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巍巍》 第一章 孤女阿笙 三月惊雀,草长莺飞。帝京的三月有春集,牛车马车拖着北塞南疆的货物自北城而入,路过北春园,听着园内的一曲“黄粱”唱碎了无数举子的仕途梦。 北春园斜对着的便是神武楼,那是出入帝京北城的第一景。说是景致也不贴切,只因神武楼实则是一处刑场。 今日一早,神武楼处来了一大批的官吏,引得不少人驻足,一问才知,皇帝下令,今日午时于万民前处斩仓部司农苏远致。 数月前,南方大水,无数居民流离失所,朝廷紧急调派粮食往南方赈灾,而司管粮储的吏官却在其中中饱私囊,将朝廷赈灾粮全部换成了沙砾。 当地官员经过重重阻碍才将此事上报朝廷,经查证,苏远致命人购买沙砾的证据确凿,又在苏家一处老宅中搜出了那些被人调换的粮食,人证物证俱在。 皇帝登基四十载,爱民如子,听闻此事震怒,当下判了斩立决。 午时未至,囚车碾压着石板的声音滚滚而来,众人不禁驻足围观,想看一看那贪吏的丑恶嘴脸,但见那囚车之内的男子衣衫整洁,面如青山冠玉,原本的唾骂声渐次小了些。 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这样的人,怎么就干了那贪墨之事?亦有人认出,这苏远致是窦家的女婿,窦家可是粮食大商,央国粮脉,一半天家说了算,一半窦家说了算,有岳家这富贵在,他为何要贪这钱财? 嘈杂声中,一辆马车在人群外悄然经过。忽来的疾风撩起了帘扇,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那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少女,她低垂着眉目,静如秋池之水,清澈却带着几分死寂。 这个年纪该是对外事都有几分好奇的时候,但马车之外的热闹却并没有引得她的关注。 厢内的嬷嬷神情紧张地看着阿笙,见她只是垂着眉目,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反应。 阿笙静静地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长袖上的连珠纹是母亲绣的,而裁衣的锦缎是父亲外出归家带回的礼物。新衣制成之后她一直未来得及穿。 三月还寒,原本现在穿这个还是有些冷的,她今日却坚持穿上了。 一辆牛车堵在了出城的路上,马车缓行了下来,正巧堵在了那戏园子门口。阿笙努力让自己去听那园内的戏曲,一字一句,仿似要那软语刻入心里。 只因她知道,今日,听得这戏曲之时,便是到了父亲上路之处。她该顺从外祖父的安排出城,不该在那断头之处停留。越是念及此,她长袖之下的手便握得越紧。 车驾缓缓行过神武楼前,眼看便要出城,已然在接受城门卫的盘问,阿笙忽地趁着嬷嬷不注意冲出了车内,直接跌下了缓行的车马,她顾不及查看身上是否有伤,也顾不得身上沾染的泥垢,起身便往神武楼冲去。 嬷嬷措手不及,只抓住一个衣角,被她一用力撕了下来。嬷嬷捏着那块缎子赶紧让马夫停下来,自己下去追,但却见阿笙并未跑远,只是站在人群之外,远远地就这么站着,望着高台之上镣铐加身的人。 阿笙微蹙着眉目,还是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她胡乱地抹着,不愿此刻模糊了视线,再看不得父亲一眼。 那个清朗如月的父亲,那个每日归家都会给她带桂花糕的父亲,此刻却身着囚服,被人摁压在铡刀之下。 自小,父亲便常以民生为念,常常早出晚归,就连她的生辰也没赶上过几次。 小时候,父亲曾告诉她,为官者便是民之父母,天下无不爱子女的父母,因此他既占其位,便当谋其职。这样的一个父亲,怎么会干下贪墨之事? “孙姑娘,走吧。” 嬷嬷诓劝着,眼前这女娃如此年少,哪里经得起这般场面。 此时钟楼鼓声响起,午时已至,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走上高台,嬷嬷见此就要强行将人带走,那血腥的场面不是人人都能经受的。 阿笙挣脱嬷嬷禁锢自己的手,哭道:“嬷嬷,父亲生养我一场,还让我最后敬孝!” 看着少女满面的泪痕,衣衫上尽是斑驳的脏污,嬷嬷也是于心不忍,宁家的这位孙姑娘,自小端正持礼,曾得皇后赞叹,又何曾有如此失仪的时候,嬷嬷终是不忍而放了手。 日头正中,铡刀高启,高台之上的男子端着依旧谦和的目光最后看了看头顶的苍天,白云苍狗,天地浩瀚。终是闭了双眼。 高台之下,人群之外,阿笙理正了裙裳,躬身跪拜。父亲曾言,服正、礼正则为人端正。 她以额触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叩,久久不起。 地面之上是昨日雨水剩下的淤积浅汤,触及之处尽是冰凉,她终是不敢抬头去看。此刻阿笙的脑中满是从前父亲所给与的谆谆教导。 直到铡刀钝响,人群之中惊愕声起,阿笙低垂的双瞳亦紧闭,双手死死扣在湿漉的地面,喧闹的人群遮掩过了她崩溃的哭声。 “天啦,那是……” 嬷嬷惊呼声让阿笙抬起了头,她看向神武楼的城墙之上,女子一袭白衣如天外之仙,就这般站在城垛之上。 她不知何时站在了那里,神情寥落地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刚被斩下头颅之人,泪已流干,双目失距。 女子仿似沉浸在从前的回忆之中,只要一闭眼,还能看到那个人踏着月色归家,还能见到那双温润的双眼印出自己的模样。 成亲十二载,从无置气,从无争执。他懂她的所有心思和柔软,即便坐上高位也不曾心有偏移。 然而正是这样的丈夫却在遭遇大难之时,被她的亲生父亲抛弃,逼迫他在狱中签下和离书,在临死之前还要面对亲人的背离。每念及此,她的心都如遭剜刮。 “姑娘!快下来!危险!” 嬷嬷顾不得还在地上的阿笙,一个劲往城楼之上跑去。 人群潮动,早将阿笙的身影埋没,她被人推攘着,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城墙之上的人,娘亲二字还未喊出,却见那个白色的身影高呼着“苏家无罪”,而后自城墙之上一跃而下。 血色占尽了三月的春。 人潮不断推搡着阿笙幼小的身体,她下意识想要靠近城楼之下,却因人潮而无法靠近。 她身形瘦弱,哪里经得起这般推搡,身上好些地方被撞得生疼,仿似这疼痛让她回过了神,方才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想要往女子身落之地跑去,一身尽是狼狈。 然而她终究力气过小,几次都差点摔倒,正要靠近之时却被一双大手捞了过去,正是此前去了城楼之上的嬷嬷。嬷嬷此时亦是眼中微红,她抱着阿笙朝人群外走去。 “嬷嬷你放开我,我要去看看母亲!” 一日之内,见证父母双亡,饶是再强大的心性都会被击垮,嬷嬷正是懂得这个,才不让她去看,这一看便是毁了。 那个曾经神仙一般的人儿,此时却是血肉模糊的惨景。 阿笙几欲挣脱,但嬷嬷十分用力,她挣脱不得,最后还是在一次次声嘶力竭中晕厥了过去,意识模糊之前,仿似还能听到那北春园的戏娘子,还在幽幽地唱着“终是辜负,终是辜负……”。 第二章 祸福相依 “天家斗权,他却想独善其身,窦家如何保得了他!” “父亲,我求你,求求你,你救救他!他若身死,我绝不独活!” ………… 一场大雨滂沱,车马颠簸,阿笙再次醒来人已经在往南方去的路上。 苏远致定罪之后,窦家家主下令,将苏长笙送往南方的庄子暂避,待到苏家风波过后,再接回京中。 此令原本是想利用阿笙挟令其母,窦知雪与苏远致的情感颇深,窦家也想保下这个女儿,莫要再在王权的争斗中枉送性命,但如今窦知雪身死,阿笙这一去,怕是再无归途。 嬷嬷看着在路上发起了热的阿笙,心中尽是疼惜。本是万千宠爱养大的娃娃,却在一夕间沦落到这个地步。 “去了庄子上也好,没了父母的支撑,在窦家那般家族也难以存活。” 嬷嬷抱着小阿笙,喃喃自语着。 阿笙一路皆是浑浑噩噩,脑子里尽是从前的一些片段。 因阿笙发热,车马终是耽搁了几日,但家主的命不可违,说是几日到,便须得几日到,于是车夫无法,只能抄近路小道。 但南方多大山,出了官道便不那么安全了。待嬷嬷发现车夫抄近路进了小道后,已然晚了。 丛林内,车夫燃起了篝火取暖,嬷嬷给阿笙盖了一身厚衣服,几人赶路,都累了。 受了嬷嬷的训斥,那车夫有些不忿,不过一个外孙女,窦家都没那么重视,他们做下人的,领了差完成了便是,何故生那么多闲事,拖累人受罚。 阿笙醒了后发现四周一片寂静,她探出头去便见到悠悠的火光,在这丛林之中尤为显眼。 “嬷嬷,我们现在在哪?” 嬷嬷见她醒了,赶紧上前,又说为了赶路,才抄了近路。 阿笙头脑有些浑浊,但隐约记得曾听过临州官府剿匪的消息,她撑起了身子,道:“嬷嬷,这里怕是不安全,我们还是回到官道去吧。” 听她这话,车夫明显不乐意了,嘴里叨叨着,始终不肯挪动身子。 “孙姑娘是窦府名正言顺的姑娘,主子的话都不听了么?”嬷嬷厉声喝道。 那车夫并不乖顺,听到这话到底是不服气,怪声怪气道:“哪家正经的姑娘要送到庄子上去养,这般见不得人?” 嬷嬷闻此便要出手去教训那车夫,却被阿笙唤了回来。 那车夫身量高大,嬷嬷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哪里打得过,如今他是铁了心不认自己这个主子,阿笙也无法,只能让自己与嬷嬷少吃些亏罢了。 “嬷嬷,我们离官道可远?” “倒是有些距离了。” 阿笙观了观天色,如今将至半夜,自己又是这般身子,若是与嬷嬷二人行走回去,怕是更难,因此无法,只能顺着那车夫的话,今日在此将就一宿了。 嬷嬷观着阿笙的神色,观她不见此前的悲痛,只当她年幼,对于生死没有那么大的介怀,复在车厢外守着她便这般入睡了。 但阿笙白日里浑浑噩噩了一路,现在反倒睡不着了。 此时林中的一片寂静,唯有三两虫鸣声伴着她,倒让阿笙脑中的记忆如洪水般涌现。 阿笙自小聪慧,八岁便有阅书一目十行之能,对于朝中之事,她听父亲讲了许多,便也记了许多。 她犹记得,天家年迈,如今膝下有四子,虽早立东宫,但太子之位坐得并不稳,皇帝尊制衡之策,便放任皇子斗权,朝中各路大臣皆有牵连。 阿笙看着黑夜如巨兽一般吞噬着远处的山景,心中犹念着她偷听来的话。 外祖父言,父亲是因不愿投靠任意一方而被陷害,他司农之职,管理天下粮仓,如此肥硕的职位,终是会被人惦念。 天家之争,蝼蚁何以保命…… 念及此,阿笙心中依旧闷闷的,双眼的泪泽又起。 母亲死之前那一声“苏家无罪”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复,苏家这冤屈,父亲的清白,她又如何背着这一切偷生于世? 此时,丛林之外一阵枝桠被压断的声音,阿笙惊觉,她撑起身子唤了嬷嬷一声,嬷嬷醒了,又竖耳倾听,并无动静,但她亦不放心,便唤那车夫去看看。 此时睡得正酣的车夫哪里肯动弹,不过转了个身,继续睡去罢了。 嬷嬷无法,只能自己亲自去查看,阿笙想要阻止她,却见她给了自己一个宽慰的神情,拿了一根较粗的木棍便往声响的地方而去。 阿笙细细听着那个方位的动静,良久,忽而听得巨物坠落的声音便再无动静。此刻,就连虫鸣之声也没了。 “嬷嬷。” 阿笙试着唤了几声,却未见答复,倒是将那车夫吵醒,听得他唾骂了几句,复才在阿笙的坚持下,拿着火把往嬷嬷的方向而去。 只是这次,未多时,阿笙便见那车夫带去的火把火光很快熄灭,再唤亦无声响回应。她心下一沉,再无犹豫,撑起身子,一把拉起缰绳,当即策马往反方向奔走。 她未跑出多远,便听得后面繁杂的脚步声追了出来,“他娘的,一个女娃居然如此警觉,给我追!” 阿笙的身子未好,手上的力道毕竟小,但她死死拽着缰绳,不断策马,顾不得树枝刮花了她的脸,死死地盯着前方,一个劲地挥动着缰绳。 她并不知道前面到底是哪个方向,亦不知官道在何方,只是凭着本能在逃。 嬷嬷已然遇害的想法在她脑中闪过,她忍住了那口委屈,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身后的恐惧,如今唯有跑出去才能有活路,还有苏家的冤屈待她去澄清。 “救命!救命!” 阿笙一边驾车,一边用尽力气高呼,她亦不知这山野间是否还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但这是她如今唯一求救的方法。 一路车马疾驰,但阿笙毕竟驾车技术并不娴熟,很快便被身后策马之人追上。 那是几名身形高大的汉子,面露狰狞地截停了她的马车。这些都是山野的匪寇,就等着一只肥羊上门。 如阿笙这般单独出门的世家贵女可是能卖不少钱,若是本家不赎她,自有调教青妓的地方争着要这细皮嫩肉养大的女娃。 只是阿笙的年纪小了些,光这点便让追来的莽汉眼露失望。但今日既然已经见血,便做不得赔本的买卖。 阿笙脸色苍白地看着这群高大的汉子,心中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她若落入这群人手里,莫说苏家的冤屈,她此后的人生便会再无光明,此刻她只恨自己手中为何没有利器,若不能刺向敌人,至少她能不让自己玷污苏家的名声。 莽汉脚下踩着的枝桠寸寸断裂,听着这声响阿笙心中如有鼓槌重击。 此时,一只云箭穿透皮肉的声音传来,即将靠近阿笙的男子应声倒地,痛苦地捂着自己手臂。 再二、再三,不断有箭自远处铺射而来,将靠近阿笙的匪人击倒。未久一群火光照亮了整个山间,那是一众武仆,其中亦有两名侍女跟随而来,待匪徒被制服之后,侍女上前,将阿笙接了下来。 “我家主人乃裴氏九郎,听闻呼救声派我等前来相救。” 阿笙身子止不住地颤抖,她警惕地看向来人,似乎在努力确认他们的身份。原是裴家队伍也要赶路,才抄了近路,没想到会遇到阿笙遇袭。 阿笙强撑着自己的身子随众人往裴家的营地去,侍女见她这般年纪,却不肯依赖他人,不由道:“姑娘可以靠着我,无妨的。” 闻此,阿笙方才肯将自己的重量靠在侍女的身上,在人的搀扶下前行。此时侍女方才发现她的身子已然大汗,浑身止不住地在颤抖着,看样子还在病着。 阿笙在侍女的搀扶下缓慢前行,脑中却在翻涌着,裴家,竟然是裴家。央国裴氏,贵比天家。 小时候,母亲曾与阿笙讲过央国氏族的故事,裴家乃是央国氏族第一。 当年大陆之上战乱不断,裴家凭着一己之力护一方安宁,受百姓拥护,又以文礼教化众人,使得圣贤典籍在那个年代不至于流失,让央国历史不至于出现文化的断层。太祖许裴氏“礼教无双”之名,见天子不用跪拜,可受天下文士供养。 裴氏的文礼便是如今央国上下所遵习的礼法。 阿笙微微垂着双眸,看着渐渐印入眼中的盈盈火光,仿似看到了希望。若是裴氏,当不惧天家威仪,可还苏家一个清白。 第三章 求个去处 山中的夜风萧瑟,偶如野兽的嘶鸣之声,不禁让人听着几分战栗之感。 侍女半抱着阿笙,却还是止不住她身上的战栗感。想来任谁经历那番生死都该是惧怕的。 未久便见几辆车马停靠林间,最中间的那一辆从阿笙的角度看不真切,但应当就是裴氏主人家的座驾了。 侍女停下了脚步,对阿笙言,“我前去复命,这附近皆有裴氏的武仆戍守,你可放心休息。” 换言之,便是让阿笙不要再往前惊扰了贵人。 阿笙自然省得,点了点头,便裹着身上的单衣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侍女复才走近车驾,低身报了情况,得厢内应了一声,道:“好生安置。”复才离去。 待侍女找到阿笙的时候,她已经靠在一颗大树下沉沉睡了过去,侍女走进了查看,才发现她还发着热。 这弱小的身躯竟在病中凭着意志力逃出升天,着实不易。侍女见她缩成一团,又拿来了薄被给她盖上,复才没再动她。 又是一夜浑浑噩噩,几次惊醒,恍惚间看着裴家点燃的篝火,复又安心一些再次睡去。 次日清晨,阿笙被人叫醒,是此前那名侍女,她名唤阿瑶,是裴氏本府的侍女。 阿瑶见阿笙睁开疲惫的眼,不由心疼地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拿来了略大一些的衣衫给阿笙换上,又递上了吃食。 “你家在何处?” 闻此,阿笙却是低下了头,天地之大,哪里还有家,但她亦不能说出实情,只是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但眼泪还是吧嗒地掉了一两滴,她胡乱地抹了抹脸,也不愿抬头让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仿佛身上所有的委屈都被这一句话给泄了出来。 阿瑶便以为,她母亲是死在了昨日匪徒的手里。裴氏的武仆今日往阿笙逃来的方向搜去,的确找到了一具女尸,已然就地安葬。 阿瑶见她如此,不由想起了自己同样早年丧母,虽是心疼,但裴家少收外仆,尤其是九公子身边,因此阿瑶也留不得她。 “我们即将启程,你给说个去处,我们也好安排人送你到安全之地。” 阿笙依旧是摇头,而后她忽地抬头,眼中微红带着几分湿意,就这般看着阿瑶问道:“阿姊,我无家可归,可以跟着你们么?” 凭阿笙这番年纪定然存不了别的心思,但是裴家家规甚严,阿瑶也是为难,阿笙见她这番模样,复又问道:“我不让阿姊为难,可容我去问一问你家主人?” 见阿瑶不做声,阿笙轻轻抓着她的手腕,眼中又有了些许湿润,这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是苏家唯一的机会,“阿姊,求你许我去问一问。” 许是阿笙不经意落下的那滴泪还是砸疼了人心,阿瑶方才侧过头去,不见阻拦。 阿笙会意,撑着有些虚浮的身子往远处的马车走去,那是一辆十分宽大的车驾,四马齐头,珠帘垂坠。 见她靠近,一名原本坐在车夫位置的少年立马抱着长剑跳下了马车,将阿笙拦了下来。 见不得再靠近,阿笙看着那始终不曾揭起的帘幕,便在这般的距离跪了下来。 她双手交叠,以额触手,跪地礼拜,这是央国大礼,仅这一礼旁人便知,此女并非寻常人家的女儿。 “我家逢大难,父母双亡,幸得主人家相救,无甚感激。自知卑夷,不敢求他,但求主人家慈悲,可收留于我,我今弱小无以为报,待我长成自当报答大恩。” 阿笙因体弱声音中缺乏力气,但字字句句却满是坚毅,她低首再拜,就此不起。 父母从前教诲,跪拜可为圣贤智慧,可为君亲长辈,膝下尊严,不得随意折辱。而今日,她为了生存不得不低身拜服,求于他人的怜悯。 一个半大不大的孩子,身处如此境地,却还能字字凿凿声明其意,着实难得。 少年被她这举动震惊,复又回头看了看马车之上,却不见其内的人有任何回音。 此时,从旁的一位嬷嬷走上前来,故作厉声大斥,想要将人喝退,“好不懂规矩的妮子,昨日我家主人救你性命,今日便敢蹬鼻子上脸,莫不是存了别的心思想要攀附高枝!” 阿笙的貌从了父亲的清冷骨,又从了母亲珠玉般的眉眼,自小便被夸赞,但此时却成了她被裴氏仆妇质疑之处,裴家年轻一代的儿郎如今皆是少年心性,凭着她这番样貌若是长成,便是近水楼台之事,很难不让人多想。 阿笙略有些惊愕地看向那仆妇,她自小自爱而他人尊之,如今却被人质疑欲以色侍人,这般言语于她如同羞辱。 但阿笙却并未与人逞口舌之能,她看向林间散落的利石,撑着身子捡起其中一块锋利的便往自己脸上划去,瞬间便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顷刻流下。 “如此,嬷嬷是否该放心了。”阿笙的声音带着几分气音,本是柔软的性子,却做着让在场男子都为之心惊的举动。 那嬷嬷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脸上血流不停的伤口一时也愣在了那,她倒也未曾想将人逼迫至此。 女子爱美,多惜容颜,哪会有人自己划破的? 未久,马车之上一道温润的声音如叹息般传来,“便带她走吧。” 林中萧瑟,前路本是无门。这简单一句与阿笙而言如沐浴甘霖。 她赌对了,母亲曾与她讲过,这裴家九郎儿时曾在庙前发愿以菩萨为师,从善从德,她赌的便是裴钰的善。 她又颤颤巍巍撑着身子,跪地礼拜,全了礼数。 饶是那嬷嬷也觉这女娃在如此狼狈之时,还不忘施礼,足见家教严明,却不知为何落得这般境地。 本该是天上的凤,如今却成了地上的泥,如何不让人唏嘘。 那持剑的少年复又上了马车,他抱着自己的长剑对厢内之人道:“这丫头穿着不俗,昨日面对那些匪徒又有那般胆量,可不像寻常人家的女儿,收留她当真没问题?” 厢内之人浅声道了一句,“裴家容她一个也容得下。” “可公子,你不怕她当真别有意图?” “女子惜容颜,她连自己的容貌都不要了,若非走投无路何至于此。上苍有好生之德,我们亦不必去做那落井下石之人。” 少年叹了口气,无奈道:“公子,你就是心肠太好。” 闻此,厢内之人再无回音。 此番裴家一行着急赶路,是因裴家九郎裴钰在七国文典之中作“无常论”,文辩五百余人,惊艳四座,受百家敬奉,皇帝钦点裴钰可承裴氏“礼教无双”之名,因此族中召其归反,正式接受裴氏家主之位。 少年家主,这在诸国氏族之间也甚为少见。 裴氏前家主早逝,膝下唯有这一名嫡子,裴钰人如其名,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十四年华便才冠天下,文史大家仲景曾言,便是裴氏也是百年难得这一子。 得裴钰发话,仆妇自然不敢不从。 第四章 裴氏上阳园 天光柔亮,珠帘垂坠,人影恍惚,有个轻柔的女声嘱咐着:“阿笙,今日有贵客来,你快些整理好,不可失仪。” “娘亲,贵客是谁?” “是一个贵比皇后的女子,你该见见。” 阿笙刚起,还有些困乏,打了个哈欠,又问:“那是谁?” 那则女声颇为宠溺地笑了笑,摸了摸她睡得有些微翘的发梢,道:“是裴家的主母,你要唤她阮姨。” ………… 再次睁眼,看到的却是白色的纱帐,身上略有些僵硬的感觉。阿笙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是一个极为朴质的房间,却十分整洁。 阿笙觉得口中有些干涩,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但身上的衣衫却是干净的。 听得屋内的动静,有人推门而入,是一名看着年纪比阿笙略大的少女,她眨巴着双眼看着阿笙,见人醒了有些欢喜,连连上前,问她可感觉好些。 “你睡了好几日了,都是我喂你吃食,可记得?” 阿暖忽然凑近,让阿笙吓了一跳,复又站了回去,道:“哦,对了,你该饮药了。” 说着又急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碗看着不怎么好入口的汤水来。阿笙接过碗,又等了一会儿,有些疑惑地看着阿暖。 “怎么了?” “糖栗子呢?”因多日未开口,阿笙的声音听着虽带着些干哑。 阿笙怕苦,小时候若是饮药家中都会准备糖栗子或者蜜饯给她换口,所以她一直以为,所有人饮药都是要配糖栗子的。 “哪来的糖栗子?”阿暖没好气地道:“这些外来的东西都是要到年节的时候得了假才能出府买到。” 闻此,阿笙收回了手,看着手中的苦药,闭着眼一口气喝了下去。到碗底时有些药沫,她喝进去还捂着嘴有几分干呕。 阿暖瞅着她努力适应的样子,问道:“你还好吧。” 阿笙忍着不适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阿暖叹了口气,将药碗收拾了。阿笙是裴钰身旁的嬷嬷带来的,原本裴府不收外姓仆,但裴钰发了话,也没人敢反对。 掌事姑姑见她这一身细皮嫩肉的,不像是吃苦人家的女娃,便指了阿暖来照顾她几日。 阿暖见她也不怎么说话,便坐在一旁支着脑袋看阿笙,尤其是她脸上已经包扎好了的伤,大夫说须得好好调养,否则会留下疤痕。 “这几日你好好休息,再过个把月三清书房的先生就要到堂了,你可就休息不得了。” “三清书房?” “嗯。”阿暖道:“裴府的仆从皆有机会习文断字,我们虽为仆从,但裴氏不拟奴契,待到成年可随意出府,无论是从仕从文,都自行决定。” 也正是这项规定,裴氏之内诞生出不少惊世之才。裴氏慷慨,许以文墨,却不屈其志。而三清书房就是园子内供众人听学的地方。 “原来裴府还有这个规矩。” “这里不是裴府啊。” 裴府以文礼之法名冠天下,族内仆从皆须自小习文,从文仆之德,而如阿暖这般的侍女虽是家生子,但因年纪尚幼,又无才名,还入不得裴家本府。 阿笙眼中有几分疑惑,复又问道:“那这里是……” 阿暖苦笑,合着这妮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 “这里是裴氏的上阳园。” 裴氏上阳园是裴家祖上所建,经数代人的扩建,占地宏大,其内不止有雕梁画柱,园林楼阁,亭台水榭,更有四季花色,珍稀贵植,每一处衔山报水之景皆由历代山水大师亲自打造,可谓一步一景。 裴氏上阳园的历史甚至早于央国帝宫。 每年临夏之时,裴氏族人便会移居上阳园内避暑。 “我知道你初来乍到定然心中不安,不过你放心,裴氏虽然规矩多,但咱们这里除了掌事姑姑和书房先生严肃了些,平日里不用直接服侍主子,只是做一些杂事,所以还是很宽松的。” 阿暖又与阿笙讲了许多,阿笙睁着一双珠玉般的双眼定静而认真地听着,并无半点心猿意马,也从未打断,只是适当地时候应两声,这让阿暖的讲述欲攀升,将上阳园内外都讲了个干净。 阿笙撑着听了许久,又忽觉困乏,直至磕睡着脑袋一点一点,也未打断阿暖。 阿暖知她饮了药,容易疲乏,方才扶着人躺了下去,顾自退出了房内。 房外的院内,一位颇为年轻的女使已经候在了那里,此人名为文清,是裴氏本府的一等侍女,主母阮清寒听闻裴钰带了一名背景不详的少女回上阳园,颇有些意外,因此着人来看看情况。 “我奉夫人之命前来询问你几句。” “阿姊请问。”阿暖端正地向文清行礼,而后站定,断没了在阿笙面前那番不稳重之感。这种服从是刻在裴氏之人骨子里的。 “你与她讲了这许久,她可曾打探过九公子或者府中其他贵人?” 阿暖摇了摇头,“她只是问了些园内的规矩,其它什么都没问过。” “那可曾提过她自己的背景?” “一问到这些就哭,倒也没问出什么来,隐约提到与母亲相互扶持生活。” 闻此,文清微微蹙眉。捡到阿笙的次日,裴氏便派人去寻了她所驶的马车,却毫无所获,怕是早被那盗匪给弄走了,一时她的身份倒是无从查证。 只知道按路线,她那马车应当是自帝京而来,究竟来自哪个府门却是毫无线索,而这几日京中也无人家报案寻人。若真有什么大的背景,这人没了家中早该翻天了。 “好。” 说罢,文清又看了一眼屋内,方才转身离开二人所在的梅院。 阿暖看着文清离开的方向,不由松了口气。 待屋外再无动静,屋内阿笙缓缓睁眼。她近来本就眠浅,阿暖与文清的对话倒是让她清醒了许多。 阿暖与她对话之时的确有意无意地打听她的来历,阿笙并未去编造。 因为她就算说了,裴氏就能相信她的片面之言么?以裴氏的能力要查证并不难,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与其如此,不如什么都不说。 只是就连阿笙都未想到的是,窦氏连寻她的心思都没有,这才更加落实她无依无靠的背景。 这侍女称自己是奉夫人之名而来,裴氏的夫人,会是那阮氏么? 裴氏主母阮清寒尚在闺中之时与阿笙母亲有些交情,若是求她,或许念在从前的情分能够帮自己,但问题是阮氏会帮苏府么? 念及此,阿笙不由想到了外祖父,那个曾经对自己、对父亲那般慈祥的人,却在苏家落难之时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阿笙的心浸满一片凉薄的意,眼眶微薄的湿润很快又被风吹干了去。 氏族之间,终究是以利相交。要拿什么才能让阮氏答应帮自己?在时机到来之前,她不能贸然行动。 她的机会只有一次,苏家之事事及天家,若阮氏无心,或者时机不到她便被人发现,裴氏怕是不能再留她,此路便算断了。 而按照阿暖此前所说,园内之人平日里根本没有机会接触裴氏本府之人,若要寻阮氏还得找个时机,在那之前,她须得在这上阳园内站稳脚跟。 因此,此时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寻,不惹人怀疑,才是上上之策。 阿笙看着屋外天光漏进窗门的斑驳,几分恍惚,光影摇曳中,她再次睡去。 第五章 弄墨姑姑 屋内梵香清绕,沁人心脾,屋外天光迤逦,印照着池水汤汤。一名女子拿着一则文贴借着天光在细细地看着,她是裴氏外院的一名管事姑姑,弄墨。 裴氏时隔十余年迎来新任家主,祖地堂庙九巡九礼,上告圣贤与君王,礼告同族与百姓。走过那许多礼教仪式之后,裴氏方才决定于春夏交接之时正式在上阳园宴请百家。 上阳园此番迎客,王孙贵族,清流名士,皆在其列。 弄墨看着文贴中安排之事,园内的这群孩子又该有的忙了。 此时,日常洒扫的队伍经过弄墨的院落,她余光扫到那队伍最末尾似乎有一个尾巴,每走几步就要被手中的扫帚挂着步子。这不,刚走两步,便又踩了上去,差点跌了。 梅园洒扫的用具都是按照男丁的体格定制,一把扫帚便能比阿笙那个子还高上小一截,她拿着走路难免耽误了些。这时弄墨才想起来,她这里还有这么一个丫头。 这个月以来阿笙都在自己那小房内养着,身体见好了便去领了活,虽然是一点也没闲着,但忙也没忙出个所以然来。 弄墨见她干活多是现学现卖,阿暖他们怎么做,她便学着怎么做。她也知道自己干活并不利索,倒也没有麻烦别人,都是众人结束之后,她一个人按着自己的节奏将手里的事情默默做完,也未曾喊一句累,进园子一个来月,消瘦了不少。 所以弄墨对她也无甚可挑剔的,做事虽是笨拙了一些,但还算勤恳。 “阿笙。”弄墨将人唤停,那头的人颇为熟练地转身而后将手上的扫帚往身后一甩,方才站定。 “姑姑。”阿笙欠了欠身。 “今日早些将事情料理完就去书堂先生那报个到,此后便跟着阿暖他们一起去修习吧。” 弄墨此前倒一直将这丫头忘了,既进了裴氏,便没有不识文墨之人。三清书堂每三日开堂一次,专为园内之人讲学。 阿笙闻此又低身见了见礼,方才提着她的扫帚小跑着去赶前面的人。 自阿笙在园内正式待下来后便搬去了阿暖的院子,小小一个院落就她二人倒也清静。入夜,待阿暖回房的时候,便见到灯火下阿笙笔直的背影,她正在看着今日从学堂领回来的书本子,《谦德录》。 这便是这些时日三清书堂的功课。 阿暖见阿笙那般严正以待的样子,还想宽慰两句,却见她看书不过“走马观花”,这书本子一页页地翻,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多半也只是随意翻翻。 果不其然,阿笙很快就将那本子翻完,便放到了一旁。这《谦德录》虽不算厚,但若要细细看完还需得时间,阿笙这般速度哪能读进去多少。 想到这里,阿暖还是提醒了一句,“虽然我们园子比不得府内的要求,但先生教学还是很严格的,你初次入学,还是要用心些。” “嗯。”阿笙点了点头,但却再未去碰过那本书。 接着便是几日连绵的雨,清晨阿笙随着阿暖去学堂听学,下午又是花圃的活,有时候天黑后都不得歇,这般连轴转着让她每日倒头就睡,纵使屋外泼天的雨都不见有半分转醒。 这日,因早上实在困倦,阿笙在堂上瞌睡被先生发现,便罚抄了堂间内容,着晚间交予弄墨处。阿笙倒也乖巧,并不辩解,紧赶着在夜间抄写完,便趁着夜色去了弄墨的院子。 刚进院子便听到厚重的咳嗽声。 “姑姑,我来交先生布置的课业。” 阿笙见礼后在院外等了半响,不闻回音,倒是那咳嗽声更加急促了些。 阿笙微微蹙眉,又朗声道:“姑姑,你可还好?” 此时屋内的人仿佛才听清屋外的动静,开口说了一声什么,未说分明便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阿笙看了看屋内微量的灯火,起身道:“姑姑,我进来了。” 说着便推门而出。阿笙曾听阿暖说过,弄墨此人不喜普涨,唯爱文墨,果见屋内陈列了不少大家的手笔。但阿笙也并未多看,径直走向那屏风之内。 烛火悠然,床榻之上,弄墨的脸色有些惨淡,一旁的地上还有被她打翻的药碗。 弄墨要强,这些时日园子里本就忙碌,她便自己抓了些药拖着,今日忽而开始高热。待阿笙到的时候,弄墨已经病的有些迷糊了。 “我去找大夫!” 上阳园内本有族医驻守,但这几日老大夫回家省亲,因此须得去城中寻人。但现在这个时辰,等人到了城中该是夜深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愿意前来的大夫。 但阿笙并未犹豫,立刻叫上了今日守院子的一名侍从,驾车往城中去寻。 上阳园所在的安阳并非商城,入夜之后城中便少人走动,阿笙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医馆,却已然是大门紧闭。她敲门许久却不见有人应门。 阿笙转身正欲离开,却似乎听得内里有动静,她贴着门逢下细地听着,似有人往正门处赶,却又被谁给唤了回去。 “不过挣那点碎银,这大半夜的理那些作甚。” 阿笙听了半响,却只听清这一句女声,而后馆内又没得动静。 她自知如今夜色已晚,这般打扰的确不该,但弄墨那样子若是等到天明再医,怕人会被烧坏。 小时候,苏府隔壁院子便有一个女娃,因耽误了治疗,被烧成了痴傻。 阿笙看了看医馆一旁的小巷子,转身便跑了进去。 这类小医馆多半是前后院相连的结构,后院便该是大夫自己居住之处。 阿笙看着灯火早灭的院子,院旁还放着晚间送来的柴火,看样子还未来得及搬进去。 屋内,原本已经安寝了的邵大夫忽而问得一股浓郁而刺鼻的味道,原本就浅眠的他立刻翻身下地,又闻有人高呼“走水”和人群跑动的声音,他赶紧摇醒了妻子,披上衣服往后院赶去。 两人衣衫不整,十分狼狈地冲往后院,却见阿笙捂着口鼻,而她身旁便是一堆燃起来的柴火,其上浓烟滚滚。见人出来,一旁的侍从立刻将手中备好的水浇了上去,浇灭了那团柴火。 邵大夫不可置信地看着那个半大不大的丫头,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夫人正要大骂,却被他制止了,既然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他也不是个心硬的人。再来,后院的围栏也被这火气给点着了,还得找人修缮,这钱总要找人赔才是。 车马一路疾驰,邵大夫几乎是连拖带拽被人带去给弄墨诊病。 等到大夫向上阳园告斥阿笙差点烧了他的院子时,弄墨才意外地发现,这个平日看着庸钝的女娃,没想到却是个胆大机灵的。 接下来几日,阿笙依旧忙得瞌睡,被罚之后每日拿着抄写的书本去弄墨房里转一圈。 弄墨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园里忙碌,根本分不出人来照顾自己,她这是借着理由每日来看看,唯怕那日的事再发生。 若换了旁人,在这个时候多说两句讨巧的话,认了这个不大不小的恩情,日后在园内岂不是能更舒坦些? 但这丫头就是一句好话不会说,每日就是例行地来看看她,然后便离开了。 念及此,弄墨不由摇了摇头,终究还是年纪太小,不善人情事故。 第六章 才能初显 又是半个月连绵的细雨,弄墨休养了这些时日才算好利索。青山苑因要接待外客,这几日在移景,正午的时候,嬷嬷亲自来问,说是到这个时候了都不见几个小的出现,今日莫不是都去偷懒去了? 弄墨这才派人去问,一问才知,前日里三清书堂考核,今日先生留堂了好几个人,现在还在书堂那训话。 弄墨这才亲自去看看。还未走近便见那教书先生手里拿着戒尺,一边晃着作势要打,一边嘴里还在教训着。 吓得几人不断缩脖子后退,但又碍于先生在前,不敢挪步子,模样几分滑稽。 几人的末尾还站着一个最小的,她就那么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乍一看倒是一幅受了教训的模样,低眉敛目的。 “谦德乃是央国学子立德之本,你们学了三月,足足三个月,考核居然还要靠作弊。” 说着胡先生又将手里的戒尺晃了晃,终究还是没打下去。 “好,就算你们要抄,你们全指着一个人抄是怎么回事?” 抄都抄得这般愚钝,想到这里胡先生手中的板子晃得更加厉害。 说着又指了指站在最末尾的阿笙,“还有你,他们要抄,你就不会避着点,你也是从犯!” 让胡先生最生气的地方是这本书是裴府立学中最基础的,府内同年纪的已经开始学农书了。 而他们这几个学了几个月,还要去抄一个只入学一个月的,况且被抄的这个,上学一个月,有半个月都在堂上打瞌睡。这让他这张老脸往哪搁? 见阿笙只是低着头也不说话,看似是个闷葫芦,但胡先生知道,这丫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主,精着呢。 “说话!” 听得胡先生这一声,阿笙方才伸了伸自己的胳膊,道:“回先生,那案几我这胳膊也遮不严实。” 三清书堂的案几是统一定制,对于此时的阿笙来说倒是大了些,她找这个理由不过是寻了个歪理避重就轻,谁都不得罪。 阿笙外来,这园子里的人情世故须得维护,胡先生也是明白这一点,但今日若是不一同罚了,这堂上的规矩可就没了。 弄墨走近,对那先生行文士礼,而后道:“辛苦胡先生了,你们劳先生费神至此,还不快谢过先生指导。” 众人闻此,低身见礼,齐声道谢。 胡先生这气就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之上,左右闹心,最后罚了众人抄写书本,复才放人。 待众人离开,弄墨方才浅笑道:“动气伤身,还是要紧着自己身子。” 闻此,胡先生长舒了口气,才觉自己此前甚为失态,“让你见笑了。” 弄墨笑而不语,她自然知晓,族内的先生都大有本事,但与本府对子弟要求不同,园子里的这些丫头小子多不是从文的料,被派来这里讲学自然是有些屈才的,难免会让人心中愤然。 但生气归生气,胡先生看着弄墨正色道:“新来的这个丫头是个有头脑的,这谦德虽不算难,但她学得过于游刃有余,许多东西看一眼就不会忘。放在园子里,倒是可惜了。” “先生的意思是……” “华清斋才适合她。” 三清书堂这样的地方裴氏有许多,但华清斋只有一个,那里是裴氏培养文士与谋士的地方,从那里走出来的大多会是闻名各国的大才。 裴氏惜才,因此裴氏之中无论主仆,只要有尚学之人皆能获得族内的栽培,裴氏各个旁支每年都会往本府送去拔尖的人才。 “我知她并非裴氏族人,但若是这园子里能走出一个精明的来,本府那边也能想起你我的好。” 上阳园内之人大多图这里的清闲,少有上进之人。 弄墨自被派来此处管事之后,便再未有调动,早年也有屈才之感,只是日子久了,她自己反倒习惯了龟缩在一隅的日子。 今日得胡先生提起,弄墨心中倒是起了些波澜,毕竟自己着实还欠这个丫头一份情。 晚些时候,待阿笙等人赶到青山苑的时候正见到一辆辆牛车拉来的花簇,都是要布置在东边的几个院落内,园内是想将去年养到现在不成样子的都替换下去,省得误了贵人们的眼。 阿笙看着那些颜色绚烂的花簇,问阿暖,“这些全都要种上?” “自然。”阿暖道:“此次上阳园宴请的是八方来客,不止央国氏族文士,所以府内特别交代,要用上各国时兴的鲜植。这些可废了老大的劲才弄来。” 阿笙闻此,默默不语,便顺着嬷嬷的指示开始干活。 夜间,阿笙将准备休息的阿暖扯了起来,正色道:“有些话可否代我说与弄墨姑姑?” 阿暖有些困乏,道:“为何不自己去?” 阿笙摇了摇头,“她怕是不会信我。” 阿笙乖巧,自入园以来虽然众人对她还算和气,但也难免会有被为难的时候,她都默默忍着,这些阿暖都看在眼里,今日听她这话,又叹了口气。 “明日替你去。” 次日一早,阿暖便去了弄墨的院子,将阿笙说与她的话说与弄墨。 此次上阳园宴请的多是文人墨客,因此园内须得留意来客的一些习性。越是文人大家,脾气越是刁钻。 例如先越的祝鲜,曾大斥时人沾花弄性,沉溺皮色相貌,又唾名花张扬,同为粪土浇灌,却借名士之口广搏赞誉,借以讽刺沽名钓誉之辈,还曾让人将自家后山桃林铲了个干净,从此家中不见任何花色。 若是上阳园以花色迎他,怕是不妥。 弄墨看着阿暖磕磕巴巴将这些话说完,默了默,而后道:“此事我会安排,你下去吧。” 得了这话,阿暖低身见礼,正要离去,却听弄墨道:“去将阿笙叫来。” 阿暖心下咯噔,以为是此话当真逾举,正要开口分辨,却对上弄墨沉静的眼,让人不容拒绝,复低首退下。 未久,弄墨便见阿笙低敛着眉目前来。 “那些话是你教阿暖讲的?” 弄墨自然是熟悉手下这些丫头的,阿暖这人规矩守得,但他国名士之事她断然不会知晓,因此这话只能是与她同屋的阿笙说的。 既然能将自己叫来这里,阿笙便知弄墨已然知晓,因此并未否认,“回姑姑,是我告诉她的。” “你的这番话无过有功,为何不亲自来说与我听?” 阿笙依旧低敛着眉目,她知道弄墨不比阿暖她们,瞧人很准,因此并未隐瞒,“姑姑不会信我。” “我如何不信你?” 闻此,阿笙抿了抿唇,开口道:“我身份不明。” 今日的风有些清凉,吹皱了桌上覆着的几张薄纸。弄墨看着阿笙低垂着眉目,甚是乖顺的模样。她忽而想起裴氏亦有与她岁数相仿的姑娘,但都还在父母膝下承欢。 弄墨看得出阿笙自小家教不错,应当也不是苦出身,但她此时却要谨小慎微在他人手中讨活。 她不由叹了口气,“我识人靠的是自己的眼睛,而非随人杜撰的背景。裴氏既然收留于你,便不会多生疑虑。你亦不该自轻。” 闻此,阿笙抬眼看向弄墨,问道:“姑姑信我?” “我不完全信你,但我知道凭你为人,断不会杜撰双亲亡故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阿笙听闻这话,眸光闪烁,而后又敛了眉目。 怕惹她伤神,弄墨便再未谈此话,而是道:“我会将你今日所提之事上报给本府,若得采纳便是你的功劳。” “谢姑姑。” 阿笙乖顺地行了行礼,弄墨问道:“你如何得知他国文士的习性?” 阿笙如实道:“小时候,父亲也曾请过先生教习,是那时的先生提过。” “只提过你便记得了?” “是。” 弄墨倒是想起了那胡先生的话,复又开口问道:“说来在你这个年纪当正是对未来有畅想之时,你对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阿笙低首,道:“我现在只想得一安稳之地生活,无其它想法。” 弄墨摇了摇头,道:“想好了再答。” 阿笙眉目浅淡,余光扫到了弄墨满屋子的书画,一时计起,道:“小时候第一次听闻央国许女子参政之时,也曾想过有那一日能以文采做那巾帼不让须眉之人。” 说着,阿笙又笑笑,道:“不过都是从前的妄想。” 弄墨似乎对她的这个回答十分满意,道:“你这般年纪,尚有机会,不必轻贱自己。裴氏重才,无论主仆有才之人皆可得族内培养。你可愿去华清斋修习?在那里你可以接触到这里远无法为你提供的帮助。” “可是……” “裴氏每年都会从华清斋中挑选出色的子弟大力培养,拔尖之人族内可许金银珠宝、仕途前程,但凡你提的出口的,裴氏皆可允。” 弄墨的话在阿笙脑中如洪钟敲响,久久回荡。 或许这就是她寻的机会。 弄墨见她久不答自己的话,以为阿笙还在顾虑自己的出身,不由浅笑道:“你以为裴氏之人会惊惧你一个幼女的身份?” 闻此,阿笙静静地看着弄墨,听她道:“可知为何即便你身份不明,上阳园依旧收留你?” 阿笙摇了摇头。 “因为裴氏不惧。” 简单一句,凭的却是这个古老门楣的底气。 裴氏并非当真没那个能力去彻查阿笙的底细,而是阿笙不值得裴氏多花心思。 “莫要多有忧虑。” 弄墨的话让阿笙悬着的心安稳了不少。 “那么你的回答是?” 弄墨挑眉,看着阿笙,但她却并没有立刻应承自己,而是问道:“那姑姑呢,姑姑要的又是什么?” 阿笙知晓每年能推荐入华清斋的人须得万里挑一。如此机会,却给了一个入园不过俩月的她,阿笙不信这没由来的赏识。 这般年纪,却已然不信人心,弄墨微微叹了口气,道:“等你坐上华清斋的首位再来问我这个问题吧。你如今一无所有,所有的许诺都不过是好听的空话罢了,莫要再与我提。” 闻此,阿笙躬身拜服,朗声道:“那便多谢姑姑。” 第七章 上阳园开园 不日,府内传回消息,园内迎客的布景还是以上阳园原本的和天地造化,端山水气脉为主,那些远送而来的名花则全部做成簪花,入园的姑娘们皆可获赠。 忙碌了三个月,上阳园终于接到府内通知,于次日开园宴客。 那日天光迤逦,朱红大门迎着朝阳层层开启,玉石为阶,水墨群墙,从外望去,一片翠色障眼。 步入其内,如转山水之间。青山横陈,流水汤汤。忽而脚下一转,视野豁然开朗,可见景致层叠,聚天地造化,磅礴之势借春风一度。 上阳园虽由来已久,但裴氏非大宴不开放此园,今日各家得见园内布景妙取自然之法,无不赞叹。 阿笙跟着园内众人一同忙前忙后,脚下生风却又不得在外客面前失仪,鞋子都差点被磨出了火花。 听闻夫人阮氏即将到园内,阿笙心中一滞,她默不作声地站出了半步,好让弄墨看到自己。 前园森严,须由管事姑姑带人亲自接应。 弄墨与人吩咐了几句,转身便见阿笙乖顺地站在那,便叫上了她。若是此后要在华清斋长待,裴氏族内那些主子,阿笙还得认全了才行。 凤鸣苑外,一名容颜淑丽的妇人在一众仆妇的簇拥之下走进了院内。 她今日着的是金丝碧翠锻服搭着一件龙鱼回纹甲,在天光下泛着粼粼的光,再配上翠石打造的饰品在发间、耳畔点缀,尤其腕间的碧色玉镯,不见半点浮色,水色一体。 虽一身无大件的金银,却处处显着矜贵。 众人齐身见礼,弄墨带着众人刚赶到院外便遇上阮氏到来,便也在步道之上一一躬身。 阿笙抬眼却只见一群仆妇,根本未见阮氏身影,她低敛着眉目,莫不作声地随着弄墨等人一同继续往前园去帮衬。 未久,前园处便一片热闹非凡,一问才知是裴氏的儿郎们到了。 隔着柳岸碧波,遥遥可见那些昂扬的少年们仿似文人诗歌里走出来的儿郎,他们一边说笑,一边走过白石砌成的桥,桥下流水荡起的波纹仿似那扬起的尘心。 近的远的,那些碰巧路过和刻意观望的世家子弟们都驻足观望着,尤有一些姑娘们羞着脸低语着,还频频回望已经走过了裴氏众人。 如此年纪便见风姿绰约,那种骨子里的底气是身后的家族给的。阿笙远远地看着这么一群人走过,不由想起了林中的那辆马车。 听闻裴钰身弱,今日并不出席园内的席面,阿笙一时有些好奇,这裴氏子弟都这么好看,也不知那裴钰究竟长什么模样,能让七国文人将他写进自己的诗词之中。 “阿笙。” 弄墨唤了唤原本在看热闹的阿笙,道:“这是夫人院里要的花茶,你且送去。” 阿笙后来才得知,裴氏各房虽都有正妻,但族内能唤一声夫人的只有家主之妻,而如今裴钰未到娶妻的年岁,能得此称呼的只有其母,阮氏。 阿笙微微愣了愣,此事原不该轮到她,但手上动作却未停滞,接过桃木制成的茶盘便往凤鸣苑送去。 此时尚未到午宴之时,阮氏正与几名相熟的夫人们叙旧。 阿笙刚走近凤鸣苑便闻得一阵悠悠的岐莲香,沁人心脾。 今日在凤鸣苑主事的是文清,她上前去接过阿笙手里的茶盘,便让她在外候着,等夫人们饮过觉得合适再离开。 “夫人正与人聊话,你且等着。” 阿笙得了话便顾自站在屋外端正地候着,不时听得屋内传出来的笑声。 “听闻窦氏的人也来了。依礼,窦氏有新丧,他们不是该避嫌宴席这般热闹之地么?” 窦氏二字入耳,阿笙不由集中了精力去听屋内的话。 “窦老家主向来懂得圣心,苏府的案子是刑部判的,刑部主司可是皇帝的人,窦知雪死前敢高呼苏府无罪,那不是在说皇帝的人乱判案么?窦家也怕再有牵连,如今连丧事都不敢给她办,就这么草草埋了。” 闻此,阿笙的耳中似有轰鸣之声,屋内人调笑的语气如雪上的霜气,让人冷得彻骨。 她交叠在身前的手不自觉地握了握,而后又松开。 “窦知雪原也是京中拔尖的人物,却为了一个穷秀才,落得今日这个地步,也不知该说她痴傻还是肆意。” 待那略有些聒噪的女声说完,方才有一人开口,道:“毕竟是亡人,咱们还是该要礼敬三分。” 得阮氏开口,那几人哪里还敢多提,只是连连道是,又说了别的话题。 阿笙低敛着眉目,听着这世家女子之间淡薄如水的情谊,只是幸好自己当初并未一时冲动去找阮氏求援。 如今看来,母亲与阮氏的情分也不过尔尔,阮氏是不会为了这点子情分为苏府出面的。 屋内久未有回音,阿笙便一直在外候着,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低垂着眉目,甚是乖顺的模样,并无半点躁动不安,文清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她记得园内并无这个年纪的女娃,若是没认错,这孩子便该是九公子捡回来的那个。 文清正要开口询问,便听得屋内的嬷嬷走出,对她低声一句。 “你可以离开了。” 得此话,便是屋内的夫人们对茶饮颇为满意,阿笙这差事便是交圆满了。 阿笙得了话,又与文清欠了欠身,方才抬步离开凤鸣苑,文清观她自始至终,眼神都未曾游离半分,始终看着自己眼前的路。 在这繁华的上阳园内,这般年纪便能不被外物所扰,定静专注于自己的位置和手中的事,这样的人的确难得,也难怪就连弄墨都愿意为她争取一个机会。 阿笙能来凤鸣苑露脸,文清又怎么看不懂弄墨的心思。 阿笙转身出了院子,走过七步桥,便在桥上停了下来,她从这个高处看向满园的热闹与繁华。脑中还是此前凤鸣苑内众人调笑的话。 性命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茶歇时的谈资,那些好看的皮囊之下,终究是石头做的心。 “温良恭俭让……”阿笙的声音清清浅浅,仿佛风一吹便能散,“从礼尊善……都是狗屁。” 廊下,少年身如芝兰,目若瑰玉,抬眼间仿似有人间四月的春水流转其间,尽是温润之色。 他今日身子不太爽利,来不欲前来,但听闻仲景大师今日亦到了上阳园,便还是赶了来。 刚行至廊下,便听得桥上有稚嫩的女声在叹息着什么。 未曾想听得最后,却是一句“狗屁”作了结语。 裴氏所推行的圣贤礼法,受多国崇敬,今日倒是第一次听闻有人这般作评。 身旁的剑侍惊愕地看向裴钰,却见他微凝着目朝桥上看了看,而后以手势制止他随行,自己则抬步走了上去。 走上七步桥方才看到,原来作此言的当真只是一个看似十岁左右的小少女。 “为何是狗屁?” 阿笙一惊,转头便见到一名少年仿似画中走来,天光柔亮,在他温润的瞳眸中印入柔软的光,这人有一副好的骨相。 这便是阿笙对裴钰的第一印象。 “为何?” 见阿笙并不开口,裴钰又多问了一句。 此时园中来人众多,闲言两句,来日再会未必有期。 念及此,阿笙收起了那乖顺的做派,反正来人也不识得自己,她朝桥外那一片园中景色抬了抬下巴。 桥下的一汪碧波仿似被春风送入络绎不绝的来往人群,她声音轻柔如这碧波,却说着锋利的话:“你看那些人,富贵的皮囊穿着好看的衣裳,那些文法礼教对他们而言就像那些衣裳。人前是尊贵礼敬,人后脱下,露出的便是脏心烂肺,哪来的温良,哪来的谦让?” 裴钰顺着阿笙的眼看向远处的人群,而后收回了神色,复又看向站得比自己高几个台阶的阿笙,问道:“为何会这么想?” 阿笙有些意外,氏族子弟浸淫礼教多年,礼教文法是他们的尊贵,也是他们维护自身利益的盔甲。但眼前这人听着自己荒诞的话却无半分怒容,看着他一双瞳眸清澈而明亮,这倒让阿笙冷静了些许。 她抬眼看了看距离自己几步远的人,今日是自己心情不佳,不该将这气撒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她不由叹了口气,道:“便当我胡言吧。” 说着便转身离开了七步桥上。 裴钰扫了一眼阿笙离开的身影,又看向对岸的人声鼎沸。 “这丫头好没规矩,也不知是哪家府上的。” 持剑的少年走上了桥面,他虽未见到阿笙的容貌,但阿笙所言凭他的耳力却是字字句句听得清晰。 裴钰倒没有接他这话,只是浅笑着敛了眉目。 第八章 裴氏无奴 凤鸣苑传来消息,裴钰来了园子里。众人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已经给阮氏请完安,去了接待各国文士的清风馆,此时各家文采斐然的子弟都在那里。 看着这些年轻人为了要看裴钰而一趟趟地跑空,倒有人在阮氏面前玩笑道,九公子风采绝世,惹来这么多仰慕之人。 阮氏听着也就笑笑,并未置言。 此时前园的侍从来报,帝宫传旨。说来也巧,裴钰刚现身,帝宫的旨意便到了。念及此,阮氏不由沉了眉目。 皇庭掌事入园之后,便径直往清风馆而去,中途未作半分停留,显然是早知人在那。 为了不让闲杂人等扰了仲景等文学大士的清净,裴氏在清风馆外设下辞赋题,答上了才能入内,也因此,不少人被拦在了外面。 众人借着那皇庭管事到场,借机探头,想看个究竟。 只见一名少年走出,垂首接旨,他身骨清秀,明眸静澈,明明只是少年人,却在举手抬足间给人青山般定然之感。 只是这四月的天,他倒还穿着较厚的衔月服。 皇庭掌事宣读完皇帝的恭贺之词,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 当年裴氏前家主早逝,裴氏凭着阮氏腹中的这个孩子留住了裴氏“礼教无双”的封名,而阮氏也因在怀孕之中遭受丧夫之痛,动了胎气,导致这位小公子自小便身子羸弱。 少年的肤色从了他母亲,雪白如凝脂,但却缺少了些气色,而这正好表明他身子不足。 这位管事多年来常为皇帝来宣赐裴氏,因此也算是看着裴钰长大。 “大人在园子里吃盏茶再反程吧。” “九公子便不用费心了,我还有要务在身,也就不再久留了。” 闻此,裴钰点了点头,受了管事一礼,便目送其离去。 阮氏姗姗来迟,也不过是与那管事打了个照面,客套了几句便转身走向了裴钰。 裴钰知阮氏心思,道:“母亲不必过于担忧。” “刚到园中皇帝的人便来了,倒真是巧。” 阮氏语气温软,却带着寒意。 裴钰敛了眼中多余的情绪,并未接这话,道:“仲先生等人还在馆内候着,母亲容我失陪一下。” 阮氏点了点头,待裴钰离开后方才道:“二叔等人在哪?” 文清低身答复道:“回夫人,二爷三爷他们在沧海阁与人对弈。” 裴钰临时起意来的园子,她尚不知此行,但皇帝的人却能这么及时赶到。 裴钰年少便坐上家主之位,难免族内会有不同的意见,明的倒不怕,唯怕暗处的手让人防不胜防。再加之这些年,皇帝盯裴钰盯得越发紧,这让阮氏不免担忧。 “去查,究竟是谁将公子的行踪报给帝宫的。” “是。” 文清刚出清风馆,转过角落便遇上阿笙,这个距离,当是将刚才的对话听了进去。 她看了看来时的方向,阮氏已经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应当是没有注意到阿笙在此。 “你随我来。” 闻此,阿笙并未多问,便随着文清从羊肠小道离开了清风馆的范围,到了花圃方才停下脚步。 “你为何会出现在那?” 文清微蹙着眉看着阿笙,她依旧是那般低眉顺目的模样,这般被人撞见,换做旁人早该慌张,她倒是镇定得很。 “刚从姑姑那里交了差事,原是想抄近路才碰巧路过那。” 此事不难查证,“所闻之事不可外传。” “是。” 二人走出花圃,便见阿暖抬着茶席与人擦肩而过,却被那女子唤住。 “你为何不见礼?” 阿暖手中茶水本就有些沉,她微微愣了愣,也不识来人,不愿起争执,便浅浅欠了欠身欲往前走。 “慢着!” 那女子看似十五六的年岁,她身旁的奴仆伸手便将阿暖给拦了下来。 “我家姑娘乃是青城主府之女,你为奴身,该分得尊卑,行屈膝之礼。” 阿暖的性子也不是那么好拿捏,板正了身子,对那奴仆身后的女子道:“姑娘若要逞威风不该在上阳园内。” 那女子心情本就不好,此番想去清风馆见一见裴氏这少年家主,却因答不出裴氏设下的辞赋题,而被武仆拦在了河桥的位置,就连清风馆的外院都未进到,心中本就窜火,听到阿暖这话,更是气急。 “给我掌嘴!好好教教这不知尊卑的贱奴!” 那侍女动手极快,阿暖后躲,但双手端着茶席不得空闲,转身便被那侍女给踹在了身上,手上的茶壶中是滚烫的水,若是烫在这几人身上,便更由得几人分说了。 关键之时,一人稳稳接住了阿暖手中的茶席,阿暖转眼便见到阿笙出现在她身旁,将那茶席给接了过去。 “你还好么?” 阿笙并未管那对主仆,又看了看阿暖被踹到的地方。 阿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虽她话说是这么说,但从她站定的腿来看,应该还是伤着了。 见有人维护,那侍女立刻上身将手中尚有茶席的阿笙拉开,随手便又要掌捆阿暖。 “住手!” 一声呵斥,那侍女的手被阿暖抓住,争执间却反手一巴掌打在了阿笙的脸上。 耳旁一声脆响,伴着些许的耳鸣,阿笙眉目紧蹙,却还是硬生生将怒意压了下去,此时若是还了手这有理也会变没理。 阿暖立刻将阿笙护在了身后,而那侍女连同其主一起,被文清唤来的武仆制住。 “我乃青城主府之女宣陵,你们敢这么对我!” 那女子对上文清清冷的眼,她第一次这般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嘴上却还是不依不饶。 文清看那女子年轻尚轻,并未多做责难,却还是开口道:“宣姑娘,恐怕令尊并未告诉过你,我裴氏无奴。” “奴”与“仆”之分是身份阶级的差别,前者为轻贱身,而后者为良民。 圣人言,膝下尊严犹如人之根骨,不得随意折辱。 为良民者,可只跪天地君亲师。因此,阿暖等人无需向她这所谓的主府之女行屈膝礼。 “你纵奴在上阳园内逞凶,非我裴氏佳客。” 说完,她又看向那名已经被吓得不敢说话的奴仆,道:“你以奴身却敢对我裴氏之人动手,今日便将你送与官府,定要治你一个滋扰之罪。” 文清说完这些,便着人将那二人拖了出去。又遣人去宣府告之今日宣氏的轻慢之举。 阿笙看着文清思路清晰地将此事处理得这般利落,根本没有告知主家的必要,因为她的底气便是裴氏这氏族第一的地位。 此时阿笙方才明白弄墨的那一句“裴氏不惧”究竟是何意思。 文清上前看了看二人的情况,微微蹙眉,阿笙的脸微微有些红肿。 刚才那番情形之下,这丫头留了一句“阿姊快去找人”便自己冲了上去,她这小身板却还敢往前去凑,不知该说她是胆子大,还是行事莽撞。 “先去处理一下伤势。” 离开文清的视线,阿笙方才细细回想自己在清风馆外听到的话。 从前她受九曲大家离原的教导,也曾听过裴氏帮太祖定江山的故事。 当年,太祖以武定天下,但乱世子民百年经五姓帝王,因此民心难收。 而太祖借裴氏所尊崇的圣贤礼法统御人心,让君成为与圣贤并位的存在,这才坐稳江山。 但现在看来裴氏与天家也并非那般齐心。 二人转过花廊,但见一身形宽胖的少年迎面而来,阿笙迅速低头,侧转过去。 此人正是窦氏三代孙,也是阿笙的表哥窦远胜。 阿笙与窦氏之人不过一次照面,她亦不知对方能不能认出她来,但还是小心谨慎,避免与其眼神接触。 此次窦氏接了邀贴,又因裴氏家主年少,因此便想着让窦远胜靠着少年人的身份多加亲近,但没曾想,他在上阳园从东追到西,却连裴钰的影子都没见到,自己倒走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见有人迎面走来,窦远胜将人叫住,“这位阿姊。” 窦远胜来之前,其父便知会过,裴氏园内之人皆当礼敬,因此他倒是礼数周到。 阿笙低首站在阿暖身后,以她的年岁,这声阿姊自然不是叫她。 阿暖停下脚步,与窦远胜垂首致礼,便听得他问:“不知清风馆是不是这个方向?” 阿暖知晓又是一个冲着家主来的,因此也并未阻拦,礼貌道:“往前穿过花廊,走过七步桥就到了。” “多谢。” 说着便带着仆从继续往前走,倒是他身旁的仆人多看了几眼站在阿暖身后的阿笙,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便也未提,就这般离去了。 第九章 弄墨的打算 今日是开园第一日,总是繁忙许多。此次上阳园开园总共三日。 裴府各人口味不一,二爷裴清召爱炙烤的鹿肉,三爷裴陵邱爱那一口胭脂酥,五爷今日心血来潮,要吃北方的鹅油卷。夫人阮氏口味一向清淡,她的粥品里面却须得放上牛乳、燕丝等慢熬,再配上几块酥鸭肉调口。 还有各位姑娘公子们,一时这园子里集齐了大江南北的美食,更莫说还要满足来客的饮食习惯。 弄墨一直忙碌着安排,回到院里之时已然很晚,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已经在候着她,来人正是文清。 文清与弄墨差不多的年岁,她们与阿暖等人不同,原身是裴氏旁系的子女,靠着自己的文采与智谋,被送往本府培养,几番辗转,如今已侍奉家主一脉二十载。 当年,弄墨凭借着一手苍劲如松的字迹颇受华清斋先生的赏识,原本就连她自己都以为,将来她的路途会是青云直上,名动央国。 但可惜,华清斋高手如云,弄墨最终不过是被分配到这上阳园,一待便到了今日。 文清看着许久未见的老友,岁月在她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不是那皮相的改变,而是人心。 弄墨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锋利,文清知道,岁月终究还是让眼前这个女子折服。 这让她不由想到了白日里看到的那个丫头,规矩且莽撞。 这其实是两种俨然不同的特质,规矩在于心中明了什么是该,什么是不应该,而莽撞却截然相反。这两种特质能集于一身显然不合理,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这丫头的莽撞是装出来的。 三分笨拙能让他人对自己更加安心。 “来了。” 弄墨笑着将文清迎入了房内,今日文清是承邀而来。 “刚回来,可没有热茶招待你了。” 文清摇了摇头,笑道:“无妨。” “今日派人来寻我可是有事?” 弄墨迎文清去窗边的案边坐下,问道:“你见过阿笙了,这丫头你怎么看?” 今日白天的事,她多少听闻了一些。 “可藏着呢。”文清的话言简意赅。 弄墨闻此,笑了笑。 “她入学堂一个月不到,因不习惯苦力活计,其中半个月的时间都在堂上打瞌睡,让胡先生是罚了又罚,却依旧不耽误她睡觉。” 说着弄墨用眼神递了递书案上那厚厚一摞的纸张,全是阿笙这半个月来抄书交上来的。 文清听得一愣,这都什么跟什么? “但是就这半个月,胡先生堂上的考核,她每每都是第一,谦德录那种冗长而繁琐的篇章,她看一眼就能记得。” 听到这里,文清方才明白,为何弄墨会看上这个有些狡黠的丫头。 “你大概也看出来了,这丫头惯会装庸直。”弄墨说着笑了笑,“你也别怪她,她这么做是怕自己露了精明会被人猜忌。” 说着弄墨叹了口气,“捡到她时,李嬷嬷曾质疑她的动机,她一时不忿就将自己脸给画花了,现在还留着痕。怕是这件事在她心里还是有些影响,才凡事都将自己藏起来。” 文清那日也曾替主母来过问这丫头的事,念及此,也不由叹了口气。 “所以你打算送她去华清斋?” 弄墨并不藏着掖着,道:“这上阳园内的日子过于安逸,在这里她成不了大才,可惜了。” “可她一非裴氏之人,又无大的背景,如今也无才名,要进华清斋怕是难。” 裴氏的华清斋中人才济济,除了裴氏族内还有各国王室精英。 闻此,弄墨眼露笑意,文清会意,立刻明白为何阿笙白日里会出现在清风馆外。 “你是想让她在清风馆内讨赏?” 弄墨点了点头,并不避讳,道:“清风馆如今聚集着七国大家,但凡她能得一人赏,便有底气向华清斋提出入堂的要求。” 裴氏重才,这个年纪能得大家赏识,这样的人才必然不会放过。 “不过。”弄墨看了看文清,“清风馆如今把守森严,她能不能进去还得要你帮帮忙。” 文清闻此,笑问:“她既然如此有能力,当能过馆前的辞赋题才是。” 弄墨叹了口气,“她毕竟年纪摆在那,文辞一事你我皆知,非时间与见识不可造就。” “那你怎么确定,七国才子云集,她能从中得赏?” 弄墨往后靠了靠,浅声道:“若要向上搏击,须自身强硬,这就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能铺路的地方尽量扶持,帮不到的地方,自然也就只能看她自身了。 次日,文清带着阿笙从小路到了清风馆外,她看了看清风馆外的冷清,显然今日来挑战的人少了许多。 “若要在那里面得个赏,你就得拿出你的精明来,可懂?” 阿笙点了点头,又道:“多谢姑姑指教。” 文清叹了口气,道:“去吧。” 文清提前将那文辞题的答案给了阿笙,应当是无碍了。她远远地看着阿笙去了守题人处,站立了一会,便交上了答案,而后顺利入内,方才转身离去。 尚未行两步,却听往来的侍女道:“今日清风馆换了题,倒是一个人也没能答出。” 闻此,文清心下一惊,回头看向清风馆外空空无一人的场地,那丫头竟然凭自己的本事进去了。她不由苦笑,弄墨看上的人,当是有些本事的。 清风馆的弄月堂内,梵香撩动,微风浅拂。 少年身着沧海浮生服,湛蓝的丝线与光晕结合,让整个人显得矜贵而不失舒雅,他正与对面的老者手谈一局。 这一局很长,从清晨到现在都尚未结束,老者的每一步都下的十分谨慎。 “今日馆中倒是清闲了不少。” 昨日里的辞赋题,答上来的人不少,毕竟是裴氏,文辞斐然之人颇多。因而今日,便换了一题。这一题是民生题,由九曲当代的国策大师离原所出。 论的是粮运一事。 淮安乃九曲农粮产地,每年都须穿过大山往中州送粮,路途艰险,费时费力,而水运航道又太受季节影响,水量丰沛时尚可,若水罕之时,则舟船难过。 而离原此题便是问,能否有良策改善这个境况。 就这样一题,今日至今,还无人答出。 此时前馆的侍从来报,已有人答出此题入馆。 “哦?”仲景放下手中悬空的棋子,问道:“如何作答的?” 侍从躬身,道:“答,在上游开湖蓄水,除了可充沛航道水量之外,闲时还能灌溉农田。” 闻此,仲景眼中有光,又问:“那航道上下高势差又如何破?” “答,弯曲凿道,缓解坡度。” 得此答案,仲景大笑,“倒是与离原的话相差无几。” 裴钰亦放下棋子,问那侍从,“是何人答出?” 侍从顿了顿,道:“一个小姑娘,约莫十岁的模样。” 这园内这般年纪的多是来客,不知为何,裴钰忽然想起了那个在七步桥上怒骂文礼之法的丫头。 他复又问:“现在人在何处?” “往沉画堂去了。” “走走,”仲景起身,“我们也去瞧瞧什么丫头这般年纪就有这能耐。” 裴钰看了看棋盘之上,黑子颓败难挽其势,他也不戳破仲景悔棋的意图,浅笑着应承。 清风馆按琴棋书画香墨器皿分了多个堂室,而沉画堂内陈列的则是裴氏多年来四方搜寻来的名家名画,或者佚名不详却画技惊艳的画作。 阿笙走进其内,尚有些人还在品着画作,室内十分安静。 她走走停停地看着,上面好些画家她都曾闻其名。苏父曾经也极爱笔墨一道,家中藏画不少。 阿笙行至一个角落,却被一幅《戏春图》吸引了眼光,她快步上前,细细端倪。 画中春山藏烟,草木勃发,天地辽阔中,一女子着红袍骑大马,肆意而昂扬地奔驰在辽阔的原野之上。 画作落款,唯“殊文”二字。 那是父亲的画作! 阿笙微蹙着眉,眸光柔动地看着那副画作,早年听母亲说过,父亲曾以舒文之名作画,也曾名动一时,但为了官场奔波,终是颓废了此事。 阿笙凑近了去看,那骑马的女子与母亲有几分相似,却年少了许多。那画中女子在天地之间笑得肆意昂扬。 未曾想,她能在裴氏的馆藏中见到父亲年轻时的画作,究竟是否是天意。 她微红着眼,往后退了三步,屈膝叠掌,以额贴手,低身拜服。堂内寂静,无人扰她哀思。 “你识得殊文?” 老者的声音惊动了堂内众人,阿笙一惊,回头看到一名鹤须花发的老者,他体态颇有福相,甚是和气地看着自己,而他的身后,站着的是那个惊世绝艳的少年,而他此时定静的眼神仿似能将人洞穿。 第十章 阿笙讨赏 沉画堂内所剩无几的人都上前来与仲景拜过,裴钰便站在仲景半步往后的位置,那是他看清阿笙另外一边脸上还未完全消散的痕时下意识停住了脚步,但这半步却被人误认为他是仲大家带来的后辈。 君子同行并肩而立,半步滞后以示对上位者的尊敬。 阿笙也是因此误会了他的身份。 阿笙浅浅向仲景欠了欠身,以示敬意,方才回他此前的问,“回先生,我不识这画者,只是这堂室之内所陈画作,虽对花鸟虫鱼,人间至味描绘得生动精致,但唯有这副能撼动我心,此画既能通我心神,我这一拜是拜谢此画能让我也领略三分画者的风雅之心。” 天地浩渺,唯心最不可得。文字画作虽可寄情三分,但终难完整再现执笔之人的心境。 而按阿笙所言,今日这幅画却能让她福至心灵般体会到到画者的心境,体会到了居舍之内难有的万物勃发之感,因此才会有了拜谢之举。 躬身拜谢画作,此举倒是有几分文人雅士乖张的味道,但念及她此前的“狗屁”言论,裴钰知晓这不过是她忽悠仲大家的说辞。 阿笙看着仲景身后那人端着谦和的笑意看向自己,并没有戳穿她的打算,复才暗自舒了口气。 仲景此人爱画,听阿笙此前那番言论,不由多问了她几句。 阿笙对父亲的画作自然无比熟悉,尤其从前到家的先生都多少提到过父亲书房的那些画,因此她也就依葫芦画瓢又说给仲景听,听得老人家连连称赞。 今日从入门那一题到现在,都多亏了从前先生们的指教,虽然半是拾人牙慧,但好歹也得了夸赞,只是不知这算不算弄墨说得讨赏。 阿笙从前赏过人,也领过赏,但从未“讨赏”,究竟怎么样算是讨赏成功,她心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 仲景听她讲了许多觉得甚是有趣,又拉着阿笙多走了几步,一老一小聊了许多堂内的画作。 裴钰耐心极好,他便一直走在二人三步开外的距离,这举动让阿笙以为,他是仲景的文仆。 待到仲景中途被旁人请去商谈一幅笔墨,阿笙方才找到机会,悄声走到裴钰身旁,小声问道:“你们家先生夸了我这许多,这可算是得了赏?” 裴钰敛着眉目带着笑意,看阿笙前后两副面孔,浅声道:“你今日是来讨赏的?” 在阿笙心中,裴钰就是一个三日后就会随仲景离开央国,再无相见之人,她并不避讳多少,道:“是。” 无论皇庭市井,名士一句可抵万金的说法并不虚假,因此“讨赏”这件事并非什么稀罕之事。 “你既来讨赏,却不知‘赏’的是什么?” 阿笙闻此,微微蹙眉,扬了扬头,一本正经对裴钰道:“我这般年纪,不知道不是很正常么?” 裴钰十岁之时已经对《礼典》倒背如流,但他并未反驳阿笙的话,道:“你已然得了仲大家许多赏,今日目的算是达到了。” 今日有众人见证,阿笙这赏说出去亦有考证。但阿笙却觉得空口白话,这说出去裴氏的人能信么? 她微微蹙眉,她看了看与仲景谈话之人正拱手退去,立刻又带上了谦和的笑意,上前躬身以文士之礼对仲景道,“今日有幸得见仲大家,不知可否向您求字?” 仲景乃商国国士,享大声誉,一字万金难求,阿笙这要求提得太顺畅,就连裴钰也来不及阻止她。 然则仲景此人却是十分随性之人,当下便着墨,为她提了“礼正广识”四个字。 众人见此羡慕不已。 仲景收笔才忽然想起,问道:“女娃娃,还未问你姓名。” 阿笙乖顺道:“裴氏上阳园阿笙。” 闻此,仲景愣了愣,而后看向立于一旁的裴钰,裴氏之人却不识裴钰,而来找他讨赏,念及此不由大笑开。 裴钰在看到阿笙脸上尚未消退的痕迹时便有所怀疑,此时便是坐实了他的猜想,眼前这人便是那日林中不惜毁坏自己容貌的女娃。 原来她叫阿笙…… 如此年纪能有这般广博的见识,的确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教养出来的。但她却对讨赏这种下求上之事不太熟悉,显然是此前生活无需她有这般行为。 念及此,裴钰看向那副《戏春图》。 她向那幅画行如此大礼,莫非这殊文与她有些关系? 裴钰尚在思索间,便间阿笙抱着仲景赏她的字走了过来,此时似乎心情极好的模样,脸上的笑意揉进了眼底,带着细碎的光。 阿笙微微举了举手中的卷轴,几分得意。 裴钰被她逗笑,问道:“你今日来讨赏是为了什么?” “为了进华清斋。” 裴钰有些意外,光仲景赐她的这四个字,便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一生无忧了,但这女娃却没有想过金银钱财,想的却是学识前途,着实难得。 但阿笙却以为他是想起了七步桥上的事,不由低声道:“我虽不耻一些人的行为,但裴氏的文礼之法本无过错,博闻强识更是无错,坏的是人心。我不愿成为那样的人便须得更加上进。” 也唯有自己成为裴氏眼中真正不可或缺之才的时候,父亲的冤屈才有澄清的那日。 她愿以身入这一局,为苏府求一个清白。如今,她终是又有了寸进。 念及此,阿笙抱着那卷轴的手紧了紧。 “所以我要入华清斋。” 闻此,裴钰低敛着温润的眉目,浅笑道:“好。” 阿笙倒是不知他这句“好”是个什么意思,反而拿着手中的卷轴敲了敲裴钰的肩,此时她只当他是同辈之人。 “你也要跟着你家先生好好修习才是,莫要辜负了机会。” 说完便自顾自地离开了沉画堂。 仲景远远地看着裴钰被园子里的小丫头当成文仆笑得合不拢嘴。 裴钰这人自小恪守礼法,从来未曾有逾举行为,他人自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今日被这么一个丫头“提点”,他也不恼,当真是配得上那句“君子如玉”。 仲景走近,笑道:“裴氏这园子里当真是妙人儿颇多。” 裴钰闻此,颇有些无奈,“让您见笑了。” 晚些时候,弄墨看着阿笙带回来的仲景题字,见她又那般乖顺地站在一旁,对于在清风馆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并不多提,只说是仲大家宽厚,她开口要字,他便允了。 弄墨喜极,阿笙这一趟收获远超她所想,有了仲大家这字,阿笙入华清斋便是稳了。 第十一章 被人盯上 晚间,凤鸣苑内传膳。今日后厨为阮氏熬制的鱼脍粥,用的是春江鱼鱼腹的那点嫩肉熬制,极好入口。 阮氏用了两口,便也没了食欲。天气渐热,人便会懒得饮食。 “听闻今日,园子里有个丫头向仲大家讨了赏?” 文清一边为阮氏递来漱口的杯盏,伺候她简单整理,一边答道:“是弄墨手底下的一个小丫头,人很聪明,又十分规矩。” 文清刻意未提及阿笙与裴钰的缘法,总是与裴氏家主有所牵扯对阿笙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提起弄墨,阮氏倒是想起来当年那个颇有文采的少女,却在进入华清斋后因能力不过中庸,便也止步于此了。 “这些年未听得她的动静,她可还好?” 文清垂首道,“园子里清闲,她倒也没忘了为族里举荐人才。” 文清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但阮氏也只是点了点头,但却并未提要将弄墨召回本府的事。 “你有些失望?” 阮氏的声音温软,文清闻此却是恐慌,低首道:“夫人误会,我自是不敢左右您的想法,只是念在从前同窗的情分,也不愿看她在此被埋没。” 阮氏叹了口气,虚扶了扶,道:“并非我不愿用她,只是她在园子里十载光阴,如今心中到底向着谁实属难查,倘若她便是他人想借此安插在公子身边的人,我们会防不胜防。” 文清也明白阮氏所言,这些年,裴钰的几位叔伯想方设法往他身边塞人,若非因为夫人这一关不好过,裴钰的院子怕是早就被透成了筛子。 “她若想要离开那个园子,还有的是机会。” “是。” 话虽如此,但文清知晓,弄墨已经这个年岁,再耽搁几年,怕是再难有前程可图,阮氏这话不过是敷衍罢了。 裴氏的主母又怎么会真的关心一个女使的将来。 文清这一字中的失落还是被阮氏听了出来。 “这样吧,”阮氏道,“如果弄墨举荐的那个丫头能在华清斋崭露头角,我便做主将她召回本府,可好?” 虽是困难,却也是一份希望。文清闻此,低身替弄墨拜谢。 看着文清离去,阮氏神色微凉,她如何看不懂文清对曾经同窗的怜悯之意,文清毕竟是她身边之人,若因态度过于凉薄,恐会失了人心。 但华清斋汇集了裴氏乃至七国最优秀的子弟,上百生徒,哪里是那么容易拔尖的,这话说出来不过是宽慰罢了。 次日一早,弄墨刚起便见院子里来了稀客,她眉目几不可闻地一皱,却还是将人请入了屋内。 来的是裴家三房的掌事,素华。 “许久不见姑姑,姑姑身体可好。” 素华冷着眉目看了看弄墨房内的陈列,并未答她此话。 当年弄墨少时便文采斐然,于是受裴三举荐,入华清斋修习,只是她终究受制于人,难按本心专注学识之事,而裴三也在她难有再进之时,将其抛弃,任其自生自灭。 素华上下打量了一番弄墨,并无叙旧的话,开口便是问阿笙讨赏一事。 弄墨沉了沉眉目,直道自己与那丫头不算亲近,不过是看她可怜才指点了一下,算不得熟络。 素华自然是不信她这番言语,道:“三爷可再给你一次机会,让这丫头到了华清斋后听吩咐行事,三爷便可寻着机会将你从这园子里带出去。” 弄墨低首,淡声道:“姑姑,我与这丫头的确不熟悉,她并不听我指令行事。” “一个孤女,你若要拿捏不是举手之事。”素华神色微凝,“莫不是放你在外久了,倒认不清你自己的位置了?” 素华刻意的施压却并未换来弄墨的俯首称臣,却听得她依旧淡声道:“姑姑,我如今早已经习惯这园子里的日子,便不劳三爷费心了。” 话音未落,身前之人挥手便重重甩在弄墨的脸上,瞬间起了红印。 屋内的烛光摇曳,弄墨脸上火辣辣地疼,但她咬死了牙关,硬是不松口。 只因她知晓,今日若是应了,来日阿笙要走的便是自己的老路,受人操纵、沦为棋子,最终失了初心,再无自由。 当年的她比阿笙强的地方在于,她是裴氏的子女,裴氏不会不管她的死活,但阿笙不同,她一个外姓之人,若牵扯进裴氏族内之事,怕是会性命难保。 素华见弄墨不肯答应,几乎是咬着牙硬声道:“好,你好得很!” 素华摔门离去,留下院中幽凉的夜风灌入屋内,让人清醒了三分。 弄墨起身去洗漱台边接来凉水处理自己脸上的红印。 裴氏族内虽枝叶繁茂,但本府的正经主子还是老家主一脉。此番将裴三爷得罪,她想要出这园子怕是就更难了。 念及此,弄墨又想到阿笙即将要一个人面对的那些尔虞我诈,也不知那丫头能不能真的独善其身。 但这世道便是如此,想要给自己挣个前程,谁又是一帆风顺、青云直上,都不过是跌跌撞撞、修修补补,才能成就自己。 事情她也只能做到这里了,往后该怎么走便看阿笙自己了。 上阳园开园第三日,来客渐次返家,众人放慢脚步,频频回望。这富贵的上阳园便如同惊华的一梦,终是带不走片缕却又萦绕神魂。 一辆辆车驾自那朱红大门驶出,香车宝马、珠帘垂坠,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裴氏迎来送往的车驾皆为族中所有,整齐的霁蓝色缎面作华盖覆着其上,以珍珠严饰顶部,璎珞垂坠而下,拉车的马驹皆为万里挑一的良驹,毛发在天光之下泛着光泽。 这般的宝驾成队驶离,叫人目不暇接。纵使如此,裴氏的富贵也难窥其一。 旁道之上一名书生看着这番阵仗不由傻了眼,开口道:“帝京的皇家怕是都没有这番气派。” 此话刚一出口便被人捂了嘴。 那人以眼神递了递上阳园雕刻着兽首的大门,对那书生道:“你既然从帝京来,难道没听过那句话?” “什么?” “天家再大,也大不过裴家。” 那书生闻此一脸的惊愕,这话岂敢乱说。 那人侧过头,低声道:“当年因这话,裴家为了向天家表示自己的退让,所以将本府从帝京搬离,去了上陵。” 此时,朱红的大门缓缓合上,园内瑰丽再难窥得。这一扇九兽纹雕的大门,杜绝了外面的人,也关住了里面的人。 书生扁了扁嘴,裴氏这般的门楣还须谨慎应对圣心,这世上当真是没人能够永远称意。 第十二章 越城疫病 台城外,一队人马在林间歇息。溪水微凉,沁人心脾。 阿笙就着溪水洗了脸,才勉强清醒。自到上阳园后每日都需早起,但依旧每日困乏。 五日前,弄墨忽然将她安排进容氏进京的队伍里,华清斋位于上陵以西,帝京以南的韶光,因此正好顺路。 而阿笙入堂的正式批令尚未下来,弄墨便急匆匆将人送走,无非还是想避开裴三爷的人。 每年,不仅裴氏,各方权贵都会想着法地将人送进华清斋。不为别的,只因华清斋多出名士,乃至国士,他们一为招揽,二则是在提前为自己在本国乃至他国朝廷之上布局。 因此,裴三爷既然起了这个心思,便不会那么轻易放过阿笙这个毫无背景的“软柿子”。 各方权衡之下,弄墨便提前让阿笙上了路。待到入了华清斋,自有院首护着,纵是裴三爷也不敢胡来。 容氏新贵,得到裴氏相邀,不敢有辞,纵使容氏的姑娘身子羸弱,也跟着母亲南下,也因此,裴氏亲自安排人手护送其返程。 原本台城往帝京穿过琼水也不过半月路程,但到了路上,容氏才得知琼水下游城镇突发疫病,越城被锁,河道封闭,因此众人为求安全,便决定绕开城郭,不走官道。 容氏这个小女儿因几日奔波,昨日起便开始咳嗽不止,因此容母还是决定进城寻大夫。 这里距离被封锁的越城不过百里。 由于情况特殊,而容氏一行人又是外来,因此守城的将士并未放其入内,直到裴氏的护卫拿出了信物,才允许队伍中派人进城去寻大夫,其余人等皆须留在城外等候。 那士兵见阿笙年幼,若是感染早该发病,如今健好,当是无碍,便点了她去。同行的还有容氏伺候容氏姑娘的侍女。 因越城的疫病,不少官家的医馆大夫被征调外出,城内留下的大夫又疲于应对多于平时数倍的看诊之人,根本没人愿意随他们出城。 最终容氏的侍女硬是将一名前去看诊的老者拦了下来,那老者拗不过她,便答应开些药给他们带走,侍女怕他出尔反尔,便跟着去了他的医堂。 那老者的医堂较偏,二人跟着走了许久,阿笙见周围屋舍稀少,变得几分谨慎,尤其不愿入那大夫的屋舍。 那侍女唯恐老者反悔,拉着阿笙便往屋内去。 “阿姊,我还是在外等候吧。” 见阿笙不愿入内,那侍女蹙眉道:“姑娘的药那么多,你指着我一个人拿么?” 阿笙毕竟力气小,扯不过她,便被拉了进去。 屋内天光昏沉,老者直呼等等,便钻到了后间去取物品。阿笙四观屋内陈设,根本不见药柜,那侍女也感觉此屋不对劲,二人转身便推门而出。 “哎哟,跑了,可怎么好?” “无事,吸了那香,跑不了多远。” 屋内,有两人的声音在暗色中悠悠传来。 阿笙与那侍女二人快步往城中的方向跑去,却越发觉得脚下无力,下一瞬便意识昏沉,倒地不起。 再醒来时却是在一辆牛车之上,阿笙依旧觉得手脚疲软,她只觉颠簸,周围一片黑暗,看样子是用暗布全部盖了起来。除了能闻到些许闷臭,阿笙根本无法辨明方向。 阿笙摸索了半响,发现自己身旁躺着的都是活人,她心下一沉,难道遇上了人牙子? 她小声唤了唤那侍女,却不得半分回响,也不知人是否同在这牛车之上。 似乎听得牛车之上有动静,那行车之人停了下来,一把将黑色的粗布掀开,看了一眼囚笼之内全部睡得深沉的人,复才又将黑布盖上,重新行驶上路。 “你就是心里不踏实。” “唉,没办法,第一次做这种糟心烂肺的事,总会心里不安。” “你可不能这么想,这些人可是要去试药的,若能试出解救疫病的良药,他们便算是立了大功。” 闻此,那人又是一声叹息,“根本不知道病因,又不愿拿自己城内之人试药,怕坏了名声,便私运外地落单之人,这城主也是个心狠的。” “当官的哪个不是黑心肝。”那人道:“你想想家里的娃还在等着钱买药。反正,咱们也是拿钱办事,权当什么都不知道,良心也好过些。” 那二人言语之间让阿笙明白了此时的处境。她依旧匍匐在囚笼的角落里,心下想着也不知容氏一行是否发现她们失踪了,是否能来得及援救。 很快她便否认了依靠他人援救的想法,她二人出事纯属意外,再者无人会知晓那越城城主会偷运人口试药。 这次怕是等不来他人相救。 牛车行驶了半日,直至夜里方才停下。 阿笙能听到雨点快速打在布料之上的声音,很快便有水渗透下来,打湿了衣裳,一时寒意起,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忽来的雨水打醒了车内少数的人,这些人惊恐之中开始胡乱冲撞,阿笙猝不及防被挣扎的人群踩在了身上,一阵阵闷痛和着潮湿的冷意席卷全身,她下意识将疼痛忍了下去,而后努力爬向角落里,极力蜷缩着身子。 忽而暗布被人掀开,此时阿笙看到,他们被带到了一处山洞,其内不见火光,而车笼之外,一名身材魁梧之人手持火把照亮了周围的环境。 阿笙回首,却没有看到容氏的那名侍女,看样子,他们是被分开押送了。 前方探路的人看好了里面的环境,便出来与守着的人吩咐了几句,听着似乎是想将他们丢在这山洞之中,等着越城的人来接走。 阿笙细细听着二人对话,分辨他二人的声音,很快便知晓,那手持火把之人便是因家人生病而干这勾当之人。 那汉子与人商讨好,便将这整个囚车驶入了山洞之内。 未防这些人因过于激动而出现伤残,二人又在一旁点上了迷香,若是药人伤了,便难以交差了。 阿笙努力挪动着身子,将头颅藏在一旁躺着的女子衣物之中,因被雨水打湿,宽大的衣物正好为她隔绝了部分迷香的烟气。 火光晃动,眼看二人就要离去。 那汉子仍有些不忍地看了一眼囚笼之中四下横陈的众人,最后皱着眉转身。正欲离开,却忽觉衣衫被什么钩住了。 他转身,却见那狭小的囚车角落里,一个柔弱的女娃因疼痛而颤抖着,她几乎用尽了自己一身的力气抓着自己的衣衫,那双如珠玉一般的双瞳中满是碎裂的哀伤与求助,她此刻因身上疼痛,即便张了张嘴,却已然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他女儿便是这般大的年纪。 身形较瘦的男子见他并未跟上,正欲回身看看怎么回事,汉子一把扯过阿笙拽在手里的衣衫,大步离开了潮湿而阴暗的山洞之内。 火光伴随着二人的步伐消失在了山洞之内,迎接阿笙的除了一身的疼痛,便是满室死一般的寂静,她头脑开始昏沉,不由念想,若当真成了药人,以她的身体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大。 她躲过了山匪,遇到了裴氏,好不容易找到能为父亲洗冤的机会,如今却要横死在这个无人知晓之地。 念及此,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脸颊往下落,身上的疼痛已经让她麻木。 山洞滴答的水声不绝于耳,山风声如鬼魅。不知过了多久,阿笙仿似听到了脚步声,如有重鼓敲在她的心上,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待到火光再次照亮山洞之内,阿笙的意识已然模糊。 第十三章 困守之城 阿笙再次睁眼的时候看到的是一片白色的帐布,因下过雨的关系,上面多是泥点子,鼻腔都是药草的味道,满是苦涩。 她撑起身子,手腕和脚踝的痛感传来,让她快速松开了支着的手。 阿笙低头看了看已经包扎好的伤处,又看了看四周,自己似乎是在一个简陋的营帐里面,这里多是由稻草搭成的床铺,一旁还躺着一些病人。 正巧,一名身着医者服侍的女子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她面带绢布护着口鼻,一双眉目如山中清泉一般清澈而冷冽。 阿笙下意识便以为这里就是那二人所说的试药之地,见那女子靠近,便不自觉后退。 “你醒了。”女子并未注意到她的异常,将手中的药碗端给阿笙旁边铺位上的老者,手中的活并未停下来,“今早上你躺在营帐外,我帮你看过,都是些外伤,休息几日便可活动了。” 闻此,阿笙愣了愣,从脑中一团乱麻中理出了思绪,那个人当真放过了自己…… 只是那汉子也怕阿笙认得他,因此才将她丢在医帐之外,这已是他最大的仁慈。 阿笙垂首道谢,又问道:“敢问阿姊,这里是哪里?” 听她这么问,那女子手中端着的药碗顿了顿,“你不知道自己在哪?” 阿笙摇了摇头,却也并未报出自家姓名,毕竟她并不确定这里到底是何处,眼前之人是否真的可信,是否与裴氏有过节。 这世上不满氏族霸占资源与财富的大有人在。 “这里是越城。” 便是那个闹疫病的城郭! 阿笙心里一沉。 见阿笙脸色不太好,那女子宽慰道:“放心,你并未感染,这里也不是治疗疫病的营帐,只是如今这里闹病,封了城,你既进来了,短时间内便难出城。” 阿笙这般年纪一个人出现在闹病的城郭,定然不是她自己来的,女子心中亦有猜测,开口问道:“是谁将你带来的?” 闻此,阿笙只是低垂了头颅,并不愿意回答。她不知这女子是否与那汉子有关系,是否是在故意套她的话,再者她如今在越城,若是将那些人的事情说出去,越城城主又岂能放过自己。 那女子见阿笙闭口不言,只当她是吓坏了,便未再追问。 起身之时,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对阿笙吩咐道:“若不想染病,便一口肉都不要吃。” 这话听着并不像医嘱吩咐要清淡饮食的味道,阿笙聪慧,听出了话外之音,点了点头,又再次道谢。 因越城疫病频发,城主将城中分割成了几个区域,将原本的医馆全部腾挪出来救治疫病病人,普通的病人只能在这类的营帐内救治。 此次疫病从越城起,疫病源头至今尚未查清,所有患病之人都是从腹泻开始,而后呕吐不止,不断反复,难查病因。部分体弱之人出现浑身中毒的迹象,最终难敌病苦而亡。 救治阿笙的这名女子名为陆瑶,她的医馆也被官府征用,原本她也是治疗疫病的大夫,却忽然自请调转到普通的医帐中。因大夫都去治疗疫病之人,普通看诊之人堆积,这般请求城主府很快就通过了。 阿笙在这个医帐之中待了数日,这几日,她看着整个营帐只有陆瑶一个人忙前忙后,反正自己暂时也出不去,因此便在身子好些了之后自请帮忙。 陆瑶也不拒绝,毕竟自己的确缺少人手,便将需要做的事情和需要注意的事仔细说给阿笙听。 再次听到陆瑶提到勿要食这城中荤腥之时,阿笙提出了疑问,“陆大夫,可是这城中的肉食有问题?” 闻此,陆瑶并不开口答是或者不是,只让阿笙莫要再问这类问题。 只是陆瑶这营帐内只做素食,有些人自然是顶不住的,尤其是一些孩子。 那日傍晚,陆瑶刚入营帐便闻到一股油腥味道,她抬眼便看到一位妇人理直气壮地在喂自己的孩子吃着几块大肉。 观那夫人身着应当家境不错,那孩子在营帐内吃了几日素食便吵着要吃肉,这妇人便在陆瑶去取药材的时候将肉做了来,此时那孩子吃得满嘴油腻,甚是开心。 阿笙跟随其后走了进来,只见陆瑶走上前去,大斥那妇人为何不尊医嘱。 妇人自是不甘示弱,只道家里孩子自小养尊处优,来你这里是来治病,并不是来受罪的,医帐不给吃肉,他们自己带来的也不行么? 说着又是将陆瑶贬斥了一番,说她名声不大,倒是脾气不小。 陆瑶二话不说,将二人一同撵出了医帐之内,那妇人虽气不过,但大庭广众之下,她端持着自己的面子,抱着孩子便离开了医帐,又口口声声道要去官府举报陆瑶苛待患者。 待那几人离开,陆瑶便拿艾草上下将那几人待过的地方熏过,从始至终一直眉头紧锁。 阿笙并不多问,只上前帮忙,她的懂事被陆瑶看在眼里,不由开口道:“你不问为什么?” 阿笙被艾草熏得有些呛,咳嗽了几声,“你愿意告诉我?” “你随我来。” 陆瑶走过今日领回来的药材,较昨日又少了些,不免皱紧了眉头。 城主府为了维稳,依旧不肯向百姓告知实情,也未拿出一个可靠的药方来,这般消耗下去,近邻几城支援的药材便要耗光了。 “你可知为何我不让你们食荤腥?” 阿笙心中虽有猜测,却还是摇了摇头。她听人说话向来专注,一双珠玉般的墨瞳带着倾听之感,让人忍不住多说几句。 “一个月前,我被派往西城的营帐救治,按照城主府的方案,所有人都按照腹泻开方子,那些人虽吃了能好一阵,但是病情反复,无法根治。唯有一名老者,常年只吃素食,因儿媳妇疼惜她,喂了肉汤,之后便开始腹泻,但进了医馆后,她吃不下肉糜,便还是依照自己素食的习惯,用过几次药后便完全康复。” 陆瑶看向阿笙,道:“后来我去市集了解到,月前曾有大批肉货以低价放给城中各大肉铺,而那之后,疫病便在越城爆发。” 陆瑶顿了顿,道:“所以我怀疑,这批肉怕是患有瘟病的畜肉。” 阿笙闻此不由蹙眉。陆瑶的话虽然多是猜测,但这城中各处营帐,唯有她的医帐内至今未出一例疫病患者,这便足以证明她所言不虚,这城中肉食的确有问题。 陆瑶的声音浅淡,“我亦问过那些肉铺老板,但他们不肯说实话。后来我想如此大批量的瘟货流入越城,若不经城主府的采办根本做不到。他们应当也是有所顾虑。” 央国行商有护价的规定,若低于行市大批量出售,必须经过城主府的首肯。 也因牵扯其中的是城主府,其中水深不是普通人能够参合的,陆瑶那时才主动提出离开治疗疫病的医馆。 她也曾想办法向人示警,但她并非什么名医,根本没人相信她的话,为免被城主府的人盯上,陆瑶最终也只能闭口不谈。 阿笙此时想起了牛车之上听到的话,或许这越城城主早知道这疫病跟这批肉有关,为了防止外界得知真正的病因,才要私下劫掠落单的外城之人试药。 陆瑶看向那些药材,继续道:“其实大部分症状原本并不致命,用药即可缓解。但已经这么长时间,除了最开始从周边运来的药材外,再无外援,如今我们能领到的药材也越来越少,恐怕医馆那边好不了多少,城主府可能根本没有如实对外公布城内的状况。” 百姓一边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继续吃着瘟货,一边却等不来治病的药材。 若药材耗尽,这封闭的城中便会出现资源掠夺,届时豪门大户尚可安然度过,那些小老百姓就只能拿命生熬。 “不过,此番越城封城又锁了琼水水域,时间过久,必然引得帝京询问。” “但是阿姊,”阿笙道:“越城地偏,并非主要城郭,而琼水有禁渔期,若是等到外面发现异状,这城内还能有个活样么?” 闻此,陆瑶亦是沉默了。 阿笙蹙眉继续道:“作为城主,他若是无能控制疫病,即便对上有一套说辞,但就不怕这城中百姓找他算账么?” “如今的城主府内可没人了。” 陆瑶冷笑,“城主何氏早就在疫病爆发的初期以巡视郊外农田为由出城,再未回来。” 先出城门,再令封城,从外遥控城内局势,自身倒是无半点风险。 而此事被城主府隐瞒至今,除了他们这些被征召的大夫,无人知晓。而为了不引发恐慌,城主府也严禁他们向百姓告知实情。 越城如今这情形便是彻头彻尾的人祸。 “那如今城内岂非没个主事的人?” 陆瑶闻此叹了口气,“由城务官出面在调动。” 一个小小的城务官哪里能调得动多少资源,这也难怪如今城中会是这番情形。 阿笙只觉这城务官也倒霉,若是此番控制疫病得当,这奖赏落不到他头上,若是失控,第一个出来顶罪得便该是他。 “这些事并非我们能控制。”陆瑶道:“现下能获得更多的药材才是当务之急。” 看着每日越发少的药材,陆瑶眉目间一片愁绪难散。 阿笙看了看营帐的方向,如今越城内,这般的医帐众多,他们面临的问题众人都不可避免,更何况还有治疗疫病的医馆。 越城之势若不能破,会有越来越多的人被拖死。 为今之计,须得自救,才能保住众人性命。 “阿姊,如今我们的药材还能撑几日?” “三四日。” 闻此,阿笙不再犹豫,她回身往陆瑶开方的案几走去。 碾磨,执笔。 陆瑶走上前去,见她以一手漂亮的小字工整地描绘越城情形,这是一封求援信。 裴氏上阳园宴请八方来客,返程北上的队伍不止一支,容氏算是最早返程的一批。越城封锁水路,官道亦不可行,必然绕行大山,若此时去寻,或许还能遇上,他们便是距离越城最近的援手。 裴氏座上之客,皆是龙凤之家,无论是谁,只要肯来救援,越城之事便再瞒不得。 阿笙的手如今尚未康复,提笔间还有些颤抖,她唯有用另外一只手撑着,努力将字写得漂亮,一字一句将城中形势细说清楚。 阿笙此时并无隐藏,将自己这一手曾得国手张科赞叹的萦花小字尽力写好,为的就是要让获信之人光看到这一手字便知并非儿戏。 但这还不够,以谁之名才让那些世家有所动作? 陆瑶见她执笔停顿半响,最后在那封信的落款处写上,裴氏,荣持。 荣持二字乃是裴钰的字。 萦花小字加上裴氏家主之名,即便获信之人不信信中所言,也必然会因这落款将此信交给裴氏。 阿笙默了默,不由敛了眉目。 裴氏,这一次,我能赌你的仁德么…… 第十四章 搏个生机 陆瑶原本对阿笙求援的提议仍有顾虑。若是未有来人,而他们的举动被城主府发现,那么她二人就是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可是阿姊,我们没人知道城还要封多久,城主府有什么打算,再这样下去,这城中令人怖偎的便不会是疫病,而是人啊。” 从前,离先生便曾与阿笙讲过,久困之地,人心如兽,自相残杀之事并不少见。 陆瑶闻此眉头紧蹙,良久后,一把拿走阿笙手里的信往城门处而去。 陆瑶因常年行医,与城门看守的一名士兵有旧,她苦求许久,终是托他将那封信传了出去。 阿笙亦不知,这传信之人会遇上谁,或者谁都遇不到,她只知凡事都该尽力之后再凭天意。 然而,几日过去,不见任何来人。 而此时,城中药材的短缺已然普遍出现。 由于药材全部往医馆和医帐内供应,不少大户为了以防万一,直接派了武仆去医馆强行买回大量药材囤积,这导致医馆和医帐手中的药材更少。 陆瑶所说的资源争夺已然开始。 一些人因为疫病至今不见任何有效的控制开始质疑城主府,而此时不知是谁将城主何氏出城未归之事散布出去,城主弃城逃脱的言论造成众人恐慌。 夜里,街道之上嘈杂的声音将众人惊醒。 阿笙随着出去看,只见不少人手持火把在城主府处聚集,一众武仆在前,与府门处的士兵对峙,双方剑拔弩张。 近日城中的传闻让不少人已经按耐不住,众人要求城主出面解释。 但城主府里根本不会有人出现。 未久,城防营的军队出动,将围了城主府的人纷纷拘拿,根本不管来人是谁,此举让原本还心存侥幸的人心下大骇。 恐怕传闻是真,城主早已逃路。 城外十里坡一所宅屋之内,侍从将今日城中之事通报与屋内男子,他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青葱蒸鱼,待侍从报完城中之事方才放下筷子,又抹了抹嘴,将锦布丢于一旁。 “城中如今药材告急,我们是不是要再从外调运一些……” “不行。”男子微眯着眼,“朔城此前已经有所怀疑,再者按照上报的疫病人数,我们要不了那么多的药材,若是再大量征调药材必然惹话端,到时候若是帝京派人亲自驻守,这事就麻烦了。” 当初答应消化这批瘟货之时,他的确未想到会发展成如今这番情形。念及此男子不由叹了口气。越城偏远,一无真正的大族,二非军政要塞,再封半个月,那批货差不多消耗殆尽,此事便也就难查究竟了。 如今他已是无法回头,货物已经流布出去,难以收回,便只能借众人之腹掩埋证据。 何氏又拿起酒杯,浅抿了一口,而后又重重放下。 想到城中的焦灼,他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事情走到这一步已经无可挽回,这偏远之地他不能一辈子待在这,赌上了这一城的百姓,这份投名状份量当是足了。 越城内,又是一夜无眠。 次日,陆瑶的营帐外来了一群武仆,强买药材一事还是发生在了她的医帐。 陆瑶性格坚硬,她不顾自身上前去拦那群人搬走药材,被推倒一旁仍不肯罢休,爬起来便要往前去,此时赶来的阿笙将陆瑶拉住。 “你别拉着我!” 阿笙力气本来就小,她根本拉不住陆瑶,最后干脆一脚踩在陆瑶的脚上,疼得她直叫唤。 “你拦得住他们么?”阿笙厉声道。 阿笙这话让陆瑶冷静了下来,她看着那些人将营帐内所剩不多的药材搬走,最后丢给她一张银票便这般离去。 陆瑶憋得双目微红,却又忍着不能哭出来。此时,在这座城中,钱是最无用之物。 阿笙送出的求援信至今没有唤来任何援助,她看着那些大摇大摆离开的武仆,心下一横。 “阿姊,这城中氏族以谁为首?” 陆瑶不知为何她忽然问起这个,却还是答道:“城东张氏,祖上是行伍出身,曾为卫将军。你问这个做什么?” 阿笙长呼了一口气,道:“若是我们等不来外援,便只能依靠城中之人。” 她看着满地狼藉营帐,道:“阿姊你说,这越城中氏族的武仆加起来,若与城防营的人相比,可能一搏?” 陆瑶瞬间明白阿笙想要做什么,“但他们怕是不会那么齐心。况且这些人如今府中多囤有药材,他们耗得起,没必要与人拼搏。” 念及此,陆瑶瞬间明白阿笙想要做什么。 陆瑶看着眼前这个小少女的眼中露出不符合她这般年纪的冷意,听她道:“那就断了他们的后路。” 要么大家一起等死,要么就破釜沉舟搏一次。 长久的困守,这城中最恐慌的不是尚能顾得上吃喝之人,而是本就生活窘迫难以为继之人,这些人便如掠走阿笙那大汉一般,为了自己或家人能活下去,可以不惜生命。 阿笙拿营帐内仅剩的药材换来几人,在众人沉睡的深夜,一把大火将城东张氏、叶氏、城北萧氏家中仓库一燃而尽。 药草和着粮草燃烧的味道窜天而起,弥漫了数条大街。 大火经一夜扑救才彻底熄灭,好在这些氏族的仓库都在后院偏僻之处,与主院相去甚远,因此并无人员伤亡。 几家连夜上告城主府要求调查,但如今因疫病之事,城主府也无多余人手,此事只能一缓再缓。 但手中无药材,就连粮食都被燃尽的几家人终是坐不住了,私下招来城中各大氏族商讨破局之事。 而另一边,张氏等人顺着打更人给的线索,顺藤摸瓜,查到了医帐这里。 但阿笙早有准备,她让陆瑶将此事推脱给自己,而她便只身藏到了城门口的钟楼内,自疫病爆发以来,这里便再无敲钟之人。 武仆找不到人,自然不肯罢休,他们一边让人看着陆瑶的医帐,一边四下在城中寻人。 阿笙在钟楼蹲守不敢出去,木制结构的阁楼透着几缕天光,却因潮气而有些湿滑,甚至难以找到一处可以安稳坐下的地方。 她原是想着张氏等人应该很快便会行动,届时自己可以趁乱摸出城去。 岂料这一等便是三日,阿笙已然十分疲乏,手中干粮也差不多吃尽,若是明日城中再无动作她也必须要出去寻些吃食了。 第四日夜晚,毫无预警的,数百武仆群集在城门口。这些人大多曾在军中效力,训练有素。 城务官此次亲自到了城门处,那瘦小的男子自知自己已然无能为力。他苦口婆心劝说良久,但领兵之人只记当日城主之令,根本不会理会这个小小的城务官。 一场冲突即将爆发。 阿笙躲在钟楼之内,隔着木制的阁楼壁听着外面的动静,她听得士兵齐步震动地面,但想象中的打斗之声却并未传来。 阿笙趴着悄悄挪动自己的身体,往窗檐处探了出去。只见两列玄甲士兵分列两旁,将世家和城防营的人隔开。 城门处,一个少年身着春山拂碧服,踏着月色一步步走入火光照亮的腌臜当中。 他微抬眉目,神色清冷,并未将这城中剑拔弩张的事态看在眼里。 夜风送凉,众人只听那人身旁一名持剑的少年朗声道。 “我裴氏之人在哪。” “我在这……” 阿笙开口,却听得自己声音嘶哑,早被嘈杂吞没,多日蹲守她都未着急,而此时,她却急了。 她唯怕那些人未见人出现便转身离开,自己转身便往阁楼之下跑,台阶被她踩出吱呀的声音,阿笙蹲守了几日,腿脚已然发软,她已全然顾不得什么,几乎手脚并用往那光亮之处跑去。 人群之外,一个瘦弱的身影从一旁的钟楼之上跌跌撞撞地跑了下来。 阿笙强撑着腿脚的颤抖跑到众人面前,还未来得及顺口气便对上那一双清冷的眸子,一时愣在了那。 “怎么是你?” 第十五章 他来了 “小阿笙看着就是有福之相。” 阿笙自小便听得这些恭维的话,但从未放在心上,因为她知道,这些都是因为父母的光环,跟她无甚有关系。 但今日裴钰的出现,阿笙信了,或许她的这份气运当真是有的。 数日前,裴钰提前返回上陵,路行至山林,却见一人粗布为衣,蒲草为鞋,远见裴氏行队以头触地,求观手中信件。 仆从原本欲驱逐那人,但裴钰见那人脸上苦色不假,便唤人接了那人手中信件。 央国内能将萦花小字写得足以让裴钰看上眼的不多,但这衣衫褴褛之人手中的信件却足以让他眼前一亮。 而信中所言,触目惊心。落款之处,让裴钰敛了眉目。 他看懂了这写信之人的心思,敢用他的名讳,显然是想借此引得裴氏之人的注意,而能知晓裴氏贵客会在近日返程经过这山林野地的唯有裴氏族人。 裴钰立刻着人去打听先行队伍是否有异常,这才得知裴氏有一名侍女与容氏之人在越城附近失踪,至今未归。 裴钰并未迟疑,立刻调转队伍,往越城而来。 阿笙看着城中分发的药材和各项物资还在出神,这数日来发生的事恍若虚假的梦境。裴氏带来了药物、大夫,以及卫部侍官陈卓。 氏族之人见裴钰亲自到来,立刻遣散族兵,城务官面对陈卓质询支支吾吾,最终扛不住才交代城主何氏究竟去了哪。 陈卓带来的医官为城内之人诊断之后,确定了信中所言,所有人都是食用了瘟货而导致反复出现病症。 闻此,陈卓请裴钰借调玄骑,追拿城主何氏。五十名玄骑直奔城外十里坡,但屋舍之内早无人影。 在裴氏玄骑出现在越城外的时候,那何氏便知大事不妙,带着人逃之夭夭。 为了以最快速度抓捕此人,陈卓先是上书帝京求援,又请裴钰以裴氏家主之名,向百家氏族发巡查之请,于琼水上下十六城池追拿此人。 与此同时,陈卓带人彻查瘟货流向,同时将越城之内所有肉货悉数销毁。 城民之怒,如那日北城的大火,尘嚣直上。此事若不彻查,难平民怨。 自裴钰出现之后,阿笙便一直缩在角落里,不敢上前。 裴钰将卫部所请之事全都安全妥当,便见阿七抱着长剑,盯着一直站在角落里不说话的阿笙,恨不能将人给吃了。 因她一封信便让裴钰亲身涉险,幸得那瘟病最终被断定并非通过人进行感染,否则若是裴钰出了丁点差池,她都难辞其咎。 阿笙自然记得这少年,初次遇到裴钰的林中,便是由他护着裴钰车驾。 此时他恨不能将人生吞的眼神还是让阿笙躲了躲。倒也并非是因为阿七此时凶狠的神色,而是她想起自己此前多番在裴钰面前失礼失仪,冒用他的姓名还被正主撞上,此时回想起都是心虚。 阿笙此时已经换洗好了,又让大夫给自己换好了药,这四日她过得浑噩,也全然忘了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大夫一路皱着眉给她包扎,几欲想开口,她一个小女娘到底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裴钰看着阿笙手脚之上隐约露出的麻布,对阿七道:“她还伤着,你莫要这般了。” 阿七听着裴钰还为她说话,一时愤慨,道:“这丫头两次出现,带来的都是麻烦!” 阿笙听到这话,又往一旁缩了缩。这副模样倒是将裴钰逗笑,与此前在清风馆那截然不同,他倒是起了几分玩心,浅挑眉目,对阿七道:“你不止见过她两次。” 阿七皱眉,“什么时候?” “七步桥。” 阿七想了半响,眼中的迷茫瞬间消散,转身对着阿笙道:“你就是那个‘狗屁’!” “你才是狗屁。” 阿笙下意识回嘴,她怕的是裴钰将她赶出裴氏,可不是这个上蹿下跳的剑侍。 “你还敢回嘴。” 阿笙听到这话便一肚子的火,正欲反驳便对上裴钰清冷的眼,复又长舒了一口气,侧过身去,不与这莽夫计较。 “好了阿七。”裴钰出声制止道:“她亦并非自愿遇上这些事,不过是竭力求生罢了。” 阿笙低敛着眉目不看裴钰,眼下有些意外,这腌臜之地,裴钰被眶了来居然并不生气。其实阿七说得不错,若换做是她可能都会觉得自己麻烦,但裴钰并未有半句责怪的话。 阿笙偷偷去看,却见裴钰还是浅笑着看着自己,随即立刻垂首:“我错……” “你并未有错。”裴钰开口打断了她。 阿笙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那一双清朗的眼,听他道:“无论是被人劫掠还是在这城中求生,你都未有错,不该自责。” 这话让阿笙如释重负,看来裴钰不会将她赶出裴家,随即笑开。 “你还笑!” 阿笙脸上的笑意瞬间收回,她看向阿七,阿七比她高了不少,阿笙须得仰着头看他。 就这么一个还需仰头看自己的丫头,好不畏惧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并未发声,但阿七从她的口型中明显读出了二字,“莽夫”。 阿笙不欲在裴钰面前说出失礼的话,但这口气又着实咽不下。 阿七是家主侍剑,裴氏每代家主都有一位侍剑,他平日里在裴氏自然是无人敢得罪的,今日被这番挑衅,当然窜了一肚子火。 阿笙果真气得阿七举着剑就要上前,她立刻伸了伸脖子,料定了裴钰在前,阿七不敢动手。 这二人将裴钰逗笑,俨然不见了此前清冷的神情。 裴钰不便在城中久留,短暂休息之后,次日便要启程。 离去之时,城中百姓自发相送。城门处,张氏家主代表众人向裴钰表示感谢,此时一旁的随从似乎认出了阿笙,上前与张氏低语。 阿笙见张氏之人低语着又不时看向自己,知晓自己此前所做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的确并非君子所为。况且不能给陆瑶的医帐留下隐患。 裴氏一行前,阿笙三步往前站了出来,她以额触手,低首向张氏等人承认自己所做之事,“抱歉诸位,此前不得已的行为给大家带来了困扰。” 张氏等人知晓她乃裴氏之人自然不会追究,再者裴钰一行带来了许多物资,早抵了张氏等人的损失,但这女娃却敢当面承认自己的错,还是有几分勇气的。 张氏家主心生好奇,不由开口问道:“你烧我等仓库,到底是为了寻仇还是故意逼迫我等反抗?” 阿笙打直了背,道:“只为求生,不为私仇。” 这个年纪的女娃却能有这般精明,张氏叹了口气,笑道:“罢了,罢了。” 越城氏族众多,却被一个女娃耍得团团转,若真的计较下去,这事传出去,张氏等人脸上也无光。 裴钰听闻阿笙与张氏之人的言论,略微有些吃惊,他此时才知,这丫头竟然胆子大到去烧人屋舍。 阿笙与张氏等人了了此事,转身便见到阿七双目喷火般地看向自己,她故作乖顺,低垂着头走入裴氏的队伍中,恨不能这乌泱泱的人众将自己淹没。 她有胆子与张氏等人当面了结此事,却断没有这个胆子面对裴钰。 阿笙此刻倒是体会到了何为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第十六章 背后之人 仓州客船,夜雨连绵。男子带着蓑衣低垂着头颅走入船内,此人正是逃窜多日的越城前城主,何潇厉。 他看着舱内坐着的一名侍女愣了愣。 “只有你一人?” 这可与说好的不一样。 侍女带着疏离的笑,对何潇厉道:“我是来通知何大人,刑部的吏官已经在前来仓州的路上,二爷的人不便出现在此,还请您顺舟之下,去冕州与引路的人会和。” 何潇厉皱了皱眉,却并不应此话。他一路顺着那人给的指使逃窜,说好今日在这里交接身份文牒,送他出关,但情况又变了。 何潇厉微凝着目看向那侍女,神情多了几分阴冷,道:“二爷莫不是见东窗事发,欲过河拆桥吧。” 侍女依旧端持着疏离而不失礼貌的笑,道:“何大人难道认为二爷会惧怕那刑部的赵焕城?” 念及那人身份,何潇厉倒也信了侍女这话。 “二爷自然不惧一个小小的刑部主司,但我小人之心,惜我这条性命,所以将这批货物的所有流向和来由做成了册子,放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以防万一。” 闻此,侍女的脸色冷了下来。 “何大人哪里的话,当初可是您主动提出要接手这批货的,二爷可没逼您。您忘了,这批货可是您亲自从农户手中接过,可没经我们的手,哪里能算到我们头上。” 何潇厉神色冷峻,半响未能再多蹦出一个字来。当初以避免过多的人接触这批货物为理由,让何潇厉直接从农户手中将货物接过,却没想到是为了这一手。 “何大人莫要多思虑了,再不走追捕的人可就要到了。” 何潇厉如今已经无路可走,现在官府在四处追捕他,各地世家也派人在城中搜素,如今他唯有相信此人的话,再无他法。 侍女依旧端持着适宜的浅笑,欠了欠身,“那就祝何大人,一路顺水。” 何潇厉看着女子离去,脸上的笑意全无,满是冷意。 未久,刑部下发缉拿令,央国上下追拿越城前城主何潇厉,而与此同时工部派遣医官正式驻守越城。 刑部的人从城主府的地牢内找到了众多被劫掠至此的外乡之人。根据城务官的交代,前城主何氏也想挽救,所以才找来外乡异客试药,想要找出能有奇效的方子,因此给这些人喂食了不少瘟货,这其中不乏身长癞疮之人,让人不忍直视,而那容氏侍女亦在其中。 刑部在调查何潇厉动机之时发现,何氏为官数十载却十分清贫。何氏曾在商营所任职,因一件琐事被调派大山当中,十数载无有迁挪,原配也在他调离帝京之时,与其和离。他从前的同僚皆道这何氏曾经也是清廉之官,商户相邀从未接见,却不知为何如今做下这般丧尽天良之事。 或许是一腔抱负隔山望海难以实现,终是扭曲了人心。 刑部从何潇厉名下忽然多出的田产初步断定,他便盯上了这无本的买卖想要大赚一笔。 按照央国律法,瘟货不得出售,从前农户遇上此事便只能将牲畜全部斩杀,一年辛苦付诸东流。而农户处理这些感染瘟疫的家畜也费时费力,能被人收去也算是省力了。 越城一案一出,农务司便有官员奏请皇帝,为免再有人打瘟货的主意,朝廷应对出现瘟病的饲主进行一定的补偿,也是防止小老百姓为了那点糊口的钱而铤而走险。皇帝深以为然,很快准许奏请,将此一条编入央国律法当中。 另一边,刑部很快收到消息,在琼水下游城郭见到这个何潇厉,但他却仿似提前知道刑部人马即将到达一般,在抓捕之人抵达的前一日遁逃了。 再见何潇厉之时便已经是琼水岸漂浮着的一具尸体。 何潇厉这条线索这般断了令人难以甘心,官府只能顺着瘟货的来源去查,但这批货却是经过多人之手流通,最后汇集到何潇厉的手上。按照刑部当下掌握的证据,便有数百人牵扯在内,其中包括不少小商贩。这一团乱麻让刑部的人理着也很是头疼。 不过,这乌泱泱在押的人中却无一人承认自己与何潇厉的死有关。 何潇厉死的稀奇,虽然尸解的结果显示他是单纯的溺亡,但难免不让人怀疑是否为蓄意谋杀。 上陵得知刑部查案进展之时,裴钰正在书房执笔。今日他一袭月桂荣华服,浅燃梵香,听得裴氏的瞰卫来回禀越城一事。 提到刑部最终将如此大数量的瘟货归结于何氏从多人之手收来时,瞰卫顿了顿。 裴钰浅抬眉目看了看那瞰卫,道:“怎么?” 瞰卫低首,道:“刑部主司观这批瘟货的数量巨大,多从中州搜罗而来,认为何潇厉一个在南方偏远之地久居的人,上哪去知道中州这么多农户手中有瘟货,还能赶在销毁之前及时收回来?” 裴钰停下了手中的笔,道:“赵焕城是怀疑此案另有隐情?” “赵主司想请家主向窦氏探一探口风,窦氏毕竟是这一行的行首,或许知道些什么。” “赵焕城这是刑部的官当久了,谁都敢使唤。” 男子身形高挑,身着一袭沧海浮生服自外走入,他进入堂室之内第一眼却是看到裴钰案几之上放着的汤药,“这药再不喝都不见热气了”。 裴钰顺着看了一眼那碗已经放了许久的药,起身道:“都快忙忘了。” 裴陵邱笑道:“你莫要起身,如今你是家主,该我向你拜礼了。” 说着便虚抱了抱拳,这礼倒也未敬下来。 裴陵邱对着那瞰卫道:“裴氏用你们可不是为了让你们被外人指使。” 闻此,瞰卫立刻低首,不敢再多言。 裴钰见此对裴陵邱道:“三叔今日来可是有事?” 裴陵邱自顾在一旁坐下,对裴钰道:“我听闻你让玄骑送了一个丫头去华清斋?裴怀之着人来问,是否需要特殊关照?” 闻此,裴钰脸上露出一丝困惑,而后方才想起,浅笑道:“那是园内跟仲大家讨赏的那个丫头,上西陵的路上被牵扯进了越城之事,我看她年纪小一个人上路不便,便着人送去了,裴院首不必多虑。” 裴陵邱端裴钰的语气似乎与人并不相熟,便点了点头,道:“你也是,派些普通的仆从便好,你让玄骑去,吓得裴怀之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裴钰敛了敛眉目,道:“是我考虑不周。” 裴钰此时想起了阿笙临别之时的话。 “我清楚人心的拜高踩低,此番华清斋之行我去得狼狈,虽侥幸生还,但也曾身在贼窝,我亦不愿因这些非我本愿的事而被人轻视,还请家主择两名玄骑护送我去西陵。有玄骑壮势,当无人敢毁我声誉。” 裴陵邱见问不出什么,方才道:“既然那丫头跟你没关系,我便就这么回话了。” 裴钰复又微微颔首,送裴陵邱离开。 待人离开,裴钰的眉目又浅淡了三分,他看向依旧跪于地上的瞰卫,道:“告诉赵主司,我可以替他走一趟窦氏,但他也要帮我查一个人。” 瞰卫闻言微微愣了愣,裴氏的瞰卫遍布七国,何事需要外人去查? 裴钰低敛着眉目,而后看向那瞰卫,道:“帮我去查十三年前名动央国的画师殊文。” 裴钰这是想起了阿笙在清风馆所拜的那副画。 入园两个月便能入华清斋,对书画国策也能有如此见解,还有那一手国手张科专精的萦花小字,尤其是她这个年纪在面对越城之事却能做到有勇有谋,此女不是普通世家能教养得出。 若善加引导,可成大器。 但在此之前,裴钰倒想弄明白阿笙的来历,而此事需要绕过裴氏之人,因此刑部赵焕城是最佳的人选。 念及此,裴钰看向院外的引凤树,恐怕三叔此次来并非是只是为了裴怀之。一个年纪尚幼又无背景可靠的孤女却入了各国瞩望的华清斋…… “阿七。” 持剑的少年自侧廊走出,躬身低首。 “你亲自去一趟华清斋找静严。”裴钰道:“让他看着点阿笙。” 阿七愣了愣,看向裴钰,而后低首退了出去。 裴钰如何不知家中的这几个叔叔,华清斋是裴氏先祖所建,专为培养国之重器,却被他们拿来当作权力争斗的工具。这些年若非裴怀之以祖训压着,华清斋内那些清贫人家的子弟恐怕早变成权贵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再无真学识可言。 裴钰看着已经凝固了磨台,墨渍在天光之下氤氲地深浅不一,华清斋人才济济,但人多的地方便如这墨渍,难问人心深浅。 他想知道,面对三叔他们的招揽,她会怎么选。 忽有穿堂的风撩起衣角,少年眼中清冷的神色化成了唇边一抹淡若烟云的笑。 第十七章 初到华清斋 华清斋位于西陵,西陵不大,一斋便占尽半城。其内师生数百,文仆上千。 阿笙抵达华清斋时,因玄骑开道,立刻得见了华清斋院首,亦是从院首手中拿到自己的入堂批文。 这般阵势是她故意为之。 华清斋不比上阳园,这里多是清流名士的后裔,饶是出自清贫之家的学子亦曾凭借自身学识傲视众人。向弱者示以弱,可得同情,向强者示以力,可得平等相待。这是从前先生交给她的生存之道。 再者她已无父母族人可依靠,在这人才林立的华清斋,须得一座靠山让她站稳脚跟,虽然这靠山是她假借来糊弄人的,但效果却不是没有。 当日,华清斋便安排阿笙进行了入堂测试,原本以她的年纪便该跟着先学礼仪文法、文史之道,而入堂测试的先生发现她对这些内容几乎了如指掌,又不敢随意安排,便在上请了院首之后,决定将她排入天、地、玄、黄四阶。 华清斋天字阶主修国策,论治国之道,修习为苍生立命之论;地字阶主修战论,学的是兵法术数,用兵遣将之术;玄字阶学的是商贸之论,论及民生;而黄字阶则以堪舆地理为主。而除此之外,四阶都要同修诗书之道。 原本一般的生徒是从初阶的文史礼法往上修,让带领的先生有足够长的时间知其长处,而后为其安排相应的方向,但阿笙这个情况,从新开始委实是在浪费时间,但若直接入这四阶,则需要先清楚她到底适合哪个方向。 阿笙看着徐先生紧皱眉头,时不时看看她的那几份测试的答卷。 那些礼仪文法、文史之道对阿笙而言多是书本背诵之物,年幼之时便早已尽在心中,苏家逢难之前,她便已开始学习农学和一些简单的国策。当然,这个倒是无法与眼前这个先生言明。 “你自己可有方向?” “我能自己选?” “那这倒也不是可以随意挑选。”徐先生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也颇为为难。 “那不如让她先都学学,过个把月再定。” 此言一出,阿笙与那先生同时转头,便见入门处,一人着修士服,半倚门户,抱着手看着他二人。 “静严师傅。” 徐先生见此人出现立刻起身见礼,阿笙观这情形便知,此人在华清斋的地位不低。但此人着装却有些意思,穿着出家人的清修服,却有一头稍显散乱的长发,就用一根木簪盘在头上。 见阿笙睁着一双如珠玉一般的眼盯着自己,静严笑道:“前些时日便听院首说玄骑送来了一个丫头,你就是小阿笙?” 阿笙愣了愣,这个称呼唯有小时候母亲和亲近之人唤过。 “我不小了,我满十岁了。” 静严听着笑了笑。 倒是阿笙身后的徐先生几分为难道:“可是静严师傅,此前没有这个先例啊。” 静严几步上前,拿起阿笙的答卷看了看,道:“倒是不错。” 他放下那些纸张,再不看,道:“你没听到么,她十岁的年纪,天地玄黄四阶的生徒最小的也有十五了,她这个年纪容得她试错。” “可是这不符合规定……”这些年来同修四门的就只有一个先例,上一个由不得他批准,这一个他也不敢随意批准。 “莫以规定束了人心。”静严依旧是那副几分懒散的模样,嘴里却说着他人无法拒绝的话,“当年张科若非能采众家之长也无法自创萦花小字,仲景若非能汲百家精粹,也不能成就其渊博的学识。” 徐先生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被他一巴掌拍在肩上,“难道你要在这片刻之下定下这孩子的一生么?若是选错了,你可会为她负责?我看她是可以挣得大前程的,若是错选前路,我央国失去一个国之栋梁,你可能负责?还有……” 阿笙着实没想到这人这么能说,他一张嘴就没停过。徐先生插不上嘴,憋得面脸通红,吹着胡子喘大气。 最后徐先生大喝一声,“行行行!” “那就好。” 见静严终于闭了嘴,徐先生几分气馁地为阿笙同时博习四门的事写下批文。 “你呢?”静严看向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地阿笙,问道:“可能做到?” “可以试试。”静严正要满意地点头,却听阿笙道:“大不了放弃。” 静严眉目一挑,阿笙立刻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不能兼学,至少也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专修。” 听到这个解释才让静严脸色好了些。 待静严挥了挥衣袖离开后,徐先生方才叹了口气,对阿笙道:“你倒是运气好,能让静严为你开口,他这张嘴能抵强兵。” 听徐先生对静严有那么高的评价,阿笙不由多问了几句。 原来,这静严曾为国辩,央国与北胡开战之时,他一人单枪匹马闯北胡王帐,硬是说得北胡王退了兵,还与央国签了互商的协议。 静严此人性格怪诞,两次出家,两次还俗。第一次出家在十七岁时,于二十八岁因家族被仇家灭门而还俗,历经一年斩杀仇敌头颅,而后又遁入空门,再两年,只觉天地傲然,大隐隐于市,不该居于塔庙之内做那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的人,所以又再次还俗。 静严虽然看着不修边幅,但他博学广识,岐黄之术、堪舆相地、文史经典、国策军政,无一不通,最擅长的是禅修经典,他的万物观很有意思,常言摄境归心,万物为影。 当年静严不为权钱折腰,也是得罪了不少权贵,后来裴氏前家主与他大谈清净本观,为静严所倾佩,方才顺势将其请回了华清斋,从此得了裴氏的庇护。 严格算起来,静严算是裴氏的座上宾,华清斋的贵客,虽然偶尔也开堂授课,但裴氏无法拿规矩约束于他,他要做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情。 阿笙听完静严这精彩的经历,不由舒了一口长气,这华清斋果然是卧虎藏龙之地。 见阿笙几分赞叹,徐先生笑道:“华清斋内高人甚多,除了前堂的教习先生们,云岚后山亦有不少隐士,不过没事就不要去打扰他们了。” 见阿笙乖巧,又在这般年纪能有如此学识,徐先生不禁提点了两句,“既然静严肯为你说话,也算是缘分,你平日里若是无事可去三清院寻他,让他多指导你的学业。毕竟同时学四门不是易事,这事是他给你招揽来的,自当出点力才是。” 阿笙自然懂徐先生这话的意思,于是垂首拜谢。 第十八章 原来是他 窦氏舒月堂内,天光拂地,香生飘渺。少年一袭峰峦碧空服,仅以白玉簪发,更衬眉眼如画。 这般年纪却得窦氏老家主亲自相待。 老者身着海河腾鱼服,胡须花白但身形依旧硬朗英挺。他听完越城一案的来龙去脉,浅蹙眉头,思虑半响,回道:“我记得数月前的行会上似乎听过中州牲畜闹瘟病一事,按理每次牲畜出现瘟病都需在七日内绞杀,不该等得到越城派人过去。” 少年闻此敛了敛眉目,道:“那么按您所说,知道这个消息的人不少。” 老者点头,“当日会上众人皆应听过这个消息。” 老者所说的行会是民间各大粮食、肉类等大商户组成的商会,便于相护只见沟通信息,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协助官府进行管理。 若是多人得知这个消息,那何潇厉在帝京也算有些人脉,能得到这个消息也不难。 “或者我可以帮你去打听谁在三个月前购买了大量的冰块。” 若要运输那些大量的瘟货需要用到冰块,而越城一事发生在春季,冬季刚过,不该是购冰之时,若有人在此时大量购买冰,那么很可能与此事有关。不过刑部已经着手查了此事,依旧只能查到何潇厉一人。 “窦家主,这类货物经过城郭可会再次检查?” “春季牲畜多发疾病,所以会查得严格一些,但也要看地方官府的具体规定。” 越城虽偏,但从中州而下还是要经过三城,何潇厉到底是怎么逃过三城核查? 窦盛康看了看少年的神色,颇有意味地开口道:“若是走水路倒是可以绕开核查。” 裴钰听了这番话,微垂了眉目。 琼水上游有一段是海泽军出海的航道,为军机阁管制要道,一般商船、渔船无法通行,也因此,刑部在调查此事时第一时间排除了水运这个可能,但裴钰此时想起,裴氏的航渡引有协战之权,过得了此道。 若他未记错,族内便有一艘常年停放在琼水上游的通州岸。若是用航渡引借行此道,那么何潇厉便能在短时间内绕开中途官府的查核,将大量瘟货运往越城。 而自从父亲过世之后,族中航渡引的调度权便到了二叔裴清召手里。 窦盛康微微沉目并未回答裴钰此问,他看着少年眼神微凝,瞬间又敛了眉目,心知裴氏这个少年家主多慧,他只这一句对于裴钰而言便是提点到位了,至于其余之事窦氏不会沾染。 裴钰敛了眉目,他读懂了窦盛康此时的沉默,于是起身端持着谦和的笑,对窦老家主道:“今日打搅了。” 说罢便起身,窦盛康随着起身,连连道自己也没帮到什么忙,遂将人送走。 待裴钰离开,长子窦升平睨着裴氏众人远去的方向,三步走到窦盛康身前,道:“父亲,你为何不告诉他当日裴氏的二爷碰巧也去了行会。” 窦盛康瞪了这个儿子一眼,本欲发作,又长长呼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裴钰一查便能知道当日裴家有谁在帝京,这不难,但却绝不能从我窦氏口中得知此事。” “为何?” 窦盛康看着眼前这个憨态可掬的儿子不知是该骂还是如何,但是想着老二的那个嘴脸,又收了脾气继续与他解释道:“裴氏家主之位重量非凡,裴钰初登此位,能不能坐稳尚未可知,我们不能在这个时候得罪裴氏其他几位。” 窦氏当然想与谁都相处融洽,两头不得罪是最好。 见长子若有所思的模样,窦盛康不由叹了口气,转身走入了园内。 西陵华清斋内,最近天地玄黄四阶的班级都能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每日抱着厚重的书匣子奔波在各个学堂之中。 华清斋的课业不算繁重,到了天地玄黄这个阶段,让人眼迷脑空的便是那些看懂了字,看不懂文的论述。 饶是阿笙自许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能,但每日都要挑灯夜读,清晨再飞奔在各堂之间,偶然遇到礼教的教习嬷嬷便缓了步伐,低敛眉目,谦和地走过,待嬷嬷眼神溜过便立刻脚下生风,窜得没影。 就在阿笙觉得自己已然学得满眼生花,又疲于赶路的时候,一名清秀女子叫住了她。 “你怎么一个人抱着匣子满园子乱窜,你的文仆呢?” 阿笙停下了脚步,看着面前这个温婉而清秀的女子,微微垂了头颅。华清斋会为每一位学子配一名文仆,帮助他们打理日常生活,阿笙屋里的那位却是位眼高的,名为秋杏。 秋杏原本也是书香门第的子女,得入华清斋为文仆便是冲着高门子弟去的,却不想被派来伺候一个曾经为侍女的小女娘,自然是不愿的。除了最初那一日外,这几日,她根本就没有出现。 阿笙在上阳园内已经习惯自己照顾自己,那文仆不出现也省了她还要与不熟悉之人相处,因此面对锦瑟的询问并未多说,只道是文仆今日被吩咐去做其他事了。 阿笙对锦瑟谦和道:“阿姊,我要赶不上开堂的时间了,可否容我先去?” 说完便继续往春风堂跑去上今日的堪舆课。 锦瑟观她年纪和去的方向是黄字阶开堂的地方,便知这就是那个新入学的裴氏侍女。 锦瑟入华清斋为文仆已然多载,见多了这般拜高踩低之事,近日那秋杏便在外放言,自己绝不会向这等侍女俯首。这小女娘应当没少得冷眼,但她这个年纪能如此淡然,倒是少见。 她看着阿笙飞奔的身影,若有所思的模样。 阿笙今日下堂又是很晚的时候,返回院内便见许久未见的文仆秋杏早就候在了那,见阿笙踏夜归来堆满了笑意上前。 她一边欲要接过阿笙手中的书匣子,一边问道:“今日才听闻,姑娘当日来的时候得裴氏的玄骑护送,听闻裴氏这一代家主十五年华已是谪仙之姿,不知是否当真如此?” 阿笙将书匣子换了个手抱着,避开了秋杏伸来的手,听闻秋杏是问裴钰,阿笙只是浅浅看了秋杏一眼,淡声道:“我与家主不过一面之缘,并不熟悉,阿姊若是要打听他的事,便不用从我这里费功夫了。” 听闻阿笙这话,秋杏的脸色便不太好,收回了伸出去的手,站得笔直,凉声道:“姑娘,你新入斋内对诸事并不熟悉,许多事还得靠人照拂,这个道理你该懂。” 阿笙听她言下之意便是自己将来还需她的照拂,不要不识好歹。 见阿笙并不理会她,秋杏紧随阿笙其后,待她入屋之后,啪得一声将屋门从外关上,又落了锁。 阿笙赶紧去推门,但为时已晚。 “我劝姑娘好好想想我说的话,莫要让我让你自己为难。”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阿笙的院子。 阿笙又推了推门,见毫无动静,便也不再折腾,就这么坐在一片暗室之内,看着月色透入,微微蹙眉。 秋杏这般的小人行径根本没被她放在心上,这屋子又不是只有门可以出入,阿笙叹了口气。 倒是这些时日的学业却让她认清,以自己所能,怕是难以在华清斋博得名声。这华清斋内卧虎藏龙之人太多了,纵然她这几日这般努力,却不过勉强跟上课上的内容,却也十分吃力,这样下去她在这华清斋内不过得了平庸的位置。 看来她当真还要寻个由头去找一找那个静严,看看能不能有别的法子。 阿笙就这般躺在榻上,静静地盯着幽暗的房梁,很快疲惫之感便席卷而来,她也就这般沉沉地睡去。 第十九章 静严其人 次日清晨,锦瑟替房内的小公子去厨院取早膳,刻意往西边绕了小半圈。昨日夜间见秋杏一幅得意的模样,她心下觉得不安,今日特来瞅瞅。 却见窗框处,阿笙伸着半个身子从内爬出,她身量还不见高,用脚够了地面半响,方才撑着身子从半开的窗户里爬了出来。她脸上并无半点不悦,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又哒哒哒地往外跑去。 今日休沐,也不知这么早她要去哪。 锦瑟见阿笙此举奇怪,遂往院门的方向走去,转过去才看到屋门被人从外面落了锁,所以她才要从窗户出来,锦瑟顿时沉了眉目。 阿笙这般早起身,是为了梳洗过后能有时间去一趟早集。她跟三清院看守院门的大叔打听到,这静严虽不爱酒肉,但却偏爱西陵早集上卖的西枣糕,尤爱一边配上浓茶,浅啖几口糕点。但静严这个人疏懒,不爱早起,因此经常错过早集。 阿笙来华清斋修习是得了裴氏的支持,上阳园每月的月例银子照发,她手里倒还宽裕,因此请人吃一些西枣糕自然请的起。 她提着买来的西枣糕便又马不停蹄地往三清院去,去的时候也不忘了给守院的大叔带了一份,惹得那人直夸这女娃娃懂事。 静严这人爱清净,因此除了日常洒扫之外,他身边并无专门伺候的人。阿笙进了院落见得整齐修整的枝桠和一方还未收起的静坐蒲团,微风和煦,吹皱了池塘的浅水,倒是一派安逸。 日上三竿,天光晃乱人眼,静严方才悠悠转醒,他耷拉地衣衫一面打着哈欠,一面打开房屋的门,便见庭院内温煮的水咕噜沸腾着,石桌上是一碟带着星点油亮之色的枣糕,观之便知晓,这枣糕定然粘糯可口。 而一旁,阿笙站地乖巧,笑盈盈地看着静严。 静严吓得一把拉过衣衫,迅速整理好,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自然是守院的大叔放她进来的,但是这话自然不能说,否则静严回过头将人训斥了便又给人惹麻烦了,于是阿笙直接跳过这个问题,答非所问道:“今日休沐,想来请教先生一些问题。” 说着,不等静严回答,阿笙便将煮好的水冲泡入壶,一边对静严道:“这是新上市的碧湖春,口感略苦,搭配枣糕甜腻的口感正合适,先生要不先尝尝?” 静严观她泡茶、摇盏、奉茶一气呵成,挑了挑眉,遂在石桌旁坐下,浅尝了一口枣糕,顿时眉眼生笑,而后又抿了一口阿笙泡的茶,长长舒了口气。 清晨能来这么一口,才是人生啊。 静严一边这么想着,又看到阿笙依旧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这东西可不是白吃的。 “说吧,什么事?” 见静严放了话,阿笙立刻三步走到静严面前去,一双珠玉般的双瞳认真地看着静严,道:“我这些时日按照先生所说修习四门,但着实吃力,不知先生可有什么法子能指点一二?” 静严遂问了她怎么学的。 “自然是按照早晚开堂的时间,哪里开堂便去哪里上课。” 静严将最后一块枣糕丢进嘴里,静静地听阿笙详细讲自己这段时间早起晚归,但结果并不怎么理想。 然而在静严看来,她能以这种法子将四门同时跟进,在这个年纪已经十分难得,阿笙的困惑是在于她将自己与比自己年资更长之人放在了同一个标准之下,她同修四门本就更加困难,更何况还是在这般蛮干的情况下。 说着,阿笙瞄了一眼静严,略微试探般道:“先生,这同修四门当真能做到么?” “你怀疑让你同修四门是我随口胡诌?” 阿笙连连摇头,就算她怀疑也不可能宣之于口。 “华清斋五年前便有人与你一般年纪,同修四门,最后以榜首的位置结业。” “谁?” “裴氏的那个少年家主,裴钰。” 听到这,阿笙微微挑了挑眉,外界皆传裴氏倾一族之力培养此子,他能做到理所应当。在阿笙心里,裴钰不算是一个好的例子。 见阿笙悄悄扁了扁嘴,静严道:“你不信?” 阿笙叹了口气,道:“先生,家主得一族之力支撑,我怎么跟他比?” “他可不是在众星捧月中长大的。” 阿笙闻此颇有些意外,但静严却言尽于此,调转话题道:“他当日学这四门有他自己的方式。” 闻此,阿笙半信半疑地看向静严,听到细细道:“我问你,黄字阶的堪舆地理,除了山水地貌之外,可也能辅以农学,让人了解四时谷粮、天地作物?” 阿笙毕竟聪慧,大概猜到了静严所言,又听他继续道,“古来先民便是从天生地养再到以物交换,从而形成贸易体系。所以玄字阶与黄字阶讲的是民生。” 静严的声音如洪钟初响,让人醍醐灌顶。 “有民则有国,有国则须治之、御之,乃至开疆拓土,但治国者还须以民生为本。” 换言之,天地玄黄四阶其实本为一体,讲的便是四时造化、民生繁衍,学习时须融会贯通,互为支撑。 “你大可以先学玄黄二阶,再进而去学天地二阶,无需囫囵吞枣般地学。”静严又抿了一口茶,“徐正既然给你批了可同修四门,可没说让你一次全部修完,若你能在两年内修完玄黄二阶,以你的年纪和资质向院首申请再修天地二阶不是难事。” 见阿笙一双眉眼清亮,满是惊喜,静严便知她是听懂了自己的话。 静严放下杯盏,对阿笙摆了摆手,道:“明白了便回去吧。” 阿笙躬身对静严行了大礼,静严正要制止她,却听她言,“先生虽未正式教授于我,但与我而言,却是三句之师,授得此礼。” 三句之师,这话说得稀奇,但却对静严的味,他便未起身,受了阿笙此礼。 阿笙正欲转身离去,便看到静严院子里放着的一把斧头,对静严道:“先生这斧子可能借我?” 静严不知她怎么忽然说起斧头,点了点头,便见阿笙拖着那把斧子便离开了自己的院子。 那斧身长大,阿笙举着难走长路,便一路拖着。她一个小女娘拖着一把斧子在华清斋内行走自然一路惹来不少的关注,其中便有管理礼仪的教习嬷嬷。 众人好奇她到底拖着这么一把斧子是要做什么。 第二十章 整治刁仆 阿笙在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不慢不紧地拖着斧子,一路慢条斯理地往西院众人住处而去,一路惹来许多好奇,稍晚的时候就连院首裴怀之都知道上阳园来的那个小女娘今日拖着斧子在院内,一幅要斩人的模样。 她知晓秋杏昨日里将自己锁在屋内,今日必然会去自己院子里,看看自己是否愿意向她低头。 果不其然,阿笙刚到院外,便见秋杏似乎也是刚到,她背对着阿笙的方向,并未看到她,遂而在外敲了敲门。 “姑娘,昨日所言可想清楚了?” 半响,不见动静,遂又附耳贴在门框之上细听里面的动静。 “阿姊找我?” 秋杏吓了一跳,转身看着阿笙站在自己身后,待看清她手中的斧子的时候,秋杏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几步。 “自然是来找你。”秋杏一脸鄙夷地看着阿笙拖着那斧子,哪里有大家闺秀的舒雅,当真是服侍人的东西,举止之间尽是粗俗。 阿笙杵着那斧子,站在院内,看向秋杏,浅声道:“阿姊请说。” 秋杏见她言语恭敬,便知昨日“教训”当是起了些作用,复道:“我亦不愿为难与你,若是你昨日便能这般乖顺,又哪能吃那番苦头。” 见阿笙并不说话,秋杏继续道:“你一个侍女能入华清斋这等地方,当是谨小慎微,日后少不得需要人的提点,我虽入斋不久,但终归比你久些,这些人情世故,我可提点与你,但相对的……” 说着秋杏走到了阿笙的正对面,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你也要帮一帮我。你既然从上阳园来,裴氏族中儿郎当知甚多,你须将你所知裴家嫡系子弟的习惯、喜好等尽数告知于我,若你能帮我近得贵人身,来日自当还有你更多的好处。” 阿笙年纪小,在外人看来便是个好拿捏的。她又惯常藏着脾性,示人乖顺的模样,这倒让秋杏将自己所图毫不避讳地说了个干净。 “可是阿姊,”阿笙颇为为难的模样,“裴氏子弟当中,我只见过家主,可算?” “自然。”秋杏闻此满眼的欢喜,“你愿意告诉我?” 秋杏却见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瞳中浮起不和她年纪的淡漠,听她道:“但在我看来,阿姊品性欠佳,还是莫要沾染裴氏的铮铮儿郎吧。” 阿笙此话让秋杏瞬间羞愤至脸色通红,几步上前就要动手,却见阿笙猝不及防举起了斧子,秋杏一惊,往后退,却跌倒在了屋门之前。 一声大响,秋杏下意识疾呼出声,良久却不见斧子劈在自己身上。 转头便见阿笙的斧子落在了屋门的锁链之上,一声“吱呀”,被锁了一夜的屋门打开了。 “你!” 秋杏爬起来便又要找上阿笙。 “住手!” 阿笙看向院外,教习嬷嬷看戏也算是看够了,此时方才出声。 秋杏不知阿笙一路拖行斧子,早就引来不少好奇之人。今日休沐,众人得闲,远远地藏着便将秋杏此前的狂言全都听了去。 教习嬷嬷带着几名文仆走进了院内,其中便有锦瑟。秋杏立刻起身跪下。她自知今日犯错甚多,开口道:“嬷嬷,是她诓我……” “是她诓你做那些白日大梦?” 阿笙将斧子放下,对那教习嬷嬷道:“嬷嬷,今日她敢为了一点私欲便将我反锁于屋舍当中,明日便敢加害于我,还请将此人领回,我无需此等文仆。” 文仆与一般侍从不同,因其有几分才学而普遍受主人家尊敬,一般无大过不清退。若是文仆被撵,便是对外人说此人无德,不堪侍奉文道,此后人生便是毁于一旦了。 因此,嬷嬷还是有几分顾念,不愿随意做下这番决定。 “姑娘,她年纪尚轻,若是遣退,前程尽毁,不知可否再给她一次机会?我会另外派人来侍奉,此女绝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换言之,还是想保住秋杏的名声,但阿笙知晓,若秋杏继续在此,来日不知是否还会有清贫子弟受她欺侮。 阿笙微微抬头,杏眼凝目,对那嬷嬷朗声道:“嬷嬷。法礼不正,如何匡正人心?我得商国国士仲景亲自赐予‘礼正广识’四字,又在越城助力破城有功,得家主玄骑相送,敢问嬷嬷,若人得知如此品性之人为我文仆,要如何看待我?嬷嬷可是因为觉得我人微言轻,故意要慢待于我?” 阿笙之言铿锵有力,如有诘问朝教习嬷嬷砸来,让她再不得任何借口。 “姑娘这话就严重了。” “裴氏向来礼教严明,但这受众人仰瞩的华清斋却能出如此恶劣的文仆,究竟是为何?” 华清斋前堂治理严明,后院却能出如此之事,若是被本府知晓,这里的一干人等谁都不能独善其身。 阿笙的态度十分决绝,断没有回旋的余地,那嬷嬷知晓阿笙入斋便得院首接见,也怕此事被她捅到裴怀之那去,因此不敢再为秋杏辩解。 秋杏见嬷嬷被问得哑口无言,知道此事再难回缓,立刻调转方向,朝阿笙跪去,她伸手想要去拉阿笙的衣裙,却忽见那斧子锋利的刀口朝向自己。 秋杏抬眼,看向那双墨瞳当中的清冷之色,让人不敢违逆,“莫要脏了我的衣裙。” 嬷嬷见此,立刻吩咐身旁之人将那秋杏给架了出去,唯怕再出些岔子。这阿笙平日里看着乖顺,怎得气性上来这般大? 教习嬷嬷再不看秋杏,而对阿笙道:“是我管束不当,让姑娘受气,我会禀明管事驱逐此人,再另派人来接替秋杏。” 阿笙日常还需与这教习嬷嬷打交道,自然也给她三分面子,闻此点了点头。 “不如我来吧。” 一直站于一旁的锦瑟走了出来,对教习嬷嬷道:“小公子即将结业归家,我正好能空出手来。” 那教习嬷嬷还是给阿笙几分颜面,当着面询问道:“锦瑟行事妥当,也是老人了,你看她可行?” 阿笙看了一眼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方点头道:“那便有劳阿姊了。” 第二十一章 借刑部收权 上陵裴府,夏木勃发,光色宜人。侍女疾步走过,挂断枝桠也来不及顾及。 书房内,那人一袭流玉浮山服,以冠带束法,温润的眉目低垂,目色浅淡。他正在看着西州来的信件。 西州有一古国,王室重传承,曾收藏不少先圣经典,又修建了一座园林,供养智者。裴钰早年曾在那随着一隐世智者在园中拜学一年。 侍女匆匆自外院而来,至于院门之外,整理了衣衫,不敢失礼于家主之前,而后入内。 “秉家主,刑部派了人来。” 裴钰将信件收好,方才抬眼,看到那侍女发间仍挂着半缺木槿花的花瓣,便知刑部此行当是来势汹汹。 裴钰起身,刚抬步便看向一旁的阿七,道:“你无需去了。” 说完便遂那侍女往前院而去。 刑部此番来的是刑庭衙役,共十一人,配长刀,执府令,这便是要来拿人的。 见裴钰前来,衙役拱手见礼,面露为难,缺还是道:“裴家主,刑部查到越城瘟病一案与裴氏航渡引有关。请问,这航渡引如今由谁管辖?” 说到调度之权便是如今尚在上阳园避暑的裴清召手中,但裴钰并未将其名说出,而是道:“自然是裴氏之主。” 裴钰答此话时无半分畏惧,脸上依旧端持着谦和的笑,那衙役几分为难,缺还是道:“那便请家主随我等走一趟了。” 话刚出,裴氏一众侍从便要上前,裴钰微微抬手,让众人退下,对那衙役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在刑部众人的随同下离开了裴府。 数日后,上阳园得知消息,阮氏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倒没有多少惊慌,而是立刻着人去寻裴清召询问此事,裴清召二话不说立刻动身前往帝京。 裴清召在途多日,每日都有快信前来,刑部搜查要的信息很多,而航渡引的调集令实际并不在裴钰手中,许多事便麻烦了些。 刑部刑庭,赵焕城一袭红袍官服坐于庭间,裴钰还是那袭流玉浮山服坐在他的对面。 赵焕城见裴钰丝毫不见慌张,这刑庭可从来没人住得有他这般自在。世人都知裴氏这位少年家主矜贵得紧,却不想他在刑庭也能处得这般清闲。 “还要几日?” 这话问的却是赵焕城,如今倒不是他不放人,而是裴钰不肯走。 “外面消息如何?” “压着呢。” 裴氏家主被捕这等消息辱没人的清誉,这种事自然得压着。 裴钰一愣,反问道:“你以为我当真是来你这刑庭做客的?” 越城这案子刑部从裴氏航渡引上查到的东西根本没办法直接与裴氏主府之人关联在一起,那艘航渡引常年停靠通州岸,原就是借给朝廷之物,多年来央国再无海战,这船便也就闲在那多年,由下人打理,就连裴钰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一艘船在。 裴清召想要推脱关系十分简单,随便推一个下人就能将这罪顶了,因此裴钰配合赵焕城调查此案的目的不在于此,而是欲借舆论,顺手收回一点东西。 但得知赵焕城压了消息三日,换言之这三日的刑庭他是白住了。 裴钰浅蹙眉头,看了看赵焕城,后者尴尬地笑了笑。 当日,坊市便有消息传出,裴氏少年家主被刑部请了回去配合调查越城一案,而刑部索要一些物证时还需向裴家二爷裴清召请调,这看着像是裴钰在代叔受过。 刚到帝京的裴清召听闻这种种传言便坐不住了,立刻安排人着手将裴钰带回来。 次日,裴氏便上交了航渡引相关的仆从,果然如赵焕城所料,裴清召将管理这艘航渡引的仆从悉数推出,将此事也就按到了他们的身上。 赵焕城虽然仍不甘心,但这些人不肯松口,一口咬定是自己收了何潇厉的钱财才会替他偷运货物,在船板的间隙当中添加隔层藏货运出。因裴氏航渡引须定期出航,以测船身航行能力,因此他们将此次出船按照普通航测通报通州岸,便如此将一船的瘟货运到了下游。 但裴钰作为主家仍有管理不当之过,问及裴氏航渡引调度职责之时,裴清召憋得脸色青白,最终不得不开口承认,裴家万事,自然由家主做主。而裴钰已经在刑庭“受过”三日,便无另外责罚。此外的责罚对于裴氏而言便也就无关紧要了。 裴钰当日稍晚归家,在刑庭住了三日,自然脸色不太好,府中族医早已候着了。 裴清召看着裴钰面色苍白,衣物略显脏乱,不由默了默。这几日,裴氏祖地也派人前来询问裴钰入刑庭一事,若是他带人受过一事坐实,祖地各族老定不会放过裴清召。 再者,裴钰受了刑庭之过便是对外认下他对航渡引的调度之权,这航渡引如今对裴清召而言便是块烫手的山芋,再拿捏不得。 念及此,裴清召拿出一枚墨玉打制的令牌,躬身献上。 裴钰见此,将裴清召扶起,“二叔这是做什么?” 裴清召浅笑道:“这枚调令我本也打算找个时机给你的。” 裴钰微微叹了口气,才令阿七将调令接下,原本裴清召还想多说几句,却见裴钰脸色着实不好,立刻便命人去将族医开的方子抓药熬来。 “你先去好好休息,别的改日再说。” 待裴钰离开,裴清召神色中多了一抹冷凌之色,他看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如看着悬崖之上的青腾,稍有折断便会掉落万丈深渊。 裴钰虽得了这家主之位,但却如空坐宝山,并无多少实权,如今有了航渡引的调度权开了先例,族中各人便该逐个交权了。裴钰倒是因祸得福。 “二爷,莫气。”此时,裴清召身旁的一谋士走上前来,宽慰道:“九公子这身子不足,不是可享天福的相,这裴家还是少不了您的。” “放肆。”裴清召故作恼怒,“这样的话被旁人听去会做何想?” 那人立刻配合地低首称错,不敢再说此言。 “听说长姐来了书信?” “是,殿下还派人送了些书简给九公子。” 裴氏老家主膝下长女裴妙音,替央国出使西州,嫁与彼时的西州王次子,先王与长子皆因意外过世,王次子登位,所以她便成为如今的西州王后。 裴清召叹了口气,“大姐向来疼阿九,对绍儿他们她倒是不闻不问。” “殿下丧子那年,九公子曾去西州待过一段时间,自然情分不太一样。” “算了。”裴清召罢了罢手,无意再提此事,转身离开了前庭。 次日,帝宫得知裴钰入刑庭一事,派人前来询问,虽是安慰人的话,但却直指裴钰年少持家难免有所不足,应当多向长辈请教,言语间又提到了裴清召。 皇帝这话明面上是在宽慰,实则却是在抬裴清召,替他在族内找回颜面,裴钰如何看不懂。 应帝有一美人,貌若天仙,身若无骨,深受皇帝喜爱,而此人便是裴清召进献。派人以色媚君,是清流文士所不耻,因此此事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裴清召便也是在那时与应帝搭上了关系。 这个美人也打破了裴氏多年中立不媚皇权的立场。 谢过皇恩,裴钰对裴清召道欲往西州一趟,“家中之事便有劳二叔了。” “这么突然?” 裴钰浅笑道:“姑姑来信道,圆觉大师撰写多年的文典即将出世,我欲前往第一时间拜读。” 裴钰对学识之上的追求甚高,多年未变。他装作没看懂裴清召眼中的喜色,顾自垂首后离开了。 刚得航渡引的调度之权,裴钰可谓距离裴氏族兵的军印又近了一步,但他却在此时选择去那偏远的西州,亦是表明裴钰此人无心于权势一事,这对于裴清召而言便是喜事。 第二十二章 裴钰出发 一月之后,上陵城外,一众氏族子弟锦服加身,冠玉束发,立于马车旁与旁人纷纷见礼。他们聚集于此是因即将远行西州,央国众文士自发前来相送。 此番裴钰前往西州拜会智者,同时会带去央国杰出的子弟,一睹西州学者文采,相互交流。此次机会难得,皇帝近日身子不甚爽朗,听闻此事亦于病中起身特批文牒,许裴氏一行直通西州。 帝宫侍官在众人之前宣读皇帝对众文士此行的叮嘱之言,众人垂首聆听。谕旨当中出现好几处应帝不常用的词句,还是被裴钰听出了异样,他低垂着头颅,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 这谕旨恐怕并非应帝本人的口谕。 帝宫近日虽有传言皇帝偶感风寒,已然罢朝五日休养,如今情况大好。但这与裴钰得到的消息却是略有不同。皇帝年迈,而此次疾病来势汹汹,众医官连着数日未曾离开帝宫,就连皇后也衣不解带地近身伺候,具体皇极殿内什么情况便无人知晓了。 西州甚远,裴钰等人此行短时间内不会返程,送行之人瞻仰众文士之颜,亦有不舍之情。 裴怀之身旁的子弟十分羡慕能随裴钰一同访学的众人,但奈何他们尚未结业,论学识与名声都远不及队伍中众文士,只能遥遥相望,心生羡慕。 其中一名女学生望着那浩荡的队伍中,却无女子身影,对裴怀之道:“院首,愿来日再有此机会之时,我央国女子亦能位列其中。” 裴怀之闻此不由点了点头,饶是华清斋近年来也少有出类拔萃的女学生,此言倒是让他多了几分感慨。 车驾旁,裴钰一袭青天苍雀服,白玉为冠,如朗日之下的青松,他躬身拜谢众人相送,又得来众人倾身还礼。 正欲上车驾,裴钰看到了远处的裴怀之,忽而想起了什么,对阿七低声讲了两句。 阿七听闻裴钰所言,回道:“公子不必与院首多交代,那丫头如今可是将静严‘收买’得彻底,定然是吃不了亏的。” 裴钰闻此略有些意外,而后笑着登上了马车。 众人启程,此行由裴氏玄骑与央国重甲相送,浩浩荡荡一路往西州而去。 西陵华清斋内。自打摸准了静严的脾气,阿笙每逢休沐便带着整理好文册,先去一趟早集,再往三清院去。后来锦瑟摸准了她的这条路线,便会更早一点起来,帮她将这些东西准备好,每次阿笙都会客气地道谢。 锦瑟来服侍她已经数月,但阿笙的这份客气始终不曾卸下。若是有时锦瑟忘了,阿笙也不会怪罪她,自己便去置办,连多的一句话都不会有。 这日,锦瑟照例将阿笙送到三清院,得她谢过之后又返程。 静严熟悉了阿笙之后,知她不是一个性子冷的人,但也看得出她与这文仆之间似乎并不是那般熟络。 华清斋的学子为了求学多远离家中,而文仆近身伺候,长久以来便是他们最信任之人,但阿笙不同,锦瑟服侍她四个月来,静严看得出阿笙与锦瑟的相处多是客套。 “你不信任你那个文仆?” 阿笙正在将记录问题的文册展开,听得静严这般话,只是浅浅的应了一声。 “为何?我看她做事挺细心的。” 阿笙放下了手里的文册,看向静严,道:“锦瑟很聪明,她懂得山川气脉因势走向,也懂得赋税惠民的国政,还知道经营账面如何抵扣银钱。” 静严听到这里心中已经了然,却还是故意问道。 “这不好么?” 这足以证明锦瑟是一名合格的文仆。诸子百家当中不乏有文仆出身的雅士,近朱者赤,他们大多曾跟随在德行高尚之人的身边就近学习。 “可她是裴氏之人。如此聪慧,不该在此。”阿笙道。 裴氏重才,这般涵养却在华清斋久为文仆,这才是阿笙觉得奇怪的地方。 “我才几斤几两自己清楚,一个如此有能力之人,主动接触我,又主动为我文仆,换做是先生你,你会轻易相信么?” 闻此,静严挥了挥手中的竹扇,他倒是没想到这丫头年纪不大,防人之心却这般重,遂反笑道:“怀疑她对你有所图,还留在身边?” 阿笙叹了口气,“我虽不知她图我什么,但目前为止她亦无错,我无理由遣退她,也不愿因为我自己的不信任害她前程。” 正如此前教习嬷嬷所说,文仆被遣退便是前程尽毁。毕竟这些都是阿笙的怀疑,她亦不愿因为这个理由误人前路。 静严持竹扇拍了拍阿笙的脑袋,道:“你年纪不大,心思却这么重可不好。” 阿笙将他的竹扇挥开,一本正经道:“先生,性命难得,我自当更加小心一些。” 静严闻此愣了愣,听着她这话倒像是曾经经历了许多生死一般,复笑道:“那我对你也不错,难不成我也对你有所图?” 阿笙垂目看着自己的文册,就连看都不看静严一言,开口道:“以先生的性格,怕只有前家主能够唤的动你,我又能怀疑什么?” 说着看向静严,笑问:“再说了,先生的这份好,我可是投喂了不少糕点换来的。” 阿笙这话说完便挨了静严一扇子。 静严眸色之中闪过一丝静谧之色,看来这丫头还当真如裴钰所言,被人盯上了。她的一无所有才正是被人看中之处。 古来名利场中少不了女子的身影,尤其是聪慧又漂亮的女子。当年裴氏长女因聪慧机敏而受皇帝看重,欲用裴妙音笼络心腹,同时也能挟持裴氏。裴妙音为免连累家族,方选择远嫁西州。 裴氏长女况且如此,阿笙这般毫无背景却才德初显的孤女,若用得得当便是一枚可提早布置的好棋。念及此,静严的神色中多了一抹冷意。 转角处,锦瑟背靠着那一墙的凌霄花微垂着头颅,一片清风吹过,让身后一墙的颜色摇曳生姿,锦瑟抬头看向此时湛蓝的苍穹,眼眸柔软却带着几分淡漠,也不知到底在想着什么。 第二十三章 天家争权 应帝三十七年,八月正夏。夜间,华灯已歇,一队人马自北城冰窖押送大量冰块入宫,正值盛夏,用冰量大实属正常,众人并未留意。 三日后,景王入宫拜见,却被禁卫拦在了皇极殿外。理由是,皇帝身体欠安,无皇后允许,任何人等不得入内觐见。 皇极殿中森森的寒气在炽热的天气之下显得尤为明显。景王看着那高耸的大殿,心生寒意,他默不作声,顾自退下。 多年来,皇帝因喜制衡之策,虽立太子,却也因偏爱七子,早立其为亲王,赐有封地,却许他在京中长住。 若按时间算,景王的这个封位比太子来得都早。 这些年,二子相争,此消彼长,皇帝乐见此番景象,这也让他晚年之时,不必担忧任何一个儿子会出现越权的行为。 但百密终有一疏。皇帝病得突然,而彼时太子仍在南方巡查。 为免继承生变,皇后决定隐瞒皇帝死讯,将皇极殿内乃至龙榻之上放满冰块,每日轮换。同时私下快马往南方传唤太子归朝。 但景王那日入宫,却还是从皇极殿那森森的寒气当中窥得了端倪。 景王叔父为京机营统领,多年来支持景王与太子斗权,听闻此事,便谎称京内出现敌细,京机营抓捕后欲待皇帝裁断。 京机营自然等不来皇帝的裁断,帝宫一拖再拖的反常举动,再加之皇帝多日未临朝,京城之内疑云遍布。 终于在七日僵持之下,景王声称皇后禁锢皇帝,把持朝纲,以清君侧为由于午夜帅兵攻入帝宫,随行的亦有部分前朝官员,以作见证。待他到达皇极殿外时,一股臭味弥漫,众人立刻反应过来此味道究竟来自哪里,念及此,一些官员忍不住当场呕吐。 景王脸色极为难看,他亦不知皇帝究竟驾崩了多久,就这般未入棺椁,被人用冰存于此。见此,景王立刻派人去皇后宫中捉拿逆贼,皇后却是妆容整洁,着八宝后服于宫中静待,丝毫没有逃窜的打算,因她相信,太子终会归来。 皇后年岁已大,经不起折腾,景王亦顾念这个嫡母从前不算苛待自己,于是将其禁锢在帝宫之中,又派人刻意去寻所谓的传位诏书。 但皇后心知,无论皇帝遗诏为何,景王派人寻来的这份诏书,其上的名字都只会是景王之名。 皇后于帝宫苦等七日,却不见太子音讯,她看着满庭盛放的夏木,又是一日枯坐。 原是太子返京途中,得闻景王攻破帝宫的消息,于是转而往东部大营而去,前往调兵。他以景王谋逆为由,说动英勇候夏利川借兵与他反攻帝京。 而太子在北上途中,忽然念及一件事,兵力虽是一面,但景王此番却忘了那些撑起央国半壁江山的世族,他们的态度才是坐稳这江山的关键,一如当年太祖一般。 于是太子调转方向,直奔西陵而去。他的目标是华清斋内各族送去的精英子弟。有了这些人,京中世族便尽在他的手中了。 但裴氏羽翼之下的人岂能让人善动。 裴氏瞰卫三日前便得到消息,太子兵马偏离进京路线,直奔西陵而来。当日夜间,三十艘航渡引和横渡引出现在西陵以北的淮水岸,一夜之间,裴氏将整个华清斋搬空。 不止华清斋子弟,城中吏官得闻裴氏撤离子弟,请求同行,西陵城小,因距离帝京不远,守备不过数百人,哪里能与太子铁骑抗衡。因此裴氏连同城中百姓也全都接上航渡船,远行近海。 而这便是裴钰收回航渡引调度之权时所下达的第一个备令,如果央国内战涉及华清斋,裴氏须尽阖族之力,保全华清斋众人性命。 裴钰早已看透皇权利用世族笼络人心的把戏,历史滚滚,始而复之,太祖所行之事,他的子孙定不会忘。皇帝纵皇子相争,如此局面不难意料。 华清斋不仅是裴氏所建的修学之地,更是诸国才士的摇篮,因此定要护得周全。 航渡引一路乘风,众人心惊之余,庆幸裴氏的强大以及及时的回护,院首裴怀之令人清点各阶生徒,因走得匆忙,唯恐还有人余下。 静严于舱内与人谈及近来帝京局势,却听舱外步履匆匆,一名文仆一边疾走,一边高呼,“院首,黄字阶有十名学生在张先生带领下去了象山相地,他们不在船上!” 静严闻此,心下一沉,他此时忽然想起,几日前那丫头一脸兴奋地跑来告诉自己,先生要带他们去相地,难道至今未归? 静严立刻推门而出,去寻裴怀之,后者此刻正在核实究竟是哪些学生。待听得来人细报那些学生的名字,静严脸色顿显灰败。 阿笙亦在其列,她并未上船…… 象山位于西陵以南,山中万物丰盈,因此华清斋黄字阶学子学习地形地物之时多会去象山相地。 而此时,若是派人去寻这十人,定然会与太子兵马撞个正着,如今唯愿他们尚未返回西陵,若是躲在象山靠着山势庇护,还能躲过一劫。但相地教学多不过五日,如今已经是第五日,这队师生定然已经在返程的路上。 裴怀之脸色很是难看,若这十人并非高门子弟,落到太子手上便会成为其与裴氏谈判的筹码,届时裴氏便会落入进退两难的境地,而如今裴钰不在族中,主事之人是裴清召,那这十人的性命,怕是危矣。 裴怀之当机立断,找到掌船之人,欲让其放一条小船将自己送回西陵,作为院首,他无法放任自己的学生不顾。但此举却遭到了掌船的拒绝,裴怀之作为华清斋院首,许多事还需他的决断,他若离开,这里上千师生之心难安。 风浪翻腾,人心难定。静严沉思片刻,疾风如割裂之刀,一片片削在记忆当中那一盘西枣糕上。 未久,静严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去吧。” 裴怀之看向静严,欲要反对,却听静严神色寂定,道:“我不去西陵,我去太子军营。” 此时,教习嬷嬷匆匆来报,原来是伺候阿笙的文仆锦瑟也未在船上。 第二十四章 华清斋已空 西陵城外,人际难见。阿笙等人身上还背着此次从象山带回来的一些植被,还在商量着先去城西吃完油酥鸭再返回华清斋。 而此时他们一路行来至近城都未见一人一马,心里感到奇怪。 近城门处,连寻常守备都不见,此时几人方才发觉情况不太对。 步入城中,一片清冷,就连集市处都是空置的摊位,百姓家门紧闭,就连炊烟都未起。几人分散四处寻了寻,着实不见一人。 “发生了什么事?” 带队的张先生立刻召众人快速返回斋内,却见那扇浅雕鲲鹏的楠木院门紧闭,寻常这个时候,前庭守备犹在,为方面生徒出入,华清斋的院门不会关闭得这般早。 而此时,阿笙亦注意到,门房处也无一人。 张先生在门外唤了几声,却未得回应,他入华清斋十载,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亦让他顿感无措。 此时,侧门处传出“吱呀”一声,众人转头,阿笙便见到一个熟悉的面孔。 锦瑟见到阿笙归来,喜极而泣,立刻冲上前去,她心如擂鼓地等了两日,阿笙终于回来了。 “姑娘,你终于回来了!”锦瑟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阿笙看到锦瑟眼中温润的水色,听着她快速将此时西陵的情况告知众人,方才明白,锦瑟是为了等她,为了在第一时间告诉她要逃命而等在此处。 一时内心的愧疚感横生。 “若按消息报,最迟明日清晨,太子兵马便至,我们还是先离开西陵城内。” 阿笙听着众人言语,始终沉默,得闻这一句,却道:“若是太子未在华清斋搜到人,首先会想到的便是象山。” 毕竟能藏下那么多人的地方不多。更何况以他们的脚力哪里能与太子铁骑相比,多半会在路途中碰上,届时那一片浅滩和草地,哪里容得下他们去躲。 “万一太子已经知道裴氏用航渡引将众人接走,不来了呢?” “不会。”张先生道:“他们连夜出走,本就少有人见,更何况,近海口建城岸水师即便上报也是往京城报,太子在途,消息有滞后性。” 闻此,众人沉默。 “那怎么办?” 阿笙转头看向西陵城城门的方向,目色如矩,沉声道:“我们就躲在这。” “就躲在华清斋。” 当夜,铁蹄之声响彻凌云。率兵前来的是太子心腹左云鹤,他带人行至西陵,却见城门大开,心下生疑,派人前往探查,回来报,城内不见一人。 左云鹤带人入内,缓行至城中百姓多聚集之处,却见不少居民住所门户大开,店铺、茶楼亦是如此,派人入内探查,果然不见一人。 这西陵城竟是空了。 左云鹤遂率人直奔华清斋而去,而华清斋与西陵城内一样,亦是院门大开,除了夜风扫树,沙沙作响外,整个云庭落针可闻。还未深入,众人心中便已经浮出一个想法,这华清斋怕是已无人迹。 左云鹤骑于高马之上,横视云庭,乃至往后埋于黑夜之中的景致,而后道:“搜。” 众人正要行动,却听左云鹤又吩咐道:“勿要坏了斋内之物。” “是!” 众人四散,各自寻去。华清斋占地宽广,若要搜满整个斋内,怕是须得数日时间,众人抵达之时,见这番场景,心中早已有数,只是太子之令,还需执行。 左云鹤下马,在云庭的亭台处坐下歇息。西陵城已空,华清斋没理由还有人在,自己还是晚了一步。念及此,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柴院的后厨内,阿笙等人分别躲在三个后厨堆砌的柴火之下,趁着灯火照不透的屋内暗角隐藏身影。渐渐地便能听见踏行的声音,待脚步声一次次近了又远,众人心如擂鼓。 西陵城那大开的城门,乃至居民户所、茶楼、酒肆,他们一个一个将那些门给砸开,就是为了给进城的铁骑印上“西陵已空”的想法,待到他们看到与西陵城门一样大开的华清斋院门和空旷的云庭之时,他们便会下意识认为“华清斋已空”。 如此,这群人便不会仔细搜遍华清斋每个角落。 在思及藏身之处时,他们亦未去隐世众人所居住的云岚山,也未去裴怀之等先生们居住的东青院,而是选择了文仆们烹食的后厨。 战地之前,谋士大将堪比金银,太子铁骑入了华清斋,便如入宝山,那些在华清斋隐世而居的裴氏门客便是这无上珍宝,会是太子与景王较量的致胜之棋。 果不其然,搜寻的队伍首先便直奔云岚山而去,而后是东青院。太子亦曾为华清斋学子,对这里了若执掌,这两个地方他们此行必去。 前去搜索云岚山和东青院的队伍空手而归,左云鹤坐于亭中暗处,以肘撑着身子,不由长叹了口气。 “看来裴氏早有预料。” 太子不顾皇后安危也要拿下华清斋,如今却扑了空,而帝京那边也失了先机。念及此,左云鹤紧蹙的眉头始终未曾松开。 “不如我们烧了这园子,也当是替殿下解气。” 夏利川练兵多有匪气,方才说出这话来。 “不可。”左云鹤喝止。 华清斋对裴氏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太子亦知若要彻底拿下世族的支持,便不能让与裴氏的关系走入绝境,因此临行之前特意吩咐,拿人为主,除此之外,不得动华清斋一砖一瓦。 此时,一马飞踢,赶来急报,太子传唤众人反营。 左云鹤不敢迟疑,立刻翻身上马,带人迅速离开了空寂的华清斋。 待马蹄之声踏风而去,阿笙等人久久不敢离开遮身的柴火,直至下半夜,更深露重,一人不禁打了个喷嚏,众人见无事,方才推开柴火。 阿笙支起身子,得锦瑟扶了一把,下意识便道了句谢,而后微微迟疑,补了一句,“你也活动一下筋骨。” 锦瑟闻此,眼中有喜,而后扶着阿笙往外走去。 束城郊外,邬军军营当中。烛火摇曳,夜风生寒。太子斜坐帐内,睨着今日不请而来之客。此人有大名,若说当世谋士当中,他排得上前五,但多年前为裴氏所收,自此不再出山。 静严依旧穿着他那身清修的服侍,端坐于太子对案,他神色沉静,缓缓开口,“我有一计可助殿下谋定江山,但您要收回前往华清斋的铁骑。” 营帐之外,只见原野辽阔,山风遇阻,有时片刻的计量便足以颠覆一生。 亦如静严此人。 第二十五章 大势已定 帝京半月未得太子消息,景王在这半月之内已然派人守住了京中各大关卡,并找到所谓“传位诏书”,俨然开始着手准备登位之事。 此时,太庙传信,大行皇帝圣体未入皇陵,大丧未办,新帝登位视为不敬先祖。礼法不可废,若要得正统之位,便要遵循太庙仪轨。景王此时距离王位仅一步之遥,他亦未想到,此时出来阻止他的竟然是那个在他心中无关紧要的太庙。 礼法乃世族文人遵循之法,若要天下认可,景王不可废礼。因此,帝宫各殿开始挂上丧布,按照皇家仪轨开始为大行皇帝置办丧礼。 由于皇帝尸身已然在皇极殿内停放多日,景王以此为由,未再停棺,欲于丧仪第二日便欲将棺椁送往皇陵。 依照祖制,帝王棺椁须血亲扶陵至皇陵,但此时景王不敢随意离开帝京,唯恐生变,而皇帝其它子嗣都在其封地,无召不得入京。景王多个方案均被太庙以不和礼制为由否决,不得已之下,景王决定亲自扶陵至京郊皇陵。 帝王棺椁出京,京机卫随行护送,而太庙奉仪已然在皇陵等候。 待仪轨结束,棺椁入陵,景王等人正当返程之时,太子便已经带着铁骑埋伏在众人返京的途中,因要分出人手把守帝京,景王此刻身边随行兵力远不及太子所带人手,再加之太子早有谋划,此战高下立分。 当日深夜,帝宫传出消息,太子返京,景王与协其谋反的一众官员伏诛。正当众人质疑天家这场内斗究竟谁才是正统之时,久不外出的皇后却拿出了皇帝的传位诏书,其上清楚写明,皇位传于太子。 此诏书此前一直由内阁张御之保管,皇帝出事之后,才到了皇后手中。 坤仪宫大门重开之时,皇后仪发端正,虽已是花白的发色却依旧眸色清亮,她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太子,微微俯身,在太子耳边浅声留下一句她此生都未再提过的话。 “你父皇临终遗言,”皇后声音带着几分嘶哑,却字字清晰,“裴氏不能留。” 太子眸光微闪,低首拜服,而后在皇后的搀扶之下起身。众人只当母子情深,却不知天家揽权之举,便始于这日。 七日后,太子正式称帝,分封嘉奖,众人注意到,太子所封众人中除了支持他夺回帝京的各将领官员之外,还有一位此前从未出现过的人在帝京一役后被封了国师。 西陵,阿笙等人在华清斋守了月余,方等到众人归来。 裴怀之见十人完好都在,久违地抹了老泪。张先生上报阿笙献计让众人躲过搜捕,裴怀之正要夸奖,又听闻他们将城中百姓户所都给敲了开,便想到若是百姓家中有失物,这岂不是都要算到华清斋头上?又如此忐忑地等了三日,不见有人来讨,方才安心。 众人归来之时,阿笙第一时间去了三清院,却见院落紧闭,院中桌椅都落了尘,似乎就连杂扫之人都未曾来过,她见此也未多问。 每日阿笙都会绕着去一趟三清院看看,但院中清冷,除了那守院的大叔,亦不见有任何人出入。 约是两月之后,一名自称是静严文仆之人前来拜访,得院首许可之后便直奔三清院而去。 阿笙放课后照例去了三清院看看静严是否归来,正巧遇到此人在园中等候。 庭院寥落,因久未逢甘霖,草木出现了枯败的迹象,那文仆端坐园中,良久方间一个小女娘探出头来,手中还抱着一个书匣子。这华清斋中会不用文仆自己抱着沉重的书匣到处跑的倒也就这么一个了。 段子玉知道,这便是先生让他来等的人。 见阿笙出现,段子玉起身,而后躬身拜了拜。 阿笙抱着书匣子还礼,道:“不知先生为何向我行此大礼?” 段子玉年纪比阿笙大了不少,闻此,浅笑道:“姑娘是先生的学生,我乃先生文仆,姑娘受得此礼。” “先生?”阿笙略有些惊喜,“是静严师父?他回来了?” 段子玉闻此摇了摇头,“先生不会再回来了。” 闻此,阿笙的眼中落满了失落,她浅蹙眉头,问道:“为何?” 段子玉道:“先生如今为新朝国师,为朝堂正官,须常居帝京履职。” “国师?” 阿笙愣了愣,却是不信此话,静严其人懒散,他这辈子最大的志向便是三两清茶一叠糕点,看花听鸟,做个闲散之人,怎么会忽然搅进朝堂之事中? 若静严投向新帝,那么便再不为裴氏门客,自然不得裴氏庇佑,也就回不得这三清院了。 “他为何……” 段子玉见阿笙入静严所讲,不肯相信,方叹了口气,道:“先生着我来与姑娘带些话。” 阿笙看着那段子玉,眼中满是认真。 “先生道,西枣糕委实腻人,他也吃腻了,帝京美食纷繁,他正好换换口味。” 阿笙蹙眉,这话听着不过日常的絮叨,但却话中有话,静严是在告诉她,他并非因为阿笙的西枣糕而选择帮她,那么能唤的动静严的…… 段子玉看了看身后的屋子,对阿笙道:“先生吩咐,这屋内的藏书尽数留给姑娘,让你好好研读,将来若不能做个学富五车的女学究便不要说是他的学生。” 阿笙有自知之明,一直也未曾以静严学生的名号自称,静严这话更像是说给他人听的。 国师的学生…… 阿笙恍然大悟,段子玉见眼前这个小女娘原本低垂着头,一副包子样,却忽而抬头,杏眼微瞪地看向自己,便知她是明白了静严的用意。 静严这是在给阿笙一个旁人不敢随意欺侮的身份。 阿笙孤身一人走到今日,她没有靠山,没有背景,全凭着自己努力求存,多是不易,静严虽平日里嘴上不说,但他一直将这些看在眼里。 念及此,阿笙眼眶微微一红,她侧过头看向园中那一株枯败了的草木,眼中雾气腾腾。 段子玉见她如此,不便多打搅,又是倾身一礼,而后离开了三清院内。 近日的气候闷而潮湿,像是大雨将至,阿笙站在庭院之中看着主人再无归期的宅院,只觉胸腔满是风卷不走的情绪。 第二十六章 锦瑟的放过 静严离开之后一个月,阿笙整个人都有些有气无力,但每日雷打不动的便是下堂后去三清院待着,这一待便是到很晚。 锦瑟每每去接她的时候,便见她一个人在屋门处坐着,她点了一盏灯,唯怕将满屋的书籍烧着,所以每次都拿着静严从前打坐用的蒲团顾自坐在进门处。那满屋子的书,也不知要读到什么时候才能读尽。 年节将近,气候本就冷,阿笙还是不免夜里吹了风,染了风寒。 锦瑟照顾了她三日,大夫开了药,喝了已然见好,但阿笙病了后便爱做噩梦,每至夜半都会惊醒,因此,锦瑟便在她房外铺了床铺,自己每日都守着。 夜半阑珊,华清斋夜里的灯火也不曾灭过,从阿笙住的院子里便能遥遥地看到星火点点。锦瑟今夜并未睡着,她顾自靠在阿笙的房屋之外,看着远处的灯火阑珊,久久不见动静,直到听到阿笙屋内有动响,方才起身。 “母亲……母亲……” 这般的天气,阿笙的额头还是浸出了薄薄的汗,她似乎又被梦魇着了。 “姑娘,姑娘。” 锦瑟唤了几句,但阿笙没有醒来的迹象,反倒是神情越发痛苦。 “母亲……父亲……不要,不要!” 阿笙惊醒,她那双平日里始终淡薄如水的瞳眸中满是惊恐之色,她看向一旁的锦瑟,下意识往后躲,双手死死抓着被褥不肯松开。 “姑娘,别怕,是我,锦瑟。” 锦瑟抓住她的手,怕她伤着自己。 看清床前人的模样,记忆方才涌来,阿笙神色松了松,便在锦瑟的支撑下坐了起来。此时她身上已经浸满了汗,须得擦拭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锦瑟一边为她擦拭,却见她神情恹恹的。锦瑟照顾阿笙这么久,从未听她说过自己的父母,或者自己小时候的事。 “姑娘这是梦到什么?” 阿笙默了默,看着锦瑟为她细细地擦拭手臂,开口道:“锦瑟,你见过死人吗?” 听闻此话,锦瑟微微一愣,回道:“小时候村里曾经因饥荒死过很多人。” 锦瑟怕吓着阿笙,话便也就到这里了。 阿笙听着浅浅嗯了一声。 “姑娘怎么忽然问这个?” 阿笙的声音闷闷的,缓缓道:“我梦到了我父母死时的场景。” 锦瑟神色微动,而后道,“从未听姑娘提过父母之事,我以为,你双亲过世之时你还小,没有记忆。” “我也想记不得。” 可偏偏阿笙从小没别的长处,便是记忆力好,那日城门处的纷纷扰扰,她依旧记得清晰。每至夜深之时,北春园的那曲“黄粱”仿似从深渊而来,能在脑中久久回荡,不见止歇。 “姑娘小时候的家是怎样的?” 锦瑟的声音柔软,仿似随口的闲谈。 阿笙低垂着眸子,而后道:“小时候会跟着母亲去庄子上避暑,那时候庄子上有一位阿姊,经常在父母外出时给我带糖吃,” 锦瑟闻此,倒是笑了笑,道:“那她人真好。” “但她却是为了与我熟络之后将我诱拐出去,以此威胁我的家人。” 阿笙的声音淡淡的,不见任何愤怒的情绪,仿佛在说着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关的事。 “但她在我无人照拂的时候能够帮衬一二,我已经很感激了。” 锦瑟眸光微动,阿笙这话中亦能读出别的意思,她便也没再多问了。 待阿笙再次睡去,锦瑟看着她睡得深沉,转身离开了园子。伴随着那一声吱呀的关门之声,阿笙缓缓睁开了眼,她看着窗外透进的月色,眼中满是清冷。 西陵的夜深沉而寂静,整座城郭并不大,到了夜里众人都归家休息,就连晚集都没有。 一个身影窜入南边的巷子里,又在一户普通的人家停了下来,轻敲门扉之后,侧身走入。 屋内只点了一盏酥油灯,见到锦瑟到来,原本坐着昏昏欲睡的老妇将炉上烧着的热水打了来,为她冲了一盏茶。 “嬷嬷最近身体可还好?” 老妇笑了笑,回道:“还算健朗。” 闻此,锦瑟浅浅笑了笑。 老妇见她似乎有心事,问道:“可是园子里出了什么事?” 锦瑟摇了摇头,“都很好。” 每月都要来报一次,倒也没什么可说的。 烛光将老妇脸上时光留下的痕迹照得清晰,她开口道:“听闻你手上的这个丫头前些时候帮着斋内的师生躲过了太子的搜捕?” 锦瑟拿起茶盏,浅抿了两口,听闻老妇这话却如听了笑话般,对老妇道:“她性子有些贪功,便占了院首的好话。” 老妇闻此,不免皱了皱眉,“这般性子,怕是不太稳妥。” “的确。” 老者再次问道:“那依你看,三爷看中的五个人中,最出色的是哪一个?” 锦瑟故作念想,缓声道:“赵氏的那个孩子文采斐然,倒是不错的苗子。” 老妇点了点头,“他是不错的,只不过赵氏如今在朝中有了正式的官阶,怕是不好控制。原本我还看好这上阳园送去的,这般年纪便能修习天地玄黄的课程,但你似乎并不看好她?” “她儿时遇到一些事,对人并不信任,饶是我废了那般功夫,她也未曾全然相信我,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受人拿捏。” 老妇微微蹙眉,锦瑟当日借太子铁骑一事,拿自身性命为赌注,想要换取那丫头的信任,却不曾想结果却并不理想。对他们而言,能诱导其自愿听话是上策,这般的硬骨头若是在华清斋内闹起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事。 锦瑟放下了杯盏,道:“况且她不过是阴差阳错借了家主的势,才让院首答应让她越级修习。如今因跟不上,已经辞了两门。” 老妇闻此,不自觉地摇了摇头。 “她当真如此差劲?” 锦瑟继续道:“她是有些小聪明,但这点小聪明到了大事之上,便会误了三爷的事。” “那为何就连静严都认下了她这个学生?” “静严脾气本就难以捉摸,他到底看上她哪一点,我们也说不好。”锦瑟道:“更何况,正是因为静严认下了她,她如今有国师为靠山,就算我们大力培养她,她将来能事事都听三爷的么?” 锦瑟的话听着中肯,老妇微微蹙眉开始思考是否还要将锦瑟继续放在阿笙身旁虚耗,毕竟入华清斋并不容易,若是锦瑟耗在一个不能为主上所用的人身旁,委实浪费时间。 锦瑟见话说到位了,在老妇心中有决断之前,开口道:“如今园子里也没有其它合适的人选,等到有新人的时候,我便会找机会调走。” 这一句便是替老妇做了决定,老妇点了点头,道:“你当心些,如今皇帝也盯上了这华清斋,莫要漏了身份。” 锦瑟有些意外,问道:“是新帝派了人来?” 老妇道:“听闻帝京要派吏官来华清斋巡视,倒也未说要常驻。” 华清斋向来由裴氏单独管理,帝京那边向来不会过问,新帝登位便开了这个先例,怕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二人又聊了许多别的,锦瑟复才离去。 此时已然深夜,华清斋的院门早闭,锦瑟从侧旁的小门入内,刚行至云庭便见亭台处,一个纤瘦的身影站在那,她穿着厚厚的袍子,一双墨瞳如珠玉一般润泽黝黑,她就这般静静地看着自己。 “阿姊,你去哪了?” 第二十七章 锦瑟之主 当阿笙第一次走进静严那个满是书籍的屋内时便见到了放在窗边案几之上的一本文札,与满屋落了尘的典籍不同,文札的纸面平整而干净,用的是帝京文士爱用的宣州纸,并非华清斋日常用物。应当是段子玉来的时候放下的。 阿笙打开了来,这里面的内容才是让她在三清院连夜挑灯的原由。 文札开头很简短,“裴陵邱,先家主一辈排行老三,锦瑟之主。” 文札之内提到,裴陵邱此人在裴氏子弟当中算不得大才,一生当中值得人称道之事寥寥,但却有一事引得静严留意。 帝京早年出现过围绕高门子女的皮肉生意,不少世族后嗣无能维持祖辈光荣,最后终归于平庸之流,落得贫瘠的下场,而此时,族中那些精心教养长大又才德兼备的年轻女子便成了他们笼络权贵的资本。 他们通过各方人脉,将族中矜贵的女郎送与权贵手中,或为玩物,或为姬妾,少有以大轿正儿八经娶过门的。 女子即便出嫁,也要依靠母族的支撑,因此不少人就此忍气吞声,惶惶度日。而当年有一女子不服自己一身才学最终却落为“货物”,便以人口贩卖的罪行将族中长辈告上了官府,才将此事抖搂了出来。 而根据当年调查的资料,其中有几桩都可见裴陵邱的身影,但彼时官府无直接证据证明裴陵邱与此事有关,又碍于裴氏声威,并未深挖裴陵邱之事。此后,他倒是安分了许多,在祖地静养多年,直到裴氏前家主过身,裴陵邱方才返回本府。 至于锦瑟,信中的内容却不多,只道是临江城一小户之女,曾以诗词天赋在江青学院崭露头角,此后便不知何原因消失匿迹了,再次出现便已经是华清斋文仆。 静严在信中提到,以锦瑟的出生,能入江青学院实属不易,此女有才,如今却有志难伸,若能掌控得当,或能为自己所用。此人聪明,与其绕着弯子试探,不如直言,毕竟她文仆的身份能否继续持有还捏在阿笙的手里。 华清斋难进,即便是裴陵邱也不能随意将人往这塞。所以,锦瑟文仆的身份对他们而言很难得。 阿笙念及静严在信中所书内容,看了看面前的锦瑟,她此时倒是一番坦然,并无半点慌张。 “园内有宵禁,阿姊这是从哪沾了一身的寒气?” 锦瑟知道阿笙并未全然相信自己,以她的聪明,自己这般踏夜外出,一般的理由她是不会相信的。 “这里风寒,不如回去再说?” 阿笙并不蛮缠,点头道:“好。” 二人一路同行,并无多的言语,直至到了阿笙的院子里,锦瑟习惯性为她取下外袍收拾好,又将屋内的炭火点燃。阿笙亦不着急,在案几旁坐下,静静地看着锦瑟将屋内的一切归置妥当,复才在阿笙的对面坐下。 “姑娘想听我说什么?” 阿笙静静地看着她,眼中亦无悲喜亦无嗔怒,“阿姊今日去了何处?” “城南五里铺。” “民居?” 锦瑟点了点头。 “那便是你们接头的地方?” 阿笙用的是“你们”,锦瑟便知,她定然是知晓了什么。 “是。” 阿笙见她态度,问道:“你不打算隐瞒。” 锦瑟摇了摇头,“姑娘做事谨慎,若无确切的信息,今日便不会在云庭候着我。” “那你会告诉我你们的计划么?” 锦瑟闻此亦是摇头,道:“我唯一可以告诉姑娘的便是你不会再是他们的目标。” 阿笙闻此有些意外,“为何?” 而这一问,锦瑟却并未直言。 女子为学本就艰难,当初她又何尝不是一腔抱负,最终却落得这般田地。阿笙的良善与聪慧被锦瑟看在眼里,她知道自己别有目的,却不肯因猜忌而毁他人前程,她既肯放自己一马,自己又如何能真的负她。 阿笙在锦瑟眼中便恍若一颗明珠,舍不得令其蒙尘,她该有光明的前途,而不是成为权贵手中的玩物。裴三爷每年都有相中之人,少阿笙一个不少。 但这话说出来锦瑟都觉得自己几分矫情,阿笙自然不会相信这种听着好听的话,因此并未将其宣之于口。 锦瑟端坐着,她认真地看着阿笙,道:“姑娘,我为你的文仆,我的前途便在你手中,你既然已经知道我目的不纯,我又岂敢还有别的想法。文仆身份是我如今唯一能保得清净的依仗,还请你不要将我撵走,我定当尽力服侍于你。” “若你被华清斋撵走,会去哪里?” 阿笙这问,问得巧妙,其实质还是在问锦瑟背后的那些人究竟在做着什么买卖。 锦瑟知她定要知晓清楚,微微敛了眉目,道:“或许是哪家高门的后院,亦或许,是异族的青寮。” 所谓青寮便是专为世族和权贵开设的笙歌场所。而如锦瑟这般在华清斋曾有名的,便会被送往异族。尤其是央国北上的北胡王族,对于央国内经受礼仪熏陶教养的女子尤其喜爱。 当年若非她凭着自己的学识入得华清斋为仆,怕是早就已经成为那富贵窝中的玩物。如今唯有才色双绝的女子才能真的被那些人相中。 “你的主子是裴陵邱?” “是。” 阿笙眉头紧蹙,声音不由带着些许严厉,“裴氏以礼教文法立世,怎么会教养出他这般的人。” 锦瑟微微垂首,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当年她亦如阿笙所想,认为裴氏子弟温良持礼,才会相信于他,想着靠着裴氏的门庭能一展自己的抱负,但却没想到,裴陵邱高贵的皮囊下却已经烂透了。 “三爷相中的或是旁系不受重视的子弟,或是身世单薄之人,最上首者若为男子则会被安排入仕,替他掌弄朝局,再不济也会是高门谋士,为他传递他族隐秘之事,而女子学识上等者则可送于王侯世族,中等者可配于清流名士,下等者若非族中子弟……” 锦瑟这话再不说明,但阿笙却已经清楚了。与男子相比,女子的才华在裴陵邱眼中不过是点缀之物,才高者虽可凭此入高门,但终究不过是一件精美的“玩物”。 “即便被发落出去,这些人也须得终身按照三爷的指示行事,否则都难逃被抹杀的命运。” “裴氏族内可知晓他这般行为?” “如今裴氏由二爷掌权,二爷、三爷乃一母同胞,就算知道,二爷也不会把他怎么样。而五爷性子自由惯了,少在京中待着,至于大姑娘便更远了。” “裴钰呢?”阿笙怒极,此时也未估计自己对裴钰的称呼是否不妥。 “如今家主毕竟年轻,族中大权旁落,三爷……裴陵邱便也没了多少忌惮。” 阿笙此时想起静严曾经说裴钰并非众星捧月地长大,原来指的是这个。 “裴陵邱在这斋内可还安排了别的人?” “姑娘,我能说的已经说了,其他事,还请不要问了。” 锦瑟始终挺直了脊梁,端持着谦和的仪态,礼法深入骨髓。这是她曾经最引以为傲之处,也是她如今提醒自己不要彻底失掉自身清名的举动。 阿笙敛了敛眉目,而后抬眼看向锦瑟,一双墨瞳在夜色之中印着微微的亮泽,“那你呢,可想逃离这一切,可想重新寻自己的前途?” 夜风萧瑟,带着几分刺骨的寒,锦瑟看着阿笙一双如珠玉般的墨瞳,却是笑了,“姑娘,我逃不掉的。” 烛火摇曳,阿笙读懂了锦瑟笑中的寒凉,她并非不想,而是无能为力。锦瑟知道得太多,裴陵邱不会这般简单放过她。 阿笙闻此,并未再多言。 静严在文札中写道,若是锦瑟无意离开裴陵邱的掌控便就此作罢,来日寻个由头将她打发。若是她有意,那么可暂时留下她,利用她反套对方的消息,若遇事可寻院首裴怀之的庇护,等到裴钰从西州归来便将锦瑟交予他,届时一切都将尘埃落定。 第二十八章 天家的干涉 华清斋云岚山处,云被似天河倾斜连天而下,山路湿滑,着了清晨的雾气,若非有小师傅带路,阿笙定然是要迷在这山间。 云岚山后山住着许多隐士,受裴氏供养,至今少有出世。虽然裴氏有上万族兵,但他们才是裴氏真正的绝世神兵。 原本阿笙是不愿来这里打扰的,但静严在给她的文札中写道,这后山之中有一位苦无大师,善注解经文,让阿笙没事可随他学习。 阿笙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照办。等到她到了云岚山才发现,苦无居然是一个和尚。原本阿笙还苦恼于自己女身不便接近,但没想到苦无并无那么多的规矩,每每接见都有小师傅在一旁伺候,不算逾举。 苦无如今年迈,眼力大不如前,却还要做经书译解之事,更废眼睛,而阿笙写得一手好字,便主动帮苦无将他勾勾画画的那些笔记整理成册,这也帮了苦无很大的忙。今日,她也是来送整理好的文册。 因为刚下过雨,山路十分湿滑,阿笙好几次踩滑,差点摔跤。小师傅见她每每都是下意识护好身前的文册,不顾衣衫被泥水沾湿,颇为赞赏。 经文枯燥,难解其趣,因此并非是华清斋内主修的学问,但眼前这个小女娘年纪轻轻却能有此觉悟实属难得。 苦无的院子在半山腰上,每次阿笙都要一大早开始爬山,方能在午时的时候抵达。 山路辗转,柳暗花明。待阿笙到苦无的院子时,发现已有客来。 来者正是裴怀之。 裴怀之得知阿笙时常来向苦无请教经文译注之事,颇为意外,他是没想到阿笙这个年纪便能有如此意趣。阿笙当然是不能说自己实则也看不懂多少,无非是仗着自己这一手萦花小字留了下来,到如今还属于硬啃经文的阶段,远未通达。 受了阿笙一礼后,裴怀之端起笑对苦无道:“届时便麻烦您了。” 苦无双手合十,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裴怀之今次来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帝京不日期前传来消息,皇帝即将派吏官巡查华清斋。此事并无先例,因此须得做些准备。皇帝近日肃清朝纲,铲除景王一党的余孽,因此正是渴才之时,这个时候派人来访华清斋,目的便该是这华清斋里的佼佼人才。 但即便是皇帝也不知,裴氏究竟在这华清斋内藏了哪些高人,尤其是那云岚山中身藏之人,因而才须派人前来探探。 五日之后,巡察吏官抵达华清斋,随行而来的还有另外一辆宝驾,用雪蹄宝马做驱驾的马,这座上主人身份定然不凡。 车马在华清斋大门之外也不见停歇,迫得守门之人只能允其入内,直达云庭处方才停下。 车马既停,但其上的人却没有下来的意思。士兵排列两侧,让人倍感肃穆。 待到裴怀之赶到之后,那车驾之上的人又缓了良久方才在仆从的搀扶下下马。 宝驾之上下来的人却是一个名年轻女子,着流云锦绣裙,一顶云雀折桂珠冠在天光之下纷纷迷人眼,就连裴怀之都未想到,合德公主居然随行而来。 合德公主是皇帝过世了的元妻所生独女,自小受宠,十岁之前便一直养在帝宫,由如今的太后教养,虽已到议婚的年纪,但合德主张要自己寻得夫婿,加之新帝舍不得这么早将她嫁出去,便也允了她。皇帝登位之后,合德宫中的一应用度皆按照未来储君的规格置办,可见此女受皇帝重视。 皇帝让合德公主随行,倒是一步好棋。寻常官员还忌惮着华清斋身后的裴氏,但合德尊贵,即便是华清斋亦怠慢不得。 女子目若花柔,神色清亮,她微微垂首向裴怀之见礼,而后者则躬身以臣子之礼相迎。垂首间裴怀之心下便知,这是遇到难题了。 合德是不知自己此行的背后是皇帝对裴氏门客的觊觎,只是她久闻这华清斋独劈一处山水,风景秀美,又对华清斋育才之法心生向往,因此得知皇帝要派人来巡查时,她便听了太后的提议来看看。 随行的吏官是行伍出身,没了文官心中对华清斋的崇敬之情,只是睨了一眼一旁的裴怀之,道:“殿下久闻华清斋之名,今日到访欲一观内景。” 裴怀之点头称是,亲自陪同。 合德公主自小在帝宫依据皇家礼法接受教育,华清斋的培养方式对她而言甚是稀奇,她一路看了很多,问了许多,裴怀之一一作答,她也听得十分耐心,并无半点公主的架子。 那吏官便是借着合德的这份好奇心,他早做准备,一路以言语诱导,引得合德对他欲去的地方生了兴趣。有合德公主在,裴怀之自然能不敢阻拦他们。一行人便这般直奔云岚山而去。 云岚山今日也是雾气霭霭,越是往内走,脚下的路便开始泥泞。合德看着脚下的玲珑八宝绣鞋沾了脏污便停了脚步,她抬头看了看山势延绵的云岚山,问道:“这山中可有人?” 裴怀之恭敬道:“有一些闲散之人。” 吏官听闻这话自然不肯这般放过裴怀之,他唯怕合德不愿前行,道:“这云岚后山住的都是隐世不出的高人。” 合德听此话便来了兴趣,裴怀之并未应和此话,却是让合德还是莫要再前行了,只道怕冲突了公主殿下。 吏官闻此,却是厉声喝道,“公主欲行之处,你岂敢阻拦?” 合德亦是聪明,她此时已然看出这吏官仗着自己的势另有所图,扫了一眼那吏官,沉声道:“裴院首育才无数,乃天下文士楷模,岂是你能冒犯的?” 那吏官倒是没想到合德会出面呵斥自己,一时愣在了那,而后不得已,低身与裴怀之赔不是。 裴怀之并未受那人的礼,几乎是看都未曾看他一眼,而是恭敬地对合德道:“殿下,这山中之人久离凡尘,怕是早忘了俗世规矩,会有所冲撞,届时还请殿下海涵。” 合德听裴怀之话说到这个份上,心下疑惑,难不成这山中之人还能都活成了野人不成? 一行人复行一段距离,此时山中大风起,吹散了山前的雾气,众人只见山道之上,有一个和尚席地而坐,他一手持咒,闭目静修,而另一只手中所持的却不是法杖,而是一把七尺高的斩马刀。 刀锋凌厉,刺人眼眸,此时山风腾升,吹起他的法袍,其人静定如山,而手中利器在风中仿似有嗡鸣之声。 这怪异的一幕让合德心下一颤,不由停下了脚步。 一众侍卫立刻护在合德的身前,那吏官上前正要大喝却被裴怀之拦了下来。 “裴院首,你此乃何意?” 裴怀之睨了那吏官一眼,眼中威严让其不由退了半步。 裴怀之拱手对山间和尚拜了拜,不敢出声,示意众人返回。裴怀之神色肃穆,煞有其事,众人不敢违犯,顺着他走了回去。 一行人返至尊仪阁,裴怀之方才开口道:“此人名苦无,寒州人士,受西州智者圆觉大师的点拨而遁入空门。” 寒州乃苦极之地,其人尚武,多出勇猛之士。 早年西州之地并不太平,常有贼人劫掠城镇之事出现。苦无原是行修至当地一座寺庙,却恰逢战乱,当地官员带着百姓被迫躲于庙中,但贼人心生残虐,不肯给个痛快,而是抓去一个外出砍柴的小和尚,斩首后将其头颅挂于城墙之上,嘲弄和尚舍一保众的作法非真慈悲,以此逼迫那些避难之人自投罗网。 次日清晨,庙中走出一人,手持斩马大刀,杀入匪徒占据的城中,亲自割下土匪头子的首级。据说那日,他一手持刀,一手持咒,嘴里不断念唱着超度的经文,干得却是宛若修罗的杀事,将一座城池变成了炼狱。 一日间,苦无一人便斩杀了数百匪徒。待一切平定之后,他便又拾起自己的行囊,离开了当地,继续他的修行。 合德公主毕竟久居深宫,哪里真的见过这煞神,听闻裴怀之这话自然是不敢再往前去,而那吏官虽一身武力,但他明白,能一日斩杀数百人,可见其实力非自己能硬碰的,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放弃,毕竟皇帝可不曾说过可与华清斋中人起冲突。 合德公主回宫之后,皇帝得闻云岚山有这般怪诞之人在,方才暂时收了招揽的心思,除非当真派军队前往,否则那云岚山怕是文武难动。 后来阿笙听闻这段故事后也问过苦无,出家人为何要犯杀戒,但苦无却告诉她,他斩的是他心中的恶鬼,而这世间实无众生可得救渡。 此后三年,阿笙皆按照静严的吩咐,时常去拜访苦无,在经文注解之上有了一些心得体会,直至西州来信。裴钰欲译解圆觉大师所书经典,将其传入央国,此经典乃圆觉花费十年心血所书,难解难译,却是一部集其智慧大成之作。为帮助裴钰译解此书,华清斋会再派一批精英子弟前往西州。 阿笙凭借着与苦无修习三年的功底,成功位列其间,也是唯一的女学生。 第二十九章 入选西行队伍 苦无曾随圆觉修行三年,他将圆觉的教诲记载成册,阿笙一开始因不懂经文之意,苦无便将圆觉的语录拿给阿笙看。阿笙聪慧,便从此能领悟其间三分。 圆觉此人习得各家之所长,他的思觉博广,悟空、悟有、悟非空、悟非有,自在而圆满。 华清斋在选择前往西州的子弟之时,便有一番考核,而阿笙便是凭借着圆觉曾经的语录一路过关斩将,最终脱颖而出。 今日,阿笙正式收到了华清斋的文书,月后,他们总共十二名学生便会随着央国文史阁的吏官一同前往西州,协助裴钰译注经典。 阿笙坐在三清院的廊道上,听着雨打屋檐的声音,细细碎碎,她摸索着手中的文札,指尖顺着纸上文墨勾勒着。 这三年,她如静严所言,修完了玄黄二阶的课程,如今已经开始学习天地二阶,如此进步,获得了裴院首在内的众位先生的赞赏,然而,阿笙来到裴氏的初衷却毫无半点进展。 当年,她看中裴氏第一世族的地位,欲借裴氏之手查明父亲当年案子的真相,但裴氏主家当中掌权的裴清召和老三裴陵邱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即便她当真出色到裴氏肯许以重诺,裴氏的这几位都不可能会为父亲翻案。 而虽有家主之名却远在西州的裴钰手中亦无实权。如今,她又该怎么办。 雨声渐大,打得院中枝桠弯了腰。阿笙低头看向手中的文札,又一页一页地翻看了起来。文札很薄,静严交待之事十分简短,但有一些,阿笙至今读不出其中真意。 阿笙原本以为苦无是静严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他善武又得裴氏敬重,若是裴陵邱的人动手,阿笙可从苦无处暂得庇护,但在西州的消息传来之时,阿笙才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静严让阿笙向苦无求教,恐怕目的也是西州。静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念及此,阿笙仰头看着此刻微雨的穹顶,青蓝之色厚重,仿似能压得人难以喘气,阿笙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此时院外有人走近,踩中了水洼,阿笙立刻端正了自己的姿态,但见到来人是锦瑟时,复又松了气,歪了回去。 锦瑟见天下了雨,便撑着伞来接她。见她这个模样不由失笑。 这三年来阿笙的个子渐长,容貌也更加出挑,尤其是那双眉目如珠玉为瞳,流转间如见秋水泛泽。而阿笙越发出色的容貌和学识表现,让裴陵邱也亲自过问,但听闻她为国师的学生,裴陵邱思虑良久之后,方才正式下令,放弃阿笙这枚棋。 这几年,静严屡献良计,替皇帝坐稳了江山,深受皇帝信赖,以裴陵邱在裴氏的地位还动他不得,自然也就动不了阿笙。 静严每年都会派人来询问阿笙修习的进展,但他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锦瑟,你今日怎么那么早?” 阿笙每次来三清院都会待到很晚,三年来,这屋内的典籍,她差不多也看尽了。 锦瑟依旧带着温和的笑,“今日后厨的张娘子做了桂花糕,想着让你趁热尝尝,便早些来叫你了。” 阿笙闻此倒是兴致缺缺,她如今倒不似同龄人那般喜爱这些甜食,只是锦瑟有时候会带些回来,她也会尝尝。 锦瑟微微抬头看向屋檐之上倾泻而下的雨水,这个季节最是丰沛,她话锋一转,道:“刚接到消息,永和县来了一名资质不错的女娘,园内会将我调去服侍。” 阿笙微微一愣,抬眼看向锦瑟,问道:“什么时候?” “应当是姑娘你们离开之后。” 阿笙即将远行西州,文仆不会随行,锦瑟在园内也是空闲着,这一调动从明面上看也无问题,但阿笙知道,这是那些人又盯上了其她女娘。 这三年,阿笙偶尔会从锦瑟的口中听闻,河阳赵氏女才识卓越,得名师培养,但刚从斋内结业,便被族中送去了将军府,从此了无音讯;南淮薛氏女文采斐然,却也在结业之后被家中送与仓州主府为妾。 这些女子背景单薄,获得优渥的学识资源,却只是为了将来能替人换得利益。但与裴陵邱乃至整个利益链上牵扯的那些权贵相比,阿笙太渺小了,她无能为力。 阿笙知晓,若是放锦瑟这般离开,此事便将再难有转机,她亦不知静严所说的等裴钰归来究竟是什么时候,她唯一知道的是,译注经典耗时巨大,等到来日裴钰归来,一切都是变数。 阿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衫,并无多言,便这般随着锦瑟回去了。 三日后,帝宫传召,皇帝于朝阳殿召见华清斋即将远行西州的众学子。 圆觉大师乃当世难得的大德之人,首译他的新作并将其东传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央国在文史一道上的影响力,不仅如此,这也是皇帝拉拢清流文士的一步好棋,因此皇帝十分重视,这也是他登位以来首件文礼大事。 辉煌大殿之上,百官之前,阿笙与华清斋众人同着文士服,以冠带束法,她作为其中唯一的女学生备受关注,尤其与其他人相比,她在这个年纪能得此殊荣,就连皇帝都多问了她几句。得知她曾先后在静严和苦无大师跟前学习,颇为赞叹她小小年纪便能有如此的学识志向,着实难得。 阿笙亦是首次面圣,她看着那庄严的皇位,所占不过四方之地,却巍峨如山脊一般,令人心生畏惧。此时,她脑海中不由浮出一个念想,当年便是在这,便是在这些人的面前,老皇帝判了父亲的斩刑…… 她微微抬眸看向皇帝,高位之上,男子着九龙擎天服,面容和善而威严。阿笙眸光微闪,这便是那个派人欲擒华清斋学子之人,如今却这幅好颜面坐在那,仿似根本无那前事一般。 他会与父亲当年的事有关么?这个念头刚起便被阿笙压了下去。 还未到时候,还未到时候…… 但阿笙沉溺于自己的想法当中,却忘了自己一直盯着那高位之上的人看。 见阿笙直直地看着自己,皇帝并没有被冒犯之意,反而笑问:“小姑娘,你为何一直看着孤?” 闻此,旁人全都替阿笙捏了一把汗,唯她躬身拱手,条理清晰道:“民女有一事相求圣上。” 此话大胆,殿中侍官正要呵斥,却见皇帝罢了罢手,对阿笙道:“说来听听。” 阿笙道:“民女受苦无大师所托,将这些年他注解的经典整理成册,欲随同带往西州与圆觉大师讨教,只是此番一行众人皆有重任在身,我一人也难以兼顾两边,不知圣上可准许我带文仆动身,由她专门协助我完成苦无大师的嘱托。” 皇帝闻此,不过小事一桩,当下便应承下来。 阿笙虽字字条理清晰,但实则心中已如擂鼓。 将锦瑟带走的这个想法忽然窜入头脑当中,阿笙想,若是裴钰如静严所言,才是能定裴氏大局之人,那么若自己能助他重掌裴氏大权,父亲的案子或许能有一分希冀。因此,她更要将锦瑟带去西州,因为锦瑟所知道的一切对裴钰或有帮助,而裴钰是唯一能帮锦瑟重获自由的人。 而有了皇帝的首肯,阿笙便能名正言顺将锦瑟一同带走。 皇帝又讲了许多勉励众人的话,众人垂首聆讯。阿笙偷偷侧过头去看右手侧,寻了一遍不见静严的身影,果然如传言般,皇帝许他非大事可不用上朝。 阿笙微微挑眉,不愧是静严,到哪都是不可能早起的。但阿笙此时尚不明白的事,为天家之臣便不再为裴氏之客,静严这是刻意在避嫌。 末了,皇帝提及合德公主此前去华清斋对那印象深刻,因此有意宴请众位青年才俊。 历来帝王忌惮皇子接触前朝之人,华清斋此行十二人若不出意外都将是央国重才,亦会有不少入朝为官,但合德公主相邀,皇帝却欣然允了,这位公主颇得圣宠的言论果然不虚。 第三十章 公主合德 合德公主在碧落园内宴请即将西行的众学子,此宴席无长者随行,众人也落得轻松。 松柏断木为席,引流水送觞,巨大的晶石雕刻成的山水坐于园中正中,细看之还能看到人物攀越其间。园中陈设集雅奢为一体,既有让年轻人眼前一亮之物,也有深谙文士清雅心态的设计。这里的每一处都体现着合德公主对众人的重视。 皇帝登位之后,坊间便有传言,称天家为制衡世家势力,开始重视武将,开设武科,广招贤士。而身为皇家公主,合德却以如此精巧的席面告知世人,皇帝从未轻视礼教文法。 众人游览未久,便有宫人来报,公主驾到。 合德今日着了一袭千珠服,这身锦服以数百颗浑圆而光泽上乘的小珠镶边,袖如莲叶随姿翩然却不失垂坠之感,原本这服饰该还有数百海珠打造的璎珞披挂前后,但合德认为过于华丽,给人疏远之感,便换成了两条较长的小型珠链,稍作点缀。给人以清雅而精美之感。 到底是少年人,这一个个在前朝恭敬守礼的儿郎们,见着这金尊玉贵的合德公主,一个个都移不开眼,倒是最小的阿笙率先开口道:“见过公主殿下。” 随后众人方才省起自己在哪,纷纷低身见礼。 合德亦未想到,这十二人里面居然还有一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女子,免了众人的礼后,合德走向阿笙,问道:“你多大了?” 阿笙低首道:“回殿下,民女再过月余便十四了。” 合德眼中略有惊喜,她细细地打量着阿笙,而后道:“这般年纪你能读得懂那些晦涩的心论么?” 一旁的袁成杰是众人中年纪最长的天字阶学生,文史阁袁阁老的小孙子,他自小便与合德相识,见合德对阿笙的出现颇感意外,便开口道:“阿笙是我们最小的师妹,但是别看她年纪小,学东西却很快,上次课堂之上作的《清净论》得了先生不少赞赏。” “哦?”合德道:“我听闻华清斋出了一位同修四门的学生,可是你?” 阿笙点了点头,道:“我不过仗着年纪小,才能将四门修全了,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同时修四门。” 阿笙说得是实话,但却被听成了谦虚之言。 合德很喜欢阿笙的那双墨瞳,仿似天生的明珠,这一双眼初见心喜之,再见心念之。此女虽有一幅好相貌,但眉宇间却不失三分英气,让人不生邪想。从双目可观其心,合德可见眼前这个女娘的心性端正。 “你有此学识成就却不生妄心,着实难得。” 合德说及此,取下腕间的一串红色珠串,交予宫侍,道:“我也未曾想到今日会有女娘同席,也未准备像样的礼物,这珠串便赠与你吧。” 阿笙看着宫侍递与的珠串,红如血色,便知名贵。合德赐予阿笙的是她随身携带之物,此非君臣之礼,但尊者赐不可辞,她还是躬身接下。 众人入席,今日碧落院按照公主的吩咐,每人的席前都有十盏肉肴,七盏素肴,再汤水三盏。合德又问了他们一些修习的日常,今日无长者在,又有淑美的公主在前,众儿郎打开了话匣子,讲了许多华清斋内的趣事。 合德十分擅长聆听,她会在恰当的时候回应一两句,但更多的却是听众人说,她听得十分认真,并无半点上位者的架子。 直到宫门处的人来提醒,时候已经不早了,众人该离席归返了,众人方才起身拜辞公主。 这一席下来,这华清斋内才华最卓绝的几个儿郎对公主皆生了仰慕之心,道其如皎月般矜贵,但也是那皎月,只能远观之了。 袁成杰看着师弟们对合德的赞叹,不由叹了口气,转眼便见阿笙一个人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她步子小,本就追不上前面这些人。 袁成杰放慢了脚步走到阿笙身旁,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问道:“你也在想合德公主?” 阿笙点了点头。近日天字阶的学生开始学习御国之道,所谓御国实则在于御心之术。 “我在想,今日公主一席当真只是为了赞扬众人年少有成么?咱们不是还没去西州么,会不会太隆重了?” 八字不过提了一撇,但观园中陈设,显然合德非常重视今日的宴席。 袁成杰闻此,眼神中闪过一抹意外之色,而后对阿笙道:“公主自小吃穿用度皆十分矜贵,今日的席面只是按照她日常的规格而定,你勿要多想了。” 多想什么? 这话阿笙并未问出口,只因她想起了袁成杰与合德公主自小相识,有些话不该问他。 阿笙立刻转了神色,故作疑惑尽解的模样,笑嘻嘻地抬了抬手上的红珠串,对袁成杰道:“师兄可识得此物?可知值多少银子?” 阿笙这脸变得太快,袁成杰沉沉叹了口气,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往前快步走去。 “师兄,你还没告诉我呢?” 阿笙朗声叫人,却不见提步去追。待袁成杰走入前方众人的队伍中,阿笙方才又扫了一眼腕间的珠串,这是瑚珠,皇家贡物,被不少藏家视为瑞宝,价值难估,从前母亲的房中便放着一整座瑚树,听闻是外祖父送的。 合德随手便将如此珍贵之物给了自己…… 阿笙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位贵比东宫的公主殿下当真有意思。 当日稍晚,阿笙将殿上之事告诉锦瑟之时,却见锦瑟以额触地,拜辞阿笙的提议。 “你这是做什么?” 锦瑟抬起头来,神色无喜悲可谈,道:“姑娘,我无法随你去西州。” “为何?你大可以借御令逃离这里不是么?” 锦瑟看着阿笙,认真道:“裴三爷也罢,嬷嬷也罢,只要他们还活着,我终究有回来的时候,终究要面对他们,又谈何逃离。” “可锦瑟,华清斋文仆到了年纪亦会发放,你年岁将近,若不随我走,可想清楚自己之后的路?” “我会想办法留在斋内。”阿笙提及此,锦瑟微垂了头颅。 阿笙见她这副模样,一字一句认真问道:“女子为学并不容易,或许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可我们又能如何?”锦瑟的声音多了一分无奈,她微蹙的眉头始终未曾散过,“姑娘可知这些年三爷送出去多少女娘,为何又没有一人站出来告发他?” “因忌惮他的身份。” “这只是其一,”锦瑟继续道:“更多的是她们一开始便是因为裴三爷许以的前途而自愿走上这条路,她们当中有许多如我一般出身的清贫女儿,若没有裴三爷的引荐,她们一辈子都不可能踏入高门贵府。” 锦瑟声音缓了下来,“姑娘,她们与你我不同,她们求的便是那个,此事她们心甘情愿。即便闹到官府去也断不出个黑白来。” 明面上你情我愿之事,最多是赔上裴陵邱的名声,又能如何呢?世人眼中,女子如衣物的想法依旧存在,外族也罢,本朝权贵也罢,仅凭她二人,能改变多少? “姑娘,算了吧。” 烛火摇曳,阿笙却神色明亮,如暗夜明辉,缓声道:“人心本就是摇摆之物,若人生而知对错,又何须教养,华清斋入学的女娘年纪幼小,孰能清楚知是非、断正误,但他们却在人性懵懂之时被人误导,这哪里算是心甘情愿,这是诱骗。” 锦瑟看着阿笙眼中印入的火光,且听她继续说道:“若女子接受了自己只能为货物一般,成为权贵掌心玩物的想法,先帝又何须开女子恩科,许女子念书。” 阿笙此话让锦瑟一时语塞,良久,她方才开口道:“可是姑娘,就算我随你去了西州又能如何?难道你将希望寄于家主或者大姑娘身上么?” 说着,她摇了摇头,后话却没再说了。 锦瑟这话就连阿笙也答不上来,静严虽暗指裴钰有所谋划,但她亦不知究竟。或许锦瑟说得是对的,她不该因急于在裴钰面前立功,而在这般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将锦瑟带走,此举恐会触怒裴陵邱等人,对于锦瑟而言,太过冒险了。 良久,锦瑟却听阿笙浅声道:“抱歉,我不该冲动行事。” 锦瑟微微一愣,她为仆阿笙为主,但现在阿笙却在与真诚地道歉。 “但是锦瑟,”阿笙声音柔和,缓缓道:“我依旧不认为裴陵邱他们做的事是对的,只是如今我亦没有好的法子,不该拉你冒险。” 阿笙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只是以后就没人给我拿桂花糕吃了。” 闻此,锦瑟失笑,“姑娘你不是没那么爱吃甜食了么?” “偶尔吃吃还是不错的。” 阿笙眼中染上了笑意,正色道:“阿姊,多谢三年相护,那就保重了。” 锦瑟眸光烁烁,躬身一礼,拜别阿笙。 数日之后,皇帝派合德公主来给众人送行,同时带来谕旨,皇帝欲修建国学堂,这会是专为黎民百姓开设的学堂。此学堂由华清斋院首裴怀之任监察之职,国学堂筹建期间,裴怀之难以同时肩负两边职责,故合德公主以学官之名,暂代裴怀之管理之责,常驻华清斋。 合德非朝官,因此算不得朝廷对裴氏礼教文法的干涉,但合德为公主,却又脱不开皇权的身影。 这则旨意若无后半句倒是贤德君主为天下子民着想,但有了那后半句,众人心领神会,这是皇帝要对华清斋出手了。 阿笙看着合德公主与众人说完拜别之词,走到自己面前,道:“你一个女娘在外,要顾自珍重。” 闻此,阿笙看了看身旁斋内另外派着随行的文仆,故意道:“是啊,倒还须适应才是。” 合德见她这般,问道:“这文仆并非你惯用的?” 阿笙摇了摇头,对公主道:“回殿下,原先服侍我的文仆名为锦瑟,还在斋中尚有差事。” 顶着皇帝的御令也要换人……换言之,有人不愿此文仆离开华清斋。阿笙这是在托付,合德会意,便将这个名字记下了。 第三十一章 抵达西州 高昂的鹰飞过西州低垂的太阳,一队人马自荒原驰骋而来,奔踏尘嚣之上。 王庭内,男子一袭缠花长袍阔步走来,他眉目英挺,身形高大,长发是西州男子标准的股辫。今日无朝政,西州王贺兰倬得闻斥候传来的好消息便立刻赶到了王后的宫中。 未久,内殿的珠帘晃动,女子身着西州王室的如意丝花裙,款款走出,她目似水柔,明眸流转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暖意,裴妙音的美不似西州女子的张扬,她的美总带着三分矜贵。 “钰儿呢?”贺兰倬问道。 “自然是在甘兰园内。”裴妙音见贺兰倬心情大好,不由开口问道:“何事这般急匆匆?” “葛覃打了胜仗!”说到这里贺兰倬又是朗声大笑,“多亏了钰儿的妙计!本王得好好奖赏他!” 西州边塞以外多蛮部。月前,西州得到消息,西北三部打算联合围攻西州边城,本是一场硬仗,但裴钰彼时得知之后,建议贺兰倬给师纳部送粮食,给弥纳部送过冬的棉布,唯有其中兵力最强的多柘什么都没有。 多柘的人怀疑其余两部已经被西州买通,恐在战场倒戈,因此临发兵之前撤了兵,就剩下兵力不过尔尔的两部人马,西州大将葛覃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这两部人马,再许以利益招降,弥纳和师纳两部本就是因生存资源的争夺而盯上西州,眼看打也打不过,但西州送来的东西是当真不错,于是顺势投了西州,甘愿为臣。 裴妙音听贺兰倬细细地讲述战场之事,眼中满是柔和的笑意,她喜欢听贺兰倬眼中飞扬的神采,犹如草原之上的雄鹰一般。 “哦,对了。”贺兰倬起身,“还得去找钰儿,问问他可有想要之物。” 贺兰倬风风火火地离开,裴妙音对一旁的侍女道:“央国的队伍可到了?” 贺兰倬知晓裴妙音心念家乡之人,因此央国这一行人的动静都第一时间命人来告诉她。 侍女低身回报:“一个时辰前得到消息他们已经到了王城之外。” “那岂不是现在已经到了?” “按脚力是到了。”侍女知道王后欢喜,继续道:“但他们舟车劳顿,还需休整一番才会进宫觐见。” 毕竟一路荒草地走来,多是狼狈,也该休整休整。 “那得让阿朵丽准备好晚宴才行。” 说着便转身往殿外走去,就连脚步都轻巧了许多。裴妙音远嫁过后再未回过央国,这些年来极为思念故土,贺兰倬也因此下令,但凡有来西州的央国之人,只要能带来央国之物,或者能将央国新鲜之事记录下来,奉上给王后都可得赏。 虽然这个王令也引来了一两个骗子,但多数来西州的央国子民心还是善的,也给裴妙音带来了不少央国内发生的趣事。 三年前裴钰带着一众文士到来的时候裴妙音满心欢喜,但这三年来随着交流的结束,文士三两地离开,最后只剩下裴钰和两三名帮他整理译注之人,王宫又显得寂静了些,今日好不容易又有来人,裴妙音自然欢喜。 天光穿过古老的木制结构,印在堆了厚厚一摞的纸张之上。贺兰倬刚进阁内便见到裴钰看着案几之上的纸张,在天光下,他便宛若画中神祗般低垂着慈悲的眼,他常听妙音提起裴钰的祖母乃是央国的第一美人,裴钰那双眼睛像极了她。虽是如此,他抬眼之时,眼中清明之色却不会让人忽视他坚定的心性。 “姑父。” 裴钰放下手中的纸张起身,今日他着的是西州儿郎的红潮服,长发垂坠偶以股辫装点。这几年他身骨见长,平日里跟着西州勇士骑马射箭而造就的好身姿在锦服的衬托下更显挺拔。 贺兰倬见阁内几人都在埋头整理裴钰译注的文稿,因此压低了声音,将今日的喜事告知与他。裴钰笑颜温和,向贺兰倬道喜,自己也不贪功。 “对了,央国的文史侍官一行已经到了,今日晚宴你得出席。” 闻此,裴钰点了点头,又与贺兰倬说了两句便又返回案几,继续他的工作。 要译注圆觉大师的文典的确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央国与西州相隔甚远,两国无论是文化还是语言都不甚相通,况且圆觉大师此次书写用的还是古摩诃语,能懂能识的人本就少,西州王室也是招揽许久未能找到合适的人选,才决定从央国再选人来。 王城驿站内,少年郎们对西州王城十分好奇,众人迫不及待想要出去逛逛,但奈何阿笙梳洗到现在都没有出来。 袁成杰看着一群人心早飞了,也知道入王庭面见了西州王后,众人便要开始繁忙的工作,于是向带队的侍官请了话,允许众人在晚宴之前去王城逛逛。得了袁成杰这话,一群人立刻就窜没影了。 袁成杰看着内院的方向,这一路他们都未能得个地方好生梳洗,有时候连着几日赶路,都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地方落脚,他们身为男子还好,阿笙就受苦了,好几次都看到她嫌弃地闻自己身上的衣物。 房内雾气氤氲,驿站的侍女将衣物早就备好,但阿笙却洗漱了许久方才起身,此时旅途的一切疲惫都不重要了。她拿起衣物正准备换的时候,却看着那轻薄如纱的衣物不知道该从哪开始穿着。 半响,守在屋外的侍女听得其内的人不好意思地唤了唤,侍女会意,东境的客人都不怎么会穿他们的衣物,于是入内替她着装。 良久,袁成杰等得有些无奈了方才听到内院方向传来的脚步声,回头便见到阿笙一袭云纱长裙,笑得目若星灿,仿似抬步间就要随风腾飞一般,侍女将她的长发也疏成了西州女子的侧股辫,温婉中带着专属于阿笙的灵动。 阿笙本有一幅令人称赞的好相貌,但她平日里多着文士的装扮,少有女儿家的群裳,今日这番着装之后竟是让人看得移不开眼。 “师兄?” 袁成杰轻咳了一声,找回了自己的目光,对阿笙道:“你洗漱这许久,怕是不能去街上逛逛了。” 阿笙看了看灯火初上的街道,道:“反正要在西州待很长时间,以后有的是机会吧。” 毕竟记忆中裴钰是一个很好说话的人。念起那个玉骨天生的少年,阿笙忽而有些好奇,几年不见,他可还好? 第三十二章 王庭宴席 华灯初上,众人乘坐王庭轿辇穿过朝街往王庭而去,一路上,不少西州子民停下驻足观看,看得阿笙等人一脸的莫名。 原来当年裴钰带着东境文士与西州的学者进行了一场文辩,名动西州之后,又于去年,在裴妙音的建议下参加了西州的阿如古骑射大赛,他原是消遣,却在那比赛中颇为博人眼球,那一手几近满月的弓法和绰约的身姿引得不少西州女娘的倾慕。 西州风俗本就不比东境含蓄内敛,赛事最后在裴钰被女娘围堵无法继续比赛告终。那是他此生第一次被人撕破了骑装,近乎逃的离开赛场。自那之后,他是说什么都不肯再去搅和这类比赛。 那番动静闹得太大,因而现在王城的人听闻是东境人的轿辇都会停下来看看里面坐的究竟是谁。 阿笙一行人跟在文史官的身后,在宫廷侍从的带领下往喜乐庭而去,刚踏入庭内便见到央国的园艺风光,侍从解释道,这是王为免王妃思乡,而命人专门打理。 他们今日逛城里的时候便听了不少西州王对王妃颇为爱护的事,当然也听闻了,这王庭内不止王妃一位佳人。 阿笙扫了一眼那庭院中的景致,便随众人一同入了殿内。 未久,庭内掌事传呼,众人起身垂首相迎,裴妙音今日着了一袭宝络繁裙,淑丽的面容之上不见岁月的痕迹,她带着柔和的笑意看过如今央国正冉冉升起的子弟们,又落到其中唯一一位女学生的身上,眼中略有惊喜。 随她一同而来的人着蓝涧如珠服,深邃如海的颜色在他的眉眼间化出了纳百川而行之的气魄,阿笙看着那人缓步走来,他身量见长,如朝阳之下的青松,不见了少年人的稚嫩,举手抬足间有了更多的从容,如今的他站在自己面前再也不会被认错了。 这便是裴氏的家主,这才该是第一氏族裴氏的家主。 不知为何,阿笙只觉心跳得快了些,咚咚地砸。 见阿笙一个劲盯着裴钰看,一旁的袁成杰小声地唤了她一声,“阿笙。” 这一声传到了裴钰的耳中,他的目光扫了过来,看着那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微微愣了愣,而后开口道:“你是阿笙?” 阿笙见他还记得自己,拱手道:“回家主,是我。” 裴钰倒是没认出眼前这个少女与从前那个瘦小的小女娘是同一个人,他颇有些意外,此次华清斋琢选出来的应当是斋内最精英的子弟了,她居然能位列其中。 “静严可还好?” 阿笙微微一愣,复答道:“静严师父身体安康。” 裴钰笑着点了点头,并未再多言,顾自入了坐。 倒是裴妙音见二人相识,多问了一句,“你们认识?” 阿笙复又垂首朝裴妙音道:“回殿下,我从前曾在上阳园任职,有幸在上阳园宴请七国来宾时见过家主。” 阿笙并未提二人从前的故事,不愿被人认为是拿旧事攀附裴钰,裴钰自然也看懂了她的心思,也并未多言。 “你竟是我裴氏之人。”裴妙音的眼中多了几抹赞许,“你以女儿身却能在华清斋一众男子当中脱颖而出,当真是不错。” 阿笙闻此答道:“斋中亦有不少出色的师姐,我只是得了巧罢了。” 裴妙音听了阿笙此言才后知后觉到自己此前言语有失,“是了,如今的女子不比从前,有才情之人比我们从前多了许多。” 而一旁的袁成杰却被阿笙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敢去挑裴妙音话中不妥的地方,当真是长了一身反骨。但好在裴妙音不是一个过于自持身份的人,性子十分随和。 而后,裴妙音才受了文史官的见礼,众人又聊了许多路途中的见闻。 此时,庭内传膳,西州的饮食多喜炙烤,虽此宴按照央国的习惯有做调整,但阿笙看着一整只炙烤的腿肉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还是愣在了那。 掌事念及众人不习惯用刀,于是传了侍女来分食,话刚出口便见席间唯一的女娘拿起了自己桌前的刀具,捏了捏,似有些犹豫,他正要制止,却见她手起刀落直直地将整柄刀都戳进了炙烤的肉中。 这番动静,就连对面的裴钰都抬眼看了过来,却见袁成杰瞠目结舌地看着阿笙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刀了一条烤腿肉。 阿笙会自己动手原因无他,他们这一行很长时间都在荒原之上,这群矜贵的主自然是不敢自己动手的,于是阿笙看不过去,多是她在分食,因此才会在看到放在自己面前的炙烤肉时,下意识地拿起了刀。 她这几个月的刀工见长,没多久便将这一条腿肉分剃了干净,待到她满意地放下刀具却见无论是裴妙音、裴钰还是其余师兄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复才想起,这是西州王庭,这类事当有专门的侍从做的。 知道旁人都在看自己,阿笙故作淡定,将掌事招呼来为众人分食,心中的那点窘迫倒是未露在脸上。 “一路行来倒是学会了这个,殿下也试试看看我这刀工如何?” 面对窘境大方化解,裴妙音觉得这女娘当真有意思。 掌事立刻上前为众人分食,见大家都顾自吃食,并未提她不恰当的行为,阿笙刚放下心来,却忽而抬眼看到对面,裴钰竟然微微侧过头在那偷笑,阿笙皱眉,才几年不见,这人变得不厚道了。 倒是裴妙音看着那个小女娘敢直接瞪裴钰,心中略有些疑惑,裴氏之人对于本府主家都十分顺从,但阿笙显然对裴钰和自己没有骨子里的服从感。 而此时的裴钰已经收了笑,又似什么事都没有般低头尝了几口阿笙分拆下来的腿肉,便又没动过了。裴钰略有些挑食这件事,遇上谁都没什么改变。他这两口已经算是给面子了。 裴妙音低声问一旁的掌事,王什么时候能过来。 掌事有些为难,而后对裴妙音道:“师纳部送来的美人今日闹腾,王亲自去看了。” 闻此,裴妙音淡了神色,便也未再多问了。 这一幕被阿笙看在了眼里,听闻裴妙音早年曾为西州王诞下一子,却在年幼之时因高热而早夭,此后裴妙音因对西州的环境不甚适应,又经历了两次落胎,伤了身子,子嗣上一直没有动静,王庭不能没有后嗣,那之后西州王在下臣的提议下纳了美人,此后西州各部便开始纷纷往王庭送年轻女子。 这些年,虽然西州王对裴妙音依旧敬重,但二人之间的关系应当是不复从前的,否则裴妙音也不会倍加思念家中,尤其是裴钰父亲过世之时。 裴氏主家中,裴妙音与裴钰的父亲裴陵之乃主母所出,老二、老三和老五则是偏房的子女,因此裴妙音与裴钰的父亲自小感情最好,当年裴钰父亲过世的消息传到西州时,裴妙音一时不能接受这件事,晕厥了过去,西州王赶紧命人往央国去裴氏将自小照顾裴妙音的嬷嬷接来西州服侍,有老人在身旁宽慰,她才好些。 这些故事是阿笙在路途之上听师兄们讲的,听着倒让人心中闷堵,这般事事都不太如意的日子居然会发生在裴氏嫡女、如今的西州王妃身上。 第三十三章 茉莉公主 自从华清斋的学子赶到之后,译注的工作便快速了许多。因为能懂古摩诃语又能明白圆觉字里行间真意的人难寻,因此至今这一道工序便只有裴钰一人,但他做出来的毕竟只是初稿,仍有许多缺漏,这里就要靠后面整理的人补上。 华清斋这一次择选来的十二名子弟对于圆觉心论都有一定的研究,因此在后续整理的时候,若有什么缺漏在他们这也能很快发现,再与裴钰商讨之后定稿,最后再由圆觉大师亲自过目一次。 事情虽然繁重,但裴妙音怕裴钰劳累过度,因此每日规定了他入甘兰园的时限,时间一到,守院人便要来赶人了。 今日众人入院时间早,因而午后便可以休息了。阿笙还在埋头抄录裴钰的手稿,此时院外却渐起吵闹之声渐起。 众人抬首却见一名长相艳丽的女子不顾侍从的阻拦大步走了进来。她挑着眉稍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根本没有抬头看她的裴钰身上。 “你就是裴钰?” 女子的东境话说得并不算流畅。 裴钰此时方才抬起头来看向来人,他神色清冷,不见平日里温和的笑意,虽是看向那女子,却依旧没有开口应她。裴钰这人的脾性极好,少有能令其动怒的事,此时,茉莉打断了他的神思,他还是在克制着。 此时,守院的仆从赶了进来,躬身挡在那女子之前,道:“茉莉殿下,王后特意交代任何人不得打扰央国众学士的工作,还请您……” 仆从话未说完便被人一脚踹开。茉莉公主是西州王的长女,虽然不是王后所出,因是王庭盼了许久的第一个子嗣,因此自小备受宠爱。 那女子指着裴钰,大声道:“你凭什么独占这甘兰园?” 甘兰园原本是王庭供养智者所建,因此能在这里研究学问的在西州都是称得上名号的。茉莉有一名教她东境文字的先生,原本希望能来甘兰园拜会,但得知这里被裴钰等人用了,又想起他在文辩之上令西州众文士哑口无言,一时气愤,便将此事添油加醋说给了茉莉听,此时,她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裴钰放下手中的笔,看向茉莉,缓声道:“这是王令。” 裴钰此话一出仿似提醒了守院之人,立刻出面挡在了茉莉与裴钰的中间,唯怕她做出什么冒犯贵客的行为,届时挨罚的却是他们这些人。 茉莉见此本欲发作,又念及裴钰的话,一腔怒火发泄不得,她自然不敢对“王令”多言,于是又瞪了裴钰一眼,转身间顺手将离得最近的阿笙桌上整理好的文稿一把抓起撕了个干净后又全都撒在地上,这才愤愤不甘地离去。 阿笙还在愣神,看着最后那几张文稿落地,刷地站了起来,裴钰抬眼还未来得及招呼便见阿笙已经冲了出去。 “阿七,拦住她!” 候在一旁的阿七一个箭步便冲了出去,将阿笙拦在了阁楼的门口。历经四年的成长,阿七的体格远不是阿笙可以扭得过的。 “你放开!” “那是西州的公主,你还能打她不成?” 此时裴钰率先走了出来,他见阿笙着实气得不轻,开口道:“茉莉是西州王的大女儿,性子骄纵了些……” “所以她就能随意向人撒脾气么?” 袁成杰等人此时才走出来,便见到阿笙在与裴钰顶嘴。他们也能明白阿笙的愤怒,这些文稿都是用古摩诃语记载,本就难识别,阿笙光弄这些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如今被撕得这般零碎,她又得重新抄录。 “阿笙……”袁成杰提醒道。 阿笙看了他一眼,明白裴钰的身份摆在那,自己更不能跟他叫板,于是深深缓了口气,复朝裴钰垂首道:“我不该与家主置气。” 话虽这么说,语气却生硬得很。 “进去吧。” 裴钰并没有与她计较,复又对守院的人道:“此事不可告诉王后。” 茉莉的生母来自西州的属部,仗着茉莉受宠,这些年一直摆着架子,此事告诉裴妙音也不过是让她闹心,毕竟这种联姻送上来的女子,背后还有其它考量,只有西州王才能处理。而这王庭内的女人,多是这般出身…… 念及此,裴钰敛了敛眉目,遂转身走进了阁内。 因这番插曲,阿笙留在甘兰园内待到很晚,守院的人也知今日之事,不好拦她。 待到夜深阿笙方才做完手里的事,此时月色已经悬空,从甘兰园往回走的路寂静无声,她想想便有些后悔,几位师兄说留下来陪她,被她婉拒了,现在想想还是该厚着脸皮答应的。 阿笙深吸了口气,走入了那条深邃的小道,未几步,便见大树垂腰处,有一人静静坐在那花坛边,望着此刻西州那一轮弦月,倒是月色照人人清隽。听闻脚步声,裴钰方才收回目光,侧过头来。 夜风卷起长发,吹不散他眼中浅浅的笑意。而他一旁,阿七抱着剑挑眉看着阿笙。 阿笙微微愣在了那,裴钰为何会出现在这? “家主,你们怎么……”阿笙话未问完,忽而想起了什么,神色淡了淡,道:“你放心,我白日里只是一时气不过,我不会去惹麻烦。” 听闻这话,裴钰却是笑了笑,他会出现在这里倒不是担心阿笙不知轻重去得罪茉莉。而是白日里阿笙的反应,让他想到了一件事,或许她可以做到。 “我有话与你讲。” 闻此,阿笙脸色方才缓和了些,她几步走近,眨巴着眼看着裴钰,等他细说。 “你可愿帮我一个忙?” 这话把阿笙问懵了,裴钰要她做事还需来问她意见? “家主请说。” 裴钰却是浅浅笑了笑,如同说着玩笑一般,道:“帮我劝姑姑回央国。” 裴钰这话彻底把阿笙说懵了,西州的王后现在要回央国?算出使,还是与王和离? 知道阿笙困惑,裴钰又道:“你可知为何我姑姑会嫁来西州?” 阿笙想起了此前曾听说过的一些传言,“为了逃避天家赐婚?” 裴钰笑着摇了摇头,“对裴氏而言,皇帝如流水,虽然姑姑自己有所顾虑,但祖父却不会因为天家的旨意葬送姑姑的幸福。” 阿笙微微挑眉,对于裴氏而言,西州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们惦念的。 忽而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裴钰看着阿笙眼中逐渐清明的神色,知晓她该是猜到了。 “是西州的兵力。” 第三十四章 裴钰所请 自太祖之后,又是百年盛世,皇权走到今日与世族必有争锋,为保族人性命,裴氏须早做准备。而西州与央国相隔一个荒地,其中不乏峡谷,可藏兵数万,若是央国内出现任何动乱,这里可以作为裴氏族人撤离的一个选择。 因此裴钰的祖父当年选择与贺兰倬结盟,除了向西州运送粮草布匹等生活资源之外,还给他送来了裴氏的谋士,助他夺王位,定天下。 西州曾是裴钰的祖父给裴氏留下的一条后路。但当年他老人家未想到的是西州北方的雍国会因内乱解体,导致流民南撤,在西州附近各自为营,而正是西州周边的动荡不断,才让裴氏最终不得不放弃西州,族内谋士也逐渐退出西州领土。 夜风疾行,刮过树梢,树影摇曳如同鬼魅,阿笙抬眼不小心看到,又下意识往裴钰的方向走了两步。 “贺兰倬的王位是裴氏扶他上去的,所以他敬重姑姑,但是……”说到这里话音不再,裴钰神色淡了淡,这个“但是”便是出在了裴妙音的身上。 权势交锋,最忌情感,裴妙音却真的爱上了这个西州的王,在该退出的时候迟疑不定。 裴钰不愿在裴妙音情感之事上多提,而是拿当下事实讲与阿笙听。 “朝廷新命西南大将郭定坤,在西边屯兵戍守,轩帝的目标是西州。” “轩帝要发兵?” “他登位时便有争议,所以需要立威。” 阿笙毕竟也学习治国征战之道,她明白央国太平已久,新帝为立威望,必选征战。 西州与央国周边诸国不同,他们不具备相同的文化叙事,在舆论上容易造势,况且西州近年因周边频繁滋扰,在兵力上已见疲态,而它与央国距离适中,不至于将战火倒引至央国境内,因此西州会是轩帝的首选。 但要打仗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前线的消耗巨大,因此钱粮都是问题,况且轩帝要师出有名还需契机。 “如今轩帝尚未处理完财政上的事,真正出兵还不会那么快。”说着裴钰笑了笑,满是凉薄意,“二叔倒是积极配合,为皇帝筹款,却从未想过,若是双方交战,姑姑作为裴氏嫡女,便会成为西州掣肘裴氏的把柄。” 而如今把持裴氏的是裴清召两兄弟,他们可不会为了一个裴妙音与朝廷反着干,那么裴妙音便注定会成为那个牺牲品。 更何况,裴钰想接裴妙音回去,还有另外一层考量。 “裴氏如今的情况你应当知晓,我虽为家主,但毕竟是晚辈,有些事有礼法压着,我不能做,但姑姑与我父亲同为家主嫡脉,若她肯返回裴氏,族中掌权之责便会重议。” 裴钰身上有“礼教无双”之名,央国盯着他的人太多了,他不能有行差踏错之举,但在权势之上,君子是斗不过小人的。 况且裴清召那些人还仗着长者身份不肯还权。裴妙音若返回央国,得她支持,裴钰行事会更加容易。 裴钰此番前来西州,除了圆觉大师的经典出世之外,最重要的目的是想将裴妙音接回去。裴妙音远嫁异族这件事裴钰的父亲至死都耿耿于怀。 况且,裴妙音如今在王庭的处境裴钰看在眼里,因此这个想法便更加笃定。裴氏的女儿无需在外委曲求全。 裴钰也曾试探过裴妙音的态度,但多年夫妻,她心中还是重这段感情,返国这件事便迟迟没有机会提出,况且裴钰也需要一个好的时机和好的人选对裴妙音循循诱之,他也怕贸然提出会激起她的抵抗情绪,此后再提这件事便难了。 而阿笙是央国此行中唯一的女子,裴钰看得出来,裴妙音对阿笙有着欣赏,况且阿笙性子带着她这个年纪的三分直率,但也懂得自持,更重要的是,她十分聪慧。裴妙音多年无子,膝下寂寞,若是阿笙肯亲近,便能引导她考虑返回央国。 裴钰看向阿笙那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墨瞳,想到了刑部赵焕城给他带来的一幅肖像画,那是画师殊文的画像,与阿笙到有几分相似。可惜的是,这幅画是当年一位画友所画,按年纪算,那殊文当值中年了,如今光拿着这泛黄的画卷,着实难以寻人。 “你若能劝姑姑返回央国,我可许你一件事,但凡我能做到,无论是金银还是前途,你皆可提。” 我可许你一件事……但凡我能做到……你皆可提…… 此话一出,阿笙只觉万籁寂静。这一句话,她仿似等了许久,也从未想过会在今日这般场景下听得。 她看着裴钰那双如画的眉眼,定静地沉声道:“好,但口说无凭,我要家主立个字据。” “公子还能骗你不成?”阿七开口道。 阿笙微微侧头,不敢看裴钰,但嘴里却还是嘟囔道:“那万一你以后不认账,我找谁说理去。” 裴钰倒是觉得自己小看了阿笙,她听了这么多隐秘之事,不但没有半分慌张,思虑还能这般周全。念及此,裴钰将腰间一枚白玉的令牌递给了阿笙。 “字据若落入他人手中便是把柄,不如你拿着这个当作我许诺的证据。这是象征着裴氏嫡系身份的玉令,每人手中所持皆独一无二,无可作假。” 阿笙看着那枚晶莹剔透的玉令,上面雕刻的是《沧海书》中的鲲鹏,其下有一个小小的“钰”字。 阿笙得了这枚玉令喜滋滋的,阿七只当她是如寻常人一般贪慕虚荣,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你还不走,杵这干嘛?”阿七见她答应好了,却不见离开,出声驱逐。 阿笙看了看几人身后冗长的道路,这里白日里是荫道,到了晚上自然难见光。 “那个,家主,可不可以把他借给我一下,送我往前走一段……” 说着又指了指阿七,阿笙自然是不敢让裴钰送她的。 倒是裴钰看了看阿七,反问阿笙,“你怕黑都不怕他?” 阿七凭借自己的武艺即便在西州都素有威名,此时被一个小女娘这般使唤脸色已经有些难看,他心生一计,笑着对阿笙道:“走吧,我送你回去。” 而后对裴钰倾身一礼,提溜着阿笙的后脖颈便往阴暗的道路走去,阿笙此时方才省起裴钰那句话什么意思,想要挣脱根本没可能。 “你,你要干嘛!你放我下去!我告诉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别掉我手里!” 裴钰抬步去看,便见阿笙被阿七放在一棵树上,正紧紧抱着那树干不松手,他几分无奈地看了看阿七,阿七这才将人接了下来,又送回了住处。 第三十五章 一个小教训 茉莉冲撞甘兰园后未久,王庭便有谣言称王妃利用身份优待母族之人却对西州学士颇为苛待,这谣言从何而起不难猜,听闻贺兰倬得知此事之后,将茉莉叫去训斥了一番之后,却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毕竟茉莉的外祖父是贺兰一氏得力的干将,有这番加持,只要茉莉没有触及贺兰倬的底线,便不会受到严惩。 得了裴钰嘱咐,阿笙自然会多关注一些裴妙音,自从这些言论出现之后,她便少出宫门了,听闻嬷嬷说,她大半时间都在练笔,也少与人交流。 “近日怎么不见茉莉公主?” 听阿笙忽然问到茉莉,袁成杰等人相护看了一眼,一旁的小胖子易澜山咬了一口阿笙从市集上带回来的肉囊,说到今日听宫人讲,今年的阿古如大赛又要开始了,去年茉莉因病没能参加,今年却是卯足了劲,所以这些天都在马场练习。 阿笙听了倒只是点了点头,复转身离开了,留得袁成杰等人一脸莫名。 数日之后,众人得了准,可去旁观西州这一年一次的盛事。这阿古如骑射是少年人的乐事,无论男女都希望借此赛事扬名,因此每年报名的人都格外多。 袁成杰等人就位之后,左右看了看,却不见阿笙的身影,听闻她当年在黄字阶的时候爱跟着学堂先生东南西北到处跑,经常进入蛮荒之地,因此将骑射当作必备的逃跑技能,练得十分娴熟,原以为今日的赛事她该感兴趣。 未久,众人的欢呼之声高涨,只见赛场当中一女子身着红色骑装,骑白马而来,茉莉手挽长弓,神色飞扬,此时的她立于赛场之中享受着众人的瞩目。民间将茉莉称为“王掌心的花”,足见她有多受贺兰倬的喜爱。 袁成杰等人知茉莉脾性,对于她的巡场展示兴致缺缺。 “喂,那是小师妹吗?” 听得这话,几人抬头望对场的方向看去,见少女高束墨发,着鹅黄骑装,身骑大马,接过场侍递上来的弓箭。少女目若珠玉,身姿挺拔,揽绳策马的动作十分熟练,她也跟着其他参赛选手一起溜了一转赛场,权当是巡场了。 袁成杰看清阿笙的脸后,脸色不是很好,几人用脚想都知道,阿笙会出现在这里,怕是为了茉莉而来,毕竟他们都知道,阿笙虽然好说话,但是她记仇。 比赛很快就开始了,规则很简单,第一场只要在限定时间内射下指定的靶子就能通过。 这是众人第一次见阿笙骑射,她策马拉弓,神情定静,一箭中靶,毫不费力地过关,直到这场上只剩下茉莉与阿笙两个女娘。 茉莉自然是记不得阿笙的,只是她的容貌毕竟与西州人有些许差别,茉莉骑马经过她的身旁,开口问道:“你是东境人?” 然而,阿笙却只是扫了她一眼,根本不与她开口便策马离开了,这让茉莉心中窜上了火。 此后二人各自比赛,未有交锋,直到最后一场野外自由靶,射下移动靶最多的人获胜,而场上的靶子却是有限的,换言之,众人须得争夺起来。 见场上众人策马的速度快了起来,袁成杰等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这般赛事,若是弓箭稍有偏差,便能伤人性命,凭的都是个人精湛的技术,既要夺靶,又要闪躲。 马踏之声远离,阿笙放低身姿,纵马疾驰,与茉莉同追一个移动靶,带靶的马倌背心都是汗水,虽有意输给茉莉公主,但阿笙就在一旁,若是被她夺了靶,岂不得不偿失,因此只能极力往前跑,企图将阿笙甩开。 茉莉见阿笙根本不肯退让,三人追至林中,不得不放慢速度,她正欲动作,却见一支飞箭穿云而过,直射靶心,阿笙先她一步夺了此靶。 这个靶子茉莉追了许久,阿笙中途出现,却夺了靶,她如何不恼怒,正欲发作,却见阿笙不过轻飘飘看了她一眼,而后策马离开了林中。 当茉莉第四次被阿笙夺靶之后终是发作,只见她弯弓搭箭,但目标却不是赛事的移动靶,而是阿笙。场上的侍官注意到了她的举动,正欲阻止,却见这头,阿笙也毫不犹豫搭弓对准茉莉,茉莉显然没想到这个女娘居然敢对自己这般无礼,就在她愣神的那三秒钟,阿笙的箭已经飞射而出。 茉莉的箭因惊吓而射偏了,但阿笙的箭却未失靶心,那只长箭在耳旁嘶鸣而过,直中茉莉身后最后的一个移动靶。当赛事结束的钟声响起时,茉莉方才从惊吓中回过神来。 大赛结束,拿的头筹的不是茉莉,也并非阿笙。茉莉满脸铁青之色,众人之前她不得发作,否则会被人认为是输不起。众人自然不知茉莉这个成绩是因为被人干扰,但阿笙却十分满意,提了提缰绳,悠哉游哉地离场而去。 成绩什么的她本就不在意,她来这里就是让茉莉也体会一下辛苦半晌却被人一朝尽毁的感受。当然,还顺带给裴妙音报个小仇。 王庭之内,侍女将今日赛场上的事告知给裴妙音的时候,她终是在多日郁郁寡欢当中笑出了声。 央国西陵,大雨滂沱,城内街道之上早没了行人的身影。豆大的雨仿似全都砸在心里,这样的夜吵得人难以入眠。 青石的台阶之上,一个女子拖着带伤的腿脚,不顾衣衫尽湿手脚并用地爬上青石台阶,她的眼中满是惊恐,时不时回头去看来时的路。一道闪电凌空劈下,惊得她脚下一滑,她顾不得擦伤的手掌,继续往前跑。 磅礴的雨声之中,仿似还能听到人群跑动的声音,女子不敢放慢脚步,她转眼便见到巷子里有一户人家将巨大的木桶废置在那,她再犹豫不得,倾身钻了进去。 待到脚步声远去,她缓缓从内里探出头来,却见一个裙摆出现在木桶之外,她神情恐惧地抬眼,看到的确实一名年轻的女子。 锦瑟等到那群武仆远去,方才出现,她帮着那女子将木桶的盖子撑开,将人扶了出来。 女子一眼认出了锦瑟,华清斋三年修习,她曾为自己的文仆。 锦瑟皱着眉看向她,问道:“为何回西陵来?” 女子反手抓住锦瑟,眼中满是悲切,“他们要将我送给云氏的那个傻儿子做妾,我若不反抗,便只能被带走,锦瑟,你帮帮我。” 毕竟合德公主如今坐镇华清斋的事众人都知晓,官府不敢断裴氏的案子,那公主呢?回华清斋是冒险,但也是她唯一的机会。 锦瑟看着女子抓着她的手一直在不断地颤抖,问道:“这不是你答应的么?” “我没有!”女子情绪有几分激动,“当初嬷嬷跟我说,若我能自己挣个前途,他们也会帮我,我辛苦三年,终于让布坊的生意上道,他们却要食言!这不是我要的!” 一个商户如何能比得上江城云氏能带来的利益……况且如她们这般的家世,能嫁入云氏,家中是不会反对的。 远处的惊雷炸开,阿笙那双印入烛火的眼仿似又出现在锦瑟的面前。 若女子接受了自己只能为货物一般,成为权贵掌心玩物的想法,先帝又何须开女子恩科,许女子念书…… 女子为学并不容易,或许我们能够做些什么…… 繁杂的雨声打不断锦瑟脑中阿笙当日的话语。她反握住女子的手,沉声道:“跟我来。” 二人转身投入了不见光亮的深巷之内,走过转角,却见一名老妇手持雨伞站在那唯一的光亮之处,老妇神色和蔼,带着慈祥的笑意,但眼中却尽是锋利的光。 “锦瑟,你要带她去哪?” 第三十六章 可取其性命 王庭政厅,自从贺兰倬得到央国西南境屯兵的消息后,眉间愁云便未散过。 有下臣表示须派使者前往央国和谈,毕竟西州近年疲于应付周边争乱,若央国此事发兵,西州兵力难以招架,必有苦战。但亦有人自持西州古国身份,央国历史相较于西州尚算年轻,央国以文化同化了周边诸国,西州若是此时服软,与臣服何异。 此时一名下臣提出,何不让王后联络家族,通过裴氏影响轩帝的决定。贺兰倬听闻此提议后,眼中一亮,却又瞬间满布犹豫。 “王后少闻政事,此事求于她……” “王后乃是西州的王后,当为王分忧才是。”说到这,哲多又道:“若是王后实在无法,臣愿率西敏的将士东驻,誓死捍卫王土。” 这庭下众人皆知,王后来西州多载,少与家族有联系,自裴氏前家主过世之后,裴氏对她几乎不闻不问,如此请求对她来说多是为难。 而提出此建议的人名为哲多,手中的西敏部骁勇善战,深得贺兰倬信赖,此人正是大公主茉莉的外祖父。 贺兰倬的王庭之内多是部下赠予的女子,他们通过联姻将自己的部落与王庭绑在一起。而近年,随着西敏部屡获战功,但其女在王庭之内的位份却再提无可提,因此哲多不止一次在私下的聚会中大放厥词,道王后于王庭无用,王须另择贤后。 今日,哲多在贺兰倬头疼央国屯兵一事中提出让裴妙音插手,便是想让众人看清裴妙音的无用之处,为自己女儿上位做好铺垫。 贺兰倬如何不懂哲多的心思,但眼前,哲多所言或许值得一试。毕竟如今除了裴妙音,裴钰也在西州。 王庭繁花殿,此时天光正暖,照得人心慵懒了几分。这几日阿笙每日都会往王后宫中跑,就连伺候的嬷嬷都跟她熟识了,知她每日都会带些新鲜的花卉来宫中。 裴妙音也问她为何近日这般得空,阿笙道自己将那茉莉公主得罪了,须得王后庇护,自然得多来走走,借一借势的。阿笙说得理直气壮,就连一旁的嬷嬷都听乐了,裴妙音倒也由得她。阿笙与茉莉之事在他人眼中就是小孩子的赌气,就连贺兰倬都未放在心上。 阿笙通过这些时日的走动对裴妙音也多了一些了解。她平日里真的不怎么爱外出,又因喜爱花草,所以在宫中种了许多西州不常见的花植,听闻都是贺兰倬四处给她搜罗来的。她喜静,所有爱好便是养花和笔法。 裴妙音写的一手好字,阿笙经常见她独自临窗握笔,一写便是一两个时辰不曾起身。 今日阿笙得了王后宫的诏令而来,但她到的时候,嬷嬷说贺兰倬来了,让阿笙在外候着。 未久贺兰倬阔步走出繁花殿,脸上神色不佳,似乎心情并不好。原是贺兰倬来与裴妙音提央国之事,她虽答应从中周旋,但也说明裴氏如今大权实则不再裴钰手上,恐怕机会不大。 闻此话,贺兰倬神色便阴郁了一些,倒不是怪裴妙音,而是如此以来便须派人东驻。哲多手里的西敏虽善战,但哲多的心却并未如他所说那般向着王庭,若是将他放去东荒原,那么西州与东境来往的要道便会拿捏在哲多的手上,恐会生事。 阿笙低首向贺兰倬见礼,但他此刻却恍若未闻,大步从几人身旁走过。 此时,裴妙音传阿笙入殿。进殿便能闻到旃檀之香的味道,这是裴妙音练笔时最爱燃的香,阿笙抬眼,果见案几之上尚未收拾的笔墨和舒展的纸张。 “殿下又在练笔。” 阿笙随意地扫了一眼,便看到“立国之心在于民”这几个字,她熟读国策,这是《论国商政策》基础篇的开头。 裴妙音依旧带着温婉的笑意,她见阿笙对她练笔的内容有些兴趣,道:“自小时候起,父亲便命我以国策诸论为模板练笔,写到现在已然铭记于心,每每提笔,都是那些文章,习惯了。” 裴妙音说着从一旁的案几之上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阿笙,“华清斋来的书信。” 阿笙微微一愣,接了下来,她当着裴妙音的面打开了信封,即入眼帘的便是合德公主之印,阿笙神色凝了凝,细细看了下去。 原来在阿笙走了之后,合德让人留意锦瑟。那日,派去监视之人却道锦瑟前夜离开之后便再未归返,再加上西陵城守备来报,近日有外来之人在城中多走动,让华清斋加强戍守。 合德便多生了个心思,派了随侍的帝宫神武卫去寻人,最后在即将出城的肉货桶中将人寻得,届时锦瑟被人塞了口鼻,五花大绑,身上多有瘀伤,满是狼藉。 而与锦瑟一同被找到的还有另外一名女子,那个女子的情况更严重一些,腿脚曾被人打断,如今尚未康复。听那女子自述,她们这是要被发卖到西北去,合德立刻将此事告知西陵城守备府,届时府兵出动在城中搜寻祸首,首要的目标便是那些忽然出现在西陵城的外来之人,但一夜之间,这些人便仿似蒸发了一般,寻无踪迹。 合德念及二人皆是女子,于是与守备府传信之后便将人接回了华清斋问话,与锦瑟的沉默不同,那女子将裴氏仆从如何诱骗于她,如今又仗着势力与她族人串通,欲将她发卖给人,以及自己知道的种种都告知合德。 这些女子多有高才,却被人如同货物一般为谋利益而被发卖,合德对此倍感震惊,裴氏乃是礼教大族,岂能容恶仆做出这等事来,她心中有进一步的揣测,但又因这女子拿不出更多的证据来,唯能说出几个仆从的名字,虽将姓名报了守备府,但合德知晓,此事恐怕难起波澜。 而一同被带回去的锦瑟却始终声称自己不知此事具体,即便那女子表示锦瑟亦与此事有关,她定然知晓更多,但锦瑟就是不松口。所以合德派人来信,是想询问阿笙是否知情,能否让锦瑟开口,否则即便是合德有公主之位,若无多的凭据,也难为人伸冤。 况且,就在合德书信阿笙之时,那女子家中之人已经找上了门,他们声称这女子患有癔症,自己跑了出来,所以欲将其接走,如今守备府以案件未断明不得离开为由,暂时将人留了下来。 裴妙音见阿笙看着书信,眉头却始终未放松过,道:“这是央国帝宫的飞羽信,多用于传送战报,今日王庭得此信却见收信之人是你,所以才送来了我这。” 合德用飞羽信,足见事情的紧急程度。阿笙知晓,或许只有这一次机会。这些年来,合德是唯一一个敢查此事之人。 众人皆认为公主无实责,不足为惧,但她却有着整个央国最大的庇护,皇帝的恩宠。况且,合德出任华清斋学官本就是轩帝针对裴氏的一步棋,所以他人不敢动裴陵邱,但合德敢。 可如今的问题是,如何让锦瑟开口。锦瑟的闭口不谈是因她不信合德可彻底扳倒裴陵邱,但凡残留余灰不尽,来日对她都将是致命的危险。 阿笙收回落在纸张之上的目光,看向裴妙音一双柔和的眼,不知为何,她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跟裴钰何其相似的神情,心下一凛,鬼使神差般开口问道:“殿下,若你遇一强敌,敌人势力甚高广,百倍千倍于你,你该如何退敌?” 裴妙音依旧端着谦和的笑,却落不入眼底,她声音柔和,缓声道:“敌人势高,不可去其势力,但可取其性命。油尽则灯枯,其势自灭。” 阿笙神色微动,而后她躬身一拜,道:“多谢殿下指教。” 窗外鸟鸣声起,光色正亮,匠人将老树的枯桠折断,扫落了尘去。 第三十七章 阿笙的算计 这几日甘兰园内都不见阿笙的身影,听得旁人这般提起,裴钰方觉这三日的确都未见过那丫头,方着人去问。 此时裴钰方知,三日之前,阿笙为王庭献计,称有办法让央国放弃西征。贺兰倬原是当小女娘的玩笑听听,而一炷香之后也不知阿笙与他说了什么,只见她从王庭领了几个人便策马疾驰而去。 此后便无人再知晓他们的去向,只知她带走的那几个都是王庭顶尖的高手。 央国边境之上,一队人马换上了央国国民的装束,这一路他们不断换马,终是赶到央国边境之上的通州。 阿笙来这里是为了找在通州省亲的刑部主司,赵焕城。 阿笙独自站在赵府大门之外,她下意识捏了捏袖中的玉令,那是裴钰给她的那一枚。 凭借这枚玉令,赵焕城接见了阿笙。 赵焕城曾是裴氏门下子弟,他能入仕是当年裴钰父亲的举荐。 看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女娘拿着裴钰的玉令出现在自己在通州的老宅,赵焕城原本是以为裴钰出了大事,但眼前之人却不慌不忙,礼数周全,全然不见慌张,赵焕城这才放下心来。 “小姑娘,你有何事?” 阿笙握着玉令的手紧了紧,而后带着端和的笑意,对赵焕城朗声道:“有一大案要报与大人。” 赵焕城挑眉,他端起一旁案几上的茶盏,拂了拂茶沫,示意阿笙详说。然而阿笙开口之后,赵焕城这盏茶终究是一口都没能喝进去。 赵焕城听完阿笙所言,却陷入了沉默。 “如何能证明你所说的这些?” 这些年锦瑟与阿笙讲的那一个个女子,她都暗地里全都记录下来,整理成册,她将那本册子交予赵焕城,道:“大人可安排人逐一去记载的人户核实她们的去向,她们当中亦有在华清斋有名之人。” 能染指华清斋的人……阿笙最后一句话仿若一道钩子,在不断牵扯赵焕城的好奇心。 其实正如锦瑟所讲,裴陵邱还算狡猾,他们大多不是采用逼迫的形式,而是徐徐诱导那些女子及其家人,即便官府去查也不过是你情我愿之事,如何立案? 赵焕城心里清楚,这件事达不到刑部立案的标准,按照阿笙所提供的东西,最多算有违公序良俗,但他也明白,先帝开女子恩科便是希望女子通过学识能开拓一片天地,不用固守家中方寸之地,若是有才学的女子最终却成了权贵掌中的玩物,央国女子为学便会成为一个彻底的笑话。 “我会派人去你写的这些地方探查,看能不能找到愿意出面作证之人。” 阿笙拱手称谢,转身离去。但赵焕城却觉得奇怪,这女娘拿着裴钰的令牌而来,却不争一个结果,未免离开得过于简单了。 从赵府离开之后,阿笙去了一趟信馆,写了一封给合德的回信,此事还需合德帮个忙,然后才带着人往西南大将郭定坤驻扎的安城而去。 五日后,帝宫夜宴。近日皇帝欲西征之事在朝堂之上惹来不少的风波,不少言臣劝皇帝放弃远征,毕竟西州周边近年来并不太平,但皇帝依旧看中大片的西南疆土,不肯简单作罢。 而百家之中支持皇帝的人甚少,若要说大力支持皇帝的还是只有裴氏的裴清召。 说起来这裴清召与西南守将郭定坤从前有些渊源,但也没人敢直言裴氏与军部之人有勾连。不过虽然有裴清召的支持,但他毕竟不是裴氏家主,动不得裴氏祖上的钱财,因此这才几番奔波,四处替皇帝劝说,欲替皇帝求来西征之财。 不过这进展却不甚如意,那些世家大族虽看裴氏的面子,但如今裴氏毕竟有家主,他们此时大方出手便是在为自己选边站位,自然钱也给的谨慎。 今日夜宴之后,轩帝身边跟随多年的辛管事在送别众人之后,走到裴清召身边,高深莫测般与他说了一句,“裴二爷,要多保重啊。” 外人听来这辛栾说的是饮酒之事,但裴清召却读出了别的意味,难道是皇帝对自己在筹款之事上的进度颇有不满? 裴清召一直明白自己并非裴氏正主,因此要稳固权力,他选择与天家结盟,无论是先帝还是现在的轩帝,能坐上那个位置的便值得他拥戴。但轩帝毕竟不是先帝,与他的关系尚未牢固,因此辛栾这莫名的话让他心中有几分惴惴不安。 归家之后,却见胞弟裴陵邱已经在府中等候。裴陵邱见裴清召回来,立刻应了上去,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出什么事了,这般慌张?” 裴陵邱亲自给兄长斟茶递上,这番殷勤,裴清召睨了他一眼,道:“又闯了什么祸?” 裴陵邱靠近兄长,低声道:“赵焕城在查我。” 裴清召扫了他一眼,“你还怕一个赵焕城?” “那要看他查的是什么事啊!” 裴陵邱一口气将自己这些年怎么诱骗有才学的女子为权贵谋福,怎么买卖高门女子的事和盘托出,裴清召微瞪双目,双颊赤红,也不知是因为酒气还是被他给气得。 先帝在世之时,那一桩涉及高门女子买卖的案子斩了十多个人的头,另有抄家数十。如今裴陵邱不仅把注意打到那些落魄门阀的女子身上,居然还敢动华清斋的女学生。 裴清召一脚将裴陵邱踹到地上,“兔子都不吃窝边草!如今央国女子亦能求学科考一事被诸国争相效仿,你却敢在背地里干这种勾当,这是在打皇帝的脸!” 况且裴陵邱做此事往重了说还有勾结政党的嫌疑,若严查起来便是一条死路。 裴陵邱挨了一脚却不敢有怨言,忙道:“我也是想替兄长网罗情报、疏通关系啊!” “我用得着你的这点关系?” 酒肉名色所牵来的关系便如蒲丝一般,一扯就断。没有根本的利益往来,裴陵邱所谓的这些关系翻脸便可不认他,只有在酒色里泡大的庸货才会看得上这种买卖。 裴清召被他气得不轻,又摔了身旁的杯盏,方才深呼了一口气,沉声问道:“你怎么知道赵焕城在查你?” “刑部的人乔装打扮,一连摸查了好几家买卖的门户。” 看裴清召脸色依旧不好,裴陵邱补了一句,“但是赵焕城未必有明确的证据。” “他没证据他跑那么多地方,还一去一个准,你当刑部闲得没事干!” 裴清召越听越气,此事若是闹大了,影响了裴氏声誉,不仅裴陵邱就连他都得被族内问罪。 忽而裴清召脑海中想起了今日离开帝宫之时辛栾莫名的话,难道皇帝已然知晓此事?若是皇帝拿捏了裴陵邱,倒逼他动裴氏祖业为其筹款,那便是得不偿失了。 念及此,裴清召当下决定将裴陵邱送走,暂避风头,此时郭定坤驻军的安城成了裴清召的首选,郭定坤早年与他有旧,如今轩帝征战一事上又与他同属一派,二人在此事之上的荣辱相通,况且有郭定坤在,赵焕城的人不敢轻易前往拿人,而安城位于边关,若当真帝京这边出了什么事,也能第一时间安排裴陵邱出关。 裴清召未敢迟疑,连夜命人将裴陵邱送往西南边境的安城,并给郭定坤去了一封书信,让其暂时代为照顾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 第三十八章 诱杀裴三 连日的雨终于停歇了一日,绵湿的空气还是早早吹灭了半城的灯火。安城本也不是什么热闹的商城,所以这样的天里,众人也就早早归家休息。 此时,一人浅敲门扉,来看内里的人梳妆如何了,见她还在画着,便又退了出去。 这里是风月楼,安城的一所青寮,阿笙为何会在此,还要从月前开始说起。 阿笙带来的西州人中有一人名郎卓,善探查,自裴陵邱抵达安城之后,便一直在郎卓的视线之下。 根据郎卓的探查,裴陵邱如今住在郭定坤的府上,来这里前一个月还算安分,居于府中不曾外出,但似乎是不见帝京那边有任何动静,裴陵邱紧绷的弦便也松了,在郭定坤的府内每日百无聊赖,提了几次想要出门,但都被郭定坤以裴清召的名义给压了下来。 得知这些消息后,阿笙便着人找准了裴陵邱住的那方院子,每日让人在墙头讲闲话,讲的不是别的,是城东那风月楼中有一名才艺双绝的郭娘子,一手琵琶名动西南,但她惯常只以技侍人,若不入她心者是无法成为她的恩客的。那裴陵邱听过便蠢蠢欲动,趁着郭定坤去军营之时偷跑了出去会佳人。 而这边,阿笙又让人连点了那郭娘子七日的琵琶,让裴陵邱根本见不着人,心下更痒痒。 与此同时,阿笙让拉穆装作卖药郎,他本精通药香一道,便将一味从西州带来的欢情香带给了那郭娘子,道这东西可惑人神魂,帮她留住贵客,那郭娘子试过后觉得这东西当真神奇,嗅之即有酥媚入骨之感,让人上瘾,当下订下了拉穆为她专门调香。 七日后,裴陵邱终于得见佳人,在这欢情香的辅佐下,他恨不能每日都能见着这郭娘子。 裴氏的子弟终究还是有一副好皮囊的,那郭娘子见裴陵邱气度不凡,心想是个贵人,便多是优待,那欢情香更是没少用。 但裴陵邱频繁地去风月楼,郭定坤作为守城大将自然不可能每每都作陪,久而久之见他不过去一个风月楼会一会女人,便也就松懈了一些,只是派府中的武仆跟着。 郭定坤这人能让裴清召看得上,自然不是一个没脑子的,他在安城内安置了几口传讯的大钟,一钟响则整城闭。不过他们防着帝京的动静,倒是没想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手,也正是因为这份自负才给了阿笙他们可趁之机。 但阿笙也明白兵力悬殊是自己这方足以致命的弱点,因此她一直在等一个机会,待郭定坤无暇顾及裴陵邱之时,方才能动手。毕竟一般武仆还罢了,若是郭定坤在阿笙等人出城之前便发现裴陵邱出事,则必然调动军队围捕,有那几口大钟传递指令,阿笙他们便是插翅难逃。 但要遣走郭定坤,还需得一些手段。阿笙没想到的是,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那日,城门守备来报,因前几日暴雨,傍晚时分,山坡之上泥石忽然下滑,将后备营给砸了个正着。后备营内放的都是粮草,郭定坤立刻调集人马前往军营查看情况。 这个出乎意料的机会阿笙必须抓住。因担心郭定坤提早返回,阿笙让郎卓带了三人趁着城门尚未关闭出城去,在军营返城必经的地方浇上油,若见郭定坤提早返回便放一把火。一为阻拦,二为信号,若城外火势起,无论成败,众人必须撤退。 机会只有一次。 那郭娘子每次奏乐都要有琴师伴奏,但她又怕琴师抢走自己的风头,因此选的都并非才技高绝之人,今日阿笙让人将原本要去伴奏的琴师点走,自己便借了身份顶上了这个位置。阿笙的母亲善琴,因此她自小便会这指尖技法,虽算不上高明,但应付这么一场也是够了。 风月楼内,阿笙看着镜中自己淑丽的容色,那双眼睛中多了一抹清寒之意,她浅浅为自己的眉梢又添了一笔。屋外的吵闹如何都扰不动她此刻的心,如一汪不见涟漪的死水一般。 她看着铜镜中自己与父亲有几分相似的眉目,一时略微失神。父亲丧命于权势之争,那时她便知道,这央国的法度大不过滔天的权势。 自四年前从锦瑟处得知裴陵邱等人的勾当,她便会下意识打听这位裴三爷,她曾经想了很多法子,想要将他绳之于法,但每个法子都越不过裴氏那一座高山。 念及此,阿笙低敛了眉目,为自己带上了琴师奏乐时会带的面具。风月楼内仅卖艺的清女子会在出场时戴上一致的白色面具,无论丑美皆遮挡在其下。 阿笙意识到自己握着面具的手略微有些颤抖,不由深呼了一口气,第一次杀人,怎么能不紧张…… 此时楼内的侍女来报,郭娘子请,说着又拿上来一枚小药丸给阿笙。郭娘子今日接客会在房内点上欢情香,这药丸便是防止其他人中了香。 阿笙将药丸含在舌下,便随侍女一同去了二楼的阁子。 郭娘子为裴陵邱奏琴的阁子在风月楼的二楼一个转角,其内最为宽敞,还能看到街道的景致。为了装点神秘感,郭娘子命人用纱帘将内里隔开,她与琴师都在纱帘之内。 等了许久方见一女子漫步而来,她身着轻纱,面容娇俏,行走间如柳枝轻摇,她接过侍女手中的琴,就连一个正眼都未看过阿笙。而后又对一旁的奴儿道,在哪一曲的时候记得燃香。 那奴儿挂着讨好的笑躬身离去。 此时纱帘垂坠而下,郭娘子看了阿笙一眼,阿笙省得,便开始了演奏。这郭娘子要的便是自己的琵琶声一出便能有惊艳之感,所以会让琴师先行演奏一些平淡的调子。 阿笙的琴声起调未久,便听闻阁子门打开,恍惚能看到一人大步走了进来,而护卫之人均在门外立着。 阿笙隔着纱帘看不清那裴陵邱的脸,但此人进来之后,郭娘子便抱起了自己的琵琶,轻抹复捻以成曲,琵琶之声宛如珠玉落盘。这郭娘子当真是有些才艺,她以曲为声,曲曲勾魂。 帘外之人多饮了几杯,见轻纱覆盖,犹见美人身姿,便欲要来掀帘子,却被郭娘子劝住了。裴陵邱已然被勾得没了魂,自然不会拒绝佳人所求,于是又乖乖坐了回去。 此时,一缕缕香气缓缓飘起,这便是郭娘子定下的时间到了,再两曲过后,琴师便要与众人一同离席了。 一曲后,阿笙见郭娘子微微蹙眉,抚琴的手也错了几个音。面具之下,她缓缓勾起唇角。 这香,上效了。今日这香里除了欢情以外,还参了软骨香在内里,遇酒水便如迷香一般卸人力气。 阁子外戍守的人听闻琵琶的声音渐软,以为是内里的人开始行那风月之事,所以又走得远了些。 此时的郭娘子连抬琵琶的力气都没了,干脆停了曲子,唯有琴音还在继续。 听闻琵琶声停,裴陵邱以为是暗示,他虽觉身体乏力,但因在欢情的作用下哪里还坐得住,他又试探着问美人可否一见,但此时的郭娘子早没力气理他,刚要起身便倒了下去。琴声催动,掩了其内的动静。 裴陵邱将这一切都当作郭娘子欲拒还迎的手段,他撑着身子,走向那纱帘。一把掀开,浅纱飞腾,弩弦绷紧,裴陵邱尚未来得及看清其内场景,便听觉兵器入骨血的声音,他此生最后看到的是一张洁白如纸的面具。 裴陵邱随即倒了下去,连带着扯落了一大片纱色飞腾。 袖弩正中眉心。 阿笙面色沉着,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此刻心如擂鼓,她扫了一眼那裴陵邱,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清此人,他身量颇高,以冠带束法,带着些许文人的秀气,旁人大概难想,这副皮囊之下却是如蛆附骨的丑恶。 阿笙再不看他,随即翻窗而下。拉穆等人早候在此处,他们在楼下放上了厚厚的草垛,将人稳稳接住。 几人并未骑马,而是换上了走货的装扮,推着一箱子货往城门而去。他们早早通过走私货的贩子疏通了城门卫的人,给了些银钱让几人趁夜摸出了城去。 阿笙等人出了城门也不见火光,在西城门外与派去望风的郎卓几人会和。听他们道,郭定坤军营之内被埋的粮草甚多,到现在都还在挖掘。因他当初扎营,一为防粮食沾染南方厚重的潮气,二要隐蔽,便选了远离河道等地,到了这靠山之处,大约是当初探山的人技术不精才选了这处地方,山石垮下来没完没了。 众人上马,一路往西北疾驰,为防有人追踪,他们须先往西北的大山躲一躲,免得将麻烦带回西州。 阿笙此刻脑中根本没办法思考这件事是否过于巧合,马背之上,众人未看到她紧抿的唇和略微失神的眼。迎面的风吹走了她的千丝万绪,她此刻方才深刻感受到自己做到了,裴陵邱真的死了,原来势力再大的人生死命消的那一刻都如草芥般渺小。 众人一骑绝尘,未见远处山丘之上,几人身骑大马,玄衣覆身,为首那人目光清冷,他浅浅地扫了一眼寂静的安城,又命人在马尾之上绑上树枝,从三个方位分别策马而去,将阿笙等人在尘土之上留着的踪迹全部散了个干净。 约莫凌晨,郭定坤方才返回府上,刚返家便见到堂室之内放着一具死尸,待看清那人面容之时,他面色随即变得惨白。 “谁干的!?”郭定坤怒极。 此时,管事颤颤巍巍上前,拿出一封今日忽然出现在郭定坤书房的信,郭定坤近乎急躁地撕开信封,打开了看。 信封之内放了两样东西,一份是裴陵邱这些年买卖女子涉及的官僚身份信息,其内数量之大,一张书写不完;另外份只有一张纸,上面以拓印的方式印出六个字:寻求天家庇护。 郭定坤毕竟是有脑子的,这封信一点拨他便明了。如今事情已经发生,莫说能不能找到凶手,即便找到了,人是在他的手下被人截杀,裴清召如何能饶得过自己。裴氏势大,为今能保下自己这份军饷的只有手中的这封信和天家对裴氏的猜忌。 郭定坤当即决定封锁裴陵邱的死讯,连夜带人秘密入京。 这一封来历不明的信不但给了郭定坤一条后路,也将他推到了裴清召的对立面。 第三十九章 揭发裴三罪行 西陵上京的途中,一辆四马齐驱的马车快速往帝京赶去,车内坐着的是合德公主,她此番紧急进京便是收到消息,西南大将郭定坤秘密入京面圣。 郭定坤秘密入宫,带来裴陵邱被人仇杀身亡的消息。合德方知,阿笙在信中所说的时机到了。她将裴陵邱身亡的消息告知锦瑟,果不其然,在西陵守备府审问两月无果后,锦瑟听闻此消息终于肯开口。 经锦瑟描述,裴陵邱这件事上牵连甚广,他利用那些女子不仅与朝内大臣勾连之外,还与外族王室有牵连,因此,她当下让锦瑟将所知一一写下,整理之后便带着守备府关押的二人一同前往帝京。 帝宫之内,皇极殿灯火彻夜通明,自白日里郭定坤带来消息之后,轩帝得知裴陵邱这些年所做,几乎是食不下咽,至今难以合眼。他急招赵焕城入宫,此时人已经在路途中。 这时宫人来报,合德公主求见。 轩帝因裴陵邱之事而心烦,本不欲相见。 一旁的掌事辛栾躬身道:“公主殿下夜里急见,当是有要事,她这些日子可是在华清斋啊……” 轩帝立刻省起,华清斋乃是裴氏创建,合德此番觐见,怕是也与裴氏有关,于是立刻宣人。 辛管事低身退下,忙往殿门外去传人。 合德见辛管事亲自来迎,带着端和笑,与他道:“此前多谢辛大人带话。” 辛栾立刻带上讨好的笑,连连道:“哪能得殿下的谢,不过张张嘴的事。” 原来辛栾与裴清召说的那句“保重”便是阿笙请合德帮的一个忙。辛栾是轩帝身旁常伺候的人,他的话定然能引得裴清召多疑,从而为裴陵邱离京种下第一颗种子。 合德入殿内,见轩帝依旧穿着晨服,故意不知他究竟因何事烦扰,而问道:“父皇今日怎得这么晚还未休息?” 轩帝见得女儿,又是一声长叹,方才问她究竟因何事而来。 合德理正服饰,躬身拱手道:“儿臣今日是来为民请命。” 轩帝见她这般正色的模样,微微蹙眉,道:“何事能让你深夜来报?” 合德垂首,将一封文书呈递给轩帝,轩帝直接拿过,打开一看,其间内容越看他眉间便蹙得越紧,与那郭定坤所带来的东西一样,竟然都是因为那裴陵邱。 “儿臣已带两女入京,她们可为人证。” 轩帝看完直接将那文书扔给了辛栾,而后不断在殿内踱步,显然是怒极,“裴陵邱,又是裴陵邱,这裴氏还有王法,眼里还有孤这个皇帝吗?!” 见皇帝大怒,众人皆不敢吭声。 “赵焕城人呢!?” 闻此,辛栾立刻往殿门去看,而后小跑着回来道:“到了到了,赵大人到了。” 赵焕城听皇帝急诏时还在城郊,一路快马才赶到帝宫,此时他就连冠都未来得及整理,便匆匆见礼。 皇帝将合德以及郭定坤交上来的东西都甩给了赵焕城,他低头细细看过,而后听皇帝道:“给我彻查这些人!” “圣上,能让臣先招裴三爷问问吗?” 闻此,皇帝冷哼一声,道:“已经死了,你要怎么问?” “裴陵邱死了?” 一个刑部主司却对央国境内的消息知晓得这般迟,皇帝懒得看他,辛栾见此,上前道:“半日前,郭定坤入京急报,裴三爷在安城被人谋害了。” “这……”赵焕城对于这个消息只感过于突然。 “是,那人还留下了您手里的那些东西。初步断定是仇杀。”辛栾补充道。 赵焕城脑中忽然出现那个手持裴钰玉令的古怪小女娘,而后又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这个年纪的丫头哪里敢谋裴氏三爷的性命。 