容,看着哭泣的福生,一时间有些欲言又止,不知道如何开口宽慰,想了又想,也只得同叶青釉说道: “叶小娘子,劳你多走了一趟,这件瓷器不如我来买下吧。” 显然,越小公子也是性情宽厚,不愿意让人平白多跑一趟,还吃亏的性子。 叶青釉心中有些感慨,也没同老主顾纠结着几十文钱买卖的事情,一股脑将手上的香炉重新包上,然后塞到越小公子的手中,轻声道: “不必银钱,算我送小公子的添头。” “只是......只是福生如今这样,这件瓷器小公子恐怕也不能常常放在身边。” 福生还在哭泣,指不定什么时候见了香炉,心中又会难受的紧。 越明礼也知道,重重点头: “我知道,原先就是想着晚些等小娘子那边的其他瓷器到手,我家中亲眷,学院中原先的同窗与好友都送上几个,基本也差不多送没了。” “只是今日福生这样,我们院里又没有其他人陪他......我想了想,还是...还是不去小娘子家中了罢。” 对方这么说,倒也在叶青釉的预料之中。 越小公子本来就挺宽厚,如今难受的又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颇为不错的人,怎么说也不能没心没肺的出门笑的开怀,尤其是刚刚福生还爬窗,一副有些想要寻死觅活的架势,这就更让人担心。 玩闹,在生死面前,终究还是不值一提的。 叶青釉略有感慨,却也深表理解,开口宽慰道: “今日家中刚好也有其他事情,原先在担心小公子去了招待不周,如今倒也算是碰巧。” “小公子如今是想下次去玩抽奖?还是等会儿我回家后,让人将瓷器一并送来?” 两种其实都是小事情,无非叶青釉想着对方之后不一定能出门,也向越小公子行个方便。 越明礼想了想,果然选了第二种: “最近就不出门了,劳烦叶小娘子差人将瓷器送来罢,需要添多少银钱,我这里再添上。” 对方宽厚明礼,上次就已经多给了一些银钱,叶青釉自然也不能太过小气,真的伸手要钱,随口婉拒了添银钱的事儿,她才道: “那公子先忙,等下回我烧了您定的影青瓷,我与阿爹再来给您送。” 越小公子连连应声,又送了叶青釉一段路,直到又瞧见了在门廊下等待的叶守钱,越小公子才转身回返,重新回去寻找被伤透心的福生。 叶守钱等了许久才见闺女出来,又见闺女面上略有愁容,立马出声问道: “青儿,怎么了?” 叶青釉也没瞒着,将事情简单说了,这才叹道: “......我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其实是说的上来,只是太难听,也难以同自家老爹讲。 毕竟她也不能直白的说—— ‘想要银钱,也得有名享才行,柳三老爷都瞧着一把年纪,柳二老爷能年轻到哪里去?’ ‘况且柳二老爷听着就像是喜新厌旧的人,房中几十房的小妾,秋生如今纵使能得些银钱傍身,往后可怎么办?’ ‘怎么会有人愿意做这样的事情呢?’ 叶守钱听了自家闺女的话,也是面上有些感慨,憋了半天,才憋出两句: “人家或许是有苦衷。” “若是家中还有亲人,且都身体康健,也不会愿意闺女去做妾,许是家中有人害了病,没有银钱,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叶青釉不置可否,只是又叹了一口气,说起了当前的另一件大事: “咱回家去瞧瞧吴叔和锡平哥回来没有。” “不,先去府衙门口瞧瞧里面还有没有动静,再去吴家瞧瞧,最后再回家。” 他们在柳府耽误了许久,虽然不知道吴家父子那头到底是什么个情况,但若没有结果,人还在府衙这事儿就是肯定的。 若得了结果,应该也会先回家同吴王氏通信,也或许会直接去找春红,不会就这么在叶青釉的家中枯等着。 叶守钱显然是也明白这个理,将瓷器重新搬上驴车,赶着驴就到了府衙。 果然不出叶青釉所料,驴车还没靠近府衙,远远就瞧见门口围了不少平头百姓,人声甚是鼎沸,显然今日府衙内有大案,都在围着看好戏。 叶青釉下意识同明显也有些紧张的老爹对视了一眼,一骨碌就下了驴车,往府衙门口钻。 门口的人太多,父女俩艰难的在人群中穿行,想要凑到前头看看吴家父子,以及叶珍金的情况,可万万没想到,人还没有见到,反倒是听见了周围人啧啧称奇的碎碎念声: “真没想到,居然还有人这么丧心病狂,连这种事情都做的出来。” “可不是嘛,下手真狠,还直接把人推下井了,如今可倒好,好好的一个小娘子,头上脸上被摔的都是血,只怕要毁容了.......” “我刚来,什么个事儿?为什么把人往井里推?” “这我倒不知道,我也才刚到不久,就听了半截.......” 周遭人的闲言碎语之中,叶青釉越听越觉得不对劲,扯了扯身边那个说‘小娘子摔的满头是血’的汉子,出声询问道: “阿叔,里面是什么个事儿,什么往井里推人?是谁把人往井里推?” 莫不是吴家父子压根没有按照原定的注意来状告叶珍金,反倒是直接去叶家找了叶珍金,两方人马争斗之下,动了手!?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原本有理也变没理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堂前审案 叶青釉如今非常紧张,就怕听到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儿。 原先得到越大公子准话之后平息下去的焦躁,一下子重新涌上了心头。 那原先就在闲言碎语,意图吸引人注意的汉子见有人问,顿时笑了: “城南有个叶家,就是原先那个会跳刀瓷的叶老大家,小娘子知道吗?” 当然知道! 自家老爹就在旁边站着呢! 此时也许是因为人太多,所以这汉子才没有瞧见自家老爹...... 叶青釉心脏漏跳了一拍,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要突然提起这件事,勉强开口道: “我记得他们已经分了家......” 分家了,分明已经分家了。 怎么逢人说起叶家,就总会用到自家老爹的名声? 叶青釉有些烦躁,索性下一秒,汉子就说道: “对对对,是分家了,当时传的还挺难听的。” “原先叶老大没分家出去之前,这叶家怎么说也是个正经人家,如今分家出去之后,别说什么正不正经,叶家甚至瞧着都不像是个有活人气的人家。” “我今儿一大早听得分明,官差去叶家抓人,不断喊着什么提审,进了屋一通搜查,没找到要抓的人,却在一口枯井里面找到了一个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但还在一直嘟囔‘别杀我,别杀我’的小娘子.......” “当场,所有叶家人就都被抓起来,官差们怀疑是叶家人意图杀人呢啧啧!” 一声暗骂卡在叶青釉的喉咙中,待全部听清了对面汉子的话,品了几息,立马有些反应过来—— 官差不会没有缘由就去叶家抓人提审,想来应该是先有人报官,所以衙役们才去叶家抓人....... 那如今的情况是,没有抓到叶珍金,反倒是碰到了另一桩案子? 叶青釉百思不得其解,脑子里下意识回想了一下老宅子中枯井的位置,那口枯井很深,就在老太太黄氏猪圈旁的墙角根儿上。 原先他们一家三口没有搬走的时候,距离那口枯井只隔着一个猪圈,应该算是叶家人里面距离那口枯井最近的人。 因为这口枯井和大门口隔着三座屋子,基本也只有他们大房一家三口路过,所以叶青釉先前还被自家娘亲嘱咐过很多次,不要去枯井边玩,小心掉下去。 所以,外来人掉进自家井里的可能性是没有的,官差衙役先抓叶家人也十分合乎常理。 只是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难不成...... 难不成是叶珍金从何处听到了什么风声,将手上买来难脱手的小娘子直接推到了井里,想要直接杀人灭口!? 这事儿的复杂程度,真的远远超过叶青釉的想象。 她皱了皱眉,没有再多说什么,而是仗着个子矮,拨开拥挤的人群,就往能府衙门口的方向凑去—— 想再多,也没实打实看一眼顶用。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但案子既然还在审,吴家父子就一定在这里,明堂上也能瞧出些东西来。 父女俩人一人钻,一人挤,叶青釉好不容易艰难的挤前排,定睛一瞧,整个人瞬间傻眼了—— 明堂上,庄重威严。 堂下规规矩矩跪着好些人,最左边边角处那两人看背影,显然是吴家父子。 而剩下跪着的人,全部都是叶家人。 上到叶家老爷子,黄氏,下到叶家宝贝金孙叶大宝,还有三房家中的叶婉儿,一家子八口人全部都整整齐齐的跪着。 可以说,大房分家出来之后的叶家人几乎全部都跪着。 只有两个例外。 第一个例外是此时不见踪影的叶珍金。 而另一个例外,则是斜躺在一方小小竹板之上,出气多进气少,显然没有办法下跪行礼的小娘子。 小娘子浑身脏污,头上血迹斑斑,连头发都结成了一块块的血痂。 叶青釉余光中瞥了一眼,恰巧那小娘子旁边正有大夫打扮的人将人扶起,擦掉脸上的脏污,又取来干净布,捆住仍然有些流血的伤口....... 也正是这么几息功夫,叶青釉仗着眼力好,瞬间便认出来这个已经有些奄奄一息的小娘子到底是谁—— 赫然正是王秀丽! 怎么会是王秀丽呢?! 叶青釉大惊之下,原先关于叶珍金杀人灭口的想法,几乎是荡然无存。 王秀丽怎么说也是叶珍金的亲闺女,叶珍金已经费劲心机的为她筹谋,更没道理对闺女下手。 可那样的话,王秀丽怎么会在井里,还成了如今的模样? 叶青釉有些吃不准如今的情况,加上满堂的人,除了王秀丽,其余人基本都背朝大门,没有办法观察神态,于是也只好耐着性子,等明堂上的县官老爷审案子。 原先同叶青釉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捕头,低声在县令旁边禀告了什么,而后一声惊堂木声响起。 已然白发苍苍的县令当即朝着堂下叶家人跪的方向喝问道: “你们几个人,认不认罪?” 半场看戏,就只有这么个弊端。 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儿,也有些不知所云,只能靠猜。 叶青釉猜县令如今应该是认为叶家人里有真凶,所以才说出了这句话。 真凶自然不是能轻易跳出来的。 可开堂审案,也从来不是靠真凶自己认罪。 可如今这么一问,也算是合情合理。 因为只要这么一问,众人肯定心急,只要其他人心里没鬼,能将事情一五一十的道来,洗掉各自的嫌疑,自然也就能抓到真凶。 而听到这话的叶家人,果然也是一副着急忙慌的模样。 叶老爷子比起堂上的县令也大不了几岁,却拖着膝盖往前狼狈的挪动了好几步,直到被衙役拿着水火棍拦住去路,这才堪堪停下。 叶老爷子的声音听着很是悲戚: “县令老爷,咱们家真不是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这可是我的外孙女,咱们一家子也是放在手心里面如珠如玉的疼着的,咋可能要杀她。” “对对对......” 叶守财迫不及待的附和了两声: “咱们真的是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事情,丽丫头既然被人害到井里,县令老爷应该去抓人犯才对,把咱们抓起来算是个什么事儿——” 叶守财显然自己没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可这话落到了别人的耳朵里,就成了别的意思。 刚刚才同县令禀告完事情的方脸捕头当即一声大喝: “抓的就是你们。” “枯井就在你们家后院里,要是有外人来,你们还能不知道?” “既然刚刚街坊邻里都说最近没有外人来,那意图杀人的,不就是你们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抠门引发的惨案 明堂之上,当庭喝问。 这换做是平常胆子大些,有些身份的人,瞧着着满堂的水火棍都得胆寒不已,更别说是原先就没有什么见识的叶家人。 黄氏原本就是色厉内茬的人,在家里也只会惯逮着些听话的晚辈指使,如今这样的大场面,几乎吓得她两股战战,连跪都跪不安稳,几度打着摆子,似是想要晕过去,可又强撑着精神,不敢晕的模样。 洪氏,蓝氏,叶婉儿三人即是晚辈,又是女子,说不上什么话,只捂着唇细细哭泣,并不言语。 叶守财刚刚被捕头一声喝问,当即也当起了鹌鹑,耸拉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而叶守富那是惯会看眼色的人,眼见哥哥吃瘪,自然更不可能开口。 环顾一圈,叶家人里面,最顶事儿的人,竟然还是年纪最大,脸上黑气熏绕的叶老爷子。 叶老爷子纳头便拜了好几个响头,起来之后几乎稳不住身形,可还是讨饶道: “青天老爷明鉴,当真不是我们害的人!” “咱们前日知晓丽丫头不见之后,也到处寻人来着,若真是咱们干的,咱们何苦又做这样的事儿呢!” “这两日里咱们家中的男人也是日夜不休的苦寻,也就是昨晚才回来稍稍喘一口气,休整休整,而丽丫头她娘.....也就是差役们寻的叶珍金,王叶氏,更是一刻都舍不得休息,还在外头苦苦寻人,还没回来呢。” 叶珍金是因为在外寻闺女,所以才没有在家中? 这事儿是怎么回事,话里又有几分真假? 叶青釉抬起头,视线所及之处,瞧见县官老爷似乎是同身边主簿们行了几个眼神,而捕头又是得了令,来到堂前,询问起了是否有人听到过叶家人打听人。 总所周知,只要发生事情,最早开始看戏的永远都是街坊领居。 而打听人这种事儿,向来都不会闷在葫芦里。 有向谁打听人,越想打听,自然越多的人听过,也知道这些事儿。 所以,当即便有几个看好戏的街坊邻居站了出来,高声回答道: “有,叶老二昨日来过我家,问我媳妇有没有瞧见过一个皮肤白皙,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我是被叶老三问的,我没瞧见过他们家有这么大年岁的小娘子,他说是回家省亲的大姐的闺女,这几日借住在家里,因小事同家里吵了几句嘴,把自己关在了房里,然后就不见了。” “人关在房里还能不见?怕不是没真心想找,说出来骗你们的吧.......” “就是就是.......” 看客们听到最后,一阵哗然,你一眼我一语,情况好不热闹。 有那么一瞬间,叶青釉都有种错觉,自己来的不是府衙,而是菜市。 这情况当然不是好事情,县令略一皱眉,惊堂木响,都不用说话,立马便有几个手握水火棍的衙役来到了门口,棍尖往地上那么一点,脆响顿时惊住了门口吵吵嚷嚷的看客们,谁也不敢再多嘴。 县令老爷似乎也是被这嘈杂的声响整的有些不耐,索性朝着堂下的叶老爷子道: “你且先将井中伤患失踪的事儿从头到尾一一详细说来,本官自有明判。” 叶老爷子只得一边打着摆子,一边将事情磕巴着讲了: “我闺女带着外孙女回来省亲,原本已经住几日,一直平安无事,一直到前天,才出了一件事。” “那日晚上一家子一起用饭,丽丫头不由分说,就将面前的饭菜都掀了.......” 这年头,不孝可是大罪。 更别提王秀丽一看就是小辈,哪有当着长辈面前将饭菜掀掉,作威作福的道理。 所以叶老爷子这一开口,叶青釉就听见耳边几声小声的哗然,好些看客显然都在暗暗吃惊咂舌。 而叶青釉在叶家待过,对叶家的饭菜印象深刻,想法就尤为不同—— 叶家的饭菜几乎是黄氏一手全包的,男席和女席大有不同,女席尤为抠门。 从前蓝氏不同大家一起吃,黄氏仗着自己是婆婆,欺负惯了白氏和叶青釉,洪氏也是个没有见过好东西的,所以女席这边虽然饭菜差,却也没有人敢说什么。 而叶珍金和王秀丽,却是完全不同的! 叶珍金干娼头婆子的买卖,手上估计也是攥了不少银钱,所以才能让闺女见到柳二公子,并且将人嫁过去...... 换而言之,人家是见过好东西的。 叶珍金耗费心神,如此图谋,疼爱闺女自然也更不必说,王秀丽也自然是好东西养出来的,不然也不会虽然原本的容貌平平无奇,可却皮肤白皙,脂粉一衬,也成了个标志的小美人。 这样的母女在黄氏手底下过日子,叶珍金或许还能忍,而王秀丽那脾气,恐怕是片刻都忍不了的。 没准王秀丽当场掀桌,就与黄氏的苛待有关。 这头叶青釉刚刚有了些推论,就见那头又有了动静,原来是县官老爷不耐的开了口: “这与伤患失踪有什么关系?!” “直接说为什么伤患会失踪,还有一案要审,不必浪费时间。” 叶老爷子将牙咬了又咬,支吾说道: “有,有关系的。” “也怪我老妻黄氏糊涂,杀了一只鸡,吃了三天,还要将骨头重新熬成汤,然后端上桌.......” 一只鸡,吃三天,吃完骨头还要重新熬汤?! 叶青釉听到这里都傻眼了,更别提周围的看客们,看客们不约而同的发出一声惊叹,而这回,县官老爷也没出声肃静哗然,只是下意识的看向了叶老爷子身后,显然是黄氏的老妇人。 什么样的妇人,才会这样苛待人,还是一个回家省亲的客人?! 众人齐刷刷的眼光中,黄氏再也承受不住,当场捶着胸大哭起来: “老爷,青天大老爷,我这也是没法子啊!” “她们母女回家就是伸手要银钱,还天天吃咱们的,用咱们的,一日两日还好,长了谁受得住啊——” “我都杀了好几只鸡给她们吃了!好几只!还要我咋样,那可都是正在下蛋的母鸡——” “一个鸡蛋可好几文大钱呢,我给她们吃,她们还怪我,还要同我闹,这是在吃鸡吗,这是在喝我的血,吃我的肉啊!!!” 第一百六十七章 消失始末与胡乱指认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老伴抖出了臊脸面的事儿。 黄氏哪怕是平日里再怕官家衙门,此时也想为自己争辩几句,硬争出个理来。 可偏偏她哭喊的模样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说出的话,却又压根没有道理。 非但如此,黄氏胡搅蛮缠的哭闹声越大,府衙门口原本就在看好戏的人指指点点的笑声也就越大。 这回都不用堂上的县令开口,叶老爷子率先就低吼了一声: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嫌一把年纪丢人!” “要哭回家哭,在这里哭你就等着衙役把你抓起来打板子!” 黄氏又惊又怒,面子里子丢了个精光,被这么一吼,也就只能哭着将胡搅蛮缠的话都咽回了肚子里。 叶老爷子胸膛起伏,大喘了几口气,这才继续说道: “这样的‘鸡汤’,别说是丽丫头不肯吃,换谁来谁敢吃?” “丽丫头不肯吃,我就听老妻在那头刺了几句‘鸡汤都不喝,难不成当自己是大户人家的大小姐’之类的浑话,然后丽丫头将女席的桌掀了,东西砸到咱们的桌上,我们也才瞧见汤碗里面的鸡汤只有鸡骨,没有肉.......” 叶老顺如今说一句,喘十声,讲话艰难无比。 可县令老爷不喊停,他也只能强撑着身体继续讲,身体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已经有些昏头的叶老顺将事儿一股脑的都讲了出来: “之后,丽丫头同她奶争辩了几句,丽丫头她娘出来打圆场,说她下厨再做几道菜大家吃就是......” “可我这老妻又糊涂,死死不让人往后院去碰她那些鸡鸭猪,丽丫头被气的回了屋,丽丫头她娘为和气,掏了半吊钱出来,让我家老二出门去食肆买几碗菜回来,算是补了这一顿饭。” “老二和老三出门,却又没有去食肆,却去了酒楼,两人回来没有带菜,却带了酒,这又是一顿吵.......” 当时的情况混乱无比,连叶老爷子也说不上来究竟是谁吵谁,就记得几乎所有人都在吵,老二仗着一副混不吝的派头,重新在自家大姐哪里重新拿了半吊钱,去定了几碗菜。 一伙儿人就这么饿着肚子守到半夜,才草草将饭菜吃了,本想熄灯睡觉,已经回屋休息的叶珍金却又将人叫了起来,问刚刚有没有人瞧见王秀丽去了哪里。 当时除了叶老二和叶老三,几乎都没有出过家门,大家都是看着王秀丽进了屋的,自然就都说在屋内。 可偏偏,只是小半夜的功夫。 王秀丽就平白消失在了屋子里! 原先一大家子自然是不着急的,黄氏叫骂着‘不待这个家就都滚!’‘要死就死外边’之类的话,阻拦这不让大家找人。 大家也全以为是王秀丽躲在了哪里,或是从侧门,也就是如今已经空了的陈家翻墙赌气离开,都劝着叶珍金先去镇上原本租住的屋子里去瞧瞧,觉得人离开后,没准就是躲到了那里....... 可这不找难受,一找,却更难受,到处都没人。 家中没有,原先叶珍金租住的小院也没有。 好好一个小娘子就这么消失在了家里,一家子总算是知道着急,天亮后,叶老二叶老三,也跟着叶珍金出门寻人。 可寻了两天,别说是人,连发丝儿也没看见。 叶老顺撑着一口气,将先前发生的事儿都一一讲了,然后才喘着气,继续道: “咱们一直帮着找人,一直找到今天,我闺女几乎都没合眼,回来也只喝口水,问问消息,然后转身就又走,到处去寻人。” “再往后,就是县令老爷来我们家寻人,点名要找我闺女,家里到处细细搜了一遍,原本要走,又有一个要撒尿的衙役去后院寻地方撒尿,这才听到了井里的声音.......这些老爷们应当也是都清楚的。” “咱们也在寻人,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知道为什么丽丫头会掉到井里去......” 叶老顺的气声越喘越大,叶老二和叶老三赶忙上前扶住了自家老爹,一人拍背,一人顺气。 堂上的县令老爷似乎是沉思了几息,又与捕头和身旁几位主簿商议了几句,复又问道: “你们原先在家中搜人的时候,没有听到井下呼救的声音吗?先前后院里的井口,又是否是封上的?” 叶老顺说了半晌的话,此时已经是彻底没了力气,连连咳嗽,呕出大口大口的痰血,没能应答。 其余人面面相觑,愣是一个人都没能答上来。 许久,在县令都有些不耐的时候,当时在家中寻人的几人才你一眼我一语的给出了答复: “后院没有人常去,原先井口是不是封死的,咱们也不清楚的。” “但当时咱们在家里找人的时候,后院都是仔细看了的,当时真的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原来如此...... 讲真,这说的,倒也是有些道理。 毕竟看王秀丽的模样,伤口都在头和脸上,显然是头部朝下跌落的。 在叶青釉的印象之中,那口枯井的深度起码有两个成年男子站立那么高,跌落的话碰到头,暂时失去神智,出不了声也是正常的事情。 而枯井远离前院,被封上之后,王秀丽哪怕后来醒过来,发出的声音估计也传不到人的耳中。 所以哪怕是人一直在井底,叶家人也难发现王秀丽其实就在家中。 只是,为什么还是感觉这么蹊跷呢? 叶青釉低头沉思,可还未想出个之所以然来,就听叶老二像是‘恍然大悟’般,嗷了一嗓子: “青天大老爷,我知道有谁清楚原先的井口是不是封着的!” “我大哥一家肯定知道!” “他原先就住在后院的老屋里,和那口枯井就隔了一个猪圈,出门就能瞧见那口枯井,而且咱们的后院有道侧门,只要从他家的后门穿过隔壁陈家,就可以随意出入后院,根本不用过咱们的大门口。” “恰巧最近陈家出了事儿,家中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那谁心里有坏心思,想要进咱们家的后院,不是只要有手有脚就行吗?” 第一百六十八章 惊堂木下纷乱起 有那么一瞬,叶青釉只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弦都绷紧了起来。 可偏偏,叶家人还不知死活的往上加码。 叶老二也向前跪行了几步,而后连声喊道: “我大哥家那闺女,前几日还和丽丫头吵过一架呢!” 当即堂下又是一阵哗然。 果不其然,县令听到叶老二这么说,复又问道: “你大哥姓氏名谁?如今可在你们几人之中?” 叶老二这回回答极快: “我大哥名为叶守钱,如今不在这儿。” 县令已经花白的眉毛顿时立了起来,看向堂下的捕头: “怎么没有将人都带来?” 捕头连忙告罪: “县令老爷息怒,后院那老宅里面没有人,所以我和兄弟们才没有将人带来.......” 县令冷哼一声,显然是有了决断,但还是又朝着叶守财问道: “你大哥一家在搜人的时候可有帮忙?” 叶守财有些一头雾水,但仍然很是笃定的说道: “没有。” 县令当即敲响了惊堂木: “本是一家人,先前家中有吵嚷,又没有帮忙寻人,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又不在家中.......” “本官看就是早有预谋,将伤患投井之后连夜奔亡!” “来人呐!” 堂前两排差役齐齐喝了一声,县令那张老态龙钟的脸上有明显的倦色,随意挥手已示自己已经断完了一桩案子,准备再判另一桩: “传我令,追捕叶老大一家。” “还有......刚刚的吴家父子呢?” “你说你未过门的媳妇被强卖,如今找不到人,你们索性就先回去等着吧,府衙会出拘捕文书,到时候人找到后,你再来领人。” 叶青釉在堂前简直是目瞪口呆,对普通人家为何不愿意上衙门告状的缘由又有了一个深切的认知。 万幸的是,吵吵嚷嚷的围观看客里面也有些胆大,且心善的人,当即就有两三个出声喊了出来: “县令大老爷,我记得叶老大早已经分家离开叶家,一家三口住到主街上去了,自然不可能在叶家被寻到,且帮着叶家人寻人呐。” “对,我先前和叶老大买过几次瓷,因没有零散银钱就欠了他十二文钱,到现在也没有讨要,平日里是最温吞宽厚不过的人,咋可能是他们家害的人?” “.....你怎么还好意思说欠了十二文?” ....... 吵吵嚷嚷的声响里,一直跪在堂前边角里面的吴家父子终于反应了过来,两人几乎是以一种连滚带爬的姿势,冲到了最前头,操持这一口早已经沙哑破败的声音哭喊道: “县令老爷,不能等,真的不能等了。” “春红原本就已经被卖了两个月,再等下去,不知还会遇见什么事情。” “我们讼纸上都已写的分明,叶珍金原来是个娼头婆子,专买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只要抓到她拷问,势必能够知道那些被卖的小娘子在哪里,能够救很多很多的人!” “如今叶家人就在跟前,叶珍金的女儿也在跟前,叶珍金既然是为了找闺女出的门,好好审审,一定能知道叶珍金在哪里的!!!” “春红,春红她,她一定在等我救她——” 吴锡平声音之悲戚,只要是听到的人,无不说一声可怜。 只可惜,叶家人不算是人。 听到吴家父子口口声声说要抓叶珍金,且一口一个娼头婆子,当即就闹了起来,叶老爷子原先就气息不顺,听到有人这样胡乱诬陷,气的直接一口黑血就吐了出来,怒骂道: “你个砍脖头的小赤佬,胡说什么?” 叶老二和叶老三两人一左一右扶着吐黑血的叶老爷子,脸上具是大惊: “爹,爹,你没事吧爹!?” “好你个吴家小子,你说的什么屁话,你这是要把我爹活活气死!” 冤枉其他人家中有人做娼妇的事儿,自然不是小事,保不齐就会带累小辈的名声。 洪氏只有一个儿子,暂且还无所谓一些。 蓝氏有个闺女,最怕的就是有什么事儿牵扯到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宝贝闺女,所以久不说话,低头跪着的她当即就抬起脸,出声道: “吴家小子,不知道我们家是怎么得罪了你们,但这话可不是随便就能诬陷咱们家的。” “你心中有苦有怨,只管冤有头债有主,可别对着咱们开刀。” 吴家父子两人恍若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只长跪磕头,几乎泣不成声,只求县令老爷能帮着再审审叶家人。 而他们的所愿,注定也是没有影子的事情。 叶青釉亲眼瞧见,蓝氏自从发话了之后,县令老爷身旁就有个鬓边染霜,主簿打扮模样的老人不停低声同县令大人说话。 而他的模样,眉眼之间,同明堂地下跪着的蓝氏颇有几分相像。 面上已经明显有疲态的县令听了几句,随手又拍了一下惊堂木: “行了,让你们回去等着就回去等着!” “不管是抓叶老大一家再审,还是抓叶珍金,总得时间不是?” “世上难不成就你们有冤屈?还是你们想说我断案有误?!” 这话说出来,显然是已经有些不想继续审案。 堂前不停磕头的吴家父子原先还在不停磕头的动作一下子就顿住,俯身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叶青釉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牵着叶守钱的袖子,迈步跨过府衙的门槛,脆声喊道: “县令老爷,咱们就是叶家的大房一家。” “早先听闻县令老爷今日要断案显威,所以就来瞧瞧,如今听到自家事,却是再也站不住了。” “我们愿任凭老爷审问,也好堵了其他人的口,好叫大伙儿都知道老爷的仁厚清明。” 脸上已然有些薄怒,站起半个身位准备回衙门后堂狎妓,细细品品被手底下人送来美人的县令听到这么几句,一对已经浑浊的眼睛顿时朝着门外看去,不断眯着眼睛搜索叶青釉的踪迹。 而他起身的动作自然是因着找人的动作而慢了下来,甚至又缓缓坐了回去: “这话说的还像是个话......” “断案是说断就能断的吗?我瞧着你们满堂的人,都还没有一个小娘子明白事理!” “刚刚说话的小娘子呢?近前来,让本官细细瞧瞧。” 第一百六十九章 狗咬狗,一嘴毛 年老,好色。 年轻时候许也有些能力与本事,所以才能做到县令这个位置,也能凭借本能,问出那些找不出太大问题的问话。 可老了之后却昏聩非常,身体虚浮,没有耐心,又爱听恭维之语。 ....... 叶青釉每走一步,就对这位已经白发苍苍的县令多下一个判断。 等到她耐着性子走到明堂之下时,心中已经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谋划。 父女两人无视叶家人脸上吃惊的神色,齐齐跪下,叶青釉马上就瞧见那位姓朱的老县令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明显又有想站起身的动作。 可这回明显朱县令是忍了又忍,没有第一时间站起身,只是硬邦邦的问道: “不是说一家三口,怎么只有两人?” 叶守钱瓮声将话答了: “我媳妇在家中守家,她身体不好,不方便过来,老爷有事可尽情吩咐我父女二人。” 叶守钱同叶家人已经是许久未见,每次都是叶青釉顶在前面冲锋陷阵。 叶老二叶老三吃过叶青釉的亏,尚且不敢太过放肆。 可黄氏见了叶守钱,原本懦弱的神色顿消,就好像是黄鼠狼寻到了一块香喷喷的骨头,张口就想咬上一口,竟然一时之间忘了这事在衙门里,撑着勉强缓过来的心神,张口就骂道: “娶了个生不出蛋的小娼妇,你还真当个宝了!” “她在家里窝着是能生金蛋,还是生银蛋?” “一家子人都在跪着,她一个人在家里躺着也能是个事儿?!” “她今天但凡有一口气,老大你就算是扛也得把她扛过来!” 几声尖利的声音响起,叶青釉目光所及之处,当即就有好几个人目光斜视而来,看向还在浑然不觉叫骂着的黄氏。 叶守钱自然是没有理会这些浑话,只闷头不语,黄氏见了就更加着急,往日里拿捏大房一家的手段立马就用了出来: “你个锯嘴杂种,听到了没?!” “我让你去把那小娼妇给我抓——” “啪——!” “啊!!!” 叶青釉侧头看去,自家老爹仍然是低着头,只有正在颤抖的肩背稍稍显露了些情绪。 而黄氏陡然停止的尖叫声,也不是因为叶守钱有了什么反抗的动作,而是那头面上挂不住,实在听不下去的叶老爷子连滚带爬的爬了起来,往老妻脸上结结实实扇了一巴掌。 许是叶老爷子是真觉得丢人,这一巴掌使了十成的力气,远超一个病入膏肓老头的力道。 黄氏被这一巴掌直接打的鬓发散乱,肥硕的身子重重摔在地上,别说是继续喊叫,连哭都忘记了。 叶老爷子打了一巴掌,似乎还觉得不痛快,又开口骂道: “这地方是能让你撒泼打滚的地方吗?” “我真是造了孽,竟然娶到了你这么个婆娘!” “你再敢胡说哭闹,我回去会给你写封休书,你滚回你的老黄家去!” 这年头,不管是谁要休妻,街坊邻居的看客们总要看个热闹。 更别提还是这样满脸刻薄,张口闭口骂身子不好的儿媳妇小娼妇,一通胡搅蛮缠的婆母。 当即堂外就有好几个人笑了出来,连带着朱县令也神色和缓了许多,一双眼睛来回扫视堂前的动静,再没那么着急离开。 黄氏被打倒在地,又被堂外的笑声一激,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是在哪儿。 门外是不少街坊邻居,旁边又是自己的儿媳妇与小辈,甚至还有不少官差衙役都直勾勾的盯着她看,只差没有笑出声。 黄氏原先想拿捏自己大儿子早回些家里威风的心思一下子就清醒了,脸上是火辣辣的疼,她张口想哭嚎,可抬眼看到满脸怒容,恍如凶兽一般的叶老顺,耳边就全是叶老顺刚刚说要休她的话。 这一下,眼泪是下来了,嘴里却一点儿声音都没能出来。 她都这么大年纪了,跟了叶老顺半辈子,家里爹娘兄弟死的死,成家的成家,如今又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打,要是真被休了,她能去哪儿!? 黄氏身上的肥肉一阵颤动,当着众人的面,终是再也撑不住,往边上一倒,晕在了洪氏的怀里。 洪氏一惊,下意识道: “哎呀我的亲娘诶,你要晕,晕老三家的怀里,咋晕我这儿呢?” 这回,只要是看到这场好戏的人全都没撑住,当即一阵哄堂大笑。 叶青釉瞥了一眼黄氏垂在身侧顿时握紧的手,也暗自觉得好笑—— 撞晕有什么用? 况且叶家剩下这些人里面,蛇鼠一窝,又不是会给台阶下的人。 今日这一场,叶家也算是面子里子都丢完了。 往后数日,数十日,甚至数载,只要谈起叶家,没准大伙儿想到的就是这刻薄混球的黄氏,一家子形同无赖的作风,又怎么能攒声望,再做出发家致富的生意来? 绝对不可能了。 只是这样,还不够! 既已经到此情此景,怎么能不再往上浇一勺油呢? 叶青釉往前低头,顺势给县令老爷行了个礼,才出声说道: “县令老爷明鉴,我阿奶向来都是这样对我们的,之前也是她逼着我娘当嫁妆,又这样骂我娘,咱们实在受不住,这才分家走的。” “不是咱们不呆在叶家,实在是继续呆下去,一点儿活路都没了。” “我们搬到街上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叶家,也没去过老宅,反倒是我二叔三叔经常来打秋风,这些街坊邻里其实也都是知道的。” “我二叔说没准贼人是从咱们家老宅偏门进的后院.......这些事情,咱们可没有他清楚。” 叶家人的刻薄远超看客们的想象,人群中也有几个见过叶老二等人在叶青釉家门口砸门的人,自然又是引起了不小的惊呼。 而叶青釉有理有据的将问题重新抛回给‘清楚贼人路线’的叶老二,众人看叶家人的眼神登时一变再变,几番扫视之下,已经全然都是怀疑—— 对啊! 大房分家出去早住在别的地方,想来也不太清楚从前街坊邻里的事儿,更不清楚家中何时会争吵,咋偷偷摸摸摸回来下手? 大房一家不知道什么路,可刚刚叶老二倒是说了个分明啊! 第一百七十章 明察善断‘猪\’县令 众人怀疑的目光不断落在叶家人身上。 而叶守财的脸色顿时像是打翻的染缸一般,一时间精彩的很—— 天杀的! 他不过是想起来青丫头确实和丽丫头打过架,又知道大房一家有本事,有银钱,动了些不该有的心思,想着将人一并粘连进来之后,大房一家肯定会拿银钱寻人洗冤屈,也好替他们一家子洗吗? 如今说到最后,还整他身上来了!? “我,我其实也太不清楚后门能不能进后院!” 叶守财擦着脸上的虚汗,急急冲叶青釉开口道: “你个小丫头片子可别胡说!” “你这不是冤枉你二叔做贼吗?!” “丽丫头同她外婆吵完嘴,躲回房之后,我可是一瞬都没离过人,能和我有啥关系!” 叶青釉随口‘哦’了一声,脆声应答道: “二叔说贼人进家门的路线说的这么快,怎的还怪人误会?” “换大家来瞧瞧,见二叔那副信誓旦旦的模样,就说是您亲自给贼人引的路,也有人信呢。” 叶守财听了这话,登时就毛了。 他倒是没有像黄氏一样在明堂之上撒泼打滚,推搡叫骂,只是有些无力的歪坐在地上,有些恨恨的喃喃道: “哎哟,我,我这......” “简直是在裤兜里放屁,不是屎也是屎了!” 这话难听,但就是这么个理。 叶家街坊邻居不少,同时知道大房一家搬走,陈家如今没有人的人自然也不会只有一两个。 可就只有叶守财将事儿点明了出来。 平常人或许觉得还没什么,可到了叶青釉这样小心眼的人这儿,这就是可以用来反败为胜的话柄。 围观看客在明堂之上听见这么一句生糙的浑话,一时间再难压抑,发出一团哄笑声。 叶青釉依稀听见了几句调侃叶家门风的话,还没细听,就见堂上的朱县令又拍了拍惊堂木,喝道: “肃静!” “你们以为这是哪儿?!这是明镜高堂,龙泉县衙!” “再敢说些粗鄙之语,每人就去领十板子!” 这回,吵嚷的人群可算是平息了下来。 朱县令瞪着浑浊的眼睛细细瞧底下刚刚巧舌如簧,大杀四方的小娘子,越看越觉得小娘子虽不娴静,但甚是貌美可人。 只是...... 太小喽,还没长开呢。 朱县令收回目光,再扣惊堂木,脸上是毫无怜惜之意的公事公办: “刚刚说话的小娘子,你是叶家大房家的闺女?” “我且问你,从前你们还住在叶家老宅的时候,枯井的井口是怎样的?” “速速清楚的道来,不得有误。”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没准备听完叶青釉刚刚的话,就除了大房一家的嫌疑。 叶青釉对这位‘过程全对,答案总错’的朱县令脾气已经稍稍估摸出了一些,听到问话,立马态度恭敬的回答道: “回县令老爷的话,从前的枯井井口是没有封死的。” “里面没有井水,但瞧着却挺深,井口也大,爹娘疼我,总担心我来回走动间会掉下去,阿爹在我四五岁的时候,还特地想找些东西封上井口,可一时找不到那么大的木板,只用稻草和石头填井又吃力气,又找不到那么多的东西填深井,所以才没有继续干下去。” “当时我爹娘因着没能填井的事还哭了一场,随后总是嘱咐我别去井边玩耍,所以我记得清清楚楚。” 如果叶青釉没有记错的话,那口枯井虽然是因为打得不够深,用了一段时间就被废弃,目测也不算是太深。 可实际上,按照打井的习惯,肯定起码还是得有两丈多深。 这口井的井口则是足有成年人一臂多长。 这其实算是相当大的井。 叶守钱一个大男人,当年就曾因为封井的事犯过难,而如今听外面看客们的闲言碎语,井口却是被封死的。 这就耐人寻味了。 一个有一把子力气的汉子都为封井发愁,那个将王秀丽推下井去的人若真是出于一时冲动,怎么会不心慌,不奔逃,还用余力‘将井口封死’? 这是叶青釉从到府衙门口以来,就一直在疑惑的问题。 她猜这位朱县令应该也同她的猜想差不多,不然也不会来来回回问井口有没有封的事情。 毕竟抛去从前没封井口的情况,如果当初井口是封死的,那贼人耗费的功夫估计就更大。 得拆掉井口,将人推进去,再将井口封好....... 而什么时候先拆井口,预谋还是将人打晕之后,怎么避开叶家那么多会喘气的活人拆,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井口封好....... 这些其实都是问题,一旦出错,肯定就会有人发现。 如此种种,叶青釉下意识的判断,就更倾向那个将王秀丽推下井的贼人,其实更像是有备而来。 而面前这位姓朱,但又不算是太‘猪’的县令能想到这些问题,其实也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叶青釉心中赞扬了半句,甚至还没说出后半句,一切却正如她先前所思所想那样,彻底崩盘—— 这县令,责问堂下人的功底还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可架不住对方得出的结论,总会错!!! 朱县令听完叶青釉所说之话,思索一番: “即使如此,想来贼人应该是从陈家入叶家后院,将伤患推入井中,再随手取物封井......” 朱县令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有些红光满面,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笑来: “没准是美人坐于井边垂泪,有那家的汉子知陈家遭难,想要摸脏,瞧见了在叶家后院娇俏的美人儿,一时见色起意,美人不从,然后失足落下井.......” 堂下人,要么就是没有久历风月的普通人家的老百姓,要么就是不敢直说,只敢捧臭脚的人。 当即就有好几个主簿捕头恭维了一番朱县令。 叶青釉瞥了一眼,将那些说对的人脸一一记下,心中更觉得荒谬—— 随手取物封井,谈何容易? 谁家坏人带着木板摸脏? 贼人行凶后又怎能碰巧避开众人封井? 总不能去拆黄氏的猪圈和门板吧? 那声音肯定也会吵醒叶家人的! 叶青釉默默叹了一口气,转过脸去,看了一眼满头血痂,昏迷不醒,明显已经出气多进气少的王秀丽一眼,心中嘀咕道: 要是如今能多说一句话,指认上一句凶犯是谁多好。 她如今可在心头怀疑是叶家人作祟呢! 但凡如今高堂之上王秀丽能撑着说一句,这一大群人也不至于听这个‘明察善断’‘猪’县令满口胡言乱语的断案。 第一百七十一章 声名远播的瓷娘子 没错! 这一环环的事情发生的太巧。 旁人或许会有很多猜测,可叶青釉却是曾偷听过,也知道叶老二叶老三对叶珍金多番伸手要银钱心生不满,自然心里想的也就更多了一些。 哪怕是普通人家的闺女出嫁也有大笔丰厚嫁妆,叶珍金手里显然捏着大笔的银钱,可还要紧紧扒着目之所及的一切好处不放,确实是有些太显眼了。 她其实更怀疑叶家人是因为叶珍金母女的贪得无厌,索求太多,多年吸血虫反被吸血的事情触到了叶家人如今无法调节的根本利益,从而导致叶家人和叶珍金母女有了争斗。 可若真如叶青釉所想的话,那么,王秀丽如今也只剩下一口气,那叶珍金也绝不会太舒服...... 因为争斗的时间点在晚上晚膳的时辰,叶家人包括叶珍金母女应该都在家中。 当着一个母亲的面,只对她闺女下手的可能性是很小的。 两伙人争斗间或是刻意,或是失手,王秀丽被推下井,暂时没了声息,而叶珍金眼见闺女身死,大骇之下,可能奔逃,也有可能想报仇却在另一处被杀。 一家子将叶珍金手头的得利一分,又一通串供,才串成如今这般叶家基本每个人都能说出个大概,且听起来还算是过得去的口供....... 这种可能是非常大的。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春红姐的下落就更难寻找了? 叶青釉眉间微蹙,心中一片烦闷。 说句实在话,叶家有什么事,她其实不太放在心上。 可偏偏如今消失的是叶珍金。 而且,还生死不明。 哪怕是为了春红与那些在叶珍金手中被卖的小娘子,她也得了解一下王秀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帮着寻寻叶珍金到底在哪,看看到底死了没有...... 唉! 还是那句话,要是王秀丽能醒来说上两句就好了! 只不过心头想归想,任谁也知道,以王秀丽如今的模样,短期之内是醒不过来的。 官府喊来的大夫都是义诊出巡,治病救人的功夫还远远不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王珍金如今在高堂之上都没能开口说话,那就更别提晚些散堂,官府肯定还是会将人抬回到叶家。 回了叶家,若那要害王珍金的人真是叶家人,那可真是羊进了狼群,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王珍金,注定是开不了口了。 叶青釉心中感慨,心中想的就难免多了一些,直到又一声惊堂木的声音响起,才堪堪回过了神。 朱县令同身边之人似乎是调笑了几句男人间才懂的东西,聊的舒坦后,才复又朝着叶青釉开口问道: “咳咳,刚刚问到何处......哦,本官且再问你,你二叔又为何说你从前同堂下昏迷的伤患有过争斗?从前日起,这几日你和你爹娘又所在何处?” “你既是为我的清名而来,又唤我一声青天老爷,本官必不能教你受冤屈,你就只管将事情通通如实说来,本官自有决断!” 怕的就是你的决断。 叶青釉在心中嘀咕一句,面上却极稳,一五一十将话说了: “丽姐儿从小没见过我几回,又因是我们分家后她们母女才回来省亲,所以将我错认成了贼.....这事儿原是姐妹间的吵嘴,她后来也还来新家看过我,早就过去,当不得真。” 看是确实看过,但有没有进门,这就不重要了。 叶青釉心中一边嘀咕,一边将剩下的话讲了: “最近柳府中有贵人向我们定瓷器,所以我与阿爹多数时候都在窑口烧瓷,不少人也是瞧见过的,鲜少有回家,家中也有帮工作证。” “我们父女二人一直在窑口待到今早,也是去柳府送完瓷,这才路过府衙。” 朱县令原本不疾不徐的听着,等一听到‘柳府’这两个字,原本浑浊的小眼登时瞪的浑圆: “你们......去柳府送瓷?!” 叶青釉原先就知道县令和柳府之间关系匪浅,并不意外对方会有此神态。 甚至她之所以说出柳府,其实也就是想借着柳府的名声当一个挡箭牌,以防这位朱县令又脑子犯浑,将叶家的事儿重新断错,又引到她这里来。 可叶青釉还是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朱县令如今吃惊,可不是因为柳府! 朱县令按着桌案撑起,这回是真的瞪着眼,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将叶青釉扫了个遍,才问道: “你就是那个瓷娘子,叶青釉?” “那个如今还摆在匠碽署的什么劳什子影青花神杯,就是你做的?” 对方的反应显然有些过于激动。 叶青釉犹豫了几息,也知道这事儿瞒不住人,才缓缓点了头。 动作很轻,可架不住还是能让想要看到的人瞧个仔细。 这回,堂上,堂下,爆发的哄闹,比先前所有看戏的吵嚷声加在一起都要大,说是险些要将府衙的房顶掀翻也不为过。 叶青釉不用回头,也能听到府衙门口处有不少道声音: “什么?!那瓷器居然是这么小的小娘子做的!?” “我原先就已经是万万想不到那件瓷器是小娘子做的,如今小娘子居然还这么小,这谁能想到!” “诶,你们还不知道吗?瓷器是她爹替她做的,我打听的清清楚楚呢!” “就你知道,就你最知道!叶小娘子没有烧出影青瓷前,你能知道她爹叫什么吗?我看你现在也不知道!要是她爹真有这本事,干嘛不早早将名声传出去,再将制瓷的手艺传给她,好也免些其他人的苛待?我瞧你是真昏头了!” “我倒是认识叶老大......他前些年会跳刀瓷,不过这几年手伤之后,连好一些的瓷器也做不了了,应该真不是他做的。” “我说呢,怎么一直都是这个小娘子说话,她爹反倒一直听着也不开口,原来厉害的是这个小娘子。” “可不是嘛,说话也井井有条,比她旁边那些昏头又丢人现眼的家伙好多了。” ......... 在龙泉,害人的案子不算常有,且和每家每户也扯不上什么细致的关系。 可要是说到瓷器,那可是大有不同! 往街上扔一块石头,扔十次,绝对有半数都是匠人。 而匠人们中如今流传最远,且手头都在仿的,就是叶青釉的影青瓷! 这一下瞧见了叶青釉的模样,怎么能令匠人们不津津乐道一番? 别说是匠人们瞧见了叶青釉激动,连带着堂上的朱县令似乎也有些惊异,他这回没有再敲响惊堂木,喝责堂下肃静,而是微微抬高了些声音,道: “退堂!退堂!!!” 等等,怎么突然就退堂了!? 朱县令的奇怪举动太多,叶青釉可算是彻底傻眼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王秀丽的去处 “县令老爷!” 出乎众人预料,听到退堂之后,最先出声留住朱县令的人,不是已经几经昏厥于地上的吴家父子,也不是脸上精彩纷呈的叶家人,居然会是叶守钱! 叶守钱一直沉默,直到朱县令不分青红皂白要退堂,这才躬身下拜,瓮声问道: “吴家小子未过门的媳妇被叶珍金所卖的事情就只能等着吗?” “况且......您还未说,丽丫头如今伤成这样,害人者还没影,往后伤患又由谁来照顾呢?” 叶守钱其实一直给叶青釉一种大智若愚的感觉。 如今听到最后一句,这种感觉更是越发深厚了一些。 不在意王秀丽或者没有脑子的人,自然不会在意王秀丽人散后去何处又会遇见何事,多是直接就默认叶家人能将王秀丽带走。 自家老爹能如此问,显然也是有些信不过......或者说,怀疑叶家人? 叶青釉听到最后一句,自然是多看了自家老爹一眼。 叶守钱将闺女的动作瞧了个正着,连忙压低声音小声解释道: “毕竟是一条人命,丽丫头如今伤的这么重,往后应该需要吃不少汤药,你奶你二三叔他们.......” 人都不是傻子,叶守钱心中其实也有考量。 先不必说其他,单说久病床前无孝子,一个孤女,身上又没有银钱,若被抬回叶家,指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声息。 这样的场面,显然不是叶守钱愿意瞧见的。 叶青釉没吱声,堂上的朱县令听了话脸上却有明显的不悦: “本官早说了,会差人去查找叶珍金的踪迹,有没有买卖小娘子的事情也需要再审,不能现在一言断定,你们且等着就是......你们是不信本官?!” 这话一说出来,谁敢再多说什么? 堂下包括吴家父子两人在内的人,纷纷称不敢,朱县令这才满意的捋了捋花白的胡须: “至于伤患,谁想要谁带回家去就行,不必过问本官。” “退堂吧——叶家小娘子留下,本官有几句话要交代。” 她,留下,交代? 叶青釉一下子了然,这朱县令为何吃惊,而且偏偏又是在听到她是制作影青瓷的匠人后着急退堂....... 这,怕不是想要她制瓷吧? 叶青釉唇角微微抽动,不由得暗骂了一句越大公子—— 得了影青瓷,就好好藏着自己得了好东西的事情不好吗? 如今可倒好,事情宣扬出去,她成了块肥肉,谁来都想啃上一口。 叶青釉心中烦躁,定了定神,同自家老爹小声商量几句过后,这才微微抬高了些声音说道: “县令老爷,您是父母官,事无巨细,一定还是得请您拿个主意的。” “您刚刚也说,许是外人觊觎伤者的美色,所以才伤的人。” “对方既能进叶家一次,就能进第二次,倒不如.....将人送到别处去。” “丽姐儿毕竟是咱们亲戚,我们愿给义庄或善堂捐上些银钱,让人多照顾一些伤患,这俩地方人多,伤人者必不敢再去行凶,而且也能有大夫随时照料,论治病养伤,肯定比在家要好一些......” 在父女俩的心里,其实都不放心将王秀丽送回叶家,可又不能直接明说不信任叶家。 叶守钱许是真心善,想要将人带回家照顾...... 但叶青釉却绝对是不想沾王秀丽这么个大麻烦。 王秀丽的病治到最后,无论是死,还是醒来,只要将王秀丽带进自家的大门,那就绝对是后患无穷。 叶青釉既怕王秀丽死后没有办法料理,更怕醒来之后升米恩斗米仇,收留个孤女,赶都赶不走。 所以,索性当着大伙儿的面,就将话说明白。 将人送到义庄或善堂,既出了银钱救人一命,也不用将人带回家,若是叶珍金还没死,听到闺女在何处没准也会来寻,设个诱饵,让吴家父子蹲守,也算是个好法子。 叶守钱显然也是觉得行,也没再多言,而叶家人神色各异,最后也只有洪氏酸溜溜的念叨了一句: “青丫头,你们家如今可算是真的富贵了。” 又是柳府定瓷,又是愿意给义庄捐银钱,以前大房一家还在老屋的时候,哪能有这种威风! 叶青釉没有接这话,堂上的朱县令稍一琢磨,也是觉得可行,随意挥手道: “也是你有善心,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 “退堂,这回谁不走,就打谁板子!” 瞧瞧,这像是一个为官几十载的父母官能说出的话吗? 看热闹的看客们被手持水火棍的衙役驱赶离开,叶老二叶老三扶着叶老爷子,洪氏扶着黄氏,一群人也悻悻走了。 如今吴家父子有些神志不清,王秀丽也还在昏迷不醒,父女俩显然不能再一起去见县太爷。 叶青釉只得让自家老爹先送吴家父子与王秀丽到医馆,甚至也没什么多交代的机会,在朱县令派来找叶青釉的下人的三催四请声中,叶青釉也只得往后堂去。 龙泉的府衙是百年传承的旧府衙,依照天圆地方之势而建,方方正正,最前面审案公办,中间往后,才是真正是县令自在的地界。 叶青釉跟着下人越往里走,越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这感觉又不是因人而起,所以觉得分外奇怪。 她想了又想,破天荒逾矩的打量了好几次周围,才想出来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府衙的修葺自然是不会差的,可偏偏中庭甚小。 原先本该大气磅礴的雕漆屋檐交错极近,汇聚成了一种压迫之意。 让走于其中的人,有种站在井底窥井口的感觉。 更要命的是,原本‘井口’就小,庭院的中心还栽种了一棵年份不算小,且树叶甚茂的树,又将日光遮掉大半,更添多了几分不透光的阴冷。 叶青釉看了几眼,勉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收回了目光,跟着前头引路的下人穿行过中庭,以及一个稍窄的廊口,一路进了后堂的厅屋之中。 而超乎叶青釉所预料的是,一直逼着她尽快来见的朱县令却并不在厅屋。 叶青釉只瞧了一眼,就抓住了将她带到此处的瘦高下人: “阿叔,县令老爷不在这儿。” 瘦高下人也同老县令一样上了些年纪,只是头发还没全白,听叶青釉这么问,也不奇怪,只是张口打了个不紧不慢的哈欠,浑不在意的说道: “小娘子,县令老爷如今有事,让你先在这里跪着,跪到他什么时候想让你起,你再起来。”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无法脱逃之困 什么话! 叶青釉眉间一颤,险些没有直接骂出声来。 要不是原先猜朱县令是因为瓷器找她,理应不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儿令她无法制瓷,且她已经交代自家老爹送完人后回来接她,若她没有出去就赶紧去找柳府搬救兵....... 她才不会孤身一人冒险进来。 现在倒好,啥都不说,先跪。 这谁能猜到朱县令心里什么心思? 等等,或许......还真可以。 叶青釉想了想,没有下跪,却也没有挪开拦住对方的去路: “劳您再通报一声,我这儿有东西想要孝敬县令老爷。” 原本还有些迷糊模样的瘦高老汉顿时有些醒了: “影青瓷吗?” 果然! 叶青釉心中一声暗骂—— 什么跪到县令大人叫起来就能起来,县令大人恐怕压根就不会叫人起来。 只要跪的人想不出‘孝敬’的法子破局,怕是就得直接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厅屋里面跪到死。 不明说想要贿赂,可其实想要好处。 这阴气深深的庭院给叶青釉的感觉是真的。 带路的人瞧着也上了些年纪,在府衙中的时日应该也不短。 这些年里,这种事情,想必这不会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叶青釉艰难的扬起笑: “阿叔,您这不是开玩笑吗?” “影青瓷才刚刚出世,制瓷又极费时间和功夫,做出后立马就会被柳府的贵人收走,我这儿怎么可能有多,而且还随随便便就带在身上呢?” 下人打扮的瘦高老汉略有犹疑,叶青釉连忙从袖子里搜罗了半吊大钱递过去: “阿叔且行行好吧,让我跪在这儿,我也不能凭空变出来影青瓷不是?” “这半串大钱您留着吃茶,麻烦您再跑一趟......” 老汉接了银钱,连话都多了起来: “诶诶诶,你这小娘子懂事,好说,一切好说。” “我可帮你去通禀一声老爷,问问你如今摸不出瓷器,可否下一次制个几件再送来.....” “只是,如今咱家老爷正在操办大事,可能得等会儿才能理会咱们。” 果然,对方已经是得过吩咐的,一开始就是为了让叶青釉吐几件瓷器出去。 虽然现在影青瓷的声名还未尽显,只在龙泉有所震动,可日子一长,总会传遍天下。 此时让叶青釉吐出瓷器,怎么不算是贪污巨财呢? 况且..... 几件! 听这下人的口气,朱县令的胃口,可比越大公子还要大的多! 越大公子那样一瞧就气势不凡的人,还知道买瓷得花银钱,如今这朱县令嘴皮子上下一磕碰,就要让她献上几件影青瓷? 时至今日,终于意识到越大公子这位主顾珍贵的叶青釉心头第一次有些许愧疚,定了定神,将越大公子甩出自己的脑海,才说道: “行,只是等等,不费什么事情。” “县令老爷大概何时会理会咱?我也好赶着县令老爷来之前跪下,也好不叫阿叔为难。” 上行下效。 县令要受贿,底下人必定会受贿。 县令不直说,不想让临老清明毁于一旦,底下人,也未必想让上头的人知道自己也偷偷收了银钱,给别人行了方便。 而叶青釉这么说,显然是极为踩中老汉心思的说法。 这回,瘦高的老汉脸上总算是多了些真切的笑: “老爷新得了个貌美的妓子,刚刚急急就往书房去了......虽然要等,但也等不了太久。” “我立马就去,你听着有脚步声来跪下就行,我用不了多时就会回来。” 这自然算是一句提醒,叶青釉也没多想,一股脑将袖口零散不成串的大钱都递给了对方,从善如流就盘腿坐在了厅屋正中,方便自己随时变换跪姿。 瘦高老汉果然满意,叮叮当当的数着银钱就走了。 叶青釉在厅屋中就这么等着,许是刚刚听瘦高老汉说了些注意听之类的话,她分外留神听外头的动静,所以能听见不少声音。 外头似乎是要下雨,有些起风,风息穿过庭中那棵大树的树梢,传来一阵像是孩童哭泣一般的沙沙声。 叶青釉听了两耳朵,无故觉得有些心烦,又见外头日光一点点暗沉下来,随时要落雨的模样,也不见瘦高老汉回来,便有些不耐。 天色愈暗,这地方就愈发压抑。 叶青釉又重新站了起来,想要偷偷摸到厅屋门口处看一眼有没有人,正走到门口,偷眼一望,冷不丁就瞧见一个分外眼熟的人,被一群人簇拥着,从不远处的回廊中踱步而来—— 越大公子。 又是越大公子。 今日早些时辰见对方的时候,越大公子还穿着一身分外利落的武装劲服,如今倒是换成了一瞧就分外华贵的锦缎罗衫,头发也不似平日只拢抓髻,而是配了一顶镶嵌顶大珠玉的祥云冠。 这副打扮,与平日里的越大公子很不同,不过配上那张如妖似月一般的脸,整个人看上去仍是十分的有气势。 若非要用四个字来表述,那就是,贵不可言。 叶青釉瞧了几眼,原先还在焦躁的心,瞬间就平静了下去。 越缜正随意听着身边人说话,察觉到有人窥探,立马将视线转了过去。 两人四目相对,瞬间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公子来了?’ ‘我不来谁救你?’ 叶青釉略一压眉: ‘那我先谢谢公子姗姗来迟的英雄救美。’ 越大公子也压眉: ‘美在哪儿?’ 四句话,堪称‘不欢而散’。 开过玩笑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的叶青釉趁着远处其他人都还没瞧见她,默默从门口撤离,老老实实跪在了厅屋中间。 越大公子原先就说过要来督促一下府衙办案,如今果然是来了,没准路上还知道了一些如今的情况。 虽然她心里也想过越大公子或许来迟了一些,若高堂上来,没准就直接能将叶家的事情挑明。 可叶青釉其实心里也清楚,越大公子的身份,也确实不太方便当着堂下那么多人的面越过县令去断案。 对方能来,其实这事儿,就已经对她很有利了。 现在只盼着,越大公子能让好色昏聩的朱县令突然‘清醒’,费真力气将叶珍金找到,把伤王秀丽的人抓了,顺便再管管朝她伸手要贿赂的朱县令...... 叶青釉满脑子的胡思乱想,听着那十几双脚步声一路穿过中庭,进了与她现在所在厅屋相对的另一侧书房。 随后,便是一声尖叫。 尖叫,啜泣,男人羞怒而发的怒吼,还有吼到一半,骤然谄媚的笑声。 叶青釉听了几息,实在没忍住,又偷偷来到门口,往外看去。 再然后,叶青釉便看到了毕生都难以忘怀的画面—— 衣冠不整的朱县令一边狼狈的提着衣服,一边当着厅内众人的面,将一个几乎浑身赤裸的女子打到了庭院里,口中还不断地叫骂着诸如“你这个娼妓,竟然敢在县衙勾引本官!”之类的话...... 而被打到几乎直起不身的女子,赫然正是,陈春花。 第一百七十四章 归家路,长之又长 那一瞬,叶青釉只感觉脑子一声嗡鸣。 等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便已经是到了陈春花的面前,替对方挡下了朱县令一巴掌。 这一巴掌不轻,却也不重。 朱县令原本就年老体衰,打了陈春花的那几下或许还有狠劲,可几下过后,早已力竭。 等巴掌落到叶青釉的身上,除却稍稍的痛感,滔天而来的,就只有翻江倒海的恶寒,以及恶心。 这一瞬,叶青釉脑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想到了一件事—— 那就是,她似乎也不能怪老爹过分愚蠢的仁善。 有时候,等自己该做决定的时候,她自己,其实也是会做出同样选择的。 就像她嘴上说着爱财,但其实,不也为了留王秀丽一条性命,出银钱,费功夫,又吩咐人守着吗? 如今跑出来护陈春花,肯定也会开罪朱县令,可这不也动作比脑子快一步,直接就干了吗? 纷杂声中,叶青釉逐渐缓过神来,动作飞快的脱掉自己身上夹袄,给倒在地上的春红披上。 春红以手捂面,趴在地上不停地哭泣。 叶青釉就地跪下,就这么抱着对方的头,尽可能将自己披给对方的衣服遮盖到对方的身上。 可,无论怎么遮,怎么盖,都短了一截。 都,短了一截。 衣服,就是穿不上。 而且还没有办法遮盖掉对方身上丑陋的痕迹。 叶青釉越忙,越乱,脑子越空,好半晌才想起来,原来,自己的衣服其实就是比对方要短一些的。 堂中有好些人刚开始看这场景的时候还哄笑了几声,越缜不语,笑声也就慢慢平息了下去。 好半晌,哀哀切切的哭声之中,只有一个原先就站在越缜身旁的肥圆胖汉子站了出来,颇有些无所谓道: “哎呀,侄.....公子,难得有这么风雅的事儿,红袖添香,品香狎妓,人生一大快事啊!” “男人嘛,就是这样的,也不是什么品行不端的事儿,朱县令这么真性情,有什么好冷脸的?” 越缜的眼神从面前的场景扫过,在叶青釉那张罕见茫然无措的脸上停留一瞬,而后,才别过了眼,钉在身边肥圆胖汉子的身上,一直将人看的额间冒汗,这才冷声开口道: “柳承书,这就是你和我说的龙泉民风淳朴,官署清廉?” “县令白日宣淫,府衙狎妓!?” 此声声若雷霆,夹杂着无尽的寒气,不少跟在后头,看着像是有些脸面的爷们都是一抖。 众人面上挂苦,望向朱县令的眼中,自然也多了几分不满。 朱县令为官多年,倒不是也没有见过大官,但哪里见过这样不怒而威,明显看着不似凡人的年轻人。 更何况,对方口中的柳承书,可是柳府的柳二老爷! 柳府三兄弟,分别以‘诗书礼’作名,大老爷更是能面见天颜的大官,亲族之中,更有显赫,这在龙泉谁不知道!? 因着这些,谁人在龙泉敢对着柳府老爷呼来喝去,直呼其名? 要知道,他虽然也是一县县令,往日里可也都是将柳二老爷当做上宾供着,且将关系处的极为亲厚的! 不然,今日柳二老爷带着人要进来,下人们也会拦住,怎会让人将自己正在办事儿的模样都瞧了个一清二楚! 那,让柳二老爷如此装孙子的人到底是谁?! 朱县令心有猜测,可又吃不准,只得对着柳二老爷挤眉弄眼,盼着对方看在往日的情面上,再帮自己说上几句好话。 可是,没有。 柳二自己早知晓这位年岁不大,手段却雷霆的天横贵胄的厉害,也烦今日好不容易想着表现一下自己,却被朱县令坏了大事,所以压根就没准备多做理会。 柳二越不答,朱县令自然也越知道站在柳二一旁之人分量有多大,一时间也是冷汗涔涔。 好半晌,还是朱县令自己打破了僵局,颤着花白的胡子,试探出声问道: “这位公子,您请里面坐?” 越缜随意晃了晃手里的扇子,没有回答,只是朝堂前抱着陈春红的叶青釉开口道: “小娘子,我问你,你年纪这么小,却在这儿,可是此处的县令色欲熏心,将你也掳了来?” 朱县令当即大骇,一边朝叶青釉使眼色,一边急道: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这是我家中仆妇的闺女.......” 越缜剑眉微挑,看了一眼明显有些慌乱的朱县令,冷哼一声: “这是今早来给我送瓷的叶小娘子,怎么又成了你家中仆妇的闺女?” “满口荒唐言,这就是龙泉的父母官?” 朱县令嘴唇蠕动几下,眼神陡然惊恐起来,赔笑道: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 “原来公子见过这叶小娘子,就是同她定瓷的人,我刚刚也是怕多生事端,所以才胡言乱语了一句。” “既公子知道叶小娘子,那上次柳二老爷持州府大人手书来府衙说要改差雇的征收准则,应当也是公子您见过影青瓷后的意思?” “那恕下官斗胆,不知公子您是.....?” 正如叶青釉原先所料,朱县令其实也却有些本领。 三言两语见,便从越缜透露的消息中,寻到了机锋,一下子就想到了原先改差雇的事情,是由面前之人而起。 只是这种聪明...... 其实还是不要的好。 越缜自然不可能给他什么回话,只是朝柳二道: “我等许久才能从这个小娘子手中得到一两件瓷器,谁若是要抢,或比早我一步到手影青瓷,我打马便回汴京。” 谁要抢,没有说。 回汴京做什么,没有说。 不过也就这么一句话,就已经能让那些猜不到越缜身份的人内衫湿透。 柳二拍了拍自己胸口,震得浑身肥肉抖动: “那会有不开眼的人会做这样不开眼的事儿,龙泉民风淳朴......咳咳,尽管放一百八十个心。” 众目睽睽之下,朱县令面上臊的厉害,一边朝着众人打着哈哈,要将人引进书房,一边朝庭院中两道抱在一起的身影挥了挥手: “你们先退下,本官自有要事。” 叶青釉原先已经沉默半晌,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当着越大公子的面诉求的机会。 此时开口,叶青釉也声如惊雷: “县令老爷,我怀中此女就是我刚刚在堂前提过的吴锡平之妻。” “今早吴锡平父子来状告叶珍金,就是为了此女。” 春红听到吴锡平的名字,原先俯身哭泣的动作顿时僵住,不可置信的抬头起来看叶青釉。 等她终于瞧清叶青釉脸之时,竟是直接犯了癔症,尖声痛哭,交替喊了几声吴锡平与叶青釉的名字,随后,就直接就昏了过去。 这动静不小,朱县令原本已经请了几个老少爷们进书房,一听这话,瞧见众人的眼神又看向他,当即又狼狈的退了出来: “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是说,朱县令夺人之妻?” 越大公子一句话,打断了下意识就想要搪塞的朱县令。 朱县令喉咙一哽,立马脱口而出: “绝无此事!” “此妓是一个商贾两日前送给我的,说是早已调教好,我虽不知来历,却也清楚不可能是谁人之妻!” “不信诸位同僚可以问问此妓是不是一直自称秋娘,且也是心甘情愿从原先主人手中被送过来的?” 人都昏过去,自然没有人问。 况且在县令之威下,问了,也不见的能得到什么好话。 朱县令也知如此,顿时有些气馁,无可奈何道: “本官现在就将送此妓的人找来......” 越缜微微动了动扇子,叶青釉瞧见对方明显带有暗示意味的动作,费了吃奶的力气将晕倒的春红扛在了肩头上: “县令老爷,您治下县城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这事儿肯定是还有误会。” “我同吴家父子熟识,愿将人先带回去治病,若之后再升堂,我再将人带回来......” “好好好!” 好不容易听到有人当着贵人面夸自己的朱县令简直老泪纵横,连忙一边摆手吩咐下人一并帮着将人送出去,一边道: “放心,本官虽然确实是有些许耽于美色,可大事儿治理百姓,抓凶断案的大事儿,绝不糊涂。” “你且将人带走,我会仔细查明冤屈,若此妓....不,此女确有冤屈,是被人强卖,不用旁人说道,我也将她卖身契赎来,救人于水火之中。” 这话,放在往日,不,哪怕不是往日,而是刚刚在堂前,叶青釉也就当听个响。 不过今日越大公子在,叶青釉也就有了底。 叶青釉扛着人,没有办法有举动,只能垂首以示行礼。 众人只当这位小娘子在谢过县令,却只有越大公子食指微动,又摩挲了一把扇子的骨节。 喧嚣被搁置在后,叶青釉愣是没让仆从搭手,而是靠着自己一把子力气,将人重新扛回到了原先瘦高老仆让她跪的厅屋之中。 叶青釉又使了银钱,寻了个模样周正,身量和春红差不多的仆妇去找了身干净些的衣服,将春红将衣服换好,这才将人带出了府衙。 她一个人自然没有办法将人带回家,或是去医馆。 可叶守钱却早已经送完吴家父子与王秀丽后回来,已经在府衙门口等了半晌。 叶守钱原本在驴车上等的就有些心急,瞧着闺女同几个仆妇搀着一个晕过去的年轻妇人出来,也有些吃惊。 等他瞧清楚人原来是春红之后,就更是大惊。 叶青釉什么都没说,请那几个仆妇使了最后一把力,将人抬上驴车,这才开始擦着满头汗,颤身说道: “阿爹,走。” 叶守钱不知道为什么苦寻不到的春红会在府衙,可他向来不会反驳闺女的话,当即就说道: “阿爹马上驾车去医馆,再寻吴家父子来。” 叶青釉闻言,一把抓住自家老爹的手,定定的看着面前那张中年汉子独有的淳朴面容。 那双同叶青釉极像的瞳孔中,霎时倒映出一张虽然年纪不大,却极为秀美的脸来。 可那张往日颇有姿容的脸上,此时全是泪水,眼睛也红的根本不像话。 叶守钱脸上原先还有些找回春红的喜悦,腹中已经不断在打腹稿,要如何驾车,如何告诉吴家父子已经将人寻回,宽慰对方..... 如今,却什么都知道了。 叶守钱拍了拍自家闺女的手,沉默着用黑布套上驴的眼睛,换了句话: “阿爹带你们先回家,然后再去寻大夫,吴家父子那头还有些不好......等晚些告诉他们吧。” “如今那么快告诉他们,也怕他们心神大起大落,再晕过去。” 叶青釉终于松了手,靠在驴车上,开始大口喘气。 寻不到春红姐时,所有人都在担心,都在害怕,都在.....心存侥幸。 叶青釉也不例外。 她总在内心深处渴盼着,没准就有好心人,看中既温柔,又贤惠的春红,在她进入魔窟之前,就将人赎了出来,也并不强求于她,等她回心转意,忘记吴锡平。 再或者,春红会勇于反抗,被打的遍体鳞伤,短期内无法接客,给她们寻人留下一些时间。 但...... 没有好心人,也没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能有不知死活的劲头,为自己博个干净前路。 而最最可悲的是,如今这样,怪不到好心人,也怪不到春红的身上。 好心人没来,也许在救别人。 而春红身上的痕迹,也早已昭示她吃了太多苦头。 这世道,原本也就不算太非黑即白。 可这样的话,事情就陷入了更令人担心,害怕的境况。 春红如今这样,怎么让她同吴锡平见面? 心中所想和所作所为,是有区别的。 她确实是在期待吴家人继续做出之前的选择,一往无前的奔向春红,而后有情人终成眷属...... 可若是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吴家人见到春红真的变成如今这样,又会不会变卦反悔,觉得春红累赘? 所以,起码,最起码要给春红与吴家人留最后一丝体面吧? 叶青釉深吸了几口气,慢慢放缓纷乱的思绪,轻声道: “等春红好一些,我们再告知锡平哥。” 第一百七十五章 辞行与挽留 车轮咕噜噜的转,掩盖许多声响。 叶守钱自然不会对自家闺女说的话有什么异议,沉声道: “坐稳了。” 有老爹的支持,叶青釉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驴车一路穿行,没费多少功夫就回到了叶家。 叶守钱将驴车靠墙边停稳,他是男子不好搭手,就回身进屋子寻马氏,而叶青釉则是抓着春红的胳膊将人扛到肩头,准备等马婶子搭把手,就将人背回家中。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想到,等了一会儿,门里出来的不是马氏,不是白氏,也不是叶守钱,居然会是脚步匆匆的吴家父子! 叶青釉当场愣住,来不及想为什么早些时候被老爹送去医馆的吴家父子会在此处,下意识就扯袖子将春红的脸者了。 驴车没有顶棚,旁边却有护板,春红很瘦,叶青釉又以身形遮掩,所以还真堪堪遮住了春红,并未给吴家父子瞧见车上还有第二个人。 吴家父子没看到春红,在后头叶守钱的追赶下越走越快,好几息之后才定睛瞧见了坐在驴车上的叶青釉,脚步这才缓下来。 父子俩二话不说,齐齐躬身,朝叶青釉行了个礼。 后头追赶的叶守钱脚下顿住,长长叹了一口气,叶青釉见几人都没有开口意思,方才开口问道: “这是怎么了?” “我原先不是让阿爹送阿叔和阿哥去医馆吗?” 不过叶青釉还是没有掉以轻心,既不敢给吴家父子瞧见人,也不敢当着神智有些不清的春红喊出吴匠人以及吴锡平的名字,只能以阿叔阿哥替代。 所幸两家私交甚好,也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吴匠人眼中早已挤不出眼泪,听见叶青釉问,哑声回道: “我们家受小娘子和老哥颇多恩惠,又怎好再躺着胡乱花你们的银钱。” “我们父子二人离了医馆,回了趟家,同家中婆娘合计了一下,决定离开龙泉回老家,这一趟本就是来同老哥哥辞行的,还好是碰上了。” 这话大大超乎叶青釉所想: “离开龙泉,回老家?” “你们,不找人了?” 叶青釉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原本已经流不出眼泪的吴家父子俩眼睛又红了。 好半晌,吴匠人哑然失声道: “不是不找,是没有法子找了......” “我们今早状告叶珍金的时候,就已经走暗线给县令送了一百贯银钱,县令收了银钱,却只说让咱们等—— 可咱们是真等不了了。” “那一百贯差不多就是咱们如今全部的家底,还是卖了宅院和田地才凑的银钱,什么时候找到叶珍金还不知道,可咱们却知道收宅的人马上就要来了,一家三口人不回老宅,可就得流落街头.......” 吴匠人说到最后,几度哽咽。 叶青釉先前知道吴家人为了寻春红费了不小的力气,也听过对方要卖地卖东西,但却没有想到,吴家的窘况已经到了这种田地。 一百贯银钱,对普通人家而言,几乎是一家上下三代辛勤几十年,才能攒出来的银钱。 将这钱给朱县令,就是期盼着人家能公正断案,将叶珍金抓了,再将春红找回来。 但他们明显是忘了,收贿赂办案的官,哪里还能公正断案。 现在事情如此,应该是能当的都当了,实在没了法子与落脚之处,所以才来辞行。 叶青釉深深吸了一口气,斟酌不过片刻,就下定了决心,张口询问自家老爹道: “阿爹,你同阿叔熟识多年,你知不知道他制瓷咋样?” 叶守钱稍稍一愣,便明白了自家闺女的意思: “很不错,在龙泉这么多匠人里,也能排到中上。” 与叶守钱是因爹不疼娘不爱所以才被送去黑窑制瓷不同,吴老三是原先就家贫,爹娘早丧,所以才自己谋了这么条出路。 其他都不必说,就单说靠自己一个人,打拼出一份小宅院,娶妻,生子,还有余力能买几亩田地,光是这一点,就已经能证明其超过许多在龙泉不温不火的匠人。 叶青釉验证了心中的猜测,当即朝着还有些不明所以的吴家父子说道: “阿叔,阿哥,我们家晚些时候要开个窑口,再开个门面,你们不如留下给我们帮忙吧?” “咱们两家也是老相识,别的不敢允诺,但银钱上,一定是宽厚的。” “你们留下来,我给你们寻地方住,你们可以边等官府的消息,一边攒些银钱,将家宅田地再买回来......” 这就是叶青釉刚刚心中给吴家父子找的活计。 开窑口不是一件小事情,虽然可以雇零散的帮工,可不是那些窑口帮忙帮工的多是一些卖力气的散工,指不定何时开一次窑,顺手摸走什么东西,便再也不来了。 如此还得花费心力自己去看着。 可吴家父子不同。 他们懂瓷,会制瓷,干活利索,也重情义,无论是叶守钱分家,还是春红失踪,都是鼎力相助,品行其实相当不错。 这些叶青釉,看在眼里,心里自然也是有了些许亲近之感。 更何况,以后要开铺面的话,只有叶青釉和叶守钱两个匠人制瓷,是绝对不够的。 龙泉里能活长久的大堂口,基本都一个坐镇的名家,数个各有精通,手艺也颇为不错的匠人。 如此一来,堂口自己开窑制瓷,虽名家的东西不常能见到,但同堂口出的瓷器,也都各有特色,客人既追捧名家,却也有充足,且价格低些的货品可以买,不至于空手而归。 而吴家父子制了这么多年的瓷,肯定还有些名声,甚至还会带来一些旧客。 若不是如今吴家中突遭大难,想请对方,估计也是要费上一番功夫的。 可以这么说,叶青釉如今是挠破脑袋也找不到比吴家父子更合适的人了。 吴家父子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吴锡平率先跪下,给驴车上的叶青釉结结实实的磕了两个头,还是叶守钱眼疾手快将人抓起,这才没让人继续磕下去。 吴匠人虽没有跪,但也又红了眼: “叶老哥,叶小娘子,你们的大恩,老三这辈子都还不完了啊!” 第一百七十六章 藏不住的秘密 额间已生白发的汉子苦苦拜谢。 此情此景,饶是石头来了也有动容。 可偏偏叶青釉手上抱着春红,心中焦急,又不敢有什么大动作,只得开口宽慰道: “世间哪有那么多大哭大难,说不准是你们今朝将苦都吃完了,往后就不用再受难了。” “只要心里有奔头,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吴家人可怜,叶青釉也是真心想要帮上一帮,可架不住父子俩已经心如死灰,只当叶青釉意有所指的话是宽慰,只是苦笑连连,含泪并不作声。 