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书》 1 第 1 章 3月12,植树节。 实验小学在h市东郊的茗林山上,组织植树造林活动。 清晨起,一辆辆私家车就竞相自山底盘旋而上,炸响的轰鸣声此起彼伏。 重重打破春晓。 温汐一早就开车带着季嘉述等在山脚,直等到最后一道尾气也渐次消失,才在后视镜中看到要搭顺风车的一家三口。 “呀!这怎么有人呐?”子铭妈径直打开副驾,见里头已然坐了个人,登时就皱了眉:“……嘉述啊,你看阿姨平时都是坐副驾,这突然坐后面肯定是不习惯的,今天走的还是山路,等会儿七拐八绕的,要是晕车可就不好了!” “你就把位置让给阿姨,坐到后面去跟子铭一起玩怎么样?” 季嘉述小脸沉沉:“……” 不怎么样! 这一家人,迟到也就算了,蹭个车还蹭出了老板的派头。 也是真好意思把他们当司机使。 可当着温汐的面,他也不敢发作,最大的抵抗不过是多磨蹭了一会儿,就“乖巧”地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绕到后头,又被父子两以“不坐窗边也会晕车”为由,理所当然地给夹在了中间:“……” 子铭妈钻进车时,温汐正安静坐在驾驶位。 一贯素净的妆面上只薄涂了一层唇膏,墨色中发被鲨鱼夹尽数绾起,从而露出一截纤白的脖颈,身上是再简单不过的白t与牛仔。 不论气质或打扮,都是一副与世无争的淡泊模样。 再低头看自己一身华丽的装束,不免就有点用力过猛的意思。 “我们家车送去保养了,还麻烦你载我们一趟,没等太久吧?”子铭妈心里轻嗤,语气也算不上好。 搁这儿装清纯给谁看? 打量谁不知道她生活不检点? “没有。”温汐垂着眉眼,安静等人说完,才轻轻发动车子。 “沃尔沃啊?”子铭妈顺势看清方向盘上的logo,不由嚯了一声:“这车不便宜吧?” 刚才她在外头就觉得这车不错,这会儿看内饰,配置似乎也是拉满了的。 当然,她并不认为这车会是温汐凭真本事买的。 虽然这钱对“大老板”来说也就九牛一毛,但她站在原配的立场上看,只要是男人给外头花的钱,有一毛算一毛,全都恶心至极! 这么想着,不由扭头扫了一眼后面的子铭爸。 后者会错意,还以为进入了攀比环节,立刻熟练接茬:“还行吧,也就几十万,比咱家保时捷还是差点,性能啊、设计啊、包括舒服度,区别都还是很明显的……” 全然忘了,这会儿正蹭着别人的车。 温汐没有打断两人的对话,只抬眸看了眼后视镜,松开手刹平稳起步。 安静温吞的模样,看着不仅没什么攻击性,甚至还有点逆来顺受的意思。 可夹在中间的季嘉述却很无语。 ——那你们倒是开自己车来啊!我们这小破车多载三个人很可能就爬不上去了呀! 两人还在继续阴阳,边上的曾子铭又突然发难:“妈妈,我想吃零食。” 子铭妈抽空回了句:“在你爸包里,吃什么让你爸拿。” 季嘉述眼见着他从包里挑出一袋薯片,太阳穴跳了一下,试图阻止:“你晕车还吃东西会吐吧?” 曾子铭撕开包装袋,噘着嘴唔了一声:“不会呀,我吃了零食心情就会好,心情好就不会晕车了呀。” 说着就伸手抓出来两片,放进嘴里咔嚓一声,吃进去一半,掉车上一半。 “……” 季嘉述盯着车上越掉越多的碎屑,烦不胜烦地抽出平板,想玩一会儿游戏分散注意。 谁知游戏声效才刚响起,那只抓过薯片的油手就径直伸向屏幕,黏哒哒地点了几下,声音还颇有些得意:“这个我会!” 季嘉述睁圆了眼,视线缓缓从屏幕上的手指印瞪向那满是油渍的脸上,沉默震耳欲聋:“……” 曾子铭却浑然不觉,还挺大方的把薯片往前一递,想跟他换平板:“你吃这个吧。” 季嘉述很想说你给我舔干净,想了想那个画面又有点不耐受,半晌才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不!吃!” 曾子铭晃了晃薯片袋:“真的不吃吗?很好吃的哟。” 季嘉述憋着火:“说了不吃听不懂吗!” “嘉述你什么态度呀!子铭好心让你吃东西,你凶他干什么?”子铭妈当即皱眉,呵斥完后又扭头去看温汐:“嘉述妈妈,这你可得好好管管……” 季嘉述本来还能再忍忍,一听这话,立马炸了:“是小姑!” 子铭妈显然是平时编排多了这两人的关系,才会惯性脱口而出,这会儿当着正主的面说漏了嘴,多少都有点尴尬,却也只是敷衍地摆了摆手:“……是小姑是小姑。” “唉,阿姨可能是有点晕车了吧,脑子都开始乱转了。” 温汐这才有了点反应,却也不过是掀了点眼皮,淡然提了句:“后面有晕车药,需要吗?” “啊?”子铭妈哪里是真的晕车,当下表情更加尴尬:“……不用了,也没那么严重,我吹会儿风、吹会儿风就好了。” 温汐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季嘉述却不爽地撇了撇嘴:“我们又不晕车,后面哪来的晕车药?” “是吗。”温汐偏头打了半圈方向,缓缓过弯:“可能我也有点晕车,记错了吧。” 子铭妈:“……” - 闹了一出尴尬,车里总算消停一阵。 可时间一久,子铭妈又觉得太闷了,不安分地俯了俯身,随手伸向中控台:“外面风景还不错,放首歌应应景吧。” ! 季嘉述还没来得及阻止,音乐前奏就已经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不消几秒,舒缓的男声便也悄然入耳。 这是首慢调的爵士乐。 背景音下的声质清冷,音色偏低,很有磁性。 缓慢的旋律拉扯出的迷离感,浸染着一丝道不清的抒情,迷离地似在人耳边低语、呢喃,给人一种近在咫尺的错觉,却又残酷地恒梗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温汐攥着方向盘的手微微发紧,平稳心跳骤然失衡。 “怎么是江声啊?”子铭妈嫌弃地切了歌,可一连切了几首,不同背景乐下的声音,依然只属于一个人:“怎么都是他的歌,你是他粉丝啊?” 江声的声音很有辨识度,有一种乍一听随性,又在幽微处潜藏着厚积薄发的力量,极难模仿。 出道多年的成绩斐然,知名度也早已打开,大街小巷、商场酒吧,他的声音总是无处不在。 时常有店家不知该放什么歌,就会把他的歌单拉出来反复循环。 总不会出错。 听一耳朵就认出他的声音并不奇怪,同理,歌单里全是他的歌也不算稀奇。 “随便下的。”温汐垂着眼放慢车速,神情没什么波澜,却早已不似方才松弛。 “……哦。”子铭妈见她上山这么久也没有主动放歌的意思,估计真是平时不怎么爱听,随便跟风下的:“那就好。他这人啊,也就几首歌能听一听了,人品根本没法深挖。” 季嘉述下意识看向温汐:“你又不了解他,怎么知道他人品怎么样!” “就他干的那些事,还用得着了解?”子铭妈睨他一眼,也转头对上温汐:“明明就一渣男,还老喜欢卖弄深情,就他格局大情怀高,不肯唱情情爱爱?最后怎么着,还不是靠女人写的情歌翻的身?” “就那首《情书》,你知道吧?就是向媛给他写的!他倒好,唱火了就翻脸不认人!白瞎向媛没名没分跟了他这么多年,到现在还不肯承认在一起了呢!” “人大小也是个影后,漂亮又有实力,哪里就配不上他了?一点担当都没有,我看他连个男人都不算,还天王顶流、创作才子呢,谁知道那些歌是不是他写的……” 温汐这个人,看着就是一副逆来顺受、软弱可欺的模样,鲜少有发表意见的时候,更别提是去和人争论什么。 季嘉述却知道,她也不是全无禁忌。 温汐声色如旧:“未经证实的事,不要随意散播。” 而子铭妈显然是那种越被反驳就越亢奋的人:“怎么就未经证实了?那他要是敢作敢当,谁还能无缘无故污蔑他不成?连我这不怎么关注娱乐圈的人都知道这些,私底下还不定乱成什么样呢!” “再说了,言论是我的自由,他江声做都做了,我还不能实话实说了?” 车轮刮过山路。 温汐一脚刹车缓缓到底,声线平直:“下车。” 子铭妈一愣:“……怎么了这是?车坏了?” “没有。” “那下什么车,这不还没到呢吗?” “言论是你的自由——”温汐没答,只是说:“要不要让你坐在我的车上发表言论,是我的自由。” 子铭妈睁大眼:“……你什么意思?是要把我丢在这半山腰,让我自己爬上去啊?” 温汐的眸色沉寂如死水,却已不乏有些送客的意味。 “……至、至于吗?”子铭妈意识到不对,干笑了一声,这才摆正了点有求于人的态度:“不是,你又不是他粉丝,我说他两句怎么了?” “那既然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了嘛!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你要是在这把我们丢下车,我得上哪儿打车去?” 温汐无动于衷:“那也是你的自由。” - 季嘉述趴在后车窗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后头灰头土脸的一家三口,直到精彩画面彻底消失才回过身来。 车里的音乐还是继续。 温汐没关。 他看着她紧绷的侧脸,笑意逐渐淡了下来。 他很想说:江声哥哥才不是那样的!他一定是个很好很优秀的人,才会让你这么在意。 但是不行。 有些人在她这里是不能提的。 恶语不行,好言也不行。 2 第 2 章 温汐出发晚,抵达山顶时活动正要开始。 场地前方简易的横幅标志下,老校长正在话白。 底下广袤的泥土地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定点标志,一个家庭分占一地,边上有老师维持秩序。 温汐领着季嘉述在队伍末尾站定时,老校长的话刚好告一段落,继而摊开手,声音洪亮地宣布:“那就有请我们的公益大使,江声——” 场面寂静一瞬。 一瞬过后,即刻爆发出类似于狂欢的喧嚣。 大家一早就知道这是场公益活动,会有明星出席,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咖位的! 人红是非多。 即使是江声,口碑也达不到百分百的全面正向。 可即便是平常爱给那些黑料添油加醋,对他既往成绩嗤之以鼻的人,这会儿也都按捺不住地朝入口迈进了几步。 毕竟好奇心和虚荣心谁都有。 大明星这种稀有物种,可不是平时想见就能见的,看到就是赚到!要是再蹭到个签名合影之类的,还能在朋友圈里大秀一波! 温汐却是一秒入定,除了下意识攥着手循声望去之外,再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 不远处,一抹颀长身影阔步入场。 锋利流畅的面部线条下,是一身低调的黑色运动装,却还是难掩他宽肩薄背、比例逆天的优越身形。 下一秒,一早就列好的队伍顷刻就没了形,大部队争先恐后的狂奔而去,顷刻便将人团团围住,连一旁维持秩序的老师都愣了神,不自觉地成为其中一员。 温汐静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时隔两年,那久违的身影,还是毫无防备地闯入她的视线。 还是这样、隔着茫茫人海。 场面一度失控。 一时间,要签名、求合照、尖叫表白的声音不绝于耳。 温汐却像失聪了一般,除了心跳一下下敲击耳膜的反响外,再也听不见只言片语。 江声身量挺拔,即使是被人群簇拥地严丝合缝,视线依然位于高点,余光瞥见人海之外的孤寂身影时,不自觉地抬头看了过去。 温汐回过神来。 在视线触及的前一刻偏了头,堪堪与那道乱神的目光擦肩。 - 场面再次平定下来,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了。 老师们意识到失职,很快在校长的敦促下重新整顿队伍,江声也终于走完剩下的路,在横幅前站定。 三月的天,老校长抹了把热汗,拍了拍他的肩:“你看我,让你花钱来做公益,还把场面搞成这样,实在是不周到。” 江声轻轻挽唇,淡然点了点头:“确实。” “……”老校长一噎,随即气笑出声:“你小子!这么久不见,我都忘了你是这副德性了。” 江声看着前方老师们的工作,笑笑没说话。 老校长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忽然叹了口气:“和你同届、上下几届的学生,还有消息的我都留意过了,没有你要找的人。” “嗯。”江声的唇边依然衔着笑,眸光淡得像是在漫长的岁月中,早已习惯了等待落空的滋味,却还是不可避免地黯了黯。 “你放心,我这边会继续留意,有消息了一定马上联系你。” “辛苦您了。” “也怪你,做个公益还非得搞得这么神秘,要是提前通知下去是你要来,说不定人家知道你在找她,也就跟着过来了呢?” 老校长并不清楚艺人的行程一旦曝光,会引发多少不必要的骚动。 江声也只是摇了摇头:“她只会跑。” 的确,如果温汐早知道今天的公益大使是他,就一定不会来这一趟。 可既然已经来了,这会儿再突然撤退,无疑是在打草惊蛇。 逃避多年,她自认最擅长的事就是面不改色的撒谎,也很清楚,潜在的破绽并不可怕,欲盖弥彰才是大忌。 所以她选择规规矩矩地跟着指示领好树苗、铁楸和水桶,回到点位把东西放好,然后按部就班地开始铲土。 直到面前忽然落下两道影子,老校长领着江声走到跟前:“这位家长,我看你们这队好像少了个人,我这正好有一个,就分配给你了。” 全场都是父母与孩子的三人组合,把多出来的人分配给她们无可厚非,只是温汐抬头看清来人的眉眼时,还是不自主地乱了神。 错过了拒绝的时机,老校长已经转向江声:“好好干,我先去那边看看。” 按捺了半天的季嘉述终于找着说话的机会,眼睛亮的像在发光:“江声哥哥,我小姑是你的粉丝!” “……” 被提及的两人俱是一怔,目光不期然而遇。 温汐下意识想要闪避,好在临门一脚及时定住了。 而这些年,江声也总是生怕在人群中错失什么似的,看谁都要多看两秒。 两秒过后,声音又是一如既往的莞尔:“是嘛。” “……谈不上。”温汐默了默,终于找到合适的时机敛眸,低头铲着脚下的泥土:“听过几首歌而已。” 言行合一。 江声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把手伸向那柄铁楸:“我来吧。” 温汐紧了紧手里的力道,淡然的反应与乱作一团的心跳截然相反。 她不敢抬头,不敢再次迎接他的视线,不敢轻易变动姿势以至暴露什么,只能说:“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见她就差没把反感写在脸上了,江声也识趣地收了手,直到她把一个坑挖好了大半,额角都开始微微渗汗时,才再次出声。 “配合一下。”他指了指不远处对着这头拍摄的摄影师,神情自然又坦荡:“我钱都花了,多少让我走个过场?” 明星做公益,除了名义上的献爱心之外,也不乏有为了给自己挣个好名声的因素,拍照留念在所难免。 这算是个既定流程,只是鲜少有人会说得像他这样直白。 温汐抿了抿唇:“……那麻烦你,帮忙去接点水吧。” - 茗林山早年被开垦过度,又在资源整合时,被市政列为预备开发的新景点之一。 山间一应配置都建设的差不多了,只等把植被覆好,再稍微修葺一番,就可以正式向公众开放了。 栽植区后方的男女卫生间,以一堵高墙为阻挡相对而立。 露天的卫生间没有隔音,水流潺潺奔向红桶之间,两道激愤地攀谈声依然清晰可闻。 “姑侄?说出去谁信?哪个好人家的姑娘没结婚身边带这么大个小子?一个姓温,一个姓季,草稿都没打好,亏她也好意思说出口!还装得一副清纯无辜的白莲样!她要没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就单说她那车,是一个单亲妈妈买得起的吗?!” “可男人就喜欢她那温柔小意的做作样,你能有什么办法?别说,我刚还见江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呢。” “呸!她当自己多大盘菜,孩子都多大了,还惦记人一明星呢?” “也不是,她倒好像确实是对江声没什么兴趣的样子。” “这就是她手段高明的地方啊!假装没把他放在眼里,实际就是想引起他的注意!欲擒故纵懂不懂?” “……真的假的啊?” “这还能有假?”子铭妈一脸愤懑:“我刚不是坐她车上山,见她车里都是江声的歌,就中肯的评判了几句,你猜怎么着?她二话不说,直接就把我们一家从半山腰丢下车了!” “这可是山路啊!足足4公里啊!什么交通工具都没有,你知道我们是怎么上来的吗!” “平时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谁知道提到江声反应会这么大,我好说歹说都没用!这要是对江声没兴趣,我把头剁下来给你儿子当球踢!” “……冷静,冷静!” - 给小树挖的坑不需要太深。 江声接完水回来时,季嘉述正扶着树苗疯狂向他眨眼睛,嘴巴却闭得死紧,一副被警告过后有口不能言的憋屈样儿。 江声无意插手他的家庭关系,只淡然地冲他笑了笑。 过后也没再问温汐要铁楸,而是拿起他放在一旁的小铁楸,帮着把挖好的坑填平,然后用接来的水慢慢灌溉,稳固土壤。 水桶只有一只,温汐既不想和他一同工作,也没有从他手里抢活的意思,站定片刻,就从边上的塑封袋里取出纸笔。 她蹲下身,把心愿卡垫在膝盖上,写上季嘉述想好的寄语,并在右下角附上署名: ——季嘉述、温汐。 而后不知静默地注视了卡片多久,才紧了紧笔端,悄无声息地添了一笔: ——江声。 被浇灌过后的土地有些泥泞,江声做完收尾工作,瞟见她起身时稍稍晃了晃,想想还是伸手讨了活:“我去吧。” 温汐看了眼外围的摄像机,没有再拒绝。 江声接过卡片往前走,将要递出去时,余光不经意扫到上头的字迹,继而浑身一凛,骤然回过头来。 这是一手极其标准的正楷,间距匀称、结构方正、笔画分明,比起说是手写,倒更像是印刷出来的。 规矩到近乎刻板。 这样的字,看似随处可见,可经由手写而成的,他也仅仅只见过一次。 脑海中闪过一帧帧浮光掠影的景象,倏忽之间,与今日的见闻连成线。 他的视线穿过人潮,精准地落在那抹单薄的身影上,那些切实存在又偏偏无迹可寻的过往,好似就这么……豁然撕开了一个口子。 - 栽植好树苗,老师又组织学生们到另一片空地上,蹲坐在草坪上进行环保类目的问答比赛。 家长们在四周围成圈,加油的加油,拍照的拍照。 温汐避开人群,挑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甫一站定,刚离开不久的人也走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此刻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多了层发人深省的探究意味,直看得她有点头皮发麻。 半晌,耳边才传来一道略显紧绷的声音:“我们……认识吗?” “……” 温汐蓦地抬头,慌乱的眼底也曾流露出一瞬的期冀。 一瞬过后,又迅速落空。 那清朗透澈的眼睛告诉她:他从来不记得她是谁。 她淡淡地收回目光,整个人没有丝毫的情绪:“应该没有人会不认识你。” 模棱两可的回应,倒让江声悬浮的心又定了定,声音也因此放松下来:“我这么有名?” “嗯。”温汐如实说:“不论是现实还是网络,到处都是你的歌、视频、海报。” 想逃都逃不掉。 江声扬了扬眉:“你说、听过我的歌,都听过哪几首?” “偶尔在街上听到过,没有留意歌名。” “这么说,你还真不是我粉丝了?” 温汐敛着眸:“嗯。” 她不喜欢粉丝这个词。 不喜欢被这简单的两个字,草率地概括她十年的跌宕。 “可我怎么听说——”江声短促地笑了一下,带着点儿松快、饶有兴味地复述:“你为了我,把人从半山腰赶下车,足足走了4公里的路才上了山?” 明明是问句,语气却像是不论她如何回答,他都早有认定。 “……!” 温汐倏地抬头,惊疑之余,也意外撞见,那载满和煦日光的眼睛里,装着整整一个她。 3 第 3 章 2013年03月31。 h省“红鼎杯”网络安全技能大赛(ctf)个人赛决赛,如期于h市电竞中心正式启动。 旷荡庄严的赛场内,五十名决赛选手各居其位,皆是满面肃穆,眼睛紧盯电脑屏幕,指间纷忙地操作着。 一众选手当中,以高校师生与企业人员居多,也不乏有些发量堪忧的长者,就尤显得当中一名面容稚嫩的少女的存在有些违和。 或者说,是眼前一亮。 “嚯——”观众席上,书景浩激动地拍了下江声的肩:“那妹子都没成年呢吧?居然能进决赛?!” “……” 江声一早被拖来会场,在冗长开幕式的催眠下刚睡过去,就又被这一巴掌给拍醒了。 醒神之际,另一边许越泽的声音也愈渐清晰:“这妹子我好像在哪见过,是不是我们学校的?” 江声坐直了些,惺忪着眼望去:“要不你上去问问?” 这人平时就是副“法海无边、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的散漫样,就独独……起床气有亿点重。 许越泽大周末把人喊出来,这会儿又二度把人吵醒,被怼了也只能认栽:“……行,你这气也撒了,可以好好看比赛了吧?” 本场比赛选用的是攻防模式ctf赛制。 这种赛制可以实时通过得分反映出比赛情况,最终也以得分直接分出胜负,是一种竞争激烈,具有很强观赏性和高度透明性的网络安全赛制。1 大致规则是在没有互联网的前提下,用黑客网络攻击操作,在网站、邮箱、信息数据库中找到目标g文件。 累积获取目标文件数量越多,得分就越高。 开场二十分钟,温汐才勉勉强强找到第一个文件,位列倒数。 她抬头看了眼大屏幕,见前3的得分均已突破一百,终于凝了凝神,熟稔敲击着键盘,一鼓作气,迅速从末尾爬到42、29、11、4。 “我去!这妹子可以啊!”书景浩的巴掌如期而至:“这会儿就第4了,比赛还有两小时呢,该不会直接就夺嘶——” 江声倾身闪开,听着巴掌重重落在椅背的声音,一副你怎么自残呢的表情:“悠着点儿。” “嘿嘿……”书景浩憨笑着甩了甩手:“我这不是激动嘛。” 许越泽眼睛还黏在大屏幕上:“欸,不过这妹子还真挺厉害的,这才多久,就一路从倒数杀上来,中间一次都没掉下去过。” 江声靠回椅背,视线缓缓落在台前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没什么情绪地接茬:“不止。” “什么不止?”许越泽回头:“你意思她还能再往上蹦啊?” 书景浩对他的眼光向来深信不疑,听完更激动了:“真能夺冠啊?!” 江声没答,只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们自己看。 可惜预想中一骑绝尘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高手之间,分数总是咬得很紧,前3乃至前10的排名都一直在不断交替,可温汐自打跃居第4之后,排名就始终无法再进哪怕一步。 倒是神情肉眼可见的开始紧绷,隔一会儿就要看一眼大屏幕,像是在反复确认自己的排名。 僵持不下的境况一直持续到尾声。 “可惜了。”许越泽下了定论:“实力是有的,就是心态不行,估计是眼见着自己要进前3,就开始紧张了吧。” “不能吧……”书景浩对江声是有点迷信在的,总觉得他说了不止,就肯定还不止。 许越泽瞥了他一眼:“事实都摆眼前了,就不要把你声哥过于神化了好吗,还不允许他偶尔看走眼一次啊?” 话音刚落,尘埃落定。 前3的名字又交替了一轮,第4却终究没有冲破禁锢。 大家开头有多看好温汐,后头就有多遗憾,无不扼腕这个少女还是年纪太小了,沉不住气,实在是有点可惜。 反倒是江声,开头有些散漫,临近尾声,竟还多了几分认真。 书景浩一脸纠结:“那咱们现在拉谁进队好啊?” 许越泽沉思一会儿,最后无奈的发现:“……估计还得是这妹子。” “前3看着年纪也不小了,估计不是高校学生就是企业员工,加入我们也不太合适。倒是这妹子看着好像比咱们还小点,实力也算在线,到时候团赛让她别总往大屏幕上看,问题应该不大……” 他已经在规划着把人拉进队之后该如何侧重训练了,边上突然泼来一盆冷水:“她不会答应你的。” 许越泽扭头:“我看你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问都没问过,怎么知道人家不会答应?” 江声扬了扬眉,摆出一副不知当讲不当讲的表情。 书景浩:“欸欸欸!她好像要走了!” 许越泽赶紧起身,兜了把书景浩的脑袋:“我两先去堵人了啊,你赶紧清醒一点跟上来!” - 比赛一锤定音。 解说员声情并茂地将气氛推至高点,周围的人都在竞相给前三名道贺,颁奖仪式也在火速筹备当中。 温汐注视着屏幕上定格的名次,脱力地吁了口气,回过神来,默默收好笔记本,背上书包闷头离开场馆。 刚从候场通道出来,迎面撞上一瘦一壮两个男生。 “这位妹妹……”书景浩一脸讨好的搓搓手,发现不对后立马改口:“啊不是,这位小妹妹……也不是!那什么,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哈……” 温汐面无表情攥着书包带:“……” 许越泽赶紧把人往后一搡,清了清嗓子,试图挽回团队形象:“你好。” “你好。”温汐糯糯地点了点头:“请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她这一趟是偷摸着来的,没想过会遇上什么人,而这两个人却都有点眼熟,虽然暂时还说不上是在哪见过,但她脑海里的警铃已然拉响。 “是这样。”许越泽推了推眼睛,露出个衣冠楚楚的笑:“下个月还有一场ctf团队赛,我们队里还差一个人。刚刚看了你的比赛,实力还是很强劲的,就想问你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书景浩:……刚不还说人心态不行吗? “抱歉。”温汐听明来意,稍稍松了口气,声音虽软,态度却未露犹豫:“我不能答应你。” “……为、为什么?”许越泽一愣,脑子飞过一句‘江声你个乌鸦嘴’,嘴上还不信邪地力挽狂澜:“刚比赛不是打得挺好的吗,是加入其他战队了吗?还是有别的什么顾虑?” 温汐摇了摇头:“我的名次并不理想,也没有办法帮你拿到更好的名次,或许你可以考虑邀请其他选手。” 许越泽:“不行!” 温汐:“?” 书景浩:“哎呀,他这不是嫌其他选手年纪都太大了,没得挑了才来找你唔唔唔——” 许越泽狠狠捂住他的嘴,又讪笑着回头找补:“不是,主要这比赛拿奖了高考可以加分,还有些计算机类的专业是可以优先录取的,所以拉些企业人员来确实是不太合适。” “我看你也是个学生,应该也有这方面的需求吧?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加入,我收集的那些高考相关政策,全都可以和你共享!” 许越泽和盘托出,自认诚恳的不能再诚恳,却见对面的妹子非但没有动容,脸上仅有的为难之色,也像是在斟酌该用什么理由……拒绝他? 他急得挠了挠头,偏头扫到那道平时觉得无比碍眼、关键时刻又无比想念的身影,正懒懒地朝这边走来,忽然眼前一亮,毫不犹豫指着那人对温汐说:“你看!他也是我们团队的一员!” “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先加他个q,后续还有什么‘特殊要求’,我也一定都想办法给你办到!” 书景浩:……不是说不要过于神化吗? 日光下闯入一抹颀长身影。 少年骨架轻薄、姿态随性,出挑的身形被阳光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徐徐走来的光影,像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晃动。 五官轮廓锋利流畅,眉骨深邃,本该深沉的黑眸,也被他由内而发的闲散劲儿,勾出了一笔春日午后的懒洋洋。 看清来人的第一眼,温汐骤然缩了瞳孔! 倒不是因为这副模样有多蛊人,而是他一出现,她就回味过来,刚才对另外两个人的那点儿眼熟是从何而来了。 见她眼睛都要黏在江声身上了,许越泽直觉有戏,赶忙挨了一下人,示意他说话。 江声看着面前愈渐紧绷的小脸,悠悠对上她的视线,也没急着切入正题:“方便问个问题吗?” “……” 温汐绞紧书包带,不动声色地后退了半步,良久才一脸警惕地、小弧度的点了点头。 江声:“为什么不想上领奖台?” 他的声音不徐不疾,语气就像在问她为什么不想吃早餐一样平静,温汐却因为这毫无波澜的一句话,信念顷刻坍塌:“……!” 一时间,寂静无两。 许越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什、什么叫不想?你意思她原本可以上领奖台,只是自己不想……” 话没说完,他自己倒先反应过来,又骤然呆住了。 整场比赛如他所见,前10的排名都在不停变化,可为什么独独只有第4名纹丝不动呢? 是因为她始终爬不上去?还是根本就不想上去? 如果是前者,心态不稳或实力不够,那排名就算上不去,也应该会跌下去才对!所以她不断盯着大屏幕,排名一直稳居在第4的原因,难道是在……精准控分?! 高手之间的较量,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往往一丁点的分差,就能残酷地拉开质的距离。 能拿下第一的人固然厉害,但能在高手如云、变幻莫测的赛场上做到精准控分的,那得是……什么人呐! 书景浩简单粗暴地总结:“这也……太秀了吧!!” 温汐涨红着脸从对视中抽离,心里的警钟敲破之后,迸溅出一种隐私被道破的无地自容。 附中的风云人物有很多。 以计算机见长的许越泽,短跑记录保持者书景浩,三分射手叶新宇,最佳辩手计谷雪,芭蕾公主赵萌萌,小百灵袁文静……以及面前这位: ——全能王,江声。 这个全能,包括正向全能和负向全能。 简而言之,就是拿奖的本领和闯祸的本事一样出色,因此名气也要格外大一些,所以即便是默默无闻如温汐,有可能不认识许越泽,不认识书景浩,却一定记得住这一位。 关于他的标签有很多,好的、坏的,对她这个边缘人物来说,其实都没有什么具体的实感。 直到这一刻,面前这副毫不费力就撕碎她自以为“完美落败”的磁场,才真正给她留下了确切的第一印象: ——他很危险! 下一秒,温汐警觉地欠了欠身,以示不能回答这个问题的歉意,而后飞快转身,小跑着离开了场馆。 “……”书景浩懵逼地看着那就差没把‘落荒而逃’四个大字刻在身上的背影,不自觉地爆发出一声没见识的咆哮:“我去——” “这世上居然还有看到你江声拔腿就跑的妹子?!” 江声:“……” 4 第 4 章 直到人都跑到了场馆大门,许越泽才从震惊中回神,刚想提步去追,身后就传来一声劝告:“别追了。” 许越泽回头:“为什么?” 江声双手抄兜,慢悠悠往外走:“想让她给你拿个第四?” “……” 许越泽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因为不想上领奖台才故意拿的第四,虽然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看起来好像还挺坚决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就算能成功说服她加入,她大概也不会全力以赴,而没法登上领奖台的名次,对他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 他懵了一会儿,又想起这个问题江声应该是在场馆内就看出来了,便不由提步跟了上去:“那你明知道她不会答应,刚刚干嘛不拦着我们出来堵人?” “是啊。”书景浩也跟着点了点头:“我刚好像还被当成变态了呢!” “因为——”江声掀起眼皮,看向人影消失的地方,一脸认真地说:“我好奇。” 许越泽:“……” 书景浩:“……” - 温汐一路跑到公交站,直到上了车还有点惊魂未定。 其实她大可以拿个第5、第7,或者让排名波动几次再回第4,破绽就不至于这么明显了。 只怪她心态使然,还是有点得意忘形了。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她是谁。 附中那么大,又隔着两个年级,只要她避着点,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打照面的机会了。 她抱着书包甩了甩头,把这出意外赶出脑海,偏头看着窗外倒退的街景,一路摇摇晃晃回了市中心。 公交到站:行知中学。 温汐下了车,熟门熟路地拐过两道弯,踏进一家已经有些年头的文印店。 老板代飞从电脑前抬头:“回来啦。” “嗯。”温汐点点头,侧身进了内间,把装着笔记本的书包放进储物柜,随即提起放在一旁的画板和画具。 代飞的声音从外间传来:“航哥让我跟你说一声,网吧那边vip室里有台电脑老出问题,让你有空过去给看看。” 温汐背着画板出来,又径直走到店门外的水池边:“改天吧。” “他好像挺急的。”代飞起身跟了出来:“那vip客户昨晚游戏打到一半又出了叉子,气得差点把电脑给砸了,你要有时间现在就过去看看呗,下午也行,价钱还按原来的给。” “今晚远程吧。”温汐边把干燥的画笔放到水池里泡着,边看了看手表:“我现在得回家了,下午估计也出不来。” 代飞点点头:“那行,那我一会儿和他说。” “麻烦你了。” - 天府·观山悦。 偌大的湖心墅区,山水交错,景致独到,从保安亭到中央的临湖地带,需要步行十分钟。 温汐推开院子的木门,顿足确认带回的物品无误后,才凝神往里走去,打开入户门,绕过玄关,正见沙发上坐着的温韶华和方柠。 听到动静,温韶华偏头看去,上一秒还亲切的笑容转瞬便淡了下来:“去哪了?” 温汐站在客厅,声音温吞:“写生。” 温韶华:“东湖公园?” “嗯。” 温韶华冷笑一声,示意她把画板拿过来:“来,我倒要看看,你画了六个小时的画长什么样。” 她是真抱了一丝希望打开的画板,结果整幅图面非但毫无长进,甚至还有点时间紧迫、潦草敷衍的意思。 温韶华当即拧眉,把画板甩到桌上,声音又降了几度:“你自己看得下去吗?” 温汐垂着眼帘,双手交握在身前,无措地抠着手指:“我……画不好。” “画不好就好好画。”温韶华的声音并不大,态度却严苛到极点:“就你这成天只想应付我的态度,怎么才能画的好?” “姨妈,我都说了吧,她就是在撒谎。”方柠歪着身子,幸灾乐祸地拱火:“一早我就去东湖公园看过了,根本就没看到她在那儿!” 温韶华冷眼看着她,眼里的锋芒像一层天网,似要全方位的将她困住,再一一解码:“你自己说。” 温汐也像是早已习惯了被监视的日常,对于方柠时不时就要把她参上一本这件事,没有丝毫的愕然与反抗。 她恰到好处地懵了一下,而后愣愣地取出手机,打开相册后递了过去:“……今天外面有点晒,我就拍了公园的照片,到边上的图书馆去画了。” “你知道什么叫写生吗!”温韶华接过手机,看了眼画质模糊的屏幕,怒意直上眉梢:“如果对着照片就能画,还特意跑出去一趟干什么?” “怪不得会画出这么不伦不类的东西!” “……” 温汐闷着头,一副做错事后不敢吭声的模样。 可即便如此,温韶华对她今天的去向仍然存疑。 因为她比谁都清楚,温汐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样乖巧听话,也比谁都清楚,一步步把她“驯化”成如今这副模样,究竟费了多少力气。 身有反骨的人,越是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就越显得可疑。 她锁着眉,盯着温汐看了半晌。 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打开笔袋触了触笔尖,直到确认湿意,才姑且判定她这一趟大概真是去写生了。 温韶华:“行了,先去吃饭,吃完就回画室,什么时候画出一副像样的画,什么时候再出来。” 温汐:“好。” “还有,下周再去一趟东湖,把今天没画好的画好。记住,是写生!