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辟珠记》 1 第 1 章 五月,恶月。阴阳争,死生分,毒螫横行,邪祟出没,大凶之月。 长安城困在溽热的气候和恶月的种种禁忌里,人人都觉烦闷难安。此时大明宫中突然传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万寿公主因疾薨逝,春秋仅仅一十有七。 公主乃是圣上最宠幸的薛贵妃所出。中宫空缺,薛氏虽为贵妃,宫中礼遇等同皇后。公主降生,至尊宝爱之,圣宠优渥,天下皆知。未出襁褓就得封食邑一千五百户,至及笄又加封至三千户,远超其他妃嫔所出的公主。 几年前贵妃因产难去世,圣上悲痛万分,对她留下的二子一女倍加疼惜。“万寿”乃是父母希望女儿长命百岁的真挚祝福,公主也一向活泼康健,却在将要择婿待嫁的花样年纪,无缘无故突发疾病,不到两天就暴死宫中,实在让人诧异。 圣人悲痛不能自持,不顾群臣阻拦,追封其为长公主,赐谥号思,辍朝七日以为祭奠,命鸿胪寺并太常寺一起主持丧仪,敕喻天下半年内不得奏乐宴请,士庶百日内不得嫁娶,长安百姓也要服丧斋素一月。时值暑日,众人怕玉体腐败,只在宫中停灵三天便金棺入殓,送至终南山下一处宝地下葬。 那本是多年前一位老亲王为自己百年后精心准备的墓穴,却因为犯事被贬为庶人,不再有资格使用。公主年少早殇,措手不及,便强征了这墓穴下葬。 皇家多年来为公主准备的丰厚嫁妆,如今只能当做随葬品陪伴她进入阴间,发丧这天,送灵的队伍多达万人,禁军开道,百官随行,幢幡宝盖遮天蔽日,焚烧香料如同使用柴草,一车车奇珍异宝令人目不暇接。前行队列已经到了墓地,尾部的挑夫还没出城门。长安士庶纷纷罢市以围观,汗流浃背,接踵摩肩,唯恐落于人后。 万寿公主的葬礼从园寝到丧仪处处逾制,御史大夫们劝得口干舌燥,无奈皇帝失女肝肠寸断,不听任何反对意见,反将几个言辞激烈的言官贬黜流放了。天姬之贵,不容置喙。 星月黯淡,终南山的阴影如同漆黑的覆斗笼罩着这片皇族墓地,马灯只能照亮脚下尺寸之地。天气溽热难耐,空气潮湿得要拧出水来,哪怕是半夜三更也让人喘不过气。 地宫已经封闭,三道墓门以锡汁灌缝,其上的封土还没有垒好,皇帝又命人平整陵园,修筑祠堂以备日后祭奠,京畿地区远近的征夫工匠陆续赶来,这场宏大的葬礼还远未结束。 两名金吾卫坐在刚伐倒的树桩上歇息,全副武装巡夜让他们疲惫不堪,甲胄之下的里衣都湿透了,出身富贵人家的京师少爷兵们极少接到这样累人的任务。 “太仓促了,急急忙忙的,棺材不想放在宫里,停灵到哪座大寺庙一边念经一边慢慢修墓不行吗?皇室停丧一般都超过半年,就算是寻常人家也要给几天时间发丧吊唁,这是想把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累死啊。”一人抱怨道。 另一人回道:“说是宫里的方士看了日子,必须某日某时某刻下葬才吉利。” “恶月哪里有吉利的日子?”兵甲压低了声音说,“这事处处透着古怪,听说公主平日喜欢马毬、射猎,一向康健得很,就算偶染风寒也不能一两日就病死了呀。死得快不说,还这么着急下葬,跟鬼催得似的。” 兵乙赶紧左右环视,见四周无人,同样压低了声音说:“都传不是病逝,是被毒死的。” 兵甲立刻心领神会,把头凑了过去,静听同伴细说。 “自从贵妃辞世,兄妹几个的境况就很微妙。韶王聪慧持重,人望也好,圣人本来那么宝重他,眼看要立储,谁知去年莫名其妙就被贬去幽州为刺史,这同胞妹妹又暴毙,难说啊……” 兵甲皱了眉头:“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新消息,不还是那套陈腔滥调。我看世人都说母以子贵,实际上却是子以母贵。母妃受宠,儿女才能享福。一旦恩情不再,啧啧。” 当年乱党谋逆,还是梁王的皇帝仓皇逃去蜀地,元妻王氏罹难,他与薛孺人两人相濡以沫,不离不弃,韶王就是在流亡路上出生的。王含泪立誓:但有出头之日,绝不相负。 后机缘巧合,梁王得登大宝,果然实现诺言,薛氏二十年来盛宠不衰,令长秋虚位,生前身后都得享中宫恩遇,满门亲属均飞黄腾达。世人提到贵妃从不加姓氏,因为人人都知道贵妃只有一位。这段故事举世皆知,传为佳话。 “再说公主生前受宠,死后怎么也得葬在长安北边的皇陵,陪伴在祖宗和贵妃身边,结果却匆匆丢到终南山这儿孤零零地埋了,岂不可疑?” “再小声些,这些宫闱秘闻,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兵甲掩着嘴说,“墓道合拢前,进去了一支龙武卫,片刻间出来,甲胄靴子上都是血。” 兵乙疑惑道:“不是说把公主生前最喜爱的几匹宝驹殉葬了?” 兵甲嗤道:“杀几匹马,需要圣人贴身的禁卫亲手来干吗?” 两名金吾卫困意全消,越聊越是起劲。此时星移漏转,万籁俱寂,兵甲忽听得树丛中簌簌而响,登时心惊肉跳,一手按住腰间刀柄,一手拦着兵乙的嘴巴,沉声大喝:“出来!何人在此深夜游荡!” 兵乙以枪尖挑马灯,紧盯声响发出的方向,影影绰绰之间,一个小小身影佝偻着腰走了出来。光头,无须,一袭半新不旧的僧袍,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沙弥。 他还没有开口回话,两名金吾卫就放下一半心,按在刀上的手也松了。 此时聚集在终南山下为公主打礁祈福做法事的僧道众有上千人,全长安的佛寺道观无不出动,高僧法师云集于此,有个小沙弥出现再正常不过了。 “军爷莫要打杀!小僧白日里贪嘴多吃了两碗斋饭,夜里腹痛跑肚,师父赶我出来……” 小沙弥捂着肚子颤声开脱,连腰都直不起来,汗珠从光头上串串滚落。 “行了!滚远点,不要污了公主的宝地。” 盘问了几句,两名金吾卫如释重负,赶走小沙弥,见没有长官过来查问,便换了一处地方巡查,准备续上之前的话题。 这只是为公主守灵期间一段无关紧要的小小插曲。 小沙弥静待巡逻军士的马灯荡远了,才站直了身子,以袖拭汗。选月色深沉的晚上动手,可以遮蔽身形,自己却也看不清脚下起伏。如果师父还在世,看见他踩到枯枝引来官兵警觉,事后定要用马鞭把他抽个半死。 这一回有惊无险,他更加小心,蹑手蹑脚地走进树林深处。行了约有一里远,小沙弥摸到一家种菜的农户,翻篱笆进入后院。为了举丧,此时方圆十里内的人家都已经被驱离,屋内黑灯瞎火。 他并不进屋,敛声屏气在院子里蹲了一会儿,确定四下无人,才摸进羊圈,在喂羊的石槽上敲了几下。片刻后,石槽下传来节奏相同的几下敲击。小沙弥撸起袖子,把石槽挪开,露出下面草皮。掀翻草皮,是一个不起眼的洞,入口狭小仅够儿童容身,斜斜探入地底,不知通往何处。 小沙弥冲着洞内低声喊道:“大师兄,上来吧!” 洞内先塞上来几包泥土,小沙弥接了土包放在一边,洞里又挤挤挨挨钻上一个人来,先头后肩,等到两条手臂都抽出来后,便听到骨骼咔嚓作响,舒肩展背,小小的洞里竟然钻出个一袭青色衣衫的年轻男子出来。 纵然不知道看了几次,仍是令人惊叹,小沙弥对师兄的缩骨之术咋舌不已。 这青年身材瘦削,一张清秀的窄脸,肤色比月光还要苍白,细长眼睛之下有一抹淡淡青色,看起来气色不甚健旺。从洞里面钻出来,两人并不寒暄,青年就地结跏趺坐,双手捏个决,闭目运气吐息。 地洞之中空气滞涩,纵然他练的玄炁先天功已达到极高境界,挖了几个时辰的土,依然要上来换换气。小沙弥一边为他望风,一边把土包分散倾倒出去。如今附近到处都是为公主丧事营建的工程,撒几包土如同滴水入海,谁也看不出来。 等他忙完,青年这边已经吐纳结束。小沙弥从怀中掏出酒食,恭敬地递到师兄手上。青年接过,不紧不慢地坦然享用起来。 看着青年吃喝,小沙弥心想,纵然师兄根骨清奇,有种种绝技在身,但要承受这样的代价,谁也羡慕不来。他的皮肤比墓道青砖还冷,如果闭目屏息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十停有九停人会以为是个死人。 “快挖到地宫了么?” “再有三刻就差不多了。”青年将皮囊中的薄酒一饮而尽,解下幞头掸掸土,又重新包上。 “大师兄,这真是……真的最后一回了?”小沙弥终究耐性不足,忍不住再三确认。 青年粲然一笑,露出一口细白牙齿:“对,就算找不到,以后也不干了,金盆洗手。” 小沙弥忍不住叹息:“可惜你一身绝技,而我们俩还都没发财。” “十三啊,想发财你去跟老二他们嘛,跟着我韦训这个丧门星有什么财路?” 被称作十三的小沙弥诚挚地说:“我跟了二师兄,谁来给大师兄望风呢?” 一僧一俗,两人相视一笑,不再多言。 道上的传奇,发丘中郎将陈老头儿去世之前,终于还是把衣钵传给了二徒弟。韦训毫不在意。老头儿一死,他立刻孤身离开,只带了傍身的匕首。之后这个在师兄弟里排行最末的孩子追上他,一心要跟随。 重新进入地洞之前,韦训抬头望了一眼云中的月亮。月相朦胧,广寒不彰,看不出征兆如何。纵然不信鬼神,他还是在心中默念誓言。 最后一次发丘。 2 第 2 章 此时终南山脚下,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朝官、宿卫巡逻的禁军、雕砖刻石的工匠、念经超度的僧道、再加上宫中宦官婢女,共有两三万人聚集在此,谁也不知道自己脚底下有一条长长的盗洞,神不知鬼不觉通往公主阴间的府邸。 上有宿卫军士,下有地宫墓门。三道石门以钢钎固定,封顶石条以锡汁灌缝,坚不可摧。然而韦训另辟蹊径,先是混进工匠之中探明地宫形状和确切位置,再远远避开众人耳目,挖了一条地道斜插入底,再由下而上探入地宫。不说其掘土之快,光是这不能差之毫厘的计算功夫,便是寻常发冢者遥不可及的神技。 自孩提时被陈老头买下,韦训被迫随他学艺,十五岁上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但韦训本人却对财帛浑不在意,运气也背,常常空手而归。本指望整班人靠他腾达,他却如此惫懒,陈老头一命归西之后,众师兄弟树倒猢狲散,各自抱团去了。 韦训在地洞中摸黑作业,心算距离差不多了,片刻后手中铁钎发出铿然一声金玉之音,触手冰凉,这便是官窑专为皇家烧制的“金砖”了。 金砖不是真金,是使用一种用细筛过滤的特殊黏土烧制的,质地细腻坚硬,专门用于皇家建筑,不仅造价高昂,配方也严格保密。墓砖横竖交错铺了九层,工匠不敢偷奸耍滑,砖与砖严丝合缝,一张纸也插不进去。但只要没有灌浆,就难不倒他。 韦训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摸着缝隙插刀进去,接着切豆腐般四边一划,便将那块砖拿了下来。去了第一块,后面就简单多了,平整的地宫一角,渐渐显出一个缺口。 地宫里森冷晦暗,虽无一点风,冷气却丝丝入骨,与地面上的炎天暑月相比,仿佛另一个世界。墓门刚刚封闭不到两天,空气还算新鲜,只是飘着一股淡淡的腥味。韦训扶着墙探身入内,觉得触手湿黏,心道是丧事办得太急,连壁画还没干就封了墓门。 他不着急掏出火折子,而是在黑暗中静听了一会儿。在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若有危险机关,身体的直觉比眼睛要好用多了。韦训从身后的洞里摸了几块小石头,朝各方向丢了出去。 黑暗中劲风扑面而来,韦训略微一闪,一发弩箭射进砖墙里,发出空旷的回声。从声音回荡之中,韦训已经对地宫的结构和身处的位置心中有数。 公主的墓虽然豪奢,但急促下葬,沙海和火龙这种规模宏大的复杂机关都来不及准备,只在墓道上下安置了六架弩箭,韦训把弓弦卸了,就再没有别的后招了。如果有尸气和水银毒雾,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发酵释放。除了鼻端萦绕的腥味让他有些在意,其他并无异样。 韦训掏出火折点燃了蜡烛,宏伟的地宫便在小小火苗中揭开一角面纱。 以公主身份而言,这座墓穴确实逾制太多,已经接近皇室“陵”的规格了。上有天井,侧有龛房,墓道两边则是一群群侍女的壁画,或执扇,或捧壶,如生前一般侍奉自己的贵主。仓促之下,许多侍女的衣裙还没有填满颜色。而公主那堆山填海的陪葬品,则凌乱地摆放在每个角落。 韦训手持蜡烛,缓缓查看这些民间无法想象的巨大财富。一箱箱绫罗绸缎,金盆玉碗,螺黛胭脂,并没有分门别类地摆好,而是跟马具、陶俑、香器乃至各色食物一堆堆叠放在一起。 韦训越看越奇,明器的摆放自有其严格礼制,如果不是被盗墓贼大规模翻找过,断然不会乱成这样。往墓道深处走去,连壁画也来不及画了,便悬挂以绫罗丝缎为装饰。公主身后之事奢华隆重,超乎寻常,也草率仓促得令人惊异。 水晶盏上水晶糕,黄金盘中乳酥亮,事死如事生,这些本应由活人使用的器物、食用的点心摆在阴冷坟墓中,有种反差的诡异之感。 象牙犀角,珊瑚云母,珠帘翠几,从各色无价之宝前走过,韦训没有半分心动,这些都不是他要找的东西。在一尊整块美玉雕琢的四足鼎炉前,他驻足查看一番,发现里面只是熏香,便立刻抛在脑后。 那股腥气越来越浓。 在一豆烛火微弱的光芒照耀下,一个真人大小的侍女俑映入眼帘。她身穿青萝绿纱裙,跪趴在地,朝向地宫深处墓主的方向稽首行礼,姿态栩栩如生。 不……并非人俑。 韦训的薄底快靴踏到一摊血泊上。那是一具被利刃斩首的尸体,梳着坠马髻的头颅还有一丝皮肉连在脖颈上,鲜血已经变得冰冷黏稠。女尸身穿宫中婢女服饰,手脚被捆绑成跪姿,尸身僵硬后依然保持着临死前的样子。 韦训心中骇异。自始皇之后,人殉早已消失,汉唐墓葬以偶人陪葬,哪怕帝后陵墓,也几乎见不到为此杀人的。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万寿公主之死,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当来到空间最大的中央墓室时,今夜最残忍血腥的场景出现了:数十个被处死的侍女宦官通通被捆缚手足,五体投地,朝向石台上公主的棺椁叩首。满室溅血,触目惊心。 韦训一一查看尸身,见他们不仅惨死,生前还受了种种酷刑,筋断骨折,皮肉尽碎,惨不忍睹。 是因为公主患病猝死,皇帝迁怒她身边失职的奴婢吗? 韦训紧皱眉头,既厌恶又愤怒,恨不得一把火烧掉这一切。只是他生性谨慎,不着急动手。他秉烛细查,围着墓室转了两圈,发现众奴婢的尸首并非随意放置,而是按照天干地支的某种阵法特意摆好的。 没空分类明器,却有时间摆弄尸体吗? 再看正中央的巨大石棺,里面想来就是墓主万寿公主了。这棺材大概是为某位亲王准备的,外形雕刻成一座飞檐斗拱的华丽宫殿,还有持戟的卫士站在四角。 韦训伸指一摸,发现棺盖缝隙没有如惯例那样用蜂蜡填满,这种细节的疏漏在公主墓中比比皆是,不能细数。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岂有不开棺寻宝之理?韦训看着周围的奴婢尸体,心中隐隐有一股报复的想法。 他用钢钎扁扁的一头插进棺盖缝隙,以四两拨千斤之力一推,棺盖斜行闪开一条缝。如此这般几次发力,沉重的宫殿宝顶轰隆一声坠落在地,摔成了几块石板。 目之所及,是贵重的金丝楠内棺,棺木之上,盖着一副两尺宽、七八尺长的杏黄色经幡。韦训见过高官显贵在棺材上盖帛画的,上面通常画着一些墓主升仙得道的吉祥图案。这块丝帛却写满了咒语,约略一看,能认得的都是些镇魂驱邪的厌镇之符。 难道这公主死后变成僵尸厉鬼了? 3 第 3 章 棺木之上,盖着一副两尺宽、七八尺长的杏黄色经幡。韦训见过高官显贵在棺材上盖帛画的,上面通常画着一些墓主升仙得道的吉祥图案。这块丝帛却写满了咒语,约略一看,能认得的都是些镇魂驱邪的厌镇之符。 难道这公主死后变成僵尸厉鬼了? 再看周围摆放的奴婢尸身,就能看出其中隐含的厌镇之意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一般胆小的盗墓贼早已寒毛卓竖,心生退意了,哪里还敢开棺。然而此人天生反骨,不信鬼神,旁人越是忌讳,他却偏要试试。韦训冷笑一声,伸手抓起经幡揉成一团,丢到一边去了。 接着起钉升棺,毫不客气地将墓主人再次暴露在光线之下。 璀璨宝光扑面而来,内棺中竟然豪奢到以一斛珍珠为衬底,将墓主包围其中。尸体脸上戴着一副阴森可怖的狰狞面具,烛光摇曳之下,呼之欲出。这种雕刻有四只眼睛的面具叫做“魌头”,乃是民间做法事驱邪镇魂专用的器具。 世人常言为逝者讳,埋葬亲属之时,无论死人生前贵贱贫富,多少应有一分敬意,通常用白绫做成面衣盖在脸上。这里没有面衣,还给尸体戴上魌头,目的就是将魂魄镇压在尸身内,以免厉鬼作祟,如此一来,这位公主就不得转生,魂魄只能困在腐烂的躯体中永世受苦了。 韦训虽然不信有鬼,却也惊讶于设计者手段毒辣,比那些将死去政敌挖出来鞭尸扬灰还要厉害,这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 然而不管宫闱中有什么冤仇秘密,都跟自己无关。 韦训从珍珠中反复翻找,不知道要找的那东西什么模样,只知道那不应该是花钿,也不像是步摇,更不该像梳箅。丢开这些价值连城的珠宝,他并没找到想象中的目标。一般而言,墓主贴身藏的陪葬品乃是最珍贵的,也是墓主日常最喜欢的东西,他决定再摸摸尸身。 尸体脸上带着魌头,身体覆盖在层层锦缎丝被之下,用丝带捆绑,紧紧裹成蝉蛹一般,韦训挑开绑带,把丝被一层层剥下,露出穿着鹅黄色广袖礼服的娇躯。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飘散出来,不像他闻过的任何一种香料。 韦训一愣,按照道上的规矩拱手致歉,道一句:“叨扰了。” 嘴里叼着一折白纸,接着翻身入棺,俯身跪在尸体上,把公主上上下下捏了一遍。他越摸越是疑惑,这具躯体触手温软,绝不像僵硬死人。纵然地宫中比外面冷得多,但从公主薨逝那日算起,到今天最少七八日了,岂有死了那么久没有肿胀腐臭,体温尚存的道理? 他心中一动,伸手掀开魌头。 丑恶面具之下,是一位珠圆玉润的美貌少女。她云鬓高髻,插十二股花树头钗,脸庞施以厚厚严妆,金箔花钿,粉面朱唇,没有丝毫要变成厉鬼的迹象。 韦训此等浮浪无籍的流民自是从未见过深宫贵主相貌,但长安城广传韶王随母,公主似父,特别是一双福耳有天家贵相,而棺中之人确实耳垂丰润饱满。 韦训试着扭了一下公主脸颊,触手柔软有弹性,此时强烈的怀疑让他必须验证一下了。于是伸手探入公主云鬓之中,摸到百会、神庭穴一按,劲力透骨而入,以内功渡之,又不停拍她脸颊。 “醒一醒!日上三竿了!黄粱已熟了!” 如此来回施为,片刻之后,少女喉头微微一动,吐出一枚晶莹剔透的羊脂玉蝉来。这是给死者压口的饭含,能被主人吐出来,说明死的不够透。 此时细观公主,虽然没有苏醒,但睫毛微颤,□□起伏,他这个肤色惨白、双手冰冷的活人倒比少女更像死人。 韦训心中透亮:墓中种种诡异之处,症结全在于此,万寿公主根本没死,她是被活埋的! 思绪流转间,韦训主意已定,不再执着于那件虚无缥缈的东西,从棺中一跃而出,落地轻捷无声。依礼,皇室宗亲下葬,要陪以千种美馔仙醪,他扫视周围的容器,各种美酒浆酪堆积成山,没有千种,百种是远远超过了。 韦训选了一瓮破开泥封,登时酒香四溢,甘美无比。看封纸,写着“御赐凝露浆”。他扯起酒瓮痛饮起来,喝了一阵,觉得气力生发增长,便把瓮一掷,又跳进棺中。一手揽颈后,一手插膝窝,把昏迷不醒的公主打横抱了出来。 十三郎蹲在洞口望风,时间已近五更,眼看天边将要泛起鱼肚白,心下不禁焦急。天色大亮以后,他这个沙弥身份就不能闲逛了。 忽听脚下传来闷闷的敲击声,他满心欢喜,立刻搬开石槽,掀翻草皮。又是几大包土递了上来。 不是挖通了么?怎么还在掘土?大师兄可从来没算错过方位啊? 按下心中疑惑,十三郎接了土包放到一边。接着铁钎翻飞,小小洞口瞬间扩大了几倍,这一回却冒上来两个脑袋。只见韦训背着一具满头珠翠的年轻女尸,手脚并用从盗洞中钻了出来。 十三郎大惊失色,失声叫道:“大师兄,万万不可啊!就算是尸体还新鲜……你可不能学四哥!” 韦训几乎失笑:“莫要胡说,这是活人。” 十三郎来不及想为什么坟墓里会有活人,急切地问:“那东西找到了吗?” 韦训沉默地摇了摇头,师弟的失望溢于言表。 他足足忙了二十多个时辰没睡,此时气力将竭,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只怕停下喘口气就脱力,已经没有余力再下去一趟寻找了。或许这就是天意吧。韦训想,干脆一鼓作气将人安顿好,自己这条命也算物尽其用。 “你来善后,之后翠微寺见。” 他撂下一句吩咐,说罢背着公主扬长而去。 来到地面上,他方舒展筋骨,将一身功夫施展开来。虽然负着一人,脚步无声无息,疾如闪电,轻若豹狸,顷刻间无影无踪。 十三郎艳羡地看着师兄背影消失,知道自己拼了命也追不上他。这身独步天下的惊人技艺不是有名师倾囊相授、勤学苦练就能做到的,多半是天赋。 4 第 4 章 长安城南郊的翠微寺,本是太宗皇帝所建的避暑离宫,原名翠微宫。贞观二十三年的五月,太宗皇帝在翠微宫含风殿养病时突然驾崩,这处离宫就变成了忌讳之地,几代皇帝都不再来访。伴随着那位传奇帝王的去世,五月作为恶月,在大唐的忌讳更深了。 上有所好下必趋之,反之亦然,翠微宫逐渐荒废。后来改为翠微寺,也是香火稀少,人迹罕至,连驻寺的和尚都揭不开锅,另投门路去了。安史之乱后,这里颓垣败壁,满地荒草,哪里还有丝毫天家宫阙的模样。 韦训把公主安置到后殿一间屋顶尚存的禅房。人虽活着,但封在棺材里多日不进饮食,兀自昏睡不醒。擦去她脸上厚厚的脂粉,才看得出形容憔悴,已经奄奄一息了。如果不是生死攸关时有内力深厚的高手续了一口气,恐怕扁鹊华佗再世也难救活。 韦训悉心照护,第一日只能用芦苇管灌下些许热汤,第二日能进浆水,第三日才能喝些薄粥。 刚开始,十三郎对这位死里逃生的金枝玉叶颇有些不忿,觉得是她耽误了大师兄危急存亡的大事,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少女无端死掉,只好跟着端汤递水帮忙。 曾经宫中趋炎附势之徒见万寿公主得宠,宣称贵妃以后,公主乃是京畿第一美人。如今得见真容,虽称得上清婉可爱,但平心而论,距离第一称号还远了些。 只是她肌肤脂腻玉滑,完美无瑕,满头乌丝又稠又厚,光可鉴人,如同一匹顺滑闪亮的黑色锦缎。这样的发肤,实在是深宫中万般娇宠、精心呵护出来的,非民间所能拥有。 到了第三日上,公主嘤咛一声,星眸半张,渐渐醒转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空旷残旧的禅房,门板早已消失,门洞大敞四开,窗漏墙破,角落里放着几只接雨水的瓦盆。身下一张破旧的窄榻,已经塌了半边,用砖头垫起来。榻上光秃秃的没有一件寝具,她披、卧的都是自己沾染泥土的外袍。 公主费了半天力气才勉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只觉嗓子喑哑干涩,手足麻木,仿佛不是自己身上长的一般。 “噢,活了活了。” 廊下站着两人,一个光头小沙弥,一个身穿竹布青衫、肤色白净的瘦削男子,嘴里含着根饴糖。双方面面相觑,一时间相对无言。 十三郎小声问韦训:“师兄,你说她会报官抓我们吗?” 韦训笑着答道:“官家未必信呢。” 万寿公主以为还在梦中,恍恍惚惚问:“你二人是何人?这是何处?你们是拐带我的盗贼吗?” 十三郎说:“盗贼是没错,拐带可没有。认真讲来,大师兄还是救你的恩人呢。” 韦训进了禅房,远远靠着柱子往下一溜,席地而坐,姿态甚是悠闲。接着,把公主暴疾薨逝,被活埋在地宫中,他发丘盗墓,恰巧将她起出棺木等事简单一说,只略去人殉不提。 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公主一时接受不了,加上大病初愈,脑中一片空茫。自己身着最高品级的翟衣礼服,这可不是日常用的衣物,她怎么可能穿着这一身,被人从宫中掳走却什么都不记得? 公主茫然问:“你到底是谁?” 韦训这才吐了糖棍,挺身正坐,不卑不亢拱了拱手道:“鄙人韦训,这是我师弟十三郎。” “是京兆韦氏还是吴兴韦氏?” 这两家都是不逊于五姓七望的世家大族,听到这天真一问,韦训不禁放声大笑,屋顶簌簌落下许多灰来。 “哈哈哈哈哈哈,你瞧我这身布衣,像哪个韦氏?” 公主面上一红,方觉自己失言,这场无妄祸事后,她头昏脑涨,连坐着都觉艰难,思绪更是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简单。看这人年纪不到二十,虽然一袭布衣,但双目湛然如电,气度疏狂不羁,不似贱役。 “休息两天再做打算吧,这是你出土时身上的首饰,如数收好哦。” 韦训把一只沉甸甸的包袱放到榻边,带着十三郎健步走了出去。这张包袱皮是一张写满咒符的经幡,正如他方才所述。 此后两日,不再见韦训踪影,每天是小沙弥送些简陋的糜粥、汤饼来,碗里自是一点荤腥没有。正如白乐天诗作:饥闻麻粥香,渴觉云汤美。公主饿了这许多日,没有别的饮食可挑,只能有什么吃什么。 她生来便锦衣玉食,身边奴婢环绕,就算睡觉时也有几个宫女陪在脚榻边。现在孤身待在荒寺中,虚弱到步履维艰,能见到的只有两个身份可疑的陌生人。她心里既害怕又迷茫,总觉得还没有从那个混沌可怖的噩梦中醒来。 待到勉强能起身行走时,公主发现自己衣宽带松,玉体轻减了许多,有些不胜其衣。也幸得她往日身材丰润,又喜骑马打毬,才扛得住这许多天水米不进。换一个飞燕之姿的纤弱女子来,早已经饿死在石棺中了。 几天来从没见其他人来过这荒寺,只有鸟雀虫蚁偶尔探访。鱼沉雁杳,举目无亲,公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让十三郎把韦训叫来,敛衣正坐,正色说:“翠微寺乃是我先祖离宫,距离长安不远,你们俩把我平安送回宫中,本公主自当重谢。” 韦训笑嘻嘻地问:“重谢是怎么谢法?” 万寿公主金尊玉贵,此生没有经手过一桩交易,除了玩牙牌叶子戏的时候以金质通宝为注,并没摸过铜钱,对财帛哪有概念。只记得宴乐时仿佛听一个士人说过,在长安城中买一处普通宅院要三十万钱,便迟疑着说:“赏金一千贯。”(一贯=一千钱) 韦训摇摇头。 “那么五千贯。” 十三郎心动神驰,急得直戳他。长安居大不易,可公主许诺的这笔巨款,哪怕是在平康坊起一座画栋雕梁的豪宅,也绰绰有余了。然而韦训又摇摇头。 公主也觉棘手,看财帛不能打动他,便换了说法:“为你讨个官?” 韦训依然不为所动。 “我一个居无定所的无籍流民,做什么官?” 公主奇问:“那你想要什么?” 韦训笑言:“发皇室之丘是斩首弃市、十恶不赦的重罪,韦某这颗人头虽不值钱,却也舍不得卖。” 万寿公主恍然大悟:“原来你是怕治罪,这无妨,只要我开口求阿耶,无不许也。” 韦训收敛了笑容,说:“那也未必,将你埋葬的人恐怕希望你永世不得超生。”接着把他在地宫中见到种种奇诡之事一一道来,并把当时覆盖在她脸上的魌头拿出来佐证。 公主见这面具青面獠牙,雕刻有四只眼睛,其恢诡怪异是戏台上都没见过的,只是盯着看上一看,就让人遍体生寒。她皱眉问:“这是什么东西?” “是魌头,民间多在驱邪镇魂做法事时使用,我开棺的时候,见这东西盖在你脸上。” 公主自然不信。 巫蛊压胜之类的事情向来是宫中大忌,牵扯其中的人轻则打入冷宫,重则破家灭门,绝无宽宥。她接过这张沉重的木雕面具,却见内侧还沾着少许白粉和胭脂的痕迹,她用手指捻下一些查看,其质地颜色确实是她往日惯用的,心中不禁有点动摇。 5 第 5 章 巫蛊压胜之类的事情向来是宫中大忌,牵扯其中的人轻则打入冷宫,重则破家灭门,绝无宽宥。她接过这张沉重的木雕面具,却见内侧还沾着少许白粉和胭脂的痕迹,她用手指捻下一些查看,其质地颜色确实是她往日惯用的,心中不禁有点动摇。 十三郎毕竟年幼,还有几分天真,对公主说:“因病假死的人身体冰冷,呼吸微弱,被家人误以为死亡,装棺入殓仓促埋葬的事,倒也不是很罕有,或许你也是这样被误埋了。” 少女没有回应,沉默地摆弄着手里的狰狞面具。她虽然没有亲自主持过葬礼,却也参加过许多场皇家丧仪。经过初终、招魂、设床、沐浴、易服、饭含、讣告、赴阙、小殓、卜日、起殡、大殓、反哭等等繁琐程序,很难想象自己因病假死却无人发现。 再者就算发生了这种万中无一的巧合,也绝不会有人胆敢冒大不敬之罪,将这样的压胜之物偷偷放在她金棺中。 韦训说:“为死者盖上轻薄的白绫做面衣的习俗,就是为了及时发现人假死时的微弱呼吸。可你脸上戴着这样沉重的一张柏木魌头,就算有呼吸也没人能察觉。” 公主仍是不肯相信,双手举起魌头,戴在脸上试验,然而那压抑沉重的触感、柏木特有的气味让她立刻惊恐地将魌头扔了出去。 没错!面具上雕刻有四只眼睛,而她那个无法醒来的漫长噩梦中,自己就从这四处对不上的缝隙中隐约看到了一些光,而后一切都沉寂到黑暗中。无论她如何挣扎,都如同被梦魇压身一样动弹不得。 虽然当时没有清醒意识,但哪怕是在梦中,那种被活埋的恐惧依然深入骨髓,少女面色惨白,樱唇颤抖。 这让十三郎对她产生了些许同情,韦训把魌头捡起来,依然用布蒙上,交给师弟,让他拿到外廊她看不见的地方藏了起来。 等她情绪略微平复一些,韦训开始询问最可疑的事:“你‘死前’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主魂不守舍,喃喃回忆道:“也没什么特殊的……前一天筹划好去大兴苑猎鹿,早上梳妆时,发现当天要穿的罗裙没有烫好褶,我让侍女再去取一条新的,结果那小婢竟然拿来一条石榴裙,让我好生气恼。” 看到韦训和十三郎脸上困惑的表情,她解释说:“我母妃生前爱穿石榴裙,她是倾国倾城的绝色女子,因此宫中都不愿意穿红,生怕在她面前被比成庸脂俗粉。阿娘去世后,阿耶看到石榴裙就会想起她,要么泣不成声,要么大发雷霆,所以也没人敢在他面前穿红裙了。” 师兄弟俩对女人的服饰可谓一窍不通,听她这么说,只觉得深宫中莫名其妙的事隐晦烦人。 韦训略带鄙夷地冷笑道:“一点小事,一国之君的脾气居然这么反复无常。” 公主怒道:“你这小贼好大的胆子!胆敢议论天子!” 韦训漫不经心地笑了笑说:“反正发丘已是死罪,我没有父母家人可以株连,他还能把我杀第二次不成?” 公主一时语塞,心中大为惊异。这人虽然名叫韦训,可是一点都没有“训”字的样子,既不顺从更不恭敬,一股无所畏惧的狂傲之气。无奈的是,现在她形单影只,确实对他无可奈何,只能暂时忍下这口气。 审时度势,公主只说:“这都是那些左道方士的错,阿耶本来脾气很温和的,最近两年被他们骗着服用了不少来历不明的丹药,才有些喜怒无常……” 她顿了顿,心想自己也是病得傻气了,竟然跟两个陌生人倾诉这些宫闱之事。由亲情而言,天子对故去的爱妃一往情深,朝思暮想,连看到一条石榴裙都忍不住落泪。身为帝女,她只有感动,哪里有指责的道理,只是对那些满嘴荒唐话的方士颇有微词。 于是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想那婢子服侍时间不长,年纪也小,可能还没弄清楚宫中这些不成文的规矩,所以只骂了她两句,让人另取罗裙,穿戴好后就匆匆骑马出宫了。那一天收获颇丰,猎到两头鹿,一头黄羊,还有些小猎物。” 韦训与十三郎对视一眼,对她有这样的狩猎技术都不怎么相信。心想大概是皇室贵胄最爱的围猎之术,命侍卫们将大批猎物逼进沟壑陷阱,再让主人出手,闭着眼随便射几箭都有收获。 “就是说,狩猎过程中没发生什么意外?” 公主摇摇头:“一切都很顺利。自大兴苑归来,是申时三刻,我觉得暑热不堪,让下人备水沐浴。因为晚上还要参加夜宴,恐怕要通宵达旦,所以随便吃了些东西就躺下休息了。” 韦训立刻问:“你吃了什么?” 公主仔细想了想,说:“饮了石榴果子露,吃了冰浸甜瓜。” “有奇怪的味道吗?” 公主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怀疑什么,我平时饮食都是内庭尚食局送来,每一样都会拨出一些让内侍提前尝毒。” “然后呢?” “睡了不知多久,天色似乎暗了,宫灯处处燃起。我忽然腹中绞痛,接着呕吐不止,侍女们都吓坏了,大喊着‘公主吐血了!公主吐血了!’奔出去。弟弟李元忆听完讲筳回来,见我这样吓呆了,我怕他受惊梦魇,就让女官把他送到宋太妃那里暂住。” “可曾延医用药?” 公主仿佛听了废话,皱眉道:“那是当然,片刻后御医们就来了,开了汤药,行了针灸。只是我一直腹痛不止,服过药后又吐了几次,没过多久就眼前发黑,然后……就浑浑噩噩地不停做梦,记不清楚了。再后来,就被你们弄到翠微寺来。” 十三郎插嘴道:“可是突然腹痛呕血的症状,要么是受了严重内伤,要么是老人久病,年轻人这样呕血,听起来更像是中毒。” 韦训接话:“那一日我在公主口中试过毒,倒是没有什么。” 公主捂着胸口退缩,惊道:“你还给我试过毒?!” 韦训不拘小节,坦然回答:“你昏迷不醒,闲着也是闲着。试不出毒,可能是无毒,也可能是事发多日,你都咽下去了。” “如果是下毒,凶手怎么绕过尚食局?又是谁会给我下毒?再细细想来,我打猎回来,没有看到早上给我拿裙子的小婢。我只是骂了她两句,并未处罚,或许是女官另行处置,让她心生怨愤?可她怎么敢……” 公主继续回忆,在那个混乱不堪的黄昏,确实有些蹊跷的细节。比如常来栖凤殿为她诊脉的御医是陈元阁和沈乐贤二位,但那一夜来的三个人只有两个是她认识的,只是并不熟悉,另外一个年轻御医更是从未见过。 韦训凝视着她,缓缓道:“不管是突发疾病还是意外中毒,这事怪就怪在公主暴死宫中,皇帝不但不严查,还赶紧把你埋了,又做种种法术镇魂,倒像是怕你变成鬼报复似的。” 听到韦训把她心中最隐秘的怀疑直白讲了出来,万寿公主顿时面如纸色,想要厉声斥责他信口胡言,却什么都说不出。去年她深受宠爱的兄长韶王李元瑛受到毁谤被贬去幽州时,这个疑问已经在心底悄悄生根发芽了。 千头万绪不见端倪。少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红着眼圈颤声说:“你不肯送,我自己走回长安去。” 6 第 6 章 万寿公主摇摇晃晃站起身来,红着眼圈颤声说:“你不肯送,我自己走回长安去。” 十三郎想要上前搀扶,被韦训按住了。 此事当真棘手。按理说,皇帝爱女起死回生,得回宫中,自然皆大欢喜。但她生前死后疑窦丛生,又让人觉得这并非一起意外。种种事实已经如实告知,公主心中有数,韦训自然也没有理由拦她。 外袍已经沾染墓土,公主只穿着贴身的齐胸襦裙便上路了。 俗话说处处有路透长安,方向倒是不难寻找,出了翠微寺山门没走多久便是通往城里的官道。只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带侍卫奴婢独自外出,自是茫然失措,而脚上镶金嵌玉的翘头丝履是礼服配套的寿鞋,并不合脚,走了不到三里路就疼痛难耐,一瘸一拐。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三十里路,骑在她心爱的玉蹄乌骓马背上转瞬就到;若是坐着香车,慢慢欣赏路上繁花,也是十分惬意。然而靠自己的双腿走起来,却那么远,那么长。 疼痛还算不得什么,迷雾中隐藏的真相才更让她郁结。为何阿耶这般对她?她的死那么奇诡,他为何不追究真凶,只是厚葬了之?还有那张镇魂的魌头……公主惊恐莫名,不敢细想,抹了抹泪,强迫自己低头赶路。 韦训和十三郎远远跟着,见她坐在路边把鞋脱了,只穿着罗袜继续行走。路人见这美貌少女失魂落魄赤足赶路,无不惊奇侧目。 十三郎小声嘀咕:“这公主倒挺倔。” 韦训没有吱声。 十三郎又问:“这一趟还是没找到那物事,师兄你要怎么办?” 韦训叹了口气,下颌一抬,指了指前面的少女:“还能怎么办,运气好领赏,运气不好等死呗。” 十三郎黯然神伤,垂下头说:“也未必就死。” “现在去投奔老二他们还来得及,七郎那伙也行,跟着我没有前途的。” 孩子摇了摇头:“起码大师兄不打人。”他顿了顿,又自言自语道:“大师兄是为了赶着救人,才错过找东西,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按理说不该金盆洗手。” 韦训并不赞同,摇摇头道:“花言巧语。” 十三郎问:“既不为钱财,人也救活了,那你还跟着干什么?” 韦训叹道:“哎,好奇心害死猫,你知道我放不下这种怪事,如果不追个水落石出,就心痒难搔。” 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两个人一路尾随万寿公主,来到了长安城外西南的安化门前。一群群将要进城的人,正在城门前排队等待核验身份。赶考的举子、游历的士人、挑担的贩夫、游方僧道、奴婢杂役等等数不胜数。拉着货车的牛马和胡商的骆驼挤做一团,发出阵阵牲畜臭味。 十三郎突然想起一件要事:“公主她有公验吗?” 韦训想了想说:“起码身上没带。” 孩子斜了韦训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他这位大师兄向来对男女之事不开窍,把公主带回翠微寺救治,或抱或搂,掐穴捋脉,韦训既不避讳也不害羞,磊落坦荡,只当她是件物事。明明她长得挺美…… 此时站在人群中的万寿公主手足无措。往日她出入城门,侍卫们早已驱赶闲杂人等,净街清道以待,她在婢女、内侍簇拥下骑着马长驱直入,根本不用停下。 门吏一一勘验每个人携带的公验过所,当轮到万寿公主时,他立刻起了疑,盯着她上下查看。 这少女素面朝天不着粉黛,杏眼桃腮,甚是明媚可爱。但是云鬓散乱,没有穿鞋,一双罗袜沾满泥巴,身上的衣料倒看得出极好,只是既不合体,又布满尘土褶皱。 是逃奴?还是拐子拐带的良家少女? 门吏当下请她出列,单独盘问:“这位小娘子从何处来?姓甚名谁?为何孤身一人?” 万寿公主磕磕绊绊答道:“我是、是宫里人,名叫珠儿。” “可有公验在身?” “不小心丢了……” “是宫里人,祖籍何地,何时入宫?在哪位贵人身边服侍?跟谁出的城?又怎么一个人回来?” 万寿公主本来编了一套谎言,然而她长居深宫不谙世事,安化门的门吏当了多少年的差,一双眼睛都练成精了,一眼就看出这少女破绽重重,三言两句就把她逼到左支右绌。 见她答不上来,便以为是哪家显贵的美貌逃奴,门吏冷笑一声,扬声叫来几名金吾卫,请他们把这女子收监,带去县衙受审。 公主本想低头服软,等进了县衙,想办法面见京兆尹再作打算。哪知几个穿圆领袍服的大汉伸臂就抓她身体,夏季衣衫的料子轻薄柔软,尽显玲珑曲线,一只毛手在她胸脯上捏了一捏,那人还嘻皮涎脸地说:“小娘子身上真香啊!” 万寿公主自出娘胎,一声重话都没听过,哪里受的这等上下其手的侮辱,登时气得浑身发抖,失声叫嚷: “莫要碰我!你们可知我是谁!” “是谁?你倒是说呀?” “我是公主的人!不许碰我!” 门吏与金吾卫相视无言,各自念头飞转。谁都不想惹事,但谁也不敢放任这无名女子在城门口胡言乱语,一名金吾卫上去就捂住她的嘴,横着拖倒在地。 公主拼命挣扎,发髻彻底散了,又被重重踢了一脚,她就地便滚,想要逃离这几人,谁知好巧不巧,滚到牲口扎堆的地方,沾染了一身马粪牛屎。这下谁也不想碰她了。 此时围观者众,韦训看着时机恰好,走上前去,堆着笑不断躬身施礼:“这是我主人家的小娘子,脑子不太好,今日家人不查被她逃出去,在这里胡言乱语,搅扰各位军爷勾当,还望海涵。” 接着凑近门吏,故作神秘地低声说:“被人退婚,这才发了疯。” 此时上至朝堂下到乞丐人人都梳发髻,散发披肩的不是戴罪之身,就是疯癫痴人。 门吏皱着眉头看那女子,只见她披头散发,满身污秽,神志确实不怎么清醒的样子,原来是个疯婆子。虽然很想打听一下到底是哪家的女儿,但是城南多是当朝权贵的别墅庄园,当众查问,得罪哪一家都是吃不了兜着走。 当即厉声喝道:“快领回去!好生关在家里,不要再放出来了!” 依照当朝律令,戆愚疯癫之辈就算犯了罪送去见官,也可从轻发落,况且谁也不想碰她,既然有家仆来领,自然乐得清静。 韦训把狼狈不堪的少女拉扯起来,原路返回翠微寺。 回程路上,少女一言不发,脚步虚浮,好似魂魄离体,但竟然不哭。 十三郎以肘戳韦训,小声问:“没有领到赏,也没被砍头,我们拿她怎么办?” 韦训摇摇头,默不作声。 回到翠微寺已近黄昏,天边云蒸霞蔚,红光四射,如鲜血一般由西烧到东,是一片让人不安的火烧云。走进山门,十三郎伸了个懒腰,低声抱怨道:“在路上奔波了一整天,一文钱没有拿到,倒像是故意赶去城门挨一顿打似的。” 万寿公主一身污秽已经风干了,走过放生池边,她特意探头看了一看,见里面荒草芜棵,池水早就干涸了。 忽听她一声令下:“汲水来!” 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常居人上的威严气势。师兄弟二人自然拔腿执行,寻了木桶,去后殿的井中打水。 公主不去禅房,就直挺挺地跪坐在前庭,幕天席地,和衣盥洗。深井之中的水极冰,此时可没有侍儿为她烧热香汤了,公主一瓢接一瓢冰水当头浇下,激了一身战栗。 韦训冷眼旁观,见她举止肃穆,神色哀而不伤,眼神中竟已经存了死志,心道不妙。 冲净了一身秽迹,公主朝着御座方向叩头一拜,便起身去禅房,想寻一条绳子自尽。寻来寻去一无所获。团花披帛乃细纱所制,轻薄透亮,想来承受不住躯体重量;若用腰带,那裙子就掉了,可谓极不体面。 正踟蹰,看见韦训在旁袖手而立,公主扬声询问:“有刀吗?” 韦训点了点头,从怀中抽出一把枪灰色的匕首,插在公主面前木柱上,映出她苍白憔悴的面容。 此时连十三郎都看出她想寻死,急得搔头抓耳,喊道:“她要刀,你还真给啊?!” 韦训笑道:“旁人自戕而亡,依律与我二人无关。等她死透,尸首无人认领,我们洗净血迹寻个买家,做一桩冥婚,换上十几贯好钱,去城中打酒割肉买饴糖,岂不美哉?” 十三郎大为震惊,瞪向师兄,却见他神情狡黠,冲自己眨了眨眼。孩子机灵,立刻明白了师兄意思,顺着他的话头说了下去: “大师兄要少了。未婚貌美的新鲜女尸,在鬼市上怎么得叫价二十贯,有的是鳏寡孤独的老头子抢着要呢。” 接着絮絮聒聒讲了配冥婚的价钱,烧成灰的叫价多少,陈年枯骨叫价多少,老妪腐尸又是多少,总而言之越新鲜、越年轻就越贵。 两个盗墓贼竟然当面议论她死后尸身价格,还说卖掉跟老翁配冥婚云云,公主又惊又怒,又气又怕,百感交集,突然哇得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 这一哭惊天动地鸟惊飞,撕心裂肺冲云霄,把一切的委屈和恐惧都宣泄出来。就算忍辱进得城中,见到京兆尹又能如何?就算京兆尹立刻上报,得以面圣又如何? 万寿公主法理上已经死了,而且是在某种天恩期待下的死亡,就算她现在胸膛跳动气息不绝,但普天之下、率土之滨,所有人都只能当她是个死人。在走去长安的路上,她就隐约想到这一层了,只是太害怕,不敢深入想下去。 如今当众受辱,除了自尽以保全天家颜面,还有什么办法呢? 听了一会儿哭声,韦训平心静气地问:“我把你带回人间,公主可曾后悔?” 公主哭骂道:“宵小贼子!休想动我尸身的心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韦训略微放下心来。寻死之人最怕是意志坚定,一旦能哭能骂,有了宣泄之地,倒不容易着急赴死了。 哭了好半天,喉咙嘶哑,女孩对着匕首的反光一照,见自己披头散发、双目红肿、脸颊消瘦,从未如此丑怪过,简直已经是个鬼了。心想要是会被卖掉尸体,那自己死前一定得把面容划烂,绝不能让贼人卖个好价,可这样又更不体面…… 如此纠结起来,十三郎取来一瓢冷水给她润喉,她顺手接过来就喝光了。 又小声嘤嘤哭了一会儿,四周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她抬头不见那两个小贼,出门一瞧,却见师兄弟两人正蹲在廊下,呼噜呼噜美滋滋地吃汤饼。 不看便罢,一看立刻饥火中烧。 这时候公主死志稍退,冷静下来,稍微明白过味儿来了。假若为了求财,韦训随便在她地宫中顺手摸一件什么,都足够他们半生逍遥快活,连她身上带的首饰都如数奉还,何必还在乎一具尸体呢?说什么冥婚,不过是东拉西扯,激将之法罢了。 一旦想通,再看这两人,立时觉得顺眼了不少。 今日从早到晚来回奔波了六十里路,一粒米也没有进过,现在几乎饿得站不住脚。(唐代一里约450米) “小子,去给我盛一碗!” 十三郎应了,赶紧把自己碗里的面片咽下去,统共就这么两只碗,不腾出一个空的,就没有公主用的了。他本来因为大师兄的事对少女怏怏不平,怎知道她似乎天生有种擅长指使人的能力,眼睛一眯,下巴抬起,他还没有意识到,就自觉去给她跑腿了。 十三郎用井水仔细洗净了碗筷,呈上汤饼。 于是天潢贵胄、金尊玉质、食邑三千、京畿第一佳人的万寿公主,就这么散发赤足捧着一只破碗,稀里呼噜吃着只加了点盐的清水汤饼,身边坐着两个本应拉去狗脊陵弃市的盗墓贼。 韦训脸上挂着一副让人想打他的狡黠笑容:“饿了吧?” 女孩面上一红,擦了擦脸上泪痕:“哼,我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韦训半是戏谑半是真地赞叹:“公主洒脱,有大智慧也!” 吃饱喝足,万寿公主只觉浑身酸软,困倦得什么也不想,一头栽倒在榻上,睡到日上三竿。等到自然醒来,只见明媚的日光洒在榻上,再看木柱上插的那柄匕首,忽然就不想死了。 7 第 7 章 她抚摸自己晶莹剔透的手臂,看着皮肤下面青色的血管,心道就算没有公主封号,但她身体里流动的血液依然来自高祖太宗。往日则天大圣皇帝也曾身陷感业寺,孤立无援,她锲而不舍东山再起。而今自己也被困在翠微寺,还比武皇多留下一头青丝呢。 她的血来自最高贵的李唐皇室,也来自最不屈的武周血脉,怎么能遇到挫折就束手等死? 再仔细想来,这事或许是针对韶王而来。立嗣之事虽然暂时不提,兄长也被贬至幽州,但朝中暗地支持他的依然有几位极有重量的大臣,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也未必不能翻盘。 她从首饰包袱里拿出一柄玉背梳箅,通了通头发。她往日以自己秀发浓密为傲,不管多么高耸复杂的发式,都不需要用假髻填充。 如今身边没有婢女,想把头发拢在一起都做不到。抓住左边,右边就散了,拢住右边,左边又乱了。最后只好左右两边各简单挽了个髻,脑后剩下的大宗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垂在背上。 昨天被金吾卫狠踢了一脚,当时激愤欲死浑然不觉,今日梳头的时候只觉肋下灼痛,悄悄解开罗裙察看,但见青紫一片,轻轻一碰,疼得直抽冷气。 十三郎从门口探头进来,喜道:“你可算醒了,我夜里看了你几次,就怕你想不开,凉了。” “小孩儿家口无遮拦。”公主嗔怪一声,也不想昨天是她自己寻死觅活,呼天吁地。 “喏,大师兄昨夜去了一趟城里,买了贴膏药给你。我把石头烧热了,你将膏药烤软,自己贴上吧。”说罢用铁钳夹来一块烧成炭黑色的石块,又递给她一张涂在油纸上的膏方。 万寿公主从小活泼好动,曾经打马毬、围猎玩乐时也不是没受过伤,只是那时有成群的御医侍儿精心照料,父母兄弟齐来探望,哪里需要她自己化膏上药。 现在不比从前,有药可用已是运气了。她鼻子一酸,眼睛发热,赶紧抛下念头,当下接了膏,小心在石块上烘软化开。一边烘,一边想那姓韦的小子倒是面冷心热,眼睛也尖,她被踢这一脚自己都不觉,他倒是隔着许多人看见了。 贴上膏药,穿好罗裙,公主见韦训的匕首还插在柱子上,顺手拔了下来。 这匕首长约八寸,犀角为柄,看起来已经很旧了。刀身不知道用什么材料锻造的,呈现一种奇异的灰黑色,乍一瞧灰扑扑的并不起眼。迎着阳光细看,只见刀身隐约有曲折婉转的流水纹理,与金属融为一体,摸着却没有凹凸感,颇有古韵。 靠近刀柄处篆刻着两个金文,她虽然擅长书法,但对上古金石之学并不了解,依稀只认出一个“鱼”字。 韦训昨日把匕首插在柱子上似乎没费丝毫力气,公主试着挥舞了一下,还没切到什么,十三郎急忙叫停:“小心!这匕首快得很,你还没察觉到,身上的零件就掉下来了。” “哪儿有那么夸张。”公主以为十三郎不愿意自己碰他师兄的东西,用上力气想把匕首原样插回柱子上,哪知无声无息直没至柄,方知他所言不虚,这不起眼的匕首确实是一柄利器。 十三郎并不着急离开,坐在门口廊下跟她聊天。 “你师兄有马么?那么快又去一趟长安?” 十三郎扑哧一笑:“我们这等穷人,一片遮头的瓦也没有,哪里可能有马。大师兄脚力极健,说去就去,说回就回。” 公主回想起昨日自己在安化门前的屈辱,此时越想越是奇怪,顿时疑窦丛生。 质问道:“他自称无籍浪人,从哪儿得来公验过关进城的?再说京城宵禁,暮鼓之后城门坊门都关了,街上有金吾卫巡逻,他又从哪里买的膏药?” “唔,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小孩儿含含糊糊,企图蒙混过去。 公主哪里肯放过,一把揪住十三郎的僧袍,怒道:“去把你师兄叫来!” “在,公主有何吩咐?” 韦训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少女吓得心脏漏了一拍,稳了稳心神,质问道:“你明明知道没有公验就能进城的办法,却眼睁睁看着我被那门吏为难,这是何故!” 韦训一脸无辜:“进城的办法我能做到,公主却做不到啊。” 公主不服:“有什么法子你做得到,而我却做不到?!” “午夜时分,等城楼上巡守换过第二班岗,徒手翻过城墙直接溜进去。或者稍微麻烦点,脱光衣服,闭气由永安渠水下潜入进城。” 万寿公主杏眼圆睁,抿着嘴唇说不出话。这两种途径听起来都太过离谱,可他语气却极为诚挚。 她含着怒气又去质问十三郎:“你也能翻墙、闭气吗?” 十三郎连忙摆手:“小僧不能。小僧法号善缘,身有僧籍,挂单城内宝台寺,平时云游化缘,过所记载可在京兆府二十县自在行走。”接着双掌合十,口诵佛号,一套下来行云流水。 万寿公主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猫有猫道,鼠有鼠道!怪不得一个俗家带着一个小沙弥,两人却以师兄弟相称。这个沙弥身份,乃是盗贼的合法掩护。 韦训见她气得够呛,才收了戏谑,开口说:“我真不知道你进不去城门,并非故意袖手旁观。若宫中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韦某可代为传信。” 公主眼神一凛,陷入沉思。 她有可信任的人吗?那是自然。 最可靠的乃是同胞兄长韶王李元瑛,日前已离开长安,遵旨前往幽州为刺史。其次是同胞幼弟李元忆,母亲辞世时他还是个新生婴儿,一直跟着姐姐在栖凤殿生活,两人感情极好。只是他刚满七岁,虽然获封安平郡王,毕竟难堪重任。 舅舅薛文曜曾官至宰相,不过为人既贪婪又胆小,在贵妃辞世后害怕落得杨国忠那般下场,常年告病闲居,不问政事。她的表哥们都是些身居高位的纨绔子弟,一起宴饮玩乐、斗鸡走狗可以,要托付性命她实在不敢。 想来想去,最妥帖的就属身边两名心腹女官了。 于是对韦训说:“我在宫中有两个可靠的女官,一个叫鲜于静的司饰,一个叫夏芳春的典正。只是她们两人身处内廷,不便联系。请你带一封信到长安永和坊夏典正的家里,让她的家人转交。对了,这里有纸笔吗?只要她看见我的字迹,立刻就能明白了。” 韦训不动,也不接话,只是神色复杂地望着她,眼神中有一丝怜悯。 公主心中不禁忐忑,难道他又改主意不想帮忙了? 韦训问:“那两个女官是在你身边服侍的吗?可有什么外貌特征?” 公主一怔,心道就算你知道外貌,也不可能直接送信去皇宫内啊。但还是照实描述:“两个人都颇有姿色,鲜于静比我大两岁,肤色极白,眼睛下面有颗红色泪痣,爱穿绿罗裙,梳坠马髻。夏典正三十多岁,身材丰腴,后颈有个铜钱模样的烫伤痕迹。” 韦训垂下眼睛沉思片刻,似乎是在回忆,然后神色阴郁地道:“这信恐怕没法送,我暂时去不了地府。” 听他如此说,公主惊得站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韦训本不想告诉她墓中众人被处死殉葬的事,但话说到这个份上,也不得不如实告知了。 “地宫中的活人只有你一个,但是死人有四十二个。看衣裳,是你身边的婢女和宦官,眼下有泪痣的女子和颈后有伤疤的女子都在其中。” 公主张了张嘴,想要悲鸣,喉咙里却被什么堵住了,一时头晕腿软,缓缓跌坐在地上。 死了?全都死了? 栖凤殿所属宫女、内侍的籍册上加起来共有三百多人,然而有资格进入殿内近身服侍她和李元忆的只有不到五十个,其余人等都是不得入内的底层杂役。也就是说,她身边的人被赶尽杀绝了。 她读过史书,也偶有耳闻犯下重罪被朋坐族诛的祸事,但这一次,却是亲身体会到被逼入绝境的阴森绝望。而那些比血亲更常陪伴在自己身边的人,音容笑貌似乎还在眼前,一夕之间,已是阴阳两隔。她这几日每时每刻都在想回到宫中,立刻恢复往日正常生活的幻想,如今看来,竟是痴人说梦了。 少女泪盈于睫,晶莹如珠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们死的时候,也和母亲一样流尽了鲜血吗? 韦训站起来,朝师弟招招手,打算留她独处哭一会儿。 少女却使劲擦了擦泪,带着哭腔叫道:“别走!我不回宫了!” 韦训回头,惊讶道:“怎么?” 公主思来想去,痛下决心,以壮士断腕的心情对两人说:“我要去幽州投奔兄长,你们俩护送我,事成之后,保你们师兄弟一生荣华富贵。” 韦训正色问:“长安到幽州一去两千里路,已经不是天宝之乱前那般四海升平的景象了,各处匪盗横行,一路上颠沛流离,你真的要去?” 少女眼中含着泪,神情决绝点了点头。 “我还有个同母弟弟在宫中,前几天才刚满七岁,我被害之事阴谋深重,绝不能将他牵扯进来。” 想起李元忆,她难过地说:“阿娘死于产难,我阿弟的生辰就是母妃的忌日,从来没快活过一回。他从小在我身边长大,往年都是我陪他过生日,如今我也去了,他孤零零一个人肯定很伤心。” 韦训突然问:“那么说,前几日就是贵妃的忌日?” 公主点点头:“五月十九。” 韦训噢了一声。 “说起来这件十二股花树头钗就是我阿娘生前用过的,不知为何下葬时戴在我头上,也是怪事一件。”公主从首饰包袱里取出那件华丽的珠宝,捧在手中轻轻抚摸。 头钗以金质莲花为底座,十二个簪形枝桠上密密匝匝用薄金片打成数不清的花朵,珍珠宝石做蕊,金丝为柄。既有羞涩内敛的花苞,又有含苞待放的花蕾,更多是舒展怒放的大花,微风一过,金丝晃动,如同一树黄金花在盛世中摇曳生辉。 这既是一件由巧手匠人精心打造的绝世宝物,又是一件彰显命妇身份和等级的告身。遥想当年贵妃带着这头花树,在宫宴中风华绝代的模样,长安诗人无不灵感迸发,下笔如神。 十三郎好奇地问:“把母亲的东西陪葬给女儿是宫中惯例吗?” 少女摇摇头:“怎么可能。依照品级,只有皇后能用十二钿,我顶多用九钿。阿娘生前享中宫礼遇,身后追封皇后,自然可以戴,我用这个就逾制了。” 虽然已经过了七年,当年母亲去世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婴儿咕咕而啼,贵妃躺在血泊中,乌云黑发和珍珠般光润的指甲里都浸透着自己的鲜血。她想要摸摸孩子的脸颊,却虚弱得抬不起手。满室抽噎哭声,皇帝哭得最惨,坐在榻上问她遗言,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了。 李元忆,就是追忆他最爱的女人。 乐天诗云“最是无情帝王家”,母亲死后,她竟沦落到如此境地,难道那样的深情也可忘却吗? 十三郎合掌念了几句专为生产妇女诵的血盆忏安慰她。 少女勉强振作,拭去眼泪说:“这件头钗不能落到他人手上。其他的,你们拿去城里卖掉换钱,当做旅费。” 