她给自己的那些信息都是近年发生的事,她能知晓尚算情理之中,但郭定坤交上来的那些还涉及许多十多年前的关系,那时候这丫头都还没出生。 况且他事后向裴府打听,得知裴钰至今还在西州,那丫头怎么拿到那块玉令还需考究一番。 但赵焕城此时看着轩帝给他的这些东西,西南守将郭定坤、合德公主、那奇怪的丫头,还有那暗杀之人,全都在这段时间指向裴陵邱,为免太过巧合了…… 赵焕城心中依旧觉得几分蹊跷,但并未宣之于口,而是默默将手里的东西收下,拱手问道:“臣会彻查此事,但是,可要彻办?”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顺着这些文书中的信息,要将裴陵邱联络的那些人脉摸排清楚并不难,但问题是,他是裴氏之人,也是如今裴氏掌权的裴清召的胞弟,若是皇帝要彻办,便是要与裴氏硬碰硬了,现在,是时候么? 赵焕城这话让轩帝也一时犹疑了,裴氏身后是央国乃至诸国世家的供养,天家能坐稳如今的位置,是当年裴氏在其礼法当中将“君”与圣贤齐位,这才逐渐收拢那些尊裴氏礼法的百姓之心。如今靠着裴陵邱这个案子,能真的动得了裴氏么? 看出轩帝的犹豫,合德垂首道:“父皇,裴氏的家主可不是裴清召,他兄弟二人可代表不了裴氏。” 合德此话如静夜惊雷,让轩帝深思瞬间清明。 的确,裴氏的“礼教无双”之名可不在裴清召兄弟二人身上,裴清召不过代为打理裴氏族内事务,他可代表不了裴氏,南陵的那些裴氏族伯、长老们未必会偏袒他二人。相反,若是天家彻查彻办此事,便能借裴陵邱之事泄裴氏威风,镇一镇世族弄权的风气。 轩帝当即下令,命赵焕城,彻查、彻办此案! 但轩帝还是让合德公主以华清斋学官的名义往西州去了一封信,向裴钰说明裴陵邱之恶不彻办不足以镇朝纲。 轩帝的这份信倒不是真的给裴钰看的,而是做给南陵裴氏祖地乃至央国世族看的,表明虽然朝廷依法彻办此案,但此事无损天家与裴氏的关系。 好话、歹话都让轩帝一个人说了,裴氏自然只能顺应皇帝之令,毕竟央国还是要讲法度的。 但是轩帝未想到的是,还未等刑部将此案落实,裴清召便亲自入宫负荆请罪,他在轩帝面前涕泪横流,恨自己这个弟弟的不上进,也道自己没能尽到教导之责,才让华清斋学子受难。 裴清召此番进宫请罪,一路身负长鞭从御街步行入宫,引来帝京百姓驻足,他久跪皇极殿不起,亦有不少宫人悄悄打探。 轩帝尚未开口,便听得裴清召一句已然上报祖祠,将裴陵邱之名从族谱之中划去,此人不配为裴氏子弟。同时裴清召道愿意赔偿那些被裴陵邱祸害的女子,亦拿出态度,道自己管家之责未能尽到,愿等裴钰归家,将裴氏管理之责彻底归还家主。 众人眼里,裴清召就是因要操持大家而无暇顾及顽劣的兄弟,才让人闯出那么大的祸来。祸不是他裴清召闯的,但如今他却肯出来担责,实属有担当。皇帝若是重罚于他,便是迁怒了。 裴清召这一招打得轩帝猝不及防,他原是打算指摘裴氏教养失责,顺势收归华清斋,但裴清召却先他一步将裴陵邱与裴氏划清界限,一句话将便将华清斋划归为裴陵邱弄权的受害一方,甚至将自己与裴氏家主分隔清楚。轩帝是未想到,裴清召这般贪权之人,居然为了保裴氏声誉肯放权。 裴清召自然清楚,华清斋是裴氏数代人的心血,裴氏若因裴陵邱之过而失去华清斋,他便是那个千古的罪人,即便皇帝放过他,族内也不会放过他。 更何况,裴陵邱此前谋算华清斋的女学生,族内认为便是借了他的势,因此已然要求裴清召还权,他这一番作态,不过是给皇帝看的苦肉计罢了。 虽说他愿意还权,但裴钰如今在西州,什么时候回来尚不定,更何况,在裴清召眼中,裴钰学识可为第一,但论谋算却难成气候,那个在庙前拜菩萨为师、学圣人之善的少年郎又岂会是他的对手。 最后轩帝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将人扶了起来,而后送出了宫。 安城这案子带动的又岂止皇帝与裴氏的较量,郭定坤不仅没有护住裴陵邱,还在身后摆了裴清召一道,这二人算是彻底决裂,西征的功劳裴清召又岂能让郭定坤得了去,因此筹款一事他以处理族中事宜为由一拖再拖,皇帝西征的计划便只能暂时搁置。 第四十章 没落的公主 西州王城,郎卓等人在西北的大山待了将近一月的时间,确认无追兵之后方才返回西州,他们一群汉子糙惯了,但阿笙一个女娘在那山中蓬头垢面了这么长时间,她现在是一秒都待不下去了,立刻要回去洗漱。 临走之时,阿笙忽然停了下来,对郎卓等人道,“郎大哥,可否容我将此事报与王后先?” 郎卓等人愣了愣,片刻便会意,阿笙这是要将功劳让与王后,她毕竟是裴氏之人,这么做也合理。而阿笙考虑的却不是这个,她是要将自己藏在西州王后的身后,等到央国那边一切尘埃落定才能保证她是安全的。 阿笙回客栈梳洗过后方进王庭拜见裴妙音。 刚到繁花殿便听闻其内有人喧哗,宫人也是认识阿笙的,见她回来了,又看了看内里,将人叫到了一旁先候着,莫要去凑里面的“热闹”。 阿笙看着茉莉有些不自然地站在那,另外似乎还有一个在哭的孩子。 “怎么了?” 那宫人也知阿笙许久未来王庭,便与她从头说道。 原来阿笙离开的这段日子,贺兰倬还是根据王庭商议的决策,将哲多的西敏部调到了东边驻守,毕竟就连贺兰倬自己都未想过阿笙真的能成功。 哲多向来野心大,到了东部也没遮掩多久,便擅自在东边的科摩多设立了所谓的关卡,东境商队路过皆须向他缴纳“关费”才能通过。这件事被捅到了王庭后,面对贺兰倬的质问哲多以西敏部士兵开销不足,若是贺兰倬要让他取消关卡,就要提升自己的军费和士兵的军饷。 贺兰倬被他气得不轻,当下甩手而去。 未久便有西州的商人上告,这哲多不仅向东边来的商队征收关费,就连西州要往东的商队也须向他缴纳才能通过,眼看这哲多是要将东原野当作自己的领地,贺兰倬如何坐得住。 但西敏部素来是王庭出色的战力,在其余部落当中也颇有威望,贺兰倬也轻易动不得,这边两厢为难下,他想到了哲多的女儿施丽,也就是茉莉的母亲,想通过她周旋一番。 哲多收到施丽信的时候正在酒桌之上,酒意正浓,见得女儿这番扫兴的言论当下当着众将士的面将那封印有王庭御印的信撕了个粉碎。 这件事传到王庭之后贺兰倬脸都青了,当日便到了繁花殿来找裴妙音商量此事。 岂料裴妙音听完却是笑出了声,她柔声笑道:“王要的是西敏,又不是哲多。” 这么简单的一句让贺兰倬如大梦初醒一般大笑而去,临了也不忘吩咐宫人将他新得的汗血马给王后送来。 具体贺兰倬做了什么不知道,只是一个月后,哲多的侄子隼在一个夜里将哲多首级取下,献于王庭,道哲多有反意,他不敢隐瞒,决定大义灭亲先下手永诀后患。 西敏的将士见哲多身亡,知晓属于哲多的大势已去,因而纷纷投靠隼,贺兰倬就连深究哲多之死的王令都没有,直接加封隼为西敏新的首领。 众人看到这也明白了,这隼会取哲多的首级与贺兰倬脱不开关系,但如今西敏在隼的手里,他归心贺兰倬,其余部落自然也就没有多的话,唯有哲多的女儿施丽每日在王庭之内以泪洗面。 自哲多死后,施丽的位份虽然没变,但宫内却冷清了许多,平日里殷勤的下人都敢给她脸色看,从前跟在施丽身后殷勤问候的那些美人们,现在寻着央国的礼仪,每日向王后宫中跑得勤快,哲多之死若按受益之人来说,除了西州王,便是这位深居浅出的王后了。 茉莉看着母亲的惨境与如今众星捧月的裴妙音,便也看清了,父亲对她的喜爱来自于外祖父一族,如今掌权的隼自然不会给她母女二人撑腰,自己的地位也就不如从前了。 正因看懂了这个,茉莉的脾性收敛了许多,今日裴妙音在繁花殿办了赏花宴,她便也乖乖地来了,众人赏花观树,她便一直默默坐在一旁,旁人自然也不愿多搭理她,茉莉习惯了众人从前的殷勤,如今这境遇,她虽心里明白是为何,但终究憋着一口火气。 今日贺兰倬的幼子贺兰榕在嬷嬷的带领下也受邀前来,他生母是被北边一个偏院的部落供奉给贺兰倬的,自认身份低微不敢前来,便让王廷的嬷嬷将小王子带来了,这小人儿讨喜,频频逗得众人大笑,与茉莉如今的境况成了鲜明地对比。 茉莉看他小小年纪对裴妙音颇为亲近,便觉这孩子定然受其母教唆,养成了攀附的性子,多看不惯,趁着那小人儿走过,便挂了他一脚。 没曾想,那孩子没站稳,直接扑进了长满花刺的花丛中,刮花了脸。 此刻园内的吵闹便是为了这般。 阿笙遥遥地看着那头,茉莉依旧高昂着头道歉的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一旁的裴妙音低下身来,看了看那孩子的伤口,又命人拿来药膏,亲自为他上药,全程根本未看茉莉一眼。 在场的众人虽是气愤却不敢多言,茉莉母亲虽然在王庭受冷落,但她毕竟是王的第一位公主,王庭内还是却没人敢轻视于她。此事王后不开口,众人也不敢出声教训于她。 阿笙看着裴妙音为那孩子细细地上药,那般专注,而后又冲那孩子笑了笑,原本还是小哭包一个的小人儿立刻笑开了花。 茉莉原是想道歉,但众人的态度让她的话在嘴边徘徊许久,却如何也低不了这个头,遂转身离开了庭院。行至这边才发现阿笙站在那,茉莉微微蹙眉看了阿笙一眼,方才带着一众仆从离开了繁花殿。 此时裴妙音才看到阿笙到了,便向她招了招手。 阿笙上前见礼,裴妙音将人扶起,她也并未提阿笙这几个月所做,只是简单慰问了一句,“辛苦了。” 然而这句“辛苦了”却是被阿笙听出了别的意思,她低敛着眉目笑了笑,道:“有什么好辛苦的,不过是跟着拉穆去相地,学习学习西州的风土。” 阿笙侧过身子,背对众人,轻声直接道自己此番所做对于央国而言未必是好事,还请殿下庇护一二。 阿笙心里清楚,裴妙音如今是西州的王后,她的立场与裴氏未必一致。裴陵邱的死对她而言到底还能算得了什么,恐怕只有她自己清楚。 而裴妙音也明白,阿笙既然不愿意领贺兰倬的奖赏,便是打算隐匿自己在其中的参与,她年幼势弱,这么做合乎情理,因此裴妙音便也没有多推却,应了下来。 见完裴妙音,阿笙便该去面对裴钰了,她拿着裴钰的玉令引得刑部的人搜查涉嫌的府邸,从而让裴清召兄弟二人相信刑部在查他,这是她引裴陵邱离京的第二步。 但她未经裴钰允许便假借他身份用计,还害了他的三叔,这件事怕她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裴钰。 裴钰与裴妙音不同,他不仅是央国之人,也是裴氏正儿八经的家主,动了他裴氏的人,阿笙自然得给个交代。 第四十一章 替公主挽尊 阿笙回到甘兰园方才听闻,南国学士听闻智者经典出世,不少人跋涉千里来此欲瞻仰一二,圆觉大师得知之后不忍众人奔波,而他又年迈不便前往相见,所以请裴钰往南方一趟,代为讲授文典。 “他也走了?” “九公子可不像你去玩了那么长时间。”袁成杰没好气地道。 这二人走了,剩下的工作就都得他们做,众人这段时日疲惫不堪,见阿笙回来一面问她此行的见闻,一面说着去城里逛逛,试试望月楼的新菜。 望月楼是西州王城内少有的做东境菜色的酒楼,听闻老板专门从东境请过来的厨子,烧得一手好菜,也颇受当地人的喜欢。 袁成杰见阿笙回来几日,没了从前的活力般,有时候还会自己一个人在那发呆,满腹心事,也不知这相个地还能这般让人愁恼?这不,众人刚入席便见阿笙盯着窗外渐起的雨,又看了好一会儿。 袁成杰与易澜山相护看了一眼,阿笙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难道是这番出行看上了哪家的少年郎? 易澜山出自东境一大术数家族,虽然他爹常跟他讲那些都是糊弄人的东西,人得向学务实,但是他家老爷子还是私底下传了他一手卜卦的手艺。他挪了挪自己略微厚重的身子往阿笙身边靠了靠,低声道: “可要师兄我替你卜一卦?” 说着便从腰包里掏出来一个龟壳,显然这龟壳他没那少用,被他盘得油光锃亮。 阿笙知定然是自己又在晃神才让师兄担心,于是挂上了笑,道:“怎么卜?” 易澜山听这话便来了兴趣,拿着他那龟壳便开始颇为复杂的手势,也不问阿笙自己要问的是什么,心里便默认这丫头定然是有情事难解。 未久,几枚铜钱哐哐哐从那壳中滚出,阿笙见易澜山眉头一皱,道:“你这个情缘有点曲折……啊!” 话未说完便被袁成杰一巴掌将他的贵客连着铜钱全都抓了去,“什么曲折不曲折的。” “不是,师兄,不带这样的,我卦没解完呢!” 袁成杰瞪了易澜山一眼,后者便规矩了,也不多话了,默默往一旁挤了挤看热闹的何冕,趁着袁成杰没注意到自己,快速从他手里将自己的宝贝拿了回来。 阿笙被易澜山解的这挂说懵了,她倒也没在意易澜山说的东西,只是想找件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便问道,“易师兄,你这卦还能问什么?” 易澜山见小师妹居然感兴趣,一时来了兴致,立刻凑了上去,却又对上袁成杰微挑的眉目,他缩了缩脖子,哆哆嗦嗦开口道:“小,小师妹要问的。” 袁成杰叹了口气,懒得管几人胡闹,又出去问小二要了壶新茶。 易澜山又凑了过来,问阿笙:“还有想问的?师兄给你算!” 说着又用手比了比,“不过得给点卦钱,不然算准了我要倒霉三日的。” 阿笙不知道还有这个讲究,道:“好。” 收了阿笙的钱,易澜山正要起卦,才想起来,问道:“你要问什么呀?” 阿笙想了想,随口问道:“那就问问从前一桩旧事能不能有个善果。” 易澜山挑眉,“这问得模糊,我试试。” 于是又起了一卦,不过这一次这卦却怎么都落不下来。易澜山眉头蹙了起来,又再试了两次,卦依旧不落。他收了势,沉了眉目,看了看阿笙,眼中略有所思的模样。 见阿笙眨巴着眼睛看着自己,一脸的疑惑,易澜山便将那几枚钱又退给了阿笙,道:“你问得太模糊,算不出来。” 一旁的何冕趁机笑他技艺不精,易澜山倒也没有反驳,顾自做到一旁又摆弄了一会儿他的龟壳,复收了起来,不再提此事。 这番小插曲过后楼内的菜方上齐了,众人这段时间多是劳累,今日当然要大快朵颐。 楼外的雨淅淅沥沥,但王城内毕竟热闹,城内灯火不歇。正吃到一半,众人便被楼下的动静打扰,亦见有旁人匆匆赶去看热闹。 坐在最边上的师兄看了一眼楼下,道:“那不是茉莉公主么?” 闻这声,众人方才齐齐往楼下看去。 只见茉莉手持长鞭,另一边却被一名身量高大的男子拽在手里,她带来的两名护卫也被人制服,跪于一旁。那男子看着年纪不大,但看着茉莉的眼光带着野性的赤裸和挑衅。 原是那贺多吃了几杯酒见茉莉与随从今日也来了这楼内,便起了邪心,茉莉从前身份高贵,对他也没得好脸,但如今她境况远不如从前,贺多有酒壮胆便敢对茉莉动手。 “她不是公主么?怎么还敢有人冒犯?”何冕小声地说到。袁成杰见情况不对,立刻吩咐何冕去王庭唤人来。 楼下,茉莉的神情满是愤怒,道:“贺多,你从前不过是我外公脚下的一条狗,今日也敢来我跟前放肆!” 那人哼笑一声,道:“你跟你母亲就是叛贼的遗种,还真当自己还有从前的尊贵?待我此次北伐归来便可向王讨要你!” “你敢!” 茉莉眼中满是羞愤,也有着害怕,因为她知道,贺多说得是真的,西州有此先例,从前不受宠的王妃、公主被王赐给有战功的臣下。近日北境有外族来犯,若是贺多从北边归来,他便能说到做到。 此时,一壶滚烫的茶水自头浇下,正好浇在与茉莉僵持的贺多身上,浇得他哇哇大叫。 贺多抬头便对上一双冷漠的双瞳,看着年纪比茉莉还要小些,但她却丝毫不怕贺多,甚至朝他扬了扬手里的茶壶。 贺多看清阿笙后,立刻喝道:“把她给我抓下来!” 话音刚落,便只觉耳旁有利风穿过,生硬地扎入身后的桌上。贺多久经战场自然使得那动静,他抬头便看到阿笙袖中的弓弩,酒立刻醒了三分,他摸了摸自己脸颊,已然有血色,这丫头的箭极准。贺多立刻叫停了去抓人的手下。 这袖中弩秀气,但穿透力却极强,他清楚,只要阿笙此刻拉动弩弓,自己当场就能毙命。 “这位……”阿笙看了看贺多,也没兴趣他到底叫什么,道:“长毛。” 这长毛说得便是贺多身后较一般西州男子更长的辫子,西敏族的人喜留长发。 贺多脸色铁青,看了看四周,寻思着怎么反击,但尚未想好,却见阿笙将另外一只袖子也挽了起来,晃了晃,道:“这个是带毒的,你可要试试?” 贺多这下脸色彻底不好了,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这番戏弄于我,可知后果?” 阿笙笑了笑,道:“你都敢戏弄西州的大公主,我又怕什么?” 知道阿笙是为了茉莉出头,贺多道:“这是我们西敏的事……” “这可不是你们西敏的事。”阿笙打断他,“你刚才说茉莉公主是叛贼的遗种,那叛贼可是在说西州王?” “你胡扯!我说的是哲多!” “可她是西州的公主,又不是你们西敏的女娘,她的父亲是西州的王,怎么这血脉不论亲近,倒是往上一辈的算?” 贺多抿紧了嘴,听阿笙以缓和的语气说着诛心的话,“她的外祖父关她什么事?她身上流的是西州王的血,是王庭正儿八经的公主,你随意欺侮是连王都不放在眼里了么?” 楼下众人听阿笙这番说法,立刻附和。贺多见众人倒向阿笙那一边,又看着她袖里的弓弩,一口气是发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此时楼外,经何冕传信,王庭的护卫纷纷赶来,见此状况立刻将贺多及其手下扣押,方才要送茉莉回宫。 茉莉神色复杂地看了看二楼正在整理衣袖的阿笙,而后转身离开了望月楼。 袁成杰等人此时方敢上前,易澜山对着阿笙竖着大拇指,一时不知该说她勇气可嘉,还是胆子太大了,张了张嘴,最后硬是一个字没憋出来,毕竟小师妹跟着他们来西州这才一年不到就彪悍成这样,这回去不知道该怎么跟先生交代。 第四十二章 公主持兵 几日后,阿笙等人正在繁忙,又听守院人那里传来喧闹之声,不久便见到一袭红装的茉莉大步走了进来,一旁的袁成杰心下道不好,裴钰不在,谁降得住这姑奶奶? 茉莉见众人皆停下手里的活看向自己,方才发觉自己打扰了大家,而后垂首以东境之礼与众人道了一句抱歉。 袁成杰等人面面相觑,茉莉公主何时以东境之礼待过人? 茉莉却并未理会旁人,大步走向阿笙,阿笙见她过来下意识将自己面前的文册拿了起来,怕她再抽风给撕了。 茉莉见到她的反应,心下也有愧疚,她扬了扬下巴,对着阿笙道:“这是赏你的。” 说着,她身后便有一名侍女手持一个巨大的红木盒子走上前来,打开一看,里面放着的是一块润白如脂的玉锤,一头用红色的穗坠装点。 阿笙一脸疑惑拿了起来,而后看了看茉莉。 茉莉轻咳一声,道:“你们这些做学问的,常年埋头俯身,定然容易腰背酸痛,这个正好适合你用。” “你是说,这个,是个捶背的?” 茉莉听字面意思大概也差不多,所以点了点头。 一旁的易澜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在茉莉一记眼刀下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阿笙倒是没想到自己这个年纪就能收到这种茶楼那些大爷们爱用之物,但公主赐她也拒绝不了,便也就莫名收下了。 “但是公主为何要赐我这个?” 闻此,茉莉看向阿笙,眼中第一次没有从前的敌意,她笑得自信而张扬,道:“谢你那日酒楼中的仗义。还有,你说的那些话。” 自从哲多出事之后,茉莉心中有坎,她将哲多的罪背到了自己与母亲身上,多有卑微。但那日阿笙所说的话,不仅说给贺多,也说到了茉莉的心里,一席话便点醒了她。者多的外甥女只是其次,首先她是西州王的女儿。 那日之后,茉莉主动上报贺兰倬,让贺兰倬重罚了贺多。她告诉贺兰倬,她要有能够保护自己和母亲的能力。 王庭女人众多,后庭风云不比前朝少,贺兰倬见女儿提振了精神,便允了她这话。给茉莉派了一队亲兵护卫,许她有持兵之权,并可随王的亲卫队一同训练。 这一则王令便是在向众人表示,茉莉是西州王的女儿,这才是最重要的。 茉莉心结开了,对东境这一行人也没了从前固有的印象,但她并不习惯与人示好,辗转了几日,还是觉得应该道谢,原本她想赐些衣物,但见阿笙成日里多是素服,也不知她到底喜欢什么,方才着人做了这么个东西。 未过许久,茉莉公主赠阿笙大礼之事便传到了繁花殿,彼时裴妙音正在着墨绘画,画中有高山流水、亭台楼阁,一人撑伞于桥上,望连天云海,白日虹光。 今日繁花殿有客来,来人一双丹凤桃花眼,身着西州喜旋服,眉目一凝便是风流。此人是望月楼的老板云尘。 嬷嬷进殿,见云尘在,欲言又止。裴妙音连眼都不抬,道:“无妨。” 闻此,嬷嬷方道茉莉送了阿笙一块玉做的背锤。 裴妙音的笔触顿了顿,而后抬首,微微有些疑惑地看向那嬷嬷,嬷嬷故又讲了一遍。倒是那云尘率先笑出声来。 “这公主殿下当真有趣。” 裴妙音倒是想到了什么,问那嬷嬷,“可是公主十岁那年北边来的贺贡?” “正是那块。” 西州以北,尚未抵达从前庸国的地方有一片山脉,临水而立,盛产玉石,如脂凝白,当年有几个搬山工挖出来后便献给了庸国,后来几经辗转被使臣带到了西州,献给了贺兰倬,整个西州就只有这一块,又正值茉莉生日,便赐给了她。 这样名贵之物,茉莉手里不少,因此她出手一向大方。 云尘看了看裴妙音,道:“前几日楼内的事,我听说了,这丫头倒是有胆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个武将世家养出来的女儿。” 裴妙音闻此无奈地笑了笑。 “不过这样好么?”云尘那一双风流的眼中露出一抹精明的光,“央国有位贵比东宫的公主,西州若再出一个,对你可不太有利呀。” 闻此,裴妙音依旧端着温和的笑,道:“茉莉能靠自己的能力说服王上,那是她的本事,也是众女娘该学习的。” 云尘听着这番好听的话扁了扁嘴,不置可否。 “钰儿那边可有消息?” 听裴妙音提起裴钰,云尘道:“小家主的讲学就要结束了,不过他中途去了一趟央国,也不知是去做了什么。” 裴妙音笑了笑,并未答此话,继续提笔欲画,但两三笔后,却是微皱着眉看着自己此时再下的两笔,怎么都不如此前的流畅,画意已断,故今日就此停笔。 “这孩子自小以他父亲为榜样……”说着又叹了口气,“但我倒但愿他别像临安。” 裴妙音提起往事,云尘不由跟着垂了眉眼,二十多年前,裴氏的裴临安也曾是名动天下的人物,最后却在人声鼎沸处,凭栏依靠,意外掉落街道之上进京为天家表演的象队之中,被践踏而亡。这玩笑般的死法对于裴氏家主而言,如何不让人唏嘘。 “若家主还在,你也早就该回去了。”云尘道。 裴妙音闻此,眼中的动容悉数不见,她敛了眉目,道:“这话莫要再说了。” 云尘听出她的不高兴,而后垂首称错。 云尘离开的时候,与来的阿笙正好打了个照面,阿笙略微有些惊讶,王后的宫中竟然出现陌生的男子。刚转眼便与裴妙音的目光对上,阿笙立刻收了神色,为免唐突。 裴妙音知她在想什么,道:“云尘是阉人。” 阿笙惊讶地看向裴妙音,却见她如常般吩咐嬷嬷给阿笙沏花茶,“云尘曾是我的暗仆,自我入宫之后,为方便时常进出繁花殿,他自愿净身。如今替我打理一些铺子。” 裴钰曾提过裴氏对西州的投入和撤离,他的话语是轻巧的,但其中的付出定然沉重。 “今日来可是有事?” 阿笙自回来后便在甘兰园跟着一同繁忙,已经几日不见了。 “哦,家主那边来信,他不日就要返回……”阿笙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裴妙音。 “怎么了?” 阿笙方才继续道:“译注的工作已经快到结尾了。” 换言之,这次裴钰归来后,他们可能不久就要离开西州了。这下,又要留下裴妙音一人了。 闻此,裴妙音神色淡了几分,而后又端持着温和的笑,道:“这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经典东传,裴氏声望会再上云霄。 阿笙看懂了裴妙音眼中一闪即逝的落寞,问道:“殿下为何不干脆跟我们一同回央国呢?” 裴妙音仿似知道她会说出这话,只是浅笑着摇了摇头,道:“如今西州才是我的家。” “可你想回去。” 阿笙的眼中印出裴妙音眸光似水,那么柔,也那么冷,“我想回的是十八年前的家,不是现在的裴氏。” 十八年不闻不问,家宅高门依旧,却物是人非,即便回去,也只是陌生。 见阿笙眼中有着几分悲悯看着自己,裴妙音笑了笑,“我知钰儿定然是与你说了什么,但如今我也好,他也好,我们身上都有各自的使命,裴氏子弟可以撤离西州,但我却撤离不得。” “为何?” 裴妙音微微敛了眉目,她脑海中印出的是出嫁那日,父亲慎重的话,“因为我相信我父亲的选择,我也会完成他的嘱咐。” 此时鸟鸣之声凌空而起,颤乱了纷繁的枝桠。阿笙看着裴妙音静静地看着自己,用温软的语言说着坚定的话,“西州会是裴氏后退的路,我一定会做到。” 阿笙被裴妙音眼中的坚定所摄,那种眼神她无比熟悉,亦如自己想要查清当年父亲的案子。有些事他人看着何必为之,但却是自己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一个能将国策倒背如流的女子,又怎么会沉溺于情爱之中。 阿笙起身,拱手拜服,道:“我明白了。” 裴妙音知她一点就透,浅笑着道:“去吧。” 第四十三章 安城事发 王庭很快就接到裴钰的车驾返回王城的消息,据说,南国的学士们自发一路相送,直至西州的南河关,方才不舍地离去。 裴钰的此次讲学也很好地宣扬了央国的文礼之法,南国王室决定派遣正式的使团去央国朝拜大国的文礼之道。听闻这个消息的轩帝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文礼之法是央国的软实力,如今能扬名大陆南境,这番影响力就连先帝都未能做到。 而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刑部对于裴陵邱之死的调查进展,赵焕城在安城摸查许久,怀疑此事恐怕与西州有关系。事情的起因来源于他私下收到的一份消息,称有个走私货的贩子,可证明裴陵邱出事当日有几名西州人连夜出城。 赵焕城给轩帝的折子中并未直接挑明裴清召与郭定坤的关系,但他猜测,裴陵邱若是死在安城,前二者必然结冤,一旦裴清召撤手,西征资粮的筹集便会遥遥无期,也就消除了西州的风险。因此,此案并非简单的仇杀。 轩帝看完折子重拍案几,直道西州阴险,哪有古国风范,当下下令暂停淮西商道与西州的贸易往来。 西州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王庭诸臣又炸开了锅。 就连贺兰倬都未想到事情会败露在一个贩子手上。据郎卓回报,央国那边找到了那个送他们出城的贩子,但这贩子常年往返东境各国走私货物,就连身份都没个准,这样一个人究竟是怎么被央国朝廷找到的? 贺兰倬现下也没有时间去思考这些,当今之计是要央国重开商路。西州之地物资并不如东境富饶,冬季之前,无论官商都要囤积物资,而西北又常年有异族滋扰,不适宜走商,南边诸国虽有供量,却不足以弥补东边商道的补给。如今季节将近,轩帝这一手倒是打的人措手不及。 众臣你一言我一语,没得个结论。 此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回王上,如今我们与央国打是打不得,为今之计,不如选择和亲。” 此话一出,满庭寂静。王庭之内多是幼子,唯一能到年级的便只有王上疼爱的茉莉公主。众人看着贺兰倬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虽知晓此计可以让西州缓上许久,但无人敢附议。 此次群臣商议未久,这消息便被茉莉知晓,她从校场归来骑服未换便匆匆赶去见贺兰倬。 宫人们只听得哭闹之声,未久,便有侍卫入内,将茉莉给架了出去,此后便一直禁足在安乐宫内不得外出。 今日阿七称裴钰要看看苦无与圆觉二人的笔论,便是那些阿笙从央国带来与圆觉的册子,因此阿笙此刻正抱着给送过去。 她刻意绕了绕,从安乐殿前过,却见殿前重兵守卫,其内连个洒扫的人都不见。 阿笙不禁想到数日前茉莉的欢喜,与此刻的境遇简直天差地别。王恩便是如此,西州王掌心的那朵花,终究是要被他亲手埋葬。 阿笙撤回目光,继续往前走过。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不向贺兰倬提议杀裴陵邱,茉莉今日是否还会是这番境地,但很快她打翻了自己的想法,即便没有自己那番提议,西州解不了轩帝西征之困,最终还是会走上和亲这一条路。 阿笙到裴钰的客院时,远远便看到那人靠在窗边浅浅睡去,窗边的案几之上还放着他看了一半的册子。 风拂过他的眉梢,吹起几缕落在身前的发,让阿笙不自觉停下了脚步,唯恐自己不知轻重吵醒了他。 众人之间,裴钰的任务最重,他还抽出时间去南方讲学,归来后又马不停蹄继续译注的工作,不用想他都该是疲惫的,但人前裴钰从未露出半点疲态。 那恼人的风终是起了势,将案几之上的纸张吹得哗啦作响,裴钰缓缓睁开了眼,阿笙便撞入一片仿似秋水的眸光中,心下不由漏了一拍。 裴钰看到站在庭院之内的少女,她为图方便穿着利落的素服,手里抱着一摞文书,似乎怕打扰他,便这般站在院内。 见此,裴钰浅笑了笑,他朝阿笙招了招手,阿笙方才抬步往屋内走去。 阿笙进屋后将文书放下,又立于一旁,半响不出一声。 裴钰翻了翻她带来的东西,而后抬首看向她,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道:“怎么了?” 阿笙想了想,还是将袖中的玉令拿了出来,放在了案几之上。 “此前答应家主的事,恐怕办不到了。” 更何况她还拿着这枚玉令去赵焕城那里过了眼,这件事也不知裴氏那边有没有通知裴钰。 裴钰并未立刻收起玉令,而是看向她,道:“与姑姑聊过了?” “家主。”阿笙看着裴钰,道:“裴氏十八年来对殿下不闻不问,如今要她回去,真的还能回得去么?” 闻此,裴钰敛了眉目。 “再者,他们皆道殿下无子,在西州没有依靠,可这不也正是她没有软肋么?这王庭之内多的是生母卑微的小王子,她为王后,谁为嫡子全凭她的心意。贺兰倬对殿下又是那么信任,在我看来,她将老家主当年的嘱托做得很好。” 裴钰静静地听着阿笙的话,未有半点反驳,片刻之后,方道:“好,那此事便就此作罢。但条件不变,你可有想要之物,我尽力帮你实现。” 阿笙看着裴钰那双如秋水般沉静而清亮的眼,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钰不够信任自己,或者说他并不看重自己,而她要的东西是要与天家去争那份真相,裴钰会为了自己去查当年的天家之争么? 他不会…… 或者说,单凭现在的自己,不足以让他出手去查天家之事。她在裴钰眼中的份量还不够。 裴钰静静地看着阿笙思虑良久,终是吐出一句,“我尚未想好,不如家主等我想好了再与你提?” “好。”裴钰知她定然有事,但她既然不提,自己也不便过问。 “还有事?”见阿笙不肯离开,裴钰问道。 “我……”阿笙欲言又止,但她知道自己此行所做纵然瞒得过央国之人,但瞒不过裴钰,她用他玉令之事,裴钰迟早会知晓,但若此时认了裴钰极可能会将她赶出裴氏,自己这些年来的经营就白费了。但若不认,将来裴钰自己发现,会不会更生气? 裴钰定静地看了看阿笙闪烁其词的双眸,而后收回目光,拿起案几之上的文书,道:“天下事,能做成的,非你一人之功,会出错的,也非你一人之过。” 他这话说得没来由,阿笙愣了愣,却见裴钰不再看她,道:“回去休息吧。” 阿笙垂首,眸光微动。安城一行她事后复盘之时方觉有些地方太过巧合,比如那被山石砸个正着的后备营,比如安城的四时打更人,他们离城之时,从东到西,穿城而过,却是一个都未遇到。 她终是听懂了裴钰所言,“家主,我可否问为何?” 为何要帮着自己去杀裴陵邱……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裴钰音色清冷,道:“你不过是去凉山相地,其它的无须多问。” 阿笙看了一眼裴钰,他已然拿起了册子,不复看自己,于是道了一声“是”,方退了下去。 待阿笙走后,裴钰方又拿出自己此前看了遍的信件,这是裴氏瞰卫送来的密信。信中写道,将那贩子交给赵焕城的是裴氏留于西南境的策应。当年裴氏回撤,但裴妙音不愿离开,所以族中在西南留下了一部分策应的人,以便接应西州。 所以这背刺西州的人,是裴妙音。 就结果而言,裴妙音揭发此事,在西州送走了刚获持兵之权的茉莉,而将茉莉送到央国,便是将西州王的愧疚和惦念送到了裴氏的手上。茉莉会是裴氏与西州之间的纽带。 裴妙音这一举两得的一步棋,当真不失当年的风范。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修正祖父的计划。 裴钰看着字里行间斟酌再三的字词,最后是向家主请示,是否要核查裴妙音这些年在西州所行之事? 裴钰未回那一封信,而是过早点地起了烛火,将那封信付之一炬。 第四十四章 公主和亲 夜色阑珊,王庭之内的灯火总是常明。阿笙脑中思绪万千,难以入眠,复起身着裳,走出屋内。 从裴妙音给她的那封信起,甚至更早,早在静严的出现,她便仿似一步一步走在他人的计划当中。她曾以为自己能杀掉裴陵邱且全身而退,多少是有些运气的,但如今回想,自己恐怕只是一盘迷局之上的棋子罢了。 阿笙看着满布星子的夜空,她来裴氏已经快五年,时间飞速,越是耽误,当年之迷便越难查清,她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机会。 念及此,阿笙看着一片灯火归宁处,那是安乐殿的方向。 次日,茉莉的母亲施丽获得贺兰倬特许,可入安乐殿探望茉莉。自从哲多被斩后,施丽早没了从前的锐利,连衣着也朴素了不少。今日,她着宫人带了许多茉莉平日里爱吃的东西,经过盘点后方才入内。而阿笙扮作宫人亦在其中。 这是施丽许多天来再次见到女儿,她看到内殿一片狼藉,就连梳妆的镜面都被人砸了,而茉莉则是一袭素服坐在窗台边,神情憔悴。 她以为又是贺兰倬派来的说客,根本未看来人,大吼:“滚!” 施丽见女儿这个样子忍了忍眼角的泪,唤了她一声。茉莉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看清来人后,眼中蓄满了泪,扑到了母亲的身边嚎啕大哭。 阿笙看着母女二人哭作一团,敛了敛眉目,王家的子嗣也是这般,依仗他人的恩典而活,哪有永远的威风和如意。王家如是,百姓亦如是。 阿笙看了看殿外戍守的侍卫,浅声道:“夫人,我们时间不多。” 施丽此刻才想起今日前来的初衷。 茉莉抬头看到跟着母亲前来的居然是阿笙,不免疑惑。却见阿笙几步走近,示意二人走到远离侍卫的地方。茉莉遂将人带去了自己的卧榻处,又放下来帘幕,将阿笙遮住。 “你怎么会来?” 茉莉抹了抹眼角还挂着的泪,她并不愿意被外人看到自己这副窘境。 “我是来与公主殿下献计的。” 茉莉闻此,眼中有光,“你有办法让我不去和亲?” 阿笙摇了摇头,“此事涉及两国关系,势在必行。” 听闻阿笙这般讲,茉莉的眼色冷了下来,“那你来做什么?” 茉莉此番态度,阿笙倒也不恼,轻声道:“公主不愿和亲可是因为轩帝年纪比西州王还大?” 阿笙此话说中了茉莉的心事。茉莉自小娇养长大,她这个年纪正是对自己的婚事有着畅想的时候。而轩帝年纪甚至比贺兰倬还大,因此阿笙猜想,这才是她不愿意和亲的主要原因。 “我有法子可以为你争取将议亲的时间延缓两年,并让轩帝许你在央国内自由选择婚嫁对象。” 茉莉微微蹙眉,狐疑地看向阿笙,静静地听她为自己细说这其中的计划。 午后,施丽陪茉莉用过午膳之后,方才带着人离开安乐殿。施丽刚走不久,宫人便替茉莉向贺兰倬传话,公主求见王一面。 贺兰倬原本以为茉莉又要闹,但却见女儿换上了公主正服,俯首躬身拜道:“女儿多日反思,终是明白作为一国公主,我有自己的使命,所以父王,我愿和亲。” 茉莉低垂着头颅,脑海中是阿笙的话。 “和亲之事西州已然与央国通信,此事势在必行,而你现在能做的是尽量让西州王觉得有愧于你,他越是愧疚,你能换去的东西就越多。” 见到从前那般娇纵的女儿忽然变得懂事起来,贺兰倬赶紧将人扶了起来。 茉莉看着贺兰倬,继续道:“但是父王,和亲向来是属国向宗主国进贡的手段,我西州古国如何能向历史渊源不及自身的国度俯首。所以女儿斗胆请父王答应我三件事,以保我国颜面。” 茉莉将此事与西州古国颜面联系在一起,贺兰倬哪有不应,“你说,父王尽量满足你。” 茉莉沉了一口气,而后道:“其一,请父王为我准备丰厚的嫁妆,其中包括您赐予我的那一队亲兵,使我在央国面见皇帝之时不失底气; 其二,请父王让王后殿下向央国裴氏的祖地去一封书信,请求他们能在央国庇护于我; 其三,请父皇私下派人前往南国,将央国重女子地位之事宣扬出去,确保南国即将入央国朝拜的学士知晓此事。” 茉莉一口气将阿笙说与她的三件事合盘说出。 她这三请,其一是为了让轩帝乃至央国众人亲眼看到西州王对茉莉的重视,将她的尊贵落实;其二,则是借裴氏向轩帝及央国世族施压,若按裴氏的关系算,西州王是裴氏的女婿,裴妙音为其嫡母,这茉莉便是裴氏的半个女儿,她在央国便挂着裴氏的名。有这两者,央国上下都不敢随意轻慢茉莉。 而这其三,则是阿笙为茉莉准备的后手。 贺兰倬听完女儿这三请,微微蹙眉思虑片刻,道:“好,父王答应你。” 闻此,茉莉并没有多大的欢喜,不似从前那般在获得想要之物时会面露喜色,故意说些讨好的,而是双目蓄满了泪,规矩地拜谢,这让贺兰倬不由地微红了眼,他亦从未想过他那骄傲的女儿会有今日这般的神情。 阿笙告诉茉莉,从进入贺兰倬目光之下,便是这场计划的开始,她越表现得懂事乖巧、满腹委屈,贺兰倬心中的愧疚就会越盛,这便是她日后在央国的底气。 能兵不血刃便受他国来朝,上一次做到这般的还是央国的开国皇帝,有这份威风在,轩帝不会轻易撕毁这份契约,去触怒西州的王。 所以,贺兰倬的愧疚就是茉莉最后的依仗。 茉莉答应和亲,安乐殿的禁制自然便解了,接下来王庭便要着手安排公主和亲的事宜了。 三日后,阿笙正在园内整理文册,却见安乐殿的侍女来请。茉莉这次来没了此前那番大的动静,阿笙到的时候,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站在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下。 “殿下怎么今日得空来这里?” 茉莉笑得有些勉强,这些日子,她心里一直很沉,此后的路多是艰难,她需要有人能够为她出谋划策,这便是她今日来找阿笙的理由。 “你可愿随我一同去央国?” 闻此,阿笙愣了愣,道:“公主,我本是央国人,不日也将随家主和师兄们回去的。” “不,我的意思是,你……” 茉莉的话到了嘴边又不知如何提,她这般的和亲公主去到异国他乡,能给阿笙什么才能让她继续帮自己? “公主不妨直言。” 茉莉抿了抿嘴,道:“我想你帮我。” 这话简单,如何帮,帮到什么程度,这些都未说明,可能就连茉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行究竟应该以什么目标前行,自己的未来究竟会是什么样。 但就是这样一无所知的状态,却听得阿笙道:“殿下,我如今为华清斋的学生,学业未完,还不够资格为他人的谋士。” 听得阿笙这话,茉莉眼中浸满了失望,而后又听阿笙继续道:“但若是殿下有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向华清斋书信一封,我若能帮得上定然尽力。” 有了阿笙这话,茉莉立刻喜笑颜开。 “不过殿下,离开之前,你还有一件事要做。” “嗯?” 阿笙静静地道:“向王后殿下示好。” 闻此,茉莉眉头微蹙,多年来施丽与王后的关系并不好,连带着茉莉也并不喜欢裴妙音。 但阿笙会让她向裴妙音示好不是没有来由。茉莉此番向裴氏求庇护,实际上用的是裴妙音这一层的关系,若想日后裴氏真的对她有所为护,还需裴妙音这边发话,因此茉莉临行前须得与裴妙音低头。 与茉莉说清这层关系之后,阿笙见她皱着眉不愿说话,也不逼迫,而是道:“殿下日后在央国的日子无论冷暖都是自己体会,当然做决定那个是你。” 见阿笙声音冷了几分,茉莉也知她所说道理,半响方才“嗯”一声。阿笙也再无多的话,垂首见礼后退下了。 晚些时候,阿笙从甘兰园离开,便听宫人们在聊繁花殿的事,道茉莉公主主动给王后请安,这倒是十六年来头一遭,当真是稀奇。 阿笙浅笑着从几人身旁走过,她在茉莉内心最绝望的时候给她递了上岸的梯子,成功拉拢了这位西州公主,如今她的话,茉莉是听得进去几分的。 茉莉入央国便如入了裴氏手中,她会是裴氏与西州重新结盟的关键。若阿笙没猜错,裴氏要的是一个在央国无以为靠,只能任自己摆布的西州长公主,以此反挟贺兰倬。但阿笙如今给了茉莉另外一条走,这不会是背后布局之人想要看到的。 阿笙不愿再被动去等,她要裴氏之人主动找她谈,果不其然,阿笙的车驾还未出王庭便被侍卫拦了下来,来人道,王后有请。 第四十五章 阿笙坦白 阿笙微垂着眉眼跟在宫人身后,一路往繁花殿而去。今日的天色还不见晚,但繁花殿外的宫侍都已经被各种事务遣走,待阿笙到的时候,却见满庭的寂静,偶尔有枝桠被风撩拨地胡乱翩动。 裴妙音今日并未练笔,而是沏好了茶,已经在候着她。 “殿下。”阿笙拱手垂首见礼。 裴妙音并未放下手中的杯盏,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袅袅的烟气。她抬首向阿笙看去,面上虽带着柔和的笑,但眼神中却带着仿若能刺入骨髓的尖锐。 裴妙音并不开口免礼,阿笙微垂的眉眼中亦无惊慌。 半晌,直到阿笙觉得手臂略有些脱力,方才听裴妙音开口道:“起来吧。” 阿笙方才站直了身子,她轻轻地伸展了一下手掌,缓解手臂的不适感。裴妙音清浅地扫了一眼她手部的动作,方才放下手中的杯盏,道:“茉莉今日找王上谈的条件是你给的主意?” “是。” 见阿笙并不隐瞒,裴妙音一时有些好奇,“你为何要帮一个即将远走他乡的公主?” 论势力茉莉即将远行央国,一个西州的公主在央国可翻不了天,也给不了阿笙多少的好处。 “殿下,如果我说我只是一时兴起多管了一个闲事,您可信?” 裴妙音缓缓摇了摇头,而她的眼睛却始终落在阿笙的身上,那双眼睛浸不透半分嘴角的笑。 见裴妙音并不回自己,阿笙方道:“这么说来我自己都不信。那依殿下看我是为了什么?” 裴妙音带着探究的看神看向阿笙,她只是轻缓地将阿笙所说的话复述了一遍,“是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如我来帮殿下捋一捋?” 裴妙音静观其言。 “茉莉公主是王上捧在手心长大的,她若到了央国,她的生死便在裴氏一念之间,换句话说,裴氏可以通过茉莉公主反挟王上做出有利于裴氏的决定,再加上您在西州的里应外合,西州王庭就会在您的手上。但是现在,公主强硬起来了,她不仅带了亲兵去了央国,还在裴氏祖地过了眼,这位公主将来便不好掌控了。” 阿笙从裴妙音费尽心思的谋划便可知,主张裴氏退出西州的该是裴氏的族老们,若是他们主意已改,她也不用这般大费周章。 “但这其中并没有我能受益的地方,所以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参合进来?”阿笙的声音缓缓,继续道:“若我是裴二爷的人,故意要破坏您的计划,那么便我便不该对裴三爷出手,但裴氏之内除此二人之外,还有谁会敢阻您的计划?” 裴妙音轻依扶手,带着她惯常柔和的笑,道:“你说的没错,所以你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 “殿下。”阿笙带着端和的笑,道:“我就不能是家主的人么?” 此话一出,裴妙音脸上的笑意不减,她凝着眉目看向阿笙,仿似要看清她这话到底是真是假。 阿笙摇了摇头,“并非家主指使我。” 听闻她这话,裴妙音又拿起杯盏,浅抿了一口,许她继续说下去。 “殿下,其实如今的茉莉公主能让您的计划更完美。” 裴妙音并不接她此话,她始终耐着性子,这一点与裴钰倒是十分相似。 阿笙缓声道:“您也知道,西州如今在物资之上对东边多有依赖,即便将来裴氏族人退至西州,这也是必须要解决之事,而东境往西唯有央国的淮西通道可走商,一旦央国皇帝叫停,西州便又会面临如今的境遇。 而公主殿下代表的是西州,相较于裴氏族人,她更有立场为西州广开商贸门路,借央国的地,与东境诸国谈合作。况且,您人在西州,央国还有裴二爷在,若是通过裴氏去完成您的计划,恐怕鞭长莫及,不如让我引导公主一步步完成这些计划。” 话音刚落,未放平的茶盖猝然滑下,引起杯盏叮当作响。 裴妙音神色莫测地看着阿笙,良久,放开口道:“所以你是想借此机会得势?” 阿笙摇了摇头,她神色定然,对裴妙音道:“我不贪权势、不恋富贵。” “那你要的是什么?” 几日前,裴钰也曾问过她同样的话,你要的是什么…… “殿下可许我一个承诺?” 不要金银、不要富贵,要的却是一个承诺,裴妙音道:“你说说看。” 阿笙敛了眉目,道:“我要的是将一桩旧案的真相公之于众。” “何案?” 阿笙顿了顿,交握得手不自觉地紧了紧,还是开口道:“先帝在位期间,前仓部司农贪墨赈灾粮饷之案。” 裴妙音莫名,她虽离开央国多年,但对于那边的事多少有些了解,此案亦是先帝在位期间轰动一时的案子,当年因赈灾粮食被换,南方灾民无粮可食,不少落地为寇,打家劫舍,一时造成不少动荡,最后是军部派遣人手方镇压下来。 “这与你有何关系?” 阿笙抬眸看向裴妙音,将埋在心中多年之事,一字一句说得清晰,“那是我父亲。” 阿笙低敛了眉目,缓声道:“当年父亲牵扯进天家权斗,因不愿弄权站队,为奸人所害,于神武楼被斩首示众。” 那一日的场景始终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神武楼外,我亲眼所见……” 阿笙的话到这里已经说不下去,“母亲临死之时,高呼苏府有冤,但这冤屈却没人敢查。外祖父亦是,他们恨不能与苏府断绝关系,不愿沾染此事。” 阿笙抬眼看向裴妙音,她的眼中微光烁烁,言语中字字凿凿,“可那是我的父母,生我养我之人,尽管我极力劝说自己,天家之争我一孤女无能为力,但我始终不甘心就此让他们含冤而逝。” 屋内一时静谧,裴妙音看着垂首的阿笙,那般年纪便见到双亲身亡,又为了父亲之案,独自一人在他族求存,这般心性,也难怪静严会选择她。 “所以你想裴氏替你查明当年的案子,还你父亲一个清白?” “是。”阿笙并不避讳,直言道:“我要的只有这个。” 良久,裴妙音叹了口气,对阿笙道:“裴氏一向不与天家争锋,若要查天家之事,钰儿须得拿回持家之权,才能以一人之言,力排族内异议去查此案。” 听闻此话,阿笙神情微动,“您的意思是……” “不仅是茉莉之事,你若能帮着钰儿取回持家之权,此事由我做主,裴氏替你查到底。” 裴妙音此话若山中洪钟在脑海中想起,阿笙垂首,胸中如有万千思绪瞬间被冲得烟消云散,“多谢殿下!” 裴妙音叹了口气,道:“只是此后在央国,你若有任何行动,须得先知会钰儿,不得再擅自行动。” “是。”阿笙垂首道。 待阿笙退去。内殿珠帘微动,一人自内走出,他神情清浅地看向阿笙离开的方向,方才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 裴钰不免想到当年遇到阿笙时的场景,难怪那日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容貌也要随裴氏众人走…… “姑姑,你不该将她牵扯进来。” 裴妙音看着裴钰走出,微叹了口气,道:“这是她自己的选择,也是她所换的条件。” 见裴钰不接此话,裴妙音继续道:“静严是你父亲留给你的谋士,如今却到了轩帝的手上,他当年留信,说这丫头机敏,可为谋士,便是有意让她接替自己的位子,你不该因心软而放她置身事外。” 裴妙音的话字字沉重,“你的身上背着‘礼教无双’之名,无数人等着盼着你出错,好将裴氏拉下高位,所以有些事你没办法插手,但阿笙可以去做,你此后的路单凭一个人是无法走完的。” 裴钰如何想她自然也是清楚的,裴氏传承至今,早受天家忌惮,裴钰自小尚需装作体弱才能让老皇帝对他松懈三分,这些年他身边除了阿七之外不留文仆,便是他不愿牵连他人。 裴钰眉目微垂,依旧带着浅淡的笑,他于事上向来不与人争辩,裴妙音也不知自己这话他到底是否会听纳。 裴妙音叹了口气,道:“这丫头敢动手杀老三,她这心性可不是普通人可比的,她远比你想得坚韧。” “正是因为她心性坚韧、才能难得,才更不该折在裴家。” 听了良久,裴钰这般回道,见裴妙音眉头蹙起,他方道:“姑姑担忧之事我亦明白,我会看着处理。” 说到这里,裴妙音忽而道:“倒是她所求之事……” 裴钰看向裴妙音,笑得淡若清风,道:“不过是查天家之事,有何不可,姑姑还是诓了阿笙。” 第四十六章 学士所求 这几日,甘兰园内渐渐清净了,东境来的众人已然完成了他们的使命,就等着裴钰这边下令,众人即将返回央国。历经一年,会集圆觉大师毕生心血的文典已经译注完毕,文典一共十三册,汇集外化于物,内化于心等心、识、物、境四大论别。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南北各国,不少学士书信西州王庭,希望王庭拜托裴氏九郎在离开之前再开一次堂,为众人广说此书精粹。 毕竟,圆觉大师已经年过八旬,众人不敢令其操劳,而得大师亲授此书的裴钰却是风华正盛。 贺兰倬得闻此事之后,自然乐意出面,毕竟此举也能提高西州的声誉。 裴钰此前于南国曾宣讲过此书,得贺兰倬邀约,他又去见了一次圆觉大师。大师年迈,腿脚不便,听闻王庭之事,便告知裴钰,裴钰此番返回央国,此生怕是再难相见,他亦想在有生之间亲眼见证自己毕生精粹能有传人,代自己传承下去。 正是此话说动了裴钰。 于是众人返程的计划再推迟两个月,待此次文堂结束之后再行启程。 但他们等得,西州王庭送公主前往央国的队伍却不能再拖。据南国那边返回的消息,南国前往央国朝拜的学士们已经上路,按阿笙的计划,算好时间,茉莉也不得不动身了。 阿笙当日去送行,茉莉身着公主正服,以金银点饰,矜贵无比。除送亲的护卫之外,贺兰倬赐予茉莉的王庭亲卫位列两排,华贵的轿辇身后是西州王的赐予,队伍浩浩荡荡,看不到尾。 茉莉被侍女左右搀扶着,一身服饰看着十分沉重,她的不安写在了脸上, 见阿笙来,茉莉屏蔽了左右,与她浅说两句。 “公主不必惊慌,待入朝面圣之时,记得我说与你的话即可。我已经向央国去了书信,殿下入关之时便会有人来接应你。” 茉莉点了点头,她一腔的担忧又岂是一两句可以说出口的。阿笙看懂了她的心思,道:“殿下,踏出王庭的那一刻起,前程便是自己谋来的了,忧惧会被人看作懦弱。” 茉莉眉目微微蹙了蹙,而后看向阿笙,道:“我知道了。你若回到央国,记得来寻我。” 阿笙浅笑着应了,而后拱手见礼,“那便祝殿下一路平安,千秋鼎盛。” 茉莉公主离开之后,王庭每日书信频繁,南北诸国的学士欲前往西州,一路行程皆实时回报王庭,以免遇上贼寇,毕竟西北一向不太平。而甘兰园众学生亦忙碌了起来,如此大事他们能亲自参与其中,亦觉光荣,因此自发为裴钰整理宣讲的文稿。 日落时分,阿笙抱着今日整理好的稿子送去裴钰的院子,因译注过程引经据典过多,须要裴钰自行择选精简,因此最后的成稿需要裴钰亲自定,这番繁重的工作便只有他一个人能做。 阿笙到的时候,却见裴钰的院内没了侍从,就连阿七也不知去处,她轻巧地往屋门内探头,唯恐多有打搅。 却见日常恪守礼法的裴钰此时,席地而坐,冠带被用来疏松地绑着长发,顿时多了几分秀美之气,当真是美人在骨,动静皆宜。 阿笙抬眼便见这满屋的文卷散得到处都是,而裴钰手中一手持笔,一手执稿,一双眉目微垂,即便听得来人动静却始终未离开笔墨之上。 看来这院内的人是怕打扰了他才会自行离去。 阿笙看了看自己手上抱着的,和裴钰散在屋内四处的文稿,这么多,当真要留给他一个人做? “家主……” 阿笙出声,裴钰并未看她,开口道:“放在那就行。” 阿笙看着满屋没地下脚的状况,也不知到底应该放在哪。阿笙抱着那叠文稿左右挪动,找不得地方。半响,裴钰方才抬首,看着阿笙寸步难行的模样,不由笑了笑,他伸出手去。 “给我吧。” 阿笙苦笑了笑,猫着身子想将文稿递给他,却不曾想脚下没踩稳,直接扑了进去,白色的文纸顿时全撒了出去。 裴钰也是未想到,平日里看着机灵的阿笙,这个时候居然用这么笨的法子。他无奈地起身,将文稿一一收了起来,挪出一条通道,才往阿笙那走去,却见她即便摔倒了,第一时间却在看自己压到了哪些文稿,硬是不敢起身。 裴钰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手给我。” 阿笙一手撑着地面,另一只手去够裴钰,冷不防被人提了起来,瞬间便扑进了带着冷香的怀里,她慌乱间扯到了裴钰落在身前的一束长发,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阿笙慌忙抬头便对上一双如渊的双瞳,似凌波化水,又带着三分的凉意。阿笙只觉心下乱颤,不知为何,她移开了目光,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又看到地上被她搅乱了的文稿。 “我不是故意的……” 裴钰见她站稳,复松手,低身去侍捡那些文稿,“无妨,我心里有数。” 阿笙内心愧疚,她知道即便真的有所妨碍,裴钰也不会表现出来,因而道:“家主,我尚记得每一份文稿的内容和上面脚注的出处,我可以暂作你的文仆,帮你做精选。” 裴钰闻此有些意外,这些天来众人整理出来的文稿上千,阿笙居然还都能记得,裴钰随意提了一句,阿笙便立刻将其出处以及相关脚注说了出来。 “你尽然都能记得?” 阿笙笑了笑,道:“我自小背书就快,经过手的东西便能记住。” 裴钰看了看散乱的文稿,若是从头整理的确费时,有个活的文典在侧,能省不少时间,方才应承了下来。 袁成杰见阿笙久不回来,复来看看究竟,便见裴钰的屋内,他正坐于案几旁,垂目书写,而地上,换成了阿笙席地而坐,不断翻看着满地的文稿。窗外的风吹得屋内燃起的烛火摇晃,仿似又暗了些。 阿笙蹙了蹙眉,并未抬首,开口道:“家主,着人剪一剪灯芯。” 嘴里唤着家主,但使唤起来却没有半点为人文仆的自觉。 裴钰正起身,便见袁成杰站在屋外,后者垂首见礼,道:“我这就去唤人来。” 之后数日,阿笙都定时出现在裴钰的院子里,二人配合的相当默契,裴钰若是有记不起的典籍出处,阿笙亦能提醒他。虽然阿笙做不到像裴钰那般通解各家典籍,但她好在记性好,在她的帮助下,很快裴钰便将此次宣讲的文稿定了下来。 第四十七章 西州开堂 那日清晨,阿笙刚出房门,便见阿七抄着手在院内候着了。 “怎么了?” 阿七道:“公子今日要去拜访圆觉大师,让我来唤你一起。” 阿笙刚睡醒,脑子不甚清醒,阿七见她听闻此事眼中尽是茫然,半响仿似才想明白此等机会可谓是千载难逢。当年阿笙得了仲景的赏才初得名声,入了华清斋,圆觉大师是当世无二的智者,若能得其接见,这是何等荣光。 阿七见阿笙满眼精光的模样,白了她一眼,随后转身,领着人往启树园而去。 阿笙到的时候,裴钰正与一老者在树下相谈甚欢,林中树荫斑驳,裴钰此时坐在二人身后大树枯于地面的残枝之上。他微微垂首,与老者攀谈着。老者因体弱靠在软榻之上,一旁的童子为二人温煮着茶水。 阿笙不自觉放轻了脚步,生恐打扰了二人。老者见有来人,秋水一般的瞳眸遥遥看了过去,阿笙只觉这双眼睛中充满了包容与慈悲,心下只觉柔软。 裴钰回头见她到了,示意她走上前。 阿笙走近方听二人以古摩诃语在交谈,她不失礼数地向老者见礼,老者言语中满是谦和,他看着阿笙说了一句,阿笙依旧带着不失礼的笑意,略有些僵硬地看向裴钰。 “家主,我听不懂。” “抱歉,我忘了。”闻此,老者立刻换了东境的语言,而裴钰在一旁却是笑了笑。 阿笙低首道:“是我才疏学浅了。” 老者看着阿笙,道:“我倒是未想到你这般年纪也能读得进去那些繁琐的东西。” 阿笙又看了看裴钰,知她有些拘束,裴钰道:“无妨,你便当只是见寻常老者就行。” 得了裴钰这话,阿笙方才摸了摸笔尖,对圆觉道:“读是能读,就是读不太懂。” 闻此,圆觉丝毫不会觉得冒昧,反而大笑了起来,裴钰浅笑道:“她对自己要求颇高,她的‘不懂’倒也胜过常人口中的‘懂’。” 阿笙这数日的能耐裴钰看在眼里,她并非如自己所说那般无知,或许是因自小身边的师父都过于厉害,才会让阿笙在学识上常有自愧不如之感,因此总认为自己是不懂的。 听裴钰这么说,老者来了兴致,当下要考教阿笙一番,阿笙虽然心如擂鼓,却还是端持着礼仪,等着圆觉的问。 圆觉自然不会去为难一个小女娘,他先问《博物致知》的“文化篇”,又问了《心体摄像》的“境心篇”,都是从前苦无多有涉猎的内容,阿笙自然是熟悉的。 圆觉静静地听阿笙一一答来,这一老一小的问答,仿似灵魂终点慈悲的回望,看向勃发旺盛的生命。 圆觉听着阿笙所述,虽不完美,但也颇觉惊艳,这般年纪便能有如此见解,实属难得,复又问了一些他所著文典当中的内容,阿笙亦一一答复,熟练程度更胜前问。 见阿笙几乎对自己文典的内容倒背如流,圆觉虽觉不太可能,却还是问道:“你竟是都记下来了?” 阿笙点了点头,道:“字字句句,如凿刻在心。” 听完此言,圆觉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方道:“如此,我便不怕自己的心血会被人遗忘了。” 林中风起,吹散了茶壶的烟气,裴钰看了看阿笙,低敛了眉目,这才是他让阿笙来的真正原因。圆觉近年身体减弱,他便是想让圆觉亲眼所见,有后辈之人已能背诵其经典,智者慧能已有传承,那是比人之性命还能长存百年千年之物,只要还有人记得文典内容,智者圆觉便长存于世。 圆觉复又与阿笙聊了许多,他早年亦是跋涉千里江山,见过众多风土人情,阿笙亦曾随着先生四处相地,一老一小有许多可聊的话。阿笙此时方知为何外界会予以圆觉“智者”之称,天地寰宇,但凡阿笙提出的,他皆知晓,无论哪个学派,哪番言论,他都能论述深刻,如学识之海,竟是取之不尽。 阿笙不过与他相谈这番功夫便觉获益良多,她一时有些羡慕,当年裴钰竟然能在圆觉身边修习一年。 阿笙正说得起劲,裴钰忽而轻声提醒她,这才看到,圆觉不知何时沉沉睡了过去,阳光穿过枝桠滑上老者慈祥的脸,让人不忍惊扰。此时日近晌午,二人也该返回了。裴钰起身与那童子轻声拜过,又着人去取来薄毯,为圆觉盖上,复带着阿笙离开了启树园。 近一个月之后,南北上千学士纷纷开始抵达西州王城,不日,裴钰即将在甘兰园开堂宣讲圆觉大师经典之作。 那日,千人仰首听堂,王庭大盛堂内,裴钰着一袭文士袍,礼戴玉冠,兰玉之姿,不辞文骨铮铮,他虽年轻,堂下亦有年纪数倍于他之人,但却无人敢轻慢。 开堂当日,不断有人将裴钰堂上所讲,一一传递给启树园内的圆觉,以及在繁花殿与裴妙音一同等候的贺兰倬。 阿笙与众人一同站在大胜堂内,她居于角落,看着天光透过窗户照向那人轻灵无双的眉眼,还有糅合其中的纯粹。阿笙此时仿似能明白一些,为何当年裴氏能以文礼之法替太祖平天下人心,受诸家供养。 胸中仿似有一股复杂而浓郁的情绪欲迸发而出,却又始终找不到情绪的支点,只能被她一次次深沉的呼吸压了下去。 阿笙回头便见易澜山等人眼中满是骄傲与感动,就这般看着远处正在讲学的人,原来学问也能让人心潮澎湃,赋予人难以言说之感。 一堂讲学足足三个时辰,裴钰未显半点疲态,众人亦然。但人的时光终究有尽头,裴钰最后放下文册,众人亦随即起身,千人拜服,裴钰以躬身拜谢众人的聆听,而后又向一旁的童子询问,启树园那里是否有修正之言或其它的指示。 阿笙此时放明白为何裴钰会这般重视此次的讲学,今日他讲堂的对象不仅是这南北而来的学士们,还有启树园内的圆觉本人,他是在向自己敬佩的先生交一份属于学识的答卷。 天地君亲师,对裴钰而言,天地恒存,君亲二字多是算计,唯有师者在他心中可尊为上。 裴钰如此年纪便能以学识令千人拜服,这般盛景传回了央国帝宫却又是另一番场景。 帝宫皇极殿内,言臣将西州千人向裴钰求学一事告知轩帝,却见轩帝听闻许久不发一言。 “众人拜裴九公子为一堂之师。裴氏之名广播南北。” 宋执是清贫出身,向来看不惯世家把持上流资源,今日得此机会上谏,便多添了几句,“听那些人言,如今知裴氏之名,却不知央国何人为帝。” 然这句话的原话却是出自一名来西州听堂的老者,这名老者常年在山中修行,他入山之时裴氏老家主尚在,不知今朝年岁,方问今日央国何人为帝。 而这句话被宋执讲了出来,却是另外一番味道。 轩帝听到这里,将手中杯盏怒摔于地,险些将人砸到。 宋执低首,不敢再多言。 此时辛掌事来报,合德公主觐见。轩帝方收了怒意,让宋执先行下去。 合德刚入皇极殿的外院便听得其内杯盏摔碎的声音,她看了看辛栾,后者摇了摇头,不好多言。 前些时日,裴陵邱一案方才彻底查办清楚,朝中上下数十户人家与其有牵连,轩帝心中有火,对裴氏的怨愤到了极致,却又暂时拿捏不得,只能另找宣泄之处,当即下令全部按照结党营私办,成化的大狱都快关不下了。今日又听得这番言论,自然该是怒火中烧。 合德见礼过后,见轩帝面上怒意尚未全消,于是她先挂上了笑,道:“今日我去抽查了猛儿的功课,父王猜怎么着?” 听得合德说到幼子,轩帝面色又缓了缓,“他惯常喜于玩乐,夫子的话是不愿听的,还能如何,自然是差得一塌糊涂。” 合德轩帝口中虽不是赞扬的话,语气却松了许多,因而道:“所以我在想给猛儿换个先生。” “可有人选?” 合德浅笑,道:“裴氏九郎。” 轩帝闻此愣了愣,他微凝双目,道:“你可知你点是裴氏的家主?” 合德浅笑,道:“儿臣知裴钰乃是裴氏家主,要他来为猛儿当先生过于大材小用,但若是只当猛儿三个月的启蒙先生呢?” 见轩帝并未立即反驳,合德继续道:“我们的目的只是借猛儿之名拉拢裴钰。” 拉拢二字一出,轩帝眉头便几不可闻地皱了皱,却还是耐着性子,听合德继续道:“裴氏当年能帮着太爷爷平人心,为何不能在今日帮父王镇江山呢?裴钰年轻,若是能借猛儿之名向其示好,令其亲近,再借机拉拢,此后裴氏又何尝不能是父王手中的尖矛与厚盾?” 轩帝听完合德之言,不由往后靠了靠。他看了一眼淑丽的女儿,念及她如今相较裴钰不过年长两岁,合德这番话中难免让人读出别的意思,若说拉拢,在轩帝眼中自然是姻亲之喜更为牢靠。 “德儿,你驸马之选可有意向?” 听轩帝忽然问这个,合德垂首,“暂无。” 轩帝并未直言自己所想,也未再问此事,而是允了合德所奏。 合德离开皇极殿时,眉目微蹙,她自然是猜到了轩帝所想,皇家虽有宗亲与裴氏有过联姻,但却无嫡系的接触,这也是当年太祖的交代,毕竟太祖也会担忧,皇家根基不如裴氏深远,恐权力被反噬。但到如今百年盛世,皇权稳固,而裴氏渐有颓势,轩帝心中萌生联姻的想法便也合理了。 但圣贤以才德品性服人,对于裴氏的儿郎来说,姻亲这般的招揽怕是落了下乘。念及此,合德抬步走进暮色里。 第四十八章 以礼法相挟 秋风送爽,央国帝京收到消息,央国公主的队伍已经抵达帝京城郊,让央国朝廷震惊的不仅是这茉莉公主的陪嫁之物,还有那一队西州的精兵。西州王对这位公主的重视被央国上下看在眼里。 西州能将如此受宠的公主送来央国,足见其诚意。朝中言臣趁着这番言论赶紧上奏,称西州与我国历来较好,如今又送来了茉莉公主,圣上宜与西州结为友好之邦。轩帝对于西州的诚意甚是满意,对于言官这个谏言便纳受了。 与此同时,南国的学士团也于两日后抵达帝京,为彰显国威,轩帝特意安排南国学士们与西州公主同日觐见,又命史官拿起他们的文史之笔,好好记录下来这番他国来朝的威风。 那日朝堂之上,茉莉公主身着西州公主正服,礼态端庄,容貌秀美,与西州一众随行侍臣朝拜央国皇帝,轩帝看着年轻的公主甚为满意。自轩帝登基以来,因疲于前朝之事,后庭之中久未有新人,今日一见西州王庭中那朵被王养在掌心的花,自然欢喜。 但他的这番欢喜还未有个结果,却听茉莉垂首拱手,道:“茉莉此行途中,方才听闻央国重礼制,有年差二十以上的老少不可配婚的礼法,方才惊觉自己此行有辱圣上贤德之名,对此深感愧疚。” 她看着一旁的南国学士们,复垂首拜礼,朝轩帝道:“茉莉在西州常闻央国重女子地位,许其可自由婚配,不知圣上可准许茉莉些许时日,容茉莉自行在央国宗亲中择一人为婿,时限就以两年为期,届时茉莉方才满央国女子适婚的年纪。” 茉莉这番言论让轩帝的笑凝在了脸上,茉莉这一句老少不可婚配着实将他架在了那,毕竟按年纪算他的确足以当茉莉的父亲,但他是皇帝,其能以礼制规束?但轩帝此时又看了看朝堂上南国学士们殷勤的目光,这些人正是来朝拜央国礼法的,若是自己在这里反口,央国在南国刚树立起来的威望便会荡然无存。 轩帝装作不知朝一旁的言官问道:“如今宗室中可有适婚的儿郎?” 轩帝原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台阶下,但不成想被他递话的那人并未省到他的意思,垂首道:“回圣上,按年纪算,忠勇候府的小侯爷、英王家的小世子等儿郎都与茉莉公主年纪相配。” 这番话彻底把轩帝的那点心思给堵死了,他看了看殿前的史官,笔下文墨飞腾,不由咬了咬牙,道:“既然如此,孤便许你所请。” 听闻轩帝许一位和亲的公主自由自选夫婿的权力,南国众学士当下躬身礼拜,大言钦佩央国之君,而轩帝对这些很是受用。 茉莉面上沉着地说完那些话,虽不圆满,但还是表达了清楚,当轩帝许她所奏时,一颗悬着多日的心终是放了下。果然阿笙说的没错,轩帝欲立国威,此时南国学士来朝拜央国礼法,以礼法相挟,便有了转换的余地。 今日有史官记录在册,即便来日南国学士离开,轩帝也不能改口。念及此,茉莉方才舒了一口气。 “公主……” 身边随行的侍女上前提醒茉莉,茉莉方才醒过神来,往后三步,退了回去,与众人一起听轩帝的谕旨。这位侍女正是锦瑟,此时她穿着西州的服饰,众人只当她是茉莉公主带来的随侍。 当初阿笙与合德合作的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保下锦瑟,合德也做到了,在锦瑟配合完调查之后,合德便找了个理由将其带走了。 如今,锦瑟因牵扯进裴陵邱一案,被华清斋清退,暂时得入茉莉身边也算是有个归处。她深知自己能以自由身站在这都是阿笙的筹划,因此对她多是感激,接到阿笙的信件后便立刻前往边关候着了。 茉莉在央国有锦瑟在旁伴着,便能少很多意外。 朝会之后,众人散去,茉莉与锦瑟等人复离开了中正大殿,还未步出宫门,便见一位内官迈着小碎步,朝众人跑来,“圣上道公主初入帝京,相比没有落脚之处,便将西岚殿指给了公主殿下,可暂时歇脚。” 茉莉愣了愣,正欲答应却见锦瑟上前半步拦住了她欲脱口而出的话。 片刻后,茉莉方才省得轩帝这是根本就没打算放过她,若是今日她在帝宫住下,那么在外看来她便是皇帝的女人,她的所有言论都再难外传,皇帝大可对外宣称这是茉莉自己的选择,是茉莉爱慕他的天威。 纵使茉莉此途中听闻过一些央国皇帝的传言,但未曾想,轩帝之言竟也能朝令夕改。 “不必了。”一道女声想起,众人回首,却见一女子目似花柔,穿着八宝玲珑服,身后跟着两名侍女朝几人款款走来,那内官见得来人亦深深躬身见礼。 锦瑟低首屈膝,见礼道:“合德公主。” 合德笑着让人起身,而后轻轻拍了拍茉莉的手,仿似安抚,对那内官道:“圣上既然许了茉莉公主陪嫁自由,她一届女子自然不好住在宫中,没得让外人以为咱们圣上出尔反尔,不如住在我的公主府,茉莉公主初来乍到,我也能照拂一二。” 有合德出面,那内官自然不敢多加阻拦。 茉莉看了看锦瑟,见她点了点头,复才对合德称谢。 搬去公主府前,众人须先回驿站收拾一番,茉莉回到房中便砸了杯子,“老色胚!南国的人还没走便要出尔反尔,央国的礼法都吃狗肚子里去了!” 锦瑟看了看房门处,赶紧让茉莉噤声,而后将地上摔碎了的杯盏都捡了起来。 “公主慎言,这里是央国,您初来乍到,皇帝对您未必放心,恐有耳目。” 闻此,茉莉一惊,方才皱着眉,不再多言。 锦瑟叹了口气,的确,恐怕就连阿笙都未想到,轩帝此人居然德性能差到这个地步。 “不过有合德公主相护,咱们暂时是安全的。” 见锦瑟提起合德,茉莉不由好奇道:“她就是那个贵比东宫的公主?” 锦瑟见她这般言语立刻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公主殿下,慎言、慎言啊。” “哦。”茉莉略有些愧疚地垂了垂首。 锦瑟看了看屋门外站着的西州兵士,方低声与茉莉道:“合德公主是先太子妃诞下的唯一子女,当年先太子妃与圣上青梅竹马,因此圣上十分看重合德公主,自小便将她养在太后宫中。圣上如今嫡出的只有一个幼子,合德公主为长,许多事圣上不好办的,便由公主出马为其解忧。” 茉莉闻此才方明白,为何那帝宫那内官见到合德居然多的一句都没有,便让她将自己领走了。 锦瑟看了看天色提醒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收拾,入了公主府方才安心。” 茉莉连连点头,立刻吩咐侍女收拾东西,连夜搬入了公主府,以防再生意外。 第四十九章 山中避贼 王庭讲学之后,裴钰书信央国,众人即将带着译注返程。轩帝得闻此事大喜,未经裴氏许可,便将此消息广布周边七国。果不其然,七国同时来信,希望裴氏如在西州那般,开堂为众人讲学。轩帝一时沉浸于诸国的礼拜之中,心绪飘然,当下应承了下来。 但此事,裴钰还尚不知晓。 轩帝沉浸于裴钰为其带来的威风当中,又赐了裴氏许多物品。看着帝宫络绎不绝的赏赐队伍,裴钰之母阮氏心下欢喜非凡,在席间谈及幼子初长成,言语间皆是欣慰。 裴清召接了话茬,自谦道自己这家掌得名不正言不顺,膝下几个儿子也不让人省心,裴钰此番归来,正好将持家之权归还。 阮氏听他这番话也知他并非真心,好话听了便是了,也未过心。 席间,裴清召的话尽顺着阮氏,也未有从前那般的张狂之语,只因他此时方看清,为何裴钰多年来并不争权。 裴氏的荣誉归根结底在于学识和文史渊源,他这些年再操劳也不过如那掌柜一般,没人会当他是正主。如今裴钰其名广誉四方,就连皇帝提及裴氏也只认这一个家主,他何须争夺? 席尽人散,裴清召看着自家房中的二姨娘哄得阮氏尽是开心,二人饭后往西厢而去,他立于原地回头看了看人尽散去的前庭,眉目微挑,眼中尽是冷漠。 西州科沁草原之上,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其实裴钰已经让袁成杰等人先行出发,因此剩下的人不算多,但还有文典同行,因此贺兰倬派了西州的护卫一路护送返回央国。 行至途中,裴钰嘱咐阿笙带人去一趟周山,当年他曾因暴雨,在周山偶遇一位独自一人守着一座道观的老道。裴钰受人恩惠,在观中住了一日,因此,他让阿笙等人去替他还个恩。 平原之上,阿笙与车驾之上的人拜别,复带着几名西州护卫与主队分离,绕行周山。 行至林间,阿笙方才回头看向换做西州骑服的裴钰,他如今是西州儿郎的辩股装扮,宽肩窄腰,甚是利落,他便这般混在西州的护卫当中,而圆觉大师的文典,其实也早已经被袁成杰等人带回。那浩浩荡荡的裴氏队伍里,除了阿七等武卫还有几个装满杂物的箱子之外,便没有其它的了。 阿笙知晓,总是有人不愿裴钰返回央国的。 周山山势高耸,众人爬至傍晚方才爬至山腰,遥遥地看着云雾深处残破的飞檐。好不容易走近,观外的木门却已然破旧,就连锁栓都被人随意丢在地上。阿笙喘着大气,快步往前一把推开那木门,却听“吱呀”一声,那木门轰然往内倒塌。 阿笙愣在了原地,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微微蹙眉地看向裴钰,“我没用那么大力气。” 裴钰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而后越过她往内走去,几名西州的侍卫也是一幅忍俊不禁的模样从阿笙身边陆陆续续走过,留她一个人站在原地不知该从何开始解释。 阿笙不知这观中从前是否也是香火鼎盛,但此时满庭只剩下生了苔藓的香炉和蒙尘的神像,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阿笙转眼便见裴钰拿出锦布将那香炉细细擦拭干净,而后熟练地从神像的脚下摸出来三柱清香。起香,三拜,瞬间烟气袅袅腾升。这便是裴钰的问候,待香燃起,便是问过了神明。 即便这观已残败,他的礼却从未废止,他眉眼中的庄严便是这旧堂里唯一的虔诚。 西州的侍卫在殿内的神像之前用甘草铺了床铺,看样子今晚上是要在这里过夜了。 日落之后,山里便下起了雨,这个时节昼夜温差大,阿笙一个时辰前还因为爬山捂出了汗,现下全凉了,她只觉这山间的风飕飕地刮骨头,直到裴钰让人架起了火堆,阿笙方才觉得好了些。 阿笙独自烤着火,看着纱帘的另一头火光盈盈,裴钰的身影印照其上,他就坐在距离自己很近的位置。因男女之别,裴钰和西州的侍卫在纱帘的另一头。 “家主,当年你是怎么发现这个地方的?”阿笙有些困顿,却不愿睡去,所以才给自己找话岔子。 裴钰低垂着眉目,看着烧得正旺的火光,浅声道:“躲雨。” 躲雨却往深山中去,这话阿笙是不信的…… 她深深的叹了口气,眨了眨有些困顿的眼,倒是没意义地到了一句,“原来,你也是这般难为……” 裴钰去细听她的话,却是模糊了,想着她大概是困顿了便也没再扰她。 夜里风吹起来,阿笙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她下意识将自己缩成一团,抱着双腿磕睡着,迷迷糊糊觉得身后的人还坐着,今夜裴钰似乎并没有休息的打算。 夜半时分,风雨更疾了些,吹得阿笙头顶的瓦砾往下掉,阿笙本昏昏欲睡,一下子瞌睡又惊醒了。 裴钰看了看纱帘之上又歪着头开始瞌睡的人,她似乎睡得并不安心,就连躺下休息都不愿意,一直这般睡了醒,醒了睡。终于在后半夜,裴钰只觉后背一沉,他略微侧头,却见阿笙隔着纱帘直接把他的后背当成座椅就这般靠着睡着了。 侍卫见此以手势示意裴钰是否要将人弄起来,他罢手,阿笙本就睡不安稳,现下当是过于疲惫,才丝毫没有醒的迹象。他示意众人就这般休息吧。 一番骤雨过后,几人弄来的柴火燃尽,阿笙是被冻醒的,她靠着裴钰睡着睡着便又躺了下去,因而并不知晓自己睡着时的场景,而此时草垛微湿,让人不愿再沾染。 阿笙看着微亮的天色,明显能听到有人踩在石阶之上践踏水洼的声音。 阿笙翻身欲起,却被裴钰抬手拍了拍肩,复放缓了动作。此时庭院之内,西州数名侍卫手中都握紧了长刀的手柄,屋檐的雨水“滴答”“滴答”落得没完,每一下都仿似砸在阿笙得心里。庭院之内,众人静气凝神,随时可勃发的杀意隐藏在静谧之中。 忽而,那扇被侍卫按上去的门再次被人推倒,“哐当”一声之后是来人略有些尴尬的笑。 待看清来人,裴钰复才起身,让众人收了刀。 此人正是阿七。 据阿七回报,他们一行按照原路线,在果儿峡前的山坳不出意外地遇到了一群“山匪”,但那群人却并未以队列中那些沉重的箱子为目标,反而直刺车驾之上,然而车驾之上坐着的只有阿七,这群人很快被击退。 裴钰静静地听着阿七绘声绘色地描绘自己怎么英勇无畏、身手了得,并未打断他的夸张之词。 阿笙看着阿七描绘得生动,但裴钰却只是浅敛了眉目,似乎在思考其它的事。 忽而,裴钰看向阿笙,道:“若是你要在这一路伏击,会选哪?” 阿笙忽而被点到,她迅速想了想西州与央国之间的地貌,这中间多有可藏匿之处,若进了果儿峡,可伏击的地方当真就更多了,不由微蹙起了眉。 但阿笙想到了一半却忽而笑了,她问阿七:“这些人可是真土匪?” “自然不是,看身手就知道是买来的人。” 阿笙笑着看向裴钰,问道:“家主,我们要回去定然只能走这一条路,与其防着他们,不如向地头蛇问道。” 裴钰微挑眉目,见阿笙指了指山外的方向,“他们要伏击,定然身上带着许多精工良器,那可都是值钱的东西……” 她顿了顿,笑道:“那果儿峡西北有一群真土匪。” 第五十章 抵达燕城 天朗气清,帝京的天好不容易放晴,裴氏永和府内,裴清召正躺在院中的胡椅上晒太阳,听着茶水煮的翻滚的声音,好不惬意。 自裴钰报返程已然一个多月的时间,自此之后再无书信回报,裴清召心里掂量着路程和时间,也不知这一趟能不能有什么好消息。 直至晌午,门房那里终于递来了信,道裴钰一行已经过了山海关,准备先去一趟祖地再回京。 裴清召得闻这个消息,脸上的笑意在回身的瞬间荡然无存,他立刻招来暗仆询问消息。 那人低首躬身,支支吾吾,在裴清召的厉声呵斥,方才说出实情。 原来裴清召派去的三拨人被一群土匪给盯上了。 那果儿峡东西都是有地界划分的,这群人从入峡口第一次动手便被人误以为是来抢山头的,因此蹲着点地被人轮番劫掠,那些人清楚山势地形,握有先机。 最后,央国过去的这些莽汉身上但凡值钱点的东西都被扒拉了个干净,别说是手上吃饭的家伙,就连身上拿来蔽体的都没剩多少。 一群人自认过于丢人,直接没回来交任务,最后还是那话事人觉得找来的主人家不能得罪了,才返回交代了前因后果。暗仆等人也觉得过于丢人,尚未想好怎么与裴清召交代。 裴清召听完整个人半响没回过神,此事过于荒谬很难不让人作他想,但裴钰向来洁身自好,怎么也不可能与土匪走到一道去。 “既然是土匪,不去抢裴……他们,抢我们的人做什么?” 那暗仆道:“他们一人一匹快马,连个包袱都没有,随行的还穿着西州王庭卫的衣物,那些匪人也是有眼力劲的,以为他们是王庭的正经差人,身上没什么值钱的,又带着身份,自然不会动他们。” 听完暗仆说得这些,裴清召忽然觉得今日的日头晒的过了,竟有些头疼。 “近日老夫人是不是也要去燕城?” “是,听闻是临时起意,说是想吃燕城的桑栗子。” 裴氏的这位老夫人是裴妙音与裴临安之母,就连裴清召兄弟几人都是由她教养长大。 老人家喜静,自裴临安过身之后便独自幽居在太行山的别院,少理世事,但这并不代表她老人家威仪不在。江淮的那些族伯们对于这位老夫人甚是敬重,她所说的话份量很重。 如今因裴陵邱之事,他处于下风,若是老夫人这个时候干预族中掌权之事,局面便当真是难以挽救了。 念及此,裴清召当即起身,吩咐下去,立刻赶往燕城,接迎老夫人。 但裴清召终究是没走成。裴清召的脚步刚迈出府门,便接到宫里的传信,轩帝有召。裴清召低首接令,看着手中的诏令,心下已经猜到了轩帝因何事找他。 轩帝此前应承七国来函,称裴钰将在帝京再次开堂,如今七国学士即将抵达帝京,但裴钰却不知何时返京,轩帝这是着急了。 自裴陵邱出事之后,轩帝对于裴氏之人勾结官员一事心中有刺,对于裴清召的信任也不复从前,他深知自己这三年的经营已经算是废了,对于轩帝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诏令也不复从前的殷勤。 “裴二爷,请吧。” 裴清召与那内官陪了笑,复才跟着一同去了。 燕城郊外,几匹快马飞驰而过,踏起尘嚣无数。其中三匹即便冲过弯绕的山路也不见减速,为首的是阿笙,她一骑当先,快出裴钰和阿七一个马头。 三人于林间赛马,穿过一片茂盛的林道,视野当即开阔,此前林中树木蔽眼,一个转角忽见一名老妇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于城外石碑之下,而她的身后有数十人恭敬地站着。 “阿笙,勒马!” 裴钰朗声道,阿笙快马难停,于众人面前方才堪堪收紧。尘土飞扬,众人惊呼,阿笙心下一沉。待马站定,却见几步开外,那名老妇人鹤发银丝,目色清亮,她身姿端正,无半步吓退的模样。倒是她身旁的嬷嬷被吓得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阿笙赶紧下马,“抱歉,还好吗?” 阿笙尚未来得及上前,却见裴钰比她快一步走到老妇人身前,躬身一礼,“孙儿见过祖母,祖母受惊了。” 老妇人看了看裴钰一身西州骑装,将人扶了起来,而后对阿笙宽和地笑道:“无妨。” 阿笙复学着裴钰的模样,低首向老妇人道:“是我御马技术不精,让老夫人受惊了。” 裴老夫人知他们少年人的心性,笑着摇了摇头,并未怪罪,反而道:“今日我倒是与你们有缘,前后脚到这燕城。” 裴钰等人此时方才看到一旁的车马,难怪裴氏的族伯们都出城相迎,原来是祖母快一步抵达了燕城。 “先回去吧。” 得裴老夫人发话,无人再提策马一事,纷纷跟着一同回裴氏在燕城的老宅。 阿笙与阿七一同走在裴钰几步靠后的距离,她看着裴老夫人一路都握着裴钰扶着她的手,眸色柔和地询问他一路以来是否辛苦,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外祖母,也不知她老人家如今身体可好。 阿七见她一路微垂着头,以为是她还在自责,不由开口道:“老夫人出自将门,岂是你这点小动静可以吓到的。” 阿笙顺着点了点头,不似从前会与阿七辩上两句。阿七不由低身去看她,却见阿笙神情有些迷糊,竟然是在犯困。明明一刻钟前还在策马疯跑的人,怎么走着走着路就能困? 其实阿笙这一路都缺眠,她素来睡不安稳,又是这般在野外,每日都不过是浅眠,邀人赛马也是因为她发觉自己有些疲乏,想振作精神。 这时彻底放松下来便还是觉得困乏,现下旁人的话在她耳边都是嗡嗡作响,入不得半点心。 阿笙看了看身后的一众裴氏族人,想来裴钰到此众人又是免不了一大堆的礼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沾床,不由叹了口气。 “累了?” “嗯。”阿笙下意识回答,下一秒才发现问自己的不是阿七,而是被她叹的那口气引得回头的裴钰,与他一同看过来的还有裴老夫人。 裴老夫人见阿笙犯迷糊的样子,不由笑了笑,对一旁的嬷嬷道:“先带他们去安顿。” 阿笙愣了愣,倒也没有推辞,自己这状态怕是强撑会唐突更多,于是大方向裴老夫人拱手垂首,而后随着嬷嬷加快了步伐,从旁离开。 裴钰看着阿笙与西州侍卫一同离开,方才对裴老夫人道:“她是华清斋的弟子,因帮忙整理苦无与圆觉大师的笔论所以比其他人走得晚了些,便与我同路了。” 裴钰会这般与老夫人说清也是阿笙也到了要避嫌的年纪,这般同他们一群男子归来,怕老夫人误认为她心性有偏。毕竟,阿笙从前为了旁人一句猜测便敢去划自己的脸。 裴老夫人虽久居太行山,但她心如明镜,那孩子眉宇之间澄明无私,心性不差。复拍了拍裴钰扶着自己的手,示意他不用跟自己解释。 第五十一章 心如明镜 裴氏祖祠之内烛光缭绕,裴钰换上了沧海浮生服,以冠带束发,如照入静湖的月华,低垂着眉目看着祭台之上层叠而立的牌位,这些是裴氏世代子嗣的牌位,裴氏延绵至今数百年,这祠堂燃不尽的烛火就是裴氏曾经经历的辉煌。 裴钰看向第一排最左侧的牌位,其上刻着裴临安的名字,下意识走近了几步。 裴老夫人看着裴钰略有几分落寞的神情,不由心中一酸。 “若不是我当年心软,也不会让安儿赔了命,留给你们这个烂摊子。” 裴老夫人言语间依旧自责,是自己当初心软抬了庶子的身份,才会让家中纲常颠倒,让人心生邪意,勾结外人对自家兄弟出手,害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 看着老人家眼神暗淡了下来,裴钰扯出嘴角的一抹笑,对裴老夫人道:“祖母,你身为嫡母善待幼子本无过错,无需自责。” 裴老夫人抬眼看向祭台之上老家主的牌位,缓声道:“裴氏一门曾经何等风光,如今却满门荒唐,待我百年之后,倒不知该如何去见你祖父。” 裴钰又何尝不知,裴老夫人这些年避居太行山便是心中有愧,她始终认为当年若非她将裴清召兄弟二人放到自己名下教养,也不会酿成那般祸事,让裴临安盛年早亡。 裴家家主被牲畜践踏而亡,多么可笑的死法。但少有人知,裴临安会出现在那日的街头是裴陵邱亲自相邀。 先帝与裴陵邱打赌,一向端持礼仪的裴临安不会去凑街头那热闹,为了先帝玩笑般的一个赌注裴陵邱便诱骗自己的兄弟,作了他人的刀子。 那提前割断了的围栏和恰好路过的象队皆是他人早已准备好了的。 而安排这一切的便是先帝。 裴临安太过耀眼了。 裴氏这个古老的门楣一而再再而三涌现杰出之才,如华盖倾天的古树不断生长着新的枝桠,无有老死之时。 华盖越盛,树下草木难沐天光生长。诸世家抱在裴氏的脚下,不肯走向皇权。 先帝终是容不下裴氏了,他要“君”高于圣贤之道,将裴氏拉落高岭。 裴临安死后,阮氏确认怀孕,裴老夫人再三交代,此子必须“体弱”方能在天家的眼皮子下长大。 一时念及过往,裴老夫人一双温软的眉目中生出了三分冷意,“老三的事我也听说了。” 老夫人顿了顿,慎重地看向裴钰,“朝廷法度是一回事,你作为裴氏家主还须以家法严办此事。” 裴钰明白,祖母的意思是希望他借此发挥,将裴清召也一同处置了。 但裴清召能多年揽权不倒也有自己的本事在,他见风使舵的本领如火纯青,在这件事上,他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就连皇帝都抓不到他的错处,要想将人处置干净了,这不是一个好的理由。 “祖母明白,你与你父亲一样,担了那个名声做起事来便束手束脚,但祖母希望你知道,你的性命比皇帝给的荣耀更重要。” 裴钰扶了扶老夫人的背,笑着点头道:“祖母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裴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若当真知道,就该让他立刻把青山令交还。” 青山令是裴氏统御族兵的军令,裴氏族兵之数远超朝廷规定的世家持兵规格。在太祖之前,裴氏便靠着这些族兵护佑一方,央国建立之后,裴氏获协军之权,以此名正言顺地保留了上万的族兵,只是如今皆驻扎在燕城东南,不得入京。 族兵是裴氏最后的依仗。自裴临安出事之后,这枚青山令便由裴清召暂持。 “祖母,”裴钰缓声道:“如今我正值风头,若是青山令再回到我手里,帝宫里的那位怕是会坐不住了。” 裴钰说着走了几步,他躬身拿起了祖祠门口的一块顽石,那是守祠的老仆从前拿来垫桌角的。 他对裴老夫人道:“我为裴氏家主,族谱所载,诸国所认,今日我说这便是我裴氏的青山令,那它便是青山令。” 裴老夫人看着裴钰手中的废石,心中颇有震撼,裴钰受诸国敬重的名声也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权力。 裴钰的话依旧清浅,“青山令要发挥作用还要看在谁的手里。” 换言之,裴清召即便拿着青山令,没有家主之名,他也动不得那上万的族兵。 裴钰与裴老夫人解释道:“更何况二叔与三叔不同,三叔生无建树,当年为了一块血如意便敢作皇帝的刀,如今又将心思动到了华清斋的身上,裴氏留不得他。 但二叔不同,他知道自己最大的资本是自己身上裴氏的血脉,他仍敬畏族内规矩,再者,轩帝不似先帝,与二叔没有那么深的结盟情谊,有他与皇帝虚以委蛇,我反倒能少很多麻烦。” 正如裴钰所言,外界皆以为如今裴氏掌家的是裴清召,裴钰不涉实权,因而轩帝也从未真的将这个“稚子”看在眼里,有裴清召作迷雾,裴钰方能施展得开。 裴钰的话清醒得可谓有些冷漠了,他不提父亲之死,唯以裴氏大局着想,这是裴老夫人所没想到的。 此时,老仆躬身来报,二爷房中的金姨娘听闻老夫人回来了,特意赶来问候。 裴老夫人看着裴钰道:“看来府中的瞰卫盯我倒是盯得紧。” 裴老夫人今日刚到,金姨娘便也同时抵达了,可见裴老夫人要来燕城的消息帝京那边早早就知道了。 裴老夫人看向祖祠内辉煌的灯火,缓声道:“即便你要留他,但也要让他摆正自己的位置。” 裴钰与老夫人刚返回祖宅,便见那三重大门外,一女子华衣锦服,头戴海珠钗,她的身后跟着十数名侍女和仆从,一同候着的还有几位裴氏的族伯。 金姨娘原也是大户出身,金氏的次女,却不受家中重视,看中了裴清召裴氏子弟的身份,遂愿以妾的身份入门。裴清召正妻多年来身体孱弱,不涉家中事务,因此他府中中馈便由此女执掌,多年来她又为裴清召诞下两子一女,在外得一句裴夫人的称呼,也甚是风光。 金氏远远便见着裴老夫人的车驾抵达,率先走了上去迎接。 裴老夫人在嬷嬷的搀扶下下了马车,金氏立刻上前欲要搀扶,却见老夫人神色淡漠地将手往裴钰的手里一搭,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金氏倒也不是脸皮薄的人,立刻假模假式地朝裴钰伏了伏身子,又对老夫人拜了拜,道:“二爷知晓老夫人回来了,立刻着我来问候,老夫人一路可还安好?” 金氏半个身子挡在裴钰身前,倒是让他迈不开步子。 裴老夫人并未看金氏,反倒是服侍的嬷嬷朝一旁的侍从打了个眼色,几人立刻会意,上前不问所以便将那金氏给架开,惹得她大叫。 “老夫人这是为何!?” 裴老夫人并未看那金氏,往前走了几步,听金氏叫唤得厉害,方才开口道:“派一个奴来迎我,老二当真是敬重我这个嫡母。多年未见他,该有的规矩倒是全忘了。” 妾非正妻,这个奴说得便是金氏。裴老夫人当着众族伯的面呵斥的不仅是金氏,还有远在帝京的裴清召。 帝京众人因金氏掌事,所以都忘了,金氏为妾,此番贸然来见老夫人便是无礼冲撞,裴清召府中规矩已然成了这番模样,倒是拥权多年,忘了本分。 所谓听声听音,几位族伯自然听懂了老夫人的态度,立刻上前躬身与裴钰及裴老夫人见礼,而将金氏晾在了一旁。 金氏自入裴府门哪里受过这等委屈,但念起裴清召再三叮咛,一定要盯紧了老夫人,莫要让她管不该管的事,复咬了咬牙,自己抬步自侧门进了祖宅。 第五十二章 不堪为用? 次日凌晨,天还未亮,阿笙便醒了,她从昨日下午便睡到了现在,如今倒是饿醒的。 昨日裴老夫人得知她是华清斋的女学生,又见她独自一人,复让人将她安置到了主院旁的小客院,距离主人家住的院子不远。 这个时候晨扫的侍女、仆从都还未起来干活,阿笙饿得着实受不住还是起身了。 裴氏宅院的格局都依着差不多的规矩,她便摸着方向去寻到了可以洗漱的地方,而后又去找吃食。 但此时后厨明火未燃,她便胡乱巴拉了几个瓜果,就这么啃着吃了。 瓜果下肚,阿笙略觉得饱腹方才往回走,走过三个院门,看着差不多的雕花石灯她沉默了。 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回去的路看着都一个样…… 阿笙抬头,看着不远处有一株巨大的槐树,枝干舒展、冠服高大,阿笙想,反正一时半会回不去,不如在这等人来找她,遂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她这一手爬树的功夫还是黄字阶的师兄教的。 阿笙身子轻巧,很快便找到了较粗的枝干,歇了下来。她刚一转头便被眼前的景色所摄。 裴氏祖宅建于高地,阿笙此时看到的是尚未从晨雾中醒来的燕城。 城门商户,街道巷陌,人烟隐没,唯有东城的方向,早集的商人开始陆陆续续将货往城内运走,运货的马车上还挂着油灯照路,远远的便能看到那光亮。 小时候,阿笙是来过燕城的。燕城也是阿笙外祖母的母族所在。 阿笙的外祖母来自燕城的安氏,窦氏当年没有如今的风光,外祖母嫁与外祖父算是低嫁,但夫妻二人关系极好,每年都会带着儿女回燕城省亲,后来燕城旧人不再,外祖母年纪也大了,回来的次数便少了。 阿笙小时候便是随外祖母来这里省亲会友。 阿笙背靠在巨大的树干之上,看着渐亮的天光,又微微打了个哈欠。这个季节的风吹着是真舒服,她老神在在地在这里躲闲,却不知小院那,来侍早的侍女见人没了,已经急得将此事往裴钰的院子里报了。 裴府的侍从将主院翻了个遍,却不见人影,这个时候老夫人小厨房的后厨来报,不知是谁把准备给老夫人做小凉菜的瓜果给吃了,那院子的藤架下还撒了一把籽,瞧着是吃着吃着便随手种上了。 此时,正巧裴钰从老夫人的屋内请完了安,听到这个便知人大抵是没丢。 裴府祖宅建面极大,阿笙现在还未出现,裴钰也猜到她大抵是迷路了。但阿笙不是没规矩的人,不会自己在院子里乱窜,应该走不远才对,但如今仆从找了许久仍未见人影。 裴钰抬眼便看向了老夫人侧院的那一株巨大的槐树,老夫人的院子,他们是不敢随意进出寻人的。 念及此,他抬步往侧院走去。侍从正要跟上,被裴钰制止了,但他却将老夫人院子里的嬷嬷一同唤了去。 行至那槐树之下,秋风撩动着枝桠,大树枝繁叶茂,沙沙作响。 从树下看不出什么,裴钰复往侧里走了几步,抬眼便看到稍高的位置,少女一袭简单的素服,背靠着巨大的树干正睡着。风气撩动她额前的碎发,轻拂过脸颊有些痒,阿笙不自觉地抓了抓。 裴钰知道,她定然是不会在这个地方睡沉的,便开口唤道:“阿笙。” 阿笙忽而睁眼,裴钰见她眼中初现迷惑,似乎看清楚了是自己,一双珠玉般的双瞳中瞬间乍绽放出笑意。 “家主,早啊。” 大概是今日的天光较暖,令人心中欢喜,裴钰听闻这一句不由笑着回道:“早。” 裴钰让嬷嬷将人接了下来,见阿笙今日气色倒是极好,已然不见了此前的疲态,道:“你且在这里待几日,我让阿七去查你所托之事,应当就这几日便会有消息。” 阿笙是没想到,自己答应裴妙音之事还未做,裴钰这么快便践行承诺之事。 “家主这是……” 裴钰看出她眼中的疑惑,道:“姑姑所说你不必放在心上,待事情了结便回华清斋去吧。” “家主这是认为我不堪为用?” 阿笙虽然随和,但她骨子里是骄傲的,况且,裴钰几次三番救她性命,阿笙着实无以为报,因此裴妙音定下条件之时,她并未迟疑。 裴钰并未被她的语言所激,他依旧眸色柔和,与阿笙道:“我知你有才,所以你应该去寻自己的未来,而不是耗在裴氏。” 裴钰并不需要她。这个念头出现在阿笙的脑海中,原本这对阿笙来说该是好事,但却让她无名心烦。 此时,前院来找,裴钰未再多言便抬步离开,阿笙还有话却不得时机继续讲下去。 一旁的嬷嬷见二人争吵,虽不知其事,还是宽慰了阿笙几句,“小公子自小主意就大,他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姑娘不如省些气力,好好在燕城玩玩。” 阿笙心中有气却找不到发泄的口子,忽而问道:“嬷嬷,城中庆祥斋可还开着?” 庆祥斋是燕城的老字号,虽比不得帝京的酒楼,但胜在味道一绝,它家的肉包,馅儿是用鸡汤慢慢煨出来的,极其鲜美,阿笙小时候来燕城最爱的就是这一口。 得知庆祥斋还开着,阿笙便与嬷嬷交待了一声,顾自往城里去了。 两个鲜包下肚,阿笙便撑着了,但肚子里的气却没消多少。 此时,庆祥斋的两人从阿笙的席外一路小跑而过,看样子是斋内的掌柜和伙计。 阿笙探出头去,便见裴老夫人在嬷嬷的陪同下居然来了这里,老人家今日一袭鱼戏沧海服,显得格外精神。 掌柜亲自为起引座,生恐怠慢了。这庆祥斋的人居然能认得裴老夫人,看来老夫人从前没少来。 老夫人前脚刚入了庆祥斋,阿笙便见街对面,有两名大汉跟着老夫人而来,见人上了二楼,复在楼下定了张桌子,叫了一壶茶水,就这么候着。 阿笙看这二人衣着不像是裴氏的仆从,不由眉目一沉。 裴老夫人刚入座便听帘外有人浅声道:“老夫人安。” 嬷嬷上前,方才看到是阿笙,为免老夫人误会,嬷嬷道阿笙今早便问了这里,当是比二人早到。 裴老夫人并不介意,阿笙这个年纪在她眼里便是如孙女一般的小女娃,她笑道:“进来吧。” 阿笙并未推辞,待她进屋,方才对裴老夫人道:“老夫人今日可有带武仆出门?” “并未。”嬷嬷笑道:“老夫人今日与老友相聚,也不想扰得这小店不安宁。” 阿笙垂首面,对裴老夫人道:“那可能要劳烦嬷嬷走一趟,叫一些能力好的仆从来了。” 裴老夫人听懂了阿笙此话的意思,看向楼外的方向,一时沉了眉目。 第五十三章 被人围观 庆祥斋内,裴老夫人入座未久,嬷嬷便只身出来,掌柜见着多问了一句,嬷嬷道是老夫人忘了东西,自己去取。 嬷嬷说完用余光扫了一眼一楼候着的两人,原本是要动身的,听闻她这番说法又坐了回去。 反正老夫人并未离去,他们守着便是。 二楼雅舍内,阿笙将煮好的茶水给老夫人沏上,烟气腾腾,裴老夫人并未执盏,而是笑着细细端倪这个小女娘。 阿笙并未有与长者相处的不自在感,而是问老夫人聊起燕城的吃食。裴老夫人知道,阿笙这是怕她一个人在此没了照应,才会特意留下来陪她。 “你对燕城倒是很熟悉。” “小时候来过。” 裴老夫人听这话不由笑出声,“我看你现在也是一个小丫头。” 阿笙笑了笑,并未反驳。 裴老夫人又与阿笙聊了许多,从燕城聊到了西州,老夫人从阿笙口中听得的裴妙音与裴氏瞰卫所了解的截然不同,没有什么不得意的空位王后,而是一个始终不忘父亲交代的裴氏嫡女,不由眼中略有些湿润。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便是儿女皆算不得圆满。” 裴老夫人忽而道了这一句,略有些感概。 “谁说你不圆满了?” 笑声至,阿笙赶忙起身,当是裴老夫人等候的人到了。 纱帘撩动,走进屋的是另一位老妇人,她目若月明,神色清亮,虽也是花白的发,却依旧端着云淡风轻的笑,就这般走了进来。这是裴老夫人闺中的老友薛氏。 阿笙略微低下了头,向二人垂首见礼便欲离去。 裴老夫人唤住了她,“无妨,钰儿今日不在府中,你如今这般回去恐会遇到些麻烦。” 看来裴老夫人是猜到了楼下那两人是谁派来的,阿笙揭发了那两人,这般回去没了依仗,怕是会受些刁难。 听闻裴老夫人这话,薛氏抬眼看了看规矩地站在一旁的小女娘,她低垂着头,倒是让人看不清眉目。 “听你们老夫人的吧。”薛氏宽慰道。 闻此,阿笙低首应承,又思觉自己与长辈这般同坐不妥,方站到了一旁。 “听闻青鸾离开帝京五年了,是不打算回去么?” 阿笙眸光微动,是凑巧么,居然与外祖母同名。 薛氏闻此,叹了口气,“五年前那事之后,窦家连个葬礼都不给小雪办,她也是伤透了心,去了临安的别院就没回去过,这些年窦氏派人去请了好几回,据说连面都没见到。” 阿笙有些恍惚,她们说得当真是自己的外祖母。 “窦氏也是无奈,听闻判案的那个主官第二年就归老了,年纪还没到就辞官归乡,怎么不让人猜测其中的猫腻。窦家估计是知道点什么,不敢沾惹。” 裴老夫人当年也只是遥遥听过这个事,彼时还甚为唏嘘。 “小雪的那个丫头呢?” 说到这里薛氏冷哼了一声,“对外是说送到了庄子上养,但前些年青鸾拖信与我家,想让人顺着茶商走商的行道去打听这丫头。我下细一问才知道,人丢了。” “什么?”裴老夫人甚是诧异,“怎么会这样?” “说是去庄子的路上遇上了匪徒,那车夫就直接将人丢在了山野自己逃了,再派人去寻却是个人影都没有。 窦氏又怕外人说他们不善待孤女,影响他家儿郎日后入仕,便将这个事瞒了下来。 青鸾知道后还病了好久,身子还没养好便着人收拾了东西,搬到了临安去住,又四处托人去寻,听说到现在还在寻那丫头。” 裴老夫人眉头微蹙,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她也不告诉我。你着信与她,让她将那丫头的画像与我一份,我让裴氏的瞰卫去寻。” 薛氏闻此,点了点头,又是叹气,“她知你这些年不过问世事,所以也就没打扰你。” 毕竟当年裴临安死后裴老夫人便甚少离开太行山,薛氏自然也不好提这件事。 阿笙听到这里,交叠的双手死命地握着,原来外祖母一直在寻她,原来还有人惦念着苏长笙…… 但阿笙心中也明白她现在还不能回去,她欲查的是天家之事,若有不慎恐连累外祖母。念及此,阿笙将自己脑中杂乱的念头又全都压了下去。 此时,楼下的动静惊扰了几人。原是嬷嬷带了十几个裴氏的武仆到来,刚进斋内便将楼下偷摸跟着老夫人的两人捉拿了。 楼上听得动静,裴老夫人拍了拍薛氏的手,示意她不要惊慌。未久,嬷嬷上来回报,人已经拿下了,经过拷问证实,说是裴氏府上的嬷嬷雇来的。 裴老夫人闻此并未在老友的面前发作,而是让人先将人押回府内,又对阿笙道,“劳你跑一趟,去城南将此事告知钰儿。” 阿笙垂首见礼,而后离开了屋内,她一路思思念念着从前,思绪根本不在脚下的路。 就快了,裴钰已经着人调查此事,很快一切都会尘埃落定,到时候她一定第一时间与外祖母相认。想到这里,阿笙心里方才略觉宽慰了些。 半响,阿笙缓了过来,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衣衫,正抬步往城南去,下一步却又停在了那。 人潮涌动,车马穿梭,阿笙便站在那努力回想着老夫人的话,眉头紧锁。十五年来她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记忆。 城南,哪? 阿笙离开时心思不在话上,未问清楚具体的地方。 但好在,裴钰这个人但凡出现在人多的地方,便定然是好找的。 城南有名的香坊冷翠阁外守了一大群的年轻男女,众人伸长了脖子往内里看,又因阁外守着的几名高大的武仆而不敢入内打扰。 他们在等着看裴氏那个举世无双的少年家主。 冷翠阁今日被人包圆了场子。赵如胜是裴氏属族的子弟,赵氏一门武将出身,历代都从属于裴氏的青山军。 青山军总共有一将两副,而主将的身份只有历任家主才能知晓。今日赵如胜与裴钰相见又恐被人跟梢,便以发小的名义将人约了出来,但不成想,事情是交代完了,但人现在也出不去了。 赵如胜看着案几上堆叠了厚厚的香灰,又看了看裴钰,苦笑了笑。整整两个时辰,他们将冷翠阁新的香品了个遍,鼻子都要失灵了,也不见阁前的人群散去。 但好在裴钰并未因此而动脾气,如今他差人溜了出去调人来开道。 裴钰抬首将窗户开了一丝缝隙,看了看街道外的情景。燕城毕竟不大,一个消息很快就能传遍,此时冷翠阁外的人群不减反增。 忽而,裴钰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阿笙此时不慢不紧地在人群中听着这些人聊裴钰留在燕城的那些流言,不时还跟着问两句,煞有其事。 裴钰抿了抿嘴,而后唤来了阁内掌事,与他低语了几句。 掌事很快跑到了阁外,他四下看了看,一眼便在人群中找到那个梳文士髻的小女娘。 阿笙正好听到裴钰小时候因长相秀美,更胜过一般女娃,年节返回祖宅时跟着嬷嬷去庙里祈福,被庙祝拉着去当了一回菩萨座前童女,参加本地的祭祀。 掌事扒拉开人群,好不容易将阿笙拉了出来,将裴钰的话一五一十说给阿笙听,她闻之又看了看阁楼之上的方向,复转身离去。 未久,几个提着菜篮子的婆子走到了冷翠阁外,看了看众人张望的方向。那几人日常便爱在街头说道闲话,要说长处便是嗓门大。 其中一人故作不知地问那些人在看什么,得知是裴家九郎的时候,几个婆子扑哧一声笑了出声。 “人家九郎明明刚才在城西与岳家公子一道在望北楼品茶,哪里在这。” 这几道笑声极为响亮,带着嘲弄,众人相互看了看,似有疑虑,此时另外一个婆子问道:“我们是亲眼所见,你们谁看到人家九郎进这阁子吗?” 这里的人本就大多是被传言吸引来的,大家相护看了看似乎都未亲眼见裴钰走进冷翠阁。 此时有一书生站了出来,道自己亲眼所见,那几个婆子提着篮子便走到那书生面前,那阵势让书生不由生畏。 “小郎君怕是书读多了眼花了。”那书生被几人转身的菜篮子撞着手臂,一时吃痛,再不多话。 “诸位,我们可是亲眼所见,你们再不去,当心人都走了。” 此时,人群中有两人立刻附和道要去看看,这两声一出,众人皆附和道,瞬间冷翠阁外的人群便散了去,众人着急忙慌地又往城西赶去。 阿笙从街角走了出来,看着这些被言语哄得四处乱窜的人不由叹了口气,又拿出锦袋,给那几个婆子和人群中两人付了银子,方才又看着阁楼之上未关严实的窗户,举了举自己的钱袋子,示意裴钰记得把这钱给补上。 楼内,裴钰半垂着的眸光带着笑,他看了一眼楼外阿笙得意的模样,起身离开。 第五十四章 巧劝金氏 待阿笙跟着裴钰返回祖宅,便见府内的掌事已经候在了府门之外。 原是两柱香前,老夫人院里的武仆押了两个人回来,后来便传唤了金氏,金氏拒不承认自己雇佣二人跟踪老夫人。 但府内已经查出这两人是本地武馆的人,找来了武馆的馆主,这才交代清楚,说是日前有人去雇佣武仆跟踪裴老夫人,那武馆也只是本地的寻常武馆,哪里敢接这单生意。 见武馆不肯接,那人才亮明身份,道自己是裴氏之仆,说是只需要跟着裴老夫人,看看她去见了什么人,再上报就行,也没有别的指令。 武馆见不害人性命,又有丰厚的酬金,这才接了下来。 唯一让人无法拿捏金氏的,便是与武馆接洽的那名嬷嬷并非裴府上的人,金氏也是掐着这个理由据理力争,不肯承认。 但裴老夫人又岂是那般好糊弄的,立刻着人去调查给武馆的银票究竟来自哪个钱庄,让嬷嬷拿着家主的令去查出钱的账户跟裴氏有没有关系。 听到老夫人这话,金氏脸色惨白,当即供认不讳,因而至今还跪在前庭,老夫人等着裴钰回去发话。 听完那仆从简略的描述,裴钰正要往内走,却觉衣衫被人扯住,转身便见阿笙下意识抓着他的衣衫,那薄云矜纱作的外袍就这么被她拽在手里,没半点敬畏。 裴钰挑眉相问,阿笙复放开手,上前道:“家主,我听闻这金氏执掌着二爷府中的中馈?” 裴钰点了点头。 阿笙脸上带笑,她朝裴钰招了招手,那人俯首倾听,也不知阿笙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裴钰唇边勾起了一抹笑,对阿笙道:“可以一试。” 于是这二人进了前庭之后,裴钰顺着老夫人的意思先将金氏扣押,准备着人将金氏发卖。而阿笙则在一旁帮腔金氏,道金氏为裴氏生育三个子嗣,无功也有劳,不该这般被发卖掉。 金氏闻阿笙所言连连点头,而后希冀般地望向裴钰,最后裴钰道,会书信一封去帝京,通知二叔这个消息,但金氏决计不可留。 裴老夫人微眯着眼看着这二人一唱一和,心下疑惑,却也并未出口阻止。 就此,金氏被关押在了侧院的柴房之内,除了白日里的两餐之外,就连五谷轮常之事都在一个屋子里解决。 五日的关押让金氏神形枯槁。 第五日夜里,阿笙亲自拿着一封书信到了柴房,刚走进去就闻到一股子的霉馊味,不由皱了皱眉。 此时金氏坐在干草垛上,神色萎靡,忽见人来,抬了抬疲惫的眼,看着阿笙手中的书信,那双暗淡的眼立刻亮了起来。 “可是二爷来了信?” 此时出声,金氏才发现自己喉咙已然沙哑,这些天她为了少污浊,水食都少进,当真是喜洁之人。 金氏迫不及待地抢过阿笙手里的信,打开一看,里面白纸黑字只有寥寥一句,“儿子有罪,此妇任凭母亲发落。” 金氏唯恐阿笙诓她,将纸张拿到烛火旁细细地看,确认是裴清召的字迹之后,瞬间面如死灰。 让她来燕城的是他,让她盯着老夫人的是他,如今要放弃她的也是他…… 阿笙见金氏神色黯淡,嘴角勾了勾。 裴清召不敢违逆老夫人,所以金氏与裴老夫人之间,任谁想都知道裴清召会怎么选,唯有金氏会存有那点可怜的幻想。 阿笙见金氏看完信件,便如被人抽走了神魂一般坐在了地上,那张信纸被她抓的已经不成样子。 阿笙蹲了下来,平视着金氏的眼,用轻柔的语气对金氏道:“夫人何必如此痴傻。这婚姻便如生意,你该清楚谁才是自己的贵宾才是。” 金氏自来祖地便遇冷,阿笙此时柔和的语气让她不自觉看向眼前这个年轻的小女娘。 阿笙盯着金氏的眼睛,真诚道:“夫人你为二爷诞下三个子嗣,可有一个唤你一声母亲?” 金氏眼神微动,阿笙知晓,这话便说到她心里去了。 金氏虽诞下子嗣,但三个孩子都在裴清召的正妻李氏名下,她也从未听过三个孩子唤过她一声母亲,只因规矩在那,她得不了孩子们唤一声“母亲”,取而代之的只有一句“姨娘”。 “你在裴二爷府中辛苦这些年,他可有抬你位份的想法?” 见金氏眉头微蹙,阿笙道:“白日里,帝京的人尊你一声裴夫人,可如今老夫人要发卖你便发卖了,这可不是正经夫人该有的待遇,所以你该好好想想,你的这门生意,到底谁才是你真正的宾客,谁才该是你真正的盟友。” 金氏顺着阿笙的话细细地想着,她到底不笨,终是省起了阿笙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你是替家主来说服我,还是替老夫人走这一趟?” 阿笙对她这话不置可否,却也没有给出答案,她继续道:“我是谁的人重要么?重要的是,夫人该是谁的人。” 金氏眼中终是恢复了几分光彩,阿笙知她是懂了自己的话,方才道:“央国虽说重女子地位,但到如今男子依旧将女子当作装点自己的饰物而已,你是要继续作裴二爷府中弃之如敝履的饰物,还是做敬顺老夫人,在裴氏站稳脚跟的金夫人,就看你自己选了。” 裴老夫人在裴氏的地位毋庸置疑,老人家一句话便胜过自己多年经营,金氏将这一点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那一封书信便是铁证。 但裴老夫人是站在裴钰这一边的,这一点更是不用作他想,若是倒向老夫人,便是要与丈夫的立场划清界限,这一点让金氏犹疑不前。 阿笙看得懂她到底在挣扎什么,最后浅笑着开口道:“夫人当初嫁与二爷为的是裴二爷这个人,还是裴氏? 若是为裴氏自然以裴氏正主马首是瞻,退一万步讲,老夫人受各方敬重,她老人家也不涉族内的那些尔虞我诈,来日若是裴二爷当真要发卖了你,有老太太在,谁敢真的动你。 再者,老太太身体健朗,那是百岁长寿的命,过几年二爷府中的儿郎们长起来,他便更动不得你了。” 众人只知在本府的几个主子间选边站,殊不知老夫人这里才是怎么都不会输的一个选择。更何况,待到过几年儿子们长成,她便更有依仗了。 见金氏的神情逐渐清朗,阿笙知晓今日自己这话是说到位了,复才起身,对着金氏道:“夫人仔细想想吧。” 说完复转身离去。 数日后,裴清召赶到燕城之时,原是忐忑的,近日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接连着来,他又如何不懂,老夫人对金氏的不满意实则是对他的不满。 裴清召原是想好了许多告罪的话,却在看到金氏与老夫人在院内有说有笑地吃着桑栗子时全都堵在了嘴边,硬生生咽了下去。 金氏刻意向他打了个眼色,裴清召复才换了副面孔立刻上前与老夫人见礼告罪,裴老夫人倒也是笑着收了他的礼。 这一席之间,三人作戏,各唱各的精彩。 如今金氏有裴老夫人拿捏着,裴清召府内的事便是一半到了裴老夫人手里,至此阿笙不禁想,若是裴钰放手去做,大可以给裴清召的永和府来个去父留子,但显然裴钰并不想将裴清召清理出去,或者说,他的存在对裴钰而言,还有用。 只是,他不会坦白告诉自己。 阿笙独自坐在小院内,微微叹了口气,裴钰心思沉,他这君子皮囊之下,藏着的却是狐狸肠子,光看他在金氏这件事上的处理便知,老夫人的态度很明确,明明借着此事可以问罪裴清召,借机收权,但他却并没有。 他的心里始终有一把尺子,丈量着每件事可以容许的范围。也不知,该说他是清醒还是冷漠。 而阿笙不知道的是,裴清召此番前来还带来了轩帝的御令。 第五十五章 当年真相 裴府华生堂内,裴老夫人面有怒色的看完轩帝御令,连带看裴清召的目光也冷了三分,这让后者不由避开了她的目光。 轩帝以皇令的形式召裴钰入京为诸国贵宾开堂。 轩帝见到了裴钰为西州带去的荣誉,为展示他的国威,此番相邀了各国王室宗亲,其中不乏有名的纨绔,他们到底有多在意学识,轩帝并不在意。 他俨然是将裴钰当作了展示之物,将学问当作赏乐之事,供诸国贵胄品玩。 这是一场针对裴钰乃至裴氏的公开侮辱,但皇帝之令,裴钰必须得从。 裴清召打量着垂目看御令的裴钰,却见他面上不见多少愠色,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波澜,见此,裴清召不由神色微眯。 原本他想,裴钰毕竟是少年人,性子多少该是有些冲动的,若是借此事挑起他与皇帝的不快,那么便可以他心性不稳为由,说服族内继续由自己暂管裴氏掌家之权。 但显然,裴清召失算了。裴钰看完了御令便对裴清召道:“原本也打算过两日返京,劳二叔先行一步回圣上,我定会准时出席。” 裴清召愣了半响,赶忙接了话头,直道辛苦他了。 裴老夫人看着裴钰,一时也不知自己这个孙子到底在想着什么,正欲开口问,却听他对一旁候着的侍女道,“将阿笙叫去书房。” 侍女低首离开,裴钰方才起身与裴老夫人告退,对于御令之事闭口不谈。 裴钰过于淡然的态度让堂上几人狐疑,但谁都猜不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阿笙今早便碰到裴氏的掌事亲自将一个小箱子抱去裴钰的院子,她算了算时间,想着阿七该有消息了,果不其然,这会儿,裴钰便着人来寻她。 阿笙到时,裴钰已经回到了书房,八扇竹骨窗开了四扇,天光将室内照得透亮,也让那人低垂的眉目更加柔和。 此时他正在看着案几之上的文册,听闻动静方才抬眼。 裴钰睇了睇窗边案几之上放着的糕点,示意阿笙自己去拿。但阿笙此时对那些吃的没什么念想,而是看向裴钰手中的文册,信面的印戳是几日前的,算算帝京到燕城的时间,这些应当是今日刚到。 阿笙等了许久的东西,就在眼前了。 见阿笙在看自己手里的文册,裴钰遂递给了她。 这是刑部一份关于当年案件的结案陈词,其中的论调阿笙早已耳闻,并无任何差异,阿笙扫了一眼便已看完了。 “你来看。” 阿笙走近,裴钰将放置一旁的两幅画像展开,这两幅画一幅看笔墨陈渍,应当有些时候了,而另一幅纸张如新,也不似第一幅那般仔细,是一幅快描。 “这是?” 裴钰指着第一幅画像道,“这一幅是官僚所陈放的前刑部主司汪泽海的画像,画于先帝三十年,也就是十四年前,第二幅是近日阿七着人去汪泽海归老的乡间所画的汪泽海画像。” 闻此,阿笙不由皱起了眉,虽说这第一幅是十多年前所画,但这两幅画像上分明就是两个人。 “为什么会这样?” 裴钰此时拿出了另一份文册,这是刑部赵焕城亲笔所写。 三年前,他为刑部从官,在研究旧案之时也看了苏远致这个案子,那时候他便有个疑问。当年央国多个地区雨势不断,汴水上下府衙为防洪水肆意,提前巩建堤坝,河沙用量之大,导致其市价飞涨。 若是苏远致以河沙换粮,这笔买卖的利润并不值得他冒那么大的风险。更何况这么大量的河沙在沿河府衙急用的情况下,一个仓部的粮官哪能调动? 待阿笙看完这份文册,裴钰又递上了另外一份整理出来的出京文牒记录。 “这一份是云象关文档阁内的旧档记录,汪泽海于苏府案子次年归老还乡,往西走云象关出京南,根据云象关的出入记载,当日从此离开的一共三千五百人,除了汪泽海外,还有一队人马值得留意。” 阿笙看向那笔墨勾画之处,上面写着“皇庭卫十六人”。 与从属军部的京机营不同,皇庭卫只为天家办事,而且办的多半是见不得光的暗事。 阿笙又看了看那两张画着截然不同的两个人的画像,真正的汪泽海大概已经于归乡那一年便被皇庭卫抹杀了。 阿笙从那日裴老夫人与密友的对话中得知,当年母亲那一跳引发了不少争议,次年的汪泽海离职又让阴谋论再起,所以为保天家声誉,汪泽海不能“死”,却也不能“活”着。 裴钰指了指文册另一边,道:“这一份是云象关延用至今的记录。” 而在这份记录中,“皇庭卫十六人”这几个字便全然不见了。 谁有权调得动皇庭卫,能让前刑部主司硬判错案,又能删减云象关的记录,还能让汴河上下府衙拱手让出大量河沙并在苏家案发时一声不吭…… 答案呼之欲出。 先帝。 念及此,阿笙的心里沉如巨石压身。 “但是为什么,父亲只是一个粮官,如何值得先帝费这番功夫?” 裴钰看着阿笙微蹙的眉头,眉间也几不可闻地蹙了蹙,他缓声道:“因为太子需要功绩。” 见阿笙不懂,裴钰缓声道:“太子即位之时,是由内阁张御之拿出的一份遗诏定下江山。这份遗诏在张御之手里二十年未曾变动。” 而太子与景王也斗了二十年,若先帝根本没有改立储君的打算,那景王又图什么? 阿笙脑中一个念头闪过,她杏眼微蹬,不可置信地看着裴钰,道:“难道先帝是拿景王磨太子?” 裴钰对此话不置可否。 “先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按照当前的物证我们也只能做这个猜测。他对景王的疼爱让景王以为自己还有机会问鼎皇位,这也给太子造就了一块极好的磨刀石,来磨练太子。” “但二人直至先帝暮年也未能分个高下,先帝为了替太子服众,压景王一头,所以需要民心,而最让百姓痛快的无非是斩杀贪官污吏。” 见阿笙神色黯然,裴钰道:“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 “但却是唯一的解释……”阿笙补充道。 阿笙静了半响,却忽而笑出了声,语意凄凉,“这便是外祖父不肯相救的原因,因为是皇帝要父亲死啊。” 阿笙不禁想起当年那些被饿死的流民,“那些,不都是他的子民吗……” “天家为权,居然视百姓为蝼蚁……” 阿笙的声音微有颤抖,她面无悲色,眼角却有泪滑落,很快被她自己抹了去。 她努力平稳着自己的声音,企图与裴钰正常说话,但开口便是哽咽,她向来不愿示人以弱,索性闭了口。 裴钰见她这个样子不由蹙紧了眉头,阿笙性子向来冷静自持,何曾有这般神情。他抬了抬手,却还是放了下来。 “还有件事。” 阿笙抹了抹眼睛,唯恐看不清裴钰拿出来的文册。 “裴氏的瞰卫从帝京当年的商户那里找到一份记录,证明你父亲当年确实购买了几担河沙。” 阿笙看着那文册之上的记录,道:“但这个数量……” 与当年刑部查抄的数量相比,这份文册里面的数量却是极少。 “我想你父亲大概是想在赈灾粮里面参沙,以避过中间企图贪墨粮饷的官员。” “太祖当年的左相便用这个法子保下了不少的赈灾粮,毕竟官员拿到赈灾粮要么自食,要么售卖,参了沙石的赈灾粮他们一来吃不惯,二来售卖也卖不了好价钱。” 裴钰说得这个阿笙在华清斋的堂上听先生讲过。 裴钰看着阿笙眉眼中揉碎了的光,缓缓道:“正是你父亲的好心,才让人得了这个机会。” 阿笙看向裴钰,她拿着文册的手已然在颤抖,她定了定自己的嗓音,方才开口问:“此案,可能……翻案?” 阿笙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裴钰不忍将这话直言,他只是微蹙着眉,静静地看着阿笙,阿笙从这双眼睛中看到了怜悯,她心下会意。 阿笙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事及两朝皇帝,纵是裴氏,又如何翻? 秋风送凉,这穿堂的风吹冷的还有人心。 阿笙将手里的文册放回案几之上,复后退三步,拱手朝裴钰躬身一礼,裴钰伸手去扶她,却被她反抓住外衫,云锦纱在她手里被拽得变了形。 再抬头,阿笙的眼中是一片冷色的光。 “家主,多谢你帮我查明当年之事。” “阿笙……” “我……”阿笙扣着裴钰外衫的手紧了紧,“家主,不,九公子,多谢你多年来的相助,我无以为报,但此事我……” 阿笙称呼上的转变让裴钰蹙着的眉头又紧了些,阿笙言语间是要与裴氏划清界限。 她不肯就此罢休,也不愿牵连裴氏。 裴钰的声音冷了三分,“阿笙,我裴氏岂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裴钰清冷的声音让阿笙冷静了下来,她缓缓松开了抓住裴钰衣衫的手,敛了眉目,看着十分乖顺。 “这件事上涉及皇帝,中间有那沿河府衙,下及流民,无论你做什么都如同蚍蜉撼树,难翻此案,不过白费性命。” 是啊,在这件事上环环相扣的岂止一人,她即便搭上性命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难道真的就这么囫囵着罢手么…… 裴钰见阿笙静了下来,缓声道:“明日你便动身回华清斋吧。” “可茉莉公主已经到了帝京,我要先去一趟……” “不用了。”裴钰的音色变得清冷,他靠着窗边站着,仿似要融入庭院的寂冷当中。 阿笙皱了皱眉,原来几日前他所说的话是认真的。 “我不会意气用事……” 裴钰凝着眸子,那双一向柔和的双眸之中却不见半点笑意,这一眼望过来仿似隔了山海,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笙,你自是有些小聪明在,但在裴氏,如你这般的人我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裴氏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自认识裴钰至今,阿笙何曾听过他这般冰冷的话,心中被浇了个透凉。 “我……” “听懂了就下去吧。” 裴钰的话不容拒绝。 阿笙此时才深刻地领略到,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是裴氏的家主,是那个受诸国世家供养之人。 念及此,她握着的手又紧了紧,若此时退缩,她便永远不会被裴钰正眼相待,永远没有平视他的机会。 阿笙尚未意识到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念头,便已经交叠着双手,躬身见礼,缓声道:“家主,帮助茉莉公主我不止是为了裴氏,亦有自己的打算。” 阿笙打直了背,眼中的湿润尚来不及干去,但言辞已然清晰,“家主不让我插手裴氏之事,我不管便是,但茉莉公主因我之言答应来和亲,我不会就这么放着她不管。” 阿笙顿了顿,继续道:“再者我于华清斋的课业也不剩多少了,须得为自己谋个前程才是。” 说完躬身一拜,方才转身离去。 阿笙性子倔,这般言语相激都说不动她,裴钰颇为无奈,他微垂着的眉目扫了一眼案几之上的文册,开口道:“看着她,暂时不要让她靠近帝京。” “是。” 暗仆离去,裴钰不由闭上了眼,听着此时庭中的风声,心中一片清明。 第五十六章 名号苏三白 汴水一带多商船,徐城有一个码头,水上交通方便,南来北往,汴水北上,经一片水岸城市,而后接淮水,从建成口岸再往东便是华清斋了。 这一路很绕,但阿笙却还是选了走水路。 阿笙乘坐的是一条商客一体的大船,船只在沿途的大口岸都会停靠一日,上下货物,这样一路往北,终点是在央国北面最大的出海口。 那里也是目前商船北上能到的最远之地,再往前,便是寒州的地界,莫说商船,就连一般的官船都不敢随意往那去。 这两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将自己放在水上飘着,一来,她要整理思路,当年她跟着黄字阶的先生去过许多地方,其中不乏多有农田耕地之处,因此她将记忆中央国乃至诸国的粮食产地记了下来,盘算着西州的这条粮运之路应该从哪开始。 而另一方面,她将自己隔绝在水上,也避免自己冲动行事。 阿笙做的这个客船上有一个戏班子名四喜,四喜班子跟着这船停靠的口岸,沿着河道上下的城镇演出,每个地方一日一场。 他们原也不是央国的戏班子,来自陈国。 陈国尚文,也爱戏,戏剧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发展得非常好,陈国天家爱听纳百官建议,民间亦有纳谏的专门寮所。 因此民众随天家,敢言也敢演。 这许多讽刺朝政阶级的戏目在那颇受好评,但这类戏目要求中正,写得好的还能被朝廷纳言,写的有失偏驳的便可能会挨板子,因此虽然民众爱看,但写的人却少。 四喜班的班主喜姑见阿笙常在这船上,也不知究竟要去哪,见过一两回便对这个安安静静却敢一个人乱晃的小女娘生了兴趣,找了由头便跟阿笙聊到了一块儿。 阿笙听喜姑讲了许多陈国戏剧的故事,比如那人才辈出的三越地区,比如陈国学子但凡笔下有些功夫都会尝试拜师学艺,写写剧目,那鼎好的戏作家凭着几个戏便能身价倍涨。 阿笙问她如今最时兴的是哪些种戏目,在喜姑提到富贵人家宅门故事的时候,阿笙心中不自觉生出了一个念想。 夜里,阿笙左右难以入眠,她思虑着白日里喜姑的话,自己将笔墨摸索了出来,当下开始执笔,将苏家的案子换了个门第背景,写成了豪族继承的故事,洋洋洒洒写了下来。 但阿笙知晓写剧目这种事她是外行,白日里又跟喜姑借来了他们用过的本子,仔细研究了行文规则。 最后连轴着七日,除了吃喝,阿笙便一股脑子在自己的舱内写这个本子。 那日,喜姑等人结束了霖州的演出,刚上船便见阿笙在自己的舱外候着了。 “可是有事?” 阿笙拿着自己手里的文稿,垂了垂首,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对喜姑道自己此前听喜姑道那戏作,颇觉得有意思,所以自己也写了一幕,想请喜姑来看看。 其实这种直接向戏班子递本子的事不在少数,喜姑也就欣然收下了。 阿笙见她收了文稿,道不便打扰,转身回了自己的舱内。 喜姑倒是觉得这女娘大概是不懂他们行内的事,寻常戏作人见人接了本子,恨不能立马知道结果,守着人看完,她却不咸不淡的模样。 喜姑想着左右今日无事,便当打发时间了,也没存什么想法。 次日,天刚蒙蒙亮,便有人敲响了阿笙的房门,阿笙刚开门便见喜姑双眼略红、一脸激动地看着自己,手里还拽着昨日给她的文稿。 原是那喜姑看阿笙写的戏目,一夜未眠。原想着立刻来找她,又觉夜深,恐怕打扰,硬生生挨到天亮才来。 “好姑娘,你可告诉姐姐,这当真是你自己写的?” 阿笙点了点头。 喜姑想了想,道:“你这戏里的人可有真人真事。” “多是假的,但也参考了此前听闻的真事。” 听到这,喜姑有些激动,复问道:“这里面才华横溢最后却被人冤屈而死的沈家公子可有原型?” 阿笙垂了垂眉目,自然是有的,那便是她的父亲苏远致,但阿笙还是摇了摇头,道:“这世上多的是才华横溢之人,却少有他的廉洁克己。” “是了、是了,这样的人少。” 喜姑又问道:“那这高门府邸的盛姑娘又是?” 阿笙道:“更是我胡诌的了。” 闻此喜姑点了点头,会意。 她想了想,道:“好姑娘,你这本子可否卖给我?” 阿笙故作惊讶,道:“我本就是写着玩的,哪里值得上钱,姐姐若是喜欢便送与你吧。” “不行,不行,值当的。” 喜姑自然知晓,这过了银子的东西才能是自己的,往后赚多少都与写的人无关了。 说着,喜姑便从自己的袖子里拿出来一张银票,塞给了阿笙。 阿笙看了看手上的银票,原来戏目这么值钱。她又道:“只是我这戏里多少有些听来的真事,若是让你的戏班子得罪了人可不好。” 喜姑拍了拍她的手,道:“无妨,我四喜班原本就主要在陈国讨生活,这东西我先拿回去试试,光是在我们那就能卖回本了。” 更别说还能分卖跟转卖,喜姑已经算好了,这笔买卖她亏不了。 阿笙看着自己手中的银票,还是放回了喜姑的手里。 “你嫌少了?” 阿笙摇了摇头,笑道:“是多了。” “这还有人嫌钱多的?” 喜姑看着阿笙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瞳,带着柔和的光,细细与自己说道:“我毕竟是新手,也想赚个名声,我可以以五成的价格将这戏卖给你,但是你要保证,这出戏一年内至少能演两百场。” 喜姑听完阿笙这话,细细地想,她四喜班旗下还有其它的戏作坊,若是同时在不同地域登台,一日两场,这个数目完全没问题,甚至还能翻倍,看来阿笙当真是对他们这一行毫不了解,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你可不能反悔。” “自然不反悔。” 喜姑喜不自胜,没想到还能捡到个大便宜,随即又问:“既然你要打响名号,那该用个什么名儿?” “就叫苏三白吧。” 喜姑听着这名可不像一个女儿家的好名,但阿笙既然这般说了,她也不好置喙。 将这本子交给喜姑的当日,阿笙便在郑州下了船,雇了辆马车返回华清斋,就连喜姑也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走的。 第五十七章 皇帝的打压 待阿笙回到华清斋时,央国的天已经寒了下来。阿笙刚到住的院子便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锦瑟,你怎么在这?” 锦瑟正在院中洒扫,见阿笙忽然归来,一时半会儿愣在了那,半响方才快步上前,屈膝见礼。 阿笙赶紧将人扶了起来,“怎么回事?不是让你待在茉莉公主身边么?” 锦瑟颇为为难,却还是道:“公主如今在英王府。” “英王府?” 锦瑟点头,原来,茉莉在合德公主府的这些时日,合德牵线,让英王家的小世子成日里带着茉莉去郊外跑马射箭。 茉莉公主一人身处他国险境,得合德相救,如今又有英王世子相伴,相较而言,阿笙背景单薄,她自然是更仰仗合德他们。 此番合德要离京,便将茉莉托付给了英王府的人,英王府上的嬷嬷不是吃素的,以锦瑟为华清斋废奴为由,将她给撵了,茉莉也并未阻拦,毕竟她现在也不怎么需要阿笙了。 “合德公主看到我出现在茉莉公主身边的时候,便知道您大概与茉莉公主和亲这件事有些关系。”锦瑟顿了顿,“咱们这位大公主心思深着。” 阿笙对这话不置可否,她也猜到,合德公主大概猜到西州欲利用茉莉作他用,这才会为茉莉牵线,用英王府世子彻底笼络茉莉,从而在这一局中掌握先手。 毕竟合德是央国的公主,在她的心中,央国局势自然是最重要的。 “西州那边可知道此事?” 锦瑟蹙紧了眉,“公主说裴氏如今都自顾不暇了,哪里管得了一个远嫁的女儿,因而每月的通信也断了。” 阿笙本就奇怪,茉莉按理说此行背靠裴氏,即便合德示好,也不应该这么快倒戈,她听到这里问道:“裴氏怎么了?” 原来她在水上飘着的这两个月,帝京发生了大事。 两个月前,裴氏九郎应皇帝之诏,在帝京无双殿开堂。 那日,万人空巷,自城门处自发相迎裴氏的车驾,诸世家子弟锦衣华服,站道垂首,其中不乏他国学士、高门贵子。 无双殿内,裴钰一袭沧海浮生服,以冠带束法,清朗无双。皇帝命人将殿内五个大堂室都整理出来,通开门户,又派了几十名传课官,渐次传课。 裴钰开堂两个时辰,无一人离席,纵是庸国那出了名的纨绔小王爷也未敢随意吱声。 待裴钰收声,拱手与众人见礼,席间千人,屈身还礼。 此时,轩帝却忽然出现,他不慢不紧走上了比裴钰所在之处更高的位置,面对众人之礼,纹丝不动,等着受人叩拜。 裴钰开堂讲的是圣贤智慧,众人拜服的亦是圣贤智慧,此时的裴钰代表的是裴氏广宣诸国的圣贤之道,而皇帝此时出现,在这堂间,裴钰若屈身拜他,那么便是公然默认,圣贤之上还有帝王之权。 轩帝便是在这里等着他。 岂料裴钰根本连正脸都没给他,而是忽然与众人讲起了“君子之道”,提到“至礼、至义、至知、至仁、至信”,他又硬是洋洋洒洒讲了一个时辰,轩帝的脸色并不好看,他将身旁传话告诉他无双殿开堂结束的内官瞪了好几眼。 如今倒像是他巴巴地赶来听裴钰开堂一般。 最后,裴钰猝不及防转身向轩帝,拱手问道:“圣上可有其它指示?” 轩帝骤然被他点到,能有什么指示,硬是半天挤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堂下各国学士见此不由纷纷摇头。 轩帝最后硬是挤出了一抹笑,当着诸国贵宾的面,对裴钰道,大皇子正缺一名启蒙先生,欲请裴钰入宫为其讲学。 皇帝这话若是私下与裴钰说,倒是也无不可,但他偏偏在此时讲,全然不顾场合。 如今听裴钰开堂的是各国学士,稚子小儿如何能比。裴钰若是答应,岂非在折辱堂下众人。 轩帝这话一出,堂下众人脸色变得不甚好看。 裴钰看懂了轩帝今日就是想要踩在裴氏之上逞他的威风,为挽众人颜面,他方开口回轩帝,“我此番开堂不过是代宣他人智慧,非己所能,央国之内品行学识高于我者甚多,我恐不堪为任。” 裴钰这句话先是表示,自己所讲是圆觉大师的智慧,并非自己所能,因此堂下众人所垂首聆听的也非自己之言,他裴钰地位如何与众人今日的礼拜无关,给了诸国学士颜面。 再者,裴钰如今尚未及弱冠,文史阁各位大夫着文立传的时间都早于他,他自然得自谦。 毕竟央国历史上也没有这么年轻的皇子师。 但裴钰的自谦在轩帝眼中却只有他对自己的拒绝。 诸国贵宾面前,轩帝并未讨得好,最后拂袖而去。 三日之后,诸国学士尚未离京,帝宫便传来旨意,裴钰既言自己年纪过轻不堪为皇子师,那便去悠南城历练历练,为众多没能有机会入堂学的央国百姓讲学,他总该够资格给这些人当先生。 悠南城位于西南边界,那里是流民聚集的地方,这明摆着便是对裴钰的折辱。 皇帝旨意一出,令众人愕然。 裴钰如今声望极高,为免触怒天下学士以及裴氏身后的世族们,前朝有多个官员谏言,请皇帝收回此令,但轩帝并未听劝,还将上谏的多个言官处以杖刑。 阿笙垂着眉目听完这满是荒唐的事情,看不出多少的情绪,“他已经出发了?” “谁,哦,九公子么?月前已经往悠南城去了。”锦瑟继续道:“听闻静严师父也谏言了,但皇帝没听他的,还说什么他心思恐怕还在旧主身上,一怒之下将人发配去当县官去了。” “这皇帝当真是昏的……” 边城之地何其荒凉,裴钰在悠南城,定然会吃不少的苦。念及此,阿笙敛了眉目。 锦瑟不知她所想,继续道:“我倒觉得,圣上这是在用计。” 阿笙微凝着目,细细思考着锦瑟的话。 “姑娘你想,你是会怕一个讲道理的明君,还是会怕一个随时可能斩人的昏君?” 的确是如此,阿笙也同意这个观点。 裴氏太大了,如今中枢六阁有多少人是咱华清斋出去的,更别说裴氏的属族,至今没人知道央国境内究竟有多少世族是裴氏的属族。 皇帝要摆脱裴氏的影响必然需要大刀阔斧的动作,这样的事一个明君可不好做。 锦瑟放低了声音,“还有,我听隔壁院里的几个小公子前日里道,说是圣上新提拔了一批言臣入言议阁。” 阿笙知晓这个地方,这是先帝建立的一个专门为皇帝谏言的中枢机构,他们便是皇帝的第二个头脑。 换言之,这是有人献计。若是轩帝得了其他的谋士,便也说得通他为何舍得打压静严了。 “不过,圣上这番打压也没多少用处。” 锦瑟道:“九公子离京之时,除了自发相送的各国学士,您猜还有什么?” “裴氏派了五千族兵一路护送!” 阿笙略有些惊讶,锦瑟见她这个模样继续道:“也不知道裴氏这些族兵是怎么出现在京郊的,把京机营的人吓得够呛。” “听说当日,圣上的御令三下三改,帝宫传话的内官跑得那是脚下生风,脚底板都快搓出火来了,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就让九公子这么走了。” 锦瑟不由赞叹道:“这个威风别人可不敢有。” 听到这里,阿笙却并不吭声。裴氏族兵不能久离驻地,这番威风怕只能触怒皇帝,别的作用甚少。 裴钰不是会端架子、逞威风的性子,燕城之时,他甚至连随身的仆从都不用,那硕大的裴氏祖宅启用的也只是很小一部分,足见他与裴老夫人都不是铺张的性子。 那他如此高调的行为又是为何? “还有就是,九公子离京三日之后,合德公主也离京了。” 锦瑟说完这话,一副神色莫测的模样,“公主这是要替皇帝用上怀柔之策了。” 但打一棍子吃个甜枣这种行为在裴钰的身上可不管用。 阿笙敛了敛眉目,她倒不认为合德是去做什么怀柔之举,这位公主的立场虽然定然与裴钰不同,但也未必与轩帝一致。 阿笙默了半响,对锦瑟道:“立刻拟一封书信,将茉莉这边的情况告知裴王后。” “那茉莉公主已经没了心思,如今就等着嫁入王府了,姑娘这是还要插手裴氏之事?” 阿笙摇了摇头,“我不是要管裴氏的事,我是要谋自己的前程。” 第五十八章 惹祸的公主 帝宫朝华殿,小朝会刚下,言官宋执被留了下来。自上次他贸然与皇帝谏言之后,轩帝将其正式调往了言议阁。 近日,裴氏族兵的事让轩帝很是苦恼,当年太祖亲自答应裴氏可保留如数族兵,但根据记载,只知道裴氏有上万族兵,足以平一方太平,到底这个上万是多少?这个问题在轩帝脑中日夜环绕,让他夜不能寐。 宋执大抵是猜到轩帝为何会刻意将自己留下,俯首道:“臣有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轩帝放下手中文册,让他细细道来。 “裴氏族兵如今大部分驻扎在东南,东南河曲一带多密林大山,我们大可以剿匪为由,让裴氏动用族兵帮助朝廷清除匪患。一来我们能摸清其数量,二来,也能消耗其兵力。” 轩帝沉吟了片刻,道:“我记得先帝曾经大肆剿匪,那里可还剩下什么匪窝?” 宋执拱手,屈身道:“圣上说有便是有。” 见轩帝似有不明,宋执抬首看向高座之上的皇帝,解释道:“圣上,若当真没有,咱们可以自己养。” 轩帝神色微凝,他细细地审视着殿前躬身的下臣,半响,道:“此事,孤从未听过。” 宋执眸光微动,他复低首一拜,道:“臣明白。” 若成便是殿前功臣,若不成便是万古奸佞。 宋执入仕一路坎坷,十载光阴方才有幸走到殿前,其中曲折打压不足为外人道。 皇帝不愿做违逆先帝政策之举,那便由他来做。反正这央国朝廷,多是走狗,他选择为皇帝的走狗,亦不为过。 此时,辛栾带着御厨房刚做好的汤水前来,正好与宋执擦肩而过,他将汤水呈递给皇帝,夸赞道:“宋大人这般年轻便能进言议阁,当真是人才。” 闻此,轩帝冷哼了一声,道:“能进言议阁的也未必都是人才。” 毕竟有些话皇帝说不得、做不得,但为臣者却可以。 见辛栾不甚明了,轩帝倒是好脾气地笑了笑,道:“先帝曾言朝廷之中不需要所有人都为纯臣,水至清则无鱼可活,那要这池塘便也无用了。” 辛栾毕竟也是老人了,自然省得此话,陪着笑便将这话给揭过了。 “公主殿下如今去了南边,国学堂那边已经筹办的差不多了,裴怀之可还要留着?” 轩帝罢了罢手,“放他回去吧,华清斋如今不足为虑。” 辛栾闻此低身见礼,复出去传旨。 时岁临近年尾,裴怀之的归来让斋内师生心中安了心。 众人这是看懂了轩帝对华清斋的放过。 毕竟与裴氏手中掌握的其它东西相比,一个教书育人的地方是最不要紧之处。 更何况,自从裴钰被罚去了边城,华清斋内那些原本隐世不出的高人也开始陆陆续续离开华清斋,这里对皇帝而言,已经全然没了价值。 阿笙回来一个月的时间,紧赶慢赶地赶先生留下的课业,熬了许多的大夜写了近十篇论述,最后停笔之时,就连她自己都忍不住欢呼。 今日,锦瑟带了城中的枣糕回来给阿笙,阿笙看着倒是没什么胃口。 阿笙此时才想起,复问锦瑟:“可有回家去看过?” 当年锦瑟被带离家中后,便与家人断了联系。听到阿笙这般问,锦瑟的神色也落寞了下来。 “去远远地看过一两眼,都挺好的。” 无论是父母还是弟弟妹妹,都挺好的,没有她也挺好。 锦瑟在外多年,经历这许多,回首多是不堪,纵使回去,家人、邻里又该如何看她,念及此,她便没有回去的勇气。 阿笙见她这个模样,微微叹了口气,而后道:“无妨,你若愿意在这里,我便养着你,若是哪日你想离开了,跟我讲就行。” 锦瑟听她这话,笑着点了点头。 二人正说着,一名文仆前来通告,院首裴怀之让阿笙去见他。 裴怀之的院子里有一小片的竹篱,在这个季节,那一片绿色很是打眼。 阿笙到的时候,裴怀之正将一杯陈茶往竹篱下倒。 抬眼便见阿笙眼边有青黛,略有些疲惫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由吓了一跳。 “裴院首。” 阿笙垂首见礼,裴怀之罢了罢手,道:“进屋里说。” 裴怀之的屋内已经用上了暖阁,十分暖和,阿笙乖巧地站在案几旁,等着他发话。 裴怀之看她神色不佳,也知晓近日她为了补上之前的课业十分劳累,叹了口气,还是道:“听闻你与西州的茉莉公主有些交情?” 阿笙倒不诧异裴怀之会知道茉莉,毕竟他也是裴氏之人。 “可是公主殿下出了什么事?” 闻此,裴怀之重重地叹了口气,“前日里,她让人将英王小世子给打了,如今人被扣在了刑庭。” 阿笙听了这话,半响没反应,甚至觉得是自己太累了,错听了裴怀之的话。 裴怀之这才给她细细道来。 原来茉莉公主到了英王府做客后,原先还好好的,但后来发现这小世子跟京中多个贵女都不清不楚,院内通房的丫头和算不上名号的更是一抓一大把。 这英王小世子俨然是一个情场浪荡子,哪里有此前表现的那般温文尔雅、知书达理,而英王府一直将这些都瞒着茉莉。 本来茉莉入府之前,这些人被府内隐瞒地好好的,但这其中有一个丫头自小便在世子房内,对小世子是痴心一片。 原本这丫头还做着姨娘的梦,但若将来公主为主母,她这身份根本不能登堂入室,忽然这多年筹划全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因而不甘心,生了歪心思,将这些全都捅到了茉莉的面前。 茉莉知晓之后哪里受得了这种委屈,当下命人将小世子给揍了。 英王爷老来就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都宝贝着,儿子在自家被人打了,英王府也不是能忍气吞声的,当下报了官,将茉莉给拘走了。 裴怀之长叹了口气,“这茉莉公主好歹挂着大姑娘的名号,族内觉得过于丢人,便去赎人,但那公主耍上了脾气,如何都不肯出来,非要英王府的人去与她道歉。” 说着,裴怀之看了看阿笙,“听闻你在西州的时候跟她有些交情……” 阿笙眉梢几不可闻地一挑,快速道:“院首,我如何能与公主有什么交情。” “你就不能看在家主的面上,出个面劝一劝。” “为何要看他的面子?” 裴怀之被问得一愣,裴钰派人暗仆护她一路回来,与自己交接后方才离去,难道不是因为与阿笙相熟? “那你就当帮我一个忙可行?” 阿笙垂了垂眉目,刻意放低了姿态,道:“我一个女娘,那刑庭又如此吓人,我可不敢去。” 裴怀之眉心一跳,阿笙这胆子他是知道的,如今与他拿乔自然是有所要求,他微眯了眼,道:“说吧,什么条件?” 阿笙闻之立刻挂上了笑,“我听闻斋内优秀的学生可得裴氏一个赏。” 从前阿笙便是冲着这个来的华清斋,那个时候她还天真地认为裴氏可以为父亲翻案。 “是。”裴怀之狐疑地看向阿笙,“你可是有想要之物?” 阿笙点头,十分诚恳地道:“我要钱。” 裴怀之此刻怀疑自己听错了,道:“别的学生要的都是举荐和人脉,你不为自己的前程着想,要钱?” 闻此,阿笙倒是静了下来,道:“院首,我知晓华清斋出去的学生多为谋士、官员,甚至国士,但我想请问您,他们做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满藏学识为报国守家,为百姓立命。” 阿笙的声音轻缓,字字凿凿,“可是院首,这央国的国还是百姓的国么?” “你,你放肆!” 裴怀之被阿笙这话惊得赶紧呵止她。 阿笙并未被裴怀之的话喝退,反而继续道:“为官者若只是清廉为民,不谋权术,连自身都难保,天家眼中只有帝王之权,不见百姓之苦……这样的世道岂是一两个人可以改变的。” 阿笙的话也就说到这里了,“我不想去做什么廉洁公正、为民请命的女官,也不想为了这样一个天家朝政费尽心思,我只想当个富贵闲人。” 父亲的事让阿笙已然对权势和天家失望透顶,她不愿在这里赌上自己的一生。 “所以院首,我可以要钱么?” 裴怀之皱着眉看向阿笙,这个华清斋十年来第一个四阶全修的女学生,在他眼中,阿笙在学识之上的成就便远超许多男子,她的前程可谓无量,但阿笙所说种种,他亦难以辩驳。 良久,裴怀之方才开口道:“你先将人弄出来。” 阿笙拱手屈身,见了礼便转身离去了。 第五十九章 赎回茉莉 刑部寮所,赵焕城正在看着案头上的文册,忽而听下属来报,说是裴氏派了人来接茉莉公主。 “哦?来的谁?” “不认识,一个小女娘。” 不知为何,赵焕城立刻想到了裴陵邱被杀之前出现在通州的那个丫头。 他放下手中的文册,道:“走,去瞧瞧。” 刑庭内本就阴暗潮湿,到了这个季节便是生冷,但赵焕城看在茉莉西州公主的身份,自然不敢过度为难,阿笙到的时候便见到茉莉独居一隅,其内被褥用具全都是新的,桌上还放着热茶,看来三餐具足,温饱不愁。 阿笙看着茉莉此刻抱膝而坐,坐在羊皮褥子垫着的床上正在愣神,忽然见到有人来,眼中瞬间有了光,再看清来人的时候神色又暗淡了下去。 “怎么是你?” “不然公主以为是谁?” 阿笙端持着淡淡的笑意,但茉莉却偏过头不去看她,“你回去吧,我不会这么简单离开的。” “公主要怎么样才肯走?” 茉莉也知晓自己是西州王的公主,为了与西州的这份关系,刑部不敢久留她,也正是仗着这个,她才敢反挟刑部,要英王府与自己道歉。 但等了这些时日,莫说英王府的世子,就是连个仆从都未曾来过。 原本她心中已然有数,只是见到阿笙出现,便想着或许阿笙有法子让那个人来与自己服软,因此又硬起了脾气。 “我要司徒昭亲自来与我道歉!” 司徒昭便是英王世子的名讳。 赵焕城此时已经到了暗牢,正好可以在暗处远观这里的动静,他听得这茉莉公主的诉求便头疼。 饶是阿笙听到这话,也是眉心微跳,若有得选她也会转身就走。 但茉莉是裴妙音许与贺兰倬的一个承诺,她不能有事。 想到这里,阿笙压了压脾气,继续问道:“公主你将人打伤却要伤者与你道歉,这是什么道理?” “是他欺骗我在先!” “他如何欺骗你了?” 阿笙的话听不出愠怒,她的声音始终带着几分气音,这让她的语气总是听着有几分柔软,“是世子许了你终身不纳的承诺?还是英王府已经正式与西州王庭过定结亲?” 茉莉知晓阿笙的意思,她与英王世子名不正言不顺,她凭什么对人家有任何主张,但茉莉就是气不过。明明人前那般和蔼硬朗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沉浸于女色之人? 阿笙又怎么不知道,茉莉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仿佛那英王世子来道歉了便能改一般。 见茉莉被自己说的红了眼,阿笙又叹了口气,耐着性子缓声道:“公主你好好想想,这英王世子是谁带来的?” 茉莉抹了抹眼,看向阿笙,“合德公主?” “可是她此前帮我解围,这段时间对我也是多有照顾……” “可她是央国的公主,她与你的立场生而不同。” “若不是一个万花丛中过的人,又怎么懂得一下子拿捏住你这样的女娘的心?” 茉莉眉头微皱,听阿笙继续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谋划,只有你傻傻的去与人谈感情。” “合德公主走之前将你交给英王府,不正是想着你入了英王府的大门,在外人眼里便是英王府的人了,你今后便是翻天也翻不出英王府的天来。这西州便算是被央国拿稳了。” 阿笙细细与茉莉解释,她的和亲原本代表的是西州的投诚,这桩婚事正好也让东境诸国看到央国的地位。 但如今茉莉却因巧言而为自己和西州讨得两年的缓和期,还有那自择婚姻的权力,外人又该如何看天家对她这般纵容,可是央国惧怕西州的威严? 所以,阿笙想,合德的初衷便是在众人都还记得茉莉是为和亲而来时,快速落定这件事,敲定西州向央国低伏的态度。 茉莉被阿笙一句话点醒,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东境女子重名节,英王府如今吃定你名声已经不再,等着你去求他们纳你入府,你还在这等着他们给你道歉?” 茉莉此时方才明白,为何英王府的人敢将她送进府衙,全然不顾西州王庭的颜面。 茉莉是再也坐不住了,立刻跑到阿笙面前,隔着牢笼抓住阿笙的手,问道:“那我现在要怎么办?” “跟我回去,英王府的事莫要再提。” “可是……” 见茉莉还在犹豫,阿笙问道:“可是什么?” 茉莉眉头微蹙,看了看阿笙,又撇开眼,问道:“你说会不会是司徒昭被家里人绑着,不肯来与我服软?” 饶是阿笙这脾气,听闻这话也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若是他当真来求你,你可要跟着他回去?” 茉莉想了想,道:“他若是肯将他房中的人都打发了……” “既然如此,当初又何必着人打他?”阿笙打断了她的话。 “我那是一时气不过。” “殿下,你当这刑庭是过家家的地方,都陪你闹着玩儿?” 阿笙的声音已经是十分无奈了,“你可知如今你大牢里走一遭,英王府会如何待你?” 茉莉看了看这布置的不似牢房的刑庭,摇了摇头。 “有劣迹在身,不得坐主母之位。” 茉莉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去了英王府,说好听的是为客,但若英王府反咬一口你就自奔而去,你又当如何?” “自奔者登不得堂室,更何况你还有牢狱之过,你打人之事会一辈子成为英王府拿捏你的把柄,你若还要入他英王府便只能从侧门入,不仅是你,西州王庭也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英王府这是拿着这件事打算强压你一头,好在圣上面前邀功,为天家赚足了颜面和威风。” 一个堂堂的公主却成了他国臣子的妾室,硬生生让西州连带着裴氏都低了央国天家一等。 英王府直接将人送来这,恐怕就是想要将此事闹大,以名声倒逼茉莉。当真是好狠的算计。 阿笙着实不懂,茉莉在西州虽然脾气任性了些,但不至于这么拧不清轻重,情爱当真能让人头脑如此不清楚? 茉莉听完阿笙的话,眸光微闪,“你的意思是,我与司徒昭……就这么算了?” 阿笙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茉莉心中却还是心存幻想,或许茉莉是认为这一切不过是阿笙的揣测罢了,毕竟与世子相处数月的是自己,但英王府至今未派人来又是一个铁一般的事实。 茉莉自己也很矛盾。 阿笙也知道,茉莉自小被娇养长大,万事都顺着她的心意,若没有实证,她是不愿轻易相信阿笙所言。 随即,阿笙取出了一份文书,道:“我此前派人装作公主的人去英王府服软,这是英王妃给的东西,世子也在旁边,此事他亦知晓。” 茉莉揭过阿笙手上的东西打开一看,是一份纳妾的文书,上面白纸黑字验证了阿笙的话,其下亦有英王世子司徒昭的亲笔签字。 茉莉神色略有些恍惚,就连那文书也拿不稳,随即掉在了地上,文书落地的声音仿似有千斤重,砸在茉莉的心中。 见她这副模样,阿笙也于心不忍,终究是初次动情却是被人算计,若她只是寻常人家的女娘,倒也不用面对这般的局面。 但此事已拖不得了,英王府已经通知了合德公主,若是等她回来做了和事佬,便再难挽回局面。 “跟我回去吧。” 茉莉泪眼婆娑地点了点头。 此时狱卒方才为她打开了牢门,在阿笙的陪伴下离开了刑庭。 暗牢内,赵焕城微眯着眼看着阿笙二人离开的背景,他当真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女娘居然能想的这么全,除了那英王府,就连一向以和善示人的合德公主都被她看得这么清楚。 这让赵焕城不由再次想到裴陵邱的案子,若是这丫头与西州有些关系,当日她当真只是碰巧来报案? 不过赵焕城亦知,阿笙会出现在这里劝茉莉离开,便与裴氏多少有些关系。既然朝廷已经将此案结了,赵焕城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搅动这汤浑水,毕竟裴氏内部的事,他可没那个本事去沾染。 第六十章 阿笙谋划的与谋划阿笙的 阿笙将茉莉接出刑庭之后,便安置在了裴氏在城东的院子里,这里原本早就准备好了,但此前茉莉在合德的公主府待着顺心,合德又多次挽留方才迟迟未能入住。 阿笙将人接回来的时候,锦瑟已经将这里打点好了,各个门户都派了人把守,毕竟这英王府接了合德的委托,若是将茉莉这般弄丢了,将来不好交代,因而知晓茉莉离开了刑庭必然会找上门来。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便有人来找。 来的是一个婆子,带着几个仆从跟着,锦瑟为其开了门,她扫了一圈那婆子带来的人,复问她来这的目的。 那婆子左右看了看,不见茉莉的人影,堆上了笑,道是来接公主回去的。 锦瑟笑道:“茉莉公主乃西州王的女儿,嫡母为裴氏之女,怎么也跟你英王府扯不上关系吧。” 那婆子听这话便是要与英王府撇开关系,左右看了看,这巷内的人家炊烟渐起,当是都在家中,于是扯开了嗓子,疾呼茉莉公主自奔英王府,怎么就不认这关系了,难道公主就可以始乱终弃吗? 她这一嗓子当真将左右临户看家的都唤了出来看热闹。 那婆子见有人来,立刻又架起了势,还想继续,随即便见着二十几个粗壮的汉子从锦瑟身后冲了出来。 那婆子见这阵仗顿时吓得一声不吭,但又想起主家的吩咐,觉着大庭广众之下,他们也不敢拿自己怎么样,又试着扯了几嗓子,却不想对方当真动手了。 那些粗壮的武仆将这婆子和随行的仆从全都捆了,直接丢回了英王府门口。 众目睽睽之下,那婆子和仆从蜷缩扭曲的模样,就在英王府的大门口丢主家的脸。 还未等英王府有下一步动作,阿笙又着人于午后行人最多的时候,上到了城门大楼之上,一连十多个声音洪亮的武仆,对着人群聚集之处,大声高宣。 他们说得不是别的,而是那英王世子生平为人,乃至于何时何地与哪位贵女有情愫,乃至房中通房丫鬟于何年何月委身于他。 当日,城楼之下看热闹的人堵得道路水泄不通,几乎将整个东城都赌瘫痪了。 这消息传到英王府的时候,王妃硬生生是给气晕了。 英王府立刻着人去城门楼上拿人,待到的时候,哪里还有人影,反而是他们这般巴巴送上去,被围观的百姓堵了个正着。 当日下午,那些与司徒昭有关系的贵女府中全都一纸状书将英王府告上了府衙。 原来,司徒昭与他们每一位接触的时候都是以谈婚论嫁的名义,因而,这些人家全都以骗婚的罪名状告英王府。 听闻当日,英王府内家法的板子都打断了三根。但这些却还没完。 阿笙又以茉莉的名义拟了贴子,将司徒昭诱骗公主,无视西州与央国交好,企图强逼公主为妾之事全都陈述其上,还附上了有司徒昭签名的纳妾文书,让人送到了英王的死对头神勇将军府上。 听闻次日的朝会之上,大将军邵廷拿着此事痛批英王不顾西州与央国交好的情谊,置皇帝信誉于无物。 邵廷倒是清楚轩帝在乎央国国威和自己的颜面,专挑痛处讲,轩帝听完他的话,勃然大怒。 道英王要是管不好自己的儿子,他来管,当下下令将司徒昭拉去杖责,而后罚闭门思过,省的在外惹人嫌。 此外,又派人去安抚茉莉公主,赏赐了许多东西,为她做足了颜面。 短短两日时间,茉莉倒是里子、面子全都赚了回来。 阿笙看着茉莉高兴地多饮了两杯倒没有多开心。 这英王府敢这般对茉莉,除了合德的有意撮合外,还是看在她在央国身无依靠,才敢出手拿捏。 公主尚且如此,何况其它女娘。先帝提升女子地位,至今也不过是一个装点央国朝政的口号罢了。 因而,阿笙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这天下能靠得住的只有自己。 帝京的这番动静很快传到了悠南城,合德公主看着帝京的传信,她派去做和事佬的人还未赶到帝京,英王世子的惩罚便已经下来了,名声尽毁,看到这,她不由叹了口气。 合德又看了看帝宫来的另外一封信,便带着去了城郊裴氏临时搭建的学堂。 悠南城这样的地方百姓最多只能找到茅屋瓦舍栖身,哪里能有学堂,因此裴钰初到的时候便着人临时搭建了一个。 遥遥便能看到一片乱不成居的茅舍之外,有一座新修的木制房屋。 为了不让这里的人生了抗拒心,裴钰特意吩咐,木屋要简陋,不得有瑰丽饰物。 合德到时,便见竹屋内,天光漏下,落了那人一身。裴钰着了素朴的蓝灰色文士袍,手中持着央国的《谦德》,细细地讲与堂下年纪层次不齐的学生们。 陋室简朴,公子如玉,不废其堂。 悠南城多是流民,无缘于学堂,因此许多人到老都未能有听学的机会,也不重视堂学。裴氏这番建设临时的学堂,经多日劝说,才有三两人来听学。 一开始裴钰讲的是原版的《谦德》,但君子品行在这个饥一顿饱一顿的地方如同扼杀幼子求生本能,因而激起了许多人的怒意,甚至拿着粪水脏污泼了满堂。 皇帝不许裴钰带多的随从,族兵不能久离驻兵之地,待他们返回之后,现有的人手多用来戍卫,因而这地方是裴钰自己亲自打理的,他不惯常做这些,清洗过后还是不甚干净。 合德从来未想过有人能在这腌臜之地还有这般的从容,谁又能想象裴氏矜贵无双的九公子挽起袖子学人清理脏污的场景。 这悠南城的苦难到底是没能让他皱一下眉。 在那之后,裴钰方才省得先辈所书只因他们生在安宁世家,此后他放弃原本的内容,自行修改,随宜讲学,这里方才有了真正的学生。 合德看着木屋外的一个角落,那是当初被人泼的的粪水和脏污,终究还是没能清理干净。 这样的人如何能靠打压屈其心志,念及此,合德不由摇了摇头。 裴钰下课之后,众人纷纷离去,合德走了进去,将手里的信件递给了裴钰,道:“阿笙那丫头果然是雷厉风行,根本不给我缓和的机会。” 裴钰带着谦和的笑,却并未接她手里的信件,仿似自己根本并不关心这件事。 合德也不恼,顾自收了起来,又拿出了另一份文册,道:“河曲出了匪患,圣上有意让裴氏协助剿匪。” 裴钰接过这份信件,垂目扫了一眼。 “圣上有意放你回去,这段时间帝京的那些清流学士可没闲着,不断以言论相逼。” 毕竟裴钰刚为央国赚了名声,无赏却有罚,怎么都说不过去,而帝京内多的是赤脚清流,他们本无所有,根本不惧权势相胁,向来敢言。 轩帝虽不在意这些人的话,但三人成虎,尤其现在诸国来往甚密,这些话要是传回了其它国家,他的颜面倒是挂不住。 因此才会私下给合德来信,想要裴钰主动服软,递上梯子,轩帝便顺着下了。 裴钰自然明白轩帝的意图,道:“那便有劳公主回信,裴氏愿意出兵协助。” 裴氏愿意出兵,那么裴钰这罚便也能以功相抵了。轩帝什么都未损失,便达到了目的,自然该是欢喜的。 裴钰的话轻飘飘的,似乎对于此事根本没有多在意,合德来这悠南城三个月,与裴钰也时常打交道,却还是看不懂这人的心思。 轩帝的意思原是希望她能在裴钰受难的时候施以援手,让他对自己生起好感,但合德却从未在裴钰的眼中看到男女之间的情欲,他不似自己此前接触过的少年郎,他的眸光永远如秋日的深潭,清冷而寂静。 因而合德知晓,要获得裴氏的支持,轩帝的方法行不通。 合德以“施粥”为由在悠南待了下来,这一待便是三个月。 至今,合德虽与裴钰说得上话,但裴钰与那村口守村的人都能说上一两句,因而二人算不得娴熟,她至今还未想到切入口,如何得到裴钰的支持。 裴钰看了看傍晚的天色仿似染血,缓声道:“公主在这里待了三个月了,也该返程了。” 合德闻此,故意笑道,“这是在赶客?” 裴钰浅笑着看向合德,仿似玩笑般道,“再过些时日我也要离开这里,公主在这里的‘差事’应当办完了才是。” 裴钰毫不遮掩地点出合德来这里的真正目的。 合德倒是不恼,苦笑道:“是啊,看来我这差事也是办砸了。” “公主的差事不算办砸了。” 合德颇有些意外地看向裴钰,见他眉目低垂,将手上的《谦德》放回了案几之上。 “裴氏并不在意谁为皇、谁为王。” 合德迎上裴钰那一双如画的眉目,听他一字一句道:“甚至若公主有此能力,裴氏也不会站到你的对立面。” 合德眸光微颤,颇有些意外,最后还是笑而不语。 “还有件事想请问九公子。” “请问。” “裴氏可有意留下阿笙?” 合德细细地看着裴钰那双眉目,仿似想要从中看出点什么,但裴钰终究是神色未动,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认识的名字罢了。 “她只是华清斋的学生,裴氏无意刻意培养。” “那我若有意招揽,九公子可会同意?” 裴钰浅笑道:“我不会阻拦华清斋学生自己的选择。” 合德对于这个回复似乎十分满意,与裴钰见礼后转身离去。 裴钰看着满室的寂静和渐暗的天光,不由想起了昨日里收到裴怀之的来信,她定是对央国的朝堂已然失望,但这世道又能容许谁做闲人一个? 第六十一章 重才重财 天光温柔,气候正好。 阿笙近日收到静严的来信,得知他如今去了临安当差,于是想着将斋内一些保存完好的书籍给他寄过去,毕竟都是他的收藏,自己将来离开了,怕是再无人问津,可惜了。 今日她才得空整理。 此时锦瑟匆匆从外走来,对阿笙道有西州的来信。 阿笙拆开扫了一眼,嘴角扬起了笑。 如今每月,阿笙都会与裴妙音通信,这封书信已经由原本以茉莉为名义变成了她与裴妙音的沟通,而月前的那一封,阿笙向裴妙音提起修建海上粮道的事。 阿笙将信折叠好,脸上带上了笑,裴妙音同意了她的想法。 “现在就该去找裴院首聊一聊了。” 说到这里,阿笙忽然想起此前拜托裴怀之的事。 阿笙是觉着茉莉如今在帝京自己不能随时看顾着,但又怕再出祸端,因此需要一个性格稳妥又镇得住场子的人,但此前茉莉对锦瑟的不敬,让她省起,若要茉莉此后听得规劝,须得由裴氏正经的女使去。 于是向裴怀之要了一个人来。 裴怀之刚进墨香阁便见阿笙一只手支着茶杯的边沿在那转动着,似乎是在想着什么事出神。 她这桌上的礼仪全然不顾任何章法,裴怀之想到这便是一阵长叹。 “院首怎么今日老是哀声连连的?” 未久,门口的小童来报,阿笙等的人到了。 女人推门而入,眉目姝秀,一如当年。 她进屋便见到一个小女娘起身,这一双眉目恍若珠玉,流转间带着飞扬的色彩,比当年更加出挑了。 “阿笙?” “弄墨姑姑。” 阿笙垂首见礼,“上阳园一别经年,姑姑可好?” 阿笙等的正是当年在上阳园举荐她入华清斋的弄墨。 弄墨这几年来不曾听闻阿笙的消息,原以为这女娘当是有了前程便忘了往事,自己也放下了这件事,却不曾想,她居然还记得自己。 弄墨低首向裴怀之见礼,裴怀之罢了罢手,道:“族内要为西州的茉莉公主寻一名女使,这丫头向我举荐你,你可愿意离开上阳园来帝京?” 弄墨以为自己此生便是在上阳园内枯掉、烂掉,忽闻这个消息,微微愣了愣。 阿笙以为弄墨这是不愿意,故开口道:“姑姑,茉莉公主的嫡母是裴王后,因此这个位子接西州王庭和裴氏的双重任命,有品阶在身,而且公主有使命,所以需要一个能帮到她的人。” 弄墨聪明,立刻明白其中含义,她看向裴怀之,目光烁烁,低首应承了下来。 裴怀之看着阿笙,道:“好了,这人我是给你弄出来了,还有什么?” 阿笙此次来找裴怀之,主要还是为了帮西州解决粮道的问题。 “我还要一百名士兵。” 裴怀之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阿笙道:“你再说一次?” 阿笙又字字凿凿地讲了一遍。 裴怀之深吸了口气,看向阿笙,道:“我这里是教书育人的,不是行兵打仗的,你跟我要兵?” 阿笙垂了垂眉目,又偷看了一眼裴怀之不甚好的脸色,道:“那,要绕开央国,就只剩下东南海域的海上了,要办成此事自然需要人手。” 裴怀之只觉眉心止不住地跳,“你可知为何至今走商的队伍皆只能从东南诸国穿行而过?” “因为黑礁角有海盗。” “你倒是清楚。”裴怀之哼笑了一声。 “东南海域多年来少有商船行经的主要原因便是黑礁角的海盗猖獗,他们霸占了黑礁角多个岛屿,但凡有行船路过无一放过,你要去那可是嫌自己的命不够长?” 裴怀之罢了罢手,道:“我可没有派兵动武的权力,这事你找我可没用” “我要兵不是去打仗的。” “那你要来干嘛?” 自从阿笙出现在这,裴怀之眉头就没松过。 阿笙笑得狡黠,“借力打力。” 阿笙拿裴妙音说事,裴怀之不能不给人,最后将华清斋戍守的族兵调了一百人与她,看她究竟要做什么。 十日后的深夜,南境宣国口岸早已没了人际,唯有巡夜人还在船坞内打着瞌睡。 忽而风浪声起,水声砸上岸,将人惊醒。 巡夜人提起灯笼微眯着眼,往停船的方向看去,却见黑夜中不知何时出现七艘快船,一群黑衣人快速抬下几十个大木箱子,那巡夜人翻了翻今日商船来往的登记,却不见登记薄上记录此时该有船只靠岸。 他正要出面喝止,却看到那些人腰间的长刀在夜色中迸发出的寒光,遂又龟缩了回去。 巡夜人躲在船坞外的箱子后,探出头来,想看个究竟,见那些人不停地从船上将一个个大木箱子搬下来,其中一个箱子不慎落了地,震坏了锁,他看到那满箱子装的都是黄金。 这群人身姿高壮,行动利落,不像一般的武仆,倒像是行伍之人,其中还有人拿着罗盘,看样子是探山相地的。 他们恐防他人发现,连夜将箱子全部装了车,往西边运去。 待人离开,巡夜人方才走出来,他看着马蹄掀起的尘嚣,赶紧去那些人装货的地方摸索,果然在地上捡到了箱子里抖落的黄金渣子,喜不自胜。 而后每三到五日,总有码头巡夜的人看到同样的七艘快船出现,还是几十个大箱子,快速卸货,快速装车离去。 这么多黄金又是连夜装载,未久便有人传,南边海岛有金矿出世,有人派了兵去偷偷挖掘。 宣国西南的水域上有诸多无人岛屿,而能用这种小体积快船抵达的便只有黑礁角的那些。 这个消息不知被谁泄露了出去,很快被南边各王室知晓。 众人听闻有人派兵,便以为是哪家王室所为,为防金矿彻底落入他国手中,他们根本不敢耽搁,争相派兵登岛,不过三日便将黑礁角上的贼窝端了个干净。 这些人在岛上寻摸了半个月,却是一无所获。他们又将附近的其它岛屿寻了个遍,除了一些药植,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听闻南边的这番热闹时,阿笙又在裴怀之的院子里转杯子,得闻各国登岛的队伍已经离开,便笑着对裴怀之道,该是派人上岛驻扎的时候了。 裴怀之看着阿笙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失笑。 阿笙这个计谋很简单,这些年南境各国不清理黑礁角倒不是因为兵力拿不下,而是没必要。 一来那里是荒岛,无资源可用,二来众人行商须穿行诸国,便是多了许多的过路费可以赚,更能掐着关卡,限制品类。 有了这些好处自然便没人会动那片海域。 但现在不同了,阿笙让那些人以为岛上有金矿,有巨大的利益可图,他们自然不吝兵力,也正好弥补了阿笙这边无兵力可用的状况。 “但裴氏如今得渔翁之利,我们此时登岛恐怕会受人怀疑。” 裴怀之也怕五国的人醒过神来,日后使绊子。 “诸国皆知裴氏族兵上万,剿个海盗窝是易如反掌的,何苦用计戏耍于人,他们不知族内之事,自然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阿笙道。 “但此事还得先去燕城报备,以防有人中间撺掇。” 阿笙这说的便是裴清召了,毕竟如今掌家之责还在裴清召手里,若是他将这行道接过去,自己便白忙活了,所以唯有以裴妙音的名义向族内报备,这事才能稳稳拽在手里。 裴怀之见阿笙提起此事头头是道,并非临时起意,倒是好奇她的意图。 “你做这些到底图什么?” 人为利奔,鸟为食亡,裴怀之很好奇的是,阿笙这般上心这件事,她所图又是为何? 阿笙起身,双手交叠,笑颜如花对裴怀之道:“裴王后在书信中答应过我,待航道建成,正式通航后这条航道从东境往西的粮运收益中,有一成会是我的佣金。” 行道在东,自然由裴氏出面运营,再以合作的行事与西州签订契约,明面上这便是买卖,既然是买卖便有主事之人,这个人便是阿笙。 裴怀之听闻这话,当即细细算了算,这西边需要用到这条粮道的又何止西州一国,这笔买卖中阿笙占得一成,这算来便是泼天的富贵。 阿笙见裴怀之也对这笔佣金的数额动容,却是敛了敛眉目,其实对她而言,与裴妙音交好才是此举最大的回报,她当然可以不收分文,但她不能让裴妙音认为自己的能力是可以免费为裴氏付出的,因此须得回报。 而这回报越高,她能力的估价便越高,她才能真正得到相应的尊重。 阿笙与弄墨不同,她并非裴氏血脉,裴氏家族的荫蔽无法佑泽于她,因此更没必要做低姿态受其驱使。 至于裴怀之说得其它的话,阿笙倒是没怎么听进去了。 第六十二章 太后做和 帝宫碧落园内,这个季节的红梅开得正盛。梅树下,合德公主今日着了一袭鱼浮沧海锦服,甚是瑰丽华贵,她搀着一位老妇人,在园中多走了两步。 这老妇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朝太后。 此时内官来报,茉莉公主到了。 太后看向合德,叹了口气,道:“你们小女娘相交,还要我这个老太婆参一脚。” 原是合德回京,念及英王府的事想着与茉莉当面道歉,的确是自己识人不清,毕竟英王府府内的那些事她也不知晓。 公主府的人去寻了几回,裴氏的人都给挡了回来,根本见不得茉莉的面,因此这才请了太后出面,将人叫到宫里来。 茉莉今日着的是央国女子的装束,妆容服饰都甚合宫中规仪,此时合德看到茉莉身边跟着一位颇为面生的女子,看着装应当是正规的女使。 茉莉毕竟不适应与人阳奉阴违,与太后见礼后,对着合德表情便略显生硬。 她如今倒是当真谨记着阿笙的话了,莫要在央国的帝宫与人交心。 太后看出这小女娘脸色不佳,故意笑话合德,一时疏忽竟然将人得罪的这么彻底,又道自己这把骨头受不得寒,便将含章殿留给了她们聊天,自己入了正殿内休息。 合德顺着太后的话与茉莉道:“好茉莉,你可别生气了,我此前着实不知那英王府是这般情况,也怪我多年住在宫中,未曾与这些世家子弟多有交集,识人不清。”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合德这态度倒是让茉莉心里觉着舒服了,脸色方才缓了缓。 说到这,合德又看向弄墨,道:“这是派了正经的女使来了,当真是防着我了。” 弄墨见合德点到自己,方才低身见礼,而后双手交叠,虽垂首却不曾屈膝,“回殿下,裴王后为我裴氏嫡长女,她嘱托之事族内十分看重,此前是我们的疏忽,才让茉莉公主受了那份罪,所以族内派我来看着,谨防茉莉公主再被怠慢。” 弄墨这话是将合德安排的不周全说成了裴氏的疏忽,给了合德颜面,但也在敲打着她此前的“不周全”。 弄墨到底是裴氏正经的子嗣,她便有说这话的底气。 听懂了这话中的意思,合德神色淡了三分,却并未翻脸,弄墨又见了见礼,道:“此前茉莉公主多受殿下照顾,族老们让我一定要当面谢过殿下。” 说着这才屈膝一礼。弄墨的这一礼让合德脸色缓和了许多。 茉莉并非一个记仇的性子,再者赵焕城将刑庭布置成那样给她住,她也没吃什么苦头,在太后这园子里与合德多聊了几句,心中郁着的那些气倒是全散了。 弄墨见茉莉这性子,不由敛了眉目,难怪阿笙要让她来看着,若不盯着些,这西州公主不识央国这些人的弯弯肠子,被人吃干抹尽了可能都未反应过来。 茉莉在宫中并未待太久,毕竟不能过度打扰太后清修。 待茉莉离开之后,合德复才进入内殿,与太后说一说体己的话。 冬日天寒,太后屋内用上了暖阁,一进去便暖烘烘的,合德走过珠帘,方见太后正在闭目养神。 原以为太后睡着了,合德正打算转身离去,却听得身后动静,太后睁开眼见合德来了,复在嬷嬷的伺候下端坐了身子。 “打扰到皇奶奶休息了?” 合德自小养在太后身边,这一声“皇奶奶”从未改过。 太后笑着罢了罢手,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水暖了暖口,方才让合德坐下。 “皇奶奶这是有话与我说?” 太后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娘,从前只会围着她的身前“皇奶奶”、“皇奶奶”地唤着,如今却要替她老子操持前朝之事,不由有一些感叹。 “说吧,那西州公主的亲事你为何要去插手?”太后缓声道:“皇帝既然许了她自择婚姻,便由得她自己去折腾,你这般吃力不讨好又是何必。” 显然院中弄墨的那番话已经有人传给了太后。 合德知道太后是心疼她,她起身走到太后身旁,便在太后跟前的脚蹬上坐了下来,就如同小时候一样。 合德的这个举动将太后逗笑了,道她多大的姑娘了,还这般没规矩。 合德靠在太后的膝边,缓声道:“茉莉公主能尽早成亲,一来对外能镇父王的威严,二来也能让西州与我们的关系更近一步。” “这茉莉公主的嫡母是裴氏主家的嫡女,听闻九公子这次从西州回来后,便着人重新布局央国以西,这定然与裴王后相关。” “我们若能借着茉莉公主的亲事缓和与裴氏的关系当然是更好。”说到这里合德叹了口气,“我也没想到那英王府为讨好父王居然急功近利到这般程度……” 太后拍了拍合德背,道:“你已经尽力了,不必责怪自己。” “父王如今铁了心要打压裴氏,而猛儿如今年纪又小,所以只能由我出面与嫡脉的二位交好,从中缓和。” 太后闻此,不由叹了口气,道:“也是苦了你了。” 合德摇了摇头,“皇奶奶你也知道,父王的这个江山来得不容易,他中年得位,子嗣却不及几位皇叔,将来若……” 合德这话却是没有说话。 “我知皇爷爷忌惮裴氏,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羽翼未丰,当真与裴氏对上,最好的情况便是两败俱伤……但那时,这个皇位父王怕是也难坐稳。” “皇爷爷曾经也说父王性格纯善,不精于谋略,有些事我作为长女必须替他想到,要为他留条后路。” 合德的声音轻柔且缓,却让人听着心疼。 太后看着从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孙女变得如今这般负重前行,如何不五味陈杂,当年若是太子当真有那雄才伟略,先帝又何必为他谋划那许多。 但奈何在先帝心中唯有长子有继承之权。 “只是耽误了你啊。”太后摸了摸合德低伏在她膝上的头,道:“你原早该与人议亲了,却因那些前朝之事耽误到现在。” 合德闻此却是笑出声,“那我正好一辈子在皇奶奶跟前伺候,到你烦了合德为止。” 太后闻此又是心疼又有些失笑,“你呀、你呀。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合德抬头看向太后,听她道:“永远不要牺牲自己去成全男人的权力。” 太后将合德额前的碎发理过耳后,缓声道:“皇奶奶只想你幸福快乐,你可懂?” 闻此,合德眼中微红,而后点了点头,又撇过头去,不让太后看到她眼中的湿气。 “皇奶奶,我想给猛儿找一个先生。” 太后听闻她忽然提起这个,道:“御院的那些学究不能教好猛儿?” 合德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些学究的学问都太深了,猛儿是一句都听不进去,所以我想找个能镇得住他的先生,先将猛儿这脾气改一改。” “那你可有合心意的?” “原本是想请裴家九公子,但这件事现在已经不太可能了,不过这样也正好,我倒是物色到更合适的人了。” “还能有比裴家九郎更合适的?” 合德笑了笑,“有,还是猛儿会怕的那种。” 敢谋算裴三爷,刑庭也敢来去自如,面对公主之尊也是该训斥的照样训斥,阿笙这利落的脾气从各方面来看都比裴钰合适。 只不过要让阿笙答应为皇子师,合德还得找个时机才行。 此时嬷嬷前来报,道太后点的戏班子准备好了。 合德见有人来,起身对太后道:“皇奶奶近日又迷上什么戏?” 那嬷嬷倒是笑道:“太后最近迷上了陈国的戏,专门去那请了戏班子进宫唱,每日都要看新鲜的。” “就你嘴快。”太后故作生气,那嬷嬷也是识趣的,刻意地打了打自己的嘴,而后笑着退下了。 “今日就留着用晚膳吧。” “那就听皇奶奶的。” 第六十三章 陈国的戏和走丢的人 近日,陈国有一出戏目火了半边天,讲的才子一梦黄粱,为志向入仕,最后被高官污蔑,家破人亡的故事。 陈国写戏向来大胆,这一幕戏登台之后很快被大小戏班争相演出,后被带到了央国。 央国文士中有人看完此戏后倒是想到了当年有一个仓部粮官的案子,那沈公子与盛娘子双双在城楼陨落的一幕戏不正好与当年苏氏夫妇二人的死类似? 那年这案子办得稀奇,一时还引发不少言论,后来也不知怎么着,事情便没了后续。 再看那戏作人的名字,苏三白,三白、三白,这不就是“王”字缺了那中正的一笔么,难道是在暗示天家有失公允? 这样的话很快就一传十、十传百地传开,让这出戏在央国也火了一把。 轩帝在帝宫中得闻这个传言勃然大怒,原是打算动用京机营之人,却又被辛栾给劝住了。 辛栾道,这戏是陈国的戏,如今传到周边不止央国一地,若是天家对此事有所反应,岂不是自认了这桩冤假错案? 不如当民间的乐子,只要确保没人借此事发难就足以。 这个道理不难想明白,但轩帝登位三年,朝中拥趸不多,民间爱戴之心不盛,这样一出戏现在出现,对他而言难免还是如鲠在喉。 轩帝琢磨了一番,道:“你说这事跟窦氏有没有关系?” 辛栾观皇帝神色莫测,低首道:“当年人还活着的时候窦氏都不敢有所沾染,如今苏府人都死绝了,窦氏何苦出这个头。依老奴看,此事就是巧合罢了。” 轩帝神色微凝,眸中带着冷冽的光,那是一晃而过的杀意,最后却还是淹没在了一片晦暗当中。 辛栾小心地观察着轩帝的神色,不敢多言。 轩帝罢了罢手,最终还是将此事交给了民谈院。 民谈院是专为天家监控并引导民间言论所用。 那几日,群臣在朝堂上观皇帝面色不佳,那本不知道此戏的人,寻摸着皇帝近日心情不佳所谓何事,便也知晓了有这一出戏的存在。 但众人知晓此戏不能大肆宣扬,因此不少人便将戏班子请到了家中,偷摸着看。 江淮以南,临安城安氏宅邸之内,一名妇人衣着朴素,头上连个绢花都无,她左右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对自己今日这行头很满意,对着身旁提着礼盒的婆子打了个眼色。 侍女省得,立刻上前去扣响了那金环相扣的大门。 未久却不见人来应门。 妇人皱了皱眉。 安氏这位姑母自帝京就带了几个仆从来,府内常年缺人手,这是连门房都跑去躲懒了? 随即又附耳贴于大门之上,想听得里面是否有动静。安氏的这处宅子是老夫人年轻的时候老家主赐的,建面宽广,从这里只能听得风自门缝见灌出,钻入衣领,凉的人打了个寒颤。 “看样子安老夫人不在家。” 那妇人眉头紧锁,今日是花了大价钱才卖来钟鸣楼的点心,想着让老太太开心开心,才好谈宅子的事,却不曾想吃了闭门羹。 想到这,妇人更是不甘心,她以手握拳,狠狠砸了上去,但却是砸到了那铜扣上,砸得自己手腕生疼,还不见响。 遂负气道:“算了,走吧。” 说完转身上了轿辇,离开了。 门内,看门的小厮细细地听着,确认人走了后方才跑向侧院戏台的方向。 今日,安老夫人的旧友薛氏从燕城来探望,听闻戏班又有了新戏,方才点了戏,在府内看个热闹。 鱼台对岸,安老夫人一袭流云长褙搭配着锦服,眉目如秋水之明,发色花白,她持盏轻抿了一口,看到不远处,小厮与孙嬷嬷低声说了什么,嬷嬷转身朝她点了点头。 薛氏自然没有看到这一幕,她满腹的心思都在戏台之上。看着那沈家公子最终被斩于铡刀之下,盛嫁娘子殉情之时,还是不忍得抹了眼泪。 这便是近日最为有名的戏目《黄粱》。 薛氏感动之余,却见安老夫人看着那戏台之上,微微愣神,不由问道:“怎么了?” 安氏让嬷嬷将人招来跟前,又打赏了一番,复才询问那戏目的戏作者,得闻笔者名号,那双久未有波澜的眼中瞬间有了光。 她心中虽有揣测,但亦不敢肯定,复又多问了几句那戏作者,却发现根本没人了解此人。 安氏眼中的希冀又一点点地暗了下来。 此时,薛氏想起了此前在燕城,裴老夫人的嘱托,复对安氏道:“说来,你取一幅你那孙女的画像,永乐姐姐说让裴氏的瞰卫也去寻。” 听闻裴老夫人,安氏略有些不好意思,道:“我如今倒是不好意思去麻烦她。” “你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是自小的情分,难道还看这些生来死去带不走的东西?” 安氏闻此点了点头,复吩咐孙嬷嬷去书房将画拿来。 当年苏远致曾亲自为女儿描像,安老夫人便是托人将这一幅临摹了不少出来,四处去打听,可是却至今无果。 孙嬷嬷当即去书房将画像取了来,薛氏展开看了看,小女娘身着年节时的如意吉祥服,头戴绒花,双手交叠,站于雪松之下。 这个年纪便相貌端庄,玲珑眉目,当真是妙人一个。 薛氏看着这幅画像,微蹙着眉左右琢磨。 “怎么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这丫头我有些面善。” 闻此,安氏当即抓住薛氏的手,道:“好姐姐,好好想想,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薛氏想了半响,还是摇头,“我这记性到底是不如从前了,这幅画我先带走,若有消息立刻通知你,可好?” 安氏已然找了五年,自然不急于这一时半会,复点了点头。 这五年来的无数次的希望和失望,安氏本也不报太多希望。 十日后,裴老夫人拿到了薛氏送去的画像,不由愣在了那,又唤来身旁侍奉的嬷嬷两厢确认,才认定这安氏寻找的外孙女便是那个随裴钰一同前来燕城的阿笙。 裴老夫人也未想到,安氏的小孙女原来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遂着人来问,才知当年是裴钰将这丫头捡回了上阳园,也没查清楚她的来历。 裴老夫人顿时心中愧疚,若是当年裴钰查清楚这丫头的来历,安氏便也不会苦苦寻找这些年,想着心里又来气,遂着人去悠南城传话。 彼时赵如胜正好在悠南城,将河曲那边剿匪的事宜亲自报告给裴钰。 裴清召清点的精兵在河曲的大山里溃不成军。 其实这一场仗里,真心参战的人寥寥无几,赵如胜他们实则借“伤亡”的名义,将一千族兵转移,那些所谓的“尸首”全被当场火化,查无可查。 “皇帝已经将二爷叫去训话,看样子是还想咱们出人。” 裴钰垂目看着赵如胜手中族兵的名册,缓声道:“二叔若要继续派兵,便派吧。” 裴钰的话不咸不淡,赵如胜闻此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主上这一招偷天换日妙啊,既能将人全部转到暗处,二爷吃了败仗既要受皇帝训,还要扛着族内的压力,想来青山令他也拿不久了。” “不过……” 赵如胜忽然顿了顿,裴钰抬眼看向他,却见他眉头蹙起,道:“我接到消息,南边有人接触皇帝派去的那些人,恐怕这假土匪要变真强盗。” 裴钰垂了垂眉目,“想办法通知二叔这件事。” “主上管这事做什么?” 裴钰似笑非笑道:“二叔若是在皇帝面前完全失了信,到时候换你去帝京应付可好?” 闻此,赵如胜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他在行伍里待惯了,哪里有那个心思和脾气与皇帝虚以委蛇。 “话说,您到底要这么多族兵是要做什么?” 裴钰眉目微敛,唇边带笑,却不进眼底,“我要上一趟寒州。” 赵如胜讨好的笑凝在了脸上,当即站了起来,在裴钰的眼神中又快速坐了下去。 赵如胜指了指屋外,又摊了摊手,一肚子的话半响没憋出来。 裴钰见他跟锅里的蚱蜢一般,也并未急着解释,而是往后轻靠椅背,坐观着赵如胜的焦急。 “那个地方去不得啊!” 赵如胜顿了顿,“那地方可是真要吃人的!这寒州虽靠央国和辰国的物资救济,但却野蛮难教化,这么些年了两国的军队都没能驻扎进去,咱们这点人去那不是送死吗?” 见裴钰依旧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赵如胜冷静了下来,他知晓自己急得跟蚂蚁一样也改变不了裴钰的决定,复起身往外走。 “去哪?” “去多弄些人出来!” 裴钰不由失笑,但赵如胜还未离去,裴老夫人派人千里传讯的人也到了。 裴钰见裴老夫人那里的人来,不由眉头微蹙,“可是祖母有事?” 那仆从低首拱手,道老夫人安。 “那祖母可是有什么吩咐?” 那仆从支支吾吾,最后心一横,一幅视死如归的模样,道:“老夫人让我来传话,‘往后不许随便往回捡人,让我老姐妹一通好找!’” 赵如胜认识裴钰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他的脸上看到了错愕,这到底是做了什么,让裴老夫人不惜那么远派人来当面训斥? 第六十四章 外祖母的消息 日过正午,阿笙方才悠悠醒过来,锦瑟听闻房内的动静,复才入内,便见阿笙坐在床上,长发散乱,神情萎靡,床边还有散落了满地的文稿。 阿笙这些时日忙着定海上粮道的线路,如今才来赶先生布置下来的论述,自然是鸡飞狗跳。 锦瑟低身将地上的文稿都捡了起来,也不知阿笙这是从哪里来的习惯,昨日里便见她直接坐在地上翻阅文稿,今日还这般散乱着。 不过锦瑟看着案几上那一叠笔记工整的文册,便知道阿笙这论述当是完成了。 “茉莉公主来过一趟了,还是快些起来吧。” 阿笙拍了拍自己的脸,还是觉得好困。 “她,她来做什么?”阿笙说话间还打了个哈欠,引得锦瑟发笑。 阿笙在外倒是谨慎持礼,这到了私下便是这般随意。 “弄墨觉得此后贸易的商谈少不了需要茉莉公主出面,毕竟是为了西州的事,裴氏不好在明面上多干预,所以求了裴院首寻玄字阶的先生给她讲商贸。” 原本这茉莉公主是不够资格入玄字阶的,所以现下只能私下求先生开小灶。 但毕竟是华清斋的课,茉莉上起来一点都不轻松,今日来找阿笙原是想让她劝一劝弄墨,但没成想人还没见到便被弄墨提溜回去了。 听到这里,阿笙不由笑出声,弄墨向来严厉,看来这人当真是选对了。 “对了,船队的事打听得如何?” “已经联络上了漕运的人,都是航行的老手了,应当是没问题。” 阿笙点了点头,待万事具备,开春的第一趟便能看出成效了,如今的顺利她倒是没多放在眼里。 锦瑟见她还坐在床上,赶紧催促道:“赶紧起来吧,今日小厨房的菜是裴院首那里得来的。” 裴怀之这人喜欢食鱼,蒸煮炸焖各色鱼食都能在他的桌上见到,听闻他为了能得一筷子新鲜的鱼肉,专门养了一小队的渔夫,每日都能送来新鲜的,小厨房的后厨师傅也是专门从临海一代的酒楼挖过来的,阿笙得机会吃过,当真有一副好手艺。 裴怀之见阿笙也爱这一口,他也不是吝啬的,答应若是小厨房有什么新的菜色便会算上她一份。 阿笙闻之,当即起身梳妆。 今日后厨做的是葱烧白腹鱼,热油浇灌在葱段上滋滋作响,令人食指大动。 阿笙刚起本没什么胃口,看着鲜嫩的鱼肉和油香满溢的葱段,一人便吃了一整碗饭。 阿笙吃饱了后,接过茶水漱了漱口,方才问道:“静严师父那可有回信?” 前些时日,得知静严去了临安城当差后,阿笙便托他打听一下外祖母的近况。 其实忽然说着要去见她老人家,阿笙也是心里没底。 阿笙擅自离家多年,别的倒不在意,唯有外祖母,劳她挂心这么长时间,不知如何赔罪才好。 阿笙自许自己胆子颇大,如今却发现自己连见外祖母的胆子都没有。 锦瑟这才起身从堂外的案几上拿回来一封信,“今日刚到的。” 阿笙看了看信戳,是临安城来的,立刻打开了看。 她扫了几眼,便将信的内容看尽,不由蹙紧了眉。 静严将安老夫人在临安城的状况摸查了清楚,发现老太太在临安有些麻烦。 这事还要从安氏祖上说起。安氏祖上也曾承爵,到了阿笙外祖母这一代的时候,由其嫡长兄当家承位,原本安氏家中也是十分富庶的。 安老夫人在闺阁中时受到家中长幼爱戴,出嫁时也是十里红妆,嫁妆丰厚,窦氏的起家也因此受益。 但前些年,安氏老家主病逝之后,小一辈中没有能接得住安氏这家业的,无论是商行还是田地,经过十数年的经营最后亏得亏,卖得卖,偌大的家业剩不下多少。 而在得知阿笙的外祖母移居临安之后,安氏的小辈便找上了门,他们看着安老夫人一个孤寡老人独居,以为夫家没人了,便惦念起了她手中安氏的产业。 安氏这些人也摸不准老太太手里现在还有哪些资产,所以就盯上了老太太住的那处宅子。 这些日子换着法地到安老夫人府上寻事,如今已经堵得老太太闭门不出了。 裴老夫人着人去查的时候,还听得一人在安府外叫唤,待老太太百年之后,这宅子还是得归还安氏的,何必守着不放。 静严留了两个衙役暗地里留意着安宅的情况,唯怕这些泼皮做出什么事来。 但这件事毕竟是安氏族内的纠纷,而安老夫人也没有着人报案,静严不好管,因此道,恐怕要阿笙亲自来处理才好。 阿笙看完信便起身开始收拾自己昨夜里写好的文稿,又交待锦瑟交予先生。 “姑娘这是要出门?” 阿笙点了点头,便开始收拾行李。 “我要去一趟临安城。” “姑娘,你刚回来不久,这课业也才刚补上,又要离开,恐怕先生那边会有怨言。” 阿笙停了停手上的事,微蹙着眉看向锦瑟,道:“有人欺负我外祖母,我能不去么?” 听闻这话,锦瑟立刻调转了腔调,道:“如今正值年节,不少学生也归家了,姑娘去看望老夫人,先生想来也不会阻拦。” 说着阿笙又想到了什么,道:“西陵可有武馆?” 锦瑟摇了摇头,“西陵城住户本就不多,又靠近帝京,需要武仆的人家都去帝京找,这里倒没有像样的。” 听到这阿笙不由皱了皱眉。 “姑娘要是急用人,倒可以跟斋里借。” “还能这样?” 锦瑟点了点头,“斋内戍守的族兵不能随意调动,但裴氏也想到平日里若是学生在外遇到什么打闹之事不好解决,所以一直配了武仆可随学生调用。” 华清斋在护犊子这方面是没得说的。 “我这就去帮你申请,不过这理由是?” 要想调用裴氏的这些武仆,学生还需得如实交代用处,不得做欺男霸女之事。 阿笙默了默,一本正经道:“打狗,或者,帮老太太教训不肖子孙。” 第六十五章 讨债的阿笙 临安位于燕城以南,因到了年尾,各路货商辗转南北,路上交通多了许多盘查的关卡,为了能快些到临安,阿笙选择了包船走水路,中途不停靠。 阿笙等人并未立刻去安府,而是寻了就近的客栈住了下来。 接下来三日,阿笙着人装作寻人的模样,去四处打听安氏。 安老夫人久居不出,因此城镇里倒是少有人与她有交道,但都能指出安氏的宅邸,毕竟当年安氏宅邸的气派还是时常为人称道的。 此外,阿笙也摸清了安氏这个所谓的“侄儿”到底是什么来路。 原是安氏老家主过世之后,长子身弱,持家之事便落到了次子手上,但这人却是赖赌的,没多久便将家底输了个精光,想着法的去骗长子家中的钱。 他借着持家之便,强行从长房那里抢来了一些产业,但赌这个东西沾了哪里是那么容易戒掉的,未多久,这些也被他抵押了出去。 如今眼见着家里空了,得闻安老夫人住到了临安,索性带着家眷到了这里,就守着安老夫人的宅子,隔三岔五地去问安。 一开始还与安老夫人相处得不错,但渐渐便开始拿幼子体弱说事,说起了这宅子的事。 他们想让安老夫人同意将这宅子过给安老二,也让孩子将来有个依仗,安老夫人这才看清楚这些人的嘴脸。 最后老太太索性闭门不接待了。 这日,打探的人来报,今日一早便有一个妇人去安府敲门,但久不见有人来开门,便坐在了安府门口的大街上撒泼。 阿笙将安老二家的情况摸清楚了,便觉今日是时候了。 安府落座城中,府门外本就热闹,远远就能看到一妇人坐在一家大户宅门之前,大呼这安老夫人不顾孙子死活,孩子如今饭也吃不上了,老太太好狠的心纳。 旁人听得两句摇了摇头便走开了,先不论这宅子主人与这妇人什么关系,你家孩子生养还能赖到老人家头上,这一听便知道是个泼皮赖。 说来安老二家这个媳妇与他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是他在戏楼里看上的,趁着安老家主卧床自己做主娶回来的,这二人脾性相似,都是没皮没脸的。 他们知道世家大族爱面子,安老夫人又是安氏鼎盛时期教养出来的,更是看重这些,因此才想出了这招,便是要逼安老夫人出面。 阿笙远远地看着那妇人诨赖在地上,嘴里不断地将安老夫人的名讳大喊出来,就是要在街坊邻居的面前丢老人家的脸。 那娟娘正嚎得撕心裂肺,忽见眼前一片阴影,抬头便看到五个身形高大的汉子将自己围了起来,当下噤了声。 “你是安氏之女?” 娟娘见一旁走出个年轻的小女娘,面色阴冷,不苟言笑地看着自己,“可让我一通好找,带走。” 说着那五个汉子便将娟娘架起,用粗布塞了她的口鼻,动作十分迅速地塞进了马车,一路往城郊驶去。 城郊的破茅屋内,一个汉子就跟拧着小鸡仔一样将那娟娘丢了进去。 娟娘毕竟曾经也是在外有过营生,看得懂这些人来者不善,一被人拿开嘴里的粗布便立刻开始告饶。 “安守城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你们定然是抓错人了!” 阿笙一听,原来这娟娘是将自己当成向她那赌鬼丈夫讨债的了。 她不慌不忙地走到那娟娘身前,冷声道:“安守城是谁?” 娟娘听这话不对,不是冲着自家男人来的,一时疑惑,“你们不是找安守城的?” 闻此,一旁的裴氏武仆学着那匪气十足的模样,大喝道:“我们姑娘找的是安青鸾的人!” 他这一嗓子倒是将阿笙吓了一跳,她默不作声地挪了挪位子,装作无事发生。 忽然听闻安老夫人的名讳,娟娘又疑惑了,“这……” 见她摸不清阿笙等人的路数,阿笙方才开口道:“安老婆子欠了我东家二十万两银子,这些年倒是让我们好找。今日便遇上夫人了,正巧了不是?” 听到阿笙这话,娟娘这才省起,为何老太太从帝京来却只带了三两个仆从,这般节俭,原来是来避祸的。 “那你们,你们去找那老婆子啊!你们抓我作甚!” 那娟娘的发饰已经全然散乱不堪,整个人如泥地里拔出来的一般,丑陋不堪。 阿笙皱了皱眉,道:“你当我傻啊,那宅子是空的,不找你这个活人,我们去找鬼啊。” “空了?” 娟娘愣在了那,怎么会空了?这时她才想起,安府的大门的确已经多日未开,左右邻里也道没见人出来过,原来是又跑了! 娟娘脑子里自行将道理补通了,又爬着阿笙面前去,却被阿笙身后的壮汉一脚给踹了回去。 “姑奶奶,姑奶奶,你饶了我,我与那老婆子也不熟……” “你当我好忽悠呢?”阿笙的声音极冷,“你满大街地嚷嚷那是你孩子的祖母,跟你没关系?” “我那是想讹她啊!我跟她真没关系啊!” 阿笙并未理会她的话,起身道:“关着吧,也别给吃的喝的,什么时候肯给钱了,再来与我说。” “姑娘!姑娘!” 娟娘想要上前,见到阿笙身旁的高大的裴氏武仆又缩了回去。 阿笙走出屋外,对领头的人低声说:“关到今日晚上,等人饿狠了,再找个空挡让她逃。” 吩咐完这些,阿笙便回了客栈休息,夜半十分,武仆来报,那妇人果然趁着看守的人如厕的空挡跑了,他们的人跟了上去,如今人在城西的五里巷,想来这里就是安老二在临安的住处了。 那娟娘一身狼狈跑回了家中,把安老二也吓了一跳。 娟娘大口喝着家中储水岗内的水,待水喝饱了,又满屋子搜刮吃食。 她将自己这一日的经历告诉安老二,安老二方才说今日听到巷口那小贩在说,这几日有人在城中打听安老夫人的消息,看样子是真的。 二人一合计,当下决定先跑路再说。 但二人尚未将家中值钱的物件收拾妥当,那虚掩着的大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娟娘看清来人,一下子脚软了,安老二指着阿笙身后的武仆也是连连后退,一个不小心直接跌坐到了地上,连爬待滚地往后院跑。 “拿下。” 裴氏武仆的身手自然不凡,立刻将这二人拘到了阿笙面前。 其中一人低声与阿笙道:“那个小的跑了。” 阿笙点了点头,对扣押着的二人道:“这钱,你们谁还?” 那安老二惯常是个耍横的,当下大喊道:“你们没了王法了!我们与那安婆子没甚关系,凭什么要我们还钱!?” 阿笙此时拿出来一张单子,抖落抖落,展开给安老二看。 这上面是按照安老家主那里排起,安氏子嗣的关系,她顺着安老家主那一脉,指到了安老二这。 “这几日我在城中可打听明白了,你们时常往那宅子去,还敢说与那老婆子没往来?” 那安老二吓得腿下哆嗦,嘴上张了张,硬是一个字都没挤出来。 此时,脚步声阵阵传来,门户再次被人打开,十几名官兵模样的人冲了进来。 原来安老二跑掉了的那个儿子正是去官府报了官。 安老二原是想着救星到了,却不想阿笙立刻转了脸面,对那些官差拱手道:“各位差爷来的好,正好将这两个欠钱不还之人带去堂上分说分说。” 说着便主动走在前,催着让官差将人带去官府,一时倒是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谁报的官。 第六十六章 堂上分断 临安府衙,男子一袭棕色官服挑眉看下堂下众人。这一群人中他倒是看到了一个熟面孔。 几年不见,阿笙脸上已经脱去了一些稚气,身量也高了,此时她一幅讨好的样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堂下。 静严放下了手中的惊堂木,堂下的衙役相互看了看,惊堂木不落板便算不得升堂,这案子到底审还是不审? “说吧,什么情况?” 听闻堂上官老爷问,那安老二立刻想上前,却被裴氏武仆伸出一脚绊倒,疼得呲牙咧嘴,回看时却见那人若无其事,仿佛不关自己什么事一般。 此时阿笙上前,道:“大人,安氏欠我东家二十万银钱,如今安氏的人却拒不奉还,还请大人为我等做主。” 说着又从腰间递上去一份欠债画押的文书。 静严收下那封欠债的文书,却并未打开,而是看向一旁的安老二,问道:“为何不还钱?” 安老二与娟娘二人立刻哭诉道这银钱是安老太太欠的,为何要自己去还啊!? 安老二仗着这临安的官管不到燕城的事,一口咬死,自己与那安府内的人毫无关系,这钱不该自己还。 阿笙拱手道:“大人,草民着人四处打听,这夫妇二人日日都嚷嚷着这安府是他们家的产业,这怎么就毫无关系了?明明是这二人不想还钱才用的这番说辞。” 听阿笙这般讲,安老二夫妇连连摆手,高呼求大人做主。 静严挑眉看着阿笙煞有其事的模样,看向那安家二人,道:“你们如何证明自己与那安老夫人没关系?” 这一问二人又傻了,若是去翻安家的族谱,他们的确算是远亲。 阿笙见安老二说不出话来,话锋一转,放软了语气,道:“大人你看,若不是这二人在临安闹着自己与安老婆子有亲,我东家也不会知道安老婆子在这,更也不会派我们来收债,如今钱若追不回去,我们也交不了差事不是?” “那你要怎样?” 阿笙又拱手,指了指安老二道:“自然是要他们还钱,二十万两,一个字儿都不能少,这事都过了东家的眼了,拿不回去东西我们交不了差啊。” “都跟你说了,我们跟那老婆子没关系!” “你说没关系就没关系,这临安城的人可都说你们相识的,凭你一张嘴我们跑这么大老远来,岂能空手而归?” “哎哟,大人呐,你给我们做主啊。” 静严看着阿笙一本正经的模样,道:“你们只要能交差事就行?” “自然。”阿笙答得理直气壮。 “这样吧让他们出一份断亲书,白纸黑字证明自己与安婆子没了关系,你们回去也能交差不是?” 静严指了指安老二道:“这人怕是浑身上下搜刮完了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得饶人处且饶人。” 阿笙闻此故作愤怒,“大人,这案子可不能这么断啊!” 静严看向安老二,道:“你们怎么说?” 听闻要写断亲书,换言之自己此后便是与安老夫人没了干系,她的产业自己便也难以主张了,想到这里那安老二便犹豫了。 静严见此,道:“若是你们不肯还钱,我也只好上书帝京的监察院,依律查封安氏资产,直到足以抵债为止。” 安老二听得要闹到帝京去,别说安氏的那个宅子,就连自己手里剩下那点三瓜两枣也要交出去,顿时坐不住了,立刻跳起身道:“我写断亲书!” 阿笙眉目微挑,故作不悦,安老二看着阿笙脸色不太好,瞬间有着说不出的得意,“小姑娘,追债这种事你还得找准了人才行,我们可是良民,哪里会惹上这种勾当。” 很快,堂下师爷便拟好了断亲书,安老二迫不及待地画了押,拿着纸张朝阿笙扬了扬,说不出的得意。 断亲书一式三份,其中一份留于衙门入档,此后安老二便与安老夫人彻底断绝了关系。 阿笙看着手中的断亲书,再不看安老二夫妇二人,由得二人大摇大摆地走出衙门,再不回头。 静严见阿笙神情淡淡的,也不知在想什么,拿起惊堂木轻敲桌上的砚台,问道:“这几年不见你哪学来的这些讹人的本事?” 阿笙闻此,立刻换上了乖巧的笑,“静严师父,好久不见。” 刚刚还一脸冷峻的小女娘当下换了幅面貌,瞬间没了那肃穆之气,倒多了几分灵巧,就连那师爷都不由失笑。 堂下衙役这才省过来,他们大人这是跟着演戏,怪说不正式升堂。 静严这才将阿笙递上来的所谓欠债的文书打开,里面一片空白,若今日他正式升堂,阿笙拿出这种东西便是藐视央国律法,免不得一顿板子。 静严懒得与她计较这些,罢了罢手,道:“行了,先换身衣服去见你祖母吧。” 阿笙此时穿着浮夸的百鸟朝凤服,主要是为了衬托讨债人的气质,她甩了甩略有些宽大的长袖,此时看起来倒是滑稽得很。 阿笙规矩地垂首以文士之礼见礼,而后方才带着人离开了府衙。 但阿笙却并没有立即去安府拜问,而是等了两日,待到确认安老二夫妇二人紧急处理了临安城的宅子,离开了临安复才正式递上了拜帖。 那日,安老夫人正在房内打理盆栽,看着院外路过的几个婆子将侧院果蔬地的菜挑到后厨去,心情倒是不错。 她这宅子占地大,因而来的时候孙嬷嬷便提议将侧院的空地整理出来,正好可以种一些安氏爱吃的蔬果。 也因此,安老二夫妇二人来闹的时候,他们将大门一关,靠着院内自己的东西也能过活。 孙嬷嬷从门房处得了帖子,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安氏的院中,老夫人发色银白,容色端和,见跟着自己几十年的老嬷嬷这般着急,便知有事。 “怎么这般匆忙?可是他们又在闹事?” 孙嬷嬷有些激动,一时不知如何言语,直将手里的拜帖递给了安氏,那拜帖只是寻常的问候文贴,但落款处的名字却让人无法挪开名字。 苏长笙。 “这是姑娘的萦花小字。” 光这手字旁的人便学不来。 安氏拿着文贴的手微微颤抖,“人呢?人呢?” 孙嬷嬷回道:“老夫人是真急切了,这帖子上不是说了么,明日午后来拜访。” 说着安氏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文贴,熟悉的字迹却更加利落了,笔力见长,可见她这些年并未废掉手中的功夫。 “快快,让他们准备着,将堂室布置出来,别怠慢了。” 这几年为了防着安家的那些人,安老夫人着人将府内的布置一应按照简朴的布置,众人外在的行头也都是以素朴为主。 “对了衣裳,快将我正经的衣裳拿出来,可不能让笙笙看到我这副模样。” 孙嬷嬷忙不迭点头,眼眶微红,老夫人盼了多少个日夜,终于是盼到了。 “好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待孙嬷嬷离去,安老夫人复才坐下,静静地看着那张拜帖,直到日暮向晚。 第六十七章 可愿回窦氏? 次日清晨,天光刚亮,阿笙便起了梳洗着装。 峨眉轻扫,淡妆点饰,今日着的是锦瑟此前为她准备的明月藏峰服,因不太会挽女娘的发髻,又刻意找来了客栈的管事娘子为自己梳头。 在阿笙的记忆里,外祖母对子女的要求始终是得体、自洽,纵忙时不能乱分寸,行止坐卧皆须中正。 阿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心如擂鼓,她在外五年,如今行事与当年的苏长笙相去甚远,外祖母见到如今的她,可会失望? 阿笙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到的安府门前。 从前外祖母教导她,大家之女出门脚不染尘,落不得市井腌臜之地,须代步行之。但阿笙这一路却没有用轿辇,自己一路穿过长街,一步步走到了安氏的门前。 此前的所有紧张反倒在她叩响府门的狮首环扣时全都烟消云散。 她尚未扣下第二响,便听得门风尘动,偌大的府门自内缓缓打开。 出来迎她的是跟在外祖母身边多年的孙嬷嬷,而她的身后站着四五名侍女。 孙嬷嬷见得阿笙,只一眼便识得她,以嬷嬷为首,众人屈膝低身拜服。 阿笙下意识双手交叠,垂首回礼。 这一礼恍若当年。 孙嬷嬷引领在侧,她心中感叹,又不知阿笙如今脾性,恐怕多说惹人恼怒,偷偷在旁抹了抹泪,阿笙见此眼中甚是柔软。 安氏的这处宅子阿笙从前没来过,但忽然院中景致与从前外祖母的其它园子相比,倒是简陋了许多,但她并未多看,而是直直地往正庭而去。 庭内,老妇人着四时年华服,头戴海珠为饰,她端坐高堂,看着孙嬷嬷等人将那个已然亭亭玉立的人儿带到了自己跟前。 阿笙抬眼看向老妇人,一老一小的目光撞上,话语未开便已然眼眶微红。 外祖母头上的白发更多了,她终是上了年纪,念及此,阿笙微微敛了眉目。 安老夫人微微抬手,却见阿笙双手交叠跪地躬身,用清亮的嗓音道:“孙女苏长笙,问外祖母安。” 姿态行止亦如当年。 安老夫人抹了抹眼角的泪,平稳着声音道:“甚安,甚安。” 言毕,孙嬷嬷将人扶了起来,阿笙唇边带笑,眸光烁烁,她并未如常人那般与人抱作一团,哭得声音嘶哑,而是上前轻轻抱了抱老人家,用柔和的声音道:“外祖母,孙女如今过得很好。” 只这一句便断了老太太多年来的担忧与心疼,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无须说出来平白惹人伤悲,所以阿笙要将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安老夫人看,让她看着自己如今很好,那些不好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安老夫人眼中含泪,听闻她这般道,不断点头,道好,“过得好便好,便好。” 在老人家看不到的地方,阿笙迅速将一颗滚落的泪抹走,而后放开了安老夫人,笑着与她聊起自己这些年在华清斋的故事。 孙嬷嬷在旁看得真切,笙姑娘再不是从前那个会在长辈膝下撒娇的苏长笙了,她懂得克制,知道老夫人过于神伤会伤身子,她真的长大了。 但人的成长岂能没有代价,她这些年在外定然是遇上了不少的事,才能习惯不与人述说自己的委屈了。 想到这,孙嬷嬷又抹了抹泪。 “你这老货,我孙女不惹我,你倒来惹我。” 安老夫人故作生气的模样,孙嬷嬷知她是在劝解自己,立刻换上了笑,道:“省得了省得了,我这就去安排点心茶水,不惹您的眼。” 说着便带着人下去了,留下祖孙二人讲讲旧话。 夜里竹影横疏,阿笙与安老夫人请过安后,便随着侍女去了孙嬷嬷为自己准备的院子歇息。 孙嬷嬷伺候着老夫人梳洗,老夫人看着西边亮起了灯火的院子,对孙嬷嬷道:“给帝京去一封信,告知一声阿笙回来了。” 孙嬷嬷略有些惊讶,这些年老夫人从来不会主动与帝京联系,就算安氏的人来闹她也从未与帝京求过援,与窦氏老家主更是多年未有话,那边软话说尽,老夫人都不曾抬一眼。 今日怎么会忽然想要主动联络那边? 知道孙嬷嬷在疑惑,安老夫人从她手中接过梳子,为自己梳了梳鬓角,道:“‘苏’这个姓带着天家降下的罪,阿笙如今是华清斋的子弟,带着这个姓她将来会施展不开。” 说着她又叹了口气,“我们安家如今又是一大个烂摊子,不能让她去沾染,思来想去,唯有窦氏了。” “可家里的情况……” 孙嬷嬷欲言又止,窦氏族内又何尝不是一团乱麻。 知道孙嬷嬷未出口的话,安老夫人叹了口气,“我那儿子是个诨傻的,才能让二房的窜起来,但他俩但凡有一个靠得住,窦盛康不至于到现在把着家主的位置不放权。” “您的意思是老家主并没有多看好二公子?” 安老夫人闻此冷笑了一声,“窦盛康这人一辈子惦记着祖上的风光,极重礼法,一个外室的儿子,不到万不得已怎么可能将家交给他。” 屋内烛火摇曳,安老夫人看着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道:“趁着我还能动,还可以为阿笙争一争当年本该属于她母亲的东西。” 闻此,孙嬷嬷不由叹了口气,倒引得安老夫人发笑,“怎么?觉得我现在人老了,没用了?” “谁敢说定远侯府的姑娘没用。”孙嬷嬷笑了笑。 安老夫人罢了罢手,“得了,多老久远前的身份了,就你还挂嘴上。” “只是我看笙姑娘现在是个主意大的,这件事恐怕还得跟她商量才是。” 安老夫人同意孙嬷嬷这话,此事事关阿笙,毕竟从前的种种是她亲历,愿不愿意回窦氏还要她点头。 次日午席,孙嬷嬷让后厨做了羊肉锅,佐菜便用的偏院种的新鲜蔬果,这个季节吃着正是时候。 席间,安老夫人十分随意地问阿笙,是否愿意回窦氏。 安老夫人小心地观察着阿笙的神情,却见她浅尝了一口片成薄片的羔肉,仿似在聊着市集之事一般,问道:“祖母是想要窦氏的家业?” 见阿笙一针见血地点出自己的心思,安老夫人起了兴致,半开玩笑道:“窦氏于商道之上数一数二,可谓家财万贯,你不想要?” 阿笙笑了笑,又夹了一块儿小瓜片到安老夫人的碗里,道:“这营生如履薄冰的,我怕是要不起。” 安老夫人听闻这话,放下了手中的筷箸,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阿笙见老夫人停了筷,自己也放下了筷箸,又接过侍女递过的清水漱口,方道:“窦氏经营粮油起家,如今生意遍布央国内外,除了百姓的日常食用粮外,朝廷南粮北送的赈抚粮,以及仓部的储蓄粮大多也是与窦氏合作。” 见阿笙对窦氏的生意这般熟悉,安老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阿笙忽然笑了笑,仿似玩笑般问安老夫人,“可一国粮脉一半握在一个民商手里,外祖母认为,皇帝会怎么想?” 阿笙的声音清浅,带着惯有的柔和笑意,但安老夫人脸上笑意却淡了下去,她细细地看着阿笙眸光灵动,心中被这话砸开了大口子。 见安老夫人面色不佳,阿笙宽慰道:“外祖母也无须担心,外祖父经营多年,自然是有自己的法子的。” 安老夫人接过孙嬷嬷递过来的茶盏,拂了拂茶沫,神色上的沉重却未减多少。 阿笙见安老夫人这般模样,敛了敛眉目,道:“若是外祖母想让我回去,我回去便是,其它的我们容后再说。” 安老夫人闻此,脸上是肉眼可见的开心,“当真?” 阿笙安慰似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提前北上 皇极殿上,辛栾等内官看着地上被摔碎了的茶盏,却无人敢去收拾。 今日,裴氏河曲那边来了消息,这河曲的深山里的匪徒是越剿越多,一开始的人只是借着地形压了裴氏族兵一头,但现在的却越来越有章法,不但人是越大越多,这打法还俨然带着些兵法在里面,所以裴氏的人怀疑,这前后是两拨人。 而如今的这拨人不但占据河曲山地,还有些往南阳城而去。 裴清召手中领兵的是他后来提携上来的,纸上功夫说得有理有据,到了见真章的时候却在山中跟无头苍蝇一般,毫无章法,如今就剩下三百人还能战,也支撑不久。 假土匪打着打着成了真土匪,轩帝如何不气。 宋执接到轩帝召,当下从言议阁往皇极殿赶,传讯的内宫就差没拿着鞭子在后面抽,将人往皇极殿催。 宋执到殿前,深深呼了几口气,整理仪容后方才躬身进殿。 “臣见过圣上。” 轩帝眼都未抬,直接将手里的折子丢了下去,将宋执砸了个正着。 宋执顾不上头上被打歪的官帽,打开折子细看内容,面色却越看越凝重。 折子看完,他当即跪服在地,大呼自己的确不知情。 轩帝其实也清楚,根据裴氏的消息,河曲现在的那群人怕是南边来的,跟那逃了的景王脱不开关系,这事不是宋执可以预料的。 但他怕的就是帝京派去的那些人被景王的人拿捏,到时即便他推脱不认,也难免被反咬一口。 况且如今除了南边的人,就连裴氏都已经开始怀疑这匪徒的真假。 事情败露只是时间的问题。 为消磨裴氏兵力,私派武仆装作山匪与裴氏族兵纠缠,如此下三滥的事若被公之于众,无论是裴氏还是央国百姓会如何看轩帝? 岂是一个荒唐了得。 “臣这就去处理。” “孤已经让夏利川的人去南阳围剿。” 英勇侯夏利川的军队便在东部大营,是距离南阳最快的一支队伍。 如今裴氏族兵的底细不但没摸清,还弄出来这么一档子事,轩帝看着宋执恨不能啖其骨肉。 宋执低垂的头颅已经冒出密密的汗水,却是一声都不敢吭,轩帝默不作声地那些分分秒秒,他甚至感觉能看到神武门那铡刀已经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此事若是被揭发,皇帝为保帝王威严,定然会拿他去顶罪。 但轩帝却并未有话,只是以指骨敲着案几,那轻微的响声在宋执的耳中如天罚雷鸣,声声都敲在他的骨血之上。 轩帝微眯着眼,看着匍匐在地上并不言语的宋执,良久方才开口道:“孤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臣定当竭尽全力!” 轩帝开口道:“在夏利川收拾完跑去南阳的那些之前,把你送去的人全都解决掉。” 宋执闻此抿了抿嘴,人已经全部进了大山,他为防止被人摸查,并未留眼线,如今河曲山中深幽,他如何能在夏利川之前找到那些人? 轩帝看懂宋执那片刻的犹豫,向宋执招了招手,后者立刻爬向皇帝的案几,洗耳恭听。 “这个季节山中冷冽干涩,枯木遍地,最易起火。” 宋执面色僵硬,不可置信地看向轩帝,而后又快速低身垂首,不敢直视轩帝眼中惊人的瞳光。 无论裴氏族兵还是那真假土匪,皇帝这是打算一个不留,将可能知晓真相的人全都埋葬在那片深山当中。 但那山连着山,还有农户猎户居住其中,这让宋执如何下得了手。 “孤甚为惜才,知你与言议阁那些老货不同,不是墨守陈规的人,所以即便你犯错也给你机会改正。” 说完又敲了敲案几,示意他退下了。 宋执闻此浑身颤抖,却不敢多言,带着虚浮的脚步退出了皇极殿。 一旁的辛栾看了看轩帝,又作鼻观心状,仿似轩帝刚刚的话,半分没有入他的耳。 宋执归家以后,在家中廊下枯坐一宿,望着那苍穹顶暗了又亮,待次日奴仆来寻却发现房中已经无人。 临安城安府。 阿笙在这里陪安老夫人已经多日,安氏向帝京去的信件也已经抵达。 原本安老夫人是想着让阿笙在临安见一见窦氏的人,是否回窦氏此后再说,但今日一早府衙差人来了消息。 河曲剿匪之事失了控,山林枯木着火,燃起了大片的尘嚣。这火接东风而起,倒是绕开了东面的十几个猎户人家。 山火连烧半月方才渐弱,但本见着火势减弱,却忽然往南而去,直奔桡城。 因这火势阻断了不少道路,窦氏之人因此被拦在了路上,一时半会儿动不得身。 阿笙听完衙役的话,问道:“静严师父可还有别的话?” 这件事民间已经早有传言,静严不必为此专门派人跑一趟。 衙役拱了拱手拿出了一封书信。 阿笙接过书信,垂目低看。 信中写道,因山火势大,河曲、桡城向外求援,临安城这边因静严觉得这山火起的蹊跷,一同派了个探山的人去看了看,这越看越觉得往南的那股山火怕是无风自燃,有人刻意引火。 此时静严才知道东部大营夏利川接圣旨前往南阳剿匪,这山火从河曲连烧桡城,硬生生将夏利川的军队堵在了南阳城回不去。 而因山火火势过大,两城潜火队人手根本不足以应对,因而府衙皆向东部大营请人增援。 东部大营是江淮等央国东南地区的定海神针,如今南阳、河曲、桡城三头虚耗,静严怀疑其中会生变故。 得知阿笙不日即将启程北上回华清斋,因此派人来告知她,若要走今日便启程,不要耽搁。 阿笙仿似无意般扫了一眼,那衙役,见他一脸期待的模样,复问道:“怎么了?” 见被问道,那衙役憨笑着挠了挠头,“我们都觉得大人在这屈才了,早前便劝他打点一二,也不知如今是不是想通了。” 阿笙省得,原来他们以为这封信是静严为了自己求事业而让阿笙托给帝京的人。 阿笙听得这话,便知临安府衙的人怕是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临安城在后方,若当真出事,这里便是驰援补给的地方,静严恐怕也是怕乱了人心,才未告知实情。 “外祖母不如随我一同去西陵等舅父?如今这道路什么时候通也不知,我们走水路还快些。” 安老夫人原本也是想着要回帝京的,随阿笙一同走也行。 待衙役走后,阿笙对众人朗声道,“只收重要物品,我们须得立刻离开!” 安老夫人见她神情不对,“怎么了?可是有事?” 阿笙对着安老夫人却是宽慰了她两句,并未道出实情,毕竟在外人看来一切不过是静严的猜测而已,说出来只会乱了人心。 第六十九章 抢钱的还是要命的? 江水泱泱,翻滚不止。安氏雇佣的船是今日最早一批下水的。 今日从临安北上的船只不多,零零散散,多是商船,阿笙便直接雇了一艘准备北上补给的快船。 将安老夫人安顿过后,孙嬷嬷方来看看阿笙。 “外祖母可感到好些?” 孙嬷嬷点了点头,“老夫人只是有些不适应,才会有些晕船,现下用过午膳就睡下了。” 阿笙自问不该这么急将老夫人带走,但眼下那场景阿笙放心不下。 临安安府此前为了避开安老二夫妇,府内一应用度从简,就连武仆都不过三两,若是临时租用来的,怕是不当事,所以她才想着将老夫人先行带走。 “辛苦嬷嬷了。” “不辛苦。”孙嬷嬷略有些感概,“这些年窦府来了许多人请,老夫人硬是没理过,如今肯回帝京是好事。” 二人正聊着,侍女前来报,“漳州卫氏的船就在附近,卫氏示意我们可以并航同行。” 阿笙一愣,“这漳州卫氏不就是……” 孙嬷嬷欢喜道:“是卫贵妃的母族。若与他们同行,也能有个照应。” 阿笙点头,示意侍女去通知船家,临了忽然想起,吩咐道:“以临安安氏的名义回礼,不得透漏与窦氏的关系” 如今他们所带人手单薄,名号越大越惹眼,反倒不便利。 阿笙午后得空上了甲板才看到,那卫氏的船队浩浩汤汤,外沿有不少其它家族的船只一同前行。 卫氏的船这个时候大规模北上,也不知与静严所说的事是否相关。 但有卫氏的船队在,这一路航行都算平安,众人便这般一路北上。 是夜,阿笙从安老夫人的屋内走出,与孙嬷嬷交代了一番,却忽然听得甲板之上有吵闹之声,随前去询问。 甲板之上的船手一通匆忙,阿笙一问才知是前方航船传来消息,紧急停船。 阿航他们的船只在整个船队的中间位置,如今又是夜里,着实不知前方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久,船手见前方调动灯号,方大声呼唤,有水匪拦路! 听闻这个消息,一名路过的安氏侍女当下尖叫出声。 “闭嘴!” 阿笙当下喝止那人,夜间行船本就视野不佳,这般尖叫惊扰人心。 那侍女应当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一时方寸大乱,孙嬷嬷听闻声音上来,便将那侍女拖着下了甲板,免得让她扰了众人。 此时卫氏船上拉起了卫氏家族的锦旗,随行的一众船只都纷纷效仿,欲以此震慑匪盗,告令对方下手须三思,当心其家族的报复。 在卫氏船手的引导之下,整个船队并未停船,而是加速往前方而去,冲破阻拦。 这卫氏大船,动力十足,很快冲到了船队的前锋位置,在它之前的是卫氏武卫组成的船队,在前方开路。 水匪船只图快,毕竟经不得大浪,很快被冲开。 船队便这般继续往前加速航行。 大船人手足够,动力持久,渐渐的有些小的船只便开始落后,阿笙看着队伍末尾的方向,一些小型船只渐渐掉队,很快便有火光自那些船上迸发出来。 即便如此,此时的众人只能顾得上自己,哪里还有余力回援。 “有水匪从后侧追上来了!” 不知谁大呼了一声,阿笙只闻附近船只之上的惊叫之声不绝于耳。 她快速找到船老大,询问这船上可有储备油。 船老大当即到舱内备了桐油,原本打算这一程完了便在通州岸对船体进行养护,所以才备了些。 闻此,阿笙大喜,当即让武仆将这些桐油全都搬到船尾的的方向,又让船老大通知船手全部就位,准备突围。 待船老大一声令下,众人齐力,阿笙他们所在的船只提速,自旁侧朝右前方突围。 见有小船离开航行队伍,原本跟在船队后尾等着的水匪,当即调转船头准备从旁袭击。 但船只刚靠近右侧,却见那快速移动的船体末尾,一阵火光自海面之上骤然燃起,硬生生阻挡了前行的航道,那追得最快的一只的船头直接被点燃,逼得水匪追击的船只不敢再往前。 原来是船体提速之前,阿笙便让人在船尾一路倒桐油在水面之上,待到船体提速,见贼船来袭,便一支火箭燃起那些漂浮在水面之上的桐油。 虽效力不大,但足以让他们有时间跑到船队最前方去。 卫氏船上的主人家见阿笙他们的法子有用,当即号令各个船只,让船上备有桐油的将油倒往江面之上,再以火箭燃之。 顿时船队之后,火光冲天,硬生生将追船的水匪逼停在半路之上,只能看着一众航船远离视线,再追不上。 众人看着匪船停止追击,不由在船上大声欢呼,阿笙却看着船上未用尽的桐油若有所思。 舱内,孙嬷嬷正与安老夫人讲阿笙的威风,安老夫人听完后却沉默了。 一个安氏的家生子见此场景都会害怕,阿笙不但不怕反而能当机立断做出反应,她该是见过比这更凶险的境地才能这般冷静处理。 念及此,安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 “外祖母可是又感觉不舒服?” 见阿笙进来,安老夫人立刻去看她有没有受伤,却见阿笙笑着提了提手腕处被桐油桶擦过的那点伤,道:“不碍事。” 安老夫人立刻让孙嬷嬷去拿伤药,却见阿笙脸上并没有多少轻松,问道:“怎么了?” 闻此,阿笙挨着安老夫人坐下,缓缓道:“外祖母,我们这一行船只众多,那卫氏的船一看便知非寻常人家,你说怎样的水匪才敢打世家大族的主意?” 安老夫人听闻此话,点了点头,“的确,寻常水匪见到豪族船队躲都还来不及,偏生今夜的还敢动手。” 阿笙继续道:“而且,看他们的人手也并未到有十足把握的程度,这般捞些边角便收手,还把卫氏给得罪了,值得么?” 阿笙越想越觉得,这怕当真是与静严所说之事有关,毕竟卫氏不但是皇亲国戚,镇南军的主帅也是卫氏的人,这些水匪恐怕只是佯攻,从而让众人先入为主的以为一切都只是水匪所为。 “或许,这件事还没完。” 安老夫人闻此,当机立断寻来府中掌事,向卫氏大船去了一封信件。 第七十章 航渡引来了 后半夜,各船以鱼贯型停于江面之上。船只之间用绳结相连,而绳结之上系有铃铛,以此谨防众人熟睡之时,有人偷摸上船。 卫氏大船之上,阿笙应邀前来。 一炷香前,安老夫人以一则书信向卫氏报明此间局势,未久,卫氏来人,请主人家上大船详谈。 卫氏的掌事显然也没想到,这艘船的主人家居然是一个女娘,但主家吩咐谨慎对待,因此未敢怠慢。 未久,一名少年人自内走出,他身着竹翠锦袍,身量纤细,眉目之间亦可见柔弱病气,刚入舱内便低咳了一声。 阿笙此前听闻卫家小公子容貌秀美,今日一见,倒是所言不虚。 但他三步一咳的样子,有些过于娇弱了。 卫琏与阿笙见礼,坐定后,方开口道:“接姑娘书信,看来你对江淮之事也了解一些。” 阿笙点头,“听临安主府静严提起过江淮的情形。” “先国师?”卫琏有些意外,这临安安氏之名不显,这女娘如何能得静严先生亲授? 阿笙道:“我为华清斋子弟,所以曾有机缘得先生言传身教。” “竟然是华清斋高徒。” 卫琏闻此,眼中有光,但私有想到了什么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实不相瞒,此番我是接到家中急讯,说有人欲捉我以挟父兄,因而让我紧急北上,父兄如今尚在边关,到底南境发生了什么我亦不知。” 卫家戍守南境多年,忠肝赤胆,若是卫琏被抓去,南境怕是会出大乱子。 只是阿笙没有想到的是,河曲一场山火居然牵扯这么深广。 “姑娘在信上说,这些水匪恐怕不会罢休,不知可有何对策?” 阿笙沉了沉目光,道:“若是此事与卫家持兵有关,恐怕并非我们这些船只可以应对。” 卫琏闻此,神色又淡了淡,他听闻阿笙这话,以为她是来劝自己不要牵连他人的。 “姑娘放心,诸位可以自行驶离,卫家不会强人所难。” 阿笙知他误会,失笑道:“卫公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恐怕需要卫公子避其锋芒。” 卫琏微凝神色,道:“我也曾想过中途下船,从溪城改走陆路。” 阿笙摇头,“如今江淮一片能通达的道路有限,若他们有心要捉你,恐怕尚有余力在两边设防。” 卫琏对这话表示同意。 “其实卫公子不必过于担忧,他们两边设防也有不便之处。” “洗耳恭听。” “水路两边设防有一个不好的地方便是通信不佳,陆路的若未遇见你,便会认为你在水路上,相同,水路的未曾遇见你,便会以为你改走陆路。” 阿笙声音浅缓,听着让人十分安心,“我们这一行再往北便过了桡城东河道,再向前行过河湾区,交通便是四通八达,那时再要捉人便难了,所以卫公子只要能躲过这一段即可。” “可这江面之上,如何躲藏。” “藏于船上即可。” 卫琏与掌事面面相觑,委实没想到阿笙所说的躲藏究竟为何。 天明时分,船队复航,果如阿笙所言,刚复行百里便见前方,几十艘大船横于江面之上,硬生生将行道阻断,那些船只以铁链相连,船头接船尾地连着,大船身前亦有不少快船停靠,上面全是黑衣蒙面之人。 而那一艘艘大船之上全都插上了“蛟龙”旗面,那是东境颇为出名的水匪龙吟寨的标志。 见此情形,卫氏大船首先传信,众船停航。 其余众人未事先得到任何消息,因而船队之中乱作一团。 阿笙在舱内听闻外面尖叫之声起,有人登上了他们的船,她看着对面的安老夫人,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老夫人亦坚定地点了点头,而后闭目,为免自己眼神的慌乱动乱了人心。 忽而有人一脚踹开了舱门,欲将他们全都押上甲板。 阿笙开口道:“我祖母年迈,请容我们自行上去。” 那人见舱内只有一名女娘和两个老妇,并未逼迫,等他们自行上甲板。 待阿笙与孙嬷嬷二人扶着老夫人上了甲板,才看到各船之上的人全都被聚集到甲板之上,有一些带着獠牙面具的人在上面分辨着。 阿笙首先看到的是那些人腰间的长刀,刀柄处用狼皮包裹,这可不是一般水匪用得起的。 她记得从前地字阶的先生讲战事的时候说过,南境有一群雇佣军以狼皮包刀,狼牙为饰,以此彰显自己的凶恶。 看来这些人当真是南边来的,装作水匪隐藏真实身份。 不少女眷哪里见过这个场面,被吓得昏厥了过去,阿笙船上的也不例外,毕竟年纪小,另外一名侍女赶紧将人扶着,二人勉强蹲在地上,被吓得也是不敢抬头。 良久,见许多人从卫氏大船之上进进出出,众人四处逃窜,亦有投江之辈,但搜寻良久,却不见结果。 那带着面具之人沉声道:“你们可见过卫琏?” 阿笙故作害怕的模样,扶着安老夫人,用略有些颤抖的声音,答道:“那,那是谁?” 见她这副模样,那面具之人有些不耐,“卫家次子,你们随行一路竟不知主人家是谁?” 被他这么一吼,阿笙浑身一颤抖,瞬间腿软了,差点跌坐下去,安老夫人顺着她低伏者身子将人扶住。 “我们只是临安城的普通人家,没见过什么大人物,此前只收到并行的请示,并不知晓那大船上到底是谁,还请大人放过我们。” 孙嬷嬷赶紧上前,又将他们此前收到卫氏的帖子给那人看,上面的确没有言明大船上究竟是卫氏哪一位主子。 阿笙这一船除了武仆都是女眷,就连旗号都是无名之辈,更别说临时租来的商船,放在着洋洋洒洒的世家船队中算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倒是与孙嬷嬷所说相符。 那带面具之人心中猜测,恐怕是前面水匪惊吓过度,卫氏之人谨慎,当是已经改走陆路,自己这些人在此忙碌,恐怕也没什么功绩可言,自然不愿再在这里多费功夫。 遂而一声令下,将船上值钱的东西全都洗劫一空,而后才下船而去。 待这些人全都下船,孙嬷嬷一屁股坐在甲板之上,竟然是腿软了,反而是一直低伏在地上的阿笙站了起来,她神色如常地看着一旁扶着昏厥那人的“女子”,那“女子”缓缓抬头,正是那卫小公子。 卫琏身形不似一般儿郎伟岸,面容娇柔,因而阿笙在见到他的第一面便想到了这个躲避搜查的法子。 阿笙以眼神示意他,随着武仆一起将那昏厥的侍女抬入舱内,暂时不要露面。 黑衣人下船之后,前方连着的大船却无让道的打算。 “那是火弩!” 众人只见大船之上架好一片火弩,正对船队。 这是要灭口! 阿笙心如擂鼓轰鸣,她此时才想起那龙吟寨以凶狠闻名,他们既然要装作水匪,按龙吟寨的行事作风,又怎么会让人完好无损地离开! 她当即抱着外祖母往下低伏身子,欲往船舱内退。 其它船只之上众人抱作一团,吓得泣不成声。 忽而,那连片的铁链船上有人员跑动,片刻之后,船上架好的火弩悉数收了回去。 “他们收了火弩!” 众人不明所以,停下了躲藏的脚步。 他们微颤的目光盯着那几十艘大船忽然斩断了连着的铁链,而后缓慢挪动,硬是让出了一条行道。 众人视线豁然开朗,只见那铁链船打开的行道前方,重器压水,疾驰而来的是数百艘玄色大船。 玄青之色,如巨大的双翼以雁型阵列队,行至数百米外停于宽广的江面之上。 潜渊之龙,腾水而上,蜉蝣之力,何敢匹敌。 阿笙愣愣地看着前方的道路之上,天光刚起,印照万物,那江面之上停靠的数百艘航渡引硬生生截断了象征着生机的光。 裴氏的航渡引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第七十一章 危机解除和倒霉的阿笙 江面之上,众人看着片刻前欲动手灭口的铁链船此刻乖训得很,裴氏族兵登船之后,十分配合地被捆到一起,绑在甲板之上。 孙嬷嬷看着这一幕不禁失笑,“这些人怎么一点都不反抗?” 阿笙看着远处的场景,缓声道:“因为那是裴氏啊。” 若是他们得罪的是卫氏,卫氏虽然手握重兵,但无帝令不得擅自动手,况且这些背后是有依仗的,要动手还得看大局。 而裴氏不同,裴氏族兵可自行调配,在关外作战更是无所顾忌,裴氏单凭族兵便可灭一方流民军,今日裴氏要打你便打了,就连交代都无须有一句。 他们既然是受雇而来,没必要与裴氏对上。 此时,为首的航渡引上,一艘小船被放下,一人背剑灵巧了上了船只,快速朝这边的船队驶来,还未到近处阿笙便知那定然是阿七。 阿七若在,那裴钰便在了…… 阿笙看向对面的航渡引,扫了一圈却没见到那抹身影。 船队之前,阿七朝大船之上朗声道:“卫公子,裴氏家主有请。” 却见大船之上并无回应,阿七蹙眉,忽而听得船队左侧,有声音晃晃悠悠吼道:“我在这!” 阿七寻着声音而去,此时的卫琏已经换回了正常的服饰,而阿七很快也发现了站在卫琏旁边的阿笙,她静静地站在一旁,丝毫没有被吓到的模样。 “你怎么在这?” 卫琏以为这话是冲自己而来,被阿七的语气吓了一跳,怯生生道:“我,我不能在这么?”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见阿七连连告罪,阿笙不由在旁笑开。安老夫人此时才发现阿笙与来人竟然相识。 “有什么可笑的?” “我外祖母在这,你说话当心些。” 阿笙知晓安老夫人重礼,她一个女娘与外男相熟并不和礼制。 阿七这才看到一旁站着的老夫人,收了玩笑的模样,规矩地拱手一礼,而后对卫琏道:“请卫小公子随我走吧。” 说完这才看向阿笙,道:“家主在,你不去问安?” 阿笙这才省起,自己如今还挂着裴氏子弟的名号,于是与安老夫人浅浅交代了一句,方随阿七、卫琏二人一同往裴氏的航渡引而去。 孙嬷嬷愣神地看着阿笙随人上了那航渡引,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倒是安老夫人笑了笑,道:“她若本事不凡,便该与不凡之人相交。” 而后便回了舱内休息。 阿笙早闻裴氏航渡引乃是当年墨家大家所构建,船身构造精巧,首尾如梭,成就其水上无二的速度,但今日她是第一次登上这航渡引,不免左右多看了几眼。 舱室如堂,布置精巧,几人进去时,便见一名老者手持画稿与裴钰在讲述着什么,那人今日一袭天青烟雨服,如画的眉目低垂着,看着那画稿无比认真。 阿笙听了两句,似乎是在讨论船体的结构。 踏入室内,几人便看到的舱室角落里站着一名肤色黝黑身着异族服饰的男子。 这人身形高大,眉眼之间用黑色的浓墨勾勒出骇人的图案,仿若一个死物一般站在那,就算有人入内那眼珠子也不曾转动半分。 “阿七,那是……”阿笙低声唤了唤。 阿七顺着阿笙的眼神看了过去,哼笑了一声,却并未回她。 阿笙扫了阿七一眼,也不知他眼中得意的劲儿到底哪来的。 听见动静,裴钰方才抬首,天光柔和撒入人眼,无论何时他看人的眼中总带着温润之感,这让初见裴钰的卫琏微微松了口气。 裴氏家主名声过盛,原本他是有些紧张的。 卫琏上前,拱手见礼,“今次多谢裴家主施以援手。” 裴钰正要开口神色却顿了顿,浅笑道:“卫小公子这是……” 卫琏莫名,阿笙转头看向卫琏,却笑出了声,“卫公子,口脂还未擦。” 此前为了装作女娘,阿笙让侍女给卫琏上了妆,他倒是将服饰换了下来,脸上这妆却还带着。 裴钰当下让人先将卫琏带去梳洗一番,卫琏红着脸道谢后,复先行离开。 裴钰此时方才看向阿笙,“听院首说你近日十分繁忙,就连先生的课业也都是赶着才能做完?” 阿笙愣了愣,她是没想到裴钰不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倒是先想起裴怀之告的那些黑状。 “我,嗯……”阿笙忽而话锋一转,笑道:“家主,我见到我外祖母了。” 裴钰见她避开自己的话不谈,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道:“安老夫人也在?” 阿笙点了点头。 裴钰复对阿七道:“安老夫人是祖母的旧友,调一艘航渡引,直接将老夫人送去帝京。” 听闻这话,阿笙指了指自己,表示自己也要北上。 “你直接回西陵。” 阿笙自己倒是无妨,回到华清斋她可以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想到静严信中所言,还是难免担忧。 既然裴钰到此,应当可以想办法支援,因此阿笙与裴钰提了静严信中的内容。 “河曲山火烧得蹊跷,这边又有人要劫卫小公子。如今央国内外并无大敌,我着实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笙深觉自己在面对这些大局之上的争斗时,缺乏很多信息,若她也能如裴钰一般有裴氏瞰卫为自己收集天下之事,那她便能更好地看明白眼前这局。 裴钰闻此,笑得几分浅淡,“央国无大敌,可不代表皇帝没有。” 裴钰这话点醒了阿笙,当年帝位之争的另一位,现在仍不知所踪。 “景王?” “他逃至南境在卫氏的营内躲过一段时日,后来被旧部接走。” 裴钰缓声道:“这些年他一直在南境培养自己的势力,但碍于卫氏父子坐镇南境,受过不少打压,所以打起了卫小公子的主意。” “那这么说河曲的山火也是他们?” 听阿笙这话,裴钰忽而笑得几分凉薄,“一半算是他们的手笔。” “一半?” “嗯。”提起这件事,裴钰甚觉荒唐,“另一半是帝京的手笔。” 阿笙这话听得糊里糊涂的,忽而脑中灵光一现,“你是说皇帝?” 裴钰笑而不语,阿笙便更糊涂了,“可轩帝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钰说到这里,音色凉淡了许多,“因为他想探得裴氏族兵的底细,所以派人装作山匪,以匪患的名义让裴氏出兵。这件事却正好被景王的人利用,皇帝怕人发现匪患的真相,有损自己的声誉,所以想灭口。” 阿笙忽然想到了当初裴钰高调离京,五千族兵相送。 “皇帝会对裴氏生疑是因为你离京时相送的那五千族兵?” 裴钰的语气依旧浅淡,“那是二叔的手笔。他原是想趁机加重皇帝对我的不满,却没想到引来皇帝对裴氏族兵的猜疑,导致裴氏不得不配合皇帝演这一出戏” 原本有赵如胜在中间偷天换日,这场仗该是做做样子便能收场,若非那场山火,裴氏不会损失这么多族兵。 念及此,裴钰垂了垂眉目,将瞳眸中的寒光收敛。 阿笙见他这副模样,便知裴钰对此事当是动了怒的,也就未再细问。 此时卫琏收拾妥当,自外走入,面容爽朗了许多,“让九公子见笑了。” 卫琏再次拜谢裴钰的搭救,谢完又向阿笙恭敬一礼,“若非笙姑娘的计策,我怕是也等不到九公子到来,还请姑娘受我一拜。” 阿笙不是那般迂腐的人,伸手便要去扶人,却见裴钰快自己一步将人扶了起来。 “卫氏世代戍卫边关,小公子不该如此客气。” 卫琏知道三人若按年龄算都是同辈之人,礼多便烦人了,因而未再多提,而是问起了裴钰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裴钰道自己是自寒州返回的半途收到消息,有人欲动卫氏幼子,因而调转方向南下。 裴钰只是一语带过寒州二字,但阿笙却抓到了这一点,复又看了看一直站在舱室内一动不动的男子,她此时才想起此人脸上的不正是寒州异族的图腾么? 这让阿笙不由想起了华清斋的苦无,寒州之人尚武,先天体格便比东境人高大,但那地方贫瘠,全靠着央国与辰国物资救济,裴钰去寒州能图什么? 阿笙脑中忽而灵光一现,想到了些别的,“家主,听闻寒州多年来拒绝与东境文化融合,如今依旧保留着食人的习惯,可是真的?” “偏远地区尚未开化,仍保留一些陋习,但王都等地的居民没有这个习惯。” “那他们可是都与苦无大师一样善武?” 裴钰抬眼看着阿笙眼中提及寒州时的精光,丝毫没有常人对寒州的害怕,便知她定然是在盘算着什么。 “你想做什么?” 阿笙又换上了一幅讨好的笑,“你下次若要去,可否捎上我?” “不可以。” 裴钰拒绝得太快,阿笙脸色有些挂不住,“我是想着我一个女娘做事多不方面,如果有厉害的武仆跟着也能安全许多不是么。” 说着阿笙睇了睇站在一旁的魁梧男子,“他们这体魄当真适合,可比武馆的那些花架子厉害多了。” 裴钰听阿笙这话就跟市集里选菜一般,“这个头高大,定然营养丰盛”,丝毫不见她对寒武卫有半点畏惧。 阿笙见裴钰听完这话只是浅淡地看了自己一眼,并未接话,便知此事在他这没得商量,不由嘟囔了一句,“不带就不带,又不是非要你带才能去。” 裴钰倒是没放过她这句话,他知晓阿笙这性子,怕是自己一走她便会捣鼓着怎么上寒州。 于是裴钰话锋一转,“听闻开春你便要与天地二阶的学生一同结业?” 阿笙不知为何他忽然问起这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裴钰见阿笙一幅防备的神情看着自己,笑意愈盛,继续道:“你们结业的论述我会参与批读,倒是很期待你的佳作。” 闻此阿笙如被人戳到了脊梁骨,华清斋结业的论述为显公平,多请斋外有举国之名的文士参加批阅,裴钰可比那些先生严格多了,她若是不能获得优等,那裴氏的赏赐便该没了。 “什么时候的事?为何我没听说?” “刚刚决定的。” 阿笙琢磨着他这句“刚刚”,对上裴钰一双带笑的眼,瞬间明白这是他故意的。 “为何?我救了卫小公子不是该有赏么?” “我亲自批阅不算赏赐么?” 裴钰名气颇大,得他亲自批阅,阿笙若是脸皮厚的,此后便可以借此攀援裴钰,用来装点自己的名声,客观上来讲,的确是赏赐。 但阿笙却不这么想,只是觉得眼看要到手的赏赐要飞了。 她看着裴钰眼里盛满的笑意,仿似对自己这般反应很是满意,阿笙此时只觉得他这双好看的眼睛里尽是歹毒。 阿笙几次欲言又止,又硬是将话给咽了下去,她知晓自己不能当面得罪他,最后是一言不发,憋着一肚子火下了航渡引。 卫琏早前只听问裴氏九公子温润如玉,高洁仙雅,哪里见过他这般,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阿笙走后,裴钰又端起了谦和的笑,与卫琏聊起了别的事。 第七十二章 各怀心思 军机阁得到江淮急报,有人趁着河曲山火夜袭东部大营,但幸好的是,夏利川反应及时,并未被贼人得逞。 江东历城城郊大营外,不少此次在山火中灼伤的儿郎最后是被人抬着出了山,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但此后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 众人三两搀扶着,往军医营去,一次山火却能被人借势打成这样,提起来着实不光彩,有损东部大营威名。 帅营内,男子身形魁梧,络腮胡型,此时他身负战甲,长袍的一角也被烧得黢黑,此人正是东部大营主帅夏利川。 而距离他不远的宽椅上,一男子锦衣华服,纵是在这喧嚣之地仍保持了三分优雅,那人凤眸微抬,看了一眼夏利川愤怒的神情,复又垂眸摇了摇手中的杯盏,这人是轩帝最小的弟弟宗亲王,他的封地怀阳距离江淮不远。 宗亲王会在这里是给夏利川带来了一个消息,关于河曲山火的真相。 如此荒唐的理由却让夏利川的人被耍得团团转,他听了其中门道如何不愤慨,如今幸好这些人只是临时起意,无更详尽的计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宗亲王见夏利川抿着唇,怒意在眸中翻滚,却还是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怒火。 为臣者却被为君者所坑害,夏利川心中是有火的,然而宗亲王在此,他这火自然发不得。 夏利川松了松神情,客套道:“此番多谢殿下及时告知,我们才能有所应对。” “我也是恰好路过临安城,得临安主府示警才跑了这一趟。” “临安主府?” “将军当知晓的。”宗亲王道:“就是先国师静严。” “静严国师?!”夏利川这才想起此前好像听过静严因一次谏言而被皇帝贬斥的消息,但他常在营中,并未与人确认这个消息。 但如此大才都被皇帝轻慢,面对这样的君王,央国的朝臣当真难做。 宗亲王放下杯盏,对夏利川道:“夏将军也不必愤慨,此次被帝京坑骗的不止你一人。” 见夏利川看向自己,宗亲王笑道:“裴氏才是第一受害者,听说数百族兵全部葬身火海,如今有人比你更想让皇帝给个交代。” 夏利川冷笑一声,道:“裴二一向是皇帝的拥趸,他敢么?” “不敢也得敢啊,他如今在裴氏的境况如坐针毡,这一次又是他的人领兵,若给不出交代,便只能等着被裴氏的那些族老罢权了。” 听宗亲王说到这,夏利川道:“听说他那不中用的弟弟此前闹出了事都没能将他扳倒,这一次怕是也难,他这人一向见风使舵,说不得能两头哄好。” 宗亲王倒是笑了,他一双凤眸微敛,缓声道:“那就要看某人让不让他交权了。” 宗亲王这话说得稀奇,夏利川听起了兴趣,但再问却是一句多得也没有了。 帝京裴府内,裴清召此刻如被架在火上炙烤。 针对他此次出兵失利,燕城族伯亲自跑了一趟帝京,欲将族内决议上呈家主,如今人正在主宅,不过因裴钰暂时还未归,因此先去见了阮氏。 一炷香前,金氏已经去主宅打听消息,去了有一段时间了,到现在却还不见人返回。 裴清召不断在书房内跺着步子,就连仆从沏好的茶水都放凉了,也未动过一口。 “夫人回来了!” 闻得这句,裴清召也顾不得呵斥来人在府中大声喧哗,不成体统,而是顺着那侍从的目光,看到廊道那头,金氏身着流云抱金服自外匆匆走来。 裴清召站在原地,细细端倪着金氏的神色,见她眉目间都是喜色,心中大石方落,却又不敢落定,秉着那股子气,待金氏走近,复问道:“如何?” 金氏眉眼带笑,对裴清召道:“家主亲自发话,‘此次山火乃是天灾,怪不得二叔,因此酌情处理,不剥夺其持家之权,青山令继续由二叔持有’。” 裴清召听得这话却没有轻松之感,缓缓在宽椅上坐下。 他仰着头看着书房那八角顶,一时失神,似乎听得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有多欢喜。 “老爷这是怎么了?这个消息不好么?”金氏不解。 听得金氏这话,裴清召又是一声长叹,看着案几之上放着的那一小块青玉,其上雕刻如群山峻岭,层叠入云,这便是调度裴氏族兵的青山令。 金氏见他在看那小东西,伸手就要去拿,却被裴清召一把夺过,凌厉的目光扫了她一眼。 金氏面露尴尬之色,赶紧收回了手。 裴清召看着那小小的一枚玉令,陷入了沉思。 从前他看着父亲手中这枚玉令便是呼风唤雨般得厉害,但如今到了自己手里却使得这般窝囊。 如今裴钰发话他才能持有这枚青山令,这下倒成了家主暂与他保管的了,裴钰不动声色便夺了主权,还真把他当成堂前的傀儡,受累受罚都得挨着。 金氏见他眯着眼看着那枚青山令,她看不见裴清召眼中的冷光,倒是想到了别的事,试探性地道:“衡儿今日在房内哭闹了半晌,老爷得空了去看看吧。” “怎么了?” “在学堂受了些委屈。” 见裴清召眉头蹙起,金氏知晓他是在乎这个小儿子的。 “三清堂内多是族内子弟,身后谁没个依仗,今日听小桃回来说,堂内的人拿着身份嘲笑衡儿,说他是庶出,即便是家主一脉的子嗣,也得不了什么尊贵。” 裴清召有持家之权,旁系子弟的生死都在他的手上,哪里会真的有人敢对他的儿子说三道四。 裴清召听闻这话便知金氏要说什么,他将青山令放下,却并不抬头看她。 “改明儿给衡儿换个厉害点的文仆跟着去,小孩子的事,你就别跟着参合了,免得失了身份。” 金氏听他这话,捏着绣帕的手又紧了紧。 金氏这话无非还是想着裴氏正房的位置,李氏是庸国王族,金氏的位子自然不能比她高了去,但李氏多年无所出,又常年独居清幽堂修养,占着裴清召正妻之位,为府中上下毫无付出,这让她如何能甘心屈居此人之下? 从前只有她自己还好,如今却事关着孩子的前程,尤其是长子已到议亲的年纪,庶出的身份终究是个让人挑刺的理由,她才想着自己争取一次。 金氏自认要的不多,平妻之位足以,不过给个体面,但裴清召却顾着那遥不可及的李氏王族的颜面,多年来从不肯松口。 金氏听得裴清召这话,预料之中,却还是难免失望。 她声音淡了淡,回道:“爷多虑了,我哪有身份可失的。” 裴清召听得这话,眉间一蹙,却见金氏低身见礼转身就要往外走。 “往哪去?” 金氏并不转身,淡淡答道:“老夫人要去三皇宫祭拜,我已经跟夫人请示过了,明日便陪着一同前去,这也该收拾收拾了。” 这些时日,金氏往裴老夫人那走得勤,如今刚回来没几日,这又要走,裴清召虽然心中有话,但金氏能为他笼络老夫人,他也不能置喙。 见裴清召话未说完般,金氏堆着熟悉的笑转身向裴清召问道:“老爷可是有话要交代?” 裴清召看着金氏这样子又仿似什么事都未发生一般,一时也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思虑了片刻,还是挥了挥手,放人走了。 第七十三章 归京 营门口岸位于帝京东郊,是南来北往商船停靠的大口岸。 今日,营门口岸外一众人覆手而立,他们衣着华丽,锦缎着身,一看便不是寻常人家,光是身后的仆从便跟了洋洋洒洒两列。 可就是这样一众人却颇为规矩地站在营门口岸外,不敢有半点怠慢。 路过的行人不由多问了几句,方才知晓这是窦氏子孙,一同在此等候窦氏的老夫人归京。 前日里,府内得到消息,道老夫人将于今日抵达帝京,因而一早便来这里候着了,生怕有所怠慢,惹老太太不高兴。 当然他们还在等着看那个失踪了五年之久的窦氏外孙,苏长笙。 为首的几人里,一女子看着这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忽而笑出声,她眼波流转,在眉尾那颗小痣的衬托下更显妩媚,这人便是窦氏次子的正妻薛娇娇。 “大哥,这笙丫头回来了,当年小姑名下的那些产业可都得还回去了。” 长子窦升平微微一愣,不知为何薛娇娇要提此事,道:“窦氏的家业自然由父亲、母亲做主,也容不得你我置喙。” 薛娇娇扁了扁嘴,薛升平这人一直愚孝,事关自己的利益这话说得漂亮,也不知能不能做到。 窦知雪当年作为窦氏最小的女儿,最是得宠,那十里长街的嫁妆最后可都是全都搬回了窦氏,由长房代为管理,如今窦知雪的女儿回来了,这吃进肚子里的要吐出来,当真这么容易? 薛娇娇噙着一幅看戏的神情多看了窦升平夫妇二人,他那媳妇向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己这一番话硬是没让她抬个眼皮。 此时江面泛起了大风,有人一声惊呼,众人看到那南来的方向上,一艘玄色大船忽然驶入眼帘,那特殊的船型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是裴氏的航渡引!” 见此船出现,瞬间码头凑满了看热闹的人,硬生生将窦氏的人挤到了半道上。 仆从立刻上前将几个主子护住,众人皆等着看那航渡引上会是裴家哪位。 良久,待航渡引靠岸,出现的却是一位嬷嬷,她搀扶着一位老太太在船上露了脸,众人见不过是一个老妪便失了兴趣,三两下又散开。 待这些看热闹的走了,窦氏的人方才看明白,那从裴氏航渡引上下来的便是自家的老夫人。 此时,原本还老神在在的薛娇娇眼中却盛满了光,她立刻扯了扯自己丈夫的衣衫,道:“此前便听闻母亲尚在闺中时与裴氏老夫人交好,她还说不熟,如今她可不好再说不熟的话了,这般昌儿想入华清斋的事不就有眉目了么?” 长媳傅荣华此时方才抬眼,她上前去,低身向老夫人一礼,规矩地问安,薛娇娇见此立刻跟上,不肯落了人后。 窦升平与窦知进两子同时上前,屈身见礼。 “母亲一路可还安好?” “甚好。” 安老夫人放开孙嬷嬷的手,伸向长媳傅荣华,后者当即上前将人扶住。 薛娇娇见此欲上前,却见老夫人放下了另外一只手,便也没去自讨没趣。 傅荣华向来受老夫人待见,薛娇娇一直觉得是因为傅府的门第高于自己,所以虽然心中有不满,却也分说不得半点。 众人与老夫人见过,便见航渡引上,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带着几名仆从躬身下船,与老夫人辞别,而后又登船离去。 薛娇娇见此,抓着时机,道:“母亲,你可不好再说与裴氏不相熟了,这航渡引可是裴氏主家才能用的,都送您归京了,想必裴老夫人还是记着与您的闺中情分的。” 安老夫人带着浅笑看了二儿媳一眼,却并未接她这话。 倒是一旁的傅荣华,柔声道:“阿笙呢?可有随母亲一同回来?” 这话若是旁人问,安老夫人会觉得是别有用心,但是傅荣华问,安老夫人了解她,不会为了别的。 “她课业繁忙,先行回了学堂。” 闻此,傅荣华与丈夫互看了一眼,眼中有着欣喜,“阿笙如今仍在念书?” 见安老夫人点头,窦升平跟着点头,“在念书就好。” 一个女娘在外,唯一令人担心的便是走了邪路,如今听闻阿笙不费文法功夫自然也是欣慰的。 薛娇娇听闻提起学堂的事,自然不肯放过,复问道:“不知阿笙在哪家学堂就学?昌儿如今也到了要择大学堂的时候了,看看能不能与阿笙同堂?” 窦知进哪里看不懂妻子这殷勤的模样是为了哪般,昌儿的年纪比阿笙大,哪里能同堂,不过是一个话头。 他立刻接了这话过去,“母亲,说来昌儿入学的事……” 此时傅荣华给窦升平递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插话道:“母亲一路也累了,父亲还在家中等着,不如先回家再说。” 见窦升平这个时候岔掉了自己的话,窦知进目光冷冽地看了自己长兄一眼,但也只是一眼,遂后点头称是,是自己想的不周道了。 窦府这一行人方才声势浩大地往帝京城内而去。 窦府位于帝京北,帝京东西多宰官、南北多富商,尤其是鱼浮巷内,皆是寸土寸金的地界。 听闻老夫人归来,今日窦府浅雕浮屠山色的正门通开,一众管事婆子并列两侧,垂首恭迎。 正庭内,窦家主坐在雕花梨木大椅上沉思着,安氏离京多年,今日肯为了阿笙而回来,他的这个妻子他是知晓的,并不是一个肯轻易回头的性子,此番回来,定然有备而来。 未久,听得外面的热闹,窦家主抬首便见众人簇拥而来的安氏,她眼眸明亮一如当年,在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是充满了疏离和客套的笑意。 见此,窦家主心中还是不由一沉。 众人纷纷向窦家主见礼,唯有安氏打直了脊梁,就连垂首都无。 当年安氏是下嫁,夫着鱼服,妻着凤裳,按礼当是他向安氏见礼。但彼时安氏尊重夫家,一直尊其为上,但显然,如今的安氏不似从前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想人心回暖,终究需要时间。 众目睽睽之下,窦家主垂首拱手,先向安氏见了一礼,方才得来她的回礼。 这夫妇二人对礼,让旁人看出了些名堂。 “一路可还平安?” 窦家主率先开口。 安氏点了点头,“遇上了些水匪,还好笙笙聪明,解决了。” 安氏这话吊起了众人对阿笙的好奇心。 “哟,笙丫头这么能耐。” 说话的是薛娇娇。 窦家主听闻这话,开口问道:“阿笙没随你一同回来?” 安氏听闻这话神色淡了淡,道:“笙笙开春便要从华清斋结业了,如今正是繁忙的时候,我便让她先回斋里去了。” “华清斋?” 众人听闻华清斋之名,眼中皆有震惊,尤其是薛娇娇,如今她为了儿子能入得了华清斋是费劲功夫,如今这个在外漂泊五年的丫头便是华清斋的子弟,如何不让她眼红? “母亲,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既然笙丫头去得,昌儿为何去不得?” 听得这话,安氏神色沉了下来,她看了薛娇娇一眼,窦知进赶紧将人拉到身后,“长辈谈话,容得你插嘴。” 薛娇娇哪里肯罢休,又要分说两句,却听安氏道:“笙笙十岁入华清斋,我前几日方才与她相认,这事岂是我的功劳?若你那儿子也有此能耐让他自己试试去。” 倒是窦家主听得这话,有些惊喜,“这么说,阿笙这五年都在华清斋?” 安氏睨了他一眼,自然知晓窦家主心中在想什么。不思子孙性命安危,倒是怕她在外不走正道有辱门楣。 于是对着窦氏众人朗声道:“笙笙这五年受裴氏教养,行端礼正,她凭自己的本事进入华清斋,若有人不信大可去裴氏打听。” 窦氏众人听得这话,谁还敢有多的话,窦知进夫妇二人闻此对看了一眼,皆面露冷色。 窦家主此时出面,让傅荣华将老夫人扶去休息,方才缓解了这一场面。 待众人走出,薛娇娇看着安氏离去的方向,问丈夫道:“你说为何父亲对着母亲这般客套,若当真夫妻情谊不在了,和离不好么?” 若是当真夫妻恩爱如初,也不会有窦知进的出生了不是? 闻此,窦知进重重叹了口气,道:“父亲当年是高攀了安氏,窦氏所得一切的基底都是老太太的嫁妆,如今窦氏产业中有一半都在老太太名下,父亲多少都会敬重于她,断不会走和离的路子。” “那这么说,那丫头回来,岂不是你我能得的便更少了?” 一个孤女还好,若是一个能力出众又有老夫人为靠山的孤女,便难办了…… 第七十四章 即将加冠 年节刚过,华清斋的学生还未返程,但书阁内却经常见到一个身影起早贪黑,那就是被裴钰激得近日十分用功的阿笙。 午时,阿笙返回用膳,却见锦瑟正在院子里捣鼓着一口石锅。 自西州回来之后,斋内将阿笙腾挪到了更大的院子,这里夏日乘风歇凉,冬日烤火围炉都方便。 今日这鱼锅是裴怀之新请的厨子做的酸汤底,再加入番茄、菇类、豆腐等细细地熬,最后烫入纤薄的鱼片,远远的都能闻到香味,若不是华清斋的学生大多反了家,今日阿笙这一锅便能馋哭人。 阿笙刚坐下,锦瑟便将陈国来的信件递给了阿笙。 这是茉莉等人传回的。 日前,茉莉正式接到了西州的授封文书,由她代表西州与央国、陈国和宣国谈西州运船在三国设立口岸的事。 毕竟要往人家门前过,因此阿笙认为只有将东境诸国拉上同一条船,许以利益,这海上商道还能更加稳妥,因而向西州求了一份授封给茉莉。 之后茉莉便带着弄墨与央国、陈国和宣国商行司同时谈此事。 不出所料,央国与陈国都想作为牵头的一方,直接在谈判桌上吵了起来。 这两国虽然综合实力是央国最盛,但陈国王室近年的威望却更胜一筹,因此谁也不服谁,倒是宣国使臣见这场景,也不敢多话,与茉莉签了协议便先溜了。 如阿笙所料,因为央国与陈国谁都不服谁,最后谁都没能拿下所谓的话语权,倒是各自派了专人盯着行道建设,谨防对方偷摸着给自己使坏。 阿笙看到这里心情大好,白得了两个免费的劳工,有陈国与央国的使臣在,与粮商谈合作的时候便更能有底气了。 “不过,公主那边来说,即便咱们这般过了三国朝廷的眼,那些大的粮商也不怎么卖面子。” 毕竟路上的商道早已成熟,利益划分明确,而海上的这条路风险未知,利益不明,没人愿意冒险。 “咱们的人去窦氏却连个掌柜的都没见到,更别说主家的人了。” 阿笙也能理解这个情况,窦氏起家来源于先帝重农的政策,窦氏的产业蒙受天恩,自然不肯轻易与他国王室合作。 但东境农产多被大的粮商把持,若不能谈下一两个大的商户,阿笙他们可能要面临货物不够而运力过剩的情况,反倒要在漕运上赔钱。 阿笙轻轻靠在椅背上,长叹了口气,“看来还得去一趟帝京。” 锦瑟听到这话不仅提醒道:“院长可发话了,你现在的大论述还没写完之前不能离开。” “一天也不行?” 锦瑟严正地摇了摇头。 阿笙有些泄气,她不太懂,易澜山他们的东西裴怀之是看都不看,净盯着自己。 “院长到底为什么老盯着我管?” 阿笙说着又长长叹了口气。 锦瑟闻此,道:“大概是看在九公子的份上。” 阿笙狐疑地看着锦瑟,“这关他什么事?” 这下轮到锦瑟莫名了,“你在裴氏是记在九公子名下的,自然关他的事。” 阿笙是第一次听闻这话,“什么意思?怎么记在他名下?养女?这年纪也不对啊。” “胡扯!” 阿笙被这一声吓到,转眼便见到裴怀之站在自己院外,指着自己的手被气得发抖,“是门生,门生!你当年进裴氏是由九公子作保入了裴氏名册的,不然你以为裴氏能容你四处蹦跶!” 阿笙听闻这话,十分诧异,又看向裴怀之,见他一脸懒得与自己辩说的模样,指了指自己,“门生?” 裴怀之就不明白了,这丫头性子这般难训,怎么就能得了裴氏家主门生的名号,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 想来当年裴钰也是念在她孤苦,怕没了依仗会受委屈才会点头。 阿笙知晓这名号大概是裴钰的权宜之计,作不得数,倒是没太在意,但见裴怀之气得满脸通红,也不敢再多话,而是故作乖巧问:“裴院首可是有事?” 裴怀之拿出一块玄铁打造的小令,递给了阿笙,“家主让人送来的,是广寒楼的小令。” 裴氏的瞰卫、陈国王室的乌雀和广寒楼的信鸦,若说信息通达,整个东境没有什么比得上这三者的。 “家主为何会给我这个?” “给你就收着,何必问那么多。” 阿笙看着手中的小令,想起此前遇上裴钰,难道是因为自己问题过多,显得无知? 念及此,瞬间她也不觉得这小令是一件多么令人欢喜的东西。 阿笙规规矩矩朝裴怀之见礼,而后问道:“院首,我可否去一趟帝京?保证三日就回来。” 说着又摇了摇手上的小令,“你看我得去办点事不是?” 裴怀之看她这副模样,哼笑了一声,道:“过几日你还得随袁成杰他们去帝京,现在就安心呆着吧。” “嗯?” “家主冠礼,族内决定,冠礼之后正式交接持家之权,因此邀诸子百家作见证,华清斋也要派人随喜观礼。” 阿笙微微一愣,此前遇上他丝毫没提此事。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了礼教先生讲的话,央国男子冠礼之后便是人杰初成,可参政入仕,受纳门徒,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待裴怀之走了良久,阿笙方才喃喃自语般,道:“他要立冠了啊。” 入夜,央国帝宫灯火不歇。 轩帝尚未安寝,宫灯照亮了他手中的典籍,那便是裴钰带人译注的智者典籍。这套译本如今广传东境诸国,再一次彰显了央国文化底蕴之深。 但这广传的美谈之中,却无一人提及央国天家的恩德,倒是将轩帝在裴钰立功之时贬去偏远之地的事传扬了出去,被陈国的王室拿捏住了把柄,又在自家的戏剧当中嘲弄了一番。 这一次轩帝却是隐忍不发,今日便着人将这套译注拿来自己亲自看看,裴氏那令人折服的学识到底长什么样。 这一看便看到了深夜。 从前轩帝只觉先帝对于裴氏的忌惮未免过盛,裴钰在帝京宣讲之时,面对那般盛况他亦觉得是裴氏名声使然,今日得闻这本译注方才明白一二。 这书他越看内心渐渐有一股无名的恐慌骤然而起。 此子的才识、见解非寻常可比,他厚重的文化底蕴足以让他以合乎文法礼教的语言,说出颠覆朝政的话,以他的影响力和能力,若他站在天家这边便是万民归心,若他不站天家…… 轩帝看着那典籍之上“仁德”二字,眼中透过一瞬的杀意。 此时,一人身着黑色长袍,兜帽覆盖住大半的面部,在辛栾的引领下自后殿入了皇极殿内。 轩帝远远地看着来人恭敬向自己行跪拜之礼,脸上带上了端和的笑。 “你怎么亲自来了?” 那人取下兜帽,正是裴清召。 第七十五章 双杀之局 帝宫皇极殿内,辛栾撤下了殿内所有内官,唯自己于皇极殿一角垂首站立,如林中之木,不受狂风吹拂。 眼观鼻,鼻观心,殿中之声对他而言,如言无物。 裴清召躬身见礼,以额触地,恭敬道:“自然是为了消除圣上心腹之患而来。” 轩帝故作无意般将手中典籍放于一旁,道:“说说看,孤有何心腹之患。” 裴清召抬首,仿似无意般扫过轩帝置于一旁的文典,再次低身一礼,“裴钰便是圣上的心腹之患。” 轩帝闻此沉了脸色,“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裴氏九郎乃是我央国大才,拥趸众多,你作为其二叔,不敢这般诋毁于人。” 裴清召听闻轩帝这话,神色冷淡,他知晓轩帝其人,既要名声又要成果,因而有些话他不会提,全靠旁人去猜,做对了便是他的功绩,做错了便是旁人猜错了心思。 此前为了给裴清召一个交代,轩帝便是以这般理由处置了一个名为宋执的小言官。 死得悄无声息。 裴清召一直躬身礼拜,连头都不抬,“圣上,裴氏家主立冠之后便可不受门第之别,广纳天下门徒。裴钰如今影响力已然足以影响我央国国誉,追随之人众多,他若开门授徒,这央国境内可还会有天子门生,将来朝堂之上可还会有天家之臣!” “你放肆!” 轩帝随手便将那本典籍砸向了裴清召,裴清召并未躲闪,任由其当头砸来,一阵疼痛传至后颈。 裴清召顾不得头上的伤势,再次躬身,道:“圣上,一国文士所拥戴的不是当朝天子而是一个世家子弟,为保帝国昌盛不衰,这股风气必须纠正啊!” 轩帝眉目微垂,用几分庸淡的语气说着凌厉的话,“你就是想借孤的手帮你夺裴氏家主之位,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裴清召倒是不慢不紧地抬首,看向轩帝,他神色淡然,抛出一句如惊雷一般的话。 “裴钰已经知晓他父亲当年之死与先帝有关。” 轩帝闻此,下意识前倾着身子,目光微凝,如同诘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裴钰打直了背脊,垂眸道:“当年先帝借我那蠢弟弟之手,让先家主死于象马践踏之下,此事裴氏早已查清,裴钰亦知晓。” 轩帝眼眸之中翻卷的怒意,他死死地盯着裴清召,一字一顿咬牙道:“你在威胁孤?” 裴清召听闻轩帝这话,再次躬身垂首,以额触地,高呼:“不敢犯上!” 裴清召低垂着头颅,看不到轩帝的神色,未等轩帝发话,他继续道:“圣上,裴氏其实也可为您马首是瞻。” 轩帝微抿着唇,并不说话,听裴清召一一道来。 “圣上,若裴氏家主之位由我承继,将来裴氏便是天家之臣,裴氏族兵也好,子嗣也好,将永远效忠于天家。裴氏的存在永远不会高于天家!” 裴清召忍着头上的疼痛将自己欲说的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完。 他看着地面之上忽明忽暗的烛火,等着轩帝的发落。 他在赌,赌裴氏家主这个位子在轩帝心中是否与先帝一样,令其如鲠在喉,也在赌轩帝对裴钰的忌惮是否已经到了欲取其性命的程度。 冠礼在即,待家主加冠,持家之权必须交还,他如今所有的尊容与权势都将在裴钰冠礼之后被收回。 山势将倾,须当机立断。 飞虫扑火,迸发出一声脆响,轩帝细细地看着裴清召,良久,方才开口问道:“你想要什么?” 得闻此话,裴清召心中大石缓缓落地,道:“裴氏受皇恩所赐,嫡系冠礼可在皇家明辉堂授冠,明辉堂邻近帝宫东城墙,可从此处出手。但此计还需圣上的许可。” 轩帝闻此,神色微眯,问道:“东城墙距离明辉堂可还有段距离,弓箭难及。” 裴清召唇边勾起一抹冷笑,“圣上可听闻八段弩?” “西州王庭秘传的武器?” “正是。”裴清召低首道:“这八段弩射程极长,是西州王庭不外传之谜,但也因弓身承重,常人无法开弓,因而无法用于战场,后被王庭放弃。” 说到这裴清召顿了顿,继续道:“这弓弩有八道弩机,弦弓承重,要拉动它还需向圣上借一人。” “用我的人动手?” 裴清召听轩帝语气不对,当即解释道:“唯有幽州大狱中的寒州死士方能将此弓弩运用自如。” 这幽州大狱位于一座孤岛之上,其内关押都是身犯重罪之人,与天家扯不上多少关系。 轩帝听闻这话,并未立刻应承。 “听说这八段弩只有西州王庭的御用工匠才能制作,可是真的?” 说到武器,轩帝倒是来了些兴致。 “是,此弩制作图纸在西州王手里,只有在制作之时才会拿给工匠,并由不同的工匠分制一部分,无人知晓其全部图纸,所以也无人能复制。” “那你手上那一把是怎么来的?” “偶然得之。” 裴清召只有这四个字,显然并不愿多说。 “孤要这弓弩。” 裴清召微微一愣,这便是轩帝的条件。 “圣上,这弓弩无法量产,恐怕……” “西州做不到,不代表我央国做不到。” “可若是此事成了,此弓弩若出现在您手上,裴氏恐怕不会罢休。” “裴钰若死了,这裴氏不是该到你手上么?”轩帝声音轻缓,却似凌冽的刀,刀刀到骨,“还是说,你根本没有信心拿下裴氏?” 裴清召咽了咽唾沫,道:“如此神兵自当献给圣上!” “甚好。”轩帝对裴清召这话十分满意,“这么说你是打算将这件事推到西州的身上。” 轩帝打量着仍跪于地上之人,他若没记错,西州王后是裴钰的嫡亲。 用西州特有的弓弩去刺杀裴氏家主,让裴家嫡脉之人相杀,自己坐收渔翁之利,裴清召还当真打得一手好算盘。 裴清召如实道:“此前西州王贺兰倬因忙于应付战场之事,将朝中政事丢给了王后裴妙音,原本朝中便有臣子不满此事,如今贺兰倬归朝之后,裴妙音依旧干政,没有还权的打算。因而西州王刺杀裴氏家主,以此断绝裴王后的依仗,从而夺回西州朝政,便也顺理成章了。” 裴清召这一局,手段、托词皆足,轩帝倒是想看看,这一场裴氏内斗的结果到底是什么,反正于他而言,毫无损失。 “今日读书许久,孤未见过任何人,你退下吧。” 闻此,裴清召省得轩帝的意思,再次拜服,道:“拜谢圣恩。” 轩帝看着裴清召离开的身影,忽而问道:“你看他做得成么?” 闻此,站于殿内角落的辛栾,垂首道:“老奴什么都未听到,不知圣上所问何事。” 轩帝哼笑着看了他一眼,眼中并无怒意,“老东西。” 第七十六章 裴氏冠礼(一) 裴氏冠礼,广邀天下文人雅士共作见证。 裴氏论其世族地位,得东境百家俯首,裴钰以其学识而论,得天下学士敬佩。因而这一场冠礼,注定盛况无双。 华清斋亦接到裴氏之贴,斋内琢选数名生徒随院首裴怀之共入帝京庆贺,阿笙亦在其列。 众人着文士服,于前一日午后抵达帝京。 因天下名士齐聚,帝京学子纷纷出门拜会,帝京街道亦是热闹非凡。 作为华清斋子弟,阿笙等人随裴怀之被安排入住裴氏的无尘别院。 阿笙刚下车驾便见到帝京的上空飘起了浅薄的雪,漫天雪絮飘散,盖上屋檐和枯落的树枝,看着人心底生寒,她下意识裹了裹身上的袍子。 众人安置之后能得闲一个下午的时间。 午膳后,阿笙走到易澜山身旁,堆起客套的笑,道:“师兄,听闻你们家也做粮油生意?” 