你要是再把这种不伦不类的垃圾带回来,自己知道后果。” “好。” - 温汐自知摸到了老虎尾巴,要是再拿不出点像样的东西出来,别说是下午了,晚上也别想获得自由,所以她吃过午饭就进了三楼画室,挑了一张相对擅长的建筑作品来临摹。 虽然温韶华不喜欢她画建筑,准确来说,是不喜欢她画一切线条感强烈的事物。因为这就像她这个人一样,刚直地叫温韶华心生怒意,单是看着,就忍不住想将她生生掰折。 但她的要求是交出一副像样的画,自然也清楚,温汐画什么类型的画,才能勉强算像个样。 何况临摹的作品,已经是尽量挑着线条较为柔美的洛可可建筑了。 不管诚心与否,至少这种“屈服”的态度算是摆对了。 晚上七点。 温汐规规矩矩地陪温韶华用完晚饭,等她放下筷子离开餐厅,才跟着起身回到自己房间。 她关了门,径直走到窗边的书桌前,伸手打开台式电脑。 登上q.q时,航哥已经发来了一大串消息,大致把电脑的问题说明了下,又问她几点方便远程。 温汐打字回复:【现在。】 航哥:【行,那我现在开了啊?】 x:【嗯。】 远程建立成功,温汐试着用了下电脑,果然有些卡顿。 航哥:【就是这样,动不动卡一下,还老是无故死机,有时候还会蹦出一些乱码。】 航哥:【怎么样,知道是什么毛病吗?】 x:【接触没问题吧?】 航哥:【没问题,我都检查过了。】 x:【可能是中毒了,我试试。】 航哥:【行,那你这边先弄,我先出去看着生意,有事扣我啊。】 x:【好。】 温汐切进后台,检查了一下不存在软件冲突,也没有硬件不兼容的情况,就在安全模式下开系统检查器,找到文件漏洞后,就开始着手进行修复。 正忙着,耳边悄然传来一道木头摩擦的细微声音。 温汐不动声色地敲下快捷键,整个电脑界面立刻转换成隐形状态,直到有明显的脚步声临近,她才面带疑惑地偏了偏头,低声喊道:“妈妈。” 温韶华端着杯热牛奶进来:“在干什么?” 温汐:“看美术鉴赏。” 温韶华把牛奶放在桌上,见桌面上显示的是个美术网站,接过鼠标上下翻了翻,又缩小界面查看后台,见她确实是单纯地在看画,面色才稍微缓和了些。 她直起身,语气冷肃:“看了这么多美术鉴赏,也要学得进去才行,别整天光顾着看,动起笔来就是一点不进步。” “好。” “也别总是好好好的敷衍我,你自己想想,卡在这个水平上都多久了?”温韶华抬起食指,一字一顿地点着她的头:“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温汐攥着衣摆,默了两秒才低声应道:“……我会努力的。” 温韶华也矛盾。 见不得她忤逆自己的样子,但看着她这副绵软示弱的模样,气照样不顺。 “行了。”她心烦地摆了摆手:“我看这个网站上的作品也就这样,回头再让你哥给你找几本好的实体书回来。” 温汐眼神空洞,机械地答话:“谢谢妈妈。” 温韶华敲了敲桌面:“把牛奶喝了,收拾完早点睡觉,电脑也别看太久了。” “好。” 温汐端起牛奶,听着渐远地脚步声后传来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慢条斯理地把牛奶喝完,放下杯子,继续滚动鼠标浏览画作。 约摸五分钟后,当耳朵终于又接收到一丝轻微的木料摩擦声,她才回头看了一眼,确认温韶华已经离开,才用快捷键把隐藏界面切换了回来,见航哥又发了一长串的消息。 航哥:【怎么样,修好了吗?】 航哥:【人呢?怎么不动了?温汐??】 航哥:【我靠,你不会也卡了吧??】 航哥:【球球了,可千万别撂我啊!我那怨种vip一会儿又要来了,你行行好快救救我吧,不然我这电脑今晚估计真就保不住了……】 温汐脸上的软弱顷刻烟消云散,面无表情地回复:【来了。】 - 隔天周一。 温汐按部就班换好黑白校服,背着书包出门上了公交,照例选了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公交停靠在第二个站点时,方柠也上了车,打眼看到后排的人,轻哼了一声,马尾在回过头时划出一条高高的弧度。 两人同岁,打幼儿园起就在一起上学,可要论关系的话,大概就只能用“最熟悉的陌生人”来形容。 方柠喜欢扎高马尾,下巴、头颅,统统都是高昂着的,而温汐的长发始终落肩,嘴角、眼睑,一应皆是低垂。 性格迥异,合不来也无可厚非。 春风拂柳,清晨的风还有点凉意。 温汐放好书包就到了操场,融进队伍里,准备迎接升旗仪式。 高一的站位靠前。 虽然她身高不低,已经处在班级靠后的位置了,可稍一抬头就能看到升旗台的处境,还是让她隐隐泛起了担忧。 原因无他:升旗手里就有那么一个她不想见到的人。 可仪式还是按部就班地继续推进。 眼见着旗手缓缓步入旗台,她刚想偏头,边上就响起小声的议论:“咦?江声怎么没来?” “还说呢,又被老李给逮了呗。” “……这次又为什么?” “就昨天那生物竞赛呗,老李本来指着他去拿奖的,结果他悄摸在报名表上填了别人的名儿,直接找了个人替他比赛去了,还愣是瞒到比赛都结束了,才把消息透给老李。” “然后呢?”问话的人似乎对他这种骚操作也见怪不怪了,只稍微拔高了一点声音:“就撸了他旗手的身份当惩罚?” “笑死,逼他做旗手才是惩罚好吧!你没见他每周一站在台上都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老李也是,人都已经确认保送了,还一天天的没事给他找事儿干。” “这不是想趁人还没毕业,再多给学校争点光嘛……” 温汐愣了愣。 确认保送?那他还要高考加分做什么? 5 第 5 章 整个升旗过程,班级之间都蔓延着各色流言蜚语。 诸如“江声为什么没去比赛”、“他把竞赛名额让给了谁”、“好像是个女生……”之类的耳语,一下下地敲击着佟思媛的心脏。 她面色绯红,疾步回到班级,余光注视着教室后方靠窗的课桌仍是空的,又时不时地往空荡的走廊外望上一眼。 早读课后铃响。 江声揉着耳朵往回走,一脸头疼地感受被老李摧残过后的听力还剩多少。 佟思媛见人坐下,紧张地从书包里拿出一瓶牛奶,小心翼翼地挨着他的课桌,细软的声音里有不易察觉的颤抖:“……江声,谢谢你。” 像昨天这种高规格的省级竞赛,如果拿了奖,无疑是可以给高考加分的。 附中这种重点高中,即使德智体美都没落下,学习也依然是重中之重,又是在高三这最为紧张的一年,没有人不想为自己的未来多多加码。 苍蝇腿再小也是肉,哪怕只能加个3分5分,对1班的尖子生来说,或许就能成为决定命运的因素。 再者,以后进了大学,有人问你擅长什么、以前都得过什么奖时,总不至于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就算有能力获奖的学生再多,每个学校的竞赛名额也就只有那么几个,站在学校的立场,当然是谁更有可能拿奖,就把名额交给谁。 别的科目也就算了,这回可是佟思媛最拿得出手的生物! 虽然获奖的概率依然不及江声,但也绝对不是没有拼一把的可能,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名额不够就参加不了,她想,自己可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为这个结果痛惜。 但江声不一样。 他的荣誉奖项数不胜数,也早就确定了要保送a大,这个生物竞赛对他来说都未必能够锦上添花,而对佟思媛来说,却无疑是雪中送炭。 所以她壮着胆子找到江声。 恳请他把名额让给她。 整个剖白过程其实非常艰难。 她既知道这个要求有多无礼,又找不到江声非要帮她的理由,所以一度紧张到说不出话来。 说到后头,自己都开始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就算他答应了,老师那边呢?报名表交上去的时候总会发现货不对板,又不可能就这么瞒到比赛,到时候不仅她会被教育自不量力,还极有可能会连累江声一起受罚…… 就在她自己都在心里否决了这个提议时,他却忽然说:“行,好好准备比赛,其它的交给我。” 其它的交给我。 一句其它的交给我,垂直击中佟思媛彷徨又混乱的心,足足在脑海里徘徊了半个多月。 又渐渐地,发酵出一种……晦涩又难言的心绪。 江声看着凭空多出来的牛奶,指骨敲了敲桌面,眼睑一掀:“谢什么,钱货两讫了就行。” 呼…… 见他没拒绝,佟思媛心跳更快,心里满是他为了自己受罚也全无怨言的遐想,全然没意会到他话里“这事儿两清”的冷淡。 刚要转身,书景浩就架着许越泽的肩膀从外头回来,见桌上有瓶牛奶,二话不说拿了起来:“我天!你怎么知道我现在想喝牛奶?” 佟思媛诧异看向江声,又见后者懒洋洋靠上椅背,全然没有要抢回来的意思。 脸色倏地由红转白。 - 大课间最是热闹。 关于江声缺席竞赛的原因,也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达到了议论高.潮。 有说他拿到保送名额就松懈了,有说他单纯是起床困难懒得去了,有说他就是太久没犯事心痒了,当然,也有为之不少把事情联系到佟思媛身上的…… 有关他的话题,或奖赏、或惩处,总能迅速勾起大家的八卦热情,传播得也就格外快些。 温汐以往也常常会听到这些,只是大多都不过耳,听过的同时也就算过了,可因为有了昨天的事,当下再听到这些时,不免也有了些新的感悟。 还好昨天跑得快。 还好没有跟他扯上任何关系。 她性格沉闷,和班里的同学也大都只是点头之交,连闲聊都不曾有过,更别提是讨论八卦了。 倒是方柠,不仅在自己班里的人缘好,和温汐班里的好几个同学也都玩得不错,这会儿正笑容洋溢地坐在人堆里,偶尔不经意地朝她这儿撇上一眼。 目光撞上,温汐便安然地笑笑,但很显然,方柠并不喜欢她的笑。 ——虚伪。 她总是这样说她。 温汐从不反驳,有时甚至会点点头,赞同她的说法。 然后她就会像现在这样,蹭地一下站起来,带着满脸的敌对意味,气冲冲地离开7班。 温汐也由此脱离开最后一道停驻在身上的视线,专注解着数学题。 午饭过后,温汐照常去了位于艺术楼5楼的画室,经过3楼的音乐室时,神色如常,却不自觉地偏开了头。 尽管这会儿里头应该还没什么人。 她其实不是艺术生。 就算温韶华始终不愿意承认,但心里大抵也清楚温汐不是块画画的料,所以并不敢将她的命运完全交托于此。 但这也并不妨碍,她必须套上“美术”这副镣铐的现实。 所以此刻,在同学们都在午休的时间里,她必须得像其他艺术生一样,待在画室里争分夺秒的练习。 高一的美术专业课程还算轻松,内容也相对简单,大多是先拉线条、练习控笔,接着再临摹一些简单的几何体。 温汐画的再差,也已经有了十年的美术基础,且控笔与几何原本就是她擅长的类目,所以这会儿正被单独安排在角落里临摹人像。 而她临摹人像的水平,前后则有着巨大的参差。 开头起型定结构比例时,估量的距离总是十分精准,可一旦到了要赋予人物精气神时,就会立刻变得木讷呆板。不仅发丝僵硬、眼睛呆滞,就连画中人究竟是一副怎样的神情都难以分辨。 比起旁人能把平面的画作描摹的像三维模型般逼真,她的画就像是一个原本立体的物件,被液压机生生碾成了平面一般。 看着还是那个物件,却已然透着一股死气。 美术老师也委婉地劝过,可以试着发展一下其它的爱好。 可温韶华女士一意孤行,谁劝也没用,她不想迎接变本加厉的“磨炼”,当然也不会傻到去开这个口。 中午没休息,下午的课总是格外困顿,但温汐从不开小差。 或许因为不时会有人监督她的言行,所以不论有多难坚持,她的坐姿总是端端正正,规矩到近乎刻板。 到了晚上,时间几乎都分给了习题与试卷,以确保被美术分去精力后,还能维持勉强够看的成绩。 在这期间,也要警惕温韶华不定时的突击关怀。 在做完这些的一天的最后,她才有可能短暂地打开电脑,悄无声息地做一些带着某种反抗意味的、有些叛逆的事。 严谨地处理好这些并不简单。 好在现在的她,已经可以平静地应付这一切了。 这样的生活重复五天,就到了周末。 她的休息日,所有作业要赶在周六完成。 周日上午是雷打不动的写生,而下午能否获得自由,全看上午的画完成的怎么样。 - 偶尔一次有失水准可以解释,可要是接二连三地失误了,那等着她的……就得是真正的惩罚了。 温汐虽然有心想要挑战温韶华的底线,却也不会在明知会落败的情况下,一味地逞匹夫之勇。 所以周日一大早,她就老老实实地背上画板去了东湖。 公园正中有一片天然湖泊,湖边绿柳扶堤,行人两三,空气里春意盎然的清新,洋洋洒洒、沁入心脾。 温汐提着半桶水来到一株梧桐下。 展开简易画架,放置好画板,又将画纸边缘整齐地粘在画板上,才取出画笔和颜料盘,开始在画纸中铺色。 方柠来的时候,画中的景色已见雏形。 她百无聊赖地坐在草坪间,一会儿刷手机,一会儿折树叶玩儿,等到人都犯困了,也不见温汐有离开的意思。 忽然就觉得特别没劲,嘁地一声,又无比烦躁地离开了。 温汐知道,她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监视器。” 她也没那么无聊。 大周末的不去玩,特地跑来这里盯着她,无非是想找到她的错处,再向温韶华揭发她。 这会儿见无错可抓,自然不愿意久留。 温汐也没在意,洗了洗画笔,又在调色盘上沾取新的颜色。 微风拂过,沙沙作响的梧桐叶下,精心描摹的春色依然淌着一股死气,湖泊生硬,花木呆板。 温汐顿了顿笔,已然有些画不下去的意思了。 耳畔忽而随风送来一道声音,清冽中缀着些许懒散笑意:“风景可不是这样画的。” “……” 温汐倏地扭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浸着倦意的黑色眼睛,整个人蓦然僵住。 6 第 6 章 东湖公园是一片集商业、休闲、娱乐为一体的综合性公园,旷荡的湖心区背后,错落着一排创意集合店。 沿湖的甜品店内。 少年半张脸埋在臂弯,阖眼睡得正沉,弓起的肩背随着呼吸轻缓起伏,一双长腿肆意地舒展着。 书景浩咬下一口小蛋糕,低声问:“他昨晚到底干嘛去了?这么困。” 许越泽刷着试卷,头也不抬地说:“抚慰失落少年。” 书景浩:“?” “就高俊奇那二货。”许越泽随口应道:“发现舔了两年的女神,其实是在利用他接近阿声。” “悲痛欲绝之下跑到他家,非得搂着他睡觉,说既然女神想得到他,那他就先把人搞到手,坚决不让女神得逞。” “……丧心病狂啊!”书景浩猛不丁呛了一下:“那阿声从了??” 许越泽摇了摇头:“那傻逼吃了瘪,又是捶胸顿足,又是鬼哭狼嚎的,乔阿姨最近不是在家养病,阿声想让他闭嘴,就答应带他上了一晚游戏。” 书景浩:“就这么简单?” 许越泽又摇了摇头:“高俊奇说女人都输给他了,游戏要是再输就死给他看,所以……” 书景浩:“阿声输了一晚?” 许越泽终于点头。 “……”书景浩一脸沉痛:“我怎么感觉,阿声的朋友好像都有点坑啊?” 许越泽停笔,抬头瞥了他一眼:“说自己就说自己,带我干嘛!” “难道不是吗?”书景浩指着他面前的卷子:“你明知道他昨晚通宵,还非得把人拉出来陪你做题。” 许越泽不以为意:“这难道不是他一个保送生应得的?” 说起这个他就生气。 想他堂堂年级前二十、985预备役,比不过江声也就算了,现在连书景浩这货的体育线也达标了,高考只要没用屁股写题,稳稳的录取首都体大! 感情到头来就剩他一个“学渣”呗? 学渣气不过。 当然不能由着他们独自潇洒! 许越泽拔高声音:“再说这甜品店难道不是你非要来的?” “……嘘嘘嘘!”书景浩忙不迭往左右看了看,憋红了脸小声说:“所以我才说都是啊,我又没漏了我自己!” 说来惭愧。 他不知道别人是怎么看的,但作为一个体育系的高大猛男,喜欢吃甜甜的草莓蛋糕、松软的流心舒芙蕾,他自个儿觉得……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羞耻的。 许越泽嗤了一声:“你还挺公正。” “啧。”江声被吵得不行,拧着眉揉了把后颈。 书景浩心虚偏头,视线落在窗外,见不远处的树下坐着个人,越看越眼熟,不由眨了眨眼:“咦,那个是不是……” “什么?”许越泽跟着看去,认清后瞬间来了精神,果断晃了晃边上半醒的人:“欸欸!快别睡了!醒醒醒醒——” “……” 江声眉拧地更深,搭在后颈的指节被按得咔哒响,被迫半睁的黑眸透着浓浓的压迫。 “……欸,你别这样看我啊。”许越泽心虚一秒,很快指着窗外:“看外头,你看那是谁!” 刚睡醒的黑眸惺忪而涣散。 江声不耐地抬头,茫茫然望去时,只看见梧桐树下一张白净的侧脸,低哑的声音渗着愠火:“谁?” “就那个会控分的妹妹啊!”书景浩想起那天的比赛,还是忍不住激动了一下。 “你赶紧去把人忽悠过来。”许越泽更是亢奋到忘乎所以:“这样咱们一家三口,就可以整整齐齐一起考进a市了!” 他的分虽然不低,但要进a市那几所顶尖的院校却还是不够稳妥,为此一直想给自己打一剂强心针,思想来去的最优选就是ctf。 但个人赛太费时间,显然不太适合他这种马上就要高考的高三生,何况他也确实没有一定能拿下名次的把握。 相比之下团赛就要简单得多,不仅省时省力,连队友都是现成的,唯一的不足,就是依然没有必胜的把握。 说到底,他和江声都不是专业的,平时小打小闹还行,真要到了赛场上,说前途未卜都是保守的。 可要是队里再多一个人,这个人还拥有在个人赛决赛上控分的实力的话,他觉得、说保三争二都太保守了! 许越泽后来想过了。 虽然她不想上领奖台的态度挺坚决的,但江声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忽悠人啊! 只要把人哄高兴了,他的办法多的是。 江声的视线在树下停驻几秒,那净透面容上平静的神情,便随着主人描摹的动作,渐渐绘入他的眼底。 沉静的画面,了无声息地抚平了几分扰眠的躁郁。 他收回视线,把余下的几分悉数发散:“一家三口?” 许越泽激情点头:“昂!” “整整齐齐?” “昂!” “那你还这么积极地——”江声冲窗外扬了扬下巴,顶着一副贞洁烈男的表情,精准输出:“怂恿我出轨?” “…………” 许越泽能屈能伸,没有接不来的话:“该潜还得被潜,没事儿,为了咱们的幸福未来,这点肚量我还是有的。” 