叶青釉心中长长叹了一口气,就又见吴锡平哽声道: “那我们回家先同我母亲说说这事儿......” 吴锡平的话没有说完。 倒也不是谁打断了他,而是叶青釉怀中的春红显然是在昏迷中也认出了吴锡平的声音。 而后,动了!!! 春红听到声音之后,有些迷迷糊糊的伸出手...... 那一瞬,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根本谈不上反应,叶青釉直接一手伸出将春红的手按下,一手将春红的嘴堵了,重新将人藏在了驴车的护栏下。 此动作之利落,叶青釉发誓自己前后两辈子加在一起都从没有过这样的反应力。 但,这动作哪怕是再快,吴锡平还是愣住了。 叶青釉急的满头大汗,下意识呼唤自家老爹,话跟连珠弹似得往外冒: “爹!爹!” “你身上有银钱没有?没有的话从我这里再拿一些,然后你再去送送阿叔和阿哥,让那些去收阿叔宅院的人再宽裕几天,等咱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起铺面,再将阿叔一家都接过去........” 叶守钱扶完吴锡平又去扶吴匠人,所以位置稍稍在后一些,刚巧挡住了吴匠人的视线。 这两人显然是没有瞧见驴车上刚刚的动静,被这么急匆匆的一顿安排弄得有些不明所以。 叶守钱是知道车上有另外一个人的,只以为是闺女想要快点进门,连忙答应了一声: “好,我送送。” “银钱就算了,我与你娘的银钱都是一起花的。” 语罢,拉着吴家父子就要走。 可偏偏,叶守钱拽完大的想去拽小的的时候,却拽不走宛如钉在原地的吴锡平。 吴匠人有些莫名,也往叶青釉的方向看: “咋了,锡平?” 这回,不光是叶青釉,连带着叶守钱也有些反应过来不对了。 叶青釉原本还想再说些什么,感觉到自己在驴车中捂着春红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些滚烫的湿润之气,脸色刷的就白了,什么也没有能说出来。 吴匠人满脸莫名,伸手退了发愣的儿子一掌,却哪成,吴锡平双腿一软,险些就跪了下来。 吴匠人大惊: “这,这是魇住了?” 叶守钱将险些摔倒的吴锡平扶起,将手搭在吴锡平的肩头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叹息道: “......走吧。” 走吧。 走吧。 吴锡平不知是被这动作,还是只有两个字的话所激,霎时泪流满面,又看了叶青釉一眼,才定定的转身,被叶守钱拉着走了。 叶青釉几乎是僵着脸瞧着三人的背影离开,这才松开了捂住春红的手。 春红不知已经醒了多久,躺在驴车上呆呆的流泪,痴痴哭道: “呆子......你何苦护着我......” “......我同你锡平哥,都已经对上眼了.......” 叶青釉好不容易有些松懈下来的神情,听到这话急忙去查看驴车的围挡,等看清楚的时候,顿时全身僵化—— 驴车的围挡不是密不透风的。 换句话说,好木板,也不会用来做驴车的围挡。 围挡边坑坑洼洼的洞不算大也不算小,却刚好能瞧见一双眼。 原先叶青釉以为最差最差,那也是知道吴锡平知道车上有人,却万万没有想到两人都已经对上眼神。 这,这....... 叶青釉有些回不过神,春红的眼泪却一颗颗砸向她的掌心之中: “......你还不如,告诉他们.......” “让他们瞧清楚我,我现在的狼狈样子.......没准,他们就死心,不再管我,去娶新媳妇了......” “我自己,自己寻个地方......再去,死......” 话语艰难,显然是哽咽到了极点,才会说出的话。 叶青釉定了定神: “春红姐,莫要说这些话,吴家为了寻你也是费了十足十的力气,你要是死了,那对锡平哥来说,才真的是天都塌了。” 春红只泪不语,叶青釉只得先下车,寻了家里的女眷过来搭手,将人背到了客房先住下。 马婶子起锅烧火,白氏则是又去了几件自己的新衣裳来,想让春红换掉那身难看的仆妇衣裳。 可呆呆傻傻,泪流不止的春红,就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脱掉衣服。 最后还是叶青釉又想了一个法子,将这些时日里吴家为寻她而做的事儿简单说了一半,然后告诉春红先换洗,再细说,春红才浑浑噩噩的将衣服脱了。 春红衣服一脱,不明所以的白氏险些要尖叫出声,好在被叶青釉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这才没有当着春红的面出声。 叶青釉装成什么事儿都没发生的模样,一边讲吴家事,一边替人重新将衣服换上,可白氏却没有那么能忍的功力,几次都险些哭出声。 春红听吴锡平的名字几度落泪,直到叶青釉讲完许久后,才在某一瞬突兀的抱头痛哭道: “.......我阿爷。” 这莫名其妙的三个字一时间是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叶青釉想了又想,盲猜有可能是春红被卖的那一晚,瞧见陈家阿爷出了什么事情,所以此时有所担心,连忙出声宽慰道: “春红姐的阿爷......要是知道春红姐回来,一定很高兴。” 叶青釉自觉自己的话中规中矩,可那成想到,听到这话的春红顿时哭的更厉害了,几乎可以说是歇斯底里: “高兴......高兴!” “.......见我回来还能再卖一次,他怎么不高兴!” 叶青釉和白氏听到这话都是大惊,春红颤着声,将自己被卖的事儿一一说了出来: “我原先就知道我那后娘不安好心,所以分外防着,平常有什么事儿,只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想着出嫁只有几天,出了门,苦日子也算是到头了。” “可哪里想得到,我阿爷也要卖我!” “他给我指了个地方,让我去找那人讨要什么偏方,我到了地方,就被一帮人按住了.......” “我将手里给他买药的银钱给了那群人,那群人才和我说,是我阿爷同我后娘将我一起卖了,银钱都是我阿爷收的,说是要给陈氏腹中的孩子留些家底......” 白氏怒火中烧,双手死死绞着帕子,往日里平顺柔和模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恨声骂道: “该死的老东西!” 第一百七十七章 坑人者,人恒坑之 不怪平日里恭顺的白氏有这么大的火气。 叶青釉心中比白氏骂的要脏上千倍万倍,连那老头子的八辈祖宗都翻出来问候了一遍。 春红刚刚的话,填补上了从前令叶青釉有些费解的事情。 如今想来,为什么春红的后娘能撺掇着一家子昏头般,将临近婚期的闺女给卖了。 如果是有孕,那可一切都能对上号了。 一家子在春红亲娘死后本来就没有什么正经营生,家中缺银钱的紧,虽然吴家只看中春红,不在意有什么陪嫁,可婚娶之事,就算是再寒颤,亲朋好友总得宴请走动,这不都需要花银钱吗? 恰逢陈氏怀孕,说不准就能抱上大胖小子,孰轻孰重,心里坏透的人,这还不如很轻易就能作出决定吗? 一家子合谋将春红给卖了,卖人的钱却没有如陈氏所愿到自己的手中,而是被牵头人陈老爷子握到了手里。 再然后,春红离家的事情,就好像是将一家子的福运都带走了一般,才有后面陈氏杀人,串通情夫私奔,将陈父又打到重伤这一连串的破事。 仔细想想,若是不卖春红,陈家那一家子,谁都不会出事。 叶青釉这回是连叹气都叹不出来了,只得从另一方面宽慰道: “往好的想,陈阿爷没了,陈叔也重伤,要是阿姐你狠狠心,将家中的田地和宅院都卖了,换个地方好好活着,也没人说你什么。” “春红姐,与其哭哭啼啼的,你去争一口气,咬着牙到老连纸都不给家里那些机关算尽的死鬼烧,这样才够痛快呢!” 春红原本还在哭,听见叶青釉这么说,连哭声都停了一瞬,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般,仔仔细细的打量叶青釉。 春红的眉眼秀气,很有几分温柔和顺的美。 说句有些奇怪的话,甚至比叶青釉要更像白氏,两人的气质几乎是一个壳子里面刻出来的。 叶青釉对自家母亲虽然有些怒气不信哀其不争,可说句心里话,心里就是得意这样的人,所以才不愿意瞧见人想不开去做什么傻事。 春红定睛瞧了好几眼叶青釉,又想伸手摸摸叶青釉的脸,却有些不敢伸手,叶青釉自己将脸凑了过去,放在对方掌心里,好半晌,才听春红颤声道: “青妹妹有些不一样了。” “不过好,很好,往后也算是不会吃亏了.......” 总算是打断了春红的愁思,叶青釉自然是不会那么轻易再放着人想东想西。 她拉着对方的手,将自己撺掇爹娘分家,又同自家老爹学做瓷,小赚一笔的事情一一说了,直将人说的一愣一愣的,停了眼泪,叶青釉才继续道: “所以,日子是自己过的,主屋那群人如今也背后中伤我们,可咱们银钱在手,一点儿也不怕。” “但这前提.....就是人得立得住。” 陈家如今只有春红一个人,无论是换个地方,还是学着做些小生意,都是不错的选择。 叶青釉说这些话,与其说是对春红存了些‘立起来’的期盼,不如说是想给对方找一条吴锡平若不是良人的退路。 但很显然,这些有些‘离经叛道’的话,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听得进去的。 春红浑浑噩噩将话听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好半晌竟说道: “我,我想将家中宅院卖了,还了锡平哥,吴叔和婶子的恩情......” 还完之后怎么办,没有说。 叶青釉心中也知道‘立住’的事儿没有那么简单,只得叹了一口气,没有继续再说这些事情。 三人又说了几句话,白氏显然还是有些担心,想留下同春红一起休息,叶青釉也觉得自家娘亲贴心,并没有反对,只替里面的人将门带上。 这几日事情太多太乱,叶青釉本想就此休息,没想到还没回房,就见自家老爹脚步匆匆的回来,叶青釉心念一转,三步并做两步拦了老爹去路,压低声音问道: “吴叔和锡平哥都回去了?” “你们在路上,没有出什么事儿吧?” 叶守钱稍稍一愣,回道: “都回去了。” “路上,确实是有些事。” 这话说的,叶青釉一整颗心瞬间就揪了起来,但下一瞬,却只听自家老爹压根没有提起吴锡平的事儿,只是说道: “咱家隔壁的人家要卖宅院,贴了红纸,咱们明日要去瞧瞧吗?” 隔壁要卖屋? 叶青釉累了一日,稍稍有些疲惫的脑子转了转,才明白自家老爹是想要说什么。 这问的显然不只是瞧瞧,而是在问叶青釉要不要买下隔壁宅院做铺面! 仔细想想,自家所在的这条街,几乎就已经是最繁华的几条街之一,不少有名气的食肆,首饰铺面,几乎都在这条街上,晚间的时候道旁更是有各种商贩出门摆摊,热闹非常。 若隔壁宅院真的要卖,修改一下门脸,那不就是现成的好地方吗?! 甚至,离家也近。 往后早起看一眼存货,听着银钱入账的叮叮响,再回房睡个回笼觉。 那可是相当不错的事情! 叶青釉身上的疲累几乎是一扫而空,连今日红过几次,明显有些血丝的眼睛都重新亮了起来: “人家想要多少钱卖?” 叶青釉问这话不是胡问,而是知道龙泉的匠人们因为要落款,基本都是认识字,且会写上几个字的。 如果自家老爹看到的红纸,上面写着的银钱不多.....不,哪怕是高一些的话,最好也是得拿下的。 毕竟再想找这么个地方,不算是个简单的事儿。 叶守钱摇了摇头: “不知道,红纸上没写。” “只说往后三日,隔壁的门都会开着,有意向想买的人可以进门随意去看,若是真想买,就取一张红纸,写下自己的姓名,写下自己想要多少银钱买下宅院,放在门后的箱子里,三日后主人家会贴红纸,决定得者是谁。” 这,这...... 叶青釉有些咂舌—— 这不就是所谓的,暗标吗? 所有的人瞧不见别人的出价格,那真的中意,想要拿下宅院的人,下意识便会标更高一些的价格...... 这曾经也是叶青釉想用来卖瓷的法子! 只是当时由于好瓷器只能卖给大主顾,其他小瓷器需要快销,所以断了这份念想。 如今,她这么个奸商都还没来得及坑别人,别人倒是坑上她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鸿雁声中的恳求 “阿爹觉得,二,二百两够吗?” 叶青釉弱弱的捧着心口,艰难地开始喃喃自语: “我们买这个宅院,只用了百来两呢......” 虽然当时和周泥人急于脱手宅院也有关系,可一个地段的宅院,价格的差距总不会差的太过夸张吧? 不,好像也不是这样的。 叶青釉虽然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什么样的货色,但她可太清楚险些用这个手段圈钱的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了。 能险些被她用出来的手段,别的不说,肯定得是圈钱的。 这回,只怕要大出血了! 叶青釉心痛的要命,可偏偏叶守钱还要火上浇油: “我站在门口瞧了一眼,人家的屋子比咱们家要大些......” 不但要大,而且光看门口的石狮子,还有那两棵养的不错的青松,也知道对方肯定是有些家底的。 叶青釉沉默了,好半晌,脸上才闪过最后一丝纠结: “明天先去看看再说,咱们也别盯着隔壁不放,这条街上都看看,瞧瞧还有没有要卖,或者要租的房。” 叶守钱对这些事儿向来没有意见,只一一应了,瞧见平日里睡的主屋里面没有烛火,这才问道: “你娘怎么不在屋子里。” 叶青釉将白氏想陪春红姐一起睡的事儿说了,叶守钱也叹了口气: “好,这事儿是应该的。” 春红刚刚获救,情绪还极不稳定,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想寻死觅活,有个人陪着总是好事。 叶青釉也发现了,自己和老爹最近叹气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架不住就没啥好事出现。 她想了想,又试探问道: “我刚刚听春红姐的意思,锡平哥好像是看到她了......” “爹,你送锡平哥回去之后,他没有说什么吧?” 叶守钱一愣,才算是明白刚刚自家闺女为什么要特地问他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没有,啥都没有。” “我只扶了锡平这孩子半路,他突然脚步就慢慢稳起来了,他自己扶着吴老三走路,到家之后,又给我倒了杯热茶,还宽慰了他爹娘几句.....” “我听里屋有咳嗽声,借口想远远看一眼锡平他娘的病,趁他们进里屋,将身上的银钱都放在桌上,自己走了。” 叶青釉也知道自己爹的脾气,并未对他帮吴家人的事情多说什么,只是又点了老爹一下: “老爹多支的银钱可越来越多了。” 叶守钱几声苦笑,连连讨饶: “阿爹知道,阿爹以后一定好好制瓷,赚来的银钱,都给青儿。” 叶青釉原本也就只是想听这句话,听到耳中,便心满意足的应了。 父女俩各自回房休息,一夜无事。 第二日,叶青釉起床洗漱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再去瞧瞧春红。 门一开,声音便惊动了里面的人。 白氏好似熬了半宿没睡的模样,朝着叶青釉连连摆手。 叶青釉瞧着手势和口信,半听半猜,大概是明白了意思,大概是春红梦魇了半宿,天亮堪堪睡下,不要过去。 叶青釉这人,别的好品行没有,只有一点值得说道,那就是听劝。 她当即从门里重新退了出来,又将门带好,这才去用早膳。 叶家自马婶子来了之后,早膳早已经不复往日清淡,基本全是一些皮薄馅大,馅料不重样的大炊饼,还有一些热羊奶之类的东西。 说各色炊饼不好吃,那绝对是假的。 可羊奶,却也不是南地人喝的惯的东西。 叶青釉喝了几口就停了嘴,可马婶子却在旁追着人喝: “多喝点儿小娘子!喝了能长高呢!” 叶青釉边推边跑,可仍然还是被抓到,再灌了半碗羊奶。 那味道,着实是让人又犯恶心,又有些无奈,想着偷偷去门口吐掉,才刚刚走出门,抬头一瞧,就见到穿着旧衣的吴锡平站在门口,一身晨露,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哪怕是刚刚还想吐,这回可也是一点儿都没有了。 叶青釉有些愣神,喊了一声: “锡平哥。” 吴锡平应了一声,想要开口,似乎又觉得位置不太好,往后退了几步,迈步想要招呼叶青釉往小巷子里去。 叶青釉跟着对方走了几步,走入一个勉强算是能遮人的巷子,就听吴锡平直言了当的将话说了出来: “阿妹,春红在你这儿,对不对?” 叶青釉早早就已经知道对方猜到,可被当面挑破,还是有些愣神。 吴锡平问完话之后,便紧紧的盯着叶青釉寻求答案。 无声的僵持之中,叶青釉终于还是点了头: “是。” 这个答案,似乎又给了吴锡平力气,原本已经有些垮塌的后背霎时间又稍稍直了一些,脸上原本的苦涩消失,整个人都有些精神焕发。 叶青釉将对面的神态瞧了个分明,却更是有些不知道如何开口描述春红如今的模样。 但,所幸的是,吴锡平似乎也不准备再追问一些细则,只是郑重的躬身给叶青釉行了个大礼,恳切道: “阿妹,我有事情求你,求你帮我这一回,往后,我谢你一辈子。” 叶青釉心跳的厉害,面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只淡淡说道: “你先说来,我听听。” 总得,先听听。 如果吴锡平已经猜到春红失了贞洁,不愿意要春红,想让叶青釉对找回春红这件事守口如瓶,隐瞒吴父吴母是找不到春红,将人抛之脑后,另娶他人..... 那她立马就得想办法撕了吴锡平这张伪善的皮,撺掇着让春红将家中的宅院地契都卖了,然后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若春红不愿意换个地方,那换掉吴家人,不让吴家人帮忙,让春红当个女掌柜,细细教导一番,应该也是可以的。 总之,怎么都比同一个负心汉在一起要好。 叶青釉心中有打算,下一瞬,果然听到吴锡平恳求道: “春红的事情,求阿妹帮我瞒着我爹我娘。” 这一瞬,叶青釉只觉得头顶鸣叫的鸿雁声都分外凄厉。 可偏偏,吴锡平还有些浑然不觉,当着叶青釉的面,继续往下说道: “一定,一定要瞒住我爹我娘,他们为找春红,如今身体垮了,不能再让他们知道的那么清楚,况且,我也不愿让他们阻扰我娶春红。” “阿妹好好待春红,晚些我会同爹娘来接春红回家的,你到时候只管将春红说成是被卖后受了苦,挨了打.......” 吴锡平脸上有些僵硬,看着叶青釉骤然凌厉的眼,不知道如何往下继续说,但他闭了闭眼,还是将后面的话咬牙说出来: “莫真的说她真的遭了什么......什么事情。” “有些事情,他们不能知道,春红也不能再听人说一遍自己的劫难,我也.......乐意当个糊涂鬼,将这事儿带进墓里去。” “阿妹,阿哥只求你这一件事,千万,千万不能说出去。” “不然,春红就活不了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拨云见日 鸿雁声,终究还是落到了实处。 天光撒下一丝金色,叶青釉抬眼看了一眼穹顶,直到此时,才看清楚原来今日是个大晴天。 她不答,吴锡平却着急的紧,连声催促道: “阿妹,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就是,你只说是从一个普通人家将人找回来的.......” 叶青釉伸出手,打断了吴锡平的话,神色是难得的耐心,有求必应: “阿哥,你放心吧。” “若我真的要胡说,也不会将人先带回家了。” 吴锡平愣了愣,半晌,脸上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双手交叠,躬身,深深给叶青釉行了一礼: “如此,我就放心了。” 叶青釉想了想,突然言道: “那现在倒也不用太放心。” 这话说的,出口后叶青釉也才觉察出来有些不对,更遑论是吴锡平。 两人齐齐一愣,叶青釉连忙开口解释: “春红姐,没什么活志。” 一句话,道出了如今的难题。 吴锡平愿意不介意往事,求着叶青釉瞒过吴父吴母,好叫他们二人顺利成婚。 可春红,却也是人。 她心里也会难过。 昨日对话的那番功夫,叶青釉就已经能瞧得出来,春红如今似乎是觉得自己配不上吴锡平,如今还要当着一个已经有些自卑的人扯谎....... 别人先不说露不露馅,叶青釉怕春红自己先过不了心里那道坎,自己先露了馅儿。 一瘦一矮,两道人影就这么站在墙角,无声的站了好半晌。 叶青釉才轻声说道: “春红姐如今肯定不愿意见你......你俩有什么定情信物吗?” “你将信物给我,我去给春红,将你如今的心意说了,我再劝劝,没准能劝动。”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 不然这事儿就这么僵着,也不算是个事情。 吴锡平有些愣神: “没,没有什么定情信物,我们只是普通人家,哪有那些东西......” 叶青釉顿时有些失望,不过却又听吴锡平踌躇道: “糕,糕点算吗?” “她爱吃桂香坊的糕点,每次去买,她总舍不得吃,我吃一块,她才吃一块,如果剩下的那块有多,我们才一起分着吃了......” 叶青釉回想起那包被吴锡平从龙泉带到州府,又跌碎在陈家面前的糕点,顿时有了些心念: “你那么难也要带着糕点去找春红姐,糕点怎么不算定情信物?” “锡平哥,你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吴锡平自从得了春红行踪的准信,就又好像变成了从前那个大傻小子,连忙应了一声,往外去了。 叶青釉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了半晌,被不知何时跟过来的马婶子拽了拽衣角,这才反应过来。 叶青釉如今瞧见马婶子就有种瞧羊奶的抗拒感,连忙道: “我已经喝过羊奶了,婶子。” “再喝羊奶我下辈子就得投胎成羊了!” 今日吴锡平这事儿做的妥帖,她心情自然也不错,也有心思玩笑。 要是往日,马婶子听到这样的话,少不得要接几句,可今日马氏只拉着叶青釉进了屋,指了指跪坐在墙角泣不成声的春红,轻声道: “刚刚我追着小娘子喂羊奶的时候,好像是将人吵醒了,夫人扶着那个姐儿出来,好像是想要吃点儿东西。” “我说给人端过去,但那个姐儿说不替咱们干活也就罢了,哪里能心安理得的受人服侍,自己要来厨房,然后......” 然后,就听见叶青釉与吴锡平的话了。 这院子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是真的小。 尤其是小厨房同刚刚叶青釉说话那侧的小巷,只有一墙之隔。 一切都是那么碰巧。 新的叶家里,哪怕是稍稍换个地方,也不能将外面的动静听得那么仔细。 可碰巧就是吴锡平将叶青釉带到了那个几乎没有什么人的侧巷。 可碰巧又是勤劳的春红,闲不下来,要去往日几乎没有人在的厨房。 叶青釉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 好半晌,她才说道: “随她们吧。” 既然已经听到,那也不用她费口舌,又哄又骗的替人做出决定。 春红如今比她还大,应当也是得有决心,做出自己的选择。 无论是听到那份真心之后,还觉得自己配不上吴锡平,想要自裁了事,还是勇敢一回,同吴锡平白头到老。 只要做出决定后不要后悔,旁观者自然没有法子说道什么。 马婶子虽一知半解的了解一些事情,但她性情麻利,向来不多嘴,也不开口问什么,听了自家小娘子的话,也就做事去了。 叶青釉依靠在门前,等了半晌,果然瞧见满头大汗的吴锡平提着两袋子糕点跑了回来。 叶青釉等人近前,才伸手将糕点接了,心中一边想事情,一边随口道: “这两包都是春红姐爱吃的吗?” 吴锡平踌躇几息,脸上的神情变化,终于还是稳声道: “不是。” “只有一包是春红爱吃的,另一种是桂香坊新上的糕点,外面是雪白的米糕,内里是流油的鸭蛋黄......” 吴锡平将糕点的模样细细说了,才垂首道: “辛苦阿妹将糕点带给春红,再帮我带句话,就说......就说,这米糕像不像学堂里老先生说的拨云见日?” “她,她一定懂的!” 拨云,见日? 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提着糕点的手都重了几分: “放心,一定带到。” 吴锡平终于还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叶青釉回身去找自家娘亲与春红,将人扶到房里,打开糕点,将糕点的名字说了。 这回,连白氏都有些眼红,反复念叨道: “锡平这孩子,有心了。” “春红,你要是寻死,锡平这孩子,没准就会随你而去的......” 春红哭的浑身颤抖,叶青釉捏了一块糕点放在了春红的掌心,春红合掌将糕点接了,任凭眼泪一滴滴的打湿糕点,却也没舍得咬上一口。 这回,白氏劝了很多,叶青釉反倒是没有说什么话。 可一切,好像尽在不言中一般。 叶青釉陪了半晌,等春红又哭累了,才帮着将人扶到了床上。 白氏又要陪着,被叶青釉拉了一把: “自己去休息吧,阿娘。” 她很坚定这回春红不会再寻死,因为她瞧见了那块米糕,已经被春红的泪水打湿,流出了内里灿灿如日光的蛋黄。 春红哭的几乎昏迷都不愿意放下这块糕点。 以后,想必也是不会放开了。 白氏听不懂闺女的话,但愿意信闺女,两人退出了屋子,迎面又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叶守钱。 叶守钱没有丝毫犹豫,直接就给叶青釉甩了个对她而言震天响的大消息: “我今早就去隔壁看宅院了,原来那家的主人是准备连同内里值钱的摆件全部都一并卖掉......” “我偷瞧了几眼别人写的红纸,已经出到五百两了。” 第一百八十章 搭桥过路 五百? 五百! 什么宅院这么贵! 叶青釉一下子只感觉自己似乎是有些穿不上气来了: “阿爹,没...没看错吧?” 叶守钱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我在哪儿呆了许久,看了好几个人都是往五百以上写的。” “那个宅院有咱们这个宅院的两倍大还多,还有一个小池塘,池塘里面还有鱼......” 叶守钱以贫瘠的见识描述几句隔壁的宅院,末了才道: “.....比咱们这件新买的宅院还要好看。” 懂了,同地段,也有不同的大小与饰物。 以叶守钱的见识都觉得好看,那隔壁宅院只有可能只贵不低。 况且,还是这种标价方式。 叶青釉按了按鬓角,缓解自己的头痛: “那就买别家的铺面,这几条街铺面这么多,总不见得一定要买在隔壁。” 其实她一开始想的就是买铺面,只是记挂着吴家人如今无处落脚,如今家中又住不下那么多人,所以才想着多买一处宅院,将前面的门脸改成铺面,后院可以安置吴家人,往后若是铺面里还有做工的伙计也能有个地方落脚。 可隔壁既然比自家宅院还要好,买下来住伙计,那就多少有些本末倒置了。 叶青釉腹中小心思盘算了一圈,抬眼冷不丁瞧着自家老爹还在跟前,略略有些疑惑: “阿爹,咋了?” 叶守钱稍一犹豫,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 “爹刚刚说的是,那户人家似乎是想要将家中的所有东西都一起卖掉。” “主人家似乎留了不少东西都在里面,爹今早从去得早,后面去的人没几个人在看宅院,都在扯着字画和古玩猛瞧......” 叶青釉愣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隔壁宅院比自家要富丽,那主人家八成比她们家更有脸面,家中自然不会缺少字画文玩。 对方既然要将家中所有的东西一起卖掉,那家中去看东西的看客,可就鱼龙混杂,不会单是为宅院而去的了。 文玩字画这些东西,价格可是百人百价。 若是主人家坚持要将宅院中所有的东西,连带着宅院一块卖....... 那少不得就会出现为一碟醋,包一屉饺子的事儿来。 是以,出价多,还真不代表想要宅院的人多。 说不准找到一个只想要宅院中字画,不想要宅院的人,就能从对方手中将宅院收下,两全其美呢? 叶青釉想到这儿,兀自笑了: “那我们还是先去瞧瞧?” 叶守钱也是这么个意思。 没有多言,父女俩只是过了两道门,就到了隔壁宅院的门前。 叶青釉特地往朱色的木门前瞧了一眼,果然瞧见那张笔锋苍劲的红纸上,一一列了‘买卖须知’。 大部分的字,自家老爹其实都说过,只有一句,叶青釉觉得分外有趣。 红纸的末尾单独写了一句“价钱几何,各凭本事。” 这是,在告诉来者洗干净眼睛,莫要将宅院里面的东西估错价的意思? 叶青釉稍稍沉思,牵着自家老爹的衣角迈步走过宅院的门槛。 只一道门槛,越过朱漆大门,内里便大有玄机。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假山,错落有致的太湖石堆砌成小山,青苔覆盖其上。 假山间流水潺潺,绕过几块横卧的山石,汇入院中的池塘。 池塘宽阔而清澈,水面浮着几朵荷花,荷叶间偶尔有一尾游弋的锦鲤越过,留下一连串的白痕。 池塘四周,闲种着些竹子,微风拂过,竹影轻摆,沙沙作响。 父女俩沿着石径,穿越竹林步入内院,方见一排排整齐的居室,居室前的门廊下还摆放着几盆茉莉,花香袭人。 叶青釉也没有想过,只一墙之隔,自家门楣斑驳,此处却有如此生机。 虽没有柳家那般恨不得用金石铺地的盛景不同,但这份书卷雅致,却深的叶青釉的心。 叶守钱给自家闺女指了指书房,直到此刻,书房内仍窜动着不少人头,人挤着人摩肩接踵: “那些人早些时候就来了,我看完一圈宅院,发现那些人还在看书画,这才觉察出有些不对。” 要是正经想要买宅院的人,指不定东看细瞧,但是一路走来,院子里没人,假山没人,池塘没人,书房里却全是人,这明显就有些不对。 叶青釉此刻也是点头: “看起来多的是想要字画奇珍的人。” 这样的话,还真说不准能有个机会能盘下这个宅院。 父女俩在廊下又说了几句,等候了片刻,果然等到三两个捻着红纸出来的人。 叶青釉目光如炬,仔细观察,想找能与她合资买宅院的人。 这个肥态富硕,显然不太缺钱,大手一挥就将红纸放下,甚至也没回头,看起来对自己很有自信,也不太缺钱。 不行。 这个捧着红纸神神秘秘,全程躲着人走,显然是不太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出价,戒备心强,未必能同她合作,显然也不太可以...... 这个,等等,这个人怎么在用杆子沾米糊黏箱中的红纸?! 他想偷看别人的底价,然后自己占便宜!? 叶青釉吃了一惊,正想开口喊话,就见瘦高汉子忙碌一会儿,死活沾不上东西,咬着牙恨恨走了。 这些都是什么人呐! 叶青釉嘬了嘬牙花,犹豫着要不明天来蹲守,余光一撇,就见一个很是眼熟的老先生捻了张红纸,也准备往门口的箱子处走去,显然也是想塞红纸。 老先生瘦削,弓背,白眉,白发,白须,可精神头还算足。 叶青釉一眼就认出,对方正是先前为自己请来写状纸的老先生,当即有些欣喜: “刘老先生!” 先前听老先生自称是姓刘,虽然不知大名,但如此叫,总是没有错的。 老先生听到声音,略略有些惊诧,回头一看是叶青釉,便是笑了: “叶小娘子。” “你也来看宅院,买东西吗?” 叶青釉点了点头,刘老先生温和的笑了笑,心中似是记挂许久的模样,也不待叶青釉开口,便抢先一步问道: “先前状告叶珍金的事情,如何了?” “可有将人犯抓到?” 第一百八十一章 涨了涨了,又涨了! 老先生此话一出,叶青釉笑容顿时僵持在脸上,一时间有些不上不下。 刘老先生有些回过味来: “没有抓到人?还是因为县令没有看到我的状纸,没有重视此事?” “我那份状纸上,可是.......” 后面如何,老先生没有继续往下说,不过叶青釉猜,老先生应该也是拿出毕生的功力写那份状纸,所以对其他瞧见那份状纸的人有极高的期待。 如今人没抓到,案子在朱县令手里也得不到重视,老先生许是读书人的劲儿上来了,肯定以为没有人看到他的状纸。 叶青釉心里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回答道: “都没有。” 刘老先生登时皱起了眉,叶青釉赶忙简单的将府衙堂前的事儿提了几句,末了才道: “县令有些不喜俗务,加上叶家寻出伤患的事儿有些太大张旗鼓.......” 堂前那么一闹,口口相传之下,叶珍金也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何事,旁人因何要来寻她,只要不是糊涂,绝对不会再出现。 而县令......不喜俗务,只是美称。 因着在府衙后堂里那些事儿,叶青釉如今对那个收受贿赂,年老昏聩的县令只剩厌烦,更别提期盼他能做出什么好事儿来。 于是,这事儿就这么不上不下的卡着,像是叶青釉心头的一根刺。 不去想的时候不会痛痒,但一旦想到的时候,那就把原先的伤口越割越大,让人难受的紧。 老先生沉吟几息,指了指不远处庭院中的石桌: “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父女若是没有事情,不如坐下同老朽闲聊几句,细细说说后来发生了何事?” 老先生年纪很大,父女俩自然也不会不长眼的拉老先生就这么一直站着。 三人在石桌旁坐下,叶青釉一五一十将前后所有的事情,隐去春红的部分全部都细细说了,末了末了,三人才在诡异的沉默中,齐齐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声叹的太齐,叹完之后三人都是一愣,老先生也不由得松了紧锁的眉: “小娘子才多大,不要学着咱们叹气,阿爷的阿爷说过.....叹气会长不高的。” “这桩愁事,是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咱们发愁,无用,无用啊。” 叶青釉倒也真没想过‘叹气长不高’的传言居然如今就有,当即在长者前将愁容收了,勉强撑出一个笑脸。 三人静默几息,老先生似是又想起什么,复又再度问道: “小娘子,老朽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答呢。” “你们是也想买下这里?那怎么没有去书房瞧瞧?” 叶青釉面对慈祥的长辈向来敬重,立马老实将话答了: “想,但是咱们没有那么多的银钱,只预备买下宅院与地契,书房就不去了。” 老先生稍稍有些沉吟,叶青釉瞧见了对方的神色,打蛇顺杆上,将内心积攒已久的话问了出来: “老先生想要买这家主人书房里那些字画文玩吗?” “您出价几何?想要宅院吗?若是银钱不宽裕,咱们能合在一起买,我们出宅院的银钱,内里的字画和文玩都是老先生的。” 老先生被问愣了一瞬,含糊答了几句,索性将手里的红纸直接递给了叶青釉。 叶青釉接过一瞧,第一眼,先看到的是红底上硕大的黑字,七百九十九贯九百九十九文。 这数字远超叶青釉所想,震的她脑子瞬间就懵了大半。 不过叶青釉是谁,银钱场里最会作瓷,没准以后也是作瓷匠人里面最有钱的存在,定了定神,就缓了下来—— 自家老爹原先来的时候,价格就已经到五百多贯,字画文玩的价格,会随看客的人云亦云而涨,既然叶守钱都能偷看到别人的红纸,其他人自然也能偷瞧别人的。 时间越长,看客越多,自己估不准价,想要纯依靠别人的底价,高上别人一手的人自然也就越多,价格自然也越发离谱。 这是常理。 而对方写的价格,其实也很好理解,根据叶青釉的经验,没有吃到准确标价的开价者,往往习惯开‘五’‘六’‘八’‘九’这样吉利的数字。 九十九贯,就已经能够堵住八百贯以下,相当一部分喜欢开‘五六八’价的人。 而多出的九百九十九文,则能避免有另一个和自己同样念想,想尽可能在八百贯钱以下竞争宅院,但不喜欢写尾数的人。 当然,肯定也有人会觉得,那要是出八百以上,这开价不就没有用,且非常不够看了吗? 但够不够看再说,实话就是这确实就是在预算钱数之内,最大程度能拿下想要之物的法子。 要是有多余的银钱,直接开价就好,何必多此一举? 所以,按照叶青釉的推测,老先生这些年应该也攒了不少的家底,但也只在八百贯左右,再多,应该是拿不出来的。 那没准就意味着,自己愿意帮老先生分担一些,老先生应该是会愿意的。 叶青釉心头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些: “我们......愿意出两百五十八贯钱,从老先生手里收走宅院,老先生觉得可以吗?” 两百五十八贯,一个既不高,也不算太低的数。 叶青釉骨子里是仁善的,但也是精明的。 在她没有看到书房那些文玩字画的前提下,她只愿意保守给一个心底预估的价,等待对方开口,其实并不算大错。 她始终认为,万物可谈价,与其凭几面之缘占对方便宜,倒不如直接将话说开,利益谈个明白,有什么话当面就说清楚,于己于人,也才算是有个分明。 而老先生,果然也如叶青釉所想,沉吟了几息,才嗫嚅道: “要不......你们去书房先看一下字画吧。” 老先生没有提这价格高还是低,够还是不够,这不太符叶青釉所想,所以有些分外没底。 所幸,老先生下一句话,算是又给叶青釉吃了个定心丸: “你们这个价.....挺高的,你们去书房随便挑一副喜欢的字画,也算是老朽没有占你们的便宜。” 第一百八十二章 春日景,花鸟扇 字画。 说句实在话,叶青釉也是懂一些的。 于匠人而言,制瓷并不是简单的拉胚,烧制,取瓷。 这些只是最最基本的东西。 真正见个人功夫的,还要数绘瓷。 瓷面上的图纹,杯底的刻字...... 只要是稍稍懂行一些的人,一眼就能瞧出其功底,再决定瓷器的好坏。 所以,绘写的功力,说是匠人们除却瓷器外的另一条命,其实也绝对不为过。 前世里,叶青釉就是深知这一点,所以才在闲暇之余,遍寻名师,做到了真正的‘得空就学,有东西就学’。 这么做的成果也是很明显的。 像叶青釉第一次绘制的鹤纹杯,没有真正学过画的匠人,光靠仿瓷,哪怕能仿出其形,也绝对是仿制不出其神韵的。 所以平心而论,叶青釉是喜欢欣赏字画,博众家之所长的,此时听老先生这么说,自然有些心动。 可她心里也清楚的知道,老先生出那个价,多半就是为了书房里面的字画,而自己的出价,那是在绝对不涉及字画古玩的情况下才出的价格...... 若是自己挑到老先生看中的,那不就为难别人了吗? 叶青釉这么一犹豫,老先生也有些坐立难安,但他虽老,却没有老糊涂,借由叶青釉的两次问价,约摸是看出来了些什么,斟酌着开口劝道: “小娘子,老朽也是真心觉得小娘子面善,所以才开口相邀,我都一把老骨头了,银钱带不进棺材里的。” 话说到这份上,不去,多少有些无礼。 叶青釉将话应了: “那就听老先生的,只是我不善书画,也品鉴不来,若是没有特别喜欢的,就还是请老先生替我收着,才不算是牛嚼牡丹。” 这话,便是在贬低自己,也在暗示自己并不一定会拿书房里面那些贵重的字画古玩。 老先生也不笨,听到这话,哈哈一笑: “小娘子随我去瞧瞧,说不准.......说不准就有喜欢的呢?” 三人应声而起,叶青釉将红纸交还给老先生,老先生却不在意,顺手放在石桌之上,叶青釉扫了一眼,瞧见那红纸原来是交叠着的两张,后头似乎也是写了字,只是红纸太大,她又是卷着看的,所以没有细瞧出来。 叶青釉稍稍一愣,老先生走在前头,似乎心情不错,言语间也多了几分健谈: “我瞧此处比隔壁总归是好一些的,小娘子要是买下这里,以后可以搬到这里来住,将原先的宅院改成铺面,这才是正理。” 此话说到叶青釉的心坎上,于是她也收了原本四散的思绪: “该是这样的。” 此处更大,更清幽,也更舒适,无论怎么说,其实都比原先的宅院要好。 叶青釉原本想改这间宅院做铺面,等到此处,瞧清楚宅院的时候,便已经改了主意—— 这么漂亮的宅院如果自己都没住过一天,那真的是太可惜了。 前头的老先生又哈哈笑了两声,带着父女二人穿行过石径回廊,重新回到了刚刚的书房前。 许是因为三人谈话花费了一番功夫,又正值午时用膳的时辰,书房内里的人已经散了不少,只有寥寥几个还在相看字画。 叶青釉扫了一眼,发现这几人手里有拿字的,有拿挂画的,有拿扇子的.......总之手里拿什么的都有,只是,都相当不讲究。 字画横开后没有铺平挂好,折扇也并未轻拿轻放,而是装模作样的合上后又甩开,其动作之大,连带着叶青釉都连连皱眉,更别说是一瞧就喜爱字画的老先生。 老先生一脸怒容的上前,直接劈手想要夺过对方手里的扇子: “谁让你这么开扇子的?” “没束修请个会识字的师长也就罢了,难道你爹娘还喘气的时候,就没有教过你些许礼数?” 该说不说,有些话,还是得文人来骂。 一句话连脏字都没有,但是连人家爹娘都问候了个遍。 只是爽快归爽快,叶青釉下意识暗道不—— 老先生这么会骂,显然要挨打! 果然下一瞬,面容普通,但气焰却不弱的簪花汉子牢牢将折扇一撇,握在了手上,然后就朝着老先生就伸出了那根带着玉扳指的手: “老东西,你骂谁呢?!” “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是谁吗?还敢来我面前充蒜.....” “我有钱买喻荣道人画的折扇,你一脸穷酸样能有钱买吗?我先用用自己的东西怎么了?!” “大家伙儿来评评理,我耍个折扇难道还耍出错处了?” 老先生勃然大怒,气氛一时间有些剑拔弩张,有些本在看字画的人虽没有围靠过来,但也紧紧看着这处,显然是准备看戏。 叶青釉哪能让老先生这么大年纪真被人当戏给人瞧去,连忙将人拉住,言语极快道: “老先生,莫气莫气,人家都已经糊涂到不知道自己和自己爹是谁了,咱们就让让他吧。” 这话一出,原先还在张望的满室人哄堂大笑,满面怒容,看上去恨不得打上一架的老先生一愣,也笑了。 叶青釉对气成一脸猪肝色的中年汉子道: “东西还在主人家手里,您就这么神气......看来您是真的有钱人,对这些东西势在必得。” 在场之人全以为叶青釉要服软,鬓边簪花的中年汉子面皮微微抖了抖,胸膛稍稍高了一些,唇边正要露出笑,又听叶青釉说道: “可这样的话,其他人现在不就是在摸看您家的东西了吗?” “不如这样,您给在场的人发三五贯银钱,也好让大家先走,不再看您家的东西。” “若是您再和善些,给这位老先生打发些银钱,狠狠甩甩面子,那就更是显得您的能耐,不是浪得虚名。” “您出银钱,大家都走,这样可好呢?” 每个人三五贯钱,对真正的富户来说,自然是不算多的。 可打铁需得自身硬,架不住的就是中年汉子外强中干! 鬓边簪花的中年汉子通身上下,就一个玉扳指算是值钱,早被叶青釉看透了底细,自然不敢接话。 也就是这么一件小事儿,立马就被人瞧出了些许底细。 众人又是一顿哄笑,笑的中年汉子脸色臊红,什么都不顾,只将折扇往桌上一甩,人就逃也似的大步出了书房。 老先生似乎还不解恨,对着门又骂了几句,叶青釉将中年汉子扔掉的折扇捡起,原本只打算随意看一眼,但这一打开,目光全然被吸引,下意识心里便暗暗赞道—— 甚好! 【花鸟扇‘春日’,作者刘斌,双图如下】 叶青釉想将扇上的鸟雀形态细细记在心里,难免握扇的时间就久了一些。 老先生骂完最后一句晦气玩意,回身瞧见叶青釉还在握着扇子,脸上终于露出一个和蔼的笑来: “老朽说嘛,说什么只要宅院,书房里这么多东西,总会有小娘子喜欢的......” 叶青釉没有细听,老先生接下来的话,因为她看着画作上的落款,终于是意识到了些什么,赶忙去找书房中其他人手上的字画。 她的动作并不粗鲁,加上年纪又小,其他人也乐的行个方便,一一将手上的东西借叶青釉看了一圈。 叶青釉看完了大部分的字画,有落款的,没落款的,都瞧了一遍,才神色有些不明的重新回到了老先生的身边。 老先生虽然有些不明白这位年纪甚小的小娘子在想什么,但还是笑着开口问道: “小娘子想好了吗?” “我可以将宅院给你,再将这个书房里面的东西让你选一件带走.......不过带走什么,你可要凭本事选。” 叶青釉沉吟几息,又看了看周围,避着人将老先生拉出了书房,压低声音问道: “老先生,别逗我和阿爹了。” “你就是这个宅院的主人吧?” “原先那人说的‘喻荣道人’也是你?” 第一百八十三章 喻荣道人 这话,堪称石破天惊。 连一直默默跟在后头的叶守钱都吃了一惊,更别说是被指名道姓的老先生。 老先生下意识的看了一圈四周,反应过来叶青釉已经将他拉到了人少的地方后方才松了一口气,连连摆手示意: “没,没有的事情......” 哪有人先看周围,然后才否认的! 老先生这反应堪称欲盖弥彰,叶青釉也没多问,只是一边迈步欲走,一边道: “那是我误会了,我还是进去问问大家喻荣道人到底是什么人——” “别别别!!!” 老先生急的要命,花白的眉毛直抖: “问那些两眼一睁就知道耍闹的俗人,他们知道什么?” “可别,千万别,万万别。” 这着急的模样直看得人暗道好笑,不过也着实能瞧出来一些别的东西。 叶青釉无奈的朝书房中看了一眼,待瞧清楚其他人只仍然在面露欣喜的品字画古玩,却并无人关注老先生,这才继续道: “他们不知道老先生您是喻荣道人?” 话虽是问句,语气却是平缓,透露着一股坚定不移。 老先生这回眼神才算是彻底变了,来来回回想叶青釉从头到脚看了个遍,这才出声叹了一口气: “老朽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连老妻早些年未去的时候,也只以为我是个只会写几个字,到处给人写讼纸的小书生,没想到,几十年都过来了,临老反倒是被一个年纪这么小的小娘子认出来了.......” “小娘子,你是怎么认出来的?” “不会就靠着屋里面那些字画文玩吧?” “老朽要卖字画的时候,可已经十足十打的小心,检查了所有字画,都没有留下除了‘喻荣道人’之外的其他名讳,更别提其他小印与提笔,更何况老朽为了不一次性脱手太多的字画,还混入了不少其他名家的真迹......” 喻荣道人越说越是困惑,说到最后,自己都觉得自己被认出来的事儿不太重要了,只有一点,那是十足十的纳闷—— 叶小娘子到底是怎么把他和喻荣道人对上号的? 总不能是胡言乱语,将他诈出来的? 叶青釉看对方的神色,确实是真的十足十的好奇,这才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道: “第一个不对劲的地方.....是红纸。” ‘红纸’? 这两个字,远超喻荣道人所想。 叶青釉缓缓道: “您原先来我家中为我们写讼纸的时候,红纸上字的形骨婉若游龙,落笔苍劲,一看就颇有大家风范。” “您贴在门上要卖自己宅邸的那张红纸,字也不错,可偏偏刚刚那张递给我的红纸上,字形十分潦草......而且还是两张。” “一张草草糊了姓名,一张虽然价格填写的不错,可字写的连我都会觉得太不像话,这自然不可能是老先生的手笔。” 原先叶青釉太过关注红纸上填写的价格,但后面看到不止一张红纸,且字写的那么差的时候,其实就有些反应过来了。 老先生显然是个读书人,虽然外表不显,内心却有一股子不足以外人所道的正直傲气。 不然也不至于在叶青釉等人请他写叶珍金讼纸时,在误会叶珍金有柳府做后台的前提下,还愿意写讼纸,而且还给吴家父子出主意让他们去更大一些的州府去告状。 更不至于在刚刚那个簪花汉子粗鲁对待折扇的时候,想要去抢夺折扇。 这样的人,虽有意藏锋,却也不会太过低估自己,写成那样的丑字。 如此一来,对方为什么拿几张红纸的缘由就已经很简单了。 对方拿的红纸,可能压根就不是自己写的,只是为其他人,或者是捡了几张其他人的废纸,想要去扔掉的路上,这才碰巧被叶青釉父女二人撞见,误以为要去投纸。 可这样的话,对方既没有出价的打算,却口口声声说一定可以‘买’下宅院,并且随口答应叶青釉不但可以将宅院给她,而且还可以让她在书房那些在其他人眼中明显有些贵重的字画古玩中选择其一相送...... 这岂不是自相矛盾吗? 更何况,门口红纸上‘主人家’写着‘价钱几何,各凭本事’,老先生也‘碰巧’对她说,挑到什么,各凭本事。 这话,放在无心之人的耳中或许不算什么,放在叶青釉的耳中,那就太耳熟了! 叶青釉心中念叨一句,嘴上不停,继续说道: “还有就是,字。” “有一副字的题字上写着,‘执金伴君闯天下,而今听竹风声里,芳心错许如刀割。’” 叶青釉伸出手指,将这句里面的仔细拆解出来,一一写在手上,猜出内里字谜谜底: “看着像是个追忆旧人的诗句,但仔细拆解出来,却是个刘字。” “我没记错的话,老先生先前写讼状的时候,似乎也说过,自己姓刘对吧?” 这换做其他时候,或许叶青釉也不会多想,毕竟这天地下姓刘的人何其多。 可有红纸在先,又是在已经被大家一致觉得是喻荣道人的手稿真迹上发现这样的字谜,再想到老先生的姓氏,这就分外有意思了。 老先生听了叶青釉的话,沉吟几息,突然哈哈大笑。 他笑的极为畅快,倒好像是要将这辈子所有力气都笑完似的,笑的无比畅快,眼泪横流,引得书房里面的人不断往外探头,连连侧目。 老先生笑了足足有小半炷香的时间,笑完之后,这才堪堪停下,抚须慈爱的看着叶青釉: “小娘子,厉害呀。” “我这一辈子,也就在那一副悼念亡妻的画作上留了一句自己姓名的字谜,你只一眼,便瞧出来了。” 叶青釉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是反推,自然不敢多有邀功,沉默着没接话,可老先生又敲了几眼叶青釉,却瞧出了些什么东西来,奇道: “难不成,还有其三?” 这...... 这老先生,也不太好糊弄啊。 叶青釉心中微微诧异,想了想,还是老实讲话答了: “那也确实是有......其三就是,画技。” 老先生这回更是惊奇: “画技?” “小娘子还看得懂画技?” 叶青釉略略有些不好意思: “只能看出来一点点。” “书房中那些画,基本都有关山水花鸟,可无论是山水花鸟,其实都只用一种画法,那就是没骨画法。” 老先生没有接话,叶青釉只能继续道: “框线,不一样的是框线。” “多数画师落笔之前,为防整幅画作形体便宜,会先落笔起形,也就是所谓的先打底稿‘框线’,这样的画作画成之后,形难离线,线难离形,工整细致,画面平美,也被称作工笔画。” “而老先生您的画......多半没有这种框线起形。” 【示例两幅有底框线的画作(节选),双图如下:】 【‘无框线’的没骨画,双图如下:】 叶青釉想了又想,想出了合适的言语: “工笔起形后,由外往内画,而你的画作,多半是由内起骨,往外画,虽画中之物虽也有边缘,可边缘却并不着重勾勒........” “若非要说的话,给我一种画到哪儿算哪儿的......自在感。” 叶青釉一时之间有些不太明白怎么确切的说明这种令人见之心旷神怡的舒畅之感,不过用‘自在’二字,却是绝对没有错的。 叶青釉挺喜欢这种畅意淋然的画法,自然也就在看到后想要多了解一些。 当时她从地上捡起来的那一把折扇或许看不出更多的什么东西,可这半个书房中的画作,都用这样的画法,并且所有画作还都出自同一个落款,这就值得深思了。 按道理来说,不能,也不该有人,能有拿出这么多同技法的画作来......除了画这些东西的人。 哪怕是退一万步说,若真的有这么一个对喻荣道人深感‘狂热’的人,用毕生的时间去搜罗这么多的东西,然后又因各种原因,身死或是有其他变故,家中人想要卖掉这些字画,也不该用这样的法子来卖字画,应该一幅幅,一件件的将之卖出,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最最重要的是,这些画作的技法上是有细微差别的,画卷之上会有封卷的胶痕,纸张也会随着时间泛黄,这些画作横跨的时间显然上下得有几十年,这些时间里面,又有几副明显同题材,四五副并卷,也就是要一同打开,才能展出盛景的字画........ 这条条框框的苛刻要求太多了。 与其相信真有这么一个人,同喻荣道人私交甚好,喻荣道人什么东西都能交给对方,还不如相信这个屋主,也就是面前的刘老先生就是这个喻荣道人。 毕竟这样一来,所有的线索也不必苛求一个少之又少的可能。 叶青釉对面的刘老先生就这么站着侧耳,一一将叶青釉所说的话听了,面上的神情也从一开始的惶恐,惊诧,惊喜,转变为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 等等。 为什么会是茫然? 叶青釉说的起兴,此时才瞧清楚老先生面上的表情, 老先生抬起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只到自己胸口的叶青釉,脸上的茫然之色才稍稍缓解少许,喃喃道: “这么大的太阳,也不太像是见鬼了.......怎么就被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娘子给看透了呢?” 见......见鬼? 虽然看出来老先生的确很吃惊,但说见鬼也太不应该了吧! 叶青釉嘀咕道: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秘密.......” “所以老先生真是喻荣道人?那为何要突然这样子卖宅院呢?” 一个看上去有些簇拥者的文人,且这把年纪,又在此处有宅院,显然是在龙泉呆了很多年。 这个时候不养老,修生养息,却以一种要将自己近乎可以说是贱卖的法子,将宅院和字画古玩变卖,那之后,又要去往何方呢? 叶青釉是真的好奇,却没料到,老先生听了这话之后,脸色微变,显然是有些忌讳这个话题。 叶青釉心中暗道不好,可能问到了老先生不愿意提及的什么东西,或许会冒犯到对方,正想开口谈及别事,就又见老先生甩了甩袖子,打破了僵局: “没想到今日忙了这么久,午膳时间都要过了......” “小娘子,此处可不便讲话,你家可有粗茶淡饭,能招待老朽一顿?” “若你们父女有心,我们边吃,老朽也愿同你们说说往事。” 这话的意思,就还是愿意说的。 可叶青釉也并不是只在意对方说不说,而是听出来了老先生言语中想要交心的意思。 这世道,救人都没有交心难。 叶青釉心中微动,自然是满口应了。 三人就这么又走了几步路,回了叶青釉原先买下的宅院。 极为擅长烹调的白氏不见人影,应是陪了春红一宿,此时回房补眠。 而叶青釉对马婶子那些擅长吃食又有些担心,疑心刘老先生吃不下那些重油重盐的吃食,便索性又去酒楼,花钱请专门跑腿的厮波送了一桌酒席。 三人坐着吃了几口,老先生摸着胡须,也打开了话匣子: “小娘子既然光靠那句词就看出老朽的姓,自然,也看出来老朽的名了吧?” 叶青釉正在奋力解决一个捏成兔子形状的镶枣金丝米糕,闻言,略一犹豫,还是将刘老先生的大名唤了出来: “斌。” “先生的大名,应该是姓刘,单名一个斌字。” 这是她所猜的第二句词中的字谜谜底。 但这回,老先生却没有再点头称是,而是笑道: “是也不是。” “老朽而立之年以前,确实是单名一个斌字,不过这四十多年,早就改了名,现在单名是一个赟字。” 叶青釉一时间没有搞懂是哪一个‘云’,不过好在老先生就用手指沾酒,在桌上描了个字形出来: “我也是在我妻死后,才悟到了一个大道理——清楚学文习武,都得货与他人。” “所以,才索性在斌字之下,又添了几笔,改了姓名。” 贝,最早也有钱币,市场,交易之意。 文武皆贝,那确就是刘老先生所言,都想要货与他人的意思。 不过,叶青釉对这两句话细细品究了几息,又品出另一个暗意来—— 那就是老先生说自己改名四十多年,改名又在妻子死后,那他妻子死去,起码也得有四十多年。 这四十年多绝对不是眨眼一瞬的事情。 换句话说,老先生这把年纪,发妻早亡,常有悼念之作,宅院中却没有他人,连想离开此处,都得自己出面卖东西...... 其实,老先生很大概率,是形单影只之人。 那样的话,岂不是今后....... 叶青釉被自己陡然而生的想法吓了一跳,摇头撇去脑中不清醒的想法,定了定神,继续听老先生的话: “而我的另一个名讳,喻荣道人,也取自差不多的意思。” “‘喻’有三解,一为,说明,告知。二为,明白,了解。三为,比方。” “喻荣之意,并不是我有多淡泊名利,而是老朽我啊.......” “太过追求名利了。” 第一百八十四章 隐藏的大拿 这话说的功利心十足。 可叶青釉却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 不是她不意外刘老先生追名逐利,而是恰恰相反,她从一开始,就不觉得老先生是追求名利的人。 或许是先有老先生帮着写讼纸在前,后又有老先生画作里的自然洒脱之意在后。 叶青釉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老先生会是追名逐利的人,反倒是给人一种生硬的喜好名利之感,似乎是想让别人觉得他自己喜好追求名利....... 为什么要如此呢? 这可和老先生原先表现出来的文人风骨不太一样啊...... 叶青釉思考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顺势就将那块馋了许久的镶枣金丝米糕放入了自己的嘴里。 老先生话说完后,稍稍后仰,似有些感慨,可半天没人追问,神色又多了一些莫名: “你们父女怎么如今变成锯嘴葫芦了?” 叶小娘子的爹是个真正的锯嘴葫芦,他虽接触不多,但也是看得出来的。 但叶小娘子这么玲珑心思,又擅揣度的人,也不说话...... 这让他如何往下说啊! 叶青釉颇为矜持的擦了擦吃米糕时唇边沾染的枣丝,言道: “老先生自己要这么说,咱们总不能还说‘老先生说得对’吧?” “况且原本我就觉得老先生想追名逐利是没有影的事情,老先生能有如此感慨,没准就是年轻的时候遇见了什么事情,没准......” 叶青釉略一犹疑,想了想,还是在老先生陡然亮起的眼神中继续说道: “没准就是同老先生的发妻有关。” 毕竟,老先生说改名的时候,也接连提起了这位显然已经逝去许久的夫人。 但这些,却是不好细问的。 “老先生想说肯定是会说的,这些咱们问了,先不说冒不冒犯,光说会勾起您伤心事这一点,咱们也不能这么做。” 叶青釉如实讲话说了,末了才将自己的心思也展露出一角: “况且,谁还没些歪心思呢?” “我若直白的同老先生说,我请您吃这顿饭,就是想让您在字画上指点指点我,好让我制瓷雕刻的时候,能更为精进,好将我的瓷器能卖出更高的价.......” “先生是不是也会觉得我追名逐利?” 叶青釉身量还是矮了一些,累了几日,想要歇歇,也只能勉强在桌上撑着脑袋,才能不完全趴着说话: “追名逐利的心,大家都有,不然就不叫做人,而是真正的神仙。” “可心里怎么想,做法怎么做,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圣人说君子品行具优,可他却没有说要怎么样才能窥视旁人的内心。” “如此,依我看,哪怕是心中有恶念之人,若真能表面做出善人的模样,装的像,还能装一辈子.......” 叶青釉轻声道: “如此以来,其实也算作是君子吧?” 这话,着实是有些离经叛道。 刘老先生活了七十多载,从未有人在他这个正统的读书人面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听了这话,总是疑心对面的小娘子几乎是明摆着戳着他的脊梁骨同他说,‘你是个恶人,但你装得像。’ 可偏偏,小娘子话里的深意,却又好似在说,他是个善人,是个君子,不必为自心的困境所累。 这话放在其他人身上,或许就应了。 可他偏偏确实没有办法承认自己是个善人,是个君子。 刘老先生长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连原本的端着的酒杯都放下了: “吃小娘子一杯酒,连带着成年老本都得翻出来了.......” 叶青釉欲笑,却只听刘老先生又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可我不算,我有大错,所以才急着离开龙泉。” “我出身寒门,年少就喜读书,读书费笔墨,娶妻后家中杂务更是无以为继,只得为人写些东西为生.......后来,犯了笔墨之讳,家中遭受巨变。” 这转折太大,叶青釉一时都挺愣住,但寥寥一句过后,刘老先生又开始说其后续的生平: “我发妻与三岁的幼子皆死于我之罪过,只有我侥幸活了下来,我夜深人静的时候想了好些年,觉得这就是我没有追名逐利的结果。” “当时明明有一大笔银钱放在我的面前,明明我可以携妻儿可以搬离.......可我,没有抓住机会,然后害的他们被卷了进去。” “四十多年,四十多年,我的霖儿若是能长大......其实也得有叶小娘子的爹那么大了,没准孙辈,都有叶小娘子这么大了。” 人间惨事,莫过于骨肉分别。 父女俩除了宽慰,也做不到别的什么。 只有叶青釉稍稍对刘老先生先前犯下的事情疑惑了一瞬,不过也很快了然—— 人家想不想说,何时想说,其实都是人家的事情。 这不是她一个外人能够多嘴的事情。 刘老先生继续道: “而后,我才化名成为喻荣道人,在龙泉以写书,卖字,作画为生,当然,明面上还是替人写讼状。” 叶青釉终于有所了然,刘老先生那个宅邸很好,折买的价格都在几百两银钱不等,买下的时候,自然更不会便宜。 普通的读书人只怕是攒不到这些银钱的。 只怕老先生写讼状的收入远远比不上前三种,只是由于郁结于当年的‘罪过’,说不准也是因为什么‘冤案’招致妻儿之死,骨肉分离,所以才这么纠结于写讼状,既是替自己,也是想替人承明冤屈,博得一个好结局。 如此,才能让叶青釉见到这样的刘老先生。 叶青釉心中终于将一切串联起来,本想开口宽慰,心中年头一闪,突然暗道一声不好,开口询问道: “老先生.......” “您急着要将东西卖掉离开龙泉,不会是因为在那张讼状上面写了什么会暴露你自己原先身份的东西吧?” 今早在隔壁宅院中见到刘老先生的时候,刘老先生就特别在意那张讼状,如今他虽然遮遮掩掩,但也是能听出来他原先的罪过其实是不小的,不然也不会累及妻儿。 提问,一个对政事有些昏聩无能的县令,还有只会溜须拍马的底下人,对什么会感兴趣呢? 当然是政绩! 抓到一个已经定过罪的人,总比起一个下落不明的暗娼政绩要更大吧? 等等,好像又有些不对....... 那也没道理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要冒着暴露自身的危险去拉叶珍金下马。 除非...... 刘老先生当时说一定会好好写好讼状,难道是讼状写的太好,也会带出当年的事情? 好像也有些不对...... 叶青釉百思不得其解,刘老先生脸色稍稍变化,看着叶青釉半晌,终于还是开口道: “小娘子,老朽已经七十多岁了,也是真难得,才能遇见用得上老朽的地方,既然答应你要好好写讼状,就会好好写讼状的。” “我早就听闻县令昏聩,若有人认出我,不也早些将叶珍金那婆子的事情抖落出去,让更多人知道这事儿吗?” 这话,已然算是承认。 可,可刘老先生为什么敢肯定会有人知道是他,并且他的罪过比绝对要比叶珍金要大,肯定会引人重视这件事呢? 叶青釉斟酌一番,又听刘老先生似是有些看出来叶青釉的脸色,凑近叶青釉压低声音继续道: “小娘子,你真看错人了,老朽真不是君子,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善人。” “四十多年前,那时候还是....庆历,那时候,你还未降生,你爹或许也不太清楚,但......因着我的罪过,确实是死了不少人的。” 叶青釉下意识抬头同自家老爹对上了一个眼神,两人四目相对,叶守钱没听清老先生的话,眼中是疑惑和茫然,但叶青釉的眼中,具是前所未有的震惊,与惊恐。 四十多年前,庆历,死了不少人。 这些字眼放在其他人的耳朵里或许意义不明,也听不出别的什么。 但放在叶青釉的耳中,却堪称天雷轰然作响! 一次性死不少人的事情,在这个年头,除了瘟疫,就只剩下兵祸动乱! 若要说起四十多年前,那在叶青釉的印象中,最大的一次灾祸,就是仁宗时期的庆历兵变! 北宋建立后,采取“守内虚外”的基本国策,收缴藩镇节度兵权于中央,“强干弱枝”,极大地加强禁军。 又因实行“养兵”政策,凡遇饥荒之年,即由官府派人赴灾区,招募大批强壮饥民充军入伍,以此防止饥民作乱。 因此宋朝军队庞大,军费支出巨大。 然而统治集团的腐败,加之官吏、军将肆意克扣军饷,随意役使兵士,亦引起下层军校和士兵的极度不满,时有反抗,进而发展为士兵暴动。 真宗在位期间,即发生过王均兵变和宜州暴动。 这些兵变虽遭到镇压,但将士间的矛盾依然存在。 直至庆历年,兵变愈演愈烈,且与农民起义交织一起,他们“陵侮朝廷”,“杀官吏,据州城,尽取官私财物,招募徒众”,甚至,称王称朕,与朝廷抗礼”,给宋朝的统治以沉重的打击。 那几场出了名的兵变,恰巧都在四十多年前! 再结合刘老先生反复说自己是因笔墨而获罪,叶青釉脑中想法乍现,真是觉得自己都要疯了。 “爹,劳您给老先生再订一壶酒来,行吗?” 叶青釉勉强定了定神,对着自家老爹说出这句话,叶守钱应了一声,索性坐着也都听不懂,对自家闺女的决定也没什么反对,当即站起身就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将门也合上了。 叶青釉几乎是在自家老爹一走后,就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吓了原本还在叹息的刘老先生一跳。 刘老先生吃了一惊,立马要来扶: “小娘子,你这是做什么?” 叶青釉压根没准备起,只是也压低声音问道: “刘老先生,你可别告诉我,你当时获罪的缘由,是因为你写的......是檄文?” 檄文,古时用于晓谕、征召、声讨等的文书,特指声讨敌人或叛逆的文书,想要出征,必得有此书,才算是出师有名。 这么一说,也许品不出什么,但要是说起,基本都是叛军写给朝廷檄文,声讨朝廷的失职,听的人应该就懂了大半。 不,不该是这样吧? 叶青釉百思不得其解,但偏偏这种想法又在心中,怎么也挥之不去。 按道理来说,笔墨之讳基本也没有第二种缘由,基本也就是因为犯了隐射朝廷的事儿,才会招致祸端。 可普通的读书人,哪怕多写些嘲讽朝廷的诗句,也顶多是抓来打几个板子,再严重些,也就是骂的难听些,没准才会抓人审理。 刘老先生这种,祸及家人的情况是很少的,更别提明明犯事,却说自己‘面前有一大笔银钱,只是当时没有收’的情况....... 什么人会资助已然犯下笔墨之讳的人? 又是什么样的允诺,才会被刘老先生称作是‘名利’,与叛军谋皮,或许能获得利,但能获得名吗? 加上刘老先生说自己没有去追名逐利,若要非说对面是普通人...... 如何说,也是说不过去的! 没准,是因为朝廷‘招安’不下此人,所以才后期清算的! 叶青釉大惊,刘老先生听到檄文二字之后,明显也是大惊,这回不再是神色与言辞中的含糊其辞,而是实打实的骇然,言语之间,连花白的胡须都在颤抖: “小,小,小娘子,你这,不会也是猜,猜出来的吧?” 真是值得惊叹。 要不然怎么说英雄出少年,又说天下英豪如过江之鲫,他刘赟自年少启蒙起,就被人称赞为神童,三岁知书,四岁明礼,十六岁更是以诗书通达,名震一方。 可哪怕是这样,他也不敢说他十二三岁的时候,有叶家小娘子这样敏锐的洞察力,只要稍稍几句,只觉自己都什么丑事都要被洞悉了个干净! 两人各有各的吃惊,两人就这么一扶,一跪,好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叶青釉真是被这大消息震的不轻,等反应过来后,脑中就只剩下了一句话—— 牛。 牛人。 这回可真是让她遇见牛人了。 要知道古往今来,能够写檄文的人都是什么人? 无一例外都是文中的豪杰! 檄文这东西,稍有弱项,不但己军士气不振,而且还容易被对面抓住把柄,声讨的体无完肤,遗笑百年。 叶青釉虽然没有特别关注过那些战役的檄文都是谁所写的,但是看刘老先生现在非但没有遗臭百年,反倒是落败之后才被清算,毕生所遗憾之事也是自己未有追名逐利,导致妻儿身死的事情来看,对方的造诣,绝对是不低的......甚至,很高。 这样的人....... 叶青釉大大方方,直直白白的将自己‘势利’的心表露了出来,认认真真看着对面的老先生道: “老先生,要是这回没人来抓您,您能将您毕生所学教给我吗?” 第一百八十五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此情此景,叶青釉看的分明。 刘老先生的修为涵养极高。 若是有刘老先生这样的师父,能学到对方的毕生所学,那不仅对瓷器而言,算作是锦上添花,甚至对陶练自身,也大有益处。 叶青釉真的不想错过。 可她真不知道刘老先生在那封状纸上写了什么,所以才心虚的想要卖房离开龙泉。 自己今日的所作所为,没准就会连累一家人。 这,就又让叶青釉有了犹豫之处。 叶青釉知道自己只是尘世中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只是她也知道,自己与其他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人颇有不同的是—— 她无论当面还是背地,始终就一套。 不隐藏自己怕死的心,也不隐藏自己的野心与踌躇,甚至......也会直白的告诉对方自己有多少善心。 一旦有想要追寻的东西,便会点明利弊,平白直述的告诉对方。 正比如说是现在,普通人或许知道刘老先生一个孤家寡人,颇有积蓄宅院傍身,身份不明过不了明路,没准就装出一副模样来,先骗了刘老先生的信任,而后杀人越货也好,背信弃义也罢,总之将利益牢牢窝在自己的手中。 可叶青釉只会问,若先生没被抓,可否将所学传给我。 这话的意思,其实侧重已不在传学,而在不被抓。 不被抓才能谈论以后,才能有传学。 正如叶青釉原先所说,人是势利的,是伪善的。 只是要是能伪善一辈子,那只怕连圣人来了,都得称呼一声君子。 刘老先生原本已经被叶青釉猜到他最大秘密这件事骇的面容扭曲,听了叶青釉有些‘突发奇想’想要拜师的言语,更是险些都有些喘不上来气,抓着叶青釉的肩膀使劲晃道: “小娘子,醒醒,我有罪名在身,不是有功名在身。” “官家没准随时都会来抓我,你怎么还想着来找我拜师!” 要是五十年前他听到这话,没准就是要乐疯了。 但现在,刘赟只觉自己都要疯了! 这小娘子,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叶青釉神色也算不上多平静,脑子里不住的盘算着,又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道: “刘老先生书房中有那么多的书,自然应该也是博闻强记的人......” “您可曾听说过公叔痤与商鞅的故事吗?” 刘老先生一愣,叶青釉继续说道: “公叔痤临终前想引荐商鞅之才,于是便同自家国君说商鞅之才可任国相,若不任他为国相,那就请杀掉商鞅,免得为他国所用.......” 刘赟少年成才,说不上通晓百家,但也说得上是学富五车的人物。 他这样的人,如何能没有听说过公叔痤与商鞅之事? 可偏偏,他能想的起来,能知道叶青釉在说什么,能听懂其中深意,就更为心痛...... 叶青釉缓缓说道: “......魏惠王听到公叔痤所言,哈哈大笑而去。” “公叔痤见国君所行有些浑不在意,并不会重用商鞅的模样,急忙撑着最后一口气,寻来商鞅,让他快些逃走,并将自己同国君所言如实告知。” “可商公听完,却也一样哈哈大笑,说,魏王既不听你的话重用我,如何又能听你的话来杀我呢?” 叶青釉一鼓作气说完心中所想,看向呆愣在当场,寸寸石化的刘老先生: “四十多年已逝,要是真想抓您,怎么也该寻到您踪迹将您抓入牢狱,怎会在新圣代旧圣后,才大张旗鼓,大动干戈?” 圣人,除却那些先贤,还可用来称呼皇帝。 所谓的新圣代旧圣,说的自然就是新皇登基。 而叶青釉所说的言语中,又有另外一层深意—— 当今圣上当年被过继到先帝膝下的时候,后宫只要一有孕,先帝就将嗣子送走,人送走后,生出的子嗣夭折,或是闺女,又将人眼巴巴接回来....... 这些事儿发生了不止一次,且每次都兴师动众大张旗鼓。 可以说,只要是稍稍消息灵通些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所以,当今圣人同先帝的关系其实并不算十分和睦。 刘老先生在前朝写檄文,哪怕是暴露,这事儿上达天听之后,又有多少概率被追责呢? “况且.......” 叶青釉抿了抿唇: “老先生总不会傻到将自己的大名写在讼状之上的,对吧?” “不,也许,写了也没事。” “此地县令昏聩也不是一天两天,哪怕是写了全名,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何其多,人家可能都未必瞧得出来。” “朱县令连王秀丽明显是被叶家人所害这一点都瞧不出来,用什么来猜刘老先生原先的身份?” 对啊,朱县令连明摆在脸上的功劳和政绩都不收下,拿什么来抓刘老先生? 说不准也像是追查叶珍金行踪一般,追着追着,就没了下文。 叶青釉心中一叹,继续说道: “刘老先生不会不知道这些的,对吧?” “不然,您也不会将房屋地契挂上三日,才准备走,要是我知道马上有人会来抓自己,我哪里管的上变卖什么房屋地契,喊上爹娘,连夜就走了。” 刘老先生却还留下,准备将东西都卖了才走,这在叶青釉的眼中,明显是‘写的东西有可能暴露,也有可能不暴露,但还是远离这是非之地的好’。 刘老先生松开扶着叶青釉胳膊的手,摸着胡须重重一叹: “你怎知我不是爱书成痴,又活的太久活够了,想将我那毕生心血托付给一个好人家,所以才没走呢?” 难道自己这是,猜错了? 叶青釉大惊,但还没有说出口,就见刘老先生打量她几眼之后,突兀的哈哈大笑起来: “小娘子,你玲珑心思,如此能猜,怎么没有猜到老朽刚刚所说是句逗你的话!” 往后,可不能叫刘老先生作老先生,这叫老顽童也差不多! 笑声中,叶青釉的心缓缓放回了肚子之中: “所以,老先生在状纸上面写了什么?” “我说想拜老先生作师,不是玩笑话,哪怕只是因为我求老先生写讼纸,才将老先生置于险境这件事,我也想帮老先生一程。” 刘老先生唇边仍然带笑,听到叶青釉的问话,回道: “如何能怪你?没有我心甘情愿,你又如何能让我动笔?” “至于我那张讼状,........其实也没什么,通篇几乎都是为吴家父子与那些被卖的小娘子伸冤,只有两点,还算是特别。” “一,我全力而写的字迹乃是一绝,与其他人有很大不同。” “二,我在状纸的末尾处,写了一句当年我在檄文中写过的一句话‘翼翼勤行,孜孜务恤’。” 最后的八个字,其实也很简单。 简单来说,就是兢兢业业,勤政爱民,抚恤百姓。 这写在檄文里没有什么问题,写在状纸中也能说是在劝告县令做些实事,更没有什么问题。 叶青釉原先已经准备听到什么直接写了自己名字之类的话,如今听了这话,倒是松了半口气: “只是劝诫之语,笔迹也能说是多年刻苦后的结果。” “老县令昏聩疲懒,讼状在他手中又不会被旁人看到,哪怕是看到,那个人也不是刚好够聪明,有机会能认出来您的.........” 说着说着,声音越小。 叶青釉停了嘴。 因为,她恍惚间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她离开府衙的时候,越大公子好巧不巧,在老县令等人的簇拥下,进了书房的门。 而越大公子,刚好是叶青釉这两辈子以来,遇见过最精明,且还带着些蔫坏的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相逢即是分别 “要不......还是先跑吧。” 叶青釉听完刘老先生的话,心里那颗还没有完全放下的石头突然就又悬了起来。 终于,片刻之后,她不在纠结拜师的事情,做出了和原先刘老先生一样的决定: “我仔细想了想,县令虽然昏聩,但是指不定身边就有能人,刚巧读过老先生的檄文呢?” “先生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您可以出个价,然后我想办法将银子凑给您,您拿了银钱,想要去哪里安身,便去哪里安身。” “老先生若放心不下那些字画古玩,等过三五年,老先生安定下来后,便可打听打听龙泉有没有纷乱,若没有,可差遣个人给我写封书信,若是想要回来,那换个姓名再回来,隔壁宅院和那些字画还是给老先生留着,一张也不卖。” 叶青釉说这话,也是为刘老先生仔细谋算过的。 她这些日子里卖瓷的全部家当加在一起,约莫是大几百两,虽不到一千,可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却仍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如果刘老先生愿意就此离去,随处寻个僻静的地界,置办下百亩良田,再起一个全新的宅院,寻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去做,那自然是最好的。 毕竟这样的话,既可以免了待在龙泉可能会遇见的祸事,也可以安度晚年。 而叶青釉,虽然最开始的时候想着只要宅院,并不需要一屋子字画古玩,但仔细想想,却也没有特别大的弊端。 刘老先生此去若是想回来,东西还是刘老先生的,自己只是暂时保存一段时日,钱总是在的。 若是不想回龙泉,那就更让叶青釉如鱼得水。 