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便是渡海2》 1 第 1 章 京阳这圈子太小,不过半晌风声传遍。 那个时候很多人还不太知道,宜城致远文化的林净宁是嘉兴林家的二少爷,但当他从致远净身出户的消息传出来的时候,那个可有可无的身份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倒是让更多的人落井下石了。 跑马场上,一匹匹瘦马快速跑过。 林荫道的另一侧,坐落着一间木制的两层玻璃房子。从玻璃窗看出去,马儿跑的欢快。周围都是树林,安静隐秘。这地方很私人,一般只有他们这个圈子里的人过来。 林洒言此刻端着酒杯,细细的品了几口,偏头对坐在旁边淡定喝着茶的男人揶揄道:“你还真的是一点你都不着急,我要是你啊,这会儿哪还有心思来这看马?” 话说出口,不见回响。 林洒言又看了他一眼,笑道:“难怪陈砚纶说他这辈子没欣赏过什么人,但你不一样,就算是输了,也能从池塘里滚出一身泥来,水浑了你倒是一身干净。” 正是傍晚,夕阳下山。 林洒言说罢叹了口气,从来到这少说坐了一个多小时了,林净宁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看着马场,喝着茶,怎么从宜城回来好像哪里不对劲了。 “跟你说话呢?!” 这一声稍微大了一些,林净宁微微侧头。 林洒言无奈道:“我刚说了什么你没听见是吗?” 林净宁平静的顿了半晌,淡声道:“听见了。” “那现在什么打算?” 林净宁沉默了一会儿。 照现在的情况,他骑虎难下,除了手里一些股票,备用资金和几处固定房产,要想重新创办致远,已经是不可能了。林玉珍现在撕破了脸,但让他找回了母亲,算是两清,回不去嘉兴又如何呢,老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林洒言知道他的难处,不再问了,脑筋一转道:“前两天陈清然给我来电话了啊,好像找你有事,我没说你在这。” 林净宁抬眼,笑了一声。 林洒言:“别说我不够意思啊,嘉兴你是回不去了,要想东山再起,陈大小姐这一步你必须得走,我看她对你挺有意思,这不挺好的吗。” 林净宁从烟盒里抖了支烟,低头点燃。 “该说的我都说了,明天我可能会离开一阵子,到时候你想找人说话都没有了。”林洒言往椅子后面一靠,“珍惜着点啊。” 林净宁淡淡道:“去哪儿?” “有个朋友在西雅图清修,让我去玩。” 林净宁没再说话。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林洒言有事情走了。林净宁独自又坐了一会儿,等到天黑了下来,江桥过来了。 林净宁咬着烟,给自己倒了一点酒。 江桥忍不住道:“老板,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还有张医生特别嘱咐,您现在这情况不能喝酒。” 林净宁无所谓笑笑:“不碍事。” 江桥皱眉:“您还是少喝一点。” 林净宁后来只是浅尝了几口,看了一眼江桥担心的眼神,还是把酒放下了,漫不经心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婆婆妈妈,要不我让陈砚纶找你去做他秘书算了。” “您别折煞我了。” 林净宁笑着抽完了烟,才道:“走吧。” 京阳的深夜比宜城要繁华的多,这个时候夜场才开始热闹。江桥的车开得慢,时而看一眼后视镜,林净宁闭着眼睛。从宜城来京阳的这一个月里,安顿好许诗雅住院的事,林净宁便一直这个样子,经常去跑马场一坐就是一天,什么事儿也不干,好像真的成了一个被放逐的闲散少爷。 江桥正暗自感慨,这深宅大院的事儿真是复杂。 忽然听见林净宁出声:“江桥,你说宜城比起这怎么样?” 江桥很认真的想了一下,说:“虽然京阳资源多,人脉广,做投资前景也不错,但跟着您在宜城待了那么多年,都已经习惯了。” 林净宁一笑:“是吗?” 江桥:“宜城空气好,湿润。” 林净宁“嗯”了一声。 “老板,您不会还是想回宜城吧?” 林净宁抬眼。 江桥面上一喜,大概知道林净宁的意思,便说:“等老夫人病情稳定了,您再听听张医生的话,再说了杨总也在宜城,回去开展工作对您来说也是好事。” 林净宁脸上看不出情绪:“你想的倒是挺好。” 江桥咧开嘴一笑。 林净宁抬眉:“我记得你父母去年在宜城定居了。” 江桥的笑意很快凝固:“这您都知道?” 林净宁轻声笑了一下,半开车窗,点了支烟抽起来,只是多说了一句:“他们没催你结婚吧?” 江桥表情绷不住了,一脸沮丧道:“倒也不是天天催,但也差不多了,三天两头地叫我回去相亲。” 林净宁缓缓吐了一口烟圈。 江桥轻轻叹了一声:“不过没有合适的。” 林净宁:“不着急?” 江桥大不咧咧道:“您都不急,我急什么。” 林净宁表情一敛,江桥不说话了。 他弹了一下烟灰,又闭上眼睛,手指间夹着的香烟还在一点一点燃烧着,仿佛京阳这个冬天唯一的暖意都在这了。 不过正月天气,晚上气温却格外低迷。 后来的一个月里,林净宁还是经常会去马场,有时候去京阳的小积山待两天,好像闲了下来,吊儿郎当的开始游戏人间,和从前那个运筹帷幄的工作狂完全不一样。 有一天夜里陈砚纶打电话过来,好奇他最近的动向,多问说了几句:“现在圈子里都在说林家二少爷意志消沉一蹶不振,整天游荡在山里马场,可是说什么的都有。” 林净宁听罢笑笑。 陈砚纶:“说好了一起玩,你这现在也没有给个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林净宁静了十几秒,说:“我工作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时间可以休息一下,你羡慕了?” 陈砚纶幽幽道:“别,赚钱使我快活。” 林净宁看了一眼窗外的黑夜,不急不徐道:“听说你们老爷子最近和股东闹得不太愉快,你真打算待在美国不回来?” “我还一堆事儿呢。” 林净宁笑了一声。 陈砚纶又问了一遍:“我认真的,你到底怎么想的?” 那是林净宁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时刻,看似一切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自从林玉珍和金融界应总合作,先是让银行断了致远的工程资金链,又说动了其他的投资方,致远的股东内部分裂闹得厉害,这让他腹背受敌,接着又以许诗雅为谈判条件,爷爷又一直昏迷,他只能从致远引咎辞职,也不可能再回林家,这个姑姑真是打的一手好牌。 他回了陈砚纶四个字:“玩玩再说。” 陈砚纶挑眉:“玩玩?你现在的风评可不怎么好,又没了林家这个避风港,陈大小姐看不看得上你还两说。” 林净宁笑意一收:“林家从来都不是避风港。” 陈砚纶抬头。 林净宁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笑骂变得冷峻起来,眉目之间有一种凛然无情的气质:“至少不是我的。” 陈砚纶:“那我算吗?” 林净宁:“找抽呢吧。” 陈砚纶大笑。 那个晚上,林净宁睡得很晚,到了第二天早上,又和往常一样去看马,傍晚的时候去了小积山,山里一住就是七天,就连一直跟在身边的江桥都猜不透了。 江桥好几次想问,还是忍住了。 至今记得林净宁离开致远那一天,脸色很淡,没什么特别多的表情,只是走的时候对江桥说:“你要想留在这,我可以和副总说。” 江桥当时一笑:“我不在的话,谁给您开车呢?” 此时此刻,山里的夜冷若冰霜。 林净宁洗了个热水澡出来,坐在房间里抽烟,电视上播着今日新闻,他头也不抬的听着,目光落在窗外远处,最近烟瘾是有些大。 不一会儿的工夫,他抽了两支烟。 从前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是经常一个人待着,后来热闹了一段日子,等到再重新安静下来,好像不太习惯了。前些年倒是也逢场作戏过,他们这个圈子里你来我往,大都是一些唯利是图鸟尽弓藏的手段,他没那么多善意,也不过如此。 林净宁很快又点了支烟。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的关系,最近总是想起这半年里的事儿。山里的蛐蛐儿一声又一声的叫着,思绪也开始没完没了起来。 林净宁低头掐了烟,靠回到沙发上。 他的目光掠向茶桌,弯腰拿过手机,把玩起来,手指拨弄了几下,视线落在通讯里的那个名字上,忽然顿住了。这才不过两三个月,林净宁有一瞬间意识到好像都很久没有听到温渝这个名字了。 江桥敲了敲门:“老板。” 林净宁自嘲的笑了一声,把手机丢向一边。 江桥推开门进来,欲言又止道:“刚才大少爷打电话过来,好像明天会来一趟京阳,说有事情要和您谈。” 林净宁眸子微微暗淡,面无表情:“他还说什么了?” 江桥犹豫了一下。 林之和原话是这么说的:“净宁现在大概是不会听我的话,你告诉他,那些事情不是我的本意,还有最近林家的股权出现了一些情况,我明天必须要见到他,你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林净宁脸色瞬间僵冷。 江桥说完便出去了,房间里又平静下来。林净宁就那么坐在沙发上,坐了很久,腿都麻了,才恍然发觉,凉薄一笑,又换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抽起烟来。 第二天林之和一大早就来了。 但是林净宁并没有打算露面,他把这事儿交给了江桥,现在有关林家的一切他都懒得去应付了,自己则跑去了小积山的后山腰。山上有一些露营地,地上搭建了一个台子,到了夜晚鼓声和吉他曲响彻山头,居然还有人吹唢呐。 林净宁会坐在后面,静静喝着酒。 这儿的经理老赵和他是老熟人了,大概知道一些事情,也不挑明,只是走过去陪他喝两杯,闲谈着说起:“这几天你兴致不佳啊。” 林净宁淡淡一笑:“有吗?” 老赵抿了一口酒,看着台子上的表演,自顾自地说:“你哪次过来不是心情不好?” 林净宁摸着手里的打火机,没有说话,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支烟出来,含在嘴里。山里的夜晚少了些喧嚣,晚风吹在身上,一阵凉意,四周的热闹似乎和这边不搭。 老赵叹息道:“这才一会儿,抽几支了?” 林净宁不以为然,低头点烟,星火在指间微亮了一下又一下,他整个人看起来落落寡欢,却还是风轻云淡地笑笑,说:“没办法,烟瘾大。” 老赵无奈摇头,道:“我记得秋天吧你过来玩,都不怎么抽烟的。” 那是温渝让他戒烟的那段日子。 有那么一瞬间,林净宁有些恍惚,好像他们不曾遇见过。或许他们之间这场最开始纯属偶然的相遇,到后来的有意为之便更耐人寻味,欲盖弥彰的事儿怎么会有好结果。 台上有人说单口,用词豪放大胆。 林净宁吸了口烟,表情不咸不淡地看不出情绪。上一次这样大胆上台,戏耍台下那些公子哥,似乎还是昨天的事,为此还和他闹了很大的脾气,那时候就该看出来,她是一个性格执拗有原则底线的人,就连离开这种事都做得悄无声息。 老赵见他陷入沉思,碰了一下酒杯:“这么好的夜晚不停热闹,想什么呢?” 林净宁咬着烟,沉吟不语。 老赵忍不住开解道:“别想了,来这就是一个放松,想不通的事明天就想通了,过不去的明天也会过去,人到这世上就是做个梦,咱得珍惜眼前。” 唢呐上场,整个山里瞬间变得忧伤。 林净宁静了半晌,忽然低声笑了一下,把烟沉在酒杯里,缓缓地抬起头来,声音低了好几分:“走了。” 他快步到停车场,江桥侯在那儿。 林净宁瞥了一眼:“等多久了?” 江桥说:“刚到。” 林净宁随即皱眉:“林之和走了?” 江桥呼出一口气:“刚走。” 林净宁两手插进西装裤兜,手腕将外套挡在后面,沉吟了片刻,没有再说话,径直上了车。 江桥跟着上车,启动引擎,才慢慢开口,基本上原话复述:“您大哥说了,不管您什么态度,林家都有您的一份,只是您姑姑林玉珍现在有很多主动权,有些事情不好去做,他也有很多为难的地方。” 林净宁低头,沉默。 三十年前,老爷子或许已经看出来了,他那个父亲不过是一个平庸之辈,没有经商之才,倒不如一个女儿的野心。这么些年过去了,林家的基业大多都是听林玉珍的,即使老爷子让她放权,他这个姑姑肯定也不会坐以待毙,更何况那些跟了林家一辈子的元老,大多数都已经是她那边的人。现在林家大权旁落,就算林之和不着急,周樱也该着急了。 江桥迟疑的喊了一声:“老板。” 林净宁抬眼。 江桥说:“还有一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林净宁眼神示意。 江桥支支吾吾道:“嘉兴的一些房产和股份,您大哥说了,还是需要您回去处理一下,好像得交接一些手续。” 林之和说不出这些话,大概是林玉珍的意思。 林净宁薄唇紧抿,看了一眼窗外,环山路上的风声并不响,甚至出奇的安静,他似笑非笑的说了句:“这么玩是吧。” 话音落罢,他缓缓收了笑意。 2 第 2 章 江桥的车开得很慢,开过远处一片山峦,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刚才待过的地方正在放烟花,绽放在深夜的半空,让人眼花缭乱,好像还能听见那些人的欢呼。 林净宁慢慢睁开眼睛。 听见江桥说:“今天也不知道是什么日子,怎么放起烟火来了?” 林净宁沉吟未语。 江桥又惊醒道:“瞧我这脑子,过两天就到2月中旬了,11号就是元宵节。”说罢又感叹道,“一年过的真是太快了,还没察觉呢就2017年了。” 前路过来一辆车,按了一声喇叭。 林净宁下意识的微微偏头,右边耳侧贯穿到脸颊的阵痛,让他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额头上很快因为痛感渗出了汗意。 江桥看了一眼后视镜,担心道:“您没事吧?” 等到耳鸣有些缓解,林净宁才慢慢松了一口气,痛感渐渐消失,他轻靠在座椅上,低声打趣道:“没事,腿麻了。” 江桥叹气:“这时候您还和我开玩笑。” 林净宁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放在嘴里。 江桥想要阻拦,却还是没说出口,这是林净宁自我解痛的方式,只是这三个月来抽的烟,比过去一年都多好几倍。 林净宁吸了一口烟,放松下来。 江桥说:“前两天张医生打电话过来,说您该去医院复查了,要是有新的药还可以试试,您就是不听。” 林净宁略微淡漠地笑了。 “张医生可是全国最知名的耳科专家。”江桥依旧在想方设法地让他去医院,“要不咱明天就去看看吧,反正您在这也是闲着。” 林净宁轻声:“谁说我闲着?” 江桥说着说着胆子也大了:“那您天天在这边看马转山听小曲,这要是几年前,我怎么都想不到的。” 林净宁低声重复道:“看马转山听小曲儿,不算忙吗?” 江桥顿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山里的冷风从玻璃窗外灌进来,林净宁似乎并无寒意,眉梢之间不动声色的情绪,让人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在江桥以为老板还会这样继续闲散人间的时候,林净宁下山了,两天之后的元宵节,他去了京阳一家私人理疗康复中心去看许诗雅。 许诗雅靠在病床上,面容依然秀气素雅。 林净宁走进病房,脱去了西装外套,搁在床边,像是一个老朋友一样,坐在凳子上,随手拿起一个苹果来,也不着急讲话。 他在餐盘里拨了拨,找水果刀。 许诗雅就那么低头看着他,林净宁慢慢的转着苹果,削皮的动作流畅利落,削好之后,切了一小块,递给许诗雅。 过了一会儿,林净宁才问:“好吃吗?” 许诗雅慢慢点头。 林净宁声音顿了一下,又切下一小块,说:“那再吃一点,不能多吃,江桥去买汤圆了,要不然一会儿该吃不下了。” 元宵节的中午,天气好的不得了。 江桥拎着保温盒进来的时候,许诗雅已经睡着了,这一睡得好几个小时。林净宁去了医生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些有关许诗雅后续的治疗方案,临走之前叮嘱护工:“记得让她不要多吃。” 等到走出大楼,太阳钻进云里,天空稍黯。 林净宁站在医院门口,忽然觉得有些落寞至极,又想抽一支烟,但还是忍了忍,将手从裤兜里掏出来。 江桥开着车,停在路边。 好像正是堵车的时间,汽车川流不息,怎么都往前去不了。林净宁坐在车里,看了一眼窗外,他的手机此刻响了又响,真是没来由地烦躁。 林之和的电话锲而不舍,后来还是接了,他不太想说话,只是沉默,对方也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接我电话了。” 林净宁抿紧着唇,没打算开口。 林之和又接着道:“净宁,我知道没有资格说这些话,但就算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听我一句,别跟姑姑斗得太过了,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还得打交道,这几天你最好尽快回来一趟,但如果你真的不回来了,你知道意味着什么。昨天没等到你,我想江桥都告诉你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听不听你自己决定。我要登机了。” 挂断电话,林净宁将手机扔到一边。 林家的子孙什么样子他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但还总是留了一些情谊在。可是这短短几分钟的电话,客气与疏离,真是让人觉得可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谈公务。 江桥揣摩着他的脸色,没太敢搭腔。 林净宁点了一支烟,电话又响起来。 他看了一眼来电,神色微微敛起。今天这是什么好日子,怎么一个接一个的找他。只是稍稍犹豫了片刻,才按了接听。 陈清然的声音清亮很多:“打通你电话可真不容易啊林总。” 这段时间林净宁在山里,私人手机都是关机状态。有时候电话会打到江桥那里,他也懒得理会。 林净宁现在和林家的关系不言而喻,陈清然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他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理由,只是轻轻笑了一声,轻道:“抱歉,最近太忙。” 陈清然说话直爽,不留情面道:“忙着看马转山听小曲吗?” 闻言,林净宁眸子一顿。 陈清然:“我可是记得你说过会来京阳找我,这都三个月了,要不是我和洒言姐联系,还不知道你在干吗。” 林净宁无声一笑:“现在知道了。” 陈清然“嗯哼”了一声。 林净宁吸了口烟,才缓缓开口:“所以陈小姐,有何指教?” 陈清然好像站在风里,说话声很明亮,说不出来与上一次哪里不同了,声音里也夹杂着市井味道:“指教谈不上,请你吃元宵。” 这话说的颇有些意味。 陈清然:“赏个脸?” 林净宁沉吟片刻,便做出决定:“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陈清然话里藏着笑意:“京阳南路的…………第一个路口。” 从疗养院过去,短短二十分钟。林净宁不知道在想什么,眉头紧锁,抽了两支烟,抽完烟一抬头,远远就看见陈清然站在那里。 等到停好车,林净宁从车上下来。 陈清然穿着颇有干练风格的小西装和棉质短裙,就那样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双手背在身后,弯起嘴角:“林总真是风尘仆仆。” 这个词用的有些讲究。 林净宁已然没了工作狂的样子,一身休闲西装外套穿的也很是随意寂寥,神情微微松弛,风尘仆仆之流,既是穿着,又是处境。 陈清然朝他走了几步:“巷子里有一家老字号,南方菜做的已经出了名堂,我想这会儿去的话,大概元宵已经煮好了。” 林净宁只是笑了一下,抬步跟了上去。 巷子不算很长,但幽深寂静,有一种远离喧嚣的避世之感。走到尽头,确实有一家百年老店,不过门庭冷落,柜台老板和几桌客人聊的热情,想必来光顾的人大都是熟客。 