江声没搭理他,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 许越泽百折不挠,满脸讨好地凑近了些:“我看她那画画得还挺费劲的,你就当发发善心,过去指点指点,这事儿说不定就成了!” 江声举着水杯,视线再度落在窗外。 心道这事能不能成不好说,但这画……好像指点了也未必有用。 - h市地处东南沿海,这会儿的天已然有了些许热意。 温汐从清晨画到晌午,直到额角闷上一层薄汗,才终于把图面填到完整,等回过头,却发现忙活了一上午的成果,依然只能用“不伦不类”来形容。 她面色紧绷,心里渐渐浮出燥意。 画笔在图面上停顿很久,始终不知该从哪里改起,直到耳畔突然响起一道脆懒的声音,沉寂的画面才得以打破:“风景可不是这样画的。” “……” 温汐倏地扭头,整个人骤然僵住。 来人漫不经心地站在树下,半垂的眼里有几分倦怠,日光切割的叶片碎影零零散散地落在身上,把整个人衬得更加慵懒。 正是她躲了整整一周的人。 温汐不知道他在身后站了多久,面前蹩脚的画显然也已经藏无可藏,她窘迫地涨红了脸,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构图和透视还行。”江声提着一瓶橙汁,手指规律地敲着瓶身,沾染的冰珠顺着指骨缓缓滑落,连着他淡淡的声线,一同勾出一抹沁入心脾的微凉:“问题出在画面太散,没有中心。” 他垂了垂眼,而后自然地在她边上坐下,征询性地把手伸到她的手边。 “……” 温汐还有点懵,不自觉就把手里的画笔递了过去。 江声接了笔,又交换似的把橙汁塞进她手里,目光交汇一瞬后,就将她的视线一同引导回画上。 温汐手心一满,凉意从指间丝丝扩散,悄无声息地瓦解着闷热。 “简单来说,就是这张画里天是天、湖是湖、树是树,即便拼凑在一起,看起来依然还是个体,没有融洽地形成一个场景。” 江声提笔的手随意搭在膝上,笔尖从调色盘上沾了绿色,随手在画面中间做了点过度,天地间的衔接顷刻就自然了起来。 他轻慢的声调透着懒意,夹杂着发磁的低音质感,悦耳之余,还隐隐有点儿蛊人的味道,就在离她很近的地方,悠悠地说:“画风景,还要注意远近虚实的关系,近实远虚,空间有了重叠、错位的关系,画面才显得真实。” 他边说边改。 手里的笔似有魔力,每落一笔,画里就多一点葱茏生机,他动的地方不多,却无疑都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 没过多久,原本死寂的画面就恍然生动了起来。 温汐的视线随着笔尖游移,先前的窘迫也跟着改头换面的图幅,逐渐消散于无形。 她看着面前焕然一新的风景,直到微风将颜料吹干,画笔也重新回到她的手里,才想起地对身旁的人说:“……谢谢。” “不客气。”江声单手撑在身后,瞥了眼她拿了半天的饮料,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问:“不喜欢喝橙汁?” “?” 温汐低头,后知后觉意识到这瓶橙汁是给自己的。 她不太适应这样的交涉,也很难对陌生人放松警惕,半晌才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有。” 江声半眯着眼,看着瓶身“多c多营养,添姿添活力”的广告语,没再说什么。 太阳愈升愈高,正午高度角逐渐趋近90°,意味着时间已经不早了。 温汐猜到他找自己应该有事,也大约知道是什么事,可他似乎也不着急说,从改完画后就闲闲地瘫在树下,好像原本就是坐在这儿吹风的。 她当然也不会主动提。 关于那个无意间暴露的秘密,她巴不得他早就忘到九霄云外。而且她总觉得,他那双看似散漫的眼睛,其实可以拨云见雾的洞穿很多东西,然后不费吹飞的直取要塞。 她的秘密经不起揭穿。 所以和他呆的越久,她的戒备感就越强。 两相沉默了一会儿,温汐率先从对视中抽离,而后把橙汁妥帖的放在一旁,开始闷声收拾画具。 直到东西都收都差不多了,边上才再次传来声音。 像是随便聊聊天,也无所谓她回不回答的语气:“附中的?” “……”温汐动作一滞,反应过来后抿了抿唇,面不改色地摇头:“不是。” 江声点了点头,等到她收拾完毕,已然背上画板,才像是终于犹豫完毕,冷不丁问了句:“不喜欢画画,为什么还要学?” “……!”温汐倏地抬头,一贯沉静的脸上写满了震惊。 又是这样。 疑问句,却是陈述的语气,带着明知故问的味道,下达一种不论她怎么回答都像是在狡辩的压迫。 尽管声音依然悠闲,依然无所谓她回不回答。 温汐的心脏骤跳起来,面色却在一瞬间沉底,才淡去不久的第一印象,在瞬息间极具加深。 ——他真的很危险! 她哑了半晌,才怔怔地找回声音:“……没有不喜欢。” 接着提起画具,又把橙汁囫囵塞回他手里,欠身以示道别后,又一次飞快地逃离他的视线。 书景浩刚从甜品店往这头走过来,就看到她用和上次同上的表情、同样的姿态,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这是?”他懵一脸圈地饶了饶头:“又……跑了??!” 江声看着原封不动回到手里的橙汁:“……” 许越泽皱眉:“你不会是又好奇问了什么不该问的,才又把人吓跑的吧?” 江声脑海闪过一双受惊的眼睛:“……差不多。” 许越泽:“我真服了!你直接拉她进队不就行了,到底有什么好好奇的啊?再说你自己觉得那些问题,人有可能回答你吗?” -为什么不想上领奖台。 -不喜欢画画,为什么还要学。 显然都是她精心遮掩的秘密。 “没有。”江声耸了耸肩,无所谓地说:“但架不住我就是好奇。” “……”许越泽原地抓狂:“所以比赛的事你问了没有?” 江声边起身边说:“没。” “没???”许越泽炸毛到当场破音:“那你刚过来那么大半天都干嘛了?!” 江声随口应道:“指点。” “……啊啊啊我要疯了!!”许越泽怒斥:“指点是手段啊!又不是目的!没把人忽悠去比赛,光指点有什么用啊!” 江声掀起眼皮:“我答应你了?” 他刚刚明明只是嫌吵,索性出来躲清闲而已。 “……”许越泽失声几秒,彻底疯了,直接化身高俊奇跳到他身上:“我不管!人是你吓跑的!你就得赔我一个队员!赔我一个会控分的队员!!” 江声面无表情:“……松手。” “你先赔我!” “松手。” “你赔我!” “松手。” “你变了,你不爱我了,我现在在你心里的地位都不如高俊奇了,我要去找乔阿姨,我要跟她说……” 江声叹了口气:“赔你。” 许越泽一秒松手并恢复正常:“早这样不就得了。” 即便已经见识过很多次了,书景浩还是忍不住呆了一会儿,才甩甩头清醒过来:“……可是人都跑了,你要怎么找啊?” 江声抬眸,看着人消失的方向,声音没什么起伏:“不难。” “……噢。”书景浩呆呆地点头,然后盯着他手里的橙汁:“不喝的话给我吧,正好有点渴了。” “一边去。”江声毫不留情挡开他的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视线回落到瓶身的广告语上,心里不由啧了一声。 这不挺甜的嘛。 7 第 7 章 “这是你画的?”温韶华的脸色从看到画的那一刻起就有些不稳定,像是绷紧的弦,忽然被人拨了一下,发出久违的震颤。 温汐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嗯”了声。 温韶华也不过随口一问。 亲自盯着她画了这么多年的画,是不是她亲手画的,温韶华自认还是看得出来的,何况方柠也说了,她上午的确是在东湖写生。 这幅画与以往的差别其实也不算大,刻板的构图、灰暗的色彩,非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多了一层意境,随心所欲的意境。 画画原本就是一件随心所欲的事情,而一向拘谨的温汐,最欠缺的莫过于此。 面对今天突如其来的变化,温韶华把它理解为“开窍”。 或许正是自己长年累月坚持不懈的调教,终于让量变引发了质变。 大约真是太久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温韶华沉浸在升华的幻境里,一时有些忘乎所以。 忽而看向厨房,一脸的慈母心肠:“陈姨,再加一道小汐最喜欢的荔枝肉。” 话音刚落,陈姨的面色却是一白,下意识看向呆站着的温汐。 凭谁都看得出温韶华现在兴致很高,也没谁敢打断这难得松弛的氛围,温汐愣过一秒,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 陈姨:“……好的,太太。” 饭菜上桌。 荔枝肉摆在温汐的正前方。 她一贯恪守饭桌礼仪,不挑食,也不贪食,这会儿却一块又一块地夹着荔枝肉。 一副如她所愿,非常爱吃的样子。 温韶华结束用餐,罕见的没有直接离席,而是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静默注视着温汐闷声清盘。 直到她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块肉,温韶华才终于满意,放话下午的时间可以让她自由支配。 “谢谢妈妈。”温汐起身离开餐桌,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平静地回到三楼,却还是没能忍住走完最后几步,拔步冲进了卫生间。 甜腻中带酸的肉味自胃部上涌,没顶的恶心感垂直贯穿神经,又像个炮弹一样瞬间炸遍全身。 她狼狈地跪坐在地上,像是要把整个胃吐出来似的,抱着马桶吐到眼前昏黑,两颊落满生理性泪水,整顿饭都付之一炬后,干呕都还是止不住。 “那画不是你画的吧?”方柠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审视她:“你也根本不喜欢吃荔枝肉。” 温汐勉力撑着马桶起身,在盥洗台前抽了两张纸巾,由衷地喟叹:“还是你了解我。” 她惨白的脸上写满了虚脱,却还有心思泛起些许微笑:“既然都知道,刚刚怎么不告发我呢?” “你当我傻吗?”方柠对这副模样嫌恶至极:“但凡有证据,你以为我会包庇你?” “哦。”温汐淡笑着表示遗憾:“那就辛苦你,下次再细心一点了。” “……”方柠沉着脸,静默地与镜前的虚伪假面交火,半晌才咬牙撂话:“温汐,说谎是没有好下场的!” - 温汐缓了一会儿后,就出门去了文印店。 从初中那会儿起,她少有的空闲几乎都待在这儿,多数时候闷在角落里研究自己的事,偶尔帮忙打印一些文件或检修机器故障。 相安无事地度过一下午,新的一周就又开始了。 温汐随着人流来到操场,愈发小心地藏匿在队伍里,刚刚因为今天的旗手依然没有某人而松了口气,就见教导主任身边跟着个清薄落拓的身影。 懒洋洋的迈向主席台,自然垂落的手里拿着张检讨。 长风一吹,纸页翻飞。 “卧艹,白纸?!”前排议论声里的震惊压都压不住:“怪不得老李脸这么黑,声哥这波属实是有点嚣张了啊!” “这你确实是误会老李了,他那脸天生就黑。” “不一样,今天确实是忒黑了点……” “不就上回竞赛的事嘛,这都过去多久了,老李是不是年纪大了?心里素质真是越来越差了。” “板上钉钉的一等奖变成三等奖,白白让隔壁一中捡了便宜,换你你气不气?” “啊?佟思媛只拿了三等奖啊?” “对啊!昨天刚出的成绩,气得老李一早就蹲在校门口,见着人就给逮来念检讨了。” “直接来念检讨?这他妈谁来得及写?” “所以嘛,能抽空撕张白纸来,都说明他很尊重老李了。” “……可问题是,他一会儿念啥?” 温汐听着这些议论,忽然也萌生了点好奇,他那样一个似乎一切尽在掌握,占着观察力细微就随意揣摩别人心思的人,面对这样的突发情况,会不会也表露出一点难堪? 视线穿过人群落在主席台时,那人正接过麦克风,不期然地抬头看向台下,半垂的眸光顿在某处,忽而骤缩了一下。 像在聚焦视力确认什么。 温汐心跳窦停一瞬,飞快错开视线。 而后不知是不是错觉,麦克风连接的音响在一道刺耳的“滋啦”过后,传来了低低的一声笑。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上午好,我是高三一班的江声,抱歉耽误大家的宝贵时间,在此为个人的过失行为做出检讨。 关于上月底擅自缺席生物竞赛造成的后果,我进行了深刻的反省……” 大约是念过不少检讨,类似的经验还算丰富。 他的声音从容淡定,即便手里拿着的是张白纸,面上也丝毫不显,通篇都像是套了模板似的流畅。 说不上诚不诚心,更看不出深刻与否。 检讨结束,学生会的几个人在台下商量各班纪律检查的事,原定的人员里有一个突然不舒服,另外又安排了一个陪同去医务室。 统筹的正愁找不到人顶班,扭头撞见了一个“闲杂人等”,立马就把人拦住了:“声哥,要不你帮个忙呗?” 江声顿了顿:“哪个年级没人?” “高三!你反正也不用上课,就当去溜达一圈,溜达完回自己班就行。” 江声不疑有它地点点头,却冷不丁道:“我去高一。” 那人愣了一下:“高一有人了,而且……还有点远。”影响你补觉。 “溜达不得走远点?” “……说的也是。” - 解散后回到班级,温汐还略有点恍惚,总觉得他突然抬头扫视的那一眼有点不妙。 心里刚升腾起一种不详的预感,走廊外就忽然响起两道交谈声。 “声哥,你稍微快点,后边还好几个班要检查呢。” “来得及,多少也给人点时间准备。” “准备什么?” 温汐提着一口气,好半晌,才听那道泛着笑的声音懒懒道:“把尾巴藏好。” “……” “那有什么藏不藏的。”另一个声音又说:“我们不就是来突击检查的吗?” “嗯。”江声的话里带着泛泛的笑意:“说得也是。” 话音刚落,走廊上的身影就没过窗沿,不紧不慢地来到前门,眼见着就要拐进教室。 “程曜!”情急之下,温汐也来不及领会这番话是否别有深意,扭头就喊了一下自己的同桌。 “……啊?”程曜回头。 “帮个忙。” 程曜也没来得及问是什么忙,就见她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地趴到桌上,疏忽之间,整张脸都埋在了臂弯里。 他懵了一会儿,又看见两个学长进了班级,从第一组开始逐个检查仪容仪表,一个负责检查,一个负责登记。 在接连抓了两个没戴胸牌和一个偷吃早餐的同学后,停在了第三组第五排。 “叩叩——”修长指节轻轻扣响桌面,不过微弱的反响,却愣是震得温汐头皮都有些发麻,手指的主人却还不依不饶:“怎么回事?” “……啊?”程曜见她一只手捂在肚子上,下意识回答:“她、她肚子疼!” “哦?”头顶散漫的声音里带着探究:“需要帮忙送医务室吗?” “不用了——”这个年纪的学生,尤其是异性之间,总是存在着一些相对忌讳的敏感词,即便清楚温汐这个动作代表的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也真的很难轻易宣之于口。 程曜涨红了脸,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说:“她就是正常……正常的肚子疼!” 温汐整张脸都密不透风地埋着,却还是能诡异地感知到头顶的视线,于是连后脑勺都不得不跟着紧绷。 好在后者没再深究,只表示理解似的点了点头:“这样啊。” 尽管语气听着有点意味深长。 等人离开,温汐脱力地抬起头时,额角已然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程曜的脸还红着:“你……认识他们啊?” 温汐摇了摇头:“不认识。” 程曜:“那你干嘛……”躲他们啊。 “刚刚谢谢你。”温汐清浅而疏离地笑了笑,意味着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啊?”程曜怔怔地饶了饶头:“没、没什么的。” 他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同桌,看着温柔沉静、很好相处,可同桌近一年来,他们之间的对话其实很少。 像今天这样,她主动开口,又主动结束的情况,更是史无前例第一回。 一直以来,他都觉得她像是一尊被居于高阁、只供观赏的瓷器,不论外界发生多大的动荡,全都与她无关。 而刚刚,好像有人触碰到了这尊瑰宝。 - 安然无恙地过完一个上午,温汐的神经却依然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 她其实并不确定,江声是不是真的没有认出自己。 虽然早上成功避免了正面交集,但她见识过那双眼睛的洞察力,也从来不敢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 而面对未知,她习惯于躲藏,所以中午连食堂都没去就钻进了画室。 附中的画室宽敞又有格调。 因为楼层较高,入口又正对着两扇通透的落地窗,只要坐在窗边的艺术沙发上,就能以独到的视野囊括大半个校园的风光。 室外阳光和煦、绿荫繁茂,爬山虎从楼顶落下,洋洋洒洒点缀着窗框。 室内窗明几净、色彩纷繁,斑驳的墙上粘贴着历年的优秀画作,新旧不一的画架错落在石膏像周围,地面散落着各类画具,和总也清扫不完的颜料与铅笔屑。 画室没有固定位置,温汐却习惯待在后门的最角落。 远离光线、远离人潮。 她把伏尔泰的石膏像转了个角度,回到自己的画架前,静默地开始新一天的任务。 静谧空间里,铅笔一下下刮擦过纸页,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舒缓地绵延半个午后,却忽而被一道“啪嗒——”声突兀的打断。 温汐笔尖一顿,视线绕过画架,警觉地朝声源望去。 盖在脸上的美术赏析滑落,江声耷拉的眼皮掀开一条缝,不偏不倚,与一双受惊的杏眼隔空相撞。 难得在睡醒后还有好心情,他稍愣了一秒,而后不自觉地溢出一声低哑的笑。 “……”温汐下意识攥紧铅笔,拉锯了一上午的神经在这一刻乍然绷断:“你怎么会在这!” 说完才意识到不妥,画室又不是她的,更何况……是她撒谎在先。 “很明显啊——”江声勾了勾唇,支着手肘坐直了些,而后颇有耐心地向她坦白:“守、株、待、兔。” “……”温汐垂了眼帘,闷闷地缩回画架后。 他果然早就发现她了。 江声啧了一声,缓了下神起身,也拖了张板凳来到教室后方,低眸扫过画纸里扭曲的伏尔泰。 温汐抬眼,避无可避地与他对视。 然后她就看见,自己辛苦躲了大半天的人,视线经由校服上的铭牌悠然抵进她的眼底,而后以一种“原来如此”的散漫口吻对她说:“高一(7)班,温汐同学——” “很高兴认识你。” 温汐:“……” 8 第 8 章 江声这个人,好像总喜欢踩在临界点上做事。 说他守规矩吧,他能自作主张把竞赛名额让出去,说他不守规矩吧,他又老老实实做完了一份检讨。 要说有礼貌呢,他不由分说就闯进了别人的世界,可要说他没礼貌,人又一脸真诚地跟你问了声好。 “……” 温汐张了张唇,又很快瘪了下去,像是自认藏法拙劣,也怨不得会被发现,可又实在不太愿意回应这声招呼。 江声眉梢轻挑,也没有纠结于此,随手从边上扯了个空画架,翻出铅笔,也开始在画纸上描摹同一个参照物。 画着画着,又漫不经心地问:“美术生?” 温汐声音冷淡:“不是。” “?” 江声笔尖一顿,偏头又看了过来。 “……” 温汐想说这回真的不是,又觉得自己现在说实话的效果基本无异于“狼来了”,而选择闷声不语。 江声却像是看懂了她的意思,不由点了点头:“挺好。” “?” 温汐抬头,又听见他说:“确实也不合适。” “……” 温汐不太想说话,一方面是因为被抓包了理亏,一方面则是在等他的质问。 可等了半天,他却似乎完全没有要旧事重提的意思,倒是她自己有点过不去了:“你早就知道我是附中的?” “嗯。”江声起稿很快,几句话的功夫,就把人物头骨的比例定好,还粗略地描好了轮廓。 温汐却停了笔,语气有点执着:“为什么?” 前两次见面,她确定自己没有穿着校服或携带任何暴露身份的物品,她也并不认为,在偌大的校园里,横跨着两个年级,他会认得自己这么个籍籍无名的边缘人物。 而困扰她的问题,在他这儿,却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直觉。” “?” “你不会对我说实话。” “……” 江声看着她:“如果你当时回答‘是’,可能还有点麻烦,可你说‘不是’,问题就简单多了。” 而他选择这个问题,是基于她见到他的反应里有着明显震惊与防备。 多半,是一早就认识他的。 “……” 温汐哑然之余,又一次刷新了对他的认知。 - 饭点过后,画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人。 因为进度不同,五楼有两个画室,高一和高二各一个。 而高三的艺术生上学期要外出参加集训,下学期结束艺考后就全身心投入到文化课复习中,基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能来,何况还是这种浑身上下散发着“没人管得了”的气息的保送生。 和温汐一样,江声显然也已经过了初学阶段,甚至画室后方还贴着不少他的优秀画作。 所以这会儿他坐在后头画人像而非几何,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可他磁场太强。 饶是没什么不对,依然挡不住跃跃欲试延伸而来的目光,和一声又一声按捺不住的低呼。 连带着温汐收到的注目礼也隐隐跟着多了起来。 她明显有些不适,避嫌似的又往角落挪了挪。 直到这些目光数量堆叠到顶点,江声才察觉到不妥似的,抽空抬了下头,十分妖孽地笑了一下:“打扰到你们了?” 温汐听到好几道倒吸凉气的声音,和慌乱不一的应答:“……没、没有。” 即便没有抬头,都能感觉到说话的人一定红着脸。 “可你们要再不专心。”江声转了圈笔,用铅笔末端敲了敲画板,语气无奈:“我就得被张老师赶出去了。” 尽管高一的专业课程并不系统,每天也仍然有一定的任务量。 而张老师是负责这间教室的美术老师,等学生们自主完成后,会逐个检查并指导。 附中到底是所重点中学,虽然也避免不了被一些话题人物分散注意,但多数人的重心还是在学习上。 只这样寥寥“对话”了两句,虽然还有点意犹未尽,女孩们却也没敢再明目张胆地往后望。 江声收回目光时,亦察觉到身旁的人似松了口气,眼底的笑意便也跟着浓郁了些许。 而后把笔尖调转回来,继续刻画人物的明暗阴影。 温汐抿着唇,无解地瞄了他一眼。 明明是特意来堵人的,倒装得像专程来画画似的。 沉默持续了大半晌,直到画像进入尾声,身边才响起新的声音:“昨天改的画还满意吗?” “……” 温汐愣了愣,想起昨天温韶华的反应,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虽然出了“荔枝肉”的意外,但她的确因此获得了一个自由的下午。 然而她偏头看去的间隙,才发现他今天的画其实一般,至少和墙上贴着的那些相比,存在着明显的差距。 倒是诡异地……和她的水平有些近似。 “那……”江声平稳地给画像收尾,语气也像在聊天一样随意:“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温汐:“?” 江声抬头:“你帮忙打一场ctf,我教你画画。” 温汐:“……” 该来的还是来了,情况却似乎在意料之外。 他分明早就猜到了她不想受到多余的关注,不想登上领奖台、竭尽所能躲着他、缩在画室的最角落,都是出于这个原因。 而他看穿了她的弱点,却没有以此来威胁她,甚至耐心到等她画完了一整张画,才以平等而尊重的立场询问她,愿不愿意互相帮个忙。 温汐很感谢这份尊重,却还是没什么犹豫地说:“抱歉。” “那如果我说——”像是预料之中的回答,江声毫无意外地点了点头,手背拂过画纸上的余灰,话锋一转:“你帮我打一场ctf,我‘帮’你画画呢?” “……!” 温汐倏地睁大了眼。 这些年在温韶华的威慑下,她学会了面不改色的撒谎,更沉溺于默不作声的反抗。 而这种类似于“帮我把作业写了”、“考试借我抄一下”般,明显带着违规意味的说法,一针见血地正中她的下怀! 她毫无疑问的心动了,连灵魂都跟着共鸣了一下,却还是在短暂地愣怔过后摇了头:“……抱歉,我真的不能去。” 昨天荔枝肉遗留下的滔天恶心感还历历在目。 她很快就清醒过来,如果被温韶华发现她偷学了计算机,还背着她去参加比赛后,又会有怎样刻骨铭心的后果。 得不偿失的事,她真的不能做。 “别这么绝对嘛。”江声收了笔,刻意压低的声音莫名有些暧昧:“多少给我个机会?” 温汐:“?” 江声:“现在买个东西都有七天无理由退货,何况我这有求于人。” 他黑眸深邃,眼尾微挑,安静看着什么人时,无端有种乱神的蛊惑感,偏偏音色又低,说话也是有商有量的来。 是以整个人看起来,既轻佻又认真:“要不,你也给我七天的机会表现下?” “要是体验过后还是不满意,我保证,绝不再纠缠。” “……” 温汐听得有些懵,几句话下来,就记住了几个不算太正经的词。 见她不语,他便又撕开画板上的胶带,把画像取下后平铺在她眼前,压着那把天赐的嗓音,莞尔追问:“你说呢?” 温汐这才反应过来,这幅画竟然是参照她的水平,又略微提升了一些而落成的! 他不仅看出了她不喜欢画画,还猜到了这是她必须要完成的任务! 既然要任务,水平当然不能良莠不齐、忽高忽低,更不可以昨天才刚刚“进步”,今天就又打回原形。 而这幅既不敷衍,也不过分优秀,刚好够她交差的画,算是他有求于人的诚意。 温汐又一次暗暗纳罕,这人不论是直觉还是判断,都精准到了近乎可怕的地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算尊重她的意愿。 - 月考刚过,各科试卷也陆续发了下来。 最后一节班会课,班主任例行主持完后,又交代了一遍下周的家长会会着重关注学生文理分科的意向,让大家回去先和家长商量一下。 温汐攥着自己的成绩单,心情有点发沉。 语文114,数学92,英语144,政治74,历史88,地理68,物理54,化学62,生物66。 文科总成绩580,理科532。 差距明显。 温韶华会选什么不言而喻,而她对此毫无办法…… 程曜看着她成绩单下的物理试卷。 醒目的54,唯一的不及格。 同桌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她情绪表露的这么明显。 也许是上午的事拉进了一点距离,他试着安慰道:“你别难过呀,女生理科差一点也正常,反正后面选了文科,物理只要能过会考线就行。” 温汐抬头,眼底漫过一阵迷茫。 连他都看得出来,她最后一定会选文科。 这事毫无回旋的余地,对吗? 程曜见她发愣,又把自己物理试卷抽出来:“你这也没差几分,我借你订正一下,之后再稍微用点功,肯定就没问题了。” “不用了。”温汐又恢复既往的冷清,极淡地笑了一下:“谢谢。” 不知是压抑已久的叛逆心理作祟,还是今天有一幅进步明显的素描,也或许仅仅只是因为心情不好,让她想要试探温韶华容忍度的欲望达到了顶峰。 她呆呆地坐到放学铃响,忽然就不想回家,不想面对那无时不刻都得提防着的威压。 于是她脚步不停地路过公交站,转身去了文印店。 “柠柠。”方柠站在站台上,眼前忽然被人晃了一下:“看什么呢?” “嗯?”她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把目光从拐角收回:“没什么。” - 星月落下帷幕,崭新的一天如约而至。 高三的日子朴素而动荡,莘莘学子们沉着心,以最大的定力积蓄能量,奔赴一场属于青春的战役。 当然,也有一些例外。 尽管课桌上的书也象征性地堆了老高,但书山背后却鬼鬼祟祟地架着台游戏机,嘴里还念念有词:“呀!呀呀呀——嘶——我去——这他妈……” “你他妈!”许越泽忍无可忍地往前踹了一脚:“再不闭嘴,我把老李喊来给你观战!” “哎行行。”书景浩自知理亏,也没多挣扎,就提着游戏机起身往外走:“我走还不行……” 哪知前脚才出教室,身后就传来一声爆呵:“书景浩!你手里拿的什么?!” “……!” 熟悉的中年男高音把书景浩魂都吓散了一半,当下头也没回,惯性拔腿就跑:“没什么——” 其实关于某些保送生、艺体生,学校的容忍度已经很高了,多数时候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求他们能够安分一点。 自己不学就算了,但要是影响到其他考生,那可就天理难容了! “没什么你跑什么?!”李宏忠声如洪钟,体魄健硕,很快就以百米冲刺的规格火速追击:“还不给我站住——” 奈何领跑的却是个正儿八经的短跑运动员,饶是他一刻也没歇,还是不得已让那道闪亮的翘臀彻底消失在眼前。 而另一头的书景浩也不见得好过。 毕竟这游戏机是被李宏忠当面给看到了的,就算躲过了这会儿,等下回了教室照样得被搜刮走。 正愁着不知该把东西藏哪儿去,就见江声拎着瓶水从小超市里走出来。 书景浩立马凑上去,二话没说就把东西塞给他:“快快快——找个地方帮我藏起来,老李正追我呢!” 江声随意地颠了颠手里的东西:“我能藏哪去?” “哎呀随便随便!”书景浩边往回跑边喊:“你反正能去的地方多的是!画室音乐室都行!能把东西保住就成!你赶紧的吧,我先去把老李引开啊——” 江声刚准备回教室,视线又跟着落到不远处的艺术楼上。 金乌当空,白色建筑外围覆着漫天的爬山虎,棱角分明的落地窗犹如被尖刀切割的黑洞,半遮半就透出内里舒适的沙发与错落的画架。 他眯缝着眼,刚压下的睡意又不自觉地翻涌回来。 最后一节自习,上去补个觉也不是不行。 他原本睡眠就有点长,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有人变着法儿地拉他熬夜,加上定了暑假要出国的事,因为时差问题,最近和江柏的交涉也都在深夜。 所以昼夜颠倒,缺觉缺的格外厉害,基本得到中午才能勉强精神起来。 果不其然。 等他再睁眼时,饭点又过了大半。 温汐来的时候,他正坐在昨天的位置上,懒散地挂着一根耳机,耸拉着眉眼给画里的静物组合铺色。 眼睛都没抬,就冷不丁地问:“心情不好?” “……?” 温汐疑惑地抬头。 “坐这儿半天了。”江声瞥了眼她跟前空空如也的画板,和木讷呆板的坐姿:“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平常连“不喜欢画画”这样的心理活动,都严防死守遮掩着的人,这会儿却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对画画的抗拒。 一副纠结着要不要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江声不由有些好笑:“出什么事了?” 也许是在他面前撒谎没用,也许是堵了一晚的事实在有些无解,温汐难得暴露了点“真面目”,拧着眉说:“下周家长会。” “?” 江声稍显意外地打量了她一眼,自言自语似的说:“……看着也不像差生啊。” “……” 温汐淡漠地垂了眼,没说话。 江声也没再深究,只挑出垂落的另只耳机问:“听会儿歌?” 温汐却摇了摇头:“不用了,谢谢。” 江声:“?” 温汐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喜欢听歌。” 江声一噎:“平时都不听?” “嗯。”温汐点头:“没兴趣。” “你还真是……”江声纳罕地扫了眼她的空画板:“和艺术半点不搭边啊。” 温汐觉得这话很中肯,又认真地点了下头:“嗯。” 江声:“……” 他顿了一会儿,脑海中闪过她在赛场上的坚毅笃定的样子,忽然又翻开画板包,取出刚丢进去不久的东西问:“那这个呢?” 虽然说是“试用”,但温汐其实没有多少他是在帮自己画画的实感,更不习惯这种被送温暖的感觉。 她愣了一会儿,才干巴巴地说:“……我没答应你。” 她不想给人希望,让他误以为自己有可能会去参加比赛。 而如果没有希望,他们从一开始就不会认识,更别提这种为了照顾她的情绪而借出游戏机的举动。 江声闻言也是一愣。 极其罕见的,居然有人连着两次见着他就跑之后,又接连铁面无私地“拒绝”了他两回。 “知道了。”他“伤心”地抚了抚额,笑得不行:“是我明知自己一点希望都没有,还非要在这儿献殷勤的。” “这样可以了么?” “……” 温汐眨了下眼,总觉得这话还是有点怪,还没想好要说什么,他就又颠了下游戏机说:“再不接我可真伤心了啊。” “……” 温汐终于伸手。 “会玩吗?”江声问。 “不会。”温汐老实地看着他。 他便又收回去,大致演示了下该如何选择游戏及操作后,再次递给她:“试试。” 温汐眼里泛着些许新奇:“谢谢。” 她的生活其实被框定的很死。 除了温韶华规定她必须要学的东西,其余任何类目都不被允许接触,如果让温韶华发现她对什么感兴趣,更是会被铲除到寸草不生。 她也很少会表露好恶,因为喜欢的会被废止,而讨厌的、会成为把柄。 关于游戏,她只偷偷用手机和电脑玩过,游戏机却没有涉猎,在此之前也未见的有多大兴趣。 但这会儿偷摸着躲在画室里,背着温韶华做不被允许的事,单是这种“叛逆”的感觉,就让她隐隐有些畅快。 好像关于人生,她也是有自主权的。 江声见她的神情染上认真,手里的操作也愈渐熟练,难得生了点把人带坏的警惕感。 他伸手移了下画板,又略微挪了下位置,直到把她整个人都掩藏在外围的视线盲区后,才无声地笑了一下,戴上耳机继续画画。 有人吃过饭后回来,视线触及教室后方,正见眉眼落拓的少年,挂着一只耳机坐在画架前,舒展的身体像在遮掩着什么。 画架后隐约窝着个人,却不知在做些什么。 来人好奇地伸了伸头,还未及探究,就对上一双带着抵御意味的清朗目光,终于讪讪地回过头去。 再回神时,午休已近尾声。 画好的画被搁在一边。 江声懒懒支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画笔,看着温汐屏息凝神、专注玩游戏的样子。 比起画画,此刻的她显然要鲜活太多。 一局终了,温汐才似有所觉地抬了抬头,而后不偏不倚,正对上这样明目张胆观摩着自己的视线。 她不由有些脸热,窘迫地抿了抿唇:“……” “快上课了。”江声淡声提醒。 “……嗯?”温汐偏头看了眼挂钟后,又意犹未尽地回过头来,手指比了个一:“还有一会儿,可以再玩一局。” 江声眉梢微挑:“上瘾了?” 温汐摇了摇头,伸手调出战绩排行,指着自己位列第二的名次,神色认真:“就是……有点想赢。” “嗤——”江声闷声笑了会儿,还是忍不住说:“好胜心这么强,到底是怎么甘心只拿第四的?” 温汐噎住:“……” 他在说ctf个人赛的事。 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却似乎也没有能等到答案的期许,只清浅地啧了一声,就毫不留情地抽走了游戏机:“我可能没那么好赢。” “一局不够,明天再接再厉吧。” “现在。”他撕掉胶带,抖了抖今日份的画,转而递给她:“乖乖回去上课。” 9 第 9 章 等人走后,江声想了想,还是把东西留在了画室。 所以此后一连几天,书景浩就再也没见过自己的宝贝游戏机,本来就惦记得紧,一到自习课,更是相思成疾。 他趴在身后的课桌上,双手合十苦苦哀求:“求你了,快把东西还我吧!我不把它上交给老李,可不是为了换一个地方被保管啊!” 江声转着笔说:“再等等。” 书景浩猛地坐直:“还等什么啊?我都快无聊死了!” “差不多。”江声认真思忖了下:“等我记录被破掉吧。” “你的记录?!”书景浩几乎破音:“你统共就那一个变态记录,谁破的了啊?!” 这个游戏机买回来后,江声只玩了两把,战绩却直达巅顶,并和第二名甩开了质的差距。 书景浩大小是个运动员,好胜心必然是有的。 当下就抱着游戏机苦战了三天三夜,最后的结果是……删除自己玩过这款游戏的记录,并坚决不让江声再沾手! 所以这款游戏虽然有且只有这一个记录,却从始至终都没人能破的了。 江声却说:“说不定呢。” 