她卖东西的功夫不错,字画古玩这种东西,越放,价格越高,喻荣道人既然看样子广受追捧,自然也有受众,转卖一部分,留下一部分手稿,自己钻研,既不亏钱财,也算是真受了刘老先生的传承,美事一桩。 可以说若是这样的话,那除了眼下手中没了银钱,往后这笔银钱还要被压一阵子,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弊端。 叶青釉越想越是这么个道理,盘算了一下最近家中的开销,报出了一个价: “不怕老先生取笑,我手头大概最多只能取出九百两银钱来。” 这番话,不可谓不赤诚。 刘赟也是少见这种口口声声说自己有图谋,可在大事让利上,却堪称掏心掏肺的人。 尤其是,还是一个年岁很小的小娘子。 尤其是,人家小娘子还殚精竭虑的为他谋算。 刘老先生定定的看了叶青釉几眼,苦笑着摇了摇头,复又叹了一口气: “老朽真是老了,一步都跟不上小娘子到底在想什么。” “原先的一切,正如小娘子所言。老朽本是想着先走的,但今日与小娘子交谈这一场,我......并不十分想走了。” 叶青釉还在想着怎么把人送走,送到何处,听这么一说,自然是吃惊。 刘老先生抚摸了一把斑白的胡须,笑道: “老朽已经见了七十多个春秋,比妻儿多苟活了四十多载,早该去黄泉与她们相见。” “这回不管有没有人来找老朽,老朽就想待在龙泉,教授我之所学,不在走动了。” 叶青釉本想再劝劝,听到最后一句,直接便瞪大了双眼。 这,这,刘老先生这话里面的意思.......? 刘老先生扶了扶胡须,仍然是唇边带笑: “老朽并非十分迂腐之辈,也曾同发妻说起过,以后要是有闺女,便送去读书认字,将孩子教养的知书达理。” “我观小娘子今日所说的那些字画奥妙,比天底下九成九的人都要好上太多太多,你若是真心想学,老朽来做一段时间你的师父,可好?” 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自己的死生已经不再看中,真心想要收个徒弟,传授毕生所学。 叶青釉早知道在文人墨客的心中,传承比死生更大,可今日见到,仍然是有些暗暗心惊。 想了又想,叶青釉认真道: “先生要收我为徒,倒也不用顶着风口,留下来用性命传授所学,赌官府抓不抓人,这样做,说实在话,真的有些糊涂。” “我平日里还得制瓷,也不是总有时间同老先生学字画。” “与其让老先生犯险,我有个更好的法子,那就是—— 您收我为徒,将手稿留给我钻研,给我留下行踪,我替您看着龙泉里的动静,每过一段时间就去看您,将攒下的疑惑一起问了,再让您考校验考校功课,可好?” 眼见没有回答,叶青釉苦口婆心,继续劝道: “老先生也得活的更久一些,才能教更多的东西,对不对?” “说句难听的话,若是明天就有人来抓老先生,那我这一日师徒,能学到什么东西?” 这话,话糙理不糙。 刘赟苦困自己四十余年,本已做好准备舍弃性命,听一回自己的心意做事。 说出刚刚那番话,只等信心满满的等着叶青釉开口拜师,哪里想得到对面伶牙俐齿的小娘子三两句话就说出了自己的见解,重新将话推了回来。 可偏偏,小娘子这话,却又让他没有半句话能够反驳。 确实,死生亦大矣,要是明日就死了,还谈什么传承呢? 叶青釉见刘老先生只叹息,不言语,便知道自己的话,还是起了作用。 她站起身,揉了揉已经微微有些泛酸的身体,开门回屋,去取了自己的钱匣子,将前些日子里越大公子给自己的几张交子,还有越小公子给的那一小包首饰取了出来。 叶青釉仔细盘点过,抛去一些散碎银钱不算,第一次在越大公子那里拿到的银钱是八百两,买了宅院,用了一些家用,越大公子后来因错,又加补了两张交子,让她安心做瓷....... 这里就还是八百两左右。 再加上越小公子那一包首饰,绝对可以到九百两。 这笔银钱花掉,基本也就代表家中只有几十贯丁零当啷响的散碎大钱。 不过,却是值得的。 叶青釉郑重的将匣子递给刘老先生,刘老先生甚至连眼神都没有落在钱匣子上,只是枯坐了半晌,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将匣子收了: “为师往南去,三日后无论有没有安身,一定给你传信,届时你切记一定留意一个自称你闺中密友,落款名为黄氏女的人有没有给你寄信。” 对方干脆,叶青釉也干脆,利落将话应了,复又听自家师父说道: “隔壁宅院里的所有东西都是你的,地契屋契却在屋前的茉莉花盆之中,为师走的匆忙,这些东西需得你自己去寻.......” 这些话,慈祥,仁善,宽厚。 叶青釉喜欢听这样的念叨,将话一一记下。 刘老先生长叹一口气,又想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才斟酌道: “相逢即是分别,虽然有万般不舍,但一两句话也交代不完所有的事情。” “只有一句话,你千万要记好—— 隔壁的东西,徒儿想卖就卖,只有一幅画,最好别卖。” “若是非得要卖,一定多问几家。” “那幅画名叫,雪夜听松图。” 第一百八十七章 离别与善谎 雪夜听松图? 叶青釉稍加思索,而后了然—— 若是凡品,没有必要如此交代,能被自己这位新师长如此交代,一定很是不凡。 加上刘老先生先前准备卖屋的时候,就提过满屋子的东西之中,有一件珍贵异常的东西,需得各凭本事才能认出来...... 答案呼之欲出。 没准,这幅画的贵重,还要超乎叶青釉的想象。 叶青釉念头流转,动作却没有一点儿犹豫,直接将话应了: “小徒明白,一定将画藏好,晚些等师长回来,将其完璧归赵。” 刘老先生被脆生生的喊了声师长,高兴的直抚须,扬声回答道: “诶!” 一声过后,刘老先生想到什么,又是叹息着交代道: “能留就留,不能留原本就是给你的,卖了也没什么。” “我多念叨了一嘴,只是因为那是我师祖传下来的东西,所以才有点儿念想,如今传了几代,本就是要传给你的。” “当年同这幅画传下来的还有一身的画技,只可惜,可惜如今我境况潦倒,不能够亲传弟子画技.......” 叶青釉站在边上也是几声叹息,温声劝了几句,还没有细说什么,就听原先去打酒的叶守钱拎着一壶酒突突而归。 叶守钱一瞧屋中一老一小通红的眼睛,也是有些莫名,老老实实道: “咱们家旁边食肆今日酒水被包圆,转去别家去买,所以浪费了一些时间。” 这事小,没有人在意。 三人各自满上一杯酒,碰了杯,一饮而尽,算作分别。 刘老先生一杯饮罢,蹒跚着站起身,准备离开。 叶青釉不善饮酒,喝了一杯有些晕乎乎的,却也知道刘老先生这回事真的要走了: “我送送.......” 这话都没说完,叶青釉一个起身之间,险些栽倒下去。 刘老先生伸出枯树皮一般的手,摸了摸叶青釉的头,含笑道: “此去路远,不必相送。” 叶青釉揉了揉明显有些辛辣感的喉咙,有些明白所以然的叶守钱憨笑了一声: “换了家铺面买酒,这家确实酒烈些,让阿爹来送老先生罢。” 这回,刘老先生应了。 叶青釉晕乎乎的趴在桌上,许是靠了一会儿,等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是黑透了。 环顾四周,叶青釉看到自己不知何时被抱到了自己的床上,白氏和春红正在床边缝制着什么,偶有极轻的话语,神色之中,也具是平淡与从容。 叶青釉就这么侧头看了一会儿,白氏才发现闺女早将眼睛睁开,立马拍着胸脯来自己瞧闺女: “哎呀,醒了。” “馋嘴小猫,阿娘不过是睡了一会儿,你就醉的趴倒在了桌子上,还好马婶子将你抱了进来,不然许是要受凉。” 叶青釉喉咙干的像是要冒火,听了几句念叨,也没能接上话。 春红倒了杯茶水,白氏将人扶起来喂了,叶青釉这才好了些: “......也不是常有的事情。” 这话一出口,叶青釉自己都吓了一跳—— 等等,自己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了。 粗的倒像是厨房那破风鼓声似的! 春红原本仍有些惨白的脸色听见叶青釉开口,捂住了唇,显然也是有些吃惊,还有些压抑不住的笑。 白氏摸了摸自家闺女,又是心疼,又是夹杂着些许嗔怪: “我让马婶子再去买些蜂蜜调水给你喝,那东西养嗓子。” 叶青釉自然也没拒绝娘亲的关怀,等白氏走了,这才凑到春红身边,哑着声音询问道: “春红姐,你想清楚没?” “明日,可就是你回来后的第三日了。” 按照叶青釉的算法,春红的‘伤’几日下来应该养的差不多,叶家如今又不是只有一家三口,来来往往都是人,总是藏着,是肯定藏不住的。 正巧隔壁的宅院已经从刘老先生的手中买下,如今这间宅院要改铺面的话,后头就可以住不少的人,春红的决定,也关乎叶青釉打算如何安置吴家父子。 虽然已经大概猜到吴锡平和春红的心意,但没有亲口当事人承认之前,叶青釉还是想要问个清楚。 春红听到这话,原先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血色的脸色刷拉一下便白了下去。 她今日已经从白氏和马氏那里听到了不少叶青釉的事儿,也知道如今叶家是叶青釉当家。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往日在老叶家喜欢闷声不吭的小妹妹如今能有如此厉害的手段,能分家,还能将一个家操持的这般好。 但瞧如今叶青釉的模样,显然那些话是不假的。 所以,春红几乎是瞬间便有些心乱,压着心口喘了几口气,才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握住叶青釉的手,带着颤音道: “我,我想......同那呆子,在,在一起。” 这话一出,叶青釉便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当即反握了回去郑重答应道: “好。” 春红不知道叶青釉的允诺有多少分量,只是又红了眼眶。 叶青釉安抚了几句,复又问道: “阿姐想何时回到吴家?” 在叶青釉的预想之中,有谋划,就得付出行动,不然上下嘴皮子一碰,谁能信你? 所以此时有了决定,自然要清清楚楚,问个仔细。 但这问题,明显是问住了春红。 春红略有疑惑,有些无措的看着叶青釉。 叶青釉心中叹息,只说道: “你只说想要快快回吴家,还是晚些再回去就行。” 春红这回听懂了,咬牙道: “阿妹,实在谢你这一路帮我,阿姐半句话都不敢骗你,我做梦都想要快些回到吴家。” “只是我身上......” 只要一想到那呆子的眼睛,一想到自己的公爹婆母为了找她,将家中所有东西都卖了,她便心肝寸断,恨不得真的将心肺掏出来奉养二老。 她想回家,她太想回家了。 只不过不是回那个全是猪狗的家中,是回真心待她的吴家。 叶青釉丝毫不意外这个答案,也对对方的苦衷有些了然,想了想后又问道: “尽快倒也不费事,清名倒也可以保住,只是那可能会吃点儿苦头......” “行吗?” 最后两个字问的认真,只把春红都问懵了一瞬—— 能早些回到吴家,又能保住清名,名义上清清白白的嫁给锡平哥,哪里还管吃不吃什么苦头? 纵使吃些苦头,那会比前些日子里面吃的苦头更苦? 春红当即落了泪,紧紧的握着叶青釉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阿妹!” “什么苦,我都能吃。” “你若有法子,别说是这辈子下辈子,我往后十辈子,都给你做牛做马!” 叶青釉仔细擦去了对方脸上的泪水,温声道: “那我们现在去找马婶子借件不要的衣服换上,随我去个地方,我保证吴家能欢天喜地的把你迎进门。” 春红喜不自胜,当即去借旧衣,叶青釉从床上下来,也没闲着,径直去了隔壁宅院,按照刘老先生所指示的那样,将常有屋契房契的茉莉盆给搬回了自己的屋子,以免夜长梦多。 其实叶青釉还想松土找契书,但就在此时,屋外响起了一连串的脚步声,显然是送完刘老先生的叶守钱回家,叶青釉心中挂念着的事情需要夜色掩护,于是只得堪堪作罢。 叶青釉将茉莉摆上架子,出门打听了一句刘老先生的去处,叶守钱如实回道: “送的挺远,送出了州府的边界才回来的。” 这送的可着实不远,叶青釉心中松了一口气: “阿爹喝口水歇歇,咱们等会趁着天黑,去一趟越姥山脚。” 叶守钱也没多问,回屋喝了两海碗的水,又揣了几个炊饼,就打算反身出门,一上驴车,就什么都明白了。 驴车中不单单只有自家闺女,还有一个包裹的十分严实的人,赫然正是春红。 驴车缓缓而走,叶青釉一路瞧着路,直到驶离开镇上,这才让自家老爹将驴车停下。 夜色掩护之下,周围又没有半点人烟,这场景自然是渗人。 叶守钱身为一个大男人都有些害怕,自然更别提是春红,春红摸了摸身上起的鸡皮疙瘩,忙道: “阿妹,咱们去哪里?” 回应她的,是叶青釉伸手而来的一巴掌。 “啪!” 响亮的巴掌声在夜色中传出去好远,前头的叶守钱被叶青釉这一动作吓得不轻: “青儿!” 没有回应,叶青釉又伸手,给没换过神来的春红来了一巴掌。 春红被连着扇了两巴掌,原本标志的脸上被打的肿了半边,眼泪几乎是瞬间夺眶而出。 叶青釉也心有不忍,但还是点名了利弊: “不受伤.....是遮不住的。” 她早早就想过,怎么帮春红圆谎。 可春红这么个标志的小娘子,要是在身上没有伤的情况下,说保住了清白,那绝对是没有人信的。 县令那头可以找越大公子帮忙封口,家中的人也可以多加嘱咐,但众口铄金,本该友善的邻里却不一定在爱看热闹的天性下,能够没有恶意的对待春红。 若是就这么回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拆穿。 要做,就得做的让人找不出错处。 叶青釉甩了甩手腕,叶守钱不知道先前的事情,连忙将人拦了: “青儿!” 叶守钱又急又慌,反倒是春红,在愣神了一会儿之后,很轻易就看出了叶青釉的意图,哭道: “阿妹,我知道了,打,你打!” 叶守钱傻眼了。 叶青釉将自己的计划简单同自家老爹说了几句: “......先送到乡下,等明日一大早再差人去吴家送信,说咱们在乡下找到了春红的踪迹,镇上那些街坊邻里自然不知道春红发生了啥事情。” “之后如何,还不是咱们几个说了算?” “哪怕是有人有心验证,谁能找得到人证物证?” 叶守钱听了之后神色稍稍好了一些,但仍然有些犹豫: “那青儿也不该自己动手。” 那决绝狠厉的动作,叶守钱光是回想起来,便有些心痛—— 好好一个娇娇美美的闺女,怎么就光干这些事儿呢! 叶青釉不知道老爹所想,她停手的主要原因其实还是因为喝了一杯酒,头有些晕,手也有些痛,所以没有继续动手。 叶守钱自然也不会对邻家看着长大的小娘子动手,场面一时之间有些凝滞。 春红知道叶青釉是为自己好后,急的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又见父女俩都不动手了之后,自己也发了狠,在驴车上站起,就往下跳去。 驴车虽已停,但却仍然有些高,加上天色昏暗。 春红本就不是为了稳稳落地而去,这一下自然没有站稳,落地时歪倒摔在地上,咕噜噜的在地上滚了几圈,一直滚到草地边上,这才堪堪停下。 这回,不但是脸上多了些细小的擦伤,身上估计也多了不少的淤青疤痕。 叶青釉暗暗吃惊,心中却也有几分佩服这样说做就做的人,连忙下车将人扶了起来。 春红受了伤,脸上却多了一抹痛中带喜的神色,被扶起之后,朝着叶青釉露出一个与从前别无二致的笑: “之后,就有劳阿妹了......” 叶青釉重重点了头: “好。” 叶青釉早有计划,自然心中有数,将有些春红扶上驴车,重新安置好,并没有第一时间急去找吴家人。 她让自家老爹往越姥山有驾了一会儿车,一直等到春红脸上伤口鲜血止住,看着狼狈不堪,像是受了大劫难的模样,这才同自家老爹说道: “天快亮了,阿爹只管将车马驾到太姥村,没进村前,找个地方春红姐丢下,然后咱们先进村去看看周泥人一家,等等再出来。” 叶守钱应了,叶青釉便回头来嘱咐春红: “进草之后,春红姐再滚一圈草叶,弄的再狼狈一些,记得一定要往路边瞧着咱们得动静,等咱们出来,你切记一定抓着咱们的驴车求救,记住了?” 春红也含泪将话应了。 叶青釉将人安置在草地之中,果然按照所言,借由探望的名头,敲响了周家的大门。 周老爷子的病仍然是不见乐观。 不过仍然撑着精神头同父女两人说了几句话,直道生老病死,皆有定数。 叶青釉不好接这话,只是将车上精心选出的瓷器送给了周老爷子。 多有疲态的周家人接了瓷器,脸上的神色却都是郁郁,甚至还没躺在床上重病的老爷子激动,不过叶青釉也能理解,寒暄几句,等到天色大亮,这才掐着时辰离开。 驴车行至村口,春红果然没半点儿糊涂,依叶青釉所言而来。 父女俩下车将春红扶起,叶守钱又按计划,往齐人高的草地里钻了片刻,叶青釉高声呼救,直到有好奇的行人停下,这才求助道: “阿叔,刚刚有个极为凶恶的婆子,在追这个小娘子,说是这个小娘子是被买来给她那痴傻的儿子做媳妇的,要将人抓回去。” “好在我阿爹力气大,如今将人赶跑了.......可这小娘子该怎么办呢?” 第一百八十八章 人心,无需多言 “啊?!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行人闻言大惊。 另一个行人被这声惊到,也闻声音而来: “什么个事儿?” 叶青釉含糊着又说了半遍,之所以没继续往下说,则是因为前一个行人性急,将话抢了过去: “......是个膀大腰圆的山妇,凶悍的很,还带着甩着鼻涕傻乐的傻儿子。” 这话说的,自然是在叶青釉所说的里面,添加了一些自己本能的猜测,只是叶青釉也没有纠正。 第二个行人自然就觉得第一个行人瞧见了这副场景,连忙道: “现在那山妇人呢?” 叶青釉指了指从草里钻出来的自家老爹,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 “阿爹,你追到人了吗?” 叶守钱在草地里面穿行,模样自然是狼狈的厉害,没有多言,逐渐多起来的行人们就跟着捶胸顿足: “哎呀,没追到!” “这附近可不是只有太姥山一座山,这些山人凶悍的很,我前些日子里面去山上砍柴,还遇见一个山妇不让我砍柴,要砍柴的话,还得给她银钱......我不给她就和我哭什么孤儿寡母,活的艰难,真是晦气。” “真是见鬼了,这漫山遍野都是树,难不成还都是她们家的不成?” “这样凶悍的婆娘,难怪男人早死,我看没早死,男人早晚也得跑掉。” “等等,你们说的这不是同一个人吧?!” “什么?原来是同一个人?!难怪这么凶悍,没准就是个疯婆娘,男人跑了之后,就剩下一个傻儿子,所以想买漂亮小娘子给她那傻儿子做媳妇!” “傻小子能懂什么?这么漂亮的小娘子,真是糟蹋了!” “可不是嘛!人家小娘子聪明的跑了,她还敢光天化日出来抓人!” “这里山这么多,怕是找不到人了!唉!” “我的老天爷呀,这小娘子被伤的这么重,还是先去找个医师吧。” “小娘子,你说得上来你家在哪里吗?我刚巧没事儿,替你去传个信。” ....... 围观的看客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话。 原先叶青釉所说的那些被无限的放大,补圆,最后,甚至不用开口,就有好几个人说自己瞧见到了那根本不存在的妇人,要跟着叶守钱一起找人。 这是人看热闹的天性。 叶青釉不需多言,只有人将一切重新梳理之后讲了出来。 身边看热闹的人换了两波,叶青釉才装作突然想起什么的模样,着急忙慌道: “这个阿姐伤的这么重,不能出事吧?我和阿爹还是将人送去医馆.......” 末了,叶青釉低头,像是听了春红说了什么话,找了一个看模样挺面善的行人,将这个小娘子家住何方讲了,给了些许银钱,拜托他去将口信传达。 又打着自己年纪小,阿爹不好碰人家小娘子的名头,花了二十文大钱,找了一个看了半场,嘴皮子功夫却不错,一直同旁边人诉说这件事的妇人同自己一道回镇上。 一切事情安排妥当,叶守钱重新驾车,也没什么犹豫,便将人送到了吴家。 人送到的时候,甚至比回陈家送口信的人还要早,不过叶青釉也没在意,毕竟这消息就是个侧面验证的手段,不用提前,只需要拐着弯传达到吴家人的耳中就行。 膀大腰圆的妇人将春红抱下车,这动静不可谓不大,好些街坊邻居都探头出来瞧。 吴家父子听到门口的动静,也是慌张的跑出门看,吴锡平见到春红的瞬间,眼泪便是止不住的流淌。 吴匠人见春红身上都是伤,也是大惊,连忙追问。 那花钱雇来的妇人果然没有辜负叶青釉的期待,也没含糊,当着解放邻居的面,将今早发生的事情绘声绘色的讲了,活像是自己亲眼瞧到一般,末了才道: “......可惜这样好的一个小娘子,原本只差一点儿,咱们就将那山妇抓到了。” 围观看客自然都是惋惜。 吴家父子泪流满面的将人迎了进去,叶青釉打发着人散了,这才也跟了进去。 吴王氏病了许久,面容有些憔悴,咳嗽不断,可听到门口的动静,精神头竟一下子好了起来,摸着春红满是伤的脸心痛的直唤心肝。 叶青釉说了一早上,嗓子都快要冒火了,在吴家哭作一团之中,冷静的喝了两壶水,直到吴家人与春红的哭声稍止,这才重新开口道: “.......也真是碰巧,我与阿爹刚好今日去越姥山买泥,瞧着一堆人聚在一起,凑过去瞧,这才见到了春红姐.......不然不知道何时才能碰到。” 吴匠人眼含热泪,叠声直道: “哪里能想到咱们找了这么久,原来人被卖去了山上.......” 吴王氏也是暗暗擦泪: “好孩子,你受苦了!” “不过好在是遇见这样的人家,不然的话.......” 后面什么,叶青釉没有听清,因为吴锡平身体力行的打断了母亲的话,跪下,结结实实的给叶守钱以及叶青釉磕了几个响头。 叶青釉这回没有避开,叶守钱还是不忍,将吴锡平扶了起来。 一家子又哭作一团。 叶青釉等了片刻,一直等到吴家找的大夫来为春红诊治,吴王氏也跟着去了,这才转头询问吴家父子道: “阿叔,锡平哥,上次同你们商量留下来在外面堂口里面做工的事情,你们可考虑过.......” 吴家父子都没有听完叶青釉的话,吴匠人便不假思索的应了: “那有什么要考虑的?” “咱们一家子现在能团圆,不全靠你们父女二人出力吗?” “我早说老哥哥是个好人,不仅当初救了我,还借我银钱,又替我找回了儿媳妇.......我若不去,那岂不是忘恩负义?” 吴锡平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意思。” 吴匠人找回了人,精神头也好了不少,也不用叶青釉多言,就道: “依我看,我的工钱就不必给,锡平以后给你们烧瓷看店,少少给些银钱能让他们夫妻俩吃饱饭就行。” “咱们虽也不是多宽裕的人家,但欠你们的银钱,是半分不会少的。” 吴锡平在旁连连点头: “我也是这意思。” 吴匠人说到激动之处,捧着叶守钱的手,泪流不止: “老哥哥,咱们家是真欠你们啊!” “你晚上且随我喝一杯罢,这回,不醉不归!” 吴锡平心不在焉的连连点头,眼神止不住往屋里飘去: “.....我也是这意思。” 叶青釉听了半晌,实在没忍住: “锡平哥,要不然,你就去瞧瞧春红姐罢,别在这里说‘意思’了。” “你啥意思,咱们大家都懂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好话与好画 叶青釉这话说的毫不客气,直教原本就没怎么回过神来的吴锡平闹了个大红脸。 吴匠人与叶守钱见此也是唇角含笑,吴匠人自是比其他人要懂儿子: “忙去吧,我来陪着你叶叔,你去听听大夫的吩咐,问问要抓什么药。” 吴锡平原本就有些心神不安,将话应了,忙去寻大夫医嘱。 叶青釉累了一晚,也没留下同自家老爹饮酒,只说了一声,便从吴家退了出来,站在吴家门不远处的墙根下等着。 不多时,一道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响起,叶青釉稍一偏头,果然瞧见吴锡平从家中走了出来,右手攥着什么东西,显然是要了银钱,准备去抓药。 叶青釉挥手,将人招了过来: “春红姐的伤应当是不重的,我特地......” 吴锡平脚下一顿,没有接话,而是躬身朝着叶青釉行了个大礼: “谢阿妹从山妇手中救了春红,我们夫妻俩对你感激不尽,以后但凡有事,只管驱使。” 叶青釉本也只想交代上最后一些疏漏,眼见如此,也知道对方是想要让她保守秘密,不想再谈及往事,便转开了话头: “锡平哥既然这么说,我倒还真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我近日家中买了新宅院,就在原先的家宅旁边,这几日就准备搬过去,而原先的家宅,就准备请几个木瓦匠人,将宅院的前脸改成铺面,再拾掇拾掇后院,收拾出来给你们一家住。” “我年纪轻,不懂事,也不认得几个靠谱本分的匠人来干这事儿,锡平哥若是能帮忙,那就再好不过了。” 虽然知道叶家人好心肠,可在听到叶青釉在帮了他们这么多的境况之下,还准备收留他们一家,吴锡平仍然是吃了一惊。 叶青釉一直瞧着面前的人,吴锡平的脸上刚刚升腾出犹豫,她便瞧出了些什么东西,开口道: “锡平哥,我知道你们一家都是踏实肯干的人,做工些时日,总会将自家的宅院再买回来,可如今春红姐回来,阿婶与春红姐都要吃药,你总得先找人搭把手不是?” 叶青釉言语缓和,继续劝道: “我本也就要寻你们帮忙,也不算是吃亏,你们且放心住着,先用老宅院成了亲,以后若是自己能买上好宅院,不愿意住在这儿,咱半句话也不敢留你们。” 这话,便已经是给足了对方的面子。 吴锡平听了,神情虽激动,可却没有半点含糊,只道: “好,那我抓药回去后,同阿爹阿娘商量商量。” 叶青釉也没多言,颔首算是应承了这件事,两人同行了半路,吴锡平往医馆走,而叶青釉自然是往自家走去。 隔壁刘老先生宅院门前张贴的红纸,早在叶青釉趁夜色搬茉莉之时,便被撕下,还顺手将门上锁。 可出乎预料的是,叶青釉行至街口,大老远就瞧见还有不少人围在宅院门口。 叶青釉听了几耳朵,听到好些人正在交头接耳谈论这里的主人家收藏了不少好物,只是不知道为何今日又没开门,是不是早将宅院卖人之类云云,也没特地停留,径直就回了家。 宅院不开门,还有人特地来此,这是令叶青釉万万没有想到的。 不,与其说是没有想到会有人不死心的继续前来。 不如说是没有想到刘老先生画作在那些人的眼中如此珍贵。 这一下,便将叶青釉弄的有些焦急起来。 叶青釉脚步匆匆的回了家,一点儿也没闲着,赶忙给那盆从刘老先生家搬回来的茉莉松土挪盆,想要找到隔壁的房契地契,将隔壁宅院尽早落到自己的名下。 可叶青釉一将茉莉拔起,伸手一探,便察觉出来明显的不对劲—— 她没有花什么力气,直接便将一整株的茉莉拔了起来。 换句话说,土盆之中的土很松散,根本不是实打实的夯实泥土,用来种茉莉的盆。 叶青釉下意识伸手往盆土里面伸手摸索,几乎没有意外,便摸到了一个长方条的硬物。 难怪,难怪...... 难怪土盆明明有成年人半臂那么高,但却被她这么个年纪不大的小娘子搬动,原来是下面大部分都是空的。 这藏东西的方法,可真是...... 叶青釉摇了摇头,将茉莉小心移植到新花盆中,这才回过神来去看老花盆中的长条硬物。 其实这东西不用看,叶青釉也隐隐约约知道是什么。 如此费尽心思的藏,肯定是刘老先生临走时还特别放心不下的那副画。 叫什么来着? 叶青釉略一思考,便想起了名字—— “雪夜...听松图。” 叶青釉喃喃着,取出盒子,打开盒外裹的三层牛皮纸,再开两层木盒,最后解开木盒中画卷外的一层锦缎,一层牛皮纸,一层吸水生宣,这才堪堪见到了这副被刘老先生心心念的画作。 【图配《晴雪长松图》,单图如下:】 此图以墨笔绘清泉细石,苍松之上落满积雪,全图面貌苍润,用笔皴染结合、勾点交错,笔力浑厚,足见画者笔墨功力精到。 叶青釉难得见到这样的佳作,一时也是爱不释手,可细细品味了一番之后,又察觉出来有些不对: “款识,怎么落得是......冻泉依细石,晴雪落长松?” 此题字结体狂怪,笔画劲健纵逸,气韵外露,颇富“奇异”之态。 只是,为什么不落老先生所说的‘雪夜听松’? 稍一琢磨,叶青釉便放弃了继续追查。 一来,这画作狂怪,一看就知道画师性情中的桀骜,未必会规规矩矩的落款。 二来,画作的名称与款识,虽然大部分是匹配的,但也有少部分,是不匹配的,就好比作诗题词,诗词中未必一定会出现诗词名一般。 只要大意相近,有所暗合,就已经能算是自成一派,根本无需多言。 虽然这画作的技法与笔锋与刘老先生完全不一样,但如今看来,刘老先生这脉的传承,却是真的各有长处。 叶青釉心中赞叹,仔细品味了一阵,老老实实将原先的六七层东西全部裹了回去,然后......重新埋回了旧的花盆中,又从庭院里挖了株新的花种上。 倒也不是她不愿意想找个新的地方藏,只要是马上要搬家,东西藏着搬来搬去,倒真不如放回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更何况,刘老先生如此藏画,在普通人眼中或许有些搞怪,但在叶青釉的眼中,却是精妙的紧。 古画的保存需要一定的湿度和温度,不能长期暴露于日光底下,埋在土中,又有多道防护,遮阳避湿气的能力自然更不必说。 要是真的藏到了什么干巴巴的通风‘密室’之中摆放着,那才是真的暴殄天物。 叶青釉见完好画,一时间有些技痒难耐,心思已经有些不在房契地契上,立马就准备出门去找些泥来制瓷—— 好画配好瓷。 这样特别的画,若转到影青瓷上....... 她都不敢想越大公子会出多少银钱! 第一百九十章 叶珍金的马脚 若是从前有人问叶青釉想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叶青釉指定会回答一些“富甲天下,青史留名’之类的屁话。 但若是现在有人问起。 叶青釉指定会回,家里人平安顺遂,炉窑中柴火作响,没有大灾劫,就已经很舒服。 而她如今,也是恰巧在这个阶段。 只不过三四日的光景,吴家父子找来的匠人们几乎已经将铺面门脸的大致轮廓给修整了出来。 铺面的门脸现在已经到了上大梁的时候,想必再用不了小半月,铺面就能全部建好,修整修整后迎宾。 炉窑的事情,倒也还有一些争议。 上次的馒头窑物堪称物美价廉,可主人家实在昏头,退租之后,叶青釉便没能找到特别钟意的窑。 倒也不是窑本身不行,而是龙泉的窑口选址几乎都在镇边,或者干脆就是在山脚下,或者周边几个村里。 叶青釉看了几个窑口,仍是觉得来去搬动间都是麻烦事儿,而且还是得派人看着才保险,所以并没有果断下手。 三天前,吴家父子听了叶青釉的顾虑,两人倒是有了不一样的见解。 吴锡平自觉亏欠叶家,便本能想将事儿往自己的身上揽: “我们家卖出去的窑口,阿妹看过了吗?” “那个窑口虽然不算很大,可胜在熟悉,地段也不算是太远,我可以住在窑口里,为你们看窑。” 这话一出,当时叶青釉就知道不行。 先不说这样自己狠不狠心,光说现在的吴锡平不是单身汉子,家中会有人等着回去吃口热乎饭菜,这样压榨劳工,让他和家人们聚少离多,就肯定是不对的。 果然,都不用叶青釉开口,吴匠人便斟酌着,将话头接了过去: “锡平这孩子不懂事,老头子倒有一个注意—— 现在两户人家并作一家,何不自己在家中做个小炉窑呢?” “往后若是有些贵重些的瓷器要烧,只管放在家中烧制就好,人来人往的,不担心瓷器失窃的事情,也不必灰头土脸的住在窑口里。” 对方说的贵重瓷器,指的自然就是影青瓷。 不单单是当初在烧制的时候,叶青釉一再说明产量低,后面无论是谁来,谁问,谁人要买,叶青釉都说产量不行,鲜少有出货。 如此一来,时间一长,大伙儿自然就真的默认产量极低,且价格极高。 吴匠人既这么说,便是在想,既然产量不高,自然可以在家中造一个小馒头窑,如此既不用到处跑动,小馒头窑也刚好够烧制瓷器。 叶青釉顺着吴匠人的说法想了想,倒真觉得这法子可以,倒也真让匠人们在建铺面门脸的时候,顺手在两家中间的位置,开一个小窑。 三日过去,刚好初步建成。 而吴匠人家原先的窑口,叶青釉也没什么犹豫,还是买了下来。 一来家中小馒头窑烧制的东西还是太少,稍父女二人的瓷器勉勉强强,若是有什么其他瓷器,没准还要另一个窑口接济。 二来吴家父子今后要是在自家堂口里面立名卖瓷,肯定也还是得用自己用顺手的窑子更好。 这事儿就这么被敲定了下来。 而叶青釉则是在这造窑的三日里面,试了多种技法制作雪松的影青瓷,几乎是在窑口搭建好的第一时间,就将三只寄予厚望的泥胚送了进去。 父母安在,宅子换了,窑口有了,铺面也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办,一切都是不能更好了。 炉窑中的燃火之声十分悦耳,叶青釉站着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前几日里面一堆破事儿带来的疲惫感一扫而空,心情有十二分的舒畅。 又听了一会儿,恰逢自家老爹又担着老扁担从里屋里出来,叶青釉顺着声音瞧去,顺口问道: “阿爹要将泥胚送去大窑口烧?” 叶守钱含糊着应了,一步一步的往外走,叶青釉思考几瞬,暗道不对,燃火声也不听了,立马就跟上了自家老爹的脚步: “我怎么记得昨日才送了一批,今早春红姐还说锡平哥昨晚都没回家吃饭就睡在窑口里呢?” 既然已经送了一批泥胚,那还有什么需要送的? 叶青釉审视的目光之下,叶守钱面上挂不住,有些尴尬的笑了两声,支吾道: “还不是丽姐儿的事,一个爹娘都不在的小娘子到现在还躺在医馆里面,昏迷不醒........” “我们想着去送些东西。” 叶青釉挑了挑眉: “我...们?” 叶守钱厚实的大手下意识搓动,叶青釉顺着老爹的视线往外看,果然在门廊处撞上了一对遮遮掩掩的眼睛。 是白氏。 这俩夫妻不愧是夫妻,做好事都遮遮掩掩的。 叶青釉喊了一声阿娘,走到白氏跟前,白氏只是胆小,却并不笨,见叶守钱被拦下,哪里会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连忙说道: “丽丫头躺在医馆里面,处处都得花银钱,主屋那些人指定是不愿意去的。” “阿娘也是瞧着都过了好几日,总得去看看,医馆里呆久了,指不定有人瞧着丽丫头没人去看,将人欺负了去......” 这些事儿,都是一些在普通人眼里细枝末节的小事情。 可叶守钱与白氏心善,便也就成了大事。 夫妻俩宽厚,欺负过他们的人,只要诚心道歉,指不定都能谅解。 更别提王秀丽这样本就和他们没什么纠葛的人,如今躺在医馆里面姓名垂危,自然是想要去瞧瞧人究竟如何的。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白氏生怕闺女不同意,连忙凑到叶青釉耳边,压低声音小声道: “况且,姑娘家会来月事,病了昏了也是有的,若是医馆里没有人理会,哪怕是有人理会,被人瞧了去,还这么做人?” 叶青釉只听了这么几句,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没有再开口阻拦,只是说道: “阿爹去了也帮不上忙,阿娘不能见血,走那么远也累,还是让我同马婶子一同去吧。” “阿爹去瞧瞧吴叔和锡平哥那头咋样,阿娘留在家中休息就行。” 这话,已经是叶青釉能够做出的最大让步。 两人能不能帮上忙是一回事,王秀丽的情境不知如何,让夫妻俩同去,没准一时心善过头,又暗送银钱,多有帮扶...... 这种事儿,叶青釉真是接受不了。 这回,夫妻俩见叶青釉态度坚决,倒也没有反对。 叶守钱出门去巡视窑口,白氏招手唤来马婶子,嘱咐一番,这才交代闺女: “早些回来,阿娘下厨给你做好吃的。” 叶青釉心口那口气也算是松了: “要喝豆腐鱼头汤。” 白氏笑了几声,脸上荡开柔美的笑,用俚语回道: “阿娘省的(知道的)。” 医馆距离叶家不算是太远,叶青釉便也没打算租车,挽着马婶子一路穿过天色微昏,已然有些热闹景象的街口。 叶青釉正在盘算着早去早回,再去逛逛夜市,瞧瞧最近夜市有没有什么新花样,就听身侧一直有些沉默不语的妇人开口问道: “小娘子,你瞧那处那人,像不像是先前来过我们家的那个....叶珍金呢?” 第一百九十一章 秉烛夜访 叶珍金? 叶青釉刚刚心里还有些纷乱的思绪一下子空了,顺着马婶子的视线瞧去,果然见到一个穿着糙布衣服,脚步匆匆的妇人背对着她们,正穿行在人流之中,脚步踉跄,越走越远...... 那身形,瞧着确实是有些像是叶珍金。 只是几日不见,似乎是更瘦了一些。 马婶子一向办事爽利干脆,立马问道: “小娘子,我去追人吗?” 叶青釉摇了摇头: “人家敢出来,就是准备好趁着天色昏黑,夜灯也还没点上的时辰出来的,而且又往人多的地方钻........” “难抓,不要打草惊蛇。” 马婶子一向欢喜这位说一不二,除了不爱喝羊奶,看上去啥啥都好的小娘子,当即将话应了,也真就没有去追。 叶青釉盯着叶珍金消失的方位思考片刻,将视线拉回,重新放在不远处的医馆匾牌之上,迈步往医馆正门的方向走去。 叶珍金会出现在这里,自然不可能是偶然。 最大的原因,肯定就是因为仍然躺在医馆中的王秀丽。 如果是这样,自然又能看出不少东西。 比如...... 叶珍金现在手中有没有银钱的事情另说,但手中肯定没有什么人脉。 不然也不会没有办法消掉自己身上的通缉,还没有办法将闺女带走。 叶青釉脑中念头转的飞快,迈步进了医馆,还来不及睁眼细瞧,瞬间便被扑面而来的恶臭熏的吓了一跳。 医馆不太像是叶青釉印象中的医馆,大堂中别说没有什么药柜,甚至不算是干净。 屋内几乎全部都是一张张没有围挡的木床,就这么胡乱横七竖八着,都是一些衣着朴素的平头百姓躺在上头,要么脸色发青,要么捧着应该是不小心被农具伤到的手脚,连连喊疼。 还有一些拖着明显是天生有些伤残的躯体,去抓地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绿毛吃食,奋力往嘴里塞。 汗臭,血腥,不知名的味道混杂,几乎要令叶青釉吐出来。 大厅之中,只偶有一两个大夫查看一些明显状态有些不太对的伤患病症,还有一个看动作有些迟缓麻木的瘦小童子端着刚刚煎好的药到处寻人。 这一瞬,叶青釉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为什么自家爹娘想要来瞧瞧。 这不是普通医馆,而是带着义诊性质的医馆,要医治大量没有办法支付银钱的伤患,没有精力,也没有医治手段,将病患和伤者医治好。 若是再没有人去瞧瞧昏迷不醒的王秀丽,指不定何时死在医馆都不知道。 叶青釉深吸一口气,却被味道熏的够呛,只能用袖子捂了鼻,拦住一个路过身边的小药童问道: “小阿弟,打扰你几息,前几日府衙是不是有送来一个名为王秀丽的小娘子,她被送来的时候还是昏着的,你可有印象?” 小药童似乎是很忙,被叶青釉拦住,这才抬起了脸,叶青釉瞧清楚对方的模样,又是吃了一惊—— 对方压根不是什么‘小童’,那张脸分明就是一个上了些年纪的男人! 侏儒? 那比叶青釉还矮上一个头左右的男子端着药,瞧见叶青釉脸上的诧色,有些不耐的指了指屋中一角几个单独用破布隔出来的床位。 叶青釉也知自己有些失礼,道了声谢,又去寻王秀丽。 自己当时在府衙前花的两吊大钱显然是有用的,其他人只能住外头的空床,而王秀丽,却能住上一个小单间。 但,也真就一个小小的单间。 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 破布不是纱幔,一不透光,二不透气,三没有办法隔声,所以几乎是一掀起布来,叶青釉就闻到了浓厚的臭味。 王秀丽躺在病床之上,头上裹着纱巾,双目紧闭,那张往日还算是有些姿色的脸上,美貌早已毁坏殆尽,只剩下一片惨白。 马婶子想掀起帘幔通风,叶青釉顾虑的较多,想着外面男人多,这巴掌大小的小地方,里外都一个味道,便阻拦了一句。 马婶子不掀帘幔,便自己再找活干,在床尾位置掀起被角看了一眼,便将被子盖了回去,低声同叶青釉说道: “很干净,想来是她娘来给她收拾过。” 叶青釉也没有太大意外,点了点头,在床旁坐了,到底心里还有几分感慨,握了握王秀丽放在被子之外,已经消瘦下去大半的手,将手暖了,这才将对方的手放进被子里去。 马婶子见了叶青釉的动作,不由得再次暗道叶家人都心善,顺嘴问道: “小娘子不是说她几次三番恶心过你吗?怎么如今倒像是闺中好友一般?” 叶青釉无奈的笑了一声: “哪里有天生的仇家,我与她本就没有见过几次面,若不是她三番两次的挑衅,我也不至于扇她巴掌。” “如今人都这样了,能照顾就照顾些吧,要是好了之后再糊涂,那巴掌还是照扇就是了。” 马婶子没有听进去叶青釉后面那句话里面的狠劲,光听了前面一句,当即叹道: “小娘子还是和夫人老爷一样心太软了,若不是您出银钱,只怕她都没有人理睬。” “如今还眼巴巴要来照顾她......都不知道她爹娘来过几次呢!” 马婶子这话和叶守钱夫妻的想法自然是孑然不同的,但却比较符合叶青釉的心思。 叶青釉没有举动,也没有吱声,只是又坐着陪了一会儿,才站起身道: “走吧。” “人家既然有人照顾,咱们这一趟算是多余了。” 马婶子闻言打了帘子,两人走出医馆,这才大口的喘上了新鲜的空气。 出了这些事,叶青釉自然没有心思再逛夜市,回家的路上拐着去了趟府衙,将瞧见叶珍金的事儿同个还算是面熟的捕快说了,这才重新折返回了家中。 天色已黑,她本想就此回房休息。 只是超乎叶青釉预料的是,出门时家中一片祥和,回来时却大有不同。 迈步跨过门槛,穿过碎石小径,循着灯火的方向进行了几息,叶青釉便看清楚了围在新家书房前的几道身影究竟是谁—— 自家爹娘,久未见面的长留,还有一个坐在廊下椅中闲适饮茶的男子,赫然正是越大公子! 大晚上的,这祖宗又来做什么? 第一百九十二章 真-雪夜听松图 越大公子仍是一身常服劲装,俊挺的眉眼半数隐匿在黑暗之中,若不是眼底的暗色,讲道理瞧上去还颇有几分风姿。 只是叶青釉担心自己爹娘那鹌鹑样,根本也没有心思去瞧,三步并做两步走了过去,率先喊道: “阿爹,阿娘.....越大公子?” 越大公子稳坐泰山,比叶青釉这个主人家还像是主人家,只略略挑了挑眉: “叶小娘子,回来了?” “本来我就瞧着这人有些像是你爹,只是一时还不敢确定,如今你回来了,一切都好说话了。” 有些时候,越缜也真觉自己委实是有些时运在身上。 仅仅是一趟龙泉之行,不但收获了镂空雕刻影青瓷这种不凡之物,连带着这回,连那幅画也有了下落。 而线索,居然还都在叶小娘子的手中。 这怎能用一个巧字能解? 叶青釉站在书房门前,往里张望了一眼,瞧见有另有几个身量高大的侍从正将书房中的字画一幅幅全部拆开细瞧,最后收入箱中,不由得心中一跳: “好说,好说。” “越公子这是想要做什么?” 这话当然是明知故问。 书房的挂画,书籍,甚至连各种箱柜暗格都一一打开,说句不好听的,说是来抄家也有人信。 能这么兴师动众,叶青釉可不觉得是什么巧合。 联系上前几日逃走的刘老先生,很容易就能让人觉得对方是不是发现了那张状纸的不凡之处,追查着线索来到此地,想要看看这刘赟是不是当年的刘斌! 越缜视线划过满是疑惑的眼,薄唇微启,漫不经心的吐字道: “我有一位对我恩重如山的师长......十分喜爱喻荣道人。” “手底下的人来传信,说不少人最近都在传,龙泉有位金石家,藏了不少喻荣道人的字画,想要连同宅院一起出手,所以我便来瞧瞧。” “只是还是来晚了,一敲门才知晓这家的主人早已经换了一手,且刚好是你们家买了下来。” 然后...... 这就毫不客气的自己搬上了? 叶青釉指向书房内里看上去忙碌了有一阵子的侍从们,一时之间有些目瞪口呆,下意识转头问自己爹娘道: “越公子给银钱了吗?” 买卖买卖,有买就有卖。 虽然原先刘老先生也说过叶青釉可以随意处置,但叶青釉原先想的却是替刘老先生将东西都保留下来.......起码得把那张雪夜听松图保留下来。 毕竟越大公子的权势摆在这里,一时之间也开罪不得。 所以,若是价格公道,倒也不是真不能卖。 可对方这架势,还有自家爹娘这架势,怎么都不像是拿到银钱了? 越缜闻言捏了捏眉心,满脑子都是—— 小娘子贪财的毛病又犯了。 叶守钱干巴巴回答道: “没有。” “我只说让越公子先等等,等你回来后做决定,可他们先一步直接翻找上了。” 叶青釉心道果然如此,压根没有不卖这一抉择。 越缜适时开口: “所以才说小娘子回来后好说话。” “我还有要事,小娘子的爹又说小娘子去看表姐,所以这就自己先搬上,想着晚些同小娘子说。” 这种马后炮的行为,叶青釉也就当对方放了个响,她又往书房里面看了一眼: “我没记错的话,我前几日来看宅院的时候,不少看客们都说这里有好些名家的字画。” “越公子的师长若是只喜爱那什么道人的话,还要将所有的字画都买下吗?” 叶青釉刻意模糊了自己对宅院原主人的认知,用含糊的话语试探了一把越大公子,就为了想保全一些刘老先生的物品。 可这一行为和平日里只知道赚钱的性子不符,自然引得越大公子稍稍瞥了一眼。 叶青釉心中一跳,含笑搓手: “全部买下的话,便宜些哦。” 越缜闻言立马收回目光,再次揉了揉眉心: “小娘子买这件宅院花了多少银钱?” 这意思,竟然是不准备单独出字画的银钱,而打算从当时买宅院的银钱入手? 讲道理,这俩确实不会是一个价啊! 只要花时间单卖,那肯定是比叶青釉当时买下宅院及内里的一切东西值银钱的。 叶青釉一愣,下意识想要报出一个高价,可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家从穷苦到如今的境况,越大公子几乎是一路瞧着过来的。 换而言之,人家可能虽不自己有到底多少银钱,可大数上,是差不了多少的。 现在开口宰人,人家未必不会记挂在心上。 叶青釉沉默一瞬: “一千贯银钱。” 越缜没什么意外,只是道: “我出一千二百贯银钱,宅院还是你的,我只拿走书房里面的东西。” “小娘子觉得如何?” 一个公道到十分平常且普通的价格。 让叶青釉一时间有些难以言表的有心无力。 一来,越大公子来势汹汹,叶青釉一时间无法确定对方是否为了刘老先生当年所犯下之罪过而来。 二来,按照往日里叶青釉的性子,这样一个价格,若叶青釉真的不知道个中内情,是没有道理不接受的。 若强硬的想要留下什么东西,暴露自己也罢,最怕越大公子不肯善罢甘休,追查到刘老先生...... 越大公子慢慢凌冽的目光之中,叶青釉想了又想: “书房中有一把折扇,上面画着花鸟,很漂亮,公子能把那把折扇留给我吗?” 越缜闻言,脸上露出一抹叶青釉从未见过的惊诧之色: “小娘子,书房里面的灰都积了好几天了,你但凡找个好点儿的由头,往回捞些银钱呢?” 他来时,引路的独臂下人都有些不清楚书房的位置。 书房一打开,漫天的灰。 若不是真的看出叶家一点儿都没动书房里面的东西,没准他强硬些连带着这个家中也是要大搜的,现在同他说喜欢内里的折扇.....? 这不是闹着玩吗? 被误会的叶青釉心中念头流转,有些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那个真挺漂亮的.......” “如果那不是越公子师长喜欢的东西,请公子最后让些利,将那把折扇还予我吧。” 越缜看模样有些无奈,也没做思考,略一点指,身旁的长留立马应声而去,很快将叶青釉曾见过的那把没骨花鸟折扇拿了出来。 叶青釉往前走了几步,想要伸手接过折扇,却见另一道身影从书房内里匆匆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将一副画抖开在越大公子的面前—— 【雪夜听松图,单图如下:】 第一百九十三章 奇怪的画作与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青瓷 “咳。” 越缜一声轻声的咳嗽,匆匆而出的侍从立马反应过来,将手中的画卷重新收了起来。 这事儿,其实不能全怪他。 一是没想到叶青釉会在自家郎君身边,二是因长留就在郎君身侧,稍有遮挡,一时也确实是没有瞧见叶青釉。 这事儿发生的太快,几乎瞬息之间。 但也仅仅只需一瞬,叶青釉就已经瞧清楚了那幅画的全貌。 雪夜,松树,归人。 这幅画的构图,意境,其实更迫近刘老先生曾经说过的‘雪夜听松图’,可又有十二分的古怪。 首先,埋在茉莉之下的那幅画,笔力浑厚精到,笔画狂怪纵逸,气韵外露,颇为“奇异”。 可这幅画,‘月’‘松’‘雪’的层次关系并不清晰。 松树枝干太长,分散看客的主意,明显基本构图就是有一些问题的。 再次说到绘画笔墨,对方手中画虽然乍一看有些‘狂放随意之感’,可落雪压松的姿态,却绘制的相当温润疏宕,十分缺乏叶青釉手中那副山水画那种精细中不发浑厚强劲的笔力。 而且最要命的是—— 虽然画卷上的东西不一样,但落款,印章的位置,却大差不差。 说这幅画仿制,那肯定是不对的。 毕竟两幅画,画中的画面完全不同。 可这副明显笔力稍逊的画,若不是想混淆两幅画的关系,也完全没有必要将落款和印章都仿到相对应的位置。 如此一来,几乎是瞬间,叶青釉的脑中,就生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念头—— 没准,是‘雪夜听松’这四个字在前,才有的这侍从手里的画。 换句话说,有一个画师作出另一幅,也就是叶青釉手中的那副画。 这幅画的名气没准极大,却鲜少有人见过正迹。 于是才会有人通过‘雪夜听松’这四个字,作出了完全不一样的画作。 由于是‘命题’,所以虽然是仿画,笔法也十分明显没有原画要更好,但却要比原画要更贴合‘雪夜听松’。 如果非要让叶青釉做出一个点评的话,那就是,这有点像是混淆视听的行为。 而那个做出这件事的人,其实也并不难猜,应该就是已经往南地去了好几日,却并没有任何信件回来的刘老先生。 一来,刘老先生极为擅长没骨,花鸟,作画中鲜少有山水,笔力自然不会特别精通山水。 二来,第二幅雪夜听松图中落雪压松的姿态,则更像是刘老先生的笔法。 可是....... 刘老先生为什么非要契合‘雪夜听松’这四个字,伪造一副画卷呢? 什么画作,才会名气极大,却没什么人见过正迹呢? 叶青釉脑中思绪纷飞,想了好几种的可能,可都想不出之所以然,越缜却没有半点儿犹豫,直接站起身: “小娘子既然喜欢折扇,那就留下吧。” “我还有要事,这些画卷等等会有专人搬走,并且送来银钱,失陪了。” 此话一出,叶青釉心中直接就是一句不好。 越大公子找到刘老先生设下的陷阱,竟然真的上钩了! 对方果然就是为了雪夜听松图而来! 可那幅画据刘老先生所说,是他师祖流传留下来的。 换句话说,越大公子能查到雪夜听松图,那起码也是知道刘老先生身份的,不然谈何知道人家师祖画? 好好好。 叶青釉暗暗咬牙,不是只有她揣着明白装糊涂,这满肚子坏水咕咚乱响的越大公子也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所幸现在还是叶青釉知道的东西多一些,越大公子的注意力还真被刘老先生所作的雪夜听松图勾走了...... 当然,最最关键的是—— 不幸中的万幸,她还没有将雪夜听松影青瓷献给越大公子! 不然....... 对方在找雪,松,自己刚好又在刘老先生这里买下宅院和书画,难免会被怀疑,既然被怀疑,画卷拿不拿出来? 这么熟悉刘老先生,能得到对方手中的雪夜听松图,那知不知道刘老先生下落? 那才叫做后患无穷。 叶青釉结结实实的松了一口气,而原本已经走出去几步的越缜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转过头来,恰巧看见的就是叶小娘子捧着折扇笑意盈盈的贪财模样,不由得勾起了一抹笑意: “小娘子的铺面什么时间开张?” “届时,是不是还有影青瓷?” 叶青釉冷不丁对上对方的视线,以为自己的庆幸被越大公子看在了眼里,赶忙收了笑意: “我们想将隔壁的前脸改成铺面,所以没那么快,我今早去看过,连上打柜子,做布局......没准得十日打底。” “至于影青瓷,我手中肯定是有的。” “只不过.......” 叶青釉看向越大公子,斟酌问道: “只不过我也还不知道,新开的铺面中,会不会有影青瓷呢?” 匠人自然不会不知道自己手中影青瓷的产量。 这话的意思,实际上是在征询越大公子的意思,想让对方要是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 毕竟对方若没有什么指示,自然不用多嘴问一句。 做影青瓷做到现在,说到底,已经不单单只是叶青釉一个人的事情。 若是开业的时候拿出太多影青瓷,不仅是越大公子手中的瓷器会受到影响,而价格也一定会大跌。 如此,自然是要听听大主顾的意见。 毕竟现在对方才是自己明面上的靠山。 越大公子微微颔首,凤眸微眯: “我觉得.....可以有。” “若只有一件价值连城的影青瓷,那更是皆大欢喜,小娘子觉得呢?” 普通人对奢侈品的认知,也是奢侈品附带价值中的一项。 若没有人用金银堆砌出影青瓷的价值连城,那越大公子手中的影青瓷,又怎能凸显出独一无二呢? 叶青釉十分了然,作恍然大悟状: “越公子给我提了个醒,我最近日夜不休的做影青瓷,但真做出的成品,好像确实只有一件。” 拙劣的演技。 不过相当够用。 越大公子再次微微颔首,拂袖而去: “那十日之后,我将小娘子铺面的文书和凭信送来。” 叶青釉行了福礼,等越大公子彻底走出门消失不见,这才迈步急匆匆的往家中馒头窑的方向走去。 叶守钱有些莫名,跟着闺女走到炉窑前,问道: “青儿,你要做什么?这里有爹看着就行。” 叶青釉面色有些不好看,却坚定的摇了摇头: “不用看着......” “熄火,这一窑的瓷,不能要。” 第一百九十四章 两成让利 未出世的瓷,终究还是湮灭在了尘埃之中。 叶守钱帮着将炉窑中的火熄灭,又帮着强拆了窑口,看着自家闺女拿棒槌将已经有些雏形的瓷器挨个打破,细细碎成不足半个指甲盖大小的碎片,这又有些欲言又止: “青儿......?” 对龙泉的瓷器匠人来说,碎瓷,是常有的事情。 不管是烧制之前,还是烧制之后的瑕疵品,都需要费上力气处理。 可像这样烧制到一半,瞧不出什么东西青黄不接的时候,贸然将炉窑打开,却是很少见的事情。 叶守钱自然隐隐约约感觉有些不对,但是又有些说不上来。 叶青釉装作没有看懂自家老爹的疑惑,只是调转话锋问起了另一件事情: “阿爹比我回来的还要早,大窑口那边一切都好吗?” 果然,向来憨厚的叶守钱没有继续追问,反倒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周身都轻快起来: “好,好得很。” “你吴叔这几天都和锡平这孩子在窑口守着,我到的时候你婶子正和春红去送饭,这一家四口,可真是和和美美。” “我让他们不用费心守着,像往常一样雇人就行,他们非说现在咱们是主家,又欠咱们恩情,得好生照料手里的活计.......” 守窑是最难熬的事情,通常没有意外的话,都是雇人分时辰守着,自己最舒坦,也不用吃苦。 吴家人既雇人,还不是一个人守窑,而是父子俩怕坏了事儿,都守在窑前。 那就更为难得。 想到这里,叶守钱叹了口气: “一家子的实诚人。” 叶青釉微微颔首: “吴叔和锡平哥既然已经答应来咱们这边干活,阿爹上次同吴叔吃酒的时候有同他商量过工钱吗?” “人家说只少少的给一些能让吃饱饭就行,但咱们可不能真的做出那样子的事儿来,春红姐和锡平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成婚,总得攒些银钱的。” 自家闺女,终归还是和自己一个性子。 叶守钱心中涌起一道暖流,憨笑道: “阿爹记得,上次已经同你吴叔囫囵说了几句。” “你吴叔每月两贯钱,锡平这孩子还只能算是学徒,所以一个月给五百钱,所有做瓷的原料,炉窑咱们都包圆,以后若是在咱们的铺面里面卖出去,就按个照数给银钱。” “青儿瞧着行不?” 叶守钱在龙泉做工多年,自然也知道些事儿。 一个手艺精湛的老老匠人两贯银钱其实只能算是中规中矩,而且很多匠人并不看重月钱,也会更看重主人家开的另一个价码,出手瓷器的那一部分银钱...... 也就是叶青釉上辈子里熟悉的‘提成’。 有些熟手的匠人年轻,手快,做的也多,自然就爱吃这一部分的提成。 若是一个月咬咬牙能做出个百八十件瓷器,一件瓷器层层剥削,到匠人手里的提成只有二十文,一百件瓷器也有足足两贯银钱,这对匠人来说,也是不小的收入。 而有一些老匠人年迈,一个月做不动那些瓷器,自然就不用那么高的提成,宁愿选择高一些的月钱,少一些的提成,比如说三贯月钱,每件瓷器十文的提成。 所以,自家老爹给出的月钱,还真没有什么问题。 只是...... 叶青釉继续问道: “但是有说卖出一件瓷器,给吴叔多少银钱吗?” 叶守钱连连摇头: “一边吃酒一边说的,你吴叔还不好意思的很,哪里肯多说,再说了,阿爹自己都在青儿这里欠了好多银钱,也得等青儿做个主意才是。” 叶青釉没想到自家老爹还记挂着努力赚钱的事情,原先因越大公子来访而沉郁的心境一下子就开阔起来。 叶青釉沉思几息,说道: “一个匠人手里出的瓷器,也有时高有时低,若是非要按一件瓷器给多少定数的银钱,难免对吴叔也不公。” “要不,咱们卖瓷的时候,一件瓷器卖多少,咱就给他二成的利。” 手艺是值钱的,这点叶青釉从小就知道。 但卖瓷的成本,也着实不会低。 卖别人的瓷器,可和自己抱着自己的瓷器去叫卖不一样,得挂念着很多的东西。 匠人们的月钱,提成,原料的价格,铺面未来可能用到的人工,还有一些必要的哄抬价位的手段花销...... 这些,都是银钱。 算来算去,若是让两成利,最后到叶青釉的手中,一件瓷器可能也就两三成的利,这还是撑死的状态下。 但,直接让出两成利的好处也是非常明显的。 那就是,匠人们不会再着急赶工,而是专注于瓷本身的优劣。 毕竟若是做一百件也顶不上做一件的价格,那大家自然就会仔细的想,该用什么样的法子,去只做一件瓷器,而不是累死累活的做一百件。 叶守钱显然也被自己闺女做出的决定吓了一跳,但他倒也不是反对,只是有些惊讶: “闺女,你那兔子洞里,还往外钻钱呢?” 这话,叶青釉是真不爱听! 可偏偏,叶青釉也知道自家老爹是在开玩笑,顿时有些憋屈: “对对对,偶尔也往外钻兔子,能打到兔子肉的。” 叶守钱哈哈大笑,叶青釉气鼓鼓的撑了一阵,没忍住也笑了起来,父女俩笑罢,叶青釉这才有些感慨道: “阿爹,吴叔这是撑着一口气,想再为春红姐和锡平哥出份力呢。” 既然已经说好原料什么的都归属主家包圆,那看不看窑,自然是没有人在意的,只管找人看窑,钱财找主家挂账,自己休息去就行,可吴家父子还是去守窑口,不但是一个人守窑,还是两个人一起守。 可想而知,吴家父子对这一窑有多大的期盼。 叶青釉叹了口气: “阿爹当时其实就该按高些的价报,吴叔如今没准是看咱们没有说每件瓷器给多少银钱,所以才撑着一口气,想要烧出些好的瓷器,好多得些银钱,攒给春红姐和锡平哥成婚的。” 吴家突遭大难,能卖的都卖了,还欠着叶青釉一屁股的帐,原先给吴锡平攒的成婚银钱,自然也是没了。 吴家的缺钱自然不必多说,叶守钱开的价码其实没有什么问题,就像是他人一样,本本分分,挑不出什么错处。 但要是叶青釉去开价,应该是会略微高一些的。 这也是为什么现在她愿意干脆利落的出二成利的原因,吴家父子要是再这样熬着,没准有一天就会把身体熬坏了。 叶守钱陡然愣住,好半晌,才跟着也叹了一口气: “是阿爹考虑不周。” “当时你吴叔死活不肯收钱,我也是......唉!” 叶青釉当然也知道当时的场面肯定不如现在轻松,吴家父子也只是存着想多赚一些,多还一些帐的心思,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才执意不肯要钱。 但现在说这些,其实都有些迟了。 叶守钱叹了几声,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情来: “对了青儿,你说春红和锡平要成亲,我才想起来,这俩孩子原先的婚期已经耽误,只得重选,重新选定的时间就定在立冬。” “你记得和你娘去添妆。” 添妆? 还是给春红? 终于有让叶青釉心甘情愿破费的事儿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阴阳割昏晓 话说,王秀丽现在仍躺在病床之上,越小公子要送柳二公子的新婚贺礼,应该就不送了吧? 要不然,将那份贺礼送给...... 不,不太行。 叶青釉摇了摇头,否认了心里的想法。 首先,这柳二公子的婚期就在月底,也就是六日之后,而春红姐的婚期,却在立冬,距离现在起码还有两个多月,那能拿前物送后人呢? 再则,柳二公子没法子成婚,那杯子也是越小公子已经定下的瓷器,银钱早已经收下,怎么说那个杯子也轮不到她随意取用。 看来还是得想想有什么添妆既出挑,又别出心裁...... 叶青釉思考了一阵,想不出别的,也索性没到时候,不再细想,准备去问问自家娘亲: “省的,到时候我一个人占一条桌,一定将锡平哥吃穷。” 叶守钱再次哈哈大笑,叶青釉记挂着去问问白氏准备添些什么妆,说了几句就连忙往屋子里走,她走到白氏的屋前推开门,还没开口,就见内里交头接耳说话的两人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 白氏适时擦了擦脸,一边拍着胸脯,一边招呼自家闺女来她身边: “这是怎么了?一惊一乍的。” 白氏这模样,叶青釉也算是再熟悉不过了,显然是在哭。 但边上的马婶子眼圈也通红,这就有些令人诧异,叶青釉想了想,开口问道: “婶子,这是家里孩子有消息了?” 最近的单叔没怎么在众人面前出现,偶尔有瞧见,也是借些纸笔,用独臂艰难画一些十分扭曲的画像,显然是想要寻人。 叶青釉倒是也关心过,询问之下单拓也老实承认,他打听到有人最近在龙泉见过他的儿子,所以他这几日偶尔会出门在打听这件事。 对方本来也不是为了干活来叶家当的帮工,更何况叶青釉但凡有事呼唤,单拓几乎都在,一点儿也不会耽误事情,便也就随着对方去了。 现在想想,没准就是单拓有了儿子确切的消息,然后马婶子同想来多愁善感的白氏说了,两妇人在这儿抱头痛哭....... 叶青釉猜想的不错,可哪里料到,马婶子先是一愣,否认了叶青釉的猜想: “唉!没消息呢。” 白氏看不得这副场景,连忙开口: “青儿,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嗯? 那就不是在谈论这件事? 叶青釉略有疑惑,也不准备憋着,直接就问道: “那阿娘和婶子在说什么悄悄话?怎么也不分我听听?” 马氏顿时有些尴尬,白氏也是有些支吾,支吾着支吾着,眼泪随时要掉落下来: “是......你丽姐儿的事。” 果然又是慈悲心作祟。 叶青釉没言语,而马氏则是直接一拍大腿,连珠弹似的往外冒话: “哎呀,我真的憋不出了。” “虽然小娘子还小,不懂事,但总得有懂事儿的一天不是?” “咱们家现在当家的是小娘子,总不能瞒着她啊!” 白氏一僵,默默垂下了脑袋。 这副场景,叶青釉越看越迷惑,但随即,马婶子直接炸出了一个重磅的消息: “我今日陪小娘子去找那个王秀丽,回来后越想越不对,想了又想,觉得那个王秀丽,应该是在医馆中被人糟蹋了。” 一句话,把原本还在云淡风轻的叶青釉镇了个外焦里嫩。 那一息,叶青釉甚至有些怀疑是自己最近操心的事儿太多,听错了什么,又问了一边: “婶子说什么?” 马氏咬牙,将自己觉得不对劲的事儿都说了出来: “当时我掀了背角,小娘子还记得吗?” “王秀丽的裤子虽然是穿着的,但地下的被子却很脏.......她脚踝之上也有红痕。” 什么红痕,马氏没说,但叶青釉差不多却是懂了。 马氏见自家小娘子愣神,以为她还不懂,只得继续说道: “还有那布幔里面,还有味道。” “小娘子还没经过人事,或许不懂,那味道,其实就是,就是.......” 白氏在旁听得又是害臊,又是心疼,叶青釉寻了个地方坐了下去,张了张口: “啊......” 叶青釉自己也知道自己不是什么绝对的好人,甚至很多时候也不喜欢当人,态度强硬,巴掌说扇就会扇人。 可她偏偏也有最不喜欢的东西,那就是见到女性的苦楚被人拿捏,放大。 她当时会帮助春红,也有一部分这个原因。 所以,虽然她极度不喜欢王秀丽此人,仍然会在去看她的时候握住对方的手,会在现在听到消息的时候有短暂的失神,说不出话来。 可叶青釉同样也很清醒,也不会将罪过拦在自己的身上,不会觉得‘当时若是将人带走就好了’,只会说: “我已经帮过丽姐儿,若是她有心肝,就该谢我救了她一条命。至于她的贞洁,她娘还没死,若是她娘有照看着,当时若是肯出来指认谁是真凶,或是肯将银钱花出去,换更好的地方,不就没有这事端?” “左右和咱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又哭什么?” 白氏和马氏显然没有想过会从叶青釉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具是大骇,脸色一时之间有些惨白。 叶青釉定定的看着屋内跳动的烛火,轻声道: “不然呢?” “阿娘和婶子可怜王秀丽,要将她接回来?她可还有一个躲在暗处,没事儿也要搞些事儿来的娘亲,今日婶子也是看到了的。” “到时候收了王秀丽,叶珍金若又要生事端如何是好?王秀丽若是好起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咱们怎么请走她?若是没好,咽了气,咱们难道把别人家的人葬在自家祖坟?” “别拿别人的报应折磨自己,咱们可怜她,谁来可怜那些被卖掉,骨肉分离的小娘子?” “叶珍金当娼妇卖别人家闺女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一天。” “现在只能说是——” “一报还一报。” 叶青釉极轻极轻的吐出这几个字,可气流还是吹拂到了屋内的烛火,引得火光一阵摇曳。 白氏和马氏张口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叶青釉只垂下了眼: “人家亲娘今日就在咱们跟前儿跑走,也没打算将人带走,阿娘和婶子若要上赶着当干娘,可以,但我只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我是不管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不一样的小娘子 白氏懦弱,分家时候也是在叶青釉以死相逼的威胁下,才好不容易鼓起一些勇气。 所以,白氏若是要帮王秀丽,靠着自己,肯定是办不到这些事儿。 而马婶子初到龙泉不久,人生地不熟,自然是更不可能会做出什么超脱余力之外的事儿。 那最后,无论怎么想,只要她们俩对王秀丽施以帮助,一切的一切,势必会堆叠到叶青釉的头上。 不为别人做的错事而承担责任,这也是叶青釉为人处世的信念。 虽然或许看上去是绝情,但这也确实不会惹上麻烦。 马氏望着对面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心中震颤的厉害,像是第一次认识叶青釉一般。 她自金威家见到自家小娘子的第一面起,就觉得这位当家人办事超乎寻常的干脆利落,只是总没有实感,加上北地人多半护犊子,多多少少有些好奇和心疼叶家为什么让一个不满十三岁小娘子当家。 这么好奇之下,平日里,她自然对叶青釉也总是想多照顾一头,多做些肉菜,让小娘子多喝羊奶养身.....几乎是将她当孩子看待。 可今日听叶小娘子说这番话,马氏几乎是瞬间,便恍然大悟—— 也许,并不是叶家夫妻太撑不起来,是这位小娘子太能干,太冷情,太决绝! 马氏从小生长在北地,又随着男人在边关多年,倒不是也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但,有一说一,那些人,可都是平日里在刀头舔血的狠人。 如果危急关头需要断臂求生,那些人也会毫不犹豫断臂求生的人! 而今,她却从小娘子的身上看到了这种威压! 如此,她怎会不对这位年纪还不大的小娘子感到害怕! 马氏肩膀微颤,可言语中却再没有了犹豫: “小娘子放心......咱们不会将王秀丽那孩子带回来的。” 这听着,倒像是除了不带回来,其他事情就会做。 叶青釉淡淡的瞥了一眼自己娘亲与马婶子。 马氏顿时有些如坐针毡,但还是将自己所想说了: “我同夫人商量,王秀丽她娘应该时常会去守着她,咱们要是贸然将人挪走,愿意每个月凑三四百钱出来,雇个人在医馆守着,也算是行好事,求个心安。” 这回,叶青釉没有说什么反对的话,只是提醒道: “一月两月这么干可以,但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那难免就会久病床前无孝子。” “若要按我所想,如今叶珍金时不时会去医馆,不如索性让单叔守几天,先将叶珍金抓了,直接给王秀丽换个靠谱些的医馆,你们就已经算尽了心意。” “到时候要是愿意去瞧瞧她,我也并非不愿意同你们一起。” 此话一出,白氏和马氏算是结结实实松了一口气。 白氏擦了擦眼角: “我还以为青儿真就不管这事儿了.......” 自家父母一贯脾气如此。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就听马婶子说道: “那我现在就去喊我家那口子。” 叶青釉颔首,算是允了这件事,同马婶子一起从屋里走了出来,准备去休息。 两人径直走到竹林边,还未穿过小径,叶青釉就见她们要寻的单拓脚步飞快的从侧门的小门穿过回廊,行色匆匆。 马婶子连忙将人拦了下来: “这是要去哪儿?小娘子有吩咐,可不好再出去了。” 马氏满心以为自家男人是想再去找儿子,所以才有了这么一出。 她也是在家里干惯粗活的人,自然清楚—— 主家人好,能让她们在空闲的时间去找儿子是好事,但她们也不能在主家有嘱咐的时候办自己的事儿。 那样太不像样,哪里像是做工的人! 可马氏这么一喊,单拓的脚步却没有一点儿停留,反倒像是找到目标似的,径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叶青釉的身边: “小娘子,出事儿了。” 若是换做别人说这话,叶青釉许也不会那么诧异。 可单拓这么个能将七八个汉子压倒在地上,刀山火海在前都面不改色的汉子,突然说出这么一句,叶青釉当即就是心口一跳。 不用问,单拓第二句话,就已经将事情说了个清楚: “叶珍金不知怎的打听到了这里,在侧门处等着,说想要见小娘子一面。” 叶青釉听得有些眉毛直跳,一脸的莫名: “见我?” “为什么要让她见我?” “直接将她绑了送府衙,这不是皆大欢喜的事儿吗?” 单拓被问的一僵,黝黑的脸皮抽了抽,整个人都在由内而外的发寒气: “她抱着一个三四个月大的孩子。” 所以,单拓才十分的在意,会喊出‘大事不好’之类的话语。 叶珍金没那么大的孩子,叶家也没有。 说句实在话,孩子十有八九.......就是不知道从何处拐的! 叶青釉心中重重一跳,脸色也瞬间沉了下来。 从哪里拐,拐了何人的孩子,拐了几个孩子...... 只要叶珍金不说,想要往下查,那就是费时费力且不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事儿。 没准,就会同原先的吴家一样,家产尽失还是小事,就怕失了孩子的爹娘一口气没上来....... 这样子登门,指名道姓要见叶青釉,这不是明晃晃的威胁是什么?! 马氏听到这儿,也是吓了一大跳: “小娘子...!” “我,我去报官。” 叶青釉黑着脸,还是拦了一手: “先看看叶珍金想要做什么。” 这回,叶青釉也没了原先的平静,三人脚步匆匆往侧门而去,叶青釉定了定神,这才开了侧门的门栓。 昏暗的小巷中,果然如单拓所言,站着一个抱孩子的妇人,妇人木簪葛裙,虽然头上包着能遮大半脸的厚重头巾,但叶青釉对上那双滴溜溜转的眼睛,还是认出了对方是谁—— 确实是叶珍金不假。 而叶珍金手上的孩子,哭的肝肠寸断也没有人哄,只要有心人细想,也依稀能觉察出些不对。 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朝着叶珍金伸出双手: “把孩子给我,有什么话,都好说。” 叶珍金神情看样子有些憔悴,像是已经许久没能睡好,但抱着孩子的手倒是有力。 她朝叶青釉露出一个疲惫中隐隐有些得意的笑: “我就晓得青丫头肯定会‘喜欢’我带来的娃娃,不牢青丫头费心,姑母还有点儿力气,再抱些时候还是可以的。” “你如今烧出好瓷,又有本事.......这样,只要你替姑母做件事儿,姑母二话不说,就将孩子给你,你瞧咋样?” 叶青釉没吱声,只是双手平举,就这么静静看着叶珍金,一字一顿道: “我说最后一遍,给我。” “不然,什么都没得谈。” 第一百九十七章 威胁,与反威胁 叶青釉的语气极轻,极缓,甚至谈的上是十足十的和颜悦色。 按理来说,正常人听到这话,有八成都会以为叶青釉被吓到。 原先的叶珍金自然也是这么想的,可看清对方脸上的神情之后,她浑身一激灵,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半步。 该怎么形容那张原本秀丽绝伦脸上的神情呢? 凶悍? 狠戾? 全都不对。 那是,一头睥睨穹顶的苍鹰,再盯上猎物时才会有的眼神。 没有半点凶意,甚至有些知道猎物一定逃脱不了自己掌心的理所应当。 若非要表述的话,带着些死意。 只不过是——想,要,她,死。 叶珍金打了个寒颤,抱着孩子的手下意识又紧了几分。 “有些人还真是不能给脸。” 这回,叶青釉终于缓缓将平举的手放下,露出一个让叶珍金有些毛骨悚然的笑意: “你只记得你偷别人家的娃娃,就不记得自己的闺女还躺在医馆里面?” 叶珍金陡然惊恐的表情中,叶青釉稍稍侧过头,冷声说道: “单叔,去把王秀丽给我拖过来!” “我倒要看看,什么见不得光的娼妇还敢一口一口姑母,来我面前摆威风?!” 原本准备找机会偷袭叶珍金的单拓不再隐藏身形,径直从门口走出,走过已然开始发抖的叶珍金身旁,目不斜视的就往街口的方向走去。 叶青釉冷笑几声,叶珍金脸色一阵青红交加,终是有一息,往单拓的方向追了几步,拦住了单拓,又冲叶青釉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意: “青丫头,误会,误会.......” “是我想岔了,本来也该露个诚意的。” “这个就给你,没事儿的,我哪儿还有不少呢。”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 又威胁? 叶青釉冷笑一声,接过叶珍金慌忙递过来的孩子,先是摸了一把手脚和脸蛋,确认没有什么伤口和病痛,这才将孩子递给身旁心急如焚的马婶子。 说来也是奇怪,那孩子原本嚎哭不止,但落入马婶子的怀抱,哭声竟然缓缓平息了下来。 叶青釉多看了两眼,这才转过头,冲现在已经有些脸色发白的叶珍金说道: “什么个事儿?” 许是孩子离身的原因,叶珍金下意识揽了揽胳膊后才说道: “现在大伙儿都在传瓷娘子的瓷器能卖到柳府,卖到京城去,如此......青丫头应当是认识柳二公子的吧?” 叶青釉不置可否,叶珍金原本有些信誓旦旦,可瞧叶青釉这副模样,又有些吃不准。 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你去告诉柳二公子,就说叶家人为了换掉丽丫头的婚事,蓄意谋害丽丫头,他们早就准备好几日之后把老三家的那个贱丫头推上花轿,嫁给柳二公子。” 叶青釉并没有十分的惊讶,因为她原本就对叶家纷争的事情有些推测,猜测是叶家人对王秀丽动的手。 如此一来,顺着往下想也能知道,叶家和叶珍金母女闹翻肯定有个大由头。 银钱或许是个缘由,但仔细想想,婚事,何尝又不算是一个缘由呢? 王秀丽借用叶家叶婉儿的名字出嫁,对叶家不算有利,还要叶家出钱出力,怎么想也知道并不是妥当的事。 黄氏和叶老爷子或许对闺女有些真心的疼爱,但叶老二和叶老三,那可真是雁过留毛的人,妥妥是不会答应的。 既然都是嫁闺女,而且还要叶老三打掩护,那为什么不直接嫁叶老三家的闺女呢? 对他们而言,王秀丽嫁过去后能帮叶家多少不知道,但叶婉儿要是嫁过去,那可实打实的都是好处! 哪有闺女不向着娘家的? 这么一来,两方的冲突,不就已经十分明显了吗? 王秀丽只要死了,或是失踪,那叶婉儿作为叶家现在唯一一个适龄的小娘子,肯定也只能是她嫁给柳二。 难怪,叶家人能统一上口径。 难怪,为什么井底只有王秀丽,没有叶珍金。 叶珍金有钱,如果没能找到闺女,又不想放弃富贵,没准也会拿出原本攒给王秀丽的嫁妆......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叶家,还真就是蛇鼠一窝。 叶青釉听到实打实的内情,也并没有十分的惊讶,只是问道: “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按道理来说,叶家人应该会将这件事儿瞒的严严实实,不偷一点儿风声。 叶珍金消失这些时日,一出现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显然有些不对。 难不成,是叶珍金用自己给王秀丽攒的嫁妆去打听了一些事儿? 可要是有那笔银钱,为什么把自己和王秀丽弄得这么狼狈? 叶青釉也只是随口一问,但这话好像是戳中了叶珍金的伤心处,叶珍金眼眶通红,一时间有些站不稳的模样,往后退了一步: “天杀的,他们趁我不在,折磨我闺女,偷走咱们母女攒的嫁妆,能是什么隐秘事儿!