他们被侍者带去了二楼。 陈清然拣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古驰的手提包放在桌上,这才与他搭话道:“林总觉得这个地方怎么样?” 林净宁偏头看了一眼窗外,镂空的木制建筑,颇有南方水乡的意思,从二楼看过去,远处可以看得见小积山,北面是护城河,观景楼上一眼望去,京阳的这条街道都可以一览无余,看来这家店味道就算再不怎么样,总会有人来。 他不紧不慢地给出了回答:“背山靠水,是个好地方。” 陈清然看着他:“我还记得上次见你,那个意气风发的样子,真是很难想象,不过现在也还不错,这身皮囊至少还是和以前一样。” 林净宁忽然笑了:“承蒙夸奖。” 侍者此刻端来了两碗汤圆,放在桌上。 陈清然说:“快尝尝吧,这么冷的天凉的很快。” 林净宁微微垂眸,并没有着急吃,脱了外套放在一边,慢慢的挽起袖子,淡淡的看了陈清然一眼,往椅子上一靠,轻道:“陈小姐今天不像是特意要请我吃这个,如果有备而来的话,不妨直说。” 陈清然拿叉子的动作一顿,好笑的看着他:“你这个戒备的心思什么时候能放下来一会儿?真的只是想请你一起过元宵节而已。” 林净宁表情依旧很淡,似乎在琢磨。 陈清然往嘴里塞了一个汤圆,自顾自道:“味道真的很不错,而且这家店呢对今天来的客人都有祝福。”说着陈清然拿起身边的茶杯,“祝你财源广进,长命百岁。” 话音一落,林净宁的脸色微变。 他还记得上一次听到这个祝福的时候,夜深人静,喝着小酒,温渝红着脸一副认真的样子,怎么都看不出来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决定。 陈清然碰了碰他的杯子:“想什么呢?” 林净宁回过神来,抬眼,神色复又清明,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茶里像是有冰山上的雪融化的凉意,他评价道:“确实不错。” 陈清然幽幽道:“真是怎么都瞒不了你。” 林净宁放下茶。 陈清然换了语气,正襟危坐道:“我们合作。” 林净宁猜到了。 陈清然开门见山道:“我爸年纪大了,很多事情力不从心,董事会居心不良,所以他需要一个好的帮手,你现在离开了致远,嘉兴又回不去,这是最好的选择。至于长辈们之前说的联姻,不一定算数,你帮我爸稳定局面,我们帮你回到林家。” 这段话信息量很大,但怎么看都是有利于他。 林净宁静静道:“为什么是我?” 陈清然笑着说:“只能看眼缘啰。” 林净宁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就不担心,我这人野心太大,到时候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陈清然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我信得过你。” 林净宁低声笑了。 陈清然是陈见民人到四十才有的女儿,他也听说过陈见民身体不太好,如今快七十高龄,还要应付董事会那些虎视眈眈的股东,就是担心万一决策失误,大权旁落,打了半辈子的江山被人拿走。这些事情他们瞒得其实很好,但总会有人知道。难怪当年爷爷眼光如炬,要不是周樱从中打岔,姑姑暗中使了手段,或许最开始爷爷看上的就是陈家,当时要说的扬州温府不过是混淆视听的缓兵之计罢了。至于后来为什么爷爷忽然之间改变路数,把陈家就这么推了上来,大概是无可奈何而为之,可能已经预料到身体变差,没有多少时间给他铺路了。要不怎么说,林玉珍后来急了呢。 林净宁喝了口茶,微微侧头。 陈清然看他想的差不多了,才道:“这么好的买卖,我想林总没有放过的道理吧,要不然的话我就要重新对你进行评估了。” 林净宁像是没有听见,只是看着窗外。 陈清然声音略高了些:“喂?!” 林净宁神色稍顿,很快脸色便恢复了:“陈大小姐可是京阳检察数一数二的人物,就算我玩了哪些灰色地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恐怕你那边也过不了对吧。” 陈清然歪头,不置可否。 二楼的地暖从四面八方溜进来,窗外的冷风却吹的人脸颊清冷。从现在的形势看,陈家似乎真的对他感兴趣。就连当初林玉珍和他谈筹码,虚与委蛇地说:“你以后有陈家。”当时谁都知道不过一句恭维,后来他落难了,这些圈子里的人最会见风使舵,谁没事儿吃饱撑的会来扶持一个无权无势的二少爷,如今真是一语成谶。 陈清然单手托着下巴,道:“我找了你这么久,聊点别的,净说些我不感兴趣的话了,真是无趣的很。” 林净宁懒懒道:“你想聊什么?” 陈清然想了想,叹了口气。 林净宁偏过头去。 外面的街道有僻静有热闹,像极了这匆忙潦草的人生,河东河西三十年,总有骤雨缓急,老话怎么说来着,都不过是一分一分,要慢慢来。 陈清然这才开口:“我不喜欢联姻。” 林净宁手指一顿,看向她。 陈清然接着又道:“所以我不希望你失败。” 这话是没有什么因果关系的。 以林净宁现在的情况,根本谈不上做陈家的东床快婿,看来老陈总还有下一步路。像他们走到这个地位上的人来说,不过平常。 陈清然似乎觉得刚才的话太过沉重,喝了口茶,像是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假装轻松地问了句:“好吃吗?” 林净宁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别告诉我,你真是来这请我吃汤圆的。京阳南路有一个研究项目,我记得你们家久谈不下,吃人嘴软,总得给老陈总一个见面礼。你慢慢吃吧,一会儿江桥过来送你。” 陈清然讶异道:“现在就要走了吗?” 林净宁笑笑,随口捞起两个汤圆放在嘴里,然后站了起来,拿起外套,一边往外走一边看了陈清然一眼:“啧,太甜了。“ 他说完话,转身下楼。 陈清然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看着那处林净宁已经离开的地方,有些默然,这人真是聪明的不像话,两手空空就敢去谈合作,难怪爸爸指明要约在京阳南路,对他言谈大为欣赏。但是这样一个人,大概是很难为了一个女人停下来吧。 京阳的冷风从地面滚上来,太阳又出来了。 林净宁下了楼,穿好外套,江桥已经将车开了过来。等坐上车,一阵寒意被隔在外面,这才暖和了一些。 那天元宵佳节,街道上都亮着彩灯。 江桥开着车在街上穿梭,见他心情不错,便开口道:“都说京阳繁华,这灯都比宜城好看不少,您说是吧老板?” 林净宁难得开怀笑了。 “您和陈小姐聊的挺开心吧。” 林净宁微低着头。 江桥不好意思道:“看得出来。” 林净宁眼皮半抬。 他的脸色比起中午的时候确实好了许多,至少有些事情按照计划中地来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会是一个好的选择,而且有的忙碌。 外面有酒楼开张,鞭炮声噼里啪啦响。 林净宁隔着车窗,微微侧耳,但还是受了些影响,头痛感很快席卷而来,又瞬间散去,耳鸣倒是延迟了一会儿,不至于太难受,算是沾了一些喜气。 车子拐进一个路口,有些堵车。 他对江桥道:“就停这,我走进去。” 外面鞭炮声渐渐变小,林净宁下了车,沿着路边往研究所的方向走。事实上在来京阳之前,陈家的所有项目他都弄得一清二楚,有的时候时机不对,就得沉得住气,耐心等待。陈清然似乎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看来他们内部已经出了问题,还很着急,需要借助一点外力来搅浑这一池水。 研究所在一家香港公司名下,项目不少。 林净宁到的时候,刚才还跑出来的太阳又躲了回去,乌云遮上来,似乎有骤雨要下,不过须臾,雨水便落下来。 研究所的海总下楼接他:“让您久等了。” 林净宁心里笑了一声:“无妨,我也刚到。” 他们乘坐私人电梯上楼,对方很是客气,不过嘴上倒是并没有松口,看来陈砚纶的面子也就到这。后来不知道谈了多久,结束的时候,雨水却还是不曾见停。 对方送他出去,一边思量一边道:“这个项目还是要谨慎一点,我们也需要时间去考察和衡量。” 林净宁颔首:“那是自然。” 他微微侧耳,淡淡地笑了一下,却在抬头的一瞬间,视线落在会客大厅,目光一顿,似乎是非常意外,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是错觉,半晌才看清楚。 那个女孩子背对着他,坐在沙发上。 从旁边书架上拿了一本书,低着头拨到下一页,或许是雨声太大,四周又安静,看得有些入神,甚至有些眯着眼打盹,背影像极了温渝。他还记得那个深秋,她穿的很暖和,纤细的脖颈围了一圈红围巾,在这冷意层生的季节平添一丝暖意。最后一次见她还是三个月前那个深秋夜晚,她说出去看一会儿雨,他就信了。 前台姑娘这时候喊:“温小姐,这里。” 女孩子有些迷糊地从书里抬起头,放下书很快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跟着前台去了朝南的电梯方向。 林净宁看着那个背影,笑意收了起来。 他近乎克制地站在那里,目光微沉,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进了电梯,慢慢消失在他的视野里,最后的瞬间脸颊转过来的时候,林净宁眼神松弛下来。 不是温渝。 海总视线扫过去,并没有什么不妥,感觉到一些怪异,多问了一句:“林总这是看到了什么熟人了吗?” 林净宁抿紧了唇,别过脸去,他声音很轻,只是用平铺直叙的语气道:“这个项目前景可观,但风险也不少,想必您也清楚,所以一直没有定论,我知道想拿下的人很多,但是一定不会有任何一家比我的价开得高,海总不妨考虑一下,先告辞了。” 他说完走了出去,江桥在外面撑着伞。 林净宁问:“送她回去了?” 江桥说:“陈小姐没有回家,去了检察院。” 林净宁不再说话,钻进车里。 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什么波澜,只是坐在后座,却迟迟没有让江桥开车。过了一会儿,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头疼,缓了一分钟,才低低地说了句:“走吧。” 3 第 3 章 2017年的春节好像过去还没有几天,城市的街道已经焕然一新开始祝元宵。2月3日的立春上一次还是发生在1897年,已经有了120个年头。元宵节的晚上很多人放烟火,火车站留下了离别的画面。14号是情人节,那天晚上,林净宁拿下了海总的项目。 后来陈砚纶问他怎么做的? 那个海总看起来非常热情,但实际扯上业务就不搭腔,把话题岔开两万八千里远,很难搞的。林净宁只是淡淡的说:“不过是请他看了两出戏。” 等到了二月下旬,陈见民才说要见他。 那天陈清然开着车过来马场,林净宁穿着白色衬衫,衣服下摆随意塞在西装裤里,正低着头喂马,他做的很认真,没有察觉到身边已经站了一个人。 陈清然将墨镜推到头顶,说:“还真挺像那么回事儿的。” 林净宁慢慢站直了,才看到陈清然,似乎知道她会来,脸上没有什么讶异的情绪,拍了拍手上的草絮。 陈清然嘴里灌着风,嗓音欢快:“这地方真是人间难得。” 林净宁笑了笑,逆着光走到屋檐下,拧开一瓶水,喝了几口,转过身看向陈清然,对方朝他走了过来。 陈清然:“怎么不说话?” 林净宁顿了片刻:“我只是在想,要说些什么好。还是说等陈小姐通知我,陈老有时间见我了。” “说的这么直接,无趣。” 林净宁一笑。 陈清然看着远处的跑马场:“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为什么喜欢来这,你看这马跑的多欢快,只是往前跑,从不张望,从不后退。” 林净宁往椅子上一坐,点了支烟。 陈清然偏过头,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们彼此都很清楚,不过是利益合作关系,偶尔插科打诨两句,但有什么资格去干涉别人的喜好,未免僭越。 于是陈清然也要了一根烟。 林净宁轻道:“这烟不适合你。” 果不其然,第一口就呛到了。 陈清然拍打着胸口:“什么烟啊这是。” 林净宁笑笑。 陈清然勉强地抽了半支烟,说出了今天的来意,确实是陈见民要见他。其实这个时间不算太晚,但时机很合适。陈家是家族企业,重要股份主要在陈清然两个大伯和一个小姨手里,听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手里各攥着一些小股,或许被有心人利用,有人要拿陈家的话语权想上市,最近应该并不消停。 他们约在傍晚,京阳一家会馆。 陈见民年近七十岁,头发花白,两鬓之间有一种岁月的沉淀,此刻倒像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一样,坐在那里,让林净宁尝尝自己泡的茶。 过了会儿才问:“味道怎么样?” 林净宁:“听说您自己种的。” 陈见民:“这样喝的才放心,你说对吧?” 这话颇有些深意。 林净宁淡笑:“口齿留香,后味甘甜,这个季节的茶不能搁置太久,容易没了味道,还是得现摘现品,才能喝出点苦尽甘来的意思。” 说话不急不缓,从容冷静,即使落到如此田地,依然不卑不亢,言谈之间,虽然客气,但说话游刃有余。 陈见民似有似无的点头:“难怪你爷爷这么欣赏你。” 林净宁又倒了杯茶。 陈见民一边泡茶一边道:“听然然说你最近几个月一直在山里,像这样宠辱不惊的做派没有几个,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还有啊,你那个见面礼我很喜欢。” 林净宁微微一笑:“您过奖了。” 陈见民正在过滤茶水,不经意地说道:“你比我年轻的时候还有胆识,但是光有胆识不够,现在和以前也不太一样了,我年纪大了,有些事情力不从心。” 林净宁沉默听着。 陈见民说罢抬头:“你应该多少知道了一些吧。” “安民集团”是陈家大半辈子的心血,主要业务都在京阳扩展,并且经营业绩非常优秀。只是无奈家族企业确实很有优势,但家庭冲突和接班计划同样不可小觑,从中造成的矛盾甚至难以调和。 林净宁良久才开口道:“您不想上市。” 陈见民目光停顿了一会儿,眼神里大为赞赏:“我看过你曾经在致远投资创下的业绩,他们选择让你离开真是蠢到家了。” 林净宁笑了笑:“您客气了。” 陈见民眉头紧锁。 林净宁顿了一下,问道:“晚辈不过是些小打小闹,还不敢登大雅之堂。只是听说了一些小道消息,如果我猜得没错,陈老不仅不想上市,还打算重新进行股份变更,只是您不方便出面,所以这个时候需要一个人站出来。” 陈见民很少见过这样一个年轻人如此冷静地把形势分析地这么清楚,甚至连自己在想什么都知道,不由得感慨道:“真是后生可畏。” 林净宁往后一靠,犹豫了片刻。 陈见民道:“我只有然然一个女儿,她偏偏对这些不感兴趣,但架不住她那几个大伯虎视眈眈,我不能让话语权落到他们手里。” 林净宁半晌开口:“您怎么就觉得我值得信任?” 陈见民温和道:“我记得生意场上,你可是少有败绩,更何况你爷爷一直培养你作为接班人,虽然现在事态不明朗,但你那个姑姑野心太大,我并不看好,而且如果真的事成,安民的股份,我给你留着。” 林净宁一笑:“我想您误会了。” 陈见民眼神看过来。 林净宁不紧不慢道:“我记得安民有一个股东正福珠宝,好像还持有林氏企业百分之1.7的股份,我对那个倒是挺感兴趣,不过您放心,利息照付。而且,我希望可以随时离开。” 话说到这,陈见民似乎明白过来。 林净宁目光从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只是笑着说:“您要是觉得不合适,就当我没来过。” 陈见民忽然笑了一声,原来林净宁从来就没有留在安民的想法,他要的是可以从任何途径拿到的林家的股份和话语权。但是要说服正福珠宝转让股权,大不了多给一些安民的股份,这么多年的老朋友,还是好说话的。林净宁说的随时离开,也让陈见民放下不少戒备。 “看来不服老不行啊。”陈见民感慨,“老啰。” 陈见民没有别的办法,就算找别人帮忙也不可能会比林净宁做得更好。一来林老爷子有意与自己联姻,即使现在搁置,但外界传言已经沸沸扬扬,这个时候林净宁的身份不言而喻,替自己出面处理事情无可厚非,更何况那个见面礼的分量并不轻。二来林净宁的做派与行事风格确实颇让人欣赏。三来的话,大概就是女儿家的心事了。 一通谈话结束,天色已晚。 陈清然还在外面等候,看见他们一道出来,笑着说:“说什么呢那么久,还不让人听,早知道回去加班了。” 陈见民宠溺一笑。 林净宁走在后面,整个人沉在夜色里,京阳的深夜似乎比宜城要冷上很多,说一句话的工夫,嘴唇上都要站上寒意。 陈见民回头看向林净宁:“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可能不太顺路,然然就要麻烦你送回去了。” 林净宁笑着颔首。 等到陈见民离开,陈清然才走近他,好像闻到了他身上被这春夜笼罩的寒气,小声开口:“可以走了吧?” 林净宁看了一眼陈清然。 这种女儿家的姿态似乎很少见,大多时候都是一副职场女强人的外放性格,这倒让林净宁有些意外,他没有多想,笑了笑便说:“走吧。” 汽车飞速行驶在京阳的霓虹街道上,绿树发了芽。 陈清然看了一会儿窗外,扭过头又看向林净宁,说道:“第一次发现京阳的夜晚这么漂亮。” 林净宁声音很轻:“是吗?” 陈清然感觉到他有些兴致索然的样子,慢慢地好像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态,很快平缓了一些:“可能从前没有注意过。” 林净宁只是“嗯”了一声。 过了会儿,他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打火机在手里打转了几圈,问了陈清然一句:“介意吗?” 陈清然笑道:“我要是说介意呢?” 林净宁看她一眼,从嘴里正要拿下烟,陈清然俯身过来,拦了一下他的动作,又堪堪地收回了手,再次看向窗外,没再说话,一直到公寓楼下,才和林净宁说再见。 回去的时候,江桥挑的僻静小路。 林净宁把玩着手里那支还没有点着的香烟,陷入了沉思。最近有些倒春寒,比春节的时候还要冷,眼见着就要三月了。 后来的几周里,林净宁频繁出差。 江桥总算感受到了从前的一些气息,跟着他出入各种证券所,谈投资与合作,没完没了的会,不到深夜不散场的酒局,每次喝完酒,林净宁总是难受半天,严重的时候去医院打吊瓶,他也会扯下针去应酬。2月底,林净宁拿下了三个工程和一个研究所的投资,正式空降安民集团任职总经理职位。 第一个打电话过来的是陈砚纶:“什么情况?我可是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听到的消息,难怪不和我过来,看来陈大小姐还真对你有兴趣了。” 林净宁笑了:“你想多了。” 陈砚纶伸了个懒腰:“总之不算是坏事,还以为你真要不务正业闲散个两三年,不过陈见民提的条件应该不好办吧?” 林净宁当时正坐在办公桌前,抬手翻了一页文件,才缓缓开口:“你别忘了,我在林家怎么过来的。” 当年的林家也是家族企业,任人唯亲,留下了不少弊病,后来林氏经营危险,面临查封,老爷子趁着股市暴跌,又以高价购入抛出去的林氏股权,将大部分股权攥回到自己手里,再加上融资和银行支持,顺利让林氏上市,稀释了家族成员的股权,成功引入四大股东,因此老爷子成为了林氏最大的掌权人。那一年是2007年,林净宁借此离开林氏自己创业,算起来已经十年。 陈砚纶叹道:“今年你有的忙了。” 林净宁笑了一声。 第二个电话是林之和打过来的,却打到了江桥的手机上,大概是担心他不想接。江桥敲门进来,问他意见。 林净宁松了松领带,做了个拿过来的手势。 电话里似乎有嘉一叫爸爸的声音,林之和说自己去玩,随后才对着听筒道:“陈见民似乎很器重你。” 林净宁却不答反问:“嘉一有没有说想我?” 林之和一愣,语气有些尴尬:“前几天问你了,说元宵节怎么不回来,还惦记着让你教他打水漂。” 林净宁笑了一下。 林之和见此刻的情绪似乎有些缓和,便说:“爸昨天挺生气的,他还是希望你回来,不要一时糊涂给别人做嫁衣。” 