就冲某人那执着劲儿,破纪录只是时间问题。 “不是——”书景浩急了:“你要哄小学妹开心,能不能别拿我的东西哄啊?我又不需要她帮我打比赛。” 江声闻言,睨了边上的许越泽一眼,后者从善如流勾住书景浩的肩:“清隆路好像新开了家甜品店。” 书景浩转了圈眼珠:“我要三份,概不议价!” 许越泽爽快道:“成。” “欸。”游戏机搞定,许越泽又看向江声:“你这又是帮她画画,又是借游戏机的,就差没把自己搭上去了,比赛的事到底能不能成啊?” 江声在德语书上圈出一行注释,没什么起伏地说:“不知道。” “不知道?!”这话一出,许越泽也急了:“那你这几天都在忙活个什么劲!做慈善啊?” 江声偏头,不咸不淡地附和:“可不是做慈善嘛。” “……”许越泽讪笑了下,变脸比翻书还快:“咱两谁跟谁啊,帮我怎么能算做慈善呢。” “哎呀,我就是想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对这事到底有多少把握,我心里也好有个底啊。” “五五开吧。”江声没再卖关子:“看她的好胜心有多强了。” 许越泽立刻来了精神:“怎么说?” 江声斟酌了下:“上回个人赛,她没打算上领奖台,却非咬着第四的位置不放,说明还是有好胜心的。” “一定要在有限范围内做到最好的好胜心,分量也绝不会轻。” 书景浩插话:“可她好胜心这么强,最后为什么还是不肯上领奖台?” 江声:“领奖台的关注度那么高,一旦上去了,她会计算机的事可能就包不住了。” “啥意思?”书景浩懵了:“你是说她这么强大的技能,还是自己偷摸着修炼成的?要不是我们无意间发现,到现在都没有人知道?” 经过名师辅导才成就现有水平的许越泽直接自闭了:“……” “也许吧。”江声也只是猜测,却还是认真提醒:“所以你两嘴严点,别给人惹麻烦。” 书景浩点头如捣蒜:“……明白明白!” 许越泽也慢慢从怀疑人生里走了出来:“那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江声说:“我相信一个有好胜心的人,不会一直甘于屈服。” “她要参加比赛,只能是自己愿意来,可她要是没来,就说明是真的有难处。连这么强的好胜心都战胜不了的难处,我们再强人所难,就没意思了。” “话是这么说——”许越泽不由垮了脸:“可要是没有发现这颗好苗苗就算了,现在碰都碰上了,就这么放过算怎么回事啊?” “比赛加分只是锦上添花。”江声随口说:“实在不行,多考几分不就得了。” 许越泽气急:“说的简单,有本事你去考啊!” “可以是可以。”江声耸了耸肩,一脸的欠揍样儿:“但没必要。” “……” - 因为画画“进步”的缘故,连着一周,温韶华对温汐的态度都堪称和蔼,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方柠看她的眼神却总有些奇怪。 像是有了什么新发现,却又还不太能确定。 温汐也没深想,只当她是在怀疑最近的画到底是怎么来的,但周日出门时还是格外注意了些,绕了几条路才上了公交,还私自更换了写生地点。 她笃信只要画画得好,温韶华不会深究这些细节,就算会,她也并不在意。 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傀儡,爆发战争只是时间问题,而在羽翼丰满之前的妥协,也仅仅只是为了避免麻烦,而绝非恐惧。 公交到站:临海南路。 温汐下了车,提上画具在柏油路面上走了一阵,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海岸线。 周五放假前,江声特意问了她周末有没有画画的安排,温汐直言他可以不必来,他却说说好七天就是七天。 虽然当她提到需要8点抵达时,他诡异地沉默了好一阵,却还是揉着眉心问了地点。 也是在那会儿,温汐才想到安全起见,还是更换地点比较稳妥,一时却不知该去哪儿,江声就给推荐了这里。 这是一片未开发的海域,没有名字,岸边简单团着几簇礁石,眼前无际大海中晕出一湾堤坝,坝上遥遥矗立着一座蓝白灯塔。 风景算不上多好,却胜在清新干净、安静宁人,除了海浪盖过海浪之外,再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 温汐径直往最平整的那团礁石走去,临近时才发现上面已经躺着一个人,海风把浅色休闲服吹出鼓包,又迅速瘪下,一遍遍地熨烫着清薄而优越的身形。 他只是安静地枕在书包上,脸上随意搭着本书,就已分外惹眼。 温汐怔然发现,自己对他的熟悉程度,竟然已经到了只需了了一眼就能确认的地步。 她偏开脸,静默爬上礁石,兀自支好画架,粘好画纸,刚从包里翻出画笔,边上的人就动了一下。 “给我吧。”一道懒倦的声音自耳后传来。 温汐倏然回头,迎面对上一张逆光的惺忪睡颜,黑沉的眼睛半耸拉着,左手支在身后,衣服凌乱偏到一侧,露出锁骨上隐蔽的棕红小痣,拢着两指的右手无意识地冲她勾了勾。 她看得明白,这是在跟她要画笔的意思,耳根却还是不知为何有些烫。 大脑停止转动的一瞬间,身体便自觉地把画笔交了出去。 江声费力地睁开眼,又稍微往前挪了点儿,才想起什么似的说:“游戏机在包里。” 身后的黑色书包拉链半敞着,上头压着一本外文书,看着好像是德语。 温汐犹豫了一会儿才打开,翻找游戏机的间隙,不可避免地看见里面的其它物品:一副耳机,一部手机,一只笔袋,一叠学校发放的草稿纸,上头潦草地记着什么,有文字,还有音符,最下方好像也是两本课外书。 温汐想起来,从前就听很多人说过,德智体美,就没什么是他不会的,钢琴十级,美术十级,篮球游泳、游戏科技信手拈来,连成绩都优秀到让人望而却步。 有些人就是动静皆宜、十项全能,看着却还游刃有余。 而要说这其中,哪项技能是最出挑的,必然得数音乐。 她记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听说过,他好像会写歌。 好几回他在音乐室里弹琴,有人觉得好听便问是什么歌,他总笑笑说是随便弹的,后来不知是谁得出的结论,说当他说是“随便弹的”时,这歌其实就是他自己写的。 温汐没探究过这事的真实性,却记得偶尔经过艺术楼时,听到的琴音要么平平无奇、要么炫技意味十足、再要么就是赶鸭子上架。 可其中有一道,行云流水、不绝如缕,能很自然地把她的思绪带入所营造的情境中。 她还记得,每回这道琴音一出现,不论是身在五楼还是外围,周遭总要浮出不少压抑不住的低声尖叫。 从前她没有把帷幕后的人和谁联想到一起。 可现下一想,大抵也只能是他。 思及此,温汐的神情有些恍惚,一时有点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和这样耀眼夺目的人产生交集的? 她明明,就是个该独自生活在黑暗里的人…… “发什么呆?”江声偏头,见她正对着个游戏机发愣。 “……没。”温汐回过神,合上书包后又挪了回去,熟练地给游戏机开机。 一连几天她都在玩同一款游戏,倒也不算多感兴趣,就是这类射击游戏有一定程度的解压作用,加上随着进步提升的战绩越接近第一,她就越忍不住想要超越。 江声醒神有点艰难,半天也没提起作画的热情。 低眸见她正专注的抱着游戏机,又执着地切进了那款游戏,忽然来了点儿兴致:“比个赛?” 温汐抬头:“什么?” 江声:“看今天是你先把纪录破了,还是我先把画画完。” “可以。”温汐没什么意见:“战利品呢?”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答应的这么爽快,他微顿了会儿,抬头看天有些闷,刚想说输了的请对方喝水,又想到什么,出口时就成了:“输了的请对方喝橙汁。” 温汐点头:“好。” 她很快把刚刚的心思抛于脑后,进入“竞技”状态。 这就是一款简单的第一人称射击游戏,玩法是在剧情范围内进入废墟与敌人拼杀,将敌人全部杀完就算过关,通关时间越短成绩也就越高。 温汐的操作已经很熟练了,且在此之前,她的成绩也已经无比接近记录了。 所以没过多久,她就把屏幕调转到江声面前,声音很轻,眼睛却有点亮:“我赢了。” 江声画笔一顿,视线触及屏幕,看见排行榜上有且只有两条记录: 【1玩家:-用时:7分18秒】 【2玩家:js用时:7分24秒】 “恭喜。”他轻笑了下,又问:“怎么不用自己名字?” 这要是书景浩赢的,怕是要恨不得把中文名、英文名、连带着小名都给一一标上,她却只填了个没有半点指向性的“-”。 “……”温汐眼里的光褪去了些,隔了会儿才说:“我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江声扬了下眉,明显有些疑惑,却只调侃了句:“还挺任性。” 不喜欢画画、不喜欢听歌、不喜欢家长会,也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年纪不大,不喜欢的东西还挺多。 “……” 温汐偏开脸等了会儿,才发现这句调侃并没有下文,他没再像之前那样莽撞的问为什么。 又在沉默中察觉,他之前会发问,好像是清楚她不会回答,而在她有可能会回答的当下,却选择缄默不言。 她不由又抬起头,只觉得这人真是奇怪,提问好像仅仅只是为了表示好奇,却并不刨根问底地探究答案。 可他又好像就是这样,具备一眼就直击要害的危险性,却从来不以此来做要挟,甚至在发现她的忌讳后,会自觉地在画室里为她做掩护,连写生的地方都因为顾及到这一点,而挑了一个无人的地界。 他的洞察力,好像只是为了更好地照顾他人的情绪而存在。 海风将画迹吹干,江声在她的胡思乱想中起身,迎风的声音有些悠远,也将笑意荡出些许余音:“走,请你喝橙汁。” 骄阳之下,初夏的风奔赴而来。 两人踏出海域,并肩走在柏油路上,连飞扬的衣角都朝着同一个方向。 公交站台边有一间便利店,江声要了两瓶橙汁,边递出去一瓶,边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星期天。” 温汐以为他在发问,糯糯地点了下头:“嗯。” “……”江声扬了下眉:“我是说,明天就周一了。” 刨掉周六,就是七天的最后一天了。 而温汐却因为代入了明天的家长会,倏地捏紧了饮料瓶:“……” 江声见状,不由岔开话题又确认了一遍:“不喜欢橙汁?” “……嗯?”温汐回神,默然地摇头:“没有。” 刚按捺下心绪旋开瓶盖,就听他又说:“那——比赛的事,考虑的怎么样了?” “……” 温汐骤然顿住。 比赛的事…… 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上周他提议“试用七天”时,她没想到该怎么拒绝,而他的介入也太过自然,导致她不自觉就接受了这种模式。 然而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考虑过参加比赛的可能性,直到这一刻才恍然回味过来,自己这种根本没打算买账,却试用到了最后一天的行为,完全无异于是在白嫖。 而这一周,他却实打实地在尽力满足她的需求,帮她画画,掩护她打游戏,陪着她来写生,还有这瓶橙汁。 她越想越无措。 自己应该在一开始就坚定拒绝的,而不是等到七天都要结束了,才告诉他自己并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可事已至此,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看着面前的橙汁,忽然就有点喝不下去了…… 远处传来公交车的引擎声。 温汐在一阵错乱中,惯性地选择了逃避。 她迅速合上瓶盖,把橙汁塞回他手里,避开他的视线说:“公交车来了,我……我先走了。” 而后连公交线路都没看,就胡乱踏进了车厢。 江声看着马上就要被接纳,却不知为何又回到手里的橙汁,陷入了长久地沉默:“…………” 10 第 10 章 温汐自来没什么朋友,和代飞他们的接触也多是因为“工作”,是以从来没有过处理这种矛盾的经验。 这次虽然逃了,可等平静下来,她也渐渐反应过来这样是不对的。 这一个星期的相处,她说不出什么具体感受,但大抵还算是轻松舒适的,自己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把他当成了朋友。 可哪有朋友之间,都是单方面在付出的? 但要是参加ctf…… 她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确实还是不可行。 不仅因为一旦上了领奖台,她的秘密可能会被曝光,还因为比赛是在周三。 附中教学严谨,请假必须经过家长同意,而她又怎么可能让温韶华知情并同意让自己去参加这种比赛? 理智一再告诉她,现在还远远不到要和温韶华对抗的时候。 胜算太低了。 可自己“白嫖”了他一周是事实。 不论如何,她似乎都应该向他道个歉,虽然没法帮忙打比赛,但他如果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她一定都会尽力去做。 - 翌日周一。 因为家长会的缘故,今天上午没有上课,温汐收拾好后又等了一会儿,才跟着温韶华一起出发。 司机早已侯在院外,见人出来,便弯腰打开车门,载着两人往学校去。 今日来往的私家车多,纵使附中门前平坦开阔,也避免不了拥堵了一阵,黑色幻影挪了近十分钟,才慢吞吞地抵达正门。 司机这才下车,再次恭敬地拉开后车门。 温韶华今日一身藏蓝粗花呢套裙,配一只小众低奢挎包,看起来端方得体,又自带一层睥睨众生的威压。 打下车起,这副简约华贵的气质就引得不少注目,却未见得有谁敢正面与她对视,只一个人例外—— “姨妈!”方柠和温南笙早到了一会儿,就自发在门口等了会儿,一见人便凑了上来:“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有点工作要处理。”温韶华笑笑,距离感都因此降低了不少:“耽误了一会儿。” 她少有的笑容,大半都给了方柠。 大约也没人会不喜欢这种偏爱,家里那么多长辈,方柠从小就和她最亲。 “噢。”方柠自然地挽着她的手,语调松快:“走,我带你进去。” 温汐坠在后方,轻声招呼了句:“小姨。” “嗯。”温南笙弯了弯眼睛,也顺势挽起她的手:“跟小姨说说,最近怎么样?” 她笑起来的样子其实和温韶华很像,区别只在于气质,眉眼里没什么压迫意味,全都是实打实的温柔。 温汐不想对着这副神情说谎,便敛了敛眸说:“挺好的。” “你这样子可不像挺好的。”温南笙的笑意淡了些:“这段时间你哥不在,有什么事也可以和小姨说。” 说到这儿,她的声音也不免无力了些:“……虽然不见得能帮你什么,至少别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嗯?” 温汐挤出个笑:“好。” “柠柠不懂事。”温南笙视线落在前方,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很多事她不清楚,你……别和她计较。” “好。”温汐的笑意总算真实了半分。 “姨妈。”前头方柠抱着温韶华的胳膊,兴冲冲地问:“我这回考进年级前50了,是不是可以要个礼物?” 温韶华无奈地问:“说说看,又瞧上什么了?” 方柠笑了一下,也不迂回:“就上回杂志里那款微单,我看上好久了!” “你现在这时候,要相机做什么?” “哎呀,我喜欢嘛!” “好——”温韶华拿她没办法:“回头让吴秘给你定一台。” “嘿嘿,姨妈最好啦!”方柠想起什么,又说:“对了,老师让我们尽快考虑分科意向,但我自己没什么想法,成绩也还挺平均的,姨妈你有什么建议吗?” “那得看你以后想做什么。”温韶华中肯分析:“如果想做律师、作家、艺术家,就考虑文科,但要是想学医、经济或计算机,理科就更合适……” 方柠原本是为自己问的,可等听到最后一个选项,却不由有些走神。 ——计算机。 她想了一周,都没想出温汐和这个词有什么挂钩。 可要是没有的话,她放学后总去那家文印店做什么?那儿的老板还让她帮忙检修电脑故障。 她什么时候懂这些了? 温韶华:“所以,你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吗?” “……啊?”方柠愣了愣,想起上回温汐挑衅似的那句“那就辛苦你,下次再细心一点了”,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我……还没想好。” 口说无凭,还是得有证据才行。 温韶华:“那今天回去就好好想想。” “好。”方柠点点头,又问:“只要我自己喜欢就可以吗?你都支持?” 温韶华好笑道:“既然你喜欢,我为什么要拦着?” 方柠换位思考了一下,又鬼使神差补了句:“那温汐呢?她要是想选理科,你也会同意吗?” “……”温韶华笑容还在,却肉眼可见地有些滞涩,她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决断的口吻说:“她选文。” “……”逐渐跟上的温汐恰好听到这一句,面色当即便有些泛白。 温南笙看出不对,默了一会儿,才委婉提了句:“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孩子自己的意见?” 温韶华回头,已然冷却的目光径直投向温汐,平稳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有什么意见?” “……” 温汐攥着衣摆,好半晌,才生生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没有。” - 临近9点,各班的家长会陆续开始。 温南笙领着方柠回3班时,又一次敦促:“你别总在你姨妈面前拱火,小汐她不容易。” 方柠登时就有些烦躁。 自己不过是问了句温汐的分科意向,怎么就成拱火了? 