易澜山的姑姑远嫁陈国,所嫁之人乃是陈国国舅褚良,这个褚家便是陈国第一大粮商。 易澜山皱了皱眉,他家世代经营术数一道,众人皆知,阿笙这般问他愣了愣,而后道:“我家不经营这个,不过我姑丈做这个,怎么?” 阿笙拿到广寒楼的信鸦令后第一时间打听陈国的粮商,却没想到居然与易家有些关系。 “在帝京可有生意?” “有是有,不过不多。” “可能带我去看看?” 易澜山狐疑地看着阿笙,“你一个女娘不去逛衣裳首饰,去看粮店?怎么个路数?” 阿笙一本正经道:“爱好。” 城东大街,窦氏车驾因城门口有人斗殴而不得不缓行。窦升平看了看车驾之外,不少行人聚集看热闹,而后被守备一一驱散。 “裴氏一个冠礼,城中的守备人数都增加了许多,当真是厉害。” 这话说得是倾佩,但一旁的窦老爷子却是眼都没抬一下。 “裴氏的座上宾越是显赫,咱们圣上的心里就越不舒服。” 天下文士聚集帝京,不乏仲景等国士之身,裴氏的高朋满座到底是扎了帝宫那位的眼,今年听闻轩帝不会出席裴氏冠礼。 太祖曾为三位裴氏子弟戴冠,但至今日,家主冠礼戴冠之人却并未邀请天家,旁人怎么想不知道,但窦盛康一向看重家族延续,因此在裴氏与天家之间秉持着两不得罪的心态。 “唉,那不是易家那小子么?” 易家的姻亲,陈国的褚家与窦氏这些年在生意场上你来我往交手数次,窦盛康听闻这个名字方才抬眼,往外看去。 街对面,两名穿文士服的学子走过,身旁还跟着一名女使模样的人。 “这是易家那个学商的小子?” “是的父亲,听闻易家有意与褚家合作经商,因此让最小的儿子学习商道,如今他就在华清斋的玄字班修习。” “华清斋的学生?” 窦盛康闻此,多看了易澜山一眼,待他往前一步,才让人看清,与他同行的是一名女娘,也着文士服,看样子同是华清斋的学生。 “华清斋为裴氏麾下书堂,看样子也是为了明日的冠礼而来,能在裴氏冠礼受邀之列,这二人当是在斋内也颇受器重的。” 窦盛康并未多言,他看着那二人转身便钻进了褚家的粮行,而后放下了帘幕,不再多看。 这日下午,阿笙穿着华清斋的文士服,拖着易澜山将城中褚家几个大的铺子都逛了一遍。而今日,跟在她二人身边的不是锦瑟而是弄墨。 弄墨此前随茉莉与几大粮商谈合作之事,虽无大的进展,但那些粮铺的掌柜却是识得她的。 阿笙带着弄墨与易澜山这般招摇过市,自然是有目的。 当晚,包括窦氏在内的央国大粮商都收到一个消息,西州的海上商道已经与褚家搭上了关系,由易家小公子亲自陪同商讨合作之事。 海上商道其实对于各家而言都有好处,但是行首不肯点头,也没人敢去坏了规矩。 央国商贩都盯着窦家的态度,却忘了这条行道贯穿东境诸国,停靠三个口岸,人家合作的可不止央国的人。 而运输一事涉及运力,一旦运力拉满便是再后悔也没得商量了。 于是各大商铺连夜与主家商量,是否要主动与西州商道的人接触。 次日清晨,阿笙很早便被弄墨派来的人唤醒,道有粮商一大清早便登门拜访,不过弄墨按照阿笙的吩咐,都一一回绝了。 阿笙此时的回绝倒是让人抓耳挠腮般的难受,众人只觉传闻更加真了。 锦瑟看阿笙今日心情甚好,今日她特意着的锦服名为半山月,以清朗幽微为调,行走间宽袖摆动如山岚浮动。 “姑娘今日为何这般注重着装。” 阿笙看着铜镜中一双如珠玉般的眉目,笑得几分明媚,“世人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要去诓人,自然得穿得像样。” 闻此,锦瑟不由笑开。 “对了,礼物可备好了?” 闻此,锦瑟从旁拿出一个木匣子,抽开里面却是空的。 “姑娘,九公子人挺好的,用这诓人怕是不妥。” 阿笙看了一眼那匣子,道:“裴氏所有他皆触手可及,这天下物,他皆可拥有,又何须我送。” 锦瑟颇有些为难。 阿笙转头看着她笑了笑,“放心吧,裴氏的人看得懂。” 阿笙带上这匣子方随华清斋众人一同前往明辉堂。 明辉堂是央国国祀之内,其内有单独一殿供奉着国之功臣、名将。今日裴氏宾客满席,但众人皆明白明辉堂的庄重之处,因此少有人打闹喧哗。 众人锦衣华服,端正以待,一一入内。 裴氏接引之人接过来客之礼,纷纷记录。 待到阿笙的时候,那接礼之人手中一顿,却还是双手接过,正欲记载木匣子一个,却被身后学士模样的人叫停。 “姑娘这可是嵩山白牙木?” 阿笙点头,“正是。” 那学士模样之人眼中有喜,“嵩山白牙只长于千里高山之上,有高山伯牙之名,姑娘这赞的是高洁如山的品性?” 阿笙摇了摇头,她带着浅淡的笑意,道:“送的是明月千里的自由。” 高山伯牙沐千里月华而生,却被做成了这四四方方的匣型,何得自由?正如裴钰其人。 闻此,那人愣了愣,而后低身拜服,亲自将阿笙所送之礼登记在册,再恭敬地将人迎了进去。 阿笙入内院,遥遥看了看,正巧看到窦氏众人已在其位,阿笙又寻了寻,今日倒是没见外祖母。 她问引路之人,“九公子现下在何处?” 那引路之人低首道:“家主如今尚在沐浴。” 冠礼之前须沐浴净身,阿笙看着时辰,冠礼要开始还有些时候。 “我见到几个老友,你可先去做自己的事,我稍后再入席。” “是。” 那人拱手离开后,阿笙抬步直接往窦盛康的方向而去。 第七十七章 裴氏冠礼(二) 今日裴氏高朋满庭,窦盛康正与人交谈,却听得身后有人一声,“窦家主身体可安好?” 窦盛康回头便见一个小女娘站在自己身后,她端着文士之礼,朝自己见礼,窦盛康虽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此人,复回了礼。 “你是?” 阿笙浅笑,道:“我是西州海上商道的主事人。” 闻此,窦盛康愣了愣,笑道:“小姑娘,你莫要开老夫的玩笑。” 西州海上商道涉及多国,牵涉利益甚深,岂会是一个小丫头主事。 阿笙双手交叠,站得笔直,她神色端正,带着谦和的笑,道:“前些时日,我家殿下曾托人向窦府送去拜帖,却不得回应,所以我才不得不跑这一趟。” 此事只有窦氏之人知晓,听闻她这话,窦盛康的神色方才严正了一些。 “想必窦家主已经听闻我们接触陈国褚家之事。” 阿笙音色舒缓,丝毫没有面见大家之主的卑下之感,“按照我们如今的运力,其实褚家的供应已经占去一半。” 闻此,窦盛康似乎想到了阿笙要说什么,不由笑道:“既然如此,窦氏的参与当与你们而言可有可无才是。” 阿笙倒是没有被人戳穿的窘迫感,依旧端持着浅笑,道:“窦氏家业遍布央国内外,我们自然珍惜与窦氏合作的机会,只是窦氏似乎并没有看懂我们所给与的是什么。” “愿闻其详。” 窦盛康此时心中倒没什么生意合作的打算,只是觉得这小女娘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气魄,听听也无妨。 阿笙侧目看向明辉堂内的热闹,问道:“不知窦家主如何看今日裴氏这冠礼?” 窦盛康顺着阿笙的目光,看向满院的文人雅士、门阀贵族,道了一句:“往来无白丁。” “皇城脚下,受八方来贺的却不是天家,窦家主怎么看?” 让后者神色一顿,而后还是找回了笑意,道:“天家度量如千江入海,自当乐见。” 阿笙闻此,笑道:“我可没问您咱们圣上怎么想。” 窦盛康下意识的回复还是透露了他心中的真实想法,他看到的是裴氏与天家之间的矛盾。 阿笙这话让窦盛康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 “裴氏如今的盛况一半来自自身的影响,一半来自太祖的恩赐。”阿笙眼眸明亮,印入老者的眼眸,“而裴氏的困境却全都来自天家。” “你……” 窦盛康话被阿笙打断。 “但对于普通的世族而言,成败却皆在天家。”阿笙笑问,“对么,窦家主?” “自然,天家之恩重于山。” 窦盛康此时的神色已经不如片刻之前的轻松。 “但高山可托举苍木,亦可填埋深林。” “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笙声音浅淡,在略见雪色的风中却坚定不散,“窦氏家业盘踞央国过深,窦家主可有从裴氏的教训中习得一二?” 窦盛康闻此却并不接她的话。 阿笙继续道:“豪绅门阀发展到最后都不若今日的裴氏这般,狡兔尚知掘三窟以求生,窦家主怎么会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东境诸国,以央、陈为首,陈国有褚家在前,窦氏难压其风头,因而大半产业仍在央国。褚家亦然。” 阿笙眼中的笑依旧浅淡,不见张狂,窦盛康知晓她并非为激自己而来。 “海上航道有西州牵头,西州在西南大陆的影响力不逊于央国,若能将窦氏的产业扩大到西南,即便来日天恩有变,窦氏又何愁没有退路?” 阿笙声色定然,字字凿凿,“所以窦家主,我们给窦氏的实则是一条退路。” 窦盛康神色微凝,思虑片刻,问道:“你们当真与褚家谈妥了?” 此女废了这番功夫与自己谈这么多,当真只是珍惜与窦氏的合作机会?窦盛康有此疑问。 阿笙浅笑,“商人图利,听完我的话窦家主认为褚家可有拒绝的理由?” 窦氏亦然,褚家亦然。商贸做到他们这般地步,便有破圈的必要。 阿笙拱手一拜,浅声道:“在西南大陆窦氏与褚家都属同一起点,窦家主切莫失了先机啊。” 说完便不再与窦盛康多言,转身往华清斋众人的方向而去。 此时窦升平自一旁走来,笑道:“刚才去见了华清斋的裴院首,听闻华清斋出了个四门同修的女学生,可惜没见着人。” 窦盛康神色凝然,缓声道:“已经见着了。” 此时礼乐声起,众人随席入座。十三位裴氏礼官手持裴氏礼法正典入场。 “令月吉时,始着冠帽……” 礼官顺着央国礼典的规矩,唱诵大段的言辞,末了,众人目光汇集中,一人着青山如素服,踏入堂内。 那人踏微雪而来,身如兰姿,气如月华,有匪君子,如圭如壁。 裴钰向礼官端正一礼,而后转身往物华殿而去,物华殿外,其母阮氏、先太傅商博以及裴氏族伯皆立于殿前两侧。 物华殿内是央国建国至今名将、文士的功名牌,能入其殿者皆为举世大才。 裴钰上前,躬身一礼。 先太傅商博同为三国国士,也是华清斋前任院首,蕴育文官、将才无数,十年前荣归故里。 裴钰曾为其生徒,商博今日特意出山,为其加冠。 褪去冠带,玉冠束发,先师教诲,谆谆之言。 裴钰垂首聆听,无敢怠慢。 待裴钰起身,礼正上前,将着有裴钰其名的玉牌送入殿内,以彰显他为传播圣贤之道所做的贡献。 此时又开始缓缓落下小雪,阿笙抬头看向漫天飘散的银白。 天地无私,皆许以素白,如裴氏所信奉的先贤之道,德之所养,非一人二人,而是千万人,乃至一切众生。 大爱无私,大德高洁,辉耀一切,这便是裴氏受众人敬待的原因。 良久,裴钰起身,走向殿前观礼的阮氏,而后躬身一礼,感念生母养育之恩。 “等等。” 阮氏轻呼,裴钰微低着身子,眼中是疑惑。 “冠有些歪了。” 商博年纪毕竟太大了,眼力不胜,裴钰这玉冠略有些偏移。 裴钰垂首,道:“劳烦母亲。” “好。”阮氏轻微调整,方为其正了玉冠。 “多谢母亲。” 裴钰眉目带笑正欲抬首,此时大风凌厉,似有钝器穿风而来,闷入骨髓。 裴钰尚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觉阮氏忽然倾身一把抱住自己,双臂收紧,利器穿过血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时天地俱静。 玉冠染血。 第七十八章 裴氏冠礼(三) 裴钰缓缓抬头,只觉脸颊有热流缓缓而下,但这温度却不是来自自己的身体,左肩疼痛之感如凿骨髓。 旁的那些惊呼之声在他耳中如林间之风,只得呼啸却不入耳,他目之所及却是母亲含泪的眼和染血的衣。 那双熟悉的眼睛里是不甘和不舍。 立于一旁的裴氏族伯当即在侍卫的护送下找到躲藏之地,唯有裴钰一时无措地抱着自己的母亲,蹲在血泊里。 观礼席上一片混乱,袁成杰等人在侍卫的护送下往殿内躲避,唯有阿笙却是下意识往人流的反向跑。 她目光所及是那片孤寂的雪色之中,众人舍去的方向,还有一个人抱着他的母亲还孤守在那。 这一幕,她恍若看到了六年前的神武楼前。 忽而有人一把将阿笙捞了回去,回头看却是袁成杰,“危险!” 袁成杰不顾阿笙的反抗将人往内里拽,很快,一队武卫将尚在庭中的裴钰母子围在了里面。 阿笙抬眼左右寻找,在殿内的角落,武卫掩护之下,她找到了裴清召,他神情冷冽地看着庭院的方向,如猎人盯着陷进当中的猎物。 此时一名医官在武卫的拉扯下被带到了现场,当即为二人诊治。 裴钰此时方才缓缓让开,让医官先看阮氏,她此时的呼吸已经非常微弱,地上是大滩的血渍。 远远的,阿笙看到裴钰缓缓站了起来,武卫当中,他发冠已落,长发如瀑,依稀可见他身上大片的血色,也不知究竟是他的还是阮氏的。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不禁皱紧了眉目。 殿内众人嘈杂,却无人敢走出,一些孩童被吓得当场大哭不止。 医官在这个雪天竟是出了一身的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看着阮氏苍白的脸,而后颤颤巍巍抬头看向神色淡漠不明的裴钰。 “夫人她……”医官的声音带着颤抖,他咽了咽唾沫,心一横,道:“利器穿透心脉,我已经尽力……” 医官不敢抬头去看裴钰,那个芝兰玉树的人此时却满身的血色,目色空洞,恍若妖魅。 “什么兵器?” 没有崩溃之态,裴钰的声音冷若冰霜。 医官当即从阮氏背部取下一根粗细如人两指的利器,器身呈螺旋纹路,刺拔皆连着骨肉。其力之大,阮氏以身躯卸下了大半的箭力,但撞上裴钰的肩骨还是让他生疼。 这样的利器穿过身体,该有多疼。 此时,堂外脚踏之声纷乱而至,来的是一队禁军,在他们出现之时,阿笙看到裴清召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两名禁军上前,二人合力方才将那一把巨大的弓弩呈现在人前。 裴钰扫了一眼,八段弩,一眼即明。 随禁军一同被羁押而来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男子,他体格不似东境之人,一只胳膊已经被禁军卸下,就这般不自然地垂吊着。 “此人是我们在东城墙所抓获。” 禁军首领低首向裴钰见礼,亦被裴钰此时的模样所惊,不由低垂眉目,不敢直视。 裴钰扫了一眼那兵器,而后看向被禁军羁押地男子,他头颅低垂,恍若死物一般。 裴钰低伏下身子,看向那人一双漆黑的眉目,用寒州话问他,“谁让你动的手?” 那男子听闻此话,方才有了生机一般抬首,张了张嘴,裴钰却发现他的舌头已经被人割下。 裴钰站直了身子,又看向那八段弩,缓声道:“西州王庭八年前弃用此物,锻造图纸及匠人于同年冬日被人截获,悉数失踪。” 说着他看向一旁玉清殿内,被武卫护在角落的裴清召,道:“对吧,二叔?” 裴清召此时脸色已然非常难看,不为别的,而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在裴钰的眼中看到了如嗜人血的杀意。 “不,不是我,不是我!” 武卫当即将裴清召押往庭中,一旁的金氏赶紧将儿子与女儿抱在怀里,不让二人上前。 裴钰缓慢地低身,拿起阮氏仍握在手里的冠簪,一步步走向裴清召,后者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武卫押着动弹不得。 “家主,不可以!” 一旁的武卫首领醒悟过来,那簪形尖锐,以男子臂力足以插入咽喉,了人性命。 但此时无确切证据,旁人不知那八段弩的来龙去脉,即便当真是裴清召所做也应依法处置,帝宫脚下不容人滥用私刑。 若是裴钰在众人面前这般随意动了裴清召,便会被扣上滥杀之名,声名难再。 但裴钰却恍若未闻一般,手里死死地捏着那枚玉簪,上面还有阮氏血的温度。 “家主!” “公子!三思!”阿七亦冲了出来。 裴钰盯着裴清召,脸上却挂起了浅笑,如鬼魅般的神色让裴清召大吼道:“你不能杀我!你没有证据!” 各殿内众人纷纷屏住呼吸,看着雪落之处,那人一脚一个血印,走向裴清召。 他的每一步都如同踏在刀尖之上。 众目之下,裴钰抬手,手中玉簪尖锐,恍若能在裴清召瞪大的双瞳中印出那锋利的形状。 “家主!” “公子!” …… “裴钰!” 忽而一声从殿内传来,裴钰抬起的手一顿,阿笙自人群中挣脱出来,跑入庭院之内,大喊道:“人是禁军带来的!” 这一声喊得莫名,裴钰眸光微颤,余光中还能看到禁卫银色的铠甲,他静静地盯着裴清召,后者在那双死寂的瞳眸中看到了丝丝亮光,而后恢复了清明。 裴钰似是想到了什么,找回了一丝尚存的理智,终是缓缓收回了手。 阿笙见此赶紧上前,对武卫道,“先将人押下去。” 除裴钰外,裴清召第二个明白阿笙所言为何,这是轩帝的主意,他要裴钰在诸子百家面前亲手扼杀自己礼教无双的名声。 他猛地抬头,大笑出声,“裴钰,你空有其名,你终究还是被名声所累!” 裴清召笑得猖狂,自禁卫出现的那一刻他便知,皇帝见裴钰未死而出卖了他,今日之后他多年经营的一切都将付之东流,既然一切已无法挽回,不如拉上裴钰! 阿笙看懂裴清召眼中那视死如归的疯狂,她顺手拔出阿七腰间的短刀,直接桶入裴清召的左肩,众人措手不及,裴钰下意识要去拦阿笙,却不及她出刀快。 裴清召吃痛,欲脱口而出的言辞硬生生被打断。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娘缓缓低身对上自己的眼,她声音轻缓,用只有几人听得到的声音,道:“裴二爷,裴钰动不得你,你猜我敢不敢杀你?” 阿笙低下身子,直直地看进裴清召那双猩红的眼,此时武卫阻挡在后,将她遮蔽在内,而裴钰站在几步开外,于众人目光之中,即便阿笙拿着那把刀就这般结果了他,只要裴钰不开口,武卫不敢作证,而众人亦见裴钰并未命人动手。 即便死他也干不着裴钰什么事。 “你岂敢……” 裴清召抬首看向一旁的裴钰,却被他眼中如视草芥的冷意所摄,一时失语,武卫见此当即用粗布将人口塞住押了下去,再不让他狷狂。 待人被带走,阿笙拿刀的手瞬间垂了下去,这短刀是玄铁打造,刀身无比沉,阿笙臂力不行,裴清召估计没有伤得多深,倒是她的手此时颤颤巍巍。 “你的手……” 裴钰下意识去看阿笙的手腕,却将掌心的血染上了阿笙的手,他神色微愣,当下如受惊般放开了阿笙。 阿笙未留意他的神情,浅浅道了一句:“不碍事。” 阿笙看向裴钰身后被武卫围在其内的阮氏的尸身,开口道:“先送夫人吧。” 裴钰微微侧头,看向那一片血色,在苍白的地面显得那么突兀。 他的眼神中有几分失神,而后轻轻“嗯”了一声,缓了缓,道:“多谢。” “权当是还你的。”阿笙的声音清浅。 五年前的林中、四年前的越城,还有此前的江淮,裴钰一共救过她三次,更别说还有上阳园和华清斋的照料,裴氏于阿笙的恩情颇深。 裴钰之善若水泽万物,但想要毁掉他的人更多。 阿笙深知那礼教无双之名裴钰可以不要,但却不能被人设计践踏在脚下。 第七十九章 裴氏有丧,裴钰有伤 裴氏冠礼染血,震动帝京上下,帝宫脚下行刺,何等猖狂。但话又说回来,禁卫在前也能被人钻了空子,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多得让人深思的地方。 各国贵宾当前,亦为证天家立场,刑部须尽快查明此案,给裴氏一个交代,亦给天下一个交代。 外世流言纷飞之下,裴府上下却是素服披身。 裴钰丧母,因而宾客谢礼由裴氏族伯代行,自冠礼之后,便无人再见过裴氏这位年轻的家主。 无尘院内,华清斋众人尚未离京,今日众人都换上了素白的服饰,去裴氏上清园吊念。 这个季节的上清园本就林木萧瑟,阿笙等人到的时候,看到那素白的门庭,便觉这门内生机枯槁。 这里曾经是裴氏先家主与夫人的旧居,自先家主过世后便一直封存至今,再次开园却是故人丧礼。 阿笙看着满庭白纷纷,积雪未化,这堂前内外却又堵得满是人间的素缟。 看得人心生闷。 阿笙随着华清斋众人一同祭拜见礼,裴怀之与接待之人又细问了族内近日的安排和裴钰的情况。 阿笙看了看那灵堂之后的棺木,据闻为了配合刑部的调查,阮氏的尸身被带回了刑部,那棺椁里面只有一幅衣冠。 裴钰能做到这个份上已然是十分隐忍了,他始终顾念着央国的法度和裴氏家主的职责。 阿笙与裴氏族内之人一一见礼,复想起裴老夫人,问道:“老夫人可好?” 阿笙在明辉堂阻止裴钰行差踏错,裴氏众人看在眼里,他们对阿笙自是和善许多。 那人叹了口气,道:“老夫人听闻夫人之事气急,如今人回到了燕城。” 阿笙点了点头,既然在燕城,有故友安慰,便还算好。 “九公子可好?” 问到这,那人却是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再多话。 这些时日来寻裴钰的人很多,但族内下令,让人暂时勿扰了他的清净,说起裴钰,那人便不敢多言了。 此时,阿七自外走来,手里拿着刑部的文书,看样子是赵焕城的调查有了结论。 阿七走进便遇上华清斋众人,对上阿笙他微微一愣,而后示意人到一旁。 阿笙与裴怀之交代了一声,便随他到院落一旁,问道:“怎么了?” 阿七看了看后院的方向,重重地叹了口气,“你若得空,去劝一劝公子吧。” 阿七虽自小护卫裴钰,但他不得不承认,阿笙聪慧,深知裴钰心思,光从明辉堂那般场景她一句话便能叫停裴钰便可知,她能明白裴钰在意的是什么。 阿笙看向后院的方向,如今满帝京的人都在寻他,却原来,他一直守在母亲的灵堂。 想来也是,裴钰敬守礼法,自当是如此的。 阿笙将阿七手中的文书接过,道:“我去看看。” 这上清园的后院有一大片荷塘,远远地阿笙便看到廊道下,一人宽袍懒裳,靠着廊柱,长发未束,就这般依廊而坐,任由袍子垂落地上。 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满塘残荷和一池静水,半点泛不起涟漪。 毫无生机。 “这些天公子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这样的裴钰莫说阿笙,就连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阿七都觉得无比的陌生,而这般的陌生让他心中不由有几分害怕,怕裴钰就此被压垮。 “这些天可是有很多人去寻他?” 阿七点头,“长老族伯因为二爷的事来找过,帝宫的人也来过,还有各世家大族的人……” 这些人有来劝裴钰为了家族颜面放过裴清召的,有想要知道裴钰如今是否不堪一击的,还有那些出于好奇的窥探。 阿笙光听着便觉得喘不上气。 “去热壶酒来。” 阿七挑眉,怀疑自己听到的,“今日府中有丧。” “他这个样子,若没壶酒,我怕是一句话也开不了口。” 阿七看了看远处的裴钰,还是听了阿笙的话,转头往后厨而去,未久便拿回来一壶温好的酒,阿笙接过便径直往裴钰的方向去。 阿笙走近,裴钰方才将目光从荷塘的波光中回过神来,见是阿笙,似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笑得疲惫,“怎么来了?” “来慰问你。” 阿笙说得直接,这灵堂之上慰问的可不就是未亡之人么。 说着,阿笙便在裴钰的旁边坐下,将手里的酒壶拧起来放在二人之间的廊椅上。 “不是给你的。”阿笙说着便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 裴钰并未阻止,他往后靠在廊柱之上,几分懒散,就这么由得她喝。 阿笙就这般一杯又一杯,裴钰看出了不对劲,按下了她又要提杯的手,阿笙这模样怎么感觉有丧事在身的是她一般。 “你在做什么?” 阿七这酒给的扎实,满满一大壶,阿笙一个人饮了一半,的确喝的有些多了,她脸颊微红,摆了摆手,一幅“我懂你”的神情,道:“你,不敢喝,我替你喝。” 裴钰眼明手快拿走了那半壶酒,又往后靠了回去,“谁说我不敢喝?” 阿笙忽而打直了背,一本正经看着裴钰,“那你,喝。” 裴钰细细凝着目看阿笙微醉的眉眼,而后睇了睇她手边另一盏杯子,阿笙当即顺手递给他。 一杯酒下肚,裴钰那凉透的身子方觉暖和了一些。 见他喝了酒,阿笙仿似才满意了一点,拿着自己的杯子递过去,示意裴钰给她倒酒。 这二人就这般,一人靠着一根廊柱,对坐廊下,推杯换盏,未久一壶酒便见了底。 裴钰看着手中的空盏,眼中已然见了醉色,微有氤氲。 阿笙似乎并不满意,她唤了几声阿七,却得不来回应,刚要起身便脚下一软,幸得裴钰眼明手快将人接住,才没掉进池塘里。 裴钰将她身子稳住,她便顺势便往下坐,靠着廊椅坐在了廊外的地上,又将腿放在了荷塘之上晃悠着。 裴钰低首见她靠在自己旁边坐得乖顺了许多,便也由着她这般。 “你为什么不哭?” 阿笙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裴钰却知晓她在说什么,他敛了敛眉目,并不说话。 得不到回复,阿笙并不满意,她转头看向裴钰,正对上他低垂的眉眼,那双眼睛因酒气沾了水色,如青山带岚,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阿笙随手抓上裴钰的外衫,就这般拽在手里,她一字一句,努力让自己的话表达清晰,“你二叔是个混蛋,皇帝也是个混蛋,那什么无双,要来做什么,不过囹圄一个。” 说着,阿笙想到了什么,眼眶竟然红了,“他们就欺负你顶着那名号,动他们不得。” “还有我父亲、母亲,那么好的人,他们,说害就害了。” 阿笙越说越激动,眼见着豆大的泪珠就这般断了线般得掉,“你知道么?我……我其实见到了,母亲最后的样子……” 说着她又拿着裴钰的外衫胡乱在自己脸上抹了抹,“整个人……手脚,断得,变了形……还有头,到处都是血……” 阿笙声音轻飘飘的,却越说越委屈,“一条命,就这么,没了。可谁在乎?他们不在乎的……” 是啊,谁在乎一个妇人的性命,在权势富贵面前,人命在他们眼中多轻啊…… “那个时候,我难过,但我不能哭闹,我怕外公他们也不要我了,但他们最后还是不要我……” 阿笙说得又哭又笑,她忽而转过头去看着裴钰的眼睛,看得专注。 “我们什么都没做错,但父母没了,还要去体谅那些冷眼旁观的人,多可笑……” 裴钰静静地看着阿笙说着糊涂的话,也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她眼中的泪,让他眼眶微酸,竟也微微泛红。 死是他的母亲,但皇帝不能杀,否则央国必乱,而裴清召罪证未足,亦杀不得,否则裴氏必然落人口实,皇帝也会抓着这个把柄攀咬。 他要思虑众人,却独独没有思虑自己。他只能压抑着自己,去做最“正确”的事。 这天下之人皆盯着他,即便是至亲亡故,他亦不能失仪于人前,所以他只能躲着,一个人躲着。 所有人都在为大义说着放过,可谁又放过了他…… 这就是太祖给裴氏的“礼教无双”。 阿笙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说着没头没尾的话,裴钰就这么低垂着眉目看着她,这些莫名的话他却听得十分耐心,他看着阿笙就好似她是在替自己哭。 阿笙忽然停了下来,撑了撑身子,想起来,裴钰见此伸手扶着她,她起身站稳后,却重重地拍了拍裴钰的肩,而后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你,不是人……” 裴钰听这话蹙了蹙眉,却听她继续道,“不是,一个人……” 裴钰见她这话已经说不明白了,便顺着力将人拉着坐下,谨防又摔了。 阿笙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抓着裴钰开始跟他讲自己在华清斋的趣事,倒似刚刚哭得稀里哗啦的是别人一般。 末了,阿笙忽然静了下来,她微微垂着头,不说话,裴钰侧头去看她的神色,问道:“怎么了?” 裴钰的声音低沉而柔和,阿笙听着忽然笑出了声。 她抬头看向裴钰,眼角泪痕未干,却笑得如目若星辰,“谢谢你。” 裴钰微微一愣,仿似有细碎的暖光注入内心深幽之处,他尚未回应这话,却见阿笙开始不断地“谢谢你”,她举着酒壶对那青花白瓷壶道谢谢,抱着廊柱道谢谢,最后谢到了裴钰的袍子上。 裴钰知道阿笙是醉了,他并未斥责她,反倒觉得这样的人难能可贵。 这世间满是背叛,却还有人会在自己仍然煎熬的时候感念旁人举手之劳的恩情。 裴钰知道阿笙究竟为何会喝这么多、说这么多。 她是来告诉他,要放过自己…… 他敛了敛眉目,浅声道了一句: “谢谢。” 阿七来告知华清斋众人欲离去的时候,正巧看到阿笙扯着裴钰的外袍不断在那“谢谢你”,裴钰鸦青色的长袍被她拽得变了形,他似乎是拽不过她,索性将外袍脱给让阿笙,让她抱着不停地道谢。 这般冷的天里,当夜裴钰便起了低烧,彼时阿笙躺在客栈的床上睡得无比沉,手里还拽着那件鸦青色的外袍,不肯松手。 第八十章 心慈未必手软 裴钰连着病了三日,阿七看着他披着外裳咳嗽着坐在床榻之上看刑部的文书,不由叹了口气。 “怎么了?” 见裴钰看向自己,阿七摇了摇头,道:“今日几位族伯又来请示,看能不能将二爷的事压在族内解决。” 阿七顿了顿,“恐怕有李氏的人在里面推动。” “李氏多年幽居,虽说与二叔只是联姻,但毕竟还是惦念着李氏王族的声誉,出不得一个背德违法的女婿。” 裴钰说着,便将手中的文书放下,赵焕城在文书中写道,因刺杀一事缺乏决定性证据证明那寒州刺客与裴清召有关,此人从寒州大狱逃脱,面对刑部的拷问却是什么都不肯透露。 赵焕城如今能做的便是防着此人自我了断,毕竟寒州死士是绝不可能叛主的。 “这一项罪定不了他,还有别的。” 烛光幽微,将裴钰的影子投在墙面之上,他看着自己幽暗的影子,缓缓道:“去请祖母,让她从金氏下手。” “可金氏未必肯出卖二爷。” 闻此,裴钰音声淡薄,道:“若永和府没了主子,金氏的子女是否尊贵便是祖母一句话的事了。” “那族内的那些人,可要给个说法?” 夜风幽微,裴钰的语气让人听不出他的情绪,“不必理会。” 裴钰这话说完还未过一日便仍有人找上门来,他们念在裴钰从前脾性,见裴钰肯见自己,便认为他有退让的可能。 “二位是?” 虽顶着裴氏族伯的名声,但见裴钰根本不认得自己,这二人略有些尴尬,还是报了来历,自己是江东一脉的人。 见裴钰面上端着淡笑,这二人便当他年轻,对长辈多少有几分敬意,开始侃侃而谈。 “二爷此事若交给朝廷去查,着实有辱裴氏名声,还是咱们关着门处理就好,您说呢?” 裴钰如今依旧病着,长发未束,宽袍懒裳地坐在榻上,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拂茶盏,却并不看这二人。 见裴钰不说话,那二人面面相觑,正准备继续劝说,却见阿七大步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个盒子。 二人不明所以,见阿七躬身向裴钰见礼,而后朗声将这二人与李氏王族的交往道得一干二净。 那二人一听面色当即惨白。 阿七将手里的盒子丢给二人,打开一看全是他们收受李氏田产、房产的契书,这些是被他们藏在家中隐蔽之地的东西,裴钰的人却毫不费力地挖了出来。 这说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在裴氏这位年轻家主的眼皮子底下。 念及此,二人哪里还敢再为裴清召辩解,只求裴钰能够绕过自己。 裴钰将杯盏放下,他的语气依旧缓和,带着礼数,但眼眸间却无半点笑意,“我念二位也是为了族内好,二位的建议我会考虑。” 说完,这二人颤颤巍巍地被恭送了出去,多的话再无一句。 五日后,刑部。裴清召已然被羁押多日,但刑部至今未难拿出他与阮氏被刺一案的直接证据,当年他偷窃西州王庭图稿一事,裴钰就算知道了又如何,没有确切的证据证明此次是他动的手,刑部便拿他没办法。 裴清召心下清楚,家中自有人帮他走动,赵焕城不敢多留他,出去不过这两日的事了。 他坐在刑庭的干草床上,看着自己手脚上的镣铐,莫名地笑了笑,费这么番功夫,又能奈自己如何? 裴清召心情还不错,敲了敲手上的铁链。 此时,铁牢外脚步声起,裴清召脸上露出了笑,他抬眼便见赵焕城身后跟着两名刑官一同出现。 “裴二爷,过得可还好?” 裴清召嗤笑一声,道:“我倒是觉得你这条件不错,还行。” 说着,裴清召站了起来,晃得身上的铁链在空旷的刑庭哐哐作响。 见刑官为自己打开了狱门,裴清召笑道:“这就要放我走了?” 说着他摇了摇头,“当年四弟可没少教导你,你倒是没有他的手段。” 听闻裴清召大言不惭地提起裴临安,赵焕城的脸色沉了沉,嘴边凝起了冷笑,“赵某自然没有裴氏先家主的本事,但今日却不是来放二爷走的。” 裴清召刚迈出的步子顿了顿,眉目微凝,却听赵焕城道:“刑部收到新的证据,现在怀疑您私下勾结官员,收受不当利益,涉及命案多起,如今按律提审。” 赵焕城清楚地看到裴清召眼中的得意瞬间消散,随即从腰间拿出了一封信件,递给了裴清召。 裴清召一把抓过打开,眼神却顿在了信件之上,挪动不得。 这份书信内有两份文书,一份来自庸国李氏王族,另一份是一封和离书。 李氏言明,要裴清召签下这份和离书,否则李氏难保裴清召一双儿女的安全。 见到这封书信,裴清召便知,李氏这是放弃了他,并以儿女为要挟,要与裴清召和离,以保全自家名声。 裴清召随手将那封书信揉团,而后上前欲抓赵焕城,却被两名刑官逼退。 “让金氏来见我!” 赵焕城凝着冷笑看着此时的裴清召,开口道:“金夫人不会来见你的。” “你什么意思?” 今日一早,赵焕城收到了裴氏送来满满一箱的文件书信,里面有裴清召多年来与京内各大官员的书信往来。 除此之外,还附有五本账目,其上是裴清召利用身份之便所谋取的不义之财,其中有一笔赵焕城十分熟悉,与数年前越州瘟疫一案相关。 而据他所知,这些都是金氏提供的,李氏也正是因为这些铁证而决定放弃他。 赵焕城并未答裴清召这话,裴清召大概怎么都不会想到,最后会是因为后院起火,燃尽了他这座高塔。 刑官上前将裴清召押着往审讯庭而去。 刚出大狱,便见辛栾带着人在外候着,赵焕城心下一沉,却还是端起了笑意,上前见礼,“辛内官怎么亲自来了?” 辛栾低身回礼,笑得谦和,“圣上有话让我亲自带给赵大人。” 不是旨意,而是让内官带话,赵焕城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恭听圣意。” 辛栾俯首,低声道:“圣上说,先帝时期的事若拿到现在来判,岂不是在说先帝无能,他亦不愿过度追究,西州王庭欲借裴二爷之事离间帝宫与裴氏的关系,其心可诛,赵大人莫要上当才好。” “这裴清召这一桩桩一件件可都是大罪啊。” 辛栾罢了罢手,道:“正是因为官员牵扯过深,才要低调处理,若闹大岂不是授人以柄,让诸国平白看了笑话。再者,也要顾及裴氏的颜面才是。” 赵焕城听到这里已然觉得荒唐,西州投诚未久,轩帝却欲将此事推给西州,这是料定了西州没有实际的损失,不会真的计较。 但裴清召与轩帝而言并非什么心腹,为何轩帝会这般偏袒他? 见赵焕城眉目紧缩,辛栾低声提醒道:“赵大人,罪要定,莫定死了就是,也算是全了圣上的意思。” 辛栾话已带到,低身一礼,道:“那老奴就先告退了。” 赵焕城闻此,当即回礼恭送。 当日晚些时候,裴钰便接到了赵焕城传来的消息。 阿七甚是愤慨,轩帝这般助纣为虐,不顾事实,当真昏庸。 裴钰垂目看着手中的文册,里面记载着裴清召这些年仗着裴氏持家身份所谋取的不义之财。 他缓缓翻过一页,神色浅淡道:“他可算不得‘庸’这个字。” “公子怎么还赞扬起他了?” 裴钰浅笑了笑,“皇帝可不是打算放过二叔,而是不想刑部做了这把刀,他将人还给裴氏,是想引我亲自动手。” 生母之死,如何能忍,轩帝这是料定了若是刑部不能落罪,裴清召回到族内裴钰必定会出手。 轩帝在等着他不顾法度,善用私刑。 此案受诸国瞩目,裴钰若动手,这错便就大了。 阿七愣了愣,“那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裴钰合上册子,目带清冷,缓声道:“如皇帝所愿,将人接回来。” “可是……” 裴钰看向阿七,他的眸子亮得惊人,而声音却清浅而凉薄,“你亲自去。” 第八十一章 裴钰的反击 未久,刑部判决落下,阮氏命案,因直接证据不足,不能证明是裴清召所为,但他却与多起旧案有关,最后赵焕城咬牙判了流放。 三日后的午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帝宫之内响起,皇极殿前,辛栾将人拦了下来,“做什么慌慌张张的,不要命了?” 来人见到辛栾,当即低伏身子,报道:“刑部来报,裴清召一行出帝京之后,在京郊被人一刀毙命。” 辛栾一愣,“什么叫一行?” 那人低首,声音微颤,“圣上派去的京机卫也一同被抹了脖子。” 辛栾大骇,“什么人干的?” 那人连连摇头,“来人黑衣谋面,不知身份,仅凭一人便将人杀了干净,留下刑部的几名刑官回来报信。” 辛栾很快在脑中一团杂序中理出一条线索,“用刀的?” “是,一把长刀。” 辛栾脑中出现了常年陪在裴钰身旁的那个持刀青年,但帝京无人见他出过手,到底是不是他难定,但这件事上,裴钰有此动机。 辛栾转念一想,裴钰又岂是有勇无谋之辈,他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动手,自然是有所依仗,轩帝若是被激怒直接对裴氏动手,怕是会落了下风。 “刑部的刑官还在等着指示。” “圣上正在午休,你去一趟公主府,将此事告知公主,请她速速来帝宫一趟。” 那小内官低首称“是”,而后又匆匆离开了帝宫。 人刚离开未久,辛栾立刻着人找来盯着裴府的人,打听裴府之内的动静,却只得到裴钰这几日并未出府门的消息。 两柱香后,合德匆匆赶来帝宫,辛栾见她低身见礼,合德来得匆忙,一袭水色磷光裙在天光下晃得纷乱。 她平了平气息,而后看向紧闭的大门,道:“父王还未起?” 此时,殿内传来声响,合德看了辛栾一眼,后者会意,先行一步入殿禀报。 未久,合德在殿外听得杯盏摔碎的声音,当即低身入内。 不出辛栾所料,轩帝暴怒,当即就要命禁卫去裴府拿人。 合德当即将传令的内官唤停,低声与轩帝道:“父王,就连活着的刑官都无法断定来人究竟是谁,我们并无证据证明是裴钰的人动得手,如何拿人?” “这天底下只有他裴钰有动机!” 合德心中不由苦笑,就在几日前,她这个父王正是以证据不足为由,硬是让刑部将裴清召判了流放,如今换到自己身上,却想以动机定人的罪。 轩帝心中如何不怒气滔天,那几名随行押送的京机卫都是他命人精挑细选,身手不凡,为的就是在裴氏之人动手时能抓得证据,却不想居然被人一同斩杀。 并且,来人杀尽了所有人却独独放过刑部的人,显然是知晓每个人的身份。 这场刺杀在轩帝眼中,就是对自己的挑衅。 此时有前朝奏报紧急传来,内官持文书而来,轩帝却没心思看,挥了挥手,让他念给自己听。 那内官打开奏报,观得其上内容愣了愣,而后朗声道:“启禀圣上,边关来报,寒州庆族首领斩杀其余三部族长及统帅,宣布一统寒州,即日起正式建国,国号‘寒庆’,不日,寒庆将派遣使团拜访东境诸国。” 内官念完边关奏报,殿内一片寂静,轩帝眉头紧蹙,只觉自己是否听错了消息。 寒州多年贫瘠,人民仰仗各族分发的物资而活,少有劳作,加上本地饮食、文化等与东境诸国差异较大,民风彪悍,因此多年来尽管央国、辰国等与其相邻,却没有哪个帝王愿意接纳这片土地,多是丢些物资,让他们各部势力相互乱战,谁也灭不掉谁,也成不了气候。 这么一个蛮荒的地方,怎么会忽然宣布建国? 但合德却是第一个想到寒州与央国仅一片峡湾相隔,若是寒州建国,央国首当其冲会面临其武力的威胁。 寒武卫战力举世皆知,这样一股力量若凝聚起来,盘踞央国的东方…… 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殿外传来,轩帝下意识皱紧了眉头,今日这殿前的脚步声听着让人尤为心烦。 京机营来报,帝京出现一队寒州武卫,正往裴氏上清园而去。 “什么东西?” “那些人面带图腾,根据京机营的判断,应当是寒州四大部落中的其中一族。” 轩帝被这一件接一件的事打得猝不及防,“寒州的人去上清园做什么?” “好像是……” “是什么?!” 京机营武卫低首,朗声道:“是去吊唁裴夫人。” 裴钰、寒州…… 殿内之人脑中皆有一个猜想,却不敢说出口来。 若是寒州建国与裴钰有关…… “圣上,老奴记得前些时日江淮那边的口岸来报过,说裴氏数百艘航渡引出现在桡城东的河湾区,按航路看可能是从寒州归来……” 原本还盛怒的轩帝此时却瞬间偃旗息鼓,他神色木然地看着案几之上那一方王玺,翱龙之身,盘踞江山之印。 这方王玺是当年太祖拜托裴氏先祖亲笔描绘,再铸造成型,轩帝看着这方印玺,如重压在身。 案几之下,轩帝撑着身子的手微微颤抖,裴钰这是以江山为挟,这才是他的反击。 念及此,轩帝不禁握紧了双手。 他此时仍不愿相信,那个以学识闻名的裴氏九郎怎么会跟寒州扯上关系。 合德看出皇帝的慌张,他显然低估了裴钰。那是裴氏倾一族之力培养出来的人,岂会任人拿捏。 合德不禁想,若是轩帝未牵扯进阮氏的命案中,或许裴钰不会走这一步棋。 但皇帝之威不允许他向裴氏低头,因而合德低首道:“父王,不如让儿臣去一趟裴府,探一探裴氏的口风。” 轩帝听闻合德话,若溺水之人接到一根救命的草绳,“好、好,你去。” 此时,辛栾倒是想到了什么,向轩帝道:“裴氏冠礼之上,听闻是一个女娘叫停了当时气急的九公子,那般情景之下,九公子还能听进去她的话,圣上或许可以从此女下手。” 合德心下一沉,她神色凌厉地看了辛栾一眼,后者方知自己怕是说错了话,但话已出口,没得收回。 轩帝微眯着瞳眸,缓声道:“查。” 辛栾看了看合德面色不佳,但御令已下,只能躬身应承。 第八十二章 心思朦胧 冬日里最大的那场雪化开后,倒是渐渐暖了起来。 今日小厨房用果子佐肉炖了一小锅的烧肉,安老夫人就着这道菜多吃了两口饭。 长媳傅荣华见此便记了下来,老夫人在外数年,口味倒是变了些。 此时,廊道的那头,孙嬷嬷一路小跑着往院子这来,满脸的欢喜,她刚进屋便将珠帘撩动作响。 傅荣华见此不由微微蹙眉,安老夫人从前是规矩颇多的一个人,倒不会纵着屋内的人这般轻浮,如今嬷嬷这般冲撞却也不见老太太皱一下眉。 老夫人当真还是不一样了。 孙嬷嬷也是太过高兴才会忘了规矩,进屋见傅荣华也在,先低身行了礼,再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安老夫人。 “西陵来的?” “是,西陵来的。” 孙嬷嬷眼中满是笑意,“老夫人快看看,是不是笙姑娘来的信?” 安老夫人闻此拆开来看,一眼嘴角便带上了笑,她将信件递给了傅荣华,让她自己看。 傅荣华看着这书信中的萦花小字,眼前一亮,再看内容,更是惊喜。 “华清斋的琼华宴专为天地玄黄四阶结业的生徒而设,这四阶培养出来的学生可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咱们笙丫头这个年纪就能有此殊荣也是有能耐的。” 傅荣华这话听得安老夫人十分受用。 这书信便是阿笙给安老夫人送来的邀贴,请她去西陵华清斋共赴琼华宴。 华清斋的琼华宴之所以难得,在于除结业生徒的家眷以外,唯有族中有功勋、其人有德行之人才会受邀入席。 这是一场人才与权势交接的盛宴,除央国外,东境各国都会想方设法获得一两个席位,只为本国笼络才德兼备之人。 安老夫人当即着人去书斋,将此事告知窦家主,嬷嬷去了未久便回来了,还一脸的为难。 “可是出什么事了?” “家主正在发火。” “可还是因为商道的事?” 窦升平如今负责窦氏与西州商道的衔接,因而傅荣华是知晓几分的。 窦家主生气的是这商道经营额外收取的费用,原本航道维护各处关系打点,这些是应当的,只是窦升平这账没算对,平白让窦氏多了一成的费用,让老爷子发了好大的火。 闻此,安老夫人叹了口气,自己这个儿子当真是个不堪用的。 问笔小斋内,今日,阿笙在屋内煮了一壶梅子酒,可这壶中翻滚了半天,却不见她饮过半盏,她坐在案几前一坐便是半响没动静。 阿笙看着案几上的一封邀帖一筹莫展。 这次琼华宴,阿笙的邀帖拟了三份,外祖母与静严师父的都已经早早派人送了去,唯有这一份她也不知该不该送。 这一份也最不好写,光称呼她便改了又改。 这是她专门给裴钰写的一份。 阿笙想着华清斋之后,大抵她是该随外祖母回窦氏,这个裴钰门生的名号便也要还回去了,索性最后还是以“九公子”做了称呼。 自上清园之后,阿笙也一直未得任何裴钰的消息,自己还挂着他门生的名声,这一封邀帖到底应该写的,只是临到头了,她又思觉裴氏最近发生那么多事,他定然是有很多事要处理的,自己也不好借着这件事打扰他。 还有那件袍子还没机会归还……她自己酒醒后就开始觉得丢脸,到底是怎么给人家扒下来的…… 阿笙想到这里又重重地叹了口气,她与裴钰非亲非故的,这琼华宴邀帖多是送亲眷,送给裴钰会不会太过冒昧? 所以这最后的一封到现在都还没有送出去。 阿笙低垂的眉目看到手边另一份文书,那是她的大论述,她翻了翻,自己的萦花小字外还有几处细笔构划的红字,笔触灵动却不失苍劲,将她论述精彩之处以及有待改进的地方都一一做了批注,最后在题文处批注“甲等”。 这是裴钰的字迹,阿笙在西州时便十分熟悉。 以裴钰的学识,哪里只找得出这些纰漏,不过是手下留情罢了。 阿笙抿了抿嘴,还是心一横让文仆将手里的邀帖送了出去,阿笙是觉得裴钰来不来那是他的事,自己还是应该正式知会他一声,这是礼数。 东西送了出去,阿笙方才长长松了口气。 “阿笙!” 此时院外有人唤,阿笙走了出去,便见易澜山手里提着一个食盒站在院外,看样子是刚回斋内,一身海清服还未来得及换下便先来了阿笙这。 易澜山见阿笙一脸欢喜地迎接自己……手里的食盒,他扁了扁嘴,倒也没说什么,阿笙没心没肺的样子他也是习惯了。 “师兄怎么这般客气?” 嘴里说着客气,她手里却没停下来,当即尝了一口易澜山从帝京带回来的点心,甜而不腻,恰到好处。 “可还适口?” 阿笙点了点头,“甚好,可是城东百味寮的?” “正是,正是,还是你品得出来这些。” 听得易澜山这话,阿笙挑眉,“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听说你与西州那商道有些关系?” 闻此,阿笙嘴角几不可闻地勾了勾,故作不知易澜山的来意,“嗯,有些关系。” 可到底是什么关系,阿笙也不说。 易澜山脸上堆上了讨好的笑,一番挤眉弄眼,“我想参加。” “跟褚家合作?” 易澜山摇了摇头,他易家本身并不行商,易家如今的家主在天演阁任职,易家的主业是术数、天文一道,配合农务司拟定作物农忙的大体时间,从前也为王室宗亲占卜。 易家这本事虽然世袭,但也有不好的地方,那就是先帝之时,提出天地为君王掌中乾坤,既然是君王掌控之物,又怎容他人测算。 自那之后易家的官位虽然没什么影响,但收入却大减。 在易澜山姑姑嫁到陈国之后,易家看到商贾手中一月所经银钱竟然远超自己一族一年的收益,于是心一横,在易澜山决定修习方向的时候,定了玄字班,学商。 “我姑父的生意那是他的事,我即将结业,也要开创自己的事业才行,若做不出成绩,我父亲就会被我爷爷教训,他受了教训便会来教训我了。” 阿笙一边细细地吃着手中的糕点,一边听着易澜山的话,而后道:“可是师兄,这商道说到底是西州王室的生意,即便易家参与又能做什么?” 阿笙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如今因窦氏的参与,央国大小粮商都在主动接触,乃至陈国那边的褚氏也投来问函,如今漕运那边的运力即将拉满,开春之后便会启航,如今没有他人可插手的地方。 易澜山听闻这话面露难色。 “我倒是另外有一门生意,不知你是否感兴趣。” 易澜山听到还有后话,连连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我也是从这一次商道的搭建上想到的这件事。” 阿笙认为一门生意能赚多少不在于参与的人是否足够努力,而在于这门生意本身值多少钱,而越值钱的生意这里面搅弄风云的人背后的势力便越大,例如这一次,她虽然出力多,但这条商道却是西州王室的,在这个前提下,所有人都不过是替人做工罢了。 “与人做工就决定了你的全部时间都在同一桩生意上,多不划算。” 阿笙对易澜山道,所为谋士便是专为一家出谋划策,但为何这谋士不能同时有多个客家? “你的意思是……” 易澜山大概能听懂阿笙的话,他摸寻着词汇,缓缓道:“我们可以同时做多桩生意?” 阿笙点头,“好比这次的商道,我受雇为西州王室搭建商道,从中赚取佣金,待商道搭建好,若是主家不再需要我参与,我便可以拿钱走人。再有其它客家,比如你易家需要我谋划生意,也可出价。” 易澜山听到这不由皱眉,“君子不为两家门客,这是规矩。” “我可没说我是谁家的门客。” 阿笙嘴角挑起了笑,“我们只是在商言商的合作,不属于任何一个世家大族。” 易澜山这才彻底听懂了阿笙这话,换言之,他们兜售的是自己经年学来的才识,而且可以多次售卖。 见易澜山眼中有光,阿笙知晓他听懂了,继续道:“最重要的是,这种买卖几乎没有物质成本。” 就像她这一次为西州搭建商道,所用人事物都是裴氏和西州支出,阿笙未花自己分毫。 “如果我们自行成立商号,再招来人手,从中赚取佣金,岂不又是一笔钱?” 阿笙挑眉,易澜山不愧是玄字阶里出类拔萃之辈,在为商一道上脑子的确灵活。 “师兄颇有当奸商的天赋。” “嘿嘿,彼此彼此。” 第八十三章 结业之礼 暖春化严冰,仍留三分寒。 春意刚至,云庭的桃花便开了,疾风一吹便纷纷飒飒落个没停。 为华清斋这琼华宴,西陵城守备专门引了一条道路,避开闹市,一路往华清斋而去。 西陵百姓这日便见众多宝盖华贵的车驾纷沓而至,不少人都停下来看个热闹。 一阵钟鸣之声在西陵城上空响起,三声过后,华清斋那浅雕鲲鹏的楠木院门大开,广迎四方之客。· 小院内,阿笙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自己今日的发髻,依旧是她惯常梳的文士髻,今日是最后一次做华清斋的学生,因此她觉得该更加庄重一些。 天光透入眼,镜中人目色明亮,有着如珠玉般的润泽却不失三分英气,再不见稚嫩的恐慌和无措的茫然。 整整六年,她终是长成。 阿笙起身,轻理衣袍,灰白相间的袍子被走地的风吹得三分秀气,她微微扬头,大步往屋外走去。 广行殿内,宾客云集,钟鼓之声起,众人见殿外,身着文士服的一路路学子在文仆的引领下纷纷走来,他们穿过长长的甬道,对今日宾客垂首见礼,而后在殿前庭站定。 今日由文史阁礼官亲自主持仪典,众学子殿前三拜,一拜殿前碑文,那是华清斋成立之初由裴氏先辈所撰石碑,是华清斋礼教文法的根本。 二拜在堂先生,感恩多年教诲。 三拜今日宾客,感恩莅临见证。 三拜之后,由华清斋院首裴怀之为众人授学士冠。 小小一方玉冠,便是华清斋授记学士的证明,此后无论是入仕为官,还是开堂授课都有华清斋为其背书。 这便是众人往后余生行走天下的底气。 礼毕之后,琼华宴正式开席。 殿内,安老夫人身旁,一名容色秀丽的女子远远地望着殿前那一群学子,不由问道:“祖母,阿笙是哪一个?” 安老夫人今次前来华清斋,家里的都嚷嚷着要来,最后决定只带两个小的来见见,陪同而来的窦盛康则是想借这个机会缓和与安老夫人的关系,所以特意抽空来了。 窦盛康刚到殿内便被人围了上来,应付完一群人方才得空。 他刚入席便听到孙女这般问,不由也顺着看了看,问安氏:“哪一个是阿笙?” 安氏听闻他这话,眉目清冷,并不看他。 未久,窦盛康便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朝窦氏的席位走来,女子目若珠玉,生得灵动。 窦盛康近日才知她先借褚氏之名诓得窦氏参与西州商道,再反借窦氏之名引诱褚氏上钩,连带着两国大小商户都跟着往西州这条船上跳,当真是好手段。 但念在是小辈,倒也没计较,只是偶尔会感叹这小小年纪便有这般手段和胆魄,实属难得。 见阿笙走来,窦盛康率先开口道:“小姑娘,今日就不谈买卖了。” 见阿笙看着自己却并不回应,窦盛康有些莫名,转头又见安氏眉头微蹙地看着自己,更加不明所以。 “阿笙,见过你外祖父。” 安氏开口,阿笙方才敛了眉目,躬身见礼,“阿笙见过外祖父。” 窦盛康愣了愣,而后微眯着眼,细细问道:“你是阿笙?” “是。” “你也是西州商道的主事人?” “是。” “多坑了升平三万两的也是你?” 阿笙轻咳了一声,道:“如果舅父自己账上无错,我们也钻不了这个空子。” 这话一出就连安氏都略有些惊讶,正欲多问,却见窦盛康忽而大笑出声,半分都无被人戏耍的恼怒之感。 “好好好!不愧是我窦氏的孙女!” 阿笙听闻这话,嘴角的笑意却到不了眼底,她清楚自己能被窦盛康这般轻松认下,不是因为她身上流着窦氏的血脉,而是因为窦盛康从西州商道上看到了她的价值。 这便是商人。 但窦氏这个家她必须得入,外祖母思虑得很对,“苏”这个姓带罪,况且此前陈国“苏三白”写戏一事曾闹到帝宫去,因此为了此后安宁一些,她无法再用“苏”姓,窦氏是她最好的选择。 当年她如丧家之犬一般被扫地出门,欲送往庄子上放养,今日凭借华清斋的荣光将自己送回到窦氏的门前,倒不是她当真有多稀罕窦氏的富贵,而是这世道她一个女娘若无背景,便当真是独木难支。 席间众人已经开始觥筹交错,此时一名内官在两名禁卫的护送之下抵达广林殿,不少人投去目光。 内官左右看了看,最后目光在阿笙的面前落定,带着喜色上前。 阿笙见此垂首见礼,闻来人言:“恭贺姑娘结业,合德公主特命小的为姑娘送来‘玉树兰芝’,以作贺礼。” 众目睽睽之下,两名禁卫将一座白玉打造的树型雕物呈上,那内官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道:“殿下说,这次总算给姑娘选到了合适的礼。” 阿笙想起初见合德,她并未为自己准备适合的礼,便随手将手上的瑚珠串给了自己。 “多谢大人。” 阿笙给了赏赐后,内官方才带着人离开殿内。 阿笙看着这颇为夸张的玉树,合德这般大张旗鼓地送东西,便是在向众人展示她对阿笙的看好,若再有招揽阿笙的人便是在与公主抢人。 念及此,阿笙微微叹了口气,尚未落座,便见裴怀之院里的小童进殿来寻自己。 “姑娘,院首有请。” 阿笙知晓这是自己的赏赐来了,与安氏道了一声,便随小童离开了广林殿。 窦盛康看着这个孙女是越发满意,安氏见他这模样倒是不做声色。 不同于对合德殿前赏赐的兴致缺缺,阿笙是面带喜色地走到裴怀之的不语楼,这是他日常处理斋内事务的地方。 天光斑驳,裴怀之身后那几扇骨节窗透出的景色还未丰盛,阿笙刚进屋子便见到案几上放着的两个盒子,一个方型,一个长型。 “问院首安。” 阿笙欠了欠身子便立刻冲到了案几前,裴怀之看到她这般言行无状,眉心不由跳了跳。 “这可都是我的?” 阿笙满心的欢喜藏都藏不住。 裴怀之念在今日这丫头结业,便并未斥责她。 今日阿笙与几名学生都有赏赐,但人家得来的是各部的举荐信,唯有阿笙的是一小箱子的银票,裴怀之着实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赏赐有些丢人,所以才将人唤了上来。 裴怀之留意到阿笙并未第一时间打开那个小盒子,而是拿起了那个长型的。 果然像裴钰说的,她并非是为了钱而要钱。 “这是什么?” 裴怀之示意她打开,“这是家主托我给你的结业礼。” 闻此,阿笙愣了愣,然后故作自然地问道:“他不来么?” 裴怀之并未听出她这话有什么问题,道:“家主有要事。” 阿笙听到这话,心中到底有些失落,却并未表现出来,而是浅浅应了一声,而后打开了那个盒子,印入眼帘的东西让她有些茫然,她将那长条形的木块取了出来。 神色微眯地看着裴怀之,“戒尺?” 说完还拿在手里晃了晃。 裴怀之并未打开过那盒子,初次见到也不由愣了愣,裴钰送礼怎么会送这个东西? “这什么意思?” 裴怀之轻咳了一声,道:“家主这定是要你‘以慧为戒,时时自省’。” 阿笙觉得有的时候文采是个好东西,由得裴怀之胡诌。 “不管这是什么,家主有话让我带给你。” 阿笙洗耳恭听。 “那盒子里的银票你若一年之后能连本带利奉还,拿着这把……慧尺,便有机会重新向裴氏提一个要求。” 阿笙并没有在意裴怀之强行给这把戒尺改的名,而是莫名的有些生气,原本她以为自己与裴钰好歹算是朋友,如今自己结业邀请于他,他不来便算了,带来的东西还满满的教训意味。 阿笙微微皱了皱眉,音色冷淡道:“连本带利?” “是。” “利息怎么算?按钱庄的算,还是按暗庄的算?” 听出阿笙语气中的不快,裴怀之正要开口却对上阿笙微蹙的眉目,这么久以来倒是第一次见她真的生气。 “他在我这放贷呢?” 阿笙本就伶牙俐齿,裴怀之被她这么一问倒是问懵了。 原本裴钰的意思是若将来阿笙反悔了,能再给她一次机会,但又怕她觉得伤了尊严,才提了利息,却没想到她会想到别的上。 见裴怀之也回答不上来,阿笙又拿着那戒尺晃了晃,裴怀之下意识躲了躲,若不是他想着自己好歹是院首,阿笙不能对自己动粗,看她这副模样,当真以为是要吃了自己。 “我外祖母和外祖父都在,这个东西,我拿这个回去窦家的人要怎么想我?” 阿笙是当真急眼了。 “你这,我……” 饶是裴怀之也想不出来理由为裴钰辩解,这送什么不好,送个戒尺,还不如不送,到头来难为的是他。 阿笙看着裴怀之为难的模样,也知道这不是他的意思,自己与他为难也没用,复一把抓起那戒尺,抱着另一个盒子大步离开了楼内。 走过转角,阿笙的眼眶微红,她如何不懂这戒尺的意义。 这是他希望她谨守与裴氏、与他的距离,莫要越界。 阿笙走了两步,觉得胸口闷闷的,但更多的却是生气,她看着手中的戒尺,自言自语道:“回去就把你供起来,日日三省,莫要想一些自己不该想的。” 裴怀之老远还能听到阿笙骂骂咧咧的声音,待到她当真走远才长长舒了口气。 此时竹帘晃动,来人一袭月色明空服率先踏入屋内,一双丹凤眼尽是风流,此人正是近日京中众人都在议论的宗亲王。 宗亲王离开怀阳封地应召入京,这位闲散王爷从前不参与夺位,现在也无心大权,倒是最让皇帝放心,此次入京必有重任,因而京中不少权贵都想与之结识一二。 宗亲王身后跟着进来的便是一袭青山藏峰服的裴钰,他以玉冠束发,眉目流转间似月冕华照,淡雅温润。 裴钰见裴怀之一脸无奈,倒是有些诧异,而后看向案几之上不见了的东西,问道:“阿笙来过了?” 裴怀之这才将阿笙负气离开的场景说给裴钰听。 宗亲王听到“放贷”二字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倒是裴钰听完,问道:“你未将后面的话说与她?” 裴怀之愣了愣,这才一声“哎哟”,裴钰的话还有下半段。 若是阿笙一年后想法未变,则可以凭着那把戒尺去裴府换取别的赏赐。 裴钰给了阿笙两全的选择,无论哪一个他都尊重她。 裴怀之被阿笙给吓着了,完全将后面的话忘了。 “不过家主,你为何送人家一把戒尺?那丫头看着气得可不轻。” 裴钰缓声道:“那戒尺是我当年结业之时,先太傅送与我的,‘非己所安不加于物,即是持圣贤戒道’。” 这话出自《荀语·戒道》,裴钰这是将自己当年结业之时恩师所赠又赠给了阿笙,这是他对阿笙的认可,但显然裴怀之并未及时意会到这一层意思。 裴钰此时方觉自己这礼物送得太深奥,便想着将来再与阿笙解释吧。 第八十四章 身份被疑 御街之上,一骑白马绝尘而去,至帝宫门前也无停下的迹象,禁卫远远便认出那是宗亲王也不敢阻拦,便由得他疾驰而入。 一名小内卫被快马惊到,险些跌坐在地。 一旁的禁卫将其捞起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笑道:“咱们宗亲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向来不羁,先帝许他入宫可不下马。” 宗亲王是先帝几个儿子里最后封王的,得了封号的次日便离宫去了封地,那是一刻都不肯停留,就怕先帝给自己甩去什么职责,耽误他游山玩水。 也是他这份心性,无论是从前的景王还是如今的轩帝,对他都十分放心,即便他与裴钰关系较近,也没太在意。 这次皇帝急招宗亲王入京,众人也在猜测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皇极殿外,来人翻身下马,大步往殿内走去,根本不等内官来宣。 “皇兄!” 候在内殿外的辛栾被这一嗓子惊到,转头便见宗亲王大步走来,手里还领着一个油纸抱着的东西,上面大红的字贴着“油酥鸭”三个字,看样子是西陵特产。 辛栾眉心跳了跳,这位爷总是这般随意。 “殿下、殿下。” 辛栾上前见礼,低俯着的身子正好把宗亲王挡在殿外。 “怎么?” 辛栾眼神睇了睇宗亲王手里的东西,道:“这个可不兴直接拿给圣上啊。” 辛栾也颇为难,宗亲王这才想起,皇帝饮食都有一套很严格的规定,方将手里的递给辛栾,而后道:“敞气久了可就不酥了,你们仔细点。” “是,是。” 辛栾接下他手里的东西,递给一旁的内官,方才恭送他进殿。 此时轩帝正在殿内批阅奏折,见宗亲王到,笑着放下手里的事,问他一路可还平安。 “托皇兄的福,甚安甚安。” 轩帝原以为他该是猜到了自己唤他来的目的,毕竟这几日,他要入京的消息闹得满天飞。 但转眼却见宗亲王盯着自己御台前的那壶酒看,不由一声长叹,这个幼弟当真是十年不变的性子。 轩帝将一旁放着的文书递给了宗亲王,“你看看。” 那是寒庆派人送来的“国书”,东境诸国现在并未正式承认寒庆立国,但寒庆似乎并不在意,已经正式送出国书,准备派使臣拜访央国、陈国等东境大国。 “孤打算让你接待寒庆使团,如何?” 宗亲王看着那份文书,头也未抬,随意问道:“那皇兄这是要承认寒庆立国?” 宗亲王这话却问到了点上,见轩帝并未直接回应,宗亲王抬头看向他,却见轩帝眉头微蹙,颇为为难的样子。 央国是寒庆登陆东境大陆的第一个国家,也会是使团拜访的首位,央国若是以正式规格接待使团便等同于承认寒庆立国,对于受其威胁的其它小国来讲,央国便是服软了,难再撑起大国威仪。 但若是央国不认,寒庆的人可不是那么讲礼的,一战便是必然。但此战无论胜败,央国都捞不到好处,只会让陈国等国度坐收渔翁之利,所以轩帝也不愿如此。 正因为这个,轩帝才会招来宗亲王这个闲散王爷。 一来,他无正式职位,对外央国不算以国宾之礼接待使团。 二来,他又是皇家直系,身份够尊贵,对寒庆而言算不得怠慢。 这最后的考量便是出于宗亲王自小与裴钰的情分,若是这寒庆当真与裴钰有关,那么自然也不会对宗亲王多为难。 轩帝道:“一国成立须诸国承认,央国无法代表东境诸国,这个问题孤暂时回答不了你,但你莫要怠慢使臣。” 宗亲王合上文书,拱手见礼道:“臣弟遵旨。” 宗亲王顿了顿,又道:“但是皇兄,臣弟近年没怎么留意寒州的事,你要不派个人在旁协助我?” 轩帝听他这么一说觉得颇为有理,他这个弟弟吃喝玩乐尚算得上号,若说正事,怕是顶不上多大得事,但思觉前后,能通晓各国博弈但官又不能太大的,轩帝这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来。 “不急,皇兄你慢慢想。” 轩帝挑眉看着宗亲王已经拿起了御案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对了,我这次从临安过来,顺道去了趟西陵,给你带了油酥鸭,记得吃。” 宗亲王提到临安倒是让轩帝想起了一个人,静严。 “我想到一个人。” “嗯?” 宗亲王那口酒还没咽下去,挑眉示意轩帝继续说。 “静严,现任临安城主府。此人曾是裴氏谋士,虽忠心不足,但能力是够的,便让他去帮你吧。” 宗亲王嘴里不得闲,只得连连点头。 轩帝见他这个样子,蹙了蹙眉,也懒得跟他计较,后又问道:“你与裴家九郎素来交好,他前不久丧母,你可有去慰问?” “去过了,不过裴钰病了,我也就没久待。” “病了?” 轩帝故作不知,实则数日前合德去慰问之时便从裴府得了这个回复,也没见到裴钰的人,原本轩帝以为是裴氏的推脱,但今日听宗亲王这般讲,倒是信了几分。 “嗯,他自幼丧父,唯有母亲了,如今母亲也走了,自然伤神。” 轩帝闻此点了点头,便没再都问。 宗亲王见礼后正欲离开,又退了回来。 “皇兄,我给你带了油酥鸭,记得吃。” 说着便大步退了出去。 轩帝摇了摇头,又深深叹了口气,这般言行无状怕是也改不回来了。 宗亲王离开之时正巧遇上辛栾低身自外走来,他手里还抱着一幅画像。 “辛内官这是?” 辛栾见宗亲王好奇,便将画卷展开给他看。 “美人图?” 宗亲王细细端倪着这画像上的女子。 鹅蛋脸配上一双珠玉一般的双眸,倒是生得灵秀,眉宇间那三分英气便让此女有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美。 “看着打扮,还是个文士?” 辛栾点头称是,“圣上还在等着,老奴就先去了。” 宗亲王玩味地再看了一眼,罢了罢手,便负手离开了皇极殿。 皇极殿内,辛栾低身见礼,又将手里的画像递给了一旁的内官,二人搭手将那画卷完全展开。 轩帝看着那画像,微微凝目,“这便是冠礼之上的那个女子?” “回圣上,是她。” “这年纪看着也不像懂那么多的。” 辛栾低首道:“是,年纪小了些。” 轩帝听闻这话眼中有几分赞许,他又看了看觉得几分眼熟。 辛栾省得,当即道:“圣上见过她,当日华清斋学子赴西州,便有她。” 那十二人中唯一的一个女娘,轩帝当即想起了,“竟然是那丫头。” 辛栾看了看轩帝的神色,低首道:“奴还查到,她是窦氏的孙女。” 听闻这话,轩帝面色一顿,脸上的笑意全无,复问:“说清楚,是孙女还是外孙女?” 辛栾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区别,若是孙女还好,若是外孙女便与当年苏家一案有关了。 皇帝心中对陈国那个“苏三白”仍旧心有芥蒂,若是此女便是苏家遗孤,又有此聪慧,还跟裴钰有些关系,那皇帝定然是容不得她。 但辛栾亦知合德对此女的看重,他在殿前服侍多年,省得如何办这差事。 “回圣上,是孙女,窦氏长房次女。” 轩帝微眯着神色,“长房次女……” “这一个自小是老夫人教养,很小就送进了华清斋。” 辛栾补充道:“窦氏老夫人跟裴老夫人是从前的情分,当是托了这个关系才进去。” “她跟裴钰是什么关系?” 闻此,辛栾垂首道:“回圣上,除了同去过西州之外,老奴这边未查到二人有什么关系,所以我猜测她可能是听别人说了什么,为了攀附裴氏,想要讨好裴钰,才会在冠礼上冒险多嘴一句。” 说着辛栾讨好般地笑道:“圣上也知,裴家儿郎一向得人喜爱。” 辛栾知晓皇帝要查一个人不会只派他去,因此说实话才能保下性命。 但这个实话就要看怎么说了。 辛栾的确没有查到阿笙与裴钰有什么关系,更甚者,他连阿笙近年来的动向都不怎么查得到。 要么是此女无能,近年来只知斋内学业,无其它功勋可查,要么就是她身后有人替她挡了外面的探索。 辛栾作为殿前内官,为了让自己不搅和进这些权势之争,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会查下去。更何况,合德看好此女,他亦不能将这位公主殿下得罪了。 因此,他只是如实向皇帝道,自己什么都未查到,置于皇帝其它手段是否查到一二,便也不是他能干涉的了。 “想要讨好裴钰……”轩帝轻敲案几,“身为女娘却无视礼法,讨好外男,如此德行无状,告诉窦盛康,好好管教,五年内不得议亲。” 辛栾愣了愣,这圣旨一下,耽搁的岂止五年啊…… 他是没想到自己随意的借口还是给人引来这般惩罚。 良久,轩帝轻敲案几,道:“行了,下去吧。” 见皇帝无多的话,辛栾方才低身推出了殿内。 轩帝随意地翻了翻案几之上的一份文书,里面是监察院去查来的消息,与辛栾所说大差不大。 他将文书丢回了案几之上,未再多看一眼。 第八十五章 不得议亲 窦府内,连廊上,一众侍女手持白玉盘,将一道道精雕细琢的吃食往正庭里送。 最开头的一道便是拿鳌鱼、菇丁煨的鲜汤,最是开胃。 还有一道锅子底下还冒着火气,由二人合力方才能抬动,炉上的汤水尚未滚上,汤面微微浮动,待到上桌便是火候刚好。 这天还未见的多暖,府内的吃食见不得凉,这一路送菜的连廊外都用竹帘隔了风气。 这忙忙碌碌来往的侍从经过那廊下,在竹帘之上留下一道道与庭景相应的倩影,也算是为这个早春增了色。 今日窦府家宴,是为了庆贺阿笙的归来。 原本傅荣华想着怎么也该正经办一场宴席,毕竟阿笙也是从华清斋结业,应当庆贺的。 但阿笙道没有长辈为晚辈设宴的道理,小宴即可。 所以除了仍在外忙碌的窦升平外,窦府众人倒是到齐了。 这席不过半,便听得内官传旨。 众人垂首听旨,天家旨意本该是荣幸之事,但这短短几句话,却让窦府上下人心如坠深窟。 言行无状,谄媚外男,一盆脏水却是由天家亲自扣在阿笙的身上,容不得半分辩解。 待内官离去,却见窦升平之女窦晨曦脸色惨白。 “曦儿?” 窦晨曦快速起身,“孙女不太舒服,请祖父祖母容我先行离席。” 说完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庭内。 傅荣华面色焦灼,立即让侍女跟上去看看。 如今窦晨曦正在与誉王府议亲,阿笙刚归家便被天家斥责,“谄媚外男”这顶帽子盖下来,窦府的女儿还有谁敢娶? 看窦府众人面色不佳,阿笙解释道:“我没有。” “你若没有圣上这旨意又是如何得来?!” 窦盛康怒意难抑,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叱问:“你是不是在生意上与谁不清不楚?” “我说了我没有,您为何就是不肯信我?” 一旁的傅荣华眉目微蹙,满眼的焦急,对安氏道:“母亲,曦儿这婚事可怎么办?” 安氏眉目紧蹙,开口道:“笙笙这六年都在华清斋,皇帝这话是当华清斋的规矩是死的么?” “但圣上总不会平白无故冤枉她一个女娘?” “祖父你也知道我只是一个女娘,若不是他们那些大人物有别的较量,怎么会想到我身上来?” 阿笙这话倒是点醒了窦盛康,阿笙在冠礼之上提醒裴钰,说不定轩帝便是因为这个记上了她。 堂堂皇帝为难一个女娘…… 窦盛康的沉默便是认可了阿笙这话。 但对于傅荣华而言,这天家罚的是阿笙,遭罪的却是她的女儿,她自然是焦急的。 薛娇娇这么些年难得看到傅荣华无措的模样,看热闹自然不嫌事大,“母亲,您可不能为了一个外孙女,让自己正经的孙女受委屈啊。” 薛娇娇这话刚完,便见安氏横了她一眼,方乖乖闭嘴,但她这话却在傅荣华的心里扎了一根刺。 安氏看着傅荣华道:“定不会让曦儿委曲求全。” 得了安氏这话,傅荣华的心定了定,但眉间的愁云却依旧未散。 末了,窦盛康下令,让阿笙在屋内暂思己过,不得随意外出。 阿笙虽然不服,但窦氏若是不顺着圣旨对她略作惩罚,便是有违圣意,因此她只能挨罚。 入夜,侍女将晚膳给阿笙带到了浮生院,安氏去看她的时候,却见这丫头没心没肺吃得正香。 “外祖母。” 阿笙放下了碗筷,安氏示意她继续,自己则坐到了她的旁边。 阿笙虽然被禁足,但府内不敢怠慢于她,菜色还算丰富。 “这一次祖母只能想办法先解决你熙阿姊的事,你可会怪祖母?” 阿笙摇了摇头,“熙阿姊本就是被牵累,若是祖母有法子,自然先帮她。” 安氏将阿笙一缕落于身前的发轻拢在她耳后,叹了口气道:“如今你记在你大舅母名下,祖母陪不了你一辈子,将来你还要仰仗她,所以祖母不能让她因这件事记恨上你。” 阿笙停下了碗筷,又抿了一口茶水,方才对安氏道:“祖母,我省得。” “你大舅母这个人平日里是最知书达理的,最在意的就是你这个熙阿姊,置于二房家里那个,你可以不必理会。” 这说的便是薛娇娇了。 “她不过是不想荣华心里舒服才故意说那些话,也不是针对你。” 安氏牵起阿笙的手,道:“我知道你是有能耐的,但世家大族内需要考量的东西太多了,一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从今往后,我虽然不愿你委屈自己,但也希望你做事谨慎一些,你为他们多考量一二,将来你遇事之时,虽不指望他们能帮多少,但至少落进下石的人会少一些。” 安氏的话说得语重心长,阿笙静静地听着,这宅内的为人处事,华清斋不曾教过,但安氏的话却还是入了阿笙的心里。 “祖母,我省得了。” 听闻阿笙这话,安氏拍了拍阿笙的手,复才起身离去。 次日,老夫人亲自书信一封往燕城而去。 此后便是半月的等待,这半个月,窦府女眷按照安氏的吩咐,皆闭门在内,甚少外出,外面的闲言碎语一概置之不理。 约半月之后,宁安侯府老夫人薛氏亲自登门,为自己的孙子魏徵求娶窦氏长孙窦晨曦。 宁安侯府求亲的队伍占满整个鱼浮巷,一扫此前窦氏被圣上所罚的阴霾。 宁安侯府所给的体面,非一般世族能及,宁安侯夫人亲自登门,对窦氏孙女的重视可见一斑。 窦府之内,安氏亲自迎接薛氏的到来,“这一次多谢姐姐的解围。” 薛氏一向心直口快,笑道:“哪里的话,你教养出来的姑娘错不了,是我家小子得了宝。” 宁安侯府虽说仍有封爵,但也是两辈往上的封位了,况且魏徵为次子,不得袭爵,他人如今在边关,也尚未正式获封,并未在帝京落府,祖上的尊贵是有的,但对窦氏而言却算不得什么鼎好的婚事。 窦氏掌握着央国一半粮脉,朝廷的农务政策都须参考窦氏给的意见,正是鼎盛之时,祖上又有荫封,若是往常,窦氏的女儿要配也是要配宁安侯长子的。 但薛氏能顶着外面的言论上府提亲,已经是极好的情分了。 说话间,傅荣华便带着窦晨曦上前来请安,也是给薛氏过过眼。 傅荣华是念老夫人这份情的。 安老夫人一向骄傲,何时又向人低过头,又是在从前姐妹面前。今次为了窦晨曦的婚事,肯去求人,对于老太太而言并不容易。 薛氏见过窦晨曦,颇为满意,因此两家便先将这婚事订下,待到来年魏徵自边关归来,便择日完婚。 待傅荣华母女二人离开后,薛氏方才道:“你书信到的时候,永乐姐姐也在,听她说,你家丫头遭这难怕是与他们家有关。” 安氏也猜到了,笙丫头这些年没别的事,唯有与裴氏有些牵连。 “她说了,要是五年后笙丫头这亲议不得,她便做主,裴氏儿郎随笙丫头挑。” 安氏闻此颇为惊讶,裴老夫人的性子她是知道的,向来说一不二。 但窦氏与裴氏相比,底蕴到底差了,若是阿笙当真嫁了裴氏的人,怕是窦氏回护不到,将来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扛。 因此只道:“她有心了。” 薛氏也知,若是她侯府还好,裴氏的儿郎虽矜贵,但裴氏的风雨一般人根本扛不住,二人便也笑笑就过了。 第八十六章 认可 自宁安侯府提亲之后数日,阿笙依旧被禁足在家,她何曾这般被关过,那一亩三寸地当真叫人憋屈。 这日清晨,侍女抱着一个小木箱子来,说是门房递过来的,阿笙打开一看,里面有西州航道的消息,还有易澜山商号的消息,都等着她回应,但因为窦盛康还未解开她的禁足,竟是耽误了这么久才送来。 “老夫人……” 阿笙话未问出口,却想起了外祖母那日的话。 如今她记在窦升平的名下,傅荣华才是她该请示的对象,如今事事再去找外祖母便是逾举了。 “大舅母如今在哪?” “回姑娘,大夫人现下在繁华院里给曦姑娘选裁衣的布料。” 窦晨曦这婚事虽定在来年,但现下准备已经是有些仓促了,光是量体裁衣这些活计须得反复修改,无论是花色、颜料还是面料都须得一项一项来。 还有别的杂事就更多了,傅荣华这些时日都甚是繁忙。 “可否带我去?” 窦氏这家宅是三府联通,经旁院修筑的小路相连,其中道路弯弯绕绕,阿笙到现在还不熟悉。 侍女将其带去繁花院时,阿笙一眼便看到满院子的婆子、侍女将一块块锦缎、各色花色的样料展开。 院中,傅荣华一袭流云出岫服端坐一旁,她看得仔细,就连锦缎在不同光色下是否趁窦晨曦的肤色都一一过问。 待阿笙走近,傅荣华浅笑着招呼她上前。 如今窦晨曦的婚事解决了,傅荣华心中忧患已解,自然也不与阿笙为难。 “快给你曦阿姊掌掌眼。” 傅荣华指了指最中间的那一块面料,如落霞燃天,在天光下腾起粼粼之光。 阿笙看了一眼,道:“色彩飞扬,倒是不衬阿姊淑静的性子。” 听阿笙这么说,傅荣华颇觉得在理,又让人换了另外一块。 其实阿笙哪里熟悉这鸳鸯婚服的搭配,只不过傅荣华如此看重窦晨曦,自然在她心中是什么锦缎都难以衬得上的,所以阿笙也是顺着说罢了。 “舅母。” “怎么了?” 傅荣华见阿笙欲言又止,细细问道:“可是遇上了难事?” 阿笙舒了一口气,还是开口道:“我想出府一趟。” 傅荣华微微愣了愣,如今阿笙的禁足是窦盛康下的令,她自然是做不了这个主的。 “此事,你当与老夫人说才是。” 阿笙低眉敛目,打直了背,缓缓道:“外祖母与我说,如今我的事须先问过舅母。” 傅荣华略有些意外,却还是看懂了阿笙对她的敬重,眼神不由柔软了些。 “若我说不行呢?” 阿笙抬眸,眉间微蹙,见此,傅荣华微微叹了口气。 “你可知为何你外祖父要关你到现在?” “惩罚?” 傅荣华摇了摇头,“他是在保护你。” 阿笙不甚明白,她自身其实对于皇帝的这个御旨没有太大的感受,毕竟她如今并没有考虑议亲这些事,对她来说太远了。 傅荣华看懂她眼中的迷茫,开口道:“你曦阿姊今日去了贵阳郡主的席面。” 阿笙眼睛眨巴眨巴,不明白她要说什么。 傅荣华知阿笙在学识之上定有过人之处,但深宅大院内的门道,显然还没人与她细细讲过。 “我们窦府的女儿一向是京中贵女席面的座上宾,这些席面虽然也是吃吃喝喝,赏花玩乐,但却是一种身份的认可。” 傅荣华缓缓道:“你归家至今,可有收到任何一家递来的邀帖?” 阿笙摇了摇头,她在这府中都快要待得长蘑菇了,哪里会有人邀请她? “为正你的身份,你归家的消息,窦府第一时间通晓了京中各大世族,他们是知晓窦氏长房次女学成归家的,但这帖子却从来不往你院中递,便是对你的不认可。” 大院之内人心的博弈不输前朝政事,阿笙不由想起了从前在上阳园听到那些夫人们背后议论母亲,人前人后两套手段,但面上的功夫还得做。 但就是这让阿笙看不上的贵女们,如今也看不上阿笙。 “皇帝那则旨意的意图我们姑且不论,但它的影响不可忽视。你外祖父是想着等时间长了,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再热热闹闹的给你办一场席面,给你做足面子。” 阿笙垂了垂眉目,她明白这些都是为了她好,但她着实没有时间浪费在这。 “舅母,我有必须要出门的理由,再耽搁不得。” 阿笙的坚持让傅荣华神色重了重,她亦从窦升平那里听闻了一二,这个小侄女在外是个做大主意的,深宅大院关不住她。 傅荣华缓缓侧过身子,看向院中的锦缎,缓声道:“你若问我,我的回答是不可以。” 傅荣华虽是否定了阿笙的话,但她知道这无法阻止阿笙。 阿笙低身,欠了欠身,复让侍女领着回了自己的浮生院。 既然窦盛康下了令,她若非要出府,定然不能连累了他人,将侍从都打发走了后,她从侧门守门的老张那借来了几个大木箱子,众人刚转身她就翻了上去。 她一个女娘,搬箱子的又都是门房的小厮,根本没人敢去碰她。 “哎哟姑娘,你可不能逃啊!” 阿笙看了几人一眼,道:“我知道外祖父不让我出门,你们不如现在去通知他亲自来抓我,慢了可就晚了。” 她一边说着不要紧的话,手里的动作却没停下来,两三下便翻上了墙头,顺着院外的大树跑得不见了人影。 漕运码头,一群汉子将码头的货物全都围了起来,而另一侧,锦瑟等人带着武卫与其僵持着。 这群汉子原都是漕运的人,负责装卸货物,但数日前,却闹出了人命。 张老汉常年在码头搬搬抗抗,但毕竟是上了年纪,前些时日下了雨,路面湿滑,张老汉脚下一个没留意便摔了,那一整袋货物全都压在了他身上,三日后,他儿子来说人没了,要求商道的人赔偿。 锦瑟作为此次漕运对接的负责人,她念在老汉劳苦,虽然此事纯属意外,怨不得人,但还是给了些赔偿,以示安慰。 但张家儿子,前日里拿了钱次日依旧来要,甚至编造,是商道的人不让张老汉休息,才导致其摔倒死亡,这一开口便要五百两。 但此事怪就怪在,当日与张老汉一同搬运的所有脚夫都与张家儿子统一口径,将事情全部怪在商道之上,认为锦瑟给的那点钱根本不足以弥补一条人命。 锦瑟打听过,那张老汉并不是一个人缘极好的人,哪能得这么多人误工来为他讨说法。 若是张家那儿子能收买这么多人来,定然口袋里是不缺的。 锦瑟认为这件事有蹊跷,因此并未再给钱。这群人便日日都在码头闹,还鼓动了不少人。 阿笙看到锦瑟的来信到了码头,便见到这副剑拔弩张的场景,她转头便看到码头边的角店里,弄墨与茉莉带着便衣出行的西州侍卫正在里面坐着。 见阿笙走进店,茉莉赶紧朝她找招了招手,她与弄墨也是近日才听说阿笙这边发生的事,但阿笙未主动提,也就不便细问。 阿笙了解了事情后,问了一句,“张家那儿子是做什么营生的?” “没什么正经营生。”弄墨道:“若非如此,他老子也用不着这把年纪还在干这苦活。” 阿笙遥遥看着码头之上向锦瑟叫嚣的男子,浅声道:“环扣带、牛皮靴,他看着可不像没营生的。” 听阿笙这般问,弄墨方细细打量那男子的装束,那男子虽然穿着粗布的衣裳,但腰间却是着的环扣带,这种束带上面多环扣,因为能挂更多的东西,方便为主子办事,所以一般府内的小厮常穿。 “皮靴耐磨,看样子还是个常给主子跑腿的。” 阿笙的声音不急不躁,“可派人验尸?” “张大壮硬是说人已经埋了,挖出来不吉利,怎么都不给验。我们也报了官,但他们一没有打砸货物,二没有伤人,只是拿着死了人的事闹腾,耽误上货,因着张老汉砸伤的时候码头的人都看见了,所以官府便劝我们给钱了事。” “没见着尸首怎么确定人没了?” “张老汉漕运的兄弟作的证,说是帮着一起埋的,那办案的差人来说我们做这种大生意的,哪里缺这点钱,给钱了事就是了,就这么结了案。” 这张大壮也是个有心眼的,他不来硬的,倒是四处博取码头上人的同情,搞得锦瑟他们不好用强的。 “他就是纯耍赖,他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才有恃无恐耽误着我们。” 茉莉说起来满肚子的气,她原想着让侍卫将其打一顿,后被弄墨劝下了,如今眼热他们的多,不能多生事端。 阿笙轻轻敲了敲桌面,对茉莉身后的人道:“先去报官。” “现在人证都站在张大壮那边,这官司怎么打?” 阿笙睇了睇码头上的人,“那些人可是张大壮给钱收买的?” 弄墨点了点头,这不难猜,否则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热心肠的人成日里跟着闹。 “这些都是漕运常年用着的人,这码头搬抗就是他们的营生,咱们航道是个长远生意,拉长了看对他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笔不错的收益,多少的钱能让他们放弃这笔买卖,跟着张大壮作伪证?” “定然数额不小。” “是了。”阿笙神色淡淡的,“能拿得出那么多钱收买人,可不是一般人家给得起的。而且这里是帝京,咱们这生意是过了朝廷的眼的,还能让官差这般和稀泥,张大壮除了没少打点之外,定然是仗了主人家的势。” 阿笙继续道:“再说了,他们这般找咱们晦气,除了让我们不痛快,可影响不了这航道的主事权,讨不得什么大的利益。换句话说,他们就是纯闹事的。” “花这么多钱却只是来耍无赖?图什么?” 阿笙叹了口气,“这种花大价钱找人晦气的高门子弟,咱们还得罪过第二个么?” 阿笙说完便看向茉莉,她当即省过来,“司徒昭?” “除了这个英王世子,我也想不到别人了。” 茉莉眉头皱紧,一手已经握成了拳。 阿笙一手支着下巴,看着码头之上一群人得意洋洋的模样,懒声道:“他们既然要闹,咱们就陪他们闹,看谁闹得厉害。” 第八十七章 价值 说话间,西州的侍卫已经将衙门的衙役催到了码头前。 那张大壮见官差来了,立刻换了幅脸色,开始哭诉自己父亲的苦难。 “官差大人,来得正好。” 阿笙一人款款朝码头走来,不慢不紧地指着张大壮,道:“我要状告此人冒认他人身份,企图讹诈。” 张大壮扯了扯嘴角,他早就想到会被人告讹诈,正欲反驳,却听阿笙道:“前日里,这码头的确因意外伤了个工人,我家掌事念在老人劳苦,已经赔偿了他儿子五贯钱,次日,此人便自称是那张老汉的儿子再次跟我们索要银钱。” “什么玩意儿?” 张大壮听清了阿笙的诉求后,一时懵了,“臭娘们儿你是不是疯了,老子爹是谁在场这些人都可以做见证!” 张大壮的粗话让衙役眼神微眯,他见此立刻噤了声。 阿笙低垂了眉目,一幅乖顺的模样,“这位大人,此人一直自称是那张老汉的儿子,但咱们央国可有随意拉人作证就可证明父子关系的?” 那衙役听闻这话,沉了眉目,对张大壮道:“可有户籍?” 央国户籍之上除了人身信息,还会记载从事工种,雇主为谁,以证明其良身,但张大壮这般替主子办事的,自然不会拿出户籍将身后之人牵扯进来。 他支吾了半响,阿笙缓声道:“那便只有验亲了。” 要验亲便要见尸首,一验便知死因究竟为何。 阿笙想,若当真那张老汉是因重物砸身而死,张大壮是不怕验的,要么这人根本没死被他藏了起来,要么就另有死因,无论哪一样张老汉的尸首都见不得光。 张大壮似乎想起了什么,他指着锦瑟道:“你这侍女前日里给过我银钱,我若不是张立德的儿子,她又怎么会给我钱?” 那衙役一听,眉目微瞪,问道:“既已经赔偿,又为何还来要钱?” “大人啊,我父亲死的惨啊,他们给那点钱哪里够啊!” 说着张大壮又开始哭闹起来。 阿笙却并不理会这个,而是开口道:“大人,前日来领钱的可不是他。” “哦?” “你放屁!” 阿笙指了指张大壮,问锦瑟:“可是他?” 锦瑟勾了勾嘴角,摇头道:“不是他。” “那就是了,大人,此人无法证实自己是那张老汉的儿子,却一直阻拦我们做事,我们商道承载的是东境诸国与西州之间的往来,陈国岸口风平浪静的什么事都没有,却偏偏在央国出了这般无赖事,这要是闹出去,丢的可是朝廷的脸面。” 阿笙这一通话说完,那为首的衙役脸色便沉了下来,再不听那张大壮分辨,上前就要拿人。 “你们敢!” 阿笙挑眉看着张大壮就要去摸自己怀里的腰牌,却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收手。 今日阿笙他们临时起意去找的衙役,张大壮哪里来得及打点,见他人被扣下,剩下的脚夫开始急了,纷纷开始与他撇开关系。 阿笙朗声道:“我知道诸位也是受人蒙骗,善心被人利用,只要随大人们去做个证就好,我们不会为难你们。” 听阿笙这话,那些汉子脸上复才轻松许多,又告谢连连,方才乖乖地跟着去了衙门。 锦瑟不懂,阿笙为何要放过这群人,漕运的人多的是,换了即可,何必作这个人情。 阿笙看着随衙役离开的那群人,神色淡淡的,“我们不追究他们,不代表漕运主家不会追究他们,不过一句漂亮话便能多一些人证,有何不可。” 待看热闹的人四散,茉莉方才走上前来。阿笙道:“央国商行司的官员可能联络上?” 茉莉点了点头。 “派人盯着衙门那,若有人去赎张大壮便先下手为强,将人绑了送去给商行司的人,就说有人意图阻碍央国商品出海,怀疑是敌国细作,让他们派人摸查背后的人,尽量将事情往严重了说,咱们没时间一次又一次跟人耗着。” 末了,阿笙吩咐了一句,“你可不能再打他,别再被落了话柄。” 茉莉虽然生气,但也省得其中的利害关系,这才转身去吩咐之后的事。 阿笙遥遥地与弄墨见了见礼,方见她随茉莉离开了。 待二人走后,阿笙神色沉了沉,她转身对锦瑟道:“下次遇到这种事不要自己冲在最前面,却让茉莉带着武卫在旁边干看着,她自小养尊处优惯了,可不会认你这份人情,只会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 阿笙缓缓道:“弄墨姑姑是裴氏以照顾茉莉生活而派来的人,她不能撇开茉莉管商道的事,但茉莉却不是,该让她站出来的时候,你不要替着。 就像今日,她是西州公主,这群人是知道的,断不会对她动手,退一步讲,即便真动手了,她还有武卫护着,但阿姊,你不同,你没有强大的背景,在外经营须得保护好自己。” 听得阿笙这话,锦瑟垂了垂眉目,而后抿着唇点了点头。 今日码头的事便是这般了结了,锦瑟见现下也没什么事,便与阿笙一同回了城。 日暮西斜,锦瑟的车驾穿过闹市,在鱼浮巷外停下,天光在巷内投下大片的剪影,仿似将巷外的热闹都隔绝在外。 阿笙刚下车驾便见到街对面文集雅舍的门前有一辆珠帘宝驾,甚是熟悉,那是合德公主的车驾。 此时,合德公主一袭烟雨浮屠裙自内走出,她笑得娇艳,身后是恭送她的贵子贵女们。 合德近日招揽到了四名华清斋的新贵,今日正好来此参加诗会。 她抬眼便见到街对面刚下车驾的阿笙,却恍若未看到一般,目光随意地扫过,而后上了自己的车驾。 锦瑟见此不由蹙了蹙眉,从前那般殷勤想要招揽,如今却对人视若无睹。 阿笙勾了勾唇角,如今她这名声是女娘们最不愿沾染的,再者那是她父王下的旨意,合德又怎么能违抗,再私下与阿笙交好。 阿笙别过锦瑟,只身走进了鱼浮巷的阴影里。 在权势面前,这世上没有永远有价值的人。 第八十八章 春日宴(一) 这几日,英王府又闹了场笑话。 那日,官差将那张大壮带回去后,为避免将自己牵连进去,司马昭根本就没派人去赎。 三日过后,见英王府的人并未出现,张家的人急了,那个声称已经死了的张老汉居然亲自到衙门声称是一场误会,要将儿子接回去。 茉莉的人早就等着了,将人抓了个正着,直接将人带去了刑部,又请了商行司的人去。 张老汉一家眼看着这阵仗被吓得不轻,当下和盘托出,是自己儿子鬼迷心窍才会答应英王府的小世子干这恶心人的蠢事。 待到刑部的人上门,英王这才发现自己这个刚放出来的儿子又闯祸了。 “次次落人家手里,次次不长教训!” 英王手中提着军棍,吓得王妃在一旁连忙挡住,这一棍子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司徒昭跪在地上却没有半点悔过的模样。 “那西州公主又不是什么香馍馍,你去惹她作甚?” 说到这,英王又看向一旁的王妃,“还有上次那个纳妾文书,你也跟着胡闹!” 说到这王妃便不乐意了,她站直了身子,正色道:“若不是为了王府,我一个妇人又何必操心着如何向皇帝表忠心?” 英王乃是先帝所赐的异姓王,曾经也是战功赫赫,但子嗣无德,英王这年纪又再上不得战场,持兵之权眼看着就要便被轩帝收回去。 也正是因为这个,王妃才会想着借合德公主的面子,替儿子在皇帝面前露一露脸,却不曾想,这脸却是丢大了。 “再说,此次是那个茉莉借小人手段陷害我儿,王爷怎么还胳膊肘往外拐?” 见英王不说话,司徒昭当即道:“就是窦氏的那个野种害我。” “你给我闭嘴!” 司徒昭当即收了声,他偷摸着看了看英王的脸色,将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英王妃见此,帮腔道:“窦氏接回来的这个女儿,刚归家便被圣上罚了,这个年纪的女娘便谄媚外男,定然是个言行无端的,有她在背后出主意,才由得那西州公主坑害了昭儿。” 英王的眉头紧蹙,“你去那些文集雅舍看看,哪个高才的儿郎身后没几个女娘追着,你们也不用脑子想想,她谄媚的外男是谁能让皇帝去跟一个女娘为难。这样的人可是昭儿该去招惹的?” 英王这话如当头棒喝,将人堵得哑口无言,见母子二人再无分辨,复甩袖离去。 司徒昭见父亲离去,当即想要起来,却得来英王妃一个凌厉的眼神,遂后又跪了下去。 “母亲……” “我虽维护你,但你父亲的话没错,这个人你万不可再去招惹。” 英王最后的话还是点醒了王妃,能让皇帝这般忌惮,又念在那窦氏女出自华清斋,那便只有裴氏的人了。 鱼浮巷窦府内,女子一袭舒雅的天青云服马,款款往阿笙的浮生院而去。 窦晨曦刚到院外便见到两名身材粗壮的婆子站在院门口,似门神一般守着。 听闻前日里阿笙偷跑之后,窦盛康便下令让四个婆子没人轮流守着这浮生院,莫再叫人跑了。 浮生院内就连狗洞都给堵上了。 她原以为阿笙该是苦闷的,但刚踏入院内,便见她将一方躺椅搭在院内大树之下,手里拿着一本账目在那细细地看着。 一旁的地上还有门房今日装来的信件,被她翻得有些凌乱,听每日给她递信的嬷嬷说,阿笙每日接过信件就会快速翻看,似乎是在等谁的消息,但每日似乎都没等到想要的。 春风柔软,春光穿过她低敛的眉目,为这一双瞳眸添上了柔光,她身姿几分懒散,仿若无骨地懒在椅子上,无半分端正,却让人移不开眼。 这般被人禁着过了一个月了,她倒是没有厌烦,只是愈发得沉默。 毕竟想来,除了老夫人,她与这家里的人都不甚熟悉。 “曦阿姊?” 见窦晨曦看着自己发愣,阿笙出声招呼。 窦晨曦抬步走了进去,阿笙起身见了见礼,仿似刚才那个懒骨头不是她。 “薛家三日后要在城郊翡翠湖办春日宴。” “宁远侯府的姻亲?” “是,就是这个薛家。”窦晨曦浅笑道:“薛家也邀请了你。” 阿笙愣了愣,她从前与薛家没什么交集,怎么会忽然想到自己? “是祖母。” 阿笙敛了敛眉目,心里又是一沉,她现在最不愿的就是外祖母再为了她的事去求人,但最后还是她老人家出面。 “知道了。” 终于能出去了,但阿笙的脸上却见不得几分欢喜。 央国的春日宴便是踏春、赏春、食春,大家会在万物勃发的时节,将春日最新鲜的食材按照诗集雅句的意境做成餐食,在春景撩人之处,约一群好友郊游,马球、投壶、诗迷等各色雅趣不断。 薛家主母是郡主之尊,因此薛家的席面不缺贵胄子弟。 那日,去往城郊的马车不断,各色宝驾之上下来的尽是一些金尊玉贵的人儿。 阿笙今日一袭春意华浓裙,以珠玉装点发饰,整个妆面精致而不繁赘。 这大家贵女的装扮,她已然许多年未着了。 窦晨曦其实并不了解阿笙,这一路便偷偷地观察着。 她自出门之后,即便在马车之上出神也是仪态端正,背脊都不见半分弯曲,全然没有家中的懒散,足见人前的礼仪在她心中如刻进了骨子里一般。 窦晨曦曾经也听过苏家教养严明,这样的女儿怎么会是皇帝口中那个谄媚外男的人? “怎么了?” 阿笙见窦晨曦在看自己,不由开口问道。 窦晨曦摇了摇头,“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 窦晨曦默了默,道:“我听母亲说,原本在我们窦府之前,薛家有意将薛二姑娘许给魏徵。” “那岂不是……” “是我夺了人家的婚事。” “可是说定了的事?” 窦晨曦摇了摇头,“还只是有意向,但是听闻二人从小青梅竹马,应当是有些感情的。” 阿笙明白窦晨曦的顾虑,她脸皮薄,对着薛家姑娘还是会有些不自在。 但想到窦晨曦原本该有更好的一门亲事,阿笙神色又暗了几分。 “阿姊,抱歉……” 窦晨曦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此事不用再提了。” 阿笙浅浅应下。 窦府的车驾很快到了城郊。 第八十九章 春日宴(二) 窦晨曦刚下车驾便有人想上前来打招呼,但见到她一旁的阿笙,也猜到了她的身份便停下了脚步,只是远远地见了见礼。 阿笙苦笑,对窦晨曦道:“阿姊怕是带我来带错了。” 窦晨曦微微叹了口气,还是拍了拍她的手,拉着她一同往内走去。 翡翠湖曾经是皇家园林,后来先帝开赦,许功勋之家在此设宴。这里占地极大,山林、湖泊相连,因此骑马射箭都施展得开。 阿笙二人刚到便见一匹快马疾驰而过,险些将窦晨曦撞到,侍女赶紧将人扶住。 那骑马之人只遥遥道了一声抱歉,便策马不见了人影。 见此,一名锦衣女子带着侍女赶紧上前查看。 “可有伤着?” 窦晨曦摇了摇头,“无碍。” 那女子眉头方才松了松,叹了口气,道:“那就好,若是你伤了,魏徵回京可不得找我麻烦。” 窦晨曦一听,方细细端倪眼前这女子,她目色明亮,身着马服,装扮十分利落,看样子是刚从马场那边过来。 “薛二妹妹?” “是我。” 薛紫矜笑得爽朗,“我从画里见过姐姐的模样,倒是人比画更好看。” 薛紫矜三两句话,阿笙明显看到窦晨曦眼中的警惕放下了三分。 “阿笙!” 阿笙抬首便遥遥地看到,易澜山、何冕二人一人一匹大马,正从湖边慢慢骑来。 阿笙笑着朝二人垂首见礼,倒是有几分乖巧道:“二位师兄别来无恙。” 易澜山翻身下马,与窦晨曦二人见过后,方与阿笙道:“袁师兄他们在晓春庭,可要去看看?” 阿笙刚要迈出步子,却见窦晨曦二人站在原地,有些莫名。 “他们男子清谈国政,甚少邀请我们女娘的。” 换言之,那边怕都是男子在,窦晨曦等女娘还是有所顾忌。 “那……”阿笙转头对易澜山道:“我就不去了。” “怎么?” “我此行能出门都是我阿姊作的保,若是我丢下她自己跑了,回去又得挨训。” 听闻这话,一旁的薛紫矜上前道:“无碍,我们陪你去。” 窦晨曦微微一愣,却见薛紫矜以主家的身份,邀自己前去,推脱不得,复才跟着几人一同往晓春庭而去。 晓春庭位于翡翠湖边,湖光山色都是一绝,远远地阿笙便能看到一群男子在那讨论着什么,争得激烈。 近日寒庆立国,又即将出使东境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时人都不免多谈论几句。 见有人来,争吵的声音方停了下来,袁成杰也是许久未见阿笙,再见她却是一番亭亭玉立的模样,随即上前去招呼。 “这是我小师妹窦长笙。” “窦氏女啊。” 这拉长的一声,带着三分讥讽的意味,袁成杰不由皱眉。 阿笙顺着这声音看过去,可不正是刚才险些将窦晨曦撞倒的人。 “听闻窦氏女因谄媚外男被天家惩罚,怎么,这么快就没了记性,出来抛头露面了?” 阿笙看着那人一袭戎马装,身姿风流,就这么懒靠在庭内。 “师兄,是谁在狗叫?” 阿笙语调轻柔,说出口的话却丝毫不客气。 随着一阵爆笑,那庭内的男子脸色有些难看,当即站了起来。 袁成杰当下打圆场,“这位是英王府世子司徒昭。” 司徒昭微微扬了扬下巴,本是三分趾高气昂,却见阿笙听闻他的名字,非但没有半分忌惮,反而脸上的笑意越盛。 袁成杰是熟悉阿笙的,她笑成这样,一般没好事。 当即上前拦着,“阿笙,这英王世子可不兴打啊。” 袁成杰这话倒是让窦晨曦和薛紫矜二人愣了愣,她们看向阿笙,却见她那扬起的笑意入不得眼底,听闻袁成杰这话,又快速敛了敛眉目,换作一幅乖巧相。 “刚刚见英王世子策马疾驰,英姿飒爽,想必是通晓马术,不知可否讨教一二?” 阿笙装模做样的时候便是极其乖顺的女娘,她本就生得好,那司徒昭心中微泛涟漪,但又念及她的名声,以为她这是看上了自己,不由嗤笑一声。 “你也会马术?” “略懂一二吧。” 司徒昭看了看她一旁的袁成杰,道:“行,给袁兄一个面子,教教你。” 说着便大步往一旁拴着的马匹而去,袁成杰立刻想起了当年阿笙在西州教训茉莉的时候,当即摇头,不断示意阿笙。 “这司徒昭是英王老来得子,不能出差错。” 反倒是阿笙拍了拍袁成杰的肩,笑了笑,而后牵走了易澜山的马匹,待她上马随司马昭策马离开,袁成杰才看到易澜山的马匹上挂着的弓箭,当下大惊。 “快快快,追上去!” 这话是对何冕说得,后者当即醒悟,立刻上马追了过去。 窦晨曦一脸担忧地看着疾驰而去的三人,转头对袁成杰道:“袁公子,我妹妹她……” “你倒是不用担心她,我现在是怕司徒昭被她射成筛子。” 话音未落,便听得远处林中一片惊雀,似有惊呼之声不断,未久便见一匹空马跑了回来,上面的司徒昭不见了人影。 良久,阿笙一个人骑着大马慢悠悠地回到了晓春庭,一幅不过散步回来的模样,神色也淡淡的。 袁成杰等人赶紧上前,窦晨曦见她身上没有伤痕,方才舒了口气。 “司徒昭呢?” “湖里。” 袁成杰一愣,“什么?” 阿笙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了马童,缓声道:“别担心,何师兄在捞他。” “你……这……” 袁成杰也顾不得阿笙了,赶紧招呼着人去帮忙。 倒是一旁的薛紫矜不禁拍手赞叹,自小司徒昭凭着一幅皮囊得女娘的喜爱,四处留情,那些世家女娘顾着面子,不肯过于计较,她就没见过让司徒昭吃瘪吃得这么直接的。 阿笙缓缓走进晓春庭,那庭内的儿郎们纷纷让开了路,仿似阿笙是什么洪水猛兽。 易澜山在旁看着,不由竖起了大拇指。 良久,司徒昭在一群人的簇拥下颤颤巍巍从林里走了回来,与他一同出现的居然还有阿七,司徒昭脚下还有些虚软,后脖颈还被阿七拧在手里。 阿笙见到阿七出现,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 第九十章 春日宴(三) 阿七将人交给侍从后,方向晓春庭走来,许多儿郎不认得他,但都被他身后的长剑所慑,不敢上前。 窦晨曦见此,以为阿七是来找阿笙麻烦的,平时那般淑静的人,一路小跑着上前,挡在阿笙的面前。 阿七莫名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娘忽然冲过来,一幅大义凌然的模样。 “你,你别过来!” 窦晨曦自己都怕,却是眼一闭,心一横拦在中央。 “阿姊、阿姊。” 阿笙赶紧将窦晨曦往后拉,阿七这个人被惹到了可不管男女。 “这位是裴家九郎的剑侍。” 听她这般介绍,一旁众人方才长舒了一口气,而后又似才想起什么,左右看着,“九公子来了?” “是了,刚进来便听闻今日宗亲王约人在翡翠湖游船,九公子当是一起的。” 阿七并未理会这些人,倒是对阿笙道:“公子让你去。” 阿笙不由想起了那把戒尺,被她用供架架在房中,当真是日日三省。 她眉目浅淡,道:“我如今名声可不好,不太方便见外男。” 阿七眉头一皱,扫了一圈在场的人,这里可都是外男。 “你将那英王世子丢到湖里,他一个劲腾水,却腾错了方向,若不是公子命我捞人,你今日可就犯了命案了。” 闻此,阿笙垂了垂眉目,“那替我谢谢他。” 阿七不知她为何这般油盐不进,却见阿笙抬首,看向庭内众人。 “这里都是各世家大族的人,我如今名声因为皇帝那一则旨意已经成了这样,今日再随你登了私船,我当真便不能做人了。” 阿七扫了一眼这里的人,吓得旁人躲闪不及。 “等着。” 阿七说完便转身大步离开。 阿笙并未回应这话,而是招呼着窦晨曦等人进来坐着休息。 未久,众人便见湖边的方向,有几人迈步而来,走在最前面二人,一人若清风拂槛,月华拂照,一人是春光染笑,潇洒风流。 裴钰及宗亲王二人自如地走进庭内,众人纷纷让开,莫敢靠近,却又舍不得离得太远,都在庭外不远的地方竖着耳朵观望。 窦晨曦与薛紫矜二人颇有些不知所措,正要起身,却被裴钰唤住。 “不必拘礼。” 裴钰从未自视甚高,因而不会无故屏退旁人。 他见阿笙低眉敛目的模样,此番见到自己倒是不见半分笑意,这才想起那戒尺的事,不由笑问:“看来当年先太傅赠与我的出师礼倒是入不了你的眼。” 阿笙听得这话眉目间还是几不可闻地蹙了蹙,一脸莫名,见裴钰眼眸带笑看着自己,方才省过来他在说什么。 “你说那个……” 阿笙不由蹙了蹙眉,出师送戒尺,什么讲究?但她又不敢明问,唯怕裴钰觉得她学识不足。 见阿笙眉目松了松,裴钰复才说起了正事,“帝宫的旨意你有何打算?” 她听闻这话,又微微垂首,冷淡道:“我这段时日想了许多法子可以为自己澄清……” 说着她又笑了笑,“但是我却一句话也不能为自己分辨。” “分辨就是在说皇帝是错的,我虽觉得冤枉,但不能给外祖母他们带来麻烦。” 闻此,窦晨曦微微一愣,她看了看此时的阿笙,眼中眸光闪烁。 裴钰第一次在阿笙的笑里看到了疲倦,不由细细地读着她的神情,那些言语不会表达的情绪都藏在里面。 “从前我怪外祖父畏惧权势,现在我才体会到,那是因为他还要护着窦氏一门的性命。” 天家一怒,百姓何以为生。 阿笙垂了垂眉目,眉心几不可闻地蹙着,“所以这件事我只能认下。” 说着她又似乎觉得这话题过于沉重,笑了笑,故意提了别的事。 “最近心思烦闷,今日倒是让我找着机会出了口气,说来你可与英王府熟识?可能去打个招呼,别让司徒昭闲得无事寻人晦气,一把年纪没个正形。” 她这话让一旁的薛紫矜不由笑出了声,见阿笙看了过来,她又赶紧捂了自己的嘴。 阿笙轻松的话语却没有说动裴钰,他敛了眉目中的笑意,静静地看着阿笙,倒是将她看得几分心虚。 不过归家月余,阿笙的眼中不见团圆之乐,倒是学会了委曲求全。 从前她那敢闯天祸的胆子如今却被她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阿笙见裴钰眉目一直微微蹙着,猜不准他到底什么心思,以为他是认为自己让他处理司徒昭的事有些小题大做了。 “我说笑的,你别当真。” 裴钰敛了敛眉目,“阿笙。” “嗯?” 裴钰的脸上没了他平日里惯常端着的笑,阿笙亦不敢再说不过心的话。 “在这个世道,名节可助人扶摇直上,也可杀人于无形,你若不想将来再被灌上莫须有的罪名,今日这无中生有的事便不可随意认下。” 阿笙看进那一双如渊的眼眸中,一时失语。 皇帝那道圣意之后,众人都默认她只能认下,就连阿笙自己也不断说服自己,她不过是沧海一粟,面对天家她只能再次妥协。 但今日裴钰却告诉她,不能认。 见阿笙眸色微动,听进去了自己的话,裴钰松了松神色,浅笑道:“你小时候倒知道借我的势,如今胆子却小了。” 阿笙敛了敛眉目,不去看裴钰,“总不能借一辈子……” 这话说得疏离,裴钰愣了愣,却听阿笙笑了笑道:“我总不能去污你的名声。” 裴钰看得出阿笙有些不太对劲,见她如此,一时也不知如何劝解。 因听闻裴钰在这,此时晓春庭的人越发多了起来,有的听到了这边聊的一两句,便在那私下议论了起来。 因而,二人不得不离开,裴钰走之时看了一眼阿笙,她端着柔和的笑,但那双眼睛里却是波澜不惊。 待裴钰走后,窦晨曦方才问道:“既然九公子肯帮忙,为何你不让他帮你?” 阿笙摇了摇头,“阿姊,其实在我意识到这件事自己无法反抗的时候就想到了裴钰,以裴氏瞰卫的能力,他定然很快就能知晓。 但最后是外祖母去求的人,后来我忽然意识到,我其实与裴氏、与裴钰毫无关系,他们的帮助并不是理所应当。 我这辈子不会只遇见这一个困难,难道我每次都要向他求援么?今日若非在此遇见,裴钰可会到府上与我说这番话?” 阿笙心中闷闷的,思绪却无比清晰。 “裴钰心善所以愿意帮我,但我不能依赖他的心善。其实我对他而言毫无价值,他今日能拨冗点醒我,我亦是感激,这已经足以。” 阿笙不由想到了那日的合德公主,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她的价值才决定了她在他人眼中的贵重。 “我不需要他人偶尔的施舍,他人的给予也随时可能收回,唯有靠自己才永远不会失望。” 片刻之前,窦晨曦还在为阿笙与裴钰相熟之事心思斐然,想着定有一段佳话。 但此时听完阿笙的话,窦晨曦只觉就连自己的心都微微发寒。 阿笙将人性看得太清,看得太过凉薄了。 湖面之上,凌波微微,瞰卫将阿笙的话一五一十地将给那人听,宗亲王听得这些话,不由啧啧两声。 “你这大半时间都在寒州之上,瞰卫消息传递不甚及时,刚回来听得此事就赶了过来,你对这个挂名的门生算上心了,却得了这丫头如此评价。” 裴钰眉目低垂,印着湖光清冷,就连音色也带上了几分淡薄,“但她说得对。” 他看着湖面之上光如明镜,以凉薄照透人心,缓声道:“无论是谁,对他人过度依赖便是将自己的性命交到了别人手里,与自裁无异。” “她这个年纪若是认了这套死理,养成了冷淡的性子,将来怕是会其心不正。” 宗亲王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亦如三月的春风,带着暖,也带着寒。 “不过这样也好,你裴氏这一次的决定怕是牵连的不止一两个人,你倒也没那个精力一一去管。” 大树将倾之时,何以顾及脚下杂草。 但,她会是杂草么…… 第九十一章 解禁 午时的雨便开始细细绵绵地下着,阿笙陪着安氏用膳,静静地看着嬷嬷为她布菜,今日后厨做得是春江鱼,嬷嬷见老夫人疼她,偏挑了鱼腹肉给她,她浅浅尝了一口便未动了。 阿笙跟着裴怀之吃挑了嘴,又想着也不能去为难窦府的下人,于是又勉强吃了几口,才放下碗筷。 安氏见她人懒懒的,大抵是这些日子在家里待久了,人也就懒气了。 “薛家那二姑娘这两日与你大姐姐走得勤,听说约了你几次都不见你去?” 阿笙摇了摇头,“她们聊的那些我听不太明白,就别去打扰了。” 安氏如何不懂,她哪里是听不太明白,是根本没兴趣。 宅门内的小女娘们聊的不是吃的喝的,就是别家少年郎,阿笙对这些本就不甚有兴趣。 春日宴裴钰出现后,不少女娘借着窦晨曦的关系,想上阿笙这来打听他的事,阿笙去了两次,只说自己与裴钰不过点头之交,不算熟悉。 再加上她本来对宅门内的一些弯弯绕绕也不熟悉,最后索性就躲懒不出现了。 屋外廊桥之上一阵重重的脚步声传来,珠帘攒动,阿笙起身见礼。 “外祖父。” 窦盛康由着侍从为他将沾湿了的衣裳换下,安氏喜洁,他这般风雨沾身的进来便引得她微微蹙眉。 窦盛康罢了罢手,问阿笙:“听闻前日里春日宴,许多人都见到你与裴家九郎多说了些话?” “是。” 听窦盛康这话,阿笙神色便淡了三分,她原以为窦盛康又要数落她,却听得他长叹了口气。 “怎么了?”安氏问道。 “我原本托了韩大学士,想着让阿笙随着去学学《规典》,借一借他的名号让之前那件事过去。” 韩仪是文史阁官员,也是出了名的礼教文官,窦盛康的意思是能暂时跟着韩仪修习他近日刚刚撰写完毕的《规典》,借一借他的名声,能让阿笙如今这名声好些。 原本韩仪听闻阿笙是华清斋结业的学生便道自己不堪胜任,窦盛康好说歹说,才答应让阿笙跟着学几日,但这下听闻她与裴钰有旧,便道自己班门弄斧的功夫,不堪为其师。 窦盛康又是一声长叹,“这裴家九郎的名声太盛,他怕自己教不好,反倒被你作了比较,认为他学识不精。” 安氏接过嬷嬷递过来的茶盏,浅抿了一口,道:“一个少年郎他也能怕,莫反耽误笙笙。” 阿笙听着外祖母这话,笑了笑,而后对窦盛康道:“外祖父还是不要忙活此事了,我也想明白了,越是想自证,便越是承认了那污名,人若行为端正,他人自看在眼里。” “笙笙这话倒是对。” 阿笙看向窦盛康道:“还请外祖父解了我这禁足。” 寻常女娘若得了皇帝这么一道圣旨,该是寻死腻活了,阿笙这态度淡然得让窦盛康都认为自己在耽误她的事了。 “罢了,你若是觉得无碍,我拘着你也无用。” 阿笙欠了欠身,“多谢外祖父。” 阿笙嘴上说着谢,眼里却没有欢喜的神色,安氏见此不由叹了口气。 阿笙向来是个骄傲的,这一次皇帝摁头泼了她一身的脏污,她心里该是不甘的。 “对了。”窦盛康想起了什么,道:“航道的事可还顺利?” 阿笙点了点头,“如今已到了第三个口岸,不日即将入海。” “你陈伯伯今日来寻我,陈氏商行名下的粮铺也有想往西边做生意,你看着怎么安排一下。” 窦盛康的语气里没有商量,倒似定了的事,在阿笙这只是一声安排。 阿笙端持着谦和的笑,道:“首次出海的商户登记早就给了商行司,如今我们的运力也已经满了,怕是这一次安排不了了。” 听闻阿笙这话,窦盛康神色一顿。 “你既是主事人,如何安排不得?一两个小商户的地方腾挪出来不就有地方了?” 阿笙打直了背脊,端正地看着窦盛康,道:“外祖父,若商道首航便失了信誉,往后要如何自处?” 窦盛康的话向来无人敢置喙,阿笙的话让他拉下了脸来。 阿笙又欠了欠身,“您是长辈,在府内,我自当听您的,但商道的事,还是要讲规矩的。” 安氏见窦盛康脸色不好,她示意嬷嬷将阿笙扶起来,而后道:“海上商道说到底是西州王室与裴氏的生意,怎么,你窦大家主还要去做人家的主?” 安氏这话点醒了窦盛康,但他却是寮不下面子,不过安氏在前,又发作不得,最后生硬地罢了罢手。 阿笙扫了一眼安氏与窦盛康,嘴角勾了勾。 天生万物,总有一物降一物。 阿笙趁机垂首,道:“说来,外祖父,孙女想与玄字阶的同寮开一个商号。” “你还要做别的生意?” 窦盛康眉头刚蹙上便听得安氏提盏的声响,立刻轻咳了一声,放缓了声音,“你还有别的打算?” 阿笙倒是规矩做得十足,又欠了欠身子,“是,您看,皇帝这旨意大抵是不可能收回了,左右这些年我是只能耽搁着,不如寻些事来做。” 闻此,窦盛康垂眸,而后叹了口气,“你这话没错,不过,我窦氏虽如今经营生意,祖上也曾拜相,你既然有才学,便不该沉溺于钱财之事。” 阿笙摸准了窦盛康的脾气,并不与他直辩,道:“外祖父说得是,但孙女如今刚得了罚,总不好过于高调不是?” 阿笙这话说得有理,窦盛康思虑了片刻,却并不应这话。 倒是一旁的安氏开口道:“按你想的去做吧。” 阿笙得了这话,欢喜地垂手见礼,而后方才退了出去。 “她既是华清斋出来的,便该试试走女子恩科一道,入仕途才是,一个女娘出去经营,这像什么话?” 阿笙刚走,窦盛康方才开口。 安氏抬了抬手,让嬷嬷们先行退下,方才对窦盛康道:“你可知笙笙此前是如何评价你窦氏的家业?” 窦盛康眉头又下意识地蹙了蹙,念起裴钰冠礼之上阿笙所说的话。 安氏声音缓慢,一字一句说得清晰,“一国粮脉半数在一个民商手里,如履薄冰。” 安氏的话如敲开巨石的斧子,斩得窦盛康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升平当年为何选官到最后却被顶替了名额,若非天家授意当真有人敢动窦氏的人?皇帝可容得你窦氏的富,可容不得你手里沾权。” 若窦氏手里无大权,那么便能随时为皇帝所用,甘心为天家牛马。这一点窦盛康与安氏都心照不宣。 “笙笙不过一个女娘,有些学识是为了能知是非、明进退,而不是冒着风险为窦氏谋权。” 见窦盛康被自己说的无言以对,安氏叹了口气,“胜儿在国学堂的课业还不错,对于他你有何安排?” 这说的就是窦升平的长子,窦晨曦的兄长窦远胜。 此子心性随了他父亲,为人淳厚,但就不是经营的料。 窦盛康叹了口气,“此事还要看升平夫妇的主意了。” 听闻他这个答复,安氏知晓自己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此时雨歇了,天光透亮了起来,安氏抬眼便看到窦盛康发间的银丝,不由敛了眉目,他也老了,但窦氏这偌大的摊子,却至今寻不得能接手的人…… 第九十二章 雁过拔毛 庆祥斋内外一辆车驾缓停,阿笙自车驾之上露脸,今日她着了一袭芙蓉泣露裙,更衬得肤色白皙。她手里抱着一个小箱子,在小厮的招呼下直接上了二楼。 二楼的雅阁,易澜山不断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一本又一本的都记载着京中大小商户的信息,见阿笙到来,赶紧将桌面上腾出来,又让小二上了壶好茶。 易澜山当即就看到阿笙手里抱着的箱子,“这是什么?” 阿笙笑着打开给易澜山看了一眼,而后又盖上了。 易澜山扫到了一张千两的银票,而后张大了嘴,这满满一箱子得多少钱。 易澜山咽了咽口水,都说窦氏富庶,这随随便便就能有这么多的月例银子。 阿笙拍了拍小箱子,“这可不是窦府给的。” 易澜山这才想起来,西州那航道给阿笙的钱应该也不少。 “这些是院首给我的。” “啥?” 阿笙看着易澜山目瞪口呆的模样,笑道:“这些是我的结业礼,你不是也有么,商行司的举荐信?” 易澜山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只听师兄们说优等结业斋内可许一个赏赐,便跟着随意要了一个赏,但没听过可以直接要钱啊…… 阿笙在易澜山眼前晃了晃手,让他回魂了后道:“我又添了些进去,想着看看有没有优质的商铺,一来我们可以拿来做商号的据点,实在不行也能租赁出去。” 阿笙缓缓道:“如今我倒是不好时常露面,经营的许多事暂时还得靠易师兄你。等航道那边起步了,我会让锦瑟派人过来帮忙。 这里剩下的都做经营成本,虽说我们这买卖用不得多少钱,但其实仔细想来,这其中打点消息、人力、物力都还得花钱,所以得有些资本在。” 易澜山听闻这话,眼里都是金钱熏染的光,“所以你的意思是……” “劳烦师兄拟份文书给我,这些钱就交给你去打理了。” “好好好!” 易澜山说到钱可就激动了,他当即拿出了自己整理出来的文册,将这帝京几个大的商号情况都讲给阿笙听,看看里面是否有他们可以操作的地方。 此时,楼外的街道之上一片嘈杂,阿笙看着五辆车驾疾驰而过,平日里恨不能慢踏轻驾好彰显自身仪的宝驾,此时车驾上的璎珞都晃得不成了样子。 易澜山顺着阿笙的眼神看了看,道:“应该是冲着九公子来的。” “裴钰?” 易澜山点了点头,“九公子授冠之后,按照裴氏的规矩就要收门生了,不过那时候裴家主母过世,为了不与丧期相冲,这事就耽搁了。 现在再提起此事,惹得各大世族都往帝京赶,都怕落了后就没自己什么事了。 我听我父亲说,江淮那边的很多老世家的人听说他回央国了,卯足了劲儿,将族内最优秀的子弟都送到了帝京,就等着裴氏发话了。” 易澜山扁了扁嘴,“不止他们,东境诸国的王室都送了人过来,现在九公子还没松口,也不知道最后会闹成什么样。” 听阿笙下意识叹了口气,易澜山抬头看她,“怎么?” “听着裴钰倒像是那砧板上的肉,谁都想割一块走。” 阿笙这话音刚落,便听得竹帘之外笑声起。 一人掀起竹帘大步走了进来,宗亲王一袭翠竹青峰衫,依旧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他转了转手里的折扇,道:“刚到屋外便听得你的声音,原想着是认错了,但能这般评论裴钰的断没有第二个。” 阿笙二人起身见礼,宗亲王拿折扇点了点,倒也不拘泥那些繁文缛节。 阿笙起身便看到宗亲王身后一同进来的男子,身形高大,面色黝黑,虽没有那些诡异的图腾,但他双目中如死物一般的目光让阿笙一眼便认了出来。 这是寒州的寒武卫。 听闻宗亲王奉皇帝之名即将接待寒庆使团,但宗亲王身边却出现了这么一个人,阿笙垂了垂眉目,其中门道不是她该过问的。 宗亲王顾自坐下,又招呼着小二上了一壶红袍春色,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阿笙与易澜山对看一眼,这人自然是赶不得的,敬着便是了。 “你认得他?” 宗亲王吹了吹茶盏,却并未指明,但阿笙知晓是自己此前观察那寒武卫的眼神被宗亲王瞧见了。 “华清斋内有一位苦无大师,与他来自同一个地方,看体格有些相似。” 阿笙并不知晓裴钰与宗亲王到底是什么关系,自然不能说在航渡引上见过。 宗亲王微微挑眉,并不否认阿笙这话。 他带着这寒武卫在帝京多日,阿笙是唯一一个认出此人的,这般眼力,他倒是有些了解为何裴钰会对她另眼相看。 此女聪慧。 “刚这小胖子说的事你怎么看?” 宗亲王睇了睇易澜山,这小胖子说得就是他了。 阿笙愣了愣,微微蹙眉,有些不确定问道:“九公子收门生一事?” “自然。” 宗亲王将手中折扇一转,道:“我听闻有些世家甚至将自家适婚的女儿送去了。” 说完又盯着阿笙看,阿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这人不请自来就算了,坐下就要闲谈他人是非。 裴钰要收学生,她能说什么? 阿笙一脸懵,而后试探性地道:“挺好?” 宗亲王神色微眯,他看得出,阿笙是当真不知他的意思,他见裴钰对她挺上心的,难道这两人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拿着那把折扇在桌面点了点,“这要是收了正式的门生,可是要在跟前待很长一段时间的。” 阿笙看着宗亲王一幅神色莫测的模样,她在脑子里不断思考,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可是天家的什么试探? “殿下的意思是,有的世家想借这个机会近水楼台先得月,趁机博得九公子的青睐?” “是啊。” 宗亲王一幅你终于明白了的意思,见阿笙眉头微蹙,他以为这丫头终于开窍了,但阿笙眼中的迷茫显然是不懂他到底要问什么。 “你怎么看?”宗亲王哗一声打开折扇,下意识给阿笙扇了扇,一幅你快点省起我的意思的模样。 这个天,扇子的风吹着还是有些凉的,阿笙不敢去拦,不由看向易澜山,想从他那里得些提点。 易澜山看着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这宗亲王到底要问什么。 阿笙还是伸手将宗亲王的扇子止住,又顺手给他抽走了。 “怎么看?” “对,你怎么看?” 阿笙思虑片刻,试探性问道:“殿下可是要邀请我去现场观礼?” 宗亲王此生第一次感到那么大的挫败感,“我是问你心里怎么看,不是问你要不要到现场看!” 宗亲王这暴跳的模样,阿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很快被她止住,她看着宗亲王满眼的期待,正色道:“殿下莫要开我玩笑,九公子收门生是裴氏的大事,岂是我能非议的?” 宗亲王见阿笙忽然一本正经,那双丹凤眼瞬间流转着一抹笑意,“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对不对?” 阿笙细细地看着宗亲王,她眉目一沉,道:“怎么,殿下是觉得我名声有亏,便能这般开我玩笑了?” 见阿笙生气了,宗亲王连忙摆手,“好好好,我不问了,不问了,你这丫头怎么一板一眼的。” “殿下仗着自己的身份便能如此欺辱我么?” “这怎么就跟欺辱有关了?” 宗亲王见阿笙还委屈上了,心下一沉,完了,他也没想到阿笙脸皮这么薄,此前见她在裴钰面前那般横,还以为性子没那么软。 “是我错了可行?”宗亲王看了看桌面上的文册,想来这二人是在谈生意的,“这样,我给你赔罪,你可有想要之物?” “当真?” “自然当真。” 阿笙依旧垂着眉目,嘴角却几不可闻地勾了勾。易澜山看这场景便知宗亲王这是上阿笙的当了。 “我想借殿下之名,给我的商号挂一个皇家的名声。” 阿笙抬首,眼中哪里有半分委屈,宗亲王一愣,而后看了看易澜山在一旁捂嘴笑,他眉梢微挑,才知道自己上当了。 阿笙带着端和的笑,看着宗亲王咬着牙答应自己的请求,易澜山当即上前为宗亲王解释他们这商号经营的业务。 听了半响,宗亲王看了看阿笙,道:“你的主意?” 阿笙笑得几分张扬,便是默认了。 “行吧。” 最后宗亲王留下了那把折扇为证,离开了雅阁。 阿笙待人走后才打开那把折扇,是大师仲景年轻时所作的一幅《观江山》,她曾听闻此画原稿是作在一把折扇之上,看来就是这把了。 她前后看了看,在折扇另一面有一排小字,阿笙眸光微动,那是裴钰的笔迹,看着有些年岁了。 看来这二人相识甚早。 易澜山正要凑近来看,却见阿笙利落地关上了折扇,什么都未看到。 阿笙笑道:“今日这意外的收获倒是不错。” 易澜山对阿笙这雁过拔毛的手段很是满意,若得了皇家的名号,这商号便不愁开不起来了。 第九十三章 裴钰的决定 府门之内,庭室连廊,堂屋园林,染满了春色。与此同时,屋内却是暗室燃香,窗明几净透不进大好天光。 案几之前,那人低敛着慈悲的目,眼眸之中自带三分淡薄,他静静地看完一封密信,而后将其丢入燃起的火盆之内,看着烫热的余温将其一寸寸焚尽。 裴钰理了理衣袖,并未沾上半点余烬。 此时,一名文仆自前庭匆匆而来,他低首躬身,不敢惊扰,穿过连廊便在院外停下。 偌大的庭院内只有一名身负长剑的青年,但那文仆却依旧不敢抬首肆意往内看。 “家主,十八位长老已到。” 裴氏家主琢选门生,令天下名门子弟汇集帝京,但却迟迟未闻后续之事。 一切只因裴钰在等。 他在等裴氏十八位长老从央国各地赶到帝京。 裴钰抬眼,眸色温润而定然,烟灰色的长袍在他踏入天光的那一刻染上微微的紫调。 长宁院内,裴老夫人看着生意盎然的庭院,问一旁的嬷嬷,“都到了?” 嬷嬷垂首,“是,都到了。” 老夫人看向那庭中娇艳的花,花名婆罗,花期一日,朝生暮死,但花开那日,百花失色。 “终究是这孩子一个人抗下来。” 伴随着一声重重的叹息,钟鸣之声起,承德堂外,前庭内侍全部屏退,两列族兵持器戍守堂外,肃杀之气勃然而发。 天光云影纷照大地,残香如柱寸寸断。 也不知过了几时,吱呀一声,楠木浮屠大门缓缓打开,堂内众人躬身俯首,十八名年纪堪比裴钰父辈的长老恭敬地朝着这位年轻的家主行朝拜之礼。 无人知晓那日的承德堂内,裴氏家主到底与族中长老说了什么,外人只知那日之后,十八位长老中有十位派各自一脉的子弟离开驻守之地,自央国西南方而去。 次日,裴氏文仆纷纷往八大文史之家,传家主言。 “如今百家争鸣,大德尚在,而钰自认其身清浅,虽有三两学识,却不敢与圣贤比肩,不敢收受门生,但望诸君能以才学载道,圣人为师,功不唐捐。” 众人听闻此话,一时皆愣在了那。 裴氏家主的门生向来可谓桃李满天下,先家主尽管早逝,也曾收下十七名门生。 而如今裴钰之名更盛先祖,但他却不收一人,让四方而来的才学之士等了空。 裴钰不收徒一事传到帝宫之中,轩帝倒是大喜,当即命人前往裴府传达皇帝的赞叹之词,道裴钰谦逊,不忘始终,是天下有学之士的楷模。 但这传旨之人却连裴府的大门都未进到。 只因众人得知这个消息后终是不甘裴氏的决定,一连数日都有文士自发前往裴府门前,请求裴钰收回决定。 裴府门外人群聚集,传旨内官的吆喝声直接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就连陪同而去的内卫都被踩了好几脚。 但无论外面何等纷扰,裴府自那之后,再不对外回应。 此番风波持续了半月有余,众人方才缓缓接受。 窦府之内,侍女小桃在为阿笙梳妆。 阿笙在正该女娘学习梳妆的年纪成日里埋头书中,倒是没学到多少,对于梳妆之事现在依旧手臭,所以安氏专门给她挑选了一名梳妆厉害的侍女。 小桃将花钿为阿笙细细饰上,搭上那一双如珠玉一般的明眸,当真是淑丽无双的模样。 “今日为何装扮这么繁复?” 小桃知阿笙脾性,并非是对自己的责怪,因而笑道:“今日大公子春沐归家,听说与国学堂的先生同路,便邀请到了家中。二夫人听闻此事之后,便求了老夫人,今日让二公子也跟着来与先生见见,所以姑娘待会去老夫人那的时候,二夫人他们估计也在。” 阿笙知晓窦府这两位夫人不太对付,她此前的事闹得薛娇娇笑话了傅荣华许久,因此不能再让人拿到把柄,便由得小桃继续在她头上捯饬。 待阿笙到老夫人院内时,便见傅荣华与薛娇娇一同陪同在内。 傅荣华见阿笙来了,朝她招了招手,阿笙复才进屋,低首朝长辈见礼。 薛娇娇见阿笙到了,笑道:“这么个精致的人儿,倒是可惜了。” 她这话说着便去瞧傅荣华的脸色,却见她倒是荣辱不惊的模样,不由心下念叨,到底不是亲生的。 倒是安氏知晓她这脾性,并未理她,“这几日春祈,城中热闹,你也多与人出去走走。” 阿笙点头称是。 薛娇娇见没人搭理自己,倒是自知无趣。 此时,一名外院的小厮匆匆赶到院外,朝内院的嬷嬷低语了几句,那嬷嬷眼下一惊,转身便赶往内屋。 安氏远远地便看到廊桥那端赶来的人,不由冷声道:“何事如此冒冒失失?” 嬷嬷低身道:“前院来了贵客……” “这么快就到了?” 薛娇娇以为是国学堂的先生到了,正要起身,却听那嬷嬷继续道:“老爷请笙姑娘去一趟。” 薛娇娇还未起的身子又坐了下来,瞟了阿笙一眼。 阿笙想起前些时日拜托易澜山寻铺子的事,随口问了一句,“可是易师兄来了?” 那嬷嬷垂首,道:“是裴家家主。” 众人神色莫测地看向阿笙,却见她反倒蹙了蹙眉,“他来做什么?” “笙笙。”安氏开口道:“不得失礼了。” 阿笙闻此,低身与安氏见礼后,便带着小桃往前院而去。 傅荣华看向安氏,见她没有要多提的意思,便也不好细问,倒是薛娇娇眼中骤然有光,俨然将今日要来的国学堂先生给抛到了脑后。 “母亲,阿笙可是与九公子相熟?既是如此,可能为昌儿引荐?” 安氏端坐其上,她睨了薛娇娇一眼,开口问道:“以何引荐?凭你儿子的不学无术,还是终日与青女不清不楚?” 薛娇娇得了这话,不禁咬上了牙关,心中多是不甘,但既然安氏这条路走不通,她此后自可以直接去寻阿笙帮忙,毕竟她也是长辈不是? 想到这里,薛娇娇便咽下了这口气。 前院,窦盛康抬盏抿了一口茶水,不由偷偷看一旁的裴钰。 他今日一袭隽兰素服,清雅无双,低敛的眉目让人看不清眸中的情绪,当真是多的话也无一句。 窦盛康原本听闻裴钰上门,还以为是有何大事,丢下书房中议事的众人,当即赶了过来,却不曾想,他居然是来寻阿笙的。 窦盛康不知二人为何会相识,但他也不敢去问裴钰,于是只能干坐在这陪着。 他又看了看裴钰身后身形高大的男子,此人身形不似东境之人,身体血肉勃发之感,让人不敢靠近。 此时,一阵脚步声匆匆而来,窦盛康抬眼便见阿笙提着裙摆一路小跑来,一边喘气,一边快速与自己见礼。 “成何体统!” 窦盛康看了看一旁的裴钰,见阿笙来,他方才抬眼看了过去。 “不是您让我快点的么?那嬷嬷都快催得我脚下生风了。” 听阿笙这么讲,窦盛康瞪了一眼遂后赶来的嬷嬷,那老妪哪里敢抬头,随即退下,不敢多辩解。 裴钰见阿笙今日穿得精致,此时因赶路,面色微红,倒更衬这春光旖旎。 阿笙平息了一下气息,方才上前垂首见礼,“家主,哦不,九公子安。” 既然如今从了窦氏的姓,这一声“家主”自然是唤不得了。 裴钰见她还未习惯这称呼,笑道:“归家数月,倒是规矩了许多。” 阿笙垂目,一番乖巧做派,“理当如此。” 裴钰知她这模样大概是因为窦盛康在此,复转而对窦盛康道:“窦家主,我有事要与阿笙交代,不知可否……” 窦盛康当下会意,道:“自然自然,请便。” 说着便大步离开了堂室,留下两名仆从在外候着。 待窦盛康离开后,阿笙方才问裴钰:“你怎么亲自来了?阿七呢?” 裴钰听她这话,道:“你不是想我上府内寻你么?” 他这话带着三分轻飘飘的玩笑意味,似这春日里的清风,挠得人心痒痒的。 阿笙却没有多少心意荡然,而是当即想起那日在晓春庭与窦晨曦的对话,微微蹙眉道:“我身边有瞰卫?” 阿笙知晓裴氏瞰卫不会用在无用之处,裴钰用在自己身边,定然有其他用意。 裴钰对这话不置可否,简短道:“皇帝查过你。” 阿笙神色一顿,而后听裴钰缓声道:“不过已经无碍。” 阿笙看着裴钰眼中坦然的笑意,知道他又帮了自己一次。 裴钰与她的恩情,如今怕是一句感谢道不尽的,因此阿笙便也不多说这些无用的话了。 阿笙下意识错开裴钰的眸光,这才看到角落里高大的男子,她几步上前,当即认出其寒武卫的身份,但观他脸上与那日宗亲王身边的一样,并无图腾,阿笙知晓,这是一名无主白身的死士。 “这是?” “知道你对那份结业礼并不满意,就着人去寻了此人来。他曾是庆部大巫的护法,千场角斗中琢选而出的。” “这般厉害,若是与苦无大师比呢?” 裴钰听闻这话,倒是笑了,“你倒是会比,他与苦无年盛之时当是不相上下。” “那岂不是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能?” 裴钰笑了笑,当是默认了。 “这是送我的?”阿笙眼中有惊喜,“不是说还有一年么?” 那时裴怀之告诉她,一年后可拿那戒尺和银钱回去换另一个赏。 “我知你已经动了裴怀之给你的那笔钱,所以不用再等一年了。” 毕竟航道周期长,万两银钱阿笙未必一年内可以赚回。 阿笙总觉得裴钰这礼送的突然,但也说不清他到底哪里不对劲。 “那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这个?” 送个武卫而已,何必亲自跑一趟。 裴钰眸色温亮,一幅天光正好,适宜出游的模样,对阿笙道:“听闻城中有春祈,可要陪我去看看?” 第九十四章 告别 春时至,祈春秧,祈春岁。 原本是农家祈求田地生长的日子,后来渐渐成了众人祈求一年顺遂的节日,这一天老人小孩都会上街,或上香或放灯,盼着孩子这一年茁壮成长。 阿笙看着一群孩子拿着糖葫芦从旁边跑过,又看着几步在前的裴钰,这市井之间多是百姓人家,甚少有识得他的人,但这人皮相招人,还是引来不少女娘拦路。 “九公子?” 此时有人唤出了裴钰之名,阿笙心下一惊,但裴钰却恍若未闻一般,旁人见他对这称呼毫无反应,又觉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那人转眼便看到裴钰身后几步距离跟着的阿笙,想来是自己认错了,九公子怎么会带女娘来这市井之地,如此招摇。 阿笙见那人走了方才松了口气,她不明白,今日裴钰怎么会这么有兴致跑来这里闲逛,就连阿七也不带着。 “听闻水庙那里可以放河灯,可要去看看?” 裴钰忽而回首,便见阿笙走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她一路便这般模样,一些想要上前搭话的儿郎见她盯着前面的裴钰,还以为她是在尾随人家儿郎,便也不敢上前了。 这市集之间大小摊铺、各色花样,最是热闹,阿笙这个年纪的女娘该是最爱的,但她这一路却似乎兴致缺缺的模样,就连路过服饰、脂粉的铺子,都是一眼都不带停留的。 见裴钰忽而不走了就这么看着自己,阿笙莫明,“怎么了?” “可是不喜欢这里?” 阿笙几步走上前,“喜欢什么?” 裴钰睇了睇这满城的热闹,但这里的烟火似乎进不去阿笙的心一般,她的眼中没有欣喜。 “走吧。” 裴钰见她当真就是“陪”自己来的模样,还带着几分谨慎,也不敢离自己太近,便想着还是去人少的地方吧。 水庙在城东的湖心岛上,上面有一座观音庙,唯一能上去的是一条石头砌成仅一人能过的窄桥。 素水汤汤,那湿漉漉的石桥之上长满了青苔。 裴钰走在前踏了上去,阿笙跟着走上,她低头看着裴钰身后长衫似有似无地扫着那石桥,不由皱了皱眉,而后下意识将他外衫提了起来。 裴钰感到身后动静,却并未停下来。 遥遥地,河边路过的行人便见到那古老的石桥上,一个年轻的女娘牵着身前儿郎的衣衫,二人谨慎地走过那狭窄的石桥,去往湖心岛上。 阿笙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并未注意前面的裴钰已经停了下来,一个没注意便撞了上去。 “怎么了?” 阿笙见裴钰侧过头来一脸失笑的模样,才偏头去看不远处的观音庙,庙宇残破,庙前还放着燃断了的香烛,待她看清那塑像手中的娃娃时,不由挑了挑眉。 这是一尊求子观音。 显然裴钰根本不知道这水庙到底是做什么的。 阿笙倒也并未有半分尴尬,而是走到庙前的石凳坐了下来,锤了锤自己的腿。 这一路裴钰跟溜她似的,满城乱窜,她也走累了。 裴钰见此也在她旁边跟着坐下,丝毫不介意这石凳是否足够洁净。 这湖心岛虽少有人来,但是视野却极好,能远观帝京河边的一片杨柳岸,远处的山水朦胧,没入云烟,眼中所及皆是车马如流,人行纷踏。 阿笙侧头看着裴钰,他静静地看着河对岸的热闹,神色温润而浅淡,她几次想问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却还是没有问出口。 “你在看什么?” 骤然撞进那一双入深渊的眼,阿笙微微一愣,却并没有移开目光,道:“你呢?在看什么?” 裴钰看着那一双如珠玉般的瞳眸,好似看到了六年前那个为了进裴氏而不惜划花自己脸的小女娘,她向来胆子大。 这一次是裴钰率先移开目光,他看向隔岸的烟火,缓缓道:“阿笙,你可是觉得无趣?” 裴钰这话来的突然,但阿笙却听懂了他的话。 她虽还在做着从前的事,敢为了商号去诓亲王的名号,看似皇帝的那道旨意对她毫无影响。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如今已经没了心气了。 父母之案在前,自己的名声在后,帝宫里的一句话便能动人生死,压得她不得反抗。 她在最繁华的年纪,却觉得倦了。 阿笙低垂了眉目,看着脚下不平的泥土,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我现在无非两条前程,入仕或为商,入仕者为天家之臣,就像我父亲,拼尽一身力气,却随时可能被天家丢弃,为商者就像窦氏,做大了也会被天家觊觎,这样的一个世道,还有何前程可谈?” 阿笙笑了笑,“不是无趣是什么?” 裴钰看着阿笙远眺的眼,那里面满是对这世道的失望,他仿似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裴钰敛了敛眉目,缓声道:“阿笙,若向上看不见前路,便试试换个方向。” 阿笙愣愣地看向裴钰,不明他所言。 裴钰问得清浅,“你可知为何裴氏能传承数百年?” 见阿笙并不答自己,便是知晓,那些所谓的权势论并非是裴钰的答案。 “因为在裴氏眼中,王朝更迭是常事,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君王,只有血脉相连的族人。裴氏见证了东境这片土地之上十多个王朝的起落,王在裴氏眼中便如同维护园林的匠人一般,谁都可以做。” 裴钰看着阿笙,字字清晰道:“你无须理会帝宫里坐的是谁。” 河水潺潺而过,将裴钰这大逆不道的话隔绝在了这湖心岛上。 那个重礼教如山的裴钰,在教她,无须服从。 “帝王将相如盘中之棋,何为棋?那是规矩塑造的游戏。” 裴钰的声音如凿在耳,入了阿笙的心中。 “既然是游戏便可以有别的玩法,没人规定你一定要成为怎样的人。” 阿笙静静地看着裴钰那一双眉眼如深渊难测,今日一番话,她恍惚觉得自己从未真的认识过裴钰一般。 他如渊海,而时人只得窥一溪流而已。 裴钰知她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浅浅笑了笑,“阿笙,人生还长,可以慢慢去寻自己喜欢的。” 春风送暖,裴钰这轻飘飘的一声,却在阿笙心中扎下了根。 自己喜欢的…… “为何今日要与我说这些?” 为何今日,这般反常…… 裴钰清浅地看了阿笙一眼,道:“我要去一趟通州,归期不定。” “通州?” 通州是南方一个货物出关的口岸,除此之外阿笙一时想不起那里还有什么,也不知裴钰为何要去这么个地方。 “归期不定是什么意思?” 裴钰却只是笑了笑,并未再回阿笙这话。 待二人返回对岸,阿七便已经在那候着了。 他看着阿笙被窦府的侍女接了回去,对裴钰道:“公子今日就该出发了,为何却来见她?” 裴钰神色浅淡,天光也照不进他敛了的眉目,“该告个别的。” 阿七垂首,再不多言。 第九十五章 被挟 春五月,自裴钰离开已经月余。 阿笙这些时日便琢磨着怎么给寒武卫上纹,最后还是从古籍凶兽的画像中找到了灵感,用骨腾汁为其上了魍魉纹。 如此,寒武卫便算是认主了。 为了跟这个寒武卫沟通,她还自己摸索着学了些简单的寒州话,没事就找他聊天,但那如死物一般的眼中却始终不见半分生机。 这就是寒州的武卫,从他人尸骨之上践踏而来的人,早没了多少人性。 阿笙不肯放弃,没事就拿着图册教那寒武卫认东西,惹得她那院子就连侍从都不敢随意靠近。 原本薛娇娇此后来找过她一次,想让阿笙为窦胜昌与裴钰搭个关系,但见到她院中立着的寒武卫,也不敢进去,站那良久也不见有人出来,便悻悻然走了。 今日午后,安氏命人熬了一些燕丝粥,也给阿笙送了一盏去,婆子端着刚煮好的燕丝粥刚走到后院的荷塘,便见小桃一路从前院往后院冲,险些将自己撞到。 “怎么冒冒失失的?” “抱歉嬷嬷!我有急事,慢了我就不记得了!” 小桃一边喊着却并未停下,就这般匆忙地赶去浮生院。 此时阿笙还在指着自己的画册,让寒武卫认东西。 “阿大,你到底现在能认多少啊?” 阿笙会叫他阿大是因为她用自己仅会的那点寒州话,问他姓名时,他发出了类似“啊哒”的声音。 阿笙看着阿大的神情,觉得自己这些天的努力不是没有效果的,至少他现在眼中有了迷茫不是? “姑娘!” 小桃忽然出现在浮生院外,阿大那双死寂的双眼瞬间便盯上了她,如猎鹰盯上了猎物一般,吓得小桃赶紧在院外停了下来,半步不敢往内走。 阿笙见此,拍了拍阿大,道:“阿大,这是小桃,你莫要吓到她了。” 阿大听得这话,方才松了眼神。 阿笙皱眉,他到底听不听得懂自己的话,此前也没来得及问裴钰。 “怎么了?” 小桃缓了缓气息,道:“今日城中都在传,景王残党杀了卫氏将军,联合关外势力,占领了南方七个城池,而后被夏利川将军逼退,两军在通州僵持,景王还在那里抓了很多世族的人。” “我回来的时候遇到锦瑟姐姐,她让我来告诉姑娘,若是南方失守,漕运返航的船便只能改行魏水……” 小桃顿了顿,锦瑟的话太复杂,她后面的有些不记得了,“反正就是要绕路了。” 阿笙神色一顿,“通州?” 小桃连连点头。 阿笙面色一顿,那是裴钰去的地方。 阿笙当下起身,前往窦盛康的书房,她未走两步便直接一路跑了过去。 待阿笙刚到书房外的连廊,便见到吏官模样的人与窦盛康见礼后离去。 阿笙上前,欠了欠身,“外祖父,这人是?” “是仓部的吏官,朝廷需要紧急征调一些粮草随军。” “当真有战事?” 窦盛康重重叹了口气,“如今卫家小公子领了军令,正在点兵,说是要亲自将父兄尸骨接回来。” 阿笙不由想起了那个身骨偏弱的卫家小公子,卫家可就只剩下这一个独苗了。 “不过战局基本已定,夏将军现在只是被人质所挟,一时难以施展。” “那些世族的人?” 闻此,窦盛康又是一声叹息,“景王的人得知裴氏九郎也在通州,当即命人将他扣下了。” 盛名有时又何尝不是累赘。 窦盛康的声音如惊雷一般,阿笙唯恐自己听错了。 “他们捉了裴钰?” “是,正是因为九公子在他们手中,夏利川才不敢贸然行事。” 阿笙忽然思觉这其中有不对劲的地方,“若是夏将军的兵力充足,卫氏的人去做什么?” “去接他兄长尸骨……” 窦盛康说到这却顿了顿。 是了,若只是如此,又何须带这么多兵去? 这卫氏当真是去救援的么? “此事你不必多管。” 阿笙默了默,垂首低声道:“是。” 说着又欠了欠身,转身便离开。 窦盛康未起疑,便着手去安排粮草之事。 阿笙转身回到浮生院,翻出了那枚广寒楼的信鸦令,刚迈出屋门便见到安氏院中的嬷嬷候在了院外。 “老夫人请姑娘去一趟。” 阿笙握着信鸦令的手握了握,还是随着嬷嬷走了一趟。 梵香燃尽,屋内余香。 安氏抬眼便见阿笙低垂着眉目,跟着嬷嬷到了屋外,她伏了伏身子,浅声道:“问外祖母安。” “进来吧。” 往常这个时候,傅荣华该是陪着安氏的,今日却是被她早早打发了,阿笙垂了垂眉目,安氏恐怕是猜到了她的想法。 安氏并未直接问她,而是将案几上的燕丝粥递给阿笙。 “外祖母,我不饿。” “接着。” 见安氏坚持,阿笙接了下来,抿了一小口,便又放下了。 这片刻之间,安氏便将阿笙打量了一遍。 安氏看到了阿笙腰间挂着的那枚小令,她虽不识得,但从那上面的精工来看,并非寻常之物。 “打算去南方?” 阿笙愣了愣,她不过刚起的念头,外祖母怎么知晓? “今日一早裴府便有大批子弟出城,去的也是南方,城里便在传裴家九郎被逆贼扣留之事。” 安氏看着阿笙,道:“裴氏已经派了人去援救,你去又能做什么?” 裴家老九天纵之姿,这样的人哪怕只是偶尔的青睐对他人而言便足以称之为恩惠,但在安氏心中,他却并非良配。 “我并非是为了裴……” 阿笙话未说完,但对上安氏那一双明亮的眼,终是将后面的话都吞了下去。 外祖母早就将她看透。 穿堂的风将竹帘吹动,屋内听得哗哗作响,阿笙低垂了眉目,放缓了声音。 “是,我是想去通州。” 阿笙抬眼,定静地看着安氏,道:“外祖母可听过数年前越城时疫?” 安氏点了点头,彼时她在江淮,正好听人说起那满城的凄惨。 “当时我就在城中。” 安氏眸光微动,满是意外,这是阿笙第一次提起这些事。 “是裴钰最后赶来救的我。” 阿笙细细地将这些年所遇凶险说与安氏,这些都是记在她心中的劫难,也是裴钰与她的恩情。 “外祖母,这些年,我受他恩惠颇多,如今知他有难,如何袖手旁观?” 清风撩动,但安氏在阿笙的眼中看到的是坚定,她知道无论今日自己同意与否,阿笙都会去。 安氏看着阿笙站得笔直的身姿,良久,方才开口道:“好,这一次我放你去,但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你要以自身安危为先,不得入城涉险。” “好。” 阿笙应得很利落。 “第二,裴氏的恩情,我窦氏会来还,自此之后,你不得与裴家九郎有任何瓜葛。” 阿笙眸光微闪,她张了张嘴,面对安氏锐利的目光,还是开口道:“好。” 第九十六章 试探 神五楼前,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穿过闹市,朝东而去,而后在忠义将军府门前停了下来。 卫府有丧,门庭清冷,挂满丧布却不设灵堂,只因卫氏家主和长子尸骨还未接回来。 阿笙在车架之上端坐着,她神色微敛。 前往通州之前,她须得先探一探卫琏的虚实。 江淮一面之后,阿笙与卫琏并无接触,她亦不知这位卫小公子是否还记得那时的一面之缘,但裴钰当初以航渡引护他返回帝京,这份情他该念才是。 阿笙不知卫琏究竟是否已然投靠皇帝,今日这卫府之门,踏得凶险。 未久,仆从于车外低声,道:“姑娘,请。” 阿笙下了车驾,看了一眼那忠义将军府的牌匾,而后踏入卫府。 此时一名世家之人正巧从内走出,掌事相送,几番感激慰问。 “卫小公子可还好?” 阿笙上前率先做的是慰问。 那掌事得门房提醒才知晓阿笙的身份,既然是窦氏来人,怠慢不得,掌事亲自将人迎了进去,在正堂请阿笙稍候。 阿笙端坐客座,抬头便见卫府堂上所挂画作,高堂之上悬挂的是一副《百马图》,听闻是先帝亲自所作,赐予卫氏先家主。 卫氏三代忠勇,将家中儿郎尽数送到了南边的战场,一门英烈,几乎都是马革裹尸的下场。 先帝曾言,卫氏功勋已然是赐无可赐。 卫家家主知晓卫氏功勋过盛,为免将来子嗣被盛名所累,因此辞谢了先帝欲封异姓王的打算,只给后人留下了忠义侯之封。 阿笙曾经听先生讲过,卫氏是大义之家,卫氏一门守的是百姓的家国天下,而非高官厚禄。 这样的人家在如今这世道当真是少了。 此时院外来人,阿笙起身,但见那个纤瘦的少年脸色几分憔悴,他身着素服,府门未挂丧布,但他心中已然蒙哀。 见着阿笙前来,卫琏抱拳见礼。 “江上一别,卫小公子别来无恙。” 卫琏面色疲惫,却还是勾了勾唇角,“却不想笙姑娘竟然是窦氏之女。” “华清斋广纳天下生徒,我不过是其中的沧海一粟罢了。” 卫琏听她刻意提到华清斋,心下会意,故屏退了庭前守着的仆从,看着阿笙道:“我知笙姑娘与九公子相识,今日前来的目的不妨直言。” 阿笙见他此番举动,心下已经知晓卫琏的态度,他还记得那日江上,百艘航渡引护他之事。 阿笙直言道:“卫公子此番通州之行,可还有别的目的?” 卫琏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岁差不多的女娘,沉了沉眉目。江淮之时,他便知此女聪慧,今日能亲自上府门提问此事,当是心下已经笃定。 见他并不开口,便是默认了阿笙这话。 “可否告知,姑娘是如何得知此事?” 皇帝暗谕,辛内官亲传口谕,此事除了卫琏,当无人知晓。 “猜的。” 卫琏愕然,却见阿笙收了玩笑,“是卫公子这点兵的阵仗让我有所怀疑。” 朝廷并未公布卫氏此次南下带兵真实数量,因此未动仓部粮库,而是让窦氏为通州之行临时调集粮草,窦府能知此事亦不算难。 “父兄身亡的消息传回帝京之后,圣上虽派人来慰问,但却未提镇南军帅印归处,卫氏镇守南境数十年,他便想这般简单将我满门的性命落到一堆金银之上。” 卫琏提及此事,却是垂了眉目,他置于身侧的手不由拽紧了身上的素服。 阿笙见他如此模样,不由感叹,少年未成却保护不再,忽然被拉到这名利权势的角斗场中,任人拿捏。 卫氏执掌镇南军多年,军心臣服,岂是一方帅印能够彻底左右的?皇帝如此刻意的行为,便是等着卫琏自行踏入这场谋划中。 阿笙看着卫琏,心下不忍,不由开口道:“卫小公子可去过前线?” 闻此,卫琏摇了摇头,“我自小身子孱弱,家中不曾让我去过边关。” “我在地字阶学习的时候,先生曾说镇南军骁勇善战,其原因一半在于卫家练兵有方,一半在于军士彻底臣服主帅。” 阿笙刻意敛了敛眉目,语带柔软,问道:“卫公子,若是你,要掌控这二十万大军,是想要那一方死物,还是想要卫氏的儿郎?” 卫琏听出阿笙这话中有话,他细细端倪,眉目不由皱起。 “你的意思是皇帝故意以帅印激我?” “卫公子聪慧。” 阿笙抬眼,眼中却是一片波澜不惊,“卫氏统帅镇南军三十余载,卫家主与大子又刚死于非命,若皇帝此刻不给任何交代便收回帅印,能否让镇南军的军心臣服?” 阿笙缓了缓语气,未免让自己显得过于咄咄逼人。 “这帅印由你亲手交上去那才是天下归心,如今他拿着迟早得给你的东西,去与你换杀人的条件,这无本的买卖咱们这位圣上做得最娴熟。” 卫琏眸色振动,又听阿笙道:“若你此行未能击杀裴钰,他便拿着理由,让你心甘情愿交上持兵之权,若你此行成功击杀裴钰,这杀人的罪过便是你卫氏承担,更甚者,若你被裴氏之人反杀……” 阿笙顿了顿,“左右他都能做那渔翁,坐享其成。” 听闻阿笙的话,卫琏置于身前的手握紧了又松开,他抬眼看向阿笙,神色肃穆:“我知笙姑娘此行是为了九公子而来,但如今箭在弦上,你口中的那位是央国圣上,我即便知他谋划,又能如何?” 卫琏眉目紧蹙,一双瞳眸之中透着无可奈何。 “我卫氏一族除我之外还有庶子老者,我若抗旨,我这满门如何能活?” 这南方的战火却在帝京烧上了人心。 阿笙看着这样的卫琏,那种灼烧心肺的无奈,让她无比熟悉。 阿笙起身,欠了欠身,她敬的是女娘的垂首之礼,但抬首时,却目光皎皎,毫无柔弱之感,“得卫公子此言便足以。” 听闻阿笙这话,卫琏眼中生光。 他起身,抱拳道:“笙姑娘,我明日即将启程,在我抵达通州之前,若姑娘能想得法子破眼前这僵局,我当即收手,绝不恋战。” 说完,卫琏默了默,又拱手道:“今日多谢姑娘提点。” 阿笙再次见礼,随后转身离去。 公主府内,侍女手持珠帘宝盖,为庭中修剪花草的合德遮挡着今日的日头。 这小庭院里的花草都是合德亲自打理,平日里就连前院里善养花草的匠人都随意碰不得。 合德喜才,每得一位才能之人便会在这花园之中种下一株名花,细细培养。 花得养料,人得栽培。 她看了看这满庭的芬芳,不由低垂了眉目。 这些年来,她招揽才子众多,为央国朝政添了一位又一位才德之士,但其中却无一女娘能与这些男子比肩。 先帝开女子恩科,但至今就连开考的人数都凑不够。央国重女子地位这件事,倒成了装点男子朝政的噱头。 此时一名探子自外而来,躬身叩首。 合德睨了那人一眼,并未停下手中的活计,道:“如何?这几日都有谁去卫府?” 卫琏领兵替父兄收尸,众人皆感慨卫氏满门忠义,对卫琏莫不生怜悯之心,但皇帝让卫琏领兵去通州的目的,究竟有多少人看懂,这才是合德想知道的。 暗叹垂首,一一将这几日慰问之人都报与合德。 让合德有些失望的是,近日她招揽的几名高才,都未出现。 卫氏如今身处双杀之局,若能在此时给与那卫小郎君一番提点,便能施恩于卫氏,如何良机,他们竟是无人看懂。 “袁成杰也未去?” “袁氏近日忙着次子的订亲宴,卫府带丧,怕有冲撞,袁家的人不好出入卫府。” 闻此,合德微微蹙了蹙眉。 此次华清斋的四个学生,袁成杰是她最熟悉,也是最看好的一个。 袁成杰祖父为文史阁四位阁老之一,文史阁精修典撰,掌管天下典籍,文人雅士手中能看到什么皆由文史阁决定。 而袁成杰身为袁家三代长孙,将来必然也是要进文史阁的。 但袁家书生气过重了,在武将当中威名不显,若能借机与卫氏交好,定然能为自身带来更广的路子。 可惜,袁成杰并未抓住此次机会。 “今日午时,窦氏之女倒是去过卫府。” 闻此,合德手持剪刀的手停了下来,她转身看向那暗卫,道:“说清楚,窦氏哪个女儿?” “次女窦长笙。” 合德的神色顿了顿,窦氏与卫氏素来无交往,更何况阿笙这些时日因皇帝那则旨意几乎是深居简出,如今出现在卫氏的府上,又无长辈同行,不难猜出她究竟为何而去。 想她满堂才俊,竟没有一个比得上这窦长笙么? 念及此,合德手下剪子锋利,直接将一朵娇艳的话失手剪了下来,她见自己手误,不由深深叹了口气。 皇帝旨意过后,阿笙这名声难登大雅之堂,商贾一道或许是她最好的归宿,因而合德不得不放弃她,但她若能借此事,与卫氏拉近关系,那这镇南军…… 合德将手中的剪子递给一旁候着的侍女,对那探子吩咐道:“别让帝宫知晓她去过卫府。” “是。” 第九十七章 一人之战 宗王府外,阿笙在车马之上掀开帘布一角,看着侍从与王府侍卫交谈,侍卫摇头拱手,而后侍从返回回禀。 “王府的人说为了迎接寒庆使者,宗亲王动身去了东临城。” 寒庆出使之事颇受争议,陈国、庸国都发来国书,要求央国不得让寒庆的船只登岸。 轩帝不愿做那出头之鸟,但也不愿得罪诸国,因此让宗亲王前往东临城接待来使。 只要不入帝京,轩帝便无可回应。 阿笙置于身前的手握了握,她未想到宗亲王这么早便动身了。 若是宗亲王这条路走不通,那么能让轩帝收回成命的…… 阿笙想到了合德,而后又摇了摇头。 合德公主虽看似中正,但实则重权,她不断为朝廷输入人才,得外世赞誉,但也是无形中在朝野培养自己的心腹。 她虽与轩帝的立场未必一致,但却是站在皇权一边的。 若皇帝此番当真能借此动乱取了裴钰的性命,裴氏家主血脉断,在各旁系繁盛的情况下,分家的几率很大,这对于合德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阿笙看向窗外微微透进的光,那么就只剩最后一条路了。 “去城西飞角巷。” 车马滚滚,缓缓离开,府内伸出一个头来,看着阿笙的车驾离开,又跟那侍卫确认了一次,“走了?” “走了。” 得了这回复,那管事便低身往内院赶。 华庭之下,二人执棋对弈。桃花纷飞,被春风一吹便落了二人一身。 静严依旧穿着深蓝的修士服,抄着手看着棋面,这一局早有定数,但显然他的对手不想认输,死皮赖脸还要继续下完。 宗亲王琢磨着这局面,正要说什么却被忽然而来的管事打断。 “回王爷,人走了。” 宗亲王简单地应了一声,倒是静严似乎有些意外。 “就这么走了?” “是,走了。” 宗亲王见此,抬眼看向静严,见他神色微凝,不由开口问道:“走了不好么?” 静严抄着手一副揣摩的模样,“这丫头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的性子,我就怕她在王府寻不得人,便按她自己的主意来。” 宗亲王并不了解阿笙,未将静严这话当一回事,反倒是趁着他在思考,自己偷摸着换棋盘上的棋子。 他见静严的注意力已经不在棋局之上,也自觉没什么意思,丢了棋子,缓声道:“此事他既然做了这个决定,亦非我们能更改的。” 闻此,静严重重地叹了口气。 阿笙那丫头虽然看着是个没心没肺的,但却是极重恩情的人,若她费尽心力最后得到的却是那么个结果,怕是难以接受。 宗亲王将棋子收了收,道:“快,再来一局。” 静严看了他一眼,起身,拱手道:“还请王爷多练练自己的棋艺再说。” 说完在宗亲王的错愕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飞角巷是帝京的一处陋巷,这里居住的多是刚入帝京的外地之人,与飞角巷一街之隔便是帝京笙歌最盛的花柳之地,仅一街之隔这人气是天差地别。 阿笙的车驾在街外便停了下了,她穿上了深幽的袍子,带上兜帽,没入了巷子的阴暗之中。 飞角巷内除了云龙混杂的人群之外,还有广寒楼的信站。 阿笙持信鸦令熟门熟路而入,候着的婆子见她手中之令,将其带去了暗门之内。 几经辗转,别有洞天。 再入眼便是机巧遍布,高阁林立,一众穿着白袍的童子在其内不断穿梭,他们手里拿着竹筒,再用技巧牵线,送去不同的地方。 阿笙被带到了一间暗阁,阁内坐着一名侍女,目光皎皎,垂首见礼。 阿笙取下兜帽,便听闻那侍女问:“姑娘要买何信息?” 广寒楼的探子遍布天下,但为了保护自身安全,他们只向持有信鸦的人出售信息,信息出售保真,童叟无欺。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对那侍女道:“我不是来买信息,是来卖信息。” 侍女神色微眯,“姑娘可知我广寒楼的规矩?” “信息保真,否则以命相抵。” 闻此,侍女浅浅笑了笑,“既然如此,姑娘要卖何信息。” 阿笙并未直接道明,而是问道:“既是买卖,当然先谈价格。” 侍女笑着点头,“广寒楼知天下事,姑娘的信息若对我们而言是已经知晓之事,我不会开价,但若当真有价值,则以金计价。” “那若是我说了消息,你不认账可怎么办?” 侍女并未被这话冒犯,淡笑道:“广寒楼童叟无欺。” 阿笙笑了笑,道:“先说与你,再定价,可是这个顺序?” “是。” 阿笙看着那侍女一双波澜不惊的瞳眸,缓缓道:“有人在卫氏南下的军队中安插了杀手,预备借乱刺杀裴氏家主。” 阿笙可见自己此话一出,那侍女眼中划过一抹震惊,而后迅速淹没。 “卫小公子南下点的是京机营的兵,姑娘可说得是帝宫那位?” 阿笙浅笑,并不回应侍女这问,而是道:“我卖你的信息只有我所说之事,并无你猜测的内容。” 是否是皇帝,明眼人一闻即知,但阿笙却并不松口。 侍女省得其中厉害,而后道:“稍等。” 说着正要起身,却被阿笙出手拦了下来。 “怎么?” 阿笙一同起身,浅笑道:“阿姊出了这个门,这消息便不算新了,不是应该先开价么?” 见阿笙咬死了要钱,那侍女眼中闪过一丝不耐,而后道:“此消息值三十金。” 阿笙摇了摇头,比了个五,“事关的可是第一世族裴氏,怎么只值三十金?” 侍女眉头微蹙,卫氏南下在即,这消息再耽搁就不值钱了,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又让童子入内领阿笙去取钱。 侍女出了暗阁便快步往另外一个角落的阁子而去,轻叩三声,方才入内。 里面站着一名中年男子,手上真翻阅着什么,她垂首将阿笙所报消息报与那人后,男子眉目微蹙。 “可知道杀手是谁?是何人安排?” “她说她卖的只有这些内容,其余的一概不知。” 男子顿了顿,“倒是个狡猾的。可是哪方势力的人?” 侍女闻此,眼中闪过一丝轻蔑,“这妮子从头到尾都在与我谈钱,看样子当真是为图钱而来的。” 男子闻此,将手中书籍合上,道:“此前派去京机营摸查的暗探可有消息回来?” “有,的确如楼主所料,此次卫氏南下所点不止五百人,京机营外调了两千人扮作寻常百姓随行。” 那当真是杀手如云了…… “将这个消息挂上金字牌,当即出售。” 金字牌消息便是广寒楼最高等级的消息,挂上金字牌的消息可价值千金,却也最为宝贵。 果未久,便有央国、辰国、庸国等各大王公、世族来买此消息。 这消息三日后便不胫而走,不过五日便闹得满城沸沸扬扬。 卫氏南下军队中暗藏杀手的消息被京中各大世家知晓,世家子弟、文人墨客皆向朝廷请愿,请皇帝将卫氏召回,不可让歹人害了裴氏九公子性命。 轩帝原是根本不理会这民间之言,但次日便有朝臣在朝堂之上谏言。 如今民声沸腾,帝宫若装作不知,继续让卫氏带着那藏有杀手的军队南下,若裴钰当真出了事,那帝宫便是推手,如今裴九郎的名声正盛,届时朝廷怕是难以给这说辞。 轩帝虽心中怒意翻腾,却隐忍不发,故意问道,那卫氏是南下接亲人骸骨,他如何拦得? 答曰,既然是接人骸骨,可在临城幽州接引,只要不进通州,这事便怪不得朝廷。 轩帝此番调了数千名京机营的人去,反被舆论所挟,如今连通州都进不得。 最后在朝臣再三请愿之下,轩帝是咬着牙应承了下来。 第九十八章 终是辜负 南下茶马商道之上,两匹大马驰骋而过,踏起无数尘嚣。 这是阿笙带着阿大往通州赶路。 皇帝已然下令,但相距卫琏出发,已经过了七日。中枢拟定诏书,再派飞信须得时间。 若是帝京以消息传递不及时,未能阻止卫琏进城当作理由,亦可开脱。 因此,阿笙在确保皇帝的御令已经下达之后,当即决定骑快马去追卫琏。 卫琏等人有军令在身,行走官道一路通行极快,不似寻常之人还要盘问,要追上他们很难。 阿笙为此每日只休息两个时辰,每到驿站便换马,终于在束城城郊看到了卫字旗,此刻卫琏带入驻扎在城外。 阿笙看了看此时的天色,尚不算晚,束城往南便是幽州了,但卫琏的人却在这里停了下来。 见有人靠近,戍守的士兵当即让二人下马盘查。 “窦氏之女窦长笙请见卫家郎君。” 窦氏乃是他们此行的衣食父母,那人听得窦氏之名,当即入营内通报,未久,便见卫琏亲自出来了。 阿笙见到卫琏,方才松了口气,伏了伏身子,道:“圣上已经下令,命卫小公子在幽州接还先人遗骸,可不必入通州,御令正在赶来的路上。” 卫琏有些诧异,他未想到阿笙当真做到了,抱拳道谢。 见卫琏脸色不甚好,阿笙睇了睇身后的营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卫琏面带犹豫,他缓缓舒口气,才将一封信件递给了阿笙,这是片刻前收到的。 阿笙狐疑,看信戳是军中的消息,“这个给我看合适么?” 卫琏别开了眼,道:“请看吧。” 阿笙打开信件,眼神却粘在了那封薄薄的纸张之上。 三日前,夏利川与景王的人在通州城中起了冲突,叛军首领挟持几名世家子弟上了城楼之上,裴九郎为了保下几人性命,自愿为质,换下几人。 夏利川在城楼之下与其僵持多时。 彼时正值午时,日头正盛,天光晃人,一名弓箭手因长时紧绷神经,一时恍惚放了箭,利箭失准,正中裴九公子。 夏利川当即下令进攻,拿下反贼。但因那飞箭射中了裴九公子心脉,血流不止,待众人将裴九公子夺回之时,他已然失血过多,大夫连夜救治,亦无能为力,于当日深夜,与世长辞。 此信是告知卫琏,通州已然收复,夏利川会派人将先人尸骸送于束城交与卫琏。 阿笙只觉是自己太累了,平日里有一目十行之能,今日这信却反反复复看了几遍,硬是没有读懂这信中的内容。 “裴钰,死,死了?” 卫琏见她恍惚地抬眼看向自己,复开口道:“节哀。” 卫琏话刚说完便见阿笙翻身上马,“笙姑娘,通州现在尚乱着……” “不看到尸体我不会相信。” 阿笙面色带着几分苍白,但目光依旧锐利,她说着便一拉缰绳与阿大二人继续往南去。 通州之内,丧布挂满了城。 叛军占城多日,部下烧杀抢掠,是裴氏出面与叛军协商,裴氏愿以万金换百姓一个安宁,这般,众人方才保下家中老小性命。 得知裴钰身亡的消息,满城百姓自发挂上丧布,换上素服,自发为其设堂祭奠。 阿笙赶到通州之时,便看到那满城的素缟,城中百姓纷纷聚集在裴钰殒命的城墙下,裴氏在那里设了一个大的灵堂,供众人祭奠。 阿笙看着这满目的白,每迈出的一步都仿似踏在悬崖边上。 她顺着人流便走到了那城楼外,看着众人的祭拜,阿笙有些恍惚。 一片跪拜的素色当中,站着一个摇摇欲坠的人。 仿佛风一吹,人就会碎。 “姑娘,你还好吧?” 阿笙面色苍白,眸色赤红,她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人,他身着丧服,头戴白冠,眉宇之间自带三分贵气。 是裴氏的儿郎。 阿笙几步上前,小心翼翼地确认道:“裴,裴钰,在哪?” 那人见此,以为是平日里那些追随裴九郎的女娘,微微叹了口气,看向众人跪拜的灵堂。 素布翻飞,众人虔诚地上香跪拜,有的还带来了家中的果子和吃食,恭敬地放在一旁。 “天气渐热,族中长辈做主,已于昨日将家主的尸身送去祖地安葬,姑娘若要祭拜,可去燕城。” 这话在阿笙的耳中仿若蚊蝇之声,须得努力才能听进。她太累了,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点。 阿笙眉头蹙紧,“他当真,死了?” 阿笙细细地看着那人的眼,她看到的只有悲痛,不见半丝作假。 “阿,阿七呢?阿七在哪?” “为夺下家主,阿七只身闯入敌军当中,身负重伤,如今在城主府内治疗。” “我要见阿七。” “他如今尚在昏迷,恐怕无法见客。” 阿笙只觉身子脱力,讪讪地往后退了两步。 “姑娘,你可还好?” 阿笙茫然地摇了摇头,便侧目看着城楼下的灵位。 圣贤为志,厚德载物。 阿笙看着那灵位之上,那个活生生的人最终就成了这短短两行字。 她还记得那日春光正好,他跟自己说,人生还长…… 裴钰,你与我说人生还长,为何你的人生却要停在这里…… 阿笙看着城主府那高耸的城墙,茫然四顾,她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 她愣愣地看着那高耸的城墙,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的神武楼。 那一年也是春光正好。 人人都说春日好,春日好,可为何春日照人三分暖,照她却是刻骨寒。 她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想,为何死的不是别人…… 阿笙嗤笑了一声,你看,我这般卑劣的人都还活着,裴钰,你那么好的一个人,老天为何要收你的性命…… 浮屠苍狗之下,蝼蚁尚且偷生,哪有你那么傻的人,拿自己去换别人的性命。 阿笙微微抬首,看着湛蓝无云的天,几分恍惚般道了一句,“王权富贵,天下走狗,人间一趟,满是辜负……” 下一秒,满世界都是寂静,阿笙多日劳累,终是脱力,当即晕死了过去。 阿笙,人生还长,可以慢慢去寻自己喜欢的…… 可我怕人生太长,我已经看不到这世间的光…… 第九十九章 捡回一条命 骤雨初歇,大风刮得院内的枝桠都弯了腰,一名小厮得了前院的消息急匆匆地往后院赶。 见内院门守着的婆子不在,左右又看了看,又不敢犯了规距往内去,只能在内院门口急得跺脚,而后躬身大喊。 “老夫人,通州有急报!老夫人,通州有急报!” 屋内,因为天气忽然还寒,安氏昨日夜里便有些咳嗽,今日一早大夫来过后,傅荣华与薛娇娇都来看过了。 薛娇娇近日安排着儿子入国学堂的事,未能久待,因此留了傅荣华在这里侍疾。 安氏刚服了药准备睡下,便听得院外的动静。 见扰着老夫人休息,嬷嬷当即起身,去看看是什么情况。 未久,嬷嬷匆匆赶了进来,傅荣华轻声问:“发生了什么事?” 家里的那些孩子多是家生子,不会那么没有规矩。 嬷嬷低首,道:“通州急报,裴氏九郎为救他人殒命……” 听得这话,安氏愣了一下,而后抬首,急切地问道:“笙笙呢?” “笙姑娘病重,卫氏和裴氏的族医都在通州共同救治,但情况并不好,卫氏派了兵士来通知我们派人去通州一趟。” 安氏闻此,皱紧了眉头,语气中满是急切,“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傅荣华见此不由抓住了安氏略微颤抖的手,道:“母亲放心,我这就去通州,一定将笙笙平安给您带回来。” “好,好,你去。” 安氏抓着傅荣华的手,抓得用力,“一定要将笙笙带回来。” “是。” 傅荣华欠了欠身,当即回院内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便南下了。 通州城主府内,两名侍女端着药碗从后厨往客院而去。 “这几日卫氏与裴氏的人日日都来看客院这位姑娘的情况,也不知她究竟什么来历?” “听说是裴九公子的旧友。” “唉,她这病也来得急,伤了心肺,前日里听闻差点没救过来。” “她待九公子是真心的,听说连赶了半个月的路到了通州,却得了噩耗,身体疲极又气急攻心,可怜的。” 二人这般讨论了一小会儿,见到客院戍守着的婆子,便低首闭了嘴,将药碗递了过去。 那婆子得了药不敢怠慢,当即往屋内送去。 这几日,阿笙多是在睡着,但却睡不安稳,好几次守夜的婆子都被她半夜哭喊的声音惊醒,赶紧进屋里将人唤醒,但她很快又因体力不支睡了过去。 周而反复,城主府为照顾阿笙,守夜的婆子都用上了三名。 待阿笙再次清醒过来,又过了半月有余,她缓缓睁眼,看到的是陌生的环境,一名不认识的侍女在一旁候着。 满屋子的药味让她微微蹙眉。 见她睁眼,那侍女又惊又喜,赶紧外出告诉守着的婆子。 未久便见傅荣华赶到了床前。 “舅母。” 阿笙开口才思觉自己嗓音这般沙哑。 “我在。”傅荣华当即上前,摸了摸阿笙的额头,又让人去取水来。 这几日阿笙的情况傅荣华看在眼里,如今看着人醒了,不由眼眶有些湿润。 这孩子自小便遇到那么多事,如今又成了这样。 傅荣华不由想起了那日老夫人与她讲的话,笙笙这年纪便遇上裴家老九那般惊世绝艳的人,此后怕是难觅良人。 而生人尚可撩开手来,裴钰死在最好的年华,这人怕是要在阿笙心里住一辈子。 世族女子的婚姻背后多有别的考量,本就容不得多少真心,再背负一个在心里,此后的日子该何其苦。 阿笙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傅荣华赶紧将人扶着。 她有些浑噩,不知到底怎么了。 “我怎么会在这里……” 阿笙话未说完,记忆却疯狂涌出,那满城的素缟和吊高的天光瞬间出现在她的脑海,一时眸光振动,面色苍白。 傅荣华尚未将人扶稳,却见她当即哇了一口血出来,吓得傅荣华赶紧让叫大夫。 裴氏将两名族医留在了城主府,那大夫被侍女催得脚下生风,赶到时还在气喘吁吁。 傅荣华赶紧让开,让大夫诊治。 大夫细细看过后,对傅荣华道:“莫要忧虑,这口血吐出来是好的,她本忧思淤积,这口气一直堵着,现下通畅了许多。” 说完,又开了新的方子,让侍女去抓药。 傅荣华赶紧拿着锦帕给阿笙擦了擦唇瓣的血迹,又让侍女拿来清水给她漱口。 她看着阿笙,这不过月余,人已经瘦得不成形,老太太看到不知道该怎么心疼。 “阿笙,你可得好好养,莫要让祖母再为你忧心了。” 听得傅荣华这话,阿笙勉强牵了牵嘴唇。 而在阿笙修养的这一个月里,裴钰的死讯很快传到了帝京。 世家子弟、文人墨客无不悲痛,裴氏本府灵堂外,上千名文士聚集祭拜,亦如通州,不少人家府门上为裴钰自挂丧布,半城素服,少见华钗。 轩帝亲自前往裴府慰问。 裴老夫人忧思过度,未能见客,久游山水的裴五爷返回本府坐镇。 裴五爷当着前往祭奠的诸多世家之人的面,对皇帝躬身见礼之后,严词道,裴氏感恩太祖当年恩赐,亦不敢有辱恩赐。 家主盛名无二,自他去后,裴氏自问无人能承袭礼教无双之名,现经各长老商议,裴氏决定将此名归还。 轩帝大喜过望,只觉是天亦助他,兜兜转转终于今日,将先帝都未能完成之事做到了。 在他的眼中,裴氏的没落就在眼前。 但裴钰死于声名最盛之时,他死前救下一城百姓,是为救人而自愿赴死,这礼教无双交还之后,自愿供奉裴氏之人有增无减。 除了裴氏属族之外,京中上百人家在家设裴钰灵堂,自认裴氏仁义天下无双,当为现世楷模,见裴氏族人无论老幼皆自愿礼拜。 渭水之上,一艘航渡引破风而去,直往寒州,甲板之上,一人玄袍加身,江风吹起他半身长袍,如谪仙临渊,道不尽的清冷。 他微敛眉目看着江水滔滔,听着瞰卫送来的消息。 他听着举国对他的赞颂,一双如画的眉眼淡淡的,融不进半丝暖意。 “大长老他们已经以裴氏家主承袭已断,各脉各自为主为由,开始着手将部分族人往西南和陈国迁移。” 瞰卫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得那人扫了一眼,而后低首道:“还有窦氏之女……” 那人闻此清冷的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她怎么了?” 瞰卫垂首,将阿笙在通州之事一一告之。 听闻之后,却是长久的沉默,那瞰卫也不敢抬头去看他的神色。 良久,江风猎猎模糊了声音,终是听得一句叹息,便再无后话。 也不知是他当真对此无可置评,还是就连他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第一百章 桥归桥,路归路 皇极殿外,合德公主一袭华装走来,她看了看殿外的辛栾,得辛栾点头示意,知殿内此时无人,方令辛栾上禀,而后入殿。 近日因收回了裴氏礼教无双之名,轩帝的心情大好,见到女儿来更是喜笑颜开。 合德低身见礼后,对轩帝道:“父王可知裴氏族人往西南迁移之事?” 轩帝自然是知晓的。 如今裴氏无家主,各脉各自为主,难免分崩离析,这对轩帝而言是件好事。 但见合德脸色不对,轩帝收起了笑意,问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合德垂首道:“父王,当年太祖以裴氏的礼教文法统一诸国文化,令其尊我国为上央大国,这些年裴氏在礼教文法一道上名声不减,我国尚无能出其右的存在,若是裴氏族人悉数去了他国,我央国的上国地位恐受动摇。” 合德默了默,道:“还有裴氏属族,裴氏此番迁移,已经有十四个属族随其西移,另有其他世族亦蠢蠢欲动。” 裴氏此番迁移的影响尚未完全体现,若是造成大量世族之人随其离开央国,必会对国本造成动摇。 轩帝此时方才省起这件事的危险,正欲下令,但这一则御令却是怎么都难以说出口。 裴钰的死让裴氏的声望空前,在他盛名之下,皇帝如何在此时开口阻拦裴氏族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分家之举。 合德垂首道:“请容儿臣去一趟裴府,此事还需得裴五爷一个准话。” “准,你快去快回。” 合德欠了欠身,而后转身离开了皇极殿。 帝京鱼浮巷内,几辆车驾缓缓驶入。 未久,车驾上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病了一场,显得阿笙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瞳缺了些许神气。 得知她归来,安氏早早便在正庭候着了。 远远便见着一个纤瘦的身影自外走来,如今已经是六月的天,阿笙还穿着长袍,足见傅荣华在信中说,阿笙还需将养这话不假。 阿笙见着安氏柔柔地笑了笑,而后低身道:“劳外祖母担心了。” 安氏从她神色当中不见异常,看了看她身后的傅荣华,见她点了点头,复才放心。 通州之事,阿笙不提,安氏便也未主动提,祖孙俩都仿似没有此事一般,随口聊了些别的。 见阿笙聊了两句便有些犯困,安氏知她劳累,又多嘱咐了几句,便让阿笙回院内休息了。 而后安氏下令,通州之事谁都不许再提,裴氏的一应消息也不得往浮生院送。 但阿笙返京的次日,便有访客来。 原本门房来报时,小桃欲按照安氏的要求回绝,但阿笙彼时正好在院子里晒太阳,听闻是静严,便道那是华清斋的先生,还是将人请了进来。 静严到浮生院时,见阿笙躺在软榻上,整个人消瘦了许多,一张小脸衬得那双眼睛更大了。 这六月的天她还穿着长衣,听裴氏的族医报,阿笙此番落下了心疾,须得修养很长时间。 “静严师父。” “可感觉好些?” “自然是好多了。” 阿笙说话间还有些懒气。 见阿笙这番模样,静严眉目微蹙,他委实没想到,通州之事能将阿笙折磨成这个样子。 静严重重地叹了口气,本是有话欲说,见她这模样又不知从何说起。 侍女此时为静严斟上了茶水,是院内新得的碧螺,阿笙都还没来得及喝。 阿笙接过小桃递过来的汤水,细细抿了一口,并未催促他。 他就这般看着阿笙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碗燕丝,又用清水漱了口,复让小桃退了下去。 “静严师父,你若不知如何开口,不如我来问如何?” 阿笙的语气依旧柔和,静严应承道:“你问吧。” “裴钰假死。”阿笙这话说得笃定,而后刻意地加了一句,“对么?” 庭内得风卷得有些凉,阿笙说完此话便定定地看着静严。 当日事发突然,阿笙又连日疲惫,抵达通州之时那满城素缟让她来不及思虑多的。 待她生死门中走了一回,才想起了裴钰离京之前的话。 他道通州一行,归期不定。他早已知晓,此行“裴钰”必是死路一条。 再者通州事发至今,不见裴氏族兵出动,阿笙的计谋刚逼得皇帝下令卫氏收手,裴钰便在通州被人“误杀”。 此番种种,令阿笙不得不怀疑,裴钰是假死,这一切都只是他的计谋。 既是计谋便是一定要完成的,卫氏的手借不得,便只能借他人之手。 只是阿笙此前并未想到,如裴钰这般盛名之人,敢这么做。 阿笙仔细地看着静严,见他点头,心中提着的一口气,终是放下,但随之而来的却又是五味杂陈。 “我此前还在想,通州不过一个货物口岸,无甚值得他亲自去的,恐怕是瞰卫早得到消息,景王的人出没,他才借了这个机会。” 阿笙的声音懒懒的。 静严缓声道:“他其实早有打算,裴氏积大难调,无论是央国、陈国,任何一国的王室都不可能容得下一个声望高过皇帝的世族,裴氏若要延续下去,唯有分散各脉,将主家隐没,才有长存的可能。” 裴钰早已看清楚,裴氏延续至今,已无法与皇权携手。 裴氏不愿屈居于任意王朝之下,而皇权也容不下裴氏这般的庞然大物。 “皇帝不能容忍裴氏的昌盛,也容不得裴氏随意出离,因此唯有家主的死才能给裴氏‘分家’的理由。” 无论裴氏家主是谁,帝宫想要击溃裴氏的心不变,后世子孙都要在皇帝的猜忌下活得谨慎,裴钰用一人之“死”则可换来族人的将来。 “帝宫虽然知晓裴氏族人外迁,但因裴钰之名深受民间敬仰,众人感叹裴氏为救那一城百姓,如今却落得‘分家’的下场,皇帝无论有没有正当的理由都不敢阻挠此事。” 他让“裴钰”死在名声最盛之时,占尽了民心,给了族人坚不可摧的庇护。 这就是裴氏的家主。 阿笙静静地听完静严所说,裴钰当年承受着家族荣耀而生,他的一生注定先为裴氏家主,后为他裴钰。 但他的这场计划中并未有阿笙的角色,就连一声知会都没有。 他给于自己的那点恩惠,恐怕根本没被他记在眼里,但阿笙却为此差点丢掉了性命。 一番真心相付,不过是自作多情。 阿笙敛了眉目,将眸光敛尽。 “他自知此生往后再见不得光,所以才不想牵连他人。” 阿笙笑了笑,“我如今看清了自己的位置,裴钰作何打算都是他裴氏的事,通州一番,在我心里,我与他便是两清了。” 阿笙的声音柔和,仿似这初夏的风,带着悠悠然的气息。 究竟是不是气话只有她自己清楚,静严也听不出她真意。 “当年得他相救,我心中甚是感激,从此以往,他的事我不会再过问。” 她敛了敛眉目,“总归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 阿笙抬首便对上静严微蹙的眉眼,他觉得阿笙这话不错,但是显然却并非他所想。 得知裴钰还活着阿笙不是应该高兴么,怎么她这两三句话就“桥归桥,路归路”了? 静严毕竟不懂阿笙的心思。 她是骄傲的,在这份骄傲的面前,裴钰不愿拖累的思虑对她而言是一种轻视。 是不得平等相待的悬殊之感。 “静严师父今日来就为了此事?” “哦,还有一件事。” 静严这人少有愣神,阿笙不由失笑。 静严轻咳了一声,正色道:“如今央国一些世族得知裴氏族人外迁之后,猜测皇帝会借此进一步打压世族,所以也跟着外迁,皇帝虽然拿捏不得裴氏,但肯定会从其他世族下手。” “杀鸡儆猴?” “是。”静严道:“轩帝要做到震慑央国上下,便要拿一个大世族开刀。” 阿笙微微蹙眉,“此事可与窦氏有关?” “你那阿姊可是与宁远侯府有姻亲?” 阿笙一时愣在了那,听得静严字字凿凿,道:“宁远侯长子魏长鸣亦将幼子连带五十族人外送。” 第一百零一章 应对 夏日惊雷起,又是几日连绵的雨。 阿笙躺在窗边的凉椅上,翻看着锦瑟整理好的账目,账目分了两本,一本是航道的公账,一本就是阿笙的私账,阿笙随意地睇了一眼,勾了勾唇。 此时小桃来报,前些时日去广寒楼打听燕城的消息,今日有了回复。 阿笙将账目放下,方让小桃将人请进来。 这次她委托广寒楼去打听此事,毕竟窦府不方便出面。 来的还是此前在楼内接待她的侍女,名号十二。 自上次与广寒楼打交道后,广寒楼凭着阿笙的消息赚了不少,因而应她的要求,在她不方便的时候可派人上门送消息。 只是十二也没想到,当时那个一心钻在钱眼里的居然是窦氏的姑娘。 想来是她当时是故意装作求财之人,就怕广寒楼起疑心,耽搁了时间。 毕竟阿笙那则消息传播出去,受益了谁阿笙与广寒楼都心知肚明。 十二在小桃的接引下走了进来,垂首见礼后,将一份细竹筒递给了阿笙,这竹筒与阿笙在信站内看到的那些满阁楼乱飞的竹筒如出一辙。 阿笙将里面的信纸抽了出来。 此时院子的雨还在缠缠绵绵地下着,阿笙扫了一眼信上的消息便合上了,十二微微愣了愣,以为她并不在意这个消息。 “若是姑娘对楼内的消息不满意,我们可以……” “不,我很满意。” 阿笙浅笑了笑,她又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道:“十二今日可忙?” 十二摇了摇头,“今日下午就只有给姑娘送消息这一份差事。” 闻此,阿笙便着小桃将前日里小厨房新做的糕点拿了出来,又续了两盏茶,邀十二与她同饮。 “姑娘可是对这消息有什么疑问?” 阿笙浅笑了笑,道:“皇帝派人彻查宁安侯府的消息,我若想要买断,可否开个价?” 十二愣了愣,问道:“姑娘是不愿其他人得知这件事?” “是。” 阿笙并不遮掩,毕竟广寒楼探子满天下,若真要查她行事并不难,不如开诚布公。 “消息在广寒楼来说就是买卖,既然是买卖自然给价可得,但帝宫不过月余便会公布此事,届时这就是天下皆知的事,姑娘这钱可就白花了。” 阿笙拿起那杯盏,拂了拂茶沫,浅声道:“月余时间足够了。” 若是这则消息别人传了出去,以轩帝的脾性,为了震慑众人,只会趁着风波重处宁安侯府。 阿笙看着院内的枝桠被这一场风雨吹得弯了腰,收拾了一番,让小桃送走了十二,她便往傅荣华的院子去了。 近日,宁安侯府来了消息,道魏徵即将进京,窦升平便商量着见一见魏徵,毕竟这女婿的面见了,方能安心地过文定了。 阿笙到的时候窦晨曦正好在傅荣华的屋内说着体己话。 见阿笙来,傅荣华赶紧让婆子将屋内的竹帘放下,免得她吹了这庭风生凉。 阿笙欠了欠身,看着窦晨曦一旁放着的几个箱子,里面放着都是地契和房契,看样子傅荣华是在与她交代嫁妆的事。 见阿笙带笑看着自己,窦晨曦嗔怪她如今倒是越是没正形了。 阿笙见窦晨曦这样子,已然是认定了这门亲事了。 阿笙微微叹了口气,这下于情于理,都放弃不得魏徵了。 傅荣华见她这般,以为是想到了当年窦知雪的东西,浅笑道:“待你将来出嫁的时候,嫁妆比这可丰盛多了。” 傅荣华端着温润的笑,缓声道:“你母亲当年留下来的我都替你收着,将来你出嫁定然只多不少。” 闻此,阿笙只觉心中一暖,她再过一年便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但有了皇帝那道旨意在,怕是只能拖着了。 对于这件事她并不在意,左右她凭着自己也能把日子过好。 “我今日过来,有件事想与舅母商量。” 傅荣华见她正色的模样,道:“你说。” “我听闻宁安侯长房素来疼大子,家中大小事务都交给大子,而魏二公子也是堵着一口气才会选择远去边关,自己挣个前程。” 阿笙将话说得细细的,“所以我想着大姐姐若日后嫁给了魏徵,若我们能帮衬着些,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许多。” 闻此,窦晨曦微微蹙眉,“可这两姓结亲,若是女家帮衬过多,我怕伤他颜面。” “是了,大丈夫大多放不下身段的。” 阿笙顺着窦晨曦的话继续道,“其实不用做什么伤他颜面的事,大姐姐只需劝他在京中立府即可。这样若是将来有事,窦府也能有个帮衬不是?” 傅荣华思觉阿笙这话有理,对窦晨曦道:“左右他这几日便要入京了,我让你父亲先点一点他,想必不是难事。” “我听闻他此次在南境抄剿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匪团,入京当是听赏的,正好可以与圣上求个官职,就在京中待下来。” 阿笙看向傅荣华,神色认真,道:“务必要让舅父劝他面圣之时求个京中的恩赐,莫要去追他戍守边关的雄心壮志。” 傅荣华看懂了阿笙神色的不寻常,窦晨曦在前,为怕她担心,未能问明了,但这话却是应承了下来。 见完傅荣华后,阿笙又去了安老夫人的院子。 此时老夫人刚午休起来,嬷嬷正在伺候她梳洗,阿笙静静地在堂室等着。 帘外的雨下得繁盛,阿笙深呼了口气,这番走动便有些累了,这身子当真是伤到了根骨上。 阿笙看着廊道上翻飞的浅色竹帘,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让她又想起了通州那满城翻飞的素布,她不禁蹙了蹙眉。 此时听得内屋的动静,阿笙垂了垂眉目,起身往里内走去。 阿笙将自己从广寒楼得知的消息悉数告知了安氏,安氏听完之后,眉头紧蹙。 窦晨曦已经是与人二议婚事,再变动不得。但皇帝因着魏长鸣的事要办宁安侯府,窦氏阻拦不得,唯一能做的便是保下魏徵。 “你可有计策?” “要么弃婚……” 阿笙看到安氏听闻此话时紧皱的眉头,又继续道:“要么,至少将魏徵保下来。” “你说清楚,怎么做?” “魏徵常年在军营,虽是长房之子,却没什么存在感,家中的事他未必知晓。” 阿笙顿了顿,“我想请外祖母与薛老夫人书信一封,就道窦氏舍不得阿姊将来去边关受苦,想趁早让魏徵在京中落府。” “只要魏徵表现出愿意留在帝京,与他兄长不同,他如今有军功傍身,轩帝或许不会做得那么绝。” “轩帝是想拿宁安侯府做声势,震慑其余世族,所以不会轻办,咱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毕竟薛老夫人当日的仗义,窦氏承这个恩情,总不能当真干看着人落难。 阿笙话虽是如此说,但她并不清楚魏徵的性情,究竟这建议魏徵到底听不听便是后话了。 第一百零二章 提点 三日后,窦府收到了魏氏的正式拜帖。 阿笙最近是个懒睡的,这日一早,窦晨曦便将阿笙唤了起来,说是那魏徵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阿笙打了个哈欠,道:“阿姊,左右他是来拜访舅父的,你也见不着。” 这话刚说完,她便省起窦晨曦为何来叫她了。 “难不成阿姊是想偷偷看看?” 窦晨曦默了默,道:“母亲说得对,我与这魏徵并无什么年少的感情,将来能图个和睦就好,我当然要知道未来的相公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阿笙自觉她这话对,复起身让小桃为自己梳洗。 今日,窦升平在乘风堂见魏徵,乘风堂后堂是窦升平的书舍,所以她二人疏通了文仆便躲在那书舍内,听着前堂的动静。 窦升平一手持卷端坐堂内,文仆为其点上了一柱禅香,未久,便见一个身影自外阔步走来。 窦升平见那人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如山岳,唇边扬起的笑带着几分肆意,不愧是在震慑南蛮多年的安南关生长的儿郎。 魏徵上前躬身礼拜,“见过窦伯伯。” 窦升平放下手中的卷轴,赶紧将人扶了起来,“当真是一表人才,这次在京中多待些时日,让你窦伯伯尽一尽地主之谊。” 魏徵笑道:“奉圣命入京,大概会待七日左右。” 后堂,阿笙听闻此话,垂了垂眼眸,她看向一旁的窦晨曦。 这后堂的帘幕可微微见前堂人的身影,窦晨曦此刻对这魏徵正是好奇,并未留意到这话到底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这片刻的功夫,窦升平便已经问到了魏徵的打算,果如阿笙猜测的。 战场上光明正大为民戍边的儿郎想得永远都是那一片疆土,魏徵此次听赏是想向皇帝求个军中职务,并不打算留京做官。 窦升平闻此,默了默,提到:“伯父与中枢阁的赵大人有些走动,前日里提起你要进京,赵大人道下次席面将你叫上……” 窦升平话未说完,魏徵神色敛了敛,他毕竟是个聪明的,知晓窦升平这话便是要为自己引荐。 但若只是一个边关守将需要与中枢阁之人认识么?窦升平这是希望他能在京中留下。 “伯父,我知你好意,但我选择在战场上自己挣个前程,便是不想靠着这些关系。” 魏徵拒绝得很干脆,窦升平一时也不知这话该如何继续下去。 但傅荣华交待再三,一定要让魏徵首肯才行。 阿笙抬眼看向窦晨曦,她眉目中有些许的失落,阿笙招来小桃,与她低语两句,复让她绕去前堂。 魏徵正与窦升平说着话,便见一个侍女模样的人自外走来,她低低朝二人见礼。 小桃垂首,对窦升平道:“姑娘有话想告诉魏家郎君。” 未免人误会,小桃又加了一句,“我家姑娘是大爷的次女。” 魏徵愣了愣,这窦家次女他只是听家里祖母说过,是近日接回来的华清斋高徒,其他的倒是不熟悉。 “魏公子,我家姑娘原话如下,阿姊这人生性温婉,喜欢朝月楼的凤凰酥,小飞角的傲来香,平日里最爱的是与姊姊妹妹些游园赏花,最爱的花是春日的灵霄花,这种花生在沃土,须仔细浇灌。” “阿姊知三乡孩童无书可念,便与朋友三两在乡镇开了个几间免费的书塾,请的都是顶好的先生,每月她都会亲自去看看情况。” 小桃这话说得没来由,但魏徵却从她的话中窥得了未来妻子,一个真正养在世家的贵女,她的生活都围绕着京都的一切,她便如那春日的灵霄花一般,须得沃土好好娇养。 “我家姑娘说,阿姊是个不怕吃苦的性子,但常听长辈说,夫妻之道若要相处长久,须得相互谦让。魏公子在战场挣前程是少见的英勇之人,但若是结了亲,还需顾念一下妻子,和未来的孩子。” 阿笙今日这话是逾举了,若非她看着窦升平拿魏徵无法,也不会让小桃出面。 魏徵听完小桃的话,默了默,后堂的窦晨曦看着不禁蹙紧了眉,她在看魏徵的态度,魏徵的回答决定了此后她要相处一辈子的人是否是个体贴的。 片刻后,魏徵抬首,对窦升平道:“伯父,此前来,祖母也曾与我提过,此前我并未想到那么多,今日得二姑娘一言,倒是点醒了我。” 他微微叹了口气,“如今南边不算太平,现在要转到京中并非最好的时候,但我会求圣上许我在帝京落府,成亲之后,定不让晨曦去边关与我受苦。” 窦升平作为父亲,得了魏徵这话定然是足够了, 话到这里,小桃又低首见了见礼,道:“姑娘说,若是魏公子应承在京中落府,即便如今不急着入京,也请魏公子拨冗与大爷去见一见京中的人,也能为未来疏通下关系。” 闻此,魏徵抿了抿嘴,而后还是应承了。 窦晨曦看得出魏徵的应承是因为自己,尚未成亲便让他为自己妥协,她心中有些愧疚。 话听到这里,阿笙牵了牵窦晨曦,二人方才离开了后堂。 四日后朝堂之上,皇帝赐封,魏徵获封长骑校尉,另赐帝京落府之权,当作皇帝为其订亲送去的贺礼。 皇极殿内,轩帝左右寻思着这魏徵所求之事,神色微凝,而后看向一旁的辛栾。 “你说宁安侯府会不会知道孤欲动他们,才会将幼子送到帝京来表决心?” 辛栾低声道:“我们的探子守在燕城,一应来往信件都需经过我们的人才能入得宁安侯府,这些时日,窦府的老夫人去了信,与宁安侯夫人讲了希望魏徵在帝京落府的事。” “魏徵这人常年在边关粗糙惯了,窦氏的女儿毕竟养在帝京,娇贵得紧,窦家也不愿自家女儿去那种地方吃苦,这也合情理。” “而且,听说窦家的人已经带着魏徵出席一些席面,看样子将来是想入京为官的。” 轩帝拿着手中的奏折敲了敲案几,“早听说这小子跟家里不和,由着他吧。” 辛栾闻此,低首道:“圣上仁慈。” “宁安侯府的事可有进展?” “已经找到了魏长鸣的幼子及魏氏旁支共三十人,其余的还在摸寻。赵焕城那边已经搜罗到了这些年宁安侯府与官员勾连的证据,还有那魏长鸣早年间走贩私盐的证据,其余的还在摸查。” 如今的世家大族哪家是经得起细查的,不过是天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罢了,如今要算账了,自然能查的便多了。 轩帝将手中的奏折一放,缓声道:“不用太多,够定罪就行了。” 第一百零三章 侯府事发 午后惊雷,小桃见阿笙在软榻上昏昏欲睡,便点上了静心香。 与周太公的那局棋刚下第一子便被匆匆而来的声音打断,阿笙睁了睁眼,见到傅荣华房内的侍女来寻。 “怎么了?” “回姑娘,京中在传,宁安侯府勾连外族,欲作两国之臣,如今数罪并犯,现阖府押解进京受审。大姑娘听到这消息哭晕了过去。” 阿笙心下一紧,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的位置,而后起身,赶去了别府。 此时,安老夫人亦在,阿笙到的时候二人正在其内商议着。 据闻刑部赵焕城亲自去燕城拿人,那被送走的魏氏幼子连同族人五十人全都被扣押回了央国。 但皇帝念在魏徵常年不在家中,不知家中情景,又刚获军功,所以对其并不追究。 不过宁安侯府被抄,魏徵失了背景,这等身份对于窦晨曦来说便当真是下嫁了。 但宁安侯府的恩义在前,窦氏不能弃婚,况且窦晨曦也遭受不住那些闲言碎语。 傅荣华见阿笙到了,抹了抹泪,对阿笙道:“你去看看你大姐姐,她如今心里正是堵得慌。” 阿笙欠了欠身,便往窦晨曦的院子去。 刚踏进院内便能听到屋内抽咽的声音,还有侍女的规劝声。 窦晨曦见到阿笙来,当即起身,带着哭腔道:“这下可怎么办才好?” 阿笙牵着窦晨曦在一旁坐下,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拍了拍她的手,问道:“阿姊是担心魏徵,还是担心自己日后嫁过去失了尊贵?” “自然都有。” 阿笙取来侍女递上的锦帕,替窦晨曦抹了抹泪,道:“皇帝此次放过了魏徵,便不会追究他,若他不自寻短见,便不会有事。” “再说,宁安侯的封号本也不是给他,如今他已经是长崎校尉,又有军功在身,没人敢置喙他的身份,将来若得力的,封个将军,那姐姐就是将军夫人,断不会失了尊贵。” 听阿笙这般细细掰开了讲,窦晨曦方才缓了过来。 “只是魏徵如今这情况,咱么不能干坐着看。” “你快细细说说。” 随着进来的傅荣华与安氏听得阿笙此前所说,便让她展开了讲。 二女起身欠了欠身,阿笙方才继续道:“那魏徵虽说常年在外,但未必不念亲情,如今侯府全家押解进京,就怕他一时想不开,无召私自入京。” 魏徵如今有军衔在身,刚听了赏,再受罚,即便她们念宁安侯府当日的恩义,窦盛康却万容不得他。 傅荣华听闻此事,当即吩咐人去寻窦升平,着人在进京的口道上候着,若遇着了将人拦下来。 阿笙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但她知晓这件事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也只能尽人事了。 果不其然,未出五日日,窦氏门房收到一封白信,没有落款,其内提到,魏某安定完家中之事再上门拜访,定不会拖累大姑娘。 看着这封信,阿笙便知,窦氏派去的人根本拦不住行伍出身的魏徵,他人已经到了帝京。 显然他是以为窦氏派人寻他,是想与他退亲,才修书一封。 危急之时亦有交待,这么看来此人心性不差。 魏徵私自入京一事惊动了窦盛康,阿笙看着窦盛康对窦升平大发雷霆,直言宁安侯府如今这般模样,这亲事不认也罢。 阿笙是知晓她这个外祖父的,但凡会动摇窦氏一星半点的风险他都会杜绝,为此并不会在意窦晨曦的名声,和那些虚无缥缈的恩义。 阿笙顺着窦盛康的性子,用他能赞同的话术道:“外祖父,魏徵如今已有军衔在身,前途无量,如今侯府落难,魏徵便只有窦氏可依靠,他与大姐姐这婚事便不是咱们嫁女儿,而是窦氏多了一个儿子,不好么?” 窦盛康做梦都还想着祖上拜相的风光,如今来了一个现成的,对窦氏而言不是坏事。 听着阿笙这话,窦盛康默了默,看向窦升平,“退亲的文书先拟好,若是他进京之事被帝宫知晓,这封退亲书当下就送去承礼司。” “是。” 窦升平哪里还敢说别的,只能唯唯诺诺地应下。 待窦盛康离开,阿笙对窦升平道:“皇帝此番有意重罚,今日午后会在通正街让侯府众人游街示众,魏徵定然会去那,舅父记得派人去守着,见着人了当下带回来,万不可让他惊动帝宫的人。” “对,对,对。” 说着窦升平便离开去安排人手。 窦晨曦看了看堂内众人,偷偷将阿笙拉至角落,低声道:“我想亲自去见一见魏徵。” 阿笙知她所想,这般大事,她与魏徵才是正当事的人,窦晨曦需要当面得魏徵的一句话才能安心。 也省得她自己在那猜来猜去。 窦升平前脚刚离开,便见到薛娇娇带着侍女,一幅饭后散步的模样专程跨了一个府院到傅荣华这里来“路过”。 “哟,嫂嫂……” 远远的,薛娇娇便摇着扇子走来,但她这话还未说完,便见婆子将傅荣华院子的门一关,仿似根本没见到她一般。 薛娇娇原本准备了一肚子嘲讽的话,瞬间全都咽了回去,憋得她面色难看,而后冷哼了一声,正欲离开,便见到阿笙和窦晨曦从院内走出来。 薛娇娇赶紧上前,囫囵着与二人见了礼,故意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大哥哥也不见回来帮衬帮衬,养了个儿子成日里只想着仕途,不念亲情,可不太好。” 阿笙知她今日这奚落的话没能对傅荣华说出来,定然是憋不住的。 “大哥哥学业繁忙,得先生看重,这是好事,这个年纪的男子,不在学社,该在哪?” 阿笙这话一出,窦晨曦差些憋不住笑出声来。 薛娇娇那个儿子成日里都在酒楼歌栏里混着,阿笙这句“不在学社该在哪”当真算是戳到了薛娇娇的痛处。 薛娇娇皱着眉观她眉眼低顺的模样,好似说出口的话都是无心之举,不由皱着眉白了她一眼,自觉与她说话甚是无趣,便摇着扇子转身走了。 第一百零四章 示众 今日艳阳高照,大热的天,通正大街之上却挤满了人群。 众人商讨着刑部公布的罪行,这一条条一桩桩的,竟是查到了十年前去,想来这账是要算得彻底了。 此番,皇帝要公开审理,以儆效尤。 未久,众人便见进城的方向,粗大的铁链如牲口一般拴着侯府满门老小,年过六旬的老侯爷走得脚下生疮,已经一瘸一拐。 队伍的末尾,最小的那个被一个妇人抱在怀里,看样子没了生息,那妇人的样子已有些疯癫了,粗大的链子绑着,却还在痴傻地唱着曲子,哄着那没了生息的孩子。 刑部并未公布的是,侯府长房被捉回来的那个小孙子,在陈国被仆人出卖,从高楼落下摔死了。 如今那长房媳妇手里抱着的,是已经臭了的尸首。 可就是这已经死了的孩童,也被皇帝的人丢回了宁安侯府。 死都不能死在央国之外。 听说魏长鸣的妻子在看到孩子尸首之时便疯了。 窦晨曦看着这长长的队伍,魏徵满门都在此了,心中一片难以名状的沉重感。 阿笙在人群之中,看着薛氏,从前那眼眸明亮的老夫人,如今神色晦暗,就连头都抬不起来。 她袖中的手不禁握成了拳,待入刑庭再无相见的可能。 她心下一横,拉着窦晨曦往街尾的方向跑去,她二人拍开众人往前排挤去,等着薛氏等人自自己面前路过。 “薛老夫人!” 阿笙大声喊道,那冗长的队伍中,老妪晦暗的眼疲惫地抬起,有些恍惚。 半响才认出二人,眼中瞬间有了光。 “你们快走!” 薛氏不愿连累二女,拖着略显嘶哑的嗓子吼道。 阿笙与窦晨曦二人眼中湿润,持手躬身见礼,阿笙缓缓开口道:“您放心。” 这话未说完,但薛氏已经懂得她口中所说指的是魏徵,眼眶微红,而后抿着嘴点了点头。 当日薛氏仗义出面挽救窦氏女儿的颜面,阿笙她们记在心里。 此时衙役上前驱赶,将窦晨曦一把往后推了去,当即一双手将窦晨曦接住。 她转眼便对上一双如山岳笼烟的眉眼,不知为何,窦晨曦心下一滞,下意识抓住了那人的衣衫。 “就是你。” 窦晨曦见过魏徵的画像,阿笙见她如此,低声问道:“可是魏家哥哥?” “你们是窦……” 阿笙点了点头,而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魏徵微微一愣,他原本还在想到底哪家的女娘,竟然敢在游街之时出面,想不到竟然是窦氏的女娘。 这般重情义,当真难得。 念及此,魏徵心下五味陈杂。 “我会亲自到府上解决两家之事,现下还请大姑娘与二姑娘赶紧回去,莫要被牵连。” 魏徵说着便护着二人往人群外走,刚欲转身便发现窦晨曦依旧抓着他的衣衫,不肯松手。 窦晨曦眼眶微红,却神色坚定地看着魏徵,道:“郎君当日肯出面为我解围,今日我亦不是那不记恩义之人,这个亲我不会退,望郎君怜惜还有我这么个人在京中等着,莫要惹怒圣上,赶紧回安南。” 阿笙有些惊讶地看着窦晨曦,就在日前,她还在不知所措,此时见着魏徵,却能这般定然地说出这番话。 魏徵神色微动,他抬眼看着在人群中忽隐忽现的族人,眼目中竟是寂静之色。 “要令大姑娘失望了,魏徵自知如今身份卑微,配不上窦氏的姑娘……” “二公子这是要将我阿姊往死路上逼么?” 魏徵被阿笙打断了话,见她神色微怒,一时有些愕然。 “我阿姊已然是二议婚事,这婚事再退了,她名声便也不要了。” 魏徵闻此,看着眼眶微红、神色却那般倔的窦晨曦,不由蹙紧了眉。 “再说了,你如今能做什么?劫狱么?莫说这京机营的上万士兵你冲不破,就算逃了出去,央国要重办的,这东境诸国谁敢收留?” 阿笙这话让魏徵的手死死扣着自己掌心。 见他这副摸样,阿笙心下一沉,果然,他是有别的打算的。 “我阿姊刚刚才答应了薛老夫人会照料你,如今便由得你去闯祸,我们要如何与她老人家交待?” 魏徵听闻这话神色微动,阿笙见此当即示意窦晨曦,二人将他往人少的巷道里拉。 魏徵怕伤到她二人,并未用力,便随着二人走离了主道。 阿笙见无人追过来,方才放缓了声音对魏徵道:“皇帝此次是欲拿宁安侯府之案震慑世族外迁之事,他有意要重办,你若敢去解救,你魏氏满门便是无一个可活。” 窦晨曦听出阿笙这话还有话头,问道:“难道有生机?” 阿笙微微蹙眉,此事她并不确定,只是现下定要将魏徵劝走才行。 “皇帝肯定不会放过侯府,不过刑部此次对外公布的罪名最重的是‘两国之臣’和‘私盐贩卖’。” “先帝时虽然提过食盐官卖,但司农那边尚未确切落实先帝便驾崩了,这项政令便拖了许久,所以这事犯在先,还是政令下达在先,尚有待商榷。” “而那‘两国之臣’,刑部的言辞是‘勾连外族,欲作两国之臣’,不是叛国。” “往轻了讲就是与外族之人交往过甚,这些年东境诸国来往密切,谁在外没几个朋友?” 想来魏长鸣送走的是一名幼子,如何能在他国搅弄风云? 阿笙缓了缓气,又提声道:“皇帝要的是声势浩大地敲打,他本来的目的就是要将侯府的凄惨摊给京中的世族看,越是要给人看,便越要依律办。” “而且,侯府这罪状都查到十年前去了,可见刑部当真是查不出什么能将老侯爷阖府都判死的东西,咱们可不能自乱了阵脚。” 魏徵与窦晨曦闻此,皆点了点头,对此话表示认可。 “啧,我说呢,谁敢大庭广众下乱议政事。” 这一声起,魏徵下意识将二人护在身后,便见一男子着一身水色长袍,转着一柄檀木扇子便自转角走了出来,他一双丹凤眼满是笑意地看着阿笙等人。 与他一起的还有另外一人,身量较高,眉目宽厚而舒展,看人的眼神中尽是趣味。 魏徵常年在边关并不识得宗亲王,倒是阿笙一步上前,将魏徵往后推了推。 笑道:“王爷今日怎么得空出来看这热闹?” 宗亲王的眼神在几人身上流转了一番,打趣道:“既然是热闹我怎么看不得?” 阿笙看了看宗亲王身旁的人,这人身上有与阿大很像的气息,但是不同的是,他的神色中没有那如死物一般的沉寂 阿笙原本心下还在想,魏徵被宗亲王抓了个正着该怎么办,现下看着宗亲王身旁的人倒是丝毫不惧了。 她几步上前,欠了欠身,道:“王爷自然看得。” 说着又笑着扫了一眼宗亲王身旁的人,宗亲王原本还想拿着魏徵的事逗一逗阿笙,但看到她的眼神落到自己身旁的人身上,心下一沉。 这丫头又认出来了。 宗亲王折扇一收,他指了指身旁的人,“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自上次阿笙认出寒武卫宗亲王就好奇,她到底是怎么一眼就认出来的。 上次的寒武卫就罢了,这哲丹是寒庆的贵族,自小也会接受一些东境的教养,从外表看与东境人无异,阿笙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 阿笙唇边依旧带着笑,神色沉定道:“小时候曾待过一个满是尸首的地方,那种尸山血海走出来的人,身上带着死气,我一眼便知。” 宗亲王微凝了凝目,听闻前些日子,这丫头病得不轻,现下看来这性子倒是更加厉害了些。 “行,算你厉害,本王今日不抓你们,赶紧该去哪去哪。” 这话便是对着魏徵说得了。 阿笙回头对窦晨曦二人点了点头,二人远远见了见礼,复从小巷内离开了。 “不过王爷,圣上不是让您只在东边接待,怎么还带着人往帝京乱窜?” “他想来看看啊。” 说着就像带人游玩山水一般,睇了睇一旁的男子。 那人倒是会一些简单的东境话,听闻这话,笑着点了点头。 阿笙闻此倒是觉得新奇。 一个诸国都在防着的寒庆使者到了央国跟游客游览一般,一个央国亲王,皇帝让他谨慎对待,他就这么随意带着人到处溜达。 阿笙笑了笑,她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下意识觉得少跟这二人沾染才是上策,见礼后便从另外一个方向离开了。 待她走后,寒庆使者哲丹方才对宗亲王道:“我见过她。” 宗亲王略有些诧异。 “我见过她的画像。” 说着,哲丹睇了睇大街之上一名正在看热闹的文士,道:“不过画中她穿的是那样,就坐在地上,还落了满屋子的纸。” 宗亲王挑了挑眉,这般无状的样子还叫人画下来了,这丫头的面子当真是不要了。 忽而宗亲王又思觉不对,哲丹入东境不久,自己一直作陪,他眉目微蹙看着哲丹:“你上哪看到的那幅画?” “在王帐。” 第一百零五章 判定 三日后,刑部公开审理宁安侯府一案,合德公主替轩帝观审。 审案当日,世族清流都去了不少人,其中不乏熟知律典的老学究,盯得赵焕城如芒在背。 判得轻了不和皇帝心意,判得重了会被质疑。 因而当日,刑部一同派出三位协审,拿着例律旧案,引用不少先帝时期审过的案例,最终才将侯府一案判下来。 判阖府流放三千里。 当日稍晚,合德入宫上禀今日的审判结果。 刚到皇极殿便见辛栾示意自己暂缓。 “秦美人尚在里面。” 辛栾躬身见礼,而后对合德道:“请殿下稍侯片刻。” 合德点了点头,便站在殿外候着。 长庭清净,合德背脊笔直,低眉敛目地候着。殿内偶尔传来嬉笑声,她亦不抬眉目。 近日皇帝新得了几位美人,正是受宠的时候,听闻就连皇后那都已经许久未去过了。 日头渐渐西斜,合德便是这般硬生生在殿外站了许久,身上微微浸出了汗,也不曾失仪半分。 她看着这时辰,微微叹了口气,对辛栾道:“今日时候过晚了,恐赶不及出宫,还望辛内官告知父王一声,明日一早我再来复命。” 辛栾连忙躬身称是,而后恭送走了合德。 看着合德离去的背影,辛栾不由叹了口气。 皇帝膝下子嗣单薄,嫡长子虽是现皇后所生,却才能不显,至今没能得个封位,东宫之位空落。 如今后宫主子越发多了,皇后又是不争的性子,将来若太子之位落在了别的皇子头上,大公主的处境怕是会难了。 次日一早,合德如约而来。 此时小朝会刚过,一众朝臣从皇极殿出来与合德打了个照面,相互见礼后合德方入殿。 轩帝虽然对侯府的这个结果不甚满意。 但今日言议阁的几名言官说得对,宁安侯府还有个魏徵在安南关,如今轩帝为镇南军中无人可为自己所用而发愁,这魏徵不就是现成的人选么。 这流放之罪倒是可以故作是天家恩典,若能借此笼络魏徵,借他之手从卫家手里拿下镇南军,岂不是一举两得。 合德闻此并未置评,那魏徵到底品性如何鲜少有人知晓,能否有用,不可这般早下定论。 “最近倒是少闻卫琏的消息。” 轩帝凝着轻蔑的笑,以指轻敲御台,道:“孤缩减了他镇南军的开支,如今当是在想办法吧。” 二十万大军一年的开销不少,卫家都是武将出身,即便变卖家中田宅,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皇帝这是在逼卫琏向自己低头,拱手将镇南军交上。 通州一行没能算计得逞,但轩帝对镇南军是势在必得。 合德虽然并不赞同轩帝对卫家逼迫过甚,但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前朝之事,她干预不了多少。 念及此,合德敛了敛眉目。 “父王,儿臣去拜访了裴五爷后,得了话,五爷表示至少他这一门没有离开央国的打算。” 说起裴氏这分家之事,轩帝便头痛。 “儿臣打算在骊山行宫宴请裴氏等世族之人。” 合德端了端轩帝的神情,而后继续道:“宁安侯府一案阵势太大,我怕恐吓过甚,所以想借这个机会向众世家表明天家的态度,忠诚之人必厚待之。” 轩帝闻此却并未立即给答复,他神色微眯,端倪着自己的这个女儿。 纤腰玉立,端静淑仪,与先皇后十分相似,本是年华正盛的时候,却成日里因朝中之事奔波。 “德儿这些年受累了。” 合德微微一愣,而后躬身应道,“能为父王分忧是儿臣之幸。” “行了,此事就按你说的办吧。” 末了,轩帝道了一句,“平日里还是要与世家女娘们多走动走动。” 合德听闻此话,端着温和的笑,低低地应下。 刚出皇极殿,便见一美艳女子,刻意地扶着腰身,挺着自己不甚显眼的孕肚走来。 “公主殿下金安,妾身身子不便,便不与您行礼了。” 合德唇边勾着温和的笑意,道:“赵美人不必多礼。” 那美人笑得张扬,就连驻足都未有,直接从合德身旁走过,进了内殿。 帝宫久未添新丁,轩帝对赵美人肚子里的皇嗣十分看重,就连皇后都派了宫中的嬷嬷去赵美人宫中亲自盯着,唯怕出现什么差错。 合德想起了临离开时轩帝的嘱咐,她看向一旁的辛栾,示意他上前几步。 “近日是否有人与父王说了什么?” 辛栾低首,不敢直视合德的双目,低声道:“赵美人的父亲中枢阁赵大人前日里在小朝会上,对于公主干政之事多提了两句。” 说着又顿了顿,看了看殿内的方向,缓声道:“赵美人也曾与圣上提过,公主这般年纪早该择婿了,否则便真的生生耽搁了。” 佛口蛇心的人合德自小见过不少了。 晨光照在合德的面容之上,却照不进她一双眼眸,她听闻这话,神色未变,而后点头对辛栾称谢。 辛栾在先帝身前侍奉的时候,合德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娃娃。 他是看着合德长大的,她是一个自小就敢踩在先帝江山图上的女娘,心中是有大志向的。 但奈何却是个女儿身。 如今合德的困境,辛栾看在眼里,不免多说了两句。 “殿下,关键还在大皇子殿下身上。” 皇后是个清冷的性子,大皇子自小便与合德公主亲近,由其教养,若是大皇子得势,合德便能名正言顺以辅助之名,做她自己想做之事,而不只做一个甘于后院之事的女子。 合德省得辛栾这话的意思,低声称谢,而后转身离开了皇极殿。 朝廷的判决下达之时,魏徵正在返回安南关的路上,阿笙通过广寒楼的人将消息传递给了魏徵。 得闻阖族流放,他硬生生在丛林中枯坐了一宿。 流放之人要么等到天下大赦,要么以功勋赎之。 但好歹,还是给魏徵留下了一线希望。 他拿出了怀里的一块玉佩,本该是双鱼的玉佩,如今在他手中只有半个,另外半个在窦晨曦的手中。 她说会在帝京等他,窦氏与魏氏联姻之事,既然结亲是两方的决定,那么退婚便不能一方说了算。 魏徵靠在枯树之下,望着这林中一片暗色,长长叹了口气。 世家子女多重利益,如窦氏这般的国商之家却能养出如此重情义的女娘,着实难得。 魏徵紧紧抓着那方玉佩,至晨光渐起方才小憩了片刻,接着连日走林道往安南关赶。 第一百零六章 粉饰的太平 骊山行宫外的山道上,一辆辆世家宝驾缓缓行来,让这久不见人烟的骊山沾了些人气。 骊山上有一处天然的冷泉,泉水清澈见底,据说这活泉直接从地底而出。 先帝曾喜欢夏日里来此避暑,但轩帝却觉得这个地方偏了些,又在山中,夏日蚊虫多,所以不甚喜欢,这几年便都荒置着。 宁安侯府的案子判下来之后,那些想着外迁的世族当即断绝了这个心思,又唯恐皇帝深究此事,这些时日都惶惶不可终日。 心惊胆战数日之后,迎来的是合德公主骊山行宫的邀请,自然是都要来探探天家的态度。 这次京中多个世家收到了合德公主骊山行宫之约,窦氏亦然。 此番就连在国学堂中的窦远胜、窦荣昌兄弟二人都赶回了家中,只为了骊山的宴席。 盘山的路难免有些颠簸,车驾内,阿笙的脸色不是很好,窦晨曦让车夫刻意放缓了步调,让后面的宝驾先行。 而窦远胜与窦荣昌兄弟二人的车驾早就跑得没影了。 原本窦晨曦还想与二人交待一番,却闻车夫道,他们跟着赵家公子的宝驾已经上了山,并未等她二人。 窦晨曦不由蹙眉。 阿笙软软地靠在那,闻此也只是勾了勾唇,并未说多的话。 待二人的车驾到达的时候,大多世家的子弟已经入席。 看着二人这么晚才到,窦荣昌倒是未问二人一路是否顺利,而是埋怨了两句二人的温吞。 “现下那些王孙子弟招呼都打完了你二人才来,有什么用?” 阿笙顾自在席间坐下,出声问了一句,“二哥哥觉得我与阿姊在此该有什么用?” 阿笙点出了窦荣昌心里那点心思,想借着女娘谄媚勋贵之家,不过下三流的做法。 窦远胜不由皱了皱眉,与窦荣昌道:“两位妹妹如今可都不适合与外男多有交往,你可记得了。” 窦荣昌扁了扁嘴,并不回这话。 席间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合德提及宁安侯府之事,亦道天家也是多番无奈,若无雷霆手段,也镇不住前朝的非议。 众人举杯,道天家未斩了那不忠之家,已是仁慈。 倒是一番君民合乐。 阿笙晃了晃手中的玉盏,她一双眸子睨着杯中琼浆,却始终没有入口。 窦晨曦也将杯盏放了下来,沉了沉神色。 她转头见阿笙老神在在的模样,以为她还是不舒服。 席至后半,窦家两兄弟忙着与人结交,哪里顾得上阿笙和窦晨曦二人。 见窦晨曦神色不佳,阿笙便提议去看看那冷泉,究竟是个什么稀罕玩意儿。 二人行至后山,看着侍卫把守着也不让靠近,远远地看了一眼那黑漆漆的地方,便又往小花园闲逛了去。 骊山景色悠远,从小花园便可看到一片连绵的山色被雾气萦绕,模糊了天地的界限。 听闻窦晨曦幽幽叹了口气,阿笙不由问道:“阿姊可是觉得这里的人都是在慷他人之慨?” 被罚的是宁安侯府,但与天家和解的却是那些跟宁安侯府毫无关系之人。 “我是想到,若是魏徵在此看到这番情景,又该作何想。” 窦晨曦的眉目微蹙,愁绪一如远山的雾色,化不开。 “但是阿姊,这便是世家之间的情分。” 阿笙声音虽柔和,却带着三分清冷,“你说将来,窦氏若是如宁安侯府一般被皇帝盯上,他们可会出手营救?” “自然还是不同的。”窦晨曦道:“宁安侯府在燕城多年,在帝京并不经营,自然无人为他们出面。” “宁安侯府三代荫封,家中关系盘根错节,你可别忘了,薛老夫人可是出自薛家,哪里算是没了京中的关系?” 阿笙微微叹了口气,“世族之家终究是以利相交。” 窦晨曦笑了笑,“你多虑了,即便是如此,咱们窦家得圣上信赖,也不会走到宁安侯府那一步。” 阿笙摇了摇头,道:“傻阿姊,窦氏如今的太平都是外祖父跟皇帝买来的。” 阿笙见有人路过,又收了声,待那二人走过,方才继续道。 “你看通州发兵筹粮之事,皇帝一句话,窦氏就要自掏腰包为他办事,事后却是赏赐也无,交待也无,一派理所应当。显然皇帝已经习惯了窦氏的付出。” 山风微凉,腾起一片残枝,阿笙捋了捋被吹得几分散乱的耳旁发。 “如果有一天,皇帝要的窦氏给不起了,你说他还会留着咱们么?” 听完阿笙这话,窦晨曦张了张嘴,终是没能答出来一个字。 “寻了你许久,你竟然是在这。” 二人回首,见合德带着两名侍女自大殿的方向走来,身后侍女的手中还捧着白玉盏,行走间可见琼浆在盏内缓动。 阿笙二人垂首见礼,合德虚扶了扶,道:“此前父王下了令,我着实不好出面……” 这说的便是前段时间合德的冷落,阿笙本不在意,只合德今日主动来找,定然是有所图,因此也端起了柔和的笑。 “自然明白殿下的苦衷,此事已过,殿下不用放在心上。” 见阿笙态度缓和,合德点了点头。 “听闻你前段时日去了一趟通州。” 窦晨曦心下一顿,窦府之内安氏下了令,再不许人提通州之事,阿笙如今好不容易才好些,合德公主却又来提。 她看了看阿笙的神色,见她面上并无异常,方才缓缓舒了口气。 “回殿下,是航道的船只返航的口岸刚好在通州以南的地方,所以去了一趟。” 当日通州情形,裴氏上下封锁得很严,合德未能探得多少内幕,只知阿笙在那里大病了一场,猜测是与裴钰有关。 但她却丝毫不提裴钰,今日在席间与裴氏之人亦无交往,合德又不确定自己的猜测,左右这也并非重要之事,还是直接道明了自己的意图。 “你可与卫家郎君相熟?” 阿笙心下一顿,她出入卫府也就那一次,合德却能知晓,显然她的人是一直在盯着卫琏。 阿笙面上不露神色,直言道:“上次江淮返京途中,得卫家船队相护,算是有一面之缘。” 阿笙将这关系撇得生疏了些,合德知晓她定然是猜到了自己为何会提卫琏,也不遮掩,直言:“父王有意拿下卫氏,取回镇南军的持兵之权。” 山风吹拂,合德端着淑丽的笑,坦言道:“但我却认为,镇南军在卫氏手上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两句话,合德便将自己与皇帝的立场分别开,“我想帮帮卫家郎君,阿笙可能帮我带一句话?” 合德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显然是希望阿笙能出面劝卫琏投靠自己。 阿笙依旧端着谦和的笑,亦不拒绝,也不应承。 “若是卫家公子愿意,我公主府可为卫氏的后盾。” 山色迤逦,不及合德此时飞扬的笑意,她欲背着皇帝招揽卫氏,拿下镇南军,意图已经十分明显了。 阿笙从便觉得央国这位贵比东宫的公主很有意思,今日明明白白听得她的意图,倒觉得更有意思。 “自然不会让阿笙白跑一趟。” 合德眼中有着笃定和掌控。 阿笙自归家之后便再无水花,合德是料得她如今没了裴氏的资源,心里自然是想找到靠山的。 阿笙垂首,浅声道:“过几日倒是想着要去看看卫家郎君。” 合德听得这话十分满意,便是当阿笙答应了。 她唤来身后侍女,亲自为阿笙斟了一盏清酒,二人对饮而下,十分畅快。 此时几名贵女走过,见合德在此,复上前见礼,阿笙与窦晨曦不便打扰,拜辞过后,往另一侧的花园走去。 走得远了些,便见阿笙将盏中剩余的清酒悉数倒进了园中的桃木之下。 窦晨曦见她神色淡淡的,片刻前那目光昭昭地与公主对饮之人,仿似是别人一般。 阿笙倒尽杯中之物,又凝气了谦和的笑,“阿姊是奇怪我为何如此?” 窦晨曦缓缓点了点头。 “合德与她父王并无不同,所谓惜才也不过是利用而已。” 都是利己之人,又何必提高贵的名声。 她声音缓缓,带着轻柔,“既然都想要镇南军,为何这镇南军不能在我们的手上?” 第一百零七章 可唤我五叔 骊山行宫笙歌起,有人持萧,有人弹琴,钟鼓之声悠荡山谷,激起一片惊雀。 阿笙与窦晨曦二人慢悠悠转了一小圈,远远听到了箜篌之声,甚是悦耳,想走近听听,便又回了主殿。 二人回到主殿的时候便见一众人簇拥的中间,茉莉公主不知何时也到了。 她今日穿着东境贵女的服饰,矜贵而淑丽。 与她一同前来的男子身着烟雨袍,玉树之姿,目若星朗,笑得谦和,听旁人唤他裴五爷。 阿笙知晓裴五是老家主老来得子,看上去就比裴钰大上数岁。 众人见裴五亲自出席合德的席面,纷纷上前见礼。 今日本是小辈们一聚,裴五显然是陪着茉莉公主前来。 茉莉自来东境之后,甚少出席世家的席面。 阿笙看了看迎上去的合德公主,她看到茉莉会随着裴五爷出席似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收敛了眸光。 “阿笙。” 耳旁轻唤,阿笙转身便见弄墨略过旁人,走到了自己的身旁。 阿笙低首见礼,“姑姑怎么也来凑这个热闹?” 弄墨喜静,倒是少见她往人多的地方凑。 “自然是来看着她。” 说着又看了看正在与人谈笑风生的茉莉。 原来自裴氏族人西撤之后,茉莉得知裴氏之人往西撤到了西州,便认为主客身份如今正好调转,是裴氏有求于西州王庭。 自那之后弄墨的话她也听不进去几分了,成日里就往裴府跑,对裴五爷提了诸多要求。 裴五爷本来性子就随和,她所求之事甚杂,裴五爷并未入心,便也多是随了她的愿。 今日茉莉得知裴氏收到骊山行宫的邀请,便称自己也要去,还非要裴五爷作陪,为自己壮声势。 “前日里,她往王庭去了一封信,认为可借裴氏的名声,为王庭在东境打下根基,如今便是盘算着,怎么借五爷的威望,为自己作势。” 这才有了今日一行。 阿笙看着茉莉与一众世家子弟相谈甚欢,她手中持盏,看着不远处的裴五爷得了空,便当即上前,一幅闹腾的模样,非要裴五陪她喝一盏。 旁边的人见此都投去目光。 “她这是……” 弄墨见此神色也沉了沉,这才是她今日跟来的原因。 裴五这人性子一向随和,她如今就怕这位西州公主,错把这随和当作深情,闹得府中没了宁日。 “五爷可有家室?” 弄墨点了点头,“五夫人在成亲的第三年病逝,五爷至今便未再娶。” 西州王室虽然与裴氏没有亲缘,但好歹名义上还挂着些关系,茉莉这般还是欠妥。 “她这是病急乱投医了?” 弄墨闻此又是一声长叹。 自英王府的事之后,裴氏为茉莉引荐了不少儿郎,但她都未看上,如今她与轩帝商定的时限就要到了,弄墨知晓,茉莉心中当是焦急的。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与裴五爷这般亲近,怕也是为了堵帝宫的嘴,毕竟皇帝不会随意去置喙裴五爷的亲事。 但茉莉是为了和亲而来,这才是皇帝容得她在此的根本原因。 阿笙看着茉莉的这番做法,只觉她无异于饮鸩止渴。 “对了,航道那边你可能要多留意一下。” “怎么?” 弄墨说到这里不禁蹙了蹙眉。 “她如今自以为有了依仗,航道的事也少管了,前日里她与侍女道,那本就是裴王后的生意,干不了她多少事,又吩咐将守在航司的王庭之人撤了出来。” “锦瑟被她这么一甩手,打了个措手不及,她道你身子还未修养好,也不肯告诉你。” 阿笙闻此,敛了敛眉目,这是茉莉第二次干这过河拆桥的事了。 上一次还是在英王府的时候,她自以为有了合德与英王府为靠山,便弃了锦瑟与阿笙。 阿笙欠了欠身,对弄墨道:“多谢姑姑告知,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看了看在人群中笑得张扬的茉莉,缓声道:“看来公主殿下如今是不需要我们了……” 阿笙这话未说尽,但弄墨已然知晓她的决定。 “阿笙!” 这遥遥的一呼,不仅让阿笙转头,就连不远处与众人正在闲谈的裴五都跟着看了过来。 他转眼便看到一个几分纤细的身影正侧头看向此时方才到行宫的人。 来人身量微胖,一路小跑往她那边去,跑得近了些,便见她不留痕迹往后退了一步。 这丫头脸上虽然带着端和的笑,但肢体却在告诉对方,“莫要挨我太近”。 阿笙看着易澜山气喘吁吁的模样,唯怕他厥过去。 这行宫有一大段的台阶,车马无法通行,只能步行上来,这对于易澜山来说当真是困难了些。 “易师兄,你怎么现在才到?” 易澜山当然不需要像茉莉那般,以姗姗来迟的姿态做出众星捧月的热闹,他撑着腰,罢了罢手。 “我跑错了山头。” 伺候茶水的侍女见此,当即给他递了清水,见他猛灌了一盏后,方才缓过来。 “过两日便是科考,袁师兄他们都打算去试试,你今日怎么得这闲心?” 袁成杰等人已得举荐,此番不过是想试试自己的才学究竟如何,也因此专心在家备考,并未出席今日的席面。 “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能从斋内结业已经花掉了我三辈子修来的福气,我现在一心只想赚钱。” 易澜山故作神秘对阿笙招了招手,“我跟你讲,咱们那商号啊……” “对了。” 易澜山这喜事还未说完,便被阿笙打断,一脸莫名地看着她。 “我想将西州航道的事全部包揽过来,你如今手下可有空余接着?” 易澜山听得这话,瞪大了眼,喜悦之情随即溢于言表,“当真?” 阿笙点了点头,“自然当真。” 易澜山看了看远处的茉莉公主,问道:“可那不是西州王室的……” 阿笙浅笑着纠正他,“是我们与西州王室的买卖。” “好、好、好。” 易澜山连连点头,阿笙在他眼里就是财神爷,做生意这方面的气运好得不得了。 易澜山笑意未尽,便看向阿笙的身后,“裴五爷。” 阿笙转身便见裴五朝自己走来,故而与易澜山一同见礼。 “你就是小阿笙?” 裴五这话说得太过熟捻,阿笙愣了愣,她与裴五并未见过,这称呼她不太确定说的是自己。 “五爷,我不是小孩子了。” 裴五听得她这话不由失笑。 他之所以会知道阿笙,还是通州之事。 原本裴氏以为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娘因裴钰之事而大恫,毕竟满七国对裴钰倾心的女娘不少。 但不曾想,瞰卫却因她放出了诸多假的消息,让人分不清那城中事务真假。 因这般,皇帝才不知她与裴钰有这般深的牵连。 瞰卫唯裴氏主家可使唤,但裴五清楚,那些人可不是自己放出去的,自然也不可能是老夫人。 他细细地看了看阿笙,这双眼睛如南海的明珠般润泽,当真是生得极好。 阿笙看着这裴五爷满脸“慈祥”的笑意看着自己,有些莫名。 “不用如此生疏,你可唤我五叔。” 闻此,阿笙微蹙着眉,仰着头看向裴五谦和的笑,问得几分迷茫。 “这又是从的哪一辈的关系?” 易澜山不知其中意思,但听裴五爷这般与阿笙说,他自认与阿笙同辈,又是她师兄,当即顺竿爬,唤道:“五叔!” 这亲戚一认,易澜山仿佛能看到自己富甲一方的那日。 倒是不远处,茉莉见裴五爷走来与阿笙打招呼,那双原本带笑的眼染上幽幽的神色,难说还有几分真切的笑意。 第一百零八章 向上谋算 合德骊山行宫的席面颇具安抚效果,为了向天家示好,又有几个世家送了家中嫡女入宫,圣心甚悦,赏赐不断。 言议阁屡次献计,皇帝又为阁中言官一一做了提拔。 倒是前朝后庭一片和乐。 今日一早,窦府后厨便繁忙不断,窦氏兄弟二人返回国学堂在即,因而今日两府之人都要陪着窦盛康与安氏一同用午膳。 席间,窦远胜与窦荣昌兄弟二人大谈骊山行宫期间所闻。 阿笙低眉顺眼地尝了几口蛋羹,这里面细细佐着肉糜和薯蓣泥,很好入口。 她听着窦氏兄弟在席间拾人牙慧的那些消息,真真假假,多的是炫耀的态度。 窦盛康对兄弟二人的话不予置评,倒是他二人的父亲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良久,见窦盛康放下了碗筷,阿笙方跟着放下了筷子,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 “外祖父,有件事想与您聊一聊。” 阿笙开口,窦盛康点了点头,示意她跟着去书房一趟。 阿笙起身,低身向安氏等长辈欠了欠身子,而后随着窦盛康离开了席间。 窦荣昌见此扁了扁嘴,“在家里这般拿腔作态,席间也不知多结识几个贵人。” 安氏扫了他一眼,窦荣昌却并未看到,还想说什么,却听得对面的窦晨曦亦放下了碗筷,声音缓缓。 “二哥哥倒是结识了不少贵人,但你可得合德公主亲自斟盏,可得裴五爷主动招呼?” 窦荣昌吃瘪,正欲反驳,却见窦晨曦带着两分得意道,“他们可都是二妹妹的朋友。” 有合德公主与裴五爷在这,窦荣昌那点值得他炫耀的人脉瞬间就寡淡了许多。 倒是窦远胜听得这话,谨慎地问道:“此话当真?” “大哥哥若是不信可去问问二妹妹。” 傅荣华看着自己的女儿有些意外,往日里,窦晨曦胆子小,与长辈的席面多是埋头,甚少开口。 总觉得跟阿笙走得近了,她胆子也大了起来,傅荣华笑了笑。 见傅荣华笑了,薛娇娇的脸色便不甚好看了,但小辈之间的打趣,若是她们开口定然会遭训斥,因此也只能咽了这口气。 安氏见薛娇娇默不作声地将碗里的鱼肉戳得细碎,不由叹了口气。 书房之内,原本窦氏商号那边的掌事今日寻窦盛康有些要事要谈,但见阿笙跟着走了进来,朝他做了个请的姿势,便又退了出去,在外候着。 文仆立刻煮上了茶水,阿笙将人叫停,也遣了出去。 “何事如此慎重?” 待窦盛康在案几前坐下,阿笙复在一旁也坐了下来。 窦盛康看重礼节,但此时却并未阻止阿笙,他微凝着神色等着她的话。 “轩帝以军饷之事发难卫氏,合德公主想要接机收揽卫琏,将镇南军收为己用。” 窦盛康闻此神色变了变,他看向屋门的方向,朗声道:“全都去外院!” 屋外众人闻此,纷纷撤离。 待一阵脚步声后,他方才开口对阿笙道:“这与我窦氏何干?” 阿笙双手交叠在身前,打直了背脊,缓缓道:“皇帝欲收复镇南军,但显然卫琏并不愿意为其所用,他定然会另寻人选。” 窦盛康眉头微蹙,细细盘算着阿笙这话。 “今日一早我得到消息,帝宫内官去了安南关宣旨,言辞之间是将宁安侯府满门性命尚存之事归结于皇帝的仁慈,念在魏徵刚获功勋,不忍寒了军士的心。” 窦盛康省得阿笙的意思,“皇帝是想借此施恩?” 阿笙点了点头,“我猜轩帝是想在镇南军中培养自己的人,而这个人就是全家性命还在皇帝手中的魏徵。” 魏徵是窦氏定下的女婿,虽被抄了满门,如今能皇帝看重,对窦氏当是好事,但从阿笙的神色看,显然并非如此。 “魏徵如今孤身一人,宁安侯府往日的人脉散尽,若是当真投了皇帝,将来便是任人拿捏,待他与阿姊成婚后,连带着窦氏都会多了一个把柄。” 听闻这话,窦盛康眉头紧蹙。 阿笙知晓窦盛康定然又在思索着退婚一事,便转了话头。 “外祖父,如今合德公主看好卫琏,便需要解决军饷之事,她一个公主府哪里能供的上二十万大军常年的开销?” “她既然要做此事便也不可能过朝廷的眼,让轩帝知晓,那么试问央国上下能拿出来这笔军饷的人家又有多少?” 窦盛康神色微眯,“你的意思是合德会来找窦氏要?” 阿笙听闻这话,浅浅笑了笑,“天家找您要的还少么?窦氏生意遍布央国,她随意拿捏着一环便能让您妥协。” “再者,她是大公主,您还能去告她不成?即便闹到了轩帝面前,她一句替皇帝分忧,您说轩帝是信您,还是她?” 轩帝对于合德公主的信任非一日之功,也非一击能溃。 “再说轩帝这边,魏徵若要上位便须收拢军心。” “如今镇南军最大的危机便是军饷之事,将士们在外受累,这点粮饷卫小公子都落实不到位,将士们如何想他?” “他本就不如父兄的威望,若是此时魏徵拿出了粮饷,他又是军中校尉,对镇南军的熟识度胜过卫琏,这威望不就起来了么?” 阿笙说着倒是真的遇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他父女二人,一个拿着窦氏的钱招揽人心,一个捏着本该是窦氏的人拢权,二者对打,最终消耗的却是窦氏的资源。” 阿笙这般摊开了讲,窦盛康眉头皱得更紧了。 阿笙看着窦盛康凝重的神情,不自觉地勾了勾嘴唇。 她知晓窦盛康本性是一个商人,商人图利。 天家多年来的利用在他心中早埋下不甘的种子,如今被阿笙翻了出来,这赔本的买卖让窦盛康如鲠在喉。 二十万大军的军饷,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窦氏商行多久才能赚回这笔钱? “我知道外祖父的难处,皇帝能允许窦氏手持如此大的财富,便是将您当作随取随用的钱袋子,这是咱们与天家的默契。” 阿笙这话说出来,窦盛康眉间的愁云不散。 “但难道窦氏一辈子都要这般任人利用么?” 窦盛康带着探究的目光看向阿笙,“你有别的想法?” 阿笙端持着谦和的笑,仿佛在说着街角的几毛钱生意一般。 “轩帝看上魏徵,合德看上卫琏,我想用一个局中局,借天家的势,做窦氏的恩情,同时扶持这两者,培养我窦氏的势力,让镇南军为我们所用。” 阿笙的话如席间的三两风,轻飘飘的,却撼动了巍峨的高山。 “反正都要花钱,这样花出去的钱才有最大的效益。” 窦盛康听闻阿笙这话,何其大胆,他重拍案几,怒问:“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阿笙却并未被他这番作势给吓到,依旧用清浅的语气道:“大哥哥与二哥哥还做着朝臣的梦,但外祖父,你我心中清楚,他二人若想走上仕途,除非与窦氏的家业撇开关系。” “窦氏的子嗣既不能得权势,那将来这偌大的家业便如鱼肉一般,任人宰割。” 阿笙起身,欠了欠身,道:“此事我可以以个人的名义去做,倘若事发,不会牵连窦氏,毕竟合德公主是知晓我这个人的手段。” “只要您不认,最多失些钱财,皇帝可舍不得他的钱袋子。” 窦盛康静静地看着阿笙脸上清浅的笑,仿若看到了许多年前的窦知雪。 同样的聪慧,但阿笙的胆子却更大。 “你为何要做这么多?” 窦盛康端倪着阿笙的神情,凭她的本事,不需要窦氏的支持,亦能过得富足。 窦盛康做事谨慎,即便是自己的外孙女,若是阿笙自己的动机不能说服他,便不可能从窦氏拿走一个子。 阿笙微微扬了扬下巴,由着天光穿过自己带笑的眼。 “曾经有人告诉我,血脉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凝聚力,远超王权富贵。” “我的身上也流着外祖父一样的血,我若想要安生的日子,首先窦氏就不能再如履薄冰地过下去。” 阿笙不由想起了裴钰离京之前的那日,在湖心岛上所说的话,他道裴氏能延绵至今,见证十多个王朝的起落,是因为裴氏看重血脉,远超君王。 那帝宫里坐着的是谁并不重要…… 此番言语让窦盛康心中震撼非常,他从未想过这番话会一个自己曾经舍弃了的外孙女口中说出。 阿笙的能力与见识,远超家中那几个儿郎数倍。 “你想好了,你要谋算的可是天家。” 阿笙敛了敛眉目,此时她带笑的眼让窦盛康都不由心下生寒。 “谁说天家就利用不得?” 第一百零九章 拉拢卫氏 月色如钩,虫鸣欢。 帝京还未及盛夏,但因雨水多了些,总让人觉得闷。 小桃手持火烛,轻手轻脚地去为阿笙放纱帘,这个天她贪凉,老是掀开纱帘,但晚上蚊虫多,所以须得多看几次。 小桃刚行至屏风处,便见阿笙半只脚悬在床边,就这么露在月色之下晃悠。 看样子还醒着。 听闻有动静,阿笙睨了一眼,也不见挪动,就这般懒懒地躺在床上,任由长发散了一身。 “姑娘可是觉得热?” 小桃拿起一旁的绢扇给阿笙扇了扇。 这风轻软,阿笙翻了个身,却还是没有睡意。 “姑娘定是白日里睡多了。” 说完小桃打了个哈欠。 阿笙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朝小桃伸伸手,“扇子给我,你去休息吧。” “我还不困……” “给我吧,我喜欢自己扇。” 听阿笙这么说,小桃方才将扇子递给她,又为她放下来一层薄薄的纱帐,复才离去。 阿笙有一搭没一搭地为自己扇了扇,脑子里还是白日里与窦盛康的话。 她说完那番血脉论后,看到老者精明的眼眸中有着震撼,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与他不同。 窦盛康眼中有着舐犊之情,但她的心中却无片刻涟漪。 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世俗意义上地需要窦氏。 阿笙停了绢扇,仍由它耷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是不是谋算得多了,人心就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笙方才觉得眼皮沉重,而后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一早,卫府门房收到了窦氏拜帖。 卫琏彼时正在书房与营中的司务盘算账目。 卫琏刚拿回帅印,朝廷便扣减镇南军军饷,如今军中人心不稳,他须得想办法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但与司务盘算了良久,即便拿卫氏的田宅去抵,也不过是缓解一时之困。 此时府内掌事前来报,窦氏二姑娘前来拜会。 司务听闻窦氏之名,当即唤道:“少主,若是能得窦氏支持……” “勿提此事。”卫琏正色道:“窦氏钱财再多也是辛苦而来,何故平白给我们?” “是。” 司务垂首再不提此事。 阿笙在客堂等了片刻,方见卫琏抬步走来。 她起身见礼,刚抬首便愣了愣。 “卫公子这是废寝忘食地沉迷文墨之事?” 说着又指了指脸颊。 卫琏伸手一抹,才惊觉自己盘账之时,不知何时将墨渍弄到了脸上,心里暗想那司务为何不提醒自己。 “让你见笑了。” 阿笙浅笑着摇了摇头。 卫琏见阿笙手旁的茶盏丝毫微动,便知她当是有事前来,才没了饮茶的闲心。 “笙姑娘今日为何事而来?” “前些日子在骊山行宫得知卫公子近日遇到一些难事。” 合德公主于骊山行宫设宴众人皆知,能唤动阿笙前来的人卫琏心中有数。 “笙姑娘是来做说客?” 见卫琏说得直接,阿笙浅笑了笑,“殿下吩咐的事,我总要走一趟,做给人看看。” 阿笙这一句“做给人看看”让卫琏警醒,他这卫府看来是被人盯上了,否则合德公主怎么会知道有谁进了这卫府。 卫琏当下屏蔽左右。 “我与姑娘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不知姑娘可否直言,这背后到底是天家的哪一位请你来?” 合德公主替圣上办事,众所周知,但近来听闻朝堂之上争对公主干政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这位公主殿下的心思深,卫琏亦不了解她,所以到底她是替自己还是替轩帝让阿笙来这一趟,卫琏须得心里有数。 阿笙端坐着,始终带着谦和的笑,她知晓卫琏此时虎狼环伺,心中定然有着防备。 “不管是谁让我来,但今日我在这里,是替我自己走一趟。” 卫琏听着阿笙这话就不明白了。 阿笙眼神皎皎,笑意盎然,“卫公子,我知道你若是想要向天家低头,早做了,不必拖到现在,所以我今天来,是想问你,要不要跟我合作?” 卫琏愣了愣,他难以想象一个世家女娘坐到自己面前谈军务之事。 见卫琏听闻自己这话微微张了张嘴,半响没能蹦出来一个字,似乎是想不明白阿笙到底这一出是在闹哪样。 “卫公子既然不甘做天家犬奴,不如试着自己奔一个前程出来。” 阿笙声音缓缓,带着柔软,却十分坚定,“你镇南军缺的粮饷我来想办法,同时,我亦能帮你在军中站稳脚跟。” 皇帝刚宣布扣减镇南军军饷,窦氏便敢出面给钱? 卫琏对于阿笙这话狐疑。 阿笙知他怀疑自己在此说着大话,“这钱我怎么弄到镇南军手上你就不用管了,置于我说的帮你在军中站稳亦非空话。” “你可知魏徵此人?” “长骑校尉,也是宁安侯府小公子。” 听着“长骑校尉”四个字自卫琏的口中脱口而出,阿笙心下便知魏徵此人的能力入得了卫琏的眼。 “他是我窦氏未来的女婿。” 这门婚事卫琏倒是第一次听说。 “魏徵在安南关六年,人脉、情势都比你熟悉,有他的帮助,卫公子便不是空降的主帅。” 卫琏听到这里,试探性地问道:“姑娘花这番力气是想我提携魏徵?” 阿笙摇了摇头,“你们是互帮互助。” 瞧着卫琏的神色微眯,阿笙道:“不瞒你说,皇帝看上了魏徵,若是卫公子无意于他,我亦可放手,随他选择。” 卫琏听闻此话神色沉了不少,他此番军威未立,在这一点上魏徵本就比他有优势,若是他被皇帝招揽,自己情况会更加不利。 卫琏慎重了看了看阿笙,复问道:“那笙姑娘,你要的又是什么?” 卫琏看不懂的是,阿笙为何要出面帮自己,尤其在天家盯得如此紧的时候。 阿笙想了半响,“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勾结朝臣,利益输送?” “我是来勾结卫氏的。” 不知为何,听得阿笙说得这般轻松,卫琏一时笑出了声。 见阿笙看着自己挑了挑眉,卫琏收了笑,“不好意思。” “我说认真的。” 阿笙继续道:“东境诸国多年尚文,但如今不同了,世家门阀专权专政,天家苦世族久矣。” “在咱们圣上的眼里,尊裴氏文法的那些文史大家便是祸乱他皇权的存在,为了平衡朝中局势,提拔武将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如今地域情势也不同了,东边多了个尚武的寒庆国,我今日在卫公子身上花的钱,将来买来的是能在朝政上为我窦氏说话的大员,何乐不为?” 卫琏清楚,安南关是卫氏满门用命收下来的,镇南军不能断在他的手上,所以无论是皇帝还是公主,都只想他成为傀儡。 相较之下,阿笙的提议保全了他最在意的家族荣光。 更何况,阿笙对于朝局大势看得精准,有她和窦氏从中斡旋,当下即可解决自己面临的困境。 “笙姑娘。”卫琏默了半响,开口道:“我可以答应你的提议,但是你又怎么保证我卫氏将来不会反悔?魏徵也好,我也好,人心会变,你又怎么保证将来你需要之时,我们会施以援手?” 阿笙浅浅笑了笑,“这就要看我这钱是怎么花的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与公主谋 公主府内,今日闻香阁的香娘正在府中为合德调香,她试了几款都不甚满意。 此时,那香酿的额头已经浸出了汗珠,手下的动作也有些失了章法。 合德见此,知今日是得不了自己想要的了,便叫停了那香娘。 此时前庭来报,窦氏窦长笙求见。 合德闻此,眼中的烦闷当即散了三分。 “将人请进来。” 公主用了“请”这个字,府内之人便知,此为上客。 内侍恭敬地将人请到了公主的小花园内。 此时,侍女已经沏好了茶,阿笙到时,看着茶盏的烟色,便知这茶温刚刚好。 阿笙几步上前,欠了欠身。 “如何?” 合德有几分迫不及待地问道。 阿笙闻此敛目笑了笑,看来合德的人只在卫府之外埋伏,并未入得府中。 “卫琏答应了。” 看着合德眼中的欣喜,阿笙继续道:“但是……” 阿笙这个“但是”一出口,合德已然不太在意,“他可是有条件?” 阿笙摇了摇头,“此前圣上对卫琏几番逼迫,他心生抗拒,对于天家的招揽如何都不肯低头。” 此事之上,合德亦不赞同轩帝的方法,听闻阿笙此言,神色中多了一抹冷淡。 合德这抹细微的神色并未被阿笙放过,她知道朝堂之上近日针对合德公主的言论,已然将这位公主从圣上的身边推开。 “所以我以自己的名义与卫琏寻求合作。” 合德对阿笙这话有些意外,“你?” 阿笙点了点头,“我与他道,窦氏无权,所以想要借此机会与卫氏合作。” 见合德狐疑地看着自己,阿笙笑了笑,“公主当是知道我外祖父的,他那个人哪里肯沾染这些事。” 窦盛康为了窦氏一门,多年来唯皇帝马首是瞻,皇帝有意镇南军,窦盛康不会干出中间截胡的事,所以合德相信了阿笙的言辞。 “若我不这么说,卫琏根本不会坐下来听我讲。” 合德看了看阿笙,如今阿笙将卫氏与自己捆绑在一起,那么将来自己要利用卫氏便需要通过她。 这不是合德最理想的结果,但只要阿笙肯听她的,结果也一样。 “你可知你这番行为,便是将自己与我公主府也绑在了一起。” 阿笙浅笑道:“公主才智高绝,与您合作我也不亏不是?” 阿笙这话说得聪明,合了合德心意。 “但现在咱们得将军饷的事解决了,没看到军饷,卫琏未必会相信公主的诚意。” 闻此,合德微微蹙了蹙眉。 她原本倒是想好了怎么从窦氏拿来这笔钱财,但如今这里面有她与阿笙的合作,若再去诓窦氏的钱,便坏了合作的诚意,一切就都白谈了。 “这军饷是圣上扣下的,在他点头之前,朝廷不会拨这笔钱。” 合德说到这里,看了看阿笙,“你可有法子?” 阿笙静静地看着合德,让合德忽然觉得她或许已经猜到了自己原本的打算,让窦氏出钱的这个口是怎么都开不了。 阿笙忽然想到卫琏问她,她能得到什么。 她心中不由失笑,自与卫琏定下结盟之意后,她只是坐在这里,就能让公主三思自己的言语。 她拿捏着上位者在意的东西,便能让上位者在意她的想法。 这便是阿笙在这中间换来的权力。 而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钱并非我们的当务之急。” 合德是想阿笙自行提出由窦氏出钱,但见她却对此避而不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现下的当务之急是旨意是圣上下的,无论是谁给镇南军送钱去,都是抗旨不尊,所以我们得换个方式。” 合德见阿笙有主意,不由往她那侧倾了倾身子。 “安南关位于西南,关内外地势以荒漠居多,常年受风沙气候的影响,人民贫苦不堪。” 阿笙缓声道:“公主可上一份奏折,以民生为由,道欲在西南边关种树,改善当地的生存环境。” 合德愣了愣,“种树?” 阿笙点了点头,“要种树便要人手,我会让卫琏命人装作农人去种树,有了劳作自然就有收益。而具体一个人开多少工费,朝廷不会深究,我们定了便是。” 这钱便可通过这个法子到镇南军的手上。 安南关那一大片的荒漠,岂是一时半会能种的完的,阿笙这是给了镇南军一个多年的收入。 也给了她自己一个常年拿捏卫氏的由头。 “即便日后事发,镇南军装作农人我们又不认识,自然也怪不到公主头上。” “但即便种树,朝廷也不会拨那么多钱来。” 合德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这也是阿笙这个法子薄弱之处。 阿笙点了点头,“剩余的钱,我们得从其他地方想办法。” “公主可听闻我建海上航道之事?” 合德点了点头。 “此前这航道是由西州王室做主,但茉莉公主如今心思斐然,再者从前我们无论是漕运还是货物都是用他人的东西,航道所赚甚少。” “所以我现在想将这笔生意全部拿过来自己做,组自己的船队,借窦氏的资源卖自己的货物。” 合德不知她为何提起这个,但却也没有打断她。 “东境漕运势力庞大,几乎被几大世家占尽,所以我想自己组漕运队伍须得公主帮一帮我。” 阿笙看着合德道:“若能做成这笔生意,往后我就可以拿这条航道填补朝廷的拨款,替公主养着镇南军。” 阿笙这话说的漂亮,商道收益阿笙很清楚,拿来补剩下的军饷根本占不了多少,但合德不清楚,在她眼中这个法子是一个互惠互利、两全其美之事。 待阿笙细细将这些说完,合德看向她的神色中带着赞许。 这些年她招揽过那么多有学之士,但无一人如阿笙这般,对朝廷政务、地理堪舆、商事贸易都一清二楚之人。 她甚至在反思自己此前为何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差点错过了这般人才。 合德缓缓舒了一口气,她带着笑意,对阿笙道:“按你说的做,公主府会全力支持你。” 阿笙故作对公主的赏识感激不已,起身垂首谢恩。 而她低垂的眉目之中却是一片清明。 阿笙借合德的势拿捏了卫氏的军饷,不仅多了合德这个保护伞,又赚了自己的钱,这笔交易中,她让他们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最大的受益者却是阿笙她自己。 第一百一十一章 阿笙的安排 咸宁街上,一名掌事模样的人从春秋钱庄走了出来,他手中抱着一个上了锁的盒子,在几名武卫的护送下上了马车,直往窦府而去。 这番阵仗引得街道之上的行人纷纷侧目,看样子便是春秋钱庄为哪家大户去送珍贵之物。 彼时安氏正在阿笙的院子里,看她新在后院做的清池。 小桃将前院送来的鸢尾鱼放了进去,那鱼儿摆尾躲过漂浮的浮藤花,很是灵动。 此时小厮来报,春秋钱庄的掌柜来了。 阿笙放下手里的鱼食,将安氏请进了屋内,自己方才去见那掌柜。 虽然她前日里与合德将盘算说得清晰,但无论是朝廷的政策还是航道之事,都不是一朝一夕能成,而卫氏眼下便需要钱财。 因此,她先向窦盛康借来了一些,帮卫氏先撑上两三个月。 不过,为了能过得了帝宫那边的眼,阿笙让卫琏拿一个东西与自己换,对外做出是卫琏贱卖家产而换回来的。 这东西得“看上去”珍贵,而双方过手的钱也得经钱庄做个见证。 证明这笔钱财没办法彻底解决卫氏所面临的危机,只是朋友之间微薄的救济。 也证明卫琏此时当真已经走投无路了,方能遂了帝宫那位的心意,不至于迁怒阿笙。 因此二人一番安排,便从春秋钱庄的保管箱内取了一个卫氏寄放在那的“珍宝”,由专人谨慎地送去窦府。 阿笙接过那盒子并未打开,让人给了掌柜赏钱,又命小桃将人送走。 待春秋钱庄的人都离开了,阿笙带着那盒子回了院子,便随手放在了案几之上。 安氏见东西是城中闻名的大钱庄送来的,盒子面上尽是工艺,当是珍贵的,便问她为何就这么丢着。 阿笙笑了笑,打开那盒子,里面却是空的。 阿笙从旁的匣子里拿出了一封信函,里面有两份文书,一份是卫氏所拟的借据,另一份则是他卫府宅院的契书。 这才是卫琏抵押给她的东西。 阿笙不由想到与卫琏提及此事时,窘迫地想了半晌,家中还能寻出哪些值钱之物,原是想将先帝亲笔的《百马图》抵给阿笙。 但阿笙道,卫氏的威风不能失了,这家中荣誉之物不能拿走,否则便会被帝京大小世族看低了。 最后实在想不出来别的,卫琏便拿出了房屋的契书给阿笙。 卫琏说这东西抵押给别人他是万万不敢的,但给阿笙,至少能确保自己家中之人不会半夜被人扫地出门。 阿笙知晓这是卫琏的信任,也是他的尊严,因此收了下来,道等他来赎。 安氏知道窦盛康给阿笙拿了一笔钱,这事到底做什么的却无人知晓。 因着这事,薛娇娇还到她院内说了好些话。 “听说你前日里让你大姐姐给安南关去了一封信?” 安氏问道。 “嗯。” 阿笙答得清浅,要与魏徵谈,当然是得窦晨曦出面。 她让窦晨曦写信,为魏徵剖析了当前情势,劝魏徵与卫琏联手。 宁安侯府的事,就连她这个外人都觉得心有不甘,魏徵心中又能服皇帝多少? 但不服皇帝并不耽误借着皇帝的资源走自己的路。 只不过这施恩之人得是以窦晨曦的名义才能让魏徵少些怀疑。 毕竟女子希望自己未来的夫家好,这个理由世人更能接受。 见安氏微蹙着眉,似乎有些担忧,阿笙方才放下手中的事,与她说道。 “魏徵这个人重情义,自身能力也不错,但如今的境遇的确需要人搭把手,他未来毕竟是我们窦氏的女婿,这个时候我们不帮,便是将人推给了别人。” 这个“别人”阿笙并未说明。 安氏知道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既然她能说服窦盛康,那么她的理由定然充足,因此未再细问。 而是嘱咐道:“你行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只是这偌大的窦府众人各怀心思,你莫要步子踏得大了,让人在后院放了火。” 阿笙微微一愣,省起了安氏这话。 窦氏家业这个巨大的摊子,不仅在外有人盯着,府内之人亦然。 阿笙归府这件事未必人人都如安氏这般欢喜,她想要做一些事,除了让窦盛康同意之外,还需要安抚其他人的心思才行。 “外祖母,我省得了。” 安氏满意地点了点头,正拿起茶盏抿了一口,便闻小桃来报。 “姑娘,锦瑟姑娘来寻你。” 安氏见她这一下午访客这般多,便先行回去了。 送走了外祖母,阿笙方才去迎锦瑟,远远的便见人在侧庭里站着,一直遥遥地往这边望。 见此,阿笙加快了脚步。 “怎么了?” 锦瑟见阿笙来,连忙迎了上去。 原来自骊山行宫之后,弄墨找着机会点了点裴五爷,无论茉莉是当真地裴五爷动了心思,还是想利用裴五爷为自己挡事,裴五的纵容只会让茉莉更加肆无忌惮。 她是来央国和亲的,这件事是板上钉钉的,由不得她此时反悔。 自那之后,裴五便不再见茉莉了。 茉莉急了眼,几次欲冲裴氏门府都被挡了回去。 今次,她又带人想要在府外堵裴五爷,被弄墨撞见,上前规劝。 她不听弄墨的劝言,还当众对弄墨动了手。 阿笙听着当即沉了眉目。 “她这性子,好的时候是当真好,蛮横起来又是真蛮横。” 锦瑟有些愤愤不平。 “但这都是裴氏的事,你这是……” 阿笙疑惑,锦瑟只司管航道之事,他们再闹也都是裴氏与西周王室的交道。 “茉莉公主认为裴五爷自骊山行宫见了你,回来便对自己改了态度,定是你与他说了什么。” “今日一早便带着王庭卫前来,声称要接管航道,换一个主事人,将我连带着咱们请来的管事之人全都轰了出去。” 锦瑟越说越急,“这几日因为她的反复,我们的事多了许多,再这么折腾下去,对外失了信誉,咱们此前当真就白干了。” 阿笙带着谦和的笑,对锦瑟道:“那就不做了。” “对呀,不做……不做了?” 锦瑟话未说完,听闻阿笙这话,硬是将后面的话给咽了回去。 “我原本就有另外的打算。” 阿笙的声音淡淡的,“如今西州的天变了,无论是我还是裴王后都不用再帮西州王管教这个女儿了。” “什么意思?” 阿笙笑了笑,并未直言,而是道:“将此前你手下做事得力的,还有航道的账目都带去城西的天水阁找易师兄。” 阿笙眸光涟涟,说出的话却带着三分的寒,“既然茉莉公主不需要我们了,便随她去吧。” 第一百一十二章 零落成泥 裴府别院内,茉莉正在让侍女为自己染甲,这是京中近来又时兴起来的玩意儿。 前日里将弄墨遣走之后,再无人在她耳边置喙自己哪里又不对了,她觉得清净了不少。 她看着凤仙花染成的甲,这般鲜艳的颜色便是最近这些女娘正喜欢的东西?茉莉扁了扁嘴,似乎不是那么满意。 “父王的回信可到了?” “回殿下,尚未。” 最早的一封月前就发出了,茉莉算着日子,觉得应该早两日便该到了,也不知为何至今没有音讯。 裴氏如今尚需西州王庭的庇护,却敢如此下她的面子,她这几日没少往西州去快信。 等到王庭的回信,便该裴氏的人上门求她了。 想着她看了看指尖的那抹鲜色,忽然觉得又顺眼了些。 此时,一名小厮来报,茉莉派去接管航道的管事求见。 茉莉点了点头,让人带了进来。 那管事是她专门请来的,精于经商,也曾做过西州的生意。 管事低首见礼,他瞅了瞅茉莉的神色,见她心情还好,方才开口道。 “禀殿下,漕运和粮商那边根本不认咱们的人,莫说交接了,咱们的人直接被当成了骗子打了出来。” “什么?” 茉莉坐直了,怒喝道:“可与他们说了,你们是我的人?” “说,说了……”那管事看了看茉莉,根本不敢抬头,心一横,道:“他们说,航道的主家可不是什么西州公主。” 这话刚说完,便听得侍女惊呼,那染甲的器皿全都被茉莉掀翻在地,染了旁人一身的杂色。 “我西州王庭才是他们最大的买家,他们怎么敢这么对我!” 说着便起身离开了院内。 几名婆子是懂情势的,当下着人去裴府求援。 彼时阿笙正在府内看信,便见婆子来报,有人带着十几名侍卫模样的人在窦府门外,如今被武卫拦了下来。 听声响是来找阿笙的。 阿笙听得侍卫二字便知来者,她将手中的文纸规整地放回信封之内,理了理裙身,复才与婆子一道去了前院。 茉莉怒视着窦氏武卫,虽然她身旁侍卫不够多,但各个都持长剑,若当真动起手来,不一定吃亏。 良久方见窦氏大门开启,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阿笙身着如意海棠裙缓缓走了出来。 “你肯出来见我了?” 阿笙道:“我何时拒绝见你?” 不过是因为她所带侍卫颇多,才会被武卫给拦下来。 阿笙罢了罢手,让武卫往后退了退。 “殿下,你带着这么多侍卫来窦府,这里住的可不止我一人。” 阿笙看着那些王庭侍卫,道:“若是他们惊了我祖母,我便只能上告府衙,按照央国律法行事。” 茉莉蹙了蹙眉,还是让侍卫都收了武器。 见茉莉退让,阿笙缓了语气,“殿下是要在这与我讲话,还是要进府谈?” 看着鱼浮巷内看热闹的人,茉莉默了默,最终带了两名侍卫随她进府。 侍女按照阿笙的吩咐,早就在侧庭沏好了茶水,又摆上了点心。 阿笙神色和缓,与茉莉提了提自己后院那清池,仿似此前的剑拔弩张都不存在了,二人不过寻常的姊妹般闲聊。 茉莉被她这般态度搞得也没了脾气,随着她东看了看,西看了看。 “这是小厨房的厨子做得酥糕,我可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人从慧生楼挖过来。” 茉莉顺着她的话试了一口,当真酥而不腻,很是可口。 见茉莉气消了,阿笙方才拿出今日刚收到的信件,来自西州。 “这是裴王后给我的回信,你看看?” 茉莉此时心平气和,她接过那封信,安静地看完了。 这是一份正式的合作契书,西州王庭此后不用再伸手干涉东境航道的事,毕竟王庭的初衷只是解决货物入关渠道单一这个问题,不是为了赚钱。 更何况如今裴氏分家撤离,在央国也处于半隐匿的状态,对航道来说搭上裴氏的名声,未必是好事。 阿笙如今组建自己的渠道和资源,能给王庭更低的价格,对双方而言这就是双赢的买卖。 这件事本身就是因为生意上的利弊取舍而进行的变动,与茉莉所想的那些本就毫不相干。 “我知道你近日心中并不太平,但迁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茉莉微微蹙眉,她看着阿笙,道:“那我问你,你当真没有与五爷说什么?” “我跟他不过一面之缘,我能与他说什么?” 见茉莉将信将疑的模样,阿笙不与她分辨这些,而是道:“我不知你到底对裴五爷是什么心思,但你要记得你来央国的目的。” 听闻这话,茉莉皱紧了眉头,她看着阿笙的眼中带着几分怨怪。 “当初是你劝我来的,如今又要将这些都丢给我一个人承担。” 阿笙闻此,静静地看着茉莉,道:“殿下要不再好好想想,决定让你来和亲的可是我?即便你不愿意,你当初当真有别的选择?” 对于茉莉这莫名来的指责,阿笙并未接下。 见茉莉被她说得不吭声了,阿笙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不知西州王庭如今的情势你可知晓?” 茉莉听她这么说,眉头紧蹙,连连摇头,一双眼睛直盯着阿笙,等着她后面的话。 “你父王在北边的战事中受了重伤,落下残疾,再无法正常理政。” “如今他封了十六皇子为储君,主理政事,并由王后裴氏协政。” 阿笙这话如晴天霹雳,让茉莉半响不知如何回答,她半日前的那所有傲气瞬间被打得烟消云散。 难怪她多封快信去往西州,却无一封回信…… 阿笙看着茉莉呆滞的神色,缓缓启声道。 “你对裴氏的那些言论裴王后全都知晓,她如今容得你在央国这般放肆,是因为轩帝答应你的时间未到。” 阿笙盯着茉莉的双眸,定定地说:“若等到她出手,你便当真没有路可选了。” 裴妙音此人不做则已,动手便不会给人留后路。 更何况,茉莉的和亲对西州而言是王庭对央国的俯首。 但如今情势变了,王庭到了裴妙音手里,她手里有裴氏这张底牌,无须像贺兰倬那般面对央国一展莫愁,她有的是法子为王庭挽尊。 例如,让这个尚未成婚的和亲公主忽然暴毙。 阿笙今日这番话,也算是与茉莉相识一场最后的提醒了。 茉莉下意识抓住阿笙的手,如落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 “我该怎么办……” 茉莉第一时间担忧的不是贺兰倬的情况,而是自己的未来。 留意到这一点,阿笙不由想到了合德,或许天家子女都是如此,无父女之情,只有君臣之意。 “与裴氏和解,在一年之内将婚事定下来。” 阿笙声音定然,字字凿凿对茉莉道:“这是你唯一的活路。” 茉莉到底还是听懂了阿笙这话,她说的不是“前路”,不是“退路”,而是“活路”…… 阿笙见眼前这位西州公主早没了入府时的气焰,整个人如山势溃塌一般,泄了气势。 对阿笙的话再无回应。 裴氏的人来得很是时候,阿笙看着来接茉莉的是一名自己不认识的侍女,便知裴氏对茉莉的态度了。 她并未多言,由得人将茉莉接走。 待到茉莉离开,小桃当即命人将茉莉坐过的椅凳都拿去清洗,一幅沾了什么晦气的模样。 “她这般气势上门寻衅,姑娘还那么好脾气对她做什么?” 阿笙敲了敲小桃的额头,“小丫头气性那么大。” 阿笙想起茉莉,又缓缓叹了口气。 “她亦是可怜之人。” 若有的选,茉莉又何尝不想做西州草原上最自由的公主殿下。 谁不愿骄纵而肆意地过一生。 第一百一十三章 榜下血光 晨光渐暖,催走了昨夜小雨的缠绵之感。 今日恩科放榜,原只是小试身手的窦远胜刻意请假归家,就是为了等今日。 虽是小试身手,但难免紧张,究竟多年学习在学子当中是否能排得上号,这才是窦远胜所关心的。 他并非天生聪慧之人,凭的是比旁人多三分的努力,因而这榜上的输赢,他比傅荣华夫妇更看重。 早膳的时候,阿笙便见他紧张的餐食都未进几口。 那日见他还与窦荣昌二人参加骊山的宴席,阿笙原以为,这次的恩科他不甚在意,或许是昨日窦盛康提了一嘴,便也压重了他身上的担子。 窦氏孙辈中,如今唯有这两个儿子,窦荣昌自小胡来,爱结交一些狐朋狗友,窦盛康从未将他看在眼里。 许是自知身担重任,窦远胜自小便给了自己许多条条框框的规矩。 这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就连阿笙都自愧不如。 傅荣华见他早膳也未尽几口,知他心中有事,也不多劝。 早膳过后,窦远胜便自己一人带着文仆出了门。 傅荣华不愿给他压力,所以并未让家中众人一同前去,但看着他这游魂般的模样,还是有些担心。 “不如我跟阿姊也跟去看看?” 阿笙这般提,傅荣华不由道:“悄悄地就好,只要看着你们大哥哥平安来去就好。” “好。” “对了,今日人多,你们要不将阿大带去?” 阿笙摇了摇头,“若是将阿大带去,大哥哥一准看到我们。” “金门那有守备,出不了乱子。” 二女拜辞后方才出门。 这半月因为恩科之事,城中客栈尽数住满了外地而来的学子,街道上来往之人多了许多。 众人都想第一时间知晓结果。 昨夜的雨没下透,天气本就闷热,阿笙在车驾中掀开帘子,遥遥看了看金门处人山人海的场景,不由皱了皱眉。 她委实不愿意挤进去。 于是她吩咐着车夫将二人载往金门旁的一家茶肆。 今日众人都盯着放榜的结果,这茶肆人也多了起来,但那店家坐地起价,将茶水费涨了十倍,这一会儿功夫几乎弄得个人去楼空。 但今日店家要做的可不是那些看热闹的人的生意。 今日能花十倍价格进来点一盏茶水的,要么如阿笙他们这般,手里不缺闲钱,看个热闹,要么就是专门来物色人才的。 那店家见两位世家女娘亲自来了,便以为她二人是来寻觅如意郎君的。 城中有不少高门女娘不爱世家子弟的奢靡不知长进,这恩科榜就能为她们择出最具才学的儿郎。 小二熟门熟路地将二人带去了二楼雅舍,推开窗门便正对金门,其下便是乌泱泱的人群。 阿笙看了一眼,很快便看到了窦家的车马,车夫还在,但不见文仆,显然窦远胜是下车去了。 未久,五批快马从帝宫的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手持黄旗,以示天恩。 众人纷纷侧身让道,只因那些人马上所载便是今次的恩科榜单。 此时,金门外,三名中枢阁侍官官袍加身,身端礼正,拜接天恩。 拥挤的人群此时无人敢开闲口,硬是静得可闻蚊虫之声。 待侍官接过榜单,交与身后十二名吏官,张榜于金门之上。 “听说今次因为皇帝忽而想看看这榜单,才临时将这东西拿去了帝宫,这才放晚了时间。” 茶肆的小二正在为两人斟茶,不由多了一句嘴。 楼下众人退开,让吏官一一张榜。 待吏官离去,众人方才一窝蜂般地涌了上去。 这一时,人的喜怒哀乐皆可在这榜下看到。 有上榜欢喜的,有落榜悲泣的,有排名不甚理想而暗自神伤的,也有意外入了甲等而欢呼雀跃的。 阿笙二人在人群中扫了扫,想寻着窦远胜,却意外看到了袁成杰等人。 “看袁师兄那样子应当对结果甚是满意。” 袁成杰与一旁几名阿笙或认识或不认识的儿郎正说着什么。 “唉,那不是汪公子么?” 阿笙转眼看向那小二,他倒是对些学子甚是熟悉。 那小二见阿笙看过来,嘿嘿笑了两声,“咱们这营生开在金门,做得不就是这个生意么?” 说着他当即从自己放在一旁的盒子里拿出来几本提前印好的册子。 这堆册子一展开,每份上面都写了不同的名字。 “这些都是此次科考热门人选,一份十两银子即可获得此人全部信息,姑娘可要?” 看着小二喜笑颜开的模样,阿笙眼角抽了抽,这生意做得当真是厉害。 阿笙提盏抿了一口,不禁问道,“我倒是好奇你们东家是谁?” 小二笑道:“东家哪是我们这些能接触的,我只知道我们东家姓易。” 阿笙持盏的手顿了顿。 “不会是易澜山吧?” “哟,姑娘认识我们东家?” 阿笙失笑,放下茶盏,“听过名字。” “哦。”那小二听到这也不多问了,复问道:“那这册子姑娘要么?” “不用了……” 阿笙话未说完,却被楼下一阵惊叫声打断。 几人朝金门前望去,却见一名男子衣衫已被汗水浸湿,他手持利器,身上沾血,几分癫狂地刺向另一名锦衣青年。 那青年片刻之前还在与友人感叹,这名次不甚理想,看来要走家中的关系了。 但就在下一瞬便被利器刺入身体,血流泊泊。 那行凶之人,身着素布的衣裳,发须几分散乱,他几近疯狂的模样让旁人根本不敢上前救援。 众人迅速退开。 天光之下,那人见被自己刺倒的青年再无动弹,失魂般倒退了几步。 他满目赤红扫视着在场的学子,被他看到之人皆下意识躲避着。 “你们这些世家子弟,本有大好前程,为何还要来与我们来争这出路!” 那人怒吼,“十年苦读,十年啊!被你们一句试试身手,便夺去了十年苦读的成果!” “你们占去了名额却转身不要,你们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你们该死!该死!” 那人目眦欲裂,咬牙嘶吼,他握刀的手抓得骨节发白。 他这一声嘶吼吼出了无数贫苦学子的心声。 人群中,不少人因他这话沉默了。 此时,一道刺目的光钻入阿笙的眼,她抬眼便见金门之上,守备已搭好弓箭。 此时人群当中一人走了出来,正是与袁成杰站在一起的汪旭阳。 他身着浅色长袍,与一旁的袁成杰等人相比,这一身素了不少。 “这天下哪件事能有绝对的公平?” 那持刀之人神情恍惚,半响才看到究竟是谁在说话,他在看清此人之时,凶光收敛了三分,就连动作都顿了顿。 显然他是识得汪旭阳的。 汪旭阳在他们这群穷苦学子当中名声颇大,他虽出身并不显赫,但才华横溢,众人皆道这甲等第一非他莫属。 “世家子弟虽出身显赫,但也是凭自身本事上的这榜,即便今日没有他们,还有那许多比你更用功、更有才之人。” “你若当真觉得这世道不公,便该更加努力,来日在朝堂之上谏言,而不是在此逞凶。” 汪旭阳一番呵斥,那人脸色惨白,他扫了一眼跟汪旭阳站在一起的袁成杰等人,凶光又现。 “是了,是了,你是与这些世家子弟站在一起的,你早忘了你的根在哪才会为他们说话!” 说着便提着那柄短刀往前蓄力。 利剑划破长空,刺入骨血,那人只觉右手脱力,低头方见,一支长箭穿过肩胛。 那箭上涂了药,那人中箭后未及几步便倒了下去,守备军当即上前将人拿下,又架走了躺在地上之人。 楼下众人见此,纷纷四散,再不敢在这个地方多待。 “大哥哥在那!” 窦晨曦此时看到了窦远胜,此时他似乎也受到了惊吓,在文仆的搀扶下,赶紧上了马车离开了金门处。 “先等等。” 阿笙扫了一眼拥挤的街道,这下人群散去,这一路不得拥堵成什么样,若再出此事怕是躲都难躲。 显然金门之下的袁成杰等人也是这个想法,正想着等待片刻,便见到茶肆的二楼,阿笙探着身子向他们挥了挥手。 第一百一十四章 荣誉 茶肆内,小二又添了三盏新茶。 袁成杰没想到阿笙会在这里凑热闹。 “可吓到了?” 阿笙浅浅地摇了摇头,而后问道:“袁师兄、何师兄,如何?” 知她问得便是恩科成绩了,何冕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我与袁师兄都是甲等,但是师兄甲等第五,我甲等二十五。” “很好了。” 阿笙不吝赞叹,毕竟二人并未专门准备多长时间,这个结果足以证明二人是有真学识的。 袁成杰看向一旁的汪旭阳,“汪兄甲等第二,在他面前,我们可不敢自满。” 阿笙此时才细看这汪旭阳,浓眉星目,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些眼熟,倒像是在哪见过。 “汪公子,我们可曾见过?” 阿笙问得突然,若非出自她的口中,袁成杰等人当真要认为此话轻浮。 “汪兄,我小师妹记忆力超群,有过目不忘之能,她或许是在哪见过你才会这么问。” 袁成杰当即为阿笙解释。 汪旭阳看着阿笙,笑道:“人生海海,许是在哪见过。” 阿笙听他这话便是没见过自己,“也是,汪这个姓氏少见,若是见过我当记得。” 袁成杰抿了一口茶水,唯怕汪旭阳以为阿笙这话是在轻贱他的出生。 “这个姓氏不算小姓,先帝时期刑部有一位老主司便是汪姓。” 袁成杰说得随意,阿笙脑海中当即浮现“汪泽海”这三个字。 阿笙父亲当年的案子便是这汪泽海判的。 也因此案,汪泽海提早归老。 在裴钰找到的证据中,如今归老在田园的汪泽海与当日在朝为官的已然是两个人。 汪泽海当是亡于离京当日。 在燕城时,裴钰给她看过汪泽海留存的画像。 她抬眼看了看那汪旭阳,果然,这抹熟悉的感觉来自这。 汪旭阳眉眼间与那汪泽海倒有几分相似。 “汪公子可是与这位老主司有亲?” 阿笙问得直接,让汪旭阳愣了愣,倒是袁成杰笑开。 “阿笙,这世上同姓之人甚多,怎能一个姓就能攀上关系。” 汪旭阳闻此亦是笑着摇了摇头,“我布衣出身,家中父母不过做些小营生,怎么能与刑部的大人有关系。” 阿笙见他这般回答,便也就不纠结这个话题了。 “甲等第二,汪公子是很厉害了。” “原本我们以为会是甲等第一的。” 袁成杰念及此,叹了一口气,“此次题目谈国本,汪兄谈治国之道当以德为本,又以育树喻人,与近日虞官建议在安南种树的时政又正好契合……” 汪旭阳打断了远程机的话,“能有此成绩我已然十分荣幸了。” 阿笙看了看这汪旭阳,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有些怪异。 甲等第二,多么高的荣誉,那是前程似锦的开端,换作旁人当是欣喜万分了,但他却过于谦逊了。 阿笙在这个人的眼中看不到何冕和袁成杰那般的振奋之感。 “阿笙,我们该回去了。” 窦晨曦看着时辰,窦远胜怕是已经归家,她们再不回去,傅荣华该寻人了。 闻此,阿笙方道:“今日我大哥哥也参加恩科,还不知他成绩,我与阿姊便先告辞了。” 说着又起身见了见礼。 “好好,改日聚。” 阿笙笑着起身,与三人见礼后方随窦晨曦一同离开了。 待阿笙走后,汪旭阳方才道:“鲜少听你们提起还有小师妹。” 袁成杰笑道:“她可了不得,若是窦氏许门中女儿也来考女子恩科,她的成绩怕是不会输你。” “窦氏?” 汪旭阳眼中闪过一抹惊愕,又瞬间平复了下来。 “哪个窦氏?” “自然是我央国唯一堪称国商的那个窦氏。” 汪旭阳敛了敛眉目,不由道:“原来是她……” “怎么?不是没见过么?” 汪旭阳用笑意敛了眼中的思绪,道:“倒是听过她在华清斋四门同修的事。” 汪旭阳揭过这个话题,与二人又聊起了别的。 窦府内,阿笙与窦晨曦刚到,便见窦升平匆匆赶了回来。 与二人见礼过后,连个正脸都未给便急急忙忙往内赶。 平日里这个点,窦升平还在商行,此时提前赶回来,当也是为了窦远胜此番恩科的成绩。 阿笙走入内庭,便见一众内侍都在连廊外候着,不敢上前。 连廊的那一头是窦盛康的书房。 此刻窦远胜正在里面听训。 甲乙两榜各五十人,却没有他的名字。 窦升平到家后也赶紧去了窦盛康的书房,看样子是一同去听训的。 阿笙看着傅荣华面容上的担忧,也不知该说什么。 她将小桃拉到一旁,低声道:“去请祖母。” 小桃省得,当即提起裙摆往安氏的院子一路小跑而去。 傅荣华看向阿笙,眼中几分感激。 她并非没有想到安氏,但念及安氏平日里与窦远胜并不太亲近,于是也不敢去提。 “哎哟,这人怎么都聚集在这啊?” 阿笙几不可闻地挑了挑眉,每次长房这里出个什么事,薛娇娇那鼻子便能灵得跟猎犬搜罗猎物一般。 转眼便见薛娇娇今日一袭鸢尾罗裙,手摇着绢扇便款款走了来。 她故作不知地望了望连廊的那一头。 书房的门紧闭,但都能猜到里面的情形。 她摇了摇手中的绢扇,瞅了瞅眉头紧蹙的傅荣华,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 “你说远胜自小都这般用功了,怎么一百个人他都搏不到一个名位。” “你那儿子连搏都不搏一下,哪来的脸在这奚落人。” 众人转身便见安氏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她睨了薛娇娇一眼,后者赶紧垂首见礼,哪里还敢有多的话。 薛娇娇是没想到安氏居然会管窦远胜恩科之事。 安氏一向对于大子的无能颇为不满,连带着对这个孙子都不怎么满意。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来了兴致。 老夫人走过傅荣华等人身旁,拍了拍一旁的阿笙,让她们都起身。 她转身看着傅荣华,吩咐道:“将远胜的东西收拾好,准备好车马在府外候着。” 傅荣华愣了愣,却不敢迟疑,当即转身去准备。 安氏抬步往书房走去。 刚进屋门便见窦升平父子二人一同跪在地上。 窦盛康眉目紧皱地看向安氏,“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 看到安氏眼中几分不耐,窦盛康复才收了脾气,不再吭声。 她看着额头已经磕得红肿的孙子,不由叹了口气。 窦远胜小时候还算有三分聪慧,但鱼儿入了海方知世上是人外有人,他那点东西毕竟不够看。 这些年他背负着家中希望,逼着自己努力奋进,却得来这般成果。 安氏此时颇有些愧疚,这些年对于长子的疏忽,才让他们始终活在窦家的责任之下,如今都成了这般唯唯诺诺的性子。 “都起来吧。” 安氏开口道:“我与你祖父都尚在,跪着哭什么?” 她这话一出,窦盛康不禁皱眉,却又反驳不得。 窦升平父子相互看了一眼,都不敢动身。 “是连我的话都不听了么?” 听到这,窦升平方才小心翼翼起身,而后又将儿子拉了起来。 窦远胜跪久了,加上身子沉,一时倒是没能撑起来。 安氏看着窦远胜道:“我给你准备了点东西,去找你二妹妹拿。” 窦远胜看了看窦盛康,见他撇过头去,却未开口阻止,方才低身见礼后,离开了书房。 安氏进去未久,连廊那头,阿笙便见窦远胜自内走了出来。 他谨小慎微地低着头,似乎还没缓过劲来。 窦远胜走到阿笙面前站定,顶着微红的眼,开口还有些嘶哑,“祖母说,让我找你来拿东西。” 阿笙愣了愣,当即反应过来,一把抓住窦远胜。 笑道:“大哥哥,东西在府门那,我们去拿。” 说着就将窦远胜往府门处拖走,苦了窦远胜刚跪了许久,腿下虚浮,被她拉了一个趔趄。 等到窦府府门处时,却见门口停靠着一辆车马,文仆与马夫已然就位。 傅荣华见着窦远胜出现,还未来得及问什么。 便见阿笙直接将人塞进了马车中,而后宽慰道:“剩下的交给祖母,大哥哥你先回学堂去。” 窦远胜与傅荣华一样,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见阿笙当即朝马夫下令。 就这片刻的功夫,窦远胜便被祖孙二人送走了。 傅荣华唯恐这般做法会激怒窦盛康,却见阿笙眼中并无半点慌张。 “祖父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自然也知道打骂无用,将大哥哥送走,眼不见他便心不烦,若他当真不放人,大哥哥也走不出书房。” 傅荣华闻此,眉眼间满是忧愁,没能教养出一个能撑得起窦氏家业的儿子,这件事她心中对自己颇为苛责。 阿笙见她如此,缓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大哥哥只是还未找到擅长之事罢了。” “年轻一辈中,裴钰的学问当属第一,但是大舅母你可知,他也有不擅长的地方。” 傅荣华闻此,狐疑地看向阿笙。 却见她一本正经道:“他不擅长饮酒。” 听闻这话,傅荣华终是愁云消散,笑了出来。 待傅荣华眉眼染了笑意,阿笙唇边的笑却浅淡了许多,她自己都有些许的意外。 这已然过了数月,如今提起那人的姓名仍有着心惊之感。 阿笙转身之后,一辆宝驾自窦府门前缓缓驶过。 马车之上纱帘晃动,刻意放缓了速度,缓缓穿过鱼浮巷内,碾入了一片天光之中。 第一百一十五章 榜首谏官 恩科放榜当日,榜下那一场腥风血雨并没有止于当日。 三年考一次,一次等三年,不少学子耗费多年时间才能得来帝京一试,但两榜之上有五分之一的名位空设。 那日于金门前行刺之人便如这许多落榜之人一样,他们认为世家子弟既占了名额又弃而不用,生生断送了许多投靠无门的学子的路。 因而,这几日有不少远乡而来的人聚集帝京,在中枢阁书令府门前请愿。 书令府是中枢阁下主管官员选拔、恩科朝试的机构,这几日,府外守备增加了不少,来往的车马全都只能缓慢通行。 阿笙从车驾内掀开帘子看了看,不少学子模样的人跪拜在地,一大片白布之上,血书跪求书令府取消荐官制度,还天下学子一个公平的前程。 今日,阿笙陪着安氏去城西的薛府走动,回来时便看到这番场景。 安氏看了一眼外面的场景,长长叹了一口气,“这说到底还是世家大族与布衣百姓之间的摩擦,哪里是跪一跪就能解决的。” 阿笙在那群人中却并未看到汪旭阳的身影。 前日里阿笙听闻,今次恩科前三甲除了第三名是怀阳徐家子嗣之外,其余二人皆是布衣出身。 尤其是这汪旭阳,在布衣当中名声很响亮。 同是草根出生,一个在殿前听封,而剩下的却跪于府门之前哭诉。 阿笙念及汪旭阳在放榜当日与那凶徒说得话。 阿笙承认他那番话说得漂亮,但未必有眼前这些人的作法有用。 朝堂之上群狼环伺,孤狼如何作战,但这里不同,他们煽动了大量的布衣百姓,以市井搏朝堂,要想得个回应,便只能利用民声舆论。 但阿笙并未反驳安氏的话,而是换了个话题:“倒是未听说今次的榜首落于谁家。” 安氏闻此又空叹一声,这话她刚才与薛府主母岁和郡主也聊起过。 “听闻姓沈,此前名声不显,但文章却是神仙下笔,他的甲等第一是中枢阁帘官一致认可的,还被圣上拿去亲自看过,说是圣上都赞叹连连。” 此时车马再次缓动,安氏稳了稳身子。 “圣上见他才华惊世,破例将其提入了言议阁。” “那不就是谏臣?” 阿笙略微有些惊讶。这言议阁至今一直颇有争议,不少文官称之不干实事,只会巴结皇帝,受到了不少非议。 “既然是有大才之人当是放入中枢阁等地方更能发挥其才能。” 安氏亦同意阿笙这说法,“昨日早朝之上中枢阁的言大人便提议,此人有大才,入中枢方能更好地为国家效力。” 说到这她又叹了口气,“但圣上反问,难道入言议阁为皇帝谏言便不算为国效力了么?” 轩帝这话无疑是将这名老臣架在火上烤。 皇帝欲将国家之才用于己身,为他稳固皇权,谁又敢置喙。 “言大人年近六旬,当下被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称错。今日便称病了,并未上朝。” 中枢阁平衡文官武将,是央国的中央枢纽,多年来,中枢阁与皇极殿在许多事情上都有不同的看法。 先帝时期曾多次引用中枢阁的决议,但那是先帝愿意广听言辞。 而如今的轩帝却不然,好几次推翻中枢阁的决议,中枢阁的谏言有时甚至不敌言议阁的三两句话。 “我与郡主娘娘都认为,魏徵如今在边关稳扎稳打才是好的,若是现下这朝局他回来,未必能捞的什么好的前途。” 阿笙点了点头,昨日窦府收到魏徵的回信,卫氏对他有知遇之恩,他道知道该怎么做。 得到魏徵明确的答复,阿笙方才与安氏提,想让窦氏帮扶一把他。 前几日窦远胜灰溜溜的模样让安氏与窦盛康开始认真地思考阿笙的提议,于是才有了今日薛家一行。 这薛家与宁安侯府虽然是上一辈的姻亲,但也沾亲带故,当日宁安侯府的惨状,他们亦历历在目。 阿笙是想安氏今日去探一探薛府的口风,毕竟魏徵来日若回京,能用的人脉与资源自然不能浪费了。 好在,薛家虽不愿为了宁安侯府的事出面违逆圣意,但提起魏徵却是夸赞连连。 安氏看了看阿笙,道:“我知你心意,家里的两个哥哥都不顶事,才会想到这个未来的姐夫,但今日的话探了,来日的走动就还得靠晨曦自己了。” 毕竟情分这种东西需要时间。 “大姐姐省得的。” 阿笙看着外面的街景,忽而唤了一声。 “外祖母,我今日要去一趟天水阁,就不陪您回去了。” 安氏知那是她的生意,并未阻拦,只道了一句早些归家,话还未说完,便见她拎着城西买的酥皮鸭急匆匆下了车驾。 安氏失笑,阿笙虽说平日里计谋倒多,但没外人在时,行事起来还是个丫头片子。 天水阁便是易澜山帮阿笙置办的产业,位于内河岸旁的一栋三层阁楼,先主人急于出手便被易澜山买了回来。 如今一二楼租给了京中顶有名的茶点铺子,三楼便是易澜山等人商讨商事的地方。 阿笙绕过街道,走到后院,从单独的阶梯直接上到三楼。 这地方她是第二次来,上次是送锦瑟过来。 天光迤逦,穿堂而过。这阁楼可见内河的杨柳岸,景色宜人。 三楼内堂中间有一处木制的高架,上面悬架着一把折扇,便是宗亲王的那把。 易澜山将其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就为了展示他这商号是皇字旗的。 自打易澜山置办了这处地方,袁成杰等人就来这里来得勤快,汪旭阳也是被他带来与易澜山结识的。 汪旭阳看着那折扇之上的江山图,频频点头,仲景大师的手笔果然不凡。 他转身正想说话,却见身旁之人已经走到了窗边,看着百里江景,神色淡然。 见过沈自轸的都说这人有一副神仙身骨,却奈何长了一张过于平凡的脸。 汪旭阳与他一同在外常有女娘前来搭话,但看清他的脸后,又一幅意兴阑珊的模样离开。 易澜山一手盘着他新得的紫砂茶壶,笑道:“没成想,今次恩科前两位今日都能来我这,唉,汪兄,沈兄,你们可得留点墨宝给我。” 易澜山比划了一下,“到时候我也架起来,就放在这。” 比划完甚是满意。 易澜山还沉浸在自己的畅想中,便听得空旷的堂室内,自己身旁幽幽的一个女声。 “师兄,吃酥皮鸭么?” 第一百一十六章 沈自轸? “哎哟,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 易澜山被阿笙吓得一激灵。 阿笙见他这模样,笑得几分张扬,“我都走你身后了,你都没发现,一把折扇由得你这般宝贝。” 阿笙转眼便见汪旭阳在一旁看易澜山的笑话,开口道:“汪公子正是朝中新贵,怎么会得空来这?” “今日正好路过,方上来看看易兄。” 阿笙点头会意,毕竟朝官上任之前还有繁琐的手续,这几日当是空闲的。 “对了,还未给你引荐。” 汪旭阳看向窗边,“这是此次恩科榜首,沈兄,沈自轸。” 天光模糊了那人大半的轮廓,阿笙原本带笑的眼却缓缓收了笑意。 这一身神仙骨,半是清冷魂的模样,好生熟悉。 待那人几步上前,阿笙看清他的脸,这张脸平平无奇,倒是街上谁人都能有的模样。 “沈自轸?” 见阿笙这模样,汪旭阳不由想起几日前初见阿笙时的场景,不由笑开。 “窦姑娘不会要说,对沈兄也有几分熟悉吧?” 阿笙看了看沈自轸那双沉渊似海的眼,而后收回了目光,浅声道:“这张脸我定然是没见过的。” 阿笙自知盯着一个陌生男子看不甚礼貌,因此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 “袁师兄怎么不见人?” “你竟是不知道么?” 易澜山招来了仆从,将阿笙带来的酥皮鸭拿了下去分盘,继续道。 “袁师兄近日在议亲,自然没时间来这里。” “议亲?” “嗯。” 易澜山摸索着手里的小茶壶,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对方是中枢阁司库赵大人的小女儿。” “那不就是……” “对对,赵大人的大女儿就是后宫如今最得宠的赵美人。” 易澜山晃了晃脑袋,“听说赵美人这一胎若是得了皇子,她便会是圣上即位以来的第一个贵妃。” “这消息哪来的?” 御令未下,却有这等传言,岂非是妄猜圣意? “大家都这么说啊。” “大家?” 闻此,汪旭阳开口道,“的确,近日一些官眷之间有这种流言。” 阿笙闻此敛了敛眉目,这消息到底是谁放出来的不难猜。 无非就是赵家想要试探圣意。 但她今日在这坊间都能听到的消息,帝宫必然知晓,知晓而不否认,看来皇帝当真是很看好赵家。 “袁家是八大文史之家之一,居然能让子嗣与新贵联姻,倒是挺开明。” 这赵家底蕴远不及帝京的很多世家大族,但自赵美人得宠之后,其父兄在朝中连升三级,皇帝对赵家的眷顾众人看在眼中。 阿笙只觉袁家此举意味深长。 若她未记错,袁成杰曾接受合德公主的招揽,而赵家父女,一个在前朝曾多次谏言公主干政的不妥,另一个则是向轩帝吹枕边风,让合德尽早择夫婿。 赵家与公主府的立场可不一致。 袁成杰与赵家女儿结亲,便是要抛下合德公主这边了。 “你还有心思赞叹人家,航道那边……” 易澜山不由提醒道,他知晓阿笙新航道拖着公主府的关系,否则那几大漕运商根本不会由得她自建船队。 阿笙笑了笑,一把拿过易澜山手中的紫砂壶。 手感温润,但阿笙着实不懂这类东西,复又还给了他。 “这事其实本质上跟公主没关系。” “这话从何说起?” 汪旭阳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不由好奇。 “合德公主一直以来做得都是皇帝想做而不敢做的事,甚至说句不好听的,她常年都在给咱们圣上善后。” 阿笙这话说得大胆。 “况且,她给朝廷举荐了不少人才,如今深得圣意的言议阁黄庭生便是她从民间寻摸而来。” 说着,阿笙扫了一眼沈自轸,他微垂着眉目,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神色。 “换言之,合德公主与圣上是站在一处的。” 至少目前是这样…… “管得了他司库的赵家什么事?” 阿笙笑了笑,“但若是从后宫来讲,圣上如今子嗣单薄,虽有几个孩子,但生母出生不好,难当大任。” “大皇子与合德公主自小亲近,皇后辛氏甚至将大皇子的教导都交给了公主殿下。” 此时仆从将分盘好的酥皮鸭拿了进来,连带着阿笙放在天水阁的香酿。 阿笙的话被打断之后,她便未再继续了。 堂中几人都是聪明人,当然明白阿笙未尽的话究竟是什么。 这说到底是赵家在为赵美人在后宫铺平道路,所以才从合德公主下手。 只要公主失宠,大皇子没了这个靠山,仅靠一个性子清冷的皇后辛氏,如何与如日中天的赵家争? 但赵家忘了,辛家虽然多年不显山露水,但能出一个皇后,凭的可不是运气。 辛家底蕴深厚,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央国建国之时,它代表的是如今掌握帝京半边天的世家大族。 这场博弈,赵家或许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动的可不是辛家的皇后位子,在这帝京诡谲的局势当中,他要动的是以这些百年世家为首的旧贵族的利益。 央国政局多年未有大动,世族之间抱团紧密,又岂是一个赵家能轻易撼动的。 汪旭阳定定地看着阿笙,他第一次见一个女娘对朝政的观点能这般通透。 他此时才相信,为何袁成杰说,若是窦氏许她参加女子恩科,其成就不会输于自己。 “那你这么说,袁师兄参合进去,岂不是……” 阿笙默了默,“世家大族之中男婚女嫁之事多少能由得了自己,即便我们劝下他,他又能劝得下他老子么?” 这场联姻,不是袁成杰选择了赵家的女儿,而是袁家选择了赵家。 “其实也不用这么悲观。” 汪旭阳道:“至少赵家如今能做到这个地步,有圣上的默许。” 赵家是剑,皇帝才是执剑的人。 这剑打不打得废,还要看执剑的人怎么出招。 说到这里,几人不由同时看向了一旁的沈自轸。 皇帝怎么出招不还是要看言议阁的谏言么? 他们这说得畅快,倒是忘了这里还坐了一个言议阁的新进谏官。 汪旭阳拍了拍一直沉默不语的沈自轸,一脸慎重道:“我们今日所说的,沈兄不会……” 沈自轸闻此微微失笑,他往后靠了靠,带着清浅的笑意看了看阿笙几人,笑道:“在其位谋其职,如今沈某尚未上任,又不拿俸禄,何苦管这事?” 听他这话,汪旭阳和易澜山不由笑出了声。 唯有阿笙唇边挂着的笑意入不了眼。 这沈自轸当真让人觉得无比熟悉。 第一百一十七章 糯米鸡 还是那番春光迤逦,天光之下,那人如画的眉目变得几分模糊,他的声音飘若柳絮,又如河中缠绵的水声。 阿笙,人生还长,可以慢慢寻自己喜欢的…… 春光刺破流水的温吞,那满城的素缟如利剑刺入人心,搅得血肉模糊。 一声惊雷炸起,阿笙猛然地从梦中惊醒,额间已经浸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下意识抚了抚胸口的位置,又看了看外面尚未完全亮起的天光。 入夏之后夜本就短,看这个时间应当还早得很,但阿笙已经没了睡意。 她不禁又想起白日里在天水阁见到的人。 沈自轸…… 这个人不知为何给她的感觉与裴钰何其相似,但他的脸和声音自己却全然陌生。 他们是两个人。 阿笙敛了敛眉目,这世上没有神仙的术法可以将人的面容和声音同时变换。 为了裴氏,裴钰永远不可能再出现,更何况还是入朝为官。 念及此,阿笙披了件衣裳便下了床。 守夜的外屋,小桃被阿笙的动静弄醒,赶紧起身为她准备洗漱的东西。 阿笙听着院内急促的雨声,还有些愣神。 待她洗漱完毕,天光正好亮起。 内院守着的婆子得闻主人家只有阿笙起了,赶紧上前来禀报。 原来一个时辰前,前院的小厮来报,那群在书令府门前陈情的学子,今日天未亮便在城中集结,恰巧与书令府的守备遇上了。 守备军今日是得了令驱赶他们,这群赶考之人中多是血气方刚的儿郎,自是不服气的。 双方正巧就在窦氏的铺子前动了手。 这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双方下手都失了轻重,打伤了不少人,也砸坏了不少东西,就连窦氏的招牌都被砸了下来。 最后惊动了京机营的人。 原本这事该皇城司管,自景王挟持帝宫的事后,轩帝上任便又立了皇城司,避免京机营一家独大。 京机营与皇城司素来不对付,又想着前日里金门下考生遇刺案还在刑部压着,所以索性将人全部拘拿去了刑庭。 此案中,窦氏成了被牵连的苦主,所以刑部主司赵焕城请窦氏主家派个人过去谈赔偿之事。 如今刑部的吏官还在前院候着。 “大爷那边还未叫早,看样子也是未起。” 阿笙默了默,赵焕城做事利落,这事也就简单。 “我去吧,你候着外祖父,待他起来便告诉他此事。” 婆子领了话,又道:“姑娘可用膳了?” 阿笙自觉好久未赶早集了,复道:“不用担心我这个。” 说着便与前院候着的吏官一同出了门。 刑庭之内,赵焕城一大清早人未醒便被吵了起来。 京机营的倒是将人往刑庭一丢就走了,苦了他听这两方吵到现在。 他们这一架打得延街受牵连的人不少,几家商铺大门都被砸了。 眼下他这刑庭除了都快关不下了的闹事双方,就是几家苦主。 赵焕城实在是受不住那头的乱麻,便先来与几位苦主谈赔偿的事。 赵焕城刚进内堂扫视了一圈,最终目光落到了角落里阿笙的身上。 她今日身着抱狮锦服,以喜旋压边,装扮倒是矜贵。 但就在赵焕城的目光下,阿笙从一旁提溜上来一个桃木造的食盒。 她就这么从她那个精致的食盒里面拿出来城西林记的糯米鸡,还有城中广升楼的竹筒曲酿,慢条斯理地吃着,丝毫没有自己在刑庭的自觉。 这是料定了刑庭之内不会有人走漏风声,坏不了她窦二姑娘的名声。 刑部吏官最早便去的窦氏,但阿笙来得却是最晚的。 赵焕城听闻她带着刑部吏官大清早去几个店家那敲门买早点,吓得人家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做点心的动作都比平常快了不少。 尤其是那广升楼,从前哪里还有这外带的服务? 她这是仗着自己是苦主,用起他刑部的人是一点都不含糊。 这般一竿子打不着还顺竿爬的性子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 赵焕城的目光瞬间又扫到了阿笙旁边那人。 此人着了一袭素袍,倒是一副清冷的模样,他半支着脑袋,看着其余几名苦主漫天地跟人要价。 端的是一副闲来无事看戏的模样。 阿笙吃了一小口糯米鸡,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沈自轸,她倒是没想到,这么早能在刑庭遇见他。 “沈公子为何也来了这?” 沈自轸扫了阿笙一眼,又看向堂下众人,几分懒散的模样。 “他们惊了我的马,我追不回来。” 阿笙听着又咬了一口糯米鸡,道:“一匹马而已,读书人不是都很注重气运什么的么?这刑部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沈自轸这回眼神都懒得给阿笙,支着头道:“沈某清贫,一匹马可是我为数不多的家产之一,自然得来要赔偿。” 他这话让阿笙愣了愣,此时才细看他的穿着,的确并非锦缎衣裳,而是普通的素布。 不知为何,阿笙自见到此人起便觉得他举手抬足间的清贵气度,该是富贵乡里长大的。 她不禁想了自己清晨的梦,可能是因为想到了裴钰,才让她下意识觉得沈自轸并非什么穷苦书生。 沈自轸扫了一眼阿笙手中吃得差不多了的糯米鸡,不禁看向她手边另一个还未动过的。 阿笙见他看向自己的吃食,很自觉地将另外一个糯米鸡递给了他。 “但是喝的我就这一筒。” 沈自轸嘴角几不可闻地牵了牵,又对堂上的赵焕城道:“不知大人这里可有茶水。” 赵焕城眉梢不自觉地挑了挑,而后几乎是咬着牙地给他唤了盏茶上来。 阿笙吃完了手里的,侧目便看到沈自轸还在慢条斯理地剥那荷叶。 他手指修长,指骨分明,但手上却有着陈年的茧。 这双手当是劳苦人家出来的。 看到这,阿笙的神色又暗了暗。 沈自轸手法很慢,剥得很是仔细。 他剥了一半,见阿笙盯着自己的手,不由顿了顿,以为她在看自己手里的这个,试问:“你没吃饱?” 待他出声,阿笙方觉自己刚才一直盯着人家的手看,她刻意淡了三分神色,扫了一眼沈自轸道:“你最好快点弄,这东西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闻此,沈自轸唇边带上了淡笑,继续剥他的荷叶。 第一百一十八章 要价 赵焕城看着角落里的阿笙用完了自己的早膳,便带着侍女退去了后堂。 他赶紧叫来吏官询问。 “窦家二姑娘说,这几位当家的还没吵出结果来,她先去收拾一番再来。” 说完那吏官一脸苦笑地看了看赵焕城此刻的脸色,不算太好。 这是当真对这刑庭毫无畏惧。 赵焕城嘴边的话挤了半响,最后吩咐道:“让她快点。” “是。” 得了这话,那吏官便找来一个婆子去后堂催着。 赵焕城看着堂中之人,厉声道:“吵够了么?” 他这一声在空旷的堂内很快又被吵架的声音给淹没了。 就连刑部从商行司请来定损的侍官都只忙着跟人争论,根本没理会赵焕城这一声。 赵焕城索性一脚踩上了案几,拔出了腰间长刀。 “我说,吵够了么!?” 利器出鞘的声音利落而清脆,堂中众人当下收了声,哪里还敢吵。 “来,说说,这损坏怎么定的?” 商行司侍官赶紧上前,拱手道:“自然是按物价算。” “可不行啊大人,我们做生意的极其讲究风水一说,这大门被砸,这么不吉利之事,当须重金冲喜啊。” 赵焕城知道做买卖的人讲究多,倒也是有这种以金冲喜的说法。 但这帝京城中的铺子若要论“重金”,即便书令府担大部分,剩下的那些学子可付不起。 赵焕城看了看那侍官,见他轻轻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不要听从。 “这样吧。” 赵焕城开口道:“你们这重金冲喜也没个准头,自然不能按你们说得算。” “本官念在你们今日一日的生意也耽搁了,就按照你们日常一日收入计算可行?” 那几家可不是做日常生意的,经常几日不开张,开张可吃数月。 那若按一日算,是按有收入算还是按没收入算? 这些当家的哪里肯这么算,正要反驳,却见赵焕城似无意般握了握自己那把长刀,当下又收了声。 “差不多得了诸位,你们都是京中的旺铺,平均下来这一日的营收当知足了。” 赵焕城都发话了,那此事便是这般定了。 “那大人,我的马怎么算?” 角落里,幽幽的一声。 赵焕城抬眼看去,他倒忘了还有一个跑了马的。 “你的马自然是照市价赔偿。” 沈自轸闻此,唇边带笑,“那便多谢大人了,我这马是西边的战马血统,一匹价值七千。” 赵焕城神色微眯,看了看一旁的吏官,“有人见着他那马了么?” 那吏官摇了摇头,“当时一团乱,没人注意啊。” “那不就是由着他说了么?” “要么下官现在派人去找?” 赵焕城罢了罢手,既然都没人仔细看过他那马,找着了他也可以不认。 赵焕城是没想到,平了这几大商户,又坑在了一匹马上。 “这是谈妥了么?” 阿笙此时姗姗来迟地从后堂返回,她行至半路听到了沈自轸那价值七千的马匹,不由看了他一眼。 见他神色淡然,唇边带笑,倒是毫不心虚的模样。 赵焕城看着阿笙才想起,这还有个难弄的。 那窦氏在外有国商的名号,央国上下都有着大生意,他一家铺子的生意,怕是得占今日赔偿的大半。 “窦二姑娘,你可还有别的想法?” 阿笙理了理衣衫,而后微微拱手,道:“大人,我想那些学子所有人加起来的全部身家怕是也抵不上窦氏铺子一日的营生。” “不如这样吧,就赔门前那被砸坏了的牌匾就好。我记得窦氏京中店铺的牌匾是祖父当年从南海带回来的沉水木打造,按市价赔即可,如何?” 这沉水木可不便宜,但相较于窦氏铺子一日的营生,应当算是轻的了。 “便按窦二姑娘说得算吧。” 赵焕城就此应下。 “此事便就这么定了,诸位回去吧,等钱款收齐,我们会派专人送去府上。” 阿笙等人起身,见礼后,方才就此离开。 离开刑庭,阿笙看向一旁的沈自轸,念在他马跑了,于是开口问道。 “沈公子这是要去哪,可需我让人送你一程?” 沈自轸端着谦和的笑,罢了罢手,“我今日是去书令府领职,时间还早,走过去就行。” 说完又拱了拱手,方抬步自行离开了。 昨日的雨水集起了浅浅的水洼,那人就这般踩了过去,在月色的长衫上留下了泥点子。 阿笙看着沈自轸的背影,半响收回了目光,裴钰从前出行哪里不是众人拥簇,何曾亲自脚踏青石,任泥水溅湿衣衫。 想着自己又将此人与裴钰相比,阿笙不由蹙了蹙眉。 阿笙刚返回窦府便被窦盛康叫了去。 刑部那边的消息比阿笙早一步到达。 窦盛康与窦升平都在书房候着了,阿笙抬步进去便见窦盛康沉着一张脸,她思量了片刻,自己今日是否做错了什么。 “外祖父,舅父。” 阿笙欠了欠身。 “今日,你在刑部为何不与其他商家一般要一日的收入为赔偿?你这般慷慨让别的商家如何做?” 窦氏是一行行首,他都只要物价赔偿,别的商家又该如何做? 她的这番慷慨是连这些商家的钱包一同舍了出去,有损窦氏在商行的威名。 阿笙看着窦盛康横眉怒对自己的模样,知晓他的考量。 “外祖父莫要生气,可听我讲话说完?” 窦盛康眉目蹙了蹙,还是罢手,让她把话讲完。 “外祖父当真以为那些学子只是普通的穷苦书生?” 窦盛康听她这话,神色微眯,“怎么说?” “您看,自放榜到现在,这群人少说也有上百人,他们每日去书令府从未停歇,这每日在帝京吃、喝、住可都得花钱。” “帝京的物价可不便宜。” 沈自轸一匹马跑了都敢去刑部敲竹杠,这些人每日花着大价钱,这些钱又是哪里来的? “再说了,他们敢与书令府的守备起冲突,当真心里是没个依仗么?” “您再想想,他们所求是要取消荐官制度,根本上来说,便是要动摇世族子弟入仕的路径,咱们央国谁最想取消这荐官制度?” “皇帝?” 窦升平经阿笙这么一提醒,当即脱口而出。 他话刚出口便对上窦盛康凌厉的目光,随即又低下头去。 “圣上自然是想,但咱们这位圣上可会自己出面做这些事?” 窦盛康看着阿笙,道:“赵氏?” 如今百官之中,也唯有赵氏多次在朝堂之上提及金门一案,也因为赵氏多次点出其中民生之间存在的矛盾,才让刑部这案子判不下去。 毕竟皇帝还没有开口。 阿笙浅笑了笑,“无论是不是赵氏,今日这案子若是在皇庭司,按照扰乱京内秩序审,那么咱们可以要重金。” “但今日在刑部审,刑部一向是只听皇极殿的,那么这案子在有心人的眼里便是皇帝对此事的态度。” 阿笙缓了缓,“虽说金门行刺与这是两件事,但归根到底是同一个根源。” “金门案皇帝至今未表露意见,以窦氏铺子的营收,若是我们今日与其他商家要了同样的东西,那么便是提前替皇帝判了重罚。” 无论事情起因为何,在众人眼里最后都只会是学子求诉无门,最终被罚以重金。 如此,寒门子弟谁还敢向上求一个公平的前程,这可不是皇帝想看到的。 “外祖父,我知窦氏与天家有许多牵扯,但今日他下的是另一盘棋,咱们不用上赶着出头。” 阿笙说完这些,忽然想到了沈自轸。 他即将入言议阁为皇帝谏言,但却敢在刑部漫天要价,是当真看不懂情势,还是…… 直到阿笙从窦盛康书房出来她才惊觉,自己今日当真是思虑这沈自轸过多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改制 皇极殿内,天光穿过吉纹窗牖,投下奏书之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剪影。 轩帝看着刑部关于请愿学子与书令府守备斗殴的结案陈词,不由哼笑。 “窦盛康那个老狐狸,倒是知道置身事外。” 说着,又看向了赔偿的最后一条。 “这七千两的马是怎么回事?” 赵焕城闻此,低首道:“便是恩科榜首沈自轸所求,他自称自己的马具有战马血统。” 轩帝挑眉,这沈自轸的文章他见过,下笔如有神,当是个神思机敏之人,这件事上倒犯糊涂。 到底是年轻了些。 轩帝收了册子,丢在一旁,“这件事就这么着吧。” 赵焕城低首应是,又抬头看了看轩帝,问道:“不知圣上对于金门下行刺案……” 他话未问完。 作为刑部主司判案是他的职责,但此事涉及朝廷选拔贤才的荐官制度,到底要怎么判,还要看看皇帝的意思。 “自然是依律判。” 赵焕城默了默,再次问道:“那就是斩刑。” “便判斩刑。” 说着轩帝又补充了一句,“当众行刑。” 赵焕城眉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如今此案已然闹得满城风雨,若是当众执行斩刑,岂不是更加激起那些学子的怨怼? 轩帝此举到底是为了震慑闹事之人,还是…… 赵焕城不敢多加揣测,如今轩帝指令清晰,他照做就是了。 待赵焕城离开,轩帝又瞥了一眼刑部的奏书,他神色微眯,对一旁的辛栾道:“你说沈自轸这七千两的马,可是另有意思?” 辛栾垂首,笑道:“沈大人刚上任,许是不熟悉朝中情势。” 轩帝闻此点了点头,“不管他,你让人去一趟赵府,这一次的声势得再大些,别再小打小闹了。” “是。” 辛栾刚要走,又想起了什么,道:“圣上,此番黄大人献计还未赏。” 轩帝经他提醒才想起这一局背后的谋划之人,言议阁的黄庭生。 此人是合德所举荐,无论是启用赵氏还是借金门一案发难,都是他的主意,还算堪用。 “你去珍宝阁替孤挑一件礼赏吧。” “是。” 说完,辛栾方才低首退了下去。 金门案发酵许久,刑部终是判了斩立决,于神武门前公开行刑。 此判决一下,不少学子再次前往书令府请愿,称此人是被世道所逼,若不愿惨案再发生,请朝廷取消荐官制度,还天下学子一个公平的前程。 前日里,那些贫苦学子为请愿而与书令府守备军起了冲突,最终被判以罚款的事很快传遍了坊间。 但即便如此他们仍不退缩,为了天下学子而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 此事传至京外,很快得到了帝京附近五城学子的声援。 他们全都赶往帝京,每日都在神武门前静坐,引得不少人驻足。 此事闹到今日,皇帝却依旧没有表态,不肯松口。 窦府内,小桃手里的竹篮还带着水汽,这是后厨的婶婶刚从园子里摘回来的樱桃,刻意拿给阿笙尝尝鲜。 小桃看着旁边放着的小竹筒便知,这又是广寒楼送来的消息。 都说广寒楼的消息价值千金,但她家姑娘却跟每日读闲书一般地让人往府里送。 见她看完后,又是叹气又是摇头。 “姑娘这是看到了什么这般惋惜的模样。” 阿笙往后靠在了软榻上,一副懒骨头的模样,“这圣上选错了案子。” 小桃不明所以,但阿笙却是不愿再多聊此事,“对了,你提着这些樱桃去一趟公主府。” 小桃有些错愕,这些东西在家吃尚可,若说送给殿下,未免寒酸了些。 “去就是了,顺便给合德公主带个话,就说香山的夏景甚美。” 小桃不懂阿笙这到底是闹得哪出,还是按照她说的话,提溜着那篮子樱桃,带了两名侍女去了公主府。 阿笙懒懒地舒展了一下身子,又转了个身,看着夏花满庭。 许是凉风摇曳着树影晃乱了人眼,她浅浅打了个哈欠,就这般缓缓地睡着了。 三日后,神武门前行刑当日,那些学子群情激愤,一时场面难以控制,最后还是出动了皇城司的人,扣押了一些人,才勉强压了下来。 先帝重民声,一时广受赞誉,为此轩帝也不能直接下令,禁止这些学子陈情。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朝堂之上以赵氏为首的一些文官开始上奏,修改荐官制度是民心所向,若朝廷再不回应,怕是会寒了天下学士的心。 对于此请,皇帝故作为难,道荐官制度从太祖时实行至今,需慎重行事。 赵氏等一众文官,不肯放弃,一连三日上奏此事,最后皇帝以一副着实为难的模样,让书令府开始着手策划过度之策。 轩帝言,百年之法不可一日废除,须徐徐渐进。 皇帝一松口,很快民间便得到了消息,据闻那日神武门前,一众学子狂欢,闹得北城门彻夜未眠。 阿笙听闻那些学子还成立了专门的学会,整理了许多从律从典的法子,准备上谏给书令府,帮助书令府拟定过度之策。 窦府晚膳的时候,窦升平却是未进几口便放了碗筷。 这一次见着傅荣华夫妇的样子,薛娇娇也没了神气。 只因荐官制取消后,这两房的儿子若想要入仕便只有恩科这一条路。 窦远胜还有尚学之心,窦荣昌便是彻头彻尾没戏了。 近日,窦盛康因淮南商铺的事远行了,面对这次改制,窦府众人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心里乱得很。 薛娇娇在席间又是一声叹气,她瞥了一眼小口吃着的阿笙,似乎丝毫没有被这件事影响她进食的心情。 到底是半路回来的,一点都不关心自家兄弟。 但安氏尚在席间,薛娇娇不敢多言,她只默默白了阿笙一眼。 “过几日,我打算去香山上香。” 听闻这事,薛娇娇连连点头,“听闻鸿福寺祈福很灵,老夫人,我可能同去?” 阿笙放下了碗筷,浅笑道:“不如都去吧,这个时节正好适合外出。” 阿笙自通州归来之后,平日里在家都是懒懒的,大夫说她心肺伤了气,如今肯主动提外出,安氏又怎么会不答应。 但就在窦府阖府离京的次日,帝宫传来消息。 赵美人,落胎了。 第一百二十章 都非马前卒 帝宫之内,灯火通明,女医匆匆赶来之后,宫侍便不断进出赵美人居住的含章宫,端出来的是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看着甚是吓人。 就连辛皇后也惊动了,去了含章宫守着。 皇极殿内,轩帝眉目紧皱,他看着跪在递上的女医,不发一言。 根据女医的诊断,赵美人是误食了含有红花的食物才会导致血崩。 但宫内吃食一向谨慎,尤其是赵美人的含章宫,这东西怎么到她的案前的? 侍女哆哆嗦嗦,匍匐在地,“那碗汤是永寿宫送来的。” “太后?” 轩帝神色一时凝在了那。 因皇帝极其重视这一胎,所以一应吃食都需经过几道检测,但宫人是断不敢测太后送去的汤水的。 “东西是我让人送过去的。” 女声响起,众人起身见礼。 老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快步走来。 太后似乎是夜半被惊醒,素发简服,就这般赶来了皇极殿。 “不过那东西却并非我让人下的。” 太后看向皇帝,神色凝重,“汤水是问过太医后,由我身边侍奉的老人直接从我跟前端去的含章宫,我亦问过了,这一路都没有离过手。” 换言之,若是要下药,便只能是在含章宫内。 但自赵美人怀胎以来,她防着皇后,便声称宫人不知她的习惯,所有服侍之人皆来自赵家本家。 赵家知晓自己一族荣辱皆系此胎,用人定然是慎之又慎。 “皇帝。” 太后见轩帝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道:“这难道不是一次警示么?” 听太后此言,轩帝猛地抬头,他目光微颤,当即将今夜之事与近日前朝之事联想到了一起。 取消荐官制度,会从根本上改变世族掌权的格局。 赵美人这落胎,既是对赵氏,也是对帝宫的警示。 这一次他们能绕过帝宫城墙,对帝王子嗣下手…… 那么他们下次就有能力在自己的杯盏之中下毒…… 念及此,轩帝冷汗淋漓。 太后观轩帝面色不佳,他后退两步,倒坐在案几前,瞬间如失了神魂般,瞳孔中满是惊惧。 他原本以为,裴氏分家之后,世族势力当是渐落才对。 皇权与世族缠斗多年,此番事情哪怕是追溯到太祖时期都不曾发生过。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轩帝脑中一片混杂,忽而前日里刑部文书之上,那一批七千两的马浮现在眼前。 难不成,那是沈自轸的提醒…… 轩帝开始回溯近日来的事。 若是当日他选择重罚那些斗殴的学子,借机表明立场,与赵氏所谋分断干净,再徐徐图之,事情就未必会闹到如今的地步。 “快,快,去将沈自轸叫来!” 内侍刚得了令便飞奔而出,正巧与含章宫的宫侍擦身而过。 宫侍报,赵美人气息奄奄,她现下求着想见圣上一面。 轩帝此时哪里还会关心含章宫那生死门前徘徊的赵美人,他满心满眼都是自己这帝王之位怎么坐得稳。 当即将人打发了。 良久,沈自轸方才姗姗来迟,看样子他本也睡下了,被内官催着赶来,只着了素服。 轩帝也顾不得什么礼仪了,沈自轸这礼还未完便被他唤了起来。 “你如何看眼下的情形?” 途中,内官已然将帝宫发生之事告知沈自轸。 他拱手道:“禀圣上,改制并非不可,但如今世族未见颓势圣上却强攻之,硬碰硬难免有所损伤。” 沈自轸这话说得委婉,如今哪里是有所损伤,这威胁已经到了皇帝的面前。 轩帝自然不会提及自己错判情势,过于急功近利。 而是问道:“如今政令已下,民间亦是期盼这改制之法,孤也不能自废御令吧。” 沈自轸道:“新政未下,便好办。” “如何办?” “新政内容本就是过渡之策,缓行即可,这并非紧要之事。” 沈自轸继续道:“圣上短期之内须以雷霆手段追查凶手,以免被人看作示弱,另一面为了长远的安宁,则还需安抚。” “唯有恩威并施,才能解眼前之局。” “如何安抚?” “示好。” 沈自轸敛了眉目,缓声道:“世家大族富贵满庭,不缺钱财,赏赐无用,而是需要帝宫一个真诚的表态。” “他们对孤子嗣下手,还要孤去讨好他们?” 闻此,沈自轸抬首,一双眉目中尽是清冷,“他们今日并未对圣上下手。” 沈自轸这话一出,轩帝心中一沉。 如今皇帝子嗣淡薄,唯一出身高贵的大皇子来自辛氏,若是他们今日选择对轩帝下手,便能完完整整得到一个站在世族一边的新帝。 “今日这汤水送得进含章宫,便送得进皇极殿,不是么?圣上。” 沈自轸的话很慢,也不知是否是他语气的清冷所致,他这话的每一个字都让轩帝如坠冰窟。 “圣上无须过于担忧,世族之人要的是安稳,不会轻易动荡江山。” 沈自轸抬眼见轩帝听闻此话后一时失神,便收了这话题,转而说当下之事。 “如今,唯有安抚好了,追查才能得到一个真凶,否则便会是另一场冲突。” “因此,当下圣上需要一个席面,让一个足以代表您的人明确向众世家之人表态。” 听完他这话,轩帝这口气依旧无法得以舒展,但他知晓,沈自轸说得有理。 今次之事让他看明白,要想动世族的根本利益,还未到时候。 他侧头问一旁的辛栾,“合德呢?快传来宫中。” 合德公主与世家子弟一向交好,又多次代替皇帝宴请诸家,此时由她出面当是最好。 辛栾闻此缓声道:“公主殿下前日里便去了香山。” “香山?” “是,说是近来朝堂之上的纷争不断,她亦不愿圣上忧心,所以去香山祈福去了。” 这时轩帝才想起,赵氏借合德之事发难,这舆论的剑先朝向的是公主府。 轩帝默许赵氏向合德发难,此时却想要她出面替自己安抚世家之人,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 辛栾看着轩帝眉头紧皱,不由敛了眉目。 合德公主又岂是马前的卒,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 沈自轸拱手,又道:“圣上可还有人选?” “皇后呢?” “娘娘多年与外臣无交道,娘娘的席面最多请来世家的女娘,一场仅有女娘的宴席,达不到此目的。” 轩帝细细地想着,与世家亲近,又能代表自己的还能有谁。 “宗亲王?” “宗亲王虽是皇家之人,但毕竟新进帝京,在世族当中未必有那么大的人脉。” 到这里,皇帝当真就一展莫愁了。 见轩帝半响开不得口,沈自轸复又敛了敛眉目。 “圣上,可由宗亲王先请窦氏,再借窦氏人脉宴请诸家。” “窦氏祖上拜相,与许多世家是旧有的关系,如今的窦老家主又与京中不少大族有生意往来,借窦氏的人脉即可将人请到。” 沈自轸细数如今肯顶着世族的压力,为皇帝出面的人当真是不多了。 窦氏是最佳的人选。 经沈自轸这番提点,皇帝当即派人去窦府请人。 与一般世族不同,窦盛康自先帝时期起便与帝宫交好,轩帝自认让他出面不算难事。 静夜之中,宫殿内烛火晃动,最是磨人。 相较于沈自轸敛目定静的模样,轩帝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如被炙烤在火上一般。 良久,内官来报,“窦府合家也去了香山祈福。” 这回,就连沈自轸都微微一愣。 轩帝盛怒,“这香山到底有什么,一个个都往那去?!” 辛栾低首道:“回圣上,近日是菩萨诞,京中许多世家之人都去了香山的鸿福寺祈福。” 闻轩帝怒意升腾,沈自轸垂首,又道:“既然都去了香山,不如就将宴席之地选在香山。” 沈自轸唇边捡起了淡笑,“但无论是合德公主还是窦氏,恐怕都需要圣上慎重地嘱托。” 这一次,轩帝从前随手就用的人可没那么容易请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败坏 香山之上层林密叠,一片苍翠之巅有一座百年鸿福寺,寺内有一口观音泉。 听闻世代戍守这口泉水的老和尚都有百岁寿命,因此也被时人叫做长寿泉。 平日里不忙的时候,和尚也会给香客打上一两口泉水,润口也罢,祈福也罢,小小的一盏,沁人心脾。 大殿之内,烛火通明,窦氏眷属齐身跪拜。 待出了大殿,安氏道要去寻一位老师傅,便让傅荣华与薛娇娇陪同自己前去了,留几个小辈自己转转。 “听说鸿福寺西面可见山景似画,不如去看看?” “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去吧,我随意逛逛。” 窦荣昌一向认为观景这种附庸风雅的东西无甚有趣,罢了罢手便带着小厮从东边去了。 窦远胜见此道:“二弟最近课业上受了先生的责罚,怕是心情也不甚好,我们自己去吧。” 窦晨曦点了点头,三人带着侍从方往西边去观山景去了。 香山曾被称为龙脊山,只因这一脉山势延绵,似卧龙匍匐在地,背脊成山。 望着一片远山之景,山风鼓动如狮吼在耳,阿笙只觉人世的那点琐碎在这山风面前都如此的不堪一击。 “可是窦家阿姊?” 窦晨曦闻声回首,立刻识出这是文史阁编撰周大人家的二姑娘。 周二姑娘与众人见礼后,复问道:“早知道窦阿姊家也来,便与你同行了。” 这些时日正值菩萨诞,京中不少世家都会前来鸿福寺。 “你一个人来的?” “与我阿姊一同来的,现下阿姊在与方丈问一些事,我便自己出来走走。” “周老夫人身体可好?往年她倒是会来的。” 闻此,周二姑娘神色淡了淡,“祖母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利,母亲在家伺候,所以才派我俩来添一些香火。” “我们正也无事,随你一同去吧。” 周家在鸿福寺供有长生牌,周二姑娘轻车熟路地去添了香火,拜了拜,又与窦府众人一同游走了半晌。 “这么久功夫了,阿姊怎么还没出来?” “不如去看看?” 窦晨曦看了看阿笙,道:“祖母应当也在那边。” 众人说着便一同往另一侧走去。 穿过一条长长的廊道,阿笙从那远远就能看到一片高低错落的屋舍,走过转角,又没落在群山之中。 众人谈笑间似乎听到有哭喊之声,周二姑娘一个激灵,快步上前,一把推开不远处的殿门。 入目便是倒地的侍女,再转眼,便见一对男女衣衫不整。 窦晨曦抓着阿笙便转过身去,不敢去看殿内的不堪。 似乎是众人的闯入让那男子一愣神,被他压制的女子当即大呼救命。 “阿姊!” 周二姑娘大呼,当即上前将那歹人推开,窦远胜亦上前帮忙。 “二弟?” 几名女娘立刻寻来衣物帮周大姑娘穿着整齐,她满眼的慌乱,一身青紫,待回过神来抱着周二姑娘便是大哭。 窦远胜气急,当即一拳挥在窦荣昌的脸上,却被他一把推倒,文仆赶紧进去扶人。 窦荣昌气焰嚣张地走向几名女娘,阿笙见此当即站了起来,挡在他与周家女娘之间。 窦荣昌一边整理自己不算整齐的衣衫,一边嗤笑,“大不了娶了就是,你周家不过一个穷酸的世家,能得小爷看上是你的福气。” 窦荣昌转眼对上阿笙清冷的眼,她眼中的鄙夷将他看得不甚自在。 随即一把抓上阿笙的脸,引得窦晨曦惊呼。 阿笙下意识握上了腕间的袖箭,却还是忍了下来。 “此事你最好不要多管闲事,祖母这个年纪了,可护不得你一辈子,你的将来还捏在我跟大兄的手里,你最好识趣些。” 说完丢开阿笙,复才转身离开了内殿。 窦晨曦上前扶着阿笙,却见她白皙的脸上被抓上了红色的印子。 阿笙摸了摸自己的脸,示意自己没事。 窦远胜赶紧起身走上前来,躬身向周家娘子道歉,并道此事窦家一定会给个交待。 说完便带着文仆往前殿去寻安老夫人等人。 阿笙看着哭得凄惨的周大娘子,不禁蹙紧了眉。 未久,安氏等人赶到,看到哭成一团的周氏姐妹,安氏当下气急,看向薛娇娇。 “你教的好儿子!” 薛娇娇一时也不知所措,面对安氏的指责脱口道:“我当即回去准备文定,这就去周家提亲。” “慢着。” 一个镇定的女声叫停了薛娇娇,安氏看向阿笙,只见她眉目清冷,满是寒意。 “若是肆意逞凶的结果便是要让清白的姑娘委身嫁给凶徒,这到底是对周家的补偿还是对周阿姊的惩罚?” “什么凶徒?” 薛娇娇当即意识到阿笙的意思,正欲反驳。 “佛门清静之地,非礼清白女娘,不是凶徒是什么?” 阿笙字字厉声,丝毫没有退让的余地,她转身看向周家女娘,问道。 “周阿姊,你告诉祖母,你想嫁给窦荣昌么?” 闻此,周大姑娘目中满是惧怕,连连摇头,泣不成声,“不想,我不要嫁给他!” 薛娇娇见此眼神亦冷了下来,“她如今清名不再,不嫁给昌儿,未来哪个人家敢要她?” “阿笙,你莫为了趁一时之快,断送了人家的将来。” 阿笙看向薛娇娇,丝毫没有退让的余地,“周阿姊的将来绝不是嫁给窦荣昌这种逞凶之人。” 此时安氏站了出来,对阿笙道:“此事让长辈处理,你与晨曦先行回避。” 她二人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自家兄弟做出这种事来,她俩不好出面。 阿笙看了看周氏姐妹二人,今日周家长辈不在,姊妹二人抱成一团,满眼的无助。 但阿笙不能违逆安氏的话,临行之前,欠了欠身子,对安氏道。 “周家是文史之家,周阿姊当嫁的也该是满腹经纶之人,女子嫁人便如人生再造,还望祖母以人命为念,莫要让体面毁了她的一生。” 安氏对于阿笙的话却并未回应。 窦晨曦带着阿笙退到了偏殿外,“祖母他们会处理好的,你莫要担忧了。” 见阿笙的眉头便没松动过,窦晨曦不由多宽慰了几句。 阿笙敛了敛眉目,道:“你看到窦荣昌离开前的模样了么?” “那是有恃无恐,这个世道对女子名节的束缚便是他的依仗。” 窦荣昌是仗着两家为了保周大姑娘的名声而不会报官,才敢这般嚣张。 而事实便如他所说,就连安氏也并未打算将此事交给官府,毕竟窦氏与周氏都要体面。 周大姑娘不是周氏唯一的女娘,周氏不会因为她一人得失而毁了周氏的清誉。 “阿姊,从前地字阶的先生授课时曾说,许多国家自强盛转衰,并非因为外敌有多么强大,而是因为他们自身出了问题,朝中出了蛀虫。” 阿笙看向窦晨曦,缓声道:“家、国都是一个道理。” 阿笙眼中的寒意让窦晨曦不禁背脊发凉。 阿笙的话刚说完,却听殿内一片惊呼,她二人赶紧前去查看,却见殿内,梁栋之前,周大姑娘以头撞柱,留下一摊血迹。 而薛娇娇站在一旁微微发抖,显然是被眼前着景象吓住。 她不过多说了两句话,这怎么就寻死腻活了? 安氏站在一旁略微有些站不稳,嬷嬷赶紧上前扶着。 周二姑娘红着眼怒瞪着薛娇娇,厉声道:“我周氏门楣虽小,但容不得人这般侮辱!” 说完豆大的眼泪便掉个不停,她抱着自家阿姊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周家回去报信的人已经紧急赶往帝京,这一切还得等周家长辈到了才能有个决断。 而后女医、大夫纷纷往鸿福寺客院跑个不停,惊动了不少的香客。 倒是肇事的窦荣昌,连个交代都没有,便顾自返回了帝京。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为兄长求个前程 鸿福寺南客院,昨日前殿的动静极大,来来往往到了不少医者,合德此时方知阿笙也来了鸿福寺,今日一早便派人去请。 樟树之下,女使正温煮着花茶,合德一袭芙蓉裙静静地看着手中来自帝京的文书。 此时,外院的侍从来报,窦氏的二姑娘来了。 自合德得了阿笙的暗示后便动身到了香山,今日得了皇帝的信,方才知晓阿笙此意究竟为何。 一直以来她为帝宫做了不少事,轩帝从前还会不吝夸赞两句,如今竟是习惯了,权当她是随手可用的工具一般。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笙见礼过后便见到合德手中捏着的书信。 合德倒也不瞒她,直接将书信递给了阿笙。 阿笙扫了一眼,便快速看完了其上的内容。 缓声道:“如此,便该公主提条件了。” 合德浅笑了笑,“一时倒也未想好。” 合德尚未想明白,要怎样一出席面能才能让帝京的世家看懂天家的意思,同时又能为自己带来最大的利益。 此事毕竟过于突然了。 饶是她也未曾想到,帝京的那些世族居然敢对帝王子嗣出手。 她与轩帝一样想不明白,为何裴氏分家之后,世族势力会这般仿似没了束缚一般。 “拜师宴如何?” 合德微微一愣,“谁的拜师宴?” “大皇子。” 阿笙在一旁坐下,由得侍女给自己斟了一盏花茶。 合德从前想过让大皇子拜一位厉害的先生,能得好的指点,让他有些长进。 裴钰与阿笙她都曾想过。 “猛儿已经十岁了,课业之上却无寸进,皇后对他一向纵容,这一时我也不知能为他找到哪个厉害的先生能约束于他。” “先太傅商博如何?” 合德显然是想都没想过这个提议,她愣了愣,听阿笙继续道。 “商博为三国国士,曾收上百子弟,除了裴钰之前,他也曾指点圣上课业,若是他收下大皇子,帝宫虽未言明,但也足以让众人猜想其中深意。” 太傅为太子师,但商博却是先太傅,并非当今朝官,大皇子拜的是太子师,却又不是太子师。 这一场拜师宴,天家什么都没说,却又好像说了许多。 “皇后母族为辛氏,本是大族出身,大皇子若为东宫,是世家乐见的。” 这安抚之意便明了了。 若是天家许可了此事,那么大皇子便是往东宫的位子上又近了一步,对于合德而言,百利无一害。 “只是如今赵美人刚没了孩子,父王正是对世族憎恨之时,不知会不会许可猛儿认这么一个厉害的师父。” 阿笙浅笑了笑,“正是因为如今圣上看到子嗣上的困难,才当知晓,早定东宫,江山才能定,如今除了大皇子,可还有别的选择?” 她二人心中皆知,自然是没有别的选择。 “只不过,”合德敛了敛眉目,“此时将猛儿推出来,他便当真没有退路了。” 阿笙知晓她的意思,缓声道:“即便今日不将大皇子推出来,难道圣上就会忘了他的生母是来自辛氏么?” 合德闻此,不由失笑,是啊,血缘这个东西改不得,避讳也无用。 “但商博太傅早已隐世,此番又如何肯出面?”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微敛着眉目,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请他老人家出面一趟。” “当真?” 合德倒是不知阿笙与商博还有些关系。 忽来一阵庭风,吹得树枝沙沙作响。 阿笙抬眼,斑驳的光影在她眼中投下忽明忽暗的剪影。 “但是此事之后,我有一事想请公主帮忙。” “何事?” 阿笙笑得浅淡,“我家两个哥哥一心从仕途,大哥哥爱文,二哥哥尚武,但我窦氏子弟若想入官途是有些难的。” 阿笙此话一出,合德便知她所想。 皇帝怎么想窦氏的合德也十分清楚,但与今日香山之局相比,阿笙这要求便是微末了。 “我知我家两个哥哥并非什么大才,也不求高官厚禄,能得个差事有个名声便好。” 合德闻此,默了默,道:“好,此事我来想办法。” “对了。” 阿笙浅淡的笑意从眼眸之中缓缓退去,她声音轻柔,将未完的话说完。 “我大哥哥此人和善,家中不愿他离家太远,怕他所有辛苦都自己扛着。” 她顿了顿,“至于二哥哥。” 阿笙的音色不由凉了许多,“听闻哀牢山戍守的将士都是忠勇之士,我二哥哥一直向往这种英雄人物,可否请公主在那为他谋个前途。” 哀牢山是央国最北边的一座死山,常年瘴气环绕,气候多年冷冽,那地方可谓是人鬼共惧的。 合德看着阿笙,还是特意确认了一番,“可哀牢山距离帝京甚远,这若是去了,怕是多年难回一次。” 阿笙脸上的笑依旧浅淡,却说着令人背脊生寒的话,“我只需要他活着去就行。” 至于能不能活着回来便不是她能干预的了。 阿笙这未完的话让合德也不禁心下生凉,念及第一次见她时,她年纪尚幼,却颇为机灵,如今不知为何,她眼中多了很多淡漠的东西。 但窦氏族内阿笙能得到越多,对她的帮助就越大,于是合德就此应下了阿笙所请。 待合德应下她的话,阿笙方才开口。 “殿下可是觉得我对家中兄长过于残忍了。” 合德对她此话不置可否。 “殿下还记得骊山行宫的宴席么?” 阿笙缓声道:“那时,我身体不适,我这两位兄长为结交权贵便丢下我与阿姊,后来也丝毫不问我二人是否遇到难事才会晚到,而是苛责我二人无法以女娘之身帮其结交贵人。”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与阿姊将来是靠不得这所谓的兄弟的。” “但彼时我只当这二哥哥是性子骄纵而已。” “但性子无论怎么骄纵,人的品性却坏不得,一旦烂透了,便该及时拔除,免得给自己留下后患。” 阿笙不由想起昨日殿内周大姑娘的惨状。 她知晓窦盛康的脾性,窦盛康看重自身血脉,此事即便周家不肯罢休,他亦不会将窦荣昌交给衙门。 此人窦氏不处理,她便来处理。 她此生既然要寄身在窦氏,那么便容不得窦氏出现任何差错。 正如昨日与窦晨曦所言,一国也好,一家也罢,家族之内一旦有蛀虫,便会是一个隐患。 世族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阿笙自知不能与这样的人共荣辱。 否则便是把脑袋系在别人的腰间。 尤其是窦氏的年轻一辈中,尚无能鼎大梁之人,情势本就不乐观。 阿笙知晓自己这般做是多么得心狠,但她更清楚,若来日窦盛康将这掌家之责交了出去,窦氏这两府子弟没了忌惮,那么这太平日子便到头了。 说完这些,阿笙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世家大族之内,容不得多少的心软。” 光影摇曳,阿笙自知她做不到像裴钰那样,为了族人宁可抹杀自己。 既然做不到,不如自私地活着,至少少些痛苦。 第一百二十三章 很闲的沈大人 远山一片惊雀之声腾霄而起。 幽湖之上,一艘轻舟静于湖面之上。 一人以斗笠覆面靠在船头假寐,一旁的船上还吊着他的一支鱼竿。 鱼饵早被吃光了。 一个牵牛的老人走过岸边,忽见有人在河面之上睡着了,大声吼道:“这里是行船的水道!危险啊!” 这一声惊起了一片岸边的水鸟,也吵醒了那叶轻舟之上的人。 那人缓缓拿下那粗糙的斗笠,坐了起来。 今日他以一根玉簪束发,长发落了几缕在胸前,让那一身玉姿多了几分慵懒色,遥遥地看当真是临江的仙。 奈何待他回首,却是一张过于平凡的脸。 沈自轸起身,他看了看入河口的方向,便见一艘大船自外驶来。 大船之上的人见着这独舟一只横在自家行船的路线上,赶紧向主人家汇报。 未久,便见一个女娘身着苍林翠色的群裳走上了船头,她一手挡着此时微微有些刺眼的天光,看清了独舟之上的人。 阿笙莫名,这个地方都能遇到沈自轸。 因答应了公主之事,阿笙从水路提前回了帝京。 她命人将沈自轸请上了船。 阿笙看了看这人一身青素的长服,上次讹了刑部七千两,这都花哪去了?还是这般清贫的模样。 “沈大人新官上任不是正忙的时候么?怎么得空到这来偷闲?” 沈自轸浅笑了笑,“言议阁只需听召到堂即可,不须每日都去。” 阿笙点了点头,说来这言议阁本身就是为皇帝献策的地方,里面的人都是八百个心眼子,若是每日都聚在一起,当真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我听闻近日香山还要热闹几日,笙姑娘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有些事要办。” “是为公主的事吧。” 阿笙神色一凝,她抬眸看向沈自轸,刚好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眼。 “沈大人怎么知道?” 阿笙忽然想起帝京给合德那封信,心中有了猜测,“难道让公主办宴的法子是沈大人的谏言?” 言议阁内的人精明得很,知道皇帝想听什么,因此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说出向世族示好的话。 所以阿笙猜,沈自轸新官上任,需要一个出头的机会,才会借这个时机让皇帝看到自己。 见沈自轸笑而不语,阿笙省得,自己猜对了。 “那沈大人今日是专门来这里等我的?” 阿笙这话刚出口便觉不对,香山距离帝京不近,沈自轸又怎么知道自己何时回京,又会走水路? 沈自轸倒是不答她这话,而是笑道:“笙姑娘可否搭我一程?” 阿笙闻此,嘴角凝上了笑,“好。” 遂吩咐了下去,不走内河道,从外河绕码头回去。 虽是远了一程,但阿笙总觉得沈自轸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所以给他时间将来意讲清楚。 阿笙将沈自轸请到舱内,这艘船内的布置如雅舍一般,软榻案几,香炉繁花,一个不少。 原本阿笙打算从内河道登岸,所以此时舱内的熏香刚好燃完,这淡淡的幽香依旧沁人心脾。 小桃为二人斟来茶水,复躬身退下。 就这半会的功夫,沈自轸便见阿笙望着江水滚滚,有些失神。 眼中的疲态清晰可见。 “笙姑娘看上去有些疲惫。” 听闻沈自轸这话,阿笙微微敛了眉目。 阿笙离开香山之时,周家长辈已经连夜赶到了。 来的是周娘子的伯父等人,都是书香子弟,看着自家姑娘成了这模样,急红了眼,又说不出一句重话来。 安氏被薛娇娇的那些话气得也是夜里难眠。 一边是窦氏的颜面,一边是周家姑娘的清誉。 安氏十分难做。 但这件事上,安氏坚决不让她沾染。 毕竟是自家兄弟的丑事,她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宜惹上关系。 她微微叹了口气,“家中之事。” 这话说得简短,沈自轸静静地看了看她,也未再深究。 阿笙拿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缓声道:“我今日当真是有些疲惫的,沈大人不如直接道明来意?” 知阿笙的性格,沈自轸也不拐弯抹角。 “笙姑娘既然是为了公主跑这一趟,可是想借大皇子向世家示好?” 阿笙抬眸看向沈自轸,他入京时间不长,但却能一眼即明其中厉害关系。 不仅能写锦绣文章,也深谙权势博弈。 如此能力,难怪当日会有朝臣为了他的官位安排与皇帝起冲突。 “是。” 既然都是聪明人,阿笙也就不避讳多少,向沈自轸直言自己的目的。 沈自轸得了阿笙这话,复收回了眼神,看向案几之上波光微晃的茶水。 几片青叶如浮萍漂浮茶盏之上,看似沉浮皆定,实则随着杯盏中的水晃动不堪。 “不知笙姑娘怎么看合德公主与大皇子的关系?” 阿笙默了默,大皇子自小与合德公主亲近,虽不甚得皇帝喜爱,但依仗着公主的关系,再加上嫡长子的身份,朝中支持他的人依旧不少。 沈自轸这问题的答案定然不是这种人尽皆知的事。 “沈大人是话里有话。” 沈自轸笑了笑,“大皇子的生母是辛皇后,而合德公主是圣上元妻所出。” “公主立府之前是养在宫中的,可不是太子府,笙姑娘不如想想,为何大皇子会跟公主亲近?” 阿笙执盏的手顿了顿,她抬眸看向沈自轸带笑的眼。 江水印出的光透入那人一双墨瞳当中,阿笙一时有些恍惚,而后敛了眉目。 “你的意思是,是辛皇后有意让大皇子与公主亲近?” 外界都传辛皇后清居尚宁宫,少问外事,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准确来说,是辛家。” 借合德的手替辛家的子嗣争取皇权,这一招黄雀在后当真是谋划深远。 沈自轸缓声道:“笙姑娘,莫要辛苦一番,为他人做了嫁衣。” 这过河拆桥之事,阿笙也见了不少。 她与合德公主,合德公主与辛家,究竟谁利用谁未必说得准,但阿笙最好做些准备。 她低垂着眉目,将瓷盖放回了杯盏之上,留下一声脆响。 “多谢沈大人提醒,但沈大人为何要来与我说这些?” 阿笙自问与沈自轸关系不过萍水相逢,值得他今日走这一趟么? 此时,船只缓缓靠岸,侍从来报,已抵达码头。 沈自轸起身,理了理衣裳,浅笑道:“为了还姑娘那日糯米鸡的情分。” 阿笙闻此微微有些愣神,这才想起,沈自轸说得是刑部那日,分给他的那份早膳。 待她反应过来,沈自轸已经自行下了船。 码头之上,他的文仆已经侯着了,只是那人手里还牵着一头驴。 看来当日的马跑丢之后,沈自轸如今代步的便是这一头了。 阿笙几分莫名地看着沈自轸无比自然地翻身而上,提溜着缰绳,由着那驴子驮着自己缓慢地离开了码头。 他这样一个人,骑着一头驴招摇过市,当真是让人难以想象。 但想到那是沈自轸,一个出门连个钱袋都见不着的人,又仿佛十分合理。 “姑娘,我们现在回府么?” 阿笙看着码头之上纷乱的人群,缓声道:“先去一趟飞角巷。” 广寒楼的雀阁内,十二正在整理着近日信鸦传回来的有关寒庆使者的消息。 这寒庆的人沿着东境的沿岸,已经一路走了三个国度,倒是一时让人看不懂,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此时,小童来报,窦氏的二姑娘来了。 十二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见阿笙在小童的带领下,直接走了进来。 “姑娘这么快就回来了?” 阿笙浅笑了笑,坐下后,缓声道:“今日来有份委托。” “姑娘要查什么?” “我要辛氏和辛皇后的所有消息。” 阿笙的话说得清浅,但又十分定然,仿佛她要查的并非天家之人。 十二闻此,脸上的笑意收了收,她端正地坐着,浅笑道。 “姑娘,辛氏是皇亲贵胄亦是百年大族,更是我广寒楼的客人,而辛皇后是天家之人,他们的信息我们一般不提供。” 阿笙从腰间摸出那枚信鸦令,置于案几之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我能查,是么?” 阿笙这段时日与广寒楼打交道才发现,当年裴钰给她的这枚信鸦令权限很高。 上至天家,下至边城身份都模糊的流民,没有这枚令无法查的。 除了一件事。 阿笙曾经如开玩笑般,提了裴钰,十二给她的答复却是裴氏家主已死。 这虽是众所周知之事,但阿笙知晓,这并非真相。 到底是裴氏瞰卫技高一筹,还是广寒楼有意隐瞒,阿笙便不得而知了。 她曾经也怀疑过这广寒楼的主人究竟与裴氏是否有关系。 毕竟能养出如此规模的探子并非易事。 但几分打探,十二就是不肯透露主家的信息。 阿笙自那之后便也作罢,毕竟知晓是否与裴氏有关对她而言也没什么用。 十二并未动那么信鸦令,而是笑了笑。 “是,您的这枚信鸦令可以查,但价格可不便宜。” 接着,十二给了阿笙一个数,饶是她也微微迟疑了片刻。 她抬眸看向十二带笑的眼,那是商人图利时的光。 阿笙知晓广寒楼这要价的风格,若是辛氏一族没有值得上价的消息,他们不会与人要这个价格。 换言之,阿笙要查的东西,本身值这个钱。 她看着十二,说得几分随意,“查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没啥耐心 裴府亭台之内,男子一人执棋,细细琢磨着一盘古时的残局。 此时侍从来报,窦氏二姑娘来了。 裴五执棋的手一顿,眉眼带笑,“快请进来。” 未久,便见阿笙带着侍女缓缓走了过来。 今日她着的一袭姝兰鲜色服,纱锻相间的裙摆在行走间带着几分翩翩之感。 而她身后的小桃手里抱着两个盒子,一大一小,其中一个是狭长的模样。 阿笙上前欠了欠身,尚未开口便听裴五道:“可善棋?” 阿笙看了一眼他那棋面。 华清斋地字阶的课讲战术便会细讲棋面,因而阿笙扫了一眼那棋面便知是一盘残局。 这种棋不但废脑子,也废时间。 她敛了敛眉目,故作为难,道:“五爷,我不太善棋。” 听闻她这般说,裴五也并未强求。 他将手里的棋子丢掉,方问:“今日来可有事?” 阿笙笑了笑,接过小桃手里的盒子,递给了裴五。 那盒子狭长,用锦盒装着,拿在手里便能闻到熏香的味道。 裴五打开一看,却是一把戒尺。 这把尺子自阿笙得到后便当真供在了屋内,每日三省其身。 结业之时,她从裴怀之手里拿到此物,如今一年之期满了,她带着从裴怀之那里得来的钱银和这把尺子,来换裴钰留下的另一份承诺。 他离开帝京那日带来了阿大,却并未收回戒尺。 阿笙低垂着眉目,看着那把戒尺,眼中一片波澜不惊。 裴钰,最后再借一次你的势。 裴五是识得这把戒尺的,只是他未想到,裴钰会将这东西给阿笙。 “结业那日,裴院首说一年之后,持此物和那日的结业礼,便可向裴氏提一个请求。” 说着又将那个小箱子打开,里面满满当当的银票,连本带利,分毫不差。 裴五看向一旁的老掌事,见那人点了点头,复问道:“你要什么?” 阿笙端持着谦和的笑意,“请先太傅商博收大皇子邱梓轩为徒。” 裴五闻此,几不可闻地微微蹙眉,“你确定要换这个?” “是。” 阿笙答得毫不犹豫。 裴氏家主一个承诺的份量极重,但凡裴氏可达之处,几乎无不能办之事。 即便是皇帝下了死令,有此承诺未必不可挽回生机。 但阿笙却拿来求了一个跟自己无甚相关之事。 听闻裴五叹了一口气,阿笙浅笑道:“原本此物就早该还给裴氏,拖到今日还能向裴氏提一个请求,我已经是赚了。” 阿笙这话说得漂亮,也说得客气,充满了疏离。 “行吧,既然你决定了,我便不多劝了。” 裴五吩咐人将东西收了下去。 他观这女娘神色浅淡,倒是一副跟自己多的一句话都无的模样。 裴五一时有些好奇,“我可否多问一句?” 阿笙抬眼,笑着点了点头,“五爷请问。” “你跟裴钰到底什么关系?” 阿笙看着裴五眼神中的探究,眼中却泛不起一丝笑意,“九公子从前救过我。” 裴五闻此,微微皱眉,“就这样?” “就这样。” 从前种种,阿笙如今已经懒得细细与人讲述,她知道裴五想问什么。 裴钰这人从前受人敬仰,欢喜他的女娘很多,自己与他多了几分交情便会被人误认成别的关系。 “那你如何看待他?” 阿笙脑海中不由想起了那日西州的开堂,天光之下,谪仙之姿,以才华折服天下,她自问此生阅人众多,但无一个能与裴钰相比。 但那又如何…… 阿笙抬眸看向裴五,神色中不见半丝寻常女娘的娇羞之感。 “通州之前,我认为裴钰其人天下无双,值得我将其放在心上。” 裴五倒是没想到,阿笙会这般坦言,不由追问:“那通州之后……” “通州之后,他只是裴氏家主,我敬佩他为一族所做贡献。” 阿笙眼眸明亮,带上了清冷的笑,“五爷,将一个逝去之人放在心上,我断不会做这般折磨自己的事。” 通州数月给她留下的病根至今犹在,每当她心脉力气有所不及之时,便提醒自己,裴钰是裴钰,她是她。 通州那满城的素缟已经将她年少时渐起微澜的心断了个干净。 裴五此前并不了解阿笙,但她这般年纪,却清醒到可谓之冷漠,怕不是一件好事。 “你……” 裴五还想说什么,却见阿笙起身,缓缓欠了欠身,这片刻功夫她便敛了眼中的冷淡,又带上了谦和的笑意。 “五爷,我今日着实还有要事在身,可容我下次再陪您聊从前?” 阿笙礼数周全,未得裴五回应,道:“那今日便先行告辞了。” 说着便转身往外走,权当裴五已经应下。 待阿笙走出视线,裴五方才重重叹了口气,“现在的孩子都没什么耐心。” 一旁的掌事站得笔直,他睨了睨裴五,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 “五爷,人家小姑娘跟您可不熟,一来就问这些,人家能愿意跟您聊么。” 裴五听闻这话,转头却看那老管事,皱了皱眉,教训的话到了嘴边又思觉管事说得没错,便将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等他自己去解决吧。” 临到了,又轻飘飘看了那管事一眼,道:“我这是替老太太操心。” “您这是拿家主当挡箭牌,省得老太太念叨您。” 裴五没好气地睨了老管事一眼,“老福,你是越老越没规矩了。” “谢五爷夸奖。” 见自己在口舌之上得不了便宜,裴五甩了甩衣袖,离开了亭台之内。 尚御街车驾之上,阿笙自从裴府出来便神情淡淡的,一路话也不说。 小桃知晓她这是心情不佳。 那裴五爷在外听着也是个谦谦君子,怎么开口便问姑娘家这些事情。 自阿笙从通州归来后,身边人几乎不提裴钰其人,免得惹她不高兴。 今日若不是有所求,怕是阿笙在听到裴五爷第一个问时便会转身离开。 小桃不敢吱声,顾自看了看窗外,却看得熟悉的人影。 “那不是沈大人么?” 阿笙闻言猛地抬眼,看了过去,遥遥地便见沈自轸与汪旭阳二人从书斋中走了出来。 “停车。” 小桃几分错愕,听她道:“你先行回去。” 说着便跳下了马车,哪里还有贵女的礼仪。 第一百二十五章 她不该认错 汪旭阳与沈自轸今日得空,原是向来这京中刚开的书斋看看新鲜,却是空手而归。 二人刚出书斋,遥遥便见街对面,阿笙沉着脸朝这边走来。 汪旭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我怎么觉得她今日杀气腾腾的?” 沈自轸看着阿笙微蹙的眉眼,扯了扯唇边,却扯不出半丝笑意,“不止你这么觉得。” 阿笙行至二人身前站定,还是规矩地垂首见礼,尚未待二人回礼,便问道:“二位,我今日想去试一试醉梦楼的邀月,可要一同前去?” 醉梦楼是城中出了名的酒楼,这邀月酒严格来说是米酿,女娘爱喝的甜酒。 但对着今日的阿笙,这二人愣是不敢说一个“不”字。 这醉梦楼位于城东闹市,虽并非京中老字号,但善酿甜酒,颇得世家贵女的喜爱。 阿笙听闻这邀月酒也是近日才出的新鲜东西。 醉梦楼的雅阁内,沈自轸二人看着小二刚抬上来的酒便被阿笙喝了半壶,她还要去倒的时候,却见酒壶被沈自轸摁住了。 “你今日又是为何要来买醉?” 阿笙横了沈自轸一眼,道:“沈大人见谁买醉买的是这甜酿?” 的确,人家买醉大多喝的都是烈酒,倒不是阿笙这般。 但看她这样子也不像是喜欢这甜酒的模样。 “那你是心情不佳?” 阿笙闻此,长长舒了口气,闷闷地“嗯”了一声。 “又是为何?” 许是沈自轸这语气听着有几分耳熟,阿笙闻之愣了愣。 她扫了沈自轸一眼,因沾了酒气,她眼中沈自轸的脸有些许模糊。 阿笙不禁往后靠了靠,而后抬手,将视线中沈自轸的脸挡了起来。 窗外的天光投射而下,洒在那人肩颈处的几缕发丝之上。 时间好像回到了几年前的西州。 裴钰也曾素服加身,将文稿散了一地,他垂首于学识之海,由得天光在他发丝之间作乱。 如今,眼前这人,身骨轻灵,玉姿卓卓。 这一身神仙骨,她不该认错…… 怪不得裴五事到如今还会问她那些…… 心中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出,阿笙往后仰着,那只遮住沈自轸面庞的手直接放在了她的眉心。 将她一双眼遮了干净。 这双眼着于皮囊的相,才会迷惑她多时。 她本是有问欲脱口而出,却又握紧了手,将那些疑问生生咽了回去。 他既未坦白,那么他的事便跟自己没关系…… 二人见阿笙也不答沈自轸的话,此时如同散了精气般,懒坐在宽椅之上,仰着头,没有半点世家贵女的规矩。 沈自轸见此微微蹙眉。 阿笙这人骨子里没什么规矩,但在人前她向来装得极好,少有失仪的时候。 阿笙今日,当真奇怪。 此时阁外一阵嘈杂,嬉笑之声不绝于耳。 “那这么说,周家只能将女儿嫁给窦兄了?” 听闻此名,阿笙缓缓坐了起来。 此时她的眼中再无半分多的情绪。 “一个女人而已,他周家自诩书香门第,哪来的胆子自揭丑事?” 说着又是一声嗤笑。 “还是窦兄厉害,这还不得乖乖让他们将人送到你面前来,自家妹妹成了窦兄的妾,这下让那周子期怎么在学堂得瑟。” 说完又是一阵哄笑之声。 见阿笙神色不对,沈自轸与汪旭阳也猜到了这个“窦兄”多半是窦氏子弟。 阿笙是没想到,归府之时便得闻窦荣昌并未回去,还以为是在半道上耽搁了,却原来又住进了酒色之地,不归家罢了。 窦盛康如今尚在南边未归,窦荣昌那一府又只有窦知进在,窦知进向来是管不了窦荣昌多少。 说来着父子二人都差不了多少,这些年若不是窦盛康因门第之见压着不肯松口,窦知进都不知纳了多少妾了。 阿笙收敛了神色,浅浅地看向对面,她扫过沈自轸,刻意避开了他投来的眼,而后看向汪旭阳。 “汪兄,这般无耻之徒,若是落到你手上当如何处置?” 阿笙唤沈自轸为“沈大人”,到了汪旭阳这里却是“汪兄”。 沈自轸微微挑眉,他此时可以断定,她多少带着几分故意。 汪旭阳倒是未注意到这个。 阿笙会问他,只因他如今在司政领了差事,虽只是编撰,但接触的尽是央国律法和各地审判的先例。 对于这些事当是熟悉的。 但此前这几人对话让人听得莫名。 “不知他究竟犯了何事?” “他在鸿福寺侵犯了清白女子。” 阿笙并未点出其名,但从刚才对话中可知,这个女子便是周家姑娘了。 汪旭阳沉了眉目,“按央国律,违反个人意愿侵犯女子者,轻则判十年牢狱之苦,重则发配远疆。” 阿笙闻此,却忽然浅浅笑了笑,那看来她并未给窦荣昌判错,他便该被送去那荒无人烟之地了此残生。 但现下其实还有一个问题。 窦盛康此人看重家族血脉的传承,当年若那外室生的只是一个女儿,他也不会逼着安氏承认窦知进。 若是要彻底将窦荣昌撵出窦府,就要在窦盛康回来之前,尽快动手。 阿笙从窗户往外看着正巧走出楼内的窦荣昌等人,她指了指窦荣昌身旁的蓝衣男子。 “二位可认得此人?” 汪旭阳顺着看了一眼,道:“商行司甄大人家的二公子。” 阿笙抬了抬眉目,一副了然的模样。 “原来如此。” 二人不知她这原来如此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是两天之后,这甄家二公子便“意外”得到一个消息,皇城司欲招揽新人。 皇城司与京机营在军机阁内属于当之无愧的京官。 对于那些善武不善文之人,这两处是再好不过的去处。 但也因为差事好,这两处招揽新人,向来都引得各家争破脑袋去夺那一个名额。 甄二公子得到这个消息后便当下来了窦府,将此消息秘密告知给了窦荣昌。 彼时,阿笙正在院内小口吃着甜瓜,听闻隔壁府来了客,掀了掀嘴角。 窦知进白日里都在窦氏布行处理事务,能找的便只有窦荣昌了。 此时小桃来报,锦瑟来了。 自上次茉莉公主闹事之后,锦瑟便到了天水阁,如今拿着天水阁丰厚的月给,在城东置办了一处小宅子,日子越发惬意。 锦瑟刚到便见阿笙懒懒地躺在凉椅之上,吹着穿堂风,看样子是午休刚起。 一旁还放着小块的瓜果。 锦瑟将近日的账目拿给阿笙看,天水阁虽有帐房先生,但东家得过目,这是规矩。 但阿笙今日将锦瑟唤来却不是为了这个。 “还记得前几日让你帮我找个贩子传播消息的事?” 这件事锦瑟记得,阿笙着人向三批串子卖了一些消息,又让他们相互流布。 这里面的消息有真有假,真假参半,也难查源头。 他们相互之间都以为自己是得了真消息,并对外卖出了重金。 “我记得你找的那人是叫阿布?” 锦瑟点了点头,“他日常就在天水阁后街做些买卖。” “给他一笔钱,让他暂避,一年以内不要回帝京。” 锦瑟不知阿笙究竟是要做什么,但既然她未让窦府的人去做此事,那么此事便不能被窦氏之人知晓。 而且锦瑟了解阿笙,她若要做某件事,便会将事做绝了,容不得有后路。 因此锦瑟离开窦府之后,便赶紧着人将那阿布送出了帝京。 第一百二十六章 去定了 这几日,帝京的天气变得几分炎热。 因府中长辈都不在,阿笙这几日懈怠了许多,每日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 但今日却是被府内的吵闹声吵醒的。 “不可以进!这是我们姑娘的院子。” 听得小桃的呼声,阿笙方才悠悠醒过来。 屋外人影晃动,似有人在房门外踟蹰。 终是推门而入,刚推开门,便见里屋处双面绣工绘制的云山屏风将内外相隔。 “放肆,何人敢闯我闺房?” 来人亦自知自己行为不当,复道:“军衡司捉拿逃兵,望姑娘见谅。” 说着快速扫视了一遍屋内,见屋内陈设整洁,窗明几净,不像有人匆忙逃入的模样,复退了出去。 阿笙赶紧将衣衫全部穿戴整齐,唤来小桃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几日前,窦荣昌向军衡司上了一封自荐信,待正式文书下达,他却反悔了,三次昭告皆无人接令。 因此,军衡司以逃兵之罪判了窦荣昌。 这才导致军衡司的人亲自上府内捉拿。 阿笙闻此一愣,若是捉不到这窦荣昌,窦府上下都得获罪。 “速将这个消息告知外祖父和香山那边。” “是。” 小桃得了话当即去办。 阿笙是没想到这窦荣昌居然敢拒召,这是也未将窦府内外人的性命当成一回事。 阿笙又寻到外院的侍从问了问别府的情况。 窦知进因在讯问之时有隐瞒之嫌,已经被军衡司的人扣走了。 阿笙看着府中人心慌张,自知不能任由他们再这般搜下去,否则窦氏就是没事也能被外误传了别的罪行。 她快步上前,挡下了还想往安氏院子去的兵士。 “各位,我想有个地方应该能找到我二哥哥。” 此时,城中的花月馆内,窦荣昌因昨日夜里喝了个酩酊大醉,今日根本起不来身。 这几日他便住在了花月馆内,一步也不踏出。 得了这么一个财神爷,花月馆上下自然欢喜。 一早,一名锦衣公子推门而入,将一袋银票放在了一旁的案几之上。 一旁伺候的花娘见着那银钱满眼放光,在窦荣昌脚边揉捏得更加卖力了,却被窦荣昌一脚踹倒在地。 她自知是贵人有话要讲,故而忍着疼痛躬身离开。 “你一直躲着也不是个办法,听说军衡司都将你爹给扣了。” 窦荣昌听得这话,却丝毫不动容,他翻了个身,懒散道:“无事,家里出了事,他们知道去找老爷子,等老爷子回来自然能摆平。” 想到军衡司的事,窦荣昌狭长的眼中露出一丝凌厉的冷光。 “若不是甄衡那个废物的消息,老子怎么会自荐去什么哀牢山守山,等这件事过了,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唉,你也是,这种事怎么会听信那种小道消息。” “他跟我讲是花了重金买来的,绝对可靠,我也派人去打听了,的确是有这么个消息。” 窦荣昌现下也不知到底是军衡司招报处的人弄错了,还是这消息本身是错的。 但不管怎么样,他如今不能现身,否则便只能应召,去那劳什子哀牢山了。 忽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中,窦荣昌神经紧绷,一旁的友人透过门缝往外看去,看到一众士兵在花娘的引导下往这边而来。 窦荣昌低声咒骂一声,也顾不得自己如今身在二楼,一个转身便从窗户跳了下来,直接砸在楼下的摊铺上。 他来不及去管周身的疼痛,爬起来便要跑,却见一处身影笼罩,再抬头,几名兵士模样的人早已经在这候着他了。 当夜,窦盛康便抵达了帝京。 原本他便在返京途中,在近郊遇到了窦府去报信的人,当即快马加鞭地返回。 阿笙得闻窦盛康先一步回来了,她抬眼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当即将头上的发饰拔下,做出一副未来得及梳妆的模样。 随即便去了正庭。 此时窦盛康已经着人去军衡司打探消息。 见得阿笙几分憔悴的样子来与自己见礼,窦盛康微微蹙了蹙眉。 “怎么这身模样?” 阿笙故作疲惫,欠了欠身子,道:“今日一早便有兵士闯入府中将我惊醒,还差点要到我屋内去搜,府内下人不知他们来意,被吓得四处逃窜。” “我在那些兵士走了之后,又去着人一一寻人、安抚,忙了一日未曾休息。” 三府之内,窦升平去了北边还没回来,窦知进被抓,其余人都在香山,就剩下这么个孙女主事。 念及此,窦盛康朝阿笙罢了罢手,示意她从旁休息。 此时,窦盛康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报。 的确是窦荣昌自己去军衡司自荐的。 “不过按二公子院内人的说法,说二公子是自荐去皇城司,而非哀牢山。” 闻此,窦盛康眉目紧蹙,他紧抿着唇,怒意勃发。 阿笙看着窦盛康的模样,几不可闻地掀了掀嘴角。 军衡司招兵可不是点菜,容得人想去哪就去哪。 招兵是统一征召,再按时需分配。 换言之,无论是自荐去哪,军衡司都是首要按照军机各部的需求优先分派。 窦荣昌进国学堂这么久,却还是这么脓包,连这么简单的门道都不清楚,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窦盛康如何不气。 而且军衡司与文部不同,作为戍守一国的重要集权机构,他们几乎是软硬不吃,只听天家的。 所以,即便是窦盛康的人也不过是从军衡司打探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连窦荣昌的面都见不到。 阿笙细细端倪着窦盛康的模样,很想知道他会怎么做。 若是窦氏替窦荣昌应下军召,那么窦荣昌便只能只身前往哀牢山,此后生死未卜。 若是窦氏拒召,便是满门获罪。 这一次他会像七年前那样,为保窦氏,抛弃族人么? “老二什么情况?” “二爷是在问询的时候,被察觉知情不报,所以被一并带走了。” 那人看了看窦盛康,而后低首道:“军衡司那边说,可给钱赎人。” “他们要多少?” 那人抿了抿嘴,低首道:“三万两。” “荒谬!” 窦盛康勃然大怒,当即将案几之上的茶盏砸了出去。 按央国律例,可赎之人以三至五十两银钱不等赎之,具体按情节算,这三万两,明显就是在讹窦氏。 军衡司办事向来嚣张,如今得了机会,自然不肯轻易放过窦氏这块肥肉。 阿笙看了看不远处碎成几块的茶盏,其上青花的图纹清晰,光这一盏便足以赎普通之人了。 她起身欠了欠身子,对窦盛康道。 “孙女倒是有一个法子,可以帮二哥哥逃脱征召。” 闻此,窦盛康的眉目松了松,“说说看。” 阿笙看了看一旁的仆从,窦盛康会意,当即将人遣了下去。 “不知外祖父可得到香山的消息?” 窦盛康此次南下一直辗转,未在一地久待,因此消息并不及时。 “尚未。” 阿笙闻此,敛了眉目,故作为难的模样。 “此次二哥哥随我们去鸿福寺祈福,但他……” 见阿笙顿了顿,窦盛康不禁又蹙紧了眉,“说下去。” “但他轻薄了周大姑娘,导致人家为明清白而寻死。” 闻此,窦盛康都颇有些震惊地愣在了那。 阿笙见此连忙继续道,“但如今人无事,只是周家的人不肯就此罢休。” “我知道军衡司招兵是不招罪身的,如果周家将此事报与官府,二哥哥虽会得些罚,但好过在哀牢山那种地方浑过一生的好。” 周家在文史阁当差,而央国文史阁着书立典,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举国文人雅士的言论。 无论此事是被告至官府,还是被周家找着机会报复,窦氏声誉都将大为受损。 尤其是在崇尚礼教的世族面前,那便当真是抬不起头了。 阿笙知晓,窦盛康与窦氏女眷不同,他着眼的永远是整个窦氏的前程。 他明白窦荣昌干得这混账事真正的影响在哪。 阿笙看着窦盛康眉眼中逐渐冷淡的神情,顾自敛了眉目。 若无周家之事,窦盛康或许会想办法将窦荣昌弄回来,但有了周家之事,窦荣昌不但得罚,还得重罚才能平了此事。 但他身上挨的这罚又不能将窦氏拖下水。 因此,应召被丢去哀牢山便是最好的结果。 阿笙敛了敛眉目。 这哀牢山,窦荣昌是去定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门被屠 合德公主在香山为大皇子办拜师宴,诚邀各大世家名士前往观礼。 大皇子所拜乃是先太傅商博。 商博曾为三国国士,亦曾为太子师,其身份之重,由得众人各自猜想,天家此举的意义。 而就在满帝京之人都往香山而去的时候,窦氏主家的人却反道而行,匆匆赶回了本府。 薛娇娇得闻丈夫与儿子都被军衡司扣留之后,几夜未合眼。 刚到府内,便去见了窦盛康。 但此时,窦盛康主意已定,窦氏已替其应召,窦荣昌必须去哀牢山。 哀牢山那活死人待的地方,窦荣昌身骄肉贵,自小养在富贵窝的人哪里去得,即便去了也怕是没个完整地回来。 得闻这个消息后,薛娇娇直接昏死在了窦盛康的书房。 安氏见此将别府的管事唤了来,这几日薛娇娇怕是没心力料理自己府中之事,遂交待有事便直接往她的院内报。 “阿笙呢?” 自安氏归来,便不见她人影。 “前几日,军衡司兵士入府搜查,惊了姑娘,她这几日都在房内休息。” 安氏闻此,当即往阿笙的院子去看看她。 而此时,阿笙方才起,这几日府内闹腾地很,她不想多参合,都未出院子,就连装扮也免了。 安氏到的时候便见她妆容素淡的模样,但神情中不见丝毫的疲惫。 这个孙女她是知晓的,断不是几个兵士就能吓到的。 她会在院中闭门不出,多半是不想参与窦荣昌之事。 阿笙见安氏来,当即让小桃将今日后厨新作的点心拿了出来,又沏了一壶新茶,半点没有那侍从口中受到惊吓的模样。 阿笙低头抿了抿茶水,似随意般,问道:“外祖母,香山的事可处理妥当了?” 闻此,安氏叹了口气,周家文骨铮铮,不肯妥协,再加之薛娇娇此前对人态度傲慢,那周大姑娘道自己宁愿出家做姑子,也不愿善了此事。 “如今,人去了哀牢山,这下周家该满意了。” 说到这,安氏忽然想到阿笙对窦荣昌此事的态度,心中一个猜想划过。 这军衡司虽说行事独立,但唯独听得天家的,阿笙与合德公主有些交情,莫不是…… 她细细地端倪着阿笙,见她吃了一小口酥点,听闻窦荣昌被派哀牢山,不见欢喜之色,亦无惊讶,倒与寻常无异。 她张了张嘴,本是有话欲出,却还是咽了回去。 安氏知晓,无论如何,此事已定。 一个外室子嗣,不值得将自己的孙女搭进去。 不过有些话,她须得让阿笙知晓,唯愿她将来下手能知个轻重。 安氏放下了手中的杯盏,缓声问道:“你可知为何窦知进父子如此不堪,但你外祖父却依旧愿意尽力保他们?” 阿笙闻此,脱口而出:“外祖父看重男子胜于女子。” 她这话说得笃定,但安氏却摇了摇头。 “当年他亦想过给你母亲招一个赘婿,将家中产业交给知雪打理。” 三子当中,窦知雪的聪慧是其兄弟远不能及的,若非因为苏致远,窦知雪的人生当有不同的结局。 这话阿笙显然是第一次听闻。 她一直以为,窦盛康愿意养着窦知进那一府的废物,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更看重儿子能为他窦氏延续血脉。 “你外祖父看重的是血脉,而不是男女。” “他不是不知道窦知进那一府的无能,但因为他们留着窦氏的血脉,所以愿意一而再再而三的容忍。” 安氏看着阿笙,一双如秋水一般的双眸带着温和之感。 “你当知晓窦氏祖上也曾拜相。” 阿笙点了点头,她并未打断安氏的话,听着她讲着只有老一辈才知晓的事。 “你外祖父的父亲是央国立国以来唯一一个不及知天命之年便坐上宰相之位的重臣。” “那时的窦氏风光无二,可谓满门勋贵,你外祖父的好几位叔伯都在朝中担任要职。” 阿笙是第一次听闻窦氏其他族人的消息,她甚少听人提起他们。 “当年窦氏一门广施恩德,受其恩惠的官员和世族至今都还记着从前的恩情,这才让你外祖父如今一届商贾之身还能在一些事上说得上话。” 安氏叹了一口气,“但窦氏那时的荣华却没有延续多久。” “那一年,窦氏阖族归乡祭祖,却在返乡的途中遇上山匪,一门被屠戮殆尽。” “唯有你外祖父,因学堂的课业未能随同前去,而逃过了一劫。” 安氏的话轻飘,被听得阿笙背脊发凉,“山匪”二字用得何其轻松。 那年江淮的山火和匪徒,阿笙犹记在心。 “外祖母。” 阿笙斟酌着语言,问道:“当年窦氏莫不是在替天家办事?” 如此年轻的宰相和一门重臣,在世家当权的世道,唯有天家刻意的培养才会有这般的结果。 安氏知晓她猜到了什么,并不隐瞒。 “是,窦氏是皇帝一手提拔起来的。” 安氏默了默,“但也因此惹了他人的眼。” “当年窦氏回乡祭祖之事被人扭曲事实报给皇帝,道窦氏满门是携罪证叛国潜逃。” “皇帝当年听信他人之言,本就对窦氏起了疑心,听了这些,又看了伪证,便怕那些年借窦氏之手所做的事被人知晓,所以让人半路截杀。” 此刻,夏季的热照不暖心底的寒。 “你外祖父后来查得了真相,但却报不得家族之仇,也曾消沉许久。” “自那之后,他便转而对血脉十分看重,想着恢复当年的荣光。” 正是因为族人被杀殆尽,窦盛康才会这么看重窦氏的血脉,即便是窦荣昌这种如蛆虫般的人也愿意留下。 阿笙从前看不上外祖父的懦弱,但此时她知道,他当年定然是凭着惊人的毅力才能说服自己,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借着天家之势苟活。 一切只是为了将窦氏延续下去。 “后来他等到机会澄清了皇帝对窦氏的误会,凭着天家对窦氏有愧,为自己谋得前路。” 也正是因此,他才能借着天恩,让侯府将女儿嫁给自己,从此开辟自己的商贸王国。 阿笙低了低眉目,“所以当年,他才会那么果断地放弃父亲……” 因为他知道在皇权面前,任谁都无能为力…… 安氏点了点头。 “不过,我依旧不认同他为了窦氏的延续可牺牲任何一个人的想法。” 而阿笙今日正是利用了窦盛康的这种想法才将窦荣昌赶出了窦府。 安氏知晓阿笙聪慧,一点即通,自己最后的这句话,才是想说给阿笙听的。 “亲人之间若仅剩算计和谋划,便如失了背脊,难抗外面的风雨。” 阿笙微微敛了眉目,她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孙女省得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祖父救命 几日的暴雨过后,天气开始凉爽了起来。 今日一早傅荣华院子里的侍女便给阿笙这边送来了窦远胜从宣城带回来的荷叶酥。 听闻窦远胜得文史阁钟典侍的举荐,等来年开春,从国学堂结业后便可入文史阁,任职编撰。 虽是小官,但在恩科落榜后,这个小官却让窦远胜有了回家面对窦盛康的勇气。 也因着这件事,窦升平那一府高兴了好几日。 举荐这个门道,窦升平早年便想过,但奈何自己当年的失败历历在目,窦氏子孙想入朝为官着实艰难。 尤其有先祖的盛世在前,窦盛康原也是看不上那些零碎的官职。 这才让窦远胜勤于精进,朝着恩科努力。 但今年的尝试也让窦府的人看明白,这个长孙当真不是那块儿料。 如今能不费家中功夫,得一个举荐的官职,已然是不错了。 阿笙看着案几上的荷叶酥便知,香山的拜师宴应当十分顺利。 这份举荐是合德公主答应她的第二件事。 她随意地尝了一小口,有些过于甜腻,复又放下了。 此时的院外一片吵闹,阿笙懒在软榻上睨了一眼,小桃当即会意,出去查看。 未久却见几个婆子不顾阻拦地冲了进来,与她们一同前来的还有薛娇娇。 自窦荣昌被军衡司派去了哀牢山后便是音讯全无,薛娇娇成日里夜不能寐。 她与窦知进成婚多载只有这一个儿子,本就是捧在手心养大的,如今多年心血白费。 而窦盛康一向看重子嗣,见如今二房是这模样,窦知进再提纳妾之事时,窦盛康方才松了口。 这些事本就已经折磨的薛娇娇人日渐消瘦。 今日,她听得小厮私下回报,那日正是阿笙向军衡司的人告了窦荣昌的去处,这才害窦荣昌被抓。 心中本就窝火,这一下全都点燃了,带着人便冲来了阿笙的院子。 阿笙看着薛娇娇冷着的脸,和那几个颇为面生的婆子,便朝被阻挡在外的小桃使了个眼色。 小桃当即会意,往安氏的院子去求援。 “二舅母……” 阿笙话未说完,便得了耳边一片嗡鸣之声和脸上火辣的疼痛。 薛娇娇不顾仪态地动手扇了她。 她蹙着眉看向忽然动手的薛娇娇,院外的两个婆子想冲进来却被薛娇娇的人拦了下来。 薛娇娇横眉冷对阿笙,厉声道:“你别忘了你本姓苏!本就是个寄人篱下的东西,居然敢联合外人陷害我昌儿!” 说着又指着一旁的几个婆子,“把她给我架起来。” 几个婆子伸手就要去捉阿笙,却见她一个翻身,躲到了软榻的背后去,与几人拉开了距离。 几人未想到阿笙身手这般灵活,正要去捉,却听她朗声道。 “你们可想到了,二房可不是我祖母正经的儿子,你们眼前这个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值不值得你们冒险动我?” 薛娇娇听闻这话,气急败坏,大喝道:“这是我薛家的奴,还怕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 阿笙这才省得,难怪这几个婆子看着面生。 薛娇娇这是知晓窦府之人不敢因为她的话轻易动自己,这才找来母族的奴仆。 阿笙看着薛娇娇这恶鬼似的模样,便知她是多日的情绪郁结,好不容易找到了自己这个发泄口,怎么可能轻易放手。 此时的道理是讲不通的。 “薛氏。” 阿笙的声音冷淡,再无尊称,“今日你动了我,这窦府便再无你容身之处了。” 薛娇娇怒极反笑,“这可不是你说了算!今日不治你,难消我心头之恨!” 几个婆子应声前去捉人,但阿笙这屋内外格局她比那几个外人清楚,她快速躲到屏风之后。 趁着她离开几人视线的那片刻时间,猫着身子,往反方向跑。 几个婆子以为她跑进了里屋,追了过去,却空无一人。 薛娇娇转眼见阿笙跑到骨竹大窗边,立刻自己亲手去捉。 她扑了上去,却只是抓住阿笙外衫的一角。 初秋的衣衫还带着轻薄,阿笙听得“嘶啦”一声,外衫被屋内的薛娇娇撕了一块下去。 她趁着人还未赶出来,当即往外跑。 阿笙本能地往安氏的院子跑,但下一瞬她便想到了另外一个主意。 她停下了脚步,刻意等了等薛娇娇的人。 未久便见她带着几个婆子追了出来。 她们眼见人就在眼前,哪里肯放弃,立刻追了出去。 那几个婆子对窦府内的格局陌生,只知追着阿笙。 阿笙这一路也不闹也不呼救,一点也看不出被恶人追的样子。 那几个婆子身材臃肿,跑起来本就费劲,再加上对窦府并不熟悉,只觉阿笙跟个泥鳅一样难抓。 她这般带着几个婆子在院内疯跑,让许多路过的小厮好些莫名,也不知该不该阻止。 毕竟她也没呼救。 阿笙看着窦盛康书房外的连廊近了,方才大喊出声。 “祖父救命!” 她一边喊着,一边确定那几个婆子跟着追了过来,顺手还将自己的发饰弄得几分散乱。 窦盛康原本在书房内与几名商行的管事商讨事情,听闻这声当下起身走了出来。 抬眼便看到阿笙被几个婆子追着逃窜的模样,她外衫被撕破,头发也几分散乱。 守在书房外的窦府管事定睛一看,当即对窦盛康道:“那几人并非我窦府之人。” 窦盛康闻此,当即下令将那几个婆子捉起来。 阿笙快速蹿到了窦盛康和管事的身后,大口缓着气。 仆从很快动手将那几个婆子给扣了下来。 这些人此时方才省过来自己追着人跑到了什么地方。 窦盛康盛怒,外人居然跑到窦府之内对窦氏的人动手,当下就要交官府查办。 阿笙躲在窦盛康身后,看到不远处薛娇娇从假山之后偷偷探出头来,她亦是看到几人跑的方向不对,才追了出来,没成想,阿笙这就将窦盛康唤了出来。 她鬼鬼祟祟地想要往内院躲,却听得阿笙大喊。 “是二舅母,这些人是二舅母带来的!” 阿笙指着假山的方向,几名武仆当下顺着阿笙指的方向,将薛娇娇扣了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窦盛康厉声问道。 阿笙做足了委屈的模样,本还想挤几滴眼泪,奈何眼中干涩,她便也作罢。 “二舅母说当日我泄露了二哥哥的去处,才让他被军衡司抓了,今日便要发卖了我给二哥哥报仇。” 薛娇娇哪里说过“发卖”二字,她猛地抬头对上阿笙,却见她站在窦盛康的身后,一脸淡漠地看着自己。 哪里有言语间的委屈之色。 第一百二十九章 继承人 薛娇娇连连摇头,对窦盛康道:“我没有!” “你若没有,这些婆子又是怎么回事!” 窦盛康近日本就对二房不甚满意,如今薛娇娇还带着外人来窦府行凶,他如何能容得。 “去将老二叫来。” 薛娇娇此时还想辩驳,她看懂了窦盛康眼中的盛怒,猜到了自己的下场,止不住涕泪横流。 “父亲,我只是一时气愤,我只是为昌儿不值啊!” 薛娇娇此时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她当着一众仆从的面,跪在地上,指着阿笙道。 “若非因为她,昌儿何至于要去哀牢山那种地方,父亲,昌儿可是您的亲孙子啊!” 薛娇娇这些年侍奉也算勤勉,窦盛康听闻她这话,有些许动容。 阿笙见此,低声道:“可当时,军衡司的人都快闯到祖父与祖母的院子去了。” “咱们窦氏经营多年,比如账本、印信这些,可不能被朝廷的人翻了去,为了这个我才出面的。” 阿笙刻意提了提印信和账目,窦氏经营多年,未必都是清白的生意,这些东西窦盛康绝不会想让朝廷的人知晓。 窦盛康听闻这些,不禁皱眉,他看向薛娇娇,只觉心烦。 当初便是觉得窦知进出身不高,为他择了江淮的薛氏为妻,如此也能抬一抬二房的身份。 但不曾想,这薛家管教出来的女儿会是这个样子。 这么多年,脾性是一点都没有变。 凡事不找自己的原因,错的永远是别人。 此时窦知进在仆从的带领下匆匆赶了来,这一路,他已然知晓发生了什么。 刚到便见薛娇娇跪在地上,当即也跪了下去。 “儿子有错,请父亲责罚!” 窦盛康看着这个儿子,气不打一处来。 “我花了三万两将你从军衡司赎回来,你就是这么管理自己内府之事?” 窦知进哪里敢抬头,当即连连叩头,忙道是自己的错。 阿笙看着窦知进这熟悉的动作,便知为何这二房这么多年无用,窦盛康依旧给他与长房同等的富贵。 便是因为窦知进这能屈能伸的性子。 他不辩驳,凡事先认错的态度,便让窦盛康欲发的火气,压了下去一半。 阿笙看着这情形便知,此事只能到此为止了。 她缓声道:“祖父,二舅母也是因为二哥哥的事气急才会失了理智,这件事交给二舅舅他们自己处理吧。我也没受什么伤。” 窦盛康侧目看着阿笙脸上已经微微红肿的脸,不由叹了口气。 还是知雪的女儿懂事。 “还不带着人滚!” 窦知进闻此,当即一把将薛娇娇拉起来,丢给府内的仆从,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窦盛康吩咐道:“去收拾收拾吧,今日之事是你二舅母不对,若有想要的东西便着人来告诉我,权当祖父替你二舅舅给你道歉了。” 阿笙低垂着眉目道“是”,倒是看不出喜悲的模样。 窦盛康这所谓的补偿,阿笙并未看在眼里。 她只愿那薛娇娇当真得了教训,莫要再来招惹自己。 待阿笙往回刚走到内院的门口,方才见安氏正往外赶。 小桃赶到安氏院子时,她正在午休,这刚赶到阿笙的院子便见院子空了,又才往外院来,这便耽搁了许久。 安氏心疼地看着阿笙的模样,“哎哟,怎么会弄成这样?” 安氏看着阿笙脸上的红肿和身上破烂的外衫,满眼的心疼。 那一巴掌薛娇娇是用了全力了,阿笙这皮肤本就容易起红痕,这下当真要许久才能消下去了。 她伸手想要去碰阿笙脸上的伤,却被阿笙反手握住。 她收了此前那委屈的模样,脸上尽是几分讨好的笑。 “我没事的,上点药就能好。” 闻此,小桃微皱着眉,补道:“上次在香山,二公子抓着姑娘的脸就那么一会儿,便留了红痕,现下这个得消到什么时候去?” “小桃!” 阿笙连忙叫停小桃,却见安氏皱紧了眉。 “什么时候的事?” 安氏是第一次听闻窦荣昌还对阿笙动过手。 阿笙脸上上去,将安氏挽着,一副撒娇的模样,“没事的祖母,都是小事,寻常人家兄妹之间争个小玩意儿都还能打架呢。” 安氏知道阿笙是不愿意自己烦心,但她也不是那么好唬弄的。 安氏不再问阿笙,而是看向小桃,“你说。” 小桃看了看安氏,又看了看阿笙,支支吾吾。 “我的话不管用了么?” 安氏语气严厉,小桃当即低身垂首,后将阿笙那日因挡在周氏姐妹之前,而惹怒窦荣昌的事说了出来。 尤其那句“你的将来还捏在我跟大兄的手里”刺痛了安氏的耳。 阿笙见安氏抿着嘴,半响不说话,便知她是当真恼怒了。 安氏看了看阿笙这一身,缓声道:“先去收拾收拾,我有话与你外祖父谈,你晚些时候来寻我。” 阿笙见安氏这般正色的模样,只能垂首称是。 书房内,窦盛康与众人议事再次被打断。 安氏款款走了进来。 众商行管事起身向安氏见礼,安氏罢了罢手,对众人道:“劳诸位稍等片刻。” 众人闻此起身,尽数走出了书房,去前厅候着。 这些都是窦氏商行的老人了,对安氏十分恭敬。 窦盛康以为安氏前来是因为阿笙刚才的事。 复道:“我会补偿阿笙,此事……” “甚好。” 安氏打断了窦盛康的话,“既然你有补偿之意,我便与你说清楚我的打算。” 安氏身姿端正,眼眸明亮,却尽是犀利的光。 “我要你重新安排窦氏产业,二房不得再以主家身份参与窦氏商行的生意。” 安氏此话一出,窦盛康不禁微微蹙眉。 “二房是个什么货色你比我清楚,如今你尚能干得动,将来你连路都走不得了,但若再出祸事,谁还能摆得平?” “今日窦荣昌能干得出这些腌臜之事,还不够你警醒么?窦氏之内已经开始生蛆,便要挖去腐肉才能有生机。” “就算你再给知进纳妾,你这把老骨头能等到他们教养出一个像样的继承人么?” 安氏一连质问,让窦盛康一时无言,他心中甚是清楚子嗣的无能,但又怀着希冀,不忍将事做绝了。 “就算将老二撤下来,升平一人也担不起窦氏那么大的担子。如今远胜入仕,将来这家业也不可能靠他。” 安氏放缓了声调,道:“不是还有阿笙和晨曦么?” 窦盛康微微一愣,看向安氏,“这俩丫头可都是要嫁人的。” “魏氏如今获罪,魏徵将来在帝京立府靠的也是我窦氏的关系,这与入赘有什么两样?” “再来说阿笙。” 安氏说到这,又叹了口气,“皇帝那则旨意,她终究是难嫁大族子弟了,不如给她招个赘婿,我也安心些。” 窦盛康微微凝目,他在认真思考安氏所说的话。 “阿笙做的海上商道如此成功,她的能力你是知晓的。” 见窦盛康动摇了,安氏方放缓了语气,道:“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成日里这般忙碌,没一日轻松的,该歇歇了。” 安氏这话,终是让窦盛康松了松眉目,他往后靠在了宽椅之上,看着窗明几净的堂室,敛了敛眉目。 这些年他一心想培养的儿子,却没一个像样,倒是一个在外多年的孙女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见窦盛康神色松动,安氏浅笑道:“阿笙是在裴氏教养长大的,裴氏可比你我会教孩子。” 窦盛康抬目看向安氏,她发间的银丝已是藏不住。 年少夫妻,她跟自己一样都老了,还能经得起多少的折腾? 念及此,窦盛康不禁长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 第一百三十章 答应 夜里微凉,阿笙披了一件外衫去了安氏的院子里。 屋内的灯火亮着,这个点安氏还未休息,便是在等阿笙。 嬷嬷遥遥地见她到了,赶紧将人迎了进去。 天气转凉,屋门又加上了竹帘,撩动时发出几分生硬的声响,便将正在假寐的安氏惊醒了。 “外祖母。” 安氏见她来又让嬷嬷点了上了几盏烛火,将屋内彻底点亮。 待嬷嬷退去,她方才将白日在书房里与窦盛康商量的事告之阿笙。 毕竟有些事还需要她的同意,尤其是招婿的事。 阿笙闻此默了默,她避开招婿之事不谈,先说起了二房的事。 “我虽与二舅舅他们接触不多,但他们已经习惯了家中的供养,认为这是理所应当,若是猛然撤去他们享受的一切……” 阿笙顿了顿,看着安氏,“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安氏听闻阿笙这话,知她是在担忧。 毕竟二房能教养出窦荣昌那样的人,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便足以证明,窦知进夫妇二人也并非什么良善之辈。 “没必要为了我用这么强硬的法子。” 安氏敛了敛眉目。 “我会这么与你外祖父提,也并非是完全为了你。” 安氏缓缓道:“你外祖父如今年纪也大了,这窦家上下却没个能支撑的人,升平能力也就这样了,给你外祖父做个帮衬尚可,但独挑大梁,还缺了些能力。” “本就是勉强支撑的局面,再来个搅事的,将来便当真没得安宁了。” “所以我想着趁着我们还在,将这些未来可能给窦氏带来危险的问题都先解决了。” 这些年,窦盛康给二房那边的权势可不小,几乎能与长房分庭抗礼,若二房将来起个坏心思,便能断去窦氏半截性命。 阿笙闻此,默了默,她看着烛光中安氏疲惫的神色,终是开口道。 “不如这样外祖母,我不碰粮行的事,其余的生意我可以学着打理,可好?” 粮行是窦氏最大的产业,安氏知晓阿笙不碰这部分,一来是因为这样更能被两府接受,二来还是她的那个看法。 阿笙并不看好粮行的生意。 尤其她自问自己做不到像窦盛康那般,心甘情愿做皇帝的钱袋子,在皇权面前低头做人。 “可窦氏本就是粮商。” “窦氏也可以不止是粮商。” 烛火在阿笙的眼中撒下细碎的光,她的笑带着生机,让人心中清静。 安氏终是点头,生意上的事容她慢慢来。 “那招婿的事?” 闻此,阿笙敛了敛眉目,烛光印入她的眼,让人看不清神色。 安氏见她这番模样,知道现在提这个事还太早了。 阿笙自小因聪慧得了不少夸赞,她虽不表露出来,但骨子里是带着傲气的。 若是招婿,那么将来的丈夫便注定只能是个能力不如她的寻常男子。 她当真甘心委身于这样的人么…… “算了,皇帝的旨意还有些年岁,你……” “我答应。” 阿笙打断了安氏的话,她抬头浅笑着看向安氏,一双眼眸中再无半分情绪。 “皇帝只是说五年不得议亲,但没说不能事先物色,对吧,外祖母。” 安氏见她松口,才算放下心来。 “你能这般想最好不过了。” 阿笙浅笑着道:“那就劳您替孙女决定了。” 阿笙是个主意大的,凡事都知道自己拿定,到了自己的亲事却没半个要求。 安氏如何不知,她会说出这番话便是昧了自己的本心的。 但这世上,哪里有万事都如意的。 “好,我替你把关。” 祖孙二人又说了好些话,直到安氏困意上来了,阿笙方才离去。 刚离开安氏的屋内,便见小桃旁边还有外院的婆子早候着了。 “锦瑟姑娘来了。” 锦瑟夜间来访定然是有急事,但小桃他们见祖孙二人在聊天又不敢进屋打扰。 因而只能让锦瑟等着。 阿笙闻此,赶紧往前院去,遥遥地便见着庭内有人一直在那踱步。 锦瑟见阿笙终于来了,当即迎了上去。 还未来得及全了礼数,便听锦瑟道:“咱们的船在梁国入内河分支的地方,因河流水量骤减无法再前行。” “怎么会这样?” “梁国新政,引京河水淤闲田,几次放水之后,京河水量骤减,咱们的船装了大量货物,船身极重,根本难以前行。” 梁国是航道到西州的第一站,当日的协议中,航道保证这东西得运到梁国内陆的码头。 而京河是到岸的唯一一条分流,若是船只无法再前行,那么货物只能提前登岸。 但是阿笙他们这海上的货没有陆运的文牒,一旦提前登岸,便须要陆运文书,还需缴纳大额的关费。 阿笙并未急着回答锦瑟,而是在庭内坐了下来。 这海上航运的利益巨大,虽然东境靠着央国和裴氏的影响力做了下来,但西境却又是另一回事。 她不得不考虑,这件事是梁国有意为之。 哪里会那么巧,明知会有重型船只往来,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去引京河的水,她若记得不错,梁国的那些良田可都在东北域。 阿笙抬眸看向锦瑟,烛火之下,竟是狡黠。 “我有个法子……” 夜风微凉,吹落树叶几许,锦瑟听完阿笙的话有些愣神,而后方才省过来。 “但这只是一时应对,若要梁国不再出岔子,还得让裴王后以西州王庭的立场震慑才行。” 听阿笙提到西州,锦瑟想起了近日得知的消息。 “我听闻裴王后前不久撤销了王庭派给茉莉公主的王庭侍卫,同时将弄墨招去西州,也不知动身了没有。” 阿笙闻此,微微垂了眉目,王庭卫被撤,茉莉当真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她的任性将阿笙为她争取来的尊贵消耗得分文不剩。 阿笙随口多问了一句,“那茉莉公主现在可还在帝京?” “在的,裴氏为她与皇后母族订下了姻亲。” “辛氏?” 阿笙微微一愣,她不由想起了沈自轸对她的提醒。 这个辛氏如今出了一个皇后,又有受合德公主扶持的大皇子,如今又与裴氏搭上了关系。 看来这央国,是要再出一个势力庞大的世族了。 裴氏分家之后,众人皆以为那是这个古老门楣的衰落,但阿笙知道这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世族权分天下的时局,现在才刚刚起步。 既然裴氏会是这场变局的执棋手,那她可不能干看着。 待锦瑟离去,阿笙在庭内又坐了良久,她看着满庭的夏花欲败,秋风已至,微微掀了掀嘴角。 这世上还是不缺有趣之事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选布行 西州的雄鹰翱翔而过,带来了东边的消息。 一早,王庭便收到了央国来信,紧急送往了王后处。 最近,西州王贺兰倬的身体每况愈下,裴王后每日都要陪着他将早膳用过之后,才会与朝臣商讨国事。 这是裴王后给西州朝廷的态度,她先是西州王的妻子,而后才是监国的王后。 这番态度为她赢得了不少前朝的赞誉。 侍女将信件捧到裴王后身前,她取来一看,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 一旁候着的嬷嬷是裴王后身边的老人了,见她这模样便知是谁的来信。 “这是笙姑娘又有什么谏言了?” 裴妙音很喜欢阿笙,因为她聪明,明白裴妙音作为一国之后和裴氏嫡女需要什么,但却不谄媚权势,永远懂得她自己在其中能谋得什么。 她的每一次谏言都是平等的交易,她会明明白白告诉裴妙音,她在其中想要谋划什么,又能给裴妙音什么。 这样的人很难得。 “是梁国卡了河道,西运的货物靠不了岸。” “哎哟。” 闻此,那嬷嬷不由发出一声感叹。 裴妙音笑了笑,“不过她眼下有了法子,只是这法子还需要我们配合一下。” 未久,梁国朝廷收到两封文书。 第一封来自西运航道,声称在梁国内河口遭遇匪徒,将五船货物洗劫一空,其中包括梁国的货物。 第二封来自西州王庭,却是来向梁国索赔的。 当初商定,航道到岸之时,内河安全由各国负责,但如今梁国失治,让西州货物被劫,遭受损失,因此梁国需向西州支付巨额赔款。 梁王看到这两封文书时都懵了。 当即命人去查探船只的消息,得到的却是西运的船只已经离开,并未多做停留。 但西州派了善武的素纳部作为与梁国交涉的来使,已经出发在路上了。 近年来,西州用强兵镇压了北方的混乱,又纳了不少西南游族,实力日渐强盛。 这么一只队伍朝着梁国而来,梁王如何不心惊。 他虽是恼悔当初听信了前朝的主意,想从这航道中咬一块肥肉下来,却没想到西州反应居然那么大。 根据他的消息,如今这航道是东境一个民营的商号在经营,与西州王室关系不大。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梁王尚未来得及想,这又听得内河河官派人来上报。 说是在内河入河口发现了大量的货物,猜测当是船队被盗走了的那一批。 梁王听到这个消息彻底懵了,这东西到底被盗没盗走? 半响他才反应过来,这是上了航道主事人的当了。 他是没想到,那商贾之人居然能有这么大的胆子,戏耍两国主君。 言官偷偷看了看上座的梁王,不由悱恻,说不定人家只是冲着您来的,西州只是配合罢了。 但这话在脑子里溜了一遍,终究是未出口。 如今船队已经拍拍屁股走了,这东西梁国不仅要自己派人去驮回来,还要将西州部分的货物给人送去。 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梁王咬着牙给西州王庭回信,硬是摆着一副凶狠的面目写下了讨好的话。 阿笙这个主意虽然鲁莽了些,但却能震慑其余想要打航道主意的人。 同时也向南下的国度表明西州如今可不是只讲文德。 西边的这番风云滚滚,阿笙在帝京的日子也算不得太平。 自安氏与窦盛康聊过之后,窦盛康便将窦府众人聚齐,宣布此后晨曦与阿笙也会学着打理族中生意。 他让阿笙和晨曦二人选,窦氏旗下各行,她们想从哪一行着手。 窦晨曦听了傅荣华的话,道要跟着祖父学习粮行的生意。 但阿笙不同,她倒是选了布行。 布行的生意原本是窦知进在打理,听闻阿笙这话,他的脸色当即不甚好。 阿笙扫了他一眼,便向窦盛康道,“我抢了二舅舅的活,那可不好。” 她这话说得软,引得窦盛康横了窦知进一眼。 窦知进倒是没想到阿笙居然敢当着面告状,连忙道自己愿意带着阿笙打理布行的生意。 窦盛康毕竟是知晓他这个儿子的,当即哼笑,“她怕是也用不上你带着。” 窦盛康心里有数,思虑了片刻,叹了口气,方才发话,让窦知进也跟着学习粮行的事。 众所周知,窦氏最大的商贸便是粮行,窦盛康此举在外看来是对二房的抬举。 窦知进听到这话,哪里还有半点的不愉快,当即换了副嘴脸。 对阿笙道,“若布行有不明白的事,随时可以来问,不用客气。” 阿笙敛着眉目,浅笑着道谢。 不同于窦知进的欢喜,阿笙知晓,二房这是明升实贬。 布行是窦知进的一言堂,可到了粮行,上面有窦升平在,还有窦盛康亲自盯着,他便难以再随心所欲地做事。 安氏清浅地扫了一眼窦盛康,知晓他到底是对老二心软。 否则随便一个闲差,保二房饿不死即可。 阿笙择了布行之后,却并未急着去点卯,而是寻着时间先去了傅荣华的院子。 窦晨曦昨日便已经随着父亲上粮行了,阿笙却依旧一副闲散的模样,傅荣华不由为她担心。 “布行一向是二房的天下,如今虽然你外祖父将人弄走了,但留下的问题不少,尤其是那些老人,可不好糊弄。” 布行是窦盛康早年建立,里面的许多管事都是老人了,阿笙这个年纪要去接手多少难以服众。 阿笙闻此,浅笑了笑,“我今日便是为了此事而来。” 阿笙这话未说完,忽而一阵惊雷又起,傅荣华赶紧让人将几扇大窗放下来,省的阿笙吹了堂风。 阿笙见此,敛了敛眉目,继续问道:“我是想借用一下大舅舅在布行的人脉。” 这两房斗了许久,若论才思,单傅荣华一人的心思之细,便远胜二房。 因此,若说二房的生意里没有长房的人,阿笙是不信的。 傅荣华闻此先是一愣,而后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这些年二房都未发现此事,而阿笙刚接手布行便直接来与自己要人。 这高下立见。 难怪父亲要将窦知进遣走,这是怕阿笙动起手来,失了轻重。 傅荣华缓声道:“人我可以给你用,但你要告诉我,为什么是布行?” 明明阿笙有的选,粮行吃尽央国上下的生意,与粮行相比,布行却一直不温不火,只能算是堪堪收回成本。 阿笙并未将自己那番理论道明,而是与傅荣华道:“生意越大,里面弯弯绕绕便越多,我不知窦氏行商的门道便去拿捏粮行的事,怕多是挫败。” 她看了看傅荣华,缓声道:“再者,阿姊如今跟着在学粮行的门道,我就先不去掺合了。” 傅荣华将此看作阿笙的谦让,眼神不禁柔软了许多。 “明日我将人唤来。” 阿笙闻此,浅笑,她语带轻松,仿佛说着不过寻常闲事一般, “不用,明日在玲珑馆等着就行。” 傅荣华听她这话,自然也无不可。 但窦府上下都未想到,次日,阿笙去了玲珑馆,带去的还有十二个央国数得上名号的账房师傅。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查账 玲珑馆内,梵香苒苒,珠帘垂坠。 阿笙看着窗台边的锦绣玉兰瓶,听闻当年南边来的玉料,总共就得了两个雕件,一件在皇后宫中放着,一件竟是在这。 窦知进多年来在窦府内做人谨小慎微,倒是在窦盛康的眼皮子底下得了不少好处。 她今日来得突然,看着那些小厮七手八脚藏东西的模样,倒是觉得滑稽。 玲珑馆是总管窦氏布行生意的馆阁,无论是掌柜还是管事,都要定期到这里来交差事。 而窦氏布行这数百来间铺子的账目都放在玲珑馆内。 阿笙坐在宽椅上,摸了摸面前楠木长案。 易澜山跟个宝贝似地拿手里的茶壶,这案几上就这么随便地放了一整套。 此时,前堂的掌事躬身来报,玲珑馆内的账目都整理齐了,可以点账了。 阿笙扫了一眼那人身后堆了十几摞的账本,起身去看。 这一摞摞的账本,灰尘明显可见,有些上面都还挂着蛛网,不知是多少年的陈年旧账。 东家说要查账,这账目当然得拿,拿得多还可以表明玲珑馆对命令执行得彻底。 但这么多账目,废账定然也多,当真要查起来最后多半是废了功夫,又绕晕了头。 到时候二房便可以找着理由,道阿笙这是在老师傅面前花拳绣腿,卖弄自己那点经营知识,没点真能力。 此时,一名小厮猫着身子进来,在那管事的耳旁低语了几句。 那管事听完让人退下后,又看了看阿笙,道:“前堂说来了十多个人,说是来寻姑娘的。” 闻此,阿笙站了起来,端着谦和的笑,对那管事道:“是我找来的帐房先生。” 管事听闻这话,连忙道:“姑娘,这可不行的,窦氏的账目不能让外人接手的。” 阿笙闻此缓声道:“难道你要让我亲自看你这些陈年旧账?” “我们有自己的……” “哪有自己查自己的道理?” 阿笙的语气依旧带着柔和,那管事便以为她是个脾性好拿捏的,继续道:“这是二爷的规矩。” 阿笙闻此,拿起了那案几之上的紫金茶壶,在天光下泛着细碎的光。 那管事不知她到底想做什么,下一刻便见她松了手,让那茶壶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上千两的东西就这么没了。 管事微微一愣,对上阿笙那双温润的瞳眸,却在里面看不到半点笑意。 “现在是我的规矩。” 那管事暗自咬了咬牙,而后低首称是。 窦知进离开之时吩咐了,她若要查便让她查,家里老爷子既然让她来便不能明阻着。 但费了老大功夫,却什么都没查出来,反而弄得馆内鸡飞狗跳,这便让人有话可说了。 管事忍了忍,想着窦知进的吩咐,复退了出去,让那十几个账房先生进来。 这十几个人是阿笙航道那边常年用着的,其中不乏城中知名的精算先生。 那掌事扫了一眼,的确识出了其中几人,心下有些犯怵。 但他看了看给阿笙的那些账目,也都是经验老道的账房做出来的,应当没问题。 众人见阿笙走了出来,齐齐躬身见礼。 “这几日要劳烦诸位了。” 阿笙说完,却并未让这些人去清点交上来的账目。 那管事只见几名仆从模样的人,抬着几个大箱子到了院中,打开之后,里面全是文稿。 管事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那些文稿的内容,却见阿笙睨了自己一眼,复又收回了目光,在那站定。 “这些是我托人查到的玲珑馆名下布庄的年产、每年内外开支、向朝廷做得申报……” 阿笙微微侧过目光,看向那管事,缓声道:“还有我二舅舅个人在京房产、田地、商铺,以及这些年与各大世族官商送礼的礼单和价值的银钱。” 阿笙看着那管事当下僵硬了的神色,复收回目光。 “劳各位对照玲珑馆提供的这些账目查查,他们给我们的账本对么?” 阿笙见那管事眼神几分慌乱,继续道:“若是有人伪造假账便当即报官,交给官府处理。” 那管事也未想到,阿笙自领了窦盛康的话一直未出现,竟然是去查这些东西。 那些年产、税费尚不说,她居然查到了窦知进个人的产业。 窦氏子弟虽然打理家中产业,但也是按薪资计费的,这其中多少银钱没有进窦氏族中的总账,哪里经得起细查。 阿笙要查的根本不是玲珑馆究竟盈亏如何,她要查的是这账目本身的真假。 而阿笙之所以敢这么查,只是因为当初随口问了一句这玲珑馆的经营如何,却得了窦知进一句刚好持平。 毕竟布行生意一直不温不火是窦氏皆知的事。 但这天底下哪里有刚好持平的买卖。 “姑娘……” 管事话未说完,阿笙浅笑道:“我听闻玲珑馆一共十八位管事,还请全都帮我请来,我要一一问些事。“ 原本阿笙今日到来,这些人便该到了,想来是觉得一个黄毛丫头,留一人便足以应对了。 阿笙说完便又进屋了。 庭院内当即开始搭起了摊子,众人开始核查账目。 阿笙着人又给这些账房先生们安排了果蔬、茶饮,这气候清凉,日头也不大,正好作业。 约半炷香的功夫,玲珑馆的十八位掌事便都到齐了。 这里面不少都是窦氏的老人了,原本是看不上这个被窦氏临时接回家中的丫头,但刚到后院,便听着院内算盘声砸砸作响。 走过转角便见一院子的账目和十多名帐房先生,其中有几位精于账目,在城中小有名气。 而一旁则是有武卫专门戍守。 见这阵仗,众人收了心中的轻慢。 正要入内,却见侍女模样的人将他们拦了下来。 小桃欠了欠身,礼数周全地对众人道:“姑娘请你们一个一个进去。” 说着又示意众人都到旁边廊下候着。 那廊下近屋的地方还放着一个开着的箱子,乍一看便能看到各个管事的名字。 众人心中猛地一紧,这是将他们每个人都查了个干净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青馆 小桃见那些管事对箱子里的东西好奇,偷着咧了咧嘴,而后对一旁的仆从道。 “这东西都抬院里去吧,免得挡了各位的道。” 小桃笑着看那些人巴巴地望着那箱子被人抬走,恨不能生了透视的眼能将其洞穿般。 此时,小桃似无意般走到其中一人的身前,恭敬道:“周敬之周掌事,请吧。” 那周姓的掌柜白着一张脸走了进去。 这笙姑娘身边的侍女都能一眼认出各个掌事,看来是将他们当真查了个彻底。 这一下,众人心中不免慌了起来。 “慌什么?” 其中一人低声道:“咱们只要不漏口风,谁能查得到这么多年的陈年旧事。” 这一声得到一旁人的附和,众人皆称是这个道理。 此前守在馆内的那名管事听闻这话却是如泄了气一般,缓声道:“可她连二爷这些年的产业和送礼的礼单都能全数查出来……” 这句话引得这十几名管事纷纷侧目,众人皱紧的眉头都能夹死苍蝇。 此时,那第一个走进去的周管事已经出来了,他煞白着一张脸,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旁人赶紧上前去问到底这笙姑娘问了些什么,却见他只是一个劲摇头,半晌没能蹦个字出来。 小桃看着众人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复才适时说道。 “我们姑娘一向宽厚,她说做生意的谁没点小心思,她不是容不得。” “她要的是诸位的态度,若是在这些先生查出来之前能坦白的,她定能宽待。” “可若是被先生们算出来的,便只能交由官府查办了。” 见众人微微垂首,也不吭声,小桃继续道。 “姑娘知道众人是在忌惮什么,但诸位想好了,那位怎么也是窦氏的子孙,老爷子不一定会动他,但可不会保你们。” 这些人跟着窦知进多年,倒是想着旧主,念着窦知进可能会保他们。 “他若当真想着你们的好,去了粮行可见带着你们?” 小桃这离间的话仿似燎原的火,一把烧着了一片。 她见这些人神情紧绷,不再多言,而后又请了一位进去。 未多久,这人却是喜笑颜开地出来的。 众人上前询问,那人说自己与姑娘坦白,并未被计较。 见这模样,其余人心中倒是有数了。 这第一个进去的周管事,定然是什么都没说,但却被这笙姑娘查出来了,所以才那般失魂落魄; 而这第二个人,是老实交待了,得了些好处,这才这般笑得脸上褶子都出来了。 小桃站在屋门之外,见着这些人进进出出,或喜或悲的模样,不由在心中赞叹阿笙的主意。 其实那一箱子写着管事名字的文纸里面都是阿笙让人抄的书,根本没有这些人的信息。 而那第一个和第二个进去的管事都是大房的人,陪着阿笙演这出戏给其余的人看。 按阿笙的话说,广寒楼的信息可不便宜,拿来买这些管事的那些破落事,可不划算。 大房的人还告诉了阿笙不少隐秘的事,阿笙拿着这些诈其他的人,倒是诈出来不少事。 这一下午的功夫,该交代的,不该交代的,都交代全了。 两名文仆将今日这些管事说的事全部一一做了记录。 这些年窦知进带着这一群大小管事,从布行捞了不少油水,对外一直打着生意惨淡的名声,其实钱都进了他们的口袋。 拿钱这种事,倒不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阿笙从其中一名管事口中得知,这些年,窦知进拿着窦氏布行的钱,在京南开了一家青馆。 日常招待一些京中的官员。 阿笙随即让人从箱子里将那青馆的信息文册翻了出来,其中有一份常客的名单。 这地方虽在京郊,倒是颇有人气,这里的常客多与窦知进日常送礼往来的礼单大部分重合。 文臣武将皆有之。 阿笙细细地翻着这上面的人名,而后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汪旭阳。 她不禁敛了敛眉目,汪旭阳入朝为官不久,出身也不高,哪里值得窦知进去笼络,但他去那的频次可不低。 阿笙又翻了翻那文册,看了看汪旭阳出入当日馆内接待的名单。 她留意到夏利川等边关守将回京述职时也去过那青馆,汪旭阳倒是次次都在。 他的到馆记录最早可以追溯到恩科之前。 她当即询问管事这汪旭阳与窦知进的关系。 却得知汪旭阳与窦知进是在鉴赏会认识。 汪旭阳当日鉴宝有功,得了窦知进的赏识。 这才与窦知进牵上了关系。 “鉴宝?” 但阿笙记得汪旭阳自称家中并不富裕,如何能有这等眼力。 阿笙听着总觉得怪异。 “小桃。” 小桃闻声进来,便听阿笙道。 “去找十二,我要一个人的信息。”阿笙顿了顿,“新进恩科甲榜第二,汪旭阳。” 小桃得了令便要往外走,却被阿笙叫停,“对了,不止是他,让十二帮我往上查他三代人的消息。” 小桃欠了欠身,当即离开了玲珑馆。 阿笙微微蹙眉,这汪旭阳与刑部前主司汪泽海相似的眉目,不知为何,让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让阿笙未想到的是,不过两柱香的功夫,小桃便返回了。 她一同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小竹筒。 “十二姑娘说,广寒楼掌握的关于此人的消息就只有这么点。” 阿笙微微一愣,打开那竹筒,里面寥寥两行字。 汪旭阳,南平人士,恩科甲榜第二,同年朝堂听封,任司政编纂。 家中经营着一家豆腐店,无兄弟姊妹,有些务农的远房亲戚,走得也不近。 “就这么点?” 阿笙此前要查窦氏布行,广寒楼花了两日功夫,要查辛家,至今消息还未整理完整,而要查这汪旭阳,便就这会儿功夫? “十二姑娘说,广寒楼没有此人两代以上的消息。” 闻此,阿笙神色顿时凝了下来。 哪有人家是凭空出现、无祖辈的? 阿笙知晓,广寒楼提供真实的消息,却不提供无凭据的猜测。 若是广寒楼都查不到更多的信息,莫非汪旭阳这个身份有假? 但朝廷封官定然会查户籍、背景的,显然汪旭阳这些都没问题。 小桃此时复才想起了什么。 “哦,对了,十二姑娘说,这些只是央国境内能查到的消息,其他的她便无权售卖了。” 阿笙闻此,拿着竹筒的手顿了顿,她敛了眉目,将文纸塞了进去。 十二这话到底还是说到位了。 广寒楼探子满天下,哪里有他们不知道的,只不过是有些事他们不会去碰。 例如军报,尤其是别国的军报。 否则广寒楼的探子便会被各国以细作之名打杀。 但十二这不卖的态度,还是让阿笙心中定了几分猜测。 这汪旭阳的身份不简单,窦知进这一次,怕是沾了不该沾染的东西。 第一百三十四章 告状 堂室之内,熏香刚燃,茶水入杯的水声清悦身心。 窦知进闻了闻今年新得的香茶,甚是满意。 “爷,阿寻来报消息。” 窦知进离开玲珑馆时特意与堂前打杂的阿寻交待了一番,现下当是来回话的。 未久便见瘦瘦小小一个小子低身进来,他神情有几分怯懦,似乎并不太熟悉与主子们直接交流。 一旁的侍从喝了他一声,道其如此鬼祟失礼于人,单这一声便吓得人往后退。 窦知进罢了罢手,“别吓着他。” 听闻窦知进语言和善,那小子复才又学着自己见过的那些掌事的模样,给窦知进见礼。 “说说吧,我那侄女都做了什么。” 那小子将阿笙这一日的动静都一一说明,但因后院他去不得,只是说了这一日不断进出的人群。 窦知进早就猜到了,为了立威,阿笙多半是要弄出些动静的。 “二姑娘走的时候,让人抬了一个小箱子走。” 闻此,窦知进挑了挑眉,“哦?可知是什么东西?” “好像,好像是账目。” 还是未出他所料,这会儿该是带着东西去告状去了。 正巧此时,窦盛康派人来寻窦知进,他嗤笑了一声,果然白天是不能说人的。 这不,一说一个准。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叹了口气,阿笙到底是太年轻。 待窦知进回到窦府之内,连廊外站着布行的几位管事,他微微一愣。 那些人全都低着头,一一与他问好,却也不敢抬头看他。 窦知进微微蹙眉,这不过一日光景,这丫头居然能请得动这几人随她一同到父亲这告状? 窦知进推门而入,今日,窦盛康这书房内还未来得及燃凝神香。 通常只有在有大事之时,老爷子才会没了这心情。 窦知进微微蹙了蹙眉,但他亦自我安慰道,即便账目被查出来有了缺漏,他亦有说法。 他人刚走进堂室,便见一本文册砸了过来。 窦知进忍住了躲藏的本能,被砸个正着。 案几前的窦盛康却丝毫没有动容。 阿笙看着窦知进便知,他常年便是这副受气的模样,才让窦盛康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 窦知进见窦盛康盛怒,极其娴熟地跪了下去,而后拿起那本文册。 他只扫了一眼,看得账目二字,复低头畏畏缩缩道:“父亲,这里面缺少的部分是儿子拿去走动人情了啊。” 经商的谁不需要一点礼尚往来,委实是正常不过,尤其是窦氏这般的产业,没个上下打点那是难以做得到这般规模的。 窦盛康见他找着单薄的理由,并未回他,而是对阿笙道:“你说给他听。” 阿笙几步上前,捡起被窦盛康砸向窦知进的那本文册,细细道:“二舅舅,这是你接手布行十年中在京中各处置办的产业清单。” 阿笙此话一出,窦知进脸色当即变了变。 “其中包括,城东宅院五处,赌坊两处,田地、店铺……” 阿笙一一将窦知进的那些资产如数上报。 “按照司户所给的物价计算,总共合八十万两银钱。” 窦氏子孙每月除了薪资还有府内的月例,但无论怎么算,就算窦盛康私下也给过窦知进银钱,这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至于有这个数额。 “此外,还有给各大官员、世族子弟走动送礼的清单三年共五十万辆银钱。” “按央国律,官员送礼规格不得超五十两银钱,您这三年五十万两的往外送,若是朝廷查起来,窦氏怎么都脱不开勾连官员的罪行。” 阿笙缓声继续道:“您留下的那些账目,如今核对了三分之一,发现里面从年产、开支到最后的进项全都不对,基本可以认定是伪账,具体相差的数额三日后便可清算清楚。” 窦知进猛地抬头看向阿笙,她神色浅淡,看不出任何情绪,更没有窦知进以为的得意之色。 他亦知道,阿笙只是在说事实而已。 窦知进撇开眼,再不看阿笙,而是看向窦盛康,他跪着往窦盛康的案几方向爬了几步。 “父亲,我……” 窦盛康怒极,厉声道:“这些年我知晓老夫人不喜你这一房,一直护着你,我自问没缺你什么,怎么,我还没死,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挖我窦氏的产业了?” 阿笙见窦知进听闻这话,瞬间红了眼,这眼泪来得倒是无比娴熟。 “父亲,我自小不受母亲待见,生个儿子也是不成器的,我也是怕啊,我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我若不为自己多打算一点,将来您百年后,窦氏可容得下我?” 窦知进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倒是真的那般委屈一般。 窦盛康这些年对窦知进是带着愧疚的。 当年因安氏的关系,没能正经纳他母亲,让他母亲这一辈子没能得个名分,留下这个儿子,自小也在长房的眼色下讨生活。 因此,一直以来,窦盛康对窦知进都相当的宽容。 阿笙知晓,窦氏如今最不缺的就是钱财,窦盛康一时的盛怒不过是对儿子的欺瞒而不满。 果不其然,窦知进这番哭诉让窦盛康抿紧了唇,再多的苛责一时也说不出口。 阿笙将手里的文册合上,对窦知进道。 “二舅舅,若我只是为了这些钱财,大抵今日便不会来祖父这一趟。” 窦知进抬眼之时,眼眸中闪过一丝凶光,他见窦盛康的目光扫了过来,当即又垂下头去。 “还有什么,你一并说完。” 阿笙缓声道:“二舅舅,你在京郊的青妓馆……” “你还敢沾这种东西!” 窦盛康未听得阿笙将话说完,便又是拿起案几上的笔筒朝窦知进砸了过去。 他亦不躲闪,那笔筒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窦知进的额头之上。 当下便红肿了。 窦盛康亦未想到自己能砸中,当即便要询问伤势。 “哎呀,外祖父莫要生气!” 阿笙看懂了窦知进眼中得逞的神色,当即窜了出来,挡在窦知进的面前,将他一副惨状都挡在身后。 窦知进见阿笙正好挡住窦盛康的视线,他默默往旁挪了挪,阿笙遂也不动神色地挪了挪。 硬是让他这苦肉计无处施展。 第一百三十五章 宽容 阿笙的动作太过顺畅,让窦知进不知她到底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之举。 她却连头都没回一下,而后低身对窦盛康道:“外祖父莫要动怒,我想二舅舅是遭人利用了。” 听的这话,窦知进倒是有些懵,他抬首看向阿笙,问道:“什么意思?” 阿笙低伏着头,一副恭敬地模样。 “二舅舅这青馆的常客都是朝中的文臣武将,应当是想要帮窦氏联络关系。” 窦盛康听闻常客二字,抿紧了唇。 阿笙见窦盛康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缓声道:“但他或许没留意,像夏利川这等手持重兵的边疆守将也曾出入那里。” 央国历朝皇帝与世族交手之中,都十分忌惮世族之人接触军部势力,尤其还是这等手持重兵的定国大将。 此事若是被帝宫知晓,窦氏满门的脑袋便当真要被摘了。 窦盛康闻此当即拍案而起,阿笙立刻往旁边挪了三步,让开了位置,将窦知进给露了出来。 窦盛康指着窦知进,怒喝:“立刻把那地方关了!粮行我看你也别去了,就给我在家反省!” 阿笙闻声看向窦盛康,神色不由淡了淡,这点处罚当真是不痛不痒。 窦盛康说完便摔门而出,离开了书房,对着窦知进当真是眼不见为净。 窦知进尚未起身,便见阿笙蹲了下来,她神色如常,这是要扶他。 窦知进甩开了她的手,自己爬了起来。 阿笙神色淡然,倒也没有被拂了面子的模样,而是顾自站了起来。 她理了理衣袖,对窦知进道:“二舅舅该不会以为,我只查到了这些吧。” 窦知进动作迟疑片刻,而后狐疑地看向阿笙,却对上她笑得温润的眼。 窦知进张了张嘴,却是半响蹦不出来一个字。 阿笙欠了欠身,对窦知进道:“二舅舅,今日这账我若不理出来,这百万银钱将来我就得自己掏不是?至于您的其他私事,您不说,我便权当不知道。” 阿笙刻意在“其他私事”方面做了停留,窦知进这个人的事根本经不起广寒楼细查。 “长笙……” 阿笙见窦知进语气软了下来,谦和地笑道:“放心,北城郊宅子里住的人,只要您不再给我添麻烦,我亦会当作不知此事。” 待阿笙点出了北城郊,窦知进神色当即垮了下来,他眼中出现了几分躲闪。 他未想到阿笙当真知晓他藏了数年的秘密。 那个藏在北城郊的女人和一双儿女。 窦知进出生不高,如今仗着薛氏这份姻亲才勉强在窦氏抬起了头,他的这份尊贵离不得薛娇娇,但他亦不能失去那一对尚年幼的子女。 而如今薛娇娇忆子成狂,如何能容得这外面的人和那一双儿女? 阿笙看着窦知进抓上自己手臂的手,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窦知进慎重道:“只要你不告诉娇娇此事,我保证此后在窦氏绝不找你麻烦。” 窦知进的眼中露出了卑微的神色,那是习惯性地乞求。 阿笙静静地看着他一副当真被人拿捏住了把柄的模样,缓声道:“二舅舅,我不是外祖父。” 阿笙这话出口得冷静,窦知进听闻后,眼中神色当即淡了去,他甩开了阿笙的手臂,往后退了半步,将二人拉开了距离。 此时的窦知进与此前派若两人,他目光阴冷地扫了阿笙一眼,开口道。 “说吧,你要什么?” 阿笙倒是并未被他前后两幅面孔给吓到,她依旧端着谦和的笑。 “二舅舅,我就不说那些为了窦氏好的场面话了。” 听闻这句,窦知进不由嗤笑了一声,他又重新打量了一眼阿笙,倒是正视起她来了。 “我知道外祖父让你关了青馆,但一个青馆关了,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只要你心思不绝,就不会就此结束。” “但二舅舅,你对出入青馆的人当真都有把握么?” 听阿笙这么问,窦知进不由蹙了蹙眉,“你什么意思?” 阿笙背光而立,声音和缓,徐徐道:“你这青馆里面文臣武将,消息满天飞,若有人想探得国家秘事,定然第一个选你这打探消息。” 窦知进睨着阿笙浅淡的神色,他清楚阿笙的立场,虽然与自己未必相同,但他们二人如今最大的依仗都是窦氏。 因此,没人想窦氏受到牵连。 人情往来尚能遮掩,但若是真混进去一些带着别的目的,便难办了。 毕竟自己的人得到消息会怎么处理窦氏尚能把握,但若是换作其他有心之人,闹出祸事,他那青馆便是源头。 阿笙看着窦知进深思的模样,欠了欠身,道:“二舅舅,好好查查吧,别耽搁了。” 说着便从窦知进的身旁走过,顾自往外走了去。 阿笙看着斜下的夕阳,不由叹了口气。 “姑娘,你怎么看着倒是有些失望?” 小桃看窦盛康离开时的模样,便知阿笙这一状当是告成功了才对。 阿笙不由苦笑。 这窦氏三府,她最初最看不起的便是二房,原以为这窦知进不过脓包一个,却不曾想,他或许是藏得最深的那个。 他一直将自己放在弱势的地位,多年来从窦盛康那拿了不少好处。 这百万银钱被他弄走,却不过得几句责骂。 还有他开青馆笼络朝臣,窦盛康当真是现在才知道么? 这青馆开了数载了,但朝中却无人提及,帝宫更是毫不知情,若无人替窦知进遮掩,哪里能开到今日? 说到底,这青馆内的人脉和资源,最受益的还是窦氏本身。 窦知进是做了窦盛康不方便做的事。 他对窦盛康心思的拿捏远胜大房。 跟窦知进对上的这一次,阿笙难免还是有些挫败感。 她费了这番功夫,最后到了窦知进这里不过蜻蜓点水的动静。 天大的证据面前都抵不过那三两的偏爱。 廊上的风吹得幽幽的,忽而一阵咕噜声自腹中传来。 阿笙皱了皱眉,好像早膳过后她便未再进食了。 她一脸愁云惨淡的模样看向小桃,想到安氏进餐的规矩,日落之后停明火。 阿笙一脸委屈。 “小桃,这个点,后厨还会上正经的餐食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神仙醉酒 醉月楼内,众人觥筹交错。 言议阁新出了一位殿前红人,近日不少文官武将都想宴请沈自轸,却少有能将人请出来的。 今日托了文史阁袁大人的面子才将人请到。 袁成杰原也是带话带不到,只能亲自上沈府捉人,这才将沈自轸给拉到了醉月楼的席面。 沈自轸今日不上阁内,一袭天青烟雨常服,在一众锦服华锻当中甚是惹眼。 “那不是阿笙么?” 袁成杰刚到楼内,便见阿笙带着侍女走了进来,她似乎并未看到他们,径直跟着小二往二楼的雅舍而去。 一旁的沈自轸听闻他这一声,便顺着看了一眼,很快收回了目光,仿似无事发生一般。 袁成杰原想着打声招呼,然而这一阁子都是他请来的人,总不能将沈自轸直接丢给这群人,便也就作罢。 这醉月楼到了夜间最是热闹,阁子内,阿笙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有盘中餐。 平白地饿了一日,得来的成果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阿笙心中也有些郁闷。 她将楼内喜欢的菜色都点了一遍,自己在这一口甜酿一口肉地吃了半响。 最后一口清茶下肚,却见阁子的门被人打开。 阿笙并未抬头,而是下意识道:“再添些茶水吧。” 但来人却不说话,自顾又关上了阁子门,在旁边坐下。 阿笙闻道一股淡淡的酒气,抬头便见沈自轸闭目坐在距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他今日并未束冠,而是以一根玉簪束发,长发垂坠胸前,倒是一副神仙模样。 此时因饮些酒,平日里凝白的肤色有些微红。 他刚坐下便听阁子外有二人寻来。 “沈大人刚才不还在这么?” “不是饮多了酒走错了地方吧?” “哎哟,我就说让你们别灌他。” 说着外面这二人又匆匆走开,去寻人去了。 听闻阁外有人寻他,那人却依旧不睁眼,仿似根本没听到一般。 阿笙微眯着神色,看了看沈自轸,原来是躲酒躲到她这来了。 一阵清水入盏的声音,沈自轸微微抬目,便见一盏清茶被推到了自己面前。 他低垂着眉目,执盏浅抿了一口,而后缓缓道:“多谢。” 沈自轸抬眼便见阿笙支着头一副探究地模样看着他。 “这是喝了多少,酒量这般差?” 沈自轸掀了掀嘴角,对这话却是不辩驳。 这酒混着喝多了,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了,只有满嘴的腻感。 阿笙见他眼睛都带着微微的红,当真是喝了不少的模样,复吩咐小桃去找掌柜要解酒的东西。 小桃离开后,这阁子便只剩下两人。 这阁内的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酒气,阿笙睨着沈自轸那张脸,她很好奇,这张脸到底是怎么弄上去的。 “沈大人,你现在可觉手脚发软?” 沈自轸不知她所想,闭着眉目浅浅应了一声。 阿笙闻此,嘴角勾起了笑。 沈自轸良久不闻她得动静,一睁眼便见她猝然走到自己面前,伸手便往自己脸上去。 阿笙的手腕瞬间被人抓住,沈自轸微微蹙眉,问道:“你做什么?” 阿笙见手腕被他用力抓住,还这般有力气,该再灌他一些酒的。 她也不收回手,就这般细细地凝着沈自轸那张脸。 她打听过,民间戏法有一出变脸,但在面部与脖颈的衔接处,尚可看到那一层假皮,但沈自轸这个却没有。 阿笙端倪着沈自轸的脸,越看越近,她看得这般近,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与一名男子这般距离有违礼制。 沈自轸微微蹙眉地看着她,这般近的距离能看到阿笙细腻的皮肤,她刚饮过些甜酿的唇色带着鲜红的水色。 他撇开了眼,倒觉得口中干涩,不由咽了口唾沫,他起身丢开阿笙的手,又去拿那盏茶。 阿笙见他这反应微微一愣。 他这是不好意思了? 难道…… 她一时恶从胆边生,又靠近了些。 “沈大人怎么了?” 沈自轸低垂着眉目扫了她一眼,眼中浮现出一抹看破了的笑。 他知晓阿笙是故意,这回倒也不躲了。 他已然可以确定,阿笙当真认出自己了。 这个想法倒让他心情愉悦了三分。 他微微侧目就这么静静地看着阿笙,端着阿笙无比熟悉的浅笑,道:“你若要看,可以更近些。” 沈自轸这副面相的确普通,但这双眼睛里如沉渊般的深邃和温润却未改过。 被这双眼睛定静地盯着,饶是外世再喧嚣也闹不醒沉于其中的人。 阿笙被他这般直直地盯着,心中有些慌张,却自认不能输这口气。 正欲再次动手,却听得阁子再次被人打开。 是小桃带着醒酒的汤水回来了。 阿笙当即撤回了身子,十分自然地接过小桃手里的杯盏,然后顺手递给了沈自轸。 沈自轸笑着接过。 阿笙看着他修长的指骨间多了伤痕,从前裴钰的手是握笔的,向来光洁。 她有疑问想问,却还是敛了眉目。 小桃转眼便见阿笙歪着身子,支着下巴,就这么看着这位沈大人喝汤水。 这副模样就跟兰园的酒客看那些姑娘们一般。 小桃看了看这位沈大人,当真是气质出尘。 她眼中有些狡黠的笑,而后往后退了到了一边,细细地看着二人。 阿笙见沈自轸将汤水喝完,复才开口问道:“沈大人近日可见过汪兄?” 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了汪旭阳,沈自轸抬眸看向阿笙,道:“想是公务繁忙,近日倒是未见过。” “为何忽然问他?” 阿笙缓缓点了点头,而后笑道:“随口问问。” “你似乎一直对汪旭阳有些兴趣?” 沈自轸还记得在天水阁时,汪旭阳便笑称阿笙曾与他道过面熟这般的话。 阿笙听他这话觉得怪怪的,不由抬眸回看向他,嘴边凝起了浅笑。 “汪兄一表人才,前途无量,我这个年纪的女娘对一些有才能的儿郎感兴趣,有什么稀奇?” 阿笙这话说得太过直白,就连一旁的小桃听着都不由瞪大了眼睛,眼神不断在二人之间游走。 但阿笙这话也说得太过故意了。 反倒是这话一出,沈自轸眼中带上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他轻飘飘地扫了阿笙一眼,而后收回了神色。 “也是,女娘都喜欢才华斐然之人。” “自然。” 阿笙这句“自然”一出,却见沈自轸轻笑出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当世精绝之才,年轻一辈中,谁能比得过裴钰。 不说裴钰,沈自轸也是恩科甲榜第一,生生压了汪旭阳一头。 无论是哪一个,若论才华都远胜汪旭阳。 他这话是绕着弯地套她的话。 但刚与阿笙认识不久的沈自轸是不该有这般行为的。 他的身份是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所以你为何忽然对汪旭阳感兴趣。” 沈自轸倒也没有继续逗阿笙,而是自顾给自己又斟了一盏茶,他当真是口渴了。 她也不扭捏,坦言道:“我让广寒楼查过他,却几乎什么都没查出来。” 闻此,沈自轸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而后看向阿笙,“你为何查他?” 阿笙见他这个反应,她到底是了解这人的,微凝了眉目,道:“你知道他的底细?” 对此,沈自轸不置可否,开口道:“他的事你还是不要管了。” “他到底是什么人?” 见沈自轸低敛着眉目并不开口,阿笙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的火窜了起来。 “既然你不愿说,那便替我带个话,让他莫要在窦氏的产业上打一些不该打的主意,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眼见阿笙眼中的冷意猝然升起,沈自轸知她是生气了,不由开口道:“阿笙……” 阿笙却忽然站了起来,她睨着沈自轸那张她不算熟识的脸,眼中全无笑意。 “我跟沈大人可没熟到可以唤我闺名的程度。” 阿笙说完转身便往外走。 “他是陈国人。” 阿笙转身走到了阁子门口,便听闻沈自轸开口道。 “但他要做的事,你知道得越少,对你、对窦氏都好。” “对我是否好该由我自己来决定,不该由你来替我选。” 阿笙这话接得极快,这些话早就在她心中萦绕了许久,早到在通州之时。 她深深地看了沈自轸一眼。 你到底为何回来…… 但这话她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阿笙下意识抿了抿唇。 这一次,她绝不会主动去插手他的事…… 沈自轸见她眉目微蹙、神色闪烁,似有想问之事,却是执拗地不肯开口。 “阿笙?” 沈自轸这一声问得轻和,却见她用力地打开阁子门,朗声对那头吼道。 “袁师兄,沈大人在这!” 说完,阿笙看着沈自轸几分错愕的神情,而后又端着得逞的笑,礼数周全地欠了欠身,便带着小桃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被挖走的人才 三日之后,玲珑馆账目清查完毕。 阿笙着人将最后核对出来的东西一式两份,一份给了二房,一份送去了窦盛康的书房。 她未再在此事上有任何发作,只是既然接手一个生意,前账点清,此后盈亏她才能自负。 她知晓窦盛康的态度,也懒得再去多话。 只是这玲珑馆的东家变了,虽都还是窦氏的人,但许多与窦知进关系密切的商家便借着这个机会便要与玲珑馆重新议价。 几名管事在案前已经侯了片刻,等着阿笙一一看完那些商家的议价书。 玲珑馆旗下的布庄多与商家做生意,走得都是量货,这番重新议价,利润便眼见得少了。 阿笙看着这一册册的议价书,这是众人以为布行交给了一个丫头片子去闹着玩,是窦氏放弃了布行的生意。 若是如此,布行的这点关系未来也是用不上的,不如看眼前的利益重要。 窦知进从前与人做生意,多谈的是关系,是通过他这布行搭上窦氏其他行当的人脉。 所以,人家买他的货,买的实则是窦氏的面子和关系。 如今阿笙这来得突然,又是小一辈的,在族中未必说得上话,当然不被人看好。 这笔买卖众人当然要重新审视如何定价了。 “不如,请老家主表个态?” 周管事建议道,“姑娘年轻,这些人都是拿鼻子看人,未必识得真金。” 阿笙浅浅笑了笑,将那些议价书放下。 她知晓周管事这话说得委婉,不过是自己未被这些商家看上罢了。 “这点事,哪里值得外祖父出面。” 阿笙将那些议价书全都丢到一边,“我初来乍到若是都靠族中长辈的关系,你们当真敢跟着我去做事?” 玲珑馆账目清理出来后,馆内十八位管事便有七位因常年吃拿馆内利息,无所作为,被阿笙以年纪太大,可归老为理由撵走。 他们未被送往衙门,还拿了一笔归老的费用,自然愿意和平离开。 还有三位并不看好阿笙接手布行,因而自择离开。 如今留下的,都是自愿跟着阿笙继续在布行做的。 这些人既然相信她,她自然也不能让他们担上风险。 此时,前庭的小厮来报,有人姓易的男子来寻阿笙。 阿笙闻此,赶紧将人请了进来。 易澜山也算是见过许多珍奇宝物的了,刚走进玲珑馆的后院,便见那以晶石铺就的财泉之中,满是金沙琉璃。 这处财泉引活水打造,闹市之中能造这么一处景。 易澜山咽了咽唾沫,这得多少钱? 走进阿笙这屋子,那以极品玉石雕刻的锦绣玉兰瓶和青兰瓷器便抓了他的眼,他根本不往阿笙那边看。 “易师兄。” 阿笙唤了他一声,易澜山方才回过神来,他正欲几步上前,便见旁边还有旁人,复轻咳了一声,全了礼数。 阿笙开口道:“这位是我在华清斋的师兄,善于经营。” 这一句善于经营说得易澜山心里畅快。 “怎么样?” “哦。”易澜山自顾坐下,一脸神秘莫测道:“我给找着人了。” 阿笙闻之眼中带喜色。 “此人对于布行经营,各类物料产地、织作手法、图样这些都十分清楚。” 易澜山说得高兴,“就连黄先生也说,他将来在这行当必然是个大才,原本织造局想要招揽。” 易澜山说着又顾自嘿嘿地笑,“我趁着先生未跟人家说定,先给你招来了。” 阿笙听到这话,微微一愣,“你,去哪招的人?” 易澜山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华清斋啊。” “你去薅裴院首的人?” “不然呢?”易澜山反问道:“除了咱玄字阶,哪里会有那么多商才汇集,供我挑选?” 阿笙听闻这话,已经能想到裴怀之咬牙切齿的模样了。 说到这,易澜山又咧嘴笑上了,看他这模样,阿笙心下有不好的预感。 “你该不会不止薅了这一个人吧?” “嘿嘿。” 易澜山拿两只手比了一个数,“现下全是咱商号的人了。” 见阿笙脸色不太好,易澜山继续道。 “你说,你薅一个也是被骂,不如多薅几个,对吧?” 阿笙微蹙着眉,看着易澜山指着自己的手,微微摇头,“不是我要薅的啊。” 明明是易澜山动的手,怎么这笔账算自己头上了。 “那人是不是你要用吧?” 听闻这话,阿笙提着一口气当真是答不出来,如鲠在喉。 当年阿笙不要举荐之事被裴怀之劈头盖脸地数落,如今好了,不仅她一个人看不上那些所谓的前程,还去拐玄字阶的学生。 一旁的几名管事听闻华清斋之名,眼睛都在放光。 原来这二姑娘居然是华清斋出身,还给馆内招揽了其他大才,那自己这前程当真是一片光明。 “姑娘。” 周管事赶紧出来圆场,“如今我们仅剩八名管事了,本来就事务繁重,能多个能干的帮手,百利无一害。” 易澜山见此,赶紧道:“这几人本也是穷苦出身,你说做生意吧,钱不够,从仕途吧人脉不够。” “不如跟着咱俩攒些本钱,来年有钱了,想做生意还是想当官,我们也不拦着啊。” 易澜山这话让一旁的周管事连连点头。 见阿笙还不开口,易澜山往后靠了靠,道:“反正我听说院首告状的信都已经送去裴府了,你说怎么办吧。” 听闻这话,阿笙眉梢微跳。 若是裴怀之告状的信都已经到帝京了,证明已然是几日前的事了,易澜山这是故意缓了时间才来告诉自己。 这锅她是背定了,没得后悔了。 周管事听得这二姑娘还跟裴氏有交情,心下更欢喜了。 “姑娘,木已成舟。” “你俩闭嘴。” 阿笙声音虽然轻缓,却让两人成功闭了嘴。 易澜山见阿笙捂着额头,一副难办的模样,不由道:“这事真的有那么严重么?” “当然严重。” 阿笙急声道:“你当真以为裴氏重才是出于善心,培养什么国之重器么?” “裴氏要的是在各国的影响力和话语权。” “天地玄黄一年才出多少学生,玄字阶今年的结业生就被你挖走三分之一。” 阿笙紧蹙眉头,“若是被人知道裴氏培养出来的人才最后被一个商贩大量挖走,为了华清斋的声誉院首便不可能与我们罢休。” 华清斋的生徒都是各国争抢的对象。 若是普通商贩都能随意挖走裴氏的人才,这让每年参与华清斋结业宴的各国勋贵如何看华清斋? 各国此后可还会一如既往地珍惜华清斋的生徒么? 若只是一两个人还罢,这将近二十个人,就算裴怀之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裴氏族内也不会轻易放过。 易澜山借着自己的身份之便,不但损害了华清斋对外的名声,还有损裴氏自身的利益。 “我想着,院首跟你关系不错……” 阿笙当真是有些着急了,“这哪里是人情的事,事及华清斋声誉,院首哪里肯轻易饶过。” “可,人都已经到帝京了,咱们不可能又给人退回去吧。” 易澜山也不再那么理直气壮了,“这要是退了,他们也错过招揽了……” 况且易澜山找的这些学生家里都不算富裕,错过了招揽又被他们给退了,前程当真就完了。 “再说,要当真退了,我们商号的信誉也完蛋了。” 阿笙蹙紧了眉看向易澜山,他再不敢多话。 易澜山自知理亏,不由错开了目光,生怕阿笙将他生吞了。 见易澜山这个样子,阿笙知道此时嗔怪他也无用。 “这件事必须给裴院首一个交待。” 第一百三十八章 老糊涂 清早,阿笙尚陪着安氏在用早膳。 后厨近日上了桂花膳,安氏早上都要用上一小碗的金桂蜜羹,微甜的口感正适合早上胃口不甚好的时候。 此时,门房道有阿笙的来信。 阿笙接过侍女递来的清水,沾了沾手,复才接过来信。 这信是西陵来的。 阿笙心里一顿。 打开一看,果然是为了易澜山此前带走玄字阶学生之事。 易澜山带着的这批学生中,不少是被织造局这类的寮所看上的,亦有他国亲王欲收归做幕僚之用的商才。 信中指责阿笙等人借着华清斋学生的身份,骗得玄字阶生徒的信任,未经院内允许便将人私自带走。 裴怀之更是在信的末尾,道了一句。 “阿笙你生意的起始来自我裴氏,回头便要泄我裴氏的墙角,如此行径哪有商德可言?” 阿笙皱着眉看完了这一则信,而后起身,朝安氏伏了伏身子。 “外祖母,我有急事,可否先行离席?” 安氏见她坐立不安的样子,便也不阻拦,“不过小膳,你先去吧。” 得了话,阿笙让小桃准备车驾,一路直接往天水阁而去。 那日易澜山来过玲珑馆后,阿笙便催着他去一趟西陵,亲自与裴怀之将事情说清,为何今日还会有这封信? 她赶到玲珑馆,却见馆内正是热闹,各人穿梭其间,每间阁子都有贵客莅临,就连一楼甜点铺子的小厮都被借来这里帮忙。 阿笙微微蹙眉,直接去寻锦瑟。 待阿笙到时,锦瑟刚忙完手中之事。 “姑娘,你怎么来了?” 锦瑟面中带喜。 原来,易澜山如今打出了华清斋的名声,天水阁的生意便越发多了起来。 易澜山见这行市,便直接将二楼收了回来待客,如今正在整理。 锦瑟喜笑颜开地与阿笙分享天水阁的喜事,却见她眉目深沉。 “易澜山这几日可有去过西陵?” 锦瑟不知其中原由,摇了摇头,“他这几日忙着招呼来客,哪里有时间去,怎么了?” 阿笙彻底沉了神色,缓声道:“这些华清斋的学生是他私下瞒着院首带走的。” 锦瑟在华清斋数年,自然明白,对华清斋而言,人才如宝藏。 她看着这满堂的热闹,心里也跟着凉了。 “他现在人在哪?” 锦瑟立刻着人询问,阿笙听闻地方便抬步而去。 易澜山此刻正在最里面的阁子里接待来客。 阿笙到的时候,便见人启门而出。 屋内,清香苒苒,阿笙推门而进便见易澜山惬意地坐在宽椅之上,案几之上放着的是来人送的礼品。 如今天水阁的人须得重金相聘,这帝京大小商家都想请华清斋的商才为自己的生意指点迷津,解决问题。 为了能提前排到自己,这不就得给易澜山送礼来了。 见到阿笙冷着眉眼来,易澜山心下即明到底是什么事,但他看着这宾客满堂的模样,心中十分有底气。 “打住,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但是你说事情现在已经是这样了,咱去道歉也无用不是?” 易澜山见阿笙抿着嘴并不说话,便认为她看着如今这红火的生意,心中应当与自己一般,让此事就这么过去了。 “你看咱现在生意多好啊!” 说着又开始与阿笙盘算这短短几日的进账。 “易师兄。” 良久,阿笙方才缓缓开口,她看向易澜山,眼神中只有定静,并无易澜山的欣喜。 “在商虽然言商,但不能不讲商德,更不能坏师门信誉。” 易澜山微微蹙眉,“你这人现在怎么脑子这么死板了?” 阿笙见着易澜山一副怨怪的模样看着自己,她自知与其辩解无用。 阿笙往后退了两步,欠了欠身,“既然我与师兄在理念之上无法达成一致,便也不用一同做这生意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易澜山眉头紧皱,看着阿笙浅淡的眉目。 “这事有那么严重么?你去问问,哪个商人不图利,咱已经结业了,难道一辈子要被华清斋给约束着么?” 阿笙知晓,易澜山如今已经被眼前巨大的利益所俘获,哪里还看得到其它的。 她敛了眉目,与易澜山缓声道:“此后的事我会着人来办,今日便不打搅了。” 说完便欠了欠身,而后转身离去。 阿笙离开天水阁之后,并未回窦府,而是与小桃交待了一声,直接车马疾驰,往西陵而去。 但阿笙的车马却连华清斋的云庭都未进到。 她看着华清斋浅雕鲲鹏的大门和守门人为难的神情,不禁微微蹙紧了眉。 裴怀之这是正在气头上,不愿意见阿笙。 那守门的大汉是熟识阿笙的,阿笙不好为难他。 “阿叔,可否为我传话给院首?” 那大汉连连点头,裴院首不让人进去,但也特意提了,若是有话可以让她留下。 “那阿叔你可得如实传达。” 大汉点头道:“自然。” 阿笙先是欠了欠身,大汉正要让她无需客气,便见她理了理衣袖,瞬间横了眉目。 “院首,你就是个老糊涂!” 阿笙这一喊让不少路过的华清斋生徒驻足侧目。 那大汉也被阿笙这前后两副面孔给唬得一愣。 “当真是我要做这事,我定然是去找那些被你藏起来的高人,要这些嫩青苗子做什么?” “是个人打着我名声便是我做的事了?” 末了还不忘又补一句。 “糊涂!” 说完便转身离去。 良久后,裴怀之的竹居内。 那守门的大汉,学着阿笙挽袖横眉的模样,绘声绘色地将阿笙的话一一复述,在几人面前演了一出“大汉娇骂”。 说着说着那大汉自己还憋不住要笑两声。 裴五爷忍笑忍得面色微红,时不时偷看裴怀之青了的脸色。 裴怀之见屋内众人忍得面色赤红,不由开口道:“笑吧笑吧。” 这一声出,堂室之内一阵哄笑。 裴五更是直接笑得直不起腰。 裴怀之虽然并非裴氏家主一脉,但他在族内外的声望极高,即便是当年裴钰对他亦是十分客气,哪里敢这般与他说话? 阿笙会这样也定然是气极了。 裴怀之听完那大汉的传话,却是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我也不相信是她做的,但商号在她名下,华清斋若是没有任何动作,这先例一开往后可就难办了。” 第一百三十九章 教训 阿笙返回帝京后,便招来航道的帐房先生与天水阁将账目盘清。 不过数日,便与天水阁分割清楚。 阿笙走得决绝,无任何挽回的余地。 但做人毕竟留三分余地。 那天水阁的地契还在阿笙的名下,阿笙便以低于市价的价格租给易澜山,算是二人合作好聚好散。 易澜山如今独占这满堂红的生意,自然不会多生怨怼,但酒后还是只道阿笙是胆小,做不得大事。 饶是如此,半月之后,阿笙还是收到了西州的来信。 华清斋此事已然被燕城得知,族内叫停了航道的生意。 裴王后在信中道,希望阿笙能妥善处理,否则西州会另建航道,取而代之。 阿笙神色淡漠地将一页薄薄的纸看完,而锦瑟在一旁却已经是急得不知所措。 阿笙看完信,将文纸又工整地折叠好,放回了案几之上。 当日她便隐隐有感,会是这么个结果,当真收到西州的信时,心中反倒波澜不惊。 阿笙看着锦瑟紧皱的眉头,宽慰道:“阿姊莫要着急。” “如何能不急?” 锦瑟急声道:“这件事明明就不是你做的,却要你来背这个祸。” 阿笙闻此,神色淡淡。 “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 她缓缓执盏,拂了拂茶沫,任清香拂鼻,终究也没进一口。 “西州的确没有非要与我们合作的必要不是?” 阿笙浅声道:“你看,在这么点事面前,我在裴王后那里的那点薄面便起不了多大作用了。” 她拂了拂茶盏,轻轻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所以,这一次,我们要让裴氏主动找我们才行。” 锦瑟听她这话是有了主意。 “先缓一缓吧,裴王后既然给了我们时间处理,便不会当即叫停航道的事。” 说到这,锦瑟问道:“那华清斋那个精通布行生意的学生还用么?” 阿笙将杯盏放下,扬起了笑,“用,怎么不用?既然都已经受罚了,便将这罪坐实了。” 锦瑟看着阿笙的眼中浮出几缕锋利的光。 “不仅这个学生,还有天水阁的那些,我们全都接下。” 锦瑟原是不明阿笙这话的意思。 然而就在阿笙接到西州信件的两日后,天水阁便出了大事。 易澜山这些时日谈的所有客户全部撤走,就连理由都不肯给他。 几乎一日之内,天水阁满堂的喧嚣便清了干净。 待易澜山问清楚才知道,是帝京各大商会同时封绝了他的生意。 帝京商会由各行行首把持,背后不乏世家大族的身影,能同时让那么多世族对他出手,便唯有裴氏了。 易澜山此时方才明白,为何阿笙要那么急着与天水阁切割。 但他现在反悔已然晚了。 此时的天水阁可不是他一个人,还有那些被他带出来的华清斋生徒,众人面对这空空如也的堂室,如同自己望不清楚的前程。 堂室昏黄,易澜山从自己那看得到内河柳岸的阁子往外望去,只见日落西山,满目仓惶。 屋外的脚步声在此时的寂静当中尤其明显。 “吱呀”一声,来人推门而入。 “易师兄。” 易澜山闻言猛地回头,却见阿笙一袭明月望山服走了进来。 近日阿笙航道亦受牵连之事他已然知晓,此时见到阿笙,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我,我的确没想到会成现下这个样子。” 阿笙在案几对面坐了下来,她看着不过几日光景便颓废了不少的易澜山,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师兄,在帝京做生意,讲的便是规矩,你这是坏了裴氏的规矩。” 闻此,易澜山也不反驳了,唯点了点头,不再吱声。 易澜山是没想到,自己待了六年的华清斋,下起手来居然毫不留情。 “你那边,还好么?” 易澜山缓缓问道,毕竟阿笙才是最无辜的那个,被他借了名号,收到了这般牵连。 见阿笙摇了摇头,易澜山一时不知如何面对她了。 “但是师兄,做生意便是如此,有起有落,你我还好,背靠家族,你带来的那些学生,你想好怎么办了么?” 因为这群学生易澜山得罪了裴氏,易家又怎么敢替他出面处理这些人,都是巴不得离得远远的,别牵连了自身。 见易澜山摇头,阿笙方才开口道:“人都给我吧。” 易澜山闻此猛地抬头,“你不怕?” 阿笙笑道:“我可没说自己收了华清斋的学生。” 她声音和缓,徐徐道来:“我只是收了几个穷学生在船上做工罢了,他们难道还要上船去查么?” “可你航道如今……你还是莫要沾染这事了。” “难道什么都不做,将一个个原本有大好前程的人都逼死么?” 他们随易澜山离开,便回不去华清斋了。 这群人又没有家事,又无钱财,如何在帝京生存下来。 本都是心高志远之人,平白遭了这祸事,任谁能想得开? 阿笙往后靠了靠,低敛了眉目,斜下的夕阳在她眼中投下剪影。 “更何况,院首并未对你我下死手,便是念在众人年纪较轻,还肯给机会。” “既是如此,便不会再做为难。” 易澜山闻此点了点头。 的确,以裴氏的能力,哪里只会到这就收手了。 裴院首还是轻放了他们。 “再说了,我又岂是任人拿捏的?” 这话说得清冷,易澜山静静地看着阿笙。 她向来如此,用温软的语气,说着最硬的话。 阿笙将这些学生的去处解决,易澜山心中大石放下了一半,他忽而长长吐了一口浊气。 笑道:“原本我以为自己这下终于在家中长脸了,却没想到就这几日的风光。” 阿笙浅浅笑了笑,她看了看这夕阳满布的堂室,道:“师兄眼光还是好的,这地方风景当真不错。” 易澜山闻此微微垂着头。 眼前的意阑珊早没了早些时日的意气风发。 阿笙起身欠了欠身,而后离开了天水阁。 她走出堂室,便听得身后的呜咽声,不由敛了眉目。 如今人强己弱,稍有偏差便只有挨打的份。 阿笙坐在车马之内,看着街道之上的华灯初上,眼眸之中印上了灯火之色。 这尘世的光亮便如同燎原的火,在阿笙心中燃起了一大片。 她心中隐隐做了个决定。 待阿笙回到府内,却见窦氏粮行的管事们还在连廊上候着,众人低垂着头目,或左右踟蹰,或来回踱步,尽是焦急的模样。 听候着的侍从道,就连窦晨曦都被叫去了书房,看样子是出了大事。 书房之外,管事遥遥地见到阿笙回府了,赶紧入内禀报。 未久,阿笙便见那管事朝自己疾走而来,而后低首道:“老家主请您进去。” 第一百四十章 谁去? 管事十分恭敬地来请阿笙,见她不明所以,复才快速将事情与她讲了一遍。 这事与寒州有关。 从前,为了东境各国为了稳定寒州之上的各个部族,每年都会以救济之名送去物资。 但今年,寒州宣布建国,而寒庆与东境诸国并无邦交关系,历史上除了宗主国对属国的救济之外,尚无救济他国的先例。 原本央国等东境大国想借此由头将寒庆收归,但寒庆的伽蓝王却拒绝了这个提议。 “那伽蓝王向各国提出一个要求。” 管事一边往前走,一边与阿笙低首道:“他想与各国做一笔交易,让东境诸国给寒庆农作物的种子。” “但寒州一向贫瘠,他又能反馈什么?” 听闻阿笙这话,管事不由叹了口气,“他让各国派人上寒州去,看上什么拿什么。” 阿笙闻此不由微微一愣,这话说得漂亮,但众人皆知寒州之上一不产粮,二无商贸。 这不就是白要么? 只不过这话说起来好听一些罢了。 “此事又关窦氏何事?” 管事不由放慢了脚步,看了看书房的方向。 低声道:“咱们圣上不愿意以一国的名义去送这些物资,觉得寒庆既然不愿低头,央国也不能上赶着,多丢面子。” “但央国距离寒庆最近,圣上又担心万一寒庆破罐子破摔,首先遭殃的就是咱们。” “所以想了个法子,以民间的名义去送这批物资。” 阿笙闻此抬眼看向灯火通亮的书房,各国向寒庆每年援助最多的便是吃食。 换言之,作为央国最大的粮商,窦氏此次是去定了。 但问题就是谁去? 阿笙行至书房门口,与管事点了点头,管事方进去回禀,而后将人迎了进去。 堂屋之内,烛火通明。 众人眉头紧蹙,阿笙的到来都没让人多抬一下眉眼。 倒是窦知进看着阿笙,灵机一动。 “不如让阿笙去。” 窦知进连忙道:“她既通商贸,又有海上交易的经验……” “二弟!” 窦升平连忙将人吼住,“她一个女娘哪里能去得那种地方!” 众人都知窦知进为何会说出此话,只因阿笙本就是一个外姓之女,不过寄身窦氏,因着安氏的关系又给了姓氏。 如今能用得上自然最好。 见窦盛康横眉瞪了自己一眼,窦知进赶紧低下了头,不再多话。 阿笙扫了一眼窦知进,便未再看他。 她浅浅向屋内长辈见了礼,窦晨曦赶紧上前将人拉到自己身旁,唯恐窦知进再打阿笙的主意。 阿笙宽慰般地朝窦晨曦笑了笑,而后才问道:“既然只是送物资,为何需要主家亲自去?” 窦升平闻此,道:“这是寒州的伽蓝王与诸国的交易,总不能派一个下人去?” 而此次虽是民商去,但带着的却是央国的颜面,不能萎缩不前。 因此,与此前用船载着丢到寒州码头不同,这一次去的人是要下船登岸的。 一提到这个,谁又敢壮着胆子踏上寒州的土地? 两相权衡,便将窦氏众人架在了这,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笙默了默,而后开口问道:“这次是由我们自行雇船还是依旧由朝廷派人护送?” “自然是朝廷护送。” 窦盛康开口道:“只是此次会由京机营遣兵乔装护送。” “京机营?” 窦盛康点了点头,“毕竟是以民间团体的名义去,若调动水师必然惊动陈国。” “可是外祖父,”阿笙有些莫名,“既然都乔装行事了,派建南水师的人去不是更合适么?” 窦知进闻此嗤笑了一声,“你当是自家买菜呢,还由得你选?” 阿笙却并未理会窦知进,微微蹙眉,她看了看窦知进身旁案几上放着的残局,走了过去。 阿笙一把将棋面扫净,落子之声砸砸作响。 窦升平正要询问,却被窦盛康制止。 阿笙执棋为点,落点处竟是央国边线布防。 “外祖父,你看,我们与寒州相近之处,在北有北部大营,但戍守边关的镇北军随意挪动不得。” “往东有建成水师,但这只水师是为了抗衡陈国水师所建,距离寒州也远了些。” “再往下便是夏将军的江东大营,但江东大营与镇北军一样,一方重器,非关键时刻,挪用不得。” 阿笙抬眼,看向窦盛康,缓声问:“若是圣上想要主动威慑寒州,会怎么做?” 窦盛康毕竟多年在权势之中搅弄,阿笙说到这,他便已然会意了。 会怎么做?自然是专门建立一支军队,正对寒州布防。 但是,如今司库之中多为世家把弄,他们尚文弃武,少有人站武将行列。 即便如今有赵家为皇帝卖命,但军费开支,可不是一人说了算。 当年轩帝登位欲西征,便因钱财之困,让郭定坤这定西军在西边驻扎多年未能有些许动静。 如今皇帝要重建一支军队,这钱哪里来? 而寒州如今所请,便给了皇帝这么一个机会。 这一批足以代表央国的民商,谁家里不是有半城之富? 这些人一旦到了海上,能不能安全回来便是护送之人说了算了。 既然是京机营去护送,那么这群人的生死便是捏在了皇帝手里。 若家中之人识得其中玄妙,知道奉上财富,那么人多半还能全着回来,若是不懂的,寒州便可以是一个让其有去无回之地。 毕竟众人皆知,寒州之上的人都茹毛饮血,此地危险。 最后到底是谁动的手便由得京机营的人说了。 况且,若当真死了人,便更给了皇帝一个好的借口组建军队。 阿笙简单道了一句,“所以这派民商登岸的法子,既能不损央国的国威,也给皇帝递了来钱的路径。” “我想,这就是为何护送的会是京机营的人。” 阿笙这话在旁人听来甚是糊涂。 窦升平等几人看着祖孙二人神色肃穆,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问起。 但阿笙这话提了出来,究竟派人去便更加困难了。 窦盛康看重血脉之情,他又如何能明知是陷阱,却还要将自己的子嗣送去那蛮荒之地? 况且到了海上,还有另外一层考验。 若是家中之人不赎救,又该怎么办? “我亲自走这一趟。” 良久,窦盛康方才沉声开口。 第一百四十一章 有条件 众人惊愕,窦升平当即出来阻止,“儿子去也不能让您去啊!” “你闭嘴!” 窦盛康看着阿笙,不由失笑。 “你外祖父这一辈子,在生意上无限风光,但奈何却生了这两个不顶事的。” 他指了指窦升平与窦知进二人。 “倘若来日,是他二人其中一人被人挟持,另一个是巴不得递刀子的。” “他俩手中都有不少对方的人,只要借着这件事暗地里背刺一刀,我亦防不甚防,最后必然是没了一个儿子。” 他扫了一眼窦升平兄弟二人,继续道。 “他们如今手中的权势都不稳,是舍不得我现在去死的。” “所以,唯有我亲自走这一趟。” 阿笙静静地看着窦盛康,一时不知如何回这句话。 她从前一直认为窦盛康做生意也罢,持家也罢,都是糊涂。 在家中识人不清,让外室之子与嫡出子嗣平起平坐; 在生意之上,又不识粮行危机,甘向天家低头。 但他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楚。 他看得清家中各人的面目,只是不在乎他们这点小算计。 在生死之危的面前,他都能这么清醒地衡量利弊。 阿笙明白,眼前这个老人,这一辈子都在衡量得失,他将自己的一生当作了一场交易。 去换窦氏的延续和繁荣。 阿笙的确难以想象,窦盛康对窦氏从前盛景的不甘究竟能有多厚重。 阿笙敛了敛眉目,终是开口道:“不如我去吧。”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阿笙!” 窦晨曦便要上来拉她,却见阿笙浅笑着对窦盛康道:“您说得对,但正因为如此,窦氏更需要您坐镇。” 窦盛康闻此蹙紧了眉,“你一个女娘,即便活着回来了,你名声可不要了?” 寒州之上的女子如货物,阿笙现在便能够想象,自己一旦踏上寒州的土地,便是给了他人一个把柄,可随意悱恻她的清白。 但阿笙依旧笑得谦和,她看向窦盛康,缓声道:“外祖母都打算给我招婿了,有窦氏在,我还怕什么?” “况且我有阿大,自保足以。” “我还有自己的航船和船手,若是海上出了意外,不至于全然落到京机卫手里。” 阿笙见窦盛康似有动摇,她浅浅笑了笑,道:“但我可不能白去,我还想向外祖父要两样东西。” 她说得乖巧,窦盛康抬眼看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第一,我想将航道挂在窦氏名下,但我是其唯一执掌人,即便是外祖父都不可以随意处置我航道的事。” 换言之,阿笙只是要挂上窦氏的名号,给自己打一个金字招牌。 “这事不难。” 见窦盛康点头,阿笙方才继续道。 “第二,我要万象商会的一个席位。” 央国商贸以管商合作为主,各地日常管理都由商会代为进行。 因而商会的话语权很大,亦如此前易澜山的天水阁便是被几大商会围剿,他们一句话便断了易澜山所有财路。 而阿笙所说的这个万象商会盘踞帝京有三十年之久。 它与一般商会以商行划分的情况不同,万象商会算是各行当的一个总会,其内成员皆是各行数一数二的存在。 而窦盛康便是这商会的创始阁老之一。 窦盛康听闻阿笙这话,微微蹙眉,他凝目看着眼前这个看似乖巧的外孙女,一时看不懂阿笙到底心里打着什么算盘。 “万象商会的席位早定,你若要来,以何行当入会?” 阿笙想了想,如说着日常的闲话一般,对窦盛康道:“我的海上商道会是一条完整的商路,既往无人做到,来日未必有人能重复。” “为何不能为我新开一席?” 窦盛康闻此默了默,而后道:“但你的商道只有南海一路,虽收益颇丰,但不足以成一行当,难以让商会为你开一先例。” 换句话说,在窦盛康看来,阿笙这航道的影响力和话语权不足以在万象得一席位。 阿笙闻此,敛了敛眉目,唇边笑意不减。 “所以才要外祖父帮我才行。” 她语气柔和,颇有些无奈般地低垂着头。 “就像外祖父说的,我此行之后,难免有流言蜚语,我若要再拿稳这航道的生意便需要一个更大的名声镇得住才行。” 阿笙知晓,这件事对于窦盛康来说并不难,万象商会的创始阁老都有提名权。 只不过窦盛康这提名之权,原本该是留给窦升平的。 这个席位在他的心中如同窦氏下一任家主。 窦知进听到这也坐不住了,不由开口道:“你这是算好的吧?” 阿笙闻此话,看向窦知进的神色依旧柔和,“那不如,二舅舅你去?” 看着窦知进一副吃瘪的样子,阿笙微微挑了挑眉,收回了神色。 窦盛康扫了一眼这二人的交锋,他承认,阿笙的谋划和心计是当真厉害。 良久,窦盛康开口道:“你们全都出去。” 窦升平等人莫名,但还是随即见礼后,纷纷退出了书房,留窦盛康与阿笙二人在内。 但窦氏兄弟二人哪里肯就这么离去,走了两步便在廊下停了下来。 歪着身子往内侧耳。 窦盛康倒是十分了解自己这两个儿子,在内厉声吼了一句,“都滚远点!” 得了这声,二人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远了。 待人都离开,窦盛康沉目看着阿笙,他仿佛看到的是从前的自己。 心中若有算计,便是行如狮豹,狡如豺狐。 抓着了机会便是全力一搏。 “你老实告诉我,你要的是万象的席位,还是窦氏的持家之权?” 窦盛康不会相信阿笙当真是体恤自己而选择去寒州。 那么她要的究竟是什么,则必须先说明了。 他知晓以阿笙的心计和胆量,若当真想要谋划窦氏的持家之权,那两个儿子没一个斗得过。 阿笙收了那一副柔弱的模样,抬目之间便是如定海一般的寂静。 “我要的只有万象的席位。” 窦盛康从阿笙的眼中看不见半点虚假之色,他的神色才几不可闻地松了松。 阿笙却未错过这一抹神情,故意问道:“外祖父是认为我本是外姓之人,担不得这窦氏的重任?” 窦盛康垂了垂眉目,道:“这倒不是。” “那就是在外祖父看来,窦氏在我手中,会有足以让其颠覆的危险。” 阿笙的话语清浅,但却让窦盛康神色一凝。 他不由失笑,她归家的时间不算长,远比窦氏家里的那几人短得多。 但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她却比他们更看得准自己的心思。 若按能力论,阿笙的确是窦氏下一任家主最好的选择。 “那个危险到底是什么?外祖父。” 面对阿笙的追问,窦盛康却撇开了眼,再不答她这话。 阿笙知道,窦盛康不愿说的事,饶是她再问也得不出一个答案,遂就此作罢。 窦盛康起身走向案桌,从楠木的匣子中拿出了一方玉印。 “这是窦氏家主的信物,你带着上寒州。” 见阿笙并不接过,窦盛康道:“你莫要误会,只是给你一个依仗,你难道不担心待你出海之后,窦氏便为了保全钱财而放弃你么?” 阿笙闻此敛了敛眉目,她自然有这一层考量,但想她平安回来的,可不止窦氏。 只是这话,她并未宣之于口。 阿笙起身,笑得谦和,“这东西我便不拿了,我相信外祖父。” 阿笙这话说得漂亮。 窦盛康闻此,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点了点头,放其离去了。 待人都走尽,窦盛康看着自己手中小小的一枚玉印,因年岁长远,其光色更加温润似水。 这小小的一方印便号令着窦氏麾下所有商行。 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若没有苏致远的死,阿笙当真会是窦氏最好的执掌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清贫的沈府 白马宝驾自帝宫而出,女子锦衣华服,以凤头钗装饰墨发。 她低敛着眉目,想着此前在宫中见到的场景。 合德刚到宫中便见大皇子以金带覆眼,手持弓箭在一群宫人当中打转。 他命宫人每人手持一个果子,站在十二个方位之上,助他练这闭目之箭。 这几日皇后在尚鸾殿为轩帝新丧的子嗣祈福,根本没时间管束于他。 十二的年纪,又拜了先太傅为师,但这性子却丝毫没有收敛。 合德见着那群宫人吓得瑟瑟发抖,最后出声制止了他。 虽教训了几句,但如今大皇子年岁越大,便越发不服管教,最后嘟囔着离开了。 合德闭目揉了揉眉心,待再睁眼又是一片清明。 回到公主府后,府中管事当即前来报。 窦氏二姑娘在偏庭候了多时。 阿笙今日身着天青海服,合德观她倒是素衣华裳穿着都相宜。 阿笙遥遥地便见合德在众人簇拥下走了近来,她低身见礼,尚未开口,便听闻合德问道。 “近日可好?天水阁那边的事我听说了。” 原来合德以为,阿笙今日前来是与易澜山那生意相关。 阿笙缓声道:“生意便是有起有落,总没有一直顺利的。” 合德见她这个样子,倒是一副明白样,不见半点焦虑。 “不是为此事?那你今日怎么得空来府内拜访?” 阿笙浅浅笑了笑,道:“殿下可听闻近日要去给寒州送救济之物的事?” 合德自然知晓,这点子还是她举荐的黄庭生给皇帝递的。 而后她便见阿笙定静地说着,“我要上寒州。” 合德闻此,眉目微蹙,而后罢了罢手,屏退了左右。 她往内走了几步,复才开口道:“你可知此行凶险?” 阿笙敛了敛眉目,“知晓的,但这一趟我必须去。” 合德听她这话是有别的意图。 “愿闻其详。” 但阿笙却并没有详说,而是将西州欲停航道之事简略跟合德讲了讲了。 听完这些,合德的神情倒是比阿笙初闻此消息时更凌冽一些。 阿笙这商道涉及镇南军的军费,更涉及合德的一张底牌。 听闻航道有损,她比阿笙这个图利的更着急。 阿笙知晓,合德才是那个最想自己平安回来之人,甚至更胜过窦氏。 因此,她要上寒州之事,须得亲自来与合德交代一声。 “我有个法子可以让西州王室主动退让,为此,我必须上寒州一趟。” 合德眉头微蹙听完阿笙这些话,良久,方才道:“明白了,我会让黄庭生想办法献策,尽力保你们平安归来。” 阿笙低低欠了欠身,道:“那便多谢公主了。” 阿笙正欲见礼离开,却见合德侧过身子,谨慎地嘱咐道:“万事小心。” 阿笙微微愣了愣,还是垂首见礼,应答后便离去了。 待阿笙离去,合德身旁的女使方才走上前来。 她望着阿笙离开的身影,浅笑道:“这位窦二姑娘倒是与别的贵女不同。” “哦?” 女使笑了笑,她跟在合德身旁也有些年岁了,各家贵女见过不少。 “别家贵女在她这个年纪,不是跟着谁家儿郎身后跑,就是想着城中时兴的裙裳或口脂。” “她却已经能凭自己的本事与贵人平席而坐,所谋的可都没有小事。” 女使说则又看向合德,道:“她没有那些虚假的功夫,公主与她相交也省了很多事。” 闻此,合德敛了敛眉目,听着庭院之中渐起的风声,缓声道:“她这样的人,的确难得。” 返回窦府的路上,车马经过城东御街,临近的都是中枢各府门。 车马缓行,禁止喧闹。 阿笙微微掀起纱帘,便见商行司外一个熟悉的身影。 易澜山今日着正服跟在一名中年男子身后,他低垂着头,再无往日的欢笑神态。 他身前的男子不时回首与他说着什么,他也不过是麻木地一一点头。 只是那头颅却似有千斤重一般,难以昂首。 阿笙听闻,自天水阁出事之后,易家老家主亲自上华清斋道歉,而后将易澜山领了回去。 易家的宗祠,易澜山这一跪就是好几日。 被裴氏封绝了生意,他此后想要走商道便难了。 因而,易家便想凭着家中的关系为他在商行司谋个小官位。 易澜山天水阁之事此前在各大商行闹得沸沸扬扬,商行司中也有不少人耳闻。 易家这也是得了华清斋的谅解,才能促成此事。 阿笙明白易澜山此刻的心情。 从前背靠之势,如今却如重山压在自己身上,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车马此时缓行过了御街,将易澜山等人的身影抛在了脑后。 车夫驾车转过市集,便在山岸巷口停了下来。 阿笙下了车驾,独自往内行走而去。 山岸巷内没什么有名的人家,但却出了一个恩科榜首。 沈自轸便落府在此。 阿笙是想到裴钰的那些寒武卫,他当是与寒州有些关系,所以想来打探一下寒州的情况。 但她站在沈府门前,看着寥落的门庭不由微微蹙眉。 这沈府大门就直接两块木板一合了之,门前不见锦绣字迹,亦没有辉煌陈设。 门前戍守的一对醒狮座下一个雕着“喜迎”,一个雕着“惠顾”。 看样子这是哪个店家丢出来的,被沈府的人给捡了回去。 这府门前唯一崭新的便是御赐的那个牌匾。 阿笙不太明白,“沈自轸”有必要清贫成这般模样么? 从前裴钰手上的一个玉扳指都够这一府的开销了。 她走上台阶,准备叩门的手看着那一对生了锈的门环,还是迟疑了一下,而后还是抓着门环叩了三响。 良久,听得“吱呀”一声,阿笙眼见着那大门开了一个逢之后,便直直地倒了进去。 “哎哟!” 开门之人嚎叫一声后,便是尘嚣扑腾。 那人直接被压在了门下,阿笙微微一愣,便赶紧去帮忙。 未久便有两个侍从模样的人赶来,将门下那人给拖了出来。 见人被拖了出来,阿笙方才松手,低头一看,手上尽是门上的尘土。 那开门的小厮似乎已经习惯了,活动了筋骨,便见一名眉目玲珑的女子微蹙着眉看着自己。 “抱歉,吓着姑娘了。你可有事?” 阿笙上下打量了一眼那小厮,那般沉的木门砸了过去,却毫发无损。 “你还好吧?” 那小厮罢了罢手,“没事没事,习惯了就好。” 习惯了就好? 阿笙一时语塞,试探性地问道:“你们家沈大人手里这般短缺,连个大门都不肯换个新的?” 小厮嘿嘿笑了笑,道:“我们大人说了,要做清官!” 说着还一副骄傲的模样。 阿笙哼笑了一声,也不知如何接他这话。 “姑娘这是?” 阿笙这才省起自己来的目的,缓声道:“你家大人可在府上?” “哦,大人回家省亲了。” “回家省亲?” 阿笙下意识追问道:“他省哪个亲啊?” “自然是父老乡亲,好不容易出个恩科榜首,他自然是要回去一趟的。” 阿笙狐疑地看着那小厮,继续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得有个十天半个月吧。” 阿笙闻此,点了点头,知他定然是有别的事离京了,便不再多问。 “姑娘可要留话?” 阿笙摇了摇头,待他回来时,自己应当已经在寒州之上了。 但她想了想,还是道:“你就告诉他,我要去一趟寒州。” 那小厮闻此名,带笑的眉眼踟蹰了瞬间,而后依旧笑着颔首。 阿笙转身走了几步,又转身走了回来,从袖中掏出来几张银票递给了那小厮。 “我不知你家大人在想什么,但你们还是将这门庭整理一下吧,该置办的置办一下。” 说着又看了看那小厮,“还有你,去看看伤吧,总不能老被这门砸。” 她说这话时眉目始终浅浅地蹙着,语气中却没有半分的嫌弃。 待阿笙的车马离开,那小厮看着手里的银票,对旁边的侍从挥了挥。 几千两的银票就在眼前晃悠,出手当真阔绰。 “这怎么办?” 一旁的侍从长呼了口气,“这姑娘是没发现沈府背靠着六合大院么?主上又不住这,咱费那功夫干嘛?” “那,要不等主上回来再说?” 说到这里,那小厮模样的人深深叹了口气。 “上次是胃疼,上上次是头疼,主上这官当得真悠闲。” 言议阁不要求每日到堂,这些时日,因沈自轸的出现,黄庭生等老人便生了多的心思,找着理由不让沈自轸入殿前。 他便借着他们的阻拦,多次以病假为由不到堂。 幸好这段时日,皇帝也并未宣他。 “悠闲不好么,若主上不在的时候被皇帝宣了,就该你顶着那假皮去面圣了。” 几人说着又是一声声长叹。 第一百四十三章 启程 今日窦府螃蟹宴,佐以秋菊装点。 原本这秋日螃蟹宴应当晚些时候的,但阿笙即将启航,因而安氏特意让后厨提前准备了此宴。 这一席窦盛康将阿笙的席位排在了自己的左手边。 面对着众人的狐疑,阿笙低敛着眉目,并不吱声。 她知晓窦盛康这举动是为了给自己正名,也是为了安抚安氏。 薛娇娇看着阿笙低敛着的眉目,眼中的愤恨似要滴出血来。 见窦盛康的眼神扫了过来,她复又低敛了眉目,将眼中的情绪都低敛了出去。 阿笙扫了一眼薛娇娇,自薛娇娇前事之后,阿笙便着人盯着二房,她近日可没闲着。 这一次寒州之行,怀着心思的可不止那些身处高位的人,还有一些想要伺机报复的。 薛娇娇有一个闺中密友李氏,家中儿子正好在京机营当戍卫兵。 自打得知阿笙即将替窦氏前往寒州后,薛娇娇便与李氏走动得勤了些。 这几日,窦知进的心思都在那即将进门的妾室身上,倒也没留意她。 这便给了她机会去走动、安排。 听闻她在李氏面前说了阿笙不少坏话。 阿笙提了筷子,尝了一口蟹肉,便向窦盛康问道。 “我前日里去公主府的时候,听闻巡防的队伍即将去北境。” 听闻这话,薛娇娇执盏的手顿了顿,而后抬眼看向阿笙,却见她刻意扫了自己一眼。 窦盛康听她这话,问道:“这么说能有荣昌的消息?” 阿笙浅浅笑了笑,“我拖了公主着人留意。” “我想二舅母也应当想知道二哥哥的消息的。” 薛娇娇听闻自己被阿笙提及,连连称是。 阿笙莫名提到薛娇娇,又提到了窦荣昌,窦知进不由多看了自己妻子几眼,见她那模样,当下沉了神色。 他不动声色埋头饮了一口汤水,而后开口道:“今日一早便听得江淮的消息,岳母身子不适,你当去看看的。” 薛娇娇愣了愣,“我怎么没听说此事?” 窦知进并不看她,“我刚得的消息,还来不及告诉你。” 窦盛康扫了一眼二房夫妇,又看了看阿笙。 她会提及窦荣昌便是在提醒二房,虽然窦荣昌如今人在北境,但她有能力触及。 只是薛娇娇那蠢妇却没听懂,所以窦知进这是想着法的将人暂时弄走,免得多生枝节。 但阿笙又哪里是会随意威胁人的。 怕又是府中有人动了心思。 窦盛康放下筷箸,又接了清茶漱口,方开口道。 “我知道你们成日里心思多,但平日里打打闹闹我可以忽略,若是有人在正事之上给我搞鬼,无论是谁我决不轻饶。” 窦盛康这话出口,便看到薛娇娇低下的头颅迟迟不肯抬起。 他扫了一眼窦知进,道:“夫妇本为一体,赏一同赏,罚也当一同罚。” 窦知进听得这话,连连低头称是。 今日窦盛康将态度放明,安氏见此方才满意。 原本阿笙要上寒州,她是一万个不许,但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的反对已然无用。 既然木已成舟,窦氏之人便不能在身后拖累阿笙,更不能缺了阿笙的尊贵。 但前者还罢,后者却本不是阿笙要的。 今日她坐在了窦升平兄弟的上首,多少会让人心中不服气。 她见窦盛康停了筷箸,遂跟着放下了筷箸。 她知晓安氏之意,但她不愿自己这顺手的功劳,闹得人心不安。 尤其,她并不愿意长房因此与自己生了嫌隙。 待席面之后,阿笙见傅荣华陪着安氏回了后院,便转身要回自己的府内,遂跟了上去。 “舅母。” 傅荣华闻声停了下来,她知阿笙追出来定然是有事的。 傅荣华朝阿笙招了招手。 她端持着谦和的笑,似安抚般,道:“我知你心意,你这一趟本就危险,我又岂会生了旁的心思。” “走之前,多陪陪祖母吧。” 傅荣华交待了两句,遂抬步往别府而去,并未给阿笙多做解释的机会。 她看着傅荣华离开的身影,神色还是淡了淡。 傅荣华并非真的不在意阿笙自荐上寒州之事。 只不过家中如今长辈皆在,她懂规矩,不能发作。 再来便是她要的体面,不能与小辈计较。 傅荣华与窦知进他们一样,将阿笙此举视作她有意于窦氏家业,所以才会这般冒进。 阿笙看着后院的池塘,一时微微愣神。 她没有想到的是,傅荣华连自己一句解释都不听。 念及此,她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自她归府之后,傅荣华待她和善,她亦真心相待。 但不曾想,事及权利,便能叫人一念疏离。 她看着那一池被秋风吹皱了的池水,长长叹了口气,遂转身离开。 五日之后,窦氏物资完成了装船,阿笙也于次日,与其余民商一同上了央国的官船出海。 同日晚间,门庭来报,有人自称是受阿笙所托送些东西过来。 彼时,安氏正巧路过阿笙的院子,便见她院内放了几口大箱子。 仔细询问,方知是一个自称名为“十二”的姑娘着人带进来的。 安氏见着这几口箱子就这么放着,不由皱眉,遂着人搬挪一番。 其中一名侍从手滑,将手中的箱子重重砸在地上,里面的文纸全都被抖搂了出来。 安氏见此,不由皱了皱眉。 安氏身旁的嬷嬷见此,当即喝退了那名侍从。 阿笙在外有着大生意,安氏也怕这里面装着是一些不可为外人观的东西,便暂时将外院的侍从都遣走了。 “老奴这就叫院内几个信得过的来。” 安氏点了点头。 此时庭院中的风又起了几缕,安氏躬身将那些掉落的文稿拾了一两页起来。 但就这须臾的功夫,她的眼神却钉在了那些文稿之上,挪动不得。 良久,嬷嬷再次返回,却见安氏神色肃穆,那些掉落在地上的文纸显然已被她亲自捡拾进了箱子。 “哎哟,老夫人怎得亲自动手。” 说着便指挥几人动手去抬。 “慢着。” 安氏叫停了几人,嬷嬷见她眼中此时已然不见任何端和。 “去,着人取火。” 见嬷嬷愣在那,不知为何,安氏厉声道:“还不快去!” 安氏站在阿笙院落之中,站得端静,今日这箱中之物,除了她,没人见过。 阿笙亦然。 待窦盛康归家之时,便闻焦灼之味。 捉人来问才知,老夫人晚间在后院起了一团大火,烧了不少东西。 众人只知烧的都是从二姑娘院内抬去的几口大箱子,但具体里面装的是什么,却无人知晓。 听闻老夫人亲自守着人烧,直至后来还亲自确认,那些东西全都付之一炬,无一角幸存,方才着人将东西全都收拾,做了花肥。 第一百四十四章 出卖 飞角巷内,十二将几份信鸦刚传回的消息整理成册,起身往廊道的深处走去。 遥遥地便能看到最里面那间阁子的门似乎没有关严,露出了一条缝隙,将其内的明烛之光透了进来。 她行至门前便停了下来,后又思觉自己过近了,复又退了两步。 而后垂首候着。 其内人的谈话声幽幽的,还是传了出来。 “是,近日的确有人持最高阶的信鸦令查过辛氏。” 闻此声,十二猛地抬头。 广寒楼有规矩,无论来客查的是什么,都不可告之第三人知晓。 “谁人查的?” 闻此,男子低沉的声音笑了笑,“来客身份我就不便暴露了,不过这个级别的信鸦令也没几人有。” 男子虽未直接透露,却还是将话说到位了。 十二眼中眸光微颤,看样子是有人买通了广寒楼的管事。 若是如此,如今的广寒楼还安全么? 如广寒楼这般掌握大量隐秘的组织,其内的人员多少都接触过当时权贵的隐秘之事。 若是这里面出现了叛徒,便是将其余所有的人都放在刀尖之上,随时都可能被人了结性命。 她并未惊动阁内的人,缓缓退了出去,而后仿似无事般回了自己的阁子。 她关上了门,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脑中还是刚才听到的简短对话。 下一秒,她反应过来,阿笙查辛氏的事迟早会被查出来…… 十二想起了那一箱箱的文稿,当即起身往窦府去了一趟。 因阿笙已然启程,十二并未见到窦氏主家的人。 她又想起了锦瑟,寻着记忆往阿笙他们如今处理航程事务的地方而去。 如今的天水阁那处宅子一二楼还是做着往常的生意,第三层楼如今由锦瑟打理着。 十二前去,便见其内商客往来频繁的模样。 好一会儿功夫锦瑟才看到十二来了,但见她神色不对,方才屏退了左右,将人带到了一处安静的阁子。 “怎么了?” 十二皱着眉,缓了缓,道:“笙姑娘何时能回来?” “这一去怎么也得个把月的时间。” 闻此,十二抿了抿嘴,她思虑良久,抬眼看向锦瑟,既然是阿笙相信的人,那么将话托付给她应当是可行的。 “帮我带句话给阿笙。” 锦瑟见她谨慎,沉了眉目,“你放心,定然帮你带到。” 得了这话,十二眸光深沉地看着锦瑟,一字一句道:“阿笙查辛氏的事已然被阁内的管事透露给了其他人,我猜很可能就是辛氏的人。” “她这一次查到的消息中……” 十二还是未将话说尽,“总之,你们需要谨慎。” 她缓了缓,道:“为防他们查到我这,我会自请调离央国,此后若是你们还需要广寒楼,便会有新的使者来与你们接触……” 她顿了顿,“但我无法保证,这个人还完全忠于广寒楼的宗旨。” 锦瑟虽然不知十二他们查辛氏到底查到了什么,但见她这般模样,恐怕会是一些要人命的东西。 但说来,广寒楼的消息这般密切,要查一个底蕴悠久的世族,能查出来一些隐秘并不稀奇。 只是或许他们都未想到,广寒楼内会有人叛变。 锦瑟看得出十二的紧张。 “可需要我帮忙?” 锦瑟沉声道:“我们的航道最近会再有船往西去,若是你不信任楼内之人了,可坐我们的船离开。” 十二浅蹙的眉头始终没有松过,她默了默,而后还是摇了摇头。 “我自小在广寒楼内长大,我相信楼主他们会有一个公平的决断。” 说着十二扯了扯嘴角,硬是扯出来一个笑容,“你们要保重……” 她还记得雨后的下午,那个少女坐在软榻上,拉着她尝尝城东的甜果子和新到的香茶。 除了专门的委托之外,她也从来不会向自己打听别的消息。 跟她相处,十二十分放松。 十二至今没什么朋友,广寒楼的使者不需要所谓的朋友,只因她们知道太多的秘密。 而这些秘密不能为外人知晓。 阿笙也是唯一一个,从未尝试从她身上挖出其他隐秘的人。 十二微微垂首,欠了欠身,而后转身离开了。 锦瑟见她这副模样,着实有些不放心,还是着人去跟着。 未曾想,十二离开了后,刚过一个转角,锦瑟派去的人便将人跟丢了。 那人亦不知十二到底是自行藏匿了,还是被人带走了。 只是从那日之后,锦瑟也罢,阿笙也罢,再也没有听过十二的消息。 东海之上,近日的天气并不算太平。 海上风浪大,导致船只难免颠簸。 阿笙一行总共十三艘船,待她上船时才发现,有的世家送来的竟然是家中的幼子。 那孩子在嬷嬷的怀里蜷缩着,似对这里的一切都害怕极了。 任嬷嬷如何哄都不肯让京机营的人看个正脸。 最后那嬷嬷无法,只能将那孩子往地上一丢,由京机营的人验认身份。 这样的人家恐怕一开始便没打算将孩子接回去。 这便是生在世族的“贵子”,命运也是半点不由人。 自出了海后,京机营的人对待众人也没了那般的客气。 昨日里申家的一位公子与他们顶撞了几句,便当即被京机营的人打了一顿,下手丝毫不留情面。 此刻,阿笙正在舱内尝试与阿大沟通指令,却听得舱外一片嘈杂之声。 她开门去看,便见一名老仆被京机营的两名侍卫打到在地,一旁的青衣女子赶紧冲上前去,将那名仆从护在身后。 据阿笙所知,这一行中,少有女子,据阿笙所知,唯有她与另外一个做铁器的商户之女。 他们送去的器皿都是陈国淘汰下来的武器所熔铸。 “张姑娘,你这老仆对我们出言不逊,你该怎么赔我们哥俩?” 这嬉笑的言语带着赤裸的眼神打量着那女子。 她伸展的双臂微微颤抖着,但眼中却满是愤恨。 这几日,这些京机营的人借着各种由头已经向船上那些世家之人讨要了不少好处。 阿笙正要上前,却忽然听得一声怒吼。 “做什么!?” 原本还轻佻的二人当即脸色惨白,转身躬身见礼。 来者是一名长相偏俊秀的青年,他腰间挂着一把长刀,阿笙看那刀柄之上用的是麒麟纹。 换言之,此人是宗室之人。 他扫了一眼此时的场景,一脚一个将那两名兵士踹倒在地。 “再让老子看到你们狐假虎威,直接丢海里喂鱼!” “不敢,再也不敢了。” “还不快滚!” 那二人再没了此前的气势,奴相尽显,弓着背灰溜溜地跑去了甲板之上。 那青年扫了一眼那青衣女子,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老仆,见人无碍,便未再多言。 转身便见到阿笙站在自己舱门口看着这边,她神色淡然,倒是没有丝毫惧怕的意思。 第一百四十五章 猎手与猎物 那青年微眯着神色,试探性地问道:“窦二姑娘?” 阿笙愣了愣,她不知此人为何会认识自己,而后欠了欠身,算是应了这话。 那人见人没认错,点了点头,复转身离开了。 阿笙这才走出来,帮着那女子将老仆扶了起来。 那老仆身子沉,她一个女子当真是难以搬动的。 阿笙帮着将人扶回了他们的舱内。 待将老仆安置了,那青衣女子方才欠了欠身,与阿笙道谢。 阿笙见她这模样,开口道:“为何不带有能力的武仆跟着?” 能上这艘船的,家里条件定然都是不错的。 虽然没办法做到前呼后拥的带人,但带几个武仆自保应当是可以的。 听闻阿笙这话,女子方才缓缓道来。 她自介名为张苒苒,称家中经营着一处铁矿场,但她这一脉在族中并不显赫。 主要经营的便是熔器再造的生意。 她为家中次女,前面有一个哥哥,往下还有弟弟与妹妹。 因为父亲在族中地位不显,保不得她,这才被族内送到了去往寒州的船上。 而族中那些武仆都是认人的,哪里肯跟她来这里。 唯有这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仆肯跟来。 阿笙左右看了看,方开口道:“不如这样,我旁边的屋子还空着,你与老人家搬过来,也能有个照应。” 张苒苒未想到,经历刚才那一幕阿笙居然还敢与自己亲近。 她想了想,摇了摇头,“这些京机卫都是仗势欺人,他们如今知晓我这里软弱可欺,定然还会来找麻烦。” “若是我搬过去,窦姑娘便也不得安宁了。” 闻此,阿笙笑了笑,道:“无碍,我的武仆善斗,不惧他们。” 在阿笙的再三坚持下,张苒苒方带着老仆搬到了阿笙的旁边。 当日夜里,果真还是出了事。 阿笙是被打闹之声吵醒的,她披了件衣裳附耳在门内听着。 听闻外面的哀嚎声,她当即打开了舱门。 却见十几名京机营的兵士围着几名青年在内殴打,其中亦有张家的那老仆。 那群京机卫已经打红了眼,眼中满是狰狞的笑,其中一人抽出了刀,如同削肉一般,对着被打的一名青年便削了下去。 瞬间满仓都是哀嚎之声。 原来是白日那两人不服气,回去后又撺掇了他人又来寻张家晦气,被其余几个世家子弟见到便上来帮腔。 这些人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阿笙看着这混乱的场景,神色微沉。 “阿大。” 她声音清冷,一旁打作一团的人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身后的危险。 其中一人正揍得爽快,却忽然整个人凌空,而后如废弃之物一般,被重重摔在地上。 口中腥味当即弥漫。 阿大身材高大,身手却十分灵敏,他抓着一个人便如抓着死物一般往地上砸。 阿笙第一次见阿大出手,微微一愣,还是开口道:“莫要弄死了。” 阿大就这般连摔了五个人后,那群人当下再不敢动作,纷纷往后退。 众人这才看清楚这武仆。 他的身量如有两人高,那满面恐怖的黝黑图腾遍布他的脸上,让人望而生畏。 这样的一个人登了船,他们却无人察觉。 几人纷纷拿出了武器,冷冽的光似乎割破了阿大的一层理智。 阿笙看着阿大的眼中缓缓浮现出了死寂之色,而后开口道:“诸位若是不想丢了性命,便收了刀,否则会怎么样,我也无法担保。” 那几人哪里会听,手持长刀当即砍了上去。 然而,阿大并不躲闪,长刀砍下的瞬间,却见他侧过身子,一把抓住握刀的手,轻轻一捏便听到骨头被碾碎的声音。 众人只见那巨人一般的怪物一手快速抓上那人的头颅,下一秒,血色四溅。 那人一整个头颅被阿大单手拧了下来,而后被丢在地上,一脚踩碎。 动手之间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似他弄死的根本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这般凶残的身手,这群常年在京中过得尚算安逸的人哪里见过,当即有几人被吓得尿了裤子。 “窦二姑娘,还请手下留情。” 闻此,阿笙看着不远处,白日里那手持长刀之人快步走了过来。 他扫了一眼那血色翻涌的场景,不由微微蹙眉。 此次寒州之行在京机营看来可不是什么好的差事。 京机营舍不得全部用上正规兵士,所以这里的多是临时征召而来。 其中不乏一些市井混混。 这些人哪里经得起这般敲打。 在场的许多世家子弟看着这场景也开始干呕,有两人直接吓得晕死了过去。 “阿大。” 阿笙的声音轻灵,她这一声出,邵子陵便见那高大的武仆收了眼中的杀气。 邵子陵看着那群此刻窝囊的不像样的手下,抿了抿嘴。 “姑娘的人现下杀的可是京机营的兵士,可知按律当如何处置?” 阿笙扫了一眼邵子陵,缓声道:“我杀人了么?” 她这话问得轻巧,邵子陵眉目微微一簇,几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阿笙依旧语气轻飘,这京机营的人敢在海上逞凶,凭的不就是大海飘渺,这船上的人孤立无援,又可能有去无回么。 但是京机营的人又何尝不是? 若阿笙今日下手得彻底,这里没一个活人回去,谁又能证明是她动的手? 他们当真以为这船上,只有自己一群猎手么? 阿笙走到阿大身前,看着他手上的血污,叹了口气,反问邵子陵。 “哎呀,这位大人,你的人弄脏了我武仆的衣裳,这可怎么赔?” 邵子陵自认在军营多年,见过许多生死场面,但仍旧没想明白,她这到底是唱的哪出? 阿笙扫了一眼一旁龟缩着的京机营兵士。 她的声音始终轻缓。 “拿人来赔吧。” 她说得几分高兴的模样,被让那群兵士连连后退,如见罗刹。 “窦二姑娘,莫要得寸进尺了。” 邵子陵沉了神色,却见阿笙依旧端持着谦和的笑,定定地看着自己。 “大人,你说今日我若是将你这些手下全都丢海里,回去再与朝廷报是寒州之人动的手,可好?” 这法子前朝之人用得,阿笙今日也用得。 这寒州便是那法外之地,是非对错都由回得去的人说辩。 闻此,邵子陵不由沉了眉目,他倒是没想到,一个这般年纪的女娘居然能如此狠辣。 但他也清楚,阿笙的那名武卫,饶是现下十三艘船的兵士全都上手,也未必能讨得好处。 能有这般武卫跟着,窦氏对她的重视显然与其余世族不同。 见邵子陵再不说话,阿笙方知今日这震慑到位了。 她收了笑意,看向邵子陵,道:“大人,我今日能在你这船上并不代表我需要你的人才能安全回去。” “大人若要与我谈律法,我便与你谈谈。” “按央国律,治军不严,骚扰百姓,哪一条都是死罪。” 她又看了看那群此时窝囊在一起的兵士,眼中多了几分轻蔑。 这种酒囊饭袋也能堪称央国兵士,简直可笑。 她看向邵子陵,轻声问道:“今日我不过是自保,若是来日对簿公堂,这里的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说着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缓声道:“当然,也要大家都能平安回去才行。” 此时,这海上孤舟之上猎手与猎物的角色对调。 如今阿笙坐上了猎手的位置,邵子陵并不熟悉她的为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阿笙说完又朝邵子陵欠了欠身子,倒是全了礼数。 邵子陵见她刚走了几步,又往那群兵士的方向走了过去,吓得那些人不断后退着躲。 阿笙微微弯腰,看着地面上爬行着躲藏的京机卫,浅笑道:“失礼了。” “不不不……不敢,不失礼……” 阿笙起身扫了那群人一眼,复转身带着阿大进了舱内。 邵子陵咬着牙,握紧了长袍之下的刀柄。 他看了看地面之上如丧家之犬的人。 即便今日阿笙放过他们,为保京机营颜面,他们也不可能活着回去…… 邵子陵忍了一肚子的火气,终是不由叹了颇长的一口气。 公主府的人可没说这姑娘是这么个性子,依他看,这窦二姑娘哪里需要他人的保护。 她不动手便已经是万幸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到岸 江水滔滔,砸砸其声。 阿笙随着众人在江上约半个月的时间方才抵达寒州西南的口岸。 她站在甲板之上望着远处的岸边,那里没有一个正经的码头,不过一块粗糙的巨石放在岸边,以示此地为岸口。 江水并未在此止歇,旁道过去便是冲河,流往寒州之内。 那里便是外境的船只无法前往之地了。 而冲河河口便停靠着一艘船,其上挂着寒庆的标识。 那应当就是寒庆水师的巡示船了。 阿笙从前在华清斋时,便听先生说过,寒州之上尚武弃文,因不精于制造,可用舟船不过尔尔,难以入海,更遑论危及他国。 这也是多年来东境诸国未将其看在眼里的其中一个原因。 但是自寒庆宣布立国之后,寒州之上便出现了大型船只,自冲河以内频繁来往于外海。 东境诸国倒是也研究过他们的这些船只,看样子是将一些废弃在海上的商船改造而来。 虽然若论船只的精致程度和航行能力,这些东西还难登大雅之堂。 但寒庆从无到有,在这般短的时间便能有这技术和能力,的确不可小觑。 十三艘央国的船只缓缓停靠到岸。 因为央国距离寒州最近,因而阿笙他们是最早抵达的。 各船之上的京机卫先行下船,左右等了半晌,却不见这岸口有人来接应。 良久,众人仿似听到了牛叫声。 遥遥地便见那岩山之下,一路牛车在人的驱使之下迈着缓慢的步伐往岸口这边来。 众人此时方省起,寒州之上马匹珍贵,多是作战时用,平日里拉货的多是强壮的奴隶。 今日能用上牛车,已然是伽蓝王对央国众人的礼待。 毕竟在寒州之上,拉货的奴隶还不如畜生高贵。 来迎接央国众人的是寒庆王帐的使者,他向众人行了东境的礼,言行举止倒是像极了文人。 除了他那一身兽皮大氅。 大氅上黑到发亮的毛色让那群本是嚣张的京机卫全都不敢多言。 那是黑熊的皮毛。 听闻寒州之上人人能肉搏虎熊。 “阿笙。” 张苒苒走到阿笙身旁,这几日相处,她们倒是熟络了不少。 “那个人不过高大一些,看着也不像野人啊。” 她的声音很小,唯怕岸上的人听到似的。 阿笙“嗯”了一声。 她也没想到,这寒庆之人能将东境的礼仪学的这么好。 王帐的使者与众人寒暄了两句,便直接问道。 “不知王上所求良种在何处?” 寒庆的伽蓝王此次与东境各国求得主要是这良种。 一群京机卫中,邵子陵三步上前,那使者看了看他腰间长刀,铭文繁复,刀鞘的铜色在天光之下印出如细沙一般的碎光。 使者眼中当即露出一丝难以言状的贪婪之色。 如野兽见着肉食一般。 虽只是片刻,却没有逃过邵子陵的眼,他不由微微蹙眉。 但那使者很快便神色如常与邵子陵再次见礼,举手投足之间又十分地规矩。 邵子陵随后下令卸货。 那使者很是省得人情般,当即手一挥,从那队伍的末尾便走出来一行身型高大的汉子。 这个天气已然偏凉的季节,他们身上还裹着单薄的粗布,粗壮如桩的手臂裸露在外。 众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这些人的手劲怕是能一掌拍死一人。 这群人的神色有几分木然,他们听着那使者的指挥,拖着身子往央国卸下的货物而去。 他们的力气很大,那需要两人至四人搬抗的箱子,他们一人便可举起。 阿笙微微往外探了探身子,想仔细看清楚这些人。 但不过几眼便失了兴致。 他们不是正经的寒武卫,应当只是低阶的奴仆。 这群人搬抗的速度极快,但即便如此,还需些时候。 那使者笑着对邵子陵道:“王有言,良种到了后须经大巫核验,还请大人让随行的粮商同我走一趟。” 邵子陵听闻这话,脸色当即凝了凝,他回首看向船只之上。 阿笙此时便站在甲板之上,她一袭辉夜服,站得端静。 “便是那位姑娘么?” 那使者顺着邵子陵的眼神看了过去。 邵子陵收回了目光,道:“她一个女娘不好随大人同行,我们随行的粮商还有几人。” 邵子陵说的这几人当中便有那随行出海的幼子。 嬷嬷哆哆嗦嗦将那孩童抱上了岸,将人往地上一放,根本不敢看那使者,随即转身又跑上了船。 那孩童哪里见过这等场景,当即大哭了起来。 还有的便是三名青年。 面对寒庆之人,亦是连头都不敢抬,纷纷往后躲。 那使者扫了一眼上前的这几人,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 “大人莫要开玩笑了,这样的在我寒州只配为肉炙,哪里该是贵国的大粮商。” “肉炙”二字一出,这几个人直接吓得腿软,跌倒在地。 饶是邵子陵握着长刀的手也不禁紧了紧。 使者这话说得太过顺溜,看来寒州之上烹人为食的传言应当是真的。 寒州是一个真正弱肉强食之地。 见几人被吓成这番模样,那使者根本再不看几人。 “大人,这几人恐怕无法面见我族大巫。” 寒庆使者的意思是,这些人过于孱弱,而孱弱之人在寒庆没有面见贵人的资格。 邵子陵不知他真意,只是认为这几人如今已然吓成这样,不能再往前。 即便寒庆之人不对他们怎样,这副模样,当真有损央国颜面。 “还是我去吧。” 使者抬眼,只见天光之下走来一名少女,她目若明月,亭亭而立。 她的出现让使者觉得,那些东境文书里些的娇娇贵女,当是如此。 但很快,使者便被她身后一同走来之人吸引了目光。 邵子陵只见王帐使者神色微敛,身躯紧绷,静静地盯着阿笙身后的那名高大的武仆。 众人愕然间,只见那王帐使者朝着阿笙身后的阿大缓缓低下了头颅。 使者以手握成拳,置于左胸之上,垂首道:“桑达大人。” 阿笙微微一愣,看向阿大,却见他神色依旧是一向的淡漠,并未回应那使者的问候。 使者看清阿大脸上的图腾,眼中有着震惊。 桑达竟然认了主…… 待阿大走进,使者看着他脸上的图腾却是越发困惑。 “此图腾不知是哪位尊者的标识?” 阿笙愣了愣,她抬首又看了看阿大脸上的图腾,在天光下泛着青蓝色的光。 “我随意画的,不行么?” 第一百四十七章 种子 阿笙问得认真,难道这图腾还有其它讲究? 使者见她一脸认真地问自己,亦是莫名,良久方才省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是桑达之主?” 见那使者眉目微蹙,邵子陵心下一沉。 看这使者对阿大的反应便知他在寒州之上怕是地位不低,这样一个人却认了一个东境的女娘为主…… “不可以么?” 阿笙问得认真。 邵子陵转眼却看阿笙,却见她神色间是当真的疑惑,倒是不见半点惧怕之色。 他一时也跟着疑惑了,这窦家二姑娘的胆子到底是谁给的? 使者听阿笙这般问,虽没想明白到底怎么回事,却还是恪守己责,未忘礼仪。 “并无不可。” 使者退开身子,做出了“请”的手势,道:“既然是如此,您有资格面见大巫。” 闻此,邵子陵想起了公主府的吩咐,一步上前,挡在了阿笙的面前,微微摇了摇头。 阿笙知他此举的意思,但这一趟她非去不可。 她走过邵子陵身旁,缓声道:“大人勿要担心,我有保命手段。” 邵子陵闻此紧皱眉头,但她去意已定,自己也阻拦不得,复让开了身子。 使者再次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遂带着阿笙与阿大以及从船上卸下来的作物一同上了牛车。 寒庆之人亦知东境对他们的忌惮,因此此番验货伽蓝王专门将大巫请到了南边的月亮城,众人无须深入腹地。 阿笙坐在牛车之上,不由打量着寒州这赤贫的土地。 几名孩童遇上了这前行的队伍,当即佝偻着身子跪了下去,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阿笙看着他们身上褴褛的衣衫,难以蔽体。 从前先生便讲过,寒州虽多年接受东境的救济,但这些送来的物资却掌握在寒州贵族的手上。 平民百姓仅靠着一身蛮力为权贵做牛马而活。 因而在寒州,武力是他们唯一能改变家族命运的途径。 牛车就这般行了半日,方遥遥可见一石城。 城外戍守着身披皮甲的兵士,牛车行过城门,阿笙扫了一眼那些人手中所持的器械,而后又敛了眉目。 众人在一座石门之前停了下来。 阿笙抬首便见高高的彩色旗帜在其上飞扬,印着天光有几分晃眼。 “那些是寒州之上曾经存在过的各部族的旗帜。” 阿笙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使者待自己倒是可见几分客气。 使者看了看阿笙身后的阿大,微微垂首道:“桑达大人已经认您为主,便不能去见大巫了,可否留他在此?” 阿笙看了一眼阿大。 他比自己更熟悉寒州,但此时站在这石府之前,他却没有半分敌意,这里当是安全的。 阿笙深呼了口气,方才点头。 她下意识交叠着双手,摸了摸自己袖中的弓弩。 说不害怕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阿笙知晓寒庆的规矩,只有弱者才会面露惧意。 而寒州之上的弱者只配为锅中之物。 若要与这里面的人平等地谈一笔生意,她便不可有半分退缩。 阿笙双手交叠,跟在使者身后走进了那石府。 但石府之内却并不似她想的那般幽暗。 府内正中有一个巨大的中庭,任由天光洒下,照亮了庭中的浮屠树。 中庭四周放着铜镜,即便是在这石府之内亦能将光引到四方。 见阿笙多看了几眼中庭,使者垂首笑道。 “王上怕大巫在此地住不习惯,遂令人打理过。” 阿笙闻此,浅笑着点了点头,并不多评。 寒州大巫她早有耳闻。 那是寒州五部共尊之人,也是曾经统一过寒州的王族最后剩下的血脉。 说到底,寒州会形成各族竞争的格局也是因为当年王族血脉式微而导致。 而如今这王族血脉就剩这一位尚在。 使者走到最末尾的房间,低首在门外用寒州语言问候。 良久,房门开启,而启门的却是一名小女童。 女童的眸色微蓝,倒是少见的好看。 使者脸上堆满了笑,和蔼地问道:“圣女,大巫可在?” 女童打量了二人一眼,点了点头,而后让开了身子。 敞亮的屋内,阿笙看到一名老者身着白色长袍,坐于一张海沉石打造的案几之前。 他本在看着手中的竹简,见有人来方才抬起头来。 老者花白的发色几乎融入了天光之中,他眸色亦是偏蓝,若秋日高空。 “居然是一个女娃娃来。” 老者开口却是东境话。 阿笙垂首见礼,以示问安。 老者朝使者点了点头,他复转身让后面的人将央国此行送来的种子搬到了屋内。 待东西到位后,使者上前,一手便将那木箱钉死了的盖子掀开,而后亲自捧给了大巫。 阿笙扫了一眼那箱内之物,不由微微蹙眉。 案几旁,大巫细细看着使者手里的东西,而后看向了阿笙。 阿笙看着箱内之物时的眼神被他都看了去。 看来这里面到底是什么,这个小姑娘事先并不知晓。 大巫摆了摆手,示意那使者先行退下。 使者微微一愣,而后还是听令,躬身退了出去。 待人都走尽,大巫方才缓缓开口。 “这里面的都是劣种。” 闻此,阿笙微微敛了眉目。 这几十年来,东境各国以救济之名废了寒州自产粮食的能力,毕竟能白得来的东西,州上之人哪里还肯花大力气种植。 再者救济粮食的品种都不优良,从那上面获取的种子发芽率极低。 这让寒州这本就贫瘠的土地难有大量的稻米长出,寒州之上的人至今仍多是食不饱腹。 如今,寒州正式宣布建国,东境诸国更不可能在此时平白送上良种。 大巫看着阿笙端静地站在那,似乎并无慌张之意。 “小姑娘,你带来这样的东西,走出这间屋子便是一条死路,你不害怕?” 大巫的语气依旧缓和,让人听不出愤怒之意。 阿笙抬眼看向他,缓声道:“已然如此,我说害怕难道寒庆就能放过我么?” 闻此,大巫倒是好奇,他指了指那箱子,“这里面的东西你家里人可知晓,便敢送你来?” 阿笙想起窦盛康临行前欲给她窦氏家主的印信,看他的样子至少当时是不知的。 “不瞒大巫,这些种子是直接从仓部运送上船,我们亦未开箱验过。” 虽然是以民商的名义去送,但东西毕竟是朝廷给出的。 阿笙这话先将自己摘了出去。 “那你们的皇帝便是有意送你们赴死了。” 在轩帝决定送上劣种的时候,便注定了这批上寒州的粮商是有去无回了。 但到底是轩帝如今已经舍得牺牲窦氏,还是窦氏舍得牺牲她,阿笙难以在此时断定。 她勾了勾唇,带着几分苦笑。 “幸好我这个人自小便知道,要活命就得靠自己。” 阿笙说着便挽起了袖子,露出了袖中的弓弩。 大巫见此却并无惊惧之色,亦无呼叫,他甚至都未挪动自己的身子。 依旧如山般坐在天光之下。 阿笙缓缓走近,待走近案几,她将左手的弓弩卸下,抽出了其中的弩箭。 她用力将那箭头拔出,而后倾倒在案几之上。 天光之下,一粒粒饱满的种子从箭膛中滚落,温润的色泽在此时是那般耀眼。 就这般,阿笙倒空了三根弩箭。 大巫动容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女在天光下明媚的笑。 “这才是我带来的种子。”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她想散散心 经过两日搬运,央国此番送来的物资已经全部交给了寒庆之人。 原本伽蓝王的原话是让那些民商自己去挑选可做贸易之物。 但奈何这群人自到岸后,除了去岸口踩了几脚外,根本不敢再往前。 那些所谓的一国颜面在生死面前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能活着回去,就是他们的唯一念想。 倒是那张氏的娘子,还有几分胆量,与使者坐下来好生谈了一笔生意。 其余之人根本不敢出面,给的态度便是寒庆给什么便是什么了。 邵子陵着人将张苒苒换回的东西搬上船,复才问那使者,为何不见阿笙归来。 使者闻此神色莫测的模样,只道了一句,那姑娘被大巫留下了。 邵子陵当下神色冷峻了下来。 人是合德公主托付,若是最后却是有来无回,自己这任务怕是不好交代。 见邵子陵脸色不好看,使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邵子陵请到了一旁。 他低声道:“不瞒大人,那姑娘带去的种子有问题,大巫震怒,但见她年纪小,肯给机会。” 使者顿了顿,又观邵子陵紧皱的眉头,继续道。 “听她自述家中乃是央国第一大粮商,大人不如速回通知她家中之人。” “大巫有令,若是一个月内她家中之人能送来补救之物,便可放她回去。” 说着又看了看岸口停靠的大船,自那日之后,那几名自称为央国粮商的男子都未再出现。 “至于其他人,大人便带走吧。” 说完又以东境的礼仪拱手见礼,方转身一挥手,命寒庆众人回撤。 邵子陵虽然负责此次的护送,但不知皇帝以劣种换良种的计谋。 他只觉莫名,若是货物当真有问题,这使者看上去却无半分恼怒,还这么简单便放行。 这其中定然有其他猫腻。 邵子陵握了握腰间的长刀,看着那一队队身型高大的寒州奴仆。 他深知,在寒州之上,自己这一人一刀毫无胜算。 眼下恐怕还得尽快回京复命,将此事告知公主府与窦府才是上策。 遂当即下令,所有人登船返航。 月亮城内,老者手持狼毫笔正在教小女童认字。 此时王帐使者前来回话。 央国队伍已经返航。 使者回复完了后,略有迟疑。 他看了看老者低垂的眉眼,实在不明,既然大巫认定那姑娘带来的种子确为良种,又为何要将人留下。 老者见他回报完后,久不离去,复抬头看向他。 “可是有话?” 使者垂首见礼,而后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巫准备怎么处理那个丫头?” 老者闻此,倒是笑了笑:“她是我寒州百姓的恩人,她要留下来,我岂能赶客?” 使者微微一愣,而后抬首,“可她这般留下来当真妥当?” 老者放下了手中的笔,缓声道:“寒庆立国,又岂能一直闭门造车,将来会有更多的人登上寒州的口岸。” 说着,老者看了看使者身上的黑熊皮氅。 “你也别老是做成这副模样去吓那些人。” 闻此,使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第一次接触,总要立威不是?” 老者闻此微微叹了口气,遂又交待道。 “你先行去回王上,便道笙丫头是我的客人。” “王上原本不是想让东境的民商看看,咱们寒州能做交易之物么?” “这几日她会去看,请王上择人一同前去,看看寒州还能与外面做些什么生意。” 老者原是想让王帐那边再派护卫,但想了想阿笙有桑达在身边,这寒州之上如今能胜他的怕是一只手都得完。 说来,他也没想到那人将桑达带走,尽然是给了这丫头。 使者垂首应承,刚起身要走,又迟疑了一下。 老者见此微微蹙眉,“有话一起说完。” 使者再次垂首,问道:“不知道这姑娘为何留下?我也好与王上复命。” 东境之人听闻寒州便只觉是茹毛饮血之地,他们对寒州的态度,在岸口他已然见识。 即便这般,阿笙却主动要求留下,这着实古怪。 闻此,老者却是敛了眉目。 他想到了一日前阿笙最后与自己说的话。 “我是想借这一个月的时间看看,到底是皇帝想要我的命,还是我族人想要我死。” 若非她袖中三只弩箭中藏着的种子,阿笙连同这一行的所有粮商便定然是有来无回。 她这般的年纪,却能如此淡定地谈论自己的生死。 老者念及此不由摇了摇头。 饶是富饶如东境,也会养出如此冷淡的人心。 但幸好这丫头,心虽凉薄,人却是善的。 人心立命之观在于教养,身正者不走邪路,显然她自小受到了很好的引导。 而这也是为何即便寒州之上众人尚武弃文,他却从未放弃教小孙女读书认字。 使者等了半晌,才听老者垂目,将阿笙说给他的理由复述了一遍。 “她说她想散散心。” 得闻此言,使者眉目微凝,片刻间他反复思索这话到底是东境语还是寒州语,自己听着怎么不太像话。 “你还有问题?” 见老者已有几分不耐,使者当即低首躬身,退了出去,再不敢多问。 五日之后,王城之内。 天光犀利,遍照白色的王帐。 虎皮铺就的王座之上,男子以恶魁面具覆脸,他长发尽散,以一根骨簪约束一二,静坐间如狮虎之姿。 他静静地听完信使的回复,微微凝目,端视着来人。 “所以这名东境女娘人在何处?” 来人半跪在地,不敢抬头。 “越古使者正陪她往王城来。” 说着那人顿了顿,“不过因为东境女娘不能徒步跋涉,只能做牛车,所以要晚几日才能到达。” “越古使者让奴先来回报王上。” 此话过后,高座之上再无回答,那低跪着的人脸上不由浸出了薄薄的汗水。 良久,方才听闻上首之人道:“她可说为何留下?” 来人闻此问,不由心中一喜,这个问题越古使者有交待过,自己定能好好答复。 “她说她想散散心。” 此话过后,那信使得来的却是更长久的沉默。 “行了,你下去吧。” 但得了这话,信使复才彻底松了口气,低着身子,跪出了庭内。 第一百四十九章 要的是人 央国帝京,皇极殿内。 殿外,一男子面容俊朗,眉若远山,他着红袍正服,阔步行至殿外。 与辛栾浅浅颔首之后,便打直了背脊,在外听宣。 此人正是言议阁的阁首,黄庭生。 黄庭生自被举荐如言议阁以来,缕缕谏言皆被采纳,深受皇帝信赖,这才坐稳了阁首的位置。 他在殿外侯了良久,才见一美人自殿内款款而出。 她凤眼微眯,几分媚态地睨了一眼黄庭生,复从他身旁走过。 此人便是赵氏新奉入宫中的女儿,如今封了妃位。 她这位份是皇帝对赵氏的安抚。 自赵美人没了孩子之后,元气大伤,太医诊断,此后难有子嗣。 那之后,赵氏甚至未等赵美人身子康复便又送了一位女儿入宫。 如今正得盛宠。 辛栾垂首,将黄庭生请入了殿内。 殿门开启,一股浓郁的香气便窜入鼻腔,黄庭生不由皱了皱眉。 他近日听闻轩帝迷上了调香一道,又在宫中请了几名炼香师,专门为自己炼香。 所炼之香有怡情之用,也有提振精神之用。 轩帝每日都觉自己精神好过以往,这每日的熏香便未曾断过。 就连后宫各殿的主子们都为了讨轩帝的欢心,每日用不同的香熏着殿内。 听闻这炼香师是皇后从昆山带回来的,其中门道如何,黄庭生作为一个谏官便不便多参与了。 轩帝见黄庭生来,脸色却说不上好看。 只因如今这船队已然返航,并在外海刻意放缓了船速,就等着各家的钱财到位。 但如今送上来不过是打典的碎银子,哪里够组建水师之用。 轩帝不由质疑黄庭生此计究竟是否有用。 黄庭生听闻皇帝的质疑,垂首躬身,道:“圣上,若是如此,恐怕还需些提点。” 轩帝闻此,倒是点了点头,他这才想起自己欲建水师之事尚未正式宣布,这些商贾未必能省起其中含义。 轩帝抬眸看向黄庭生,问道:“那依你看,该如何提点?” 黄庭生不敢起身,继续躬身道:“我记得窦氏子女亦在此行当中。” 闻此,轩帝蹙了蹙眉,“的确,窦氏作为粮商的行首自然得派人去,若没有这个表率,其他商贾怎么肯上船?” “是了。”黄庭生道:“那便请窦家主再做个表率,众人便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黄庭生这话说完,却不闻轩帝之声。 他不由微微抬首,却见轩帝眉头紧蹙,一副为难的模样。 “圣上?” 轩帝紧抿着唇,而后抬眼看向黄庭生。 “你说,若是窦氏之人有去无回,窦盛康可还愿意为孤出面?” 见黄庭生一时愣在了那,轩帝遂朝黄庭生招了招手,示意他往前几步。 黄庭生往前三步,再次躬身拜下,便听轩帝道。 “此次寒庆向东境五国发出请求,这五国当中以我央国国力最盛,若是那伽蓝王说什么,孤便给什么,我央国在东境的威信何在?” 黄庭生听到这,不由问道:“所以圣上这是……” “孤让仓部交付给寒州的种子全部都是劣种。” 言及此,轩帝声音不由沉了沉。 “那蛮荒之地便该寸草不生,寒州若当真在粮食之上能自足,那么东境牵制它的筹码便会少一个。” “不止是孤。” 轩帝继续道,“五国都不会给寒庆送去什么良种。” 黄庭生听着轩帝此言,低垂的眉目不由蹙紧了。 若是如此,合德公主那里,他怕是难交差了…… “不过,孤命仓部严守此事,他们如今应当都不知道封箱的货物究竟是什么。” “那便请圣上在船队归来前,先派人去向窦家主支个信,由窦氏透个态度给众人。” 轩帝点了点头,当即命令辛栾去窦府亲自传话。 辛栾离开后,轩帝又留黄庭生问了恩科新政的事。 轩帝刚提及沈自轸,黄庭生便开口道:“沈大人毕竟年轻,不懂天家威德不能进犯的道理。” “依臣之见,如今圣上借着大皇子拜师一事,已然做到了安抚之用,这新政该怎么推还得继续才行。” 轩帝闻此仍有犹豫。 虽然自大皇子拜师商博之后,帝宫便捉拿到了害赵美人落胎之人,但此事虽了,却让他更加不甘。 这天底下便不该有与皇权并立之势。 从前裴氏不可,如今其他世族更不可。 黄庭生看了一眼轩帝,知他犹豫是在于担忧。 世间之事都是过硬易折,又有前车之鉴,轩帝当然会犹豫。 黄庭生垂首道:“圣上,臣有一计,可解圣上之忧。” 轩帝抬眸,扫了黄庭生一眼,道:“你说。” 黄庭审振袖拜首,朗声道:“重武科。” “善用武将的力量便能为将来新政的推出做好准备。” 毕竟兵力是天家震慑世族的最后力量。 黄庭生此计,合德此前也提过,但问题便是除了皇城司和京机营外,各军将领当中,并没有轩帝的拥趸。 当年与景王分庭抗礼之时,他便更重视文史之家。 “此前,孤倒是看上卫氏,想着趁机收揽,但卫琏这小子变卖家产也不肯与孤低头。” 黄庭生闻此,提醒道:“圣上,不是还有一个宁安侯府的魏徵?” 轩帝听了黄庭生这话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人。 “如今魏氏判了流放,魏徵恐怕还等着功勋去赎族人,圣上该派人好生接触才是。” “对对对。” 轩帝道:“我倒是差点将他给忘了。” 轩帝此前也派人与魏徵接触过,但恩科之事后他便此人抛之脑后了。 “但是圣上。” 黄庭生还是开口提醒道,“这魏徵可是窦氏未过门的女婿……” “臣听闻,窦氏在宁安侯府出事之时也坚决不退婚事,对魏徵可谓是有情有义。” 如今皇帝为了所谓的大国颜面将窦氏子嗣一同出卖了,这魏徵若是听了岳家遭受这般待遇,可还会接受轩帝的招揽? 闻此,轩帝不以为意地罢了罢手,嗤笑道:“那魏徵如今一无所有,在权势面前那点子情谊算什么。” 黄庭生闻此,敛了敛眉目,并未再多言。 二人谈话间,辛栾已然从窦府返回。 轩帝有些意外,竟然这般快。 辛栾垂首躬身,不敢正视皇帝。 “窦府之人道,家主去了南方,尚未归来。” 轩帝微微蹙眉,“那便召他提前返京。” 辛栾顿了顿,思虑了片刻言辞,方才开口道。 “窦氏之人称,二姑娘十八岁生辰之时,家主当返家为其庆生。” 辛栾这话说完之后,轩帝脸上的神色当即凝在了那。 黄庭生扫了一眼轩帝不甚好的神色,默不作声地站到了一旁。 窦氏显然看透了皇帝此计,而窦氏家主的态度也已然明了。 他们要人平安归来,才能再谈其他。 第一百五十章 伽蓝王 牛车缓行,至城门处众人均下车接受盘查。 在一片尘土飞扬之中,有一女子亭亭而立,她低敛着眉眼,得了天光的偏爱,如同出水的芙蓉神迹般地开在了荒漠之上。 那戍守城门的之人一时看愣了眼,下一秒刀锋利落,冷光闪过。 那看着阿笙痴痴发呆的男人被越古的人斩了脖子,随即倒地。 阿笙愕然,却强作镇定,看向越古。 “这是……” 越古却如同寻常般,他依旧端持着东境的礼仪,垂首道。 “您是大巫的客人,若是有人敢随意惦念上您,却得不到惩罚,那么您此后在寒州之上的安危便难保证。” 越古这是杀一儆百。 血光过后,城门之上的守卫当即乖训了起来,他们盘查到阿笙的时候,就连头都不敢抬起。 甚至于,阿笙还在三步开外,便被通知放行。 阿笙今日抵达王城,是要面见伽蓝王。 寒庆王城与边境不同,这里汇集了寒州之上武力雄厚之人。 饶是阿笙这胆子,在踏入城门的那一刻还是不自觉长呼了口气。 越古看出了阿笙的紧张,他笑了笑。 “姑娘无虚害怕,我们的王是个开明的君王。” 自大巫让越古为人谦和一些后,他每日跟阿笙言语时都学着带笑,想着这样能给人亲近感。 但阿笙看着他粗眉凶目的模样扯着生硬的笑,每每看到心里都发怵,自然也不觉得多和善。 见阿笙并不多看自己,越古遂抬步往前一步带路,直朝王帐而去。 阿笙在东境能查到着伽蓝王的消息很少,只知他出自庆部,不过三个月,便统一了寒州五部。 寒州这地方尚武,所以阿笙想,这个人当是一个武力高强之人,如此才能服众。 阿笙跟在越古身后,她原以为,这王城当与帝京一般,是个热闹之地。 但走进去后才发现,这一整个王城只有一个主人。 那便是伽蓝王。 除此之外无他人居住。 王城分三层戍守,每一层都由五族勇士巡视。 最内层则是庆族的武卫。 阿笙这一路看着这些人的长相各有差别,想起以前天字阶的先生曾说。 寒州这片土地曾经历过一次大屠杀,旧时血脉战死过半,后从北大陆引入了外族之人,渐渐在这片土地之上,形成了五大族。 五大族后来也曾有过短暂的统一,但彼时王族血脉的式微,最终还是导致了寒州的分裂。 这也是为何寒州之上的人身型不仅与东境有较大的差异,他们相互之间也不尽相同。 经过第三道城墙,越古停了下来,阿笙见他整理了一番仪容,复才慎重地往内走去。 待穿过这道城墙,便能看到,天光之下那座飘扬着上百旗帜的白色王帐。 澄净如雪,巍峨庄严。 王帐之外却并没有城内的森严戍守。 只有一人覆手而立。 其人高大,站如桩木。 阿笙看到那人的眼中亦如阿大一般,有着死物的寂静。 自她带着阿大走近,那人的目光便如鹰一般,死锁着阿大。 阿笙回首,见阿大亦然。 他们本能地知道,眼前之人足以自己以命相搏。 那是如野兽般对领地的回护本能。 越古见此,停了下来,对阿笙道:“不如请桑达大人在此候着吧。” 阿笙点了点头。 将阿大留在帐外,阿笙随着越古走了进去。 便见到白色虎皮的王座之上做着一个一名带着恶魁面具的青年。 未来得及细看,阿笙便见越古跪地见礼。 阿笙微微一愣,随后听得高座之上的人用东境语言道。 “你并非寒州之人,无须跪我。” 这个声音阿笙是熟悉的,她微微张了张嘴,却见那人扫了自己一眼,她当即闭嘴,不再多言。 而后,伽蓝王用寒州语言与越古吩咐了几句后,越古复才低身退了出去。 待帐内人走尽,阿笙复才往王座走了几步。 她就站在伽蓝王五步开外的地方,一个劲地瞅。 “你怎么会在这?” 高座之上的人,收了气势,但却未摘下脸上的恶魁面具。 他扫了阿笙一眼,她这没规没矩的模样倒是多少年都不会改。 伽蓝王正是阿七。 阿笙此时才想起,裴钰自以沈自轸的身份出现之后,便再未见到阿七。 自小她便从未见过阿七离开裴钰身边。 却原来他来了这。 但自打认出了他,阿笙便也没了那么多的紧张,一整个人闲散了不少。 阿笙微微蹙眉,左右看了看。 因这王帐之内除了伽蓝王无人有资格坐下,所以这里并未有椅凳。 阿笙看了看地面之上铺就的皮毛,利落地坐了下去。 王座上的人此刻坐姿也歪了歪。 “说吧,你留在寒州到底想做什么?” 阿笙抬手,“我先问,你怎么成了伽蓝王?” “不对,你是怎么先成庆族的王的?” 阿七半支着头,缓声道:“我本来就来自庆王族。” 阿笙一时愣在了那,“你一个异族的王族之人,却跑到裴氏给人当剑侍?” “嗯。” 阿七答得轻巧。 “因为庆族先祖与裴氏有约定,庆王族子嗣每一代都要侍奉裴氏家主。” 所以其实,并非是阿七一个人,而是裴氏每一代家主的剑侍都来自庆王族。 但是为什么? “你应当听闻寒州曾经有一场几乎让本族之人灭绝的屠杀。” “自然听过。” 阿七这才缓声道,“那是曾经东境对我们的侵略。” 而这却是东境文人书籍不曾记载的。 寒州这片土地的广阔也曾被外族惦念过,彼时寒州之上还只有庆族一族之人。 面对东境的讨伐,面对彼时的四国战力,他们势单力薄。 最后,庆族首领找到了裴氏,请求庇佑。 这才躲过了灭种之祸。 而自那之后,庆族每一代都会挑选优秀的王室子弟,送到裴氏为家主剑侍。 以此表明,庆族从未忘记当年裴氏的恩情。 阿笙听闻阿七说到这,却对一件事委实好奇。 “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统一五部的?” 阿笙实在想不到,究竟是多么深远的一步棋,才能让庆族在短短数月之内便统一了寒州。 高座之上的人闻此却笑出了声。 他的笑声带着几分冷冽。 “公子说,寒州的分裂,归根结底,都是各王族血脉的不同。” “只要没了这个分歧,便能统一寒州。” 阿七顿了顿。 “所以,他用三个月的时间谋划,杀尽了四部王族。” 第一百五十一章 跟我合作 寒州之上,慕强凌弱。 而庆族以一己之力,在数月之内,杀尽其余四部王脉。 以此威慑之力,令四部众不敢置喙庆族的战力。 也因这番功绩,庆族成功收复了各部民心。 同时让阿七这个常年养在外的儿子成功坐上了庆族的首把交椅。 天光减弱,阿笙听着这些话,脑中似有嗡鸣之声。 见阿笙神情凝滞了片刻,阿七笑了笑。 “你该不会当真以为裴氏家主就只会舞文弄墨吧?” 阿笙听闻阿七的嗤笑声,不由敛了眉目。 这四部王族说来也有上千人了,他就这般轻易地说杀就杀了。 这般的杀伐决断,与东境那个温良的裴氏九郎,很难让人想到是同一个人。 阿笙知晓,寒州这一把直指东境咽喉的利剑,既是裴钰为报母仇而设下,也是他为保族人安危的一步棋。 而这把剑一旦落下,东境各国都难幸免。 “我只是没想到,寒武卫武力这般厉害的情况下,他能这么简单将人杀尽了。” 闻此,阿七微微叹了口气。 “寒武卫虽然武力强悍,但却不善谋划。” 多的阿七便未再多言,毕竟如今这些薄弱之处也正是他要解决的弱点。 裴氏不会干涉一国治政,阿七要依靠自己去解决的问题有很多。 亦如东境不肯割舍的良种,亦如寒武卫缺乏的谋术。 “所以你来寒州的目的到底什么?” 阿七断然不会真的以为她就是来散心的。 阿笙微微扬头,看向高座之上的人,那张白虎皮毛泛着幽幽的光泽。 “阿七,我知道裴氏不会插手寒庆的国事,否则你也不用为了种子这般为难。” 阿笙嘴角扬起了笑意,在此刻的天光下显得几分明媚。 “要不要跟我合作?” 她摊了摊手,“你看,我冒着欺君之罪给你带来了种子,诚意可不假。” 阿七微微凝目,看着阿笙一副轻松的模样,仿似这不过点头之间就能达成的事。 “你要什么?” 良久,阿七方才开口道。 “我要一队寒武卫专门为我的航道护航,我还要再挑几个武力高强的随我回央国……” 阿笙细数了一堆,阿七面具之下的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末了,阿笙顿了顿,她抬首看向阿七,那双如珠玉般的双目中带着沉静之色。 “我还要南至黑角域,北至漠河口的航行权。” 这才是阿笙此行真正的目的。 “航行权?” “是,这片水域靠近东境的部分,因为央国与陈国的纷争而禁止民船渡航。” “而靠近寒州的部分,又因束河内行寒州,多年来,东境各国的船只皆不敢靠近,几乎荒废。” “我要穿过这片海域,打通北大陆与东境各国,乃至西边的水域。” 届时南北纵横,东西交错,她的这条海上商道便连接着四方诸国。 更能借道从北入迅河,直接抵达西州最北面。 阿笙的海上商道会是东西两境唯一能做到此事的商号。 而若阿笙的航道能过寒州,阿七想要弄到什么都简单了。 “但轩帝会允许你这般做生意么?” 连个种子都不肯给的东境五国,当真会允许阿笙给寒州带来商贸之便么? 阿笙哼笑了笑,“这不是你该解决的么?” “若是东境断绝与寒庆往来,寒庆建国的意义何在?” 阿七被她这话噎了噎。 但阿笙说得没错,若无通商许可,便没有货币的兑换,其余一切便都无从谈起。 “不过我可以保证的是,只要你与东境诸国谈妥,我的航道便会成为寒州对外商贸的第一个门户。” 毕竟,就算东境诸国首肯贸易之事,那些商贾可不是阿笙,没那个胆子敢随意踏上寒州。 这个时候阿笙的航道便能成为很好的先例,为他破局。 阿七倒也不是没个心眼的,他往后靠了靠。 “你既然要借道束河,这对你而言不过是顺手之事,这可显不出你合作的诚意。” 闻此,阿笙想了想,复开口道:“不如这样,我给你递个法子,先让央国同意你的通商请求。” 阿七朝她扬了扬下巴,示意她说下去。 “不过我需要百艘精良的战船。” 阿七抿了抿嘴,“寒庆如今这个样子……我上哪去给你弄?” 阿笙微微挑眉,“去找裴钰要。” 阿七凝了凝目,“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么?” 裴氏一向不会插手一国政事,这个原则多年不变。 但阿笙此时却说起了她的一番道理。 “他花三个月的时间就想换你几十年的效忠,这买卖可不怎么划算。” 阿七下意识便要为裴钰辩驳,话未开口,就被阿笙抢了去。 “这合作当然是长期有来有往才能维护关系。” “他未必有真的需要你动用寒庆武力的一日,若你也不用他帮忙,这关系不就疏远了么?” 阿笙看阿七的反应便知,他跟在裴钰身边这么些年,买卖这种言论无法打动他。 所以她话锋一转,便与阿七谈起了与裴钰的关系。 庆族这些年一直将族中子弟送去裴氏,不就是为了要维护与裴氏的关系么? 她的这个想法倒当真是猜准了阿七的心思。 “况且,这些战船又不是为了去打仗,借来在外海遛一遛就行。” 阿笙这话一出,阿七便知她想出来的主意是什么了。 地字阶的先生曾讲过,人永远对未知充满敬畏与惧怕。 让东境各国摸不准寒庆的真实实力,才能让他们不敢轻易招惹。 这百艘船只要在外海转一转,那便什么条件都好提了。 阿七沉着眉目思虑良久,复才开口应了下来。 “我会派人与公子谈。” “对了,帮我多要十艘。” 闻此,阿七挑了挑眉,他看着阿笙装作无辜的模样,微凝了眉目。 “你该不会是想趁机昧掉几艘公子的船吧?” 阿笙半分没有被人猜中心思的理亏神色,她义正言辞道:“我是这种人么?” “你是。” 阿七答得毫不犹豫。 阿笙抿着嘴,起身之后又甩了甩自己的衣袖。 她睨了阿七一眼,有些话欲脱口而出,又念在他现在是伽蓝王的身份,自己不能硬碰硬。 想了半晌,丢了一句“小气”,遂转身离开了王帐。 第一百五十二章 谁是流氓 央国民商船队在海上刻意多飘荡了数日,但在物资即将耗尽之时也没等到帝京的消息,迫不得已只能返航。 返回之后,窦氏二姑娘被困寒州的消息一事便传开了。 坊间对于这件事的评价大致不过几种。 其一是这十三船的男子,却让一个女娘去面对寒州的凶险,当真有失大丈夫的道义。 其二便是这窦二姑娘在那种地方孤身一人,还能活着等央国派人去救么? 最后便是对此次朝廷物资的质疑。 既然答应了寒庆送物资,为何又这般出尔反尔,害一个姑娘家被困在蛮荒之地。 窦氏在得知阿笙被困之后,第一时间找上了仓部,质问种子的事。 那仓部的侍官根本连见都不敢相见。 三日之后,仓部得出消息,当是寒州之人自己偷换了物品。 又闻阿笙来自窦氏,所以故意扣下人,只为了以此挟持央国给更多的东西。 而与此同时,向寒州运送物资的其余四国,却因依约送上的是良种,所有民商悉数平安返回。 这其中包括陈国的大粮商褚氏。 若论商贸规格,褚氏可不输窦氏。 若寒庆当真有意做此勾当,为何偏挑央国的窦氏,而放过陈国的褚氏? 仓部给出的解释根本经不起质问。 面对坊间流言纷飞,前朝也是乱成了一锅粥。 因这种子之事,央国一国信誉危在旦夕,还有那窦氏之女,要不要救? 若要救,该怎么救? 是屈服于寒庆,再次送去种子,还是直接武力攻打? 若不救,窦氏那边又该如何交待? 如今央国国内南粮北送的赈济粮都来自窦氏,窦氏手中持有的良田数,足以喂饱半国臣民。 而这些年,窦氏一直配合朝廷政策,无丝毫懈怠。 正因为此,为朝廷解决了不少的麻烦,也省了不少钱财。 更何况,窦氏相信朝廷才会将长房之女送去。 若这窦氏女娘当真不救回来,论情论理,都难向窦氏交待。 大朝会之上,轩帝的眉头拧紧,他未想到,其余四国居然当真与寒庆送去了良种。 谁有大国君主之风当下立见。 如今是钱未要到,又在外丢了颜面,轩帝如何不内心搓火。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此行有错,反倒将这件事归咎于黄庭生的计谋错判了形势。 在朝堂之上,更是大批黄庭生的过错。 那么既然是出谋划策的出了错,便不是皇帝刻意为之。 那这窦氏二姑娘自然是要救的。 但问题来了,如何救? 此时军机阁上报,建成水师传来消息,称海州水域出现了百艘战船。 这些船只从束河出,刻意绕过央、陈二国水师陈兵的外海以东。 寒州寒武卫善战,天下皆知。 若是再配上战船,央国水师当真能与之一战? 但军报中亦道,此次出现的战船依旧用着旧时的水动设计,若当真论战力,寒庆未必能胜。 但央国却定然时无法轻易取胜。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这种事,对于一个国内稳定、经贸富饶的国家而言,并非上上之选。 同时,前朝之人认为,寒庆敢将这些船送到外海给他国之人看到,那么这些必然并非是他们的全部实力。 央国应与陈国等国家采取一致的策略,以“稳”为主。 只要不刺激寒庆,让它能勉强度日,便不会引得寒庆殊死一战,闹得东境再无安宁。 毕竟,从这一次送种子的事就可以看出,这东境最靠近寒庆的五国并不齐心。 若当真打起来,其他各国会不会借机发难,让央国腹背受敌,便难说了。 因此,多番考量之下,朝廷决定再派一艘航船前往寒州,与寒庆交涉,重新送去种子,并将窦氏之女接回来。 寒州客居内,阿笙整理了一下衣衫,随着奴仆的引请走出了王城。 越古已经在外候着了。 根据央国传来的信息,是仓部之内的一名吏官将送往寒州的良种与筛选淘汰的那部分弄混了,这才闹出了乌龙。 如今,央国再次派来使者,送来种子。 而来接阿笙的船只过几日便会抵达岸口。 为此,伽蓝王命越古亲自将阿笙送至岸口。 再次坐上牛车,阿笙没了从前的紧张之感。 牛车几番颠簸,她倒是有些昏昏欲睡。 在这里半个月的时间,她并未闲着,每日都十分忙碌。 伽蓝王欲与东境换取更多的粮食种子及植株,因而让阿笙帮着主管物资的侍官看看,如今寒庆拿出来的那些东西有多少能做贸易之用。 毕竟阿笙的航道做着诸国的生意,到底哪些东西在哪能买卖,她当清楚。 阿笙看着那些东拼西凑之物,当真算不上有看头。 阿笙扒拉了三日各种看不懂的东西,除了张苒苒换走的刺藤丝可做护身皮甲之外,当真没什么能用的东西。 最后她与伽蓝王提,为何要固执地与他国交易种子,不如直接购买。 但要买卖便要有钱财,寒庆的通币还不在东境流通。 商贸之事虽然庆国态度有所退让,但若是其余诸国不松口,央国也不会当这个冤大头,拿着本国的东西去换一堆废币。 所以,阿笙提出,干脆就先赚飞钱,未必非要与大国做生意。 东境虽大国势力强盛,但往北也不乏因战乱而分崩离析之地。 在这些地方有不少的民间义军,他们常年在刀口舔血,正是需要兵器的时候。 东境各国虽掌握冶炼技术和铁器,但因一纸协议,均不得以兵器援助。 但他们做不得,寒庆可以做,毕竟还有一个愿意将废置的铁器卖给寒州的张苒苒不是? 再者,那些年东境诸国希望寒州之上的局势更加混乱,变着法地给各部送了不少东西来拱火,其中便包括通用的兵器制造技术。 伽蓝王听完她这个荒谬的建议,亦担忧此举会刺激到庸国等临近的国家。 阿笙摊了摊手,道寒庆如今在东境人的眼里就是一个大流氓。 无论怎么做都会被人看成在耍诨,既然如此,又何必计较那么多。 “寒庆要生存,也没有别的办法啊。” 这话便是在教伽蓝王将无耻贯彻到底。 若庸国受不住便会主动与寒庆谈商贸之事。 伽蓝王听完阿笙的这番言论沉默了许久。 当年裴钰对阿笙青眼有加便是因着她的聪慧和胆量,如今她这脑子全部用在了生意赚钱之上。 当真是乞丐窝里也能被她抠出三两金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战船为何而来 寒州岸口之上,阿笙等人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她实在站不住,便坐在了一块岩石之上。 她看了看阿大和寒庆之人,越古他们站了一个时辰了,却半点没有倦怠的感觉,还有那一队寒武卫更是连姿势都未换过。 全都如桩木般,顶着日头站着。 不见累、不见渴。 这一队寒武卫便是伽蓝王答应让阿笙带去护航之用。 而对于阿笙而言,他们不仅是航道的武卫,更是自己此行的颜面。 她在这寒州之上待了一月有余,央国内那些世族之人的口舌阿笙是见识过的。 总要有些交待,而能光明正大得伽蓝王以寒武卫回馈,便可证明阿笙得到了尊重与善待。 时至正午,天光耀耀,照得人几分瞌睡。 此时方见水面之上,一艘大船乘风而来。 阿笙抬眼看着一旁的越古,理了理身上的黑熊皮毛,端起了他王帐使者的做派。 那一场慑人的戏码,他还要再演一次。 毕竟寒武卫能搏虎豹的武力是寒庆如今唯一能震慑他国的筹码。 阿笙以手挡了挡此时几分刺眼的天光,看着那航船缓缓靠了岸。 “阿笙!” 遥遥地,便听到一个女声在唤。 阿笙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她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便见那艘大船的甲板之上。 一个女子身着青蓝色的斗篷,挥舞着手在唤着自己。 那是窦晨曦。 阿笙万未想到,窦晨曦那二两胆子,居然敢上寒州来接自己。 见越古沉了神色正要往前去迎接央国来人,阿笙赶紧走上前去。 “越古使者,那是我阿姊,她性子柔,请莫恐吓到她。” 阿笙说完便见窦晨曦在一群武卫的簇拥之下走下了船。 窦晨曦端足了气势,心里念着,定不能叫人小瞧了自己。 显然,她的胆子也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大。 在看到越古等人的时候,窦晨曦的脚步还是踟蹰了一下,但见妹妹就在不远处,她壮着胆子走向了越古。 “问使者安。” 窦晨曦全了礼数,方道自己是代表窦氏来接自家妹妹归家的。 越古端着谦和的笑,让开了道,让她去见阿笙。 姐妹二人刚见,窦晨曦便红着眼上下打量着阿笙。 “祖母他们都很担心你。”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祖父怕朝廷的人又办事不利把你给留在这了,所以吩咐家里的人一定要跟着来的。” 至于为何身为男子的窦升平兄弟未出现,反倒是窦晨曦一个女娘会出现在这,她便没有赘述了。 阿笙眸光柔软,微微敛了敛眉目,她认窦晨曦这份情义。 至少窦氏这一次是真心想接她回去。 这就够了。 待窦晨曦与阿笙说了半晌的话,那大船之上央国的侍臣方才姗姗来迟地下了船。 跟着他一同下来的还有两箱种子。 那人扫了一眼一旁站着的寒武卫,本是好奇,却又根本不敢多看。 越古见那侍臣如鼠辈一般的眼神,倒是拿足了气势,着人将种子接了去。 而后谦和地走向阿笙,问道:“姑娘赶着归家,就不用再往月亮城去了,劳您看一眼,这种子是否对。” 自得知阿笙同时得了伽蓝王与大巫的看重,越古再见她便更加恭敬了。 而越古的这个态度,让央国众人颇为惊讶。 阿笙倒是不以为意,她点了点头,上前查看。 满满两箱的种子,随手一捞皆是良种。 窦晨曦上前道:“这次的种子是祖父准备的,肯定没问题,我一路看着的。” 闻此,阿笙与越古回了话。 “种子没问题,但若是使者不放心,我们也可以在这里等上半日,等大巫的回复。” 闻此,越古罢了罢手,下令让人封箱。 “不用了,王上信得过姑娘,我便也信得过姑娘。” 那央国侍臣见越古十分礼待阿笙,还想探寻一些寒庆之事,却见越古抬眼看向自己时的眼神如视肉炙,当下打了个哆嗦。 什么打算就都瞬间烟消云散了。 待一切交待妥当,阿笙复随着央国众人登上了大船,带着她的寒武卫返航。 她并未看到自己转身登船之时,越古抬眸时的眼神。 他如猎鹰一般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收了收神色,带着寒庆的人回城复命。 数日之后,越古赶回王城。 彼时,伽蓝王刚见完各族的工匠,他欲按照阿笙的提议,先做这兵器的买卖。 看着商事官喜笑颜开地离开王帐,越古知道,能让他视钱如命的商事官这般高兴的,定然是因为阿笙所献的计谋。 他躬身而入,跪地见礼,将阿笙等人已然成功启航的事告知伽蓝王。 高座之上的人此时正在看着工匠递上来的图纸,因而只是应了他一声。 但见越古并未自行离开,伽蓝王复才抬头看向他。 越古低垂着头,恭敬地缓声道。 “王上,那窦氏女娘十分聪慧,为何咱们不借机留下她。” “若得她为谋士,当会是我寒庆的一大助益。” 闻此,伽蓝王收了手中的图纸,放在了一旁。 这个念头他不是没动过,但很早之前,裴钰便告诉过他,阿笙无意为臣。 她心思自由,赚些钱财,得安宁日子,再有一两个依仗便足以。 若当真强行将她留下来,到底是助益还是给自己找麻烦,那便难说了。 更何况…… “你以为那百艘战船为何会那么轻易借得来……” 除了庆族与裴氏的盟约外,还有便是裴钰知道阿笙人在寒州。 若是央国此次不愿轻了此事,双方交恶,那百艘战船便能护她平安离开。 若是他敢强行将人留下,那船上的裴氏族兵便会登岸了。 想到这,他便不仅开始琢磨。 这丫头到底哪好,居然能这般得裴钰青睐? 裴氏族内对于家主的亲事十分看重。 因此,从裴钰承礼教无双之名起,族内便在为其物色合适的人选。 世家贵女,王室公主,族内每年都会带着冗长的名单和各类的画像去本府。 其中不乏才女美人,更不乏才貌双全之人。 但每年这册子和画像,都是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裴钰心情好时会扫一眼,算给了个交待,没那个心情的时候,便直接丢给旁人随意回复两句。 的确,阿笙作为谋士,她的计谋堪为良才。 但若是作为女娘,她是表面功夫做得好,私下里哪里有几分女儿家的规矩。 当年,她小小年纪便敢设计裴钰。 如今设计起各国商政之事更是毫不手软。 这哪里是世家大族的女儿做得出来的? 越古见伽蓝王自顾沉思了许久,方才听他缓声道。 “她就是个祸害,还是走了得好。” 第一百五十四章 回来了 燕城裴府小戏园内,今日府内请了戏班子来唱《北城雪》。 自从宁远侯府入罪之后,燕城能陪裴老夫人看戏的人便又少了。 看着戏台之上唱得热闹,又见老友旧座已空。 裴老夫人放下手中吃了一小口的秋梨片,银质雕花的果叉与青蓝色的瓷器碰撞出清脆的声音。 嬷嬷听闻她微微地叹了口气,低身问道:“老夫人可是对戏不满意?” 她这话一出,一旁候着的领班不由紧张了起来。 裴老夫人摇了摇头。 她不过是念到自己到这番年纪,儿子不再,女儿远嫁,唯有那么一个孙儿还为了族内之事,从此见不得天日。 就连往日的老友都三两分离,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如今这偌大的裴宅,三分之二空了下来。 “老夫人若想要热闹,不如回帝京去?” 闻此,裴老夫人笑着叹了口气,“老五自小就怕我,我若去了怕是又会拘着他。” “老二、老三府中如今都由金氏打理,她也忙碌,我懒得去烦她。” 自裴清召兄弟出事之后,妻子李氏请离,别府的治家之权由裴老夫人做主都交给了金氏打理。 一人忙着两府的事,有时还要帮着打理本府的杂事,金氏如今甚是忙碌。 但帝京的世家夫人们如今都知,裴府如今做主的是这位金夫人,面子里子都给足了她要的尊贵。 “那不是还有窦老夫人么?” 安氏、薛氏与裴老夫人都是自小的情分,听嬷嬷这么一提,裴老夫人默了默。 “她那一大家子的人,我倒是不好打扰,不若书信一封,看看她愿不愿意来燕城聚聚。” “得嘞。” 嬷嬷闻此,低身退下,着文仆拟书信。 此时,外院的侍从来报,三名裴氏太祀的族伯求见裴老夫人。 三人缓缓而来,躬身见礼。 裴老夫人看了看这三人手中捧着的画卷,便知,又是为了裴钰的亲事而来。 自通州之后,太祀的那群老人倒是看到了危机。 家住一脉血脉单薄,若当真来日出来什么事,那么裴氏这越发庞大的族系该由谁去维持? 但太祀去催裴钰,这么些年缕缕碰壁。 裴钰心中装着族中之事,自然没工夫搭理他们。 虽然表面上的恭敬没少,但太祀的人一走,东西便被搁在那了。 没让画卷积了灰,便已经是裴钰对他们的尊重了。 所以太祀催不动,便只能请老夫人出马。 因而年年这画卷都要往裴老夫人这里递一递。 “还是那些人?” 听闻裴老夫人这么问,三人相互看了看,颇有些无奈地点头。 裴氏主母的人选向来是自小培养,这些早就定下的人,哪里变动得了多少。 老夫人这话也不过是打趣。 她朝一旁候着的递了个神色,侍女纷纷将画卷接了下来。 “他如今还有别的事在办,裴氏不好去接触,等年节的时候,找个机会先见见吧。” 听老夫人这般回,三人方才低首应承,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此时,嬷嬷返回,与三位族伯打了个照面。 她看着侍女手中的画卷,复问道:“老夫人当真没个打算,小公子这年纪早到了。” 裴老夫人看着戏台之上咿咿呀呀唱着的人,缓缓开口。 “钰儿自小便看着温润内敛,但实则心里有八百个心眼子。” “这心思浅的,一眼被他看穿,他便觉得无趣。” “但那些心思深的,又眼眶浅,爱为了一些琐碎的事藏一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亦懒得搭理。” 一个十岁便熟读鬼谷心术的人,比心眼子,谁能比得过。 说到这里,裴老夫人揉了揉眉心,语气中颇为无奈。 “这既要聪慧有谋略,猜得准他的心思,还得心底是个正值良善、值得交心的。” 裴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这光是第一项便难寻,两厢权衡更是海中捞沙。 这莫说女娘了,这些年能得裴钰赏识的,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都是少之又少。 “小公子自身便是人中龙凤,自然眼光该高些的。” “我原是想着让他自己抉择,但现下这么拖着也不是法子。” 嬷嬷浅笑道:“小公子最听您的,您劝劝,他当是听得进去的。” 闻此,裴老夫人叹了口气,“但愿如此吧。” 说着又朝那些侍女招了招手,想着先过过眼,心里有个数。 帝京东的码头之上,不少人远远看着那自寒州方向而来的大船缓缓靠岸。 窦氏二姑娘被困寒州之事,这些天在帝京传得沸沸扬扬。 这一个女娘在寒州那个视女子为货物的地方待了一个月的时间,这人还是否清白? 岸边看热闹的都伸长了脖子,想去瞧瞧,看看那窦氏女的惨状。 船门开启,其上的人缓缓走了下来。 两名女娘一个身着烟雨青锦服,一人身着明月苍穹服自那上面缓缓而下。 二人有说有笑,容色靓丽,丝毫不见众人猜测的悲惨模样。 而二人身后,一群身型高大,体壮如牛,骨肉中充满着勃发之劲的武卫自那上面也走了下来。 这阵势吓得码头之上的人连连后退,根本不敢站得过近。 阿笙左右看了看,便在人群的旁侧瞧见了锦瑟。 锦瑟此时带着人一同在码头候着,她早得了信息,今日有些人要交接给她。 阿笙在寒州之上学会了寒武卫的指挥口令,她对着身后的武卫清浅地道了一声。 他们便抬目朝锦瑟看去,寒武卫目色无光,视物死寂。 这一眼,饶是锦瑟都被吓了一跳。 