纸总有包不住火的时候!” “我本是不方便出面拿回我闺女的嫁妆,才找了一个有本事的翻高头,给了他......他一些东西,让他摸进叶家去,带出来我的东西,他却赶巧听到那狼心狗肺的兄弟俩在喝酒庆功,将他们如何谋害人的话给听了个仔细!” 原来如此。 两兄弟特地寻了个叶珍金不在的时候作祟,逼着王秀丽将藏嫁妆的地方说了,又把人推下井后封井,一家子合力瞒着叶珍金和官府的人。 难怪,王秀丽一开始被救上来的时候,喊得是‘别杀我’。 叶青釉神飞天外几息,回神后余光瞥见明显过于悲痛的叶珍金,又觉察出些不对的东西来。 闺女躺在病床上,嫁妆被抢走,叶珍金自己也落到了这幅田地,东躲西藏,显然是一点儿银钱都没了。 这人,用啥东西请的翻高头? 叶珍金靠着小巷的墙,打着摆子抹眼泪,叶青釉多看了几眼,心突然一寸寸的冷了下来,突然有了一丝先前从未想过的恶念: “你带翻高头去找王秀丽了?” 这话的意思太过明显,叶珍金原本哭到有些红肿的眼睛顿时瞪大: “你,你咋个知道?” 在场四人,全部都愣住了。 这回是叶青釉感觉有些头晕目眩,一时没忍住,往后退了几步,撑着门板开始喘气。 马氏连忙来扶,可她气的浑身发抖,又抱着孩子,一点儿也没比叶青釉好多少。 叶青釉摇头,驱散眼前的昏黑,伸出手指着叶珍金,冲一旁手指已经捏的嘎嘎作响的单拓道: “打!” “狠狠打,打死了算我的,官府要抓人,我来顶着。” 叶珍金一下子慌了神,想要跑,可单拓的速度远超常人,一下子就被踹倒在了地上。 叶珍金发出一声惨叫,但她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为什么叶青釉要突然发难,连忙喊道: “我当亲娘的都没说什么,你们急什么?!” “女人的贞洁就是个屁,只有大把的银钱握在手里才是正理!” “不就是一点点儿落红吗?我到时候教丽丫头咱们窝子里面的法子,要多少就有多少落红。” “我这是为了能拿回嫁妆,让她能顺利嫁给柳二公子!” “柳二公子答应过的,柳二公子分明答应咱们娘俩的,一大笔的嫁妆,只要有一大笔的嫁妆,荣华富贵........” 第一百九十八章 重刑之下,必有供状 疯了。 真是疯了。 原先叶青釉听到白氏和马氏猜测王秀丽遭遇的时候,就有过些许的疑惑。 那个医馆,看着虽然像是个草台班子,可实质上无论是大夫还是药童,却都是马不停蹄的在看病开药煎药喂药。 那条件确实是艰苦些,但入目之处只要是病患,都有个床位躺下,是真的能治病救人的地界。 穷苦老百姓没有到极为疼痛,难以忍受的地步,是不会去看病的。 那......又怎么能有心思干那档子事呢? 王秀丽原本就昏迷在床,医馆收了银钱,应该也知道这个病患有些不便,还特地给了一个围着布幔的床位,没有人引着进去,谁知道内里有个小娘子呢? 原来,罪魁祸首,其实就是叶珍金。 叶珍金是王秀丽的亲娘。 光是这一点,就行了多少方便。 显得刚刚在谈论如何做善事的叶青釉几人像不知凡几的蠢物一般。 换医馆,雇人帮工,有用吗? 源头压根就不在这些东西上面,而在叶珍金! 她们哪怕是可以照顾王秀丽十年,第十年多一天的时候叶珍金要将王秀丽带走,那也就败在那一天。 太疯了。 叶青釉恍惚了好一阵子,看着单拓发了狠劲,一路卸掉王秀丽的所有牙齿,手指,这才堪堪回了神。 叶青釉抬眼看了一眼乌黑无云的天空,缓缓转头朝着一脸怒容的马婶子喃喃道: “我原先说什么来着,总不能将别人的罪责用来惩罚自己吧?” 马氏脸上的怒容还没散,听懂自家小娘子话语中意思的那一瞬,一下子便惨白的厉害—— 小娘子,说的真就没有错。 这种人无论是要带回家,还是要帮,还真就是后患无穷! 叶青釉倒也不是真想教训人,只是怕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会让人心软,这才特地点了一句。 她缓缓松开扶门板的手,慢慢站直身板,轻描淡写的说道: “马婶子,夜风大,你将孩子抱回家里好好照顾,这儿有我们呢。” “哦对,记得喊我爹去报官,就说咱们抓到正在拐孩子的叶珍金了。” 马氏心中震颤,对原先害怕小娘子这件事愧疚的厉害,此时更是对叶青釉马首是瞻,没有多看地上鲜血淋漓的叶珍金一眼,径直抱着孩子就抖着肩走了。 叶青釉顺势拉上侧门,分隔开屋外的所有动静,顺势往侧门口的台阶上一坐,倒是坐出了些像是明堂上青天大老爷一般的架势: “单叔,好歹也是军伍出身,闲了那么多年,没忘记些审讯的手段吧?” “官府来人可还有些时间呢,你要是能问清楚叶珍金拐了几个孩子,都在哪里拐的,当时买卖小娘子们都卖去了哪里,这些年她当娼头婆子的时日里还有出什么幺蛾子.......” 叶青釉一根根的弯下自己的手指,确定什么事情都没有纰漏之后,这才露出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那就不用等那昏了头的县令明日升堂再审,胡乱判罚呢?” 叶青釉做事儿,自觉其实是并不周密的。 但,也只是在自己的眼中,比很多人,还是要胜上一筹。 比如此时,虽然叶珍金已经狼狈的紧,但她还会多想一道,会不会还有人要来救叶珍金,会不会那茅坑石头一样的县令,会不会胡乱判罚,又给叶珍金最后一丝机会。 所以,想来想去,还是直接私刑审问,最最干脆利落。 此话一落,倒在地上狼狈不堪的叶珍金神色顿时惊恐,不管不顾的哭嚎起来,她已经没有牙齿,说话的音调变得十分古怪,几乎是每吐一个字,就会吐出一大口的血: “别......别.......” “我说,我说,你把我放了,我就给你们指位置去,找那些被我拐走的孩子......” 叶珍金吐出一大口血,艰难的抬头,想去瞧瞧叶青釉和把自己踩在脚下黑面汉子的神情,可一抬眼,就瞧见了叶青釉那一双恍如沉水古波似的眼睛。 叶珍金这些年贩夫走卒也见,达官显贵也见,自觉是个拨弄权势的人精,可抬起眼看向叶青釉之时,心还是凉了半截。 叶青釉冷笑道: “糊涂!” “打得你不得不开口,也一样有供状。” 甚至在叶青釉的心中,满口胡话,蛇蝎心肠的叶珍金若是‘老老实实’就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那反倒没有强压之下本能的吐露来的真实。 单拓得令,毫不犹豫,踩上了叶珍金的手掌。 手掌处钻心的疼痛传来,叶珍金彻底傻眼了—— 因为她真的是只拐了一个孩子! 她从医馆里出来后,计无可施,又回叶家听到了一群畜生正在紧锣密鼓的筹备叶婉儿的婚事,怒火中烧之下,这才想到来找叶老大家寻人帮忙。 又因知道自己一出面肯定会被抓,这才偷偷溜进一户正在吃饭的人家家中将放在摇椅上没人看护的孩子抱走,想要威胁一把向来好拿捏的老大一家,让他们去通知柳二公子,将这桩婚事给救回来....... 可,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老大家这小娘皮完全不按她所想的走,而且那副手段,也太不近人情,铁石心肠了一些! 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敢说废她手指就废废她手指,说敲她牙齿就敲她牙齿! 这还是原先那个躲在角落里面只知道低头回话的小娘皮吗?! 叶珍金心乱如麻,难免想的就多了一些,可单拓的审讯,却一点儿也不给她继续胡乱作想的机会,脚底朝着几个穴位的痛处猛落下去,叶珍金顿时痛的呜哇乱叫,哭着将自己只拐到一个孩子的事儿老实讲了。 只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她这话说的有些晚了。 她原先威胁过,无论是叶青釉还是单拓,自然都不敢掉以轻心,秉持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念想,按有拐很多孩子的准备去审。 如此一来,原先那些用来威胁叶青釉的话,此时都成了叶珍金的催命符,吃的苦自然也就大了。 叶青釉在侧门的台阶上坐了许久,细细将自己心中疑惑的地方一一问了个清楚,这才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从小巷口的方向响起。 叶青釉神色如常的站起,给单拓指了指自家侧门的位置,单拓顺从的依言进门躲避,叶青釉这才蹲到叶珍金的身边,开始仔细检查已经奄奄一息的叶珍金。 一连串的脚步声响起,叶守钱引着几个在府衙值堂的衙役走近,待衙役瞧清楚叶珍金的惨状,当即就是一个皱眉: “这就是你们报官说的叶珍金?” “怎么被打成了这幅样子?” 叶青釉神色笃定: “偷孩子被打的,也是我喊着说要报官,那些人才散了。” 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界,偷孩子都是最不齿的事儿,一旦被发现,被群情激奋的看客们你一拳我一掌的失手打死也是常有的事情。 叶青釉也确实不怕有差役会因这事儿为难人。 果然,这几个普通差役也确实没有多说什么,见了马氏抱过来的孩子之后,几人更是连连皱眉,毫不留情的将地上宛如烂泥一样呻吟的叶珍金架了起来,问了几句后,由马氏做人证,带着人回府衙交差去了。 叶青釉跟着去瞧了瞧,但没有瞧见什么东西,大晚上县令是肯定不办公务的,只由一个老书生模样的主簿,细细将事儿问了,又将马氏与叶青釉的口供一一记下,就将叶珍金压进牢狱之中待审,其他事儿,一律都没说。 马氏一路抱着孩子,见主簿没有吩咐如何交代孩子的事儿,当即有些急了: “那这孩子......” 已经有些年纪的主簿没抬头,随意挥了挥手: “府衙里留个吵吵闹闹的孩子算是个什么事儿。” “我看这孩子待在怀里也挺安稳,不如你们就先抱回家吧,等明日,不,明日又休沐,得等后日,县令老爷开堂审了案,再瞧瞧有没有人来报案,等寻到了丢了孩子的人,再将孩子带走。” 这话说的,算是一等一的不负责任。 马氏当场就有些急眼,不过好在叶青釉早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当时就仔细问了叶珍金是何时何地将孩子抱来的,所以当即扯着马氏就出了县衙。 县衙里不见天日,叶青釉同马氏夫妻二人出了门,这才瞧见外头的天色都已经亮了。 马氏哄了哄怀中什么都不懂,仍然在望着她笑的乖巧孩子,一时间心疼的直抹眼泪: “狗官,也不说早早将人犯审了,将孩子早些送回去,孩子爹娘该有多心慌呢!” 叶青釉深以为然的点头: “一个晚上都过去了,怕是真的找疯了......” “没事,咱们将孩子送回去就行。” 马氏一愣,下意识看向自家男人,单拓则是挺了挺胸膛: “打......不,问出来的。” 马氏性格彪悍,可她却也是再明事理不过的人。 往日里单拓要动手,马氏总会拦着人,不让自家男人生事儿,所以单拓才特别不敢对自家媳妇说这些话。 但这回的马氏,却完全不同,没有责怪,没有失望,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好好好!” “这事儿办的真好!” 马氏算是瞧明白了,人教事,教不会,可这回的事教人,却是一教就会。 小娘子用言语点她,小娘子虽然瞧着狠心,但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无一不在说明小娘子确实才是对的。 不但是对,而且还思虑周全! 小娘子......真厉害! 叶青釉自然不知道马氏心中所想,出了县衙门之后,只觉得日头晃眼的很,打了个哈欠,差点直接睡过去。 只可惜,还不能睡。 三人又上了租来的驴车,这回单拓驾车,叶青釉指路,径直就往城西去,寻叶珍金所说的肉铺而去。 找叶珍金说的地方不难,毕竟城西肉铺本就不多,按照叶珍金所说的拐角肉铺就更少。 但,找地方不难,找人却难。 今日的肉铺压根就没有开市,叶青釉敲了敲门,家中也没有人开门。 马氏抱着孩子,脸上也是一片焦急: “许是孩子爹娘都去寻孩子去了。” “那可咋办,咱们送人回来,人家寻人出去,这不刚好不赶趟了吗?” 两方人错开时间,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孩子的爹娘寻不到孩子,没准绝望之下就会干出什么寻死觅活的事儿来。 三人一下子有些焦急,叶青釉一时间有些不死心,想去肉铺隔壁寻人传个口信,让邻家若是有瞧见人回来,早些将这事儿传给人家。 事实证明,叶青釉的决定又十分的正确。 肉铺隔壁是个菜摊,摊主是个五大三粗的婆娘,看着身形和马氏都差不了多少,见叶青釉三人抱着一个孩子,当即上前看了看孩子,啊了一声: “这不是秦寡妇家的孩子吗?” “你们是什么人?是你们将孩子抱走的?” 说罢,便上上下下打量叶青釉三人。 叶青釉自然不能平白被冤枉,信口拈来,将一个拐子如何要将孩子卖给他们,又如何压着拐子送官的事情说了,菜摊摊主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 “原是这样。” “我昨日见秦寡妇几乎都要晕过去了,孩子能平安回来就好。” 叶青釉将希望对方传话的事情说了,言明可以照顾孩子几天,可摊主想了想,明显还是有些信不过叶青釉等人,开口道: “要不还是将孩子留下吧。” “开肉铺的秦寡妇家中也不是没人的,她家里还有一个十里八乡有名的杀猪匠老爹,也是将手艺传给秦寡妇后才没出来杀猪,秦寡妇出门寻子前将门锁了,把钥匙放在了我这儿,我可以替你们开门,将孩子送还给秦阿叔。” 孩子有亲眷照顾,那自然是好事。 虽然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个秦阿叔刚刚为什么不来开门,但叶青釉自己也知道别人既有亲眷,自己先照顾孩子的作为当然是站不住脚的,于是当即就应下了这件事。 菜摊摊主找来男人看铺面,果然摸出了牢牢挂在腰间的钥匙,一边喊着孩子回来了,一边开了肉铺的铺面。 三人跟着摊主的背后进了拾掇的干干净净的肉铺,穿过一个小院儿,果然瞧见了摊主口中所谓的‘秦老爹’。 这打眼一见,叶青釉立马知道了为什么对方不来开门—— 对方显然腿脚不便! 刚刚听到声音的时候,秦阿叔许是就想开门,可整个人从床上爬起之后,又没能站稳,一下摔倒在地上,用手撑着爬了一段,可还是没能爬出门,只得狼狈的爬在地上,老脸上都是泪水,喃喃的喊道: “乖孙,乖孙.......” 第一百九十九章 好心有好报 单拓连忙将人扶起,重新安置到了床上,马氏又将孩子抱到秦老爹面前瞧了,秦老汉这才缓了下来,抱着自己的孙儿连连落泪,却不撒手。 此情此景,说不令人难受肯定是假的。 但叶青釉想的更多: “秦阿叔自己都这样怎么照顾孩子?” 菜摊摊主在旁一脸踌躇。 她自己摊位也忙,照顾一老一小费劲,自然不愿意答应下事儿,可心中也不愿眼睁睁看着孩子又被带走,嗫嚅了几声,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话来。 叶青釉瞧了两眼,便瞧出来对方的犹豫,可这事儿还真不好说,毕竟在她心中这种想法很正常—— 多少人都是这样的,既没有大公无私的大善,也没有十分的冷血无情,一点儿也不足为奇。 叶青釉打了个哈切: “阿叔,您家能寻个地方给咱们歇歇脚不?” “咱们也没什么事儿,能稍稍等一阵子,要是今天你闺女就回来,咱们也能再帮忙照顾一下孩子。” 若是今日不回来,那也就只能看看马婶子和单拓愿不愿意再等,叶青釉反正肯定是想走的。 别说为什么不将人一起带走之类的话,孩子外祖还在这儿,如果将孩子带走,少不得又被怀疑,如果将两人一起带走,那更不合适,不仅没有办法通知秦寡妇,还不知道怎么安置两人。 这话说出来,秦老汉抱着孩子当即就反应了过来,给叶青釉指了个房间,千恩万谢道: “多谢好心人,多谢好心人,那是我闺女的屋子,你们若是不介意,就去里面歇歇脚,我闺女今日肯定会回来的。”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站不起来,要我闺女来给我翻身,她也不至于将孩子放在摇椅上,让贼人偷了去......” 老汉显然有些忧思过虑,说到最后,已经有些胡言乱语。 叶青釉听了几句,也没多嘴,跟着菜摊摊主出门,一边唠几句闲磕,一边买了些羊奶和菜,准备用来喂孩子,也做些供几个人吃的家常菜。 菜摊摊主见三人愿意等,还买菜做饭,收拾家里,原先再有怀疑,此时也烟消云散。 叶青釉问了几句肉铺秦家的情况,摊主一边忙碌,一边也老实答了: “这一家都是可怜人。” “秦阿叔在这儿卖了四十年的肉,赚的银钱全花在给老妻看病,老妻还没留住,撒手去了。” “两人就生了一个闺女,那闺女生的倒是周正,但不知怎的,也有些糊涂,想召婿一个外乡来的汉子,成天好吃好喝的供着,可汉子有天不见了,她就说已经死了男人,一个人将孩子生了下来。” “她操持家里可是一把好手,一个人挺着大肚子既照顾老爷子,生了之后,又一边照顾孩子,一边抽空开肉铺赚些散碎银钱,累的很。” 菜摊摊主砸吧着嘴: “哎哟哟,也不知是真死了男人,还是男人跑了。” “到现在好不容易孩子几个月了,眼瞧着晚些时候就能省些心了,结果孩子还丢了,昨天当街大哭,疯魔一样问谁见过她孩子,瞧着可怜的很。” 一旁择菜的马氏也有些吃惊,啊了一声: “这一家子这么可怜?” 菜摊摊主一边揽客,一边顺口道: “可不是吗?” “也不知道那个外乡汉子死哪里去了,要是他能像个男人,这家闺女也不能这么惨,小娘子,我和你说,以后千万不要找外乡汉子,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跑了。” 叶青釉随口应了几声,心里却想着—— 跑了最好,孩子是自己的,银钱是自己的,这一辈子逍遥快活就完事儿了。 叶青釉同马氏拎了菜准备回肉铺,摊主像是想起了什么,嘱咐道: “别说我同你们说了这些事儿哈,街坊领居的,抬头不见低头见也不好意思。” “还有.......那外乡男人的名字奇怪,少不得就会随口说出来,秦寡妇若是回来,你们最好别当着人家的面说起那个男人的名字,也别特地说桌子。” 桌子? 叶青釉略有疑惑,摊主笑道: “那男人名叫卓资,你们听,是不是很像是桌子?” 叶青釉无奈一笑,随口应了,走了几步,才想到马氏没有跟上来,只得回头去看: “马婶子,怎么了?” 这话一出口,叶青釉就知道自己的话纯属多余。 马氏的脸黑的要命,几乎就要滴墨一般。 叶青釉脑中念头飞转,一时间也被心中的猜想吓到: “......马婶子,你二儿子叫什么来着?” 为寻儿子而来到南地的马婶子提起儿子的时候,向来有些罕见的温柔,可此时,却像是自觉十分的丢人,腾腾腾几步拉着叶青釉进了肉铺,这才黑着脸道: “.......那小畜生叫卓资,北地里,这意思是大力气的意思。” 叶青釉难得有些不敢接话。 马婶子却显然眼冒火光,双腿飞速迈动,直接开口,将单拓给喊了出来: “单拓,你给我出来!” “咱们俩个老不死的东西,教养娃子这么多年,就教养出这么个畜生出来,咱们早该死了,早该死了!” 单拓正在起锅炉,听到自家媳妇突然火气这么大,顿时有些莫名,但还是连忙跑了过来。 叶青釉瞧着不明所以,甚至有些乐呵呵的单拓,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这回她可算是一点儿都不困了,一溜烟的进了屋从已经明显有些疲态的秦老汉手里接了睡的正熟的孩子,一边动作轻柔的喂着羊奶哄娃,一边朝门外张望。 她的角度极好,虽然听不见什么声音,可却刚好能瞧见外头的动静,就见马婶子嘴唇一开一合之间,单拓原本平稳的脸也越来越黑,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叶青釉没继续看,心中却是结结实实的叹了一口气—— 不怪这俩夫妻生气,谁能想到找了这么久的儿子能做出这种事儿? 找秦家入赘,媳妇没管,孩子也没管,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消失....... 讲道理,对单拓夫妻二人来说,现在怕是巴不得儿子是死了,而不是没担当没责任的跑了吧? 叶青釉抱着香香软软的孩子,将羊奶喂了个干净,见外头马氏骂人的动静已经小了下去,这才抱着娃子准备出门去劝劝。 现在事情既然已经如此,那肯定是想办法补偿才是,吵架自然也不算是个事儿。 可正巧合的是,叶青釉刚刚走到门口,就听马车的嘶鸣声在肉铺面前响起,声音之大,连带着原本正在气头上的单拓两夫妻神情都顿了顿。 叶青釉抱着孩子往外张望,就见一男一女两个人急匆匆的下车,往肉铺里走来。 男女皆是约摸二十出头的模样,女人神情很是憔悴,但还是能看出眉眼周正的模样,而男人身形高大结实,皮肤黝黑,和单拓的模样不说是十成十的像,那起码也得有八成。 叶青釉神色一肃,正要开口稳住单拓俩夫妻,就听那名为卓资的汉子急急道: “我走的时候,你也没和我说你怀了孩子!” “你为什么不说,现在孩子丢了才来找我!” “不是我抱走的,我都不知道有咱们俩有孩子————” 没说完。 不是卓资自己没往下说。 叶青釉一直关注着门口的动静,自然看的最为仔细。 卓资停下的原因,是因为听到卓资这么说,而忍无可忍的单拓直接几步向前,然后纵身一个飞踢,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卓资踹飞出去了三四丈远! 单叔,果然还是威风不减! 第二百章 一旦有误会,记得长嘴! 叶青釉目瞪口呆的看着飞出去的卓资,其他人的表情也基本差不了多少。 秦娘子先是一愣,然后下意识张开手,护在了倒地不起的卓资身上: “卓资!!!你没事吧!” 单拓那一脚直中卓资的肚子,说不痛那肯定是假的,不但是痛,而且瞬间脸色全青,冷汗直流。 可卓资压根也没顾得上身体,缓了好几个呼吸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爹......娘?!” 单拓和马氏走到卓资身边,马氏先将显然吃了一惊的秦氏扶了起来,然后十分艰难的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好闺女,你就在旁边站着就行,我们俩给你出气。” 出气? 出什么气? 卓资刚刚喊什么......爹娘? 这两人是卓资的爹娘? 秦氏有些傻眼,而单拓和马氏倒一点儿都没犹豫,两个人每人一巴掌,愣是抽的卓资趴在地上连动都动不了: “打,打我做什么.......!” “我就知道你们心疼伊兹,不心疼我!现在来找我,上来就是一顿打!” 伊兹,单拓和马氏的第一个儿子,也是卓资的兄长。 卓资不知道北地发生的事情,可单拓夫妻知道,听到二儿子这么一说,立马红了眼。 马氏红着眼骂道: “你爹和你大哥为了不让你将头颅挂腰带上,才阻拦你去跑商道,你倒好,张口闭口就是我们偏心你大哥!” “你大哥死了,死了!押货的时候被剁成了一块块的碎肉,连拼都拼不起来!” “咱们将家业都赔给了人家,本来都想一死了事,可挂念着你不知何时回归家,还是不舍得.......可哪里料得到你居然在龙泉犯下这么大的错事!” “我问你,你对人家秦娘子做了什么,怎么街坊领居都说你吃人家的用人家的,人家怀孕你却跑了!?” “我和你爹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畜生!!!” 卓资被骂的一愣一愣的,单拓倒是没有骂,直接就两巴掌把人抽清醒了。 卓资忍着痛,呆呆的问道: “伊兹,死了?” 那么厉害,那么威风的大哥,死了?! 怎么会死呢?! 不是那么多次的商道都跑过来了吗? 不是说好,每次都会平安归家的吗? 卓资感觉整个人都晕的厉害,许是那一脚被自家老爹踹的狠了,张口就吐出一口染血的秽物来。 秦氏慌得要命,根本没有介意什么秽物,将人抱到了自己的怀中,也有些神情恍惚: “大夫,找个大夫.......” “不能打,要打就打我吧,我好不容易将他找回来,一起去找孩子.......” 秦氏一身的尘土,狼狈的要命,可还是牢牢护住了卓资,如此就更显情谊。 对比之下,单拓夫妻俩就更对卓资生气: “卓资,人家对你这么好,你可真是没种!” 眼看夫妻俩还要再动手,一片混乱之中,叶青釉硬着头皮将孩子抱了过去,走到了秦氏身边: “秦娘子,咱们已经将你的孩子寻回来了,也是送了孩子回来,听了些您家里的事儿,这俩夫妻才知道卓资是他俩的孩子,他们只是在气头上,您宽心,不必护着卓资。” 秦氏原本神情有些恍惚,见到叶青釉手中的孩子,顿时精神一振,等慌里慌张的爬起来看清楚那确实是自己的孩子,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 “是,是咱们家的乖乖......” “怎么,怎么闭上眼睛了,是阿娘,是阿娘啊.......” 秦氏急着要把孩子唤醒,叶青釉连忙将孩子递给对方,又将昨晚遇见人贩子,困了大半宿,刚刚喝了羊奶的事儿说了,秦氏抱着孩子这才放下心来,立马要给叶青釉与单拓夫妻磕头: “多,多谢你们。” “恩人们且等等,咱进入给你们操持做酒肉,以算作答谢礼吧.....” 再多,秦氏也真的没法子给了。 叶青釉自进门起就瞧见了这家里许是不太宽裕,此时也看得出来秦氏的难处,连忙将人拦了,转向马氏等人说道: “马婶子,你再打也没啥用,不如先紧着秦娘子这头的事儿吧。” 马氏闻言也是快步的走来,扶着秦氏就往肉铺里面走,叶青釉也是一时间真的忘了地上有个起不来的卓资,以为会有人去扶,而单拓是真铁了心不管儿子,压根没管倒在地上的卓资。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往里面走了几步,这才见秦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看向门外地上的卓资: “孩子他爹......” “阿叔阿婶,不怪他,真的不怪他,是我当时要把他赶走的。” “我昨日丢了孩子,还以为是他知道了我生了孩子,有些不甘心,所以将孩子偷走了,这才去找了他,他昨日才刚刚知道我们俩还有个孩子......” 这话一说,单拓和马氏原本黑沉的脸色顿时有些缓和下来。 叶青釉也是才瞧见倒在地上起不来的卓资还躺在远处,连忙上前将人拉扯了起来。 卓资捂着肚子爬起来,双眼通红,艰难解释道: “我说要带她回家,她不肯,那也就算了,我可以留下来当上门女婿。” “可家中艰难,岳丈病着需要银钱,我想要借些银钱,在龙泉买些瓷器去南海县卖,她也不肯,还说我是有什么花花肠子,如果不愿意和她过日子,就赶紧走........” “我不走她还打我呢!” “可我能有啥花花肠子,我就是想挣些银钱给她花,给她爹买些药.......” “我这当爹的都不知道我有了孩子!如果不是孩子丢了她来找我,我这辈子也不知道我们俩有孩子!!!” 越说卓资的眼睛越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弹的太多,就难免有些可怜。 更何况,卓资哭着看向秦氏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窝囊劲...... 叶青釉看了两眼,也觉得这其中可能确实有些误会,想了想,还是朝此时有些动摇的单拓夫妻开口解释道: “南海县就是前朝所称的‘南蛮’,除了流放,基本没有人会去那里,瘴气很大,很毒,路上蛇虫猛兽自不必多说,外人基本不去,商客自然也不会往这条线上走。” 叶青釉朝着暗自垂泪的秦氏道: “秦娘子当时肯定是知道这些,所以觉得卓资肯定是骗你的,只是想骗着你借了银钱跑路的吧?” 秦氏被点中心事,含泪看着不远处的卓资,犹豫半晌,终于点了点头: “是。” 她一个孤女,娘亲早死,亲爹还腿脚不好,每日几乎都要靠天吃饭,突然有一天,外乡来的男人突然说要她借大笔的银钱,去跑一个几乎听都没怎么听过的商路...... 说句实话,心有疑虑才是正常的。 卓资从未听秦氏说过这些,一时间好像整个人都失了力气,险些摔倒在地上。 叶青釉扶了一把,呆头呆脑的卓资这才反应过来,几乎是惊惶失措的解释道: “不,不是,我是真的很喜欢跑商,而且我一个外乡人,在这里也借不到银钱.......” “媳妇,我当时告诉你有事儿来乡里找我,乡里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打猎,我收皮子,就是为了去州府卖的......” 前言不搭后语,也没解释到点上。 叶青釉只能再次做了个‘翻译’: “秦娘子,我来打包票,这一家子都是做跑商生意的,是真的爱吃这口饭。” “我虽然年纪小,但亲眷们有去过南海县,同我说过一些事情,听说南海县虽然瘴气大,可那里山货奇多,也出几种宝石,所以物价比起龙泉却又好上不少.......” “卓资没准,是真的为了你想搏一搏的。” 第二百零一章 一家子的团圆 卓资哪怕是再笨头笨脑,此时也知道到底有哪里出了错。 他急的要命,却还不忘记同叶青釉说: “不是没准,是准,准。” “我就是想多赚些银钱回来的,我离了媳妇真的活不了,你们都不知道我这一年多过的都是什么日子,要不是山里有黑瞎子能让我打打,我自己就真要把自己气死了嗷........” 嗷的一嗓子,卓资的那窝囊劲就又上来了。 叶青釉默默离的远了一些,但秦氏显然很吃这套,抱着孩子含泪走了过来,将粉雕玉琢的孩子缓缓放入卓资的怀中。 两对夫妻相顾无言,几乎是泪如雨下。 几人心中感慨,没有其他言语,相继进屋,叶青釉瞧着秦氏麻利的收拾了一间新屋子出来,抽空做了个饭,期间甚至还同秦老汉介绍了几人,甚至还不忘仔细说了前头的事儿,不由得也是感慨这秦氏委实是个麻利人。 这个小家刚刚聚上,叶青釉也不好多做叨扰,拒绝单拓要将自己送回去的打算,顾念着单拓一家刚刚相认,秦氏一家又极为素净萧条,于是又提前给单拓俩夫妻多支了几个月的工钱,这才先一步离开。 龙泉地大,并非没有做路人生意的车驾。 通常都是上车前说好去何处,由专门坐这生意的车夫喊价,可以送到自家门口。 叶青釉稳稳当当的上车下车,刚刚走了几步,就瞧见站在门口翘首观望的自家老爹。 叶守钱原先没跟着去县衙报案,又见闺女久不回来,已经探了好几遍路找人的他此时正是心焦的厉害,瞧见闺女自己一个人回来,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县衙的差役们说你们早走了,没回来怎么不递个信儿?” 这回,应该是把叶守钱着急狠了,也没等叶青釉开口回答,就听叶守钱自己将话头抢了过去: “单拓夫妻二人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叶青釉正要说起这件事,索性顺坡下驴,一边拉着自家老爹往里走,一边将单拓马氏两夫妻如何阴差阳错听到孩子生父的名字,又如何与卓资认亲的事儿讲了。 叶守钱越听越是惊讶: “这天底下,竟然还有这般巧合的事情?” 叶青釉也是暗自感叹巧合,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添了一句: “这事儿,还真是叶珍金的‘功劳’。” “若不是她去拐了孩子,谁能想到原来单叔寻了那么久的儿子现在跑到山田乡里去了?” “哪怕是龙泉前些年有人见过卓资,但没有这事儿牵连,又有秦娘子误解后去寻人,恐怕在龙泉再找上数年,也是找不到人的。” 叶守钱闻言也是连连点头: “是这个理。” “我听青儿所言,那秦氏估摸着也是个铁打不倒的干练人,若不是丢了孩子,疑心到卓资上头,恐怕一辈子也不会愿意去找卓资。” 叶青釉随口应了几句: “所以才难得,我让他们结结实实休息两日,不用担心咱们这头的事儿,享个阖家团圆。往后他们一家若要团聚,或是有二心想要走......那就再说。” 原先单拓马氏两夫妻之所以愿意留下,就是为了寻儿子。 如今儿子寻到了,孙子也有了,秦氏那边再干练,马氏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媳就这么一个人操持家里,原本就是住家的帮工,哪有在主家干活,晚上不在的道理。 哪怕叶家好说话,愿意让人白天来干活,晚上归家,一个城东一个城西,马氏夫妻俩若想天天瞧见孙儿,那就得一天到头就得耗上不少时间连日奔波。 所以这一家子要是真不情愿分开,想同叶家辞行,那叶青釉倒也并不是不能应下。 只是又要再找合适的护院和帮工...... 叶守钱显然也知道这些,想了想说道: “我晚些去问问有没有合适的人。” “你若是累了,那就回去睡个回笼觉。”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摇了摇脑袋,将烦心事儿都晃出去: “没时间休息,还有事儿。阿爹,我原先说给越小公子留的那个锦盒搬家时放哪里了?” “我们得去趟柳府,将叶婉儿要换王秀丽亲事的事儿透给越小公子,让他透露给柳二公子。” 叶青釉这两句话,语速极快,叶守钱听到前面之时,正要引路去寻锦盒,听到后头的时候,顿时大惊: “什么换亲?怎么还有这事儿呢?” 忙活了一个晚上,大半个白日,叶青釉也是才想起来自家老爹几乎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忙一边拉着人寻锦盒奔走,一边将昨晚的事儿一一讲了。 当然,这些话自然都抛去了一些不能细讲的东西。 叶珍金的事儿有些复杂,叶青釉堪堪讲完,父女俩堪堪到柳府门口。 叶守钱叹了一口气,再谈及叶珍金的时候,脸上罕见的没有丝毫不忍: “......罪有应得。” 这已经是一个老实人所能说出最重的话,由此可见叶珍金此人到底是有多招人恨。 叶青釉瞧着自家老爹脸上的神情认真,没忘记不冷不热的补了一句: “能想出抢婚事主意的人,和她不相上下。” 这回,叶守钱叹了一口气,没有回应。 叶青釉也没着急逼迫自家老爹表态,正要捧着盒子往柳府门房走去,就听门内有数道匆匆的脚步声响起,而后,青衣折扇,书卷气浓浓的越小公子碰巧正要出门,两方人,竟是撞了个正着。 越小公子打眼瞧见叶青釉,就露出一个十分少年意气的清冽笑容来: “叶小娘子!” “好巧,我正打算上趟街,顺便去寻你呢!” 叶青釉清楚瞧见对方脸上的疲倦之色没有上次来时那般严重,整个人也不再憔悴的紧,当即寒暄道: “你能出门,是三爷的病好了?” 越小公子连连点头,动作之快,惊起一阵衣角飘浮而过的破风声: “虽没有十分好,但也有八分了。” “这几日府里正在采买,准备柳二的婚事,也是干爹特地问我要送什么,我才想起来小娘子没有将瓷器给我,所以今日刚好腾了个空,想着出门去寻小娘子,若是小娘子没有烧制好瓷器,我也好趁早去买些别的东西作礼。” 言及此处,越明礼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叶青釉手上的东西: “叶小娘子,这是我定的瓷器吗?” “我听大哥说你的瓷器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这件瓷器又叫什么?可以先拿出来给我瞧瞧吗?” 第二百零二章 相濡以沫与檀宫折桂 真心喜爱瓷器的老主顾发话,叶青釉自然也没什么好犹豫的。 叶青釉将盒子捧到越小公子的面前,顺势就打开了锦盒的盒盖,随口说道: “此对杯名叫......死也要吐你口口水。” 【双鱼系列梅子青刻绘品茗对杯‘相濡以沫’,三图如下:】 世间青色万万种,可若要论莹润青翠,还得数梅子青。 此色采用石灰碱釉多次施釉而成,釉层厚而不流,釉面光泽柔和,入手滋润,略微压手,极有质地。 叶青釉原先也想过是否为越小公子做一对影青瓷杯作贺,但后来仔细想了想,还是梅子青瓷器妥帖。 一来,梅子青较影青厚重,沉稳,更适合大场面。 二来,“梅”与“媒”是谐音,古人多将梅视为媒合之果,诗歌中也多以梅实寓意婚姻,期盼美满,团圆。 是以,这一对本就象征夫妻的釉色上再添上相互缠绕,祝愿白头到老的纹绘,也算是叶青釉能想出最合适做婚贺的礼物。 只是,越小公子见到这一对双鱼杯,却没有显得十分的高兴,将杯子举到眼睛处,瞧清楚并不能透光之后,脸上更是肉眼可见的失望,言语之中,还有一种少年人自觉被敷衍之后的委屈之感: “叶小娘子,这辈子没有上次你送给我大哥的漂亮.......” 越小公子念叨了一句,这才恍然回想起一件儿事来: “等等,叶小娘子说这对瓷器叫什么来着?” 刚刚光顾着看瓷器,没有仔细听叶小娘子说话,现在回想起来,似乎,好像,应该,叶小娘子说的是....... “咳咳,相濡以沫。” 叶青釉咳了两声,将刚刚有些搞怪的心思给收了回去,稍稍讲了一遍梅子青的寓意,又道: “相濡以沫的典故,小公子应该也是听过的。原指在困境中的鱼为了生存,互相用口中的水沫沾湿对方的身体,后用来指夫妻感情。” “我为此对杯取名为相濡以沫,也是取了这个意思。” 虽然不见得多看好柳二公子的婚事,但生意就是生意,没道理做出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事儿来。 越小公子既然想祝愿新人美满,那叶青釉就一定会将瓷器做对,做好。 越小公子再次仔细看了看手中的瓷杯,从双鱼的寓意,一直看到稳重的釉色,器型,终于眼中露了些欣喜: “诶,好像也是。” “相濡以沫的典故,配上这‘梅子青’确实是有种古朴大气的好看!” “我原想着送影青瓷,可如今仔细想想,若是大婚之日送影青瓷,颜色未免有些寡淡。” 果然是成熟的老主顾! 自己就说了一小段,他自己就找好台阶给自己下,而且还将自己哄好了! 叶青釉暗暗感觉好笑,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回身从自家老爹的手中又接过了一个锦盒: “是这样的。” “所以送礼,还是得送梅子青,不过小公子也不必觉得这对瓷器不值价,因为我还准备了一件瓷器送给小公子。” 听清楚叶小娘子话的越明礼下意识问道: “送的?不用多花银钱?” 这位大主顾,明显是被自己坑怕了啊! 叶青釉无奈的点了点头。 越明礼脑中蹿过一道念头,只觉自己胸膛中有什么声音扑通扑通乱跳,眼睛牢牢盯着第二只锦盒,片刻不敢偏移开: “我就知道叶小娘子是懂我的!这里面,一定是和狸奴有关的瓷器吧!” 叶青釉原本要掀开锦盒的手一顿,满脑子就只剩下了一句话—— 越小公子,怎么还记挂着狸奴呢?! 这是自己不能养,所以要将自己身边的所有东西集上狸奴的款式才满意? 叶青釉没答,越明礼立马明白了什么,有些不好意思的抬起手挠了挠头: “没事,不是狸奴也行,小娘子打开吧。” 主要是叶小娘子原先太会投他所好,他下意识就想到小娘子既然要送礼,一定会选择狸奴...... 没有也行。 毕竟是送的呢! 小娘子既然大气相送,那他个收礼的,有什么道理拒之门外! 叶青釉仍将锦盒打开,交给对面的越小公子: “此杯名为,檀宫折桂。” “原先听说公子是读书人,所以作此杯,祝愿公子早日高中。” 【影青暗雕祥云纹并桂枝品茗杯‘檀宫折桂’,单图如下:】 影青瓷之通透,胎体之油润,手润之丝滑...... 自然,不用再多言。 仅仅是一眼,就足以吸引看客所有的视线。 叶青釉瞧的分明,连一直默不作声跟在越小公子身后的两位沉默寡言的侍从,都没能挪开眼睛。 更别提原本就有些呆头呆脑的越小公子。 越小公子盯着影青瓷,一时间脸色涨红的厉害,连声喊道: “别别别......别放在我手上。” 不是他没出息,是真见到这样美的器物,实在是没忍住,手抖得厉害。 万一摔摔打打,那可就完了! 叶青釉距离最近,自然反应也最快,将锦盒合上,递给越小公子身后的一位侍从。 没有瓷杯压手,越小公子顿时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好漂亮的瓷杯,真难为叶小娘子还借了檀宫折桂的典故来送礼。” 如今的科举,可当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纵使有身份,才学,也未必能有一个好结果。 而所谓的檀宫折桂,就是比喻科举登第,难如攀折月宫桂花,而最后的结果,必定榜上有名。 此心意,对学子而言,自然是最大的祝愿。 叶小娘子如此用心的对待自己,越明礼只要想到自己刚刚还在讨要狸奴,就不自觉一阵脸红。 站在叶青釉面前的少年人别扭了一会儿,再次郑重道: “多谢叶小娘子。” 叶小娘子对他这么费心,往后只要叶小娘子还在烧瓷一日,自己指定是要去买上一日! 少年人对承诺看的极重,只是叶青釉心中挂怀着事情,自然也没瞧出来对面人郑重的神采。 叶青釉见寒暄已完,便开始有心想问柳二公子与王秀丽的婚事。 她斟酌许久,终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的问: “越小公子和柳二公子相熟吗?” 越小公子原本神采奕奕的脸一下子就垮塌了下去,看了一眼叶青釉,叶青釉莫名从这眼神里面看出几分幽怨的神采来。 越明礼有些别扭,看起来似乎并不是特别喜欢提及柳二公子,可迫于叶青釉开口询问,还是回道: “不太相熟。” “我大哥不让我同他多待在一处,我自己也不太喜欢他,因为他......有些势利。” 第二百零三章 鹰视狼顾之人 势利? 难得听到往日里和气到甚至有些呆头呆脑的越小公子会这样评价一个人。 叶青釉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越小公子想了又想: “辛苦你们远道而来送瓷,不如进来喝口茶汤?” 叶青釉自然也不想站在门口同越小公子谈及柳二公子的婚事,依言跟在越小公子身后进了柳府,一边轻车熟路的穿过回廊,一边随口问道: “小公子寻到心仪的随从了?” 上次见小公子的时候还是孤身一人,这回身后多了两个生面孔,看着步履还十分轻盈,看着像是手底下像是两把家伙事儿的人,不像是普通的下人。 越小公子似乎不觉得这是某种窥探,点了点头,随即回道: “是,福生想回本家,我身边实在没人,最后还是听小娘子的意思,去问我大哥讨的。” 福生想回本家? 如今这年头,待在一个正经少爷的跟前鞍前马后,又有年少时陪伴的情谊在,晚些年,少说也能混成个府里管家。 现在还没等越小公子长成就想要回本家,估计真是被柳二老爷那名叫秋生的小妾伤透心了吧? 叶青釉脑中划过这么一道念头,应了几声。 几人穿过回廊,停在了先前叶青釉见越大公子的堂屋内,此时越大公子不在,是以越明礼毫无拘束的招呼叶家父女坐下,又招呼下人沏茶,随后才道: “......叶小娘子今天怎么突然问起柳善了?” 身边没有其他人,叶青釉自然没有顾忌,想了想,捡能听的话,将王秀丽如何更名骗婚,叶家如何黑吃黑,叶珍金如何抱着孩子,昨夜里来威胁的事儿一股脑说了出来。 原先越明礼只是随口一问,听了几句,就觉得大事不好,等叶青釉说完,终于喘了口气又空喝口茶汤的时候,这才一脸呆滞的开口问道: “小娘子这说的是什么?我怎么有点,听不懂......” 这,这还是柳二那未过门的贤惠媳妇,这还是龙泉吗? 其实也不怪越明礼吃惊,于他而言,叶小娘子经历的这些事儿,他活了十几年,别说是见,压根是连听都没听过! 为了一桩婚事就要害人? 而且还是嫁给柳善这种人? 这世间事,未免也太过疯癫了些! 叶青釉险些一口茶汤上涌,就要把自己胸口一口气堵了个半死。 可瞧越小公子那满脸纯良懵懂的模样,叶青釉哪里还不晓得寻越小公子说这件事,算是犯了大错。 片刻思索之后,叶青釉开口询问道: “那越小公子觉得这些事儿,告诉谁比较能听懂?” 这回,越明礼原本有些放空的眼神一下子就清明了过来: “自然是我家大哥!” 叶青釉暗道果然如此,可下一瞬就听越小公子有些沮丧道: “只是他不喜柳善,不一定会管这件事。” “怎么会有人为了一桩婚事害人呢?我真不明白.......” 叶青釉无视掉对方的最后一句话,斟酌着问道: “柳二公子做了什么事情,如此不讨喜?” 越大公子不喜欢此人,越小公子说此人势利,甚至连上次在庭院中晒病气的柳三老爷,也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按理来说,虽然只是一个庶出,可毕竟柳府子嗣稀少,怎么说也是个正经少爷,为什么会收到这样的待遇? 叶青釉自然不会所有的事儿没个源头,可按这条思路仔细想下来,怎么想,根源应该都在这个柳善身上。 所以,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儿呢? 越小公子一阵摇头叹气,压低声音说道: “我同小娘子说,小娘子可千万别同别人说。” 这话叶青釉熟悉,能说出这话的人,八成接下来就是要讲大事儿。 叶青釉立马精神一震,连连点头。 越小公子这才神神秘秘的说道: “最近越姥山上在修葺,这事儿小娘子知道吗?” 原来是这事儿...... 叶青釉颔首: “知道,围场里面还往外卖了不少的泥,我当时还买了不少。” 越小公子似乎有些诧异叶青釉知道这事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挠了好半天头才说道: “既有修葺,就有活计,这事儿现在是我大哥手底下在操办。” “柳善前些日子想从我大哥手中,将采买的活计接过去,又因我干爹能在我大哥面前说上几句,所以让我干爹与他同行,想要将这事儿给定下来。” “我干爹原本就在病中,不愿意折腾是一回事,做不了主又是另一回事,自然就没有接话,被逼的急了,就直白的说了自己做不了主........” 言及此处,越小公子难得深深皱起了眉: “柳善几乎是当场就变了脸色,原本鞍前马后的在干爹面前跑,当天便不再来了,直到今天也没有来再看过一眼干爹。” 当然,这只是委婉些的说法。 一开始的时候,柳善在柳三老爷面前痛哭流涕,又是下跪,又是磕头,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自己若能得到差事,一定能将这事儿办的漂亮。 柳三老爷直白的说了做不了主之后,柳善几乎是瞬间咬起了压根,扭脸离开。 越明礼那时候刚巧拿了新药回来,撞见了柳善转身之后脸上的神情...... 越明礼在家最小,家中长辈都是清流,在学堂里也多有和善的师长,有趣味相投的同窗,所以还真没见过什么不光彩的事儿。 所以,他光是回想起柳善脸上的表情,就有些打寒颤,更不知道该如何明说。 叶青釉也是听得连连皱眉: “小公子同大公子说这事儿没有?” 听小公子的说法,这个柳善,还真未必简单。 也许正如先前的越大公子所言,柳善本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不会管未过门的妻子到底是谁。 既然能自寻婚事,娶一个有大笔嫁妆的小门户,那娶王珍金,还是娶叶婉儿,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区别? 现在怕就怕,叶家换亲的举动,在对方心里就是将假货换成了真货,没准还真对了对方的胃口! 若是越小公子没有见这事儿告诉越大公子和柳三老爷,他们还不清楚此人的为人...... 怕是以后少不得吃些苦头。 越小公子笑而露齿,十分骄傲: “当然说了!” “我出门前爹娘就同我说了,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同我大哥说,如果我大哥不在,就同我干爹说。” “我心里觉得没底,于是两个都说了。” “干爹当时说柳善此人有鹰视狼顾之相,本就是这样的人,让我往后别同他待在一处。” “而我大哥......” 越小公子有些疑惑: “我大哥也这么说,但是他后来又将采买的事儿交给柳善。” 越大公子,又将采买的伙计交给了柳善? 一边防备,一边重用? 这算什么? 叶青釉脑中思索,瞬间想起越小公子原先登门拜访时候的情景来。 越大公子此人,外冷内更冷,偶有笑眯眯的模样,瞧着也像是万年的老狐狸一般。 老狐狸最喜欢做的事儿是什么呢? 捕猎? 不,老狐狸喜欢做的事儿,是试探。 当时叶二叶三接影青瓷活计的时候,越大公子登门,其实就为试探而来。 若是她当时态度软一些,露出了马脚,没准如今身败名裂的就是她。 一个一看就有些野心,可却连装都装不到位的柳善......为什么要接下采买的活计? 若是他真为了采买的油水而去,那这回,可怕是要吃大亏了! 叶青釉回想起记忆中那双眉眼含笑,可笑意却不达眼底的冷冽眸子,生平第一次,在不冷的情况下,打了个寒颤。 叶青釉摇了摇脑袋,在越小公子略有些诧异的神色中,接话道: “大公子不会错的,既然已经有所抉择,那应该柳善还是个能靠得住的人.....” 吧。 叶青釉心中默默接了一句,越小公子倒是全信了这话: “也是,大哥从小就聪明,长辈们都让我向他学。” “那我去寻一趟大哥,将这事儿同他说一遍?” 越明礼是真心发问,可话出口后,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妥当: “不,小娘子还是同我一起去吧。” “我,我现在都已经有些忘记了原先你说的那些东西.......” 太复杂了,一环扣这一环。 这还是和读书,修课业完全不一样的复杂,有些离奇,甚至还有些骇人听闻。 读书人又不是说书人,复述不来很正常嘛! 越明礼心里不断哄着自己,况且都和叶小娘子这么熟悉,也不是什么外人,大哥也认得,将小娘子带去说道说道,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儿。 叶青釉想了想,应了一声: “好。” 她嘱咐老爹在厅堂等候,而后跟着越小公子穿过厅屋后的小步廊,来到一扇门前。 越明礼甚至没有抬手扣门,内里便有一道熟悉的清冽嗓音开口道: “进来。” 耳朵真好。 叶青釉心中一声腹诽,走进屋中,就发现屋中的人还不少,除去越大公子及两位随从之外,越小公子的干爹,也就是柳三老爷也在屋中,甚至还有一胖一瘦,两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也在屋中。 越小公子和叶青釉这么一进屋,原先还算是宽敞的书房顿时有些局促起来。 所幸,两位老者也识趣,很快站起身告辞: “既还有客人,那我们兄弟俩先走一步。” “柳三老爷,我们同您的意思是一样的,这幅画,绝对不是真迹,言尽于此,告辞。” 越大公子没有挽留,只是开口: “长留,积石,送两位大家出去。” 不是,真迹? 叶青釉的心下意识漏停了一拍,下意识朝书桌上瞧去,就见那张从书房中被搜出来的雪夜听松图,正被摊开摆放在正中的位置,而边上,还有数卷摊开的画作,也具是有关松的画作。 数卷画卷争相斗彩,只是一瞥,叶青釉心中就是凉了半截。 因为那些画作之中,不乏一瞧就比刘老先生那副‘雪夜听松图’,堪称....平平无奇。 早该想到的,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能骗到浸淫画技多年的大家呢? 叶青釉心中有些忐忑,脑中又不可抑制的想起另一件事,原先刘老先生说三日一定会寄信,如今怎么还没收到信呢? 原先还在想着会不会是山高水长,信件路上不通,可现在都过去五日,就算是路上有些波折,也总该到了吧? 是忘了吗?还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事情,不方便寄信? 不过.....现在不寄信或许也是好事情,越大公子能寻人来辨别真伪,应是动了真格,如今被他特别关照,可不会是什么好事情。 叶青釉这么想着,难免有些走神,好在越小公子清亮的声音很快拉回了她的神智: “大哥,干爹,叶小娘子来寻我,同我说了件事儿,我拿不定主意,来问问你们。” 仍瞧着‘雪夜听松图’的越缜终于挪开了视线,轻声发出一个音节: “哦?” 叶青釉只得将原先在越小公子面前讲的所有东西有重新讲了一遍,口干舌燥的讲完,越大公子和柳三老爷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惊诧之色。 越缜饮下半口茶汤,不紧不慢道: “哦。” 这反应,着实是有些不在越明礼与叶青釉的预料之内。 叶青釉想了想,有些明白自己错在何处,末了添道: “......我们并非在意柳二公子会不会同叶婉儿成婚,只是在意为叶婉儿换亲的叶家人能否受到惩戒。” 柳二公子或许能为嫁妆不在意自己娶的是谁,可真能不在意杀人换亲这事儿被捅出去后,婚事若不能成,那笔嫁妆落不到他手中的事儿吗? 这事儿,才是叶青釉来此的目的。 毕竟事关乎叶青釉自己,也决定了她该怎么将叶家的‘杀人’的名声传言出去。 越缜吹开茶汤上氤氲的热气: “小娘子,你犯错了,知道吗?” 叶青釉一愣,越缜眉眼低垂,瞧不太清楚神情,他今日罕见的也没什么往日里喜欢逗人的心思,直截了当的说道: “你将好不容易抓到手的叶珍金送到了县衙。” 叶青釉第一瞬没懂为什么越大公子单独提醒了一句这样的话,等反应过来之后,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叶婉儿的外祖,正是县衙里面的主簿! 世上的冤屈,只有受害者和凶手知道。 如果受害者死去,还会有凶手自讨苦吃,说出这件事吗? 什么换亲?没有的事儿! 庚帖上写的就是叶婉儿!!! 第二百零四章 多管闲事的弊端 叶青釉突然的呆滞,让一旁的越明礼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她的反应,倒是极大的舒缓了越缜因雪夜听松图被鉴伪的不快感。 越缜摸了摸下巴: “何时将人送去县衙的?” 如果是将人送去县衙后就过来,现在追悔或许为时不晚。 叶青釉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巧合的就是...... “已经大半日了。” 叶青釉轻声回了一句,而后不再言语。 一家欢喜一家愁,原先为单拓一家能够团圆而欣喜,如今,倒是要为了叶珍金母女而扼腕。 两件事同日发生,而境遇却是大不相同。 这事儿,怕是管不了了。 “这事儿管不了。” 越缜言罢,将手中的杯盏放在桌上,纹有跳刀纹的‘观复’被搁置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细碎响声: “柳善重利,若将这事儿捅出去,害他婚事作废......他没什么本事不假,但没了一大笔银钱,难保不会动什么歪心思。” “还有,你将叶珍金送到了叶婉儿外祖手中,王秀丽这个伤患又在昏迷,这事儿怎么定案论处?” “更何况,伤患没死,不能按照杀人论处,纵使是叶珍金没死,王秀丽突然醒来能指认凶手,叶家人也未必会受到什么大惩戒,届时又怎么办?” 越缜有些冷淡: “小娘子不怕惹祸上身?” 这谁能不怕? 尤其是主屋那群疯狗一般的烂人。 叶青釉心念一动,立马回道: “那这事儿就当没有发生过......” 越大公子的意思,虽然粗略一听,委实有些不妥当,可细细想来,越大公子所想,似乎才是在理的。 她想将这事儿告知,一来是因为王秀丽所遭受之难,想要将恶人伏法。 二来....... 二来说句实话,其实就是为了不想让叶家攀龙附凤,小人得志。 可现在想想,王秀丽所受之难,到底是因叶家而起,还是因她们母女二人贪心不足,想从叶家拿钱被黑吃黑而起? 两者兼有,甚至后者还更大! 若这对母女二人不回来,哪有那般遭人觊觎的祸事? 再说另一项,她就算是阻拦了叶婉儿的婚事又能怎么样? 叶家人觉得柳二公子是良配,可以叶青釉的眼光来看,对方可绝不是什么良人! 柳二在柳家之中都毫不起眼,那叶婉儿难道还能掀起什么大浪花? 越缜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叶青釉心中稍动,随即彻底平复了下去—— 是她一开始就想岔了。 叶青釉家中人觉得害人换亲的事儿骇人听闻,甚至连涉世未深的越小公子也觉得骇然。 可对或许见惯场的越大公子来说,就有些不够看了。 更别提叶青釉隐隐能感觉出来,越大公子是满肚子坏水,极有恶趣,又爱看乐子的人。 或许对越大公子而言...... 什么,要换亲? 换。 什么,要黑吃黑? 吃。 什么,要窝里斗? 斗。 一群人斗个你死我活也废不到他什么力气,何不坐山观虎斗呢? 叶青釉心中叹了一口气,暗道果然自己还是修行不够,正要开口,却见越大公子倒是先开了口: “叶小娘子,你这个新宅院,住的如何?” 叶青釉一凛,知道对方又要开始询问原屋主的事儿,定了定神: “挺好,十分清幽安逸。” “家中最近在破土动工,准备开一道连同老宅与新宅的门,往后老宅用来做堂口,新宅用来休息。” 这年头的匠人比叶青釉想的还要能干的多,偷奸耍滑的人虽然也有,但是吴家父子寻来的匠人却是一等一的靠谱。 不但帮忙建门廊堂口,砌小窑口,甚至闲时,家中有什么缺角裂缝的地方也会一并修补,几乎是片刻也没有休息。 原先叶青釉曾猜测约摸要十日才能完工,如今估摸着最多七八天,就能开始张罗新堂口的事情。 叶青釉故意偏移话题,多碎碎念了几句,越大公子撑着脑袋,一一听了,脸上并不显露什么神情,这就让叶青釉越发没底。 直到说完,越缜才若无其事的出声道: “毕竟新宅的旧屋主是喻荣道人,也算是南地有名的字画大家,又有几本言文辑录在外,家宅自不会差的。” 该说不说,越大公子虽然言语平常,可这话中的深意,瞬间就让叶青釉的手心湿了。 叶青釉略表疑惑,飞快抬眼看了一眼越大公子: “什么道人?” “原屋主不是个须发皆白的刘姓老书生吗?原先还替咱们写讼状来着,脾气还怪不错的。” 越缜饶有兴致的挑眉: “那老先生既为你们写了讼状,又将宅院卖给小娘子,小娘子不知道对方来处?” 在他心中,叶青釉可是一等一聪明的小娘子。 满屋子中一半多都是喻荣道人的画作,这个数量明显是不对的,可叶小娘子既然没有怀疑? 叶青釉比对方表现的还莫名其妙: “我探听对方来处做什么?” “那老先生急着要走,也刚好是咱们先前因写讼状的事儿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才将宅院低价卖与我,那时候我身边可都是比我出价还高的人,这我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叶青釉一家三口的宅院就在刘老先生的宅院旁,街上又繁华,确实无论是开铺面立堂口,还是想换一间宽敞些的屋子,可都是有由头的,自然也不怕追问。 至于当时贴出的告示,还有各家要买屋时往箱子里面塞的标价红纸,那箱子叶青釉都劈柴当木头烧了,他越大公子又怎么能知道个明细? 许是危机之下,叶青釉的演技终于得力了一把,越缜轻敲桌面,没有再开口。 反倒是一旁的柳三老爷有些看不过去了,低声劝了几句。 对方占位离叶青釉最远,又压低了声音,叶青釉只能听到几句‘小娘子哪里知道那么多’‘节使未免多疑’之类话,便再没能听到什么更清晰一些的话。 不过仅是这两句,叶青釉心思微动,却又想起了些什么—— 节使,这种称呼可不寻常。 ‘节’意为符节,常指兵符。 往前数三朝,基本也只有节度使这一种官职能和‘节使’二字挂钩。 虽然本朝重文抑武,节度使此官职的含金量大不如前,可仍然只赐予某些宗室,外戚,或少之又少的权臣追封或加官。 比如“某某军节度使、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平章事是宰相,实权一定更高,但谈及某人官位之时,却一定是节度使排在前面。 这越大公子的身份来历,这么不凡?! 第二百零五章 望南指北 叶青釉有些说不上来的不自在感。 不过好在旁边的越小公子似乎没什么别扭的,见那头在说话,轻之又轻的勾了勾叶青釉的袖摆,用口型说道: “什么新宅院和铺面?我怎么没有去过?” “下次若是铺面开张,务必传达一声。” 对瓷器分外心热的越小公子是全场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人。 叶青釉无奈的瞧了对方一眼,心道还真是涉世未深有涉世未深的好处。 杀猪的时候虽然越小公子没能瞧见猪的影子,可他这副懵懂,赤诚,又极为正直的性子,也总能让那些已经杀完猪,吃上猪肉的人分他一口吃食。 叶青釉也对他说了几句大概推测的铺面开张时间,越小公子当即排着胸脯就连连保证自己一定会去捧场。 这头聊完,那头也恰巧歇了动静。 越大公子再开口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原先的锋锐之气,不过还是问道: “叶小娘子知道原先那屋主为何要走,又去了何处吗?” 叶青釉先是摇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知道......一点儿?” “那老先生卖宅院时十分的着急,一定要拿到现钱,也因这一点,拒了不少人。” “我当时手中刚好有公子买瓷时给的现钱,又中意宅院,于是便搭上了话茬,我多嘴问过那位刘老先生,刘老先生只说自己想要往北去寻故人......” 此话一出,越缜瞬间便蹙起了眉: “这个时节,往北去?” 往期差雇的截止之期是立秋,如今差雇之期将至,离立秋也没有几天,靠近边疆的不少地方都已经下雪。 虽然不知道对方这个往北到底是要去哪里,不过一个暮暮垂老的老人家这个季节突然要往北地去,终究不是什么舒服的事儿。 叶青釉心思流转,肯定的说道: “是,刘老先生是这么说的没错。” “他说太过思念什么萼绿君,感觉自己大限将至,一定要去瞧瞧。” 萼绿...君? 越缜陷入沉思。 总所周知,一听像是谎言的话,或者哪怕是纯粹的真话,并不能令人信服。 而荒唐到一定程度,让人一时间有些预想不到的东西,反倒有可能让人觉得是真的。 在常人眼中,叶青釉明面上和刘老先生没有什么关系,相见的时间也极短,几乎不可能胡编乱造什么东西出来骗人。 那这话中的意思,自然就值得斟酌。 而叶青釉也真不是什么胡编乱造,所谓萼绿君,正是茉莉的古称。 刘老先生满屋子的画作中,只有两幅画卷中藏了自己的真名,而那两幅画作中皆是悼念亡妻时所做,画中皆有茉莉。 联系家中那株茉莉,叶青釉猜测此花要么就是刘老先生与发妻的定情信物,要么就是刘老先生发妻的名字与萼绿君有什么关联。 此时夏末未秋,正逢茉莉花期之尾。 要看茉莉只能往百越,黄山,或是锦州而去。 再通过那两幅画卷里面所寄的寓意,多次提及‘面北思君’....... 如此以来,更难一些的百越一定是不可能的。 那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往北而去,瞧瞧发妻的故里,也十分合乎常理吧? 这是叶青釉能最大限度帮刘老先生的谎,虽然相识的时日很短,不过好歹也称呼过对方一声师父,知道一些对方的为人,且又因对方的原因,受了不少的好处,摆手将这事儿毫不犹豫捅咕出去的事情,叶青釉真的做不到。 但要是真的再帮,说实话,叶青釉自己也怕死,更怕连累他人,也是无法做到的。 这个谎一撒,刘老先生的情分还了,而越大公子这边若是有朝一日发现了往北去找不到刘老先生....... 那又关叶青釉什么事情? 相识不久的一老一少,人家要跑,还能真的和叶青釉这个小丫头说自己要往哪里跑? 如此折中,算是叶青釉所能想处的最好法子。 而越大公子排查也需要时间,如此再拖几日....... “三老爷可有高见?” 越缜转向柳三老爷,柳三老爷想来也颇有些字画造诣,对喻荣道人知之不少,更清楚越大公子想要听什么,当即颔首道: “刘斌之妻名唤周氏,虽不知大名,可家中未破落前,曾被其父送去过女学,得了个‘绿君女史’的名头。” 叶青釉也没想过,对方已经搜罗了这么多的消息,登时有些暗暗心惊。 不过好歹,这个慌也算是侧面被柳三老爷之言给圆上了。 叶青釉只见越大公子随意的朝她与排排站的越小公子摆了摆手: “柳家的事情不必多管.....往后也是一样。” “言尽于此,你们俩去别处玩耍吧。” 玩,玩耍....... 叶青釉面皮不着痕迹的抽了抽,福身正要告辞,就见越大公子又招手,随意的将书桌正中的雪夜听松图半扔半递的给了叶青釉: “再做件影青瓷,以此为鉴。” 能拿回刘老先生的画卷,又能再接上一单影青瓷? 原先心中有些憋闷的叶青釉顿时精神一振,立马要开始打算盘: “您是老主顾.......” 今日的越缜明显脾气有些不太行,叶青釉口中五个字一出口,越大公子脸黑了一半,周身气场凝结如冰,刺的人浑身发凉。 越明礼冷汗顿下,连声道: “别别别,我来我来,我替大哥给。” 叶小娘子能干,能赚银钱是好事情。 可太过想赚银钱,就委实有些吓人了。 别说是旁人,就连他这个当弟弟的,也没见自家大哥黑过几次脸,这种关头,就别在他大哥脸上打算盘了吧! 对于叶青釉来说,只要有银钱,自然不会管从谁那里拿银钱。 同越小公子辞了屋内那位活祖宗,叶青釉抱着画卷出了书房大门,又走了几步,还没开口同越小公子商量银钱,就见一道脚步自拐角回廊处匆匆而来。 叶青釉反应快,当即闪身躲避,越明礼一时不查,险些还同对方装了个正着。 对面是一个十八九岁上下,纵使锦衣珠冠,也盖不住眉目普通,矮鼻短颚的公子哥。 叶青釉一眼就认出对方是谁,赫然正是柳二公子,柳善。 柳善身上略显沾染了些浮粉气与酒味,不知道是从何处匆匆赶来,显然极为着急,似也没想到会在这儿撞到越明礼,当即露出个大喜过望的笑来,牢牢抓住了越明礼的胳膊: “小表弟怎么在这儿?我正寻你呢!” “我如今正巧要去寻大表哥,你便与我同去罢?” 仅是两句,叶青釉瞬间便反应过来—— 糟糕,这人怕不是犯了什么大错,怕越大公子不见他,所以想抓小公子挡箭吧? 第二百零六章 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对方行色匆匆,浑身酒色之气,又说寻越明礼而来,又说寻越大公子而来,如此反复,自然奇怪。 哪怕越明礼不懂什么弯弯绕绕,也知道自己不想同柳善重新回去触自家大哥这个霉头: “二表哥,我刚从大哥那边被赶出来,如今再回去,不是找骂吗?” 这意思,就是自己不愿也不想再回去了。 况且若是柳善若是想要他帮着做些什么事儿,那他既已经被‘赶’和‘骂’,寻他可帮不上什么忙。 叶青釉着实没想到越小公子平日里语不惊人,在关键时候竟然能有如此机敏,一时间多看了对方一眼。 闻言,柳善自然十分失望,皮笑肉不笑的拍了拍越明礼的肩,想勉强说几句客套话,余光一撇,一下子瞧见站在越明礼身后阴影处的叶青釉来。 叶青釉一直中规中矩的垂眼站立,可架不住就多看了越小公子一眼,碰巧就被柳善抓住视线。 柳善略一思索,突然收敛了刚刚着急忙慌的模样,朝向越明礼压低声音问道: “小表弟,这位小娘子很有些面熟,我看上次表哥身边的侍从,也引她来过府中?” 事实证明,肠子中有弯弯道道的人,旁的可能记不太清楚,但有什么或许会对他有用的东西,总是记得很清楚。 这突然而至的问题让叶青釉与越明礼一愣,都没有轻易在第一时间开口。 而没有得到回应的柳善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不大的眼珠子滴溜溜的一转,右手所持折扇翻转而下,在左手掌心这么一敲—— 这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柳善编排过无数次,自然‘潇洒’至极。 确认将对面小娘子的视线吸引到自己身上,柳善乐呵呵露出一笑,往往叶青釉的方向迈了一步,颇为文质彬彬挥扇躬身道: “问小娘子安好,我乃柳府大房的次子,若小娘子不嫌弃,也可唤我一声柳二。” “小娘子如此貌美,真是当世罕见,也不知是谁家的女儿?芳名又叫什么?” 柳二想的其实很简单。 既然越家两兄弟都与这位小娘子见过面,且这位小娘子容貌气质皆非普通人家的闺女,那一定有他们二人的道理,或许就能让他粘连上什么东西。 本朝重文,可建朝不久,几大理学大儒如今还未诞世,所以大多数的文人学子纵心肆意,没有那么多的礼节讲究。 换而言之,私下的礼节,或许也就是平平常常。 所以,柳善这一套好听且行云流水的言语动作,加之寥寥两句话,就将自己最大的家世依仗给点了出来,其实,是相当能唬人的。 别说是什么普通人,就算是见过些场面的富户,大多也会以为此人谦逊有礼,为人不错。 柳善用这招几乎是百试百灵,信心满满想要拿捏叶青釉,却压根儿没有想过,叶青釉早知晓了对方的为人,心中不仅不崇慕,甚至还有些想笑。 怪不得,怪不得。 原先连越小公子都会说此人势利至极,这个柳善仅仅是见过叶青釉两面,见过她同越家兄弟有过往来,便想方设法的探听她的底细...... 叶青釉心中冷笑一声,就见刚刚还在胡乱打哈哈应付的越明礼脸色陡然皱起了眉,声音也高了不少: “柳二公子,随口打听人家小姑娘的名字,不是君子所为。” 越明礼毕竟还没真正承柳三老爷的嗣,是以在柳府中露脸的时候并不多。 往常多是安分守己的书房中温习书卷,若有闲暇,就在柳三老爷跟前服侍汤药,除却几次家宴,其他时候几乎寻不到人。 可哪怕是如此,柳府中人也十分明白,这个越小公子,有一个极好的出身,有几个十分能干的哥哥,若不是因为长辈之约,根本不可能来为柳三老爷承嗣。 如此一来,别说是在柳善面前,越小公子能够充大,甚至柳二老爷这么犯浑的人,在面对越小公子的时候,也是分外的和颜悦色。 所以,一来是因为性情如此,二来是因为一切顺风顺水,触手可及,越明礼几乎没有同人摆过脸色。 今日这么一摆,往常颇会看脸色的柳善立马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太对,往后退了了好几步,将视线从叶青釉的身上收了回来: “小表弟莫要生气,是表哥说错了话。” “你这是要带小娘子出去玩耍吧?我这儿还有些银钱,你们仔细寻些喜欢的东西赔罪。” 柳善压根就没有犹豫,从袖口中掏出一个半旧的鼓囊钱袋,就要递给越明礼。 越明礼一时之间黑着脸,没有去接。 气氛就此僵持下来,叶青釉抬头飞快的瞧了一眼面前的两人,还有脸色笑的有些僵硬的柳善,轻轻拉了拉越小公子的袖子。 越小公子正因柳善胡乱调戏叶青釉的事儿生气,下意识顺着袖口的力道往后看去,顿时有些胸闷—— 哎呀! 叶小娘子又开始见钱眼开了!!! 怎么能这样子呢!柳善像个登徒子一样调戏人,又何苦收下带有对方贴身钱袋的银钱自轻自贱? 殊不知叶青釉的脑中压根就没有‘自轻自贱’的想法,只有一个念头—— 被柳善的装模作样恶心的够呛,何苦眼睛脏了,又不拿些赔礼? 叶青釉几乎是将越小公子的袖口抖的飞起,发出一阵阵刷拉刷拉的破风声。 越明礼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将银钱接了,胡乱说道: “多...多谢。” 多谢? 噗! 叶青釉心中发出一声大笑,越明礼才反应过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可又不知道怎么往下开口,一张脸憋得通红,也没有能说出什么话来。 所幸,柳善似乎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见越明礼接了银钱,反倒真的显出几分松了一口气的模样: “那我先走了,晚些再聚。” “今日确实是寻大表哥有事,山上有件棘手的事儿,不然也不至于想拉你一起去。” 两人自然是颔首,等对方匆匆走远,越明礼才烫手一般,将从柳善那里拿到的钱袋子交给了叶青釉。 叶青釉也没嫌弃,就这么开了钱袋,开始盘算里面有多少银钱。 越明礼瞧着两眼放光的叶青釉,一时之间有些一言难尽: “叶小娘子,柳善惯会装模作样,你可别被他骗了。” “我如今怀疑他原先那位未过门的媳妇,就是这么被他骗了,才定下的婚事。” 越明礼这里说的,自然就是原先同柳善定下婚事的王秀丽。 叶青釉忙着数钱,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下一瞬,就听越明礼又嘀咕了几句: “况且,他真不是什么好人。” “你若是看上他,还不如看上我呢!” “等我承了干爹的嗣,晚些年再分了家,家中就只有我说了算,我亲生爹娘兄长都在汴京,既对我有照拂又山高皇帝远,只要我努力奋进,日子过的一定顺心,怎么不比他好。” 第二百零七章 少年人的懵懂 这段话传入耳中,叶青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越明礼对刚刚柳善的动作分外生气,也是一时糊涂才说了这么一连串的话,等被叶青釉美目这么一瞪—— 双膝险些一软,立马就泄了气。 越明礼怂蔫蔫的站着,嘴里炒豆子似的打着磕巴: “额,我,嗯,叶小娘子,我刚刚在胡言乱语的.......” 虽然他下意识说出的话是真的不假,但是怎么能当着人家一个小娘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呢! 听着不像是在阻止叶小娘子被人面兽心的柳善欺骗,倒像是想劝叶小娘子考虑考虑自己! 越明礼心中后悔的要命,可叶青釉倒也真考虑了一下对方的可行性—— 一段话,一个有背景,又不用受制于他人的富户形象立马树了起来。 越明礼是承嗣,确实如同他所说,只要安分守己......不,只要不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罪,柳府几乎不会对他有什么桎梏,而柳家三房的地位差别太大,分家则是必然的事情。 虽然柳三老爷没有功名在身,但到越明礼长成分家的时候,肯定也会得到一大笔的钱财田地。 这一定是稳稳到手的东西,哪怕是看在越小公子亲生爹娘兄长的份上,柳府肯定也会安抚好柳小公子。 往后无论越小公子是能考上个功名,让亲生爹娘兄长照拂一个官身,还是久考不中,握着银钱在龙泉当个富户乡绅,都是极为舒坦妥帖的事情。 更关键的是,顶上没有正经公婆,也不用赡养,只要嫁过去就是掌家大娘子。 而且看越小公子的性情....... 叶青釉瞥了一眼已经快要急的哭出来的越小公子,越明礼顿时额间冒汗: “叶小娘子,你,你,你看出做什么?” 叶青釉什么也没说,只是收回视线,心中又下了个结论—— 讲道理,越小公子身形姿容虽然没有越大公子那么盛,可终究还是不错的。 而且平日里被搓扁捏圆,也从来都是乐呵呵的,真正遇见事儿的时候,比如刚刚遇见柳善的时候,也能站出来为她出头。 似乎,好像,也还不错? 叶青釉想了想,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开口问道: “小公子觉得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 越明礼还兀自害羞着,万万没有想到叶青釉会问出这么一句话来,一下子蒙了。 可他又不是会搪塞别人的人,想了又想,还是郑重回答道: “数十载吧?” 如今的人活到八十的老人极少,越明礼虽然也不奢求能活那么久,但是自觉活到六七十儿孙满堂后再死应该还是没有问题的。 叶青釉顿时大感失望—— 要是说几载多好! 届时大把的银钱,没有桎梏的小家,一个早亡的丈夫,小小的遗腹子与呼风唤雨,且美貌仍在的她。 不用担心丈夫纳妾,婆婆刁难,或是更多的家宅内斗,也不用担心自己手中的技艺无人传承....... 人生所求,不就这么多事儿吗? 越明礼脸上这回是真的一脸茫然,虽然时常感觉跟不上叶小娘子的步伐,可叶小娘子这么大失所望的表情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他得回答再活一百年? 可他今年都十五了! 在活一百年不就一百一十五? 又不是老王八,那里能活那么久? 不仅叶青釉失望,越明礼也是一边绞尽脑汁,一边难受。 两人僵持几息,叶青釉点完手里的银钱,将内里的银钱全部放入了自己的荷包里,又随手将柳善的钱袋丢了,这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宽慰道: “小公子,我突然想起来,我爹娘只有我一个闺女,到时候肯定是要寻人入赘的。” “今日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俩,委实是不合适。” 少年人的想法很简单,有些许懵懂,可又不懂什么是情爱。 叶青釉估摸着对方是因为自己烧的狸奴太过好看,所以有了爱屋及乌的‘护犊子’念想,又加之被刚刚轻浮浪荡的柳善一刺激,这才说出那些话来,并非是真的要娶自己,自然拿捏话头将人打发。 越明礼原先脸上还纠结成一团,听到叶青釉这么说,脸上神色变换,最终定格在了茫然与无助上。 叶青釉早知如此,也只笑着摇了摇头,扯开话题继续道: “这里有两张每张标明十贯的交子,还有五六两的散碎白银,还有一些铜板,合在一起约摸得有三十贯,已经够大公子定瓷的定钱。” “我只对大公子说这钱是你给的,之后等我烧出瓷器来,送瓷时再同大公子讨要余钱就是,如此小公子既替大公子出了一笔,也不必多掏自己的银钱。” 虽然越小公子是说自己要为大公子掏钱,但叶青釉也不是是非不分的人,一方是明显甚阔的大主顾,一方是显然如今还在吃家中老本的老主顾,叶青釉自然也不能堂而皇之的伸手朝越小公子要一笔显然不算少的银钱。 竭泽而渔,不是这个道理。 