林净宁觉得可笑:“回来做林玉珍的提线木偶吗?” 林之和气道:“净宁?!” “他做了那么多年还没有做够吗?”林净宁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说道,“还是说他就打算这么没有尊严的熬下去?” 林之和深呼吸了一下说:“今天我不和你吵。” 林净宁垂眼。 林之和再次深呼吸道:“爷爷一直没有醒过来,各项事情现在都无法推进,姑姑还是一直拿着公司的大权,股东大会基本上都是她说了算,很多事情我和周樱都没有办法,三月七日,姑姑打算办一个庆功宴,爸希望你回来,我们可以再商量。” 林净宁嗤笑:“庆功宴,庆什么功?” “你也知道因为爷爷昏迷的比较突然,现在股东内部其实暗流不少,士气大减,姑姑也借此机会做一些新项目的开发鼓舞士气,项目我看了,前景还不错。” 林净宁沉吟道:“你觉得林玉珍会让我回来吗?” “我和爸会帮你争取…………” 林净宁打断道:“林之和。” 谈话瞬间变得沉默了。 过了会儿,林净宁的声音低了几分,慢慢才道:“回去给人当狗这事儿,我做不出来。” 电话那边巨大的安静。 林净宁忽而笑了:“不过你转告林玉珍,庆功宴,我去。” 挂断电话,他的表情冷淡至极。 林玉珍对林之和的态度一直都很亲近,林之和野心不大,但周樱心思不少,只是可惜林玉珍似乎满足不了,否则也不会一个接一个的电话给他打过来。 林净宁想到这,叫了江桥进来:“订两张7号去嘉兴的票。” 江桥云里雾里:“现在?” 林净宁眼神示意,这还用说。 一切安排好之后,林净宁坐在沙发上抽了一支烟,想了很久,烟抽完了,外面的天也黑了下来。他要好好准备一下,去会会林家的四大股东,还有他这位颇有手段的姑姑了。 那几个晚上,林净宁睡得并不是很熟。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总是会醒好几次,下意识地去摸烟抽,打了两下,火机才着,烟头上微弱的星火让人眼神迷离,好像耳边忽然冒出一句“林净宁,你要少抽点烟。”他偏头去看窗外,却什么都没有。 出发那天早上醒来,眼底还有倦意。 江桥接他上飞机,路上多说了两句:“您昨晚又没睡好?” 林净宁揉了揉眉间。 江桥:“现在忙起来您都不着床,好不容易可以睡一会儿就什么都别想,要不这身体怎么熬得住,胃病又得折腾出来了。” 林净宁苦笑:“怎么这么唠叨。” 江桥:“我这还好吧,要是…………” 要是温小姐在,过之不及。 那个名字江桥差点说出来。 林净宁似乎并没有在意,动了两下脖子,扯了扯领带,低声道:“好了,我现在睡会儿。” 还没到机场,他就醒了。 从京阳到嘉兴,要好几个小时,林净宁倒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看了一会儿报纸,又叫了一杯茶喝。再次抬眼看时间,飞机已经要落地杭州萧山国际机场。短短四个月,人事变迁,不过这边的温度倒是比京阳高一些。 林净宁整理了一下西装,下了飞机。 林氏集团的庆功宴在嘉兴最大的酒楼举行,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往这种大的宴会一般都是林玉珍亲自操刀,但这次好像刻意低调,甚少露面,台上是主持人在串讲。 林净宁穿过人群,随意坐在一张椅子上。 现在的嘉兴林家已经不是从前老爷子为上的那个时候了,早就没有了二少爷这个位置,只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更何况这些年他在外面,嘉兴这边的圈子认识他的并不多。 远处林淮夫妇一起出来,身后跟着林之和。 林净宁缓缓吸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正要移开目光,一个调皮的声音喊他:“二叔?!” 他回过头去一看。 嘉一跑到他怀里。 林净宁抱了个满怀,顺便站了起来,将嘉一整个人举起来抱在怀里,不禁笑道:“最近是不是偷吃了,怎么又变重了。” 嘉一揉揉鼻子:“一点点吧。” 因为这一声二叔,大厅里几处目光看了过来。 林玉珍地表情最为犀利,直勾勾地盯着这个方向,和人碰了杯酒径直走了过来,在这觥筹交错的人群里不好失了颜面,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但面子总要过得去,笑不露齿道:“净宁来了。” 这话说的有点意思。 林净宁将嘉一放了下来,没有什么笑意地笑了一下,面容平静,淡淡的道:“怎么着也得赶过来,给姑姑道贺。” 林玉珍皮笑肉不笑:“是吗?” 林净宁低头逗了一下嘉一。 林淮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像是履行一个作为父亲的责任,指挥道:“回来了就一起吃个饭,别着急走,还有些事情需要你处理。” 林净宁却并不给面子,一边和嘉一玩,话还是低着头说的:“您不觉得我很多余吗?” 林淮表情瞬间冷了。 空气里似乎有一些僵持的意味,就在林之和要上前说话的时候,忽然从身后吹过来一阵风,一个身影猴子似的窜到林玉珍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质问:“妈,你要给我和温家的二姑娘说亲?!” 话一落地,孟春林眼皮一挑。 等看清楚身边这一圈里站着的人,整个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目光却落在林净宁身上,惊喜地叫了一声:“二哥?!” 林净宁嘴角却沉了下来。 4 第 4 章 如果用不太聪明这个词来总结孟春林,那实在太委屈了,孟春林只是不愿意去揣测,因为这个世界除了生意钱财还有亲情和远大理想,可是如果用四个字来形容的话,或许大智若愚更合适。 此刻的尴尬还是被孟春林打破了。 林之和这时候站出来打圆场:“一会儿结束,净宁不要着急走,你知道爸不是那个意思。庆功宴就要开始了,大家先落座吧。” 林淮脸色稍稍缓和,去了自己夫人身边。 林玉珍还想和孟春林说点什么,孟春林直接来了一句:“妈,等会啊。“然后丝毫不管刚才什么局面,只是拉着林净宁随意坐在一边,然后便道:“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净宁拂了拂袖子,清淡道:“也就一会儿。” 话音刚落,灯光慢慢暗下来。 孟春林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我这几个月被限制人身自由,哪都不让去,我拿画笔的心情都没有了,还没有人听我说话。” 林净宁挑眉:“嘉一不找你玩?” 孟春林:“二哥?!” 林净宁笑了。 孟春林无奈道:“刚才的话你也听见了,我记得温家两个女孩,原来是要把长女说给你的,不过听说温老爷子比较尊重开明,人家女孩也不愿意,这事儿就没成,后来才不是给你说了陈家的吗。” 林净宁听着,若有所思。 孟春林忽然道:“对了二哥,你和那个陈大小姐怎么样?” 林净宁抬手敲了孟春林一下:“说你的事。” 孟春林蔫蔫的哦了一声,这嘴巴实在太能吧唧:“当时外公说我不学无术画画又不行,温家不可能把二女儿许给我的。但是我妈好像把这事放在心上了,还说要和温家做亲家。” 林净宁一手抄在裤兜,沉默起来。 按道理来讲,林玉珍应该给孟春林找一个更好的家族来扶持,而不是不温不火的温府。更何况温老爷子钻研学术,生意场上帮不到什么忙。那个儿媳妇李碧琦倒是有些手腕,不过常年混迹在珠宝瓷器的市场上,与林家的生意不相往来。 孟春林猛地一拍大腿:“哥。” 林净宁抬眼。 孟春林差点站起来:“我可以去找她,温老爷子一看就是个深明大义的人,教养出来的孙女品性应该差不到哪儿去,说不定我们俩一拍即合都不愿意联姻,那林玉珍爱说说去,我从此自由了对吧哥,也不对,不是温家还有赵钱孙李。” 林净宁一时之间有些语塞。 又听见孟春林道:“不过要是真看对眼了,那不是皆大欢喜。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来着,也不知道长得好不好看,可别是我妈那性子。” 怎么会呢?温渝软的像水。 林净宁这才发觉,手麻了。 “哥,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啊?”见他低下头,孟春林提醒道,“我这一团乱麻,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林净宁声音出来,粘稠低哑:“听着呢。” 孟春林问:“你什么时候回京阳?” 林净宁看出一丝不寻常来:“怎么?” 孟春林讨好的一笑:“带我一起去行不,顺便帮我查查温家那个女孩现在哪儿,总得比我妈快一步,再待到这我就废了,求你了哥。” 林净宁轻咬了下牙,不动声色道:“你知道我和姑姑现在的关系,要是她知道了,这个林家我还回得来吗?” 这话说的挺重。 孟春林还是嬉皮笑脸的模样,话却正经认真极了:“哥,不管你信不信,这个家她拿不走,也管不了,真的,你信我。” 林净宁低眉,笑了一声。 “我不来你就不走了?”他问。 孟春林睁着俩大眼睛,近乎渴求地看着他,像漂浮在海水上差一口水就不行的人充满孤独:“没钱。” 林净宁无声叹了一口气。 “我就当你答应我了啊。”孟春林抬头找了一下林玉珍的方向,然后又弯下腰小声道,“微信联系,走了哥。” 林净宁缓缓低下头去,陷入沉思。 江桥远远地走了过来,看见他这个样子都不忍心打扰,这种状态好像有些和山里那时候一样,经常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猜不到,只是看着林净宁落落寡欢。 落落寡欢,这个词形容他实在太合适。 江桥轻轻走近到他身侧,俯首,到他左耳道:“老板,晚宴结束,林玉珍会单独宴请四大股东,第二大股东雅莱电器的张青山好像有事不出席。” 林净宁眼神微变:“有查到什么事吗?” 江桥摇头:“好像是家事。” 这次回来,从庆功宴上大概可以窥见一些消息,各个投资股东之间的暗流确实不少,难怪林玉珍着急稳定军心,林淮当甩手掌柜,至于林之和夫妇,只能跟着走。 林净宁沉默。 江桥继续道:“那您姑姑那边…………” “总有交手的时候,着什么急。”林净宁站了起来,抬眼看了一下四周的人群,这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之间,哪一个是真哪一个是假,恐怕都很难说清楚,“我们也过去喝点儿。” 倒是有几个老板认得林净宁,大大方方打起招呼,说一些生意场上的趣事,他笑着喝了不少酒,又穿梭在人群里,认识的,不认识的,喝一杯酒,说点似真似假的话,也就认识了。 后来酒宴上的人慢慢散去,林玉珍已经单独和几个股东离开,林之和朝他走过来,说道:“爸的意思是,一起回趟老宅。” 林净宁嘴角的笑渐渐散去。 林之和又强调道:“他想单独见你。” 林净宁喝了一口酒,目光停顿了一秒,放下酒杯,轻轻地靠在铺满红丝绸的圆桌上,并没有回答,只是从烟盒里拿了支烟出来,却也不点燃。 好像过了很久,四周都没有人了。 江桥走过来,叫了他一声:“老板。” 林净宁这才慢慢把烟放在嘴里,低着头,打火,然后吸了一口烟圈,缓缓吐出来,抬头,动身向外面走去。 他没有理由去见林淮。 他知道林淮想问什么。 林净宁坐在车里,抽着烟,眼睛里藏满了很多情绪,过了半晌,吩咐江桥道:“你去查查张青山那个女婿。” 然后他咬着烟,手指点在屏幕上的时候,犹豫了片刻,眉头皱起又松开,还是给孟春林发了一个明天的航班信息。 孟春林很快回复一个感恩戴德的表情。 林净宁关了手机,扔在一边,这一天好像特别疲惫,此刻似乎才能慢慢放松下来,却也无济于事,这种日子他见惯了。 晚上照常睡在酒店,第二天回京阳。 孟春林是在贵宾候机室找到的林净宁,背着个包,弯下腰溜进来,做贼似地靠近林净宁:“哥,没人跟吧?” 林净宁翻了一页杂志,眼皮未抬:“没人。” 孟春林长嘘了一口气。 林净宁嫌弃道:“怕成这样,还跑?” 孟春林义正言辞:“这可是为了我的理想。” 林净宁不以为然:“是吗?” 孟春林缴械投降:“好吧,为了我的自由。” 林净宁似乎有些百无聊赖的翻着杂志,听到这句话觉着好笑,林家的子孙什么时候轮得到谈论自由二字:“然后呢?” 孟春林也不知道怎么办:“whocare?” 林净宁将杂志合起来,扔到桌子上。 孟春林慢慢起来坐到沙发上,精神气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似的:“我又不是做生意的料,好不容易有个爱好也不会有人支持,自己的婚姻也做不了主,哥你说我活着干吗呢?” 很少见到孟春林这个泄气样子,林净宁没有出声。想当年林之和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走上联姻的路,如果不是他的出走,或许第二个林之和就是他。 孟春林叹息一声:“也不知道温家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子,最好是瘦瘦的,有一点肉,说话有趣一点,长在我的审美上就更好了。” 这脑回路转的让人瞠目结舌。 林净宁愣了一下,他想起温渝的模样,脸颊上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眼睛会笑起来,心情不好的时候话比较多,挺有自己的原则,那张脸很耐看,很多地方确实长在他的审美上,但这话他没对她说过。 他不咸不淡的撂了一句:“你想的倒是挺多。” 孟春林:“总得给自己一点念想嘛。” 林净宁没说话。 孟春林细数着自己的计划:“我先到京阳落脚,然后去一趟香港,搅浑我妈的视线,再从香港转机去西雅图,这样比较保险。” 林净宁抓住字眼:“西雅图?” 说起这个,孟春林兴奋了:“昨晚后来听到我妈和大嫂说话,好像提起她今年去了西雅图读书,那边的圈子一打听就知道了。” 怎么会想起去读书了。 林净宁问:“什么时候去?” 孟春林:“过几天再看吧。” 这三分钟热度的性子确实是孟春林可以做出来的,但三天之后是林净宁担任总经理职位在安民集团的第一次董事会,他要做好充足的准备,不能掉以轻心。 所以后来的那段时间,没有想起这个事。 陈清然那两个伯伯并不比林玉珍好对付,倒是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经常惹事,如此一来好下功夫多了。但江桥又带来了嘉兴的消息,雅莱的那个副总女婿婚姻出了情况,只是没有拿到对方出轨的证据,张青山为了独生女一筹莫展,且先盯着再看。 等到清闲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四月了。 林净宁偶尔会找时间去看望许诗雅,不太忙了往往会待上一个下午,陪着喝喝茶,晒晒太阳。许诗雅有个爱好,喜欢剪纸,倒可以打发时间。 过了几天,便是谷雨。 那个傍晚,京阳的半边天忽然数道闪电划过,紧接着一声惊雷,天上便劈里啪啦地下起了大雨。林净宁手里的工作已经忙完,坐在办公桌前,正准备点烟。 有人敲门,他以为是江桥。 推开门进来的却是陈清然。 林净宁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陈清然随意道:“本来想等我爸一起回家,他临时有应酬放我鸽子,那我又闲着没事,只好过来找你说说话。” 林净宁轻笑:“喝茶吗?” “大红袍,铁观音,还是西湖龙井?” 林净宁走到窗前的桌上,翻起一个扣在桌上的水杯,又拿了一个木制玻璃罐子,随意倒了点茶叶出来,然后拎起热水壶浇上去,茶叶很快四散开来。 他将泡好的茶放到陈清然身边:“四月新摘的普洱。” 陈清然端起杯子,闻了闻,很轻地用舌尖舔了一口,烫的咧开嘴,道:“你这茶泡的可真随意。” 林净宁双手抄在裤兜,微俯身靠在办公桌前。 陈清然问:“在致远做的舒服还是安民舒服?” 林净宁:“都差不多。” 陈清然:“我看你这两个月都很忙,好像没有多少自己的时间,听说深夜还在公司加班,喂,你这样身体能熬得住吗?” 林净宁慢条斯理道:“还凑合吧。” 陈清然:“终于见到你工作狂的样子,还有点不太习惯,个人生活真的是一点都没有,你不闷吗?” 林净宁说:“可能习惯了。” 陈清然说:“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林净宁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掌心压在桌子上,嘴边染上一点笑意:“不管怎么说,陈大小姐也算是我的东家,你这问一句话,我不得好好想想,万一说错了,那罪过就大了。” 陈清然哼了一声:“至于吗你。” 林净宁笑了笑。 晚上又说了会儿话,雨水停了的时候,陈清然走了。林净宁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辆车慢慢驶远,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他知道陈见民还在拿女儿试探他。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接到了电话。 陈见民点名要他去一趟温哥华谈一个项目,但对外只是说出差,并没有具体地点。那个项目之前一直是陈清然的大伯负责,现在看来似乎有点端倪。 林净宁当天下午就去了香港转机。 也就是那天,他坐在香港机场的贵宾室里,忽然想起孟春林说要先去香港的事,让江桥打了个电话询问,这小子居然不声不响跑去了上海看画展,林净宁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江桥挂了电话走过来:“老板,差不多要登机了。” 林净宁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凌晨十二点半。香港去温哥华要飞近12个小时,路途遥远,并不轻松,但鲜少有这样安静的时间,刚上飞机,他就困了。 迷迷糊糊之间,听到身侧有人聊天。 “这次那个慈善拍卖听说好几件藏品都很不错,时间还没有定下来,有一个我惦记很久了,要是没拍上真是一大遗憾。” 另有一个人道:“好像这次是家纳的副总控场。” 后面的话林净宁听不太清,他中途喝了点药便睡熟了,机场降落之后,被江桥叫醒的。其实难得见他睡得这么好,江桥于心不忍。 林净宁缓了一会儿彻底醒了:“现在几点?” 江桥轻声说:“北京时间晚上八点半,温哥华时间凌晨四点半,时间还早,到了酒店您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林净宁摇头:“睡得够多了。” 去酒店的车上,林净宁看着四周寂静的街道,只有一些来往的车辆,正是春天的季节,却在凌晨里显得有些寂寥落寞。早上八点,江桥收到对方项目助理的时间改约信息,计划一时被打乱了。 林净宁托了人一打听,才知道今天家纳临时有一场慈善拍卖,对方去了那里,江桥问他现在怎么办? 他笑说:“我们也去看看热闹。“ 林净宁其实没有多少时间思考,拣起外套就往家纳在温哥华的拍卖中心去了,赶到的时候拍卖还没有开始。 会展厅里几十排椅子,几乎都快坐满了。 林净宁这会儿也不着急了,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着,翘着个二郎腿,随意的看向前方,像是来听音乐会。 不过须臾,有人走了出来。 只见一个穿着墨蓝色西装的女人走上展台,西装的右下摆绣了一朵牡丹,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声音沉稳知性,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随即拍卖便开始了,没有废话,利落果断。 林净宁看着台上那个身影,眉头皱了起来。 原来李碧琦已经升为家纳的副总,难怪姑姑忽然改了主意要给孟春林说亲。但这次慈善拍卖李碧琦亲自主持,倒是让人意外。 有几个收藏家为了乾隆年间一个雕花玉净瓶争了十来分钟,到后来的价格已经被抬得相当有趣了,李碧琦这种轻描淡写的方式,确实不可小觑,这么多年在珠宝瓷器界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职场性格很难让人忽视。 