少女把母亲的花树钗珍重地放到一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柄玉背梳日用,其他簪钗璎珞,手镯臂钏都包起来,一起递给韦训。 *多有考据称《血盆经》是伪经,是以此为业的和尚为赚妇女钱财编造出来的,咱非专业人士,不敢妄言,姑且提上一句。 8 第 8 章 万寿公主将随身钗环全部交于韦训,他却不接,缓缓道:“不敢。这些东西一看就是皇家敕造之物,随便哪件拿去金银铺,老板转头就会报官抓我去拷打。” 公主本以为自己主意不错,谁知才开头就碰了壁,当下有些尴尬。 十三郎好心提醒她:“得把首饰熔化成金饼,才好出手。” 她微微迟疑:“珠宝首饰贵重在匠人的巧思和手工,熔了之后,就只是金子罢了。” 韦训啧啧感叹:“不愧是天家贵主,瞧这话说得,‘只是金子罢了’。” 公主听出他语气中的揶揄,怫然不悦,扬声说:“那你就拿去熔了吧!” “溶了连赎回都没得赎,你不后悔?” 少女心想,这不跟自己处境一样吗?破镜难圆,覆水难收。一旦出宫,就没有回头之箭了。 当即硬下心肠回答:“不后悔!” 见她眼神坚毅,韦训这才伸手拿了包袱,将那些首饰一一取出,当着她面,用匕首把上面镶嵌的宝石、水晶、珍珠之类挑下来,只剩下黄金底座。 接着取来一个巴掌大的小炉子,并一个茶壶大的小坩埚,将金子放进坩埚,点燃炉子。不知炉子里用的什么炭火,火苗呈青蓝色,热力逼人。 公主在旁边观看韦训操作,初时只道可惜,后来便觉有趣,整个过程跟煮茶类似,只是煮出来的产物是金水。 等到黄金完全熔化,韦训钳起坩埚,将金水直接倒在青砖上,蜻蜓点水般一点一提,金水在青砖上凝成一颗颗金豆,横成行竖成列,煞是规整。一个时辰过去,那些贵重的首饰就再也不见踪影,化作一包金豆和一包宝石散珠。 公主意犹未尽,过了一会儿回过味来,鄙夷道:“原来这就是你们销赃的手段。” 韦训撇撇嘴:“瞧公主这话说的,首饰不是您亲手递给我的吗?怎么就成销赃了?” “哼,这下能拿去换钱了吧。记得给我买一匹马,不需要太神骏,但最好是大宛种或是突厥种;还有方便行动的胡服,靴子一定要羔羊皮的,再买一顶帷帽遮阳;坊间的白粉胭脂想来品质堪忧,只买一块石黛画眉好了……” 有了财帛,公主口吻硬气起来,流露出一些曾经久居人上颐指气使的傲气,口述一串采购清单。 “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韦大晓得了。” 韦训敷衍之情溢于言表,直到她口述到‘角弓、箭囊’等项时才认真听了听。 他略带讶异地问:“你真的会用弓?” 公主甚是骄傲:“我箭术颇佳呢。” 韦训扫了她一眼:“确实看不出,你手上没有茧子。” “我自然要戴扳指护具保护皮肤,怎会磨出茧子?” 韦训问她索要了弓的尺寸、材质和重量。 少女一一嘱咐,心里暗自纳闷:他怎么知道我手上有没有茧子? 也不知道清单都记住没有,太阳落山之后,韦训把金货揣进怀里,懒洋洋地抬脚朝山门走去。 十三郎拢着手高声喊道:“买几张胡麻饼!最好是辅兴坊老店的!记得多放芝麻!” 公主白了他一眼。就这么眨眼之间,再回首望去,韦训竟已经杳无踪迹了。 这一夜过得十分忐忑,她既害怕韦训持宝闯关被抓,又怕他带着钱财一去不返,那自己真就身无分文,只能荒寺等死了。 第二天早上,韦训还没回来,看到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的样子,十三郎安慰道:“东市西市的店铺都是正午鼓后才开张做买卖,着什么急呢。” 公主皱眉道:“我是担心男人挑的东西不堪入目。” “别的不好说,那辅兴坊的胡麻饼绝不会让你失望。刚出炉的饼,面脆油香,味道那个美;长兴坊韩家的樱桃毕罗,外皮透明酥软,能透出樱桃颜色来;还有平康坊北曲郑家的七返糕,面团抹上酥油反复折叠七次,先蒸再烤,吃的时候每一层都能完整揭开,手艺堪称奇绝。师兄又不怕跑腿麻烦……” 这一天正好灶上没米下锅,朝食一人一瓢凉水,两人都腹中空空,但谁也不说饿。十三郎反复追忆他曾吃过的美食,公主恨不能捏一团布塞进他嘴里堵上。 宫中日日宴饮不休,御膳供海陆之珍馐,奉万国之奢味。龙肝凤髓,麟脯豹胎,哪个不是吃厌了懒得看上一眼,乳母们为了让她多吃一口想尽办法。 如今真的尝到饥饿滋味,方才知道随时有东西可吃是多么难得。十三郎历数这些坊间卖的小吃,曾经她只会嫌脏,现在听听就垂涎欲滴了。 十三郎叨叨一会儿,见她面露愠色,隐忍欲发的样子,立刻识相地闭嘴,掸掸僧袍,拿了自己傍身的铁钵: “哎呀,小僧出门化缘去了,公主自便吧。” 说罢溜得无影无踪。 万寿公主无处可去,独身一人被留在荒寺之中,虽是白天,仍隐隐有些害怕。加上饿得心烦意乱,她一边用“此乃我先祖离宫”来壮胆,一边四处闲逛。 此时翠微寺荒废几十年,殿堂禅房多倾颓,内里家具陈设等物早被人搜刮干净了,仅留下一些比丘、文人题在壁上的酸诗。 公主看了一会儿,只读到一句“龙髯不可望,玉座生尘埃”尚可。又有一些压不上韵脚的奇怪歌词,如“雁行叁,美人归,素颜乘舆夺春晖”等等不可胜数。 转头又进一间院落,但见房舍衰敝,四处却清洁平整,看起来似乎有人居住的样子。公主进去转了转,见院中衣架上晾着一领竹布青衫,领口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了。原来是韦训的住所。 公主面上一红,本应立刻离开,可终究好奇心压过了教养,又多瞧了两眼。不看则已,那禅房敞开的大门里竟然堆着半间屋子的竹简木牍,车载斗量,目测千斤以上,不知从何而来。 魏晋之后,纸张逐渐取代了简牍,成为世间书写传递文字的主要载体。谁还在使用这么笨重的书册? 公主捡起一卷展开欲读,不想手劲略重,穿在木片上的细麻绳当即朽烂,一卷书册哗啦啦散落在地。 并非新制,乃是古人所著吗? 公主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这些东西可能都来自前朝古墓之中。 “那小贼不盗财宝,挖来那么多简牍是做什么……” 这些书册不沾墓土,不生蛛网,可见是日常阅读过的。廊上放置几个大瓦盆,用清水浸泡着一些字迹模糊、朽烂不可读的断简残篇,又不知是作何用途。 公主好奇心起,坐在廊下看了起来,谁知一读之下大失所望。书册内容绝大多数都是道教经文、秘典之类,不乏方术炼丹之类荒诞言语。宫中那些旁门左道的方士们说过太多了,实在烦不胜烦。 沉迷炼丹和方术的王孙贵戚常见,但都是年迈体衰的中老年人。人到暮年恐惧天命,才会想到修仙养生,以求不死,秦皇汉武无不如此。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也在晚年信了天竺方士罗迩娑婆的鬼话。 这韦训年纪轻轻,看起来勉强二十岁,弱冠少年千辛万苦收集这些干什么?当即丢下书卷,不再理会。 到了晚间,师兄弟两人终于陆续回来了。 韦训胳膊上扎着一条白麻布,一脸促狭的笑容。 公主见他的表情就觉得有点生气,问:“你这是作甚?” 韦训笑嘻嘻地回答:“天子敕令,全城都给公主戴孝呢。” 公主听闻大是窘迫,面生粉晕,尴尬到无地自容。 这家伙明明离开长安时就能摘下白麻布条,却偏要一路戴回来给她看,实在是讨厌。 韦训又说:“东西市都在严查,羊臂臑没有买到,炙品、鹿脯一概没有,大家伙得斋素一个月。” 公主已经气得不肯同他说话了。 十三郎倒是十分喜悦,欢呼道:“是辅兴坊的饼!” 9 第 9 章 韦训果然带回了一摞胡麻饼,十三郎则不知从哪儿讨来两只大紫梨。三个人围坐炉前,在火上烤饼烧梨。餐点简陋,也没有肉食,但这全因为她自己的缘故,公主无可挑剔,也饿得没法挑剔。 十三郎兴致勃勃地说:“一尺大的胡饼,市面上都是两钱一个,唯独辅兴坊老店要价三钱一枚,五钱两枚,就这也供不应求,实在是别家的技艺比不上呀!公主请看,这芝麻给的好多,里面夹的油酥也极香。” 公主无精打采地瞥了他一眼,道:“这么好的饼都塞不住你的嘴,这么懂行,该封个殿中省尚食局的奉御当一当。” 十三郎毫不在意,又好奇地问:“我听说公主在宫中也吃甜瓜,那瓜和我们吃的有什么不同吗?” 公主无奈道:“平时赏赐给百官和下人的瓜都是一样,只是不另外赐冰了。” 十三郎艳羡道:“夏天的冰可比瓜本身贵上百倍千倍呀!看来区别不在瓜,而在吃法。” 梨子烧熟,韦训用匕首剖成几瓣分给三人,胡饼香脆,梨汁丰沛,饥饿之下,这些简陋的食物竟然如此美味。 吃到七成饱,韦训拿出一方鼓鼓的布帕,展开之后,里面包着几枚柿子和柑橘。 万寿公主享用过四方朝贡,自然认得这是临潼产的火晶柿子和洞庭橘,心中一惊。 临潼距离长安不远,柿子秋季大量上市时并不算名贵果品。只是现在才刚六月,物以非时为珍,这早熟的火晶柿必然是皇庄用暖房和篝火不计成本催熟,特供内廷的。 再说洞庭橘,那是吴地远道新贡的南方物产,只有皇帝赏赐重臣才能尝到,京中豪商巨富都见不着。 虽然只是两种拿来吃的果品,却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稀罕之物。他一介布衣,又是从何处得来? 公主惊疑不定地问:“这些果子从哪儿得来?” 韦训笑而不答。 十三郎拿出一枚橘子慢慢剥开,一边品尝一边说:“以大师兄的本事,去皇城贡库里取几个果子不算难事。既然你以前不花钱就能吃到,现在一样还是这些呀?还是说公主要为这几只果子抓我们去见官?” 公主愕然,竟一时想不到反驳的理由。 皇城千重万宇,守卫戒备森严,他拿取果品如探囊取物,却又不碰其他重宝,有这样的本事,自己还穿着磨损的旧衣,着实奇怪。此时种种异常,她可以确定韦训并非普通盗贼,必定有什么奇特之处在身上。 吃过水果,公主又长了个见识:十三郎把剥下的橘皮小心摊在炉子旁边烘烤,说干橘皮煮水喝清肺,是城里药铺卖的昂贵陈皮的平价替代品,绝不可轻易丢弃。 填饱肚子,再来检查韦训采买的旅途用品,公主大失所望。 城中没有成衣铺,无论贵贱,想穿新衣要先去绸缎庄买布料,或拿回家由女眷裁剪,或花钱请裁缝铺制作。就算付了赶制的定金,还要等两天才能拿到。 此事按下不表。 画眉的石黛没有买。韦训从熄灭的炉子里翻出两块带着余温的木炭,说:“这个甚好,不用花钱。” 此事按下不表。 最最可恨的是他竟然没有买马,而是买了一头奇丑无比的瘦驴。鬣毛斑驳,头大腿短,叫起来嘶哑凄厉,聒噪无比。 万寿公主是鉴马的行家,曾在禁苑养了十几匹纯血骏马,每匹都是世间罕见价值万金的神驹。她自觉流落民间,不能挑剔坐骑品质,有匹普通的马代步即可。谁晓得韦训竟然买回来这么一头全身上下处处都是缺点的宝货,简直被他气得吐血。 公主怒道:“你要是在宫中当差,是要被削职问罪的!” 韦训卸下瘦驴辔头,放任它在院中溜达啃草,他漫不经心地说:“所以我才不去当差呀。” 公主问:“是金子不够用吗?” “够还是够的,西市一匹品格普通的马要价二十五贯钱。” “这丑驴呢?” “三百贯。” 公主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无论她怎么跳脚反对,韦训只有一句:“这是鬼市上最好的坐骑,我买它自然有我的道理。” 所有采购之物里,唯一让她满意的是一张牛筋缠的角弓。外表朴实无华,尺寸、弓力却十分趁手。配套的弓韬、扳指、护臂等等相当齐全,羽箭标准三十发一筒。假如没有这些,她简直怀疑韦训是故意搞鬼,让她无法上路。 两日之后,韦训去裁缝铺取回裁好的衣裳。 是套牙色的胡服,上面缬印着简单的郁金色团花纹样。料子并不考究,花纹勉强算清新可爱。唯一的优点是肩颈腰身无不纤侬合度,穿上舒适合体,裤子方便骑马。 卖了珠宝首饰,褪下盛装宫裳,换上这身平民穿的胡服,她浑身只剩下一个贴身的香囊是宫中旧物,其余都与皇家再无干系。 少女捏捏自己臂膀,早已没有往日腴润,想来今后颠沛流离三餐不继,根本不可能长肉,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恢复昔日丰肌秀骨的神采,顾影自怜,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换好衣服走进院里,师兄弟俩人正在准备上路的行李鞍辔等物。 “瘦了之后穿这身倒是刚好,那裁缝手艺不错,没有量体也裁得处处合适。” 她说完这话,韦训一言不发,只当没有听见。往日整天喋喋不休的十三郎也不吱声,不停拿眼睛瞟他师兄。 公主不明就里,问道:“还剩下多少钱?路上可够用?” “宝石散珠都卖掉了,还剩一包金豆,我兑了七八贯散钱路上临时花用。” 一贯钱一千文,公秤约六斤,这几贯钱装了满满一褡裢,几有五十斤重。韦训捧着褡裢横放到驴屁股上,那瘦驴不满地哼哼了两声。 所购之物,韦训都一一报了本来价格、折扣和赠品数量,公主虽不了解民间物价,倒也能觉出他管钱细致,索性把剩下的金子让他保管了。只是听到剩下这么点儿,她心中惴惴不安,生怕两三天就花个干净,之后的旅途不知何以为继。 路上的准备差不多了,剩下就是告别。 公主早命韦训在大殿内掀起一块石板,往下挖了个洞。然后将母亲的头钗、宫裳等物郑重地埋在地底,那个丑恶的魌头则用经幡包裹,塞到偏殿房梁上去了。 盖上石板,她跪地拜了一拜,含着泪说:“儿这就上路了,望母亲天上有灵,保佑儿一路平安。” 她戴上垂着面纱的帷帽,眼前一切笼在轻烟之中,然后骑上瘦驴,韦训步行走在前面牵着缰绳,十三郎后面尾随。 韦训两手空空,为路上所准备的东西唯有一条蹀躞带。皮质宽腰带隔着相同间距垂下□□根细带,细带上面镶嵌金属环扣,悬挂匕首、巾帕、燧石袋等常用小物,随手可以拿取,非常方便。 皮带一缠,从后望去,更显得背影蜂腰猿背,挺拔清瘦,脚步轻捷如豹,与她曾经那些膀大腰圆的仪卫们完全不同。 见他轻装上阵,她问:“你那些简牍都不要了?” 韦训摇摇头,长长吁了口气,仿佛从一种无形的桎梏中解脱了一般:“本来就是些没用的东西,早该扔了。” 经过山门时,他忽然仰天长啸,声远清越,方圆数十里的鸟雀顿时群起惊飞,山门石梁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公主只觉得心跳加剧,耳中嗡嗡作响。想他平时说话细声慢气,从没高声过,这清瘦的胸膛里竟然能发出这样豪迈的声音,不禁骇然惊异。啸声中似有一股慷慨悲凉的意思,明明年少轻狂,不知何来这般感触。 又想她都觉得耳鸣不止,如果坐骑是马,早已经惊跳狂奔,将主人甩下马去。然而□□这头丑驴居然处之泰然,屹立不动。待到韦训漫长的啸声渐渐沉寂下去,丑驴甩了甩尾巴,以嘶哑难听的声音跟着长长吼了一嗓子。 韦训回过身来,脸上已经恢复了玩世不恭的轻松笑容,他轻轻拍了拍驴脑袋,忍俊不禁地说:“谁要你来和声了?真会凑趣。” 三人一驴就此离开翠微寺,踏上去幽州方向的道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往日天家娇宠,纷华靡丽,如同黄粱一梦,烟消云散了。 10 第 10 章 官道上的旅人渐渐多了起来,韦训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总不能当着路人喊你公主。” 少女垂下头来,双颊渐渐沁出一层红晕。 此时全天下名门闺秀的名字都是秘而不宣,男女互不通问,只有最亲近的家人知道。公主的闺名更是无比稀贵,从不出宫,不为史书所著。只有贵主即将出阁下嫁的时候,与男方交换庚帖,才会告知闺名。 但如今流落民间,哪里还有余暇顾及这些忌讳,她带着一丝羞怯,低声道:“我的真名叫做宝珠,珍珠的珠,但是你们不能这么叫我。” 韦训的背影突然微微一震。 十三郎奇道:“名字不许人叫,那起名是为了什么?” 宝珠不愿解释有关名讳的种种礼法,想到玄宗皇帝喜欢百姓们称呼他为三郎天子,只说:“我在家行九,你们叫我九娘就可以了。” 无论宫中还是民间,熟人之间男称郎,女称娘,前面再加上排行,就是最普遍的称呼。 十三郎听过她的闺名,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喃喃自语:“李宝珠,珠是活的珠……”心中一动,扬声喊道:“大师兄!” 韦训似乎没有听见,牵着缰绳自顾自地往前走。十三郎心中奇怪,又叫了一声师兄,韦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十三郎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观察到他步伐虚浮凌乱,无意间竟然踢飞了道旁一块石头。 十三郎知道他师兄的蜃楼步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就算黑夜疾行,也断不会发生这种事。这样魂不守舍,显然也从少女的名字中发现了些许端倪。 三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一路朝着东方走去。 临近灞桥,离开长安送行到此就是终点,离别之人难分难舍,按照惯例折柳相送。此时本应是草木葱荣的季节,但关中大旱,老天爷大半年没有下雨,连柳树都显得光秃秃的。即使有柳,此地谁也不认得她,谁也不会送她。 宝珠常听人诗作中有灞桥别离之言,如今看到柳枝荒败,感物伤怀,忍不住垂下泪来。 韦训说:“现在后悔回头还不晚。” 宝珠嘴硬,倔强地道:“我才不后悔,只是走到灞桥,想念阿弟罢了。” 韦训淡淡地道:“他人没事,如今暂住在清元殿,只是跟你一样,哭起来没完没了。” 宝珠一听,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俯身凑过去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韦训回过头来,一脸狡黠的笑容:“偷橘子的时候顺便瞧了一眼。” 宝珠捂住嘴,勉强自己不要激动地哭出声。大明宫在皇城东北,从翠微寺出发,去皇城贡库绝不会路过内廷,而去过内廷回程却可以经过贡库。他并不是偷水果时顺便瞧了瞧李元忆,而是特意去探望她年幼的弟弟,顺路拿了几个橘子。 清元殿是宋太妃的住所,那是个与世无争性情柔和的老太太,元忆跟着她,起码不会受难为。她一时感怀,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滚落。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记住姐姐的话,每天坚持练字?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气噎喉堵,韦训叹了口气,道:“看来得过了灞桥,九娘才可以开怀。” 宝珠用巾帕擦擦眼睛,神情低落地说:“落到这般境地,有什么可开怀的?” 他一本正经地道:“那就算离开长安了呀,戴孝茹素的敕令过不了桥。你看前面那些食铺,也敢卖些煎鱼、鸭肉、血羹、心肝肚肺之类的便宜荤菜,十文一份,惠而不费,九娘不必再为万寿公主吃斋茹素,可以如愿开荤了!” 听到这一通乱七八糟的荒唐话,宝珠又气又想笑,骂了两句胡说八道,十三郎又说脚酸,央求讨一文钱买枚油?吃,被两人一搅和,就把那感伤的心给错过去了。 长安百万人口,一天消耗无数的粮食、菜蔬、木炭,这些大宗货物都要从各地运送而来,牛马货车来往不绝。因为郊外的物价略比城内便宜,赶车的把式和脚夫们常在这里聚集歇息,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 附近食铺售卖的东西也都是专门为流汗出力的人提供的,不说滋味如何,盐是很舍得放。汉子们把外衫脱掉一半卷在腰里,光着晒得黑黝黝的上身,汗流浃背挤在一起吃喝。 宝珠一看,坚决不肯过去就食。 韦训说:“宫里贵人们的吃用都是这些人运来,九娘嫌弃他们吗?” 宝珠不肯承认,只说他们脱了衣服不甚雅观,她凑过去不妥。 又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挤在另一边,连十文钱一份的粗陋酒菜也舍不得买,就着凉水啃干饼。 脚夫们光膀子是因为天气炎热,这群流民才可称得上衣不蔽体,满身由东一块西一块的烂布拼凑在一起,顾得上顾不得下。许多幼小孩童干脆光着身子,好像待售的猪仔一样被放在筐里挑着。 宝珠问:“这些人也是要去长安的吗?” 韦训淡然道:“是啊,要么过兵匪,要么大旱,要么生蝗虫。既然在家乡活不下去,不如去城里寻个活路,不管是做帮佣还是劳工都能赚份力气钱。实在不行还能发卖自己,当个吃喝不愁的奴仆。” 宝珠一愣,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求生办法。同情之余,又隐隐害怕旅费用完后,被这两个小贼卖掉。 十三郎拿了钱去买了两枚热腾腾的油?,递到少女手中,她见这球形的糕点颜色暗黄,隐约一股哈喇味,不知道炸?的油几个月没有换过了,也不肯吃。于是全都便宜了小沙弥。 路上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后面突然跟上来一个骑着骡子的黑胖男子。他头大如斗,面如肉盘,眼睛挤成一条缝,脑袋直接嵌在肩膀上,外观看来完全没有脖子。男子手持一杆“妙手回春”的白幡,骡子上悬挂药箱,看起来是个游医。 人胖大而骡瘦小,如同一颗大肉丸压在一颗小肉丸上,形状甚是滑稽。宝珠不禁多看了两眼,谁想那胖子也回看过来,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小小的眼睛精光四射,像盯着砧板上的肉估价一般,令她极不舒服。 “驴甚好。” 少女怒甚,他竟然先夸驴! “人也美。” 宝珠手里攥紧了马鞭,只等他近前来,就狠狠抽他一鞭。 此时牵着缰绳的韦训由外飘至内侧,隔在她和那游医之间。 黑胖子殷勤问道:“大师兄从何处得来这般健驴美婢?” 韦训头也不回,冷冷道:“我买的。” “嚯!兄弟们才刚刚散伙,大师兄就发财了。” 韦训斜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胖子连忙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老四不敢!” 这时候十三郎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四师兄。” 宝珠这才知晓,原来这黑胖子是他们的师兄弟! 骑骡游医东拉西扯,想打听钱财的来路,韦训只是不理,宝珠忍耐不住,问那胖子:“你没看见我骑驴他步行,凭什么判定我是婢?” 胖子哈哈大笑:“大师兄向来行事古怪离经叛道,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只知他死也不可能去做人家仆役,那自然你是婢。” 这番言语理直气壮,宝珠银牙暗咬,只想抽他一鞭,可惜他坐骑晃晃悠悠,始终徘徊在马鞭挥不到的距离。 一骡一驴并肩骑行,胖子寒暄半天,韦训爱答不理,都不拿正眼瞧他,胖子只能老实说明来意:“大师兄眼力天下无人能及,何必单打独斗,我们几个合伙,你只需望气指穴,其他杂务一概不必沾手,兄弟们便分三成利给你,可否?” 韦训断然拒绝:“不行。” 胖子狠狠心比出四个指头:“四成,实不能再高了。我们几个不比师兄洒脱,携家带口,嚼用颇高。” 韦训不屑一顾,笑道:“我攒这钱给自己准备棺材吗?给十成,我也不干。” 胖子一败涂地,只当他另有财路,也知道此人性情孤傲,不是能用言语说服的,只好打消了主意。说了几句闲话,就此辞别。临行前又意犹未尽地将少女和驴打量一番,自言自语道: “此女美则美矣,只可惜是个活的。” 宝珠此时忍无可忍,双腿一夹,催驴上前。没想到这瘦驴的冲劲甚是强劲,一跃就窜到骡子后面,要不是她常年骑马,差点儿就给掀翻过去。距离正好,她当即冲着胖子那宽如案几的后背挥出一鞭。 鞭子结结实实打在背上,发出的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打在一截木桩之上。胖子浑然不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头也没回,扬长而去。 宝珠愣了一会儿,对韦训怒道:“这黑脸汉如此唐突无礼,你怎么不杀了他?” 韦训摇摇头:“杀他容易,只是我也要受些小伤,不划算。” 一直沉默的十三郎此时大大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劝说:“这胖子十分难缠,九娘不要惹他。幸亏在墓中你遇到的是大师兄,如果是被四师兄发丘掘冢,那可就遭殃喽。” “怎么个遭殃法?” “这……还是不说为妙。” 宝珠看他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显然不是该让闺阁少女听到的好话。她又问:“那黑脸汉看起来有三十好几了,怎么他行四,韦训却是大师兄?” 十三郎答道:“我们不是按照年纪排序,是看入门的时间。” 宝珠心想,这群人既有僧道也有游医,个个奇形怪状,胆大包天,如果不是出了宫亲眼所见,她实在不敢相信世间竟然会有这等怪人存在。 又走了一会儿,却见那个黑胖子又在前面路口等着。 宝珠满心厌恶,对韦训说:“他如果再对我口出恶言,我就要射他一箭了。” 韦训莞尔一笑,并不阻止:“可以试试。” 但那胖子并没有看向他们,而是瞅着别的地方。只见长安方向来了一队官差,押送几百个老少。这些人上有头发花白的佝偻老妪,下有刚及膝盖高的幼童,男女老少统统囚衣木枷在身,一路啼哭不止,凄切惨痛,路人纷纷侧目。 韦训一行人让至路边,驻足观看。 宝珠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黑胖子回答:“只因万寿公主骤亡,御医们诊断不当、救治不力,天子敕令把他们的亲族全部收捕流放至黔中。” “什么?!” 宝珠听闻浑身一震,又是惊骇,又是羞愧,视线迟迟不能转移。 身边婢女宦官被殉葬,还是间接从韦训口中得知,并未亲眼得见。可这一行扶老携幼,人人哀痛欲绝,路上行人无不嗟叹同情,连押送的官差都不舍得鞭打催促,她岂能不大受震撼。 她喃喃道:“人自有天命,御医也不能起死回生,不该牵连亲族。本朝律法严谨,若是三司会审,或许有翻案可能?” 黑胖子瞥了她一眼,讥讽道:“你这妞好生天真。法是什么?这案子可是天子诉讼,他老人家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判了流刑已经是大官儿求情的结果了。跟公主的命比,我们这些小民不过是鼠雀蝼蚁罢了。” 一行老幼妇孺经过时,黑胖子从骡子上翻下来,目送致意。胖子叹道:“黔中距此千山万水,又有毒雾瘴气,这些人顶多有一半能活着走到。御医游医都是医,我也算半个同行,物伤其类呀。” 韦训一行人去幽州朝东,去黔中朝南,两路人就此错过。 等那些人走出视线之外,哭声也听不到了,胖子翻身上骡,呼喝一声,那头又瘦又小的骡子甩开四蹄,竟然跑出惊马的气势,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目睹这些,三个人均默不作声,气氛凝重。 过了一会儿,十三郎说:“这种事就像是老天降下来的洪水、旱灾或是时疫,都是人力不能救的。我祖上也曾为官,后来获罪满门抄斩,我是襁褓幼儿免于罪责,被送去寺院抚养,也长到这么大了。” 宝珠惊问:“你是谁家子孙?” 十三郎答:“俗家姓杜。” 宝珠默然。‘杜禾案’当时天下皆知,杜家先祖乃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儿子还娶了公主。没想到子孙不肖,牵扯进谋反案。先人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后代做个乞食维生的小沙弥,真真是造化弄人。 十三郎说这些话并不沉痛,好像诉说别人的事,想来身为婴儿根本不记得父母爱怜,既没有享受过家中富贵,也体会不到灭门的惨痛。从他口里说出“天命如天灾”的话,则更加震撼人心。 宝珠强打精神,握紧缰绳,昂然道:“若有一日我能查明真相,自当为刚才那些被流放的人平冤昭雪!” 韦训抬头看看她,目光中有一丝嘉许:“你有这想法,倒也不算太自私。” 宝珠反问:“你又为什么跟着我?刚才那黑脸汉以利诱惑,你不肯去,做官当差也没兴趣,你到底想要什么?” 韦训牵了缰绳,头也不回地说: “跟你一样,对真相好奇而已。” 11 第 11 章 前去幽州,最便捷的途径是取道洛阳。 京师长安距东都洛阳八百多里,两京之间十里一亭三十里一驿,可说是北方最方便的一条官道了。只不过驿站仅供官家传递信息和货物,或为来往官员提供住宿,平民百姓有钱也住不进去,得自寻旅店或者寺庙投宿。 关中地窄人稠,五谷丰稔的丰收年份,粮食尚且紧张。稍有天灾,则立刻爆发饥荒。 多年之前京畿地区遭遇大荒年,江淮的粮食无法及时供给长安百万人口嚼用,皇家本着惜民的心,携带后宫女眷、宗亲贵胄并满朝文武几万人前去东都“就食”,年幼的万寿公主也曾跟着去过一趟洛阳。 然而那一趟如同天子巡幸,御道辇舆浩浩汤汤,一路之上各地官员无不倾力奉献,宝珠只记得好吃好玩,摇摇晃晃就到了。 这一趟可就难受了。 本来是麦子成熟收割的季节,田地却龟裂板结,放眼望去都是枯死的荆棘荒草,虽然还没到饿殍遍野的地步,却也百业凋零,与京城长安的繁华稠密有天壤之别。 路上偶然碰到摆摊的小贩,还能吃上一口热食,如果不凑巧,只能以随身带的干粮馕饼充饥,以水相送才能勉强咽下去,许多时候有钱也没处使。 韦训师兄弟过惯了这种日子,自然不觉苦,公主这千金之躯可遭罪了。木胎的马鞍生硬,连着骑了两天驴,大腿内侧的皮都磨破了。 她曾跟韦训抱怨过鞍子质量不佳,他却说这是前主赠送的。如果不是她说会骑射,需要马镫辅助,他干脆就不要这一套马具,光板骑驴,还能多讲下两贯钱来。 韦训的理财风格就是这样能抠则抠,宝珠心有不满,却知道旅费不富裕,若是按照她以前的生活用度来消耗,只怕还没上路就把钱花光了。于是只能强自咬牙忍耐,心里盼望化作飞鸟,扎上翅膀立刻赶到阿兄的身边。 至于韦训,她在心里暗自封他个太府寺卿,总领左藏署右藏署,专管国库金帛帑币,市肆财货交易。腹诽如果以这种吝啬的劲头管理国库,那就再也不怕库中空虚,入不敷出了。 这一日天色渐晚,三个人投宿于路旁一家小客栈,店主却说单独房间已经客满,大间通铺还有几个位置。宝珠不知道通铺为何物,进屋一瞧,只见几个光着膀子的脚夫坐在铺上抠脚,还没看清楚陈设如何,就被他们浓郁的汗馊脚臭味熏出来了,奔到店外只是干呕。 她嫌恶地说:“我就算露宿荒野,也绝不睡那里面!” 韦训道:“如果加紧脚步,或许还可能在关城门之前赶到新丰县。但你没有公验,怎么入县城是个问题。” 他之前提过,如果伪造一份买卖奴婢的合同,以女奴身份行走倒也方便,但良贱身份差之千里,奴婢贱隶在律令中跟牲畜没有区别,两者之间甚至不能通婚。宝珠愿意装作庶民百姓,却宁死不肯当贱婢。 如果伪装成饥民逃荒,一般心怀仁义的县令会默许经过,但别说衣服不像,公主这肤发举止,也根本不像是到了山穷水尽。 十三郎说:“新丰这种小地方没有长安那么严,若是私下贿赂门吏,大概也能入城,只是要多花个二三百钱。” 宝珠立刻拍板:“就这么办!” 韦训提醒道:“一路上要勘验的关卡有几十个,次次贿赂,加起来可不是小数哦。” 宝珠仍坚定拒绝:“若为贱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我答应,祖宗也不能答应。” 于是韦训从褡裢里数出三百钱交给十三郎,让他先行去新丰县交涉。如果事情能成,第二天一早再汇合入城。 宝珠略显讶异,问:“这小孩儿才十一二岁,能自己去办事?” 韦训笑言:“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从小到处讨生活,接人待物颇机灵。” 宝珠仍然放心不下:“要是贿赂不成,官差翻脸抓他怎么办?” “十三入门太晚,虽没学到什么本事,自保也足够了,你不必担心。” 听他口气自信,宝珠才半信半疑地让小沙弥自行去了。 无论如何,今夜入城是没希望了。 韦训走过去向店主打听,附近有没有寺庙或者村落能够借宿。 那店主道:“附近是有一座尼姑庵,只不过那是大户人家的家庙,不留外客。” 有个客人坐在门外乘凉,指点说:“沿着官道往东走一里,有条小路,朝北走上六里,有个叫方庄的地方应该可以投宿。” 店主呵斥道:“别害人,那庄子早废弃了。” 那客人也是吃惊:“怎么就废弃了?我还有个远亲住在那呢。” 店主道:“你多少年没来关中了?泾原兵变的时候乱军就驻扎在那,能抢的都抢走,抢不走的全烧了,还能剩下什么。” 客人惊讶道:“方庄有个富贾,好大一片宅院,家中一百多口人,也灭门了?” 店主不无幸灾乐祸地道:“方财主是吧?早年他时常炫耀家中有一宝,附近人家都知道。所以乱军进村的时候先去他家宅院,逼问拷打之下没找到什么宝贝,就把所有家资都搜空了,方财主家连一条狗一只羊都没活下来。后来他族兄弟继承了那座大宅,没过多久瘟病流行,又是全家横死,从此再没人打那座宅子的主意了。” 店主的老婆出来说:“最近几年呀,听说里面有不干净的东西游荡,夜里鬼叫连连的,去年有个小气的走商舍不得钱想讨个便宜,夜宿在那宅子里,第二天就暴死了!看来那个方大户,就算死了也放不下家里的宝贝。” 韦训意兴盎然听得认真,宝珠瞧他表情,心中暗暗觉得不妙,向老板娘问:“既然死了人,官府没有派人来查访吗?” 老板娘转过头来说:“那当然是要报官的,但是官家也管不了鬼怪作祟啊,还能跟阎王爷要人不成?”又对宝珠说:“小娘子太过娇气,旅途行走哪有跟家里一样讲究的,通铺挂个帘子男女分开,人有床铺,驴有嚼头,不比露宿强多了?” 宝珠想起那开间里的腌臜气味,一条帘子可是挡不住,坚定地摇了摇头。 天色已晚,无论如何都得另找地方投宿。 两人一驴往新丰县方向走了一程,果然见到一条朝北的小路,路口站着个挑担卖鱼的人,韦训上前打听。 宝珠等得无聊,便骑在驴上凑过去看,见蒲草编的筐里各装着一只泥瓦盆,盆中盛水,装着大大小小七八条鱼。 卖鱼人见她有兴趣,连忙推销:“小娘子买鱼吗?新鲜大鱼,早上刚捕的,做成鱼羹鱼鮓都十分味美,又鲜又甜。这天色也晚了,我想便宜卖掉回家,大鱼只要十钱,小的五钱。” 连吃了几天干粮,宝珠早就想换点别的,想到各种鱼类菜品,更是食指大动,当下就要解囊购买。 但见到盆中的鱼黄背白肚,鳞片上有十字花纹,她迟疑地问:“这可是鲤鱼?” ‘鲤’字音同‘李’,被称为国姓鱼,为避忌讳,官府几次下令禁捕,如有不从,依律杖责。 她这一问,那卖鱼人登时变脸,尖声反驳:“哪儿有什么鲤鱼,你可不要胡说,这分明是鲫鱼!” 他这样嘴硬,倒让宝珠以为是自己眼拙认错了,便改口说要买鲫鱼。但卖鱼人却死活不肯卖了,挑上担子快步走开。 宝珠莫名其妙,不解道:“官府确实不让捕捞鲤鱼,我问一句怎么了?” 韦训全程看热闹,乐不可支,“这种事向来民不举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有功夫日日盯着?穷困之人糊口尚且艰难,当然是捕上来什么卖什么。” 宝珠眼见到嘴的鱼游走了,大为沮丧,嘟着腮说:“我也不是特别在意这个,谁知他又不卖了。” “你已经叫破这一行的规矩,他自然怕你买了鱼转头拿去报官,哪怕生意不做,也不想惹这个麻烦。” “好吧……那附近可有客栈旅店?” 韦训摇头:“只有刚才路过那一家。” 宝珠心生忧愁:“那怎么办,今晚是要露宿吗?” “倒也不至于。”韦训眼神闪烁,流露出一丝兴奋,“既然走到这儿了,不如去那方庄瞧瞧。” 宝珠杏眼圆睁:“你没听见那开店的夫妻说的话吗?” 韦训满不在乎地说:“他们不过是危言耸听,想逼你住在他店里,未必据实以告。” 韦训一边叙述,一边牵住驴的缰绳走上那条荒芜的小路,显然有了目的。 宝珠听他语气里没有一点儿忧虑,反而颇为亢奋,惊叫道:“你干什么?都说了是凶宅还要去冒险?” “机会难得啊,来都来了,怎么能不去见识一番?”口中说话,韦训脚步加快,几乎跑了起来。 宝珠心道不妙,赶紧俯身踢驴,但缰绳早被韦训抢到手中,他脚程又极快,哪里还能阻止,虽然一路喝骂,还是被他扯着奔向那所谓的“凶宅”。 如店主所说,方庄经过兵患,已经变得十室九空,茅草房屋大多过火,残垣断壁不堪入住。整座村庄黑魆魆的,没有半点灯火,寂寥中透着一股阴森,比那没有人烟的荒山野岭更有几分渗人。 在这荒凉的废村中,唯一没有遭受火灾的就是那座传说中的方氏大宅。这宅院前后有四五进,屋舍宽敞,堂高柱粗,想来曾经的主人非常富贵,只是如今空荡黑暗,令人心生畏惧。 若不是帐具齐全、人多势众的胡商商队,其他形单影只的旅客谁也不愿露宿。户外不仅蚊虫叮咬,还有野兽、匪盗种种危险,若是被露水打湿生一场病,身子弱的只怕会客死他乡一命呜呼。 宝珠极不情愿,但夜色渐浓,只得勉为其难跟着韦训进去了。 院中荒草有一人多高,墙上爬满藤蔓,此时夏季未过,外面依然灶上蒸笼一般潮热,宅子里竟然冷森森的,穿堂风一阵接一阵,透出一股凉气。 韦训将驴上的鞍辔行李卸下来,说:“你不是总抱怨天气热吗?这里多好,凉快得很。” 宝珠恨恨地从他手里夺过包袱,毕竟整日赶路,尘土满面,得在有屋檐的室内才好盥洗,否则明天就得继续脏着上路。 韦训从腰间蹀躞带上掏出燧石火折,给她点了根蜡烛,宝珠不敢深入,寻了间偏房,用水浸湿巾帕略擦了擦身,只是屋子里霉味扑鼻,无处坐卧,她心中又极害怕,连忙拿上包袱回去。 韦训手持蜡烛,正四处查看正房堂屋,宝珠看到墙边摆着一口油漆斑驳的旧棺材,顿时感到一阵阴冷的寒风扑面而来,令她心惊胆战,忍不住叫嚷:“你看见这东西还要住这里吗?!” 韦训笑道:“这又不是什么特别家具,没什么可怕的。”他过去敲了敲棺木,木质铿锵有声,一听就是空的。接着臂上用力推去棺盖,觉得触手颇沉重,棺盖轰然打开。 “看,干干净净,没有死人用过。” 宝珠不想靠近棺材,踮着脚望了一眼,里面确实空无一物。可能是因为常年封闭,内部看起来倒比外面新一些,也没有尘土和霉气,只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味。 韦训道:“年长老人提前给自己备下寿材,放在家里一遍遍涂漆是常有的事。皇帝一登基,别的正事不干,也是先征集劳役给自己准备陵墓。” 宝珠听他这么说,觉得似乎有些道理。只是看着这具棺材已经如此陈旧残破,显然主人死后并没有用上它。 韦训随口说道:“晚上你可以睡在这里面。” 宝珠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问:“你说什么?” “别的家具都朽烂不堪,只有这件干净,让给你睡。” 宝珠顿时花容失色,惊恐地睁大眼睛,颤声嚷道:“休想!” 韦训察觉到她声音有异,看到她双手紧紧抱住包袱,面容惨白,才意识到到自己失言。眼前这个少女,曾经被活生生埋葬在棺中。 念及于此,心中略感歉疚,于是说:“说笑而已,别当真。我去寻些稻草帮你铺床。”说完,他拿起蜡烛就要离开。 宝珠想到要孤身一人跟一口棺材呆在一起,就吓得毛发悚立,连忙道:“等等我!” 想了想放下包袱,将箭囊挂在腰间,拿出弓箭上了弦。 韦训见她带上了武器,不禁失笑:“你打算见到鬼就射一箭吗?” 宝珠听他有戏谑之意,愤恨地道:“就算射不中鬼,也射你一箭解恨!” 韦训笑道:“韦某自当领教公主箭法!” 12 第 12 章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两人持烛四处探查,宝珠越看越后悔留宿在此地。 微弱的烛光在夜风中摇曳不定,每一处阴影都仿佛潜藏着幽灵鬼影。青苔蜿蜒覆盖着阶梯,地板在脚下嘎吱作响,墙壁上布满霉烂斑驳,还有许多不明来源的污渍泼溅其上。 然而最可怕的还不止这些。 身边这人的脚步轻得犹如鬼魅,几乎听不到他的呼吸声。一身青衫总站在背阴的暗影之中,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很多时候,他只是一个隐约的轮廓,一转身便消失在视线之外,仿佛根本不存在。如果不是他脚下还能映出一条人影,宝珠甚至怀疑自己是这座大宅中唯一的活人。 直到此时,宝珠才想起,她似乎从没有在深夜见过韦训。 白天这小贼总之一副让人气恼的狡黠笑容,被她责骂也只是嘻嘻哈哈,不觉有何异样。然而随着夜幕降临,他的气质就发生了某些变化,仿佛变成一种危险的生物,带着死亡的气息隐匿在阴影之中,让她无法抑制内心的畏怯。 韦训不远不近跟在她身后,按照多年的习惯,走在下风处。潜踪隐迹最重要的是消除一切可能暴露自己的声音和行迹,到了高手境界,连气息的存在也要隐匿。这些对他来说已经成为深入骨髓的本能,不经刻意,也会自觉待在阴影中。 忽而一股轻柔夜风拂过,从上风处她的方向吹过来。那股稀有的幽香,揉合了少女清新娇嫩的暖香,如同一层无影无形的纱网拢了过来,缓缓浸入这座寂静的大宅中最幽暗最晦昒的角落。 站在那角落中的韦训为之一怔。 他想起皇宫禁苑里栽种的那些名贵花木。玉蕊,芝兰,琼花,无不是芬芳馥郁,娇贵到冬天需以地道烧火取暖,夏季要张开网布遮蔽烈日。就算喜欢挖去两株试种,无论怎么精心呵护,总因为换过了土不日就枯萎凋零。 他把她从内苑中连根盗掘出来,她真能在外面贫瘠荒芜的土壤里生存下去吗? 正在沉思中,宝珠忍受不住孤身一人的错觉,出声要求: “你能不能发出点动静,走到我能看见的范围里?” 这句话前半句还是命令,后半句已经接近请求。 听出她话音中的畏惧,韦训依言跨出一步,进入月光之中。如同一潭冰冷寂静的湖水,他那冷白色的容颜在黯淡月色之下笼着一层隐约的青气,使人生出一种臆想,这般气色的人是否肌肤和五脏都没有温度。 宝珠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喃喃自语:“真不该让十三郎去新丰。” 就在此刻,她眼角视线中忽然晃过一点白色。宝珠连忙高举蜡烛,但见院中影壁之上有个光秃秃的白色脑壳。然而那脑袋当然不是她认识的小沙弥,而是一具骷髅,正在用一对漆黑空洞的枯骨眼眶凝望着她。 宝珠的尖叫声还在嗓子中没有发出,身后一道青影已经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迅捷无伦扑到那骷髅上,卷着那东西消失在影壁后。 宝珠丢下蜡烛拈弓搭箭,惊疑不定地对准骷髅消失的方向,却见韦训已经从影壁后转了出来,笑道:“哪个促狭鬼,把这东西放在墙头上。”他托着一只骷髅脑袋,在手里掂了掂,展示给宝珠看。 宝珠又是惊恐又觉恶心,叫道:“快丢掉,你怎么能碰这吓人玩意儿!” “每个人都有的东西,哪里可怕了,假如谁人没有,脖子上顶着软塌塌一个画着五官的肉口袋,那才可怕吧。”韦训把骷髅拿在手中摆弄,让那脑袋的下颌骨上下开合,作出开怀大笑的模样,又顺手放在走廊上。 宝珠顺着他的话略微一联想,顿时一阵恶寒。 此后他们又发现了三四颗骷髅,还有一具趴伏在窗口的枯骨。那骷髅身上穿着件浸透血渍的血衣,姿态似乎是想要从危险中逃离,却在翻窗时被人从背后杀害,此后就一直留在那里,其状凄惨可怖,正符合兵灾过境时合家被屠戮的景象。 宝珠倒抽一口凉气,韦训过去查看,说:“有趣得很。” 宝珠骂道:“你有没有心肝,这样惨死哪里有趣了?” 韦训道:“这枯骨倒毙在此,肌肉已经腐烂殆尽,身上衣服风吹日晒,早该化成丝缕碎片了。” 宝珠嚷道:“可是衣服上那么多血痕,总不是寿终正寝,你千万别碰!” 韦训于是罢手,回到她身边。 两人继续探查,走到宅院中最深的位置,一座高大的库房矗立在此。高近两丈,宽三十步,富贵人家的资财通常都收纳在这种库房当中,与住人的房子不同,四壁的窗户开得极高。库房大门落了锁,锁头上布满厚厚的尘土。 韦训试着推了一下门板,锈蚀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只打开了二指宽就被锁头挡住了,他迅速向内部扫了一眼,手指一勾,又把门关严了。 宝珠奇怪地道:“不进去看看吗?” 韦训摊开双手,耸了耸肩说:“你看,这门上好大一把锁,我打不开。” 宝珠心中狐疑,且不说这陈旧的门板看起来经不起一踹,就瞧他以前那种好奇心,怎么也不会放过一座上了锁的房屋。 问道:“你是个贼,难道不会开锁吗?” 韦训不以为意:“术业有专攻,隔行如隔山。整座宅子差不多都看完了,也没什么诡异的地方。夜深露重,不如早点歇息。” 其实连续赶路,宝珠早已疲倦得很了,强撑着到这时候,已经打了几次呵欠。心想一座透着霉味的破烂库房,确实没什么好看的。于是转身离去。 一路查看过来,竟然是放着棺材的那间正堂最干净。因是半敞开构造,南面只以柱子撑起屋檐,没有墙壁自然通风透气,没有霉味。 宝珠怕鬼,纵然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顾不得尴尬害羞了。韦训将寻来的稻草铺在一侧,当作她的卧榻。 有钱人家会摆放屏风来保障隐私,但这里荒废已久,哪里还有可用的家具。他干脆把驴牵进屋里,拴在堂屋正中当做两人之间的屏障。给驴喂了一些豆饼后,他翻身跳进空棺材里,和衣而卧。 宝珠见他躺进棺材,目瞪口呆,惊道:“你当真要这么睡?!” 韦训从棺中探头出来,说:“我先师陈师古一直睡在一具棺材里,从小见惯了,又是做这行当,从没觉得丧葬用具有什么忌讳。如果大伙儿一起出门勾当,有这么一副干净寿材,还要论资排辈,请师兄来睡。” 宝珠这才明白,他让她睡在棺材里不是故意捉弄,倒算是着意体贴了。 她小声咕哝:“你师父真是个怪人。” 韦训微笑道:“委实如此。不过人固有一死,多数都在梦中。死在棺材里,直接拉去埋了,还免了入殓的麻烦。” 宝珠心道这话虽然在理,却不知为什么有一股淡淡的死志。又想陈师古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好像从哪里听过。但这些以武乱禁的贼寇之流根本不登朝堂,应该只是碰巧重名。 韦训再次躺到棺材里,宝珠也忍着不适,枕着包袱,躺在稻草上。 大宅内一片寂静,仿佛时间在此刻凝固,只有微风在庭院里轻轻吹拂,拂过石阶,穿过回廊。 她害怕稻草里有跳蚤虱子,又害怕宅子里有鬼魂活动,哪里能迅速入睡。小声问:“除了我,你见过别的人被活埋吗?” 棺材中沉寂片刻,传来韦训闷闷的声音:“有几次。只是我开棺的时候,已经没救了。” “他们……死得很凄惨吗?” 韦训心道:那岂止凄惨?棺材内满是带血的抓痕,以至于指甲都嵌在棺盖上。尸体因窒息而表情狰狞,四肢扭曲,哪怕腐朽殆尽,死前一刻的惊恐依然蚀刻在面孔上,无论经过多少年,都永远不能抹去。 宝珠能够侥幸存活,只是因为地宫封闭不久,还有些新鲜空气残留。倘若他还有足够的时间,耐心等上几个月再去盗掘,能见到的就是她的遗体了。无论生前有什么清幽香气,只会化作腐烂尸臭。 此间种种凶险,他不想详述,低低地道:“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快睡吧。” 破旧的棺木再次陷入应有的寂静。 宝珠本以为荒废的翠微寺就是她平生所经历过最差劲的住处了,然而人生境遇的滑落是没有底线的,夜宿在闹鬼的凶宅之中,跟睡在棺材里的人卧谈,将来就算叙述给兄长和弟弟听,他们也未必会相信吧。 她只能安慰自己,起码这是大户人家的正堂,比旅店那令人作呕的通铺要宽敞清爽。 一豆烛光上下跃动,根本睡不安稳。 宝珠一会儿觉得夜风拂过房檐上的草,似乎有妖物在上面爬;一会儿听见朽烂的窗户吱呀作响,像是有鬼怪向室内窥探;烛火跳动,就像鬼影跳来跳去。风吹草动都让她浮想联翩,毛骨悚然。 “喂,你睡着了吗?”她用极小的声音问了一句。 棺木里悄无声息。宝珠偷偷爬起来瞧一眼棺材内,见韦训侧身蜷卧,纹丝不动,她心下稍安。 一更之后,蜡烛燃尽了。瘦驴在黑暗中缓缓嚼着豆饼,是她能听见的唯一活物响动。 连借宿的客人都见不到天明…… 虽然是村汉之言,但那些话反复在脑海中回荡。半梦半醒之间,她忍不住回想起宫中流传的冷宫弃妃以生魂害人等种种传说。黑暗中,各种幽暗诡异的景象如同走马灯般纷至沓来,分不清究竟是幻觉还是梦境。 不知躺了多久,宝珠忽然听到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发出幽微哀叹:哎…… 她以为自己神经紧张听错了,又或是把梦中的事情带入了现实。她竖起耳朵,凝神静听,庭院深处再次传来一声哀叹。院中的荒草在月光下摇曳,不知是风的作用还是别的原因。 宝珠全身毛发耸立,手臂环绕膝盖,蜷缩在稻草堆里一动不敢动。 庭院的荒草簌簌有声,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潜伏。 那发出哀叹的东西似乎正在逐渐靠近正堂,宝珠犹如坠入冰水之中,心脏突突直跳。突然,头顶的房梁上传来一声凄厉猫叫,她被吓得差点哭出声,往稻草里使劲藏了藏,秸秆扎得脸上皮肤生疼。 行李里还有备用的蜡烛,但她无论如何都不想钻出去拿。 梁上那声猫叫后,庭院里的动静平息了片刻。 宝珠屏住呼吸,想要出声叫醒韦训,又怕被鬼物听见了声音,急得泪盈满眶。正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草丛中的那个东西又动了。 “好恨呀,我好恨呀……” 随着声音缓缓移动,那东西逐渐靠近正堂,似乎是要攀着围廊进入堂中了。梁上的东西又发出一声威吓的凌厉叫声,像是要扑上去撕咬猎物的猞猁。 这两个模糊不清的东西一上一下,在黑暗中互相对峙,宝珠吓得头皮发麻,浑身瑟瑟发抖。但不知为什么,韦训睡得极死,没有任何反应。 两个鬼物闹了片刻,她在崩溃边缘徘徊,泪珠簌簌而落,一会儿想就这么光着脚冲出大宅去旷野中露宿,一会儿又想把自己拖到如此境地的韦训狠狠抽上几鞭。 终于忍无可忍,惧极而怒,少女一跃而起,左手抄起身边的角弓,右手抽出一把羽箭,开弓搭箭,先冲着头顶梁上嗖嗖嗖速射三发,又冲着院子里发出声响的地方射了三发。 “滚!都给我滚!” 一声带着哭腔的暴喝,六发箭矢全部出手后,整座庭院一片静谧,谁也不出声了。 13 第 13 章 她又困又倦,不记得自己是究竟吓晕了过去,还是累到极点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惊醒时,天色已经大亮。 韦训和十三郎聚在廊下嘀嘀咕咕小声聊天,驴在院子里放风溜达,一切看起来都正常,仿佛昨夜的诡异动静只是她的一场怪梦。 十三郎在那抱怨:“先弄这个,匕首有了鱼腥味怎么再切梨?” 韦训不耐烦地回道:“你直接生啃得了,吃什么梨片。” 十三郎又抱怨:“就图大师兄刀快啊,给九娘准备鱼脍积极,我吃个素的就嫌烦了。” 宝珠睡眼惺忪地出了一会儿神,低头数了数箭囊里剩下的箭矢数量,发现确实少了六羽,于是俯身从墙角拾了块破瓦,照着韦训背后狠砸过去。 他头也不转,回手一抄,迅捷又灵巧地接住瓦片,随手抛到院子里。 “九娘醒了。” 十三郎招呼道:“朝食有鱼脍可吃,快点来!” 宝珠拢了拢头发,掸掉粘在身上的稻草,有气无力走出正堂,来到围廊上,韦训正端坐在那聚精会神地片鱼。 也看不清他手法如何,只见雪白的鱼脍一片片从手底飞出,晶莹透亮,比纸更薄,甚至能随风而动。 “你昨夜是睡死了吗?那么大的动静竟然一声不吭。是不敢动,还是故意吓我?”她仍是气恨不休。 韦训把半边鱼身全都侍弄好了,才擦擦手,从廊下抽出一块木板,上面赫然插着三支羽箭。 “梁上是我。并没打算吓你,只是好奇到底是谁在捣鬼罢了。” 宝珠大吃一惊,回想昨日种种细节,惊骇莫名,颤声问:“你在梁上,那棺材里睡的人是谁?!” “九娘可自去查证。” 不用他说,宝珠拔腿回到正堂,来到东边仔细一瞧,只见棺材里盘着装钱的褡裢,外面裹着一领韦训的青袍。原来屋子宽阔,烛火照不到另一头,影影绰绰分不清明。宝珠又觉得棺材晦气,只要不凑近查看,就破不了这简单的障眼法。 那他是何时用褡裢伪装自己,又怎么无声无息攀到两丈多高的房梁之上? 这件事怎么也想不明白,宝珠怒道:“你到底蹲在梁上干什么?!” “登高望远,可以俯视庭院和屋里的动静。只要对方稍动,我就可吓他一吓。谁知你如此勇悍,根本不需要韦大出手。” 他指着那片木板,赞叹道:“还好挡了一挡,否则被你洞穿三个窟窿,滋味可不好受。” 宝珠又转头对付十三郎,喝道:“梁上是他,那院子里装神弄鬼的是你咯?” 十三郎双手乱摇,连忙撇清:“我清早才回来,不关我事!” 宝珠奇道:“那是何人,还真的是闹鬼不成?” 韦训不答,指了指鱼脍说:“不急,趁新鲜吃。” 宝珠暂停盘问,带着满腹疑团坐了下来,只因她确实饿极了。 鲜鱼切成丝片生吃谓之‘脍’,宴席上这道菜毫不起眼,只能算凑数的冷盘,放到此时就媲美山珍海味了。虽没有橘汁、梅酱之类蘸料,但韦训揪了一把不知什么名字的野草捣碎当做解腻去腥的调味,当真是滑爽鲜嫩,满口香甜。 她一边吃一边问:“你一早就去买鱼了吗?” 十三郎抢答:“是我回来后,师兄去河里现抓的。天气这么热,鱼脍得吃刚离水的,不然容易闹肚子。” 韦训突然想起一事,开玩笑道:“别怪我没提醒,这可是国姓鱼哦。” 宝珠正吃得爽快,哪里还在乎这个,连忙说:“难道你们没听过娄御史吃鱼的典故吗?” 原来当年则天皇帝临朝,因崇信佛教下了“禁屠令”,不许百姓吃荤腥。娄师德去关中公干,进餐时仆人上了一道羊肉,娄师德问:“天子严禁屠杀,怎么会有羊肉?”仆人道:“这只羊是豺咬死的。”娄师德夸道:“这只豺太懂事了。”于是吃了羊肉。仆人接着端上一碟鱼脍,娄师德又问,仆人道:“这条鱼也是豺咬死的。”娄师德斥骂道:“你这个蠢货,豺怎么能咬死鱼呢,你应该说是水獭咬死的。” 这则故事流传甚广,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的知名笑闻,宝珠特意讲来,又补充了一句:“若有人查问,今天这条鱼就是狸奴抓来的。好懂事的狸奴!”(狸奴,猫咪的别称) 这句话刚出口,韦训一僵,十三郎当即捧腹大笑,笑得就地仰倒,不可抑制,从廊上滚到廊下去了。 宝珠有些莫名其妙:“这故事是好笑,但也不至于那么夸张吧?”看向韦训,他却扭过头去,极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窘态。 等十三郎笑够笑足,擦了脸上眼泪,手脚并用从廊下爬上来,才解释说:“不是娄御史好笑,是九娘的话好笑。我大师兄的乳名就唤作‘狸奴’,这可不真应了‘狸奴抓来的鱼’吗?” 听到这话,宝珠一时大窘,想到自己在不知情下当面叫他小名,羞得桃腮晕红,赧然垂头。又暗想他脚步轻捷,绕梁无声,也怪不得有此称呼。 曾经吐蕃朝贡来一窝猞猁,她分得一只。那动物外形像猫,耳朵尖上各有一簇黑色立毛,威武机警,又毛茸茸的十分乖巧。打猎时就在马臀上铺一条毯子,让它蹲坐其上随身跟着,扑杀猎物,比猎犬还凶猛。她极是喜欢,出则同舆卧则同榻,爱称‘狸奴’。没想到这么巧合! 气氛尴尬,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先开口说话。默默无语地吃了一会儿东西,宝珠见他片鱼的手法如同行云流水,非常悦目,想扯开话头,就问:“你这匕首叫什么名字?” 韦训低头片鱼,低声说:“就叫匕首。” “看起来是件古物。” 十三郎夸耀道:“确实是古董,师父从一座春秋战国时的古墓里淘到的,给了武功最高的大师兄。” 宝珠惊讶道:“刀刃上有金文铭刻,如果是古物,那可是件有来头的利器。你拿来当餐刀使,可是大材小用了。” 韦训轻描淡写地说:“我不认识古字,师父也没有讲过。他自然给了我,我就当普通匕首使。” 宝珠叹道:“如果是把长剑,那定是显贵们人人争抢的宝物了,只可惜是把匕首。” 