越小公子好像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拽着袖子扭捏了几息,这才点头: “好。” 叶小娘子的安排向来很得体,也像大哥一样,从来不出错,所以听她的话,一定准没错。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种古怪的感觉,心中宛如一团乱麻,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 叶青釉捏着鼓胀了一丢丢的小荷包,心中兀自开心,自然没有瞧见对方的情绪有变动,先一步抬脚往来时的路走。 叶守钱早在厅屋中伸着脖子等待多时,当即接了闺女出府,两父女马不停蹄的又上了驴车,叶守钱才回头支吾着对自家闺女说道: “闺女,你不能朝人家公子动手吧?” 这段时间的了解,以叶守钱的判断,自家闺女受欺负那肯定是不能的,但是不受一点儿窝囊气,一言不合朝人动手的气性是有的。 闻言,叶青釉一脸疑惑—— 谁谁谁? 她顺着老爹的目光回头看去,就见送他们父女出来的越小公子仍然站在门外,车马远去,已经看不见他的身形与模样,只是还能依稀瞧见他仍然站着,既没有动作,也没进门。 第二百零八章 一家自有一家难 远处的身影逐渐远去,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叶青釉十分了然的同自家阿爹说道: “我们俩谈价没谈拢。” “不过也只是小事情,公子哥没有经历过波折苦楚,估计有些郁闷而已,下次多送两个狸奴,还会关照咱们生意的。” 叶青釉这话可不算是欺瞒自己老爹,万物都有一个‘价’可以衡量,婚事自然也可以说是‘谈价’。 如今越小公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心中的价码,而她的价码又下的向来决绝而无情。 两方无法对话,当然可以算作是没有谈拢。 叶守钱闻言松了一口气,又有些欲言又止: “闺女,人家是老主顾,若没有当时夜市上人家一眼瞧上咱们的瓷器,又将那位气势不凡的大公子带过来,咱们估计还要磋磨一段时间。” 知恩图报,是每个老实人惯有的思想。 叶守钱的想法里,若是一些蝇头小利,让了也就让了,让一些利出来,往后的日子才能长久,所以没必要和老主顾搞僵关系。 叶青釉也明白这个道理,但她也十分理所应当: “所以这不是下次准备再给那位公子一些添头吗?” 叶守钱想了想,似乎好像也是这个理,便没再开口说话。 父女俩人磕磕绊绊的回了家,正巧撞见家中有客。 主屋中不时传来声响,叶青釉掀了帘子,这才瞧见屋里头白氏同一个鬓边已经有些生出白发的老妇人坐在上首说话,而左右两侧,一边是一个圆脸素净,面容普通的妇人,而另一边则是已经有几日没见的吴王氏与春红。 叶守钱只瞧了一眼,瞧见都是女眷,然后便仓促的打了几声招呼避嫌的退了出去。 叶青釉不认识人不假,但瞧着自家母亲那副坐立难安的模样,也不好临阵脱逃,当即就迈步走了进去。 吴王氏与春红面上似乎也很有些尴尬,见到叶青釉进来,婆媳二人当即便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就说了几句场面话顺势告辞。 叶青釉在屋外就感觉就有些不对劲,此时还没坐下就听吴王氏与春红告辞,更是微微皱了眉。 所幸,吴家人都极为向着叶家,吴王氏说着场面话,春红脚步轻巧的来到叶青釉身侧,以帮叶青釉整理衣襟的姿势,微微弯下身压低声音同叶青釉耳语道: “青妹妹,我这几日将陈家老宅卖了出去,今日本是来还你们第一笔银钱的,可没想到以来就撞见白婶子的娘家嫂子来了。” “原本咱们想走,可奈何听到你这个舅母说什么要白婶子拿了主意,要将你同白耀祖并成一对,将婚事定了......我们俩觉得事儿不妥,这才留下来讨嫌到现在。” 春红轻轻握了握叶青釉的手,声音细细柔柔,带着一股子香气: “你既回来,我这心也算是安定了。” “如今都是人,不好拿银钱给你,我同阿娘下次再来,断断不会短了你们半分的。” 舅母,白耀祖,婚事? 叶青釉微微挑了挑眉毛,从尘封的记忆力勉强翻找出来自家母亲娘家的情况来—— 白氏的母亲白老爷子只是个货郎不假,但也是个有一把力气,干活卖力,且心肠仁善的货郎。 他只有一子一女,儿女间差着些岁数,脾气却相近,所以白氏早年也颇得兄长疼爱,几乎是要啥有啥。 家中如此平安过了十几载,而后变故突生。 起因是白氏的兄长经由媒婆,娶了城西油铺面家的女儿尤氏为妻,家宅不宁的征兆,这才堪堪显露出来。 尤家买卖干的不错,只是闺女委实是多了一些,而这白尤氏容貌又着实是算不上出挑,才退而求其次,选了性格憨厚,几号说话的白大为夫。 白尤氏若也是个喜安宁的性子,那嫁到白家,就算是进了个福窝,一群人脾气相同,和和美美。 可偏偏,白尤氏性格极为泼辣,借由婆母早亡的由头,早早就抓了家中的财权,家中内外任何事,哪怕是花上一分一厘的大钱,都得一一过目。 原先白老爷子当货郎当了几十载,给白大挣了娶妻的银钱,又修了屋子,这辈子也算是能休息休息,就等着儿孙满堂了。 可白尤氏一来,愣是三天两头的感慨家中都是吃饭的嘴巴,只有白大一人挣钱,只见花销,不见入账。 一家只有四口人,除了新成婚的夫妻,便只有白老爷子和白氏,这话挤兑谁,自然不言而喻。 白老爷子第二天就从犄角格拉里面找回了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扁担与货箱,凑了些货继续走街串巷,而白氏听了这话,心中尤为难受,每每同大嫂一块,都不怎么敢说话。 事儿到这儿,就已经十分明朗。 白尤氏不好相与,白老爷子与白氏明白自己讨嫌,原本想着多干些活,多注意些,只要白大喜欢,一家子都顺着尤氏的心意来也就罢了。 但万万没有想到,白大才是最受白尤氏挤兑的人。 白家当时并非穷的揭不开锅,也并非没有些家底,可尤氏偏偏成日里骂白大没本事,只能当个小货郎,赚来的银钱不够吃喝。 白大在家中被挤兑的够呛,白日里头走街串巷,晚上便去码头帮忙搬货,想要多赚些银钱,如此风里来雨里去,累成了个精瘦精瘦的‘猴’,只要见到白大的人,就没有不笑话他的。 也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白大没日没夜的奔忙,有朝一日突然就在搬货时一头栽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 彼时不仅是往日里素来和蔼的白老爷子对尤氏生了些嫌隙,连街坊邻里都在传尤氏竟然如此狠心,愣是为了一些银钱,逼死了自己的丈夫。 可白家到底宽厚,况且尤氏又怀着遗腹子,怎么也说不出做不出什么狠心的事儿来。 再然后,尤氏生了个儿子,白老爷子挑担,白氏绣花帮衬家中,一直到白氏出嫁,白老爷子老死,其中也不过十数年时间,白家便彻底成了白氏回不去的地方。 虽然从白大死后,尤氏性子改了不少,后来也没有改嫁,而是一心操持家里。 可亲爹兄长已死,只有一个寡居的大嫂当家,白氏无论如何也是跑不回家诉苦的。 这也是为什么黄氏作为婆母,要分外压榨白氏的原因,就是看准了白氏性子软绵,家中又没有能挡事儿的娘家。 而刚刚春红姐口中提到的白耀祖...... 如果没记错的话,就是尤氏的亲孙子,也是白家盼了好两年,才盼到的男娃。 那可是个从小就受尽家中宠爱的小混不吝,比叶青釉小上两岁,身高同叶青釉差不多,身材却有五个她那么重。 要问叶青釉记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有一次叶守钱带着闺女上街,遇见了白氏的娘家侄子,想着应当打声招呼便过去了。 而后白耀祖手欠,非要纠叶青釉头上的发巾,叶青釉自然不会让纠,而白耀祖生气之下直接对着和自己差不多高表姐的一拳。 那一拳极终,若不是叶守钱就在旁边,叶青釉险些直接翻到江里去。 正是这回的照面,叶青釉才听自家母亲说了不少白家的事儿,原身与白耀祖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第二百零九章 这福气给你要不要? 这样混不吝的东西,白家想要塞给叶青釉? 这是做什么? 给自己请个会打人的祖宗回来吗? 叶青釉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一旁仍然稳坐在位子上,且还不断偷偷打量她的圆脸妇人一眼,视线又从白氏身边的老妇人身上划过,稳稳当当的拍了拍春红姐的手掌: “放心,我回来了,春红姐是知道我的,向来不吃亏。” “银钱的事儿晚些再说,不必着急,你们要用钱的地方也多。” 春红轻轻摇了摇头,只留下一句一定要还的,然后便随着婆母退了出去。 有些人,倒是比有些血亲关系的人更中用。 叶青釉心有感慨,目送吴家人离去,而后才随便寻了个位置,随意坐了下去: “母亲,家中有客?” 白氏今日也被万年不登门,一登门就提个惊天动地大消息的嫂子吓得够呛,见到闺女回来,一颗心也算是安定了大半: “是,你舅母带你陈嫂子来咱们家作客。” “青儿办完事儿回来累不累?阿娘.......要不去给你炖个蛋羹补补?” 白氏的絮叨被叶青釉一个眼神止住,白氏按照自己对闺女的了解,斟酌着说出了避场的话。 本就希望母亲避开的叶青釉满意的直点头,可点完才发现有些不对: “不吃蛋羹,阿娘吊个白鸽汤吧。” “我进门时见到马婶子正好在处置几只鲜嫩水灵的白鸽。” 说实话,鸡蛋确实营养方便。 可架不住叶青釉自从在叶家见到黄氏掏鸡屁股之后,心中就有了些抵触,吃鸡蛋的时候,总会想起来那画面来。 正巧如今家中不是当初未分家时的情景,自然也不用眼巴巴的在嘴里省些银钱,也能吃的上些不常见的东西补补先前被亏空的身子。 白氏从来就是闲不下来的人,不怕活多,就怕闺女用不上她,当即笑着应了一声,站起身就要往外头去。 可正巧就是这个节骨眼儿的时候,原先坐在白氏身旁的那位鬓发已经有些发白的老妇人突然抬手拦了一把,牢牢抓住白氏的胳膊,愣是让白氏原本要离开的步伐停下,再难进半步。 这事儿突然,白氏小声惊呼了一声,尤氏当即皮笑肉不笑道: “不是个小丫头,什么白鸽汤还要你亲自去吊?” “左右你如今家中有大把的银钱,护院和婆子都置办的齐整,让他们去就是了,我们俩姑嫂再聊聊刚刚的事儿。” 这话说的有意思,叶青釉饶有兴致的多瞧了几眼,这才道: “舅母,您既然能打听个到咱们住这儿,又来登门做客,应该也是听过外头如今的传言吧?” “别说你抓着我母亲不放,就算是抓着我爹娘都不放,他们也不能允诺你什么,因为如今家中——” 叶青釉轻轻挑了挑眉: “可都是我当家做主,掌管银钱。” “有什么事儿,只管对我说吧。”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久未登门的亲戚上门,无非就是想要占些便宜。 叶青釉既然已经从春红的口中知道对方此行的目的,自然就要摆出自己的态度来。 有什么招数,拆什么招数。 白家的两婆媳似乎没有想到叶青釉竟直接就将这种话说了出来,一时之间,全部看向了白氏,似在等她开口。 两人的目光灼灼,像是要将白氏看出朵花来,白氏几下挣脱不开,反倒被抓的越来越紧,这半日里被尤氏绵里藏针而积攒的怒气终究还是显露了些出来: “大嫂,撒手吧,我们家如今就是我闺女当家,你们俩哪怕是把我绑了去,我说的话也顶不上什么用的!” 这回,尤氏与媳妇陈氏互相看了一眼,眼中都显露出些惊诧的神采来。 为了此次登门,她们可足足花了好几日的功夫,将外头里传言叶家的话打听了个仔细。 有人说制出影青瓷的,正是跳刀瓷叶守钱的闺女,那闺女厉害,既能制出好瓷,赚了不少银钱,又能家里内外一把操持,家中父母干什么事儿,也都得她点头。 有人说是叶守钱教他闺女制瓷,有意造出个极有天分的‘瓷娘子’出来,好成就叶青釉的名声,圈大伙儿的银钱。 有人说叶青釉是瓷仙转世....... 当然,撇去那好些没有谱的传言,尤氏来之前同儿子儿媳商量过,一直觉得叶守钱教瓷这条传闻可靠些。 毕竟叶青釉再怎么说,也就是个十二三岁毛都没长齐的小丫头,再怎么厉害,也越不过爹娘去。 可如今一瞧,叶守钱连门都没进就走了,白氏这么个快四十岁的人了,还得去给小丫头吊什么鸽子汤....... 叶青釉这周身,这言语,这气度,明显就是当家人的派头! 这天底下,竟然有这样厉害的小娘子!? 叶青釉将白家婆媳脸上的神色看了个清楚,招手示意自家娘亲快些离去,这才不紧不慢的掸了掸因赶路回来而些微染尘的衣角,缓慢站起身: “舅母和嫂子若是没事儿,那今日就不陪你们了。” 叶青釉发话之后,白氏再一挣扎,果然可行,正兀自庆幸,就见有些反应过来的陈氏又慌慌忙忙的站起身,挡住了白氏的去路: “姑母,听我个小辈多嘴说一句,不是不好让你走,只是婚嫁大事,怎么好让一个小丫头出来拿主意,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陈氏约摸三十岁上下,圆脸厚唇,虽然生的并不十分貌美,但嘴皮子却十分厉害,仅是一句话,就让白氏想起了对方此行的目的,犹豫着自家闺女指不定要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白氏离去的脚步自然慢了下去。 叶青釉揉了揉眉心,眼见自己不出手白氏就真是走不了,当即直接了当的站起身,一边把白氏往外送,一边开口故意曲解道: “怎么,是舅母寡居多年遇见良人准备再嫁,还是表嫂觉得表哥不够好,准备改嫁?” “你们只管说来,若要添妆添喜,咱们指定不含糊。” 叶青釉说话,向来没那么客气。 白氏原本还在焦心,听到这话,一下子就有些没忍住捂住了嘴。 原先还笑脸盈盈的陈氏顿时变了脸色,尤氏素来泼辣,听了叶青釉这么一句,没忍住就破了功: “你娘再嫁我都不会再嫁!” “小丫头片子一点儿规矩都不懂,长辈坐在这儿,还敢来我们面前拿乔!” “我家耀祖是极好的孩子,谁嫁给他都是顶好的福气,那谁家的秀才闺女想要许给耀祖,我都没答应,只想着我们俩家能够再亲上加亲些,这才登门找了你们!” “白氏,我今日就一句话,这亲你们是结还是不结!!?” 第二百一十章 想占便宜的人 讲道理,今日尤氏登门的胡言乱语,叶青釉是不放在心上的,甚至觉得有些无趣。 毕竟,这尤氏虽然瞧着精明能干,打的一手好算盘。 可做出的事儿,既不如叶珍金那样办的占理又圆滑,也不如叶家老太太黄氏那样出口成‘章’,荤的素的一起骂,骂的人心肝火都在烧。 可叶青釉不放在心上,不代表白氏就能当个没事儿人一样,将啥都不想。 白氏听了嫂子的话,原先要抬步往门外去的脚步一顿,捏着帕子,憋着一口气道: “嫂子!” “我原先就说过了,这事儿不合适。” “从前小娃娃们不懂事打闹的话先不说,单说耀祖和我家青儿还差着辈儿呢!这事儿怎么成!” 寻常老百姓家,也并非不是没有亲上加亲这种说法,只是通常也都会有讲究。 比如,在操办婚事的时候,都会注意新人是否同辈,八字命数是否相合等等,并不是说许配就能随意许配上的。 而是否同辈这一点,这算是一切的重中之重。 因为辈分问题真的很讲究,很重要,不平辈的夫妻之间的称呼,也完全没个定数。 退一万步说,自家闺女哪怕是真能瞧得上白耀祖,白氏也是十万个不情愿的。 以后成婚之后自家闺女到底是喊陈氏嫂子还是婆母,白耀祖又如何称呼她这个姑表姑母? 这不是全乱了套了吗?! 白氏今日一听嫂子的来意,就知道这事儿不仅是叶青釉瞧不上,自己也极不情愿,但她性子绵软,在年少时就当家的嫂子尤氏手底下更大不起声儿来,隐晦的拒绝了几次,可尤氏与那侄媳妇就和听不懂人话似的。 若不是吴王氏和春红登门拜访后一直坐着没走,只怕现在都能自说自话说道何日成婚,嫁妆几何了。 白氏原本也就是找个台阶下,不至于闹得都不痛快,哪里料得到对方还登门指着鼻子逼自家闺女的婚事,自然也是真的动了些肝火。 而这么一怒,原先见白氏唯唯诺诺而得寸进尺的白家婆媳二人,面上立马五彩纷呈,多有异色。 陈氏偷偷扯了扯婆母的袖子,暗暗摇了摇头。 尤氏自年少时候就知道这小姑子乖顺听话好拿捏,出门前信誓旦旦同自家儿媳妇说这事儿准能成,白氏还得千恩万谢的受下,而如今白氏同从前完全不同,她被当着儿媳妇的面驳了面子,如今又被拽着袖口,一时间脸上红黑一片,咬着牙,不愿意出声,也不愿意退步。 陈氏站在尤氏与白氏中间,面色十分尴尬,心中不断叫苦—— 白家只能算作是寻常人家,因没了公爹帮衬,家中汉子又是个不成器的,时常游手好闲,只靠她们俩婆媳在家中帮人织布绣花挣些散碎银钱度日,境况自然要更拮据一些。 这日子原本也就是这么稍有波折,但安安稳稳的过。 可自从尤氏去布行交布的时候听说有大主顾定了一大批的布料,就突然心不在焉起来,好几次织错了排线。 陈氏与婆母的关系算是亲厚,如此自然要问问,哪里料到尤氏突然就将自己同布行掌柜打听的事儿一一说了。 原来掌柜说那批布的定主就是叶守钱俩父女,而且说是要做‘四裹’的盒子,所以定的格外多。 所谓四裹,就是一个木盒,前后上下前后四面‘裹’上了或净或繁花纹的各色布料,如此一来,极精细,又能体现出木盒的沉朴质感来。 这东西普通人家通常不买,觉得有些花哨,少之又少的人买一个,也是为了存放银钱。 如今乍然听到原先瞧不起的小姑子一家,要定这么多的‘四裹’盒,这哪能让尤氏不吃惊,不动些歪心思? 从那日之后,尤氏那是睡不稳,吃不好,来来回回的打听,终于听说了叶青釉家中的情景。 分家,卖瓷,攒银钱在街上买宅院,做出闻名龙泉的瓷器........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镇住了原先只困在一方小小宅院里面只知道操持家中几口人,几只鸡的尤氏和陈氏。 尤氏那是想了又想,这才想到,自己这小姑子肚子里没货,只生了一个闺女。 如今叶家厉害,又能赚银钱,可就一个闺女,百年之后,宅院和银钱不都便宜别人了吗? 便宜别人,自然不如便宜自家! 如此,这才有了尤氏领着儿媳妇,拎着两包翠果登门结亲之事。 而陈氏也没想到,一切同婆母出门前说的完全不同,别说是千恩万谢的受了婚事,她们二人敲门的时候,白氏甚至没瞧出尤氏是谁,还以为她们是来送叶青釉所买东西的婆子,让她们先等在偏房,晚些人就回来....... 虽说尤氏这些年确实是越发老的厉害,这连人都认不出来,哪里有什么‘千恩万谢’?! 陈氏既羞愤,又后悔,心中不知是念了多少次‘早知不随婆母走这一趟’。 可万事没有早知,陈氏只得勉强笑了几声,开口替婆母打圆场道: “姑母,您说的在理,也是咱们考虑的不周到——” “什么不周到,周到的很!” 尤氏眉毛一竖,瞪了自己的儿媳妇一眼,接过了话茬: “我早早就想过了,你们家就一个闺女,如今制瓷卖瓷也需要人手,我们家耀祖虽然年纪不大,可生的壮实,脑子又聪明,让他和你们家闺女定了亲,往后就让他在你们家,跟着你们学怎么制瓷,往后就将他当亲儿子养着,等你们老了,自然有你们的好日子。” “再说差辈的事儿,差着辈分又怎么了?日子是自己过的,又不是听人喊的,左右两孩子的年纪差的又不大,你往后只管和我儿媳妇成亲家,当姐妹,还多一个知冷知热的知心人。” “再说了,你们也不亏,我家的耀祖,那可是秀才家的小娘子都喜欢的........” 这意思,就是要叶家一家子都矮上一辈,被白家人压上一头了。 白氏这么不善言语的人,脸色此时也是被气红了。 叶青釉听到这儿,打眼仔细瞧了瞧面前的场景,突然就笑出了声: “哪家的秀才娘子,这么不长眼睛?” “哦不,也许也不是不长眼睛,换我见到一头年纪小小,就已经两三百斤,还能长的猪,我也会开心今年的收成。” 第二百一十一章 你,还有你,一起滚 叶青釉说话的本事,向来不用多说道。 原先滔滔不绝的尤氏猛然顿住,陈氏脸上臊的厉害,可又拉不住婆母,尤氏已经有些浑浊的老眼一转,盯住了出声的叶青釉: “你说什么?” 尤氏虽然没见过叶青釉几面,可对自家姑子却是极为清楚的。 叶家两夫妻都是极为绵软的性子,好说话,好拿捏。 可就是这样的两人,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个性子的闺女?! 这小丫头竟敢在一屋子长辈面前将她宝贝金孙比作猪! 这像什么话! 这一点儿礼法规矩都不懂! 叶青釉知道对方听了个仔细,所以自然没有重复,尤氏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已经有些脸色发白的白氏: “你就是这么教养闺女的?” “你若是平日里管教不动,就只管将人放去我家中,不出三月,我一定.......” 回应她的,是叶青釉毫不犹豫将尤氏喝过杯子砸在地上的动作。 碎瓷破裂的声音极响,当即就将尤氏刚刚生出的心思惊的消散大半。 叶青釉面无表情: “长辈?那里有长辈?” “我爹娘只有我敬着奉着,不需要听其他自己小辈都死绝了的人,来我家里充长辈。” 这话说的极狠,明晃晃就是在骂人,当即就让尤氏和陈氏呆立在当场,一时间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而白氏的脸色倒是好了一些。 叶青釉一眼就能瞧出自家娘亲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原先的脸色发白是害怕自己生气,可一旦真生了气,撕了脸皮,白氏不用犹犹豫豫,自然全身心的站在闺女身后,所以自然脸色好了一些。 叶青釉拍了拍自己娘亲的手,已示宽慰,这才转头继续说道: “我也劝你们,别将人家秀才家的小娘子挂在嘴边,白耀祖这种去肉铺都能被错认成猪的人,屠夫喜欢,秀才娘子指定是瞧不上人家的。” “若是被人家秀才知道你们说的是他们家的闺女......人家好歹也算是有些功名在身上的,要是把你们治罪,那可就招人笑了。” 张口闭口就是秀才家的小娘子,秀才家的小娘子。 可白耀祖满打满算也才十岁左右,家中不算宽裕,长得肥头大耳更不算好看,那里有什么秀才娘家的小娘子会对这样的人生出什么心思,要许配给他呢? 叶青釉很怀疑,这不但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辞,还是想毁人家闺女清誉的谣言。 虽然没有说到底是谁家,可听着就不像是个事儿,叶青釉不想惯着,自然也就不惯着。 白家俩婆媳被这么两句话说的脸色发白,尤氏确实是被叶青釉猛然摔瓷的东西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之后,尤氏勃然大怒,指着叶青釉,好半晌都没法子说出话来: “你,你.......” 尤氏到底是命好,虽然丧夫的早,但公爹帮衬,连小姑子出嫁前都帮着拼命干活挣钱,等小姑子出门,尤氏的儿子也差不多长到能干活的程度,虽然这些年来有些混账,但也极为听话,不曾顶嘴。 而陈氏这儿媳妇虽然没有陈氏那般绵软,但也是不会顶嘴忤逆的脾气,虽然日子过的清贫,但尤氏的日子过的无比舒心,说一不二。 如今临老来别人的家中,想要粘连上亲家,却被人牵着话头骂,这如何让尤氏如何能接受? 尤氏被气的胸口起伏,双目圆睁,下一瞬就要昏死过去的模样,陈氏慌里慌张的将人扶了,又想起叶青釉刚刚的话,神情一言难尽: “姑母,我婆母糊涂,也是想一茬是一茬,只是上门说道说道,既不结亲,那咱们不结亲就罢了,何苦将咱们两家的情谊闹的如此难看呢?” 陈氏怀了三胎,流了一胎,才生下的白耀祖,自然也是极为看重的。 虽然家中不算是富裕,可有尤氏陈氏做工,两个女儿一起帮衬,也还是能将白耀祖养的白白胖胖。 往日里陈氏最骄傲的也就是其他人夸赞自家儿子,今日听到叶青釉一口一个猪,她虽然没直说,但心中也是极为不舒坦的。 要是换做别人听到这话,也许会觉得自己的反应过激,挂念着面子,平息些怒意,然后将人打发走。 可叶青釉,才不是那种人! 叶青釉拦住要开口的白氏,冷笑了一声,伸出手一拂,将陈氏那一盏茶也拂落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你不说话,我还忘了骂你呢。” “你倒也不用说那么好听,不过是见我爹娘只有我一个闺女,想要吃绝户而已。” “自己躲在后头看着婆母为自己占便宜,如今翻了脸倒出来装好人.......” 陈氏的脸一阵红白交加,叶青釉嗤笑一声: “真是黄鼠狼给鸡吊孝——装蒜!” “既然自己也知道糊涂,怎么刚刚不说话不阻拦呢?” 那自然是因为,两婆媳早就商量好,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拿捏白氏一番,若实在不行,便叫陈氏打个哈哈,将事儿圆过去,往后没准叶家人见亲事不成,想着面子上过不去,能帮扶帮扶白家,带带她们也发财呢! 当然,这话,是没有办法直接讲出来的。 陈氏也没有想到叶家这么古怪,俩夫妻出了名的亲厚老实,而叶青釉又是这样毫不留情面的烈性性子,叫人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青釉早猜到若是不能一劳永逸的解决这事儿,迟早要被粘连,说话不留情面,做事也不留情面: “几十年不登门,登门就要充长辈,说结亲,还什么将人送来学技艺,往后才给我爹娘养老.......” “你们不如直接去官府要县官老爷说要吃绝户,将我们的宅院和银钱送给你们,索性都已经不要脸,我信你们能做出这些事儿来。” 这事儿,原本就是白家人不讲究,不占理。 尤氏与陈氏会登门,无非是觉得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将别人当成个傻子。 叶青釉这话,就是将婆媳俩的谋算明晃晃的摆在了面上。 别说是原先就有些坐立难安的陈氏,就连一向在自家中作威作福的尤氏都被这些话刺的脸色红白交加,难看的厉害。 叶青釉又笑了一声,缓声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最不留情面的话: “趁我没生气,快滚。” “你,还有你,一起滚。” 第二百一十二章 为一粒米,煲一锅粥 ‘滚’字一出,掷地有声。 尤氏陈氏脸上一阵青红交加,而叶青釉则是打心眼儿里门清—— 若不是今日马婶子不在,让白氏刚巧碰到娘家人,对面两婆媳没准压根就不会被放进来。 而等这两人开了口,更是让她早早就生了将两人丢出去的念头,只是单拓也不在,她人小,也没法子直接动手,于是才在这儿耍了这么久的嘴皮子。 如此这么一通不客气的话出来,尤氏到底比白氏的婆母黄氏要更爱体面一些,扶着儿媳妇哆嗦着往外迈步,还不忘放下狠话: “你们今日这样,往后可别后——” 回应她的,是叶青釉毫不留情的嗤笑: “后悔?后悔什么?后悔没给你们吃绝户?” “你们都沦落到要上门打秋风了,有什么能让我们后悔的?” 话糙理不糙。 尤其是如今谁都知道叶家已经不是原先的叶家,分家出来之后,几乎是凭风而起。 不但宅院门脸置办的规整漂亮,叶青釉与白氏这周身的气度姿容,就与从前懦弱胆怯,面色蜡黄的时候相隔甚远。 早已经,不是当初任人拿捏的叶家了。 尤氏终于明白了这个礼,灰溜溜的埋头拉着儿媳妇走了。 叶青釉倒是也没忘将对方带来的两包果子还给对方,而陈氏也着实是个‘妙人’。 她许是见结亲无望,又受了几句言语上的讥讽,当着外头人来人往的面,甚至都没做一下面上的功夫推脱,就将东西接下,一言不发的走了。 叶青釉瞧着有趣,站在门口瞧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头去问自家娘亲: “阿娘的娘家从前就这样吗?” 一个贪心糊涂,精明外露的尤氏,一个瞧着和善,却一瞧就有些小心思的陈氏。 一个恍若不存在的白大遗腹子,两个供养弟弟的白家闺女,一个作威作福的白耀祖。 怎么想,这一家子关起门来之后的闹腾劲儿,都绝对不会比原先的叶家逊色。 白氏也憋了半晌,听到闺女问,这才回答道: “我嫁人的时候,侄儿也还不大,陈氏也未过门,家中没有那么多的人和事儿。” “那时候大嫂虽然性子要强了些,但远没有如今糊涂,什么话都敢说,啥便宜都想占,倒是有几分你阿奶的.......” 后头白氏没说,但叶青釉明白对方要说什么。 尤氏如今确实是有几分黄氏身上那胡搅蛮缠的影子。 只是有些人很特别,既坏,但却又坏的不彻底,占便宜,却还打着为别人作响的名头。 简单来说就是既当娼妇,又要立牌坊,显出几分不伦不类的样子来。 叶青釉笑了笑: “未必是如今才有的,只是从前咱们无利可图,人家没有将那副嘴脸露给咱们看就是了。” 白氏眉眼微蹙,叹了一口气,算是默认自家闺女的话。 叶青釉顺手将门栓上,拉着娘亲将单叔马婶如何寻回自家闺女的事儿仔细说了,白氏惊的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一连串的直道好事。 单拓一家本就是为寻儿子来的,这点叶家人就没有不知晓的。 只是如此一来,叶青釉的顾虑也就十分明显,又将家中没人可用的事儿说了,白氏果然沉默了下来: “......那也没啥好法子,总不能拦着人家团聚,明日同你爹商量商量,去找几个靠谱些的人,应该是有的。” 叶守钱碰巧听到外头的动静,从放瓷的侧屋里出来,入耳的就是白氏这句话,当即就应了声: “我省的,等明日就去,尽量找能同单兄弟和他媳妇一样的帮工。” 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单拓与马婶子那样的人,怕是难找的。 尤其是今日马婶子一不在,白家的俩婆媳就顺利登门为难白氏,这就尤为显得马氏平日里守门时的聪明与能干来。 经此一事,叶青釉原先想放单拓与马氏走的念头冲淡了不少,闷头想了一会儿: “要不还是过两日,再拎些东西去秦屠夫家中问问吧。” 没准家中日子艰难,单拓与马氏还是愿意出来做工的。 靠谱又能干的人难得,叶青釉自然不想放过,哪怕是加些银钱,或给秦娘子和单拓儿子卓资也安排些事情做,也想一并将那一家子留下..... 突地,叶青釉脑海中闪过一道念头: “卓资说,自己想要进些瓷器往南跑商道。” 叶守钱夫妻俩没想到闺女突然是这么一句,一时间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叶青釉再次过了遍脑中的想法,越发觉得可信,当即解释道: “我们正巧要开铺面,又可以从越大公子那边拿通贸文牒,不是刚好能让卓资往外卖瓷吗?” “如此,卓资可以走正经的商道,也不用私自偷贩,怎么不比从前好些?” 通贸不是想通就能通,想卖就能卖。 官府有把控,往外卖的东西不但要交关市税,工税,杂税等等一系列的赋税,还要有公文通行,才能对两地的商品进行通贸。 这种公文自然是贵的,若是寻常人要去帮,花掉的银钱几乎等同于一些两三人的小商队几年的营生。 所以自然没有那么多的人愿意缴纳这笔银钱,于是......有些偷贩的跑商人自然也就应运而生,避开官府官道,走小道偷贩,自己既省了公文的钱,赚到的银钱又能实打实的进自己的钱袋子。 虽然原先卓资没有说仔细,但叶青釉十分清楚且确定,卓资说的绝对就是偷贩。 因为有公文的商队大多背后都站着商会,不可能需要自己凑银钱买货,也不会只有卓资一个人跑商。 如今叶青釉也正巧是赶上了越大公子这条大腿,说不准就能够将事儿办下来。 如此一来,一有公文,二不用跑危险的道,担心卓资的秦氏应当也会心中没那么顾虑...... 如果卓资愿意干,那儿子都在叶家帮工,作为老爹老娘的单拓俩夫妻,总不会轻易离开这儿吧? 虽然这有些为了一粒米,煲了一锅粥的嫌疑,不过这确实是极好的法子。 有些品出味来的叶青釉心中下了决定,自然也是说干就干。 等了两日,将一些该办的事儿办完,确认自家一大一小两个窑都在烧,叶青釉又去了柳府,想要寻个越大公子的确切话,询问通贸文牒。 越大公子最近似乎极为忙碌,压根没有见人,让叶青釉想送礼都没个门路。 不过他办事儿仍然极为靠谱,让随从传达一个‘可’字,叶青釉心中就有了数,彻底定下心来,准备同自家阿爹去城西寻卓资。 只是一大一小父女二人的脚步还没从柳府门前走出多远,叶青釉便在某个无意识回头的时候,眼尖瞧见了两张极为熟悉的面孔。 叶青釉颇为吃惊,连忙去喊自家老爹: “爹!” “你瞧瞧,后头从马车上下来的那人是不是王秀丽?如今那个抱着她的人,是不是柳二公子?” 第二百一十三章 清醒的昏迷者 王秀丽,怎会出现在这儿? 这几日虽然在忙,可外头的动静,叶青釉也一点儿都没错过。 在知道叶珍金确如越大公子所言,死在牢狱之中后,叶青釉前日还特地抽空随白氏去了医馆,看了看王秀丽,给了医馆些银钱,又对方换洗了衣物被褥...... 前日擦洗的时候,王秀丽还躺如死尸,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派头! 如今怎的不但醒了,而且还在柳二公子的怀中哭的我见犹怜? 况且若是没记错的话,后日似乎就是柳二公子和叶婉儿的成婚之日? 王秀丽早不醒晚不醒,如今醒来,不去府衙告官,指认叶家里害她的凶手,反倒是来寻柳二,这其中,怕不是还有变故? 叶青釉觉得蹊跷,一溜烟的就从新租来的驴车上翻身爬了下去,想要凑近一些细看。 柳二公子自下了马车后,便一把将王秀丽抱起,那神态架势颇有些冲冠一怒为红眼的架势,雄赳赳气昂昂的走了几步,然后众目睽睽之下,险些在台阶处摔了个跟头...... 这动作极大,原先还在嘤嘤哭泣的王秀丽连哭都忘了,发出一声惊呼,牢牢抱着柳二公子的脖子,以防自己被丢下去。 柳二公子被旁边的仆从扶住身形,也有些尴尬,再想走,可是两只手臂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 显然,这是有些抱不住了。 心念仍然在流转的叶青釉实在没忍住,捂着嘴巴好悬没直接笑出声来。 柳善也没想到,不过是个体态纤细的小娘子,自己竟只抱着走了两步,便没了力道。 有心想放,可当着门前众人的面,又有些舍不下面子,可不放,自己手上摆子打的厉害,又着实没那个力气,将人抱进自己的屋子里。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住,好在同柳善厮混的下人们也都是极有眼色的,见自家公子手抖又不迈步,当即一人捧着王秀丽的肩,一人捧着王秀丽的脚,愣是用一种‘抬’的法子,将人抬了进去。 门口的喧嚣落幕,竟然是一个人也没多看在旁观望的父女二人一眼。 同闺女一道的叶守钱自然也将门口的动静看了个仔细,他脸色不比往常,颇有些不好看: “丽丫头醒了怎么也没去瞧瞧一直去看她的舅母,反倒是兜兜转转又来了柳府。” 这说的舅母,自然说的是一直心软,挂心王秀丽受伤昏迷的白氏。 叶青釉心中一直知道白氏肯定偷偷去瞧过,只是家中没人说起,也就当不知道,如今这么一听,脸色也黑了下来: “可别,要是去寻咱们,那才是成了大事儿。” 瞧王秀丽的模样,显然是准备咬死了柳二公子不撒手。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柳二公子去叶婉儿的事儿,但人家既然有决断,总比去叶家祸害他们一家三口强。 所以叶青釉这么说,熟知闺女脾气的叶守钱也只叹了一口气,不再往下继续说。 叶青釉沉着脸思虑片刻,重新爬上了驴车: “咱们去医馆瞧瞧,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怎的我前日一贯银钱是白花的吗?让医馆稍作照看,如今人都跑了,也没个人知会一声?” 父女俩马不停蹄的又去了医馆,这回叶青釉一出面,倒是没费什么事儿,先前那老态童身的煎药小汉就走了过来。 叶青釉沉着脸,那煎药人的脸却比叶青釉的脸还要黑,打一照面,竟先叶青釉一步率先发难: “小娘子,你让咱们照看的人,咱们照看不了。” “一醒来只晕了片刻,就能跳能走,疯了似的将咱们的床铺布幔全都撕了,咱们要拦,还拎着椅子打伤了医馆里面的不少伤患。” 叶青釉闻言就是一愣,环顾一圈四周的狼藉,大致断定了王秀丽醒来不会超过一两个时辰,沉默几息,终究是叹了口气: “我再给您补一贯银钱,若有伤患,给大伙儿分分。” 满地的布头碎渣,还有好几个被砸坏的床板,哭泣的伤患,倒地的破椅子,显然刚刚闹得极大。 煎药汉子的脸色稍稍缓了一些,回身去问询了一下那些受伤百姓的意思,到底是将叶青釉手中的一吊钱收了下来,当场按照伤势轻重,将铜板分给了在场的伤患。 对方没有藏私,叶青釉对此人观感就好上了不少,等对方分完银钱,瞅了个空,斟酌着问道: “那个今日刚醒来的小娘子,到底是发生了何事?” 煎药汉子对叶青釉肯掏钱补偿伤患的事儿似也满意,脸上也没了原先的黑气: “突然就醒了,也没什么征兆,我在这头喂药,那头突然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我往那头瞧,就见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又摔倒,又站起.......” “堂中几个大夫原先还挺高兴,说没想到人还能醒过来,要为对方诊脉,可那小娘子回身就去扯了床铺和布幔,疯了似的打砸,吓到了不少人。” “有好心的伤患顶着伤上去拦,反倒被她拿椅子打伤,咱们只能卸了门板,将人推出医馆去.......” 叶青釉瞧了一眼依靠在门旁的一大块木板,心道原来门板是这么被拆下来的。 煎药汉子的言语还在继续,这回,他的神情中带了些费解: “我们原先在猜对方是不是魇着了,可那小娘子被推出医馆,险些撞到一个公子哥的车马之上,突然就好了。” “她似乎认得那尖嘴猴腮的公子哥,那公子哥似乎也认得她,问她怎么在这儿,怎么没有待在家中准备婚事之类的话,然后那小娘子就哭。” 煎药汉子挠了挠头,有样学样的复述了几句‘阿娘死了’‘有人抢走了我的婚事,还打伤了我’,末了才道: “然后那公子哥就将她带走了,咱们没搞清楚怎么回事,想拦拦,可想拦也拦不住,人家家丁各个站起来有三个我那么高,有两个大夫那么胖。” “于是,只能让她走了。” 这个子矮小的侏儒汉子显然算是心肠不错的人,还记挂着要拦。 而叶青釉听到对方复述那几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顿时有些如坠冰窖—— 今日刚刚清醒过来的人,自然是不会知道这些东西的。 先前叶青釉同白氏来瞧王秀丽的时候,就在她床前谈论过几句叶珍金已死,不知王秀丽该如何处置的话...... 难不成,王秀丽当时早就已经清醒,然后奋力醒来,想要给自己挣个命数? 那她究竟是什么时候醒的? 总不该会是,一直都醒着吧?! 第二百一十四章 谢礼与搬家 这个念头一在叶青釉的脑中出现,当即就激的叶青釉一身冷汗。 不该是这样的,不能是这样的。 若是一直都清醒着,那王秀丽岂不是自己经历了自家娘亲把自己‘卖掉’的事儿? 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就算是王秀丽与叶青釉从前相看两厌,也不愿对方有这样的遭遇。 叶守钱往医馆门口扫了一眼,突地长叹一声: “若是丽丫头今日没有撞上柳二公子的车马就好了。” 不撞见柳二公子,说不准一切还有转机,也不会同如今已经要同叶婉儿成婚的柳二公子扯上关系。 叶珍金虽坏事做尽已死在牢狱之中,可到底没有认罪,王秀丽仍是一个名声上清清白白的小娘子。 原本可以再寻良配,可如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上了柳府的马车,又被抱进了柳府之中...... 若是柳二公子不娶她,怕是名声也毁了。 偏偏柳二公子已经定下婚期,都已经要娶妻,无论是挤走叶婉儿,还是给柳二公子做妾,怎么看也不像是良缘。 叶守钱到底是只知道守着媳妇过日子的本分人家,光是想到这些事儿,就是止不住的叹气。 叶青釉没接话,半晌才说道: “路是自己走的,她既然愿意这么走,路平不平,不是咱们该管的事儿。” 只是可惜了白氏在家中时常挂念,这几日缝制的里衣鞋袜都用不上了。 父女俩心中各有感念,没再继续说话,特地打了个弯儿,又回了趟家中,同白氏将王秀丽的事儿细细说了,嘱咐白氏今后不必去看王秀丽。 白氏叹气连连,到底是没有说什么。 叶青釉宽慰了几句,便要重新出门,准备去城西寻单拓一家子,没想到这才刚刚到门口,还没爬上驴车,就见不远处有两道熟悉的身影姗姗而归。 叶青釉眼尖,下意识出声唤了一句: “单叔,马婶子。” 原先叶青釉想着方便两人,将驴车留给了他们。 可等到第二日车主来退还押金,叶青釉才知晓两人原是觉得不好让主家费心,当夜就将驴车给还了回去,车主当时就要退钱,可二人也没收下押金,而是劳烦车主又多跑了一趟,退还给主家。 这事儿很小,却办的很妥帖,叶青釉笑一声之后,原本早已经忘了。 可今日一瞧,单拓与马氏走路而归,浑身还扛着大包小包,大汗淋漓,这心里,难免就有些不好受。 这一声惊扰了原本闷头走路的两人,单拓几步上前,将背上齐人高的包裹卸在门槛里,这才回身应和道: “老爷和小娘子想要去哪儿?我来驾车。” 被叫了一声老爷的叶守钱当即有些浑身不自在,叶青釉细细瞧了对方的举动,倒是笑了: “正想去城西寻你们。” 马婶子这几日就如容光焕发一般,脸色红润,精神头好了不少,叶青釉笑,她也笑: “难为小娘子还记挂着要来接咱们,还好咱们走的快,没叫小娘子多跑一趟。” “我们已经回来,小娘子不用操心什么,快些进去吧,外头尘土大,别吃了灰。” ‘回来’ 叶青釉心中重复了一遍,勾起一抹笑,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道: “家中现在如何了?” 马氏这几日看着就像是过的极为舒心,原本不怎么喜说话的性子,也改了不少: “好得很,亲家好,儿媳妇也好,小娃娃也乖巧的厉害,一到我怀里就笑,一比起来,只有卓资那混小子糊涂的很,压根配不上人家。” 叶青釉回想起那个软软小小,躺在马氏怀中就咯咯直笑的小娃娃,也有几分想念,顺着对方的话继续说: “不能这么说,我瞧卓资也挺好,只是从前有些误会,如今将话说开,一家子和和美美比什么都强。” 她上次就瞧明白了,秦氏与卓资两人中,是秦氏比较能干要强的性子,而卓资看着五大三粗,一脸凶相,可对上秦氏,就和老鼠见了猫似的,乖顺怂包的厉害。 两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天作之合。 马氏听了自家小娘子的话,嘴巴更是笑的合不拢嘴,突然一拍脑袋,将自己背上的包裹也卸了下来,就着庭院的地砖,将包裹里面的东西一一抖落出来: “小娘子说起他们小夫妻俩,我才想起来,两人原本要随咱们来谢小娘子,可秦氏带着孩子,又要操持家里,咱亲家腿脚不好,又离不开人,我便自作主张,让他们下次再来磕头。” “他们觉得有愧,便托我带了些山林里猎的皮子给小娘子做谢礼,小娘子瞧瞧可有喜欢的?” 乡间山林里面自己猎的皮子,那可算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更别提包裹一打开,卓资猎的皮子毛色都极为亮眼,每张几乎都是整张皮毛一起剥下,一点儿伤痕破损也没有。 叶青釉当真看中一张莹白如雪,手感极佳的狐皮,摸了又摸,一时间有些舍不得撒手: “如今开始裁剪缝制,等天气稍晚一些天气凉下去,就可以穿了。” 马氏的笑就没停下过,见叶青釉喜欢,也开心的不行: “是这个理,我晚些去问问夫人,家中人有啥缺的都安排上,这里这么多,一人缝个两三件指定是没有问题的.......” “哎呀,这些不用小娘子操心,小娘子吃过了吗?我去做饭,单拓那儿还带了一个猪蹄,秦氏挑的,正好给小娘子补补。” 这笑淳朴热忱,感染极大。 原先压在叶青釉心头的事儿几乎是一扫而空: “好。” “不过,单叔和马婶子回来,秦娘子与卓资那边可顾得过来?” 叶青釉打进门就瞧出来了,单拓和马氏压根就是没有准备告辞离开的。 不然也不会一口一个‘回来’‘晚些时候’之类的言语。 如此一来,原先叶青釉担心两夫妻不做工的顾虑倒是没了,只是又得担心卓资秦氏两小夫妻在家照看一老一小,又得开肉铺挣些散碎银钱,会喘不过气来。 再说,单拓两夫妻如今过来了,那若是要再开口让卓资跑商,秦氏在家可就真的只有一个人了,怕是当真不会答应的。 马氏一拍大腿: “瞧我这脑子,事儿太多,又给忘了。” “我们一家人商量好了,准备将家迁到这儿附近,秦氏这几年又苦又累,一定得让她休息,卓资出去挣钱养家,而咱们在小娘子这边做工,平日里赚些银钱能帮衬小家,离得又近也能照看照看亲家。” 叶青釉眉毛一跳,险些直接笑出声来—— 她还没开口,单拓一家倒是自己将自己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这还真是天意如此! 第二百一十五章 开业前紧锣密鼓的筹办 “卓资之后准备做些什么?” 叶青釉勉强按下唇边的笑意,出声询问道: “以后得养家糊口,肯定不能是做些杂活吧?” 龙泉制瓷数代闻名,活计多,伙计自然也多。 杂活虽然不少,可主家能给出的银钱自然也少了。 卓资想要让媳妇休息,自己就得养媳妇与孩子,还有一个下不来床的岳丈,若是只干些杂活,肯定是不够的。 也难怪单拓与马氏两日休息过后急忙忙要赶回来,若没有单拓俩夫妻帮衬,恐怕家中确实是无以为继。 马氏正捏着一块熊瞎子的皮子,闻言手指都紧紧揪在了一起,看向叶青釉,试探问道: “确实是.....” “小娘子这么问,可是有事情要差遣卓资?” 自家小娘子向来有心,能单独问这么一句,她们说些什么,小娘子肯定也是会记挂着的。 这儿的银钱多,主家宽厚,算是一等一的好。 一家子原先也想过要不要询问叶小娘子缺不缺人,能不能让卓资来这边做工。 可后来几人商量后,一来叶小娘子最近雇了吴家人做工,窑口不缺人,卓资又不会制瓷的技艺。 二来主家一共也就一家三口,家中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更用不上卓资。 所以,一时间歇了心思。 几人只商量出来先搬家,让老两口先帮衬着家中,卓资想办法再去寻个活计,总归是个正当年,又能干活的男人,总不会赚不到银钱。 而如今小娘子这么问....... 叶青釉含笑道: “确实是有的。” 叶青釉将自己想要雇卓资跑商的事儿说了,末了才添补道: “走的是官道,又有凭引,路上一定是安全的。” “而且我并不准备让卓资走太远,一月最多跑两趟商道,一趟最多来回七天,干半个月,休息半个月,银钱是照发。” “你们若是觉得可以,就回去同卓资与秦娘子商量商量?” 虽然交通不便,但三天半的时间,几乎也可以横穿过一两个州府。 再远,一来银钱没有办法快速回落,二来风险也会上浮,这些都不是叶青釉想看到的。 况且由于物以稀为贵,叶青釉也不准备时时供应货物,如此,便想出了这么个跑商法子。 这种跑商法子在叶青釉来看,自然是妥帖的,可在大部分人眼中,则是是极少的。 别说是马氏吃惊,连一旁一直没出声的单拓也觉得自家儿子是占了大便宜—— 哪有干半个月,休息半个月,而且工钱还照发的道理?! 这不是就是纯养半个闲人吗? 虽然知道小娘子对自己人一贯出手阔绰,但这样的好处,恐怕要让他们一家人睡都睡不好啊! 马氏回过神来便急急道: “哪有什么不肯干的,小娘子能给卓资找个活计干,那已经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怎么还能平日里也给他休息!” “我们都是正经干活的人家,自然不——” 马氏想说的,自然是卓资能为叶青釉肝脑涂地,只是话都没说完,就被叶青釉轻而易举的岔开了话头。 叶青釉向来不太喜欢在嘴皮子上闲扯,做下什么决定,也难以更改,所以知道这事儿八成能成之后,只随意的挥了挥手: “卓资的孩子还小,老是出门在外也不像个话,该干活的时候干活,该教养孩子的时候就得教养孩子,不然成天在外头跑,等他回来,没准孩子都认不出他了。” “就这样定,往后若是孩子大了一些,你们家中也清闲一些,没准我会改主意的,到时再问过卓资意思,要是多跑,只要外出在外,也会给他多贴补些。” 这算是极好的待遇。 别人跑商,别说是什么休息,贴补,就算是一个月三十天都在外头路上跑着,也未必能被主家多看一眼。 马氏与单拓对视一眼,当即就要跪下谢过。 叶青釉同自家老爹赶忙将人捞起来,毫不客气的说道: “别做这些繁文缛节,往后婶子别让我喝羊奶就行。” 这话可算是把在场几人都给逗笑了。 叶青釉顺势抽身,去看顾自家的铺面门脸修建的如何,何时能够开业。 铺面的门脸修建比叶青釉想的要快很多,几乎修了个十成十。 往后几天的功夫里,叶青釉又同自家老爹喊了几个木匠,为铺面安了气派的漆门,打了几套座椅,又打了几个古朴沉重,用来陈设瓷器的柜子,又打了全套的柜房,雕花窗,买了柔纱挂帐...... 总之,虽然这回没有烧瓷,但活是一点儿没少干。 不过好在最后铺面的结果也比原先预想的布局要好的多。 门面窗花装饰古朴典雅,推开精雕细琢的红漆木门,便有清脆的风铃声响起,叮叮咚咚,似是在欢迎每一位顾客的到来。 铺内窗明几净,光线柔和,日光穿透雕花窗棂,淡淡的黄光映照出墙上挂着的几副画卷。 一幅幅没骨画上,描绘着花鸟鱼虫,画下边则是一排排光滑而沉稳,整整齐齐的小格子。 每个小格子都不大,里面摆放着神采或浅或浓,空灵剔透的瓷器。 店内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这是特制的香料,既可清新空气,又能增添一份雅致的氛围....... 别说是叶青釉这个一手操办的人欢喜,连叶守钱与单拓这样毫不明白什么美感的糙汉子,见了也觉得忘俗,每每来到铺面前,都要刮刮干净自己鞋底的灰再进门,以免脏污了地面。 叶青釉对此十分满意,却没忘记另一件事情来—— “阿爹,咱们挂越大公子送来的那副牌匾吗?” 越大公子忙的神龙见首不见尾,但还没忘记在铺面开业前送来了一副牌匾,上书【青釉堂】三字,显然是希望叶青釉以此为铺名。 叶守钱瞧了瞧没挂上去的牌匾,上面的金字亮眼夺目,直叫人声势都矮了半截: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总不能吃越大公子这碗饭,却又做出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人家好心送来的牌匾都不挂这种事儿吧? 叶青釉想了想,似乎也是这个理,也没多想,直接让人挂了上去,这才问道: “原先定下的几百个‘四裹’木盒,那掌柜给咱们送过来了吗?” 这事儿叶守钱清楚,指了指后院的位置: “在里面呢。” “这东西要怎么挣银钱,买瓷器送个盒子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买盒子,送瓷器! 买瓷器送盒子? 叶青釉露出一个笑: “如果买瓷器就送盒子,那咱们可得亏本。” 由于这段时间让吴家父子尽力烧窑的缘故,现在青釉堂里面的瓷器,绝大多数都是出自吴家父子之手。 换句话来说,大多瓷器都是器型中规中矩,釉色也趋于中等,甚至吴锡平做的那一部分还会中等偏下一些。 这样的瓷器只适合批量出售,不适合做买赠,更不适合送盒子。 如果只购入一个或是几个的瓷器,一来盒子的价值大于瓷器,她们会亏本,二来少不得有人为了盒子做出买椟还珠的事儿来。 这些,可不是叶青釉希望看到的东西。 叶守钱有些没明白,叶青釉想了想,还是笑道: “我准备搞个开业活动......只要有人买盒子,就送瓷器。” 啊? 不是买瓷器送盒子,而是买盒子,送瓷? 哪有这样做生意的? 可他们也不是专门做盒子的匠人啊! 叶守钱一头雾水,叶青釉这回没有多说,只是挨个又最后检查了一遍盒子,确定这批盒子全都没有纰漏,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开始正式准备隔天的开业事宜。 铺面开业的事儿,说简单也简单,说不简单也着实是不简单。 若是换作平常人,寻个平平无奇的清晨,放几串鞭炮,上几炷香,再同来往的街坊邻里说几句场面话,就已经算是开业。 可叶青釉心中所想的,远远不止是平平无奇,毕竟她却有野心.....而且很大。 这条街很繁华热闹,街坊领居来来往往,基本都会瞧见此处正在修葺,自然也会多问一嘴这儿想要干什么。 叶青釉自发现这件事后,便在铺面前贴了张红色的大纸,上书: 【距离瓷铺开业酬宾,白送大礼,还余?天】 空缺处的数字自然是每日勤换的,就等开业那天,鞭炮一响,确保能吸引好奇的街坊邻里。 只不过仅仅只有这样的热闹,叶青釉并不会满足。 雇看客,雇舞狮,雇锣鼓队...... 暗地里流水般的银子花出去,银钱开道,终是变成了真正能夺人眼球的热闹。 于是,一个本该平平无奇的白日里,一伙儿声势浩大的铜鼓队跟随着舞狮而动,吹吹打打,引得无数好奇的看客们跟随。 金黄与赤红相间的狮头缓缓迈步,两根长长的彩绸犹如龙蛇般在空中舞动,随着鼓点的加速,狮子迈步舞动的动作愈快,越发矫健有力。 翻滚,跳跃,摇首,摆尾,赢来一阵阵喝彩。 舞狮队走了半城城,有闲心的看客们也随着狮子走了半座城。 狮子在红绸挂彩的一个新铺面前停住,又一个腾空而起,准确无误的抓住高空悬挂的彩球,将覆盖在牌匾上的红布掀开,又掀起了一阵高潮。 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叶青釉适时让单拓放了一连串的鞭炮,鞭炮声落地,人群中又传来一声声惊叹: “好大的阵仗,这是铺面开业?竟然比柳府娶媳妇还要风光不少呢!” “哎呀,提那晦气事儿做什么!哪有好人家选在同一天妻妾同娶,三个人一起拜堂的!这回明面上没人说,私底下谁不说柳二公子是小娘养的,没个规矩教养?” “竟还有这种事儿?你同我说道说道.......” “这瓷铺是谁家的?怎么没有听过什么名家要立堂口?” “不知道,不过应该也就那几个名家吧?不然搞这么大的阵仗,若是有人登门买瓷,发现瓷器不好,今日这好阵仗不就是白瞎了吗?” “你们这群半瞎,都不看挂在铺面门口的字吗?那里不是明明白白写着字—— 开业酬宾客,三日之内,买盒子,送瓷器,或可得影青.......影青瓷?!” 影青瓷三字一出,四周立马起了一阵哄闹,一时间就有好多人凑到铺面门前,准备认真瞧瞧这铺面里到底有没有令龙泉无数匠人争相模仿,却无一人敢掏出仿品的影青瓷。 叶青釉耳力不错,听了几耳朵,心中觉得古怪,不过又困于正事要紧,没有多问,而是迈步走出铺面,大大方方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叶青釉的骨相绝佳,原先虽然在叶家时多有被苛刻,顿顿吃不饱,饿的面黄肌瘦,可仍然能看出些美人坯子的模样。 更别提如今分家后,日日羊奶养着,各种汤食温补着,早早就摆脱了原先的窘况,成了个真正意义上眼含秋水,眉眼却附有几分霜意,令人见之忘俗的小美人。 人群中有几个曾经见过叶青釉在夜市上卖瓷的看客们见到叶青釉,顿时高声喊道: “叶小娘子,许久不见!今日有什么好玩的吗?” “小娘子,听说你制出了影青瓷?咱家还以为小娘子不会在卖咱能买的起的小瓷件儿了呢!” “恭喜叶小娘子立下堂口,贺喜贺喜!” ....... 天底下能有几个能制瓷的叶小娘子呢? 这几声一出来,哪怕是原先不清楚叶青釉是谁的人立马也猜到了叶青釉的身份—— 这位身量不高,隐约还有几分稚气的小娘子,赫然正是那位令无数匠人心服口服的瓷娘子! 人家的影青瓷,直到如今,可还放在匠碽署供匠人们瞻仰呢! 叶青釉没有用女子的礼节,而是真心实意的双手交叠合扇躬身,朝门口观望的众人们行了个拜访长辈时才用的大礼: “今日能立堂口,实属是诸位捧场。” 叶青釉这话既是自谦,又不是自谦。 因为她当真觉得,若没有当时夜市上几文钱,几十文钱的买卖,她绝对不会找到正确的道路,能想到靠做影青瓷,改善家中境况,甚至得到越大公子的青眼,换新衣,雇帮工,买宅院,一路到如今的立堂口,往后能在自己的瓷器落下底款....... 这一路走来艰辛—— 不,好像也没多少艰辛,抛去原先那一家子极品,叶青釉在瓷道上几乎是一帆风顺,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一路长虹。 只是这仍然不妨碍叶青釉珍惜每一位曾喜爱过,买过她瓷器的客人。 而她这样真心实意的动作,放在其他人的眼中,足以掀起一阵惊诧。 别说是先前在龙泉有名的名家,就算作是稍稍有些小名气的匠人,那会拉下面去做这样的事儿? 况且人家还是制出影青瓷的瓷娘子!!! 人群中原先只准备看戏的看客们一阵交头接耳,不少人都下意识往铺面内看了一眼—— 瓷娘子如此谦逊有礼,她做的瓷器又无人能仿,如果卖的东西不贵,那不妨.....趁着如今的空挡,买上几件带走? 不过,门前挂着的那几个大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第二百一十七章 青釉堂开业大酬宾! 看客们心中意动,自然疑惑也多。 有个急性子的看客立马出声喊道: “小娘子,铺面门口写着酬宾,是开业前三日影青瓷要便宜卖吗?” 这也是大部分看客想要知道的事情。 有人开口,心中有其他疑惑的其他看客们自然也没闲着: “小娘子写买盒子送瓷器?为什么瓷铺堂口会卖盒子?” “对,我也正奇怪这个!还有红纸后头写着可得影青瓷,是真的吗?也是买盒子就能送?” “哎呀,你做什么白日梦呢?红纸上写的是‘或’,‘或’!应该是有可能得到的意思吧?咦.....为什么会这样写呢?” 交头接耳的议论声中,叶青釉含笑,掀开了一旁的红布。 红布下是码放齐整的木盒,依次按照小,中,大三堆摆放。 这三堆木盒上裹的布料绣花,也从小到大依次更加精细漂亮。 叶青釉随手捧起一个最小号的盒子,打开给众人细看: “说是卖盒子,但也并非全然卖盒子。” “开业前三日,只要客人买上一个盒子,就可以走进铺面里面,随便装瓷,只要盒子能放下,便可以将盒子连同瓷器一块带走。” 叶青釉所写的‘买盒子送瓷器’,其实原先就不准确。 更恰当的说,应该是,以一个固定价格卖一盒子的瓷器,多拿多得,少拿少得。 当然,或许会有人说,那当然是多拿划算,怎么可能会有人少拿呢? 但是可别忘了青釉堂卖的是什么—— 正是,瓷器! 瓷器易碎,不能生掰硬挤,更何况,叶青釉还十分心机的选用了木盒,而非软布囊等有回旋余地的容器! 所以,普通人一旦遇见喜欢至极的瓷器,其他原本能带走的瓷器就必定要为某一件瓷器,或者几件瓷器腾位置。 这就是为什么叶青釉一定要定一批四裹木盒的原因,小细节决定成败,方方面面都有可能影响到成本与利润。 可这些到底都是十分浅显的计划,木盒会磕碰,到底装不下太多瓷器。 只要有心想买的人比划比划,或者动动脑子就能想到这个道理,于是看客中当即就有一些脑子灵光的老油条出声喊道: “小娘子,那你面前这三个款式的盒子都卖什么价儿?不能是像从前一样,一个就卖几百文大钱吧?” “对啊,我看小娘子那最小的盒子,最多只能装上两个杯子,再多指定就要磕碰了,咱们花差不多的银钱就能买到瓷器,又何苦拼着可能鸡飞蛋打的危险买一个盒子呢!” “要是瓷器都碎了,只留一个盒子,确实是鸡飞蛋打哈哈哈哈!仁兄说话真妙啊!” “唉!小娘子,你这做生意怎么还越做越回去了,以前在夜市上卖瓷的时候,不是还挺划算的吗?如今立了堂口,怎么反倒是心意不诚了?说是酬宾,原也没有多便宜嘛!” ....... 说来说去,看客们无非就围绕着两个意思—— 一,叶青釉自己在堂口前写了‘酬宾’二字,如今没有点儿真利润让出来,大家觉得有些不满。 二,木盒装瓷器不用脑子想都知道,装的肯定少,若是稍有磕碰,那指定比原价买还要吃亏...... 如此,大家自然有些不情愿。 叶青釉心中暗暗记下围观看客们的意见,随后拍了拍掌心,出声道: “确实,大家猜对了。” “盒子们从小到大,分别是二百八十八文,三百八十八文,以及六百八十八文。” “我知道有好多客人觉得这个价贵,不过请稍安勿躁,此价不全是买瓷的银钱,还有......抽奖的银钱。” 单拓早就收到叶青釉的吩咐,适时抬出了一个奇大无比的轮盘状事物,这奇形怪状的东西一登场,又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啥?看模样像是个轮盘?咋是竖着的?” “啥轮盘,看着有些像是日晷吧,最顶上不是还有一根长长的木针吗?” “诶诶诶,仁兄,我眼睛不好你来瞧瞧,上头是不是划了好几道,颜色不一样,而且还有字?” “好像确实是有,我瞧瞧,一份糕点,一件跳刀瓷,十二生肖小瓷件儿任选其一,一袋大米,一包糖.......最小的那一块,好像是一件影青瓷!!!” 影青瓷这三个字,无论何时何地出现,都能牢牢抓住看客们的内心。 当即原本有些吵闹和纷乱的人群顿时寂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叶青釉。 叶青釉垂眼,露出一个笑,在袖口里面为自己带上一枚黑戒指,然后将手搭在那个被大家视作‘彩色轮盘’的圆盘边缘,往下一划—— 原本中轴就没有固定好的圆盘,登时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开始转动起来。 叶青釉撤开了手,而那圆盘在众目睽睽之下,最上面那根有些像是日晷之针一样的东西,竟然慢慢,慢慢,竟然定格到了不过只有一指宽的最终‘奖品’,影青瓷上!!! 有些回过味来的几位看客眼中立马迸射出亮光,心跳如鼓,看向叶青釉,准备等这个叶小娘子说出确切的话语来。 而叶青釉,也真不辜负众人所望,笑道: “大家不用担心,既然写明要酬宾,自会真的让利。” “正如大家所见,门口所贴的红纸横幅上所写都是真的,买盒子,就能得一盒子的瓷器,还可以在这里转动一次圆盘。” “圆盘上有许多颜色,各种颜色里面,还写了不同的字,字体,就是你们所能带走的‘纯利’。” 叶青釉在袖口中取下黑戒指,再一次转动圆盘—— 圆盘仍是咕噜噜的转动,而这回象征指向的那根针,最终停到了‘十二件生肖任选其一’之上。 叶青釉伸手示意大家看向店门口摆放齐整的那一堆‘奖品’,其中,就有一套釉色清透,玲珑纤巧的生肖瓷件儿。 由于圆盘上各个分区大小都不同的缘故,奖品区的米面粮油是最多的。 叶青釉也压根没有隐瞒的意思,而是十分诚实的说道: “大家也能瞧出来,这个圆盘上代表奖品的颜色有大有小,大家到手的东西指定是不一样的,不过大家也可以放心,那一袋白面少说也有五斤,去粮铺买也得百来文,糖与糕点虽然少,可胜在精细,价格也不低.......” “说是让利,自然是真的让利,只是让利多少,还是要靠大家自己的运气。” 叶青釉指点过几种赠品,有少数看客的目光就落到了那些米面粮油之上,不过更多的,则是看向了奖品堆最顶上的一个锦盒之上。 此锦盒同那头所有的四裹盒都不同,通体锦缎,光彩夺目。 叶青釉没有犹豫,径直捧起了锦盒,取出内里的杯子,在看客们面前走了一圈: “最好的奖品,自然就是这件精雕细琢月余,才勉强烧出一件的影青瓷。” “此杯名为,金玉满堂。” 【影青暗雕金鱼并铜钱草纹阔口杯,金玉满堂,单图如下:】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天下处处皆奸商 金玉满堂? 金以金钱草作喻,玉以鱼喻,这是用别种方式,愣是凑成了个金玉满堂? 小娘子在取名上,真是有一手啊! 当即好些人就发出了一声惊叹,叶青釉走到哪里,那些视线就跟到哪里,片刻也不曾偏移。 其实,也完全不怪大家好奇。 先前只有一个兰纹杯,瓷娘子又迟迟没有卖第二件影青瓷,大家自然内心会有骚动,会怀疑那是不是一时偶然才做出的珍品。 可今日影青瓷又出现,大家内心的猜测,自然就不攻自破了! 匠碽署里的那一只兰纹杯,早就已经被各处的匠人们从里到外的翻看观摩,就差把杯子嚼成渣,咽巴咽巴吞下去了! 可哪怕是这样,到现在都没有人能复刻出来! 如此的珍品,别说是有意想要仿造影青瓷的匠人,就算是普通平头老百姓,谁不想多看一眼? 匠碽署那头可是早就说过,这回差雇之期满后,那杯子就会被官府收回。 那往后还会有人能瞧见这样的珍品吗? 只怕是以后瓷娘子还能做出影青瓷,也只会在私底下卖,不肯轻易往外掏出来了! 那这可就是看一眼少一眼的东西! 现在不看,大伙儿可真就没机会看这东西了! 人群中一阵躁动,叶青釉只走了一圈,就退了回来,将盒子重新放回了自家老爹手中,让他看顾。 她倒也不是不赏脸,不愿给众人观赏影青瓷,主要是人太多太乱,好几次有彪形大汉探身来瞧她手中的影青瓷,都差点儿扑到她手上,让她险些没拿住盒子! 也是这时候,叶青釉才发现,生长于龙泉的人,对好瓷的追求与喜爱,远超过她的想象! 脑中思绪流转,叶青釉还是微微抬高声音道: “诸位可都听明白了?” “买一个盒子,带走一盒瓷器,还可以来这边抽奖,抽到的东西有一个算一个,立马可以带走!” “若是还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可以问,也是现场作答。” 这种兜售模式,既简单,又复杂。 简单在几乎是要上手体验一遍,几乎都能够明白具体如何。 复杂就复杂在现今几乎没有同样的兜售法子,大伙儿听过一遍,有几分听懂,但又有几分云里雾里,一时间有意想要参与,却又因这新奇的法子不明白的东西太多,所以有些退缩。 叶青釉原先就料想过这点,自然有所准备。 眼瞧着大伙儿明明脸上意动,可终究没有人走出那一步,当即就有专门安排在人群的‘热心人’问道: “小娘子,你将这个影青瓷作为奖品,那若是有人像你一样,第一天的第一把就抽中了影青瓷,那后面抽到影青瓷的人咋办?” 叶青釉一眼就看出来对方是拿了自己三十文铜板,来故意烘托气氛的‘托’,立马高声回道: “那后来抽到的人,就只能自选其他奖品了。” 这回答远远超乎观望众人的预料,好些人当即大惊,随着叶青釉的话重复道: “自选其他.....那不就是没有了!?” “那影青瓷难道就一件,被人转轮盘转走,就再也没有了?” 叶青釉收敛脸上的笑意,诚恳回答道: “影青瓷珍贵,哪怕是咱们自己的堂口,也没法子掏出第二件影青瓷来酬谢宾客。” 话说到这里,一切,已经十分明朗。 三日之内的酬宾活动,奖品只怕都是定数! 换而言之,若是下一秒有人运气好,直接花了最少的二百八十八文,就能抽走影青瓷,那也不会再添补了! 说没有,就真没有! 别说是影青瓷摸不着个影子,就算是其他瓷器,只怕也抽一个,少一个! 想明白了这一点,当即就有好些个脑子快,性子急的围拢到了叶青釉的身边,按数点出最小的一个盒子钱,急匆匆的往瓷铺内里进去了。 叶青釉也真没客气,径直将钱收下,又给对方递了盒子,将人放了进去。 好些个还想问些什么的人,一边颇有些看不上急不可耐送钱的那些人,一边心中着急,却也只能一手掏钱,嘴中还在不停的嘀嘀咕咕: “这么急做什么,这不是还没问完吗?都没搞清楚呢,也不怕吃亏!” “小娘子,我且问你,影青瓷还没在市中售卖过,那这个‘最大的奖品’到底能值多少银钱呢?能值个一,一百贯银钱不?” “哎呀,瞧瞧瞧瞧,这问题让你问的稀碎!你瞧见那套跳刀瓷了吗?一看就是出自叶老大之手,釉色纯净,纹路繁琐,器型古朴沉着,况且还是少见的一壶六杯式,这样多件数的套瓷,若是没有其他瑕疵,光是那一套可能就得大几十贯,就这还是不那么难抽的奖品,别提那最难抽的可是影青瓷....影青瓷!怎么可能没有百来贯?!我瞧打底最少也得百来贯!” “哈哈哈哈说的也是,刚刚的老哥怕不是糊涂了?” “哎呀你们别挤我,我来问问,小娘子,我有个问题,大中小三号的盒子,是都只能抽一次吗?” 大号盒子可比小号盒子贵了一倍还不止,按道理来说,抽两次也是可以的呢! 众人的注意力立马被最后一个问题给吸引了过去,叶青釉一边手上不停地收钱,一边笑着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是,都是只能抽一次。” 虽然没有回答第一个问题,不过她也特地含笑看了原先问影青瓷到底值多少银钱的方脸汉子一眼,只笑不语,很显然,是默认了影青瓷绝对高价的猜测。 刚刚问出问题的方脸汉子脸上顿时一阵青红交加,既有被点醒之后的羞恼,又有些被人看出来自己是个糊涂草包的难堪。 不过最难受的,还数自己想了又想,自己也觉得是这么个理,没道理跳刀瓷都已经大几十两,影青瓷更低! 这么贵的东西,自己肯定是没有命享的,但如果自己若是能够抽中,将之卖出去....... 不说一辈子不用干活,起码能歇个十几年吧? 汉子一阵意动,迈步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子,想了想,还是只数了二百八十八文大钱出来—— 小娘子既然说大中小三号盒子都一样,只能抽一次影青瓷,那自然是买最小的,还买什么大的? 这叶小娘子看着聪慧干练,没想到还是百密一疏嘛! 一次大盒子的银钱,直接省下来多买小盒子还能多抽几轮,何乐而不为呢? 方脸汉子自觉聪明,仗着体型高大,推挤着身前的众人,愣是挤出一条道来,顺利将银钱掏给了叶青釉。 叶青釉一手收钱,一手给对方递了个最小的木盒子,还没去接下一个人的银钱,余光里就瞥见瓷铺内里有一道身影,几乎是飞奔着从瓷铺里面跑了出来,一边跑,还不忘一边急哄哄的喊道: “小娘子,你没说你铺面里面还有跳刀瓷啊!” “你要是早说,我就早买大盒子了!!!如今这小盒子一件心仪的瓷器也装不上,这该如何是好啊!” 第二百一十九章 以大博大 小盒子放不下什么瓷器? 原先还在掏小盒子银钱的众人一阵哗然—— 那不就是相当于二百八十八文只买了个抽奖的机会吗? 那门口的奖品再好,也只能转一次得一次奖品,除非抽到好东西,不然哪里能值得上那么多银钱? 好些原先已经准备将银钱递到叶青釉手上的人脸色大变,犹犹豫豫又将手收了回去。 叶青釉哪里经过这样的事儿,都已经要到手的银钱还长翅膀飞了,当即有些没忍住,回头去看那个最早交钱的胖阿叔: “阿叔,这话可不好乱说,瓷铺里那么多瓷器,其中不乏有十分小巧玲珑的,怎么就装不下瓷器了呢?” 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叶青釉自觉自己虽然算是奸商,但也绝对没有奸商到一件都不给对方带走的程度! 原先也只想依靠拿捏买瓷人喜瓷爱瓷,怕瓷器多有磕碰的特点,让买瓷人尽可能少拿些瓷器,可她也没一点儿都不让人带走啊! 这像话吗!? 她自己都觉得不像话的事儿,怎么能用到客人身上呢? 奸商而已,又不是一铲子挖到底的锄头。 自然是留下韭菜根才能下一轮割韭菜......咳咳。 叶青釉眼神飘忽了一瞬,但很快重新凝聚起来,盯着那急匆匆跑出来的中年胖汉子。 中年胖汉子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一时间满头大汗,又连连叫苦: “错了,错了,不是小娘子铺面里面没有好看的瓷器,也不是没有小巧的瓷器........” “是我!是我,喜欢跳刀瓷啊!” 只要是龙泉人,哪里会不晓得跳刀瓷要论器型,釉色,纹路流畅,连而不断,还是得是出自叶老大之手的跳刀瓷! 可叶老大前些年手伤了之后,便再也没有做出跳刀瓷,市面上流传的跳刀瓷,也都是老黄历里各家手中所藏的东西。 现在瓷铺里面,竟然出新的跳刀瓷了! 虽然同门口那用来做奖品的套瓷不能比,基本也都是单只,起跳价位不会那么高......但人家可是实打实新的跳刀瓷! 而且绘纹,釉色,甚至是杯体都比原先那些跳刀瓷要通透温润! 想带走吗? 当然想! 可架不住瓷铺里面的跳刀瓷不知为何,都做的是阔口大气的器型,小盒子它.....放不下啊! 胖汉子一通解释,原先在边上一脸紧张的客人们当即就是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真没有瓷器可以装呢! 原来是这人自己碰到了想要的瓷器,但是又买错了盒子,所以现在跑出来诉苦来了! 胖汉子擦了擦脸上的汗水,用带些恳求的眼光看向叶青釉道: “小娘子,我盒子都还没装东西,我现在给你加钱,你不如给我换一个盒子吧?” 总归是还没有装东西,而且又是街坊邻里,通常也都会行个方便。 大伙儿原先本以为都不算事儿,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叶青釉对此的态度很坚决: “不行,不可以换的。” 胖汉子顿时愣住,四周也纷纷投来不可置信的目光。 叶青釉耐着性子回答道: “如今这里有好多人,阿叔可以由我作中间人转卖给他们,再自己掏钱买个大盒子,银钱该怎么算就怎么算,只是要退给我,万万是不行的。” 胖汉子擦了擦汗,越听越觉得不是个理: “小娘子,你既然可以作中间人转卖,为何一定不自己收回去呢?难道不怕咱们转卖的途中,混进了些买完瓷器又将盒子送回来便宜卖给他人的人吗?” “而且一个小盒子才多少银钱?总不能是为了多赚一份银钱,乡里乡亲的面子都不顾了吧?” 胖汉子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若是退了一个盒子,再卖一个盒子,那就只有卖出一个盒子。 若是不退小盒子,又再卖一个盒子,那可就是卖出两个盒子。 两个盒子自然比第一个盒子卖的多! 这位小娘子,好生贪财! 众人的目光犹如实质,上上下下打量‘不守规矩’的叶小娘子。 叶青釉也知道一些大伙儿心中的想法,只是她仍然丝毫不退: “不是这么个道理。” “先说其一,卖出去的盒子在装填完瓷器之后,我只有方法做标记,不会被二次转卖。” “而不退盒子......也真并不是为了多赚钱。” “因为我这儿确实也可以退盒补差,但只有买大补差换小,没有买小补差换大。”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非常重要。 买大盒子,要换小盒子,那就是客人进了门面后,没有寻到自己喜欢的瓷器,那就是叶青釉以及整个青釉堂匠人的不是,没能将顾客留下来。 技艺有不到之处,自然就该反省,这是青釉堂的错,叶青釉自然愿意承担。 可买小盒子,进了店铺,却又要换大....... 那就是客人自己见了好东西走不动道,临时毁约换盒。 如此一来,因利而动,自然就会拿走成本更高的东西。 虽然有些客人买对盒子,一开始运气好的话也确实就能赚一些带走一些好瓷器,可换盒者绝对贪婪大于运气,叶青釉绝对不会因这些人买单。 如此,让对方再买一个大盒子,且自己负责处理许是用不上的小盒子,如何又算是过分呢? 叶青釉挑挑拣拣将两者的差别说了,末了这才沉下气,继续说道: “况且这也是无规矩不成方圆。” “内里的货架格子有一百零八格,每格都放了不同的瓷器,客人随取,店里就有人随手将瓷器放上去,所以别说是一会儿功夫,就算是眨眼间,上一息和下一息的瓷器都会不一样。” “我如今不让换,一来阿叔现在进去,并不一定能找到原先喜爱的瓷器。” “二来,若是阿叔进去若是又看到价值更高的瓷器但‘又’放不下的瓷器,或是觉得没有瓷看的上眼,又要找我以大换小,想要回回血,那我是换还是不换?” 小换大,大换小。 来回换盒,一天别说是做生意,光这事儿,就得耗费上十成十的心神。 叶青釉的态度十分直白,一时间就让原本看到跳刀瓷要换盒的胖汉子脸红了个十成十。 要是叶小娘子咬定主意不换倒也好,可人家偏偏是只大换小,不小换大! 这其中的意思虽然没有明说,可谁能不知道? 偏偏,偏偏自己还没有办法反驳,因为叶小娘子确实已经愿意给那些买大需换小的客人补差回血,还愿意帮着将小盒子售给其他人! 胖汉子后悔的直跳脚: “那小娘子给我来个大盒子,我现在就把小盒子转卖给.......” “我要大盒子!” “大盒子!” “大盒子来一个!” “我要两个大盒子可以吗小娘子?” 胖汉子傻眼了—— 怎么全部都要大盒子!? 那他这手里的小盒子可怎么办?! 第二百二十章 论惊艳,还得数窑变 倒也不能全怪胖汉子吃惊。 事态发展到如今这地步,大伙儿可都瞧出来了—— 叶小娘子之所以定下这样的规矩,其实仔细想想,原先只怕就是准备不退不换的。 只是源于对自己的瓷器有信心,愣是撑着心气,这才退了一步,只收大换小,不收小换大...... 这还不是有信心大伙儿见了瓷器会越买越多是什么? 总不能是骗着人先买了大的,给自己找些事儿干,站在门口退还盒子吧? 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儿! 如此一来,围观的看客们心中自然会想,铺面里面到底有什么是能令这位在龙泉刚刚声名鹊起的叶小娘子凭甚敢干出这样的事儿来。 既然小娘子能做出影青瓷,其他瓷器做的总不会差吧? 况且虽然大伙儿没瞧见,胖汉子可跑出来说了,内里瓷器多多,甚至还有跳刀瓷....... 如此一来,心思活络的众人,谁还肯买小的? 左右买大的能退换,买小了可就浪费一个盒子的银钱,出来退换的功夫原先看好的瓷器还有可能被其他一并进入瓷铺的人抢走! 所以,胖汉子是真傻眼了—— 问了一圈,当真就是没有人要收那个小盒子啊!!! 可卖不出这个盒子,自己不就亏了一个小盒子的钱吗? 不对,甚至耽误的这段功夫,没准连原先看中的跳刀瓷也亏了! 