温渝和她母亲的性格确实大相径庭。 拍卖的过程中还有一个小插曲,李碧琦在控场的时候,提及正在拍卖的一件中国的瓷器,上面也有一朵雕刻的牡丹,便很合时宜的开了个玩笑,话是用中文讲的:“我身上这件绣有牡丹的西装,还是我的小女儿帮我选的。” 林净宁不经意地吸了一口气。 这场拍卖会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温哥华下起了雨,那种感觉好像一些舟车劳顿的人回到了家,洗了个热水澡喝着牛奶看八点档的电视剧那样轻松惬意,身心都被清洗干净了。 江桥从后面走近,道:“温哥华怎么跟宜城一样,这雨下得停不下来,好像这个月雨水很多。” 林净宁问:“找到人了吗?” 江桥指了个方向:“在那儿呢。” 人潮汹涌而出的时候,林净宁已经在后台和项目负责人顺利说上话,对方是美国华裔,很热情外放,大方健谈,喜欢大家叫他老周,老家广东潮汕人,普通话和粤语说的很好,陈清然的大伯没道理谈不下来。 “你们安民那个董事上次来找我的时候,实在太无趣了,什么都不玩。”老周笑着道,“过两天还有一场,一起来啊。” 林净宁笑笑,别过脸去,倏然一愣。 李碧琦从后台走了出来,身边跟着一个年轻女孩,四月的天气还穿着淡粉色的薄毛衣,衬得她的脸颊白皙,头发似乎有些长了,又像是剪过,搭在肩上,正歪着头听李碧琦说话,怀里还抱着一个红色的书包,还是像没长大的样子,并没有看见他。去年11月离开到现在,不过五个月而已,总觉得好久不见了。 林净宁站在那儿,有些恍惚。 如果记得没错,她应该在西雅图念书,不过也对,李碧琦在这边做拍卖,西雅图距离温哥华开车两三个小时,她应该会来的。林净宁面色平静,不该是这种时候。 江桥也呆住了,一副非常吃惊的样子。 她们母女俩要出去的话,是要经过他们这。老周似乎已经看见了,显然是熟人,打起了招呼:“阿琦。” 温渝和李碧琦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 5 第 5 章 只是稍稍一个抬眼,温渝怔住。 林净宁此刻静静地看着她,那个表情和以前不太一样,但依然一副从容冷静的样子,只是身上似乎已经少了一些倨傲和运筹帷幄的底气,更多的是一种平淡。年前林净宁引咎辞职,离开致远,却也回不去林家的事情,整个生意场都传遍了。 温渝深吸了一口气,移开视线。 林净宁收回目光,微微低了头。 李碧琦笑着走过去:“我还以为是谁呢,什么时候来的,也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想着拍下什么藏品要给我个惊喜。” 老周摆摆手:“这不是怕你忙不过来。” 李碧琦无声一笑,目光落在林净宁身上,停顿了片刻,道:“我记得在嘉兴见过你爷爷几次,倒是一直没有机会见你,听说你现在去了安民?” 按照温家和林家的交情,林净宁该称呼李碧琦一声碧姨。但这个场面确实有些不太合适,他看了一眼李碧琦,笑着说了一声:“是。” 李碧琦微微一笑:“陈家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林净宁又笑了一下。 李碧琦对他这次不以为然地一笑,倒有些不同的看法了。从前听说过他在致远的手段和谋略,这人不露声色举重若轻的样子,确实颇有城府。换句话说,李碧琦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老周的表情也发生了变化,就在最初还以为,林净宁只是安民一个职业经理人而已。 温渝此刻已经走在李碧琦身侧。 李碧琦很快又恢复了刚才客套的笑意,给他们介绍说:“我小女儿温渝,历史文物专业,老周以后要多多照顾啊。” 老周殷勤一笑:“那还用说。” 温渝客气地点头致意,并没有看向林净宁。 李碧琦说:“那你们聊,我们先走了。” 等她们从后台走廊拐弯,李碧琦去开车的时候,温渝偏了一下头。林净宁正在和身边的人说话,微侧着脸,从前他大抵是不会做这些的,总是不咸不淡,眼里却装着恃才傲物的样子,会笑着说:“这哪儿的话,您过奖了。” 现在他不会这样说话了。 温渝从他的目光里,看到一种谦卑,说一句少一句,只是轻笑一声,附和对方:“这拍品不错。” 想来2016年对他并不算很友好。 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第一眼看见林净宁,他倚在栏杆上抽烟,神情闲适,举手投足之间,像扬州评弹里一个浪荡的公子哥,那种风轻云淡的样子,她后来总是难以忘记。只是那时候她弄错了,他哪里是轻描淡写,分明步步为营,举手投足之间,暗藏野心。 李碧琦喊了一声:“温渝。” 她回过神来,跑向雨里。 温哥华的雨水在四月里最多,今天总是下个没完。李碧琦的脚踝都被水浸透了,坐在车里抱怨,总是不自在。 温渝不自觉地看向车外的后视镜。 李碧琦把这方向盘,问她:“看什么呢?” 温渝“哦”了一声:“没事。” 李碧琦摇头失笑道:“真是没想到会遇到林家的人,他还是挺有胆识魄力,处事不惊,很有手段和城府,为人倒也低调,虽然现在是林家那个姑姑拿事儿,可今天我一看见他,忽然觉得以后谁掌权还说不准呢。” 其实李碧琦很少和她说这些话。 温渝:“林家那么复杂吗?” 李碧琦:“你以为跟你们姐俩似的,脑子里拎个理想,手里攥了点自由,然后发誓就要跑遍祖国大地,爷爷的家产我年薪多少你们知道吗?” 温渝:“………………” 李碧琦:“我昨天给你买的那套裙装,怎么今天不穿过来,都二十六岁的人了,还跟个女学生一样。” 温渝揉了一下肩膀:“我觉得挺好。” 李碧琦还想再说几句,想起了什么停了话匣子,又回到了开始的话题道:“林家的姑姑林玉珍,有个独生子,叫孟春林,伦敦艺术大学毕业,目前应该是自由画家,我想以后应该会进入林家工作。” 温渝怎么听着都不太对劲:“给我说这些干吗?” 李碧琦:“就是让你先知道一下,林玉珍已经约了我好几次了,想和你见一面。我记得你六月放暑假吧,到时候再安排,也不着急。” 温渝问:“怎么不给我姐说,他们都是学画画的,不应该更有共同语言吗?” “一个家里有一个画家就够了,一个现实一点,一个理想一点,这样搭配多好,要是两个都太理想,那就不好了。” 温渝有点想笑:“我要是没看上呢?” 李碧琦忙着看路,随意道:“那你就自己谈吧,做朋友也好,反正有些流程,该走还是得走一下,人情世故的事儿,有时候比生活本身还要难不是吗?” 这话倒是真的,李碧琦的话她都信。 只是温渝刚才见过那个人了,她现在的心里有些复杂,轻松,又无处安放。曾经的恋人重逢,却像是陌生人。他们是恋人吗?好像也不是。温渝已经懒得去想了。 雨水缓缓停下来的时候,温哥华快要入夜。 老周和林净宁换了一个地方谈事情,事实上也不算是谈,他们下午去酒店吃了点饭,喝了些酒,现在又去了老周朋友的酒馆继续喝酒,有朋友叫着老周的英文名斯蒂文,说一些生意场上的客套话。 林净宁就坐在一边闷声喝酒。 老周又给他添满酒道:“怎么看着你不太开心,这出来喝酒不要想生意啦,先痛痛快快干一杯再说。” 林净宁笑着拿起杯子碰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真的是喝了不少的酒,去洗手间吐了好几次,人都有些昏沉,期间有女人过来搭讪,他不厌其烦地拨开,一言不发的样子有些瘆人。 老周真可谓是千杯不醉,话说的还是很清楚:“上次安民那个董事,你说你来找我谈生意,约了我三次,我等了你三次,到最后人家不情不愿地来了,一脸倨傲的看着我,你说这生意还怎么谈?老周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信誉,你就说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难怪他们刚到,就收到会面改约的消息。 林净宁给老周倒了杯酒,又给自己添满。 这个事情,要么是老周的话有问题,要么就是陈清然的大伯有别的想法,不太想谈敷衍一通,然后回了京阳,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但陈见民也不是全然相信,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过来。 但老周实在太能喝酒,不喝不谈事。 那几天林净宁差不多每天都喝的很醉,好像又回到了当初创办致远的时候,年轻气盛的样子还记忆尤甚,没想到三十来岁的年纪了,还要在酒局上这么玩。 江桥每次送林净宁回酒店,看他在后座整个人似乎都很难受的样子,总是会忍不住说两句:“这个老周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林净宁头疼欲裂:“江桥。” 江桥不情愿的嗯了一声,不说了。 后来的几天,老周终于开始谈事情了,但是酒并没有少喝,林净宁也不着急,耐着性子陪着喝,直到最后一天,老周松了口道:“我活了五十多岁了,这么些年可以跟我这么喝酒还没有红过脸的,不多,你算一个,可以交个朋友。” 林净宁还是一身醉意:“您过奖了。” 那个温哥华吹着风的日子,还是傍晚,老周签了业务合同,提前离开了。林净宁站在酒店的门口,吹着四月萧瑟的风,清醒地看着自己麻木。 他拎着西装外套,抽了一支烟。 林洒言这时候打电话过来:“听说你不在国内?” 林净宁用牙咬着烟道:“消息挺灵通啊。” 林洒言:“忙完了吗?有没有时间来西雅图喝一杯,过几天我就要去看金字塔了,下次见面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听到西雅图这三个字,林净宁眸子顿了顿。 林洒言说:“我把定位给你发过去了。” 林净宁倏而一笑:“你一个人?” “就知道瞒不过你。”林洒言说,“还有我几个朋友,都是单身女性,给你介绍一个要不要?” 林净宁:“这么大方?” “要不我给陈大小姐打个电话过来陪你,还是…………”林洒言故意不说了,想了想还是继续道:“温家的二姑娘?” 林净宁拿着烟,笑不出来。 大概整个京阳只有林洒言可以和他们这么插科打诨地说话,不枉被喊一声洒姐。不过现在这个时间并不算早,就算这会儿出发,到了也就很晚了。 林洒言似乎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便道:“我们这今晚24小时玩通宵啊,要是不来可是伤我的心。” 林净宁半天才出声:“还是算了,不太方便。” “哪儿不方便了?” 林净宁喝的酒有些多,此刻反应似乎也有些慢了,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说,便被林洒言抢了先开口,必须来啊,不见不散。 等过去西雅图,肯定快十点了。 江桥将车停在旁边,下车等了一会儿,有听见一两句,但见天不早了,还是皱眉道:“那还去吗?” 林净宁抽完一支烟,抹了一把脸,额间的碎发被风吹得有些乱,整个人衬得很憔悴,他低着头想了想,将西装搭在左臂弯,右手打开车门,对江桥说:“走吧。” 就这么近乎戏谑地,去了西雅图。 林净宁在路上睡了一觉,醒来还在路上。距离这个地方越来越近,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错觉。那天见到温渝的时候,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平静。 清凉的晚风吹进车里,酒也醒了。 刚出了温哥华,就不下雨了。快到西雅图,又下了点小雨,不过是毛毛细雨,不至于打伞。林洒言约在一个露天酒吧,他到的时候很晚了。 林净宁没有穿西装,外面是一件白色衬衫,领带随意扎着,就这么进了酒吧,有目光看过来,像是一个买醉的男人。 林洒言第一眼很惊讶:“就这么来了?!” 林净宁笑的无可奈何:“刚下饭局,全是酒味。” “一直以为你还在马场晒太阳呢,听陈砚纶说你去了安民,给别人打工的滋味不好受吧。”林洒言叫来侍者,要了杯热姜茶,才对他又道,“什么时候来的温哥华?” 林净宁:“你怎么知道?” “听一个朋友说在家纳的拍卖行,好像见过和你长得很像的人,我就多嘴问一句,还真是,你看看自己这不修边幅的样子,一副商人本性,要不然真不至于。” 林净宁解开了两个衣扣,笑道:“没办法,一身铜臭。” “我还以为你不会过来。”林洒言过了会儿才说的这句话,“今天见到了曾经的准丈母娘了吧?” 林净宁笑着抬眼,目光微动。 林洒言摊了摊手:“当我闲话。” 侍者端上来热姜茶,说了请慢用便离开。那杯茶冒着滚烫的热气,明知道很烫,林净宁还是端了起来,轻抿了一口,才放到桌上。 林净宁看了一眼四周:“不是说还有别人在吗?” 知道他岔开话题,林洒言也不戳穿,索性顺着话题道:“知道你林二少爷不近女色,都很识趣,走了。” 林净宁笑了出来:“哪儿听来的?” “还用听吗,这几个月身边也没见有什么女人。”林洒言说着喝了一杯酒,“有时候不需要太理智,特别是我们这种人,理智的人得不到多少快乐。” 闻言,林净宁难得沉默。 林洒言换了个位置,刚好坐在沙发角落,看向远处的黑夜,头顶的棚子上有滴答滴答的雨声落下来,喝了一口酒道:“我感觉自己上一辈子像是个媒婆,所以这一辈子继续工作,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爱情这玩意儿有多稀罕,遇上了就很难再让别人走进心里。” 这一段话,林净宁没有听清。 他微微侧耳,声音低了:“你说什么?” 林洒言并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只是懒得重复了,便大声道:“我说你别都到了三十来岁了,还不知道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我知道你们男人都喜欢追逐名利,沽名钓誉的有意思吗?” 说完林洒言站了起来,拎起自己的包。 趁着林净宁还没有开口,先直言道:“你为什么来西雅图,自己知道吗?真是太爱管闲事了我,走了啊,没事别找我。” 林净宁愣了一分钟,扯掉了领带。 他喊来了侍者,要了两瓶啤酒,直接拿起就喝了下去,好像不会醉似的,独自喝了很久,却依然一副从容的样子去结账。 侍者说:“还有刚才那位小姐的,说是您会一起结。” 林净宁笑了,递了张卡。 那个时候,雨已经停了。林净宁出去的时候,江桥和车子都不在。他索性放纵似的沿着路边的灯往前走,那些酒度数并不是很高,他还算清醒,只是走得很慢。走了一会儿,有路人了。 身边有人经过,像在打电话:“我已经快到学校了。” 林净宁不经意地抬眼。 他看见街边草丛里有一个路牌,最上面两行写着“seattleuniversity”,慢慢地停下了脚步,却并没有打算上前的意思。 林净宁站在那儿,开始抽烟。 他咬着烟看向前面的大楼,眼神里像是可以淬出酒意,但他知道自己没有醉,最后还是理智占了上风,抽完了烟,拦了辆车回了江桥提前订好的酒店。 江桥恭敬地等在酒店门口,一副听候发落的样子,但林净宁只是瞥了一眼,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便跟上去问了句:“您不怪我吗?” 林净宁一边往电梯走一边道:“怪你什么?” 江桥没有吭声。 电梯来了,林净宁走了进去,才道:“你说林洒言玩的那些东西?我看最近你是有些不太清楚谁是你老板了。” 江桥态度诚恳认真:“我错了,您先等我说完。” 林净宁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江桥低着头:“林小姐还有一句话让我转达,她说明天亚马逊总部附近有一个小拍卖会,您要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电梯到了,林净宁一言不发地走了。 江桥抹了一把冷汗:“真不容易。” 林净宁回到酒店房间,先去洗了一个热水澡,散了一会儿酒味,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又开始抽烟。他似乎很少为一件事情这么犹豫不决过,这些年逢场作戏的女人,大多都克制冷静,哪里用得上如此花费心思。 他近乎自嘲地笑了笑,抽完了烟。 安民的项目已经结束,耽搁的时间够久了,第二天便让江桥订了回京阳的飞机,早上老周安排的司机送他们从酒店出发去机场。 江桥一路上小心审视,不敢多言。 林净宁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衬衫和西装,整个人显得很精神,一路上看向窗外,西雅图的早晨还是挺清净,有上班的行人,穿学生装模样的少年,一群白鸽飞过,跟着汽车的方向,飞到市区街道。 经过市区的时候,车速慢了下来。 孟春林的电话这时候蹦了进来,林净宁并没有着急接起,先是让手机响了一会儿,才按了接听。 “哥。”孟春林讨好似的喊了一声,“给点钱。” 林净宁皱眉:“都花完了?” 孟春林不好意思道:“一个朋友要办画展,缺钱,我就给了一点,然后我看上海到西雅图的机票挺贵,你再给我点呗,我总不能到了那边请人家女孩子喝西北风吧。” 林净宁吸了一口气。 孟春林说:“还有就是,我这边得加点紧,听我爸小道消息,我妈昨天好像和温家通了电话,人家似乎挺愿意见面这事儿的,约在六月她放暑假的时候,那我就没时间了。” 林净宁拿手机的动作一紧:“是吗?” 孟春林最后开玩笑道:“所以我得赶紧去西雅图,你说我俩年纪相仿,肯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可以聊,人家姑娘长得漂亮的话,那谈一谈无伤大雅,你说对吧哥?” 林净宁沉默。 孟春林:“二哥?” “听着呢。”他淡淡道,“你继续说。” 孟春林:“你要是忙的话,一会儿我找江桥。” 后来的话林净宁没听太清,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他面无表情地沉默了,把玩着手机,也不说话,只是眉头皱的更紧了。 一直到机场,江桥提醒:“老板,到了。” 机场的贵宾候机室那天没什么人,温度并不算高,林净宁意外的出了汗,脱下西装,扔在一边,有些烦躁地玩着手机,除了工作上的事情,他很少这么心不在焉过,哪怕是林家的事情都游刃有余,怎么一碰上女人,似乎有些无所适从。 他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十一点。 江桥办完手续进来,林净宁低着头刚抽完烟,将烟头按在烟灰缸里,不耐烦的站了起来,开始往外走。 “还没到登机时间…………”江桥瞠目结舌,“老板。” 林净宁一边往出走一边穿上西装,声音看似淡定,撂了一句:“春林的事情你看着安排,我出去一趟。” 江桥愣在那里:“………………” 林净宁在机场外面拦了辆车,去了亚马逊总部那边。行人有些多,他找了一会儿,才看到有办拍卖会的地方,那是一个小的拍卖会,他被工作人员拦在了外面。 对方问:“你有邀请函吗?” 林净宁实话道:“没有。 “那不好意思。” 林净宁两手插在腰间,思考了一会儿,又走到门口柜台道:“你认识温渝吗?温故知新的温,丹青不渝的渝。” 对方反应了一会儿,说:“您是温小姐的…………朋友?” 林净宁轻咬了一下牙:“我有急事找她。” 彼时拍卖会正在介绍最后一件藏品,工作人员一脸八卦地思量了一下,带着林净宁去了后台的一个房间:“您先在这等着吧。” 林净宁环视了一下周围,像是化妆间,放着类似工作人员的衣服之类的物品,他倚靠在门边的小桌子上,目光落在地面上。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这么过来了,已经三十来岁的人,还是有些沉不住气。 他近乎烦躁的等着,还有不安。 过了一会儿,有高跟鞋的声音。 林净宁手插裤兜,敏感的抬头,目光复杂的看着门口,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喉结缓缓动了一下。 然后房间的门被慢慢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她穿着淡灰的小香风西装外套,人瘦,还是显得宽松,但很好看,及膝的半裙,小腿纤细,脚下踩着七厘米的高跟,原来一米六五的个子,现在都快到他眼睛这了。