韦训道:“出土时只是一根锈成铁棒的短剑,师父说其长不足以当礼器佩剑,其短又不能藏匿在衣襟中当暗器,不文不武,百无是处,所以磨去了三寸。” 宝珠一听,心中颇为惋惜。又想这发丘的匪首性情竟然如此偏狭激越,得到宝物也不珍惜,随手摧折毁坏,倒是跟她印象里那个人有点相似。 “我想这个字大概是‘鱼’,难道这匕首是……” 韦训笑着打断了她的猜测:“那用来片鱼不是刚好?” 14 第 14 章 吃完早饭,宝珠还惦记着射向庭院中的箭,趁着日光明亮,她在荒草中找了一会儿,只捡到两发射空的,另一支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小小一摊血迹。 韦训道:“你箭法准头不错,膂力却差,如果不命中要害,就只是皮外伤。” 听他直指症结所在,宝珠有些郁闷:“我往日五十步□□杀黄羊、野猪不在话下,如今遭这一场劫难,力气是弱了许多。”她思索片刻,沉声说:“如果真是鬼魂,那是不会流血的。” 韦训点头:“昨夜是有人在装神弄鬼。影壁上放置的骷髅,还有窗户上倒毙的枯骨尸体,都是吓人用的。” 宝珠气愤道:“吓得我差点丢了魂。”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十三郎也回来了,她觉得阳气已经压过了阴气,胆气略壮,想再探鬼宅。 阳光之下再看那些骷髅头,骨质枯黄龟裂,不知道是从哪处乱葬岗淘来的无名尸首。故意安置在转弯处或者墙头上之类让人想入非非的地方,当然不会是骷髅自己跳上去的。 枯骨上穿的一身血衣,阳光下看更是醒目,但仔细一想,如果是陈年血渍,早应该变成暗褐色,不应该是这般殷红模样。 “这其实……不是血吧?” 韦训看了看说:“是茜草染的。” 回忆昨夜惊魂时刻,宝珠脑中回荡着黯淡烛光之下血色宛然的景象,沉默了良久。她想起自己重病呕血那个夜晚,那鲜血也是如同这茜草一样鲜艳。 一个疑问渐渐地浮了上来:那真的是血吗? 她睡觉时有光线就睡不沉,服侍她的人都知道,因此哪怕只是午后小憩,婢女们也会将殿中所有窗帘掩上,掌灯时分,也不敢用特别明亮的宫灯。昏暗的烛光下,她将殷红腥甜的液体吐在银唾壶中,婢女立刻惊得大叫,马上喊人去叫御医。 那唾壶变色了吗?因为腹中剧痛,她吐完就躺下了,没有看见。韦训说过曾在她口中试毒,也没发现有中毒迹象。或许那只是她临睡前饮下的石榴果子露的颜色?就如同这茜草染红的“血衣”,乍一看悚然,其实根本是别的东西。 这样微小的误会,只要点亮宫灯仔细查看就能发现蹊跷,就算婢女们无知,御医们不可能认错,她又怎么可能“中毒呕血”而死呢。 一股隐隐约约的绞痛缓缓从腹部升起,逐渐蔓延到胸膛之中,宝珠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掩耳盗铃一般从长安奔逃而出,不是因为束手无策,而是因为她太害怕真相,比怕鬼还怕。 宝珠勉强振作精神,回到现实中来,说:“看来捣鬼的那人不太聪明,也很草率,不知道它到底找到方财主的宝贝没有。” 韦训道:“看来是没有,不然也不会掘地三尺了。” 日光之下再看方氏大宅的庭院,鬼气已去,荒草斑驳,挖掘翻找过的泥土虽然已经有意掩饰,但土层扰动的痕迹在韦训这等大行家看来,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他当即一一指给她看。富家大室在宅邸埋藏钱财原是常事,更何况方大户生前就夸耀家中有宝物,更容易遭人觊觎。 宅子里用来吓唬人的尸骨或许是贼人从荒坟拖来的,也可能是被他害死的,撅着屁股趴在窗口折成两截,总觉得可怜。师兄弟二人在庭院里掘了个坑,把它和那几个骷髅头一起埋了。 宝珠蹙眉道:“最奇怪的就是宅子深处那座库房,不知到底是谁锁上的,既然觊觎宝物,怎么不进去搜索?锁头都落灰了。不如我们趁着天色亮进去瞧瞧。” 韦训微微一怔,收敛了笑容:“那屋里真的有鬼,你最好别去。” 听了这话,不仅宝珠,十三郎也觉得诧异。他这位师兄天生反骨,不仅不信鬼神之说,听到这种事还特别感兴趣,非得去亲自体验一番才能满足好奇。如今这般保守,大是反常。 宝珠虽然怕鬼,但现在大太阳挂在头顶上,她不信有哪只厉鬼敢白天出来,跋扈的劲儿上来,命他一定要把那锁着的库房打开给她开开眼。 被她催命一样赶着,韦训轻轻叹了口气,抽出匕首用刀尖一挑,锁头就被削断了。 三个人破门而入,宝珠见库房中杂物堆积,霉烂不堪,别说宝物,连一件能用的家什都没有。然而抬头望去,只见横竖六道房梁上,竟然悬挂着几十条麻绳和破布条,在风中来回飘荡,阴气四溢。 她‘啊’了一声,突然明白了,这些都是上吊自缢时用的绳索。此时尸骨已经不知所踪,然数十人一起悬梁自尽,尸体随风而荡的惨烈情景依然能够想象,她一时间毛骨悚然,浑身冰冷,一步一步退出门去。韦训将门扇关闭。 宝珠在台阶上坐了半晌才缓过神来,看见韦训脸上挂着‘早告诉过你别进去’的同情表情,她问:“你之前就知道里面有什么?” 韦训答道:“扫了一眼,没看真切,大体也猜得到。” 她魂不守舍地喃喃:“怎么……怎么会那么多人一起上吊啊……” “自然是遇到了没有人能活下去的情形,可能是当年乱兵过境时的事吧。如是饥荒,剩下一地人骨,更加惨绝人寰。” “后人收了尸体,怎么不把那些缢索也带走?” “尸体留下腐烂是要生瘟疫的,尸臭气味也太大了,不得不收拾。那缢索嘛……世人都传说缢死鬼的魂魄就留在那根绳上,最是晦气。里面又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干脆把大门一锁,当这库房不存在了。” 万万没有想到,这座凶宅里面最可怕的部分,跟鬼没有什么关系,反而是人间发生的惨剧。 关上库房的门,十三郎站在门口念了几句超度的经文,请这满屋的缢死鬼赶紧投胎。这些冤死鬼生前尚且无力反抗自己的命运,死后估计也窝窝囊囊,连在自家宅院里乱挖的贼人都无法阻拦。 此时真相呼之欲出,有人想找到方大户家隐藏的财宝,借助大宅里真实发生过的惨事传播流言,装神弄鬼,以免有人再搬进来住。而从前路过借宿在这里的行脚商,只怕就是被这捣鬼的人给活活吓死了。 回到正堂,宝珠找到庭院里那一摊残血,拨开荒草四处找了一会儿,直搜到墙边一处塌陷,墙根留下血迹和擦痕,那人显然是从此处翻墙逃走。 站在这断墙朝外张望了一会儿,宝珠很是犹豫。正常情况下,只要告知属地官府即可,然而她现在连个正经身份都没有,哪里有资格报案呢。难道受这一场惊吓,还得装聋作哑地离开? 犹豫不决之间,韦训师兄弟已经把驴和上路的行李收拾好了,宝珠不禁埋怨责备道:“昨夜那人逃走的时候你就该跟上去的,好歹揍他一顿解气。” 韦训并不反驳,只说:“是我的不是。”又跟十三郎说:“你们俩先行一步去新丰县城里等着,我去去就来。” 宝珠觉得不太对劲,“你去哪里?干什么?” 韦训漫不经心地道:“办点小事。” 宝珠呆呆地望着他:“人都跑了,茶也凉了,你该不会现在又想去追人了吧?” 韦训笑了一笑:“将功折罪嘛,再说也留他不得。” 说着拿出一个破布包裹着的东西递给宝珠,她接过来一看,竟是一把磨得雪亮的尖刀。 “昨夜那人逃走的时候掉在墙外。” 这凶器刃长一尺,根部宽二寸,刀尖磨得十分锋利,但刀柄做工颇为粗糙,缠着些又脏又破的布条防滑。持刀私闯民宅,性质就跟‘凶宅闹鬼’完全不同了。 “如果我带着一百名侍卫,追一头中箭不死的鹿,倒是保证能找到。你去哪里找一个受伤的人?” 韦训答道:“伤鹿没名没姓,人却有家可归,如果知道是谁,就不用费多少功夫,你闻一闻这刀子。” 宝珠蹙着眉头,虽然万分嫌弃,终究抵不过好奇,轻轻闻了闻,一股浓重的鱼腥臭味冲进鼻腔。这是一把杀鱼刀。 她“啊”了一声。 15 第 15 章 韦训留下一句“去去就来”,一掸袍角,扬长而去。 宝珠骑在驴上,一步一回头地张望。 十三郎说:“不用担心,师兄他也没有公验,一会儿会自己想办法进城,跟我们汇合。” 宝珠把昨天夜里发生的事详细告诉了十三郎,喃喃道:“不知道那卖鱼的为什么专门在那路口做买卖?” “盯梢啊,避免有人晚上进去扰了他的生计;如果有大师兄那种不信邪的,非要进去省一笔住宿费,也正好提前准备,放倒了赚一笔外快。” 宝珠愠怒道:“你这吃斋拜佛的小秃头倒是很懂行。” 十三郎笑了:“我本来就是负责给大师兄盯梢的。” “如果昨天夜里他勤快点跟上去追到贼窝,今日也不用麻烦这一趟了。” 十三郎迟疑地说:“干这行少有单独行动的,如果那人还有别的同伙,师兄独自去追,只怕九娘你一个人……” 听他这样说,宝珠一愣,接着冷哼一声,豪气万丈地说:“昨夜是我亲手射中贼人,哪里用得着他保护了?再来一个才好,我射他一双!” 十三郎心想:你早上起来吃饭的时候脸上还挂着泪痕,现在又逞强嘴硬。他不好意思当面戳穿,只能唯唯诺诺称是。 宝珠自吹自擂一番,可惜此时身边没有侍卫和宦官们轮番阿谀逢迎,吹了几句吹不下去了,只好转移话题:“就是不知道方大户引以为豪的宝物到底是什么?是藏在哪个角落谁也找不到,还是当年就被乱军抢走了?” 十三郎惊讶道:“那东西不就摆在九娘眼前吗?那么大一个,你没看见?” 宝珠勃然大怒:“一百步内我能射中雀儿的眼睛,你敢说我眼神不好?!” 十三郎一缩身子,颤声说:“就是屋里那副寿材啊,那是龟兹板的,市舶司来的西域货,很稀罕呢,大师兄没跟你说?” 宝珠缓缓张大了嘴,脑中浮现出那副油漆斑驳的破棺材,呆了半晌,震惊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如此!竟然如此! 这世上再宝贵的东西,在不识货的人眼里都只是晦气的废物,摆在眼前也不认识,这一点上,她跟那个苦寻宝物不得的卖鱼人没有任何区别。 “我猜方大户当年受到拷打,应该当场就招了,不过龟兹板相当沉重,那些兵匪就算贪婪,也没办法随身带着一口棺材,又不好变现,只能丢下了。” 十三郎顿了顿,以崇敬艳羡的口气解释道,“虽然龟兹板挺值钱,不过那是民间的值钱,跟九娘你那口帝王木金丝楠的棺椁还没法比。那是有钱没处买,用了要抄家的。” 听他这么比较,宝珠一时间五味杂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自豪。 十三郎已经提前买通门吏,两人牵着驴进城,果然一路毫无阻碍,两人在县城街头寻了一处小酒肆,打算坐下等待韦训归来。 进门时看见一桌四个穿灰布袍的粗莽大汉正在推杯换盏,闹哄哄的好生聒噪,酒水菜蔬淋漓,洒得满桌都是,更有几只绿头苍蝇、花脚蚊子徘徊飞行。 宝珠一看就觉得心底厌烦,正想撩开门帘出去,又回想起昨天那家小客栈的事。如果不是她嫌弃条件简陋,坚持不进,也不会有后面被迫住凶宅的遭遇。假如她一直不能适应这种落魄环境,以后的旅程只怕步履维艰。 于是长叹一口气,咬了咬牙,返身进屋,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款款坐下了。 店主抬头见是一位二八年华的美貌少女带着一个小沙弥进来,心中诧异。这少女衣服不怎么华丽,头上只插了一把梳子,举手投足却端庄高贵,容光照人,不像普通民间女子。她摘下帷帽和面纱,好奇地四处打量,似乎从未进过街头酒肆一般。 酒博士过去招呼:“小娘子喝些什么?小店有自酿的米酒和清酒。” 宝珠一愣,心想这样地方,昆仑觞之类名品应该是没有,便捡最常见的问:“有郢州春或者石冻春吗?” 酒博士摇头。 “秋清或是桑落呢?” 酒博士又摇头。 十三郎咳嗽一声:“这里的酒恐怕九娘喝不惯,你还是点酪浆吧。” 酪是牛乳或者羊乳发酵成的饮料,因为原料易得,味道酸甜可口,无论高门贵户还是街头食肆都能提供,是不胜酒力的女子首选,宝珠点头说可。 十三郎又要了几个素酒菜,酒博士端来一碟花椒豆干,一碟酥炸馓子,一碟盐煮蚕豆。 遥想长安城几千家酒肆,其中不乏富丽堂皇媲美豪门的大酒楼,宴饮歌舞日夜不休。但这里只是一家县城店铺,桌塌席子半新不旧,一个年老色衰的胡姬无精打采地站在柜前沽酒赶苍蝇。 所一致的只有墙上的题字画壁。 大唐饮酒成风,作诗更是所有阶层共同的风尚,只要不是新开的店铺,粉墙上都有来往旅客挥毫落墨,当然诗句本身质量天壤之别,千古绝句旁边可能搭配粗俗不堪的艳诗。 地方虽然简陋,题壁倒是可观,可见是家开了多年的老字号。宝珠饶有兴趣地看了一会儿,发现这家酒肆墙上不仅有题诗,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图画,鸟雀虫蛇,茶壶石臼,没有统一题材,倒像是儿童随手涂鸦上去的,宝珠不解其意。 韦训果然如他所说那般‘去去就来’,两个人刚吃完一碟蚕豆,他就回来了,左手拎着一只鼓鼓的皮囊,右手拿着一根长长的树棍。他把棍子插在门口,撩起门帘进来,酒肆为之一静。 宝珠连忙问:“可解决了?” 韦训神清气爽,将皮囊往席子上一放,“手到擒来。” 宝珠又是好奇又是害怕,见他袍角一点血渍污痕也没有,不知道怎生打听,斟酌道:“可曾受伤?” 韦训莞尔而笑:“一个村汉而已,昨夜连驴都懒得叫唤,其实不值得我去一趟。”又向她申请:“我想喝酒。” 宝珠点头同意:“昨夜里折腾半宿,我也想喝两杯。” 上司已经批准了预算,韦训唤来酒博士要了一坛烧春。说话间,酒博士端来一只锡酒壶和两个酒杯,放在案几上。 韦训蹙眉道:“你听错了,我要的是一坛。” 那酒博士只道少年狂妄自负,赔笑道:“客官,这是蜀地产的烧酒,酒性浓烈,后劲颇大,二位喝这一壶也差不多了,一坛可是有二十斤呐。” 韦训指了指宝珠:“这里有人请客,你照做就是。还有,这杯子太小,换一只碗来。” 酒博士暗自咋舌,诺诺连声走开了。心想这两人看外貌不像兄妹,举止不似情侣,若说是主仆,哪里有家仆大剌剌坐在主人对面吃喝的? 宝珠听而不闻,眼睛只盯着那只皮囊,心中猜想难道里面装的是人头? 韦训看她眼神,便猜到她心思,当即拆开皮囊上扎的绳子展示。原来只是一袋喂驴的豆粕。 “此等宵小,犯不着提头来见。” 眼见她错愕的样子,韦训放声大笑,十三郎叹了口气:“大师兄就喜欢戏弄人。” 宝珠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不再作声。心想这人明明快到行冠礼的年纪了,有时候做出的事却比她幼弟还淘气,什么蹲在房梁上学猫叫吓人,潜入皇城贡库却只偷橘子等等。 酒博士再次过来,托盘上面仍是两个酒壶,一个空碗,一大盘清蒸羊羔,宝珠心中不悦,正想骂他到底有没有长耳朵,酒博士恭恭敬敬地说:“这两壶是靠门那一桌的客人送给小郎君的,他们说您点了什么酒就照样送上双倍。” 宝珠回过头去,见那一桌刚才吵嚷不休的四个大汉站在地上,朝这边弯腰叉手致意,神态甚是恭谨,却不过来。 韦训只点了点头,并不还礼。 他擦了擦杯子,端起酒壶斟了一杯,先放到她面前。 宝珠低头看杯中酒液,只见翠绿如竹,上面泛着一层白色泡沫。她浅浅抿了一口,只觉入口烧喉,回味酸涩,微微皱了眉头,放下不再碰了。 韦训知道公主嫌乡下小店的薄酒粗陋,也不劝酒,自斟自饮,眨眼间一个酒壶就空了。赠酒那四个人丢下一桌酒菜,悄悄会钞走人了,酒肆里顿时清静不少。 宝珠问:“那几个人是谁?” 韦训摇了摇头:“我不认识。” “既然不认识,他们为什么送你酒喝?” 十三郎说:“可能他们认识大师兄。” 宝珠半信半疑:“难道你在江湖中还有点名气?” 韦训再次摇头,神情淡淡的,“师父在世时有点名气,我只是个没钱买酒的穷贼。” 16 第 16 章 烧春不称宝珠的心意,那羊羔倒是蒸的酥烂入味,她自从落难以来少见荤腥,夹了一筷又一筷。可恨天气炎热,几只绿头蝇闻到膻味,和花脚蚊子一起围过来嗡嗡骚扰,实在大倒胃口。 韦训从腰间抽出匕首,轻推护手,露出一寸刀刃,横放在案上,不知是剑气还是煞气,蚊蝇立刻避之不及地逃走了。 宝珠甚是惊奇,回想住在翠微寺那些日子,一直蚊虫不扰,她还以为是离宫选的位置好,是块有龙气的宝地。如今一想,大约是这匕首经常伴在身边的缘故,的确是一柄宝刀。 看她只吃菜不碰酒,十三郎嚼着豆干问:“九娘不善饮酒吗?” 少女答道:“也能喝上几杯,但我喜欢甜酒。” “大师兄喜欢去古墓中寻那种上百年的陈酿,说是酒性最醇最好喝,还不要钱。” 听到他这么说,宝珠颇为诧异。 陈酿谁都爱喝,但酒水这种东西不是金银珠宝,就算大量囤积,也是喝一坛便少一坛,更别提家族更替、朝代变换能不能保住藏品。如此想来,确实只有古墓那种特殊的地方才能保存下来。 她觉得有点恶心:“可是那些酒都跟死人埋在一起,不觉得反胃吗?” 韦训一笑:“这世间比死人更令人反胃的活人可多了去了,比较起来死人反而安静,不管生前是什么身份,化为枯骨后也没法作恶了。” 宝珠想了想也有道理,兴致勃勃地问:“古墓中的酒真能喝吗?不会变质?” “十停中顶多有一停可入口,其他要么保存不当干涸了,要么朽变不可闻。” 宝珠道:“我喝过最陈的酒是去年争春宴上一百二十年的乾和葡萄,而且只饮了两杯就醉倒了,阿兄说烈酒伤身,让我以后只喝新酿。你喝过最陈的酒是什么?” 韦训想了想说:“应当是一座殷商贵族墓中一只提梁铜壶里的酒了。打开之后异香扑鼻,里面仅残存了二指高的酒液,颜色跟琥珀一般。” 宝珠惊道:“千年陈酿!那味道定然是仙液琼浆了?” 韦训笑着摇头:“喝起来跟清水一样,想来时间太久酒性都挥发了,仅余香气还在。酒的味道跟贮藏时间有关,但更重要的是本身的品质。劣酒放上一千年也依然是劣酒。” 两人兴致盎然聊了一会儿酒的话题,韦训历数曾经品尝过的佳酿,宝珠又问:“那你在墓中喝过最香醇的美酒是什么?” 他开口便道:“是你……” 他本想说最香醇的就是在公主地宫中喝过的那一坛“御赐凝露浆”,堪称余味无穷。又想当面说“最好喝的乃是你墓中藏的酒”属实有些奇怪,当即按下不提,把话头扯到别的地方去了。 韦训暗想自己素来视礼教大防为无物,离经叛道,口无遮拦,今日却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在意起言谈举止了,自己也觉得十分古怪。心中有碍,这杀人之后的酒,远不如往日那般畅快。 说话间,有个身穿暗红色绸衫、腰悬钢鞭的中年男子进店来,没有落座,径直走到柜前,朝这边指了指低声说了两句话,付钱之后又离开了。 店主亲自端着一托盘四只酒壶过来,看着韦训的眼神愈加恭敬,甚至带了点畏惧:“这位小郎君朋友真多,又有人来送酒。麟角鞭乔老爷吩咐我们好生伺候,说您上次点了什么,照样送两倍来。” 本来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饮酒聊天,却屡次被打断,韦训脸上露出厌烦的神情,直言告知:“再有人来啰嗦,不管是谁,叫他滚开。” “是,是,再翻两倍就是八壶,这案上都摆不开了,就是喝水也喝不了那么多。” 店主将新送来的酒壶放下,顺便收拾空碗碟,却发现之前那三壶已经喝空了,心中诧异。看这两人,都是青春年少,不像海量的模样。 如此两次,宝珠也察觉到不对劲。只是她往日众星捧月,高高在上,一向是人群中最受瞩目的那个,今日在这小破店里却只是配角,心里不免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等店主走开,十三郎苦笑着对韦训说:“看来已经走漏了行迹,师兄还是题壁吧。” 宝珠睁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所以。心想难道他要作诗?可他身上也没带装着笔墨的算袋呀? 韦训怏怏不乐地思忖片刻,从腰间装燧石的小袋子里掏出一块青色的石头,在那些涂鸦中找了块空白的地方,几笔画了个简单的图形,长耳簇毛,看起来像是一头蹲坐在石上的青色猞猁。 宝珠本来期待着赏鉴他的大作,万没想到他在墙上画了这么个东西,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什么呀,我还以为你要题诗!” 韦训颇为窘迫,闷头喝酒,一口一碗。 十三郎替他解释:“九娘别笑,这不是画儿,是鸲鹆辣。” “什么东西?” “就是一种道上的暗号……路过陌生地界,要留个印迹,一是方便跟同伙联系,二是知会本地的同行,方不算冒犯。” 十三郎指给宝珠看:“你看,这个花雀是一个外号林中雀的大盗,尾巴上五根羽毛,是说他一行五人。这个石臼是个外号铁石心肠的游侠,裂了一条缝,是说他受伤了,捣碓朝西,说明他要往西去。还有很多别的复杂信息,一口气解释不清。” 宝珠笑道:“我懂了,这猞猁就是韦训本人,猞猁耳朵上的毛朝东,就是说我们要往东走吗?” 十三郎点头:“九娘真聪明。” 宝珠又问:“你怎么不画?” 十三郎叹了口气,失落地说:“我还没出师,师父就没了,只有道上成名的人物才有资格题壁,喽啰跟班不能乱画。” 宝珠明白了,那些送酒的江湖人士未必跟韦训有什么深情厚谊,或许只是畏惧他的名声,怕他在自己地头上兴风作浪,先送酒以示诚意。 再去看壁上涂鸦,只觉耳目一新,大开眼界。那头青色猞猁只用了草草几笔,却矫健飒爽,甚有神韵,可她想起韦训小名叫狸奴,又掩口轻轻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如铃。 “难道你江湖外号就是某某猞猁吗?” 十三郎瞥了一眼师兄,小声说:“那倒不是。而且外号是别人叫起来的,不是自己取的……” 韦训心下大悔。 刚才用皮袋戏弄于她,谁想报应来的这样快。他本来没觉得自己外号和题壁有什么好笑的地方,可是她这样乐不可支地打听,他顿时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非常可笑。 于是不再作声,酒到杯干,迅速将那几壶酒喝尽。二三十碗烈酒下肚,不仅没有一丝上头迹象,脸色反倒越喝越是苍白。 这般喝法,那些容貌伟壮、腰带十围的豪客也要跌跌撞撞一醉不起,这体格清瘦的少年郎却像是喝水一般轻松。酒肆里其他酒客,店主,酒博士和厨子都出来围观。 一个人将桌上所有酒喝得涓滴不剩,韦训起身去结账,看见宝珠面前那一杯始终没动,便伸手端起一饮而尽。 这一路上也曾多次几人分食一张胡饼,或是一个梨子,可那都是掰开的。宝珠见他竟然毫不在意拿她用过的器皿饮酒,心下有些难为情。 然韦训行动从容洒脱,她要多说什么倒显得计较,只能装作没事发生。但少女莹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浮起如同醉酒般的酡红,她连忙戴上帷帽,放下面纱遮住容颜。 十三郎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捏一根筷子敲着空碗道:“烧春这酒真是奇哉怪哉,喝酒的人不脸红,没喝的倒是红了脸。” 宝珠一听,脸上更是发烧,恼羞成怒,弓起食指狠狠弹了他光秃秃的脑壳一下。 十三郎迟钝地捂住头:“唔,干嘛打我。” 宝珠怒道:“李元忆我都打得,怎么打不得你个嘴瓢的贼秃?!” 见她柳眉倒竖,杀气腾腾,十三郎不敢辩驳,平白吃了一个脑瓜嘣,唉声叹气:“苦也,苦也!”一边忙不迭把吃剩下的豆干和馓子都收进衣襟里去。 17 第 17 章 一行人吃饱喝足,从酒肆里走出来,看见那穿着绸衫腰悬钢鞭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口等候,身后跟着两个家奴,各自牵一匹鞍辔精美的健马。一看见韦训出来,中年男子便笑脸相迎,走上前去自报家门: “在下麟首鞭乔石,久仰青衫客大名,少侠路过此地,恕在下没能尽地主之谊,这两匹马是我乔家一点心意,请您路上代步用。” 韦训心中怏怏不乐,没精打采地说:“我没来过新丰,你又不认识我,久仰个什么?” 被他这么丝毫不给面子驳难,乔石一愣,心道传闻果然没错,此人孤傲不群,锋芒毕露,根本没有与江湖同行结交的意思。好在他这句话承认没有认错人,那就很好。 性情乖戾的陈师古一身惊人绝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文经武纬无不是顶尖,只要他愿意,正能做开派宗师,邪可为一代枭雄。所幸他一辈子只在发丘盗墓上钻营,倒是造福江湖。陈师古这一死,门徒风流云散,又是一大变数,不得不打起精神认真应对。 武学上继承陈师古衣钵的就是他的首徒,此人是个不世出的鬼才,一身反骨,连他师父都对他无可奈何。只是行踪诡秘犹如鬼魅,出师几年,跟他交手过的大都死了,既不知道他武功路数,也没几个人见过庐山真面目。如此连一个合适的外号都很难取,只能根据传闻取了一个“青衫客”。 乔石是多年老江湖,见韦训这样不给面子,不以为意,仍是满脸带笑:“贤师弟鬼手金刚邱任前几日从新丰经过,有幸一起喝了两杯。” 韦训呵呵冷笑:“死胖子贤个鬼,跟我有什么关系。” 乔石心想那是大有关系,邱任继承师门飞扬跋扈、眼高于顶的惯例,什么宗主前辈、大派掌门都不放在眼里,只有提起这位大师兄才有些又敬又怕的意思。前些天在夜宴上他赠了邱任五十两黄金,对方才‘不经意间’提起师兄的行迹,乔石立刻在城里布了人蹲守,看能不能碰上这位来无影去无踪的游侠大盗。 与四海为家的游侠儿不同,乔家世代居于此地以贩马为生。他以钢鞭为武器,虽然家大业大,但武艺并不突出,乔石早就打定主意,就算不能顺利结交,也绝不能与他交恶,不管韦训说什么,都是你说得有理的亲和模样。 除了马,他本来还准备了两个妙龄家妓,但见韦训自带一个美貌红颜,怕惹恼了他,又赶紧让人送回家去了。 乔石笑吟吟地低声说:“方才想进去敬上一杯酒,见少侠有佳人做伴,不便打扰,才在这里等候。” 又将两匹健马的缰绳递出,韦训视若无睹,懒得理他。牵了驴,等宝珠坐稳了,拔出刚才插在酒肆门前的树棍,抓起缰绳就走。 乔石目瞪口呆,只见这位传说中孤高不群、锋芒毕露、一身反骨的少年天才,像个家奴一般牵着驴和驴上的人走了。 ------------------------------------- 路上走了一段,宝珠看韦训只是闷声赶路,不像之前那样跟她闲聊瞎扯,知道是因为她方才取笑他题壁的事,于是说:“我听见那人叫你‘青衫客’,这是个不错的名号。” 韦训只低低“唔”了一声。 宝珠又说:“元稹有‘青衫经夏黕,白发望乡稠’,白乐天有‘白发更添今日鬓,青衫不改去年身’,甫里先生有‘香还须是桂,青会出于蓝。’这些名句都是赞美青色高洁,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寓意。” 韦训听她口吐珠玑,心下更觉寂寥。 “这名号只是不认识的人见我常穿这颜色的衣服随便取的,跟品性高洁不高洁没关系。穿青衫是因为青布最便宜,我天天钻在墓土里,喝死人的酒水,哪里洁了?” 宝珠沉默了一会儿,说:“再糟糕也没我糟糕。我受封万寿,却只享年十七岁就死了,距离一万岁还有九千九百八十三岁呢。” 韦训惊讶地回头望她一眼,见她神色凄然,眼眶微微红了,显然是牵动了心思。心想她如今无家可归,躯体确实还活着,社会关系却等同死亡,不管名字封号多好听,也没有人叫了。 十三郎此时插嘴:“你们都比我强,我没有名号,人们心情好喊我一声小和尚,心情不好喊我小秃头……”小心翼翼瞥了一眼宝珠,眨巴眨巴眼睛,“骂人的时候就是死贼秃了。” 宝珠被他逗得一乐,泪珠差一点儿没掉下来,回忆道:“我小的时候,耶娘有次带我去长安郊外踏青郊游,碰见一个赤足老道,看过我面相,说这孩子一生富贵顺遂,只是寿命不长,未婚配就会夭折。阿耶又惊又怕,急忙封我做万寿公主,长命锁平安符求了几大箱子,还专门建了座上仙观给我寄名祈福。没想到该来的还是会来。” 韦训问:“那老道长什么模样?” 宝珠说:“那时候我才一岁多,行动都要人抱着,哪里记得住事,都是宫中老人讲的。”她想了想又感叹道,“这世上名不副实的事也很多,我获封万寿而早夭,你叫韦训,又哪里训了?我看应该叫韦不训才对。” 陈师古确实因为逆徒从小就桀骜难驯才给他起这个名字,当然,没有起到一丁点儿作用。 韦训点头称善,于是三人相视而笑,将刚才的事都抛在脑后。 宝珠问:“刚才那人送马,你怎么不要?虽然不是什么骏马,代步也是好的。” 韦训说:“无事献殷勤。麟首鞭是个马贩子,十分的生意,七分买卖三分盗。他要是不怀好意,送两匹偷来的官马,路上就有些麻烦了。” 宝珠奇道:“官马的臀部都有烙印记号,一查便知,他岂敢盗取?” 韦训笑了笑:“祖辈都干这行,自然有门路秘诀。乔家有一种专门给马用的去腐生肌的金疮药,反复涂抹,烙印疤痕上能重新长毛,记号就看不清了。” 宝珠哇了一声,“好刁钻的马贩子。” 韦训又说:“听说最近几年也懒得这么干了,直接走耗损。” “那又是什么?” “马太娇贵,又挑食,很难伺候,长途跋涉不如驴皮实。水土不服病死,跑得久了累死,折了腿受伤而死,这部分就是耗损。只要跑通门路,报上去的耗损略高一些,官家的好马就成了死马,变成他们乔家的货物。” 韦训就此住口,斜睨了她一眼。 宝珠登时明白了。如今朝堂贿赂成风,妃嫔公主居于深宫,都有人能将门路摸过去,盼她们能给天子吹风,换个斜封官来做。年深日久,见怪不怪,此事虽与她完全无关,但她身为食天下封邑的皇族,此风却似乎又跟她有那么一点关系。 思忖良久,说:“这乔石的马确实是不能要,怪不得你这个抠门的铁公鸡非要用十倍的价格买一头奇丑无比的驴。” 驴听见她骂自己,当即尥蹶子反抗,被韦训牢牢按住辔头,没能蹦起来,于是叽里咕噜骂骂咧咧了一通,可能是驴的脏话。 宝珠看韦训一路上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拎着那根四尺多长的树棍,猜了又猜,还是想不出具体用途。“你拿着那根棍子到底干什么?” 韦训说:“我路上捡的。你看它很直,又很长。” 宝珠不明所以,看向十三郎,他也没觉得捡一根木棍有什么不对,反而跟着高兴:“确实很直,又很长,是根难得的好棍子。” “我是问你捡来干什么用!” 韦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它很直,又很长,这就是优点了。至于怎么用,我捡回来再慢慢想。” 十三郎忙道:“师兄借我玩一会儿。”接过树棍挥来舞去,又做有德高僧状,当做云游手持的锡杖,跟韦训抛来接去玩得不亦乐乎。宝珠哭笑不得,这竟然是一件不花钱的玩具。 后来遇到一个卖饴糖的老翁,师兄弟两人同时望着她,似有所盼,宝珠叹了口气,慷慨批了两文让他们买糖。 她身受名门之教养,自然不能骑着坐骑当街吃喝,见他们两人自在喜悦,初时只觉得幼稚可笑,其后竟不知怎么羡慕起来。云罗高张猎鸟兽,金鞭遥指空桑林,她骑着龙驹宝马大张旗鼓的游猎,也未必比他们不花钱的快乐更纯粹。 他们玩了半天,韦训想了想,一刀把树棍斩成三尺长,又把扎手的树皮细细削去,横在指上试了试前后轻重,递给宝珠。 宝珠捏着这根棍子瞠目而视,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十三郎失落地叹气:“你又给她了,我本来想拿来当手杖。” 韦训笑骂:“等你老得瘸了腿走不动时自己去捡。” 宝珠愠怒道:“多谢,可我也没有老到需要用手杖。” 韦训道:“是当做防身武器用。你膂力太弱,如一箭不能封喉,等对方近身过来,你就只能束手等死了。弓箭手向来是军中最强壮的武士,远战靠弓马娴熟,敌人近身则能弃弓劈砍。你既然苦练过箭术,怎么没有练近身兵器?” 宝珠愣了一会儿:“我练箭是为了狩猎,不为杀人,只需要弓马娴熟,要是一箭没有射死,猎物反扑,那自有大批侍卫替我抵挡。” 韦训说:“是了,现在你没有大批侍卫了,拿着这根木棍练一练罢。” 他理据无可辩驳,宝珠又不想承认自己武艺有重大缺陷,小声嘀咕:“我可以买一把像样的三尺佩刀防身。” 听了这话,韦训和十三郎都笑了。“起手就用开刃的兵器,能不能伤敌未可知,倒是很容易劈到自己脚趾,刮伤脸面。” 宝珠惊惧交加,摸了摸自己甚是珍惜的容颜,思虑再三,还是把这根捡来的木棍斜插在身后行李里。忽而心中生出怨愤,她虽然流落江湖,但起码身边还剩下一个侍卫,难道这小贼竟然不打算在危机时刻保护她,而是叫她自己对敌? 激愤之下,宝珠暗自下定决心,以后路上要时常开弓练习,膂力恢复到能一箭封喉时,这两个小贼就不敢笑她了。又想自己骑着骏马开弓搭箭,顾盼生辉英姿飒爽,现在骑在一头别扭丑驴上,射术再神准,那形象想必也不堪入目,不禁哀怨嗟叹。 十三郎又说:“听说前太子就是被熊抓毁了容貌才被废,就算有侍卫陪伴,你们玩这狩猎也是挺危险的。” 宝珠顿时沉下脸来,严肃地说:“那件事不是那么简单,你不要妄议。” 韦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他也算是你兄长吧?怎么,不熟?” 宝珠心想岂止不熟,她们这些皇室子女,哪怕同一对父母生下来,也会因为权力反目成仇,一定要对方血溅当场才能放心,玄武门之变后,这几乎是李唐王室的诅咒。一场恶战下来,又岂是一支箭一把刀能杀的人数能比较。 旅程继续,一行人即将离开新丰县城,临走时买了蒸饼做为路上干粮。 那食肆开在城门附近,东来西往的旅客甚多,店家在屋外设了遮阳的棚子,热气腾腾的蒸笼喷薄出大量水雾,遮住了食客们的身影。宝珠骑驴经过,一个行脚商隐在蒸笼水雾后望了她一眼,三两口将饼塞进嘴里,连忙背起行囊,结账上路。 韦训似有所觉,却并不回头。 18 第 18 章 嗡的一声弓弦波动,宝珠突然朝着旷野树丛中放了一箭。 十三郎茫然四顾,摸不着头脑,韦训喝彩:“好眼力!” 宝珠意气扬扬,昂首挺胸,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了。她射中的是一只藏在浓密灌木中的花兔,目标很小。这个距离射中猎物算不得什么本事,难得的是她能在斑驳阴影之中一眼看见这只同样花色斑驳的小动物。听他夸得懂行,心里更是得意。 韦训足不点地飞身掠过灌木丛,片刻间将她的猎物捡了回来。宝珠看着他轻飘飘的背影,心想他虽然外号不叫‘某某猞猁’,但箭矢脱手之后,立刻去飞扑去捡拾猎物,用途倒是跟她的猞猁完全一样,心中不禁好笑。 然而那只瘦骨伶仃的死兔到手,她立刻失望地大呼:“怎么这么瘦!” 韦训笑道:“你以前都在皇家禁苑中打猎吧?那是不许平民入内的,猎物无忧无虑,自然养的肥壮。外面的人都吃不饱,野地里的兔子,当然就是这般模样。” 宝珠本来以为今日可以开开荤,将兔儿烤来吃,但到手一掂量,只怕剥皮之后就光剩下骨头了,心中甚是恼恨。看了看韦训,低头再看看兔子,心想出宫之后,人也瘦条条,兔也瘦条条,连路上跑的马都是瘦的。恐怕自己一路风餐露宿、千里跋涉赶到幽州时,也会跟这兔子一样寒伧了。 她怏怏不乐将死兔丢回给韦训:“扔了吧,根本没有能吃的地方。” 韦训说:“吃肯定是能吃的,扔了多可惜。”于是拔了根细韧的草梗,将兔儿拴在腰间。赶到下一处食肆时,他将兔子剥了皮,去掉四肢和内脏污物,请店主将胴体连骨带肉一起剁碎,塞进胡饼里入炉烤制。那张兔皮就当作店主的辛苦费。 等了片刻,兔肉碎胡饼热腾腾出炉,饼焦脆可口,馅鲜香四溢,除了骨渣嚼着有些费牙,味道竟然美极。宝珠饥肠辘辘,双手捧着饼大嚼,吃相还算斯文优雅,眼神已经跟逃难的饥民没有两样了。 韦训和十三郎自然不会跟她抢食,袖手旁观,心里都有点儿同情。这姑娘从小锦衣玉食,现在流离失所,为了吃上一口肉绞尽脑汁,委实有些可怜,也怨不得她动不动就泪汪汪地掉珍珠。 十三郎小声说:“到底是身体底子好,出土才二十多天,胃口就这么好了。” 韦训点了点头,没有作声。他目光如电,习以为常地扫一遍附近来往旅客,忽然眼前闪过一片白光,顿觉寒风拂背,手足冰冷。他直直盯着那个方向,咬住牙关,紧紧攥住双拳。 ------------------------------------- 离开新丰县进入华州区域,前面是下圭县,再往前就是潼关了。 潼关乃是关中的大门,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有畿内首险、四镇咽喉的称号,是长安至洛阳途中最险峻的军事要冲,其守卫也与别不同,勘验相当严格,恐怕很难用普通的贿赂通过。 一行人在旅店中谋划如何才能顺利通过潼关,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伪造个奴婢身份,依附人数众多的商队蒙混过关,但这又是宝珠最反感的。 韦训倚靠在窗前,头枕在胳膊上,俯视街中人来人往,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似乎心不在焉。 十三郎和宝珠商量半天没有结果,转头问他:“大师兄有什么意见?” 韦训头也不回,喃喃道:“过不去也没什么。回去长安,向北取道延州、太原一样能走到幽州。” 宝珠皱眉道:“说什么怪话,开弓没有回头箭,我们都走了好几天了,怎么能再回长安?” 韦训回过头来,懒懒地说:“让十三牵着驴过去,我背着你半夜闯关也不是不行。” 宝珠怒拍案几:“休得胡说!你可去过潼关?那地方两侧都是悬崖峭壁,中间的羊肠小道仅容一辆牛车通行,只要有人把守,飞鸟都过不去。再说驻守潼关古城的官兵有几千人,到时候万箭齐发,管你闯关的是猿猴还是猞猁,都给射成刺猬!” “那就在下圭县多住几天看看情况好了。” “多住几天?!” 不管她说得如何凶险,韦训好似当耳旁风一般,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又去看窗外景色了。从新丰县出来后,不知为何,韦训对赶路这事有点消极,能拖则拖,也不催着她早起了。 这人一天到晚精神抖擞两眼冒光,根本看不见他疲惫,这两天却一反常态,起得晚睡得早,天刚擦黑就回自己房间去了。宝珠晚上有事去找也见不到人,只有十三郎出来应对。 宝珠非常困惑,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街上人来人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十三郎起身说:“我这就去买通下圭县的门吏,先通过下圭,才能说入潼关的事。而且我的过所上只写了在京畿之内通行字样,以后不管朝哪儿走,我都得去官府申请添上几句再说。” 宝珠竟然对小沙弥产生了一丝羡慕:“沙门的身份真自在,我要是能弄个度牒出家,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十三郎大为诧异:“九娘难道想做比丘尼?” 宝珠拢了拢漆黑浓密的鬓发说:“我可不想落发,当然是做个女冠。”(女冠就是女道士) 十三郎叹道:“俗话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的俊俏儿郎盼着娶你,你居然想出家。” 十三郎自然不知道,其实李唐皇家的贵主们其实非常愁嫁。 只因为李家的女子向来以骄横矜奢著称,无论是在家为女还是出嫁为妇,在家族中的地位都远超前朝。公主下嫁,不仅能远离公婆,造公主府自住,更不用遵守一般人家的媳妇礼节。 有权势的公主婚后拥有蓝颜知己的也不在少数,甚至去世了还能让驸马戴孝三年,堪称低眉折腰娶来一位祖宗,是以名门世族谁也不愿尚主。朝中甚至有谚语称“娶妇得公主,平地生公府”,自己家中凭空迎来一座官府管制,何其受屈? 万寿公主不仅深受天恩宠爱,还以弓马娴熟武艺高超闻名,以当年‘李娘子’平阳昭公主为偶像,曾有百步一箭贯穿黄羊双眼的惊人战绩。这样一位武德充沛的贵主,男子们就算有心攀龙附凤,甘愿伏低做小,也要打量自己是否有承受她当胸一箭的本事。 曾经皇帝听说户部尚书韩仞家的幼子韩季舟翩翩少年,享誉京城,试探着问过尚书是否想做儿女亲家,韩老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扑通跪下只是痛哭,一把山羊胡子都被涕泪打湿了,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也因为公主愁嫁这事,皇帝与贵妃才为她准备丰厚嫁妆,愿以天下资财换取万寿公主的婚姻幸福,甚至还考虑过“榜下捉婿”这种极端手段。 只是这些宫廷隐秘不足为外人道,少女自有一番复杂心思,不方便解释。她给十三郎抓了满满一捧钱,催促说:“小孩儿不懂别胡说,我人都死了,还论什么婚嫁!还不快出门办事,打听一下有什么好办法通关。” 十三郎接了钱,道:“丑话说在前头,度牒我实在买不来。” 世人倾僧慕道不是没有世俗原因,出家人免于徭役,又不用缴纳租税钱粮,名下若有良田产业可节省许多财帛,自然慕道者众多。官府为了避免户口流失,立了度牒的规矩,只有官家签发的这道手续方能合法出家,因此一份度牒不仅相当值钱,又得等上面审批名额,一年可能碰不上几次,不是轻易就能到手的。 十三郎说明了此间缘由,让宝珠不要寄予厚望,带着钱出门贿赂门吏,韦训则继续盯着楼下出神。 街上人来人往,走南闯北的商贩、浮寓流寄的工匠、前去长安寻找活路的失地流民们,每个人朝着自己所设想的饱足生活奔波在路上。 19 第 19 章 十三郎出去游走半天,带回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 下圭县的名寺古刹——莲华寺,即将在六月十九观音得道日前后三天举办盛大的无遮斋会,届时寺门大开布施斋饭,无论僧俗都可以去参观随喜。 十三郎兴奋地说:“莲华寺的素斋远近驰名,平时只招待有钱的施主,这回连施三天,我们可以一起去蹭饭!” 宝珠一听是素斋,兴趣并不大,十三郎忙道:“听说他们的素斋与众不同,不管味道还是模样,都跟真荤完全一样,九娘一定要去试试。再说,这次法会是为了供奉一件绝世宝贝,就算不为吃,去看一看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哦?是佛舍利还是佛骨?”宝珠好奇地问。 十三郎摇了摇头:“这个我就不清楚了,听说是一件徐州来的宝物,暂时在莲华寺供奉,之后会被运去长安皇宫中,那时候想看都看不着了。” 天气这么热,宝珠并不想去挤人堆,但她青春年少,本来就是爱吃爱玩好热闹的年纪,又耐不住十三郎反复央求劝说,还是决定去一趟。谁能想她这样一位出身天潢贵胄的骄女,如今竟会为了蹭一顿免费的斋饭而汲汲营营,自觉心酸又好笑。 下圭县门吏已经买通,第二天一早,三个人退了房,牵着驴进城。 去往莲华寺的街道已经比寻常拥挤许多,人人脸上都兴致勃勃,为了这场难得的法会和神秘的宝贝而好奇,很多人还是大老远从乡下赶来的,对他们来说,法会跟赶集也没有什么区别。进入寺门后,人群更是摩肩擦踵,人声鼎沸,甚至有人被挤下放生池。 莲华寺原本就实力雄厚,更有向佛的富贵人家慷慨解囊,布施支持,从上到下的僧人都为这场法会投入了万分的精力,大殿之前的铜香炉中不计成本投入了许多香饼香线,火焰熊熊燃烧,青烟并非袅袅,而是如同失了火一般冲上天际。 不知为何,维持现场秩序的除了寺中僧人,竟然还有许多公门中人,拿着水火棍东戳西拦,所以虽然游人众多,还不至于互相踩踏。 宝珠早忘了自怨自艾,好奇地左顾右盼。人多带不住宽大的帷帽和面纱,她就摘了,叫十三郎拿着。大病初愈时还显得容颜憔悴苍白,但一路上师兄弟两个都自觉把好吃的让给她,将养了这大半个月,气血逐渐恢复,阳光照射下,脸蛋儿竟似笼上一层琉璃珠光,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自有一种旁若无人高高在上的尊贵。 如果放在美人扎堆的后宫中,或许不算特别出众。然在这庙会赶集一般的民间法会中,就显得十分扎眼了。这些人不懂礼仪更不知克制,看见美貌少女就目瞪口呆地盯着使劲瞧,浑然忘了自己是来拜菩萨做功德的。 多数人见她气度不凡,猜测是高门大户的小娘子,只是盯着看,并不敢凑上去冒犯。 但也有个别“生不怕京兆尹、死不怕阎罗王”的市井无赖故意挤到她身边,想趁乱一亲芳泽。只是还没摸着衣角,就不知被谁轻轻踢了一下腿弯,接着半边身子酸麻难当,跪在地上竟然怎么挣扎都站不起来,差点被左右人群给踩死。 宝珠对此浑然不觉,只觉得被周围的人盯得浑身难受,因为她在宫中并未受到过这种待遇。恍惚之中,她想起很多年前,曾见过这种众人仰望如痴如醉的情景,那是母亲还在世时。 环佩叮咚,香风微动,她在宫宴中一亮相,整座宫殿都被她的艳光所照亮。无论老翁少年,出身豪族或是寒门,那些精于世故、姬妾成群的高官见到母亲时,仍然会像这些见识浅薄的田舍汉一般,震惊、痴迷、茫然、狂热……神态完全没有区别。 她微微一笑,文臣说话颠三倒四,一曲琵琶,武将端不稳酒杯,人人失态,个个丢魂…… “那件宝贝到底在哪儿啊?” 香客不耐烦的叫嚷声把宝珠从那段纷华靡丽的过去扯回现实,她本以为宝物应该供奉在大殿中,但又有几个人说宝物放在寺中的多宝塔里,并不会公开展览。 一个容光焕发的中年和尚登上大殿前的法坛,理一理绸缎袈裟,拖长了嗓子,一声“佛宝赞无穷,功成无量劫中,巍巍丈六紫金容,觉道雪山峰,眉际玉毫光灿烂,照开六道昏蒙”,开始唱诵“佛宝赞”,声音洪亮如钟,善男信女们的眼神立刻被他吸引过去。 有人指着说:“那就是莲华寺的主持了如和尚,是有名的高僧啊。” 宝珠踮着脚尖远远望去,见高台上讲经的和尚圆脸厚唇,一双牛眼,并不英俊,不管他是高僧还是矮僧,她都没有兴趣,转头悄悄问韦训:“看一看哪儿在放斋?” 三个人都是同样心思,逆着人流而行,来到一座二层阁楼——静华堂前面。这里本是莲华寺招待大香客的斋堂,看门的僧人一见宝珠的尊贵气派,不敢怠慢,笑呵呵地请她们提前进去了。 十三郎是经常去寺院中蹭饭的常客,但都是挂单混在众多僧人之中吃堂食,从没进过这样窗明几净的单间客室,小沙弥很是感慨:“今天是看九娘的面子了,长得美真的有特权。” 宝珠扫了他一眼,心想不过是蹭一顿斋饭,小孩儿懂什么美貌的魔力,她只不过继承了母亲十分之三四的容貌,真正的倾国姝丽是让人一见之下就心甘情愿为她去死的。 静华堂的二楼风景极佳,又避开了庭院里人挤人的潮热,单间雅座,陈设跟城里的酒楼没有两样。 三个人落座之后,知客僧先上了茶水,片刻之后又端来莲华寺闻名的素斋:整鸡整鱼,八宝酥鸭,都是麦粉混了豆腐入模成型,内腔填塞了切成丁的昆仑瓜和各种菌菇,然后进滚油炸出来的。味道说不上多美,形状倒确实逼真,鱼鳞和鸡皮的细节尤其细腻,算得上用心。 宝珠夹了几口,越发想笑,正想同韦训笑话这些僧人虚伪,但他仍是满腹心事的模样,几乎不怎么动筷,只盯着窗外出神。 是没休息好吗?连眼下的青色也浓了不少。明明早睡晚起,难道他谎称休息,其实晚上自己溜出去玩儿了? 宝珠也跟着朝外看去。楼下依然是人头攒动,挤挤挨挨,但一墙之隔的后院则空荡荡的,七八个身穿衙役公服的人来回巡逻,他们身后则是莲华寺的佛塔——多宝塔。 那塔有七层,顶部如伞盖,塔身每一层腰檐都悬挂一圈铜铃,上千个铃铛随着微风轻轻摆动,铃声悦耳动听。虽说典雅巍峨,但长安城中禅林精舍如云,多有辉煌壮丽媲美宫殿的,在宝珠所见之塔中,这一座也算不上多么特出。 宝珠眼神极好,远远看见佛塔底部的大门上竟然横竖挂了三把各不相同的大锁,心中十分纳闷。 她心想:不知道供奉在塔里的宝物到底是什么,竟然需要这么严密的看守?韦训又为什么那么在意? 20 第 20 章 两天前下圭县县衙 县令吴致远的内宅即将举办一场招待贵客的盛宴。 吴致远出身寒门,明经科入仕,一生宦海沉浮,五十多岁才混成七品的县令,已经竭尽全力。因此今日这个能与当朝权贵搭上关系的机会,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光这场宴席的菜单就跟夫人反复商量了两天。 天已经黑透了,吴致远站在衙门外面焦急地等着,贵客姗姗来迟,卯时二刻,一名武将打扮的青年男子才在几个军士簇拥下骑马缓行而来。吴致远恨不得冲上去亲自帮他牵马,只是自己的下属:县丞、主簿、县尉、幕僚们等等都在旁边站着,又不好太过殷勤。 这名青年来自徐州,是威军节度使崔克用亲信武官,名叫保朗,官任都虞候。年纪约二十七八岁,长得鼻似悬胆,目如寒星,身量气度都十分出众。他身为使者,负责为崔克用护送一件敬献给当朝天子的宝贝,由徐州前往长安,途中经过下圭县,暂住在馆驿当中。 寒暄过后,吴致远将保朗迎进内宅正堂之中,请他坐在宴席主位。青年与他略微推让了一回,就坦然坐下了。县令一一介绍自己属下各位幕僚,众人按照身份地位陆续入座,除了官场人士,今夜的晚宴还有个特别嘉宾——莲华寺的主持了如和尚。 这内宅花园泉石精致,亭台阁楼应有尽有。插上火炬照明,两名雇来的妓女坐在水畔,一人吹笛,一人弹琵琶,又有两个乐人曼声吟唱,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甚是风雅。 虽然宴席邀请了茹素的和尚,但餐桌上并没有用莲华寺著名的素斋,而是牛羊鸡鸭,荤菜荤酒,一应俱全。了如和尚毫不介意,满面喜色地在旁侍候。 当仆人们将整只小牛犊蒸成的“水炼犊”和鹿舌羊舌一起烤制的“升平炙”端到桌上时,保朗微微露出了笑容,说:“吴明府费心了。” 吴致远连忙道:“小地方厨子手艺拙劣,没有什么好奉献的特产,照着长安的食谱随便做一做,叫特使笑话了。” 珍馐罗列,佳酿飘香,众人谈着无关紧要的时令节气,喝了几轮酒,保朗肃然起立,开始说今日的正事:“诸位都知道,崔大帅派鄙人运送一颗宝珠敬献给今上,这本是一件美事。谁想我刚从徐州出发,就听说今上的掌上明珠万寿公主去世了。” 众人都赶紧站立起来,低头垂手,就好像那从未谋面过的公主的灵位就摆在眼前,大家一起为她默哀致敬似的。 吴致远眼眶发红,含着泪说:“圣人哀痛欲绝,龙体抱恙,听说已经许多天不肯上朝了。下官也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还未婚配,将心比心,真是割肉一般痛彻心扉啊。只愿圣上龙体早日康复,忘却伤痛。” 保朗心想这吴县令挺会来事,说哭就哭,比台上唱戏的来得还快。没有接着他的话感慨,停了片刻,只说: “崔大帅从长安得到消息,刚刚去世的万寿公主闺名中有个“珠”字,现在献珠不仅唐突了公主名讳,还会引得今上伤心,自讨没趣。大帅派人命我找个借口在路上多耽搁几天,等今上心情平复再将宝珠送到长安。” 说完,又自行坐下,众人连忙跟着也坐下了。这两人之前密会时已经互通过事由,今天的宴会就是商定办法。只是吴致远今夜才知道公主名讳之事,心想崔克用的心腹竟然能探听到深宫中的事,这手也算伸得很长了。 吴致远已经迅速收了泪,恭敬地说:“崔大帅远见卓识,下官钦佩之至。特使接到崔帅的命令,行辕正巧落在咱们下圭县,更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下官不才,有一建言。” 保朗说:“明府请讲。” 吴致远指一指旁边的了如和尚,道:“这日子正好要到观音得道日了,特使可以用这个名义将崔大帅的宝珠供奉在莲华寺,祈福也好,做法事也好,总之寄放十天半个月,再看长安的情况。” 保朗入席时看见了如和尚,心里就差不多猜到吴致远的建议了,心想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当今圣上仰佛慕道,向来对这些法事颇有兴趣,宝珠供奉在莲华寺,既能合理地拖延行程,又能为之增加一些神圣色彩。 他深知宝物的价值不仅在于本身,而是像和氏璧、随侯珠一般,拥有种种神奇曲折的经历方能成为至宝。在富有天下的皇族眼中,再稀罕的宝物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过就是放入库房中逐渐蒙尘。只有拥有特别故事的宝物,才能够在天子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他开口问了如和尚:“这枚宝珠乃是稀世珍宝,莲华寺可有稳妥的地方安置?” 了如和尚得到吴县令指点,早已准备好说辞,恭恭敬敬地回道:“回特使,莲华寺有一座多宝塔,乃是前朝高僧所立,专门用来供奉佛家珍宝。塔身七层二十丈高,只有塔底大门一个入口,甚是稳妥。” 保朗又问:“只有一个入口,那么有窗户吗?” 了如和尚道:“回特使,多宝塔没有明窗,是以整块石板雕琢成莲花形状的镂空假窗,只有采光通风作用,并不能进出。特使如不信,可以与随贫僧前去现场勘察。” 吴致远帮腔道:“其实站在我这内宅院中就能看见上面几层。” 保朗立刻起身,端着酒杯走进花园里,放眼远望。今夜月光不算明亮,只能看到多宝塔的轮廓,但是塔身上千个铜铃随风而动,倒是能听到一些缥缈声响。 他返回席间落座,微笑道:“这些铃铛倒是极好的防护。我身边只带了二十个亲兵,其他都是些没用的工匠。假如宝珠入塔,吴明府能否帮忙安排人手防护?” 吴致远听他口气,预想这事已经有了六成,忙道:“那是自然。在座各位必将尽心竭力,为崔大帅办成这件好事。” 接着向县尉郝晋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起身,叉手禀报:“卑职手下有一名得力的不良帅,名叫罗成业,外号‘狮子猲’。此人乃是华州最知名的巡捕,曾经侦破过数起奇案,武艺高强,人也机警,由此人率领不良人守卫宝珠,最是稳妥安全。” 保朗故作惊讶:“他还有外号,难道曾经是绿林中人?” 官府经常征用有前科恶迹者充任侦缉逮捕的小吏,称之为“不良”,这些人熟知种种坊间不法勾当,手段也凶狠毒辣,以恶制恶,实在是基层吏治的得力干将。指挥这些不良人的首领,就称作不良帅。 郝晋忙道:“特使高见,罗成业确实曾是绿林豪杰,以使四方镔铁锏成名,后来从良入了下圭县县衙。” 保朗笑道:“如此甚好,他既然做过强盗勾当,就该熟知强盗的手段,防守必然更严密。”又问,“怎么不叫他来入席吃酒?” 郝晋一时语塞,看向自己上司,似乎有点难言之隐。 吴致远连忙接话过来:“罗成业出身草莽,出言无状,不知进退。他外号‘狮子猲’,猲就是猛犬,再得力也只是一条狗,上不了席面,不敢让这等样人污了特使的眼睛。” 保朗无所谓地说:“那倒无妨,我也是个出身军旅的粗人。” 众人都忙道:“特使人中龙凤,岂能与那种人比较。”将保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纷纷敬酒。 吴致远又问:“敢问特使带来那些工匠,也是要一并敬献给圣上吗?” 保朗道:“是,也不是。万寿公主暴病而亡,后事仓促,这批人是常州工匠,受敕命征召,前去为公主的陵墓赶工的。既然也是威军节度使治下,大帅就叫他们赶过来汇合,让我一并带到长安去。” 吴致远道:“既然如此,下官可派人监管,先把他们送去长安,以免路上有人逃逸。” 保朗道:“吴明府想得倒是周全。不过我明日还是先看看那座塔,再说要不要逗留在下圭吧。” 吴致远连声称是,不停敬酒。保朗酒到杯干,甚是豪爽。 吴致远心想这人深受武威节度使信任,此番前去长安献宝,说不定能跟皇家攀上联系,端的是前途无量。而且外貌如此标致威武,年纪又轻,他非常想讨个乘龙快婿。等众人推杯换盏都喝到醺醺然的时候,他便借着敬酒的机会,悄声问保朗家中是否有妻妾。 保朗笑而不答,不肯接话。 吴致远好生遗憾。 ------------------------------------- 前一天 大清早,保朗带着几名亲兵来到莲华寺后院,县令吴致远、县尉郝晋、不良帅罗成业、莲华寺主持了如和尚等人早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保朗打量这个叉手弯腰行礼的壮年男子,就明白了为什么他外号叫狮子猲。 罗成业身量不算太高,一脸蓬乱蜷曲的短须,头发束在幞头之下,想来也是跟胡子一样卷,外貌很像一头卷毛狮子狗。虽然其貌不扬,但步伐举止矫健,太阳穴高高鼓起,确实是有真功夫傍身的模样。只是公服不太合体,紧紧地箍在身上。 见他腰间插着一根铁棍般的武器,保朗问:“这就是你成名的四方镔铁锏吗?” 罗成业连忙称是,从腰间解了武器,双手端着,毕恭毕敬地递给上峰观赏。 保朗接过来这柄奇门兵器,入手只觉非常沉重,锏外观似鞭,但骨节不能弯曲,四方各有一楞,都没有开刃,拎在手里,就像一根没有尖的方形粗铁棍。