阿笙几步上前,颇有些自豪,毕竟让寒武卫为自己护航这件事,她已经想了好久了。 “怎么样?我这一趟收获还不错吧?” 锦瑟闻之脸色僵了僵,她听闻张氏的女娘去换回来能做护身皮甲的刺藤丝,还想着阿笙能带回来的自然不差。 她仰着头看向那些高大的寒武卫,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阿笙以为是锦瑟不知这些寒武卫的厉害,解释道。 “这些可都是我从王帐护卫队里选出来的,每一个都有能搏虎豹的武力。” 至于她怎么诓得伽蓝王放人,就是另话了。 她这话一出,便明显见到包括锦瑟在内,码头之上的众人吓得一哆嗦。 “你不信?我……” 阿笙话未说完便被锦瑟拉住,她深深吐了口气。 “姑娘别说了,我信。” 锦瑟逼着自己不去看那些寒武卫,而是立刻将十二留给阿笙的话一一告知。 阿笙闻此,收了笑意。 她未多做停留,当即返回窦府。 而阿笙返回之后才得知,那些十二带来的消息,已经在当日被安氏付之一炬。 第一百五十五章 安排 窦府书房之内,八扇骨窗仅略微开了一扇,所有伺候的文仆管事全都退到了连廊之外。 窦盛康沉着神色听完阿笙讲完寒州一行,却是默不作声。 一旁的安氏放下手中的杯盏,一声脆响,打断了此时的沉默。 这从上到下的荒谬言语已不足以道。 在船上之时,若是无那邵子陵出面,张家女娘便难保清白。 但是这件事京机营瞒得很好,那群临时被拉去海上的京机卫都被私下处理了。 张家等在海上受到欺侮的人家亦不敢为了张苒苒去与京机营硬碰。 若非阿笙亲历,帝京怕是无人会知晓此事。 但窦盛康此时深沉的神色却并非为了京机营荒诞的作为。 而是经过此事,他看到了央国皇权的式微。 天家无德,上行下效,才会出现官欺于民之事。 清明盛世才能得安乐家业。 若世道有变,窦氏要如何保得自身产业和族人。 窦氏的营生以粮行为主,而田地这类却无可挪动,这便注定了粮行的生意与央国绑在了一起。 窦盛康微微低垂了眉目。 如今轩帝正值壮年,待自己百年之后,他的儿子能否在一个视子民生死财产如草芥的皇帝手中保下窦氏基业? 此时,窦盛康倒是认为,阿笙不愿沾染粮行生意的选择有她的几分道理。 见窦盛康不置一言,阿笙开口问道。 “外祖父,皇帝欲建水师之事可作罢?” 闻此,窦盛康摇了摇头,“听闻已经正式在前朝商议此事了。” “那咱们这钱还给么?” 窦氏最不缺的便是钱财,窦盛康既然说到只要人回来,其他都好商量,这钱财自然得给。 窦盛康点头道:“此事皇帝十分看重,我们轻易食言不得。” “那这笔钱算什么?” 阿笙抬眸,看向窦盛康。 “此事如今朝廷给出的理由是因为仓部的过错导致我滞留寒州,那么派人去接那便是理所应当。” “那咱们这钱再给出去,算什么钱?” “皇帝既要面子也要里子,这钱以什么名义给?” 阿笙是问到了点子上。 怎么给这个钱才能既将钱给到位,又能给皇帝足够的面子,令众人不会联想到赎人这件事上。 “答谢费?”窦晨曦提到。 窦盛康闻此摇了摇头,保卫子民是朝廷应尽的职责,若是履行职责还要另外收取钱财,那又与坊间的恶势力有什么差别。 “若是以这个名义给,天家不会收。” 皇帝等着窦氏主动将钱交上去,虽是野蛮行径,但窦氏也不能掀了桌子,于己于人都无好处。 因此,窦氏须得找个好的理由。 阿笙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身看向窦升平。 “大哥哥可是来年春季入文史阁任编撰?” 窦升平点了点头。 阿笙这话一出,窦盛康当即知晓她想要说什么。 这钱可以窦远胜入朝为官的疏通费的名义给出去。 一个编纂的位子,窦氏自然是看不上的,因此这笔钱给的便有了能令他人信服的理由。 “但这不就是贿赂官员么?” 窦晨曦道。 阿笙浅笑着看着她,摇了摇头,“历来各国立法是禁止官员之间以钱财走动关系,但可没禁止直接将这钱交给天家。” “从前便有捐官的说法,咱们这一次只是效仿这个做法,给大哥哥谋一个更高的官职。” 窦氏此举能合了皇帝的心意,又能趁着皇帝有所需求而给家中子嗣谋个好的官职,的确不亏。 只是会得一些清流文士的骂。 毕竟今年恩科的榜下命案已经逼得朝廷思虑新政之事了。 钱权与仕途挂钩总会招来非议。 但这世间少有两全之法,总是有缺漏的。 各人也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之上,谋一个生路罢了。 见寒州之事有了妥善的了解方法,阿笙又睇了睇安氏,想了想还是直接开口问道。 “外祖母,听闻此前广寒楼给我送来的东西都被你烧掉了。” 阿笙顿了顿,她问得小心,“可是里面有什么孙女不便知晓之事?” 见阿笙主动提起,安氏敛了敛眉目。 她侧身拿起被她片刻前才放下的杯盏,语气倒是轻松的。 “你还好意思说,就那么乱七八糟地丢在院子里,我还当是废物,让后院烧杂草之时,一同给烧掉的。” 安氏行事一向重视规矩,断不会随意处置他人之物。 她这个理由阿笙是不信的。 阿笙看着安氏低垂的眉眼,心中已然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显然安氏是看到了里面的内容,才会决定将其烧毁。 听小桃说,当日,安氏冒着危险硬要在后院将几大口箱子全都烧毁。 事后更是自己亲自一遍又一遍地在灰烬当中确认是否还留下片缕。 能得她如此行事,定然是十二他们查出了不得了的东西。 但究竟是什么? 如今广寒楼怕是不能再用了,锦瑟这些时日也试图打探十二的消息,但却一无所获。 阿笙低敛了眉目,若是无法得知当日箱子里究竟是什么消息,便被动了。 “外祖母……” “无须多说了。” 安氏看向阿笙,她神色定然,言语间是不容拒绝。 “既是被烧毁的东西,便不要再多追究了。” “可是……” “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安氏的口吻不由严厉了起来,就连一旁的窦盛康也看出了此事的不寻常。 他朝阿笙摇了摇头。 阿笙微微蹙眉,而后低垂了头,道:“是孙女不懂事,外祖母勿恼。” 得了阿笙这话,安氏的神情明显松了松。 “你此行风波极大,我与你舅母商量了一下,决定以生辰宴的名义替你正式办一次宴席。” “也是给众人看看,我窦氏女儿的矜贵不容他人污蔑。” 自阿笙归家之后,因皇帝的那则旨意,窦氏一直未能为阿笙正式办一场宴席。 这一耽误便到了现在。 安氏微微往前倾身,拉上阿笙的手,拍了拍,道:“你毕竟也到了这个年纪,不能只顾外面的生意,不管后宅的往来了。” “即便是来日招婿,若没个好名声,难不成当真是要去大街上随意拉郎配么?” 闻此,阿笙敛了敛眉目,应道:“凭外祖母安排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古怪 清晨,天光刚蒙蒙亮,阿笙便被小桃叫醒。 这几日,为了十八岁的这场风华宴,阿笙甚为忙碌。 首先便是须她亲自拟贴,邀窦氏宾客。 她那一手萦花小字因着这一贴贴地写,又精进了不少。 阿笙的这场风华宴是窦氏一个公开的态度,不能只有少年人在场。 但因她是小辈,央国有长者不为晚辈贺寿的规矩,所以府中便有意将这场生辰宴在窦氏的四季别院分两席办。 一边是阿笙的生辰宴,另一边则以窦氏主母安氏的名义宴请各家贵女、夫人。 阿笙闭着眼,让小桃为自己穿戴整齐,又打了个哈欠。 “小桃,我还有多少帖子没写?” 她的声音懒懒的,听着就满是疲惫。 小桃闻此,笑着为她挽发,又用玲珑温润的海珠一一簪发。 “老夫人拟定的那些都写了,还剩下姑娘你自己的好友了。” 闻此,阿笙方才睁眼。 的确,她这风华宴窦府这般重视,这该请的还得请。 华清斋、公主府,甚至连沈府都要规规矩矩去一封邀贴,才算是摆正了态度。 良久,阿笙方才收笔,揉了揉手腕。 小桃低头看着她写下来的这些请帖,不由愣了愣,又看了看阿笙。 这上面的每一个都足以入家主的席面,阿笙这生辰宴当真请得来么? “府内这一次将这席面办得这般隆重,若是少了谁就怕被人认为是被轻看了。” 小桃闻此,有些为难。 “可若是咱们请了,人家不来,可不就成了笑话?” 阿笙又拿锦扇,扇了扇纸面。 “我这二两面子不值钱,但这些人一个都怠慢不得。” 说着,她看了一眼墨渍未干的沈府邀贴。 她下意识还是给他写了一份。 但念及结业礼时的失望,她又收回了目光,左右这礼数她做全了。 只是这一次,她不会再去期待。 此时,院内的嬷嬷来唤,称车马已经准备好了。 今日阿笙要随傅荣华去京华阁取前日里订的首饰。 自阿笙从寒州回来之后,便总觉得傅荣华对自己的态度淡淡的。 虽是依旧待她温和,但礼貌中却带着客套的疏离。 亦如此时车马当中,她闭目养神,就连多的话与阿笙都无。 在她心中,阿笙先是为争家业而将自己置于险境,后又害窦晨曦也不得已去了那蛮荒之地。 那几日,傅荣华是夜不能寐,即使浅眠也都被噩梦惊醒。 每每思及阿笙冒进的行为,她都皱紧了眉头。 但安氏对阿笙的袒护,窦府上下无人不知。 因着长辈这层关系,傅荣华又不得发作。 阿笙看着傅荣华神色,垂了眉目,思虑片刻,开口道:“舅母……” 但话未说完,却觉车马停了下来。 马夫报,到了京华阁。 显然傅荣华是听到了阿笙那一声唤,但她睁眼之后却并未询问阿笙是否有事。 而是对这一声置若罔闻。 阿笙见她端起了谦和的笑,与自己一同下了车驾。 傅荣华先行在侍女的搀扶下进了阁内,并未等阿笙。 小桃亦要去接阿笙的手,却见她只是站在原地,清冷地看着傅荣华的身影。 “姑娘?” 得小桃这一声唤,阿笙收回了目光,对她笑了笑,遂跟着一同走了进去。 京华阁聘请的大师傅手艺一绝,因此在帝京贵女当中颇受欢迎。 此次为了风华宴,安氏吩咐着给阿笙与窦晨曦都订了几套首饰。 阿笙刚进阁内,便见到傅荣华与另一名美妇人交谈着。 见她进来,那妇人便一眼定在了阿笙的身上。 这定睛的一眼过于犀利,阿笙并未错过。 “这便是二姑娘了?” 话一开口,那妇人的神色柔和了不少,眉眼间尽是宽和的笑。 傅荣华朝阿笙招了招手,遂道:“这是中枢阁冼大人家的夫人辛氏。” 阿笙听闻此姓,低敛了眉目,如常地欠了欠身,“夫人安。” 辛黎看着阿笙乖巧的模样,而后侧目看向傅荣华。 “听说过几日窦府要为丫头办风华宴?” “怎得?我怎么没收到你们窦氏的邀请?” 傅荣华见辛黎亲自问起此事,愣了愣。 冼家虽说在中枢阁任职,但这冼大人当年是入赘的辛氏。 而辛氏与府内之人甚少走动,又是皇后的母族。 贸然邀请,有刻意谄媚之嫌。 所以这帖子自然是递不到辛府与冼府的。 但辛黎如今当着傅荣华的面将这件事说出来,便是明着要这一份邀贴了。 傅荣华不知辛黎今日为何会这般殷勤,她看了看阿笙。 阿笙见傅荣华递过来一个神色,遂开口道。 “是我近日书写慢了些,冼府的帖子自然是有的。” 阿笙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辛黎闻之自然没有再多怪罪。 她拉着阿笙聊了许多,言语间似乎很是喜欢阿笙。 傅荣华虽与辛氏是旧识,但今日辛黎的态度着实是不太一样。 辛氏族内因家族底蕴深厚,又出了一名皇后,因此辛氏的儿女多带着些傲气。 辛黎当年尚在阁内之时,便是眼高于顶。 非裴氏、谢氏等大族门阀不嫁,最后错过了年纪,才不得不招婿。 如今窦氏虽富,也不至于让她这般殷勤。 辛黎又拖着阿笙去看了套明珠制成的璎珞,说一见阿笙便欢喜,说着便要送她。 “使不得。” 阿笙推辞道:“夫人,无功不受禄,您这份礼太贵重了。” 见阿笙认真地推辞,辛黎又侧目看了一只珠钗。 “贵的你不肯收,这只最适合你们这个年纪的女娘,可不能不收了。” 阿笙闻此,看了看傅荣华,见她终是点头,复才肯收下。 似乎是因为辛黎在内耽误久了,在外候着的嬷嬷来催,道家主已经等候多时了。 闻此,辛黎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眼中不耐的神色一闪而逝。 她对着阿笙依旧端着和善的神色,又与傅荣华多寒暄了几句,方才离去。 待人离去,阿笙回头看了看傅荣华,观她神情,这辛黎的古怪不止她一人看出。 傅荣华上前吩咐道:“虽不知她到底图什么,但得小心些。” 此时,冼府的车马之上。 男子看了看妻子阴沉的神色,良久才开口问道,“可是在京华阁遇到了什么不顺心之事。” 但辛黎对这话是恍若未闻,她低沉着神色,喃喃自语。 “这丫头知晓我的身份却毫无动容,就像不知那件事一般……” “难道那老太婆没告诉她?” 辛黎思虑片刻,方抬头对一旁的男子,如命令般吩咐道。 “过几日我要去窦府参宴,你找个借口不用陪我出席。” 男子闻此,神色有些僵硬。 他一时念及了辛黎养在府内的那名戏子,抿了抿唇,却还是点头应承了下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与二姑娘交好 焚香燃尽,文仆低着身子入内,将燃尽的香盏换了出来。 天光透过楠竹窗,在屋内投下深深浅浅的剪影。 这里是辛府。 此时前院的管事低身来报,冼府那边来了消息。 三姑娘拿到了窦氏的邀贴。 案几之前的中年男子听闻这话才抬起头来。 按照广寒楼给他们的消息,当日抬到窦府的那几大箱子,未久便被窦府主母安氏烧毁。 寻得的残渣更是被烧得只剩余灰。 原本广寒楼这答复该是让人安心的。 但若安氏没看到其内的东西,又为何知道这里面的信息危险,非要烧毁,生恐被其他人看了去? 管事端了端辛启正的神色,寻得了一个开口的机会。 “三姑娘道,与窦氏持有信鸦令的那个丫头接触了一下,看她那样子,不像是看过箱中内容的。” 闻此,辛启正却并未答话。 这个年纪能拿到广寒楼最高等级的信鸦令,又与合德公主和西州王后走得这般近。 那丫头的城府颇深,哪里是辛黎那个脑子可以看懂的。 辛启正往椅背上靠了靠,看着屋内斑驳的树影,那是枯树的枝桠还在秋日招摇。 “最近皇帝可有见过窦盛康?” 管事低垂着头,缓声道:“好像为了建水师的事,窦家主借着为家中孙子谋官的理由,给了朝廷一大笔钱,圣上为此破例许了此事。” “听闻是直接在中枢为其定了个闲职。” 窦氏虽然祖上风光,到这一代权势虽大不如前,但窦氏多年依附皇恩,轩帝对窦盛康十分信赖。 窦氏当了两朝皇帝的钱袋子,将来若大皇子登位,窦氏的钱财便会如今日支持轩帝一般,给予大皇子极大的帮助。 若是辛氏对安氏出手,按照窦盛康的人脉和手段,未必查不到辛氏身上。 与窦氏交恶并非上上之选。 但辛氏的这个秘密在他人手里拽着,终究会让人寝食难安。 管事见辛启正又是一声长叹,遂试探般地问了问。 “三姑娘问,要不要借此机会动手?” 辛启正沉默良久,方问道:“我记得前日里来的消息,是说这窦家老夫人对长房的次女甚是亲厚?” 管事低头,应承,“是,就连此次二姑娘风华宴的规模都远胜大姑娘当年。” 闻此,辛启正坐直了身子,他看向管事,吩咐道:“告诉阿黎,要与这窦二姑娘交好。” 管事不明他的意思。 辛启正沉了眉目,道:“拿捏住窦家主母在意之人,这个秘密她便不得不带进棺材里。” 更何况,若是将窦氏拉到同一艘船上来,这荣辱与共的关系,便更能保证安氏的守口如瓶。 在权势之局中,杀人夺命终究是下乘。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道:“弘文可回来了?” “大公子前几日跟宗亲王出游,说是去了象山。” 听到这话,辛启正不由蹙了蹙眉。 跟个闲散王爷走这般近,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遂吩咐道:“着人去象山将人召回来。” “我要他与阿黎一同出席窦府的风华宴。” 而此时的冼府内,一名俊俏的少年将玉碟中的果肉小心翼翼地喂给榻上的妇人。 那妇人此时衣衫单薄,一口含下了少年递来的果肉。 她的目光始终粘着少年的脸,看得他不由羞涩地低下了头去。 此时,屋外传来嬷嬷的声音。 “夫人,辛府那边传了消息来。” 辛黎闻此,不悦地皱了皱眉,遂起身让少年为她将衣衫穿戴整齐。 偏厅内,辛府管事侯了多时。 他将辛启正的话一五一十地交代给辛黎。 后者皱着眉听完,这讨好那窦氏丫头的戏码还得做下去? 念及此,辛黎的神色却说不上好。 “大哥可有说为什么?” 那管事看了看左右,此时被屏退的众人已经走远。 他遂才上前几步,道:“家主似乎有意让大公子与窦二姑娘亲近。” 辛黎听闻这话,颇有些意外。 “大哥这一门,老二要娶西州公主与裴氏搭上关系,老大相中第一国商,大哥这是钱权都要啊。” 说着又“啧啧”两声,“当真贪心。” 但她这话却是笑着说的,丝毫没有半点嘲弄之意。 毕竟辛氏的昌盛对她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那这出戏,我倒也可以陪那小妮子演。” 说着她又睨了一眼辛府的管事。 “不过我这般卖力,大哥可有奖赏?” 管事似乎早就知道她会问这个,垂首答道。 “家主说,除了台上唱的,其余的他都可以答应您。” 辛黎从前便喜欢那台上俊俏的儿郎,以前还知收敛。 但自打有一次被冼竹安当场抓得与小倌偷欢后,她便越发大胆起来。 不但将那些戏子往家里带,如今还在府中养了一个。 冼竹安将此事捅到了辛府,但辛启正毕竟管不了多少冼府的事。 教训了几次,辛黎依旧照犯。 最终辛启正只能威胁要断了辛黎的月例银子,这才让她有所收敛。 毕竟靠着冼竹安那点微薄的薪水,就连辛黎一日三餐的规格都无法支撑。 此时的前庭,冼竹安刚好归家,便见仆从都被打发到了外院聚集着,当即沉了神色。 他首先想到的便是辛黎与那戏子在白日里颠鸾倒凤。 他心中窜火,正值侍女端来了果盘,他随即夺过那果盘便往偏厅而去。 至十数步距离便将那果盘砸向辛黎问话管事的厅外。 而后大力推门而入。 “你还要不要脸!?” 这话刚出口,便见辛府管事一脸错愕地看向自己。 冼竹安看向一旁的辛黎,两人的脸色都不甚好。 管事对于辛黎府上的事也是有所耳闻,当即躬身垂首。 未等到辛黎发话便退了出去。 他刚离开偏厅便听到其内的争吵声。 伴随而来的还有杯盏被摔碎的声音。 夫妇二人早已离心,但当年冼竹安借着辛家的关系进了中枢阁。 辛启正看中他这职位既能通文臣,又能唤武将,舍不得就这么放弃这颗棋子,因此不允许辛黎与之和离。 再加之冼竹安当年本就是入赘,在这件事上被动了许多。 如今人前的三分体面还是有的,但这背后便是冤家,没得一句和睦。 第一百五十八章 生辰 央国之内,男子的加冠礼,女子的风华宴,是青年人最重要的礼制。 以示自此之后,愿承圣人教诲,为自身立德,为众生立心。 天未亮,小桃合着几个嬷嬷便帮着阿笙梳妆。 今日,是阿笙的风华宴。 在迎请外客之前,阿笙须先祭拜窦氏先祖。 这是她归家之后,第一次正式入祠堂供香。 以窦氏之女的身份。 阿笙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珠玉为瞳,玲珑入骨。 从前嬷嬷便说她这眉眼与父亲有三分神似,又挥不去母亲的模样。 念及此,她微微低了低眉眼。 八年了,记忆中父母的容貌有些模糊了。 饶是她也觉得记忆当真是最不可靠的东西,可奈何当年的事之后,苏府所有的东西都被抄走了。 没能留下任何的画像。 “姑娘可是累了?” 小桃问道。 昨日里阿笙没休息多久便要起来着装了。 今日,阿笙要戴上一整套的沧海浮珠披挂,上面的每一颗都是精挑细选的南海明珠。 顶冠是安氏收藏多年的锦华冠,上面的珠玉是当年开国皇后赐予安氏祖上,后被做成了冠,成了安氏的陪嫁带到了窦氏。 淡扫峨眉,轻点朱唇。 今有女兮,矜贵无双。 今日窦氏专门请来承礼司的典仪和侍官,为阿笙主持风华宴之前的祭拜。 窦氏立祠于东南隅,那是当年窦氏祖地所在的方向。 阿笙打直了背脊,在从典的引导之下,一步步往宗祠而去。 钟鸣之声渐序而起,三步一声,顿挫有序,仿似声声砸在心底。 宗祠之内,典仪宣唱《立命典》,其内每一字每一句都是古时圣贤口吐之言。 为后世之人立德立心。 那是文人礼法的根本。 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阿笙微垂着眉目,她承着这一身的沉重,端正地站在祠堂之前。 余光中便能扫到那通明的烛火。 里面都是窦氏先祖。 那个辉煌一时的家族。 待典仪宣唱完毕,阿笙拜谢。 此时,傅荣华作为长房主母,为阿笙递上三柱清香。 她接过之后,抬步往烛火燃亮之处走去。 那重叠林立的牌位,一时乱了人眼。 阿笙抬眼便见到角落里,那一方被刻意往前挪了挪的牌位。 苏远致、窦知雪夫妻之灵位。 笔力苍劲,那是窦盛康亲自所书。 她眼带震撼,看了一眼一旁的窦盛康与安氏。 二人眸色微动,但典仪在前,不得开口。 苏氏当年获罪,以罪臣之身,何人敢为其立牌入宗祠。 窦氏当年决绝地与苏家脱开干系,也因此事被其他世族嘲讽过。 但也是这样的窦氏,将苏氏夫妻二人的牌位藏在了窦氏先祖林立的灵位当中。 阿笙眼眶微热,她身姿端正,眼中却满是角落里的那个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低首叩拜间一滴泪滑落眼眶。 今次,她与父母一起,真正地归了家。 待礼毕,窦氏众人方才换了衣着,登上马车,往城郊而去。 窦氏的宴席便设在城郊的四季别院之内,此院曾是皇家园林,后被先帝赐给了窦氏。 四院合府,方为四季。 四季园今次开东南两园分别迎客。 东为主母之宴,南侧则是阿笙的风华宴。 此时,南园外,聚集了一群来看热闹的人。 近日,窦氏这风华宴的动静弄得大,城内不少世族都收到了邀贴。 但真正为这窦二姑娘来的有多少? 今日来客的份量便决定了这窦二姑娘将来在帝京贵女当中,是否能真正站得稳脚跟。 阿笙的车马到的时候便见到一群人聚集在南园外,看着都是些闲散的人士。 窦晨曦见此安慰阿笙道:“莫要理这些人,哪里都不缺这些爱凑热闹的。” 四季园位于青山之下,来这里看热闹,当真是不嫌路远。 阿笙扫了一眼那些人,她唤停了马车,又将小桃唤了来。 阿笙低低交待了几句,小桃听完愣在了那。 “姑娘,这样不好吧……” 阿笙挑眉扫了一眼园外的方向,轻声道:“我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容易看的。” 小桃闻此,伏了伏身子,而后当即招呼了几个小厮去办事。 日头正上,四季园东南两园的楠木大门正启,迎贵客。 那园外众人见窦府小厮将唱礼的台子布置妥当,纷纷站到了近处。 今日看的就是这唱礼了。 贵客之礼将拟成单,念唱于众人之前,以示庆贺。 “唉,怎么那边也搭了个台子?” “唱礼台有两个?” “走走走,去看看。” 近午时,不断有车马从帝京的方向而来,从四方门而入。 宝驾纷踏,看的人眼花缭乱。 但纵是这么多人,唯有来这风华宴的,才会出现在唱礼单中。 这就是为何那些人要守着这唱礼的台子。 黑马宝驾当中,美妇人听着外面的嘈杂,掀开了帘子。 辛黎看着南园外另一处台子聚集了许多的人,遂吩咐马夫刻意往那绕了绕。 这一看,她满眼的惊喜。 另一辆同行的宝驾,先辛黎一步抵达。 宝驾之上,男子一袭苍华轻烟服,凤眸微眯,看着园外的方向。 “小姑姑怎得这么慢?” 文仆亦是不知地摇了摇头。 良久,辛弘文方见到辛黎的车马缓缓而来。 马车刚停稳,便见里面的人直接掀开帘幕,提着今日略显繁重的华裳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车马。 辛黎眼中带笑,三步作两步走向辛弘文。 “你猜,我在南园外看到了什么?” 辛弘文闻此,望了望那个方向,而后摇头作不知。 辛黎想到这直接笑出了声。 “有人在外开了个赌局,就赌今日窦二姑娘这风华宴的席面能否请来十位帝京叫得上名的世族。” 辛弘文闻此微微凝眸。 “小姑姑,你该不会……” “我也下注了!” 辛黎说得高兴,丝毫不觉自己此行有什么不妥。 “我看那些人都赌她请不来,这赔率都已经到一赔十了,我反手就押她能请到。” 辛弘文眉心跳了跳,而后对一旁的文仆道:“去通知一下主家南园外的事。” “不用。” 辛黎开口道。 “那里守着的一个侍女我认得,就是那二丫头的人。” “你是说这赌局……” 辛黎笑道:“多半是她自己开的。” 说到这,她不由觉得这人说不定还挺对自己的胃口。 “她这是要真金白银地教训那群看热闹的,要看她窦二姑娘的笑话可不容易。” 第一百五十九章 座上宾 东园的扶苏院内,浅秀十二山的窗框均被放下,这个季节的山下还是有些凉的。 屋内,安氏亲自接过嬷嬷递来的暖茶,而后将桌上的姜黄放了一小块进去,方才递给对案的老妇人。 这位锦衣华裳的老妇人正是裴老夫人。 “我原还想让你回燕城,不成想你这里更热闹。” 裴老夫人亦是没想到,自己这信还没寄出去,便收到了窦氏的邀贴。 能让安氏出面请自己,足以证明安氏对二丫头的重视。 “这小辈的场子倒需要你来撑。” 见裴老夫人说到这,安氏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如今阿笙记在长房名下,原本这是该傅荣华出面的。 但安氏了解这个长媳,虽是个乖顺的,但在她的心中,丈夫与子女最为重要。 阿笙此番寒州之行,夺了窦升平在万象商会的一个席位,又让窦晨曦涉险。 傅荣华心里过不去,却又碍着礼制,要端起贤良淑德的做派,便一直憋在心里。 虽看在长辈的面子,对阿笙还算和蔼,但这般重要的席面,她未必尽心。 看得出安氏亦是有为难,裴老夫人不由问道。 “这丫头也到年纪了,可有为她择过人家?” 说到这里,安氏摇了摇头。 “皇帝那则旨意,她怕是就耽搁了,我就想着实在不行,到时候为她招个婿得了。” 裴老夫人是见过阿笙的,裴钰当年能将她带在身边,便足以证明,阿笙其人是得了裴钰的认可的。 这可少见。 裴老夫人默了默,道:“不如这样,我族中反正儿郎多,到时候你让阿笙自个来挑挑?” 许是裴老夫人这话说得太过清浅,这裴氏的儿郎什么时候沦落到由得别人挑拣了? 安氏一时愣在了那,不知如何回她这话。 在裴老夫人殷切的目光下,安氏张了张嘴,想了半响才找到合适的词。 “老姐姐,你莫开我玩笑了,你裴氏儿郎那般优秀,世家大族的女儿谁挑不得,别让我那丫头埋汰了。” 裴老夫人闻此却是笑开,“你可别小看了你家那丫头。” 那锦缎罩着的棉门帘终究关不住屋内的笑声。 屋外,傅荣华低敛着眉目,久久地站在门外,生生踏不进去。 山脚的寒风有几分刺骨,但却不及二位老夫人的话让她心中刺痛。 当日,晨曦受阿笙牵连,难以议亲之时,安氏都未曾想过去求裴氏。 安氏既然与裴老夫人有这般的情义,又为何要寻那宁远侯府。 难道阿笙配得裴氏儿郎,她的晨曦便差了么? 安氏的偏心让她如鲠在喉。 此时,南园那边的嬷嬷带着礼单前来回禀。 傅荣华见此,方才随着一同进了屋。 安氏见傅荣华到了,当即为她引荐。 傅荣华端视着裴老夫人,虽是华发银丝,却目光清明,眸色柔亮。 她低低见礼后,遂安静地在一旁候着。 南园的嬷嬷将那边收到了的礼单拿给老夫人过目。 嬷嬷看了看一旁的裴老夫人,安氏罢了罢手。 “无妨,你念吧。” “是。” 嬷嬷低身拜礼后,命人将那份冗长的礼单展开。 “燕城裴氏送明月珠一对。” 此话一出,安氏与裴老夫人同时抬首。 安氏看向裴老夫人,这裴氏并非其他支脉,而是裴氏祖地所送。 这份量过重了。 安氏缓缓开口,向裴老夫人道:“劳老姐姐为孩子撑场子了。” 如今能用燕城裴氏之名的,除了裴老夫人,安氏的确也想不出来还能有谁了。 裴老夫人略微踟蹰了片刻,而后勉强地笑着应了下来。 但她怎么记得自己选的是一对玉如意?这怎么成了明月珠? 许是备礼的嬷嬷弄错了。 “总要给孩子备份礼的。” 裴老夫人将这话圆了过来。 她这话刚说完,嬷嬷继续念道:“帝京裴府送玉如意一对。” 安氏又侧目看向裴老夫人,见她轻咳了一声,而后十分自然道:“这当是老五送的吧,听说他倒是与阿笙也有些交道。” 听裴老夫人这话,安氏复才点了点头。 那边嬷嬷继续念着。 “商国仲景,送山水墨画一副。” 安氏闻此又将那嬷嬷叫停。 “哪个仲景?” 嬷嬷脸上堆满了笑,“商国国士仲景仲大士。” 安氏闻此缓缓点了点头,方让那嬷嬷继续。 而后嬷嬷放缓了语速,一一将送礼之客道出,华清斋院首、九曲国策大师离原、西州王庭、公主府、前国师静严、宗亲王府、文史八大家中的袁氏、何氏…… 嬷嬷将那冗长的清单念完,方才缓了一口长气。 阿笙这礼单之上的人足有百家之多,除了华清斋的师生,还有航道合作的各商家,王室宗亲亦在其列。 安氏听完这许多,当即命西园与北园也准备开园迎客,一个南园怕是会怠慢。 阿笙在家几乎不提在外之事,她竟不知,这丫头在外的人脉这般广。 今日单凭燕城裴氏之名,便足以让阿笙这风华宴风光无二。 这里面的每一位都足以成为窦氏家主席面的贵客,但却偏偏全都出现在了一个平日里默默无闻的窦二姑娘的席面之上。 今日过后,窦长笙之名,将广传帝京。 阿笙亦将成为各大世家的座上宾。 嬷嬷看着安氏眼中的欣慰,踟蹰了一下,还是道。 “老夫人,还有一事。” 见嬷嬷有些为难的模样,安氏道:“怎么了?” 嬷嬷苦笑。 “二姑娘让人在南园外开了个赌局,引得那些看热闹的人将钱输了个精光。” 她这话一完,安氏与傅荣华同时愣在了那,倒是裴老夫人不由捂着嘴笑。 嬷嬷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二姑娘这一会儿功夫就赢了五千两。” 嬷嬷笑着咳了咳。 安氏却沉了眉目。 “荒唐!” “哪有人自己寻自己的乐子!” 嬷嬷赶紧补道:“是了,所以二姑娘又着人准备了上百份礼,派给了在南园外的那些人。” 阿笙原话是,当与众人同乐。 所以又添了些钱财让人备了重礼,随给众人。 这人群之中不少也是文士出身,自认自己此前行为不端,去看一个女娘的笑话,但主人家却不计前嫌,还送礼给自己。 这些人自认惭愧,便也想随一份礼。 而后阿笙让人取来了百米宣纸,让来人在其上留下墨宝就算随礼了。 如今南园之外,人满为患,那百米纸卷渐满。 不少路过之人,不知缘由,只道是窦二姑娘德行高尚,仁义之举,才会让这么多百姓自发为其贺寿,因此都纷纷上前留下自己的墨宝。 裴老夫人静静地听完嬷嬷的话,与安氏不同,她看到的是阿笙的手段。 一个简单的赌局,到后来却为她赚了盛大的名声。 这风华宴即便没有那些座上宾,单凭这百米字卷也可为她打响名声。 今日,上至高堂大院,下至市井巷落,这窦长笙之名是无第二可追比的了。 裴老夫人此时抬眼正巧看到静坐在一旁的傅荣华。 自那嬷嬷念完礼单之后,傅荣华的神色却一直未变,她眼中的冷静可谓冷漠。 那长长的礼单在她的眼中,都成了安氏请裴氏给阿笙做的一个颜面。 毕竟这个年纪的女娘,哪里能凭自己请得来那些贵客? 安氏尚未交待完一切,傅荣华却忽然起身。 她低低朝二位老夫人见了见礼,道自己也该去帮忙打点了。 安氏闻此,又叮嘱了几句。 芙蓉花笑着一一应下,而后垂首退了出去。 裴老夫人看着傅荣华离去的身影,收敛了眉目。 “青鸾,你当真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你百年过后,阿笙在这窦氏未必有现在好过。” 安氏顺着裴老夫人的眼神,看向傅荣华离去的方向,亦是沉了眉目。 第一百六十章 一件旧物 四季园高朋满座,窦盛康听闻西园来客,也赶了过来。 春山院屋内,阿笙刚换好服饰。 片刻前,她不小心一脚踩进了还未填平的一处低洼,湿了鞋袜,因而才来换一身清爽的。 园内此时有窦远胜兄妹在待客,倒也不失礼。 此时,西园外负责整理礼单的嬷嬷见她在这里躲懒,便正好带着几样东西来给她看看。 那一些贺礼当中,有些礼须得阿笙亲自去谢过。 小桃为阿笙戴上一对明月珰,便听得嬷嬷在屋外唤着。 阿笙从镜中便见到嬷嬷带着几名侍女,她们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盒子。 阿笙起身走了过去,低低看了一眼,便被那嬷嬷手中的珠子吸引了目光。 其光澄白温润,乍看之下倒看不出有何用处。 她随意地拿了起来,在手中把玩了一番。 阿笙觉得这东西看着有些眼熟,但一时也说不出名来。 “这东西倒是少见。” 嬷嬷闻此,脸上带笑。 “自然是少见的,听闻当年唯有西州王庭得了一颗,放在了王后的宫中。” 嬷嬷这么一说,阿笙方才想起来此物是什么。 是唯有南国才少量有的随珠,可在黑夜泛光。 东境人士为它取了个雅名,“明月珠”。 “这是谁送的礼?” 如此贵重的礼出现在她的风华宴上,过重了。 嬷嬷终于听她问到了关键,连忙道:“燕城裴氏。” 阿笙微微一愣,她到底比安氏更清楚这东西究竟是谁送的。 她看向一旁迎客的大侍女,问道:“沈自轸沈大人可来了?” 那侍女翻了翻至今迎客的单子,道:“并未见到沈大人到席。” 听闻这话,阿笙神色淡了淡,她将手中的珠子几分随意地丢回了嬷嬷捧着的盒子里。 嬷嬷有些诧异她为何忽然来了脾气。 阿笙复才找补了一句,“该是看在祖母的面上才送的,现下祖母那正热闹,晚些时候再去谢过裴老夫人。” 这话便是将人情也算到了裴老夫人身上。 听了她这话,嬷嬷应了应,复又将公主府等其他礼给阿笙过目。 “公主府侍从来报,公主午宴过后会到。” 合德这是不想夺了主家的风头。 阿笙省得,交待了几句便抬步往外走去。 得安氏之令,如今四季园四园齐开,每个岔路口都有仆从在那引路。 阿笙刚走过一个转角便见汪旭阳在向一名侍女询问什么,抬眼看到阿笙走来,便笑着迎了过来。 “恭喜二姑娘。” 阿笙欠了欠身,与汪旭阳全了礼数,她扫了一眼汪旭阳来的方向,果真只有他一人。 “听闻近日司政十分繁忙,汪兄拨冗来我这风华宴,该我致谢才是。” 汪旭阳罢了罢手,“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编纂,要论繁忙自然不及沈兄。” “哦?” 天家一向将言议阁的事藏得深,阿笙倒是少听闻那人如今的差事。 汪旭阳这才道是黄庭生上谏,欲推倒沈自轸缓行新政的谏言,轩帝纳受了。 遂在前朝让几名言官提了提。 结果一个月之后,司政内着拟新政的十八位典侍全都辞官。 这件事引得轩帝震怒,认为黄庭生谏言有误。 他又想到此前掠劫民商失利之事,虽最后勉强达成,却还是损了他的颜面,遂将黄庭生阁首的职位革去。 这黄庭生一走,帝宫便传唤沈自轸。 这几日,轩帝小朝会都会让沈自轸在旁聆听,俨然是重用的趋势。 听到这,阿笙敛了敛眉目,这皇帝与他从前的仇事可非一桩两桩,他这是…… “哦对了。” 汪旭阳说到这,从袖中拿出来一盒锦盒。 “我也有礼要送予二姑娘,只是这东西不便为旁人看,遂想着亲自送与你。” 阿笙致谢之后,让小桃接过,却见汪旭阳躲开了小桃伸过去的手。 阿笙见此,让小桃退下,自己接了过去。 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枚小小的印章。 看样子是寿山石打造,棱角已经有些磨灭了。 这是一件旧物。 阿笙取了出来,看了看印章的底部,而后神色微凝。 印章的底部刻着一个名字,“汪泽海”。 这是前刑部主司任职之时所用的私印。 这东西出现在汪旭阳的手中,阿笙便知自己猜测不错,他与这汪泽海当真是有些关系。 她看向汪旭阳,嘴角的笑意不减。 “汪兄这是何意?” 汪旭阳以眼神示意阿笙将东西收起来,而后才开口笑道。 “我知姑娘此前查过我,便想着,不如我亲口告诉你我的来历。” 此话一出,阿笙心中一滞,但面上却是不露声色。 阿笙侧头示意小桃退远一些。 待人走至转角,她方才开口。 “能查到广寒楼探子的,整个东境便唯有裴氏的瞰卫和陈王室的乌雀。” 她细细地看着汪旭阳,缓声道:“你与裴氏无关,所以你是陈王室的人。” 汪旭阳来自陈国,这个消息是沈自轸亲口告诉她。 因此,阿笙才能这么快断定汪旭阳的来历。 但汪旭阳知晓阿笙查过他,应当也知道,她什么都未查到。 这种情况下,他却先与阿笙摊牌。 看来这风华宴,汪旭阳是带着目的来的。 汪旭阳听阿笙这般简单地推出自己的来历,故意问道。 “为何姑娘断定我与裴氏无关?” 阿笙见他微挑眉目,一副风流做派,知他刻意绕开话题是想探一探,她到底知道多少。 阿笙哼笑了一声,倒也没给他这个机会。 “裴氏若要用人,大概会选榜首的沈大人。” 阿笙这话便是在拿汪旭阳那甲榜第二说笑。 汪旭阳愣了愣,遂轻咳了一声,略有些尴尬地收了脸上飞扬的笑意。 阿笙抬了抬手中的锦盒,问道:“我知晓汪兄为官清廉,这份礼便谢过了。” 阿笙这话便是当汪旭阳囊中羞涩才会送出一份“旧物”。 她故作一副对汪旭阳接下来的话毫不关心的模样,让话题戛然而止。 她片刻前才点出了汪旭阳的身份,这不过两句话的时间便对他毫无兴趣了。 这反应让汪旭阳愣了愣。 这窦二姑娘不按常理出牌,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否留步……” 阿笙侧过身子,微挑眉目,一副悉听尊便的模样。 此时庭院寂静,刚路过的人声被小桃等人又引导去了别处。 听闻人声渐远。 汪旭阳才道。 “汪泽海是我的祖父。” 第一百六十一章 原来 汪旭阳看着阿笙毫不惊讶的神色,略微是探地问道:“你当是知晓他的。” 阿笙略微点了点头。 “前刑部主司。” 也是当年为先帝强判苏家案子的人。 “姑娘既然知道我祖父之名,当知晓他与你父母之间的关系。” “当年之事,唯他最清楚。” 听闻这话,阿笙却并不应。 如今她在外是窦氏长房的次女,挂着她父母名声的是窦升平与傅荣华。 而汪旭阳会直接点出苏氏与阿笙的关系,该是将她查了个彻底。 阿笙猜他故意提起从前,当是想拿当年的真相换取什么。 看来他并没有查到,她借裴氏之手已然对当年之事有所了解。 汪旭阳想拿着前尘往事来谈现在的买卖,阿笙可不吃这一套。 她看了看前园的热闹,对汪旭阳道。 “汪兄挑着今日四季园这般多的人来与我谈事,当是遇上了急事才对,你我既然都无时间耽搁,不妨直言。” 汪旭阳原本还想借着旧事与阿笙换取条件,但她三两下便断了他的盘算。 汪旭阳心下一沉,或许他手中这筹码还拿捏不得阿笙,遂将一切盘算都丢开了。 直言道:“我想借用你的航船。” 原来,陈国的一队士兵在与央国北境的山脉相连的地界遇上了迷雾天气,从而误入了央国。 而近日,因军机阁巡查军依皇令北巡,镇北军加强了巡视。 这一队人马无法按原返回,只能顺着山路往南,一路藏匿在深山当中。 而这群人一旦被央国发现,便可以陈国无视东境休战协议为由,向陈国发难。 因此,汪旭阳的任务便是将这群人送回陈国。 “我知你的船队得了伽蓝王的许可,可从束河往北大陆行进。” “如此便能绕过建成水师和北境的盘查,将人带回陈国。” 寒州航行权之事她第一时间通知了西州,才安抚了此前与裴氏的碰撞。 汪旭阳会知道这个消息阿笙并不意外。 “但如今皇帝可还同意寒庆的商贸请求,我虽说是得了航行权,却还没有理由非要去束河。” “皇帝对于此事的态度本就松动,一旦陈国点头,他便不会甘于落于人后。” 见阿笙对此话不置可否,汪旭阳继续道。 “陈国可以帮姑娘一把,但相对的,也请姑娘帮个忙。” 阿笙的手在身前交叠着,她静静地听完后,浅笑了笑。 “汪兄这账不对啊。” 汪旭阳听她这话一出,不由浅浅蹙眉。 “这队士兵若只是‘误入’的普通兵士,陈国不想他们被发现,那么给汪兄的指令该是‘杀人灭口’,而不是将人平安送回去。” 阿笙嘴角带上了笑。 “是探听北境军报的情报兵吧。” 汪旭阳听闻这话,眸光中带上了几分凌厉。 “但汪兄,我好歹也是央国子民,怎么能做这般大逆不道之事?” 汪旭阳听着阿笙几分刻意的语气,知她是在要价。 这运送士兵和运送情报兵可不是一个价位。 汪旭阳噙着几分玩味的笑,道:“帝宫里面坐着的与你我有弑父杀祖之仇,姑娘自然不会对他多加维护才对。” 阿笙眉目微凝,她所知当年之事都是通过裴氏当年所查的信息。 她不知汪旭阳手里还拿着什么。 遂问出了汪旭阳从一开始便想她说出口的话。 “听汪兄这话是知道什么?” 汪旭阳闻此,倒是笑了,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稳了。 “轩帝当年想招揽苏大人不成,便设计陷害于他,用沙石换了粮食。” 汪旭阳此话毕,阿笙手中的锦盒被她手中一松,掉在了地上。 她极为自然地俯身去捡,垂首间遮掩住了自己眼中的震撼。 当日,根据裴氏所查,所有线索都指向了先帝。 她一直也以为,是先帝为了这个无能的儿子而刻意借一件举国关注的大事,做了这冤假错案。 阿笙故作镇定地捡起了锦盒,拍了拍,又看了看里面的东西完好。 遂端着依旧谦和的笑,问:“但当年的汪泽海大人可是刑部主司,天子门下,太子怎么唤得动。” 汪旭阳闻此,不由嗤笑。 “因为是先帝要保太子。” “先帝也算明君,想他一世英名,到头来却为了掩饰儿子所犯过错,制造冤假错案,而后又怕事情败露,杀了我祖父。” 阿笙闻此,她拿着锦盒的手不自觉地扣紧。 “所以你的意思是,是当今的皇帝,从前的太子,因招揽前仓部粮务官不成,设计报复,不顾百姓性命,以沙换粮?” “而先帝为了保下太子,逼迫刑部强判此案,而后又杀了当时的汪大人?” 见汪旭阳点头,阿笙道:“可我记得汪大人如今是归隐乡间。” 说到这,汪旭阳冷笑了一声。 “那不过是先帝派去伪装成祖父的人。” “当年祖父在接到帝令之时,便猜到皇帝事后会下死手,所以提前将我与父亲送到了陈国。” 汪旭阳自觉今日该说的已经说到位了,他看向阿笙。 “所以,知晓这些后,姑娘还会忠于你的杀父仇人么?” 阿笙定静地看着汪旭阳,浅笑着开口道。 “我彼时年纪尚幼,对于父母的记忆已然十分模糊,汪大人忽然与我说这个,我倒也不知该怎么回你。” 阿笙这话一出,汪旭阳便沉了眉目。 她这是想说自己当年对于父母的记忆已经久远。 她彼时年幼,不懂世事,旧时仇恨在她心中并未种下种子。 看着汪旭阳眼中的冷意,阿笙知他本是一次豪赌,才会与自己摊牌,若是不能得手,便该生出杀意了。 从前地字阶的先生便讲过,与人阵前谈判便讲究一个度量,何时该松手,何时该紧绳,都有个讲究。 此时,阿笙知晓,该松手了。 “但是我航道既然做多国生意,自然也不能随意拂了陈国的情面。” 阿笙这话风转得很快,但汪旭阳不傻,知她会这般说便是还有条件。 阿笙这态度无非是想表明,他说得那些陈年旧事,在她眼里还构不成一件交易的对价。 “你要什么?” 阿笙微微垂了头,十分为难的样子。 “我尚未想好,不如咱们先说在这,待来日我想到了再告诉汪兄?” 汪旭阳哼笑道:“你不怕我届时食言?” 阿笙举了举手中的锦盒,“若汪兄食言,这东西我便送到帝宫去,皇帝得了此物亦可发难陈国。” 他们今日一直在聊藏在北境深山的细作,但这最大的细作不就是汪旭阳自己么? 看阿笙失笑,汪旭阳方知自己此行策略的确有误。 这原本作为规劝阿笙的信物,却成了指证自己的证物。 见汪旭阳盯上自己手中之物,阿笙当即退了几步,往小桃等人的方向走去。 并未给他多的机会。 “汪兄所请之事,我会着人安排。” 末了,阿笙又笑着交待了一声。 “席中准备了不少南北各系的珍馐,汪兄可要尽兴才好。” 阿笙说完便再无停留,与小桃等人一路往前面的园子而去。 转身间,她才沉了眉目。 一双墨瞳之中尽是清冷的光。 难怪裴钰不让自己多与汪旭阳多接触,难怪窦盛康明知她能力更胜一筹,却不愿意将窦氏交给她。 他们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知晓杀父仇人尚在人间,会克制不住与天家对上……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举荐一个人 盛宴之中,觥筹交错。 为了这场宴席,窦氏用冰车将南北各种珍惜食材运往帝京,只为烹制出符合各位贵人的珍馐。 阿笙浅尝了一口肉丁,那是用酒酿和秋鸭烹制,色泽鲜亮,味道也十分独特。 她扫了一眼竹帘攒动的连廊,那一边便是今日男子的席面。 因裴怀之等人到场,那边亦再有分席,由窦盛康亲自作陪。 阿笙收回了目光。 汪旭阳的话还在她脑中浮现。 当年的事是先帝也好,轩帝也罢,她深知自己此时与天家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不会傻傻地送上去被汪旭阳利用。 而阿笙要做这航道的生意,就更不能将自己牵扯进任何一国的纷争当中。 北境军情若当真被这些人经过她的航道带回了陈国,一旦查出,不仅是她,整个窦氏都会遭难。 更何况,若是谁人都如汪旭阳这般寻航道走私,那阿笙这海上商道便也不用办了。 但他所提阿笙亦不能立马拒绝。 阿笙的航道还与陈国有些交集,汪旭阳如今是陈王室的人,这个面子她不能不给。 念及此,阿笙微微低敛了眉目,又饮了一口香酿。 她须得想个办法让事情败在别处。 东座的席面之上,辛黎端着神色一直在细细打量着那窦氏二姑娘。 她这人爱美人,尤爱看美人。 所谓美人在骨不在皮,她远远地端着这窦二姑娘收敛风华的模样,觉得这人有些意思。 在京华阁,她乖训地站在傅荣华身旁,自己倒也被她这副模样骗过。 今日若非南园外那一盘赌局,她也没发现这妮子这么有意思。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赌局之上,她赢钱了。 近日因为家中之事,辛府那边扣减了她的月例银子,让她好一通气。 这下子又能快活一段时日了。 阿笙抬眼便见到不远处的辛黎在打量着自己。 她撞上了阿笙的目光,也不慌张,而是扬了扬杯盏,与阿笙就这么遥遥地对饮了一杯。 一旁的窦晨曦见此,低声问她,何时与辛黎熟悉的。 阿笙道,只见过一面。 窦晨曦闻此,不由低低嘱咐,还是莫要与她走太近得好。 “这辛三娘从前的名声就不好,现在更是荒唐,听闻她还在家中养了戏子,冼大人碍于辛氏的颜面,也不敢提和离。” “她是辛家上一辈最小的,自小娇纵,成亲多载未有生育。” 窦晨曦琢磨了一下言语。 “还说什么冼大人容貌不过平平,她怕生出来的孩儿像冼大人。” 阿笙听闻这话,又看了看坐在流水造景旁的美妇人。 流水汤汤,一番清丽的景致中,她与众人一同端坐席间,却让人一眼便能看到她独具韵味的美。 就连耳发都较旁人显得精致三分。 当真是个爱美的。 窦晨曦说到这,顿了顿。 “阿笙,辛三娘便是未能招到她喜欢的夫婿,毕竟大丈夫哪有随意舍去祖上姓氏的。” “这冼大人虽如今坐中枢阁的官位,得了辛氏的敬重,才对外给他留了姓氏,但其人本身不过平平。” 她看了看阿笙,嘱咐道。 “你当真要想好才是。” 听闻窦晨曦这话,阿笙低低敛了敛眉目,只道了一句“好”。 众人席间尽欢,此时嬷嬷低身前来报,合德公主到了。 此时庭院外,合德身着潜渊锦服,带着八宝玲珑冠,在两名侍女的陪同下款款走了进来。 众人起身见礼,合德几步走向其中的阿笙,亲自将人扶了起来,而后免了众人的礼。 这番态度,将她对阿笙的看重展示给在场诸位看了个明白。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问道:“殿下今日怎么得空亲自来了?” 合德浅笑道:“你的风华宴,我自然得来。” 这话说得漂亮,但合德说话间还是不免扫了一眼竹帘相隔的连廊那头。 阿笙顺着合德的目光看了一眼,方将人请到飞鱼庭内观景,避开众人。 这飞鱼庭外有一片荷塘,倒是能看到几尾金鸿鲤鱼在其内穿梭。 待侍女将茶歇都搬了过来,阿笙屏退了左右,亲自为合德烹茶。 她就像不好奇合德真实的意图一般,并不开口询问她今日究竟为何会亲自来。 最后是合德自己率先开了口。 “阿笙,言议阁沈自轸沈大人可有来此?” 合德近日正因黄庭生被罢黜一事而坐立难安。 此人是她举荐给皇帝,如今却两次犯下大错,让皇帝难看至极。 据她所知,黄庭生此次冒进谏言,只是为了打压沈自轸,为了驳倒他的谏言。 但如今司政十八位典侍迫于各方压力纷纷辞官,闹得前朝不得安宁。 皇帝因为这件事大怒,甚至在皇极殿内说出了“合德识人不清”这样的话。 如今,沈自轸正得圣意,她欲寻这沈自轸为自己在殿前辩解几句。 但奈何,沈自轸为了避嫌,变着法地拒见合德。 听闻沈府也收到了阿笙的邀贴,知他二人有些关系,合德方才亲自走了这一趟。 阿笙静静地听完合德的话,看着壶内的水渐沸。 此时,她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一个主意骤然在脑中浮现。 “沈大人公事繁忙,今日并未来此。” 合德听闻她这话,眉头当即蹙了起来。 “这沈自轸自许清流出身,不与权贵为伍,他难道当真以为能在这个世道做个纯臣么?” 眼下这庭内,只有合德与阿笙二人,因此合德话便没了多少客气。 阿笙知合德心中有气,并未去接此话。 她启壶,洗茶,入盏,做得简答流畅,清水流注的声音让人心静了下来。 “相较于让沈大人为殿下美言,不如帮着圣上将这烂摊子收拾了才更能证明您的能力。” 合德听闻她这话,眉眼方才舒展开。 “你有主意?” 阿笙浅笑着看着合德。 “我向殿下举荐一个人。” “司政编纂汪旭阳。” 合德微微蹙眉,此人她倒是知道,恩科甲榜第二。 但论学识他不如沈自轸,论能力,自入朝之后,此人便毫无建树,如今前朝识得他的都不多。 “你为何会看上这个人?” 阿笙浅笑道,“此人是贫苦出身,在那些清贫学子当中颇有名声。” “圣上此次拟新政说到底便是为了天下寒门学子,若让他接任典侍之位,着拟新政,便能为朝廷带来极大的声势。” “圣上欲推行此事,定然少不了民间的声势。” 正如当日皇帝借那些学子行自己的目的一样 世家大族要的是安稳的富贵,那么民间便动荡不得。 若能借汪旭阳在那些学子当中的影响力,便可再次利用舆论推进此事。 只不过这样一来,汪旭阳此人便会被世族盯上,亦如那些辞官的十八位典侍一般。 阿笙知晓,汪旭阳来央国的目的,这个官他可不能随意辞了。 一旦坐上了这个位置,他怕是每日自顾不暇,哪里敢轻易接触陈国的人。 他亦会怕自己暴露了北境山中藏着的人。 而没了汪旭阳,陈国的人自然不敢随意接触根本不熟悉的阿笙。 这件事便算是了了。 见合德还有些犹豫,阿笙继续劝说道。 “再来,此人身后无世家大族,能依靠的便是皇恩,做起事来,比其他人更少了约束。” “圣上启用沈大人,应当也有这一层的考虑。” 阿笙这话倒是说到了点上,汪旭阳与沈自轸一样的清贫背景如今最得皇帝的心。 合了皇帝的心意,便合了此时合德的心意。 见合德眼神清明,似乎颇为满意,阿笙方才低垂了眉眼,又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那汪旭阳可在此?” 听闻合德这就要见汪旭阳,阿笙遂开口道。 “汪旭阳这人带着些清流的脾气,若是殿下去见他,他反道不认为自己是凭能力当上典侍,恐会多生事端。” “殿下着人安排了就是。” “他不知晓贵人的安排,才能顺着你的意思去做事。” 阿笙自然不能让汪旭阳知晓,是自己刻意举荐他接手那烫手山芋。 她执盏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又看了看合德的杯盏。 合德杯中的茶水是一口未动。 第一百六十三章 香馍馍 待送走合德公主,阿笙正想缓一口气,却听嬷嬷道。 该去谢礼了。 是了,那长长的礼单,还需去谢过。 因此,阿笙又提着一口气,跟着嬷嬷先去了安氏所在的春山院。 燕城裴氏当得第一个拜谢。 阿笙行至春山院外便见到裴氏的嬷嬷及仆从都候在门外。 这冗长的陪侍队伍,阿笙是第一次见。 但裴氏主家的排场当是如此。 孙嬷嬷在屋外候着,见阿笙到了,便请她侯了侯,自己进去回禀后,方为阿笙掀起了棉门帘。 阿笙踏入其中,便觉周身暖和了起来,这屋内当真是暖和些。 她规矩地以手垫额,屈膝拜礼。 “问祖母安,问裴老夫人安。” 阿笙知晓,在裴老夫人面前,这礼不能省。 她的礼有多重,便代表安氏对裴老夫人的敬重有多少。 果不其然,安氏对她的礼很满意。 裴老夫人见此倒是笑道:“还是你规矩多。” “这丫头从前在燕城可是厉害得很,这性子都能被你教顺了。” 这说的便是她设计收归金氏的事。 十四岁便敢设计裴氏主家之人,如今反道乖顺了不少。 裴老夫人这话本是夸赞,但阿笙却见安氏的眉目沉了沉。 她赶紧垂首道:“从前莽撞,多亏老夫人宽谅。” “哎哟。”裴老夫人看着安氏打趣道:“我倒忘了你祖母是个认规矩的性子。” 被裴老夫人这般打趣,安氏方才松了眉眼。 她舒了口气,对阿笙道:“还不快来谢礼。” 阿笙闻此又端起了礼数,裴老夫人罢了罢手。 “得了,别跟我那么客气了。” 裴老夫人心里清楚,这份以燕城裴氏的名义送出去的礼究竟是谁送的。 这谢礼她便不受了。 但这话在安氏眼中却有了另一番解读。 安氏端起了笑,朝阿笙招了招手。 而后对裴老夫人道:“你此前所说的我认真想过,这丫头在窦氏除了我当真也是没别的依靠。” 阿笙不知为何安氏今日会忽然说这些。 只听她继续道:“今日我便厚着脸皮问一句,不知你可否愿意认下这丫头做孙女。” 这话便是要为阿笙拜干亲。 阿笙与裴老夫人都愣在了那。 对上安氏殷切的目光,裴老夫人这句拒绝是怎么都说不出口。 “祖母……” 安氏却并未回应阿笙的这声,只端着笑看着裴老夫人。 “我本也喜欢这丫头,认下她也无妨。” 裴老夫人顿了顿,看着安氏认真道: “只是你想好了,这干亲一认,我裴氏儿郎可都成了她的兄弟。” 如此一来,阿笙便再嫁不得裴氏。 安氏敛了敛目光,她目光柔和地看了一眼阿笙,浅浅叹了口气。 “夫妻亦可能有离合的一日,姻亲保不得她一辈子的安宁。” 裴老夫人如何不懂安氏的心思。 当年她又何曾不是因为感情而选择了窦盛康,但夫妻几十载,走到现在,若不是那些利益纠葛,二人早就陌路了。 窦氏与裴氏相比是高攀了,嫁入这样的门楣,阿笙来日若与丈夫离心,可还能有她如今这份底气? 更何况,裴氏主家这些年的事,安氏多有听闻。 高处不胜寒的日子,不适合她的阿笙。 但与裴氏主母认下干亲,这份关系能让人忌惮着,却不会断了阿笙所有的后路。 将来,裴氏若再与皇权碰撞,也祸不及阿笙。 若裴氏迎来的是下一个百年盛世,那阿笙凭着这份关系也能多份底气。 这不近不远的依仗,对她而言最好。 天光留了一缕的偏爱,为阿笙照亮了外祖母此刻略带祈求的目光。 她眸光微动,渐红了眼眶,长袖下的手攒成了拳。 外祖母当真为她思虑得长远。 看着这番场景,裴老夫人终是叹了口气。 “要认下这丫头总得有正规的礼程才是。” 见裴老夫人终于松口,安氏复才如定了心般。 “是了,还得择个吉日才行。” “什么事还得择吉日去办?” 这清朗的一声引得屋内之人都往外看去。 却见辛黎随着傅荣华一同走了进来。 她是来给安氏拜礼的。 辛黎与安氏算不得熟悉,只是小时候随着母亲见过几面。 她今日是带着辛府的任务来的,阿笙既然是安氏膝下养大的,有些话便得与安氏谈。 阿笙见此,朝安氏与裴老夫人低了低身子,便想先行离去。 却见辛黎罢了罢手。 “我这人不讲究那么多,不用避开。” 辛黎识不得裴老夫人,但长辈在前,还是规矩地见了见礼。 傅荣华这才向安氏道,这是辛府的三娘。 得闻辛府二字,安氏的神色略微一滞,但片刻后又恢复如常。 辛黎见此,勾了勾唇,这老太太当真是见过那箱中东西了。 “不知三娘有何事?” 辛黎端起了娇媚的笑,欢声道:“自然是喜事。” “我是替我家大哥来与您聊一聊二姑姑娘的亲事。” 闻此,阿笙猛地抬头看向辛黎,一脸的莫名。 今日到底是怎么了,一场风华宴自己就成了香馍馍? 就连一旁的傅荣华也略微诧异地看着辛黎。 辛黎的性子她是知晓的。 她喜欢招花弄草,对于夫人们后宅的那些东西只觉迂腐。 今日怎得会忽然来提阿笙的亲事? 安氏扫了一眼阿笙,显然她对于辛黎这举动也颇为不解。 她收敛了神色,却并未回辛黎这话,而是道了别的。 “倒是许久未见你母亲,她身体可好?” 听安氏提起母亲,辛黎点头笑道:“劳老夫人记挂,母亲身体尚好。” 辛黎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却又听安氏提到与母亲从前的旧事。 三两句便与裴老夫人聊起了从前,硬是让她插不进一句嘴。 安氏就仿佛并未听过辛黎那句提亲的话那般。 辛黎此时看懂,安氏这是顾及着她的颜面,并未明着拒绝。 阿笙原本还有些担忧,但看着安氏让辛黎硬是一句话也插不上,心中也是不由佩服。 安氏与裴老夫人聊了许久,却一副此时才想起辛黎还在这里的模样。 忙唤傅荣华将人带去戏台那边看看热闹,莫要在屋内闷着。 辛黎那准备了一肚子的话,生生全都堵在了嘴边。 她自然不肯就这么罢休,还是硬着头皮道:“老太太,二姑娘可到年纪了,你可不能就这么拘着她啊。” 她这话一出,安氏与裴老夫人都不再出声了。 安氏的颜面是给到位了,但辛黎却自己要把这颜面往地上摔。 安氏清冷着眼看着辛黎,缓声道:“这丫头当年荒唐,受了皇帝的罚,五年内不准议亲。” “黎丫头这话是你兄长准备抗旨不尊么?” 辛黎一脸错愕,这件事她怎么没听过? 此时屋外,嬷嬷看了看一脸焦急的辛弘文,而后垂首往屋内道。 “辛府大公子来寻。” 辛弘文刚从席间出来便听闻辛黎留话要与安氏谈阿笙的亲事,他当即就赶了过来。 他此前与窦二姑娘毫无交集,哪有人一来就直接上门提亲的? 定然是小姑姑误会了父亲的意思。 他这小姑姑自小就不尊规矩,只怕冲突了窦家老夫人。 眼下他刚走到这屋门外,嬷嬷还未来得及通报,便听到屋内安氏清冷的声音。 辛弘文心下一沉,自己还是来晚了,辛黎已然将人得罪了。 他当即在屋外躬身拱手,而后朗声道。 “小姑姑吃了些酒,怕是有醉意,唐突了老夫人,还请老夫人许我将人带回去休息。” 他弓着身子,想再去听屋内的动静,而里面的人似乎放轻了语气,让他再听不清。 良久,门帘掀动。 辛黎在傅荣华的陪伴下走了出来。 她自知今日这事是办砸了,脸上尽是失落。 辛弘文见她这副模样,怪罪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与傅荣华拱手见礼,而后便拖着辛黎大步离开了春山院。 傅荣华看着辛弘文过于自然的动作,心下愕然。 辛黎是老家主幼女,仔细算,她与辛弘文相差仅八岁,再加之辛黎本就生得貌美,论容貌倒让人看不出年岁。 这二人这般执手,也不怕被外人误会。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有些话 水气氤氲,润泽山石。 这里是一处天然的热泉。 泉水浅摊处,一人湿衣长发,懒坐其间。 在泉水的浸泡之下,脖子以下的假皮开始沿着颈项的骨线慢慢剥落。 一寸一寸,露出其内的肌肤,本如凝脂般的肤色此刻在热泉之中微微发红。 当初大巫为他戴上这副假皮的时候整整花了三日时间,现下要脱下来,便急不得。 这身假皮每隔一段时日便须得换一次,否则会侵蚀身体。 裴钰看着指尖皲裂的“皮肤”,那些做出来的疤痕也寸寸溶落。 他低敛着眉眼,看着微波不平的水面,脑中却是近来朝中之事。 他没想到,原本言议阁中头脑最清晰的黄庭生会因为急功近利而将自己推下阁首的位置。 这让他原本的打算快了许多。 如今皇帝拟定新政,参与恩科之人三年内不得通过举荐入仕。 虽还未推行便已经在前朝遭受了重重阻力。 所以他又推了一把黄庭生所谏,让皇帝重武科。 以武力震慑世族是太祖最不愿选择的一条路,这本该是天家最后的手段。 但现在却被轩帝提前拿了出来。 裴钰看着手中拘着的浅水,滴滴答答融入泉水汤汤,他嘴角勾起了浅笑。 此时,身后的庭内有来人奏报。 裴钰睨了一眼,见是裴氏的瞰卫。 “何事?” 那瞰卫看着热泉旁守着的寒武卫,根本不敢上前,而是远远地跪地见礼。 “老夫人让人传信。” 裴钰微微一愣,老太太如今深居浅出,鲜少有事找他。 见那瞰卫略微有些犹豫,裴钰微微凝目,问道:“可是祖母出了什么事?” “不是……” 瞰卫垂首拱手,道:“老夫人传信,她要收一个干孙女。” “认干亲?” 裴钰不知老太太这又是为何心血来潮。 “是,老夫人说,她对这个干孙女很是满意,让您也亲自去看看。” 裴钰听得这话,不知老太太这又是唱得哪出。 如今他这身份可露不得人前。 “老夫人交待,务必请您提前些时候去,可别掐着日子到。” 裴钰有些莫名地看着瞰卫不敢抬头的模样,老太太这话当真听着奇怪。 左右这几日“沈自轸”因谏言新政的事须得暂避风头,所以又告了假。 “行了,我知道了。” 瞰卫得了他这话,才松了口气,低身退了出去。 帝京窦府内,阿笙被小桃拉起来时还在困着。 今日她要随窦晨曦去挑一些物品。 此次窦晨曦要往西关去一趟,那里是宁安侯府众人流放之处。 魏徵如今明面上得了皇帝的钦点,麾下有了自己的兵士。 同时,他暗地里与卫琏联手,助卫琏坐稳了镇南军主帅的位置。 再加上阿笙的钱财在背后支持,镇南军如今军粮军械充足,在南境几乎战无不胜。 数日前,魏徵再次凭借战功,获皇帝封赏。 这一次,他向皇帝讨赏,欲将祖母薛氏接回帝京。 因薛氏为女子,又年迈,即便返回帝京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因此轩帝准了。 而窦晨曦这一次便是要替魏徵亲自走一趟西关,去将薛氏接回来。 同时给还在西关的侯府其他人带一些吃穿用的东西过去。 小桃将阿笙的头扶正,因她瞌睡,这珠钗都险些刺她脑门上。 “姑娘,快些醒醒吧,都是办过风华宴的人了,怎么还这般不见正形。” 阿笙听得这话却还是如梦中般“嗯”了一声。 说阿笙懒散吧,该做的事一件不落。 说她勤勉吧,每日早起都这般困难。 她委实是属于拖着一身懒骨头将事办圆滑了。 阿笙先去给安氏问了安,遂才去了别院。 刚到窦晨曦的院子便听得其内的争吵声。 窦晨曦此次要去西关,傅荣华却极力反对。 西关属于边城,那个地方算不得有多安全。 窦晨曦寒州一行让傅荣华提心吊胆了好些时日,这才刚好没几日,她又要去流放之地。 “曦儿,你窦氏的嫡长女,这些地方哪里用你亲自去?” “母亲,我既与魏徵有婚约,那便也是我的亲人,我若不亲自打理好,魏徵又如何能安心?” “你安了他的心,可能安一安我的心?” 傅荣华的声音沉了几分。 “我生养出来的女儿,可不是为了去夫家受苦的。” “母亲……” “你祖母也是不心疼你,为阿笙千算万算,攀上了裴氏,却为你择了那宁安侯府……” 这话说着,却又带上了些许的埋怨。 阿笙在院外听着微微一愣,她抬头看向屋内的方向。 原来大舅母心中是这般想的。 母女二人在屋内争执不下,却听屋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推了开。 傅荣华眉头微皱,府内的下人何时这般不懂规矩了。 抬眼便见一人绕过屏风走了过来。 正是阿笙。 阿笙朝傅荣华欠了欠身子。 知晓自己的话多半被阿笙听了去,傅荣华面色有些不自然。 阿笙看她避开了自己的目光,掀了掀嘴角。 “舅母,我见阿姊迟迟未出来,方来看看。” 闻此,傅荣华蹙起了眉头,缓声道:“即便如此,也不该这么没规矩。” 阿笙未经传报直接闯了进来,这番行径的确不妥。 阿笙知自己行为不妥,欠了欠身。 “是我失礼了,但我若不现在进来,有些话便说不得了。” 毕竟,平日里的傅荣华,再多的不满都不会挂在脸上。 阿笙欲与她详谈,却每次都被她岔开了。 阿笙看着傅荣华微蹙的眉眼,将心里的话都一股脑说了出来。 “舅母只见外祖母与裴老夫人闲聊,便当真以为裴氏是我窦氏可攀的么?” “裴氏主家当中,老夫人多年不理世事,新妇过门是要在二府的金氏手下讨活的。” “二府元妻本是他国王族,金氏却能独揽后宅大权,她可是好相与的?” “倘若她发难于窦氏的女儿,是舅父还是外祖父敢去置喙裴氏的家事?” 见傅荣华神色微动,是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阿笙方才放缓了语调。 “但彼时的宁安侯府不同,侯府各家都要听薛老夫人一句差遣,府中女眷外祖母都是熟悉的,性格更好相与。” “窦氏的女儿嫁过去侯府不会怠慢了。” “祖母是不愿意阿姊一辈子在夫家只能低着头做人。” 女子出嫁最大的靠山还是母族,如裴氏这般一国皇族都可配的人家,窦氏哪里说得上多少的话。 窦氏的女儿若嫁入裴府便要仰仗着丈夫的鼻息,才能在裴氏站稳脚跟。 “靠着男人的恩宠过日子,当真安稳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投契? 一室清净。 傅荣华听着秋风扫过堂室,刮起帘幕的声音,还在想着阿笙离开时的话。 “舅母说我行为冒进,可我若不为自己争取,就连活着站在这的机会都没有。” “舅母道外祖母对我偏爱,那是因为她知道,待她老人家百年过后,我在这世上没一个靠山。” “您只看到合德公主为我做颜面,可您看到她办完自己的事之后,连我一口闲茶都不肯喝?” “您难道当真以为那些因财因利与我来往之人,将来会是我失落时的靠山么?” 她眉目清冷,说着凿人心肺的话。 “我哪来的风光,哪来的依仗,如今真心为我打算一二的唯有外祖母。” “就只有这点,您都容不下么?” 阿笙的质问一字一字戳着傅荣华的私心。 她回省自己近来的行为,当真是一念差便念念错。 晨曦有她,还有窦升平和窦盛康的宠爱。 而阿笙有什么? 当日她说要上寒州,就连个阻拦的人都没有。 窦知进甚至主动提议让她去。 窦氏之内,众人与她的情分哪里能与晨曦比。 阿笙的话如同诘问,一直在她的脑海中回荡。 “若我说我愿意与阿姊换,您可看得上我这满是算计的人生?” “若有得选,我也不想这般累。” 良久,她方才缓过劲来,又一人在堂室之内枯坐了许久,而后叫上了嬷嬷去安氏的院内请罪。 凤岭街上,窦氏的车驾在粮行前停了下来。 窦晨曦看着阿笙神色如常,仿似片刻前的那些话不是她说出来的一般。 阿笙掀开纱帘,见马夫与行内的伙计交待了几句,未久便有掌柜模样的人前来相迎。 “阿姊是打算将粮食也一同押运过去?” 今日,除了御寒的衣裳外,吃喝所用窦晨曦一个都不曾拿下。 窦晨曦见她似乎不想再提前事,遂点了点头。 “我能想到的都准备了一遍,总还怕落下什么。” 二人下了马车,掌柜的赶紧迎了上来。 窦晨曦将自己的要求与那掌柜一一提了。 阿笙扫了一眼一旁的商铺,便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正是辛黎。 此时她穿着金盏流光裙,抬步间似有光晕在脚边。 这样式甚是新颖。 她的身旁还跟着一名年轻的男子,一双凤眸带着春光般的迤逦之色。 与汪旭阳那故作的模样不同,他这双凤眸带着的是真风流。 看样子约莫也是加冠的年纪。 二人正有说有笑,辛黎便对上了阿笙的目光。 见到阿笙独自在外,辛黎当下将辛弘文拖到了阿笙的面前。 阿笙愣了愣,便见辛黎拉着自己的手介绍着自己的侄儿。 辛弘文颇为无奈,却还是扯出了笑,与阿笙见礼。 辛黎过于殷勤的态度让阿笙不得不怀疑,她另有所图。 但阿笙装作不知,与她闲聊了几句。 见窦晨曦从粮行出来,辛黎遂问:“你们这是……” 阿笙缓声道:“我阿姊要带些吃食去西关。” 辛黎听得这话,当即问道:“可是要去施粮?正好,可能算我一份?” 她这话一出,辛弘文一惊,当即捂住了她的嘴,而后硬是挤出了笑。 “我小姑姑少闻外事,不知侯府之事,还请两位姑娘见谅。” 辛黎是个直肠子,平日里做事有辛氏兜着,自小便是做事说话没个顾及。 辛黎一巴掌把辛弘文的手拍掉,又紧着查看自己口脂有没有掉。 阿笙的目光在他二人只见流转了一番,而后笑着道:“无妨,本也不是什么值得忌惮之事。” 阿笙这话说得不温不火,不见愠怒,也不见刻意地迎合。 辛弘文觉得这女娘当是个好相处的。 “西关到了冬季甚是严寒,不知二位姑娘可有备炭火?” 流放之地自然是不肯为罪臣制备这些的。 辛弘文这般提醒,窦晨曦才想起来此物。 “我此前曾随父亲去过西关,不如我陪二位姑娘一同去置办物件吧。” 听闻辛弘文主动要去,窦晨曦正要拒绝,却被阿笙按了按手臂。 她浅笑着应道:“那就有劳辛公子了。” 辛黎见辛弘文与人搭上了话,勾了勾唇。 “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还想去羽衣阁看看新出的衣裳。” 说着便带着侍女直接往羽衣阁而去。 辛弘文苦笑着对阿笙道:“我小姑姑就是这样的性子。” “我自小就没见她做过她不愿的事。” 阿笙倒觉得这从不肯将就的做派,也不惹自己讨厌。 三人就这般弃了车马,步行前往。 毕竟凤岭这条长街之上便有他们要的东西。 窦晨曦看着阿笙与辛弘文颇为投契的模样,不由偷着笑了笑。 这辛家大公子素有才名,听大哥哥说,在国学堂,辛弘文的本事可排得上前三。 辛家亦是百年大族,还有一位皇后和将来可能入主东宫的大皇子。 这般才俊才是阿笙的良配。 三人后来走累了,又进了茶楼歇脚。 有辛弘文的建议,窦晨曦又添置了不少的东西,全都让东家送去了窦府。 阿笙等人在茶楼的二楼品着茶,又吃了些小点心。 辛弘文又谈到了国学堂的一些趣事,阿笙始终端着谦和的笑,听得很耐心的模样。 此时,一辆素朴的车马从茶楼旁的转角缓缓而过。 驭马的马夫便是沈府那守门的侍从阿四。 此时车马因行人而缓慢了些,他随意地抬眼,便看到茶楼之上,青年男女谈笑风生的模样。 “那不是那个两千两姑娘么?” “嗯?” 马车之内的人听闻这话,倒是带上了笑。 “就是那个那天来找您,又嫌咱们府门落魄,给了两千两让我们收拾一下的那位。” 车马之内,裴钰微微掀起了帘幕,抬眼看向一旁的茶楼。 因帝京城内禁止驾马疾驰,此时的马车走得颇为缓慢,足以让他将人看得清楚。 他眉目清浅地看着那茶楼之上,阿笙与一旁的年轻公子有说有笑,甚为投契的模样。 她此时眉眼带着犹若春风的笑意,眸光似星辰一般。 远不似她平日里那装作乖顺的模样。 他又扫了一眼一旁的辛弘文,他对此人倒是没什么记忆。 “她这个年纪正该是议亲的时候。” 阿四自顾自地说着。 “看她容貌也甚佳,当不缺爱慕之人。” “说不准这公子就是她心仪之人。” 阿四接着又说了许多。 裴钰脾性好,从不端着架子,饶是平时,他倒是会与阿四闲聊几句。 但今日却单听他说去了,身后连句回应都没有。 此时,车马缓行过了茶楼,裴钰又看了一眼与人正聊得愉快的阿笙,不动声色地放下了帘幕。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上陵裴府 盛秋之时,玉堂入吉。 裴窦两府商议,定于此日为阿笙办认亲之礼。 这窦二姑娘风华宴风头刚过,便得裴氏老夫人认为干孙女,受两家恩宠。 一来二去,就连不少大族长辈都听闻她的名了。 认亲之礼在上陵裴府举行,裴氏此次邀约的除了文史八大家之外,便是文礼之法上颇有造诣的大家文士。 辛府内,辛弘文看着手中窦氏送来的邀贴,略有些意外。 辛氏虽说家族底蕴渊长,但当时之中未能出一位在文法一道上可谓出类拔萃之人,因而裴氏的这份邀贴辛氏原是没能拿到的。 原本辛启正为了这件事还对辛弘文颇有怨言,认为他不够上进。 但今日窦氏便将这邀贴给补上了。 一旁的辛黎浅尝了一口果肉,懒散地坐在软榻上,任长裙拖撒了片角在地上。 她看了一眼自家兄长此时嘴角压不住的笑意。 “弘文看来是得了那窦二姑娘的眼了,这小女娘还是太年轻。” 辛启正听闻这话,却沉了目光。 “这些话你莫要再说了,如今事情还未敲定,莫叫人看出了端倪。” 辛黎对这话不置可否。 她眯起眼,忽而坐了起来,看着辛启正。 “我这次可是立功了,兄长可有赏?” 辛启正知她这脾气,要的东西都是些没正形的。 “你要什么?” 末了又补了一句,“唱戏的可不行。” 辛黎眉梢微挑,敛了敛眉目,而后正色道: “我要跟冼竹安和离。” 辛启正不止一次听得此话了,他倒也不怒。 见他神色淡漠不出声,辛黎站了起来。 “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辛启正抬首看向辛黎,神色当中多了一抹冷意。 “你这些年荒唐,竹安都多有忍让,你还想怎么样?” “我与他本就不适合做夫妻!” “此事不用再提!” 辛启正罢了罢手。 辛黎死咬着嘴唇,看着辛启正淡漠的神色。 “你只是舍不得他中承的位子,何必让我错付一辈子。” 辛启正听闻她这话,眼中带着犀利的光。 “辛府养了你二十几年,总得有些用吧。” 辛启正这话说得凉薄,辛弘文看着辛黎长袖下的手握紧了拳,显然是气急。 他赶紧出面圆场。 “小姑姑,你也累了,不如先回府休息。” 辛黎听闻这话,横眉怒目地看了辛弘文一眼,而后转身拂袖而去。 三日之后,窦氏众人启程前往上陵备礼。 与帝京那单一的府门不同,上陵才是裴氏正经的居所。 世人皆知,裴氏十二府占尽上陵风光地。 阿笙掀开帘幕看了看,见车马行过三合街后,便有守备军在此处戍守。 再往内便是裴氏十二府所在,寻常人家进出不得。 她遥遥地便能看到有一处宝塔,飞角棱檐,悬挂的八角铃铛在风中略有摇动。 但她看不清,那究竟是裴氏哪座府门。 车马缓缓停了下来,小桃在外轻唤了一声,阿笙方才回过神来。 待她下了车马,印入眼帘的便是三重紫楠府门巍峨而立,兽首铜环在天光下似有珠光之色。 两座海沉石雕刻的麒麟兽分列两侧,细细瞧之,两兽的口中含着的还有两颗巨大的明珠。 另外一辆停稳的车驾之上,安氏在嬷嬷的搀扶下也下了车驾。 傅荣华赶紧上前搀扶。 此时,只见那巍峨的府门缓缓自内开启。 一名妇人身着七宝玲珑锦服,头戴宝凤钗,在一群侍女婆子的簇拥下笑着朝窦氏众女眷迎了来。 此人正是金氏。 一别数载没见,金氏倒是圆润了不少。 她一眼便瞧见了阿笙,笑着上前。 “我当年就觉得这丫头机灵,原来是老夫人的亲孙女,承了您的血脉!” 这一句话便夸了两个人,虽没有大礼相见,却让安氏心中舒坦。 金氏之能,这一句话便可窥得一斑。 金氏上前扶上了安氏的另一只手,笑问: “老太太一路可好?” 金氏嘴甜,她向来懂得这些世家老夫人们的脾性,这三两句话,便哄得安氏笑声连连。 她带着众人从正门入,一边走着,一边与安氏讲了讲裴氏主家这三府的一些格局。 “府门外那两颗明珠便是钰儿小时候塞进去的。” “工匠也不知他到底怎么做到的,只是后来也没人拿得出来,便也就这般了。” 安氏浅笑,她知裴钰如今不再了,这话也不便接下去。 但阿笙却注意到了金氏对裴钰的称呼。 从前只敢唤一声家主,如今却是能以裴钰长辈自居了。 看来裴二爷过身之后,金氏在裴氏的地位是有增无减。 阿笙与窦晨曦二人走在几步之后。 见窦晨曦看着云庭池水里的白色小鱼,其尾如鸢,有游龙之姿。 “那是北渊背麟,也是吉卦鱼。” 窦晨曦自认也是见过不少好物,但这小东西当真少见。 “裴氏专门在昆山天池养北渊背麒,但凡有大府门的地方便用这种鱼在云庭镇风水。” 阿笙说得随意,前行几步的金氏等人却回头看了她一眼。 这北渊背麒曾是东境一个极其短暂的王朝的标识,因此裴氏养这鱼对外都道是吉卦鱼,倒是没人知道它的全名。 阿笙不仅知道,还知道裴氏在昆山专门饲养此鱼。 金氏想起她从前是华清斋的学生,但这些又岂是一般的华清斋学生会知道的。 这窦二姑娘与裴氏的缘分怕是不浅。 “二姑娘与我裴氏也是自小的缘分,如今算是亲上加亲。” 金氏又一路与安氏聊了许多园子里的东西,将人送至主庭复才停了脚步。 她遥遥地朝庭院内的裴老夫人欠了欠身,未再前行。 这几年她将老夫人的脾性摸得清楚,什么时候想她出现,什么时候不想她出现,她心里门儿清。 亦如现在,裴老夫人只想与老姐妹话话家常,便不需要她在身旁。 礼数全了,她便不再打搅。 待安氏随着嬷嬷往前,她遂才与身旁的大侍女道: “可记下了窦老夫人的喜好?” 侍女点了点头,“都记下了。” 金氏点了点头。 她与安氏说得那许多话,便也摸清了安氏的喜恶。 这几日府内的接待都由她安排,这第一个慢待不得的便是窦家这位老夫人。 傅荣华微微侧头,刚好听得金氏的安排。 这一路,金氏一直身段谦和地与安氏谈笑,言语间满是敬重。 但她却连一个眼神都未曾给过傅荣华。 傅荣华知晓,无论是作为窦氏长房主母还是傅家嫡女。 金氏都未曾将她看在眼里。 金氏执掌裴氏主家两府后宅,尤其是阮氏过身后,除了裴老夫人,她便是裴氏后宅的第一人。 十二府门各脉主母见着她都得垂首问候一句。 以金氏如今的地位,能与其同席而坐的非王族宗亲便是百年大户出身的贵女。 而窦氏虽祖上有着荣光,老家主亦是得力,但长房一脉才能不显,子孙无一人有盛名。 傅荣华今日若非陪着安氏前来,哪里能得金氏的接待。 此刻,她才真实地体会到安氏对晨曦的用心良苦。 裴氏的府门当真不是好进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礼成? 裴氏启礼,一向不会从简。 光是典礼之前的礼制便有八道。 这净体、焚香、涂香、抹香一样不能少,之后还有礼赞、着衣、问天、讨吉。 这些做过之后才能入殿听训。 小桃看着自家姑娘两眼无光地坐在温池里,由着侍女在身上涂涂抹抹。 天还未亮,裴氏的侍女便将阿笙给唤了起来。 待侍女终于收拾规整,纷纷离去,阿笙方才松了那口端着的气,直接瘫倒在温池边。 她歪着头看了看自己凝白的肤色,又凑近闻了闻,不禁皱眉。 这闻着跟香炉里捞出来似的。 “裴老夫人还刻意交待,可以从简,姑娘又何必受这些罪?” 阿笙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低敛了眉眼。 “今次必是隆重才好。” 对于这认亲仪式,她心里是堵着一口气的。 安氏的安排她原是想反对,但细想一下,为何要反对? 与那人偶尔的青睐相比,裴氏这座靠山能让她此后做事少许多束缚。 裴钰是好,阿笙自认,可能这东西两境都再难找出他那般的人。 但她要的不是闲暇时的关心,更不是什么稀世之礼。 裴钰心中裴氏才是第一位,而这个是阿笙挣不得的。 念及此,阿笙的手不仅握了握。 此时,院外的执仪来催,阿笙复才起身。 今日这礼在裴氏宝塔园内进行,园内那一方多宝塔是一件有千年历史的古物。 当年也正是因为它,裴氏先祖才选择在此处落府。 今日宾客满园,众人端持着礼节,看着窦氏之女在十八位执仪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入六合殿内。 阿笙今日着的是春山暮苍服,头戴八宝玲珑冠,端的是矜贵无双的仪态。 如月华下的宝莲华,让人眼眸之中再难见他物。 直叫这园内的儿郎们都看直了眼。 大殿内以珠帘相隔,外殿端坐着文史大士,以作见证,而内殿则是裴、窦两府的主母。 金氏与傅荣华二人分别坐在两位老夫人的下首。 今日主礼的是裴氏太祀的礼官。 礼官高宣裴氏祖训和圣人之言,用了最高的礼制来承办这场认亲仪。 裴老夫人对阿笙的重视众人看在眼里。 今次过后,这窦二姑娘即便在帝京贵女当中也是矜贵无二了。 观礼席中,辛家主母越氏亦是第一次见到这窦二姑娘,看着自家那小子盯着人家直发愣,她的脸上却是不动神色。 窦氏当真是好手段。 一场风华宴,一场认亲仪,为这位被帝京各世族冷落了两年之久的窦二姑娘作足了颜面。 没人想到,当年归家便被圣上惩罚,此后又被窦氏雪藏的二姑娘,再次出现会是以这样的方式。 众人心绪纷飞间,礼官已经高唱完了那些冗长的训示。 此时阿笙端持着双手,承着一身略有些繁重的锦服走进了珠帘之内。 而后跪地见礼,叩拜长辈。 此时,一旁的执仪与殿外的人点了点头。 便见一人低身而入,他的手上捧着的是一盘红染和一只小笔。 仪式最后便是眉心点花。 这是女子认亲特有的仪式。 红染入眉间,从此阿笙便须承裴氏之礼,恭敬长辈,孝顺膝下。 阿笙低垂着眉眼,良久,却不见一旁的礼官有所动作。 她略微抬眼,见裴老夫人给自己一个安慰的眼神,方猜测,这点花与宣礼的该是不同的礼官。 此时,殿外,一人身着礼官白袍,以玉骨束发,他带着礼官祭拜之时常用的玉白面具,如有月华披身,就这般抬步走了进来。 众人抬首便见那玉姿身骨之人在执礼的恭迎下走入了内殿。 珠帘攒动,难以再让外殿之人多看清几分。 阿笙听得脚步声,便知该是礼官到了,她又微微低垂了头,未免失仪。 内殿众人当中,裴老夫人见得来人,脸色微变,但为免他人看出,她又压了压神色。 “请礼官行点花礼。” 执仪手捧着那一小盘的红染上前了几步。 那人低垂着眉眼扫了一眼阿笙,正欲去取执仪盘中的小笔,那只修长的手却在空中停滞了片刻,而后以指代笔沾上了红染。 阿笙低垂着头颅,不知为何仿似闻到了一股冷凝的香气,好生熟悉。 她不由嗅了嗅,但今日她自己这一身的香味便过重,她又觉得是自己这鼻子不灵了。 良久,她才见那礼官走向自己,此时,殿内宣礼之人亦无动静。 阿笙一时不知究竟该不该抬首。 下一刻,她便见一只骨指分明的手轻挑起自己的下颚,让她猛地撞进一双如秋泽深渊的眸子。 见阿笙眼中几分错愕,那人的唇边带上了笑。 他对背着二位老夫人,宽大的袍子遮挡住了身后之人的目光。 众人眼光未及之处,他以指代笔自阿笙的唇上重重地压过,红染留下的痕迹盖过了阿笙的口脂。 这哪里是什么点花礼,这是西州结亲之时,丈夫为妻子所作的印唇之礼。 阿笙的眼中带上了愠怒,张口便咬了上去,直到嘴边有了血腥的味道才松口。 这满堂宾客犹在,两府长辈亦在,这人几时变得这般荒唐。 裴钰吃痛遂放开了阿笙。 他复起身,拿起那执仪盘中的小笔,在阿笙的额间随意勾勒了一笔。 而后将笔放回,转身朝高座之上的二位老者一礼。 裴老夫人眸光微沉,却发作不得。 而安氏不知裴氏的点花礼究竟如何,但见裴老夫人默不作声,便以为这礼成了。 倒是金氏看出了些苗头,这笙丫头唇边怎么红红的?还有那点花的图式貌似也不对…… 但自她进门,裴氏也没有正经与人结过亲缘,她也不确定是否是自己记错了。 这殿内殿外便都等着裴老夫人发话了。 老人家看着一旁的执仪垂着头,连正眼都不敢看自己,便知太祀这群礼官早知此事,却不敢违抗。 而罪魁却端持着礼数,站到了一旁,仿似他正经给人做完了点花一般。 如今没了“礼教无双”的约束,这礼法他是想遵便遵,今日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番事来,当真荒唐。 但看着阿笙微蹙着眉眼,略有些无措地望向自己,裴老夫人只能咬着牙让礼官道了一句“礼毕”。 众人闻此,起身恭贺。 今日满园上下,只有裴老夫人与阿笙知晓。 这礼根本没成。 第一百六十八章 你无赖! 天光照不进室内幽暗的角落。 妆台之前,阿笙一言不发,任由侍女将她一身繁冗的饰物取下。 六合殿的仪式完毕之后,她忍着脾性,向来贺的众人谢礼。 而后便随着执仪,返回了芳华阁。 自进屋到现在,阿笙一言不发。 小桃看着她就这么坐在妆台之前,把玩着头饰上取下来的珠花,一时有些愣神。 这仪式不是结束了么?为何姑娘看着却不甚高兴的模样? 阿笙抬眼看向铜镜中的自己,唇间的一抹鲜红在镜中阁外刺眼。 她略有些失神地抚上唇间,炽热之感犹在肌肤之上,而后她却是眉间一蹙,狠狠地将那抹鲜红擦掉。 见这红染根本擦不掉,又让小桃取水来。 小桃不知她为何忽然发了脾气,赶紧去找人要清水。 “登徒子、登徒子、登徒子!” 空旷的阁内就剩下阿笙这恨恨的声音。 “你在唤谁?” 一个清冷的声音自大骨扇窗边响起。 阿笙猛地回头,便见那人靠在窗边,天光从他的身后洒下,几分飘渺。 本是神仙骨,却奈何眼中藏着染尽红尘的笑。 裴钰就这般带着浅笑不远不近地看着阿笙。 阿笙看着他此时的真容,虽还是那般如画似仙,但想着他半日前的行为,心中就窝火。 她嗖地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向那人。 裴钰也不躲,就这般轻灵地站着等她。 阿笙这气势汹汹的目光,果真在走到距离他几步的地方便停了下来。 脚下疾走的风带着衣阙几分摇摆,阿笙硬生生停住了脚。 她愤愤地看着裴钰,脑子里想了半晌,却想不出一句足以形容她此刻心情的词句。 最后只得脱口一句。 “你无赖!” 裴钰原本已经等着挨她几句训,却不曾想,她憋了半响就只有这句,不由微微失笑。 “你还有脸笑?” 阿笙说着又往前抬步,“万一今日有人认出你,或者识得你今日之举怎么办?” “我的颜面可还要了?” 裴钰闻此,倒是微抬眉目,眉眼间依旧是道不尽的笑意。 阿笙见他这模样,心中觉得痒痒的,原本拿起来的气势又短了三分。 她抿了抿唇,故作凶悍道:“你说话!” 阿笙并未意识到自己这一步又一步已经走到了那人的跟前。 见他忽而起身,阿笙微微一愣,下一秒耳旁便有温软的触感。 裴钰顺势将人揽进了怀里。 他微微侧头靠在阿笙的头颅旁,感觉到阿笙的身子微微有些僵硬,唇边不由又勾起了笑。 裴钰轻灵的声音便在她的耳边响起。 “那便顺势向你祖母提亲。” 微月纱衣的触感在阿笙的手背旁似有似无地摩擦着,带着冰凉。 但这凉意却退不了阿笙脸上的红。 她感受到自己心绪微颤,却只有片刻,便用力一把推开了裴钰。 她抿着唇,倔着脾气,故作凶狠地瞪着眼前的人。 但脸上的红晕却出卖了她。 裴钰反倒觉得她这模样甚少见到,几分有趣。 他伸手将阿笙的几缕耳发绕至耳后,声音带着几分诱哄。 “你看,当年你不惜毁了自己容貌也要跟我回去,有些事便是早注定的。” 自通州之时,裴钰便知,这世上之人礼拜的都是那个礼教无双的裴氏家主,而唯有阿笙是为了他这个人而来。 他亦劝了自己许多次,但这满世间唯一一个敢陪他痛、懂他难为的人,他却还是放不下。 裴钰为她理好了那缕长发,似乎很满意。 下一刻,阿笙却伸手挡下了他的手。 他的话让阿笙冷静了三分。 阿笙细细地看着裴钰。 “你凭什么认为,只要你转身,我便会一直在?” 听闻阿笙这话,裴钰敛了敛眉目,他眸光柔软,如叹息般,道出了那句阿笙等了许久的话。 “对不起,我应该尊重你的想法。” 天光总是偏爱于他,在他低敛的眉眼上投下细细碎碎的光,如画中的剪影,让人心中生怜。 阿笙抿了抿唇,这人定然是故意的。 裴钰这狐狸肠子,若这般与他谈只有被拿捏的份。 因而,阿笙也端起了笑意。 “既然要尊重我的想法,那么是不是该听听我的话?” 裴钰闻此抬眸,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 阿笙故作为难,“你看,众人眼中现在这认亲的仪式已经成了,总得要将样子做好了才是。” “还有皇帝的那份旨意在,我现在也只能这么着了。” “这礼不能废不是?” 从前的裴钰端着礼教无双之名,礼不能废是他为人的箴言。 阿笙这是拿话堵他。 但裴钰听她这刻意轻柔的语气便知她那点弯弯肠子又开始绕他了。 说着,阿笙往前走了一步,主动地环上了裴钰的腰间。 她见裴钰微微一愣,唇角的笑勾了勾。 而后踮起了脚,在他耳旁轻声道:“我们还得好好做一段时间的兄妹,对吧,兄长。” 说完,她便不顾裴钰会有何反应,轻轻推开了他,而后快速往后退了几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裴钰看着眼前的少女初成,她眉眼带着明媚而狡黠的笑意,断无女娘的羞涩神情,那满眼的算计就差写在了脸上。 裴钰微微抬头,微眯着眸光端倪着阿笙,知她此举是心中多有不甘,倒也并不在意。 皇帝的旨意也罢,这荒唐的仪式也罢,他并不介意陪她玩这场游戏。 直到她心中的气消了为止。 此时,殿外的脚步声传来,阿笙听着小桃推开阁门的声音,赶紧转身将窗边的帘幕放下,将裴钰的身影藏在其内。 小桃带着清水返回,见阿笙脸色微红的模样,不由问道: “姑娘可是觉得这锦服闷热?要不换了?” 阿笙故作平常,点了点头,“换了吧。” 此时,小桃觉得阁内的光似乎暗了些,这才发现窗边的纱帘被放了下来,直接便走了过去。 阿笙转身便见小桃随手一捞,就连阻止都来不及。 然而,纱帘捞起,一室染尽秋日风光,却不见了那人的身影。 阿笙复才将心放在了肚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第一百六十九章 箱中之事 堂室之内,太祀的礼官连带着几名执仪都低垂着头,不敢去看高堂上的老夫人。 裴老夫人沉着神色,扫了一眼这群人,又看了看一旁手中捧着裴氏族谱的执笔,他心中的为难几乎全写在了脸上。 裴老夫人这认下的孙女到底要不要正式记入裴氏族谱? 原本是该记的,但他被老夫人召了来便见到这堂内,便见太祀众人受训的模样。 这礼竟然是没成。 既然如此,那到底该不该记?如果要记,又该怎么记? 执笔颇为为难,他偷偷瞄了一眼高堂上的老夫人,握着文册的手紧了紧,方才壮着胆子开口。 “老夫人,这窦二姑娘究竟该如何记名?” 裴老夫人闻此,一记冷眼扫了过来,看的他当即再不敢随意出声,赶紧低着头又退到了一旁。 “你们竟然跟他这般胡闹!” 面对老夫人的怒意,太祀的众人连连道自己的不是,却是一句都不敢怪到裴钰的身上。 裴老夫人心中也明白,裴钰发话,太祀的这群礼官哪里敢违抗。 他们也不过是左右为难。 说来这里面也有她的不是,传话时未能说得明白些。 她让人告知裴钰认亲之事,原是想他若有别的打算便得提前行动,才能有所回缓。 哪里想到他居然在仪式上这般胡来。 现下安氏等人以为这礼已成,她亦不知该不该与安氏道出实情,又该如何道出实情? 安氏此人谨慎又极为守礼法规矩,若是听得实情,怕是会当即与裴氏分断干净。 这本是一家亲的事却变成了仇家,这并不是裴老夫人想看的局面。 良久,裴老夫人才看向一旁的执笔,道:“记到裴钰头上。” “是……啊?” 执笔愕然地抬头,看向裴老夫人,“敢问老夫人,这,这,这以什么名分?” 谁料,裴老夫人却再无后话,起身带着嬷嬷便去了客院,窦氏众人还候在那。 执笔看着老夫人离开的身影,又求助般地看向太祀的礼官,却见礼官锤了锤自己今日一直弯着的腰背。 他看了看执笔手中的册子,轻挑眉梢。 “这个,我劝你留着点余地。” 执笔满是疑问地看着礼官等人的离去,心下一横,依旧将窦长笙之名以裴老夫人孙女之名记下。 只是那笙箫的“笙”,却被他写成了人生的“生”字。 这余地,也不知合不合老夫人的心意。 客院内,众人纷纷向窦氏道贺,安氏带着傅荣华一一谢过。 “老太太今日大喜。” 安氏抬眼,便见一华衣妇人款款朝自己走来。 她见眼前这妇人模样有些陌生,她身旁的年轻男子倒是仪表堂堂。 傅荣华赶紧上前介绍。 这是辛氏的主母越氏与长子辛弘文。 听闻辛氏之名,安氏心中一沉,却是不动声色与之说着客套的话。 良久,阿笙方才姗姗来迟。 她一边与众人谢过,一边走向安氏等人,而后低低地欠了欠身,全了礼数。 “怎么来得这般晚?”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意,胡诌了一个理由。 “那服饰甚为繁杂,换下来须得花些时间。” 这套服饰是裴氏依照祖制专门为阿笙定制,光是披挂便有三套,繁复无比。 安氏便也就信了这个理由。 此时,辛弘文见阿笙换了一身装扮,显得清丽了许多,与殿前的华贵女娘仿若两人。 他垂首对着阿笙开口道,“多谢二姑娘相邀。” 阿笙亦规矩地回了礼数。 “辛公子能来是我的荣幸。” 听这二人的对话,安氏方知,这辛弘文是阿笙邀请来的。 但此时人多,安氏默不作声,并未将心中的疑问宣之于口。 又是一番虚以委蛇之后,众人方才往院旁的水清天泽园而去,裴氏在那里准备了客宴。 待人走尽,阿笙正转身,却被安氏拉住了手。 傅荣华见此,低身与安氏见礼后,带着窦晨曦先行一步。 “外祖母可是有事?” 安氏此时方才沉了眉目,看着阿笙,细细问道:“你与我说说,那辛家长子是怎么回事?” 阿笙拍了拍安氏的手。 “外祖母宽心。” “我怎会不知辛氏刻意接触我是另有所图。” 安氏闻此,追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与之相交?” 阿笙浅笑道:“谁说有所图便不能相交了?” 对阿笙而言,正是有所图,才能以利换利。 辛氏对她有所图,她又何尝不是对辛氏有所图。 但见安氏的眉头微微蹙起,阿笙还是缓缓解释。 “辛弘文是辛氏嫡长子,他这人学识人品都不错,辛氏将来的家主亦非他莫属。” “辛氏如今出了一个皇后,又有大皇子得了世家的支持,将来必然如日中天。” “与之相交,我们窦氏并不吃亏。” 阿笙的这番说法,显然并不能说服安氏。 阿笙见安氏神色并未松动。 安氏几乎不会干涉她在外结实的朋友,但对辛弘文却如此严苛。 阿笙知她会这般谨慎,大抵还是因为那箱中之事。 而那应该也是辛氏之人主动接触自己的原因。 阿笙垂了垂眉目,再次开口问道: “外祖母,若您能告诉我广寒楼送来的那箱中到底有什么,将来我也能有所应对不是?” 阿笙自然知晓,安氏不告诉自己,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自己。 有些秘密不知道比知道更安全。 见安氏依旧不开口,阿笙却并未放弃。 “如今辛氏已经找上了门,无论是辛黎还是辛弘文,都是打定了主意要与我相交。” “他们定然是有所图的。” “若我什么都不知道,便如与人比武,手里少了兵器,只能赤手空拳接人家的大刀。” 阿笙见安氏抿了抿唇,神色见略有松动,方才继续道: “不是您什么都不说,他们便会认为我什么都不知的。” 安氏沉默了半响,而后朝阿笙招了招手。 “你且附耳。” 阿笙凑了过去。 秋日的风急了些,刮起堂内的纱幕股股作响。 阿笙神色微愣地听完了安氏的话,一时沉了神色。 若是此事,辛氏便不会这般简单放过窦氏。 要么成为生死与共的盟友,要么便是鱼死网破的下场。 第一百七十章 可有心仪之人? 天光正亮,阿笙浅尝了一口碗中的金桂燕丝粥,又才放下手中的汤碗。 她这几日身子不适,安氏便许她多睡了些时候,这时才进早膳。 此时院外的嬷嬷前来报,辛氏又递了拜帖。 阿笙垂了垂眉目,向那嬷嬷吩咐道,依旧称自己身体不适,不便见客。 自上陵归来,辛弘文便三两日上窦府邀约,但阿笙应过一次后,便再也没应过。 安氏执盏浅抿了一口茶水,又扫了一眼阿笙。 见她神色如常,不由开口询问。 “不是想要与辛氏打好关系,为何这就对人避而不见了?” 阿笙抬首,浅笑了笑,“过于频繁了。” 自两场盛宴之后,辛弘文便寻阿笙寻得频繁。 外人眼里,他不过是追求心悦的女子。 但阿笙心里却清楚,这是盛宴过后,辛家看到了她身上更多的价值。 因此,辛弘文才会这般殷勤,更胜从前。 阿笙图利,他们却图她这个人。 便是在错的地方施力。 见嬷嬷并不退去,一脸为难的模样。 阿笙问道:“可是还有别的事?” 嬷嬷道:“是辛家大公子亲自送来的拜帖,刚好遇到大爷离开,就将人先请了进来。” 窦升平不知事情原委,见是辛家来人,便自认不能怠慢了。 如今人是已经到了前院,总不能就这么晾着。 阿笙闻此,对安氏道:“孙女去去就回。” 安氏点了点头,道:“不着急,你且处理好了。” 阿笙起身欠了欠身,而后随着嬷嬷往前院而去。 深秋时节园中不少绿树败成了枯枝,阿笙拢了拢身上的袍子,轻咳了一声。 帝京的秋冬总有些干涩,她近日不免有些咳嗽。 嬷嬷小步在前面带路,行至前院,远远便能看到一青袍男子在云台等候。 阿笙示意嬷嬷就此停步,而后自己独自走了上去。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与辛弘文见礼。 辛弘文见她穿着厚厚的袍子,便知她当真是身体欠安。 原本他还以为,阿笙是刻意找理由避见自己。 “辛大哥是有要事?” 阿笙这么一问,辛弘文复才开口。 “是今日翡翠湖那边有游船,还想着邀你一同前往。” 说完这话,辛弘文苦笑了笑,“但你现在应当还是修养为好。” “游船?” 见阿笙似乎有些兴趣,辛弘文随即道: “是宗亲王着人将几大歌坊都搬到了湖上,很是热闹。” 阿笙与宗亲王也算是有几面之缘,那个人可不是表面上看着那般纨绔。 她敛了敛眉目。 “听闻,朝廷欲新建水师,圣上有意交给宗亲王统帅,他如今还有闲情玩乐?” 辛弘文听到这,有些意外,这件事今日早朝刚定,阿笙便已然知晓。 他敛了敛眸光,却是笑而不语。 阿笙见他这副模样,倒也不追问。 辛氏家主极力扶持大皇子,但辛弘文却与宗亲王走得近。 他的立场阿笙不便多探。 但阿笙这片刻的沉默,却让辛弘文以为她是因为自己的隐瞒而生气了。 他正欲解释,却对上阿笙浅笑的眉眼,静定而淡然。 她的态度过于淡然,仿似自己说不说对她而言,都无差别。 辛弘文不禁想,究竟是这件事对她而言可知可不知,还是自己这个人说出来的东西对她而言并不重要。 他不由想起风华宴以及认亲仪上风姿绰约的儿郎。 阿笙出自华清斋,她见过的俊秀之才太多了,自己究竟能否入她的眼? 有些念头入了心,便如蠕虫啮骨一般,让人不吐不快。 辛弘文微垂着头,勾起了唇边的笑,开口道:“阿笙,你可有心仪之人?” 辛弘文这话说得自然,他抬头看向阿笙,仿若寻常的谈话一般。 但这话毕竟有些冒犯了。 而阿笙却是依旧端持着谦和的笑,似乎并未因此而有怒意。 “有。” 简单一个字,如重锤一般砸在辛弘文的心口。 他神情一滞,而后依旧端着轻松的笑意。 “不知是哪家儿郎能得二姑娘的青睐。” 阿笙看着辛弘文眸光中的期盼,毫不犹豫地道: “裴钰。” 辛弘文微微一愣,试探似地问道:“礼教无双的裴氏九公子?” 见阿笙点头,辛弘文眉头微蹙,眼神中多了些探究。 裴钰太好了,好到辛弘文自问同辈中,远没有能出其右之人。 但他留给世人的传奇太多,与常人而言太过飘渺了。 阿笙此时将裴钰拿出来,倒更像是为了敷衍他。 “可他已经……” “死了。” 阿笙的语气清浅,让人听不出喜怒。 “他虽然过身了,但我对他的记忆却犹新。” 裴钰死在名声最盛之时,也在人心中刻下最深的痕。 阿笙的话说得太认真,让辛弘文不得不信。 见他一时沉默无言,阿笙微微叹了口气。 “辛大哥,我是愿意与你为友的。” 但也仅止于此了。 辛弘文眸光一滞,阿笙并未将话说透了,是给了他颜面。 这话未说透,二人便还可为友。 他亦是聪明之人,哪里会不懂这话中的余地。 辛弘文浅笑着垂眸,“我懂二姑娘的意思了。” 听得辛弘文这话,知他肯放弃,阿笙不由微微松了口气。 “既然这篇已经揭过,我倒还有别的事可以与辛大哥聊聊。” 辛弘文点头,“请说。” 阿笙睇了一眼庭外候着的嬷嬷,嬷嬷会意,索性将云亭内外所有全都清了出去。 见她这般谨慎,辛弘文不禁正了神色。 “我知道辛大哥会与我结识,多少有着府中长辈的关系。” 阿笙这话一出,辛弘文不由心中一滞,正欲解释,却见阿笙安抚似地笑了笑。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我生于大族,对于这些心中有数,便无须再说场面话了。” 见阿笙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辛弘文便也不辩驳了。 “是我此前所为失了考量,才会触及辛氏的一些事,但这些事与我而言并未有贵府想的那般重要。” 阿笙神色浅淡,她不由想起了裴钰曾经与她说过的话。 “帝宫里面坐的是谁,我并不关心,辛氏族内之事,我更不会干预。” “但若是有人欲打我族人的主意,我必争个鱼死网破。” 阿笙的语气轻柔,但言语锋利,如凿刻般印进辛弘文的心中。 一个如此年纪的女娘却能说出这番话来,辛弘文此时不由怀疑,自己当真了解窦府这二姑娘么? 阿笙的话未说明,但辛弘文心中明白她到底在说什么。 他沉了沉眉目。 “我自是相信二姑娘,只是我父亲怕是不会轻信……” 辛弘文脸色为难,他低敛的眉目让人看不清神色。 阿笙浅浅笑了笑。 “令尊怕是忘了,合德公主与我为友,大皇子得公主相助,我又怎么会做出不利于他的事?” “更何况,圣上膝下唯有这一个嫡子,大皇子的前程是众望所归。” 辛弘文微凝着目听完阿笙这些话,但他却并未对此置评。 而是道:“我会将二姑娘的话带给父亲。” 阿笙闻此,垂首见礼,“那便多谢辛大哥了。” 带辛弘文离去,阿笙复才沉了神色。 “这辛弘文可没那么简单。” 清冷的音色起,阿笙才看到不远处的假山背后走出来一人。 那人身着凌云浮雪服,以玉骨簪发,天光洒向他的那一缕,正好照亮了他身前的几缕长发。 如画中之仙朝阿笙缓步走来。 阿笙眉目微蹙左右望了望。 这窦府的守卫都是死的么?让这人这般容易就匿了进来! “你什么时候到的?” 裴钰勾了勾唇,如画的眉眼带上了一丝笑意。 “在你说我死了的时候。” 第一百七十一章 平等 阿笙听完裴钰的话,不由自主地咳嗽了起来。 裴钰见此快步走了过去,却见阿笙咳得面色微红。 他不由想起了族医曾经对阿笙的诊断。 “此女心思过深,心气郁结,脾肺也并不调和,长此以往怕会生疾。” 似乎听得她咳嗽的声音,嬷嬷快不过来查看,却见那庭中换了一人,不由一惊。 阿笙怕来人识出裴钰的脸,她忍住咳嗽,呵斥道:“走远一些!” 阿笙在府中向来温和,哪里有过这般脾气,嬷嬷见此赶紧低垂着头,退了出去。 裴钰轻轻拍着阿笙的背部,为她顺气,此时却是不敢让她饮茶了,唯怕呛着。 良久,阿笙方才缓过劲来。 她微蹙着眉,扫了一眼裴钰,道:“你顶着这张脸在帝京招摇,不怕被人识出来?” 裴钰倒是未想到,她第一句话却是担心自己。 阿笙未见他柔软了三分的眸光,只听他言。 “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总要来跟你说一声。” “你要去哪?” 阿笙目光微蹙,因咳嗽而有些氤氲的眼,倒生出了一丝楚楚可怜之色。 裴钰眸光微深,而后敛了目色。 “寒州。” 裴钰见阿笙的袍子松了,为她拢了拢。 “沈自轸最近被不少世族之人盯上,我须得消失一段时间,让他们将注意力都放到轩帝身上。” 毕竟新政的背后是皇帝,而不是沈自轸。 那些因新政而利益动摇之人须得找准了源头才行。 轩帝想像从前那般将事情推到谏官身上,这一套在他这可行不通。 裴钰见阿笙低敛着眉目,抿着唇,浅声道: “有话想问?” 阿笙闻此,半晌,还是抬眸看向裴钰。 对上他温和的笑意,阿笙开口问道: “你究竟为何会回来?” 裴钰微微一愣,却是苦笑。 原来阿笙几番为难,欲言又止,只是想知道此事。 裴钰收了笑意,轻敛眉目,缓声道:“为了报仇。” 他的话说得过于清浅了,仿似一个玩笑。 阿笙侧过身,静静地看着裴钰,直到看清他眼中融不进的清冷,方知他并未说笑。 “皇帝纵容裴清召杀了我母亲,我自不会放过他。” “但裴氏好不容易走到了今日,不能因我之事打断族中计划。” “所以此次我只能亲身赴局。” 这才有了恩科榜首沈自轸的出现。 听到最后,裴钰感到阿笙抓着自己的手不仅收紧,复又端起了谦和的笑。 “不过你放心,不用裴氏之名,我亦能做到。” 阿笙摇了摇头,却是低垂了眉目。 她并不怀疑裴钰的能力,她只是想到了自己父母之仇。 裴钰敢放下一切,冒险为母复仇,与之相比,自己却只敢龟缩在窦府之内。 裴钰见她这副模样,亦知她所想。 “你不必自责,我能做我所想之事,只因如今没人威胁得了裴氏,但你不同,窦氏之人还需你顾及。” 裴钰了解阿笙的心境。 他在天家的忌惮之中长大,甚至为了求活,多年忍辱,到了今日才敢随心而为。 而阿笙与他不同的是,窦氏并非她说了算,窦氏也不没有裴氏那般的能力,面对天家几无自保之力。 因此,阿笙不敢多思父母之仇。 唯怕自己失了分寸。 见阿笙紧抓着自己的手臂,裴钰微微叹了口气,将话头转移。 “辛弘文此人并非你所见那么简单,若你要与辛氏相交,须得留意他。” “至于辛启正,他一心想着让大皇子登位,只要拿捏住大皇子便可让辛启正罢休。” 见阿笙微垂着头,始终不看他,裴钰伸手勾了勾她的下颚,如羽毛般轻痒。 “怎么不说话了?” 阿笙抬首时眼中已经带上了笑意。 裴钰与从前不同,他并未什么事都替她做好决定,亦如辛氏,他留给她自己解决。 这是他当真在心中将阿笙放在了平等的位置。 裴钰微挑眉目,就这般静静地看着她。 自己说了这半晌,她却不知在乐什么。 阿笙摇了摇头,道:“但我若随着公主支持大皇子,不就要与宗亲王争那个位子了么?” 宗亲王一向与世族交好,如今又得了兵权,屯兵之处比四方军距离帝京更近。 轩帝膝下就一个嫡子,皇家血脉如今式微。 宗亲王到底想做什么,阿笙便不难猜到。 但问题就是,裴钰是否支持宗亲王? 这决定了他二人此后是否会站在对立的立场之上。 裴钰听完她的话,唇边的浅笑不减。 “盛世已久,如今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子,对裴氏的态度终究会归于一处。” “不管是现在轩帝还是未来的皇帝,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所以,我不会扶持任何一个皇帝。” “更不可能与其坦言裴氏的底细。” 现在能把酒言欢之人一旦坐上帝宫那把皇椅,终究都是一个结局。 “所以你只是在利用宗亲王?” 裴钰闻此却并不反驳。 “他要那个帝位,正好顺了我的道,仅此而已。” 裴钰带着浅笑说完了这些话。 阿笙听地仔细。 他还是如从前那般,用最温润的言语,说着冰冷的人世浮沉。 但得了他这句话,阿笙心里便有底了。 裴钰见她松了口气的模样,唇边浮出了一丝笑意,却染不进眼底。 “若我当真扶持宗亲王,你会怎么做?” 闻此,阿笙却连片刻地思索都没有。 “与宗亲王结盟。” 她回答得太快,就连片刻的犹豫都没有,让裴钰不由失笑。 阿笙不知裴钰的笑是在于她无条件的信任与支持,她拿起了桌上的杯盏,轻轻拂了拂。 “现在高兴是不是太早了点。” 裴钰对阿笙这话却是不置可否。 若是阿笙当真帮着辛氏支持大皇子,那么就需要顺位继承。 如此一来,在大皇子入主东宫之前,轩帝这个皇帝便要做得安稳才行。 而裴钰却未必想要他当那么久的太平皇帝。 他眸中笑意不减,仿似当真遇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要不要试试?” “看看这个混乱皇室血脉的假皇子能不能坐上东宫的位子?” 闻此,阿笙倒也来了兴趣,她挑了挑眉,道:“不可派人暗杀。” 裴钰浅笑道:“不杀他。” “各凭本事,不得互让?” “自然。” “好!” 阿笙得了这话眸光更加澄亮,仿似当真找到了什么有趣之事。 “但有一件事。” 裴钰细细地看着阿笙,缓声道:“你要玩我可以陪你玩。” “但若你出现心力不济的情况,就得立刻罢手。” 裴钰这话如春风拂涧,吹起心中一片涟漪。 阿笙笑着点头,应了下来。 第一百七十二章 赶狗不入穷巷 夜雨生寒,马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街,因此刻街上的行人颇多而放缓了行进的速度。 阿笙轻轻地靠在软垫上休憩。 她刚从天水阁离开,正返回窦府。 东境五国最终还是选择了绥靖之策,以安抚寒庆为上,应了互通贸易的请求。 因为五国朝廷都知晓,即便如此,哪个民商敢真的登上寒州? 他们虽是应下,但这事能不能成可就难保证了。 而阿笙则是得到了这个消息后,让锦瑟着手准备航船北上的事。 这一忙碌就是多日,今日又是踏夜而归。 阿笙难免觉得疲乏得紧。 车马几分颠簸,她便在里面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惊马之声响起,马夫叱喝,阿笙抬眼便见一人窜入了马车当中。 她看清来人,遂微微蹙眉,对外吩咐道:“无事,是我旧友。” 马夫得了这话,方才放下心,继续策马前进。 阿笙看着眼前的男子,一袭长服已经湿尽,就连冠带都随意地甩在脑后。 汪旭阳一向自许才子风流,何曾有过这狼狈的时候? 自风华宴之后便一直未有他的消息,阿笙还以为他该是忙得难以分身才是。 汪旭阳神色十分谨慎,阿笙不由蹙了蹙眉。 “你被人追?” 汪旭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警惕地听着车驾外的动静。 雨声滴答,行人匆匆。 待马夫将车驾过一段距离,他才松懈下来。 “从司政司离开便有几人一直跟着我。” 汪旭阳的声音带着几分嘶哑。 这已经是近日来的第几波,他数不清了。 自他接手新政之事,便有世族之人找上门来,让他疲于应对。 北境的事,他根本抽身不得。 汪旭阳微抬的眉目中带着锋利的光,不由嗤笑。 “想我那日还想与你谋划大事,如今便已经是自顾不暇。” 说着,汪旭阳从自己的衣襟中摸出来一块小印。 “这是陈王室留于我的印信,凭它便可与北境山中之人相认,请姑娘帮我这个忙,将人送回陈国去。” 阿笙低目看着汪旭阳手中那一枚糖色小印,却并不接过去。 “汪兄,当日你我所谈,只是顺船帮你载几个朋友,可不是替你做这细作之事。” 事情便该是一码归一码。 如今汪旭阳让阿笙帮忙做的事,这性质可就完全不一样了。 见阿笙并不接手,汪旭阳握了握手中的印信。 “你就不怕我向天家告发你的身世?” 车外的雨浠沥沥,阿笙神色淡漠地看着汪旭阳。 他的眸光被这寒风吹得低沉,在这略微摇曳的车厢之内透着凉意。 阿笙却忽然勾了勾唇角。 “不过罪臣之女的身份,我又何惧?” 阿笙一不涉官职,二不涉国密,她是谁亦不妨碍她现在所行之事。 汪旭阳却是嗤笑。 “姑娘怕是不知,皇帝可听不得你那苏姓的身份。” “当年皇帝踩着苏家的尸骨才在前朝压过了景王的声势。” “你那苏三白的戏码让他坐立难安。” 汪旭阳脸上勾出冷笑。 “他一生重自己的声望,可容不得苏家还有心怀仇恨的余孽活着。” 阿笙此时想起,裴钰曾经与她提过,皇帝查过她。 看来汪旭阳当真是知道不少东西。 汪旭阳看着阿笙微眯着神色看向自己,脸上却无半点慌张的模样,更多的是探究。 他一时只觉自己摸不准阿笙的脾气。 半响,阿笙才开口。 “你能调用陈王室的乌雀?” 阿笙的语气过于自然,仿似片刻前的剑拔弩张并不存在一般。 汪旭阳不知她到底怎么想的,却还是点了点头。 阿笙微微向前倾着身子,缓声道: “这样吧,若你能告诉我怎么调用你们在央国的乌雀,我可以帮你将这几个人送回去。” 广寒楼出现内叛之人后,阿笙便再未委托他们查一些重要之事。 汪旭阳听完阿笙的建议不由愣了愣。 “乌雀得到的消息可是会往陈国送的。” 阿笙在用乌雀的同时,也在给陈王室探听情报递方向。 “我知道。” 阿笙闻此却依旧带着笑意,就如广寒楼一般,谁说这信息只能单向传递。 到底乌雀怎么用,她自己会看着办。 见汪旭阳蹙紧了眉头,看样子并不愿意轻易松口,阿笙掀了掀帘幕。 “就快到窦府了,汪兄该走了。” 听闻阿笙的催促,汪旭阳长长舒了口气,才自衣襟中又拿出来一个玉哨,上面雕刻一只腾飞的鸦雀。 “乌雀在央国有多个据点,拿着这个哨子便可让他们去查你想查之事。” 阿笙正欲去拿,却见汪旭阳将那哨子放在了此前拿出的印信旁。 要取这哨子,便须得先应下汪旭阳所请。 阿笙接过汪旭阳手中的两样东西,又细细看了看。 汪旭阳看阿笙心情似乎不错,遂才松了一口气。 他勾了勾唇,道:“你当真不怕我将你的身世告知皇帝?” 阿笙扫了他一眼,将东西仔细地收好。 “你恨天家,又怎么会做如他意的事。” 这世上谁不想过着安稳的日子,汪家原本也当是京中的富贵人家,如今却要远走他国,仰仗他人鼻息而活。 而这一切的罪魁便是轩帝。 “那你呢,你当真不恨他么?” 阿笙理了理衣袖,看向汪旭阳。 “恨。” 许是她的语气太过清浅,这句“恨”让人难以捉摸真假。 “但我是央国子民,我除了家还有国,我不似你,族人皆在他处。” 阿笙心里清楚,一旦自己这恨说得真切了,便能成为汪旭阳乃至陈国日后拿捏自己的把柄。 她有多恨,汪旭阳便能借此事将她拿捏得多稳。 因此,她只能往轻了说,拿出家国大义堵人口舌。 这样,汪旭阳才不会再拿此事做文章。 这番家国大义论让汪旭阳叹了口气。 “你到底是在央国安稳长大的,自然会这么想。” 阿笙的话让汪旭阳理所应当地这般想,她也并未反驳。 车马渐停,阿笙看了看车驾之外,又扫了一眼汪旭阳沉入暗色中的身影。 他抬眸之时,眼中尽是细碎的光。 “笙姑娘,我父母还在他们手上,还请一定要将这些人送回去。” 说完,他慎重地看了一眼阿笙,而后转身下了车驾。 待汪旭阳走后,阿笙在车驾之中坐了良久。 她一直在思考着汪旭阳的所行所言。 若非被逼得无法,大抵他是不会找上自己。 赶狗不入穷巷,若汪旭阳在陈国的族人因此事出了差错,他难免不会做出什么损人不利己之事。 看来这人,她还得送。 第一百七十三章 皇亲 次日,阿笙便着人往北境去了一趟,而与此同时,她又让人去易府递了帖子。 听闻袁成杰与赵氏订亲之后,便谨慎了许多,席间亦少与女娘有所接触。 因此,要见袁成杰,还得请易澜山出面。 自上次华清斋生徒之事后,阿笙亦是许久都未见易澜山,再次见他的时候,人却消瘦了不少。 三生茶楼的二楼堂室,阿笙与袁成杰看了看易澜山萎靡的神色,相互看了一眼,都有些莫名。 这商行司的差事这般难么? 却原来,易澜山是干一份活就比着市价算酬劳,再看看每月拿到手的薪水,他每日都食不下咽。 但碍于家中压力,他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 今次阿笙相邀,他忙不迭地便来了。 易澜山亲自给阿笙斟茶,又往她身前送了送。 “好师妹,你看我今日一听你唤就来了,你可否帮帮忙,帮我想想法子?” 阿笙扫了一眼就要溢出来的杯盏,端起了笑意。 “不如你当贪官吧。” 阿笙这话一出,袁成杰那一口还未来得及咽的茶水险些喷了出来。 看着易澜山哭丧着脸,阿笙道:“这官职你丢不得,又想赚多些,不就只有这个法子么?” 易澜山此前得罪了裴怀之,各大商会如今禁绝了他的生意。 若不走仕途,难不成拿着他那龟壳去摆摊算命么? 看着易澜山消瘦的模样,阿笙方才收了玩笑。 “找个时机好好去与院首道歉吧。” 说到这,易澜山便有些退缩了。 这一次他被教育得太惨,如今让他去面对裴怀之,他自然是不敢的。 阿笙见他龟缩着的模样,便也不多劝。 法子在这,要不要做便是他自己的决定了。 阿笙转过头对袁成杰道:“此次寻师兄,是有事相求。” 袁成杰放下手中的杯盏,道:“你直说就是。” 阿笙敛了敛眉目,“我记得北境城防旧图是袁家当年协助军机阁所绘。” 袁成杰点了点头,“是,是祖父当年按照军机阁所给的草图亲手绘制。” 三年前北境布防更改,旧图被废,如今手里还保有当年旧图的,除了军机阁便只有袁家。 “原本祖父还想将旧图赠与斋内,以供华清斋生徒学习。” 听得袁成杰这般说,阿笙脸上有喜。 “可能给我一份?” “自然没问题。”袁成杰道:“但你要这东西做什么?” 阿笙浅笑道:“我阿姊将来要嫁的是武将,便想着多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事,将来与夫婿也有话可讲。” 袁成杰闻此,笑了笑。 “原来如此,没问题,明日我便让人送去府上。” 见袁成杰应下,阿笙复才笑着抿了一口茶水。 但她这口茶水还未咽下去,便又呛了出来。 “袁成杰!” 一道呵斥之声起,几人回头便见一锦衣女子怒气冲冲地朝三人走来。 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贵女,二人也皆是错愕的模样,想要上前去劝阻,却被那女娘一把挣脱。 “她是谁?!” 阿笙莫名地看着这陌生女娘指着自己。 易澜山当即反应过来,站在阿笙身前,对那女娘道:“四姑娘,这是我们师妹。” “什么师妹?哪家正经女娘会与外男私会?” 她此话一出,袁成杰蹙紧了眉头,不由沉声道:“你慎言。” “怎么?这就护上了?” “还未成婚便与人不清不楚,可将我赵家放在眼里!” 阿笙看着那女娘跋扈的模样,微蹙着眉,问易澜山。 “这是何人?” 易澜山低声道:“便是那赵四娘子。” 这说的就是与袁成杰订亲的赵家幼女。 如今赵家有两个女儿皆入了后宫,这位份是一个赛一个得高。 而赵家底蕴不深,这赵四娘子只识天威,袁家在文史一道上的威望在她眼中不值一提。 她觉得嫁给这么个文儒书生是辱没了自己,因此对于袁成杰一直没有好脸。 自订亲之后,更是不许袁成杰与女子同席。 与她交好的几家贵女都听过她在外大谈什么驭父之术。 袁家是礼仪之家,袁成杰自小受文礼教诲,何时受过这等屈辱。 但袁家与赵家走近,靠的便是袁成杰这门亲事,因此这婚退不得。 易澜山与阿笙低语时,却听得身后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二人错愕地抬头便见那赵四娘子甩了甩自己的手,而袁成杰的脸上当即出现了红肿之色。 阿笙当即起身,直接拿起桌上的杯盏朝那赵四娘子泼了过去。 “呀!”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看着自己忽然被人浇湿了衣裙,赵知惠一时愣了神。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阿笙,只见她眼中带着三分嫌弃地看着自己,一时怒火中烧。 “你!” 她话未说完,却见袁成杰站了出来,挡在了她与阿笙之间。 “我师兄是受鸿儒大德教养,袁家也是文史大家,岂容你一个无德之人羞辱!” 赵知惠左右看了看,今日她与友人外出,并未带武仆随行。 而自她挥出那一巴掌之后,原本随行的两女遂顾自往后退了几步。 显然,她们不想牵扯进去。 今日赵知惠所行哪里有大家贵女的教养。 这赵家教出来的女儿便是这般了,当真丢赵氏颜面。 “你给我滚开!” 赵知惠这话却是说给袁成杰的,但显然袁成杰并未听她的。 阿笙往旁边站了半步,开口道: “袁师兄是前朝官员,你身无封位,亦无德行,论身份你更是为民,凭何当众掌掴朝廷命官?” 阿笙这话坑得那般明显,但赵知惠却是草包脑袋,丝毫未听出这话中有话。 “我赵家是皇亲!” “赵四娘子这意思是,你今日敢当众给袁家难看,凭的是天家的恩宠?” 阿笙的话来的轻飘飘的。 赵知惠微蹙着眉,打量了阿笙一番,确认自己并不识得她。 既然不是什么大有名声的世家之女,她又何惧。 “我赵氏出了两名后妃,我父亲亦是前朝大员,他袁家不过一门书呆子!一辈子没一个走出过文史阁!” “与我赵氏结亲,他该感恩戴德!” 饶是袁成杰脾性再好,听得她这些话却也是脸色煞白。 赵知惠被阿笙激得口无遮拦,这大庭广众之下,明日这番言论便会被搬到朝堂之上去。 如今等着抓赵家把柄的人可不少。 与赵知惠同行的两名女娘想上前劝阻,却见赵知惠根本不听劝。 “他父亲可是巴不得能搭上我赵氏的关系,也是我父亲给他留些颜面,否则就该是他入赘我赵府!” “哎哟~” 茶楼那木制的台阶一声声的响起,众人回首,便见一个容光艳丽的妇人缓步走了上来。 来人今日着的金雀淋光服,头戴玲珑钗,抬步间尽是姝色。 这正是辛黎。 她在下面听了个大概,又瞅了瞅赵知惠,眸光柔软,却语带犀利。 “这一口一个皇亲的,我辛氏出了一个皇后都没这气魄。” 赵知惠是识得辛黎的,辛家势大,非她可招惹。 自辛黎出现,她便收了声,站在一旁横眉怒视着袁成杰,但就是不敢再多话。 辛黎看了看赵知惠这一身的茶渍,头面却是干的。 她指了指赵知惠的脸,一副惋惜的模样对阿笙道: “下次浇就该往头上去,浇这衣衫上干嘛。” 说着便拿着一旁的茶盏直接往赵知惠的头面泼了过去。 这一下就连阿笙都未想到。 赵知惠直接愣在了当场。 “你泼我?” 辛黎点了点头,笑得娇艳。 “是啊,我泼的。” 说着她扬了扬手,“我还敢打你,你信不信?” 辛黎是出了名的任性娇纵,赵知惠哪里还敢多言。 见人气焰也消了,辛黎扫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袁成杰,懒声道: “还不将人带走?” 袁成杰当下省得,将赵知惠连拖带拽地带离了茶楼,省的她再生事。 辛黎看向阿笙,笑着扬了扬眉。 阿笙见此不由笑出了声,对付这种女娘,果然还是辛黎的手段更直接。 她今日也算是学到了。 “多谢三娘子出手。” 第一百七十四章 秋猎 帝京的天好不容易晴了几日,窦晨曦便趁着天气,出发前往西关。 阿笙听闻别府那日将人送走后,傅荣华又偷偷哭了好一会儿。 魏徵如今要用军功换族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正经给自己谋个官职。 返京更是遥遥无期。 他与窦晨曦的婚事便一直这般耽搁着。 今日,窦府收到公主府秋猎的邀函,傅荣华只能提振敬神,与阿笙一同出席。 阿笙今日着的是一身骑装,月染柳梢的锦服搭配胭脂色的长甲,矜贵而利落。 傅荣华来接她的时候,却见她还是忍不住轻咳两声。 “还没好利索么?” 阿笙摇了摇头,“前日里来的大夫也说,病去如抽丝,总要慢点。” 去往秋猎场的路上,傅荣华亦是一言不发,但阿笙端她却是满面愁容,显然还在为窦晨曦的事愁着。 阿笙收了心神,并未多问,母为子愁这样的事,旁人劝了也无用。 “大舅母,听闻今日荣家也会出席秋猎?” 荣家与傅荣华的母族走得近,一门多个儿郎都在朝为官。 荣家嫡女便是傅荣华相中的儿媳,两家此前粗略聊过,但终究还未定下来。 阿笙这话倒是成功转移了傅荣华的注意力,她此时振作了精神,毕竟来年窦远胜入仕之后,还得娶妻,这些都得她操心。 二人又浅聊了些别的,这马车便将人带到了京郊的猎场外。 合德公主此次办秋猎,说到底是为了给大皇子引路。 如今大皇子已过十三正岁,却成日里不问正事,拜了先太傅商博之后玩乐的性子却也不见收敛。 那日阿笙与合德提了一句,若是你事事都为他办好,他又怎会学着自己独立行走? 复才有了今日的秋猎。 再加上近日皇帝推行新政,前朝亦引得多位朝官激辩,他也需要一个契机缓和一下与世族的关系。 每每这种时候,合德总是他想到的第一个人。 但这一次,合德却道大皇子年岁见长,也该学着替皇帝分忧。 因此这场秋猎虽以公主府的名义邀约诸家,但大皇子的出席才是重点。 阿笙刚下车马便听得一阵嘶鸣声,转眼便见辛黎从旁边的宝驾之上下来。 今日她倒是一反常态地穿着素朴了些,头上的珠钗都换成了寻常的款式。 阿笙微微一愣,便见辛黎看到了自己。 辛黎上前与窦家二人见礼,而后浅笑道:“从前傅姐姐可不爱出席这类喧闹的场合的。” 傅荣华一向爱静,对于马术也不甚擅长,因此在傅家时,少在马场见得到她。 辛黎这年纪虽比傅荣华小了许多,但辈分却高,她一口一个姐姐地叫着,也把傅荣华叫得欢喜。 阿笙不禁想,辛黎这样的性格为何在外的名声却不怎么好? 几人一同在侍女的接引下,先去与合德公主和大皇子见礼。 阿笙此前亦是未正经见过这位大皇子,远远的便能见着一个身形略微臃肿的少年坐在高座之上。 他手里还抓着糕点,正吃得香,但眼神却四处探着,尤其是看到那些好看的女娘,眼睛就跟贴人家身上了一般。 在见到这大皇子的片刻,她便明白为何裴钰会舍近求远地选择宗亲王。 这大皇子着实看着不像有大才之人。 阿笙低身与合德见礼,抬眼便见大皇子正盯着自己看。 她淡了神色,直接对上那双带着粘腻之色的瞳眸。 大皇子从阿笙的眼中看不到那些贵女对他的殷勤,遂收回了眼神,瞬间对她失了兴趣。 合德似乎已经习惯了大皇子这脾性,但见阿笙沉了神色,不由开口道: “一路可还顺利?” 阿笙敛了眉目,唇边挂着笑,浅浅迎合了几句。 倒是一旁的辛黎看了看自家这个侄子,自己好歹也是他的长辈,自她到这里,却不见他抬一抬屁股,更别说全了礼数了。 这些年二姐在宫中便教养出这么个东西。 想到这里,她挑了挑眉,又敛住了眼中的嫌弃。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大皇子这长相,当真入不了她的眼。 “皇姐,父王什么时候到?” 似乎是实在坐不住了,大皇子不由开口问合德。 “你稍安勿躁,父王处理完前朝的事便会过来,你可得好好表现。” 大皇子听不得一个具体的时间,便泄了气般,又愤愤地往嘴里塞了一口糕点。 倒是一旁的辛黎听闻这话,不自然地愣了愣,而后开口对阿笙道: “可要去湖边骑一圈?” 阿笙应下,遂与合德见礼后,让马童牵来一匹黑色大马,与辛黎二人策马而去。 此时,赵氏众人刚到庭前,与二人正好错过。 赵知惠自在茶楼大放厥词之后,次日她的言论便被搬到了朝堂之上,成了弹劾赵氏的奏言。 也因此,赵知惠被禁足了半月,近日才被放出来。 她遥遥地看着阿笙与辛黎策马离去,不由问道: “那与辛三娘同行的是谁?好似与公主殿下很熟?” 赵氏的人几乎都没见过阿笙,倒是正巧与其一同牵来的何氏女娘因随着父兄出席过裴氏的认亲仪,便认得阿笙。 “那便是窦氏的二姑娘。” “她是窦长笙?” 如今帝京当中若说各家皆想邀请的,便是这窦二姑娘。 她身后有窦氏与裴氏撑腰,又出自华清斋,众人对她都是好奇。 但奈何,她甚少露面。 “听说她在外也自己经商。” “一个女娘居然自己抛头露面?” 赵知惠这话中的厌恶旁人一听便能明白。 那人闻此,赶紧解释道: “她的商道可了不得。” 这话也未细说,众人便走到了合德公主身前,纷纷见礼。 这话头便也就撂在这了。 这头,阿笙与辛黎策马却越跑越远。 阿笙看着辛黎骑着大马已经跑过了玉湖,骑到了青山脚下。 听合德此前言,轩帝可能会亲自到场,她们跑这么远怕是赶不及见礼。 但直到一阵大风吹得迷了人眼,辛黎方才停了下来。 见阿笙坐在大马上,一脸莫名地看着自己,辛黎眨巴了两下眼,叹了口气。 “今日如果不是弘文没得闲工夫,我大抵是不会来的。” 毕竟公主邀约,辛府主家好歹得来一个。 阿笙唇边挑起了笑,她看出来了,辛黎若是有那心情,也不至于是今日这朴素的着装。 “你不太喜欢大皇子。” 按说那是辛黎的亲侄子,但她却连多看一眼都嫌费工夫。 辛黎抬眼看了看阿笙,勾起了浅笑,道:“你应当知晓吧,那件事。” 阿笙知她说得是什么,但却并未松口,也不应她这话。 见阿笙并不松动,辛黎抬了抬眉梢。 “你是个口紧的,难怪大哥愿意信你。” 她牵着马往山脚下走去,阿笙提了提马绳跟了上去。 “我们辛家的女儿都没几个自由的,二姐是,我亦是。” 阿笙看着辛黎的背影,在秋风当中显得瘦弱。 “当年皇帝还是太子时,也是在猎场,说是一眼相中我。” “我父兄自然是高兴的,太子元妻过世后,正妻之位一直空悬。” 说到这辛黎不由回头看了看阿笙。 “但我不乐意,我那时远未到婚嫁的年纪。” 说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晦气的东西。 “他也不看看自己那长相,都快跟我兄长一个年纪了……” “但是我父兄自然是不会听我的,所以我自己雇了人,去传坏了自己的名声。” 太子府中人自然得有个清白的名声。 说到这,辛黎倒是轻松地笑了笑,仿似坏了名声于她而言并非什么坏事。 但辛黎也因为这件事,错过了自己的好姻缘,以至于被耽误,最后不得不听家中的安排,招了一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夫婿。 “最后他们便将我二姐送去了太子府……” 说着辛黎微微叹了口气,“那时候,她亦有心仪之人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雨将倾 山脚的风吹得人生寒。 听得阿笙又开始咳嗽,辛黎才知晓她身子还没好利索,遂带着人又往回策马。 刚至林外便见皇城卫护行一路,二人不得不下了马,方见到轩帝此时已经到场。 众人躬身见礼,轩帝的心情似乎不错。 过几日,轩帝便要起身前往游云别宫,听闻是新入宫的美人对游云别宫的温泉池心生向往。 所以才有了圣驾南下的计划。 阿笙看了一眼轩帝身旁的女子,看年岁倒是与自己同辈,却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站在轩帝身旁。 自裴氏隐退,那些圣人礼法哪里能再约束这位帝王。 阿笙听闻,轩帝让文史阁改写典籍,让圣人礼法向皇权低首。 这件事还引得不少文士学子的反对。 众人对于轩帝的忽然出现,表现出十足的诧异。 人群中便有人附和,天家的心与众人还是在一处的。 阿笙哪里看不懂,轩帝这合乐的作派是想在年轻一辈中树立自己可亲的形象。 看来他并不愿意将世族的人情都留给大皇子。 轩帝说了许多模棱两可的话后,又交待大皇子,不得怠慢众人,遂又带着冗长的队伍离开了秋猎的场地。 阿笙遥遥地便看到,大皇子自轩帝出现之后便当即唯唯诺诺了起来。 他弓着粗厚的背,即便轩帝语带和蔼,他却是连头都不敢抬。 待到轩帝离开,松了一口气的除了大皇子,还是阿笙身旁的辛黎。 “怎么感觉你惧怕圣上?” 阿笙不由开口问。 她睨了一眼圣驾离开的方向,道:“前两年他与兄长闲聊时还询问起我。” 说着她起身,理了理裙摆。 “我现在还这么美,万一那老色胚哪天又看上我,我此前的功夫不就白费了?” 闻此,阿笙失笑,原来她今日打扮这般素朴是为了这个。 此时,合德公主代大皇子宣令,秋猎正式开始。 众人骑上马背,提上弓箭便从林中飞奔而去。 亦有不少女娘不善骑射,便也在庭内休息着,唠唠家常。 阿笙亦是兴致缺缺,便回到了庭内。 此时傅荣华正好与几名女子在闲聊,见她道来,一一介绍。 “这是你荣家的清姐姐和袁家的语妹妹。” 阿笙与二人见礼,那袁家嫡女听闻是窦二姑娘,当即起身躬身拜了个大礼。 阿笙忙不迭地将人扶了起来。 “语妹妹何故行此大礼?” 袁静语眸光说说,语带感激。 “此前是姐姐在大众前护了我大哥哥和袁家的颜面,当受得我此礼。” 阿笙此时才明白,袁静语这一拜,拜的是那日茶楼内,阿笙为袁成杰出面之事。 袁家重礼法,因此袁静语见着阿笙才定要替家中谢过。 据闻,那件事之后,袁家老家主将袁成杰的父亲叫了去,为这门婚事发了很大一通脾气。 赵氏虽是新贵,却底蕴不足,教养出来这般的泼妇,何能配得上袁家的嫡长子。 如今袁家借此事发难赵氏,究竟最后如何解决尚未有定论。 袁静语起身后便拉着阿笙在旁坐下。 “早前便听大哥哥说,华清斋出了个四门同修的女学生,可就是姐姐?” 她这话一出,让辛黎在内的诸多年轻女娘都对阿笙起了兴致。 毕竟她刚结业归家便遇上了皇帝那则旨意,而后在家中又关了许久,这些名声倒是从未在帝京贵女间传过。 阿笙委婉地应下,引得众人各种好奇,尤其多问了当年西州译注经典之事。 辛黎在傅荣华一旁坐下,听着阿笙的这些过往啧啧称叹。 “难怪她看不上弘文。” 傅荣华哪里接的上她这些话,只能端持着笑,以沉默回应。 “说来今日怎么不见辛大公子前来?听闻他骑射亦是一绝。” 辛黎倒是无所谓地道:“他即将结业,国学堂今日亦有宴席。” 帝京西下起了滂沱的大雨,正值午后,辛弘文却因多饮了些酒,不胜酒力地瘫软在席间。 辛府的管事带着几名侍从将人从席间接走,又与国学堂的生徒低身道谢。 “今日家主回来得早,见大公子这副模样,怕是要挨训。” 管事看着辛弘文嘴里滴里嘟噜不知道在说着什么醉话,便让人抬上车马,往辛府而去。 此时,辛启正在书房执笔写奏文,皇帝强行推新政,因着大皇子的关系,辛家被架在了中间。 此事烦扰了他许久。 此时院内来报,大公子醉酒,刚回府中,但他此刻不肯下车驾,管事怎么劝都没用。 几个仆从又不敢动手,所以来请示辛启正。 辛启正放下手中的笔,起身随着去看看。 待辛启正走到院门,原本渐小的雨势又忽然大了起来,模糊了人声。 管事躬身提着嗓子报,“仆从力气大怕伤着,不敢随意动作,这才饶了家主的清净。” 辛启正眉目微蹙,他一步登上马凳子,躬身进了马车去看个究竟。 却见辛弘文此刻烂醉如泥,瘫坐其内。 辛弘文素来行事有度,今日想着也是因着结业高兴,这才白日里多饮了几杯。 但这番作态在辛启正的眼里却是好一番失态。 辛启正沉着嗓子唤了几声,辛弘文嘴里回应了两句,人却不见清醒。 他又试着去拉了两手,而辛弘文本就个子高大,哪里拉得动。 辛弘文嘴里一直嘟嘟囔囔着听不明白的话,辛启正回首向管事吩咐: “叫几个力气大的来,实在不行将这马车给我拆了!” 管事得了令,赶紧入内去唤人。 辛启正看着儿子这副模样,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这结业过后便该议亲了,还这般行为无状。 此时,辛弘文不知是梦到了什么,忽地大叫一声。 辛启正听着他絮絮叨叨着什么,但因雨声又听不太清,遂低下了身子,附耳倾听。 辛弘文的话却没个连贯的,东一句、西一句,让人听不得要领。 辛启正心里不由嗤笑自己,居然去听孩子的醉话。 正欲起身,却听得一句呢喃让他脸上的神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小姑姑……” 车马之外滂沱的大雨此刻如巨石砸在辛启正的心口,他眉头紧蹙地看着不省人事的儿子,眼中尽是犀利的光。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万象 帝京南,春生阁内,几缕寒风扰乱香云迹。 天光照亮室内众人略带探视的目光。 他们疑惑地看了看窦盛康身旁的年轻女子,她坐得端静,一袭和春细雨服显得人更加淑丽。 窦盛康低头抿了一口茶水,面对众人探究的目光,只是莫不作声。 这一屋子的男子皆是阿笙叔叔祖父辈的了,看着一个小女娘与自己同席而坐,心里自然有些不自在。 但阿笙今日会在这里,是以万象商会成员的身份出席。 自她从寒州归来,窦盛康便履行承诺,为她在帝京最大的商会谋得一个席位。 阿笙亦是在易澜山被各大商会封绝生意这件事中,想起了商会的重要性。 这席间的一句话可胜过自己经年的筹谋。 与窦盛康对席而坐的白衣老者轻咳了一声,他放缓了语气看向阿笙。 “小女娃,你祖父既然将你带来了这里,那老夫便要问问你。” 他扫视了一眼这席间众人,每个都是其行业内的翘楚。 他们以利益相连,谋约稳固。 “你能为万象带来什么?” 既然是独立一席,那么阿笙的价值便须得亮明白,否则有辱在座各位的声名。 窦盛康告诉过阿笙,万象商会对于她必有疑问,因此她早有准备。 众人只见一名女子推开了阁门,自珠帘外走了进来。 她的身后跟着两名大汉,身形高壮,他们的手里抬着一整个沙盘。 其内山川河流,高低起伏,栩栩如生。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窦盛康亦不免看了一眼那两名寒武卫。 这二人可不是阿笙随意点的卯,她是借寒武卫向在座各位展示她航道的冰山一角。 阿笙用熟练的寒州语让二人退下,终于有人询问那不同寻常的武仆。 在得知是寒武卫后更是惊愕于阿笙居然能与寒庆打通关系。 阿笙知晓这个锚点一放,此后她的话,在这些人耳中才不会是白日做梦。 此后整整一个时辰,堂室内只有阿笙一人的声音。 偶有提问之声,她亦细细作答。 对阿笙而言,万象商会既是她在商行谋得地位的一步,也会是航道未来更进一步的关键。 若没有今日席间这些人的支持,她亦不敢随意违逆天家的意思,与寒庆正儿八经通商。 毕竟万象商会的这些人牵连着的都是央国乃至东境的大世族。 阿笙要用利益牵动那些人,为自己在前朝乃至皇帝面前谋得许可。 在阿笙提到她的航道可以借道寒庆,绕过两国水师官道,直达北大陆的时候,众人还是心动了。 这些年,除了有协战权的裴氏航渡引,无人能通行军机阁兵力驻扎水域,这也让往北的生意只能走陆路。 一路穿行诸国,关卡甚多,每到一国都有繁复的手续和费用。 而且最北的庸国之外还有战乱,东境商贸往北大陆去多是艰难。 这其中道理大多与往西的航道一样。 只是这一次,她的船能借道寒州,也唯有她的航船敢去寒州。 这便是独一份。 阿笙用沙盘模拟北上航程,与众人解说许多,亦收到不少反馈,例如能贸易之物。 毕竟万象商会对于东境商行的了解还是更胜过阿笙。 看阿笙不卑不亢地与年长她许多的商会成员说得有来有往,一旁的白衣老者不由往窦盛康的身旁靠了靠。 “这丫头的话是你教的?” 窦盛康将杯盏放下,捋了捋胡须,眉目微挑,满是得意。 “她这航道自一开始就是她自己与西州王室谈的,如今不过挂在我窦氏的名下,她说得这些东西,我今日也是第一次听说。” 白衣老者啧啧两声,道:“想不到这歹竹也能出好笋。” 这话一出窦盛康差点被口中的茶水呛着。 “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衣老者睨了窦盛康一眼,“你家老大要有这能力,你还用得着这把年纪了还休息不得。” 窦盛康抿了抿唇,这话他倒是反驳不得。 白衣老者见他没话反驳,心里倒是高兴得很。 “女娃娃,你这些我们都听得明白,但我还有一问。” 闻此,阿笙才转过身来,看向白衣老者。 她还未能识得所有的人,不由看了看窦盛康。 窦盛康这才为她引荐。 “这是白家家主。” 亦是万象商会的另一名创会成员。 白氏与窦氏不同,白氏是纯正的商贾之家,家族延续亦有百年之久,但却是世代经商。 虽然是商贾出身,但白氏的身后却有着不止一国的大世族支撑。 窦氏用利与天家换权,而白氏则是以利与世族谋权。 阿笙知晓,这位看着和蔼的白老爷子是个厉害的人物。 她微微垂首,浅声道:“白爷爷,请问。” 阿笙这一开口便以晚辈的身份唤了白正德,这一下倒让人不好为难她。 这精明的盘算,白正德看在眼里。 老人家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赞赏。 “娃娃,我问你,你这航道虽能替商家节省不少,但这节省的银钱牵连着各国的利益。” “伤了他们的利益,又该如何抚平?” 往西的航道有西周王室坐镇,在东又借了公主的名义,背靠央国王室,那些国力不及两国的小国不敢多言。 但这往北的航道,却是要让陈国等大国将这块到嘴的肉吐出来,他们如何能肯? 毕竟东境诸国的贸易频繁,这里损失的定然会在别处找补回来。 如此以来,阿笙这航道不就是在做着损人利己之事么? 万象商会平衡各商行,断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出现。 阿笙闻此浅笑,“我的航道与路上运途并不冲突。” “怎么说?” 白正德挑眉看着阿笙,却见她依旧端着谦和的笑意。 “我的航船不走外海,而是直接借寒庆冲河,从内河道直抵漠河,再上北大陆,与陆上商道并不重叠。” 此话一出,在场的议论之声纷纷停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都在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寒州外海至今尚无民船敢去,而阿笙出口便是借道内河,听着倒似几分荒谬。 白正德神色微眯,细细地看着阿笙。 “娃娃,你可莫要诓我。” “自是不敢胡言。” 阿笙眸光温润,似说着寻常之事一般。 “况且北上首航我也是要同行的,若是白爷爷不放心,可派人随我一同去看看。” 闻此,窦盛康神色一沉,“你还要上寒州?” 阿笙浅浅地点了点头。 “我若只是在帝京安稳地远观,无论是航道的众人还是各位商户,又哪里肯真的放心。” “所以首航,我必然是要去的。” 第一百七十七章 再次出发 江水滔滔,几十艘巨大的商船停靠到岸。 窦氏商船北上首航引来码头不少人的关注,将货运的通道都堵死,最后是船舶司的人前来疏通。 码头上,一位年轻女娘身着藏海浮生长袍,长袍的兜帽为她遮挡着江边的长风,亦挡住了众人探究的目光。 与她并肩而立是一名身形高大的寒武卫,他身形如山般壮实,勃发的肌肉与骨骼似能一掌捏死一名成年男子。 因有阿大在,众人皆不敢靠近阿笙二十步范围之内。 此时,锦瑟手里拿着此次装船的货物文册,递给阿笙,而后低声道: “人已经以货物的形式装进了特制的箱内,全都在三号船底仓。” 阿笙低敛着眉目,点了点头。 “人手也准备好了,都是老手,只要能近身随时可以将东西换下来。” 阿笙翻了翻手中的册子,而后合上,浅笑着对锦瑟道:“辛苦了。” 阿笙此行之所以还要亲自去,除了安人心之外,便是为了陈国这几个探子。 根据他们去北境的人探得,这群人身上有一副北境边防图。 这与阿笙猜测的一样,但这些人十分谨慎,即便阿笙的人拿着信物,他们也不肯轻易相信。 至今也阿笙的人也没见过这副图到底张什么样,在这几个人谁的手上。 所以他们手中的东西阿笙还得想法子用她从袁家得到的旧图换下来。 这些人她可以送回去,但边防情报必须留下。 江边的风还是不免大了一些,阿笙忍不住轻咳了几声。 锦瑟见此不免蹙上了眉,又叹了口气。 这一趟阿笙坚持同行,怎么劝都没用。 此时,人群中一名身材略显肥硕的男子带着十几名身着船舶司吏官服的人走上前来。 他扫了一眼空旷的码头,显然最后的货物都已经装船完毕了。 “船舶司查货!” 男子一声大喝便看向阿笙,这一眼便看到了她身后的高大武卫,不由愣了愣神。 锦瑟见此微微蹙眉,船舶司的人早已经验过货了,况且片刻前,他们的人才离去,这群人又是做什么的? 她赶紧上前交涉。 阿笙微微侧头,却正巧看到人群当中有一名行为鬼祟的人。 他见船舶司的人来了便快步往人群反方向走去,而后窜进了距离码头最近的茶楼。 那茶楼靠窗的位子上,倒是让阿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容。 正是那赵知惠。 此刻,赵知惠坐在茶楼之上,端着几分挑衅的笑,遥遥地看着阿笙,而后浅抿了一口手中的杯盏。 “船舶司办事,你照做便是,哪那么多话?” 阿笙转眼便见锦瑟被那男子一把推开。 那人跨着步子上前,对阿笙喝道: “船舶司接到举报,称你这船上有违反律例之物,赶紧开箱接受检查!” 阿笙看了一眼身后的船队。 商船巨大,每一艘上面都载满了货物,这若是当真重新搬上岸启箱,航程便耽搁了。 商船借道是得向码头支付费用的,这般耽搁必会导致后面到岸的船只延误,这要多支付的银钱可不少。 阿笙抬步朝那男子走去,但那人因见到阿大随行,遂吓得往后退了几步,阿笙复又止步。 这样的胆子却敢来找茬。 阿笙还未开口,便听得一声厉喝。 “谁要查我万象商会的东西?” 人群末尾,一队人马缓缓而至,领头之人正是万象商会的管事越衡。 他的身后跟着二十多名武仆,就这般抬步走到了码头旁。 那自称船舶司吏官的男子对上越衡心中难免还是有些胆怯。 经营之人无人不识万象商会的越衡。 船舶司成日与漕运、商户打交道,自然也识得来人。 男子心下一沉,这赵四娘子可没告诉他,这是万象商会的东西啊。 但若是此时认错,不但有损舶司威严,更会被人当场抓住把柄。 因此他默不作声。 阿笙见越衡前来,当即让锦瑟将舶司发的同行文书拿了出来。 “大人,我们的货物可是接受过舶司的查验,当是无错的。” 男子看着文书上诛杀赤笔落款的“通行”二字,不由咬了咬牙。 他端起了笑意,朝越衡道: “越管事,你看,我也是奉命行事。” “的确是刚收到情报,说这船上有不妥之物。” “查一查也能按你我的心不是?” 男子端起了一副为难的模样。 “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越管事还是不要为难我吧。” 越衡扫了一眼那人肥硕的身子,神情淡漠。 “若要查便让章自鑫亲自来查。” 这章自鑫便是船舶司主司之名。 越衡身后是整个万象商会,但凡与商贸沾边的各司谁敢不给他面子。 男子见越衡是软硬不吃,他不由抬头看了看茶楼的方向。 却见那靠窗的位子上,已经空无任何人影,心下一沉。 这赵四娘子居然在此关键时候自己跑了。 阿笙顺着那男子的眼神看了一眼,便见他嘴边咒骂的话忍了又忍。 阿笙勾了勾唇,依旧端持着礼节。 “不如这样吧大人。” 听得她开口,船舶司的人不由抬首看了过来。 “我们货物既已装船,再卸下不过是浪费时间。” “既然大人怀疑我们船上有不合规矩的东西,不如登船检查。” 那男子听到这里,仿似找到了下来的台阶一般,正欲答应,却听阿笙继续道: “大人可随我们一同前往寒州……” “慢慢查。” 阿笙语带柔和,却让舶司之人如芒刺在背。 这寒州他们哪里敢去,一个个听得这话连连摇头,忙道不必了。 阿笙浅笑,“不能坏了规矩,既然有人举报,我们做买卖的便该配合大人检查。” 说着便对商船之上喝道:“来,请大人上船!” 话音刚落,便见几名身形高大如山的寒武卫自船舶之上走了下来。 船舶司的人见到这几人,当即吓破了胆,他们是万没想到,这商船上还藏着这么多寒武卫。 “不,不用了,真不用了。” 越衡看着那身形肥硕的男子连连后退,哪里还敢耍什么官威,方才开口替人说了两句。 “今早商会便收到了消息,有人恶意举报,所以白会长才让我来看看。” 听越衡开口,阿笙罢了罢手,那几名寒武卫当即停下了动作,在江风之中如桩木一般站在码头,再无动作。 越衡又扫了一眼那十几名再不敢直视阿笙等人的舶司吏官。 “都是些拿钱办事的奴才,没必要因他们与船舶司闹僵。” “白会长让我与您讲,入了万象,这许多事便不用您亲自动手了。” “这些闲杂人,万象会替您处理。” 闻此,阿笙浅笑着点了点头,转身间便见巷口,两名女卫将赵知惠“请”上了一辆马车。 阿笙知晓,越衡有自己的手段,遂又道了谢。 越衡垂首见礼,恭敬道: “那就祝姑娘一路平安。” 第一百七十八章 偷梁换柱 江水汤汤,有人轻敲舱门,阿大如猎鹰一般的眼神随即扫了过去。 阿笙收起那张北境的城防旧图,朝阿大罢了罢手,以示安抚。 门扉轻启便有一男子低身垂首而入。 这便是锦瑟安排的人,阿诚。 此人常年混迹赌坊酒场,没什么别的长处,唯有这偷梁换柱的手上功夫堪称一绝。 阿诚佝偻着身影,却是不敢抬首去看阿笙。 “东家,这几日我已经与那些人熟悉了。” “但他们谨慎,如何都近不得身。” “我按照您的吩咐,将饭菜打倒在几人身上,即便如此,他们也不肯脱衣换洗。” 阿笙知阿诚的难为之处,若是不知这东西究竟在谁的身上,又要如何动手? 阿笙听着阿诚的描述,微微蹙眉。 “难道这东西就在衣服上?” 自船队离开码头之上,这几人便被放了出来。 底仓潮湿,这几人虽然吃喝如常,但就是不肯换衣。 “这样,”阿笙开口道:“你告诉他们,抵达寒州口岸时,寒庆还会有一次查验,让他们届时重新藏入箱中。” “是。” 阿诚垂首,学着那些文士的抱拳礼,躬身退下。 阿笙看着舱外翻滚的江水,眉目并未松开,过寒州之后这几人便要下船,须得在那之前将东西换好才行。 又是半月的水上漂泊,寒州的岸口已经依稀可见。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队高大的人马在岸边等候。 待船体靠岸,阿笙便率先带人先行下船。 今日,她穿着利落长甲,长发用冠带竖起,几分飒爽。 来迎接她的依旧是越古。 越古以东境之礼相见,刚抬首欲开口,却见阿笙抢过话头。 “这一次,我给伽蓝王带来了一人。” 说着便见一名中年男子十分谨慎地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旁人一眼便看得出他心中胆怯,抓紧了身上的包袱,看到寒庆来使更是吓得一哆嗦。 “无碍!且上前来!” 听阿笙朗声道,那男子方才快速到了阿笙的身旁。 越古看着这个瘦弱的男子,委实不知有何用。 “这是我窦氏育种的师傅,他善于培育良种,我想伽蓝王若想要解决寒庆粮食问题,少不了这样的人才。” 越古闻此,眼中有光,他大笑道:“姑娘高义!” 阿笙罢了罢手,她看向那瘦弱的男子,慎重对越古道: “此番我重金相请,除了这名师傅无人敢随我出行,但他既然敢相信我,我必要保他平安归去,因此我想要越古使者一个承诺。” 阿笙定定地看着越古,正色道:“一年之后,无论成果如何,我都要窦氏的人完好无损地回到东境。” 看着阿笙慎重的神情,越古以拳靠在心口,垂首道:“我向您承诺,保证他的安全。” “不止是安全。” 阿笙打断了越古的话,她字字凿凿道:“他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寒庆便得全须全貌地还给我。” 闻此,越古右手的拳又重重敲了敲胸口,“定不负姑娘所托!” 得了越古这话,阿笙复才放心。 毕竟此后她的船队会定期上寒州,人是否完好她亦可派人去查。 交待完这些,阿笙复又看了看身后的船队。 江水拍岸,几十艘大船正在下一些货,那是上次阿笙答应伽蓝王的东西。 “越古使者可否帮我一个忙?” 阿笙忽然出声,越古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其中一个船体。 未久,一队人马上了商船,准确无误地从三号船的底仓搬出了几口大木箱子。 阿笙抬眼看向一旁的阿诚等人,他们当即会意,开始大声喊道: “大人,不可啊!这些都是矜贵的货,哪里能见水?丢不得啊!” 这一声声喊得煞有其事,阿笙不由揉了揉耳。 阿笙又看向越古,他愣了愣,而后配合地大声呵斥。 “丢下去!” 当即,几口大箱子便在江岸旁沉入水中。 阿笙早已准备好了人手在江边候着,算着时间将箱子全部打捞了起来。 待箱子重新上岸,阿笙当即命人开箱。 几个衣衫浸湿、已然昏迷的男子自箱中掉了出来。 越古不知阿笙这出戏到底是为了什么。 阿笙当即让阿诚掀衣服,然而衣衫扒尽,却不见东西。 “姑娘,他这背上是什么?” 阿笙作为女娘此刻已然顾不得礼法,她上前便见阿诚将几人翻转,那些的背后似用尖锐之物点刺着什么东西。 “点阵图。” 阿笙呢喃道。 原来陈国这几个探子根本就没画什么图,而是以军阵中点阵的形式将北境军事布防记录了下来。 阿笙细细地看着那些背部的点刺,已经是陈旧伤。 为了留下印记,他们一次又一次在伤好后重新点刺,反反复复,确保这些点阵能在自己的身上留下痕迹。 看到这,阿笙心下一沉,如此一来,这东西要怎么换才能不被人察觉? 唯时间最不可作假啊。 越古几步上前,看着阿笙颇为为难的模样,一问究竟,却是笑了。 “给他们全部套一层磨骨皮就行。” 阿笙微微一愣,听着越古缓缓道来。 大巫一族有一门手艺,以人皮为料,制成薄薄一层,再用特殊的药汁浸泡后,覆盖在真皮之上,这一层皮便会与自身肌肤紧紧贴合,不见缝隙。 但此皮不能久用,否则会侵蚀自身皮肤,再难取下。 “他们若套上磨骨皮,只需一个月自身皮肤便会与之相融,就算将皮扒下来也不可能再撕开。” 阿笙忽然想到了沈自轸的那副样貌,的确以假乱真。 难怪他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消失数日,怕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做磨骨皮需多长时间?” 越古看了看几人,“若只做背部,仅需数日。” 阿笙看着那几名昏迷的陈国之人,对越古道:“我商船还需继续北上,恐怕得拜托使者帮我再演一场戏了。” 一个时辰之后,待那几人醒来,便已经在牢笼之内了,与其一同关押的还有阿诚。 按阿诚口述,他们是被寒庆的人发现了,所以暂行扣押。 阿诚会算着时日在他们的饭菜中下药,方便越古的人为其穿戴假皮,而那假皮之上,则是阿笙稍作改动的点阵图。 待假皮穿好,越古又以彻底盘查货物为由,将几人留足了一月时间,确保东西再难取下。 此后,伽蓝王亲自点了几十艘从裴氏借来的船只,扮作阿笙的船队,待几人再次进箱之后,按照原定的计划将人往北再送了百里。 直到几人搭小船离开,依旧未发现,无论是船队还是自己身上的东西,都已经被人偷梁换柱。 第一百七十九章 逃不掉 年节将至,帝京上下一片和乐。 窦府亦挂出了红花吉字。 今日西关那边来了消息,窦晨曦已经接到了薛氏,不日即将返程。 而阿笙在北,却是没什么消息传回。 自过了寒州传回一封信报平安后,窦府便再未收到阿笙的信息。 安氏每日都要着嬷嬷去问一句,是否有新的信息。 想来她成日在水上,也不方便。 今日,窦府倒是收到了一张邀贴,是袁氏与赵氏结亲的帖子,而要邀请的人正是阿笙。 原本赵知惠品行无德,着实不堪为袁氏之妇,尤其是收买船舶司吏官寻衅滋事,而后被万象商会的人当场抓获。 她此前言行无状,本就在家受过,这刚放出来,又做下这等失格之事,赵氏家主对此很是头疼。 再加之袁家对此女的不满已经闹到了前朝,这亲事原本是已经就要作罢。 但不成想,就在此时,宫中传来消息。 皇后病重。 皇后膝下唯有大皇子,且年过十三却还未入主东宫。 皇帝对大皇子的不满意众人皆知。 而皇后一旦薨逝,那么继后人选大概率会落在如今最受皇帝宠爱的赵家双姝的身上。 赵氏姐妹一旦再诞下一个儿子,再加之赵氏在前朝的影响力,太子人选不难预料。 此事一出,众人皆知赵家势头难阻,袁家亦再未提退亲一事。 与之相反,两家将亲事提上了议程,并择在冬吉日结为姻亲之好。 赵氏的权势结合袁氏的底蕴,这两家的风光当真是一时无二了。 袁赵两家结亲当日,听闻公主府的人去了一趟辛氏,具体谈了什么便无人得知了。 暴雨之夜,一辆马车在帝京的街道疾驰,马蹄溅起了无数的水花。 这辆孤车一路发了疯似地往城门的方向跑去,就连险些撞到行人都未作停留。 城门处欲作盘查,卫兵见那马车势头不对,便做警戒。 但御马之人没有停下来的打算,看样子欲直接冲过去。 卫兵并未迟疑,两人手持长杖,俯身朝着那猛冲的马腿砍去。 车马倾翻,众人快速上前,欲捉拿车驾中的人。 却见一个容颜淑丽的女子自内露了脸,众人微微一愣。 其内之人,正是辛黎。 她面带惶恐地看了看来的方向,而后惊慌地抓着其中一人,脸上满是哭诉。、 “求求你,让我离开,我,我有银子,我给你银子!” 说着又摸索着身上的钱袋。 城门卫一脸莫名地相互看了看。 这没有文牒,他们自然不敢随意放人。 就在此时,群马踏水之声自身后传来,辛黎几分惊恐地看着远处疾驰而来的队伍。 辛氏府兵已然赶到,他们朝城门卫亮了亮腰牌。 城门卫便知,这女子当是辛氏之人。 正欲退却,却被辛黎抓住了胳膊。 “他们要杀我,你们不能见死不救!” 听得她这般叫唤,城门卫的人当即戒备地站到了辛黎的身前。 此时,骑兵的身后,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在大雨的夜中,这辆车马的出现带来的还有辛黎眼中的恐惧。 仆从搭好了马凳子,又撑开了伞,才从车马之上迎下来一名中年男子。 此人正是辛启正。 辛启正接过仆从手中的伞,缓步朝辛黎走去。 城门卫如何不识得辛家家主,当即收了阵势,低首告罪,而后连连退开。 但辛黎却如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迟迟不肯松开其中一人的衣角。 辛启正看着辛黎这番落魄的模样,随即抽出一旁府兵的长剑,斩断了被辛黎抓住的衣角。 也斩断了她最后的希望。 辛启正快速地将长剑收回,唯恐伤了辛黎的那张脸。 他看着一脸惊恐的辛黎,叹了一口气。 辛启正低身蹲下,将伞罩在辛黎的头上,一脸怜惜的模样看着自己这个最小的妹妹。 “你阿姊当年替了你,如今她命在旦夕,你忍心让她这些年的付出毁于一旦么?” 许是辛启正和蔼的神情让辛黎多了几分勇气,她连忙抓住他握伞的手。 夜雨让她手的温度变得湿凉,但辛启正却并未甩开她。 “兄长,我求求你,我不要进宫,我已经嫁人,我已经嫁人了啊!” 她的哭声在大雨滂沱中显得那般微弱和渺小,仿似稍有不慎便会被这大雨冲散。 辛启正用另一只手理了理辛黎耳旁的发。 柔声道:“你不是一直想与冼竹安和离么?” 辛黎一把甩开辛启正的手。 “可我不要进宫!” “二姐因为你们的那些权势斗争,在宫中关了一辈子,她是因为心气郁结而病重啊!” “她人尚未咽气,你们便这般急不可耐地要将我送去。” 辛黎的情绪接近崩溃。 “兄长,我求求你,谁都好,不要送我去,我不要去……” 看着辛黎垂头痛苦的神情,辛启正却毫不动容。 他微微抬起辛黎的头,细细端倪着她这张淑丽的容颜,声音如这寒夜一般幽凉。 “可皇帝就爱你这张脸啊。” 辛黎闻此瞳孔微缩,似是怒极,“那我就毁了它!” 说着便要去抓自己的脸。 辛启正用力甩开她的手,从自己的腰间拔出随身的匕首,而后将刀柄倒转递给辛黎。 “那些无用,用这个。” 辛启正看着辛黎微颤的手接过刀柄,刀锋尖利,在她手腕的翻转中闪过一抹寒光。 辛黎看着手中锋利的匕首,一时愣了神。 辛启正就这么冷静地看着辛黎,她握着刀柄的手越收越紧,却迟迟不见落下。 良久,辛启正起身,他略带轻蔑的眼神扫过辛黎。 他知道,辛黎自小爱美如命,哪里肯真的毁了自己最骄傲的东西。 辛启正放缓了语调。 “你自小便从未缺衣少食,即便我放你离开,没了辛家的支持,你可能凭自己在外面体面的活着?” “出了这帝京遍地都是流氓悍匪,你一个女娘可有自保的武力?” 辛启正看着辛黎低垂的头颅,他虽看不到她的神情,但却明白,自己这两三句话足以让她认清现实。 世家大族没有白养的女儿,辛家亦不例外。 见辛黎一副颓势坐在地上,久久不能回应自己,辛启正弯下腰,伸出了手。 “跟我回去吧。” “你的未来该是富贵无极的。” 这也是为了弘文好…… 念及此,辛启正的眸光不由沉了三分。 或许是这诱哄之声过于动听,地上的辛黎缓缓抬眼,麻木的瞳眸看向递给自己的那只手。 她不由想到了小时候,兄长也是这般牵着她去买凤仪阁的群裳。 良久,她缓缓搭上了那只熟悉的手,心中却已经是一片死寂。 第一百八十章 提拔 帝京城中不二茶馆内,客似云来。 靠街的茶位上,众人纷纷侧头看向对街的方向。 那里原本是帝京一家数一数二的大酒楼,但这不过三日功夫就被人盘了下来。 如今牌匾被撤,换上了“清风馆”的牌子。 “听西街的张先生说对面那里将来是要做一个清谈馆。” “这寸土寸金的地方?” 那人煞有其事地低声道:“可不是么,听说馆主人是有大背景的,才能让醉月楼放弃这地界。” 另一人闻此,也不由跟着压低了声音。 “你说会不会带天字背景?” “圣上推新政时便有言论说上面现在欲提拔寒门清流。” 对方听闻这话,砸了砸嘴,“难说。” 说着,他抬起杯盏低抿了一口,“咱们啊,走着瞧吧。” 此时,街道之上,一辆素朴的马车缓行而过。 车驾之上,沈自轸轻掀帘幕,神色淡漠地扫了一眼那正在装潢的清风馆。 新政余波未平,但好歹这一次并未再掀起大浪,他便趁着轩帝心思张狂之际,再次谏言。 聚集寒门清流之势配合民论阁为皇帝在民间造势,以对抗世族文士的言论。 轩帝欣然纳受此建议。 那清风馆是由民论阁着人置办,选择这么一处地方便是为了造声势,吸引更多的寒门清流。 沈自轸放下帘幕,收回了神色。 车马滚滚,很快便消失在了主道之上。 西城门的方向,今日窦氏女眷都候在了此处。 只因今日窦晨曦便要带着薛氏返回帝京。 寒风几缕,吹着冻人,傅荣华劝安氏上马车去等,却被她拒绝了。 “若她到时却见我不亲自相迎,怕她觉得我端起作派。” 安氏以此理拒绝,便跟着众人一同候着。 约至午时,众人方才见到窦晨曦一众自郊外遥遥而来。 傅荣华看着那一车车的箱子,略有些疑惑。 这怎么带着去的东西,又给带回来了? 众人就看着风尘仆仆的车马停了下来,当即迎了上去。 车队中间一辆马车上,窦晨曦自上面跳了下来,又去迎另一辆马车之上的老妇人。 待薛氏露面,众人还是难免心中一沉。 这短短时光,原本那个眼中有光的矜贵老夫人如今却是面容枯槁,苍老了许多。 “怎么会这样……” 傅荣华喃喃道,见安氏看了她一眼,又赶紧捂住了嘴,不敢多言。 安氏赶紧迎上去,端起了和煦的笑。 “老姐姐,身体可还好?” 薛氏疲惫的眉眼看向安氏,眼眶中瞬间涌出了热泪,而后猛地点头。 “还好,还好。” 傅荣华又赶紧去看窦晨曦,见她人消瘦了一些,其余都还好。 她又看向窦晨曦身后的那一车车的东西。 “怎么又带回来了?” 窦晨曦闻此眉目微垂,她看了看薛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那里也没什么人了……” 薛氏缓缓开口,“两个月前山体塌陷,都埋里面了,剩下的……” 薛氏顿了顿,“西关有一名恶吏,与关外的人牙子有些关系,流放到那里的一些年轻女子和孩童,不少被他偷偷卖了……” 薛氏的话说到这里便未再继续了。 众人省得,魏氏的那些女娘与孩童多半是被人偷卖了。 谁人能想到,好不容易保下的一族性命,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竟是死的死,散的散。 窦晨曦抚了抚薛氏的背,道:“此事我还不知要如何与魏徵讲。” 魏氏众人在西关遭遇这般大难,显然帝京并未派人告知安南关。 毕竟在皇帝眼里,若是魏徵得知族人逢此大难,未必还会再听帝京的指挥。 众人沉默,最后还是安氏拍了拍薛氏的手。 “你还活着便是徵儿的福气,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 说着便将薛氏牵至自己马车之上,要与她聊聊帝京的一些趣事。 安氏的态度让窦晨曦一连多日沉重的心终是松了松,这才命车队随窦氏人马返回城中。 然而这一行,傅荣华却是一路无言。 至晚膳过后,将薛氏安顿好,她复才去了安氏的院内。 此时嬷嬷正在为安氏松着腿脚,今日在城外站了许久,安氏便觉得腿脚酸胀。 烛火之下,傅荣华神色微沉,安氏知晓她看到了薛氏如今的模样,对于晨曦的婚事定然是有话说的。 “你先下去吧。” 安氏让嬷嬷先行退下,遂让傅荣华在一旁坐下。 见她低垂着头,不知如何开口,安氏道: “可是为了晨曦?” 傅荣华点了点头。 “如今魏氏这般模样,魏徵也不知何时才能定下来,晨曦这般耽搁着,我心中自是担忧。” 安氏闻此,不由叹了口气。 如今魏氏成了这般模样,傅荣华心中难免有芥蒂,况且她也说得对,晨曦的年纪再耽搁不得了。 “这样,明日让升平往安南关去一封信,报个平安,再鞭策他一番。” 傅荣华得了这话,眉间的愁云亦未散几分。 安氏知晓她的担忧,她心中忧愁女儿的婚事,但又因礼法规矩,发作不得。 安氏倾身拍了拍傅荣华的手,以示安抚。 “有窦氏在,便不会苦了晨曦。” 得了安氏这话,傅荣华也只能暂时作罢。 而窦氏的信件刚发出去未多久,朝中便传来消息。 魏徵再获战功,皇帝决定提拔其为中郎将。 而此战中主帅卫琏遇袭伤重,因此天家授命魏徵暂代其责。 等卫琏伤势好转,再入京听封。 此消息一出,便有不少宾客前往窦氏恭贺。 世所周知,这魏氏一门就剩一个老夫人,窦氏在魏氏微末之时并未放弃魏徵,如今他提拔得如此迅速,这风光自然少不了窦氏的一份。 众人都说是窦氏押对了宝,俨然将魏徵当成了窦氏的儿郎。 唯有安氏看着这满庭的贺礼,一时沉了眉目。 魏徵可不是入赘,如今他正是得意之时,若是窦氏当真拿捏着那点情义让他失了颜面,难免会让人心生隔阂。 当即与薛氏商量为魏徵另开府门之事。 但魏氏在京资产已经全数查抄,哪里来的资产给他置办宅府。 面对薛氏的为难,安氏反倒轻松,便直接让人将对府的宅子买了下来,另作魏府。 这满庭的贺礼也全都命人搬到了魏府,由薛氏做主收下。 做完这些,安氏复才安心。 不该窦氏的风光,一分不占;但该给窦氏的交待,亦一分不可少。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上位 冬去春来,又一年。 帝京码头之上,女子带着兜帽自一艘商船之上缓缓走了下来,她身后跟着的高大武仆令人不由频频回头。 女子放下兜帽,露出白皙的容颜,她目若珠玉,流转间似飞星入眼,一双眉目随着年岁的增长更显温润。 此人正是阿笙。 原本船队返航的时间会在今年末,但是裴氏瞰卫在她抵达北大陆之时,为她传来了一封信。 信内含两张信纸,一张道明了魏氏族人在西关的遭遇,另一张则是讲了安南关之事,末了附了一句简短的话。 “卫琏重伤,魏徵即将上位,此人恐生反意。” 短短一行字,却让阿笙心中一片寒凉。 她这一行多在海上,收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数月。 阿笙自知再耽搁不得,而航道那边如今还有几位主事坐镇,所以她便提前返航了。 阿笙返回窦府之时,正巧遇见别府张灯结彩,满是喜庆之色。 她拉了一人来问才知,是魏徵即将归京与窦晨曦完婚。 这一日长房盼了许久。 阿笙眉头微蹙,当即去往了安氏的院内。 此时,安氏正与薛氏在话家常,听得嬷嬷道,二姑娘回来了。 安氏欣喜,遥遥便见阿笙就连衣帽都未来得及换下,便匆匆赶来。 “怎么了这是?这般匆忙?” 阿笙见薛氏在此微微一愣,而后低身向两位老夫人见礼。 她本是有话,却又咽了回去。 “我回来得匆忙,定要先来见过祖母,安祖母的心才行。” 安氏此时心喜,倒也未再多问,又将别府的喜事告知阿笙。 如今,婚期已定。 阿笙闻此,开口问得却是别的事。 “我回来得匆忙,听闻卫琏小将军在安南关遇袭受伤?祖母可听闻他伤势如何?” 安氏闻此不由叹了口气,“伤及肺腑,一剑洞穿,虽然命是保住了,但坏了根骨,此后想再上战场便难了。” “说是休养了小半年,终于能动身了。” “此番魏徵归京,便是要将卫将军送回帝京,安生修养。” 阿笙听完这话,当即与安氏见礼。 “还要与阿姊道喜,孙女先行退下了。” 说完便转身离去,就连孙嬷嬷刚端上来的茶水都未喝上一口。 安氏不由失笑。 “还是冒冒失失的。” 阿笙转身便往别府而去,甚至一路小跑了过去。 此时的窦晨曦正在试穿婚服,这服饰已经着人改了三次,如今这一身她方才满意。 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窦晨曦眼带柔软,她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二姑娘?” 听得侍女唤,窦晨曦在镜中便将阿笙自院外匆匆赶来。 窦晨曦眼中有喜,“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然而阿笙看着窦晨曦眼中的喜色,到了嘴边的话亦不知如何开口了。 “怎么了?” 窦晨曦见她面色不甚好,而后屏退了左右。 阿笙微微低垂着头,却是沉默不语。 半响,她忽而抓住窦晨曦的胳膊,抬眼一脸正色地看着她。 “阿姊,我有话想说。” “你说。” 窦晨曦牵着阿笙坐了下来,听她细细说。 阿笙思索了片刻,她唯怕自己的言语不到位,让窦晨曦心生芥蒂。 “我收到消息,卫小将军此番受伤恐怕与魏徵有关。” 忽闻此话,窦晨曦眉目几不可闻地蹙了蹙,却又怕自己听错了什么。 “你说什么?” 阿笙这才娓娓道来。 根据裴氏瞰卫的消息,卫琏此番受伤的情形与上报帝京的俨然不同。 卫琏并非是伤在战场之上,而是在主营帐内遇刺。 他是先遇刺,才出现小规模敌袭,而非是帝京收到的,因敌袭受伤。 镇南军多是卫氏拥趸,谁人会对卫琏动手? 而若是从结果来看,魏徵便是卫琏受伤的最大利益获得者。 阿笙此刻怀疑,魏徵在此时提出与窦晨曦完婚,便是想将窦氏拉到同一条船上。 有了窦氏的财帛,便足以保他兵强马壮。 窦晨曦听完阿笙的话,却是愣了神。 她看着屋内的光阴在春风之下变得斑驳,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可这些都是你的猜测。” “但若是真的,等你与他完婚,你便是他手中挟制窦氏的质子,那时可就没得后悔了。” 女子嫁人如再造人生,若是窦晨曦当真嫁错了人,不仅是她,就连窦氏将来都恐遭祸事。 窦晨曦微垂着头颅,她听得阿笙的话语,置于膝上的手不由抓紧了锦缎之上那一对鸳鸯。 她缓缓抬眼看向阿笙,“阿笙,帮我确认此事,我不要紧,但不能让他牵连了窦氏。” 阿笙眉目微沉,“但现下婚期已定……” 窦晨曦默了默,而后道:“只要魏徵还未回京,这婚事便办不得。” “他们月前出发,应当就是这两日抵达。” 说着她抓住阿笙的手,谨慎地嘱咐道:“我来拖延家中。” “阿笙,一定要帮我弄清楚此事。” 窦晨曦眉目微蹙,她抓着阿笙的手不由用上了力。 阿笙应承了下来,当即点了马,带着阿大便出城,往卫琏等人归京的方向而去。 待傅荣华得知阿笙归来,便来寻她时,却见窦晨曦一个人坐在屋内阴暗的角落里,神色暗淡。 而此时往京郊的方向,两批快马疾驰而过。 阿笙此刻顾不上自己疲乏的身子,只想着在魏徵等人入京前将人拦下。 卫琏受伤,他们这一行定然走官道更平稳。 阿笙算着卫琏等人出发的时间和中途可休息的地方,终是在帝京南出城未久的一个镇上遇上了镇南军护行的队伍。 阿笙遥遥地便见到魏徵点了几人随他离开,看样子是往药铺的方向去。 借着这个机会,她让阿大撂倒了门口戍守之人,自己则侧身潜进了屋内。 屋内昏暗,并未点燃烛火。 阿笙刚进屋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一旁的案几上还放着一个空了的药碗。 她不由蹙了蹙眉,看样子卫琏当真病得不轻。 “阁下所来何事?” 一个声音在阿笙的背后幽幽响起。 阿笙转身便见一把长剑抵在颈项之间。 寒光锋利,下一刻卫琏看清来人,微微一愣。 “笙姑娘?” “你怎么来了?” 但就是这么一句话,却是引得他剧烈地咳嗽。 然而阿笙面对他的这句疑问却并未开口。 她睇了睇自己颈项间的长剑。 卫琏在看清她是谁之后,却仍未收剑。 第一百八十二章 都是我自己的 见阿笙看着颈项的利剑,卫琏却并未立即收剑。 但奈何,他咳得有几分猛烈,手中的剑险些握不住,阿笙便趁机躲了开。 阿笙见他咳得厉害,心生不忍,还是寻到屋内的茶壶,为他续了一杯水。 良久,卫琏方才缓过来。 “听闻笙姑娘北上,怎么会出现在这?” 听得卫琏这话,阿笙微微一愣,她微凝着眉目端着卫琏。 “安南关军事紧急,卫小公子却关注我的去向?” 在见到卫琏之前,阿笙一直以为魏徵是此事的关键,但现下,她脑中却忽然浮现一个猜测。 莫不是卫琏亦是知情。 他身在安南关却在意阿笙的去向,择了一个她不在帝京的日子返京。 怎么看都像是在避开她。 “但是为何?” “镇南军你拿到手了,我自问亦践行了当日承诺。” “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忌惮?” 卫琏闻此微微抬头,他的唇色因咳嗽而有些鲜红。 他知道,阿笙能亲自到这里来见自己,多少是知晓了什么,便也未多隐瞒。 “轩帝将我害成这副模样,而你却为他女儿做事……” “笙姑娘,这一次,我们都输不起,自然须得谨慎些。” 阿笙听闻这话愣在了那。 “轩帝害你?” 卫琏看了一眼案几之上空了的药碗,又是一番咳嗽。 “他知晓我身子弱,须定期服药,所以买通了医官,在我的药里下了东西,待我发现之时,身子已经坏了……” 卫琏的话十分清浅,但这手段阿笙却十分熟悉。 这与先帝对裴钰用的是一个招数。 只不过裴氏早早警觉,那些补药,裴钰一口未进。 “我不甘心卫氏数代人守了一辈子的镇南军就这么被一个谋害我的人收回去,但也知道,若再在安南关待下去,我怕是在劫难逃。” “而魏徵,他的族人因皇帝之举,几乎在西关死绝了……” 说到这里,卫琏似乎想到了自己的父兄,他勾了勾唇角。 “有些事,我不得不做。” “所以,我才与魏徵想出了这出戏。” “皇帝误认为这场刺杀是他的忠心之举,便将中郎将的位置给了他,待我离开,他便会正式坐上我的位子。” 他们这场戏中戏,让轩帝主动为魏徵的上位铺平了道路。 卫琏顿了顿,他看了看阿笙。 “但魏徵担心,镇南军如今的军饷大半从你这里得来,而你我二人并非有什么牢不可破的谋约……” 而若能与窦晨曦尽快成婚,便能将窦氏彻底绑上这艘船来。 如此的关系才算牢固。 但卫琏的话终究没有说下去,毕竟将一个无辜的女娘牵扯进来,这件事并不光彩。 卫琏说了这许多,阿笙却并未开口打断他。 待他说尽,她方才缓缓开口。 “所以魏徵将来是否会反?” 阿笙这问,问得直接,她话语落处,满室寂静。 阿笙必须承认这世上最难谋的便是人心。 如今魏徵与卫琏被轩帝逼得上了同一艘船,所以阿笙须得知道这艘船到底是往哪去。 卫琏倒是没想到,阿笙这话说得这般直接。 他微垂着眉目,却是闭口不答。 “二姑娘有话不妨直接问我!” 屋外一人朗声道。 魏徵返回见戍守之人尽数被料到,心下大骇,本欲闯入,但阿大戍守,他委实无法,遂才在屋外喊话。 闻声,阿笙打开了门,让魏徵走了进来,自己则是往阿大的方向挪了挪。 魏徵进屋,将刚抓来的药放在一旁,遂才转身对阿笙道: “姑娘这问想我如何回答?” 阿笙缓声道:“如实答。” 魏徵抬了抬眉目,“并无此意。” 他低敛着眉目,声音轻缓。 “我自知以武力可征天下,却难平人心。” 魏徵目色坚定,静静地看着阿笙。 “这些年我们在边关打了数不尽的战役,其中不少流民都跟皇帝有关。” “他们替皇帝滋扰南边的部落,让其多年不得发展,难以成国,又因受朝廷补给,根本打不尽。” “权势之争,将士流血,而百姓遭殃。” 魏徵的神色变得几分晦暗,他想到了西关的族人。 “我如今没什么念想了,就想守着安南关,还一方太平。” “所以我需要镇南军。” 魏徵清楚,自己与皇帝并非一路之人。 也因此,镇南军的军饷便不能为天家所拿捏。 阿笙为合德谋划,这件事终难安他的心。 听完魏徵的话,阿笙故作困惑。 “可这件事与你娶我阿姊有何关系?” 阿笙笑得几分刻意。 “你们该不会以为此前给你们的军饷是来自窦氏?” 见二人神色一滞,阿笙缓声道: “我祖父是个谨慎的性子,除了天家谁都别想打他钱财的主意。” “他一生经营却从未沾军械等物。” “你们难道以为他会为了一个尚未成亲的孙女婿便拿出那么多的钱财去养什么军队?” 阿笙看向魏徵。 “你我可一赌,即便阿姊嫁给你,若你要想窦氏拿钱填补军饷,看他是会给你这个钱财,还是会连带着将阿姊一同扫地出门。” “那此前……你给我的银钱是?” 卫琏一出声便又是忍不住地咳嗽。 阿笙转眼看向他,勾了勾唇。 “那是我自己的。” 阿笙的声音在这静室之中更加显得清亮。 “航道是我自己的,钱是我自己的,将钱给你们镇南军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甚至劝说公主让人在前朝谏言,在南边种树,都是我的主意。” 阿笙定静地看着那二人,她不由想起了自己离开前,窦晨曦无助的神情。 她须得让二人的谋划远离窦晨曦。 “所以你们是不是一开始就搞错了谋划的对象?” 魏徵微眯着神色看着阿笙,似乎并未完全相信。 阿笙看着魏徵,忽而嗤笑了一声。 “你们这般关注我的来去,倒是未听过我如今已经是万象商会的一员?” 魏徵虽多年不在帝京,但万象这个商会他却是知晓的。 可以说这个商会拿捏着央国商贸的命脉,这里的一席便足以代表一整个商行。 听闻阿笙这话,他神色复才松动一些。 见魏徵眸色有变,阿笙遂继续道: “我阿姊一生安顺,在你魏氏临难之时未舍弃于你,为了你独自走西关,对薛老夫人亦是敬顺,你便是这般回报她的?” 她的话还是让魏徵错开了目光。 他自知对于窦晨曦是心中有愧的。 阿笙此刻转眼看向卫琏。 “卫小公子,我的钱财只给盟友……” 说着她摇了摇头,“哪怕你们谋的是秦山以南的自治权,也须得拿出诚意来问我,而不是与我玩阴谋。” 果不其然,自治权三字一出,阿笙便见到卫琏的神色微微一变。 魏徵那些好听的话,说给别人获许会热泪盈眶,但阿笙自小便浸淫权谋,她哪里会全然相信。 她反而想起了曾经的夏国,那个在央国之前,在东境大陆屹立最久的王朝。 夏王重武,予武将自治之权,从而造出了许多封疆大吏,各军阀自治独立,最终导致了家国因内乱而散。 魏徵的话在阿笙的耳中听出来的不是大义,而是谋权。 而轩帝如今有意扶持武将,魏徵所谋未必不可得。 若他当真谋得了秦山以南的自治权,其实对于阿笙和窦氏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对于窦晨曦而言,她要面对的便是一个成日里谋划自己的丈夫。 所以她的态度必须做足了。 “笙姑娘……” 卫琏话未尽,却被阿笙打断。 “不必多言了,话语轻飘做不得准,我一向看的是人怎么做。” 说完这话,她的目光落在了魏徵的身上。 阿笙看向魏徵,定静地道:“去与我阿姊坦白,她的态度决定了你我能不能谈下去。” 看出魏徵的迟疑与挣扎,阿笙未再多言,她扫了二人一眼,便转身离去。 待阿笙离开,卫琏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钱在她手上,咱们还当真拿她没办法。” 魏徵听得这话却是哭笑不得,他看了一眼屋外的方向,亦是一声长叹。 此时一名小兵忙不迭地跑上楼来。 “将军!” “何事这般慌张?” 魏徵将人喝止,却见那小兵看着二人,支支吾吾道: “那姑娘把将军的马车给抢走了……” 此话一出,半响的沉默,最后却是卫琏率先笑出了声。 他看着魏徵无奈的神情,开口道:“你准备准备,上窦氏请罪吧。” “她话既未说死,要的便是你的态度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感到不适 帝京的清晨,一辆马车在窦府门前缓缓驶停。 门房见到上面下来的人是阿笙便赶紧入府禀报。 但阿笙却不似寻常去安氏的院内问安,而是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内。 小桃得闻她回来,赶紧来看。 “姑娘,你这一趟趟跑得这般匆忙,夫人他们可担心……” 话未说完,却见阿笙闭目靠在床边,脸色有几分苍白。 “怎么了这是?” 阿笙抬了抬眼,朝小桃罢了罢手,让她不要惊扰到旁人。 她自海上刚归来,未得休息便又往外赶,在离京的路上便感觉心力不济。 她与魏徵等人谈完便只觉浑身卸了力一般,脚步亦有几分虚浮,所以才换乘马车,就是唯怕在路上遇上什么意外。 “我去叫大夫。” 未久,老族医便被小桃连拖带拽地带到了阿笙这边。 这一番动静将府内都惊动了,阿笙小憩之时隐约觉得有不少人来了又走,进进出出,有些繁闹。 但后面的事,她便也管不了了。 现下,她需要休息。 待阿笙再次醒来便已经是次日的午后。 小桃听得动静方起身查看,见她醒了满是欣喜。 昨日,阿笙昏睡的模样吓坏了府内众人。 大夫探过脉后,说是忧思过度加连日没能好好休息导致的。 药还是那些药,也还是那番嘱咐。 这丫头不可多劳累,消耗过度,恐生疾。 倒是窦晨曦见阿笙这模样掉了好些金豆子。 小桃将阿笙扶了起来,让人靠在软垫上,让她进了些吃食,才把熬好的药端了过来。 阿笙看着那碗浓稠的药汁就蹙眉。 小桃笑话她,平日里不怕爬山涉水地吃苦,就怕这碗里的东西。 阿笙不禁她笑话,取过碗就喝下,还是被苦得变了脸。 小桃熬药遵循医嘱,老是往浓了熬,按阿笙的话就是“熬个药能下死手”。 见阿笙没事了,小桃方才松了口气。 “您昨日那模样,当真将人吓坏了。” “今日魏家公子入京,大夫人他们都去了对面。老夫人特意吩咐了,让您就在家歇着,别去凑热闹了。” 阿笙敛了敛眉目,并未回这话。 是了,按脚程,魏徵他们与自己该是前后脚到的。 “对了,大姑娘给您留了话。” 小桃想了想,继续道: “哦,她说什么她会自行处理,让你好好休息。” 阿笙点了点头,便也不多询问了,毕竟婚事是窦晨曦与魏徵的事。 但这般躺着她亦觉得甚是无聊,她探了探小桃的神色,几分讨好地笑着。 “小桃,我想吃城东醉月楼的糕点了。” 小桃睨了她一眼,知道她这是在家关不住。 “您别想了,醉月楼已经没了。” “没了?” 阿笙略有些惊讶,醉月楼在城中的生意可是不错,她离开不过数月,怎么说没就没了? “那里现在改成了清风馆,是文士清谈之处。” 闻此,阿笙一把抓住小桃的手臂,吓得小桃以为她又觉得不舒服。 “那醉月楼的大厨呢?” 阿笙惦念着那厨子许久,也派人去探过,但他念老东家的恩情,不肯来窦府做工。 “我哪里知道。” 阿笙问完也知小桃的答复,遂翻身下了床。 “姑娘,老夫人让你好好休息。” 阿笙一边往梳妆台走,一边对小桃道。 “祖母他们今日都去了对面,哪里管得了我,我们快去快回就行。” 果如阿笙所言,因魏徵返京,对面的魏府热闹非凡。 魏徵刚进中郎将,主帅卫琏便因身体不适即将归京修养,有卫琏亲自举荐,副帅的位子他便是坐稳了。 在皇帝重武的今日,他便是满帝京最炙手可热的新贵。 阿笙扫了一眼魏氏门前的热闹,送礼的人都推在门前,恨不能全都挤进去魏氏不算宽阔的门庭。 阿笙未在多看,转身上了马车。 阿笙看好的这位厨子坐在城东的二桥巷里,还未到巷口,阿笙的车马便被迫停了下来。 小桃去探了探才知晓,是帝宫有贵人去了巷内。 此刻的二桥巷外聚满了人群,都是来看热闹的。 阿笙掀开帘幕,却只能看到乌泱泱的人群,巷口的那株大树都被人群推攘地落叶纷纷。 阿笙在外只能看着一队人马来了又去,似乎还有宣旨的内官。 等了许久,待帝宫的人离开,人群方才渐渐散去。 阿笙下了马车去查看,却见巷内一户人家的门口挂上了红色的绒花,这是受了皇帝钦点。 “小桃,你快去问问,是不是那方大厨的府门?” 小桃赶紧去问,未久便回来报,被皇帝钦点入宫的正是阿笙要寻的人。 阿笙有些莫名,这御厨的人选向来讲究,不仅得会做宫廷菜,还得出身良好。 若阿笙未记错,这方大厨是个奴从出身,这如何能达御厨的标准。 “方家的人说,是贵妃娘娘喜欢方大厨的手艺,圣上为了讨娘娘欢喜,复才破例将方大厨请进宫中,为娘娘烹食。” “贵妃娘娘?” 阿笙离开之时,宫中可还没有这号人物。 小桃点头,笑道:“辛贵妃啊。” 阿笙神色微愣,“哪个辛贵妃?” 闻此,小桃赶紧摆手,让阿笙小声些。 她走近了些,复才道:“便是那辛三娘子。” 阿笙目色微愣,“辛黎?” “哎哟我的姑娘,可不兴唤娘娘的大名啊。” “可她不是……” 嫁人了么? 阿笙不由想起了秋猎之时,辛黎带着飞扬的笑意,道出自己从前的荒唐。 她道自己不愿入宫。 小桃低声道:“前日里我听夫人他们聊天,说是皇后娘娘身子如今一日不一日,辛家才将三娘子送入了宫中。” “前日里让她与冼大人和离,次日就送进了宫。” 听得这话,阿笙觉得心中微微有些沉。 辛黎那般肆意而活的人,却还是被家人当作权势的礼物,送到了宫中。 “不过,辛贵妃自入宫之后就颇受圣上宠爱,听闻如今更是专房之宠。” 小桃这欢喜的言论不知为何让阿笙蹙起了眉头,略微感到有些恶心。 辛黎那般爱美之人,如今却要日日面对轩帝那年迈的身躯和肥硕的容颜。 阿笙抬了抬手,制止了小桃。 “姑娘可是不舒服?” 阿笙蹙眉,并未道明自己这不适是与身体无关。 “回去吧。” 阿笙未在多做停留,转身登上了马车,又悄悄地回了窦府。 第一百八十四章 学无贵贱 自魏徵归京之后,圣上念起祖母年迈,又久未相聚,因此同意魏徵在京多待些时日。 这几日魏府的门槛险些被京中世族踏破,但自第一日问候过后,窦氏众人便再未去凑魏府的热闹。 而窦晨曦更是连面都未露。 在魏徵归京的第五日,窦府收到了魏徵的正式拜帖。 彼时,阿笙还在自己的院子里懒吃着果肉。 她到这个季节便有些贪凉,让人在后院弄了个“冰窖”,里面放满了冰砖,就用来给她镇果子。 嬷嬷见她这副懒散的样子,不由叹气。 “如今大姑爷这般出息,可咱们未来二姑爷的影子都没个着处,姑娘再这般懒散下去可怎么得了。” 阿笙咬了一小口果肉,心情倒是不错,她也不看那嬷嬷,笑道: “那我就赖在家里,让嬷嬷伺候我一辈子。” 她这话让嬷嬷不由失笑。 此时小桃从前院回来,低声与阿笙道: “先拜会了老家主,又去了别府见大姑娘。” 这说的便是魏徵。 听闻这话,阿笙便坐起了身子,将手中的果叉轻巧地丢进了琉璃盏中,听得叮当作响。 “咱们出去走走吧。” 小桃微微一愣,她原以为阿笙是等着魏徵,现如今人到了,正该等着见礼,怎么又要走? 嬷嬷替阿笙理了理群裳,今日她穿上了文士服,这一看便是早准备好了要出门。 “不等等大姑爷?” 阿笙端起了谦和的笑,“我一个小辈,见不见无妨。” 阿笙将话撂在这便带着小桃出了门。 阿笙刚出府门便见魏徵与窦晨曦二人一同从别府走了出来。 魏徵低垂着头正与窦晨曦说着什么,引得窦晨曦频频低笑。 看样子二人的隔阂是解了。 阿笙放下帘幕,便听闻马夫问了一句,“二姑娘要去哪?” “清风馆。” 这便是近日城中最热闹的地方。 听闻这清风馆中挂了十副大家之作,许多都是旷世绝迹,引来不少文人雅士品评。 也为那里带去了最初的人气。 清风馆的茶位昂贵,但主人家却允许众人以文墨抵茶钱。 清风馆每日都有一题,能答出者则可免当日的茶钱。 这几番噱头便引来了不少有真学识之人,他们成日里在清风馆谈风月、聊正见。 在清风馆内,没有高官贵子,各人凭本事一较长短。 而真正让它在清流文士中名声大噪的,还是这清风馆内的言论居然能上达天听。 清风馆内众人所谈并非言之无物,而其中一两则建议,居然被天家纳受,于前朝颁布。 正是这一点,让清风馆如今成为帝京城中众人热议的焦点。 阿笙行至馆内,便得文仆接引,她略有些意外。 这里当真不同于普通的清谈馆。 “姑娘可要寻一处僻静的地方?” 阿笙抬眼看了看高悬的十副佳作,落眼便见一楼的角落里,天光正好照亮了那人一袭雅白色的素服。 听闻因他谏言,文无贵贱,天家应广听天下文士之言,才有了这清风馆。 众人皆知,如今前朝多是世族之人,而如今民间有了这能上达天听的清风馆。 所有人都认为,天家这是在新政一事上看到了寒门清流的作用,欲用之以对抗世族之流。 前朝亦以这清风馆无正式管辖,恐出妖言惑众之辈为由,反对之声高涨。 如今风波正乱,但这惹事的倒是跟个没事人一般在这里喝着闲茶。 阿笙指了指角落的方向,与那文仆道: “我与人有约。” 文仆见此,遂低身退开。 沈自轸低抿了一口手中的杯盏,抬眼便见阿笙笑眯眯地朝自己走来。 她许久未穿文士服,这一眼倒让他想到了燕城之时。 人群杂乱中,一个清丽的女娘身着文士服听着旁人闲聊他儿时的故事。 “家里的事解决了?” 阿笙自顾在沈自轸的对案坐下,勾了勾唇。 “还没,不过快了。” 阿笙环顾了一眼这馆内,对上沈自轸清灵的眉眼,问道: “这清风馆到底怎么回事?” 闻此,沈自轸敛了敛眉目,唇边带上了笑意。 “天家欲听民意。” 这句话说得简单,但阿笙却读出了点别的意思。 她转眼便见到两名文士刻意地从这里走过,伸着脖子,到底是将沈自轸这话给听了去。 有些话,不方便在这里说。 阿笙当即作罢,未再多问此事。 茶水入盏,如蛟龙入海。 沈自轸这斟茶的功夫亦是不错。 阿笙执盏浅抿了一口。 此时二人身后的大堂之内,一名青年文士站上了悬挂十副佳作的高台。 他手中折扇一展,神色飞舞。 他先是大谈先古圣贤,再谈圣恩厚重,最后谈及央国文史发展后继。 此人显然是个学识高广之辈,言语间多次引得堂内众人高声附和。 虚言毕,那人最后话落于“结社”二字。 欲成立民间文社,广纳天下贤士之言。 清风馆内,他这振臂一呼,几乎是一呼百应。 阿笙观四座皆呼应其声。 她又看回沈自轸,见他眉目低敛,仿佛眼中只有案几之上的茶盏。 只是那嘴角的笑意却融不进眼底。 “可能容他们这般行事?” 虽说陈国也有先例,于民间结社,向皇帝谏言。 但陈王室本就广听善纳,轩帝可并非如此。 天家心意不坚,前朝阻力甚大,最后这所有的压力便会全部落到谏言的沈自轸身上。 若是清风馆内成了建了这文社,便是这些寒门清流有组织有计划地欲向天家谏言,影响朝纲。 阿笙闭着眼都能想到,这件事会让沈自轸在前朝受到多少弹劾。 但眼下,他本人却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沈自轸抬眼看向阿笙,浅笑道:“有何不可?” 他扬头睇了睇那高台之上的人。 “寻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个善于言谈之人。” 阿笙略有些惊讶,她刻意降低了声音,谨慎道: “这人是你找的……” 沈自轸浅笑着应了一声,依旧端着温润的目光看向高台边聚集的众人。 “他们若继续分若散沙,便终难成气候。” 阿笙静静地看着沈自轸眼中染上的真实笑意。 她又不由想起他与皇帝的谏言。 文无贵贱…… 天家应广听天下文士之言…… 后者是他说给皇帝听的理由,而前者是他此番谏言的真实目的。 裴钰为第一世族裴氏的家主,他的立场容不得他反驳世族利益。 而沈自轸不同。 他是借皇权在做裴钰不能做的事。 沈自轸收回了目光,看向杯盏中天光的余晖。 “小时候,我随智者修习之时,便曾见他去到边境贫瘠之地,席地而坐,与那里的孩童讲文史正见。” “那般场景,我铭刻在心。”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在学识面前,众人皆平等。” 沈自轸的声音轻缓。 这些年,因为世族手中掌握着大部分的资源,寒门学子不知前路在何方,不知学识有何用。 许多贫寒苦极之家便放弃了让家中子嗣修习学识。 他们不识农商五谷,弃先圣教诲。 民间依旧有大把目不识丁之人,他们不知正见为何物,干起了偷摸拐骗,更甚者,奸淫掳掠之事。 阿笙看着天光照亮那人的眉眼,他温润的言语,让她记了很久。 “这世上最不该分贵贱的便是学识。” “于我而言,只是利用皇帝揽权的心,做这顺手之事,何乐不为。” 沈自轸看向那一群热情高昂的学子,声音清凉如水。 “他们要走的路还长,我的这点帮助不过是给他们指了一个方向。” 阿笙彼时虽然知晓,寒门学子若当真要拥有与世族同等权力,前路还远,但却没想到,结社这件事却迎来世族那般激烈的反扑。 三日之后,窦府得到消息。 沈自轸遇刺。 第一百八十五章 沈自轸遇刺 一声惊雷将熟睡中的阿笙炸醒,她翻身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竟是一身冷汗淋漓。 她看向天光即白,如今的夜越发短,看着天色,应当时间还早。 守夜的嬷嬷听得动静便进来瞧,果然见她醒了。 嬷嬷低身点上了烛火,见阿笙衣衫被汗湿了,赶紧去打来清水,伺候她换了身裙裳。 “这几日气候是闷了些,姑娘是要继续休息,还是叫人侍早?” 即便对府中下人,阿笙也不愿多麻烦人,见天色还早,众人当是还未起的,所以她道自己还要再歇会。 但她此刻不知为何心绪繁杂,翻来覆去难以再次入眠。 遂这般睁着眼望到了天亮,不知何时又才睡了过去,待侍早的人来,她还未醒。 帝宫朱雀门外,一人手持羽令在宫中疾走。 这人是为皇帝传快信之人,因此各城门殿门的守卫不得以盘查为由,多加阻拦。 只因他所送的,都是紧急之事。 彼时,皇帝仍在贵妃的如意殿内。 听得内官急报,皇帝复才百般不舍地放开美人,仍由内官为自己着衣。 偌大的纱帐之内,有一抹婀娜的身影,她并未依规矩伺候皇帝更衣,甚至连正式的礼数都未全。 “孤先行离去,你好生休息。” 听着轩帝的嘱咐,纱帐之内的人娇滴滴地应了一声。 待到轩帝离开,其内的人方才款款走了出来。 辛黎那双墨瞳当中闪过一丝厌恶,而后被她敛回了眸中。 她扫了一眼一旁的宫人,吓得那人赶紧低身道,“这就给您准备汤水。” 每每轩帝离去之后,辛贵妃皆要沐浴,用的还是避子的药浴。 皇帝抵达皇极殿时,传信的人早已跪地等候。 他神情几分不耐,揉了揉额头才开口问道: “究竟何事?” 传信之人以额触地,朗声道: “回圣上,言议阁沈自轸沈大人于昨夜归家途中遇刺!” 轩帝揉着眉心的手一滞。 “什么?” 跪地之人这才详细将经历说完。 沈自轸自言议阁离开之后便与同僚去饮了几杯,归家途中马车路过一条小巷,杀手便藏于其中。 驾车之人当场身亡,而沈自轸受伤。 幸得避开了致命的位置,人如今须得好好将养。 不过待到帝宫的人去探望的时候,沈自轸又亲笔写了一份信,让人带给轩帝。 轩帝打开那张文纸,上面言语简单。 “能助圣上收权是臣毕生所愿,为此,臣万死不惜。” 执笔之人应是力气不足,笔力虚浮,但纵是如此,却还是给轩帝带来这样一封表忠心的信。 “沈大人说,他早有预料自己会身陷险境,但请圣上不要因为他的事而放缓大计。” 轩帝不由心中有所感怀,他甚至庆幸自己能得此得力之臣。 “给我彻查到底是谁对沈大人动的手!” 说完又让辛栾找来了皇城司的人。 轩帝沉着眉目,终是下令,让皇城司入户搜寻。 此话一出,就连辛栾都微微一愣,他不由提醒道,若是这般做,恐怕会激起风波。 但自赵美人落胎之后,又有暗杀朝官的事出现,这般挑衅皇权,轩帝如何能忍。 辛栾只见御台前,皇帝置于其上的手握成了拳,忍耐已是到了极限。 当年太祖用手中的兵马让世族之人俯首,认其为王。 今日他亦可效仿。 这一日,皇庭司敲开了诸家的大门,也砸深了皇帝与世族之间的间隙。 午后的天气晴朗了许多。 窦府久未开启的正门是被人用力敲开的。 来人正是皇城司的吏官。 彼时窦府之内仅剩女眷,前院的武卫将人拦了下来。 皇城司的人亦不愿意因差事将京中贵人得罪透了,于是待安氏出来,将皇帝的旨意拿了出来,例行询问府内近日是否有外人出入。 安氏见来人还算客气,又有皇命在身,所以还算配合。 但对面魏府之内,却没有这般太平。 皇庭司的人被魏徵手下的兵打了出来。 双方的动静惊动了窦府这边。 阿笙得闻有人来盘查,遂起身去看个究竟。 刚到前庭便听得府外的吵闹声。 魏徵手下的兵士多年在边境作战,能力上自然更胜一筹,很快便将皇庭司的吏官压制。 良久才见魏徵自府内缓缓走出。 他身着锦服,下着皮质长靴,尽显利落。 眉眼冷漠地扫了一眼巷内的皇城司吏官,见窦府的大门亦被敲开,不由蹙眉。 皇庭司自知魏徵如今正是殿前红人,不敢多招惹,起身后不敢多有怨言,躬身拱手离开。 待皇城司的人走尽,阿笙复才询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时,她才得知,这是皇庭司配合刑部缉拿刺客。 “沈自轸遇刺?” 阿笙今日起得晚,还未看广寒楼送来的消息。 魏徵听闻此话,问道:“听二姑娘这语气,识得此人?” “是,他与我师兄熟识,因此识得。” 此时,魏徵这才娓娓道来今日朝会之事。 轩帝震怒,道帝京之内居然有人敢刺杀朝廷命官,这是对央国律法的漠视,对天家皇权的挑衅。 言辞之重,引得殿前百官无一人敢吱声。 轩帝直言,沈自轸遇刺便是因为那清风馆结社一事,更是趁着怒意,承认了民间结社之权。 最后轩帝放话,谁若阻拦,皇城司的刀便不会客气。 于是有了满城的入户搜索。 听完魏徵之言,阿笙的心却是定了定。 她猜想,那人恐怕是借此机会,激得皇帝动怒。 将皇帝与世族之间的隔阂拉得更大了。 其实仔细一想,有裴氏暗卫在,又是在帝京之内,若无他的许可,谁能当真伤得了他? 这一出若不是他在借力打力,便是自导自演。 念及此,阿笙自然也就不烦心了。 倒是一旁的魏徵一直端着阿笙的神情,原本他看阿笙那下意识的反应,应当是在乎这沈自轸的。 但她在细听其中原由后反倒冷静了不少,就连多的一句也未再多问。 他看不准,阿笙到底是否在意此人。 魏徵神色微眯,他至今尚未与阿笙谈那日未完之话,只因为他还未找到能与阿笙谈判的筹码。 而如今,他离京在即,已然是不能再拖。 “二姑娘今日可得闲?” 魏徵忽然开口,阿笙知道,他这是等不下去了,遂勾了勾唇。 “今日天气尚好,不如叫上阿姊一同出游?”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与你换 杨柳岸,这市井的烟火气便能从一碗酥茶中嗅出三分。 阿笙学着旁人的模样,给自己也加了一勺的油碴子,搅拌一下,低低地尝了一口,满嘴酥香。 这小食听闻是南方来的,她是第一次尝试。 窦晨曦看了看阿笙,又看了看一旁的魏徵,他似乎是吃不惯,浅尝了一口便放下了。 魏徵耐心极好,他并不催促阿笙,待她吃得满足了,方又唤来小厮斟水。 阿笙吃饱喝足,懒洋洋地往后靠了靠,吹着悠悠的河风,一片惬意。 她低首便见窦晨曦与魏徵都这般直直地看着她。 一个是莫名今日怎么会约着一同出行,一个是见着阿笙这无状的模样,一时不知口中的话要如何说起。 “今日约阿姊出来,是因为我与魏家哥哥要聊的事,阿姊有权知晓。” 而后阿笙看向魏徵,端起了谦和的笑。 “此前我与卫小公子的盟约,看上的是他卫家在武将当中的影响力,魏家哥哥,如今你要拿什么与我换?” 她的声音轻柔,仿似聊的是这坊市间的一串糖果。 阿笙细细地与魏徵算了一笔账。 如今镇南军在安南关的日程消耗,撇开朝廷发放的一部分,剩下的可是百万银钱。 “我是商人,在商言商,要我拿钱,你得给我一个心悦诚服的理由。” 窦晨曦到这里大抵能猜到二人到底要谈什么了。 她看着魏徵微蹙的眉眼,显然他在客栈与阿笙说的那番话并不能成为一个很好的理由。 哪怕他来日真的成为一方大吏,阿笙人远在帝京,生意上也靠不得他,那么她为何要拿这笔钱出来? 阿笙端着谦和的态度,却丝毫没有退让的余地。 她看着魏徵略微低着头,迟迟不能给自己一个理由,遂给窦晨曦递了个神色。 窦晨曦见此出面圆场。 “笙笙,窦府与魏府将来便是一家人,魏哥哥若能强大起来,也能成为我窦氏的底气。” 阿笙支着头,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 “别说现下没成亲,就算成了亲,这世上和离的夫妻又少了么?” 阿笙这话说得毫不留情,让窦晨曦也一时语塞。 她这一句话,虽为难的是窦晨曦,却也将窦晨曦与魏徵的立场拉到了一起。 果不其然,魏徵收起了此前的淡漠神色,反倒是安抚似地朝窦晨曦笑了笑。 果然,这窦家的二姑娘才更像是窦氏出来的女儿。 “那你要什么?” 阿笙浅笑的眼看向魏徵,“我能要什么?” 说着,她微眯神色,但尚未开口,下一刻便听窦晨曦开口道: “我与你换。” 魏徵微微一愣地看向窦晨曦,而后听她字字凿凿道: “我拿我在窦氏一半的产业和日后的继承权与你换。” 河风如鼓,砸在人心。 魏徵微愣地看着身旁这个柔弱的女娘。 窦晨曦是典型的世家女子,她温婉和煦,不以利识人。 但就是这般的女娘,却在此时敢于说出这番话来。 阿笙微微一愣,她可没想过要窦晨曦的东西,她要的原本是镇南军军械的买卖。 “阿姊……” 阿笙的话却被窦晨曦打算,她看向魏徵,目光柔和。 “我相信他。” 阿笙的目光扫过对面的二人,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待窦晨曦转头看向自己,而后听她道:“我虽不似哥哥名下有那么多的产业,但如今哥哥入仕,将来定然是不能继承家业的。” “我为嫡女,如今又与父亲学着掌粮行生意,家里的打算,你我清楚。” “若我放弃继承之权,将来窦氏便是你的。” 魏徵正欲阻止窦晨曦,却见她继续道: “我外祖父与父亲都不可能出这份钱,即便将来等到我掌家,你的事可能等到那个时候再做?” 她的声音柔和,却切中要害。 “况且窦氏蒙皇恩甚多,窦氏的钱逃不过天家的眼。” “只要我的钱是从窦氏而来都帮不了你。” 窦晨曦的付出与温婉如化冰的暖阳,让魏徵心中一片柔软。 他目色复杂地看着窦晨曦,一时心中思绪万千。 悔恨、心喜与感念一同升起,让他竟不知如何言语。 窦晨曦转头看向阿笙,“可行?” 阿笙扫了一眼他二人,缓声道:“容我考虑一下,毕竟此事还须得家中同意。” 见她并未将话说死,窦晨曦柔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人群中,一名兵士模样的人跌跌撞撞地赶到,气息尚未平息,便对魏徵道: “边关急报,圣上召您。” 得闻这话,魏徵当即起身,拱手与二女告别。 正欲抬腿离开时,又想起了什么,换上了柔软的音色,对窦晨曦道:“晚些时候给你带城中的百味酥。” 窦晨曦浅笑着应下,便与他挥别。 待魏徵离开,阿笙复才沉了声色,“阿姊这是做什么?” 窦晨曦浅笑着敛了敛眉目,道:“我是认真的。” 她看着河水因摇船的到来而惊起的波澜,缓声道: “以魏徵如今之势,要他入赘是万不能了。” “女子出嫁从夫,待我入了魏府之后,窦氏的半边家业便也跟着带了进去。” “来日若他当真成就了那番功业,我手里的东西指不定便会悉数归了魏府,窦氏产业难保。” “我手里的东西越少,窦氏便越安全,我以后才不会两头为难。” 窦晨曦这些年亦见过太多利益之事,所以她不得不提前做打算。 而后她看向阿笙,浅笑道:“再说,即便我不要窦氏的继承权,手里的体己也不会少。” 说着她叹了口气,“这些日子跟着父亲在粮行学习那么多,我当真是不喜欢经营这件事。” “反正祖母是要为你招婿的,你又那么能干,交给你我也放心。” 听得窦晨曦这番言论,阿笙复才松了口气。 片刻前她还以为窦晨曦如许多女娘一样,是着了那情爱的魔,才会说出那番话来。 原来是她找着合适的时机施恩于魏徵。 他二人无自小的情分,无长久的情谊,总不能以利相交,因此还需得一些经营。 此后,魏徵从阿笙这里拿到的每一分钱都会想到窦晨曦的付出。 “说来,皇帝罚你的时限就剩两年了,你心中可有头绪?” 说到这里,阿笙叹了一口气。 这婿她敢招,也不知祖母他们敢不敢啊…… 第一百八十七章 阿九哥哥 自河岸归来,阿笙便想着去沈府看看。 虽她心里知晓那人不会白白送上去,但万一真伤了呢? 念着此事,阿笙便让马夫绕了路,往沈府而去。 窦晨曦莫名,却听阿笙道:“听闻沈大人受伤了,顺道去看看。” 窦晨曦掀了掀帘幕,这马车绕过了大半个东城,顺道貌似顺得有些远。 她唇边勾起了笑,却又轻咳了一声,并未点破阿笙的心思。 车马在距离沈府不远的地方便被迫停了下来。 这巷子狭窄,难容两辆马车齐驱,而此时,沈府的门前正好停了一辆马车,迟迟未有移动。 阿笙听得马夫之言遂下了马车,又对窦晨曦道稍候。 她走到沈府门前,见那刻着“喜迎”、“惠顾”的狮子已经被换了下去,大门亦换成了正经的柚木门。 阿笙抬眼看了看那宽大的马车,虽是素色的装扮,但马车用木却是矜贵的香木,驾车的马夫神色淡漠,见有人来也并未给予眼神。 “这位师傅,你挡着道了。” 阿笙看了看因他这马车而堵了的巷子,却听闻那马夫道: “主人家吩咐在此等候,不敢违逆。” 闻此,阿笙微微叹了口气,那马夫即便在说这话时,也不肯抬眼看人。 看来这“主人家”是个了不得的。 她又看了看沈府的门庭,那这人应当不是来寻出身贫寒的“沈自轸”的。 阿笙看了看沈府门前如今仅剩的那几寸地方,眉目微挑。 她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了台阶之上,随手便抄起一旁捡来的棍子朝那马屁股上抽了上去。 马惊驰走,带着那错愕的马夫不过片刻功夫便跑得不见了影,这巷子一下宽敞了不少。 一番动静惊动了府内的人。 阿四来开门,便正巧对上阿笙手里的棍子,不由惊愕地看着她。 “姑娘这是……” 阿笙见来了人,当即将那棍子提溜给了阿四,也免了乱扔。 “听闻你们家大人受伤了,我来探病。” 她一面说着,一面弹了弹手中的灰尘。 “我家大人……” “别跟我说你家大人不在。” 阿笙睇了睇那跑远了的另一辆马车,对阿四道:“还请报与你家大人,窦长笙来探病。” 阿四这才正经得闻阿笙之名,这个名讳主子有交待过。 他当即开了府门,将人请了进去。 阿笙看着这满院的简陋陈设,不由蹙眉,合着这沈府当真不止外面看着破,它是真的破。 然而阿四却带着人并未往内院走,而是穿过连廊往侧院而去。 阿笙跟着他一路穿过一片幽暗的竹林,方才发现这沈府是别有洞天。 她见着眼前的山水景致与沈府全然不同,不由回头看了看。 阿四见此,低身道:“这若兰别院与沈府相连,平日里大人……主子都住在这。” 阿笙这才省得,她原还在奇怪,裴钰养尊处优惯了,难道还真的住都下那沈府? 不过片刻,她又想起来了什么,不由蹙眉。 “既然你们主子不住那,你还诓我两千两?” 阿四闻此,嘿嘿地笑,“那不是您主动要给的么?” 说着也不敢看阿笙的神情,加快了步伐,想着赶紧将人丢给主子,免得再受盘问。 阿笙跟着走了许久,在连廊转角,阿四停了下来。 阿笙扫了阿四一眼,自他身旁走了过去。 这一路阿四如有芒刺在背,根本不敢与身后的人对视,眼见着人走了,这才呼了一口气。 阿笙步行至一片潜渊花丛,遂听得一个女声自院内传来。 “阿九哥哥,你就答应我吧。” 这一声呼得亲昵,裴钰在裴氏族中排第九,这一声便是在唤他。 阿笙刻意放缓了脚步,竖着耳朵往内听着。 “我父亲都将我送来了,我就这么回去,多丢人啊。” 那人似有些无奈般叹了口气,“帝京如今风波诡谲,你在此不甚安全。” 听着这柔和的语调,阿笙敛了敛眉目,原本准备抬起的步伐又停了下来,就站在了原地。 她的目光穿过繁茂的枝叶,看到院内,那人轻靠在软榻上,正晒着太阳。 他就这么披了一件雅白色的长袍,以玉骨束法, 他的身旁,一名年岁与阿笙差不多的女娘带着讨好的笑看着他。 这女娘的眼眸带着柔光似水,就这么凄凄地看着那人。 他今日并未着沈自轸的那身皮囊。 “我保证,我不给你跟五叔添麻烦。” 这乖巧讨好的语气听得阿笙挑了挑眉。 “阿九哥哥……” 裴钰知谢琳琅的性子不会这么简单罢休,正想着说辞,却见不远处的潜渊花旁阿笙带着莫名的笑意朝自己走来。 她微挑的眉目仿似在说,被抓个正着吧? 一旁的谢琳琅当即站得端正了些。 她打量了一眼走来的女娘,又见裴钰眉目带笑地看着她,不由有些好奇。 “怎么来了?” 裴钰朝阿笙伸过手去,去见她将顺手摘的一朵潜渊花塞到了他的手上。 “听闻你受伤,顺道来看看。” 阿笙对谢琳郎视若无睹,扫了一眼裴钰的身上,道:“真伤假伤?” 闻此,裴钰捞起了长袖,露出一段包扎的纱布。 见阿笙终是蹙上了眉,他勾了勾唇,复才缓缓开口道:“不过是做的伤口。” 得闻这话,阿笙才舒了口气,而后便对上裴钰带笑的眉眼。 这温润的笑在阿笙眼中便是带上了几分刻意。 阿笙并非不知礼数之人,但进来至今却连一眼都不肯给谢琳琅,裴钰便知她是带着脾气来的,所以才故意吓了吓她。 此刻有人在,裴钰也不闹她了,遂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阿笙听闻这话,倒似来了兴致,又带上了笑。 她看了看谢琳琅,学着几分甜腻的嗓音。 “在你们说到,‘阿九哥哥,我保证定然不会给你跟五叔找麻烦。’的时候到的。” 她前后语气变得太明显,让一旁的谢琳琅瞬间红了脸。 裴钰闻此几分无奈,遂介绍道:“这是谢家妹妹,小时候也在裴氏住过一段时日。” 谢家与裴家是世交,江淮那一片的世族当中,谢家亦是数一数二的望族。 谢琳琅儿时曾在裴氏受教,与裴钰是自小相识。 她原也是裴氏族内自小定下,裴氏主母的人选之一。 不过彼时裴钰年幼,见她在学识之上笨拙不堪,便亲自否决了她。 谢琳琅那时候得知自己被裴钰嫌弃笨,还哭了好久。 待裴钰长大些便觉自己儿时过于无礼,对于谢琳琅的态度也好了不少,二人这才走得近了些。 “这位是……” 裴钰正要为谢琳琅介绍阿笙,却见她抢先一步,答道: “我是你阿九哥哥的妹妹。” 谢琳琅闻此,略有些惊讶,不由道:“倒是未见过妹妹。” 这声“妹妹”叫的过于顺口,阿笙一时也愣在了那。 这女娘反应怎么这般慢?她二人年岁一眼即明,阿笙哪里该是她的妹妹? 她看着谢琳琅一双澄澈的眼眸,又看了看裴钰眼中敛着的笑,知自己怕是看错了这女娘,胡乱吃这飞醋。 这才起身,正经与谢琳琅见礼。 “窦氏窦长笙,让姑娘见笑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沈府做客 阿笙半支着脑袋,听着谢琳琅与裴钰讲江淮的趣事。 裴钰这人一向脾性好,无论是谁都给与三分尊重,即便谢琳琅讲的阿笙都已经昏昏欲睡,裴钰还听得认真。 听得身后半响没了动静,裴钰转身便见阿笙趴在案几之上睡着了。 谢琳琅“哎呀”了一声,也不敢再大声讲话。 天光照在阿笙温软的脸上,耳发微垂,夏风撩动。 就连谢琳琅都看得几分入迷,她分明穿着世家贵女那几分繁重的衣裳,但却不拘于那许多的规矩。 江淮的那些贵女们,哪有人敢在裴钰的面前就这么放肆。 “九哥哥。” 谢琳琅也不由放低了声音,“这位窦姑娘究竟是……” 裴钰低垂的眉目看向阿笙,唇角勾起了笑,“她啊……” 这话未完,却听得急促的脚步声。 阿四一路小跑到了裴钰跟前,他跑得慌张,脚步声惊动了院中的雀鸟。 阿笙终是被惊醒。 阿四刚想上报,却见裴钰一双轻灵的眉目扫了过来,这嘴边的话又赶紧咽了下去。 他几分无措,也不知自己到底哪里错了。 最后头一垂,硬声道:“收到了军机阁杨大人的拜帖。” 换言之,“沈自轸”即将有访客。 裴钰须得在那之前将脸上的东西贴回去。 听得阿四这话,阿笙浅浅打了个哈欠。 裴钰见她人还迷糊着不由失笑,转而对谢琳琅道:“你送她一程。” 阿笙临时决定要在这多待些时候,便让阿四去与窦晨曦回话,让她先行回去了。 谢琳琅很快点头,“那我先行去外候着。” 她看得出来裴钰与阿笙关系不一般,自己总不能一直在这待着。 没想到自己此番帝京之行还能撞见这个秘密,谢琳琅想着心里就兴奋。 裴钰见谢琳琅离开的时候脸上的笑都快要堆不住了,不由几分无奈。 转眼便见阿笙还在拍着自己的脸,她今日着实太困了。 阿笙还在自顾自醒着瞌睡,转眼便对上裴钰带笑的眼。 此时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在他面前这般无状,不由面色微红。 她微微低垂着头,解释道:“这几日太困乏了。” 她实则是被谢琳琅的碎碎念给念睡着的,但毕竟这话不好说出口。 窦二姑娘几时在外脸皮有这么薄过,裴钰见她这般,浅笑的眉眼中划过一丝狡黠。 他缓步走到阿笙身旁,倾身而下,那一缕长发便扫在阿笙的脸颊旁。 “还困着?” 温软的声音仿似就在耳旁微微撩动着思绪,阿笙噌的一下站了起来。 裴钰笑着缓缓站直了身子,见她当真不好意思了,便也不闹她了。 “快去吧,琳琅还在外等着你。” 阿笙胡乱地点了点头,正准备离开,却见谢琳琅快速走了回来。 她一脸的无措,看向裴钰:“九哥哥,我马车不见了!” 阿笙此时才想起,那辆被她一棍子打跑了的马车,不由在一旁轻咳了起来。 裴钰回首扫了她一眼,便知此事与她脱不开关系。 “我将她送去裴府吧,也不远,正好可以逛一逛集市。” 阿笙这话说得大方,但等不及裴钰开口,她便快步拉起了谢琳琅,一溜烟带着人不见了踪影。 裴钰笑着看着二人离去,目色中的清冷渐浮。 “杨日昇所来为何事?” 此时,一名暗卫自竹林深处而出,跪地回道: “想让您帮忙谏言,下放武将之权。” 裴钰闻此,敛了敛眉目。 皇帝推新政,扶清流,这最后的一手便该是提武将。 武将如何提也有讲究,而能让武将与文官并立的法子,最快的便是放权。 但这放权如何放还有个讲究。 谁能成为这个先例? 夏利川的江东大营过于庞大,皇帝不会放心再放权于他,而其余各部的将领缺乏根基,即便放权也难以在当前局势中扎稳。 “魏徵?” “是。” 暗卫低首回应。 杨日昇相中的这个替军机阁打头阵的,正是这个出身世族,如今又是窦氏女婿的魏家二公子。 有窦氏为他在京运营,这步棋才算下得稳。 裴钰看着阿笙二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沈府临近城西的集市,这里多是民间的小玩意儿,谢琳琅少有机会上手把玩。 阿笙看着她每个摊位前都要停留半晌,这走了好些时候了,还在这条街上。 “谢姑娘,时候不早了,要不咱们改天再来?” 此时的谢琳琅,一手一个糖人,嘴里还塞着一小块糍糕。 今日,因要来见裴钰,谢琳琅就连身边侍候的侍女都未带。 没人看着她,她是真开心。 她快速将嘴里的糍糕咽下,笑着跟阿笙点头。 饶是这般,她还是不停地回头去看各种小摊贩贩卖的稀罕玩意儿。 阿笙想着这般下去她怕又会被什么吸引,这一路她便已经吃了不少,若是给人吃坏了,阿笙可不知道怎么交待。 她得想法子转移谢琳琅的注意力。 “谢家也知道他如今之事么?” 忽而听这话,谢琳琅满眼的疑惑,阿笙这才省起,这姑娘心思略微迟钝,遂道: “你九哥哥。” “哦哦。” 谢琳琅闻此,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道:“谢氏自然是能知晓的。” “但谢氏应该不是裴氏的属族吧。” 谢琳琅摇了摇头,“我们曾与裴氏并肩作战,有来自祖辈的交情,与那些属族是不同的。” 谢琳琅咬了一口手上的糖人,嘴里有些含糊。 “我们与帝京的世族也不同,我们世居江淮,自祖上便有谋约,无论朝代更迭,我们都受裴氏护佑。” 她说着倒有几分骄傲,“除了裴氏属族,能得裴氏世代相护的可没几个。” 若非数代人的交好,难有这份信任。 所以裴钰归京之事,谢氏“可以”知晓。 阿笙闻此,低敛了敛眉目。 裴氏族兵盘踞东南,除了护着祖地之外,便是为了护着这些世族了吧。 若是如此,这谢琳琅与裴氏的关系,怕不是如裴钰所说的“在裴氏住过一段时间”那般简单。 “我记得夏将军的军队也在江淮附近,你们难道不受他的保护么?” 谢琳琅听闻这话,想了想,反问阿笙: “若王朝灭了,他还是个将军么?还会保护我们么?” 谢琳郎的这话清浅,却如醍醐之声唤醒了阿笙心底的一点模糊的东西。 她不由又想起了裴钰从前的话。 “这世上没有永远的君王,只有血脉相连的族人。” 原来,见证过多个朝代的世族眼中,皇权便这般如儿戏,他们认的始终是裴氏。 阿笙不由默了默,大概是裴清召之流的狭隘让她还是低估了裴钰身后家族的庞大与盘根错节。 第一百八十九章 杖责 夜凉如水,阿笙躺在一片柔软当中,就这般无状地看着小桃在屋内为自己点上夜灯。 她不由想起白日里的事。 她若当真接过窦晨曦的继承权,便唯有招一赘婿这唯一的路可走了。 但谢琳琅的话却不断在她耳旁浮现。 裴氏根基久远,族内不会这般轻易放裴钰走,而在他心中,族人亦为第一。 想到这,阿笙看着那轻纱帘幔被风鼓动的模样,不由问自己。 那他们如今又算什么呢? 想了半响,没个结论。 左右现在外祖父尚未点头,此事稍后再想吧。 “小桃,我记得大哥哥结业好像就在这几日?” 说着,阿笙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哈欠。 小桃点好最后一盏夜灯,回头对阿笙浅笑道:“是的。” “大公子就这两日会回府了,听闻下个月便要去中枢阁履职。” 这几日傅荣华看着儿女之事都有了定数,心情甚好。 “姑娘怎么……” 小桃转眼便见阿笙呼吸清浅,已然是睡了过去。 小桃为她放下纱帘,遂才轻声退了出去。 两日之后,窦远胜的车马归家,但拜过家中长辈之后,他却是匆匆地赶去了清风馆。 这清风馆近来风头正大,甚至不少世家子弟也将清风馆内的见识当作自己言谈间的噱头。 窦远胜与几名国学堂出身的子弟相邀,归京之时定要去见识一番。 当日更是酩酊大醉,最后是酒家通知窦府去将人接回了府上。 次日,阿笙刚去安氏的院中请安,便见嬷嬷匆匆来报。 “家主在府门处欲对大公子执行家法!” “大夫人现在拦着,但也快拦不住了。” 安氏闻此,当即带着人往外赶。 此时,两名武仆押着窦远胜,跪在窦府大门之外。 幸得窦氏府门在深巷,这才没引来众人的围观,但到底还是惊动了挨着的几户人家。 包括魏府在内的门房,都伸着脑袋来看,窦府今日到底唱哪出。 一名武仆手持棍杖,他见傅荣华护着窦远胜,不好下棍,为难地看了看窦盛康。 然而却见窦盛康神色震怒,他怒目看着跪在地上的窦远胜,吼道: “打!谁若拦着便一同打了!” 这话一出,那武仆哪里敢迟疑,当下一棍直接打到了傅荣华的身上。 本是娇弱的妇人,虽然武仆收着力,却还是一棍子将傅荣华打晕了过去。 安氏来的时候,正好见到两名侍女将傅荣华扶到一旁。 此刻人已经没了意识,窦晨曦满面焦急地在一旁守着她。 而此时,窦远胜还跪在原地。 他已然结实地挨了十棍子,整个人发了一身的虚汗,下唇也被他自己咬破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 听闻安氏这般问,窦盛康刚消了半点的怒意又窜了起来。 他指着窦远胜的手甚至在发抖。 “这个混账,喝了三杯混酒就在席间大放厥词!” “说什么‘世家大族天生贵乎?天下学士应平权以待’!” 阿笙听闻这话,亦是愣在了那。 “他这是吃着碗里的便要将锅也掀了!” 如今寒门清流与世族之间的矛盾都已经吵到了朝堂之上。 窦远胜此时的言论,无论是为了附和清高,还是为了其他,恐会被人误认为是窦氏的立场。 他作为世族利益的既得者,转过头来便批判世族特权,这让窦氏如何在其余世家之中自处? 正是因为如此,窦盛康才要在窦府大门之外,当着众人的面杖责窦远胜。 为的是让人看清窦氏的态度。 安氏欲阻拦,却被阿笙劝了下来。 今日窦远胜这顿打必须挨实了,否则窦氏怕是不得安宁,窦远胜那举荐而来的官职也保不住。 窦盛康看着阿笙怕是在场中唯一明白自己苦心之人,不由长叹了一口气,而后转头对已经停下来的武仆吼道:“继续打!” 整整五十杖,窦远胜从清晨挨到了正午。 只因他平日里养尊处优,哪里受的了这杖责,多番晕厥。 窦盛康着人将他泼醒了又才继续打。 待到窦升平得知此事赶回来时,窦远胜已经晕死了过去,被四名武仆抬回了自己的院里,大夫紧着去看了。 窦升平见到府内妻儿俱卧榻,心中满是愤慨,他得闻原由,更是不解。 “如今帝京之内,有此言论之人不在少数,为何父亲要这般重罚远胜?” 窦升平微垂着头颅,虽依旧不敢直视窦盛康,却还是将满心的质疑问了出来。 “究竟要怎么做,您才能对这个孩子满意?” 他想着妻子那般和顺的人今日也一同被杖刑,紧蹙的眉头怎么都松不开。 “您自小对我就不满意,如今对远胜还是不满意。” “若是您就是看不起我们,又何必再在我们身上多花时间,将窦氏交给二弟,我们也正好落得轻松!” 窦升平这话噎得窦盛康满面赤红,他既怒子嗣的不争气,更怒窦升平到如今还这般看不懂局势。 “你……” 窦盛康微颤的手指着窦升平,这口气噎在他胸口如有巨石,让人喘不过气来。 阿笙见此当即觉得不对。 “外祖父!” 这一声刚唤完,便见窦盛康一口血呕了出来,当即被气晕了过去。 “快来人!” 窦升平见此愣在了原地,他满眼惊恐地看着人来人往,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直至赶来抬人的武仆将他撞到了一边,方才跟着赶了过去。 窦府之内一时乱做了一团。 众人被大夫赶了出来,都万分焦急地等在院外。 阿笙正安抚着安氏,却见窦知进大步走了进来,他二话没说,对着窦升平就是一拳,直接将人打倒在地。 窦知进目眦欲裂地指着窦升平,大骂其不孝、无能。 最后是安氏将二人喝止,又命武仆将人分开。 窦晨曦刚从傅荣华那里赶过来,便见到这番场景,不由眉目紧蹙。 此时,大夫从庭内走出,说人暂时无大碍,但须得静养。 最后也只许了安氏一人入内探望,避免其余之人再惹窦盛康动气。 窦晨曦看着这满庭的荒唐,将阿笙拉到了一边。 “笙笙,仔细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吧。” 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与二叔各站一隅,谁也不搭理谁,满目的愁绪。 “也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将来。” 这窦氏的家业若当真交给窦府内的这些人,家财散尽事小,家族败落才是最可怖的结局。 彼时,阿笙与窦晨曦这女娘之身,便更是风雨飘摇了。 第一百九十章 皇后薨逝 尚御大街,丧钟大作,路上行人纷纷停驻回望。 这令人大恫的声响来自帝宫之内。 皇后辛氏今日于香山薨逝。 辛氏多年偏居一隅,少问宫中之事,赵美人落胎之后,更是自责没能护好皇帝子嗣,搬去了香山清修。 这则消息传回帝宫时,轩帝正怀抱美人。 得闻皇后薨逝的消息,轩帝亦是沉默良久,而后宣布厚葬。 辛皇后多年来身子一直不好,到香山之后又缠绵病榻数月,熬到今日,又将众人悬着的心吊高了些。 继后该是谁? 原本在辛氏送小女儿入宫之前,赵氏双姝深蒙圣恩,可谓是众望所归。 而如今有了这专房之宠的辛贵妃,继后人选让人难以意料。 虽是如此,但赵辛两家都各有问题亟待解决。 赵氏底蕴不厚,赵氏女为皇后恐难服人心,而辛氏亦有阻力。 当下,皇帝有意整顿世家专权之势,而辛家不仅有辛贵妃,还有皇帝唯一的嫡子大皇子。 前朝立储之声渐高,若是大皇子入主东宫,而辛贵妃又位及皇后,那辛氏一门便当真是风光无二了。 可关键就是,皇帝是否愿意将这份殊荣给辛氏。 若给了辛氏,那皇帝又要如何处理赵氏之流的新贵,毕竟他们可是为了帮助皇帝分散世家权势出力最多。 若是到头来,皇帝自己却将这重权交给世家,怎么也说不过去。 听闻,辛皇后薨逝的消息一到帝宫,皇帝便当即召了言议阁沈自轸入宫见驾。 从新政开始,皇帝便十分信任这位沈大人,如今就连立后之事都要询问其意见。 这让沈自轸在前朝又遭受了不少的弹劾。 一些老臣规劝皇帝,不可偏听一家之言,但皇帝对这话却是置若罔闻。 他要的是能替自己解忧的人,而沈自轸正是这个用着趁手的人。 而皇后薨逝的消息传到窦府的时候,阿笙却收到了公主府的邀贴。 刚抵达公主府,便见御医模样的人自内走出。 阿笙遂才问引路的嬷嬷,公主近来是否身体欠安。 嬷嬷听闻她的话,却是叹气连连,一时话也不知从何说起。 阿笙见到合德时候,她正坐在自己的小园林中,这里如今已经种满了各色的植被,次第盛放。 但与那些娇花相比,合德却消瘦了许多,人也显得苍白。 阿笙许久未见合德,不由微微蹙眉,她低低见过礼后,不由问道: “殿下身子可还安康?” 闻此,合德低低应了一声,遂抬手让满园的侍从先行退下。 合德朝阿笙招了招手,让她在自己身旁坐下。 “听闻你阿姊即将与魏徵完婚?” 阿笙闻此,微敛了眉目,称此事家中还在商议。 魏徵离京之前,在皇帝与群臣的见证之下,接下了镇南军的帅印,另有军机阁下放的安南关治理职权。 他作为武将,手中的权势一夜之间如山峰高拔,司库那边以不得过度放纵为由,依旧卡紧了镇南军的军费,对此,魏徵也未多争辩。 另外,皇帝还多番提到了魏徵与窦晨曦的婚事。 虽是言辞和善,让魏徵将来给窦晨曦挣个封位,但欲留窦晨曦在京为质的意图已能窥探三分。 只是如今,二人尚未正式成婚,皇帝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阿笙以为合德是为皇帝做试探,因此并未如实相告。 “魏徵如今就是个挂名将军,家里还未定下来此事。” 合德听她这话也未再多问,而是低低地咳嗽了几声。 不知为何,阿笙此次见到合德,只觉她仿似没了从前那份心性,她不过离京数月,合德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你当真还好么?” 合德勾了勾唇,仿似人被抽走了几分生气。 她看了看身旁环绕的花簇,被她精心养得很好,但她精养着他们,却没能好好顾着自己。 “去年秋猎之后,我便染了风寒,一直拖了许久,险些要了性命。” 合德这话说得清浅。 “不说这个了。” 合德正了神色,“父王有意以你阿姊为质,挟令魏徵,若窦氏还有意保留与魏徵的婚约,便须尽快将人送走。” 阿笙微微一愣,她不曾想,合德今日将自己叫来是为了这件事。 但她却仍旧未松口。 “家中长辈主要还是不想阿姊去边关吃苦……” 阿笙说着几分为难。 合德闻此点了点头,哪个世家大族愿意将女儿送去吃苦? “夏将军当年亦是将夫人留在了帝京,但为质的日子哪里那么轻松,世族之人的轻贱,皇帝的猜疑,和夫君相隔两地,夏夫人未能撑过许久便郁郁而终了。” 合德看向阿笙,缓声道:“你阿姊还年轻,这种日子可过不得一辈子。” “我这有一块小令,若是你们想好了,欲私下将人送走,可持此令躲过城门盘查。” 说着便将一块铜制的令牌递给了阿笙。 合德话音刚落便又咳嗽了起来。 听得她的咳嗽声,院外的嬷嬷们赶紧赶了过来,将汤药给她喝下。 良久,她才平复。 看着合德气喘吁吁的模样,阿笙不禁皱紧了眉头,这当真是一场风寒可以造成的么? 但这话她终究没有问出口,毕竟她与合德以利相交,有些事合德不提,她便也不问。 待阿笙离开,嬷嬷心疼地看着合德如今憔悴的模样,哪里还有从前嫡长公主的威风。 “殿下如今还管那窦氏做什么?” 合德缓了口气,方才道:“辛皇后薨逝,而辛启正这人野心太大,猛儿靠他未必是好事。” “如今镇南军到了魏徵的手里,若猛儿能得他支持,必大有助益。” “所以,与窦氏的关系还需维护。” 嬷嬷替合德顺了顺背,她看着合德咳得唇边缨红,眼眶微红。 “明明是大殿下给您下毒,为何您都到现在不仅要替他隐瞒,还要继续为他谋划?” “他得知您知晓那事的时候可并未对您手软啊!” 嬷嬷越说越是气急。 “他根本就不是天家的……” “住嘴!” 嬷嬷的话并未说完,合德却将其喝止了。 她缓着气息,往后靠了靠。 望着此刻苍穹,想到了数月前一个自称曾为广寒楼女使的女子,她彼时正遭遇追杀。 那名女子告诉合德,愿以一个天大的秘密,换合德出手救她。 合德救了,而后也得知了她口中的秘密。 辛皇后入宫前一月,辛氏曾招女医入府,开的却是保胎的方子。 而彼时的辛府内,辛黎年幼,辛家主母才与人策马归来,显然不像有孕。 唯一最有嫌疑的便是那时久未露面的辛家二姑娘,也就是后来的辛皇后。 再加上大皇子出生之时并未足月,而当时辛氏以辛皇后有熟悉的女医为由,拒绝用御医为其探脉。 那名为皇后保胎的女医,也在大皇子出生后,神秘失踪。 种种迹象都表明,大皇子血脉有疑。 合德躺在软榻之上,此时她的声音若游丝一般。 “可那又怎么样……” “后宫无贵子,若另立东宫,难以服众,这皇位他们坐不稳,若此时再失了大皇子……” “央国必乱……” 合德不由想到了从前的裴氏,这般以一族之力可助皇室定江山的家族再难寻。 若是裴氏尚在,哪怕生母身份卑微,只要是天家血脉,亦敢站上金銮大殿。 可如今再没有第二个“裴氏”可以力压各族,为邱氏的江山护航了。 合德长长叹了一口气。 祖父,您当年可曾想到您手中辉煌一时的王朝会走到今日…… 第一百九十一章 连夜出城 月色清冷,窦氏别府的前庭下,窦氏主家之人皆聚集于此。 窦晨曦身着一袭玄袍,以兜帽遮住了自己的容颜。 令阿笙没想到的是,最终是窦晨曦自己决定,随魏徵远赴安南关。 魏徵虽与皇帝上报返回安南,实则并未走远,而是在帝京南的镇上等着窦晨曦。 傅荣华得闻这个决定后,哭红了眼,但却阻拦不得。 若窦晨曦继续待在帝京,便是一辈子做这困兽之斗。 窦升平揽着妻子,二人不敢表现出过度的伤感,唯恐又惹了他人的眼泪。 倒是窦远胜,伤还未好,被人扶着勉强能站着,却哭得稀里哗啦,连句话都不成型。 窦晨曦此番离开,再归家便不知是何时。 众人依依惜别,见夜色已浓,窦晨曦自知离别之时已到。 她轻揽长袍,跪地抬手,而后以额触地,拜别双亲。 阿笙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抹了抹眼角的湿润。 想她归家之时,窦晨曦胆子还是那般的小,却不曾有一日,她会决定远嫁边关。 以她自己为窦氏换来一个强大的盟友。 阿笙亦拉起了兜帽,今夜她要送窦晨曦出城。 窦府出城的车队趁着夜色往南城门而去。 此时已然夜深,即便是西市的夜集也歇了灯火。 木制的车轮滚压在青石路上,沉重的声音让人听着有几分心惊。 至南城门处,马夫拿出了合德所给的那块令牌,城门卫的人见是公主的御令,便让人稍等。 未久,一阵铁蹄的声音踏步而来。 火光一时照亮了城墙角,为首的将领大步上前,他沉着神色看向车马之上依旧不肯露面的人。 大喊道:“窦姑娘,圣上有请。” 这群人在此侯了许久,终于逮到了人,自认是大功一件。 火光映照在他们的眼中,满是张扬的笑意。 却不曾想,自那车马之上露出的一张小脸,让那将领得意的笑瞬间凝在了脸上。 车马之上的并非是窦晨曦,而是阿笙。 皇极殿内,灯火通明,轩帝此时尚未安寝。 内官传来消息,人拦截住了,如今正在入宫的路上。 闻此,轩帝心下大快。 他虽欲用武将压制文官,乃至世族力量,但他心中其实并不放心魏徵,尤其是得知魏氏的人几乎都死在了西关之后。 他手里没了能够掣肘魏徵的东西,如何安心。 帝宫也曾尝试着去寻找魏徵剩余的族人,但人都被一名恶吏卖到了异族,再难追回。 为此,轩帝判了那恶吏车裂之刑。 不过如今,这窦晨曦能拦下来,轩帝自认大患已解,心中畅快。 当即又命宫人着墨,向安南关发信,让魏徵安心处理完手上之事,再回京成亲。 此时,辛栾低身上前,来得匆忙。 轩帝见此,心下一沉,神色微眯地看着辛栾,却并不说话。 “城门卫来报,拦下来的并不是窦大姑娘,而是窦二姑娘!” “什么?!” 轩帝惊愕,当即下令,“那窦晨曦如今人在哪?” 辛栾低首,道:“我们戍守之人并未查到有类似的车马出城。” 轩帝闻此,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 “难道合德给窦氏令牌,并不是为了将窦晨曦送走?” “窦府呢?人可还在窦府?” 闻此,辛栾几分为难,“圣上,这大夜里,我们的人委实找不到好的理由上门查探一个女娘是否在家。” 轩帝眉头紧锁,他抿着唇,半晌道: “将抓的那个先提来问!” 良久,阿笙遂行至皇极殿前,她看着巍峨的宫殿门,深呼了一口气。 辛栾是识得阿笙的,此女有才,得合德看重,却因当年自己一句误言,被皇帝的旨意耽搁了。 念及此,辛栾不由提点了她两句。 “二姑娘照实了回答就行。” 阿笙闻此,点了点头,又与辛栾谢过。 大殿之上,阿笙装作纯直的模样,不敢抬首,依照宫规,跪地拜首。 轩帝见她一时还分不清左右手究竟如何摆放,不由皱眉。 这窦家老二他从前见过,小时候还算机灵,怎么大了反而愚钝了起来。 “民女见过圣上。” 轩帝朝阿笙罢了罢手,却并未让她起身。 “你且告诉孤,这大半夜,你为何要出城?” 轩帝这话刚问出口,便见阿笙又几分笨拙地朝地上一拜,而后才道: “我是给阿姊送东西去的。” 听阿笙主动提及窦晨曦,轩帝眼眸中寒光一闪。 “你阿姊如今在何处?” 阿笙得此问,又是往地上一拜,这礼她敬得繁复。 轩帝见此没了耐心,对一旁的辛栾道: “将人扶起来。” 辛栾这才将人扶了起来,阿笙这大半夜未休息,又磕了几个头,刚站直便有些晕眩的模样。 “哎哟,姑娘,你可小心些哦。” 辛栾说着又将人扶着站直了。 待她站定了,朝自己点了点头,辛栾遂才放手。 轩帝忍着性子等阿笙。 “回圣上。” 阿笙站着又是一拜。 “行了,你别拜了。” 轩帝还是忍不住叫停了她。 “你就告诉孤,你阿姊如今在哪?” 阿笙一副不知为何皇帝会这般问的模样,道: “阿姊三日前送魏家哥哥离京,现下人应当在白水城了。” 轩帝闻此愣在了那,“三日前就走了?” 这个答案却是他没有想到的。 阿笙垂了垂眉目,默不作声。 她这说法讲究。 三日前离开,便是窦晨曦正常送夫婿,若是今日连夜离开,便是窦氏知晓圣意,有意违抗。 轩帝看着微垂着头的阿笙,神色微眯。 “既然是送东西,为何要你亲自去?” 阿笙抬首,眼中是被人抓包的为难。 “回圣上,我也想偷偷跟着去玩几日。” “这才趁祖母他们都歇下了才……” 阿笙的话越说越小声,还不自觉羞愧地低下了头,一副煞有其事的模样。 轩帝越听心下便越气。 合着他深夜做局,拦下来的只有一个自私离家想出去玩的女娘? 轩帝指着阿笙的手微微发抖,一时竟然不知如何言语。 “你简直荒谬!” 半晌,轩帝一声怒喝,阿笙仿似受到了惊吓一般,眼中当即蓄满了泪水。 轩帝见她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心下更是心烦。 此时,殿外来报,沈自轸沈大人求见。 轩帝听闻沈自轸到了,不由沉了沉气,“宣。” 片刻后,沈自轸一袭长衫踏夜而来,轩帝见他连官服都未着,而是一袭青衫,不由微眯着神色,问道: “沈卿这是……” 沈自轸看了一眼一旁的阿笙,却见她眼中含泪,眉目微红,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 他收敛了眸中的清冷,对轩帝道: “微臣得知圣上将二姑娘召了来,恐她冲撞圣颜,所以赶来。” 轩帝听闻这话,眉头皱得更紧。 “你来接她?” 阿笙听得这话,心下一愣,随后便省得那人的计谋,故作见到依靠的委屈样,眼眶的泪更是包都包不住,哗啦啦地流。 沈自轸拱手躬身,对轩帝道: “臣心仪窦二姑娘,与她早有谋约。” 得沈自轸这话,轩帝又看了看被自己吓得泣不成声的阿笙,一时语塞。 沈自轸这般精明,怎么会喜欢上一个这么蠢的? 但也不过片刻,轩帝便从这段关系中看到了利益于他的地方。 沈自轸的忠心毋庸置疑,若他能娶到窦氏之女,来日在朝政之上便更能助益于自己。 若有他在中间回缓,未必不能笼络魏徵。 念及此,轩帝的神色松了松。 他罢了罢手,对沈自轸道:“将人带回去吧。” 听闻轩帝终于松口,阿笙眉目微垂,她赶紧快步走到沈自轸的身旁,学着其他女娘与心爱之人相处的模样,一把抱住沈自轸的胳膊。 沈自轸扫了她一眼,并未多言,当即将人带出了皇极殿。 待坐上了马车,阿笙瞬间丢开沈自轸,而后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为了能哭出来,她可是下了死手去掐自己。 半响,不见旁边的人开口,阿笙遂才抬眼朝他看去。 却见那人似乎憋了良久,此时正侧过头在那笑得不能自已。 第一百九十二章 思量 阿笙看着沈自轸融不进笑意的眼,往后靠了靠。 “你不来皇帝也快没哪个耐心听我掰扯了。” 沈自轸听她这话,轻轻哼笑了一声,却不接这话茬。 “窦家就这么将女儿送到安南,若是那魏徵当真有异心,窦家在帝京便是如履薄冰。” 阿笙靠在马车上,侧目看了看沈自轸。 “那能怎么办?” “一个落魄的魏徵窦氏容得下,一个发迹的魏大将军窦氏又岂敢此时与他谈弃婚?” “更何况,魏徵如今表面上迎合皇帝,颇得圣心。” “难道我去与外祖父说,这个人有异心,阿姊不能嫁?” “那也得他老人家相信。” 阿笙叹了口气。 “你也知道,魏徵此次进京便是冲着窦氏来的,即便我将硬话说在前头,他也未放弃我阿姊……” 阿笙不由想起了府内的那一团糟心的事,这口气便叹得更长了。 此时魏徵起势,她若泼冷水,别府未必会念她的好。 说到这,她扯了扯唇边的笑意。 “不过,薛老夫人还在帝京将养着,魏徵想必也会有所顾及。” “而且,有魏徵在,若来日窦氏当真出了什么事,也能有条退路。” “阿姊远嫁未必就是一件坏事。” 沈自轸见她也是颇为为难,微敛了眉目。 如今窦晨曦远嫁安南,窦远胜入仕,窦家二子难成大事。 若是窦家那偌大的家业交由阿笙担起来,那么她这赘婿便是招定了。 见她忽然不说话了,沈自轸微微叹了口气,放缓了声色。 “安南那边我会让人看着,倒也不至于让你阿姊孤立无援。” 闻此,阿笙笑着点了点头。 此时,缓行的马车被人拦了下来。 来人是如意殿的内官。 “窦姑娘,贵妃娘娘有请。” 阿笙见沈自轸当即眉目清冷了三分,遂低声道:“无碍,辛黎不会害我。” 听闻她这话,沈自轸放缓了神色,“我在宫门处等你。” 阿笙点了点头,遂下车驾与那内官往如意殿而去。 待阿笙下了车马,沈自轸不由往后靠了靠,他神色微垂,目光在若有若无的帝宫灯火下变得深邃难明。 一个在南的封疆大吏…… 念及此,他不由勾了勾唇。 夏利川的江东大营有裴氏族兵看着,西边的郭定坤手中兵力不足,亦无多余钱财,不成气候,而北边有北胡族与陈国抗衡,唯有这安南关,与之较量的都是些喽啰。 魏徵要在安南关起势可谓占尽天时地利。 只这“人和”,却还要看窦氏的态度,毕竟行军要消耗钱财。 这才是沈自轸欲意从阿笙的话中听出来的东西。 既然阿笙无意多助魏徵,那这魏徵便可暂时放一放。 他理了理略有些褶皱的衣袖,动作和缓。 如意殿内,阿笙随着内官在侧殿候着。 辛黎本已经安寝,听闻窦氏姑娘被急召入宫,复才着人去询问。 良久,阿笙听得内官报,娘娘有请。 她低垂着头跟在内官身后,入正殿觐见。 高座之上,女子一袭华服就这般披在身上,她半支着头似乎还有些疲乏,就这么睨了阿笙一眼,便让内官都退下了。 待人走尽,辛黎指了指一旁的宽椅,阿笙遂不客气地坐了过去。 见她这副并不惧自己的模样,辛黎不由笑出了声。 自她入宫之后,就连那个曾经随意指点他人性命的兄长都对她变得恭敬起来,更莫说这一殿的奴才和后宫里的那些女子们。 辛黎抬眼看向阿笙,她的眼中没有卑颜屈膝的讨好,还是如从前那般澄亮。 她一向是个胆大的。 辛黎拢了拢身上的袍子,问道: “你阿姊可出城了?” 面对辛黎,阿笙却未撒谎。 她既然没问皇极殿来的内官,而是直接问她,要的便不是同一个答案。 阿笙无意惹怒她。 “跟着装货的队伍已经离开了。” 若今日没有她这一番闹腾,城门卫那边也不会放松警戒。 如今不见人再来报,那么窦晨曦应当已经成功离开了。 辛黎见她坦诚相告,便也就直言了。 “莫再与合德走得过近了。” 这话说得没来由,辛黎知晓阿笙必然会问,遂继续道: “她的那个好弟弟,我的好侄儿,得到她在前朝的人脉后,转手就将她卖了,来获取皇帝的信任。” “皇帝如今得知合德与前朝官员之间的牵扯,再不信她了,在她身边安插了不少人手。” “她如今已经沦为弃子,不值得多费心神。” 闻此,阿笙想起了秋猎场上见到的大皇子,看着几分庸钝。 见阿笙微微蹙眉,辛黎不由嗤笑。 “他三岁便在我兄长的指导下接近合德,你还真当他是个只会沉溺于酒色的庸物?” 阿笙闻此,却是一声叹息。 辛黎见她一副可惜了的模样,倒是好奇。 “怎么?难道你还是真心为合德谋划?” 阿笙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公主殿下若是男子,也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 辛黎赞同阿笙这话,若是合德是男子,哪里还有别人的事。 “若她胆子再大一点……” 阿笙这话如呢喃一般,但还是被辛黎听了进去。 只是她这话未完,辛黎不知她究竟是想说什么,便也作罢。 “所以今日,娘娘唤我来所为何事?” 见她问得正经,辛黎又端起了笑意。 “我兄长如今为了帮他好侄儿坐上东宫之位正四处笼络朝臣,在前朝谏言,还通过人与你祖父有过接触。” 话说到这,阿笙的神色顿了顿。 “窦氏是天家的钱袋子,又曾施恩于帝京众多世家,有了窦氏的支持,辛氏如虎添翼。” “他为了与窦氏结盟定会不择手段。” 阿笙想起了此前辛弘文刻意的接近,但在她坦白自己无意于他后,辛弘文便再少出现。 “弘文是他的长子,也是他最看好的人,自然是他认为联姻最合适的人选。” “之前,他是为了那个秘密,现下却是为了拿下你整个窦氏,这一次,他不会再允许弘文私自退却。” 辛黎细细地看看阿笙的反应,若是她露出半点不愿,她便可趁机施恩,将这位深藏不露的窦二姑娘收拢为自己所用。 然而,阿笙闻此却是轻挑眉目,带上了浅淡的笑意。 “娘娘,您也说了,窦氏是天家的钱袋子,天家尚在,辛氏便为了大皇子来接触窦氏,这番举动在天家眼中可是忠诚之举?” 阿笙见辛黎听完自己这话后愣了半晌,而后却是大笑出声。 辛黎的反应让阿笙只觉莫名。 “娘娘不提醒辛家主?” 辛黎几乎是捧腹大笑,半晌不能收场。 末了,她抹了抹自己眼角笑出来的泪,仿似当真遇到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 “我为何要提醒他?” 辛黎那双媚眸当中浸出了三分恨意,但后面的话她却未再多说。 阿笙微微一愣,却见辛黎收了神色,看向自己。 “如今前朝都在传,皇后与太子,辛氏只能再得一位。” “我兄长自然是想推大皇子上位。” “但是我不会让他再牺牲我一次,我既已进宫,便要坐上那最高的位置。” 辛黎看着阿笙字字凿凿,“阿笙,帮我坐上皇后之位。” 夜风徐徐,阿笙看着辛黎眼中的认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阿笙看出她眼中的不甘和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不知辛黎这段时日到底经历了什么,但在辛黎如今的这双眼睛中,她看到了对权势的欲望。 见阿笙并不答话,辛黎有些急了,“你若帮我,合德能给你的,我照样能给!” 阿笙知晓辛黎与合德的不同,辛黎的眼中只有自己,即便她位子再高,阿笙也不会选择她。 但阿笙也知道辛黎如今正受宠,自己得罪不得。 “娘娘,您何须我的帮助。” 阿笙的声音缓缓,“弘文大哥是有大才之人,他才是能帮到您的人。” 辛弘文是辛家下一任家主,他又与宗亲王交好,无论哪边的立场,他都与辛启正不甚相同。 因此辛黎最应该拉拢的不是阿笙,而是辛弘文。 阿笙话刚出,却看到辛黎犹豫的神色。 她本欲问清楚,却听得内官来传,皇帝即将驾到。 辛黎闻此,眼中的不耐显而易见。 阿笙这才起身,见礼退了出去。 待行至宫门,阿笙便见到那高耸的城墙脚,还停着一辆素朴的马车。 他说了,会在此等她。 阿笙掀开帘幕入内,见那人靠在马车上浅眠。 她轻手轻脚,唯怕惊醒了他。 看他今日穿着,当是在府中接到消息便来了宫中。 从前她亦不敢想,那个礼教无双的裴钰能放下矜贵,成了这素朴清廉的沈大人。 阿笙趁着人尚未醒,悄悄往他身旁又坐近了些。 她静静地看着宫门处的灯火微微照亮那人的轮廓,这磨骨皮虽在脸上,但却不改人的骨相。 阿笙仿似还能认出这张假皮之下那一身神仙骨。 可这沈大人终究还是裴氏那矜贵的家主。 念及此,阿笙的眸色暗了暗。 “你在看什么?” 沈自轸虽用的是那番普通的皮相,但裴钰的那双眼睛却是天下无双。 阿笙猛地撞进那一片深邃里,一时慌了神。 那人见她慌忙转头,仿似没见到她脸颊的绯红,笑着告知马夫启程离开。 第一百九十三章 少东家 清晨,早膳过后,阿笙便被窦盛康院内的仆从唤了去。 这几日,大夫让人静养,因此阿笙自窦盛康被窦升平气得呕血之后,便再未见过他。 窦盛康这段时日避见众人,让阿笙心中隐隐有了别的猜测。 青蓝色的帘幕之后,老者半卧在床上,此时的仆从正在伺候窦盛康饮药。 他似乎并不愿意被人如婴孩般伺候,便接过仆从手中的碗。 但他拿着药碗的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侍从想要帮他,被他罢手挥退。 阿笙看着老者此刻苍老的姿态,恍若自己已经数年未见外祖父了一般。 他何时变得这般苍老了? 窦盛康见阿笙已经到了,便将药一饮而下,而后如释重负般将碗扔了回去。 唯恐被阿笙看到他的力不从心。 “你且在书堂候着。” 窦盛康这屋内用珠帘分隔,另一侧是窦盛康平日里休息之时读书下棋所用。 阿笙得了这话,便乖顺地走到了另一边坐下。 良久,阿笙看到窦氏商行的几位管事匆匆赶到,在珠帘之外与窦盛康低身见礼。 “都来了。” 窦盛康让院内的侍从全都退下,而后提了声音,朝阿笙道: “后面第二层的格子,将那方印信拿出来。” 窦盛康说得便是那一枚号令窦氏商行的小令,阿笙见过,亦知道他放在哪里。 她从格子里取出一个锦盒,却并未打开,而是直接呈到了窦盛康的面前。 窦盛康罢了罢手,却不接。 “这东西给你了。” 话语清浅,阿笙与堂中众人一般惊愕地看着窦盛康。 老者的声音有些无力,对阿笙身后的一众商行管事道: “从今日起,笙笙便是我窦氏各商行的少东家,此后商行之事由她总管。” “祖父……” 阿笙刚开口,却见窦盛康罢了罢手,而后对她身后的那群人道: “今日让诸位来是做个见证,愿诸位此后亦能继续扶持我这个孙女。” 窦氏商行十二名管事,得闻此言,心中感叹。 老家主奔波多年,终是不敌年迈,今日的话虽然简短,却犹如最后的嘱托。 众人低首见礼,应承下来。 这些人大都在窦氏商行做了一辈子,他们看到老家主如今的模样,不少人偷偷抹了泪。 窦盛康又多吩咐了一些话,遂放了众人离开。 待他们离开,窦盛康将阿笙留了下来。 他放缓了语调,娓娓道来。 “你这两个舅父你也了解了,升平是个庸钝的,窦氏商行的家业他根本接不下来,而老二……” 说到这老人家叹了口气。 “若是将家业交给他,怕是不过五年,窦氏的基业便会被他搬空。” 窦盛康静静地看着阿笙,那一双如秋水一般的瞳眸带着疲惫。 “但好在,你两姊妹却是能干的,如今魏徵得势,有晨曦在南,皇帝不会轻易为难窦氏。” 窦盛康说到这里,又缓了缓气。 他定静地看着阿笙。 “我虽将窦氏家业交托与你,但这窦氏家主之位,却无法给你。” “你莫要怨怪祖父。” 阿笙静静地看着窦盛康,不由开口问道: “祖父是怕引来家中不和,还是从一开始便只想让我给窦氏当一个掌柜?” 阿笙的语音依旧柔软,但话却丝毫不客气。 闻此,窦盛康却是笑了,“都不是。” 阿笙听闻这话微微一愣,见窦盛康眉目微垂,继续道: “我知你在裴氏多年,定然对苏家当年的案子有所了解了。” 闻此,阿笙点了点头。 “你父亲之死与轩帝脱不开关系……” “我不知你心中究竟怎么看待当年之事,但你若心怀仇恨,便恐将窦家子嗣全都牵连在内。” “所以我不敢将家主之位给你。” 窦盛康的话说得诚恳。 说到这,他看着阿笙的脸,仿似看到了许多年前的小女儿,不由眼中有了些许的湿意。 “你祖父这一辈子,最痛心之事莫过于当年没能救下你的母亲。” “窦氏看着辉煌,却是靠着圣恩而活,所以这笔账,我们没办法与天家清算。” 说到这里,窦盛康扯了扯嘴角,扯出了一抹疲惫的笑意。 “但你还年轻,你可以看着皇帝死的那日。” “待他人死灯灭,这笔账也算是清了。” 窦盛康这话说得仿似在宽慰阿笙一般。 她不由微微低垂了眉目。 外祖父这番言论也算是印证了汪旭阳的话。 念及此,阿笙握着锦盒的手不禁紧了紧。 “父亲,儿子来了。” 窦升平低垂头走进屋内,却见阿笙坐在其内,手里拿着那个他熟悉的盒子。 窦升平心中早有了猜测,他忤逆不孝,哪里再主得大事。 因此,见到那锦盒在阿笙手中,他并未有反抗的情绪,反倒是心中的大石终于落下了一般。 窦盛康抬手指了指窦升平。 “你这个大舅舅,宽厚有余,却精明不足,他跟着我学了一辈子的生意,却还会在最基本的账目上出错。” 窦升平闻此,垂着首,再不敢反驳。 “他本也是个读书学文的材料,却跟着我蹉跎了大半辈子。” 窦升平闻此,猛地抬头看向年迈的父亲,他大半生都活在他人审判的眼光中,哪里听过父亲这些话。 “父亲……” 窦盛康罢了罢手,让窦升平莫要打断自己。 “我知你不服老二,出生低下却得来与你同样的尊贵。” 窦盛康说到这却低垂了眉目,“我会给他一笔家业,自此之后,他不得在帝京立府,如此,他也再碍不着你的眼。” 窦盛康这话倒似遗言一般,窦升平哪里会不应,他忙着点头,却是不敢抬头看向老者略带祈求的眼。 阿笙默了默,这番安排,哪里是怕窦知进碍了窦升平的眼,明明是怕窦升平得了家主之位,便会为难窦知进,所以提前为他做好了谋划。 窦升平孝顺了一辈子,又是他将父亲气成如今的模样,窦盛康此时与他谈窦知进将来的归处,他哪里会不应。 老人家便是用自己的年迈体衰来换子孙的承诺。 他是料定了自己如今这番模样,阿笙也罢,窦升平也罢,都不会违逆于他。 但阿笙知晓,他的这番谋划成功了,因为即便知晓他的打算,阿笙也依旧说不出违逆的话来。 她的这个外祖父经营了一辈子,最后还要拿着子孙的孝顺换他一份安心。 窦盛康朝这个唯唯诺诺了一辈子的大儿子招了招手,待到窦升平走近,遂抬手握住了窦升平的手。 “窦氏之后,就交给你了。” 阿笙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锦盒,顿觉无比得沉重。 自此之后,再容不得她退却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死谏 雨夜深巷,几名身手利落的黑衣人持刀跑过巷口,刀光冷冽,似能断水斩风。 几人往巷内看了看,忽而便闻到那恶臭的味道,几分刺鼻,不禁皱眉。 今日大雨,倾脚头上工的时间晚了些,那巷子里放的便是还未处理的泔水。 似乎是不耐这个味道,几人提着刀便继续往前追去。 良久,待到大雨将泥泞都冲刷了干净,方见一个身影从其中一个泔水桶中翻了出来。 他身上挂着脏污被大雨洗刷了半晌,才缓过气来。 此人正是近日在寒门清流中颇有名声的章明杰。 他以“文德正清明”的口号,将寒门清流聚集起来,更是在皇帝承认民间结社之权后,与人共同创办了独属于清流文士的“明德堂”。 他们经常在清风馆清谈天下,也将百姓疾苦和清流正见整理成册,以期上达天听。 明德堂很快就在民间窜了起来,颇受清流拥戴。 但三日之前,明德堂的八名创始人却相继销声匿迹。 章明杰嗅出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因此早做准备,搬离住处,但今日还是被找上了门来。 若非他不顾脏污藏匿在泔水桶中,今日怕难逃一劫。 此刻,他背靠着那辆装着泔水的拖车,任雨水将自己浸湿,一时不知前路在何方。 清流希望打破等级之见,而这也是他们这群人想要努力的方向,但如今世族专权的局势并未有大的改变。 前路依旧艰难。 章明杰喘息之际,不过一个愣神,便见一双黑色的皮靴出现在自己身前。 他大惊失色,却见来人手中无刀,应与那些人不是一路。 那人站在他面前,将一身斗笠丢给了他。 章明杰下意识接下,却不知来人究竟要做什么。 “我家主子命我送你出城。” 章明杰眼中满是疑惑,自己似乎并不认识什么大人物,那人又为何要帮自己? 见他疑惑,来人继续道:“我家主子说,在帝京之内赚够了名声,你要做的事还得去南方,在远离帝京权势的地方才能做到。” “待到你有能力,再回帝京也不迟。” 章明杰快速思索着这句话,不禁问道:“可这不是天家要我们这么做的么?” 若非如此又怎么会在帝京弄出个清风馆来。 来人咧了咧嘴,嗤笑一声。 “皇帝可没想过真心帮你们。” 闻此,章明杰沉了神色,他看着来人,目光灼灼。 “那你主子呢?又为何要帮我?” 来人却是话语轻飘,答道:“我家主子说,文德使他明智,学识……” “这学识……” 说到这他想了半晌了,仿似记不起来那繁复的话。 “哎呀,反正,我家主子认为才学不分贵贱,不能因世族揽权而断了天下文士的前路。” 章明杰听闻这话,微微一愣,“才学不分贵贱”…… “你家大人可是沈自轸沈大人……” 这话一出却见那人神色一愣,杀意已现。 章明杰当即明白自己如今不能将沈自轸牵连进来,连连掌嘴。 “是我妄言了,是我妄言了。” 章明杰十分识趣地带上了斗笠,而后随那人窜入了另一道分岔口,再不见了踪影。 而明德堂清流多人消失一事终是闹到了前朝之上。 消失的几人中,有一两名的名字皇帝甚至都听过,在寒门当中堪为领袖,他们屡次给朝廷谏言,也为皇帝在民间赢得了好名声。 轩帝听闻这几人消失,对于是谁动的手他心中有数。 朝会之后,他再次招沈自轸入小朝会。 见到沈自轸的到来,小朝会上几名老臣的神色一直不佳。 近来,皇帝听沈自轸的言论几乎到了偏听偏信的阶段,这引得了不少人的不满。 得闻寒门名士失踪,沈自轸却是拱手躬身,道圣上欲行之路本就道阻且长,太祖当年打江山之时亦是步步为营,才能有所存进。 他道寒门清流定然不会因为这点挫折也就此放弃,并谏言在江淮南北再开学社,与国学堂联手,培养更多不问出身的名士。 最后,他在众人面前向皇帝道,改革之路必然颇受争议。 若此行注定有一人成为众矢之的,背负埋怨与骂名,他沈自轸甘为此人。 沈自轸言论未完,文史阁袁天正却出面打断了他。 袁天正正是袁成杰的祖父,文士阁阁老之一。 袁家为八大文史之家,才学底蕴深厚,轩帝本以为他该是赞同沈自轸此言,却见这位老臣垂首,朗声道: “圣上,沈大人谏言不妥啊!” “如今寒门清流当中并无能以才德服众之人,他们不过是凭着一个口号而聚集为自身谋利而已!” “如此大力扶持他们,恐遭不满啊!” 沈自轸负手站于一旁,他眸色清浅地睨了一眼袁家这位老臣。 其实袁阁老说得没错,清流当中并未出一个能令世家大族亦服气的才学大士。 此时扶持清流,世族的矛头并不会对准那些不成气候的学子,而是在身后扶持他们的天家本身。 无大才能却获得天家这般相助,除了天家欲削世族之权外,不作他想。 其实沈自轸这法子是没错的,只不过用的时机却不对。 削弱世族、扶持清流,这先后顺序被他给颠倒了过来,如今世族权势不弱,却急于扶持清流,便是埋下了极大的隐患。 这满朝文武中,还是这位老臣看出了其中的问题。 即便如此,沈自轸却是无半分担忧,只因轩帝此人看的是即时利益,即便有一个百年大计可改山河,利益不到他,他便不会采纳。 而寒门清流如今为他赚来了民间的名声,又能让他借民间之势在朝政上暂时摆脱世族的束缚,他如何听的进去别的话。 轩帝听闻袁阁老这话,不由沉了声色。 “遭谁的不满?” 此话一出,袁阁老话语一滞,他自知情急之下说了不该说得话。 这话不就是在说皇帝治政还需看人脸色么? “袁阁老,孤看你是老糊涂了!” 轩帝气得将案几之上的砚台直接砸向了袁天正,吓得旁人再不敢说话。 袁天正为国一生,即便是先帝对他亦是客气,哪里受过这般斥责。 他眉目一抬,因气急而满面赤红。 “老臣愿以死相谏,求圣上莫偏信一家之言!” 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见袁天正朝御案下的台阶一头撞去。 轩帝大惊之下,却并未见到血溅当场。 原来,是站得最近的沈自轸以自身为垫,将袁阁老接住,但却还是被他重重撞在了台阶之上。 袁天正看着救下自己的沈自轸,一时愣了神,他想不明白,为何竟然是自己欲弹劾之人救下了自己。 “传太医!快传太医!”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不愿牵连 阿笙从如意殿内出来,辛黎宫中的女官亲自送行,足见对她的尊重。 今次辛黎召她入宫自是有事相商。 辛启正托人接触窦盛康一事被人撺掇到了轩帝的面前。 辛氏替皇帝稳住世族众人之心,此时亦未到与其翻脸的时候,对于这件怎么处理,皇帝尚未想好。 过重又怕辛启正心生怨怼,过轻又怕敲打不到位。 最后,辛黎倒是在辛弘文的建议下,给轩帝吹了枕边风。 大皇子自拜商博为师之后,却未正式求学。 应将大皇子送去商博处勤加修习一段时日,也能敲打一番辛启正不端的念想。 正是辛黎的这个举动让皇帝看清,她与辛启正未必一心,对她也更加放心了些。 但皇帝虽是赐了她好些物件,却还是未提那皇后之位。 毕竟一国之后身后得有强大的支撑,才能为皇帝带来助益。 与辛启正背道而驰的辛黎在皇帝这里毕竟少了些价值。 而此时辛弘文也离开了帝京,辛黎又没了可以出主意的人。 辛黎左右烦闷,便又将阿笙召进了宫,想探探她还有什么法子没有。 但这一次,阿笙却是让她等。 阿笙的道理很简单,大皇子是为修学之事而离开帝宫,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理由让他回来。 辛启正暂时失了大皇子这步棋,因此他不可能再放弃辛黎。 毕竟若是辛黎得势,也能凭借着盛宠助大皇子再回帝京。 听得阿笙这话,辛黎的心才算定了。 女官将她送至殿外方才离开,抬眼便能看到高墙之下的宝驾,那是辛黎特意为她求来的恩典,可让她的宝驾驶入内宫,免得再去走那冗长的宫道。 阿笙登上马凳子,掀开帘幕便见沈自轸不知何时到了她的马车之上。 此时,他靠着宽敞的马车一角,脸色有些苍白,倒是一副柔弱之色, 他见到阿笙扯了扯嘴角的笑意,这笑委实有些勉强。 阿笙赶紧放下帘幕,而后吩咐马车立刻离宫。 她看着沈自轸抚着腹部的手,不禁蹙紧了眉。 “你这,怎么回事?” 那人神色清浅,说得简单: “小朝会上出了点事故。” 沈自轸此前被行刺的伤是作假而来,经不起太医来验,但幸好他早有准备,“沈自轸”的一切遭遇都另有两人留备。 如今暗卫已经用其中一人将他换下,此刻太医在宫中诊治的便是假扮沈自轸的其中一人。 送他离宫之时,正巧遇见阿笙的马车,索性就将人塞到了她的马车之上,也能躲过城门卫的盘查。 沈自轸靠在马车之上,不由失笑。 “我也没想到袁老爷子的力气会那么大。” 袁天正的脾气硬他是早有耳闻,听闻先帝之时,袁天正甚至敢当面否决先帝的话。 “到这把年纪了还做死谏这种事……” 说着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不见阿笙有所回应,沈自轸低目看了过去,见她微挑着眉目就这般看着自己。 “怎么了?” “我听说袁阁老可也是出面弹劾你的,你还为了他把自己搞成这样?” 闻此,沈自轸勾了勾唇。 “若是袁老今日撞死在大殿之上,皇帝可不会认为他是忠诚不渝,只会认为是袁老以死相逼自己。” “袁家必遭横祸。” “像袁老这般的纯臣如今少有了,袁氏一门也多俊杰。” 他的语调轻缓,似因疼痛而带着一丝有气无力之感。 “若因这种事损失了袁氏,着实可惜了。” 阿笙静静地听完他的话,敛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裴氏惜才,裴钰亦然。 袁氏在他心中实属无辜,所以他不愿牵连,哪怕这个人将他骂尽。 而沈自轸要做一个佞臣,便少不了被那些他所敬重的人唾骂。 恐怕他这条路再走下去,那些从前对裴钰心怀崇敬之人会一一站在沈自轸的对立面。 见阿笙眉头便未松开过,沈自轸抬手轻轻将她眉间抚平,反倒安慰起她来。 “无碍的,修养几日就好。” 阿笙反手抓住了沈自轸的手,认真道: “既然你已得他信任,为何不直接杀……” 后面的话她并未说完,却见沈自轸眸色淡了三分,清浅道: “因天家忌惮,母亲过了几十年如履薄冰的日子。” 他眸光渐寒,带着锋利。 “死对他来说,太轻了。” 裴钰自出生起,阮氏每日便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他要还给天家,原原本本地还回去。 沈自轸话音刚落,却见阿笙轻轻靠了过来。 她低垂着头,小心错开他受伤的位置,揽上他的腰身,就这么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 沈自轸微微一愣,而后浅笑着侧头靠在阿笙的头上。 “我帮你吧。” 阿笙的声音闷闷的。 沈自轸不由想起了从前阿笙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彼时他不愿牵连她,因此数次拒绝,还让她以为是他看不上她那点能力。 “我现在有能力帮你。” “阿笙……” 感觉到阿笙揽着自己的手紧了紧,沈自轸没再说下去。 他微微叹了口气,道: “好,若我需要你的帮助,一定会告诉你。” “恩。” 阿笙的声音依旧闷闷的,她知道,这话不过是在诓她。 沈自轸再不济有裴氏在他身后,哪里会真的用得到她。 但他任何事都自己担的做法,在阿笙的心中便如沟壑。 这一条路,光她一人往前走是没用的。 阿笙忽而放开了那人,又刻意往一旁挪了挪。 “如今我阿姊远嫁,家中也开始为我物色夫婿了。” 沈自轸闻此神色微眯,“你还当真要招赘婿?” 见他沉了神色,阿笙眼中笑意越盛。 “我听闻私下里,不少世族的夫人们都与祖母有接触,想着法的将家里优秀的儿郎介绍与我。” “我院子里如今可是挂满了帝京儿郎的画像,任我挑选。” 阿笙手中有窦氏的家业,这么一块香馍馍自然引得诸家竞争。 她挑起了刻意的语气,对那人缓声道: “九公子,你可要加油了。” 阿笙说的是裴氏的九公子,而非这虚假的沈自轸。 她是要裴钰堂堂正正地站在安氏面前,不带半分虚假。 要做到这一点便甚是困难。 但这就是阿笙对他的要求,这也意味着,他必须快些解决帝京之事,才能重返真实的身份,去获得安氏的首肯。 那人眸色微敛,唇边柔和的笑意却不减半分。 “好。” 第一百九十六章 定山楼 鹊鸣枝头,夏木微颤。 屋内夜灯正好燃尽,侍早的侍女们便已经在院内等候。 守夜的嬷嬷往里屋望了望,不见人转醒,不由在外轻唤了一声。 今日有大事要办,容不得阿笙赖床。 轻纱幔帐之内,一只白皙的手臂滑落床边,她懒懒地摆了摆手,珠帘外的嬷嬷见此才朝屋外候着的人点头示意。 二姑娘醒了。 得了嬷嬷的话,侍早的侍女方才一涌而入。 今日,阿笙要随窦升平前往窦氏粮行。 自她接下商行的掌印之后虽已去其余各行见过掌事,唯有这粮行,阿笙却是迟迟未踏足。 不为别的,粮行一直都是其余两府的必争之地,窦升平与窦知进都想方设法地安插了不少人手。 相较于其余行当,这里的人情世故更加乱如麻,难以理清。 得知阿笙得了掌印之后,二房便一直默不作声。 既不与窦盛康呛声,也未有大的动作。 但阿笙知晓,人性便是欲壑难填,进过宝库的人哪里肯那般轻易被打发。 阿笙打了个哈欠,依旧睡眼惺忪。 她半支着脑袋,老神在在的模样。 如今老爷子作壁上观,二房以不变应万变,长房倒是焦急,想借阿笙的手将二房从粮行赶走。 正因如此,窦升平才催着她赶紧去粮行看看。 阿笙接过小桃递过来的桃胶汤,喝了小半碗便有些饱腹感了。 嬷嬷劝了两句,她便又进了两口鱼脍粥。 “这几日可有阿姊的书信?” 自窦晨曦离开之后,除了最初的一封报平安的信外,便没了消息。 阿笙难免还是有些担心。 “尚未。” 小桃道:“听闻大夫人打算在大姑娘成亲之时亲自去一趟安南。” 闻此,阿笙点了点头,应当去的。 若是娘家当真无人前往,窦晨曦的颜面也过不去。 阿笙看着碗中未尽的吃食,微微叹了口气,却是一口也难再入了。 “走吧,该去粮行了。” 窦氏粮行单在帝京便有上百家店铺,与布行的玲珑馆一样,总管这些店铺的地方便是定山楼,这也是窦升平等人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 定山楼分上下三层,前后院之间用山海之景造出一个中庭,其内有一座巨大的瑚树,如此巨大的瑚树,满帝京便仅此这一座。 当年为了保存这一株瑚树窦氏也花费了不少的心思和钱财。 永安街上,定山楼前柜的掌事带着人早早在外候着,众人低垂着头颅,不敢怠慢半分。 未久便见两辆宝驾缓缓在定山楼外驶停。 宝驾华贵,引得来往行人频频驻足。 前行的一辆这邻里经商之人都熟悉,那是窦氏大爷的宝驾,但后面那一辆却是眼生得紧。 乌绿色的华盖宝顶之上以珍珠璎珞点饰,垂坠而下的珠串便随着宝驾的前行而摇曳着。 那拉车的马匹毛色黝黑柔亮,身姿矫健,踏行有力。 这样一辆宝驾,一看便是帝京贵女们喜爱的式样。 近日听闻窦氏老家主绕过两个儿子,直接将商行掌印给了自家的孙女,莫不是这窦二姑娘终于肯露面了? 不少人伸长了脖子往定山阁楼望,想看看这满帝京身价最贵的女娘到底长什么样。 良久,众人便见那乌绿宝驾的帘幕微掀,在侍女的接引下走下来一名年轻的女娘。 瞳似珠玉,眸光柔软,却神定如山,用皮囊之美形容她过于浅薄。 她今日着的是浮生沧海裙,头戴浅云绕月钗,耳旁的明月珰泛着温润的光,甚是矜贵。 小桃见着众人的眼仿似黏在自家姑娘身上,满是骄傲地将人迎了下来。 但阿笙却并未在外停留,随着窦升平快步走进了楼内。 定山楼那浅雕宝山的大门将所有人遐想的目光都挡在了外面。 定山楼的对街便是闻名帝京的山月阁。 山月阁的香出了帝京便没有第二家,无论是品质还是产量都精贵得紧。 今日,谢琳琅陪着金氏来挑选香料,正巧遇见定山楼外的这一幕。 谢琳琅遥遥地便将人认了出来,她眼中带着惊喜。 “阿笙今日可真威风。” 金氏倒未曾想谢琳琅认得她。 笑道:“是啊,能被老夫人收在名下的,又怎么能普通了。” 谢琳琅虽然少入帝京,但却知晓这有着央国国商名号的窦氏。 “我听祖父说过,这窦氏虽如今是商贾之家,祖上也曾辉煌一时。”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哦,窦氏一门曾广施恩德,得百家信服。” “外祖父说,窦氏的这番行为在如今帝京的这些世族当中甚是少见,难怪九哥哥会对阿笙另眼相看。” 谢琳琅清楚裴钰,能得他的眼必然品行不能差了。 窦氏先祖慷慨,这样的门楣养出来的女儿定不差。 金氏自知阿笙能得裴钰另眼相看并非因为这窦氏,但也并未与谢琳琅多言。 她看着那气派的定山楼不由叹了口气。 这窦氏到底是那丫头的助力还是阻碍,尚未可知。 “窦氏与天家走得太近了……” 金氏这话说得莫名,但谢琳琅却是明白此话中的含义。 一个太过接近天恩的家族,在他们眼中,这样的富贵薄如蝉翼。 金氏轻轻拍了拍谢琳琅扶着她的手,笑道: “别说这些了,今日可得帮我选些好香才行。” “可是要送给庄姐姐她们的?” 金氏却是浅浅摇了摇头。 “是要拿给你九哥哥的。” 从前阮氏便爱用山月阁的香。 见谢琳琅困惑,金氏不由苦笑。 她得了燕城那边的差事,江淮来人定要让裴钰亲自见过才行。 老夫人他们是不敢再催促的,在辈份上长于裴钰,又能说得上话的便剩下一个不远不近的金氏。 所以燕城那边才将这个任务丢给了她。 金氏自知与裴钰没什么情分,身份上也欠着一截,这话也不知如何开口,所以她便想着先将礼备下。 但愿裴钰能念在自己从前待阮氏甚是恭敬,能给自己三分薄面。 “等你庄姐姐她们到了,还得你劝着点你九哥哥。” 金氏说着看向那定山楼,目色亦有几分无奈。 “裴氏家主有传承血脉的重任,除了先家主早逝,裴氏家主向来没有只得一房的规矩。” 谢琳琅浅声应承了下来,又看了看定山楼的方向,方才随金氏入了阁内。 第一百九十七章 时机未到 定山楼内院,阿笙纵使见过那许多珍宝,看着那以一整张金丝楠木刻制的堪舆图难免还是有些惊讶。 流水细丝的纹路蜿蜒交错,勾勒出窦氏位于央国各处的良田、仓储和粮运线路,北至梁山以北,乃至北胡族地界,南至安南以南,其内山川地貌,刻画逼真。 天光之下,那金如蜜的纹路便流淌过窦盛康这些年一手打造的粮食帝国。 这屋内不用其他陈设,仅这一张堪舆图即可彰显窦氏粮行的气派。 十三位掌事躬身在旁候着,本是要等着阿笙发话,却见她动作流畅地将窦升平请上了座,而自己却是坐在了他的下首。 阿笙手持窦氏商行掌印,却不抢新家主的威风,这番态度便让诸位掌事心中对她有了几分赞许。 阿笙看着案几之上堆叠的文册,随意翻了翻。 那是众人将各自负责的生意做了一番总结,再加上总账一同上交给她过目。 “可都在此了?” 诸位管事相互看了一眼,眼中有着为难。 倒是窦升平扫了一眼这些人,便知缺了什么。 “知进手里的那些应当还未上交。” 窦升平未说完的是,不仅没有上交,就连他手里的几名管事现下也未出现。 布行之时,好歹还有个交待,如今却是连一个人都未派来,显然窦知进这是根本不承认阿笙这个少东家。 窦升平见她听完自己的话,却只是轻敛眉目,对于窦知进的事并无多的话,不由开口道: “可要唤人去寻?”