好像交往的那半年里,温渝从来没有这样穿过,与那天见面的气质完全不一样,今天的妆容也很清淡,头发还是随意的披在肩上,但侧脸看去,给人一种妩媚又清雅的感觉。 她没有看见别人,转过身来。 林净宁姿势未变,抬眼看她。 那天见他,当着好几个人的面还算镇定,今天这种单独见面,温渝的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恢复正常,也不说话,挺直着腰背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这次她在等他开口。 真是出息了,知道怎么拿捏人。 林净宁慢慢别过脸,又看向她,目光里多了些动容,好像还是没分开的时候那样说话,声音很轻,说话很慢:“这几个月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有些自顾不暇,如果你在怪我,没有及时过来找你,我和你道歉。” 温渝缓缓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她这样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些紧张,林净宁沉默了一会儿,轻声笑了:“今天空气不错,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 6 第 6 章 温渝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像那天匆匆一瞥,只记得他略微客气寒暄的样子,此刻就这么互相对视,温渝哪怕心里曾经激起千层浪,但那也是过去的事情。时间多珍贵啊,她已经在往前走,没理由因为这个并不是爱或许需要她更多的男人的回头,更何况他的城府和野心,一个温渝怎么猜得透,又何尝不知他或许是因为李碧琦现在的身份,然后发现她又有了可以逢场作戏的价值。 林净宁的眼神闪过一丝仓惶,他们也不算很久没有见过,但他现在已经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孩子在想什么了。 温渝缓缓开口:“我想林总误会了。” 林净宁看着她。 温渝说:“那天夜里走得匆忙,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我自己也做的欠妥,当时可能太年轻,做事情没有想过太多后果,还是要感谢林总,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和你没有关系。” 林净宁一时没有说话。 温渝笑了笑说:“所以你不必道歉。” 这话说的很有公关水准。 林净宁微微俯身靠着桌子,似乎在想她话里的意思,沉吟片刻,刻意轻松地开口:“怎么想起来这念书?” 温渝并没有直接回答,她还记得他在生意场上和人说话的样子,逢人询问,要想占据上风,不要回答对方,只顾自己想问的,便道:“林总离开致远,为什么要去京阳?你看你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说吧,所以这种事儿人各有志,问了又有什么意义。” 怎么说呢,不愧是李碧琦的女儿。 林净宁笑了一下:“这身衣服很漂亮。” 温渝被他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弄得不会了,不太自在地转过脸去:“如果没什么事儿,还是不要再联系了。” 林净宁:“要是有事呢?” 说话的时候,他一直看着她。 温渝:“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嘉兴林家的事情已经够你应付了,听说现在又是安民集团的总经理,一大堆的公务恐怕饭局都已经应接不暇了,林总怎么还会有事情想起我呢。” 现在知道怎么往他痛处扎了。 林净宁低了低头,淡淡笑了。 温渝不想过多停留在这:“我还有事,你自便吧。” 她说着已经往外走去,目光丝毫没有再回到他身上,就在拉开门的那一瞬间,听到他叫她名字。 “温渝。”声音很低。 她脚步一顿。 林净宁还是低着头,视线落在地上,有些落寞地开了口:“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温渝没有回头:“不重要了。” 终究还是不想他的话落地。 那天西雅图的太阳确实不错,只是想出去走走的人没了兴致。林净宁在温渝走后,过了一会儿,才从拍卖会场出来,外面已经没有多少人了,早就已经不见了温渝的身影。 林净宁给江桥打了一个电话:“订下一趟航班。” 一直到机场,他的脸色都很淡。 江桥不敢问发生了什么,只是说:“还有两个小时才登机,现在都中午了,您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林净宁没什么胃口,让江桥自己去吃。 京阳的四月还是有些寒意,凌晨两点的机场,都是西雅图过来的旅客,一个个满脸疲惫。整个机场都很安静,安静到可以听到行人的哈欠。林净宁飞机上睡了会儿,没什么困意,自己径直回了公司。 这几天的出差,好像有些不太真实。 林净宁坐在办公桌前,开始看手边的文件,点了支烟,烟雾随意飘散,他自己被呛到咳了好几声,才有了已经从西雅图回来的孤独感,脑海里偶尔闪现温渝那张淡漠至极的脸,不由得感到挫败,现在真是越发伶牙俐齿。 京阳的天,五点就开始亮了。 林净宁一晚上没睡,眼角染了一丝疲惫,他洗了把脸,准备应对今天的董事会,陈见民应该要有些实际上的动作了。 果不其然,会议上陈见民开门见山。 “见国,不是我要给你找事情,你看看这份文件,当初你怎么给我说的,说人家不愿意谈,项目拿不下来,要让我启动你自己的项目,对吧?”陈见民声音还算平和,“我想你今天得给我一个交代。” 林净宁默不作声的看着。 当年爷爷清理门户的时候,比陈见民的手段可是狠厉多了,今天这种情况,倒是让人觉得凉薄,兄弟之间,利益纷争从来都是,于无形中刀光剑影。 陈见国也不是省油的灯,直接就站了起来:“你不想启动我的项目就直接说,何必暗地里找人去接应我的业务,他可是林家的人,心里想什么你知道吗,难不成真想让这小子做你的东床快婿,你放心吗?” 这话就挑开脸皮说了。 陈见面却生了气,茶杯都掀到了地上。陈清然的二伯,陈见军笑里藏刀,见这情况,陪着脸乐呵道:“一家人何必动气呢,有话好好说,大哥你也是,见民不过是问一句,你这是做什么呢?” 一家人这句话,有意思多了。 林净宁淡淡笑笑,不置可否。 陈见国是个直性子,转过身就走了,董事会才刚开始就开不下去了。陈见民气的血压升高,差点就要去医院。 过了会儿,陈见民单独见了林净宁。 办公室里,陈见民喝着清茶:“你也看见了,老大就是这么个性子,今天不过是随意给他找个错处,暂时可以缓缓他自己想要办的那个项目。这次真是辛苦你了,净宁。” 林净宁笑笑:“您客气了。” 陈见民又道:“老大说的话,你别介意。” 林净宁:“怎么会呢。” 陈见民:“清然的性格我很清楚,她对你评价很高,公司的事情也不要太过忙碌,没事儿见个面喝喝茶,年轻人嘛,要享受生活。” 林净宁笑道:“您说的是。” 从办公室出来,林净宁笑意全无,看来陈见民还是心存戒备。今天这么一闹,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陈见国的气焰,表面上借了他的手,实际上也是做给大家看的,要是真有了事,林净宁确实帮陈见民转移了矛盾,不过既然做了这个局,总得有人先当会儿靶子。 后来的几天里,陈见国一直给他找茬。 好几个项目从林净宁这要过手,销售部和项目部都有陈见国的人,压着程序找各种借口,迟迟报不上来。这样一来倒也是好事,知道谁在明在暗,给了他很多办事的空间。 两天过后,有销售部的人直接找上来要见他:“林总,年前和沈氏合作的那块地皮已经建工,项目已经成了,说好了四月底给大家分红,财务部说您一直没有签字。” 林净宁正在低头写文件,头都没抬:“销售部经理是吧,3月那个游乐场项目你们部门一直拖着,什么时候给我递上来?” 对方一时语塞:“这总得有个先后顺序…………” 林净宁放下笔,抬头看了过去,打断道:“所以你想说,你的事在前,我的事在后,是这个意思吗?” “不不…………不是。” 林净宁笑了笑:“没事就出去吧。” 那天下午,林净宁要的几个项目,都按时交了上来。听说部门经理发了火,项目卡在谁手里,整个下午都没让好过。其他几个部门有样学样,眼见着上半年分红要发了,这会儿都乖乖听话。 傍晚的时候,江桥带来了一个消息。 林净宁喝着茶,问:“查清楚了?” 江桥将手里的文件袋递过去,说:“张青山那个女婿实在太精明,让人跟了好多天,才拍到这些。” 林净宁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里面的照片。从前就听说过这人比较好色,照片里男欢女爱,天雷地火,张青山不得气的晕过去。 “给他寄过去。”林净宁道,“其他什么都别说。” 江桥点头。 陈清然的电话这时候打了进来,响了好几声,江桥见状,不知道该不该感慨,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林净宁等了一会儿,接起。 陈清然嗓音轻柔:“忙完了吗?一起吃个饭。” 林净宁想了想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陈清然似乎很享受这句话,心情自然大好:“虽然挺想让你跑一趟,但是今天就算了,我给你发了地方,一会儿见。” 林净宁抽了支烟,才动身去了。 陈清然点了几个日料,看见他来,又让他自己再点几样菜,林净宁胃口一般,又把菜单推了回去,只是说你看着办吧。 “今天还挺早的。”陈清然问,“不加班啦?” 林净宁笑了:“陈大小姐对我的工作,不是一直都挺清楚的吗,要不我再给你一个一个说一遍?” 陈清然:“别打趣了啊。” 林净宁往后一靠,没应声。 陈清然径自倒了一杯酒,又给他添上,拿起晃了晃道:“听我爸说了,林总真是好手段,御下的能力玩的炉火纯青,谢谢你了。” 林净宁嘴角轻轻一弯,喝了那杯酒。 陈清然说:“今天在检察院跟了一个案子,弄得我头昏脑胀的,就想找人聊聊天,还担心你不出来呢。” 林净宁:“陈大小姐吩咐的事,哪有不办的道理。” 陈清然一听这话,嘴角的笑意变淡了,又很快微笑道:“咱都认识这么久了,还和我客气,见外了啊林净宁。昨天还听到杨慎的消息,他去了美利坚合众国拓展业务,见一面都挺不容易。” 林净宁笑笑:“要是想见的话,打电话叫他回来,保不齐明天你上班之前,他已经到京阳了。” “他不和你一起做事了吗?” 林净宁自嘲道:“我现在这种情况,不合适。” 陈清然不好接着他的话茬,便说道:“那还是等有时间再一起聚吧,一会让吃完饭,要不要去看话剧,最近的剧都挺不错。” 林净宁说:“有机会吧,晚上有个应酬。” 陈清然原来是还想再进一步,但是林净宁举止疏离客套,那种强烈的自尊心似乎并不允许自己再拉下脸来,便笑了笑,喝起了酒。 吃完饭,林净宁说送她回家。 陈清然高傲的拒绝了:“你还是去忙吧,我自己想再去逛一逛,等你不忙了,我们再联系看话剧吧。” 林净宁说:“好。” 晚上的酒局是提前安排好的,林净宁大可以不去,但这个借口已经说了出来,还是开着车过去了,大概又要喝高了。饭局上一直有人敬他酒,搁在以前,他只是客气,不怎么喝,现在就算是个安民再不起眼的合作商,他都要给几分薄面。 江桥中途赶过来,要给他挡酒。 林净宁抬手一拦:“你去外面等着吧。” 结果又是喝的烂醉,吐了好几次。回酒店的路上,江桥开着车,他坐在后座,京阳满街霓虹,却依然掩盖不了他的落寞。去年那个夜晚他从林家一脸萧索地走出来,接起的那个安慰电话,让他猜谜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现在已经物是人非。 林净宁不太敢承认,他想温渝了。 西雅图的夜晚,比京阳倒要安静。 温渝现在每天都有很多功课,有时间就去拍卖行做一些小事情,或者李碧琦来附近出差,跟着应酬一两次,大部分时间都在攒学分。倒是前段时间,林家的外孙居然找了过来,明目张胆和她说起联姻的事情。 她能怎么回答,只能往李碧琦身上推。 结果这个孟春林和她一拍即合,一看就是个大男孩,很兴奋地对他道:“那咱俩现在战线一致,交个朋友。” 然后就是经常跑来学校找她玩,一点都不认生。 有一次温渝忍不住了:“你没别的地方可去吗?” 孟春林的声音说到后面已经很低了:“怎么着也算是朋友,我来这都没个熟人,可不得找你嘛,暂时又回不去,你也不说带我出去逛逛。” 这人实在太好猜了,又很自来熟,不过是个好孩子,每次来学校还记得给她带好吃的,温渝不好推辞,说好星期天的下午带他转西雅图。 孟春林是在两天之后再见到温渝的。 当时温渝刚从拍卖会后台忙完,换了一身休闲的t恤牛仔裤就出来了。孟春林不知道从哪儿租了辆车,站在车前对她招手。那个动作让她下意识吸了一口气,有那么一愣神的工夫,好像看到了林净宁。 上次分开之后,他大概不会再找她了。 温渝的生活却是在好几天之后才恢复了平静,她当时下了那样的决定离开,便没有再想过回头,可是当他那样落寞的站在她面前,她心里还是会难过。 孟春林朝她跑过来:“忙完了吗?” 温渝和气一笑:“差不多。” 就这样上了车去逛西雅图,孟春林开车技术不错,说话也风趣,那是朋友之间的礼仪,温渝觉得这样相处还挺舒服。 孟春林偏头看她:“别担心,几年前我就拿到美国驾照了,赛车都玩的超级溜,等你回国带你去玩。” 温渝笑了:“那你是挺厉害。” “我那叫什么呀,你是不知道我二哥,他十几岁的时候就玩赛车,比我玩得好,不过后来自己开始创业,慢慢地就不玩了。” 温渝看向别处:“是吗?” 孟春林“嗯”了一声,等红绿灯的时候,看了一眼她的侧脸,电光火石之间好像想起了点什么,迟疑道:“你别嫌我说话老套,我真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温渝回过头去:“大概是我长得太普通了。” 孟春林一脸“你就谦虚吧”的样子,摇了摇头道:“你要是长得普通,那我看大街上这些女人都别出来了,哎对了,石原里美你知道吧,你俩挺像。” 温渝真诚道:“我谢谢了。” 孟春林:“嗨,实话实说。” 那天温渝带着孟春林去了不少地方,真的就像是朋友那种,玩到天黑才尽兴,晚上孟春林送温渝回了学校,忽然创作欲望上来,想拿起画笔了,迅速开车回了酒店。 温渝在学校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走进去。 她现在生活简单,目标明确,只想一头扎进历史文化知识的怀抱,现实里的东西一点都顾不上了。只是她没有想到,孟春林的出现,又带来了那个人的消息。 这光怪陆离的世界,总是这么错综复杂。 不过孟春林也是手贱,玩高兴了,画高兴了,一个不留神,把今天出去玩和温渝拍的合照发到了自己的facebook上,还洋洋得意加了一句标题:在这温和的西雅图的四月底,终于开始自由生活,啊——wonderful。 林净宁那天特别忙碌,应酬到凌晨。 等他终于从饭局上脱身出来,一身酒意,坐在车里本来想休息一会儿,手机大晚上的忽然响了一声,他随意打开一看,心里一紧,莫名觉得堵得慌。 林净宁直接拨了电话出去。 大太阳的日子,孟春林因为画了一晚上,这会儿还在睡觉,倏地吓醒了,不可置信地看着这通,从京阳大半夜的打过来的来电:“二哥?” 林净宁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很快平息下来,一边从裤兜摸出烟,不紧不慢道:“西雅图玩的不错。” 孟春林拍拍胸脯安慰自己,然后才道:“我还以为你要说啥事儿,看到我的脸书了?这女孩长得是不是很漂亮,我记得你读大学那会儿还追过一阵子石原里美来着,有没有很像你的审美?” 林净宁忽然嗓子不舒服,咳嗽起来。 孟春林:“没事吧哥?” 林净宁慢慢平静下来:“你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发出来,不担心姑姑知道你在西雅图了?” 孟春林不以为然道:“我把她屏蔽了。” 林净宁发觉这个电话不该打。 “我这一过来才发现,这女孩性格真挺好的,一点大小姐性子都没有,人又随和,这么好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没人追呢…………” 林净宁倏然挂了电话。 孟春林最后一句话卡在嘴边,哪怕已经断线了,还是坚持说完:“不过她对我明显不来电,做朋友真是可惜了。” 西雅图忽然一声巨响,打起了雷。 京阳的夜晚,却看似可怕的平静。 江桥看了一眼后视镜,自从上次和林洒言干涉了一次温渝的事情,到现在都不敢再提,生怕林净宁真发了火,只好乖乖开车。 林净宁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的烟却都捏烂了,他的眸子此刻有些深不可测,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半晌掏出打火机,重新点了支烟,烟雾弥漫在眼睛里,刚才的情绪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吸了一口烟,陷入沉思。 温渝的性子从来都是这样,好像只是对他罕见的竖起棱角,她和孟春林居然可以玩到一起,倒是让他意外,但似乎也是情理之中,孟春林的脾气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去。林净宁缓缓吐了一口烟圈,脸色凝重。 江桥提醒道:“老板,前面到了。” 林净宁轻声:“再转一圈。” 7 第 7 章 2018年的股票风暴来临之前,或许2017年已经可以窥见端倪。不过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不太能看得见半年之后的事情,而是只顾眼前,似乎安民的股票目前还算稳定。 5月的时候,京阳办了一场交流会。 大概就是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被邀请去一趟,其实也就是业务往来而已,你有了好的想法,大家一起赚钱。 恰恰那个时候,陈家出了点事情。 陈见国有个儿子不太安分,听说去了夜场玩的太欢,刚好碰上警察被带走了,娱乐新闻写的遍地都是,对安民的股票不是没有影响。陈见民大概借题发挥,再加上温哥华那个业务的事情,彻底暂停了陈见国手头的项目,让这个大哥先管好自己的家事。 所以那次交流会,林净宁代表安民去了。 京阳最气派的湛蓝之珠大酒店,那天很是热闹,接待的全是生意场上的一把手。林家也有人过来,倒是没见林玉珍,只看见林之和的身影,在和别人说话。 江桥凑到他耳边,道:“老板,雅莱电器。” 林净宁刚走进大厅,就看见林家的第二大股东张青山,此刻正站在一处,手里端着酒,他没有刻意过去,只是走去了一边,和服务生要了杯酒。 到底是二少爷,再说了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林净宁怎么说都是林家的人,张青山看在爷爷的份上,还是很给面子,先开口叫他:“净宁。” 林净宁偏过头,笑了一声:“您什么时候来的?” “我也刚到。” 林净宁走了过去,淡淡道:“上次姑姑办的庆功宴您没有过来,还以为很长时间都见不到了。” 张青山知道瞒不住:“家里出了点糟心事。” 林净宁像是第一次听,没有说话。 张青山道:“不怕你笑话,我那个女婿不成器,现在和雅雅闹离婚呢,就他那几个脑子,还想拿雅莱的股份,你是不知道,把我气的半天缓不过来。” 林净宁收了一下笑意,轻道:“不是他的东西,他拿不走。” 这话颇有深意,张青山话音一停。 林净宁却不再说了,目光往左侧看了一眼,换了话茬,轻道:“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可以随时联系我,当然您要是觉得不太方便,也没关系,有些事您不好意思说,该做的晚辈也会尽其所能,想来姑姑应该不会介意。” 张青山心里像是踹了事儿,笑着附和。 