想来也不是像刀剑一般凭借巧劲递招,而是靠力气砸得人筋断骨折。 保朗自己是使横刀的高手,也自觉没有足够膂力挥舞这柄奇门武器,将四方镔铁锏还给罗成业,说:“罗帅膂力颇为强悍。”又查问他手下不良情况,如果在莲华寺布防,应当如何安排等等。 罗成业对答流畅,精明强干,全然没有昨天吴县令所说的“出言无状、不知进退”,保朗便以为是上司故意压制,不许他冒尖。 了如和尚带着监院僧,打开多宝塔的大门,邀请一行人进去参观。 如同主持的介绍,佛塔结构简单,用料坚固厚实,一层一层看过去,根本没有什么可藏人的隐蔽地方。多宝塔顶层供奉着手持金刚降魔杵的韦陀菩萨的金身泥塑,香案上放着一尊铜香炉,此外就只有一些日常打扫灰尘的用具。 抬头看去,塔顶顶盖如伞,伞骨以石片拼出一条条缝隙,既能采光,又可避雨。最宽处一拃多宽(五指张开,大拇指到中指的距离),人类是不可能钻进来的。 保朗粗中有细,还亲手检查了泥塑,敲敲打打,并没发现任何机关,心中十分满意。当即敲定将宝珠放在多宝塔中供奉,他的亲兵与罗成业手下的不良混在一起再分组,每日三班,日夜不休在塔外巡逻。 为了去疑,保朗建议由自己、吴致远、了如和尚各自拿出一把大锁,宝物入塔之后便同时上锁,钥匙由三个人分别保管。如此安排,天衣无缝,吴致远心想这青年军官谨慎又多疑,也不怪不得年纪轻轻就坐上高位。 保朗手下的亲兵对他更是畏之如虎,噤若寒蝉,他说往东,亲兵不敢往西看上一眼,可见平时御下之严。 全部安排妥当之后,保朗才从馆驿之中请出宝贝,众人对这件节度使的珍宝好奇已久,都睁大了眼睛使劲瞧。保朗从一个檀木大箱里捧出一个七寸来长的小漆盒,打开盒盖,只见锦缎软垫上托着一颗径长一寸多的大珍珠,白净浑圆,上面盖着一层半透明的薄纱防尘。 众人都惊叹此珠之大之圆,确实世所罕见,保朗微微一笑,脸上透露出些许得意之色,“可惜现在是白天,如果是晚上,这颗宝珠还能散发出光辉,是一颗绝无仅有的夜明珠。” 他仿佛怕这些人的眼神让宝珠失色一般,展示过后,立刻将漆盒盖上。接着双手捧盒,亲自供奉在佛塔顶层,韦陀菩萨面前的香案上。 多宝塔大门关闭,三把大锁一一挂在门环上。即将举行的法会人多手杂,了如和尚宣布在宝珠供奉期间,莲华寺后院封闭,无论僧俗都不可进入院中。 罗成业的家就在僧院隔壁,正方便指挥调度,监管巡逻的人员。 一切妥帖圆满,一切尽善尽美。 21 第 21 章 一行人入住下圭县内一家普通客栈——孙家店,宝珠身为主人家的小娘子理所当然住上房,韦训作为跟随的仆人,订了隔壁普通房间。 十三郎还是对三个人开两间房的奢侈行为非常不适应,先是建议让宝珠睡床,他们师兄弟打地铺,被宝珠严词拒绝。 后又提议他们俩去莲华寺借宿,这样只开一间房让宝珠住就够了,毕竟寺院只象征性收个十几文食宿费,乃是贫寒学子、做小本买卖的行脚商之类囊中羞涩的旅人的最佳选择。 宝珠听了以后大怒,“你们把我一个人扔到客栈,那我雇佣护卫有何用处?” 十三郎被她一吼,怯生生地说:“这毕竟是城里,又不是荒郊野外……我已经在莲华寺挂单了,按照禅林惯例,三日之内都可以免费食宿,再多花费这一份,实在可惜。” 宝珠一挥手,豪迈地说:“我既然雇了你们,还能缺你一个小孩儿的吃喝?”心想自己麾下不过区区两人,再克扣粮饷,来一场微型兵变,那就贻笑大方了。 日常十分抠门的韦训竟然也难得的支持她,对十三郎说:“我们两个,至少要有一个人留在她跟前。” 十三郎一愣:“还能有拐子不成?” 韦训摇了摇头,思索片刻,嘱咐道:“你出去踩个盘子,看看本地掌穴还是不是马三,把点是谁,再打探有什么能过关的野路子。” 宝珠不知所云,问:“你说什么胡话呢?又是‘鸲鹆辣’吗?” 十三郎答道:“‘鸲鹆辣’是画墙上的,口里讲的是‘春典’,这是□□上的切口。大师兄是让我出去打听这里的老大还是不是以前……” 话说到这,十三郎突然看见韦训眼神凌厉瞪着他,赶紧住口。 宝珠催促道:“继续讲呀?” 十三郎小心翼翼地道:“道上常说‘宁舍一锭金,不教一句春’,这些切口你还是不懂为好。” 宝珠愠怒道:“你们是说我穷了,听不起这江湖黑话?” 韦训缓缓地说:“不是不愿教,是你一知半解,反而危险。这就如同你手里提着灯,好奇地向暗河中打量,或许能瞧见一鳞半爪,可在那暗河里生存的怪物,都能清清楚楚看见明处的你。” 他语气严肃,形容又生动可怖,宝珠有点打怵,心中又想这人近几日确实反常,之前她见到市井中什么不懂的,他总是好言好语地告诉,今天怎么如此冷漠? 宝珠冷哼一声,骂道:“好了不起么,我还瞧不上这些鬼话呢!”撅嘴嘟腮,转到屏风后自去生气。 韦训又交代了十三郎一些事,让他去办,十三郎起身走到门口,大声问:“我回来时给你们带蒸饼吃,可还有别的要捎的?” 这一句宝珠当然听得懂,忙喊道:“不要买全素,捎几个羊肉馅的!” 十三郎顿时苦了脸:“派沙弥买肉蒸饼,九娘可真会难为人。” 宝珠不耐烦地道:“又没逼着你吃!天天素斋冷茶,我再不吃些肉就没力气拉弓了。” 十三郎答应了,又问韦训:“大师兄要捎什么?” 韦训想了想,靠近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 “啊!……”十三郎似乎有点讶异,瞪着韦训看了片刻,但没有多问,立刻拿上钱出去了。 宝珠对师兄弟两人的言行颇为疑惑,又拉不下脸去问,左思右想不得要领,甚至暗暗担心:他们故意用切口说话,难道是计划把她卖掉么? 两个时辰后,十三郎带着一些消息和热蒸饼回来了,说是马三去年被本地把点给除了,如今担大梁的是他舅子刘茂。 十三郎说:“这县里的把点是个从良的绺儿,道上又恨又怕,都不愿招惹他,我也没能接上盘子。” 韦训神色阴晴不定,站起来说:“你不够斤两,还是我去盘道吧。”接着给十三郎使了个眼色:“放机灵点,别离开她。” 十三郎点头应了。韦训不走正门,匆匆从后窗翻出去了。 宝珠问道:“不觉得你大师兄这两天有点儿反常吗?” “可能节气不好,水土不服吧。”十三郎说了两句废话,殷勤地问:“九娘不再吃个蒸饼吗?这可是远近闻名的食肆,我排了好久的队。一说要买羊肉馅的,还被他们笑话半天。” ------------------------------------- 韦训彻夜未归,一去就是一整天,到了第二天,许多住店的客人聚在客栈大堂里,纷纷议论:无论是否有公验过所,他们都无法通过潼关——整个下圭县直接封城了。 除了传递军机要务的使臣,其他不管是走亲访友、打工买卖还是上京赶考,都通通不许进出。城门一关,几十个带甲军士在城楼上来回巡视,人人严阵以待,好似即将有大军压境一般。 十三郎下去问了问,神色不安地回到房间,“好奇怪,这二年没听说有什么反贼呀?再说这里是下圭,西边就是京师,东边是潼关天险,就算有反贼也不至于突然就打到这里?” 宝珠忧虑地说:“不是外患,难道是内忧?” 十三郎攥拳锤掌:“要这么说,倒是有点像抓朝廷通缉要犯的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宝珠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有些不妙的想法。转念一想又觉得多虑,她既不是通缉犯,也不是什么反贼,为什么心里发慌?当下也不顾露不露脸了,带着十三郎坐在大堂中探听。 客人们有人猜是抓番邦细作的,有人猜是城中疫病传播的,谁都不得要领。 一个运送时鲜果品的商人愁容不展:“时运不济,只怕这趟要把货砸在手里喽。” 另一人道:“破财还好,可别牵扯进什么大案,那就是破家的祸事了!” 一直聚到酉时过了,大家准备回屋歇息,店主的本地亲戚突然来访,说是家宅靠近县衙的百姓听到狱房带进去许多犯人,人人都哭喊冤枉。又有人说这些嫌犯都是从莲华寺抓走的。 这一下如同热油炸开了锅,所有人都没了睡意。 “哎呀呀,叫得实在太惨了!那简直不是人间的动静,不知道是抽筋还是剥皮,这么热的天,我们都不敢开门开窗,捂着耳朵直哆嗦。而且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两个,得有许多人呢。” 那人一番绘声绘色的形容,旅客们顿时陷入了恐慌,一名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了正黑色幞头,郑重其事地道:“本人是去长安待选的文散官,虽然只是九品,也算是官家的人。想来耽搁在这下圭县中的也不乏朝中有人的权贵,就算不能开城门放行,也总不能把他们都蒙在鼓里。我这就去县衙打听打听。” 见有身份的人愿意去探问,店主和众旅客都对他高看一眼,有为他倒茶的,有愿意借马的,前呼后拥簇拥着他走出门去。 宝珠在一侧旁听,等那人走了,凑到十三郎耳畔讥讽:“真是个显眼包,针鼻大的小官儿端什么架子。” 十三郎悄声回道:“九娘没听过‘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刺史’这句话吗?品级再低,也比白身要矜贵。” 宝珠撇了撇嘴,甚是不屑。想宫中大宴群臣之时,前排的亲王公侯还能看得清脸,往后三品以下的官员都跪着抬不起头来,一出长安城,官位的价值竟大大膨胀,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摆谱。 县城并不大,不到半个时辰,这位九品候选散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悄悄摸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但他确实说对了一件事,城中有硬关系的权贵能够打听到内幕。 这些小道消息从他们的亲信扈从们口中透露出来,又通过仆人传递到街头。消息如同长了脚一般,天还没透亮,城中就有大半人知道了:武威军节度使崔克用敬献给当朝天子的那件稀世珍宝,于莲华寺的多宝塔顶层供奉时,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偷走了。 不仅如此,负责看守这件宝贝的下圭县不良帅罗成业,被贼人杀死在自己家中,尸体肚破肠流,死相极为凄惨。 22 第 22 章 全城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佛塔之上。 每个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多宝塔二十多丈高,除了底层大门能够出入,上面几层都没有门窗,每层只有一脚宽的腰檐,没有扶持之处,加上每层腰檐都悬挂一圈铜铃,层层叠叠金黄灿烂,纵然有善攀登之人偷偷往上爬,也绝不可能完全不碰到一个铃铛。如此一来,只要塔底的大门封闭,周围驻守军士,就只有飞鸟才能无声无息地登上塔顶。 然而,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发生了。 孙家店中的客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 有汴梁方向来的客人质疑:“崔大帅在我们那号称徐州王,怎么有人胆敢虎口拔牙,碰他老人家的东西?还是崔大帅要献给皇上的宝贝?” 一老人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那必然是无法无天、身负绝技的旷世大盗,否则也不可能突破铜墙铁壁的守卫,飞到塔顶取宝。” 听到老人的说法,一直安静旁听的少女被茶水呛咳一声。她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表情有异,以手遮杯,假装继续饮茶。 又有一个年轻客人问:“崔大帅要献给天子的宝贝,应该由他的专员一路押运直接送到长安去,为何会在下圭这里耽搁,供奉到莲华寺去?” 在旅店中担任扫洒的一名老妪咳嗽了两声,拉长声调说:“老奴有个妹妹在吴县令府上做奶娘,因此得来了一点消息。” 众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她身上,老妪精神焕发,眼不昏腰也不弯了,似乎马上年轻了十岁,她神神秘秘地说:“吴县令最孝顺,这是全城人都知道的。他的老娘信佛,天天烧香吃斋,吴县令是鞍前马后的伺候……” 年轻客人着急地插话:“婆婆,这都跟失了宝有什么关系呀!” 老妪眼睛一瞪:“好没耐心的小郎!不说前因后果怎么讲清楚后来的事!” 听众们急切地想听内幕,连忙斥责年轻客人,求老妪继续往下说。 “这回那崔大帅的送宝特使来到下圭,吴县令自然要做东请客。他老娘便想看一眼那宝贝,吴县令这样的孝子岂有不想方设法之理?于是想出来请宝入塔供奉,老娘以拜佛的名义去看一眼的法子,百般恳求,那特使做人情答应了。听说当今圣上也信佛,莲华寺是远近闻名的名刹,供奉几日也算增光添彩。谁想到就在这儿出事了!昨天早晨开塔察看,那宝贝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吴县令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大半,连忙把守塔的不良人、奉塔的和尚们都抓了起来拷打,只求寻到宝贝,挽回罪过。” 众人听到结局,都觉逻辑严密,过程流畅,鼓噪讨论起来。有说吴家老娘坏事的,有说吴县令愚孝糊涂的。只有那个被夺走关注的小官大为不悦,高声说: “军国大事,岂是一个妇人就能改变的?!” 他喝了口茶,清清喉咙,确定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他这边,方才朗声说:“圣上的掌上明珠万寿公主刚刚薨逝,此事天下皆知。圣人伤痛成疾,听说已经辍朝许多日了,这时候送宝过去,不是自讨没趣吗?一定是崔都护吩咐特使找个借口在路上多耽搁几天,等圣人恢复之后再送,方能有预想的封赏呀。武威军节度使乃是一方霸主,区区一个七品县令,怎么敢因家里私事耽误他的事情?什么吴老娘想看宝,无稽之谈!” 当他讲到公主逝世,皇帝生病的事,少女紧紧咬住下唇。 老妪提供了口耳相传的街头八卦,小官又从业内人士的思路进行了推测,听起来各有各的道理。 店主说:“咱小门小户不认得县令和节度使那样天上的人物,倒是认得那不良帅罗成业。这人可是我们下圭县说一不二的人物,他曾是个绿林好汉,外号‘狮子猲’,就是说他鼻子跟狗一样灵敏,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来到下圭县三年,破了多起大案,我们下圭的惯偷、强盗叫他治得服服帖帖,号称华州第一名捕。就是人贪财了些,时不时得要一笔孝敬。” 年轻客人抢着说:“那必然是盗宝的大盗畏惧‘狮子猲’的狗鼻子,抢先杀了他,免得以后被这神探缉捕归案啊。” 店主摇了摇头说:“你不懂,罗成业武艺极其高强,一手四方镔铁锏挥舞起来,如同铁桶一般,水泼不进,针扎不透,四五个人都不是他对手,怎么能轻易就被一个贼杀了呢?” 听众们十分尽兴,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接着又回到了主题:那宝贝究竟是什么。 是佛牙?是美玉?是宝石?是书圣王羲之的名帖?还是蓬莱岛的延寿仙丹? 好奇心起,每个人都像吴家老娘一般心痒难搔,只盼能看上宝贝一眼,好有些谈资。店主趁机拿出一斗晒干的瓜子,以两文钱一包的价格销售给众人,并不停添茶倒水,殷勤服务。见十三郎年少,还抓了一把送他。 那个汴梁来的商人突然道:“鄙人倒是听说过徐州的一则奇闻,愿与各位分享。不过到底是不是那件宝贝,我可不敢断定。” 众人连忙催促:“快说快说!” 商人道:“去年武威军中一名普通军士喝醉了酒,在乡间赶路,突然被一条三丈多长、水桶那么粗的白蛇拦住去路,蛇眼像马灯一样散发红光。他吓得酒都醒了,连忙拔出刀来与蛇搏斗,打了许久才将蛇斩杀。白蛇的额头嵌着一枚一寸大的宝珠,能在夜间发光,军士挖下宝珠之后,白蛇的尸体就化成一泓清水消失了。他不敢私藏,便把珠子献给了顶头上司,也就是节度使崔大帅。崔大帅如获至宝,立刻把那斩蛇的军士提拔为亲信。这件事在徐州附近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军士听说目前还在崔大帅帐下效劳,鄙人不敢添油加醋,句句都是实话。” 众人正沉浸在这个富有传奇性的故事中不能自拔,那个小官突然双掌一拍,仿佛得了天启般茅塞顿开:“对得上!对得上!” 他这次不敢高声,特意压低嗓音说:“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得天下的故事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白蛇珠这种东西,不管是真是假,都只有天子才配拥有。崔克用纵然在徐州权势滔天,也只是一方豪强,只要他没有造反的心,就不敢私自占有这种名头的宝贝。既然奇闻已经传开了,他必须把宝珠主动敬献给天子,才能显得忠心耿耿,这不是想讨封赏,而是明哲保身之道,不得不为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位官家实在是再世诸葛!” 众人纷纷点头,称赞小官的推论合情合理,一致认为莲华寺中被盗的宝贝就是白蛇珠无疑。 宝珠敛色屏气旁听了好半天,直到确认再也没有新的消息了,才心事重重地带着十三郎起身回屋。 她倒不是担心吴县令有丢官杀身之祸,只因韦训已经失踪了近两天,至今没有现身。 23 第 23 章 宝珠回到房中,打开窗户,往窗外望去。 夕阳西下,多宝塔矗立在灿烂晚霞之中,上千个铃铛随风而动折射霞光,整座塔流金溢彩,如梦似幻。 发生如此大案,想来那附近已经被官兵严加看管,普通香客别想再靠近了。前日他们三个人一起去莲华寺游玩时,寺里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仿佛还在眼前。而当时韦训就心事重重,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多宝塔,如今回想起来,怎能不让人起疑。 他到底在看什么?换防时间?巡防路线?或者只是单纯发呆? 十三郎见她不如往日亲切,冷着脸若有所思,心中忐忑,不敢在她面前胡说八道,只拣刚才听到消息评论:“只是抓贼而已,怎么就封了城,那吴县令好糊涂啊!” 宝珠竟然摇了摇头,缓缓地道:“田舍汉的话怎么做得准。一般守卫森严的内库被盗,十有八九都是内鬼联系,吴县令立刻抓捕相关人员,又封城防止匪盗携带赃物逃走,也算得上当机立断,处置果决。只是严刑拷问这事做的不怎么精明。” 十三郎问:“什么意思?” 宝珠道:“如果是酷吏审问谋反案,锤楚之下疑人必招。谋反乃是承认有反心就能坐实的虚构罪名,不需要有什么证物,官吏即可拿着供状交差了事。盗窃案却与此不同,就算酷刑之下让人被迫承认是自己所盗,但被冤枉的人却无法空手变出来赃物,没有赃物,那案子就破不了,是以拷问不对。” 十三郎听她分析得丝丝入扣,心中好生奇怪。毕竟她以前稷黍不识,麦莠不分,走在街头好像个幼童一样,时时都要人照应。 他不知道的是,万寿公主生于深宫,对市井间的事自是一窍不通,叫她亲自去买口吃食都大有可能被七两称蒙骗。但庙堂之上,达官显贵们的种种敷衍塞责、诬告构陷等龌龊事却是从小耳闻目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 “那九娘的意思,被抓的人是冤枉的?” 宝珠叹道:“我又不知道其他细节,哪里能空口断案。只是我自己大概要倒霉了。” 十三郎惊问:“这又是怎么讲?” 宝珠心事重重地说:“如果拷问之下依然没有寻回崔克用的东西,县令当不起这罪责,就会着差人在城中一一搜捕,不然大张旗鼓地封城干什么?就算找不到一时宝物,也总要逮捕拷问一批人,方能显得自己尽心竭力。到时候没有公验的流民首当其冲,会被当作疑犯抓去县衙过堂,就算清白无罪,几十杖挨上非死即残,那可不就是倒了大霉?” 韶王身为皇储备选时,曾经接受过几年“听讼”的教育,每次从前朝回到宫里,总是把当天听到的有趣案子讲给宝珠听。朝中历代以审案闻名的名臣徐有功、苏无名等人的实录,兄妹俩当做故事书读,都给翻烂了。至于酷吏、庸吏的办案思路,都不用专门去找,天天都能看到。 她对官府下一步的行动推断也相当准确,这一天下午,街上便传来消息,衙役们全员出动,挨家挨户地搜捕盗贼,其势头像要把整座城池给掀翻。不仅要抓贼,一切身份可疑的市井人士,从云游僧侣到耍猴、戏蛇的游方艺人,妓院、赌场从业人员,乃至街头讨饭的乞丐都要盘查。 本街区的里胥慌慌张张来到孙家店,知会店主准备好给客人登记的册子,预备迎检。店主又一间间敲门,把迎检的消息通知给住店的客人。 十三郎得了消息,眼见祸事将至,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他虽然从小在街头摸爬滚打,三五百钱内的人情世故颇为熟悉,却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牵扯权贵的要案,毕竟年纪幼小,韦训又不在,登时慌了手脚。 他急道:“这可怎么办?这样的大案,稍有差池就会祸及妻儿,贿赂多少钱都混过不去呀!” 此时城门已封,其势如瓮中捉鳖,是人是鬼都插翅难飞。宝珠也是愁肠百结,幽幽地说:“下圭县不算大,户籍上也有五、六万人口,想来一时半刻还查不到这里,只盼你师兄赶紧回来,或许还有转机。已经两天了,那臭小子到底干什么去了?!” 十三郎咬紧嘴唇,低着头不说话。 宝珠见他竟敢在这种大事上隐瞒,气得只想寻一块竹板打他手掌,可这孩子终究不是她亲弟,打起来没那么顺理成章。只能按捺脾气,迂回曲折地问:“你师兄走之前叫你捎东西,你老实说,他要的是什么?” 十三郎心想要是一丝口风不漏,决不能逃过这一劫,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他让我捎些精炭……” 宝珠奇道:“要说我缺画眉的石黛还能偶尔用上一块,天那么热,他要炭做什么?” “……”十三郎又变成一个光头没嘴的闷葫芦。 突然之间,宝珠脑海中浮现出当时落难,暂居长安翠微寺,韦训在炉子上将她的珠宝熔化成金水的过程——偷来的东西要销赃,销赃最好改变原物的形状。 ------------------------------------- 太阳落山之后,韦训还没回来,倒有一个陌生老翁带了四个伴当到孙家店来访。 这人六十多岁,穿一身朴素短袍,个头矮小,貌不惊人,两只眼睛成一条缝,有些老眼昏聩的样子。但是四个伴当虎背熊腰,遍体刺花,一看就绝非善类。 老翁往店里一站,店主立刻慌了神,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您怎么来了!小店、小店,您先喝茶!”自己承受不住,吓得转头喊老板娘,“老婆子快出来!刘老丈来了!” 又十分小心地搓着手解释:“我们这个月的孝敬已经、已经给过……不知老丈还有什么吩咐……” 那老翁挥手叫他闭嘴,中气十足地朗声说:“前日,有个穿竹布青衫的年轻人,带着一个小沙弥、一个年轻女子,牵了一头驴住店,你去知会一声,说下圭刘茂来访,请他屈尊来见一面。记着,要恭敬!另外叫厨下准备一桌酒菜,酒水尤其要顶好的。” 店主岂敢怠慢,一叠声答应着,让妻子加急安排宴席,自己则小跑着上楼去里叫人。他心里好生奇怪,明明是一位闺秀娘子带着一个青衫家仆住店,怎么到刘茂嘴里却反了过来?心里又很害怕,假若那一行客人惹怒了这位白头老翁,在他店里血溅五步,那孙家店的生意恐怕是做不下去了。 宝珠听了店主的话,心里更是奇怪,正是封城戒严之时,这人气势汹汹来到客栈,点名要见韦训,是仇家还是熟人?十三郎打发走店主,忙说:“我下去跟他说,师兄现在不在。” 宝珠拦住他:“不急,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下去会一会这老翁,说不定他知道点什么。” 十三郎惊道:“这人就是本地黑-道的首领,九娘你……” 宝珠在房间里担惊受怕憋了两天,早就气不顺了,冷笑道:“本姑娘还是死过一回的大唐长公主呢,我是怕鬼,可不怕人,更何况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再说这人既然是黑-道,要真想对我们不利,你混账师兄不在,我们躲着不见,他能善罢甘休吗?” 十三郎叹了口气,承认她没错,“必然不能,九娘说的是。” 宝珠出身李唐皇室,从小喜动不喜静,日日以骑马射箭击鞠捶丸为乐,本就有几分胆气。大病初愈时体魄衰弱,胆气也弱,遇到事端,不免有惊慌怯懦的情绪。如今身体逐渐恢复,胆识也渐渐恢复如初了。 宴请群臣,接待使节,她从小跟着父母兄弟见过多少大世面,虽然身份已无,胆魄却还在。她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衣裳,带着十三郎款款地走下楼来。 24 第 24 章 刘茂一听韦训不肯见面,让一个二八少女出来应对,心中十分不悦。出奇的是这女郎年纪虽小,但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竟有种天然的威严魄力,身边明明只有一个小沙弥陪着,却有带了一大群手下的气势。自己带了四个伴当,竟硬是被一个孤身的美貌少女压下一头。 要说是江湖侠女,肤发就过于完美了,双手也是雪白细腻,不是惯用刀剑的模样。要说是娼门中的风尘女子,气质又绝不能如此尊贵。 刘茂几十年江湖经验,一双开过光的眼睛,竟然看不透这少女底细,心中也是暗自惊异,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拱了拱手,自述身份:“小老儿刘茂,是下圭县水下的掌穴。” 宝珠冷冷地道:“我是李氏九娘,听不懂你们的江湖切口,老丈还是明白说话吧。” 刘茂一愣,心想自己虽然是见不得光的黑-道人士,但资历身份高,又是地头蛇,道上人士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这少女竟敢对他出言不逊。 道上向来有“四不惹”的忌讳,第一僧道,第二女人,第三孩子,第四乞丐。 僧道是方外之人,女人和孩子是弱者,这三种人本不该出现在危机四伏的江湖上,既然敢单身闯荡,说明他们要么有能自保的绝艺,要么有足够强悍的背景。这个自称九娘的少女带着一个小沙弥,两个人就占了三条大忌,刘茂虽然暗自恼怒,却不敢轻视。 最近还有江湖流言,说眼高于顶的青衫客并非自愿出游,而是被一个武功更加绝顶的骑驴娘子给擒获了,不得不当人奴仆供人驱使。刘茂倒是不信这种无稽之谈,一个少年高手已经是世间罕有,怎么可能顶上还有个顶? 再说自己今日来是有求于人,不管对方表现的何等傲慢,也只能照单全收。 众多思绪一闪而过,刘茂审时度势,邀请宝珠落座,让伴当给两人斟满酒,“这么说吧,下圭县水面上的一县之主是吴致远吴县令,那是上九流官家的领袖。至于下九流行当的头领,就是小老儿我了。” 宝珠“哦”了一声,并没露出什么尊敬或者畏惧的神情。 “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 刘茂微微一笑,指了指客栈墙上的题壁,宝珠扫了一眼,看见那头青色的猞猁藏在角落中,也不知道韦训什么时候画上的,登时气得牙根痒痒。转念一想,就算他不画这东西,麟首鞭乔石能找上门,这老翁自然也能找上门,地头蛇在自己地盘上,当然遍布眼线。 或许韦训一个人能方便隐身,但是加上她、十三郎和一头丑驴,这一行目标就太过显眼了。 她问:“老丈找韦郎有什么事?” 刘茂扫视左右,店主乖觉,早已经把别的客人迁到远处,附近只有自己带来的四个伴当,于是低声说:“九娘子应当知道我来找他什么事,小老儿也是无可奈何,被迫上门求人,恳请青衫客高抬贵手,放同道一马。” 宝珠越听越疑惑,蹙眉道:“我不知道他干过什么,还是请老丈说清楚吧。” 刘茂以为她是佯装不知,深深叹了口气,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上老规矩,是不能碰朝廷的东西的,如今青衫客盗走莲华寺佛塔上的宝珠,惹来官府全城追查,小老儿水面下的生意可就举步维艰了。” 宝珠一惊,立刻反问:“你怎么能笃定就是韦训盗珠?你亲眼看见了吗?” 刘茂微微一笑:“不必小老儿亲眼看见,那多宝塔的样子全城人都看得到,有本事从那种地方盗宝的,这世间只有青衫客。更别说只用一击就杀掉了武艺高强的‘狮子猲’罗成业,关中方圆八百里,都没有这般高手。罗成业头颅被割掉带走,就如同这墙上青色的猞猁一般,是他成名的手段。‘一击致命,取其首级;不中,则飘然而去。’九娘子自然应该听过吧。” 完全没有听过! 宝珠震惊极了,转头看向十三郎,小沙弥低着头,既没有反驳,又不敢看她,竟然是默认了。 她是见过韦训用匕首处理兔头和鱼头的,手段当然爽快麻利,削果皮去果核,也是干净利落。但是人头?他不是个盗墓贼吗?要说那爱捉弄人的促狭鬼真有这般本事,他到底用什么武器去割人首级,就是那把当餐刀使的匕首吗? 宝珠回想起自己一路上吃过他处理的食物,一时间腑脏上下翻腾,这桌酒菜是一点儿都不想碰了。 刘茂看她神色迟疑,自以为说中,手里端着酒杯站起来,“小老儿手下所领不过是娼妓、庄荷、伶人、粪头、走卒、保媒之类上不得台面的行业,然几千人衣食所系,官府搜查,百业俱停,又有许多无辜下属给抓去拷打,实在不堪其扰。恳请九娘子转达,请青衫客把官家的宝珠还回去,小老儿自有厚礼相送。 至于那罗成业,实与小老儿有大仇,去年他借口公事,杀了我侄儿马三,因他是官府治下不良帅,我们不便报仇,如今有人勾了这笔血债,那就是小老儿的恩人。恩人有何所求,只要小老儿能办到,必然竭尽所能。” 掷地有声地说完这段话,刘茂仰头自干一杯,他身边伴当立刻上前斟满,他又喝了,如此连着干了三大杯酒,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拱了拱手告辞离去。 宝珠坐在桌旁,心中思绪万千。 抬眼看见十三郎赔着小心站在旁边,冷笑一声:“吃菜呀,人都走了,剩下多可惜。” 十三郎哪里敢动筷子,头摇的拨浪鼓一般:“我还不饿。”又说,“这老头说的可怜,其实他掌管这满城的赌坊、妓院,手下还有许多小偷强盗、保镖打手,并不是好人。” 宝珠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那你师兄盗我陵墓,割人脑袋就是好人了?” 十三郎一愣,不敢接话。 宝珠说:“这老翁既然确定被盗的东西是一颗珠……珠子,还知道那个罗成业是被一击打死的,这许多内幕,必然在衙门里有眼线,肯定不会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实生意人。” 她一边思索,一边站起来缓缓往楼上房间走,瑟缩在远处的店主忙喊:“小娘子稍等,您的金子落下了。” 宝珠回头道:“那是刘茂付给你的酒席钱,不是我的。” 店主哪里敢收,赔笑道:“刘爷在这城里吃顿酒,哪里用得着花一文钱,小人就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收啊,自然是小娘子的脂粉钱。”双手捧着金锭,亦步亦趋地送过来,见宝珠不伸手,又强行塞给了十三郎。 他心想连刘茂这等叱咤风云、心狠手辣的大佬在她面前都只敢站着敬酒,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的大人物,心里惴惴,“小人有眼无珠,这几日怠慢了小娘子,娘子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如果不方便,就告诉我老婆。” 宝珠哪有心思应付,随便点了点头,转身回房了。 “你师兄跟那个不良帅罗成业有故仇吗?” 宝珠突然发问,十三郎一愣,答道:“我不知道,狮子猲以前是个强盗,其实跟我们并不算同行。” 宝珠暗想:难道是曾经在绿林混时有过节?可罗成业已经从良多年,当年韦训才多大年岁?再说他们只是因为赶路才经过下圭,并非特意来到此地,要说是仇杀,也过于巧合了。 官员断案离不开“证、迹、赃、供”四个字,江湖中人则参考个人技艺和杀人手段,说不清谁更高妙,只是让韦训的可疑之处更多了。 25 第 25 章 “废物!都是废物!!” 此时莲华寺的多宝塔顶层,担任押送宝物的特使保朗正暴跳如雷地怒吼。他抽出横刀把香案劈成两段,碎片激飞,香炉灰洒了一地,站在一旁的吴致远连忙侧身闪躲。 刚才狱房中来人报告,又有一名嫌犯在酷刑中死亡,保朗勃然变色,拔刀劈砍泄愤,双目之中隐隐闪着嗜血的红光。了如和尚站在一旁哆嗦,不敢吭一声。 吴致远战战兢兢地劝道:“特使息怒!特使息怒!” “息怒?我的怒气能平息,崔大帅的怒气你可平息得了吗?!这可是你推举担保的地方!”保朗高声质问,回头冲那个狱房来的小吏吼道:“再审!继续审!” 那狱吏手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洗干净,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答应,连滚带爬地下塔去了。 究竟是谁?能在这密不透风的佛塔中把节度使的宝珠盗走? 吴致远双手抄在袖中,苦思冥想不得要领。为了前途挖空心思地逢迎,结果竟亲手惹来这祸事,无尽悔恨自不必多说,短短几天,他头发已经全白了。他本来觉得保朗器宇轩昂、前途无量,还曾想过把女儿嫁给他,如今翻脸,这人竟如同一头残暴的野兽般杀人不眨眼,自己手下当班的亲兵也不手软。 从五天前起,负责押运的保朗、下圭县县令和莲华寺主持三个主事人一起,捧着盛有宝珠的漆盒放在这多宝塔顶层,供奉在韦陀菩萨的面前。三个人都验看过后,一起下塔锁门,每人一把锁,每人各自保管钥匙,缺了哪一人都打不开大门。 因为这是武威军节度使要送给皇帝的宝珠,所有人都十分慎重,保朗亲自把塔身内外验看过多次。他自徐州带来的亲兵和下圭县不良人一起巡逻,每日清晨,三个人都聚在一起,共同开塔验宝。 就是这样万无一失的措施,宝珠依然不翼而飞。 前天早上,他们三个人开锁登塔,发现漆盒中空空如也,仅留下承托珠子的锦缎软垫。三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保朗连忙扒开锦缎寻找,只见软垫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了几个字。 更加奇异的是,韦陀菩萨的金刚降魔杵上盘绕着一条白蛇,浑身晶莹如玉,两只蛇眼仿佛红宝石一样,沉默地盯着三人。 了如和尚在惊恐中喊了一句:“宝珠被白蛇盗走了!” 保朗接着暴怒翻脸,如果不是吴致远劝阻,主持就要血溅当场。慌乱之中,那条蛇也不见踪影了。 接班的不良人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去僧院隔壁通知上司不良帅罗成业,却发现此人竟惨死家中,头颅不翼而飞,肚子上插着自己成名的武器四方镔铁锏,一挂血淋淋的肠子高高悬挂在房梁上,室内仿佛屠宰场。 那四方镔铁锏不仅是罗成业自己的武器,而且没有尖头也没有开刃,一根铁棒硬生生捅进肚腹之中,狮子猲一身惊人艺业,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余地,那是何等高强的武功。 不仅如此,罗成业的尸身遭到严重毁坏,那凶手似乎对他抱有极大的恨意,不惜将他开膛破肚,扯出五脏六腑来狠狠糟践。 所有能接近多宝塔的守卫及僧人一共抓获二十人,当夜就拷死了三个,有七人受刑不过承认盗珠,却说不出珠子的所在。 吴致远绝望地哀求:“特使,我已让下圭县所有公人在城中全力搜捕盗贼了,但宝珠被盗实非人力所能为,崔都护纵然降罪于下官,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呀。” “非人力能为,还能是天意吗?” 保朗喃喃自语,抬头看向塔顶。多宝塔乃是南北朝能工巧匠所造,顶盖如伞,伞骨的缝隙之间投进一条条光线,从中间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出去,如正午烈日,如佛陀法/轮。 保朗脑海中浮现出那白蛇熠熠发光的殷红双眼,浓稠的鲜血从白鳞之下喷涌而出…… “人进不来,那就是飞鸟?是猿猴?是儿童?不管是什么东西偷了我的宝珠,我一定要宰了它夺回来!!” 保朗恶狠狠地在香案残骸上劈了一刀,其表情之狰狞疯狂,让年过半百见过许多风浪的吴致远也觉得不寒而栗。 至于死掉的不良帅,保朗并不在乎。他既然是押运特使,当然只关注被盗的宝珠,失了珠子,肩负守卫职责的罗成业本就该死。就算当天没有被杀,现在也早已被他亲手砍做两截。只是两天过去案子仍没有丝毫线索,到了今日,保朗终于想起来询问那条死狗。 他声音瞬间从暴怒转为冰冷,平静地问道:“罗成业尸身何在?” 吴致远被他快速的变脸吓得后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答道:“回特使,因天气炎热,已运回县衙,放置在狱房地下,能稍微缓解腐烂。” “仵作怎么说?” 吴致远立刻掏出尸单呈上:“经过查验,他身上只有肚腹一处致命创伤,头是死后割下来的。” “凶器是他自己的武器四方镔铁锏?” “正是。” 保朗道:“带路,我要去他家中看看。” 烟霭袅袅,韦陀菩萨手持金刚杵,威严而沉默地俯视着这一切。 ------------------------------------- 入夜的时候,十三郎提议自己带着铺盖在宝珠房中借宿,方便有个照应,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下圭城万籁俱寂,夜幕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公人喝骂的声音,也不知道搜捕进行到哪里了,但迟早会来到她们住宿的这家客栈。虽然店主现在殷勤伺候,但到时公人进门,他一个小小生意人,当然不敢为她隐瞒。 黑暗中,十三郎翻身的声音传了过来。 韦训依然下落不明。 唯一跟他有关系的这个小沙弥,却说不出师兄到底去了哪儿。宝珠察觉到他可能知道点什么,却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或不能解释。但他为她发愁的情谊倒是相当真诚,不似作伪,如今在她房里打地铺,铺盖也是紧贴在门后,身边放着那根木棍防身。 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宝珠悄悄起身,望向窗外月下的莲华寺多宝塔。 一个身负绝技的大盗偷走了塔顶的宝物,又辣手击杀了守护宝物的不良帅,是谁能飞檐走壁,在皇城中偷盗也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 倘若皂隶上门,搜身逼问,再受一次安化门前的折辱,她又该如何自处?四方城门已经封锁,她此时就算想逃,也没有可逃的去处。 一念及此,宝珠委屈地落了两滴泪,房顶上的瓦片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如同野猫经过。如果已经入睡,是不会发现的。然而宝珠此时正细细回想这两日的遭遇,五官十分敏锐,立刻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声音。 一股喜悦之情涌上心头,宝珠忍不住脱口轻呼:“你回来了?!” 窗户给他留着,没有从内拴上。一个人影轻轻推开窗扇,蹲据在窗框上,逆着月光盯着她。 宝珠登时察觉有异:身材和衣服都不对。这个人影穿黑色紧身衣,比寻常男子高大不少,肩宽腿长,脸上蒙着刺客般的黑布。 黑衣人翻下窗框,朝她走来。 “你是谁?!” 宝珠出声喝问,正如韦训说的那样,距离太近,此时张弓已经来不及,她只能从箭筒里抽出箭矢,以锋利的箭头抵在身前防护。 黑衣人的脚步顿了一顿。 十三郎也已经被惊醒,抓起木棍冲过来挡在两人之间。 有他一挡,宝珠一边后退一边张弓,才得以及时将箭搭在弦上。谁知十三郎突然喊了一声:“七师兄!”立刻丢下武器,匆忙去拿蜡烛。 那个黑衣人不再逼近,赞了一句:“好俊的小娘子!”声音清朗脆嫩,竟然是女人的嗓子。 等到十三郎把蜡烛点燃了,宝珠这才看清,这人身量虽高,但肩宽腰细,凹凸有致,是个很有力量感的女子。 黑衣人伸手扒下遮面的黑布,露出一张既美又狰狞的脸来。她本来相貌应该十分俊逸,却自上而下被斜劈了一刀,从左额贯通到右颌,伤疤既长且深,皮肉都翻了出来,纵然已经愈合了,却依然触目惊心。 “四胖子说韦大被一个骑驴的小娘子活捉了,我还不信,如今亲眼见到娘子这般姿容,倒是信了四五分。” 女子带着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宝珠竟不由自主羞红了脸。这黑衣人虽然是女儿身,却有一种雌雄莫辨的魅力,举手投足间英姿勃发,是那种能让许多少女意乱神迷的春闺梦里人。 “鄙人霍七郎,韦训的师弟,见过小娘子。” 她拱了拱手,潇潇洒洒行了个男人见面的礼,后退几步,又跳到窗框上坐下了。 宝珠惊魂未定,又有些莫名其妙。这人从身材相貌到声音都分明是个女子,却自称‘七郎’,十三也叫她师兄,不知是何缘故。 女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片刻,问:“韦大不在吗?还想找他谈一桩生意。” 宝珠戒备地问:“什么生意?” “他不是从佛塔里偷了个一寸大的夜明珠么?珠子又不能藏起来当蜡烛用,自然得出手,我想从中做个牙人,抽点佣金买酒喝。” 宝珠心里咯噔一下,质问道:“你又怎么知道是他偷的?” 霍七郎大大咧咧道:“虽然不是亲眼所见,但这点子很硬,只有他能得手。霍七虽然能登塔,却不能保证不碰一个铃铛。就算侥幸不失手,也没有缩骨术钻进塔顶。那普天之下,能从容上下进出的就只有大师兄了。” 不仅是本地的地头蛇,连他自家的师兄弟都觉得是韦训出手盗宝! 宝珠心潮澎湃,虽然十三郎已经叫破对方名字,她却始终没有放松弓弦。霍七郎见她全身紧绷,时刻警惕,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无奈地摸了摸鼻子。既然已经见识过传闻中的神秘美人,又没找到韦训,就道一声叨扰,翻身从窗口溜走了。 霍七离开之后,宝珠徒自惊魂不定,想了想还是把窗户关好拴上了。又检查了一遍门闩,确认屋内再无旁人,她揪住十三郎的领子,又急又气地吼道:“其他人都闻着味儿找上门来了,还不肯说韦训干什么去了?!” 小沙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竖起三根手指赌咒:“善缘向佛祖发誓,确实不知道大师兄现在身在何处!如有说谎,叫天雷劈死我!” 宝珠连忙捏住孩子的手,捂住他的嘴:“别胡说!要成真的!” 她想起幼年时向父亲撒娇,抓着他的袍子赌咒说“若离开阿耶身边,就叫小贼偷了珠儿去!”如今背井离乡,落魄江湖,可不就是被小贼偷走了吗?不仅偷了,还把她孤身丢在险境中不辞而别。 她浑身无力,沮丧地往榻上一坐,喃喃自语:“这人究竟去了哪儿?” 十三郎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说:“天下所有人都说是大师兄偷了那宝贝,九娘也是这样想吗?你是不是担心他盗宝后自己携赃潜逃了?” 宝珠长长叹了口气,摇摇头说:“我倒并不这样想。虽然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促狭鬼,而我也没什么证据……” 十三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满眼期盼等她说下去。 宝珠道:“只是常理推断罢了。他既然能去皇城贡库中偷橘,那宝库之中也可说随意来去,任意拿件什么东西都是价值连城,不至于到了下圭才突然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人我见过的多了去了,此事定有蹊跷。而且他向来做事肆无忌惮,就算一时兴起想去盗珠,也不会瞒着。至于那个‘狮子猲’……” 宝珠挫败地仰天一叹:“哎,这事我实在没有头绪。” 韦训身上藏着许多谜团,都是她不知道的,而他故意用春典不让她知道更多。 当她持灯看向暗河中时,他也是隐匿在黑暗水面之下的怪物之一吗? 26 第 26 章 两个人秉烛交谈,还没说完,忽听楼下马棚里驴子嘶哑聒噪的吼声。 平时都是韦训伺候那头瘦驴,他失踪之后,这两天根本没人有心思去管它,草料饥一顿饱一顿,早就心有不满了。驴叫撕破了寂静的夜,紧接着是一个男人“哎呦呦”的痛呼。 宝珠立刻止住十三郎说话,抄起弓,打开窗户,搭箭瞄准楼下马棚。那男子被驴狠狠踢了一蹶子,从马棚里抱头鼠窜逃了出来,接着头顶嗖的一阵冷风,一支羽箭直接穿透他的幞头,像一枚特别长的簪子直插在发髻上。 他惊魂未定地摸摸头顶这支冷箭,抬头望去,见二楼一扇窗户后,一名女子正持弓对着他。箭头往下偏个两寸,他最少会丢一只眼睛,是字面意义的高抬贵手。 陌生男子捂着肋下被驴踢的伤,忍痛低呼一声:“还请手下留情!是小狐公子派我来看看珠儿姑娘过得好不好!” 这句隐语电光石火般触动了宝珠,心脏顿时如惊马一般怦怦狂奔起来,持弓的呼吸节奏全都乱了——她兄长李元瑛的乳名就叫小狐,而宫外无人知晓她的闺名。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她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听到与她过去相关的词语。 宝珠竭力控制心中激动,压着嗓子吩咐十三郎:“去,开门叫他上来!” 十三郎惊道:“这可是陌生人!我、我未必能……” “今天见的哪一个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不缺这一个了!” 宝珠连声催促,十三郎只能拎着棍子下楼去了。 这一夜过得如此不平静,霍七走后,又来了个滚一身马粪驴屎的怪人。十三郎不情不愿把他迎上二楼,秉烛一照,只见这中年男子年约四十,作商贩打扮,斯文白净的脸上留着三缕细长胡须,因为被驴踢了一脚又得爬楼梯,痛得面容扭曲。 期间店主出来查看,十三郎忙称是自己给驴添夜草的时候被踢了,才作出响声,把他哄回去了。 两人进屋,宝珠仍然持弓守候,厉声斥问道:“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那男子瞥了一眼十三郎,并没有开口,只是自怀中掏出一份折叠成条形的册子和一只银色的小口袋,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递给宝珠验看。 宝珠几乎捏不住弓弦了,那口袋是官员佩戴证明身份的信物鱼袋,里面装着鱼符。她将弓挂在肘上,用颤抖的手接过册子翻开,只见朝廷制作公文专用的黄藤纸上,盖着吏部官印,清清楚楚写着官员姓名杨行简,是从六品的亲王府幕僚。银鱼袋是五品以上官员佩戴的信物,越级赐予,乃是格外的信任恩遇。 那人跪地稽首行了大礼,轻呼:“珠儿姑娘万安!是小狐公子派我来的!” 听闻此言,宝珠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胸口,她带着哭腔问:“你是谁?阿兄他、他知道我没有死吗?” 中年男子仍是警惕地盯着十三郎,不肯开口。他跪姿挺拔,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气质端庄凝重,一派贤良文士风范,与那身肮脏狼狈的行头反差极大。 宝珠立刻命令道:“这小沙弥早知我的真实身份,你但说无妨!” 那男子听了这话,才肃容道:“臣杨行简,任韶王府主簿。殿下身处幽州,惊闻公主薨逝的噩耗,哀痛欲绝,寝食俱废,始终不愿相信您是因疾猝死。殿下赐银鱼袋,命臣隐瞒身份,前去长安调查您真正的死因。” 宝珠哇的一下哭了出来,而杨行简也流出激动的泪水,两人对坐痛哭,情绪都十分激动。 宝珠哭道:“你怎么现在才来?调查出我的死因了吗?” 杨行简哭道:“臣羞愧难当,韶王殿下安排在您身边的人全军覆没。” “阿兄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 杨行简拭泪解释:“殿下身受诬陷前去幽州,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主,只怕您也受人所害,安排耳目为的是随时得到您平安喜乐的消息。” 宝珠泪盈于眶,惨然一笑:“阿兄一向谨慎,可惜我还是被害了。那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没有死?” 杨行简从怀中掏出一角精心包裹的布帕,展开帕子,里面裹着一只脏兮兮的丝履。上面镶金嵌玉,鞋头翘起,正是公主下葬时穿的寿鞋。 “臣在长安始终没有查到什么头绪,倒是在安化门那探听到一则传闻,有个自称珠儿的疯癫女子说是公主的人,想要入城未果,被家仆领走了。” 宝珠面上一红,承认道:“那是我。” 杨行简继续说:“既然没有别的线索,臣只能跟着这则传闻探访,谁想在路边发现这只鞋埋在泥中。此翘头履乃是缂丝云锦所制,颜色、图样都不是民间富豪家能拥有的,臣因此起疑。” 宝珠回想当时从翠微寺步行赶赴长安,一路魂不守舍,因为鞋不舒服,中途被她脱掉扔了。这人好生细致,竟然从农田里找到了这只鞋。 女子的鞋袜乃是私物,并非陌生男人可以持有的,杨行简告罪之后,毕恭毕敬把鞋交给宝珠。 “臣假扮成商贩在那条路上来回行走,探访了许多天,终于发现您的踪迹。当时公主灵柩早已经下葬,臣惊骇莫名,几乎失态,又满腹狐疑,不敢相认,只能默默尾随观察。其后见公主展示百步穿杨的箭术,方才能确定是您本尊。” “主簿既然早早就认出了我,怎么一直到今天才来相认,还被驴……咳,还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 杨行简的脸色一下子晦暗了,连着瞅了几眼十三郎,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神色更是古怪:“臣当然想立刻与公主相认,只是……只是您被……被恶仆所掳,臣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实无法相救,只能一路跟随,见机行事。” 终于咬牙道出苦衷,杨行简回想这一路上险象环生,与恶人斗智斗勇,心潮澎湃不能自已,突然扑倒在地失声痛哭。 “那恶仆一路上盯梢极紧,臣始终不能靠近,让公主生生受了这许多日的委屈,臣罪该万死啊!” 宝珠本来热泪盈眶,被他这样一说,莫名其妙,跟十三郎对视一眼,小沙弥露出了哭笑不得的尴尬神情。 她问:“什么恶仆?什么被掳?” 杨行简哽咽着道:“就是牵驴的青衣奴啊,他之前数次半夜破窗威胁恐吓,臣咬紧牙关不肯吐口,他就百般折磨,将臣挂在旗杆上晾了一宿。我想写信求韶王派来救兵,可信也差点被他夺走,臣拼了命将纸张塞进嘴里咽下才保住秘密。公主请看……” 他扒开圆领袍的领口,赫然见到一个青黑色的手印握在脖颈上,想必是足以让人窒息的力量紧紧捏住咽喉才会形成的瘀伤。 “这两日那恶仆不见踪影,臣观察良久,这才敢半夜前来相认,公主,请立刻随臣离开此等险境!” 宝珠面上发窘,斜着眼睛瞥十三郎,他也局促不安,将手里防范御敌的棍子放下了。 这个误会闹得有点大。 27 第 27 章 宝珠面上发窘,斜着眼睛瞥十三郎,他也局促不安,将手里防范御敌的棍子放下了。 这个误会闹得有点大。 十三郎结结巴巴地解释:“师兄、师兄他以为你是坏人……谁让你一路鬼鬼祟祟的跟踪九娘?问你为什么跟着,你就是不说;吓唬你,你又跟狗皮膏药一样不肯离开,怎么看怎么可疑,师兄只能不眠不休地蹲守盯梢,以免你对九娘干什么坏事。” 杨行简露出愤恨不休的神情,指着脖子上的瘀伤,大声斥责道:“小和尚休得造口业,到底谁是坏人?!他可是数次欲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 十三郎叹息道:“大师兄真想杀你,你有一百个脑袋也都掉了,怎么还能有命坐在这里叨叨。他不过是看你并没真正做出什么坏事,才手下留情罢了。” 杨行简气得双手发抖,义正词严地骂道:“休得胡说,公主时常愁容满面,日日啼哭不休,当然是受制于人才会如此!你怎能指鹿为马、颠倒黑白!” 十三郎被他这番高论骂得目瞪口呆,讷讷地说:“可是她吃到枣里有虫也能哭一场,不是我们故意欺负她啊。” 宝珠尴尬极了,咳嗽了两声掩饰,小声说:“这里确实有误会,韦训是我雇来的护卫,并非恶仆,主簿不要多虑。他虽然喜欢捉弄人,看起来也有点儿可疑……但对我没有什么……什么恶劣行径……” 她越说声音越低,似乎有点理不直气不壮,毕竟韦训外表看起来确实相当可疑。一个落拓无籍的流民,脸上常挂着散漫而讥诮的笑容,无论对谁都不恭不顺,动辄出言不逊。当时在翠微寺初见的时候,她也只是因为无人可用才被迫请他护卫,一路上不止被他气哭过一两回了。 与刘茂、霍七郎等混迹底层的江湖人士不同,她与弘农杨氏出身的杨行简这些高门贵族,都有深入骨髓的“恶奴以下克上”恐惧,这不仅是传奇故事中经常出现的题材,天宝之乱后兵连祸结,礼崩乐坏,恶仆掌握把柄要挟主人、夺主财产、逼占其女,可说是时有耳闻。甚至连天子都有受制于掌军内监的情况。 杨行简见韦训不恭,猜度他是欺主恶仆,并非想当然耳,更何况公主现在无依无靠,年少貌美,正是最可欺的对象。 “总而言之,这里没什么威逼勒索行为,杨主簿不用担心。” 宝珠出言澄清之后,杨行简自然恭敬地点头称是,但心下却暗自揣度:公主乃是长于深宫、未出阁的纯真少女,那恶人武艺高强心狠手辣,必然使了种种阴险卑劣的手段折磨公主,让她难以启齿。本人不在,还留了个喽啰眼线在此,公主必是畏惧他淫威,才不敢吐露真相。 他心想公主万金之躯,何等尊贵,如今美玉明珠沦落恶仆之手,饱受恐吓折磨,反而要频频看家奴的眼色,何其可怜!此间种种经历不堪细说,她不愿承认是理所当然。身为臣子,他自当假装不知,小心呵护,想尽办法维护公主的清誉和体面。 韶王无一时一刻不惦念这唯一的胞妹,可说是思之欲狂。公主现在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他就算粉身碎骨,赴汤蹈火,也要将她好好护送到幽州。想清楚重点,杨行简不再多说,又是同情又是怜惜地望着她。 宝珠看杨行简狼狈不堪,兼且伤痕累累,想必这些天被韦训折腾惨了。虽然是出于误会,但一个连驴都打不过的弱质文人,能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她的身份,想方设法、百折不挠地试图“营救”她,算得上是忠诚顽强,也难怪深得兄长信任,派他一个人去长安打探。又是同情又是怜惜地望着他。 两个人互相同情了半天,宝珠“啊”了一声,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前些天韦训一直作息反常,时常盯着别处出神了。