终于有些明白过来的胖汉子被拥挤的人群磕碰到肩膀,猛地回过神来,艰难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转身,举起自己的钱袋子,高声喊道: “叶,叶小娘子!” “给我,给我来十个大盒子!!!” 多可退,少不补,事到如今,还在犹豫什么?! 自然是多多买盒子!!! 既然内里的也小娘子也说过,瓷铺里面的瓷器是随取随放的,那哪怕他原先看到的跳刀瓷被拿走,只要他带着大盒子等,总能再等到吧! 已经打定主意的胖汉子急得满头大汗,高举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就来到了叶青釉的身边。 叶青釉精神一震,暗道对方应该还真是自家老爹所作之瓷品的‘追随者’。 不然那用这样流水般的花银钱?! 原先她听到对方来退盒子的时候,还真的有怀疑过对方是来捣乱的呢! 现在看来,真是对大主顾失敬了! 叶青釉毫不犹豫的收银钱递盒子,那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顿时瘪下去大半。 胖汉子又急哄哄的抱着几个险些都要抱不下的大盒子,跨着大步往瓷铺里进,动作之迅速,看愣一众看客。 有好些原先已经意动准备入手大盒子的看客们一瞧有如此大手笔的顾客,一时间想买东西的心不升反降,纷纷有些忐忑起来: “一个大盒子六百八十八文,十个大盒子,一个小盒子,可就是七吊银钱,省着点,可够一个人四五年的嚼用......这人到底是瞧见了什么?不能是骗咱们的吧?” “啥瓷器得用十个盒子装?啧啧....” “真没见过这样阔气的人,流水般的银钱花出去,看都没看外头的影青瓷一眼,也没说抽奖的事儿,还能有这种人?” “小娘子,你不会是认识那个人吧?想要捧瓷铺内瓷器的意思,可太过明显了!” ...... 最后一句话,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中,听着额外刺耳。 即是在试探叶青釉是否找了人帮衬,又是借由玩闹的借口,言语犀利的逼问。 若叶青釉性子和胆量真的小一些,只怕面上早就漏了怯。 只可惜,叶青釉向来是说谎不打草稿,且越是危机越是面色不惧之人。 况且,她确实是真找了托,但又不是那个汉子,怕什么? 叶青釉微抬眼皮,稳如老狗: “若是认识,我还能不让那位阿叔换个盒子?” “若是真是,那阿叔还能怀疑我想要赚一大一小两个盒子的钱?” 两方在刚开始说话之时,分明是彼此不对付的呀! 众人仔细想想,似乎也是这么个道理,于是原先的嘘声歇了一些,当即就有几个人咬着牙看了看奖品区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影青瓷,犹犹豫豫又要付钱。 可这回,叶青釉索性不伸出手去收钱,而是直白道: “瓷铺内里人很多,为了每个客人都有独处的挑选心意瓷器的空间,已经满了十人人,便不再放新的客人进去。” “后面里面出来一个,外头才放进去一个。” 周围的看客们那里经历过这样生意登门还要往外推的事儿,当即就有些愣神,而更愣神的事儿还在后头。 叶青釉一本正经的说道: “我也知如今没有瓷器,让再多的利也是在做无用功。” “大伙儿怀疑我偷偷找人帮衬,又怀疑瓷器不够好,没准也会怀疑咱这铺面是取了一个大诱饵在跟前,骗你们买瓷铺里的差瓷器......” “既然有所犹豫,又何苦着急在这一时呢?” “等内里的人出来几个,当场将瓷器掏出来瞧瞧,诸位心中不就有底了吗?” 此话在理,原先心中正纠结没有见过瓷器,到底掏不掏银钱买盒子换取抽奖机会的那些人当即就慢慢平复了下来—— 对,索性自己是为了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踩狗屎运抽中影青瓷而来,又不是真为了买什么瓷器。 虽然前头还有些人,影青瓷可能会被抽走,但等一会儿,等一个人出来看看的功夫总是有的吧? 总不能为了一个看得见摸不着的影青瓷,平白花六七百文去买一堆破瓷器回去,又抽一袋最普通的米面粮油回去吧? 那还不得被自家婆娘揪着耳朵从年头骂到年尾? 于是这些人竟就真的和缓下来,态度也不似原先急躁了。 而那些原本就打定主意要看看叶青釉搞什么鬼,或是一开始就想看看瓷器如何再入手的人,自然就更不急了。 一伙人就这么气定神闲.....起码是面上气定神闲的等,颇有一种‘你别露怯,你一露怯,我就知道你有多少底\/多少银钱’的范儿。 直到瓷铺门口人影微微晃动,有一人小心翼翼的捧着木盒缓步而出,众人中才有好事儿的人往前凑上去问道: “小伙子,内里的瓷器如何?你手里又是......” 被突然叫住的汉子不过二三十岁上下,周身一片狼狈,领口破开好大一个洞,看上去活像是在瓷铺里面打了一架,面上似还带着一股子打架打赢之后,得意洋洋的憨劲儿......? 汉子闻言,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 “什么?你这么知道我抢到了一只天青色窑变杯子?” 最先发话询问的人一脸茫然: “啊?我不知道啊?我才刚开始问?” 汉子压根没理会,一阵激动: “啊对对对,唯一的一只!” “好美,真的好美,明明没有绘制纹路,可釉上的窑变却如交叠花瓣,如漾起水波,如皲裂冰痕.......” 【窑变天青色结晶釉主人杯,双图如下:】 第二百二十一章 轮盘的第一次转动 众人就这么一脸糊涂的被汉子抓着炫耀一通,无论是谁问,问什么,汉子翻来覆去就是几句: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得了个天青窑变冰裂纹的杯子?” “啊对对对,和另一个人打了一架抢赢的哈哈哈哈!” 讲老实话,若不是这人还能笑得开怀,而且没流口水,甚至有好些人在怀疑这人是不是害了病上了脑子。 不过这些人倒也没有怀疑多久,当汉子打开盒中瓷器时,一切疯癫的缘由,皆有了解释。 天青色的瓷器映衬的穹顶之色,瓷上因窑变而起的冰裂纹愣是比龙泉最为手巧的匠人毕生心血之品还要浑然天生三分。 虽无影青瓷那般幽霭,可到底是被叶青釉选出来作为开铺面所摆瓷器之一,更别提又是以惊艳第一眼而着称的窑变瓷。 是以,一出场就夺走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得到这个瓷器的汉子也是真的得意,看到众人的目光都被他精心选出来的瓷器吸引,胸背顿时又挺直不少,竟朝叶青釉问道: “叶小娘子怎么不说话?可别是你将原本要收起来的瓷器放在了外头被我拿走了吧?” “我可先说好,做生意讲究的就是诚信二字,大伙儿可都看着呢,总不能你个连瓷铺都开起来的人,还和我斤斤计较。” 其实也不怪汉子会这么想,虽然他这个盒子只带走了一个瓷器,半点儿都不能再装,可二百八十八文能买这么一件纹路绝无仅有的瓷器,到底是比外面便宜! 独一无二的窑变,大气的器形,到手只要二百八十八文! 汉子是真越想越觉得自己赚了,见叶青釉还不说话,整个人犹如斗胜公鸡一般,更骄傲了: “我听小娘子刚刚给瓷器取的名都十分有意思,不知道我这个杯子的名字叫什么?” 如此独一无二的杯子,这么不得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 若叶小娘子给这个杯子取的名也同刚刚那只名为‘金玉满堂’的影青瓷一样精妙,或还有什么典故,他立马就能在这儿就将这杯子倒手,卖出一个好价钱....... 汉子心中不断盘算着,叶青釉则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合上了对方的木盒,轻声道: “这个杯子,没有名字。” “我只给影青瓷,或是少数精品的瓷取名,这个杯子.......还不够格。” 这个回答,令刚刚心中还做着倒手发财梦的汉子顿时愣住: “什,什么?” 不仅仅是汉子不敢信,有好些惊鸿一瞥见到窑变瓷的看客们都有些吃惊: “叶小娘子,这样还不算精品?” 这样的瓷器还不算精品,什么算作精品? 叶青釉颔首以对: “是,确实不算是精品,而且也并非只有一件,而有足足百余件。” 这是最后一次开窑的时候,因想要赶铺面开业时间,而强行取出的瓷器。 当时因一时的莽撞,吴家父子在炉火没有完全平息之时就开了窑门,不慎令外边的冷气进入窑洞,所以才导致了大批的窑变,大半个窑里都形成了结晶与冰裂...... 换句话说,这匹瓷器价格上不去,很大程度上,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数量太多的缘故。 而另一部分的原因...... 叶青釉更尴尬了,想破头才想出言辞,用尽可能委婉的语气说道: “这批杯子,只能用来看,并不能用来盛水.......” 一个原本就用来盛水的杯子,不能盛水? 这不是天大的玩笑是什么? 这话说得太莫名其妙,当即便是有好些人面露疑惑。 只有叶青釉知道,由于冰裂和结晶是后期物裂形成的缘故,所以这种瓷器的釉层并没有封好。 故而这东西第一眼看着惊艳,可时间一长,要是再盛放些稍带颜色的东西,碰到啥有颜色的东西它是真敢渗色啊! 别问,问就是上辈子叶青釉曾用冰裂瓷碗吃过螺蛳粉,越吃碗越红,等吃完,原本的瓷碗裂缝中便已经全部满是红色,活像是诡异登场时必有的渗血.......话扯远了。 所以这东西,别人不清楚,叶青釉清楚,第一眼确实是能唬人,而且店主往往会用‘花纹独一无二’的由头诱导购买....... 但在叶青釉这儿,它确实只是窑变瓷的一种,且并不那么入流,更算不上精品。 只是这些心里话,要十分直白的对顾客们说出来,肯定是不好开口的。 可不说,又真怕后面有人拿着变色的瓷器来找她。 于是,叶青釉只得含糊说了一些,将重点放在了数量多,与若没有时常擦拭养护,很容易色变上。 抢出瓷器的汉子当即就是一脸失望,不过这倒也让那些原本在观望的看客们有了个底: “早说呢,若没有瑕疵,这么可能二百八十八文能买到这样好的瓷器,还让咱们自选。” “小娘子到底还是有诚心的,有好说好,有坏说坏,比起只知道夸奖的商贩好多了!” “我倒觉得不喝水也行,有这样漂亮的瓷器,摆着看看心理也舒坦。” ....... 众说纷纭之中,叶青釉给那个捧着窑变瓷愣神的汉子指了指抽奖区的大轮盘。 汉子本因瓷器与心中有了出入而正在纠结,既想开口退瓷,一时又对好不容易抢到手的瓷器很有些不舍,被这么一指,当即有些心不在焉的随手一推—— 轮盘咕噜噜的开始转动,叶青釉站位极近,瞧清楚了轮盘上的大字,恰到好处的发出一声惊呼: “啊,奖品是.......半吊现钱!” 没错,除了一些物品奖励之外,轮盘上还有一部分是实打实的现钱奖励,分别是一百文,两百文,五百文,还有八百八十八文。 此人中的,赫然正是五百文,也就是半吊钱。 叶青釉没有犹豫,在袖口中翻找出早已经准备好的半吊钱,递给了目瞪口呆的汉子。 半,半吊钱,就这么给了?! 只要转个轮盘?! 眼热的看客中发出一阵哗然: “你这人,什么运气!只花了二百八十八文,得了一个如今惊艳的窑变瓷,白得一个盒子,如今,小娘子反倒还给你贴半吊钱!” “这这这,这奖品居然这么好转!?” “这还只是随手一推呢!!!要是我瞄着奖品去.......咳咳。” “小娘子,你这桩生意,真的亏啊!” ....... 吵嚷声中,说什么的都有,越来越多炽热的视线,盯上了轮盘上各色的奖励。 而那原本脸上明显有些不耐的窑变瓷主人,更是被惊喜砸昏了头,连声喊道: “我...我,再买个盒子!” 叶青釉对此并不感觉意外,只安安稳稳的站在原地,又将钱收了回来,递出去一个盒子,将眉眼笑的弯弯——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就如赌场看赌客一般,他们最喜欢的往往不是赌客输钱,而是赌客赢钱。 赢钱不但可以打出赌场‘公正’的招牌,而且可以彻底将赌徒心中渴望求机且贪婪无匹的心理最大化。 没有人能一直赢钱,可赢钱的感觉却会一直萦绕在赌徒的心中。 赌注越下越大,赌徒输的一干二净,可他们却会想: 我当初明明赢过的,而且还是随手就赢,只要我这回认真起来,一定会更好。 所以,再来一把。 第二百二十章 你亏我赚,人之常情 汉子毫不犹豫的接过盒子,神色狂热的转身重新‘杀入’瓷铺之中。 有些等候了许久的看客们露出些不满来: “原本就是出来一个才放进去一个,咱们都等了这么久了,他却刚刚出来就可以进去.......” “哎呀眼热也无用,咱们这不是没有掏钱买盒子吗?人家动作快啊!” “说的有理......小娘子,咱们现在掏钱买盒,是不是等会再有人出来的话,就能轮到我了?” ....... 叶青釉点了点头: “是,可以在这里排队,里面出来一个,外面就能进去一个。” 好些客人二话不说便将钱掏了,排在了瓷铺前的阶梯上。 瓷铺里面的瓷器不错,还能送一次‘抽奖’的机会,先不说万一就能中到影青瓷,单说光是那琳琅满目的其他奖品,只要不是抽到米面粮油,那也绝不会亏啊! 别人的手气都那么好,自己的运气总不能真那么差吧? 只能说,叶青釉的战术,并上这种营业模式,可算是将心中有贪婪之意的客人们手拿把掐,搓扁揉圆。 而那些只想好好买些心仪瓷器的客人们....... “哇!这是什么?天底下竟还有这样的杯子?” 众人围靠着又一个面露满足,走出瓷铺的客人,盯着他手中的盒子惊叹: “那花雕的倒像是真的一般!” “可不是嘛,从前从未见过这样的高足杯。” 客人原本就对这件瓷器喜爱的紧,听到惊叹,更是挺直腰背,颇为骄傲道: “若是不精巧,我也不会带它出来,更别提害怕它杯边的挂花被磕碰,特地还只带了它一件出来!” 原先心中还觉得有些小小的亏,不过这个价能买到如此心仪的瓷器,还能听到这么多人的称赞,倒也算是值了! 自觉已经心满意足的他甚至忘记了还有抽奖这件事,还是被叶青釉拦下,这才重新参与了转轮盘。 轮盘一响,已经觉得自己十分划算的他居然又中了包软香的糕点! 这回可真是喜上加喜,这个客人乐的直露牙花,只是这笑意还没持续多久,就被另一个同样从瓷铺里面走出来的汉子打破。 原因无他,对方手里,竟有一只和他手中杯子明显是成套瓷器的杯子! 虽然一个高足杯,一个八角杯,可外行人光看同样的挂塑,也能知道这俩绝对是成套的瓷器! 两个客人捧着自己的杯子,同对方遥遥对望,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意思—— 兄弟,你的瓷器要卖吗? 任谁都知道,套瓷要比单个的杯子贵! 要是能买下对方的杯子,两个杯子一起带走,那可不得了,不但身价见涨,而且抢手的很! 得到两只杯子的客人彼此试探几句,险些就打了起来: “让你把手里的瓷器卖我,你居然说我是癞蛤蟆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我呸!你不是痴心妄想是什么?我好歹出三百文买你的瓷器,你却非说盒子和奖品也值钱,不愿意出原价二百八十八文,只愿意出一百八十文买我的!你这样占便宜我还不能骂你吗?” “咳咳...我就是想探探价!这样我也出三百文.......” “我呸!痛快利落一些,我出五百文买你手上的杯子,你要是愿意卖,我就买!” ...... 出手之后涨价的瓷器不少,但像这样当场涨价的瓷器却不多。 尤其是像这样当着人家堂主的面,甚至连瓷铺都没走出去就直接当场身价翻一番的瓷器那就更是极少。 不少心思活络的注意上了这头的动静,一边掏钱买盒子排队,一边探头探脑的往争吵的那边看去。 叶青釉也听了几耳朵,瞥了一眼两人手上的瓷杯,在看到那是什么之后,出声喊停了在争吵的两人: “两位客人,那杯子成套有四只,寓意四季,你们在这儿为了一只瓷杯就在这儿争吵委实不合适,若是有闲心,又真想凑成套瓷,不如进去再看看?” 四,四只?! 那已经算是体量相当不轻的套瓷了! 价格自然也...... 原先还在争吵的两人动作几乎是出奇的一致,齐齐抱着盒子重新变成了买盒队伍中的一员。 虽然两人想法完全不同,一人想要凑套瓷,一人打眼一瞧就是觉得有机可图,才再拍的队...... 但,到底是又排上了。 而且这些再度买盒的人,所选择的盒子,无一例外,全部都是大盒子。 不知不觉落入圈套,却还觉得自己很赚吗...... 叶青釉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拦住另一个同样刚刚走出瓷铺,同样面带满足的黝黑汉子,给对方指了指抽奖区的位置。 汉子一鸣惊人,直接抽中了奖品中价值为第二的跳刀套瓷,又是让围观众人抢瓷器的气氛滑向了另一个高潮。 叶青釉给对方拿了瓷器,汉子笑呵呵的接过,压低声音小声道: “多谢叶小娘子了。” 叶青釉也同样小声道: “是我谢你今日来帮忙,晚些将瓷器放在后门的竹筐内就行。” 对面的黝黑汉子露出一口亮白的牙齿,赫然正是几日不见的卓资。 卓资拍了拍胸脯: “我做事儿,小娘子放心。” 令人眼红的跳刀瓷被带走,这下可算是让不少想要带走影青瓷的客人红了眼,队伍越排越长,内里的客人却迟迟不出,少不得就是一顿高声咒骂。 只要不打架,没有碰坏瓷器的趋势,叶青釉通常不做任何的阻拦。 而瓷铺前的方寸之地,也是在这种吵嚷的氛围中,变得逐渐有些古怪起来。 所谓的古怪,有时候倒也不全是贬义词。 之所以这么说,则是因为有些客人,从瓷铺里出来,当场就会就地‘摆摊’,直接加价卖瓷。 刚开始的时候,这些人要么只赚一个‘奖品’和盒子的银钱。 后来见叶青釉并不做阻拦,自觉抢到好瓷器的客人直接就加价卖瓷,溢价甚至是买盒子的两倍还有余。 可就算是这个价,急着凑套瓷,或是真对上眼的客人,也会买! 只是过了一遍手,便有不少赚头,这样赚钱的机会,那可真是少之又少的。 于是队伍越排越长,巷道里面卖瓷的半路商贩越来越多,原先单纯的卖瓷场面,又开始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青釉堂,竟慢慢.......变成了龙泉的匠人们考验眼力,本事,证明自己的地方! 要知道,想要卖瓷,想要吃上这一口赚头,那没有眼力可不行! 有些人光靠自己的喜好行事,自己觉得买到了好瓷器,但在旁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 而要是真靠眼力捡漏什么好瓷器....... 那可才叫做本事。 谁不想证明自己? 谁想精挑细选的瓷器,出门后被其他人耻笑? 如此氛围之下,自然有许多的匠人听闻这里的情况,带着自家徒弟赶来...... 叶青釉后来还听说开业三日的功夫里,不少匠人徒弟因没有挑中好瓷器,被骂的受不了而断送了自己的学徒生涯...... 不过,这些当然是后话。 如今,叶青釉还是在美滋滋的一手收钱,一手递盒,时不时还得嘱咐一句: “诸位客人走路看路,别踩到别人的脚。” 对,没错,人太多了。 不管心中怀有什么心思,不管为了什么而来,那群抢瓷器的客人犹如蝗虫过境一般,几次险些将她撞倒...... 叶青釉只能一边收钱,一边维持秩序,暗中还得看顾轮盘的情况,忙的不可开交。 这段时间里面,好瓷器自然是有的,只是每个人都不是赢家。 大盒子的售价是六百八十八文,只要不是特别走极端,一点儿都害怕瓷器磕碰的客人,通常只会带出三件左右的瓷器,遇见器型特别大的,甚至只会带出一件。 这些瓷器大多出自吴家父子之手,还有少部分是叶青釉前期夜市摆摊时候未卖出的瓷器。 换句话说,只要是算盘子打的精,而且脑子足够好使,也能猜到每件瓷器现在卖出的价格是溢价的。 但现实情况就是,由于抽奖和自选瓷器的缘故,大伙儿基本都觉得自己赚了。 挑选不到好瓷器是自己没有眼力,无法抽中影青瓷是自己的运气不好。 没有一个人怀疑过叶青釉,甚至叶守钱与白氏还分别问过如此卖瓷,会不会亏本....... 但其实,只要对账就会发现,每卖出一件瓷器,就能入手纯利大概六十文到八十文左右。 看似让利很多,但其实都是血赚,而且赚在了不起眼的地方,一点儿也不引人瞩目。 自选的瓷器是在有范围内的自选,每人只能同时和其余十四人争抢一百零八件的瓷器,这个可选择的概率是极低的。 而抽奖...... 那水分就更多,多到几乎要变成海了。 影青瓷注定是不可能被抽到的。 叶青釉想过很多办法控制中奖率,也曾想过让单拓用‘内力’一类的方式将标有影青瓷的抽奖区推远,但在收获一道疑惑而古怪的目光之后,叶青釉终于明白内力终究是没有的事儿,转而投向了另一种方法—— 利用磁石。 如今确实是有磁石的,但是没有什么人意识到作用。 影青瓷对应的轮盘内部,就带有磁石,指针后也有,而叶青釉的手上.....也有一大块。 正常轮盘转动的时候,微微的磁力会让指针和标有影青瓷的区域‘碰巧’擦身而过,只有叶青釉带上那块大磁,将磁力压过指针的时候,指针才能顺利转动到影青瓷。 换句话说,早在叶青釉第一次转动到影青瓷的时候,它就已经注定不可能转出第二次。 影青瓷所存在的作用就是告诉众人,这里确实有一条十分肥美的鱼,等待众人捕捞。 这也是叶青釉在原先开铺面之前就琢磨出来的套路。 而令叶青釉纳闷的事儿是,卖瓷越多,反倒是越来越多的人忘记了这口肥美大鱼,而更多的人,则是更在意各自看瓷的本事..... 可以说是十分古怪。 不过只要是能卖瓷就好,叶青釉向来也不在意这么多,甚至对直接在瓷铺门口摆摊的客人也不在意。 人家愿意当面卖瓷,这叫什么? 这叫明晃晃的告诉对方,到手就能赚差价,青釉堂此次的福利真的很好!!! 别的匠人许是不喜欢这种当面摆摊的行为,觉得可能会影响自己的声音,但叶青釉可真是太欣赏这种明晃晃的贪婪了。 叶青釉丁零当啷的数着钱,乐的自在,余光一撇,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挤到了她的身边,满头大汗的喊道: “小,小娘子,我要,好多好多盒子。” 对方挤的满头大汗,叶青釉定睛一瞧,下意识笑了一声: “越小公子,你来凑什么热闹,你喜欢什么,我直接给你送过去就好了。” 越明礼急的直跺脚: “你这铺面前的人都排了三条街了!” “我早早就来了,一直没挤进来呢!到时候都卖光了哪里还有喜欢的瓷器!” “况且我好喜欢这个盲盒......不对,这回应该叫做盲选,对吧?” “进门前压根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样的,这还不够好玩吗?” “况且还可以抽奖,奖品还是影青瓷!!!” 叶青釉当即就是一个沉默以对: “.......” 糟糕,她怎么忘记了,越小公子还小,几乎是被套路一捏一个准。 现在别说是阻拦买瓷了,对方甚至是没想起来能做瓷的正主就站在他的面前,别说是瓷器都卖没了,就算是都卖没了,也可以再做! 叶青釉实在有些不好意思赚老主顾的钱,拉了拉对方的衣袖劝了一句: “小玩怡情......” 越明礼凑过来细听: “什么小碗?” “这回小碗才是小娘子做的最好的瓷品?” 叶青釉无言以对,挥了挥手: “去吧,老主顾不用排队,我给你开个后门......” 这么多人盯着,她就算是想管也没心力。 所幸她这个游戏下限虽然较普通百姓而言有些高,但没搞拍卖,上限也高不到哪里去,越小公子有银钱,还不至于要倾家荡产的地步。 盒子到手,还能开后门,越小公子高高兴兴的一溜烟跑远。 叶青釉勾起一抹真心实意的无奈笑意,真暗自感叹少年人赤诚的心性,余光一撇,就见越小公子居然又出来了! 叶青釉愣住,下意识道: “有什么东西忘记了?” 越小公子也是一愣: “没有啊.....” “我是挑好东西才出来的!” 越小公子已经初成的俊俏脸上露出一个略略有些傻气的笑容: “里面的人都说什么这是个考验,一定要挑到好的......” “小娘子帮我品鉴品鉴,我这里挑的瓷器怎么样?” 叶青釉大惊。 叶青釉沉默。 叶青釉回过神来,艰难开口: “不必看了......” 这么快就出来,用脚指头想想也知道绝对不会好啊!!! 诈尸之答谢章 新! 先讲重点—— 最近看留言才知道,居然有宝子说被我坑了,喜欢上了青瓷的坑,但自己只能在直播间买瓷,花了不少钱。 想了好久,怕宝子们因一时起兴被坑钱还买不到真正的龙泉青瓷,还是决定搞个长期活动。 1.本书完本后三天内向作者提供全订截图,可免费得一件青瓷(可在规定范围内自选,经常留言俺眼熟的话俺也会包邮,到手全免)。 2.本书更新期间也会时不时搞个抽奖,或者是挑选眼熟的读者直接送瓷(限平安扣和瓷哨任选其一,还是眼熟包邮)。 比较穷,希望大家不要介意我只给眼熟宝宝包邮这件事orz 作者在外生活,掏了掏身边的瓷器,只翻找出这些照片,不过可以嘱咐在龙泉开窑厂的长辈帮忙邮寄,所以根据宝子们选择的瓷器不同,可能会随机地址发货(两种可能,一,作者现在地址,二,龙泉)。 如果特别在意发货地的话,可以备注一下想要从哪里发货(这对我而言是小事情,所以并不用太过拘谨。) 大概就这样,附些作者想出来可以证明本人真实性的照片...... 背景是龙泉古窑瓷研究所(也就是设定上女主穿越前的供职地....) (还是id带现在的瓷器实拍) 一章最多五章图,考虑一下晚点或者明天发个评论区。 希望看到的宝子回复一下本章,提供一下意见,讨论一下抽奖的方法或者要不要加个群聊什么的。 好啦就写到这里啦(●′3`●) 第二百二十二章 美人赠瓷与旧事新谈 “不必看了?” 越小公子抱着瓷器的手起起落落,神情看上去忐忑非常: “我挑选的不好吗?” 这话说的十分纠结低落,在叶青釉的眼中,若是对方此时背后有尾巴,那尾巴肯定早早就已经垂落到了地上...... 叶青釉只能硬着头皮,往对方手里看了一眼—— 三五个瓷杯瓷碗被规规整整的放在越小公子手上的盒子中。 那些杯子素净的厉害,也没有什么花纹纹路,都十分的中规中矩。 唯一说不上‘规矩’的,就是每件瓷器都孤零零的单独放在各自的大盒子中。 饶是平时心中算盘打的山响的叶青釉,瞧见这幅场景当即也是有些不忍,只觉血流上涌,有些惊喜到喘不过气来—— 什么叫做盒比瓷贵? 这就是真正的盒比瓷贵! 一个盒子售价六百八十八文,大盒子的本金就按四十文来算,青瓷的烧制成本也绝对不会超过四十八文。 如果不包括吴家父子的工钱,老实说,她能稳赚六百文。 要是全天下的人都以这个速度给叶青釉送银钱,不出三年,叶青釉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天下巨贾。 这钱赚的,叶青釉甚至感觉自己早就消失的良心都在隐隐作痛。 可偏偏,对面越小公子的目光炯炯有神,似乎在期待着一个答案....... 她还能怎么办呢? 叶青釉憋着口气,以一种颤巍巍的声音开口夸奖道: “没有,小公子挑选的挺好的......” 这句一落下,叶青釉只觉得余光一闪,越小公子身后那条看不见的尾巴似乎又开始疯狂舞动起来。 越明礼嘿嘿直乐: “我就知道我眼光是不错的。” “这个能送给阿娘,这个可以送给阿爹,这个可以送给二哥.......” 越小公子一连串报出数十个亲戚来,叶青釉越听越感觉自己的良心似乎在萌芽,并且有不停往外冒的趋势,当即转移话题,试图压制住这种可怕的想法,委婉说道: “若是送亲朋好友,还是私底下定瓷器比较好。” 这些瓷器只能用来应付越小公子这样的小糊涂鬼,到了真名家,或是真品鉴过好瓷器的人手中,那肯定是不够看的。 越小公子当个宝似的将东西带回家送给长辈,万一长辈是个懂行,见过好瓷器的人,只怕会怀疑越小公子的孝心。 退一万步说,长辈认不出来,或者认出来了也没有误会,但长辈总有待人接客的时候吧? 若是被客人认出来这些并不是什么好瓷器,那可真是闹笑话闹到别家去了。 找叶青釉私下定瓷,虽然价格可能会稍高一点点,起码能保证没有套路,而且到手的瓷器,也都是纯手工匠造,质量绝对位居上乘。 越小公子似乎有些没有听懂: “定瓷当然也定,只是这些瓷器小娘子不也说不错嘛?索性就一起送.....” 这话说的叶青釉眼前一黑,心中当即大喊不妙—— 人家越小公子是真的不懂瓷器,真的觉得手上的瓷器很好! 早知道刚刚就说实话了,现在也不必搞得进退两难! 叶青釉想了想,看了一圈瓷铺门口的动静,确定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排队的排队,买盒的买盒,摆摊的摆摊后,将收钱的任务交给了自家老爹,又简单交代了几句,然后才带着越小公子往自己家中走去。 说实话,越小公子买这几件瓷器所花的银钱也不大,若是普通人没准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可越小公子对叶青釉有知遇之恩,她没有制作出影青瓷的时候,最大的一笔银钱收入就来自于对方,制作出影青瓷之后,最大的一笔银钱,来源于对方的大表哥....... 加上对方家世不凡,那这厉害关系,就得斟酌斟酌了。 叶青釉到底如今得受人家哥哥庇护,也真做不到将一些只能糊弄普通人的瓷器来糊弄对方,所以....... “换瓷器?” 越明礼听到叶青釉的话,当即就吃了一惊: “小娘子偷偷将我带进后院,就是为了给我换瓷器?不是说这些也很好.......” 话没说完,越明礼突然有些反应过来了—— 要是真好,为什么要换? 只怕小娘子刚刚是在那么多人面前,不好落了他的面子,直接说他挑选的不行! 小娘子居然还顾虑到了他的颜面......可真是心灵手巧,心善又贤淑! 完全和这些评价搭不上什么边儿的叶青釉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不然指定要仰天长笑好几声,然后拍着对方的肩膀告诉对方:小年轻人,看人和看瓷的本事,可真是有一套。 叶青釉想了想能用什么瓷器换掉越小公子手中的微瑕品,心中有了主意,便直奔家中的瓷室,开始捧一出一件件的瓷器—— “这件喜欢吗?” 【梅子青祥云纹圆柱杯其一,单图如下:】 越小公子眼睛一亮,发出一声惊叹,下意识看了一眼手里挑选出来,釉水明显没有那么亮的瓷杯,随后眼睛牢牢钉在了叶青釉手中的瓷杯之上: “喜欢,好看,比我手上的好看的多。” 比他手上的好看,不是很正常吗? 两种青瓷的釉水都上的不一样,一个一瞧就莹润剔透,另一个......算了不说了都是眼泪。 当然,叶青釉这话也只敢在心中说说,将杯子递给对方,又从对方手中的盒子里跳走一个普通的杯子,又开始选下一个置换对象—— “寿桃博山炉?” 越小公子眼睛一亮,发出一声惊叹: “喜欢,好看......” 叶青釉动作行云流水,一点儿没停: “装糕点的小盘?这个还挺好看的呢,我给它取名为叠影重峰。” 越小公子眼睛一亮,发出一声....... 叶青釉忍不了了,直接将手里的东西一股脑的塞给了对方: “算了你都拿着吧,就当我送你玩的就好。” 叶青釉的动作有些大,越明礼又仓皇来接,青瓷起落磕碰间,难免手指间略有触碰。 越小公子捧着一大堆瓷器,脸色渐渐红了: “这,这样不好吧?” “感觉像是在占小娘子的便宜.......不不不,我不是说占便宜,我的意思是.......” 叶青釉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脸色正气的就好像是春日里打桃花的那根光秃秃的杆儿,换句话说,桃花落在它身上,可算是纯白瞎了: “觉得占便宜,那你就贴我两贯钱。” 越小公子正兀自脸红到一半儿,听到叶小娘子这么一说,当场就是一愣,随后慌里慌张的准备开始掏钱。 叶青釉也真没客气,接了银钱,又开始捣鼓之前特地留下来的瓷器: “小公子要不要将这个带给大公子?” “这个很丑......阿不,很别致,小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貔貅系列之我这叫油光水滑,不是胖胖!】 越小公子当场就是......不,这回没有眼前一亮,而是有些欲言又止的给出了肯定: “确实看起来像是大哥会喜欢的瓷器......” “他最近有些忙,我替大哥买下就是。” 这件小瓷件儿胜在别致,其实价格并不算太高,叶青釉也没有特别在意,只是毫不意外的将瓷器递给对方,随口问道: “确实好几日不曾见过大公子了,这是在忙什么?” 越明礼也是个没心思的,尤其是在熟识的人面前,就尤为嘴上没有把门,随口就将自己大哥的事儿说了出来: “大哥前几日让侍从请了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回府,成日旁人也不见,就同那位老先生在书房里废寝忘食的品画......” 叶青釉一愣,便听越明礼继续嘀咕了一句: “什么画能有瓷器好看......” 从前得到影青瓷的时候,大哥虽然明面上不说,但心情明显大好,他去求侍从的时候,二话不说的就应了下来,还给了他两个密卫。 这才几日的功夫,手边的影青瓷都没了,这就又开始喜欢上字画...... 越明礼想想那些精美到无与伦匹的影青瓷就心热的紧,可架不住从家中带来的现钱已经因买瓷这件事花的差不多,其他的要么都是田产,要么就是阿娘嘱咐过以后得留给未来媳妇的东西,实在不能置换掉再订瓷器......唉! 越小公子连声叹了好几口气,这才发觉面前向来能言善辩的叶小娘子有些僵化,不由得有些好奇道: “小娘子怎么了?” 叶青釉心中早已经起了一场风暴,但又不能直白的明说怀疑被请去的人是刘老先生,一时间连笑容都有些勉强: “没什么,只是在想大公子请来的人应该是个十分有名的大家,我做瓷器正需要学画绘纹,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讨教一二......” 越明礼做恍然大悟状: “晚些等大哥不那么忙,我帮小娘子去问问,如果那位大家愿意留下,想必以后机会还是极多的。” 叶青釉艰难的点了点头,强行逼迫自己调转话头: “先前为小公子做的那两只对杯可是送出去了?那对新人可是喜欢?” 越小公子即小声的啊了一声,当即整个人都颓废了下来,看上去颇有些心痛不已: “别提了,说什么喜不喜欢的.......柳二成婚当夜,那对瓷杯就碎了。” 越小公子很少有这样欲哭无泪的时候,看上去整个人蔫的厉害。 叶青釉闻言,顿时想起先前听客人们说过的‘柳二妻妾同娶’,当即也是颇为奇怪: “柳二公子成婚那日,出了什么事儿?” 怎么还把喝合卺酒的杯子都砸了? 虽然不是影青瓷,可那对对杯在叶青釉的毕生作品里,也是颇为少见的。 寓意好,釉水好,没准就是不会在做的那种,若是在等些年成孤品,身价就可以涨上不少,如今砸坏,岂不可惜? 越小公子唉声叹气,一时间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好半晌才起了个头: “小娘子可有听过柳二成婚当日妻妾同娶的事儿?” 叶青釉颔首: “不久前刚刚知道。” 越明礼得到这个答案,倒像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那我就不用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事情成因是这样的—— 柳二成婚前两日,带了个小娘子回府,成婚那日满堂宾客,那小娘子也穿着同新嫁娘一样的婚服跑了出来,哭着说柳二公子答应过她,要娶她为妻......” 越明礼光是想想那副场面,就觉得自己的头又要开始痛了: “当时场面乱的很,柳家如今是二房太太当家,二房太太却没有将新嫁娘娘家的席位与柳府宾客分开,这位新嫁娘的娘家人听到动静,当时就冲了上去,将那小娘子打的够呛,怎么拦也拦不住,口中还......还骂的极为难听。” 连越明礼都知道,若不是十分熟识,男女双方的亲家得分席宴请,一来认识的亲朋好友待在一起不会冷落彼此,二来席间肯定有些客人身份要高一些,不能与稍有莽撞些的客人同坐一桌。 按理来说,二房太太蒋氏不应该不知道这个道理,但当时的席面就是没分开。 所以这事儿一出,柳二公子新媳妇叶氏的娘家这么一闹,几乎是稍有脸面的人,都知道了这柳二公子娶的媳妇,娘家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试问,娘家如此,娶到的媳妇能是啥样的? 于是,现在到处有人说柳二公子随便找了个富户,就将终身大事儿给‘卖’了。 那为什么柳二会找富户呢? 众人只要稍稍一打听,便也知道柳二公子只是庶出,这回成亲,家中父母兄长都没回来,操持婚事的只是自家婶娘,婶娘甚至也没多上心,是大伙儿赶着上门送礼,这才有了这场稍大些的婚事。 如此一来,柳二原本就不怎么高的风评如今一跌再跌,原本上赶着巴结柳二,以为巴结上柳二就能巴结上柳府的人也走的走散的散。 总之这柳二往后的日子,只怕会更不好过。 越明礼暗自摇了摇头,继续说道: “席间如此,勉强还能说是娘家有泼皮长辈,性子稍稍烈性一些.....总之还能糊弄过去,可后来的事儿,那是真荒唐。” “那位被柳二带回来的王娘子挨了打,就突然发起了疯,无论谁打她,她都去打新妇叶氏,边打还边说什么自己娘亲死的可怜,自己先前还被人所害之类的话......” “慢慢的叶家人也不敢打了,开始劝说那王娘子给柳二做妾室,柳二欣然应允,还说,不必为了他而争斗,两人都是他所爱,他妻妾同娶......” 这事儿乱的程度,比叶青釉所想还要复杂的多。 这说出来,谁听了不说一声荒唐?! 包藏祸心,自知理亏的叶家人,已经不在寻求公道,而是试图用这件事拿捏叶家人的王秀丽,还有一个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自以为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甚至敢在满堂宾客目视下妻妾同娶的糊涂鬼柳二....... 往后这柳二公子房内,可真是热闹了! 第二百二十一章 人这辈子,就活一次 这么大的事儿,一时间听得叶青釉直嘬牙花: “后头呢?” 老实话,叶青釉倒也不是特别八卦的人。 只是都讲到了这份上,不往下听听,总有一种十分对不起自己的感觉...... 越小公子站在矮自己一个头的叶小娘子身边,堪称唯唯诺诺: “后头,后头也没啥特别的事儿......” “三人拜完堂就入了洞房,大哥喊我先走,可我惦记着那对杯子,想着他们三个人也没法子用两只杯子喝合卺酒,所以想着去拿回来,可我也没靠多近,就听房中一连串摔摔打打的声音,在争到底谁同谁喝合卺酒。” 越小公子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发痒的鼻尖,轻声道: “......叶小娘子的瓷器很特别,我记得那种瓷器碎裂的声音。” 所以,越明礼才知道那对双鱼杯被砸坏了,连着心疼了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不过好在叶小娘子还在,以后还能烧更多的瓷器。 叶青釉目光古怪的瞧着越小公子自己就把自己哄好,才略有疑惑的问道: “你后头又摔了多少瓷器?”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她依稀记得印象中的越小公子确实是摔过一次,但那是叶青釉第一次烧的瓷。 瓷器泥土是没有改良过的泥,算不上什么特别,瓷裂的声音必定也不怎么能分辨的出来。 那么问题就来了...... 后头那些瓷器,越小公子弄碎了多少? 越明礼顿时愣在原地,神情姿态,已经不能说是蔫,而是几乎快哭了: “一半多......” 这答案超乎叶青釉的预料,一时间也颇有意外: “怎么会?” 换做别人,叶青釉也不问这句话,谁买回去的东西,和她再没有半分关系。 但对方是越小公子,平日里叶青釉也能看出来对方极为爱瓷,于是心中难免就觉得古怪了些。 越明礼眼中空空: “我将那些买回去的狸奴摆在身边睡觉......” 好。 叶青釉不再追问了—— 瓷器睡觉,这还不得半夜醒来,身边全是碎瓷? 她怎么就忘记越小公子比看上去还有稚气的事儿了呢。 越小公子想起那些漂亮的小狸奴,心里就难过的厉害: “小娘子,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这不是废话吗? 她怎么可能不会死...... 等等,越小公子这说的是什么玩意儿? 叶青釉原本想要随口宽慰的话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下意识的看向欲哭无泪的越小公子。 偏偏越小公子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要你不死,就能一直接连不断的烧瓷,你若是能活一千岁,烧上一千年的瓷器,以后这天底下,就有数之不清的好瓷器了。” 虽然很多人都觉得好瓷的价,比做出瓷器的匠人身家还要贵重上百倍。 可在越明礼的心中,只要匠人平平安安,指定能永远做出好的瓷器。 所以,为什么不诚心祝愿小娘子千秋万代活着呢? 小娘子这么好,理所应当让她活的更久一些的! 叶青釉听清楚对面之人说的话,实在没忍住,伸出一根纤巧的手指,点在对方的额头,轻轻戳了几下,试图用这种方式晃晃越小公子的脑袋,好听清楚里面到底是有多少水声: “是人就会死的,况且.......” “况且烧一千年的瓷器,你是真不把我当人看啊!” 叶青釉恨铁不成钢的收回手,单手叉腰: “我又不是铁打的,还能接连不断一直烧瓷?” 这把她当什么? 哪怕是拉磨的驴,也总得有休息的时候吧?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越小公子原先之所以在柳府突发奇想说可以考虑他做丈夫.....完全就是为了白得瓷器! 真是险恶的阴谋,还好她聪明,不然可亏了好大一笔银钱......! 越明礼今日原本就有些呆头呆脑,被纤纤玉手这么一点,只一息,脸色几乎就红的如同滴血一般,磕磕绊绊道: “小娘子,不,不是,不是一直烧瓷,是我说错话了.......” 刚刚自己说的都是什么玩意,如今想想,真的好生荒唐! 越明礼反应过后,一时间手里的瓷器就都不香了,抓耳挠腮的试图解释: “我怎么可能不把小娘子当人看!” “如果连叶小娘子都不是人,那我就是个东西......不,我不是个东西......不对......” 越明礼哪里有同小娘子打过交道,眼见叶小娘子似乎是生了气,几句话可算是被他说的颠三倒四。 说到最后,少年人的眼角都有些红了,都想不出来到底不对在哪里。 不过有一点,他是知道的—— 自己说了糊涂话,如今小娘子生了他的气,自己该哄的。 可怎么哄,又是大难题。 急中生智之下,越明礼终于想起来,自己是家中最小的晚辈,家中规矩多,也受过些课业不认真,或是装病躲课之类的罚。 那时候,他每每给长辈跪下磕个头,就总能被谅解....... 也真真是鬼使神差,越明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出声道: “小娘子,我给你跪下磕个头,你原谅我罢?” 磕头...... 要不怎么说越小公子是个奇人,他是怎么想出这法子来的! 叶青釉差点儿就没忍住: “不不不.....” 叶青釉本想说不必,可面前的越明礼却是猛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当真想要道歉的,小娘子怎么连我磕头都不能原谅我?” 错了,错了,早知道人家呆头呆脑,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现在倒好,人家非得给她磕一个....... 叶青釉面容扭曲,沉默几息,试探道: “那磕一个.....也可以?” 讲道理,这里左右没人,也不能被人看到。 越小公子这人一根筋,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法子,顺着对方所想走,将这事儿快点了结就好。 越明礼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微微撇开膝前的前袍就贵了下来,动作之快,几乎是眨眼之间。 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正想往旁边偏偏,余光一撇,就见不远处的侧门吱嘎一声,有几道身影出现在了眼前。 这几道身影,叶青釉一点儿也不陌生。 为首之人,赫然正是越大公子。 越缜推门而入,第一眼瞧见的就是一站一跪两道身影。 越大公子:“.......” 越小公子:“.......” 叶青釉:“.......” 早知道越大公子神出鬼没,可怎么早不来晚不来,这个时间点推门进来!!! 第二百二十二章 家门不幸 沉寂,十分的沉寂。 叶青釉甚至能够听见几道乌鸦的声音从院墙外响起。 没有人出声,这气氛就尤为尴尬。 又是几息的功夫,身处所有人诡异目光中的越小公子才终于有了反应,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顺势捂住了脸,大声道: “大哥,我知道我和你的五表弟长得很像,但我真不是你弟弟......” 好一句‘大哥,我不是你弟弟’! 叶青釉目瞪口呆,下意识看向平日里心机颇深,像是什么事儿都在运筹之中的越大公子,想要看看对方会做出什么反应,就见对方.....也是一脸呆滞。 是吧,是吧! 别说是这么傻的弟弟,越大公子这种身世背景,这么傻的人应该也没有见过几个吧?! 叶青釉心中几声呐喊,就见那抹呆滞只在越大公子那张隽秀清俊的脸上停留一息,随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 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不知为何,叶青釉脑中闪过这句话,随后也揉了揉脸,逼迫自己像越大公子一般缓和下来。 越缜就好像是没有听见自己那位傻表弟的话,只是吩咐自己身后仍在目瞪口呆的长留与积食,轻声道: “长留,你将这位和五公子很像的小公子送去柳府,让五公子好好看看两人是不是很像。” 长留下意识答应一声,随后才面色古怪的往越小公子的方向走去。 越明礼脸红的厉害,只能死死低着头,憋着一口气跟着长留往回走。 走了几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还不忘回身,同叶青釉作口型—— 虽然没磕头,但是跪了,还被大哥抓了,也得原谅我啊小娘子。 叶青釉:......你就别惦记这事儿了,赶快走吧你个大爷。 当然,这话叶青釉是不能直说的,只能勉强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 越小公子见了叶青釉点头,顿时脸也没那么红了,神态也没那么别扭了,高高兴兴就回去见‘五公子’了。 积石自然没有越大公子和叶青釉的镇定,从进门开始就全程张着嘴,一直到越小公子离开,这才慢慢回了神,看向自家公子。 越缜沉默几息,这才若无其事的开口道: “瓷铺门前出事儿了,叶小娘子。” 他答应五弟要来看瓷,只是因有要事在身,所以来的有些晚,没有与五弟同道,一来瞧见门口的动静,可叶小娘子又不在,所以才进了侧门..... 那里能想到一进门就见自己那傻弟弟在下跪给一个小娘子磕头。 越缜只觉自己从未如此想揉眉心,但多年的克制,令他终归还是没伸出手去。 叶青釉原先还有些尴尬,听到这句,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我才进来最多一炷香的时间......” 叶守钱与白氏,单拓与马婶子,几个雇来的人,甚至还有卓资也混杂在人群中帮衬,人手明明都在瓷铺门前,她在瓷铺前操持了半个白天都没事儿,才躲了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了事儿? 越缜没有废话,直接单刀直入: “你家中长辈来了,一来便抓着你爹哭诉,觉得亏本,不让他以这个价卖瓷。” 长辈? 叶青釉恍然大悟,露出一个冷笑: “早知道这些人做不出什么体面事儿来。” 叶老二叶老三唯利是图,分家前就精明的厉害,死命从叶守钱的手中捞钱。 如今分了家,却还是不愿意放弃,时不时想来占便宜打秋风,只是几次都被叶青釉堵了回去。 如今眼见分出去的叶老大一家人越来越好,可不就会心中有别样的想法吗? 只是唯有一点...... “按理来说应当是闹不起来的,我原先交代过单拓,也就是我家中的护院,只要叶守财和叶守富赶来闹事,就直接将人打出去,顺势再报官。” 单拓难道没有按照叶青釉所说的事儿办吗? 哪怕没办好,也该自己来找自家主家才是,怎么反倒是越大公子这么个外人来知会她? 越缜没有丝毫意外,只是将门口的情况简略道来: “因为来者压根不是你父亲的那两兄弟,而是你的爷奶。” 叶二叶三磨搅讹绷,原本名声就不好。 若是他们俩人带着其他家中小辈前来,护院与叶家人大可以以分家之后没有关联,这俩兄弟是来打秋风的由头将人打发走,甚至若是莽撞些的护卫‘不小心’动手将人打了,也并非什么大事。 可如今来的人是叶老爷子和黄氏,那情况就大不相同。 虽然分家,且给了供老钱,可叶老爷子就是占着叶守钱亲爹的位置。 儿子开了瓷铺,老子过来瞧瞧,难道还能直接在大庭广众之下将人赶走吗? 那还不得被人将脊梁骨戳烂? 况且人家现如今还没将心思全表露出来呢! 只是在卖瓷的瓷价上有些争议,而且还是觉得哭诉亏本,怎么说也是心疼孩子,那就更不能直接赶了...... 叶青釉脸色一时间有些不好看,越缜挑了挑眉,第一次带些真心实意的说道: “小娘子家中.....可真比天子谒舍都热闹。” 毕竟如今天子乃是过继的嗣子,没有兄弟之争,叔侄之困,甚至还只有一位皇后,连妃嫔妾室都没有。 如此一来,后宫安定非常,陛下脾气仁善,庙堂中庸,自然一点儿吵闹也不见。 而作为臣下的越大公子,爹娘早亡,自己尚未娶妻,叔婶代为理家,除却大事,一般都不惊扰,更是清净的很。 这段时间客居龙泉,竟然是越缜这辈子以来最为吵闹的一段时日—— 柳府有张口就是胡言乱语的柳二老爷,找到了个烧瓷厉害的小娘子,小娘子家中还多有吵嚷....... 只能说换作从前的越缜,只醉心与权计,那里见过这些芝麻绿豆大的事儿。 瓷铺前听了一段叫骂,越缜耳朵生疼,自然也多有了些感慨。 叶青釉明白越大公子言语中的调侃,一时间是真心觉得有些丢人,努力平复了几下呼吸,定了定神才道: “大公子稍作歇息,我去前头瞧瞧发生了什么。” 第二百二十六章 瓷铺前的纷争 发生这样的事情,别说是在越大公子面前丢人,叶青釉甚至有些不敢想在前头得有多乱,多丢人。 不过事已至此,能趁早将事情处理好,也算是还有挽救的余地。 越缜略一颔首,叶青釉应声退出,径直往瓷铺前头走去。 今日青釉堂前一直人声鼎沸,所以叶青釉自进后门以来,也没太听清楚前头的动静。 如今听到越大公子所言,又往门口走了些路,果然是能听到一道熟悉的叫骂声传来。 黄氏叫骂的动静似乎还同从前一样中气十足,只是仔细分辨,却好像却又有些许的不同: “.......老大!你可真是个没心肝的!” “开瓷铺不知会家里一声,如今咱们来帮忙帮衬,你不说让你媳妇和下人给爹娘倒杯茶水,都没喘上一口气呢,你就喊你亲爹亲娘走?你还像话吗!?” 叶青釉自门廊内而出,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脚下当即就是一顿,正巧停靠在可以将门外看个仔细的位置。 黄氏站在瓷铺门口,整个人像个正在打鸣的公鸡似的,一只手不断指指点点,戳着叶守钱的脑袋与胳膊,嘴里时不时就冒出些尖锐刺耳的话来: “我看你分了家,心就是被烂心肝的人搅乱了!” 絮絮叨叨的叫骂,混杂着乡间的俚语。 一切看着都像是原先没有分家时的模样,可黄氏如今的样子,却与叶青釉印象中的模样很是不同。 黄氏这段时日看着像是瘦了一大圈。 身上肉没了,可脸上手上那些松弛的皮肉却没紧致起来,整个人松松垮垮的站着,原本一瞧就贪婪精明的眉眼往下垮了一截,连带着下塌的嘴角渗透出一脸苦相来。 叶青釉的视线从黄氏身上一扫而过,又看了一圈四周,这才瞧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黄氏的对面是垂着头的叶守钱,只要叶守钱有后退或者躲闪的痕迹,就会引得一波更激烈的叫骂,显然是一直在缠着叶守钱。 而她之所以没有像从前一样料理白氏,则是因为白氏早早就被马婶子护着躲回了家中。 原先在瓷铺里面负责摆瓷添瓷,点人护场的吴家人与叶老爷子相识,一来是晚辈,二来也不好直接对上门口的叶老爷子,就借着内里有人不小心将瓷器打破,需要关门收敛瓷片的由头将门关了,死死把着门不让人进去。 至于单拓,则是一直看着站在门口拱手迎宾客的叶老爷子身边,既不让叶老爷子碰那些盒子,也不让任何人将钱财交给叶老爷子。 而具体的方法,就是只要有人来想要买盒子装瓷器...... 单拓就会大着声音吼上一声: “瓷铺里正在擦拭重整,暂时不接客人,若是将银钱交到除东家以外的其他人手中,可别怪咱们不认盒子,没法子带走青瓷。” 这声儿极大,一句能传半条街,虽然没有在众多看客面前直接对一个老人动手,但也算是震住了场子。 叶青釉暗赞一句,果然还是得机敏些,又能信得过的人办事才牢靠。 叶老顺与黄氏这对老夫妻,显然已经是来之前就想好了该如何做。 一人将门口收钱的叶守钱逼走,一人朝门外来客拱手说吉祥话,自然而然就能接过收银钱的担子,将全部的银钱都塞到自己的口袋中....... 还真是算盘打的叮当响,若换作从前的大房一家,没准就会被这种法子拿捏。 只可惜,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所有人都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一人带走白氏与钱匣子,一人阻止叶老爷子直接明目张胆的将银钱揣进怀中,吴家人则是干脆找由头将瓷铺关了...... 而在这样紧密而又团结的抵抗之下,如今瓷铺外的人虽然还是那么多,可原先有意向买瓷的人早已经在排队等候,少数听闻消息想要买瓷的人听到单拓所言之后,也会犹豫着观望片刻...... 这样一来,自然半分银钱也没有落到想鸠占鹊巢的叶老顺手中。 叶老爷子站了半晌,没有人靠近,也没有银钱入手,原本就有些泛黑气的脸色被单拓此举逼得愣是隐隐泛起红光,厉声喝道: “你这残废不但是手上残缺,脑子也好生糊涂,难道没听到刚刚你东家喊我爹?” “我儿子可怜你身体残缺留下你做工,你却在这里捣乱?” 捣乱也就罢了,还不是捣老大一家的乱子,而是捣他们的乱子。 分明,分明就差一点儿。 老大已经被黄氏叫走,原先那么大一个钱匣子,眼看就要落到自己的手上...... 结果现在可倒好,不仅是钱匣子没有到手,连带着想要收客人们钱都被这人看的死死的! 这算是什么个事儿嘛! 叶老爷子心中恼怒的紧,往日一贯不亲自骂人,只躲在自家老婆娘身后同黄氏唱红白脸的习惯自然也没有守住。 又骂了几句,见单拓始终没有说话,叶老爷子以为火候差不多,面前的独臂汉子怕了,这才缓下神情,朝着又一个不明所以想要买瓷的客人露出一个笑脸,正欲开口,单拓的声音又在一起响起: “这不是咱们东家,银钱若是如交到其他人的手中,可别怪咱们不认盒子........” 这一下,也算是将叶老爷子气的够呛,他捂着喘的厉害的胸口,给那头隐隐约约有些叫骂不动的黄氏使了个眼色,原本已经有些哑嗓子的黄氏顿时摆足了架势,强撑着尖嗓子继续骂道: “......瞧瞧你如今这饿死鬼投胎的模样!” “你还管不管这在你爹面前装腔作势的下人?!” “我和你爹难道还是外人?咱是瞧着咱家瓷铺刚刚开业,怕你被家里两只狐媚子迷了眼,吃了亏,这才来帮的忙!” “瞧瞧我和你爹不在,你将家都管成了什么模样!买个盒子就让人家随便装瓷器,无论多少都不吱声,米面粮油一直不停地往外送,百来文的现钱也是说散就散,如今可倒好,还让一个外人把你爹欺负了去!!!” 黄氏说道最后,越说越感觉每一文钱原本都是自己的银钱,一时心疼的活像是有人往她身上捅刀子似的,面皮子直抖,连眼泪都冒了出来: “分家到如今,你没往家中搬过一粒米,一滴油,如今可倒好,全部都散财散了出去,而且还不肯让你爹加些银钱卖瓷,好回回血,赚回那些亏掉的那些银钱!!!” “我命苦,命苦啊!” “我十月怀胎把你这小畜生生下来,又一把屎一把尿的把你喂养到这么大,一点儿福气都没享到,反倒是.......” 黄氏一贯会胡搅蛮缠,可今日这一通插诨打闹,没有像往日似的胡言乱语,也没有当着瓷铺前观望的客人们面叫骂出什么特别难听的话来,而是一直在话头往叶守钱不孝上引,一看就不像是她能做出的事儿。 叶青釉耐着性子听完,果然瞧见有一些不明所以的客人们因黄氏的痛哭而于心不忍,纷纷道: “叶老大,你家瓷铺到底还卖不卖瓷呢?” “这不都是一家人么?你爹娘既然在这儿,又愿意帮着买瓷,继续卖不就行了?为什么让一个下人骑到自己头上?” “可不是吗......一个下人还敢站在这儿大小声,竟比主人家都硬气几分,啧啧。” “掌柜的,快将你娘带回去吧,这里就有你爹照顾着,总能放心的,爹娘年纪这么大了,应该好好孝顺养着才是,在这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也真是一点儿都不像话!” “嘿嘿,我盒子可是原先买的,如果现在要加银钱,可加不到我的身上哈哈!” ...... 大部分说话的人,要么就是从前并不认识叶家,不知道叶家中发生过什么事儿的人,要么就是被黄氏一哭二闹三上吊糊住的人,言语之间,难免就不好听了一些。 当然,也有像说最后一句话的汉子一样,心思活络,觉得更加有利可图的人—— 试想,青釉堂东家的爹娘觉得这卖瓷的价格血亏,那东家总得听爹娘的话吧? 这盒子的价格要是一涨,原先那些没有买盒子的人,如今想要买盒子,那所花的银钱不就更多了?到手的每件瓷器,价格岂不是更高了一些? 这些人仗着自己手中抱着盒子,这是作壁上观,在嘲笑后来买瓷的人呢! 而那些原本还在纠结观望的人,听到这样的话,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自己买瓷的价可能会更贵一些,当即犹豫着犹豫着,就走了不少。 随着这些人的离开,叶青釉余光一撇,就瞧见了正在巷口探头探脑张望的叶老二。 这人原先一直躲在巷口里,如今人散了一些,又因为许是不忍心让到手的银钱飞走,这才显露出身形来拦那些离开的客人...... 果然如此。 叶青釉原先早有所想,叶老爷子和黄氏如今身子骨一瞧就不行,也不是喜欢出门的人,能知道瓷铺的消息匆匆赶来,一定是有人传信。 只是原先她猜肯定又是叶老二与叶老三那对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兄弟俩,如今一瞧,却是只有叶老二一个人。 这是.....叶婉儿嫁入柳府,自觉自己有了身份,不再肯抛头露面了? 叶青釉心中闪过一丝讥讽,眼见已经将全局了解了个大概,正要迈步而出,就听一直垂首而立,始终像是在乖乖听骂的叶守钱突然出声道: “我没吃屎尿。” 这句说的莫名其妙,不但是在他面前唾沫横飞的黄氏,连旁边围观的众人也听到,也全是一头雾水—— 这正骂着呢,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 谁人会想到要去吃那腌臜玩意儿?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具有疑惑,可叶青釉身为叶守钱的闺女,这段时间又相处了这么久,多多稍稍也了解一些自家老爹真实的性情,心念流转一瞬,就让她反应过来自家老爹的这话是什么意思! 于是,叶青釉原本已经要迈出的脚立马扯了回来,开始继续暗中观察。 黄氏想过被顶嘴,但没有想过居然会被顶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当场有些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 叶守钱还是低着头,但声音却没停,声音沉闷而坚定道: “我不是被屎尿喂大的,也没从娘手上吃过一点儿东西。” “娘到处说生我时遭了大罪,可十月怀胎不假,我却也没吃过你一口奶水,更别提喂养到这么大。” “我能长这么大,都是多亏还没搬到镇上之前,老屋隔壁的王婶子的可怜,她是个好人,见我成日哭个不停,又没有人喂,于是心软偷偷给我匀的奶水。” “这些我都知道,我不但知道,我还知晓,王婶子为了给我匀奶水,自家的孩子都没怎么吃饱,王婶子来找您,想问问你身体可是有好些,是否能喂孩子,这样就不用一直给我匀。” “当时是你说人家多管闲事,说喂米糊也能吃饱,当着人家的面二话不说就给当时才一个月的我灌米糊.......” 这种事儿,说出来,是极为骇人听闻的。 当娘的不愿意喂奶,其他人愿意匀些奶水,还被骂是多管闲事,甚至,还给一个只有一个月大小的孩子灌米糊....... 这些事儿若是真的,叶守钱那句话的成因,就十分显而易见了。 人家压根不是纠结什么腌臜物,而是在反驳先前黄氏那句‘一把屎一把尿的将你喂大’。 试问一下,一个连孩子都不喂的娘亲,能对自家孩子多好呢? 如今又哪里有颜面来哭诉自己糟了多大罪,想要儿子孝顺将养? 更别提先前的四十年,叶守钱早将生恩给还了个干净! 黄氏不敢信自己听到的东西,掏了掏耳朵,下意识尖声问道: “那贱人同你说的?” 不然,当时才在襁褓之中的老大咋能知道这些事儿? 她当时确实是年纪小,有些糊涂不假,可那也是叶守钱胎大难产,让她吃足了罪,她才想这么整治整治。 左右不过是自己的儿子,饿几顿怎么了? 她后来确实也是想喂的,只是那姓王的丑贱人又腆着脸来送奶水.......那送上门的东西干啥不要? 只是后来喂着喂着,就又变了调。 王氏那糊涂鬼,甚至犯浑到提出要带走这个孩子,连同自家孩子一起喂养,还在她管教孩子的时候,时不时偷偷翻过后院给老大送吃的。 甚至,最过火的那次,叶守钱在点启蒙痣,学说话的那一日,没有走向她,而是歪歪扭扭走向王氏,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喊了王氏一声母亲...... 这桩桩件件事儿,这么不光彩,她怎么就能对大儿子喜欢的起来?! 她原先还以为搬了家,年纪尚幼的老大会不记得这事儿....... 但如今来看,自己原先的念想分明是没错的,这老大就是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吃了谁的奶水,心就长偏了! 哪怕十月怀胎,后头又一起生活了多年,也是没有用的! 如今她教训两句,竟然还敢这样对她说话! 第二百二十七章 算盘打的叮当响 想起从前儿子喊别人作娘的事儿,黄氏就越发气恼。 她死死瞪着面前的叶守钱,眼中冒出的熊熊火光像是恨不得把人直接嚼碎吃了似的。 黄氏这幅作态,完全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忘记了前尘往事里自己又做了什么,没理也要认出个死理出来。 她一点儿也没明白,叶守钱今日能说出这样的话,正说明早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而从前知道的时候不说,还是照常孝顺着她,也已经叶守钱是心善宽仁的一种表现。 今日翻找出来说,也不过是渴望激起黄氏最后一丝羞愧的言语...... 只是很可惜,如今叶守钱都已年过不惑,四十年的相处都没能换来黄氏一丝温情,如今这三言两语,难不成还指望黄氏羞愧,母子俩抱头痛哭? 只是此情此景,叶守钱原本就已经毫无波澜的心,终究还是有了一丝被人硬生生往心口砸了一拳的生疼。 叶守钱沉默半晌,闭了闭眼,终究还是回道: “王婶子几十年前就走了,这些事儿,是后来我走街串巷卖瓷的时候,碰巧碰到她家大儿子告诉我的。” 那家八个孩子,其中好几个都是王氏心善到处捡来的,缺胳膊少腿的也有,可一大家子过道现在也没谁分出来单过,也没个摔摔打打,还攒钱办了个善堂,平日里清贫,但彼此之间都极为亲厚。 这样的家,说不让叶守钱羡慕那肯定是假的。 但叶守钱如今也清楚,长辈亲厚这种事儿,算是落不到他头上了。 原本面上有些火气的黄氏闻言突然就支棱了起来,往叶守钱身上呸了一声,: “听他们放屁!” “你是谁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自己不清楚?你不听你娘的话,倒是听外头那些什么小骗子小娼妇小贱人三言两语的挑拨?!我等等就去找,非打的他们——” 叶老爷子在旁听了片刻,越听面上越有些不耐,伸手拽了一把黄氏,以眼神示意老妻闭嘴。 黄氏正在气头上,没注意身后的动静,被这么一拽,身子自然不稳,她下意识朝面前往日里贴心无比的老大伸出手,可叶守钱只呆站原地没去扶,她自然往地上摔了个四仰八叉的大马趴。 黄氏伸出去的手都没收回,便被这一下摔了个眼冒金星,言语间都有些懵了: “你怎么不来扶我?” 叶守钱没有说话,黄氏那股子火气又冒了出来,扭头转向自家男人: “你为啥子拽我?” 从前怎么教训老大不都是她的事儿,哪有见过老头子在他面前护老大的时候? 今日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叶老爷子自然不是真吃错药,也不是真护着叶守钱,而是真的不想看着黄氏将话题越扯越远! 他们之所以来,是为了让老大将钱匣子交出来,让人将瓷铺交给他们打理。 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儿,脑子缺根筋似的黄氏越扯越远,甚至说到了什么猴年马月前的前尘往事,还惦记起了几十年不见的王氏..... 这都什么和什么? 叶老爷子眼神中闪过些许不耐,不过瞬息之间,转头看向叶守钱时面容就已经和缓了下来: “你娘糊涂,从前不曾好好疼过你,不过这事儿都过了许久,现在你闺女都十几岁了,惦记这些有的没的作什么用?” “这事儿爹说了算,你现在将你娘带走,好好歇息歇息,娘俩儿坐下来说说体己话,老年份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能过去。” 黄氏终于听出了些什么,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看向当家人,叶老爷子给仍倒在地上的黄氏递了个眼神: “至于瓷铺这儿,就让爹来替你操办,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肯定帮你置办好。” 是了,他们之所以来这儿,就是为了支开大房一家的人,将瓷铺的生意揽到自己手中! 想起事儿来的黄氏大喜,将原先大儿子提及王氏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连刚刚叶老大没扶她的事儿也不在意了,眼中又闪动起浓厚的贪婪之色: “你爹说的对,我也懒得和你多说什么,我与你爹肯来帮忙,你就只管歇着,你能立堂口办瓷铺,本事是在的,虽然脑子不够好,今日卖亏了不少银钱,但有你爹帮你操持,指定能回本。” 黄氏一边从地上手脚并用的爬起来,一边开始指手画脚: “咱们去你那新宅院里坐坐,收拾一下床铺,好让等会儿晚间你爹关了瓷铺后有地方休息。” “还有,你这缺胳膊的下人敢和你爹说硬话,想来是个不安分的,你如今就花三五文将人打发走,省的让人觉得有下人敢骑到咱们头上去.......” “还有还有,你那媳妇当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了,见了我抱着钱匣子就跑,活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人越老越没个规矩......不好!” “当初你要娶白氏,我就觉得不妥,你如今有本事,能办瓷铺,想来也不缺什么银钱,只管将人休了或是一棒子打死,往后再娶个孝顺漂亮,又屁股大好生养的年轻媳妇,生上三五个儿子,膝下也有个摔盆的人......” 黄氏越说越是满面红光,似是瞧见极好的日子就在眼前朝她招手,言语上,难免也越来越放肆。 叶青釉早在黄氏提及自家娘亲的时候就已经偷偷靠近,如今听了一句‘一棒子打死’,整个人额头青筋都起来了,原想高声厉喝,打断这不知死活的老婆娘的话。 但万万没想到,先开口的,仍然是叶守钱。 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守钱从黄氏看起,定定的看向站立在一旁,唱着红脸将黄氏推出来‘冲锋陷阵’的叶老顺,视线在两者之间来回穿梭,看着看着,到底是把自己看笑了: “说的也是......我若有了儿子,往后瓷铺也能有个人承事儿。” 这笑容苦涩的要命,眼中还红了大半,显然不是真心之语,而是某种不便直说的试探。 叶守钱不笨,只还是心软,到底是给了爹娘最后一次机会。 只可惜,面前两人一个也没反应过来,而是齐齐脸色大变,径直落入了叶守钱所说的‘圈套’—— 叶守钱若是再娶,有了儿子,那瓷铺和宅院还能落到其他人手中吗? 那跳刀的手艺还怕没有人学吗? 既然有人学,咋还能帮衬的到同为老幺的两兄弟? 叶老爷子和黄氏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黄氏实在没忍住,嘀嘀咕咕道: “断子绝孙的玩意儿,如今倒是走了狗屎运好起来了,也不知道帮衬帮衬你弟弟们......” 这声儿不大,可到底是躲不过面对面之人的耳朵。 叶守钱这回,脸上是一点儿笑意都挤不出来了。 他定定看着面前的父母,只觉自己从未如此累过,好半晌,才瓮声道: “快走吧。” “不然等青儿来了,你们面上不好看。” 第二百二十八章 小娘子出马,一个顶俩! 这话一说出口,直接就让黄氏脸色大变: “老大,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钱匣子给白氏把持着,堂口的名字也是你闺女的名字和你没半点儿关系,如今一点点小事,还要等你闺女来做主?” “她来又能做什么?!我还真不信了,她难道还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她亲爷奶扫地出门?!” 这话是真话,几人在瓷铺前的动静虽然被其他人看在眼里,但到底是没有人凑的那么近,一句句细听几人的言语。 况且叶老爷子与叶守财叶守富那俩人的胡搅蛮缠,一看就理亏不同,他年纪摆在那里,到底是比儿子与老妻段位高上一筹,玩的极精,并不直接讨钱要钱,而是一直以爹娘的身份压人,只说卖瓷卖的亏了,他们老两口不同意,要帮忙帮衬。 如此一来,门口排队的人虽然知道在闹,且听了一两句,但到底是觉得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事,以及老两口觉得瓷器卖亏,想要帮忙操持卖瓷,只说让叶守钱不用操心此事,都由父母为子操持...... 这种情况下,哪怕告诉看戏的大伙儿已经分家,已经孝敬过敬老钱,不再有半点儿关系,大伙儿也会觉得大房一家不识好歹,并不会觉得为子女来帮忙的人有什么问题—— 毕竟是爹娘,虽然已经分家,但好心来为子女帮衬又有什么错? 若是叶青釉真的像对待叶老二叶老三一样的法子将人赶走,那就成了叶青釉的不是,所以是万万不行的。 单拓也是因此半天没敢直接动手,而是在旁高声大喊。 不但是黄氏觉得叶青釉来了赶不走他们,连叶老爷子也是如此觉得。 是以,老妻说完话之后,叶老爷子也适时点头: “说得对,小丫头能懂什么?” “你怎么说也是个当家做主的人,咋能什么都听媳妇闺女的.....不像话!” 叶守钱麻木着脸,没有听任何的说教,只又重复了一遍: “快走吧。” 年少时对父母偏心的不甘,早已作土,叶守钱哪怕还有最后一点儿心软,但也被爹娘这不分青红皂白的胡搅蛮缠都磨没了。 叶守钱现在只想,今日是瓷铺第一天开门,自家闺女为此累了好些日子,其他人也都为此操劳不少,若是让爹娘搞坏了事儿,那可真就白忙活了这么久。 所以,送走吧....... 趁早将这是非不分,心思不纯的老两口送走,既免了纷争,也勉强还保得住颜面。 许是叶守钱脸上的表情太过认真,一直还当叶守钱软弱可欺,全以为能将人拿捏死的叶老爷子终于嗅到一些不对劲来,登时变了脸色: “老大,你是真想赶咱们走?” 这声量不小,周围不少人都看了过来,纷纷露出古怪的神色看向叶守钱: “不是说老子帮儿子吗?怎么还赶上了?” “谁知道,家宅不兴吧,一来就开始赶人了,这掌柜没准对爹娘不太好。” “啧啧,真是世风日下......对了,前头的仁兄,瞧瞧前面动了没有,我等了好半晌,什么时候才能排到我?” “没得很呢没瞧见前头还在吵吗?掌柜的,老人家要来帮忙,你就舒舒坦坦的去休息呗,老人家年纪大阅历多,总不会真的将生意做亏本。” “唉,又是说亏钱,又是要帮忙的.....我瞧掌柜的爹娘不是帮忙的,是越帮越忙的,不然原先的盒子钱也不会涨,队伍也不会一点儿没动.......” “对对对,我还没买盒子呢!真是心烦!” “话说刚刚那位叶小娘子怎么不见踪影?她在的时候,不是一切都很顺溜吗?怎么她走了就一下子不行了?” ....... 只能说人群中,还是有些明白的人。 你一言我一语中,终于是有些人品出味来了—— 人家掌柜的爹说卖亏了,那人家要是真接手卖盒子卖瓷器,那价格岂不是要往上涨吗? 那还不如原先那么卖呢! 刚刚说让叶守钱走的几道声音顿时销声匿迹于人群之中,也不再吱声了。 叶青釉心道一句人心本贪,缓步而出,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扶住了黄氏的胳膊,微微抬高声音,讨巧又乖顺的说道: “阿奶,您怎么来了?” “我这几日和阿娘都在念着您呢!您瞧瞧,来了也不多说一声,这儿风大,咱们进去说话吧?” 叶青釉自分家以来,少有这样温声细语的时候,虽然语调极轻,像是在软语,可眼睛微眯,其中还有些许戏谑之色,让黄氏一瞧就很是不喜。 所以,黄氏下意识一把甩开叶青釉的搀扶: “你们是在念着我死吧!” 这力道其实不大,但叶青釉仍是被推的一个趔趄,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 叶守钱当即脸色大变,立马过来扶,可叶青釉狼狈站稳之后,只装模作样的对自家老爹眨了眨眼睛,当下叶守钱就立马回过味来—— 这哪里是真摔,这是自家闺女开始发力了! 叶守钱立马不吭声了。 而外面那些一直在等着叶小娘子出来主持大局的人们瞧见这动静,顿时又有些变了脸色: “叶小娘子请她奶进去坐呢,咋还差点儿把叶小娘子推下台阶了?” “原先以为是掌柜一家不孝顺,现在来看,这对爷奶也没有多好嘛.......” ....... 这回的议论声倒是没有先前多了,但叶老爷子的脸,却也是实打实绿了。 叶青釉没有给对方想破招的机会,当即小声道: “阿爷,阿奶,咱们还是进去说吧。” “今日咱们瓷铺开门,外头那么多人瞧见了也不好,你们若愿意,随我进侧屋,我这就让阿娘将钱匣子送来算作孝敬,你们也不必再在堂前辛苦收钱.......” 这话,就是十足十的服软。 别说是叶老爷子和黄氏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连带着叶守钱都多瞧了闺女几眼,想要确认闺女是不是真是那意思。 可叶青釉认真的神态,时不时瞄向门口客人的模样,几乎都表露了同一种意思—— 她确实是担心两人坏了今日瓷铺开业的好事,所以着急想要将老两口请走。 为此,不惜让白氏将钱匣子送回来,想要用钱把他们打发走....... 黄氏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看错后,下意识看向自家当家人,想要听听叶老顺的意思。 叶老顺单手握拳,放在唇前,闷声咳嗽几声,看了看叶守钱父女,又看了看外头伸长脖子等候的客人们,终是点了头: “行。” 一个字,就算是答应了叶青釉言语中“给钱,你们走”的条件。 可事情.....哪有这般简单呢? 叶青釉让自家老爹继续运转瓷铺,自己则是带着单拓,领着叶老爷子与黄氏进了侧屋。 一进屋,也不用老夫妻二人开口要钱,叶青釉直接就大摇大摆的坐在了椅子上,随手挥了挥手: “没钱,快滚。” 这撕破脸皮的速度,以及前后反差,连当惯了恶人,占惯了便宜的叶老爷子和黄氏都呆住了。 不等二人发火,叶青釉无所谓一般,掏了掏耳朵: “我只说一遍,你们都记住—— 你们当时换掉王秀丽的亲事可真不是什么秘密,况且如今丽姐儿也在柳府,要是她要告官,不但是你们,连婉姐儿也得吃挂烙。” “这事儿虽然现在还瞒得住......但你们猜猜,当时是谁将昏迷的丽姐儿带走,丽姐儿又为什么能醒来,还和柳二公子攀扯上关系呢?” “好好想想你们做的事儿,想清楚,再同我说话。” 【插一句题外话,第一个中奖的宝宝收到瓷器啦!由于先前征集大家的意思,也没人告诉作者到底是怎么给地址和奖品,刚好又有早期私联的宝子找过来,所以就先给她啦!有兴趣的宝子可以去起点评论区看看哈! 