可她习惯了被冠以“加害者”的名义,早已不屑为自己争辩什么,只较劲似的说:“她有什么不容易的?装可怜不容易?” “也对,就那惺惺作态的样儿,照着学我都学不来。” 温南笙不知该怎么解释,半晌才拧着眉下结论:“总之,你做好自己就行,别给她添堵。” “我给她添堵?”方柠不可思议到有些想笑:“你意思她谎话连篇、不学无术,全都是我逼她这么做的了?” 温南笙语塞:“……妈不是这个意思。” 方柠:“那你什么意思?看我不爽的意思?” 她很想不在意,可每次见识大家对温汐莫名其妙的袒护时,就还是忍不住想要计较:“小时候她欺负我,你说小孩子打打闹闹很正常,长大了我成绩比她好,你说成绩不能说明一切,你要真这么讨厌我,趁早——” “好了!”温南笙及时打断:“不说这个了,先去开家长会。” 方柠喜欢温韶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足够公正。 在她那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小时候温汐调皮,她会管教,管教多了,温汐看着老实了,背地里却还是不安分,方柠便自发地帮着监督。 她承认,她就是不喜欢温汐,不喜欢那副惺惺作态的可怜样儿,却也能扪心自问,从来没有无端冤枉过她。 但很显然,温南笙不这样想。 “……呵。”方柠自嘲地笑了声,头也不回地往教室走。 - 家长会先由校领导广播演讲,接着是任课老师讲话,最后才是班主任分析本次考试并逐个与家长谈话。 整个过程冗长又无聊,走廊外头的学生或趴或倚地倒了一大片。 温汐静默呆在角落里,站姿端直,眉眼却禁不住也有些低垂。 她其实也很讨厌自己的屈从。 遇事只会缩到龟壳里,没有万全准备绝不会贸然行动,畏首畏尾,最后也不见得能守住什么。 不若像方柠那样直截了当地反击,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在情绪最激懑的当下,足够酣畅淋漓。 ——反击。 脑海在放映这个词时,连锁性地闪过一个想法:要不要去参加比赛? 一个既能让温韶华不痛快,又充分符合自己意愿的想法。 “走吧。” 出神之际,耳畔倏然响起一道声音,冰凉如一盆冷水,兜头将她泼醒。 温汐惊惶抬头时,温韶华已然转身,先一步走向楼梯口。 班主任就成绩给出的建议与温韶华的预期完全吻合,所以谈话没多久就得以顺利结束。 楼道里也有不少家长的身影。 难得来学校一次,又刚好是饭点,选择稍微转一转,再去体验一下食堂菜色的人也不在少数。 想到温韶华不会在这种地方用餐,温汐刚要引着人往校门口走,就见她忽然回身问:“艺术楼在哪?” “……”温汐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却还是老实指了个方向:“那边。” 温韶华点点头:“去画室看看。” 她的声音平稳大气,未见得有多凌厉,却总像是上位者发号施令一般,容不得半点质疑。 温汐:“……” 连着一周,江声都会在临近放学时去画室补觉,睡醒后就窝到教室后头画画。 如果一切没有因为她昨天的失礼而改变,这个点他大概率就在画室,且已经参照她的水平画好一部分了。 这会儿要是过去的话…… “妈妈——”温汐情急之下将人叫住。 温韶华回头,视线平直地等着下文,好半晌,才见她神情紧绷地说了句:“……要不要等一下小姨?” 温韶华审视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两秒:“不用。” 温汐:“……” 她没法再多说什么,过度反应只会让温韶华觉得可疑,亦或者只刚刚这一句,就已经让她有了疑心。 - 江声闷在画架后,又惯常戴着耳机,虽然只有了了一只,对感知力也还是有一定的影响。 察觉到异样时,显然已来不及再做大幅度的修饰。 他摘下耳机,疑惑地看了眼温汐,又起身转向另一侧:“请问您是?” 温韶华看着画板上与温汐的水平几近相同的画作,联想起她最近的“进步”,脑海中瞬时闪过一种猜测。 她拧着眉,面色冷峻到极点:“能请你先告诉我,这幅画是怎么回事吗?” 江声看了眼边上的温汐,神色不可避免地有些迟疑。 这个问题并不好答。 即便他洞察过人,一早就猜到温汐画画是为了应付什么人,却到底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如果直说这画是帮她画的,后者必死无疑,可如果不是刻意模仿,又真的会有两个人的画风与水平无端就如此相像吗? 温汐白着脸,认命地垂了眼睫。 她本来是想道歉的。 是想如实告诉他自己不能参加比赛的原因,再努力做点别的事情弥补的,至于试用七天的协议失效后,美术水平打回原形的后果,她也会自己去面对。 可现在,她还没来得及解释什么,温韶华就站在了他面前。 很快,他就会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根本没有参加比赛的可能,却还是贪婪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而温韶华也会发现,她的美术水平,究竟是如何“突飞猛进”的。 真相大白。 自首变落网。 她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11 第 11 章 “这个啊……” 江声顿了会儿,神情又变得有些为难:“是温汐同学上周留的画,画得……实在是有点差,我就想看看能不能给改一下。” 温韶华:“改画?” “是啊。”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她改画的?” “大概……”江声想了想:“有一周了吧。” “整整一周,每天都改?” “也不全是。”江声像是从她的质疑里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偏头仔细回想道:“有时候是改,有时候只是说说,她自己理解完就能修正。” “……” 温汐缓缓抬头,视线小心翼翼落在他身上,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帮她打掩护? 可是怎么会。 他们甚至连口供都没有对过。 温韶华面色稍霁,目光触及墙上的优秀作品,又转了话锋问:“你叫?” 江声笑了下:“江声。” 温韶华没问是哪两个字,只略略扫过,就轻而易举地在众多作品中锁定了这个名字,出现的频次还不少。 江声解释:“我偶尔会到画室帮忙,因为保送后不太需要上课,过来的就勤了点,也是这几天才和温汐同学认识的,不知道……是有什么问题吗?” 温韶华再次看向他时,眼里骤然多了层微妙的滤镜。 类似于家长都希望孩子和学霸玩儿,在她这儿,美术水平就是全部指标。 “没有,你改的很好。” 她扫了眼边上的温汐,态度在不知觉中放缓:“不瞒你说,她已经学了十年的画,可水平如你所见,一塌糊涂不说,还成天净想着怎么糊弄我,倒是最近这几天,我才看出点她用了心的意思。” “……十年?”江声怔然。 他一时有点难以想象。 要怎样,才能默然地承受一份负累整整十年? 一息之间,那画里的扭曲、挣扎、死气。 似乎都有了解释。 而这声疑问落在温韶华耳里,就成了对“十年才学成这样”的震撼。 “是的。”她深以为然,又轻描淡写地补充:“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多帮帮她。” 江声惯常舒懒的神情难得有些紧绷:“可我记得,她好像不是艺术生。” 温韶华闻言,低眸笑了:“我对她的目标,就是成为艺术生。” 关于这一点,她异常坚定:“目前还不是,只能说明她之前的态度不可取,但要是按照现在的水平继续进步,她完全可以是。” 江声:“……” 关于美术,温汐摆明了就是没有天赋,她本人对此也非常抗拒,而作为母亲的温韶华,绝不可能看不出这一点。 却选择视若无睹? 江声不能理解:“学艺术只是一种方向,做普通学生也没什么不好,或许专注于文化课程,成绩会更容易得到提升。” “文化成绩?”温韶华像听到了什么笑话:“她那文化成绩,文科就中等偏下,理科还有门没及格的,不学艺术,她能干得了什么?” 她的口吻轻蔑又不屑。 仿佛温汐考得好与不好,其实都不重要,更有甚于,正因为她的成绩如此差劲,才更方便宣扬她必须学艺术的立场。 江声将这番话抽丝剥茧,难掩意外地看向温汐:“你……理科不好?!” 一个在ctf赛场上所向披靡的人。 理科不好? “……”温汐顶着两人的视线,强压下心中的隐忍与晦涩,才勉力挤出一个:“嗯。” 温韶华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再度看向江声:“学艺术是她的梦想,江同学要是有时间,就帮忙多指点一下吧。” - 温韶华走了,画室又安静下来。 刚刚的画显然已经不能用来交差了。 江声把它从画板上撕下来,又取出新的画纸,慢条斯理地粘上去,稀松的表情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却又明显较往日沉默。 他还是生气了。 温汐想。 “……对不起。”虽然来的有点迟了,她还是想尽可能弥补。 “?”江声看过来时却显得有些困惑:“什么?” “我……”温汐张了张唇,有些难以启齿。 刚刚的一切再明显不过了。 温韶华希望她一心扑在画画上,其余的一切都要为此让步,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跟你去参加比赛。”却还是,单方面接受了你的好意。 江声愣了愣,又忽然笑了:“难道不是我——从一开始就对你死缠烂打,你才不得已暂时接受的?” “……” 温汐懵然之余,只觉得他是不是对死缠烂打有什么误解? 其实关于她的“难处”,江声不是没有过猜测,却到底没想到会如此严峻,他的眸色淡下来,声音也有些黯:“是我该说对不起。” 温汐:“?” “现在想想。”江声不知想到什么,笑意也渐渐弱化:“你要真答应去参加比赛,我倒有点不敢接受了。” “为什么?”温汐下意识问。 很荒谬的。 有一瞬间她想说:我现在其实有点想答应你了。 有一瞬间,反叛心里达到顶峰的瞬间,心里也曾冒出过一个想法:就算温韶华知道了又怎么样? 她找不到比自己更合适的傀儡,就不可能放开手去摧毁她。 而“做错事”后的惩罚,她其实也早有体会,不过是多一次和少一次的区别罢了,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为什么?”江声像是从她的脸上咂摸出了什么,毫不留情地在她额角砸下一记爆栗:“胆挺肥啊?” “嘶——”温汐表情扭曲的扶着额,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震惊与无解。 “什么事都敢想了。”江声扬了扬眉,脸上丝毫不见愧疚之意:“之前见着我还老跑做什么?” 温汐刚想反驳,就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在提醒自己,当初躲他的时候在忌讳什么,现在也不要因为一时意气而忘记。 “……”她抿了抿唇,嘴角微微向下,难得露出点耍小性子的神色。 江声忍了会儿笑,才把粘好画纸的画板摆到她的画架上,随手勾了勾两指,示意她坐下:“来吧。” 温汐还有些郁闷:“?” 江声叹了口气:“之前不清楚状况就帮你画画,算是我‘为虎作伥’了,虽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这事儿我多少也有点责任。” 温汐依然问号脸:“?” 江声终于无奈地敲了敲画板:“你要不真把水平给提上去,以后打算怎么办?” 不说能达到什么境界,至少他两合伙撒谎说“最近的画都是她自己画的”的这种水平,总得落实吧? 不然等他毕了业,她打算找谁继续给她画画去? “……哦。”温汐闷闷地坐下,对上画纸时还是有点迷糊,思绪却有些飘远。 他真的很奇怪。 明明一开始就是带着目的接近她的,结果活也干了,时间也浪费了,目的却没达成。 这事正常人多少都会有点生气的吧?可他非但没什么反应,还反过来劝自己胆别太肥了?现在居然还能仿若无事地坐这儿教她画画? “你都……”温汐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生气的吗?” 江声递了支2b铅笔过来,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气啊。” “?” 温汐正不明所以,就见他用笔端敲了敲画板,板着脸说:“一会儿要敢不认真,你看我气不气。” “……” 今天又回到画人像,只是面前的参照物从伏尔泰变成了阿波罗。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警告”,温汐从开头选定角度起就端正了态度,半眯着眼,拿着画笔隔空比对了一会儿,才认认真真落下第一笔。 江声无言地笑了笑。 心道自己大概真是闲得慌,才会答应她妈妈这么荒谬的要求。 他见过温汐画画,起稿定框架没什么问题,且画画是件需要放松的事,有人盯着效果反而不好,不如等画完再给整体修改意见。 他索性收回目光,又恢复那副散漫的模样,视线悠悠在画室逡巡一圈后,落在了画板包里露出一截的游戏机上。 想到自己被破掉的记录,眉梢一挑,没有犹豫地抽了出来。 三把过后,新的记录诞生了。 刚要仰头放松下脖子,就见边上的人正直勾勾的盯着他,准确的说,是他手里的游戏机……上头的新记录。 “……”江声愣了两秒,不由笑出了声:“还想着游戏呢?” 温汐抿了抿唇,胆大包天地问了句:“等下画完了,可以玩一会儿吗?” “想什么呢?”江声笑着举着游戏机,无情告知:“这玩意儿从现在开始就跟你无关了知道么?” 想了想又补充:“以后也尽量别碰。”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 就她这好胜心,再玩下去指定得沉迷。 “……” 温汐绷着的小脸有些许哀怨。 她之前其实也没觉得游戏有多好,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记录被破掉的感觉,实在是不怎么好。 而且玩游戏一旦和画画比起来,落差就更加不止是一点点了。 但此后一连几天,江声都十分有“原则”地再没让她碰过游戏机,还跟故意刺激她似的,总顶着张油盐不进地脸,大喇喇地杵在她面前玩儿。 怎么商量都没用。 以至于她一度认为,他其实还是记仇了。 之前都是她玩游戏他画画,现在见参赛无望,一切就反过来了。 这就是无声地报复。 她较劲地想。 可尽管如此,每天午休时的任务她都有在认真对待,是以美术水平也真实地有所提升。 不说有多显著的变化,至少没让温韶华觉察出异样。 偶尔放学回家,温韶华也会问上几句:“他都是怎么教你的?效果倒是比之前请的老师好多了。” 不怪她疑惑,毕竟这么多年她请来的老师确实不再少数,但温汐的水平永远像懒驴拉磨,久久不见收获。 温汐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太确定,到底是因为他教得好,还是因为对于被他教这件事,自己并不抵触,所以连带着对画画本身,也都不那么抵触了。 亦或者,二者都有。 她得不出答案,只恍惚想起自己最近踏进画室说的心情,似乎都还算轻松愉快。 甚至……还隐隐有些期待。 “可能……”她想了半天,才胡诌似的接了句:“他比较随便吧。” 教的随便。 说话更随便。 温韶华却当了真,思忖片刻,认同的点了点头:“行,那回头我试着再给你找个这样的老师。” 或许真是之前的老师太过刻板。 偶尔这样适当地放养一下,才更有益于让她自由发挥。 “……” 上扬的心情倏而回落,温汐没再多说什么,吃过饭后就回了房间。 - 这天晚上,季衍来了电话。 温汐拿着手机,警惕地往门外看了一眼,才小心翼翼地接起来:“哥哥。” 声音是一贯的轻缓,却罕见地带着一丝软意。 季衍笑问:“想我了?” 熟悉而安心的声音传来,温汐敛着眸,连拘谨的坐姿都不自觉地松弛了些,双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桌腿。 声音又变得有些闷:“嗯。” 季衍的笑意停在嘴边,顿了会儿才说:“这边估计还得忙几个月,等暑假,哥哥想办法把你接过来?” “……”温汐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说:“不用了。” 温韶华说要给她找老师,必然不会是玩笑话,这事最迟也就是暑假了,而且她也绝不会轻易让温汐脱离掌控。 这么多年,除了十岁离家出走那回,她几乎就没离开过温韶华的视线,就连季衍偶尔要带她出去玩几天,都得沉下心来做很久的沟通。 而最后的互相让步里,往往都隐匿着爆发战争的风险。 季衍护着她,她自然也不想给他添麻烦,可他却说:“别担心,哥哥吵架厉害着呢。” “……”温汐嘁了一声:“你不就是占着有她的把柄。” 说是把柄,其实是把双刃剑。 他也不想伤害温韶华,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使出来,而即便狠着心使出来了,他也不见得会有多好受。 “那就够了。”季衍笑了:“相信哥哥,嗯?” 温汐默了默才说:“别吵架。” “好。” “如果不行就算了,我也没有一定要去。” 季衍却没再顺着她:“不会不行。” “……” “听妈说你画画进步了。”季衍适时换了个话题,以一种必定有猫腻的口吻问:“怎么回事?” “别人代画的。”温汐脑海里油然浮现一张漫不经心的脸。 季衍:“?” 温汐:“一个高三的学长。” “高三?”季衍更疑惑了:“学习不紧张吗?” “他保送了。”温汐踢着桌腿,语调轻快:“每天的正事就是睡觉,睡醒了就帮我画会画,不过前几天家长会碰到妈妈后,他就不敢画了,现在就只肯教教我。” 