他误以杨行简为敌,摸不清底细,这人又穷追不舍缠着不走,除非辣手除之,还真没什么好办法摆脱。 他只是在盯梢跟踪者,并非在看多宝塔吗? 沉思之间,窗外又飘来衙役搜查呵骂的声音,听着越来越近了。 杨行简问:“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敢问公主怎么从地宫中逃出来的?” 宝珠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又是一段编成故事都没人信的奇闻了,以后有空时再讲给你听。现在最紧迫的是,我没有身份户籍,吴致远下令封城捉贼,如果查验到此,皂隶必然对我盘问非难,该如何是好?” 杨行简说:“公主不必担心,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的。” 说着掏出一份登记户籍的手实,上面详细记录着一户人家男女老少六口人的姓名、年龄、身份的信息。 杨行简指着其中一行“女-芳歇-十五岁小女”的字样,说:“还请公主受屈,暂时扮成行简的女儿。” 宝珠拿了手实细看,惊喜道:“你办事确实妥帖。”想了想又问:“芳歇本人何在?确实是你的女儿吗?” 杨行简答道:“是臣的长女,前年患时疫没了,因家中老母疼爱,念念不忘,一直没去注销户籍。” 宝珠一愣,见杨行简神色如常,心中纳罕。 有了这份手实,就算是有身份的合法人口了,想来不会再被下圭县官差为难,以后也方便旅途中通过各种关卡。如果不是韦训失踪,可算得上称心如意了。 杨行简问:“敢问公主那个青衣护卫去了何处?” 宝珠愁容不展,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只说出去办点事,然后再也没回来,接着就封城了。” 杨行简念头飞转,心想那青衣仆失踪之时正好遇上下圭县封城,大约他就是个身负重案的逃犯,怕被这一轮-盘查揪出老底,才畏罪潜藏起来。如此一想,封城倒救了公主。 杨行简本就是亲王府足智多谋的参谋,转念之间已想好策略,说:“那就不劳烦公主深夜迁移了,臣这就入住孙家店,方便近处侍奉,只是这位小师父得换地方了。” 十三郎一愣:“为什么?大师兄叫我留下照顾九娘。” 杨行简道:“小师父还不知道吧,城里正在严查游方僧人,你在这里会连累公主。” 十三郎解释说:“我是有僧籍的,已经在莲华寺挂单,不是浪人。” 杨行简故作惊讶:“什么!已在莲华寺挂单,你怎么没回去?现在官府已经将全寺僧人就地关押,你若在此,公主必被牵连!” 宝珠也是吃惊:“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杨行简道:“莲华寺正是盗珠案事发地,难脱干系,寺中僧人从上到下都有嫌疑,挂单游方僧也一样当做本寺僧众处理。当然嫌疑有轻有重,多数人都只是关在寺里不许外出,等待盗窃案结果出来。” 宝珠顿时慌了:“他已经在僧堂单据上落字画押,人没有到,名单已经有了,倘若在寺外抓住,立刻就能判作潜逃,罪加一等。” 杨行简点了点头:“此时立刻回去点卯,就说是在檀越家吃住了两天,他年纪小,倒不会引起怀疑。” 十三郎一听,大声说:“我不能落下九娘一个人走!” 宝珠急道:“你懂什么!被当作逃犯抓住是要上刑的!” 十三郎镇定自若,说:“我从小挨打习惯了,并不怕打。” “胡说八道!上刑跟挨打差之千里!你这死小孩……” 宝珠已经跳了起来,翻出一张包袱皮,将旅途用品和一些吃食一股脑裹了,塞到十三郎怀里,“你看看还缺什么?天一亮你立刻去莲华寺点卯,装得天真烂漫一些,就说这几日都在外面流浪化缘,才听说衙役要拿僧人,赶过来听候发落。” 十三郎急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杨行简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走了,公主才安全。要是在客栈被抓,必然要一并带去县衙讲清楚你们之间的干系,就算小师父你头铁不怕杖刑,公主万金之躯,岂能披枷戴锁受辱?” 十三郎一下愣住了。 韦训不在,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少年,哪里是这老奸巨猾的政客的对手,杨行简利用他与宝珠互相关切的心意,三言两语就把他安排了。 天亮之后,宝珠一迭声催促,命十三郎离开客栈,去莲华寺点卯。 杨行简雇了个走卒,把他的行李从另一家客栈取来,以杨芳歇之父的名义正式入住孙家店,成为她新的监护人。 他一路上殚精竭虑,提心吊胆,如今终于成功把公主从恶仆手中解救出来,打发了喽啰眼线,将她护在羽翼之下。一时间心情舒畅至极,只想纵情舞蹈,连被韦训殴打、被驴踢的伤都不觉得疼痛了。 唯一觉得不妥之处,乃是假称公主之父,虽然只是权时制宜迫不得已,自己不免心中惴惴,如此僭越,只怕要大大的折寿。 28 第 28 章 罗成业的家就在莲华寺僧院隔壁,两个大合院之间夹着的一条窄巷,尽头处挤着一个极小的院子,正房一间半,偏厢只有三步宽,无法住人,租给邻居作为杂物间。罗成业就死在他那一间半的正房当中。 县尉郝晋亲自撕开盖了官印的封条,请保朗和吴县令入内视察。 罗成业的尸身以及散落的肚肠都作为物证抬回县衙去了,喷溅在各处的大量血迹已经干涸,苍蝇嗡嗡徘徊飞舞,发出一股冲人的腥臭气味,仿佛肉铺卖的下水馊了。吴致远当场就要吐出来,连忙抽出锦帕捂住口鼻。 保朗倒没有表现出反胃,反而仔细地四处看了看。这一间半房子面积很小,站在中间就可看清四壁,顶棚挑高倒比房间的宽度还长些,看原本结构似乎曾是一间大房,后来拆成了小房子。 罗成业身为一县不良帅,手下管着三四十个不良人,竟然家徒四壁,屋里只有一张窄窄的矮塌靠墙放着,上面连一张席子都没有铺。 保朗问:“这么空荡,其他家私都抬去县衙了么?” 县尉郝晋恭敬地回答道:“并没有,他家就是这样。” 保朗冷笑一声:“别跟我说这死狗生前非常清廉,一贫如洗。” 郝晋低声说:“罗成业有些好赌……” “赌到所有家私都当了,连公人的衣服都没了?他那天第一次见我,身上公服就不合体。他不是不能上席,是件得体衣服都没有,你们连夜又给他弄了一件?呵呵,你们所谓的万无一失,竟然是弄了这么个赌徒给我护珠。” 保朗声音阴冷刻毒,大热的天,郝晋满头冷汗直往眼睛里流,他擦都不敢擦,只是眨眼让汗自然落下去。 罗成业精明老练,手段也很凶悍,本是下圭县得力干将,将本地黑-道治理的服服帖帖,连上峰华州府也几次借他去破案,如果不是出身绿林底子脏,早已由吏提拔为官了。或许是他看到晋升无望,又有人引诱,最近一年来沾染上赌博恶习,没几天就把家当全输光了,又凭不良帅的身份强行借了城中许多大户的钱继续赌。 这些被勒索的富户也曾到县衙诉冤,郝晋早就对罗成业不满,私下骂过多次,仍是戒不掉。如果不是上司吴致远想借“华州第一名捕”的名头来奉承节度使,他是不敢用罗成业这种赌徒承接这样大事的。然而县尉就是夹心的袄子,事情办得好没他功劳,办的不好里外不是人。 吴致远实在待不住这血腥的凶案现场,用锦帕捂着口鼻打圆场:“这屋里什么都没有,一眼看穿,咱们还是移步到院中说话吧。” 三个人来到院子里,一个年轻的不良人跪在地上,正在等待询问。 郝晋连忙介绍:“此人是王良才,罗成业的手下,就是他最先发现罗成业死在家中的。” 保朗缓缓地道:“你说一说当时情形。” 王良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回特使,那天早晨该小人去接班,大清早到莲华寺后院点卯,就听说珠子丢了,小人连忙跑来罗帅家里,叫他赶紧去现场。小人敲了许久门,罗帅才打着哈欠开门出来,我一说宝珠被偷,他也吓呆了……” 保朗皱着眉头打断他:“怎么,他当时还活着?你不是开门就看见尸体了?” 王良才马上说:“没有没有,当时罗帅还好好活着,他一般盯夜里那班,上午都在家里补觉,身上还穿着里衣。一听我说丢珠,他说这就更衣,叫我先去寺里候着。” “然后呢?” “小人又去兄弟马宏壮家喊了他一声,然后结伴去了莲华寺院里,结果罗帅还没赶到现场。您当时就……咳咳,就那个很生气了,我怕罗帅挨骂受罚,赶紧又回来催他快点。” “这回见到的是尸体?” 王良才点头:“是,小人又敲了半天门,实在等不得,就使劲晃了晃门,谁想门闩没上,一下就推开了……” 保朗接上:“然后就看见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屋里,肚肠洒得到处都是。” “是、是。特使,这就是小人当日所见的一切,兄弟马宏壮可以作证。” 保朗质疑道:“既然头都没了,你怎么能一眼认出那就是罗成业的尸身?” 王良才一愣,没有想过这个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人死在罗帅家,穿的也是罗帅的衣服……” 郝晋对保朗的敏锐精细很觉棘手,解释说:“回特使,经过仵作检查,无头尸体身材跟罗成业对得上,而且他身在绿林时皮肤留有刺青,左臂缠绕着一条大蟒蛇,从膀子一直延伸到手背,这特征是做不得伪的。” 保朗脸色一沉,沉吟道:“又是蛇……” 王良才眼神迷离,突然喃喃自语说:“他的肠子挂在房梁上,也挺像一条蛇的……” 郝晋背后冷汗又下来了,骂道:“不相干的事别在特使面前放屁!” 保朗不以为意,继续问:“从你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罗成业,到你第二次来找他,中间过了多久?” 王良才跪着回答:“回特使,不到一炷香时间,这里本就是僧院隔壁,来回一趟用不了几步。” 保朗自语道:“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心算了一番自己全力从多宝塔赶到此处的时间,又问:“可还有别的细节没说? 王良才回答:“没有了,小人已经跟郝县尉重复过几十遍。” 保朗微笑着劝勉:“不要着急,你再想想有没有遗漏。” 王良才躬身磕头:“特使,实真是没有了,证词小人已经签字画押。” 离开那栋恶臭的房子,吴致远缓了半天才敢说话,擦了擦头上热汗,说:“难不成真是蛇妖、鬼神之类作祟,一炷香的时间怎么可能足够杀死一个人,还砍掉脑袋掏了肚肠呢?” 保朗轻声笑了笑,伸手拍拍一县之长的肩膀,温言说道:“明府是念书出身的文官,也不怪你不懂,砍脑袋其实用不了多久,一瞬间就足够了。” 保朗摸到腰间刀柄,吴致远和郝晋根本没看清他抽刀动作,眼前一花,便见血光冲天而起,嘶嘶作响,王良才的头颅咕咚落地,截面干净利落。保朗漫不经心地在尸体衣服上擦干净刀上血渍,缓缓收刀回鞘。 “看,是不是快得很呀。” 29 第 29 章 天刚蒙蒙亮,街上卖朝食的小摊就已经支起炉灶,虽然城门仍未打开,但住在城里的人总是要吃饭的。只是做小生意的人怕事,摊位零落,远不及封城前那么兴旺热闹。 一看那家卖柳叶馎饦的食肆没有开门,宝珠十分失落,将就着买了块枣糕,尝了一口直接放弃。倒是坐在摊位上听其他食客聊天,得知了一些案件的新消息。 这一番大动干戈的全城搜查,竟然意外破获了许多陈年旧案,抓获了一名在逃杀人犯,三个贪赃的伙计,并好几起男女奸情等琐碎小案,但最关键的佛塔盗珠杀人案却依然悬而未决。 食客们压着声音讨论,某家某人被捕入狱,已经给打得不省人事,浑身没有完整皮肉。又有衙役公报私仇,沾边不沾边的捏造个因由就送进狱中,至今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出来。县衙狱房人满为患,甚至急招了工匠去搭了几个棚子临时关押嫌犯。 话音中人人胆颤心惊,生怕被牵连进去,从中又滋生出各种恢诡谲怪的奇谈。 “那白蛇珠分明就不是人间的东西,想必是死去的蛇妖报仇,又还魂把灵珠夺走了。除了蛇妖,谁能爬进塔里去?听说那‘狮子猲’罗成业的身体被蛇妖吞了一半!” “罪过罪过,那可是韦驮菩萨镇守的佛塔,他老人家嫉恶如仇,什么妖魔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作怪?” “只要案子没破,这白蛇的仇就没完,咱们下圭全城可都要倒霉了!” 盗珠杀人案至今未破,内情信息也一直捂着,因此街头巷尾的谣言越传越离奇。听了一会儿,感觉能攒出一卷传奇了。 杨行简站在旁边陪伴,躬身小声说:“咱们回吧,这案子有没有结果,都跟咱们没有关系,等城门一开,就离开下圭东去。” 宝珠不置可否,心里依然惦记着师兄弟两个。韦训究竟去了何处?他跟这件大案究竟有没有关系?若无干系,为何就是不肯现身?要是真有什么苦衷或是冤仇,哪怕给她留一张字条说明也好,竟然不告而别,实在可恨极了。 幸得杨行简带来的户籍手实,刚才经过官府第一轮筛查时,宝珠没受任何难为,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和他一起回到客栈,关上门后再无旁人,宝珠将韦训下地宫盗墓,正好把被活埋的她起出棺木等事一说,杨行简自然也是惊异至极,连声感叹公主吉人天相,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话。 心中更想这贼人敢盗掘皇族陵墓,简直胆大包天到不可思议了,料想就是民间所谓的异人侠盗,如果不是他对公主心存歹意,将来能为韶王所用,当可襄助他成大事。一时间又是后怕又觉惋惜,心情复杂极了。 宝珠问:“我被无辜活埋之事,主簿有何看法?” 杨行简自然不敢提至尊的不是,斟酌着公主的心意,道:“臣以为,此事仍是针对韶王而来。夺嫡虽然你死我活,公主身为女子,本来没有威胁。只是您向来深受天子恩宠,又跟韶王殿下表里相济,为了剪除他在宫中的助力,敌人下手才如此狠绝。此事定然是深恨韶王之人的阴谋,跟诋毁他的人应当是同一阵营。” 说到此处,杨行简竖起大拇指,折下第一个指节。 宝珠一惊:“李承元?他脸都被熊抓烂了,已经彻底残疾,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杨行简叹息道:“废太子倒行逆施,虐杀百姓,亲近娈臣,世人皆鄙夷。就算没有毁容的意外,也早晚都会被废的。哎,承元之后,本来就数韶王最尊最长。如果贵妃还在世,凭其盛宠,其他皇子根本没有机会。只可惜珠胎毁月,红颜薄命啊。” 宝珠听他提到母妃难产而逝,渐渐红了眼圈。是啊,如果母亲还在,她自然能将所有孩子牢牢护在羽翼之下。 皇帝对贵妃一往情深,多年来如果不是为了东宫地位、朝堂稳固,贵妃早已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了。实际上,李承元的太子之位被废之后,封后的事立刻提上议程,万事俱备,只等钦天监选一个最尊贵合美的吉日来举行典礼了。 只可惜红颜薄命,贵妃没等到这天就血崩而死,皇后的册宝与玉玺也只能放在灵堂之上纪念。 宝珠默默掉了一会儿泪,杨行简低声安慰她:“等城门开了,臣向幽州寄封快信,告知殿下您平安无事,他定然极为欣慰。等公主安全抵达幽州,咱们再细细清算这笔账。” 两个人讨论朝堂机密,本来就心情紧张。忽然听到客栈门口吵闹喧嚷,有一群人破门而入,皆同时一惊。 杨行简连忙开了一条门缝朝外看,只见一帮佩刀的衙役踹翻了店主,大声呵斥,说要搜捕嫌犯。店主只迟疑了片刻,就被揪住衣领猛抽了几个耳光,他口鼻流血,哆哆嗦嗦指向宝珠的房门方向,杨行简大惊失色,赶紧关门。 然而一条木头门闩哪里能挡得住这伙虎狼之辈,衙役们一拥而入,杨行简如同老母鸡一般张开双臂,拼命挡在公主身前。宝珠连忙偷偷握箭,然而光门口就堵着五六个人,听动静楼下还有一大批,更有人布防在周围房顶之上。 这些人不仅手持刀剑,还有人举着铁网、钢叉等狩猎野兽的武器,严防死守,天罗地网。 杨行简只道是政敌获知公主去向,前来斩草除根,不禁心如死灰,浑身冰冷。然而衙役们开口喝问道:“青衣奴藏在何处?” 杨行简飞快转动脑筋,连忙回答:“我们二人是主非仆,差人为何而来?” “我们探听到有个穿青衣的大盗藏在孙家店,他就是盗珠杀人的疑犯!你们两个既然是他主人,就是窝藏罪犯,跟我们一起走!” 接着抖出铁链木枷,要把他们两人捆上。 杨行简忙道:“我们父女二人出身清清白白,着实不知奴仆所犯之罪,绝非有意窝藏!” 衙役看他身后护着一名妙龄少女,冷笑道:“是否是嫌犯,要进了县衙过堂审问才能知道。打上几十鞭,锉一锉皮肉,看你承认不承认,胆敢拒捕,我们现在就砍了你!”接着上前推搡杨行简。 杨行简岂能眼看着公主披枷戴锁受刑,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只能亮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咬牙顿足,大喝一声:“好大的胆子,你们谁敢斩杀朝廷命官!” 那些衙役被他吼得一愣,杨行简得了空,从怀里掏出银鱼袋高高举起:“我乃是天子敕授的六品官员,自有公务在身,被封城耽搁在此许多天了,你们还想砍我?!老夫跟你们没完!” 那银鱼袋以银丝绣成鳞片花纹,银光闪闪波光粼粼,工艺极为精美,乃是高级官员的身份证明。鱼袋之内装着半片鱼符,内刻防伪榫卯,另一片则放于内庭作为底根,合二为一,榫卯就能契合。 这帮衙役谁也没亲眼见过鱼袋,但都听说过,接过来仔细看过后,辨认不出真假,却也不敢动粗了。看杨行简穿着一身百姓的白布麻衣,领头的那人赔笑道:“老爷怎么不穿公服,住在馆驿中?” 杨行简冷哼一声,收回了鱼袋揣在怀里,朗声道:“我自己能住馆驿,家眷却不能住。一日两日还能勉强凑合,封城那么久了,我怎么放心把未嫁的女儿一个人留在外面的旅舍里?要穿着公服蜗居在此,也不知道是丢我的脸还是丢天家的脸。” 宝珠悄悄放下箭,配合他的说法,脸对着墙假装娇弱无助的良家女子。 杨行简心想那个青衣奴前些天居住在此,见过的人众多,这点无法辩驳,只能以退为进另辟蹊径,说:“我以前确实有个青衣仆人,雇佣没有几天,封城之前就逃了,逃奴干了什么,我们还能成天用眼睛盯着不成?你们再要罗唣,老夫亲自去县衙找吴致远辩白!”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杨行简虽然在长安人微言轻,但毕竟是从六品,本县最高长官吴县令也才七品。此时亮明身份,他故意大发官威,一举一动都是威势赫赫,趾高气昂,还扬言要回京去参吴致远一本。 衙役们一见京官发难,都是头疼。他们得了暗线消息,大张旗鼓前来逮捕青衣奴,一无所获,也不敢空手回去。领头的当即使了眼色,叫手下速速出去,把这位六品官员微服居住在孙家店的事,报告给外面主持抓捕行动的县尉郝晋。 30 第 30 章 下圭县县令吴致远、县丞汪岳、县尉郝晋片刻间全都到了,孙家店这间县城普通客栈,从未接待过如此多的达官贵人。店主脸上被衙役殴打的瘀伤高高肿起,他哪里敢抱屈,惊惶失措地前后张罗,心里琢磨今日这太阳可从西边冒出来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杨行简立刻请示宝珠,假父女悄悄对了对词,迅速敲定应对盘问的话。老杨此时紧张得衣裳湿透,被衙役们推搡得发丝散乱,幞头都歪了,好生狼狈,他干脆换上行李里面的深绿色公服,重新梳头正容。又命店主搬来一扇好屏风,为宝珠遮蔽身影,摆出官员家眷的矜贵派头,然后才正式开门迎客。 吴致远躬身唱个喏,恭恭敬敬接过杨行简的告身,和县丞一起逐字逐句细看。 衙役们多不识字,只认得鱼符鱼袋。而这告身册子上有吏部官印,内容书写在添加了草药防止虫蛀的特制黄藤纸上,又有官员名字、籍贯和体貌特征等信息,全都对得上。 下圭县诸官员心道苦也,遇上百年难遇的奇案丢了节度使的宝珠不说,又冒犯了这位越品拿着银鱼袋的亲王府幕僚。莲华寺都成了案发现场,想来烧什么高香求转运都没用了。 吴致远昨天被保朗随意杀人吓得心胆俱裂,回到县衙内宅,半边脸就麻木了,一作表情便嘴歪眼斜,此时也顾不得了。他双手端着告身递还给杨行简,先以下官的身份告罪一番,又问:“杨主簿这是要去哪里,身边怎么连一个随员都没带?” 杨行简大大叹了口气,懊恼地说:“我带着家眷要去洛阳,行经新丰县境内时遇到匪盗,马受惊了,放行李的车被拖走,随员们也都受了伤,我急忙带着女儿赶路,想着进城了方能安全些。谁曾想遇到这糟心事……哎,流年不利,时运不济啊。” 当下匪盗猖獗,流民作乱,甚至敢于袭击人数少的官员队伍,已是让人相当头疼的现象。 吴致远惺惺作态地同情一番,还是问到关键主题:“敢问主簿,这青衣奴又是怎么跟您扯上关系的?” 杨行简道:“我们被匪盗袭击之后,这人便主动寻上门来,自称是失地流民,衣食无着,想自己发卖为奴。我当时正着急没有人手伺候,便雇了他路上打杂牵驴,一路上倒也殷勤妥帖,无甚异常。因此前几日突然悄无声息地逃了,我心中还十分诧异。” 县尉郝晋心中一动,看了看上司的眼色,对杨行简说:“主簿这是叫贼人套路了,这青衣奴必然跟那群匪盗是一伙儿的,先唆使人去伤了您的随员,抢夺行李车马,他自己再来装作好人帮忙,获取信任后混到您身边,再行勒索等不法之事。” 杨行简故作惊讶:“是这样吗?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屏风之后突然传来一声问话:“你们怎么知道这青衣奴就是盗珠杀人的嫌犯?” 吴致远等人都是一愣,这嗓音娇脆动听,如燕语莺啼,听起来是个说长安官话的妙龄少女。 众官员讨论严肃案件时她随意插话,杨行简却不以为忤,还以温和宠惯的口吻介绍说:“这是我的爱女杨芳歇,最是聪明伶俐。” 少女说:“你们大张旗鼓来抓人是执行公务,本无可指摘,但我父亲身为朝廷命官,又是韶王亲信,你们不问情由,差点将他当场殴杀,关于此案,我们也理当知悉内情。” 下圭县众官员听她语气严厉,全无少女之娇怯,训他们跟训灰孙子似的,心里又惊奇又尴尬。吴致远咳嗽两声,说:“今日县衙有人飞刀传书,说杀人盗珠者为孙家店青衣奴。” 屏风后的少女又说:“连信源都不可证,你们就信以为真了?若明天飞刀传书说张三李四,后天又说王五赵六,你们都一一抓去审问吗?也怪不得狱房都不够用了。” 杨行简笑容满面,得意非常,捋着胡须点头称是。 县尉郝晋出声说:“这位杨……杨氏小娘子,飞刀传书之人恐怕是城里的黑-道,因不方便跟官家报案,才用这种方式提醒。他们的信源来自江湖,或有特别之处也未可知。” 屏风后的少女“哦”了一声,讥讽道:“恐怕、或许、未可知……古人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你们可真是靠得住呀。” 在坐诸官员都有品级在身,年纪胡子也一大把了,被一个只看得见轮廓的少女厉声责问,竟没一个人敢说话。吴致远看风向不对,跟县丞使了个眼色,县丞汪岳熟知律令,便以谦卑的语气问杨行简:“杨主簿既然用了这人做奴仆,可立了‘市券’没有?” 市券乃是官府发给买卖双方的券契,买卖奴婢必然要走这道手续,若无凭无据,双方都要受罚,交易也不成立。 杨行简一听,恼怒道:“我刚刚被土匪劫道,大部分行李财物都没了,哪有心思和时间去办理这等杂务?” 汪岳笑着说:“若无市券,这人也算不得主簿之仆,若是隐瞒同行人犯罪……” 杨行简冷笑:“你们就是想把这口黑锅扣在老夫身上是吧!不如现在就来搜一搜身,看那失窃的珠子在不在我身上?来啊!”接着站起身来,张开胳膊。 吴致远忙道:“主簿这说的哪里的话。恶仆在外犯罪,主人虽有不察之过,倒说不上与之同罪。” 杨行简冷笑道:“那吴明府意下如何?” 吴致远心想如果是平时,别说这青衣奴杀了一二个人,就是推倒了他家祖宗牌位,也不会跟他的主人撕破脸。可是节度使的宝珠失窃,封城到如今还没有任何蛛丝马迹,他身上责任大有万钧之重,今日好不容易抓住这一条线索,实在不敢放弃。 昨日保朗当着他面出手杀人,就是杀鸡儆猴,给本地官府缉拿压力,他怎能不懂?两害取其轻,跟那个令人胆寒发竖的可怕男人比较,如今只能得罪这位京官,走一步看一步了。只要能找到节度使的宝珠,挽回罪过,他吴致远到时候大可以给杨行简跪下磕头谢罪。 想到这里,吴致远下定决心,咬着牙说:“下官之意,主簿父女屈就在这小客栈,身边无人伺候,也太委屈了。既然一时出不了城,不如搬到县衙暂住,下官的内宅还有许多房舍空着,下官的家眷也可陪伴杨氏娘子,方方面面条件都比这里好得多。” 杨行简一惊,拔高了声音:“怎么,你还想软禁我们?你好大的胆!” 吴致远扯着一边嘴角干笑着说:“下官不敢。只是想着如果那恶仆还藏在城中,说不定什么时候便回来骚扰,那时主簿身边只有娇女,无人保护,岂不是任人鱼肉?还是说……咳,还是说主簿就等着他回来呢?” 这番含沙射影的话把杨行简气得胡须发抖,脑中正在构思一篇千字大论骂他,吴致远已经招了衙役们进屋,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收拾房屋,把杨行简父女所剩无几的行李搬了出去,连驴都牵走了。 又叫来一辆装饰豪华的大牛车,派八九个膀大腰圆、身强力壮的仆妇,将这父女俩半扶半架地“劝”到车上,簇拥着送去县衙吴致远的内宅。一切用度,都照着下圭县最顶尖的水准供给。 ------------------------------------- 托盘上放着一套鹅黄色缬印纱罗衫裙,妆匣里是一支簇鸟金簪,一支玛瑙垂珠步摇,金银各一对柳叶手钏,一个卷草纹的环形玉佩,金灿灿堆了一匣。此外,还有胭脂铅粉、茶具笔墨、吃用点心等一应杂物,想得非常周到。 送来这些东西的老妇脸上堆着笑,对杨行简父女道:“我家主人说杨公路上被匪盗抢劫,小娘子的衣裳首饰都没了,夫人特命老奴送来替换的衣裳,请小娘子将就着用。” 宝珠脸上不喜不怒,淡然扫了一眼,一言不发扭过头去。 老妇心中纳罕,这少女做未婚打扮,穿着最普通的布帛胡服,头发上只插了一把玉梳,然而旁若无人的一坐,竟比当家主母的气派还要高贵。 老妇得了主母命令,本来想以聊家常的名义来打探消息,问问少女是否婚配啦,未来郎君是哪家之类,然而只是站在她面前,这些闲言碎语就咽了下去,自觉噤声了。她心想长安的女子做派气度就是与众不同,先不说相貌高下,同样年纪,吴县令家的女儿还像只怯生生的兔子。 杨行简二人被一群仆妇强行“劝”到县衙内宅暂住,名义上是客人,其实是被软禁在此。父女二人被安排在一座题为“思过斋”的二层小楼居住,其暗示已经很明显:请他们对放纵奴仆作恶的不察之过进行反思,看能否协助抓住青衣奴,了结此案。 杨行简护主失利,怏然不乐,不等宝珠发难,一迭声把送东西来的几个奴婢骂了出去。 宝珠缓缓地说:“衣裙是给我的,首饰是贿赂你的。” 杨行简岂能不懂。设身处地,他也能理解吴致远左右为难的处境,既不想得罪节度使,又不想得罪他,甚至送了一匣金银首饰想抚平他的愤怒。 “叫我们住‘思过斋’,这真是当面打脸了,想来吴致远没有这个胆量。他若有这胆,就不该再送这些东西过来亡羊补牢道歉,难道把我们劫持到县衙,是节度使崔克用那边人的意思?” 宝珠此时心里却在想别的事情,前天那个自称本地黑-道掌穴的老翁刘茂来访,请求韦训归还被盗宝物,让他们摆脱嫌疑继续生活。现在案件仍未侦破,看来他们已经按捺不住,直接飞刀传书将韦训举报给官府,她二人才有了今天跌宕起伏的遭遇。 不管那颗珠子是否是韦训所盗,这口黑锅他是背定了。 杨行简反复斟酌良久,很不自在地说:“公……芳、芳歇,还是把这些衣裙首饰穿戴上吧。” 宝珠被他打断思路,一愣:“怎么?” 杨行简压低嗓音,悄声道:“水至清则无鱼,咱们现在孤立无援,收了这些贿赂,吴致远才能安心。倘若崔克用的人想找麻烦,还能暗地拉拢一下吴,否则,咱们就站在他们所有人的对面了。再说捧高踩低乃是人之本性,您打扮越尊贵,他们越不敢造次。” 经过这老谋深算的幕僚一点,宝珠登时明白了,当下不再多说,上楼去更衣。县令夫人派了两个婢女来伺候,宝珠正好让她们给自己梳头。一路上只有韦训师兄弟两个完全不懂女子内务的人陪伴,她自己又不会梳发髻,几乎能算作是蓬头褴褛了。 打开发辫,宝珠所珍爱自豪的四尺长发如同银河瀑布般奔泻而下,摇首一抖,乌云锦缎一般光滑闪亮,两个婢女都惊呼从未见过这般好头发。她指点她们给自己梳成宫中时髦的少女样式,双螺用不完头发,又在脑后多挽了一双鬟。 “娘子身上好香啊,这是什么香?” “长安如今流行双螺双鬟吗?哎,要不是这么多的发量,得加许多假发进去才梳得成。” “您气色真好,匀红都省却了,这铅粉也用不上多少,真真是‘脂粉污颜色’了。” “斜红是画新月还是两道抓呢……” 杨行简坐在楼下,一边喝茶,一边反复琢磨如何才能襄助公主摆脱这恼人的困境。楼上女子们叽喳不休的商讨声音断断续续传了下来,他不知怎么,一时间心神恍惚,突然想起自己亲生的女儿——户籍上真正的杨芳歇。 当年他们一同出门,他也是这样坐等她梳妆,女子装饰复杂,梳头、擦粉、描眉、更衣,一个时辰转瞬即逝,等来等去不出来,他总是烦躁地频频催促。她是没有公主那般贵气风范的,但也同样明媚可爱,口齿伶俐…… 如今那孩儿冷冰冰地躺在地下,无论坐在这里耐心等待多久,也等不到她出来亮相那一刻了。环珮声远人何在,魂归月夜忆故乡。再听这少女叽叽喳喳梳妆的声音,杨行简泪眼迷离,胸中涌出一股酸胀难当的热流,喉咙拥堵滞涩,一口茶水也咽不下去了。 31 第 31 章 饭头僧听到封闭的厨房中传来了噗噜噗噜的细微动静。他心想,又是哪个饿极了的僧人进去翻找食物了吗? 自从供奉在多宝塔上的宝物被盗,莲华寺被关闭后,所有的僧人都被困在寺内,无法自由行动,这座建造自南北朝的名寺变成了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能接近多宝塔的僧人全部被当作疑犯抓走,其余人等虽然禁足不得外出,但还可以照常在寺内修行。 众僧以为自己清白无辜,只要坚守等待,事情总会水落石出,谁知两天之后,寺中储备的米面菜蔬全部用完,官府竟然不许他们外出采购。 “让他们净饿几天,反思一下自己的罪孽,找到宝珠的那天,他们才有东西可吃。” 看守的衙役这样说道,命令来自某个位高权重的大官,他们只能执行,不敢有任何通融。除非有罪人出来坦白,否则不可放出去一个人。 莲华寺是大寺,加上挂单的游方僧,寺中一百五十多名僧人,惯例会储备大量食物,但是举办观音得道日的无遮斋会已经用掉了大部分,剩下的储备本来就不多。况且莲华寺建在城中,寺属的田产菜地都在城外乡下,此时根本拿不到手。 平日里衣食无忧的众僧一下子恐慌起来,可主持了如和尚甚至不敢走出方丈室辩白,又有何人能帮他们申诉? 到今日,已经饿了近三天。饭头僧浑身虚弱无力,心想还好寺里有水井,听说人只要有水喝,就能维持十天半个月,不至于立刻饿死。那些没有被抓去拷打的僧人都觉自己幸运,没想更残酷的折磨还在后面。假如那宝物始终找不到,他们岂不是要全数饿死在院墙中? 整座寺院已经被彻底搜查过几遍,昨天已经把佛前的贡品分吃殆尽,连掉在角落里的陈米粒都被翻找出来吃掉了,哪里还有剩余的食物呢?就算是老鼠估计也早已饿得搬家了。据说管大殿的僧人已经开始打起了蜂蜡香烛的主意。 听到厨房里的响动声,饭头僧腿脚酸软,本不想管这没有结果的偷盗行为,但厨房里还有些柴草,假如走了火烧起来,这罪责也是要落到自己身上,他只能唉声叹气,拖着沉重的腿打开厨房门。 “没有吃的,不用再找了……”他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往日热闹非凡的厨房里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厨房正中央的大油锅冒出一阵青烟,下面的灶火熊熊燃烧着。这口大铁锅是用来制作莲华寺著名素斋的,有澡盆那么大,可将整只的素鸡素鸭放进去油炸。之前,锅内沉底的细碎油渣都已经被捞上来吃掉了,现在只剩下一锅清油在里面。 饭头僧以为有人饿昏头要喝油,自言自语说:“直接喝油是要跑肚的,肠子里的油水也给一起拉出来,那可太亏了。” 话虽如此说,可他闻到了一股奇特的气味,浓郁的腥臭中带着一股肉香,这不是素斋的味道,而是真正的荤腥。 难道有人抓了野猫野狗在此烹制吗?这种破戒之事理应立刻报告给监院和尚,但食物的气味就像一根无形的锁链,拴在饥饿的僧人身上,让他情不自禁地朝大油锅走去。他一边默念着罪过,一边不由自主地掀开了锅盖…… 只见大铁锅中沸腾着,一颗被炸至焦黄的人头正在热油中上下翻滚。 饭头僧一声狂叫,眼前发黑,仰身朝后倒去。 ------------------------------------- 当日晡时,保朗正式递上名帖,以崔克用特使、都虞候的名义拜访杨行简,还特意提及请他的爱女杨氏娘子一同出席。 杨行简看完拜帖,叹一声:“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不管是福是祸,都躲不过这回。” 宝珠看帖中的字迹才刚刚成型,潦草难看,然而一笔一划却剑拔弩张,横劈竖砍,似乎出自武将之手,能略窥写字之人的脾性,她问:“这都虞候是什么职位?京中似乎没有。” 杨行简愁容不展,说:“这是地方节度使专有的属官,在军中掌管执法惩戒,要在那种地方降服众多军痞恶棍,必定要心狠手辣。芳……芳歇自重身份,最好是不要出面。” 宝珠知道他们两人被软禁在县衙内宅,都是此人在背后掌控,心中好奇,倒有心见上一面,看看这人到底有几个脑袋几条腿。 她说:“无妨,反正见与不见,他都不让我们离开这里,料敌方能制胜,我没有当面见过此人,也想不出什么对策。” 杨行简见她态度坚定,只能答应了,心中叹服:万寿公主虽生长于深宫中,但习过武艺,胆气果然就与寻常深宫妇人不同。 当年公主尚幼,却喜欢骑射,圣上为博她欢喜,力排众议令名师精心教导,大唐名将猛将如云,回长安面圣之时,都要受邀教她两招。养出一个小小的李娘子来,连天子巡狩之礼也带着她,此等恩宠,称得上震惊朝野。 如此得宠的贵主,结果因为一场不可言说的阴谋被活埋地宫,沦落到这般凄惨境地,她竟然还有勇气独自去幽州寻亲,实在是个心胸豁达的姑娘。 宝珠与杨行简商议妥当,双方约定当晚戌时见面。 杨行简虽是六品,但持银鱼袋,依官场默认的规矩,应以五品上礼遇对待。 吴致远安排座席尊卑次序之时,保朗终于谦虚了一次,将自己定位在次席。他与下圭县诸官员坐在厅中等待杨行简出场,内堂脚步声靠近,家仆掀起竹帘,几个人都客气地站了起来。 只见杨行简身穿深绿色官服,配银腰带,迈着四方官步走出来,头上已经由软裹幞头换上了翘脚幞头,乃是民间俗称之乌纱帽。他进厅之后侧身一站,让出道路来,但听环佩玎珰,罗裙蹁跹,暗香浮动,一个穿着鹅黄色衫裙的美貌少女从竹帘后缓缓走了进来。 她没有与众人打招呼,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地穿过厅堂,径直走到中央主位,款款提起裙摆准备落座,却突然想起什么,又赶紧站了起来,假装以袖代帕擦了擦座椅,回身走到杨行简身边,扶着他胳膊请他入座。 “阿耶,您请坐这里。” 杨行简姿势僵硬,尴尬地点点头,也就依她所言坐下了,但屁股只浅浅沾着一点椅子,口中不住地默念“折寿”。黄裙少女便如同普天下的孝顺女儿一样,袖手站在杨行简身旁侍奉。 父女两人之间的互动极其细微,保朗却敏锐地看在眼中,一时不明所以,兴味盎然地笑了一下。县令吴致远瞥见杨氏娘子戴上了自己所送的金银首饰,心下大感安慰,对夫人出的这个主意很是佩服。 明明势同水火各怀鬼胎,众人却仍拿腔作调地应酬了一番,保朗一边微笑一边客套,亲眼见过他杀人的吴致远、郝晋等人都觉毛骨悚然,总觉得他会随时站起来拔刀砍人。 终于见到这个把他们软禁在此的元凶,杨行简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这个年轻的都虞候二十七八岁年级,穿一身绣着獬豸暗纹的黑色圆领皂袍,双腕带皮护臂,蹀躞带上悬着一把鲨鱼皮鞘三尺横刀,英姿勃发,轮廓硬朗,一双眼睛如同冷电一般,纵然是虚与委蛇地微笑客套,仍然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这一个武将站在一众文臣之中,气质非常特殊,纵然是敌人,杨行简也不得不暗自叹服此人形貌非凡。 32 第 32 章 终于见到这个把他们软禁在此的元凶,杨行简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这个年轻的都虞候二十七八岁年级,穿一身绣着獬豸暗纹的黑色圆领皂袍,双腕带皮护臂,蹀躞带上悬着一把鲨鱼皮鞘三尺横刀,英姿勃发,轮廓硬朗,一双眼睛如同冷电一般,纵然是虚与委蛇地微笑客套,仍然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这一个武将站在一众文臣之中,气质非常特殊,纵然是敌人,杨行简也不得不暗自叹服此人形貌非凡。 他冷着脸说:“看来强行‘邀请’我父女二人来县衙‘作客’的,就是这位保朗特使了,果真是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啊。” 保朗微笑着说:“杨公客气了。贼人盗珠杀人,手段高强,乃是极危险的凶犯,留您父女二人县衙暂住,是非常时刻非常之举,但也有诚心保护之意。” 杨行简冷冷地道:“特使全凭一个来路可疑的飞刀传书,就指责是我家逃奴作案,不免太过草率了。” 保朗谦逊地道:“杨公说得是,因此今日我亲自在狱房待了一天,从几个有江湖背景的人口中挖出来些线索……” 听他漫不经心地一句带过,县令吴致远背后一阵恶寒,他今天又签了几份过刑而死的尸单,根本没敢去现场验看,保朗的手段效率可远比狱卒高得多了。 保朗继续道:“据我所知,这个青衣奴很可能就是江湖中一个神秘大盗,外号叫做‘青衫客’,此人武功奇高,行踪诡秘,最擅长偷盗,能从封闭的多宝塔中盗取宝珠,恐怕非此人莫属。” 杨行简驳斥道:“这什么客既然是江湖中有名的高手,为什么甘愿隐姓埋名做个打杂的仆役?我的车马财物已经全数被强盗掠走,剩下的只不过一头毛驴,几贯散钱而已,你们全都看到了,实在没什么可觊觎的,难道他还能夺我的鱼符告身去当官不成?我所雇之人只是个普普通通的流民而已,既然已经逃走了,就跟我父女毫无干系,你不要胡乱栽赃了。” 保朗微笑着说:“其实刚才进门之前,我也始终想不明白这件事,今晚亲眼见到杨公爱女,方才解了疑惑。”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保朗,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拐一个普通女子卖做奴婢,不过卖上数十几贯钱,而杨氏娘子这般姿容,非千金不能入手。” 听他公然冒犯,杨行简火冒三丈,猛地拍一下桌子,指着保朗大声呵斥:“放肆!獠奴出言无状,你可知祸从口出!” 保朗见他破口大骂,不以为意,淡淡地道:“杨公高见,在下确实有少许獠子血统。” 獠乃是大唐中原人士对边远少数民族的蔑称,是极厉害的辱骂,保朗竟然坦然受之,倒让杨行简惊呆了。他站起来想要护着爱女离去,却见“杨芳歇”泰然自若,并无受辱之色,两人眼神一碰,杨行简只能强行咽下这口恶气,冷哼一声,又重新坐了下来。 保朗拱手告罪,继续咄咄逼人地陈述:“得罪了杨公爱女,实非本意。这人定是觊觎杨氏娘子美貌,故而潜伏在杨公身边伺机而动,来到下圭县发现节度使的宝珠更加价值连城,才更换目标,潜逃而去。其后与守塔的罗成业勾结盗珠,又因为争夺赃物将他杀死家中。” “杨芳歇”听到“更加价值连城的宝珠”这句,非但不生气,反倒轻笑出声,问道:“请问特使,这节度使的宝珠有什么特别之处?” 保朗以为戳破这层窗户纸,这女子可能会羞惭难当,也可能会觉得恐惧动摇,却没想到她是这般反应,他回答道:“那是一枚一寸二分大的巨型珍珠,夜晚能够发出荧光,乃是世所罕见的珍宝。” “杨芳歇”轻描淡写地一笑:“一寸二分也算不得多么巨大。不过既是珍珠,还能发光,倒是从未听过。民间百姓都说这枚珠子是徐州某人斩杀三丈白蛇得来,不知道传闻有几分可信?” 保朗以探究的眼神深深盯着杨芳歇,而对方也从从容容地瞪视回来,不见丝毫畏惧。保朗心中暗自纳罕,被他盯住的男人都会因为软弱或惊惧而避开眼神接触,这少女不但不怕,竟敢瞪回来,这份胆识很是少见。 他微微一笑,铿锵有力地回答:“传闻没错,这枚宝珠确实是斩杀白蛇得来,而斩蛇的徐州某人,正是在下。”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吴致远等人当然也听过那枚珠子的传奇来历,但都半信半疑,只当是民间怪谈,却没想到传说中的人就在眼前。回想保朗出手杀人之时,连他拔刀姿势都看不清的高超武艺,确实有斩杀巨蟒的能力,众官员看向他的眼神中惊惧又带了敬畏。 “杨芳歇”似乎也吃了一惊,瞪着保朗,冷冷道:“特使这般奇遇,口气骄傲至极,想必是自比汉高祖斩白蛇的传说了?你是节度使下属,山高水远,已经忘了这是李唐的天下么?” 杨行简听到公主这一问,心底击节称赞,想这人年纪轻轻狂妄自大,确实应该迎头痛击,好好敲打敲打,逼问他是否有篡国谋逆的狼子野心。 保朗果然不敢接其锋芒,立刻站起来拱手剖白:“娘子言重了,保朗岂敢张狂,这宝珠是要敬献给当今天子的。” “杨芳歇”这才冷笑一声,不再追问。 吴致远见场面尴尬,连忙想一个话题,恭敬地说:“还请二位详述这青衣奴的外貌,好让画师绘出通缉像来,若是盗珠凶犯最好,假如不是,为杨公寻回逃奴,也是一件好事。” 杨行简捋着胡子,摇头晃脑地回忆说:“那人二十七八岁,一对浓密剑眉,黑黢黢的长脸,身量挺高,其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 吴致远一脸尬笑僵在脸上,杨行简这描述几乎就是保朗本人,看来画师是不用请了,杨氏父女吃了这亏,都在气头上,看来是绝对不会配合缉拿了。 唇枪舌剑一番,杨氏父女略占上风,出奇的是依照保朗的脾气,他竟然没有当场暴怒翻脸。 杨行简继续道:“就算你说这青什么客的大盗真实存在,他既然有本事攀登到二十丈高的塔上盗珠,那就有能力翻过城墙,在你们全城搜捕的时候,说不定那大盗早就带着珠子逃之夭夭远走高飞了,你再扣着我们父女不放,有何意义?” 保朗断然否认:“不,他绝对没有逃。” 杨行简冷笑:“何以见得?” 保朗拍了拍手,两名亲兵从户外抬进一个三尺宽的包银铜盘来。这盘子是县令吴致远家的,当时为保朗举办接风宴之时,就用这大盘抬上整头牛犊的大菜“水炼犊”,上面有配套的包银铜盖保温。 因此亲兵抬上这盘时,吴致远还以为里面放了宵夜的点心,心中惊疑不定,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保朗来到盘前,亲手揭开盖子,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团黑漆漆的物事,有些部分似乎像人的鼻子眼睛。 吴致远心脏狂跳,哆哆嗦嗦地问:“请问特使,这是何物?” 保朗一字一句缓缓地道:“今日在莲华寺厨房里发现的,是罗成业被油炸过的人头。” 众人大惊失色,轰得撞歪了桌椅,纷纷站起来往后退,在杨行简挡住女儿之前,保朗看到少女娇美的面容上终于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他得逞地冷笑了一下。 双方一拍两散,杨行简破口大骂,护着女儿拂袖离去。 保朗却坐在原地不走,吴致远等人也不敢走,只能怀着恐惧和恶心,跟这颗被炸至焦黑的人头待在同一个屋檐之下。 县尉郝晋平日掌管治安缉捕之事,有些见识和勇气,赔着小心问:“请问特使,这头已经炸……炸得皮肉分离面目全非了,真的是罗成业吗?” 保朗说:“锅盖缝隙里沾着几丝头发,侥幸没有浸入热油,罗成业那狮子狗一样的卷毛,恐怕也没多少人拥有。再说下圭县小小一个县城,有第二具无头尸出现吗?” 郝晋连忙道:“特使说的是,莲华寺从案发后就一直封闭,不许人进出,这大盗竟然来去自如,还特意……特意扔到油锅里,弄做这般样子,对罗成业的仇可太深了。” 县令吴致远忍无可忍,低声下气地恳求将人头抬出去。保朗点了头,亲兵将铜盘抬下去,送去仵作当差的地方收纳。 保朗盯着茶杯出了一会神,沉吟许久,才出口问道:“诸位对这位杨氏娘子有何看法?” 吴致远这一夜心惊肉跳,不知该怎么评价才合他心意,若夸赞怕惹怒保朗,若贬低则显得自己信口雌黄,只能说:“是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 保朗对他的肤浅说法只付之一哂,缓缓说:“他父女两人的相处之道实在不同寻常,三纲五常,父为子纲,这世上没有儿女比父亲更尊贵的道理,杨行简却像是有些敬畏自己女儿,这太奇怪了。除非……除非女儿的丈夫,身份比父亲尊贵太多。” 杨氏父女俩已经离去许久,然而杨芳歇经过的地方,依然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幽香,只有感官极其敏锐的人才能察觉。 保朗总觉得这香气有些熟悉,但认真去嗅,那气息却又悄无声息地从鼻端溜走,根本无法抓住实质。他出身草莽不辨龙蛇,坐着回想了许久,终无痕迹,只能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室外。 明月如霜,广寒坚冷,回想黄裙少女高高在上倨傲视下的神气,心中竟有一丝按捺不住的躁动和亢奋。 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轻声呢喃:“杨芳歇,她要么是皇帝的女人,要么是韶王的女人。” 33 第 33 章 罗成业焦黑的头颅只是出场了一瞬间,却依然给宝珠带来了巨大的冲击,她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可怕的东西,被保朗一通恫吓,又气又怕,回到思过斋委屈地哭了一通,向婢女索要剪刀使用。 婢女看她眼睛哭得红红的,哪里敢擅作主张,又去请示过主人,磨蹭了很久才给她一把剪线头的交股小剪刀,开刃部分只有半寸,连剪烛花都不堪大用,更别提伤人伤己。 他们被架来县衙内宅时,为避免暴露身份惹火烧身,杨行简趁乱把她的弓箭丢到客栈柴草堆里,如今当真是身无寸铁。 拿到这玩具般的剪刀,宝珠叹了口气,在一只小碗中注满清水,再将剪刀平放在碗上,开口处先是对准门,想了想还是掉了个头,对准窗户。又在水碗旁摆了一碟酥酪,一碟鱼炙。摆放好后,合掌默念。 婢女瞧她没有自戕的意思,才放下心,陪着说话:“小娘子这是作甚法术?” 宝珠说:“不是法术,是寻找走失狸奴的祷祝。” 婢女问:“娘子养着狸奴么?” 宝珠恨恨地咬牙道:“是啊,我养了那么大一只狸奴,不声不响地跑丢没影了。” 婢女笑道:“狸奴性野,这原是常事,酥酪和鱼炙就是诱引它回来的鱼饵了?” 宝珠道:“那倒不是,一般这套剪刀寻猫法是放在户外的,食物是供给附近野猫,请它们吃喝一番,如果在外面见着我的狸奴,告诉他赶紧回家。你们又不许我出去,那就只能摆在屋里聊以慰藉罢了。” 屈指一算,韦训失踪前后不过才六天,可感觉上却有数十天那么长,如今她被牵连身陷囹圄,被关在思过斋里恫吓逼迫,无计可施,竟然翻出宫中招猫逗狗的游戏来解闷,只能说是可悲可笑了。 卸妆更衣,宝珠不许婢女们睡在她房中,这是最后的底线。要是睡梦之中卧榻之侧都有人监视,那她真的受不了。更别说她们有可能把自己的一举一动报告给那个拿人头吓唬她的都虞候。 想到保朗,宝珠忍不住心下发抖,不知道是出于惊恐还是厌恶,她脑中根本无法忘掉他那种带着评估货物价值一般的探究眼神。她一直都是猎手,如今身处牢笼之中,变成任人宰割的猎物,其身份转换甚至比她沦落江湖餐风咽露还要难以忍受。 熄灭蜡烛闭上眼睛,眼前全都是那颗皮焦肉烂的人头;点上蜡烛,又无法安稳入睡。如此反复折腾多次,更声已到子时。 更夫敲着梆子从街巷经过,又过了片刻,宝珠听到阁楼下院墙外传来一阵轻微响声。思过斋在县衙内宅东北角,紧贴围墙,本来是县令的书房,取其高爽安静。既然是县令内宅,朝外就没有设置让人窥视的窗户,仅在二楼有个通风透气的小窗。 那声音爬上围墙,期间有几次踩空,又继续向上攀爬,方向正对准宝珠卧房的这扇小窗。 狸奴脚步无声,断不会如此笨拙。宝珠惶惶不安,从床榻上悄悄爬下来,摸黑想找一件称手的武器,摸来摸去竟然只有韦训留下那根棍子。她揣着木棍躲在窗户边,等爬墙之人推开窗扇,摸索着想要进来的时候,她用尽全力狠狠向下打了一棍。 那人抬胳膊挡了一下,宝珠觉得棍下有什么东西断裂的触觉,心中一喜,结果翻窗那人还是锲而不舍挤了进来,月色之下,只见他顶着一个冒青茬发根的秃脑袋,身材也很矮。 宝珠捂着嘴呜咽了一声,丢下棍子去摸他被打的胳膊,那人害羞地缩了回去,悄声说:“我没事。” 宝珠连忙点燃蜡烛,十三郎站在窗下,带着羞涩和为难的表情悄声问:“九娘这里有吃的么?” 吴致远不敢怠慢杨氏父女,一应供给都很周全,房间里摆着金乳酥和见风消,宝珠端来给他,十三郎双手并用往嘴里猛塞,宝珠看他行动麻利,没有受伤的迹象,心想自己难道打空了? 十三郎吃完点心,看见桌上剪刀水碗旁边还摆着一碟酥酪,于是端起来一口咽了下去,他是胎里素,仅留下鱼炙没动。 宝珠看他如此饥饿,很是怜惜。又打开门左右扫视,确定外面没人偷听,两人用最小的声音对话。 “他们是不给你饭吃吗?哎,我真不该叫你去莲华寺点卯。” 十三郎总算得以吃饱,满意地叹口气,抹了抹嘴说:“也不独我一个,莲华寺断粮了,有个大官说没人坦白罪行,就不许出入,关着净饿。” 宝珠说:“撸起袖子让我看看你的胳膊,我听着刚才好像打折了,你这孩子竟然一声不吭。” 十三郎捂着袖口就是不给她看,小声说:“我没事,想是棍子折了。” 宝珠捡起木棍一看,当中果然竖着裂了一条大缝,她回想自己用马鞭狠抽了韦训的四师弟一记,对方竟然如同没有知觉,吃了一惊:“你和你那个胖子师兄一样刀枪不入吗?” 十三郎摸了摸脑袋,谦虚地说:“当然远不如四师兄,我和他虽然都修习外家横练功夫,可我差他十几年功力,也就扛得住九娘打两下。”他顿了顿又说,“我半夜偷偷从寺里翻墙出来去客栈找你,听店主说你也被抓去县衙,当真吓死我了。你要是受刑挨了打,大师兄非拆了我一身骨头。” 宝珠冷哼了一声:“我倒是没有忍饥挨打,可也好不到哪里去,被人幽禁在这里逼迫恐吓。你师兄他……哎,他自己脚底抹油跑了,还想苛刻你一个小孩儿保护我吗?” 十三郎眼神闪烁,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天才鼓起勇气问:“九娘……九娘依然觉得大师兄是无辜的吗?” 宝珠沉思片刻,缓缓说:“被强搬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发现他把首饰熔的金子都塞到褡裢里了,连这个钱都没带,他又何必跟同伙分赃不成反手杀人?见钱眼开的人不会丢下任何一点利益。” 说到这里,宝珠想到自己这几日无故担惊受怕,越想越怄,又赌气说:“再说一寸大的珍珠我有十几颗,没镶嵌首饰的平时不过拿来当弹子玩,有什么好稀罕的!我不信韦训这么不识货,为了偷一颗不知什么成色的珠子把我丢下不管了。 刘茂、霍七郎、杨行简、乃至下圭县属地官吏,黑白两道形形色色一切人等都认定是韦训犯罪,却只有宝珠愿意相信他,十三郎眼圈渐渐红了,他带着哭腔说:“多宝塔上的珠子确实不是大师兄偷的,人也不是他杀的,他现在动不了。” 宝珠只觉心脏猛地往下一坠,一直以来担忧的事总算得到证实,顿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他……他受伤了吗?” 十三郎神情低落地说:“是生了病。大师兄天生有寒邪之症,一年半载就要发作一次,发病时痛入骨髓寸步难行,别说登塔盗宝,连自身都难保。他当时觉得起病,本想杀了你那个跟踪的下属解除后患,可盯梢好多天也不见他主动犯你,终究不忍下死手。” 宝珠心道好险,幸亏杨行简是自己人,又恭敬谨慎,若有半点不敬,只怕已经无声无息的丢了脑袋。 十三郎又说:“师兄试了他几次,确实不会武功,料想我一个人也能对付,实在支撑不住,才独自去了。谁想后来城里爆出杀人盗珠的大案来,一下子就全乱套了。” 小沙弥隐瞒至今才说出实话,宝珠心中生气,狠狠剜了他一眼:“你还在我面前信誓旦旦赌咒发誓说不知道韦训在哪儿,也不怕菩萨降雷劈你。” 十三郎急忙辩白:“我当时真不知道具体位置,大师兄总是自己找个角落悄悄藏起来。” 宝珠惊讶地问:“你既然知道他有隐疾,他都不告诉你藏身的地方吗?” 十三郎苦笑道:“我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与普通人家不太一样。面上和和气气,若是看谁稍有破绽,就会趁机插上一刀。霍七师兄脸上的伤疤你也看到了,那是二师兄干的。大师兄知道我不会害他,但保不住其他仇家会辣手逼我说出藏身之地,所以不告诉我,也不告诉你。” 宝珠一下子沉默不语。 34 第 34 章 十三郎苦笑道:“我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与普通人家不太一样。面上和和气气,若是看谁稍有破绽,就会趁机插上一刀。霍七师兄脸上的伤疤你也看到了,那是二师兄干的。大师兄知道我不会害他,但保不住其他仇家会辣手逼我说出藏身之地,所以不告诉我,也不告诉你。” 宝珠一下子沉默不语。 若说同室操戈、手足相残,没有比皇家更血腥更无情的了。为了皇位,李唐、武周宗室之间的纷争又岂是脸上划一刀那么轻,那是要破家灭门赶尽杀绝的。她这位金尊玉贵的天家公主,不也莫名其妙就被活埋了吗? 这么回想起来,韦训离开之前确实已经竭力做了一切安排,只是紧接着下圭县发生盗珠杀人大案,他又被所有势力认定为疑犯,那就是人所难料的天意了。 十三郎说:“如今九娘被师兄牵连,被抓到这里关着,我才不得不告诉你实话,这两夜我已经找到师兄的藏身地,估计他得再有三四天才能动弹,我今夜过来,是想告诉你别哭别害怕,等大师兄好了,自能轻松料理这些坏人,救九娘出来。” 宝珠看小沙弥眨着漆黑的眼睛,语气极为诚恳,明明自顾不暇,还想着来安慰她,就把气他隐瞒的事放下了。转头看到剪刀水碗以及那碟被十三郎吃光的酥酪,心中只觉好笑,这剪刀寻猫法屡试不爽,才刚摆上,就间接找到了韦训的踪迹,算得上一击即中。 十三郎吃过东西,要翻窗离开,宝珠拉住他说:“等一等,我换身衣服,跟你瞧瞧韦训去。” 十三郎吃了一惊:“你怎么从窗户出入?” 宝珠不耐烦地说:“你这样笨手笨脚都能翻窗,我又哪里不如你了?抓我来的人以为我跟老杨一样弱不禁风,疏于防范,他们可是大错特错!” 她当即换上裤装,又学韦训在凶宅里那招,用被褥在床榻里侧堆了个人型,搭上披帛。只要不持灯走近来看,还以为她在沉睡。接着在十三郎心惊肉跳的眼神中翻窗而下,中途踩着他肩膀一缓,落地之后除了蹭破了裤子,竟没有受伤。 宝珠拍拍身上的灰,问:“你真的跟你大师兄是同一个师父吗?瞧着还不如我呢。” 十三郎站在街角给她望风,说:“是同一个师父。可我没有练轻功的天赋,修得是般若忏内功,从里到外都跟大师兄不是一路。其他师兄也因人而异,学得都不太一样。” 宝珠一愣:“那你师父可真是个博学多才的高手,竟懂得这么多武艺。” 十三郎看准街头无人,朝她招手:“不仅武功高,他什么都懂,还有许多许多的书,只是不许我们看。” 宝珠蹑手蹑脚地跟着他走,“那你很崇拜他咯?” 十三郎摇摇头,过了片刻才说:“他脾气太坏,从没有一天开心过,我很怕他。哎,真是罪过,师父过世的时候,我们都松了口气。” 宝珠暗暗诧异,心中胡乱猜想,不知那个坏脾气的匪首是不是躺在自己平日睡的棺材里直接下葬。走着走着,她发现他们前往的方向很熟悉,韦训藏身的地方居然距离孙家店不远,只隔着区区两条小巷。 