一共是两个,一个手把壶和一个平安扣,手把壶是谢她自我写书以来,她几乎四本书本本全订的支持,平安扣是福利章的奖品。 如果还是没有人给出方案,那就还是随机捞眼熟的宝子哈~】 第二百二十九章 父母慈,方才有孝 叶青釉脸上云淡风轻,可言语说过之处,却掀起一阵波涛。 叶老爷子几乎是瞬间就变了脸色,但还不等他开口,黄氏突然就如同疯了似的,指着叶青釉就开始了叫骂: “那小娼妇是你这小贱人救起来的?!” “我说呢,怎么本该躺上一辈子的人,却能在婉姐儿同柳二公子拜堂时突然跳出来!原来都是你这小贱人从中做的乱!” “你居然让那小娼妇来抢婉姐儿的婚事!你个不要脸,烂心肝的小贱人,你出世时我怎么没把你溺死在溺桶里......” 叶青釉没有愤怒,没有反驳,更没有回嘴,而是就这么好整以暇的瞧着对面的黄氏,眼神含笑,像是在看木偶戏台上滑稽表演的木偶。 许是因为叶青釉实在太过平静,反倒让喜欢风风火火激烈骂战的黄氏更加怒火中烧。 毕竟,骂战,讲究的就是对骂。 只有一个人骂,另一人似笑非笑,不但不够痛快,甚至还如同烈火浇油,能引得叫骂的人更加歇斯底里。 黄氏撒泼打滚的骂了一箩筐,见始终没有人理会自己,心中愈发生恨,几步走到叶青釉面前,高高举起右手,想要好好教训教训这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不孝孙女—— 一个小贱人还这么多弯弯道道的花花肠子,还敢越过自己爹,自家爷去当家做主,甚至还敢在后头谋算着害了婉姐儿的婚事...! 这天底下难道还真有小辈当家的事儿!? 老大疼这不值钱的玩意儿疼的眼珠子似的,不舍得料理,那就让她来料理料理! 黄氏恼怒的要命,一巴掌自然也轮圆了胳膊,攒足了力道。 叶青釉撑着下巴,连身体都没偏一下: “单叔,您今儿要是让她碰我一下,那就是年纪大了,功夫也不行了.......可得扣工钱的。” 原本单拓在旁听了一大箩筐腌臜话,脸色早已经黑透,此时听到叶青釉这么说,倒是懂了自家小娘子的意思,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再没半点儿犹豫,直接上前一步抓住了黄氏伸出的手,而后手腕翻动,往外一翻—— 只一息,黄氏便哇哇乱叫的捂着手腕倒地。 单拓擦了擦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小娘子可别小瞧我,哪怕是现在年纪大了,但收拾一对不要脸的老夫妻也不在话下。” 原先一直没有动手,一来是因为叶家俩老夫妻身份特殊,没得到一句主家的准话,当真不敢动手。 二来则是因为刚刚在瓷铺面前有太多的人,不能让主家人失了面子,又落下把柄。 如今可倒好,原来小娘子也希望他动手,那哪还有什么顾虑? 叶青釉也笑: “早该这样。” 不然哪里能让对面两人蹬鼻子上脸,耽误那么多挣钱的功夫。 黄氏捂着手腕跌坐在地,听到如此和风细雨,像是在饭后闲谈的话语,几乎气的七窍升天,整个人都抖如筛糠: “你个小贱蹄子,居然还敢让下人对亲奶动手!” “我命苦,真命苦啊,怎么就碰见了你这么个丧了良心,黑了下水的玩意儿......” 黄氏骂骂咧咧的骂着,但这招,早早已经被用惯,用烂了。 眼见叶青釉丝毫不在意,而身旁的黑面汉子又要迈步而来,顿时被吓得够呛,口中脏污的话也不骂了,反倒是转过脸去,用另一只没有扭伤的手不断的拉扯着叶老爷子的袍摆: “老爷子,老爷子你说句话呀!” “咱们都活了大半辈子,哪有这种被小辈骑到头上的事儿?” 黄氏渴求人来为她做个主,最好是当场发落了叶青釉,夺了大房一家如今所有的钱,然后再将一大家子都接刀这阔气体面的宅院之中。 可她左等右等,只等到叶老爷子面色又黑了黑,也没等到一句话。 满头银丝,发髻散乱的黄氏瘫坐在地上既气恼,又不甘,甚至还夹杂着些害怕,直到最后歇斯底里的吼上了一场,也没个人分给她半个眼神。 这时候,她才发现—— 今时,到底是不同往日了。 年轻的时候,她只要一哭闹,自家男人哪怕是走上几十里路,她想要什么也能帮她寻来。 后来生了三子一女,她操持一大家子,那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大家子,全部都得将银钱交到她的手中。 哪怕是后来老二娶了个中看不中用,懒到冒泡的绣花枕头,老三家娶了举人老爷家的闺女,不停在家中粘连好处。 可有老大一家在,她只要给一个眼神,白氏也就吓得够呛,甚至愿意将嫁妆卖个干净用来贴补家里...... 按理来说,大半辈子都这么过来了,如今应该不会变才对。 可......可到底是为什么? 往日里那些拿捏人的法子,居然都没有用了。 黄氏百思不得其解,愣愣的坐在地上,好半晌才捂着脸哭道: “小贱蹄子,你坏事做尽,早晚得下阴曹地府!” “婉姐儿多好的婚事,却被你搅和了个干净,哪有同男人成婚当天,男人就纳妾的!” “那小娼妇如今还同婉姐儿不对付,三天两头从婉姐儿房里抢人,到如今底下人都去巴结那小娼妇,对她这个正头大娘子看都不多看一眼,更别提啥时候能管家,碰到柳府那些金山银山......” 叶青釉倒也还是第一次听到有关于叶婉儿成婚之后的事儿,而且听这些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细节,应该是叶婉儿自己往家中递的信,细说的内情。 不过这些事儿,倒也没让叶青釉太过惊讶,当时听到妻妾同娶的时候,她大概就猜到王秀丽被叶家人所害,夺走了婚事,自然是要报仇的。 而对方报仇的方式,想必就是通过继续攀附柳二,从叶婉儿开始,对叶家人下手。 如今会在内宅之中和叶婉儿闹得不可开交,倒也是正常事。 不过—— 叶青釉确实没想到,叶婉儿和王秀丽的争斗中,占据上风的人,看起来不像是容貌更胜一筹的叶婉儿,居然会是王秀丽,甚至王秀丽还能直接从房中抢人...... 看起来柳二公子原先还真对王秀丽有些念想。 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痴男怨女? 毕竟叶青釉原先在柳府前多瞧的那一眼,两人一人愿意装腔作势,摆公子派头,一人愿意包容奉承...... 如此一看,没准原先的姻缘确实是好的,两人也确实十分登对。 只可惜,如今场面闹成这样,原先的姻缘已没,而叶婉儿一瞧也不是个没心机的,今后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叶青釉脑中思绪漂浮了一瞬,这一次倒是回了嘴: “我搅合叶婉儿的婚事?” “我是在他们床底下听响,还是拿绳子将人捆进了王秀丽的屋子?” “王秀丽难不成不是你们自己得罪的?若是你们没有合谋将人打伤推下井,如今能出这事儿?” 叶青釉当真是一点儿也没吃亏,不仅不接黄氏泼到她身上的污水,还将叶家十分想隐藏的腌臜事一股脑倒豆子似的,通通倒了出来。 叶老爷子与黄氏越听,越是心惊,脸上神情黑的像是能滴出墨水来。 叶青釉看着那两双饱含恶意的眼神,笑了: “我若是你们,可不会这么糊涂到得罪我。” “你们仔细想想,今日叶老二撺掇你们来要钱,叶老三为什么没有来?” “无非是叶婉儿在经历拜堂时你们做的那些事儿后,在柳家的日子并不好过,想要甩开你们,而你们觉得闹的那一遭好处都让三房得了,哪怕如今叶婉儿没有得势,也不愿意放过三房一家子。” 狗咬狗的戏码,无论是何时,都是能让人多看一眼的。 两双眼睛中,忌惮,猜疑,愤怒,恨意,各种情绪交织,叶青釉却是笑的很开怀,直接一句话,就戳中了对面二人的肺管子: “三房想要分家,对吧?” “家里一堆烂事,外头还有一个王秀丽虎视眈眈想要寻仇,你们还能有空讨钱,还用要杀我的眼光瞪我?” “要是现在王秀丽去府衙前一告,你们会不会吃挂烙?老三家和你们如今心不齐,会不会为了分家,将事儿往你们身上推?” 自然是......有可能的。 只不过可能性不大,毕竟最终得到利益,嫁入柳府的就是三房的叶婉儿。 不过这些事情,只需要稍稍一点,自然有人会自己调动心神去想,一直想,直到想出一个将自己吓到的答案。 所以...... 叶老爷子连同黄氏到底还是变了神色,原先那双狠毒,恶念丛生的眼睛里.....直接就清澈了不少。 叶青釉撑着脑袋,语气相当认真: “如果我是你们,现在巴不得跪下给我磕几个响头,求这事儿千万别被告发,那里会有别的心思?” 叶老爷子与黄氏脸色一阵青红交加,一时之间有些吐不出话来。 叶青釉瞧着两人的神情,又添了最后一把柴火: “再说了.....今时不同往日。” “你们以为若这瓷铺没有贵人,能这么快开起来?” “你们以为咱们就没有靠山,没有地方说理,没法子将你们害人的事儿捅出去,并且找县令送些银钱重重判罚?” 事到如今,事情已经非常明了—— 王秀丽还未将叶家的腌臜事揭穿,一家子随时都有入大狱的可能,叶老二和叶老三还在分家,没准就来个狗咬狗从刑重判。 而在如今的叶老爷子眼中,王秀丽之所以会这么选,根源就来自于大房一家! 应该是大房一家吩咐王秀丽去同叶婉儿争宠! 如此,到底他们有什么由头和本事来要银钱? 人家随时都能报官把他们抓起来! 叶老爷子脸色变化,而一旁的黄氏恍恍惚惚的听懂了一些,骇的够呛,烂心肝黑下水的浑话骂了一堆,哭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叶青釉就这么稳稳坐着,时不时喝口水,丝毫没将两人放在心上的模样。 叶老爷子脸皮抖了抖,这些日子里,他印堂与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整个人老的十分厉害,但还是撑着一口气说道: “......哪怕是老大在这儿,也得多少孝敬咱俩一些。” 这意思,就还是要钱。 叶老顺如今也是瞧出来了,大房家里这孙女不好相与,同她爹娘为人做事利落干脆了不知一个台阶。 原本话说到原先的程度,两人应该也别管什么要不要钱的事儿,赶紧就得走的。 可,可不开口要钱,真的就没法子了。 老二老三那俩混账,原先说能靠仿瓷赚上一大笔,在外头借了不少银钱,如今债主都上门好几次了,家中还是没有银钱能摸出来还债。 一家子是眼看就要收房,实在没了法子,他才舍了面皮,愣是撑着一口气商量了个法子出来,从老大一家手中掏钱。 叶青釉定睛看了对面好几眼,眯起眼睛笑了: “阿爷,您糊涂了,咱们家又不是什么父慈子孝,母慈子孝的人家,谈什么孝敬?” “当初分家时的敬老钱,也是早早交到您手中的,足足二十两银钱,捧在手上颇有分量,只是您愿意贴补二叔三叔,被他们二人一顿饭功夫就吃没了。” 食肆的事儿,又不是什么秘密。 哪怕是当时不知,后面传开了,叶家也就知道了。 二十两银钱对如今的叶青釉来说,只能说是不痛不痒,可放在普通百姓手中,那可是相当压手的。 他们当时愿意胡闹,将银钱花了个干净,后面又借钱制瓷,胡乱开销.....这些同叶青釉一家有什么关系? 再说这桩桩件件,也不是大房一家三口逼着他们做的呀! 叶老爷子原本还有些希冀的眼神霎时间黯淡下来,伸手去扶地上已经呆愣半晌的黄氏,颤巍巍的要往外走。 叶青釉气定神闲了大半场,一直都无比的舒心,可临了看到这一幕,脸色到底是黑了下来: “少特娘的来我面前装可怜,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都是什么德行!” “再晚一步,我将你叶老顺想要扒灰儿媳妇的事儿也传扬出去,我让你们彻彻底底的身败名裂,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又是一条辛秘。 黄氏猛地一震,叶老爷子原先还慢腾腾的腿脚突然就灵便了起来,生拉硬拽着宛如游尸一般的黄氏径直推开门窗一路小跑着走了。 叶青釉吩咐单拓跟上两人,顺便将刚刚巷口看到的叶老二再打上一顿,这才消了气,又因实是没忍住,往地上呸了一口: “真晦气。” “呵呵.....” 屋角中传来一声闷笑,叶青釉猛然定住,扭头去看,就见越大公子从侧屋里的一帘帷幔之后饶了出来,不知道已经听了多久的墙角。 越大公子眉眼是难得的轻松,惬意,见叶青釉目露骇然的看向他,挑眉笑道: “小娘子气性大,办事儿也伶俐的紧。” “怪不得明礼前几日还问,他能不能入赘你家。” 第二百三十章 狼狈为奸x 合作共赢√ 叶青釉对越大公子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间侧屋里面的事儿颇为吃惊。 不过比对方神出鬼没更令叶青釉吃惊的,还是越大公子口中的话—— 什么入赘? 谁入赘? 入赘给谁? 绝命三问之后,叶青釉面露茫然,到底是又问了一遍: “大公子说什么?” 越缜也没见过如此茫然的叶小娘子,原本想调笑一句,可见对方脸上确确实实没有女儿家的含羞带怯,而是十成十的疑惑不解,立马也歇了心思: “明礼,越明礼,我的五弟。” “他前些天难得莽撞了一回,闯到我的书房问我,他能不能入赘到叶小娘子家中。” 叶青釉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然后呢?” 越缜迈动长腿,随意寻了个位置坐下: “我到底只是个哥哥,哪里能决定他能不能入赘?我让他问他要承嗣的干爹,或者是修书去汴京问问叔婶,瞧瞧有没有机会。” “那小子听到我说的话,倒是开心起来,说什么既然已经让他过继,应该入赘也是小事,于是欢天喜地去寄信了。” “如今书信还没到手,你的瓷铺倒是先一步开张,他央求我需求,让我来给你撑个场面,而今日我一进门......他就在给你下跪。” 越缜说道末尾,想到自家弟弟那副傻乎乎的模样,也是有些头痛到不知如何开口。 而叶青釉如今,则是满心都是—— 我一进门就看见常威打来福...... 不不,想的太偏了一些,叶青釉勉强抓回神智,嘬了嘬牙花: “大公子还不如直接同他说不行呢。” “少年人的心性不定,没必要闹得都知道,况且小公子哪里是喜欢我,他是想要让我当长工给他烧瓷.......” 越大公子的眉眼似笑非笑,看不出什么所谓,叶青釉只能将刚刚下跪的事情简单解释了一下,越大公子垂眼思索一瞬,哦了一声: “光是听第一句,就知肯定是我五弟......” 叶青釉一脸认同: “是吧!小公子纯良的很,许是根本分不清楚什么叫做男女之情。” 越大公子不置可否,只过了几息,才道: “小娘子没有心意也好,不然我五弟若是嫁给你,一定会被你揉扁搓圆。” 未成亲未婚配,明礼就胳膊肘往外拐,拉着他助阵一个小瓷铺,还给人家小娘子下跪...... 这要是真的成了婚,实在不敢想会发生什么事儿。 叶青釉正在喝水,被越大公子一声本末倒置的‘娶’给惊的险些呛住,咳嗽连连: “那倒也没有......” 她想说没有揉扁搓圆,不过这话说出来别说是别人不信,叶青釉自己也是不太信的。 毕竟叶青釉自己也知道,像她这样的小娘子是极少的。 自家爹娘都只能听自己的,更别提其他人。 叶青釉讪讪收回后半句话,只道: “大公子,小公子若是以后有提起.....你就说我有磨镜之好吧。” 如此,才能断了念想不是? 这回,换越缜险些被呛住,两人一人呛一回,某种程度上也还算是公平,想到这里,越缜失笑道: “这话是能乱说的吗?” 龙阳,磨镜,这些可都是让人极为不耻的。 虽然早知道叶小娘子不喜按套路出牌,不过这,这些话,却也委实让人震惊...... 叶青釉满不在意,自然也没过多纠结这个话题,想了想,将手上一枚黑色的戒指献给了越大公子。 越缜指节轻动,将那枚圈口极小,只能他食指第一指节的戒指卡在指尖微微转动,挑眉以示兴趣。 叶青釉递出戒指的目的,其实说来也简单—— 虽然青釉堂的选址布局,与越大公子没什么特别大的关系,可人家到底能算的上是叶青釉身后的一条大腿,隐形东家。 为了防止这位金主说她不干活,或是暗自猜测她胡乱卖瓷吃亏,还不如将今天开张卖瓷的内里细节一一讲明,并且将那一件影青瓷双手奉上。 叶青釉将盒子,瓷器,以及利润来自于哪里一一说明,末了才道: “......带上那个戒指,将手搭在轮盘后面,奖品就必会是最难中的影青瓷。” 越大公子捻动戒指,没有言语,叶青釉一时有些吃不准对方的心思,想了想又道: “买盒送瓷的活动会持续三日,前两日影青瓷被抽走,肯定是不值当的。” “如果能第三日被抽走,且抽中的人欣喜若狂,当场将影青瓷卖掉,而且还卖出了一个天价.......” 后头的话,叶青釉没有细说,不过她相信,她不细说,越大公子肯定也能明白她想要说什么。 影青瓷如今的最大问题,不是制作,不是售卖,而是没有人知道它的价值。 众所周知,奇珍的价值中,也包括普通民众对奇珍的渴望。 若老百姓们不知道影青瓷的价值连城,或者说,不知道一个‘下限’,那影青瓷的价值,就无法体现出来。 就好比今日叶青釉捧出影青瓷时,有人问叶青釉影青瓷能不能值一百两...... 说实话,一百两对于普通人家来说,已经算是很大一笔钱财了。 所以能说他不是真心觉得影青瓷贵吗? 不,他是真心,只不过影青瓷还没有给人‘高不可攀’的想法。 这无论是对影青瓷,还是叶青釉,甚至是想要将影青瓷送礼的越大公子,其实都是相当不利的。 这个价当然得抬上去。 最好是下限加高,上却不封顶,如此一来叶青釉能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而越大公子到手的,自然也成了‘稀世奇珍’。 这也是叶青釉预留的后手之一。 有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比起匠人,她其实更该做个商贾。 越缜微微颔首,一语道破叶青釉的筹划: “你是想让我准备几个人,将影青瓷高价买下来。”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舒心。 叶青釉露出一个笑: “也并非是卖,无论卖的多高,终归钱也不是我拿,越大公子的意思呢?” 既然已经决定好示好,让越大公子抽奖,那入手影青瓷后的转卖,自然也同叶青釉没什么关系。 无非就是越大公子左边钱袋子里的银钱,挪到右边钱袋子罢了。 越缜沉默数息,指尖翻动戒指,却又在某一瞬突然将之握入掌心: “我觉得极好,这事儿我来办。” 越大公子发话,叶青釉心中那颗石头顿时也落了地,随口道: “那大公子有劳把那件影青瓷的成本给小女,小门小户的小本生意,不能白送太多。” 越大公子虽毫不意外,但听到这样贪财计较的话,还是险些气笑: “一定给你。” “不过,这事儿小,还是先说些大一些的事情吧.......譬如,喻荣道人。” 第二百三十一章 花里胡哨?一点儿不管用! 许久没有听到喻荣道人的道号,如今乍然从越大公子口中听闻,说不吓人,那绝对是假的。 尤其是...... 尤其是在喻荣道人一去音讯全无,原先说好的信迟迟未到的情况下,这种惊悚之感,就分外明显。 叶青釉想过各种可能,但却万万没有想到,越大公子又将先前已经被她糊弄过去的事情又重新提起,再联系上先前小公子所说,对方最近找到了一位耄耋老者,叶青釉的心中总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叶青釉定了定神,故作不解道: “我好像记得这个人,大公子曾提过这道人就是原先那位屋主.....如今突然提起,难不成是还有什么事儿?” 叶青釉不确定自己的话能不能令这位相信,不过该骗总还是要骗的。 毕竟束手就擒什么的,也着实不是叶青釉的为人。 越大公子饶有兴致的多看了一眼面前的叶小娘子,方才出声道: “喻荣道人已于四日之前,被我遣人追了回来。” 果然如此! 而且还是四日之前就.....? 叶青釉心中一震,随后,方才缓缓的将心中的石头放了下来。 刘老先生的事情就像是一把悬而未决的刀,刀剑不落下的时候总会害怕难受,惴惴不安,如今刀剑落下,除却血肉之伤,心中却像是彻底尘埃落定一般。 起码,比起她原先所想带着大笔银钱离开被见钱眼开的山匪劫道客死异乡,能回到龙泉,也算是一件好事。 叶青釉袖中紧握的手缓缓松开,若无其事道: “屋契已成,哪怕是喻荣道人回来,想来也不至于让我搬走吧?” 只要叶青釉想市侩,就没有人能比她更为市侩。 这话一出,瞬间便带偏了越大公子原先所想,令对方那鸦羽一般的眼睫都颤了颤。 但,对方的愣神也仅仅只有一瞬,而后便是恨铁不成钢: “没说屋契的事儿,也和银钱没什么关系.......” “我同你说起此事,事关乎你房外花坛下那幅喻荣道人给你的画,那副雪夜听松图的真迹。” 此声如雷,震的叶青釉魂魄的颤了三颤,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什么画?” 诚然,叶青釉问的是句废话,可她确实也是真问不出别的话来了。 话本子里面不是这么演的呀! 临终托孤,临别赠礼,这些不都是大气运之人才能经历的事情吗? 叶青釉虽然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气运者,不过她自持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想到,而且都做到了! 她受了刘老先生的礼,为刘老先生掩饰行踪,自刘老先生离去之后—— 一,不曾再取出过那幅画,不曾同任何人说道前尘往事。 二,又在家中多多养花,将原先放在茉莉之下的画作调转到其他花坛中混淆视听。 三,更不曾临摹师父的笔锋,不曾用刘老先生的画作制做任何的瓷器,笔迹上更无疏漏,就为了力求没有人知道她曾同刘老先生志同道合的事儿。 按理来说,不该出现任何纰漏的。 难道.......问题不出在她身上,那就是在如今情况不明的刘老先生身上? 可看刘老先生临别时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又怎么会将传了几代的画作消息传出去呢? 况且哪怕是受不住刑罚,在她调转画作位置之后,应该也没那么快找到真迹的下落! 叶青釉百思不得其解,越大公子看到叶青釉的模样,倒是笑了: “小娘子难道真不知道那幅画?” 叶青釉没有回答,倒是越缜拂了拂衣角,率先开了口: “无论知不知道,事已至此,真迹我总要拿走的。” “至于包庇之罪,看在你确实说出喻荣道人下落的份上,我就当做不知,此罪可免。” 叶青釉脑中一片木然,直到最后一句,这才稍稍回过一些味来—— 越大公子,还真是按照她所言,往北去找的喻荣道人下落! 而且看如今的情况,刘老先生也确实是在北地被人‘请’回来的! 这可和当时她同刘老先生说的完全不一样! 除非..... 除非只有一种可能,刘老先生对她说了谎,她又对越大公子说了谎。 谎言交织,还真的让她猜中了刘老先生的行踪,而越大公子则是顺利的将人带了回来。 想到此处,叶青釉感觉自己的气息都短了一截: “......虽不知道大公子在说什么,但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直接给银钱就行。” 越大公子挑眉,言语同他的眉峰一样冷冽: “不给,我心中其实还怀疑是你藏起来的,没有将小娘子治罪就不错了,小娘子别想装疯卖傻的要银钱。” 当然不给。 小娘子那么贪财,别说是将明礼的钱袋子掏空了大半,连他这段时日家私都出去不少,成天张口闭口银钱,他一不会铸币,二不贪墨,哪会有数之不清的银钱? 叶青釉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屋内就这么沉寂下来,好半晌,叶青釉还是没忍住,问道: “大公子,哪里找到的画作?” 话都已经说开了,还在问这样的问题。 这回,越缜是真的有些吃不准叶小娘子到底是不是在装傻了。 不过吃不准也没有关系,他向来不怕这个。 越缜捻了捻手里的戒指感受到指尖的凉意后,方才开口道: “能搜的地方全部都搜了,自然也就出来了。” 说到这里,越缜像是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笑: “我想到旧年趣事,说出来同小娘子说笑说笑。” “郓城旧年有个汉子,喜看一些神鬼志怪,戏耍世人之类的杂书,他瞧的多了,便自觉自己同其他普通人有些不同,恰逢妻子偷人,他一时技痒难耐,便杀了自己的妻子,装作是家中闹鬼......” “那年掌案的人是我二叔,不信什么歪门邪道,神鬼显灵,只秉持着久居家中的妇人不会轻易外出认识他人的念头,结结实实盘问了三天,那人便将妻子如何偷情,他如何杀人,凶器扔于何处,通通都交代了。” 这意思太明显,叶青釉心中暗暗叫苦。 越缜倒像是真觉得好笑,笑眯了一双好看的凤眼,令整张脸看上去活像是狐狸一般: “所以......小娘子何必问我是哪里寻到的东西呢?” “喻荣道人被我抓到,真迹既不在身边,必定只能留在龙泉,而他在龙泉几乎没有见过很多人,大概还是将真迹留在了那一堆画卷之中,或干脆还是在这方宅院里。” “我来之后既能搜到手,那一切可就辩无可辩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两张算盘噼啪响 叶青釉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心机颇深的越大公子居然还是实干派。 没有任何花里胡哨的动作,从一开始就将怀疑锁定在她这儿。 风风火火带走了书房里面所有的字画,又在原先那副雪夜听松图被鉴明是作伪之后,直接了当的搜家寻画。 叶青釉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好半晌才出声道: “那画是什么来头,值得公子大费周章?” “原先那位屋主刘老先生,不会获罪吧?” 既然要装,自然是要装个彻底。 装的像不像另说,好歹和刘老先生有师徒之谊,又因老先生书房中的那些画作受了不少实打实的好处,不打探打探刘老先生的近况,真的是内心难安。 纵使是刘老先生会因此获罪,也总得寻块墓碑,为他上三炷香也好。 由于原先已经从刘老先生口中得知了他的来历,叶青釉预想到对面可能会含糊其辞,可能会呵斥她不必多问。 完全出乎叶青釉预料的是,越大公子一点儿都没隐瞒的意思,直接了当的就道: “画作出自一位当年颇有名望的反王幕僚之手。” “当年反王伏诛,残部奔逃,朝廷去寻其麾下的金银甲胄,却一点儿也没寻到踪影。” “于是谣言四起,皆说当年那位谋逆的反王自尽之前吩咐幕僚画下雪夜听松图,内有玄机,以藏珍宝.......” 越大公子眼中闪过一抹戏谑: “一传就传了这么多年。” 叶青釉大受震撼,回过神来后,伸出手指向自己的鼻尖,斟酌问道: “这些是我可以知道的吗?” 无论怎么想,这些事情,都不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娘应该知道的吧? 可看越大公子那副理所应当的表情,和普通人家对话晚上吃什么之类的寻常话也差不了多少...... 叶青釉这回脑子是真的有些转不过弯来,越大公子沉吟一瞬,意有所指道: “小娘子这么聪明,总得被你知道的。” 这话听着有些意思,可叶青釉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越大公子出声继续道: “先前同小娘子说过一些事,小娘子可还记得?” 叶青釉心头将对方的言行都过了一遍,一时有些不确定对方如今旧事重提说的是哪一句。 不过好在越大公子也不是真要听什么答案,直接了当就将答案说了出来: “柳府的事情。” “我原先同小娘子说过,柳府贪墨之事,十分严重,以至于府库内里十分空虚,不受宠的柳二公子甚至为此轻易‘卖掉’了自己的亲事。” “原先我是想双管齐下,一边以车马前卒的身份,告诉柳府有贵人亲临,我替贵人开路监办,令原本就显露疲态的柳府更加猖狂的敛财,好抓住把柄。” “二来也借小娘子开瓷铺的空档,让柳府敛财的把柄彻底落于手中,但......” 叶青釉回想先前开瓷铺之前同越大公子的对话,虽然当时说的并未如此直白,但越大公子所暗示的言语,并上她所猜测的事情,差不多也是这样的。 只不过,如今越大公子一口一个‘原先’‘当时’,难道如今的情况,并非如此? 越大公子抬起眼,径直朝叶青釉看来,叶青釉闪躲不及,径直撞进那双漆黑的眸子里。 叶青釉暗道失礼,原本想立即挪开眼,却发现对方眼眸的中心根本不在她身上,而是放的极远,像是被一股朦朦胧胧的水雾笼罩一般。 叶青釉心思一动,没有言语。 越大公子罕见愣神一会儿,方才继续道: “但原先你在府衙中闹的那一出,还有办商铺公文......这些事情,早已经证明我是你的后台,哪怕他们想要从民间搜刮民脂民膏,想必也再不会直接从小娘子身上动手。” “所以,若要抓把柄,得从其他地方抓。” 显然,越大公子这是自己有想法。 只是不知道,到底同她能有什么关系。 叶青釉铆足精神,屏气凝神细听,下一瞬,就听越大公子沉吟片刻,继续说道: “譬如......商道。” 越缜言语随意,但却没有留下让人拒绝的余地: “一个名扬天下的瓷娘子,做出价值连城的宝贝,如果这批货会被劫持,那就好抓犯人了。” 这都什么和什么? 叶青釉疑惑至极,越大公子为什么敢笃定她的瓷器若是往州府外去卖,柳府会趁机劫货? 虽然越大公子这么个身份摆在这里,足以给柳府施压,让柳府之人尽快敛财,而他就可趁机抓把柄...... 可截道什么的,完全是没有影子的事儿。 举个例子,梁上客偷入宅邸偷银钱,和梁上客偷入宅邸偷银钱时被发现,索性将主家杀人灭口。 这两种刑罚完全是不一样的。 贪墨被抓,顶多就是主谋砍头,从犯流放,家宅被抄,甚至遇见仁慈些的皇帝,有可能就只会抄家。 而截道,那可就是妥妥会见血的喋血匪寇了! 听过匪寇流放吗? 都是抄家,重刑,甚至连一些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的家眷也得刺脸服徭役。 小罪和大罪还有人会分不清吗? 越大公子所言,完全是不靠谱的,柳家哪怕是再想要银钱,也不会自己动手....... 不,等等,若是不自己动手呢? 如果不是自己动手,那问题不就不会波及自身吗? 越大公子很笃定对方会出手,又不是柳府自己出手,那人手从哪里来呢? 为什么又说这件事瞒不过她,一定会被她发现呢? 数道念头从叶青釉的脑中穿梭而过,纷杂,交织,回落,最终定格在一个原先叶青釉觉得最不可能的可能之上—— 这个地方,还有一股并非显形的势力。 这股势力,和柳府交往颇深,而越大公子,怀疑......对方就是反王的残部。 这根本就不难猜! 画卷在龙泉被搜出来,而无论是刘老先生所言的师承,还有画上的落封以及细节,都能看出但是那股势力当年绝对就在南方。 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对方揪着画卷,反王,以及刘老先生不放,但越大公子明显应该是发现了一些什么....... 叶青釉被自己的想法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晌才勉强将身上倒竖的汗毛给按了回去,一字一顿的斟酌着问道: “斗胆敢问大公子一件事......” “柳府的账目,是不是非常有问题?” 越缜原本捏戒指的动作停住了,他没有回答,可叶青釉半点儿都等不了,空气沉重许久后,她仍然硬着头皮问道: “譬如,敛财之速,远远大于明面上奢靡的开销,但,如今府中却呈明显的颓废之势,分明是钱财已经空空......” 柳府大贪,这是越大公子说的。 奢靡是肉眼看到的,但叶青釉前世也是见过繁华的人,不信这种程度的奢靡,其他富户,或者大官家中会没有。 而颓废之势...... 虽然其他地方暂且还看不出来,而且越姥山上还在大兴土木,不过柳二公子此人,却揭开了颓势的一角。 那么,多入少出,钱财为什么还是入不敷出呢? 说明柳府还有一项或数项极大的开销。 比如,同那些残党仍然有往来...... “呵.......” 越大公子无奈摇头,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说什么来着,小娘子总会知道的。” 这言语中的意思,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叶青釉的猜测,但其实就是承认了柳府的账目其实是相当有问题。 难怪,从一开始的查贪墨,查着查着会注意到了刘老先生师承下来的画卷...... 叶青釉被这个回答惊住,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半晌之后才吭声道: “我还得很久才能名扬天下,公子若是缺人相助,不如自己遣下属装成没有跟脚的游商富户,花上一笔银钱,游商既没有根底,想来也很容易遭受觊觎,那群人既想要银钱,必定会露出马脚。” 叶青釉斟酌着,缓缓吐字道: “若是您还有犹疑,不确定到底有没有这支残党,不妨直接将雪夜听松图交给柳家,若对方帮你寻残党,说不准就能证明两者并非有交集......” 说着说着,叶青釉自己都没了底气。 谁说寻残党一定就是有交集? 没准打草惊蛇,反倒通风报信也有可能呢! 况且直接将雪夜听松图交出去,且指名道姓要对方帮忙找残党,那不就明摆着自己已经知道有这部分人存在了吗? 这种法子是行不通的,而第一种法子..... “我没有银钱,叶小娘子。” 越大公子以一种十分平淡的语气,吐出了令叶青釉有些回不过神来的话。 叶青釉下意识啊了一声,出声后觉得不妥,但也已经来不及了。 越大公子罕见的叹了一口气,开始明明白白的算账: “我父母早故,虽给我留下不少田地庄子,可瑞年之时,一年的进账也不过只有两千贯左右。” “虽我并未婚配,家宅中下人也算是极少的,可到底是单独的一支,人情往来到底都是支账,我婶娘为我代持中馈,他们家该走的人情,我也该单独给一份,按道理来说这本该是平的,但话又说回来,我并未成婚,很大一部分银钱都收不回来........” 这突如其来的算盘打的叶青釉一脸茫然。 越大公子撑着额发,没有丝毫停歇: “我手底下的人若有伤残,也都是从我这里贴补......如此一来,一年到头能留下一半就不错了,这还是在瑞年的时候。” “而自我来龙泉之后,叶小娘子要不要算算单是你这儿我就花了多少银钱?” 这怎么还到了她头上? 叶青釉倒抽了一口凉气,开始也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这不算还好,一算着实是吓了一跳—— 夜市上赚的那些散碎银钱都不算,光是第一套影青瓷,越大公子就花了约摸一千贯银钱。 时不时定一件影青瓷,叶青釉也基本按照一百贯银钱一件的奸商...不,奸情价卖的,这里约摸也得有三五件。 加上先前越大公子来买刘老先生书房里面的那些字画...... 算起来,越大公子一个人身上,她就赚了约摸得有两三千贯。 这个价看似不多,但对比起对方同自己所说一品官员一年的俸禄只有三四百贯来说,其实是非常大的数字。 若不是有些家底,清廉一些的官员基本上是不可能掏出这笔银钱的,贪官想要贸然取出现银,或许也得掂量掂量。 如此一来,越大公子说没钱的事儿好像确实是真的..... 真是想不到,原先掏钱掏的爽快的越大公子也有捉襟见肘的一天。 叶青釉擦了擦头上的汗,在抬头时候,看着身边熟悉的环境,莫名就有些心虚。 毕竟,这屋子仔细说来,其实都是用越大公子的银钱置办的。 不,倒也未必真是捉襟见肘,而是在现钱不通的情况下,完全没道理如此开销,或者说,比不上一个总所周知毫无后台的制瓷匠人。 尤其是这匠人唯一能指望的靠山远去,无异于案板上的鱼肉,谁来都想啃一口。 柳府意动,而若真的货物被劫,或....压根就是她家宅被劫,瓷器这种东西想要转手倒卖,也必定会留下痕迹,用以寻踪。 叶青釉一颗心缓缓的沉了下去,越缜终于是将那枚小小的戒指放进了自己的袖带之中: “小娘子原先不是说想外售瓷器吗?先让你的人手跑几趟安安稳稳的商道,届时我离开龙泉,暗中蛰伏,将我的人手替换掉小娘子的人手,看看能不能引蛇出洞。” 这言语像是在商量,可又不像是在同人商量。 因为任谁都心知肚明,两人身份之悬殊,叶青釉从没有说不的余地。 叶青釉垂首呆坐木椅之上,好半晌才抬起头,喃喃道: “大公子有把握柳府一定会为财生事吗?” 越缜颔首,许是见叶青釉目光灼灼,轻笑着添补一句道: “确实有个贵人要来,不过我同柳家说的是,陛下会微服亲至。” 微服亲至,那可就是接驾。 不会有人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或者说,哪怕掏空家底,也得将明面上的功夫做好。 越缜微微弯了弯唇角: “我为秉持陛下之性,特地同他们说贵人不喜奢,让他们从其他地方花心思,如此一来,要花的心思就更大了。” 知道这些谋划很厉害,但倒也不用笑成狐狸样...... 叶青釉心中嘀咕一句,沉吟半晌,脑中思绪万般纷杂,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愿为越公子驱使,只请公子留刘老先生一条性命。” 第二百三十三章 越大公子令人出乎预料的另一面 “嗯?” 越缜轻笑一声: “小娘子终于准备露出马脚了?” 叶青釉有些尴尬,不过还是微微颔首道: “刘老先生是个好人,若非如此,原先我让他帮我写讼状之时,他也没必要尽心尽力。” “而且我当时这间宅院也是凭着情分才从老先生手中低价收来的。” “若是公子真缺银钱,我愿意将上次您买字画的银钱都退给您。” 爱财之事是真,但情谊也未必不重。 虽然与刘老先生只见过几次面,但看他一身的风骨,以及那坦然赴死的傲然,也能隐约让叶青釉猜到对方大概是什么样的人。 对方临走时甚至没有要银钱,而是就打算将东西都送给叶青釉,这份情谊,也不能不报。 而最让叶青釉心中意难平的一件事,则是她还真的猜中了刘老先生的归途。 一个年迈的老者想要在死前再看一眼发妻,这件事就足以让很多人为之动容,叶青釉做不到真的置身事外。 越缜深深看了对面秀美的小娘子一眼,确定对方脸上的神情不似作伪,这才缓缓开口说道: “是不是好人,小娘子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小娘子觉得我既能查到这幅画卷,能不对喻荣道人有所怀疑?” 画卷在龙泉,持画卷之人旧年曾写过檄文如今也在龙泉,账目明显很大问题的柳府也在龙泉。 说实在话别说是越大公子不肯轻易开口,换作是叶青釉,也一定会怀疑些什么。 叶青釉叹了口气: “钱财照退给公子,我只想见刘老先生一面,送些热饭菜。” 又是张口银钱,闭口银钱。 小娘子似乎生来就只求公平二字,总觉得什么东西都是可以交易得到。 越大公子收回视线: “晚些。” 虽然不知道越大公子还想从刘老先生那儿得到些什么,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程度上,且有些不耐,叶青釉也不好再问。 叶青釉勉强添补了一句‘随时等候消息’,越大公子便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言语道: “你与你那两位一同嫁给柳二的堂姐似乎并不亲厚?” 越大公子一向不算是个太喜欢提到家宅女眷的人,既然有此一问,应该是有话要讲,叶青釉勉强打起了精神回话道: “没见过几面的人,也说不上亲不亲厚。” 虽然先前为王秀丽付过药钱,但叶青釉对她的印象也不过是停留在娇纵跋扈,言辞粗鄙上。 而叶婉儿,那更是没什么话好说。 从前虽然同在一个屋檐下,但三房一家自持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向来有些瞧不上叶家其他人,所以不常见面,用膳也并不一起,偶有见面,也是相隔极远。 叶青釉从前对这位堂姐的印象,始终是外表娇娇弱弱的菟丝花......直到经历王秀丽受伤一事,才有些窥见这位堂姐的真面目。 要是说一句实在话,叶青釉对这两位堂姐的关系撑死也就是—— 人死为大,如果有一天人突然没了,还是愿意去吃席。 所以,乍一听越大公子问她亲缘亲不亲厚,叶青釉还是颇觉意外。 越大公子撑着脑袋: “自柳善成亲以来,对正头大娘子不怎么敬重,倒是对王氏颇有优待,王氏虽只是妾,但如今却握着柳善的私房,叶氏的嫁妆,以及他房中大部分的开销账簿。” “我今日出门前听随从来回禀,王氏寻了个外门廊的下人,托下人来寻你,你可是已经收到信了?” 这一席话,听得叶青釉心中疑惑不断—— 她原先确实是感慨过王秀丽与柳善合该天生一对,可却是也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能管这么多东西。 叶婉儿的嫁妆原本就是王秀丽的,其中肯定不乏女儿家必有的铺面田地,这些王秀丽比叶婉儿懂,能接到手中倒还说得通。 可柳善的私房与小家之中大部分的开销账簿都能握在王秀丽手中......那可就相当厉害了。 不知道王秀丽这段时日里面,用上了什么手段,又为什么要来找她...... 难不成是,威胁封口? 可叶珍金已死,王秀丽应该不会知道她们一家已经猜到她失身的事儿...... 叶青釉有些疑惑,不过仍是很快舒展了眉眼: “尚未收到信。” “越大公子放心,王氏此次让我前去,左右也不过是想仗势欺人,她如今嫁了人又出不来,我只当没有收过信,她奈何不了我,也不会耽误制瓷与瓷铺的事儿。” 世人大多可同苦,不可共甘,人家如今得势,不往人面前凑就是,何必昂着脸受辱呢? 越缜微微摇了摇头: “不,还是得去。” 叶青釉一愣,立马反应过来越大公子的意思—— 嫁妆事小,可王秀丽如今握着柳善开支的账目,这些要是能拿到手,或是探听出来一些别的消息,那可远比等消息送上门好的多。 稍稍犹豫,叶青釉点了头: “我去就是,只是我要是打了人,大公子到时候得帮我。”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方便。 没有过多的言语,就能劝服对方做很多事情。 越缜微微颔首,点到一半才发现似乎有些不对: “......怎么是你打人?” 先前在叶小娘子家看叶氏带女上门讨要钱财的时候,他也能感受到那股扑面而来的泼妇劲,原先还用自己能护小娘子周全,一定不会出事担保。 可如今,怎么变成了的救场? 叶青釉一瞪眼,言语比越大公子理直气壮不止百倍: “我和王秀丽不合!” “让我去探听消息,她要是打我,我指定得还手啊!” “要是她喊下人,我还得把该砸的都砸了呢,怎么不得善后收场?” 合着这是知道自己绝对不会吃亏,反手就想把最坏的情况加到她身上...... 越缜捏了捏眉心,又叹了一口气: “尽量别打......只需探听探听柳善的银钱动向,还有最近有没有什么大项的支出。” “譬如,有没有在越姥山别院山塌后支出去的大宗银钱......这些问到之后,一定回来禀报于我。” 别院山塌? 叶青釉脑中一闪,回想起那日柳善匆匆忙忙的模样,有了片刻的了然: “我会尽力而为。” 小娘子间的恩怨,在大事面前是一点儿都不够看的。 若是让她去找王秀丽探听柳善从前的银钱流向,想要抓住什么蛛丝马迹,肯定是没影子的事儿,心中更没什么负担。 但要是说当下的大事,正事,叶青釉也是不会糊弄的。 尤其是在越大公子能问出具体问题,明显能感觉出来他对柳善有些不信任的前提下。 叶青釉一一记下,后才想起什么: “原先柳善应当也是不能去别院办差事的吧?” 越小公子当时似乎也是提过这件事,说柳善想得个差事,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当时似乎也是大公子松口,才将差使交给对方....... 现在看来,越姥山上明显是出了事。 越大公子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越缜被小娘子的眼神看的一时间额角青筋直跳: “这蠢货想要挖山填洞,才惹出的祸事。” 山上围场里有个山洞,原先也没什么事情,封好口子也就好了,但谁能想到居然能有‘大才子’接手之后,在分明已经得到只需要封口的命令下,觉得封口不好看,自作主张干脆在山洞之上动土,将整个山洞填了? 这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吗? 原先那山上的山石就未必能有多稳,这一下,动静可着实不小。 偏偏那蠢货自以为是,又不敢第一时间来报,只将原先动工的匠人名录烧了,塌掉的土尽数往山洞里平了,这才迟迟来报并无死伤....... 他能不怀疑这其中有问题吗? 先别说其他,光是‘看封口不好看,想引土填洞’这理由说出来,他都得怀疑这人得了柳家什么指示,想故意往山洞里面销了什么罪证,引土填洞呢! 叶青釉越听,目光越是锐利一分—— 确实有些太不寻常了。 叶青釉也很难信世间还有这样蠢笨的人,会下意识往阴谋上想。 而在这种情况下,查账本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若是详细一些的账目,死伤多少人,死者伤者姓氏名谁,贴补了多少银钱,都能从账本里面看出来。 叶青釉思虑半晌,才道: “我去打听打听。” 不说能不能那么细的打听出来死伤者到底有谁,但知道有没有大宗银钱支出,也能知道越大公子那边得到的消息对不对得上号。 如此一来,也能知道往何处去查了。 越缜仍是微微颔首,顺势揉了揉眉心: “我原以为我带来的人够多了......” 但没想到,完全是不够用的。 这事情当然也能通过当时干活的匠人去查,可这花费的时间太大,还容易走漏风声,匠人天南海北,也未必知道对方姓名与去处,着实不太合适。 叶青釉前段时间也刚好有这样的困扰,此时更是深表认同—— 她早早也发现了,前世里一些觉得十分信手拈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其实真要办起来,相当难。 前世里随手可见的糅合剂,在如今若不是因意外而出现,想必现在还是无处可寻。 那些话本子里演的藏宝,也没有那么快能被找到。 还有越大公子这样的身份,在她原先的印象中,也应当前呼后拥,略一挥手,数千侍从一拥而上...... 而不会被银钱,人手,甚至是抓不住一丝破绽而苦恼。 不过,他这样也很好,十分好。 史书上一笔划过几年,甚至是几十年。 像“埋伏五百刀斧手于帐后,以摔杯为号”这类的话笔笔皆是,可没有人在意主人家上哪里找五百个愿意为自己冲锋陷阵的死士,什么帷幔能藏五百人,又上那里寻的刀斧甲胄,摔杯又怎能担保是自己摔杯还是客人醉酒摔杯耽误大事....... 可正是这些看起来不会发生,隐藏在一切背后鸡毛蒜皮之事,倒也正让叶青釉有了些许喘气的间隙,也对看起来高高在上的越大公子有了些许实质之感。 或者说,有了一丝人气,到没有让人那么畏惧。 “......叶小娘子是不是在笑话我?” 越缜察觉到目光,微微挑眉。 叶青釉收回目光,一边消化今日的所有事情,一边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对!” 厅堂里面死一般的沉寂。 越缜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有些不可置信道: “叶小娘子连装都不装了?” 叶青釉挠了挠头: “那大公子再问一遍?” 面前是期待的目光,越缜有些沉默: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想再答应一声‘对’。” 花招被发现,叶青釉唇边的笑容立马就没了。 这回,换越大公子神清气爽的起身: “如此,今日事毕,小娘子去应付宾客吧。” “不必相送。” 从来都没送过客的叶青釉含糊的应了几声,眼瞧着对方开门,身影逐渐走远,这才往后院走去。 家中确实到处都有翻动过的痕迹,也许是时间不太够,也并没有特别想隐藏的原因,很多箱柜挪动过后的印记甚至都没有和先前的印记合上。 而叶青釉房前的那些花盆,虽然花还活着,瓷盆也没有碎裂,可满地的泥土,都昭示了刚刚经历了什么。 叶青釉回来只为了看一眼钱匣子,以及那些花,眼见花盆没有碎,甚至连枝头挂彩的花都没掉几片花瓣,心中没来由大大松了一口气,迈步往前头瓷铺走去。 没有那么强盗的行径,说明越大公子此人办事还是讲究的。 比起其他各种奇怪毛病的合作者,这样讲究规矩,但该办事却毫不犹豫办好事的人,无疑是叶青釉的首选。 甚至摸到钱匣子也没摸走钱.....! 叶青釉心中一声感叹,脚下不停,险些迎面撞上匆匆往里来的叶守钱。 叶青釉有些意外,一时间连呼吸都停了: “阿爹,怎么往里面来了?外面出什么事儿了?” 叶守钱露出一个憨厚的笑: “瓷铺里预留的瓷器都卖光了,剩下的瓷器都在大窑口没有搬过来,搬过来可能得小半天功夫,可外头还有不少人排着队,爹这才来问问该怎么办。” 都卖完了? 叶青釉下意识看了一眼天色,随即大吃一惊: “这才刚刚到申时,瓷器就都卖完了?!” 下午才过去一半,现在就卖完了,那剩下半个午间卖什么? 总不能给这些已经买了盒子的客人们退钱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开业第一日的账目! 不行。 退钱,不行。 叶青釉脑中只闪过这么几个字,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还是忍着心痛开口道: “那就关门吧。” “想要退钱的客人给他们退钱,若不退钱,就在他们的盒子上做个标记,告诉他们若是明日再来,就送他们一件微瑕的青瓷。” 做生意,终究不是强买强卖。 今日若不退钱,势必肯定有一些客人不愿意,从而带累瓷铺的名声。 而叶青釉后面的半句话,高明就高明在,能准确抓住客人们想要贪小便宜的心态。 叶青釉想了想: “出窑时总会出一些瑕疵品,若要买,也只能贱卖,其中有些瑕疵微乎其微的,其实不必某些在瓷铺中的瓷器差,如此一来,难免带累正常卖出的瓷价,不如就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将瓷器送出去。” “客人们若是自己挑到好的,也知道得了便宜,若是挑到不好的,也只能自认倒霉。” “还有,那些不能隔夜的糕点吃食也一并散了,让大伙儿图个高兴,左右不过是一些小钱,明日再买就是了。” 叶守钱顺着闺女的话思考,也是点头: “好,那我就去散了人。” 既然是他们有失在先,那补偿自然也是要的。 叶守钱不觉得自家闺女有错,自然毫不犹豫转身就要走。 叶青釉看了老爹的动作,心思一动,又拦了一把老爹: “阿爹,我记得原先排队似乎也没那么多人?怎的如此快就将瓷器卖光了?” “难不成是我带着爷奶走后,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是按叶青釉的想法,当时那么好的氛围,肯定可以再吸引一波客人。 可外头的人是自家阿爹,以及吴家人,叶青釉就有些吃不准了。 叶守钱哈哈直笑: “好得很,我同他们说,原先是要涨价的,但咱把老人家劝走了,所以就不涨价了。” “当时就有好多人又交了钱,准备来买瓷器。” 叶青釉心道一句好,心下宽了一大半: “老爹真厉害。” 这夸赞是真心的。 要知道,原先叶老爷子和黄氏在瓷铺面前闹的动静可不算小,口口声声都说要涨价,大伙儿听了,自然是望而却步。 可叶青釉将人带走之后,门前可就空了,自然很多人会打听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而很少有人知道,比起原价之上打一个折扣,多数人更会对即将要涨价的物品进行囤积和采购,以免自己迟上一步,落了后尘。 如此一来,两老夫妻闹的这一场,不就是十分自然的‘宣传’吗? 瞧瞧,人家爹娘都觉得卖亏了要涨价,说明这个价,绝对是值当的! 所以,门口的人怎能不多呢? 叶青釉心中十分舒坦,叶守钱瞧见闺女那一副小猫眯眼的骄傲神态也是笑: “都是青儿的功劳,青儿厉害,阿爹不行。” “哪里哪里.......” 父女两人装模作样的拱手作揖谦让,等回过神来之后,笑声更是震天。 叶青釉帮着将糕点与微暇的瓷器一并散给了不愿退银钱的客人,分到最后,竟还有些不够分。 而这些客人不愿意退钱的缘由也非常简单...... 那就是,今日叶老爷子同黄氏闹的这一出,他们不确定明日来会不会涨价! 这是叶青釉都没有想到的问题,一时间有些意外,等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无奈的直摇头。 不过总归有利的是自己,叶青釉也没有多说,又十分豪气的给没有退成银钱,连微瑕瓷,糕点都没分上的客人们挨个发了十五文大钱,喝茶汤解乏,这才将剩下的客人们送走。 而此举,也算是让青釉堂的名声又上了一个台阶。 其他店铺,卖瓷就卖瓷,什么酬宾,什么抽奖,什么送瓷与糕点,还请大伙儿和茶汤...... 完全是没有影子的事情。 虽然很多人也知道‘羊毛出在养身上’的道理,但真实打实见了羊毛,又能有几人不动心? 能看到羊毛变成毯子披在自己身上,总比银钱扔到窟窿里面发不出一声响好吧? 所以,发银钱发到最后,每个人都很开心。 有些胆子大些,平日里就爱开玩笑的客人,还笑着同叶青釉开玩笑道: “叶小娘子,要今日要闭铺,东西就便宜些卖吧?” “我出八百钱,买那件影青瓷......” 这话当然是玩笑,可难就难在这是个玩笑。 周围街坊邻里,若是甩脸色说不止这个价,或应的不好,难免就会引人注目。 叶守钱也知做生意难免有这一遭,也知道很多客人其实并非有恶意,正想出来打圆场。 叶青釉倒是笑道: “客官,这是今日闭店,又不是不再开店,哪能这么便宜呢?” 大伙儿哈哈大笑,这件说不上事儿的事儿就这么轻轻巧巧的被揭过。 叶青釉从去而复返的白氏手中接过钱匣子进了店铺,径直走进柜台中翻找出算盘,开始对照账本,熟练的打起算盘。 这算盘是刚学不久的,但架不住手感太好,每每在叶青釉的手下翻动,都好似浑然天成。 闭店歇业,自然就是算账的时候。 是以,叶青釉手下的算盘打了多久,今日在瓷铺中帮忙的人就等了多久。 叶守钱与白氏两夫妻自然是最闲适的,毕竟自家闺女才是实打实的‘掌柜’,只要不亏,赚多少其实都是闺女的,自然没什么好想的。 单拓与马氏则是最百无聊赖的,甚至都没多看叶青釉几眼。 毕竟,分钱这种事情,总与护院和下人无关,不是自己的银钱,自然也没有必要多看。 而最最坐立难安的,自然就是吴家人。 今日瓷铺开张,吴匠人,吴锡平,春红,甚至是身子骨还有些没好全的吴王氏都来帮忙。 他们是守旧的传统匠人之家,只会闷头做瓷,也不会玩什么生意场上的花招,所以今日忙上这一场,哪怕是提前在天黑之前就卖完了所有的瓷器,可心中总是没底。 当然,没底也才是正常的。 在叶青釉之前,谁家瓷铺窑口,也没有真的用这种方式卖过瓷器。 买一个盒子,随便装瓷器,送抽奖,送东西,甚至今日没拍到队买瓷,还干脆利落的送出了只有微微瑕的瓷器,糕点吃食,甚至是到最后直接大手笔的送钱...... 这换到谁家,谁都感慨不可思议,也会短时间内想不出来盈利点到底在哪里。 所以,吴家人是真的忐忑,一时间有些坐立难安。 吴王氏拍了拍儿媳妇的手,春红也有些害怕,转而轻轻掐了掐未过门的夫婿,吴锡平吃痛,下意识回神,冲媳妇笑了笑,然后压低声音同吴匠人开始耳语。 四个人有些悄祟,忙着算账的叶青釉自然也没有细细注意那边的动静。 直到所有的账面算完,最后一颗算珠落位,叶青釉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叶青釉没有着急说结论,而是先喝了一口水,斟酌怎么开口。 而叶青釉的沉默,在吴家人的眼中,则像是验证了什么东西。 吴匠人沉默许久,这才开口唤道: “小东家?” 自从知道影青瓷与瓷铺都是叶青釉的以来,吴匠人再也没有唤过小侄女之类的称呼,反倒是添了几丝敬意。 纵使叶家人已经说过一切照旧,但如今的吴家人还是不可避免的都‘传染’到了这个称呼。 叶青釉闻言抬头,就听吴匠人继续说道: “多亏你们,咱们才有个地方落脚,咱们一家子想了想,开业前三天的分红,不必给咱们。” 叶青釉的斟酌与沉思,其实都在他们的眼里。 只要是人都知道将心比心这句话,他们家落难的突然,几乎是顷刻之间,家宅田地,往日里积攒的银钱就都没了。 而叶家不但是前后借了一共四十贯银钱给他们,还给他们找了活干,不但是找了活干,甚至还替他们找了住的地方。 非但如此,吴家人心中也时时刻刻记得,春红也是叶家人找回来的。 是以,若是再不知恩,那可就是真的禽兽了。 虽然如今家中缺银钱,可瓷铺若是盈亏不能自负,他们还硬是要自己那份分红,那不是忘恩负义是什么? 银钱总能再有,但像叶家这么好的人家,要是错过了,那可真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个来。 叶小娘子只是年轻,等往后真的赚了大银钱,总不会不照拂他们的...... 吴家人心中想的很开,叶青釉都是颇为意外,提起毛笔将第一日的盈利数写明,一边写一边略带笑意答道: “你们可以分二十二贯五百六十三文大钱,这就不准备要了?” “既然不准备要,那我可就都收下了。” 吴家人的心意,叶青釉自然是知道的。 不然也不能当初选了吴家人帮忙制瓷,如今这么说,自然也只是想与吴家人说笑几句,逗个乐子。 果然,等吴家人听清叶青釉所说钱数之后,瞬间呆若木鸡。 好半晌,吴锡平才摇摇晃晃站起身,要来叶青釉旁边看账目。 吴匠人回过神来,也是连声道: “小东家,你莫是,莫是......” 莫是为了照拂他们一家,做了假账吧! 今日不是大把的银钱往外花吗? 怎么光是纯利,他们还能分上二十多贯银钱? 按照原先说的两成纯利,那岂不是光是今日就有少说两三百贯的进账? 这银钱,那里赚的? 叶青釉知道大伙儿有疑惑,也没拦着,将手中的账目径直推给了来看账目的吴锡平: “你们慌什么,其实这银钱也不多的,若是没有意外情况,开业第一日的流水通常是最好的,往后两天应该只会稍低,不会更高.......” “如此算下来,其实也没赚多少。” 没,没赚多少? 一日百多贯的进账,三日合在一起又得有多少? 怎么叶小娘子还是一副‘只有小赚’的表情? 吴家人几乎是目瞪口呆,而此时吴锡平也看清楚了账目—— 这种记账方式十分特殊,并没有详细记录每一件瓷器的售出,而是将所有人做的所有瓷器,在上架前,就做简单的分档。 这种分档是不看匠人的,而是单纯看瓷器的器型,釉水。 好就是好,被列在‘一挡’瓷器这一栏,稍差一些的则是‘二挡’,再下则是‘三挡’。 在开铺之前,就数好了这一批总共是有几一,几二,几三,分别又有多少出自吴家父子之手。 如此一来,算钱的法子也就十分简单。 一挡,二挡,三挡。 所有入账的银钱,都分成六份,一挡瓷取其三,二挡瓷取其二,三挡瓷取其一。 再用已经数过的瓷器数目照算,不但能自然能极快得出每个瓷器的价格,还能精准的算出每种瓷器对应的二成利是多少,又该给吴家父子多少。 如此一来,所有的账目就是平的,按劳分配,所得所需,并没有什么问题。 吴锡平愣愣的看着面前的账簿,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会转了: “还,还能这样算?” 从前也没有听过谁家的账簿是这么算的啊! 原先小东家以盒卖瓷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做好分不出好瓷坏瓷的准备,甚至刚刚他们一家子还在说许是并未盈利多少,或是干脆是亏了,小东家才没有开口...... 那里想得到,叶青釉不但是算出来了,而且还能精准的算出每一件瓷器的价格! 而且最让吴锡平吃惊的,则是这个账目里瓷器的详细算下来,瓷器的价格,都比正常售卖要高一些! 比如...... “一挡瓷器的均价是二贯二百钱.......” 在龙泉大师遍地,一件大师亲手所做的瓷器均价才一贯钱的情况下,这两贯钱说明什么? 说明今日瓷铺里,几乎四个人才能取走一件一挡瓷器。 说明在‘取瓷才会放瓷’‘的规则之下,二,三挡的瓷器也有大量贪便宜,或心有投机的客人取走。 可‘木盒装不了太多瓷器’这一点,又注定让大伙儿与新上的瓷器失之交臂。 偏偏,在青釉堂的瓷器普遍看起来质量又比外界高上一品,形制,釉水,还有各种小瓷件儿的姿容都极度亮眼讨巧的情况下,又不太有人会意识得到自己到底取走的是什么样品阶的瓷器。 又有各种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抽奖送礼...... 所以,几乎都是觉得自己赚了。 甚至还有些人从瓷铺里面取出瓷器来,就想当场坐地起价。 对此,叶青釉只能说—— 看瓷如品美人,每人各有所爱。 “所以不必担心,我卖瓷,大家是可以放心。” 吴锡平的吃惊是真的,叶青釉的淡然也是真的。 在她的手中,就没有不赚钱的法子。 她瞧着吴家人目瞪口呆的模样,甚至还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吴叔,王婶,锡平哥,这样的好事,总得请酒吃席吧?” “虽是我赚得多,可我这回就是想吃锡平哥和春红姐的,你们说怎么办?” 这意思,自然是想调侃吴锡平与春红的婚事。 在场之人后知后觉,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吴匠人激动的看了好几遍账目,终于还是确定了真有赚那么多银钱的事实,一时间激动的老泪纵横。 吴王氏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拉着身侧的儿媳妇,望向叶青釉连连说笑,已经开始说到如何操办个席面妥帖。 叶青釉也是笑,但余光一撇,却瞧见吴王氏身侧的春红仍有些……坐立难安? 等等,原先吴家人进屋时坐立难安还可用以为没有赚银钱,心中忐忑解释。 如今皆大欢喜,为何独独是春红,还有些坐立难安? 第二百三十五章 皆大欢喜与难以启齿 对春红的疑惑一闪而过,叶青釉收回视线,照数点出刚刚算出的分红钱,将之递到了面前的吴锡平手中: “有银钱才好办事,点点数,若是没有误,就好好回去歇歇,等这两日瓷铺里操劳完,大家再聚。” 叶青釉就当着人面点的银钱,吴锡平自然不可能再点一遍。 这位素日里黑瘦高挑的青年人想了想,退回到自家人身边,嘀嘀咕咕说了好几耳朵,这才重新回到叶青釉身边,正正经经作了个揖: “小东家,咱们不想要银钱,这银钱想就此还给你们。” 原先为寻春红回来,一家子借了不少的银钱,吴家人世代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家,也绝非那种觉得‘借钱是本事’,十分理所应当的人,有钱,自然就要还钱,这心里才够踏实。 春红站起身添补: “我原先家中那小院儿也卖了些银钱,我晚些一并送来,凑足数目还给阿妹。” 很显然,这一家子都是铁了心打算还钱。 只是一家子对还钱的想法似乎也有些不同,吴匠人当即拒了春红的话,吴锡平更是连连摇头: “那是你的私房银钱,你原先非说不能欠银钱,想先掏出来还给叶阿妹。” “如今咱们赚了银钱,自然是用咱们的才是,你就好好收着,不要再想别的。” 原来这是不想花媳妇的银钱。 这样温柔的体己一说出来,原先在旁没什么出声的单拓与叶守钱也是暗中连连点头,暗自赞叹吴锡平品行端正。 春红眉心唯一一点儿纠结散开,美目含笑,瞪了未过门的夫婿一眼: “什么你的我的,既然是一家子,谁的银钱不一样?” “咱们将外债还干净,往后的银钱不都是为咱们这个家攒的?” 吴锡平急急的迈了几步,压低声音说道: “不行,就是不行。” 春红的爹娘已经没了,家中唯一的院子也卖了,如今要是掏出银钱来,那自己可就一点儿傍身的银钱都没有了。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辜负春红,家里人也都是心善的人。 可无论什么年头,妇人家手中若没有一点儿银钱傍身,各种自己贴身的零碎事想要用些银钱,那可就得仰人鼻息。 那滋味,虽然没有体验过,可吴锡平又不是傻子,真正心疼人的人,咋可能不知道呢? 春红听懂了夫婿的意思,一时间眼眶有些红。 叶青釉在旁看了半晌苦情戏,既感慨二人的情谊,又适时在两位有情人抱头痛哭之前出声,阻拦了一把: “要按我说,也不用费那些事情。” “这些银钱只是今日的份额,你们今日纵使是回家取了银钱要还银钱,明日不得一样拿回去吗?” “一来一回何其费劲,若你们愿意,这银钱我先扣下,你们能分多少照算,等多过了还账的银钱,再给你们结余,可行?” 这,这这,怎么不能算是行! 他们怎么就忘了,如今叶小娘子开了瓷铺做了东家,不但瓷器做得好,还总有赚钱的法门,只要跟着叶小娘子好好干,往后钱财终究是能实打实落到手里的。 这回没有人再提出什么异议,叶青釉将原本点出来的银钱重新放入钱匣子里,又让吴锡平在账目上签了还钱的签单,再给叶守钱拨了明日买抽奖品的银钱,甚至还给今日可以说是立了大功的单拓与马氏夫妻俩发了一人一贯银钱的赏钱。 没料到自己居然也有份的单拓与马氏自然是受宠若惊的推脱,不过被叶青釉一句话轻轻巧巧的堵了回去: “本就该是你们的,况且你们不用花银钱,总得给孙儿买些东西吧?” 只一句,夫妻俩再无多言,只红着脸收下赏钱。 叶青釉自然也不傻,并非是一朝得势,阔气的胡乱塞银钱。 主要是芯子里是个大人的她,早早就知道了人心无非金钱起落的道理。 有银钱不一定能收买到人心,但是没有银钱,绝对买不到人心。 不然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人家凭甚尽心尽力的做事呢? 叶青釉自己都做不到,更别说是别人。 她看得开,所以纵使赚钱时抠抠门门,一分一厘的赚,一点儿都不嫌少,花钱时却也是舍得,并不会小气。 而在叶青釉这样的念想之下,这一回,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瓷铺开业第一天闭店之后的算账,每个人脸上都可以说是喜气洋洋,所有的事儿都被安排妥当之后,叶青釉将算盘重新放回柜台之中,起身想要离开。 可她脚步路过吴家人之时,却有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袖口,柔声道: “阿妹,你袖口有些脏了,阿姐正要去洗衣服,你要不要让阿姐拿去一同洗了?” 叶青釉闻声看去,自己今日刚刚换上新衣的袖口被一双白皙的手揪住一块,让人看不清底下有什么。 但叶青釉向来记忆力超绝,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刚刚她动笔记账的时候,还看见那一块袖口......其实,干干净净。 可偏偏,说话的人又是春红。 一贯守矩的她拦住人,说出这样的话来,这袖口无论是脏还是干净,那必须得是脏的。 叶青釉感受着对方轻颤的手指划过自己的掌心,点了点头: “也好。” 两人的声音算轻,其他人要么就是没听到,要么就是听到了也觉得两家亲厚,洗件衣服不算是个事儿。 于是,也没人放在心上,任由叶青釉带走了春红。 叶青釉一路穿过后堂,将有些拘谨的春红带回了自己的房中,没点灯,也没脱衣,反倒是拍了拍春红因拽衣而有些发红的手指,轻声问道: “阿姐,这是怎的了?” 今日打第一眼见到春红开始,她就能看出来应该是出了什么事儿。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春红要避开吴家人,又为什么找上她,但素日的情分摆在那里,有什么事儿总得听听,能帮总得顺手帮帮。 叶青釉心中做足了准备,可对面脸色此时有些发白的春红一开口,叶青釉就知道自己的准备还是做少了。 一门之隔的屋外是午后,可屋内未燃灯,总归有些昏暗,春红大半身子藏在黑暗中,白着脸说道: “阿妹,我似乎是有孕了.......” 第二百三十六章 并不艰难的抉择 有孕? 有孕不是好事情吗? 为何要避开吴家人? 这几个念头只在叶青釉的脑海中闪了一瞬,原先还站姿惬意的叶青釉顿时整个脊背都炸开了—— 有孕是好事,不过也得在吴锡平同春红成婚之后才算是好事! 吴锡平同春红还没成婚,吴匠人与吴王氏都是极守规矩的人,如今应该也势必不会让他们同房。 而且算时日,春红回来应该也才半月? 哪怕是同房,如今应该也不会能知道自己怀有孩子吧? 脑中闪过春红非要避开吴家人同她交谈的态度,叶青釉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 春红见面前素来亲近的阿妹始终没有出声,以为叶青釉不同,急的几乎落泪,又补了一句: “......应该已经一个多月了。” “我的月信迟了一个月没来,昨日一家子用晚膳的时候,桌上有条鱼,我闻到味还差点儿吐出来......” 还好,当时她忍了下去。 不然万一真的吐了出来,她都不敢想吴家人该怎么看她。 昨日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应该是出了事儿,苦苦熬了一个晚上,今日方才想到来找自家阿妹拿个主意...... 叶青釉定了定神,开口问出第一件事儿: “阿姐没被瞧出来吧?去医馆号脉了吗?” 这两件事,真的极为重要。 若是春红姐真的被瞧了出来,原先叶家人帮忙掩藏的一切势必会被戳穿,到时候情况如何,别说春红会不会被怨怼,连带着帮忙的叶家没准都得被记上一笔。 还有医馆,龙泉说小不小,可说大也真不大。 老百姓们能信得过的大夫,那可都是坐镇医馆许久,颇有声望的大夫..... 换句话说,人家治病很久,见过的人,认识的人也多,春红若是贸然跑过去找大夫看病,她不认识大夫,大夫与在场的人却未必会认不出来春红。 这要是被传出去,等待春红的,想必只有一个一头吊死的下场。 春红急的泪流满面,但还是稳稳的摇头: “没有,都没有。” “我强忍着一点儿也没吐出来,也没告诉其他人......是我自己,自己按照月信推算的。” 叶青釉闻言,勉强是驱散了一点儿心头的阴霾。 两人站立在原地相顾无言,好半晌,叶青釉才道: “那阿姐找我,是准备让我做些什么?” “难不成,是让我帮忙决定腹中孩子的去留.......或是说服吴家人提前婚期?” 从前遭遇的劫难,其实并不是春红的错。 无论是从她明明不是叶青釉雇的人,今日明明可以歇着,但她仍然来帮忙来看,还是她刚刚愿意掏出身为孤女的最后一点儿银钱帮吴家人还债来看,她都是个真正的好姑娘。 这样好的小娘子,本不该经历这些事情,且心肠注定软。 她若是想要留下腹中的孩子,叶青釉不赞同,但也绝对能够理解。 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情就都乱了套了。 吴家人看日子定下的婚期在几月之后,若是春红想要留下腹中的孩子,到时候就得大着肚子成亲,怎么想都不可能瞒得住。 要么就只能提早婚期,可这样的话,哪怕是勉强糊弄着成了婚,对春红,对吴家人又真的公平吗? 春红得一辈子活在害怕孩子被发现不是亲生的患得患失之中,稍有风吹草动,就得寝食难安。 况且孩子越大,肯定会越发长得与吴家人不像......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纵使吴家人愿意装聋作哑一辈子,养一个其他人的孩子,那也是真真切切的伤害。 要按叶青釉的想法,肯定是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可...... 可这样的话,那里是轻易能说出口的呢? 叶青釉一时之间有些心乱如麻,心中思绪比午间时越大公子同她讲了一大堆暗示要利用她的事情都烦。 毕竟身不由己的认命和形势所迫的周旋,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春红姐,这样好的小娘子,究竟是为何要遭受这样的事情呢? 叶青釉想要长长叹一口气,可这一口气哽在喉间还没出口,就见春红大惊失色道: “阿妹!你在胡说什么?!我难不成疯了?不然留这个孩子做什么?” 叶青釉一愣,下一息,就听春红抱着她激动道: “我当时从那里出来,就发过誓,这辈子除了锡平,谁也不能再碰我!” “我又怎么会生下女干污我的畜生的孩子?” 这种想法,哪怕是在叶青釉的前世,也是相当少见的。 多数命途坎坷的女子总会挂念着腹中总归是一条性命,将孩子生下,然后落入一辈子的纠结痛苦之中。 所以,说老实话,叶青釉也没想过,春红居然能想的这么开,一时之间有些愣神。 面前是一对哭红的双眼,春红稍高一些,眼中的泪水顺势落于叶青釉的脖颈之上,一时之间烫的有些吓人。 叶青釉吃软不吃硬,最最受不了这个,当即结结巴巴道: “阿姐莫哭,是我糊涂了。” “你不留,我便替你找个大夫。” 这话,应该是对上了春红的心思,春红抹了一把眼泪,只差在叶青釉面前直接跪下: “我是这个意思,但自己不认得,也找不到好大夫,我从前给我阿娘包药的时候就听过,有些赤脚大夫一包药下去,伤患就死了,也没地方医治。” “说起来不怕阿妹笑话,我...我也怕寻到赤脚大夫,落了胎,以后没有办法给锡平,给锡平.......” 叶青釉拍了拍对方的肩头,以示自己明白,有些话不用多说什么: “我虽然不认识什么大夫,但找好大夫无非就是银钱起落,你若怕待在此处会露馅,我让马婶子带你去趟州府,找最好的大夫,等你养好再回来。” “至于吴家人那边.......” 叶青釉想了想: “瓷铺日后卖上品瓷,也得多买些锦缎盒子,我等会去前头同大伙儿说阿姐绣工好,我信得过,让你去采购锦缎.......” “这事儿,就这么办下来。” 春红噗通一声便跪了下去,叶青釉没有犹豫,将人拉了起来,郑重说道: “阿姐,有些事情,晚说不如早说,虽然有些难听,但还是希望你往心里去一些。” “我今日帮你,并非想成心管你们家事,为的只是我心中你从前隔着土墙给我递糕点,递汤饼时的那一份情谊。” 那些从前的苦日子,其实离现在已经有些岁月,但叶青釉午夜梦回的时候,总会从零星的记忆里想起这些点点滴滴。 叶青釉看着猛然呆住的春红,伸出手摸了摸对方姣好的脸蛋: “所以......我信你的抉择,无论如何,不要后悔。” 人性本恶,以礼数缚之。 叶青釉想的深远,而她口中没有说完的半句,其实是—— 往后的一切,若是不如意,切莫怪罪到她与叶家的头上。 第二百三十七章 白氏的才能 “我怎会怪你?” 听清楚叶青釉的话,春红的表情比染缸还要五彩纷呈。 叶青釉不语,春红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位素日温柔,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娘子咬着牙,揽住了叶青釉的肩膀,眼中的火焰如熊熊烈火一般闪耀: “阿妹,我不会怪你的,更别提是我让你帮我的。” “说来可能招你取笑,可我都已经想过,哪怕是我落了胎之后不能再生,那也是我选的路。” “我只有一句话,纵使是不能再生,我也绝不会生下仇人的孩子。” 叶青釉心中一跳,旋即快速回落—— 春红姐今日所求的事情,其实说好帮也好帮,说不好帮,其实也并不好帮。 好帮是因为所有的人心所求,几乎都是铜钱作响就做得到,而巧的是她现在又不缺银钱。 不好帮的原因,怕就怕的是现在的落胎无非就是用药,对女子身上伤害极大,若是有朝一日,春红后悔,想到没有留下孩子,害的她终生无子....... 那到时候,叶青釉就成了实打实的活靶子。 升米恩斗米仇这种事情太多,没有人能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不变。 这也是为什么叶青釉会将难听话提前说在前头的缘故。 不过好在,春红不但是个聪慧的小娘子,而且也极为决绝,果断,直接就将叶青釉没有说完的话补全。 叶青釉心中稍稍松了一些,伸手拂去对面之人脸上的泪水: “那我晚些出门便将事情办了。” 春红听到准确的回信,只一瞬,便将叶青釉死死的抱在了怀里: “阿妹,若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干爹干娘,还有锡平,他们都不花我卖宅院的银钱,只需你找由头将我带走,银钱的事情,我有法子!” 这段时间的卖瓷,早已让叶青釉不甚在意银钱的事情。 不过春红能惦念这件事情,到底还是有心。 这副模样落到叶青釉的眼中,便对帮春红的事情,又多了一份善念。 叶青釉静静的等着春红的泪水止住,又等对方眼睛消了肿,这才带着人出门,宣称需让春红去采买。 吴家人只稍作犹豫,过后自然是应了。 吴王氏有意陪儿媳妇同行,但被叶青釉以舟马劳顿,且瓷铺还需帮忙的由头打发。 吴家人尚且如此,在叶青釉的眼中,其余人自然是不可能有任何意见。 只是叶青釉万万没有想到,在送走所有人之后,白氏倒是一脸纠结的将她拉到了屋里。 叶青釉疑心是已为人妇的阿娘看出来什么,心中正在打鼓,就听白氏纠结几晌,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青儿......你长大了,都不爱阿娘了。” 果然来了,得糊弄一下......等等,这说的什么? 