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她端起了谦和的笑,对窦升平道: “二舅舅处理粮铺的事务本就繁忙,我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就不去烦他了。” 阿笙这话说得乖巧,却让窦升平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她若是这般手段温和,如何才能将窦知进赶出粮行? 粮行是窦氏最大的生意,留得窦知进在此,窦升平心中难安。 阿笙并未理会窦升平的心思,她顾自拿起那些交上来的东西,细细翻看。 “您主理的是朝廷援北的援助粮?” 央国临近北胡族的大片土地并不肥沃,良田亦不多,因此仓部在梁山以北建了多个粮仓,从外地运粮储存,以备不时之需。 窦盛康在先帝的授意下以低于市价的价格将一部分粮食卖给朝廷,并协助运输,往北增援。 自窦升平入窦氏粮行之后,便一直负责这部分的生意。 “那这么说,仓部那边的官员一直是您在接洽?” 窦升平点头,因着此事,窦氏与朝廷打交道的所有官员几乎都认得窦升平。 “你二舅舅主要负责的是江淮以东的粮铺。” 那日,窦盛康在询问窦知进之时,他主动提出欲负责东边的粮铺,只因那边的收益更好。 阿笙并未提到窦知进,但窦升平却迫不及待地点了出来。 面对这番敲打,阿笙却依旧没有理会。 她继续低头翻看那些文册,未发一言。 顿时屋内便只有纸张翻页的声音,细致而缓慢。 待屋内的梵香燃断,阿笙才将那些册子一一合上,对一旁站着的众掌事缓声道: “诸位跟着祖父行商多年,规矩什么的便不用我立了,大家只要按照祖父在时的吩咐做事就好。” 听她这话,十三名管事复才松了口气。 他们也是打听过这位二姑娘在布行的手段,当时可是辞退了好几位布行的老管事。 窦升平端倪着阿笙这谦和的态度,不由蹙了蹙眉。 他听闻,她在布行大刀阔斧地斩断了窦知进的旧党,又放弃了旧有的商贸形式,在合作的商家要求重新议价之时,毅然决然选择不再合作。 窦氏布行从低敛的成品布转而专与凤仪阁等帝京以及江淮都数一数二的锦衣店合作,玲珑馆这招牌如今响亮得很,这可是让好些同行羡慕。 她能从窦知进手里将生意抢过来,还能做得这般风生水起,应当是个手腕厉害的。 但窦升平此时在阿笙的作派中看不到传闻中的雷厉风行。 窦升平见众管事尚在,再次提点道: “还是将知进的人唤来吧,你既要做这少东家,便该将规矩立住了,免得有人仗着辈分为难你。” 窦升平这话丝毫没有留意到,自己此刻在粮行便坐在阿笙的上首,凭的可不就是这辈分。 阿笙哪里不懂窦升平的心思,但这糟心之事她可不接。 窦知进从根上便与窦升平不同,他极其自私,手段也不见得多光明正大。 所谓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说得便是他这种人。 阿笙可不会那般蠢傻,她清楚地知道粮行不同与布行,窦知进对这块肥肉有着必争之心。 他有着老爷子的偏爱,阿笙可没有。 如今她这位子还未做稳便与窦知进硬碰硬,难免吃亏。 在阿笙心里,远还未到最好的时机。 但窦升平今日显然并不打算就这么算了。 阿笙敛了敛眉目,故作为难的模样。 她往窦升平那边靠了靠,压低了声音。 “祖父答应要留一些家业给二舅舅,他老人家并未说明到底要给出去哪些,我自然不好从二舅舅手里抢东西。” 阿笙顿了顿,缓声道: “再说,如今您是家主,我自然也要听您的,这要当真动起手来便是兄弟阋墙,对您的名声也不好。” 窦升平听完这话才省起,阿笙为何亲自将他请上高位。 原来自进了这屋开始,阿笙便是算好了。 她将窦升平这个新任家主架在了她的上首,便是在向众人表达,家主才是窦氏的执掌人,什么事都须他点头。 无论她做什么,众人都只会读出其中有几分是窦升平的授意,他想借阿笙的手做事,还需掂量再三。 窦升平省得这个道理后,顿时觉得自己身下这方宽椅似有炙火般烫人,叫人坐得不甚安心。 见窦升平脸色并不好看,阿笙继续道: “二舅舅之事说到底还是家事,若家里没处理好便在这里将人处理了……” 她这话未说完,只是留了一句,“我怕祖父会有意见。” 端出了窦盛康,果不其然,窦升平便再无声响。 阿笙再不看他,而是起身与众管事浅浅见礼。 “今后还要诸位多加提点了。” 众人笑得谦和,又多说了一些场面话,便散去了。 待众人离去,阿笙转身便见窦升平一展莫愁的模样,也不知是在思量什么,直愣愣地看着那断了的香火,不置一语。 她欠了欠身,全了礼数,便再未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屋内。 第一百九十八章 佞臣 夏季的雨水总是磅礴,打更人走过白日里人声鼎沸的地段,他手持竹梆,打响黎明前的最后一声锣。 雨水打在他的蓑衣上砸砸作响。 转过街角,他抬眼看到几人似醉酒般躺在关了门的清风馆门前,衣衫尽湿。 他又看了看对街的方向,酒肆的灯火此刻还亮着,他不由叹了口气。 这年头儿郎们谈风弄月都爱多饮几杯,每年总能遇到几个喝倒在路边的。 他走上前去,喊了几嗓子。 “喂!小哥儿些,雨天可不兴在这睡啊!” 雨声嘈杂,将他的声音掩盖,他不禁走近了些,躬身又喊了几嗓子,但地上的人却还是没有丝毫的动静。 打更人将蓑衣往后拢了拢,躬身去推了推其中一人。 那张煞白的面孔当即让他背脊发凉。 “该,该不会……” 打更人伸着哆嗦地手去探几人鼻息,手中的锣当即落地,在雨中砸出一声生硬的动静。 这几人已然没了生息。 次日一早,府衙与皇城卫的人同时被惊动。 城中清风馆外今日一早发现七具尸首,整齐划一,都是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这七个人常出入清风馆的都识得,正是那创立明德堂的几人,除去不见了踪影的章明杰,余下七人便都在此了。 明德堂是天家承认民间结社之权后,成立的第一间民社,在清流当中颇有名声。 他们立社至今,向朝廷几番谏言,其中一两则都被天家纳受。 有传言,明德堂正在策划,请求天家彻底整改恩科制度,废除建官制,还天下学子一个公平的前程。 如今立堂的八人中,七死,一人失踪,众人心中有所猜测,却没人敢宣之于口。 七人被害,而尸首却丢到了清风馆外,这其中威慑之意不言而喻。 清风馆也因此今日闭馆一日。 馆内,一众清流学子聚集在一起商议对策。 “可有人知晓章兄如今身在何方?” “他们既然敢杀了七人,便不可能放过他,今日馆前不见他尸首,人如今应当尚无事。” “他们八人可谓是我等的先驱,定不能让人将章兄也害了呀。” 这话一出,众说纷纭。 此时一个人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我怎么觉得咱们这是被人当刀使了呢?” 这话一出,众人回首,便见到一个颇为面生的书生。 见众人都看向他,那书生脸瞬间就红了,他撇开眼,不敢直视前方的人。 “无妨,我们这里向来畅所欲言,这位兄台还请直言。” 得了这话,他才继续开口: “你们看,虽然天家承认我们结社之权,也纳受我们的建议,看似让清流学子有了一展抱负的前路。” “但朝廷可没有承认我们有谏言的权力,那明德堂几人也未有正式的官职。” “他们对我们只有利用,让我们冲在最前头。” 那书生顿了顿,“那个沈大人,靠着我们得了圣上的欢心,如今更是仕途敞亮。” “他拿着我们的命,在换自己的前程,换自己的野心。” 这书生的三两句便让堂中众人沉默了,他们思虑了半晌,却得不到一句足以反驳他的言语。 毕竟从事实来看,便是与他所说分毫不差。 此时,人群中有一人几乎是咬着牙地呼道:“定要让那沈自轸付出代价!” 此言一出,人群当中当即有附和之声,一声、两声,最后至群情激愤。 为首几人看着愤怒不堪的众人,欲出言平息,但出口的声音当即被众人的怒言怒语所吞没。 他们看着几近失控的堂内众人,心中隐隐有着不安。 玲珑馆内,阿笙与管事作别,遂登上了马车返程。 现在阿笙须得每三日巡视各行,甚是劳累。 刚上马车,纱帘一放,她便忍不住地打哈欠,惹来小桃好生笑话。 阿笙倒也没理她,低头看着管事们整理上报的东西。 马车行至中城未半便停了下来。 马夫道前面有官差在查案,看热闹的人将路都堵死了。 阿笙掀开纱帘往外看了看,只远远看到一群人围在那,看方向是清风馆。 清风馆出了命案,阿笙一大早便得知了这个消息,如今皇城司联合刑部在侦办此事,听闻皇帝震怒,要求七日内必须得出一个结果。 但人死在雨夜,身上的一应痕迹全都被大雨洗刷了个干净,唯有伤口可查出些许线索,不过也不多。 想来这案子是难办,但朝廷的态度得有。 如今清流文士因这件事也少了集会。 “绕行吧。” 得了阿笙这话,马夫便调转了马车。 约莫又行过几条街道,马车又缓缓停了下来。 马夫颇为为难,“姑娘,看来这条道也走不通。” 阿笙遥遥望去,便见一群文士模样的人,激愤地朝着沈府那紧闭的大门吼骂。 阿笙侧耳,细细听着那些人究竟在说什么。 “好像是在骂沈大人。” 小桃听了半晌,也没听出个究竟。 阿笙神色浅淡地睨着那群人,就在几日前,这些人还在歌颂沈自轸为寒门清流所作所为,今日便在此掷地有声地讨伐他。 “姑娘,可要再回中城?” 阿笙浅应了一声,这群人如今看着十分激动,还是远离得好。 因此,这马车又掉头再次往中城走。 小桃见阿笙见过那群人之后便眉头微蹙,不由问道: “姑娘可是被他们给吓到了?” 阿笙摇了摇头,她只是担心。 如今朝廷之上的人道沈自轸蛊惑皇帝,而市井之间又骂他利用清流谋自身高位,而这一切背后的轩帝却无人提及。 那人究竟有什么打算? “那不是沈大人的车驾么?” 小桃惊讶地呼出了声。 阿笙一把掀开纱帘,便见北岭街的转角,十多名文士模样的人正将一辆朴素的车驾围在其中。 驾车的阿四手持马鞭,吓得众人不敢上前,但这些人却也不肯退后。 车架之上,纱帘被风所撩动,其内的人似乎也不好奇外面究竟是怎么一番嘈杂,就连一眼的张望也没有。 那群人见马车之上的人迟迟不肯露面,便越发激动了起来,甚至有欲爬上马车的,但幸好阿四眼疾手快,一鞭子结实地抽了下去。 这一鞭子倒是将人抽得老实了,原本还有几个欲动手的,都撤回了扒车的动作,下意识退开了几步。 阿笙蹙紧了眉,正欲下去,便见不远处,一队皇城卫手持长刀出现在北岭街上。 见皇城卫出现,阿笙复又坐了回去,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动静。 那群原本还围着沈自轸车驾的清流文士当下吓得没了声势,本欲四处逃窜,却很快被皇城卫的人全部抓了起来。 阿笙见皇城卫中,为首的那人将挂在腰上的长刀往身后挪了挪,唯恐冲撞了马车之上的人。 而后恭敬地说了几句,脸上讨好的笑始终未褪去。 有皇城卫开道,谁人敢阻拦。 沈自轸那辆朴素的马车就这般在皇城卫的护卫下,往沈府的方向而去。 市井之间人来人往,不少旁观之人见到这最后一幕,纷纷唾弃了一句“佞臣”。 不过数日时间,沈自轸便从清流名臣变成了为求上位而不择手段的佞臣,但他却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第一百九十九章 中枢中承 东方霞辉,拂照金銮。 朝天道上,众人相互见礼,纷纷踏入大殿。 九龙宝座在上,百官垂首臣服。 大殿之内须肃穆以待,以候圣上。 众人低垂的头颅却还是忍不住看向安静立于文官之列的那人。 一副神仙骨,身着红袍服。 沈自轸低敛着眉眼立于殿下,腰间的玉衡牌象征着他可随意出入帝宫的权力。 近日针对沈自轸的言论愈盛,但他却毫不动容。 面对前日里刚弹劾他的袁阁老,依旧端持着礼仪。 但这一次,袁阁老却未如往常那般视而不见,而是略带着僵硬的神色回了礼。 袁阁老脾气硬,那是众人皆知。 他在好些场合都痛骂沈自轸蛊惑皇帝,称自己与其不得立于一个堂室之下。 这才不过数日,便改了态度,为何? 这时才有人出来说,是此前袁阁老在小朝会上欲死谏,不成想,最后反倒是沈自轸救了他。 因着这件事,他老人家见着沈自轸还是要给三分客气颜面的。 众人正低语时,唤仪官高呼“圣驾到”。 殿内当即安静了下来,众人垂首朝向龙脊道的方向。 未久便见轩帝款着步伐而来。 待君臣之间全了礼数,刑部赵焕城欲上禀清风馆杀人案的调查进度,轩帝却制止了他。 此时官僚所主司手持文卷,宣读御令。 官员调动实属常事,众人垂首聆听。 但官僚所的文卷此番却过于长了,众人听得几分糊涂。 待到末了,那文卷才提及一人之名,言议阁沈自轸自即日起升入中枢中承。 中承之位此前为辛家女婿冼竹安担任,自辛贵妃入宫之后,冼竹安羞愤难当,辞官归家,再不问帝京之事。 虽中承之位空缺出来,但从言议阁要转入中枢阁,这其中动静可不小。 众人这才明白,官僚所那一份冗长的文卷为何而来。 前面那些调动的官员都是在为沈自轸一人挪位子。 皇帝此举是回应近来前朝与民间针对沈自轸的各种言论。 此番态度,饶是此前多次弹劾沈自轸的几名大员也再不敢开口针对。 中承一职,左手是军机阁事务,右手是文史阁职责,兼任文武两侧。 这是多少世族之人所梦寐的职位,但沈自轸入朝为官不过两载时光,便坐上了这个位子。 民间骂他借清流谋自己的仕途。 他今日便是将这谩骂给坐实了。 众人此时才明白,为何面对那么多的弹劾和谩骂,沈自轸未有一句辩驳。 历来战场之上即便是最勇猛的战士,若手中无兵、袋中无器,也是打不来胜仗的。 皇帝欲用他,只要他不退缩,他所遇阻力越大,皇帝赋予他的权势便会越高。 前朝的弹劾也罢,民间的谩骂也罢,都成了他沈自轸的助力。 如此心机,深渊难比。 百官沉眸,看着那立于殿中的青年。 他长身玉立,眉目低敛,面对那九龙宝座亦岿然不动,而后躬身拱手,音色沉稳地大呼:“臣领旨。” 夜深寂静之时,辛府侧院迎来了一位带着兜帽的黑衣人,此人踏夜而来,在侍从的引导下,径直往辛府书房而去。 烛光在风中有些许飘摇,文仆上前小心翼翼地剪了烛心,遂低身退下。 辛启正从案几之上抬眼,揉了揉眉心,略觉有些疲惫。 “主上,人来了。” 得闻这一声,辛启正收敛了神色,将案几之上的书信又装进了封袋之中。 “请。” 仆从止步于书房之外,再不上前。 来人取下兜帽,露出一张文秀的脸。 此人正是前些时日在清风馆内的那名书生,他以言语挑拨,令一众清流将怒火烧到沈自轸的头上。 而他正是辛氏的谋士梅落痕,也是与沈自轸、汪旭阳同届考生,恩科甲榜第四。 只是他这名次上有三甲压着,后又有袁家嫡子,除了辛启正,倒没人在意到梅落痕。 对他而言,辛氏有知遇之恩。 此刻他神情清冷,垂首对辛启正道:“有负家主所托。” 辛启正罢了罢手,“你已尽己所能,终究是那沈自轸技高一筹。” 辛启正这话本是宽慰,但梅落痕闻言低垂的眉目却还是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 “如今沈自轸再得权势,怕是难以对付了。” 梅落痕看着辛启正略带疲惫的神色,拱手道: “家主,其实想接大皇子回京未必要走沈自轸这条路。” 辛启正原是想彻底废掉沈自轸,皇帝无人可用,面对世族的多方逼迫,便只能向辛氏服软。 如此,他便可以借机将大皇子接回帝京。 听梅落痕说到这,辛启正以眼神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家主何必舍近求远,只要贵妃娘娘坐上中宫之位,便能以嫡母的身份教养大皇子,彼时她随意找个理由,便能将大皇子召回帝京。” “以皇帝对她的宠信,也不会不答应。” 梅落痕这话的道理辛启正岂会不知。 但辛黎此人难控,这才是辛启正不愿意扶持她的原因。 见辛启正并不松口,梅落痕继续道: “如今赵家借着小女儿的婚事与江淮那边搭上了关系,家主若再犹豫,让赵家得了中宫之位,咱们便再难有优势了。” 江淮世族虽久未涉朝政之事,但他们的影响力却是帝京世族难以比肩的,亦如当下被唤为军中第一人的江东主帅夏利川,便是江淮谢氏一手扶持上去的。 他们的族人虽不在任何一国为臣,但他们手中权势的线所牵连的不止央国一国,而是东境诸国。 听闻赵氏,辛启正不由嗤笑。 “一个底蕴浅薄至此的家族哪里能当真得江淮那边的眼,不过是因为皇帝动世族的心越盛,才让他赵氏有了些价值。” 说到这里,辛启正倒是想起了今日朝堂上之事。 “这一次为了给沈自轸挪位子,皇帝动了好些人。” “从文史阁到军机阁撤换了不少,我得到消息,这新上任的好些都跟江淮那边脱不开关系。” 辛启正喃喃道:“如今都盯着沈自轸,倒没人留意到这些人。” 中枢阁拿捏着央国的文武两事,可谓把握着一国命脉。 央国历代皇帝千防万防,就是防着中枢阁被拿捏,但没想到,如今为了安插一个沈自轸,倒是忽然给江淮留了这么好一个机会。 他抬眼看向雪落痕,不由失笑。 “皇帝对沈自轸的宠信既让前朝不满,也让世族不安。” “如今更是让人得了机会,拿捏了中枢阁好些要职。” “你说这沈自轸到底是在帮皇帝,还是在害他啊。” 辛启正这玩笑一般的话一出,却是神色一凝,唇边那半点的笑意逐渐消散。 一室寂静。 窗外的风声愈盛,压弯了孱弱的枝头。 二人相视沉默,还是辛启正率先出声。 “难道他是江淮派来的?” “但庄老那边可什么都未与我提啊。” 辛启正这话未完,便听梅落痕垂首道:“此事难以料定。” “不过如今,他正得势,咱们也不能与之硬碰硬。” 辛启正不由点了点头,事情走到这一步,若想大皇子早日回京,便如梅落痕所说,只能先行辛黎这步棋了。 第二百章 优秀的阿笙 夏日微热,摇晃的马车之内,阿笙低敛着眉目,细细看着手中的文典。 清风撩动着她一缕耳发,那是仿似能吹进眼底的温柔。 她手中的是当年他们一同去往西州译注的经典,这些年她都没有再完整地看过。 前日里,帝京得到西州来的消息,圆觉智者在启树园圆寂。 得闻这个消息,阿笙不由想起了那片绿荫华盖的园林,和那位博学如渊的老者。 不过一面之缘,阿笙得闻这个消息还是难免失落。 她都是如此,不知那人当作何感想。 自沈自轸入中枢阁以来,阿笙便未见过他,虽是如此,窦远胜每每归家都会讲许多有关沈自轸的事。 他虽是在谩骂声中走入央国权势最高的殿堂,但却凭着自身的才华坐稳了当前的位子。 如今前朝之人依旧对皇帝偏听他一家之言而对他不满,但却没人会质疑他的能力。 在他的支持之下,不少清流文士在淮南创建了民社,依照明德堂的路子,寻摸着一展抱负的前路。 而民意阁还专门派遣官员,定期听取民社的谏言。 只是这一次,却无人再提彻底整改恩科制度一事。 毕竟清风馆的案子几乎在刑部成了悬案,到底是查不到凶手,还是无法彻查,无人得知。 这一次清流一派学到了教训,羽翼未丰之时,不要善动世族利益。 众人皆知,时候未到。 天光在纸张上落下斑驳的影子,几分晃眼。 小桃劝过阿笙几次,这般读书伤眼,她却从未听过。 登上车驾,避开了众人的目光,她便卸了那一身的劲儿,跟软骨头一般窝在软垫上,翻看着文典,有时看着看着,还能瞌睡一小会儿。 良久,马车才在万象商会前停了下来。 每月商会都有例行的聚会,旨在相互通晓各行的消息。 而窦盛康如今已将掌印交给阿笙,除了他创会成员的身份外,窦氏商行在商会中的执行权也到了阿笙手上。 如今万象中,阿笙一人便占了两席。 面对一屋子都堪为自己长辈的商会成员,阿笙浅浅见了见礼。 “如今祖父身子亏欠,才让晚辈占了这上首的位子,还望各位叔叔伯伯见谅。” 阿笙一个晚辈要坐上白会长身旁的位子,有些礼数还须全了。 席间众人罢了罢手,纷纷回礼。 “既是代行,你便有资格坐这个位子,且坐吧。” 还是白老爷子发话,阿笙才坐得安稳了些。 阿笙刚坐下,便见左手往下第四个位子空了出来,就连茶盏也未布置。 见她盯着那在看,白老爷子不由叹了口气。 “那是金岷铁矿的张家。” “朝廷前些时日正式搬令,要实行盐铁官售,张家这铁矿如今正在与朝廷谈交接和补偿之事。” 说到这白老爷子不由叹息。 “他家这营生便算是断了一大半了。” 即使如此,自然在万象也就没有资格再得一席了。 金岷铁矿的这个张家阿笙也是熟悉的,与她同上寒州的张苒苒便是出自张家。 据阿笙所知,张苒苒如今正与寒庆合作制器之事,张家落寞倒不至于,只是这个营生不能拿到台面上来。 张家的铁矿也给了张氏三代人的富裕,如今朝政一变,说散便也就散了。 接着,阿笙便与众人分享了如今商队在北大陆一行的消息。 其实瞰卫给她的消息很准确,所以此番满乘而去的货物几乎不愁没有买家,这初航算是成功了一半。 阿笙以行动证明自己此前所言非虚,她能得万象的一席,是实至名归。 但她却还是仔细听取了席间诸位前辈的建议,一直在想着怎么改进航道的路线,怎么将航诸国的商贸更好地连接起来。 白老爷子静静地看着阿笙,她始终端持着谦和的态度听取各方的意见。 哪怕其中亦有几人纯粹是为了彰显自己多活那几年的经历而大放厥词,她亦听得仔细。 她这个年纪便能在商贸上有这番成就,却丝毫没有自满自傲,足见其教养良好,白老爷子看她是越看越喜欢。 怎么自己家就不能出一个这么争气的? 可惜他家那些都不成器,否则他还能有那个底气与窦盛康提一提联姻之事。 白老爷子心中这一比较,就越比越气,当即招来仆从让家里那几个小子今日必须回家听训,否则他这口气当真是咽不下去。 一旁郑氏水业的执掌人看着白老一脸严肃地对仆从交代几句,待到阿笙回看他的时候,又端起了一副慈祥的笑意,这变脸的速度堪比翻书。 不止白老爷子,这席间不少人都端着温和的笑,细听阿笙的话。 从前商会的聚会,各家为了争那一点利益可少不了面红耳赤的场面。 但今日,这群大老爷们儿听着窦氏这小姑娘温软的话,都跟看自家争气的闺女一般,频频点头,偶尔给出意见。 这场面实属难得。 阿笙讲到最后,发现众人只是端着笑看着自己,她便缓缓收了声。 她看着众人嘴角都快要咧到脸上的笑,一脸的莫名。 倒是一旁的郑家主率先开口。 “笙笙啊。” 这句称呼带着亲昵,但阿笙知这里的都是自己的长辈,因此也应了下来。 “可有议亲啊?” 他这话一出口,席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 郑家主见此,眼中有光,“我家那几个小子……” 他这话未说完,便见席间众人的目光全都扫了过来。 这一句跟惹了众怒一般,他不禁挑了挑眉。 最后倒是白老爷子出面打了圆场。 聚会结束之时,阿笙几乎是逃一般地溜出了商会,然而小桃没她动作快,被人留了下来,怼着好一通问有关阿笙的事。 她欲哭无泪地看着这些在各行叱咤风云之人,得罪也不敢得罪,只能垂着首一一作答。 白老爷子看着这群人不值钱的模样,不屑地哼道,“有本事找窦老头问去,为难一个小姑娘家的。” 此时也不知是谁收着笑,反呛了一句,“你家里但凡有个争气的,早去了不是?” 这话把白老爷子噎得够呛,他甩了甩衣袖懒得跟人计较。 倒是一旁的郑家主此时正色走了过来。 “窦家丫头的航船既然能过寒庆,咱们是不是也得计划上了。” 闻此,白老爷子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毕竟那偌大的水道,总不能只有阿笙的船只能过。 漕运北上这条路不能被一家吃尽。 “我找个机会先去窦府,探一探窦老头的口风,看看他们与寒庆那边究竟是什么关系。” 阿笙窜了出去才发现小桃没有跟上,她见天色还早,便吩咐马夫在那等着小桃,自己理了理衣袖,打算先去前面的果子铺买些零嘴带回家。 她刚走没几步便见不少人频频驻足望向主街的方向。 阿笙跟着也探了探,只见一队人马自南城门的方向驶来。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是一辆华贵的马车,正行驶在队伍中间。 四匹雪蹄宝马齐驱在前,天光之下,马匹毛色油亮,似有珠光。 低眼便能看到马车的轮轴处刻有一轮弯月,看着与南齐皇室的标识有些类似。 华顶宝盖因坠饰繁复,本该只做内城代步,如今却用以远行,足见主人家的富贵。 微风撩动着纱帘,露出一个柔美的侧颜,惊鸿一瞥却让不少驻足之人仿似都忘了呼吸,再欲看多的一眼却又被纱帘遮了个严实。 阿笙在人群中未看出个所以然来,便径直往一旁的果子铺去了。 第二百零一章 宫道 帝宫皇极殿的长廊外,一队内官手持食器、矮桌等物谨慎地走到了殿外,垂首等候。 今日小朝会的时间过长,已过晌午,因而按照先帝的规矩,御厨房为殿内官僚都准备好了吃食。 此时殿内的争论正激烈,辛栾让众人稍候。 他侧耳听了半晌便知,再这般争吵下去,也是无果。 辛栾掐准了时机躬身而入,打断了殿内争得面红耳赤的几人。 皇帝微抚着额头,满是为难的模样。 他此时的禀告恰逢其时,能让众人都缓一口气。 得了皇帝的许可,内官们端着精致的食器而入,开盏之时,醇香弥漫,令人食指大动。 众人其实早已饥肠辘辘,见到嫩白的鱼肉和清新的果蔬,心中的不快瞬间都被抛在了脑后。 不过片刻功夫,殿内便只剩下碗筷的声响。 轩帝见此不由松了口气,向辛栾投来赞许的目光。 辛栾在皇极殿侍奉多年,这点眼色还是有的。 他躬身见礼,而后缓缓退了出去。 近日以来,轩帝欲行御令总是遇到百般阻挠,小朝会上也不乏争吵之声。 但无论好说歹说,总有反对的声音出现,为此,轩帝有时也是彻夜难眠。 皇极殿的灯火时而一烧便是一整夜。 自合德公主身体抱恙以来,能劝得轩帝宽心的人也没了。 太后担心轩帝身体,也曾亲自规劝,但终究收效甚微。 虽然自沈自轸入中枢阁后,为轩帝解决了不少问题,但也是他进入中枢阁后,轩帝所面临的桎梏也愈发大了起来。 皇极殿守夜之人时常听到轩帝一人对着空旷的大殿喃喃自语,“到底哪里出了错”。 辛栾低沉着眉目站在偌大的殿门之外,天光照着他如庭中造景的枯木一般。 良久,大殿的门缓缓打开,朝臣皆缓步走出。 众人神情说不得轻松,他们走过辛栾身旁,未有停留。 辛栾低敛着眉目,微垂头颅,以示敬意。 忽而一双黑色的长靴踏入了他的视线。 辛栾抬眼便对上一双笑意谦和的眼,如渊似海,仿似能包容所有。 那是沈自轸。 他红袍加身,垂首与辛栾见礼,得了辛栾的回礼后复才抬步往长廊的另一头走去。 辛栾微有些愣神地看着这名青年,他是这群人中唯一与他见礼之人。 这份谦和让辛栾觉得几分熟悉。 曾几何时,也有一位少年,盛名在身,却始终温润如玉。 念及裴钰,辛栾不由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世间总是对美好的事物太过残忍。 沈自轸与众人一同自宫道离宫,几名官员正欲上前与其攀谈,却见宫道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 女子身着凤仪裙,眉目淑丽,似有山月之色,她的身后跟着一队侍女。 而她腰间那块浅雕明月的玉牌彰显着她的身份。 南齐皇族后裔,江淮庄氏之人。 听闻庄氏嫡女庄翎月入京,众人猜测该就是眼前这位贵女。 庄翎月今日替母入宫拜见太后,正巧也从这宫道过。 她遥遥地便在一众人中看到了那抹清灵的身影。 白日之下,如清竹玉立,举手之间自带矜贵。 虽是一副陌生的皮囊,但庄翎月自认,即便她未见过沈自轸的画像,也能从人群中认出他来。 庄翎月看了一眼那人身边的诸位朝臣,她定了定自己的神色。 带着谦和的笑与众人浅浅见礼,只是抬眼的目光最终却是落在沈自轸的身上。 但她并未得来那人眼神的回应。 沈自轸低敛着几分疏离的眉目,与旁人一同朝庄翎月浅浅地垂首见礼,而后自她身旁走过。 仿似二人根本不相识一般。 庄翎月心中顿时浮出了三分的失落。 虽是多年未见,但这自小的情分该是不一样的。 他对谢琳琅尚能有那般的和颜悦色,却为何不肯多看自己一眼。 庄翎月也明白,如今沈自轸的身份不该与自己有所交集,因而她收起了心中的情绪,抬眸之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浅色。 待庄翎月离开众人视线,几人方才议论开。 “庄氏久居江淮,这庄大姑娘为何会忽然只身前来?” “不止是她,听闻谢氏、文氏、陈氏的嫡女都来了。” “为何?” 众人面面相觑,究竟是何事能同时惊动江淮这几大家族? 几人又揣测了各种谋划论,最后倒是沈自轸语气清浅地道: “女儿家结伴出游,有何可揣测的?” 他这话一出,众人俱是沉默。 好像她们这一行的确没有家中儿郎跟随,亦无长辈随行。 众人罢了罢手,都道是近期事务太多,将他们绕进去了,才将浅显的事往复杂了去看。 沈自轸正欲抬步往前走,却听得商行司主司章自鑫提到一件趣事。 “前日里,因着张氏铁矿之事,我去了一趟白府,正巧遇上老爷子在家训孙子。” “白老爷子精神头还真足。” “我搁旁边听了半晌,却原来老爷子是看上了窦家的孙女,但家里几个孙子都不争气,他左右琢磨了半天,硬是找不到半点可夸之处。” “所以刻意将几人全都招回来挨训。” “几个小子全是一脸的莫名,还有一个看样子觉还没醒,就跟着一同挨骂。” 章自鑫说到这,一旁几人不由失笑。 听到这,沈自轸缓了缓脚下的步子,似不经意般问道: “窦氏哪个孙女?” “还能是哪个,如今不就只剩个二姑娘了么?” “她如今接了窦氏商行的掌印,倒是个厉害的。” 章自鑫与不少商贾打过交道,看人极准。 “这二姑娘有手腕有胆量,倒与那些娇娇女不太一样。” “万象许多人对她的印象都很不错。” “听闻人家丫头还未议亲,便上赶着往窦氏攀交情。” 沈自轸这才想起,阿笙此前玩笑般的话。 “我院里如今可挂满了帝京儿郎的画像,任我挑选。” 许是她的话太过骄傲,念起时,沈自轸还是不由失笑。 众人此时聊得正欢,并未注意到沈自轸转瞬即逝的神色。 第二百零二章 傅氏来人 狂风吹不散夜色的浓,雨势还未起,但却可闻雷鸣之声。 一道闪电似利刃击穿夜空,角楼之上的铜铃在大风之中翻飞作响。 时至深夜,几道雷电似长了眼似地连劈重檐四角的木楼,瞬间点燃了半边。 大火冲天,同时惊动了京机营与皇城司的人,众人合力扑救,但装有军机图的第三层和第四层还是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一地焦土。 就在黄册楼被雷击的前几日,京畿府才向朝廷上报,黄册楼镇龙石有损,夏季雷雨恐有隐患。 但黄册楼当年是由墨家大师亲自打造,若要维护还需招来墨家后人,而皇帝听闻之后却是罢手,道军务建筑不能为一家所拿捏。 因此,京畿府只能找来寻常工匠维护,但不过三日,黄册楼便遭遇雷击。 其中被焚毁的军机图众多,损失惨重。 前朝亦有人怀疑黄册楼被烧是有人刻意损毁镇龙石,这三四层被烧得没个完样,里面是否有东西缺失便也无从得知。 但黄册楼位于帝京中城,与司政司等寮所相邻,是两营的巡视重地,寻常人想要靠近都难,还要去到最高处将镇龙石损毁,更是难上加难。 朝堂之上虽对此争论不断,但为防万一,皇帝还是命皇城司摸查附近寮所,看看是否有可疑之人混迹其中。 这一则消息一大早便送到了窦府阿笙的院落,小桃将文册恭敬地收下,又看了看屋门的方向。 夏木苍幽,舒展枝桠,晨曦穿过窗景,在一片轻纱幔帐中投下点点珠光。 寂静而明亮。 一炷香前,侍早的仆从便来过了,但却左右不见有人出来迎。 良久,守夜的嬷嬷复才为难地走了出来。 阿笙昨夜里看了许久的账目,至东方即白才睡下,这时候哪里起得来。 嬷嬷遂将侍早的人打发了,又轻手轻脚地为她将屋门关上。 近日,因窦晨曦离家,傅荣华几乎每日都陪着安氏用早膳,这便让阿笙得了早上的空闲。 但今日傅氏来了人,又恰逢观莲节,阿笙这觉到底没好好地补回来。 日过正午,安氏问起,嬷嬷才不得不将人给叫了起来。 阿笙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透过铜镜看着小桃为自己梳妆。 此刻的她精气神仿似被抽走了一半,还要强撑着去安氏那里请安。 安氏重规矩,对她已经十分宽容了,阿笙再怠慢不得。 “姑娘还得打起精神来才行。” 阿笙又叹了口气,她此刻是连反驳的力气也没有。 今日来拜访的是傅容华的嫂嫂和侄儿,也是傅氏嫡出的小儿子。 傅清廷看着是个温顺的性子,长了一张文秀的脸,举手投足的规矩都顺了安氏的眼。 众人在堂内闲聊,夏风鼓动着纱帘翻飞,抬眼便见长廊的另一头,一名女娘在嬷嬷的引导下走来。 她身着邀月长纱裙,身姿翩然,步履轻盈,待人走近,那一双如珠玉一般的眉眼不由让人眼前一亮。 傅荣华见傅清廷见着阿笙便眼中有光,不由侧过头低笑。 阿笙虽是疲惫,却没有错过傅荣华向安氏递过去的眼神。 她敛了敛眉目,低身与安氏等人见礼。 “快去见过你钟舅母和清廷哥哥。” 阿笙顺着安氏的话,十分乖顺地与钟氏和傅清廷见礼。 傅清廷赶紧站了起来回礼,那动静引得旁人频频低笑。 “今日是观莲节,你清廷哥哥初到帝京,你便陪着去城里逛逛,替祖母尽一尽地主之谊。” 阿笙本欲拒绝,但对上安氏殷勤的目光,想好的话又被她给咽了下去。 她几不可闻地挑了挑眉,复才端起一抹温和的笑。 “知道了,祖母。” 待两个小的离开了堂内,安氏复才浅浅舒了口气。 “母亲这下该宽心了。” 这说话的是傅荣华。 自阿笙接手窦氏家业之后,往她这院内跑得各府女眷便络绎不绝,这些人冲的多是阿笙手里的钱财,安氏每每与傅荣华提起此事皆是忧心。 傅荣华这才提起傅家的这个小儿子。 傅氏到底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并且傅氏有长子继承家业,对傅清廷反而没那么多约束。 即便不入赘,安氏对此子也是放心的。 但毕竟都是年轻人,如今也不时兴盲婚哑嫁了,还得多接触,看阿笙自己的意思才行。 只不过安氏或许想不到,阿笙这个地主之谊尽得跟她老人家想的不太一样。 约两柱香的时间后,傅清廷看着满桌各色的佳肴和阿笙手里的酒壶,不由愣在了那。 阿笙给他斟了一杯,剩下的都留给了自己。 她也不看傅清廷的神色,自顾自地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她睡到这个时辰才起,一粒米都未沾,又不敢告诉安氏,这才带着人出府后便直奔城中酒楼而去。 小桃偷偷地看了一眼傅清廷震惊的神色,嘴角的笑是压都压不住。 她家姑娘的规矩都是做给人看的,阿笙若是想吓走一两个儿郎,有的是法子。 阿笙其实也没有那饕餮的胃口,却还是在傅清廷惊愕的目光中硬生生给自己塞了一肚子的吃食。 她做出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抹了抹嘴,动作甚是豪迈。 “傅兄可是觉得不合胃口?” “傅……” 傅清廷被阿笙这忽然转变的称呼唤得一愣,这不过一顿饭的功夫,怎么就从清廷哥哥变成了傅兄? “额,我,用过午膳了。” 阿笙闻此,一副明了的模样。 “听闻今日河边有花灯,傅兄可愿随我去看看?” 阿笙这邀约的话说得太过顺口,就好似儿郎邀约女娘一般,傅清廷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怪异感。 他想起母亲和姑母的嘱托,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今日城中拥挤,就劳傅兄随我步行前往了。” 说完遂带着傅清廷大步往城中人群密集之处而去。 傅清廷甚少入帝京,对环境不甚熟悉,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大步在前的阿笙,见她时不时便停在一些小摊铺前,不是买糖葫芦塞给自己,就是买一些小玩意儿塞给自己。 这男女角色全然颠倒了过来。 傅清廷看着自己手里的这些东西,脸上的神色也是说不出的怪异感。 “傅兄可要放花灯?” 阿笙此刻又停在了一家卖花灯的人家。 “我放?” 这花灯多是女儿家祈求心愿的玩意儿,他一个七尺男儿放什么花灯? “是啊,不是祈求心愿的东西么?傅兄难道没有什么前程仕途想要求保佑?” 傅清廷作为傅家的小儿子,家中对他不比长兄严格,他只需做他的傅小公子即可,根本无须谋什么前程。 因此,阿笙这一问,他倒是答不出来。 阿笙见他久不开口,遂抬眸看向他,而后伸手拍了拍傅清廷的肩,一副“我懂”的模样。 “我有一个师兄,也没什么大志向,一辈子就想赚钱。” 傅清廷虽觉得她这话不太对,但又不知如何反驳,倒是憋红了脸。 阿笙随即拿起那摊铺上一只金鱼花灯,随即塞到了傅清廷手里。 “就用这盏灯祝傅兄的生活像鱼一样自在。” 那本是象征这男女之间如鱼得水的情感,阿笙偏偏用最市井的话说出别的意思,半分不见清雅。 傅清廷看着手里的鱼灯,硬是扯出了一抹笑,收了下来。 那小摊贩的目光不断在二人之间来回打量,嘴角的笑憋得面色通红,但看在银子的份上,他不断掐自己的大腿,才将那笑给憋了回去。 “走,带你放花灯去。” “好……” 今日的河岸天还未暗便已经聚满了人,听闻晚些时候京畿府安排了烟火,从东河岸看过去亦能窥得三分热闹,因而不少人早早便将河岸边的店坐满了。 如今天光还亮,放灯的人少,阿笙大步走向水岸,示意傅清廷快些。 “现在放?” 阿笙点了点头,反问道:“这许愿还分时候?” 傅清廷被她这话堵了回去,遂低身去放灯。 他用余光瞅了瞅阿笙,用她听得见的语气道: “愿岁岁年年人常在。” 阿笙闻此,挑了挑眉目,端起了笑。 “放心,观傅兄这气色,应当挺长寿的。” 她这话一出便听得岸上嗤笑之声,抬眼便见辛弘文侧过头捂着嘴在笑,而他身旁的谢琳琅已经笑弯了腰。 二人的身后,那人不慢不紧地走上前来。 河风鼓动,衣阙翻飞,他今日着的一身水色沧渊服,阿笙看着那人带笑的眉目,不知为何,有些心虚。 第二百零三章 冲撞了沈大人 环河之上,流水汤汤,船只缓慢地往城郊的方向而去。 山峰似走马,错过一艘艘来往的船只。 这里的船只都是往翡翠湖而去,而那里曾经是皇家园林,能入内的船只都非寻常人家。 傅清廷未曾想自己此番入京还能有幸与辛氏嫡子相识,一路上多是恭敬。 上了辛氏的船只之后,他忙着与辛弘文攀谈,倒是没时间顾着阿笙。 而阿笙因为午时逼着自己吃了过多的东西,上船未久便觉得有些不适。 此刻,谢琳琅正在舱内陪着她。 阿笙白着一张小脸抿了一口茶水,缓了缓。 谢琳琅听闻她说完自己这番模样的原因,不由蹙了蹙眉。 “既然你无意,为何不直接拒绝了他,省得折腾自己。” 阿笙长叹了一口气,“可是祖母喜欢他。” 她看得出来,安氏对傅清廷很是满意,她若没有一个能让人信服的理由,安氏也不会容她任性。 “我只能让他自己放弃。” “我看他可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听完谢琳琅这话,阿笙也沉默了。 她没想到这傅清廷是个死脑筋,怎么都点不明白,也不知他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 阿笙念及此只觉头疼。 自她归家之后,傅氏之人便未来过帝京,如今她拿了掌印,又刚驳了窦升平将窦知进赶出粮行的意图,这傅家的人便来了。 哪有那么巧的事? 可偏偏傅荣华多年在安氏面前都是乖顺的性子,安氏信她,阿笙贸然提出这番质疑恐会遭受训斥。 她不由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本就未休息好,如今又是晕船,又是烦心之事,让她少见地蹙紧了眉头。 “倒是少见你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这一声轻灵,阿笙抬眼便见那人手中端着一碗药汁走了过来,里面应当是调理晕船的药。 沈自轸走到谢琳琅身旁,她自觉地让开了位置。 阿笙看了看沈自轸身后,空无一人。 难不成他将辛弘文和傅清廷丢下,自己单独来了这? 知道阿笙在看什么,沈自轸将仍有烟气的药碗放在她面前,缓声道: “他不认得我,如今与辛大公子正相谈甚欢。” 换言之,傅清廷没有在意沈自轸其人。 君子以礼相待,不分贵贱。 但显然,傅清廷却更优待他认为家世更好的辛弘文。 闻此,阿笙不由微微蹙眉,这傅清廷的谦逊经不起半点推敲。 沈自轸倒是无所谓他人怎么看自己,他以眼神睇了睇那碗药,示意阿笙趁热喝了。 这是辛家船上常备的药,化开了就能喝。 阿笙蹙着眉端起那碗色泽浓黑的药,干脆地一饮而尽。 阿笙放下药碗,便见那人将藏在身后的一小包蜜饯拿了出来。 阿笙见此顿时眉开眼笑,含了一颗在嘴里,苦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酸甜之味,仿似晕船也好了许多。 “你上哪弄的蜜饯?” 那人神色自若道:“跟船家买来的。” 这种甜食多是孩童爱吃,阿笙想起,登船之时,看到那船家身旁的确跟着一个小女孩。 “你难不成抢了小孩子的东西?” 沈自轸听闻这话,也不反驳。 “小孩子的东西是谁在吃?” 阿笙自知在他这逞不了口舌之快,抿了抿嘴,便不再提此事。 见她一副不快的模样,沈自轸道: “但凡你拿出半点在我面前横的力气,也不至于处理不了一个傅家的子弟。” 阿笙听完这话更蔫了。 沈自轸见她这番模样,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拿话堵她。 阿笙的为难其实并不在傅清廷,而是在安氏身上。 “我会让祖母与安老夫人谈谈。” “要跟她谈什么?” 阿笙这反问太快,沈自轸微眯着神色,问道:“你怕我与她谈什么?” 面对沈自轸的话,阿笙敛了眉目,躲开了他的眼神。 有些事,她的确尚未想好。 谢琳琅在一旁听着糊涂,委实不知他们到底在说什么,遂撑着脑袋在二人之间不断来回地瞅。 半晌,长叹了一口气,喃喃道:“要是庄姐姐,大概就能听懂你们在说什么……” 阿笙听闻这话,不由问道:“哪个庄姐姐?” “就是……” 谢琳琅这话还未说完,便见沈自轸清冷的眼神扫了过来,她当即咽了咽唾沫,将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阿笙见谢琳琅这模样,挑了挑眉,笑着看向案几那一方的沈自轸,见他神色低敛,似乎并不打算多言。 “沈大人?” 阿笙每每唤他沈大人,多是带着几分刻意,沈自轸抬眸,缓声道: “儿时玩伴。” 又是儿时玩伴…… 阿笙在上阳园时便听闻,裴氏主母会从几个世族当中挑选,此事在先家主时便已然定下。 而早年间,这些家族便将自家嫡女送与裴氏客居,一来为求教养,二来则是自小更好培养情感。 这庄氏女便当是其中之一。 沈自轸见阿笙听完这话便敛了眉目,不见恼怒,也不继续再问下去,一时拿不准她到底是作何想法。 “你们怎么都躲这来了?” 辛弘文似乎是应付傅清廷累了,遂也寻了来。 傅清廷刚进室内便见阿笙与沈自轸对坐在那,而身为女娘的谢琳琅反而坐得远了些,不由蹙了蹙眉。 “笙妹妹,男女有别……” “傅公子,你随我游集市之时,可曾想过男女有别?” 阿笙语气中带上了几分不耐,就连称呼也变得疏离了,她这话噎得傅清廷面色煞白。 他能对第一次见面的女娘说出什么“岁岁年年人常在”的话,转身便拿着莫须有的东西来说教她。 这宽以律己、严以待人的作法非君子所为。 阿笙起身理了理衣裙,端持着谦和的笑,对傅清廷道: “傅公子,你既非我家兄,与我也是初相识,还望莫要再说逾举的话了。” 傅清廷见辛弘文在前,阿笙这话让他面上挂不住,不由硬着头皮回道: “姑母有意将你许与我,你的事我自然能管。” 傅清廷这话一出,满室寂静,就连一旁的辛弘文都不赞同地蹙了蹙眉。 谢琳琅不由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沈自轸,他眉目低敛,让人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近日,辛家有意拉拢沈自轸,辛弘文才会借着陪谢琳琅出游将他一同邀约出来。 辛弘文不知沈自轸底细,因此他此刻发作不得。 阿笙听闻他这话倒是不怒反笑。 “沈大人,可否跟你借个人?” 沈自轸听闻她这话复才抬首,看着阿笙嘴角的笑意,他便知她要做什么。 “可以。” 阿笙这一声“沈大人”让傅清廷反应过来眼前的人便是如今正得势的中枢中承沈自轸。 他此前的话无疑是将沈自轸也给得罪了,当即便要道歉。 但沈自轸自始自终却是连一个眼神都未给他。 阿笙得了沈自轸这话,轻唤了唤。 “阿四。” 得了这一声,守在舱外的阿四探出头来,他早将里面的事听得一清二楚,这个时候唤他准没好事 阿笙对着阿四这副看热闹的嘴脸,朝傅清廷勾了勾唇。 “将傅公子送回窦府,与我舅母道,此人冲撞了你家大人。” 阿笙借沈自轸的名号借得这般娴熟,而那人也由着她用,辛弘文的眼神在二人之间游走,却是默不作声。 阿四愣了愣,当即反应过来,“得嘞!” 傅清廷尚未反应过来,便双手被人束住,如何都挣脱不得。 “你要做什么!?” 他反抗得厉害,阿四抓着心烦,便这般被阿四像拧着鸡仔一样拖了出去。 他家主子如今得了个佞臣的名声,他做事得配得上这名号才是。 想到这里,阿四下的手又重了一些。 第二百零四章 巡查 上陵裴府,夏风咬断了残香。 金氏将小厨房熬好的清粥盛给裴老夫人,又亲自为其布菜。 金氏的侍奉向来周道,且她每每亲历亲为,日子久了,便也当真得了裴老夫人的心。 此时,院外来人,着嬷嬷询问了老夫人是否用好早膳,裴老夫人正好放下碗筷,听得了动静,便将人唤了进来。 来人是为帝京送了一份问安的信来。 裴老夫人细细听金氏念来,微微垂了眉目。 “如今是越发的没规矩。” “你且去问问他,到底来问候我的,还是来差遣我的?” 听完这话,那传信之人连忙磕头。 裴老夫人罢了罢手,她自是不愿去为难一个仆从。 金氏端着笑,又将侍女呈上来的清茶递与裴老夫人。 “家主自然是最信任您的,否则也不会请您出面。” 帝京的这封信是裴钰寄来的,为的却是窦府近日里欲为阿笙招婿一事。 裴老夫人听完她这话,心里倒是顺畅了些。 “不过,青鸾到底还是着急了些。” “长房掌家却不掌业,傅家打的主意未必那么简单。” “许给这么一个人家,可惜了那丫头。” 听得裴老夫人这话,金氏不免多问了一句: “看样子,老夫人也看好阿笙?” 当年金氏也算是得了阿笙的话,才做了正确的选择,有了今日的风光。 她心里对阿笙自是有几分赞许的。 裴老夫人没听出她话中这个“也”字另有含义,将到了嘴边的杯盏又放了下来。 “那丫头是个好孩子。” 无论是裴妙音还是华清斋的裴怀之,但凡提到她,无不是一句夸赞。 尤其是裴妙音,她这个女儿裴老夫人最了解不过,就连江淮那庄氏的女儿都没能得她一句夸赞。 但每每与自己通信,但凡提及阿笙,裴妙音便少不了一句好话。 她能得裴钰的眼并非没有理由。 但裴老夫人这话还是留了余地。 “只不过她身世毕竟太过单薄了,怕是过不了燕城那边的眼。” 裴氏主母除了要掌裴氏内府之事外,还需得到这千百年来一直依附于裴氏的各家族的敬重与信服。 而如今的窦氏远做不到这一点。 阿笙是有能力,但钱财富贵,江淮并不看重。 绵长的家族底蕴、受人敬重的德行,乃至翻云覆雨的权势,这些都非一蹴而就。 少不得一个家族至少三代的荣华,乃至长达百年的积累。 而这些对于庄氏、谢氏等世族而言,他们的女儿生而就具备。 裴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金氏在前,有些话她说不得。 安氏绝不会允许自己好不容易寻得的孙女为他府的妾室。 哪怕是裴氏。 “阿笙如今掌窦氏家业,若寻个帝京的人家,嫁谁都是绰绰有余,哪怕是配老十二都配的……” 可唯独不能是裴钰…… 裴老夫人这言语中的惋惜,金氏如何听不出来。 金氏当年便是选择作裴氏的妾室,这些年她吃过的苦,至今记忆犹新。 “那老夫人可还要帮家主这个忙?” 裴老夫人沾了沾嬷嬷递上来的清水净手,方才缓声道: “阿笙好歹也是我名下的孙女,这婚事便不能差了。” 裴老夫人缓了一口气,“你亲自跑一趟吧,省得青鸾觉得我端架子。” 如今江淮那边来了不少人,老夫人也不好去帝京凑这个热闹,免得搅得几个小的都不安宁。 金氏得了这话,低低地欠了欠身,应承了下来。 帝京窦府,嬷嬷在阿笙的院落里搭上了石锅子,今日阿笙忽然来了胃口,想吃滚烧鱼。 鱼肉切薄,滚过热油,再佐以青红椒和烧料焖烧,至鱼皮有了三分脆韧的口感便要歇火。 这道菜在这个季节吃甚是炎热,府中几人都耐不住,阿笙便自己开小灶了。 自阿笙航道建成之后,她便也学着裴怀之,专门雇佣了一小队的渔夫,为自己搜罗最新鲜的海味。 有时候,安氏也只有在她的小厨房才能吃到一些珍馐。 小桃端着削好的果子回来时,便见阿笙吃得脸色微红,额头上浸出了细密的汗,嘴里却没停下。 她接过小桃手里的果肉,快速咬下一口,缓了缓嘴里的辣味。 这两日,家里没了客人,阿笙的心情是眼见得好了。 那日傅清廷被阿四带了回来,母子二人便自觉无颜面,当日便离开了帝京。 阿笙更是借这个机会,向安氏表明自己暂时无心议亲,毕竟皇帝那则旨意的时限未到,此时议亲,若被人上告,又得一通责罚。 她这个理由得当,让一旁的傅荣华将欲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日之后,金氏便专门从上陵来了帝京。 金氏是懂得怎么哄老太太开心的,三两句便哄得人随她回了上陵小住。 安氏一走,阿笙这日子便带了几分懒散。 她这石锅子刚吃好撤下,人还未起身便听得嬷嬷来报。 京畿府的人上门了。 阿笙微微蹙了蹙眉,遂才起身随嬷嬷一同迎了出去。 行至前庭便见几名官差模样的人候在了那。 阿笙扫了一眼几人腰间的大刀,刀柄的悬刻的确是京畿府的螺纹。 “不知几位大人今日所来为何事?” 几人拱手回礼,方道:“京畿府奉命办案,不知窦府近日可有外来人口?” 闻此,阿笙看向一旁的嬷嬷,下人间的事,她倒真的不甚熟悉。 嬷嬷见此,垂首道:“回大人,我们府上用的都是家生子,并无外人。” 那官差听完这话,点了点头,遂又道: “近日京中出现不少外族人,你们也最好加强府中守备。” 闻此,阿笙低声称谢。 这几日京畿府与皇庭司的人为了黄册楼的雷击事件几乎要将帝京翻了个遍。 调查的吏官发现,黄册楼镇龙石口中的铜线被换成了引雷针,这才导致黄册楼在雷雨天被多番击中。 而当日修复镇龙石的工匠也再找不到踪影。 如此一来,几乎可以确认,雷击大火是有人刻意谋划。 那么被烧毁的第三层跟第四层,定然是有东西丢失。 再加之皇城司上禀,帝京近日出现较多的外族人,两件事结合,让朝廷警铃大作。 当即让军机阁下令戒备。 听闻轩帝在朝堂之上发了好大的火,却是丝毫不提是他自己拒绝京畿府寻墨家修复镇龙石的提议,这才让人钻了空子。 最后,还是京畿府处理了几名官员才罢休。 第二百零五章 换一样东西 夜幕之下,酒色灯香。 酒家的门口客来客往,好不热闹。 白日里的雨水在青石路上积起了浅浅的水洼,偶有踩上的醉汉,让这一掬浅水的声音染湿了夏夜。 城东酒家之外,汪旭阳步履有些虚浮地与友人挥别,转身便向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汪府位于城东的枣青巷,多是清贫人家的住所,唯一的好处便是距离这海升楼近。 因此,他时常与同僚约在此处饮酒。 今日他亦是尽兴地踏夜而归,望着繁星疏浅,心胸甚是开阔。 行过人行嘈杂之地,汪旭阳抬眼便见不远处,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自己欲行的道路中间。 他心中一滞,左右看了看,此时夜深,周围没了旁人。 他饮酒过后眼神便不怎么好使了,微眯着眼看了半响才认出,那驾车的马夫正是沈自轸府上的人,遂才松了口气。 “我说沈兄啊,你这大半夜的吓唬谁呢。” 汪旭阳的酒劲未过,便这般当街嚷嚷了起来。 但马车之内的人却并无动静,甚至连探出身来都没有。 汪旭阳拐了两步,便往马车而去,尚未走近,便见阿四手持长鞭,示意自己不要再靠近。 他此时醉意正浓,倒也没多在意阿四此举是否冒犯。 “我今日前来是要与汪兄换一样东西。” 马车之上,沈自轸的声音似夏夜里清凉的风,听得汪旭阳多了三分清醒。 “换什么?” “换你手中的镇北军布防图。” 沈自轸话音刚落,便有一股走地的风猝然行过,掀起了半阙帘幕,让人窥得半分其内人的容颜,谪仙之姿,慈悲低眉。 哪里是平日里那副过于平凡的脸。 但汪旭阳此刻醉意正浓,他只当是自己眼花,又眨巴了两眼。 沈自轸的话让他急于让自己清醒几分,他下意识拍了拍自己的脸。 “你怎么……” “怎么知道这东西在你手里?” 沈自轸抢过汪旭阳的话头,“还是怎么知道是你让人换了镇龙石的避雷针?” 这两句一出,汪旭阳的酒倒是真的醒了。 他猛地抬头想看车驾之内,眼中浮出一丝淡漠的杀意。 “你不用在意我怎么知道。” 沈自轸这话让汪旭阳不由蹙紧了眉头。 “其实陈王何必对镇北军的部署那般执着。” 沈自轸的话清浅地仿似自己在谈的是市井的货物一般。 “镇北军驻地与陈国边防之间还有一个北胡族,偷袭镇北军对陈国而言并无太大的利益,反而便宜了北胡族。” 北胡常年游走于央国最北与陈国西南,近年来虽是安分了许多,但北胡历代王族都肖想着大国富饶的地域和资源,野心一直蠢蠢欲动。 “那不是我该操心的事。” 汪旭阳终是开口,他抬眼看向随风微动的帘幕,嗤笑了声。 “他们细作拿回去的东西,引得自己的兵在大山里乱窜。” 说着汪旭阳又笑开。 “陈王震怒,将那些人的皮扒了下来……” “他如今不得城防图不会罢休。” 汪旭阳胃里有些翻滚,他长呼了一口酒气。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打算怎么做?告发我?” 汪旭阳了解沈自轸行事,既然他会出现在这,必然是手中有充足的证据,做了十足的准备。 如今,他要么与之搏杀,要么只能听其要求。 汪旭阳自问满腹才华,但拳脚功夫却还是差了些,他睇了睇驾车的阿四,知道自己此刻是不能与之一搏的。 “我拿帝宫的布防图换你手中的东西。” 此话一出,汪旭阳微微一愣,“什么东西?” “我会给你帝宫的布防图,但镇北军的布防你不能带走。” 汪旭阳只觉今日自己是真的醉了,一国的帝王宫殿和边城贫瘠之地,但凡脑子清醒的都不会拿帝宫去换边城。 “陈国的人在帝京徘徊多日,不就是为了找准时间,刺杀轩帝么。” 沈自轸此话一出,汪旭阳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陈国所谋外人如何得知? “沈兄说笑了,既已拿到了布防图,他们又何必冒险。” 汪旭阳狡辩的话并未让沈自轸恼怒,他缓缓开口: “陈国先皇奢靡于行,让国家财政落于外戚之手,陈王现在想借征战让曹氏交出国家财权。” “但这一仗又不能由他起这个头,所以刺杀轩帝,无论成败,他都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乌雀早已摸清,央国皇权式微,轩帝调不动举国的兵力。 一场不大不小的冲突才是陈王想要的,所以他才敢有此冒险之举。 汪旭阳听完这两句,方知沈自轸早已熟知陈国内政,他再多的话也迷惑不了马车之上的人。 “阿四,将东西给他。” 阿四闻言,将手里的包袱丢给了汪旭阳。 汪旭阳下意识接了下来,翻开看了看,里面是一卷画轴,应当就是沈自轸此前提及的东西。 “汪兄须记得,你从黄册楼带走的始终都是这帝宫布防图,从来没见过镇北军的布防图。” 汪旭阳收起手里的包裹,问道:“你此时将东西给我不怕我食言?” 车驾之上的人牵了牵嘴角的浅笑,缓声道:“不怕。” 汪旭阳得闻这话,却是一声嗤笑。 “你太天真……” 他话未说完,便被沈自轸打断。 “三日之后,我便会向京畿府告发你,你只有三日的时间。” “若挟帝失败,死;” “若没能离开,也是死;” “若你未销毁两张城防图,还是死。” 沈自轸语气清浅地道出三个死字,在这个夏夜却让汪旭阳凉意频频。 汪旭阳听完他的话,张了张嘴,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你呢,又为何要帮我?” 沈自轸闻此,却并未回应他的话。 “夜里天寒,汪兄莫要着凉了,早日归家吧。” 沈自轸这话说得温和,仿似寻常的问候。 直至马车从他身旁缓缓行过,汪旭阳却是依旧如桩般立在原地,死死地抓着手中的包裹。 车轮压过青石路的声音缓慢而沉重,而汪旭阳的心中却是一片死寂。 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往家中奔去。 刚入府内,便见案几之上一张无名信封,他双手微有些颤抖地打开,其内只有一行字: “乌雀覆没,须尽快行事。” 陈国乌雀在央国潜藏多年,能将他们全都找出来杀了个干净,谁人能做到? 乌雀覆没,央国发生的一切都传不回陈国,他手里的东西到底事关帝宫,还是镇北军便只有他一个人知晓了。 念及此,汪旭阳看向自己带回来的那个包裹,眼中渐渐浮上了恐惧之色。 这沈自轸的背后究竟有谁,能让他有这般通天的本事,而他又为何要这么做。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时间容他再三思考了。 三日,沈自轸只留了三日时间给他。 未来三日,便是生死之局。 第二百零六章 行刺 帝宫华宴,三日不歇。 赵妃生辰,轩帝特许长秋殿盛宴以贺。 钟鼓丝乐、仙舞霓裳,赵妃更是命人在后殿以美酒筑池,邀轩帝同乐。 长秋殿内的奢靡外人难窥一二,但轩帝因美人而罢朝三日,却也在前朝引来了不满之声。 夜里,长秋殿所有灯火全部熄灭,轩帝身着宽袍,手持酒盏,席地坐于庭中,遥遥看着美人舞姿佐月华,撩拨着心弦。 那舞衣轻薄,因而不能被宫侍看去。 二人屏退了众人,在庭中技乐作舞。 时至夜半,风声催动着夜凉。 轩帝揽着美人腰肢正欲返回殿内,却见寒光锋利,欲灼人眼。 三名黑衣人从庭中窜出,手中利器直逼皇帝而去,瞬间削掉了他半截长衫,血色浸出。 轩帝大惊,大呼求救。 与此同时,二人同往殿内躲避,但轩帝身材臃肿,哪里敌得过来人的身手,很快便被人追上。 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逃跑在前的赵妃,挡在自己的身后。 赵妃不可置信地看着轩帝逃跑的身影,迎面而来的是躲无可躲的杀意。 利剑刺入血骨,来人自知刺错了人,正欲将刀抽出,却见女子死命抓着刀刃,双手鲜血淋漓。 女子忍着痛,还是大喊了一句,“圣上,快逃!” 而此时,听到轩帝呼唤的宫卫已经赶到。 重甲之声激得黑衣人心中大惊,他一脚踹开赵妃,抽出武器,心中仍有不甘地看了一眼衣衫不整的轩帝,而后带着人遁入了殿外的夜色当中。 “快救赵妃!” 轩帝大呼,长秋殿内一片混乱。 长巷转角,汪旭阳看着帝宫正门宫卫集结,严正以待,便知派去的人应是动手了。 长秋殿三日盛宴,让他们能更轻易找到皇帝所在,但乌雀覆灭之后,众人皆知已经打草惊蛇,赶忙撤离。 敢真的与汪旭阳实行这场刺杀的人屈指可数,今日成功的几率不大。 汪旭阳不禁在想,沈自轸的三日期限,是否也是早有预谋。 但此时已经由不得他再多耽搁,他必须在封城之前立刻离开。 长秋殿外,辛栾赶到的时候,便见轩帝一人坐在长阶之上,长发缭乱,神色呆滞,手臂之上是御医已经包扎过的伤口。 “圣上……” 辛栾小心翼翼地唤了唤,却得不来轩帝的回应。 此刻,轩帝心中只有一件事,这偌大的帝王宫殿如今却让刺客来去自如。 这让他不由想起了赵美人落胎之事,心中的战栗感席卷全身。 未久,宫廷守卫前来汇报,行刺的三人中抓住了两人,已当场绞杀,其中一人逃走。 而被抓住的这两人容貌特征十分明显,眉骨偏高,从容色看是陈国西北的阿客族人。 “陈国人?” 但陈国人为何要刺杀他? “身上,北方的十三州。” 先帝之时,曾与陈国发生较大的冲突,彼时陈先皇用将不当,导致以十三州为代价,与央国求和。 这一份耻辱,陈王室一直未忘,若是为了这十三州,陈国便有理由行刺。 听闻辛栾的提醒,轩帝大惊,当即命人招军机阁多名官员入宫相商。 他正欲起身,便听内官来报,赵妃醒了,欲见皇帝。 轩帝连忙跟着去了内殿,看着美人憔悴的模样,轩帝将心疼摆在了脸上,仿似利用赵妃挡刀的并不是他自己。 赵妃看着轩帝,泪眼婆娑,她气若游丝地开口道:“幸好,圣上无事。” 只这一句,让轩帝感动非常,他握住赵妃的手,说了许多承诺的话。 待太后与合德赶到的时候,轩帝已经在皇极殿急见军机阁之人,一同前来的还是司库的赵桓生,也就是赵妃的父亲。 合德公主看过赵妃之后,欲见皇帝一面,但却被轩帝驳回了这个请求。 太后看着合德因一场病消瘦了不少,心疼无比,她拖着合德的手,劝她莫要再管前朝之事了,终还是将人劝走了。 两日后,皇帝颁布两则御令,其一,镇北军东巡演练,其二,赵妃贤良淑德,于月后册封皇后。 而御令当中却丝毫没有提及帝宫刺杀一事。 琼山之上,茶寮简陋,半挂旗幡,寮中只有一桌两席,就这般立于半山之间。 一人神仙玉骨,执盏低抿了一口,他看着远山寒烟之色,唇边的浅笑不减。 未久,有一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抵达,他自顾地坐于男子对面,拱手见礼。 这茶寮距离马车通行之地还有些距离,须得步行前往此处。 来人这礼粗糙,但好歹全了礼数,并非他心中对人不敬,实在是累得没了力气。 “国丈爷须得多练练身子了。” 沈自轸这话说得清浅,赵桓生笑了笑,“让沈大人见笑了。” 说着,赵桓生便为自己斟了一盏茶,“以茶代酒,多谢沈大人此次的帮助。” 沈自轸执盏,却并未送茶入口。 “赵妃,不对,是赵皇后能有今日的福气,是她的胆色够大,也是她应得的。” 皇帝遇刺,赵妃救驾,给了赵氏向皇帝讨赏的底气,而行军在即,须赵氏帮忙令司库拨款,又给了赵氏向皇帝提要求的条件。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赵妃铺就上位的道路。 辛氏为了让辛黎能够得到皇后之位,在世族之间做了不少功夫,赵桓生原以为后位无望了,却不曾想沈自轸居然愿意帮自己。 “沈某也不过是顺了圣上的心意。” 沈自轸敛了敛眉目,“圣上一直是偏向赵大人的,但前朝如今辛氏等世族的势力过大,才让圣上有所犹豫。” “这一次的事,不过是助力罢了。” “天意如此,才能成事。” 赵桓生听闻沈自轸这话,自然省得,沈自轸是不愿在此次事件中露面。 “是是,一切都是天意罢了。” 赵桓生说着又以茶代酒,敬了沈自轸一盏,与此同时,他从腰包中拿出来一纸信封,置于案上。 “这是城南宅子的地契,权当谢过沈大人。” 见沈自轸浅笑了笑,赵桓生便当他收下了。 只有沈自轸将这东西收下了,才算真的成了赵家的盟友。 “天色不早了,我这下山还得走好长一段路。” 沈自轸拱手见礼,送别赵桓生。 待赵桓生走了良久,沈自轸却没有动身的意思。 直到日照正上,山风鼓动,吹散山岚,帝京繁华之色才撞入眼底。 沈自轸扫了一眼金色拂照的央国王都,一副天然的盛世景画,多添一笔都嫌累赘。 他起身,理了理衣衫,自始自终都未曾看一眼赵桓生送来的那份礼。 第二百零七章 离心 窦府浮生院内,小桃正指挥着侍从为阿笙养的那几尾鱼换到新建好的池子里。 这几尾北渊背麒是上陵那边送的,上次金氏见阿笙多看了几眼,便着人送了几尾过来。 为了这几个小东西,阿笙还专门劈了一片池塘出来,按照裴氏院落的模样将它们养了起来。 午后闲时,天光斑驳,侍女在一旁摇着锦扇,仔细而轻柔。 庭院之内,除了虫鸣之声,便只有纸张翻覆的声响。 此刻阿笙正一副懒骨头的模样窝在凉榻上。 今日,她一袭月色长裙,长发未束,带着几分慵懒,手里还拿着一本市井里寻来的闲书。 庭风幽凉,轻摇她掉落在椅榻之外的半截裙裳。 此前小桃还笑话过阿笙,小时候是文典书籍尽阅,如今也是什么都看。 “姑娘,谢氏琳琅姑娘来寻您。” 阿笙闻此,将口中的果肉咽下,笑道:“快将人请来。” 谢琳琅是奉了家中的命令来帝京,但沈自轸委实忙得一天天见不着人影,她待着也无趣,便索性三天两头往窦府跑。 因谢琳琅常来,阿笙还给她专门准备了茶盏用具等,就连她成日里躺的椅榻都给谢琳琅准备了一套。 见她来了,院内的侍从便熟练地将她的凉榻、杯盏等取了来。 阿笙这院子,谢琳郎踩得熟悉了,也没多少客套。 她今日路过城东,便买了庆祥的糕点来。 “我今日拿了五叔新得的茶,就着甜糕正好。” 说着,谢琳琅便扫到阿笙手里的那本书。 “《西窗话事》?这是哪本典故?” 阿笙闻此,随手将那本书递给了谢琳琅。 看着书名之下“佚名”二字,谢琳琅狐疑地看了看阿笙,见她神色如常,复又翻开看了一眼。 片刻过后,谢琳琅便如见蛇蝎般将书丢回给了阿笙。 如今坊市间有不少被文士大夫驳斥的艳俗书籍,都是些穷书生为了谋生而写的,他们为了不给自己落下污名,因此都用“佚名”代替。 阿笙手里的这本讲的就是穷书生与贵女的故事,那叫一个缠绵悱恻,她看了半日了,还未看完。 谢琳琅指着那本书,磕磕绊绊道:“你,你怎么看这种书?” 闻此,阿笙一本正经道:“你这就狭隘了。” 谢琳琅见她一脸正色,狐疑地看着她。 “欲成学识便不可仅纳一家之言。” “如今学堂之上也好,各府藏书也好,多是那些有名的文人大士之作。” “可无名之辈,难道就没资格表达自己的见识了么?” “他们因岌岌无名,不敢大谈正见,只能借这些小书表达意见。” 阿笙拿起被谢琳琅丢开的那本《西窗话事》,“我这是了解各家之言,不做偏听偏信之人。” 小桃在一旁听着,挑了挑眉。 她这一套歪理也给小桃讲过,当时小桃硬是找不到半句能够反驳的理由。 谢琳琅眯着神色听完阿笙的话,张了张嘴,最后却是问道: “九哥哥可同意你这番言论?” 阿笙闻此又靠在了凉榻上,翻了翻手里的书。 “告诉他做什么?” 谢琳琅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道: “他若同意你的话,那你便是正确的。” 谢琳琅自小便当裴钰是那学识天下第一之人,裴钰的话她无论听不听得懂都相信。 见阿笙听完这话有几分心虚的模样,谢琳琅道: “你果然是在唬我。” 阿笙又往榻里窝了窝,笑着扫了一眼谢琳琅。 “你对他是盲听盲信。” “这可不好。” 她端起了裴怀之从前教训她的语气。 “为学之人当有自己的见解,而不是照搬他人言论。” 谢琳琅听她这话,不由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阿笙的话。 小桃见此,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锦扇,借机靠近阿笙。 她压低着嗓子,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 “姑娘,这可是谢氏的嫡姑娘,你要是教坏了,咱可赔不起啊。” 阿笙扫了一眼小桃手里快被她挥断了的锦扇,又对上她几乎可以称之为狰狞的笑,复才叹了口气,改了口。 “但是你九哥哥的学识是得天下文士认可的,你听他的也没错。” 得了阿笙这话,谢琳琅当即放弃继续思考,笑着将一个果子塞进嘴里,满脸的欢喜。 “我这几日想去骊山游玩,你可要与我同去?” 闻此,阿笙的目光并未从手中的书本上离开,懒声道: “过两日的封后大典谢氏不出席么?” 谢琳琅将嘴里的果子咽下去,遑不在意的模样。 “我父亲说,皇后乃一国贵女表率,赵氏底蕴浅薄,此女亦无大德行,此人为央国之后,是对我们的侮辱。” “江淮不会派人出席。” “至于帝京的世族……” 谢琳琅想了半晌,“也要看他们的态度吧。” 谢琳琅这话说得随意,但却让阿笙神情一滞。 “江淮如今已经不看那位的颜面了么?” 说着,阿笙指了指天。 “谁?” 见谢琳琅一脸天真的模样看着自己,阿笙叹了口气,道:“天家。” “哦。” “我父亲好像不太在意。” “反正谁当皇帝都一样。” 谢琳琅似乎并未觉得自己言论有什么不妥,又咬了一口糕点,佐了一口香茶,甚是满足。 阿笙听闻这话,便未再多问,只是她看书的手却停了下来,以她一目十行的眼力,硬是半晌未能翻动一页。 待谢琳琅离开,阿笙便当即去了一趟窦盛康的院子里。 此时,窦盛康正在庭内乘凉,二子同时伺候在旁,远看,好一副父慈子孝的和乐之色。 自窦盛康生病以来,窦知进倒是榻前伺候得勤快,对窦升平也恭敬了许多。 也正因为他这和顺的态度得了窦盛康的心,窦升平几次欲与窦盛康提窦知进之事,都被老人家绕开了话头。 若不是他还把着江淮那边的生意不肯交待账目,阿笙还真当他改了性子。 阿笙上前,欠了欠身,向几人问安。 “大舅舅,封后大典可要出席?” 窦升平愣了愣,不知阿笙为何忽然问此事。 “如此大事,自然是要出席。” 傅荣华为了此事,不得不将去安南的时间推后了。 窦盛康见阿笙神色不佳,遂开口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笙点了点头。 “赵氏为后这件事可能已经让江淮那边与天家彻底离心了。” 阿笙此话一出,便见窦盛康神色一沉。 江淮在世族当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若江淮与天家离心,那么各家便须做出选择了。 谢琳琅那句“就要看他们的态度了”,指的便该是此事。 “大舅舅是窦氏家主,代表窦氏一族,若是他出席封后大典,那窦氏便是选择站在天家这边了。” 这场封后大典虽是封赵氏,却也是一次端倪各家态度的机会。 窦氏虽靠着天恩发家,但却少不了世族的支持。 与窦氏利益交涉最深的也是世族之人。 但若是窦氏不出席大典,便会当即得罪天家。 如此两难之境,须得窦升平来做决择。 “不如,我……” “我替大哥去吧。” 阿笙话未说完,便被窦知进抢过了话头。 “阿笙虽掌家业,却过于年轻,我这些年虽少与朝廷之人打交道,但好歹人家都认我这个窦氏二爷。” “我非家主,不能代表窦氏,只要大哥当日称病,我代之出席,便能全了两边的意。” 窦知进这话在理,窦盛康看着小儿子如今也能为家中分担一二,满是欣慰。 窦升平思虑良久,见窦盛康的态度这般明确,他也无法反驳,遂应了下来。 阿笙看着三人各异的神色默了默。 窦知进若是代替家主出席国典,在外人眼里便是窦氏对他的认可,是他在窦氏地位的体现,也在无形中赋予了他更大的权力。 窦升平日后想要寻个理由将他弄走,便更难了。 第二百零八章 一则笑柄 一连三日的暴雨过后,天气变忽而凉了下来。 小桃来为阿笙梳妆的时候,却见她今日早起,也不知从哪摸出来的吃食,尽往她那鱼池里丢。 “姑娘今日怎么起的这般早?” 阿笙赖床的性子要改可不容易。 听得小桃这话,她也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便未再多言。 她哪里是早起,而是根本一夜未眠。 她这一夜被风雨闹得慌,便思索了一夜。 无论是强行扶持清流,还是重用新臣,提拔武将,亦或是今日弃辛氏抬赵氏为妃,皇帝这一步步看似走得强势,但真的走得稳当么? 他所扶持的清流如今仍如散沙,凝聚力这种东西,非时间不可造就。 他扶持的武将各怀心思,新臣之间亦各有利益,而那赵氏,本是靠着天恩发迹,如无本之木,将赵氏抬上去,皇帝便失了皇后的扶持。 皇帝这一步步不是在给自己埋隐患,就是在断自己的后路。 窦氏与天家的关系甚为微妙,若是轩帝的位子不稳,那她又该怎么稳窦氏的家业? 外祖父对先帝以及轩帝的附和恐怕会被看作附庸的表现,若当真帝宫出现些什么意外,新主可还会容得窦氏手中这一半的粮脉? 想到这,阿笙也不自觉地便将手里剩下的馒头全都进了鱼池里。 “唉,唉,姑娘,多了,多了!” 小桃赶紧唤人去捞那半块馒头。 这北渊背麟娇气得很,吃得不仅精细,还需控着量,阿笙这填塞式的喂法,若是养死了岂不可惜。 “别府可出发了?” 今日便是封后大典,因北方即将有战事,皇帝吩咐一应从简,因而这典礼并未在皇家太祀所在的舟山举办,而是在帝京的九云宫。 “二爷一大早便带着二夫人出发了。” 闻此,阿笙拍了拍手,大步往屋内走去。 “小桃,给我梳妆。” 小桃赶紧跟了上去。 “姑娘这是要出门?” “恩,要去看看今日这封后大典究竟有多热闹。” 因封后大典,帝京四方城门外、中央主道之上都站满了城中的百姓。 众人都在翘首以盼,欲看看今日这皇家的热闹。 与御街交叉穿行的便是尚御街,转角处的茶楼今日是人满为患。 三楼靠街的茶位上,一人甩开手中折扇,轻轻摇了摇,他挑眉看着那些陆陆续续往九云宫而去的车马,一脸的玩味。 他的对座上,辛弘文替自己又填了些茶水。 今日这茶寮客多,小二忙不过来,便须得他们自己动手了。 “王爷不打算入宫观礼?” 宗亲王缓缓摇了摇头,入宫观礼哪有这里热闹。 再者他如今手中掌二十万定海军,即便轩帝不在意他随意进京,那些迂腐的老臣可不会。 今日但凡他露面,明日参他的折子就少不了。 “今日这九云宫去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我心知肚明,本王若是去了,有失身份。” 他这话说得玩味,辛弘文不由笑了笑。 宗亲王这话说得没错,赵氏这封后大典之上,倒真没几个正经的人家。 以辛氏为首的帝京世族多是派了旁系的子弟前往,江淮那边更是不当回事。 庄氏嫡女便在帝京,但今日出席这封后典的却是庄家的管事。 今日这典礼一办,无论是天家还是赵氏都会沦为一则笑柄。 “唉,那不是笙丫头么?” 宗亲王这一唤,辛弘文遂看到对街之上,阿笙今日为了行走方便着了一身文士服,就这般带着侍女在人群中穿梭,这热闹她是看得不遗余力,丝毫没有平日里的贵女样子。 宗亲王见她这模样,不由失笑。 辛弘文看着阿笙走远了的身影,不由想到那日在船上,她与沈自轸。 这两人的关系匪浅,但以阿笙的条件,为何会看上清贫出身的沈自轸? “不知王爷对沈自轸此人怎么看?” 忽而听得这名,宗亲王将折扇一收,言语倒是简单。 “他的事你莫要插手。” 这一句话看似什么都未透露,却经不起人细细地琢磨。 良久,辛弘文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而后浅声应下。 九云宫内,商行司主司章自鑫抵达时,扫了一眼各席之上的人,心中便有了数。 “唉,那不是窦氏的二爷么?” 经身旁的人提醒,章自鑫顺着看了过去,果然看到了盛装出席的窦知进夫妇。 “他能代表家主出席这大典,看来这两兄弟之间的关系并没有传闻中的那般生硬。” “那他向司内提请之事,咱们拖到现在才弄完一半,剩下的还要继续么?” 章自鑫看着窦知进与旁人谈笑风生的模样,良久,方才开口: “只要东西齐全,没有不办的道理。” 说到这,他又顿了顿,“还是先压一压,等我寻个机会问一问窦家那丫头,毕竟如今她主事。” “是。” 这封后大典的热闹足以让人看了一日。 阿笙又带着小桃去赶了晚集,看华灯初上时,帝京的另一番热闹,这是属于市井的烟火之气。 待她二人回去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次日一早,窦盛康房内的仆从便来唤。 嬷嬷一边伺候阿笙梳洗,一边道: “我刚从前院过,正好遇上二爷来看老家主。” 窦知进这般早来,当是有事来寻。 阿笙猜测,大概是在封后大典上得了什么消息。 她简单吃了几口早膳,又接过清水漱了漱口,方才往窦盛康的院子去。 今日,窦盛康的精神不错,在廊下搭了凉椅,吹着悠悠的风,看竹帘翻飞,时而与小儿子闲话两句。 阿笙到的时候见到的便是这般父慈子孝的场景。 不得不说,与长房相比,二房更摸得准老爷子的脾气,也更得他喜欢。 阿笙上前,欠了欠身。 窦盛康朝她罢了罢手,而后对窦知进道:“你与她说吧。” 窦知进点了点头,带着谦和的笑。 “是这样,昨日我在典礼之上与镇抚司的人聊到今年南方多雨水,咸河泛滥成灾,下游不少村镇遭了灾。” “朝廷着镇抚司的人前往安置,我看文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民间也能帮忙一二。” “往年我们窦氏也都会一同前往,帮忙救济,我便替大哥应了下来。” “今年大哥接了家主之位,甚是繁忙,帝京这边你也走不开,我手里现下也闲着,便想着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窦知进这话让人挑不出毛病来,世家大族多会在民间受难之时伸出援手,这并不少见。 阿笙虽心有疑问,但见窦盛康已然点头,遂也就应了下来。 但窦氏众人都未想到的是,半个月后,镇抚司派人回帝京通报。 窦氏上报的赈灾粮食迟迟未到位,就连负责运送的窦知进本人也一同没了踪影。 第二百零九章 幸好 夜雨微澜,窦氏别府兽首铜环的大门被人敲开。 京畿府的衙役鱼贯而入,惊动了府中众人。 南方洪灾,窦氏主动上报万石粮食用以救济,但却未在约定时限之内送交到镇抚司手中。 以至于南方赈灾粮食出现短缺,灾民手中断了粮,为求活路与当地府衙发生冲突,造成了大面积的动荡。 皇帝得闻此事除了下令临近的抚南府开仓驰援之外,便是下令捉拿窦氏家主,就此事问罪。 窦升平被惊醒之后,就连衣衫都未来得及穿戴整齐,便被京畿府的人带走了。 别府的动静很快吵醒了阿笙他们,她找人来细细一问,才知窦知进根本未将窦氏拨出去的粮食运往受灾之地。 “万两?” 阿笙记得当初自己留了个心眼,为了不占朝廷拨粮过多的份额,自己只给窦知进批了五千石粮食,这万两之数显然是其捏造而来。 他这是存了心要陷害窦升平。 阿笙心中有不好的预想,她当机着人去定山楼核查窦知进手中江淮商铺的情况。 但窦知进收下的管事并未将江淮的账目放在定山楼,这一趟注定空手而归。 阿笙心一横,让定山楼的管事带着武仆,以定山楼失窃为由,直接闯了几人家中。 这才发现,窦知进手下五名管事,四人已经离京,其中一人因忘了物件,返家去拿,才正巧被阿笙的人捉了个正着。 那人被扣押到窦府之后,才哆哆嗦嗦交待。 窦知进已经在一个月之前,便开始贩卖窦氏在江淮的产业,不仅如此,京中归于窦知进名下的产业也悉数被他卖掉。 唯一幸好的是,他此番欲交易的产业过多,商行司留了个心眼,仅批了一半,剩下的还压在司内,算是替窦氏保住了这部分资产。 如今他带着窦氏的粮食和数不尽的钱财,已经离开央国往西南而去。 而他这一行只带了房中小妾,就连薛娇娇也是事发之时才知晓。 得闻这件事,薛娇娇当即晕死了过去,被几名嬷嬷抬了回去。 堂室之内,傅荣华哭得不能自已,而一旁的窦盛康抿紧了嘴,但放在膝上的双手却因为极度愤怒而止不住地颤抖。 阿笙见窦盛康的面容止不住地抽动,赶紧道:“祖父宽心,他既去的西南,或许还能追回来。” 但窦盛康似乎听不进阿笙这话一般,整个人都开始抽搐了起来。 “快去叫大夫!” 安氏赶紧抓住窦盛康的下颚,将自己的手伸进他口中,唯怕他将自己的舌咬断。 此时,一旁的傅荣华抬眼看向阿笙,她似醒过神来了一般,指着阿笙道: “粮行如今归你管,他们要带走的应该是你才对!” 说着便癫狂一般往外跑,看样子是要去京畿府告状。 安氏眉目一皱,对一旁的几个武仆道:“快将人追回来!” 傅荣华尚未走出庭院便被带了回来,此时的她再无半点平日里的端和,似疯妇一般大闹,声称窦升平是替阿笙顶罪。 然而武仆越是压制她,她便越是口不择言起来。 “当年苏远致便是这般被带走,再也没有回来过!” “父亲!你一生都偏爱老二,他才敢造下这般的孽,他这是要升平的命啊!” “都怪你!都怪你!” “你嫡庶不分!优柔寡断!才害了你的儿子!还赔上了你一辈子的心血!” 傅荣华这些话出口,阿笙便见窦盛康已然面色不对,当即对武仆吼道。 “将大夫人带回去休息!” 两名武仆原还有些犹豫,但见阿笙冷眼扫了二人一眼。 “若我祖父今日发生什么意外,你们便也跟着填命。” 那两名武仆再不敢耽搁,连拖到拽地将傅荣华带离了堂前。 这一夜,窦府之内满目荒唐。 阿笙将安氏劝去休息后,自己一人在窦盛康的院内枯坐了一夜,几名大夫在内救治,久久未出来。 她抬眼看着庭院一角,夏木早枯,却被窦盛康留了下来,说是造景可用。 这满庭的生机,阿笙满眼却是那一处枯景。 如今窦远胜有要务去了东边未归,满府上下便由阿笙一人撑着。 小桃见她满眼疲惫,劝她去休息,阿笙只是摇了摇头,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就连后厨给她端上来补气的参汤也未进几口。 直至东方既白,几位大夫方才从窦盛康的房中走了出来。 阿笙赶紧迎了上去。 庭风吹断了枯枝,也带走了缺憾的魂魄。 次日,窦府挂上了丧布。 窦府灵堂之前,不少世家都派人前来慰问,万象商会的白会长亲自前来,在灵前上了三炷香。 偌大的灵堂之上,为窦盛康守灵的却只有阿笙一人。 她身着素服,单薄的身子在堂下跪得笔直。 如今窦府之内如一团乱麻。 安氏彻夜难眠,饮了药才恰恰睡着。 薛娇娇趁着本府众人焦灼之际,带着别府仅剩的那些家财连夜逃走,不见了踪影。 而傅荣华更是让人将别府与本府之间连接的道路挖断,誓不再与本府往来。 白会长感念阿笙的不易。 “我听闻了窦氏在江淮之事,已经命人将买家找到,若你想将产业买回来,我来做和。” 阿笙闻此,扯了扯嘴角。 “多谢白爷爷。” 此时,堂前出现了众人都意想不到之人,中枢中承沈自轸。 他远远便看到,灵堂的角落里阿笙规矩地跪在那,她单薄的身上仿似有千金重一般,久久垂着头。 一身的生机仿似被抽了空。 这满府的荒唐便留给她一个女娘善后。 白会长神色莫名地看着沈自轸恭敬地上了香,而后走向阿笙,蹲了下来。 阿笙抬眼对上那双如渊海的双瞳,只一瞬便红了眼。 她蹙了蹙眉,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滚了下来。 面对府中的凌乱,面对这满堂的客,他们的笑话也罢,唏嘘也罢,她都撑了下来,但却敌不过那人满是心疼的眼。 他懂她的不易,知道她那般的性子却肯在窦氏学着忍让,各种求全,是已然将窦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窦氏虽然人心不齐,利益难平,但在阿笙心中,这里是她的一个归处。 窦知进选择以赈灾为契机,重撞窦氏,也是在拿着刀再捅一次阿笙的旧伤。 他要报复的除了窦升平,还有阿笙。 沈自轸下意识抬手,欲帮她拭泪,却被阿笙伸手抓住。 “可能帮我个忙?” 她出口的声音仿似气若游丝,却还是极力让自己以平缓的语调说话。 “你说。” “派人去安南,我阿姊得知家中的消息定然会赶回来,但她不能回来。” 若是窦晨曦此时归京,皇帝不会放她再离开。 “好。” 沈自轸答得干脆。 阿笙抓着沈自轸的手不由紧了紧。 “去西南找窦知进。” 她抬眼看向沈自轸,一滴热泪从冰冷的眸中滚落。 “死活不论。” 她这一句,绕是一旁的白会长听得还是不免心中一惊。 但沈自轸却连丝毫的犹豫都没有。 “好。” 沈自轸应下来这两件,却见阿笙抬眸扫了一眼堂上众人看过来的眼,而后又看向他,看得仔细,她眼中的情绪复杂,让人难以一眼读懂。 “你走吧,你现下不宜与窦氏走得过近。” 窦氏获罪,沈自轸作为朝臣,不该在此时与窦氏之人有过多的牵连。 他也是今日这堂中唯一一名身负官职之人。 “阿笙……” “走吧。” 阿笙的语气柔软、疲惫,却不失坚决。 她再不看沈自轸,素服的兜帽遮住了她的面容,也遮住了她心中填补不了的落寞。 九年前,她的家散在了权势之前,九年后,她的家又败在了钱财之上。 世人尽逐的两样东西,让她疲惫不堪。 然而,那人却并未抬步离去,身旁步履的攒动让阿笙抬起了眸。 众人惊愕之中,只见那人轻拂长袍,利落地与阿笙一同跪在了堂前。 他这一跪无关礼法,亦没有利弊的权衡。 他整理了一番衣衫,温润的眉眼看向阿笙,这一眼仿似带着满世界的安宁。 “你不是一个人。” 那年无尘院,裴钰丧母,这句话,是她讲给他,今日,窦氏有丧,这句话,由他带给她。 这世间得失万千,无常为本,但兜兜转转,终有一人,不忍留你于孤寂当中。 阿笙愣愣地听着这句话,而后垂眸失笑。 她都快忘了,但幸好他还记得。 第二百一十章 分家 商行司寮所内各种文纸纷飞,侍官们抱着一摞摞的文册欲送到刑部。 近日,因窦氏未按时上缴呈报的赈灾粮食,而导致南方受灾的区域一时出现粮食短缺,圣上命刑部扣押了窦氏家主窦升平。 但窦氏昨日上缴了人证与物证,证明窦知进欺上瞒下,不但向镇抚司谎报数额,还私自售卖窦氏产业。 窦氏亦是受害者。 如今,窦氏请求追回被窦知进私卖的产业,同时上告京畿府窦知进罪行。 为配合举证,商行司亦是繁忙。 章自鑫看着因整理窦氏产业而熬了几个大夜的众人,不由叹了口气。 窦老家主因这个儿子被活活气死,大儿子也因此如今还被扣在刑庭,这一团乱麻让好些人看了笑话。 “听说窦氏长房现在还嚷嚷着,粮行如今是二姑娘主事,京畿府该抓她,而不是窦升平。” “哪有只享权力,不担责任的家主,不出事自己就高高在上,让人家一个小姑娘累死累活,一出事就是人家的责任。” 副手抱着一摞文册从章自鑫身旁走过,嘴里还在叨叨着窦府的事。 “早年便有传闻,这二姑娘并非长房亲生,现在看长房这态度,这传闻倒有点儿像是真的。” 章自鑫看了副手一眼,那人见自家大人神色不佳,当即脚下抹油,抱着文册快速离开了。 窦老家主的丧事之后,窦氏的大局还是窦二姑娘一个人撑着,这寻人找证据,全仰仗着她。 长房那边,儿子未归,主母倒是走动了一些人脉,但皇帝亲自下令,谁敢通融。 她见人情走不动,便开始反咬二姑娘。 就这么个局面,还在窝里斗。 章自鑫不由叹了口气,恐怕窦老家主这一走,窦氏便也就分崩离析了。 窦府之外,马车疾驰而至,仆从尚未拿来马凳,便见人直接从车上跳了下来,直奔别府而去。 窦远胜刚到家中,看着三府挂上的丧布,当下红了眼。 他赶紧去寻自己的母亲。 彼时傅荣华正用过午膳。 自窦府出事之后,她便一直胃口不佳,今日后厨做了好入口的肉粥,她才勉强进了一些。 “夫人,大公子回来了!” 闻得这一句,傅荣华也顾不得许多,当即起身去迎,行过小花园便见到被晒得几分黝黑的窦远胜。 母子二人当即哭成了一团。 窦府之事,傅荣华已经在信中告知于他。 “我来的时候听闻二妹妹已经向刑部提交了证据,证明咱们都是被二叔……窦知进害了。” 听闻窦远胜提及阿笙,傅荣华不由皱起了眉。 “她不过是为了追回那些产业,哪里是真心想救你父亲。” 念及此,傅荣华抓着窦远胜的手不由紧了紧。 “你回来得正好,且去一趟那边。” 窦远胜点头,“是该去的。” 傅荣华的眸色变得冷淡了几分,她看着本府的方向,声音悠悠的。 “有的东西得替你父亲拿回来才行。” 窦氏本府之内,灵堂尚未撤去。 老妇人看着素布翻飞的场景,眼中是说不出的颓败。 原本阿笙劝安氏,便不必过来瞧了,但两日后便要下葬了,安氏还是最后再来看一眼。 年少夫妻,这几十年走来,有欢喜也有忧愁,虽然最后两人说不得齐心,但爱也罢、恨也罢,两人都见证了彼此的一辈子。 她还记得那年燕成的灯会,那个提着金鱼灯的翩翩少年。 “老夫人,莫要再伤了心神了。” 孙嬷嬷在一旁劝慰着。 “走吧。” 安氏如叹息般说道。 孙嬷嬷将人扶着往外走,行至灵堂的门外,老妇人还是回头再看了一眼,灵堂之上是绿树华盖的枝桠,在大风中沙沙作响,仿似那人在与她作别。 人生匆匆几十载,所有对错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她最后再看了一眼那个陪她走过一辈子的人,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老妇人刚行至廊下,便听人来报,大公子回来了。 此时前庭,窦远胜与傅荣华在此候着,绕是嬷嬷再三请,傅荣华都不肯入后院,坚持要在日常见客的地方等着。 窦远胜看着母亲这个模样,知她是当真伤了心了。 只是如今父亲尚未救出,不该在此时与本府这边置气才是。 阿笙因忙着收拾残局此时尚未归来,来见他二人的是安氏。 见安氏到来,傅荣华还是下意识地起身,但此次却没有迎上去。 窦远胜规矩地见礼,眼眶又是红了。 “孙子回来完了,还请祖母赎罪。” 安氏摸了摸眼角,一度哽咽地说不出话来。 “大公子莫要再惹老夫人了。” 孙嬷嬷劝了两句,窦远胜也明白,这几日安氏应当已经十分神伤了,便未再多说了。 傅荣华此时上前,欠了欠身,也是全了礼数。 这几日,无论是守灵,还是官府来询问,傅荣华皆未露面,现下与窦远胜一同前来,安氏知她定然来有所图。 “母亲,此番前来,是想与您谈一谈商行之事。” 安氏敛了敛眉目,让孙嬷嬷扶着自己坐下。 “想谈什么,说吧。” 窦远胜不赞同地看向傅荣华,但她却一眼都未回应。 “如今阿笙治理不当,才让窦知进钻了空子,她的能力不足以再做商行的少东家。” 安氏抿着唇听完她的话,从前她倒是瞎了眼,没看出跟前这个人的野心。 “她的掌印是盛康给的,要不,你现在将老头子叫起来,让他改口?” 安氏这话让傅荣华沉了神色。 “母亲,如今升平还在刑庭,阿笙却忙着查什么江淮的账,她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去救升平。” 江淮的账是窦氏受害的证据,阿笙当然要首要将其弄明白,但显然傅荣华此刻根本听不进去这些。 “如果,她不将掌印交出,那两日后,我们远胜便也没办法替他父亲尽孝扶灵。” “父亲的棺便就这么停着吧。” 长者过世,皆须由家中男丁扶灵,这是礼制。 傅荣华这是以此为要挟,要让阿笙让出掌印。 如今窦府之内的男丁便唯剩窦远胜与尚在刑庭的窦升平了。 “母亲。” 窦远胜唤了唤傅荣华,欲阻止她再说下去,却未得来她的回应。 安氏听闻她这番言论,抿紧了嘴唇,愤怒地看着从前那个乖顺的儿媳,此刻却是一副冷漠的神情。 “大舅母要掌印,与我要便是,何苦来气祖母。” 众人回首,便见阿笙自庭外走入,此刻下起了微雨,她的身上还沾着湿气。 “笙笙。” 阿笙安抚似朝安氏笑了笑,而后看向傅荣华。 “商行的掌印是祖父交于我的,我自然不能就这般给你。” 听完这话,傅荣华嗤笑了一声,还未开口,便听阿笙继续道: “但我可以将粮行拿给你。” 这话让傅荣华微微愣了愣,窦氏家业大半在粮行,两府为此争夺多年,如今阿笙就这般说给就给了? “你,当真愿意将粮行交出?” 阿笙点了点头,故作为难的模样。 “只要两日后,祖父出殡没有任何差错,我可以将粮行交给你。” 得了她这话,傅荣华的神色方才缓了缓,就连语气都松了一些。 “听闻中枢中承沈大人那日陪你守了一日的灵。” “你也到了该议亲的年纪,这些抛头露面的事,便不该沾染了……” 傅荣华这好听的话还未说完,便听阿笙道: “但我有一个要求。” 阿笙抬眸看向傅荣华,“我要分府而立,从此你我两府,各不相干。” 第二百一十一章 出殡 夜幕生寒,窦府各院都点上了烛火。 近日,因府中有丧,不少年纪小的侍女、仆从胆子小,夜里行路生怯,所以阿笙便让人在各个廊下和院落多点些灯火,就连灵堂那里都是彻夜通明。 也因此,他们才能安生伺候。 尤其,这几日安氏夜里睡不安稳,入睡前都需进一盏牛乳羹。 阿笙也是担心下人因没能伺候好,惹她心中不快。 白日里,安氏被傅荣华气得够呛,今夜阿笙便在她屋里多待了些时候。 孙嬷嬷替安氏顺着长发,阿笙便静静地坐在一旁陪着。 烛火幽微,衬得阿笙的脸更消瘦了。 安氏看着满是心疼。 “白日里,为何要与长房说那番话?” 知安氏定然是不忍心的,阿笙遂才细细地解释。 自她接手窦氏家业以来,虽然未动粮行的一切部署,但也摸清了里面的底细。 “这些年,大舅舅一直在帮着祖父处理粮行的生意,但他手底下大多却是傅氏的人。” 窦升平为人不算精明,但却能与二房斗了这么多年还不落下风,当真是他自己的能力么? 阿笙将粮行摸清才知道,傅荣华这些年在粮行到底安插了多少人。 这些人在粮行干了多年,其中纠葛复杂,难以理清,这样的粮行即便接过来,阿笙也难管。 “大舅母对粮行是势在必得,否则也不会在大舅舅还未救出的当下,便急着要掌印。” “再说分府的事,如今家中这般情形也算是让我也看清了府内的人心。” “从前,您与我说,莫要让后院起了火,但若后院本就烧着一把火,我若不将这起火的源头去了,将来便更加防不胜防。” “二房便是这个前车之鉴。” 见安氏听完她的话眉头微蹙,阿笙继续道: “若是大舅母还念着从前的情分,今日可会拿扶灵之事要挟您?” “她这个人,若是不涉及自身利益便是千好万好,但一旦触及她的利益,便是半分不能相让的。” “如今因着大舅舅这件事,她恨上了祖父,也恨上了我。” “他们毕竟是我长辈,又是名正言顺地持家,若是此刻我不将自己摘出去,将来便只能被他们仗着辈分拿捏。” 阿笙的声音轻缓,但却字字如巨石一般砸在安氏的心里。 安氏自是明白阿笙的不易,但她也担心,自己如今已然年迈,将来若有个意外,阿笙便是连个能帮她说话的人也没有了。 “你大舅母就罢了,难道你阿姊与大兄,你也不往来了么?” 安氏的焦急阿笙看得真切,她浅笑了笑。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但我今日若是不分府,恐怕等不到大哥哥与阿姊说了算的那日,别府便会找着时机将我处置了。” “更何况……” 阿笙眉目低了低,她是想到了白日里得来的消息。 央国与陈国在北境出现摩擦,司库虽是拨了款,但以财库空虚为由,叫停了皇帝给民意阁的拨款,没了民意阁的支持,各地结社的清流文士已然开始躁动。 皇帝眼下急需钱财,稳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民间支持,正巧,窦升平便因事而入了刑庭。 窦盛康走得突然,窦氏如今与天家难有默契,轩帝未必肯就这么简单放过窦氏这块肥肉。 窦氏商行提交的人证物证都十分充足了,但刑庭至今还未放人,怕是就等着窦氏拿钱去赎。 阿笙分府,也是为了以防万一。 两日之后,窦氏出殡,长孙扶灵,送灵的队伍占满了一条长街。 窦氏近日的闹剧引得城中之人皆出来观望,见得窦二姑娘与长孙同行,长媳亦随老仆在其列,倒看不出有不合。 此番送灵是要送去魏山,那是窦氏一族当年丧命之地,也是一族埋骨之地。 因族人皆死于此地,人数众多,而窦盛康年幼,不得势力,亦无钱财,无法将人悉数转移,便只能就地埋葬。 阿笙望着巍巍山岳,心中不免感叹。 当年有个少年便是在此处独自处理完一族的丧事,孤身返回尘世,今日,他带着一生的荣辱对错,又回到了这里。 这一次,再也不走了。 人的一生不会总是正确的,也不会总是荣光满地,即便今日窦氏这分崩离析的场景,阿笙亦是怪不得窦盛康。 他这一生比自己的难多了。 都是年少失去最亲之人,阿笙能明白他对于亲人的执着,但人心便不是你与我多少,我便回你多少的等价买卖。 治家如治国,没有利落的手腕,便是一滩浑水,任杂草滋生,不得清明。 待处理完魏山之事,刚回帝京傅荣华便催促着阿笙去商行做交接。 其实也没什么需要交接的,毕竟粮行在阿笙接手时是个什么情况,如今也是丝毫未变。 两府很快做完了交接。 窦二姑娘将大半家业让与长房,此事很快便传开了。 但这热闹城中的人还未看尽,便见窦氏别府之人陆陆续续搬出了宅子,全都搬去了城东的宅子。 窦氏分家之事当即传回了帝宫。 彼时,轩帝正在御案之前沉着神色。 他听完窦氏之事却没有多大的反应。 窦盛康的死带走的还有当年窦氏在外的恩情。 窦氏这一代青黄不接,窦盛康的人脉并未接全。 如今的窦氏不足以让他多费心神。 眼下令他心烦的还有别的事。 赵氏的封后典上,轩帝看得明白,绕是天家威仪也未能得来世族的迎合,如今朝堂之上,文武两侧都不如他所设想的得力。 甚至出现御令下达却迟迟未执行的情况。 轩帝每思其中原由,都惊恐不安。 “沈自轸人呢?” 此前派去沈府寻人的内官迟迟未见回来,辛栾垂首道,内官还未回来。 此时殿外,另有一人求见。 “圣上,言议阁黄大人求见。” 轩帝此时才想起还有个黄庭生,便将人宣了进来。 多日未见黄庭生,轩帝见他消瘦不少,双目内凹,已没了从前的神光。 黄庭生入内拜礼,而后直言。 “臣有一计,可解圣上之忧。” 此时殿外天光正好,吹得几缕凉风入内。 辛栾低垂着头,沉默地听着殿内之人的谏言,神色却凝在了那。 良久,轩帝挥退了黄庭生,着辛栾亲自相送。 辛栾作为帝宫内官首领,听政多年,从未置一言,但今日,他却开口多问了一句。 “黄大人,您此番谏言可曾想过黎民百姓?” 黄庭生缓停了脚步,他端起的笑意在消瘦如山峰的脸上显得几分瘆人。 “为臣者当为君分忧。” 此话说完,黄庭生拱了拱手,遂大步离开。 辛栾看着黄庭生远去的身影,陷入了沉思。 自他被皇帝革职之后,听闻是受尽了人情冷落。 谏官一职本就不受朝臣待见,他欲往别处,多是投路无门。 他本欲求合德,但合德如今失势,他甚至没能进到公主府的大门。 今日他能站在皇极殿外,还是低下身段,去求了沈自轸。 经历起落,黄庭生终究是不同以往了。 他如今只做天家之臣。 辛栾不由想到了从前也有一名小谏官,名唤宋执。 当年,他亦是如此,说的都是皇帝爱听的话,做的是皇帝不方便做的事。 最后却是埋骨山野的结局。 辛栾收敛了神色,遂又站回了殿外候着,渐落的残阳照在他的身上,投下一抹不动如山的黑影。 第二百一十二章 买卖 风吹三分凉意,将后厨刚熬好的江鸭粥凉得正好入口。 阿笙低首咬了一口红枣糕,观安氏今早胃口不错,遂又陪着她再进了一些早膳。 家里的风波自分府之后便清净了许多,安氏夜里也睡得安稳了不少。 阿笙这几日忙于将窦氏剩下的产业整合,以“云生”为号,重启家业,也与从前的窦氏商号区分了开。 她最近也没时间犯懒,每日都能陪着安氏用早膳。 孙嬷嬷见着这终于恢复如常的日子,心中略有些感慨。 老家主走得突然,家中利益难分,若非二姑娘快刀斩乱麻,老夫人怕是还要再忧心许多日子。 如今阿笙拿粮行平了别府的心思,也未将关系闹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如此想来,一切都还算合乐。 “你大舅舅可放出来了?” 安氏放下碗筷,眼中有着担忧。 阿笙遂跟着放了碗筷,而后摇了摇头。 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清水,漱了漱口。 “刑庭那边始终拖着,也未挑明条件,听说大哥哥在中枢阁多番打听,但这种事没人敢替天家开这个口。” “他们到现在还找不着解决的门路。” 闻此,安氏不由蹙了蹙眉。 傅荣华虽然行事稳妥,但毕竟对于窦氏与天家的那些事甚少涉足,而窦远胜又是个直性子,脑子不会拐弯儿。 若要等他们自己省起来,窦升平怕是要在刑庭受些罪了。 阿笙明白安氏的担忧,浅笑了笑。 “祖母宽心,他们若久未行事,天家也会派人提醒。” 毕竟要用钱的总是比给钱的着急。 如今,窦氏分家之事闹得众人皆知,这粮行到了长房手里,轩帝定然是知晓的。 该找谁要钱这件事,轩帝心里清楚。 安氏闻此蹙起的眉头却没有松开,阿笙知晓她是担心窦升平在刑庭受罪。 “刑部主司赵焕城做事颇有章法,大舅舅这件事他应当心里有数,不会多加为难。” 安氏默了默,还是开口道: “笙笙,不如……” “不可以,祖母。” 阿笙打断了安氏还未出口的话。 “既已分府,他们未求,我便不能帮忙。” “虽然我们两家不算是分道扬镳,但规矩得立。” 阿笙甚少反驳安氏,但这件事上却十分坚持。 窦氏之所以被自己的人背刺便是当年窦盛康规矩未立,未将边界划好。 但阿笙不是窦盛康,她知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有了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到最后成理所应当。 亦如窦知进享受了一辈子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在得知窦盛康最后的安排时,反而将一府的人都恨上了。 安氏知阿笙的道理,但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她还是于心不忍。 “我知祖母的忧虑,但既然他们要了粮行,便少不了与天家打交道,这也是他们必须要学会应对的。” 安氏点了点头,遂又想到了什么。 “窦知进可寻到了?” 谈及此,阿笙神色淡了淡,“人尚未找到。” 窦知进此去西南走得十分隐蔽,既未走官道,更未入住正经的客栈。 但裴氏瞰卫查到他是从西南的关卡离开央国,并将银钱全部换成了惠生钱庄的飞钱。 按他那享乐的性子,不会去贫瘠之地,而西南富硕的国家与西州都有往来。 因此,裴钰直接向裴妙音去了一封书信,着人随时留意着。 窦知进总要用钱,一旦他拿着飞钱去兑换,便可锁定此人。 此时,小桃从外院一路小跑到了安氏的院外,至院门处歇了歇,缓了口气才抬步进来。 “姑娘,老夫人,安。” 小桃这礼数到位了,听得阿笙询问何事,抬首便要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她收了收,多了几分恭敬。 “回姑娘,我刚才在前院正巧遇到后厨的李妈妈。” “她道刚刚从城东集市归来的路上,遇上别府那边送客,看人样子是个贵客,带着四方帽,身着九云服。” “她说大夫人亲自送的客,等人走了,大夫人的脸色便不太好看。” “李妈妈等了一会儿,便看到大夫人房里伺候的寄月匆匆赶去了城里的钱庄。” 安氏在前,小桃不敢随意揣测,但她描绘得仔细,而后一脸期待地看着阿笙。 这四方帽、九云服,除了帝宫内官还能有谁。 片刻前阿笙还与安氏提及皇帝会派人提点,没想到这么快,远超阿笙所想。 看来这清流结社规模越大,对皇帝的牵制便也就越多,才会让他这般着急上火。 阿笙看向安氏,缓声道: “看来天家的提点应当到位了。” 阿笙这话刚完,便听小桃轻咳了一声,抬眼便见她向自己睇了睇神色。 安氏在前,规矩便摆着,主子没问,她便不能随意开口。 阿笙遂配合问道:“可还有事?” 小桃点了点头。 “我从街头包子铺那打听到,定山楼今早便往别府去了许多人。” 说着小桃比划了一下,“都抱着厚厚的账本。” 小桃这包打听的作派,当真是将这些琐碎的消息给阿笙搜罗全了。 阿笙原本还是作壁上观的态度,听得小桃这话当即有一个念头闪过。 她转身便与安氏全了礼数,带着小桃一路小跑出了府门,哪里还有半分礼数在。 安氏见此,不由摇了摇头。 阿笙平日里那端持的作派当真是做给人看的。 府门外,阿笙登上马车便让人直接往天水阁而去。 彼时锦瑟正在盘点北上航道的收益,抬首便见阿笙来得十分匆忙,就连衣袖都未整理妥当。 “怎么了,这般匆忙?” 阿笙挥退了一旁的管事们,又示意小桃将屋门合上,遂才开口。 “我猜长房那边为了赎人近期会出手一些资产。” “他们急于用钱,价格定然好商量。” “你着人私下盯着,若是有质优的便一并拿下。” 锦瑟到底是常年做生意的,不过片刻功夫便省过来这事其中的利益,当即唤来了手下得力之人,去商行司和行市盯着。 末了,阿笙又提醒道: “他们未必愿意将东西卖于我,所以你们若是要买,得换个身份。” 第二百一十三章 水患 待阿笙交代完所有得事后,锦瑟便着人以外商的身份在商行司做了个简单的登记,而后便是伺机而动了。 果不其然,五日之后,便得到了消息。 窦氏粮行欲将江淮剩余的产业悉数清理,便是那些窦知进原本欲卖,却被商行司刻意扣下来的铺子和田产。 这部分产业本就在商行司押着,交接起来更快。 “他们出手的量很大,咱们都收么?” 听闻锦瑟这话,阿笙神色沉了沉。 傅荣华此举恐怕不是卖产业那么简单了,他们这是彻底选择与天家站在一起。 “不能全收。” 阿笙缓声道,“一来,量太大,恐怕会拖垮我们自己。” “再者,若是长房退出江淮,而我们却迫不及待接下,怕是会被人另作解读。” 世族也罢,天家也罢,如今两者的矛盾愈发激烈。 阿笙自认自己如今这点份量,并不足以在其中占据过重的份量,她也不愿趟这滩浑水。 “但一次性卖这么多产业,皇帝到底找他们要了多少?” “哦,对了。”锦瑟继续道:“万象的白会长派人来过。” “白氏想探一探我们的态度,他们似乎对这一批产业也有兴趣。” 白老爷子做生意也是讲道义的,尤其窦氏如今情况堪忧,他也不好趁人之危。 “而且白氏的意思是,田产那边他们愿意与我们合作。” “毕竟粮行的生意在关内几乎都被窦氏把持着,除了江淮的生意,他们还想借由我们的商道做外售。” 阿笙闻此当即应了下来。 “甚好,有白家出面,我们也能方便些。” 况且白家经商多年,得他们合作,阿笙也能省一些力气。 “对了。” 锦瑟思虑片刻,还是开口道: “如今你与长房分府,那安南那边的银两还给么?” 锦瑟这话说到了点上,如今窦氏大半生意被傅荣华收了回去,长房的女儿没道理要阿笙来养。 但阿笙却并没有迟疑。 “给。” 傅荣华虽是个计较的性子,但对子女和丈夫却是满心满意的,若是她得知窦晨曦这婚事参杂着这般大的利益往来,难免行为失当。 魏徵可不是一个纯善的人,一旦反被他拿捏,窦晨曦在安南便举步维艰了。 闻此,锦瑟不由叹了口气,“这白白花那么多银子出去,也就姑娘你舍得。” 阿笙反安慰她道:“不会太久的。” “阿姊是聪明的,待她在安南稳住了人心,咱们就好办了。” 见她有自己的考量,锦瑟便也就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了。 二人话音刚落,便听闻屋外急促的脚步声。 来人正是帮忙打理此次买卖的管事,他手里还带着一份朝廷急报。 “淮水决堤,殃及江淮三城,燕城、寒城和姑苏如今都陷了进去。” “我们的人回来报,窦氏一部分待交易的田地和铺子也跟着遭了殃。” 闻此,阿笙脸上的浅笑渐次淡去。 江淮的这一则消息在帝京掀起了不小的风波。 燕城、寒城和姑苏三城几乎揽尽了江淮大族,这些世族因世居于此,便是因此地占尽地利,淮水堤坝又有墨家传人亲自监督打造,多年来可谓风调雨顺。 南方多次遭受水灾都未曾牵连到江淮。 而这一次却同时淹了三城。 更奇怪的是,天家似早有准备一般,江淮的消息一传回帝京,轩帝便下令让夏利川派军南下,驻扎寒城,帮忙救灾。 此举一出,众人似乎嗅到了其中反常的地方。 当年太祖给与江淮世族足够的尊重,因此即便江淮是重要的战略要地,却还是让江东大营往北驻扎,不涉江淮腹地。 但今日,一场水患,皇帝连当地和附近城镇的府兵都未调动,而是直接让夏利川的军队南下。 这到底是救灾还是要挟城? 但轩帝决心已下,哪里容得他人多置喙。 与此同时,轩帝又命言议阁黄庭生为皇使,南下协助救灾。 据闻,帝宫当夜传旨的内官不断,一道又一道的御令彰显着皇帝对江淮的“重视”。 帝京袁府之内,袁家主得这一则闻消息便匆匆赶回了府,正巧遇上换上朝服欲进帝宫谏言的父亲,遂将人拦了下来。 袁阁老满面愁容,拍打着儿子阻拦自己的手臂。 “一国帝君以兵力挟持自己的子民,何其荒唐!” “圣上定然是听信了谗言,我必要进宫规劝一二!” 袁家主听着老者的话,满脸都是焦急。 “父亲,若是君王有德又岂会听信谗言。” “若是君王无德,您的话他又怎么会听得进去?” “您此时进宫,恐触犯圣怒啊!” “您就看满朝文武,谁人此时敢出面?饶是那沈自轸,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谏言。” 袁家主的话字字在理,但袁家数代为臣,袁阁老哪里能看着君王做下这般令人诟病千古的罪行。 “我袁氏祖祖辈辈皆耕耘在这片土地之上,做的是央国的臣,护的是央国的民。” “今日我若不去,如何对得起先帝的看重!” 见袁家主实在拦得用力,袁阁老怒吼道: “你若还当我是你父亲,就让开!” 看着老人家满面赤红,怒目而视的模样,袁家主后退一步,而后跪了下来。 “父亲,当我求您,不要去。” 他这一声已满是无力之感,言语刚落又是以额触地,深深拜了下去。 袁阁老看着已至不惑之年的儿子,他弯下了本就已垂老的身子,细细道: “为臣者,做的不仅是天家的臣,也是黎民百姓的臣。” “江淮住的又岂止是世家大族,还有千万百姓啊。” “天家这刀若动下去,未必能伤着世族根基,但却一定会伤了民心,甚至害了他们的性命。” “今日,若前朝之臣皆龟缩一隅,百姓又何辜?” 听完老者这番话,跪地之人抬不起低垂的头颅,他自知与父亲相比,自己是多么的低劣和自私,但最后却还是嘶吼道: “求您,别去!” 老者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眉目之间微光烁烁,他心中哪里不清楚此行的后果。 但他要做的不仅是规劝皇帝,还是要提醒如今沉默的满朝文武,何为忠于国,尽臣职。 夜色浓黑,似能吞没一切赤亮的心。 袁氏众人就这般守在府内,一夜未眠,直至天光微亮,有车轮压着青石路的声音惊动了门房。 楠木的大门缓缓打开,兽首铜环晃动的声响惊醒了晨光的寂静。 这一夜,袁氏等来的只有袁阁老冰冷的尸首。 内官领着一名武夫,就用草席将人一卷,丢在一辆木板车上,这般拉到了袁府的大门之前。 来人端起了礼,向一时愣在了那的袁家众人拱手拜礼,道袁阁老冲撞圣驾,认罪自裁,圣上感念老人家多年付出,特意恩赦,将尸首留于袁家安葬。 袁家主双目赤红,唇色苍白地看着草席之外掉落的一截朝服,已经染上了泥泞的脏污。 水纹滚边,搭上山青祥纹,这是老一派的制式,袁阁老已然穿了多年。 老人家很是珍惜这套朝服,每日清晨都要亲自打理,那是他一生的荣耀。 “袁家主,谢礼吧。” 得内官提醒,袁家主仿似被人抽走了一身的力气,如提线的木偶一般,拱手拜服,气若游丝般道了一句。 “谢主盛恩。” 第二百一十四章 袁老之死 马车缓缓穿过早集,往城东而去,集市之上人声鼎沸,却仿似穿不过那半挂帘幕,留得厢内一片寂静。 阿笙低敛着眉目端坐其内,天光在她的眸间晃悠,却得不来她青睐的一眼。 今日一早府内便收到消息,袁家设灵,过世的是两朝元老,一生忠直的袁老爷子。 老人家的死仿似一计耳光沉重地扇在央国百官的脸上。 为官者,心在黎民,计在天下。 但如今的朝内,争权斗势,还有多少人记得这悠悠天下每日为了生计而奔波的百姓。 江淮之事一出,面对百官的沉默,阿笙方才明白,裴钰称袁家难得在于何处。 满朝文武,却只有一位古稀老人敢站出来规劝皇帝。 文史、军机,乃至中枢的失语今日在袁家这灵堂之前都难以抬头。 今日一早,东西两城,百官居所,众官僚弃车马改步行,自各自的府门一路行向袁府。 他们正官礼戴,如帝宫朝拜一般,恭敬而井然有序地穿过百姓聚集的集市,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如同面对内心的诘问一般,走向袁府的灵堂。 这一路引来多少人的驻足观望。 窦氏的车驾缓缓在袁府府门之外停了下来。 阿笙下了马车便被那袁府门前的情形吓了一跳。 本该出现在帝宫的文武百官,却身着官服出现在了袁府的门外。 众人恭敬而有序地一一入内朝拜,更甚者眼含热泪,拜问袁氏之人时几度哽咽失语。 阿笙静静地站在袁府门外候着,她的目光一一从这些前朝官员的脸上划过。 好一些她是不认得的,但他们的官服还是能让她认出一二。 袁阁老为官一生中正,他这一生如清明之境,正照众人那颗惶惶不可终日的心。 阿笙在袁府之外伫立许久,方见那些官员纷纷离开,登上车马往帝宫而去。 他们带走了袁府门前的喧嚣,留得那素布翻飞的府门落于最后的清净。 阿笙此时方才浅抬步伐,入内拜礼。 灵堂之前,袁成杰与袁氏其他兄弟一起身着素服,拜谢众人。 阿笙上了三柱清香,方才走向袁成杰。 这位师兄向来是他们一群人中最清朗的那个,但此时阿笙却在袁成杰的眼中看不到昔日飞扬的神光。 就连他端起的笑也变得那般勉强。 “袁师兄节哀。” 袁成杰扯了扯嘴角,却是半句话也道不出来。 “阿笙也在。” 易澜山迈着步子上前拜香,而后走向二人。 他少见地端正礼仪,而后向袁氏众人拜服。 “袁阁老高义,为我辈楷模。” 易澜山说完这话又走近了些。 “听我父亲言,今日众多官员欲集体上谏,劝阻圣上。” 这话是与袁成杰道的。 但袁阁老用自己的性命,究竟是唤醒了这些人为官为臣的本分,还是让他们寻到了上谏的借口,便不得而知了。 他原是想安慰袁成杰,道袁阁老的死重于山岳。 只是袁成杰的神色却并未因此而宽慰多少。 堂前祭拜之人众多,二人并未多做停留,不过片刻功夫便与袁成杰拜别。 踏出袁府,易澜山方才叹了口气。 “听说司库的赵大人因为袁阁老的死大发雷霆,将袁成杰叫去训斥了好久。” 袁氏借袁成杰与赵氏结亲,而赵氏又是皇帝的拥趸。 袁阁老因上谏皇帝而死,便是将赵氏架在了中间,赵家当然上火。 说着易澜山又摇了摇头,“袁阁老因大义赴死,就是不知道后辈能不能撑得起这盛名了。” 原本袁成杰也该是一代才俊,但偏偏却被家里指了赵氏的婚。 赵氏在那些世族眼中便是皇帝的马前卒,袁家想要稳住老人家在时的风光,怕是有些费劲了。 “易师兄今日不用去寮所?” 易澜山摇了摇头,“今日能上得了大朝会的都去了,寮所里就剩些闲官,我这么个巴掌大的官职,去不去也没人在意。” “不过你家近日……” “你可还好?” 窦府设灵之时,易澜山等人原也是想去的,但都被家里拦了下来,今日提起这事,易澜山还颇有些羞愧。 “暂时无碍。” 听阿笙这话,易澜山方才点了点头,“何师兄去打听了一下,说是你大舅舅的事如今不是刑部说了算,但人在里面还算安好。” 阿笙点了点头。 江淮水患影响了窦氏部分的产业,现下商行司正在为窦氏在江淮的产业重新估价,何时才能交易还未可知,长房一时也不知拿不拿得出皇帝要的东西。 易澜山与阿笙正说着,便见一辆素朴的马车缓缓朝袁府门前驶来,驾车的阿四看到阿笙,轻提缰绳,让车驾在她面前停了下来。 “问笙姑娘安。” 阿四笑得讨好,阿笙应了一声便见那人掀开帘幕走了下来。 他今日未着朝服,倒是一副青衫素绿。 “沈兄?” 易澜山比阿笙还积极地迎了上去。 沈自轸看向阿笙的眼瞬间被易澜山占了个满满当当,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还是端起了谦和的笑。 “易兄,许久不见。” 易澜山是个从来不见外的人,他神神秘秘地看了看左右,而后低声问道: “听说自皇后大典之后,你便甚少露面,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 阿笙听得这话愣了愣。 这种事他便在这人来人往之地明晃晃地问了出来。 但沈自轸到底脾性好,听完之后却只是笑了笑。 “我近日突感身体不适,遂在家休养。” 易澜山狐疑地看着他此刻如常的面色,这不睁着眼说瞎话么? 但沈自轸却再未回答易澜山的话,而是对阿笙道:“窦氏丢失的那批粮食找到了。” 闻此,阿笙沉了眉目,“在哪?” “在北胡王族手里。” 沈自轸的声音清浅,如堂风扫地,幽凉而低沉。 “陈国秘密屯兵之事早被北胡的探子发现了,他们当是想趁着两国交锋做些什么,所以提前向外收购了大量的粮食。” “若是窦氏的粮被查出来送到了北胡人的手里做了军饷,这便是通敌的罪。” “你最好着人查一查粮行之内是否还剩窦知进的人。” “若是届时再被背刺一刀,就难自辩了。” 这个道理阿笙亦懂,但如今长房一心忙着将窦升平赎出来,怕是分身乏术。 见阿笙眉头微蹙,沈自轸缓声浅笑道:“若实在寻不着法子了,便来江淮。” 听得他这话,阿笙问道:“你要去江淮?” 如今那里不只有天灾,还有即将到来的人祸,他此时前往,行的便不是“沈自轸”之事,而是他裴氏之事。 沈自轸的声音幽幽,仿似叹息。 “是该去一趟了。” 彼时阿笙还以为他这话担心的是夏利川军队南下之事,过后才发现,江淮这一局光是规劝皇帝是已然无用了。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法挽救 正午之时,天光直射王殿之内的九龙壁,凝成金龙五爪的锋芒,一霎那的光倒是有几分刺眼。 辛栾敛了敛眉目,以缓眼中的不适。 他抬眼看向大殿之外齐跪的百官,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大朝会之上,文史、中枢乃至军机三司当中数十名官员谏言,请求皇帝收回成命,勿将一国武力用于本国的子民。 面对众臣的劝阻,轩帝却是大怒,直言若要跪便去殿外跪着。 无皇帝赦令,至今那几十名官员还跪在殿外。 这个时节的阳炎未褪多少,尤其正午,最是炙热。 眼下已经有五人因不敌炙烤而倒下,被内官纷纷抬了出去,用冷水泼醒了又跪回来。 纵是这般场景,轩帝却还是未置一言。 如今在皇帝眼中,但凡违逆于他的便都是世族之人,他哪里肯轻易放过。 在皇帝的心中已无纯臣。 辛栾不由想起了先帝在世之时曾说过的话。 孤王难守江山。 他抬头看着高悬的赤日和其下摇摇欲坠的臣子,今日,但凡有一人因规劝帝王而丧命,轩帝便彻底失了人心。 念及此,辛栾锦服下的手不由握紧。 “来人。” 身旁的小内官躬身走上前来。 “送各位大人回府。” 小内官愣了愣,不由开口道:“但是圣上并未下令……” 辛栾长呼了一口气,厉声道:“送各位大人回府!” 辛栾侍奉过两朝帝王,他的话小内官们不敢不从。 于是,众人上前,将那些跪的已然虚脱的臣子扶了起来,好几个人已经连站都站不稳了,最后是被人抬回了府中。 待众人一一被送走,辛栾仍独自一人站在王殿之前,他打直了脊梁,而后缓缓取下头顶的四方帽,等着皇帝的盛怒。 午后,阿笙小憩了片刻,妆发尚未整齐便被小桃唤了起来。 “姑娘,合德公主亲自来寻。” 阿笙听闻此名,当即坐了起来。 自合德病后,阿笙便甚少见她,听闻她被皇帝夺了权,如今多在家修养,怎会忽然来寻她? 阿笙再见合德却是比上次见她气色更好了些,但她却是满面的愁容,见到阿笙便开口道: “我实在是无法了才来寻你。” 阿笙命嬷嬷们先行退下,又让小桃去准备茶水,复才请合德在庭中坐下。 这处凉亭本是她为了那一池鱼儿建的,此刻倒正是清幽。 “今日百官劝阻,父王却是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说到这里,合德低敛了眉目,眸色中似有水光。 “辛内官为免臣心疏离,违抗圣命将人放走……” 合德的声音顿了顿。 “片刻前,他已被父王公开杖毙。” 庭内凉风幽幽,阿笙尚记得那位和善的内官,总是一人静候在帝王殿外。 “父王如今已经铁了心要以武力强逼江淮低头。” “但若皇权当真挥刀向世族,一切便是覆水难收。” “皇爷爷曾经说过,武力是皇权最后的手段,却也是一个鱼死网破的法子。” 说到这,合德拉着阿笙,一字一句道:“你可还有办法可以阻止父王?只要你能说得出,我便尽力去做。” 阿笙看着合德满是祈求的目光,收回了神色。 “殿下,我非神仙,事已至此,我又能有什么法子?” 阿笙此话一出,合德眼中的光渐暗了下来。 阿笙不由想起当年第一次见到那个贵比东宫的公主时,她是那么的神采飞扬,让华清斋的儿郎为之心醉。 但眼前的合德,早没了昔日的精神,满眼尽是疲惫。 她这不算长的前半生为了她的父王和央国而蹉跎太多了。 此时,小桃将茶水呈了上来,阿笙亲自为合德斟了一盏茶水。 烟气升腾,茶香四溢。 但亦如风华宴那日一般,合德依旧未动一口,她见阿笙已然无话可说,眼中神色亦是淡了淡,而后起身便带着嬷嬷离开了。 小桃看着合德离去的背影,不由道:“这位公主殿下当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着又看向那一盏茶水,那是谢琳琅带来的新茶,很是甘润。 “可惜了这一盏茶。” 阿笙执盏浅浅地抿了一口,“琳琅这茶还真不错。” 说着便将那一盏合德未动的茶水递给了小桃。 “不嫌弃你家姑娘的手艺就尝尝吧。” 小桃扁了扁嘴,“姑娘这是将人家不用的茶水赐予我?好生小气。” 阿笙闻此,却并未生气。 “我早知她不会饮这一盏,一开始便是给你斟的。” 闻此,小桃甚是欢喜地接过茶盏,学着阿笙的模样浅浅抿了一口,很是沉醉。 阿笙见她这模样不由失笑。 她将杯盏放下,转身便抓起了庭边放着的鱼食,逗弄着一池的鱼儿。 为了防止她再乱投喂北渊背麟,嬷嬷每日都会定量在池边放置专门的鱼食。 阿笙撒了几粒进去,逗得鱼儿四窜。 她观着一池活水,微沉了眉目。 其实轩帝的做法并非不可行。 世族之权对于天家而言如附骨之蛆,唯有刮骨才能疗伤。 因此方法很简单,只要他能杀尽江淮百家,便能收拾了霸占央国百年之久的世家大族。 但问题是,他杀得了么? 但凡杀不尽,轩帝便是抱着自己的头颅坐在那皇位之上。 他并未选择在对的时机用上对的方法,一步错,步步错。 也因此,面对合德的求助,阿笙选择了默不作声。 窦氏如今两立府门,长房选择了天家,阿笙却不愿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今独善其身才是长远之策,但要想独善其身却不是那么容易。 此时她不由想起了沈自轸的提醒。 窦知进将窦氏的粮食卖给了北胡,这笔买卖虽非窦氏本意,但却是阿笙亲自批下的。 这一处隐患,她不得不防。 “祖母可起了?” “刚见到伺候的人端着洗漱的东西去了老夫人那边,应当是起了。” 听闻小桃这话,阿笙将手中鱼食尽撒,而后去了安氏的院内。 彼时安氏午休刚起,孙嬷嬷正在为她束发。 嬷嬷巧思,将金丝盘扣做成了发饰,小小的两枚便尽显精致。 阿笙见安氏心情不错,她缓了缓,对安氏道: “祖母上次去上陵玩得可开心?” 上陵有裴老夫人,还有金氏的安排,安氏自然是开心的。 阿笙拿起妆台上的碧玉珠串,亲自替安氏穿戴上。 “不如,祖母再去上陵待些时日?” 听得阿笙这般说,安氏微微蹙了蹙眉,她转身看向阿笙,细细问道: “可是出了什么事?” 阿笙缓缓摇了摇头。 “只不过孙女要处理一些事,若是您在这,我施展不开。” 安氏静静地看着阿笙的神色,见她目中尚带三分温和,不像临难的模样。 “好,我听你安排就是。” 得了安氏这话,阿笙当即吩咐仆从去信上陵,托裴老夫人照拂一二。 第二百一十六章 诉冤情 清晨,京畿府的鸣冤鼓便被人敲响,值守的衙役还在打着哈欠,闻着声地来看,便见一个端静淑仪的女娘站在府门之外。 她倒不似那些哭爹喊娘的伸冤之人一般,端的是世家那套谦逊持礼的作派。 “何事击鼓?” 阿笙扫了一眼那衙役腰间还歪着的官牌,浅笑了笑。 “民女是来诉冤情的。” 这帝京富庶之家不少,一年到头有不少这种争家产的官司,那衙役也不意外了,将人放了进去。 京畿府内的审讯庭内,府尹微倾着身子一个劲地往阿笙这边瞅,看样子是眼神已经不好使了。 “你是说,你二舅舅向你欺瞒了用途?” 阿笙低敛着眉目,一副柔弱的模样。 “是的大人,民女如今想到也是害怕,二舅舅这个人心思狡黠,至今我们也没查到那批粮到底被弄去了哪里。” 府尹是不知窦氏家内的那些弯弯绕绕,为何一个案子要提告两次。 “行了,据我所知,这件事你们窦氏上缴的证据都在刑部了,只要证据齐全,证明你也是被蒙骗,也碍不着你什么。” “可是刑部的那些只能是佐证,没办法直接证明我事先并不知情。” 阿笙这话听得府尹一愣。 “当日唯有外祖父在场,知晓二舅舅与我所说的话,但如今他老人家驾鹤西去了,我难寻证人。” 片刻之后,京畿府两名衙役直奔刑部而去。 彼时,刑部审讯庭内,赵焕城正在例行提审窦氏一案的人证,也就是那名被阿笙抓个正着的管事。 这些时日,因等着窦氏的钱财,这窦升平还得关着,这话说出去赵焕城都觉得丢人。 但没办法,天家的意思在那放着,他不敢不从。 因此,每三日就得传唤一次人证。 赵焕城审人有个特点,他那狮虎一般的脾气向来不针对无罪之人,平日里也没有官架子。 窦知进手下这管事被他审久了,倒多了几分自在,这两次庭审,反倒因口无遮拦,被赵焕城审出来一些别的东西。 此时,庭司的一名协审往里探了探身子,得了赵焕城许可,他快步入内,在赵焕城耳旁低语了几句。 赵焕城听完后,故作无事的模样翻了翻案几之上的粮行账目。 遂开口问那名管事:“为何你们江淮的账跟定山楼的总账是分开的?” 这一问近日几乎每次都问道,管事端了端身子,答道: “窦家二爷不服那新来的小女娘做了少东家,所以自她上任之后,江淮的账就未给过定山楼。” 赵焕城闻言扫了那管事一言。 “也就是说,他二人算不得和睦?” 管事苦笑道:“这二姑娘先是抢了二爷手中的布行,后来又接了窦氏家业,岂止是不合,二爷私下都骂她小贱人。” 赵焕城故作在继续翻看着物证,随口问道: “那窦知进将这批粮食卖往何处,这个二姑娘也不知道?” 管事不疑有他,继续道:“二爷为了防止二姑娘在他身边安插人,就留了我们几个老人,我们都不知道的事,二姑娘从哪去知道?” “当初说要捐粮的事,也是他着人主动去找的镇抚司,回头就跟二姑娘说,是镇抚司寻的他,让人没有理由拒绝。” 说着他罢了罢手,“二爷藏得深,这小姑娘哪里是他的对手。” 得了他这话,赵焕城向一旁的协审递了个眼神,那人遂才转身离开审讯庭。 赵焕城微微挑了挑眉,窦氏近日闹分家,他也是有所耳闻的。 窦家这二姑娘来的可真是时候,如今这人证物证还被刑部扣着,长房那里动不了手脚。 若是等窦升平放出去,这些东西她可就难再寻来了,到时候再被人咬一口,也就真口口到肉了。 这丫头他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从前在裴氏就机灵,这随口的人情他也就给了。 待京畿府得到了刑部的答复,遂给阿笙出了一份证明其无罪的文书。 阿笙拿着这份文书返回了府中,但她却并没有歇着,而是寻来了后厨的李妈妈。 这府中的主子从未正经传过她,李妈妈站在阿笙面前眼见得拘束了许多。 “李妈妈,无须如此拘谨。” 阿笙这话说出口,却见李妈妈还是一副手脚不知如何放的模样,这样子可办不了事。 她叹了口气,遂招来小桃,与她交待了一番,自己倒是先行离开了。 见阿笙走了,李妈妈才松了口气,这才与小桃打听究竟何事来寻她。 “李妈妈,你与别府后院的张嬷嬷可是相熟?” 李妈妈点了点头,小桃遂细细与她交待了一番。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东西两城的早集便已经出摊。 李妈妈如往常一般要去集市上巡一巡近来的新鲜菜色。 二姑娘嘴刁,总要吃最新鲜的,所以除了与菜农直接订入府的东西外,每日还得为二姑娘备几样别致的,这些须得她单独准备。 她如寻常一般路过了东城别府,正巧便遇见前院的张嬷嬷带着两名小厮外出。 两府虽然分立,但也没有断绝往来,她们做下人的不过是拿银子办事的,所以私下里也端着客气。 李妈妈上前与人打了招呼,张嬷嬷遂让两名小厮往后退了几步,与李妈妈唠起了府里的一些杂事,多的都是埋怨的话。 李妈妈随口与她聊着,半路上才将小桃吩咐给她的话“无意间”透给了张嬷嬷。 那嬷嬷一听,神色一凝,遂后便寻了个借口先行回了府。 彼时,别府的主家还在用早膳。 这些时日窦升平还未归家,傅荣华食不下咽,因此每日早晚膳窦远胜都陪着,她这才多进了些吃食。 看着傅荣华碗中的鱼粥未进几口便被她放下,窦远胜便又给她填了菜。 “母亲莫要过于担忧,父亲左右现在在刑庭人是无碍的,等到商行司核算清楚,我们将钱交上,人也就出来了。” 听闻这话,傅荣华不由眉头微蹙。 她愁的不仅是窦升平人还未放出来,还有的便是天家向窦氏索要的数额庞大,若是一次两次便罢了。 但她知晓,这便是窦盛康从前所需要应对的常事。 这粮行哪里是窦氏的粮行,根本就是天家的私库。 “这一次,听闻是司库撤了一笔给民间结社的拨款,所以这一次天家才开了这个口,这样的数额定然不是常事的。” 听得窦远胜这话,傅荣华却是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言语更是焦急了一些。 “司库掌管的是一国的钱财,司库敢拒天家,这便不是什么正常的事,天家从司库那里拿不到钱,便会日日想到我们。” 眼下这情形显然已经与老家主在世时不同了。 这么浅显的道理,窦远胜为官也不是一两日了,却想不明白,傅荣华如何听着不气。 她这个儿子当真是随了他父亲的庸钝。 她本还欲有话,却见前院的一位嬷嬷匆匆赶来,而后低身道有事要报。 傅荣华点头应允了,那嬷嬷遂才上前来道: “今日去集市,遇见了本府的李妈妈,听得了一件事,老奴想或许与夫人有用。” 傅荣华抬眼看向她,“何事?” 张嬷嬷得了这话,赶紧如献宝般,上报道: “李妈妈道,这几日,二姑娘每日都惶恐不安,她似乎从哪里知道,那批粮食被二房卖给了北胡,可能做了军粮。” 听到这,傅荣华脸上的神色直接凝在了那。 “二姑娘担心朝廷追责,日日都要饮过牛乳粥才睡得下。” 窦远胜听完这些,挑了挑眉。 “人证物证都在刑部放着,此事就是二叔坑害了咱们,二妹妹还在多忧虑什么?” “不,不是这样。” 傅荣华打断了窦远胜的话,她已然知晓这其中的关键。 “她是无法证明自己事先并不知晓这批粮食会被送往北胡。” “向异族资助军粮,这可是大罪。” 窦远胜看着此前还愁容满面的母亲,说完这话后,脸上却扬起了笑意,他不由蹙了蹙眉。 傅荣华未理会儿子脸上的不赞同,定了定神。 “若是将她的这个把柄递给皇帝,我们或许就不用去填那无底的洞了。” 毕竟阿笙手中有那一条贯通四海的商道,她手里当是十分富裕的。 她既然担了窦氏的姓,便没理由独善其身。 傅荣华再听不进别的话,当即起身带着嬷嬷往外走去。 窦远胜看着傅荣华远去的背影,却是锁紧了眉头。 自父亲出事之后,她便如同变了个人一般,让他都颇觉陌生。 到底是因为父亲的事让她性情大变,还是她本来就是如此,只不过却躲在贤良的皮囊下一直蛰伏至今…… 第二百一十七章 交接 次日一早,阿笙这边便得了消息,薛娇娇亲自去了京畿府。 此刻,京畿府对街的转角里,阿笙带着小桃和几名嬷嬷在那候着了。 她点了一盏茶水,但观那茶盏上尚未洗净的茶渍,她便是一口未动过。 小桃看着那京畿府门前往来不绝的人,狐疑道: “姑娘为何要将此事透给长房?平白给自己添麻烦。” 阿笙浅笑道:“如今司库被世族把持了,皇帝手中无银两,又想做大事,定然是不肯放过窦氏。” “现下他还盯着长房手里的粮行,我便将此事先爆出来,将来他便没办法用这理由向本府要钱。” 毕竟刑部做事的流程是先拿人再审案,可如窦升平这般,人已经进去了,无论是否有罪,钱便必须给了。 阿笙这是选择在皇帝尚未想到她身上来的时候,先将紧要的问题解决了。 也正是因为皇帝如今盯着粮行,还未想到本府手里的东西,无论是刑部还是京畿府才肯这般轻易定她无罪。 得了这无罪的文书,将来无论是刑部还是京畿府,都无法拿此事将她带走。 而至于长房那边也是一样的道理,他们如今急于应付天家,没有多的时间去思考怎么将局做圆满了。 此时让他们吃个教训,将来才不会再拿这件事来做文章。 小桃不太听得懂她这些话,眨巴眨巴眼,又看向对街纹丝不动的府门。 “咱们是不是来早了?” 阿笙往后靠了靠,几分闲散的模样,她看着那京畿府那巍峨地大门,缓声道: “快了。” 果不其然,她这一声未完便见京畿府门大开,两名衙役架着一名妇人丢了出来。 看薛娇娇一身凌乱的模样,当是吃了板子。 阿笙这件事已经在京畿府过了眼,无论是谁在此时出来再状告于她,便是诬告。 阿笙看着薛娇娇难以起身的狼狈模样,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这么些年了,这位二舅母还是不及长房那位的心思重。 京畿府门口很快便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人,他们看着这锦衣妇人狼狈地趴在地上,似乎因为身骄肉贵受不得刑,此番是起不来身了。 好几个街角游混的人,当着众人的面便说起了诨话来。 薛娇娇此刻是羞愤难当,她未想到傅荣华着人来与她说此事,那般笃定的模样,却将自己害成这样。 她是壮着胆子才与京畿府尹道,是阿笙与窦知进谋划着将粮高价卖给北胡,却不料话刚完便被罚了板子。 此时,看热闹的人群被几名身强力壮的嬷嬷拍开,薛娇娇看到地面的人影复才抬头,对上一双如珠玉般的眼。 阿笙不顾众人的眼神,便这般低下身来,平视着薛娇娇。 不知为何,薛娇娇此时看着她那双温润的眼,却忽然想哭。 “先跟我回去吧。” 薛娇娇鬼使神差般地点头,阿笙遂吩咐嬷嬷将人抬了回去。 阿笙将人带回了本府的客院,又去请了女医。 待女医离去已然过了午时,念着薛娇娇还未进食,阿笙便自己端着一碗后厨熬出来的浓粥进了客院。 薛娇娇此刻下不来床,趴在床上便一脸怪异地看着阿笙将那碗连带着食盘一同递到了她面前。 若是安氏知晓她将食物带到了床上,定然又是要吃一顿教训的。 见薛娇娇迟疑,阿笙狐疑。 “二舅母是想让人喂你?” 说着便要唤人,雪娇娇赶紧制止了她。 “说吧,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薛娇娇眉头微蹙,眼中尽是猜疑。 “你与长房斗,为何要将我牵连进去?” 阿笙听闻这话,却是不慢不紧在一旁坐下,她坐得端正,却带着三分懒闲。 “你去京畿府可不是我教唆的。” 阿笙这话让薛娇娇吃瘪,她默了默,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又委屈上了。 “傅荣华答应我,只要去京畿府告发你,便能分我一些产业。” “窦知进那个没良心的,如今家中是什么是什么都不剩。” “娘家得知我现在的情况,对我也没什么好脸色……” 毕竟当年薛家肯将女儿嫁给窦氏,看中的便是窦氏手中的钱财。 她说完后又抬头看了看阿笙,“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了我儿子……” 上次帝京派了巡查使前往北境巡查,得到的消息是,窦荣昌到了北境欲逃走,自己一人进了那神鬼莫测的哀牢山,自此不见踪影。 人多半是已经没了。 听完薛娇娇这些话,阿笙却没有动怒,而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二舅母可懂经商?” 薛娇娇不知她为何忽然提到这个,摇了摇头,她这半生尽享乐去了,哪里会经营这些。 “那你可愿意学?” 薛娇娇微微蹙眉,戒备道:“你要做什么?” 阿笙缓缓道:“二舅舅从前便是经营布行的生意,若是你愿意,可以留在布行帮忙,我便按照从前给二舅舅的份例,将这钱给你。” 薛娇娇听完这话,倒是急了。 “我是薛家嫡女,岂可抛头露面?” “今日你这面不是已经露得够彻底了么?” 京畿府门前那番失态,哪里还有颜面可言。 听完阿笙这话,薛娇娇又没了气势,撇开头,不再说话。 “二舅舅将他手中值钱的产业都贩卖了,这钱货两讫的事,如今也难追回来,我这里是没多的给你了。” “你若是愿意留下,别府反正还空着,我尚可保你日常温饱,但别的开销就得你自己去赚了。” 薛娇娇听闻这话,微微垂着头,她经历这段时日的奚落,倒是没想到向她伸出援手来的居然是阿笙。 此刻,面对阿笙的提议,薛娇娇有些拉不下脸来,她埋头吃了几口粥,吃得急了,又险些噎着自己。 “怎么样?” 阿笙还在等着她的答复。 薛娇娇咽了咽嘴中的东西,闷闷道:“为何要帮我?” 阿笙看着薛娇娇今日这番狼狈,也是一时不忍。 她还记得初见薛娇娇的时候,她那份张扬摆在脸上,那是一生平顺之人才会有的。 她的性子有一半在于母族给她的底气,另一半在于窦氏给她的富裕。 她与傅荣华不同,什么都摆在脸上,却反而是没什么城府的人。 “我是念在同为女子,你半生经营却因为一个心思旁生的男人毁于一旦,觉得可惜了。” 当年若非窦盛康看上了薛氏,薛娇娇也不会嫁与窦知进。 而如今,若是没有窦知进的贪婪与背弃,薛娇娇这一生也当是安乐的。 这个世道的女子嫁人之后多半都是身不由己,她们此后的经营都是围绕着丈夫、孩子。 丈夫的背叛便如有人在其背脊之上横插了一刀。 即便残活了下来,这背脊也是打不直了。 听得阿笙这话,薛娇娇眼中的泪是包不住了,她垂着头,将那些和着泪的粥一口一口往自己嘴里喂。 阿笙见她这般,也自知不该再待下去了。 人总是要留一些尊严才能再次站得起来。 阿笙起身,依旧向薛娇娇见了长辈之礼,最后嘱咐道: “若是你选择离开,也别再信长房了,与她相处这么些年,大舅母的心思深你当是知道的,别再被人利用了。” 说完,只听薛娇娇闷闷地应了一声,阿笙便转身离开了屋内。 她刚踏出房门,屋门前的竹帘一放,便听得身后大哭之声。 阿笙微微叹了口气,与门外候着的嬷嬷吩咐了一声,遂抬步离开了,天水阁那边还有事需要她去处理。 此番江淮受难,窦氏不少良田都遭了殃,直接影响了今明两年的收成。 也因此,商行司如今给她的报价也低了些。 她与白氏便趁着这机会将良田一同接了下来,除此之外,阿笙还接了铺子和宅子。 如今正是忙于交接之时。 但如今江淮那边情势难断,自皇帝那则御令之后,江淮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就连广寒楼都摸不准。 阿笙刚到天水阁,便见锦瑟匆匆迎了上来。 “我正欲去寻你。” 锦瑟的焦急摆在脸上。 “刚得到的消息,朝廷的军队在寒城城郊与人动手了。” “咱们拿下的好些铺子和宅子都在燕城,若是当真打到了城中,宅子铺子都定然会受影响。” “眼下这情况都这样了,索性东西都还在商行司,还能反悔,不如就这么算了?” 锦瑟的提议也是从经商的角度来讲,如今那边动荡至此,已然不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阿笙却眉目微蹙,并未当即做决定。 她之所以敢接江淮的铺子其中一个原因是因为裴钰已经动身回了江淮。 有他在,事态不会走到那一步。 而抛开世居的那些世家大族不谈,江淮历来都是南方重地,无论是漕运还是良田都有它得天独厚的优势。 这种天生天养的优势难以复刻,也造就了江淮的富裕。 抛开轩帝所行,长房所出的产业当真是难得的。 更何况,若她此时退出,窦升平便当真不知要在刑部待到什么时候了。 阿笙心一横,“一切照计划进行,我亲自去做交接。”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上路 宫楼重叠,灯火明灭。帐内梵香缭绕,偶尔传来嬉笑之声。 内官低伏着身子匆匆自廊下走过,到了殿前张望了几番,便见大宫女前来询问。 听闻消息,不敢耽搁,直直领着那小内官往皇帝此刻所在的鹅梨殿而去。 殿内二人闹得正欢,鸳鸯交颈,印照宫墙。 忽闻殿外一声急报。 “圣上,赵皇后心疾发作,请您去看看。” 良久,那小内官却没有得来回应,也不敢催促,遂躬身在殿外候着。 约半炷香的时间,殿门缓缓打开。 轩帝身披长袍踏出殿门,他目光中是挥不去的狠厉之色。 这几日,因群臣上奏而被罚之事,前朝情势凝重。 好些大员干脆直接称病,鲜少出现在朝会之上。 如今前朝还需赵家为他稳住朝势,即便知晓这不过是赵皇后拙劣的争宠手段,但他却还是不得不去看看。 待轩帝随内官离开,殿内的纱帐内,方缓缓走出一人。 肌肤胜雪,行走间柔弱无骨。 就连那双眼眸都充满了媚态,与从前相比,更加惑人。 此人正是辛黎。 她回头看了看一旁点上的香,侍奉的宫人当即会意,立刻将那燃香扑灭。 “娘娘你……” 宫人回首,便见辛黎的鼻间一抹鲜红流淌了下来。 宫人当即取来一个白色瓷瓶,倒出来两粒药丸让她服下,又拿锦帕递与她擦拭。 又过了片刻,辛黎方才缓了过来。 她神色清冷地看向刚被扑灭的帐中香,神色复杂。 “这东西用量越来越大,我怕皇帝察觉,且去问问兄长,是否该换一换了。” 吩咐完,她挥退了所有的宫人,独自一人坐于殿内,看着皎洁的月色照在她的手臂上,那一片青紫色令人心惊。 轩帝如今的心神越发不受控了,她应该高兴的,但每每夜深人静之时,辛黎还是会想到先皇后。 她能活到那一日么…… 念及此,她不由低垂着头颅抱紧了自己。 此时,辛启正的话不断浮现在脑海。 “这是你能为辛家做的最后一件事,待到事成,我还你自由。” 而这一次,就连辛弘文也站在了辛启正的那一边。 宫闱高且深,锁住了多少的灵魂,那些欲挣脱的,逃不掉的,都留给了月色还她们一片清白。 次日,天光正亮,窦府门前便已经侯了三辆马车。 阿笙今日要出发亲自去一趟江淮。 商行司的文书已经全部过给了天水阁,如今这交接清点,还得有人去。 江淮之势令帝京之人闻之却步,但正是因为没有过多的消息传回,阿笙才笃定,那里的情势未必有众人想的这般恐怖。 毕竟即便帝京不在意江淮,那些世家大族却是在意的,裴氏更在意。 小桃上前替阿笙拢了拢袍子。 “姑娘,你路上可要小心些。” 阿笙笑了笑。 “对了,客院那边……” 听阿笙提及小桃方才想起此事。 “客院守着的嬷嬷来报,天未亮二夫人便离开了。” 薛娇娇走得悄无声息,连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阿笙点了点头,既然这是薛娇娇的选择,那么她尊重。 “现下府里这老老小小的就交给你照看了,记得定期帮我往江淮去信道平安。” 小桃笑得明媚,她拍了拍胸脯,道: “姑娘就放心交给我吧。” 阿笙看着小桃如今越发有管事的模样,倒也颇为放心,转身便带着阿大一同往南城而去。 她这一行还有天水阁的几名管事同路。 对于他们无条件的信任,阿笙很是感激。 因南方情势紧张,南北通道上许多官道都关闭了,因此,阿笙她们这一行不得不穿行一些野路。 这让她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她也是走了乡野的道路从帝京跟着嬷嬷被送往南方的庄子。 路途颠簸,行过一日方才抵达帝京以南的乌城。 刚抵达客栈,阿笙便听得楼外吵闹的声音,遂转头瞧了瞧。 掌柜的见她好奇,不由开口道: “都是城里的一些清流文士,这几日也不知从哪得来的消息,听闻帝京那边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因为向皇帝谏言而被赐死了。” “他们便嚷嚷着要上谏声援。” 阿笙此时方知,原来清风馆那些清流离开了帝京之后,流转到了周边的城镇。 掌柜的为几人登记好之后,方才低声道: “姑娘还是莫要管他们的事了,这群人真当自己是当官的一般,成日里便想着怎么向朝廷上谏。” 面对掌柜一脸的不屑,阿笙却并未赞同。 她声音和缓,端持着谦和的笑意,道: “不然该怎么做呢?” 阿笙看向楼外匆匆而过的青年,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的轻蔑。 “受圣贤教育十数载,却不知路在何方,他们总要为自己寻个前路不是?” 沈自轸借皇帝的势扶持清流,虽然还有另一层打算,但有一点阿笙却是赞同的。 学识不该分贵贱。 若是苦读圣贤之书十数载却还是投路无门,那么掌握话语权的便永远都是世家大族。 届时,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那对于贫苦百姓而言,又要学识何用?又何须明理? 不如生来一副弯了的腰杆,再不得往上看。 沈自轸给他们指的这条路,虽然看似莽撞,但待他们聚星成火,就连世族力量也无法忽视的时候,前路也就被他们撞开了。 掌柜听完阿笙的话,虽不甚明白,却还是堆起了笑,将人迎了上去。 待到人走,方才抿着嘴白了人一眼,道一个女娘也跟着装腔作势。 然而阿笙的这番言论,却被堂中一名歇脚的青年听了进去,他定定地看着几人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的模样。 入夜之后,城内的灯火半歇。 这里本不是什么重镇,集市也只有早集,夜幕一至,城里便清冷了不少。 阿笙在客房内正准备休息,却听得敲门之声。 她立刻想起隔壁房内的阿大,恐他伤了人,当即打开了门,遂开口道: “阿大,无碍。” 她这一声吼得急,门口的青年被她吓了一跳。 听得隔壁没有动静,阿笙方才微蹙着眉看向那名青年。 此人眉目清秀,以木簪束发,身着的是一袭青衫,虽不见华贵,却十分干净。 知道自己入夜来敲女娘房门多是唐突,青年赶紧拱手道歉。 “夜里来访,唐突了姑娘。” 阿笙压了压脾性,道: “不知有何事?” 那青年闻此,赶紧道: “今日在客栈堂内听得姑娘一番言论,很是倾佩,遂特来报信。” 青年沉着神色,开口道: “因袁老的死,民社的人十分愤慨。” “他们联合附近十三座城镇的民社,准备进京上谏。” “我不知姑娘这一行要去哪,但若待他们行事,这附近来往要道恐怕都会被官府拦截。” “姑娘若是还要赶路,就请于天亮前赶紧出城。” 见阿笙狐疑地看着他,青年拱手再拜了拜。 “我实在无恶意,还望姑娘考虑再三。” 说完又拜了拜,遂转身离开了。 待青年离开,阿笙还是敲响了其余几人的房门,众人一番商议,终于决定还是天亮前提前离城。 第二百一十九章 态度 江宁清心园内,因气候得宜,海棠花还挂在枝头。 一队侍女将泉水中浸泡的棋子一一取出,玉质透凉,带着水色。 这天璇棋每每用完都需浸泡三日,才能保持棋子不沾人诟,提手间尽是清凉温润之感。 今日,谢家的嫡公子来了园内,非要用这棋与家主对弈,遂才提前取了出来。 浣花庭内,那人一袭青山云盖服,低敛着眉目看着手中的书册。 天光对他总是偏爱,为他一一照亮文纸上一行行的字迹。 他身旁还坐着一名华衣公子,正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案几之上的枯木造景。 谢长珩瞅了裴钰一眼,他此番归来却并未见各家家主,也未回燕城,倒是一个人到了这不远不近的地方,面对三城态势一副作壁上观的模样。 此时,侍女来报,天璇棋已经取来。 谢长珩吩咐着几人将棋面摆开,今日他带着一本残谱来,就是想借着这棋在清心园多待一会儿。 毕竟他今日是带着任务来的,谢氏需要知道裴钰到底持什么态度。 “今日我得了一残谱,快来帮我解解。” 说着,谢长珩便动手一一将棋子摆上,也不容裴钰拒绝。 裴钰扫了一眼谢长珩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遂放下了手中的书,走向案几。 他低眉扫了一眼谢长珩摆出来的棋面,玉润的棋子在天光下透凉无比。 谢长珩见他抬手执棋,顺手便落定一点,不见丝毫的犹豫。 而棋面却当即活了过来。 谢长珩微微一愣,却见对面的人带着浅笑看向自己。 “这棋当年智者圆觉便已然解了出来。” 听得这话,谢长珩自觉失策,不由轻咳了几声。 裴钰并未揭穿谢长珩,还是耐着性子示意他继续落子。 谢长珩硬着头皮接着行棋,时不时还看看裴钰的神色。 他今日所来的目的,多半裴钰是知晓了。 但他并未催促,还是耐着性子陪谢长珩下完了这一局棋。 但这棋下得仿若一盘指导棋,谢长珩下完又有几分气馁。 见谢长珩脸色越来越不好看,裴钰遂才开口问道: “说吧,究竟今日为何事而来?” 听得他这么问,谢长珩倒也松了一口气,他丢了手里的棋子,问道: “你这次回来也不回燕城,就在这巴巴地看着,可是有别的打算?” 裴钰答得直接,“没有。” 谢长珩得了这一句,一时语塞。 前些时日,庄氏的人跟夏利川的兵在城郊动了手,几大家族如今对于轩帝已然是没了耐心。 细数过往,裴氏甚少参与权势更章的事,但裴钰此番却换了个身份去帝京待了那么长时间,因此众人摸不清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此时,包括谢氏在内的世族都在等他的一个态度。 “你去帝京可是有别的打算?” 裴钰看着谢长珩微蹙的眉头,知晓他们是将他的行为往复杂了去读,才会这般犹疑。 他亦将手里的棋子放下,缓声道: “我于京中所做与裴氏无关,而你们欲行之事,亦与裴氏无关。” 裴氏的立场始终不变,正是这样,才会有“沈自轸”的出现。 亦如他想复仇须亲力亲为一般,江淮世族欲行之事,裴氏不会阻止亦不会参与。 “那你为何在江宁待着?” 他在江宁每日读书行棋,而姑苏、燕城等地的人却如热锅上的蚂蚁,每日都在猜,究竟这是不是裴氏欲阻止他们行事。 裴钰闻此却是一副莫名的样子。 “燕城遭了水灾,各族留下的人都迁去了半山的祖宅暂避,我现下去岂非给人添乱?” 裴钰这个理由,谢长珩是万万没想到的,他盯着棋盘对面的人看了好久,确认他此话无误,方才泄了一口气。 “我父亲这几日都在猜你到底有什么打算,他老人家熬了几宿,实在是彻夜难眠,才八百里加急将我召回来。” “结果你就是在这看书下棋。” 裴钰看着谢长珩上火的模样,不由失笑。 二人自小为伴,没了许多世家大族之间的规矩,有些话寻遍了谢氏也就只有谢长珩敢来探探。 “既然你这边无事,那就好办了。” “如今不仅前朝,就连皇帝养的那群清流文士也对他害死袁家老家主的事极为不满,闹得民怨沸腾。” “现在他是人心尽失,手中除了帝京那点兵力也拿不出什么了。” “不过一个空壳皇帝……” 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 “说起来我听说庄伯伯好像命辛氏准备……” 谢长珩说着便在自己脖颈间比划了一下。 说着谢长珩闲散地往后靠了靠,他微微垂了垂眉目,如叹息般道:“现下就看这邱氏还有没有子弟敢这个时候站出来了,不然还得从旁系里面去挑人,麻烦得很。” 谢长珩这话显然是未将夏利川军队南下的事看在眼里。 毕竟夏利川当年能坐上这个位子还是得了谢氏的推波助澜,能推他上去,就能拉他下来。 夏利川这人十分懂看风使舵,断不敢当真将兵驻扎进城内。 “不过说起来,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帝京待那么长时间?” 谢长珩自顾自说着这半晌,回头却见裴钰正在一一将棋面的棋子归回盒中。 他低眉敛目,神情专注。 玉面棋子碰撞的声音甚是清脆。 世族求稳,无论是裴氏还是如今的江淮各族历来都是如此。 若没有沈自轸的出现,时局不会走到这一步,各大世族也不会轻易放弃轩帝。 轩帝亦然。 若没有对清流文士的扶持,没有前朝对赵氏的重用,没有对武将的放权,乃至赵皇后的上位,轩帝也不会在自以为拢权的路上,一步步离世族的权益越来越远。 民间对沈自轸的评价并未说错,他就是一个佞臣,而唯有佞臣,在世族权力满布的朝堂之上,皇帝才敢用他,才敢信他。 袁阁老也未说错,皇帝对沈自轸的偏听偏信是祸害无穷。 沈自轸便是那一把割裂皇权与世族的刀。 他用自己的方法,将轩帝推向了深渊。 最后一枚棋子落入盒中,裴钰方才抬眸,他端着谦和的笑,缓声道: “只是去散散心。” 他这话谢长珩却是不信的,他在帝京做的事别人不知道,谢氏与庄氏却是清楚的,正是因为清楚他们才会更加在意裴钰的想法。 裴钰与裴氏从前的家主不同,他这个人并非从单一的立场可以看懂。 但显然裴钰此刻并不愿意多提帝京之事,谢长珩亦只能作罢。 第二百二十章 路过 夜雨生寒,寒城郊外的断崖之上,几人立于崖上远眺着在郊外驻扎的军营。 为首那人着青色长袍,正是如今以皇使的身份来到江淮的黄庭生。 他眉目微凝,看着营中星星点点的火光,瞳色中尽是清冷。 “夏利川倒是左右不得罪。” 这话说得讽刺,身后的人如何听不明白。 “不如,咱么去提点提点?” 黄庭生摇了摇头,“御令都没能让他做得彻底,我们的话夏将军哪里肯听。” “那……” 黄庭生抬眼望远处城镇里零星的光,言语中带着寒意。 “咱们帮他一把。” 淅淅沥沥的雨又下了起来,为江淮覆上了一层朦胧的水色。 清晨,鸟雀的声音仿似唤醒了一整片林子,车轮碾过厚重的枯叶,砸出细细脆脆的声响。 马车的帘幕晃晃悠悠,偶尔露出车驾内的人正懒懒地打着哈欠。 自那日离开乌城起,阿笙他们便连着赶了接近一月的路。 这一路往南总能遇上一些北上的清流文士,人众之多,让阿笙不由怀疑,这其中当真只是单纯请愿之人么? 她并不了解南方的民社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状态,因此也多是默不作声,带着众人避开就是了。 也因他们赶路赶得急了些,行程快了许多,如今走过这一片密林便是寒城郊了。 阿笙如今最不擅长的便是早起,人前还能撑着,如今在马车上,尽是歪在软垫上补眠。 马车微微摇晃的动静最是助眠。 天光熹微,偶尔透过纱帘,在她眼前投下忽明忽灭的柔光。 阿笙正要再次入睡,却被呼救之声惊醒。 “出了什么事?” 阿笙明显感觉到马车的速度快了起来,让厢内更加颠簸。 “姑娘,林间有打斗,我们还是莫要被牵连了。” 马夫一边放开缰绳策马,一边回着阿笙的话。 她听闻此话,掀开纱帘看了看,便见林间隐约可见策马追逐的身影。 那些人似乎也发现了他们,调转马头便往这边而来。 阿笙眉头微蹙,放下纱帘便命马夫全力策马。 但毕竟是在林间,马车定然是没有单匹马灵活,很快阿笙他们还是被追上了。 “抱歉,并非有意牵连,实属无奈之举。” 率先追上来的人留下这句话便带着人扬鞭继续往前,看样子是想拉阿笙他们垫背。 做出这般无耻行为还口口声声“无奈之举”,这番做派当真假情假意。 阿笙抓起马车上挂着的弓箭,钻了出去,在一片颠簸之下,朝着跑得不算远的马匹便是一箭。 马儿吃痛,当即失了控,一连撞下来好几个人,为首那人原本已经跑了出去,见此场景眉头紧蹙,咬着牙又跑了回来。 此时,身后的人已经追了上来,将众人全都围了下来。 那人似乎也没想到这女娘动手这般狠,念及此,又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阿笙却根本不看他,扫了一眼这些身骑大马的人。 这大白天的身着玄服,当真是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是来干刺杀的。 然而,阿笙一眼却是看向几人的佩刀,左旋螺纹,狼皮手柄。 “江东大营的人?” 阿笙这话一出,那人却是冷笑出声。 几名世族青年当下怒目而视,大斥夏利川卑鄙,不敢正面对抗,尽干些见不得人的事。 阿笙反倒是眉头微蹙地扫了几人一眼,若她的消息没错,如今江东大营南下的军队正驻扎在寒城之外。 若当真是夏利川的人,却将人往寒城方向赶,是生怕人家不知道是他们干的么? 阿笙并未理会几人在那谩骂,抬首看向其中一名黑衣人。 “这里距离寒城郊还有些距离,在这里动手,怕是不合你们主家的意思,不如你放我走,我去寒城帮你们吆喝一声,就说寒城的……” 说着,阿笙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青衣公子。 “公子贵姓?” 那人被她问的一愣,下意识道:“方之舟。” 阿笙垂首笑了笑,而后又对匪人正色道:“寒城的方家公子是丧命于夏将军的人手下,可行?” 听完她的话,几名青年怒不可遏,直道她狡诈。 那匪人亦觉得这女娘荒谬,冷声道,一个都走不了。 寒刀出鞘的声音惊动了林雀,亦惊动了阿大。 众人只见那身形高大的武卫从后面一辆更加宽大的车驾之上走了下来,他如死物一般的双瞳扫过众人,仿若空寂无人的深谷回与人的凝视。 对他的恐惧是来自本能。 黑衣人握了握腰间的长刀,心下一横,一刀直冲寒城几名世家子弟而去。 离阿笙最近的匪人亦持刀便往她身上砍来,但下一秒林间便响起那人嚎叫之声。 众人转头便见那人的手臂硬生生被阿大给扯了下来,如废物一般丢到了一旁。 而后是另一只手…… 绕是经过多年武训的人在阿大面前却还是这般不堪一击,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原本还在打斗的众人当即停下了手,他们惊恐地看着那人被活生生撕扯成了几块,最后却还吊着半口气,生生受着这痛楚。 这般残忍的手法,让人背脊发凉。 就这片刻的功夫,阿笙拉弓朝向那为首的黑衣人便是一箭,直中那人左肩。 被她这一箭惊醒,黑衣人目眦欲裂地盯着阿笙,但碍于阿大在,这里的人没人敢靠近她。 阿笙方才沉了声色道:“中了这一箭也算是能交差了,何苦将自己的命再搭进去。” 听得她这话,那黑衣人却是默了默,他又看了一眼一旁的阿大和他身上的血色,咬着牙收回命令,当即带着人从林子的另一侧退了出去。 “为何要放走他们?” 寒城那几人自知有了依仗,来了精神,便开始质问。 阿笙扫了几人一眼,却并未回复,转身进了马车当中。 那些人应当是帝京来的。 江淮的局势如今还僵持着,若这几个世家子弟今日死在了寒城郊,那么即便夏利川不动手,城内的世族也不会罢休。 这冲突便当真避免不了了。 但若当真是要走这一招,不会只派一队人马,今日这里不得手,却不知别处是个什么情况了…… 有立场做这种事,又能拿到江东大营佩刀的,定然只有帝京派来的人。 残一人是为了自我防卫,若杀光了便是将人得罪透了。 她又不是江淮之人,还得回帝京,这个浑水,她可不蹚。 听着马车之外还在愤愤不平的人,阿笙掀开纱帘,轻柔地问了一句: “诸位是随我们一同进城,还是自己走?” 她这话一出,几人当即不吭声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一起走吧。” 这话说的就连此前半分的气势都没有。 闻此,阿笙慢悠悠地道了一句,“那就闭嘴。” 第二百二十一章 略选一选 寒城府内,众人抱着一摞摞受了潮气的文书往外走,想趁着这几日的天好,赶紧晒晒。 如今江水刚退,府内好些地方都被水泡得不成样子。 除此之外,还要统计此次水患的损失。 幸好有几大世族的帮衬,城内百姓的收容和房屋的修葺都被人接了过去,他们这才有功夫整理府内这一片狼藉。 天巡堂内,大主府挽起袖子将文书一一从柜子的角落里扯了出来,好些被泡得稀碎,根本看不出上面记载了什么。 他眯着眼盯了半晌,实在是认不出那是什么,不由叹了口气,将其丢进了一旁的竹篓。 此时,一名文书先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本册子,似乎是写到一半又来询问。 “大人,河坝那边怎么上报?” 听闻这一问,大主府打直了背,又是一声叹息。 那淮水坝几十年未有倾塌,却一夜之间有了偌大的缺口,经洪峰冲击,直接垮掉接近一半,这才导致下游江水决堤,水淹三城。 裴氏的人请来了墨家后人去看,人家一眼就看出那是人为的痕迹,非天然开裂。 再结合帝京那边的动静,这里面到底有什么猫腻不用猜便能知道。 当他当的是央国的官,头上带的是央国的官帽,他总不能明知是皇帝派人所为,却还是老老实实上报朝廷。 但若是瞒报便又是欺君之罪,这上奏的文书怎么写,当真是个难题。 这一茬的事还未有个定数,便见又有一人匆匆上前来报。 帝京来人做产业交接。 大主府微微一愣,“这个时候?” 寒城此次因水患和军队的事,好些商户都外逃了,也不知是谁在这个时候反其道而行之。 “既是做交接,让商贸行的人去就是了,来回我做什么?” 那人面有喜色,躬身道:“他们是来交接窦氏的资产的。” 窦氏江淮产业尽卖,也是在寒城闹出了好大的动静,窦氏一门在商贸上的影响力非凡,也是因为他们的退出,才让好些商户都以为是风向变了,跟着也跑了一批人。 那段时间商贸行是日日都往帝京去文书,请商行司出面澄清,好不容易稳住了一些人,又来了水患。 想到窦氏的产业,大主府便觉头疼,这下终于有人来接手了,他当然开心,当即起身去看个究竟。 阿笙等人刚到寒城便直奔府衙而来,她看着寒城府内殷勤的侍官有些莫名,这人脸上的笑压都压不住。 那人见她不饮茶水,不由问道:“可是这雨后铭香不合姑娘的胃口?” 经他这么一问,阿笙方才执盏,浅浅抿了一口,清香扑鼻,是上好的茶叶。 “人在哪?” 阿笙这茶盏未放,便见一精瘦的中年男子自外走来,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将目光落在一旁的管事身上。 “你便是窦氏产业的新主家?” 说完也不顾管事的反应,自顾自说道:“眼光真好,在燕城这风水宝地做生意,定然是大富大贵的。” 看着那管事慌忙摆手的模样,阿笙浅笑道:“大人,我才是主家。” 大主府闻此,愣了愣,他看了看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娘,又看了看那稳重的管事,挑了挑眉。 见管事连连点头,大主府当即放开了抓着管事的手,而后轻咳了一声。 “姑娘这般年纪便出来行商了?” 阿笙浅笑道,“是的。” 大主府听她这话,点了点头,对一旁的侍官道:“让商贸行的将文书都带过来吧。” 得了这话,那人赶紧吩咐了下去。 大主府又不仅打量了一下阿笙,这年纪跟自己女儿比怕是还小些,便能做这么大的主意了? 阿笙知那大主府在打量自己,她默不作声地又执盏低头抿了一口,倒是管事此时出面,又询问了一些城中的事。 大主府是个健谈的,聊起城中修缮倒是对哪里都十分清楚,显然他这个父母官当得称职。 阿笙听着城中受灾的面积,忽发奇想问了一句如今城内商铺的价格以及燕城行商的税费等。 江淮富庶,对于商户一向优待,又加之有出海口,商贸一向四通八达。 若非水患再加朝局的变动,这里的商铺当是最为抢手的。 但行商的最怕的也是时局动荡,所以这一次当真是空了好些商铺出来。 若要恢复从前的繁华,除了重建,便是江淮与帝京博弈之事有个定数之后了。 阿笙听闻这话,与管事对看了一眼,而后问到:“那现下城中可还有待售的商铺?” 大主府没省过来她这话的意思,直道:“空了好些出来。” “那我可能再买些?” 大主府愣了愣,窦氏在城中的商铺已然够多了,还要? “小姑娘,虽然我们燕城因水患导致铺子价格不如从前,但也是不便宜的,你可莫要背着家里长辈夸下海口。” 阿笙闻此,微微敛了眉目,故作谦和道:“我就略选一些。” 大主府想着大概是小女娘想给自己置办一些嫁妆,也未太在意,便着商贸行的一并将商铺文书全都带过来。 但他未曾想,阿笙这“略选一些”便是将他主城八大道中空余的店铺买了一半下来。 而且她眼光极准,净选人口密集之处。 商行司的侍官愣着神地看她选完店铺,而后拿出一个装满银票的箱子,快速利落地签完字,办好交接。 见此,大主府不由提醒道:“如今这些店铺大多受了水气,还得修缮,这笔开支可不小。” 阿笙闻此,问道:“不知燕城对于这类灾害的补贴是多少?” “四成。” “足以。” 阿笙浅笑了笑,据她所知,帝京是三成,江淮敢拿四成出来,足见这里对商户的扶持和优待。 况且,寒城有出海口,这里的货运量是帝京东的两倍,阿笙转头便与管事商量,将寒城作为航道第二出海口的可行性。 大主府在一旁听着二人的对话,眉头越听越紧,这小女娘还当真是主家? 阿笙与管事聊完,默了默,又看向大主府,问道:“不知现下可还有合适的宅子可以出售?” “还买啊?” 大主府下意识地反问,他见过女娘买钗子、裙子,没见人买宅子、铺子这般起劲的。 阿笙笑得恬淡,缓声道:“可容我略选一选?” 第二百二十二章 生意 江淮的清晨总带着些雾气,阿笙浅尝了一口客栈娘子做的奶包,神情恹恹的。 在寒城她每日都不如在家睡得沉,如今早起倒成了日常,但总没有那么精神,缺着三分神气。 阿笙刚用完早膳,便听闻有人来敲门,她前去应门,便见客栈的主家孙娘子亲自来了。 “今日怎么是娘子来?” 平日送餐食这种事都是堂前的小厮在跑腿。 “堂前有人寻您,是方家的管事。” 阿笙一个女娘初来寒城,孙娘子怕惊了她,遂多说了几句。 “方家主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此番水患,我这客栈的修缮都是方家帮的忙。” “姑娘若是方便,可否出去见一见?” 阿笙知她也为难,遂点头应了下来。 她整理了一番遂才下去。 来的是方家的大管事,见着阿笙出现,恭敬地见了礼。 “家主得知公子此前受了姑娘的恩惠,遂特命我来感谢。” 说着便见他从腰间拿出来一块玉牌。 “这是我方家的玉牌,姑娘在江淮行走若是需要帮助,可持此玉牌去方家任意产业求助。” “商道上方家也说得上一些话。” 阿笙并未推辞便接了下来。 管事双手奉上,甚是恭敬。 “听我家公子道,那几名追杀他们的刺客身上佩戴着军刀?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当日的情形。” 阿笙将那日情形道来,便听那管事闻道: “姑娘是如何识得?” 阿笙浅声道:“从前我随黄字阶的先生外出相地时,曾经落入密林当中,不知出路,幸好遇到了江东大营巡防的兵士,才得脱困。” 管事听她此言,颇有些意外。 “姑娘是华清斋的学生?” 阿笙点了点头。 “难怪有此勇气。” 听闻华清斋之名,这管事的态度显然殷切了许多。 “华清斋高才当得我方家礼遇。” 说着又是拱手一拜,而后对孙娘子道:“姑娘在客栈的一切花销都由我方家承担。” 孙娘子得了这话笑着应了下来。 阿笙连连摆手,道不用。 “用的,用的。” 那管事笑道:“我家家主对于华清斋的裴院首甚是尊敬,得知他的学生到了这,定然是要厚待的。” 说完又与孙娘子交待了甚多。 阿笙见方家这盛情难却,一时也不知如何该如何回应。 末了,遂提醒了一句。 “那些追着方公子的人虽然身上挂着江东大营的东西,但人却未必是夏将军的人。” 听闻阿笙提及这话,管事的神色也凝了凝。 根据谢家的消息,夏利川并未再派兵,但除了寒城之外,姑苏与燕城的子弟也遭到了截杀,留下的证据都指向江东大营。 若非谢家拦着,韩家等一众遇刺子弟的家族便直接动手了。 现下,庄氏等几大族一直在规劝着其余世族,最后是裴氏发了话,城内的人才未去寻城外军队的麻烦。 如今这僵持的局面还要等到帝京有了消息才算有了定数。 管事再次拜了拜,“多谢姑娘提点。” “姑娘此后可还要去别的地方?” 阿笙点了点头,“原本还要去姑苏的,但现下因为水道还未修缮完毕,不能行船。” 姑苏与寒城一水之隔,本也方便,但阿笙如今也只能等了。 方家管事拱手又道了一些客套的话便带着人离开了。 “姑娘今日可要外出?” 这几日,阿笙都十分繁忙,她从长房那里接过来的除了铺子之外还有布坊、织坊和一些良田,这些都要清点和修缮。 但好在事情都吩咐下去了,有几名管事带着人在处理,她便轻松了许多,只是还要再去看看新置办的那些。 阿笙点了点头。 孙娘子闻此便让阿笙稍后,随即从后院带来一名年轻的女娘,看模样比阿笙小一些。 “这是我家闺女墨儿,我看你一女娘在外多有不便,这几日便让她帮衬你一些吧。” 未及阿笙拒绝,孙娘子道:“方家发了话,我这里定然是要将你照顾周到的,就带去吧,她对城里也熟悉。” 闻此,阿笙浅浅见了礼,“那便多谢娘子和墨儿姑娘了。” 见她不推却,孙娘子遂才放心让人离开。 今日阿笙要去看看城中几家新购来的铺子,墨儿得知了地方,满是笑意。 “庄家这几日正在帮忙修缮那里,姑娘可以一同报与庄家帮忙。” 说着便拖着阿笙往城中而去。 墨儿对于城中的街巷十分熟悉,她就这般拖着阿笙往小巷子钻,未过几条巷子便能看到热闹的人群。 这些人都十分有序地排在一间阁楼之前,那里分了两席,分列四人,两人记录,两人核对,将来上报的商家一一清点。 “这里的铺子是庄大姑娘负责帮忙,用的都是庄家的工匠。” 说着墨儿睇了睇对街正在修缮的一家药铺。 “做工都是极好的。” “此前水患的时候,庄大姑娘还将庄氏许多山势较高的铺子、宅子都让出来收容这里的百姓。” “她可是大善人。” 墨儿说起庄大姑娘是赞不绝口。 “你对这庄氏嫡女很熟悉?” 墨儿听阿笙这般问连连点头,甚是骄傲。 “她自小便精于诗书,为人和善、尔雅,又是个大美人。” “听闻,她要与裴氏议亲了,也不知是嫁与裴氏哪位公子。” “从前我们都在猜,庄大姑娘当该是配九公子的,可惜九公子如今……” 墨儿此后的话阿笙是未听进去多少了。 原来这就是琳琅口中的庄姐姐…… “唉,是庄大姑娘的宝驾。” 正街的方向,一辆宝驾缓缓而来。 玄马雪蹄,珍珠璎珞,这辆马车阿笙在帝京见过,彼时京中一直在传三大世族的嫡女齐齐现身帝京。 谢琳琅一次聊天时告诉阿笙,她会出现在帝京亦是为了联姻之事,但却未说明到底是哪家。 看样子都是冲着彼时尚在帝京的裴钰去的。 众人目光聚集之处便见一位锦衣女子从那宝驾之上下来。 她一袭娟色罗裙,其上是浅云浮山的绣画,一双眉目若明月柔亮,面对旁人频频的问安,始终端持着柔和的笑意。 芙蓉花色不及一二,阿笙脑海中浮出这般的语句,当真是一位美好的女子。 阿笙浅笑着看庄翎月入了那楼内,抬步便往一旁的街道走去。 “姑娘不去登记么?” 阿笙摇了摇头,“庄氏慷慨救助众人,但我本也不缺什么,何故刻意去占这番便宜。” 但墨儿却站在原地并未挪动,阿笙以眼神询问,却见她蹙了蹙眉。 “姑娘,最好还是承了庄氏的恩情吧。” 她看着阿笙细细道:“这样你将来的生意才会顺些。” 第二百二十三章 拜山头 月升茶楼二楼,阿笙点了两盏茶,一盏与自己,一盏与墨儿。 她扫了一眼对街的热闹,半支着脑袋听墨儿与她讲寒城行商的一些“规矩”。 在寒城行商绕不开的便是庄、谢等可追溯至太祖时期的世族,他们世居江淮,造桥铺路,协助主府治理一方。 有灾难之时,他们援灾,无灾之时,他们助兴民生。 正是因此,江淮各府少了许多麻烦,能专心发展商贸,也让江淮的富庶远超其余州城。 他们施的恩却并非不要回报。 亦如那淮水坝,便是从前庄、谢二族合力修建。 自建成起,每年就连寒城府都要向这二族缴纳费用,桥、路亦然。 但这些钱财的回报对他们而言却并非最重要的。 江淮有一个特色便是太祖许他们的地方行令。 央国建立之初,裴氏等不少世族便已然在此居住,当年为了让这些世族向皇权垂首,太祖许了江淮可行地方令。 换言之,除了朝廷普及各城镇的行令,江淮这个地方的治理便多是地方令在起作用。 而地方令主在民意。 这些大世族的恩惠,所求更多的便是笼络民意。 在他们需要地方府衙颁布某项行令的时候,这些受过他们恩惠的百姓便会出面替他们开这个口。 除此之外,他们几乎不干涉商铺经营或百姓的生活。 阿笙低垂着眉目听着墨儿的话,她执盏拂了拂漂浮的三两茶叶,却也不见将茶水送入口。 换言之,庄氏等世族一代又一代人通过这种方式将江淮打造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 难怪谢琳琅他们这般不在意天家,因为无论皇权更迭,这里在他们世代的建造下,已然固若金汤。 阿笙在的这五日,城中除了还偶尔可见的除水、搬迁,城内百姓的日子倒是如常,对城外的军队倒是视若无睹,断然没有外界传言的慌张。 这便是江淮世族给他们的底气。 “也就是拜山头?” 阿笙听了墨儿这许多话,总结了这么一句。 墨儿听着点了点头,“有那么个意思。” “我娘说,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本来也顾不上什么大局,能跟着有口饭吃就很不错了。” “况且,他们对我们是当真好。” 墨儿说完低头抿了抿杯中的茶水。 “从前还有很多穷人家的孩子读不上书,几大世族便开了许多免费的书塾。” “若有成才的,还能得举荐。” 看着墨儿骄傲的神色,阿笙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心中清楚,这便是世族笼络人心、维持自身权利的手段,也确实惠及民生,实属双赢之策。 但这大概也是天家忌惮他们的原因。 这江淮的百姓与其说是央国的百姓,不如说是世族的百姓。 阿笙浅浅支着下颚,看着楼下长长的队伍,这里面候着的数十上百人中,不乏锦衣华服之人,却还是来此登记,无非就是为了受这“恩惠”。 “拜山头啊……” “姑娘无需去拜这山头。” 一声清朗,阿笙回头却见一位女使模样的女子,端着谦和的笑意,带着两名仆从走到二人面前,而后浅浅向阿笙一礼。 “裴氏女使熙箬得公子之令,来见过姑娘。” 裴氏族内会派人来寻阿笙的定然只有裴钰了,况且这里是江淮,阿笙也没觉得自己所行之事能瞒得过他。 墨儿愣愣地快速左右扫过阿笙与来人,下意识站了起来。 阿笙朝她浅挥了挥手,让她无需慌张。 熙箬倒是未看墨儿,浅笑着对阿笙道:“姑娘若是想在江淮做生意尽管按您想的去做就行,那些规矩无需理会。” 阿笙听闻这话,闻道:“那我这生意岂非做得特殊?” 与众同归,才不至于将生意往独了做,如万象商会一般,商贸一道便是个大网,条条路都连着一方。 熙箬浅笑道:“姑娘是裴氏的女儿,若是拜了这里的世族岂非掉了身份。” 阿笙这才想起,自己还挂着裴老夫人孙女的身份。 的确,江淮世代受裴氏庇护,若是她拜了这山头反而有辱裴氏的颜面。 但阿笙亦不想将生意做特殊了。 看出她的为难,熙箬道:“公子说,若您愿意可以直接将江淮的商铺挂在裴氏名下,这样便算全了此事。” “再者,姑娘一下子在这里置办了太多的产业,几大世族已经注意到您了,按公子说的做您也能省心些。” 阿笙对于这话确实不置可否,在江淮做生意的确与帝京不同,便也许了这个提议。 “他人呢?” 许是阿笙这语气过于随意,熙箬愣了愣,方才明白她在说谁。 “公子如今在江宁。” “为何在江宁?” 这话熙箬当真是回答不了,唯有垂首道:“这,我便不清楚了。” 阿笙浅笑了笑,“若他得空,便让他来这里吧。” “什么?” 熙箬仿似自己听错了什么,这般随意指挥裴氏家主的来往。 “姑娘,这件事我恐怕做不了主。” 不仅她做不了主,如今裴氏族内也没人做得了这个主,江淮世族派人去请了又请,家主却是恍若未闻。 “但据我所知,公子没有来寒城的打算。” 闻此,阿笙想起了从前裴钰在燕城被人围观的情形,倒也明白为何他不肯轻易露面,更何况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裴钰已经“死”在了那年的春季。 “那我去寻他吧。” 阿笙微微叹了口气,“反正现下姑苏也去不了,也不知要在寒城耽搁多久。” 熙箬闻此,微敛眉目,恭敬地缓声道: “姑娘,公子那里现下不方便其他人拜访。” 阿笙微微一愣,抬眼看向熙箬,却见她的眉目在此刻的天光下变得清冷了不少。 此时她才省起,他现下又是那个让众人遥不可及的裴氏家主了,不再是清贫的沈自轸。 裴氏有着严格的规矩,绕是裴氏子弟都是无召不得打扰他,她这个挂名的裴氏孙女提出这般要求,当真是僭越了。 阿笙收回神色,淡淡道了一句,“我知道了。” 熙箬并未在意她此刻清淡了的神色,欠了欠身,便带着人离开了月升茶楼。 阿笙看着茶盏中烟气尽散的茶水,一时有些出神,她就这般看着浮在水面的细碎茶叶沉了底。 待那茶水彻底凉透,她却还是一口未尽。 第二百二十四章 愿不绝此路 帝京花月巷是出了名的秦楼楚馆聚集之地,白日里不见人烟,等到天光渐歇,华灯初上,那些高门阔府的堂前客便会转身走入这美人乡,好不热闹。 也因这花月巷里多是私杂之事,鱼龙混杂,临着两条街的租金相较于正街便宜了不少。 恩科之时便有不少外乡的学子租住在这。 巷内,一青年人如常客般走入了一家花楼内,约一炷香的时间便从那花楼的后院走了出来,钻入了深巷当中。 那里有一处民宅。 宅舍之内烛火幽微,几名青年在内正商讨着事,便听见人轻敲门扉。 几人警惕地静了下来,听得门口之人轻声道出了暗号,复才松了口气,开门将人放了进来。 屋内,主位之上坐着的正是曾经在清风馆内颇有名声,而后又与人建立明德堂的章明杰。 自明德堂其余七名创办者出事之后,他便隐秘身影去了南方,在那里再次建立了民社,得到不少寒门清流的支持。 此次,皇帝一意孤行以兵力挟持江淮,德高望重的袁家老家主冒死上谏,却落得个草席裹尸的下场。 袁家历代编纂书籍经典无数,当今文士谁人未拜读过袁阁老之作,他的死如巨石砸向了平静的水面,惊起了千层浪。 而此后朝中大臣多番谏言皇帝亦是置若罔闻,折在这里面的文官并非一两人。 这番作态闹得民意沸腾,有不少民社之人决意不再袖手旁观,欲向民意阁谏言,却再三被拒。 此时,民社当中便出现了皇帝不过是利用清流对抗世族的言论,他们只是皇帝养的奴犬罢了。 这番言论引得群情激愤,也不知从哪里便传出了“昏君不得为政”的言论。 自南北而来拥护这一言论的人不在少数。 据章明杰等人的调查,恐怕里面混进了不少世族势力,他们在其中煽风点火,欲将原本的请愿变成了有组织有预谋的另一场大戏。 章明杰得知此事之后,不得不返回帝京,欲阻止众人做了他人的刀,坏了自己的根基。 如今清流结社不过初见雏形,根本不是众人口口相传的那般“已然壮大”,他们根本没有强大到足以与皇权正面抗衡。 错估形势,一步偏差便是满盘皆输。 “我查清楚了,他们欲在三日后行动。” 章明杰闻此话,神色凝重了不少,眼下江淮的消息不知真假,一句“江淮百姓何苦哀哉,男儿当以天下民生为己任,开太平盛世”便激得众人血脉澎湃。 其余的话是一概听不进去了。 章明杰再三出面劝言,最后却落得一句“胆小如鼠”的唾骂。 “世族在他们当中安插了不少的人,好些都已然成为民社的领头人之一,他们信这些人多过我们。” 这话出口便是深深的无奈。 章明杰深知清流民社能走到今日的不易,他微垂着头颅,案几之下的手却握得骨节泛白。 他们搭上了那么多人命才走到今日,如此得来不易的果实却被皇权与世族的权势之争挑在刀尖之上。 “沈自轸沈大人可在帝京?” 章明杰不由想起了那个在雨夜派人救下自己的中枢中承。 虽然民间对于此人多是唾骂之声,但章明杰却并不这么看。 若没有沈自轸的谏言,没有他入中枢之后的扶持,清流民社不会发展得如此快。 他敢在世族杀意最盛的时候救下自己,便足见他并非是众人口中所说的奸佞之人。 “我去问过了,听闻月前沈自轸便以身体不适为由暂离帝京养病,皇帝几番传召都未寻得人,盛怒之下夺了他中承的位子,不过即便如此,沈自轸至今仍未现身。” “恐怕是得到了什么消息,早跑了。” “章兄,此人作派哪里会是你的恩公,怕真当是认错了罢。” 青年口中的话说得几分不屑。 章明杰听闻这话却并未置评。 次日清晨,章明杰孤身一人出现在了沈府门外,他看着这不算华贵的门庭略有些意外。 沈自轸自入朝以来深得皇帝重用,这样的一个官,府门却这般寥落,实属罕见。 他上前叩响兽首铜环,未久便有一老仆模样的人来开门。 那老仆有些耳背,章明杰耐着性子交待了几遍他才将话给听全了。 末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函递与老仆。 慎重道:“还请老先生务必将此信交予府上沈大人,务必、务必。” 说完又躬身慎重三拜。 那老仆微凝着眸子看向章明杰,恭敬地收下了信件,他佝偻着身形,末了还是提了一句。 “留得青山在,才有来年春。” 章明杰拜礼的手顿了顿,再抬首,却见沈府素朴的大门已然缓缓关上。 景阳高照,在青石路上投下一抹不成形的阴影。 章明杰看着沈府高悬的牌匾,似做了什么慎重的决定一般。 良久,他方才缓缓吐出一口长叹。 “愿我辈人杰不绝此路。” 两日之后,帝京尚御街之上清流文士直接向帝宫请愿,他们陈词落落,言之凿凿,例数历代君王执政之先例,请轩帝循正道而行之。 听闻当日他们集结了数百人,将整条御街上下堵得水泄不通。 有一名青年身着藏青文袍,于半道之上欲拦截请愿之人,愿他们再三思之,莫要莽撞行事。 但这群清流文士却视此人为外道奸佞,面对阻挡丝毫不肯退让,甚至直接从此人身上踩踏而过,当旁人再寻得那拦道之人时,他已然没了生息。 清流队伍中亦有不少人识出了此人身份,正是从前组建明德堂的章明杰,乃是众人先驱。 他从前未死在世族的追杀之下,如今却死在了自己人的脚下。 他的死亦唤醒了一部分人的自省,其中约有百十人深知这前行的队伍疯魔般的作法早与初衷相违背,他们当即退出了请愿队伍。 而剩下的人众在帝宫门前等到的不是皇帝派来询问详情的侍官,而是京机营的兵士。 这一次,皇帝对他们再无容忍,未等这群人再开口,京机营便已拔刀。 那日御街之上血流成河。 众人拼死搏杀,却是双拳难敌刀刃的锋利。 当日,清流文士死伤数百,剩余之人悉数关入大牢,亦有少数之人逃脱,他们在看到京机营的人出现时,便从旁溜走了。 而这一场杀戮,却是击落皇权的最后一块巨石。 第二百二十五章 突生怪疾 帝宫之内烛火幽微,手边柔软的触感和骨头断裂的声音换回了男人的神智。 轩帝愣愣地看着床榻之上的赵皇后,她翻白着瞳孔已然没了声息,而自己的双手还掐在那脆弱的脖颈之上,指腹传来骨头错位之感让人头皮发麻。 轩帝带着几分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手臂之上,尽是女子指甲抠出来的血痕,那是赵皇后临死前的挣扎。 不过片刻之前的事,他却是毫无印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子惨死的恐怖之状吓得轩帝连连后退,他大呼辛栾之名,忙不迭地往殿外跑。 良久,却见一名小内官从外低身走了进来,待看清屋内情形,小内官大惊失色,脚下步子也乱了章法,就这般逃窜了出去,下意识地呼唤侍卫前来。 没了辛栾的遮掩和善后,今夜之事很快便传出了帝宫。 皇帝将皇后掐死在了龙榻之上。 皇后亲父司库赵桓青赶到的时候,赵皇后的尸身已经收殓,而轩帝虽已然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就这般坐在紫薇殿的长阶之上。 赵桓青看着面容略有些痴傻的轩帝,不由蹙紧了眉头。 “微臣见过圣上。” 轩帝无视着来人的见礼,只愣愣地看着被月色照得凉白的台阶,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听不懂的话。 “圣上可还好?” 赵桓青问完此话,却见轩帝猛然抬头,他茫然无措地四顾,而后问道:“辛栾呢?让辛栾来见孤!” 赵桓青得闻这话,心下却是一片凉意。 轩帝这是不记得辛栾已经于月前被他杖毙了。 他不肯死心,还是答道:“辛内官已故,圣上是累着了吧,才会记错。” 轩帝闻此,眉头微蹙,他思虑片刻,却怎么都想不起还有此事。 赵桓青审视着轩帝瞳眸中的恍然无措,丧女之事此时在他心中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了。 三日前,清流文士在帝京请愿,百人被杀,数百被囚。 他们甚至未来得及开口道出民愿,便得来这般的结局,这件事引得全城震动。 天下文士所读的第一本圣贤之书《谦德》曾道,君子当兼听天下之言,勿偏信一家之辞,而这也是先帝所践行之事。 听取民愿是当时明君所践行之举。 陈国王室也因广纳谏言才会数年之内民意高涨,获得无数赞誉。 为君者不问原由,不听谏言便下死手与暴君何异? 即便清流此番作为过于激进,但上策应当疏之导之,而非滥杀。 而这已不是轩帝近日以来杀的第一批人了。 皇帝以武力滥杀之名当即在城中广布,这番行为在辛氏等世族的推波助澜下,激起了极大的民怨。 他们不敢质问皇帝,却敢发难京机营。 京机营无帝令自然不敢向百姓动手,好几个外出采办的兵士被民众打的头破血流,被骂走狗。 营中亦有不少世家子弟,这两边不是人的日子当即便不过了,辞了官归家去。 营内走了好一拨人,如今京机营亦是人心不稳。 百姓尚且如此,更别提那些失望透顶的前朝官员了,那些原本对轩帝还存一线希冀的官员提起天家也只是嗤笑。 赵氏努力替轩帝维稳着局势,但今日他不仅失手害死了赵氏的女儿,如今更是一副痴呆之相坐于长阶之上。 赵桓青这满腹的抱负见到这一幕便瞬间土崩瓦解了。 他赵氏到底是何苦如此,走到今日这个地步。 良久,宫外宣唱,贵妃娘娘到了。 月色之下,女子身姿婀娜,款款而来,纵是这大夜里,她却是罗裙粉黛装扮得极为精致,想是早得到了消息,却装扮到这个时辰才姗姗来迟。 她走过赵桓青身旁,连看都未看他一眼,而是直直走向至今仍坐在地上的皇帝。 辛黎低下身子,软声细语地问圣上安,而轩帝亦是丝毫不搭理她。 “圣上,夜里凉,不如回宫内歇着吧。” 辛黎对于皇后之死置若罔闻,对赵桓青就连装模做样的安抚都没有,她对于轩帝这番模样更像是早已司空见惯。 见轩帝并不回应,辛黎便动手试图将轩帝扶起来,但她自然是没有那番力气的,轩帝那臃肿的身躯是一动不动。 辛黎微微蹙眉,没了耐心,而后站直了身子,理了理垂落的一缕耳发,向一旁吩咐道: “来人,将圣上请回如意殿休息。” 话音刚落,便见几名侍卫上前,毫不客气地将轩帝架起来,而后放入轿辇之内,抬着往如意殿而去。 这些人的动作就连半分的犹疑都没有,显然是已然习惯了此事。 因清流之事,轩帝已然三日未上朝,避免与朝臣再生冲突,再见时便是这副模样,赵桓青如何不疑惑。 他看着这一幕,心中缓缓升起了一个猜测。 夏利川派军驻守寒城却迟迟不肯进城,江淮世族亦未有激烈的反扑,即便黄庭生派人多番挑拨,他们却按兵不动,此事听来多有怪异之处。 江淮仿似都在静候着什么。 但赵桓青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居然敢直接对皇帝下手。 辛黎迈着步子,正欲离开,却见赵桓青大步上前,拱手拦在了半道上。 “赵大人这是何意?” 赵桓青躬身拱手,又是一礼。 “回娘娘,臣有一事还想请教娘娘。” 辛黎扫了他一眼,夜深至这个时候她是疲乏的,但赵桓青在前朝还算颇有影响力,辛黎还是耐着性子听他两句闲言。 “说吧。” 赵桓青听完又是一礼。 “如今圣上突生怪疾,前朝局势不稳,民愤难以平息,不知江淮那边打算如何处理当前局势?” 对于赵桓青明目张胆地试探,辛黎却并不动怒。 她端起了几分惑人的笑,缓声道:“那就要看庄老他们的意思了。” 这话说完辛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赵桓青一人愣在了原地。 他着实未想到,辛氏的背后当真还有江淮世族,且居然还是庄氏。 赵氏花费大半心血在轩帝身上,如今轩帝这渐去的大势带走的还有他赵氏一族的前程 紫薇殿前的月色照不亮赵桓青心中的死寂,却还是还了他一身素白,仿似在告慰赵氏那牺牲了的女儿。 二人并未留意到的是,被人抬走的轩帝在轿辇之上,却有一刻恢复了清明,他神色当中一抹狠厉一闪而逝,而后又闭上了眼,仿似小憩一般睡了过去。 第二百二十六章 得到消息 清晨,小贩挑着竹篓从青石路上走过,脚下还有些湿滑,他走得谨慎了些。 一辆宝驾轻缓地碾过被雾气沾湿的路面,从他身旁路过,引得小贩回头望了望。 这个时辰出行的多半是远方的客。 马车在一间客栈前缓缓驶停。 车上的人并未露面,倒是驾车的马夫跳下了马车,往客栈内走去。 良久,马夫又返回了马车处,一脸为难的模样。 他低着身子,苦笑着对车内的人道:“笙姑娘说,她现下不方便见其他人。” 这话听着有些耳熟,不正是那日裴氏的女使熙箬对阿笙说的话,她倒是记仇得紧。 车内的人倒也不恼,对那马夫又浅声嘱咐了几句。 马夫再次入内,约一炷香的时间,便见一淑丽的女子身着浅云扶风裙从客栈内走出。 她衣裙顺着风势尚有几分摆动,足见她来得急了些。 阿笙浅抬眉目看向被晨风刮动的帘幕,抬步了走过去,便见那人掀开帘幕,笑得温润。 阿笙不知他为何心血来潮又要来江淮,但此刻她只关心马夫此前带给她的话。 窦知进偷偷返回了江淮。 因为西洲王室在西南境对他的追捕,让他在西南境左右碰壁,手里的飞钱无处兑换,现银用完之后就连小妾都跟人跑了,正是走投无路之时,便听闻帝京与江淮之争。 他料定帝京的人如今无法到江淮抓他,所以偷偷跑了回来,欲求庄氏替他摆平旧事。 窦知进此前替窦盛康打理了一段时日的江淮产业,趁着这个机会倒是结交了不少江淮世族。 他曾以一座茶庄向庄氏投诚,在庄氏主家面前颇有好的名声。 帝京的风风雨雨传到江淮多失了真。 窦知进如今将一切事都推到阿笙头上,说服了庄凌峰收留他,又帮他想办法兑换手里的飞钱。 阿笙便这般静静地听完裴钰将前因后果说与她。 寒城的清晨总带着些雾气,衬得裴钰的声音几分娓娓道来的意味。 “庄家主也是如此不明事理,由得窦知进诓骗?” 面对阿笙的质疑,裴钰缓声道: “庄明道并非糊涂,只是一个窦知进不值得他操心。” “更何况,窦知进此次将手里一半的飞钱给了庄凌峰,这一大笔钱足以买他的性命了。” 换言之,窦知进是拿着自己偷来的窦氏产业来换自己今日一个平安。 对他而言,纵使给出去许多,仍留有富余,还多了个旁人难以撼动的靠山,何乐不为? 庄氏的人脉可是多少人给钱都换不来的。 裴钰的话已道尽,阿笙却是低敛着眉目,一句话也不吱声。 “你来是因为觉得我没办法从庄氏手里带走窦知进?” 裴钰摇了摇头,“若给你足够的时间,你定然做得到,只是如今帝京局势多变,你最好还是不要在江淮花太多的时间。” 阿笙闻此,才终于肯看他,“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钰听闻这话,故意揉了揉额角。 “我这般与你说话,倒是有些累。” 阿笙微微挑了挑眉目,而后让开了道,端起了刻意的笑意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那劳烦您入内详谈。” 裴钰听闻这话,低垂的眸中浮出几分笑意,他倒也不再作态,顺着台阶便下了,跟着阿笙入了客栈。 午时过后,城中春风楼内,庄氏的一些门客正在为窦知进办洗尘宴,庄凌峰亦亲自出席。 楼内今日不作别家生意,整个堂内觥筹交错,歌舞以贺,春风楼甚至抬出了楼主珍藏的钟琴,请来了最好的乐师在旁助兴。 窦知进毕竟与出身寒微的那些谋士不同,他深谙帝京的那些人事往来,对于想要在父亲面前一展能力的庄凌峰而言,他此时投入庄氏门下,正是时候。 因此,庄凌峰才会多给他三分颜面。 窦知进虽是今日宴席的主宾,但席间他始终以庄凌峰为首,即便论年纪大了人家一轮,态度却是十分谦逊,恭维的话不绝于口。 庄凌峰脸上带着笑意,但这些话却也并未真的听进去多少。 众人相谈甚欢,却见酒楼的大门被人推开。 一名年轻的女子缓步走了进来,而她的身后是一名身形如有两人高大的武卫。 台上的歌舞瞬间停了下来,惹得几名庄氏门客甚是不悦。 “哪来的丫头这般不懂规矩!?” 面对质问,阿笙却连眼神都未给,她自到来,便一眼扫到了坐在里侧的窦知进。 窦知进满眼的错愕,他似乎没想到阿笙会这么早找到自己。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里是江淮,此刻又有庄凌峰在,阿笙拿捏他不得。 庄氏的武卫很快围了上来。 阿笙看向那群人中的华服公子,他眉头微蹙,可见得不悦,但却念在来人是个女娘,并未发作。 庄凌峰扫了一眼阿笙身后的武仆,这般能力的武仆并不常见,因此他断定这女娘来历不简单,挥了挥手,让庄氏的人后退了些。 “不知姑娘此番前来,所谓何事?” 庄凌峰的语气倒不似那些门客,端着客气。 阿笙亦非不识礼的人,她微微欠了欠身,见得来了庄凌峰的回礼,遂收了三分脾气。 “庄大公子,我是来捉拿我窦氏叛逃之人。” 此话一出,席间所有人皆看向窦知进。 窦知进怒不可遏,指着阿笙,怒骂道:“窦氏不过可怜你才收留于你,如今你霸占窦氏产业不说,还将我驱逐,给我灌上莫须有的罪名,怎么,还有脸追到江淮来?” 面对窦知进的这番职责阿笙却是不恼,她的话始终缓和,足以让众人听清。 “众人皆知,窦氏家业大半在粮行,窦氏粮行如今在长房手里,又何来我霸占窦氏产业的说法?” 阿笙的声音缓缓,丝毫不见急迫。 “你向镇抚司上报万石,导致抚司赈灾粮食准备不全,又转手将粮食外卖,让灾民手中无粮,更是将嫡兄坑害至刑庭,可是我逼你?” “你利用祖父信任,偷卖窦氏产业,更将他老人家气死,可也是我逼的?” 听完阿笙这话,窦知进却是愣了愣,“什么,父亲死了?” 阿笙见他这番模样,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是啊,祖父死了,死在你叛逃的当日。” 第二百二十七章 返京 阿笙看着窦知进脸色发白,继续道: “祖父知晓你一人在外求存不易,纵然你是外室所生,仍给你嫡子的体面,你却不知珍惜,霸占着不属于你的东西多年,临到头却还要恩将仇报,他老人家心中如何过得去?” 她这“外室”二字一出,便看到庄凌峰的眉目紧紧地蹙在了一起,她几不可闻地勾了勾唇。 世族重出身,庶子尚不能与嫡子平坐,更何况窦知进还是个外室子,如今却与庄凌峰坐在一张席上,他心里怎么能不膈应。 但庄氏认了门客,他便是庄氏的人,庄氏就该给予其庇护,这是规矩,庄凌峰既然认了窦知进便要守这规矩。 “窦姑娘,我知这是你们的家事。” 庄凌峰开口道:“但他如今为我庄氏门客,我定然不能坐视人害他的。” 阿笙始终端着谦和的笑意,对庄凌峰垂首道:“我不过是想请我二舅舅叙旧一二,哪里是要坑害他?” 众人看着她身后高大的武仆,对这话自然是不信的。 庄凌峰明白这是阿笙给他的体面,但今日庄氏门客俱在,他若囫囵着将人让出去,此后在族内哪里还有威信。 庄凌峰摇了摇头。 “窦姑娘,恕难从命。” 言语刚罢,庄氏的武仆都应言又围了上来。 阿笙眉目浅淡了三分,“二舅母还在候着,二舅舅还是跟我走罢。” “阿大,带二舅舅走。” 话音一落,众人便见阿笙身后的武仆大步向前,他手掌一挥便将数个庄氏之人挥倒在地,但他毕竟还是留着手劲的,否则那些人的脑袋当即会被拍碎。 这般蛮力让庄凌峰紧蹙的眉头怎么都松不开。 这群家养的武仆哪里拦得住阿大,窦知进见此形式欲逃窜,却不知被桌腿绊了一下,直接跌倒在地,下一瞬便被人整个提了起来。 阿大直接提着他的头颅将人提离了地面稍许,疼得窦知进当即大声嚎叫。 一旁的几名门客见阿笙此刻落单,当即朝她冲了过去。 忽而,凌风的一支飞箭从脸颊划过,一人吃痛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才发现他的脸已然划破。 几人看清阿笙的袖里箭当即停下了脚步。 阿笙扫了几人一眼,道:“诸位,你们家主子都未朝我动手,你们急什么?” 庄家的武仆未动阿笙便足以证明,庄凌峰并无意真的与阿笙为敌,他不过是在践行世族对门客的承诺。 但阿笙也明白,今日若要强行将人带走,便是要见血了,只不过她着实不愿与庄氏交恶。 庄凌峰不肯简单将人交出来,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来要人的是阿笙。 她不禁想起裴钰在客栈里说的话,以庄氏的地位不会容许他人随便将其门客带走,即便道理在阿笙这边,庄凌峰也不会松这个口。 此刻被裴钰说中,阿笙还是有些沮丧。 半晌,她开口对庄凌峰道:“庄大公子,不如我们稍后片刻,也省得白白消耗了你的人。” 听得阿笙这话,庄凌峰挥了挥手,“窦姑娘,此事即便去求我父亲,还是一个道理,我庄氏的人,不可能这般交给你。” 面对庄凌峰的话,阿笙并未辩驳,她只让阿大拘着窦知进,便未再多言。 未久,众人只见楼外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匆匆赶来。 “商管事。” 庄凌峰微微凝目,那是他父亲跟前最得力之人。 他的目光快速地扫过阿笙,却见她神色如常。 商管事上前对庄凌峰遥遥一礼,而后对阿笙道: “家主吩咐了,姑娘要的人庄氏自然给的。” 说着便朝庄氏的武仆挥了挥手,将众人全都挥退。 窦知进见大势已去,不由大声呼救起来,阿大一指在他脊梁处一个敲打,便见他以一种十分诡异地姿势垂掉在阿大的手上,细看却是晕死了过去。 阿笙并未阻止阿大的行为,转身与庄氏之人垂首谢过,而后带着人离开了酒楼。 此刻她全然明白裴钰为何会亲自来寒城。 他踏入客栈的那一刻,庄氏家主便知晓今日之事该怎么做了,根本无需他开口。 这种底气也是阿笙难以求得的。 庄氏面对公理也不肯让的人,却这么简单让给了裴钰。 小时候,她借裴钰的势是觉得方便,现下再借他的势,却是让人觉得几分沮丧,那是一座她难以逾越的高山,让她难以做到比肩而立。 待阿笙离开,庄凌峰遂才招来商管事询问究竟。 管事低声与他耳语一二,庄凌峰眉目见尽是错愕,他看向阿笙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自那之后,江淮也罢、帝京也罢,没人再见过窦知进,刑部关于他的案子也消了。 后来倒是有传言在魏山窦氏的陵园内见过他,不过彼时他双髌被人挖去,再无法站立,只能以跪着的姿态守在窦氏老家主的墓碑之前。 那番落魄的模样让人根本不敢认,见到他的人最后也不过说了一句,大抵是认错了吧。 处理完窦知进的事,阿笙便匆匆交待了一番,便先回了帝京一趟。 根据裴钰给她的消息,因北胡族趁着两国在边境交战,偷袭了镇北军后方,让战事变得焦灼起来。 也因战事吃紧,朝廷大把银钱往里撒,已让司库十分为难。 而因南方屡次遭灾,中枢阁决议在南方加大水利工程的投入,这又是一笔大的开销。 此时,本该求学在外的大皇子却向朝廷上了一封折子。 他建议,将粮油纳为官售,这一大笔收入便能解了如今司库面临的困境。 大皇子此时上谏,不仅是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更是让如今焦灼的朝政看到了方向。 皇帝突生疾病,已经多日未再上朝,群臣尚担忧江山前路,此时才想起还有一个寂寂无闻的嫡出皇子。 帝京赶紧派人往南山,欲将大皇子接回。 先不说大皇子归京是否有其他谋划,但他这番谏言影响的众商家中,窦氏便首当其冲。 窦升平毕竟不是窦盛康,商界认他脸面的人不多,在朝中亦不得多少认可,面对朝政的变化,他能做的不多。 阿笙虽早有预料,但她还是难免担心,长房面临粮行被收之事,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来。 虽分府而立,但毕竟同属一姓,如今帝京之势是错一步便满盘尽输。 阿笙也罢,窦氏也罢,再输不得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孝顺 花梨木的窗扇浅雕秋海棠,嬷嬷将剪下的秋枝装点在青瓷瓶中,与那窗景正相宜。 门房的人此时来报,老太太的宝驾已经到了。 众人赶紧到前院去候着。 老太太从上陵回来,精气神好了不少。 她今日着的是双鱼绣色的锦袍搭配着白玉的珠串,端庄而华贵。 安氏刚入府门笑着扫了一眼府内的人,问道:“笙丫头呢?她裴家的祖母倒是给她带了不少东西,快让她来看看。” 这话一问,众人微垂着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硬是答不出一句话来。 只因阿笙去江淮之事,并未如实与老夫人讲,这问安的信她是早早写好,让小桃按着时间送去的。 不曾想,安氏居然提前回来了。 小桃见瞒不住了,这是才上前将事情交待了清楚。 江淮局势不明,安氏听着小桃的话,眉头当即蹙起。 “姑娘来了消息,说江淮那边并未有帝京传言的混乱,一切都井然有序的。” 听着这话,安氏扫了小桃一眼。 “是真的,老夫人,我发誓。” 听得这话,安氏叹了口气,“就是你们这些人将她给惯的。” 小桃被说得抬不起头,见孙嬷嬷给了自己一个眼色,当即默默退到了一旁,去指挥着人将安氏带回来的箱子都搬进去。 两位老太太闲暇时相中了上陵袖云阁的缎子,但又觉得花色浮了些,更适合年轻女娘。 最后几乎将看得上眼的都订了个遍,全让安氏带回帝京给阿笙了。 金氏看着这许多东西,还笑话两位老太太疼孙女也是没个限度,阿笙手里有玲珑馆又岂会缺了这些,指不定袖云阁的东西还是玲珑馆出去的。 安氏归家还未到半日的时间,别府的窦升平便与傅荣华一同来问安了。 彼时安氏还在吃着梨羹,听闻二人来了,当即让嬷嬷又呈了两碗来。 窦升平见着老太太便红了眼,大呼自己不孝,就连父亲的丧礼都未能出席。 老夫人赶紧让傅荣华将人扶起来,只道这样的事没人能料想,她亦知道窦升平受苦了。 见老太太态度尚算软和,窦升平见傅荣华睇了他一眼,遂道: “阿笙那丫头也是,她舅母也是事出情急才会乱说了话,怎么就要闹得分府了呢?” 说到这,傅荣华也低垂了眉目,并不吭声,一副已然知错了的作态。 “她一个丫头怎么能将您照顾好?” 窦升平念及此,不由微蹙着眉,“如今她就这般将您一人丢在府中,没个看顾,这怎么行?” 说着,窦升平故作恼怒地看了傅荣华一眼,“你也是,与一个小辈置气到这种程度,连母亲也不管了。” 傅荣华听闻这话,赶紧到老太太身旁,伏了伏身子,连连道自己的错。 “那时的场景,我也是急了,还望母亲莫要怪罪。” 这二人低伏的态度,安氏亦不好多言,只道事情已然过去了。 窦升平听得安氏这话,继续道: “这闹也闹过了,别让旁人再看了咱们家的笑话。” “我好歹也是窦氏家主,这事没我的同意,这分府之事便不算数。” “过两日,儿子就搬回来,守在身边孝敬您。” 听得这话,安氏却是敛了眉目,不由想起了裴老夫人讲与她的,在窦盛康将掌印交给阿笙的时候,长房的行为便代表了他们对阿笙真实的态度。 当日他们能为了利益选择与阿笙分道扬镳,甚至拿着老爷子扶灵之事强行要走了粮行,今日这般低伏作态,未必不是无所求。 阿笙如今尚未归京,若是安氏此刻应了下来,便是打得阿笙措手不及。 安氏默了默,道: “笙丫头虽也是个急性子,但无论是老爷子的丧礼,还是商行那时的乱麻,都是她一人处理的。” “现下这家中是她主事,这件事还得她同意才行。” 见安氏并不顺着自己的话,窦升平不由蹙了蹙眉。 “她一个小辈还能做主到您头上了么?” 面对二人的话,安氏却是笑着对一旁的孙嬷嬷道: “让后厨今日多备几道菜。” 而后对窦升平道:“今日便在这用过膳再回去吧。” 见安氏并不接自己的话,窦升平还欲开口,傅荣华掐着时机将话给岔开了。 “笙丫头如今当家是个有大主意的,此事自然该问过她的意见。” 说着,便将窦升平拉到安氏身旁坐下,自己亦坐了下来,便再不提合府之事,如从前那般与安氏聊起了上陵。 二人陪着安氏用完晚膳之后方才离去。 此后一连多日,傅荣华都如从前那般晨昏定省,日日问安。 她每日问安的车驾必从城中闹市而过,从巷口最热闹的那一头入内,问候完安氏之后,又会去看看对府的薛氏。 在外人看来,窦升平夫妻当真是做得妥帖的。 夜里,孙嬷嬷为安氏梳洗,也不由道,该是大夫人知错了,她本是傅家教养的女儿,一直循规蹈矩,孝敬公婆,该是情急之下乱了章法,才会做出糊涂的事来。 但安氏却不同意这番言论。 “她一情急,便是拿老爷子丧葬大事要挟与我,升平尚未救出便不管不顾要去了粮行。” “她那不是情急之下乱了章法,是情急之下漏了真心。” “笙笙说得对,这府若是不分,尤得老大夫妻俩做了一门的主,将来这府门之内难得安宁,还不如各过各的。” 安氏看着铜镜中已然苍老的容颜,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这段时日在上陵,裴老夫人与她聊了许多从前,又讲到曾经的裴钰也被家中长辈挟持权力,险些丧命。 年幼持家又摊上个糊涂的长辈,便容易闹出事来, 裴氏家主尚且如此,何况阿笙。 “这日子过得安生才是最要紧的。” 长房夫妻将这孝顺做得众人皆知,市井之间不少人便开始议论,是否窦家又要合府了。 原本因朝廷即将行令收回民营粮行之事,窦升平近日在各处多受冷落,这合府的消息一传,便又有“旧友”上门问候了。 窦升平见安氏安抚到位了,民间的舆论也造了起来,便开始着手自己的计划了。 未久,玲珑馆等除粮行外的商号都收到了长房的通知,窦升平以窦氏家主之名要求各行向自己上缴总账。 这态势便是要接管阿笙手里窦氏其余的商号。 但窦升平未想到的是,如今窦氏除粮行外所有产业全都被阿笙改了主家,全部归于她名下的“云生”,与窦氏无分毫关系了。 他这家主的令在那群新来的管事面前是一文不值。 那日的午后,窦升平在定山楼侯了许久,案几上滚煮的茶水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却不见一人前来。 他寻人去问,却被玲珑馆新来的管事轻蔑地扫了一眼。 “若府上主家有妄想之疾,就该去就医,别耽搁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算一笔账 三日之后,两匹快马踏着尘嚣而至。 阿笙将马匹丢给门房处的小厮便往内而去,前院的嬷嬷见到她返京是又惊又喜,赶紧向她上报近日的事。 “如今大爷他们还在内跟老夫人闹呢。” 原来是窦升平欲趁着阿笙不在,收回她手里的商号不成,便来与安氏分说。 阿笙闻此,微微蹙了蹙眉,她衣衫未来得及换便往安氏那边去。 刚行至连廊,便传来了窦升平的声音。 “母亲,我才是窦氏的家主,我对家中产业该有执掌的权力,阿笙未问过我便将其余商行全部转至她云生的名下,这番作法与偷窃何异?” 阿笙听闻这话,也顾不得风尘仆仆,恐失礼于人,大步走向其内。 “大舅舅这话该与我说才是,何故扰了祖母的清净?” 见她忽然回来,屋内的人俱是一惊。 阿笙向安氏伏了伏身子,浅笑道:“问祖母安。” 说完这句,起身便换了副面孔,神色清浅地看着窦升平夫妻。 “当日舅母可是亲口答应分府而立,如今朝廷欲收回粮行,大舅舅就想起了我手里那点东西了?” 听完阿笙这话,安氏当即沉了脸色,原来这夫妻二人是打了这个主意,当真是好没脸。 “阿笙,话可不能这般说……” 阿笙扫了一眼傅荣华,这一眼的冷意让她将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安氏平日里虽然规矩多,但性子好歹柔软,但阿笙不同,她做事利落,傅荣华自知自己理亏,这糊弄的话是如何都说不出口。 窦升平见妻子短了气势,当即欲回护。 “阿笙,即便当着你我也还是那句话,我才是窦氏的家主,你不能未经我的许可便转移窦氏的产业。” 阿笙闻此却是失笑。 “你夫妻二人,一个答应之后,另一个再反悔,好厚的脸皮。” “若是要这般说,那我便也要反悔将粮行交出去了。” “将来这朝廷的抚恤款是不是也该交予我?” 听完她这话,窦升平当即气得涨红了脸,他说不过阿笙便转身又向安氏道: “母亲,她便是这般忤逆长辈,您可看到了?” 安氏扫了一眼窦升平,缓声道: “那你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窦升平夫妻如今又何尝不是失礼于长辈之前。 窦升平被安氏这句话噎得半晌找不到台阶下,末了只得控诉道: “自小您便喜爱妹妹胜过我,今日我逢此大难,您却也不帮我……” 说着倒是又红了眼。 傅荣华赶紧帮腔道:“母亲,我们也是无法了。” “朝廷若收回粮行,将来我们靠什么为生?” “远胜的亲事还未定下来,晨曦又远在南边,若手里没点东西,我们如何能帮衬得了他们?” 傅荣华提到两个孙子,安氏原本冷着的脸又缓和了一些。 阿笙静静地看着二人将话说尽,方才开口: “我倒是没想到,舅舅、舅母这般年纪了,还要提一提小时候的事,再跟长辈开口要银钱。” 她这话说得轻巧,但却讽刺,让傅荣华欲做戏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尴尬的神色。 “再说了,按照窦氏粮行的规模,朝廷的抚恤款也够普通人家吃喝几辈子了,哪里如大舅母说得这般不堪?” 傅荣华听完这话,咬着牙对阿笙道:“这些年,我未克扣过你的生活,你不知报恩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落井下石么?” 听完傅荣华这话,阿笙便知,傅荣华心里倒是将她对自己的那点好都算得清清楚楚。 “既然大舅母要算,我们今日便来算清楚。” 阿笙朝一旁的小桃吩咐道:“去天水阁找锦瑟,将阿姊出嫁以来安南关的一切开支账目全部拿来。” 听得阿笙提到安南和窦晨曦,傅荣华不由愣了愣。 “你要做什么?” 阿笙神情浅淡地与傅荣华道:“与您算一算,阿姊这门亲事到现在,我花了多少钱。” 说完,她便在一旁候着了。 阿笙的态度倒是淡然,但听到事及窦晨曦,傅荣华却是慌了神。 府中的小厮脚下生风,又是快马前往,约两柱香的功夫,便从天水阁将东西取了来。 阿笙翻了翻账目,便直接丢给了傅荣华。 魏徵自封帅安南之后,得了安南附近五城的自治之权,看着是风光无限,但朝廷却并未因此向安南多拨款项。 窦晨曦嫁去安南之后,魏徵便没少向阿笙伸手。 “魏徵如今任一方大吏,不少世族人家都欲与其联姻,但他都拒绝了,唯守着阿姊,舅母当真以为是因为他二人情深似海么?” 傅荣华不明所以地接过账目,翻看了几页,神色便凝在了那。 她急不可耐地往后翻了翻,看到了那个总数之后,整个人便傻在了那。 见傅荣华神色异常,窦升平亦将东西接过去看了看,而后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阿笙。 “这,这些……” 阿笙看着二人,坦然道:“这百万银钱都是我拿去帮魏徵养兵的。” 阿笙的声音和缓,仿似这堂前的风,吹着又有些凉。 “我与阿姊都是为了魏徵这起来的权势将来能庇护窦氏,但你们却还在为了那三瓜两枣的利益要与我不死不休。” “不如这样,我将剩下的那点产业都还给你们,这安南关每年的开销,便由你们出吧。” 安南的花费是年复一年,即便将剩余产业加起来都不值当,长房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她声音的轻柔对此刻的傅荣华而言却似刮骨的刀。 “或者,咱们都不出这钱了,让阿姊一人在边关无所依靠,可好?” “不!” 傅荣华似当即清醒了过来一般,“不可!” 见傅荣华如失了心神一般,阿笙便知今日之事有了定数了。 傅荣华在意窦晨曦甚至胜过窦远胜,阿笙知晓,用窦晨曦与她谈,饶是再高的气焰都会熄灭。 而只要傅荣华的气焰一消,窦升平便根本不足以让她多费心神。 从前傅荣华要粮行的时候,阿笙未提安南关,便是不愿拿窦晨曦来作要挟,但今日别府已然是浑赖的态度,她也是无法了。 面对朝廷行令在即,若是他们自家人先乱了阵脚,这窦氏一门便当真是要败了个彻底。 傅荣华的手不由抠进了掌心,她未料到,阿笙竟然做了这么多却从未与人言。 “今日之事,是我们……” 被迫弯腰说出来的话多是违心,傅荣华这认错的话未说完,阿笙却懒得听了。 “大舅舅可打听到朝廷究竟欲何时正式行令?” 窦升平不知为何她会问道这个,答道:“如今还在司政司草拟,应当还有月余时间。” 见阿笙闻此点了点头,窦升平试探性地问道:“你可是有别的主意?” 阿笙却并不看他,道:“我不过问问。” 说着,她起了身,理了理身上沾了灰尘的外袍,对孙嬷嬷道:“要劳烦你再收拾一下这座椅了。” 这番态度与她对傅荣华二人却是全然两幅面孔。 傅荣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她现下唯一庆幸的是,晨曦尚未与阿笙生分,而阿笙对“自己人”一向是宽容的。 她不由看向窦升平手里的账目,若早知有这一本帐在,大抵她不会将事做到今日这个地步。 见事情落定,而长房夫妻此刻是被一本账目砸得手足无措,再没了那气焰,安氏方才适时开口,做了这和事佬。 “既然都无事了,便都散了吧。” 得了安氏这话,二人方才忙不迭地离开了,多的话都不敢有一句。 待二人离开,安氏方才开口问阿笙:“那么多银钱你便白白给了?” 阿笙当即换了一副讨好的笑,正想靠近,又想起自己这一身沾满尘土的模样,遂站在了原地。 “祖母放心,魏徵这一步棋,我与阿姊都有信心,待阿姊拿捏了魏府上下,我有法子让他们能自己赚到这笔养兵的钱。” “只是如今他们新婚,而魏徵又爬得太快,若没有银钱的牵制,阿姊便当真没了先机。” 说着,她又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张飞钱,正是窦知进尚未来得及兑换的那些,这是他卖掉窦氏产业得来的,里面的数额可不少。 “原本他们若是不来闹,这里面当时有长房一份的,现下……” 阿笙将飞钱又收了起来,一副财迷的模样,“现下,我又不愿意给了。” 安氏见她这模样,微微叹了口气,倒是一旁的嬷嬷不由失笑。 片刻前还那般精明,将长房说得哑口无言,人后就又一副耍赖的模样,二姑娘这性子怕是难改了。 见安氏终于笑了,阿笙遂才浅笑道: “不过祖母,我此番回来,当真是有另一番打算。” 她看向如今府内清冷了不少的模样,缓声道: “窦氏分府倒是让外人看了不少笑话,若是当真这般沉寂下去,对于大哥哥、阿姊和我而言都不是好事。” 毕竟他们还年轻,往后多的是需要依靠家族的时候。 尤其是此番在江淮,阿笙是当真体会到,即便她再能干,没有一个强大的家族作依靠,人家也不会服她。 “所以祖母,我有个想法……” 深秋的风刮下了一树的残枝,阿笙的声音和缓而清浅,带着抚慰人心的定静。 安氏细细地端着她一双如珠玉一般的双瞳,仿若看到了从前的小女儿。 如今族内能为她撑着的人寻不出来一个,未来高低错落都得由她自己担着,因而这一次,安氏便也不阻止了。 第二百三十章 戏 北城的戏院近日上了新戏,讲的是一出皇子救国。北春园搬出台柱小生,仅一台戏便唱红了这曲目。 此后便是每日的客似云来,就为了点这一出。 世家大族的子弟更是多有捧场,众人皆道,这救国的皇子与大皇子有几分相似,都是临危受命,揽江山重责。 自皇帝病了,已然多日无朝,但文史、军机在中枢的协调之下,正常运作,市井之人戏言,还是太祖英明,定了三司协理的机制。 但众人亦知,朝堂之事只是暂时无碍,江山无主则必有动荡,因此大皇子的归京算是众望所归。 北春园雅舍内,辛启正听着台上高唱“皇子高义”的戏曲,转了转指间的玉扳指,白玉的质地,雕刻的却似蛟龙之姿,盘踞指间。 此时,屋外候着的仆从来报:“主子,窦氏的二姑娘来见。” 辛启正略有些意外,这窦家近日的风波不断,分府、合府的事闹得坊间沸沸扬扬,她倒是有心情来见自己。 “请吧。” 未久,竹帘掀起,阿笙身着一袭千鸟抱岁裙走了进来。 阿笙垂首见礼,辛启正罢了罢手,却并未为她看座。 “二姑娘也喜欢这戏曲?” 阿笙浅浅笑了笑,“偶尔会听一两曲。” 阿笙顺着辛启正这雅舍的视野看下去,却并非是正对戏台,而是堂中听戏的席位。 她收回了神色,对辛启正浅笑道:“这一出戏当真是好看的。” 阿笙说得这好看不是指台上的人,而是那台下的看客,辛启正看得是众人的态度。 这一出皇子救国,怕就是辛家为大皇子造的势。 辛启正知晓阿笙是个聪明人,他也敞亮,对于阿笙的话笑着赞同。 “不知二姑娘今日前来为何事?” “我今日是为了粮油官售之事来。” 辛启正闻此,故作疑惑。 “这朝廷之事,二姑娘来找我?” 阿笙敛了敛眉目,她知晓如今辛家势大,从前窦盛康尚在时,还有与其同谈一局的资格,今日的窦氏在他们眼里便是如夕阳渐落,辛启正哪里肯与她谈。 “此策乃是大皇子所献,自然还是该来寻辛家主的。” 辛启正闻此,敛了眉目,他又转了转白玉扳指,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 “如今朝廷行令在即,二姑娘此时才来走动,怕是太晚了。” 面对辛启正婉拒的态度,阿笙并未太过在意。 “辛家主,觉得晚的可不该是我呀。” 阿笙这话倒是挑起了辛启正的好奇心,他抬眼看向阿笙,一副愿闻其详的模样。 “想必辛家主也听过,我窦氏这生意蒙圣恩而起,也因圣恩而兴,祖父感念天家恩德,因而每有召必应。” 窦氏为天家的钱袋子这件事算是众所周知,曾经辛启正也是因为与窦氏接触,才得了罚,让大皇子被皇帝送走了。 听得阿笙这话,辛启正点了点头。 “如今朝廷收回粮行生意,窦氏也算功德圆满了不是?” 他这话说得轻巧,好似这观戏之人,看着台上闹得跳脚,自己却在高台看个热闹。 阿笙顺着辛启正的话说了下去。 “是啊,此后粮行生意收归朝廷,一应收入便入了司库的掌控,此后天家再有召,窦氏怕是也应不起了。” 阿笙这话一出,便见辛启正脸上的笑凝了凝。 众人皆知晓,粮油官售能为朝廷增加收入,但入的却是司库的账,而如今司库之内除了各世家之人,还有那赵氏把控着。 此后无论谁坐上那把皇椅便只能跟司库要银子了,如今轩帝所面临的事,来人都会一一遇上,彼时可没有一个窦氏能够再帮扶一把了。 所以阿笙那番话是没错的,觉得晚的不该是她,而是未来要坐上那把皇椅的人。 辛家所谋阿笙与辛启正二人明了,天家将来之困便是辛氏之困,辛家毕竟不是商贾人家,祖业是有,但不比窦氏善经营之道,能有大把活钱给天家填各种坑洞。 辛启正抬眸看向阿笙,她的浅笑始终端静,衬得那戏台之上的人过分得吵闹。 “二姑娘这话是没错,只是如今朝廷急需银钱,大皇子此策也过了天家的眼,已是无可反悔的事了。” “二姑娘来得还是太迟了。” 阿笙听出了他这话中三分的惋惜,复才继续道: “我今日来寻辛家主,并非是为了要阻止行令。” “辛家主应当也知晓,窦氏粮行如今在窦氏长房手里,我做不得主,即便拿回来与我也无益。” 听她这话,辛启正微微蹙了蹙眉。 “那二姑娘是为了……” 阿笙缓声道:“为了与辛家主聊一聊合作的事。” 辛启正微微凝了凝眸子,“怎么说?” 阿笙的声音清朗而舒缓,字字句句让人不落空想。 “央国地大广袤,粮油生意博杂,又与诸国都有所牵连,仓部虽多与粮食打交道,却不谙商道,若是将这个行当交给他们,但凡经营不善便是涉及民生的大事。” “窦氏多年经营粮行,又有统领各行的万象商会支持,窦氏的能力众人皆知。” “窦氏愿意出面为天家保留这份财库。” 辛启正听到这里有些糊涂,据他所知,窦氏家中为官的只有一个长孙,且不过是中枢阁一个闲官,如何能管得了此事? 阿笙知其疑惑,继续缓声道: “只需天家许可,立一官家商号,授予窦氏管理之权,将举国粮油生意交与此商号经营。” “商号经营所得另立财库收纳,如此以来,则可在司库之内再安排辛家主的人,专门负责对接商号的生意。” “我窦氏只按照一定比例收取辛苦费,其余经营所得,皆入财库,由天家指挥。” 她这一席话,听得辛启正不由细细琢磨。 “但据我所知,你窦氏如今两府分立,这商号将来交由谁打理?” 闻此,阿笙浅笑道:“若蒙不弃,我愿亲自出面,不过还需家主为我谋个正经的封位才行,否则将来面对司库吏官,我怕是没那个能力保全商号。” 得了阿笙这话,辛启正脸上露出了三分满意的笑。 这的确可称得上是三赢之局。 央国粮油这笔天大的财富能借窦氏的手稳稳当当入天家的腰包,辛氏亦能在其中占得话语之权,更能破司库被赵氏等人把控的局面。 而阿笙便是借此将窦氏国商之名给坐实了,她让出了粮行,却将央国一国的粮脉握在了手中。 她将经营之道铺向了权势之路。 “此法是你想出来的?” 阿笙浅笑了笑,“从前与一名师兄做生意,便有类似的想法。” 阿笙将话说得谦逊了些,这法子与从前跟易澜山合作的生意倒是相似的,只不过点子都是她的。 此时,台下叫好之声恰逢其时地传来,辛启正抬眼看了看满堂的热闹,下意识地摸索着那枚龙形扳指,唇边的笑意却是不减。 “二姑娘今日的话我记下了。” 闻此,阿笙复才起身,欠了欠身,“那我便不打搅家主兴致了。” 辛启正着人将阿笙送至楼外,足见其尽了礼数,与阿笙来时他那番不在意的做派截然不同。 踏出北春园,便是人来人往的热闹,阿笙下意识望向了人群对岸的神武楼。 霞光普照,城楼高耸,却掩不住天光翻越山海的气势。 她收回了神色,踏上马车,将北春园外的热闹都甩在了身后。 第二百三十一章 封 日过正午,一群侍女手持食器一一走过连廊,呈上午膳。 今日后厨准备的是螃蟹宴,这个季节的蟹最为肥美。 阿笙不用嬷嬷帮忙,自己拿着那一套她订来的瓷花器具拆着螃蟹,这慢条斯理的吃法能让她多吃些,安氏也就由着她了。 安氏低头尝了一口蟹肉粥,再看向另一侧长房夫妻二人低头沉默不语的模样,不由微微叹了口气。 今日螃蟹宴,倒是阿笙兴起,将二人一同唤了来,也不知是打的什么主意。 阿笙这螃蟹拆得慢,长房夫妻略进了一些吃食,便是一副吃不进了的模样。 阿笙听见碗筷放置的声音,扫了一眼二人,浅笑着道:“往日里大舅舅倒是最爱这螃蟹宴了,怎得今日没了胃口?” 窦升平心里有事,哪里有时间来这里拆螃蟹,如今渚家的人已经在旭升茶楼候着了,他却在半路上被阿笙叫来了这里。 “今日,着实是胃口不佳。” 阿笙故作明了的点了点头,而后看向傅荣华,“舅母也是没什么胃口?” 闻此,傅荣华浅笑道:“近日总觉得胃里凉,吃不得太多大寒之物。” 二人的借口阿笙听过便过了,她吃得缓慢,安氏也陪着,而安氏未停筷箸,他二人便下不得桌。 阿笙又吃了一炷香的时间,窦升平自觉再耽搁不得,遂与安氏道: “儿子今日着实还有要事,不知母亲可否容我先行一步?让容华陪您用膳。” 安氏正要答应,却听阿笙缓声道: “大舅舅是约了渚家的人吧。” 此话说出口,她便看到窦升平脸上挂着的笑意凝在了那。 “如今朝廷欲将粮油生意官售,大舅舅这个时候将窦氏粮仓里的东西卖掉虽也不违官令,但却有明知故犯之嫌。” 闻此,窦升平道:“你也说了,此事不违官令。” 阿笙浅浅笑了笑,将手里的食器放下。 “朝廷现下要收回这门生意,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拿现下粮仓的储备救急,这要到手的东西被你私卖掉,你说他们会不会寻着别的门路追究你?” 被阿笙这么一问,窦升平却道:“我所卖粮食不及现在粮仓的三分之一,朝廷亦没有我窦氏粮仓储备的具体数额,如何能得知?” 窦升平的态度十分坚决,“朝廷给的抚恤金价格远低于市价,若还不许我们自行想些法子,这不明摆着抢么?” 阿笙听着这话,缓缓道:“可他如今就是要抢你了,又能怎么样?” 窦升平被她这话噎得接不了话,索性直言。 “渚家的生意我们谈了许久,今日便该定下了,我们总不能食言而肥,这粮行的生意不做了,还有别的生意要与人打交道不是?” 他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让阿笙不由叹了口气。 跟着窦盛康做了这么些年的生意,窦升平却连此事背后真正的门道也看不清。 “大舅舅,你为何找上渚家?” 阿笙这一问过于浅显了。 “自然是因为陈国渚家最有实力,能吞下这大批粮食。” 阿笙闻此,又问: “咱们窦氏与渚氏多年来被人对比,两家实力相当,他为何需要你手中的粮食?” 窦升平听她这一问,理所应当道:“粮食对于粮行而言便是商品,如今我们着急出手,量大且价优,他们自然想要。” 这话阿笙赞同,她又问:“这么一大批粮食,渚氏如何带回陈国?” 窦升平眉头微蹙,这是什么问题,“自然是走陆运……” 此话一出,他便知晓阿笙所问为何了。 如今央国与陈国在北境摩擦不断,而军队出征,粮草对于他们而言便如宝藏,如此大量的粮食经过北境怕是根本无法平安抵达陈国,渚氏此时来买粮,绝非只是为了图个物美价廉。 阿笙见窦升平省起了其中的不合理之处,方才继续道: “若是渚氏根本就没想过将这批粮食带回陈国,而是直接拿去援助边境的陈国军队,这便不是钱的事了,说严重些便是通敌叛国,大舅舅可经得起朝廷的盘问?” 其实阿笙会省起此事,还是因为窦知进将粮食卖给北胡之事提的醒。 北胡族一直游走在两国边境,一向是哪里有好处便往哪里,因而没理由只骚扰央国的军队。 而与央国一样,这场战事应当也让陈国投入不少。 渚家这个时候来买窦氏的粮,多半便是领了皇令,要补给边境的军队。 阿笙这话让窦升平彻底垮了脸,他收了渚家的订金,若是交不出去粮食,便须得五倍偿还,若此时停止交易,便当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阿笙扫了一眼窦升平紧促的眉眼,却没再多话,拿起了食器继续吃她的螃蟹。 粮行交到长房手里不过数月,他们便能从衣食无忧变得四处敛财,足见窦升平作为家主的庸钝与无能。 窦升平与傅荣华对视了一眼,又看向阿笙,他们以为阿笙还是会如从前那般将解决的法子一并给他们。 但阿笙此时却是将蟹肉慢慢剥出,又佐着姜汁兑的小料,浅吃了一口,未再多置喙。 “笙笙,你看,这笔赔付的银钱不少,你可有法子帮帮忙?” 最后还是傅荣华开了这个口。 阿笙看向二人,却是道:“生意之上落子无悔,这点子事大舅舅该是清楚的,既然做错了便该认罚。” 看着窦升平的脸色越发难看,阿笙不由叹了口气。 “从前大舅舅做错事尚有外祖父担着,但如今他老人家可帮不了什么了,大舅舅还是要谨言慎行才好。” 阿笙尚记得航道初与窦氏接触的时候,窦升平算错了一大笔账,害得窦氏粮行须得多支付两成的银钱。 窦盛康虽是发了好大的脾气,却还是帮窦升平将这笔账给平了。 时移世易,若还有人要为他的错误买单,那便该是他自己了。 阿笙这顿螃蟹宴,硬生生将窦升平与渚氏约定的时间给吃过了,她看着夫妻二人丧气的模样还是不由开口道: “福祸总相依,大舅舅当机立断舍了这笔钱财未必是坏事。” 彼时众人尚不清楚阿笙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央国的第一场雪下过之后,朝廷正式颁令,成立“粮贸总行”,总理央国上下粮油商贸。 总行一应事务交由窦氏打理,直接由中枢阁监管,同时,特封窦氏二姑娘为粮行总事,享女司之权,窦氏之人行协理之责。 第二百三十二章 定数 初雪过后,帝京派去迎大皇子回京的宝驾方才缓缓而至。 帝宫皇极殿前,少年带着仆从一路小跑而至,他此番在外清瘦了不少,少了许多从前的庸钝之感,但那双眉目依旧算不得清明。 至大殿之外,所有仆从全都止步,大皇子深吸了一口气,复才抬步往内走去。 今日天光不算透亮,皇极殿的二十四扇龙脊窗关了一半,留下连片的阴影。 他的心中是忐忑的,自小轩帝对他便不甚满意,虽然为了在合德羽翼之下潜伏,他装傻充愣多年,但对于轩帝的恐惧是发自内心的。 大皇子复行数步,却不见御案之上有人,又左右望了望,这才在御案旁的角落里看到一个蜷缩的身影。 “父王?” 他略有些不敢相信,待风将纱帘吹开,一束天光替他照亮了那人的脸,他才确定,眼前这个苍老而痴傻之人当真是自己的父王。 此时的轩帝虽然身着光鲜,发面整洁,但那一双浑浊而木楞的眼却道尽了他此刻的境况。 据宫里的内官说,轩帝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但大多时候都是这般自己待着,也不让任何人靠近。 “父王……” 大皇子试探着走上前去,蹲了下来,然而因为他猛然地靠近,轩帝似受了惊吓一般,一把将他推倒,而后快速往旁边挪了挪。 轩帝用力过重,大皇子吃痛,眉目都皱在了一起,眼中下意识多了一分阴冷,然而下一刻却还是耐着性子又迎了上去。 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皇极殿的大门再次打开,此刻辛家谋士梅落痕已经候在了那。 大皇子微微叹了口气,朝他摇了摇头。 “父王神色并不清醒,看样子根本没办法完成立储之事。” 闻此,梅落痕微微沉了沉眉目,看来这药量当真是过度了。 “无妨,家主交待了,即便如今暂不立储,您有前朝的拥戴,代行政事已是必然之举。” “先将朝政握在手中,名分自然会有人给。” 梅落痕说着又往太后所在的永寿宫睇了睇神色。 大皇子顺着管事的目光,看到的却是一树残败的枯枝,夏木虽败,犹带三分威严。 他遂缓声道:“是该去见见皇祖母的。” 次日,皇极殿以太后之名颁令,皇帝身体欠佳,暂需修养,皇帝养病期间,由太后监政,大皇子邱铭轩代行国事。 此令一出,才定了前朝众臣之心。 大皇子持政的第一个令便是撤去了围守江淮的军队,给帝京与江淮之间这剑拔弩张的局面松了绑。 此令一出,无论是前朝还是民间便有赞言,道大皇子行正道,念民生,不愧师从商博,品行贤德。 窦府浮生院内,天光耀动,拂去了三分寒。 小桃将今日听到的关于大皇子的番言论讲与阿笙,却见她闻言毫不动容,只是低垂着眉目,看着江淮那边过来的信件。 厚厚一叠全都堆在案几之上,都是早早发出,但因南北栈道不通,积压到现在。现下朝廷搬令解了江淮之困,信件遂才发出来。 这些信是留在江淮的管事寄过来的,多与云生接手的产业相关。 阿笙一封一封看过,她看得很快,完了后又一一回信。 小桃看她这专注的模样,许久了都未进一口水。 “姑娘又即将要接手粮贸总行的官事,这下子当真要忙得不见影了。” “圣上那则旨意眼看着就要熬到头了,但你现在哪有功夫关心自己的亲事。” 听得小桃这话,阿笙笑了笑,又着笔点了点墨。 “祖母尚未发话,你倒是念叨上了。” 小桃叹了口气,又继续帮阿笙研磨,但她毕竟不通文墨之事,一不小心便与阿笙的笔撞在了一起。 阿笙倒也未怪她,顺了顺笔,又继续写回信。 “此前老夫人还能为你张罗一些,现下姑娘是越发厉害了,要寻觅一个能与你并肩而行的人就困难了。” 说到这,小桃不禁皱紧了眉,当真一副愁坏了的模样。 阿笙听着她小声嘀咕,停了手下的笔,小桃遂也噤了声,眨巴着眼看向阿笙,本以为是要受斥责了,但却见阿笙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小桃,帮我备马车,我要去一趟西陵。” “这个时候?” 阿笙清浅地应了一声,便催促着小桃赶紧去办事了。 小桃的话虽然碎叨,但却也说得对,这蜡烛也不能两头烧。 如今云生的产业越多,人力上的不足便体现出来了。 阿笙从那些信件之上看到更多的是管事的犹疑,他们的能力不足以单独做出大的决定,而锦瑟一人的确是忙不过来的。 如今她担了这粮贸总行的总事,倒也有一丝底气去跟华清斋要人了。 午后的时光正是清闲,裴怀之笔阁之外的竹林因夏日蚊虫多被他给砍了去,如今他院内引了活水,做了个山水池,养了几尾鱼。 闲暇时,他就这般喂喂鱼,倒也清闲。 此刻,他手中的饵料尚未撒出去多少,便见文仆自外匆匆来报。 “院首,云庭那边来报,窦家二姑娘来寻。” 裴怀之拿着鱼饵的手一抖,“谁?” 文仆见他眉头可见地蹙紧了,便知他是听清了,刻意地重复了一次。 “笙姑娘来找您。” 裴怀之闻言,赶紧将手里的鱼饵抖落。 这丫头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现下她京中的事正忙,却来这寻他,指定憋着坏。 “你,你们怎么答的?” 文仆拱手道:“自然是答您在笔阁歇着。” 文仆看了看裴怀之不甚满意的神情,又拱了拱手。 “这二姑娘如今也是老夫人名下正经的孙女,我们还能拦着么?” 裴怀之抿着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指了指文仆,转身就要先走一步。 还未行出院门,便见阿笙笑盈盈地朝自己走来,她是料定了裴怀之会躲着自己,因此抄了近路,几乎一路小跑到了院前,果不其然就见到裴怀之欲躲自己的模样。 “问院首安。” 阿笙欠了欠身,素日晴雪的锦服在天光下带着丝丝流光,西陵天寒,她又穿了一件狐绒的小甲,将人趁着更加矜贵了些。 “院首这是要去哪?” 她问得刻意,裴怀之轻咳了一声,道:“啊,随意走走。” “如今你可正是风光的时候,怎么有空来看我?” 从前亦有朝廷收归商行的先例,但却没有一人如窦氏这般,非但没有因家业被收拢而落魄,反道乘风直上,将国商之名坐实。 阿笙的能力裴怀之是认可的,但他更清楚,她薅人羊毛的本事也是炉火纯青。 阿笙听着裴怀之这话,依旧笑盈盈的。 “学生有了出息自然该想着先生不是?” 裴怀之听闻这话,不由咧了咧嘴,除了她的风华宴,这些年,她可都没啥好事会想到自己。 裴怀之罢了罢手,不由叹了口气,“直说吧,你来是为了什么?” 阿笙依旧带着笑,如说着常事一般,道:“我要明年结业的黄字班生徒。” 第二百三十三章 要人 燕城裴氏主宅,仆从微垂着头快步自梨园走过,衣衫扫过被露水沾湿的苗圃,带上了泥点子,他却来不及理会。 帝京那里压着的一封信,现下才送来江淮,送信的人来得急,道这信是从帝京的沈府寄来的,定要九公子快快看过。 仆从一路窜着小路,不敢耽搁。 行至昆吾院外骤然停下了步子,缓了缓略微急促的呼吸,遂才躬身道: “有公子的信函。” 未久,便见一名文仆身着青衫白袖,自内走出,取走了那封略显皱了的信函。 这信函在驿站压得久了,纸张都起了毛边。 室内天光柔亮,香云生盖,楠木打造的案几之上,文纸如瀑自案上垂落。 那人一袭苍山浮云服,略微躬身着墨。 墨色搅动间,行笔如蛟龙入水,正下最后一字,便问文仆低声来唤。 裴钰提起笔锋,微微叹了口气,文仆之声还是扰了他,这收笔的一划,断了神思。 今日所作,算是废了。 但他却并未出声怪罪,而是问来人何事。 文仆躬身上前,将那封信函递了上去。 裴钰接过信件,眉目微垂,看得耐心。 这是章明杰绝笔。 章明杰看清了如今清流之士散乱之心,皇权可利用,世族亦可利用,他们根本没有迎来真正属于自己的前程。 但他亦知,自己所行本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这一条路本就不是什么通天的坦途,燎原之火终将起,只是这初生的火种不能被人灭在了摇篮之内。 章明杰自知前路黯然,唯求“沈大人”可再次出手一次,给万千清流文士一个机会,莫要让火种在权势的漩涡中熄灭。 纸张的末尾,可见两滴因水渍而微起的褶皱,不知是偶然沾了水气,还是七尺男儿落了热泪。 裴钰细细地看完这一封书信,又工整地折叠进信封当中。 他抬首问道:“帝京此前抓获的那一批清流文士如今关押在哪?” 文仆不知他为何会忽然问这件事,细细想了片刻,遂低首答道: “尚关押在京畿府,因他们聚集人众之多,规模过大,这件事的处理还得问过天家。” 毕竟支持清流结社的是轩帝本人,命京机营抓人的也是轩帝,京畿府也不敢随意断这案子。 “如今天家告病,大皇子忙着处理北方的战事,这些人的处置恐怕要延后了。” 北方战事焦灼,再加之南方兴修水利的事,朝廷急需银子,正忙着组建粮贸总行。 阿笙这个先例开得特殊,不少人都盯着,中枢阁办事便更加谨慎了些。 正因为朝廷忙着处理大事,才将关押的数百清流文士给忘得一干二净。 裴钰听完文仆的话,遂吩咐道:“让五叔走一趟宗亲王府。” 说完,他默了默,“但惩戒不可少了,否则怕他们没了记性。” “另外,给庄氏去个信,清流文士多是清寒出身,学文不易,庄氏乃是百年大族,文史先驱,当爱护后起之秀,有些事就莫要参与了。” 裴钰这话并未说透了,但却点出了清流此番进京上谏中,庄氏等人的身影,亦道出了他的立场。 只不过“裴钰”是无法站在清流一侧的,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这中立的一句劝导,做不到如“沈自轸”那般直接给予帮助。 章明杰最后所托,裴钰只能做到这了。 他心里清楚,对于清流文士而言,这零星的火种若要做那燎原之事,还得聚成火团,等待旷野那股遮天的风。 在那之前,只能蛰伏。 只不过这个道理,还需他们用血肉之躯去换,才能真正懂得。 裴氏的家主却做了扶持清流的第一人,说来谁人能信。 帝京的清晨还带着冬日的晨雾,集市的小摊贩纷纷收拾东西,此刻,早集已然结束。 锦瑟提着裙摆上了天水阁的三楼,便见一众管事规矩地候在外面,她微微一愣,才听旁人道,笙姑娘一大早就来了。 那间可观柳岸江景的屋子阿笙留给了锦瑟,推门即可见到日照江河,人间烟火。 锦瑟看着阿笙顾自坐在那饮茶,案几之上堆着的一摞文册,不明所以。 “这些是?” 阿笙带着浅笑,一一将那些册子翻过,又递给锦瑟。 “华清斋黄字阶即将结业的生徒名册。 听闻她这话,锦瑟心下一惊,易澜山前车之鉴还在那放着,阿笙难不成又走了他的老路? 见锦瑟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阿笙缓声道: “放心,是院首正经同意的。” “如今我有正式的封位,云生的规模也远比当日的商号壮大,我才有这个底气去跟院首要人。” 虽然这些人还是跟裴怀之讨价还价了半晌才得来,但结果总算是好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给自己添了些茶水。 阿笙一早自西陵归来便直接来了天水阁,那些管事刚到阁内便见她在锦瑟的屋子里煮茶,吓得一众人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能让笙姑娘起这么大早。 “这些人待春季之后,便会以举荐的形式来我这,我打算带去粮贸行。” “还有此前易师兄带出来的那些人,也不用守在船上了,你着人一一为其造册,就留这帮你打理云生的生意。” 裴怀之也不是一个小气的人,此事已然过去,总不能不给人留条活路。 求学多载,难不成当真让人在水上漂一辈子么,岂非可惜了? 因此,阿笙一提这些人的处理,裴怀之并未为难,顺势也就应了下来。 得他点头,这群人此后才能真正走上商道。 阿笙的安排总是妥贴的,锦瑟听完点了点头,见她坐在那似乎还想再饮一盏茶,不由出声提醒道: “今日不是万象议事的日子?姑娘不打算去?” 听闻这话,阿笙执盏的手顿了顿,看她略有些茫然的样子,锦瑟便知,她大抵是忙糊涂了。 如今阿笙身边没个正经的文仆,事情一多起来,倒没人能提醒她。 锦瑟不由叹了口气,“你最该找院首讨要的是一名文仆。” 阿笙苦笑了笑,赶紧起身,又理了理身上的锦服,这略显毛躁的动作俨然没有人前那端庄的样子。 第二百三十四章 商贾 青花白盏,茶韵悠然。一队茶侍微垂着头,躬身走进珠帘之内,为席间众人一一呈盏。 天光如梭,溜过钩花繁绣的桌旗,最后落在老人的白玉手持上。 指腹一捻便是一息寂静,亦如此时一室的默然。 今日还有人未到,而此人如今值得众人为她一候。 位于下首的男子扫了一眼老人身旁空着的位子,又看了看白会长静默的神色,想说的话也未能说出口。 这窦二姑娘刚接了朝廷的任命便这般怠慢,当真是不妥啊。 未久,便听得堂屋之外急促的脚步声,至门外方停了下来,似乎是稳了稳气息,复才推门而入。 阿笙掀开珠帘,便发现众人齐齐地看向自己,她微微一愣,难不成都在等她? 阿笙朝众人欠了欠身,“晚辈怠慢诸位,在此致歉。” 她这一礼过后,却不见有人回应,席间众人相互看了看,谁都没这个资格做慷慨的态度。 最后是正位之上的老者,将手中的念珠收起,缓声道: “知你近日事忙,我们也就候了片刻,快入座吧。” 得了白会长这话,阿笙遂才松了口气,颇为恭敬地走向那个高位,走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怎么了?” 白会长见阿笙踟蹰,而后又朝自己浅笑道:“如今祖父已去,这个位子我坐不得了,还是该坐回我自己的位子。” 白会长闻此,对上阿笙谦和的笑,知她并非是作态。 阿笙的考虑是出于礼法,纵然她手中如今握着的东西比这堂室之内任何一个人都大,但在商道之上她尚属晚辈,自然不好坐在众人的上首。 但行商又何尝不是强者为尊。 “即便你祖父去了,这个位子,你也坐得。” 白会长看了看下首的众人,而后浅笑着对阿笙道: “我央国唯一一个得朝廷正封的国商,自然坐得这个位子。” 得了白会长这话,众人遂附和了两句,阿笙垂首又欠了欠身。本就来迟,再作推却便是失礼了,她这才抬步走向上首的空位,恭敬地坐了下来。 白会长细细地端倪着阿笙的行为,她打直着背脊,坐得端庄,举手抬足间不见怠慢,得势而不废教养,在她这个年纪着实难得。 “今日我过城中,正巧看到商行司在搬迁朱雀楼,可是将总行的位置放在了那?” 阿笙点了点头,“是请易家的老家主亲自算的位置。” 易家虽也算一脚踏在商道上,但祖上这门手艺还是相当厉害的,商行司听得老人家点了这个位置,赶紧将整座楼都空了出来,如今还在装潢。 粮贸总行的许多事尚未落定,不宜过早宣扬,因此白会长这话也就问到了这里,饶是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他也是三缄其口了。 众人如常聊了许多各行的消息,未久便将阿笙晚到之事抛之脑后。 “倒有一事,不知二姑娘可否帮忙想想法子。” 开口是瓷器行的杨老板,杨氏的清湖瓷闻名东境诸国,多有往外的生意。 “如今北境战事焦灼,往陈国、庸国去的商路全都被阻断,让我们压了好些货送不出去,南城的窑都有直接歇火了的,二姑娘你看能不能帮我们走水路运货?” 杨氏提出此话便得到不少人的附和,从央国往北的商路必经央、陈两国的边界,如今北方有战事,商贸被阻断的不止瓷器一行。 但阿笙近海的商道是因西洲王室起的头,才能从陈央边界的淮阳河入内河道,绕过建成水师的军用航道,但淮阳河并不宽敞,因此一直未开放双向行驶。 换言之,她的船能从陈国过淮阳河到央国,但却做不到从央国走同一条道到陈国,若是绕行寒州便绕远了。 杨氏说得委婉,“我之所以今日提出此事,也是想试试,毕竟普通漕运也过不了军用航道。” 阿笙微微蹙眉,正欲开口,却对上杨氏等人殷切的目光,不由微微一愣。 她的商道也是普通的水运商路,这是当她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敢去动军机阁的规矩? 杨氏略微扯了扯嘴角,挤出来一丝笑,“二姑娘都能打通寒州那不毛之地,所以该是有法子吧?” 阿笙莫名,“比如?” 杨氏见她似乎点不醒一般,道:“疏通疏通,想想法子?” 杨氏又比划了半晌拳脚,这是当她能过寒州全靠着什么黑恶势力了。 阿笙微蹙的眉头就没有松过。 “我是良民。” 半晌阿笙才挤出来这句话,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要解释这个。 “是是是,二姑娘自然是良民。” 说着又朝阿笙笑了笑,这笑得过于隐晦,倒是让人浮想联翩。 见阿笙就是不肯松口,杨氏也是颇为无奈。 “二姑娘,我们也是无法了才会拉下老脸来求你,朝廷如今苛捐杂税不少,我们的货运不出去便只能回头抢那些小商贩的饭碗,最后大家都不好过不是?” 杨氏这话却是对的,白会长遂才开口道,“我出面与商行司聊过此事,军机阁行事向来不管不顾,商行司的章大人也实在是无法子。” 阿笙听闻这话,微微敛了眉目。 白会长会开口便是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才会来问阿笙,他们想的东西,阿笙并未不懂。 裴氏航渡引有协战之权,可用建成水师的航道。 “你们可是想借裴氏的航船?” 听她终于省起自己的话,席间众人连连点头。 “那便该与裴氏去谈,不是么?” 杨氏等人得了这话,又是一脸的为难。 “我们这些人虽手里有些臭钱,但不闻文武,不懂大的才学,更没有渊厚的家族底蕴,哪里进得了裴氏的门槛,如何能谈?” 早年在世家大族当中有此言论,认为商贾之道并非上乘,至今还有些守旧的人家依旧坚持这番言论。 阿笙看着他们的卑微,一时略有些感概。 能将生意做到得万象任何,却还是丢不掉骨子里陈旧的想法。 “诸位,我知你们的意思。” 阿笙的声音缓缓,“但此事不该我与裴氏去谈,而是该万象与裴氏去谈。” “你们认为世族轻商贾,所以你们怯于开口。” “但若是没有商贾,何来贸易,何来民生,更何来世族体面的日子?” 如今的世族手下少不了商贾为其运作产业,但他们当中还是有不少人一边享受着商贾带来的成果,一边又低看商贾一道。 今日堂中众人也是经历过不少被轻贱之事,因此杨氏等人根本不敢想,要与裴氏直接谈此事,而他们知晓阿笙与裴氏有些关系,今日才会求到她跟前。 “更何况,若裴氏当真轻贱商道,又何须在华清斋开班教授商贸之事?” 阿笙的话虽然在理,却还是改不了众人骨子里的认知,她这一番话将众人讲沉默了。 在杨氏等人眼里,窦氏算不得彻头彻尾的商贾之家,且她又拜了裴氏的门楣,如今有了正封,所以才能作壁上观看着众人的难堪,说出冠冕堂皇的话。 只是这些话,他们并未宣之于口。 阿笙亦知空口的白话是无用的。 “不如这样,寻个日子您几位随我一同去上陵一趟,如何?” 此话一出,就连白会长都微微愣了愣。 “阿笙,怕是不妥。” 若是万象的人贸然前往裴氏府门,却不得主家待见,连同阿笙一起,都会遭到帝京世族的非议。 阿笙朝白会长安抚似地笑了笑。 “万事都没有绝对成功的,但若是成功了,万望诸位便不可再这般自轻自贱了。” 她这是拿着自己的名声去帮众人搏一条从前没走过的路,而这条路若走通了,万象的路子便也走广了。 白会长看懂了阿笙的心思,再劝阻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贵贱 冬日渐冷,传膳的连廊挂上了挡风的锦挂,几名侍女低垂着头颅,恭敬地捧着清口的茶盏候在了棉帘之外。 女使掀开棉帘,笑盈盈道:“老夫人正吃得开心,还有些时候,用小炉子温着,别让水凉了。” 屋内的烟气腾升,木骨衔花的窗子半开着,屋内几名嬷嬷正在布菜,正中间正是一口滚热的羊肉锅子。 今日,裴五爷一时兴起,让后厨做了这道菜,冬日里吃着正是暖和,裴老夫人几日没胃口,今日倒是多饮了一碗汤水。 此时,前院的管事来寻。 “老夫人,笙姑娘来了。” 裴老夫人听得这话,赶紧招呼身旁的嬷嬷,道:“正赶巧了,快将人迎来。” 说着她又着嬷嬷让后厨再备一份小的锅子,给阿笙留着。 管事听闻老夫人的这些吩咐,颇有些为难。 “老夫人,笙姑娘是来寻五爷的。” “拜贴并非是她自己的,是万象商会的,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商会的人。” 换言之,今日阿笙来,是以万象商会成员的身份来的,为的当是商会之事。 此时早过午时,若非今日贪食了一些,阿笙他们也不会正好撞上主家还在用膳的情况。 裴五听闻这话,下意识道:“让他们稍候吧。” 他此时可舍不得放下筷箸。 这话刚出,便听一旁的金氏轻咳了一声,裴五抬眼便见老太太端着神色,就这般看着自己,当即扯了扯嘴角的笑。 “我这就去,这就去。” 说完哪里还敢多待,接过清口的水,拔腿就往前院去了。 裴五离开时灌入的风吹得人有些凉,裴老夫人不由叹了口气,这般凉的天还为了生意的事奔波,阿笙这丫头当真是辛苦。 金氏看得出裴老夫人的心思,遂建议道:“不如还是让后厨给笙丫头留一个小锅子,温些汤水,这个天吃了也暖和。” 得了这话,裴老夫人欣慰地拍了拍金氏的手,“你总是妥帖的。” 裴五刚出了屋子便觉得寒意窜上身子,赶紧地从连廊直接走了近道,横穿了一片翻过的花圃,刚至屋檐之下,便听得内里的人略有些局促不安的话。 “二姑娘,我们未经引荐,直接来见五爷,当真是冒昧啊。” “这都许久了,还未见人来,今日怕是见不着了。” 这些局促的话却得来一个轻柔的女声,缓缓道:“我今日便是诸位的引荐之人,这裴府之内不止三府九园,还有旁的院子,诸位总不能让裴五爷脚下生风跑着来吧。” 阿笙这话刚完,裴五不由看了看自己的衣衫,前日里刚下过雪,园子里草木还是湿着的,他来得匆忙,沾湿了不少。 还真被阿笙给说中了,他当真是跑着来的。 这丫头虽然平日里不谄媚于人,但却最得老夫人的心,他不敢怠慢了。 正说着,阿笙便见裴五从旁的一个角落里走了出来。 众人赶紧起身与裴五见礼,他浅浅应过,便对阿笙道: “老夫人给你留了暖汤,待会儿记得去问安。” 裴五这话让万象商会的人不由愣了愣,听闻这二姑娘是因为长辈的关系才认在了裴老夫人名下,挂名而已,但原来裴老夫人待她这般亲厚? 既是这般,她何须自己费那么大的力气行商?抱上裴氏不就是一辈子无忧了。 阿笙垂首应下裴五这话,却是神色如常地坐下了。 “诸位为何事而来?” 裴五这问却是看向一旁的杨氏等人,他已听得,阿笙今日不过是做引荐,那么问题便不该由她提。 杨氏看了看阿笙,却见她低廉着眉目,遂硬着头皮,将话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裴五细细地听完,得知是航渡引之事,不由抬眼看向阿笙。 裴氏航渡引如今在裴钰手上,她若要用大抵就是一句话的事,何苦绕着弯子从他这着手? 裴五不由微微凝目,吵架了? 他这琢磨的神情让杨氏等人不由心中一沉,莫不是自己哪里的话未说对,惹五爷动怒了? 阿笙转眼便见裴五一副琢磨的神情看着自己,不由挑了挑眉。 裴五这才醒过神,端着谦和的笑意对杨氏道:“裴氏航渡引说到底是战船,从未用来载货,到底能不能载,能载多少,怎么运输这些还得容我思虑一下,可好?” 听着他这话,杨氏等人眼中有喜,他们从未想过裴五爷居然会认真思考此事。 “自然、自然。” 裴五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他们哪里能拒绝。 几人相互看了一眼,而后起身对着裴五躬身一拜,他们从未想过,那个被世族捧得高高在上的裴氏,却能有这般谦和的态度。 圣人言,上善若水,利万物而不争,便该是如此了吧。 杨氏不由想起了阿笙此前的话。 他顿了顿,思虑了片刻,这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如此反复,最后还是壮着胆子开口道: “可否再问五爷一句?” 裴五点了点头,“请问。” 杨氏拱手一拜,方才道:“不知五爷如何看商贾一道?可也认为商贾是下乘?” 杨氏问完,一旁几人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收起,便凝在了那。 世族轻商贾,这番言论他们听了数十年,而世族的规矩大多又是从裴氏的礼法衍生而来,今日杨氏敢当着裴五爷的面问此话,当是冒着太大的胆子了。 裴五闻言,却是浅笑。 “涉及民生之事,何谈贵贱之分。” 此话一出,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裴五继续缓声道:“我裴氏尊的是圣人礼法,从不轻贱任何一道。” 阿笙闻此,不由看向裴五,他神情端和,断没有平日里那不正经的模样。 听闻裴五从前因与兄长年纪相差过大,由裴氏先家主亲自传课教养,若是如此,当该有此不俗的见地。 而杨氏等人听闻裴五这番言论,竟是有些眼眶微红。 早年不少世家大族为了让门下的商客甘心为自己经营一辈子,才刻意说出了商贾为下乘的言论,让他们打心底里不敢谋求更多,而日子久了,他们当中不少人便也真的相信了。 虽然年轻一辈中少有人相信这番言论,但如杨氏等人经营了一辈子,早年的那些东西在他们心中根深蒂固。 而今日裴五这一番话,便是将那些顽疾连根拔起。 阿笙深知,这样的事只有被各家敬奉多年的裴氏才能做到,遂才将人带到上陵,让他们亲耳听这些话从裴五口中说出。 在阿笙的心中,万象能做的事还有很多,若是在万象都能得一席的人却还守着这老旧的想法,那些刚踏上商道的年轻人又该如何自处? 裴五扫了一眼阿笙此刻笑盈盈的样子,眉目微挑。 原来是大老远借他的口来教训人,这种事还真就她敢做。 第二百三十六章 讨要 一夜暴雨过后,山林间被落叶铺满的地面变得更加湿滑,男子因多日的奔波,神情有些恍惚,一脚踩上没稳住劲儿,直接滑倒在一片腌臜的泥泞当中。 身后的人赶紧去扶他,却见他罢了罢手,干脆就这么坐在泥土之上。 黄庭生甩了甩有些疼痛的手腕,跌倒的时候撞在了树干之上。 得闻大皇子归京之后,他当即带着人欲撤离江淮,却在中途遇上了来捉拿他的世族之人,看样子是知晓了他在江淮所为,欲秋后算账。 幸而他当机立断,带着人躲入深山当中,绕行归京,否则如今几人怕已然成为野尸,再无见天日之时。 如今他心中担心的是帝京的局势,皇帝多日无御令再下,这让他忐忑难安。 与他同行的是京机营的几人,这些时日在江淮的经历,让皇权在他们心中的威信大不如从前。 夏利川身为一国大将竟然向江淮俯首,那几城百姓即便遭水患却在江淮世族的庇护之下依旧安乐,根本不似帝京所传。 更令他们心寒的,是皇帝根本没派人支援。 他们所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旁边一人索性将手上的佩刀往地上一丢,也跟着坐了下来。 “黄大人,咱还回去么?” 听闻这话,黄庭生扫了那人一眼,却是默不作声。 “这么些时日了,帝京一个来寻我们的人也没有一个,圣上当真关心我们的死活么?” “如今他们敢在无御令的时候将大皇子接回去,不就说明帝京的大势已定了么,咱们这般回去怕是也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黄庭生看着几人听闻这番言论皆有些动容,不由开口道: “回帝京你们尚算朝廷官员,若逃了,便是一辈子没个依附,更是连个正经的身份都没有,此后便活得跟如老虫,你们甘心么?” 这世间即便身份清白如清流,都尚难谋出路,更何况做逃兵。 “军机阁一旦定了你们逃兵的身份,便是死罪啊。” 黄庭生这话一出,便见几人眉心紧蹙,面色沉重了不少。 黄庭生扫了几人一眼,敛了眉目。 他不能让这几人就这么走了,若是再没了他们,自己这孱弱的身手,怎么走得出这深林,又如何回得去? 见话到位了,黄庭生遂道:“我们不过是听令行事,到时候你们归你们的京机营,我回我的言议阁,金銮殿上坐得是谁我们就为谁办事。” “不过就是一份差事,别往坏处想。” 说着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遂伸手将另外一人也拉了起来。 黄庭生放缓了神色,笑道:“快走吧,待回去请哥儿几个喝酒去,春风楼的佳酿随你们挑。” 听得他这话,旁的几人遂才笑着附和,众人此刻便将那冬日的一壶酒当作了最后的念想,继续往北跋涉。 帝京商行司内,几名吏官抱着一摞文册往东阁楼而去,待到了阁楼之前,戍守的兵士将人拦了下来。 “大人有客,几位稍候。” 得了这话,几人恭敬地抱着文册往一旁的廊庭走去,那是一个单独的庭室,虽然不大,但窗明几净,冬日里去那里躲躲寒也是好的。 这是专门给吏官休息而建的地方,为的就是天热天寒时,不让人干候着。 章自鑫也是从吏官一路走上来的,他明白雪天在屋外候着的苦,所以上任之时便着人在司内四阁都修建了这类的廊庭。 楼内,暖帘代替门扉,半遮内里,因今日有女客,所以即便天寒了些,章自鑫也命人大开门扉。 他抬眼看了看端坐在一旁的年轻女娘,她今日着的一袭珠色浮光服,以南海明珠点缀发饰,尽显矜贵,冬日的天光印照几缕在她的眉目间,仿似点亮了她眸间的珠玉。 自来这里,她便这般静怡端正,哪怕她对面坐着的是一群正侃侃而谈的粮行商贾。 近日,得知窦氏得了那粮贸总行的管理之权,这央国上下大小粮商都坐不住了,如今这粮油买卖是做不成了,便想借着朝廷尚未整合举国粮仓的时候,对他们还有所求,也为自己谋一杯羹。 他们便是仗着自己比阿笙多吃了几十年的大米,质疑她的能力不说,还欲往总行内塞自己的人。 他们认为既然窦氏献出粮行能得一正官的封位,自己虽然不及窦氏那般庞大,但捞一小官也值当的。 这群人拿着这番理由便寻了章自鑫好几次,章自鑫实在是避无可避,才去问了窦府,阿笙听闻后便也没犹豫,亲自来处理此事。 “二姑娘,论能力,我们也不比贵府的人差的,你好好考虑考虑。” 这些人自阿笙出现便说个不停,两柱香的时间,光听他们道粮食生意其中门道复杂,而如今粮贸总行总揽一国粮事,阿笙定然是需要帮手的。 再者,他们当中有些人生意也做得大,与窦氏多有接触,对于窦升平的能力其实并不太认可,虽不敢直言,但话里话外都望阿笙莫要任人唯亲。 “我明白诸位的意思。” 阿笙的态度始终端和,“但我也望诸位明白,我窦氏得的这个正封,封的其实不是我,而是粮贸总行。” “这是一个官号,换言之,其内用人走得是官僚所的途径。” “诸位要是能举荐贤能之人我自然欢迎。” 阿笙一句“举荐”便让面前这群人脸上神色凝了凝。 朝廷荐官若能那么简单办到,他们又何苦在银钱中滚爬半生。 “二姑娘这是要拿着官威来堵我们了。” 对面的话语中当即多了一分冷意,章自鑫闻此不由蹙了蹙眉,这群人当真是仗着人家年纪小,便觉得好欺负了。 章自鑫正欲出口,却见阿笙神色不乱,依旧端持着浅淡的笑意,遂又将欲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她能应对。 “不瞒诸位,我手上其实已经得了许多举荐的册子,即便是华清斋来的学生都是从官僚所走举荐的路子。” “诸位也知道我十六岁自华清斋结业,恩师托付,也只能走荐官这一条道,因为这是规矩。” 她扫了一眼商行司偌大的堂室。 “总行所行是朝廷之事,亦如这商行司。” “商行司内用人可是说用就用的?还是说章大人可以凭自己的意愿,跳过朝廷的规矩?” 一个华清斋,一个商行司,两个例子便将那群片刻前还侃侃而谈的人堵得一句话也还不了。 若是华清斋的生徒尚且需要举荐才能进入粮贸总行,他们那点所谓的经验,如何与之相比? 见众人没了气焰,阿笙遂继续缓缓道: “但诸位在粮行多年,我亦珍惜各位多年的经验。” “不如这样,十二司所的人我做不能擅自做主,七十二仓的用人我倒是可以稍作安排。” 这十二司、七十二仓是依据央国上下粮仓的位置,定下的管制层级,由十二司总理七十二仓。 十二司内做决定的人须得真本事,即便窦氏之人有朝廷许可的协理之责,但亦如窦升平也做不得十二司的主。 见阿笙松了口,这群人脸上的神色可见得好转了。 “既然二姑娘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们也不是不能退让,只是不知这七十二仓内的人是个什么职位?” 阿笙如何不明白,这群人说到底是来讨封的,这个才是他们在意的东西。 “没有官职。” 这话一出,便有一人直接站了起来,指着阿笙厉声道:“二姑娘这是逗我们玩儿呢!?” 第二百三十七章 镇 阿笙抬眸扫了那人一眼,神色也沉了下去。 见她脸色有变,一旁的人赶紧将那男子拉了下去,阿笙此刻还好说话,若当真将人惹怒了,便也就没得谈了。 这些人也明白,阿笙如今肯与他们谈,是出于窦氏多年为行首的情分,而非义务。 “粗人一个,二姑娘莫要与他见怪。” 这话说得讨好,阿笙也只是淡淡笑了笑,不予置评。 “只是,二姑娘,若是没有官职,这岂不成伙计了么?” 阿笙依旧声音轻缓,道:“我的话不变,诸位若是要官职便只能走官僚所一条路子。” “但若是行事得力之人,亦与获举荐的人一样,可往上谋位,待到有资格入十二司时,届时可请章大人出面,为其举荐,得正经的封位。” 阿笙说完这话便看向一旁的章自鑫,他已然在旁观了许久的戏,阿笙猛然将话头丢过来,便被砸了个猝不及防。 她这话便是将此事又丢回了商行司,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面对堂内众人殷切的模样,章自鑫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了下来。 “若是得力的,经二姑娘认可,我当可举荐,为其谋个正经的封位。” 得了章自鑫这话,众人当即喜不自胜,又是好话说尽,将人捧着。 但不管好赖话,他们都未从阿笙脸上看出多少真实的喜怒。 这些人也是在商贸一行摸爬滚打多年,看人识色还是会的,这二姑娘根本不吃他们的那一套,如今肯松口已然是顾念了同行的情分。 但也并未所有人都是识趣的,那片刻前敢指着阿笙质问的男子仿似没看懂这其中的门道,不由开口: “那若是我们辛苦半晌,最后你们反悔了怎么办?” 他这话一出,旁人根本来不及捂他的嘴,连连替他告罪。 阿笙看着那男子,一袭锦服加身,与这在座的其余粮商一般,一看便知不是缺衣少食的,但经商多年没道理如他这般不识人眼色。 那男子见阿笙细细端倪着他,下意识欲躲闪她的目光。 阿笙微微凝目,问道:“这位大哥,你是哪一家粮行的?” 那男子闻此,抬首道:“慧生粮行的。” 这名一出,章自鑫倒是有些疑惑,“怎么没听过这个名字?” 男子听闻这话,眼眸中一闪而逝的慌张并未被阿笙错过,他定了定神色,道:“我家不过是一家小粮行,大人未听过很正常,但我家粮行是实实在在记录在册的。” 此次粮贸行汇总全国粮商储备之时便做了名册,其中有数百家小粮商,多做的是本地的生意,帝京的人少闻其名。 见章自鑫点头,男子遂才暗暗舒了口气。 但阿笙却是不好糊弄的。 “大哥这粮行在哪座城镇?名字如何写的?” 听闻阿笙问,男子又一一解释。 阿笙听完,抬眸看向他,瞳中的笑意却是淡了许多。 “贵行的名字不在粮贸行的名册之内。” 阿笙此话一出,男子方笑道:“朝廷如今汇集了数百商家,姑娘记不得是正常的,姑娘若是不信可着人去查的。” 他这话说得并无毛病,若是换作旁人当真能糊弄过去了。 “我记得。”阿笙的声音依旧和缓,“没有贵号的名字。” 闻此,男子作势欲发怒的模样,厉声道:“二姑娘这是瞧不起我们小商号么?” 面对质疑,阿笙并未恼怒,她声音依旧轻柔,徐徐缓缓,说得清晰。 “江临何生粮行、江临李字粮行、江临山水粮……” 阿笙根据那男子报出的城镇,将名册上当地记录在册的所有粮号一一报了出来。 随着她不断念出更多的名字,那男子的脸色越发煞白,他根本没想到,一个这么偏僻之地的粮行,她居然全都记得。 章自鑫看出了其中端倪,朝门口候着的吏官使了个眼色,那人当即会意,匆匆往楼下去唤人。 待阿笙念完最后一家商号的时候,遂还是道了那句,“没有贵行的商号。” 与那男子临近的几名商家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当即往后退开,将那人孤立在一个角落里。 “你躲在民商当中挑事,究竟有何目的?” 那男子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一副猜忌的模样看着他,心下也慌了神,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是不满我窦氏持总行生意……” “还是欲借民商之手,拖慢粮贸行做储备汇总之事,阻碍北境军粮的补给?” 这是阿笙思索许久,唯二能想到的理由。 她第二个理由一出口,章自鑫随即沉了神色,大呼“来人”。 随即一群兵士涌入,当即将人扣押。 那男子大呼冤枉,却还是迟迟说不出口自己来此的目的。 章自鑫厉声道:“直接交与刑部审讯!” 不过片刻功夫,那男子便被五花大绑拖了出去,这番阵仗当真骇人。 待人被带走,阿笙却依旧神色如常,端起浅笑问堂下众人,“诸位可还有所求?” 温软的语气却吓得众人连连摇头,此时他们才当真直观地感受到这窦二姑娘的厉害,哪里还敢再多讨价还价。 “既然诸位无别的诉求了,那么便按照这个法子办吧。” “我会请章大人拟一份正式招工的文件,诸位回去亦可罗列一两名得力之人,将名册送到总行的管事处,若经核查无误,便等候分配就是了。” “但我丑话也要说在前面,若诸位送来的人,能力不济,达不到要求,就别怪我没给诸位机会了。” 如今这堂下的人皆如那惊弓之鸟,唯有应承,哪里还敢再多提别的,连连谢过之后,忙不迭地离开了。 章自鑫看着这群扰了他许久的人就这般离开了,心里对阿笙也是佩服的。 她这个年纪面对这般场面,不惊不惧,游刃有余,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风波,才有这镇得住场子的手段。 “二姑娘,当真要用这些人?” 闻此,阿笙点了点头,“七十二仓更接近农户与民生,这些粮商与他们打了一辈子的交道,用在这正合适。” “再者,若是能力不济,后面换掉就是了。” “虽说是官号,毕竟也是经营的地方,自然是贤者任之。” 见她心中有数,章自鑫便也不再多问了,毕竟粮贸总行的事是阿笙说了算,她那女司之权行的是一司的主权,正经按官位算,与他都算是平级,只不过不听朝政罢了。 阿笙心中倒是未觉得这些民商所求为难,反倒是那被绑走的男子让她心中有些担忧。 “只是那被绑走之人,还要请章大人往刑部打个招呼,须得好好审审。” 听得这话,章自鑫不由问道:“难道二姑娘还当真认为他是冲着军粮来的?” 前有渚氏欲买窦氏粮,后有人企图给粮贸行添乱。 阿笙如今手里握着的不再是窦氏那民营的生意,而是央国真正的民生大计,她不得不更谨慎些。 更何况今时不同往日,这粮贸行皆由她说了算,权责相辅,她说要查便定要查个彻底才行。 第二百三十八章 信 日照正上,寒雾刚散。前院小厮低垂着头往中庭而去,他手里的是门房处取来给浮生院的盒子。 今日,对府的薛氏请了安氏过府,说是魏徵从安南寄了一些新鲜的玩意儿来,两个老太太跟孩子似的瞧新鲜。 安氏出了府,浮生院便松懈了许多。 今日李妈妈取了一些冻果和刚到府内的香料,准备做成香露,给阿笙冬日里添茶用,阿笙左右无事,便去小厨房亲自瞧瞧。 香露讲究,用上冻果压榨的汁水,再佐上龙脑香等磨得细细的香粉,添在茶水里,只一小勺便能沁香无比,若要单独饮用,最后加上一勺蜜糖便是现下女娘们爱的香茗水。 嬷嬷跟到小厨房,便见阿笙自己挽着袖子,拿着一个木质的模子将软和了的果子放上去压制,果子的汁水顺着木槽流入下方的琉璃碗中。 晶莹剔透的碗中盛满这么一碗汁水,看着甚是可口。 “哎哟,我的姑娘,你怎得还自己上手了?” 阿笙这身板说不得弱,但也总有些小毛病,往年到了冬季都得小病一场,这冻果凉手,嬷嬷赶紧让小桃拉着她去洗洗,又去取了汤婆子给她暖手。 阿笙见嬷嬷微蹙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倒也不分辨,由得她给自己捯饬。 “这是什么?” 听阿笙提到案几之上放着的小盒子,嬷嬷才省起。 “哦,前院刚送来的。” 阿笙打开来看才发现是一叠叠的文纸。 她人此刻有些犯懒,就这般提溜着文纸直接靠在软榻上,睨着眼去看上面的字。 浮光掠影,被风吹得有了形,就这般在素白的纸张之上悠悠晃动着。 