十三郎轻车熟路地摸到一家没人居住的院落,门上贴了崭新的封条,看来是盗珠案发后衙役已经搜查过的空屋。宝珠踩着十三郎的肩膀,两个人再次翻墙进去,十三郎从院后捡起一架破梯子,抬进屋里。 宝珠被屋里的陈年灰尘呛得咳嗽了两声,“你究竟是怎么找到这样偏僻的地方?” 十三郎说:“有一回,他并没说生病,却不知怎么失足从房梁上掉了下来。那事属实罕有,我至今记忆犹新。这一回,我想他不会藏得离你太远,应该就在孙家店附近。”说着把梯子靠在屋中横梁上。 宝珠抬头张望,见房梁再往上是一层木质平台,看房子外形结构,上面应该有个人字形的隐蔽阁楼存在。 十三郎点了蜡烛,两个人陆续顺着梯子爬上房梁,又沿着房梁爬进屋顶平台上。这人字形阁楼本来不为住人,打一层木板只为了防尘和美观,最宽敞的地方也得低头站着,极为隐蔽,只要不出声,想来就算屋里住着人也发现不了。 一个穿青衫的人蜷缩在阁楼角落的阴影中,正是韦训无疑。 宝珠弓着身轻轻走过去查看,见他侧身蜷着,苍白如纸的面容笼着一层灰雾,看起来只比死人多口气了。身边摆着那只用来熔化首饰的炉子,里面炭火已经熄灭了。 十三郎轻声说:“这寒痹之症发作起来,哪怕在三伏天也会感觉如坠冰窟,冷到不能忍受,所以他那天要我买炭,我大约就猜到了。” 原来炭的用途是在这里! 这一切就如《列子》中那个疑邻盗斧的故事一样,如果先入为主怀疑某人是贼,那看他任何行为都会像贼。一旦真相大白,那之前种种行迹都自有缘由。这个外界以为飞天遁地为非作歹的大盗,其实病得动也不能动,凭空接了无数口黑锅。 宝珠吩咐道:“把炉子点上。” 十三郎依言行事。 借着烛火,宝珠仔细打量,见他清秀的两条眉毛拧作一团,因为忍痛,嘴唇都被自己咬烂了。手上还有红肿溃烂的伤,看来是神志不清时,为了取暖摸到炉壁上烫的。 宝珠没想到他病得这么厉害,沉沉地问:“为什么生了病就藏起来,不能找个大夫看一看吗?我虽然穷了,抓几副药吃想来还是够的。” “大师兄这病大夫治不了,他早年也拜访过许多长安的名医,都说无可奈何,何况这小城。” 想此人平日何其疏狂,此时却像受了伤的猞猁般委顿在尘埃中,宝珠心下大不忍,伸手去探他额头。 谁想还没碰到,就被一只极其冰冷的手狠狠捏住脉门,韦训突然睁开眼睛,宝珠吓了一跳,那是多么幽暗深沉的眼神!像要把人吸进阴司地府一样空洞,万丈深渊般没有丝毫光亮。 十三郎大惊失色,连忙过来卸力:“千万别在大师兄睡着的时候碰他!他出手就能让人送命!” 宝珠痛得弯了腰,还以为他被惊醒了,但看他没有后续动作,眼神也不聚焦,原来只是本能反射。被他无意识这么一抓,她雪白的皓腕上登时出现了青色的指印。 韦训又徐徐闭上眼,没了声息,浑身笼罩着困兽般的戒备。 此时他不省人事,她终于能放下礼法,明目张胆仔细打量他。但见他双眉疏淡细长,呈尖刀形状,鼻梁高悬如危桥,嘴唇细薄色浅,五官太过锐利,怎么看都是宫中所说“福浅命薄”的相貌,然她心中只觉得更加怜惜了。 十三郎看她神情哀伤,故作开朗地劝道:“咱们走吧,大师兄又不让碰,就算花大钱请个不嫌麻烦愿意爬房梁看诊的大夫,摸不着脉就被他捅了。左右就是几天,等大师兄病症缓解了,自会回去找你的。” 宝珠叹了口气,抚摸着自己火辣辣生疼的腕子,以微不可闻的声音念道:“狸奴啊狸奴……” 35 第 35 章 新的一天迎来新的挑战,用过朝食的长生粥,保朗竟然派亲兵来邀请芳歇娘子出去骑马踏青。 明明昨天晚上刚刚恶斗一场,他今天居然没事人一样提出这种离谱要求,杨行简听闻简直不可置信,愣了半天才回过神来,暴跳如雷地骂道:“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狼子野心之人!!!” 吴致远本来是陪着闲聊的,一听也是满脸尴尬,苦笑着说:“男未婚女未嫁,保朗特使一表人才,前程似锦,主簿大可不必如此动怒……” 杨行简连名带姓地大骂:“吴致远你良心叫狗吃了,你自己也有未嫁的女儿,你怎么不叫自己女儿去陪那个遭天谴的武夫!?” 吴致远干笑着说:“我倒是想,特使他看不上啊。主簿是弘农杨氏,世家大族,自然跟我们寒门小户不一样。” 宝珠也觉得莫名其妙,从婢女手里接过茶碗漱过口,才开口问那个亲兵:“城都封了,去哪里踏青?” 那亲兵神色紧张地回答:“说是城西有一户人家报案,苦主认为是盗珠凶犯作案。” 杨行简倒抽一口冷气,两眼瞪直了:“我没听错吧,去凶案现场踏青?!” 宝珠一愣,念头转动,低声喃喃道:“这倒是有意思。” 杨行简仔细观察公主神色,见她受此冒犯,竟然没有生气,心中很是诧异。昨天被保朗抬出人头惊吓一场,她回来路上就气哭了,谁知仅仅一夜过去,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食欲旺盛,情绪也十分稳定。 宝珠放下茶杯,对亲兵说:“叫他把马准备好,我要梳妆。话先说到前头,既然是他主动邀请骑马出门,劣马驽马我可是不碰。”接着起身要去楼上更衣。 杨行简大惊失色,急得快给她跪下了,苦苦劝阻道:“公……公然唐突无礼,这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再说那凶案现场必定血腥污秽,不是芳……芳歇可以去的地方!” 宝珠说:“去哪儿都比被幽禁在这笼子里强,再说此案不破,他也不会放我们两个出去,不如早早了结。” 杨行简急得热锅蚂蚁一般,周围都是外人,又不能公然问她的意思,还想再说什么,宝珠已经转身走了。 宝珠心想既然已经确定韦训是无辜的,不如试着抢先破案,帮他洗脱罪名,自己也能早日摆脱囚笼,把这混乱的局势安抚平整。保朗几次三番找她麻烦,想来不过就是急于破案,否则身为使者丢失宝物,崔克用不会饶了他。 她虽然极不想让保朗如愿成功献珠,但在寻找赃物、侦破凶案方向,两人的利益暂且是一致的。既然如此,料想他也不敢当众对自己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想定计策,宝珠穿戴上吴致远夫人赠送的首饰衣裙,将自己打扮体面,袅袅婷婷地走出思过斋。 保朗果然带着两匹马站在内宅入口等她,其中一匹大黑马身高腿长,雄健饱满,是一匹突厥种的骏马,它原地站着仍然不停踱步,喷着鼻息,神态高傲。 保朗见她到来,彬彬有礼地说:“听说芳歇娘子要求骑好马,我自徐州来没有提前准备,只好把自己的坐骑献出来。不过这匹特勒骊刚来中原没多久,脾气躁得很,恐怕不适合娘子这样的淑女骑乘,安全起见,还是请娘子骑这匹温顺母马吧。” 保朗说的话,宝珠置若罔闻,她仔细看了一遍大黑马的身姿和神态,伸出双手,温柔地朝它说了两句突厥话,特勒骊顿时一愣,宝珠继续以母语呼唤它,大黑马犹豫了片刻,低下头嗅了嗅,然后凑到宝珠双手之间,主动让她抚摸。 宝珠对特勒骊柔声细语聊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保朗说:“它不是脾气不好,只是听不懂别人说什么很寂寞罢了,没有什么烈马是我驯服不了的,还是你骑那匹温顺母马吧。” 保朗心中吃惊,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笑容可掬地赞叹了两句,又温文尔雅地伸出一只手来,请宝珠扶着他的手上马。 宝珠视而不见,擦身而过,轻盈地翻身上马,裙摆如同牡丹一般翩然绽放,又恰到好处垂在马腹障泥两侧,一看就是骑乘行家了。她戴上帷帽面纱,长袖裹着手,一丝肌肤也不露,正是望门贵族女子出行的气派。 保朗伸着手被晾在原处,他只能无奈地笑了笑,去骑上那匹背高矮了一尺的母马。 两人并肩骑马出门,后面跟着八个保朗的亲兵,八个下圭县衙役,队伍安静齐整,所有随从都对保朗畏之如狮虎蛇蝎。宝珠不知道他过去干过什么,也能察觉出这人御下绝不会是什么怜恤恩慈之人。 再看这匹特勒骊,虽然鞍辔华丽考究,马鬃也精心编成五花辫,可脖颈处有许多鞭打伤痕,可想而知马到保朗手上是过得什么日子。 一路骑行到城西那户报案的人家,但见屋舍陈旧,瓦房顶上多处破损无力修缮,用茅草遮盖,院中仅有两间屋子,是一家最普通不过的平民户。宝珠注意到这户宅院紧贴城墙,而这一段城墙刚好有个残损缺口,比其他地方矮了半丈。 保朗见她抬头打量那处城墙缺口,赞赏道:“芳歇娘子好眼力,这么快就注意到关键了。” 宝珠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苦主是一个丑陋的中年男子,他跪在门口,向着保朗磕了几个头,自我陈述说:“请为草民做主,我的婆娘叫盗宝的贼人偷去了,还偷了我家三十贯好钱。” 宝珠一听,心道原来没有死人,只是盗窃案而已。 跟班的衙役喝问:“你怎么知道就是盗宝的贼人偷了你的婆娘?” 那中年男子道:“我的婆娘是封城以后走失的,那天晚上我听见有人踩着家里房顶,跳到了城墙缺口上,翻墙逃走了,只有偷盗佛塔宝物的人才有这样本事!” 围观的左邻右舍议论纷纷,人群中有个人突然喊了一句:“他的婆娘外号石半,哪个贼会偷她去!” 保朗命人立刻揪出说闲话的人,让他跪下说明。 那人想着混在人群中说笑话,没想到竟被当场拿住,战战兢兢地说:“小民没有撒谎,程老二的婆娘不到五尺高,有一石半重,整个人如同一只矮墩墩的石鼓,故外号叫做石半。” 宝珠听他叙述,突然咯咯笑出声来,保朗意外地回头看她,问:“芳歇娘子为何发笑?” 宝珠忍俊不禁地说:“也没什么,想到那个小贼背着个一石半的妇人和重达二百斤铜钱翻墙,景象实在非常好笑。” 纵然城墙有缺口,但也有三丈之高,无论什么高手,也不能背着这么重的东西上去,仔细一想就知道是撒谎。 保朗也笑了:“可见此人报案荒诞不经。” 人群中又有一个人喊:“程老二欠我两贯钱,一年多没有还,他家里竟然有三十贯现钱,为什么拖着不还我的钱?!” 连续被邻居揭底,报案的中年男子满头大汗,结结巴巴地说:“可我的婆娘确实不见了,城门封上许多天,我们在下圭又没有别的亲戚,她能去哪里?” 保朗可不想管民间偷汉之类的琐事,如今破案的主力都被牵扯在这些案子之中,盗珠杀人案却迟迟没有进度,这些刁民简直是绊脚石。他脸色一沉,命令身旁衙役:“危言耸听炮制流言,打他一百杖,结案。” 宝珠一听,顿时吃了一惊,百杖算是律令中的重刑,打下去就算不死也定要重伤残疾,仅仅是谎报而已,他竟然随随便便就断人命运。 于是她翻身从特勒骊身上下来,故作天真道:“我从没有见过平民的房子,想进去瞧一瞧。” 保朗不想弗她的意,也跟着下了马。 这两间房屋不仅局促,更兼鄙陋肮脏,宝珠一时竟不知这些人能睡在哪里,保朗将那些破烂踢开,勉强给她辟了个能站的地方,穿过屋子是靠着城墙的一个小小后院,方圆不过三丈,长满杂草,地上仅放着一盘陈旧的石磨。若说有个会轻功的高手踩着他家房顶跳到城墙缺口上,似乎确实能说得过去。 宝珠在这小小的后院中溜达一圈,看到杂草之中洒落着少许新鲜碎土,但院子里整块土壤干燥硬实,并没有韦训说过那种挖掘过的痕迹,心中有些疑惑。既然没有掘土的痕迹,那些新鲜碎土又是从哪里来的? 衙役将苦主和左邻右舍的两个邻居都押进来,苦主听到自己要挨一百杖,已经吓得裤子濡湿,哆哆嗦嗦小声说“婆娘不要了,只饶了他”等胡话。 宝珠问那两个邻居:“他说那一日半夜听见有人踩着房顶跳上城墙,你们都听到了吗?” 那两个人一个说睡得死什么都没有听到,另一个人则说确实听到这院子里传来极为沉闷的咕咚一声,但不能辨别是不是踩房顶的声音。两个衙役攀着梯子上房检查,苦主家的房顶本来就有许多漏损之处,也看不出有没有人踩过的痕迹。 整座房子和院落都有一股常年无人清扫的腌臜体味,宝珠站了一会儿受不了,转身要走。突然眼角看到那旧石磨上有一处不显眼的新缺口,又站着不动了。 她摸了摸那处缺口,上面沾着少许泥土,于是对保朗带来的衙役亲兵们说:“把这石磨拉倒,让我看一看下面。” 虽然只是个妙龄少女,但她话语中自有一种威力,众衙役看了看保朗的眼色,见他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听她命令去寻了条麻绳,将石磨拉倒了,发出沉闷的咕咚一声。 苦主噗通跪下来,哭着说:“我婆娘定是卷了家里的钱跟情夫跑了,我觉得脸上无光才撒谎栽赃给盗贼……小民愿认谎报之罪!” 石磨之下的土色湿润新鲜,如果是因为埋压之故,倒也说得过去,但宝珠眼神极佳,看见那土里混着几缕连根的野草。草不该长在这样完全没有阳光又有重物埋压的地方,更别说那也不是生长的方向,而是掘土之后再行填埋,野草混杂在里面的模样。 她回头望了一眼刚才承认撒谎的苦主,对方抖得如同筛糠,脸已经变作蜡黄颜色。 宝珠叹了口气,对衙役们说:“就从这里往下挖挖看,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家失踪的妇人不是被盗贼掳去,也不是私奔,而是埋在这石磨底下了。” 36 第 36 章 宝珠不想看到尸体,走出院子躲到街上去了,没过多久就听见衙役们惊呼挖掘到女尸一具。铁证如山,她本来出于怜悯之心,想帮一帮苦主,谁知道杖刑直接变成死刑,真正是命运难以预料。 连这么个谎话都编不圆的愚蠢田舍汉都知道要趁乱将自己杀妻的罪行栽赃青衫客,可见人心之险恶。如今这下圭城,丢一头羊一只鸡,估计都要赖给韦训了。 宝珠看见街边正好有家上色香药铺,便走进去看了看,这铺子虽然招牌写着“上色”,却没什么真正上等的货色,店主看宝珠穿戴气度都很贵气,连忙殷勤招待:“小娘子想买些什么香料?店里有上好的沉檀、乳香和麝香,还是需要什么服用的药物?” 宝珠开口问:“有胡椒吗?” 自从张骞西行打通了商路,胡商为获巨利不远万里而来,输入许多异国特产,这一味香料因为形似蜀地产的花椒而得椒名,又因为非本国所产特称为‘胡’。 这些来自天竺的黑色小颗粒既是香料,也是药物,更是顶级奢侈品,它逆着玄奘取经的道路,历经千难万险才能运到中原,实实在在价同黄金,哪怕京师之中也只有巨富宴请贵客时肯拿出来炫耀食用,寻常人家从不敢想。 开元年间至今,胡椒因为质轻价贵、方便携带等特点,逐渐变成了一种流行的贿赂用品,广受权贵喜爱。有段时间,在长安拿出胡椒即可当做黄金等重的贵货,直接用于买卖、纳税等用途,人们形容什么东西昂贵,就说“贵比胡椒”。 店主惊讶于她识货,连忙说:“这东西下圭县无人能用,小店不敢囤货,但是我认识一个要去长安的香料商,如今因为封城困在这里,或许手里有胡椒。” 宝珠说:“你叫他拿着货来,我要买一些。” 店主连声答应,立刻派仆人去叫人,封城之后百业停滞,就算做牙人赚一笔佣金也算是开张了。片刻之后那个香料商急匆匆奔来,果然带着小小一盒胡椒,宝珠捏了一粒验看过成色气味,掏出钱袋,倒出一把金豆付账。 保朗不知何时也跟了过来,抱着胳膊站在门口盯着她,说:“我以为你要买香,没想到是买这个。” 宝珠不悦地说:“我就爱吃这一味,吴致远供不起,只能自购罢了。” 银货两讫,宝珠收起胡椒,站起来要出门,保朗却倚着门框不动,他身材高大魁梧,硬要通过,只能擦着他身体出去。 宝珠不知道他是何意思,瞪着他不说话。 保朗若有所思地问:“下官是个不辨气味的武人,一直好奇,想问问芳歇娘子身上用的什么香?” 宝珠一听,心下极是恼怒。他这话几乎等于当面问她里衣什么颜色,已经非常唐突,其姿势竟然是逼着她一定要回答。 “我也有个问题,一直好奇,想问问保朗特使。”她冷着脸说,“都虞候,是几品?” 话音落下,也不听他回答,宝珠抽出马鞭,以一端抵住保朗,硬是把他从门口推开,辟出道路,随即目不斜视地翩翩走了出去。 地方节度使虽然势大,却没有封下属官员品级的权利,保朗在徐州已经是位高权重,但去了长安不过是没品级不入流的武官,宝珠的鄙视不屑之意已经摆在脸上,保朗被马鞭抵着推开,只能任她离去,但心中对少女的好奇更是到了极点。 杀妻埋尸后院虽然是猎奇大案,但跟盗珠杀人案没任何关系,保朗留下几个衙役处理,也不再过问。 一行人骑着马再次回到县衙,看见三四十个人跪在大堂外的院子里,县令吴致远和县丞汪岳也在,脸上都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这些人穿着朴素,看起来都是平民,领头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保朗皱眉问:“这是干什么?” 吴致远迎上来回答:“是和特使一起来下圭县的常州工匠,来求我打开城门,先放他们去长安。”接着指向那个领头的瘸子,让他上前来说明。 那人年纪和杨行简差不多,但头发已经花白,面容饱经风霜,一脸苦相,左腿自膝盖以下皮肉萎缩,枯槁如骨,不仅瘸了,还是个残疾。 他竭力挺直背脊,朗声说:“我们常州工匠受敕命传唤,要去为万寿公主的陵墓做工服徭役,若是迟了日期要受朝廷重罚的,请各位官爷放行吧。” 保朗冷笑道:“若是放了你们先走,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牛鬼蛇神都来求着开门,那怎么抓贼?万寿公主已经升天了,她不着急,等得起。”接着挥手命亲兵将这些人驱散。 宝珠万没想到来到这下圭县,再次听到生前的封号,这些人还是赶去长安给自己修墓的,一时间心情非常复杂。 依照当朝律令,误了服役的工期是要受到杖责的,保朗的亲兵暴力去推那个瘸子,其他工匠连忙去搀扶,瘸子抬头愤恨地瞪了一眼保朗,但也无可奈何,只能一瘸一拐地带着其他工匠离开县衙。 宝珠这一天受够了保朗咄咄逼人的态度,再也不想看见他那张狂妄自大的脸,下了马连寒暄都不讲,直接把缰绳甩给他,昂首转身回去内宅。 保朗盯着她高傲婀娜的背影消失在内宅门内,笑了笑,回身准备骑上自己的坐骑。特勒骊回到原主身边,不自在地来回踱步,它一整天都跟杨氏娘子在一起,保朗闻到了她沾染在马鞍障泥上的香气。 这样近的距离,又十分新鲜,在这一瞬间,保朗极为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缕隐约飘逸的幽香,如同抓住了少女的秘密,他愣住了,终于回忆起这香味的不凡来历。 瑞龙脑。 那是瑞龙脑的香气。 当时他刚刚靠着向节度使献上宝珠崭露头角,因刀法出色,从一阶平凡武士晋升为崔克用的亲兵,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宴会,招待交趾国王派遣去长安朝贡的使臣。 使臣携带着的就是交趾特产的香料——瑞龙脑。那是要献给大唐天子的贡品,来自异国的顶级珍稀香料,以国礼之节也不过区区十枚,崔克用当然不敢私自截留,只以举办宴会的名义,请使者打开金盒,让大家鉴赏了一番。 保朗看到金盒中一枚枚形如蚕茧、如玉如雪的瑞龙脑,闻到了那非凡绝俗的香气,但并不知道它珍贵在哪里。 喝醉了的崔克用怀里抱着家妓,笑着对他说:“这是至尊的女眷才能使用的香料,长安深宫之中,天下最高贵最绝色的女人,你一生都无法想象、无法拥有的女子,现在可以闻闻她们身上的气味,好好做一夜春梦。” 那是他不能拥有的女人吗?难道她不仅仅是名门高官之后,还有着更加高贵的身份? 美貌虽然少有,但许多身份低贱的家妓也具备,大权在握的感受则更加使人沉迷。那个在城中徘徊不去的高手青衫客,也是在觊觎她才不肯逃逸吗? 保朗僵立在特勒骊旁边一动不动,他沉浸在瑞龙脑的香气之中,沉浸在那个如梦似幻的夜宴回忆之中,感到浑身燥热不堪。他渴望得到她,如同想要她代表的无上权势,野心的火焰熊熊燃烧,让他一阵阵战栗亢奋。 如果不能以正当手段求娶,掳走强占她会如何?如同他斩杀了那头红眼白鳞的蛇妖,夺走那枚让他飞黄腾达的宝珠。她是属于皇帝的?还是属于藩王的?他完全不在乎什么处子,抢来的东西,别人的所有,才最能让他兴奋。 37 第 37 章 韦训刚恢复一丝神志,就发现有人来过他的藏身之地——阁楼上灰尘乱了。错愕中,他第一反应是强撑着起身想要遁走,却又注意到脚印分成两种形态,都是他熟悉的人所留。 她们两人是怎么找来的? 起猛了,一阵头晕目眩,韦训支撑不住只能再次倒卧下来。此时深入四肢百骸的剧痛已去了大半,留下的是让手足麻木的极度寒冷。 几缕夕阳的光芒透过瓦缝挤进昏暗狭窄的阁楼,无数尘埃颗粒随之起舞,如同昏昏沉沉的混乱思绪。本来这处安静隐秘的地方能让他有安全感,现在却满脑子都在想她们为什么会来找他,难道有敌人上门骚扰不成?那个狗皮膏药一样的行脚商理应不是十三郎的对手…… 韦训脑中走马灯一般历数对手的脾性和功夫,种种应对之策,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席卷而来。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或战或逃,随机应变,怎么都好对付,但现在他不是一个人了。这次发病的间隔又比上次短了不少,仓促到他还没把跟踪的人解决掉就得隐匿躲藏起来。 找不到那味虚无缥缈的丹药,他还能苟延残喘多久?至少要撑到送她抵达幽州…… 这些杂乱的念头转瞬间掠过脑海,韦训积蓄着丹田中的气力,想尽快起身回去,保护客栈里的同伴。然后才发觉空气中洋溢着一股浓郁辛辣的香料气味,闻着让人感到冰冷的胸腹中渗入了一丝暖意。 他本以为是附近谁家在做饭,但这气味似乎很近,而且既非茱萸,又不是花椒,而是一味极贵重的香料。 闻着这股气味,韦训支撑身体缓缓爬起来,双手捏决,结跏趺坐,闭目运气吐息,搬运气海中的玄炁先天功力,逐一打通经脉中寒痹形成的阻塞。纵使心急如焚,也得先恢复个二三成功力才能出去,否则只是平添累赘。 心神凝定,一闭眼,两个时辰迅速滑了过去,日落西山,明月升入天空,阁楼里沉入一片黑暗,唯有病中取暖的炉子发出些微微火光,一日之中他最自在的时刻到来了。 韦训终于将胸中滞涩打通,睁开眼喘了口气,才去寻找那股辛辣气味的来源。炉子上煨着一只矮胖的黑色瓦罐。罐口密密裹了几层湿润的布帛,防止里面的东西泼洒蒸发,那股气味就是从罐子里散发出来的。 韦训一头雾水,一层层揭开布帛,掀开瓦罐盖子,一股辛辣冲人的浓香裹着油脂肉香迎面扑来。探头一看,只见瓦罐里面炖着一汪和着麦仁、枸杞煮的羊肉,肉粥上浮着满满一层磨成粗粒的胡椒。 是谁这么穷奢极侈,在一罐粥里撒了那么多胡椒粒? 答案想都不用想。 韦训叹了口气,心道自己再不抓紧时间爬起来回去,一行人的旅费马上就要被挥霍光了。 院中传来噗通一声翻墙落地的闷响,接着一串脚步声靠近过来,韦训一听便知是师弟十三郎,听他鼻息中气十足,脚步也稳健,不像受过伤的样子,心下稍安。 小沙弥举着蜡烛爬上梯子,光头从阁楼入口冒出来,眨眼看见韦训盘腿坐在黑暗中,双目机警有神,显然是恢复神智了。十三郎心中大喜,压着声音叫道:“大师兄你终于醒了!” 韦训开口就问:“敌人是谁?” 十三郎一愣,心中登时万马奔腾,表情复杂而扭曲,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是青衫客。” 韦训听他称呼自己外号,不明所以,蹙着眉头问:“什么鬼?” “大师兄,你这次可把九娘给坑惨了。” 十三郎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把他离去之后,下圭县多宝塔节度使宝物失窃、不良帅罗成业惨死家中、县衙飞刀传书举发孙家店青衣奴、韦训被当作第一疑犯全城缉捕的事一一详述。 他又说:“没想到跟踪九娘的那个行脚商是她兄长派来寻亲的人,还是个微服私行的大官,你走之后,要不是他假扮九娘父亲,用官员身份作保,九娘就被你牵连抓去过堂受刑了。” 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巧合,韦训越听越是胸闷,刚刚疏散的上焦经脉似乎又涩住了,他咬着牙问道:“她现在人在哪里?你怎么不跟着保护她?” 十三郎说:“和那个姓杨的官一起被软禁在县衙内宅,吴县令的家里。虽有吃喝,但不让出门。也怪我嘴馋,为了蹭素斋挂单莲华寺,如今封城抓贼,有僧籍的僧人都被关在寺里天天点卯,我只能回去关禁闭,夜里才能翻墙来看你。” 韦训胡乱裹了裹烫伤的那只手,起身准备去找宝珠,十三郎拦着说:“等一等,师兄先把炉子上的药吃了再走,九娘叮嘱我拿过来,说是好不容易才买到,又说灌也得给你灌下去。” --------------------------- 宝珠擦净身上的水痕,裹上湿漉漉的长发,将贴身的香囊用五彩线拴在腰间,再穿上里衣,接着唤来下人把水冷掉的浴桶搬出去。她心想好在下葬的时候身上配着常用的瑞龙脑,胡椒虽贵,有钱总能到手,这交趾国朝贡来的奇香也不知哪里去买,可要好好保管。 被囚禁在此虽有千般苦恼,唯有拥有仆人这件事上遂心,她也能用澡豆好好把头发洗一洗,只可惜不是自己信任的婢女,不能如臂使指,还要自己涂上发油擦干。住在宫里时被许多人精心照料,不需劳动分毫,她可从没想到这一头青丝越长越多就越麻烦。 宝珠坐在榻上擦着头发,突然听到小窗外传来三声轻轻的敲击。 这次没有爬墙的笨拙声响,敲窗声从容不迫,好像普通客人站在门外来访一样。宝珠愣一会儿,心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不知道见了面应该说些什么?痛斥他不告而别,还是发泄被他牵连囚禁的怒气? 沉思良久,窗外又传来三声不长不短的轻轻敲击。 宝珠把袖子翻下来遮住手背,开口唤道:“进来吧。” 韦训无声无息地从窗外翻了进来,飘然落地,除了气色依然苍白以外,行动倒与往常无异,被烫伤的左手草草裹着,用布帛系成十字结,拎着那只装着药粥的瓦罐。 两人对视片刻,一时无语。 空气里残存着宝珠刚刚沐浴过的潮湿水汽,她披散着头发,身上的幽香被热水蒸腾过,萦绕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韦训疑心自己在错误的时间闯进了私密场所,犹豫着是不是应该再翻身出去。 宝珠看他像犯了错的猞猁一样局促不安地贴墙站着,滔天的怒火和委屈一时间竟发作不出来,心下还有点想笑。 她故意板着脸沉声说:“原来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青衫客来访,真是有失远迎了。” 韦训知道她有意奚落,更是困窘不堪,垂着眼睛看向地板。 宝珠明知故问地说:“莲华寺多宝塔守卫森严密不透风,江湖传闻天下只有身负绝艺的大盗青衫客能登塔盗珠,敢问事实如此吗?” 韦训愁眉不展,答道:“我能,但不是我干的。” 宝珠又问:“下圭县不良帅罗成业武功高强,江湖传闻只有青衫客有一击而中、取其首级的本领,敢问果真如此?” 韦训垂头丧气地回答:“我能,但不是我干的。” 宝珠再问:“昨日永和里牛角巷又有一妇人被青衫客掳走,其夫报案说贼人背着一石半重的妇人和二百斤铜钱翻越城墙逃逸而去,这又怎么说?” 此话已经是荒诞无稽,韦训不知从何辩驳,抬头看向宝珠,却见她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眼底的揶揄已经显而易见了,才知道是她故意编排。 他只能苦笑着说:“我能,但这事确确实实不是我干的。” 宝珠彻底忍耐不住,掩口失笑,这个爱捉弄人的促狭鬼,也终有一天落到自己手上。 38 第 38 章 痛快淋漓地奚落了韦训一通,宝珠回想两人相识以来的遭遇,仍觉得不可思议,埋怨道:“你还敢骗我说你是个没有名气的穷贼!现在看来,从头到尾就只有‘穷’这个字是真的,我竟然信了你的鬼话,不知不觉间已经沦落成飞天大盗的同谋。要不是杨行简及时赶来护主,还不知道事态变成什么模样。” 数落到这里,韦训除了偶尔一句应答,仍然没有辩解,宝珠又想他是因病失踪,并非故意隐匿,语气缓和了一些,说:“就是京师朝官生了病,也有寻医休沐的制度,你既然身体不适,为什么不同我说一声再走?就有什么不能言说的苦衷,起码留一张字条也好,叫我又急又气地担心了这许多天。” 韦训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来,神色复杂瞧了她一眼,低声说:“我不会……” 宝珠没听清:“什么不会?” 韦训深深吸了口气,仿佛鼓起全身勇气,下定决心说出口:“我不会写字。” 宝珠一怔,更是恼怒,骂道:“又来骗鬼!但凡路过官府张贴的告示和通缉,你都第一个挤过去看,你在翠微寺藏了那么多简牍,不识字,是用来烧火吗?!” 韦训垂下眼睛,神情失落地说:“我识字,但不会写。陈师古有许多藏书,但从不教我,我是趴在县学书斋房顶上偷学的,没有给过讲师束脩,因此也没人教我写。” 他顿了顿,语气苦涩地说:“江湖人士用鸲鹆辣的画壁联系同行,也不是什么风情,只是因为多半人都不识字罢了。” 宝珠错愕地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原以为全天下的每个人都该识文断字,却没想到有许多人是没有条件学习的,回想那一日在酒肆里饮酒,因为画壁的事被她取笑,韦训一直郁郁寡欢,竟是因为这个。这个声震江湖的高傲大盗,如今被迫承认他没有办法留下一张字条,面容上俱是自惭形秽的羞愧之色。 再回想韦训其实在孙家店也留下了画壁,那只青色的猞猁不若往日矫健,是伏卧在草丛中的,他确实留下了一些隐秘的信息,只是她根本没有察觉。 如今一一追忆往事,宝珠一下子就原谅他的不告而别了,见他仍然垂头丧气地贴墙站着,想了想,轻声说:“那也没有什么,以后我可以教你写。不是吹嘘,我的书法师从柳少师,就连元忆的启蒙都是我躬亲教导,可比那什么县学的讲师高到不知哪里去了!” 韦训听她语气中再无讥讽之意,惊诧地望了她一眼,宝珠揣测这些江湖游侠或许自尊心很强,又补充说:“作为交换,你也教我一些我不懂的,比如……比如你可以教我春典切口。” 韦训勉强一笑,问:“你真想学那个?” 宝珠认真点了点头。 韦训正色答应了:“那好,这很公平。” 解决往日芥蒂,宝珠回到正题,说:“刚才说的第三个妇人失踪案我已经查明,的确不是你干的,前面两桩却仍然是悬案,你身上的嫌疑还没洗清……” 她说着话,顺手把长发往耳后一拨,露出一侧圆润脸颊,韦训一愣,勃然变色,快步向她靠近,沉声怒道:“他们还是打了你?谁动的手?谁下的令?” 刚刚聊得还好,韦训却无缘无故突然变脸,宝珠被他冷厉的眼神吓了一跳,茫然道:“是谁挨打了?” 韦训看着她脸颊眼角处挂着两道新月形的长长血痕,在无瑕的肌肤上显得极为鲜艳狰狞,他咬牙切齿说:“你脸上……”韦训哽了一下,忍着没说出破相的话来,顿觉胸中气血沸腾,摸到腰间匕首,眼底不觉露出杀意来。 宝珠从没见过他这般陌生的眼神,心里有些害怕,同时更加莫名其妙,“我脸上怎么了?”她起身走到铜镜前照了一照,顿时哑然失笑,从妆匣里拿出一些山茶花油敷在眼角,片刻后用锦帕擦拭,那伤痕就不见了。 她被羁押在这里无处可去,白天无聊,用胭脂画宫中流行的“血晕斜红”妆容,晚上卸妆时心不在焉,竟独独漏下了这一处没有擦干净,烛光下一看确实有点可怖。 宝珠回头给他看清楚,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没有合心的婢女使唤,确实不方便。” 韦训亲眼看见她竟然把那么严重的伤凭空给擦没了,也是吃了一惊,如释重负后,只觉胸腔里都被掏空了,这一夜心情三波六折,七上八下,他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扶着案几缓缓坐下。刚刚苏醒就奔了过来,终究是太勉强了。 宝珠看他这一坐行动凝重迟缓,远不如以前轻盈,显然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她摸了摸他带回来的瓦罐,里面沉甸甸的竟是原封未动,心中不快地说:“你怎么不吃药?这可是我陪着一个十分讨厌的人出门,好不容易暂得自由才买回来的。” 韦训把头埋在双臂之间,嗡嗡地低声说:“我吃不得辛辣的东西。” 宝珠怒道:“良药苦口利于病!胡椒是驱寒最好的药物,你不是得了寒证吗?” 韦训又说:“用茱萸或是蜀椒煮汤照样有驱寒的作用,何必买这么贵重的香料。” 宝珠理直气壮地说:“胡椒是香药铺卖的,那茱萸和花椒却是卖油盐酱醋的味料铺卖的,怎么能等同使用?贵当然有贵的道理。你还跟七岁的李元忆一样需要拿石蜜哄着才肯吃药吗?!快吃!” 被她连声催促逼迫,韦训没有办法,只得揭开瓦罐盖子。他走时身上带了几片肉脯,但发作时痛得天昏地暗,喝水都吐,所以并没怎么吃,几天下来也算饿透了。 这道羊肉枸杞麦仁粥是补肝养心、温中暖下的滋补药膳,微火慢煨,羊肉和麦仁都炖烂了,本应十分美味。只是宝珠出手豪奢,把足够一场宴席上用的胡椒全撒了进去,反而又苦又辣又呛人,只能当煎药咽下去。 宝珠得意道:“这是孙思邈的药膳方,是我亲自配的料呢。” 韦训被辣得面目扭曲,连连咳嗽,嘴唇通红,给他苍白的面容上难得添了一抹艳色。他斜睨了她一眼,质疑道:“你亲手煮的?” 宝珠这才面上一红,又坐到铜镜前梳头,假装没有听见。 身为女子,哪怕是天家贵主,她也要从小学习中馈之责。兄弟们学的都是经、史、子、集的治国之道,她却要背诵《女训》《女诫》之类预备将来为人妻母的教条。父母生病时更要端膳奉药,履行为人子女的孝道。 还好作为公主,不必像寻常人家女子那般含辛茹苦亲操井臼,只要从婢女托盘中接过碗来一转手,就算侍奉。往尚食局敬上的饭菜上撒一撮盐,就可算作亲手做羹汤,满足礼教所要求的职责。 这一瓦罐肉粥,当然只是吩咐吴致远家的厨房做好,然后由她把磨碎的胡椒撒进去而已。至于手重手轻,撒得多少,那就不干她事了。 这小贼吃了她亲手做的药粥,简直荣宠至极,实在应当感激到涕泪横流,承诺粉身碎骨追随侍奉,妥妥当当地把她送到幽州去。宝珠自傲于父母兄长所教导的御人之道,越想越是得意,逐渐喜形于色。 韦训倒也真的涕泪交加,只不过是被呛的。 他心里默念着这实在不是药粥,而是金粥,强行咬牙吃了一半,只觉五脏六腑都给煮沸烫熟了,驱寒效果比最烈的酒都厉害。实在咽不下去了,他擦着眼角的泪说:“药王所著的三十卷《备急千金要方》我都看过,实在没看见过胡椒这么用的。” 宝珠笑道:“你不知道了吧,他晚年又写了三十卷《千金翼方》,作为前作《要方》的补充,所以称之为‘翼’。那是他在同官县五台山隐居时写的,永淳年间药王仙去,高宗派人前去故地祭奠,顺便取了这三十卷书带回宫里。尚食局根据他写的‘胡椒主下气,温中,去痰,除脏腑中风冷。’做成药膳进奉,我们小时候染了风寒都会吃这个粥。你听听,‘除肺脏中风冷’,是不是很对你的寒邪之症?” 韦训听了这一番话,心道自己多次去皇城转悠,也曾去过弘文馆、集贤殿等皇家藏书之地翻过,只是万没想到药王的书放在殿中省尚食局,专门服务于天潢贵胄的日常饮食,根本没有发挥悬壶济世的作用,属实是明珠暗投了。又想从这一个方子看,传到民间也没什么用,羊肉与枸杞存钱还买得起,平民之家谁又吃得起胡椒? 韦训叹道:“你居然熟读医书,令人惊讶。” 宝珠睁着圆圆的杏眼道:“我没有读过啊,只是因为胡椒牵扯了一桩往年的口舌官司,我才记得的。” 她突然想起说了这半天话,外面没有丝毫动静,韦训都不掩饰咳嗽,也不知道监视的人听见没有。宝珠站起来悄悄开门出去侦查,却见走廊里两个婢女东倒西歪,一个靠墙坐着,一个半趴在花架上,都睡得极沉。她走过去碰了碰她们的肩膀,竟然一动不动,身上看不见伤痕,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回到房间里,宝珠问:“她们是怎么了?” 韦训仍在一脸痛苦地啮檗吞针,勉强咽下口中的,才望着她说:“封了昏睡穴,明天才醒。你若想走,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了。” 宝珠一愣,想到他确实说过能背着人翻越城墙而去,登时怦然心动,立刻就想逃出牢笼奔赴自由。可思前虑后地想了一会儿,还是不能答应,她遗憾地说:“不行,案子没破,就算能翻墙逃出城去,也坐实了罪名。去幽州这一路上顺顺利利还好,要是身份变成通缉犯人,那可比没有户籍更加寸步难行了。” 韦训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这人不愧是百忍成刚的豪侠,硬是用了半个时辰一口一口慢慢把胡椒药粥咽下去了,吃完发了一身汗,除了胃仓烧灼,舌头疼得说不出话以外,倒真觉得身上轻松许多,韦训心中暗想这真不愧是药王遗作,有机会一定要去宫里把最后三十卷弄出来。 看了一眼月亮的位置,韦训站起来对宝珠说:“既然不走了,你就安心住下,我去办点事。” 宝珠惊讶地说:“你……你要去找谁的麻烦?” 韦训缓缓地说:“你是被我牵连关到这里,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刘茂把我举发到官府所致,这个梁子已经结下,必须解决。” 宝珠沉吟道:“飞刀传书的果然是那老翁……” “不是刘茂,也是他的手下。既然身为本地掌穴,他就得担了这个责任。” “你失踪之后,刘茂来过孙家店一次,还想求你还回那枚蛇珠。” 韦训一听,有些后怕,扬起眉毛问:“可曾对你失礼?” 宝珠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他敬了几杯酒就走了。不过你病还没好,非得现在去吗?那老翁的手下可是很多。” 韦训煞有介事地说:“我这人不能留隔夜仇,会睡不着觉。再说对付刘茂之流,能走路就足够了。”见宝珠面上忧心忡忡,他从容不迫地笑着说:“韦大平生所遇的强敌,都没你那罐子药粥愁人。” 说着轻轻从窗户里翻了出去,转瞬间他又回身探进窗口,认真叮嘱说:“把门窗关好上闩再睡,我明天来找你,所以今夜不会再有别人来了。” 宝珠快走两步想看看他是怎么跳下去的,却见韦训折腰向后一仰,像是失足摔下去一般极速坠落,宝珠捂住嘴里的尖叫,扒着窗沿向下再看,却见他在空中灵巧地翻了个身,足尖一点,已经窜进黑暗中去,就此看不见了。 39 第 39 章 刘茂做了一个混乱的噩梦,梦中他的侄子马三倒在血泊中,凶手狮子猲罗成业先是眼神慌乱,后发声大叫暴民抗法,喊来手下众不良人将奄奄一息的马三从地上拖了起来。 身边的十几个伴当只能束手无策站着旁观,官府缉拿执法,他们再凶悍也不能当众出手抵抗,否则就是谋逆了。半个时辰后,马三死在了去往县衙的路上。 在马三的葬礼上,刘茂放了掌血发誓,要为侄儿报仇雪恨,以此跟元老们达成协议,接过下圭县的整个摊子。 罗成业这条狂犬明明是个用江湖手段的江湖人,可是拥有不良帅的官方身份,能让他黑白通吃,为所欲为。如何报仇,刘茂是花了心思的。他让闲人们引诱罗成业去妓院和赌坊消遣,观察他的癖好,最终决定使用赌博拉他下水。 一年之内,罗成业欠下巨债,黑-道的钱他可以赖,有身份的富户们就没那么容易。被他威逼利诱借下巨款的人多次去县衙举发罗成业,让他的上司头疼不已,眼看罗成业的白道身份岌岌可危,只要他丢了不良帅的名头,立刻就与江湖草莽无异,只差一根稻草,报仇雪恨指日可待。 谁想下圭县突然发生盗珠杀人案,死到临头的罗成业提前找阎王爷点卯去了,可他刘茂却陷入了更大的泥潭。天罗地网的缉凶行动中,他手下所有见不得光的生意都被击穿捣毁,如果只是银钱损失,只要咬牙挺过去这阵风,还能东山再起。 但几天后他亲生的儿子刘屏被捕,此时正在狱房中熬刑,他噩梦中所有血肉模糊的形象又变成了儿子。 那个无可奈何的下下策,能让刘屏活着从县衙走出来吗?…… 人老睡得浅,刘茂翻个身又醒了,捂着胸口干咳了几声,呼喊暖脚的婢女倒水来喝,但是没有人答应。 “贱婢!都睡死了吗!” 他又喊了两声,估摸着连院里都能听见了,但还是没有人应。刘茂心中恼怒,爬起来猛踹脚踏上睡着的婢女,对方却像昏迷过去一样滚落在地。刘茂的恼怒逐渐化作惊疑,他跳起来,拔出床头的环首刀,光着脚大步流星走到门口,却见庭院里横七竖八躺着当日值夜的伴当,生死不知。 在这满地僵硬的躯体之间,一个身材清瘦的青衣人矫矫不群立在院中,沉默地盯着他。万籁幽寂,冷白色的月光撒将下来,这人背对着月亮,面容半明半暗看不清楚,只瞥见些许锐利眉眼,竟是意外的年轻,仿佛一个刚长足身量的少年。 来人赤手空拳,并没有携带武器,可刘茂的惊疑瞬间化作了冰冷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抓着刀柄的手在发抖,五脏六腑都因为恐慌紧紧缩成了一团。 “是谁?!” “孙家店,青衣奴。”青衣人一字一句说出飞刀传书上的内容。 刘茂心中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本能地撒谎道:“不是我……不是我们举发的!” 青衣人轻蔑地笑了一声:“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我又不是官面上的人,不需要拿你画押供状。你坏了道上的规矩点了我,就要想到我会上门找你。” 刘茂感到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他想到了牢狱中的刘屏,想到自己老骥伏枥的雄心壮志,想到设计将罗成业诱入绝路的得意……然而这一切似乎都要在今夜结束了。 老人口舌发干,嘶哑着喉咙解释说:“衙门抓了我儿子严刑逼供……我不是有意……是逼不得已……只想缓一缓……” 青衣人的声音冷如冰撞玉击,“人人都有难处,你也知道衙门的手最黑最狠,不想牵连我身边的人是什么下场。” 刘茂心中一闪而过孙家店那个高贵少女的形象,死亡的气息如同藤蔓缓缓爬满四肢,让他动弹不得。一步错,步步错,或许他举发的时候就不该隐约其辞,而是直接报上青衫客的大名,或许还能留得一线生机。 “有人为你说了一句好话,我就不取你首级了,自戕保个全尸吧。” 青衣人给了仅有的宽宥,如同冥府使者下达的最后命令,刘茂知道今夜再难逃一死,若举刀挣扎,只能落得身首异处。他僵硬地举起环首刀,对准自己的咽喉。 一阵血沫四射的嘶嘶声响如同微风拂过,片刻后,刘府的庭院再次陷入本来的寂静。 杨行简清晨醒来的时候,发现枕头上又落了几根头发,最近几日,就算不散开发髻包着幞头睡觉,都不能控制脱发的趋势了。这一个多月以来的奔波劳苦,绞尽脑汁的较量,让他这个不惑之年的中年文人感到筋疲力尽。 杨行简怎么也想不到,好不容易摆脱那个青衣恶徒救出公主之后,竟然又被他牵连关进下圭县令家里,时不时就来一场非暴力过堂,连人头那种血腥之物都抬出来恐吓公主。杨行简几次想写信给韶王求助,但次次都被保朗拦下,幽州荒蛮边境之地,远水解不了近渴。 青衣人已逃走,杨行简推测,保朗留他们二人在此的第一个目的是为了把丢失崔克用珍宝的罪责分摊给他,第二就是就是公主本身。 公主目前对破案颇有兴趣,天真地认为只要侦破盗珠杀人案就能顺利摆脱囚禁的困境。杨行简只能苦笑,公主居于深宫不谙世事,竟察觉不出保朗看她的眼神已经非常露骨。 人心险恶,美貌少女脱离了皇权庇护,便如孩童手持珍宝招摇过市,刚刚逃脱恶仆的威胁,又来了个咄咄逼人的都虞候。他一介绿衣小官,没有紫朱加身,又联系不上主上,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保护公主脱离困境? 若是对付吴致远之流,凭他三寸不烂之舌,总能把水搅混。但对付保朗这种手段强硬的武夫,他杨行简就十分无力了。 贵妃已逝,韶王心中最重要的人就是这个小妹,如果把她安然无恙带回去,就是奇功一件。要是让她死里逃生后又生波澜,那他这辈子也不用回韶王府了。 越想越是绝望,杨行简掸落肩上的脱发,一边叹气,一边扶正幞头,照了镜子确定姿容端庄,才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卧室。却见吴致远派来的两个男仆或坐或躺,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 杨行简大惊失色,壮着胆子摸了摸他们,皮肤还有温度。他立刻提起袍角往楼上狂奔,只见走廊里两个服侍公主的婢女也倒在地上。杨行简的心脏跳得如同惊马奔腾,不知道公主是否已经遭殃。 “公主……芳歇!芳歇!芳歇啊!” 40 第 40 章 “公主……芳歇!芳歇!芳歇啊!” 杨行简惊慌失措地高喊着女儿的名字奔向前方卧室,来不及敲门,他鲁莽失礼地撞门而入,只见宝珠穿戴整齐,正坐在床榻上对着铜镜梳妆,而那个青衣恶徒席地而坐,面带得意之色盯着他。 看到这般场景,强烈的无力感滚滚袭来,杨行简一口气提上不来,几乎背过气过去。虎狼环绕,保朗还没解决,这个青衣人竟又回来了!杨行简双腿发软站立不住,缓缓依靠在门框上,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引以为豪的美髯也脱落了几根。 “杨主簿来了。” 宝珠见他这般丧魂失魄的模样,倒也不吃惊,回头狠狠瞪了韦训一眼,命令道:“快向主簿道歉,虽是双方误会,你可把人家折腾惨了。” 韦训撇了撇嘴,也不起身,态度散漫地拱手说一句:“韦大失礼了。” 看他这样懈怠,宝珠很不满意,斥责道:“坐直了好好说!” 韦训这才一脸不情愿地坐正身体,拱手致歉:“此前对你失礼,韦训很觉愧疚。”想了一想,又补充道:“我不在的时候,多亏你护着九娘。” 他心里暗自庆幸当时一念之间留了杨行简一命,否则等他病愈回来的时候,恐怕宝珠就不是住在县令内宅,而是在狱房下受刑了。 又想这个牛皮膏药一样烦人的中年男子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被他恶整多日,依旧没有透露宝珠身份的一丝口风,倒算得上可靠,暂且可放他在身边看一看。 杨行简在韦训手里吃了不少苦头,此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眼神恍惚,哭丧着脸干笑了几声。公主这样命令,意思就是让他们两人和平共处,他既然没有武力驱赶这人,就只能忍气吞声的奉陪下去。 他心里更是惊异,这思过斋虽是吴致远的内宅书房,但也位于县衙之中,是整个下圭县的权力中枢,多少带刀的官差就在隔壁来来往往执行公务,这人居然还敢来纠缠公主,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杨行简仔细观察,见韦训神态孤傲,并不依礼正坐,而是随意趺坐在公主跟前蒲席上,胳膊懒洋洋地搭在她坐卧的榻边,虽收起了对付他时的剽悍之气,也隐隐有种盘踞霸占的意思。 倒是听到公主呵斥他的口气十分理直气壮,不像有受制于人的畏惧。 宝珠早就告诉过杨行简,韦训是白衣出身的侠客,杨行简畏惧韦训凌厉,又自傲于弘农杨氏清贵出身,也不愿意与白身多言。两人互相不对付,话不投机半句多,报上姓名后就不再搭话了。 韦训收回眼神,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宝珠梳头发,这等肆无忌惮的无礼举止更让杨行简气不打一处来。他咳嗽了一声,对方好似没有听见,他又使劲清了清嗓子警示,韦训回过头来,说:“你是生病了么?生病了就快出去,别把病气过给她。” 杨行简被话顶的噎住。 没人帮助,宝珠怎么也不能把发髻梳上去,气得掷了木梳,说:“你放倒的那两个婢子什么时候才能醒?醒了还和往常一样吗?” 韦训说:“快醒了,只是大睡一场而已,醒了什么都记不得,没有什么损伤。” 杨行简吃过这一招的苦头,苦笑了一声:“那可未必,我脖子落枕疼到现在还没好。” 韦训嘿嘿一笑,回敬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该帮主簿抬到床上摆好枕头再盖上被子。” 宝珠听他们要吵起来,果断打断话头,嘱咐韦训说:“我今天想去罗成业的家里看一看现场,瞧瞧他们有没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你夜里来接我。” 韦训惊讶道:“听说他是死在家里,你又不怕鬼了?” 宝珠洋洋得意地说:“罗成业死前是下圭县不良帅,领着朝廷的俸禄,生是李家的官吏,死是李家的鬼吏。我可是真龙血脉,怕他一个小吏做什么。” 韦训听她这一番歪论,乐得笑了起来,“这份从良的钱可当真烫手,生是你家的人,死也是你家的鬼。” 宝珠扬起嘴角,神态自得。 韦训点头答应了:“好,太阳落山后我来接你。” 杨行简一听,他们二人三言两语就计划好半夜出去偷看凶案现场,惊得张大了嘴,连忙劝道:“公主,那种血腥晦气之地,万万不可去啊!” 宝珠说:“昨天保朗就非得叫我去,说我能破了石磨埋妻案,大可以试试罗成业的案子,既然非得跟那个烦人精出去,那我不如自己先去瞧瞧。” 韦训插嘴道:“他怎么烦你了?” 宝珠立刻警觉:“你别捣乱!保朗是崔克用的亲信,目前下圭县是他说了算,而且他还是个使横刀的高手,听说在徐州非常有名。” 韦训不屑一顾地撇撇嘴。 约定了去罗成业家的时间,韦训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起身说:“快醒了,你喊她们给你梳头吧,我先走了。” 宝珠问:“你干什么去?” 韦训笑道:“去多宝塔,既然全天下的人都说是我盗珠,那我必须得亲自上去走一趟,不能辜负了这嫌犯身份。” 杨行简大惊:“这可是光天化日之下!” 韦训傲然道:“那又如何?” 杨行简眼前青影晃动,还没反应过来,韦训已经轻飘飘地从后窗翻出去了。他连忙起身探头去窗外张望,阳光之下,无论房顶还是楼下,哪里还能看见韦训的半片衣角,堪称神出鬼没,来无影去无踪。 杨行简惊疑不定,不停揉眼睛,下巴胡须也跟着颤动,疑心韦训到底是不是活人。 宝珠突然想起一事,向杨行简问道:“杨主簿身上带了多少钱?可够路上使用?” 杨行简仍看着窗外不能回神,被连声催问,才连忙回答道:“我去长安时,凭券契从波斯柜坊支取了一百两金。” 宝珠皱眉道:“这么点儿,难道兄长在幽州也过得左支右绌?” 杨行简忙道:“那不至于,殿下虽离开长安就职边陲,怎么也是皇子身份,一切用度都参照亲王府品级供应。主要是我隐匿身份一个人出行,带多了实在背不动,也怕路上匪盗打劫。” 宝珠略心算了一下,一百两金嘴上说说捉襟见肘,实物大概有七八斤,要一个文官背在身上长途跋涉,确实有点沉重。这恐怕不是支取上限,而是杨行简的负重上限。 此时两人也听见外面婢女起身活动的声响,于是跟着改口。 杨行简说:“况且当时实在想不到芳歇尚在人世,这些钱只是预备打探消息用的,并非为芳歇准备的旅费。等到咱们到了洛阳大城,我可以去柜坊再多支取些。” 宝珠心道自己曾经有几百个宫婢宦官使唤,行动坐卧处处都有人细心呵护,现在身边连个帮忙梳头的人都没有,甚至还要亲自操心过问这些阿赌物,想想颇为自怜。 41 第 41 章 这一天,宝珠以去过杀人埋尸现场受惊过度生了急病为理由躺在床上补觉,养精蓄锐以备夜里偷跑出去。保朗虽不信以她的胆量会受到惊吓,派人来视察,见她确实卧床不起,也拿她没有办法,只能暂时罢手。 杨行简更是借题发作,把视线内能看见的人从上到下都削了一顿,又是骂服侍的人疏慵愚钝,又是请收惊宁神丸,又是赶着厨房给熬制安神汤,如果不是下圭县的和尚都给关了起来,估计还得请几个来作驱邪的法事。 一直拖到半夜,把所有人都折腾得精疲力尽,看见他父女两人就害怕,杨行简赶走了仆人,独自留在宝珠身边照应。韦训果然回来了,脸上带着些许迷茫之色。 宝珠从床上翻身而起,一边穿鞋一边迫不及待地问:“上去了吗?” 韦训点点头:“上是上去了,但是没有发现什么机关,塔里只留下这个东西。” 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里面裹着一只方形漆盒。盒子只有七寸大小,却极为精美。外观使用金银平脱工艺,以金箔、银屑、玛瑙、琉璃、砗磲等佛教七宝装饰,盒盖里绘有飞天献宝的图样,盒内衬有金线刺绣的宝相花纹锦缎软垫。 不说里面装着什么,只说这个空漆盒,就是件精心雕琢的珍品。 宝珠捧着漆盒看了看,问道:“这大概就是装白蛇珠的容器吧?看起来是常州那边工匠的手艺,正是武威军节度使的管辖地。” 她把漆盒翻过来,果然在底部看到‘臣崔克用谨敬’几个小字。更边缘的角落有法明二字落款,应该是工匠名字。这件专门为皇家制造的器皿异常考究,就连落款文字的书写都那么端庄秀丽,与民间的器物截然不同。 韦训取出盒里衬垫的锦缎查看,不时凑在鼻端嗅嗅。 要说为了敬献皇帝,细枝末节都要做到最好,这锦缎上却有一块核桃大小的透明污渍,虽然已经干透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手感却能摸出来偏硬,闻着还隐约有股腥味。 韦训心想自己亲自登高入塔探查,是靠一身功夫硬闯进去的。然而入塔之后,梁上每一片瓦、地上每一块砖都摸过了,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可乘之隙,也没有发现地宫存在,只要大门封锁,塔中对他人而言就是密室。 因此他心中也是奇怪,难道江湖中还有第二个人能拥有与他匹敌的本领?而这个人偏巧就跟他一起出现在这小小的下圭县城中?韦训对自己一身绝顶轻功颇为气傲,此时少年意气好胜心起,铁了心要查出到底是谁偷了那颗蛇珠,还作死栽赃给青衫客。 杨行简见韦训竟真的能在重重守卫下闯入那座二十丈高的石塔,还把重案的证物带了回来,自是骇然,问:“塔里有没有看到一张字条?” 韦训问:“什么字条?” 杨行简说:“吴致远说贼人偷走宝物之后,在漆盒里面留下一张字条,他只来得及扫了一眼。” 韦训摇头:“这个没有。” 杨行简说:“那必然是保朗收起来了。这也是奇怪,明明是案件中的重要证据,他怎么不拿出来让大家看一看?也好辨认字迹。” 韦训笑道:“那简单,我去找他讨要。” 宝珠怒道:“说了不要招惹他!至少现在不行。今天先看看罗成业家是什么模样,再做打算。” 韦训问:“你怎么又对那个丢了脑袋的不良帅感兴趣了?” 宝珠说:“罗成业家虽然就在莲华寺隔壁,但经过石磨埋妻那个案子后,我觉得也未必就跟盗珠案是同一个凶犯。发现白蛇珠被盗那天早上,罗成业其实还活着,这不是很奇怪吗?如果跟其他案件一样,是预见到盗珠案牵连甚广,故意栽赃上去的呢?反正你已经背了一口锅,再多来几口也是顺理成章。” 韦训说:“那么我单独去一趟看看也就是了,你又何苦再去那种地方蹚浑水。” 杨行简从没想到自己能跟这人想法一致,连忙跟着劝:“是的是的,请公主珍重身体,不要以身试险,这些事交给别人去办就好。” 宝珠哼了一声,对韦训说:“你又不知道被关起来的难处,昨天县令夫人一定要邀请我跟她们家女眷一起喝茶做女红,手里拿着一根针被人评头论足,生怕说错一句话露出马脚,那滋味可太辛酸了。” 韦训心知她是给憋得狠了,想找机会出去透口气,心想有自己跟着,出不了什么大事,于是不再劝阻。杨行简还想再劝说,被宝珠一眼瞪了回去,只能捏着胡子长吁短叹。 韦训再次出去摸清道路,宝珠趁机用画眉的石黛将漆盒上镶嵌的纹样拓了下来。既然是重案证物,必然不可能长时间留在在手里,以后还是得放回原处,才不会让守塔的人起疑。 等到丑时,全城人睡得最沉的时候,韦训过来思过斋接人。 宝珠踩到窗口上,本以为韦训会把她好好地抱下去或是背下去,谁知他在她背后一推,趁她失去重心时抓着她后心腰带,像拎着一只米袋一般给拎了下去。落地虽然很稳,却也惊出一身冷汗,宝珠心有不满,想不出该怎么抱怨,绷着脸理了理衣服,气呼呼地问:“该往哪儿走?” 之前说的关于罗成业因为领了君主俸禄因此变成国家之鬼云云,不过是她为了安慰自己强行编造,其实真的要去一个有人惨死过的案发地,她一整天都心里惴惴不安,眼看那漆黑的街道就在眼前,心里直打鼓。正巧有只路过的野猫干嚎了一嗓子,她吓得一个激灵,兜着膀子一缩,十分的勇气立刻抖落成三分。 韦训看她这般胆小,心里觉的有些好笑,思忖片刻,对她说:“有样东西,本打算等你被释放时再交还给你的,既然今晚都出来了,现在拿上也可以。”说完掠身而起,消失在一株大槐树浓密的树冠中,片刻后取下来些东西。 