她知道自己的话有抹黑的成分。 但谁让他不许她碰游戏机呢? “……” 季衍听得有些懵。 这话虽有埋怨,却有种意外的生动,这种生动,还和她与自己相处时的状态有着微妙的不同。 不知怎么的,他高兴之余,又隐隐有点不是滋味。 季衍状似无意地问:“看来相处的不错?” 温汐没否认:“还行。” “你自己注意点儿。”季衍按捺下心里零星的不爽,一语双关地提醒:“学得差不多就行,可别进步得太神速了。” 温汐却只听出一层:“我也没那么厉害。” 季衍笑笑。 他没说的是,温韶华告知她画画进步的目的,其实是想让她申请转成艺术生。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他才想起来说:“我过两天要往家里寄东西,你有什么想要的,哥哥一起买了。” 之前温韶华让他买的美术鉴赏,他以挑不到好的为由拖了一阵,拖到现在,也不得不有所行动了。 温汐刚想说没有,视线看着自己搭在桌沿的手上,忽然脱口道:“游戏机。” “……?” 季衍眼皮一跳,有点儿没好气:“这也是那个学长教你的?!” 12 第 12 章 季衍虽然不太痛快,却还是按照她的要求买了个同款游戏机。 他经常会给温汐寄东西,常规的东西往家里寄,其余的“违禁物品”,则会单独寄往文印店。 而依着她的热切程度,游戏机送达的时间,又比美术鉴赏要更早一些。 这天放学,温汐早早就收好书包,踩着铃声往校外走时,白净小脸上还难得露了两分流于表面的雀跃。 包裹代飞一早就签收了,还以为是什么最新的电脑配件,递给她时也挨在边上凑了个热闹。 直到见到庐山真面目,好奇才变成傻眼:“这是……游戏机?!” “嗯。”温汐开机试玩了下。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研究这玩意儿了?”代飞此刻的表情,也就比三年前意外发现她是个计算机高手好了那么一丁点。 不怪他夸张。 凭谁也想不到,看起来这样温软恬静的一个人,玩起电子产品来竟然这么丝滑。 “最近。”见没什么问题,温汐把东西装进书包,然后带着纸箱走向杂物堆:“我先走了。” 代飞愣了愣:“你要把这玩意儿带回家啊?” “嗯。”温汐笑了笑:“没事。” 温韶华虽然管她管得严,却也十分注重教养与体面,还不至于明里暗里地去翻她的书包。 然而要论起来,她其实一直都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谨慎性格,这回这么心急的把违禁品带走,多半还是因为连日来受了某人的刺激。 可饶是如此,她还是忍着让游戏机在书包里待到了第二天中午,才小心地带到画室。 江声今天有事要办,说是会晚点儿来。 她便趁着这个空档,切进那款屡次被破掉记录的射击游戏。 游戏这东西和计算机异曲同工,一旦到了技术层面就极其注重手感,几天没玩手就生的厉害。 温汐连着打了两把,连自己上一次的水平都没能达到,更别提创造新的记录。 她抿了抿唇。 好胜心上来,玩得就更投入了些,感觉到边上有道阴影在靠拢时,潜意识以为是江声回来了,也就没太在意。 “拿出来吧。” 直到一道厚重的中年男声在头顶降临,温汐才浑身一凛,乍然抬头时,猝不及防对上一张铁面无私的黝黑国字脸:“……” - 江声今早请了半天假,去大使馆处理签证事宜,结束后见时间还早,就陪乔念知去望月楼用了午餐。 乔念知早年为事业奔波,大半个世界的菜色都尝过,到头来还是最怀念家乡的味道。 这小半年因为身体状况在家里安定下来后,江声就总陪着她来这儿。 他一贯是副没什么所谓的态度,看着虽然有些散漫,却也称得上耐心十足,今天却不知为何有点心不在焉,时不时就得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乔念知夹了块清蒸鲈鱼给他:“有事啊?” “嗯。”江声回过眼来,也没刻意遮掩:“跟人约了中午在画室见。” 他自小被留在家里放养,朋友一向都多,乔念知也并不多心:“有事就去忙,妈自己吃也一样。” “没事。”江声动了动筷:“跟她说了会晚点,吃顿饭的时间还是有。” 然而等他到了画室,却见本该坐着人的地方空空如也,架着的画板上甚至连画纸都没有粘。 眼皮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他疑惑地对着前头问了一句,而给他答案的人,语气里也还残留着几分不可思议:“刚刚被老……主任带走了。” 江声:“?” 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乖学生,突然做了件略显出格的事,总能产生让人跌破眼镜的效果。 说话的人呆呆的:“她……坐后头玩游戏好像,主任来巡逻,刚好就逮着了。” 江声:“……” - 主任办公室。 李宏忠啪地一下把游戏机拍在桌上,板着脸呵斥:“这是该带到来学校的东西吗?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你家吗?!” “一放学就躲到画室打游戏,父母送你学艺术容易吗?你知道培养一个艺术生需要耗费多少时间和金钱吗?!你就这样糟蹋父母的期望,学校的信任,心里都不会过不去吗?!” 他扫了眼温汐的铭牌,确认这名字没有在排名榜上出现过,于是声音更大:“才高一就这样不学好,到了高三你准备怎么办?是想毕了业就直接出去洗碗吗——” “……” 温汐面容白净,恬淡之中又透点儿软,只需垂着眉眼乖乖站在那儿,总能给人一种经点儿风霜就要破碎的脆弱感,亦有一种被点明后深刻认识到错误的悔悟样儿。 十分具有欺骗性。 按方柠的话说,就是虚伪。 但不得不说,效果是好的。 李宏忠见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话说重了?这瞧着也不像个问题学生啊? 以前好像也被抓到过,这次是不是也有什么误会? “这东西是不是你的?”他指着桌上的游戏机,黑黢黢的脸因为强行缓和而有些别扭。 可就在他以为自己可能错怪了一个好学生时,对面的人面无表情地应了声:“嗯。” 李宏忠:“?” 是你的你这表情?搞得跟我冤了你似的。 “那你就没想过这东西——不能往学校带?”他一时有点精神分裂,说话声忽高忽低:“带来……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这后果?” 想过不能带。 没想过会这么倒霉。 毕竟之前玩那么多回也没被抓过,她只是忽略了,以往都是江声把她挡在死角里,就算有人经过也很难发现问题。 她思忖了一下,还是说:“想过。” “想过?!那你——”李宏忠几乎破音,可对着这样一张“知错脸”,重话又卡在喉咙里:“……” 驰骋附中三十载的李宏忠遇到了难题,他把握不好和这样一位“柔弱无助”的小孩儿说话的态度。 好半晌才半软和半强硬地指了下门外:“明天就把你家长给我喊——” 话没说完,就被门外一道清冽的声音打断:“主任。” 微有些喘,像是刚跑过来。 别扭了半天的李宏忠忽然见着个真刺头,登时就通体舒畅地暴吼了声:“干什么?!” “欸……”江声吓了一跳:“您都把我游戏机收了,还这么生气呢。” 温汐:“?” 李宏忠:“谁游戏机??” “我啊。”江声一脸有话好好说的散漫样儿,悠悠地加深了这个说法:“您前段不还抓着书景浩在玩嘛,后来怎么也找不到的那个。” “……”李宏忠狐疑地看看温汐,又看看他:“那她说是她的?” “啊……”江声没怎么在意地说:“我那天一时也没地方放,就带去画室了,我两位置挨着,可能玩完顺手就塞她画板包里了吧。” “东西在她那儿,她又不知道是谁的,要说捡的你也不能信,也只能认栽说是自己的了吧。” 这倒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李宏忠却还是半信半疑:“那我刚还看她在那玩着呢!” 江声不紧不慢地说:“不知道哪来的东西,不得研究研究?” 他说着,侧目睨向温汐时,疏懒的眼睛里裹挟着某种隐晦的“认可”,仿佛在说:可以啊你。 可等回过头,又从容地否定了这种认可:“再说,您看她像是会玩游戏的样子吗?” 眼神和语言。 全都反着来。 温汐:“……” 她不是没闯过祸,也想过最坏的后果就是捅到温韶华那里,到时她会说是自己用零花钱买的游戏机。 左不过是好奇与贪玩了些,下场应该还不至于无法收拾,却没想到有人会以这种看似谴责、却又暗含纵容的方式阻止这一切。 像上次拒绝她参赛一样。 很莫名的,他好像,比她还紧张她会受惩罚。 …… 温汐还没来及解释什么,事态就在他的引导下成功偏离正轨。 李宏忠一边挥手示意她离开,一边警告另一头:“一天不给我惹事就不舒坦是吧?这马上就熬到毕业了,你还有招呢?!” “你是不是以为确认保送就万事大吉了?信不信我现在随便给你记个过,这名额马上就能给你撤咯!” 温汐已经挨到门边,闻言又警觉地回过头。 她其实对保送没什么概念,但想也知道,标准应该非常高,不仅各方面都得保持优秀,还不允许有任何过失。 再欠他一个人情,努努力也还能还得起,但要是害他因此丢掉保送名额,那可就真的偿不清了。 江声本想老实挨顿训让他解气,可余光落在门边,见某人一副想杀回来坦白的架势,还是出了声:“信——” 接着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但您下回也换套说辞吧,每回都这么吓唬我,我想当真也很难啊。” 温汐果然顿住脚步。 李宏忠却更生气了:“我那是吓唬你吗?啊!你自己掂量掂量,档案上要是有了污点,保送是不是马上就没戏了?!” 江声站姿自若,声线松弛,给人的感觉就是明明顶着张认真脸,摆着顺应真理的态度,却很难让人觉得有多诚恳。 出口的话也是如此:“那也得您舍得啊。” 李宏忠:“……” 温汐:“……” 她真是多余担心他会处理不了。 - 李宏忠又训了许久的话,却没再让温汐继续旁听,她便也无从得知最终的处理结果。 然而这种迷茫的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 差不多是第五节课刚过,这位总是不太安分的风云人物的最新消息,就经由广大师生群体的口口相传,落到了温汐耳里。 ——没有记过,但有惩罚。 今天全校除班级之外的值日项目,全由“专人”负责。 附中大的吓人。 好容易挨到放学,温汐沿着体育馆、图书馆、操场、花园……找了一圈,才终于在艺术楼外,捕捉到天台上一截松弛而落拓的身影。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啊——”书景浩拎着扫帚,哀怨的咆哮道:“我就玩个游戏,怎么还得受两次罚啊?!” “难道不是我更无辜?”许越泽翻了个白眼:“我一个正经考生,大好时光不回家复习,居然要陪你们在这扫地!” 江声散漫道:“这时候不说是一家三口了?” 许越泽愤愤:“一家三口一起替人背锅,罪魁祸首还逍遥法外了,这像话吗?!” 一脚刚踏进天台的罪魁祸首温汐:“……” 夕阳西斜,把万物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簸箕边蓦地落下一道细长人影,江声眯缝着眼看去,忽而轻笑出声:“谁说她逍遥法外了?” ? 许越泽回头,和突然出现的人面面相觑,不由有些尴尬。 温汐只顾着要找江声,却忘了这三个人经常是合体出现的,这会儿迎着三对目光,一时也有些局促。 “咳——”许越泽清了清嗓子找补:“我这无缘无故被迫劳动,发个牢骚也正常吧?” 温汐点点头,对此没什么怨言。 因为没带打扫工具,她只能走到许越泽边上,伸了伸手说:“要不……我来吧?” “得了吧。”许越泽下意识躲开,又不甘心似的嘴贫道:“你要真觉得过意不去,明天就跟我们去比赛……” 话音没落,就被一道冷冽的声音打断:“许越泽!” “欸,知道了知道了——”许越泽看了江声一眼,又烦躁的回过头来:“你有你的苦衷,确实没法参加比赛,是吧?” “可我就是想不通,到底能有什么苦衷啊?” “我也不是非要你去比赛——” 他拧着眉,坚持要说:“我就是觉得,我们阿声又是教你画画,又是带你打游戏的,连你被老李逮了,也是二话不说的自己背锅去捞你,哪怕这会儿被罚着打扫整个学校,都没想过要让你一起,算对你够好了吧?” “说实话,我还从没见他对谁这么‘怜香惜玉’过。他心甘情愿做这些,却不求你帮他的忙,那是他的境界,但你既然接受了这些,却还是丝毫不为所动,是不是就有点太不够意思了?” 他虽然总爱和江声较劲,但关键时候还是谁的人谁心疼。 这些话本来就憋了有些日子了,之前没打上照面就算了,这会儿人都站跟前了,又碰上他们三个齐齐替她挨罚的局面,自然是既绷不住也不想绷了。 “……” 温汐被这番话砸的有些懵。 事实上,她并非无动于衷,甚至有几次都要脱口而出了,却愣是被生生拦了下来。 江声劝她要自我保护,她听了劝,也以为自己足够清醒,却从来不曾客观的分析过,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竟有如此的不对等。 诚如许越泽所言。 他难道就活该这样毫无回报的付出吗? “我怎么不知道,你原来有这么多意见?”江声的声音沉下来,神情亦是少有的冷肃。 许越泽也不见得有多平静:“你搞清楚,我是在为谁打抱不平!” “干嘛!干嘛呀——”书景浩见势不对,连忙打断道:“不就扫个地吗,有什么好吵的!” “走走走。”他一边拖着空垃圾桶,一边推着许越泽:“垃圾满了,我两先倒垃圾去。” 潮热晚风拂过寂静的天台。 像是说什么都已于事无补,他难得像这样一言不发,给她递了支扫帚后,就兀自继续清扫落叶。 温汐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心里泛起一阵不知名的、丝丝麻麻的波澜。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在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好像,又欠了他一次。 - 2013年4月24日。 在阔别近一个月后,“红鼎杯”ctf团体赛也终于如期而至。 自七点起,h省电竞中心就开始运转起来,主办方、选手、观众,都在一一完成检录之后,陆续填充着各自的区域。 7点30。 来自全省12个地级市的50支队伍均都已集结完毕,原本空旷的舞台也因此充实起来。 四周灯光落下,台前大荧幕亮起。 一切蓄势待发。 ctf战队一般由2-3人组成,其中包括但不限于高校师生、企业员工、科研人员。 许越泽本来觉得自己准备挺充分的,可这会儿见周遭90%的三人队伍里,有80%的人脑袋比他光,70%的人镜片比他厚,再看边上仅有的那位冷着张脸、从翻开电脑后就没动过的队友,心里就只剩下一个想法。 得。 陪跑就陪跑吧。 7点50。 各方战队都在紧张地做最后检查时,许越泽反倒放松了下来。 摆烂谁不会啊。 书景浩虽然不参赛,但还是十分好事的跟着请了假,一早就蹲在观众席中,跟块望夫石似的趴在前排的靠背上。 越看前头摆着脸的两个人就越糟心! 昨晚天台之后,这两人之间的气氛就一直怪怪的,后来他强行打了一路侃也没能调解成功。 今天倒是都心平气和地来参加比赛了,可就这状态,是准备携手拿倒数第一吗?! 他正急得想冲上去把人面对面按到一起,严阵以待的赛场上忽然就闯进一道人影。 许越泽瞪着眼,诧异地看着气喘吁吁伏在桌沿的人,脱口道:“……你怎么来了?!” 便在此时,江声冷了半天的眸光也骤然跌至冰点,却毫无意外之色。 像是一早就猜到会是这个结果。 温汐临时决定要来,路程本来就远,笔记本又放在文印店,折腾了一通,到现场就有点迟了,好在许越泽之前坚信江声能说动她,报名的时候也加了她的名字,所以检录进场就还算顺利。 她匆匆赶来,本以为江声见到自己会开心,骤见事实与之相反,心跳不由加重了一下。 “……比赛。”她回答着许越泽的话,目光却不安的落在另一处。 “……” 许越泽懵逼了。 他昨天说那些话,主要是为了发泄不满,而并非刺激她来参赛,却没想到结果竟然恰恰相反:他帮着打抱不平的人冷着脸,被他数落的人却赶来救场了? 他不禁怀疑道:“我的话对你的影响有这么大?” 温汐:“……” 江声:“……请自重。” “难道不是吗?”许越泽越说越觉得是那么回事:“你之前死乞白赖地缠了人家那么久,她都没答应要来,结果我一开口她就愿意来了,难道不是因为我……” 江声懒得理他,只看着边上连喘气都有点小心翼翼的人,终于用一种“来都来了”的无奈口吻说:“准备一下吧。” 见他没生气,温汐慌乱的心跳才一点点缓和下来:“……好。” “喂——”许越泽不满道:“你们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江声啧了一声:“要不一会儿别比了,就坐这儿听你演讲?” 温汐拿出笔记本的动作停下,用一种认同的眼神看向许越泽。 “……”许越泽能屈能伸:“行,这事赛后咱们再探讨。” 温汐没说话,只默默地把椅子朝另一头挪了挪,而后翻开笔记本,快速做准备工作。 比赛一点点临近。 许越泽盯着她专注的样子看了半天,才后知后觉有了点实感,像是原本只是重在参与的事,突然就有了拿奖的希望,反而令人开始紧张。 他搓了搓手,想起之前江声分析的那些话,忽然坐直了些:“等等——” 温汐:“?” 许越泽一脸警惕地问:“你一会儿不会又给我拿个第四吧?!” “……”温汐想起自己上回自作聪的落败还有些赧然,默了一会儿,才温吞地说:“不会。” “那就好。”许越泽稍稍放了点心,可顶着周遭紧绷的气氛,又禁不住用一种慕强的神情期待地问:“那你觉得,我们大概能拿第几?” 温汐思考了一下,而后反问:“你想拿第几?” “那还用说——”许越泽激动地直接拍了把桌子:“当然是第一啊!!!” 温汐点了下头,淡声应道:“那就拿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