林净宁客气道:“那您先坐,我过去和大哥聊聊。” 其实林之和早在林净宁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默契地去了酒会一个角落站着,不过一会儿,林净宁就过来了。 “你现在胆子是真大。”林之和还没等他走近就开口道,“张青山可是姑姑那边的人,姑姑要是知道的话,你想好怎么应付了。” 林净宁漫不经心一笑。 林之和叹气:“最近不清闲吧?” 林净宁看向别处:“还算凑活。” 林之和道:“我听说安民的内部出了些事情,家族企业就是这样,陈见民摆明了是要拿你给自己开路,到时候别人不会说他不近人情,说的都是你的狠辣绝决,我就不信你看不出来。” 林净宁懒得开口。 “爸已经在和姑姑谈了,想办法给你争取回来做事。”林之和苦口婆心道,“净宁,别再意气用事了。” 林净宁喝了口酒,道:“你在怕什么?” 这句话太轻描淡写。 林之和一愣:“我只是不想看到你这么辛苦。” 林净宁淡淡笑了:“有些话要是说开了就没意思了,还是需要我问一句,你和周樱不是说有个项目要去芬兰吗,怎么不去了?” 林之和脸颊一热,闭嘴不言。 林净宁挑明了道:“林玉珍野心太大,你害怕了。” 如果说按照去年的情况,林之和最担心的对手应该是林净宁,但是爷爷突然昏迷,林净宁还没有正式接管林家的事情,林玉珍防患于未然,两个人目标一致。但现在看来,林玉珍掌握着股东大会,林之和的权利并不算大,周樱着急了,需要有人和林玉珍接着斗,他们静观其变,林净宁是最好的选择。 酒会的主持人开始控场,主办方似乎要准备讲话,林净宁离开之前,不咸不淡地开口:“让你失望了,林家的事我没兴趣。” 这次的主办方是家纳拍卖的海外集团,说是交流想法,实则是要为后面进军京阳做准备。京阳过来出席的人大都是一把手,想必这个集团的出场人也应该很有分量。 林净宁坐在后面,若无其事的看着。 过了一会儿,从后台走出来一个男人,像是刚下飞机赶过来的样子,整理着西装领口,随意的接过主持人递过来的话筒,笑起来温文儒雅,声线低沉:“抱歉,过来晚了。” 家纳的海外集团总裁,许泊敏。 当年林净宁创业的时候曾经听过这个名字,三十岁就做到家纳香港副总,后来拓展海外业务,这些年一直在国外,前几年已经是海外集团的一把手了,这个位子很多人都望尘莫及,可见许泊敏这个人有非常手段。 展台边上走出来一个女人,李碧琦一身旗袍。 这么大的交流会,副总是应该过来。林净宁顿时心里多了一些自己都不太能感受到的期待,李碧琦交际上的能力应付自如,或许会带着温渝过来。 林净宁目光一动,朝四周看去。 那个夜晚后来,京阳下起大雨。 酒会外面的雨水气势磅礴,一时半会儿大家都走不了,灯火辉煌的酒会大堂,许泊敏的声音夹杂着笑意:“看来老天也送来薄礼,借此祝贺我们合作愉快。” 大家都笑说:“许总真是幽默,这雨下的好。” 林净宁其实猜的没错,李碧琦带着温渝回来了。但温渝还是不喜欢这种酒会,一直在主办方后台坐着,她从西雅图抱回来一堆书和试卷,正在那边的沙发上做题。 许泊敏从机场赶过来,时间还早。 京阳的5月已经渐暖,但酒店冷气很足,温渝穿了一个绿色的棉织外套,远远看起来很显眼,她正在做名词解释,完全不知道答案,翻书去查,头顶忽然冒出来一个声音,温和缓慢。 “费尔南布罗代尔,法国历史学家,精通德语,我记得他的代表作是《菲利普二世时期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 说的很有条理,都是得分点。 温渝猛地抬头,慌乱的表情落在许泊敏的眼里,但她似乎茫然不知:“不好意思,您是…………哪位?” 许泊敏笑笑:“你就是温渝吧。” 温渝还有些不在状态。 许泊敏的身侧有一个男助理,俯身提醒道:“许总,交流会要开始了,再不出去恐怕会来不及。” 许泊敏似乎并不着急,还在和温渝说话。 温渝一脸惊讶,站了起来:“那个…………” 许泊敏大概是很少见到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是温府的姑娘,不跟着母亲去酒会认识贵客,倒躲在这念书,笑着看了一眼她的试卷道:“不用紧张,好好做吧。” 于是才有了开始许泊敏从后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领带出来给大家说“抱歉,来晚了”那一幕画面。 等温渝反应过来,会客室已经没人了。 她做了一会儿卷子,听到外面大雨,又看了一眼时间,李碧琦应该还在酒会上推杯换盏,便借着休息的时间,去酒店要了两把雨伞。 李碧琦中途出来了一趟,说交流会要延迟。 温渝道:“现在都九点了,我看这场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这些人可真能说,一个个藏着掖着有什么好聊的。” 李碧琦摇头笑道:“你以为都和你一样,没什么城府。” 温渝说:“外婆刚才打电话了,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外公明天要去康复医院做保养,你要是忙的话,我就跟着去了。” 李碧琦点头:“听外婆的。” 母女俩说了一会儿话,李碧琦又回到了交流会上。温渝收拾好了作业,打算去酒店一楼大堂看一会儿雨,顺便等李碧琦。 大概十点过半,雨水小了。 一楼电梯里不停地开始有人走出来,李碧琦作为家纳副总,自然是出来的很晚,走在身边的是许泊敏。 温渝从角落里站了起来,喊了一声:“妈。” 许泊敏闻声看过去。 温渝小跑了过来,对许泊敏点头示意。李碧琦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打招呼的机会,笑着介绍道:“我小女儿。” 许泊敏轻声:“我们见过。” 温渝不太好意思,将手里的伞递给了许泊敏一把,柔声道:“还在下雨呢,这把给您用吧。” 说罢李碧琦拉着温渝的手,道了别先离开了。 大堂不远处电梯的门默默地关上了,林净宁站在那里,平静地看着他们的方向。好像每次见到温渝的感觉都不太一样,她现在可以非常淡定从容地与人寒暄了。过去的孩子气似乎还在,但身上那种女人的气质已经开始显露。 那个时候,林净宁忽然想抽烟了。 回酒店的路上,他拨了几个电话,开了一个电话会议,真正闲下来,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酒意慢慢地上头,后劲还不算小,车里开着空调,却觉得闷热。 江桥把空调又调高了两度,实在有些看不过去林净宁这么难受的样子,道:“老板,温小姐不是那种薄情的人,你把事情给人家讲清楚,再哄一哄,积极一点,她肯定心软就原谅了。” 林净宁抬了抬眼。 江桥又道:“昨天春林少爷打电话,又要了点生活费,好像去了广州那边,我看他们俩最多朋友关系,不过您要是再不上心,温小姐真的要去相亲了。当然陈大小姐对您有意思,您要是有这些考虑,那当我啥都没说。” 林净宁驾轻就熟地点了支烟:“你还挺清楚。” 江桥心惊胆颤地嘿嘿一笑。 林净宁看向窗外,低喃:“哪有那么好哄。” 要是真的好说话,在西雅图的时候不会字字是刺,全然不顾他的脸面,知道往哪里扎,一个好脸色都没有给过,更别说语气温和了。今天倒是和那个许泊敏,言谈之间,轻声细语,真是长成大姑娘了。 京阳的雨下了一夜,整个城市一片湿漉。 安民内部暗流涌动,陈见国虽然项目暂停,但是并没有消停,依然在私下里搞一些小动作。那个陈见军也不是个好惹的,似乎看出来陈见民有意提拔林净宁,开会的时候,有意无意总要说几句挑拨的话。陈见民倒是全然不在意,只谈项目。 林净宁忙的不顾时间,直到医院打来电话。 许诗雅的情绪有些波动,不好好吃饭,让他过去一趟。林净宁推了晚上的饭局,匆忙开车赶到医院,许诗雅见到他忽然又变乖了,林净宁哭笑不得。 主治的赵医生贯通中医,是老熟人了,站在病床前和他聊天:“她最近恢复挺好,你也不能太忙了,总要抽空过来,她还是挺想你。” 刚接过来治疗的时候,林净宁差不多两三天就过来,后来去了安民,忙起来一周才记得,如果去出差,时间上就没个数了。 林净宁诚恳道:“我知道了。” 赵医生又道:“昨天下了场雨,外面有点潮湿,你可以推着去走廊那边晒晒太阳,多陪着说说话,我还有个老熟人要过去看看,有事情给我打电话。” 那个老熟人便是温渝的外公了。 温渝今天一直在医院陪护,外公李熠华年纪大了,身体总是出点小问题,要经常过来医院保养一阵子,外婆身体也熬不住天天待这。她这几天刚好请假回来,最多的就是时间了。 李熠华倒是精神不错,拿着报纸看来看去,偶尔问她一些念书上的事情,又说起温寻:“你姐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温渝在一旁看书,回道:“她今年有的忙,一直在倒腾她那个房子和那一亩三分地,爷爷前两天也问起呢,还不知道。” “你妈也真是的,一点都不上心。” 温渝笑:“温寻的性子像一匹野马,跟我爸一样,我妈哪里管的住,还是我比较听话,对吧外公?” “你也是个小机灵鬼。”李熠华说,“没一个听话的。” 温渝乐了:“快到饭点了,我去食堂看看有什么清淡的小菜,顺便买点您最爱吃的果冻橙,可以了吧?” 李熠华开怀大笑。 这家康复医院并不是完全对外开放,比较私人化,平时人流量也不大,但这个饭点的时间,等电梯的人并不少,温渝直接走楼梯,一楼刚好对应着后面大楼的正门。她没有想过会在这遇见林净宁,他推着一个中年女人走了出来。 林净宁还在和许诗雅说话,抬了一下头。 温渝略带紧张和错愣的样子被他看在眼里,林净宁也没有了外面运筹帷幄的锋芒,此刻平心静气地看着她,温和地笑了笑,故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渝是有些不知所措的。 她后来有听过林家的事情,知道他是林家的二少爷,但不是林母亲生,林老爷子又格外严厉冷漠,李碧琦曾经评价过林净宁的父亲,说林淮那个人太软弱了。这么些年林净宁在那个老宅里的生活,大概也不会太好过吧。 总不能装不熟,还是要客套两句。 温渝缓缓开口:“就这几天。” 林净宁见她穿着单薄的t恤:“京阳比西雅图的温度要低多了,出来还是带个外套比较好。” 温渝想说外套在病房,又担心言多必失,只是轻声“嗯”了一下,又对他这明摆着的关心感到恐慌,没再说什么,转过身就离开了。 她走的很快,下台阶几乎小跑。 刚才这匆匆的照面,让温渝差点泄露了心事。即使已经决定不再爱了,但见到他现在的样子,还是会忍不住感慨,不动容是不可能的。她神态有些杂乱,在食堂买小菜的时候,差点忘了给钱,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往回走。 回到病房,外公正在剥弄桔子。 地上放了一堆补品和时令水果。 温渝放下饭盒,诧异道:“谁来过了吗?” 李熠华咬了一口桔子,给她递了一个,说道:“林家那个老二,倒是很少见过,刚巧说来这办点事情,说了两句话就走了。你看拿了这么多东西过来,你妈应该和你说过他吧,说起来也不容易,他现在的路很不好走啊。” 林净宁的动作还真是快。 温渝从饭盒里拿出小菜,稀粥,想起他推着轮椅和她说话的时候,轮椅上的那个女人似乎有些痴呆,一直低着头的样子,慢慢说道:“他那么有能力,应该处理事情得心应手,前途无量,哪有您说的这么艰难,您现在都退休了,还操心这些,别让外婆知道又批评你。” 李熠华笑着道:“这你就不懂了。” 温渝目光一顿:“哪里不懂?” 李熠华思量着道:“他那个姑姑现在掌权又排外,很不好对付,这个林净宁现在是腹背受敌,但他走了安民这条路,我倒是挺意外,年轻人低调隐忍,这是好事情,但他孤军作战,今年的日子不好过啊。” 温渝假装听不明白,拉开小餐桌:“别琢磨了,快吃饭吧。” 晚上她又陪着外公说了会儿话,时间也不早了,才动身准备回家。医院的走廊安静如水,她走的很慢。今天这么多事情,足够她今晚消化了。 电梯口有人,她还是走楼梯。 夜晚的温度确实比白天冷上好几分,她拉了拉外套衣领,一个台阶一个台阶,脚步很轻,生怕发出声音吵到病房里的人。有冷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温渝脚步加快,直接去了负一楼停车场,她是开车过来的。 只是脚刚落到地面,就听到一道声音。 林净宁倚在墙上,叫了她一声:“温渝。” 他声音很低,低到让温渝以为是幻听。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林净宁穿着衬衫,领带已经拿掉了,西装外套拎在手里,靠着墙的样子有些不拘小节,就这么静静地凝视着她。 温渝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只听林净宁低声道:“有想过我吗?” 8 第 8 章 只听林净宁低声道:“有想过我吗?” 温渝没有预料到,他会问这样的话。好像印象里,这个人很少表达自己的情绪,总是隐藏的很好,不太能让人看出来。 他还在看着她,等她回答。 温渝不会说谎,但也不想说真话,只是沉默了一会儿,忽略掉他的话,避重就轻地开口:“今天谢谢你来看我外公。” 林净宁淡淡笑了。 温渝别过脸去:“如果没什么事…………” 他打断她的话:“能说点别的吗?” 温渝愣了。 她从前就看不透林净宁在想什么,现在更加看不透了。他那时候的目标不是陈家吗,既然已经得偿所愿,那现在这样又是做什么呢。 温渝低垂着眼睛:“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 林净宁低落一笑:“我也不太想知道。” 温渝看着他的这副样子,莫名地心酸,但她已经领教过这个人的心思深沉了,那些花样玩的炉火纯青,让她难过,便索性当作没听见,目光落向别处。 林净宁还低着头:“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你还在宜城大学做助教,后来辞职走了,我都不知道你想做的是什么事情。” 温渝轻道:“你对我的工作从来都没兴趣,不是吗?” 林净宁没有说话。 温渝想起了那些伤心事,语气更轻了:“如果那时候没有第一时间告诉你,我是李碧琦的女儿,那你也没有告诉过我,你是林家的二少爷,所以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两清了对吗?” 两清了。这个词带着些诀别。 林净宁微微叹气:“温渝。” 温渝苦笑:“你早就知道了我是谁,却还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边闲着没事逗我玩,一边忙着讨好你的陈大小姐,林总玩的一手好牌,我差点还以为你是真的有点喜欢我。” 林净宁闭了闭眼:“我不是那个意思。” 温渝已经恢复了冷静的表情,目视前方道:“既然那个时候林总已经做了选择,又何必现在装深情,这都什么年代了,好马都不吃回头草了,我也劝你一句,还是向前看吧。” 林净宁很少这么哑口无言过。 温渝握着拳,鼓起勇气最后道:“这样见面总归不好,林总现在是安民集团的总经理,听说与陈大小姐关系匪浅,保不齐以后是要成为人家的东床快婿的,要是被别人拍到什么画面,你可以不在乎,我还是要嫁人的。” 说到嫁人,林净宁咬了咬牙。 他平静地看着她,声音低了:“春林不合适你。” 温渝心里讶然,还是平和道:“那是我的事情。” 林净宁难得这么挫败,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看着温渝,半晌自嘲一声笑了:“算了,你就当我没来过。” 他站直了一些,转过身进了大楼。 温渝在看着他背影的瞬间,猛然鼻子一酸,很快的偏过脸,往车子跟前走了去。只是她不知道的是,林净宁没有走远,上了一楼,抽了支烟,静静地看着她开着车出来。 回去的路上,温渝眼睛湿了。 她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越流越多,怎么都擦不干净,好像和西雅图的雨一样,总是下雨,下个没完,只想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那天晚上,林净宁去了小积山。 或许是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半山腰上每天晚上都在的乐队已经换了人,他还是坐在以前的位置,老赵特意给他拿了几瓶好酒,他也不说话,只是闷着头喝酒。 台子上载歌载舞,与他这对比鲜明。 林净宁喝了好几瓶了,想让老赵再拿些出来,老赵没办法,取了两瓶度数小的给他,问了一句:“没什么事吧?” 林净宁轻轻摇头。 “你这么喝下去,胃能不出问题吗?”老赵担心道,“我去给你泡点热茶过来,别喝太多了啊。” 林净宁还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从山下来这玩的人还算不少,这会儿情绪都挺亢奋。林净宁坐在最后面的桌上,想起那一次带温渝过来,第一次领教到她那执拗的脾气,那时候就不是唯唯诺诺的性子。 有女人朝着他走过来:“一个人喝酒啊老板?” 林净宁抬抬眼皮。 “自打过来都看你喝了很久了,要是有什么伤心事可以和我说说,或许我可以帮你解决呢,实在不行我们找个安静的地方。” 林净宁皱了皱眉,倒了酒往嘴里送。 女人直接抬手,拿走他的酒杯,笑意盈盈:“别一人喝闷酒了,没什么意思,我们不如去别处好了。” 林净宁的手停在半空,懒得搭腔,重新倒了杯酒。 见他似乎挺难说话,一个男人走近了,附和着女人的声音狠辣道:“我说你他妈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跟你说话是给你面子。” 林净宁凉凉地笑了一声。 他只是轻轻抬了一下头,目光在他们身上过了一遍。老赵这时候泡了茶赶过来,那对男女见状,看来一眼林净宁淡漠的眼神,或许又是因为老赵出现的缘故,不好当面把事情弄大,没再说什么走开了。 老赵看向他:“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儿。”林净宁酒意更清醒了一些,声音很淡,“差点就要给你添麻烦了。” “这算什么麻烦,开这个场子总得有点心理准备,什么事儿都见过了。”老赵给他倒了杯茶,“喝点茶吧,我给江桥打了电话,他一会儿过来接你。” 林净宁靠在椅子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你说你啊,我每次盼着你来,但你过来肯定都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又不想你来。”老赵一脸无奈,“好端端的,有什么过不去的。” 林净宁只是沉默地喝酒。 后来的几天里,林净宁偶尔还会去小积山一趟,但安民的内部出现了很多情况,他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忙得焦头烂额,陈清然的二伯陈见军慢慢地也有了一些动作。 陈见军一直想要上市,但目前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陈见民不愿意,还有一个便是安民的财务指标并没有达到足够的要求,或者说公司业绩并不是一直保持增长态势,不太能争取更好的发行资格。但最近一段时间,陈见军负责的几个项目业绩突出,收入持续升高,照这样下去,陈见民推迟上市的压力会很大。 安民的事情并不复杂,但也不好办。 陈清然这两个大伯各自都有想法,但对上市的意见出奇一致,这些年里以董事股东的名义,一个干涉安民的各种业务,一个攥紧着财务部,都一副虎视眈眈的模样。索性现在陈见国暂时消停,陈见军又起一波,林净宁还真有些吃不消。 当财务部主管拿着一堆报表放在林净宁办公室的时候,话里有话道:“这是前些年的帐,至于这两年的,我就有些无能为了,当时见军董事交代过,这些账目要是有人问起,先得通过他的允许。” 林净宁从文件里抬头,随意道:“先放这吧。” “那我什么时候过来拿?” 林净低下头继续工作,没有说话。 财务部主管还想具体再问,江桥这时候推开门进来,林净宁偏头看了这位主管一眼,淡淡道:“还有事吗?” 对方笑着说没事,便退了出去。 