宝珠一看大喜,原来是她丢在孙家店的弓箭和箭囊。之前跟韦训提过一嘴,说是那弓箭的尺寸和弓力都很趁手,就算以后花钱再买,恐怕也没有那么合心意,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从孙家店给找回来了,挂在树梢上暂存。 拿上武器,宝珠登时昂首挺胸,觉得自己胆气又回来了,韦训笑道:“这就好了,看见罗成业的鬼,你可以先给他一箭。” 宝珠严肃地点了点头:“正如李广射虎,纵然不中,气势上也赢了。” 两人一起前去莲华寺隔壁罗成业的家,在专业的夜行人引领下,不管是更夫还是夜巡的公人都没碰见,一路上无风无浪就到了,走到巷子口,一个光头着僧衣的小身影正等在那里,原来是十三郎。 宝珠惊喜道:“你怎么在这里?早知你要来,我就带些点心出来了。” 韦训笑道:“他没你那么精贵,饿两顿算不得什么。” 十三郎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我住在挂单云游僧的院子里,谁也不认识,天天对着他们也是无聊。大师兄送干粮来,一说我就心动了,想着你们总要个望风放哨的人。” 宝珠高兴地说:“这样人就齐了,多一双眼睛,更多一份警惕。” 42 第 42 章 一行人往小巷中走去。罗成业狭窄的家就在两个大院落之间夹着,正如同他被黑白两道夹在中间的窘迫人生。他虽已从良,也曾尽心竭力地履行不良帅的职责,却因为出身绿林底子不干净,始终不能融入主流社会,而且不良帅的身份招惹了许多江湖仇怨,不能返身回到江湖中去,可说是进退维谷,左右两难。 院子里像问斩的法场一样洒了厚厚一层掩盖血迹的干沙子,韦训说保朗曾在院中亲手处刑了一个办案不力的不良人,将原本的脚印痕迹都给破坏了,看不出原有形态。 大门上贴着加盖官印的封条,宝珠正在犯愁,却见韦训上前用手掌贴着封条来回轻抚,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法,摸到第二遍,那封条便完完整整的剥落下来,没有丁点破损,十三郎小心接住放到一边,预备大家要走的时候再贴上去。 韦训只是略试身手,宝珠却目瞪口呆,亲眼见识了专业大盗的手段,心想这些万无一失的传统防盗措施对这种江湖侠盗而言有如无物,也怪不得她被深埋在陵寝地宫之中都能被他挖出来。 开门之前,韦训递给宝珠一张干净的布帕和几颗澡豆,说:“澡豆塞鼻子,再用帕子蒙上脸,里面气味重,不这样你待不住。” 宝珠乖乖依言照做了,韦训这才推开门,拿火折点亮蜡烛,带着她走了进去。 凶案现场地板和墙上的血渍已经干涸,失去了鲜红色泽变成黑褐色,但只要想到几日之前曾有一人惨死在这里,尸体不仅被砍去头颅,五脏六腑都被掏了出来,依然令人不寒而栗。 宝珠不敢盯着地上依稀留有人型的血泊细看,左右张望,将整间屋子迅速扫了一遍,心想原来家徒四壁的成语是这般模样,忍不住小声嘀咕:“这屋子也太小了,连个明间暗间都不分,他怎么一件家具都没有?不良帅的俸禄难道很少吗?” 韦训笑嘻嘻地说:“看起来是不够买鬼推磨的吧?” 想起之前说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等话,宝珠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了一声:“没有品级,自然收入菲薄。” 韦训却说:“不良帅的收入不在俸禄,全在平时吃拿卡要,办案时手里过的人不管有罪没罪都得掏钱买命,他的钱是赌博输掉的。” 他一边逗宝珠说话,一边细细查看血迹的形态,在心里推演一番,能够下定结论才说:“确实有些像分赃不均内讧杀人,罗成业和凶手认识。” 宝珠心想两个人一起进来,他怎么能先看出门道?半信半疑地问:“何以见得?” 韦训指着地上血痕说:“看鲜血喷溅的方向,出血点位置很低,跟地面平行,受害人是坐在地上被刺的。这旁边有个碎了的坛子,虽然里面液体已经干了,但闻得出是酒。两个人面对面坐在地上,旁边有酒,当然只有熟人之间才会有这种姿势。” 韦训将十三郎叫进屋里,让他坐在受害人的位置,自己则坐在他的对面扮做凶手,向宝珠演示:“两人一起喝酒,其中一人猝然发难,单膝半跪将武器刺出,距离这么近,对方无从躲避,他只要力气够大,一手按着对方肩膀控制,另一只手就能把对方刺穿了。” 说着单手成爪牢牢扣住十三郎的肩膀,另一手虚握武器捅刺,接着侧身向旁边一躲:“拔出来的时候闪开,让血喷在墙上,不会弄脏衣裳,这是个熟手。” 宝珠瞧他动作凶悍矫捷,墙上残血的形态果然像他所推演的那般,心里又是惊叹,又是暗自嘀咕:我看你也是个熟手。 韦训又说:“不过这办法要出其不意,得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的武器才能成,如果要夺取对方武器再杀人,就不能这么从容,起码对方不可能乖乖坐着受死。听说罗成业是被自己的四方镔铁锏捅死,凶手要么能在瞬间完成夺刃杀人两件事,要么就是罗成业肯把自己的武器借给对方看,才让那人有可趁之机。” 宝珠也想不明白,说:“吴致远他们推测凶手跟罗成业有很深的仇怨,才将他开膛剖腹,扯出内脏来糟践,还把肠子挂在房梁上恶心人,毕竟那一击足以致命,其实不必再侮辱尸身了。如果有深仇大恨,他们怎么可能面对面坐在一起平静地喝酒呢?” “扯出肠子挂在梁上?”韦训低声重复了这一句,抬头向着屋内顶棚望去,略一思索,便纵身窜了上去。 这房子本身盖得很高,深夜光线暗淡,韦训这一跃而起,便好似跳进黑暗中消失了一般。宝珠仰着脖子等了半晌,才见他从梁上点了根蜡烛,探着头望下来,对十三郎招了招手: “十三,你也上来。” 小沙弥立刻苦了脸,说:“大师兄明知道我轻功不怎么样,是要在九娘面前看我出丑吗?” 韦训笑着说:“我给你搭把手,你借个力就能上来了。”说着解开腰间蹀躞带,像根绳子一样从梁上垂下来,十三郎受到条件鼓舞,这才纵身猛跃,抓住蹀躞带一头,中间借力,成功飞身上梁。 看他们师兄弟两人演示,宝珠“啊”了一声,顿时有些明白了。 难道开膛剖腹,将尸身的肠子挂在梁上,并非是因为仇恨所致,而是有确切用途的?! 片刻之后,韦训和十三郎先后从梁上跳了下来,韦训说:“这房子窄小,又没有家具死角可以躲藏,假如迫切想要藏起来,只能上梁。但是那凶手轻功平庸,一次上不去,就得有个借力的抓手。梁上的灰尘有脚印痕迹,看模样是几天前留下来的,开膛破肚看似诡异血腥,不过是掩饰他需要借助一条绳子上梁藏身罢了。” 宝珠激动地说:“听说发现罗成业尸体的人,第一次来时见他还活着,一炷香后回头再敲门,就只剩下无头的尸体了。” 韦训说:“仓促之间,那凶手没来得及逃走,应该还在屋里,为了不让敲门的人发现自己,急中生智想出这种血腥的办法,开膛抽肠也要躲起来,看来他很害怕被人看见自己的形貌。” 宝珠说:“既然犯下杀人大罪,当然害怕被人看见长相。” 韦训摇了摇头,递给她一样细微的东西,说:“也未必是因为杀人。” 宝珠见他递过来的是一根四寸长的毛发,捏在手中一瞧,这毛发与常人不同,是弯弯曲曲一根,可能是头发也可能是胡须。她已经听过罗成业“狮子猲”的名号来历,知道他有一头一脸蜷曲蓬松的须发,于是吃了一惊:“这也是房梁上落下的吗?!” 韦训点了点头:“看来死掉的人,未必就是罗成业本人。”他再次看向屋内喷射的血迹,说:“如果是他用自己的四方镔铁锏偷袭杀人,既遂心应手,又不用冒着夺刃失败的风险,那就说得通了。” 宝珠摇头:“那不对,吴致远说过,罗成业臂膀上有一条蟒蛇刺青,这不是死后能作伪的痕迹。” 十三郎说:“九娘不知,江湖上若是同一个帮派的同伙,很可能会有同样的刺青。早年二师兄也提议大家一起弄个一样的,但是每个人想要的花色都不一样,众位师兄师姐吵了起来,最终也没有商议成。” 韦训撇了撇嘴:“我可不想在身上弄个洗不掉的蠢花样。” 十三郎说:“我倒觉得三师姐说背上绣一整面多闻天王的方案很是霸气。” 韦训讥诮道:“你听那悍妇的,等到你长成人时,多闻天王是跟着你长高呢,还是跟着你发福?横拉竖扯,不就糊了?” 这师兄弟两个人竟在死过人的凶屋里讨论起刺青图样的事,宝珠思绪如乱麻,不得不开口阻止:“你们俩先闭嘴歇歇,韦训你的意思是,罗成业本人其实还活着?!” 韦训眨了眨眼,道:“根据这些线索,他当时很可能就在藏在梁上。反正能确切辨认身份的首级已经割下带走,尸体说是谁的都成。” 宝珠说:“罗成业的脑袋前几天已经寻获,是给丢到莲华寺的厨房里油炸了,这又是另一件极诡异的事。如果说抽肠只是为了藏身便捷迫不得已,那油炸人头又是什么道理?” 一听这事,十三郎一张脸都皱了起来,说:“这事我也听说了,发现人头的饭头僧吓得犯了失心疯,那厨房里做素斋用的油锅也不能要了。” 韦训思索片刻说:“我不能揣测凶手的想法,只以自己的经验来说。这么热的天气,随身带着一颗人头三五天,肯定要腐烂发臭,尸臭的气味极难掩盖,恐怕是实在藏不住了,才丢进热油里面炸了,既能除臭,又能彻底消除面貌,一石二鸟。” 宝珠说:“但是他们在油锅的锅盖上也发现了罗成业蜷曲的须发。” 韦训笑道:“这倒是有些做贼心虚了,我本来也没那么肯定,现在可以说,罗成业十有九成还活着。” 43 第 43 章 三个人在罗成业家仔仔细细探索一番,时间已经到了寅时末,此时正值立秋,天亮的早,预计到卯初就该日出了。十三郎本该回到莲华寺中点卯,却因为许久都不曾跟韦训、宝珠一起行动,磨蹭着流露出不想走的意思。 宝珠也怜惜他回去挨饿,见街边卖朝食的摊位正在支起炉灶桌椅,叫他吃饱了再去,三人便在街头坐了下来,点了几碗馄饨。 摊主不像往日那样热情招呼生意,倒先难为情地说了价格,已经比十天前贵了三倍,只因封城物资流动不畅,想弄些米面菜蔬很是不易,要跑不知多少关系,他家卖完屯的这些麦粉也就不敢继续做了,馄饨馅也只有腌制的芜菁一种。比起吴致远家天天鱼肉珍蔬从不重复比,民间的物资早已经开始捉襟见肘。 宝珠听他说得在理,同意了价格,摊主赶紧生火煮汤,三个人坐在桌边,享受分别之前最后的共处时光。 天边的曙光已经微微露出鱼白色裙边,空气湿润微凉,露水打湿了石板台阶的青苔,眼前的一切景色如同被清水彻洗过一般青翠明晰。 莲华寺的晨钟如约响起,不知是不是因为撞钟的僧人吃不饱,那钟声不如以往洪亮深沉,反而缥缈悠扬,虽然身在僧院隔壁,却像是在极远的地方传过来一样。 几个人都被清晨这种冲和宁静的气氛所感,一时间不再出声交谈,只是沉浸在其中,连鸟雀之声似乎都暂时歇了。 宝珠心有所感,见道旁一根树枝垂在桌上,露水滴落凝成一泓,便从袖中伸出食指,以指尖蘸了露水,在桌面上缓缓地写下一句:“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这是开元年间的进士常建所做的一首山水诗,此人仕宦之途常年不得意,寄情于山水田园,语句洗练自然,自有一股清寂幽远的独特气质。 开头这句简洁明快,应和当前景物,字也都是最常用的,最适合初学。宝珠便写出来让韦训看,为了让他看清笔顺和结构,故意写得极慢。 韦训立刻将目光凝聚在她葱白似的指尖上,全神贯注看她写字。 禅院空寥的钟声连绵不绝,两人都不出声,一个人默默写,一个人默默看。 宝珠见他愿意学,便一路写了下去,一直写到“万籁此都寂,但余钟磬音”结束,莲华寺的晨钟余音仍袅袅回荡耳边,写完回首观之,觉得在这张卖馄饨的路边摊桌上蘸着露水写的字,竟然比自己以前使用名贵笔墨写得还好,自是非常得意。 再看韦训,他仍是入定一般纹丝不动,屏息凝神盯着她的字迹潜心记忆,直到露水濡湿的痕迹渐渐干透了,他才伸出一指,按着她指尖划过的字迹上认真描写起来。 宝珠在旁观看,越看越是心惊。韦训虽年少,却是真正从会走路就习武的天才,不仅轻功绝顶,内力也极深厚,手指在木桌上划过,看似不费力气,木质却已经凹陷进去,便似碑匠以工具将诗词凿刻上去一般留下指痕,更让她吃惊的是,他一笔顺序也没有写错,竟是全部背了下来。 宝珠心里感慨他为了认字,不论寒暑晴雨趴在县学房顶上偷学,那是何等的毅力和勤奋,比起普通人要威逼利诱才被迫念书是天差地别。 她不知韦训是用记忆武学功夫的方法记住笔顺,拳脚与笔画融汇在一起,就能用他所学过的东西理解,其中有共同之处的规律,则可以记作总纲,由此又触类旁通,举一反三,领会了许多她没有教过的字。 宝珠感慨:“这样教你,可比教李元忆轻松多了。” 韦训写完最后一个字,回过头去,她才知道背后有人,回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正在往她这桌上张望。那人形貌特殊,身形高挑枯瘦,一脸苦相,左腿自膝盖以下皮肉萎缩,她一下就认出来了,前两天曾见过这人带着同行工匠去县衙祈求保朗开城门放行,却失望而归。 还好那时候她头上带着帷帽面纱,也没有出声,想来不会被认出来,宝珠不悦地说:“我教我的学生,你盯着看什么?” 瘸子说:“世间女子习字,喜欢学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取其婉约清丽,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写的字倒是骨力遒劲,干净利落,有把子力气。” 宝珠听他评价一语中的,倒是佩服,于是点头承认:“我学的是柳公权。” 瘸子点头赞赏:“颜筋柳骨,有见识。” 韦训旁听,心想写字也如同武功一样是有门派路数的,寥寥数十个字,就如过招交手一般,不认识的人就能认出对方师从和风格,这人又能从宝珠的字推测她膂力要比普通女子强些,也是意外。 瘸子又指着韦训指责道:“你本来的字很好,可惜叫他描坏了,明珠蒙尘,简直一塌糊涂!”他摇头叹气,大有惋惜之意。 韦训不以为意,笑着点头承认,宝珠不乐意了,没好气地说:“他是初学,写成这样已经很好了,你难道生下来就写得一笔好字吗?” 瘸子往前走了两步,想继续说些什么,宝珠却闻到他身上传来一股极其难闻的恶臭,那臭味与别不同,钻心入脑,令人作呕,她可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此时没了澡豆和面巾的保护,不禁大皱眉头。 那瘸子也知道自己身上有味,见她脸上有厌恶之色,不再言语,撑着拐杖往后退了几步,跟卖馄饨的摊主交谈几句,想是觉得价格太高,摇了摇头,便一瘸一拐慢慢地走开了。 等到他拐杖敲着石板的哒哒声渐渐远去,韦训才说:“那人身上大概是生有恶疽,那是肌肉腐烂的气味。” 宝珠一听是因为患有疾病,并非不爱干净,心中有些惭愧,后悔地说:“他虽然有残疾,倒是挺有见识,我不该那么凶。” 韦训说:“你没有闻过,受不了是正常的,恐怕他活不了很久。” 三个人吃完朝食,宝珠又多给了摊主一些钱,叫他不要声张那桌子的事。十三郎返回莲华寺继续蹲禁闭,韦训送宝珠回思过斋。 宝珠说:“假如罗成业还活着,只要能够找到他本人,查清无头尸是谁,就能洗脱你身上一层嫌疑了。就是不知道他藏在哪里?他在下圭县也算是个名人,怎么会躲到现在还没人发现?” 韦训说:“我有些猜想,已经叫十三郎留意着,现在就是守株待兔了。” 宝珠又是惊讶又是不满:“什么?怎么没跟我说过?” 韦训笑着说:“别担心,不会叫你错过,就怕是猜错了,那岂不是伤及无辜。” 走到思过斋沿街,韦训仍把宝珠的弓箭等藏在树梢上,然后问也没问,再次拎着她后腰带提溜到二楼。宝珠又做一次米袋,心里很是不爽,恼怒道:“你就不能……” 韦训疑惑地问:“不能什么?” 宝珠不知靠一个轻功高手登高上楼的正确姿势是什么,一时间被问住了,心里不知道他是故意戏弄她,还是避嫌不想碰到身体,又或是因为单手受伤,不方便抱着她?于是什么意见都没说出来,气呼呼地钻进窗户里。 杨行简坐在墙边等了个通宵,已经揣着手歪着脑袋睡熟了,听她进屋才猛地醒来,睡眼惺忪地问:“没事吧?没受惊吓吗?” 宝珠摇摇头:“我很好,罗成业那边已经有了头绪,我今天要问保朗讨要那张字条看一眼。” 杨行简一听,立刻否决:“这不妥!保朗这人狼子野心,居心叵测,还是由臣跟他交涉。” 宝珠不明白杨行简的暗示,奇怪地说:“是他整天主动跟我交流案情,由我来索要不是更容易吗?” 杨行简苦笑着想她果然不懂,连忙说:“公主忙了一夜太过辛劳,赶紧休息要紧,这些琐事等睡醒了再说吧。” 宝珠捂着嘴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想这话倒是说得没错,自去更衣补觉不提。 没有想到今天保朗去过狱房,检视过新抓捕的犯人后,直接来到思过斋,以探病的名义要求亲自见见芳歇娘子,口气虽然礼貌,仍是一贯咄咄逼人的蛮横态度。 宝珠没睡多久又被揪了起来,心里很是气愤,然而形势所迫,也只能换了衣服去见他。因为自己气色很好,不得不在脸上唇上压了些粉来掩盖,竭力伪装出苍白憔悴的模样。 保朗看着她扶着栏杆慢慢从二楼挪步下来,笑着说:“还能走路,这不是很好吗?我本想叫几个大夫来给你诊脉,看看到底吓到哪儿了。” 宝珠暗自心惊,心道外表还能作伪,可是一摸脉搏就露馅了,这人步步紧逼,又如此精明,实在令人讨厌。 婢女扶着“虚弱头晕”的芳歇娘子入座,单独给她斟了茯苓当归药茶,宝珠以袖子掩着口鼻,拉着脸,冷冷盯着保朗不吭声。 杨行简怒道:“见到了?这样折腾一番,又要病重两分!你到底有什么目的,直接来找老夫谈就是了,非要折腾一个小姑娘做什么?!” 保朗不以为意,笑着说:“倒不是在下非要难为芳歇娘子,只因被盗宝珠至今没有寻回,我不得不抓紧能用的所有手段,实在是迫不得已,还请芳歇娘子海涵。” 杨行简奇道:“我女儿是个人,你能用她寻找赃物吗?简直信口开河!” 保朗正色说:“那个盗珠的青衫客至今逗留在下圭城,此事异乎寻常,据推测没有别的目的,一定是觊觎芳歇娘子美色,非要得手才能罢休,我只能把你当做鱼饵,看能不能把他钓出来。” 这话实在不堪入耳,宝珠蹙着眉头别过脸去,杨行简大怒道:“枉口嚼舌!我弘农杨氏的女子是你一介武夫能污蔑的吗?!你既然笃定是那个江湖大盗犯案,那怎么还在天天搜捕不相干的人?我听说你光酷刑拷问就枉死十几个疑犯了,这些人命你以为能轻松逃过吗?!” 保朗说:“谁说只有他一个人作案?从罗成业可知,他定有别的同伙。这人擅长轻功能够逃脱追捕,他的同伙却未必。只要抓到一个知情人,自可顺藤摸瓜破案。” 杨行简又说:“要说你急于破案,吴致远说案发现场留下了一张字条,这么重要的证据,你怎么从来没跟我们提过?” 保朗脸色一变,冷冷道:“杨公还请审时度势,我才是盗珠案主审官,你们只是配合查案,没必要什么琐事都让你们知道。” 杨行简说:“这么说,你不肯给我们看了?” 保朗目光冷厉,缓缓摇头。 杨行简立刻起身,扶起宝珠,生硬地说:“那我们上楼歇息吧,再吹这触霉头的晦气凉风,只怕又要恶心难受了。” 杨行简扶着女儿回楼上卧房,在她缓步经过身边时,保朗低下头避嫌,却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再次嗅她身上散发出的瑞龙脑香气,片刻间有些心猿意马。 这微举止掩饰的极好,只是今日不知怎么,一丝阴冷肃杀的寒意刹那间拂过,像是有什么利器从他后颈划过一般,保朗登时一个激灵,立刻抬头四处张望,却并没发现任何异常,心中不禁有些疑惑,难道自己最近杀的人确实有点多了? 44 第 44 章 杨行简扶着宝珠,以病人的节奏一步一顿慢慢挪步回到二楼卧房,关上门后才松了口气,杨行简擦了擦额头渗出的汗珠,小声说:“哎,此獠仗着崔克用的威势,敢乱咬朝廷的命官,当真棘手。” 宝珠也是愤愤不平,正要跟杨行简指责保朗言语不恭,猛然发现角落阴影里站着一个人,把她吓得一哆嗦,仔细看却是韦训。他从她们俩进门起就一直在那里立着,并没有躲藏起来,却不知怎么没有发出任何活物气息,杨行简和她都完全没有注意到,把两个人吓得心里一阵扑腾。 韦训见他们终于都看到他了,才面无表情地对宝珠说:“这个人,以后你不要见了。” 宝珠心想这是我不想见就能不见的吗?皱着眉说:“你又有什么高见?” 韦训直截了当地说:“我瞧他不顺眼。” 宝珠叹气:“你刚才看见他了?哎,真是个咄咄逼人的混账,还说要找大夫来给我诊脉,那装病也没用了,这可怎么办?” 韦训听她的意思也是很烦保朗,心中顿时轻松许多,温言道:“你只管躺着装,这事我来对付。” 杨行简说:“那张字条他果然不给,不知道有什么不可见人的阴险诡计。” 韦训说:“这也不难办,我能拿到。” 宝珠严肃地说:“我告诉你,你可不能跟他正面交锋,就算你打得过,那也是公然抗法谋反了!” 韦训微笑着答应:“是是是,韦大晓得了,你是真龙血脉,听你的总算不得反吧?” 宝珠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杨行简一边旁观,心中暗想这两日亲眼见这人与公主相处,倒处处都是公主说了算,他除了有江湖人士不拘小节的地方,没见敢以下犯上过,与保朗那副穷追不舍的霸道嘴脸不可同日而语。杨行简心里纳闷,难道真的是误会,此人确实不算恶仆? 到了下午,保朗果然把城里五六个最有名望的大夫都请到县衙内宅来为芳歇娘子诊治病情。 杨行简看着这一屋子的大夫,冷笑着说:“我弘农杨氏的女子也不是哪个乡野村夫都能见的,你们先推出一个最厉害的,再上去给我女儿看病,这样闹哄哄的成何体统?” 众大夫谦虚一番,你推我让,心里都不想接这一个患者,毕竟连本县县令吴致远在这位绿衣官员面前都赔着笑脸,若有半分没有做好,恐怕以后只能关张歇业,再也翻不了身。 最后推出来一位年资最高的吴大夫,跟吴致远是同姓,老头儿在城里看病已经有四十多年了,经验十分丰富,他心里惴惴不安跟着杨行简上楼去,进了芳歇娘子的闺房。 思过斋本是吴致远的书房,屋里装饰倒没有什么女子气息,只是开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床榻拉上了帷幔,看不见丝毫人影,这也是高门大户女子见诊的惯例。听说这位杨氏娘子身份非常高贵,谁也没打算偷瞧她的容颜。 杨行简在帷幔间拉开一条缝,探头进去叮嘱了两句,再次将帷幔合拢。片刻后幔下伸出一只盖着丝帕的手。吴大夫不敢细看,心里嘀咕:“这位小娘子腕子倒是很白净,手可是真不小,快赶上男人的了。” 谁知一摸脉象,吴大夫立刻吃了一惊:这脉搏气若游丝,若断若续,已经是濒死了,身有此脉者,别说回天乏术,顶多只能用老参浓汤吊一口气,运气好能让人说上两句遗言,交代一下后事而已。 杨行简充满希望地瞧着他问:“我女儿病情如何?” 吴大夫满身冷汗,不敢直言相告,连忙起身说:“惭愧惭愧,老夫医术浅薄,无能为力,还是请楼下的同行上来瞧一瞧吧。”说罢用袖子蒙着头下楼去了。 第二位梁大夫被推了上来,他忐忑不安地搭上脉,片刻后心道还好,这妇人病虽然顽固缠绵,精心保养也是能治的,怎么吴老头儿那么谨慎?便笑着对杨行简说:“令爱脾胃失调,气血奇亏,想必是从小不爱吃饭吧?”他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诊断道:“嗯……还有严重宫寒,若不好好调理,恐怕以后难以生育子息。” 杨行简不假颜色,翻脸骂道:“什么宫寒?诊的大错特错!下去!” 第三位张大夫见前面两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都铩羽而归,心想自己一定走中庸之道,不说好也不说坏,模棱两可开一副男女老幼任何人都能吃的疗养方,不求有功,但求不错。 谁想手指搭在腕上,左摸右摸都找不出一丝脉搏,竟是气息已绝,人都死透了。他惊疑不定,强自装作冷静,以袖子掩饰,小指轻轻碰了碰丝帕没有盖住的病人腕部,肌肤竟是冰冷无比,一丝暖意都没有,更是印证了脉象已绝的诊断,他登时惊恐万状,全身僵直,不知如何是好。 正当张大夫冷汗直流进退不得之时,重重帷幔之中突然传出一声女子猫儿般轻柔娇软的笑声,紧接着那停止许久的脉搏竟然以极为雄浑强健之势复苏过来,此种情况不可名状,张大夫只当是诈尸了,吓得大叫一声摔倒在地,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门去。 宝珠藏在帷幔后,憋笑憋到全身缩成一团发抖,双手捂着嘴,脸蛋儿都涨红了,还是走漏了笑声。 韦训瞄了她一眼,仍一本正经地伸着手臂等下一个大夫来诊脉,细长眼睛中闪烁着顽皮戏谑的光芒。如今他功力已经恢复到七八成,全身真气运转自如,暂时控制脉搏强弱轻而易举。他又读过几卷医书略知原理,一时促狭心起,想出各种鬼点子,将几位大夫戏弄得团团转。 只是听她轻轻笑这一声,不知怎么心中躁动,没忍住漏跳一拍,露出破绽,坏了他原定的计划,有些出乎意料。 杨行简同样忍笑忍到内伤,感慨江湖奇人手段古怪,少年人的心性更把这些鬼点子发扬光大,只要不折腾到他老杨头上,可以看的热闹简直层出不穷。 除了一位当场吓跑的,五位下圭县最顶尖的大夫吵作一团,每个人的诊断都截然不同,差之千里。等他们阴阳怪气地把各自摸到的脉象互相印证之后,人人都发现了不对劲,越想越毛骨悚然,于是大夫们纷纷谦称自己医术低微,无颜在县衙为贵人诊治,一个接一个地逃走了。 杨行简一看气氛正好,马上宣称爱女一连三日梦到白蛇缠身,肯定是被蛇妖作祟,要求吴致远立刻聘请和尚道士来做法事驱魔斩妖,想以此借口将局势搅浑,最好以鬼神之事的模糊理由结案。 吴致远和保朗犹豫不决,前几天大家都亲眼看到杨芳歇气色甚好,一两日间突然发病,病情急转直下,连大夫们都束手无策,确实不能不疑心有鬼神之事。盗珠案已经声张至此,他们当然不肯妥协,左右商量,只答应让莲华寺的方丈了如和尚来念一段经,去去晦气。 蛇妖作祟的传闻已经在城中传播极广,此事一出,吴致远内宅没有一个奴婢肯去思过斋侍奉,哪怕主母以棍棒相逼也是抵死不从,吴致远只能安排了两个八字硬的衙役住在思过斋隔壁,权当是防止他们父女二人逃走的守卫。 如此一来,宝珠等人更加无拘无束,商量对策时,不怕有奴婢在门后偷听窥视了。自从韦训病愈归来,宝珠大感有了依仗,纵使依然被关在思过斋,也没有刚开始那么束手无策听任宰割了,便雄心万丈地着手于侦破盗珠杀人案。 45 第 45 章 当天夜里,韦训出去了一趟,将偷来的证物——七宝琉璃漆盒原样放回多宝塔。两个时辰后,他回来对宝珠说:“罗成业的事已有了眉目,你还想去瞧一眼吗?若是倦了不想动弹,我就去直接料理了他。这人假死脱身,叫我给他顶包,既然已经找到他藏身处,我不能让这仇过夜。” 宝珠连忙阻止:“不行!是我从头一直跟着这案子,你要是中途插手,直接杀了他,不能将真相公之于众,那还有什么意义?” 韦训笑道:“我想你也不会善罢甘休,那就换上衣服走吧。” 不用他提醒,宝珠自去换了便于行动的胡服,再次失去婢女的服侍,她只能把长发梳成发辫,只是这回不打算让韦训拿当她小猫小狗一般拎来拎去。 “你让开,我自己下去。” 宝珠下颌一抬,支开韦训,自己双手攀着窗口慢慢顺了下去。杨行简只怕摔了她,吓得心惊肉跳,在窗边直搓手。韦训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只能站在下面接应,以免她脚滑一坠到底。 拿上弓箭,两人前去的方向仍是莲华寺,宝珠惊讶道:“罗成业当真就藏身在他家隔壁?这么近的距离,真是好大的胆量,怎么没有人认出他来?” 韦训说:“他确实是个胆大心细的人物,要不是丢弃人头走漏了马脚,我也找不着他。至于为什么没人认出罗成业形貌,等会儿你就明白了。” 莲华寺夜间也有公人在院墙外巡逻,韦训自己能来去自如,但不想带着宝珠冒险,他早已在附近一处空房踩好点,站在房顶之上,可以远远俯视整个僧院上方。两人来到墙下,宝珠仍倔强地不假他手,韦训无奈,只好蹲下叫她踩着自己肩膀爬上房顶,两个人藏身在高高的屋脊后等待罗成业现身。 宝珠试了试弓弦张力,做好一切准备,小声问:“十三郎呢?” 韦训回答:“跟罗成业在一起。” 宝珠一愣,心中一动,惊问:“他莫不是剃掉了胡须和头发,伪装成行脚僧?!” 韦训听她一点就猜透,眼神带着钦佩点了点头:“若不是你说那具无头尸身有蟒蛇刺青,我也想不起来叫十三郎留意这个特征。罗成业伪装成外来挂单的行脚僧,跟十三郎他们住在一起,大家都是外地人,只要不出僧房,周围自然不会有人认出相貌大变的下圭县不良帅。” 宝珠心中大是震动,没想到这个罗成业居然有如此胆量心计,谁也猜到不到他假死脱身,藏在重案发生地莲华寺,可说就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躲着。 她问:“那无头尸身和罗成业身上有一样的刺青,是他以前在绿林中的同伙吗?” 韦训点头,推测道:“想来如此,那个倒霉鬼已经出家为僧,两人不知怎么又在下圭城重逢,聚在罗成业家喝酒,罗成业突施偷袭将他杀死,砍去头颅,拿了对方僧籍证明,又剃光自己须发委身莲华寺,要不是他把这罪名推给我顶,我都要赞他一声有胆有识了。只不知道这整件事是他提前谋划,还是喝高了临时起意。” 宝珠喃喃自语:“怪不得他执着于砍掉头颅,又把头扔到油锅里炸成焦炭,和尚脑袋是秃的,哪怕放到腐烂也长不出一根毛,不这样处理一番,任谁都看得出蹊跷。”她又问韦训:“那天在罗成业家里你演示了他怎么借用尸体的肠子上梁躲藏,说明他轻功很差,多宝塔盗珠这案子,想来是跟他没有关系的。却不知到底是谁偷了那颗白蛇珠?” 韦训一边跟宝珠闲聊,眼睛却远远望着僧院盯梢,这一句没来得及回答,他突然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噤声,向着莲华寺院中一指。宝珠连忙抽出一支羽箭,朝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月光下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和尚背着包袱,鬼鬼祟祟地顺着院墙走入视线之内。 宝珠眼神极好,目标虽然很远,她却将那僧人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接着从容不迫轻舒双臂,拉弓瞄准,羽箭稳稳地脱手而出,姿态优雅飒爽至极。箭矢正中灰衣僧人的左大腿,那人模糊地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韦训赞了一声,心想不知为何她今日射箭也用袖子裹着手背,若是全力拉弓,恐怕还能更准一些。 他惋惜地说:“力道甚好,可惜差一点射中要害。” 宝珠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我是故意射腿的,除去在凶宅射鬼那次,这还是我第一次出手伤人。” 见她眼底有动摇之意,韦训顿时后悔,他们师门练武莫不是以将敌人一举击毙为目标,却没想过她本是干干净净站在阳光下的人,并没有准备好双手染血背负人命。想到这一层,他一时间神情恍惚,心中也动摇起来。 宝珠看那僧人受伤之后已经蹒跚站了起来,准备继续逃走,立刻着急地叫韦训:“你怎么还站着不动?!”以她打猎的经验来说,猎物受了箭伤之后,接下来就是猎犬或猞猁的工作了,他难道还等着自己来给罗成业补上致命一击吗? 韦训摇了摇头说:“今日我偷个懒,叫十三郎去吧。” 宝珠急得跺脚:“你到底在说什么?!” 却见僧院另一侧迅速跑来一个小小的灰色人影,扑到中箭的罗成业身上缠斗起来。宝珠震惊地看着十三郎三拳两脚就把罗成业再次撂倒,又干脆利落地将他两边膀子卸掉,快速结束了战斗。 韦训劝道:“走吧,等会儿莲华寺又要热闹起来了。” 宝珠仍未从震撼中恢复过来,直到看见十三郎用绳子把那受伤的僧人捆成一条蛹,全身而退之后,她才磨蹭着从房顶上跳下来,在韦训陪伴下回到思过斋不提。 这一夜宝珠睡得很不踏实,虽然亲手破获了无头尸案,抓获死遁的罗成业,她却没有感觉到兴奋之意,反而因为第一次有意识伤人而心神不宁,这种感觉是她任何一位弓马师父都没有提到过的。她幼年时不是没有幻想过像平阳昭公主一般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却从没想过杀人和猎杀动物完全不是一回事。 第二天震惊整个下圭城的大消息,乃是早已被认定死于盗珠杀人案的不良帅罗成业居然还活着,他剃光了须发伪装成一名僧人藏身在莲华寺,直到昨夜才被巡逻执勤的公人抓获。 一名长着满脸蓬松蜷曲胡须的大汉剃光了胡须头发再换上僧衣,其实已经面容大改,就算以前的熟人在街上相遇都未必能认得出来。只是此人不知为何受了伤,倒在发生盗珠大案的莲华寺院中,审讯自然十分严格谨慎,僧衣一扒,露出臂膀上的蟒蛇刺青,便被他曾经的手下不良人认了出来,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罗成业在莲华寺挨了许多天的饿,身上又受了伤,精神十分委顿,在保朗手下没撑过一天,便全都招了。 他受人引诱赌博,在城中债台高筑,其实早已萌生退意,只是被债主们盯得很紧,不得抽身。前些日子正好在城中遇到以前绿林中的同伙,如今那人已经剃度出家,法号妙行。罗成业便邀请他到自己家中饮酒叙旧,妙行和尚虽没有什么钱财,身上却有一份朝廷颁发的正规度牒,罗成业看在眼里,心生贪念,生出夺走度牒、改名换姓远走他方的想法。 他将妙行和尚灌醉,用自己的四方镔铁锏偷袭杀人,夺走度牒正想逃走时,却遇到手下王良才敲门叫他,告知前夜多宝塔宝珠被盗的大事。罗成业一听计上心来,便想把这杀人案推到盗珠案上,如此假死脱身,连今后的缉捕都能甩脱了。 他以更衣为名支走王良才,将自己的衣服和妙行的尸体换了,为掩饰尸体的和尚身份,割掉了妙行的头颅,正要逃走之时,王良才又回来催他。此时只要被手下看到自己的形貌,这假死的计谋就完蛋了,可家当全都被自己卖了赌博,房间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罗成业急中生智,抽出尸体的肚肠,以此物攀爬到房梁上暂避。 等王良才耐心耗尽,推门而入时,第一时间只看到躺在地上的无头尸,大惊失色之下回头告知其他人时,罗成业再从梁上下来,翻墙进入隔壁莲华寺,剃掉须发,直接用妙行的身份躲藏起来。妙行和尚是外来的行脚僧,本地僧人无人认识他,因此罗成业安安稳稳地藏了好几天。 只是天气太热,那颗头很快散发出无法掩盖的腐烂臭味,罗成业没有办法,潜入莲华寺厨房,用热油把头颅炸得面目全非,又丢下几根自己的头发,处理了妙行和尚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 假如莲华寺的粮食足够,他完全可以藏到盗珠案结束,城门开放后再从容离开下圭县,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摆脱债务缠身的不良帅身份,做个潇洒的行脚僧人。只是保朗心狠手辣,直接给僧人们断粮,罗成业熬不住腹中饥饿,一时昏了头,想要逃走,却不知被何人一箭射穿大腿,又给绑了起来,就此束手就擒。 罗成业坚称自己只是杀了妙行,没有偷盗宝珠,保朗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使出种种惨烈手段酷刑拷打,罗成业所受之罪千百倍于惨死的妙行,也不知道他心中是否后悔过杀死曾经的同伴,想出这死遁的计谋。 46 第 46 章 了如和尚战战兢兢地站在县衙大堂前的院子里,前面一名小吏引路,见他又不肯走了,连声催促道:“主持,特使只是请您来协助查案,又不是抓捕,您何必畏首畏尾不敢去呢?” 然而在了如和尚眼里,这分明是不怀好意,请君入瓮的架势。 十几天前吴县令提出要将节度使崔克用的宝珠暂时供奉在莲华寺的时候,他只道是天降祥云,受宠若惊。不管是搭上皇家或是节度使的东风,都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哪怕宝珠过境就走,也是给莲华寺增光添彩,以后凭借这段故事大书特书,自然香火鼎盛,不可同日而语。了如和尚那时做梦都在浮想联翩,如果能借此机会去长安当个大寺主持,披上一身锦斓袈裟,那才是美梦成真。 万万没有想到,这不是天降祥云,而是天降祸事。宝珠从莲华寺失窃,他这个主持难咎其辞,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落,被关在自己的寺院里禁闭思过。更令人惊恐不安的是,昨日在莲华寺抓捕到不良帅罗成业,此人杀人毁尸,诈死脱身,竟然一直藏身在寺中无人察觉,这又成了他这个主持的罪过。 小吏又在催促,了如和尚只能不断念诵佛号,祈求漫天神佛保佑自己渡过这个大难关。 眼见小吏不去公堂,反而引自己去狱房方向,了如和尚吓得浑身肥肉哆嗦:“差人,这是、这是……” 小吏道:“特使从早到晚待在狱中审讯犯人,只能劳烦主持去一趟了。” 此时刀架在颈上,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了如也没有办法,只能跟着他走。 根据传统,县衙狱房都是建在地下,大门一开就是一条黑洞洞的长梯,拾级而下,气温陡然下降,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腐臭之气扑面而来。狱房地下暗得如同深夜,各处点着火把,了如和尚眯着眼睛适应光线,影影绰绰间看见几个血肉模糊的人影被吊在空中,他吓得不敢细看,连忙低下头念佛。 谁知低头再看,满地都是血迹屎尿,看来是被刑讯的犯人被打到失禁了。 此时末伏已过,晌午时分还是挺热,这地下牢房却阴冷异常,了如和尚禁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觉自己身在佛教名卷地狱变之中,但这不是壁画,种种地狱苦相都是真实的。 “主持到了?来得正好,我有事求教。” 一个威严阴冷的声音响起,特使保朗缓缓踱步而来,言语间很是斯文有礼。 但他越是礼貌,了如和尚越觉得害怕,因为他曾亲眼见此人翻脸之快,时而阴郁,时而暴躁,时而彬彬有礼,时而疯魔癫狂,如同一头多智又疯狂的野兽。 保朗今日穿着一袭苍绿色的圆领武士锦袍,腰间配饕餮纹错银蹀躞带,悬挂鲨鱼皮鞘的横刀,显得挺拔威武,哪怕放在长安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只是袍脚溅了些许暗红色的血渍,被不敢抬头的了如和尚看在眼中,合十的双掌忍不住颤抖。 “今日劳驾主持过来,主要是想问问寺里有多少人识字。” 保朗漫不经心地从狱卒手中接过一张帕子擦了擦手,道:“当日贼人留下的字条,你和吴县令都亲眼看到了。民间识字的人少,百者不到其一,但和尚们念经是需要粗通笔墨的,那可疑之处还是着落在莲华寺里。” 听他这样说,了如和尚颤声恳求道:“特使啊,贫僧事无巨细,能交代的全都交代了,寺里清规甚严,所有僧众的名单我都让监院和尚交上了。如今守塔的人已经拷死了四五个,实在没人敢于隐瞒,还请特使不看僧面看佛面,可怜可怜我们吧!” 保朗微微一笑,说:“你要能明察秋毫,老实交代,罗成业也不会藏在你处那么多天没人发现,可见莲华寺中的疑点还是很多,需要细细的剥开研究。” 他掌心一翻,作出里面有请的姿势,“说起监院和尚,我倒想让主持见上一见。” 监院是负责寺庙里一切日常事务的主管,可说是主持以下,最有权势的和尚之一了。了如和尚一听,浑身发毛,因为前几日派监院来交名单后,他就再也没有回寺,想来已经身陷囹圄。 看见吊在顶棚上这些不知死活的囚犯,他实在不敢想监院已经是何模样。 保朗见他迟疑,笑道:“监院师父也是有身份的和尚,自然不会用皮鞭烙铁对付他的。” 了如和尚半信半疑,只能硬着头皮跟他往监狱深处走去。一切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就算是地狱变壁画里的种种苦相也没有这里惨烈,了如颠来倒去念着阿弥陀佛,只恨自己不是瞎子聋子。 来到监院和尚的牢房,只见一个人影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双手被捆在身后。 “瞧瞧,其他人都是吊起来打,监院师父可是坐着受审的。” 保朗把了如和尚向前一推,让他看个清楚。 只见那僧人光头上罩着一个盔甲般的铁笼,铁条之间嵌着许多木片楔子,紧紧贴着头皮,看来是审讯期间一块接一块敲进去的。铁笼里只有固定的空隙,监院和尚的脑袋就这样慢慢被木楔挤得脑浆迸裂,死得惨不忍睹。 了如和尚看清楚这一切,啊得惨叫一声,接着白眼上翻,吓得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保朗看着主持躺在地上的笨重躯体,只是冷笑。 忽然一名亲兵来报:“特使!馆驿走水失火了!” 保朗心中一惊,顾不得管了如和尚,连忙大步跑上地面,大声命人牵马。他一路纵马疾驰回到城中馆驿,鼻端闻到一股木料焚烧的焦煳气味,幸好火势并不是太大,他立刻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一大堆文书里抽出一册《大方广佛华严经》放在怀里。 出门之后,保朗问清楚馆驿主人,原来只是堆放柴草的储物间失火了,此时已经扑灭,保朗抄着手监督了一会儿,见住宿在馆驿中的各级官员和使者都无事发生,一切秩序回到往常,抬头看日头还早,可以与了如和尚再交流些时候,又回到房间,把经书放回原处不提。 此时这册《大方广佛华严经》就摆在宝珠面前的几案之上。 杨行简不可置信地道:“就为了拿到这个,你把官员住宿的馆驿给烧了?!” 韦训不以为意,懒洋洋地说:“只烧了一排无人的杂物间而已,不放一把火,怎么知道他把重要的东西藏在哪儿?” 宝珠喜笑颜开,赞道:“真是个好主意!” 杨行简又惊又怕,频频看向窗外,见县衙中秩序如常,并没人发现异样。继漆盒之后,韦训再次盗取要案证物,这次还是直接从保朗身边偷走的。事到如今,他终于相信韦训在旅途中确实对他手下留情,否则早已悄无声息把自己宰了。 宝珠可不知道杨行简的复杂心思,她拿起这册经书展开,里面的内容就是华严经。只是她所见过的佛经都是卷轴形式,抄写在长长一条纸张或绢帛上,再卷在名贵香木、象牙、金银之类制成的轴杆外。 而这册经书却是折页款,反复折叠成方形,拿在手中很轻便,皇城里只有文书或奏折用这种形式。里面的字是正楷,却不知道为什么墨色不太均匀,有些笔画似有飞白,却又不是,整册经书从纸质到封面装裱都很简陋,不少地方还有墨点污渍。 读了一句《诸报从业起》: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宝珠自语道:“既然是抄经,也不抄得好点儿,方显得虔诚恭敬。” 韦训说:“这是雕版书,不是手抄的,是匠人把字阳刻在木板上,再刷匀了墨,印到纸上,晾干之后折叠成册。” 宝珠奇道:“跟刻章一样刻书?那多麻烦!” “就是那样,只是刻的是佛经而已。雕版虽然复杂,但是只要制好了版,就可以一天之内印出成百上千册,以后随需随印,比手抄快不知多少倍。” 此时雕版术早已问世,只是上层人士瞧不上,依然以收藏费工费时的精美手抄书籍为乐,每卷书高达几千钱,下层官员的月俸花光了也买不了几卷。而印刷书籍虽然质量略差,但只要印的数量越多,成本分摊越薄,如此印刷出来的历书、佛经之类的东西深受下层人民喜爱。 善男信女集资请人雕版,印成许多经书放在佛寺里,一是供奉,二是免费送给上香的信众,广传佛音,这册《大方广佛华严经》就是保朗顺手从莲华寺里拿的。 听了韦训的解释,宝珠又问:“那张纸条呢?” 韦训说:“你再往下翻。” 宝珠继续展开册页,一张麻黄色纸条从佛经里面飘了出来。她连忙拿起来细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个字。 47 第 47 章 宝珠继续展开册页,一张麻黄色纸条从佛经里面飘了出来。她连忙拿起来细看,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个字。 宝珠心想:原来经书只是为了夹着这张纸条,和那漆盒一样是件器皿。纸条只有三指宽薄薄一片,藏在偌大的馆驿里,多亏韦训能想出放火寻字的点子,否则又有谁能翻的到? 杨行简忙道:“就是这个,吴致远说蛇珠失窃时,这张纸条就放在空漆盒里,压在软垫下面。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用的是东汉名臣杨震拒贿的典故,如果贼人留下的是这张纸条,那可就有点儿意思了,不但盗了宝,还隐约有些威胁的含意在。” 韦训说:“发现这字条时共有三个人在场,保朗、吴致远和莲华寺的了如和尚。其中应当有个人知道点什么内幕,才能应上‘你知我知’的话,保朗自己把这字条藏了起来,要么是当做破案的窍要,要么他心里有鬼。” 杨行简见他分析得当,心想此人并不单纯是个以武乱禁的侠客,还是有些头脑在的。 宝珠把纸条拿在手中来回翻看,看清楚字迹的骨架结构,笔画风格,越看心中越是疑惑。 她道:“这是张旭的楷书啊。” 杨行简一愣:“谁?” “张旭,颠张醉素那个张颠,也有人叫他草圣。” 杨行简道:“哦哦,饮中八仙,可是他不是擅长草书吗?” 宝珠道:“张颠虽然以草书闻名,但他的楷书也是极好的。大家求字都求他擅长的,因此没什么楷书流传,倒是宫中有几张,我照着临摹过。” 大唐从太宗皇帝起,每一代君王都狂热的喜爱书法,代代收集了许多珍贵的书法藏品,皇子皇孙也从小苦练,不说人人都能成为行家,起码见多识广,眼光极高。 万寿公主幼年起就师从书法大家柳公权,杨行简对她的判断很信服,又提出自己的疑问:“张长史七十好几了,已经致仕多年,听说一直隐居在洛阳,想来不能再被卷入这种盗窃案了吧?” 宝珠道:“我只说这是张旭的书法,又没说一定是他亲笔写的,或许是临摹也未可知。但能得到他楷书真迹的人,恐怕很少。” 韦训一边旁听,他虽认得字条上的内容,却不能看出更多信息,见宝珠三言两语间已经判断出字迹来历,既觉得有趣,也感到佩服。 宝珠抖了抖纸片,又道:“奇怪,这纸好生粗糙,居然还有没捣碎的草棒在里面。不管求什么书法,起码以草圣的文坛地位,肯定要用优质纸张,难道是像薛涛笺那种特别定制的纸张,取其田园野趣?” 韦训几乎失笑,说:“这就是民间最普通的麻纸,食肆小店记账,小孩儿初学练字,女人刺绣描样都用这个。细白宣纸三文钱一张,很少有人用得起。” 宝珠与杨行简面面相觑,都觉得蹊跷。难得的草圣楷书,却写在最普通的民间麻纸上,内容又充满暗示,越加扑朔迷离。 杨行简道:“等保朗发现证物被盗,就会有更大的乱子了。” 韦训说:“所以你们仔细看,看清楚记住了我再还给他。”听他语气,轻松得好像去邻居家借针线似的。 杨行简努力保持微笑,忍着不发表评论。 纸条上就只有八个字,正着读倒着念继续揣摩也没什么新东西了。杨行简出去找内宅的仆人说杨芳歇病中呕吐,需要吸水祛味的东西,索要了石灰、麻纸等物,拿回房间查看,确实颜色质地都与那张字条很像。要与原物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出纸张的深浅和质地有别。 宝珠灵机一动,叫韦训照着字条大小把麻纸裁好,调匀了墨,自己照着笔迹摹写。 韦训知道她想要偷梁换柱,站在旁边观看,见她今日还是把袖子翻下来盖住手,只露出一寸葱白似的指尖捉笔,终于忍不住问:“写字也不把袖子折上去吗?小心墨汁弄脏了衣裳。” 宝珠抬头白了他一眼:“你管我呢,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无缘无故被呛了一声,韦训莫名其妙,心中奇怪她这几天手怎么突然见不得光了。 杨行简看见韦训站的离公主那么近,咳嗽病又犯了,咳了几声他当听不见,无可奈何只能出声提醒:“公主书法高妙,你就是欣赏,也该等她写完再看。而且要行叉手礼,不能就这么干站着。”说着示意行礼的标准手势。 这叉手礼是贵族下位者对上位尊长的常用礼仪,回答问话,听候吩咐的静态站姿要始终保持叉手在胸前,以示尊敬和谦虚。然而下层江湖中哪有这许多繁文缛节,韦训更是一向离经叛道,乖张桀骜,连自己师父的话都不听,哪里肯听这迂夫子的教训,烦他叽叽歪歪的多嘴,瞪了杨行简一眼,仍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宝珠也不以为意,说:“我答应教他写字,所以得看清我用笔起伏,就叫他站在这里看吧。” 屋里身份最尊的人做出指示,韦训嘴角扬起,露出得意的神情,杨行简只能忍气吞声地应了。 宝珠全神贯注临摹了十几张,从中选了一张最像的,在阳光下对比,连杨行简都看不出字迹区别,连声赞叹公主书法精妙绝伦。 韦训心里喜欢她写的字,想偷偷藏起来一张,杨行简却拿来火盆,一丝不苟把挑剩下的多余字条都烧了,连纸灰都小心地捣烂,不留一点痕迹。他知道她们这些庙堂上的名门贵族常因几个字就断人满门生死,处理这些写了东西的纸尤其谨慎,这才念念不舍地罢手。 宝珠把临摹好的字条晾干夹进《大方广佛华严经》册页中,让韦训原样还回去,杨行简不免忧心忡忡:“保朗这人精明的很,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 宝珠嗤之以鼻:“我看过他写的名帖,简直不堪入目,他若能有本事看出区别,我便把自己的字吃下去。” 思过斋外传来敲门声,吴致远带着妻子如同往常那般来“关心”杨芳歇的病情,杨行简一个人下去应付,韦训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动静,确定保朗没有跟过来,将佛经揣进怀里,对宝珠说:“我去放回去。” 韦训临走之时,宝珠看见他左手还缠着布条,知道他烫伤严重,刚刚病愈就来回奔走,翻窗上梁,那布条已经变得很脏,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于是去捉他的手想看上一眼,叫他换一换。 韦训一惊,心中竟闪过一丝莫名害怕的情绪,下意识闪身躲开了。 宝珠行动出于自然,并没多想,被他一躲,反而显得十分难堪。韦训眼中的抗拒抵触太过明显,她本是尊贵至极的身份,自尊心也是比天更高,当下又羞又恼,越想越是生气,心道自己困于囹圄还天天绞尽脑汁想帮他洗清罪名,他竟然避她如蛇蝎一般,当真是自讨没趣,可笑至极,怪不得带她出去都只拎着腰带搬运,原来是不想碰到她。 宝珠自感颜面扫地,眼眶中泪珠莹然,面如寒霜,厉声痛骂道:“快滚!以后不要来了!” 韦训心中大震,逃也似的从窗口翻了出去,宝珠把窗扇猛地甩上,立刻上闩。 关窗响声大到连楼下都听见了,杨行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吓得一哆嗦,强笑着对吴致远夫妇说:“这风越来越大了,刮得窗户乱响,莫不是要下雨?” 48 第 48 章 心慌意乱地将夹着字条的佛经放回馆驿原处,韦训找了个没人的阁楼角落藏了起来。 他茫然若失地看着自己双手,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躲开她,更不知道那股畏惧怯懦的情绪来自何处。 当时刚把她从陵墓中救出来,因墓中情形诡异,她脸上盖着魌头面具,恐怕身上也扎有钢针铁钉之类厌镇之物,他把她全身每一寸肌骨都仔细捏过一遍排查,也没觉得有半分难为情。 如今不知道怎么,忽然间就一碰也碰不得了。 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透了,仍是无处可去,他想起师弟在莲华寺里未必有的吃,在街头买了张胡饼送过去。 十三郎见他心神恍惚,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十分奇怪。 “师兄这是怎么了?” 韦训闷闷不乐地说:“不知道怎么,我有些害怕。” 听了这句话,十三郎如遭雷击,大惊失色。韦训年纪虽不大,但天资纵横,悟性极高,少年时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在小沙弥心中,他这位大师兄向来是无忧无虑,无所畏惧的,哪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也是向来洒脱豁达。至于遇到艰难险阻,劲敌仇家,更是越强越亢奋,从没见过他怕过什么。 “还能有大师兄对付不了的敌人?!难道是那使横刀的高手……” 韦训摇了摇头,实话实说:“不是敌人,我惹她生气了,她叫我滚,说得斩钉截铁。” 十三郎又遭雷击,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那就赶紧道歉啊!这有什么值得怕的?” 韦训忧愁地看着小沙弥,想了又想,低声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十三郎手里捧着胡饼,心想今年自己才十二,还是个出家的和尚,大师兄可真是找了个合适的人来商量这个问题。 师兄弟两个从未遇到这种奇怪的棘手境况,面面相觑,只能找了个无人的屋顶坐下,吃着饼讨论。 十三郎只道是韦训如往常那般捉弄人闯了祸,抱怨道:“师兄你不该惹恼九娘,她对我们俩都很好,前些天你藏起来,她执意要去看看你,见你病得厉害,她还哭了。” 韦训心中怦然一动,又不敢置信,嘴硬地反驳:“她本来就是个哭包。触景伤情要哭,枣子里吃出虫来也哭。” 十三郎皱着眉头,迟疑地说:“我解释不清,那情况好像不太一样……对了,你抓伤她的手,这事道歉了吗?咱们一件件解决。” 听他这么说,韦训莫名其妙,质问道:“胡诌八扯,我什么时候伤了她手?!” 十三郎觉得不可思议:“大师兄难道没看见瘀伤痕迹吗?” 韦训皱着眉说:“我什么也没看到。” “你那时病得不省人事,九娘去摸你额头,你突然犯病狠捏她脉门,幸亏我赶着卸力,才没有伤及筋骨。师兄你自己的指力自己知道,留下乌青一个爪子印,还好没掏出匕首给她当胸捅上一刀,那活珠就真变成死珠了。” 怎么会?怎么会?韦训一下子愣住,满心都是这熊孩子胡说八道,该一脚把他从房顶上踢下去。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她一直用衣袖遮遮掩掩的样子,无论写字还是射箭,就是不肯露出手腕。一时间他全都明白了,顿时气血翻腾,悔恨懊恼,脑子里全都乱了套。 十三郎看他震惊而混乱的表情,仿佛是真的不知道。他知道韦训极讨厌别人碰他,有意识控制时还好,一旦失神,必有死伤,难道是因为这事惹了乱子? 小沙弥低声说:“还是想办法道歉吧,就算她说了滚,师兄真的敢撂挑子就走吗?” 在一团混乱中,韦训也扪心自问,他敢吗? 杨行简寻来时,便是她与家里人重新搭上了关系,他本应该就此撤退了。可是那个三撇鼠须的弱质文人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在这样乱世之中,她这样超群拔萃的人品,一路上会有多少强人虎视眈眈?只怕是比多宝塔上的蛇珠更遭人惦记百倍千倍。 就算他现在立刻把保朗除了,以后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保朗来垂涎,杀也杀不完。他亲手把她从棺木中起出来,又耗费了许多内力心血救活,现在扔进虎狼之穴一走了之,他确实不敢,也舍不得。 一声喟叹,韦训失落地说:“她说得清楚明白,按理我是不该纠缠了。” 十三郎想起陈师古在世时说过的话,韦训这一路上故意避而不谈,只要他一提,大师兄要么拔腿就跑,要么假装没听见。这一回,看来是必须说个清楚了。 十三郎郑重其事地说:“师父在世时,说能救你性命的丹药叫凤凰胎,又名活珠子。九娘她是天子血脉,贵妃之后,真真正正的凤凰胎;她名字叫宝珠,你从墓里活着把她救出来,又应了‘活珠子’。