纸上着墨如苍龙入海,这笔力阿笙一看便知是裴钰亲自写的,里面的内容是近日诸世家对她那粮贸行的打算。 央国第一家官号,更是一手揽了一国的粮脉,这块肥肉,定然被人惦念。 如今粮贸行大势还未稳,便已然有人打着主意,欲将总事之权从窦氏手中夺过。 裴钰这是想让她早作准备。 但只是情报而已,值得他亲自动笔? 嬷嬷见她半卧着,也没个正形,微微摇了摇头便退下了,不再扰她。 阿笙便这边懒散地看完一页又一页,最后目光却是定在了收笔的那一页。 “我所思兮在北山,欲往从之南水深。” 原来这厚厚一摞的东西,唯有那最后一句,才是那远方之人欲说的话。 阿笙眉眼微弯,将那一页文纸高高地举起,让天光滑过那一行浅说的相思。 她细细地看了许久,而后翻身而起,快速走到案几旁,研磨提笔,龙飞凤舞在白纸之上写下两个字。 “已阅。” 写完便吩咐小桃着人走急信,送往江淮。 做完这些,她还是谨慎地将小盒子放在梳妆柜的下层,就连小桃都不让碰。 “姑娘,商行司章大人派人来。” 得闻这一声,阿笙愣了愣,当即起身,让小桃替自己打理了一番。 小桃见她又端起了那副静姝的模样不由失笑,待到踏出这院门,她便又是那个矜贵的窦二姑娘。 阿笙穿过连廊,便见管事已经在书房之外候着了,窦盛康从前办事的庭室被阿笙装点一番,成了她待客之处。 推门而入,便见一青年赶紧站了起来,朝阿笙恭敬一礼。 “大人命我将刑部审讯的结果给二姑娘带过来。” 她接过男子手中的册子,其上青封浅浮的兽纹是刑部一直沿用至今的图腾。 她翻了翻册子,只看那供述陈词一栏。 那名躲在民商当中搅和的男子称,是自己一日在面馆遇上一个玉面的郎君,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和几身行头,便让他混在民商当中,怂恿众人与粮商行为难。 但这男子实则不知那人身份,刑部靠着他的描述,画了一幅大概的面貌图出来,阿笙扫了一眼,只觉陌生,她当是不认识。 阿笙遂将此前跟着窦盛康多年的文仆唤了来,让他辨识一番,可是曾经在生意场上遇到过的。 那文仆着实未能从一副简单的描画中看出什么来,但又看着那一双微挑的桃花眼有些眼熟。 阿笙见他思量着,倒似答案到了嘴边却还欠那么一口气。 她遂又看向商行司的吏官,“可查出此人年龄?可有特殊的口音?或者其他特征?” 吏官闻此,道:“只说听口音非帝京的人士,听着更像北边来的。” 听闻这话,阿笙心中有个猜测,她朝文仆睇了句话。 “廖叔可见过陈国渚家之人?” 这话一出,文仆当即省悟。 “是了,是了,这画看着像渚家三爷。” 文仆颇有些激动,“他是渚家老爷子最小的儿子,姑娘此前航道的事,便是他亲自来问老家主的。” 此前,阿笙初建商道的时候便与渚家有些交道,那时候渚家听闻窦家也参与航道西运之事,才会主动来接触,只不过当时是锦瑟接待的,阿笙并不认识此人。 “但这陈国的粮商为何要与我们为难?” 文仆这话问出口,却见阿笙神色淡了三分。 “渚家可不是陈国普通的粮商……” 渚家与窦氏齐名多年,渚家与陈王室的关系亦如窦氏与央国天家。 渚家出手除了生意,这身后定然还有陈王室的影子。 如今北境的战事耗了这许久,还有一个北胡在中间浑搅,硬生生将一场短战打成了持久战,到这个地步拼的就是一国的资源了,这其中,军粮便是首当其冲。 北境寒苦,若是补给跟不上,军心必动。 如今南北同时在消耗仓部储存,只要拖着粮贸行和窦氏,北境的补给迟早出问题。 难怪渚家的人此前还想从长房手里买粮,如此一来,既能得便宜的粮,又能让窦氏惹上泼天的祸事。 他们怕是从那时起便盯上了窦氏的粮仓,欲借央国朝廷的手,令其自断一臂。 阿笙思虑了片刻,遂对那文仆道:“廖叔,召集定山楼所有管事候着,我有话吩咐。” 廖定平跟着窦盛康多年,定山楼的人对他是熟悉的。 “是。” 廖定平离开之后,商行司那名吏官遂道:“二姑娘可还有话要我带给我家大人?” 阿笙默了默,渚家若是当真此番来者不善,定然不会只是小打小闹,她须得有所提防。 “不知商行司如今派与我粮贸行接洽的官员是谁?” 那人思虑片刻,道:“应当是此前就与粮行多有交道的陈大人。” 阿笙点了点头,“那可否向章大人要一人协理?” “二姑娘请说。” “我要易家幼子易澜山。” 闻此名,那吏官不由一愣,“可据我所知,易家与这渚家可是姻亲啊,将他调来,岂不是老鼠进了米缸?” 阿笙闻此浅笑道:“正是因为人人都知道易家与渚家的关系,但凡问题是从商行司这一头闹出来的,易家逃不开干系,世人难免会想到渚家的身上,这样他们才会有所顾忌。” “更何况,易家嫁过去的女儿如今是这易三爷的长嫂,对易澜山颇为关爱,这易三爷定然也会投鼠忌器。” “只要商行司这便能确保安然无虞,我才能放手去做。” 所谓官大压死人,粮贸行如今大多还是平民百姓,若是从商行司这头闹幺蛾子,他们做起事来定然会变得束手束脚。 阿笙这安排用的便是一个“制衡”二字。 得了这话,那吏官当即回府上禀。 第二百三十九章 献计 天光落金,映照静湖,随着气候渐寒,再过不久东湖便要结冰了。 这个时候出航的画船还是有一些,不少寄情山水的画师们都寻着这最后的时机,在封湖之前再看看重山入眠的景致。 这三三两两的画船当中便有一艘大船,不慢不紧地跟在众人身后,一眼便知那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游船。 这船的旁边还跟随着一艘快船,似乎是有客登船。 游船之上,船夫拉开舱底活动的隔层,将炭盆放了进去,这样足以保得船舱之内依旧暖和。 舱内,渚奕持盏品茗,却久不开口。 坐于他对面的男子亦不着急,静候他将这一口茶喝定了,将事情想明白了,再与其详谈。 “你的意思是,你主家欲与我合作?” 渚奕三日前收到一封邀贴,约的便是今日东湖一游,来得这名男子声称自己是替人走这一趟。 男子得闻他开口,点了点头。 “是,我家主子诚意与您合作。” 渚奕将手里的茶盏放下,不由微凝着目。 “那你主家可清楚我要的是什么便要与我合作?” 面对质疑,男子笑得依旧轻松。 “当然。” 男子的声音和缓,“您要的是北境的一场胜仗。” 渚奕不由嗤笑,“你央国之人便如此不此事当一回事?” 男子依旧带着谦和的笑。 “我家主子道,战场之上有输赢是常事,您身后的贵人打这场仗也不是为了拓展疆土,双方如今僵持不下不过是谁都不肯让那一步。” 这话说得清浅,让渚奕颇为意外,虽说这一场仗输了不输疆土,但据他所知镇北军乃是央国镇国之器,若是在自己的地盘附近输了仗,可当真是有损国威的。 早闻央国之人不服天家,却不曾想已然到了这个地步。 渚奕并非央国之人,倒也不在意他们的心思究竟向着谁。 “你能怎么帮我?” 男子闻此浅笑道:“我家主子知晓您在商行司安插了人手,但如今却因为易家三公子接手粮贸行的事,施展不开,故而想直接从那窦二姑娘身上下手。” 渚奕闻此,不由微微凝目。 “你家主子连这个都能知晓?” 男子浅浅笑了笑,“敢在这里跟您谈条件,自然是得有些能力的。” “不过,也劝您还是放弃窦二姑娘这一条路得好。” 见渚奕略有些疑惑,男子继续道:“这个二姑娘跟裴氏关系匪浅,在万象颇受赞许,她身旁又有厉害的武卫,从她个人身上下手,怕是难成事。” 渚奕对这话不置可否,他派去接触窦长笙的人就连她身旁三里地都未近到,便被人莫名处理了,不过这般丢人脸皮的事,他自然不会承认。 “这么说,你家主子是有妙计?” 男子笑着默认,“我本就是为了献计而来,但若是三爷不愿与我家主子合作,这份计划亦可献给二爷。” 听闻这话,渚奕的神色当即沉了沉。 看来这男子身后之人,不仅知道他的来意,更知晓此事涉及渚家产业的争夺。 渚奕看着男子始终端持着谦和而疏离的笑,开口问道: “那你们要的是什么?” 见他终于问到了点子上,男子缓声道: “只要您将窦氏拉下马,我家主子的目的就达到了。” 渚奕听闻这话,方才省起,“你们要的是粮贸行的总事权?” 闻此,男子笑而不语,便是默认了。 “原来如此。” 渚奕是商人,买卖便是要清楚对方与自己所要是否平等,太便宜的买卖多半有猫腻。 “可粮贸行的总事不是朝廷钦封的么,还能改?” 男子听闻这话,笑了笑。 “如今粮贸行还在与民商交接,一切事情都未彻底落定。” 他话说到这里便也未再继续,但足以听出他主家的底气。 如今对粮贸行虎视眈眈的人不少,而他主家却有这个自信,只要能将窦氏拉下来,便能稳坐其位,这可不是单凭一家之力能做到的。 “你主家的身后还有别的人吧。” 男子笑了笑,“主人家的事,我不敢妄言。” 渚奕罢了罢手,“行吧,你们的事我不管,你且将计划告知于我。” 话说到这一步,男子却并未如渚奕预期的那般和盘托出。 他拱了拱手,道:“三爷,这计划得一步步地来,少了我主人家的人脉这事您是办不成的。” 显然,这男子是看出了渚奕有了空手套白狼的心思,便在这个点上忽然三缄其口。 渚奕笑了笑,“好,但我是商人,不愿意做赔本的买卖。” “我须得看到些许的成效,才能决定要不要与你主家合作。” 听闻这话,男子却是起身,躬身拱手。 “抱歉,三爷,做生意讲究的也是个疑人勿用,既然您怀疑了,那咱们这生意便不是最佳的选择了。” 渚奕微微一愣,没成想这人竟然说罢手便罢手。 “唉,你……” 男子又是拱手见礼,此后未再置一言,拂袖离去。 待到男子离去,渚奕往后靠了靠,他睨了一言内舱的方向,道:“出来吧,人走了。” 随即便见一个微胖的身影自内舱走了出来,此人正是易澜山。 “你听到了。” 渚奕摊了摊手,整个人瞬间懒散了不少。 “我是对那些繁重的家业没什么兴趣,不过来小打小闹意思一下,但二哥可是来真的。” “我本是想看能不能套出些什么来,但那人的嘴是真严。” “现下,人该是去了二哥那了。” 易澜山闻此深深叹了一口气,阿笙将他从一堆闲事中调来协理粮贸行的事,便与他说清楚了其中的厉害,欲借他的身份挡一挡。 但她不知道的是,渚家这三兄弟,老三还好,本就是个闲散的性子,老二自小便与老大不对付,什么都要争。 此次因易澜山姑姑的关系,他姑丈不参与央国之事。 老二便欲在老爷子面前得脸,借此争一争渚家在南边的产业,哪里会给他这个远亲面子。 “凭二哥的手段,你这个小师妹怕是要遭罪了。” 第二百四十章 渚二 清晨,天光刚蒙蒙亮,巡夜人熄灭了手中照明的灯笼,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此时,车马之声在晨雾中悠悠传来,他下意识地翻了翻手中的文薄,今日码头有一大批商船到岸,这当是主家的人来做清点。 车驾之上走下来一名清秀的女娘,手里还拿着一本厚厚的文册。 这人他识得,是那云生商道的大管事。 巡夜人恭敬地迎了上去,拱了拱手。 “锦瑟姑娘一大早还亲自来?” 闻言,锦瑟笑了笑,垂首回礼。 江风吹得她有些冷,她不由拢了拢外袍,而后带着人往码头歇脚的地方走去。 自北大陆返航的船今日终于到了,阿笙很看重验收的成果,本打算亲自来的,但却被粮贸行的事给绊住了。 此时江面之上偶有客船经过,却只是三三两两,这内河道的航行安排谨慎,类似云生这类大船要大批量到岸须得提前一月登记安排,也因着云生欲占水路,所以今日其他客船较平日里少了许多。 此时,码头的晨雾中一辆车马缓缓出现,锦瑟随意地扫了一眼,便见一青衫长甲的男子自那马车之上走出,恭敬地候在一旁。 此人身着单薄,江风猎猎吹着他衣衫翻覆,却不见人有半步的挪动,远远看着仿似粮食地的草人,让人心里有些发怵。 未久,岸边缓缓靠近一艘客船,自船上走下来几人,如今这寒意还未及深冬,但那为首的男子却穿上了狐裘。 自他出现,那候在岸边的人方才挪动步子,迎了上去。 江风稍作起伏,男子便不自觉地咳嗽了起来。 锦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此人有一副儒雅的面孔。 “锦瑟姑娘,这是在看什么?” 这发问的便是阿笙从华清斋带出来的一名生徒,名唤方菲,为人机灵、热情,与锦瑟很快便熟识了。 她与阿笙差不多的年纪,与锦瑟也就差了五六岁,平日里相处便没个正形。 方菲顺着锦瑟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那登岸的男子,不由扁了扁嘴。 “长得倒是好,可惜这身子看着可不怎么强壮。” 她这话一出,旁的几名老管事当即轻咳出声。 他们倒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娘公开对一名男子评头论足。 “锦瑟阿姊,你喜欢这样的?” 锦瑟闻此,赶紧去捂方菲的嘴,却被她一个转身便躲开了。 “阿姊不愿我说,我不说就是了。” 见锦瑟被她闹得面色微红,方菲偷摸着笑了笑,再抬首时便见一轮红日自江面跳出,瞬间染得天地绯红。 江水悠远处,一艘艘大船渐入眼帘,方菲不由呼道:“到了到了,他们到了!” 这一声让一脚踏上马凳的男子不由回头望了过去,一眼便看到带人自歇脚庭内走出来的淑丽女娘。 他顺着几人的方向,便见那几十艘大船自外海浩浩荡荡驶来。 云生的商船体积较寻常更大,一律采用玄木打造,听闻是启用了裴氏航渡引的一些设计心思,令其行驶当中既能平稳抗住远海的浪,也不失前进的速度,因此很好辨认。 “二爷。” 仆从不由提醒道:“人已经候着了。” 闻此,男子遂才躬身走入了车驾。 待到日上正中之时,雾气方才散了干净。 城东茶寮内,茶侍提壶为宾客斟茶,水清如柱,却闹得盏内茶沫沸腾。 阿笙今日着了一袭水清鱼戏服,已经在雅舍内侯了片刻。 她听得那茶水入盏的声音,方才抬了抬眉目,对一旁甚为努力的小茶侍缓声道: “你先下去吧。” 小茶侍初入茶寮未久,以为是自己学艺不精,才被贵人驱逐,当即便眼眶湿润。 下一刻却见阿笙执盏,浅抿了一口他所斟的茶水。 见贵人并不嫌弃自己的手艺,这般吩咐便是与人有要事要谈。 小茶侍躬身见礼,将手中的茶壶放在炉上小火温着,而后退了出去。 待人走了,阿笙复才将茶盏放下,茶叶的清香甘甜之色未出,这盏茶算是个败品。 但阿笙并未为难那小茶侍,而是在他离开后,将那盏茶倒掉,自己再重新醒茶,沏了一盏新的。 未久,阁子的门再次被人打开,易澜山快步走了进来,他是从商行司直接来的这,当是赶得急,额头都略微浸出了汗。 易澜山刚进屋便见茶已斟好,端起自己面前的那一盏便喝下,而后一口吐了出来。 他这人对茶讲究得紧,味差一分都不行。 见他眉头蹙起,阿笙开口岔开了他的注意力。 “约我今日来,所谓何事?” 易澜山来此是有正事,当即便将这盏茶的事抛在了脑后。 他从腰间拿出来一封折叠好的文纸,那纸张被他多番折叠,待阿笙打开时,满是起伏的纸面还是让她不由蹙了蹙眉。 这上面是易澜山搜集到的有关渚二爷的情报,不能明目张胆地从商行司带走,所以才这般折了又折塞进了腰包里。 “我自小对这位二叔就没什么印象,不过根据三叔的说法,他可不是个善茬。” “听闻他早年间,为收买田地曾逼得佃户抹了脖子,当时在地方还闹出好大的动静。” “此次渚家二子中,他才是主事的那个。“ 说着易澜山将那日在船上所闻告知阿笙,让她多加防范。 阿笙听完他的话,不由问道:“这渚家怎么说也是你们易家的姻亲,你当真帮理不帮亲?” 易澜山罢了罢手,“他们这一次要搞的是我央国,就是我家老爷子听了也得站你这边。” 说着,他又摆上了笑嘻嘻的模样。 “当然,如果你觉得我还算一个助力,要强行给我些好处,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阿笙听得这话不由失笑,果然讨钱这种事还得看易澜山,雁过拔毛这种本事对黄字阶的学生来说几乎是手到擒来。 但玩笑归玩笑,易澜山还是不免摆出了一脸的正色。 “我曾经听我姑姑讲过,渚家老家主膝下三子,最得老家主欣赏的其实不是我姑丈,反而是这个二爷。” “他十二岁便跟着老家主出来做生意了,十四岁开始打理粮行的生意,至今二十载,无有失利之处。” “若不是有嫡长持家的规矩,整个渚家怕都会被他捏在手里。” “听说这一次,老家主是拿着渚家南方产业为饵,才引得他出手参与两国之争。” 阿婶细细地听着易澜山与她讲述这位渚家二爷。末了,易澜山始终不忘那句嘱咐。 “千万莫要掉以轻心。” 第二百四十一章 心 这几日因冬集即将开启,南来北往的商人到帝京的多了许多,走在街道之上便能看到驮着货物的牛车、马车甚至羊车。 春、冬两次集市是帝京一年两度的大集,由朝廷主理,意在让南北之人互通贸易,也让不少寂寂无闻的商户在集市上能找到对口的买家。 彼时自尚御街起,四方主道连通,皆为集市场地,甚是热闹。 也因外来之人的增加,京畿府的巡查更加严格了些,今日刚到天水阁来做例行的询问。 彼时锦瑟正在查看着西行的货物清单,便听仆从前来报。 有人欲来谈商贸西行之事。 因北航的船只返航,能适当调配西行,因此此番往西的运力大增,锦瑟原也想再与商户谈谈,却不曾想,居然这么快便有人找上门来。 她刚将账目收好,便见男子推门而入。 青服玉璧的腰封首先印入眼帘,再抬眼便对上一双儒雅的眸子。 锦瑟微微一愣,此人不正是日前在码头见过的那人? 男子见她稍有迟疑,不由开口道:“可是打搅了?” 被人这般点到,锦瑟连连摇头,不由在心中嘲笑自己失态。 这男子自称商泽,在北方行商多年,此人在商道之上的见解深远,让锦瑟不由佩服,因此询问了他许多,待到醒过神来,才发现已经耽误了人家许久。 锦瑟连连告罪,那人却丝毫没有恼怒,自始自终端持着谦和的态度,二人又聊了许多航道合作上的事。 直至日上正中,与阿笙约好的时间到了,锦瑟才不得不将人送走。 二人此番相谈甚欢,就连仆从端上来的茶水也未来得及用。 待阿笙到时,商泽正好离去。 她此刻是自定山楼而来,路过城东的点心铺子便给锦瑟他们带了些。 刚推门而入便见锦瑟一人略有些发愣的模样,定定地看着手里的账目,却久久不见翻动。 待阿笙走近,才发现她手里的账目竟然拿反了。 锦瑟这心不在焉的情态可不常见。 见到阿笙到来,她心情极好,便与阿笙讲了那北边来的客商。 “原来,祁山那边经商的规矩跟我们真的不一样。” 锦瑟说到这里,眼里都是雀跃。 “还有南海湾产出的西果,汁水丰沛,甘甜味美,但我们东境却少见。” “我们的航道其实也可做这部分生意。” 阿笙自认识锦瑟以来,少见她心情这般跃动,似乎那人的一席话,打开了锦瑟的世界。 阿笙并未打断她,就这般静静地听她讲从那客商嘴里得来的故事。 此人倒是南来北往了许多地方,才会有这般广博的见识。 而他的这些见识一字一句仿似敲打般,不断推着锦瑟去遥想着更广大的世界。 末了,锦瑟将账目一合,浅笑道: “航道至今我一次随行都未做过,等到方菲他们上手了,我便也跟着去看看。” 这些年,锦瑟一直固守在帝京,她能有这般想法阿笙自然不会反对。 “你可知那客商都在北边哪些地方做生意?” 听得阿笙这般闻,锦瑟思虑片刻,方才报出一些名字。 “都是玉山关附近?” 锦瑟不似阿笙曾随着先生南北各处跑过,她不熟悉北地的情况,因此阿笙这么一问,她倒是答不上来。 “怎么了么?” 阿笙思虑了片刻,仿似在寻找合适的言语。 “央陈两国互商条例中,允许陈国商人经过玉山关在附近七个州做买卖,而无需向朝廷纳贡。” “相对的,陈国也向我们开放同等的地域,央国商人北上在这些地方做买卖,也无需向陈国纳贡。” 这话一出,锦瑟得了要领。 “你的意思是,这商泽可能是陈国的商人?” 阿笙点了点头,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什么。 春、冬两集本就会吸引不少外地客商,借此机会来与云生谈合作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而让阿笙觉得此人不同之处便是在于他对锦瑟情绪的把控。 地字阶的先生曾经讲过,这世上没有天生契合的人,每个人因为自己独特的生长经历,都有着自己的优势与缺憾。 正是这种不完美才有人与人之间的磨合和迁就。 战场上如是,生活亦如是。 所谓的一见如故大多都是一方刻意的迎合,是令对方轻战之举。 锦瑟因早年经历,很少与人这般敞开心扉,更何况还是一个陌生人。 不过一席话,那人便能精准拿捏锦瑟心中的念想,很难不让阿笙留个心眼。 但阿笙亦知,近日因为粮贸行的事,她思虑过多,她也害怕自己的猜测伤了锦瑟,毕竟没人喜欢他人无端的揣测。 “陈国亦在央国北边,说是北来的商客也不为过。” 见锦瑟点了点头,阿笙顺势提到了华清斋来得那几名生徒。 “他们的能力自不必我多说,就是方菲这孩子性子跳脱了些,过于不拘小节。” 听闻锦瑟这番评价,阿笙便顺着她的话,道:“那你更要多教她才行。” “如今商道北上西行颇为繁忙,你带着她多指导一些,也能为你分忧。” 锦瑟觉得阿笙这话甚有道理,遂应道。 “这一次西行的安排便让她与我一同处理吧,我亲手教,姑娘可还满意?” 闻此,阿笙当即勾起了盈盈的笑意。 “阿姊做事总是最妥当的。” 得了阿笙这恭维的话,锦瑟不由失笑。 “但你可得好好嘱咐她一声,别到时候不听吩咐。” “是是是,我这就去嘱咐她。” 阿笙一边打笑着,一边退出了房内,转身之间便淡了神色。 她会顺势将方菲放到锦瑟身边,还是心中有所顾虑。 如今粮贸行那边情势复杂,如若渚家因粮贸行的事而选择从云生下手,那么对锦瑟他们而言便是无妄之灾。 方菲等人要明年春日才能从华清斋正式结业,如今还算华清斋在读的生徒。 裴院首是个护犊子的,有他们帮手,便是为锦瑟找了一个强大的后盾,既能提醒着她,也能帮她挡一挡别有心思的谋划。 阿笙回头看了看锦瑟在的那间屋子,来往的管事匆匆走过,引得那刚静歇下来的帘子又是叮当作响。 珠帘欲静而行人不止,究竟是世事过于浮华,还是人心太易撩动…… 第二百四十二章 冬集 南鼓楼上,大钟敲响了冬集的序幕,大小商贩都涌到了冬集之上。 阿笙的马车因冬集的开始而不得不绕路,她唤停了马夫,打算自己走这一段,去凑一凑冬集的热闹。 春、冬两集所贩的货物各有特点,太祖开此集市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照顾南北那些生活在大山或大漠里的民族,让他们的货物能被东境的百姓看到,通过商贸促进他们的融和。 因此这两集的时间是依照这些民族春闲、冬休的时候而定。 时至先帝之时,帝京这两大集市便已经融合了内外大小商贩,规模更大,且更加规整。 不少商户也通过两集来了解别国的行情,相互交流。 阿笙刚下车马便见到一头巨大的骆驼卧在主人的脚边,他们的摊位上摆放了许多少见的织物,纹样和图式颇为新颖,阿笙顺势订了一些,打算先做成桌旗看看。 这一路她走走停停,挑得花了眼,这第一条长街便硬生生走了一个时辰。 定山楼那头,众管事候了良久不见东家来,倒是等来了各家商户来送货,没多久便在后院堆了一座小山出来。 前堂帮忙搬货的伙计瞠目结舌地看着众人帮忙分货的场景,听得是阿笙现下在冬集买的,不由咽了咽唾沫。 “东家到底买了多少东西?” 听闻小伙子问,一旁的管事哼笑了一声,只道稚子没见识。 “咱东家买东西,以她累了为准。” 果不其然,未久,定山楼的众人便见到阿笙略有些疲态地到来,。 她看到自己买的那一堆东西微微一愣,而后故作镇定地将天水阁的管事唤来了一些,让他们看看这里面是否有云生可以借鉴之处。 方菲便在其中,她看到阿笙给她打了个眼色,当即会意,一本正经地与阿笙聊这里面有多少是玲珑馆可以借鉴的,最后领着天水阁的人带走了一些,才让那座小山看起来不那么夸张。 阿笙原也是冲着生意去的,结果逛着逛着买了不少自己喜欢的东西。 待众人散去,阿笙复才松了口气,如今定山楼内除了窦氏的人,还有一些商行司和仓部的吏官进出,她这威严得端住了才行。 侍女将刚冲好的香茗呈了上来,阿笙尚未来得及执盏,便见一名管事躬身前来。 这冬寒的天,却见他浸出了一头的汗,显然是听闻阿笙到了,才急匆匆地赶来。 “姑娘,有客商欲以一倍的价格收购豆谷等主要粮食。” 闻此,阿笙微微一愣,“我并未听说田地收成欠缺,为何要高价收购?” 那管事拱了拱手,继续道:“听那客商讲,因北方战事,闹得陈国人心惶惶,不少粮商囤积粮食导致市价被拉高了一倍不止。” “他们此番专门走水路带了两艘大船来,就为采购之用。” 管事见阿笙眉头微蹙,试探性地道:“我们如今仓储大有富裕,若是放一些出去也是无妨的。” 闻此,阿笙微微摇了摇头,“定山楼如今除了买卖也有稳定物价之用,我们的报价极大程度会影响央国的市价,这水涨船高的东西最后还得百姓承担。” “你去回了那人,这粮定山楼不卖。” 听得这话,那管事不免有些失望,从前定山楼是以生意为主,有些想法还一时改不过来。 管事又拱手道:“但就怕这些人私下去收粮,如今还有些佃户尚未就价格跟我们谈妥。” 管事的担忧不无道理。 从佃户手里收回来的这部分粮食是按量分成过后以低于市价的价格收购,若市价略有浮动还好,若因粮食欠收等问题引得市价大起大落则需调整收购价。 而若是客商私下从他们手里收粮,便定然会影响定山楼的收购价。 “而且据我所知,已经有人私下与佃户有过接触,只不过现下还碍于跟咱们的协约,不敢随意卖出,但只要利高,人的胆子定然会更大。” 闻此,阿笙默了默,缓声道:“我知道了,此事我来处理,你们照常行事就好。” 得了她的话,管事躬身见礼,而后退了出去。 阿笙随即着人去查北边的粮价和粮食收成等事,在做决定之前,她须得知道这涨价之说究竟是否有真实的依据。 这一次,她并未着广寒楼的人,而是直接让人去上陵找裴五爷借了瞰卫。 不过三日便有消息递到了定山楼。 陈国等地粮食涨价确有其事,但根据瞰卫的摸索,涨价的商家都与陈国的渚家有生意往来,他们联合抬起了玉山关附近的粮食市价,并让北上的商人相信了囤积之说。 与此同时,不过三日光景,陈国囤粮的消息便借由冬集这人来人往之地传开了。 定山楼派去与佃户接触的人也反馈道,大量的佃户一致要求定山楼涨价。 在利益面前,道理是讲不明白的。 管事在阿笙面前愤慨了半晌,但最后还得让阿笙拿个主意。 正此时,前院的小厮来报,天水阁的方菲姑娘来了。 此时正该是天水阁繁忙的时候,方菲却拧着街前的桂花酿来寻阿笙。 她晃荡着两小壶酒刚踏进门便见有管事来此,遂当即将酒壶往身后藏了藏,而后恭敬见礼。 “怎得这个时候来了?” 方菲闻此扁了扁嘴,“这不是来跟你通消息来了。” 阿笙眉目微挑,此前她让方菲留意一下那名接触锦瑟的商客,不成想这么快就有消息了。 “那男人……不对,商客,隔三岔五就借着生意的事来寻锦瑟阿姊,我偶尔路过,听他们在内里聊得甚是投契。” “今儿个聊完,锦瑟阿姊便道可以考虑让西行的航船在黑礁角提前出外海,还能顺道从西南岛屿带一些货物。” 方菲又没个重点地聊了许多,但阿笙却在听到“黑礁角提前出外海”之处微微一愣。 她勾了勾唇角,原来他们是做这个打算…… “这个提议倒是不错。” “什么提议?” 阿笙将瞰卫送来的文册合上,唇边的笑意却未减过。 “我说,让航船提前从黑礁角出外海的提议。” 方菲闻此不由蹙眉,“可若是在此处出海,这一绕行,路程可就远了。” 阿笙微微敛目,唇边的浅笑却浸不进眼底。 “是啊,如此一来可就得提前启航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涨价? 高庭雅阁,重鼓罄乐在山间悠荡。 此处位于南山的关山庭,早年为太后母族所有,后来被一民商买下做了私园。 今日这席间不过两人。 青衣男子亲自为尊位之上的人斟酒,琉璃盏中流淌的是名为清茗的清酒,为姑苏姜氏所产。 姜家百年产酒,一壶可值千金,姜家的酒量少、质优,有稳定的市价,在不少钱庄、当铺可直接换成银钱。 今日虽主人家未出面,但拿此酒待客,也足见其诚意。 白衣男子倒是谦逊,接过酒盏便道谢,他一双温雅的眸子里却擒着淡淡的疏离。 “还是二爷有法子,能让那窦氏丫头提前将往西去的粮都送走了。” “这下咱们才能施展得开。” 青衣男子借着贵客的面子才能得饮这好酒,不由多饮了几杯,这嘴里的话便开始没了边地跑。 “只要那些佃户相信市价上涨,便定然会跟她要钱。” “朝廷如今正是缺钱的时候,哪里会给她批那么多的银子,初次办差都办不好,那是要挨罚的。” “等到她急得欲拿私产填补的时候,咱们就可以联手收下她手中的优质产业。” “这丫头趁着江淮之乱,在那里低价购置了不少产业,引得多少人眼红。” 说着,那青衣男子打了个酒嗝,“我们已经打点妥当,但凡她要出手资产,便只有江淮的产业能最快填补粮贸行的缺口。” “到时候就该我们出手了。” 说到这里,青衣男子笑得几分虚浮,他此刻想到的是主家会给自己的赏赐。 “二爷这一手四两拨千斤当真玄妙。” 说着他也不忘夸自己主家,“当然,若没有我主家的斡旋,北方那些商户也不会那么轻易相信陈国屯粮之事。” “二位这一番配合,当真是天衣无缝。” 渚泽扫了一眼那喝的有几分醉意的男子,并未接他这话。 若非渚家在央国不过客商,人脉之上略有不济,渚泽倒是看不上这自始自终连脸都不敢露的“主家”。 “虽然这法子可行,但我渚家为了抬市价已经垫了不少银子进去,接下来可得要贵主相助一二了。” 渚泽这话一出,便见那青衣男子罢了罢手。 “二爷放心,我主家诚意与您合作,自然不吝银钱,必要的时候,我们定然会助您一臂之力。” 渚泽听闻此话,当即顺着话头道:“不瞒你说,此前为了调集玉山关的商户,我已然用掉了不少银子,我家老爷子因此事专程书信一封,通篇都是责骂。” “如今这个档口,当真是需要你主家的帮助。” 青衣男子听完这话,思索片刻,而后道:“这样,二爷,您容我三日时间,如今这事正顺,我主家不会不愿意帮您。” “三日,我定给您将银钱带到,可行?” 渚泽听完这话,遂执杯朝那男子敬了敬。 得贵人敬酒,男子迫不及待拿起杯盏,欢喜地饮下这一盏。 直到他喝得抬不起头了,遂才发现,渚泽虽与他一同饮酒,量亦不少,但如今却是面色不改,就连一句浑话也没有。 渚家二爷海量的传言当真不虚。 他看着那青衣男子不省人事的模样,微微敛了敛眉目。 他是生意人,哪里会相信所谓“必然的时候,定会相助”,若合作一方无任何代价,转身满是退路,便算不得一条船上的人。 他能看出来这“主家”在央国颇有手段,这样的人既然自己送上来,他岂有不用的道理。 既都是在乎银子的,那他渚家投入的银钱,对方也不能少了。 这样,才能保证那不肯露面的“主家”尽心为自己铺路。 再说,他们既要粮贸行的主事权,又要人家二姑娘手里的产业,却只愿动动嘴皮子,那怎么行? 至酒席散场,恰巧山间下了大雨,渚泽不得不暂时在园内暂避,等到回城的时候正值早集之时。 大雨冲刷的地面颇为泥泞,定山楼前临近主路的大道上,一名壮汉费力地拉着一辆木板车前行。 他似是走了较长的一段路,拉车的麻绳将他双手磨起了血泡。 那辆木板车上还躺着一名老者,看老者的样子似是十分痛苦。 这寒凉的天里,除了老者上盖着一件厚袄子外,那壮汉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衣裳。 壮汉将木车拉到了定山楼的门前,眼见着前堂的小厮刚将那楠木的大门打开,便重重跪了下去,对着那定山楼的大门便磕了三个响头。 “我父病重,急需治病救命之钱,还望东家体谅,按上涨的市价收回我们手上的粮食!” “我们都是本分的农人,这辈子跟田地经营,我们只是要我们应当的,并未过多奢求!” 说着,那汉子又是三个响头,磕的那开门的小厮当即吓得往内跑,去寻武卫来镇场子。 阿笙赶到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得闻这个消息,她直接策马而来,那壮汉也未想到,大马之上下来的居然是一名十分年轻的女娘。 管事报,这人自跪在定山楼前便决计不起,口口声声称,要谈便要在百姓的面前谈。 阿笙推开了一众管事和武仆,自己站到了那汉子面前。 面对这么一个年轻的女娘,那汉子的面子忽而有些挂不住,腿下欲起身,却又因今日的目的而挪不动半分,遂即垂下了头,不去看阿笙。 “这位大哥,不如我们入内再详谈? 得闻这一句,那汉子仿似背过了词一般,又搬出他那一套说辞,商人狡诈,不敢坦白在世人面前说清楚,今日他欲请百姓为清官,断一断这桩案子。 旁人见他凄苦,又知定山楼的富贵,便多是向着他的,只道定山楼为官商便学会了打压百姓。 “不就是那点利钱,人家辛苦一辈子也赚不到你们一日的银两,何必压榨人家那么多?” “这窦二姑娘也是享受富贵日子长大的,哪里会懂人家的辛苦。” …… 街边闲人的话语不断朝定山楼砸来,那汉子低垂着的脸上却不自觉勾出了半抹笑意。 见此,阿笙不由厉声问道:“他国屯粮致市价高涨之事,你们从何知晓?” 那男子听闻她这一问,下意识道:“冬集都在传……” 这话一出,阿笙眉目微挑,“因无凭证的传言之事,便要求东家涨价,哪家的生意是这般做的?” 阿笙看向一旁看戏的路人们,问到:“诸位近日购粮,可见粮价上涨?” 本事看戏的那些人忽然被她点到,复才细想此事,“的确,我们近日购粮,并未见粮价上涨。” 得此回复,阿笙看向那汉子,继续道:“佃户收成原本是按比例与主家分账,锚定市价,但如今市价未变,你们却拿着一纸传言要求定山楼给你们涨价,凭的又是什么?” 她微凝着眸子,看向那汉子,“陈国屯粮的传闻根本子虚乌有,粮价增长又只在玉山关附近,你们凭什么觉得这市价会涨到我央国?” 那汉子被她这一道道的话问得答不出口,他们私下卖粮的事定然不能宣之于口,而此时就连那些看热闹的闲人口中的话都已经改了风向。 他心下一急,当即大呼,“若东家不肯涨价,我便一头撞死在这门前!” 说着便欲起身,而阿笙却当即往后退了数步,几名武仆赶紧往前,一把将人治住,又摁回了地面。 阿笙扫了一眼那木板之上的老人,略微叹了口气。 “你既然作为佃户,当知今年央国收成如常,涨价之举并没有实际的支撑。” “我不知你是拿了谁人的好处来此耍浑,但你要知道,定山楼若是涨了这银钱,最终这钱是你眼前这些百姓买单。” “这上涨的银钱最终会当真提起央国的市价,百姓可就不能拿着同样的钱买到等量的粮食了。” 听她这话,那汉子甚是不服。 “这其中多出来的钱不都是被你们赚去了吗!?你若肯让利,百姓何苦吃不起饭!?” 阿笙听闻这话,不禁沉了沉欲发作的脾性,她指了指身后的众人。 “纵使我窦氏一分不取,定山楼也罢、粮贸行也罢,这许多的伙计他们都不吃饭了么?成日里在这打白工?” “他们也是人家的子女,是别人的父母,也有家要养。” 经她提醒,那些路人方才省起这个道理,此时的话锋已经全然翻转。 那汉子思索了许久,将背来的那些说辞说了个尽,却已然毫无作用。 阿笙稳了稳气息,将一袋银子放到那老人家窝着的木板车上。 遂道:“我今日不抓你,也相信你有老父要养,你若就此离开,我便不与追究。” 她微微仰头,看向四周看热闹的百姓,朗声道:“除非拿真金白银将央国这市价抬上去,否则我定山楼决计不会涨价,也绝不会在民生之事上贸然行动!” 言至于此,她方在众人的议论之声中,转身走进了楼内。 第二百四十四章 斗 冬夜里的寒总是有些刺骨,嬷嬷揣着汤婆子在外屋里打盹,不时回头望一望里屋,灯火还是亮着。 二姑娘今夜似乎还在候着什么,迟迟不肯休息,茶水都已经沸了三回了,她也不过略进了一点。 小桃此刻还在屋内陪着,烛火下,她支着脑袋犯困,阿笙对她道,若是困了便先去睡吧。 这话音还未落,便听得屋外侍女来报,定山楼的龙管事来了。 阿笙得闻这话,当即起身,小桃赶紧将袍子为她系上,这大夜里见客,唯怕她会冻着。 书房外,管事例行在外候着了,阿笙到的时候吩咐小桃将袖笼递给了管事,而后朝他谢礼。 这大夜里,天又寒,因她是女娘,要接见外客,才将管事唤了起来。 管事接过袖笼,感激地拜礼,抬首便见阿笙垂首,而后抬步走了进去。 屋内的管事见到二姑娘到了,当即站了起来,躬身拱手。 “姑娘,他们动手了。” 前日里,阿笙在定山楼外,面朝众人放话,除非真金白银将央国粮食的市价抬上去,否则休想让定山楼涨一分利钱。 为的便是让那些背后之人亲身下场。 今夜,有几批客商开始大肆从佃户和小商贩手中以接近两倍的价格收购粮食,其数量之大,不出两日便能在佃户当中锚定新价。 届时,定山楼便不得不为佃户涨价,否则定山楼根本无法在规定时间内按朝廷要求建仓。 阿笙低敛着眉目,细细摸索着手里的暖手炉,肌肤划过织锦套面上的纹路,一下又一下,甚是缓慢。 待到管事汇报完,她遂抬眼,神情中不见半分慌张。 “既然他们想收粮,咱们也卖。” 管事微微一愣,前日里不才刚说定山楼不卖高价粮么? 知他疑惑,阿笙勾了勾唇角,缓声道:“你安排一些人,以个人的名义卖粮给他们。” 不沾定山楼的名字,这事便与粮贸行无关。 管事思索片刻,还是问道:“依姑娘看,卖多少合适?” 阿笙浅笑道:“他们要多少,我们卖多少。” “但不要急着一次放出去,先隔十日放一批,待到他们银钱缓缓,再隔七日放一批。” 管事闻此,仍有些犹豫。 “可若是我们的粮这般放给他们,可就没办法在限期之内建仓了。” 阿笙将手里的暖炉子翻了个面,笑道:“粮会有的。” 她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管事也不明所以,但她是东家,管事便也就依着她的话去办了。 果不其然,不过两日,便有大批的佃户拒绝将粮卖给定山楼,要求定山楼非涨价不可。 面对佃户的涨价要求,定山楼表面做出为难的模样,白日里依旧一副疲态与他们周旋。 但私下龙管事带着几批人向那些高价收粮的商客卖了万石粮食。 他们合计了一番,这些时日,那些外地客商所收粮食之多,足够数城百姓的口粮。 这个时候,阿笙下了令,让他们加快放粮的节奏,每三日便向市面上投放一批粮食,总之,他们买多少走,阿笙便让人补多少出去。 春花楼内,渚泽看着茶侍低身煮茶,翻滚的茶水撩动着白烟袅袅,而案几的对面,却是谋士焦急的面容。 他们如今拿出来的钱这般没完没了地填进去,央国市面的存粮却似无底的洞一般。 近一月的时间,他们与渚家联手吞粮,至今却不见成效。 如今双方一同消耗了数百万银钱,若是再无成效,他必被主家责罚。 “二爷怎么如今还能这般气定神闲?” 渚泽听闻这话,执起茶侍供上来的茶水,浅抿了一口,缓声道: “你当真以为咱们联手吞了那么多粮全都是佃户和普通商户手里的?” 听他这话,那谋士略作思索,而后面上有喜。 “你的意思是……” “这里面多半混着窦氏的人。” 央国境内,除了窦氏粮仓,哪里还能有那么大量的粮食放出来。 渚泽继续道:“既然已经逼得他们开仓,便足以证明我们的法子是有效的。” “走到这一步,离我们的预想便不远了。” 渚泽放下茶盏,敛了眸光中的笑意,如今云生航道的西行运粮的船已经离岸去了远海,根本回护不及,窦氏届时完不成朝廷规定的仓储量,粮贸行主事权便也拿不稳了。 “那按二爷的意思,咱们继续收?” 渚泽点了点头,“我已经让人从家中又带了大量飞钱来,只要你我二家联手,不愁对付不了一个窦氏。” 得了他这话,那谋士的神色遂才松了松,又执盏与渚泽对饮了一杯,遂才起身离去。 待人离开,渚泽遂才推开茶室的窗,看着对街的方向,定山楼前那聚集的大量佃户,他们每日里就这般声讨窦氏欺压农户,而定山楼的那些管事即便嘴皮子说破了,也未能劝得他们离开。 至于那位二姑娘,却是在那日之后再未现身。 渚泽不仅勾了勾唇角,毕竟太年轻了,未经历这等风霜便坐上高位。 念及此,他不仅微微摇头,又觉得窗风微凉,遂又着人合上了。 接下来,佃户手中也罢,市面之上也罢,依旧是大量的粮食被高价收购,渐渐地,每隔五天,各大粮铺的粮食便会出现一两日的短缺。 见到这情况,那些收粮的客商便更起劲了,市价上涨的消息一时传得沸沸扬扬。 不过,纵使如此,不过一两日的空缺之后,大小粮铺又会铺满了各类主粮,而市价却自始至终不变分毫。 就这般经历近一个半月的拉锯之后,市面上的粮食又忽然开始多起来。 原本五日还是见着空缺的粮铺,每三日便有新的补给抵达。 面对央国市面上始终充足的粮食供应,所谓市价上涨的消息瞬间变得鸦雀无声。 百姓能以寻常的价买到足够的粮食,这便是最大的定心丸。 两个月后,阿笙得到消息,那些收粮的客商当是满仓,已经停止收粮。 彼时她正懒躺在屋内小口吃着嬷嬷削好的果子,一口一口吃得慢条斯理。 得闻这个消息,她勾了勾唇,吩咐道:“那便该我们了。” 五日之后,晨雾未散,大船的身影压岸而来。 帝京东的码头之上,那原本该远行了的云生商船浩浩荡荡再次回岸,几百艘载满足以填补整个西南境粮需的大船就这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窦氏以绝对的实力告知那些高价购粮的客商,想要撬动定山楼须得先掂量一下自己的身家。 码头之上,渚泽闻讯而来,此刻,他的脸上再无那般的气定神闲,他甚至顾不得自己此时的失仪,扒开人群跑到岸边,仰望着那些巍巍如山的船体,一时愣了神。 云生商船两个月前便已启航,若此时能及时回来,证明当日船队便并未驶入远海。 原来从那时起,那窦二姑娘便开始编制罗网,如今任人鱼肉的不是定山楼,而是他们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凤凰树 天光如梭,滑过金丝楠木上雕刻的版图,似有金水环绕着这粮食的帝国。 阿笙看着这一张木雕的山河微微发愣。 事情的结束甚至比她所想的还快。 云生商船出现在帝京码头的次日,市面之上便开始有大量的粮食低价抛售。 那些见抬价无望的客商,自知如果再不脱身,这庞大的囤积量只能撑死自己,遂开始不断往外吐,企图收回一些本钱。 但这么大量的粮食,饶是他们分批出售,也鲜有人吃得下,因而不得不一再降价。 最后,定山楼直接出手,以五成市价大量回购。 朝廷规定的仓储量数日时间便填满,就连与佃户无休止的拉扯都省了,顺带着,定山楼还赚了一大笔。 这本该是高兴的事,但瞰卫却给她带了一个消息。 渚家的客商囤粮之时得到了央国境内的帮助,那一大笔银钱是从白家的户头支出去的。 所以易澜山所说的那个谋士,他背后的主家便当是白家了。 这也就能解释,为何两个月的粮价拉扯,却未得来商行司的问询。 以白老爷子的人脉和手段,能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此刻回想,他也有足够的理由这么做。 白家世代经商,手中亦替不少大族把持着家业,白家的地位来自商道之上绝对的影响力,纵是从前的窦氏,也只能说是与其并驾齐驱,在万象之中,窦氏的地位始终未能超越他。 但如今粮贸行以商号的形式享一司的权责,这般庞然大物的诞生,对白家或者他身后的世族而言既是诱惑,又是威胁。 商人逐利,这是本性,只要利益足够大,就没有不变的情谊。 但得知是白老爷子的时候,阿笙还是难免有些失望。 “姑娘,大伙儿还等着您。” 这一声将阿笙从思虑当中拉回来。 今日朱雀楼落成,那城中最大的商楼正式启用,亦象征着央国第一家官号正式开始经营。 朱雀楼前狮舞凤翔,看热闹的人们将长街生生占满。 小厮遥遥望着街头的方向,待宝驾出现的那一刻,当即跑进楼内通知众人。 未久,众人只见朱雀楼内众管事正服礼戴,恭敬地站在楼外。 众人一直望向的方向,一辆宝驾缓缓驶来。 黛绿色宝顶之上以细小的珍珠制成珠帘,坠垂而下,马匹毛色黝黑油亮,四蹄踏雪,快慢有度地在朱雀楼前缓缓驶停。 小厮当即将准备好的马凳子附上。 众人便见那马车之上走下来一名端静淑仪的女娘,她目若珠玉,眉若青峰,一袭抱香服尽显矜贵。 朱雀楼前,三十六名来自十二司的管事当即垂首,问安之声如鼓如雷。 “问东家安!” 这一声东家唤出了这年轻女娘的身份,如此年纪便手持民生大计,央国之内断无第二人。 粮贸行力战客商之事被人编成了故事,已经在大街小巷传开。 民间对于窦二姑娘勇于护价的行为甚是欣赏,对于粮贸行维护百姓生计的壮举多有赞叹。 自阿笙走下车驾,便听得身后掌声雷动。 她回首扫了一眼,只见柔亮的天光之下,百姓脸上满是笑意,她略微垂首,以示回礼,遂在众人的目光之下,缓缓走入了楼内。 此刻的朱雀楼内,贵宾满堂。 万象商会不少人亲自送来了贺礼,那些从前与窦氏相交,又在窦盛康离世之后便再无问候的“旧友”也全都亲身恭贺,窦生平带着人在内招呼着。 “东家,白会长也来了,在客室候着。” 得了这一句,阿笙向堂中众人垂首见礼,而后才抬步往客室而去。 朱雀楼的中庭有一株参天的凤凰树,在冬日里枝叶还泛着绯红的色,为这个季节的凉白添了一抹生动。 阿笙走过那一株大树之下,不知为何,这几步竟让她有一种走了好久的错觉,从上阳园到华清斋,再到天水阁、定山楼,最后才走到这颗凤凰树下。 这一行,历历在目。 客室之内,茶香悠然,小茶侍瞅了瞅老爷子的杯盏,又看了看煮滚了的水,也不知到底该不该添茶。 阿笙来得很是时候,她扫了一眼白老爷子那一盏已经放凉却未进一口的茶水,对小茶侍睇了个眼色,便放人出去了。 她端起谦和的笑,缓声道:“这大冷的天,白爷爷怎么亲自来了?” 白老爷子见人到了,端起和蔼的笑意,道:“你这般风光的时候,我自然要替你祖父来看看。” 这话说得便是以长辈旧友的身份前来,阿笙敛了敛眉目,唇边的笑意却不减。 此时阿笙方才注意到案几之上的一方木盒,吉祥纹路浅雕的盒面甚是精致。 “这是?” 听得她问起,白老爷子不由叹了一口长气。 “是给你的贺礼,也是你白爷爷教子无方的赔礼。” 阿笙听得这话,却并未打开那盒子。 她抬眸看向白老爷子,一双珠玉般的瞳眸定静而真诚。 “白爷爷此话从何说起?” 见她不动手打开,白老爷子亲自将那盒子打开来,里面放着的是一叠契书。 “这是此前被你那无良的舅父卖掉的窦氏产业,白爷爷现下能力也有限,没办法帮你追回来全部,也就只有这些,聊表心意吧。” 阿笙闻言,作势退却道:“白爷爷,使不得,这太贵重了。” 白老爷子闻此又是一声长叹。 “此前渚家的事,是我一时大意,让我那大儿子钻了空子,与外人联手给你难堪。” “这也算是白爷爷对你的补偿。” 白老爷子说着便将那盒子又往阿笙的方向推了推。 “你收下了,咱们便将此事翻篇,可好?” 阿笙看着盒中若隐若现的地契字样,微微敛了眉目。既然白老爷子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她再装傻也无益,不如将话说敞亮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得了她这话,白老爷子的脸上遂才有了笑意。 “你收下了,我这一趟便没有白跑。” “如今你这么能干,你祖父泉下有知当是欣慰了。” 说着语气间又多是感慨。 阿笙听着老爷子温和的话语,始终低敛着眉目,唇边的笑意怎么都揉不进眼底。 “白会长也来了?” 几句人声打断了白老爷子的话,他“哎哟”一声,几分为难的模样。 “可别让人知道我是替我那不孝子来赔罪的。” 阿笙闻此,看了看中庭的方向,对白老爷子道:“我让人带您从侧门离开吧,您可介意?” “不介意,不介意。” 白老爷子苦笑道:“我这张老脸更要紧。” 阿笙闻此不由失笑,随即吩咐侍从,带着老爷子从侧门先行一步离开了朱雀楼。 待到人声渐默,阿笙遂才看向那一方木盒。 她轻抚着木质的纹路,将里面的地契打开,虽不及白家为抬粮价所出钱财,但也是一笔不小的数额了。 阿笙扫了一眼这些东西,便又规整地折叠好,放了回去,眼中见不得多少喜悦。 裴氏瞰卫做事向来谨慎,白老爷子却能察觉,显然是预料到可能会有人顺藤摸瓜,既是早有预料,又何谈后知后觉。 他今日肯退让一步,大抵是因为这一场粮食之争,彻底让阿笙坐稳了粮贸行主事的位子。 二人都知晓,此后生意场上,免不了与对方有接触,甚至合作,利益才是他们最佳的盟友。此怨宜解不宜结,装得三分糊涂,日后也好相见。 阿笙几分随意地将那木盒子盖上,遂才起身,往前堂而去。 第二百四十六章 听赏 天光柔亮,拂化了枝头的寒意,侍早的一众侍女捧着央国九曲正官服、八宝玲珑冠、百珠披挂等上贵之物,躬身候在浮生院外。 因护粮有功,今日,阿笙要上朝听赏。 屋内,小桃细细地为阿笙梳妆,从镜中便见到阿笙还在闭眼小憩,早起对她家姑娘而言倒是比什么都难。 “对了,今日让人将别府收拾出来。” 阿笙这声音还带着懒气。 自粮贸行正式经营之后,窦升平夫妇便来得勤快了些,傅荣华更是每日晨昏定省没有歇过,欲缓和两府关系的意图甚是明显。 “姑娘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无他人之时,小桃说话总是没个顾忌,阿笙倒也不怪她。 “我与他们能维系表面的客气便足以,窦氏分府这场戏总不能一直被外人当成闹剧看了去,搬府也不代表什么,但却能让祖母开心些。”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长房的生计握在阿笙手里,她便也不怕他们再生事。再者,长房住在哪又有什么关系? 听得她这话,小桃倒也没理由辩驳了。 她为阿笙归整好最后一缕发丝,而后朗声朝屋外道:“进!” 一众侍女听唤而来,为阿笙着装。 这九曲正服是制衣寮专门为阿笙改制的,央国从前多为男子听政,除了太祖之时,并无女子获正封,阿笙虽不上朝听政,却是这许多年来正儿八经的第一个女官。 正服加身,顶冠庄严,光耀之色如白日初照屋梁,双目皎兮,若月白舒展华冠。 这矜贵的女娘便这般走上央国权势的殿堂。 王殿之上,百官朝拜,珠帘之后,太后稳坐高位,大皇子于帝王宝座旁受群臣之礼。 王殿之外,阿笙垂首候着,她低敛着眉目,不卑不亢,本是听赏却不见她有多少欢喜。 冬日里的风吹得总是有些急,阿笙候在殿外已然许久,等着殿内的传召。 朝堂之上群臣就北境战事探讨许久,阿笙甚至隐约可闻其声,但究竟谈论的内容是什么,她却是听不清的。 日头渐上,照出了几丝暖意,阿笙站着腰身有些僵硬,略微挪了挪,便见殿外候着的内官一眼扫了过来,她又微微叹了口气,端持着礼仪,不敢随意再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殿内之声渐弱,此时,殿内高宣“宣窦长笙觐见”。 阿笙微微抬眸,遂抬步走入了王殿之内。 入眼的第一幕便是那九龙抱柱的辉煌之色,上一次她来此,还是多年前欲行西州之时。 她躬身拱手,以文臣之礼向太后与大皇子见礼。 大皇子鹰隼一般的眸子睨见阿笙前来,勾了勾唇,他并未忘记阿笙今日听赏,却刻意让她在外候了许久,为的是要杀一杀她的威风,才能行自己今日的意图。 见阿笙低敛着眉目,倒无半分傲气,他甚为满意,正欲开口,却听得珠帘之后,甚少置喙朝堂之事的太后率先开口。 “窦长笙,你以女娘之身却能行报国之事,甚是难得。” 太后一句话便将阿笙此前所作抬到了“报国”的论调之上,这让大皇子略有些错愕。 原本他欲借护粮凶险之势,以协助为由,往粮贸行安插自己的人手,毕竟他可不愿这么一大块肥肉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但太后这起调却是让他这话不知从何说起,遂又将话咽了下去。 大皇子轻咳了一声,遂跟着太后的话头,多是夸赞之言,但不过三两句,又寻着间隙将话锋一转。 “你身为女娘却遭遇如此凶险的情势……” 但他这也只是刚起的话头,不过一句,便被太后立即接了过去。 “是啊,如此情势你却能不慌不乱,稳扎稳打,实属不易。” “我央国多年开女子恩科,却不见女子听政,你是当朝第一人,哀家唯愿我国女子都能以你为榜样。” “听闻你早年于华清斋就学?” 阿笙听着王座之上的二人互有往来,便知这朝堂如今当是二分天下。 她端持着礼仪,垂首称是。 “华清斋多年育才,方能培养出你这般出色的学子。” 此话一出,堂下众人面面相觑,都听出了些别的意味。 轩帝此前对裴氏多有压制,甚至欲派朝官干涉华清斋的事务,而如今太后却在朝堂之上大赞华清斋。 这番态度,难道是欲与裴氏和解?但如今裴氏各脉大多已经迁出了央国,此时再来和解,又有何用? 听闻太后这话,阿笙依旧低敛着眉目,中正地答了一句,“谢太后夸奖。” 别的话倒也不接了。 但不管阿笙如何接话,珠帘之后的人有自己的目的,那准备好的话便是要说完的。 “哀家原是想赏赐你一些白玉珍珠一类的东西,但这些俗物你当是不缺的。” “不如这样,哀家今日见你也甚为投缘,便封你一个郡主之位,食邑千户,你看可好?” 太后此话一出,堂下一片寂静,大皇子听闻此话,猛地抬首看向太后,但那片珠帘却遮挡住了老人家的面容,让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神色。 大皇子尚未正式入住东宫,不过是皇帝在病中,得了太后的名号才能协政,因此太后亲自发话,他反驳不得。 但窦长笙是裴氏老夫人亲自认下的孙女,若是再被封郡主,那么天家与裴氏的关系便在此女的身上有了交集。 太后这番态度,既是对阿笙的拉拢,也是铁了心要与裴氏修好。 阿笙略微抬眼,扫了一眼王座之上,而后又敛了眉目。 大皇子虽得辛氏扶持,但毕竟也是皇家之人,正如裴钰此前所说,只要坐上在那方王座,无论是谁,对裴氏的态度便终究归于一处,因此,大皇子定然不愿意向裴氏低头。 更何况,阿笙的正封是得辛氏的助力,如今太后却当着众人的面招揽于她,便是未将大皇子放在眼里。 阿笙见大皇子这意外之色,便知太后这番决定他此前并不知情。 但今日得什么赏赐并非阿笙能做主,王座之上的较量也不是她能置喙的,即便她不愿成为权势相争的那步台阶,但今日这大殿之上,她能说的唯有那一句话。 “谢太后赏赐。” 第二百四十七章 替公主分忧? 天色微雨,内官手持着罗伞半步在旁引路,阿笙低敛着眉目,谨慎地看着脚下被雨印湿的宫道,随着内官往福安殿而去。 今日朝中听封之后,她并未立即离去,便是知晓那珠帘之后的人当是有话要与她说清楚。 本是本分之事,却让她得了一个天家的封位,这实封的异姓郡主哪里是那么容易有的。 “郡主,小心脚下。” 内官的态度殷切,阿笙倒也不是被捧便不知轻重的,进殿之前,还是浅道了一声谢。 福安殿内早用上了暖阁,阿笙踏入殿内便觉得身上的寒气散了不少。 她抬眸扫了一眼内殿之上,果不其然,合德公主与太后一同候在了其内。 阿笙不动声色,依旧以文臣之礼相见。 太后虚抬手臂,倒是合德迎了上去。 “你肯来我便放心了。” 阿笙端起了谦和的笑意,见到合德在这,她便明白为何太后会在殿上有那番举动了。 阿笙与太后并不算熟识,即便是她如今掌粮贸行也不该以臣子之身得一个天家的封位,但若是合德欲将她与自己栓在一条船上,便能解释了。 公主是天家的公主,郡主亦然。 “不知殿下因何事传召?” 阿笙故作疑惑,眼神在二位之间流转一番,而后又定在了合德身上。 饶是殿内有暖阁,合德却依旧披着厚厚的裘衣,看来那时的一场大病当真是伤了她的根底。 “阿笙,我希望你能帮我。” “殿下吩咐便是,臣自当尽力。” 阿笙这话说得客套,面对公主之言,这话也让人挑不出毛病。 “我想你帮我引荐裴氏如今的主家。” 合德这话一出,阿笙微微一愣,刻意问道:“裴五爷不是在上陵?” 见她这般问,合德神色一顿,她分不清阿笙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江淮那边他们的人透不进去,她除了知晓阿笙颇得裴老夫人喜爱之外,也无证据表明阿笙与如今裴氏的执掌人有联系。 既然今日太后已然在殿前从大皇子手中将人抢走,今日合德也不妨将话坦白了说。 “我们在陈国、越国乃至西南境的探子回报,越国易储、陈王室拢权,乃至西北、西南征战多年的各族摒弃国别之分、共朝西州,这些都离不开裴氏的身影。” “裴氏各脉虽分落东西,但却在各自所在之地如大树盘根,不断深耕、壮大。” “裴氏并非如国人所想的那般衰颓,他们的人似火种一般,四散亦可燎原。” 说及此,合德的眼神之中似有光,那是对这个家族凝聚力的倾佩。 “这一切若没有人调整大局是做不到的。” “况且当年九公子的才智可谓天下无双,他不可能没有后手,仍由裴氏陨落。” “而裴五爷虽然顶着主家的名号,但此人却爱山水之色,多有闲情雅致,却无那般大能。” 合德看向阿笙的眼神定然而宁静。 “所以我怀疑,裴氏另有执掌之人,便在我们触及不到的江淮。” “更何况,我近日得到消息,庄氏即将与裴氏议亲。” “庄氏家主一向眼高于顶,却肯将他最宝贝的女儿庄翎月嫁与裴氏,当不是冲着裴氏哪个分支的子弟去的。” “若裴氏当真陨落,庄氏也不会依旧坚定不移地选择他们。” 听闻这话阿笙微微一愣,此前听得裴、庄两家议亲还是在江淮之时,那时她只当作街边闲言了,今日得合德亲口说出,阿笙遂才当得几分真。 可那人明明什么都未与自己说…… 但她也不过片刻功夫便调整好神色,问道:“公主这消息可当真?” 她问得认真,合德神色微凝,细细地端倪着她。 “你此前不是去过江淮,未听闻这事?” 阿笙苦笑道:“倒是在街边听人谈过一两句,怎能做得真?” 阿笙这话说得倒是去江淮之时并未与裴氏之人有过接触一般。 合德道:“是言议阁的黄庭生返京之后上报的这些消息,当是无错。” 闻此,阿笙略微点了点头,她倒是没想到这个黄庭生派人暗杀江淮几大世族的子嗣,却还能活着回到帝京,当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 既然是黄庭生上报的江淮之事,那便是该事无巨细了,阿笙心中对于合德该知晓的事有了数。 话说到这里,合德便再提此番相邀的目的。 “所以阿笙,我想你帮我走一趟江淮,将裴氏真正的主家引荐于我。” 面对合德期盼的神色,阿笙不解。 “殿下,如今朝堂有大皇子坐镇,已然是一片祥和之势,为何你又会想到裴氏?” 阿笙这问倒是问到了点子上,合德默了默,开口道: “的确,如今前朝有大皇子在尚算安稳,但阿笙,大皇子不会是央国江山之主。” 合德此前所谋多为大皇子铺路,此时却说出这番话来,阿笙心中已有猜测,她当是知晓了大皇子的身世,只是这话今日她不会说出口,合德亦然。 若是如此,阿笙便也明白为何合德需要裴氏了。 轩帝膝下承嫡子之名的只有大皇子,而如今若要另立庶子为王,合德也罢,太后也罢,都需要一个强大的支撑,为他们平言论、铺前路,让世族之人不得置喙。 而裴氏依旧是最好的选择。 听完合德的话,阿笙不由看向高座之上的太后,她的神色亦如合德这般肃穆。 如今皇帝病重,能协太祀立储的便是太后了,大皇子若不能得她老人家开口,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显然,太后是站在合德这边的。 但对于阿笙而言,她又为何要掺合进这般麻烦的事情当中? “但是,殿下……” 阿笙话未说完,却被合德牵起了手,而后慎重地拍了拍。 “我知晓此事你也有自己的担忧,但你无须害怕,皇奶奶与你祖母从前也是相识的,过两日,皇奶奶会寻个理由将她老人家接来宫中,免得遭了他人算计。” 此话让阿笙微略一愣,她从合德眼中看到了不容拒绝的神色,乃至于威慑。 合德亦知,阿笙如今已不是从前那个可随她取用的女娘了,要让她规矩听话,定是要有些对价的,而她在意的安氏便是最好的选择。 阿笙端倪着合德的双眸,略微勾起了嘴唇,只是这淡笑却融不进眼底半分。 “自当替公主分忧。” 第二百四十八章 召 江风带着幽寒的气息,吹着江岸的人打了个哆嗦。 送行的内官赶紧调整自己的仪态,端正地看着不远处的码头上,阿笙身着一袭锦袍与定山楼的管事细细叮嘱着一些事,她今日便要应合德公主所托出发前往江淮。 “姑娘,等等!” 阿笙正欲登船,便见小桃气喘吁吁地带着几名侍从赶到,又将两大箱子的东西递给了随行的仆从。 “老夫人让我将这些都给姑娘送来。” 说着欠了欠身,全了礼数。 小桃几步上前,如寻常般为阿笙拢了拢外袍,却神色凝静,断无平日里的嬉笑之色。 “姑娘放心,您前脚一走,孙嬷嬷便将老夫人送到了魏府薛老夫人那。” 她微沉着眉目,继续小声道:“去往安南的人也趁着他们盯着您的这会儿功夫出城了。” 阿笙听闻这话,轻轻地“恩”了一声。 她今日出门走得喧闹,也将帝宫派来的眼线一并带走了,趁着这会儿的功夫,她所吩咐的事才能做成。 “就是可怜姑娘,这大冷的天还要走水路。” 时日已经入冬,不少水路因天寒而暂停行船,从帝京往江淮须得绕行一段,这个天在水上漂着可不怎么好过。 阿笙浅浅笑了笑,如今帝京与江淮官道已通,若不走水路,如何为安南那边争取时间,因而她以身体不适宜跋涉为由,选择了乘船往江淮而去。 合德拿安氏威胁阿笙,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因此有些事阿笙不得不做。 阿笙看了看不远处的内官,几人端持着仪态始终笑着盯向这边,这些来送行的内官是太后宫里来的。 她轻轻扫了一眼几人,不免又装作咳嗽了一番,遂才与小桃等人告别,带着阿大登上了云生的客船。 这艘船是云生专门为阿笙出行打造的,船上有定制的保暖层,进了船内便能感到一阵暖意,不至于让人遭罪。 几名内官见到阿笙登船,复才垂首遥遥见礼,而后离开了岸边。 此刻的江风猎猎,阿笙还当真轻咳了一声,她坐于舱内的案几旁,遥遥地看着码头之上人群散去,不由微微舒了一口气。 嬷嬷将暖好了的袖笼递给她,以为她这是累了。 “姑娘今日早膳也没进些什么,我看这船上倒是什么都齐备,不如让灶房为你做些吃食?” 阿笙收回了神色,浅笑道:“不必了,现下多食,怕待会儿晕船。” 嬷嬷得了她这话,遂才转身去收拾小桃临时带来的那两箱子东西。 “姑娘,有封信。” 嬷嬷从箱中的衣物里抽出来一封并无署名的信件,递给了阿笙。 阿笙接过,打开一看便认出那是安氏亲笔所书。 “勿要担忧。” 这封信才是小桃要送来的东西,今日安氏未能送行,总有些话要交待的,但时间仓促,也只来得及匆匆写下这四个字。 见阿笙微蹙了眉目,嬷嬷不由叹息道:“姑娘这封赏真不知到底是赏还是罚。” 在嬷嬷看来,阿笙虽是白得了一个郡主的封位,但又多了许多令人头疼的事。 阿笙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似呢喃般道了一句,“是啊,这件事的确是个麻烦。” 船只刚离岸,帝宫便派了内官又去了一趟窦府,进府便宣太后旨意召安氏入宫觐见,但良久却不见有人接旨。 窦长笙临行前安氏还在府内,这片刻功夫便不见了踪影,巷口派去盯的人都道未曾见过安氏离开。 最后是一直盯着窦府后厨的探子来报,今早窦府的婆子去过魏府,恐怕人便是那时一同被送去了魏府。 面对有正经兵士把手的府门,内官还是犹豫了。 但太后的旨意是必须传递的,内官无法,只能在府门之外高声唱旨,然而面对内官的宣呼声,魏府的大门却纹丝不动。 内官宣的是窦安氏,魏府自然不会应门。 太后威仪不可挑战,得这般冷遇,内官无法交差,便试图强闯。 戍守魏府的兵士是魏徵从安南关带回来的,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走过来的,见人欲冲府门,直接拔刀将为首的一名内官砍倒,丝毫不见犹豫。 “我家将军乃安南大将,尔等胆敢冒充天家之人,肆意横闯将军宅邸,再踏一步下场亦如此人!” 见了血的场面将其余内官吓得几乎站不住脚,这番冲突报回帝宫之时,就连合德都一时愣在了那。 太后听闻见了血光,眉头紧蹙,她看向合德,问道:“何必硬要去捉那安氏?” 合德伏了伏身子,遂才解释道: “阿笙如今手握粮脉,拿的不仅是民生大计,更是拿住了天子的第二个财库,她已然能够以财弄权,如今的情势,她自然更愿意独善其身,未必会尽心谋划,更带不回我们要的助力。” 与各家都想招揽的阿笙相比,合德如今的依仗只有太后一人,而太后年迈亦不善前朝之事,此时的合德要让阿笙为自己做事,已经没有了当初的底气。 “要让她乖乖照指令行事,若没有安氏在手,恐难办到。” 太后听闻这话,也知合德顾虑,但问题是,为了一个安氏,当真值得与魏府起冲突么? “魏徵如今在镇南军中坐稳了位子,你父王又许了他秦山以南的自治权,这满朝武将中没有第二个这般的,为了安氏得罪他,值得么?” 太后这话让合德也一时沉默了。 “这窦氏与魏氏可谓是互为靠山,一次将二者都得罪便当真是得不偿失啊。” 太后这话没错,但除了阿笙,合德已然寻不出一人可引裴氏出手解救天家如今的困境。 “皇奶奶,我知你的意思,但今日的危机不除,怕是我们来日与他们周旋的机会都没有。” 合德这话说得多是无奈。 得贵妃身边的小宫女冒死传信,她才得知皇帝生病的原委。 她每每思之轩帝如今神思痴傻的模样都自责难安,当初若非她提议,辛氏根本不会坐上贵妃之位,如今她又拿不出确切的证据可证明,皇帝的痴傻与贵妃有关。 一个邱梓轩,一个辛贵妃,都是她一步步将其推到现在的位子,害了她自己,也害了她的父亲。 在合德心中,唯有挽回如今的局面,将江山交给正统血脉,她此心才安。 即便如今她将人一一得罪,来日她来还便是。 “那丫头既然答应了你,为何不稍加相信于她?” 闻此话,合德的神色却冷淡了三分,她曾经最大的信任是给了邱梓轩,但却换来背刺的一刀,不仅丢了皇帝的信任,还险些丢了性命。 如今她不敢再随意相信任何人。 “皇奶奶,若阿笙原就打算按命令行事,又何必将安氏送走?” “更何况,魏徵如今在安南,无召不得随意入京,他想要插手此事未必容易。退一步讲,如今皇奶奶只是召安氏入宫伴驾,魏徵又能以何理由发难?” 合德眸光沉了三分,“既然魏氏老夫人要保她,那便一并宣进宫吧。” 未久,魏氏再得帝宫宣召,只是这一次,太后宣的不是安氏,而是薛氏,为此,魏府不得不应。 然而正如合德所想,宣召薛氏之时,安氏也一同出现在了内官面前,她自是不会让人带她受过的,二人便这般一同被内官请入了帝宫为“客”。 第二百四十九章 接 江上日出以柔照水,夜里航船在中途靠岸补给,阿笙看着江岸的热闹就这般睡着了,此刻竹帘微掀,清晨的阳光溜着逢地将人照醒。 嬷嬷听得内里的动静,便赶紧让人来侍早,刚进内屋便见阿笙将头埋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嬷嬷,太早了……”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不由失笑。 “姑娘,一早腾州的信站便掐着日子将信送到了岸口,都等着您呢。” 阿笙此番走得急,许多事都只能靠着加急的信来回传递,航船会定点在路途中补给,就趁着这功夫,帝京的消息会传来。 见阿笙依旧不挪动,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嬷嬷颇为为难。 “还有一封是从安南来的,姑娘……” 这话还未说完,便见阿笙似拖着千斤重般撑了起来,头还微微垂着。 “我起来了……” 见此,一旁的侍女赶紧上前帮忙梳洗,待一切归置妥当,阿笙这口气还没缓过劲,但却已经在看着安南来的信件了。 她快速扫完上面的字,而后放在了一旁。 嬷嬷见此,问道:“可要回信?” 阿笙摇了摇头。 这封信是窦晨曦从安南寄来的,如今她亲自从安南出发,前往帝京处理此事,而魏徵派了五百精兵护送。,其规格远超一般府兵,足见对窦晨曦的重视。 阿笙在江上已经漂了将近一月了,也给了窦晨曦足够的时间。 在面对强权时,唯有强权以制。 魏徵从前在卫家和皇帝面前两头俯首,既让卫家帮他坐稳了军中的位置,也让皇帝低看了他的野心,顺着朝廷以武制文的风气得了偌大的权力。 如今他坐稳了镇南关主帅的位置,秦山以南的自治权也到了手里,而朝廷当中如今难说哪边势大,要想再复制他这般的地位难如登天。 好在魏徵得位至今尚算规矩,这便让帝京忘了先帝亲手扶持起来的这庞然大物。 若是魏徵不强硬起来,阿笙与窦氏又何必花大把的银子帮他养兵。 魏徵这一步棋一定要下在要害处,一子便可定音。 阿笙接过嬷嬷手里的鱼汤,浅浅尝了一口,这江上的东西最是鲜美,她又多进了几口。 “我们大约还有多久时间能到寒城?” 闻此,嬷嬷笑道:“该还有几日,绕行的那段已经走过了。” 阿笙得闻这话点了点头,那就再候数日。 帝宫临轩殿内,安南关加急的信件递到大皇子案几之上时,他正与几名臣子在商讨政事。 得闻安南关来信,他不由自主地眉头一簇。 自魏徵听封以来,无大事不与帝京通信。 殿内议论之声渐落,众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大皇子手中的信件,见他神色凝重,看完信后眉头更是紧蹙不松。 魏徵在信中写道,得闻家中两位老祖母被太后请入宫中月余不见归家,他甚为担忧,愿请入京,探探老人家的情况,以全孝心。 大皇子当即招来内官询问是否有其事,得知太后的确将两位老夫人留在了福安殿后,他怒极,将手中文册直接摔在了案几之上。 朝中如今诸事未定,皇祖母岂可在这个时候再去招惹一个魏徵? “究竟因何事她要将薛氏与安氏留在宫中?” 面对大皇子这番疑问,内官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道是大公主的意思。 大皇子神色微眯,脸色变得有些难看。 如今合德协太后与他互相掣肘,令的他许多事都施展不开,可偏偏太后又只听信合德一家之言。 再这般下去,莫说那个王座,就连东宫之位他都坐不得。 但如今皇帝那般情况,根本不能行立储之事,他唯一能仰仗的便是太后了,因而太后行事他亦违逆不得。 “派人去太后宫中询问此事,若实在无事,还请她老人家将人放走,莫要闹出大事。” 大皇子刚这般吩咐完,便见皇城司的人匆忙来报。 来人低伏身姿,朗声道:“魏氏夫人在五百精兵的护送下已经抵达南城。” 大皇子微眯着神色,“哪个魏氏夫人?” “回殿下,便是窦氏大姑娘,魏大将军的夫人,窦晨曦。” 听得这话,大皇子蹙紧的眉头便不见松过,他罢了罢手,对身旁的内官道:“你去一趟福安殿,将此事告知太后。” 那人刚要离去,却听得大皇子又道:“慢着,将这封信也带过去!” 说着便将那封来自安南的信一同丢给了内官。 此时,帝京中城,人潮如流的尚御街上,众人纷纷驻足观望,一辆玄色宝驾缓行城中,四名玄甲兵士身骑大马在前开路,护行在旁的五百精兵让人望而生畏。 这队兵士训练有素,身附玄甲而步态轻盈,一看便是军中强兵,这样一支队伍出现在帝京的城中,引来无数猜测。 众目睽睽之下,这支队伍直往帝宫的方向而去,于御街遇上紧急赶来的京机营之人,却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而京机营之人观来者情势,不敢轻易动手,已然派人往军机阁去搬救兵。 两队人马便这般你进我退,直至到了御街中段,玄兵队伍方才停了下来。 马夫取来马凳,众人便见一名女使先行下马,观她身前玄甲和腰间佩剑,当也是军中之人。 而后在她的接引之下,一名贵女从马车之上缓缓而下。 她身着扶苏流云服,头戴凤头钗,梳妇人髻,神色端严,目色有光。 她端持着仪态走到拦路的京机营众人面前,目光穿过众人直望向那巍峨的大宫门,而后拱手见礼,朗声道: “臣妇来接家中祖母归家,还请太后娘娘成全!” 此言一出,京机营众人皆面面相觑,无人得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未久,便见一名内官匆忙从帝宫而出,他小心翼翼地穿过京机营的人,而后来到窦晨曦面前,躬身道: “太后请夫人入宫一叙。” 此话一出,窦晨曦却置若罔闻,继续朗声道: “臣妇千里跋涉,仪容不堪,恐唐突贵人,改日再入宫见驾。” 窦晨曦当众拒旨,内官正欲发作,却见窦晨曦身后的兵士如盯死物一般看着自己,又咽了咽唾沫,将欲说的话全都咽了下去。 窦晨曦未在看那内官,而是继续道:“家中祖母已受太后照顾一月有余,也该归家了,还请太后成全!” 她不过三言两语,听着恭敬,却是字字句句道出太后拘押子民的事。 御街街头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群众,一些耳尖的将这话都听了去,这瞬间便传了开,众人议论纷纷。 未久便又有内官来请,但窦晨曦依旧是置若罔闻的模样,今日不将人接走便誓不罢休。 京机营派去军机阁求援,本是来调停的人得闻是太后强拘了臣子内眷一月时间,直道荒唐。 面对京机营来人的催促,军机阁的吏官当即罢手。 “你们这些人成日里在帝京不闻外事,那魏徵如今在安南是个什么人物你们是不知,他夫人如今亲自来京要人,谁敢去拦?” 那人当即要往回走,京机营的人赶紧又将人拦下。 “人家占理,你们让我去劝什么?” 无论那京机营的人怎么劝,那吏官当即转身拂袖而去。 就这般,帝宫来了三波相请之人,窦晨曦皆毫不动摇,而御街之外早已挤满了人,拥挤程度令车马不通,就连京畿府也因此被惊动。 太后强拘臣子家眷之事瞬间在帝京传开,令皇家颜面难堪。 但纵然如此,众人皆知,今日没人敢动窦晨曦一根毫毛,她的身后是秦山以南的百姓和安南关的几十万大军。 终于,时至正午,帝宫巍峨寂静的大宫门缓缓开启,一辆车驾自内驶出,一名内官从马车之上跳了下来,躬身拱手后便快速离去,根本不敢去看窦晨曦乃至她身后的兵士。 车帘微掀,露出安氏与薛氏动容的模样,窦晨曦到这里遂才松了口气,回以二人安慰般的笑。 尔后,窦晨曦拱手躬身,朝着帝宫的方向,再次朗声道:“多谢太后成全!” 第二百五十章 迎 福安殿内,杯盏落地的声音传来,殿外的内官却无一人敢入内收拾。 合德看着太后恼怒的模样,赶紧上前规劝了两句,纵是她也未想到,那窦氏从前在帝京才名不显的大姑娘居然是这般硬一个脾气。 “皇奶奶,是我未想周道,这件事我会让民意阁的人处理,您莫要动怒了。” 如今太后强拘臣子内眷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这才是太后动怒的根本原因。如此一来,饶是窦晨曦抗旨不尊,为显大度,帝宫也不能公开发难。 太后自登先帝后位起便以贤良淑德为人所称赞,如今倒是老来丧了威名。 见太后亦是蹙着眉看了自己一眼,这一眼里她读出了怨怪,合德心下一滞。 她赶紧低伏着态度,多是怪罪自己,太过心急了。 见到合德将事往自己身上揽,太后方才改了口,到底是窦氏这块骨头太难啃,也怪不得合德多少。 “今日一早,我得了滕州的来信,阿笙即将抵达江淮,看她的态度似乎对于帝京发生之事并不知晓。” 合德上前给太后捏了捏肩,她手道轻柔,最是恰当。 “只要我们盯住了帝京出去的信,让阿笙以为安氏还在帝宫住着,便能让她乖乖将事做妥帖了。” 太后听闻她提起那窦氏女,方又觉得头疼了起来。 “这满帝京说客无数,为何你一定要让窦氏那丫头去?” 合德对阿笙的信任除了她与裴氏那点可有可无的亲缘关系外,便是过往一次次事情堆积而来,她难以一时给太后分说清楚。 但合德知晓,若是此事阿笙办不成,那这满帝京便也无人能办到了。 “皇奶奶,阿笙此人看着乖顺,但却最善谋,当年裴家三爷……” 说到这里,合德似忽然省起了什么般,眼中瞬间充盈了光彩。 太后这一问算是问到了关键之上,当年裴三爷暴毙在通州,正是阿笙托合德下的钩子,她虽然不知裴三爷的死与阿笙是否有直接的关联,但她或许知晓这件陈年旧案的凶手。 而这件事也该是裴氏之人想知道的。 “怎么了?” 忽然不闻合德动静,太后抬眼看了看她,却见她敛住了眼中的喜色,柔声道: “我只是想起了一件旧事。” 太后听闻这话便并未细问了。 待合德离开,太后遂才招来内官,将一封信递了出去。 “送去宗亲王府。” 合德与轩帝乃至先帝对时局的看法都不同,她坚信裴氏有着力挽狂澜的手段,从前便不赞同轩帝与裴氏为敌,但两朝帝王费尽心思好不容才将裴氏打散,当真要再寻回来么? 而对于太后而言,邱氏正统皇子可不止轩帝的子嗣。 老人家敛了敛眉目中的疲惫之色,看着天近昏黄,不由长长叹了口气。 流水迢迢,去而不返。燕城江岸码头,一艘体型比普通客船稍大的船体缓缓靠岸,巡岸之人看了看手札之上的登记,遂上前与客船接应。 客船靠岸须得听指挥停靠,不能耽误了码头的航运。 待船体停稳,便见一名年轻女娘带着嬷嬷与几名仆从自上走了下来。 江淮相较帝京还是暖和一些,阿笙并未着外袍,一袭锦绣流云服搭了一件素色长甲便足以。 云生在江淮的管事早已经候在了码头之上,见人终是到了,遂上前恭敬见礼。 阿笙浅笑着回礼,又说了一些客套的话,还未来得及问其他,便听得旁的一声唤。 “窦姑娘,别来无恙。” 阿笙闻声,抬眼便见到一名俊秀的青年笑着朝自己走来,这人她是有印象的,当日在寒城郊外顺手救下的那名方家公子。 “方公子?” 方之舟是不知阿笙记忆向来好,便以为是她对自己印象还不错,方才记住了自己,心下有喜,不枉他得到她即将抵达江淮的消息便亲自来此候着。 方之舟做出一副偶遇的模样,遂问道:“真是巧了,窦姑娘上次相救,我还未来得及当面致谢,今次姑娘来寒城定要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才好。” 阿笙面上端着谦和的笑,但对这句“巧了”却是并不太相信的。 寒城码头每日有大量货物出入,因此距离寒城郊都还有一段距离,更何况城内,在这里偶遇当真是过于巧合了。 “方兄?” 阿笙抬眼便见另一名看着眼生的青年从轿辇上下来,挑了挑眉看向方之舟,而后一脸笑意地迎向阿笙。 “窦姑娘,我乃文家之子文鹤白,久仰姑娘大名。” 方之舟的神色在这文鹤白出现时便有几分难堪,阿笙看着二人神色莫名。 她与这二人并不熟悉,怎得忽然都来迎接她? “二位可是有事?” 方之舟二人见对方在此,原本准备好的话倒是全都说不出口。 这江边冷,阿笙倒是没那个功夫与这二人在此周旋。 “若是无事,我便……” 她正要抬步却被方之舟下意识拦了下来,不仅眉头一蹙。 方之舟也立刻发觉自己行为不妥,支支吾吾想要解释,但面对文鹤白挑眉相看的神色,又硬是说不出口,一时憋红了脸。 “笙姑娘!” 这一声唤阿笙几分熟悉,她抬眼便见一辆车驾缓缓而至,这略微宽大却依旧朴素的马车之上,坐着的人却是矜贵无双。 唤她的车夫正是阿四。 阿笙眼中可见的欢喜,她绕过几人,快步往马车而去。 几人见她忽而似换了个人一般,带着眼可见的愉悦跑向那再普通不过的车驾。 阿四取来马凳,将人引上了车,阿笙掀开帘幕入内,一时风动,让方之舟等人有了那惊鸿一瞥,看到了车驾之内坐着的人。 那一双如画的眉目清淡而定静地看着他们,让人看不出喜悲,却带着威慑。 “那是……” 方之舟心中一沉,整个人都愣在了那。 “谁啊?” 文鹤白被人挡了视野,未能看清,他左右问着,却不见身边的人识得,而方之舟却是拱手垂首,以礼相拜,多的话是一句不敢多言。 阿四在马车之上看着方之舟的礼,扬了扬手里的马鞭,算是回礼,而后驱马离开。 第二百五十一章 谋 木质的车轮压过城郊稍显泥泞的路面,又惊起了一树的飞鸟。 阿四提了提缰绳,他侧着耳,一脸的好奇,想听一听车驾之内的人到底会聊些什么,一个没注意,马车偏了头,他又赶紧拉了回去。 马车之内,阿笙抬了抬眼,见那人低敛着眉目,也不知在想着什么,窗外透进的光阴成了他脸上唯一的斑驳之色,照的他眼眸柔亮,却也照不进他的眼底。 她满眼的打探却在下一秒撞上一双含笑的眼。 “你又在看什么?” 一句“又”在看什么,倒是点破了阿笙从前几次打量都被抓个正着的经历。 阿笙也不恼,反正脸皮这种东西自小她便在裴钰这就丢得精光。 “码头那些人是怎么回事?” 阿笙与那方家乃至什么文家可都没什么交情,今日她刚到寒城便这般热络,定然有事。 “可知道那场粮食之争背后有帝京白氏的人?” 阿笙点了点头,瞰卫给的消息一向及时。 “支持白氏出手的便是那方家与文家之人。” 白氏历来与世族打交道,这一点阿笙是知晓的,但却没想到这一次引得了江淮世族出手。 “既是如此,他们又为何这般殷切?可是有何阴谋?” 阿笙问及此话眉头微蹙,一脸的认真。 倒是裴钰微微一愣,若他当时没看错,方、文二人可是殷勤得紧,寻常女娘被儿郎这般相待,该是会想到风月桃色之事,到阿笙这全成了阴谋。 裴钰浅笑道:“阴谋倒是没有,阳谋有一些。” 见他噙着笑睨着自己,眼底却没有多少笑意,阿笙却依旧没转过那个弯来。 “你这一仗打得漂亮,倒是被方家和文家给惦记上了。” 换言之,阿笙这是以计服人,将两家治妥贴了。 白氏倒贴了万贯家财却没能撼动定山楼分毫,光这一点便足以让人对阿笙另眼相看,更莫说她转危为安,还在其中大赚了一笔,无论是计谋和魄力都远超同辈之人。 更重要的是,她还是一个云英未嫁的女娘,若是将她娶回家,不仅央国粮脉在手,更为族中添了一大助力,何乐不为。 裴钰未说的是,此番就连庄、谢二家都留意到了阿笙,但他们不似方、文两家,他们除了看到阿笙身上的利益之外,还看到了她身后还有安南关的依仗,因此有所忌惮,不会贸然出手。 就连他都不得不承认,镇南军的这一步棋阿笙下得漂亮。 阿笙听闻裴钰这话中的语气,脸上当即挂上了几分狡黠的笑。 “这样啊,所以咱们九公子才会亲自来码头迎接?” 她这语气刻意,又往裴钰身旁靠了靠,却未将裴钰逗笑,他看向阿笙的眸色如渊,让人看不分明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怎么了?” 见阿笙当真疑惑了,裴钰收了目光,唇边又染上了惯有的浅笑,并未细说下去。 裴钰抬眼便见阿笙一缕长发落到了胸前,遂抬手为她顺到了身后,动作轻柔,似有似无地拂过她耳旁的肌肤,勾勒出她左耳的轮廓,而后收回了手。 见阿笙面色微红,略微低下了头,裴钰方才缓缓开口。 “你不打算与我讲讲你来江淮的目的?” 这声音倒似诱哄。 阿笙微微一愣,而后抬眼看向他,“裴氏在帝宫都有瞰卫?” 裴钰眉眼柔和,噙着似有似无的笑,却并不答她这话。 阿笙见自己转移话头的法子并不成功,遂才老实交待。 “合德公主想让裴氏出面帮她扶持轩帝庶子。” 阿笙讲完这话便去看裴钰的神色,见他神色不变,一时看不出喜怒的模样。 “那你原本可打算告知我?” 阿笙甚为老实地摇了摇头。 “这件事我可以处理好。” 裴钰对这话却不置可否。 “但却选了个费劲的法子。” 让安南关千里迢迢来驰援,对阿笙而言委实费劲了些,她若是当真对魏徵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又何必将薛氏牵连进去。 但即便如此,阿笙却还是不打算将这件事交给裴钰处理,甚至连求援的心思都没有。 阿笙扯了扯嘴角,并未辩驳。 裴钰可以看出,如今阿笙的心中并不愿意过度依赖任何人,哪怕是窦氏之人,乃至于他。 无所依赖便没有期待,换言之,阿笙对他的欢喜只在今朝,无论他如何选择,她都可以全身而退。 裴钰见阿笙微垂着头,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开口,终是叹了口气。 “我会着人拟书信去帝京,此事你也不用为难了。” 阿笙闻之,忽地抬头看他,“怎么说?” 裴钰见她忽然又来了精神,缓声道:“公主自始至终都弄错了一件事。” “当年太祖能请裴氏替其平人心,是因为那时东境连续几十年的乱战刚平,协助太祖是迎来太平盛世最佳的途径。” 他的声音悠缓,不带喜悲。 “而轩帝登位多年未能立威,如今皇权渐落,再勉强支撑最终不过割裂的局面。” “裴氏护的一直都不是邱氏的皇权霸业。” 从前裴钰便与合德说过,无论是谁坐上那方王座,裴氏都不会阻止,只是这话未说透,她或许便未再细想了。 裴钰见阿笙听完这话,态度却是轻飘飘的,不由问道: “你也不在意?” 阿笙理所应当地摇了摇头,“我与轩帝本就有旧怨,与合德也不过是相互的利用,王位是不是在他们手里,我自然不在意。” “谁当皇帝谁才有资格动朱雀楼的钱财。” 唯有这样,无论帝宫之争有多激烈,都不会舍得动朱雀楼。 倒正好应了从前裴钰的那句话,“帝宫之内坐的是谁并不重要”。 末了她又补了一句。 “这是跟你学的。” 裴钰听闻这话微微一愣,他细细想来,自己从前教与阿笙的那些话她倒是都紧紧记着。 阿笙是不知他此刻想到了什么,但见他微微往后靠了靠,天光衬得他唇角的笑意似带着一抹狡黠,细细观之,又仿似是她的错觉。 “既然你要学,从今日开始便好好学学。” 裴钰话音刚落,车马便缓缓停了下来,阿笙刚下车马便见那偌大的门庭处,女使、嬷嬷乃至仆从皆候在了外面。 这里不是她在寒城置办的宅子。 “你把我带哪来了?” 闻此话,裴钰从她身旁走过,轻飘飘地睨了她一眼。 “现在才问。” 阿笙神色微愣,看着那人在众人的俯首之下,独自踏步走入那红梅东望的府门,复行几步,又回头看向她。 不知为何阿笙会想起那句,高门寒途,清秋眉眼。 她下意识抬步往裴钰身边走去,但嘴里还在问着。 “那我的人呢……” 可没人知道她被带来了这。 阿四握着缰绳看着阿笙跟在裴钰身后进了那偌大的府门,不由叹了口气。 笙姑娘在寒城置办的那几处宅子被几家之人派探子盯上,企图摸清她的一举一动,方才好“对症下药”。 她手里的利益终究是惹人眼。为此,公子才会专程从燕城赶过来。 如今西州情势正是关键的时候,他丢下那些族老便走了,回去定会被太祀责罚。 第二百五十二章 撞见 堂室之内,窗明几净,一缕梵香已经燃尽,而候在廊下的仆从却不敢擅自续香,恐有打扰。 庄家回报的仆从细细观察着主家的神色,一时也摸不准该不该继续报下去。 案几前,庄氏家主庄子儒低敛着眉目,似在细细思索着。 日前,窦长笙抵达寒城后得到方、文二家相迎,但她却丢下两家之人,上了一辆不知名的马车。 文家就罢了,那方之舟是得了家中的命令的,岂会轻易放人,但他不仅放了,更是对马车的主人三缄其口。 此后这窦长笙便不知去向,她置办的那几处宅子除了她带来的仆从便没见过她本人出入。 与此同时,庄家得到消息,裴氏的晓生园有主家之人入住。 因而庄子儒猜测,接走窦长笙的当就是裴氏的人,毕竟江淮众人皆知,窦长笙是裴老夫人正儿八经收下的孙女。 但值得庄子儒留意的,便是那来接她的人。 裴氏子弟出行素有排场,多有规格,但无论如何,都没有素布单马的车驾,唯有曾经以清贫子弟身份入朝两载的九公子,出行颇不受这些繁礼所缚。 但若是窦长笙能得九公子亲自迎接,这关系未免过于近了。 “家主,大姑娘到了。” 闻言,便见一华衣女子推门而入,她眉目灵动,似凌波之仙,本是清冷色却带着柔和的瞳光。 她将手中的袖笼递给一旁的文仆,似刚从外归来,还带了一身的寒气。 庄翎月浅浅一礼,遂浅笑道:“刚归府中便听嬷嬷道父亲在候着我。” 庄子儒随即名文仆为她添了热茶,让她先暖和一些再说。 “你这是又去了南郊?” 今年因水患,不少人流离失所,庄氏等几大世族在城郊建立了庇护所,让他们暂居,同时又派人去帮忙修缮房屋。 冬日得郊外格外寒冷,今日,庄翎月便亲自运送了一大批炭火和御寒的衣物去,顺便再去看看那里还需要什么。 庄氏主家虽是好心安置,但手下的人办事难免拜高踩低,所以庄翎月才会亲自走一趟,让下面的人知晓,有她盯着,不得造次。 庄翎月默然浅笑,说得轻巧,“今日得空,便去看看。” 庄子儒是知晓他这个女儿的,自小她将庄氏大姑娘的本分做得滴水不漏,亦为诸家贵女的典范。 也正是因为她自小规矩懂事,才能入了裴氏的眼。 庄翎月十年如一日地恪守己行,唯怕自己行差踏错,配不上裴氏那如日昭昭的九公子。 这也是庄子儒颇为头疼的地方。 裴钰的学识和手段配得上他的盛名,但也正是如此,没人能拿准他的心思,裴氏族内亦不敢过于相逼于他。 庄子儒看着规矩乖巧的女儿,她此刻低眉执盏,当真是一副温婉的模样,但他却不由想到庄家探子上报的内容。 帝京一趟,庄翎月没能见到裴钰,返回江淮之后,她便着人放出庄氏与裴氏议亲的传言,企图利用言论逼裴氏尽快有所决断,但裴钰却是置若罔闻,就连一句回应也懒得给。 而如今这则言论却是将庄家架在了那,为护族内颜面,庄子儒才不得不有所动作。 庄子儒看着女儿乖顺的模样,缓声道:“琳琅近日可在寒城?” 谢家这个女儿自小便不是个读书的料,或许也正是她没心没肺,才在几家贵女当中,唯独她多得了裴钰的关照,而谢琳琅自小便与庄翎月甚是亲近,有些事通过她便能探个消息。 听闻庄子儒这般问,庄翎月点了点头,“同我一路回来的。” 庄子儒闻此,道:“你找个由头,让那丫头带你去一趟晓生园看看。” 庄翎月听闻这话,眼中有一闪而过的喜色,却不过须臾便被她敛了回去。 “可是九公子到了寒城?” 庄子儒看着女儿提及裴钰,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并不确定,所以才要让琳琅那丫头去探探。” 他看向庄翎月,细细吩咐道:“裴氏虽好,但若是九公子无意,为父也不愿你嫁过去受冷落。” “此番跟着琳琅去探探,能得个准信儿最好。” 庄子儒的话已经说得这般清楚了,但庄翎月似乎在琢磨着什么,片刻才发现庄子儒仍看着自己,她复才收回了神色,规矩地应承。 晓生园内,门房的小厮将一摞文册送到了内院,几名侍女神色如常地往书斋去送,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了。 园子里来了一位笙姑娘,她自到江淮开始每日便是书信不断,这一副繁忙的模样倒是胜过九公子。 书斋之内,侍女挑弄了一下火盆里的精炭,此时正好嬷嬷将换好的汤婆子递来,交给了软榻上的阿笙,二人遂垂首到外屋候着。 阿笙怕冷,原先进这书斋还算规矩,第二日便直接窝进了软榻,裴钰也就由着她。 此刻她将软榻堆得甚是温软,再放上一个汤婆子,因温度适宜,小脸亦红扑扑的。 但她人虽懒气,手里的活却没停过。好些书信因她在途中没能送达,这下全都到了,帝京的消息和江淮产业的处置,都等着她。 案几旁,裴钰将送往燕城的书信拟好,方抬眼看向不远处的软榻。 阿笙整个人窝在里面,从他这个角度连个脑袋都看不到,只能偶尔看到翻动文册的手,玉指纤纤,时不时拿起置于一旁的墨笔勾画着,笔迹虽还算清晰,但与周正是搭不上边了。 阿笙这人的脾性就是会顺杆爬,裴钰由着她,园子里的嬷嬷惯着她,这不过三日的功夫,懒劲儿便上来了。 裴钰见她这幅模样,微微叹了口气。 得闻这叹气声,阿笙遂才抬头往他这看过来。 裴钰就见她露出一双珠玉般的双瞳,眨巴眨巴地看着自己,不由失笑。 “你再这般懒下去,也不怕骨头被懒化了。” 听闻他这话,阿笙知他无事,遂又窝了回去,声音闷闷的。 “不怕。” 正说着,屋外便听到侍从前来报。 “公子,谢、庄二位姑娘来了。” 裴钰扫了阿笙一眼,遂对外面的人道: “将人请到华荣院……” “九哥哥跟我客气那么多做什么?” 裴钰话音未落,便见谢琳琅笑盈盈地走了进来,刚走进来便见到阿笙人还懒在软榻上,她心下一惊,正要回头将来人堵住,却已经晚了。 遂后进来的谢长珩与庄翎月踏入屋门便见裴氏的书斋内,那个以圣贤之礼要求自身的九公子身旁,竟有一名姿态毫无章法的陌生女娘。 第二百五十三章 来客 春水庭内日照正好,一队侍女手捧青瓷食器在廊上早已候着了,本该是午膳的时候了,却来了外客。 嬷嬷看了看内里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遂向下吩咐道,多添三双碗筷。 这两日,嬷嬷见阿笙胃口不甚好,今日刻意吩咐后厨加了一道酸笋鸡丝汤给她开胃,后厨的人来道,这第一道菜经不得过老的火候,得传菜了。 嬷嬷见此,思虑了片刻遂抬步走进了书斋,低首道: “公子、姑娘,可要传膳?” 听得这话,裴钰扫了一眼阿笙,她早已经端正了自己的姿态,此刻听闻嬷嬷的话,方将手里的文册放下。 裴钰见她手里的事暂歇了,才对谢长珩等人道。 “一同用膳吧。” 谢长珩满眼都是对阿笙的好奇,自然不肯这般简单离开,得了裴钰这话,巴不得多留些时候,连连点头。 阿笙将手里的笔放下,她此前与三人略微打过招呼后,也没有被人撞见的窘态,顾自继续低头坐自己的事,只是这回姿态倒是端正了。 饶是她低头书写,依旧能感受到旁人打探的目光,但裴钰却神色如常,连多的话也没有。 裴钰的脾性阿笙是了解的,他骨子里根本不在意他人的目光,但此刻他三缄其口,也不知是不愿与那谢家公子多言,还是避忌着那庄家大姑娘。 嬷嬷此时来道,食器已经备齐,可以移步了。 众人遂才往春水庭走去。 谢琳琅起身便往阿笙身旁靠,她自以为自家兄长没功夫理她,便拉着阿笙往前快走了几步,正准备与她低语,便听见谢长珩在身后沉声道: “琳琅,不可无礼。” 谢琳琅听闻这话瞬间泄了气,颇为刻意地朝阿笙欠了欠身,礼数全了,却没那股子劲,语气木然道:“可能随我前行几步?” 她这敷衍的态度让谢长珩眉目微跳,正准备教训一二,却见阿笙学着谢琳琅的模样,也颇为刻意地欠了欠身。 “可以。” 听得这话,谢琳琅瞬间笑开了,挑衅地朝谢长珩看了一眼,拉着阿笙便快步先行离开了书斋。 谢长珩根本来不及将人叫住,复叹了口气。 “她二人年纪相仿,正是跳脱的时候,不必过于约束。” 裴钰这话带着浅笑,遂抬步往外走。 谢、庄二人赶紧跟了上去。 庄翎月听得裴钰这语气,倒似长兄在讲自家族妹,不由浅笑着问道:“阿笙可是老夫人新认下的那名孙女?” 裴钰点了点头,倒也未多言了。 得了裴钰承认,谢长珩一副了然的模样,裴氏重礼,既得了兄妹的名声,便该无其它关系了。这般一想,谢长珩倒觉得有些无趣。 早听闻裴老夫人甚是喜爱窦家这二姑娘,今日见一向持重的裴钰能纵容她至此,当也是爱屋及乌了。 廊道上,谢琳琅拉着阿笙问了好多,得知她还得在江淮待一段时间,甚是开心,直道要尽一尽地主之谊。 “不过听闻你在帝京甚是繁忙,怎么会来江淮待那么长时间?” 阿笙闻此微微叹了口气,合德既然要让她来做说客,就得“尽心”,即便是做样子也不能三两日便回了帝京,总的“费功夫、费时间”才行。 “此事说来话长。” 今日还有旁人在,阿笙不便讲太多。 这一顿午膳吃得冷清,席面之礼讲究餐食之间,少言寡语。 阿笙浅抿着碗中不多的汤水,也不见进别的,今日这席间的东西,她就指着那酸笋汤多吃了几口。 只是现下无人放筷,她便装模作样还在那吃着,实则也没进几口。 侍女不断为几人布食,挡在阿笙与旁人之间,也为她挡去了一些探究的目光。 阿笙低敛着眉目,将眼中略微不耐的神色敛了回去。 她每每低头之时便有目光朝她这里扫来,这股子琢磨般的打量,让她不甚舒服,本就没什么胃口,这下更是食不下咽。 她作势又准备低首却忽而抬眼,便与那目光的主人撞个正着。 庄翎月果断地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阿笙倒是端起了谦和的笑,直言道: “不知我脸上可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得了庄姐姐的眼?” 庄翎月是未想到阿笙是个胆大的,丝毫不给自己半分颜面。 她故作镇定,如常般回道:“我只是见妹妹那飞角连珠的发饰甚是少见,便多看了几眼,倒是让你见笑了。” 阿笙听闻这话,嘴角的笑意却融不进眼底。 “不过是一些小玩意儿,庄姐姐若喜欢,改明儿我让庄子上新做几幅给姐姐送去。” 她这话说得妥帖,倒也给了庄翎月一个台阶下,二人也就将这话头给揭过去了。 但自这之后,让阿笙不舒服的打量便再也没有了,虽有些不客气,但至少现在她感觉舒坦了。 一旁的谢长珩看着这一幕,手里的筷箸差点没捏住。 他倒是没想到,阿笙居然连庄氏大姑娘的面子也不给,更未想到庄翎月今日会这般失仪。 庄家大姑娘端庄得体,到哪不得人一句赞,今日却在席间频频打量一个初次相见的女娘,甚是不该。 他转头正欲说什么,却见裴钰放下了筷箸,眼中的神色也淡了三分。 见裴钰放了筷箸,阿笙便顺势也放下了碗筷。 “你今日倒未进些什么,让后厨再给你温些汤水,饿了便直接在书斋传膳吧,省得你手里的事做不完。” 裴钰这话便是欲放阿笙先行离开了,她倒也不拒绝,顺着话头便起身与众人见礼,而后先行一步回去了书斋。 斋内的炭火未断过,阿笙回去时还温热着,她便又窝进了软榻,继续看她的文册,只是这下端正了姿态,笔下功夫也周正了许多。 下笔未几行,便闻外屋棉门掀起的声音,未久便见本该在待客的裴钰走了进来。 他往火盆那走了几步,趁着热气暖了暖有些凉的手。 “你不待客?” 阿笙停下了手里的事,疑惑地看着他。 裴钰闻此清浅地应了一声,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将几人打发了。 裴钰见阿笙神色如常,此前在席间的小意外似乎并未放在心上。 “可是觉得庄翎月有些古怪?” 阿笙不知他为何会忽然又问起这个,倒也不瞒着,毕竟席间她都开口了,也算是将不喜挂在了脸上。 “她看人的眼神仿似要将人从骨子里搜刮一遍,让人不太舒服。” 阿笙至今也算是见过形形色色不少的人,如庄翎月这般的倒是没见过,她也算盛名在外,可为何阿笙总觉得外面传言之人与自己今日所见的,不太像是同一个人。 裴钰见阿笙在那琢磨着,遂又招来了文仆为二人烹一盏香茗,也好让她再垫垫肚子。 “你可听过这世上有人天生便是个凉薄的性子。” 裴钰持礼,少论人是非,这话从他口中说出,便多了几分不偏不倚的论调。 “庄翎月就是。” 第二百五十四章 假意 寒城南郊本是一片青草地,城内的人爱在春时来这里踏青,但如今却满是安置用的棚屋。 秋来的那场水患让寒城东南受灾严重,许多人家的宅子、铺子全都毁了,如今尚在重建当中,大量的百姓便被迁置到了这里暂居。 所幸,寒城的世族向来慷慨,以庄氏为首的世族人家多往这里运送吃食和衣物,因而,这里的百姓虽是暂居陋舍,却还算温饱不缺。 阿笙刚下车马便拢了拢厚绒的袍子,城郊此时还是有些冷的。 她会出现在这,还是源于昨日寒城府主府的拜访。 江淮受灾至今,帝京的援助甚少,甚至有人传出流言,道河道决堤与帝京有关,再加之此前又有军队欲进驻,各种言论纷飞,闹得人心不安。 寒城府见百姓心神难稳,得知阿笙到了,几番打听才从谢家问道,阿笙人如今在晓生园,遂亲自上了门。 寒城主府的意思是,阿笙身上好歹挂了一个天家郡主的名号,若能出面安抚一二,也能定一定人心。 阿笙是未想到,她这个挂名郡主还能用在这上面,但念在此前寒城主府在她置业之时多有帮助,所以也就应承了下来。 此刻,寒城府的吏官亲自陪同她到了南城郊,她一同带来的还有一些粮食与御寒之物。 吏官看着那片低矮的棚屋,就连天光都渗不进去几分,正欲规劝阿笙在外看看就好,不必亲自踏足,转身便见她已经走出了一段距离,仿似毫不介意一般走了进去。 这里的棚屋都是临时搭建,用的多是茅草铺顶,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风寒雨露,但江淮本就雨水多,用久了茅草便有腐坏的现象,气味并不好闻。 阿笙抬眼便能看到一群匠人正在挨家给棚屋换顶。 她这一眼便看到人群之外的另一个方向,刚从车马上走下来的淑丽女娘,正是庄翎月。 此刻,庄翎月正与旁人吩咐着什么,整个人显得清冷如霜。 阿笙不由想起了前日里,裴钰的话。 从前庄氏送去裴氏的女儿并非只有庄翎月一人,还有庄氏小女庄翎菲,二女与谢氏、文氏等世族的女儿共同在裴氏生活了一年有余。 二女在彼时性子上就不太一样,与庄翎月的定静相比,庄翎菲性子更加活泼、好动,在课业上也更得先生赞赏,彼时就连阮氏都更喜欢那孩子。 但在一个夏夜,庄翎菲欲观那夜鸣虫,失足跌入池塘,就此殒命。 彼时阮氏始终觉得此事奇怪,一个小女半夜不在屋内休息,却忽而跑去看什么虫子,随即招来了看护园子的暗卫,询问当夜的情形。 暗卫道当夜是有两人一同去了那花塘,另一个便是庄翎月。 庄翎菲跌落的事是庄翎月报与园子的管事,因此她也在现场并不奇怪,但暗卫却道了另外一件事,那便是庄翎月离开花塘后,并未第一时间前去求援,而是走到了婆罗花下等着那花夜半盛放,待花开后,她才不缓不急地去寻了管事。 但此时早已晚了,庄翎菲早没了气,管事到的时候,小人儿的身子就这般飘在塘上,已是死物。 因花塘偏僻,平日里也没什么人,暗卫并未直接在那里戍守,因此无法下定论,庄翎菲的失足是否与庄翎月有关,但她的行为怪异,因此裴氏招来了庄氏家主询问。 这才得知,庄翎月生来便是个冷淡的性子,自三岁之后就连随身服侍的嬷嬷都未见她哭过。 她自小便难以体会他人的苦,也难以分享他人的乐,再加之彼时年幼,恐不知轻重缓急。 裴钰本就不认同裴氏这般挑选主母的做法,彼时得知了此事之后,亲自与阮氏相商,将这些人都送回家中,未免再生事端。 但自被裴氏送回家中,庄翎月便开始以裴氏礼法约束自身,但凡先生说对的,她便去做,先生驳斥的,她分毫不沾,一本《谦德》倒背如流。 这样的日子她过得十年如一日,才最终改变了裴氏对她的看法。 如今众人看到的庄翎月便是她多年来“努力的成果”。 阿笙倒是第一次听说还能有这样的人,裴钰却是笑了笑,道世家大族之内不乏子女因缺乏父母关爱而养成了生硬的性子,但如庄翎月这种自小性子就冷的却少。 正是得见她十数年来的努力,裴氏不少族伯都道庄大姑娘便是教化向善的典范,是圣贤智慧的垂赐,因此如今亦有不少族伯提起她便满是夸赞。 阿笙听完这些,倒是问了裴钰一句,他如何看庄翎月。 彼时,裴钰勾了勾唇,垂眼看了阿笙一眼,浅笑道:“装的。” 裴钰道,凡夫之所以为凡夫,在于其心难以降伏,庄翎月的完美是因为她不假思索将裴氏的礼教文法当成了唯一正确的框架,将自己束缚其内,刻意营造。 如今更是将裴氏主母之位当成了评判她是否足够优秀的标准。 阿笙看着远处亭亭玉立的女娘,她虚扶了一把前来问安的老妪,老妪神情感激了说了许多,她也只是带着谦和的笑,耐心地听着。 这番模样,倒与裴钰听旁人闲话时的神情有几分相似,但她如今却不是在听人闲话,而是在听着他人真诚的谢意,这样的场景之下依旧丝毫不得动容,就连老妪几番拜谢,她也依旧是虚扶着,双手不肯沾老妪那带泥的衣衫。 但从某些方面而言,阿笙是佩服她的,这般刻板的生活她一过便是十数年如一日。 “郡主站在这做什么?” 吏官见阿笙久未归来,还是提着衣衫往内里走来,见她站在这,顺着她的目光便看到了庄氏的人。 “这边的棚屋都是庄氏修建的,这里的人都十分感激庄大姑娘。” 闻此,阿笙收回了神色,看向那吏官。 “既然庄氏做了这许多,这里一应用度也不缺什么,我便不去夺他人的成果了。” “如今除了南郊可还有别的地方需要救助?” 吏官思索了片刻,“这附近倒是没了,不过出城再往西去一点有一处地方倒也符合郡主所说。” “那里没有流民,只有一群不得身份的低贱之人。” 第二百五十五章 无名区 残枝枯叶在泥土当中腐败的味道四溢,山口处,勉强可称之为道路的一旁有一条水沟,里面混杂着各种不堪的腌臜之物,即便在冬季依旧恶臭难挡。 几名孩童穿着破布的衣裳正追逐着一颗起了毛边的鞠球,其中一个孩子一个飞扑,直接滚到了那泥水沟旁,他起身扯了扯身上早不成形了的衣衫,又继续跑向同伴。 他们身后的山坳便是“无名区”,这里原本是用来收留那些离乡背井或者就连祖籍都难寻之人,久了便成了一个藏污纳垢之地。 “这里早个十年还有人来救济,现在就只有府衙定期的救助,平日里都没人来看。” 吏官看着满目的腌臜,不由皱了皱眉。 阿笙抬眼看向那山坳,天光之下残破的布顶粗浅地遮挡着,此时倒是见不得几个人影。 吏官顺着阿笙的方向看过去,嗤笑道,这里的人很是懒惰,从不早起,也不耕耘。 阿笙闻此,复问他们凭何而活。 却原来江淮几城都有援救的惯例,亦如寒城府,每年联合城内世族都有一定的拨款用于济贫救苦。 这些物资无法保证他们富足的生活,但图个温饱足以,而同时,寒城府还会派遣吏官来引导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学工做活,直到他们能赚得一份工钱。 但如今还在这里的人是自己不愿意学会任何活计,毕竟只要还没能赚到钱财,便能领到府衙的救济物资。 “这里的人都是甘愿以身乞讨,盼着救济物资图喘一口气罢了。” 吏官说到这里罢了罢手,“都是些吸血的蛀虫,郡主看个新鲜也就罢了,真要救助他们,那就是无底的洞。” “此前,庄家在南郊建棚屋的时候,他们也去要过,但城内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德性,庄家的管事当下就将人轰走了。” 说到这里,吏官压低了声音。 “城内对寒城府救济他们早就有不满了,方家等一些世族要求我们不得再将赈济的银钱用在他们身上。” “这些人被遗弃是迟早的事了……” 吏官的话尚未说完,便见那带着泥水的鞠球滚到了脚边,他下意识便要将球踢回去,却被阿笙阻止了。 她蹲下身来,捡起那颗满是尘土的鞠球,便有一个半大的孩子跑了过来。 这孩子身形略微消瘦,一双眼睛大而无神,他警惕地看着忽然出现的陌生人,而后想到了什么。 “你们身上可是有吃的?” 说着便将手摊了出来,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他身后不远处的孩童见此,全都一拥而上,纷纷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仿似他们早已经习惯与人讨要。 吏官见此当即吩咐身后的人将带来的粮食分出去,却被阿笙按住了。 “我凭什么给你们?” 被阿笙这般一问,那带头的孩子脸上满是疑惑,父母皆教给他们,见着那些衣衫华贵之人,只需伸手,他们就会给你吃食,这是他们彰显自己慷慨的方式。 “凭什么”对他们而言是陌生的。 那孩子眉头一拧,又使出了另外一招,他厉声喝道:“你到底给不给?!” 恐吓便是他从父母那学会的另一个法子。 阿笙神色浅淡地端倪着这些孩子,在此刻她深刻地明白为何裴钰要借沈自轸的身份扶持寒门文士。 人若不明理,与畜生何异。 若学识无法给人一条前路,贫苦只会让人忙于以自己的法子为生活奔波。 亦如眼前的孩子,他们父母的懒惰与贫瘠一代又一代地传给了他们,他们不知山外天地的广阔,也不知人性为善的一面。 讨要便是他们的生存方法,而这样的方法只能让他们一辈子都窝于这天光都照不进的地方。 阿笙收回了神色,后退了半步,她看着那些孩子,缓声道: “我改主意了,今日先不给了。” 听闻这话,那为首的孩子面色当即变了,伸手就要去撕扯阿笙的裙赏,被吏官等人挡了回去,跌坐在了地上。 但那孩子似不怕痛般,只是如常地站了起来。 “呸!穷酸!没东西来这装!” 阿笙听着身后那孩子的骂声,对正要动手的吏官吩咐道:“勿要伤了他们。” 听得他这话,几人方才压着脾气跟着一同退了出去。 吏官几步小跑跟上阿笙,他以为这些孩子是将阿笙给吓着了,赶紧道: “郡主可还好?” 阿笙浅笑着摇了摇头,问道:“他们历来就是如此?” 吏官连连点头。 “这些小畜生便是有样学样,前些年有位贵女在这里施舍,但却不知这里的人到底有多少,物资带的少了。” “最后没领到物资的人直接上手去抢人身上的东西,将那贵女连同几名随从身上的衣物都扒了,最后惹得人羞愤自缢了。” “他们仗着自己烂命一条,还抵不上贵人们的一件衣物,多是些不要命的。” 阿笙脚下踩着湿软的泥土,听着吏官给她讲了许多这里的事,天光透过树逢,在她眼前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 片刻后,寒城府,大主府批着文册便又困上了,不由打了个哈欠,他这阅案室联通着暖阁,在冬日里最引人犯困。 “大人,郡主来了!” 这一声吼得急了些,吓得大主府困意全无。 他放下手中的笔,刚要起身去迎接,便见阿笙已经走了进来。 “郡主这般快便回来了?” 一旁的吏官赶紧摇头,而后又告罪是自己带错了地方,怕是惹了郡主不快。 “与这位大人无关。” 阿笙浅笑道,“只是我有一件事想来与大主府商量,关于西郊无名区。” 大主府是不知明明自己吩咐将人带去南郊走个过场便好,他连造势的人都找好了,不出三日,郡主替天家探望受灾之人的消息便会传出去,这怎么临到头却成了西郊? “郡主请讲。” 阿笙依旧端持着谦和的笑,缓声问道:“不知大主府可将西郊救济的粮食从米改为糠?” 她这话说得温婉,大主府愣了片刻,唯怕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 “你要我将救济的粮食改成粗糠?” “是。” 阿笙答得利落。 “不成的!” 大主府连连摆手,“若是我寒城府拿粗糠救济,岂非给人笑话?” “再者,每年城中世族都自发赈济,给的钱财加起来也不少,若是拿粗糠出去,人家肯定会怀疑是我贪墨了,不成不成!” 闻此,阿笙默了默,从寒城府的角度,此事确实有损声誉,毕竟那无名区自上一任大主府任职时便已然是这番场景,赈济之事也做了多年,忽然改变难免让人怀疑。 “这样吧。” 阿笙念及此事是她欲作,不能拖累大主府的声誉,遂道:“我来做这个恶人,便道是我朱雀楼淮南仓不满寒城府常年平白赈济西郊,消耗巨大,因此不再以赈济粮的价格放粮。” 大主府眉目微蹙,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娘面带柔和的笑意,说出的话却似惊雷骇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搬迁 五日之后清晨,天刚蒙蒙亮,林中的雾气刚散,寒意还重,便有沉重的脚步声踏醒了山中的惊雀。 一名瘦弱的老叟昨夜在城外遇上送酒的车驾,趁着马夫出恭,顺了一坛走,一夜便喝尽了,此刻还烂醉在山口道上。 忽地有人一脚将他踹醒,老叟睁眼时,眼中还有着迷茫之色。 他抬头便见到一队孔武有力之人在一名管事的带领下踏行而来,来人占满了山口,有数百之多,各个身强体壮,一看便是练家子。 那人瞬间被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往山坳里逃。 未久便有许多人从内走出,他们有的手里拿着木棍和生了锈的铁锹,这些便是他们能寻得的武器了。 管事见来了不少的人,端起冷淡的姿态,朗声宣布道,这西郊无名区已经被寒城府卖给了云生,云生不养闲人,从今日起,以三个月为限,让其内居住之人赶紧搬离。 听闻这话,山坳中的人哪里肯,当即便要与那管事拼命,但冲出来的几名男子随即便被那些武仆打倒在地,他们便就势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更声称要将这件事传扬出去,道云生欺霸百姓。 彼时阿笙便坐在林中的车马内,林风撩动着纱帘,时而窥得她低垂的眉目,面对前方剑拔弩张的态势,她却是巍然不动,无丝毫的慌张。 自那几人躺在地上之时她便知晓,这些人是摸准了世族爱名声,且他们讨要之物对于世家大族而言不过微末,所以多年来便借着这招讨到了不少好处。 光脚的自然不怕穿鞋的。 大主府告知阿笙,他们当中也有人因惹上了世家子弟而殒命的,但性命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要挟他人之物,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甚珍惜。 毕竟寒城府的救济粮是以人头算,这里不少人都生育了四五个子嗣,命他们是不缺的。 那几名被打倒在地的男子还在吆喝的,却不曾想,今日来的人并不吃这一套。 一名高大到骇人的武仆从人群中走出,自他出现,山坳中的人皆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只见这人一脚将诨赖在地上的男子踹飞,直接撞到一颗树上,当即吐了血。 一而再,再而三,那些倒地之人哪里经得起阿大这一脚,随即昏死了过去,再无哭闹之声。 管事见那些人都哑了音声,却依旧端持了笑,道:“我东家是生意人,生意人重利,你们这贱命她是看不上的,至于名声这等虚妄的东西,我东家说了,不值钱。” 管事的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孩童眨巴着眼睛走出了人群,那孩子看着年幼,似乎是不小心从父母身边走丢了,带着懵懂的笑便朝管事小跑而来。 “叔叔。” 孩子的声音软糯,管事见到这般大小的孩子出现在对持的场面,一时心软,低下身子,欲将她先行带走。 “娃娃,这里危险,你先……” 他话未说完,便见那孩子忽然拿出藏在身后的利器直接往管事的脖颈处扎去。 那是一根削尖了的竹子,好在孩童力气小,并未扎进要害,但管事当即还是血流不止,身后的人赶紧将那孩子一脚踹开,而后将管事扶住。 此时,对面传来了嗤笑之声,那孩子被人踹倒却并不哭闹,毕竟踹她的人念在她人小,还是收了力气。 她自己爬起来便往回跑,而后扑进一名男子的怀里,那男子抱起孩子,眼神狠厉地看着管事,嘴里还在不断地夸赞着,引得那孩童咯咯地笑。 此时,一支飞箭刺破林中的寂静,众人眼见着原本还站得好好的男子忽然被利箭射中了肩膀,随即脱力,将那孩子摔在了地上,孩子磕破了脑袋,当即哇哇大哭。 山坳之人看着一名年轻的女娘从林中走了出来,她穿着利落的裙裳,大步踏过林中泥泞的土地,走到了最前方。 阿笙吩咐着人将管事先带回城中医治,手里拿着的是一柄弓弩,可远射狐狼。 那支箭是她射的。 阿笙这是第一次真正见识到这无名区的恶,她神色冷清,再次提弓,对着那受伤的男子,对面的人吓得连连后退。 “你是她父,养不教父之过,她的罪,你来受。” 说着又是一支飞箭射向那男子的腿脚,瞬间疼得那人惨叫出声。 然而阿笙这两箭并未中要害,她再次提弓却是对准那男子的头颅。 清冷的声音如冬月的寒泉,“闭嘴。” 得了这一声,男子身旁的妇人赶紧上前将他的嘴死死地捂住,男子却因吃痛而瞬间咬住了她的手。 但饶是鲜血流下,女子也未松手,她咬死了牙关,并未喊出声来,她此刻只知晓,对面的女娘说了,“闭嘴”。 见对面终于安静了下来,阿笙方放下了弓弩。 她冷着眼扫了一圈这里的人,朗声道:“我并非不近人情之人,云生既然买下这片土地便定然是要动工的,我知道要诸位迁移很难,毕竟就算迁移也须得盘缠。” “我会让人先行从旁的土地开始翻整,你们若是有愿意来做工的,一人一日可换半斗米,招满即止。” “做工获得的米你们可自食,也可拿与我换钱,算作你们的盘缠,但记住,只有你们从我这领到的米才能到我这换钱。” 这里的人并无身份,若无官府引荐,一般招工之地根本不会用他们,要他们靠自己赚钱难如登天。 阿笙这话的确是一个法子,但却迎来对面的嗤笑之声,毕竟寒城府每月的救济粮都是以斤论的,他们哪里看得上这点东西。 但阿笙并未理会,话说到位便带着人退出了山口。 山坳之内的人对阿笙的话嗤之以鼻,他们人这般多,只要不肯挪动,这女娘还能将人杀光不成?这可是大罪,她即便不在意名声,难道还当真敢触犯央国律法么? 众人在阿笙离开之后,依旧照常过日子,算着寒城府什么时候该发救济粮。 数日之后,晨光刚亮,便见寒城府的吏官照旧来送赈济的粮食,但原本用马车才能拉完的粮袋,这一次只是几名吏官便抬了来,丢于山口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众人扒拉开那几个粮袋,发现里面全是粗糠,不见半点米面。 这里的每户人家至少都有四五个人,这点份量分发下去到每家手里,谁能吃得饱? “定是那贱人买通了官府,想用计逼走我们!” 闻言,众人便欲找到阿笙,出了这口恶气,但寒城府早在城门处加强了戍守,他们没有入城的文牒,连个正式的身份都没有,城门卫根本不会放行。 而与此同时,云生的人已经开始在西郊南侧的土地开始动工。 得知此事之后,一群人打着鱼死网破的心态往云生做工之地而去,原本滔天的恨意在看到数百精兵戍守的场地时,还是瞬间偃旗息鼓了。 武仆便罢,对上这一队穿着盔甲手持良器的兵士,便只是白拿血肉去喂了凶器罢了。 这一行注定无功而返。 山坳里派人监视了数日,那一队精兵始终没有离开过云生的场地,让他们根本不敢靠近,而与此同时,各家的粮罐却已经开始见底了。 他们多年来习惯了寒城府的投喂,粮食从未缺过,也没有囤粮的习惯,如今这山穷水尽的境遇让众人束手无策。 面对家中饿得哭闹的孩子,终是有一人先踏出了那一步,往云生招工之处走去。 但很快他们又发现,云生用人苛刻,十六岁以下者不用,五十岁以上者不用,即便录用也并非每日都会用到他们,他们领到的那点粮食,依旧不够一家数口填饱肚子,更莫说还有多余的粮去换盘缠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知我心者 梵香袅袅,绕上明窗,又被那溜逢儿的风给吹散去。 案几之前,一人执信,他眉目低敛而柔和,细细地看着信中内容。 这一封从北而来的信件,寄信的人名为聂起,如今是北方清流的一位名士,他与明德堂创始人章明杰有些故交。 章明杰以身赴义之前曾与他一份书信,道尽清贫文士前路艰辛,乃至各方的利用,更谈及沈自轸此人。 他知晓章明杰最后去了沈府,也知晓与他们素无往来的宗亲王不会无缘无故出面相救那些被困牢狱的民社之人。 沈府已然以“沈自轸”多病为由向朝廷辞官,此时回头再看沈自轸个人得失,聂起方才恍然大悟。 他与章明杰一样,明白沈自轸实则为他们这些寒门文士做了许多,因此几次三番往沈府送信表达感激之情,并会将民社的近态告知一二,甚至与之聊一聊民社近日探讨的学识问题。 虽然这些信件没有一封得到回复,但却封封都送到了江淮,裴钰也都慎重地看过。 裴钰读完后将信纸折叠好,十分慎重地将信放进了火盆中,看着上面黑色的文墨被精碳一寸寸吞成了灰白之色,他唇边的笑却掩不住眸中的缺憾。 前朝大家言非白曾道,人生一趟莫过于以学识为舟,遇三两知己,得二两好酒,与一心之人同归白首。 而裴钰回观自身,活得却是个满腹诡计,一身枷锁。 他静静地看着文纸被吞没成灰,神色不禁淡了三分。 “阿九!” 裴钰抬眼便见一个灵动的身影掀开棉门三步带着小跑地踏了进来,她这一身还带着些霜寒,进屋便将被雨水沾湿的袍子递给了嬷嬷。 他看着阿笙笑得眉眼弯弯,不自觉也沾上了她的笑意。 “今日又去了城郊?” 这语气里的柔软就连裴钰自己都未曾发觉。 阿笙点头,笑得几分稚气,哪里像是那个在外威风利落的窦二姑娘。 她刚走进便嗅了嗅,“你烧了什么?” 裴钰听她这般问,笑了笑,“不过几张纸,没个地方放,便随手烧了。 “今日那些人没来找事?你这么开心。” 阿笙闻此,学着老学究的模样晃悠了一下脑袋,“麻烦是定然要来找的,但他们如今便是看不惯我,也奈何不了我。” 裴钰为她斟了一盏热茶,递给她暖暖身子,阿笙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对了,裴氏族内可有文武兼得之辈,最好是习武的,但也通读典故的那种?” 裴钰听她这般问,知道她这是又有了主意。 阿笙刻意断了无名区一些时日的粮食,让他们知晓云生也罢寒城府也罢,这一次是认真的。 这之后,他们当中便有人每日都会去云生的工地里蹲守,看看是否需要用人。 但也有不死心的,这偌大的山坳里,总能凑一些余粮来,或者曾经从贵人手里顺来的,企图卖给过路的商人,但这群人没个光鲜的衣裳,来历也不明,谁敢从他们手里买东西? 未久,这条出路也就没了。 自然还有一些赖活着的人,就这般绝食以对,但活活了饿了四日,人都头晕眼花了,却没见寒城府来人,甚至有躺在进城通道上的,结果直接被人丢到了另一个山坳里,寻了两日才寻回来。 以贫瘠相挟这条路子是走不通了,这时才想到云生给的路子,但此时云生亦告诉他们,他们招工已经满了,无须那么多人了。 就在这群人走投无路的时候,阿笙着人在工地一侧搭了简易的棚屋,并对山坳里的人道,若他们能将十六岁以下的孩童送来这里念书,念一日,云生可给一斗米,且人数不限。 念书所给出的量是做工的一倍,任谁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这话刚出,便有众多人报名,眼下阿笙须得找来教书的先生,但一般的文弱书生镇不住这些人,因此须得会些功夫的。 “还有教书的内容,虽然《谦德》很好,但对于他们而言却并非上选。” 无名区的人就连温饱都还难保,那些君子德行怕是一句都难听进去,这与裴钰当年被轩帝罚去边城教书的情况类似,彼时裴钰自行改编了内容,方才有了学生。 阿笙虽然以利相诱,但若是内容不切实际,也不过白费功夫。 “那你想教授什么?” 阿笙闻此话,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那日孩童伸手向她讨要东西时的场景,那般理所应当。 “这第一课,要教他们公平交易。” “以劳力换食,以技能换钱,拿出相等的东西才能换得等价的物品。” 那些诨赖着活了几十年的人,阿笙自认自己没那个能力改变他们的想法,但稚子年幼,尚有可能。 “我与大主府打了招呼,那块地云生打算拿来建学舍,待三个月时间一到,若这些孩子有尚学之心,云生可留他们居住两年,此后若要继续修习,云生可资助并作引荐,若不愿修习者,寒城府可作引荐,为其谋个出路。” 但阿笙决计不养闲人,她命人将山坳附近的地翻整了出来,即便在学舍修习的学生,课闲时也得做农活抵学费。 至于山坳里的成年人,阿笙请大主府再给他们一次引荐的机会。 “寒城府原本打算在来年春对无名区进行清剿,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裴钰看着阿笙说得认真,不由开口问道:“为何会忽然想起管这份闲事?” 闻此,阿笙却敛了敛眸中的笑意,语气也沉了三分。 “是我初次见到山坳里那些孩子,才知道你说的那句‘学无贵贱’份量有多重。” 阿笙自知自己不似裴钰自小得裴氏这般精心教养,在学识之上的远见不如他,但有些事是她能做到的,又何乐而不为? “以前,黄字阶的先生就经常说,商贸一道有来有往,有得有失,行商者其实亦是取之于民,既是取之于民,当有一日还之于民。” 阿笙说到这又冲裴钰笑了笑,“我这是还之于民。” “我去南郊看过,世族为受灾之人搭建的庇护之处甚是妥当,物资堆得满满当当,这些人有名有姓,能于来日为施恩之人取得名声,所以他们得到了善待。” “西郊山坳里的人相较之下毫无价值,因此被城中弃之如敝履。” 阿笙的声音缓缓,带着些娓娓道来的味道。 “在这个世道,人虽非生而平等,但总要有些希望才行的。” 当年是裴氏给了她希望,现下她有能力了,不介意也做一做他人前路的光。 裴钰眸光柔软地听着她的这些话,仿似在看着一块绝世无二的美玉,值得珍之藏之。 她不看出生,不问贵贱,深谙圣贤文法,也懂人间疾苦,敢直面深渊,也敢直视赤轮。 裴钰自觉他这一生走到现在也就得了这一人从骨子里与他如此契合。 阿笙正说着却见裴钰忽然靠了过来,轻轻揽着她,将头就这般轻靠着她,声音轻柔地在耳边鼓动着。 “你说得对。” 阿笙不知这人到底是怎么了,她微微抬了抬手,终是鼓起勇气环上了他的腰身,而后又顺势拍了拍他的背。 “是不是觉得我还不算有辱师门?” 阿笙话中带笑,耳旁只听得裴钰清浅地应了一声。 屋外,侍女端着姜汤正要入内,阿四眼疾手快地将侍女往后推了推,多的话也没有,可就是不让进。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为了名声? 木质的车轮滚过出城的石头路,又在城郊缓缓停了下来,侍女探出头来,便见前方有不少车马都是往城郊去。 侍女放下帘幕,笑着恭维道:“今日天儿好,定然都是去南郊看看的,昨儿可是连谢家主都夸赞了姑娘做事妥帖。” 如今江淮水患的后续处理已经接近尾声,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 老一辈的倒也不在意这些虚名,但年轻一辈正是搏名声的时候,因此几家合计着拟了名目递与寒城府,向帝京正式请赏。 车驾内,女子一袭月明寒烟服,端正地坐着,听得侍女的夸赞也不过是低敛着笑意,微垂了眉目。 她抬眼看向车驾之外,树影氤氲在纱帘之上缓缓而过,神色却是浅淡。 纵使这些年得了这许多夸赞,却依旧得不来那人一个眉眼。 念及此,她眼中的三分柔光也瞬间散了个干净。 此时,车驾又缓缓启程,速度也快了许多。 侍女好奇为何这般快便通行了,据她所知出城到南郊的这段路可不好走。 但主子未发话,她不得随意动作,因而只能静默地候着。 良久,车驾才缓缓驶停,侍女掀开帘幕,却不见刚才那热闹的景象,南郊外的马道上只停了三两马车,其中一辆还是庄家拉物资所用。 难道那些车马并非往南郊来? 下了马车的庄翎月也略有些疑惑,寒城郊这个季节也没什么值得一去的了。 “庄姐姐!” 庄翎月听闻这声便见谢琳琅嬉笑着朝自己走来,她上前就拉住庄翎月的手,左右看了看。 “我听说了,阿笙在西郊建了学舍,居然将无名区那里的孩子拉去念书。” “那个地方的人,念书?我听着都觉得稀奇。” “我本是想去看看,但兄长道那地方腌臜,并非我等贵女该去的,家里的马夫根本不敢违抗他的话。” “但你看阿笙也去了不是?” 谢琳琅往前走了半步,小声道:“好姐姐,你带我去吧,我今儿一早就来这等你了。” 说着又用小鹿般的眼神祈求着,庄翎月神色微眯,眼眸中的异样只是一瞬便不见了踪迹。 她端起庄家大姑娘的作派,浅笑着对谢琳琅道: “今日我来南郊还有事务要忙,不若这样,你坐我的马车去,晌午前回来就行。” 得了她这话,谢琳琅规矩地欠了欠身,而后三步并作两步,踩上马夫还未来得及收的马凳上便登了车,带着侍女就这般洋洋洒洒往西郊而去。 庄家侍女此时脸色惨白,她在马车中的话让她此刻如芒在背,正欲找补,却见庄翎月清冷的眼扫了过来,当即不敢多言,规矩地跟在庄翎月身后往南郊的营地而去。 西郊云生的学舍外此刻停了不少马车,这里面有一些是阿笙请来的城内各商铺的掌柜。 今日请他们来是为了一堂课。 未久众人便见那些穿着不算周正的孩子们从学舍里走了出来,他们手里拿着的是这些天他们通过捡拾林中的枯木,一件换一件,最终换得的东西。 今日,学舍的先生是要让他们知晓,何为价值。 但这些孩子从前向城中人讨要东西,多少都是挨过打的,面对这些人,他们难免还是有些害怕。 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终是鼓起勇气,怯生生地走到一位掌柜面前,拿出自己怀里抱着的一支陶壶,心一横递了出去。 他死咬着嘴,良久方才开口道:“你要吗?” 这一声仿似从嗓子眼挤出来的,未得片刻,却听得那掌柜道:“我家出售的多是精品良器,此壶粗糙,我不需要。” 得了拒绝,那孩子脸色并不好看,他手足无措地回头看向剩下的伙伴们,还有不远处的先生。 得到先生鼓励的眼神,他遂继续往下一个人去试,一次次尝试,一次次被拒绝,终于在他心中木然的时候,得了一句别的话。 “我家中尚缺一个酱菜的壶,我看这个正好。” 说话的是一名微胖的妇人,她铺子是做酱菜的生意。 孩子得了她这一句话,眼中瞬间有了光。 妇人从腰间拿出两枚钱币,放在孩子的手上,而后将壶拿走,这个过程他都是愣愣的,这是他此生第一次明白,不用讨要,不用挨打,便能获得钱财。 是堂堂正正地获得钱财。 那些孩子见到他的成功,瞬间全都一拥而上,拿出自己这些天想方设法换来的东西,一一上前兜售。 阿笙就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她并不上前,是不愿山坳的人失了对她的惧怕,因为只有那些人明白她并非“善人”,才不敢将诨赖的手段再用在云生的场地上。 阿笙回头对管事细细吩咐道:“你们着人留意着山坳里,他们越临近搬迁便越需要钱财,我怕那些人将主意打到孩子的身上,尤其是一些女娃。” 阿笙所言便是一些人牙子的买卖,在这个世道不少孩童都是年幼时被发卖为奴,不少青楼女子都是这般的出身。 在温饱难有的日子里,对一些人来说,父母爱子并非天经地义。 管事得了话,当即吩咐了下去。 当日夜里,侍女拿了一册从西郊得来的文册,一路小跑往庄翎月的明月园去,彼时嬷嬷正在为庄翎月拆掉繁重的发髻,得闻人回来了,遂将侍女召了进去。 嬷嬷为她梳理着如瀑的长发,而后规整在身后,用锦带系上。 静女其姝,于卧房之内亦应端正有礼。 庄翎月扫了一眼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得她点头后,嬷嬷方才躬身离开。 她接过侍女递上来的文册随手翻了翻,这里面的东西与《谦德》有些相似,却显然经过他人的编纂。 未翻两页,她便丢到了一旁,如弃糟粕。 “将这东西送去燕城,请裴氏族内过一过目。” 擅自改编经典,在老一辈学究的眼中是对圣贤智慧的侮辱,更是假借圣贤之名,行歪门邪道的证据。 庄翎月不知为何裴钰对此女会这般纵容,在她眼中,窦长笙此举不过是拿那些腌臜之人来为自己赚得名声罢了。 《谦德》乃是裴氏先祖的大成之作,容不得她一个在学识之上毫无建树的商人这般玷污。 第二百五十九章 信 一场暴雨连绵了三日,却也似乎下透了冬日的寒。府内管事一大早便着人将各院的棉门撤了,江淮的天儿便要渐热了。 嬷嬷远远望了望怀安阁的方向,谢氏兄妹今日作客,这个点未离开,当是要吩咐后厨多备下二人的餐食。 几名侍女手持着茶器和两壶煮好的香茗便往阁内去送,今日的两位姑娘都爱饮,因此裴钰吩咐多备一壶,省的她二人还要琢磨最后一盏该让与谁。 怀安阁内,谢琳琅刚将杯盏放下,便见阿笙一只手从一堆文册里“拧出来”一张纹理清晰的正德宣纸,上面写了什么谢琳琅看不清晰,但阿笙的脸色却甚是怪异。 “阿九。” 她一声轻唤,抬眼便透过中庭的窗框,见到书阁内正与谢长珩聊事的裴钰闻声投来的目光。 窗外的天光正好洒在他的身上,照得那双如画的眉眼更加温润。 他一手浅浅罢了罢,示意谢长珩噤声,轻挑的眉目带着询问。 阿笙两指提溜着那张文纸,走去了书阁,引得珠帘攒动砸砸作响。 “为何会有这个?” 她将手里的文纸递给了裴钰。 这是一封燕城来信,信中言语虽和缓,但斥责之意却甚是明显。 “我在西郊用书的确是借鉴了典籍,再由得先生因材施教,但这不过小事,为何族内会因为这件事专门斥责我?” 再者,这件事阿笙让大主府莫要大肆宣传,她不愿那些孩子过于受到关注,这事燕城又怎么会那么快知晓? 裴钰扫了一眼书信的落款,而后顺手便将那张文纸放在了一旁。 “不必理会。” 他言语简单,谢长珩闻此,问道:“可是太祀来信?” 裴钰摇了摇头,谢长珩遂笑着对阿笙道: “裴氏族内执掌惩戒的是太祀,若是其他族老的来信……” 说着他笑了笑,“世家大族的闲人亦不少,并不是每个有辈分的人都有责罚的权力。” “就像我谢氏,也有不少族老成日里仗着身份没事便爱斥责这个、教训那个的。” 谢长珩这话说得委婉,只差没道“多管闲事”这四个字了。 裴氏除了家主一脉,光嫡系的族老都有不少,这其中就连裴钰都未必能认完,他们这些人都各有利益和立场,更何况裴氏族内也不乏一些不精变通之人。 也不知阿笙在西郊的作为究竟被谁捅到了燕城去,才会得来这么一封信。 谢长珩的话刚说完便见自家妹妹笑得一脸怪异跟了进来。 “阿笙与我年纪相仿,都不必加敬称,兄长算起来可是比九哥哥大,那我……” 谢琳琅说到这里,嘴边的笑都快裂到脸上了,那一句“阿九”都到了嘴边。 但知她莫若她兄长,这一句“阿九”还未开口便见谢长珩一眼扫了过来,谢琳琅吓得赶紧将这话咽了下去。 “你九哥哥曾经也算是你半个先生,你怎可这般逾举?” 听闻这话,谢琳琅又乖顺了不少。 曾经在裴氏受教的时候,她的课业相较于其他贵女落下不少,先生讲的东西她听起来全都是云里雾里的,最后还是裴钰看不过去了,私下会教授她一二,这才免了许多责罚。 阿笙见谢琳琅低垂着眉眼,面对她兄长她是丝毫没有反驳之力,终是开口为她解围。 “你们在谈什么?” 裴钰知晓她的意图,非常适当地将她的话头接了过来。 “我们在聊平南学考的事。” 平南学考为民间组织的考制,也被称为小恩科,但学考的历史却更为远久,当年朝廷便是借鉴了学考的考试制度,推出了皇榜恩科。 也因学考不涉及官场与权势,只是单纯的学识考教,相较于恩科,它更为纯粹,亦是天下文士的炼金场。不少寒门文士都是通过平南学考崭露头角。 而自两年前的榜下血案之后,朝廷一直有改革荐官制的意图,虽然一直没能成功,但既然已经有了这个苗头,说不准哪一日便会横空出世。 再者,因为荐官制度的存在,许多世族子弟一直被民间诟病学识不佳,只能靠着祖上的庇佑谋得一两个闲职。 自各地民社成立以来,这些言论便愈演愈烈,世族子弟现下正须一个公平公正的场合能为自己正名。 “现下不少人都卯足了劲,报名了平南学考,今年就连考场都安排到了华安院,可见人数较往年暴增。” “今年学考过后再两个月便是恩科,这些人是都想先试试自己的身手。” 阿笙听闻这话,看向裴钰,“裴氏与谢氏子弟也要参与?” 谢长珩将话接了过来,“裴氏子弟甚少参与这类民间的学考。” 裴氏重教,但阿笙在华清斋的时候也不曾见斋内安排生徒参加外面的学考。 见阿笙疑惑,裴钰浅笑着开口道:“往年华清斋倒是会参与,但无论是平南学考还是其他,前三甲都是裴氏的人,后来裴院首便叫停了此事。” 毕竟学识一道不能一枝独秀,裴怀之的这个决定也是为了不伤害其他学社生徒的向学之心。 “至于我们谢氏……”说到这,谢长珩笑得有些无奈,“倒是会去,但为了不丢人,不以谢氏的名义参与。” 谢氏近年来要说学识之上拿得出手的便是谢长珩了,其余族内子弟都不过平平,吟风弄月便罢,真知灼见甚少。 但自谢家主得知裴钰以沈自轸的名义夺得了恩科甲榜第一后,便对族内子弟要求甚严,平南学考定然是要参与的。 “这一次为了正名,江淮这边的好些世族都会参与,也不知到时候会是怎么样一个光景。” 此时堂风微动,几人眼中都仿似含着揉碎了的天光,化在了此起彼伏的谈论声中。 “对了。” 正说着,阿笙起身又拿来了另外一封信,晃了晃,她的笑中带着些许无奈。 “帝京来信,阿姊即将返回安南,我也该回去了。” 闻此,裴钰微微愣了愣,却还是带上了柔和的笑,“年节降至,若是祖母不回燕城,我便会去上陵,到时候帝京见。” 他这话说得如常,阿笙并未去细想何为“帝京见”,点了点头便与谢琳琅聊起了西郊的一些趣事。 裴钰收回神色,低敛了眉目,阿笙即将启程,那封寄望帝京的信函应当也已经到了。 第二百六十章 决定 帝宫公主府内,侍夜的嬷嬷正欲带着人离去,便听院内的侍女在外低声禀报。 “殿下,有江淮的来信。” 自窦二姑娘去江淮之后,但凡江淮来信合德都要第一时间阅览,遂又让侍女为她多填了两盏灯火。 火光炙热,但合德读信的目光却是越发冷然。 这封信并非阿笙所书,它是从燕城直接寄往帝京,信纸与阿笙从寒城寄信不同,用的是正德宣纸和潭州墨,通篇文辞炫丽,却只有一个意思。 裴氏不参与皇权之争。 短短的一篇文字在合德的心中比这夜更凉。 嬷嬷见她穿着单薄,在那盏烛火前坐了良久,不免出声提醒,然而合德却恍若未闻。 这些时日,宗亲王三受太后召见,入宫伴驾,二人具体谈了什么合德是不得而知,但太后的态度却是可见地有了转变,谈话间将出身良莠说得分明。 如今前朝人心不齐,若新帝无强大的母族支撑,光靠太后一人的扶持难以坐稳江山,太后的这个顾虑合德能够理解。 而轩帝幼子当中,无一人母族可称得上高贵,更何谈手握权势。 宗亲王是先帝最小的儿子,世人眼中的闲散王爷,但若论与皇位的距离,他与如今尚无正封的大皇子相比难论远近。 况且宗亲王因出面相救被困牢狱的民社之人,如今在清流文士当中颇有声望。 这些年,轩帝与世族斗得难舍难分,待合德回过头来细看之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起,这位皇叔的手里既有了兵权,又有文臣的支持,乃至民间的声望。 再加之他此前与世族之人相交甚深,他在此时站出来可谓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太后选择宗亲王,同时裴氏亲自拒绝了合德所请,她想要扶持轩帝幼子的谋划便彻底成了泡影。 夜风微凉,烛火终是燃尽,待最后的火星熄灭,嬷嬷又上前宽宥了两句,见合德依旧不动弹,遂取来了外袍为她披上,便垂首退了下去。 她们这位公主殿下这些年来都太疲惫了。 合德这一坐便坐到了东方即白,她抬起疲惫的眸子扫了一眼被她无意识抓得几分褶皱的文纸,而后召来侍女为自己更衣。 华容道上,宫门刚启便有一辆宝驾缓缓驶入,直接往紫薇殿而去。 皇帝自不理政事之后,便一直在紫薇殿内修养,甚少外出。 合德抬步刚走到殿外,便听到瓷碗摔碎的声音和呼叫之声,合德顾不得仪态,赶紧跑了进去。 刚进殿内,便见御案旁,一名内官正努力扣着皇帝的手,另外一人也在帮忙将皇帝的胳膊扯开,两人十分用力根本未顾忌是否会伤到圣体,但却因身材瘦弱,根本拉不动皇帝。 “放肆!你们在做什么!?” 合德一声怒吼,吓得二人赶紧跪地。 “殿下,圣上手里还抓着碎瓷碗!” 原来是轩帝打翻了内官呈递上来的早膳,在众人未来得及反应之时抓起了其中一块瓷片便要往自己身上扎。 合德看着自己曾经那个威风凌凌的父亲,此时却是毫无仪态,食物撒了一身,一只手也因紧握着瓷片还在流血。 待见到合德,轩帝却瞬间安静了下来,他忽地起身,吓得两名内官连连后退。皇帝掐死了皇后之事还历历在目,他们对于这个皇帝的疯癫是害怕的。 但合德却从轩帝此刻的眼神中看到了熟悉,她赶紧上前扶住轩帝,然后用哄劝的语气将他手中紧握着的瓷片取了出来。 看着轩帝手中还在流血的伤痕,她当即吩咐内官去唤御医。 得了她这话,两名内官遂忙不迭地跑出了殿内。 合德扶着轩帝在一旁坐下,见他一直盯着肉糜熬成的粥,虽拿起一支干净的瓷碗,盛了一些粥,而后喂给轩帝。 此刻的轩帝却安静地出奇,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合德,看得她眼眶微红,而后仿似做错了事一般,赶紧接下合德递过来的粥,大口吃了起来。 合德见到他这番模样眼泪止不住地从眼眶滚落,她的父亲何曾有过今日的狼狈。 轩帝吃得太急呛着了,合德赶紧上前为他顺了顺背部,就像小时候他为自己做的那般。 合德幼年丧母,那时轩帝一边要处理东宫的事务,却还是每日准时陪她用膳,辛氏女入府之后,他又担心合德受到冷落,便将她送到了宫中,求太后亲自抚养,给了她皇族子弟难有的尊贵。 即便轩帝曾因前朝之事对合德生了嫌隙,但在合德心中,她的这位父亲值得她一生的敬重。 待轩帝用好了膳,合德看了一眼宫门的位置,此前宣的御医此刻还未到,显然他们对皇帝的怠慢已然成了习惯。 合德并未再唤宫人,而是拿出了袖中的锦帕,细细地先为轩帝包扎上。 她做得仔细,微垂的眉眼时不时落下一滴泪。 见她止不住眼中的泪,本是痴傻的轩帝微微侧着头,而后伸手为她抹去了一滴泪,却将血渍抹上了合德的脸。 一抹缨红刺痛了人眼。 他张了张口,咿呀了两声,努力地想要说着什么,最后却是将受伤的手再次握紧,靠着伤口的疼痛让人清醒了几分。 “孩子,不哭,父亲,在。” 这个几乎算是拼凑出来的字却让合德的眼泪彻底决了堤,她不断地与轩帝道歉,直道自己无用,识人不清,让江山落入他人之手。 合德哭得如同幼时那般,她始终都在责怪自己,未能尽到为人子女、为人臣的本分,她哭得一塌糊涂,却未能看到轩帝此刻眼中的悲切。 良久,她方才缓了过来,抹了抹泪,才发现轩帝将血抹到了自己的脸上,而后又低头擦了擦,再抬眼时,却见轩帝神色恍惚地玩起了桌面上的饭菜。 合德微蹙的眉眼始终未曾松开过,她拿起净手的绢布为轩帝擦拭着另一只手,轻缓而柔和,一个不留神便被轩帝取走了发饰之上一枚小小的簪子。 合德正要找他讨要,却见轩帝如获至宝般将那小小的簪子小心翼翼地置于掌中,口中还念念有词道:“女儿的,女儿的。” 合德见他这番神情,没有要伤害自身的动作,便也并未取回,权当留给他作个念想了。 良久,殿外传来内官的声音,御医这才姗姗来迟。 合德将人传入殿内为轩帝包扎伤口,她静静地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御医在她的注视之下,额头已经浸出了密密的汗。 待御医将轩帝的伤口处理妥当,合德扫了一眼殿中几人,大呼了一声“来人”。 片刻间,殿外候着的武卫都冲了进来,吓得内官与御医当即跪下,连连告饶。 “此三人怠慢圣上,言行逾举,按罪当诛。” 合德字字利落,道明皇家威严不容侵犯。 话音刚落,武卫便不顾三人挣扎,直接拖了下去,当即于宫外斩杀。 合德处理完三人,回头方见轩帝似乎受了惊吓,蜷缩到了窗下的角落,一身袍子也落了尘。 她当即走了过去,但轩帝此刻似乎连她都害怕,她每走近一步,他便试图往后躲,即便他的身后已经是退无可退。 合德停下了脚步,她看着此刻的父亲,心中似被利刃划开。 她缓缓蹲了下来,平视着轩帝慌张的神情,用往常那般柔和的音色一字一句道: “父王,你的江山我定然会还给你。” 第二百六十一章 学考 江淮的气候渐暖,绿水化霜,航道也恢复了正常,阿笙此次返航便不用再绕行了。 此刻,船上的随侍猫着身子正准备从船底的夹层里将催暖的炉子取出来,却被刚好路过的嬷嬷制止了。 “往北上天还寒着,就怕姑娘夜里觉着凉。” 这话音刚落,便见侍早的侍女低垂着眉眼走来,而后规矩地朝嬷嬷见礼。 “姑娘询问,船行至何处了。” “前方就是平南城了。” 得了这话,侍女方才往回走。 船舱内,阿笙一袭碧波扬春服端坐在案几旁,这一身碧色锦缎,显得她肌肤更白皙了些。 她低垂着眉眼,下笔的速度极快,一手萦花小字渐渐走出了游龙的姿态。这些书信要赶在下一个岸口寄出去。 “回姑娘话,咱们下一个岸口就是平南。” 得了侍女这句,阿笙笔下一滞,“平南?” 她略微算了自己在船上的日子,而后搁下了笔,起身往外走去,此时的侍女还在外候着。 “你且去问问,平南内河道现下可通外船?” 若她记得没错,这下刚好能遇上平南学考放榜,城内该是热闹。她在水上飘了几日正是烦闷,远远地看看热闹也好,只是行程上耽误了些。 掌船的听得姑娘对平南学考感兴趣,当即吩咐着伙计们,准备改道,穿行内河。 午膳时,嬷嬷盯着众人传膳,笑着与阿笙道,原来那掌船的家里也有儿郎赴这平南考学,听着姑娘想看放榜,脸上都快笑出花来了。 阿笙用过膳后,便听得侍从来报,船已经到了内河岸口了,现下除了要送走的信件外,下面的人已经前去平南府外看放榜的情况。 阿笙接过侍女呈递上来的清水,净了净口,而后对嬷嬷道:“我们也去看看。” 她这话说得有兴致,嬷嬷却连连摆手,赶紧将人拦了下来。 “可不行啊姑娘,咱们的船是暂靠去办事,不能久停,那些小子们跑得快,来回都需赶着,您下去了要是赶不回来可怎么办?” 嬷嬷这话在理,阿笙虽有些遗憾,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改为在甲板上看看就好。 但内河岸距离平南府还是有些距离的,这里倒是看不到什么热闹。 阿笙刚有些遗憾便见远处的街上,几名文士模样的青年也顾不得那许多的礼仪,一路疯跑,告知此刻还未赶到平南府的同伴们,他们似乎得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那股子欢喜仿佛乘着风就能吹到河岸边。 “看样子是上榜了。” 阿笙遥遥地看着几人奔走相告的模样,也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那些欢喜的青年一路上拉着认识的或不认识的路人,相告自己的欢喜,一路奔着便往岸口而来,就连口岸边卖豆腐的大娘都被他们告了喜。 “上了!上了!我们上榜了!” 青年的欢喜感染了路人,众人纷纷贺了一句恭喜。 阿笙站在甲板之上看着那青年素朴的衣裳,便知他并非富贵出身,清贫人家为学本就更加困难,能在这般学考中搏得名次自然值得庆贺。 青年欢喜雀跃之中,便见岸口的大船之上,一名穿着矜贵的女娘以文士之礼遥遥敬与几人,她面带和煦的笑,礼正且不见高傲姿态,仿似与众人也属同僚般。 几人停了下来,同样恭敬地以文士之礼回敬,刚全了礼便见大船缓缓驶离了岸口,顺着内河继续往前走了,几人目送大船离开,遂又才欢喜地往学堂的方向跑去。 阿笙走回了船舱遂招来了打听消息的侍从,今年平南学考究竟是怎么个情况。 侍从还带着那些上榜学子们的欢喜,满脸的笑意收都收不住。 “回姑娘,听那些候榜的学子道,今年平南学考有上千人报名,甲榜前五十席说是被一些什么民社的人包揽全了。” 继帝京的明德堂之后,央国境内的民社四起,那些名字颇为复杂,侍从也记不得多清楚。 “他们说这一次当真是挣了脸。” 侍从带笑的话语却让阿笙微微一愣。 “你是说甲榜前五十没有一个世族子弟?” 那侍从闻之点了点头,“听他们的话是这个意思。” 这话让阿笙略微有些惊讶,此前按谢长珩所说,就连江淮世族这一次都会派人前去一试身手,然而前五十席却都被民社的人占尽。 若是如此,春日恩科的甲榜席位便已然可见结果了。 这个结果倒是有些耐人寻味。 平南考学放榜之后,各民社欢庆了整整三日,平南府内的文会更是不断,众人相互道贺,互叹难得。 三日过后,平南府收起了学榜,众人也不再在府外聚集,而就在第四日清晨,平南府外的鸣冤鼓却被人敲响,鼓鸣之声攒动街头巷尾。 衙役打着呵欠看向来人,这鸣鼓的两人微垂着头颅,左右看了一眼,遂才自报家门。 这二人声称自己来自“泰升学堂”,此番前来是来自首。 衙役微微蹙眉,细问何罪,得闻居然与平南学考相关,当即将二人放了进去。 平南府的大门缓缓合上,那“吱呀”的一声惊得路过的小贩脚步微乱,那小贩咒骂了一声,继续担起藤编的篓走向仍旧寂静的街道。 两日之后,平南府发布公令,经查实,泰升学堂堂师与平南学考监考官暗中勾结,帮助堂中子弟在学考当中舞弊作假,涉案学子多达百人,其中甚至不乏多人占据甲榜前五十席。 平南府介于此次涉案人数众多,因此正式宣布,今年学考成绩当即作废,具体结果有待平南府细细查证。 这一则公令一出引起了轩然大波。 一来是因此事涉案人数众多,二来是因为平南府还未查明具体舞弊之人的姓名便公开了此事,这便让甲榜前五十席全都沾上了嫌疑。 报考皇榜恩科最基本的一个条件便是要清白之身,若是这污名不能及时洗净,那么学考这前五十席便全都难以报考今年的恩科,这一耽搁便又是三年。 三年又三年,谁又能保证再三年自己还能保持最佳的状态? 不少人在这其中嗅到了阴谋的味道,又苦于无实证因此不敢随意言论,但最难的还是那甲榜前五十席的学子,此刻又有谁能为他们的清白作证? 第二百六十二章 诘问之果 夜风微凉,缠过烛火,掀起了案几之上文纸的一角,又被镇纸的青石压了下去。 此刻夜已深沉,管事几次经过磐园,都见这灯火未歇,又不敢催促,遂命后厨备了些汤水,让人盯着时间送进去。 “家主又是这般晚未休息?” 得这一问,候在园外的仆从遂摇了摇头。 三日前便有外来的书信,裴钰看过后便着阿四去办些事,而他这几日便一直在磐园反复下着同一局棋,这一开局便会至深夜方休。 堂室内,那人神色微垂,眸光在灯火的印照之下,仿似有燎原的星火在耀动,却又被如水的润泽包容其中,而他一袭天青藏海服,道尽夜的深沉。 裴钰就这般静静地坐在窗边看着一盘残局,而这一局是他与自己的对弈。 行棋至此,困守的那步却始终如一。 夜里的脚步声总是要扰人一些,裴钰微抬眉目看向园外的方向,未久便见阿四手持一本文册匆匆自外赶来。 裴钰收回了神色,看了一眼身前这一盘生死棋,而后起身坐到了案几边。 “公子,查清了。” 阿四将文册递给裴钰,一日奔波,让他此刻的呼吸还不能平复。 他未想到的是,裴钰竟然会下令让裴氏瞰卫尽出,调查平南学考之事。 这一本文册内容并不多,是由瞰卫首领亲自撰写,将平南舞弊之事前后因果详尽书写。 这一案里面有为求名声急功近利之辈,亦有收买堂师,欲断清贫学子恩科之路的世族势力,还有投路无门,不知如何洗刷冤屈的勤勉学子。 一场单纯的学识考教参杂的满是野心与欲望。 阿四瞄了一眼裴钰的神色,他眉目浅淡,就连唇边惯常的笑意也不见了踪影,一则短短的文册,他硬生生看了许久。 阿四知晓,裴钰当是愤怒的。 他看着裴钰握着文册的手不断收紧,不免有些担忧。 裴钰虽为裴氏家主,为了族人他不惜浸淫在阴谋诡计当中,甚至可以一生隐没,不再行走于天光之下。 但他自小便随多位大德之人修习,他骨子里重学识、明正理,裴氏交给他“礼教无双”该有的涵养与气度,却要他作壁上观众生的苦难。 每当学识之路与权势之门有所碰撞的时候,对于裴钰而言都是一场诘问。 如今朝廷风头渐转,世族为谋求延续必然会招数出尽,这一步偏招只是其中之一。 作为裴氏家主,他不能为此发声,因为裴氏便是这最大的世族,是世族瞻仰的高山,裴氏也是最不该站在世族利益的对立面。 对裴钰而言,若要插手此事最好的法子便是默不作声,再私下徐徐图之。 但裴钰可缓,而那些寒窗苦读的学子们却缓不起,若容得权势这般玷污学识之道,此例一开,他们将再无前路。 夜风疾了些,将未归置好的竹帘吹落,这一声脆响仿似惊醒了那场久久的沉思。 裴钰回过神来,将文册置于一旁,而后轻提笔墨。 见此阿四还是不免开口提醒道: “公子,此番瞰卫倾巢而出已经引得了太祀注意,若是被他们得知你与那些民社之人相交,甚至亲自干预平南之案,可就再瞒不过去了……” 见裴钰笔下仍未有迟疑,阿四咬了咬牙,继续规劝道: “此前您在帝京还能以掣肘皇帝为理由应付过去,但这一次咱可找不到借口了。” 阿四的话说到这里,裴钰的笔终是停了停,他此刻脑海中出现的却是阿笙的那句话: 如今我有能力了,不妨做一做他人前路的光…… 他浅抬眉眼,眸中是温润的笑意,“那便不找借口了。” 他这一句说得淡然,却也是千百遍思虑的结果。 阿四见裴钰下笔之中无有犹豫,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转眼间便见到案几的一旁,被文册遮挡其下的另一封文书。 他虽看不清全貌,但“请婚书”三个字却看得分明。 只是不知何原因,这则文书裴钰并未再写下去,也未叫文仆收走。 阿四眉目微蹙地看了一眼那人在烛光下如山岳般笔直的身影,若无平南府的事发生,公子当是该要向族内请婚了…… 阿四已然可以想到今夜过后,公子所要面对的困境,而他定然不会愿意将笙姑娘牵扯进来。 这可该如何是好啊…… 这一夜,燕城发出去三封信,一封往陈国而去,一封往太衡山先太傅商宅而去,而最后一封是往丹州民社三息堂。 平南学考的事闹得半月未能有个抉择,平南府自公令之后不再有任何回应,就在众人惋惜才俊埋没之时,以丹州三息堂为首的八所民社,一纸状书将平南府告上了帝京。 三息堂告的是平南府案件未决便公令相告,刻意玷污学子名声。 同时,民社数问平南府,单凭两人证词如何证明众人舞弊,可有物证相佐?再问平南府明知今年的学考与恩科只相差三个月,是否私心偏驳,故意阻拦学子赴考? 他们亦拿出了多方证据,证明那前往平南府自首的所谓堂师,并未教授甲榜前五十席,既无师生恩情,堂师又为何要帮他们作弊? 民告官,这是央国开国以来的第一例。光这头一回的官司便引来了央国不少人的关注。 而与此同时,此案亦引得先太傅商博等文史大家的询问,他们纷纷上书帝京,要求严查此案,央国以学识闻扬东境,学子前路不得被权势玷污。 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往阴谋论上去揣测,此案若不明,光这些文史大家的话便能让世族之人坐立难安。 此番舆论尚未平歇,央国这一案又引得了陈国等周边国家文士的注意,他们看得不止是平安学考当中的笑话,更是央国这文史大国如夕阳西下的地位。 这忽如洪水猛兽而来的压力全都压在了中枢阁身上。 最后,为保国家颜面,护学识之道的纯粹,监察院直接派人前往平南,督导平南府加紧办理此案,不得耽误众学子报考恩科。 不到一个月,平南学考的风向便彻底改变。 以三息堂为首的民社这一次合力上诉,凭舆论与权势抗衡,这一招被三息堂的聂起看在眼里,只觉颇为熟悉。 他这些时日不断反复阅读那封匿名的信件,这封信送到之时文墨早干,却还是有淡淡的沁香,这是潭州墨,此墨贵重非寻常人家用得起,书信之人定然是有身份的。 他虽想到了沈自轸,但那清贫的沈府怎么看也不像用得上潭州墨。 “聂兄,又在看那封信了?” 一旁的青年见聂起顾自深思,亦看了一眼文纸之上工整的笔墨,这文字写得过于工整,难寻出处,看样子写信之人亦是不愿露面。 “既是匿名送来,恩公的名讳自然也是不便透露的。” 毕竟一般的清贫人家用不上潭州墨,而用得上潭州墨的多半出身富贵,与世族多有联系,如今却做了与世族相违背的事,他们若再深挖给人带来的便只有麻烦了。 听闻同僚这番话,聂起颇为赞同,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张文纸,随即便丢入了火盆,任火舌将其吞尽。 第二百六十三章 国书 轿辇华贵,八人齐抬,缓缓在高耸的宫墙前落轿,华衣妇人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头上的紫金双凤冠微微撩动着天光,一双凤眸流转间净是妩媚。 见她到来,殿外候着的内官赶紧上前,低身见礼。 “问贵妃娘娘安。” 辛黎抬眼看了看紫薇殿外戍守的兵士,那双眸子饶是蹙眉间也含烟带水。 “这些是?” 听她这般问,内官回道:“是公主殿下特意从太后那请了旨留下的。” 听闻是合德的人,辛黎神色淡了淡,这位公主自前朝暂稳之后便生了别的心思,就连自家那向来持重的兄长提起她也是愁眉难展,可偏偏合德又受太后宠爱,轻易动不得,否则立储之事早该定了。 不过辛黎对于他们这些弯弯绕绕没什么兴趣,她抬步就要往内殿走,但被兵士挡在了殿门之外。 辛黎微微蹙眉,内官见此赶紧上前呵斥,带头戍守紫薇殿的邵子陵是合德刻意安排,他闻其身份,扫了一眼辛黎,而后大手一挥,才为人让开了道路。 辛黎扫了一眼那人腰间的长刀,狼皮刀柄,那是京机营的守备军。京机营历来只听天家的召,就连大皇子也使唤不得,辛黎心中虽有气,却还是咽了下去。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食盒,而后交与内官查验。 “今儿天好,我让小厨房做了点枣泥山药糕,给圣上佐茶。” 内官例行着规矩验了验便将辛黎请了进去。 辛黎朝身后的侍女罢了罢手,又瞅了一眼那些兵士,刻意道:“既然有人守着,你们便别进去了,省得我被人问罪。” 她这话说得别有所指,内官不敢搭腔,只能低着头连连三请。 巍峨的大殿内仿似天光都难透进几缕,辛黎走进之后内官便又退了出去,待人走尽她神色当即冷了下来,她捏着那小小的食盒随意便放在了御案之上,而后左右瞧了瞧。 “老东西,又跑哪去了……” 紫薇殿很大,前殿是平日里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内殿才是皇帝的居所,而内殿又单独成院,每次辛黎来看皇帝,都得寻上一寻。 但这一次她才没走两步便见轩帝摇晃着身子从珠帘之后自己走了出来。 皇帝微垂着头颅,宫人清早为他整理的发已经有些微的散乱了。 辛黎神色微眯,她细细观察着轩帝的神色,端看他的步伐似乎较往日里有了几分章法。 她转身拿起带来的食盒,捧着笑意又轩帝那边走了几步。 “圣上,臣妾今日带了糕点,您可要尝尝?” 这话一出,辛黎便见轩帝浑浊的目光当下锁上了自己,这眼神当中藏不住的几分锋利让她心下一滞,莫不是清醒了? 辛黎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下一刻浮起的念头却让她停下了脚步,每日用药的量不减,皇帝不可能恢复如常。 他到底是在看自己,还是在看食盒里的食物? 辛黎随意拿起食盒中的一块糕点,左右晃了晃,果不其然,轩帝的眼神便锁上了那块糕点,随着辛黎将那糕点往外一扔,那臃肿的身影便如饿犬一般追着那糕点扑了过去。 见此,辛黎松了口气,将那食盒丢到了一旁,颇为嫌弃地睨着轩帝抓起地上摔得稀烂的糕点便往嘴里塞。 轩帝近日的行为越发像那看门的畜生,辛黎不免怀疑药的用量是否过多了,若皇帝变得完全如牲畜一般,太后便可借皇帝神智彻底失常为由,独揽立储之权。 毕竟无论前朝后宫,众人容得下一个神智失常的人,却容不得一只狗坐在王座之上。 辛黎刚进殿内未久,内官便见她抬步又走了出来,当即前来相送。 “娘娘这就离开了?” 辛黎故作劳心的模样,道:“圣上如今这模样还是该让他多歇息的,我见他神色困顿,夜里安神的香还是少用些吧。” 得了她这话,内官当即回道:“省得省得,还是娘娘对圣上上心。” 内官一路躬身送到了宫道上,这番恭维的态度倒似辛黎才是这紫薇殿的正主一般。 二人这渐行渐远的话在邵子陵等练家子的耳中却是清晰的,他敛了眉目,依旧站如青松般戍守在巍峨的大殿之外。 金銮大殿之上,一封远来的国书让殿内群臣沉默了下来。 这是一封来自西州的国书,是西州新君给央国帝王的来信。 西州先王因伤病多年于月前离世,皇后裴氏携王幼子承继王位,正式以太后之尊临朝。 但裴太后与央国当朝太后不同的是,她出自裴氏,在家族的帮助之下,她为皇后之时便为西州平定了北方各族割据的局面,将西州版图一拓再拓,而今渐有西南霸主之姿。 如今,新帝临朝第一件事便是向央国提出了一个“请求”。 国书中道,当年西州将王掌中之花嫁与央国,却不见央国任何回礼,此非大国平等相待之道。为此,西州即将派使臣前往央国,愿求娶央国公主,以全两国友邦之谊。 言辞之间无半分客气,群臣皆知,当年茉莉公主嫁到央国是西州彼时国力见衰,不得不朝央国低头,而此时,西州国力更盛以往,这是来向央国找回当年丢失的颜面了。 近年以来,西州南征北伐,战力与国土都更上一层,而与之相较,央国国内却是一团乱麻。 北方大战刚过,仍被北胡滋扰,陈国也未必就此甘心,而东边尚有寒庆不时寻些麻烦,江淮对峙让帝京看清了江东大营的立场,更莫说秦山以南还盘踞着一个魏徵,中部大营的人动不得,至于通州的郭定坤,这些年因为被皇帝遗忘,如今纵情酒色,也不知是否还提得动刀枪? 更何况纵使朝中还有武将和兵力,但包括大皇子在内,没人愿意在大局未定之时与西州起冲突,白白消耗自己的钱财与人力。 因此“和亲”这两个字几乎已经悬在了口边,而如今央国成年的公主便只有那一位了。 大皇子侧目看了看珠帘之后,合德若和亲西州,他将获得最大的好处,但这话却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 殿上的文官得了大皇子的一个眼神,躬身拱手,朗声道:“西州茉莉公主为西州王长女,我朝之中能与之在西州地位相匹配的,唯有大公主了……” 这话还未说完,便听珠帘之后一声呵斥。 “放肆!哀家尚未开口,天家的公主容得你们安排了?” 那文臣赶紧跪下,连连告罪。 太后发难的话还未道完,便见金殿大门处,女子一袭九雀容华服,头戴千珠玲珑冠,不顾内官阻拦,大步踏入金殿之内。 她神色端庄,双手持礼,自百官身旁徐徐走过,以女子之身穿过央国权势最高的殿堂,后于王座之下站定,目光烁烁地看向珠帘的的方向。 “儿臣愿为国远嫁。” 合德虽正对珠帘之后的太后,但却未错过身后百官的惊愕,她再次拱手,朗声道: “但儿臣有个条件。” 她此话一出,大皇子的脸色当即沉了下去,未来得及阻止,便听合德开口道: “儿臣此番远嫁,难再侍奉父王与皇祖母,更无法再为母后添灯供香。” “请皇祖母许可,将四皇子邱陵辞记入母后名下教养,让他将来能替儿臣尽一份孝心。” 此话一出,金銮大殿之中瞬间针落可闻,这四皇子生母不过太子府一名内侍,若是如今记入先皇后名下,这身份抬了不只一星半点。 但合德公主一句“替国远嫁”、一句“替己尽孝”便是将这满堂百官欲反驳的言辞全都堵了回去。 就连大皇子都未想到,自己这个阿姊能有这般的血性。 然而,这话说完,珠帘之后的太后却始终没有回应。 “合德……” 老太太这一声充满了无奈,合德公主听闻这一声,微红了眼眶,但她扯了扯唇角,再次朗声道:“儿臣在!” 一句“儿臣”道的是臣子本分,今日殿上有的只有君臣,她今日在此,是为了她的父王、她的国家。 太后如何不懂这场和亲当中定然有合德的谋划,否则西州新帝刚登位,哪里会想到央国来,更何况,国书刚到朝廷,合德便正装以待,显然早就知晓。 太后虽不知合德到底与西州裴氏达成了怎样的交易,但她明白,这是她这固执的孙女,用自己去为她那不中用的父王争回江山。 殿内的沉默弯曲不了合德的坚持,良久,珠帘之后方才缓缓传出一声,“准奏。” 第二百六十四章 身不由己 庭院之内灯火高挂,照的青砖之上印出垂首而过的人影。 高楼外,管事带着一众侍女在外候着,几分焦急地往内探了几眼,似乎企图越过那些高耸的台阶,看到内里的场景,然而除了能看到堂室还彻亮着,却是半个人影都看不到。 八角重楼燃了十三层的灯火,那是太祀的惩处之地,灯火越明,刑罚越重。 管事看了看高楼外戍守的刑武卫,不由叹了口气。 九公子行事一向妥帖,这一次为何会那般贸然行事,他公然调动裴氏之力为平南学考的清贫子弟对抗世族,这件事很快被太祀知晓,将其召回了燕城。 若说裴氏以家主为首,那太祀便是为了匡正家主行为,他们只遵照裴氏族训,有错必罚,确保裴氏这一艘大船始终在正确的航线之上。 重楼之内,烛光环伺之下,一个清冷的身影跪于堂中,他面色苍白,额间尽是细密的汗,却依旧身姿笔直,不敢懈怠。 烛光点亮了那双沉寂如水墨之色的瞳眸,他微微扬头,看着堂上悬挂着的裴氏先祖画像,那般专注,仿似要为他心中的那一场诘问寻一个结果。 太祀请家法,处以鞭刑,每日十三鞭,连刑十三日。 十八位长老终究还是宽厚了裴钰,明白他此举是为了匡正学识坦途,但作为裴氏之人,自身立场亦不得不考量,因而重楼只燃十三层。 待刑武卫退去,管事赶紧带着人入内,一眼便能看到那人血渍浸透的衣衫,他赶紧着人将裴钰扶了起来,眉头深锁着看了一眼粘连在身上的血衫。 已经连刑了六日,这伤口反复被鞭笞,如何能好,每日都不过用药在捂着。 裴钰被人扶了起来脚下几分虚浮,这些人又不敢去碰他的背部,只能这般扶着人往后堂去,刑罚期间,人是无法离开的,就连这入内伺候伤口之人都是老夫人据理力争而来。 管事带着众人已经十分熟悉地为裴钰清理、换衣、上药,若非看到裴钰额间细密的汗水,旁人也看不出他的痛苦。 见此,管事不由微微叹了口气,九公子自小便是这般的性子,苦的、疼的从来不与人言。 这背上的药有缓痛的功效,见裴钰终于肯闭上眼小憩,管事遂才带着人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刚走下重楼所在的半山,便见阿四已经在那候着了。 “如何,可有告诉公子?” 管事听闻这话不由皱眉,“九公子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怎么管得了那些事?” “既然是族内的决定,你也就别忙活了。” 阿四听闻这话急了,当即就要自己前往山上,被管事几人拦了下来。 “云山楼岂是你能随意闯的?别害九公子再为你受罚了!” 听得这话,阿四眉头深锁,脚下的步子却还是停了,趁着这个空挡,管事把他又往后推了推。 “这件事是大姑娘的决定,她如今是西州太后,这本就是两国之间的权势之争,她可以全权决定,你又何必多生事端?” 阿四得闻这话,不由道:“轩帝与公子有血仇,他在意裴氏的大局,所以未动族内一兵一卒只身去复仇,现下他们怎么忍心让公子所有心血付诸东流?” 管事知阿四心中所愁也是为了裴钰,软下了语气。 “九公子此前要去复仇,族内没人反对,这已经是各位长老所给予的尊重。” 说到这,管事不由叹了口气,“阿四,裴氏并非一言之堂,你该明白的。” 面对阿四的愤怒,管事罢了罢手,“九公子现下需要休息,老夫人也不会让你这个时候去打扰。” 管事话语之间不见半分退让,阿四自知与他多说无益,他抬眼看了看灯火高亮的重楼,而后转身愤愤离开了。 管事看着阿四离去的身影,又是一声长叹,裴氏之内多的是身不由己的人,大姑娘与先家主亦是姐弟情深,她做这番决定又岂是完全由心? 坐上高位者既受瞻仰,便也要丢掉个人的得失。裴妙音也罢,裴钰也罢,在大局面前,他们只能是西州太后与裴氏家主。 管事望了望远处城中的灯火阑珊,而后带着人走入了夜的深沉。 帝宫永寿殿内灯火通明,内殿宝座之上,老者略微有些疲惫,不由扶上了额头,候着的嬷嬷见此不由开口道: “娘娘,不如今日先歇息了吧,明日再传大公主。” 闻此,太后罢了罢手。 “我不过半月未盯着她,便能出这般动静,现下不招她问个清楚,我心难安。” 这话正说着,便听闻殿外来报,大公主到了。 合德还穿着白日里在殿上的正服,低垂着头颅走到了殿前,而后直接跪下,以额触地。 “孙女不孝,求皇奶奶原谅。” 合德自小在二老面前就是个撒娇的性子,即便今日在大殿之上也未行此大礼,太后赶紧让嬷嬷将人扶起来。 合德起身之后却依旧低垂着头颅,等着太后的训斥,然而良久,得来的却是一声叹息。 “你自小我便教过你,不要为了男人的权势牺牲你自己,你这又是何苦?” 闻此,合德抬眼间已经红了眼眶。 “皇奶奶,我只是想保下父王。” 合德的声音噎了噎。 “我知道,皇奶奶是想让皇叔站出来,但皇叔能在此时坐收渔翁之利,您能保证他的身后当真清白么?” “他上位之后当真能让父王安然度日么?” 合德这两问让永寿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太后于情急之时找上宗亲王,只因在这种情况之下,他是最佳的人选,但合德这两问,太后亦是无法回答。 “皇奶奶,于我于您,都只有父王一人了。” 合德拿出了血缘之亲,而非君臣之仪,她知晓坐上权势之位的人心能有多硬,太后自垂帘听政之后,未必还会如从前那般一心帮持自己和她那个发了疯的儿子。 所以她唯有拿出血缘之亲,试图软化太后的心思。 她扫了一眼太后的方向,然而殿内灯火过于明亮,晃了她的眼,一时也看不清什么,而后又低垂了头颅。 良久,太后方才开口道:“你与西州谈了什么?” 不再是心疼的慰问或苛责,太后的这一句话让合德垂在身旁的手不由握了握。 “我与裴太后谈了三件事。” “其一,和亲事大,我为央国嫡长公主,我出嫁的礼制需按祖制办,留于两年的制备时间。” 合德顿了顿,继续道:“两年时间,足够我将剩余的事料理干净了。” “其二,裴太后会出面说服裴氏助四弟坐稳东宫之位,并扶正父王的皇权。” “其三,待太子入主东宫,西州向东境贩售的所有商贸之物,但凡经过央国境内皆减免五成税赋。” 第三个条件一出,太后却是有些坐不住了,若是西州货物能以五成税赋流经央国再入东境其余诸国,而西州却无须同等对待央国,在他国看来,这便是央国在变相地向西州纳贡。 合德这三件事,不仅屈辱了自身,还将央国颜面也折损了进去,难怪西州会答应得这般爽快。 “你荒谬!这等条件岂能答应?” 太后一时怒极,不由咳嗽了两声,惊得嬷嬷赶紧为她顺气。 合德见此,赶紧垂首拱手,道:“皇奶奶莫急,我并非没有后手。” 见太后缓了缓气息,合德方才继续道: “减免的赋税,我们可以从别的地方收回来。” 太后微蹙着眉,催促道:“比如?” 合德继续道:“比如,西州西北土地贫瘠,一直需要从东引进豆类等主要粮食填补空缺,我们可借这一步棋反制西州。” 西州粮食补缺之事一直是窦氏女在操持,太后念及此便不由眉头又是一紧,这窦氏并非是个软柿子,她已然领略到,合德却还是敢将念头打到她身上去。 “窦氏手里的东西可不好取,她还有安南关那边的支撑,你可别忘了。” 合德闻此勾起了浅淡的笑意,饶是这满殿的灯火都印不进她那双深沉的眼。 “窦长笙如今既任粮贸行女司之职,便不该与他国私有贸易。” “再者,要撤掉邱陵轩手中的协政之权,便要先对付辛氏,窦长笙今日的地位少不得与辛氏的合作,本也留不得她。” 合德知晓太后心中最佳的法子是平稳地过渡皇权,但按合德的方法,风波必然颇大,为此,合德不得不宽慰几句。 “江淮有裴氏压制,我们只需收拾帝京的残局即可,动静不会太大。” 合德言已至此,但她候了良久,却不见太后松口,不仅愁上眉心。 一室寂静当中,唯闻夜风吹动了案几之上的文纸,飒飒作响。 太后看着殿下站着的孙女,眸色微沉。 “今日我乏了,此事改日再议吧。” 这一声并非合德要的答案,但念在实在夜已深,她今日亦不得不就此作罢。 待合德离去,太后皱紧的眉心却不见松开。 “她这是拿她自己要挟我。” “若我不答应,来日她去到西州可还有活路?” 太后气急,“她如今怎么就认了死理?四皇子身世单薄,即便登上皇位又凭什么坐稳皇位?若是依旧要靠裴氏扶持,我央国皇帝岂非成了他人傀儡?” 嬷嬷一边替太后顺着气,一边宽宥道: “公主殿下心中对于圣上的事一直颇为自责,她认定了是自己识人不清才让圣上遭了这般罪。” 合德每每去紫薇殿见过轩帝都要偷偷哭一场,据伺候她的嬷嬷来回报,合德身上总有被她自己抓伤的痕迹。 此前京机营戍守的人来报,皇帝安神的香中怕是混了些东西,虽然经过排查并未找到类似的药香,但合德得知此事时恨不能代父受过的神情众人都看在眼里。 若轩帝的皇位不能扶正,合德怕是连她自己都不会放过。 但江山面前,太后虽然心疼这个孙女,却也不得不着眼于大局之上。合德以身为质的这一局,太后不会入局。 第二百六十五章 旨意 昨夜的疾风压弯了庭中无数枝桠,清晨天刚亮,窦府内管事便指挥着众人将各院收拾出来。 今儿天凉,后厨准备了姜丝鸭肉粥,再配了一些燕城颇为有名的小食,都只为了让安氏多进一口。 自宫内归来,安氏胃口便不甚好,回府后窦晨曦每日陪着,将养了一个月才慢慢好起来。 嬷嬷躬身为安氏布菜,今日的豆皮包子老太太多吃了一个,看样子很合口味,遂默默记下了。 此时,门房处送来了一封书信,说是从怀城来的。 傅荣华接过侍女手中递上来的书信,当着老太太的面拆开溜了一眼,始终端持着恰当的笑意。 “阿笙已经到怀城了。” 得了这一句,安氏当即朝嬷嬷抬了抬手,嬷嬷遂接过傅荣华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 安氏细细看了看,不由叹了口气。 “总算是要回来了。” 这一番风波府内虽是平静了,但阿笙一日不归家,安氏心中总是难安。 “这会儿书信都到帝京了,想必人也快了。” 傅荣华这话刚出口,安氏遂吩咐嬷嬷道:“记得着人再看看她院内需要添置的便该置办了,这几日着人暖着屋子。” 自古有暖屋的讲究,便是为主人久不在的屋子暖着人气,才不至于让邪风入户,贸然再住,容易生凉。 嬷嬷听问这话,连连点头,“老太太放心,还是按往常那般,每日打理着。” 听了这话,安氏遂点了点头,她又想起了刚离开的大孙女,又对傅荣华道: “我思来想去,晨曦成亲至今,我们府内也当正式去一趟安南。” 原本傅荣华早打算去的,但那时家中忽逢变故,才一直耽搁到现在。 “等年节过了,你挑几个得力的嬷嬷一同送去帮衬一下晨曦,也能为她在安南添一分底气。” 安氏思虑了片刻,又道:“晨曦此番回来,仗的是魏徵的势,也足见魏府如今的底气,你此去也是要为晨曦定心。” 傅荣华其实早有这个打算,但这般有能力的嬷嬷她身边是没有的,还得从安氏身边讨要,但这话她一直没寻着机会开口。 “省得了母亲。” 凉风攒动着珠帘砸砸作响,见安氏抬眼看了看连廊的方向,嬷嬷当下着人将竹帘放下,免得堂风吹凉了室内的暖意。 这帝京的天还带着些寒,草木也仍是一片枯槁之色。 公主府内,那一处被精心养育的小花园如今也被匠人一一翻土掩盖,从前那些名贵的花草全都成了今日的泥土,而后被砌成了普通的山水造景,唯有院边的一树红梅还留着,那是合德最早种下的,却不想留得最久。 一队侍女手持着食器从飞鸳庭撤走,刚走出庭内便被寒风刮了个正着,为首的侍女正顶着风,不由微微一颤。 早过了寒冬的日子,但天还未见得多暖,府内暖阁便还烧着火,尤其是合德常去的地方,更是不能断了暖。 庭内,女子一袭明月耀升服坐于案几旁,正低敛着眉目细细看着手中的文册,似乎觉得有一丝凉意,不由抬眼看了看一旁的火盆,嬷嬷当即会意,添了一块精碳进去,又松了松燃烧的碳块,见火旺了起来,遂才又站到一旁,身姿端得如松挺拔。 公主府内的嬷嬷早年都是在帝宫中服侍的老人,她们规矩持礼,甚是懂得察言观色,更胜一般的文仆。 合德看完手中的文册后缓缓合上,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眉目始终不得舒展。 自帝宫离开之后已然过了两日,但太后宫中始终不得传召,她心中便有了猜测,恐怕这一次,她的皇祖母不愿意与她再站在一起了。 念及此,用蔻丹点饰的指甲便扣紧了手中的文册。 正此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飞鸢庭而来,听得合德心中不由揪紧。 “何事如此慌张?” 来人尚未来得及禀报便见公主询问,赶紧低身道:“紫薇殿来人,急请公主入宫。” 闻此,合德当即站了起来,抬步便往外走。 这几日,戍守在紫薇殿外的邱子陵经常派人来报,轩帝偶见有受伤的状况,但奇怪的是,进出殿内的内官都经过他们的盘查,不可能带利器进殿。 合德当即便想到了这件事,因此并未耽搁,随即进宫见驾。 紫薇殿内,御医马不停蹄地赶来,有了前车之鉴,太医院再耽搁不得,待合德到的时候,便见御医已经料理好皇帝的伤势,候在殿外等着询问了。 “殿下,还是利器所伤,但我们寻遍了殿内,都不见有这等东西,圣上到底被什么伤到的,还查不出来。” 说着太医又描绘了一番,“臣从圣上的腿上找到很细小的孔,比针孔粗些,但又不及刀箭之伤。” 太医蹙着眉,想了半晌,道:“倒似妇人发钗的大小。” 听他这话一出,合德当即想起此前轩帝从她头上顺走的那枚双凤钗,但又不太确定,待御医离开之后,她低声问了一句,辛氏近日可来过? 邱子陵微微点了点头,沉声道:“待的时间都不长,看样子是例行来看看圣上的状况。” 得了这话,合德遂点了点头,方才抬步入内去看看。 御医刚为轩帝包扎好,因此合德直接往内殿而去,刚行至前殿,余光便见珠帘之后的御案旁坐着的人,她当即停了下来细细看了看,果真是轩帝。 “父王,你该好好休息的。” 合德说着便掀开珠帘往御案的方向走去,未及几步,却见轩帝神色怪异,面上略显狰狞,合德当即上前去看,入目的便是那刚被御医包扎好的伤口此刻被轩帝自己给抠了开,浸出一片血色。 合德大惊失色,刚要唤人,却见一旁的轩帝一把抓住自己,他挣扎着张了张口,却是句不成句,最终憋得自己面色赤红,而与此同时,他掐着自己伤口的手却愈发地用力。 合德当即会意,轩帝这是欲用痛楚换回自己的神智。此刻,饶是她的手被轩帝抓出了红痕,她也不肯松手,而是用力地回握着。 见轩帝半响还是难以将话说清,她随手翻出御案之上的纸张,一手执笔,对轩帝道: “父王,若说不出,便由我来帮你写吧。” 说着,她便如小时候轩帝教她写字那般,握着轩帝的手,帮他扶住手腕,握紧笔杆,由得轩帝颤颤巍巍在纸张之上毫无章法地画着。 大殿之内珠帘攒动的声音遮掩了那孱弱如痴儿的声音,轩帝似乎耗费了所有的力气,在合德的帮助之下,只写下了一个字。 “杀。” 合德愣愣地看着那如涂画一般的“字”,弯曲的笔锋,如蛆虫一般的笔划,但这就是央国皇帝此刻亲手写下的字。 待写完这一个字,轩帝的神色看向御案旁的九龙宝匣,里面放着的便是央国的传国玉玺。 轩帝见合德没了动静,用那双沾上了血渍的手试图去够玉玺,合德被他手中的殷红所惊,当即起身替他取出了那方雕刻着飞龙山海的玉玺,而后和着轩帝掌中的血,盖在了那张字难成字的文纸之上。 这番动作做完,轩帝仿似松了一口气,他的额头已经浸出了细密的汗水,浑浊的双眼就这般看着合德。 见她似乎依旧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轩帝颤颤巍巍地又张了张嘴。 “辛,辛氏……杀……” 合德会意,她往后看了看殿门的方向,除了戍守的京机卫外,还有内官的身影,她几步上前,走到皇帝身旁,小声道: “杀辛氏?” 轩帝闻此,似抽搐般地点了点头。 合德收回神色,面对皇帝这则旨意,她一时不知如何办到。 “父王,不如先随我离宫,离开辛氏兄妹的眼线再从长计议?” 合德不止一次想带轩帝离宫,但离宫不便皇帝养病,因此就连太后都反对她的这则建议。 轩帝闻此,艰难地摇了摇头,他努力抬起手拍了拍自己,又拍向御案之上。 “我,这里,才,是皇帝……” 如今辛氏势力遍布,轩帝唯有在这紫薇殿中,才是皇帝。若他离开帝宫,他便只是一个难以自理生活的痴傻之人,不仅无法自保,更给了辛氏指鹿为马,趁机杀他的机会。 合德看着轩帝那双早不见清亮的眸子,她知晓这一个“杀”字既是轩帝的恨意,也是他的自救。 但合德亦自知,饶是裴太后答应助自己一臂之力,但要杀辛氏仍十分困难,尤其西州的大公主可是嫁入了辛氏,光这层关系,西州便不会在此事上帮她。 辛氏如今势大,而合德能动用的只有少数京机营的人,根本难近辛氏主家之身,若是寻外人去做,又难免不会留下把柄。 见合德犹豫,轩帝颤颤巍巍去抠御案之下的一个角落,而后将一枚藏于御案之下的墨玉小印取了出来。 合德从未见过那方小印,轩帝似乎也从未用过。她接过手来,细细看了看,在印底看到了一个“敕”字。 “刑州……” “刑州大狱?” 轩帝闻此点了点头。 合德正欲继续问下去,却忽而听闻殿门前传来了辛黎的声音,她赶紧将玉玺放好,收起了那则文纸和小印,装作在为皇帝看伤的模样。 辛黎走进殿内,闻着殿内刺鼻的药味,不由皱眉,却还是端起了笑意。 “公主今日怎么这般早?” 听闻这话,合德并未有多的话语,她起身背对着辛黎,神色复杂地看向轩帝。 在辛黎的面前,轩帝眼中一闪而过的屈辱之色被合德看眼里,但她此刻却不能发作。她下意识扣紧了掌心,再转身时又是一片祥和之色。 “今日得闻父王又伤着自己了,遂来看看。” 听她这话,辛黎倒是见怪不怪的模样,“这中庭那么多枯木干枝的,圣上有时候不甚安分,倒是容易弄伤自己,公主殿下还是莫要多忧心了。” 殿内的天光略显昏暗,辛黎站得远,未看到合德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她上前故作谦逊地朝轩帝一礼,而后对合德道: “我来陪圣上说说话,兴许他能好得快些。” “有劳辛贵妃了。” 合德说完这话便退开了两步,这片刻,便见轩帝呼地站了起来,惊得殿中二人愣神。合德只见他神色木讷地穿过珠帘,而后忽然似恶犬一般扑向辛黎,那姿态仿若真的畜生一般。 辛黎被这一下吓得大呼出声,当即跌倒在地。 合德见此便故作阻拦,而轩帝此时却似不识得合德一般,将她的手臂一同抓破。 “当真是疯了……” 辛黎低声狠狠地道,而后起身便往殿外跑去,一边跑还不忘吩咐合德,“殿下赶紧出来,圣上发病之时可不认人!” 合德闻此,神色悲恸地看了一眼此刻如狗一般匍匐在地的父亲,而后提起裙摆故作追着辛黎离开了紫薇殿内。 伴随着“吱呀”一声,那巍峨的大殿门再次合上,寂静的大殿之内霎时落针可闻,久久地,仿似有哭泣地呜咽之声自殿内深处传来,却又让人听不真切。 第二百六十六章 出手 清晨薄雾缭绕,赶早集的小贩刚将摊位摆出来,抬眼便见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带着一众侍女小厮往码头的方向赶去,行至一半便与另一个道上的来人遇上,管事接下了来人递上来的小匣子,遂又带着人继续前行。 帝京码头边,一辆玄色航船缓缓靠岸,码头巡视人看了看文册上的登记,便与船上的人打了个手势,航船这才下锚。 未久便见一名年轻的女娘从船上缓缓走了下来,她拢了拢身上的袍子,便浅笑着走向来迎接的管事等人。 “二姑娘。” 众人齐齐低身见礼,管事起身便将手里的匣子递了出去。 “来的路上遇上两人自称是信站的,说是江淮那边给姑娘的信。” 阿笙低垂着眉眼打开了管事手里的匣子,她刻意翻了翻信封,却不见信戳,足见送信的人并非信站之人。 她打开信封快速扫了一眼。 果不其然,这封信是阿四托人送来的。 他在信上道因平南学考的事,如今裴钰被召回族内,无暇顾及帝京,因而书信阿笙是阿四的无奈之举。 而他来信一封为的是裴氏族内接西州裴太后所请,欲帮合德公主扶正轩帝正统,接四皇子入主东宫。 阿笙盯着那一行字久久挪不开眼神,她握着信纸的手也不由紧了紧。 三年前,裴钰自知裴氏大计与自己的仇恨无关,因而决定只身复仇,他靠着一己之力让世族与天家彻底决裂,将那个刚愎自用的皇帝拉下权势的高峰,让他活得惶惶不可终日。 他当日顾全了裴氏,而如今眼见着轩帝一脉气焰渐灭,反倒是裴钰愿以命相护的族人要推翻他所做的一切。 阿笙深知合德是轩帝的拥趸,若是让她解了帝宫之困,便定然会接轩帝重坐江山宝座。 那个昏君怎么配尊贵地活着…… 这个念头一起,她的眸光中不由多了一抹寒光。 阿笙将信放进了袖中,而后对管事道: “我要去一趟宗亲王府,你先回去向祖母复命吧。” 闻这话,管事微愣地看了一眼还寂寥无人的码头,不由出声提醒道:“姑娘,这个时候拜访王府会不会太早了些。” 阿笙闻这话,却并未停下脚步,只留下轻飘飘地一句,“宗亲王勤政,起得早。” 这话不过是个客气的借口,管事听着满是为难,却还是带着人先行一步回了窦府。 这一日,宗亲王府的大门是一大早被人叩开的。 宗亲王早膳尚未用完便见府内武卫涌动,还以为是有贼人闯府。 他刚到前庭,便见阿笙一袭流光浮翠锦袍,端庄地站在庭中,而她的身后是一名身形硕大的寒武卫,正是阿大惊动了府中的武卫。 王府的武卫将前庭围了个严实,一群武卫当中,阿笙站得倒是一个端静淑仪,那强行要入府的人仿似并不是她。 管事见宗亲王赶来,为难地上报,“这二姑娘怎么都不听劝,硬是要进来候着,奴拦不住啊。”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阿笙这一路端的是客气,行事却无商量的余地,让管事甚是为难。 宗亲王颇有些头疼地罢了罢手,让武卫先行退下。 宗亲王指了指阿笙,“你,随我来。” 说着又指了指阿大,“你,留在这。” 闻此,阿笙吩咐了阿大一声,便随着宗亲王往翠心阁而去。 府内管事赶紧着人去沏茶上暖,回头便看到阿大不动如山的身影,心下犯怵,遂带着人从廊道上绕开他往侧院而去。 翠心阁内,八扇竹骨大扇开了两扇,这阁内有两日不沾人气,这时天又早,贸然走进还当真觉得寒凉,待到暖阁供上了热方才缓缓有了温度。 宗亲王接过文仆递上来的热茶,方才看向阿笙,她此刻坐得端正,端的还是那份知礼的态度,就连眸光都带着柔和的笑意。 宗亲王微微挑了挑眉,道:“说吧,这一大清早闯我府内是为了什么?” 听闻这话,阿笙却是谦和道:“殿下这话就说重了,您从哪见过人闯府门就带一个仆从的?” “再说了,如今天冷,我要是在府门外候着,这人来人往见着了,该说宗亲王府不近人情了。” 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还是如从前那般,宗亲王不由哼笑了一声。 他哪里不知道阿笙为何这般行事,上次因着裴钰的事她被拒之门外,她今日才会这般不客气。 阿笙是个见好就收的,见宗亲王这模样,她遂收了玩笑,而后睨了一眼一旁的文仆。 宗亲王见此,遂挥了挥手,让人先行退下了。 “这下可以说了吧。” 阿笙抬眼看向宗亲王,嘴角的笑意难融进眼中。 “殿下到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动手?” 宗亲王微微一愣,有些莫名,“什么东西?” “自然是帝王宝座。” 她此话一出,宗亲王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回去,他微眯着神色,略有些意外,阿笙这一大清早来他这里聊的竟然是天家皇权。 宗亲王敛了敛眉目,又拿起那盏热茶,低抿了一口。 前朝众人皆认为如今王储必在大皇子与四皇子之间诞生,除了太后,没人想到这个文武力量兼备的亲王。 但即便太后有意,却并未宣之于口,因此东宫之争,至今宗亲王尚未正式入局。 阿笙细细端看着宗亲王的神色,他这下意识回避的行为让阿笙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难道殿下以为,自己在此局之中当得了那只黄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宗亲王这一次却未必能做得了那坐享其成的黄雀。 得闻这话,宗亲王的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而后抬眼看向阿笙,神色中多了几分沉寂。 “二姑娘此话何意?” 阿笙端了端神色,正色道:“辛氏两边押注,辛家主未必会全力帮助殿下,您如今虽有兵力又有些人脉,但却缺乏在朝臣当中的威望,在皇帝有子嗣的前提下,就连太后都无法轻易说出立您为储君的话,再被动下去,您怕是连入席的资格都没有。” 阿笙一席话,道尽宗亲王此刻的困境。 堂室之内一时寂静无声,良久,方才听得杯盏盖上的清脆声响。 “你也说了,皇帝尚有儿子。大皇子协政,已经坐上了金殿,而四皇子身后也有大势力,所以你不该来与我聊储君之事。” 宗亲王抬眼时,眸光浅淡了许多。 但阿笙却还是端着笑,“因为跟那两个稚子相比,殿下更有能力一些。” 这话倒也算是给宗亲王顺了毛,让他脸色缓和了不少。 “再者大皇子本就不足为惧……” 宗亲王听得她这话一时不明,当即打断了她。 “为何大皇子就不足为惧了?” 阿笙微微一愣,问道:“不知太后可有与您讲过大皇子的事?” 听得阿笙这般问,宗亲王眉目微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阿笙见他这番神情,便知太后并未如实相告,看来太后对宗亲王的信任有限,那么他们二者之间的合作便并非是牢不可破。 “大皇子并非皇帝血脉。” 此言一出,如惊石入湖,溅起千层浪。 宗亲王微凝着眸子看向阿笙,“你这话可有证据?” 阿笙却是摇了摇头,这让宗亲王眼中燃起的希望瞬间熄灭。 “先皇后已死,他这大皇子的位子便算是坐稳了,即便他并非皇家血脉,谁又能证明?” 宗亲王这话说得不错,先皇后已故,皇帝又在病中,谁人能去查大皇子是否为天子血脉? 再者,为了皇家的颜面,太后也不会允许大皇子的身世被人翻出来。 阿笙却依旧笑得不缓不急,“大皇子除了生母,还有生父。” 她徐徐道:“只要证明大皇子生父另有他人即可,一个人总不能有两个生父。只要大皇子身世被人戳破,他便再无资格争夺东宫之位。” “你知他生父?” 阿笙笑得清浅,“我虽不知道,但辛家的人定然是知晓的。” 听闻这话,宗亲王不由讪笑道:“你难道还指望辛启正会将此事说与他人?” “辛家主不会,但有一个人说不定会。” 阿笙的声音轻柔,缓缓吐出一个名字,“辛黎。” 她这话说到这里,倒是学着宗亲王的样子端起了杯盏,低抿了一口。 宗亲王挑着眉看她这故意的作派,知她定然是有主意。 “你先把话说完。” 听闻这话,阿笙挑了挑眉,“殿下,如今静严师傅可是在你麾下,拿下一个辛贵妃很难么?” 宗亲王不由轻咳了一声,是他过于着急,才忘了这一茬。 “这问你不是顺口的事了么……” 阿笙不由微微叹了口气,“辛贵妃入宫之前是出了名的爱听戏,府中也曾养过不少俊美的戏子。” 她这话说到这里,也算是将宗亲王点醒了,他瞬时便计上心头。 “至于四皇子……” 阿笙的话顿了顿,“我须得先探明合德公主到底与西洲谈了什么条件才行。” 依她对裴妙音的了解,一个和亲的公主可不够裴妙音出手的。 炉上的茶水再次烧得滚热,冒出股股的白烟。 宗亲王看了一眼阿笙的外袍,衣角还沾着江水的湿气,显然她这是刚到帝京便来了自己这里。 静严曾道此女可为大谋士,不过她心不在朝政之上,此番她居然会亲自来找自己,宗亲王实属意外。 “我从前听裴钰讲,你对朝廷之争一向没有兴趣,如今你手里有朱雀楼,无论将来谁坐上帝位,都不会薄待你,你又为何忽然要插手立储之事?” 这话将阿笙从思绪中拉了出来,她的声音谦和,眸色在天光之中显得那么柔和。 “因为我想从轩帝手中要一样东西。” 这话说得玄乎,宗亲王微凝着眸子,问道:“什么东西?” 然而阿笙却是言尽于此,她起身欠了欠身,“待到您坐上东宫之位,我自会来找您要。” 说到这,阿笙这才仿似醒过神来般,细问了一句,“咱们这买卖可成交?” 得她这一问,宗亲王有些失笑,“你话都说了这么多了,才来问我这个?” 见阿笙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答这话,显然她是忘了。 端她今日这来得匆匆,倒像是临时做的决定,这下轮到宗亲王不确定了,“你当真确定要帮我?” 阿笙点了点头,“自然。” 末了,她顿了顿,“殿下可是需要我投诚?” 宗亲王罢了罢手,“如今各方都盯得紧,你一投诚难免不会暴露,还是免了吧。” 得了他这话,阿笙遂低身见了见礼,“既然如此,我还尚未与府中祖母见安,今日便先回去了。” 宗亲王罢了罢手,算是许她先行退下了。 待阿笙离开,宗亲王却还在琢磨着,到底皇兄手上有什么东西值得她动手? 第二百六十七章 戏子 又是一年年节将至了,一大早对府的热闹便让窦府门房瞧了好一会儿,那些抬着箱子、抱着果子的人将魏府堵了个水泄不通,最后是安氏身旁的孙嬷嬷从后院将薛氏接到了窦府内躲清静。 魏府当年落罪之时,那些所谓的远亲近邻便散了精光,如今是看到了魏大将军的威风,趁着日子便寻上了帝京,个挨个地要向薛氏问安送礼,光魏府门房处便还有几十张未应的帖子。 阿笙来给安氏请安的时候,正巧遇上两位老太太在聊着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薛氏被他们堵得连门都出不了,一顿好气。 见阿笙来了,安氏笑着招她过来。 “听说你今日也要去钱府听戏?” 阿笙闻此点了点头。 前日里窦府是得了一份邀贴,这钱家的帖子邀的是傅荣华,但因阿笙已回来了,便也顺道一起请了。 阿笙本是不愿去的,但从傅荣华口中得知,这钱家的夫人与辛氏先主母是表亲,因着大皇子坐镇朝堂,权势渐起,钱家便欲与辛氏走动,但辛启正他们是请不来的,便寻着由头请了辛黎。 原本辛黎如今顶着贵妃的头衔倒是不该随意出宫,但钱家懂得投其所好,请来了陈国最当热的小生前来唱一出。 辛氏如今忙于前朝之事,倒是对辛黎没那么上心,因而钱家夫人私下与傅荣华透露,辛贵妃亦会到访。 阿笙听闻这话不由勾了勾唇角,前日里才与宗亲王提到辛黎,这么快便有了钱家这一出戏,她倒不认为是巧合,因而这一场“戏”她既然也受邀了,倒也无妨亲自去瞧瞧。 薛氏听闻钱家请戏,不由有些疑惑。 “这钱家老夫人最是看不惯如今戏台子那些事,怎么忽然转性了,许了他们请到家里来唱?” 听闻这话,阿笙浅笑了笑,“获许只是想图个热闹,毕竟年节要到了。” 她这话说得也是个道理,薛氏便也未再多问了。 日头正上之时,阿笙着人往朱雀楼递了话,便随着傅荣华出发往钱府去了。 钱府今日的戏台子并不是开在本府,而是在北城的梨花院,若是从帝宫北门出发,走北御街很快就能到。阿笙看了看这南来北往的路,心里直道钱氏可真会选地方。 今日钱府请来的多是各家主母,这请贵妃为客的威风,定然是要让众人都亲眼所见才能彰显钱氏的气派。 阿笙虽主一府之事,但毕竟年纪在那,因而是钱氏嫡女钱宛然相陪,钱宛然是家中娇养长大,她眉眼如三月的海棠花柔,说话间语气也多是温婉。 她带着阿笙与几名贵女逛了逛园子,才挑了个好地方等着主位上的夫人们点戏。 “今日这戏台倒是不一般。” 顺着旁人的话,阿笙抬眼看了看,那黄绿琉璃瓦的顶檐和天地井的设计一般只有戏楼才有,显然钱家主母甚是看重今日的这场戏。 未久台上便唱了起来,侍女们一一将香茗等闲口之物呈递了上来,众人也都无心杯中之物,只因爱戏的人都知晓今日钱府请来的这位小生如今在陈国有多炙手可热,听闻就连陈王室的公主对他都青睐有佳。 “不知哪位是陈国的挽风公子?” 几名贵女远眺着台上,逐个地瞧,却不觉谁能配得上这个名号。 阿笙闻此,反倒是看向了主位夫人们在的方向。 这名角儿自然是要等贵客钦点。 未久,阿笙便见主位的方向,一名侍女匆匆而来,低声道了一声,众人随即全都起了身。 “当是贵妃娘娘来了。” 钱宛然这话音刚落,便见一个衣着华贵的身影在众人垂首间款款走来,她今日穿着百羽鸣凰服,耳旁一对翠色的耳珰甚是惹眼。 辛黎的年纪不大,她凭着美貌在一群贵妇人当中依旧是最惹眼的那个。她端着架子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的礼,而后许了落座。 这正主儿到了,这场戏才该上演了。 前一台戏硬是唱了一盏茶的功夫才缓缓落幕,这戏词贫乏,内容也不甚精彩,就连那唱角都功夫欠佳,听得人兴致缺缺。 但无顽石在前,又如何显得美玉珍贵? 戏幕一起,一声清脆惊得雀鸟鸣动,饶是低首饮茶之人也不由抬眼,惊讶地望向那华贵的戏台。 一人身姿绰约手持羽扇缓缓登台,那一双桃花眼扫过众女娘当中便惊起了静湖的涟漪。 阿笙至今见过不少好看的儿郎,大略分为两种,一种如清风苍竹,一种似花中桃夭,那些净澈如玉的儿郎中属裴钰皎如白月的美最胜,而那如花中青蛇的男子中便当属眼前这戏台之上的人最胜。 她回头扫了一眼主位之上,果不其然,自此人出现,辛黎的目光便一直随着他的身姿移动,倒是半分都未有转移。 阿笙收回了目光,不由勾起了嘴角,而后低首饮了一口香茗。 这么久了,辛黎这性子还是让人一掐一个准。 “二姑娘如何看这挽风公子?” 钱宛然转头便见阿笙直勾勾看了戏台半响,不知她所想,倒是以为她也与那些女娘一样,被这挽风公子勾了魂去。 阿笙听她这话,又扫了一眼台上,甚是随意地道了一句,“音色优越,姿态端然。” 这评的看似是人,实则是戏。 此时一旁贵女提了一句,“听闻窦二姑娘自小是在裴氏养大,当是见过更多玉质冰心的儿郎,钱姐姐这话是问错人了。” 阿笙听闻这话也只是笑了笑,并未多言。 “说起来,你们听说了么?” 此时一旁的一位贵女低声道:“前些时候,平南学考的事引得几位文史大家出面,都是从前与九公子相熟的,坊间便在传,会不会裴九公子根本没有死……” 这话说得小声,阿笙听闻神色一顿,但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 “当日通州百姓满城祭奠,岂能有假?” “说得也是,不过我听闻江淮其实并未为九公子设灵。” “此话当真?” “这我也是听说的,江淮的消息总是真真假假,做不得准。” “可别胡说,九公子过世之后,裴氏也分家了,他这么做又能图什么?” 此话一出,众人微微沉默了片刻。 “可我父亲说,江淮那边裴氏的地位却丝毫没有动摇,那可是江淮世族,他们眼里认的可不是什么钱财虚名,是要有实打实的东西才行,若是裴氏当真落寞了,又怎么可能依旧得他们的敬重。” “再说回这平南学考,里面弯弯绕绕可多了,但是前些时日的那些动作之后,各家都收手了,帝京的也就罢了,能让江淮那边的也收手的,除了裴氏还有谁?” “但即便是裴氏的人,也跟九公子扯不上关系吧。那几位大家就不能跟十二公子他们相熟么?” 被这话一反问,那名贵女倒也一时答不上来,却又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阿笙敛了敛眉目,她倒是明白为何这名贵女会想到裴钰的身上,纵使裴氏出了那许多优秀的儿郎,但若说到能站出来替清贫学子挡下世族利剑的,若是问她,她也会第一个想到那个礼教无双的裴九公子。 念及此,阿笙仍觉得惋惜,若非天家相逼,裴钰不会假死为家族寻得生机,从此无法以真实身份行走于天光之下。 央国的天家在她心中,欠下的实则是三条人命…… 想到这里,阿笙眸光一沉,扫向了主位之上。此刻辛黎正低头与人吩咐着什么,她微微侧着头,目光却并未离开戏台之上。 未久,便见辛黎起身得众人见礼后,带着侍女离开了,与此同时,那戏台之上的人也默默退了幕。 阿笙收回了目光,顺手将面前的杯盏往前放了半寸,微荡的茶水之上偶有印出她半阙清冷的眉眼。 第二百六十八章 被带走的人 御街之上,一辆马车缓缓在宫门前驶停,帘幕轻挑,一名妇人探出头来,宫卫识得,那是贵妃娘娘母族的人,他再往里看,却看到一个男人亦坐在马车之上,正欲阻拦,却被侍卫长拦了下来,而后亲自放了行。 马车晃动着纱帘,让天光在车内留下了斑驳的光影,也印照在男人硬朗的面容之上。 此刻,辛启正的脸色沉如深渊幽冥。 清晨的帝宫尚能闻雀鸟啼鸣之声,一队宫人自如意宫外低首缓行而过,纵使听闻马车之声,却依旧不敢随意抬头窥望。 车马渐停,宫卫拿来马凳将人请了下来,眼见下来的人是辛启正,都不由微微愣了愣,但却不敢多言,依旧躬身端正地将人请了进去。 辛启正为男儿身,按例不得随意出入后宫,但辛家势大,今日辛启正要踏足这如意宫还当真无人敢拦,更何况,这位与殿中的娘娘而言是如父一般的存在,就连圣上都道,贵妃脾性大,若非长兄自小约束,怕是不知会长成怎样的性子。 辛启正刚踏入宫内,宫侍一眼便见到他手中提着的长剑,转身便要去禀报,却被辛启正开口拦了下来。 “你们娘娘带回来的那个戏子如今在何处?” 听闻他开口便问此事,宫侍支支吾吾,半晌不敢说出口,正抬眼便见辛启正冷眉怒目盯了过来,当即跪了下去。 “求辛家主不要为难奴,奴不敢说啊!” 说着又是哐哐地磕了两个头。 辛启正蹙眉看着那奴才,朗声道:“既是无用的奴才,我便替圣上处理了。” 辛启正话音刚落,其余宫侍便见他手中长剑顷刻出鞘,刺入骨血,当即结果了那人。 随着那宫侍倒地,众人皆明白,今日辛家主是带着天大的怒意前来,谁拦着挡着便是拿自己的命去填,当即便有人招了。 众人见辛启正提着剑便往内殿去了,吓得不知所措,一时不知该向谁去求援。 辛启正就这般提着长剑一路穿过小花园,遇上无数宫侍,却无一人敢拦。 他一路行至含章殿外方才停了下来,那殿内的嬉笑之声随着风声撩动,辛启正不仅握紧了手中的长剑,而后一脚将殿门踹开。 辛黎正与那戏子于床榻前闹得欢快,殿门被踹开的声音让她心下一惊,当即起身就要唤人,这一声尚未出口便见辛启正只身走了进来,她惊得脸色当即刷白。 “兄,兄长……” 这话尚未说完便看到辛启正手中的长剑,她当即回首对那戏子大呼,“快走!” 说着便只身上前将辛启正拦住。 那戏子也是有身法的,趁着辛黎将辛启正拦下的空挡便从窗户跳了出去,一边整理着衣冠,一边往外跑,但未跑几步便当即遇上了辛启正带来的随侍,众人只见那人手起刀落,戏子当场殒命。 这一幕正好被辛黎透过窗户看得一清二楚,她当即大受打击,滑落在地,悲切地大哭出声。 “是你说的,只要我能拿下皇帝,你什么都随我!是你说的!” 辛黎此刻几乎是没了顾忌,帝宫岁月冷寂,如今皇帝病如疯狗,她好不容易得了一个知心的人,又这么快就没了。 辛黎对上辛启正冷漠的眸子,一时发了狠,她不管不顾抓上辛启正的胳膊,狠狠地扣进了肉里,辛启正吃痛,一脚将她踹开。 “你看看你这模样,哪里有贵妃的样子!” 辛启正指了指窗外,“如今太后还在,皇帝还活着,你便将戏子带进了宫,是嫌命太长吗?!” “莫要辱没了我辛氏的门楣!” 听闻这话,辛黎忽如疯癫的模样,讪笑着看向辛启正,她姣好的容颜此刻充满了扭曲。 “辛氏的门楣?你见过哪个世家大族将自家女儿当成娼妇一般!你要我嫁谁我就得嫁谁!你要我跟谁睡,我就得去陪谁!” 辛黎这话一出,当即得来一记响亮的耳光,随即半边脸红肿了起来,一时倒是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你可知这个知你心的戏子挖了多少辛氏的隐秘给人?” 辛启正这话一出,辛黎微微一愣,而后猛地抬头看向他,满眼皆是错愕。 辛启正说出此话时的神情,恨不能啖人血肉,惊得辛黎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你在醉酒之时将你阿姊瞒了一辈子的事都告诉他了。” 辛黎听闻这话,不由咽了咽口水,她瞬间想到了什么,而后微微摇头,似乎不敢承认。 “我们的人赶到的时候,那人已经被带走了。” 说到这里,辛启正蹲了下来,一手掐住辛黎的咽喉,缓缓收紧,任辛黎怎么咳嗽拍打都未松开。 “若因为这件事我们所谋功亏一篑,我便将你送进北胡的青寮,让你看看真正的娼妇是什么样。” 辛启正说完此话便将辛黎甩开,转身欲走,却被人抱住了腿脚,他并未低头,只听得辛黎哭求的声音隐隐传来。 “兄长,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说到一半似乎想到了什么能保下自己的理由。 “皇帝,皇帝还未死,如今皇帝无后,太后不可能一直管理后宫,我是贵妃,她们都要听我的,我留在宫中对族内还有用,我还有用的!” 听得她这话,辛启正淡漠的神色却并未缓解半分,但辛黎的话却没错,她这个贵妃对于辛家而言还有利用价值。 辛启正终是回头看了一眼此刻神色乱如疯妇的妹妹,缓缓留下了一句。 “那便将你这宫中收拾干净了,当那戏子从未出现过。” 留下这一句,他一脚踢开辛黎,遂后抬步离开了。 辛黎愣愣地坐在地上,一只手下意识地抠进了铺于地面的花鸟毯,似乎在细数着什么。 次日,如意宫从内自外换了百名宫侍,全都是新进宫的新人,而原先的那些宫侍自那日之后,便再也不见其身影,与此同时,帝京城郊的北坡之上,不知谁铲平了半山的土,种上了十里桃林,还派了专门的护林人日夜守着。 数日之后的清晨,公主府外被人丢了一个巨大的袋子,门房的侍卫见内里有动静,知是个活物,当即以刀剑制服,而后打开了看,却是一个被人五花大绑的男人。 此人作文士装扮,饶是到了中年也可见清秀的模样,只是似乎一路奔波,衣衫早已不成形,就连帽冠都已经散落。 而他的身上还被人塞了一封信,但奇怪的事,这封信却是给合德公主的。 侍卫觉得此事蹊跷,当即拿了信回府禀报,未久便见府内出来几名武卫,将那男子直接拖进了公主府。 第二百六十九章 来客 今年的年节稍晚了些,已经可见着春的苗头,才见各家各户张贴年帖。 今日的天正好,窦府前后院都开始做大清扫,就连阿笙养鱼的小池子也被捞了个干净,这一大早的动静让阿笙睡得不安生,便起了开始处理一些事。 这些时日窦府收到拜年的帖子不少,虽然回帖都由傅荣华负责,但有些人情往来,还得阿笙亲自主笔。 写完那些,阿笙看着一张空白文纸微微有些发愣。 裴钰道年节之时他该到上陵的,但前些时日阿笙派人去上陵问安,才知道不仅裴钰没来,就连裴老夫人也已经回江淮有些时日了,而阿笙已经许久未收到江淮的来信。 此时阿笙遂才想起阿四的那封信,他信中只道因平南学考的事裴钰被族内召回,但细细想来,能让他无暇顾及帝京之事,想必裴氏族内对此事看得甚为严重。 她细想了良久,颦蹙的眉目间是天光投下的剪影,而手中的笔也一直被她提着,容得浓墨缓缓滴下。 待阿笙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在纹理细腻的文纸上胡乱写了个“九”字,又赶紧换下纸张,重新着墨。 这一封是给江淮裴老夫人问安的信,但末了却是在问着另外一人甚安否。 这封信写完,她工整地放进寻常的问安贴内,忽又觉得哪句话似乎有些欠妥,又拿出来重新写了一份,就这般反反复复,丢了一地的文纸,临近午时才将这则问安贴送出去。 小桃来唤她的时候看着满地的文纸,满是错愕。 “姑娘,您这是在写上奏的折子么,这般谨慎?” 阿笙并不理会她,将笔搁好遂起身。 “可是祖母那边传膳了?” 小桃摇了摇头,“老夫人今日约了薛老夫人和薛家的郡主娘娘去游园,不在府内用膳,一大早就离府了,见你忙着就没来打扰,只留了话。” 阿笙闻此只“哦”了一句,便准备往外走。 “对了,有人来寻您,现下在妙胜庭候着。” “谁?” “说是叫静严。” “静严师父?” 阿笙略有些惊讶,静严如今被宗亲王安排进了军机阁,多在东海,甚少返京,今日前来必是有事,她刚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吩咐道: “让后厨多备一份枣糕。” 交代完这些她便再未耽搁,往前院而去。 妙胜庭外,两名小厮听着贵客的吩咐,从书房将棋盘抬了来,恭敬地放在案几之上,又为男子续上了茶水,复才垂首离开。 待阿笙到的时候,便见静严一袭素色长袍坐在案几之前,如今他也不着那修行人的服饰了,这一身青色锦袍衬得人矜贵了许多。 “静严师父!” 静严抬眼便见阿笙揣着欢喜朝自己一路小跑而来,她今日着的一袭天青鸿雁服,步子迈得大,这模样跟从前倒是一模一样,丝毫不像外面传言的那个窦二姑娘,他不由失笑。 阿笙急吼吼地跑到静严面前,素才端正地以文士之礼相敬。 “静严师父这是来找我下棋的?” 阿笙看了看案几之上的半盏热茶和一盘棋局,这棋显然是静严提前布好的。 “都这个时辰了,不如在我府内用完膳,咱们再下棋?” 静严听得这话,笑了笑,“回京匆忙,午时要去王爷府内,恐怕只有这一局棋的时间来与你聊聊。” 听闻这话,阿笙遂坐在了对弈的位置之上,细细端倪着静严布的这盘棋,还真被她看出来些门道。 “这一招诱敌之计,都送到了王棋面前,为何却不动手?” 阿笙这话一出口随即微微一愣。 “静严师父,你是为了宗亲王走这一趟?” 静严并不否认此话。 “你将从南方捉回来的人送往公主府有多久了?” 阿笙细细算了算,“约有半月时间了。” “那可见公主府有什么动静?” 阿笙摇了摇头,“合德做事谨慎,恐怕也是防着有诈,所以如果没有十成的把握,她也不肯亲手揭穿大皇子的身世。” “但人她好歹是收下了,等她的人查验有了结果,自然会有所动作。” 静严对她这话却是不置可否。 “她现下怀疑这人是宗亲王送去的。” 静严这话不难理解,毕竟如今帝宫局势各方,与合德一样站在大皇子对立面的,便还有太后属意的宗亲王。 虽然宗亲王至今并未直接站出来,但合德却还是难免怀疑这是他人的借刀杀人之举,她可不愿平白做了他人的刀子。 听闻这话,阿笙不由微眯了神色,若是合德就是要吊着此事,迟迟不愿动手,难免不会被辛氏的人从中动手脚。 揭穿大皇子身世这件事,宜早不宜迟。若是等辛氏回过神来,她那公主府可保不下一个先皇后的姘头。 见阿笙省过来这件事,静严执棋落子,在琉璃棋盘之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见此,阿笙亦执棋跟上。 “那便还需要有人再推她一把了。” 静严甚是同意阿笙这话,不由点了点头。 “所以还需要你出面。” “我?” 阿笙微微蹙眉,这件事她本不愿现身,以免窦府其他人再次被牵连进去。 “大公主虽然如今与你并非一路之人,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她信任你的能力,乃至于你的判断,所以此事还需你来做。” 静严抬眼看了阿笙一眼,而后又提起一子,却是落到了王棋左上方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之上。 “旁敲即可。” 阿笙定静地看着静严落下的这一子,棋子光洁,在天光之下泛着温润的光,却似灵光一闪让阿笙省得了静严的意思。 “我明白了。” 阿笙勾了勾唇,将手中的棋子放回了盒中,遂招来侍从,吩咐道: “去城中的珍宝轩选三份厚礼,以年节恭贺的理由,分别送往辛氏、大皇子和公主府中……” 说着她顿了顿,“送往辛氏与大皇子的礼要比公主府的多一份,让人从中城当着众人的面送去各家,务必让那些市井闲人看清楚了。” 一份年节的贺礼,倒似寻常,但窦长笙送去大皇子府与辛氏的这份厚礼却又能给人无数的遐想。 待阿笙吩咐完,遂才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笑着对静严道: “这法子可对?” 阿笙的这份礼虽也只是平常,却能让有心人误以为那是她向这二者靠拢的信号。 人人都知道窦二姑娘是个精明的商人,而一个精明的商人不会立于危墙之下,总是会选择最有利的一方。 阿笙的这份礼无疑也是在告诉合德,无论如今帝宫这一局的席面之上站了多少人,她看好的却是大皇子,那么合德为了让四皇子站住脚跟,首要要解决的,还得是大皇子。 静严脸上是满意的笑,却还是不由微微叹了口气,比划了一下。 “想当年你才这么点高,就连课业都读不明白,现下我不过一句话你便能省得那么多,唉,倒显得我老了不少。” 听闻静严这话,阿笙勾了勾唇,打直了背脊,笑道:“那也要师父教的好呀。” 她这话哄得静严哈哈大笑。 此时,小桃躬身上前,笑着对二人道:“姑娘,可传膳了。” 闻此,阿笙看向静严,“真不用些?” 静严罢了罢手,而后起身理了理衣衫,“真不用了。” 见此,阿笙回首对小桃道:“让后厨将枣糕装盒,给静严师父带走。” 静严听闻她这话微微一愣,从前在华清斋时,阿笙为了向他讨教,便日日往早集去买枣糕,每日清晨一推开门,就能见到一个小女娘手里提着枣糕对着自己傻乐。 这么些年了,她还没忘自己这喜甜的爱好,静严念及此,心中不由一暖。 “我那小厨房的糕点师傅是我专程请来的,手艺可比西陵早集好多了。” 于是那一日,宗亲王在家中设宴,众人盛装出席,唯有军机阁的这位阁老提溜着一个食盒大摇大摆地赴宴。 第二百七十章 送礼 凤鸣大道之上,几名管事带着一行武卫浩浩荡荡而过,他们身上抬着几个箱子,前两个箱子眼可见得要比第三个大一些。 这些箱子都是从珍宝轩里抬出来的,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稀罕物。 这一队人马在街头便分了道,向着三个不同的方向去了。 当日午后,公主的宝驾从帝宫返回,便见前庭放着一个送礼的箱子,这年节前后,朝中走动人情的不少,送的礼自然也不少。 合德扫了一眼那不大不小的箱子,却并未停留,只是嘴上随意地问了一句。 “为何将东西就这般放在这?” 闻此,管事当即躬身垂首,将今日凤鸣大道之上的事都告知合德。 “咱们的就是最小的那个箱子。” 听闻这话,合德眉头微蹙,当即停下了脚步。 如此怠慢公主府,是当真没脑子还是刻意轻慢? “这礼是谁送的?” 管事依旧低垂着头颅,如实道:“是窦府送来的。” 倒是合德听得这话就连身子都转了过来,似乎是不太相信管事的话。 “哪个窦府?” “朱雀楼窦二姑娘府上。” 得闻这话合德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 阿笙并非一个不识大局的性子,饶是此前有所得罪,也不该这般故意怠慢才对。 “可知其余两个箱子送去了哪?” 管事答得恭敬,“听闻是送去了辛府和大皇子府上。” 听闻这话,合德眉目微眯,“没有宗亲王府的礼?” 不知合德为何会提到宗亲王,管事有些莫名,“今日的礼便只送了三府,往日也没听说窦府这般大张旗鼓送过礼。” 合德越听这话越觉得这三份礼怕是另有讲究,但她首要想到的却还是阿笙是在向大皇子与辛氏投诚,光明正大地与她公主府断开关系。 按理说以阿笙的立场并不需要完全投靠任何一方,左右逢源能给她带来更大的利益,而今她能做得这般明显,莫不是大皇子一方有着自己不知道的明显优势? “昨日宗亲王府设宴,有哪些人去了?可有窦府的人?” 管事继续低首汇报,“探子回来报,都是些闲散的官儿,倒也有几个军机阁的官员,但也都是宗亲王那定海军平日里会接触的一些人,并无其他无关的大员,至于窦府的人,未听得有人去。” 合德得了这话不仅开始怀疑,难道自己这个皇叔当真是对那个位子毫无念想? 合德仔细想来,即便是蒙太后召帮着处理一些帝京事务之后,宗亲王也一直并未表现出任何激进的动作,与前朝官员的往来也颇少。 父王从前提起他这个幼弟多是闲散荒谬,不爱理政事,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可若人不是宗亲王送来的,还有谁可能将此人送到自己府上? 见合德若有所思,管事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但是殿下,我们的人见到近日不少官员借着年节的由头频繁出入辛府与大皇子府中,与之相较,四皇子那里就……” 这话未尽,但听话的人却已经懂了。 如今四皇子这嫡子的身份在裴氏的帮助下算是坐稳了,但究其根本,他最大的依仗却还是合德,而合德两年后便会和亲西州,稚子如何担起国家大任? 合德如今最应该做的,是替四皇子扫清所有障碍,让他成为这前朝后宫最佳的选择。 念及此,合德不由摸了摸腰间的锦袋,里面放着轩帝给她的那枚小印。 “去请黄庭生黄大人来一趟府上。” 约两柱香的功夫,男子一袭海燕河清服便在管事的带领下走进了公主府。 得闻合德有召,黄庭生不敢耽搁,当即赶来。他跟着管事走过公主府的雨花石路,随即便看到了那株花瓣零落的红梅,在整个山色景致当中显得略微有些格格不入。 管事见他在看那株红梅树,开口道:“殿下特意让匠人留着的。” 闻此,黄庭生浅笑着敛了眉目,合德从前的那处花园他是知晓的,一花一树借代表着公主往朝廷举荐的人才,也是公主府的人脉,而今凋零至此,唯剩这一株红梅。 这一株,便是他黄庭生。 他并非高门大户走出来的,家中虽有世家之名但无世家之实,若当年无公主一力相护,他也走不到言议阁,更无今日得天家重用。 黄庭生收回了目光,随着管事直直地往偏庭而去。 热茶氤氲,天光垂赐,待黄庭生到时,便见半扇开着的楠木雕花窗前,女子低垂着柔软的眉目,似典籍里描绘的西天神女,而她秀气的指间正把玩着一枚墨色的小印,因其质地特殊,在天光之下略微地透着光。 黄庭生心下一滞,当即收回了心思,几步上前,俯首叩拜。 合德被他一声唤拉回了神思,当即请黄庭生起身回话。 她将近日的事简略地说与黄庭生,而后问道:“依黄大人所见,我府中这人可能利用?” 黄庭生垂首恭敬道:“若殿下派人查验无误,那么无论此人是谁送来的,咱们当务之急都是先将大皇子拉下马。” “据我所知,如今朝中导向大皇子一派的朝臣不在少数,若是再缓,待到对方力量壮大到可操控前朝言论,那这件事即便被人翻出来,也会被当做谬论直接一笑置之。” 黄庭生这话倒也与合德所想不谋而合。 “我知黄大人熟读帝制,我这倒有一件物什想让黄大人帮忙看看。” 说着,合德便将手里的那枚小印递给了黄庭生。 “你看看此印究竟能有什么用?” 黄庭生接过小印,反转看了看,见到印底的那一枚“敕”字,脸色当即一变。 “黄大人识得此物?” 黄庭生垂首,将那枚小印双手奉上。 “不知殿下可听闻‘刑州死侍’?” 合德闻此名,不由皱起了眉,见她这副模样,黄庭生并未卖关子,继续道: “殿下当知刑州大狱位于刑州岛之上,四面环海,无可逃脱,其内关押着央国最十恶不赦的死囚。” “先帝之时,因南北同时有战役,人力消耗巨大,彼时先帝便想出了一个法子,以死囚代兵士,去喂敌方的先锋,消耗对方的战力。” “那个时候刑州大狱出了几个拔尖的,他们不仅从战场上活着回来,还拿下了敌方首领的首级。” “彼时几人靠着此功勋获得了先帝的特赦。” “自那之后,先帝便为刑州大狱拟下了一道旨意,若有朝一日天家有召,而能应召立功者,可免死刑。” 黄庭生睇了睇合德手中的小印,道:“此印便是可赦免刑州死囚的山阴印。” 合德听完此事,不由有些惊讶,她不曾想皇祖父竟然留了这么一手。 “用刑州死囚有一个好处。” 黄庭生继续道:“他们没有背景,不依靠任何世家,不可能被任何人收买,为了一则赦免可绝对效忠于山阴印的持有者。” 说到这里,黄庭生的声音沉了半分,“事成之后,也方便处理。” 天光斜过树梢,在屋内投下一片剪影,将男子低垂的眉目遮掩了半分,合德看着黄庭生垂首恭敬的模样,又将手里的小印放回了他捧着的手上。 “那此事可否交给黄大人去办?” 黄庭生接过小印,未有犹豫。 “定不辱命。” 他说完此话,似乎想到了什么,抬首看向窗边的女子,天光在她的身后,让人看不清她的神色,黄庭生不敢轻慢,只浅浅得了一眼便又低下头去。 “臣唯愿园中红梅能年年盛放。” 合德得闻此话,微微一愣,而后端起了谦和的笑,浅声回道:“但愿如此。” 第二百七十一章 幸得 斜阳西下,带走远山之上的披霞,城内爆竹之声此起彼伏,遥遥望去都可见孩童走街窜巷的欢喜。 阿四走过扶风阁外的长廊,看着夜色吞没最后一缕霞光,直到只能见山峰阴暗的轮廓,复才继续往阁内走去。 此刻,奉茶的侍从刚好端着茶器离开,阿四看了一眼人离开的方向居然是书斋的位置,不由加快了脚步。 果不其然,本该在休息的人此刻却坐在案几之前提笔写着什么,一旁的竹帘已经被放下,应是侍从怕他染了夜风的寒。 因身后的伤势,那人如今只能将厚袍子披在身后,却还是身姿如松地于案前执笔。灯火的余光氤氲在他如画的眉眼之上,让低垂的眸光更显温润。 “公子,您该休息的,这种事让府内的文仆做就是了。” 阿四说着便走了进去。 裴钰这些时日在府中养伤,好不容易能下地了,却见他就跑来了书房,要是老夫人知道了,又该责怪院子里的人没伺候周到。 听闻这一声,裴钰连头都未抬,这院子里敢随意置喙他的也就阿四了。 他下笔如游龙之姿,未久便成章。搁下了笔,他方才抬眼看向阿四。 “可是给阿笙写了信?” 裴钰的双眸如深秋的明月,澄亮却也带着一抹凉,被这双眼睛盯着,饶是阿四胆子再大还是会下意识地回避。 得闻裴钰轻叹一声,阿四便知公子并未真的动怒,立刻换上了讨好的笑。 “我那不是看不惯他们的作为么?您说您辛辛苦苦做那么多,现下他们却一点都不顾忌您的感受……” 这话未说完,便见裴钰一眼扫了过来,阿四当即闭了嘴,再不狡辩。 裴钰睇了睇墨渍渐干的文纸,道:“派人给阿笙送去。” 闻此,阿四当即躬身去接,“给笙姑娘的?” 裴钰清浅地应了一声,“若不是我亲手写,她该怀疑我在这当真出了什么大事。” 阿笙给老夫人送来的问安贴,却是字字句句都在探他的安好,选择给老夫人写信,而非直接写信给他,便代表她已经有所怀疑。 阿四看着他低垂了的眉眼,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那请婚书……还写么?” 被他这么一问,裴钰却并未开口答他。 他眸光柔亮,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愁丝,思绪之中满是戒律堂前大长老口念着的裴氏祖训。 “裴氏家主,承圣贤之德,继礼教之名,无己身、无我名,以一族荣辱为终生使命,不得以私欲动一族根本。” 听训的那一刻,他不仅浮现出一个念头,他此身难得自由,难道当真还要再搭上一个她么…… “阿四,去备两份礼送往帝京。” 阿四愣了愣,“可是都要送给笙姑娘?” 裴钰点了点头,“还要替祖母送上一份。” 阿四闻此不由笑道:“老夫人的礼早送过去了,您想多送一份儿用我的名义也成啊。” 他这话尚未说完,便听屋外有人朗声道:“这是谁能得家主如此厚待?” 这一声说得调笑,却让裴钰神色沉了三分,他扫了一眼阿四,后者当即领会,收起了玩笑的神色,漠然地退到了一旁。 侍从掀开门帘,一名发色花白的老者大步踏入其内,而后恭敬地朝裴钰一礼。 “二长老这个时候来,可是有事?” 裴钰请老者入座,他方才坐到了一旁。 “本是来看看你伤势如何了,到了你院里又听说你来了书斋,这祖宅我也不常来,天色一暗就难找路,寻了好久才找回正道这才晚了。” 裴氏主宅如今因主家的人少,所以将近一半的院子除了平日里的打扫之外,少有人去,裴钰听二长老这般说,便知他当是误入了另一边。 “我将养一段时间就好,二长老有心了。” 说着便见侍女手持茶器而入,为二长老斟了一盏清茗,而后躬身退下。 待侍女离开,二长老复才继续道:“前两日我去了一趟明辉堂,他们正在谈大姑娘此次向族内请的事。” “我知晓先后两朝皇帝跟你父母的死都脱不开关系,但是裴氏扎根央国多年,即便现在分散于五国,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家主这一脉若是弱于其他支脉,又如何再调动他们?” “大姑娘此举,也是想帮你稳住一脉的地位。” “裴氏扎根央国多年,无论属族还是庄、谢等大族,都依居着这裴氏祖宅而立,央国这片土地不能当真说不要就不要了。” 见裴钰听着自己的话,却只是低敛着眉目,二长老不由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定有自己的打算,而你的打算获许跟我们这些老古董的想法不太一样,但现下族内已经一致同意大姑娘的提议。” “毕竟裴氏能走到今日,得世族敬仰,离不开我们祖祖辈辈手里握着的权势和影响力……” 二长老这规劝的话尚未说完,却听裴钰少有地打断了他的话。 “二长老可用晚膳了?” 二长老微微一愣,罢了罢手,“我知道你嫌我啰嗦,行吧,见你如今尚好,我也就不多打扰了。” 二长老话虽如此,却还是悄悄看了看裴钰的神色,见他当真没有挽留自己的意思,遂才起身,又恭敬地一礼,方抬步离开了。 待二长老离开,裴钰方抬眼看向窗外默入夜色中的群山,那些起伏的轮廓仿似酣睡的巨兽。 帮皇权立威,陪盛世太平,再被天家忌惮……裴氏但凡干预皇权之争便又走了当年的老路,未来的裴氏后人还会面临他曾经面临的一切。 裴钰费尽心思帮各脉在其余三国立足,坐拥在央国同等的地位,不是为了哪一脉至高的地位,而是为了裴氏一族能够长久昌盛。哪怕有一日央国裴氏陨落,还有越国、西州、陈国的裴氏,裴氏血脉会延绵不绝,裴氏的底蕴永不会溃败,子孙后嗣永远能站在前人的肩上揽九天之月。 而这一切却是如今裴氏族内大多数人无法理解的。 见裴钰良久不说话,阿四不由出声,“公子……帝京那边当真随他们了?” 闻此,裴钰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边勾起了浅笑。 “不是还有阿笙么?” 他的声音悠缓却又带着凉意,“幸得还有阿笙……” 第二百七十二章 准备 帝京之内,年节的热闹还在,春祈又到了时节,大街小巷涌动的人都惊动了京畿府的守备,为了防止帝京涌入过多的人,今年的春集都往后延了延,省得再添乱子。 阿笙刚走到中庭便见几个小孩儿手里拿着纸鸢在那放着,嬷嬷赶紧上前来解释,这是薛家的孩子,今日几位老夫人都到了府上做客。 阿笙闻此特意嘱咐莫怠慢了,嬷嬷笑着道,“自然是妥帖的,大夫人也一同帮衬着。” “老夫人知道您今日不得闲,专门吩咐了,若您要在浮生院单独传膳也是可以的。” 闻此,阿笙略略地舒了口气,她这几日趁着朱雀楼得闲,去天水阁处理了一些事务,本是没有多少心力再应付席面了。 自上次粮食之争后,锦瑟对自己识人不清甚是愧疚,因而自请随航,阿笙也就由着她了,毕竟她这些年连帝京都甚少踏出,能随航去见识更旷阔的天地也是她的心愿。 但如此一来,天水阁便由方菲他们坐镇了,能力上他们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要像锦瑟那般顺手还需些时日,因此阿笙免得多往天水阁跑跑。 “哦,对了。” 嬷嬷躬身随着阿笙往浮生院去,忽然想起了什么,“今日有些您的东西。” 嬷嬷比划了一下,“应当是一些回礼。” 阿笙行至院内方见到了那一口箱子,用福金锁锁着。 小桃见她到了赶紧将一同送来的钥匙递了上去,她委实也对这箱子里的东西感到好奇。 “这东西是从江淮送来的。” 阿笙接过钥匙,随即便打了开,这满箱子的珍珠珊瑚琳琅满目,她只看了一眼便下意识赶紧将箱子关上了,而后与小桃面面相觑。 小桃惊得几乎掉了的下巴怎么都合不上,这大过年的,谁来当了这财神爷? 这礼当真不知道该说是豪气还是不讲究了。 “可有书信随行?” “哦哦,有的。” 小桃这才想起,随即进屋将信取了来。 阿笙打开一看,果然是裴钰亲笔所书,但他心中言辞寻常,多道自己甚安。 阿笙看了看信,又看了看那箱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裴钰会送的东西,但不过片刻,她便了然了,这礼怕是阿四备的。 但这就奇怪了,若是裴钰无事,这年节的礼他又岂会交待给阿四? 念及此,她又看了看裴钰的书信,笔力如常,遣词用语也是裴钰的风格,这一时看得阿笙甚是糊涂。 “姑娘……” “嗯?” 阿笙抬眼便见小桃喜笑颜开的模样,朝自己睇了睇身后的方向。 “这样的箱子,有俩……” 阿笙顺着她的目光往身后看去,果不其然,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在那放着。 阿笙当即吩咐人将东西全都抬进屋内再说,省得在外打眼。 “姑娘,还有一封邀贴,是公主府送来的。” 听闻这话,阿笙眉目微挑,她此前当街送礼,当是将合德得罪了才是,这么快便又送来邀贴? 阿笙接过帖子,便往屋内走。 清风从那一扇微开的窗户下溜了进来,卷起一段残香,正巧被阿笙拂过的袖边打散,她不缓不急地打开那封帖子,只扫了一眼嘴角便勾起了浅淡的笑意。 “春猎呀……” 阿笙微敛着眉目,将那封帖子轻巧地放在案台之上。 小桃听闻她这话,笑着道:“今年的春来得早,这个时候春猎景色正好……” 小桃的话未说完,阿笙便打断了她,“去别府请大哥哥代我出席。” 阿笙这话让小桃不甚明白,但却还是照办去了。 待小桃离开,阿笙遂研上了磨,既然合德准备动手了,那她也该做好准备了,合德这一步踏出便没有回头路。 春光迤逦,照得万物枯荣都没了遁形之处,阿笙提笔用极其工整的笔划写下了两封匿名信,一封送去了公主府,另一封则是送去了飞角巷的广寒楼。 三日之后,公主府以春祈为由广邀各家在天御场春猎,那日的车马如龙,一辆辆华贵的宝驾出城而去,引得不少人驻足。 但当日旁晚之时,原本的城门大街却忽然多了许多侍卫,将城门往帝宫而去的街道全都封锁了起来。 不少百姓被困在路上,不明所以。 未久便见一辆宝驾在宫卫的护送之下朝帝宫疾驰而去,就连京机卫与皇城司都同时被惊动,那一夜帝京之内灯火通明,两营兵士带着人挨家挨户搜索着什么,直至下半夜方才消停。 次日,朝中便传来了消息,大皇子在春猎之时被从冬眠中惊醒的黑熊袭击,受了伤。 然而亲自前往春猎场的窦远胜却道,大皇子是被人暗杀,但当时有一名陌生男子冲出来,替他挡了下了袭击。 “不过啊……”窦远胜放低了声音,只用几人能听清的声音道:“那男子也不知是不是个傻的,抓着大皇子直呼‘我儿’,吓得大皇子饶是身上中了一箭也一脚将他给踹开。” “当时在场的还有几名中枢阁的官员,其中有人认出来,那男子便是从前顾氏的家主,顾氏家道中落之前,他与先皇后有婚约,曾经二人还相约私奔过。” 说到这,窦远胜便来了兴致。 “他抓着大皇子一个劲地叫儿子,大皇子脸都白了。我听佐府那位大人私下说,大皇子当年是早产,但却丝毫没有早产儿体弱等症状,说不定……” 他这话一出,傅荣华赶紧让他噤声,“此事莫要再私下议论!” 窦远胜扁了扁嘴,一副满不在意的模样。 “当时所有人都紧着大皇子,等到回过神来,却发现那男子不见了身影。” “依我看,昨夜里同时惊动两营搜索的不止是刺客,还有那个失踪了的顾氏家主。” “不过据我今日所知,人是一个都没找到,当真是奇了怪了,两营出动几乎将帝京翻了个底朝天,居然也没找到人,也不知到底是藏到哪去了。” 众人被窦远胜的话吸引了目光,却没注意到一旁的阿笙,她低敛着眉目,抿了一口嘴边的茶水,倒似一副闲散得乐的模样。 当日午后,各大世族便同时收到了一则小道消息,暗市有人兜售大皇子身世的消息,但这一则消息,只卖十两银子。 帝京多的是富贵闲人,因而这则消息很快卖遍了帝京内外。 帝宫尚未来得及捂春猎场上众人的嘴,回过头来便见民间上下全都在传大皇子的身世之谜,一时将大皇子与辛氏全都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大皇子是否遇刺,是否重伤,已经没人关心了,众人在等的是帝宫要如何交代大皇子这身世之谜…… 第二百七十三章 大梦一场 宫墙之下,一队宫侍躬身垂首,快速迈着步子往太后宫中赶去,他们的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珠,脸上皆是凝重的神情。 瀚潮宫的太医来报,大皇子身中的那只箭上被人淬了毒,导致伤口流血不止,如今人已经昏迷。 永寿宫中,华榻之上,太后得闻此事,却是一眼扫向静候在一旁的合德,此刻她低敛着眉目,当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太后大手一挥,殿内所有内侍纷纷退了出去,唯留下一宫的灯火燃得正旺。 “这是你动得手。” 太后此言并非疑问,而是直接下了定论。 合德听闻这话,依旧是端着乖顺的仪态,却默不作声。 “你是疯了吗!” 说罢,一盏青瓷直接砸向了合德的身旁,她身姿不歪不斜,饶是茶盏在身旁砸了个稀碎也无任何动容。 “你这是不惜将天家的颜面踩在脚下!” 太后此刻已经是怒极,面色气得微红,合德见此赶紧上前宽劝,却被太后一把推开。 合德稳了稳身子,神情中划过一抹哀愁,却不过瞬间又变得如常的坚硬。 “皇奶奶,不破不立,这是皇爷爷从前交给我的,如今邱凌轩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就是仗着我们在意的那点颜面,不敢拿他怎么样。” “若继续放任他这般收拢势力,即便是您也无法阻止他在前朝的拥戴下入主东宫。” 合德的话已然不留情面。 “皇奶奶,您细细想想,如今这朝堂之上听您号令的官员到底还有多少?” “那金殿之上,到底是他邱凌轩是天家的摆设,还是您……” 此话尚未说尽,便被一声怒斥打断。 “你放肆!” 闻言,合德赶紧跪了下来,她微垂着头颅,身姿却是笔直。 “如今太医已经得了血样,随时可溶血验亲,若邱凌轩伤好后还能踏入王殿,我便将他身世公布于众。” “此事于天家不过一桩丑事,于辛氏却是灭门之祸。” 合德刻意将这话朗声说了出来,又似无意般扫了一眼殿门的方向,而后才抬首看向太后的怒颜,妇人紧蹙着眉头,满眼失望地看着她,这一幕亦刺痛了合德,但这一条路纵使所有人都不赞同,她也会走下去。 “皇奶奶,在所谓的天家颜面面前,父王的性命与我而言,更重要。” “今日权当是我逼您的,我不惧那些怨愤全都冲我而来。” 她这话说得坚定,太后定定地看着她,而后侧过头去,不愿再与之多言。 见此,合德遂躬身叩拜,“孙女不孝,让皇奶奶动怒,您好生歇着,这件事就让我来处理吧。” 未得太后应承,合德遂又躬身拜了下去,而后顾自起了身,而后抬步往殿外走去。 殿门一声吱呀后,又余留一室的静谧,溜入的一缕清风吹灭了窗边的一盏烛火,良久,似有叹息之声悠悠传来。 太后抬眼看向一片灯火的背后,那幅威风凌凌的画像,画上的男子尚在壮年之时,身骑大马,手中扬鞭,英姿飒爽。 太后看着这画像,不由想到自己如今霜雪染发,又是一声长叹。 “先帝,我到底该如何做啊……” 宫墙高耸,闸断华光,出宫的宫道之上,一辆宝驾缓缓驶向宫门,遥遥便看到一名管事模样的人在宫门前来回踱步,刚见公主宝驾便立刻迎了上去。 合德微微掀开纱帘,问道:“出了何事?” 管事赶紧躬身,垂首道:“殿下,府上遭了贼人!” 然而合德听闻这话却不显慌张,她神色如常地放下纱帘,让宝驾先回府。 车帘晃动,光阴斑驳之下,女子低敛的双眸中似有寒光缕缕。 合德此刻想到的便是那一封匿名的信,信内文字简单,只有一句: “将人藏入帝宫。” 显然,那人是早就预料到此举会逼得对方狗急跳墙,就连公主府都不甚安全,既然如此,她不若放开了守备,让他们去搜,只要搜不出他们要的人,接下来该急的就是对方了。 但那不肯出面之人还是让合德有所顾虑,“他”所谋又是为何? 合德的车驾离开帝宫未久,便有一匹快马自西宫门的守备房内疾驰而出,直朝辛府而去,这一夜难眠的又岂止是宫墙之内的人。 辛府书房之内,灯火燃明,辛启正华服未褪,沉着眉目已然坐了许久,一旁的谋士梅落痕抬眼看了他几次,亦是缄默着,不敢随意言语。 未久,侍从来报,帝宫永寿宫传来消息。 辛启正赶紧将人唤了进来,询问情况,得闻那一句“此事于天家不过一桩丑事,于辛氏却是灭门之祸”时,还是不由愣在了那。 合德如今已经不再顾忌太后,铁了心做好鱼死网破的打算,可偏偏他的人搜遍了帝京上下,都没能将那顾胜川寻出来,而如今大皇子昏迷尚在帝宫救治,辛氏无法将其弄走,若合德当真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溶血验亲,辛家百年基业便会毁于一旦。 念及此,他不禁握紧了拳,当年若未存那一丝善心将顾胜川斩于长梁城,便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辛启正思来想去却是万般悔恨。 梅落痕看着辛启正握得指节发白的手,不由出声宽慰道: “家主,咱们并非只有大皇子这一步棋。” 这一声倒似一个提醒般,但对于辛启正而言,宗亲王并非是最佳的人选。 “若轩儿当上太子,我辛家能得到的远比宗亲王能给的多。” 闻此,梅落痕却似乎并不赞同,他低敛了眉目,缓缓道: “家主,大皇子当真能给辛氏他所承诺的么?” 听闻梅落痕这话,辛启正不由抬眼看向他,紧促的眉目依旧不得松开。 “即便当年是您的教唆,让大皇子攀附大公主,这些年,大公主对大皇子也算是尽心尽力,但他却能反手欲毒害大公主,毫无迟疑……” 梅落痕抬眼对上辛启正责问的眸子,坦言: “大皇子能一边装作浑玩好色,由得大公主替他打点一切,待到公主将自己的人脉一一交与他再一脚将人踹开,他怎么就不能装作对您乖顺呢?” “此子之心,也未必在辛氏。” 梅落痕这一番话听着是违逆之言,但在这个时候却给了辛启正一个放弃大皇子的理由。 良久,待到夜风咬断了屋内最后一缕残香,他方才缓了一口气,而后如抽尽了力气般靠在宽椅之上。 他这一坐又是良久,直至夜深露重遂才浑吐了一口浊气。 “两日时间,将辛氏的人从瀚潮宫撤离。” 梅落痕听辛启正这般道,便知他心中已经有了决断。 “那宗亲王那边?” 辛启正罢了罢手,“如今公主府还盯着咱们,此时若我明显向宗亲王靠拢,反倒不利于行事,那边便交给弘文就是了。” 说着他抬首看向梅落痕,道:“庄老道合德是得了裴氏支持,才让江淮对四皇子的身份未置一言,但若是裴氏主家出手,她哪里用得着自己这般辛苦。” “你亲自走一趟江淮,我要知道与她结盟的到底是央国的裴氏,还是他国的皇族。” 辛启正此话一出,眸中不由闪过一丝冷冽,若是他国皇族插手央国正统,那合德所做便是卖国的大罪。 合德如今所做是生生将辛氏到嘴边的肉给抢走,让他多年谋划如大梦一场,这位大公主不除,他这不甘之心难灭。 若非她和亲之事过了百官的眼,须得顾忌两国之交,他恨不能….. 辛启正长呼了一口气,敛住了眼中的锋利。 帝京的夜含了多少翻滚的风云是非,但这焦灼的情绪却踏不进窦府的大门,浮生院内是清风徐徐,偶有虫鸣。 嬷嬷夜里换灯见她家姑娘睡得正酣,夜风撩动着纱帘略带翻飞,一片温软之中阿笙正值梦乡,嬷嬷遂又放轻了动作,唯怕吵醒了她。 这一个众人的不眠之夜中,窦二姑娘却睡得尤其酣甜。 第二百七十四章 合谋 清晨的茶肆最是热闹,今日正逢休沐,三生茶寮的新茶引来了不少同好,二楼的雅舍内,袁成杰与几名同僚正好相遇,便共邀饮茶。 新茶色泽莹亮,仿似还带着山中雨夜草木勃发的生机,青瓷花盏一摇,香气扑鼻。 席间众人默不作声,静静地品茗这一口清香,待暖意下肚,便听得一声齐齐的舒气之声。 得闻这一声,众人面面相觑,不由纷纷笑开。 这几日,天家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前朝事务又交由三司协理,朝堂之上,多是太后默默听完奏报便算了事,倒是许久未有这般清闲。 “我听闻,太后已经通知中枢,大皇子此番受伤,身子亏空得厉害,此后难理政事。” “好像是这么个说法,不过我怎么听闻是正式撤了他协政之权?” “不不不,那不能,如果直接撤权,那不就是承认了民间的传言么,不能是撤权,多半还是得称病。” “这大皇子一病……” 说话之人说到这,顿了顿,而后扫了一眼众人,“难道太后还当真要同意让四皇子上位?” 这话一出,便得旁人一句,“圣上登位之后也没正经纳什么妃嫔,子嗣上本就薄弱,现下好歹四皇子还顶了个嫡子的名声,后宫剩下的那两个小的,还不如四皇子。” “但这要是四皇子真的将来登位……” 一个庶出且生母卑微的皇帝…… 东境各国皆重礼崇文,这样一位出身卑微的皇帝必然在将来各国的往来中难占优势,连带着央国说不定都要被人嘲笑一番。 这话说到这里又难以再续下去,众人又默默执盏,多饮了几口。 “咱们圣上无子嗣了,但先帝还有啊。” 这话一出,众人回头,便见窗边,袁成杰的身影几分融入天光当中,这话便是他说的。 “袁大人的意思是,宗亲王?” “宗亲王的确是先帝几子当中最有才华的,但却缺乏威信,如今皇帝尚有子嗣,宗亲王亦无大名声,想上位怕是也难。” 这人话说到一半,似想起了什么,遂低声问道:“袁大人这是……看好宗亲王?” 袁氏为央国文史八大家之一,也是央国为政颇久的世族,他们对时政有一定的见解,值得旁人参略一二。 但被问及此话,袁成杰却并未正面答复。 “不过顺着大家的话随便聊聊。” 袁成杰试探地恰到好处,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让人不得不琢磨琢磨。 自赵皇后过世,皇帝称病之后,赵氏风光大不如前,如今赵家这三女,两个女儿折在了宫中,唯有小女儿嫁给了袁家保全了富贵的生活,赵氏也没了从前的嚣张,倒是全心辅佐起了这个女婿。 赵氏虽不如从前势大,但好歹有些根基,因此袁成杰口中的话定然并非空穴来风,众人纷纷开始思考,宗亲王当了二十多年的闲散王爷,难道当真转性了?还是说他从一开始便是藏锋于林? 但这个想法很快便被众人略过了,毕竟众人都知宗亲王这人的脾性,若说是游山玩水,诗词歌赋还能称得上名号,若说勤政,还算不上。 几人很快又将话题拉到了今年的恩科之上,袁成杰这话便也就被人淡忘了,他看着众人俨然并未将宗亲王当作一回事,不由低首抿了一口热茶。 看来公主当真是多虑了。 得了这个结论,袁成杰不由开始欣赏起窗外的景致,楼外的凤鸣街之上一众文士匆匆而过,他们当中不少人都背着行囊,显然是外地来赶考的。 自平南学考的事发生之后,倒是越发激起了寒门学子的斗志,今年的恩科必然又是一番激烈的争夺。 天家若欲从世族手中拢权,便必然走恩科改制这一条路,此刻袁成杰反倒有些庆幸自己早入文史阁,否则面对如今这局势,饶是他也难免觉得吃力。 他收回神色,目光掠过对面街口的含香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巧踏入阁内,正是阿笙。 随她入内的除了窦府的侍女之外,还有一名中年男子,此人袁成杰只看到背影,权当成了窦府的那位长辈,便未再多琢磨。 含香阁内,小厮垂首将人带往二楼最里面的雅舍,那里的风光最好,能看到内河岸柳枝飘摇,摇船轻渡。 “这含香阁的春风香茗最是可口,静严师父一定要试试,东海那地方可没有。” 阿笙笑着请静严入座后自己方才在案几对面坐了下来,她又让小桃将那半扇窗户彻底推开,忽就有一阵凉风鼓动,将一室的烦闷都散得干净。 这个季节得柳树刚抽了新芽,河岸一片嫩色,勃发的生机扑面而来。 静严顺着阿笙的目光看了看这一片盛景,“这含香阁无论陈设还是景致都是一整条街上最好的,难怪就连茶位都要比同街的更贵些。” 静严这人向来会享受,得他认可,阿笙难免还是有些开心。 见她笑盈盈的模样,静严不由微眯着神色,几分狐疑地问道:“这不会是你的产业吧?” 这含香阁不缺贵客,但阁内小厮却毫不犹豫便将二人带来这最好的一间,静严原以为是阿笙常来,但此刻见她这笑得几分狡猾的模样,才省起这满京城身价最高的女娘不就在自己面前。 阿笙依旧是笑盈盈的模样,算是默认了这话。 “所以来这里谈话更安全些。” 阿笙看了一眼小桃,后者会意,当即退了出去,在门外候着,也谨防旁人打扰。 静严倒是好奇,“你如今这一份投诚做得相当漂亮,怎么又开始有所顾忌了?” 阿笙浅浅笑了笑,“帮王爷是我的事,跟窦府内众人无关,我只是不愿出什么事连累他们。” 话虽是这般说,但阿笙始终记得裴氏的前车之鉴,记得裴钰从前与她说的话。 可协助皇权,但不可与天家走得过近。 听闻她这话,静严不由开口问道:“你跟我透个底,你究竟为何忽然要帮宗亲王?” 阿笙闻此,只是勾了勾唇,不由敛了眸子。 “静严师父,你知晓我十岁便一人在外求存,若非裴钰相救,恐怕早就成了山野饿殍。” 她眸光微抬,一双珠玉般的双眸中满是静谧,“这都是拜轩帝所赐……” 话到这里,阿笙并未再深入了。 她的声音轻柔,却让人听出了彻骨的凉。 “他若是肯老老实实苟且过完这一生,我或许也容得。” “可他那个孝顺的女儿却还想着将他从半截的棺材里拉出来……” 她这话未说完,但静严却猜到了几分她所想。 原本静严以为,阿笙是为了圆裴钰的计划,却不曾想这其中还有这般曲折。 “可你怎么断定宗亲王便会允许你动轩帝?毕竟那也是他兄长。” 静严提及此,却见阿笙抬眸忽而笑着看向自己。 “轩帝与老皇帝害了裴氏先家主和夫人,又让裴钰如今就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得不丢了,若宗亲王当真与他们是一路的,静严师父,你不会在这里。” 阿笙是不懂宗亲王,但她懂静严。 裴氏先家主与静严先有知遇之恩,后有庇护之恩,饶是在这权势红尘打转,静严也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第二百七十五章 如师如父 香茶氤氲的烟色在天光之下翻滚着,静严听着阿笙这话却是不置可否。 当年他为护阿笙等华清斋的学生而选择入世,军师、国师、城主、阁老,他这十年的身份不断转变,不过是随因缘来去,但再是因缘亦不能让他行背德之事。 静严低敛着眉目,淡笑着拂了拂盏,而后缓缓开口。 “从前山上的老头总说,人随因缘来去,因缘不可思议,果报亦不可思议,我自然不能做那助纣为虐之人。” 红尘亦是道场,熬煮众生根骨,但总有人身怀明镜之心,难屈其志。 静严便是如此。 “你今日约我来此,所谓何事?” 静严低首摇了摇壶中的香茗,又给自己添了一盏。 细细品来这含香阁的香茗甚是讲究,当是开春头一枝的花蕾制成,那藏了一个冬季的生命力,全然在这一枝中勃发,清香的口感不同于普通的香茗水。 阿笙见他甚是喜欢这春风香茗,又让小桃去续了一壶来,这才娓娓道来自己今日的目的。 “如今大皇子势落,宗亲王可有什么打算?” 静严低抿了一口杯中之物,在口中回味了片刻,方才开口: “你那一招借力打力,让辛氏如今恨上了大公主,辛启正正想尽办法抓合德的短,不用我们动手,辛氏也会将这位即将远嫁的公主送走,她一走,四皇子不足为虑。” “不过合德有裴妙音的支持,怕是不会那么简单能被扳倒。”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阿笙闻此,倒是提到了一件别的事。 “近日我航道收到了西州来的消息,他们欲将粮贸航线从南行,改为北行,从庸国向北绕行再抵西州。” 阿笙忽然扯到了航道之上,不由让静严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 这话看似与如今的局势没有任何关系,但阿笙如今对话的人是静严,他不会不懂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你的意思是,西州在提前作准备,怕有人拿捏西运的粮食?” 阿笙点了点头,“若改西行,便可从陈国装船,北上略过央国,但这样一来更费人力。” “我怀疑,合德跟西州的合作未必有那么牢固,但若是如此,裴太后又哪里肯轻易出面劝说裴氏族内。” “所以我倒是认为,推四皇子上位这件事,其中有裴氏出于自身考量的谋划,合德并非是我们应当关注的,裴氏才是。” 经她这么一提,静严的神色微凝,却似乎并不意外,其实他亦猜到了这一点。 “但据我所知,裴钰并不打算干涉皇权之争。” 阿笙这话让静严神色微眯,他很快抓到了其中关键。 “裴钰既然不主张与皇权走得过近,那么裴氏这番决议便没有家主支持,裴妙音便也调不动裴氏兵力来支持四皇子,能动用的资源也必然有限……” 静严的话说到这,二人不由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能赢。” 这般的默契让二人一同笑开,倒是守在门口本有些困顿的小桃,被这笑声忽然吓得一激灵。 很快阿笙收回了神色,“那么现下便是怎么让宗亲王树立威信了……” 阿笙不由看了看窗外的杨柳岸,不少书生模样的人背着一篓的画具在描绘着三月的柳枝迎风舒展。 “今年恩科主考朝中可有属意的人?” 阿笙这问一出,静严似被人提了醒。 “你是想让宗亲王做这主考?” 阿笙点了点头,“因着平南学考的事,寒门与世族文士都憋着一口气,想要在恩科之上一教高下,因此今年参考人数较往年更多。” “宗亲王若能以主考身份监考今年恩科,这赶赴帝京参考的才子学士便都成了他的门生,这影响力及威信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稚子么?” 阿笙这主意甚好,宗亲王在世族当中本不缺往来,此前因解救民社之人又在寒门文士当中搏得了好名声,如今再以主考的身份正式监考今年恩科,承他情的人定然不少。 宗亲王自身本有才华,以恩科主考身份入局对他而言最适合不过。 “他若能以文礼开天下之路,这高位他不坐也会有人主动送他上去。” 阿笙浅浅的笑了笑,“东境各国重礼,只有被人请上去的位子才能坐得安稳,谋划来的,即便坐上去了,最终还是得下来。” 她这话说得便是轩帝这前车之鉴。 先帝重长子,即便儿子是个庸货也要将他扶持上太子之位,轩帝在位这些年,在内无威德,在外无震慑之力,甚至连累央国在东境各国之间的地位。 “但恩科主考之位多年来一直都是由文史阁几位阁老坐镇,今年还得寻个理由让文史阁点头才行。” 阿笙提及此,静严却是笑了笑。 “太后钦点,最是正当不过。” 如今皇帝称病,前朝有太后坐镇,而太后本就属意宗亲王,这样一来,此事便也就水到渠成了。 阿笙听闻这话甚是愉悦,与静严详谈当真是十分轻松,她这杯中之物尚未饮尽,一切事宜便都理顺了。 今日这一席话倒让阿笙想起了多年前的华清斋,彼时静严也是这般一一提点于她,只是如今她却也能与当日的师父聊得有来有回了。 “那今日这一番话,就劳静严师父亲自带给王爷了。” 阿笙说着便拿起了杯盏,笑盈盈地抿了一口。 “静严师父,你与宗亲王相交时间也不短了,他若作为皇帝,在你心中能有几成的满意?” 阿笙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 “一成。” 闻此,阿笙执盏的手不由顿了顿,而后抬眼看向静严,略有些不解。 静严神色却无半分玩笑,然而语气却依旧稀松寻常。 “他从前知晓先帝爱长子,因此以不争为由保全自身,这并没有错,但也造就了他如今行事欠缺勇猛之劲,不够果断。” “这些年他以山水文辞养自身心性,虽是个豁达的性子,能广结善缘,却缺乏帝王的杀伐之气。” “但他如今肯站出来,是因早年走遍东境各国,知贫贱苦疾,明白皇权高傲,不管百姓疾苦,那一成是给他的这份心意。” 这一番评价倒是毫不客气,却道尽了宗亲王此人。 静严将杯盏放下,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微微舒了口气。 “他有着几代皇帝都不曾有的东西。” 阿笙闻此,不由出声问道:“何物?” 窗外的雀鸟振翅,惊动了枝桠,静严道出之物是阿笙自识得皇权以来,便从未见过弄权之人身有此物。 “仁爱之心。” 第二百七十六章 谁在幕后 一盏青瓷碎地,溅起的锋利割破了一旁候着的侍女的脚腕,但她却不敢移动分毫。 堂室之内,合德眉目微闭,静静地听着来人回报今日殿上政事。 饶是她多次通过言官上谏,由四皇子代大皇子之位,协理朝政,太后却从未应允,她宁愿那协政之位空着,令满朝猜忌天家之争,也不肯容四皇子沾染那个位子。 而今日殿上,太后却钦点宗亲王为本次恩科主考,太后所想已经昭昭如明日。 大皇子刚被拉下金殿,宗亲王便恰逢其时地接下恩科主考的位置,太过顺理成章。合德心中为他人作嫁衣的想法挥之不去。 那封匿名信让她始终如鲠在喉。 此时,一个身影自外走来,宽大的袖袍拂起尘风,打散了香云盖。 黄庭生扫了一眼地上青瓷的残渣,而后垂首见礼。 “殿下,不若请裴氏瞰卫帮忙查一查,到底宗亲王身边是否有高人相助。” 刚将大皇子拉下了马,宗亲王又恰逢其时的登上了金殿。 他如今坐上主考的位置,今日恩科这满帝京的学子便都成了他的门生,若是他欲以文礼之道服众,那么这便是很好的一步棋。 这一步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用尽。 “是该好好查查我这个皇叔了。” 合德如今每每提起宗亲王眉目都难免紧蹙,她这个皇叔以不争为争,让她不能在明面上与他争锋相对,他端着高洁的态度,若她做得过甚,反倒会引来斥责之声。 “窦府那边最近可还有动静?” 闻此话,一旁管事低首道:“春祈一过便是春秧了,朱雀楼也正是忙的时候,窦二姑娘每日都在窦府与朱雀楼之间往返,除了偶尔去一趟天水阁,倒也没见她去过哪。” 闻此,合德狐疑道:“大皇子与辛氏落败,她所投效之人都倒了,她还能这般像个没事人一样?” 管事这似乎才想起什么,连忙道:“忘跟殿下讲了,窦府的人又补了两份礼来,说是送礼的下人们送错了,咱们的份与辛氏他们是一样的。为了赔礼,窦府给公主送来了一座瑚珠树。” 经管事这么一说,合德才想起,近日书房的确多了一座摆设,原本她还以为是朝中谁送的。 但管事这话却让合德有些愣,换言之自己此前种种猜测都是误会?她因着这误会对大皇子动了手? “窦长笙到底是有意的还是当真弄错了?” 合德这话如呢喃,黄庭生听闻后,不由垂首道:“殿下,误会也罢,有意也罢,大皇子已倒,就算窦长笙是想找个理由弥补与公主府的关系,您还能信她么?” 见合德一时也答不出这话来,黄庭生继续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一个窦氏。她一个未嫁的女娘手里握着那般财富,迟早被人惦记上,又何须你我动手。” 听闻黄庭生这话,合德的眉头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她虽不同意他对于女子浅薄的看法,但却并未宣之于口。 “对了殿下,那顾胜川……” 合德闻此罢了罢手,她这府中未必就当真清净,有些话还是不能在明面上说。 “放心,人还好好的,只要事情一日未尘埃落定,便不会让他露面,免得被人钻了空子。” 得了合德这话,黄庭生遂才点了点头。 “今年恩科学子当中,可有拔尖儿的?” 合德这一问才是黄庭生今日前来的目的。 “有倒是有一些,但跟淮南几个民社有关,我们若要去招揽恐怕有些难度。” 毕竟自轩帝关押民社学子之后,他们当中不少人也算看明白了天家的利用之心,对于帝京势力的接触充满了戒备。 合德闻此,勾了勾唇,“那便换个身份。” 帝京西的和盛小筑内,琴声铮铮而起,这里不若帝京那些贵价的酒肆,不过一个百姓取乐清谈之地,现下聚集了不少进京赶考的学子在这里以诗词斗艳。 在恩科正式开考之前,这样的聚会会有很多,他们尽己所能展现才华,期望在恩科之外也能遇到能欣赏自身才华之人,哪怕不能一举中第,也能成为贵人麾下僚属。 小筑的角落里,一扇竹帘悬挂,遮挡了内里的客人。 阿笙一袭文士服顾自给自己斟了一盏茶,而后扫了一眼对案的宗亲王,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不远处的诗会,听得津津有味。 “殿……公子,你是今年主考,按理不该在恩科之前与赴考学子有任何牵连的。” 阿笙这话说得几分无奈了,若不是静严离京之前的嘱咐,她根本不会陪宗亲王来凑这热闹。 宗亲王听闻这话却根本不回头,只是拿着那把山水折扇朝着阿笙点了点,示意她不要再多话了。 阿笙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偏偏竹帘将她挡了个严实,什么都看不到,她不由长舒了口气,半支着脑袋往窗外的街景眺望而去。 阿笙并未注意到,自己转头之时,一个一直盯着他们的身影隐没入了人群当中。 未久,身后满堂的喝彩让阿笙又收回了神思,她侧着身姿往外望了望,似乎是出了顶好的辞赋,引得那些学子连连喝彩。 “如何?” 宗亲王忽然回首,满是期待地看着阿笙。 “什么如何?” 宗亲王睇了睇那头还在热闹的人群,“今年的学子当真是人才济济。” 阿笙看得出他眼中的欢喜,但还是不由提醒到。 “但是恩科考得却是天下民生,漂亮的文章不过是润色而已,不该本末倒置。” 宗亲王听闻她这话,将折扇一倒,又顺势扇了扇,那烫金的扇面印着天光甚是晃人眼。 “读文可从文中观此人心性,恩科学子便如白纸一张,唯有那纹理细腻、染墨不晕的纸张才能写出好的文章。” 宗亲王这话却是不错,但阿笙听闻之后,不由反问: “但是公子怎么确定这一张白纸容得您落笔?” 宗亲王听完这话微微一愣,却见她勾起了淡笑,缓声道:“朝堂便如染缸,一张白纸在入缸的瞬间便会着上种种色,权势、钱财和抱负浸满之后,难再有让人落笔之处。” “自古多少恩科学子在朝堂之上郁郁不得志,最后不得不同流合污。” “公子若当真是爱惜人才,当做的是肃静朝纲,而不是来这里听他们吟诗作对。” 阿笙这话说得宗亲王不由重重叹了口气,他倒也没有怪罪阿笙这扫兴的言论,毕竟她说的都是实话。 “但若是公子有意护佑,倒是可以借他人之名办一场学会,试试这些人的真本事,恩科放榜之前,这人才的抢夺咱们现在可不能比人慢了。” 阿笙这个建议倒也是说中了宗亲王的心思,他将折扇一收,甚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正此时,一名青衣男子手持长剑低身走进了竹帘之内,而后与宗亲王低语了两句,后者脸上的笑意便散了个干净。 他看向阿笙的神色凝重了不少。 “有人盯上你了。” 阿笙微微一愣,道:“公主府的人?” 合德派人盯她,她是知晓的。 宗亲王摇了摇头,“恐怕是江淮派来的人。” 第二百七十七章 送不回的消息 花楼深巷,一名青衣男子快速地从巷口蹿过,侧身没入阴影之中,正松一口气,腿软地直接蹲了下去,转身便见三人抄着手站在自己身后,仿似已经等了许久。 青衣男子被吓了一跳,被追了一夜,实在是没了力气,干脆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扬头睨了一眼一旁的三人,语气颇是无奈。 “哥儿几个追了我一夜了,歇歇吧,我是真跑不动了。” 听闻他这话,三人中为首的玄衣人往前走了几步,摊了摊手。 “什么?” “给江淮的消息。” 青衣人抿了抿嘴,最后迫于无奈将怀里的信递了出去。 这些天他们跟着那窦家二姑娘,好不容易查到一些消息,这信还未寄出去就被盯上了,偏偏盯上他们的还是瞰卫的人,同为裴氏耳目,瞰卫的能力在他们当中是拔尖的。 瞰卫亲自出动,便没有消息能到的了江淮,难怪这窦二姑娘在帝京做了这么多事,江淮那边却丝毫不知情。 此番若不是因为二长老得知家主专程往帝京送了重礼,也不会想到让人查一查这个挂在老夫人名下的窦二姑娘。 玄衣人收下了那封信,挑了挑眉。 “知道怎么回复了?” 青衣人罢了罢手,还能怎么回复?即便如实回复这窦二姑娘参与了王位之争,这消息也得能传出去才是。 “窦二姑娘勤于处理商事,每日不是在朱雀楼便是在天水阁,行事再正常不过。” 青衣人这套说辞在瞰卫出现的时候便打好了腹稿,果不其然,玄衣人听完,甚为满意。 青衣人抬了抬眼,道:“兄弟,上面神仙打架,咱们遭殃,你们用得着费这么大力气么?” 他们此番来探查的一共五人,如今五人被瞰卫追得,一个进了京畿府的大狱,一个跳了束河如今生死未卜,一个被瞰卫偷偷发卖给了京中大户,直接改了族姓,还有一个被城中花魁迷了眼,从此东家是谁也不知,就剩他一人还算全乎着。 玄衣人听闻他这话,哼笑了一声,却并未直言。他们这些人虽然原本是九公子派来帮笙姑娘挡一挡无妄之灾的,但笙姑娘还单独给了一份工钱,逢年过节的礼更是厚着,拿人钱财,当然得替人消灾,这是职业道德。 总而言之,这份工他们可是满意得不得了,可不能被这几个兔崽子给搅黄了。 玄衣人并未回话,带着人便从巷子撤走了,只留得那青衣人背靠着青苔爬满的墙角不断哀叹连连。 五日之后,江淮的天终于放晴,每年到这个时候裴氏藏书楼内的那些典籍便都会搬出来晒晒,也就是“书沐”,今年因为雨水丰沛了些,日子也就往后延了延。 重楼铜铃在疾风的吹拂下叮当作响,路过山脚的书侍不由停下脚步看了看,那巍峨高耸的重楼似山势欲倾一般,让人望而生畏,几人又赶紧低下头,抱着书赶路。 春度院内,各种架子、案台摆放地整整齐齐,院子角落里,那人以木檀为簪,束发其上,一袭浅水蓝长袍似风中谪仙,他低垂的眉眼里是静谧与温和,与人言语间时而抬眼,认真帮书侍们分辨着典籍从属,哪怕来问的人过多了些也依旧端着耐心,眉间从未微蹙。 黑袍老者在侍从的引领下到达春度院,见到的便是这番场景。 他远远地看着裴钰在书海当中那遗世独立的姿态,不由叹了口气,也唯独是他还有这份心意,对待圣贤典籍从不懈怠,事必躬亲。 “这身子还没好完,怎么就跑来看小子们沐书?” 听闻这一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而后垂首见礼。 裴钰抬眼端起了浅笑,“今日难得天气好便来看看,大长老怎得也来了?” 老者看着面前无从下脚的路,无奈地笑了笑,裴钰见此,将手里的书籍递与旁人,亲自去迎。 “我刚从长青府来。” 长青府如今是二长老养居之所。 大长老说完这话,便仔细看了看裴钰,见他神色如常,复才继续道: “老二是多事了一些,得知你身边那小子从库房弄了两大箱子东西送去帝京,便着人查了查,你莫要多怪罪。” 裴钰听闻这话,唇边依旧带着浅笑,却并未接此话。 大长老与二长老不同,他是看着裴钰长大,对于他的行事作风是了解的。长青府查那窦氏丫头什么都没查到,这“查不到”便也是“什么都查到了”。 裴钰有意维护,他们又怎么可能查得到。 大长老朝裴钰招了招手,便带着他从旁走了几步。 “这丫头可是很合你心意?” 这话说得直白,裴钰抬眼便见老者带笑看着自己,那满眼的好奇倒是藏都藏不住。 裴钰勾了勾唇角,反问道:“您如今怎么也对这些事上心了?” 大长老听他这话,不由罢了罢手,“族内选的你是一个都不看……” 说到这,大长老压低了声音,“总比你油盐不进的强吧。” “你说说,你立冠都多久了,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都与你母亲成亲了。” “你这……” 大长老这一连串的话抛了出去,抬眼便见裴钰一副微愣的神情,似乎没想到这话会从大长老的嘴里说出来。 十八位长老当中,大长老威严最胜,如今却亲自来与他闲话这些,应当是真急了。先家主就只有裴钰这么一个独苗,不只大长老,族内一直在担心家主血脉的传承,也只有大长老敢将这些话直白地讲给裴钰。 “那几个老头都在担心你是不是学了西州圆觉的性子,打算遁入空门。” “我今日也是豁出去这张老脸来跟你谈这些。” “你就说吧,若当真就认准这丫头,我出面去给你改了那丫头的辈分,将她从你祖母名下除去,也省了礼法冲突。” 裴钰收住了笑意,他眸光一转,语气又悠长了几分。 见他这模样,大长老眉目微蹙。 “怎么?还能是那丫头不愿意?” 第二百七十八章 试探 这满东境打着灯笼怕也找不到会拒绝裴氏九公子的女娘,但大长老见到裴钰这神情,却忽而不确定了。 听闻这话,裴钰却忽而抬眼看向半山上那八角重楼,声音带着几分飘渺。 “她啊……” 话语未完又是一声轻叹,可偏就是这声轻叹,让老者眸中的神色凝了几分。他看着裴钰长大,裴氏这皎皎无双的九公子,何曾有过这般无奈的神情。 阿笙这一生所有皆靠自己得来,她走得不算顺利,但若入了裴氏门楣,这一辈子便只能放弃她如今经营的所有,以裴氏为先。 甚至…… 还要养育丈夫与其他女子的子嗣…… 裴钰念及此,眉目便不自觉地微微蹙起。那日重楼当中,裴氏的祖训再次萦绕在他耳中。 “裴氏家主,承圣贤之德,继礼教之名,无己身、无我名,以一族荣辱为终生使命,不得以私欲动一族根本。” 而传承子嗣也是家主之责…… 裴钰收回了目光,他看向大长老,唇边的笑意过于浅淡了。 “我怕折辱了她。” 高风落尘,缠绵而过,大长老从未想过这句会从裴钰的口中讲出,但却明白他所说为何。 当年先家主与阮氏刚成亲,族内便已经择好了其他女子,若非先家主故去得早,门内不会只有阮氏一妻,而家主房中之人多不由其自行决定。 其实世家大族之内妻妾数人实乃常事,但裴氏唯一不同的便是,裴氏要求主母须得放下自身乃至母族的一切,全身心侍奉丈夫,平等教养他与其他女子的子嗣。裴氏对其主母的要求甚至到了违逆人性的地步。 “若不承主母之名呢?” 不承主母之名,便少了许多囹圄,大长老这话是在认真与裴钰建议。 然而,裴钰听闻这话,却清浅地笑了笑,“哪怕是平妻二字,对她便已然是一种辱没了。” 听他这话,大长老眸光不由深邃了许多,“那可当真是一个骄傲的娃娃……” 这么一个骄傲的人若是挡在了裴氏家主血脉的传承之上,可就不好了…… 这话听似夸赞,端的却是冷淡的语气,饶是今日天光再暖,也暖不进此刻的人心。 裴钰听懂了大长老言外之意,他唇边的笑意不减,眸中却多了一抹清冷,他看向大长老,声音如高天清凉的风。 “我知族内如今在帝京有所谋划,我可以不管此事,但若族内有人借裴氏之名以势凌人,或将主意打到她身上,我必容不得。” 这一句“容不得”说得清浅,且如凿石刻骨般令人印象深刻。春风扬起他的衣角,给了他柔软的晨光,却在那双如画的眉眼中印出清冷之色。 大长老细细端倪着裴钰的神色,率先笑着破了此刻略显沉重的氛围。 “我今日便可应你,帝京之事留在帝京解决,我与其余长老皆不会插手,也不动这丫头,可行?” 得闻这话,裴钰方才敛了眸中的清冷,浅笑道:“多谢大长老。” 得了裴钰这话,大长老看了看天色,道:“约了老五去河钓,就不打扰你了。” 裴钰浅浅颔首,又着人将大长老送了出去,黑袍被风鼓动,扫落了一旁正晒着的典籍,在宽袍的衬托之下,老者背影略显得瘦弱了些,已不如从前的精神。 “公子,大长老向来深居浅出,今日怎么……” 阿四这话未说完,便见裴钰躬身将被大长老袍子扫落的典籍捡了起来。 “大概是帝京之事纠缠过久了,族内欲亲自动手,所以想探探我的态度。” 裴钰没有忘,这位看着瘦弱的老者之所以能坐上太祀首席,靠得便是狠辣的手段和对裴氏绝对的忠诚,他手里有一队鹰隼,专行暗事。 阿笙在帝京所做,瞒得过其他人,怕是瞒不过大长老。 他今日所来可不是为了做和事佬,而是来探裴钰的底线。今日若裴钰不将态度亮明了,帝京之事也罢,阿笙也罢,则必生大的变故。 “那……现下是否要通知笙姑娘?” 裴钰将手中典籍被压坏了的纸张展了展,神色如常道: “大长老既然答应我不会出手便不会食言而肥。” 阿四有些莫名。 “族内肯这么轻易放弃?” 说到这,裴钰不由浅笑了笑,“姑姑成也罢,败也罢,对他们而言都不算吃亏。” “她此番为了说服族内,答应拿下南齐,以做裴氏南迁之地。” “此番姑姑若成,央国多一个听裴氏号令的幼帝,此为上策;” “姑姑若败,族内也能得一国之土,此也为上策。” 听到这,阿四良久未等到后面的话,不由开口问道:“那下策呢?” 裴钰将手里的书轻轻地放下,缓声道:“在此事之上,无下策之选。” 裴钰此话刚出口,便意识到,对于大长老他们而言,在成败之外,还是有最不愿见到的场面,那便是与裴钰彻底离心。 裴钰是裴氏多年来的心血,受了裴氏多年的教养之恩,他们以恩相挟,以责相持,一步步试探,一步步紧逼,却又怕当真将人触怒,将裴钰彻底逼到对立面。 春风吹得裴钰手中的书册沙沙作响,阿四看着裴钰神色浅淡地晒着书本,开口道: “其实族内在朝中部署了不少人了,这件事竟还能让大长老亲自出面。” 裴钰连头都未抬,音色更是淡如三月的风。 “人一旦与权势沾上关系便总想着要更多,当年二叔也是这般,一步步与皇帝走得越来越近。” 若能享一日那号令皇帝的威风,谁又能拒绝。 裴钰起身理了理衣袖,又指挥着几名书侍将书本随着天光挪了挪。 “只要诸位长老不动手,帝京的事便能了在帝京。” “只要能了在帝京,便有胜算。” 让帝京之事了在帝京,得这一句话阿四不由再次想到了裴钰此前的话,帝京还有阿笙在……幸得还有阿笙在…… 他忽而明白为何他家公子心中会那般重笙姑娘。 此刻公子因家主之责而无法做的事,笙姑娘能替他完成,那是抛开名声地位,能始终与他站在一起的人。 念及此,阿笙忽而长长叹了口气。 “难得啊难得……” 斯人甚难得。 他这声长叹吓得一旁的书侍一愣,“四大人在说什么难得?” 阿四闻此话,瞥了一眼那书侍憨厚的笑意,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 第二百七十九章 人才之争 又是一阵春雨过后,便到了吃笋的时节,为窦府送菜的老宋一大早便笑呵呵地与后厨的娘子们道,今日的笋是他家儿子亲自上北山挖回来的,正新鲜。 为着他这句话,后厨便专门用春江鸭吊了汤,再配上这最为新鲜的嫩笋,味道鲜美而爽利,午膳的时候就连安氏都夸赞今日这道鸭笋汤最是和口味。 