江桥开始汇报今天的情况:“老板,我早上听到一个小道消息,但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林净宁眼神询问。 江桥说:“就在茶水间里,好像说是五年前陈家的内部因为董事长一职起过争执,后来做了个口头约定,五年换届一次,轮流坐庄。” 林净宁笔下一停,陷入思考。 他隐约记得几年前爷爷似乎说过,早期的陈家开始是陈见国拿事,但企业规模越做越大,陈见民在经营谋略上更胜一筹,在公司已经占据主导,后来改由陈见民担任。原来这些年他们分工不均,又开始旧事重提,才有了换届一事。这么看来陈见民的主要目的,不是阻止上市,而是不想大权旁落,却以此为借口,实则目的是想要去家族化。 江桥:“按这个时间来算的话,老板,再过不到四个月,今年九月,就应该是陈见国上任了。” 没有那么简单。 林净宁忽然轻声笑了:“看来我们要清闲一阵子了。” 江桥似懂非懂。 如果说这次换届意义重大,那么除了陈见民之外,陈见军应该也想要争一争,否则也不会最近搞这些小动作,就算陈见国想重新回到董事会开展项目,陈见军也不会让这个机会白白失去,他们想一致上市,对抗陈见民,恐怕也只是面和心不和,既然如此,林净宁又何必趟这个浑水,坐山观虎斗不就好了。 林净宁吩咐江桥:“你去查查财务部的情况。” 江桥应声,又道:“早上雅莱张总的助理打过来一个电话,说过几天扬州有一个拍卖会,想邀请您一起过去。” 扬州那个地方。 “他会不会已经猜到了。”江桥说,“您在交流会上和他只是简单的几句话,难道就认定那些照片我们寄过去的?” 林净宁沉吟道:“张青山也不算是老糊涂。” 此刻一阵巨大的飞机轰鸣声从落地窗外传过来,将这场谈话的声音渐渐淹没。林净宁偏头看了一眼,他不知道的是,温渝已经离开京阳。 回西雅图之前,温渝去了宜城转机。 自从年前就那么突然离开,其实很多道别都是匆忙的。李湘也会在闲着的时候联系她,给她说一些学校里的情况,比如谁的论文又发表了,谁又升到副主任了,那个谁又因为和谁的关系做了文学院的教授,总之学校就像是一个小的社会,哪里有什么真正的象牙塔。 她们约在学校附近的商场四楼。 李湘忙完手里的工作终于赶了过来,手里拎着去拢翠园打包的扬州菜,这算是上等请客了,算是庆祝温渝找到了理想,说话还是那么随性:“小半年了也不知道回来看我一眼。” 温渝赶紧道歉:“实在是太忙了。” “有多忙啊?不就念书吗。” 温渝那天穿了短袖牛仔裤,被商场的冷气吹得有些凉,嗓子不太舒服道:“念书还不忙啊,准备了两三个月,然后三月入学,要赶的课很多,过几天回西雅图还有期末考试,学分很重要的好吗?” 李湘撇撇嘴道:“比我的学生还忙。” 温渝问:“什么时候做的班主任?” “上个礼拜吧,张院长亲自提拔。”李湘得意道,“想想运气真是不错,本来是骆佳微的助理要调过来的,但是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被取消了资格。” 骆佳微。很久都没有听到过了。 李湘喝着可乐,继续说着:“张院长现在可是大忙人,自从致远投资了一栋楼,心思一直放在建楼上,明年就是宜大百年校庆,想加把劲把楼弄起来,学业上的事情都是副院长打理,我们也比较轻松。” 温渝“嗯”了一声低头吃菜。 李湘还是和从前概念一样八卦,最终忍不住聊到她的感情问题上来:“何师兄前段时间还问起你了。” 温渝满不在意道:“是吗?” “我就说你重新去念书了,他也没再说什么。”李湘试探道,“你不会心里还想着林净宁吧?” 温渝眼神一顿,双手托着脸。 李湘犹豫了一下,道:“这个人呢心思深沉,但也不能算是一个坏人,去年你离职之后,他那个助理江桥,还一直帮我看房,我以低于市场的价格买到了市中心一个还算不错的房子,这是托你的福知道吗温渝,其实吧有一说一,这人还算不错。” 温渝鼓着脸道:“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李湘缩了缩脖子:“我哪敢呀,那时候你不声不响走了,没过多久林净宁离开致远的新闻又在宜城传的沸沸扬扬,我哪里还敢和你说这些,总觉得挺难为情。” 温渝很轻的哼了一声,笑道:“你还会难为情?” “爱信不信。”李湘又把话题扯了回去,“你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温渝假装听不懂:“你指什么?” 李湘斩钉截铁:“感情生活。” 温渝喝了一口橙汁,看向旁边走过去的一对正在嬉闹的男女,又收回目光,淡淡道:“谁说女孩子就一定要谈恋爱的?说什么二三十岁结婚,那谁又能保证,二三十岁一定会遇上喜欢的人?有的人一辈子都遇不到也很正常。” 李湘似乎看出来了,也不戳破:“你遇到过吗?” 温渝没有回答。 她和李湘说了一会儿话之后,赶去了机场回西雅图。宜城的机场变化不大,还是上次她离开这的样子,没有什么不同。飞机上统一放着国外的探险电影,温渝睡了很久。 中途被后座说话的声音吵醒。 他们在谈论最新上映的电影,又从强森的《勇敢者游戏》说到《猩球崛起》,然后聊到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旅行终点》,后来说起伍尔夫的意识流写作。温渝好几次想回头去看,他们的观点很有意思,看来都很喜欢文学。 她看向舱外,厚重的云铺满天空。 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后放起了很轻的音乐,还是那首很多年前被张震饰演的那个当兵少年当作是披头士的歌《rainandtears》,温渝几乎是一瞬间被拉回了侯孝贤的电影里。那是她第一次和林净宁上床之后,所理解的什么叫最好的时光。不是拥有,不是靠近,只是那个时刻,我们在一起。但是爱一个人呢?大概多久会忘记。后来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留言,怎么说来着,电影里不过是一个美丽的意外,就像《rainandtears》不是披头士的歌,我们也不会在一起。 9 第 9 章 扬州那个地方,林净宁后来没去。 有一个原因是陈见国的儿子旧习不改,第二次被娱乐媒体拍到去夜场玩得的太过的事情,安民内部有些混乱,至于是谁做的,不得而知。另一个是林淮来了京阳。 林净宁那天忙完,时间还算早。 林淮的电话直接打到江桥那里,约好了地方等他来,好像从小到大作为父亲,他们之间的交流,总是需要别人搭桥才能顺利进行。 林净宁故意去的晚了。 林淮就坐在那儿喝茶,也不着急,看见他远远走过来,才慢慢放下茶杯,问了一句:“忙完了?” 林净宁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我听江桥说你在安民做的还算顺利。”林淮看他一副抽烟熟练的样子,眉头皱了皱又道,“陈见民看在你爷爷的面子上,应该不会太为难你吧。” 林净宁似乎不太想开口。 林淮:“你少抽一些烟。” 林净宁没说话。 林淮语重心长道:“我这次来不为别的,上次在嘉兴你也不想见我,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我和你姑姑聊过,她对你没什么大的意见,到底是你爷爷打下来的产业,现在你爷爷又昏迷不醒,很多事情我们也无法拿定主意,只能先拖着。” 谁和谁是我们,谁又是外人。 林净宁像听笑话一样,从坐下开始到现在,第一次缓缓开口道:“林玉珍的话你信吗?我不信。” “你对你姑姑似乎成见很大。” 林净宁的眼睛里没什么笑意:“林玉珍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 “你姑姑原来不是那样的人,这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林淮情绪有一点激动,说到一半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道,“都是我的错。” 他们父子很少这样说过话。 好像自从林净宁有记忆以来,总是跟在爷爷身边,动不动就被罚站,有时候一站就是一晚上,没有人会过来问他一句是否还好。至于林淮,就像是个陌生人,总是隔得很远看着他,哪怕是过年,都不曾有过什么笑意。 林净宁冷漠地抬起眼。 他猜到林淮要问什么。 然后接着便听到林淮声音有些颤抖,似乎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都充满抗拒,最后还是用了“你妈妈”三个字来形容许诗雅,脸上的肌肉都在皱紧。 “这些年我不是没有找过,但找到了又如何呢?你爷爷的手段你也清楚,不过现在有你照顾,我也放心了,如果她愿意的话,我可以去看看她吗?总之是我对她不好。” 林净宁淡淡道:“好过吗?” 林淮为之一震。 林净宁一根烟抽完了,桌上的茶并没有动,只是摁灭烟,站了起来,说道:“我想她并不愿意见你。” 林淮叹息一声道:“你现在连一声爸都不愿叫了。” 林净宁没法开这个口。 林淮重重的叹气道:“你知道现在整个商圈都怎么看我吗,都说林家的二少爷去了安民给人家做女婿,你想过别人会怎么看你吗?” 林净宁倏然抬眼。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林淮说,“你好自为之。” 林净宁咬了咬牙:“我还有事,您自便吧。” 他说完转身,没有停留,就像小时候他在花园罚站,林淮拉着林之和的手从他身边走过,那种温暖的父亲的声音,林净宁这辈子都没有听到过。或许早就在很多年前,他已经对父亲这个词没有了期待。 已经入夏,京阳却依然刺骨地冷。 林净宁自从来到这个地方,唯一落脚处就是酒店,很多时候他不太愿意回去,总是习惯性地回公司加班,这几个月以来,作为职业经理人大概可以被评选为最敬业的企业家了。 办公室里,他还在低头工作。 江桥给他泡了杯茶进来:“老板,您要不休息会儿吧,从茶餐厅回来还没歇过呢,又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 林净宁轻笑未语。 江桥心里似乎还是揣着事儿一样,琢磨了一会儿又道:“我看了您明天的安排,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林净宁“嗯”了一声,并没有抬头。 过了半天,不见江桥说话,林净宁眼皮微抬:“怎么了?” 江桥咽了咽唾沫,又揉了揉鼻子,然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才慢慢道:“要不我给您约一下张医生吧,他一直等着你去复查,要是耽搁了,这以后听力…………” 话没说完,后面的说不下去。 林净宁听明白了,半开玩笑道:“你这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儿,怎么比我还着急?” “您还开玩笑,这么大的事。” 林净宁笑意渐渐变淡。 江桥:“老板,我认真的。” 林净宁:“看得出来。” 江桥:“那要不…………” 难得这么平静地夜晚,林净宁想起这段时间的事情,忽然轻声笑了一下,顿了半晌才道:“我以前什么样儿,还记得吗?” 江桥不知道林净宁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想了想,诚实道:“冷静,理智,很有耐心,做事干净利落,虽然别人看到的是您有多运筹帷幄,但我知道这些都是您付出了无数倍努力的成果。” 这话像是在答满分试卷。 林净宁笑了,又道:“我最近是有些不太冷静。” 遇见温渝的时候,好像总是会有些浮躁。 江桥梗着脖子道:“可不是吗?大晚上的去小积山喝酒,您的胃还要不要了,胃不好就算了,那耳朵…………” 这话又停在此处,江桥还是不忍心。 林净宁笑道:“我看你最近是胆子大了。” 江桥看着此刻的林净宁,平缓至极的情绪,好像又回到宜城的时候,淡淡一笑,却说着最狠的话:“把人拖巷子里去。”这小半年,自从温小姐离开之后,致远又被林玉珍耍了计谋人拿走,几乎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林净宁的性子后来似乎多了谦卑,待人处事,没有那么从善如流了。 “有个问题一直不太明白。”江桥说,“您方便回答吗?” 林净宁:“看你问什么了。” 江桥显然听见了林淮的那些话,挣扎着开口:“自从您来了安民,说您想靠着陈家向上走的话多的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您真的不介意吗?” 林净宁静默了片刻。 江桥:“我听着都为您委屈。” 林净宁问:“你也这么认为吗?” “怎么可能呢?老板你一手打造致远,现在致远没了,我知道没人比你更难过,但他们的话实在太难听了,我怕您听进去。” 林净宁轻笑:“所以你以为,我这段时间的不冷静,有一部分是因为这些话吗?” 江桥:“还有一部分,我不敢说。” 林净宁无声笑了。 江桥更不好意思。 林净宁从桌上的文件里又拿出几份出来,似乎做好了熬夜的准备,一边拨弄着纸张,眸子深刻起来,缓缓道:“你知道嘉靖为什么最后,会下决定要杀严世蕃吗?” 严世蕃是明朝奸臣严嵩之子,严嵩掌权时间长达二十年,吞没军饷,废弛边防,不过位高权重,又讨嘉靖欢心,最重要的是这个人会投嘉靖所好,明里暗里帮嘉靖做了不少事情。可是严嵩父子谋害忠臣,实在罪大恶极。但有这么一个人,俯首称臣,藏起锋芒,却不被知己好友所理解,以他为耻割袍断义。倒是他隐忍多年,一直在暗地筹谋等待时机,直到最后给了严世蕃致命一击。江桥知道,林净宁想说的人是明朝首辅徐阶。只是具体的历史情况,江桥今晚回去便需要恶补了。 林净宁面色平静,微微笑了笑:“我说这个人的意思,你明白吗?” 江桥瞬间觉得人生被洗礼,虽然用洗礼这个词有些过于矫情,又趁着现在道:“张医生那边…………” 林净宁松了口:“你看着安排吧。” 江桥顿时喜笑颜开,又道:“还有一句,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听,就是我也相过亲,知道追女孩子什么样子,您要真的放不下温小姐,就先学着把自己放低一点。” 林净宁动作一顿,抬眼。 江桥抿抿嘴,赶紧溜了。 等到办公室彻底静下来,林净宁放下手里的文件,默默地凝视了很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面无表情看着某处,发了许久的呆。 第二天京阳天气大好,万里无云。 江桥办事果然勤快,趁着今天没什么要紧安排,给林净宁约了张医生下午两点复诊,只是时间还没到,自己却比这个不太听话的病人还紧张。 林净宁的情况,他自己心里有数。 去年的意外导致耳膜受伤,但医院去的太晚了,他的耳朵经常听到杂音,耳鸣,时而震颤,有时候压根听不到声音,外界噪音过大,会直接引起刺痛发炎。当时张医生让他做了检查,看了一眼,说情况不太好,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他当时近乎一无所有,丝毫不在意。 张医生还是苦口婆心地告诫:“一定要戒烟戒酒,按时来复诊,药酒一定要记得擦,否则这只耳朵真的要废了。” 他只是听着苦笑低喃:“那又如何。” 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医生的话他是一句不听,烟酒不离,甚至比以前瘾更大,药酒更是不知道丢哪儿去了,还经常熬夜工作,也难怪江桥这么着急忙慌,张医生说就没见过这么不听话的病人,林净宁倒还是漫不经心。 10 第 10 章 医生办公室里,张医生满脸愁云。 林净宁却还笑着:“怎么了?” 张医生皱眉道:“我看你就没有认真听过我的话,上个月就让你来复查,这一拖都五月底了,耳朵是真的不想要了吧。” 林净宁嘴角的笑意还在,但是脸色却淡了。 张医生无奈道:“我开了一些药,回去按时吃,晚上睡前的药酒一定得记得擦,要不然再这么下去,那个疼就够你受的了。” 林净宁点头未语。 虽然话这么说,但林净宁的性子江桥知道,回去了还不定怎么听呢,最重要的是,这抽烟喝酒影响太大,劝是劝不住的。 从医院出来,林净宁回了公司。 彼时陈见民刚从外面见了客户回来,似乎有事情和他说,并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来了他的办公室里。 林净宁有些意外,让江桥倒了杯茶。 陈见民声音温和道:“有事出去了?” 林净宁实话实说:“肠胃不好,去开了点药。” 陈见民往他桌上看了一眼,确实有几个瓶瓶罐罐,深以为然道:“肠胃可不要小看,难受起来那滋味不好受,我看你最近经常加班,也要注意身体。” 林净宁笑笑:“知道。” 陈见民说:“今天之所以过来找你,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现在公司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老大暂时没什么动静,家里就够他头疼了,主要是老二这边,我听说你好像发现了一些端倪。” 财务部的事情,确实不是小事。 林净宁道:“财务部一直是见军董事长拿事,这两年的账本,实在惭愧,没有签字借不出来,但是有些项目是几年前签的,很多事情也都能看到,不过细节性的东西,还是要看这两年。” 陈见民:“你应该知道我不能贸然提这个。” 要想回收股权,其实最简单的方法便是直接买下来不参与公司治理的家族成员的股权。只是陈家两个兄弟,不止担任公司职务,更何况怎么可能轻易转让股权。 林净宁也不绕着弯了,直接道:“我记得还有一些散股在您其他几个亲戚手里,现在这个情况,不能太快,但可以开始了。不过人性最复杂,我建议您最好以高于市价百分之八十的价格收购,并且要签保密协议,这样比较稳妥。” 陈见民眼睛里充满赞赏:“你知道了?” 这话说的是那个五年换届口头协议。 林净宁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举重若轻道:“很多公司为了上市,最常用的那些东西,我想陈叔叔应该都知道,这里边最容易做的,也就是都在见军董事的管辖范围内,这些可不太好查,公司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况且上市这个事情,是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的。” 林净宁点到即止。 陈见民道:“老二的财务我心里有数。” 这两年老二参与的项目合同,账面上的效益确实非常不错。陈见民其实也怀疑过老二为了推进上市步伐,可能财务造假,虚构销售合同,开展虚假业务,从而虚构业务收入和利润。 陈见民又道:“所以我这次过来找你,是想和你说一声,京阳的几个银行暂时需要你去转圜,借款数目不会太小,甚至高于我们的承受能力,我要去一趟德国,然然的姑姑手里还有一部分股权,但对外是去温哥华聊那个项目的后续情况,你说得对,可以慢慢往回收了。” 林净宁平静道:“今年股市漂浮,可以再等等看。” 陈见民点头:“净宁啊,让你做这个总经理真是屈才了,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想明白,你父亲和你姑姑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林家好像只有你爷爷可以看到你的能力,就是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醒过来。” 林净宁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场谈话奠定了彼此的信任。 那天晚上,陈见民就飞去了温哥华,实际上是要去德国。林净宁还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在公司加班,偶尔请几个银行的一把手出去喝酒,这一切都做的悄无声息。 只是酒桌上的事情,很多时候都没有个数。 有人总是开着玩笑道:“林总,这杯酒你必须喝啊,不能不给兄弟这个面子,大家高高兴兴来玩,开心一点嘛。” 林净宁会一笑置之:“我先敬三杯。” “这就对了。” 林净宁一晚上喝了好几瓶酒。 “听说了你在安民的事情,现在行业里眼红的人可不少啊,但看你笑话的人比眼红的人还多,陈见民今年67了吧,再过几年哪里还有那个精力,陈大小姐这关过了,还愁大事不成吗?” 林净宁笑笑:“这是说哪儿的话。” “总之我可是看好你。” 林净宁不置可否。 饭局上大家一句接着一句,场子很快就热闹起来了,都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但不该说的不会有人开口。晚上的后来,原本是要去夜场再喝几杯,但他们谁都没有预料到,陈清然居然过来了。 陈清然还穿着检察院的制服,像是刚忙完正事,直接就推开门进来,道:“我给你打了半天电话没人接,原来在这喝酒呢。” 这话是给林净宁说的。 大家伙开始起哄,有人借着酒劲道:“陈大小姐大驾光临,真是稀客,不过你这穿的太严肃了,要不要一起过来喝几杯。” 这些人说起话来没有遮掩,林净宁眼眸深沉地看了一眼陈清然,径自倒了杯酒:“还是我替她喝吧。” 就这么又喝了好几杯,才脱身出来。 京阳六月的晚风吹过来,不知道是热还是冷,风从领口灌进去,林净宁咳嗽了好几声,酒意已经有些上脸,脸色发白,眼睛里尽是疲惫。 陈清然跟在他身侧,道:“我爸也真是的,这段时间可着劲儿压榨你,没完没了的饭局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林净宁笑笑,只是说:“这种场合,你不该过来。” 陈清然眼神动了动,道:“我就是在这边办个事情,刚好看见江桥了,他说你有胃病,还在里面喝酒。” 林净宁收了目光,落在别处。 陈清然:“你还好吗?” 林净宁淡淡道:“这么晚了,我让江桥送你回去。” “我自己又不是没脚走路,有什么好送的。”陈清然不知道为什么想发脾气,“怎么总是让江桥做这些,又不是你送我。” 林净宁愣了一下。 陈清然的脸转向一边:“你还说和我一起看话剧,这都过去几个礼拜了你自己知道吗?我可是还等着你的消息。” 林净宁眼神晦涩。 陈清然拧过脸去:“可能是今天太忙了,我有些不舒服,说话要是语无伦次,你别放心里去。” 林净宁轻道:“没有。” 陈清然缓缓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似乎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从一开始,不就是合作关系吗,他们谁也没有挑破,但逢场作戏的时候,陈清然有一瞬间似乎是动了心的。 “既然你这么忙,话剧我想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机会看了。”陈清然看着他的侧脸,似乎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又犹豫片刻才道,“今晚你送我回家吧,可以吗?” 林净宁半晌才道:“好。” 事实上一坐上车,林净宁就困了。他酒意慢慢地上来了,睡得也不是很踏实。陈清然让江桥打开窗户,吹点微风进来,又从后座拿了一个靠枕,给他垫在后面。 只是陈清然的手刚放在他的肩上,林净宁已经睁开眼,抬手握住了陈清然的腕子,平静地看过来:“你不用做这些。” 陈清然:“要分的这么清楚吗?” 林净宁沉默。 陈清然瘫坐下来:“去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还一脸自信地说,感情这种事情不适合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现在这样了。这段时间,你说逢场作戏也好,真真假假,都已经分不清了。像我们这样的人,永远都不能为自己活着对吗?” 江桥很合时宜地升起了挡板。 林净宁轻声道:“也不全是。” “什么意思?” 林净宁淡笑道:“家族里的事情我见多了,如果你真的可以被陈家束缚住,就不会现在穿着制服出现在我车上,这身制服什么概念,你明白吗?” 陈清然没有开口,撇了撇嘴。 “陈大小姐冰雪聪明,听说在检察院如鱼得水,办的案子都曾引起过京阳媒体轰动,应该不至于为了这些小事过不去。”林净宁笑道,“对吧?” “你夸的可真官方。” 林净宁抬了抬眼角。 他们的谈话似乎有些僵持,刚好江桥提醒了一句说要到了。陈清然皱着眉头,破罐子破摔道:“既然外面都传成这样了,我们还不如假戏真做,等我爸从温哥华回来,开个记者会公开我们的关系怎么样?” 林净宁深深地看了陈清然一眼:“不要胡闹。” 他很少会有这样的表情,说着最轻的话,语气却不容置疑,现在他一般都是隐忍惯了的,你看他今天在酒局上低调谦和的样子就知道了。 江桥吓得不敢出声,安静的停好车。 陈清然一只手握在把手上,哼了一声:“有一天居然会看到你这个样子,逗你玩不行吗,走了。” 说着推开门下车,又回头俯下身来。 陈清然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声音一字一顿:“我有时候很难怀疑,像你这种薄情寡淡的男人,真的知道怎么爱一个女人吗,或者说你有爱过吗?” 风灌进来,夜晚安静极了。 等陈清然走远,林净宁目光垂下来,他身上的酒意已经消散,整个人的气场似乎格外低沉,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车子开过京阳的护城河,夜幕完全漆黑一片,路灯的光都消失了的时候,他似乎才从沉思中惊醒。 江桥声音变轻了:“再睡会儿吧,到了我叫您。” 林净宁丝毫没有睡意,他半开着车窗,远远看见护城河的水从东向西缓缓流过,不紧不慢,永远都不着急,流水总是不争先的。有时候就像时间一样,只有前进,缓慢流淌,一旦开始,永远都回不了头。 远处的黑夜里这时候有人放起烟花。 林净宁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似乎心情一下子平静了,然后很轻地问了江桥一句:“你说西雅图现在什么时间?” 黑暗的夜晚里,只有很微弱的光芒。 江桥看了一眼后视镜,镜子里林净宁神色清淡,微微低着头,好像已经疲惫至极,这大半年来老板总是这个样子,江桥不由得叹了口气,才道:“大概是早上六七点了。” 林净宁闪过一个念头,只觉得荒唐。 11 第 11 章(增加内容) 温渝的生活像往常一样,单调安宁。如果说一定要有什么波澜的话,那只能是孟春林了。这个大男孩虽然上次已经离开西雅图,但还是会经常给她分享一些好玩的东西。 那天傍晚她下课早,准备去图书室复习。 孟春林发来消息:“刚画好的,你觉得怎么样?” 手机里发过来的那张照片,画的很有印象派色彩,但从细微处又能看出传统国画的底子,水彩的使用明亮鲜艳,整幅画沉浸在光与色的感觉之中,倒是有些爱德华马奈的风格,好像和去年那副春天的画有些不同了。 她很真诚的评价道:“可以开画展了。” 孟春林很激动:“真的?!你别唬我。” 她正要打字,孟春林的电话已经过来了。 温渝惊了一下,接起笑道:“真的好看,我虽然不怎么懂,但要是说感觉的话,比我在百汇街的画展上看到的那些都要好看。” 孟春林半天没有说话。 温渝:“怎么了?” 孟春林缓缓道:“虽然知道你是在鼓励我,但很少有人这么直接的夸过我的作品,除了二哥,你是第一个人。” 二哥。 温渝眼神微微一动。 孟春林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来回国这段时间都没有联系他,今天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打不通,也不知道什么情况,不过他现在真的是骑虎难下,我夹在他和我妈中间,这日子过的真的太不容易了。” 温渝想笑笑缓解气氛,但她笑不出来。 她知道林净宁现在的处境,用李碧琦的话来说,林家的这场家族斗争,要么林净宁偃旗息鼓,否则是不会停止的,这个人的野心,不可估量,最怕就是借着陈家当跳板,达到自己的目的,但外界现在都以为他是依附于陈家,这对他来说,是个好事情。所以即使到现在,她依然看不懂林净宁。 孟春林又道:“我给你讲讲这幅画的创作灵感吧。” 温渝看着手里厚厚一摞书,又不好意思打扰这孩子的积极性,便找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讲电话,一边摊开书放在长椅上做笔记,一边听孟春林唠叨。 过几天有一门考试,分数无比重要。 温渝盘腿坐在那儿看资料,偶尔回答一句孟春林的话,六月的天气已经热了起来,不时地有蚊虫飞过来,她的胳膊被叮的红红的。 孟春林还在侃侃而谈,说的眉飞色舞。 温渝一边做练习题一边挠痒,历史文物类的习题难度总是很大,有很多细节要答,每一个得分点都很重要,错漏一个都要扣分,她写的有些辛苦。这么一来二去的,已经一个小时过去了,长椅边上的路灯亮了起来,她都快做完一份练习试卷。孟春林真的太能说了,话没有停的意思。 又过了几分钟,孟春林问:“你干吗呢?” 温渝正在检查试卷,对照答案,耐心道:“过几天就要考试了,当然是看书了,拿不到学分你帮我补考吗?” 孟春林嘿嘿一笑:“那你不早说。” “看你讲的那么认真。”温渝的眼睛还盯着书,“实在不好打断你的热情。” 孟春林:“还是你够朋友,听我说了这么多,实在是一腔热血没处抛洒,也没有人可以和我聊天,那我先不说了啊,你好好考试,咱国内见。” 此时此刻,京阳还算是风平浪静。 安民集团的事务那两天处理的已经有些差不多了,公司里几股势力正在齐头并进。陈见民去了德国得一阵子,为了避免陈家兄弟疑心,林净宁过了几天借着汇报工作的由头,又去了一趟温哥华。 项目上的老周过来接他。 老周处事圆滑,又是个爱玩的性子,一个劲儿的念叨着:“上次来根本就没喝够,这次一定要给我面子啊,闲着也是闲着。” 林净宁不置可否。 老周又道:“还有个好玩的事情,你一定要去。” 第二天早上,老周的司机开车过来,从温哥华出发去西雅图,听说西雅图有一个拍卖会,这次的卖品比去年的秋招还要让人感兴趣。 他们坐在后座。 老周一路上侃侃而谈:“本来我打算今天一个人去的,正好林总给我做个伴,这次的卖品都很不错,你见了一定喜欢,顺便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家纳的海外总裁,林总有印象吗?” 真是赶了巧了。 林净宁问:“许泊敏?” 老周笑了:“这人可是一身的本事,又很低调,不过很少出现在拍卖会上,这次特意从英国赶过来,不是为了工作,就是为了女人,大家一起吃个饭。” 林净宁倏然一愣,目光沉了下来。 家纳的这次拍卖会下午三点开始,他们刚好掐了点到了。这个地方林净宁上次来过,至今还记得温渝拒人于千里的样子,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好像真的输了。 他们进了会场,找到地方坐下。 拍卖会很快开始了,四周有轻微的吵嚷,但还算安静,有几个拍品确实非常不错,竞争的很激烈。老周兴奋地举了好几次牌,看见他一副随遇而安的样子,忍不住道:“没喜欢的?” 林净宁随意抬起眼:“倒是有一个。” 从他走了进来到现在,一直都没有看见温渝的人影,或许她今天没来。林净宁转了两圈手里的手机,薄唇紧紧抿了起来。 老周凑了过来,小声道:“那女孩不错。” 林净宁淡淡瞥了一眼,老周话里的女孩子站在展台边上,背对着他们,只是从背影看起来很瘦,穿着素雅的淡蓝色旗袍,微微侧身一笑,等稍微转过来的时候,林净宁的目光倏然一顿。 他几不可闻的吸了一口气。 温渝并没有看见林净宁,只是在和同事祝小姐说话,后台有人喊她帮忙,她只在展台露了个面就又走了。 一直到拍卖会结束,林净宁没再看见她。 老周已经约了人,撺掇好了饭局。他们一行人往外走的时候,家纳的主管从里面跑出来招呼,对老周说:“我们许总已经定了酒店,一会儿我送二位过去。” 后面有人说说笑笑走近。 下班遇见领导,祝小姐忽然停住话匣子,扯了一下温渝的袖子,温渝那个时候才看见林净宁。他站在门口方向,目光轻轻从她身上经过,好像只是一眼,风轻云淡的一个眼神。 祝小姐:“主管好。” 温渝低着眼,颔首。 她们像一阵风一般,打了招呼便从男人堆里走了出来。温渝从头到尾都没有看林净宁,也没有回过头。 等她们走了,老周好奇问道:“穿旗袍那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主管心领神会,还是客客气气地,笑着回答:“她叫温渝,我们副总的千金,现在这边做一些实习工作。” 老周瞬间哑口无言。 林净宁缓缓抬眼看过去,温渝已经走远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她穿旗袍,身形纤瘦,淡雅标致。他默不作声地收回了视线,点了支烟。 半个小时后,温渝已经回到学校。 她这两天有考试,今天又耽搁了半天去家纳做事,现在复习的时间所剩无几,只是现在好像一点心情都没有,在见到林净宁之后,说不出来哪里堵得慌,只是去了教授办公室要了一些需要的参考书,便准备去图书室。 孟春林又打来电话,说了两句便挂了。 温渝只觉得有些疲惫,刚好一个转头,看见远处的夕阳红红火火,她停了下来,坐在附近的长椅上看了一会儿晚霞,索性就在这忙活了。 那天西雅图的风很柔软,让人恍惚。 天很快暗了下来,她借着路灯的光又做了一会儿试卷,等到忙完的时候,眼皮子已经困了,微风拂过,倦意袭来,似乎时间还早,她将书放在地上,又拿了一本书垫在头下,打算睡一会儿再回公寓。 这一觉睡得有些沉,做了很多梦。 大概迷迷糊糊的时候,好像有人走了过来,她整个人沉在睡意里,怎么都醒不来,梦里是一大片荒野丛林,爸爸拿着摄像机在拍远处的小鹿,不管她怎么叫都不回头,温渝急了,想要追过去看,伸出手的瞬间,猛然惊醒。微风吹过来,她就那么躺在长椅上,睁着眼睛看天空,整个人还处在一种茫然之中,眼角却已经湿了。 西雅图的风凉了,她只觉得一阵温暖。 温渝下意识地坐了起来,却发现身上盖着一件西装外套,她几乎是瞬间呆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件墨蓝色西装上,像是从前的记忆又回来,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 身边一道声音低沉:“醒了?” 好像是幻觉,但她知道不是。 她的头发随意的被风吹起,有些凌乱,视线却一直看着那件西装,不曾因为身侧的声音而抬头,几乎是僵硬了,恍惚之中听到他叹息了一声,她才慢慢转过头去,眼角的湿意并未褪去。 林净宁站在几米开外,手里拿着药。 温渝手脚发麻,呼吸似乎都暂停了。 林净宁慢慢地走了过来,他一边拧开药瓶,一边低声道:“西雅图温度比京阳要低,也不穿个外套。” 温渝看着他,许久没有开口。 他们像是还在一起时候的样子,林净宁熟练地半蹲在地上,拉过温渝被蚊子叮过的胳膊,她的皮肤细嫩,轻轻揉搓就会变红,这会儿更是像起了疹子,他倒了一点驱蚊药在掌心,慢慢地涂抹在温渝的皮肤上。 强烈的药水味让她清醒,她沉默的低着头。 去年也是这样的时候,她还在宜城大学做助教,迷迷糊糊之间,林净宁也是这么走过来,声音似笑非笑,问她是不是喜欢毛姆。现在不过是短短一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却已经天差地别。哪怕今天匆匆一眼,似乎已经成了陌路。 此刻林净宁动作很轻,专心地给她擦药。 这要放在从前,温渝不是不感动的,只是现在不一样了。那两次见面并不愉快,她没有指望过还会遇见第三次,林净宁今晚似乎和之前不太一样,至少眼神里没有了那种迟疑。 他低声道:“晚上那个饭局的菜实在不好吃。” 这话说的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像是在聊天气,随意又道:“这两天过来出差,你说奇不奇怪,好像知道今天会遇见你。” 温渝面无表情地开口:“林…………” 她刚出声,话音便被他轻轻一拦:“你先听我说。” 或许是那天晚上风太温和,她刚从梦里醒来,世界还处于一片恍惚,林净宁的出现仿佛让这一切都变得真实,又不像真实,但空气瞬间静了下来,她已经来不及竖起棱角,依然是从前那个样子,性格温软。 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是低着头,很专心地擦着药的样子,声音平静:“去年四月,我记得在宜城大学见到你,你也是这么睡着,怀里的书都掉在了地上,现在还有读毛姆吗?” 温渝静静沉默。 林净宁自顾自道:“后来要给春林找画,再加上顾世真用尽办法想让我捐一栋楼,去了宜城大学那么多次,说是巧合也罢,总是可以遇见你,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你很有意思。” 温渝的手指微微颤动。 林净宁擦好药,很轻地吹了吹,让药化开,微微的凉意让温渝动容,他缓缓抬眼,凝视着她的脸颊:“如果我说,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你是温家的女儿,你信吗温渝? 温渝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 林净宁轻声道:“致远当时腹背受敌,我无暇顾及太多事情,爷爷的吩咐我不能不当回事,但陈清然真的只是逢场作戏,以前是,现在也是。这段时间浑浑噩噩,有些时候确实不太冷静,如果你生气的话,我给你赔罪好不好?” 这些话哪里像是林净宁的作风。 但那天护城河的风把他吹醒了,似乎这半年就没快意活过,每天的尔虞我诈已经让他筋疲力尽,到了晚上,再多的饭局和灯红酒绿,不过是睁着眼麻痹自己。只要闭上眼睛,总是会想起她一脸笑意。 所以后来当江桥问他:“老板,回酒店吗?” 他自己都不可置信地说了一句:“这几天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去温哥华找陈见民汇报工作,你订一张明天的机票。” 这半年里,他总是风尘仆仆的样子。 一个人在遭遇了重大的变故之后,依然可以沉得住气,像往常一样生活,或许偶尔会有些情绪低迷的时刻,却总会回到正常轨道,接着又开始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但这些事情做起来有多不容易没人知道,或许生活只是想教会我们如何去面对失败。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温渝看着林净宁,夜晚的路灯下,他的目光平和有力,像以前他来找她的时候一样,总是淡淡笑着,坦然自若,她沉默良久,眼角泛红,慢慢开口道:“你要我说什么呢?” 她话很轻,轻到他几乎听不太清。 林净宁无声地看着她的眼睛,半晌才低声道:“不管你信不信,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江桥说的对,女孩子不能随便追的,我从前做的不好。” 温渝眼神复杂:“我不明白。” 林净宁见她神色缓和,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只是轻声笑了一下:“中国文化博大精深,这四个字像是四两拨千斤,所以温渝,你是在问我对你有没有感情吗?我说我有,你还信吗?” 温渝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林净宁脚已经麻了,他咬着牙忍着痛感,脸上依然淡笑着看她:“要是不信的话,也不着急,市场总是要谈回报率的,这样吧温渝,你不是说事不过三吗?就当作给我一个机会表现,我让你决定。”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从来没有。 温渝第一次觉得这样的林净宁不太真实,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看着他罕见的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想起塞林格那句著名的话:“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