这话说得叶青釉当场就是一愣,还没回过味来,就听白氏一脸纠结,指尖揪着帕子继续说道: “春红的娘去的早,绣工还是阿娘教的呢。” “你怎么只让春红去采买花样,不让娘去?” 采买花样...... 白氏想去?! 原先已经涌到喉间的话堵住,叶青釉深吸一口气: “......阿娘想去?” 说到底,与春红想找由头离开吴家相比,采买花样终究只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大家伙儿都在买瓷,能白得一个重工的盒子就不错了,谁还将盒子上的花样看的那么细? 叶青釉原先就只当这事儿是个小事情,没有想到白氏会往心中去,并且又同郑重其事的同她提及。 思前想去,叶青釉也只能想出自家阿娘确实是真的想干活。 想干活.....那就给点儿活计干干? 白氏闻言先是一惊,随后攥紧帕子的手寸寸放松下来: “想。” 白氏几步走近内屋几只大箱子旁,取出内里一些花样精美的绣品来。 衣物、被面、枕套、毯子、靠垫...... 所有能刺绣的东西,几乎都一应俱全。 这些繁复的绣品一件件在叶青釉的面前展开,白氏捧起一件绣着硕大花纹的靠垫,一边示意自家闺女试试舒不舒服,一边说道: “这件靠垫上绣了蝙蝠、团寿、云纹与暗八仙,青儿瞧瞧好不好看,不好看阿娘给你绣别的。” 靠垫内里的布棉极软,叶青釉试了一下,便决定用来当平日里坐下做瓷时的背靠,但也对此颇感惊奇: “阿娘,暗八仙....是什么?” 叶青釉知道八仙,却从未听过暗八仙这几个字,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白氏一愣,旋即才想起来自家闺女是个压根连针都没有碰过几次的主儿,笑道: “暗八仙指的是八仙使用的法宝,说的是葫芦、团扇、鱼鼓、宝剑、莲花、花篮、横笛和阴阳板这八种纹路。” “这些都是女儿家出嫁前必学,且都会的东西,只是从前家中一针一线都在你奶手里,没得教,如今你又同你爹做瓷,每次回来都累的躺下就睡,阿娘也就没敢教你。” 必学,都会? 叶青釉大受震惊,抬手拿起一床被面,拂过上面的纹路,一时间没有言语。 白氏全以为闺女喜欢,便笑道: “那是为青儿成婚时缝的双喜被,阿娘还没有绣完。” “那一床背面阿娘下了功夫,上面用了团花,缠枝,折枝等十来种绣式,以后绣好了,更是好看。” 【‘花开富贵’的折枝牡丹纹样,双图如下:】 【‘花中佳人’兰花,配有灵芝,单图如下:】 自家闺女主意大,这事儿一早白氏就知晓。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做别家只有独女的人家,一老早就早早定下了亲事,或是早早找个小伙子上门,先干几年的活计,确定性情品行都端正,才会让闺女成婚。 可这些话,叶守钱与白氏是决计不敢说的。 甚至,白氏一度想过,自家闺女那么不像个闺女,平日里若是忙起来,随手一扎头发,连面都不抹,就急着烧瓷,是不是真将自己当成了个男子,对婚配的事情并不上心。 可如今看自家闺女的模样,分明是对女儿家的东西也有喜爱,是个实打实的大闺女的! 如此,白氏心中自然开心不少。 可她不知道,叶青釉心中想的,完全不是那么个事儿! 叶青釉摸了摸绣品,旋即眯了眯眼: “阿娘也是个人才........” 白氏少有得到闺女赞许的时候,多半时候都是闺女倒反天罡的替她遮风挡雨。 如今听了闺女的话,心中开心之余,像只豚鼠一般,变着花样掏出了更多的绣品: “你奶从前看着我,一点儿银钱也不给我们买针线,如今家中好些了,我做女儿家时的手艺也就捡了回来。” “青儿若是喜欢,阿娘以后天天给你做。” 叶青釉一一看过绣品,脑中的想法定了个形,斟酌半晌,沉声道: “阿娘原先说想要采买花样的事儿,是真心的?” “如此,我能求阿娘一件事吗?” 叶青釉一点儿都不懂绣品,可她有长眼睛! 这一件件的绣品,每一件的精细程度,都是叶青釉毕生所见最繁琐,最艳丽,最美珏的绣品。 叶青釉心中原先给白氏找个事儿打发打发时间的念想早就烟消云散。 而取而代之的,则是让自家娘亲好好将这门绣艺发扬光大! 说一句不偏不倚,也毫不避讳的话,先前的白氏懦弱,胆怯,除了知道护犊子这一点,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亮眼的妇人。 可今日她说起绣品时的井井有条,神采奕奕,眼中包含的光芒,以及个中关于绣品的所知,远远超出了叶青釉原先对自家母亲的印象。 每个人的命,都有它的归处。 若是还没找到,只是因为还没有等到那一日。 而白氏,她的去处,早早就显露出来,只是没有人发觉,且明珠蒙尘了多年而已。 叶青釉激动的要命,心中全是斟酌着如何同自家娘亲说清道明这件事,可白氏却有些不懂,笑道: “自然是真心愿意去的。” “阿娘盼了好久才能盼到青儿要我帮忙的这一天呢。” 白氏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叶青釉已经准备开口畅想日后的盛况,可第二句,犹如一盆冰冷的水,直接就浇透了她那颗滚烫的内心。 叶青釉定定的看着自家娘亲,白氏那张已经有些旧去的美人面上,已经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皱纹。 她笑起来的时候,这些细细的皱纹分外明显,可却也分外真切,每一道都像是长在了叶青釉的心中。 白氏捻了闺女的手,仔细的握着,摩挲着上头因为制瓷胚而已经不复存在的掌纹,轻声道: “......阿娘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这一天的。” “你还小的时候,就有些嘴馋,每次出街都会讨要些糕点糖葫芦,阿娘那时候在你奶手里,没有太多剩的银钱,只给你买了一次,一次就被你大宝哥撞见,告到你阿奶那儿去了.......” “从哪儿之后,别说是零嘴,你连饭菜都没有吃上些好的。” “阿娘后悔呀,如果当时能同你阿奶说,这原本就是我的嫁妆,我的闺女吃些零嘴是再有理不过的事情,你也不会委屈这么多年了。” “那之后你懂事,每每见到糕点与糖葫芦,就说自己不吃,也不同我提任何想要的东西......” 白氏愣愣的摩挲着闺女的掌纹,眼眶慢慢变红,可这回却罕见的没有哭出来: “如今,青儿对阿娘提了想要的,那一定是还有用得上阿娘的地方......” “你一定心里还有阿娘。”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白氏自己也知道,当母亲当成她这窝囊样的人,一定是极少极少的。 她自己能吃苦,但不代表自家闺女能一辈子受委屈。 可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晚到自家闺女的羽翼都丰满了,再也不是靠在她怀中嬉笑打闹的小囡囡,而是能独当一面的瓷娘子了。 她今日睡梦中的时候,总能想起数年前的那日。 那日的她还年轻,闺女也还小,被黄氏责骂之后也不懂什么奶奶对她的苛待,奶声奶气的说要继续吃糕点....... 梦醒之后,白氏仔细数来,才恍然惊觉—— 半辈子的时日都过了,自家闺女好像就那一次对她恳求过什么。 其他时候,总是默默待在角落里面,直到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姑娘。 闺女这是不求吗? 只怕是知道求了也无用吧! 白氏近乎肝肠寸断,可每每见到闺女,又半分话都说不出来。 闺女如今有银钱,置办宅院,买窑口,卖瓷器,开瓷铺,几乎都一肩挑着。 小囡囡终究是不用再扭头看母亲,也不需要母亲抱着她走路的助力。 白氏就这么在屋里,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绣,一直绣...... 她原先只觉得自己起码能够在以后闺女成婚时派上写用场,置办些绣品。 可如今,闺女居然说有事情求她! 闺女又转过了头,又看得到她了!!! 白氏拼命想要摆出一派自己能够担的起重担的模样,可激动到通红的眼眶,还是表露出了真正的念想。 叶青釉定定的看了自家母亲半晌,突然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之中。 瘦小,却温暖的怀抱。 白氏忍了好半天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青儿!” 叶青釉感受着越来越紧的怀抱,柔声宽慰道: “这么会不需要娘亲呢?” “娘亲在咱们家,就是定海的针,睡觉的被,天上的太阳......若是少了你,世间一切都是不完整的。” 扪心自问,叶青釉从前,确实有些觉得白氏软弱,可今天这一番话,却也是真心想说的。 从前的叶守钱与白氏懦弱不假,可原身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也像是个闷葫芦一样,遇见事儿也只敢一头碰死吗? 她如今变了性子,叶守钱能变了性子,白氏为何又不能给她个再来的机会,彻底摆脱从前的阴霾呢? 懦弱胆小不假,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东西。 可自家娘亲却也是真真切切的家中一员,且是真正有才能的人! 叶青釉温声哄着泣不成声的自家娘亲,等到哭泣声慢慢平了,才郑重的同自家阿娘道: “阿娘,瓷铺也需要你,以后咱们装瓷器的物什也需要你......” “和我一起名扬天下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这个家没有叶小娘子就得散 名扬天下。 这四个字若是换做从前,或者从其他人口中听闻,白氏定然听到之时只当做是玩笑。 可现如今,这四个字偏偏是从自己的心肝儿肉嘴中说出来的。 更何况,已有无数人在她耳边说过,自家闺女,是真能够做到名扬天下! 那被所有人都说能够名扬天下的闺女,信誓旦旦的说出此话...... 难不成,是真的? 白氏吃了一惊,立马用帕子去堵自家闺女的嘴: “需要胡说,阿娘一把年纪的人了,要那么大名头做什么?” “青儿只管将事儿交给我,该怎么做,阿娘会去做的。” 说句实在话,白氏这把年纪,能否真的能有名气,其实早早就不能算是个事儿了。 纵使是能做出万中无一的绣品,受万人追捧,钱财满身,也比不上良人在旁,闺女在膝。 自家闺女能有用的上她的地方,她就去做就是,又何苦争什么虚名呢? 叶青釉仅仅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家母亲那恬静的外表下在想什么。 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世上,其实远没有那么多喜好追名逐利,野心勃勃的人。 叶青釉想了想,只能斟酌,换了另一种说法: “阿娘听过买椟还珠的故事吗?” 白氏从前只是万千普通女子之一,家中也无财,没有上过学堂,没念过几个大字,自然也不知道什么诗集典故。 只是闺女有兴致要说,白氏便也十分的想听: “青儿说,阿娘听。” 叶青釉将‘买椟还珠’的故事言简意赅的道来: “说是许久之前,有个楚国人把珍珠装在木匣子里,到郑国去卖。有个人觉得匣子漂亮,就买下木匣,把珍珠退给了卖主......就是这么个故事。” 白氏也没想到这故事这么简单,等了几息,见闺女确实是没有继续往下讲,也是笑: “这人可真笨,那里有人会因为盒子好看,将内里的东西退回去.......” 白氏轻轻笑了几声,可抬眼看到闺女没笑,半晌后终于有些回过了味来,结结巴巴道: “青儿,你莫不是要说,准备用阿娘做的花样来装瓷器吧?” 其实,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白氏硬着头皮没敢细问—— 该不是青儿竟也觉得,有人会因为她的绣品,而来买一件瓷器吧? 这,这种事情,那里敢想! 叶青釉含笑,微微颔首,算是应承了自家娘亲的猜想。 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以后不见得会有多少人会因为一件绣品,而入手一件价值不菲的瓷器。 可架不住,一件价值不菲的瓷器,也得有一瞧就价值不菲的衬品,方才能令人察觉出贵重来! 试问,一件价值千金的奇珍被关在一个漆黑的匣中,虽能令人一见倾心。 但,总归是得见到此物的人,才能窥出些许边角。 可若奇珍被放于黄金铸成的匣中,那甚至不必开盒让人一一过目,也能让人知道内里奇珍的价值。 叶青釉仔细想过—— 自家娘亲的绣工很好,且不是外面那些为了散碎银钱片刻不曾停歇的绣娘,不需要赶工赶量,她也势必不会让自己娘亲没日没夜的绣花。 如此一来,白氏只需专心研作出几件奇巧的绣品,用于装载青釉堂最好的几件瓷器....... 内里的瓷器价高,而白氏特供于装瓷的绣品,则必定会一同扬名。 所谓的锦上添花,画龙点睛,难道不就是如此吗? 如今,确实是叶青釉需要娘亲出力的时候了! 白氏得了准确的回信,一时间臊的有些脸色通红,原先好不容易生出能为自家闺女做些事情的心思,一时间有有些不敢确信起来: “阿娘的绣品只在作女儿家的时候卖过一些补贴家用,当时卖的还不是很多,也没那么多人喜欢......” 言语之中,皆是对自己的不信任。 白氏犹豫半晌,眼见自家闺女又要叹气,她忙咬牙说道: “阿娘尽力绣出好看的绣品来,若能给你帮上忙那就最好,帮不上忙也都留着给你当家底......” “只是什么传扬名声的话,青儿就莫要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阿娘,只要你和你阿爹在身边,有口饭吃就行,至于其他那是咱万万不敢想的。” 显然,白氏想帮忙,却又十分不信自己能做的好。 这样脾气秉性的人,想要委以重任,是不能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将人激的太过的。 叶青釉想了想,倒也没有一次性劝太多,只是压低声音,将春红姐的事儿说了一遍,复又继续说道: “.......事儿差不多就是这样,那阿娘还去府城看看花样吗?” “若是一起去,肯定是有照应,只是必定也得一起回来,不然架不住吴家人追问为何春红的行踪。” “若是不一起去,大可以找人去府城将时兴的花样都带回来,也不用车马劳顿.......刚好可以让马婶子与春红办完事儿一起带回来。” 白氏原先满心都在纠结着突然被闺女托付‘重任’的事儿,咋一听到这些,整个人都愣住了。 呆傻半晌之后,白氏才不可思议的低呼道: “你说什么?” “春红她......?” 叶青釉生怕这话被人听去,连忙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白氏后半句话顿时消散在口中,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置信: “这么大胆的事儿,你怎么敢一个人应下来?” 女子堕胎,可是大事,不说得让夫家知道,起码也得让娘家...... 白氏想着想着,才恍惚间想起来,春红家中一个人都没有了。 更要命的是,这孩子还不是吴锡平的。 白氏顿时有些哑口无言,半晌,才挣扎着开口道: “终归是一条人命......” 白氏素来心善,叶青釉哪里不知晓娘亲心中所想,顿时有些无奈: “人家自己做出的决定,况且生下一个生父未知的孩儿,难道就很体面吗?” “若是以后孩子大了,锡平哥发现孩子越长不像自己,到时候怎么办?” 白氏有些坐立难安,似是有心想要开口,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叶青釉见到娘亲这模样,那里还不明白事儿? 霎时间,她有了决断: “娘亲就待在家中吧,不必与春红姐同行,反倒扰了她的主意,令你们俩都心中难受。” “我晚些同马婶子交代,让她将花样都带回来,你就当不知道春红姐的这事儿,免得她心里也不爽利。” 叶青釉算是明白了—— 自家母亲懦弱怯善,有些时候,就得有有主意的人给她指路,让她该往哪里走,就往哪里走。 这样的人缺点是很明显的,就是自己生不出什么做主意的心思,看上去畏畏缩缩,惹人生气。 但好处也是有的,那就是一旦别人做出了主意,她也便会毫不犹豫的去做。 果然,白氏听了话,原先坐立难安的姿态也不复存在,缓缓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这件事: “好,那阿娘去给你马婶子多摸些银钱,也好路上宽裕些。” 叶青釉心中稍松: “这事儿我来办,给太多银钱两个妇人家上路容易被劫,我到时候也会问问马婶子她儿子能不能一起同去,也算是有个照应。” 这主意拿的好,白氏也再不多说什么,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家闺女远去,然后又拿起了针线,开始忙起了手上的功夫。 叶青釉宽慰完母亲,这才出来寻马氏,简单同马氏说了事情,又许了卓资此次出门车马银钱,便敲定了这件事。 所有的事情办完,正要松一口气,就见单拓行色匆匆,但却十分稳健的踏步而来。 不必多问,家中一切事情如今都是叶青釉定夺,自然是来寻她的。 只是单拓口中之语,却还是有些出乎叶青釉的预料—— “小娘子,柳府二少夫人差人来请您过府叙旧。” 这句话之所以超乎叶青釉所想,具是因为叶青釉自持从前几乎没有同叶婉儿有过什么交道,更别提‘叙旧’一说。 但脑子转了个弯儿,想到原先越大公子曾说过柳王氏必定会来找她的事儿,她也就明白了这句话里的‘二少夫人’是谁—— 若是她猜想不错,应该正是王秀丽! 这成婚才不满一月,王秀丽竟可明晃晃顶着二少夫人的名头自居,且请人过府? 叶青釉稍有沉吟,最后嘱咐马婶子几句,便一马当先,脚步往前厅匆匆而去。 前头的厅屋之中,站着两个衣着光鲜,模样伶俐的丫鬟,年纪都在十七八岁上下,叶青釉进屋之时,她们正在兀自偷偷打量屋内的摆件陈设,见到叶青釉进门,单拓又很明显以她为主的模样,具是有些惊诧。 叶青釉知道二人在惊诧什么,不是因为年纪,就是因为外头的虚名,一时间也没有太过着急,稳稳当当在主座山坐了下去。 柳府的名头响亮,底下的下人们自然也舒坦,无论去哪里都得礼遇,是其他家下人巴结的对象。 而像是今日一般的场景,终究是极少的。 厅屋中两个丫鬟对视一眼,终究还是站于左侧,看上起年纪略要大一两岁的丫鬟往前几步,没有福身,也并未有什么表情,径直发问道: “你是叶小娘子?” 叶青釉斩钉截铁: “不是。” 原先已经准备好下文的丫鬟显然吃了一惊,视线十分唐突的越过叶青釉去看了一眼站在叶青釉身后的单拓: “可刚才不是还说去请叶小娘子吗?” “况且这宅院里也瞧不见几个人,还有几个同叶小娘子一般年岁的人?” 对方言之凿凿,叶青釉笑着听对方说完,这才回道: “既然知道,又是在我家宅之中,怎鼻子朝天的同我说话呢?” 若王秀丽就靠这样的丫鬟来治家,用脚趾想想都知道,她想要坐稳大房二少奶奶的位置,恐怕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丫鬟原先就没怎么将看起来比自己还矮上一节儿的叶小娘子放在眼中,此时听到对方毫不留情的暗嘲她没有礼数,更是气恼: “你.....!” “侍琴姐姐!” 侍琴身后的小丫鬟连忙唤了一身,拉住了脾气有些火爆的姐姐。 随后,才一脸歉然的看向叶青釉: “叶小娘子,我家二少夫人差遣咱们来寻您是有正事的,我们出府前夫人还特地嘱咐,她在府中等着咱们回去,所以咱们难免心急了一些......” “请小娘子莫要将侍琴姐姐的无礼放在心上,先随咱们走一趟吧。” 这话看似寻常无比,但落在叶青釉的耳中,却是十分的想笑。 她有心想要说一句:‘原先侍琴开口的时候不说话,现在见了硬茬子倒是将嘤嘤犬吠,将自己摘了个干净?’ 这话几乎已经都到了嘴边,只是因着想起越大公子的交代,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叶青釉轻笑了一声: “你说话倒是好听,你叫什么?我晚些同阿姐说说,让她多提点你些。” 叶青釉说这话,自然为的是挑拨离间。 不患寡而患不均,两个人一起来,只有一人得了好处,自然有一人要闹。 这话,别说是平常下人,就算是清白人家听到,应当都是开心的。 但话音落地,两个丫鬟却是下意识的又对视了一眼,却没有见到丝毫气恼的神色。 反倒是叶青釉敏锐的从两人对视的眼中,发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轻蔑? 而且这轻蔑,又不太像是对着她而来...... 叶青釉陷入思索,两个丫鬟收回目光,年纪小些的丫鬟垂首,细声细气道: “奴婢名唤侍画。” 侍琴,侍画......琴棋书画吗? 叶青釉思虑片刻,到底是觉得有些不对: “如今你们府中的二少夫人,是姓叶,还是姓王?” 这话问的直白,两个丫鬟都是一愣。 好半晌,还是那个看起来就圆滑些的侍画回了话: “要是说过了庚帖的正经二少夫人,那肯定是姓叶的。” “只是少爷如今偏宠王小娘,又因着三人是一起拜的堂,所以府中之人也称王小娘为二少夫人......” 言及此处,侍画才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的模样,笑道: “是咱们失礼,没有说清楚是哪位二少夫人。” “今日差遣咱们来寻叶小娘子的,正是姓王的二少夫人。” 第二百三十八章 虚与委蛇 侍画这一席话,若是落到其他人的耳中,可能只会暗中取笑柳善房中的混乱,并将这事儿翻来覆去作为笑谈。 可两个丫鬟的对面,偏偏是叶青釉。 如此,这些话落到她的耳中,便有了其他的意思—— 这俩丫鬟,刚刚的轻蔑,分明是冲着王秀丽而去的。 连派出来迎客的丫鬟都敢当着客人的面不做伪装的蛐蛐主子,背后指不定说过多少坏话。 原先觉得王秀丽日子好过...... 现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叶青釉心中思绪百转千回,终究是站起了身: “既然两位姐姐都这么说了,那咱们走吧。” 侍琴侍画毫不意外,将叶青釉引上了宅院之外的柳府马车。 叶青釉自然也是想带人一起去柳府的,只是马婶子如今被嘱咐了事儿,只能带单拓,而女子见面,终究也不能让单拓一路跟随。 于是车马到了柳府外,单拓就只得被留在了外院。 又是熟悉的柳府,只是不同的路径。 只是比起第一次来到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院,叶青釉到底是多了几分成熟,目不斜视,也不张望打量,这样的气度,难免又让一些暗中观察的下人们吃不准起来。 两个前头引路的丫鬟又是彼此间一记眉眼官司,扭身将叶青釉送进了一间侧屋之中。 侍画笑道: “叶小娘子请在这儿稍作片刻,我们二人去禀一声二少奶奶,稍后便回来。” 叶青釉心中了然,寻了个位置坐下,任由二人将门关上,心中思索对方究竟是什么路子。 若是按照她心中所想,起码得有两个路子—— 一,王秀丽想要折辱于她,关了门没准就是一顿毒打。 二,这两个各怀鬼胎的小丫鬟明显对王秀丽没有那么忠心,未必敢为了王秀丽办这样的事儿,那没准背后就有人...... 会是谁呢? 叶青釉没来由想到原先同越小公子一通偶遇的柳善,那混小子总有一种令人十分不舒服的咸湿之感。 难不成,便是话本子里面那种暗中觊觎美色钱财的混账,想要先污了女子清白,让人草草下嫁于他,成为她的助力? 叶青釉脑中思绪翻飞,可正要多担心自己的安危,那倒也没有。 越大公子此人虽然心思奇多,但办事儿确实一等一的靠谱,他如今就在府中,又提早知会过叶青釉王秀丽会找她,自然是眼线遍布柳府。 只怕她一进门,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进了越大公子的耳朵。 纵使越大公子靠不住,分别时单拓还暗自示意过他从前是斥候,以耳力眼力只要大声叫喊他就会拼命相助...... 更何况,她鼻子里甚至还塞了东西防迷药,总不能一句喊声都发不出来吧? 如此,她有什么好怕的? 叶青釉很是闲适,四平八稳的坐在椅子上,没有一点儿不耐烦之感。 也正是在此种氛围之下,侧室旁的帷幔轻动,竟绕出一个当真让叶青釉有些吃惊的人来。 对方柳叶眉,桃花面,肤如凝脂,腰肢纤细,迈步走动起来,有弱柳扶风之感,算是个实打实的标致美人。 赫然正是叶家三房的叶婉儿。 对方款步而来,叶青釉一愣,旋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虽说两个丫鬟是王秀丽派出去的,可看两人谈及主子之时眼角眉尖的轻蔑,以及分明可以直接带她去找王秀丽,却将她刻意带到此处的意图...... 那两人分明就是叶婉儿的人! 叶婉儿轻移莲步,一双美目轻飘飘的打量几眼叶青釉,这才温声开口唤道: “青儿妹妹。” 此声极轻极柔,足以勾的万千男子神魂颠倒。 只可惜,叶青釉不喜欢这套。 叶青釉随口应了一声,叶婉儿许是见她并不热络,当下便咬着唇来了她身边,试图过来牵起她的手: “今日我在房中听闻下人来禀说娘家来人,真没想到来的是妹妹。” “从前我随母亲吃斋念佛,虽然与妹妹同在一家,见的到底是少了一些,今日仔细一瞧,青儿妹妹不但长大了,也标致不少,浑身上下,令人喜欢的紧,只是可惜手却有些粗.....” 叶青釉没有给对方自己的手,但叶婉儿脸上却连一丝不快与尴尬之色也无,恍若未觉一般含笑继续说道: “我听说你如今同大伯父一起学制瓷,可女儿家总归还是要好好对自己才是......” “阿姐晚些给你带些交趾郡敬献的香膏回去,那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不但可以涂手,平日里涂身子也是极好的,你若是制瓷身累,平日里就多多歇息,注意保重身体。” 这一席话说的分外关怀备至,面面俱到。 若不是叶青釉知道主屋那群人蛇鼠一窝,此时只怕也要为这些看似迷幻的糖衣迷晕。 叶青釉静静的看着对方,缓声回道: “虽自小没见过几次阿姐,但我想了想,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阿姐被下人们糊弄。” “交趾地处南蛮,别说是京城,比咱们这儿都要荒凉的多,又哪里能被说成是一等一的好东西?交趾若是真敢敬献这东西,郡守没准便被陛下以不敬的由头砍了头。” “若阿姐真想用香膏,大可差人去大理,汴京购置一些上等的香膏。” 大理是花城,制香十分有名,而汴京则是因为繁华,大部分天下的好东西都汇聚于京城,想要何物,只要有价,什么都能买到。 到底是开口的第一句话,叶青釉没有明摆着显露出自己的戾气,但言语内里透露的意思却十分明显—— 一,两人一点儿都不熟,只见过几面。 二,她并非什么都不懂的人,也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东西。 叶婉儿想做出一副关怀备至的模样,将那‘一等一’的香膏给她,让她承下恩惠,是不可能的事情。 三..... 甚至还暗讽了一把叶婉儿管家不严,会被下人糊弄,不识好物。 按理来说,被如此拆穿,寻常再好脾气的人,一定也会变了脸色。 可叶婉儿恰恰相反,将叶青釉的话细细听了,竟恍然大悟一般笑道: “原来是这样,我自幼养在家中未出过门,连交趾都没听过几次,也不知道这些事情,总以为番邦来的东西都是好物呢。” “今日见到阿妹一时间就有些太过开心,也不知道什么好的坏的,只想和妹妹亲近亲近......阿妹可莫要怪我。” 如此面不改色,连叶青釉心中都惊叹了一声。 叶青釉沉默,叶婉儿则是浑然不觉尴尬一般,将原先的话头轻轻巧巧的揭了过去: “哦对,瞧我这脑子,还没问阿妹今日来柳府是做什么的呢?” 第二百三十九章 恼人的妻妾之争 闻言,叶青釉飞快抬眼,似笑非笑看了一眼对面的人。 叶婉儿的神色还是十分的平常,只有微微搅动帕子的手,才显露出几分其主子的心虚来。 叶婉儿轻咳一声,状若随意道: “可是家中有什么事情需要帮衬?” “如今我嫁入柳府,柳府虽不比什么皇亲国戚,可我家公爹到底是官身,有银钱有门路,若是妹妹有什么要帮忙的,切莫客气,直说就好。” “我到底是柳府的正头娘子,有些事儿我就能做主,咱们俩姐妹不比外人,彼此之间相互帮衬也是常有的事情。” 该说不说,叶婉儿这一席话着实是说的比唱的还要好听。 但叶青釉却从中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说不知道叶青釉要来,是听了下人禀报才出来见的人。 可叶青釉明知自己是被王秀丽请来的,自然也知道这样半道截人需要耗费多少力气。 若柳善这一房当真是王秀丽当家,叶婉儿不可能这样差遣下人,又寻个清净的去处来见叶青釉。 在叶青釉一露面,叶婉儿就迫不及待的说好听话拉近关系,想送小礼做人情,又说自己是‘正头娘子’有什么话能直接同她说...... 其实真相几乎呼之欲—— 叶婉儿是知道了王秀丽要来找她的事儿,以为两人要串通,或是她需要找王秀丽帮忙,所以这才迫不及待的跳出来截胡,隐隐想证明自己比王秀丽有手段....... 叶青釉松了眉眼,惬意道: “不客气,一点儿也不客气,只是左右不过都是一些小事,也不需要人帮衬。” 她这话说的是实话,叶青釉这辈子除了叶家人,还真没遇见过什么难关。 不,难关也是有的,但像叶家这样令人有种吃了半只苍蝇似的恶心感,却是少有。 眼见叶婉儿明显有些不甘心,想要继续开口,叶青釉索性将话挑个明白: “你知我如今立堂口开瓷铺了,对吧?” “瓷铺的东家本就是柳府里的贵人,纵使是天塌下来,也还有高个儿的人顶着,我能遇见什么事儿?” “这样罢,其他废话也不必多说了,你只说你找我做什么就好。” 青釉堂的动静不小,叶青釉不信有人会不在意,不揣测背后的东家到底是谁。 虽然她确实是东家不假,可狐假虎威的本事,谁不会呢? 叶婉儿想要展示柳府的气派与本事,可真要有什么大事儿,一来二去,无非也就是过柳善之手,若是柳善这柳家小辈不能解决,还得去求各个长辈老爷,将事儿办了。 可叶青釉真不用这么麻烦的一道道过关,只需要求一个人就可以。 她直白将自己背后有人的事儿说出来,叶婉儿自己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办到的事儿能不能比她办的周全。 如此一来,她既不用继续虚以为蛇,往后叶婉儿若往回递家书,也断了叶家人继续觊觎瓷铺的念想。 许是意识到两人的利益确实不在一处,也听清楚了叶青釉话中的毫不客气。 叶婉儿脸上神情变化,终究是有些挂不住脸。 叶青釉就这么不慌不忙的一直等着,好半晌,才等到唇边笑容全然消散的叶婉儿开口道: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怕妹妹笑话,说一句我的心里话吧。” “晚些东院那贱蹄子唤你过去说话,她若是要办什么事儿,或是有什么旁的坏心思,你只管将话递到我这儿,她若是给你银钱,我这儿按两倍给你。” 还真是怕王秀丽找她合谋,所以先一步将话说开,准备策反她? 叶青釉只笑不语,叶婉儿被盯得浑身发毛,纵使原先表面功夫做的再好,也终究年岁不大,当即硬着头皮道: “那贱蹄子本就没有脑子,哪怕是官人查实后,将那些嫁妆都拿回去又如何?” “她要美色没有美色,身后还没娘家,没助力,钱财终究有花干净的一天,但我外祖可是正经的举人老爷,我还有三个当差的舅舅撑腰,她现在痛快一阵子,往后必定是比不过我的。” “你如今帮我,肯定好过帮她,况且我也能给你银钱,你只需回我要不要替我递信就行。” 比起原先的惺惺作态,叶婉儿这副模样,倒更像是她原本的性子。 貌美,身似蒲柳,眉眼柔雅,却有一种隐藏在高洁外貌下,对世俗金银渴求的假清高。 叶青釉定睛看了几眼,没来由笑了,笑的还极为畅快: “你外祖家也想攀附柳府?” 原先她还想着,先前只知道趴在叶家人身上吸血的叶老三为什么敢撕破脸和叶家人分道扬镳,按理来说,一只米虫,面对还可以入口的食物之时,应该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现在想来,三房一家子,无非就是因为叶守钱分家之后,已经榨不出什么油水,而现在蓝氏娘家却仍可以提供助力的缘故。 叶婉儿没有否认,叶青釉唇边的笑意就更盛了一些—— 难怪原先那两个小丫鬟瞧不上王秀丽。 一个虽有嫁妆却没有娘家,来路不算正的大娘子,一个身后真的有靠谱外祖家撑腰,说话做事明面上瞧还像是个规矩人家出来的大娘子。 虽然王秀丽的那一份嫁妆颇为丰厚,能暂时用银钱笼络住下人,可正如叶婉儿所言,银钱终究有花完的一天,到时候王秀丽若是色衰,又是原先那一副骄横跋扈的模样,谁还将她放在眼里呢? 反倒是叶婉儿这么个能拿的出手的大娘子,有外祖家的助力,没准儿也又凑到了些嫁妆,等时日一长,当家做主的人没准就会落到叶婉儿的身上。 不,甚至不用等时日长久,看如今那两个丫鬟的模样,很明显也被叶婉儿收买过,有这样的手段,若没有见招拆招,王秀丽终究风光不了多久。 叶婉儿没有否认叶青釉的话,只是又重申了一遍: “你年岁尚小都能做出影青瓷,又能开瓷铺,我信你一定是个聪明人。” “无论东院的小贱蹄子找你干什么,你只管回来时将话都同我说一遍,让我知道这小贱蹄子再打什么主意,我就给你更多好处。” 第二百四十章 瓦玉集糅 一口一个小贱蹄子,叶青釉竟从中听出了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看来这一妻一妾,确实是极为不合...... 叶青釉心中念想稍纵即逝,旋即开口吐出一个字: “不。” 只一字,一旁的叶婉儿眼中神色就变了: “我早说了,帮我一定比帮她好,你为何——” 叶婉儿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叶青釉的夹杂些许笑意的言语随之而来: “我不是不帮你,而是谁都不打算帮。” “你既没有看清楚形势,那我就再说一遍—— 你嫁入柳府看似风光高嫁,可嫁的郎君是个庶出,又没有任何功名,大老爷一家都在京都任上,也未想起来将他带走,甚至府中掌家的二房太太都没有细心操办你们的婚事,将宾客引混,也没给他什么体面......” 叶青釉没有只说柳善的不受宠,但一切,已然尽在言语之间。 叶婉儿死死捏着帕子,勉强保持着镇定,叶青釉瞥了对方一眼,没有丝毫留情,而是继续说道: “我自己实打实有本事,能挣银钱,又有靠山。” “而无论是你,还是王秀丽,你们嫁给这位柳善公子,左右也不过是同些莺莺燕燕抢夺柳善的宠爱,管管自家房中的下人.......” “若不是有些许亲缘,咱们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我又何必委屈自己和你们打交道?” 这两人如今明显已是极为不合的模样。 叶青釉本就与她们本就没有什么利益交易,倒也没有那么傻,为了一些不该拿的银钱,硬生生掺和进柳府内宅的腌臜事里。 更何况,说句老实话,叶婉儿半路将她截到这儿,无非就是觉得王秀丽来找她是为了有什么事儿找她帮忙,或是想要用怀柔政策将他们家拉做后盾..... 可叶青釉完全不这么觉得。 她来之前就想过,按照王秀丽从前那副莽撞性子,大抵是如今有了些本事,想起来从前叶青釉扇过她巴掌的事儿,想要找茬。 静。 叶青釉语落之后,茶室之内,是落针可闻的静。 叶婉儿到底是年岁尚小,哪怕是被自己母亲从小就将养的极好,也知道内宅明争暗斗的手段,却也真没想到叶青釉说话会这么不客气。 好半晌,她才想起来反驳,可偏偏,还未一张口,脑中突地又想起偷偷瞧见自家官人在柳府其他人面前那一副堪称卑躬屈膝的模样来...... 这回,叶婉儿的脸算是彻底白了。 可要她认错,认命,绝计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别说现在身子,嫁妆,全部都给了柳善,也彻底是没了退路。 终于,叶婉儿咬牙,还是急急辩了一句: “那你什么都不干,又过来干什么?” 亏她还拿了不少银钱打点,还特地吩咐了舅家送来的丫鬟去寻人...... 要早知如此,直接让叶青釉往东院去就是了,没准还能看到两个牙尖嘴利的人狗咬狗! 叶青釉浑不在意: “反正呆在家中也无事,你们叫就来呗。” “况且王秀丽和她娘亲几次三番给我添堵,如今她给人当妾,我总得过来笑话一下吧?” 这话真假参半,但落在叶婉儿的耳中,却是全然当了真。 因为当时叶青釉在叶家把王秀丽打了的事儿,可不是什么秘密! 没准两人等会儿打起来,还有好戏看呢! 自己还是太心急,太莽撞了! 叶婉儿原本紧紧捏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脸上的神色也松懈了少许,又变成了那副柔弱无辜的模样: “那妹妹就先去吧,阿姐再歇歇。” 叶青釉不爱和这人装什么姐妹情深,索性站起身就走,因不想再见到叶婉儿,走的步子与推门的动静难免也大些,这动静吓了门外正在唠闲嗑的丫鬟一跳。 两个丫鬟正拿着帕子分几块的糕点,险些被叶青釉吓的都掉在了地上,一时间也没了好脸色: “叶小娘子,咱们是大户人家,比不上外头的什么小门小户,得注意礼数。” 叶青釉指了指对方手里明显有些过于精细的糕点: “你们吃主人家的吃食,就很有礼数?” 按理来说,丫鬟自己是买不到新鲜糕点的,想吃这样一瞧就费银钱的糕点,无非就是等着主人家赏赐,可主人家赏赐也会连盘,或是一个食盒,挨个分一二道,不会这样用帕子卷了在廊下偷吃,一见人就吓得半死。 如此,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的。 小丫鬟们偷了主家厨房的糕点,却还有心气教训客人...... 这柳府,确实是家大业大,乱的蛮有意思。 原先那位年纪稍大,脾气也大的丫鬟被这么一呛声,顿时瞪了叶青釉一眼,气鼓鼓的哼了一声。 那位名为侍画的丫鬟连忙又出来打圆场: “叶小娘子,快些随咱们走吧,王娘子都等急了。” 这回,叶青釉没有再言语,跟着丫鬟的引路而走,又是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这才又被引进了一间颇为奢华气派的屋子里。 紫檀桌,琉璃窗。 屋中还焚着不知名的香,烟气凌空而起,绕过一扇巨大的山水绢画屏风,缓缓飘向内室。 丫鬟只将叶青釉引到这里,叶青釉也不在意,只是追寻着烟气,径直迈步绕过了屏风。 屏风后的显然是主人家的卧房,最里是红木架子床,床头是精雕细琢的双鱼戏珠纹。 除此之外,暖炉,妆奁,脚踏,箱柜,卧榻,一应俱全。 而那张铺有织锦软垫的八仙卧榻上,正坐着明显已经等候许久的王秀丽。 王秀丽已与先前那副刻薄嚣张的模样大有不同,身着熨称妥帖的锦缎长裙,领口,袖口,裙摆上,皆是用金丝作花。 头上金簪,珠翠轻插,交响辉映,将那张原本只能说是中上的面容,衬的她肌肤如雪,面容更加姣好,而额角原先的那一处伤疤,也浅淡的几乎为无。 若说原先的叶婉儿是柔美,温婉,清冷,那王秀丽如今,就是极度的华贵,明艳。 叶青釉一辈子都喜欢轰轰烈烈,没有对此有什么抵触,反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情—— 她回去得给自家娘亲也置办几件华贵,晃眼的珠宝首饰,如今有银钱,可不比从前了。 白氏底子本就不错,可总是十分的素净,平日里同马婶子走到一起,总像是一起去找活计的村妇...... 倒也不是说两人不好,只是叶家里,白氏到底是女主人,没几件气派的衣服首饰,走出去也招人暗笑。 这么一想,叶青釉打量王秀丽的眼神就停留的长了一些。 叶青釉想的是先记一下花样和款式,也好为白氏挑选,可对方却显然有了些误会。 王秀丽哂笑一声: “我虽没有那么貌美,可仔细装扮装扮也能同你不相上下,对吧?” 这话自嘲之意太过明显,完全不像是从前王秀丽的脾气秉性,令叶青釉瞬间就皱了眉。 比起叶婉儿那种虚伪,却能一眼就让人看出来目的的亲近。 一个从前敌意很强的人能安安稳稳坐着,一边自嘲,一边心平气和的说话,更让叶青釉摸不着头脑。 叶青釉没有回话,王秀丽随手指了指屋内能够坐下的地方: “坐下说话吧,我就不招呼你喝茶汤了,以免你觉得我先给你下毒。” 叶青釉眉间未松,却也真的寻了个地方坐下,准备先稳一手,等对方开口。 可这一等,就是许久许久。 她打量王秀丽,王秀丽也在打量她。 两个人打量来打量去,起码得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有人开口破开了沉寂。 王秀丽用略微带些嫌弃的口吻说道: “你如今不是有很多银钱吗?为什么不买些好衣裳,好首饰,打扮打扮自己?” 对方的神情太过理所当然,却又没有太多的恶意,令叶青釉有了片刻的恍然,感觉自己像是无话不谈的故友,再因一件极小,极日常的事情斗嘴。 所以,叶青釉下意识的回答道: “衣服是我阿娘做的,就是最好的。首饰......我大多时候都在制瓷,不用打扮那么好看,不然容易刮到泥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废瓷。” 这答案是下意识的回答,所以当真是实话。 但不只是那句话刺痛了王秀丽,令她又有些沉默。 叶青釉又看了几眼,明显眼中有些一闪而过落寞的王秀丽,开口意有所指道: “我只是没顾虑到那么多,我若真想要什么,不必靠别人就能有。” 闻言,王秀丽哼了一声: “有就有,谁管你。” “我只是瞧你这样就过来了,以为你如今穷的连打扮自己都没法子了。” 一贯的脾气,一贯的脑子,甚至没听出来叶青釉话语中的讽刺之意。 除了对方是真的觉得她衣裳磕碜,叶青釉想不出任何的原因。 这回叶青釉可算是没了脾气: “你今日来找我就为了笑话我衣服首饰不够好?” 王秀丽被问愣了几息,随后才从自己身后摸出一个小匣子来。 她并没有打开匣子,叶青釉自然也看不真切,只是看对方摩挲匣盒的模样来看,应该内里是有一些重要的东西。 王秀丽摸了几下匣盒,旋即起身,将匣子递交给叶青釉。 叶青釉古怪的看了一眼对方,没犹豫太久,就接到了手中,一边打开匣子,一边漫不经心的问道: “什么东西?” “不能是在里面放了条毒蛇,等我打开就冲出来毒死我........” 叶青釉后面声音越说越小,因为她瞧清楚了,匣子里叠着厚厚的交子,虽然每张面额都不算太大,基本都是二十贯左右,可这么厚,粗略一数,起码也得三四百贯。 叶青釉向来也不信什么天上掉馅饼的事儿,只一瞬便警觉起来,看向面前的王秀丽。 可王秀丽显然没有想很多,听了叶青釉刚刚的揣测,整个人气恼的要命,像只叶青釉曾做过的大肚杯......还是气鼓鼓那种。 王秀丽很不高兴: “早知道你这张嘴里面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早说你喜欢被毒蛇咬,我怎么说也给你放几条蛇,让你实打实被咬上一回!” “烦死你了,难怪你这一家子分明喜欢做好事,却就是让人喜欢不起来,我娘总说.......” 说什么,王秀丽没有继续往下说。 只要言及‘母亲’二字,她就像是突然顿住一般,再难吐出什么话来。 叶青釉坐着,只能看到她缓缓将嘴巴闭上,而后头上步摇微摆,便再次坐回到了那张一看就价值不菲的卧榻之上,重新成了华丽屋中最漂亮的摆件。 叶青釉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匣子合上,放在手边的窗柜之上: “你给我这个匣子是什么意思?” 她是真的万万没有想到,今日来此地,先见到的好处不来自于好话说的震天响的叶婉儿,反倒是到如今还在同她拌嘴的王秀丽。 这是做什么? 改了性子?有事相求? 可分明看着都是不像的! 叶青釉吃不准,索性坦率直问,而这显然也更合王秀丽的脾气。 王秀丽挥了挥手,脸上有些不耐: “什么意思不意思的,给你你就收着,将银钱拿回家,给自己还有你娘买几身漂亮些的衣裳,再买几件像样的首饰。” “我承认你长得确实有些姿色,可男人都是贱骨头,未必会对天生高人一等的贵女生出什么心思,但肯定会对没有外物加身的小娘子轻慢,你不打扮,他们不会觉你天生丽质,只会觉得你容易到手,值不上价。” “好了,就这样,我看着你就心里头烦,你出去吧。” 突如其来的教训与端茶送客,可谓是打的叶青釉措手不及。 可叶青釉仍然没有贸然离开,沉思几息,才稍稍品出了些味道来,有些突兀的问道: “你想报恩?” 对方的话说的不太好听,混杂着一些市井腌臜气,可偏骗细细想来,又让人觉得有些道理。 一见面又是送银钱,又是让她装扮自己,又给了些虽然不太好听,可仍然能算作‘建议’的话,最后什么都没说,就送客....... 如此,完全看的出来,王秀丽找她其实就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送银钱。 可为什么要送银钱呢? 叶青釉一家与王秀丽关系又不深,甚至没有见过几次面,唯一的交集,也无非就是在对方昏迷的时候照顾了对方几天。 除了报恩,叶青釉想不出其他理由。 王秀丽显然也想到了当时的事情,张了张嘴,可到最后,到底是只发出了一声闷哼: “随你怎么想。” “你今日将银钱收下就是,咱们两清。” 第二百四十一章 人生最痛苦的事儿是什么? 原来如此。 今日王秀丽寻她,居然不是因为想找麻烦,而是为了想要报恩。 这谁能料到? 叶青釉想了又想,终究是在匣子里取出一张面额为二十贯的交子,这才将匣子原封不动的放了回去: “说句实话,当初救你只是凭着一颗良心做事的无奈之举。” “若你心中实在不舒服,我就收下这张交子,也算作两清,往后更不会挟恩图报。” 原先叶青釉早将这部分银钱记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的开销,如今乍然见到回头钱,不可谓是不震惊。 瓷铺的生意赚钱极快,若是换做别人,如今十分豪气的叶青釉没准就说不过是一些小钱,就算她行善积德,不用还钱。 可对面是王秀丽,这情况又有所不同。 一来两人关系本就不算好,没有必要做什么顺水人情。 二来人家原本就有些想要‘两清’,若是不收银钱,或是全收下银钱,难免有些挟恩图报的偏颇。 索性只收自己该收的,将话讲个明明白白,也不算是谁占了谁的便宜。 先前零零碎碎为王秀丽花过的银钱,也差不多就是二十贯左右,收这么一张,也还算是合适。 王秀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匣子被退了回来,满脸的难以置信: “你不要?这么多银钱都是白送你的,你居然还往外推?” 只一句,叶青釉就知道自己刚刚说的都白讲了。 叶青釉深吸一口气,直白道: “二十贯就够,懒得多收你臭钱。” 这王秀丽和叶婉儿是完全不一样,不直说她是真听不懂啊听不懂! 王秀丽的神情五彩纷呈,气恼,羞愤,不甘...... 叶青釉多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神情最终却定格在了名为‘无措’的神态之上。 无,无措? 叶青釉怀疑自己是看错了,可偏偏下一息,王秀丽径直开了口,连声音中都夹杂着些无措和茫然: “你,你不收下,那我,不就白做这些了吗?” 叶青釉有些没听懂,王秀丽自己却将自己的底细透了个干净: “我,我给你的银钱都是官人放在我这里,让我代为保管的私房,我好不容易偷偷昧下些银钱来给你,你不要,我不是就白做这些了?” 昧下来的银钱? 这是藏别人的私房钱做私房? 叶青釉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 “你自己留着花不就行了?” 到现在,她还是不太懂这人的脑子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们一家的为人,不说是龙泉有名,但身边人肯定也都是知道的。 不说助人为乐之时会不会多收银钱,就算是让他们一家收下该收的银钱,估计也得态度强硬一些。 对方藏了这么多的私房,按理来说叶青釉不肯多收,而且说明恩怨两清,那她就高高兴兴将银钱收好便好,哪有什么值得犹豫的? 如今却慌成这样? 王秀丽连连摇头,头上繁琐艳丽的步摇被甩成串,叮叮当当碰的乱响: “不,不......” “我在内宅之中没有办法花钱的.......” 叶青釉不懂对方到底在慌些什么,但细看了几眼,还是品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来—— 对方的脸色,太白了! 叶青釉去检查那个匣子,一边检查一边开口: “这怕不是什么脏钱,你处理不掉,所以打算交给我?” 不然以她们俩见面必打架的关系,何必非要给她白白送上一大笔银钱? 叶青釉兀自猜测,王秀丽却像是一点儿都没听到一般,愣神半晌之后,突然说出了两句险些惊掉叶青釉下巴的话: “我有孕了。” “孩子不是官人的。” 叶青釉手滑,险些直接将匣子砸在地上,等她险险将手里的匣子抓稳,再抬起眼看向王秀丽的时候,那个原先明艳犹如神仙妃子的王秀丽,脸色已经是一片惨白: “我受伤昏迷之后,其实是醒着的。” “我能听得到外面,也能有知觉,只是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我知道你们给我置办了不少东西,也知道我娘诱卖良家小娘子的事儿被揪了出来,她身上没有银钱打点,就用娼馆里面的生钱法子,将我卖给了一个男人.......” 叶青釉越听面色越凝重,而王秀丽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白: “所以,我有孕了。” “我这个月才成亲,可月信已经一个多月未至,月份不对,没法子将孩子算给官人,西院里叶婉儿盯的紧,也找不了大夫,没办法流掉这个孩子.......若无意外,必定瞒不了多久的。” “我盼嫁入柳府盼了这么久,享不了丁点儿的福,说不定.....说不定还会因着这事儿被打死。” 脸色越说越白,声音越说越小。 王秀丽说到最后的时候,无措中,又生出了些不甘心来: “不行,不能这样!” “我费了那么多的功夫,好不容易换到这么多银钱,怎么能白白打水漂呢?” “你将银钱带走!你就是得把这笔银钱带走!无论你是给自己买衣裳首饰,还是给三舅母买,你都得将这笔银钱花掉!” “你将这笔银钱花掉,我也才算是没有白活这一辈子,我才没有白白做了那么多事情.......” 后面,全都是一些像是梦话的呓语。 对方一遍遍的重复着,而叶青釉也算是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王秀丽居然也有孕了! 而且比起几乎是同时有孕的春红,她的情况还要更糟一些。 月份不对,她既不能生下孩子,又不能在重重内院中找大夫流掉腹中的孩子,不然一旦被发现,必定要落人口舌。 正如王秀丽所说的那样,这种情况,一旦等肚子大起来,被柳府里面的人知道,不,别说是被柳府里面的人知道,就算是柳善,他看起来可就不是什么真的大善人! 要是被发现,左右定然是个死! 可她废了那么多的力气,相反设法与柳善定下婚约,许出一大笔的嫁妆,又险些死在井下,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不仅婚事没了,还被亲娘卖了...... 虽是最终进了柳府,可终究是个妾,还是个腹中怀着他人孩子的妾。 柳善只是个庶出,顶上还有个正房大娘子...... 叶青釉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间屋子这么富丽堂皇了—— 若是出事之前再不享受一下,怕是到了阴曹地府,身后也没有人烧纸,以后再也见不到什么好东西了。 而之所以十分想叶青釉收下银钱..... 还真就是那句话—— 不能做了这么多,到最后一点儿好处都没得到,死了却连钱都没花完吧? 王秀丽或许不能明目张胆的花,可将以前给先前救了自己一命的叶青釉一家总是可以的。 没准,还能逢年过节有些纸钱...... 第二百四十二章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一时间,叶青釉心中五味杂陈。 想了又想,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王秀丽紧紧皱着眉,将原先叶青釉推给她的匣子死死抵住,无论如何也不肯接过: “你将这些银钱花完,不花就埋了。” 对方到底比叶青釉年岁要大些,叶青釉推了好几下,也没能推动手里的匣子,只得退而求其次,绞尽脑汁开始劝说: “可事儿终究是还没暴露,你在柳府里面过日子,平常开小厨房,打点下人都需要银钱,再不行就多买些自己喜欢的衣服首饰.......” 叶青釉说了一半,自己也感觉有些不对,没有继续往下说。 果然,王秀丽立马就接了话头: “不行。” “等有一日我被发现了,我的衣裳首饰还有那份嫁妆只要还在府中,就都会便宜了叶婉儿!” 比起便宜柳府,她甚至不能忍辛苦筹措来的嫁妆会落到叶婉儿的手中。 叶青釉额角跳动了一下,沉默几息,复又说道: “你给你娘立排位了吗?” “立个漂亮些的墓,在寺庙里面供盏长明灯,也需要不少银钱。” 叶青釉是真心不想要这笔银钱,所以想的就额外多了一些。 可这话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一般,王秀丽呆愣了一会儿,眼中竟凝出了豆大的泪珠,泪珠滑下,将她脸上原本精致的妆容破坏殆尽: “我娘尸骨早被官府的人草草卷了席子丢在城外乱葬岗,怎么立墓?” “再说长明灯......寺庙那种地方,别说是我娘,连我都没法子进去吧?” 王秀丽伸手捂住脸,细细的啜泣声从指缝传来: “我娘为了给我凑嫁妆,三年里倒手了三百多个家世清白的小娘子,我明明知道,却还是心存着自己能加入柳府过好日子的念想,装作看不见那些朝我喊救命的小娘子们。” “我和阿娘这种人......就活该去阴曹地府的。” 哭声悲戚,若是放在平常,没准就令人心生怜悯。 可偏偏对方口中说的‘倒手’,叶青釉自己也险些经历过一次。 虽然叶青釉不至于开口责骂一个孕妇,可眼中却也没有丝毫的怜悯,只是这么面无表情的站着,喃喃道: “三百多个小娘子?” 这个数量,可比叶青釉原先想的要多多了。 难以想象为何会有人用这样的法子害其他人家的小娘子,只为了让自己的闺女嫁入富贵人家。 可事实,似乎就是如此。 王秀丽肩背微微颤抖,一时间有些不敢应下叶青釉所言。 叶青釉没有言语,只是定定的看着对面的人,王秀丽哭了半晌,终于是能抬起了头,可她对上叶青釉深如古波般的眼睛,一时间又有些手足无措,慌的额角都是细汗: “我没见过那些被卖的小娘子,我娘的生意不让我插手,在我撞见那些小娘子朝我喊救命之后,她甚至也不让我跟着,不过我却记着她的习惯,每次只要是有了新人进馆,她当晚就不会回来。” “我细细数过,约莫是三百五十多个晚上......” 许是因为叶青釉眼中的戾气太盛,王秀丽原先已经止住的泪水又奔流而下,声音也尖利了起来: “你不许那样看我,不许!” “我娘做的当然不是什么好事情,可她也是全为了我,那是咱们唯一争口气的法子。” “你,你根本不知道,我阿爹都做了什么!” 王秀丽流着泪,掰着指头细数: “所有人都说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庄头把式,可他就是个烂赌鬼,赌没了就去庄子上的主人家偷,被主人家发现险些被打了个半死,可就算是这样,他还要赌!” “他把我阿娘都赌没了!!!” 王秀丽似乎是想大声的尖叫,可在这四四方方的华丽囚笼之中,连尖叫也只能是低声,压抑的语调。 痛苦回荡在房中,令人听不太真切。 王秀丽站起身,奋力的抓住叶青釉的胳膊,动作之大,险些将叶青釉推了个仰倒: “哪有人是天生的娼妇?!” “分明是他把我阿娘赌没掉的!他让我阿娘陪那些人睡觉!!!” “那时候我才多大?五岁?六岁?他甚至还要把我也卖掉!” “我阿娘同他们打了一架,被打的半死却还是带着我跑了出来,她是远嫁,身边没有亲眷,甚至连银钱都没有,一路沿街乞讨,还得躲着抓她的人,实在是饿的没了法子,才咬牙走进了娼馆!!!” 王秀丽死死抓着叶青釉,她抓的如此近,以至于叶青釉能够清晰的看清楚对方眼里的怨恨,愤恼,以及滔天的不甘。 叶青釉这回没有犹豫,猛然伸出手去,往对方脸上狠狠抽了一巴掌—— “啪!” 清晰的巴掌声响起,王秀丽那张早已被泪水混淆的秀气面庞上顿时出现了清晰的五指印。 王秀丽呆呆的松开叶青釉,捂住了自己的脸。 叶青釉胸膛起伏,但言语还能算的上是心平气和: “你们俩母女发生这样的事儿,是那个男人的错,是世道的错.......但不是我的错。” “你生的时候我说不准还没生出来,你抓着我不放,向我讨要怜悯,没有任何用处。” 王秀丽呆呆摸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感,好半晌,才跌坐到了卧榻之上: “那我做什么有用呢?” “我爹自己下赌吃酒,夜黑绊脚跌在河里没了声息,却给咱们留下一堆烂摊子。” ”我娘得做暗娼才能保着咱们活下去,有一口吃喝,身边那些娼妇婆子教我的也都是一些上不了台面的房中手段。” “阿娘好不容易为我打探到了柳二公子的行踪,踏青时又将我装成了小家碧玉的模样,教我笼络他的心......” “我好不容易都要成婚了!可我的婚事却被人抢了!”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锦缎之上,王秀丽彻底没了原先强装出来那副市井刁钻的派头: “凭什么呀?凭什么呀?!” “阿娘死了,我也只能当个妾,可偏偏这个妾我还不能不当,不然我就连阿娘给我留下的最后一点儿东西都没了,嫁妆也抢不回来。” “叶婉儿到底为什么这样对我呀?!我嫁给柳善,只是因为他是我能找到最好的人,可叶婉儿分明能找到更好的呀!” “若是什么良人也就罢了,柳善既贪财好色,又薄情,为什么连这样都要和我争呀!” 第二百四十三章 指点迷津 王秀丽知道柳善不是良人? 对方说了这么大段,只有这句话远超叶青釉的想象。 王秀丽能够清晰的说出来柳善的脾气秉性,说明她对柳善其实还是颇有些了解的。 比起沉醉于柳府明面上那些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繁华,口口声声想要争宠固爱的叶婉儿,终究还是出身娼馆,懂眉眼高低的王秀丽要更懂得男人的心。 连她都这么说,很可能当真从一开始,叶珍金与王秀丽这俩母女就不是为了情情爱爱去的。 大概的缘由,没准就是因为王秀丽原先所说的那句—— 柳善是她所能找到‘最好的人’。 这个人未必真的好,但名头却足够响亮,只要嫁给他,虽然是个庶出,但终究是可以衣食无忧。 说不准原先母女二人的谋划之中,有一个响当当名头的女婿,背后还有叶珍金这么个惯会使见不得台面手段的娼头婆子助阵。 母女俩只要将柳善拿捏住,不仅能将从前到手小娘子的事儿摆平,说不定还能从中捞到些比起嫁妆还有多,实打实的好处...... 王秀丽现在能掏出来柳善的私房,无意也验证了这一点。 这条道虽然崎岖,可确实不是不能走。 叶青釉如今也大概能明白叶珍金是怎么想的—— 比起让王秀丽女承母‘业’,在娼馆里面混上一辈子,年老色衰之后染一身的脏病,拿草席草草卷了被扔到乱葬岗。 这确实已经是叶珍金母女能争到最好的‘命’了。 甚至为了争这条‘命’,得付出太多太多。 王秀丽的哭声幽幽,叶青釉抿了抿唇,这回到底是没有说出什么嘲讽的话来。 对方既然明白,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叶青釉如今甚至觉得对方某种程度上才算是清醒的,起码这俩母女坏确实也是坏的彻底,也知道自己在犯错,可还是在泥沼里面挣扎着想要脱身。 而叶婉儿一家下手伤人,夺人嫁妆,抢人姻缘,甚至嫁进来之后还责备王秀丽争宠...... 委实是有些不当人。 王秀丽哀哀切切的哭了一阵,好半晌,眼圈通红的她才抬起眼,瞪着肿到只有一条缝的眼睛看向叶青釉: “你,你为什么不说话?” 叶青釉这回可算是没了任何心气,老老实实的开口道: “因为你问的是叶婉儿为什么要和你抢东西和抢人,可我不是叶婉儿,我也不知道。” 至于该做什么才能有用,才能问天争命....... 这些叶青釉或许知道,可这些也并不是她该说的。 王秀丽红肿的眼中划过一抹失望,半晌,才又哀哀的哭泣了一声,抬起手将那只被叶青釉偷偷递回她身边的匣子捧起,径直砸向叶青釉的脚边: “带着银钱快点滚!” “我真的烦透你了!你还打我,你又打我!” 她这回像是动了真格,匣子砸在叶青釉的脚边,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却没有像话本子里一样,将内里的银钱散的到处都是,而是只笨重的滚了半圈,便停了下来。 叶青釉将匣子捡起,拍了拍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土,重新放在了箱柜上,想了又想,到底是开口道: “钱花不完就捐。” “最近我听我家护院说海边有些海寇袭扰,总有流民与伤患......原先你在医馆里面也看到了,那些大夫都是义诊,压根没几个人,药材也不多,伤患没有银钱,只能撑着一口气躺着。” “医馆如此,义庄也如此。如果你真的有心,去做些善举,不但能赎些罪,也能博一个善名.......” 叶青釉有些犹豫继续说,可又怕对方听不懂,到底是将话直白的说了出来: “到时候大家提起柳二公子的夫人,未必会想到叶婉儿。” 其实,这真是条明路,就看王秀丽能不能懂。 行善举,得美名,柳府其他人可能富贵过眼,不会觉得银钱有多重,可美名,谁能不想要呢? 王秀丽若真的这么做,而且实打实的诚心做,原先看笑话的人也会歇了心思,高看王秀丽一眼。 再则,医馆和义庄都有大夫,好事儿做的多了,别人的感激之情多了,若真想打掉孩子,也未必不会有忠心耿耿的人帮王秀丽将孩子流掉。 说不准,到时候王秀丽还是能待在柳府里,维持自小所渴望的锦衣玉食.....以及安定。 叶青釉没有太多的善心,也不是看对方可怜,有意帮助对方脱困。 王秀丽其实并不算很可怜,叶青釉之所以帮她是因为对方明显有歉意与悔意,而且今日她从王秀丽那副平常市井刻薄的皮囊之下,名言看出了些强撑的意味。 叶青釉从前听过一句话,那就是市井街头长大的孩子,必须得尖酸刻薄,不然退一步,就得退一万步,总会被人欺负了去。 叶珍金所做的事情确实是恶,但连自己都被母亲所卖,字里行间都明白自己错在何处的王秀丽,却未必是罪无可恕。 再则,若王秀丽真的愿意出银钱,对那些苟延残喘的伤患也是一桩天大的好处。 王秀丽愣了一会儿,闷声道: “我不是想同她挣,我原本就是为了能过上更好日子来的,是她非要争抢,不但连我小厨房里面的糕点都抢,还要将什么琴棋书画,四个丫鬟都抬成小娘。” “我知道我笨,但她比我还笨!” “她怎么不想想,刚刚成婚就给官人纳妾,旁人要怎么看官人?再则,那些她舅家送来的丫鬟难道就包准和她一条心,我哪怕是死了不占位置,她们这些妾室就能不占位置?” 说道最后,王秀丽连哭都忘了,自己憋了一股子闷气。 叶青釉多看了对方几眼,颇有些不留情面的笑道: “你们俩顶多算是五十步笑百步,若你们真有脑子,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这话说的着实是不中听。 原先就在生闷气的王秀丽整张脸都开始涨红,叶青釉没了回答,径直绕过屏风往外走去,临到门口,终究还是多嘱咐了一句: “既然有孕,就别熏香了,晚间会睡不安稳。” “我走了。” 第二百四十四章 明烛燃香私房话 叶青釉也说不好这多此一举的提醒,到底源自于何。 而王秀丽正兀自生着闷气,听了也只嘴硬道: “不用你管。” 叶青釉点了点头,正要迈步开门,仿若才想起来似的模样,状若无意的随口问道: “对了,柳二公子的那么多私房钱放在你这儿,你若要行善举,柳二公子不会说什么吧?” “若你开销太大,柳二公子开始查账,发现你昧下了很多银钱......” 王秀丽没有听出来言语中的试探,想了想: “应该不会,前段日子他也行善事呢,最近在山上办老爷们给的差事时出了个岔子,还花了好大一笔银钱给做工受伤的工匠们安家,不但贴补钱,还贴补吃食,棉衣,还有几个家中有孩子的,还掏钱送去上了学堂......” “我说句心里的实话,官人他......虽然贪财好色,还有些薄情,可有些事儿懂的都懂,不会做什么越格的事儿。” 工匠们安家? 这不就是越大公子要她打听的东西吗? 叶青釉心中一动,便又听王秀丽说道: “他自己也行善举,我做些好事应当也是合他心意的。” “况且我是偷偷从他账中一点点偷的银钱,每次一笔只偷些零头几百文,一二贯,纵使是他发现,我也能用底下人跑腿需多使些银钱将人打发了。” 不是一次性从柳善的私房银钱里拿的,而是老鼠搬家....... 难怪当时叶珍金来叶青釉家中讨要送嫁银钱的时候,也不嫌弃少。 这俩母女原本就起之于微末,自然多多少少都不嫌弃少。 要按这么说,某种程度上,这两个人还怪‘脚踏实地’...... 叶青釉收回思绪,挑了挑眉毛: “你还能识字记账?我怎么没听过你上过学堂?” 王秀丽当即就气了个仰倒,指着叶青釉就险些破口大骂: “你少瞧不起我!我从前爹娘还在的时候,在庄子上也是有识过几个字的......” 许是想到了后来的场景,王秀丽的脸色有了些灰败,悻悻将手指缩了回去: “虽然多了不认得,但是记几个数儿还是行的。” 这话越说,越小声。 叶青釉大概明白了对方有多少把握,微微颔首道: “那就好,我原先还想着我如今开瓷铺当掌柜,计数做账都还可以,想着帮你看看,既然你能做,那我就走了。” 叶青釉迈步继续往门口走—— 一步,两步,三步...... 叶青釉余光撇着自己的脚,心中一直念叨着自己所走的步伐。 果然,走到第四步的时候,身后还是有一道声音实在没忍住,喊住了她: “等,等等。” 叶青釉转过头,就见王秀丽已经站起身,几步追了出来,站在屏风边,头上朱钗乱晃,神色也是一等一的犹豫: “那你要不帮我看一眼?” 叶青釉心中一松,脸上却有些不情愿: “你找我就是为了找我吵架,还有帮你看账本?” 王秀丽不肯服软,但似乎也不想就这么让叶青釉走掉,于是整个人颇为别扭的开口道: “我又不是想故意同你吵.....是咱们俩命数不合。” 她也奇怪,明明两人实际上也没什么交集,但每次只要说上几句话,不知为何多多少少就得吵起来。 除了命数不合,她也想不出有什么缘由。 叶青釉站在原地没有动,像是还有些犹豫: “我不给人帮忙,你若要得雇我给你看账本得多花十两银子,咱们才算两清。” 王秀丽也就是因为手边没铜镜,不然窥镜自照,肯定能看到自己头顶直冒青烟: “我刚刚让你拿那么多银钱,你不拿!” “现在十两银子都得和我要!” 从前她与叶青釉也是因为交集不多,不知道这位表妹的性子,现在一看,真是怎么看怎么古怪! 不过这份古怪,不知道为何,却有一种难言之感...... 叶青釉很淡定: “不是我的银钱,我不要。” “但你寻我帮忙,却是我做工改得的。” 叶青釉说的十分认真,眼中也是一片热忱。 王秀丽看了又看,终于发现了自己心中刚刚那一股难言之感到底是什么—— 好像,有些像是.......同心合意。 说句实话,叶青釉自己其实也知道,自己这样的人,纯干好事,纯干坏事的人,其实都是不喜欢她的。 她不能一门心思的干好事,因为她对人性抱有一丝恶念的揣测。 但也不能干坏事,因为有最后的底线。 可这世上,至善至恶的人,偏偏是极少的。 大部分的人不善,却也没有那么恶,那叶青釉这种性子的人,就很容易成为成为一束光亮,指引前进之路,博得甚多的好感。 比如如今围聚在叶青釉身边的人,比如......面前的王秀丽。 叶青釉能十分明显的感受出来,自己说完后,王秀丽的眼睛亮了亮。 应该是稳了。 叶青釉如此想着,果然下一瞬就见王秀丽贝齿轻动,微微咬了咬红唇: “......行。” 叶青釉反身回到屏风内,而王秀丽则是进了内间摸索,很快摸出一个半臂高的木匣子来。 这个木箱宽有一臂,高有半臂,同先前的小匣子虽然长得像,可重量上就差出半条街。 王秀丽搬的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叶青釉也去搭了把手: “放桌子上就行,我过去看。” 王秀丽斜了叶青釉一眼,点了点头。 两人合力将箱子打开,内里是一捆捆的册子,叶青釉随手翻动了几下,略略有些惊异: “这里怎么还有这么多的当票?” 一个箱子里,起码得有半箱子的当票,看上去比账本都多,这可着实是超乎了叶青釉的预料。 只有王秀丽有些浑不在意的模样,解释道: “我家官人从前的账本也在这里,那是他从前当家里东西时候留下的当票。” 她原没准备继续往下说,可架不住叶青釉一直瞧着她。 王秀丽只能继续开口道: “你不知道?” “我家官人是个庶出,如今的柳府是与柳大老爷一母同胞的兄弟柳二老爷当家,虽然不至于缺衣少食,但真说要有多好的日子,却也是没有的。” “柳大老爷十数年前上京赴任,只留官人自己在家连上学堂都没人管,他就想着就得给自己找个出路,卖了自己房中一些东西,偶尔也厚着脸从库房里面拿一些.......” 许是因为同外人说这些还是有些别扭,王秀丽只草草说了几句,便住了口: “.......大致就是这样。” 叶青釉心中诧异,面上也就露出来了几分: “他也愿意同你说这些过去的事儿?” 按道理来说,这种事儿,其实已经承认了自己从前过的不好,不受宠爱时...... 说句不好听的,能算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心中防线。 说这些话的时候,也必定会是私房话。 柳善却把什么都告诉王秀丽...? 王秀丽被问的一愣,旋即回过神来时,难得脸颊有些绯红: “他爱说就说呗,他随口说,我也随便听些.......” “我还想要他的银钱,总得哄着他吧?” 这个答案,不可谓不清奇。 叶青釉不懂,但她大受震撼—— 你俩真就是情投意合的恶人夫妻啊!? 第二百四十五章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许是因为叶青釉的表情太过吃惊。 王秀丽脸颊微微泛红过后,似乎回想起了什么,慢慢又白了下去: “你年纪还小,不知道什么海誓山盟都是不作数的。” “情浓时什么话都同你说,情淡时就有同别人说的一天。” “西院房中不是还有叶婉儿呢?没准过些日子,还要多上几个妾室。” 王秀丽似乎有些惆怅,不过也只有一瞬,马上就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往地上啐了一口: “看开了就好。” “等我把银钱花完,要是真被发现了肚子里孩子的事儿,死前非得冲他脸上打几巴掌。” 终究是有些不甘.....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为了自己不甘,还是为了柳善没有全心全意爱自己而不甘。 叶青釉没有往下接这话,只是在箱子里继续拨弄了一圈,捡起一本显然刚刚记下不久的账本打开。 因为记挂着越大公子的话,所以她看的很细,王秀丽自己拿帕子敷了脸,这才在叶青釉身边坐下,有些忐忑的开口问道: “怎么样,行吗?” 叶青釉的指尖刚好翻过一页账目,随口回道: “还没看那么多.....这一本都是你记得账?” 王秀丽凑过来细看,等看清楚账目上歪歪扭扭的字后,颇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 “前面是官人记得,后面才是我开始学着记账,我当时还有几个字不认识,官人教我一笔一划写上去的......” 后头恩爱的话语叶青釉没细听,眼睛在面前的账目之上一扫而过,很快挪到了别处。 她现在心中有些烦闷,倒不是因为账本里面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这些账本,压根找不出一点儿问题! 众所周知,做假账其实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越假的账目,支出的款项越小,款额越大,名目越糊涂。 可这些账目,每一笔花销,大到房中添置了什么大件的物品,小到每月吃了多少的茶钱,都记得一清二楚。 叶青釉甚至还看到了原先柳善给她与越小公子那一小袋银钱也被记了下来,上面写着‘人情支出’,人名也写的清楚,写了个清清楚楚的‘越五’。 这样精细的账目,每一笔银钱都有支取进出账的记录,一旦有什么问题,非常好溯源。 而王秀丽之所以能攒下小几百贯银钱的理由也很简单,在她记账之前,每一步银钱都记到了精准的几文钱,而在王秀丽开始记账之后,‘文’就不再出现在账本上了,动辄就是多少贯。 这肯定是有偏差的。 原先叶青釉还想着对方一次性偷一点儿,想蚂蚁搬山一样搬空柳善的私房,现在猛地一瞧—— 别说是她看的出来,只要是个明眼人就都看得出来! 太明显了,根本几乎就是纯抢。 但好在,柳善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大碍,王秀丽这么记,他就在后面签下名讳,以示账目两清....... 叶青釉看着这些账目,一时之间都难以想象原先自己记账的柳善看到这些账目到底会笑成什么样...... 她看了又看,还是叹了一口气,指着账本,转头看向陡然紧张起来的王秀丽说道: “以后你记账的时候,把后面多少文也写上。” 王秀丽看了看叶青釉手指的方向,略带疑惑的点了头。 对方显然还没懂,叶青釉额角一跳,直白了当的说道: “前面都有写多少文,你开始记账了之后就不写,这不明摆着告诉你家官人是有一些银钱你自己拿走的吗?” 王秀丽愣了一下,坐在椅子上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我先前都已经记下账了呀!” 叶青釉站着,刚好居高临下的点了点对方的额角: “所以说是下次记得记,你官人估摸着也是知道的,但你就当不知道,你不是字也还不太认全吗?” “以后柳二要是问起来,你就说现在字认的全些,能将后面的数都写上。” 王秀丽被这么一点,下意识回道: “那我还怎么偷偷从他的私房钱里面拿银钱?” 这回,叶青釉几乎是咬牙切齿了: “那也不能像先前一样拿!” “你这种倒着抹零的法子偷银钱就是不行,只要一看账目,不说十成八九,起码得有十成十二的明显!” “你要是正想昧下一些银钱,左右柳二不在,不知道家中的开销,你小厨房中吃了十盘糕点还是五盘糕点他怎么知道!?” 都说偷工减料,那也得有工才有的减! 纯白拿肯定是不行的! 此时,已经不顾上往日因嘴贱而生的恩怨了。 叶青釉只觉自己好像是学堂里面的夫子,为不成器的学生操碎了心。 偏偏这个学生还不是真的无可救药,而是真心觉得自己的小聪明能够瞒天过海...... 不能说是恼怒,而是有些想笑的无奈。 王秀丽略微歪了歪头,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点了点头: “有理,我以后按你说的办。” 叶青釉心中无奈,见对方似乎没有阻拦的意思,多往前翻了几本账本。 往前面前的账本就愈发简单,可以分作两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是在柳善开始记账开始起,一直到三年前为止这段时期。 这段时期中,支出与入账几乎持平,遍布各大花街酒肆茶馆,与‘狐朋狗友’们的人情支出也分外多。 这段时期里面的进账和当票上票根所记的时间基本吻合,显然是二世祖的派头,一边卖一边吃喝玩乐。 当然,说好听些是二(败)世(家)祖派头,说不好听一些就是朝不保夕。 而第二个时期,则是一段为期三年的开销。 这三年中,开始有了正经名目的入账,比如某某年某某月,二叔二婶或是老夫人吩咐差事,院中花草或是翻新内宅旧园之类的琐碎事儿。 每入一笔,他就记上一笔。 柳府每次银钱开销都极大,只要将事情办好,他也能得到一笔不菲的银钱。 但在这段时间里面,先前那些花街酒肆茶馆的开销几乎都没了,一直多入少出,似乎柳善在存一笔银钱....... 叶青釉翻了翻,突然心思一动,张口问道: “你刚刚说你娘为了给你攒嫁妆攒了三年是吧?” 王秀丽没想到叶青釉会突然提起这件事,愣了一下才点头道: “是。” 叶青釉手指略过三月初这几个字,那是三年前最早的一笔正经进账。 她合上手里的账目,突然开口又问道: “那你与柳二也是三年前遇见的?什么时候?” 王秀丽这回没有犹豫,只是有点疑惑叶青釉为什么会这么问: “是,三年前。” “什么时候我不太清楚了,但应该是冬末春初的时候......也许是二月,对,就是二月。” “二月二是踏青节,就是那时候,我娘打听到了他的行踪,让我打扮好在路上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