阿笙见安氏吃得高兴,便着小桃赏了后厨众人,连带着老宋等人都沾了光。 午膳过后,前院的小厮便来报,有人在偏庭候着了,阿笙遂才拜辞了安氏。 这几日,恩科在即,帝京甚是热闹,南来北往的学子文士都汇集于此,大小诗会、学会不断,人才如百花盛放,虽已然有大族欲行招揽之事,但他们当中仍有人待价而沽,不愿轻易许诺。 原本宗亲王也欲开学会,但阿笙却是让他先缓一缓,容得那些人先将招数使尽,这千篇一律的学会未必能真的招揽到大才之人。 今日来窦府的便是阿笙派去打探各大学会消息的人,她是想看看,如今这满帝京人才济济的情况下,究竟是哪些人脱颖而出。 听完来人上报的消息,阿笙眉目微挑,反问道: “所以近日风头最盛的都与淮南的民社有关?” 那人低垂着头颅,回道:“回姑娘,这五人近日在几场学论中都甚为出彩,据我们的调查其中三人出自丹州的三息堂,两人来自湛州的尚贤社。” 说到这,他顿了顿,“还有两人倒也算是学识渊博,颇受人赞叹,但我们查到这两人的来历跟他们对外宣称的并不一致,并非南边而来,祖籍倒是在帝京西的昌明。” 听闻这话,阿笙浅浅笑了笑。 “这一次拔尖的都与民社相关,而当年轩帝所行让民社至今对天家心存芥蒂,合德若是要招揽人,自然不能亮出真实的身份。” “因而,演一出惺惺相惜,用学识吸引人才便是她最佳的选择。” 换言之,这二人多半便是公主府派去的。 “不过如今名声最盛的那五人至今也未接受任何世族的招揽。” 阿笙闻此,将手里的文册合上,置于案几之上,“我看他们倒不是待价而沽,而是心中早已有了选择。” “有才之人心中都有些傲气,非一般人能轻易招揽来的。” 她这话并未说透,堂下之人也没能听个明白,只能随声应和。 帝京这一场人才之争正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城中醉月、启朝、博闻、立盛以及香德五大楼却联合推出了一场“品鉴会”,诚邀天下文士一同品鉴。 楼内供众人品鉴的是闻名史册的《博集雅卷》。 《博集雅卷》汇总了东境大陆百家齐放的文史学派,由文史大家司马一族倾阖族之力编纂,历经四十年而成书,《博集雅卷》分上下两册,下册因东境那一场战乱而遗失。 近百年来,众人只能读得其上册内容,而今日,这五大楼联合展出的却是上下卷集齐的《博集雅卷》,这个名号一出,如何不让这些以学识为舟的学子们心动。 这一次《博集雅卷》被分成五部分别在五大楼展出,供众人品鉴。 品鉴虽不用钱财,但要入内却须得回答五大楼各设的问题,唯有一一挑战才能窥得《博集雅卷》的全貌。 品鉴会开赏当日,便有上百人跃跃欲试,但能入楼内的却寥寥无几,即便能入得一楼,却也难入第二楼。 五大楼给出的提问并未什么偏僻的问题,他们一问心、二问性、三问民生、四问时政,最后一问乃至天下四境,层层递进,考究的不仅是学识的渊博,还有心性与眼界。 很快,五大楼的挑战便在帝京学子当中传开,众人甚至将能进入《博集雅卷》下卷所在的第四楼视作赞誉。能入第四楼者,足以得众人倾佩,其荣耀程度可比恩科甲榜。 一部《博集雅卷》,五道难题,也让众人不由对这品鉴会的主人心生好奇,有能力集齐这一部大作的人实属少见,而从这五道难题中,亦可见其主所看重的不仅是纸面功夫,还有为学者的品性,对于那些愿以身为谋的人而言,这样的人才堪为明主。 天光摇曳着树荫,印照在凌波之上,阿笙一袭鱼戏碧波服几分懒散地坐在自己的小池塘边,这池塘里的北鲲背麟较去年又长大了一些,看着鱼儿如梭的身线蹿过池边垂吊的花茎,她又丢了一点儿鱼食下去。 此时,小桃带着一名文仆模样的人在院外候着,阿笙抬眼遥遥地看了看,遂朝他们招了招手。 今日她有些乏,便让小桃将来客迎来浮生院。 阿笙慢条斯理地将剩下的鱼食撒进池塘里,扫了一眼那文仆为难的笑。 “又是替院首来催?” 这《博集雅卷》是裴怀之多年所藏,其中不少扉页都已经老旧,也是他亲自修复,算是他搁在心尖的宝贝。 阿笙趁着裴怀之多喝了几杯将东西借了出来,裴怀之酒醒后便后悔了,得闻阿笙将这宝贝放出去供人展览,便三天两头派文仆来催还,唯怕东西出了什么岔子。 文仆苦着一张脸,还是将裴怀之的话带到。 “院首说,姑娘如今这架势架得高,名号打得响,就连其他门府招去了的人也一一被掏了出来,既然已经不缺人才,这东西便该归还了,毕竟重宝不该常现于人前不是?” 阿笙闻此甚至能想象裴怀之咬牙切齿的模样,他说得没错,阿笙借《博集雅卷》打响名号,又向几大名家寻来五大难题,有这五大问为门槛,这《博集雅卷》就并非一般人能一窥全貌的,也正是因此,才能引得大才之人入局。 而《博集雅卷》珍贵,若是能时常被人看到,反倒掉了它的身价。 阿笙看着那文仆甚为苦恼的模样,浅笑道:“你且回去告知院首,再七日,《博集雅卷》定然完璧归赵。” 今日阿笙的话总算是有个准数了,得了这话,文仆赶紧拱手见礼,如获大赦般连连告谢。 小桃见那人躬身离去,不由叹了口气,“这人也怪为难的,这些时日一直西陵、帝京来回跑。” 阿笙浅浅应了一声,“裴院首对待自己宝贝的东西一直小气得紧。” 她接过一旁嬷嬷递过来的锦帕拭了拭手,眼眸中的笑意不减。 “着人通知五大楼,《博集雅卷》三日后将不再展示。” 第二百八十章 收卷 香德楼前,人马穿梭如流,不少人在楼前驻足,看着不少学子模样的人鼓足了勇气方才踏上楼门,欲去挑战一二,但不过片刻功夫便被请了出来。 此时众人方得知,《博集雅卷》的主人已经收回了长卷,得闻这一消息,不少人难免失落。 过去这段时日,能同入五楼之人屈指可数,换言之,这满帝京有幸得见《博集雅卷》全貌的人一双手都可数得出来,如何不让人遗憾。 面对众人唏嘘的模样,香德楼的管事端起了谦和的笑意,恭敬拱手一礼,而后缓声道: “《博集雅卷》的主人三日后会在本楼设一场‘问天宴’,此前同过五楼之人皆可入席,届时,主人家会将长卷五部同时展出,以供宾客完整览阅。”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低声道:“那岂不是只有那几人能有入席的资格?” 管事听闻这话,不缓不急继续道: “主人家体会诸位观宝之心,因此过三、四楼之人若能得到文史阁名家堂内在列的文史大家的一封举荐之信,亦可入内同赏。” “举荐者不问出身,只问学识地位。” 这第二句话便是给了许多寒门学士的方便,毕竟他们并没有太多世家人脉。 管事看着楼外众人低声议论的模样,又是拱手一礼,而后带着人返回了楼内。 对街的茶肆二楼,阿笙一身文士装扮半支着脑袋,就这般睨着香德楼的方向,任春风扬起她耳旁的发,勾起她唇边的笑意。 经这些时日的学识考究,《博集雅卷》已然成了这些学子心中“博闻广识”的标志,得见下卷者甚至在学会席间都能比他人高一席出来,能有机会窥得其全貌,他们定然会想尽法子。 如此一来,也能在《博集雅卷》收卷之前,利用这些人的名声再造一次势,三日后的“问天宴”注定热闹。 阿笙看着醉月楼前久久不散的人群,不由舒展了一下胳膊。她的对面坐着的是宗亲王府内的小文仆,亦是派来助她之人,名唤阿庆,模样看着比阿笙略小一些。 观得楼前的热闹,阿庆拱手,眼中满是欢喜,“姑娘计谋高深,揽得帝京大才之人。” 阿笙却并无那般的欢喜,她扫了一眼不断散去的那些素衣学子,不少人的脸上满是失落,只因他们知晓,三日时间自己根本拿出来这一封举荐信。 “事情不过做了一半。” 听她这般讲,阿庆问道:“姑娘何处此言?” 阿笙收回了目光,缓声道:“朝堂之争,用人在精,也在多。” “如今同过五楼之人屈指可数,光凭他们可无法为你家公子打天下。” “那些过了三、四楼却无法在三日内拿出举荐之信的人也是我们该努力争取的。” 阿庆不懂她这话,“那些能得到举荐之信的呢?” 阿笙知他疑惑,缓声道:“能让自身名字登入一朝殿堂的,身后多少皆有些势力。” “我们只给了三日时间,那些欲入楼观赏之人能找的便只有如今尚在帝京的文史大家。” “如今恩科当前,久在帝京这朝局中的人都知道,此时的一封信足以影响这些学子未来的仕途,又怎么会那么轻易给一个陌生的学子写什么举荐之信。” 阿笙将话说到这里,阿庆便也明白了。 “姑娘的意思是,能拿到举荐信的人多半身后都是有势力在的?” 阿笙点了点头,“这封信是用来做排除的,免得给你家公子招一些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回去,日后麻烦。” 听得阿笙这般讲,阿庆连连点头,更是从一旁的背包当中取出来一叠文纸,看样子是打算将阿笙所说一一记载下来。 阿庆将宗亲王的嘱托记得牢牢的,王爷说让他好好与这位笙姑娘学谋略之术,他自然不能懈怠。 阿笙便这般看着阿庆将砚台都搬了出来,不由愣了愣,下意识将自己的杯盏往一旁挪了挪,唯怕挡着了他。 她低头看了看阿庆的背篓,那里面还放着许多别的东西。 “你便将这些文墨之物随身背着?” 阿庆轻轻应了一声,继续于笔墨之事,却不忘回阿笙。 “我家公子说了,能就近与姑娘学习亦是机缘,让我不能怠慢了。” 听闻这话,阿笙不由微微挑眉,“你家公子可是怕我哪日忽然撒手不管了?” 阿庆听她这还,当即抬头,连连否认。 “公子自然是信任姑娘的。” 阿庆笑得几分憨直,“公子道过了今年秋,姑娘便该要议亲了,您要嫁去的那家他可使唤不动,所以才让我现下便跟着学,来日也能为他分忧。” 阿笙听闻他这话,才忽而想起了轩帝当年那封旨意,到今年秋便该满五年了。 她看向人群纷纷扰扰的帝京大街,心中思绪万千。 原来她回来帝京已经五年了…… 阿笙扫了一眼继续低头记录的阿庆,回想着他此前的话。 就连宗亲王都还记得那则旨意,这帝京之中怕是除了她自己,有不少人都在盯着今年的秋季。自她拿稳朱雀楼后,那些欲夺她手中之物的人便销声匿迹了,但阿笙清楚,这些人并不是偃旗息鼓了,而是在等待着一个机会。 而轩帝旨意截止之时便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这世道对女子多是苛刻,若能拿下她的亲事,便也就拿下了阿笙如今手里所拥有的一切,既然如此,又何须多费心神从她手里硬抢? 当年她尚有皇帝旨意可推脱,如今思来想去却当真是没有一个好的托辞了。 阿笙神色淡了三分,她不由静静地看着那盏已经凉掉了的杯盏,天光之下,瓷器之上似有流光晕染而过,几分刺眼。 此刻,她倒是想到了小时候在上阳园偶见阮氏与世家主母们闲聊的场景,那日园中的天光亦是正好,她一个小女娘静静地站在屋外候着,不敢怠慢。 屋内传来的谈笑之声,以戏言戏语谈着她的家破人亡。 这便是世家的后宅…… 念及此处,阿笙神思当中却忽然出现了那人皎若明月的身姿,打断了她的思绪。 阿笙敛了敛眉目,不再多想。 第二百八十一章 观宝(一) 天色清明,金轮高挂,沾了露气的青石小径上,一队侍女手持食器行过长廊的尽头,房檐的滴水正巧落于廊下,惊动了那浅薄的水洼。 长廊外便是安氏去年命人种下的西府海棠,此刻花开得正好,行过即可闻到三两花香,嬷嬷正着人采上一两枝装点屋内。 院内,安氏见阿笙今日着了一席明月藏峰服,搭了一件玲珑绣挂,比她平日里的装扮繁复了一些。此刻,她早就停了碗筷,却因安氏尚未放筷箸还规距地坐着。 “今日可是有要事?” 听安氏忽而这般问,阿笙方才缓声道:“是,裴院首与几位大家今日到京,我该去见礼的。” 安氏听闻她这话,笑着吩咐道:“是该去的,裴氏这位院首近年来少露面,今次因何事能得他亲自出席?” 阿笙闻此唇边的笑意勾得更深了些,“到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裴院首一时兴起,冲着今日城中的问天宴来的。” 《博集雅卷》是裴怀之的心头好,也是他得意的藏宝,阿笙此番刻意书信一封与他,信中提及此番问天宴会邀请几位大家同赏,就算是裴怀之也免不了想看看,自己这件藏宝究竟能得多少名家的赞赏,因此,他必然会亲自前来。 有裴怀之这个由头,安氏早早便放了阿笙离开,待傅荣华来问安的时候,她早走得没影了。 因着这问天宴,今日香德楼外的积云巷来往的人群不断,不少起了侥幸心理想要混入楼内的人,刚到那五层高楼前便被楼外威武的武卫给骇住,在外踟蹰徘徊许久,发现没在名帖之内,又无举荐信的人是当真进不去。 饶是如此,依旧有不少人驻足在外,企图从那阑珊的灯火中窥得一二。 人群中,两名素衣青年身姿笔直走上前去,拿出了同过五楼的印帖,交与楼外候着的管事一一校验。 二人一出面,人群当中便有人识出了其中一人乃是三息堂的聂远。 此前平南学考,一招民告官的手法,逼得朝廷严查学考之事,为不少寒门学子平反,重获恩科资格,他的名声在淮南甚是响亮。 对于聂远能入今日的问天宴,众人是信服的。 待管事查验完毕,二人转身与楼外候着的众人拱手见礼,得了回礼方才抬步走进香德楼内。众人看着他二人的身影甚是羡慕,但又不得不感慨,如这般高才之人当有资格入这问天宴,与之相较,自身太过微末了。 楼外众人便这般目送一位又一位或凭本事、或凭信件而入内的学子,直至管事确定再无新客,朝众人拱手见礼,返回楼内,这楼外看热闹的人却依旧不散。 有好些身手灵活的,甚至攀爬到隔壁阁楼的房顶之上,绕远了往内远眺,倒也看得清楚一二,但正是因为看清了,却被其内的辉煌惊得险些掉了下巴。 香德楼内,今日展出的不仅那一件重宝,其内琳琅满目皆是名家大作,古来珍宝,随意一件都可从典籍当中闻其名号。 而最为让人眼前一亮的当属那楠木展架整齐横列的长卷,五部二十卷《博集雅卷》就这般洋洋洒洒展于人前,那恢弘的姿态足以让人略过堂中的众宝。 堂内众学子心怀虔诚地上前阅览,恨不能一夜阅尽这部辉煌之作。 众人痴迷于书卷之中,却未注意到悄然道场的主人家。聂远转身间瞧见了来人,当即开口道:“宗亲王……” 得他这一声,众人回首,便见到那锦衣男子凤眸带笑,一袭寻常的锦服就这般出现在这群学子当中。 众人此时才省起,原来这一切的背后居然是这一位。 聂远等人此前受其恩惠,因而赶紧上前礼拜,他们心中本就有投靠的意愿,不过一直在等,看看这位王爷是否当真有心,今日终是等到,自然不再作态,当即表达了臣服之心。 不仅如此,聂远刻意提起了此前宗亲王的解救之恩,言语间将事情的原委说得清晰,让其余几名不明其中真相的人大叹宗亲王高义。 在得知这堂间重宝大多是宗亲王当年亲自收藏之后,更是让众人明白,眼前这位生在天家的王爷有一颗重学之心。 这楼内的投诚很快被那些爬楼眺望的人传了出去,《博集雅卷》身后是宗亲王这件事当即在楼外传开。 此时,人群中有人“恰逢其时地”聊到这位王爷多年来为求学游览诸国的故事。 楼内众人相谈甚欢,正欲入座,却听得一人高声道:“此卷并非《博集雅卷》本册!” 这一声来得突兀,众人不由纷纷回头,却见那高架之前,一名青衣男子覆手而立,他神色肃穆、言之凿凿。 “这堂中展示的并非真的《博集雅卷》,王爷为揽才,也不该拿出这么一样物什来糊弄人!” 一旁的人听到这话,不由问道:“你凭何说这非真迹?” 青衣男子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微扬下颚,以堂中众人皆能听到的声音朗声道: “因我正是司马家子嗣,这《博集雅卷》乃先辈所书,我司马家存有一份手稿,我也曾有幸览阅一二,其中内容与此间展示的并不一致!因而,我可断定,这份《博集雅卷》乃是一份赝品!” 此话一出,堂下当即议论纷纷,众人来回打探的目光在宗亲王与那自称司马家后人的青衣男子之间来回摆动,皆不敢轻易出声。 聂远闻此,不由眉心一簇,正欲开口,却被宗亲王拍了拍,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今日会有人来找茬这种事,他心中早有所料。 他来之时便看过众人的举荐信,果然如阿笙所言,这里面当真是混了不少其他势力的人。 “原来是司马氏后人,我听这口气还以为《博集雅卷》是你写的呢。” 一声轻灵,众人回首便见一名矜贵的女娘缓缓走入堂内,这女娘目若珠玉,这堂间的灯火仿在她的眸间耀动,让人一看便难以移开目光。 而与她一同出现的几人让在场所有学子皆恭敬了不少。 第二百八十二章 观宝(二) 裴怀之刚踏入堂内便听到那荒谬的言论,他此刻的神色微沉,紧抿着唇并未开口,而他身旁的离原、仲景等可堪为国士的大家则是第一时间上前去瞧瞧近日正当热的《博集雅卷》。 那司马氏的青年似乎并未预料到今日这问天宴居然能请的这么多名家出席,一时有些慌神,但《博集雅卷》丢失多年,即便是这些名家也未必见过其全貌,凭着这份底气,他依旧板直了身子,一副不肯服软的模样。 “此物是我族重宝,我自然不会弄错。” 阿笙扫了一眼那男子比命都硬的嘴,如常地浅笑道:“那劳烦这位司马兄告诉我,《博集雅卷》下卷第二十三章中,提及九曲傅哀的《商博论》,‘天下商贾取之于民生之道’的后一句是什么?” 司马氏微微一愣,他倒是准备了不少有关《博集雅卷》流通之事的证据,却未想到这女子居然考究的是其内容? “《博集雅卷》有百万之字,谁能全都记得?” 这情急之下出口的话当即引来旁人质疑的目光。 “你既然都不记得其中内容,又怎么敢说内容不一致呢?” 阿笙端着谦和的笑意,遥遥地看向那男子略有些苍白的脸色,见他答不出来话来便未再追究,反倒是一旁的裴怀之沉着脸开口道: “九曲的傅哀大师乃是先帝早期的名士,这《博集雅卷》成书于百年前,怎么可能会提及他的论着,你来这堂中许久,但凡心思在书卷之上,也不会出这种错。” 裴怀之的声音清浅,却若巨石入静滩深渊,砸的那人几乎站不住脚。 “司马氏也曾是一代文史豪族,怎么会教养出一个信口雌黄之人?还劝你莫要辱没了先辈的名声。” 以裴怀之在文士当中的地位,他今日一席话几乎算是断送了此人在文史一道上的前路。 那青衣男子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如今裴怀之的态度他看得分明,自然不敢再多造次,但众目睽睽之下,饶是他想遁走,也只能站得笔直接受众人的口诛笔伐。 宗亲王看了看那男子的身影,而后吩咐人去查此人经谁举荐,未久便得来回音,乃是得袁氏举荐。 听闻这话,阿笙愣了愣,却还是敛了敛眉目,并未置评,倒是宗亲王不由叹了口气。 “袁老之后,袁氏的骨气怕也是难在了。” 说完这话,宗亲王当即起身与裴怀之等人一同欣赏那《博集雅卷》而去。 阿笙扫了一眼堂中众人,这里面怕是不止那司马氏一人欲从中作梗的,但自裴怀之等人出现便知道收起爪牙,这些名士的一言便足以定其前程,今日若再莽撞行事,事情办不办得好是其次,赔上自己的未来便不划算了。 阿笙正欲抬步往前,却被忽然窜出来的阿庆拦了下来。 今日他亦作文士打扮,糖粉色的丝锦在他身上穿着多了几分俊秀。 “笙姑娘,什么讲究?” 说着抬眼睇了睇远处正在观赏《博集雅卷》的诸位名士。 阿笙眸光之中盈出了三分笑意,与他低声道:“他们若来,这便是一场正经的名家品鉴之会,此前五大楼的摘选便是对重宝的爱惜之意,非凡俗之人能有资格观赏,彰显的也是文士的惜宝之心。” “若他们不来,便是你家王爷私自接触恩科考生,有替人作弊之嫌。” 换言之,若今日阿笙一位名士也请不来,那么宗亲王这一场品鉴会便会成为朝廷为其落罪的证据,也会成为他人向其发难的由头。 阿庆闻此,方思及这一计的危险之处,不由咽了咽口水。 这几位名士并非央国之人,要请到他们并不容易,至少在时间上非三日之功,那么就只能是阿笙很早之前便部署好了今日这一局。 见阿庆这凝重的模样,阿笙以为他是在担心无人出席之事,不由浅笑道:“至少咱们裴院首不会不来就是了。” 既有裴怀之出席,又何惧请不来其他名士? 阿笙说完这话便笑盈盈地走上前去,与众人一同观宝。 今日香德楼的这番热闹,很快便传到了各大府门,其中包括公主府。 彼时合德正吃了两小口厨房熬煮的汤水,听闻外院急报便将人直接召了进来。 窦二姑娘亦出现在香德楼内的话一出,她拿着汤勺的手也不由一顿,随即放下了琉璃盏,微凝着神色。 “你说清楚,她是受谁之邀前往?” 那小厮不敢抬头,低垂着头颅,朗声道: “回公主,这个奴便不清楚了,但她是与华清斋的裴院首一同出现的。” 合德闻此,继续问道:“裴怀之也来了?” “是,不止裴院首,还有仲景等名家大士。” 听得这话,合德神色倒也松了松,裴怀之若到京,阿笙必然是该陪同的,更遑论这仲景大师从前与她也有些关联。 但即便这道理说得通,但合德心中依旧不放心。 “去江淮的信可有回信?” 这问的便是此前她欲请裴氏瞰卫调查宗亲王之事,合德欲查清究竟是谁在为宗亲王出谋划策。 每每念及此,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眸便会在脑海中滑过。合德是见过阿笙的本事,若无证据,她的确不愿与之为敌。 “尚未。” 得了这话,合德眉头不禁微微蹙起。 已经半月,若是按普通信栈的脚程也该有回信了,更遑论她走的是天家的急信。 此前,应西州裴太后之言,裴氏族内对于她所行之事甚为支持,甚至替她摆平了不少言官,但却对于合德调查宗亲王谋士的请求却久不回应,这番态度让她每每思之夜不能寐。 正此时,院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侍女躬身来报,有江淮来人请求见公主一面。 合德微微一愣,江淮世族多重规矩,这个时辰来拜府可不寻常。 嬷嬷见合德未起身,遂上前几步,朝外朗声问道:“谁人来寻?” 侍女依旧低伏着身子,不敢抬首冲突贵人。 “听前院管事报,来人自称庄姓,是一名女娘,如今正在惜春庭候着殿下。” 第二百八十三章 夜访 庭院深深,夜风从雕花大窗的缝隙里窜入一丝凉意,瞬间便撩动了一室的烛火,嬷嬷见此当即将窗户又关了少许,唯怕让庭中之人觉着凉了。侍女低身呈上一盏香茗,而后又躬身退下。 惜春庭虽是客院,但因今日来的是贵人,前院的嬷嬷、小厮与侍女站了半道,丝毫不敢懈怠。 合德到时见到的便是众人垂首以待的神情。 公主府的管事是从前太后赏赐下来的,多有眼力,就连他都这般恭敬,这来的便只能是江淮庄家的嫡姑娘了。 合德与庄氏不算有过多的交情,她此生前往江淮的机会极少,唯一一次还是小时候随着先帝出巡过,与庄翎月更是谈不上熟识,因而她也猜不准,这庄翎月究竟因为何事夜里来访。 院外的动静让庭院内淑丽的女娘抬首看了过去,见合德到,众人低身垂首,庄翎月亦是起身,却无众人那般的大礼,不过是垂首的平礼。 庄家大姑娘在江淮有盛名,而庄家在世族之中亦是数一数二的家族,她有这番底气与合德平等相待。 “不知庄姑娘来访所为何事?” 合德与其回礼后又恭敬地请人坐下。 庄翎月眸光柔软,始终端持着不近不远的笑意。 “今日来是替人走一趟。” 合德听闻这话略有些疑惑。 “也是为了殿下前些时日往江淮去的信。” 这便巧了,今日合德正惦念着此事,庄翎月便亲自上了门。但合德不知庄翎月的意图,因此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喜,神色依旧是那番淡然。 “庄大姑娘这是从江淮赶来?可有用过膳?” 合德这话说得不慢不紧,倒似对庄翎月所言毫无兴趣般。 庄翎月自然知晓合德并不信任自己,因而不会轻易与自己谈帝京之局,因而从袖中拿出来了一封信。 “这是?” 庄翎月浅笑道,“这是裴氏族内与殿下的回信,因别的原因无法寄出,因而托我亲自带来。” 合德此时想起此前有关庄翎月即将嫁入裴家的传言,若是真的,那么由她带来这封信倒也合理,但这也说明,裴氏族内对于帝京的态度并不一致。 合德接下信件,趁着幽微的烛光打开看了一眼,内里的内容十分简单。 “宗亲王身旁谋士为先国师静严。” 静严如今为军机阁驻定海军的督军,因此说他与宗亲王有关系也是合理的。但静严这个人入朝至今大起大落,谈不上上进也没什么野心,当国师时不见有奢靡作态,作个县城小官也能安然自得,此人的人缘可谓极淡。 合德也曾了解过静严为国师时替轩帝料理的那些事,他虽善谋,但他的谋划多是大开大合,一出手便是定局,而宗亲王如今这几步却走得狡黠,让人难寻首尾,与他的风格不太像。 见合德看完信后的眉目微蹙,庄翎月似早有所料。 “殿下可是有所疑虑?” 合德浅笑着将信纸折好放置一旁,而后抬首浅笑着看着庄翎月,道:“信上所言我已知晓,庄姑娘呢,值得你亲自跑一趟的应该不是这信上的东西。” 合德聪慧,庄翎月也不愿故作高深耽误时机,烛光印在她的眸中倒是不见多少暖意。 “有人托我告知殿下,宗亲王身边不止静严一个谋士。” 此话一出,合德只觉心中一顿,那个答案呼之欲出。 “窦氏窦长笙亦为其谋。” 合德听闻此话,心中似有巨石落地,她故作寻常,拿起了一旁的香茗,浅抿了一口,却是没有尝出多少滋味。 阿笙若站在了宗亲王那边,那么不止她的谋略智慧,还有她手中的钱权以及安南关的镇南军,乃至于她与西州裴太后的私交……这林林总总都似细密的箭,一箭箭射向合德。 “她利用殿下拉大殿下下马,又反手将宗亲王推上了朝堂,如今又其揽下新晋人才众多……” 庄翎月的声音清浅,却字字句句让合德如鲠在喉。 “此女狡黠,又多有依仗,她若不除,殿下所谋恐难成事。” 堂室寂静,能闻虫鸣之声,合德放下手中杯盏,并未对庄翎月这番话有任何反应,她浅笑着看了庄翎月一眼,开口道: “那庄姑娘呢?你与你身后的人不也是想借我的手除掉窦长笙么?” “但是为何?她与庄大姑娘又何时结下了仇恨?” 庄翎月是没想到合德一心想知道宗亲王身边的谋士究竟是何人,得知之后却并无多的反应,反而还能冷静地探查自己的意图。 合德并未错过庄翎月敛起的眸光,她唇边的浅笑不散,缓声道:“这位窦姑娘与我倒是没有什么仇怨,但却碍了他人的眼,此人为我长辈,我不过传话罢了。”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似故意引导人往庄家主的身上想,但合德听闻她这话,倒也不全信,却还是故意顺着她的意图道: “难道她何时也得罪了庄家主?” 合德刻意提到庄家的人,却见庄翎月神色未变,倒是眼中笑意盛了三分,合德便知,庄翎月此番来帝京,或许与庄家并无关系。 “殿下还是莫要打探了,今次我来帝京便是来助殿下的,有我在此,殿下行事应当会方便许多。” 合德听闻这话,笑着点了点头,庄翎月这话不错,如今因着大皇子的事,辛氏在朝中处处与她为难,如今有庄翎月在,凭着辛氏与庄家的关系,辛启正多少也得有所收敛,对于她而言,庄翎月的确算是一份助力。 但问题是,庄翎月到底能代表庄家几分?她来京又能调动庄家多少人脉与资源? 这些都是未知数的情况下,合德不会轻易与庄翎月言说合作之事。 但合德的态度却甚是端正,“如此便要多些庄大姑娘了。” 听得合德这话,庄翎月甚为满意,她看了看日渐深了的夜,遂道: “今日夜深了,我便不打搅殿下,待我安顿妥当,再与殿下一叙。” 听她这话,合德当即吩咐府中管事安排人手护送其归府,又亲自相送至府门,态度之上十分慎重,足见对其的重视。 待马车踏夜的声音逐渐远去,合德脸上的笑意方才淡了下去。 管事躬身在旁,小心问道:“殿下,是否要派人盯着这庄大姑娘?” 合德浅浅摇了摇头,她看向寂静的长街,目光却是落在府门外戍守兵士的盔甲之上,棕黑的盔甲在夜色中泛出冰冷而幽深的光。 “辛氏当年是庄氏一手扶持,她若是替庄氏走这一趟,那么辛氏在四皇子协政之事上必然让步,若辛启正态度不变,那么她此番前来便并非是庄氏家主授意,便也代表不了庄氏……” “此事让言官在朝上一试便能知晓。” 合德收回了的目光,唇边再无多的笑意。 “这里不是江淮,庄翎月自己的面子可没那么好使。” 她说到这顿了顿,“只不过,阿笙到底碍了裴氏族内谁的眼,竟然能让庄翎月走这一趟……” 管事听闻这话有些糊涂,“不是庄氏么?怎么跟裴氏有关?” 合德听闻这话不过浅浅笑了笑,并未再多言。 庄翎月这般为裴氏之人奔走,看来她对于进裴氏的门楣也不是十拿九稳。念及此,合德拢了拢身上的衣衫,一声吩咐,让人都散了去。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为利而来 长街之上,打更之声“梆梆”而过,这是天明前的最后一声。 老叟收起竹具归家,与一名跑腿的小子擦肩而过,他停了下来,看了看那小子匆忙的身影和腰间的挂牌,便知这是替人跑急信的,才会在天还没亮便出来送信了。 这送信的小子直往那富贵长巷而去,在那兽面铜环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浅雕的楠木大门,便抬步走向了一旁的小门,轻轻瞧了瞧,随即便有人应门。 他将手里的信件递给了尚在瞌睡的门房戍守,领了赏钱,连连躬身道谢,待那小门再次关上,方才起身数了数赏钱,又晃了晃鼓鼓囊囊的腰包,方揣着手离开了。 这窦府的信件他们东家是重视的,无论多晚到达,总是第一时间送来。 门房处的人看了看信戳,是通州来信,略有些疑惑,但也但也耽搁不得,当即着人往浮生院送去。 阿笙对府内多有交代,若有急信无论早晚,一定要第一时间告知于她。 嬷嬷隔着那千里追月屏风唤了几声,除了夜风吹拂着的纱帘翻飞,倒是不见人应,她却并未就此离去,而是在那候着。 良久,方才听得其内有一个困意正浓的声音浅浅应了应,嬷嬷当即便拿着信件入内送去,走近了床帏便见有一只嫩白的手臂伸出了纱帘,嬷嬷赶紧将信递了过去。 这床帏内的人倒是一声不吭,得了信便又如猫儿般将手收了回去。 阿笙勉强睁着一只眼看了看信戳,通州来信?她思索了片刻,而后还是坐了起来,让自己清醒一些。 她随即打开信件,快速扫了一眼,而后神色当即清明了许多。 这封信是借通州之名送来的西州信件,因裴妙音当年在西州的部署,裴氏在西南口岸的通州留下了人手助她,而后裴氏几脉西迁,通州便更是成了通信的口岸。 通州大多是裴妙音自己的人,因而这封信的寄信人便不言而喻了,正是西州如今的裴太后。 自合德公主和亲之事定下,阿笙便猜到了这位公主殿下怕是得到了裴妙音的支持,因而除了航道之上的事需与西州的联络之外,阿笙再无有私信往西州而去。 而今日裴太后借通州之名与自己送信,信中内容却多是道家常,甚至在信尾邀她秋日去西州共聚。 此刻的天色尚昏暗,唯有窗下的灯火还算亮堂。阿笙借着这几分烛光又扫了扫信中的内容,而后工整地折叠起来。 她敛了敛眉目,很快便想明白了这封信的来意。裴太后会在这个时候给自己来信,怕是已经知道了自己如今与她所站立场的不同。 谋事之人依势而动,不依个人恩怨,裴太后这封信亦是在传递一个态度,央国这储位最后如何都不伤二人情谊,亦不变多年的合作。 “她这是怕误伤啊……”阿笙不由呢喃道。 若是这央国储位之争却闹得她二人相互折损了重要利益,便是得不偿失了。 阿笙不得不说,裴太后这封信来得甚是及时。 天明之后便是恩科开场,为了将自己的人送上朝堂之上,各方都会招数尽出,宗亲王为此必然严防死守,若是稍有不注意行事鲁莽了些,便有可能引发更大的冲突,而阿笙此时还拿捏着西州这粮运之事,裴太后这是怕她当真为了朝局之事过于用心,伤了与西州多年的情谊。 念及此,阿笙一把掀开纱帘,就这般赤着脚走了下来,嬷嬷见此赶紧上去给她披了件外衫。 因着阿笙喜在屋内赤脚走动,安氏说了多次都难改,索性吩咐人在她屋内四季都铺上柔软的毯子,倒也凉不着她。 阿笙让侍女多点了几盏灯后便顾自在案几之前磨墨,今日这封信她得亲自回。 无论是当年在西州还是此后航道的建立,裴妙音与阿笙多有帮助,阿笙自是不愿与其走上陌路,甚至敌对的位置。 今日这一局虽各有利益,无法同路,但也不妨秋日共赏西州明月。 她下笔端正,萦花小字走得是灵巧的笔锋。清风拂过她额前几缕碎发,让她低垂的眉目更加柔和了些。 待成书之后,阿笙又拿着一旁的锦扇亲自扇了扇纸面,遂吩咐将信送往通州。 写完这一封信,天色即明,阿笙看了看依旧清净的园子,尚能听得鸟鸣之声渐起,她抬手将那几缕碎发绕在耳后,唇边带上了笑,今年这一场恩科注定热闹。 三日连考,五日放榜,在学识之上,这是平南学考之后又一场寒门与世族学子的角逐,而在朝政之上,这是朝中无大势力,各方尽显神通的一场较量,或为储位,或为别的。 今年,就连争议的卷张都比往年多了许多,评考之人亦不敢轻易下论断,对于甲榜席位都是三审而定。 更甚者,今年应主考宗亲王的要求,甲榜的卷宗在评定之后随即予以公示,而因着《博集雅卷》而汇集帝京的各国名士尚在,这文章值不值得进甲榜的席位骗得过那些庸货,却难逃这些大家的眼。 也因此,即便各家都用尽力气想争那甲榜的席位,但也不敢随意动手,若有不当便是侮辱央国为学的名声。在众名家面前,无论是评卷之人,还是考场任意一位监官,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评审的这五日,帝京城内跑消息的人不少,就连公主府都时常有小厮内外奔走。 放榜当日,金门下人群潮动,各府探消息的小厮更是在天还未明的时候便找好了位置,方便第一时间给主家传递消息。 金门旁的茶肆之上,易澜山手持一把折扇不断挥动着,他时而看看涌动的人群,时而又看了看对面一袭青山邀月服的阿笙,此刻她正低头抿了一口香茶,神情倒是惬意。 易澜山一把收起那折扇,几分打量地看着阿笙,一副琢磨的神情。 “说说,你都看好谁?” 阿笙听闻这话,抬首看向易澜山,见他一副当真好奇的模样,不由开口道: “怎么,你们易家难道也送了人去?” 易澜山摇了摇手中的扇子,“嘿嘿”笑了两声。 “如今民社日渐成熟,人数也不断壮大,民间对于荐官制的意见越来越大,平南学考之后,不少世家是看清楚了自己家里的都是些什么货色,若是靠着家里荫封度日,家道中落也不过迟早的事,所以都盯着这恩科,想逼着自家那些纨绔上进一些。” “我家老子觉得自先帝开始,天家就有意多引进人才……” 说到这,易澜山压低了声音,“天家是不想世家专权过甚,而取消荐官制,改用恩科从民间择选人才,也能稀释一下朝中各方势力。” “咱们圣上现在虽然没能完成这件事,但新君必然继续推崇。” “既然是必然趋势,提前适应也是应该的。” “我家今年倒也送了几个小子去试试伸手,也不知道能不能上榜。” 易澜山扁了扁嘴,“袁师兄家里更是下了死命,若是不上甲榜便没资格作袁家子弟。” 说着又“啧啧”两声,感叹袁家家训当真严明。 闻此,阿笙倒是想到了别的事,“我听说朝堂之上,有言官引用陈国的例子,认为央国不该固步自封,大有为恩科广开门路的意思。” 易澜山点了点头,“可不是嘛,朝廷多少言官都是被世家养着的,他们都能说出这论调了,足见风向变了。” 阿笙听闻这话敛了敛眉目,“前些时日,有几家民社的领头人被几个大族收揽了,他们这番论调,怕也是为了给自己人开路。” 谁为朝官,为何官职并不重要,不变的还是世人逐利的心。 听了阿笙这话,易澜山不由长叹了一口气,故作高深的模样。 “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啊。”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宴高才 黄旗开道,大马疾驰,人群之外马踏之声引得众人频频远眺。金门侍卫齐出,屏开众人,为侍官清路,原本热闹的金门,瞬间安静了不少。 众人翘首以待,欲知这又三年的恩科荣耀究竟花落谁家。 十二名吏官照例接过榜单之后,着手张榜。随着一张张榜单在高耸的城墙之上展开,欢喜声、唏嘘声糅杂成一片。 茶肆楼台之上,阿笙半支着头看着金门下这一番学子百态,清风浮动她耳旁的发,衬得她低垂的眉目更加定静。 甲榜之上红字描摹的五十席中多是熟悉的名字,除了品鉴会内的五位之外,另有十数人皆归宗亲王麾下,这番成绩定然是令人满意的。 阿笙的目光扫过榜首聂远二字,唇角不由勾了勾。 “我前两日跟官僚所的关大人饮酒,听说今明两年中枢与文史阁都有不少人归老,这些人当真是遇到了好时候。” 说到这,易澜山不由扁了扁嘴,甚是感叹的模样。 一人归老,便涉及多人的挪动和空缺,今年这恩科倒是恰逢其时了。 从前皇帝听政之时,便时有御赐钦点的职位,例如当年的沈自轸,一身才华却被轩帝点去了言议阁,为他自己所用。而今年皇帝称病,三司行政,便会依据各司职的需求而分配,如今中枢阁空出来了一些职位,虽然可能也落不到这些新人的身上,但挪出来的职位也定然不是闲职。 易澜山故作神秘地用扇子遮了遮,而后给阿笙比了一个数字。 “至少有这么多朝官的位子可空出来。” 说着他有些唏嘘,“可惜就没有我能挪动的地方,否则我也能配官帽,登朝堂了。” 易澜山为官这几年除了凭着朱雀楼的任务掌了一些权外,几乎没有寸进,易家儿郎当中,比他更适合为官的亦大有人在,因此族中对他倒是少了许多安排,而商行司又念在当年他得罪了裴怀之,对于重用他这件事仍有顾虑。 “院首过两日就要启程返回西陵,不如趁着机会去问个安?” 听得阿笙这话,易澜山脸上的笑意顿了顿,他迟疑了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 日头高升,这一场三年一会的学识较量就这样在金门下落下帷幕。 放榜当日,庄氏以庆贺之名,揽下城中最大的酒楼只为中榜学子举办庆功宴。 庄氏久居江淮,许多新贵尚无资格与庄氏论长短,唯有一些帝京的老世族能与之同席而坐,今日庄氏大姑娘却亲身办这一场宴席,光凭着这份新奇,这场席会便定然是座无虚席。 而对于帝京各方而言,这一场宴席贺的是学子高中,传递的却是庄氏入局的消息,众人想知道的是,庄氏在这中间的立场。 宴席之时,城东醉月楼外的长街便堵得水泄不通,庄氏将这一场宴席的架势做得极大。 堂室华丽,酒香、肉香交杂,众学子期盼之中,淑丽的女娘锦装华服款款而入,不少人低头耳语,这便是庄氏嫡姑娘庄翎月。 众人拜谢盛宴相邀,庄翎月端持着谦和的态度,以文士之礼相敬。 “今日邀诸位前来,实则是我有一微薄的心愿,欲求诸位成全。” 这话便将姿态放得低了,世族子弟尚且不论,对于寒门学子而言,世家贵女平日里多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几时见过她们的好脸?更何况这还是数一数二的大族庄氏的嫡女。 庄翎月此话一出,席间众人尚未听其具体所求便已经是无不应承。 得了众人这反映,庄翎月方才道出自己欲摒弃门第之见,建一所能容天下学子的学社,为所有有心向学之人广开为学之道。 “我知众人心有陈见,要建这样一个学社并不容易,而今日的诸位为众学子的表率、后辈的楷模,因而还需诸位多加引导。” 席间众人已是几杯下肚,又是如此华贵的美人相邀,不少人当即又是连连应承,丝毫没有考量清楚这其中的种种。 庄翎月这欲拔除门第之见的提议一出倒是有人想起了什么,遂开口问道: “我听闻寒城曾有一女娘为荒郊乞儿开设学堂,收留其容身,不知这说得可是庄大姑娘?” 庄翎月听闻这话,当即便知此人说的是寒城西郊无名区的那些人。 那窦氏女说服寒城府为无名区的孩童留下一条生路,又自费钱财为其建学堂,盖收容之处,这件事在江淮颇受人好评,只因没人想到那一摊烂泥里面,居然还真的还能长出新鲜的芽,一群无赖当中还能有一些能读书学正见的孩子。 因着这件事,让窦氏在江淮好赚了一波名声。 因庄翎月在江淮有盛名,今日这人显然是以为此事也是她所做,从而将这番功绩算在了她的头上。 庄翎月听闻这话却并不反驳,也未直接承认,而是道了一些“略尽绵薄之力”这类模棱两可的话,但却侧面坐实了此人所说,她凭着此事又得了好一番夸赞。 “庄大姑娘既然从前有此义举,能为贫苦之人做到这番地步,那么今次的学社定然也不会令人失望,我等必然全力相助。” 此话一出,几乎是一呼百应,那些原本还有些顾虑的人也纷纷应承,这番盛景让庄翎月嘴角的笑意久久散不去。 与堂中的热闹相比,楼内靠窗的角落却略显冷清了许多,聂远等人看着被人前呼后拥的庄翎月,瞳眸中却是漠然。 他低首看了看席面之上几乎快堆不下的酒肉,好些仅上桌片刻便立刻被新的菜色替换了下去。 这让他不由想到了丹州的子嗣楼,那里面住的都是一些弃儿,他们常年食不果腹,一碗米粥便能开心许久,许多孩子甚至长不到十岁,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未曾见过这席间的酒肉。在得到三息堂救助之前,子嗣楼的腌臜污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若当真见过贫苦之人匍匐在泥里求存,便不会不懂食物的珍贵。 庄氏端着世族的优越和奢靡,却在谈欲弥合门第之见,这番言论在聂远等人的眼中如同笑话。 这一场盛宴的欢喜之下是各有较量。本是一场以恩科学子为主的庆贺之举,次日却在京中传出庄氏嫡女柔软心肠,尊学识为道的赞誉言辞,为庄翎月打响了在帝京的名声。 第二百八十六章 帮? 华贵的宝驾转入长巷之中便放缓了速度,帝京二十三巷,多是富贵家,这里便是其中之一的庆安巷。 那辆宝驾缓缓在一座宽大的府门之前停下,马夫抬首看向那一个“辛”字,而后对垂首对身后马车中的人说了句什么。 未久便有一名身着鹊踏春枝服的女娘在侍女的搀扶下从上面走了下来。 此时正是午后,书房内,文仆上了一壶新茶,清水入盏的那一瞬间便能闻到茶香四溢。原本尚低头提笔的辛启正闻此香气也忍不住抬眼看过去。 “这是新茶?” 闻此,文仆垂首,恭敬道:“是,大公子前些时日从东边带回来的。” 听闻着话,辛启正倒是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时,前园的小厮在屋外轻唤,文仆放下手中茶具,往外去询问,未久便归。 “家主,庄家大姑娘来拜访。” 辛启正闻此,执笔的手顿了顿。 庄翎月来帝京这段时日借着恩科学子之口,在帝京赢得了不少名声。原本他亦认为是庄家有所打算,因而专门书信一封去了江淮,然而庄老家主却道,庄家无意于帝京之争。 回信简单,却又似道了许多。 眼下这庄大姑娘所行既然与庄氏无关,那么敬着就是了,也没那么多麻烦。 念及此,辛启正遂着墨落下最后一笔,遂才起身相迎。 前院的青峰庭内,天光撒了半面的绿荫,正巧给了庭内一角的清凉。庄翎月端坐其内,她身旁的侍女远远见到辛启大步走来方微垂了头颅,而庄翎月却在辛启正已经走入庭内时方才惊觉一般,缓缓起身,垂首见了见礼。 “辛家主别来无恙。” 庄翎月率先开口,让辛启正微微一愣,从年岁上讲,庄翎月为晚辈,长者未开口之前,这话头不该由她起,而江淮人尽皆知,庄大姑娘恪守礼法,因此今日这一声并非她不知礼数,而是刻意为之。 辛启正在帝京这权势局中斡旋已久,单凭这一声便知庄翎月此番前来是端着庄氏的身份,有事“相求”。 辛启正谦和地笑了笑,客套地请她入座,又命人添了盏。 “大姑娘今日怎么得空来我这坐坐?” 庄翎月柔和地笑了笑,让一旁的侍女呈递上来一个锦盒,上面是螺钿精描的春山图,光这一个锦盒便价值不菲。 “这是祖父前些时日得了一个巧匠做的玲珑宝盒,他老人家知道您素来爱这些,便让我给您顺带捎来。” 辛启正带着浅薄的笑意亲自收下了这玲珑宝盒,却并未多看几眼,便着人收了下去。 这份礼究竟是不是庄老家主托人带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庄翎月这番话是借礼盒提醒辛启正,她是庄老家主嫡亲的孙女,她的颜面辛启正还需顾及三分。 而这一出借势的戏码辛启正心里看得分明。 “多谢老家主挂念了。” 辛启正笑道:“不知大姑娘此番会在帝京待多久?不如让弘文带你四处逛逛?帝京这春末夏初的时候最是热闹。” 庄翎月听闻这话,却是笑着敛了敛眉目。明眼人都知晓她此番入京另有目的,但辛启正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显然是不打算插手,因此有些话庄翎月不得不挑明了说。 “此番来帝京确是有要事,便不劳大公子了。” 见庄翎月迫不及待提到正事之上,辛启正倒是很是时候地问道: “何事竟然能让大姑娘亲自走一趟?” 庄翎月闻此却是一副颇为为难的模样。 “辛家主,实不相瞒,今次入京我是受一位长辈所托。” 这个理由辛启正早已猜到,而至于他是否相信这个理由便是另话了。 “虽然这位长辈并非我庄氏之人,但他所托,我无法拒绝。” 此话一出,辛启正微微愣了愣,他原本以为庄翎月的话不过一个托词,但若是她承认自己此行并非庄氏家主授意,那么还有谁能唤得动庄氏嫡女亲自走这一趟? 答案呼之欲出…… 裴氏。 辛启正不由正了正神色,问道:“大姑娘说的这位长辈可是裴氏之人?” 遂后,庄翎月颔首承认了辛启正的这个猜想。 “裴氏族内已经应承了西州裴太后所请之事,认可她调动裴氏人手助四皇子夺得储君之位。” 饶是辛启正听闻这话也不由愣了愣,他虽知晓这合德背后有西州势力,却不知此事在裴氏族内是正经过了眼的。若是如此,那可就有些麻烦了…… 良久,鸟雀振翅之声将辛启正的神思拉了回来,他唇边的笑意不减,神色中却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大姑娘当知这公主殿下对我辛氏所做之事……” 此话未完,庄翎月便打断了辛启正的话,“从前祖父老是将一句话挂在嘴边,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她定静地看着辛启正,淑丽的容颜上端着柔和的笑意。 “只要四皇子上位能给辛氏带来利益,家主又何必抓着过去的恩怨不放呢?” “再者,合德公主终究是要嫁去西州的,我庄氏也罢,裴氏也罢,终究不会过多参与一国朝政之事。” “待来日四皇子上位,这监国一职还需有我两族信得过的人担当不是?” 忽有大风晃得庭中枝桠乱了身法,鼓动着那大扇的雕花窗蹙而大开。辛启正抬眼看了看窗边的动静,而后快速收回了神色。 他敛了敛眉目,笑道:“我明白大姑娘所言了。” 得他这话,庄翎月眼中的笑意愈盛,“即是如此,还有一事需要家主略帮个小忙。” 辛启正道:“大姑娘请说。” 庄翎月身姿笔直,缓声道:“还请辛家主拖一拖今次恩科封官之事。” 庄翎月这话一出,辛启正微眯了神色,问道:“大姑娘这是……” 见他疑惑,庄翎月倒也不避忌,直言道:“今次恩科宗亲王算是揽尽人才,若那些人当真由三司封官,便定然不会落于闲职。” “如此一来,他便算是正式在朝中树立了自己的势力,甚至不用经年的斡旋,这样的一个王爷,可算不得闲散了。” 辛启正自然明白她此话的意思,无非便是宗亲王借恩科一事正式在朝中站稳脚跟,对四皇子产生了威胁。 辛启正却是故作一副狐疑的模样,“但圣上尚有子嗣,宗亲王想要成为皇太弟怕是也难。” 庄翎月并不反对辛启正这话,遂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但四皇子毕竟生母的身世单薄了些,这也是太后不愿松口的原因。” 谈到此,她又端起了谦和的笑,抬眼看向辛启正。 “总而言之,裴氏是希望此事能够尽早落幕,还望家主相助一二。” 庄翎月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辛启正思虑了片刻,而后道:“容我想想法子。” 得他这话,庄翎月甚是满意,而后起身伏了伏身子。 “家主今日相帮之举,我定然如实告之长者。” 辛启正拱手,又说了好些客套的话,才后着人将庄翎月送出了宅邸。 清风撩动着树梢,时而显出金轮耀眼的光,撒进眉目之间尽显眸色的清冷。待庄翎月离开,辛启正的神色当即淡了三分。 空口的白话便想让他辛氏做人刀俎,这位庄大姑娘当真是久居江淮,不谙世事。 但庄氏的面子他到底还是要给,不过宗亲王那边辛氏亦不会轻易得罪。 他扫了一眼庭院,当即朝一人招了招手,“我书房棋桌上的那封信,着人送去窦府。” 待仆从躬身离开,辛启正遂理了理衣袖,遂出门往北城听戏去。 第二百八十七章 送走 庭风微动,撩起廊下的竹帘。这日头渐热了,院子里的树还不见茂盛,后院管事嬷嬷便早早着人为各主子院内布置上了遮荫的物什。 此时正值午膳之时,伺候的人已经手持了清盏在外候着了,就等着主子们的吩咐。 今日对府的薛老夫人来做客,安氏命人多坐了几道薛氏素来爱吃的,又拉着人聊了许多话,别府的傅荣华与阿笙也一同陪着。 只因今日是薛氏的践行宴。 前日里,安南来了消息,魏徵已经将安南那边打理妥当,打算将薛氏接去安南住一段时日,信是窦晨曦写的,一封是去了魏府请老夫人移驾,另一封则是去的窦府,说明此番是着实是夫妇二人认为薛老夫人一人在帝京,魏徵心难安,遂还是做了这个决定。 窦晨曦在信中多次提及“安南甚安”,这话他人是看不出由头,但阿笙却是看明白了,窦晨曦此言说的是她如今已经拿稳了魏府的中馈,阿笙可以行下一步棋了。 “你这一去安南又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我在帝京反倒冷清了。” 安氏拉着薛氏,甚是不舍。 “不如祖母也随薛老夫人一同去安南看看?” 阿笙这话一出,席间之人皆略有些愕然地回头看向她,却见她神色端然,丝毫不见玩笑的模样。 阿笙浅笑了笑,“阿姊去安南这么久,咱们也没有正经去看过,也不知她在那边缺不缺些什么。” “现下气候也渐暖了,我让云生派一条大船,让二位祖母一路舒舒服服地往安南去,如何?” 阿笙说着,又看向傅荣华,“阿姊初掌一府事务,有些后宅的事也必然是需要人提点的,舅母也正好一同去了,省得分两趟跑。” 听她这话傅荣华自然是欢喜的,原想着答应,却还是忍了下来,看看安氏的态度。 安氏眼中的笑意淡了三分,却多了一分探究的味道,但薛氏等人在前,她不得细问,此时又听得薛氏一同劝了劝,便顺着众人的话应承了下来。 傅荣华见安氏应承了下来,心下欢喜,当即就吩咐身边的嬷嬷要着手准备,这一趟要带去安南的东西当真不少。 见她匆匆见礼离去,阿笙也随即起身,朝安氏、薛氏伏了伏身子。 “那孙女也先行退下了。” 遂跟着傅荣华的身后一同离了席。 刚走出安氏视线,阿笙便一步跨进了园中的泥路,抄小径拦下了傅荣华等人。 “哎哟!” 嬷嬷被园中忽然蹿出来的身影吓了一跳,看清楚是阿笙后遂大叹了口气。 “二姑娘啊,你这……” 傅荣华见阿笙脚下踩的泥,知她赶来必然有事,她朝嬷嬷罢了罢手,让人退下了。 “可是有事?” 阿笙点了点头,她挥了挥衣袖上挂着的残叶,顺了口气。 “的确有些事,须得舅母这一趟一同办了。” 听她这话,嬷嬷等人十分自觉地又往后退了数步,而后垂首,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 “祖母那边薛老夫人在,我倒不好讲明。” “此次南下,我会让船在江淮补给,劳舅母帮我带一样物件给江淮的管事。” 傅荣华自知此前与阿笙有过不愉快,若是云生的生意,她不会托给自己,那么此事便定然与窦晨曦有关。 阿笙知她疑惑,说得颇为简略。 “我欲帮安南建立一定的经贸能力,让阿姊他们少一些被朝廷束缚的由头。” 听得这话,傅荣华心下一滞,“你要怎么做?” 阿笙浅浅笑了笑,“我要从江淮开两条商道,直达秦山以南。” 自古央国便有一句话,秦山断富脉。 越过秦山,百姓的富庶便更难与秦山以北相比,多少年来,因为安南的气候干燥,作物贫瘠,百姓衣食住行皆不如山北之地,朝廷此前会那般轻易许他自治之权,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因为地方贫瘠。 此番魏徵拿下镇南军,又多了这许多百姓要养,若不开商贸之道,解决钱财的问题,魏徵便难以再进一步。 而阿笙的这一步早有安排,在她初到江淮之事,便拿下地皮,又留下人手,只待安南来信。 如今得了窦晨曦的话,她方才能动手。毕竟这一步一走,便给了安南一定的商贸能力,在钱财上与窦氏便不再是单方的依赖,而是合作。这需要阿笙确定,魏徵不会再行背叛之事。 傅荣华细细地看着眼前的年轻女娘,她提及商贸之事时,那珠玉般的瞳眸中有着定静的光,那是高天之月俯照群山的雅静与广阔。 这般大事,她说做便要做到,这样的一个人,自己竟然曾认为能够动其分毫…… 傅荣华敛了敛眉目,应承了下来。 “对了,还有些东西劳舅母带去寒城北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是一些书籍、典故……” 说到这她又垂首琢磨了翻,“还得再派些先生过去才行……” 阿笙又吩咐了一些,傅荣华一一应承了下来,二人在园中相商许久,遂才离开。 三日之后,窦府十辆马车满载往帝京东的码头而去,窦氏此番要带往安南的东西甚多,除了添置的一些物件之外,安氏还挑了好些得力的嬷嬷一同前往,欲留在安南帮窦晨曦打理后宅之事。 这个时候的江风还是大的,安氏遂吩咐阿笙不用相送了。 云影叠叠,忽被大风刮了去,一束天光砸下,穿过窗景,似倾泻般落在案几之上的一封信上。 信纸纹路细腻、洁白似雪,着墨其上似以文字为画,雕琢山水。 小桃静候在一旁,忽而被这一时的光色迷了眼,不由揉了揉眼。 自安氏等人离开已经一炷香的时间了,阿笙便一直坐在书阁内,不见挪动。 小桃不由又看向案几上那封折叠工整的信件,也不知这一封信到底有什么玄机,自姑娘几日前收到后,本欲着人将信件送走,但小厮还未出门便又被叫了回来。姑娘向来看东西哪里有第二眼的时候,唯这封信,她却看了三遍。 未久,嬷嬷得了码头来的消息,遂低身来报,老夫人等人已经平安启航。 得了这话,小桃不由看向不远处的阿笙,天光洒进了屋内,照了她半身的融光,让人看不清她此刻眉目间的神色。良久,方才见阿笙低垂了眉目,伸手将案几之上的信件拿了起来。 “小桃,着人将这封信送去宗亲王府……” 说着,她又顿了顿,“便道此信由辛府得来,请王爷该顺势而为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时机 帝宫之内,宫侍留下守夜的灯烛,便一一躬身退下了。 彼时的太后已然换下正服,由着嬷嬷正为她揉着略有些微酸的肩颈。这些时日高座朝堂,一坐便是几个时辰,她这把身子骨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太后近日操劳过度了。” 嬷嬷这话引得老妇人微微一声叹息。 “是我无德,没能教养出一个像样的子嗣,才会让他们如今争斗不休。” 听得太后这话,嬷嬷哪里敢接,只得道一句,请太后多加保重身体的话。 此时,外殿有宫侍低声来报,宗亲王求见。 太后微微一愣,“这个时辰?” 而后她又重重叹了口气,“将人请进来吧。” 嬷嬷很懂审时度势,当即为太后着衣,稍加妆点了下老妇人显得疲态的眉目,遂才躬身退下。 太后走入前殿,便见男子一袭青山邀绿服已经候在了那,见她出现,当即全了礼数。 “有何事不能明日再讲?” 闻此,宗亲王又躬身垂首,多道自己饶了太后休息,请求恕罪,但下一句话却是话题一转,将合德勾结西州欲行卖国之事讲给了太后。 太后神色微愣,她看着宗亲王垂首恭敬的模样,不由问道:“你可有证据?” 宗亲王道,“有,但今日儿臣来得匆匆,并未将其带在身上。” 宗亲王自知这个理由过于牵强,究竟是忘了,还是刻意未带,便也只能由得旁人猜测了。 合德是太后一手带大,与其甚是亲厚,他实在不知,太后在面对合德这般罪行,到底是会依法严办还是会包庇,因此今日来帝宫相见,他并未将证据带在身上,以免被人私下扣留。 “母后若要看证据,明日早朝,我定奉上。” 太后看着宗亲王微垂的头颅,神色中难免有些恼怒,显然宗亲王今日匆匆来见,并不是为了上奏请求定夺,而是来“知会”她这个太后一声,他此话的意思是,若要看证据,他会当着百官的面拿出来,由不得任何人作假。 闻此,太后不由抿了抿唇,却还是端起了笑意。 “既然如此,明日早朝之时便正式呈上吧。” 宗亲王得了太后此话,方似松了一口气般,而后垂首再拜,躬身退了下去。 待宗亲王离开,太后的神色当即凝重了下来,她未曾想合德居然不顾她的反对,依旧与西州裴氏有来往,还被人抓到这么大一个把柄。 一旁的嬷嬷见此,不由低声问道:“可要知会一声公主?” “知会她做什么?” 太后的声音已然有些恼怒,“她既做出这些事,就该知道有这一日!” 这话说出口,太后又缓了缓气性,道:“她此前能派人动大皇子,难免不会为了此事对老三出手,今日老三进宫的消息不得外传。” “是。”嬷嬷得了这话,赶紧将此令吩咐下去,唯怕又被谁的眼线给盯了去。 待人走尽,太后又是长长叹了一口,她不由抬手揉了揉额边,就连殿内仅剩的侍夜灯都显得分外晃眼。 日月轮转,不过瞬息,启明亮时便翻过了夜的深沉。 高墙红瓦之下,一位位身着宽袍锦纹的官员自下走过,他们或三两成群,或独步而往,恭敬正色地走过内官戍守的大宫门,待过转角,不再见内官身影,便有人放低了声音。 “官僚所到底怎么回事,今年恩科的分配至今还没下来?” 早有人对此事好奇,听人起了这个话头,当即接了下来。 “听说是官僚所去清查背景的人至今还没回来,便一直拖着了。” “还有这事?往年核对信息不挺快的么?” “唉,你这话问得……”说着,那人摆了摆手,“今年那甲榜前十多为民社出身,朝廷定然要更加谨慎一些。” 此前民社之人行事过激了些,因此朝中之人提起他们多是谨慎。 “再谨慎也不至于拖到现在吧。” 那人左右看了看,又压低了声音,“莫不是有人刻意的?” 这话一出,旁人连连罢手,蹙眉道:“有些事,只可意会,你怎么还说出来了……” 说着那人罢了罢衣袖,赶紧着往前走了,走过长廊的尽头,一转眼,那晨光之下的金色大殿已然就在眼前。 众臣看着那龙角飞檐的高殿,皆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衣袖,而后端正而肃穆地踏上青云道,走入那大殿之内。 如今三司行政,太后垂帘,今次又如往常一般,各司将事务上报太后过耳,但群臣还是时不时会看看那空荡的高位,心中难免唏嘘,然而敢言之人却甚少。 在商行司主司章自鑫上奏完毕之后,一名文秀的言官三步出列,垂首对着那高位之后的珠帘一拜。 “禀太后,如今我朝虽得太祖庇佑,国泰民安,但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太后悯念江山百姓,尽早定夺储君人选。” 此谏不是言官第一次提出,几乎每隔几日都有言官上奏,而他们上奏之人皆为皇四子,而每每,太后皆未回应。 然而就在言官以为自己今日所奏又要无果之时,却听得珠帘之后,妇人柔和的声音响起。 “不知诸位对于这储君之选,有何看法?” 这话一出,群臣皆面面相觑,而后文史阁袁家嫡子,三步往前,垂首道: “皇四子承继先皇后贤德柔顺的本性,当为东宫不二之选。” 此话一出,便有三位言官一同附和此话。 “这样啊……” 听得太后这话,以袁氏为首的多名文官皆垂首称是。 “母后,不可!” 一声清朗,惊得众人纷纷朝殿门的方向看去。天光之下,来人长身玉立,一袭锦绣朝宣服,身着亲王八冠顶帽大步踏入殿内,来人正是宗亲王。 “你来了。” 太后这话说得寻常,却仿似早有所料一般。袁氏众人不由看向宗亲王手中拿着的一封书信,心下一沉。 宗亲王此人自担任恩科主考以来,即便朝内外流言纷飞,他皆不动如山,丝毫没有表现出半点对皇位感兴趣的模样,但如袁成杰等明眼之人皆知,他只是在等待时机,等待一个出手必胜的时机。 眼下,怕是时机到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难两全 宗亲王躬身向太后规矩地见礼,而后将手里的书信呈递给殿上的内官。 “此信是我的人在西关外的大山中得到,其内正是合德公主与西州太后通信的内容。” “这封信因山中猎户不识送信鹰隼,趁夜色将其捕获,因而被意外拦截了下来。” “信中所书正是合德应承西州太后,若四皇子能顺利登位,便会向西州完全开放我国西方口岸……” 说到这,宗亲王眉目微蹙,又提了口气,继续道:“是不设关卡,任西州人、物自由进出,借我央国为其桥梁,帮西州在东境进行部署。” 此话一出,殿内群臣当即哗然不止,合德此举是将央国置于西州属国的地位,不仅弃央国尊严于不顾,更可能让西州借央国部署在东境的战力,若说一句重的,与卖国何异? 央国在东境之上何等地位,岂能向西州蛮国称臣! 袁成杰等人脸色一滞,皆不由自主盯着那内官接过此信封。 “太后,宗亲王所呈递之物,并无证据证明便是公主所书……” 此话未完,便被宗亲王打断。 “合德自小在母后身边教养,她的文墨母后当是最熟悉的,一看便知!” 这说话的功夫,那封信件便已经被送进了珠帘之内。 袁成杰眉目紧蹙,脸色已然有些苍白,若是太后当着群臣的面认下这封信,那么袁氏连带赵氏所谋划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甚至有可能因合德之事受到牵连,仕途黯淡。 群臣皆神色凝重地看着高位之上,只见那珠帘轻微撩动,一封简短的信,太后却硬是读了许久未有回应。 “母后……”宗亲王催促道。 良久,众人方听得珠帘之后,妇人似长长呼了口气,方才道: “此信的确是合德所书……” 此言一出,殿下哗然。 “诸位卿莫要激动。”太后缓了缓,“但此信中合德只是作为未嫁之妇,与西州太后话家常罢了。” 太后这话瞬间让殿下群臣静了下来,宗亲王一脸不可置信地模样看向高座之上,他此刻看不清那珠帘之后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神态,岂可当着百官的面以谎言断国家之事! “难怪……” 难怪昨夜,太后会那般轻易容许他上呈证据,原来她从一开始便打定了今日的主意。 这证据一入珠帘便由得她一人分辨了。 但群臣观宗亲王的神色,和那珠帘之后太后的反应,自然是有不信之人。 一名中枢阁老臣此刻站了出来,躬身见礼,而后道:“娘娘,此事涉及是否有他国势力欲操纵我国朝政,还请娘娘公示此信,以服众人之心!” 此话过后,众人纷纷抬头看向珠帘之处,堂风微动,却吹不动半许。 良久,珠帘之内传来纸张撕坏的声音,寸寸清脆,让人听得分明,群臣不由大惊。 “娘娘!” 面对群臣的惊愕,珠帘之后的妇人却是神色淡然,言语之间不见半分动摇。 “诸位,是我教养不善,令公主没有公主之德,还未嫁入西州,便忘了根本……” “女大不中留,既然合德已与西州王室有了亲近之心,这和亲之事便该提上日程,无须等到两年之期满。” 说到这,太后顿了顿,又似再次提了一口气般。 “来人,传我御令,公主既已与西州商定婚事,便无须在央国多做停留,一月之后,和亲队伍当即启程!” 太后的声音字字句句,让堂下众人听得清晰。 众人听得明白,也看得明白,这是太后既要保下合德公主,又欲以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给百官一个交代。大错尚未铸成,她欲以自身清名换给合德三分余地。 公主她可以立即送走,但却希望百官给合德一条生路。合德远嫁已成事实,央国无法扣留她,而她若以罪身出嫁,在夫家定不得尊重,来日央国也再无她的退路,对于合德而来,未来日子的煎熬会比死更难受。 因而今日,太后宁愿承了这份罪业,撒下这无人相信的谎言,也要保下合德。 大殿空旷,九龙抱柱的梁雕还彰显着央国天家的威严。天光一缕缕拂过高处那威严的龙椅,仿似欲唤醒它旧日的辉煌。 群臣垂首间,只听得老妇人微颤的声音。 “我这一生没能得一个孝子贤孙,让大家看了笑话。” 殿下百官听得这疲惫的话语,连连躬身,大呼不敢。 宗亲王静静地看着那珠帘的方向,一时有些动容。自他记事以来,父王的皇后便一直是一位端静淑仪的人,他从未见她与人有过争执,她的尊贵从未失过半分,然而今日,却在百官之前,不惜撕毁自己一世的清名,也要保下合德这个孙女…… 宗亲王不由想起了小时候先帝曾说与他的话: “君与臣,父与子,既是凡人便难以彻底断得清晰,君王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若当真是个冷血无情的性子又怎么能真的体会百姓疾苦,懂得苍生之难。” “你父王这一生也是在不断地取舍,不断留下遗憾……” 宗亲王终是缓缓垂下头颅,躬身拱手,道了一声,“儿臣,尊母后之意。” 自宗亲王松口,群臣方才又躬身拱手,大呼一声:“谨遵太后之意!” 珠帘之后,老妇人看着殿内众人的模样,微红了眼眶,心中疲惫之色再难掩盖,她抬眼看向大殿之内的九龙柱。天光被浮云所遮,恍惚间,她仿似看到了先帝于那龙柱之下漫步,带着学步的大皇子一步一步往高位而来。 而此刻,她头上的凤冠与身着的后服却似千斤重一般,压得她难以直起身子,饶是她想要微垂头颅,却也难以做到。 先帝啊,我当真尽力了…… 珠帘之后,太后抿了抿唇,再次朗声道: “先皇第三子,自小尊学识礼法,才德兼备,宜承大统。今日吾以圣上之名,特封其为东宫太子,请太庙行继承之礼。” 此御令一出,殿内众人心中各有百般滋味,袁成杰等人的面色苍白难止,另有中枢阁众人欢喜难掩。 这百般姿态,最终只汇成一句,“尊太后懿旨!” 第二百九十章 雨夜话事 黄昏细雨,沾湿了御街的青砖,这雨下得稀疏,而风势却大了些,吹得长街之上的百姓加紧了归家的脚步。 一辆宝驾急行至宫门之前,却被宫卫强行拦了下来。 公主宝驾何曾被拦过。 马夫大声呵斥,“此乃合德公主车驾,尔等岂敢冒犯!” 得了这话,宫卫却并没有要让开的架势。侍卫长将长剑放回剑鞘,而后抱拳躬身道: “殿下,太后有令,让殿下如今安心待在公主府准备出嫁事宜,在此期间便不用来看她了。” 这话一出,马车之上的人一把掀开帘幕,瞬间便有风雨吹打在她姣好的面庞之上,沾湿了梳理规整的发髻。 合德看清了宫卫冷漠的面庞,而后抬眼看了看那巍峨的宫墙,她自小长大的地方此刻却如有高山之势,让她不得翻越。 合德抿了抿唇,吞下了怒意,笑容间带上些许柔弱之意。 “我知皇祖母如今正在气头之上,烦请侍卫长帮我带句话给她老人家。” 见合德没了硬闯的意思,侍卫长放缓了态度,拱手道:“殿下请讲。” 合德敛了敛眉目,柔声道:“孙女自知能力不足,不能再替父王与皇祖母分忧了,请皇祖母和父王保重身体……” 说到这,她微微低垂了头颅。细碎的雨落得她满头白纷纷,央国那个骄傲的公主何曾有过这般的神情,侍卫长见此心中难免感叹,但皇命在身,他退不得半步。 “定会将殿下的话带到。” 合德听得这话中依旧梳理的语气,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看来这一次太后是下了死令了,宫卫如何都不可能放她进去。 合德朝侍卫长点了点头,而后放下帘幕,许的马车掉头,返回了公主府。 马车刚到府门处,便听管事来报,庄大姑娘有请合德前往庄氏的小寒筑一叙。 这小寒筑是近帝宫唯一一座可观束河风景的民宅。小寒筑最令文士称叹便是其内精巧的格局设计,乃至横跨两阁的飞栈,在那可以观得远山近水,柳枝绦绦。 合德抵达之时,便见小寒筑那青石小径上只留了青灯几盏,再抬眼便能见到那被灯火点得繁盛的飞栈。 竹帘垂坠,遮了半边的风光,这飞栈以窗封闭两侧,此刻唯有廊头的两扇打开,正是凉快。 合德看着庄翎月一袭华服坐在盛宴之前,浅笑地看向自己,这盈盈的风吹得她面容更显温软。白日里,太后刚定了宗亲王储君之位,庄翎月不但没有弃她而去,而是盛宴相邀,合德知晓今日这席面吃得定不简单。 “庄大姑娘这可是践行之宴?” 庄翎月起身请合德入座,礼数端得整齐,对于合德这话却并未回应。 “今日小雨倒适合浅饮几杯,遂请了殿下来。” 说着便吩咐着酒侍将温好的酒入盏,而后亲自呈给合德。 合德接下酒盏,却没有多少饮酒的心思,低低抿了一口,不知其中滋味,便又放下了。 庄翎月见合德并无多少心思,倒也不再绕弯子,直言道: “殿下如今可有什么打算?” 合德闻此,却是敛了眉目,如今太后不愿见她,而宗亲王东宫的位子也已经定下,她还能如何?如今她唯一的念想便是在离京之前,确保父王的安全。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倒是自顾挑起了话头。 “说来也怪,这丢失在大山中的东西也能被宗亲王找到。” 合德闻此话,抬眼看向她,“大姑娘这是话里有话。” 庄翎月见她对此话感兴趣,勾了勾唇角,“这天下间有能力得此情报的……” 说着她倒是抬手数了数,“陈国的乌雀有此能力,民间的广寒楼有此能力……” 她抬了抬眉目,看向合德眼中带着几分淡漠,“裴氏的瞰卫亦有此能力。” 合德听她此话,不由微微凝目,经西州调和,裴氏对她多有助益,又怎么会……念及此,合德忽然想到了什么,裴氏瞰卫为主家可用,难道是裴氏之内有人欲阻她? 庄翎月不知合德到底想到了哪,继续道:“据我所知,窦氏二姑娘自认在裴老夫人的名下之后,便也得了瞰卫的调用之权。” 她此话一出,合德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这封信是阿笙给宗亲王的?” 庄翎月微微点了点头,“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闻她这话,合德不由蹙起了眉头。 见合德沉默不语,庄翎月便未继续言语,而是吩咐着嬷嬷传些热菜。 合德扫了一眼庄翎月,她自来京与其说是来助自己,不如说是冲着阿笙而来,因而庄翎月针对阿笙的言论,合德不会尽信。 “说起来,阿笙究竟做了什么,能让大姑娘这般针对?” 合德此话一出,便见庄翎月执盏的手微微顿了顿,她便知自己猜对了,只是这庄翎月端的是大气和善的态度,不肯会轻易承认其中有自己多少的私心。 庄翎月浅笑了笑,“这窦二姑娘久在帝京,能与我结什么梁子,我不过是……” “不过是替人办事。”合德抢了庄翎月的话,但语气中却是一番了然的态度,这让庄翎月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还是莫要说我了,我近日得了一些消息,殿下可要听?” 合德略微颔首,而后执盏浅抿了一口。 庄凌月见合德相较来时,倒是淡定了许多,若是这位公主一直这般冷静可不利于自己行事,因而她并不耽搁。 “此前我一直想不明白,这窦二姑娘如今手握我央国粮脉,在年轻一辈中可谓是风光无二,将来无论谁上位,与她都无坏处,为何她还要只身入局?” 合德听闻这话,咽了咽口中略有些甜味的香酿,然而却未真的饮进多少,她虽表现得并不在意,然而思绪却随着庄翎月的话游走着。 “所以我又请江淮的长者帮我查了查此女的信息,却还是被我发现了点东西。” “此女十年前并非是由窦氏送去裴氏教养,而是被裴氏九公子于荒野中捡回家中。” 庄凌月的语气不患不急,倒是让听得人生了几分焦急的心。 “但她彼时不过幼女一个为何会在那荒无人烟之处?” 庄凌月见合德眉间已经不自觉蹙起,当是真的听了进去自己的话,于是继续缓缓道。 “十年前帝京有一桩大案,仓部苏姓官员私扣赈灾之粮,以沙石换之,导致南方流民暴动,先帝震怒。” “而彼时正是身为太子的圣上带人揭发了此事,也因这件案子,苏家落罪,家主苏远致被判斩刑,其妻于同日随其而去。” “而苏远致的岳家正是窦氏。” 庄凌月话说到这,合德已然猜到了什么。 “苏远致夫妻二人感情甚好,二人有一独女,当年苏家为家中小女请来九曲离原等名家为师,而能让这些大家应承教授一二的,并非是因为苏家那三两官职,也并非是因为窦氏的钱财,而是因为那苏家女生而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 庄翎月说到这,合德已然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想,这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之人,她这一身便只见过一个。 “窦长笙本姓苏,乃是十年前落罪苏家之女,而她出现在那荒郊时正是其父行刑之日,恐怕是窦氏为保下这个独苗而欲将其送走,在路上遇上了裴九公子。” “她隐瞒身世寻得裴氏的庇护,借着裴氏的势一步步走到今天。” “殿下,你说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能让一个十岁的孤女做到这般地步?” “为父复仇”四个字已经在合德脑海中盘旋,但她却不肯轻易说出口。 庄翎月的声音切切凿凿,如刻人心,“今日,她会帮助宗亲王,为的定然是向彼时身为太子的圣上复仇,既是复仇,如今圣上还安好,她怎么能就此罢休?” 听到此处,合德执盏的手略微松了松,那一盏清酒险些撒了出来,庄翎月见此,不由勾了勾唇。 她刻意放轻了音调,如魅如魔。 “殿下,她是来取圣上性命的。” 第二百九十一章 贺宴 不知何时起,雨声渐大,砸在宝顶之上,略显嘈杂。宝驾压过一片青石路,忽而又停了下来。 马夫连连告罪,称今日路面湿滑,有石子飞溅,恰巧卡进了车轱辘里,请贵人稍后,他立即处理。随行的侍卫站得笔直,只那双双眸子皆往宝驾看去,却不闻其内有任何反应。 厢内,女子低垂着眸子,一直回响着片刻前的对话,她脑海中还是那片柳岸依依,但庄翎月的话却是一字不漏入了心。 “殿下,此女的手段你是知晓的,这些年她一直隐忍,从未展露心思,如今被她抓住了机会,她可会放弃?” 庄翎月的声音幽幽,和着河岸边绵柔的风,粘在心里怎么都甩不开。 “你当真要留下这一后患么?” 合德知晓庄翎月是欲借自己的手达成目的,但她时间当真不多了…… 庄翎月带来的消息却让合德如鲠在喉,窦长笙若当真是那苏姓之女,留她在帝京,待来日自己出嫁之后,谁又能防得住她?庄翎月虽想除掉此女,但合德清楚,没有庄氏的支持,庄翎月最多做这背后传话之人,她哪里撬得动窦氏半分。 帘外的雨似有瓢泼之势,合德这才发现车马已经半晌未有动静。 大雨浇得侍卫的盔甲尽湿,良久,众人终见那纱帘掀动,然而公主却并未询问车马的情况,而是吩咐道:“去请黄庭生黄大人到府内候着。” 这一夜的雨阑珊,是各自欢喜各自愁。 宗亲王府上,饶是大雨也没能阻挡来客殷勤的步伐,早朝之上太后懿旨刚下,这府上拜见之人便络绎不绝。这一场天家之争忽而落下帷幕,让众人猝不及防,却又有一种理应如此的感觉。 然而,纵然拜访之客殷勤求见,但今日,王府有内宴,宗亲王并不见客。 王府朝华庭内,宗亲王褪下亲王华服,一袭天青海渊服稳坐高位之上,这席间所宴不过十人,但皆为文史、军机乃至中枢阁官员,这些都是宗亲王这些年送进朝中的心腹,他们明面上从不与亲王府有任何交集,终在今日能共赴此宴。 众人看向宗亲王右手上二席的空位面面相觑,这席面至今未开,显然是还在等着这二人,但却不知究竟是谁。 良久,待到雨声见小,管事来报,人到了。 宗亲王仰首往庭外看去,众人顺着他的目光,见到二人有说有笑而来,那男子众人是识得的,正是辛氏嫡子辛弘文。 辛氏居然也为王爷所谋,此念一出,众人心中愕然。 而与辛弘文一同到来的人却穿着一身斗篷,让人看不清面容,这便更引得人频频侧头,欲看个究竟。 待二人踏进,那人取下头上遮雨的兜帽,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她目若珠玉,笑脸盈盈,观人的目光带着柔和与定静,似这春夜的细雨,有着润物无声之感。 “竟然是窦二姑娘……” 这二人一同前来此宴意味着什么不用多说,众人纷纷起身,一同再次拜服宗亲王,能得辛氏与窦氏相助,何愁无前路。 今日这一席,宴得热闹。阿笙看着这些人满心的欢喜,但他们所贺并非是高官厚禄的喜悦,而是终能一展抱负的庆幸。 此时,前院来报,三息堂来人贺。那前院的管事是个有眼力的,知晓三息堂来人是自家王爷所重视的,不能随意敷衍,因此特地通报一声。 宗亲王闻此,赶紧将人请了进来。聂远身着素布的衣裳,却是整齐利落的装扮,拱手道贺。 阿笙扫了一眼庭中众人,这些人倒没有朝中百官对民社之人的偏见,在听得宗亲王邀聂远入座之时脸上亦无半分不悦。 见她好奇,辛弘文侧过身子低声道:“他们虽是世族出身,但都重才识,对于民社之人并无不喜。” 闻此,阿笙点了点头,又看向那聂远,他对宗亲王当真是恭敬,就这谈话间,礼数便从未断过。 聂远与众人见礼之后,看向了上席的阿笙,他抬步往阿笙这走来,又是恭敬一礼。 “问二姑娘安。” 阿笙微微愣了愣,起身还礼。 “多谢聂兄问候,甚安。” 聂远见她是个好说话的样子,迟疑再三,还是问道:“敢问二姑娘,沈自轸沈大人如今可还好?” 民社之间多有谣传,从前那沈自轸为官之时,与窦氏二姑娘走得颇近,而聂远一直想亲自见一见能让故友崇敬之人,但却始终无缘,自沈自轸辞官之后,各地都没了他的消息,就连那沈府也不过留下一名老叟看顾门庭而已。 阿笙知晓淮南民社偶有书信与裴钰,但他却从未回过,因此她并未如实透露。 “沈大人归乡修养之后京中也少有他的消息,至于他近日如何,我当真不知。” 得了阿笙这话,聂远的眸色略微有些失望,却还是拱手道谢,方才入座。 因聂远提起了沈自轸的名字,席间众人不免多提了几句,聊了聊这位沈大人在京期间所行之事,这聊着聊着,众人倒是唏嘘了起来。 彼时众人皆道这沈自轸乃一弄臣,但现下回看,若无他端正民间结社之事,哪有现下寒门子弟在学识之道上的百花齐放。 “所以功过二字当真还是要后人来看,咱们哪里分断得清楚。” 得闻这话,文史阁一名年轻的官员多饮了几杯,面色微有些酡红,言语间也乱了一些章法。 “这沈大人入朝之时,圣上掌权正盛,他这一走,圣上是身也不安了,位也不稳了,当真稀奇。” 这本是戏言,但却让庭中众人不由沉默了,唯有聂远听得这话眸光熠熠。 阿笙心下一顿,这人喝多了当真是什么都敢讲,她微微蹙眉地扫了一眼庭中之人,而后又看向宗亲王,见他亦蹙了蹙眉,而后以玩笑般的语气将话往别的地方引。 “所以时运二字当真是说不清啊。” “说来,听闻易家占卜之术甚为厉害,阿笙你与那易家小儿子同在华清斋修习多年,可有讨教一二?” 见宗亲王将话头引到了自己身上,众人的目光亦看了过来,为了让这些人将注意力从沈自轸的身上移开,这话茬她是不想接也不得不接。 她扫了一眼庭中众人期盼的眼光,扯了扯嘴角。 “师兄从前倒是替我补过一卦。” 听她这话,一群大老爷们儿却是竖起了耳朵。 “如何?”此时就连宗亲王也当真好奇,这易家是否有真手段。 阿笙眨巴眨巴眼,坦言,“他道我情路坎坷,旧事难了。” 此话一出,庭中频繁出现轻咳之声,这种事倒当真不是大丈夫该听的,但宗亲王却还是抓住了她话中的另外一句。 “什么旧事?” 闻此,阿笙却是端起了谦和的笑,如春风十里沐百花盛放。 “这便是我欲与殿下讨的一份赏。” 第二百九十二章 谢成全 微雨已停,却还是留下了一路的湿滑,窦府之外,外院的小厮将两府门前的灯火点燃,照亮了长巷的深幽。 小桃提着一盏灯笼,叫上了一名侍从随她去巷口候着,这个时辰,姑娘该回来了。果不其然,还未行至巷口,便听车马之声渐行而来,而后在那一株巨大的桂树下停了下来。 小桃欢欢喜喜迎了上去。 “姑娘今日当真晚了些。” 纱帘轻挑,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在这略微昏暗的光色下,那双眼睛更似珠玉,带着温润的光。 “今日王府宴客,自然久了些。” 小桃闻此,问道:“姑娘可饮酒了?” 阿笙摇了摇头,“你真当你家姑娘没了规矩?” 阿笙今日前去本就是为了正事,自然不能饮酒。 就这说话的功夫,马车便已经在窦府门前停了下来,此刻,别府的管事已经在府门外候着,见阿笙回来,赶紧低身道: “大爷那边听闻您晚归,遂着老奴来看看是否有事,见到姑娘平安归来,老奴就先回去复命了。” 阿笙点了点头,“劳舅父费心了。” 管事再三见礼,而后匆匆往不远处灯火尤亮的府门赶去。阿笙扫了一眼寂静幽深的长巷,忽觉有些冷,这个季节的夜雨还是有些冻人。 现下安氏不在府中,没了嬷嬷的约束,小桃行事少了些规矩,三两步追上阿笙,好奇道:“姑娘,今日王府的宴席可热闹?” 阿笙浅淡地“嗯”了一声,便没有多的话。 小桃看出她情绪并不高,便缓下了步伐,当即换了话题,“小厨房给姑娘备了点姜汤,姑娘喝了再歇息吧。” “好。” 阿笙勉强地扯了扯嘴角,便由得小桃轻步离开。 她抬头看了看被夜色笼罩的园子,除了步道与长廊的灯火,其它地方都歇了光。夜风撩动着竹帘在廊下翻飞,那“唰唰”的声响在静夜中甚是分明。 阿笙放缓了步子,一步一步踩在青石做径的步道上,感受着脚下生硬的触感,仿似这般能帮她找回一些思绪。 她的脑海中是王府那青石小径的灯火之下,宗亲王肃穆的神色。 “阿笙,你父亲的案子涉及两朝皇帝,若当真要翻案便是在向天下人道央国皇帝草菅人命……” 宗亲王从初闻此事的震惊到片刻后为难的神色,阿笙都看在眼里,果如裴钰当年所言,这案子涉及天家威信,尤其在世族权势与皇权抗衡激烈的当下,这个案子便如同斩向邱氏江山的大刀,令皇权蒙尘,邱氏子孙不可能答应。 因而,此案要翻根本毫无可能。 宗亲王的这个答复,阿笙心中早有准备,说不得多少失落,她垂了垂眉目,让人难以分别眸中神色。 宗亲王见她这副模样,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若还有其他我能帮你的……” “有。” 宗亲王话音未落,却闻阿笙利落地打断了他,她抬眸间已是满眼的清明。 “那我只能向殿下讨要另一样东西了。” 阿笙本是柔和的音色被夜风吹得一番凉彻骨。 “我要轩帝的性命。” 得闻这话,宗亲王却似乎有一种早有所料之感,他神情中不见惊愕,只是定定地看着阿笙,良久方得来一声叹息。 “当年他亦说过同样的话……” 这个“他”指的便是裴钰,但彼时,裴钰知晓,若一国无君又无储君,在世族环伺之下,央国必分崩离析,届时便是战火弥漫,民不聊生,他顾念央国百姓,因此选择了另外的方式。 但只要一息尚存,便如薪火未尽,待遇春风又是一场漫天大火。 宗亲王很清楚,他为东宫不过是顺位继承,既是顺位,便须扶正轩帝的皇位,将他从紫薇宫请出来。今日即便不是阿笙,裴钰在江淮也不会坐视不理。 因此宗亲王心里明白,今日他面对的不仅是帝京窦氏,还有江淮乃至五国裴氏身后之人。 在央国之内,这二人若是同时想要一人的性命……宗亲王深知,今日无论他同意与否,他都保不下轩帝,阿笙告知于他,存的是对他的敬意。 夜风徐徐,吹得人有些发凉,良久,宗亲王微微垂首。 “但阿笙,那毕竟是央国的圣上……” 宗亲王这一声似有千斤重。 然而面对宗亲王的无奈,阿笙却一如往常的端着谦和的笑,这些她说出口的话顺畅地如束河往东的流水,不见半分犹豫。 “殿下,若央国还有圣上,太子又如何登上高位?” “如今合德与四皇子确实再难有波澜,但太后尚在,轩帝是太后亲子,您又怎么保证她不是在利用您,为他儿子挡下世族暗箭?” “轩帝如今在紫微宫中不见外人,他到底是否安康没人知晓。待到众人将注意力都放在您身上,他再出来,道自己已然完好,可重掌江山,届时,您又当如何自处?” “将眼看着到手的王位又让出去么?” 阿笙的话轻灵而冷淡,却字字砸中要害之处,她不由想起了静严对宗亲王的评论,“有怜悯之心,却缺乏帝王的杀伐果断”。 “殿下,您应当做的不是匡扶轩帝的皇位,而是将他就此扼杀在紫薇宫中。” 阿笙看着宗亲王眼中的挣扎,便知自己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 她抬眼又看了看朝华庭的方向,那里的灯火证明,宴席正是酣畅之时。 “辛氏从前是如何操弄轩帝朝局,将来还会如法炮制,我可再替您做一件事永绝了此后患。” 阿笙收回神色,唇边的浅笑不减,仿似说得不过是街边闲话一般。 “殿下,这一次,我来做您的刀,如何?” 宗亲王知晓,阿笙是何等精明之人,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以身入局,今日她能说出这番话来,已然是给了自己最大的尊敬。 宗亲王握拳的手松了又紧,他紧抿着唇良久不发一言,待到夜风将他的身子都吹冷,方才松口道: “我今日权当没有听过此事,来日,若东窗事发,我亦不会替你遮掩。” 得闻这话,阿笙眼眸当中无悲无喜,而是一片染不进笑意的死寂,她拱手躬身,以文士之礼,慎重拜谢。 “谢殿下成全。” 阿笙收回神色之时,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走到了从前窦盛康的院子前,如今那里放着窦盛康从前收藏的一些物什,除了每日都有人洒扫之外,就连安氏都少来此处。 “哎哟,姑娘,你让我好一通找。” 小桃端着手里的瓷盅快步走来,“这边阴冷,还是快随我回去吧。” 阿笙扫了一眼那园中的枯景,窦盛康当年留下的那些枯木还是被她命人造了景,经过这些时日,早有藤曼攀爬其上。 “小桃,你去一趟别府,请大爷来府中,便道我有要事相商。” 第二百九十三章 沉船消息 晨雾刚散,窦府前院的侍从依旧如往常般带着工具往侧院去浇灌,安氏见今年王氏门前那株桂树长得喜人,离开之前便吩咐着在那里种上了一些。 刚到侧院便见小桃带着几名侍女在小花园里摘一些新鲜的花瓣,说是小厨房要给姑娘做一些花食。 “二姑娘又晚起了?” 说这话的是府内的老人了,他笑呵呵地将一瓢水灌在泥地里。 小桃闻此笑着叹了口气,“姑娘常说,春困、夏眠、秋来懒,冬季最是棉被软。”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频频笑出声。 “二姑娘的歪理还是那么多。” 一旁的嬷嬷笑呵呵地帮小桃将花瓣整理好,递给了她,而后又起身看了看那一些桂树,不由道: “待老夫人回来,这些该都能开花了。” 正说着,便见前院的小厮跑的一脑袋的薄汗,张望着这边,而后快速朝小桃走来。 “小桃,快快,快去告诉姑娘,南边来了消息,老夫人他们的船在贺州出事了!” 贺州是江淮北边的一个小城镇,云生的船原本是沿着贺州外河道直达寒城进行补给,然而却不知为何入了贺州内河道,停靠了一晚。正是停靠的这一晚,船体于深夜忽然起火,大火很快将船体吞噬,整个贺州的人都被河岸的大火惊醒,待到官府的人到时,整艘船已经被烧的没了型。 下游的寒城码头见云生的船并未按登记的时间靠岸遂向上游问了问,这才确定,那艘起火的大船便是云生的。 窦氏老夫人的船在贺州遭难的消息很快在帝京传开,天水阁当即调派最近的人手前去贺州确认消息,同时派人来窦府回禀阿笙,请她稍安勿躁。 浮生院内,小桃看着案几前,阿笙自知晓这个消息后便一直坐在案前不动声色,连衣衫都还未换整齐,不过披了一件长衫便坐了近一个时辰。 天色正亮,却只进了三寸的光,小桃不由开口:“姑娘……” 待到小桃这一声,阿笙似受惊一般,略显惊慌地看向小桃,而后又定了定神,“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得了这话,小桃多了她几眼,阿笙如今这模样着实令人担忧,小桃听了话离开了屋内,却还是在廊下候着,以防阿笙出什么事。 庭风摇曳着树影,留了一室的斑驳,阿笙看着那一盏早已经凉了的茶,神色微凝。忽而一阵清风过,扫落了挂在她肩上的长发,扫过她置于宽椅上的手,也扫清了她烦乱的思绪。 她忽而撑起身子,快步往屋外走去,刚出屋门便见小桃还守着那未敢离去。 “小桃,准备马车和人手。” 说着她又转身回了屋内,自顾开始换衣着装。 一个时辰之后,四辆马车自窦府朝着南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巷口转弯的角落里,两名身着素服的男子猫着身子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待到马车飞扬的尘土都落下,方才转身没入人群当中。 公主府内,侍女躬身将一篮剪下的春枝呈递到凉亭之内,合德一袭春晓欲眠锦服坐于亭下,她摘剪了枝桠,而后装入白瓷青花的瓶中,那些被她捋下来的花苞便被顺手丢进了塘内,引得鱼儿翻滚抢食。 未久,一名侍女迈着细碎的步子自前院的方向走来,而后走到合德面前躬身见礼,低声报了句什么,这音声小得仿似能被大风给吹散了。 合德得闻此,那捏着花枝的手都顿了顿。 “可看清了?” “回殿下,看得清楚,二姑娘的确上了马车出城了,城门卫那里也确认了此事,现下想必是赶去贺州了。” 得了这话,合德的嘴角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她此时不由想到那日黄庭生所言,这窦氏在帝京盘踞多年,如今又有宗亲王为其撑腰,要在这里动窦长笙并不容易,若要动她,唯有诱其出京。 饶是窦长笙计谋再深,关心则乱,事及她祖母,她如何能沉得下心。因而贺州船体起火之事才会刻意留下疑点,引她欲亲自去查明。 “对了,往晓寒筑去一趟,告知庄翎月,人我是引过去了,但贺州毕竟是江淮地界,我的人行事没那么方便,还需她庄氏相助一二。” 话音刚落,合德手中的剪子便是利落的一刀将最突出的那一枝剪落。 窦氏这一后患她要替轩帝除了,但庄翎月一边端着她庄大姑娘的架子在帝京收揽人心,为自己赚足了名声,一边又暗地里撺掇着要取他人性命,这作派她可不愿惯着,这趟浑水,庄氏趟定了。 但这消息却并未让她有多少开心,不过片刻便似有愁事又上心头,眸光也黯淡了不少。 合德转了转手里的瓷器,今日这花枝却似乎还是不和她心意,便令人收拾了下去。 “太后那边可有消息?” “回殿下,长寿宫那边除了对送嫁侍臣有所吩咐外,并没有别的话了。” 得了此话,合德不由长长呼了口气,似乎唯有这般才能将胸腔中的烦闷舒展些许。 如今太后是铁了心了,公主府几次三番派人去问候,却连长寿宫的宫门都未进得。 合德垂了垂眉目,遂吩咐道:“让徐嬷嬷亲自走一趟长寿宫,就说我此番远嫁,想带一些宫内的人随行,也能解我思乡之情。” 徐嬷嬷是从前太后身边得力的人,当年合德落府,太后亲自指派她来照顾合德的起居,这话从徐嬷嬷的口里出去,难免引得太后多顾念一些,终是让太后松了口,由得合德挑选一批宫人带去西州。 长寿宫偏殿的宫道上,一辆马车早早候在了那,一名侍女模样的人从侧门而出,她左右张望了一下,确认了无人,方才带着一名内官模样的人从内走出,那人身形高大,应是男子,但却垂着头,让人看不清面容,二人快步往马车等候的方向走去。 待到亲眼看到人上了马车,那人遂才返身,快步从岔道返回长寿宫旁的清辉阁,向候在此处的徐嬷嬷回了话,话刚尽,便正巧遇上长寿宫的李嬷嬷来回话。 “这个天怎么还出了一头的汗?” 李嬷嬷一眼便看到那侍女被汗水沾湿了额头,吓得她赶紧又低了低头。李嬷嬷遂朝宫人递了个眼神,后者赶紧去殿外查看一二。 徐嬷嬷神色无碍,浅笑道:“太后威严,小丫头没见过世面,难免还是会有些紧张。” 李嬷嬷笑了笑,目光却是落在返回的宫人身上,那人摇了摇头,示意李嬷嬷并无怪异之处,她遂才收了神色。 “太后应了殿下所请,这些宫人我会亲自挑选,再训示一二,也能在西州更好地伺候公主殿下。” 听李嬷嬷这话,徐嬷嬷遂才垂首,道了一句:“谢太后恩赐。” 全了礼数,徐嬷嬷方才抬步往候着的马车而去,因她有腿疾,太后特许可乘代步。帘幕微掀,徐嬷嬷便躬身而入,此刻,车架内已然有一名男子在那等候,此人正是大皇子生父,顾胜川。 合德即将离京,若将此人留在帝京,难免有一日被辛氏的人发现,只要他还在合德的手中,辛氏便有一个把柄在她手上,将来或许还能用上。 而这顾胜川才是徐嬷嬷此番入宫的真正目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清醒 夜深如墨,打更人敲向着更钟从长街而过,刻意顺着内河道往另一头的长巷望了望,那里的灯火依旧明亮着。这几日帝京内外都发生了不少事,窦氏船只的消息刚传回帝京未久,京郊的百里镇里便有人在山坳里挖出来了大量的兵器,此事一出便惊动了帝京两营,协同京畿府的人前往现场查看。 根据军机阁对那些兵器的调查,在上面发现了南方武库的标记,因而京畿府怀疑这很有可能是景王残党所为,这么大批量武器埋藏在京郊,怕是在酝酿着阴谋。 这个消息尚未落定便不胫而走,被京中各大世家知晓。自那之后,城中大户门前灯火是昼夜不歇,武卫轮番值守,怕的就是京中再起波澜。 可就在这个时候,应太后所请,西州侍臣的队伍抵达了央国,结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据闻来接亲的是西州浩室部的将军,此人好战,直接将半支军队都带了来,这更是挑动了众人悬着的那颗心。 也因他带来了他国军队,通州的郭定坤被惊动,拒绝为其开城门,最后是江淮去了人,才让这浩浩荡荡的队伍暂停通州城外,唯留使臣带礼队的人去往帝京接公主。 这几日,帝京城中一是担心景王卷土重来,二是担心西州别有所图,因而两营扩大了巡防的范围,就连夜里的更夫都多了几人,唯怕再出什么乱子。 帝宫之内,几名内官垂首走过紫微宫,与其外戍守的宫卫颔首见礼。 京机营的人来紫微宫戍守本是应合德所请,辛贵妃对此多有不满,尤其是她每次来看皇帝,还需接受这些人的盘查。而自合德被禁公主府后,辛贵妃便以京机营的人惊扰自己为由要求京机营将人撤走了,而今守在这里的便是寻常的宫卫了。 紫薇殿内此刻依旧灯火通明,妇人一双美目扫了一眼案几之上安静进食的皇帝,未待他吃完她便抢过他手里的玉盏,然而皇帝却只是动作迟缓地放下双手,不见恼怒,而后又乖乖地将那玉盏拿了回去。 辛黎微眯着神色端倪着皇帝的神情,依旧是那番呆滞的模样,但她心中却有些不确定。当即便欲找来紫微宫伺候的内官询问皇帝近日的情况,然而她唤了半晌,却见一个面生的小内官垂着首躬身赶来。 “张盛呢?” 小内官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辛贵妃有些紧张,他的声音略微带着颤抖。 “回,回娘娘,张内官这几日称病,由奴暂行伺候着。” 辛黎扫了一眼那矮小的内官,问道:“这几日圣上起居可还好?饭量如何?” 问道这,辛黎顿了顿,方才问到:“可有什么异常?” 闻此,小内官似报喜般,对辛黎道:“回娘娘,或许是因为公主即将大婚,圣上欢喜,这几日饭量大了些,其他的倒是如常,就连来问诊的太医都说圣上身体见好了。” 这话一出,便听得杯盏碎掉的声音,辛黎回头,便见原本还在皇帝手上的玉盏掉在了地上,直接摔成了几块。 辛黎不由蹙了蹙眉,却不看那小内官,而是看着轩帝问道:“公主大婚的消息可有人来通知过圣上?” 小内官不敢抬头,继续道:“应该还未,这几日太后那边也还没派人来过。” 换言之,这片刻前小内官的话便是轩帝首次听闻合德即将大婚的消息,这玉盏掉的还真是时候…… “圣体安康啊,那可当真是喜讯……” 说完这句,辛黎便没了后话,她端着柔和的笑意,却不进眼底,就这般直勾勾地看着轩帝,仿似要将其吞食入腹。 二人目光有所不及的案几之下,轩帝的手不由握成了拳,却还是忍不住地颤抖着。 见辛黎再无吩咐,小内官方才躬身离开了紫微宫,待他躬身走过宫内长廊的拐角便当即直起了身子,他动作利落地将内官的服饰换下,直接丢进了廊道尽头的枯井当中,而后倾身没入了夜色当中,再不见了身影。 未久,贵妃所在的如意殿内便有一名嬷嬷带着一个食盒往宫外而去,说是今日小厨房做得点心甚是和贵妃的口味,因而特派人送去辛府与兄长品尝。 夜色深沉,彼时的辛启正刚换下锦服,与梅落痕在书房商讨着此后的对策。 如今窦氏虽得了这首功,但辛启正知晓,窦长笙此番离京怕是有去无回,因此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让东宫将静严的督军之权交给辛弘文接手,将定海军拿下。一旦有了这只军队在手,那么辛氏便可效仿安南,做一方的土皇帝。 此时,前院来报,宫里派了人来。辛启正闻此,不由蹙了蹙眉,自那戏子的风波之后,辛黎倒是乖巧了许多,这大夜里派人来,怕不是什么好事。 前院管事躬身将人请了进来,那人取下兜帽,却是辛黎本人。 辛启正见此蹙紧了眉,“可是出了什么事?” 辛黎沉着神色,看了梅落痕一眼,道:“皇帝恐怕是清醒了。” 庭风扫落了一段残枝,刮得窗户砸砸作响,然而室内的几人却无心理会这嘈杂之声。 “兄长,太子正式入东宫之时会带百官请皇帝授位,我们的人再拦不得,若是他已然康复定然会借此机会发难,届时我必不能活。” 说到这里,辛黎的眸光中多了三分狠厉,“不如我们……” 辛启正明白她后话为何,但却迟迟未接她此话,辛黎见此难免急了。 “兄长!” 一阵大风吹断了室内的梵香,梅落痕见辛启正迟迟不肯开口,便知他的迟疑来自何处。 若是宗亲王此时直接登位,那么他手里的定海军便会重归军机阁掌控,辛氏想要染指定海军便难了。 然而辛黎不懂这些,辛启正此时的沉默在她眼里便是打算弃自己于不顾。 她两步往后,眸光清冷地看着辛启正,声音里尽是凉薄。 “兄长这是打算视我为弃子了?” 梅落痕率先看出辛黎的不对劲,当即开口道:“殿下,家主并无此意……” “若是我出事,辛氏满门一个也跑不掉。” 辛黎这话说得冷静,却也决绝万分,她这一生为了辛氏几乎付出所有,她绝不会容许辛氏在此时背叛自己! 辛黎重新戴上了兜帽,她看着辛启正眼中的阴冷,此刻却再不似从前的惧怕了。 “兄长难道以为让我做了那许多事,都能没留个痕迹么?你与我的通信,拿与我的药物,我全都留着证物。” 辛黎的声音越发冷静,仿似还带上了和缓的调子。 “小时候,你教导我,世家之内,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我为宫中尊位,辛氏子嗣便还有百年荣华享之不尽,若我为阶下囚,辛氏子嗣便是刀下的魂……” 说完这话,辛黎长长呼了口气,神色中少了凌厉之感。 “兄长,你始终认为我不过是你手中一步可有可无的棋子,是为弘文铺路的垫脚石,但你可有曾想过,或许我亦可承担辛氏的荣光。” 这最后一声道得柔软,却也成功让辛启正收回了眼中的阴霾,他微微蹙了蹙眉,终是开口道: “此事,容我思虑片刻。” 辛黎端倪着辛启正的神色,她了解自己这个兄长,与他硬碰硬便注定无法善了。 “好,五日之后,东宫迎主,兄长,你只有五日时间。” 第二百九十五章 王血 深夜起惊雷,却迟迟不见大雨落下,一个身影趁着宫卫训示的空挡钻入了紫薇宫中。不过片刻的功夫,宫卫便又巡视到了中庭,一名宫卫嗅了嗅鼻子,空气中那隐隐约约的香气让他无从确认。 “你在闻什么?” 听旁人问,那人又使劲嗅了嗅,“是不是有一股子香气?” 听他这话,旁人也努力嗅了嗅,但入鼻的却是一片花香。 “别跟个没见识的一样,先帝爱花,这紫微宫中的花品最是繁盛,每年到了这个时候花香四溢,久了你就习惯了。” 这名宫卫毕竟经验浅,却有幸得了紫微宫的差事,听闻旁人这般说,也不敢再多言,生怕露怯,又多说了几句恭维的话便止了这个话题。 后半夜这雨终于落了下来,换值的内官打着哈欠走到紫微宫的廊下,原想着靠着廊柱再小憩片刻,却忽而听闻殿内有动静,当即吓得一激灵。 自皇帝病后,他们这些值守紫薇宫的人都知道,圣上若是犯起病来,那可当真是吓人的,曾经有名小内官被轩帝一口咬住脖子,差点没了性命。因而自此之后,他们便不敢独自入殿了。 听闻前两日,皇帝忽然大喊自己无恙,大呼着要见太后,甚至直接拿殿中的烛台砸伤了几名内官,最后还是在宫卫的帮助下被制服。也因着这件事,如今紫微宫的差事在内官当中倒成了烫手山芋。 而现下这个时辰,唯他一人守着。 内官咽了咽口水,企图唤一名侍卫随行,但此刻,巡视的人又已经往前殿而去了,他心一横还是浅浅推开了殿门,企图从缝隙中窥得什么。 然而殿内皆是昏暗之色,从前后殿还留着侍夜的灯,但夜里灯火的晃动曾引得皇帝徒手去抓,自那之后太后便下令撤了后殿的灯烛。此刻,他凭着这三寸的灯火,看不清殿内的场景。 内官在门外瞅了半晌,终于在屏风旁看到半截衣衫落在地上,他猛地一惊,当即推开殿门,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随即便见到皇帝躺在地上,半截腿以不自然地姿态弯曲着,而脑袋后面却是一摊血渍。 “快来人!” 这一声惊呼当即招来了侍卫,一时灯火照亮了整个后殿,也照亮了那屏风之上江山永明的绣画。 未久长寿宫便得到了消息,皇帝陷入了昏迷。 大雨倾盆而至,太后不顾这漫天的雨势也敢到了紫微宫,此刻太医已经在为皇帝诊治。 通明的灯火让殿内亮如白昼,太后眉心紧蹙,始终盯着屏风之后晃动的人影,任嬷嬷怎么劝慰都不肯回宫休息。 屏风之内,三名太医为皇帝诊治了许久,但无论如何施针,皇帝却不见有任何动静。三人面面相觑,额间的汗水浸湿了衣衫。 皇帝看样子是自己摔倒了,但奇怪的是,他竟然是被刚过脚踝的脚踏给绊倒的,显然皇帝醒时的神思便已经十分浑噩了。 其中一人小声道:“圣上的病是院首断的症,咱可不能乱说。” “可是这更像是……” 另一人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咽了回去,“毒入骨髓,无力回天”这几个字却是如何都说不出口,太医院院首何等威严,他断的症谁人敢翻便是将自己的医术与仕途都放在砧板上,相较于计较病因,眼下他们为难的是面对太后的说辞。 似做了某种决定一般,三人相互看了一言,而后纷纷前往殿内,以皇帝恐是伤了神识为由搪塞了过去。这该说的他们知无不言,而不该说的,也是闭口不谈。 在听完几人的陈述之后,太后眉目深沉,久久不松。 她神色略有些憔悴,并不理会几名太后,抬步越过几人便要往御床而去,嬷嬷想要去扶却被她推开。 灯火之下,太后端着垂老的眸光看着御床上紧闭双目的皇帝,眸中瞬间有了湿润之意,她伸手摸了摸皇帝的面庞,上面有他自己划出来的伤口,那些时日他反复弄伤自己,最后太后不得不命人将皇帝捆上。 念及此,她又垂眸看了看皇帝手腕的位置,上面的伤口还带着乌红的印记。据太医查看,如今皇帝这身上就没有一块好肉,皇帝自疯癫之后,除了伤人之外,还时常有自残的行为。 自小,她便将这个儿子保护得很好,从未磕着碰着,却不曾想,他会这般将自己的命搭在这皇位之上。先帝曾言,得江山容易,坐稳江山难,此刻她才明白这话的重量。 皇帝病得稀奇,她心中早有所猜测,但这满宫之中却无人告诉她一句实话。 太后的手带着些许颤抖,她抚了抚皇帝已经有了银丝的发,止不住落下一滴泪。 “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位子,却是个吃人的窟窿啊……” 众人便候在殿内,遥遥地守着这对母子无声的陪伴,直至夜雨渐小,东方即白,候着的内官遂才听得太后定静的声音吩咐着。 “召宗亲王和太庙礼正入宫。” 三日之后,朝堂之上,太庙礼正得太后授意正式授封宗亲王为东宫太子,并将在月末于天台山正式举行传位大典,在此期间,央国由太子摄政。 而至于轩帝,帝宫却是未有多的交代,这难免不让民间有了许多的揣测。 清晨,一辆宝驾直冲帝宫东南门处,宫卫欲阻拦,却见马车之上女子双目赤红,手持先帝的青龙剑直指阻拦的宫卫。 “让开!” 合德有青龙剑在手,宫卫不敢阻拦,当即放行。宝驾一路疾驰,至后宫方才停下。 合德丢开手中的长剑,一路放开步子往紫微宫跑去,至宫门前,便见长寿宫的嬷嬷候在了那,她还是被人给拦了下来。 今日旨意刚下,太后早就料到合德定然会来,因此早早便命人在此候着了。 合德被几名嬷嬷拦下,此刻她脸上尽是泪痕,早没了平日里的气度与仪态,只是一个劲地向往内冲,由得珠钗掉落甚至划伤了自己。 “你们放我进去!我要见父王!那是我父王啊!”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甚为动容,但太后下了死命,不得让公主见到皇帝如今的模样,恐她根本受不住,再生事端。因而此刻无人敢让开,任由合德抓伤她们也不敢后退半分。 “殿下,圣上如今尚在安歇,不得惊扰啊。” 合德被几名嬷嬷抓住动弹不得,她的声音满是颤抖与哭意,欲挣脱的手仿似下一刻便会被她自己挣脱臼。 “嬷嬷,还有两日我就要出嫁了,再让我见见父王好不好?好不好?” 嬷嬷见她这般模样,眼眶微红,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出来,“殿下,见不得啊……” 这一声之后,满是寂静。合德终是听懂了嬷嬷这话中之意,她不可置信地看向那高耸的殿门,金铜色的龙首衔环似与自己隔了千里之远,下一瞬她便带着满目的悲怆似卸了力气一般跌坐在了地上。 见她如此,嬷嬷赶紧去扶她,却始终将人扶不起来,遂也跟着跪了下去。 “殿下宽心,经前朝上谏,宗亲王登位之后便会立四皇子为东宫太子,届时四皇子一定会想办法接您回来的。” 这些话嬷嬷本不该说,但见合德这番模样,她还是忍不住告知。 得了这话,合德猛地抬头,满眼的惊愕。大风疾走,吹落残枝,也吹干了她眼中的泪。 “殿下?” 嬷嬷见她神色有异,唤了唤,却得不来合德的回应。 良久,合德忽然满脸苦涩地大笑出声,这笑声似疯魔了般吓得嬷嬷一时不知所措。 原来,这才是裴妙音的计划,她不是力有所不及,无法全力相帮,而是打算除掉自己后彻底掌控四皇子,在这一场交易中,自己不过是在给他人做嫁衣! 好一个西州的裴太后!好一个裴氏! 合德看着帝宫高楼红墙之上,那一片阴郁的天色似一场蓄谋已久的“巧合”。 合德神色颓败,恍恍惚惚地在嬷嬷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又踉跄了两方才站稳。嬷嬷搀着她往宝驾而去,未行几步,她却又停了脚步,忽而抬首,神色落寞地再看了一眼紫薇宫那飞龙角檐。 父王,是女儿当真无能啊…… 春花已败,烟雨隔楼台,坐上王座的未必是胜者,远走他方的也未必真能逃脱。这巍峨宫殿不断熬煮着为皇权富贵引诱之人,无论胜败,剩下的都只有一把灰烬,待到风来时,散如尘埃。 城郊一处简陋的茶寮,那是走马跑商之人歇脚之处,不过凉棚一所,桌椅几把,与帝京城中那些繁华的酒肆自然无法相比。 茶寮面向帝京城的方向上坐着一名素衣女子,她高束长发一副走商人的打扮,一旁的木桩上还拴着她的马,虽是一身粗布的衣裳,却掩不住玉骨天生的矜贵。她与茶寮其他匆忙的客不同,已然在此坐了许久,一碗茶饮了半晌也不见底。 约日过正中之时,几匹快马从帝京的方向疾驰而来,扬起阵阵尘沙。 为首的一名男子身形较为矮小,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名少年,他拱手向那女子见礼,低声道: “姑娘,成了。” 那女子闻此,颇为勉强地扬了扬笑意,旧事已了,却似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畅快,她抬眸看向帝京城的方向,那双瞳眸似珠玉一般在天光之下泛着润泽。 此刻她的脑海中印出的是十一年前神武楼前嘈杂的场景,北春园那一曲《黄粱》曾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时惊扰着她,而如今,旧时的孤魂终能安歇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仿似要将骨子里淤积多年的情绪全都吐了个干净。 王法无法澄清的清白便用王的血去洗净…… 兜兜转转十一年,至今日,她还是做到了。 阿笙缓缓收回了目光。 “江淮那边可有消息?” 闻此,那男子模样肃穆了不少。 “据我们的人回报,云生的船当真是烧了……” 一片残叶适时落下,却不巧被干涩的风吹进了茶盏里,这一碗清净被搅起了波澜,印出一双愁绪难展的眸子。 第二百九十六章 别西关 轩正八年,央国那曾经贵比东宫的大公主合德终是走上了和亲的道路。那日,合德公主身着朝花不谢锦服,头戴春风长拂冠,于帝宫拜别太后与皇帝,并由东宫亲自相送至帝京西。 合德公主自小便颇有盛名,出嫁之时,那些受她举荐的文士才子皆出面相送,随东宫一行至帝京西止。 这一行浩浩荡荡,颇有声势。但前往尚御街观礼的民众却道,公主出嫁,却并未入宫内拜别太后,只是在宫门外磕头见礼,不少人言,那是太后不忍看着公主远嫁,因而合德才这般成全了一番孝心。 而公主和亲的队伍还未踏出央国,尚在西关之时,帝京便传来皇帝薨逝的消息。 这前后不过月余的时间。民间都说,轩帝生前最为疼爱的便是合德公主,他这是撑着一口气,不忍白事冲撞,才又拖了这许久。这当是轩帝最后一次顾念他这个女儿了。 西关外,丘土之上,女子锦服华冠,泪眼婆娑地遥望帝京的方向,而后躬身拜别,她眼中的凄楚让送行的央国吏官不忍直视,就连来结亲的西州之人得闻此事都狠不下心催促。现下他们需要与浩室部来迎亲的大部队汇合。 忽而,哒哒的马蹄之声自另一边荒原的方向传来,那里有一条茶马道,是走商的人时常出入的,与官道有些距离。 遥遥地便能看到一人身骑大马缓缓走来,而她的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匹马,那匹马毛色油亮,四蹄有力,眸光有神,一看便知是一匹可行千里的好马。 这样的一人出现在和亲队伍之前,引得众人回头,护送的侍卫当即上前欲将其拦下。 “公主出行,速速退开!” 这一声呵斥却并未让马上的人惊慌,她抬眸远远看向山丘之上的合德,朗声道:“得闻公主出嫁,特来送礼!” 她这一声当即惊得合德回首,合德只听一言便认出,那本该在江淮的人如今却出现在了西关。 此刻,阿笙一袭素服,长发高束,天光在她的脸上洒下融融的光,她看向合德眼中带着浅笑,半分不见仇怨。 合德当即喝退了侍卫,欲只身上前,却又被西州之人拦下,请她小心行事。 “她只一人,你们还怕不成?” 说着便提着裙往阿笙那走去。 合德缓步走向阿笙,见她美眸温和,本是微蹙的眉目也不由散了开。 “你居然没上当……” 这话一出,合德不由嗤笑,“这下庄翎月该要气疯了。” “听闻她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欲在路上截杀你。” 听闻这话,阿笙神色浅淡,并未置评。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这场谋划的?” 云生的船的确在贺州出了事,阿笙如此重视她的祖母,却并未第一时间赶去,合德想不明白这是为何。 阿笙翻身下马,又理了理缰绳,遂才道:“因为消息传得过于快了。” “清晨之时,我窦府与天水阁收到消息也就罢了,但彼时却已然是满城风雨,除了有人刻意放消息之外,我想不出来别的理由。” 她自从前便懂得“消息”的重要性,因此在瞰卫和广寒楼皆未有传讯之前,这消息便已然被众人知晓,她难免怀疑这是肇事之人刻意放出来的。 此话一出,合德不由愣了愣,她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败在这么一件小事上。 但既然阿笙识出了这场计划却还是假装出城,隐匿许久,必然是另有谋划,此刻,合德不由想起了轩帝之死,她的眸光当即沉了下来。 “我父王的死是你的谋划?” 疾风吹劲草,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阿笙看着合德凌冽的眸光,便知她应当是知晓了些什么,才会往自己身上猜。 但有些事只能烂在肚子里,却是讲不得的。 阿笙摇了摇头,“我不过是知晓你们有所谋划,因此躲起来,想等着你出嫁之后再返京。” 得闻这话,合德眸中的冷意敛了三分。也对,阿笙即便再有能耐,也不可能将手伸到帝宫去。 “但据我所知,圣上的事跟辛氏脱不开关系。” 阿笙这话,合德心中有数,因而并不反驳,她朝着送亲的队伍看去,那乌泱泱的人众中也不知她在看谁。 “顾胜川我会带去西州,辛氏的事我不会就此罢休。” 闻此,阿笙不由微微叹了口气,“将顾胜川交给我吧。” 合德抬眸看向阿笙,见她眸光依旧柔和,话语间带着和缓的调子。 “去了西州后,你尚需要站稳脚跟,这顾胜川难免会落入裴太后手里。” “她如今虽然欲借四皇子干涉央国朝政,但你别忘了,西州的茉莉公主嫁的可是辛氏的子嗣,西州王室与辛氏必有利益纠葛,顾胜川未必能活着走出西州。” 合德听闻阿笙这话,不由蹙了蹙眉,的确,若是裴妙音有意拿捏顾胜川,在西州她未必能保得下此人,而一个死了的顾胜川便再无法威慑辛氏。 “你要顾胜川又是为了什么?” 阿笙闻此笑了笑,“当然是替如今的太子殿下要人。” “辛氏虽没了大皇子,但前朝之中依旧有不少势力,如今太子入东宫少不得有辛氏的谋划。” “殿下当是知道的,为君者哪里受得了他人的束缚?” 这番道理合德自然懂,但阿笙掌朱雀楼却少不得辛氏的助推,她又如何能相信阿笙当真要此人是为了对付辛氏? 阿笙看出了她的疑虑,敛了敛眉目,缓声道: “殿下无须担忧,我与辛氏终不会是同路人。” “殿下是忘了此番烧我云生船只的究竟是谁?” 根据瞰卫的消息,云生的船在贺州起火,与庄氏脱不开关系,而庄氏与辛氏的关系密切,如一丘之貉,她尚有账要与庄氏清算,又怎么可能与辛氏同路? 合德细细地看着阿笙的眸色,不由出声问道:“你似乎并不着急你祖母的安危。” 见合德这般问,阿笙敛了敛眉目,贺州府衙在河岸及下游都并未捞到尸首,因此可以断定人并未在这场大火中丧命,但安氏他们究竟去了哪,阿笙如今还无法确定,如今云生已经派人在搜索了。 “这件事便不劳公主费心了。” 说着,阿笙自身旁牵出了那一匹棕色的千里马,递给了合德。 “公主大婚,当是不缺什么了,我便赠你这匹宝马,这马识途,若你到西州之前反悔了,不愿做什么为国远嫁的事了,便骑着它逃吧。” 阿笙这话说得戏谑,却让合德有些愣神,她从未想过除了皇祖母还会有人与自己说这番话,而这个人还是自己曾经欲谋害的阿笙。 见合德神色有些恍惚地接过缰绳,阿笙勾了勾嘴角。 “殿下,你我虽说不清到底是敌是友,但我曾经是颇为佩服你这个贵比东宫的公主的。” “我甚至想过,若有一日你欲自己登上高位,我亦可助你。” “但可惜,你最终还是选择躲在男子的身后,甚至委屈牺牲自己。” 阿笙这话若荒原上吹来的风,虽然和缓却依旧干涩。合德握着缰绳的手不由紧了紧。 合德抬眼再次对上那一双如珠玉般的双眸,她眸光柔软,不露喜悲,这一刻合德明白为何自己会输给眼前这个女娘。不仅是因为她聪慧,更是因为她有一颗宽容且锋利的心。 合德提了提缰绳,摸了摸大马的鬃毛,而后道:“这马我收下了,人,我给你。” 得了这话,阿笙笑了笑,“殿下,此生绵长,那便祝你此去亦得一番锦绣人生。” 合德闻此,却是笑得有些勉强,而后她再看了一眼阿笙,这素布的衣裳她穿得倒也自在,华服也罢,素衣也罢,甚至是富贵、盛名,与她似乎都不过是装点。 “再送你一个消息吧。” 合德缓声道:“庄氏此番倒是无意动你,不过庄家那大姑娘却不知为何要联合裴氏中人欲取你性命……” 合德见阿笙得闻这话,却是神色不变,似乎早已知晓,而后似叹息般,对阿笙最后道了一句,“你保重吧……” 说着便牵着那匹大马归了队伍。未久,阿笙便见和亲队伍的中段,有一人着武卫的衣裳,骑着马朝自己而来。 见此,她当即翻身上马,迎向顾胜川,而后二人调转马头朝着南边驰骋而去。 和亲的队伍再次启程,从那富贵乡走向山势纵横的荒野。 第二百九十七章 态度 林风鼓动,催得黑夜生魅,十几个矫健的身影快速踏过残枝,往深幽的林间逃去。一把大刀迎风斩来,直取其中一人性命,其余众人大惊失色,脚步瞬间迟疑,不过这须臾,便见周遭林间亮起了火光,将他们围困在越发小的一片空地,那成片的亮色衬着他们心中的凉意更盛。 他们抬眼看着那些玄甲披身的追兵,当即认出来人身份,不由咽了咽唾沫。 “我们与裴氏无缘无仇,不知诸位为何追杀我等?” 听闻此话,玄甲当中一人走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那硕长的刀鞘,显然此前出刀斩人的便是他。 赵如胜颇有些不耐地扫了一眼这林中的十三人,他们全都穿着市井百姓的服饰,晃眼一看到当真看不出什么门道。 赵如胜咧起了笑,几分刻意地问道:“哟,认得这玄甲呀。” 听他这般问,那些人面色如霜打的茄子,如何都不肯接这话。 裴氏玄甲是由裴钰当年编入族兵之列,至今十载。今日他们着玄甲而来被人一眼认出,显然这些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赵如胜大手一挥便要拿人,被围困十几人当即戒备,其中一人朗声对赵如胜道: “我等替庄氏行事,不知诸位要拿我等究竟所谓何事?即便是裴氏之人也不可妄动他族之人吧!” 说着便从腰间拿出来一枚虎啸令,那是庄氏内卫的令牌。 但赵如胜却并不理会,当即下令拿人,末了还接了一句,“不用留手。” 刀起斩尘风,赵如胜麾下的这些皆是裴氏精兵,出刀利落,不过数招,这些人便看清,赵如胜的话无有虚假,玄甲出招,招招致命。 不过半炷香功夫,十三人悉数拿下。 玄甲将其拿下的瞬间,便十分熟练地直接卸了几人的下颚,未免他们自缢。 赵如胜站于一旁,看着这些人的招数,似乎看出来了门道,不由蹙紧了眉头。 夜凉如水,至后半夜,听风苑的侍从躬身低首,与戍守在院门的管事报了些话,管事得闻后,赶紧往内院去上报。 屋内,那人以锦带浅束墨发,批着一件长袍坐于案几之前,他低敛着眉目听管事上报。月色在那双如画的眼眸中洒落半缕柔光,纵使江淮这幽凉的天也抵不过他眼中此刻的清冷。 “他们自称自己是庄氏之人,瞰卫眼下已经在核查他们的身份。” “但,胜公子看出了那些人的功夫有些门道,像是……” 管事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像是大长老麾下的鹰隼。” 管事抬首看向窗前的那人,他微微倾斜着靠在宽椅上,几分慵懒,半个身子就这般笼罩进了一片阴影当中,任由锦缎织制的长袍勾勒出肩颈处利落的轮廓。 管事看不清他的神色,不敢多言,唯有垂首静候着。 “去寒城请庄家的人来。” 这一声轻灵,如落于镜湖的石子,利落地划破夜的凝静,管事却有些不明所以,若如赵如胜若说,这些人并非是庄氏之人,为何还要去请庄家的人来? 但管事不敢耽搁,当即吩咐了下去。 此时天还未明,而就在同一日傍晚,从寒城赶来的马车便已经抵达了燕城,前来的是庄大公子庄凌峰。但庄凌峰的车驾尚未进城,便在城门边上被人给拦了下来。 来人是个文仆模样的人,但面对庄氏护卫的阻拦,却依旧端着谦卑的姿态和笑意,对着车驾的方向朗声道: “大公子别来无恙。” 听闻这一声,庄凌峰掀开了纱帘,看向那文仆。城门来往人群匆匆,他身子瘦小却站得笔直,这张脸庄凌峰是有印象的。 从前父亲拜访大长老,正是此人在身边伺候。 “大长老可是有事?” 见庄凌峰识得自己,文仆看了看那些阻拦的侍卫,庄凌峰会意,将人撤了下去。 那文仆三步向前,言简意赅道:“大长老有件事需要公子帮个小忙。” 文仆踮起脚在马车旁将主家的吩咐一一道出,确认庄凌峰听明白后,又躬身后退了两步。 “大长老道,这件事贵府的大姑娘多有牵扯,若是将她一个女娘推出来倒是不好了。” 这话说得温和,却带着几分威胁的意味。 庄凌峰听完这话,神色冷凌了三分,却还是勾起了唇边谦和的笑,道:“劳大长老费心了。” 得了他这话,文仆遂才行往一旁,给马车让开了道路,直至庄家的马车消失在视野之前,他始终躬身颔首,保持着礼敬的姿态。 庄凌峰抵达裴氏宅邸之后,便在仆从的引导下走过长廊、踩过石径,才在雕刻着仙鹤拂春图的扇门前停了下来,抬眼便能看到院中那巨大的菩提树和树下候着的几人,看样子当是裴氏的族人。 庄凌峰抬步走了进去,刚过那扇石门,便见到远处的廊下,那人一袭白月青峰服,浅含着笑意与一名黑袍老者正在攀谈,而那名老者庄凌峰是认得的,正是裴氏的大长老。 仆从低身前往,报了一声,廊下的人遂才朝庄凌峰投来目光。 庄凌峰抬眼看向大长老身旁的裴钰,他含着浅笑,眉眼当中却是让人猜不出悲喜。 临行之前父亲曾叮嘱过他,此行并不简单。以裴氏瞰卫的能力,他们所抓获之人是否是庄氏派遣一查便知,但裴钰却还是将人唤来了寒城,这是要庄氏一个明确的态度。 月前,窦氏的船刚入江淮便遭遇大火,船上数人失踪,此事对于江淮而言本不该是一件大事,却引得裴氏调遣族兵亲自调查,看裴九公子这态度,这件事绝不会重拿轻放了,庄氏断不可惹上这一事端。 “庄大公子既然来了,便认一认这些是否是你庄氏的人吧,省得误伤了。” 说着,便见几名兵士模样的人压着两名身着简装的男子到了庭院之外,这主家院子进不得腌臜之人,因此兵士并未将人往里带。 然而,庄凌峰却是连看都未曾看过一眼,便拱手与裴钰道: “不用看了,九公子,我庄氏从未派遣任何人对窦氏出手。” 庄凌峰扫了一眼,神色还算祥和的老者,继续道:“我父让我带句话来与九公子,窦氏二姑娘毕竟记在裴老夫人名下,老夫人的面子庄氏定然是给的,无论帝京发生了什么,都是各凭本事,他不会去与一个小辈计较,人,更不可能动。” 庄凌峰这话一出,便见老者的脸色可见地难看了几分。 裴钰依旧端着谦和的笑,庄凌峰的话已经说得明白了,但他还是将事挑出来与庄凌峰道: “那大姑娘所为……” “与庄氏无关。” 庄凌峰此话说得利落,又带着冷淡之色。他出口速度之快,饶是裴钰也不由愣了愣。 庄氏子嗣之间的纷争裴钰不愿多理会,但今日庄凌峰前来代表的是庄家主的态度,裴钰便是要将庄翎月所行所做到底意味着什么在众人面前挑明了,让他们知晓庄氏的态度与立场,也让他们明白,自己是如何被一个女娘耍得团团转。 这几个族老从前可没少被庄翎月借势,她那贤淑的名声便是这些人一口一个夸赞给夸出来的。庄翎月在帝京能犯世族的大不韪、建世族与寒门同席的学舍,也是这些人在身后保驾护航,而他们看中的可不是庄翎月,而是她背后的庄氏。 如今庄凌峰亲口否认庄翎月所行与庄氏有任何关系,那么他们此前所做便不过是白费功夫,庄氏根本不认这人情。 果不其然,这院中几人得闻庄凌峰的话瞬间脸色变得分外难看。 裴钰神色浅淡地扫了这几人一眼,最后落回到大长老的身上,他此时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去。 显然庄凌峰并未将他带去的话听进半分,更何谈替他认下此事,庄氏为了撇开关系,甚至愿意与自家女儿划清界限。 第二百九十八章 顽石于缚 裴钰神色清冷地扫了一眼大长老,而后对庄凌峰道:“劳烦二公子走这一趟了,今日上善阁有宴,二公子若不急着返程,还请赏脸,现下长珩他们应该已经去了。” 裴钰这话说得客气,庄凌峰也是个会看脸色的,当即明白这是裴钰欲处理族内之事,不方便他在此候着。 “既然如此,我便先行一步。” 庄凌峰垂首见礼,却是连个眼神都未向其余之人投去,便带着仆从阔步离开了园内。 裴钰依旧带着温和的笑,看向一旁站得手足无措的几名族老,缓声道: “诸位,裴氏以文德立世,德不配位者该当如何?” 听得他这话,几人脸色煞白,当即垂首,拱手道:“当让位于贤德之人,我等自当去太祀请罪。” 听完此话,裴钰眸中不见任何笑意,管事恰逢其时地走上前来,将几名族老请了出去,又让庭外候着的那些人全都遣退了下去。 庭风寥落,一时便如那散了场的戏园子,让被剩下的人略有些恍然无措。 大长老看着裴钰走向那长廊,这惜云阁建在高悬之地,长廊的侧旁便是山崖,放眼望去是一片山林之色,这里是裴钰从前习字念书的地方。 大长老看着那人长身玉立的身影,知他今日将人全都唤来这里是另有深意。 若裴钰想知道他究竟在背后做了什么并不难,但却并未直接拆穿,顾念的便是儿时照拂的情谊。 裴钰出生便负担着一族的荣耀,那礼教无双之名裴氏可以主动不要,但却不能在一场阴谋中被剥夺,裴钰的出生不仅是裴氏对抗天家的后盾,也是裴氏保持世族地位不衰的冠冕。 因此,裴钰自小便由各国名士教习,族内对他的期望全都变成了缚身的枷锁,一个五岁的娃娃每日便要起早贪黑地修习圣贤之道,还要应对天家时而投来的试探,和族内欲取其地位的阴谋。 就连生母阮氏对裴钰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你要拿回父亲当年的荣光。 小时候的裴钰经常在噩梦中惊醒,夜的深沉便如巨大的牢笼,捆绑着他动弹不得。 那个时候,阖族上下无一人看出他谦逊的皮囊下藏着不堪重负的魂魄。 裴钰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大长老时,他发色中已然有了银丝,他的黑袍在风中鼓动着,整个人飘飘如山中仙人,仿若下一刻便要从这尘世超脱一般。 老者看向他眼中的疲色,笑得若三月徐徐而来的暖风。 “娃娃,累了便累了,不用撑着。” 那是裴钰第一次听到这种话。 那一日,大长老偷偷带着裴钰去逛城中的集市,吓得祖宅那是一个鸡飞狗跳。 大长老教给他,这世上除了日月规矩地轮转,还有狂野不羁的长风。 而如今,正是这个教给他不应活在方寸之间的人要抹杀他的选择。 念及此,裴钰微微敛了敛眉目。 老者静静地看着裴钰远眺的背影,良久,方见他回首,依旧是一副浅笑如云的神色,缓声道: “派去追杀窦氏的鹰隼我已经全部处理了。” “大长老,你还是食言了。” 这话说得轻灵,大长老的神色亦是淡了三分,鹰隼是他多年的心血,裴钰说杀便杀了。 他细细地看着那个从小便脾性温润的孩子,世人皆道他玉骨天生,但玉哪有暖的?他狠起心来,怕是自己都要自愧不如。 但这样的人才天生适合裴氏,才能为裴氏家主。 大长老几步往前,看向廊外的山色,叹了口气,开口道:“纵然你怪我也罢,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裴氏的主母心中、眼中只能有裴氏,对一个女子而言是多大的束缚,你我皆知。” “我了解过那丫头的过往,是个有大主意的,但她无论家世还是为人,都不适合裴氏,她一直这般耽误着你,耽误着我裴氏家主一脉后嗣的延绵,你当真以为太祀能一直容忍?” 大长老看向裴钰,垂老的眸中有着柔和的光,他在裴钰与他说出那番“怕裴氏主母之位折辱此女”的话时,便看懂了裴钰心中谋生的那个想法。 “阿钰,你是裴氏多年的心血,裴氏不可能放你离开,既然你做不了决定,不如我来替你决定。” 山谷里似有悠悠的风声如凤鸣而起,吹皱了那一湾如画的眉眼。 面对大长老的话,裴钰很快敛了眉目,如常地坐于廊下,微微仰头看向老者,神色清明,不见半分犹疑。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于我,都是裴氏造就。” “大长老还记得从前讲与我的故事么,缚于深山的顽石,若不想被地势消磨,还可以选择砸向深渊。” 这话音带着锋利,大长老的眉心终是蹙紧。 高天的云遮挡了此刻的天光,也洒了那人一身的灰暗,他唇边依旧带着惯有的浅笑,只是这抹笑意却始终不进眼底。 这浅淡的一眼,却让老者是一步也难以迈开。直到裴钰收敛了神色,老者迟疑的步伐方才迈开,向他走了过来。 “这丫头我可以不动她,但你须得……” 此话未完,却见裴钰起身,理了理衣袖,抬步往廊外走去,后面的话虽未说完,但裴钰已经了然于心,是半分都听不进了。 裴钰抬步间衣衫卷起的风带着幽凉,让大长老心中不由一片凉意漫开。他给了大长老一次机会,却显然并未等到他想要的答复。 “赵如胜。” 一声轻灵,在院外躲着看热闹的赵如胜听闻自己的名字,当即窜了出来,对上裴钰浅淡的神色时,才快速收了嬉笑之色。 “裴氏族内兵力当归于一处调配,自今日起,你着人接手鹰隼,若有违者你可自行处理,不必报我。” 这话一出,当即传来老者不可置信的声音。 “阿钰?!” 赵如胜看着大长老快步走来,亦是有些犹豫的模样。大长老手中鹰隼是他一心培养,先家主亦许其可单独持有,如今却要收他权力,便是在当众责罚,置其颜面于不顾。 大长老看着那人依旧噙着轻灵的笑意看向自己,他语气和缓,却如刻在心。 “大长老,你还是让我失望了。” 道完这清浅的一声,裴钰再不看他,转身便抬步离开了惜云阁。 大长老眉头微蹙地看着裴钰的身影离开,直至那绵长的石径上只剩花草繁盛的枝桠。 此刻他脑海中不由想起裴钰小的时候自己讲给他的那个故事。 “若顽石被缚深山,你可知它要如何才能摆脱?” 小公子摇了摇脑袋,软糯的眼神中满是好奇。 “它还可以砸向深渊,撞个地动山摇,若不粉身碎骨便总能找到一条出路……” 第二百九十九章 拜访 江水汤汤,印照斜阳。江岸边,半架航船的残骸被粗麻绳困在岸边,早已没了从前那气势与生机。 河岸边,阿笙静静地看着随江水起伏的残片,那是片刻前从船架上掉落的,听闻贺州主府命人每日都会来现场打捞残片。 阿笙眉头微蹙,问道:“人可找到了?” 一旁候着的是云生的管事,这些时日他们发动了大量的人去寻找安氏等人的下落,寻遍了他们可能前往的地方,都不见人影。 听闻阿笙询问,管事不由低了低头,“尚未……” 闻此,阿笙的眉目蹙得更紧了。至今为止,她派了大量的人去搜寻,却至今无果,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安氏她们是被人带走了。 念及此,阿笙本就不自觉握着的手又紧了紧。 “燕城可有消息?” “回姑娘,有个叫阿四的来过,道此事他们会处理,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处理法。” 按合德的说法,此事与裴氏族内有关,阿笙不知裴钰究竟会如何处理,但有个地方她须得先去一趟。 日暮终是落下,江岸边的风大了些,却是吹不散那纤细的身影,在最后的天光中投下浓厚的影子。 阿笙在江边看着船只的残架良久,没人知道她心里究竟是如何打算,也没人敢出声询问,她就这般站着,仿似在惩罚自己一般,直到夜色已浓遂才离去。 不过两三日,这日头便开始热了,江淮的春毕竟短暂。 一辆宝驾在青石路上缓缓压过,碾过市集的热闹后转入了一条宽敞的长巷,那巷口的海棠树扬了扬枝桠,颇为舒展的模样。 宝驾在一户梨木浅雕兽首的门前停了下来,府门前那双首麒麟以青石打造,手中的宝球透着白玉的光。 马夫当即下车与门房处交涉一番,未久便有管事模样的人亲自来迎。 帘幕掀开,一张精致的小脸露了出来,她踩着马凳下了车驾,一袭阳春浮生服被此刻的金轮晕上了流光。 庄家的管事也是见过不少贵人的,眼前女子的这一身服饰当真有些新奇。早听闻窦氏玲珑阁到了二姑娘手里便玩出了许多新奇的花样,备受京中贵女们喜爱,如今一看,光这绣技和花色便是少见。 “二姑娘,请。” 庭院之内,一树繁花正在盛放,初夏的风一惹便吹落了一地的鲜红,书房的大窗正开着,案几之上忽然就飘进了几瓣花色,文仆见此赶紧欲去打理,却被庄明道制止了。 “春风拂案,当有此景,何须惊扰。” 得他这话,文仆遂才退了下去。 “容春色绕梁,庄家主好兴致。” 这一声轻柔而有力,庄明道抬眼便见一名年轻女娘落落大方地走了进来,她眸若珠玉,抬步间气定神闲,丝毫不见半分怯意。 阿笙欠了欠身,得来庄明道正式的回礼。 庄明道按年纪属阿笙长辈,却能以正礼相待,这让她有些意外。 “二姑娘这个时节来江淮,倒是赶上了正好的时候。” 这话说的是时节,也说的是人。 窦氏的船在江淮最北边的贺州出事,引得众人的关注。这一场火烧的莫名,午夜起火,火势迅速吞没了半艘大船,明眼人清楚是纵火所致,但敢烧窦氏船只的可没几个。 贺州府衙不敢得罪,因此至今没有结案。 但府衙未结案却不代表无人查此事,窦氏船起火的次日,众人还在看热闹的时候,便见裴氏族兵副帅亲自带人前往贺州调查此事,而前不久便传出裴家主收了大长老手里鹰隼的消息。 裴氏那位的态度明确,容不得人动窦氏一分一毫,这也让江淮不少盯上窦氏手中利益的人不得不打消念头。 庄明道看着眼前这个美若明珠的女娘,唇角勾起了笑意,当真是因为这二姑娘记在裴老夫人名下,凭着这份“亲缘”才让九公子动怒的么? “二姑娘月前寄来拜帖,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庄明道自认庄氏与窦氏素无往来,而彼时帝京之事尚未有定论,她便已然决定拜访庄氏,这个举动倒是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本该早来的,只是帝京尚有事料理,倒是拖到了今日。” “二姑娘可去贺州那看过了?” 庄明道说着便见文仆将刚煮好的茶水为阿笙呈上,得了他的眼神后,遂躬身退了出去。 阿笙浅笑了笑,道:“顺路去看过了。” 她这话说得清浅,让人看不出半分焦急的模样。 “我此番来拜访庄家主是有两件事与您商量,这贺州的事便是第一件。” 听闻她这般说,庄明道微微一愣,而后当即领会她的意思。 “二姑娘莫不是以为是庄家的人动手烧得船?” 庄明道罢了罢手,“我何苦与二姑娘为难。” 阿笙细细地看着庄明道的神色,缓声道:“家主误会了,我说的是我祖母她们……” 她浅抬眉目,目色定静如墨玉,却不是温润之感。 “船烧了便烧了,我云生这样的船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关心的是人。人一日未找到,我心便难安。” “我知家主无意与我窦氏为难,但您没有意思,您府中的人呢?” 这话说得就是庄翎月了,据阿笙知晓,庄翎月在贺州的消息抵达帝京之后便匆匆离京了,显然便是冲着此事而去的。 庄明道眉目微蹙,当即唤来管事问话,管事垂着头颅,颇有些为难道: “大姑娘自回来便一直住在别院,她院里的事,奴也不知啊。” 庄明道扫了那管事一眼,当即道:“立刻着人去别院查问。” 管事得了令,随即躬身退下,不敢耽搁,带着几个人便往别府而去。 庄明道不由叹了口气,“二姑娘宽心,若府内有人当真知晓窦老夫人下落,我定然相帮。” 阿笙是不知庄明道今日对她的客套来源于此前裴钰的态度,因此她并不太相信庄明道的话。今日她会来庄氏要人并非是料定人就在庄氏手中,而是明明白白告诉庄氏自己对其的怀疑,若安氏等人真的出了事,她便第一个会想到庄氏。 饶是庄氏也不会愿意缠上窦氏的人命官司,所以行为必当有所顾忌。 见阿笙并未接自己的话,显然是并不相信自己,庄明道抬首,又问起了另一件事。 “二姑娘说此来为了两件事,那第二件事是?” 闻此,阿笙敛了眉目,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那茶器盏碟相撞的声音颇为清脆。 她抬眼看向庄明道,神色间始终不失镇定与分寸。 “第二件事便是为了大皇子的生父,顾胜川。” 此话一出,庄明道的神色不由沉了三分,但这转瞬即逝的神情却未被阿笙错过。 第三百章 谈条件 园子内打扫残枝的人正巧到了书阁外,还未踏进来便被候在外的文仆给撵了去,唯怕惊扰了阁内的人。 随着阿笙的话展开,庄明道的神色却是未再变过,只是静静地听阿笙娓娓道来。 庄氏前两任家主花费数十年的时间,才将一个江淮小族,推举成为帝京可只手遮天的存在,辛氏如今的荣耀一半来自庄氏。 辛氏便是庄氏伸向央国朝政的手,而这只手臂粗壮,如今阿笙亦无一把足够锋利的刀,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其砍下,而若欲约束之,还需主人家的同意。因而,阿笙今日才会将顾胜川的事带到江淮直接与庄氏谈。 阿笙凝着浅笑,看向庄明道,缓声道: “如今西州裴氏拥戴四皇子,与辛氏并非一条船上之人,若辛氏一族混淆天家血脉的事被裴太后找到证据,辛式必难自保……” 说到这里,阿笙勾了勾唇,“家主,庄家多年的心血不该这般毁于一旦。” 庄明道静静地听完阿笙这些话,不由端倪起眼前这个女娘,她年纪轻轻却敢拿着犯生死的大事来与自己谈条件,这胆子当真不是一般得大。 “二姑娘,”庄明道即便听完阿笙的话,却也不见半分焦急,“你今日毫无防备便敢只身入我庄府来与我谈这性命攸关的事……” “难道不怕我就此将你扣下?” 听闻庄明道这话,阿笙的声音依旧不缓不急。 “庄家主说笑了。” 清风扬起了她耳旁的发,显得人更加柔和了几分。 阿笙凝着的笑意又明媚了几分,“我忘说了,顾胜川如今已经去了燕城,受裴老夫人照看一二,我是否安泰决定着他的去留。” 换言之,若今日阿笙不能平安走出庄府,顾胜川便会被直接送往帝京,彼时便再无回还的余地。 此刻,庄明道谦和的笑中涌出了三分冷意,阿笙知这些话并不好听,但丑话总要说在前头。 “但我并非是来与庄家主为难的。” 阿笙这话一出,庄明道那锋利的神色便当即散了个几分,他敛了敛眉目,不接此话。 “顾胜川我会安置在燕城,但我想请庄家主答应我一个条件。” 庄明道闻此往后靠了靠,他扬了扬下颚,示意阿笙继续。 “一个顾胜川换辛氏十年不得干政。” 庭风扫落了半截枝桠,恰巧掉在鲜红的花色之上,打碎了花颜的鲜丽。庄明道听闻这个条件,抬眼看向案几对面,年轻的女娘依旧坐得笔直,端着谦和的笑,丝毫没有半分惧意。 “十年而已,比起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划算多了。” 阿笙这话语中俨然是将辛氏当作了物件一般,是庄氏的物件,而非一方大族。既是物件,在持有人的眼中便有价值的大小。况且,阿笙可不会认为庄氏手中仅有辛氏这一枚棋子。 “我听闻你如今与东宫走得颇近,为何不将此人交给东宫,而选择来庄府?” 这是庄明道想不明白的事,若是阿笙手中当真有顾胜川,为何不直接交给东宫,拿捏了此人,东宫当能拿下辛氏才是。 阿笙浅笑道:“如今帝京的局势您应当知晓一二,东宫不日即将继承大统,但如今朝中局势分裂,若是新君刚上位便大刀阔斧斩挑起与世族的纷争,便会走了轩帝从前的路子。” 说着她摇了摇头,“这般行事,江山难稳。” 若当真要动辛氏,须得坐稳了皇位、有了足够的筹码才能行事,但问题是,若辛氏干政不能得到抑制,新君又要等到何时才能坐稳皇位? 这才是阿笙来找庄氏谈的根本原因。 “当然,要让辛氏难以翻身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说到这,阿笙叹了口气,“但我从前见祖父为天家多是操劳,我这个人懒,也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不愿走了他老人家的老路,所以这件事我选择跟庄家主谈一谈。” 天家、世族两不得罪,这不过片刻的言语,庄明道便看清了窦氏这二姑娘看似云淡风轻的“野心”,而这样的人却偏偏还有裴氏做后盾…… 庄明道敛了敛眉目,还是端起了谦和的笑,“二姑娘若要我答应,还需将顾胜川交给我。” 闻此,阿笙却是摇了摇头。 “我既答应了他要保他安全,人便不能交给庄家主。” “顾胜川我会留在燕城,交由裴氏看顾,家主若是不放心,亦可派人盯着。” 阿笙是深知庄氏不敢在裴氏眼皮子底下动手,才会提出这个条件,但她也清楚,光凭这一点定然无法让庄明道点头。 阿笙从袖中取出来一份薄薄的信纸,缓声道: “为表诚意,我还有另外一件东西给家主过目。” “这些是庄大姑娘这一次在帝京相交的寒门子弟的名册,我想家主或许想知晓一二。” 庄明道神色狐疑地接过阿笙手中的信纸,打开一看,眉头却是越蹙越紧。 “她所相交的这些人在民社当中亦有名号。庄大姑娘借着庄氏的名义,为这些人在朝中走动关系,他们虽未在恩科当中得到前十席,却得了不错的官职,有一人更是直接进了中枢,官级甚至大过袁家的子嗣。” “庄氏乃是大族,却背弃世族利益为民社之人谋利,大姑娘这作法怕是不妥啊。” 阿笙看着庄明道拿着纸张的手不由地紧了又松开,勾了勾唇。 庄明道看了那份名单良久,而后长长缓了口气。 “二姑娘可还有要让我看的东西?” 闻此,阿笙笑了笑,“家主说笑了,那些零碎的事多了去了,哪里能都拿到家主跟前来。” 换言之,这类的把柄,阿笙手里还有。 阿月此番不顾家中劝阻,这帝京一趟落下如此多的把柄,还被人拿到了家中谈条件……念及此,庄明道不由抿了抿唇。 若这些东西被江淮世族知晓,莫说她那痴心妄想的裴氏主母之位,就是江淮也再无她的容身之处…… 这个女儿当真是让他操碎了心。 良久,直到室内那梵香燃尽,生出了灰灭的味道,庄明道遂才松口。 “辛氏的事,我应下了。” 这一声应得并不容易,庄明道思虑了另外的选择,无非都是两败俱伤,对于庄氏而言,有窦长笙手里的东西在,一切都不是上上选,可偏偏,又动不得此女…… “那便谢过家主成全。” 庄明道见阿笙的眼中不见多少喜色,依旧那番浅笑如云的模样,这让他当即想起了裴氏九公子,这二人的某些习惯当真相像。 此时,屋外来报,去往别院的管事已经赶了回来。 庄明道将人唤了进来,管事躬身见礼,而后规矩道:“奴已经带人去别府确认,窦氏老夫人的确不在我庄氏做客。” 他抬眼看了看阿笙,而后垂首道:“据奴了解,大姑娘的确派人去过贺州,但却是无功而返,船上的人究竟去了何处大姑娘亦不知晓。” 得闻这话,阿笙唇边的笑意当即散了干净。 第三百零一章 人在哪 宽大的宅门之内灯火通明,数名身着盔甲的男子,在那高大的府门前停了下来,随后将腰间的配件取下,交与候在那的裴氏仆从。 室内,灯火的光在沧海鱼浮服上游走半分,同时照亮了那人清冷如月的眉眼。 未久管事前来报道,人到了。 裴钰闻此起身,抬步走入庭院,赵如胜在内的众人当即拱手见礼,盔甲之声震得人心有余悸。 不知是院内灯火的热还是气候的暖,管事立于一旁微微浸出了汗,心中鼓动得越发快。 窦氏老夫人一行在江淮失踪至今,饶是裴氏瞰卫也遍寻不得踪迹,惹得老夫人也多日寝食难安,在九公子下令召集上万族兵欲往南北排查时,族内反对之声频起,而这一次,却是连老夫人都动了怒,这才让那些族老收了声。 但这上万族兵一出,定然引得帝京猜忌…… 念及此,管事不由垂了垂眉眼,深深叹了口气。 庭院之内,众人见礼,裴钰眉眼柔和地扫了众人一眼,而后缓声道: “诸位,纵使掘地三尺,也要将这几人找到。” “尊令!” 盔甲碰撞的声音再次震动夜的安宁。 灯火烧得裴钰双眼略有些干涩,他微微蹙了蹙眉,有些话思虑了良久,却还是吩咐道: “赵如胜,你带一队人马沿途搜索城郊的荒地丛林……” 言及此,他抿了抿唇,“尤其是可能掩埋尸骨的地方。” 这番吩咐便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众人得令之后,纷纷离去,庭院一时又静得唯有虫鸣之声。 裴钰微抬眉目,任清风勾勒他的眉眼,他就这般清浅地看着此刻的弯月似勾,几缕云烟被风划破了身形,就这般挂在天上。这一场意外,让他心中有了一个决定。 车轮滚滚,纱帘漏出的天光明明灭灭,印照在厢内那双沉静的眸子上。 阿笙端坐其中,下意识打直了背脊,不复从前懒散的模样。此刻她眉目微蹙,思虑着一切安氏可能的去向。 自航船出事已接近一月,至今派出去的人还未找到她们的下落,终是让阿笙的心惴惴难安,她甚至派人往四方边城去守着,唯怕那最后的可能,便是人被人牙子带走了。 薛氏当年的遭遇似走马灯般在眼前划过,阿笙的眉越锁越紧,置于膝上的手也忍不住抓紧了衣衫的一角。 若她不参与宗亲王之事,是否祖母她们就能安康?若她没那么多不甘心,窦氏众人是否就该过得平稳的日子? 父母的仇恨与族人的安宁,她还是没能兼顾得当。 此刻她才深切体会到,为何当年纵使一众窦氏子弟中唯她最出色,外祖父却不肯将家主之位交给她…… 念及此,仿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在胸口,让阿笙不得不大口喘气才能缓过来。 街角,一个瘦小的身影从窄小的巷口探出头来,远远地看着那一辆宝驾驶过热闹的市集。马车的纱帘晃动,让人看不分明其内坐着的人,直到马车转过街角,离开视线之内,那小少年方才走了出来。 粗布的衣裳虽不算华贵,但也是规整的,一双鞋稍显大了一些,但却不妨碍他行走,这样的一身要比从前好太多了。 小少年看着那宝驾消失在视野之内,正欲转身离开,便见身后忽然出现两个高大的身影,瞬间被吓得连退几步,撞上了巷口的柱子。 “你跟着人家窦氏的车驾做什么?” 那孩子不认得瞰卫,被问及此事,当即抿着嘴撇开了头。 二人见他这般模样,伸手就要去捉他,然而那孩子身形灵活,像只泥鳅一般,也不顾着衣衫被泥土蹭脏,从一旁摊贩的木架子下窜了出去,让二人失了手。 二人相视一眼,挑了挑眉,这次卯足了劲快速将拿孩子拦下,而后一把提了起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我认得二姑娘!” 听他喊出这话,瞰卫愣了愣,而后一左一右将人驾着,就这般转进了小巷子里。 车驾徐徐在余章巷的一户人家停了下来,这是阿笙在寒城置办的一间宅子,常年有婆子仆从看顾着。 她刚下车驾便见阿四已然在府门处等候,阿笙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眼中满是期待。 “如何?” 阿四拱手道:“公子已经将裴氏之内牵涉贺州的人都处理了……” “我问的是我祖母她们人在何处!?” 不似从前的和缓,阿笙的声音多了几分严厉。 见阿四愣了愣,她当即察觉自己的语气不对,而后缓了缓,道:“抱歉,我只是想到人是在江淮出的事……” 裴氏的祖地却出了这种事,阿笙虽知晓饶是裴钰也不是全知全能的,有些意外防范不得,但至今还找不到人,她如何能不着急。 “裴氏瞰卫几乎翻遍了各家各府……” 不仅如此,为了窦氏,公子不顾族内反对,动用了族兵震慑江淮世族…… 阿四微微垂首,但这些话在此时说出,却更像是辩解,阿四说不得。 阿四这话并未说完,但却让阿笙的脑中浮过一个可怖的念头。对啊,这里是江淮,若是连裴氏都找不到人…… 阿四看着阿笙面色几分憔悴,听闻她得知贺州之事后,强撑着待帝京局势落定后才亲身赶来,几乎是不眠不休赶到江淮。 “您放心,公子道,他一定将人完完整整还给您。” 阿笙缓了缓,而后生硬地扯了扯嘴角,却是没接此话。 “你们放开我!” 巷口,两名瞰卫架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往窦府门前走来,那孩子被人给架高了,轮着腿找不着地。 “怎么回事?” 见阿笙出声询问,二人方才将那孩子放了下来,而后将他尾随阿笙车驾的事一一告知。 “从城门口这小子就跟着了,跟到了庄府,又想往这跟,我们才将人拿下。” 阿笙观那孩子有些面熟,微微蹙眉思虑了片刻,复才想起他是谁,不正是寒城郊无名区的孩子么? 那时阿笙第一次去,便是他理所应当地朝她要东西。 阿笙几步上前,缓声问道:“小郎君,你可是有事?” 那小少年听这话,当即白了一眼一旁的瞰卫,那眼神仿似在说,你看我没骗你们吧。 “姑娘问你话呢。” 得人提醒,小少年方才收回了神色,看向阿笙,而后舒了口气,方道:“你可是要找人?” 得他此话,一旁候着的管事误以为他是来骗银钱的,当即便上前驱赶,却被阿笙拦下,管事见阿笙神色肃穆,随即不再动那孩子。 那小少年知晓城中的人对他们的态度,虽比从前好了许多,但终究还是低看他们一眼,因此对于管事这般行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蹙着眉,将要说的话一股脑丢了出来。 “我知道人在哪。” 第三百零二章 一场围剿 雨后的泥土总是有些软烂,前些时日寒城刚过一场大雨,这郊外的地更是难走了一些。 自东城修建完善之后,不少受水患所苦的百姓有了新的居所,也纷纷离开了城郊,这个时节会往城郊去的人就更少了。 阿四看着靴上沾着的泥水不由蹙了蹙眉,抬眼便见阿笙的裙边已经站上了泥点子,但她却无暇顾及,跟着无名区出来的那孩子往山坳里走,现下那里清冷了许多。 寒城府在今年春对这里进行了清理,那些无名无户又不愿接受城主府安排做工的人直接被武力遣走。那些人在这里死乞白赖靠着贵人施舍过了半辈子,这般被撵走哪里肯甘心,也试图去闹过,最后以寒城府杖毙三人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云生此后便接手了这块地方,他们欲打通山坳,修路建桥,直接建一条通往秦山的茶马道。阿笙说服了寒城府,与其合力修建这样一条商道,并许了云生经营之权。 而云生的学舍便建在一旁的空地之上。 寒城府下令清散无名区的时候不少孩子跟着家中长辈一同迁移了,如今这里剩下的不过二十多人,他们本就没个去处,不如留下来有个栖身之所,而今在前面带路的那个小少年便是其中之一。 他带着几人并未往学舍的方向走,而是往从前山坳的地方而去,这让阿四不由警惕了几分。 这寒城郊的无名区他是有所耳闻的,都是些地痞流氓群居的地方,他本想阻拦一二,但阿笙却愿意信那孩子,因此有些话他亦说不出口,只能暗地里给瞰卫留下一些记号。 阿笙提着裙子,一步一脚印地随那孩子往深幽之地走去。转过一个拐角,便又见到了从前那脏污弥漫的山坳,只是从前发臭的水沟似乎被人清理过了,空气中再闻不到那些腐烂的气味,倒是多了泥土的清新。 “她们就在里面。” 这话刚出便见一个妇女打扮的人抱着一个装满衣物的木桶走了出来,小少年赶紧上前打招呼。 “张婶,东家来了。” 这一句东家唤的就是阿笙了,现下无名区留下的人都在云生干活,好歹这一份生机能让他们养活自己,也是寒城府此后的清剿才让他们这些人明白,阿笙那时候会站出来,便已经是给了他们最好的选择。 那妇人遥遥看着来的人,赶紧将木桶放下,又在衣衫上擦了擦手,唯怕自己脏了贵人的衣衫般。 “哎哟,终于等到你了!” 妇人几分手足无措地模样迎了上去,她不通礼数,不知如何才算全了礼数,只能学了那庙里拜菩萨的模样给阿笙频频作揖。 阿笙赶紧将人扶了起来,这等大礼她受不得。 小少年走了上来,对阿笙道:“老太太她们现下就由张婶照顾着。” 妇人听的这话,连连点头,“对对,你跟我来。” 说着便上手拉着阿笙往里走,一旁的管事等人欲阻止,却见阿笙睇了个眼神,故而都收回了手。 妇人的手劲颇大,拽着阿笙有些生疼,但她并未作声,努力跟上她的步伐,待到转过几道弯,便见到一身素布衣裳的孙嬷嬷,此刻她手里还端着一口老泥碗,盛着清水,正往屋里送。 “嬷嬷!” 阿笙这一唤,惊得李嬷嬷差点砸了手里的碗,她看清了走来的人,当即眼眶微红,而后呼着往屋内去。 “老夫人,大夫人,是二姑娘来了!” 这一声唤倒是将人都唤了出来。未久,便见安氏一袭素色的长衫在傅荣华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赶了出来。 阿笙一眼便见到安氏有些瘸的腿上,瞬间红了眼眶。 “祖母!” 妇人一将阿笙丢开,便见她冲了上去,与安氏等人抱作一团。 阿笙一时哭得止不住,反倒是安氏此刻在安慰着她。 “二姑娘,老夫人不能久站,不如进屋再说吧。” 嬷嬷这般劝着,阿笙才一边抽噎着,一边点头,手上动作十分恭敬地将人往屋内扶,脸上哭得还是跟个孩子似的,反倒惹得阿四等人失笑,他们何时见过这窦二姑娘这副样子? 待到将安氏扶进屋,阿笙方才发现,一同从窦府出发的这许多人,如今怎么就剩孙嬷嬷在身旁了? 傅荣华闻此遂才开口道,原来他们一行原本不打算在贺州登岸的,是航船的伙计生了热,才临时决定停靠。因着老夫人在水上睡不安稳,于是傅荣华提议,不如让大夫给老夫人也开几贴药,遂才与安氏等人下了船,并在城中住一夜。 但没成想,就是当夜,船只于深夜起火,云生的伙计都有些眼力,道此事不寻常,因此便让众人躲在暗处,先往寒城迁移,毕竟云生在这里有部署,可从这里重新搭船南下。 然而,他们在路上却迎来了三波暗杀,那些伙计和嬷嬷为了护着安氏等人都送了性命。 说到这里,傅荣华也不由抹了抹泪,这其中便有一直跟在她身边的嬷嬷。 “我们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哪家的人,一路上只能东躲西藏,老夫人的腿就是从矮崖上摔下去伤了的。” 室内昏暗的天光下,阿笙看了看安氏的腿,此刻孙嬷嬷用一根矮凳子将她的腿垫着,这般能更舒展些。 “原本到了平南,母亲便想向燕城的裴氏求援,但来的人却非善类……” “嬷嬷无意间听到来人的对话,欲活捉我等,于是我们趁着夜雨逃离了。” 傅荣华说到这里,眸光也暗了不少,几人躲在出城的馊水桶里躲过搜查一事,她是如何都说不出口,这于她而言是莫大的侮辱。 见阿笙微蹙的眉始终散不开,倒是安氏开口道:“后来在燕城郊,我们遇上了张婶他们,才跟着他们来了这。” 安氏看了看这简陋的室内,和鲜少能透进屋内的天光,缓声道:“城内之人认为这里腌臜,不屑来此,倒是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原本学舍的先生想要入城去通消息,但这几日城门口都有世家的人徘徊,这消息便传不出去。” “我想着,他们既然发动了这么多人,在情况未摸清之前,寒城内的人未必可信,所以便让他们暂时隐瞒我们身在此处的事。” 安氏又看向那报信的小少年,道:“我们选择以不变应万变,而阿离每日都跟着进城的商队一同偷入城内去搜集消息。” 虽是说着这些揪心的话,安氏看向阿笙的脸色却依旧祥和。 “我知道以你的性子,知晓此事定然会亲自赶来,所以我们一直在等你……” 安氏的声音悠悠,却一寸一寸揪紧阿笙的心。天光在窗外撒了一片,那番欢愉,与室内的沉静仿若两个世界。 阿四在身后听着这一切,眉心紧蹙,他看了看阿笙纤细的背影,她的背脊打得笔直,仪态不失半分,只是却不知她此刻到底是怎样的神情。 这是一场针对窦氏的围剿…… 良久,阿笙方才找回了神思般,轻声道:“祖母放心,我既来了,此事便交给我处理吧。” 说着,她浅笑着转身,阿四这才看清她神色中的清冷,见她睇了自己一眼,阿四随即跟了出去。 云影飘过,挡了半寸天光,洒在她的眉眼之上,落了阴影。 “为了什么?” 这问的便是江淮世族为何会齐齐朝窦氏动手。 阿四闻此,默了默,却还是和盘托出。 “方家是为了窦氏手中的朱雀楼。” “文家与姑苏何家是因为帝京之争,欲拿老夫人要挟窦氏。” “其他的人……是因为裴氏主母之位。” 阿四的声音和缓,充斥着无奈,他在这言语的片刻便有几分感同身受,感到阿笙境遇的不易,如悬崖踱步,失之毫厘便是万丈深渊。 他看着阿笙沉静如深夜的眸子,不知她到底有何想法。 “阿四,可否帮我将你家公子唤来此地?” 第三百零三章 如明月之升 林深幽幽,一片望不尽的深邃,手中坚硬的手感让她不由低头看了下去,手里拿着的是一块锋利的石头,脸颊上温热而生疼的感觉那般熟悉,她有些莫名,胡乱地摸了摸,都是满手的鲜血淋漓。 抬眼再看,眼前的嬷嬷有些面熟,她横眉冷对着自己,说着难听的话。 她略过嬷嬷的脸,往林间放眼望去,远处停着的那辆车驾好生熟悉,驾车竟然是阿七,他看上去年幼了不少,带着防备看着自己。 阿笙奋力站了起来,欲抬步往那车驾走去。 “裴钰……” 她下意识觉得那车驾之中的人当是他…… 这话刚出,便听得呵斥之声迎面而来,阿七一把长刀横在自己身前,身后的嬷嬷一把将她拉住,而后丢开。 “哪里来的野丫头,莫要扰了九公子清净!” 一群仆从当即涌了出来,挡在她与那辆车驾之间,这乌泱泱的人众仿似巨大的隔阂,拦在二人之间。 阿笙莫名,张了张嘴,然而声音却已经哑涩,“我是阿笙啊……” 那嬷嬷冷眼看着她,说着全然不相关的话。 “小小年纪便起了攀附的心思,我看还是莫要管她,省得耽误公子赶路。” 这说话间,人群便拥着那辆华贵的马车越走越远,阿笙一时慌了,不由追了出去,但那道路越走越暗,马车的声音也越来越远,无论她如何追都难以企及其身影。 “裴钰……阿九!” 阿笙猛地睁眼,额头满是淋漓的汗水,她撑起身子坐了起来,良久才惊觉,那竟是一场梦。 她竟然梦到了当年与裴钰初相遇的时候…… 阿笙仍有些愣,她不由地想,若是那时裴钰根本不理会她,恐怕她便会被那帮土匪追上,被卖到某个边城的青寮去吧,哪里还有今日的自己。 阿笙抬眼看了一眼这一室的沉寂和简陋的陈设,鼻息间还弥留着被子发霉了的味道,这间屋子除了门口的小窗外便连个通气的地方都没有。 这里还是无名区从前的山坳里,因安氏腿脚不便,而这里的路还未通车马,因此阿笙着人去寒城府请了人,就这两日填一条平整的路出来,好让马车进得来,将安氏接出去。 同时也借这个由头通知寒城府,她已经到了这。如今新帝登位,窦氏相助可算首功,寒城府不敢怠慢,她在这贫瘠之地待得越久,寒城府便会越着急,有些事便好谈了。 “姑娘,你醒了么?” 孙嬷嬷的声音在外响起,阿笙应了应,却不见人进来,这才想起,这屋子有门栓,夜里防着外人入内,所以都从内锁上了,遂才起身给嬷嬷开门。 此刻,孙嬷嬷手里正好端着梳洗用的东西,笑呵呵地看着她。 “老夫人一早便让我来这候着了,就怕姑娘没个使唤的人。” 阿笙闻此,颇有些内疚,毕竟安氏如今腿脚不便,却还在想着她这里。 她一边让开路,容得嬷嬷进屋,一边道:“这次来得匆忙,一路骑马急行,府内也就只有男丁会骑术,便没带个伺候的人,倒是辛苦嬷嬷了。” 孙嬷嬷一边将用具放下,一边道:“姑娘何苦非要在歇在这,去城里住着岂不更好?” 阿笙扯了扯嘴角,“祖母还在这,我怎么能自己去享乐。” 这话说得平淡,在阿笙心里这般行事理所应当。苏嬷嬷知她孝顺,便也未再劝。 “对了姑娘,学舍那边说是有燕城过来的人,一早便来请过你了。” 闻此,阿笙微微一愣,昨日她才吩咐阿四送信,此时人便到了,显然是连夜赶路而来。 阿笙加快了梳洗的动作,几分急切地让嬷嬷为自己梳妆,一头黑发刚束好,嬷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见她一溜烟地跑出了门去,留嬷嬷一人愣在那,手里还拿着没簪上去的珠钗。 云生的学舍修建在密林的另一端,阿笙踩着泥地走了良久才看到那木制的学舍里,此刻正碰上休堂的时候了。 远远地便见那人一袭月照溪山服从内走了出来,天光绒绒,照了他一身的暖意,他身旁围绕着的都是些半大的孩子,十分吵闹,但他却低垂着眉眼耐心地回答着那些孩子的问题,饶是其中一两人有些急切地抓上了他的锦服,也不见他斥责半分。 “没想到,居然能得九公子亲自来为这些孩子授课。” 一旁做文士打扮的青年手里抱着一本典籍缓缓朝阿笙走来,而后恭敬一礼,他看向裴钰的目光带着炽热,这让阿笙想到了裴钰当年西州开堂,那些文士学者听闻他讲授圣贤大道,也是这般的眼神。 对于为学之人而言,裴钰始终是最耀眼的那个。 “先生,他来此的事还请不要外传。” 听阿笙这般道,青年赶紧表示道:“省得的、省得的,姑娘放心,九公子之事江淮无人敢透露出去的。” 青年这话却让阿笙不由一愣,而后快速敛了眉目,原来江淮对他是这般维护……想来也是,他在江淮这么长时间,但帝京却收不到半分有关他的消息,可见江淮世族对于裴钰还活着这件事当真是守口如瓶。 那青年见阿笙并未接自己的话,以为她是不信,遂继续道: “江淮十二大族连同裴氏对于九公子之事下了生死令,真没人敢透露。” 青年抬眼看向远处那个披了一身华光的人,现下,他正接过一个孩子递过来的东西,似乎觉得有些新奇,遂拿在手里多看了几眼。这世间珍好之物他当是见过无数,但却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收下了那份简朴的礼物。 “在九公子之前,江淮已有数十年未有一个可在学识之上堪与国士并肩的人,他的出生对于江淮而言如明月之升,带动百万潮汐之水,保住了江淮世族在文法礼制上的地位。” “所以我们这些江淮的读书人,无论是否大世族出身,对于他都十分敬重。” 说着青年倒是有几分感概,“九公子当年将圣贤之道远传多国,如今却……” 这话未说完,已满是遗憾。但若无这一场假死又如何换的裴氏今日的喘息和壮大,世间之事总是难两全。 阿笙回过神来,对那青年浅浅一笑,而后抬步向那人走去。 阳光透过老树的枝桠,在泥地之上留下斑驳的光影,裴钰抬眼便见阿笙踩着枯落的枝叶,一步一步走得缓慢,而后远远地朝他扬了扬笑意。 “阿九,我有话与你讲。” 第三百零四章 莫要越界 连接山坳的林间不断传来伐木的声音,那是寒城府的人正努力劈开一条车马可行的道路,预计最迟不过明日一早便可派车马入内。 阿笙听着那边的动静,却抬步往云生正在铺凿的另外一方走去。她扫了一眼裴钰还拿在手里的木雕,那是一匹小马驹,手工甚是粗劣,想来是送礼那孩子偶然得来的。 “这里的孩子可宝贝着自己的东西,你这么短时间便能让人家把东西送给你,可真了不得。” 裴钰这人到哪都不缺他人的喜爱,而若非真的心喜,这些从前只会伸手向他人讨要的孩子哪里会拿出东西来送人。 裴钰听闻阿笙这话,浅浅笑了笑,却并未再接此话。 “老夫人可还好?” 问道这,阿笙默了默,而后扯了扯嘴角,“还算,平安。” “还算”二字说得迟缓,这句“平安”也道得踟蹰。 裴钰听闻这话,唇边的笑意便也散了干净,眉心不由浅浅蹙起,他看懂了阿笙此刻笑得勉强。 “抱歉,是我没有……” “你何错之有?” 阿笙打断了裴钰自责的言语,“这江淮之大,你如何能管得了所有人的善恶对错?” 阿笙停下了脚步,细细地端倪着裴钰那一双在天光中微浅的眸子,在这盎然的春夏之际,她却在这双眼眸中看到了深秋的寂静。 “阿九,我不需要你将所有事都抗在自己身上。” 她不是裴氏之人,不会以苛刻的条件去要求他。 在安氏等人失踪的那段日子里,她也曾升起一丝怨怪,怪裴钰没能护着安氏等人,但这样的想法与裴氏乃至天下人对他所做有何不同? 裴钰、裴钰,“裴”之一字是他族人给予他的重负,“钰”之一字是天下人对他的期望。这两个字每念一次都是沉重,阿笙不愿再为他多添负荷。 裴钰眸光烁动,静静地看着阿笙,而后散了眉心浅薄的愁,融进了唇边的笑意。 “好。” 闻此,阿笙浅浅笑了笑,她伸出手去,十分自然地半步在前牵着裴钰。二人走过林深中那厚厚的枯叶,踩出细碎的声响。 风起林声动,裴钰看着阿笙的背影,知她是有事欲说,但她既不开口,他便也不催促,就这般随着她往云生正在建的茶马道而去。 走了良久,二人方才远远可听到有人正在前方繁忙的声音。 阿笙却在这里停了下来,显然裴钰并不适合出现在云生的人面前。 正如此前学舍的先生所说,江淮的人视裴钰如宝,不会行背叛之事,但云生的人却是从帝京而来,阿笙也怕那个万一。天家也就罢了,若是天下人知晓他们从前崇敬的裴九公子竟然撒了这么一个弥天大谎,裴钰这一世的名声便算是尽毁了。 裴钰看着远处那些人繁忙的模样,道:“听闻你欲建一条通往秦山的茶马道?” 阿笙浅浅应了一声,“我想从江淮为安南引一条通南北的商道。” “你信任魏徵?” 阿笙浅浅摇了摇头,“但我信任我阿姊。” 她看向裴钰,缓声道:“只要我阿姊信他便足以。” 说到这,裴钰问道:“窦老夫人她们可还要继续南下?” 此前离京之时,窦府便往安南去了信件,道明了窦氏之人会与薛氏一同南下。 “去,”阿笙顿了顿,“但不能就这般狼狈地去。” 她抬眼看向南边石路的远方,缓声道: “魏徵这个人审时度势,若是就一群老弱病残去了,除了给阿姊带去麻烦,还会让魏徵小瞧了窦氏。” 阿笙的声音清凉如寒潭的水,“我来之时让云生调遣了五十艘飞渡南下护航,待到战船一到便启程。” 云生的飞渡是阿笙命人依照裴氏航渡引的样子打造的战船,一直以来都未真正现于人前。 见裴钰眉心微蹙地看着自己,阿笙浅笑了笑。 “无需担心。现下,东宫登位,军机阁也不敢这个时候来找我的麻烦。” 言及此,她侧过身子,正对着裴钰,缓声道: “有一件事,我须告知你一声。” 阿笙的声音轻柔,似四月的春风,带着三分的温暖、三分的幽凉。 “江淮世族动我祖母,我不可能就此作罢。” 若她就这么算了,此后窦氏在央国便难以立足,人人可欺,更难以把握魏徵。 阿笙的眸光定静,细细地端倪着裴钰的神色,道: “我知道,不管江淮之人如何对待其他人,他们却是护你的,我不求你帮着我对付他们。” 阿笙抿了抿嘴,还是开口道:“但我希望你不要阻我。” 林风扫过,吹落了几缕耳旁的发,阿笙握着裴钰的手不由地紧了紧,她亦不知眼前这个人到底会如何应自己,毕竟她欲动江淮便定然会与裴氏对上。 裴钰低垂着眉目,静静地看着阿笙眼中细碎的光,自她离开华清斋,裴钰便再未见她恳求他做任何事,而这一次的恳求并非是因为她没有成事的把握,而是因为她不愿与他为敌。 良久,面对着裴钰的沉默,阿笙心中一寸一寸地落,她感受到裴钰牵着她的手送了开,不由低敛了眉目。 “我为何要阻你?” 这一声仿若空谷的钟声,敲得人心悸动。 阿笙抬头看向裴钰,却见他伸手将她耳旁微乱的发绕于耳后。裴钰的声音清冽,一字一句,道得清晰。 “乾坤之下,因果不虚。他们选择了为利益断人生死,便该为了这利益付出代价。” 裴钰的声音清浅,让人难以读出悲喜。 “你可否告诉我,你所谋之事是否与安南有关?” 裴钰大抵是猜到了阿笙所想。 她遂点了点头,并无隐瞒,也未再多言。 裴钰知她尚有些事需要理清,便也不再细问。 “裴氏祖上有训,西至怀城、南至岭山北,若越界者,族兵必出。” 闻此,阿笙不由愣了愣,她从未想过裴钰会将这些事告知。 “这些……” 她的话未完,却见裴钰浅笑了笑,道:“天家虽知裴氏有上万族兵,但却不知实数,可知为何?” 见阿笙摇头,裴钰继续道:“因为每一代家主都会重新培养属于自己的兵力,并在完全持家之后用于壮大族兵之属。” 裴氏的承继远比央国天家更长,历史的长河见证着裴氏这支强兵的发展。裴钰虽未说明具体的数量,但却让阿笙明白,这支让央国天家忌惮的强兵不是镇南军可轻易抗衡的,这也是为何东境王朝几经更迭,除了当年太祖曾凭借过人的战术谋略逼近过江淮外,没有哪支军队真正征服过这片土地。 高风卷尘,吹散了一地的枯叶,那人的声音轻柔,带着叮嘱的意味。 “镇南军比不得江东大营与江淮的关系,魏徵也没有夏利川的人脉。” “阿笙,千万不可越界。” 第三百零五章 求和 寒城府经一日填土平路,终是将城郊山坳打通了,这一番动静闹得城内不少人的好奇,但因士兵拦着没办法凑近了看。 那日,进城的方向,寒城府士兵开道,一辆辆马车从城郊驶入城内,但那青蓝色的帘幕将厢内遮了个严实,没人知晓里面到底坐的是什么人,城郊到底发生了什么。 窦氏最后的颜面终是保住了。 五日之后的清晨,晨雾未散,遥遥便见一片大船以雁阵式浩浩汤汤而来,吓得码头戍守的吏官差点敲响了警钟。 重器压水,却是徐徐而来,减缓的速度丝毫不损船体带来的压迫感。吏官看着云生的管事一派正经地告诉他,这是云生送老夫人南下的“商船”。 吏官看了看这些船的吃水线和船舱的设计,以他几十年的经验几乎可以肯定,这一艘艘飞渡定然是战船无疑。 寒城府得到飞渡靠岸的消息却淡定许多,这些船自北而来,定然是过了帝京的眼,皇帝都未置一言,他又如何敢扣留。 但自这五十艘飞渡出现,江淮的世族却不若寒城府的淡然自若,他们未想到的是窦氏居然有造战船的实力,而如今窦氏不仅将战船造了出来,还大摇大摆在寒城靠岸,威慑之意几乎是毫不掩饰。 江淮是水中天下,窦氏飞渡的出现当即引来了各家的关注。 央国在窦氏之前,水上战力唯有裴氏与天家分庭抗礼,如今窦氏也造出了战船,其中意义难以从眼下的形势中武断地说清,他们显然只看到窦氏手中的朱雀楼,却忘了窦二姑娘花费多年时间打造的这一条通达南北四方的水上商道亦可有其他的用途,例如水战。 飞渡的出现也让那些对窦氏女眷动手的世家一时方寸大乱。 庄府之内,管事低首报着今日街上的热闹,方氏等几家人在飞渡出现之后,当即派人往庄氏、谢氏等大族送信,欲探探他们的态度。 彼时,庄明道正在庭院之中修剪着茂高的枝桠,这一庭的繁华似锦让寂静的园子变得十分热闹。 他听着管事的话,不由哼笑了一声,却是无半分回应。 向妇孺出手,本非君子之道,以为窦氏是个软柿子可容人拿捏,却发现人家是块硬骨头,非但啃不动,还可能砸得自己一身没个好处,这会又来寻他人的庇护。 “你便回了方家,我庄氏不管匪徒的勾当。” 说话此话,庄明道又利落地剪下一条枝桠。 “对了,九公子可还在寒城?” 管事垂首道:“九公子就待了一日,当日便返回了燕城。” “窦氏飞渡出现却不见裴氏航渡引随航,当是九公子提前便知晓此事,因而回了族内安排。” 说到这,管事又是垂首,将好话说到位,“家主英明,此事我们的确不便插手。” 闻此,庄明道浅应了一声,又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既然九公子能默许此事,窦氏便不会来真的,由着他们去吧。” 说到这,庄明道倒是莫名笑了笑。 “吓一吓那些人也好,省得他们在江淮待久了,便当真以为自己也有指点江山的能力了,再做些不自量力的事,丢了江淮的脸面。” 庄明道似想到了什么,忽而停下了手里的事。 “月儿这几日在做什么?” 管事闻此垂首道:“大姑娘自受了训后,已经多日未出府门了。” 管事细细观察着庄明道的神情,继续道:“她当是知错了。” 庄明道哼笑一声,“她自小便惯会笼络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 管事听了这话,哪里还敢求情,当即垂首,一句多的也不敢说了。 余章巷窦府之内,侍女嬷嬷一早便在府内忙个不停,将前院匠人刚搬回来的花草都踢倒了好几盆,这番形色匆匆的模样得了孙嬷嬷好一顿训斥。 因着许多物品都随着船一同被烧了,现下都要重新置办,而薛氏又感染了风寒,须得在启程之前将养好,加上安氏腿脚还未利索,府内甚是繁忙。江淮的仆从都不是帝京那些用惯了的,孙嬷嬷为了调教这些人也费了不少心力。 春园之内,阿笙一袭晓春浮雪服端坐在书阁之内,她正着笔写一封去往帝京的信函。那一盆盛放的凤鸣花旁,袅袅的清香攀升了几寸。 良久,这封信才算是写得详尽了,阿笙细细端看了片刻,方才工整地放进了信封之内,着人送了出去。 小厮刚走,便有一名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侍女匆匆赶来。 “姑娘,文家的人来送礼。” 侍女袖边卷起的风打散了烟云几许,阿笙看向那侍女,问道: “因何事送礼?” 那侍女似乎也不知为何有此问,硬是支支吾吾半晌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笙见那侍女这般简单的话都未问个清楚,不由蹙了蹙眉,但念在她年纪小,阿笙并未与之计较,遂抬步亲自去看个究竟。 前庭处,文家的管事一众静默着神色在那候着,见去禀告的人久久没有回应,遂又多问了一次,二姑娘究竟何时能来。 “诸位非贵府主家,没有让我家二姑娘亲自接见的道理。” 孙嬷嬷端着气势自庭外走来,她扫了一眼文府众人,脸上虽端着笑,不失礼貌,但神色中却不见半分喜迎之色。 文府那管事见这嬷嬷架势便知当为窦氏的内仆,外院这些人是比不得的,遂才多了几分恭敬。 “是我家主人命我等一定要将物什送到二姑娘手上,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那人说着便将手里的东西往孙嬷嬷跟前递。 孙嬷嬷扫了一眼他们手里的东西,那是一个楠木精装的盒子,用玲珑锁上的扣,用这般金贵的盒子装的当是不菲之物,但她却并未伸手去接。 “我窦氏家训严明,无功不受禄,不知贵府主人因何事要送此礼?” 这话是明知故问。因何事?自然是为了来赔礼,但这话又不能说明了,否则便是坐实文氏之过,将把柄结结实实递给了窦氏。 文府管事浅笑道:“我家主人听闻贵府姑娘与袁氏大公子系出同门,袁氏与我文氏乃是姻亲之家,袁大公子是我家主人的侄辈,这说来二姑娘与我们文府也沾着些关系,听闻二姑娘来了江淮,遂来打声招呼,免得两家因误会生分了。” 这话说得倒是将文氏府上抬了个辈分,若阿笙不愿善了此事,便是晚辈拂了长辈的面子,同时也拂了袁氏的面子。 孙嬷嬷抿着嘴听完文府管事厚颜无耻的话,气的面色微红。 “这说起来,我倒是有一个师兄跟远嫁的大公主走得近,听闻新帝登位之后,袁府在文史阁的职位是一降再降,不知你说得可是这个袁氏?” 文氏众人闻此心中一滞,抬眼便见中庭的方向,一位静怡的女娘款款走来,她抬步间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脸上端持着温和的笑意却给人不怒而威之感。 帝位之争中,袁氏因选择错误,如今在朝中地位堪忧,袁成杰等袁氏族人凭着当年袁阁老的威望还能保留朝官的位子,但大体上是不好过的。 而在这一局中,袁氏与窦氏并非同路之人,阿笙刻意将这一点提出来,便是在告诉那文府管事,袁氏的面子这一次没那么好使。 文府之人似乎并未想到一个年轻的女娘尽然会那么难搞定,遂连连道歉。 “是我言语不当,我家主人的本意并非如此,若无袁氏这层的关系,我们与窦氏也该是亲近的。” 说则便将手里的盒子打了开,里面是一叠地契,孙嬷嬷见此不由微微蹙眉。 这是真当窦氏满门的铜臭味了? 见阿笙连个眼神都未抬,那文府管事颇有些尴尬地道:“我家主人道,若是姑娘对此礼并不中意,可随您提,文府定当满足。” 这话听着高高在上,倒像是江淮世族说得出来的话。 闻此,阿笙浅笑着扫了一眼那管事,唇边的笑意却进不去眼底。 “我听闻文府有一副金缕衣,堪称天工造物,若是这东西,我倒是有些兴趣。” 阿笙这话一出,文府管事的脸色便是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 这金缕衣是文氏收藏多年的珍宝,有上万片玉片打造,每一片玉上都由当年墨家祖师亲自撰刻的《游神记》,不仅在珍玩当中属上乘之品,其上攥写的《游神记》更是这一典故出世的唯一手攥文本,其价值非钱财可估量。 这东西若是送了出去,便是向世人公布,文氏向窦氏低头了。 文府管事当即将手里的盒子合上,脸上满是冷峻的神色。 今日这礼是送不成了。 阿笙扫了一眼他不堪的脸色,随即理了理衣袖,对一旁候着的管事和小厮等人,道: “送客吧。” 得了这话,文氏众人再无多的言语,当即带着东西离开了窦府。 待人纷纷离开之后,孙嬷嬷倒是起了几分担忧。 “姑娘,这样好么?” 阿笙浅笑着安慰孙嬷嬷,“他们动手之时欲迫害祖母她们时可没想过‘这样好么’。” 她看了看府门的方向,初夏的风吹落了一树的杨花,让阿笙的话也落得尽量温婉了些。 “在这件事上,钱财与虚名是最不值当的,可惜,他们没能珍惜这个机会。” 孙嬷嬷不懂阿笙这话到底有何意思,只跟着点了点头,遂继续做自己的事去了。 三日之后,云生的航船再次启航,那浩浩荡荡的船队引得不少人前往江边遥望,乃至有匠人亲自去对比,云生的飞渡与裴氏的航渡引,究竟哪一个更有实力。 江淮这一江暖水轻巧地放走了窦氏的船队,却不知这一次他们放过的究竟是什么。 第三百零六章 请旨 江风浩荡,拂过百里树林,饶是这大风鼓动,束城的天色却还阴着,束城码头便是最靠近秦山的江岸。 江岸旁,一队人马早已候在此处,他们身披银甲,腰带佩剑,在江岸旁站得端正,这一队是安南派来接迎帝京来人的护卫。 未久,江面之上的浪大了起来,码头的吏官敲响了避让的钟声,这是有大船靠岸,众人纷纷避让开。 “那是什么……” 不知是谁一声惊呼,众人抬首便可远远地见到数十艘玄黑的船疾驰而来,外围船只身形如梭,较寻常商船灵便许多,尤其是船身周围的大型弩架让人一眼便能认出这并非一般船只,这几十艘搭载着强弓重弩的飞渡刻意收敛着航行速度,共同护持着中间的大船,而那大船之上飞扬的便是云生的旗帜。 这支船队浩浩荡荡,以绝对的压迫之感朝岸边压近,饶是那吏官见此都不由咽了咽口水,下意识又看了看手中的登记簿,确认是云生的船今日到岸,遂才安了心。 不远处候着的兵士亦被眼前这景象所慑,重器之姿鼓动着人心。 待到船体彻底靠岸,便见在嬷嬷的搀扶下,几名贵妇人自上缓缓而下,来迎接之人赶紧上前见礼,态度甚是恭敬。 阿笙是最后一个下船的,她披了一件长袍,用兜帽挡一挡江风。 束城过后便是秦山,那巍峨的山脉延绵不绝,也将山水气脉断在了秦山以北,一山之隔便是两个世界。 阿笙抬头看了看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影,恍若横陈的巨兽,让人远观便生了敬畏之心。 若无江淮这一场意外,她该是不会这么早来秦山的,她抬眼看了看远处的江面,这一条自束河而下的河流即将在前方分流,它充沛的江水将绕过秦山,留给山南一片贫瘠。 而她这一次要做的便是将魏徵的军队带出秦山…… 念及此,她拢了拢兜帽,遂抬步下了船。 夜幕之下,一队掌灯的宫侍低垂着头走过冗长的宫道,忽闻身后快速的脚步声,遂躬身往旁侧又行了几步,给来人让开了道路。 这个时辰敢在这长续道疾驰的便当是给皇帝送信的。 紫薇殿内灯火未歇,自新帝登位以来便十分勤政,每至深夜才会休息,而今日正值定海督军静严回京,二人相谈甚久,现下殿内已经传了第三盏茶。 此刻殿外传话,江淮来了急信。 殿内二人闻此面面相觑,遂想起阿笙此刻当是在江淮,于是传人入殿。 “她连封赏都还未讨便跑去了江淮,也不知情况如何。” 新帝嘴上说得轻松,打开那薄薄的一张纸看了一眼,却是越看眉头蹙得越紧。 静严见他神色不对,遂问原由,新帝便直接将手里的信递给了静严。 夜风撩动着灯火,饶是静严看完那封信也是沉默了良久。 “让镇南军北巡震慑江淮,这不是胡闹么?” 听新帝这般问,静严微微蹙眉道: “此事并非世族仇恨那么简单。” 静严将手里的纸张又工整地折叠好,置于一旁的案上。 “窦氏手中的朱雀楼掌的是央国粮脉,若是谁人都敢动窦氏,圣上又如何稳民生之计?” “再者,就算阿笙选择退让,此刻将朱雀楼让出来,我们手中还有谁能接下来?若是这民生之计当真落入了江淮的掌控……” “所以窦氏的反击必须强烈。” 静严的话未说尽,但意已明,这件事上帝京须容得窦氏手段强硬,才能压下来那些蠢蠢欲动的野心。 但新帝亦有自己的担忧,轩帝的前车之鉴还历历在目,与江淮动手还远不是时候。 静严听闻他的担忧,罢了罢手。 “这与那时不一样,如今是窦氏因老夫人之事与江淮有恩怨要了,关帝京何事?” “我们只需做好面子功夫,容她窦二姑娘当一个依仗皇权而跋扈之人就好。” 新帝倒也听懂了静严的意思,换言之,无论江淮那边发生了什么,都非天家的意愿,更何况这里面还夹杂着一个魏徵,朝廷如今对于轩帝放权于魏徵也颇为头疼,他稳坐安南,揽尽一方权势,他所行之事也算不到帝京的头上。 静严起身,走向殿侧的江山图旁,那是以沙盘堆叠的南方地势,上面山林地貌,一览无余。三代皇帝都将此沙盘放在紫薇殿内,足见江淮这一方天地始终是天家的一块心病。 “你确定此举不会激起战火?” 面对新帝的质疑,静严抬手指了指江淮西北的方向。 “魏徵跟夏利川不同,他的兵最多行至淮南,断江淮往西南的道路,这个距离不远不近,不会引发直接的对抗,却能让人无限遐想。” “毕竟最令人恐惧不是正在发生的事,而是还未发生的事。” 况且,若魏徵越界,自有人出手,也无须他们担忧。 “阿笙此举在于替窦氏立威,不会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新帝看着灯火将那沙丘堆砌的城郭照出一道道阴影,眸光沉静。 “若是魏徵当真借此做大势力又该如何?” 听闻这话,静严伸手将江淮往南的沙石上挖出了一条道路,穿山而过,以最近的距离连通江淮与秦山以北,遂道:“那丫头早想好了。” “让江淮以利与安南相连,主动将安南的把柄递给江淮。” 他拍了拍手里的沙土,缓声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利益面前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盟友。” “若是单纯的对抗便可随时扬起战火,但只要还有利益在,他们之间便是牵制而非不死不休的对抗。” “她这一招看似让魏徵进,实则也是给他上了枷锁,借江淮抑制他,一旦她这一条茶马道打通,魏徵为了江淮肥沃的资源也会让步。” “我猜,那丫头大概是算着茶马道的修建时间来行事。” 静严不由长叹了口气,道:“这二者一旦相互牵制,倒是让我们暂时不用为了魏徵或者江淮头疼了。” 新帝听他这话似全然在旁观此事,不由失笑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你这个学生。” 闻此,静严笑道:“她是个泥鳅,出不了事。” “我们不妨陪她演这一出戏。” 夜阑珊,星火耀耀,揭过这一夜的安宁,待到天明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近一个月后,安南传来消息,安南北的怀城府打通了泰山南北的山道,这条道路北至淮南常台,南至安南朔州,可供车马走商。为护山道安全,镇南军请旨北巡。 第三百零七章 意欲何为 流光转过青瓷,落在纸上一行行的小字之上,案几前,那人低垂着眉眼览阅着手中的典籍,陪伴他的是一室的静谧。 “这庭中棋已备好,难不成是在等我?” 听闻这清朗的一声,裴钰方才抬眼,浅笑着望了出去。那一重重的廊门下正走来一名笑若骄阳的青年,正是谢长珩。 裴钰将书工整地放好,遂才起身相迎。 庭内,一副白玉棋盘在天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今日一早裴钰便吩咐着棋童将这一副拂月棋取出来,他是料定谢长珩今日会来。 镇南军请旨北巡,而新帝刚登位,朝中诸事繁杂,还不会在这个时候与魏徵为难,因此未久帝京的旨意便下达。 为护秦山新劈山道上民商安全,许可镇南军自即日起北巡。镇南军翻越秦山往北直达淮南,与江淮几乎就一水之隔。 魏徵比不得夏利川的世族背景,他是一个孤胆英雄,靠着自己一步步走到今日,江淮世族可没有能拿捏他的地方,他与江淮也没有恩情与瓜葛,因而镇南军北巡这件事着实让一些人寝食难安。 谢长珩看着裴钰一袭青绿浮水服淡然地坐在自己对面,提子落定,毫不犹豫,一副心情尚好的模样。 他捏了捏手中的棋子,下子的速度却不见得多快。 裴钰观他落子几分犹疑,眉目浅蹙,便知他心中有事,遂缓了缓,提盏低抿了一口。 “想问魏徵的事?” 谢长珩微微一愣,还是点了点头,“我家老头把不准魏徵到底想做什么,打算派人去接触。” 说完他抬首看了看裴钰,见他神色浅淡,遂继续问道: “魏徵跟窦氏是姻亲,你……当真不知道什么?” 窦氏的战船在前,如今又有镇南军北巡,但裴氏却毫无反应,若说裴钰什么都不知晓,谢长珩是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他见裴钰听完自己这话,淡笑着敛了眉目,言语中依旧是那番轻松自若。 “魏徵所行便是为了窦氏。” 此话一出,谢长珩眉目微愣,他思虑了片刻,问道:“还是为了贺州失火一事?” 他听闻贺州府衙经窦氏确认后,以失火结了案。毕竟窦氏在这件事上着实拿不出证据来,而贺州府不过一个小城主府,也没那个胆子去细查,得到窦氏认可后,如获大赦般地结了案。 “阿笙虽算不得是个牙呲必报的性子,但这件事若是窦氏毫无反击,将来便难以立足。” 闻此,谢长珩拿起一颗棋子在手中把玩着,而后问道: “那你可会帮她?” 这个“她”说的自然就是阿笙了。 裴钰浅靠在宽椅之上,低敛着眉目,神色浅淡得让人读不出喜怒,这句简单的话他却思虑了片刻。 “裴氏没有立场帮她。” 谢长珩微微歪着头,似乎想将裴钰此刻眸中的神色看个分明,却见他再次抬眼看自己的时候,眼中已然是一片清明之色。 谢长珩微微蹙眉,不自觉地将手中原本还在把玩的棋子捏紧。 “若是我家老头他们跟魏徵谈不妥,欲捉阿笙回去,你也不帮?” 谢长珩这话原是玩笑,却见裴钰闻此微微一愣,而后很快又找回了唇边的笑意,同时眼中多了一抹淡漠之色,对于这一问却是不答。 谢长珩与裴钰是自小的交情,对他甚是了解,他未正面回答,便是在告诉谢长珩,若当真有那一日,他必会动手。只不过这些却不能宣之于口,因为正如裴钰此前所说的那般,裴氏没有立场帮窦氏。 “姑娘,公子现下有客,当真不能闯啊……” 管事无奈的声音从廊道的另一头传来,庭中二人随即同时抬眼看了过去,却见一抹鹅黄的身影若春风拂槛般出现在视野里,她一边点头说着“知道、知道”,一边不顾管事的劝阻,直直地往二人的方向走来,待见到裴钰二人时当即露出了盈盈的笑意。 谢长珩指着忽而出现的阿笙,当真是大白天不能说人,说人人到。 “你怎么在这?” 面对谢长珩过于夸张的反应,阿笙微微一愣,顺着谢长珩的手也指向自己。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 谢长珩当即起身,朝着庭外的方向指了指,那一片远山若隐若现。 “镇南军北巡至常台,魏徵将兵就差堆到江淮门口了,你现下来这不怕死啊?” 阿笙一副莫名的模样,看了看谢长珩,又看了看裴钰,终是将目光落在裴钰的身上。 “他们会闯裴氏宅邸?” 裴钰浅笑着摇了摇头。 见此,阿笙又看向谢长珩,问道:“那你可是要绑了我?” 谢长珩听她这话,便见裴钰也顺着看了过来,当即连连摇头。 阿笙睨了他一眼,顾自在旁坐下,理了理裙裳,又熟练地吩咐着棋童烹茶。 “新开的山道所穿行之处从前是一片密林,亦无人驻扎,镇南军也是为了民商安全才会请旨北巡。” 阿笙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况且常台在淮南,跟这远着呢。” 谢长珩是第一次见识到阿笙这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走陆路是远,若是走水路呢?窦氏战船刚现世,镇南军便到了常台,这事可没有她说的那般简单。 阿笙并未再理会谢长珩,而是低头看了看二人下了一半的棋,她又看了看裴钰跟前的白子,遂抬头一本正经道: “他棋臭成这样你还陪他下。” 裴钰听完这话不由失笑,倒是谢长珩不乐意了。 “你可以说我,但你不能说我棋臭。” 阿笙见他这般反应,低首拿起裴钰面前的白棋,一子落定,胜负立决。显然,裴钰是为了陪谢长珩下这盘而下棋,他每一手都有保留,这才让这盘棋能下到至今。 谢长珩蹙眉看着败势已现的棋局,抿着唇,硬是想不出该如何回击。 见谢长珩一副吃瘪的模样,裴钰很适时地出声缓解了他的尴尬,他扫了一眼阿笙衣角的尘土,知她来得匆匆。 “为何现在回江淮?” 阿笙勾起了笑意,言语间满是定然。 “我若不在这,又怎么看他们跟我俯首认错?” 谢长珩听她这话,也跟着坐了下来,“你闹着玩呢?” “刀口下认错,那是认错么?那是结仇!” 听闻谢长珩这话,阿笙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而后一副讨好地模样看向裴钰,珠玉般的瞳眸浸出盈盈的笑意,在天光之下有着独一份的美。 “那我这不是来求庇护了么。” 说着她又冲裴钰几分刻意地笑了笑。 “好歹沾亲带故呢。” 第三百零八章 交代 棋童将煮好的茶水沏入以香蜜浸口的茶盏之中,瞬间便有一个甜香的味道在风中弥散开,这是阿笙爱的熟饮,裴钰身边的人大体都知晓她的口味,所以做出来的东西不会有差的。 裴钰甚是耐心,知晓她的那些说辞不过是闹着玩,也不催她。 阿笙一口暖水下肚,遂才觉得舒畅。她收了玩笑的神色,朝谢长珩睇了睇眼前的棋盘,道: “若我窦氏在此时躲居在淮南,他人会如何想?” 谢长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棋面,俊秀的眉目微微蹙起。 “你窦氏与魏徵本是一路……” 谢长珩毕竟聪明,这话一出,当即知晓阿笙欲说的话。 若是窦氏此刻龟缩在魏徵的身后,便是坐实了窦氏联合魏徵反击江淮,一来随时可能激起争斗,二来倒是让人小瞧了窦氏。 “如今镇南军北巡,我才能更好地做自己的事。” 江淮世族越是猜不准镇南军的意图,才越会忌惮几分。 阿笙扬了扬笑意看向谢长珩,“鱼死网破那是下下策,非我之选。” “我问你,如今魏徵的人就在常台,若是你谢氏,可会轻易动我?” 谢长珩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若是阿笙在江淮出了事,反倒给了魏徵过河的理由。 “现下江淮那些人是动我不得,又奈何我不得。” 阿笙低敛了眉目,转了转手中的茶盏,缓声道: “再者我劝魏徵北上也有其他的打算。” 但她话说到这里,便也未说明,容得旁人去猜。 谢长珩听到这里,微微一愣,“为了贺州失火的事?” 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刚出口他便惊觉自己这话有欠妥当了,毕竟他与阿笙并没有那般熟络。 见谢长珩说完便咳嗽连连,但阿笙知他与裴钰关系甚近,因此并不避讳。 “自然也有这个关系。” 说到这,也不知她是想到了什么,唇角抑制不住地扬起了笑意,裴钰见她这般便知她当是做了什么手脚。 “方家五年前在西南买地建了大片的茶庄,从淮南往北一路广销内外……” 阿笙说到这,谢长珩心中有了猜测,“难道镇南军北巡之地要过方家的地方?” 说着他比划了一个利落下切的手势。 阿笙摇了摇头,“茶园偏远,巡视到那废人废力的。” 谢长珩原以为她要道什么俗套的“大人有大量”,却见她垂首将棋盘上几颗黑子往一片白子的方向推了过去。 “所以我将西边山坳里一群土匪撵到了他们茶叶北上必经的途中。” 裴钰听到这不由微微垂首,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留谢长珩微微愣在那。 “一般的匪徒敢打江淮世族的主意?” “自然不敢。”阿笙继续道:“所以魏徵将手里一些从流民军那收来的人也放了过去,他说这淮南的过路费也是该收一收的。” 这哪里是要收淮南的过路费,这分明就是盯着方家收钱,这口气够方家的人咽好长一段时间的了。 “安南贫困,自然是要钱的。” 阿笙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魏徵这些不要脸面的做法伤不到人根骨,但却能让人常年膈应得慌。阿笙已然将江淮世族的局势摸得清楚,哪里动的,哪些不该动,她比魏徵清楚,这不该动的是分毫不会动,而这能动的便要下狠手。 “方家不是看重钱财么,动他的人有什么意思,要动便要动他家的金银。” 阿笙轻轻敲着瓷盏的边缘,锋利的转角却带着温润的触感,这白瓷在天光下如玉一般,当真是好看得紧。 “至于文家……” 阿笙缓了缓,而后抬眼看向裴钰,“文家借袁氏之手近年在朝中干了不少勾当,对文氏而言,重要的是帝京的权势与人脉。” “但袁氏这一次储位之争却是输了,如今在朝中际遇大不如前,文氏倒也没给他们好脸。” 说到这她微微叹了口气,“我请静严师父亲自走了一趟袁府,说动袁氏家主投效新帝,并将文氏在朝中安插的人员名单尽数奉上,该招揽的招揽,该拔除的拔出。” 说着她倒是想起了文氏来人彼时的嘴脸,与袁氏的姻亲关系他们倒是用的手到擒来,真到事上却是翻脸不认人。 “如今文氏的人脉资源接近一半都为他人做了嫁衣,我来的时候便听瞰卫道,文氏家主在家中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砸了许多珍玩之物。” “还有那姑苏的何家,姑苏更是水中城,我与寒城府达成了水上商道的协议,此后飞渡会时常过往姑苏外河,眼下何氏的人正想着法子来和缓关系。” 战船时不时便要经自家门前过,而且自己还得罪船主人,这种事搁谁身上都会寝食难安。 阿笙说起这些倒是心情越好的模样,那满眼的笑意似带着这满大千世界都盛不下的明媚,就连谢长珩这般见惯了世家贵女的人,对着她这双珠玉般的眸子都没了脾气,最后不得不无奈地哼笑收场。 杀人诛心说得便是阿笙使的手段,她将这些人生熬着,那种夜不能寐、焦心烧肺之感怕是这些养尊处优之人少有的体会。 然则此时,阿笙却收敛了玩笑的眉眼,神色沉静了许多。 “江淮自古便是航运的要地,我云生此后还要在江淮做生意的,窦氏在这里根基不稳,即便如今镇南军北巡,现下也不是动人性命的时候。” 她抬眼看向裴钰,却见他眉目清浅,听她的话听得认真。 “但他们动我祖母,将来若有机会,我定不会留活口。” 文氏等人不会永远待在江淮,待茶马道一通,再加水路,南来北往便会更加频繁,这一路山高水远意外颇多,而届时窦氏会以利与江淮大族捆绑,即便没有魏徵的兵,也不会有人会轻易动窦氏的人,待到那时她便会来索要这笔旧账。 她静静地看着裴钰,缓声道:“阿九,我与你一样,我这一生走到现在,受裴氏恩惠颇多,可以说没有裴氏便没有如今的我,那些手段我没办法对裴氏使,但烧我船的是裴氏之人……” 裴钰知晓,阿笙细数着那些对安氏动手的世族,却独独未提裴氏,便是等着他给她一个交代。 但裴氏的一个交代,窦氏如何要得起,裴钰作为裴氏家主,他可以处理了族内之人,却不能给阿笙这个交代…… 天光之下,裴钰依旧眉目柔和,他提壶亲自给阿笙斟了一盏茶,缓声道: “你莫不是忘了,你如今记在老太太名下,这个交代我给不了你,但老太太可以。” 一柱清水入盏,砸出玉珠落盘的声响。眼神交汇的片刻,阿笙便懂了裴钰的意思,遂勾起了一个莫大的笑意。 而裴钰看着阿笙浮现的笑意,温和的眸光中夹杂了几分复杂的情绪,久久不散。 第三百零九章 何能肆意 堂室寂静,澄澈的天光洒了一地的斑驳,唯有那庭外的玉兰摇曳着身姿,用光影轻拂着门槛。 室内,浮屠香燃断了半柱,却迟迟不见高位之上的人出现,而堂内,左右两席都坐满了人,他们面面相觑,不知为何老夫人今日会将他们召到此处,但唯有一点可以确认,老夫人多年不理族内之事,今次会召集诸位长老,事情便定然不简单。 上首的方向,细白的瓷器之上以金丝勾勒出福禄图纹,这一对宝瓶是老家主当年亲自监制,而后一直放在了沉香堂内,以这两只宝瓶为界,最靠近高位的唯有两席,一席为太祀首座,一席为主母之位,如今主母之位暂缺,因而唯有老者一人坐于上首。 老者低沉着眉眼,室外天亮得厉害,却偏留着他这一处融在阴影里。就在半日前,他的人来报,称见到窦氏那丫头返回了江淮,并只身前往裴氏祖宅,才过着半日的功夫,老夫人便急招众人,为了什么他大体能猜到。 老夫人将他们这群人晾在沉香堂半晌,惩处的意味甚浓。 老者看向对座空悬的位子,越发坚定自己的想法,从此次窦氏之事上更能看出,窦长笙虽有些本事在身上,但性格强硬,就连寻常世家贵女的半分柔和都无,明知此事涉及长辈,却依旧不依不饶,如何能当裴氏主母。 此时众人已经候了一炷香的时间,却始终不见来人,唯有候在庭中的嬷嬷一人始终保持着垂首恭敬的姿态,却是对他们无半句言语。 “老夫人可是因何事耽搁了?” 终是有人忍不住询问庭内的嬷嬷,但那嬷嬷却是端持着谦和的笑意,垂首敛目,并不答此人的提问,这番态度让众人更是疑惑了。 终是耐不住众人的询问,嬷嬷躬身道:“老夫人道,她知晓诸位为裴氏鞠躬尽瘁,半生劳累,因此责怪的话她说不出口。” “但身为长辈却与晚辈为难,非君子之道。今日,她只能以此方式,望诸位看着老家主当年亲手种下的满庭芬芳,静思己过,迷途知返。” “坐高位久矣便生了他人不可违逆的性子,此乃骄慢之心,非贤能之士可取。” 嬷嬷顿了顿,而后看向室内最深之处,那白瓷净瓶遮挡了老者部分的身姿,也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裴氏之人行差踏错亦当有所交代,此为谦卑而非微小之举。” 嬷嬷的话说到这,众人已然心中有数,他们当中不少人忍不住向沉寂的上首投去目光,却又不敢与老者的视线对上。 老夫人这是欲给窦氏一个交代,却又欲顾全大长老的颜面,因此并未单独召唤,容族内其他小辈多加揣测。在场众人皆为太祀长老,知晓今日之事便在这园内了结,不会带出去半分。 众人虽知老夫人意思,但大长老不松口,他们自然不敢随意表态,因而纷纷坐了回去,一时室内静默无语,就连呼吸声都显得嘈杂。 良久,那个如山影横陈般巍然不动的身影终是起身,老者深呼了一口气,抬首往天光下走去。 他走至嬷嬷身旁,并未正色看她,缓声道:“那丫头也算裴氏之人,如今在江淮做生意,少不得需要依仗之时,便将鹰隼指给她差遣吧……” 说到这,老者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而后道:“权当我给她赔罪了。” 此话说完,老者便甩手离开了庭内,再不管身后之人探究的目光。 众人皆知,大长老的鹰隼虽被家主收回,但那毕竟是他一手培养,无他正式的命令,赵如胜也难驯这一队人马,如今得了他亲口道出此话,鹰隼才算正式交了出去,还是交到了窦长笙的手里。 无论那窦氏女此前如何反击方、文等世族,唯有今日鹰隼到了她手里,大长老赔礼的态度明了,这件事才落幕,窦氏方才算真正挽尊。 但他们也听出来,大长老这话中还是留了余地,他道“那丫头也算裴氏之人”,便是以族内长辈的身份赠与晚辈,因此这算不得裴氏向窦氏赔礼,乃是他个人的行为。而这已经是他的底线,即便是老夫人也不能逼迫过甚。 嬷嬷目送着大长老的身影离去,而后又朝庭中众人垂首,遂退了下去复命。 半山的抚春阁内,老妇人一袭抱春服坐于廊下乘凉,远眺着锦绣山色和热闹的市井城郭。金氏亲手将剥好的果肉置于盘中,而后呈递到老妇人面前的矮桌上。 未久,便见嬷嬷自山下而来,裴老夫人见她走得气喘,不由道: “将气匀了再慢慢说。” 听了这话,嬷嬷稳了稳气息,复才将片刻前庭院内的话一一道与裴老夫人。 金氏在旁听着却是眉头微蹙,“这样看来,窦氏这颜面是保住了,但阿笙那丫头却将大长老完全得罪了。” 金氏略微侧头去看裴老夫人的神色,却见她不由叹了口气。 “钰儿既想留下那丫头,却又容得她将人得罪透了,倒是突生麻烦。” 闻此,金氏也无奈地摇了摇头,裴氏主母到底须得过太祀的眼,如今阿笙将大长老得罪了,要坐主母之位便更难了。可若是她这一次忍气吞声,她的族人将难以抬头,她的祖母怕是要一辈子待在魏氏的庇护之下生活。 “这丫头也怪难的,窦氏自老家主过身后也没有一个能撑得起来的……” 这后面的话,金氏便再没有说下去了,阿笙毕竟不是窦氏正经的家主,来日若她嫁了,窦氏这个摊子谁能收拾?就怕为了这个将她白白耽搁了。 “他们俩,太像了……” 说到这,裴老夫人又是一声叹息,都是被家族束缚着,不得不将自己至于次要的地位。 “但阿笙那丫头到底还是幸运些。” 至少她还可以有肆意而为的时候…… 念及此,裴老夫人想到了自己的亲孙子,他这一辈子都被裴氏束缚着,将来娶妻、生子也都逃不过裴氏的礼法。他在年华正好的时候不得不为了族人的延续而假死,那个“礼教无双”的裴氏九公子在世人眼中已经死在了那一年的通州,连带着他所有的荣耀与骄傲都埋在了那个春季。 或许当年随着“裴钰”死去的不仅是天下人眼中的裴九公子,还有他那颗飞扬而明亮的心。 “钰儿这辈子注定是走不出江淮了,或许他是想着至少让那丫头能够肆意一些吧。” 裴老夫人这话说得满是心疼,但又无可奈何,裴氏家主不管自身能力再大,都只能作禁锢在裴氏这座牢笼的雀鸟,供人礼拜,但这笼子却从来没有出口。 金氏见老妇人心伤,方开口岔开了话题。 “九公子现下去了哪?母亲可是为阿笙那丫头换得了大便宜,他怎么不来道谢?” 闻此,裴老夫人勾了勾嘴角,道:“笙丫头要暂时回一趟淮南,他送行去了。” 金氏微微一愣,“不过数日的行程,也要送行?” 燕城郊,几批快马疾驰而过,为首的女娘身着长甲,装扮利落而洒脱,她明媚的就像晨时的太阳,在林道之上纵马疾驰。 她的身后两匹快马紧追不舍,阿四是第一次见自家主子这般纵马,他在马背之上好似高原的风,追逐着万物生长。 三人就这般疾驰过一片林道,在可见石亭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已经候着窦氏的人马。 阿笙缓缓呼了口气,理了理微乱的发,而后笑着看向裴钰,第一次到燕城时,他们也是这般赛马,这些年诸事繁杂,倒让她觉得那般岁月恍如隔世。 “等我回来,咱们再赛一场。” 听她这话,裴钰浅笑着应下。 “阿四,照顾好你家公子。” 阿笙吩咐了这话便跳下了马,走向窦氏众人,她登上马凳,再次抬头看向依旧等在原地的裴钰。这一刻阳光那般灿烂,却不知为何,她看向他之时,却只看到他留在天光之下的阴影。一时心中凉意攀升,但阿笙并未再多想,而是笑着朝他招了招手,遂才登车带着人马离去。 看着窦氏的队伍渐渐远离,马匹嘶鸣的声音提醒着裴钰该回去了,但他却依旧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阿笙远去的那一片青山,任风撩动他额前的发,吹皱了眸中的一潭静水。 “阿四……” “公子?”阿四随即应着。 裴钰的声音幽幽,若空谷之声,让阿四不知如何接下。 “你说,我此生就只能这般了么?” 第三百一十章 合适的人选 侍奉午膳的仆从刚将食器撤下,便见前院小厮垂首赶来通报访客的消息。 现下日头正热,时人多爱午歇,这个时候就连长巷内往来的人都少了许多,但府内主家却没有这个习惯,因此敢这个时候来拜访的定然是熟识的人,并且不愿意被太多人见到。 管事招呼着正在做杂事的仆从赶紧退了下去,随即便见一个淑丽的身影款款自外走来,但她带着轻纱制成的帷帽,到了夏日这个季节,帝京的贵女们怕烈日,因而出行都爱戴这个,倒是也让旁人看不清那轻纱下的面容。 女子身旁的侍女上前与那管事一礼,“我家姑娘来拜访大长老。” 管事随即朝她身后的女子一礼,而后道:“请姑娘随我来。” 说着便在前引路,带着人往侧院走去。 现下茉莉正是盛放的时候,穿过花园的小径便能幽幽闻到这股清香,管事见贵客多看了几眼远处的茉莉花园,低首道: “那是从前夫人种下的,主子一直精心养护着,若是哪一株枯亡了,便会有新的种上,每年这园子的花总能盛放一次。” 女子点了点头,大长老的夫人于十五年前过身,不曾想这府中至今还能留下她从其的痕迹。 “大长老与夫人当真是伉俪情深。” 说到这,管事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究还是没道多的话,只是垂首在前引路。 未久便在荷塘旁的凉亭下见到老者的身影,此刻他正在池垂钓,这池中活水与燕城外河相连,时常有不同各类的鱼在其中游动。 庭风鼓动着老者身上的玄袍翻飞几许,饶是暮年却依旧可见清朗之姿。 “我记得小时候见大长老爱着白、青二色,现下倒是玄袍不离身。” 管事闻此,道:“是夫人过世后,主人便偏爱这厚重的颜色了。” 女子闻此并未在意多的,与管事颔首后便抬步往老者的方向走去。 她款款走近,而后将帷帽取下,露出一张皎洁而淑美的脸,此女正是庄翎月。 “问大长老安。” 庄翎月低低欠了欠身,却见老者不过是带着笑扫了她一眼,温和而疏离。 庄翎月被他这一眼看得背脊发凉,她其实心中明白,眼前这位老者虽然在诸世家贵女中选择了她,但却并非有多么喜爱她。 “大姑娘今日前来可是有事?” 庄凌问见老者并不正视自己,遂顾自又往前走了几步,正是这几步,却当即引得老者身旁的武侍警觉,当即挡在了她面前。 庄翎月被武侍冷冽的眼神所慑,脸色有些苍白,但见老者并不出声制止,遂咬了咬唇,又退了回去。 “我听闻大长老近日身子不太爽利,遂从家中带了些滋补之物,特来问候。” 闻此,一旁的侍女赶紧拿出盒中之物示人,正是一株难得的灵芝。 然老者却是头也不回,笑道:“大姑娘有心了。” 见老者这番态度,庄翎月微微蹙眉,她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 “帝京之事,是我能力不济,给大长老添了麻烦。” 她顿了顿,“但我心向九公子,亦向大长老,这份心意绝不会变。” 然她这话之后,却并未得来老者的答复。夏日的亭内还带着几分炽热,饶是有竹帘遮挡,庄翎月就这般站了良久,直到面色因炽热微红,也不肯就此离去。 良久,老者收了杆,而他这一杆上却是个直钩,自然无鱼可上钩。 他将那杆子递给了一旁的武侍,顺道吩咐人退下。 庄翎月见这良久,老者众人肯回头正眼看她,更不敢造次,随即乖顺地垂首以待。 “听闻庄家主禁了大姑娘的足,你该在家静思才是,不该此时来这。” 听闻老者这话,庄翎月随即道:“有些话若不说得及时,便是再无机会。” “月儿自小便受裴氏教养,多得大长老的指点,如今大长老因我办事不力而受谴责,我自然该亲自来赔罪。” 大长老端倪着眼前的年轻女娘,庄氏大姑娘在外那是何等的风光,如今却为了裴氏这主母之位,一而再再而三委曲求全,这份态度是那窦氏之女绝不会有的,她对裴氏的顺从甚至超过对母族的依仗,而这份顺从也正是他所看重的。 “大姑娘言重了。” 大长老起身走向亭中的楠木桌,桌上蜿蜒的线条浅刻着北方的山水。他洗了洗茶,亲自泡上一壶天泉茶,而后递给庄翎月,后者恭敬地接下,至此方才得以坐下。 “事既已发生,此时再多说已无益。” 听闻老者愿意揭过此篇,庄翎月心中不由松了口气。 大长老观庄翎月举止当中依旧谨慎,遂低敛了眉目,道: “太祀如今已经开始商议主母之事,但钰儿始终不肯松口,这件事倒是让我甚是为难。” 说到这,大长老不由叹了口气。 “族内对他不愿逼迫过甚,但他这人自小主意大,除了圣贤礼法可以约束一二之外,我们这些老骨头说得话,他如今是半点不听。” 这话中的抱怨,庄翎月不便接下,因而默不作声地听着。 大长老紧接着又叹了口气,“可惜,如今你父兄的态度明确,不会支持你所行之事,你当知世家之女若失去家族支撑,便如无根之水,如今太祀也不再将你视为主母之选。” 听闻这话,庄翎月满是惊愕地抬首看向大长老。 “大长老……” 大长老见她神情终是松动,而后宽慰道:“我知你是个好孩子,但有些事强求不得,除了裴氏,你定然也能嫁入望族之家。” “不可以!” 庄翎月下意识打断了大长老的话,却又惊觉自己行为有失,遂又收敛了性子。 “大长老。”庄翎月眉目微蹙,眸光中可见水色般,“您当知我这些年所言所行都是为了能配得上九公子。” “父兄的目的全然是为了庄氏,但我却是万事以裴氏为先啊,自小裴氏的教诲我铭记于心,唯怕行差踏错半分,在我心中,裴氏的教养之恩如山重。” “更何况,我父亲对裴氏甚是尊敬,若我当真嫁入裴氏,他们的态度定然改变。” 大长老听着庄翎月连连不断的话语,知她是当真急了,遂深深叹了口气。 “如今除非钰儿松口,太祀怕是不会再考虑庄氏了。” 面对大长老几分惋惜的话语,庄翎月不禁握紧了长袖之下的手,大长老先前的话此刻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至此时,她才明白眼前这位长者的意思。 她抿了抿唇,沉声道:“那便请圣贤礼法让九公子松口……” 这话说得凌冽,仿似下了莫大的决心。大长老扫了一眼庄翎月微沉的神色,却是低首将自己盏中已经凉了的茶水倒尽。 话已说到位,人亦懂了,便不用再多费唇舌了。 “我有些乏了,你先行回去吧。” 这一声将庄翎月从思绪中唤醒,她当即起身,又欠了欠身,遂带着侍女离开了凉亭之内。 看着女子远去的背影,老者的神色不由沉了半分。 幸得她有一个尊贵的出生,否则如何配得上钰儿,但裴氏并不需要一个天资过人的主母,而一个肯放得下自我的庄氏嫡女却正正合适。 管事候在亭外,远远地听着老者长叹一声,遂抬眼看了过去,便见他又盯着那波光粼粼的池水陷入了神思。 此刻正遇上仆从前来收拾茶器,却被管事拦了下来。 “莫要去打扰。” 管事看了看那亭内,眉间蹙起不见松散,“主子是在怀念夫人。” 仆从顺着管事的目光看过去,便见老者站在亭边,低低地盯着涌动的池水。他听后厨的嬷嬷说过,夫人当年的凭借着才华而名动一时,央国女子恩科的开设便是受到她的启发,但她嫁入裴氏十年,最后却是郁结难解,跳进了这池水当中自了性命,着实让人惋惜,自那之后这惜兰院便再没有正经的女主子。 “先下去吧。” 得了管事这话,仆从遂才低身见礼,而后躬身退了下去。 第三百一十一章 太祀的决定 岁入正夏,天光未亮,这个时辰日头还算不得热,一队送冰的人马自侧门入,将整整五车的新冰拉到了宅内,宅内的仆从当即整理搬运,唯怕冰化了。 “冬日时也未想到主家会来,这宅子里也没存冬冰,现下还要从山里运,若不是姑爷派的人,怕是今年的夏日难过。” 侍女起身垂了垂自己的腰背,看着这五大车的冰又是一番感叹,夏日的冰珍贵,这大姑爷是真的孝顺。 今年因淮南适逢暴雨,山体滑落造成道路不通,山里送冰的本也出不来,前日里安氏觉得不太爽利,魏徵的人得知后当即派了一队兵马去山里开路,这才将冰拉到了。 “二姑娘说是要回江淮?可太折腾了,一个女娘照顾那么大的生意,多的时间都在途中。” “可不是,窦府上下的大主意都是二姑娘在定,老夫人她们现下暂居淮南,而府内在江淮的生意越发多了起来,总要多些看顾的,但眼下她要回江淮听闻是为了裴氏的纪礼……” 说着,那侍女想了半晌,方才道:“嗯……我听我兄长说,裴氏这纪礼好像是为了纪念裴氏先祖携手先圣大士南传礼教,教化百万之众,天下文士都可去观礼。” “昨日里江淮的帖子刚送到,这等盛宴府内必然是要派人去的,大姑娘与大姑爷现下不方便出现在江淮,总不能让两位老夫人去。” 见二人聊上了,一旁的嬷嬷当即呵斥着二人手脚麻利些,要是等到日头出来,冰化了谁能负责,这才将打开了的话匣子又关上。 这一番繁忙便又是一日的光景。 待江淮日暮渐暗,几名侍女手持着火烛,一一将廊下的灯笼点亮,忽而一阵风起,吹的手中烛火明明灭灭,几人赶紧护着,唯怕火燎到了廊下的竹帘。 “二长老,主人正在与人议事,不可擅闯啊!” 管事急匆匆的脚步追上昂首阔步的老者,却不敢伸手去拦,眼看着他离众人议事的书阁越来越近,心下一沉,这是拦不住了。 今日,太祀几位长老到惜兰园议事,这一论就到了现下这个时刻,原本二长老并未在其列,而此刻却是满是怒意地闯了进来。 侍女手持的烛火终是在老者阔步走过时灭了下去,她不敢抬头,唯有躬身向贵人见礼。 老者大步走向院内,远远便能看到一树凌霄映窗,大开的窗户透出其内的人与物,而里面的大长老等人亦看到了此刻脸色不佳的二长老。 堂室内,众人缄默,候着来人。 二长老一把将欲阻拦的文仆挥过,而后只身进入,此刻他已然没了往日里的仪态与礼数,横眉竖目地看着室内众人,出口的话几近质问。 “为何将候礼的仆从全都换成太祀的内侍,还命人将瞰卫引走?” 二长老眉头紧蹙,扫了一眼一旁的五长老,纪礼之前裴氏家主须得于霭山之上沐浴三日,这期间除了伺礼的文仆之外不得有人打扰,而此事正归如今坐于堂下的五长老管。 面对二长老的质问,五长老却只能垂首,不知如何谈起。 “还有庆芳院的那些女娃娃,为何让她们准备奉主?” 庆芳院代代为裴氏培养女奉,这些女子虽无高贵的出身却身家清白,自小接受裴氏教养,只为将来助家主诞下子嗣。每代裴氏家主都有至少两位女奉,女奉的地位虽是侍女无法比的,但也算不得正经的姬妾,唯有他们的子嗣能入裴氏族谱。 自裴钰出生,族内便已经选好了一批女娃,由庆芳院教养。二长老是无意间得知,庆芳院接到太祀之令,进行洗礼以侍奉家主。 这桩桩件件让他不得不怀疑,太祀中是否有人私下做了什么决定。 “你们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二长老怒火中烧的模样让下首的几位长老都微垂着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最后却是大长老发话,让其余几人先去偏庭等候。 几人如获大赦,当即垂首,忙不迭地离开了书阁之内。 此刻的夜风吹得凉了些,大长老看了看二长老怒目微瞪的模样,却并未动怒,而是着人先将大开的窗户关上了几分。 “你先坐下,容我慢慢说。” 大长老这缓和的语气倒让二长老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满腔的怒意一时不知如何宣泄。他顺着大长老的话坐了下来,遂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我问你,太祀的职责何在?” 听大长老这般问,二长老遂道:“自然是戍守族规,匡正族人行为。” 闻此,大长老点了点头,“好,家主若行差踏错,我等是否有责匡正?” “自然有。” “那延续家主血脉是否是家主之责?” 这话倒是问得二长老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答案显而易见,是。 “我不过是想让钰儿行他家主之责。” “利用纪礼谋算他,这未免太过荒唐,你们到底把他当成什么!?” 见二长老出声斥责,大长老继续道:“我裴氏的身后有多少虎视眈眈的眼睛,如今除了各国世族,还有来自旁系的窥望,家主血脉的传承不能一拖再拖。” 说到这,他顿了顿,“钰儿冠礼至今房中空虚,先家主又唯有他这一个子嗣,家主血脉的承继全系于他一人之身,若将来再出什么意外……我们如何与祖宗交代?” 听闻这话,二长老反驳道:“我听闻他不是与窦氏那丫头走得近?” 大长老挥了挥手,“不可能,那丫头绝不可能为我裴氏主母。” “无论家世还是性格,她都非上上之选。” 说到这,大长老的神色沉了几分,“我不否认,那丫头是个有能耐的,但她的能耐在裴氏之中不会带来好的结果。” 烛光下,老者的眸光深沉,二长老见此便知他是想到了什么。 “你认为她会是第二个翩然?” 听二长老提及亡妻的名字,大长老不由蹙了蹙眉。此刻,他不由想到了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子和她临终之时憔悴的面容。 骄傲的花应该长在辽阔的天地中,任根系深耕大地,向阳盛放,若将其拘于方寸之地,花若不枯萎,则必会全力争夺泥土仅有的养分,届时,便是我花开时百花杀。 黑袍撩动,老者起身,步履之间带着些许沉重。 “当年翩然欲助皇帝改制,削弱裴氏的礼教地位,她认为裴氏不该独占盛誉,圣贤文法当归于天下文士所有,裴氏应广开门路,扶持百家兴盛,并凭借自己的身份擅自在裴氏族内广宣此类言论……” 老者的话断在了此处,彼时的事堂中二人皆十分清楚。那时章翩然以太祀长老夫人的身份,引得不少裴氏子弟自忏族内行为。 他们认为,央国建立之初,是裴氏借圣贤之道替太祖收拢人心,那么如今便该“将圣贤之道还给天下人”。 此事引得太祀震怒,欲斩杀章翩然,以儆效尤。最后是大长老将人保了下来,遂后将其拘禁在惜兰院,这一关便是七年,直到她不堪岁月蹉跎,自了性命。 “窦氏当年靠皇帝起家,三代国商,窦氏与天家走得太近,而窦长笙的性格和手段与当年的翩然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老者的声音坚定而沉着,“她这般的人绝不能放在主母之位上。” 听完大长老的这些话,二长老却是找不到反驳的言语,因他知晓,几位长老所行是出于太祀的立场,但庆芳院的这番安排却并未过裴钰的眼,太祀的谋划于裴钰而言,与折辱何异? 大长老见二长老眉头深锁,不由叹了口气。 “我知你在想什么,但若是太祀行事缺乏果决,裴氏也无法百载不倒。” “在一族延续之事上,个人感受不过微末。” 说到这老者不由叹了口气,“钰儿如今愈发偏向窦氏那丫头,主母之位必须早定,再拖下去,怕太祀也拿他没办法了。除了庆芳院外,庄氏嫡女也已然答应相助此事,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屋内的灯火燃断,老者扫了一眼,却并未招仆从更换。 “若你担心此后被钰儿记恨,便留在我这惜兰院吧,权当我将你困在此处,无法及时向他报信。” 见二长老已然没了来时的愤怒之意,听完他此话后却是半分不见挪动,大长老便知晓了他的想法。 太祀的几位长老是眼看着裴钰长大,有些事他们也不愿意做,但太祀的职责容不得人心软,因此总要有人去做那狠心的事。 大长老扫了一眼坐于席中一言不发的二长老,而后抬步往外走去,幽幽的风声中还能听到他吩咐仆从的声音。 “留二长老在此客居几日,莫要怠慢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娘娘之物 珠帘垂坠,在风中叮当作响,天光之下水汽氤氲,女子柔嫩的肌肤在水中若隐若现,流水缓过,在水面之上一层层推开。 侍女为她打理着如瀑的长发,将用香红草与蛋清调揉的浆水一一涂抹、揉搓,而后再慢慢洗净。 此时,一名嬷嬷走了进来,垂首道:“姑娘,东西到了。” 闻此,庄翎月复才睁眼,眸瞳中还带着几分媚态。 “拿进来。” 未久,便见一个装扮如粗使婆子般的人出现在珠帘之外,但她却十分知礼,并不抬头往屏风处望去,目光始终落在那微微晃动的珠帘末端。 “问姑娘安。” 说着便用从前宫里的规矩,直直跪了下去,行了大礼。 珠帘之内,庄翎月抬眼看向那婆子,隔着屏风也看不真切,只能看个大概。 这婆子从前是在帝宫如意殿伺候的。 听闻新帝登位之后,轩帝后宫的女子无一例外皆被送往了三元山修道,如意殿的主子靠着辛家的关系倒是保了下来,但也没了从前的风光,得了一个太妃之位便按照太庙的规矩在别宫清修为轩帝祈福。 自那之后,她宫内的许多人都散掉了。 庄翎月看了一眼一旁的嬷嬷,那嬷嬷会意,道:“东西呢?” 婆子赶紧从怀中逃出来一个包裹,而后双手捧着,“这是从前娘娘命奴处理的,奴想着圣上用的东西当是好的,所以才私自留下了。” 庄翎月看着嬷嬷收下了婆子手里的东西,不由勾了勾唇。 辛黎便是用此物让轩帝对她沉迷不已,最终迷失了心智,这等好物她父兄是定然不会为她寻来的,幸得如意殿还有这么一个贪得无厌的婆子,否则怕是落不到她手上。 想到这,她又忽然问那婆子,“这东西用量如何?” 婆子闻此,垂首道:“从前娘娘每次都只在灯油里面参一小勺,圣上来之前,娘娘还会先服一盏奶汤。” 说着又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嬷嬷。 “奶汤里面都会放这么个东西。” 庄翎月扫了一眼嬷嬷接下的盒子,便知里面当是解药。 嬷嬷见庄翎月有几分狐疑,便开口问那婆子,“宫内戍守森严,这些东西你出宫之时居然未被查收?” 婆子被问到这个,倒是垂首道:“奉命查验宫人出宫的张内侍是个贪财的,这些年帮着带了不少东西出宫,我与几个姐妹一起付了钱财才将这些带了出来,再加上他不识此物,所以也就放行了。” 说到这里,婆子怯生生地看向一旁候着的嬷嬷,提醒道:“此前说好的……” 嬷嬷听这话便知,这是讨钱来了。 说到这,嬷嬷便吩咐了下去,随即便有一名仆从端着一整盘的银元走了出来。如此重宝在前,那婆子却只是扫了一眼,而后道: “贵人,这些东西奴带不走,就算带走了也容易被人惦念,不知贵人可否与奴银票,奴才能守得住这钱财。” 嬷嬷眉头微蹙,“你……” “给她吧。” 屏风之后,庄翎月声音和缓,带着轻柔。 婆子听得这话便知是个好说话的主,遂继续道:“贵人此后若还有需求,奴那还有些。” 听完她这话,屏风之后传来一个软绵的声音,“哦?你那还有?” 婆子连连点头,“是还有一些的,若是贵人用着觉得合适,可再来寻奴。” 听她这话,庄翎月缓了缓,才道: “这样吧,你回去把你手里的东西全都给我,我全要了。” 听闻这话,那婆子满是欣喜,但却又留了个心眼,若这物什当真能卖好价钱,如今手里的那些岂不是能再提一提价,遂道: “贵人,这东西量大毕竟伤身,还是要适当得好。” 见婆子婉拒,庄翎月便知她是贪心不足,她敛了敛氤氲着几分雾气的眸子,柔声道: “娘娘用的东西自然是顶好的,难得碰上,价钱不是问题,你手里的全给我吧。” 说着便吩咐嬷嬷备来银票。直到那厚厚一叠装满小匣子的银票出现在眼前,交到了自己手上,那婆子终才松口,连连道谢。 “我过两日就给贵人送来!” 婆子强忍着被这泼天富贵砸头的欢喜,忙不迭地报忠心。 “不用了。”屏风后的声音依旧柔软缓和,“今日我便遣人随你去取吧。” 听闻这话,婆子愣了愣,私下贩卖宫中之物是重罪,自然不能被人知晓她的住所,遂道: “这东西我放在了别处,这路途遥远,今日怕是无法取来,容贵人候我两日吧。” 听婆子这话,庄翎月便知她是起了疑心,遂道: “婆婆,明日我夫君便要归家了,他常年在外,难得回来,机会难得,婆婆莫要怪我急切,我可派车马送婆婆去取。” 见那婆子还是不肯松口,庄翎月继续道: “再者,交易便是钱货两讫的事,哪有你拿了我的钱财,却无法给货的。” 说着便要让人将婆子手里的小匣子收走。这重宝就在自己怀里,有几个人肯松手被人掏回去,婆子抱紧了怀子的匣子,不肯被小厮拿去,遂道: “今日便行,还请贵人派人随我去取吧。” 听闻这话,庄翎月嘴角勾了勾,“那便多谢婆婆了,还烦请在偏庭稍候。” 得了这话,那婆子方才在小厮的引导下,离开了屋内。 此时,嬷嬷遂才将那婆子递上来的东西取出来,远远地拿给庄翎月过目。 庄翎月细细地看着,那一小包粉末便是能让男子神魂颠倒、唯命是从之物,她似乎是想到了那个风光霁月的人,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她声音懒散道:“先让人验验这东西到底对不对。” 这话一出倒是让一旁的嬷嬷微微一愣,这等下作之物如何验? 见嬷嬷并未省起,庄翎月神色沉了沉,“花巷里多的是腌臜闲人,随便找个试试便是了。” 嬷嬷连连应承,哪里敢违背。 庄翎月睇了一眼身后的侍女,而后缓缓起身,侍女当即伺候她净体着装,良久方见她散着一头及腰的长发自屏风后走了出来。 庄翎月看着那一室天光,目光却是落在此前婆子待过的地方,垂眸道: “到底是个蠢物,银票这东西有太多信息了,敢买宫中之物的人又怎么可能将此物流出去。” 说着,她扫了一眼外屋候着的素衣侍女,此女身形利落,静候之时若松柏之姿,一看便是个练家子。 “随她去将东西全都取来,这东西若流落在外,怕是会被人顺着查到我这……” 说着,她顿了顿,声音依旧轻柔地吩咐道:“人也别留着了,处理干净,别被我那兄长抓住了把柄。” 这一句话说得清浅,却让一旁的嬷嬷不由心惊,她偷偷看了一眼正在等侍女整理衣裳的女子,她有着姣好的面容和尊贵的出生,还有被世人赞颂的品格,但谁又能想到那矜贵的皮囊之下,装的却是蛇蝎的心肠。 外屋那素衣的女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些差事,无多的一句话,见主子吩咐完了,便躬身见礼,而后转身踏入天光之下,行那暗事去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接人 百年以前,因五王之乱引发东境大陆出现长达数十年的乱战,彼时民无国亦无家,弱肉强食是这片大陆之上唯一的真理。 彼时,饿殍满地、枯骨成山。 但在这片杀戮弥漫的大陆之上,却有一片乐土,名淮国。此地虽称名为国,却无皇帝,乃是古时割据的产物。淮国虽无天家,却有一个家族凭借自身强大的力量维护一方的安宁,那便是裴氏。 在淮国之内,裴氏家族以礼教传文法受到百姓拥戴。 在那个乱战的年代,这些人簇拥着裴氏聚居,自称淮国之人,而这个家族凭借着自身长久延绵的力量,一直戍守着这片土地,直到央国太祖凭借着诡谲的战术,敲开淮国之门,请裴氏出面以礼教服天下人心,凭文法驯万民。 彼时淮国位于央国心脏地带,为了礼让央国天家,助太祖平人心,裴氏帅属族南下,一路布道,协三位贤圣传讲礼法,最终抵达淮水以北,而后改地名江淮,称其为祖地。 这一路,裴氏向百万人众宣讲圣贤之道,以先圣智慧拢人心、述史事,为央国天家的统治奠基。 裴氏的这场祭奠是按照裴氏先祖的历法每十年一次大祭,南传祭礼也是天下文士寻根问道的盛宴。彼时江淮广迎四方来客,东境各国文士接踵而至。 燕城裴氏祖宅之内,各族老早已恭候,众人颔首默然。长庭的另一侧,青年身着苍雪伏山锦服,以玉骨作冠,身姿卓然,步态款款,似那画中仙人踏着云光而来。 一众文仆手持祭器垂首在前,为首的便是一把射礼的弓箭,彼时,裴氏最出色的儿郎会手持礼弓,执四箭射礼,每一箭都代表着当年南传礼教的一位先圣。 裴钰缓缓走过,看着众人躬身捧着祭器,低垂的眉目最终落到一人手中捧着的白玉面具上,这样东西往年是没有的,那是太祀特意为他准备,毕竟今次观礼的还有北方世族和天下文士,“裴钰”的身份不能露于白日之下。 裴钰收回了目光,端着谦和的笑意,向众族老道:“辛苦各位了。” 闻此,众人垂首,恭送家主上霭山云宫为祭礼沐浴。 看着裴氏这浩浩荡荡送行的人,一旁的阿四今日亦是锦服加身,正装以待,丝毫不敢怠慢。 他看着门庭之外,那人在众人的礼拜之下踏上马车,遂欲跟上去,却被一名文仆拦了下来。 阿四见他年纪颇小,有几分面生,不欲理会,却见那少年一本正经道: “我为太祀内侍,家主有话吩咐,特命我来传话。” 这些时日,为了准备祭礼,太祀亲自派了内侍前来相助,裴钰一直忙于礼法,就连阿四也少有机会近身,许多事都是内侍通传。 阿四微微叹了口气,扬了扬下巴,示意他继续。 少年见此,垂首道:“家主道,窦氏二姑娘即将到江淮,前些时日,魏大将军的人在淮南与文氏为难,家主怕文氏伺机报复,因此请你亲自去迎接,护她周全。” 听少年这般道,阿四挑了挑眉,“赵如胜如今不是在巡视么?让他吩咐一声不就好了?” 少年闻此颇为为难的模样,“家主的吩咐就是如此,胜公子如今也有要事在身,怕是走不开,毕竟此番民社与世族都来了不少人,族内也怕生乱子,给燕城府添麻烦。” 见阿四眉头微蹙,少年遂端起了淡淡的笑意,道:“这三日,霭山云宫内除了太祀,其他人也进不去,你就算跟去了,也进不了殿。” 少年细细端倪着阿四的神色,一副略想起来什么的神情,继续道:“家主好像是说祖宅这边的武卫都是族内的,怕是不会全心护二姑娘。” 闻此,阿四抬眼看着远处宝驾缓缓驶离,在昏黄的天色下拉出长长的影子,不由叹了口气,原本他是想就近凑热闹来着。 “行吧,我去城门那候着。” 此刻日暮渐西,城中的灯火似追逐着日轮般竞相亮起,因着南传祭礼将至,燕城提前半月便已然开始热闹起来。 为了迎接四方来客,以燕城、寒城为首的几大府衙提前开启了夏集,纵使天光歇下,城中却还是一番灯火阑珊的模样。 长街之上挂满了灯笼,各种诗社雅集不断,就连从前的酒坊都办起了文会,各种打着雅趣名号的玩意琳琅满目。 阿四手里晃悠着一串果糖被火树银花迷了眼,一时竟然忘了时间,待到想起来的时候才往城门的方向飞奔。 待他到时,城门处人影稀松,一问才知近期来燕城的人众多,燕城府为了更好地管理,每日日落之时城门即闭,之后若要进城还得等到次日天明。 阿四得闻这话,不由蹙眉,既是如此,公子为何还要这般晚才告知他来接人? 但念及裴钰这几日的忙碌,许是他也不知燕城府的安排。阿四遂又向城门处询问了窦氏车马是否往来,得到否定的答案他才舒了口气,好歹是赶上了。 于是,他便这般在燕城门处候了一夜,次日清晨,阿四未等到窦氏的人马,却等来了赵如胜。 赵如胜身着玄甲,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打了个哈欠,又正了正腰间的配件,刚到城门口询问,便见一旁的茶肆外,有一人懒散地坐在案桌旁朝自己挥手,看样子他是叫了一碗茶便一直坐到现在,店家也不好赶人。 “你怎么也来了?” 听阿四这般问,赵如胜微微叹了口气,利落地坐到了他对面,他接着向店家要了碗茶,遂才道: “这话该我问你才是,不是说你替九公子办事去了么?” 听闻赵如胜这话,阿四扬了扬下巴,睇了睇城门的方向,“不就是接人么,如今城门管控严厉,进出都不方便,我听换防的兄弟说,城外候了老长的队,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正说着,店家便将赵如胜的茶沏好了,还滚着热气,在清晨喝正好醒神。 “话说你怎么得空来这?” 听阿四这般问,赵如胜不由叹了口气,原本他是带着人在霭山那边巡视,却连夜被召来这里。 “帮公子接人。” 阿四点了点头,这一次祭礼几位大国士都会前来,公子一向礼待他们,旁人他怕是不会放心,也唯有身边的才会得他这些吩咐。 两人一边闲聊着便又过了半日的光景,直到一辆熟悉的宝驾出现在城门处,二人齐齐起身。 不远处,窦氏的马夫也见到了来人,与厢内人低语几句,不见遂见帘幕掀起,露出一张明媚的小脸。 “二姑娘!” “二姑娘!” 这一声唤,让阿四与赵如胜一同愣在了那。 “你来接谁?” “你来接谁?” 二人异口同声地问道,刚走近的阿笙便见面前两个高大的男子齐刷刷地指向自己,她一时愣神,也跟着指向自己,问道:“怎么了?” “公子怎么会派你我二人都来接二姑娘?” 阿四疑惑的话让阿笙不由蹙起了眉头,她扫了一眼面前的二人,他们是裴钰最亲信之人,是裴氏族内无关身份裴钰可托生死之人,如今却同时被支来这里。 一个念想迅速在她的脑海中攀升,如山岚蒙罩,挥之不去。 “你们都来这了,谁守着裴钰?”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月不落山 雀鸟飞腾、林深谷幽,泉水氤氲,凑近可听流水潺潺,一路蜿蜒向霭山云馆而去。 云馆之内轻纱幔帐,拦不住山谷内涌动的风,热泉之内,那人白衫尽湿,任泉水柔和地勾勒出肌肉与骨骼蓬勃的力量,几缕长发落于身前,而后又被风给吹了去,似山风都对他有几许偏爱。 此刻他阖着眼,仿似潋尽了一世的慈悲。 今日已然是沐浴的第二日。这两日,吃住行皆在云馆之内,山中本该清净之地,却不知为何让人觉得几分躁动。 裴钰缓缓睁开眼,看向几分氤氲的池边,翻飞的纱幔似女子柔媚的身段在清风中翻飞着,带着蛊惑,此念一起,身上的燥热之感便是灼烧着身骨一般,被这泉水无限放大。 裴钰不由蹙起了眉头,想起夜里的梦中也尽是旖旎之色,这让他起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此时一阵风轻拂而过,带来一缕浓香,而后又迅速淡了下去,似乎自到了这云馆之内,无论他行至何处都能闻到这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原本他以为这是山中夏花的味道。 他抬眼看向壁上燃起的烛火,这两日,龛中烛火不曾灭过。 此刻内侍都暂时退下,留他一人,他欲查看一二,却忽而发现起身的一瞬神识竟然有些恍惚。裴钰心中一沉,他撑着身子往那龛中烛火走去,走得越近香气越浓,幽香果真是来自这烛火。 而这样的烛火这几日竟然在他安歇的每一处都有…… 这个念头仿似牵动了巨大的怒意,让他随即将壁龛砸倒,弄出了巨大的声响。这一个失控的举动让他自己有几分诧异。 裴钰看着被烛火灼伤的左手,疼痛却带着几分麻木之感,他蹙紧了眉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他自小因先帝忌惮,饮过不少苦药,他这体质并非寻常药物可轻易药倒,也因此,到他发觉身体异样之时,药量应当已然是相当厉害了。但问题是,究竟是谁给他下药? 雾气的蒸腾当中,裴钰忽觉脚步有些虚浮,他不禁撑着一旁的器物,而后缓缓走了出去,随手拿起一件袍子披上了。 但他此前的动静还是引来了内侍,未久,便见一个身影在屋外出现,竹帘之上印出一个略带打探意味的身影。 “家主,你可还好?” 裴钰神思有些恍惚,他听着这人的声音倒像个女子,但太祀内侍当中哪里来的女子?他此刻却无法确定自己耳中听到的、眼睛看到的便是真实的。 似乎是半响未得他答复,那人从竹帘之外探出头来看了一眼,而后赶紧转身一路小跑了出去。 裴钰看不清那人的脸,此刻他身体之内似有一头野兽要将人撕裂开一般,双目也渐渐爬上了血丝,他握紧了拳,尽可能让自己少有动作,以减缓药效的发作。 他抬眼看了看四周,原本应当适时出现的暗卫与瞰卫,如今却是一个人都不见,就连阿四他也已然有一日未见过了,能将他身边的人遣走,又在太祀内侍的眼皮底下对他动手,那个答案呼之欲出,而他们所行的目的也就昭然若揭了。 未久,屋外的脚步声让裴钰警觉了起来,他几分踉跄地将打翻在地的烛台捡了起来,而后裹在衣衫之内。他的身体开始出现颤抖,因此要拿着这烛台并不容易,唯有半靠在墙边才能勉强拿稳。 刚做完这些,便见一双柔夷掀开了竹帘。来人身着长袍,见他靠在墙边站得几分勉强,略有些惊讶。 “九公子。” 裴钰此刻的眼中已是十分混沌,他看着那人取下兜帽,似乎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来。 “阿笙?” 这出口的一声带着嘶哑,裴钰自己都未察觉。然而这一声唤却明显让来人愣了愣,随即又端起了腻人的声音,“是我。” 庄翎月心中有着不甘,她看着裴钰这虚弱的模样,如初生的牛犊,带着脆弱与惑人的美,心中的不甘便又散了个干净。她十分清楚眼下这唯一的时机不可错过,因此做了他人的替身又何妨。 裴钰重礼教,今日过后,有了夫妻之实,他的礼法不会容许他始乱终弃,这裴氏主母的位子她也坐定了。 细密的汗浸满了裴钰的额头,他目光带着些许空洞地看着这四名女子,遂后便见为首的一人朝他走来。 伴随着她步态的挪动,身上的长袍滑落,露出轻纱薄衣来,女子那曼妙而傲人的身材展露无疑,仿似剥了壳的荔枝肉,甜美而柔嫩,不断地蛊惑着眼前的人去品尝。 她行至裴钰面前三步距离而后停了下来,眸光带着旖旎的水色,就这般看着裴钰。 “是我啊,我是阿笙。” 她看着裴钰并未躲闪,学着那千娇百媚的模样,随即便伸手欲触碰他的身体。 忽而一阵山风似怒吼般穿堂而来,身后几名女子被迷了眼,不得不侧过头去,随即便听闻一声血肉被砸碎的闷响,再抬眼时,便见片刻前还好好的庄翎月已经倒在了地上。 而那皎洁的男子手中是一盏烛台,他神色空洞,身上、脸上沾上了一大片血色,似曼珠沙华在顷刻间的盛放。 这瞬间发生的事,让几人猝不及防,甚至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吓得大惊失色,连连后退。 裴钰脚步虚浮,大滴大滴的汗水滚落,浸湿了衣衫,此刻他五感迟钝,眼中只有模糊的光,然而面对身体那欲勃然而出的欲望,他却冷静地如山谷之上高悬的月。 “我非牲畜,尔等岂敢如此折辱……” 几名庆芳院的女子哪里还敢上前,她们看着裴钰手中的烛台之上还有血色滴下,赶紧跑了出去,未久便唤来了太祀的人。 来人看着眼前的一切也一时愣在了那,九公子这是杀人了么? “家、家主……” “阿四在哪?让阿四来!” 裴钰握着烛台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他看不清来的究竟有谁,但见来人不动作,他几乎是咬着牙,将话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我乃裴氏家主,不管你们尊谁之令,今日违背我的,来日我必杀之。” 堂室之内,众人全都慌了神,庄氏嫡女被家主亲手打杀,怕是连大长老也未想到会有今日的场面。 “还不快去寻人!” 到底是庆芳院的人,不比太祀那些内侍,她们知道谁才是主子,也看明白今日绝非家主自愿。 几名内侍依旧面面相觑,他们接到的命令是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让九公子身边的人靠近云馆,眼下他们不知该如何做。 庆芳馆三名女子中为首的一名怒斥道:“他才是裴氏之主!” 得她这一声呵斥,其中一名内侍仿似醒悟一般,忙不迭地往外跑,然而他心中想的却是这件事定要先通知大长老才行。 夜幕之下,几批快马冲到了霭山山脚,阿笙抬首看着那灯火蜿蜒的道路,神色冷冽地看向守山的内侍,那人见到阿四与赵如胜同时出现,满眼的错愕,而后快速调整了神情,挡在几人身前。 “云馆重地,非太祀之人不得入内。” 然而这一路之上,阿笙身边的瞰卫得回消息,不仅阿四,裴钰身边暗卫连同瞰卫都全都被支开,这云馆之上必有事发生,此刻他们必要上山,容不得人阻拦。 阿笙看着那满山道上皆是太祀戍守的人,她声音清冷,如说常事般。 “赵如胜,这云馆之内有贼人,调集族兵,上山擒贼护主。” 赵如胜闻此,当即取下腰间的信号,夜空之中随即炸开一朵血色的莲花,内侍见此急了。 “裴氏重地,你们岂敢乱闯!” 霭山之行,青山军本就在附近巡防,得赵如胜信号,半炷香未到便有铁蹄之声踏夜而来,一时震动山谷,惊起无数鸦雀。 太祀内侍哪里是青山军的对手,见族兵持重器而来,那些守山之人立刻四处逃窜。 阿笙虽没有青山军那般好的体力,但却一刻不敢耽搁,跟着众人一路上了半山之上。待她到时,便见云馆之外,青山军的人手持火把,垂首在外,几名内侍跪在地上,还有三名女子身着长袍,但那袍子下面几乎是衣不蔽体的模样,阿笙心中一沉。 她快步往前,欲掀开帘幕的手迟疑了片刻,而后还是果断地走了进去。 刚踏入其内,刺鼻的血腥味和着一股似有似无的香气让她不由蹙眉,但她还是一眼便看到墙角的那人。 烛火恍惚下,裴钰似困兽一般,身上浸满了汗水,长发就这般披散着,如暗夜的魑魅。他双目赤红而空洞,而他的身子带着微微的颤抖,却还是撑着墙壁,努力让自己不跌倒。 阿笙下一秒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人,她半张脸带着模糊的血肉,让人看不清身份,她与外面的女子一样一副衣不蔽体的模样,但远远观之似乎还有呼吸。 “阿九?” 这一声似清风拂槛,那人茫然地转头,似乎在寻找声音的方向,但此刻他无法相信自己所看所听,更无法确定眼前的究竟是谁。 见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所反应,这一刻阿笙还是止不住落了泪,那轮被众人捧在天上的月亮何曾有如此狼狈的时候? “二姑娘,公子怕是中了毒,他现在难以分辨我们。” 阿四与赵如胜一筹莫展地看着远处的裴钰,眼下这场景让他们不敢随意靠近。这话还未说完,便见阿笙抬步往裴钰的方向走了去。 “危险!” 赵如胜想要去拦,却见阿四朝他摇了摇头。 阿笙抬步走向裴钰,她踏过血色,眼中的泪一粒粒地掉,她仿似看不到裴钰此刻手中握着的烛台,那上面的血色已经被风吹干。此刻阿笙只知道,从小到大,他从来不会伤害自己。 她一步步走近,看着那人如魑魅般的模样,眼中的泪掉得更厉害,这是那个凭一身才学气度折服天下人的裴钰啊,他们怎么敢啊…… 见他没有抗拒自己靠近,她一步往前直接将人抱住,此刻她才发现,裴钰的身子烫得惊人。 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却还是止不住地替他不甘。他儿时被天家算计,如今还要面对族人诡谲的计谋,此生何时能安…… “阿九,我带你走……” 一声轻呼,如滴水入了死寂的静湖,叩出缠绵的声响。 烛台掉落,回应她的是他缓缓地回抱,却是越扣越紧,仿似要将人嵌入骨血当中一般,那双被风吹皱了的眉眼似终于找到了归途般缓缓闭上。 山风之中,阿笙只听得到耳旁一声如释重负的回应。 “好。” 第三百一十五章 霭山的夜 夜深如壑,霭山之上被灯火照亮的山道已经全都被青山军掌握,一辆车驾刚抵达山下,便已经有山轿在旁候着了。 得闻霭山云馆出了事,裴老夫人不顾夜深也要亲自赶来。 金氏扶着老夫人上了山轿,便随着一同上了山。自从阿笙派人前来报信后,老夫人是夜不能寐,当即动身来了霭山。 云馆内外,灯火通明,裴氏族医抵达之后便当即命人将裴钰移到了别的地方,此时众人才知晓堂室之内那挥之不去的香气便是令裴钰中毒的元凶。 阿笙与一众青山军一同站在屋外,重甲披身的兵士当中,唯站着一个单薄的女娘,任凉风吹着她一身寒凉也不肯去休息。 片刻前族医的话让她心中越发沉坠。 烛火中发现的药物是一种致幻的媚药,从前是北国的巫族所用,后来被一名花楼女子获得,那女子凭借此药享了一时的荣华,但最后也因此药命丧于恩客手中,在那之后,这药方便失传了,也不知云馆这贼人是如何获得的。 裴钰这两日浸泡在山泉之中,热泉的水加快了毒性的游走,族医道贼人心狠,是下了大剂量的,这种用量,家主却尚未癫狂,已然是大幸,但恐怕已经伤及内里。 “老夫人!” 裴老夫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赶了来,灯火之下,她一头素发,就连珠钗也无,手持着龙头杖走得步履坚定。 面对众人的问候,裴老夫人却只是沉声问道:“可捉到人?” 闻此,赵如胜当即迎了上来,垂首道:“笙姑娘第一时间让我等将太祀之人拿下问询……” 说着他顿了顿,“姑娘的意思是暂扣太祀所有长老。” 太祀掌管着惩戒与族规,在裴氏之内,太祀便是律法,阿笙并非裴氏持家之人,这个命令还需老夫人点头。 “按她说的做。” 裴老夫人眸色清冷而锋利,这等荒唐之事居然敢打到她孙子头上,当真是以为家主一脉无人了么。 “钰儿人呢?” “在清风堂内,几位大夫还在救治……” 赵如胜这话还未说完,便见老夫人已经抬步往清风堂的方向走去。 远远地,便能见到一个清冷的身影像一株枯树般候在庭内,微垂的眉目敛尽了一切的情绪。 裴老夫人正欲吩咐一声,而金氏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向下吩咐道:“怎么让笙姑娘就这般冷在外面?” 这个季节的山里还是有些凉意的,却不至于让人着凉,但重要的不是暖身之物,重要的是不能怠慢了阿笙,这才是裴老夫人的用意,但这份心意金氏明白,而这些仆从却是主家提起才懂。 闻此,仆从赶紧去取袍子和暖手的东西。 阿笙直愣愣地看着地面之上的散乱的石子,脑子里满是裴钰此前的模样,如何都挥之不去,直到二人走近,她复才惊觉,而后浅浅欠了欠身子。 “老夫人,金夫人。” 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裴老夫人当即也红了眼,她牵起阿笙的手,看向堂室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 此刻的山风轻摇着竹帘,从庭院之内偶能从缝隙当中看到医侍匆忙的身影,但饶是裴老夫人也不敢入内打扰。 此时,阿四抬步从后院的方向赶来,垂首见礼后道: “庄翎月醒了,现下闹着要见庄家的人。” 听闻着话,裴老夫人当即沉了眉目,她握紧了手中的龙头杖,言语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我倒要问问她,庄氏如何敢将主意打到裴氏家主的头上!” 裴老夫人说着便要抬步往后院去,下一刻却被阿笙拦住了。 她看似没有老夫人的愤怒,却是一副眸光空寂的模样,唇边挂着半分柔和的笑意,缓声道:“老夫人说笑了,云馆哪里会有庄大姑娘。” 听她这话,几人皆微微一愣。 阿四最先开口问道:“姑娘的意思是……” 阿笙微微垂了垂眉目,端着柔和的浅笑,缓声道:“这里只有山中疯妇。” 她容色温柔,言语之间却一反常态,似鬼魅缠骨,一字一句道出宛若修罗的话语。 “既是疯妇便该有她的去处。” 说着,她看向阿四,“我记得北胡与陈国的军队还在北凉山驻扎?” 阿四大概知晓她要做什么,却并无阻止的意思,而后点头称是。 “她既然为了自荐枕席,不惜与人下如此毒药,军营便最是适合她。”说着,阿笙顿了顿,“记得先弄哑了,莫要让她乱认了庄大姑娘的身份,平白辱没了庄氏的门楣。” 得闻此话,阿四却没有半分犹豫,垂首应下,眸色中尽是冷意。 一个赵如胜,一个阿四,皆是裴钰在裴氏之内最亲近之人,阿笙今日这两道命令都违反伦常,但这二人均应下,且无半分犹疑,光从这一点上,裴老夫人便足以猜到裴钰的情况究竟有多骇人,才让他们对罪魁这般恨之入骨。 “阿四。” 老夫人刚开口,阿四以为她要阻止自己,正欲说明,却听她道: “命人封锁云馆所有消息,今日山上的人事物皆不得外传半分。” 阿笙知晓,这份命令是对裴氏颜面的维护,也是对她的维护。裴老夫人深知,今日她下的这两道命令能为窦氏招来多少祸害,因而替她挡下了,无论将来谁得知今日之事,一切都是裴氏做的决定。 “笙姑娘。” 阿四刚离去,便见堂室之内走出一名医侍,他径直走向阿笙,而后垂首道: “九公子不太安稳,一直在念您的名字,故而先生让我请您进去相助一二。” 闻此,裴老夫人正欲劝阿笙相助,却见她不见半分迟疑,当即抬步走进堂室之内,根本无须他人劝说。这般果断,似乎丝毫不怕其内可怖的场景。 见阿笙先行入内,医侍遂才对裴老夫人道了内里的情况。 “先生让我告知老夫人,九公子已暂无大碍,只是这一次用的药有些生猛,恐怕对身子还是有些影响。” 说完,医侍随即有躬身见了见礼,遂返回了堂室之内。 裴老夫人看着堂室外幽动的竹帘,眸光中满是复杂的神色。 “这般好的姑娘当真是不多。” 金氏看懂了裴老夫人眼中杂糅的情绪,宽慰道: “今日若是换成其他内宅女子,倒是难有她这份果断。” 若不是阿笙毅然决然命赵如胜闯山,今日必会酿成大祸。 但眼下着实不是谈及此事的时候,因而金氏的话说到这便也就止了。 裴老夫人微微垂了垂眉目,而后对金氏道:“待钰儿醒了,你随我去一趟淮南吧。” 说到这,她又叹了口气,“裴氏族内本就不似寻常人家的安乐,如今出了这等事,怕是我那老姐妹更不会轻易松口。” 闻此,金氏却是浅浅的笑了笑,算是应下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山上的人 夏日林荫处,一名身着仆衣的男子推着一车新鲜的蔬果到了后厨外的小门,三叩过后,来应门的却不是从前的人,而是一名身着长甲腰有配剑的兵士,这让那男子吓得连连后退。 兵士扫了他一眼,又验了验车上的东西,遂才让开,容后厨的人将今日的蔬果都收回去,而后利落地关上了门,空留那男子傻愣愣地站那,不知发生了什么。 府内凉亭之下,老者一袭黑袍却是依旧一副清闲的模样,青山军来他府中驻守了三日,他便在府中研究了三日的棋局。 管事低垂着眉眼往凉亭而去,他走过廊下,穿过几名兵士注视的目光,不禁觉得后脊发凉。他快步来到老者跟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大长老看了他一眼,自嘲道:“这府中如今还有什么是不为人知的?但说无妨。” 这话说完,他又扫了一眼廊下守着的兵士,这些人奉了主家之命将太祀几位长老的府邸围了个严实,霭山上的情况他们是分毫打探不得,但见如此阵仗,山上应当还是发生了什么。 其实,无论庄翎月是否事成,只要她在太祀众人的眼中从裴钰的房中走出,这件事便是落定了。 念及此,大长老又执棋,研究起了棋局。而一旁的管事却是眉头紧蹙。 “主上,庄氏那边发现大姑娘三日未归,已经派了人私下去搜寻。” 得闻这话,大长老执棋的手却并未停下来,甚至连头都未曾抬一下。 “庆芳院的可回去了?” 管事摇了摇头,“那边回消息,未见人下山。” 得了管事这话,大长老更加笃定自己心中的想法。 “钰儿如今正该是在气头上,哪里会轻易放人走,过几日待他气消了,知晓以大局为重,便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庄氏那边你无须回应。” 管事听他这话倒是丝毫不急的模样,但如今府中被这般围着,众人出入都受到限制,当真是不便。 见老管事一脸的为难,大长老却是笑了,“这点阵仗便恼成这样,你当真是老了。” 自下了这个决定,他便知晓会迎来怎样的下场,但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慌乱又有何用。 这一切都是为了裴氏…… 念及此,老者所执之棋方才落定,在玉质的棋盘之上砸出清脆的声响。 话虽如此,但还有一件事让他不太确定,便是今日已然是沐浴第三日,山上却无一人下来,也无人来通知太祀传礼…… 难不成当真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念头还是让他执棋的手顿了顿。 霭山之上,日照刚过山峰,唤醒了一室的生机。床榻之上,一缕晨光穿过轻纱入眼,惊醒了榻边睡着的人。阿笙见天光摇晃着,几分刺眼,遂抬头去看还在熟睡的裴钰,此刻他安静地如一湖静水,就连呼吸都是那般清浅。 晨光在他的身上留下斑驳的色彩,和着这一室的静谧,让他整个人仿似沉睡在静止的时间中。 阿笙正欲起身,却随即察觉到自己被他抓着的手腕,又放轻了动作,缓缓将床边的纱帘放下了些许,正好遮住此刻扰人的天光。 她看着裴钰几分消瘦的容颜,愁思又上眉头。按族医的话道,九公子此番过后怕是要常年调养了。念及此,她的目光不由地看向裴钰那如藤蔓般散在床上的长发,不过三日便有华发滋生。 阿笙满目的愁绪,却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然醒了,刚抬眼便闯进一片如渊的深邃当中,让她心中微微一滞。 裴钰见她看着自己发呆,倒是饶有兴致地逗她,“我就这般好看?” 他出口的声音带着嘶哑,气息仍有些虚弱,却是带上了惯有的笑,仿似想要刻意地宽慰人心。 但这一次,阿笙却没有随着他打趣,她提了提自己的手腕,裴钰这才发现自己一直紧紧抓着她,待他松手时,阿笙的手腕已然是一片红痕。 “抱歉。” “你不需要跟我道歉。” 阿笙的声音闷闷的,她顺势坐回了脚踏之上,前日里,族医为裴钰放血,现下他身上还有伤口,阿笙怕自己无意伤着他,便着人将脚踏铺垫了一番,这般坐着也不难受。 裴钰见她伏在榻边,细细地观察着他,仿佛他就是那瓷器做得娃娃般,怕磕着碰着便碎了。 他随即便撑起了身子想坐起来,阿笙见此赶紧去扶,她不知裴钰恢复了几分力气,便索性像前日里那般,直接抱着裴钰将人往上托着,这般靠近让裴钰微微一愣。 阿笙的发丝在他的鼻尖划过,这微痒的触感仿似来自心尖的颤动,他低垂着的眸子中随即闪过几丝笑意,也不与阿笙说清这些事自己还是能做,就任阿笙摆弄着身后的软垫,而后规矩地坐好。 这份乖巧在裴钰身上甚是少见。 “可感觉还有哪里不适?” 见阿笙问得认真,裴钰缓声道:“没有,只是有些乏力。” 见阿笙点了点头,便又不说话了,裴钰不自觉微微侧头去看她低垂的眸子。 “怎么了?” 阿笙摇了摇头。 裴钰顺着她的目光便看到自己华丝难藏的长发,随手拾起一缕,神色淡然地看着。 阿笙以为他在意此事,赶紧开口道:“我问过大夫了,他说可用桑叶煮酒染发,还有好些可用的法子……” 她话未说完,便见裴钰抬眼看向自己,眼中带着几分认真。 “你可嫌弃了?” 阿笙连连摇头,“我不嫌弃你!” “哦,原来你不嫌弃我啊。” 听着他调笑的话和染进笑意的眉眼,阿笙便知自己又是上了这狐狸的当,诱得自己说出这番话来。 见阿笙沉了眉目,裴钰遂才收了玩笑,缓声道:“我是男子,容貌之事本就不如女子那般在意,这点东西我并未放在心上。” 听他这般说,阿笙心中却没有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她勾起裴钰落于身前的长发,看得认真。 “庆芳院的几人表示自己并不知情,也并未主动参与,所以我让人扣在了后院。” “至于剩下的那个,我着人丢去了北边。” 阿笙知晓,此刻“庄翎月”三个字怕是裴钰都不想听到,所以说得隐晦。 “还有便是裴氏族内的人了……” 根据瞰卫的消息,庄翎月敢在霭山动手,是得了太祀长老的属意,阿笙虽然愤怒,却没有立场替裴钰做主处置这些人。 裴钰听着阿笙波澜不惊的话语,却不见她抬头看自己,仿似这般就能藏得住她心中难平的怒意。 她知他尊礼法,对族中长者多存一分敬意,因此不会随意冒犯。 裴钰抬手,带动长发从阿笙的掌心划落,而后缓缓与她十指相握。天光之下,那修长的手轻柔地扣紧她的手,仿似在回应着她心中难解的思绪。 阿笙抬首,看向那双如画的眉眼似被天光晕染上秋季的枯黄,而后听他字字句句道: “我会亲自处理干净。” 第三百一十七章 传礼 晨光入户,点亮了堂室,一树紫薇的枝桠迎风敲打着窗框,在窗下落了一地的柔色。 书阁外,文仆探了探内里,见庄明道坐于案前,一手扶额,甚是疲惫的模样。 自别院传回庄翎月失踪的消息后,庄氏已然派出了大批人马去搜寻,却依旧不得半分消息,就连别院的人都不知道庄翎月究竟何时离开的宅邸。 庭院外,庄凌峰一袭燕青伏枝服自外阔步走来,他行至廊下,向文仆使了个眼色,后者遂低首离开了。 庄凌峰踏步入内,见茶水滚了许久无人打理,遂亲自提壶置于一旁。 “可有消息?” 庄明道眉头微蹙,他候了一夜的消息,此刻的眼中满是疲惫。 庄凌峰垂首,全了礼数,遂才开口道: “查到阿月几日前教唆身边的护卫打杀了一个婆子。” 听到这,庄明道的眉头已经不自然地蹙起,他并未打断庄凌峰的话,任他将事情娓娓道来。 “那婆子从前在如意殿伺候,贵妃清修后,便跟着被发放出了宫。” “阿月近身的一个嬷嬷说,阿月从这个婆子手里买了点东西。” 说到这,庄凌峰顿了顿,有些话当真是难以启齿。面对庄明道催促的神情,他呼了口气,遂才道: “她从那婆子手里买了些‘媚药’……” 此话一出,庄明道神色一愣,仿似未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庄凌峰沉了眉目,再道:“一种可惑人心智的媚药。” “不可能!” 庄明道顿失了寻常的儒雅姿态,愤怒地拍桌而起,“我庄氏的姑娘怎么会碰这种下贱的东西!?” 庄凌峰见庄明道气得面色微红,似乎根本不能接受这个说法。因而,他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以和缓的态度解释清楚。 “阿月为了试那药的效果,命人去花巷捉了两人试药,她欲知晓那药可用的最大药量,反复拿那二人试药,导致那女子于夜间死于床榻之上,男子亦癫狂似牲畜一般。” “此事,寒城府已经开始着人调查,父亲若是不信,可派人一问便知。” 庄凌峰提及寒城府之时,便见自己父亲的神色瞬间冷静了下来,寒城主府向来做事公道,庄凌峰敢让寒城府作证,那么此事便十有八九为真了。 见庄明道面对佐证不再言语,庄凌峰继续开口道: “父亲,阿月自小便贪恋裴氏主母的位子,能让她用上这等药物的还能有谁?” 裴氏九公子…… 这个念头一起,庄明道眼中当即浮现出一抹沉重,他很快便想到了庄翎月此举可能给庄氏带来多大的灾祸,原本疲惫的身子似被抽去了力气,跌坐在了宽椅之上,置于案几之上的手也不由地握紧。 “阿月跟裴氏大长老走得颇近,她敢起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依仗。” 庄凌峰继续道:“再者,若非她有意避开众人,别府的小厮怎么会不知她何时离府。” “那边三日沐浴已过,太祀传礼在即,霭山之上满是裴氏的人,她若当真成功了,裴氏早该派人来报消息了,就怕她自作下贱,却将裴九公子得罪了个彻底。” 说着他又顿了顿,提了提声调,“父亲,那药可是毒啊,若她失败,未能让九公子点头,裴氏如何肯放过她?” 此话一出,他便见庄明道的神色更加凝重了三分,遂又放缓了语气。 “就算我们不依不饶,怕是也得不来裴氏一个交代,却可能被反将一军,任此事被捅到寒城府去,届时寒城府再联合花巷的案子……” “天下文士面前,我庄氏可丢得起这个脸?” 庄凌峰字字句句,说得庄明道越发沉默。 他是清楚自己这个父亲的,庄氏有太多子嗣,因而子嗣在他眼中远不及家族的利益与荣光。 儿时庄翎菲死于裴氏府中,为了不给世人留下庄氏姊妹相残的污名,他以“人小不懂事”为由保下了庄翎月,众人皆道庄大姑娘得家主厚爱,但庄凌峰清楚,这不过是他们的这位父亲为保全庄氏名声而给的借口罢了。 眼下,天下文士聚集江淮,庄翎月却敢做出如此下作的事。庄凌峰敛了敛眉目,唯怕眼中不经意浮出的笑意被庄明道看到。 他的这个好妹妹,这些年不断挣得大名声,搏得了父亲的欢心,让外人提及庄氏便只会道她庄大姑娘的名号,如今却自己将如此大的把柄递到他的面前,这股子蠢劲当真是没变,到底是不如阿菲,枉费外人还给她冠了才女的名声。 惊雀别枝,倒是唤醒了屋内的人,庄明道沉思了良久,遂才开口对庄凌峰道: “你在祭礼之前,先去探一探裴氏的口风……” 他顿了顿,深深叹了口气,“人,我庄氏可以不追问,但庄裴二家的情谊不能因此事被破坏。” 庄凌峰垂首称是,唇角的笑意却是如何都压不住。 天光流转,晕染过案几之上,庄明道似无意般扫过庄凌峰的神色,却又恍若未闻地收回了神色。 世家大院之内多的是淡薄的人心,他是这般成长起来,他的子嗣亦然。念及此,庄明道罢了罢手,便让人退下了。 五日过后,裴氏传礼,邀天下文士于明山观礼。裴氏以大祭拜谢先圣南传文法礼教,授天下人明德智慧。 清晨,惜兰园内,一队文仆手持冠冕礼带、太祀正服垂首走过廊下。今日主家正式传礼,太祀接命主持祭拜大典。 前院处,管事垂首接下太祀的召令,心中的大石至此才放下,既然家主肯传礼,那么此事便当该如主上所言,归落于“以大局为重”。 他看了看前庭仆从垂首而过的场景,不由松了口气。今日一早,青山军的人便离了府,这府中一连多日的沉闷终是得以舒展了。 太祀的宝驾很快候在了府门之外,内侍垂首恭候,亦如往常。 管家吩咐着众人按礼制恭迎,未久便见老者身着太祀长服款步走了出来,玄金二色彰显着太祀首席长老的尊贵。 管事正垂首间,却见一名青衣男子匆匆自府门之外赶了进来,他踏过太祀内侍恭迎的正道,在辉煌的天光下踩出一片杂色来。 男子是惜兰园的探子,本不该这般没规矩,但事出紧急,他也顾不得了。 他快步走到管事身边,低语了几句,瞬间便见管事神色大变。 老者微蹙着眉头看向二人,随即便见管事匆匆走了过来,他看了看府门口迎候的内侍,对大长老道: “主上,庆芳院派上山的女子被直接发放了,庄氏那边依旧未见去的人归府……” “今日一早,裴相衣的药侍带着新鲜的药材去了祖宅那边,对外是说老夫人身子不太爽利,但那药却是滋补阳气所用,绝非老夫人用药。” 得闻这两句,老者眉间蹙得更紧了些。 “我们的人看到,今日一早五长老是被青山军押着离开宅邸的。” 管事顿了顿,话语间满是恳切。 “主上,庄氏那女娘怕是下了狠手,家主这是要秋后算账,去不得啊。” 老者定静地听完管事的话,沉默了良久,就这般站在太祀迎接的队伍之前,如大风刮不动的山石,他身后的不远处便是惜兰园那一片花田,时而能问道幽幽的沁香,他的前方是天光洒了一地的青石路和那高阔的门庭。 此刻那些候着的人为他太祀大长老的身份而弯腰垂首,那是裴氏赋予他的荣光。裴氏面对天下人执礼,他不可缺席,更不能坏了祖制。 良久,老者深呼了一口气,他理了理衣袖,而后甩手走向了迎接的内侍,由得众人簇拥着上了宝驾,往明山而去。 第三百一十八章 南传祭礼 山岚罩群峰,久弥不散,待东风刺破浓雾,迎初日高悬,洒金芒于草木之间。 霭山天门道,这里是当年南传礼法最终的地点,天门之后,深谷之中,便是当年先圣埋骨之地。千步台阶通往一线天门之处,每一步石阶之上都镌刻着先圣南传礼法的事迹,后人登天门为礼敬先辈,不敢踩踏先人伟业,又另修旁道。 裴氏执礼之处正是天门道之上。 一线天门似一只巨大的瞳眸,直视着来人。当年曾有一个老道自称悬壶道人,他来到这天门道,观那巨石做眼,洋洋洒洒写下过一篇《道天门》论,他将此处比作登仙之路,写出了“三不登”的言论。 其言,无德之人不得登天门、无才之人不得登天门,无才亦无德之人纵使远观也亦是亵渎。 这篇《道天门》中叙述了不少上古传说,将天门道写得玄妙至极,一时在民间传论甚广,自那之后,不少文士虽向往天门道,但却自认才德不显,只敢远观,而少有登道之人。 此次裴氏南传祭礼向天下文士开放,对不少人而言,便是一朝心中圣地。 南传祭礼之始,裴氏十二位隽秀的子弟着文士服,手捧当年先祖南传的十二古卷,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自天门道登一线天门。 天门之上,一人身着万古文渊服立于一线天门之下,长谷的风扬起他几缕碎发,他亦带着白玉的面具,目光却是远眺着天门外那万古长青之地,温润的眉眼似盛满了慈悲。 阿笙与裴氏众人一同立于天门道旁就近观礼,她今日一袭明月别枝服站得笔直。不同于旁人被此刻祭礼的宏大所折服,她只是遥遥地看着那人迎风而立的身影,眉眼微微蹙起。 他身子尚未恢复,却让族医强行施针,才能有今日独立于天门之下的力气。 钟鼓之声自山中响起,太祀长老们手持金铜古卷,于长阶之上礼拜天下文士,而后启乐礼,宣先祖训教。三十六名传礼之人各于天门道三方岔道之上,为观礼众人同宣教言。 千步阶之下,民社文士有幸寻了个好位置,可细细观摩这一场盛典,甚至有人将笔墨带至此处,欲将此景快速记于纸张之上。 那执笔之人探身瞅了瞅步道上首,上面的人他到底是只能看个大概,不由叹了口气,而后看向一旁的聂起,为了参与裴氏这场盛宴,聂起可是不惜装病,才从文史阁告了假来此。 “聂兄,听闻你今日在看当年九公子所作的文章?” 闻此,聂起点了点头。裴氏这位九公子名扬天下之时,他却认为此人年纪尚轻,不过凭借家门之光才得众人赞誉,对其并不感兴趣,但近日却无意间读到当年裴九公子译注的大德经典,才发现此人当真有着不俗的才学,遂去找了他当年的一些论着研读。 正一读却是让他废寝忘食多日,也让他读出了一点端倪。 这些年,他将沈自轸夺得甲榜第一的那篇文章研读了不下百遍,虽然字迹不同、身份不同,但沈大人的言论当中文无贵贱之说居然在裴九公子早年的文章中亦有提及。不仅如此,这二人论事的角度出奇的一致,皆是时人所少有。 可惜的是,沈自轸少有文章留存,因此他无法窥得更多。 先有帝京请宗亲王解救众文士,后有平南学考助众人平反。帝京之事得宗亲王认可,是承沈自轸所请,而平南学考之事,他亦怀疑是来自这位沈大人的相助,但沈自轸出身清贫,为官之后相交之人也寥寥可数,如何能让他国国士为平南学考之事发声? 除非“沈自轸”三字乃是他人假用之名。 但这个想法过于荒谬,聂起不敢断定,因而得闻裴氏南传祭礼,便定要亲自来确认一番。 此时,五名内侍分别执一弓四箭垂首走上千步阶,弓名为旭日,箭名为追阳,每一把箭上都刻满了细小的文字,分别刻写着当年南传四位先圣的经典之作。 裴氏射礼将由族内最优秀的子弟执礼,这个念头一起,聂起当即对旁边的人道: “我再往上去看看。” 说着也不顾同伴的反应,遂抬步挤了上去。 五名内侍行得端正却不缓不急,众人静候良久,方见礼器被缓缓呈了上来。 长阶之上,内侍垂首,依次将弓箭呈递给太祀五名长老,以大长老为首,五名长老带着弓箭行至天门之下,垂首见礼,而后呈上礼器。 大长老走近方才看清裴钰银丝难掩的发,微微一愣,垂首间却是蹙紧了眉头。 裴钰端着温和的神色扫了一眼呈礼的几人,遂拿起了大长老手中的长弓,与四柄追阳箭一样,这把旭日弓上镌刻的是裴氏先祖“为人明德”的祖训。 他拿起一支追阳箭,抬弓对向一线天门,缓声道: “我身为德故,不知疲倦。” 言毕,弯弓搭弦,一箭向长空而去。 而后,他抬手取下第二箭,继续道: “我身为贤思,不废岁月。” 第二箭向天门而去。 “明德教化,饶益众生。” 第三箭向先圣久眠的深谷而去。 他取下第四箭,众人依旧垂首静候,却不闻脚步之声,依稀有些困惑,遂抬首想瞧个究竟。 然而,长箭搭弓,礼器相抵的却是大长老微垂的头颅。 那人神色清冷,目带空寂,依旧用那悠缓的声音,缓声道: “狐狼野干坐高堂,礼教悲鸣。” 冰冷的音声让老者微垂的头颅不敢抬起,近处观礼的众人大骇,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一旁呈箭的五长老察觉不对劲,抬首看去,见此场景吓得腿软,眼看便要跌下长阶,随即又被人给提了起来,抬头便见提着自己的正是赵如胜。 他神色肃穆地将五长老提溜起来,而后又恭敬地退下,全程未发一言。 裴钰执箭看着老者微垂的头颅,按祖制,礼成之前,呈礼之人不得抬首冒犯,因而他依旧低垂着头颅,哪怕前方有人以利箭相对。 大长老比任何人都重裴氏之礼,这也是为何裴钰撤下了惜兰园的青山军,不废一兵一卒,只需按礼相迎,他便会亲自踏上今日这场鸿门宴。 “大长老,可有话要说?”裴钰的声音依旧和缓,不见锋利之色。 老者垂首,目光定静,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裴钰儿时,他讲与裴钰的话。 “裴氏家主坐世族首位,不当为任何人逾越,哪怕是皇帝也不行。” 从前的时光氤氲,记忆模糊,但彼时他说此话时却是真心的教诲。 此刻对准他头颅的这支箭不仅是为了云馆的夜,还有太祀逾越之举。今日他欲当着裴氏众人乃至天下人的面杀他,便是要震慑太祀过高的权力。 忽有大风起,卷起长袍翻飞,却吹不散那人弓箭之上的冰冷。 自看到裴钰发中的银丝,老者便知今日是在劫难逃,他不悔自己的行为,唯一后悔的便是选了庄氏那蠢物。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勾了勾嘴角,朗声道:“回家主,老朽无话可说。” 弓弦绷紧,利箭卷着山风迸发而出,穿入脖颈,一箭封喉,满是寂静。 赵如胜适时出现,将老者接住,而后与一名青山军兵士如扶着常人般,将尸首带了下去。 一旁三名涉事的长老吓得早不敢动弹,若不是裴钰手中已无箭可用,他们怕是会当着天下人的面做鼠辈般逃窜。 裴钰目色若幽昙,扫了一眼一旁的传礼官,那人煞白着脸色,和着此刻扬起的大风,朝长阶之下高呼: “礼毕!” 一时欢呼之声此起彼伏,溢满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