师兄治病的关窍,就着落在九娘身上,这是佛法里说的因果定数,你要是走了,这绝症该怎么办?” 韦训如何想不到这些,一路上只是不愿意细想。十三郎直截了当的点破,他更加心绪激荡,无法冷静。他一生受先天寒邪所苦,每次发作痛不欲生,发丘多年,遍寻古墓,始终找不到那个传说中的丹方,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才心灰意冷决定金盆洗手,认命等死。谁想最后一次,竟然把她挖了出来。 蓬莱灵药虚无缥缈,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这个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会哭,会笑。就算她是治病的药,救命的珠,他要怎么用?还能扔进鼎炉里煮了吃吗? 师兄弟俩在月光下相对无言,想起这些年来的坎坷际遇,都是百感交集。 良久之后,韦训低声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回寺里去吧。”说罢从房檐上跳了下去。十三郎看他垂着头,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去的方向仍是县衙。 一直目送韦训背影消失,沙弥心想:佛经中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难道因为心里有了挂碍,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才会感到害怕的情绪? 县衙内宅已经是一片漆黑,只有门房值夜的人点了一盏昏昏欲睡的马灯。 韦训伸出指尖,轻轻推了推宝珠房间的窗户,已经从里面上了闩。他不死心,又团团绕了几圈,每一扇窗都试过,结果是每一扇窗都封得严丝合缝。 他自然还有一百种手段进去,哪怕直接上房掀了瓦,但那都不可以。她关好了窗,意思就是不许他进,这间屋就是全天下守卫最严密的所在,就连他也束手无策。 此时末伏已过,深夜的风已经带了荫凉。没有人声吵嚷干扰,清风远远将莲华寺佛塔的铜铃声送来,隐隐约约似有似无,如同仙乐飘渺。 韦训进退无据,无处可去,只能抱膝坐在屋脊顶上吹风,远远望着那扇对他关闭的窗户。当空一轮明月又亮又圆,月色如洗,照得四下纤毫毕现。古今诗人形容满月为冰镜,如玉盘,如圆蟾,而如今他眼中这种又圆又亮的东西,怎么瞧都像珍珠,一时心神恍惚,思绪万千。 忽然一只苗条的狸花猫跳上屋顶,蹒跚着走到屋脊坐下来。不知是不是跟同类搏斗受了伤,它毛色凌乱,左前爪悬在空中,正好跟他缠着布条的左手对应。 看它跟自己一样狼狈不堪,韦训惨笑着问:“狸奴啊狸奴,也没有人肯聘你吗?” 狸花猫高冷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一只瘦条条的猫,与一个瘦条条的人,离得远远地各自坐在屋脊两端,共同看向天上明月,默然无语。 49 第 49 章 如往常一般,杨行简早上起来先去宝珠房里问安,却看见韦训倚着墙站在门前候着,杨行简惊疑不定的看了看周围,并未见有人倒在附近,再看韦训脸上挂着两只青色的眼圈,全无往日恃才傲物、睥睨一切的骄傲神色,满眼都是懊丧。 杨行简小心翼翼地问:“公主呢?” 韦训根本没有抬眼看他,了无生气地说:“在梳妆。” 女子梳妆乃是隐私内务,非亲非故的男子自然要外面等候避嫌,但杨行简知道这人从没尊重过这礼仪,宝珠梳头时他照样大剌剌地钻进去旁边观看,今日怎么突然知礼了?看他这般神色,显然不是自觉主动在外面等着,难道是被赶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具体情由,可看他这忐忑不安的懊丧样子,杨行简想笑又不敢笑,忍得胡须颤动。两个人一左一右,如同两尊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干等。 老杨只猜对了一半,韦训并非被赶出来,他早上又摸了一遍窗户,仍是不给进,只能鼓起勇气从正门敲了敲,宝珠倒是没有再发话让他滚开,只是十分冷淡地说自己在梳妆,叫他外面等着。 这一句给了韦训极大希望,可见到不人,仍不知道结论是什么,简直百爪挠心,如坐针毡。几次想甩手不管,就此浪迹天涯回归自由,终究腿脚不肯听话,不肯迈出去一步。 如今杨行简等待少女梳妆已经极有耐心,左右无事,老杨捋着胡子琢磨了片刻,把两人间的关系来来回回揣摩一番,有所了悟,露出了成年人的微笑。 忽然又回忆起早夭的女儿芳歇,假如能成人,今日也有公主这般年纪了,或许也会与哪个锋芒毕露的少年郎脸红怄气吧。杨行简一念至此,不禁心绪起伏,大为感慨。 等了快一个时辰,宝珠终于放话说可以进去了。 两人一起进屋,韦训忐忑不安地瞧过去,只见宝珠冷冷淡淡地端坐在榻上,举止雍容庄重,全无往日那般亲切。这份气度确信无疑是天家贵主了,韦杨二人一时间噤若寒蝉,不敢主动说话。 韦训的眼神在她面容上仔细滚了一滚,也没瞧出她画了这一个时辰的妆画出什么特别的,只是她原来都是画着弯弯的柳叶眉,显得温婉可亲,今日却换成拂云眉,横拖入鬓,尾部上扬,气势上便威严了许多。心想也怪不得梳妆了那么久,想是在反复查验哪种眉形看起来更生气。 因为她这般冷若冰霜,又有杨行简在旁,韦训想了一夜的道歉话语却说不出,惴惴不安地等她先开口。 谁知宝珠根本不提昨天发生的纠葛,拿出那张写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字条,冷淡严肃地说:“我昨夜仔细想过,宫中用的贡纸由指定的皇庄工坊供应,每一批出品的质量都力图一致,否则造纸的工匠会被治罪。但这种民间使用的麻纸,虽然原料差不多,但不是一家工坊所出,纸浆没有脱色,也不会有百姓去追究,不同批次的纸还是有些许色泽差异,只有跟原品放在一起对比才能看得出来。你去城中查访,看有没有人使用跟这纸条一批麻纸的人。” 她顿了顿又说:“这道理很浅显,不知道为什么保朗没有想到?或许还是因为纸条上写的内容,他不愿意让办事的皂吏们知道。只要这些人见到了,就等于全城都知晓了。” 杨行简真心诚意地赞叹:“公主敏慧,不亚于韶王。” 韦训去接纸条,特意想看看她的手。见她还是用袖子严严实实裹着,连指尖都不露,看不出伤得如何。 在他碰到纸条前一瞬,宝珠就松手了,任由纸条飘落空中。因为他三番五次故意躲开她的碰触,令她伤了自尊,连间接接触都回绝了,语气和举止十分冷淡疏远。以其人之道,还施其人之身,韦训头一次被自己的手段反击,一击便中了要害。 纸条在空中缓缓飘落在地,他没有作声,默默拾起来收在怀里。 见他还是不动,宝珠厉声催促道:“你怎么还不走?” 于是韦训垂着眼睛起身出去了。 目送韦训离去,杨行简暗地里松了口气。不管他们俩因为什么争吵,如此看来,这屋里倒还是公主大权在握,那嚣张的小子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韦训魂不守舍走在街上,脑子里都是那张飘然落地的纸片。他不知道这个结果是喜是忧,虽然宝珠没有再赶他走,还吩咐了新的任务,但却是一切公事公办的冷漠,与往日的态度大不相同,还不如当头斥责一顿来的爽利。那种气氛之下,他不论说些什么都觉得很别扭。 正冥思苦想地出神,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大师兄这是怎么了,如同丧家之犬一般?” 他只当没有听见,继续往前走。 霍七郎快行几步赶到他身边,笑着打趣道:“是快病死了吗?有什么值钱的遗物留给师弟吗?” 韦训斜了她一眼:“有一把削金断玉的陨铁匕首,要不要?哪里皮痒,我帮你插上。” 霍七连忙摆手,神色畏惧地说:“不敢要,我不过是开玩笑罢了。”她上上下下打量韦训,又道:“气色挺不错啊,看起来是走时运了,怎么那么不开心?” 韦训满腹心事,哪里有心情跟她闲扯,皱着眉头斥道:“快滚。” 有乐子可瞧,霍七哪里肯走,呶呶不休说:“道上都传说你傍上粗腿发达了,前几日我去时孙家店探访,你正巧不在,那骑驴娘子的面相好生富贵!你知道我跟师父学过几日摸骨相面,她那双耳垂长得,啧啧,有窦乂千金之相啊。” 窦乂乃是长安城白手起家的大富豪,家资巨万,结交朝中权贵,海内各地都有他购置的庄园宅邸,时人形容泼天富贵都用窦乂之财来比喻。霍七郎以为宝珠是哪位巨贾的爱女,不禁双眼放光,好生羡慕。 她这位大师兄天生根骨清奇,经过名师点拨,幼年开蒙,乃是旷世的武学奇才,然而却生就一副薄命相。师门都知道他患有寒邪绝症,无药可治,恐怕活不到二十岁。天资再好,武功再高,也注定要英年早逝,不知老天为何这样安排。 然而今日仔细打量韦训,见他虽然满面愁思,但印堂泛红、眉眼似乎有桃花入命的迹象。霍七郎心中疑惑,既然活不到二十,又何必有桃花,难道是改命转运了? 于是她试探着问:“大师兄可是找到凤凰胎了?” 韦训突然原地失踪,下一秒就贴到霍七脸上,在她锁骨云门穴上重重一戳,霍七登时半边膀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韦训阴恻恻地说:“想比我早死,就痛快地讲。” 霍七自知不敌,连忙认输投降:“师兄饶命!我赌输了钱,被人逼债,在长安待不住,只好出来瞧瞧有什么赚钱的门路。听说大师兄发达了,这才寻上门来,求你带带师弟!” 霍七郎二十四岁,人长得俊美,喜好热闹,常年流连在声色犬马的温柔乡里,江湖人称“绮罗郎君”。她素有赌博和喝花酒的荒唐爱好,又男女都爱,花费极大。这张带伤的脸就是因为她去招惹老二“洞真子”许抱真门下一个年轻男冠,撩的那人要生要死要还俗,把许抱真气得怒发冲冠,扔下拂尘,劈手抄起剑给她划破相了。 韦训向来对她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没兴趣,道不同也没什么矛盾,见她老实承认开口求饶,也就不再为难,哼了一声走开了。 霍七郎连忙跟上去,不敢再多嘴饶舌骑驴娘子的事了。她心中愈加奇怪,韦大平日戏谑天命,无所忌惮,不是开不起玩笑的古板人,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那么难说话。 她天性孟浪沉不下心,武功一途比前三个师兄师姐差了一截,却因为博爱不专,跟陈师古学了很多杂学,要不是行事荒唐放浪形骸,早能自立门户了。如今山穷水尽,指望跟着韦训发一笔财救急,看他今日心情烦闷,也不敢直接问那颗被盗宝珠的事。 得到宝珠命令,韦训开始暗中查访跟纸条一批出品的麻纸,市面上的纸张五花八门,有皮纸、麻纸、竹纸、草纸,平民百姓都是什么便宜、趁手就用什么,至于使用旧布头、破被面来记事画花样的更是不胜枚举。霍七郎不知道他要找什么,但很懂得看人脸色,殷勤地跑前跑后帮忙。 50 第 50 章 一路从城东查到城西,一找就是一整天,临到黄昏,来到城里最荒凉的角落,只见几十架帐具支在荒地上,有上百个人在附近闲逛。有赌钱的,耍叶子牌的,擦拭工具的,看打扮举止不像是商队。 韦训前去探问,原来是一队常州来的匠人,受敕命征召前去为万寿公主的陵墓赶工,有木匠、漆工、石工、金工、碑匠等等不一而足。因为县令封城抓贼,匠人们被困在城里无所事事。 韦训晃入营地,想看看有没有线索,却见到城墙偏僻的角落里十来个人围成一圈,一边烧纸钱,一边给棺材填土。人在旅途水土不服,或感染时疫,或劳累过度,病逝在路上很常见。 但韦训一看,就觉疑窦丛生,站着不走了。 霍七道:“好奇怪,婚礼才在黄昏举行,葬礼一般都在早晨。这伙人又不着急赶路,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将同伴下葬?” 韦训冷笑:“事出反常必有妖。” 因为陈师古的传承,他们整个师门都对民间各种丧仪很熟悉,韦训仔细观察这些送葬人的面容,见人人面带忧愁,却并非亲人离世的那种凄切哀伤。他俯身捡起一片散落在地上的纸钱,发现是用麻纸剪出来的,心中有了计较。 此时天色已晚,要是现在就动手,不免打草惊蛇,他离开县衙一天,不知道宝珠那边的情况有没有变化,是否有人上门骚扰,于是想先回去看看她再做打算。 韦训对霍七郎说:“你另寻他路吧,那珠子不是我偷的。” 霍七郎一惊:“不是你,那还能是谁?这城里还有其他高手?” 韦训摇了摇头:“不知道,我要回去吃饭了。” 霍七郎不肯死心,讨好地说:“师兄帮忙问问,那位小娘子还需要别的侍卫吗?” 韦训哪里肯理她,快步朝县衙方向走去,霍七郎心想他们又不在孙家店住了?一时好奇,便跟了上去。她知道韦训轻功天下绝顶,却从来没见过他跑这么快过,堪称追风逐电,奔逸绝尘,眨眼间就看不见了。 她站在原地发愣,感慨道:“不得了,归心似箭啊。” 韦训一进门,便觉得气氛不对,宝珠瘫坐在地上,已经哭成泪人,杨行简面如土色,仍然强笑着安慰她。看见他进来,宝珠再没有早上那般冷淡,好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哇得哭出声。 韦训从没见她哭得这么惨,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杨行简神情凝重,叹道:“十三郎小师父被衙役们抓住了。” 韦训心中一惊:“怎么会?!” 宝珠哭得说不出话来,杨行简解释说:“今天保朗再把莲华寺的所有僧人又过了一遍,发现外地云游僧里有这样一个小沙弥,罗成业供述说将他打倒的人似乎身材很矮小,正好符合保朗设置的嫌犯条件:驯蛇耍猴,识字和尚,外乡之人中的几条。保朗本就疑心是童子或者猿猴之类钻进多宝塔盗珠,立刻将他抓了起来。” 宝珠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扑簌簌滚落,哽咽着说:“保朗已经酷刑拷问死了十多个人,十三郎一旦被抓,定是要受刑了!” 韦训并不慌张,反而镇定地安慰她说:“不用太着急,十三学的跟我不是一路,是像老四那样外家横练的功夫,普通笞杖,两三天也轻易打不死他。” 杨行简想的却是别的事,提心吊胆地说:“没有人能熬得过酷刑,只要他吐口说出公主的身份关系,那才是真正糟糕。” 韦训冷笑道:“你都知道什么不能说,就小瞧了我们江湖中人吗?我师弟的骨头没有那么软。” 宝珠一听这话,更是哭得浑身发抖:“他要挺刑不肯说,那不是加倍受罪?!”她抽噎着从地上爬起来,坐到铜镜之前,打开妆奁,把几支发钗插在头发上,拿出铅粉胭脂开始化妆。 她将骄气的拂云眉改作纤细啼眉,眉头微蹙,眉尾垂下,看着楚楚可怜。因为止不住流泪,脸颊匀红涂上去就被泪冲花了,她拿帕子擦去重新画,如此反复几遍,帕子上的胭脂好似斑斑血痕。实在画不上去,干脆放弃擦粉,只把嘴唇涂得鲜艳欲滴。 韦训和杨行简旁观她这奇怪举动,再看那红痕宛然的帕子,都觉心惊肉跳,有些大祸临头的不妙预兆。 杨行简颤声问:“公主……您这是要干什么?!” “我现在就去找保朗,劝服他把十三郎放出来。”宝珠一边描眉,一边语气强硬地说:“我娘是全天下最有魅力的女子,我见识过她怎么驱策男人,只要我打扮好,定能让那家伙服服帖帖听我的话。” 韦训跟杨行简对视一眼,同时流露出惊恐的神色,心下大震:她根本不懂!她要去耍弄自己控制不了的危险武器了! 杨行简心想贵妃过世时公主才十岁,也不知道她对这些事有什么误解。保朗觊觎公主已久,她这样一去,就是鱼游沸鼎、燕巢飞幕,立刻就会被那男人生吞活剥,连一片衣角都不会剩下。想到这里,杨行简只觉头晕腿软,扑通跪了下来,握着她一只鞋,垂泪劝道:“公主决不能以身犯险!” 宝珠擦了擦眼睛,努力忍着泪,怒道:“你是不信我阿娘的手段,还是不信我的姿色!” 杨行简哭道:“我都信,只是臣等但凡还有一口气在,万万到不了需要公主冒险的地步。” 韦训被她这几句话吓得心悸,比之杨行简只多不少,要不是多练几年武,腰杆撑得住,只想握着她另一只鞋阻拦了。他头一次这么赞同杨行简的话,脸色铁青地道:“老杨说得没错,要是我死透了,你自身难保时,再考虑这种计策吧。”心里更恶狠狠地琢磨,只要她脑子里存了这糟糕念头,保朗这人就绝对不能留。 宝珠可不清楚其中的险恶,又一向轻蔑保朗,说:“他一向求着跟我说话,由我来劝服,兵不血刃,岂不是更简单?就算不能像阿娘那样一个眼神就办成,多说几句想来没什么问题。” 韦训和杨行简同时决绝坚定地摇头。 宝珠带着哭腔怒道:“那你们说该怎么办!不能眼看着十三郎被保朗打死吧!” 韦训道:“用不着你出马,不过是劫狱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杨行简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劫狱”和“没什么了不起”这两句竟然能一起说出来,这是何等的张狂。他略一思索,急忙喝止:“不行!孙家店许多人都见过小沙弥跟公主在一起行动,把他救出来,必然引起怀疑,细查起来,还是会牵连公主。”杨行简虽然同样惋惜被抓走的十三郎,但只要能保住宝珠平安,把这一屋子人都殉了也在所不惜。 形势陷入僵局,空气凝滞,屋里好一阵寂静,韦训缓缓地说:“既然救一个人不行,那干脆就把囚犯全部放出来,惹一场大乱子,叫他们谁也顾不上。” 宝珠眼眶中含着泪,惊讶地问:“能办得到?” 韦训胸有成竹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办得到。” 看到他自信的傲气笑容,宝珠立刻安心了不少,朦胧泪眼中放出光来。 韦训思忖片刻,说:“要成这事,我得准备一下,找个帮手。除了十三,我在这城里还有个同门,能叫她来吗?” 宝珠一愣,想起那个英挺颀长的黑衣女子,问:“是霍七郎吗?” 韦训点了点头:“你已经见过老七了。这人言行荒唐,倒没别的心思,只是要花些钱。” 宝珠连忙说:“没问题!” 韦训当即翻窗出去,找到霍七,只说十三郎无辜被捕,杨氏父女愿意出钱捞人,让她搭把手。 霍七听到有机会上门,自然喜上眉梢,笑道:“小光头很会救急,等捞出来我给他买糖吃。”她心里暗自嘀咕,这又不是去长安大理寺狱劫天牢,区区一个县城狱房,以韦大的本事,进去捞个人手到擒来,为什么还要特地找人相助?难道真是同门情谊,愿意给她寻个赚钱机会? 韦训将计划一说,她才吃惊:韦大这回要干一票惊天动地的。霍七郎是个胸无城府的乐子人,遇事并不多想,知道有钱可赚就知足了。 当即跟着韦训潜入县衙内宅的思过斋,霍七郎看见美人攒眉蹙额,脸上徒自挂着泪痕,登时觉得心生爱怜,非常自然地走到她跟前盘腿坐下,温柔款款地问:“怎么哭成这样?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霍七,你这样哭法,我心都要碎了。” 杨行简一听,立刻沉下脸猛瞪韦训,暗暗指着霍七,那意思是你怎么找来这样一个不男不女、口没遮拦的帮手? 韦训也颇有些后悔,怎么没把老七的破嘴撕烂了再带进来,又想她到底怎么能面不改色把这些骚话轻易说出口的? 51 第 51 章 霍七郎看见美人攒眉蹙额,脸上徒自挂着泪痕,登时觉得心生爱怜,非常自然地走到她跟前盘腿坐下,温柔款款地问:“怎么哭成这样?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霍七,你这样哭法,我心都要碎了。” 杨行简一听,立刻沉下脸猛瞪韦训,暗暗指着霍七,那意思是你怎么找来这样一个不男不女、口没遮拦的帮手? 韦训也颇有些后悔,怎么没把老七的破嘴撕烂了再带进来,又想她到底怎么能面不改色把这些骚话轻易说出口的?现在要准备捞人,没人保护宝珠,也只能忍她一时,于是再次翻身出去踩点。 霍七郎不仅生得潇洒帅气,天生也有些见面就能与人打成一片的本事,没几句便与宝珠攀谈上了。宝珠知道她是韦训的同门,又是他介绍来营救十三郎的盟友,便放下了上次见面的戒备,忧心忡忡地问她:“十三郎真的能扛得住狱头毒打吗?” 霍七郎安慰她说:“小娘子不知道我们练武之人的底细,小光头修的是师门般若忏内功,那修行本来就是熬筋练骨,别看他小,要比我这大个头能扛,不过是些皮肉之苦,伤不到他根本。等我和师兄救他出来,你给小光头买些好吃的,他马上就忘了皮疼。” 宝珠回想十三郎夜里偷偷来思过斋,笨拙地爬墙进来安慰她,更觉得伤感,说:“你和韦训都是飞檐走壁的好手,十三郎没有那么灵巧,不然自己也能跑了,不至于陷于这样危难之中。你们那师父陈师古很是偏心,竟然不教他轻功。” 霍七郎笑道:“我们师门轻功心法叫做蜃楼步,是以玄炁先天功的内功为根基,除了师父他老人家,并没人能渊博到同时修习不同内功,二者只能选一。小光头是很想学,但没有内功根基,就算韦大愿意教,他也学不到皮毛。” 她悄悄考虑了一下韦训,心想以这人的天资,倘若能活的更久一些,未来或许能够融汇贯通,达到陈师古登峰造极的境界,只可惜武学残酷,没有什么倘若如果,只有能或者不能。 宝珠从她口里听了许多没听过的词语,半懂不懂,心烦意乱,终不能完全相信。她此时只想闲扯分忧,勉强笑着对杨行简说:“阿耶,你听多么巧,他们师父也叫陈师古,每个字都一样。‘师古’这名字含义极好,可念出来却跟尸骸骨架的‘尸骨’一样,实在不怎么吉祥。” 杨行简有些尴尬,柔和恭谨地说:“或许与我们所知那个陈师古不是一个人,那可是大历年间的进士。” 大唐科考的进士科极难,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五十多岁能够考中进士也算年少有为,一年不过寥寥二十几人,含金量极高,乃是天下最有才华的顶尖名士,其尊崇荣耀,鲜有其他事物可比拟,哪怕出身百年名门贵族,在才情横溢的进士面前也要矮上一头。 杨行简的意思是,能考上进士的举子,绝不会是江湖草莽,更不会跟盗墓贼扯上关系。再说大历年间已经是四十年前的事,当时进士科出身的人,今天恐怕都早已作古入土了。 陈师古刻薄寡恩,他门下的徒弟之间情谊极淡,对师父也没什么敬意,当然不会把这种褒贬放在心上。霍七郎笑着对宝珠说:“要说吉祥福气,小娘子这副相貌实在非常贵气,简直人中龙凤,大吉大利。” 宝珠心有所感,叹了口气说:“我以前运气还挺好,最近这两个月简直一塌糊涂,跌入谷底,没法更倒霉了。” 霍七郎逢迎讨好地说:“跌入谷底,接着就只能往上走了呀!你双耳抱头,垂珠丰隆,这是祖荫极盛的贵相;额头饱满,福仓廪实,眼睛鼻子嘴巴都生得极好,哪怕现在有些许坎坷,今后也注定养尊处优的。” 听她说得有些准头,宝珠好奇地问:“你除了练武,难道还会相面吗?” 霍七郎说:“相面术学得一般,摸骨术学得还不错,你要想测一测运势,我免费给你打一卦。请娘子伸手来我摸一摸。” 宝珠可不知道霍七郎“绮罗郎君”的外号来历,哪里晓得面前这人乃是男女通吃的情场老手,她十分好奇民间相命术,又觉得霍七是个女子,心里并不提防,犹犹豫豫抬起手腕,打算把手递给她试一试。 霍七笑容满面正要去接,忽然脖子后面一阵冷风,似有实质的杀气拂过,她背后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动作便停在半空中。 韦训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揣着手站在霍七背后冷笑:“老七,我瞧你这颗脑袋生得也极好,脖子很长。” 他把“砍起来顺手”这后半句昧下,霍七郎自然听得懂,她咽了口唾沫,僵硬地收回手掌,尬笑着对宝珠说:“也用不着摸手,看看脸就知道贵不可言,嘿嘿,贵不可言!”接着又欠身往外坐了坐,与宝珠拉开距离。 韦训狠狠剜了她一眼,走过去坐到宝珠榻下,占据了离她最近的位置,仰着头对她说:“已经踩好点了,只等时机成熟。早上你交代我办的事,也已经办好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枚纸钱,和那张从保朗手里偷梁换柱来的纸条并排放在一起。 宝珠凑过去看,只见两片纸的质地、颜色完全一致,仿佛是从同一张大纸上裁剪下来的一般。她惊讶地轻呼一声:“从哪里得来?!” 韦训就把纸钱来历,工匠们露宿的缘由,以及奇怪的葬礼等事一一道来。 听完这些,往日曾见过的名家书法快速从脑海中掠过,宝珠茅塞顿开,叫道:“我知道纸条是谁写的了!” 她兴奋得两颊红涨,对杨行简道:“假如是阿耶向张旭求字,有一种情形,必须要他写楷书才行。比如,像是我死了……” 杨行简听她年纪小小说话晦气,皱着眉头想轻轻规劝上两句,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暗示,惊道:“墓志!墓志必用楷书啊!” 宝珠点头道:“邀请名家撰写墓志乃是光耀门楣的惯例。墓志是刻在石碑上的,因此好的碑匠必须是精通各家书法之人,心中有数,下笔如神,临摹打稿才能完全还原名家墨宝的风骨。这种人虽然精通书法,能以假乱真,但身份卑微,用不上好的宣纸,日常也就用草纸麻纸打稿。” 杨行简叹道:“怪不得草圣的书法写在麻纸上,弄清楚缘由,也就不足为怪了。” 宝珠看了韦训一眼,两个人都同时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人,宝珠迟疑地问:“拄拐的瘸子也能有飞檐走壁的轻功吗?” 韦训说:“江湖上也有个别断臂或瘸腿的同行,虽然身有残疾,仍然能健步如飞,只不过要登塔还欠了点。可能字是他写的,进塔的另有其人。”心道那宿营地有上百个人,其中真有这等高手,潜形匿迹让他都看不出来,还真是个深藏不露的家伙。 宝珠和韦杨两人讨论案情,霍七冷眼旁观,见韦训在这杨氏娘子面前整个人神采飞扬,又有些轻手轻脚的小心翼翼,不仅坐姿身体趋向于她,每当她开口说话时,韦训的眼神都在放光。 绮罗郎君经验丰富目光如炬,心里登时明白了什么,禁不住兴奋得心脏狂跳。 陈师古门下十三个徒弟,除了最后四五个入门晚的,其他人都比韦训年纪大。 然而这个苍白阴郁的小孩儿师兄仿佛生下来就是为了习武的,无论是爆发、悟性或是定力都是绝顶,又坚毅自律,什么招数到了他手里练上几天,便有旁人苦练一辈子都追赶不上的驾轻就熟。 少年武功能力压群雄,又内外兼修没有弱点,自然骄傲至极,多年来把这些年长的同门压制得死死的,哪怕现在已经开宗立派的洞真子等人在他面前也只能规规矩矩低头喊一声大师兄。他有仇不过夜的桀骜脾气,静则潜踪匿影,动则奔逸绝尘,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谁都不愿招惹他。 尤其是韦训最嚣张逆反的十四五岁年纪,简直神厌鬼憎,众同门都暗暗盼他栽个大跟头,好好挫一挫这混账小子的锐气。 只是霍七郎万没有想到他栽的是这样一种跟头,毕竟韦训一向没在男女之事上开窍,在梁上什么都见识过,却什么都不在乎。虽有几个美貌同门,他只当人是泥猪瓦狗,切磋较量时从来不怜香惜玉,一视同仁的心狠手黑,打起来根本不顾对方体面。 现在这不可一世的家伙竟然一副患得患失心慌意乱的模样,霍七郎只想仰天狂笑,心想这一票哪怕一文钱不拿,也是大赚特赚。再细细一琢磨,觉得韦训估计还没明白自己陷在了什么坑里,连藏着掖着都不会,更觉得好笑至极,她恨不能立刻发个师门召集令,将所有同门全都喊来看这个猞猁犯蠢的稀罕热闹。 韦训见霍七郎神色古怪,两眼乱飘,坐着不肯走,便恶声恶气地催她:“来这儿打坐参禅了?叫你准备的东西都备好了?” 霍七郎嘴角勾起,意味深长地含笑说:“大师兄莫慌,这种事向来要从长计议,急是急不来的。” 52 第 52 章 十三郎披枷戴锁,被衙役们推搡着带进狱房之中。他路上稍微试了试枷锁强度,确认能轻易扭断,但想到自己要是强行越狱,不知道会不会连累九娘,于是只能隐忍不发,等着韦训接应。 保朗已经提前得到消息,站在大牢门口迎接。他以为终于抓获真凶,两眼寒光四射,唇边却露出温文笑意。 “小师父,知道我是谁吗?” 十三郎用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道:“路上听官差们介绍过了,想必是保朗特使。” 保朗微笑着问:“那么你又是谁呢?” 十三郎沉着镇静地回答:“小僧善缘,见过特使。枷锁在身,恕我不能施以全礼。” 保朗心中甚是惊奇,这沙弥虽年纪幼小,举止却泰然自若,全无之前抓来那些秃头们的惊恐万状。又想也只有这等江湖异人才能佛塔盗宝,想来不是吃斋念佛的普通僧人。于是对狱卒们使了眼色,让他们拔刀在手,严加防范。 保朗向他展示吊在房梁上生不如死的囚犯,铜盆中烧成红色的烙铁,威胁道:“见到这牢狱中的景象,你难道不害怕?” 十三郎朗声说:“怎么不怕?但是身正不怕影斜,我没有盗珠,如果定数要遭这一劫,那害怕也是躲不过的。佛说‘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这蛇珠之祸究竟从谁身上而起,定是有业报等着他的。说不定是白蛇回来寻仇呢?” “寻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听了这话,保朗勃然变色,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后,他说:“实话告诉你吧,这颗珠子就是我亲手斩杀白蛇夺来的,就算那妖孽还魂作祟,我照样能把它再劈成两截,何况是你这样妖言惑众的秃贼!” 接着命令狱卒:“上刑!” 狱卒们当即过来解开木枷,准备把沙弥吊到房梁上去。 十三郎道:“且慢。” 保朗冷笑:“刚才还嘴硬,一鞭未打,这就要招了?” 十三郎说:“那倒也不是,请让我先把僧衣和鞋袜脱了。这小号的僧衣难得,旧衣铺里也买不着合体的,若是打烂了弄上血污,小僧实在无力重新购置。” 保朗一愣,接着放声大笑。 云遮雾盖,月色黯淡,街道两旁的屋舍静静伫立,深夜时分,窗棂内已经没有光亮。韦训向着工匠们聚居的宿营地快步走去,心里忧虑保朗再去思过斋骚扰,只想快快解决这事。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咚咚咚的碎步声,他停了下来,那脚步声也跟着停下,他再次迈步前行,脚步声又亦步亦趋跟着响起。 从未遇到过这样生涩笨拙的跟踪者,韦训叹了口气,回过身去,等着她跟上来。 宝珠低着头从夜色中走出来,胡服袖子磨破了,肩头撕裂一条缝,又蹭了一身墙灰,一看就是翻窗爬墙时弄出来的狼狈。 思过斋那扇朝外的窗户算不得太高,也接近两丈了,她在没人协助的情况下自己翻了下来,韦训心有余悸,一阵后怕,沉声说:“十三郎轻功不好,他摔下来不过是跌一个跟头,你摔下来,是会折断脊椎脖子的。老杨怎么不拦着?!” 宝珠也觉得自己灰头土脸,不甚雅观,可又没本事爬上去换一身衣裳,她郁闷地说:“我特地支开杨主簿,叫他去煮茶。” 韦训细听她脚步和呼吸声倒是都没有异样,又问:“手脚哪里擦伤了吗?” 宝珠抹不开面子,觉得被小瞧了,骄傲地昂起头:“怎么,难道全天下就只你们师兄弟会武功吗?我也是从小习武之人,不是没受过伤,我还从惊马身上坠下来过呢。” 韦训拿她一筹莫展,只能说:“是是,你才是天下第一高手。我送你回去,还是……” 宝珠哼了一声:“不回!反正夜深了没人瞧见衣裳破了,没有我指点,你也未必能今夜就找回那颗珠子。”她走到韦训身边,意思是要一起前去工匠营地。 既然已经找到字条来源,他们商量过,如果能提前寻回失窃白蛇珠,或许能直接破案,洗脱十三郎的嫌疑,免得劫狱后他拿个通缉犯身份。霍七出城去准备装备,韦训一直不放心宝珠孤身待在思过斋,现在带她在身边亲眼盯着,倒觉得安心不少,也就不劝她回去了。 宝珠不知道十三郎今夜如何熬过,仍是一脸忧心忡忡,韦训劝她说:“那小子皮糙肉厚,从小练功就是挨揍,你刚才要是翻窗坠下,可能比他受伤还重。” 宝珠心道自己学骑射时,身边所有人都唯恐她擦破一点皮,否则少不得牵连责罚,师父们也从没人敢高声斥责,都是好言好语哄着她。而在陈师古门下,一听就要吃很多苦头,她轻声问:“你小时候练功也挨了许多打吗?” 韦训一愣,许多陈旧的回忆沉渣泛起,冒着泡从暗河底下涌了上来,他迅速把它们按回去,轻快地笑着说:“并没有,只要跑得够快,师父就打不着,所以我才练轻功。跑得慢的,就只能跟四胖子一样练金刚不坏身了。” 宝珠有些疑惑,心道:那跑得足够快之前呢? 两个人结伴一路走到工匠们聚居的地方,深夜之中,营地里的篝火多数已经熄灭,只留了一两处余火在黑夜中慢燃,模模糊糊映出一架架帐具的轮廓。韦训凝神戒备,提防那个未曾现身的高手暗中伤了宝珠。 穿过工匠们睡觉的帐具,走到城墙角落,来到之前那座黄昏下葬的奇怪坟墓面前,只见简易的坟包已经垒好,有两个人凑在坟包边上,架着篝火正在煮粥喝。 此举连宝珠也觉得有点奇怪,小声问:“民间丧仪有这样的习俗吗?” 韦训摇了摇头。 那两人见陌生人深夜来访,站在这里不走,有点慌张,站起来吆喝:“哪里来的野鸳鸯,跑到坟头谈情说爱来了!” 韦训笑道:“那也比在新坟上闲聊吃宵夜强。” 其中一人手里抄起一把木匠用的凿子,呵斥道:“你是专门找碴来的?” 韦训视若无睹,慢条斯理地说:“是生意上门,你们不是常州来的工匠吗?我想订做一件七寸大小、金银平脱工艺的七宝琉璃漆盒送人。” 那两人又惊又疑,道:“我们不是漆匠,不会做那个。” 宝珠说:“或许看着花样就能做呢?”说着掏出她用石黛拓的漆盒纹样,展示给两人看,又说:“最好是一个叫‘法明’的漆匠亲手来做。” 她将装着白蛇珠的容器细节描述出来试探,那两个人果然像是见了活鬼一般,满脸惊恐之色,转身就跑。 宝珠见韦训站着不动,问:“你不去抓他们吗?” 韦训道:“不着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坟墓在此,就跑不了主犯。”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七八个人簇拥着一个拄拐的瘸子过来,正是那一日清晨在莲华寺墙外偶遇的瘸子。 宝珠记得清楚,正是这个工匠头领去县衙请求吴致远开城门放他们出去,她当时听到这批常州工匠是跟保朗一起从徐州来的,保朗去长安献珠,工匠则是去她陵墓做工服役的。万寿公主仓猝薨逝,地宫掩埋之后,神道碑还没有立起,享殿祭坛、石人石马都没备好,正等着碑匠、石匠、木匠、漆匠等等各工种的劳力去建造。 瘸子也认出这一对少年男女,露出惊讶神色,他沙哑着嗓子问:“听说小郎君要做漆盒送人?” 韦训点头:“没错,你就是漆匠法明了?” 瘸子摇头道:“不是,我是碑匠。” 韦训立刻和宝珠对视一眼,知道找对人了。就算这瘸子没有在莲华寺外对她的书法插嘴指点,也总能通过他的工种搜索到本人。 韦训说:“不会做漆盒也行,那我就定做一块墓碑好了。” 他掏出从保朗那偷来的八字纸条,两边对折,扣在手心里,只露出边缘的一点墨色,给他瞧:“这种字迹能刻出来吗?” 那瘸子看见这纸条,脸色登时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双手颤抖,丢了拐杖,咕咚一声跪下了。 “郎君既然已经找到这里,就带我去见官吧,是我陈禹写了这张纸条,是我登塔偷盗了夜明珠!” 韦训和宝珠两人暗暗吃了一惊,都没想到牵连如此之广的大案,他这么容易就认罪了,同时也不肯相信。这瘸子不仅拄着拐杖,而且是个有严重足疾的残疾人,就算是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难爬上多宝塔盗珠,这个瘸子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53 第 53 章 瘸子看见这纸条,脸色登时如槁木死灰一般,他双手颤抖,丢了拐杖,咕咚一声跪下了。 “郎君既然已经找到这里,就带我去见官吧,是我陈禹写了这张纸条,是我登塔偷盗了夜明珠!” 韦训和宝珠两人暗暗吃了一惊,都没想到牵连如此之广的大案,他这么容易就认罪了,同时也不肯相信。这瘸子不仅拄着拐杖,而且是个有严重足疾的残疾人,就算是四肢健全的普通人,也很难爬上多宝塔盗珠,这个瘸子怎么可能爬得上去? 但没有展示出纸条上字迹的全貌,他就认了出来,确实是涉案人员无疑。而旁边这些人满脸害怕担忧,唯独没有露出惊讶神色,可见也都撇不清干系。 韦训淡淡地道:“你何必着急,我又不是官府的差役,不过是个来做漆盒的客人罢了。” 周围的人把碑匠陈禹扶了起来,他苦着脸说:“是我一个人干的,跟其他人没有关系。” 韦训道:“天色晚了,我还没有吃饭,不如请我们到坟边上吃碗粥如何?”他话音不紧不慢,眼神却森然冷峭,透露出明确的威胁意味。 那伙工匠心里有鬼,六神无主,不知道他二人到底是何意思。有人手里拿着凿子刨刀,却被这少年稳操胜券的强势气场震慑,根本不敢主动攻击。 韦训拍了拍陈禹肩膀,受他胁迫,这碑匠只能撑着拐杖随行。韦训冷眼旁观,见他常年一足发力,脊椎和肩胛都早已严重变形,扭曲到无法纠正的地步。冷不丁被韦训绊在拐杖上,陈禹一声惊呼,身形晃动,重重摔倒在地。 宝珠立刻投来责备的眼神,小声说:“他又病又瘸,根本跑不了,你何必再伤他?” 韦训解释说:“我只是试一试。” 宝珠问:“你说他假摔吗?” 韦训摇头。他故意抽冷绊瘸子拐杖,是为了看他的肌肉反应能力,人在意外时最难掩饰本能,哪怕行动有一点儿隐瞒,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陈禹摔倒时身子笨重,没有应变能力,是个实打实的残疾。 他对宝珠说:“别的不好说,登塔盗珠的人肯定不是他。” 陈禹摔得极重,自己爬不起来,工匠们理亏在先,敢怒不敢言,只能搀扶起他,来到坟墓旁边。 韦训自己动手盛了一碗粥,从容不迫地坐在工匠们的胡床上大口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用筷子指了指坟包,问道:“赃物就藏在棺材里面吧?” 众人一听,无不瞠目结舌,脸上浮现出惊惧已极的神色,胆小的衣衫都在颤抖。 韦训看出这伙人并不懂武功,心里只提防那个未曾现身的高手,又道:“你们黄昏下葬,本来就可疑。脸上没有哀恸之色,说明里面装的不是同伴尸身,那十有八九就是白蛇珠了。要不是我发过誓不再碰人坟墓,现在就挖出来瞧瞧。” 陈禹一脸愤怒之色,突然抬起头来,高声道:“那是我家传的夜明珠,不是蛇珠!” 韦训不疾不徐地道:“蛇珠也罢,夜明珠也罢,我都不在意,就是对你们偷盗的过程好奇,你不如仔细说说?” 陈禹满眼愤懑抑郁,又紧紧闭上了嘴。 一个面容和善的圆脸工匠凑上来,战战兢兢地说:“小郎君既然不是官差,那就是缺钱花?我们哥几个虽然不富裕,也能凑出二三十贯钱。” 明明在自己地盘上,也有近十个壮年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对这少年心生畏惧,被他那双细长锐利的眼睛扫过,人人只觉得心惊胆颤。 宝珠不知道韦训在戒备偷袭,也觉得他今夜的气质与平日狡黠促狭的感觉大相径庭,一股剽悍强横之气,仿佛站在他旁边气温就比周围低了许多。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立刻被韦训察觉,厉色示意她靠近过来,不要分散。 面对那个低声下气祈求的工匠,宝珠也觉得看不下去,斥责道:“你以为我们是上门来敲诈的吗?就因为你们盗珠,有多少无辜的人被捕,酷刑拷问下又有多少冤魂,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众工匠都面有愧色,低下头来。 陈禹双目浑浊发红,嘶哑着嗓子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人投案自首就够了。” 宝珠却道:“就算你自首伏法,也得自圆其说,你当官府断案是儿戏吗?” 陈禹闭上眼睛,就是不肯说通过什么手段盗珠。 看他神色决绝,宝珠悄悄对韦训说:“看起来他是想一力扛下罪责,掩护其他同伙。如果把他送去县衙,就这副身子骨,酷刑之下只怕活不到天明。” 韦训心领神会,伸臂拎起陈禹后心,说:“既然有人认罪,那我就带走领赏去了。”他一一扫视剩下的工匠,阴沉沉地威胁:“这坟包你们就别再碰了,否则我断了这瘸子另一条腿,把他拆成半个人。” 陈禹虽是个枯瘦的残疾,但也是个成年男子,韦训提起他便如拿起一根筷子般轻松。他年纪虽轻,却是江湖成名已久的顶尖人物,自有一股压迫威力,其他工匠又惊又怕,无不哭泣,却也不敢阻拦。 韦训瞧他们举止,心中暗暗奇怪。这些工匠无论老少都是些不敢反抗强权的老实良民,一吓就怂,看起来并不像敢于偷盗节度使宝物的大盗。 宝珠不知道韦训要把碑匠带到哪里,和他一起远远离开营地之后,韦训寻了座无人住的荒宅,揪着腰带把陈禹拎到阁楼上去。这瘸子离了拐杖只能爬行,除非想跌断全身骨头,否则没办法自己下来,连守卫都不需要。 夜色已经极为浓重,两个人走在寂静的街头,宝珠低声同韦训说:“案子快水落石出了,可陈禹说白蛇珠是他的家传宝物,我心里一直惦记着这句话。” 韦训道:“你怕他说的是真话对吧?” 宝珠心有戚戚,忧郁地点点头。她虽居深宫,但也时常耳闻身居高位的华族强取豪夺,仅仅为了一件古董、一个美貌婢女之类,就将原主害得家破人亡。这枚白蛇珠倘若自民间掠夺而来,那原主人必然非常痛苦。 “保朗这人心如蛇蝎,如果说是他从陈禹手中抢夺来的珠子,实在非常可信。”她顿了顿,又说:“他虽然自称亲手斩杀白蛇,根本不畏惧蛇妖,但自从杨主簿声称我被蛇妖附身,他竟是一次都没再登门。昨日又听吴致远说,保朗看到馆驿中有人携带了一罐泡蛇的药酒,他竟然失色变脸,拔刀把那酒坛给劈烂了,这不是心中有鬼吗?” 韦训点了点头:“嘴上说不怕,实际上却非常忌惮。封城这么久都没找到蛇珠,如今城中缺粮,恐怕再难继续封下去。保朗丢了珠子,肯定会被崔克用追究,焦虑恐惧之下,他会逐渐癫狂失控。” 韦训又想到另一件事,他上门恐吓,用武力把陈禹挟持出来,那个猜测中的轻功高手也未曾现身,他不禁怀疑,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这么个人。但如果没有别人相助,这些不会武功的工匠,又是怎么从多宝塔中盗取蛇珠的呢? 正沉吟中,他突然看向天边,道:“霍七得手了,我们天明之前去起事,得先把你送回思过斋。” 宝珠左顾右盼,并没看见霍七郎的影子,心想或许他们师门之间有什么特殊的联系方式。 两人一起走回县衙内宅的院墙外,宝珠又跃跃欲试想自己爬墙,韦训看着她擦破的衣衫,蹙着眉头问:“我带你上去,有什么不妥吗?” 因为十三郎突然被捕,宝珠把之前冷战的纠葛暂时忘了,现在旧事重提,她语气冷淡地说:“走开,我可决不会让你拎陈禹那样拎着我。” 看她这样坚决,韦训愣怔片刻,深深吐纳一回,仿佛鼓足了勇气,才缓缓朝宝珠伸出手,低声问:“那我背你上去,行吗?” 宝珠看着他伸出的手,想起之前被他避之不及的事,犹自怨愤,高傲地道:“算了,你不是讨厌人家碰你?咱们还是离远点避嫌为好。” 韦训垂下眼睛,脸上神色复杂,混合着畏惧和惭愧,他这摧碑裂石杀人无算的手掌,这样平平的伸在空中,竟然要自控才不会发抖。 他想了足足一夜,为什么面对她时会心生恐惧,此时竭力平静,将思考结果如实说出:“确实讨厌。那是因为我天生有病,身上像死人一样冰凉,是人都厌弃。我不想主动讨嫌,所以不碰。” 54 第 54 章 宝珠看着他伸过来这只右手,并不是烫伤过的,没有缠着布条。跟他的人一样,看起来瘦瘦的,苍白肤色之下蔓延着凸出的青色血管,但是筋骨分明,看起来极有力量。她知道这只手有多冷,在他病中昏迷时,她确实被迫碰触过一回。 只是没有想过,他自己也是极在意的,在意到竟然会因此逃跑。 再看韦训那惭愧中带着惶恐的眼神,一腔愤恨便都化作了怜惜,没想到他性子如此孤傲,还是诚笃相告,之前她所想种种皆是误会,白生了一场闲气。宝珠心想:如果就这样晾着他不顾,会不会一会儿就吓跑了? 想是这样想,终究不忍心他这样一直伸着手干站着。 宝珠轻声说:“我知道你生了病,可那不是你自己的过错,我……我不嫌弃你。”越说越是声如蚊讷,慢慢向他伸出手,脸颊控制不住泛出红晕,仿佛用胭脂薄薄涂了酒晕妆一般。 隔着袖子,依然能感觉他冷丝丝的体温透过布料渗透过来,只是这回是柔软的,而非上次那钢筋铁骨一般坚冷无情的爪子。 韦训极有耐心的等着,一直等到她放下戒心,把整只右手都放在他手心里,才腕子一翻,迅捷无伦地把她抓住,接着如同剥笋一般剥开袖子,把她整个手腕手背都暴露出来,一并露出来的还有皓腕上的瘀伤痕迹。 宝珠一惊,再想抽回挣脱出来,却不能够了,被他牢牢地扣在手心里,她顿时有些惊慌失措,失声叫道:“你、你敢算计我!” 韦训低头细察,见她右手由脉门延伸至手腕拢着乌青一个爪印,淤血边缘已经散出淡黄色轮廓,映着她无瑕细腻的肌肤格外刺眼,的的确确是自己的手印。这就是她几天来一直藏在袖子里的秘密。 他抓得结实,却也轻柔,手指压在不知什么穴位上,宝珠手臂酸麻使不上力气,再抽一次,仍是挣脱不开。 这伤怎么来的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宝珠一直藏着不说,是因为不想被他知道自己亲自去那阁楼上探望过;况且事出意外,不值得纠结。 如今铁证如山,宝珠也只能扭过头去,学着他和霍七的口吻,如同江湖女侠一般豪迈硬气地说:“我已经说了生病的事不怪你,大家都是习武之人,行走江湖,哪里不会受点皮肉伤呢?这梁子可以揭过去了。” 韦训面无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他自然知道,如果不是十三郎抢救及时,这一掌捏实了,她这只手就会被抓的骨骼尽碎,从此残废,再不能蘸着露水写出漂亮挺拔的字来。 他挨过无数毒打,熬过许多病痛,这些习以为常不值一提的事,如今落在她身上,竟是一丁点也不能忍受。更可恨的是,他向来仇不过夜,这一回却是自己亲手干的,没办法去给她讨回来了。这个梁子,他心里绝对揭不过去。 “还疼吗?”韦训嗓子喑哑,低低地问了一句,宝珠嗤之以鼻:“都几天了,我早已经忘……哎!!” 她话没说完,韦训已经用力按下去,接着一根一根骨头慢慢揉捏,寻找有没有筋腱撕裂或是骨裂的痕迹。 宝珠的泪立刻涌了出来,她其实并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哭的,只是从娘胎生下来就泪多,稍有刺激就泪珠涟涟,哭起来停都停不住。也正因她这样爱掉珍珠,又长得珠圆玉润,耶娘才给她取了宝珠的闺名。 她知道韦训在干什么,因为御医们查验跌打损伤也是这样干的,只不过那时要么是阿耶,要么是娘亲,要么是兄长,总要有个人把她搂在怀里摩挲哄逗,以减轻她身上苦痛,现在却要一个人面对这个心狠手黑的小贼,又是深夜,喊痛也不敢喊得大声。 韦训顶着宝珠的颤栗和婆娑泪眼,硬起心肠把她右手细细捏了一遍,确定没有筋骨损伤,才松手放了她。 刚刚才吹出豪言壮语,转眼间就忍不住哭得凄惨,宝珠只觉大伤面子,心想这家伙装得可怜兮兮,利用她的怜惜同情设下陷阱,骗她上钩,实真是诡计多端。 她一边用袖子抹泪,一边气愤地想骂人。只是涵养高贵,所学词汇中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恶言恶语,憋了许久才挤出一句:“你是个阴险歹毒的坏猞猁。” 韦训喟然长叹,一阵无力,心想只怕全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句像这样可怜可爱又可笑的话了,苦笑着道:“我也从来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好人。” 他单膝跪下,对她露出最易受暗算的背脊脖颈,说:“老杨在上面听着你哭,要急疯了,快上去吧。” 宝珠心中一惊,连忙抬头看向思过斋的窗户,果然见到黯淡烛光中一个人影在里面焦躁地晃来晃去,又不敢吱声。她脸上一热,虽不觉得自己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却实在不好意思。盯着韦训的后背,疑心他又有什么戏耍她的诡计,犹犹豫豫地不敢动。 杨行简在楼上等她的时候不慎听到只言片语,知道自己身为臣下,遇到此等事应该装聋作哑。只是楼下突然陷入一阵沉寂,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担心宝珠吃亏,终于忍耐不住,手里抄起一块沉甸甸的砚台,从窗口探头出去,悄声喊:“芳歇?芳歇?” 韦训的五感敏锐远超常人,他明明察觉杨行简在上面探听,却什么都不说,如此一来,宝珠更觉尴尬万分,顿时觉得浑身都烧了起来。此时再争执什么避嫌不避嫌,已经毫无意义,她横下心,走过去趴在韦训背上,双手搂住他脖颈。 韦训把她负在背上,含一口清气,纵身一跃蹿到二楼,单手握住檐下斗拱,指头便如钢勾一般牢牢锁定,将两人体重悬挂空中,另一手稳稳当当将她送到窗口。杨行简怕摔了宝珠,丢下砚台,慌手慌脚地来接应。 等她进屋,韦训并不跟进去,蹲踞在窗口说:“我去接十三郎了。” 接着转身要走,宝珠忍不住脱口而出:“你……” 韦训又回身过来,凝望着她,等着她说完吩咐。 宝珠定了定神,眼底含着挂念和担忧,轻声叮嘱道:“你们三个都小心些。” 韦训点了点头,认真回应说:“好。”接着纵身而起,掠上房顶,向着跟霍七约定的地点疾行而去。 谁想脚下喀嚓一声轻微声响,竟然无故踩裂了一块瓦片。自他少年出师行走江湖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疏忽。 韦训不知所以,心中疑惑,难不成最近跟着她吃得好,自己身子变沉了? 又有一股奇异的感觉:明明已经把人放在思过斋了,但她身上隐约的幽雅香气犹自萦绕不绝,如云似雾,轻柔地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仿佛奔到这里,身上仍然背着一个温暖柔软的人似的。 放下了,却又没有真正放下。 夜阑人静,皎月如珠,韦训一时心神恍惚,愣在原地动弹不得。 55 第 55 章 十三郎只身穿着一条亵裤,被锁链吊在空中,遍体鳞伤,血顺着赤脚滴在地上汇成一摊,已经半凝固了。几个狱卒轮流接力用鞭子抽他抽累了,后半夜支撑不住,自去躲懒,他也能趁机打一会儿瞌睡。 蘸了盐水的鞭子虽然抽人皮肤生疼,伤口倒不容易溃烂,也没什么可担心。少年眼观鼻鼻观心,一时间心无旁骛,四大皆空,睡得十分香甜。 忽然锁链自上而下轻微晃动,十三郎从梦中惊醒,睁开眼睛,抬头往上一瞧,只见韦训如同一只大猫般伏在横梁上,冲他眨眼一笑。 十三郎心中当即踏实下来,挂着血的脸庞也跟着绽放出笑容。 韦训拔出匕首,往锁链上斜斜一削,没有金属相撞的声音,只嗤地一下,铁链如烂泥一般被从中削断。十三郎赤脚落地,双手一得自由,便发力硬掰腕上镣铐,小臂青筋暴起,两下就掰断了。抽出手腕前后一抡,甩了甩僵硬的肩膀,立刻觉得浑身痛快。 韦训顺手把房梁上吊着的其他几个囚犯也放下来,如同一片青色的羽毛般由空中飘然而降,落地无声。 十三郎出声问道:“九娘呢?” 韦训笑着调侃:“你就只记得她吗?” 十三郎垂下眼睛,倒没有直接否认。 韦训说:“她没事,在思过斋喝茶呢。” 霍七郎也跟着从梁上跳了下来,手里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竹笼。 十三郎见这两个人并肩而立,更觉得信心百倍,连忙去寻了自己的僧袍和鞋袜,抱在怀中。又好奇地看向竹笼,只见里面蠕蠕而动,纠缠盘绕着几条白色大蛇。问道:“七师兄从哪里抓来那么大白蛇?” 霍七笑道:“都怪韦大事多,白蛇哪儿那么好找,我只寻到菜花蛇,从裱糊铺子里顺了一碗白浆,一条一条上色,且麻烦呢。要闹事就快,一会儿就掉色了。” 师兄弟三个人足不沾地,迅速把所有牢房的门都打开,狱卒们似乎睡死过去一般,竟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止,想来已经被韦训全数点晕了。他们叫还能走路的囚犯背着不能动弹的伤员,全数从牢房里撤离,又把蛇类放出来。 十三郎问:“外面的点子怎么办?” 韦训说:“我引开,你们从容些慢慢跑吧。”说罢跟他们两人分别,自行离开。 天还未亮,县衙方向人声大作,衙役们由梦中惊醒,不知发生了什么,纷纷赶去下圭县中心。只见值夜的门房和公人纷纷从大门口逃了出来,面无人色地大喊蛇妖报仇。县衙院子之中,数条手臂粗细的大白蛇立着脖颈,张开血盆大口,吞吐信子。 奇诡莫测的盗珠案至今未破,蛇妖报冤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官面不提,办事的人都深信不疑。如今怪事挤作一堆爆发,所有人都吓得魂不附体,胆小的只顾着自己逃命,哪里还管牢里关的犯人。 又有人发声大喊:“房顶上有人!” 众人往他指的地方瞧去,但见县衙大堂的屋顶之上,高高立着一个穿着青衫的清瘦人影,正悠闲自得地俯视整座下圭县县衙。 “是青衫客!是那个大盗!!” 虽然没人看得清相貌,但衙役们在保朗手下搜寻这个传说中的江湖大盗已久,早已把飞檐走壁和身穿青衫的印象牢牢印在脑中,只看一眼,就立刻大叫起来,当即有刀的拔刀,没刀的去取弓箭铁网,要凭着人多势众抓住这侠盗。 等他们逐渐聚集,韦训轻快地笑了一声,开始极速奔跑起来,他在众多建筑房顶之上纵腾跳跃,闪转腾挪,如同一只灵巧的青色大鸟,又如一个飘忽不定的青色幽灵,忽而向东,倏然向西,复又折向北,再转而至南,无一时停下脚步,所有衙役们也只能跟着他被东拉西扯地放风筝。 住在县衙周围的百姓也都被这场大混乱吵醒,人们纷纷起来围观,只听得衙门里人仰马翻,鼠窜狼奔,有人喊白蛇夺命,有人喊盗贼飞天。 韦训轻快地奔跑了一阵儿,忽然觉得身后无人了,回头才发现自己跑得太快,又没什么脚步动静,已经把抓捕的主力给甩脱了。他抱着胳膊站在房檐上等着大家,又不由自主地翘首往思过斋方向望了一眼。 远远地瞧见那边窗口立着一个手持弓箭、风姿绰约的人影,同样往他这边看过来。韦训留下弓箭本意是给宝珠防身用,没想到她并没闲着,找好了位置持弓掠阵,以免他被其他弓箭手射下来。 韦训只觉得怦然心动,胸腔之中好似胡椒烧炙一般热流汹涌,火辣辣的灼痛。他突然冒出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反正今日已经故意走漏行踪,又不慎踏裂了瓦片,不如将错就错,暂时放弃往日敛声匿迹的盗贼作风,搞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动静,免得她时常被蒙在鼓里,什么都看不清楚。 一念及此,韦训跳起来将一片瓦猛力踢飞到衙役聚集之处,将众人吓了一跳。一声清脆呼哨,将所有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接着足下发力,重重踏着屋顶狂奔起来,将所经之处瓦当瓦片、五脊六兽全部踢飞踹碎,扬起一阵龙卷般的狂风,轰天震地的席卷而过。 下圭县四五万人但见瓦砾碎石漫天纷飞,空中掠过一条烟尘四起的狂暴蛟龙,左突右冲,气势汹汹地朝着莲华寺多宝塔驰骋而去。又见那滚滚烟尘之中飞出一个青色人影,狗腰一拧,绕着多宝塔飒踏盘旋而起,堪称矫若游龙。 青衣人伸着手臂划过,将塔周几千个铜铃同时摇响,身形越转越快,越转越高,一时间整座塔地动山摇,铜铃声震耳欲聋,全城人都被惊得张口结舌,不知天地之间发生了什么灾变,以至于出现此等龙腾蛇舞的异象。 霍七掠上房顶,伸手将小师弟十三郎拉上来,远望韦训闹出来这惊天动地的大场面,她震惊已极,感慨道:“不得了,韦大这是开屏了啊!” 十三郎对韦训佩服的五体投地,惊喜地问:“大师兄这一招叫做开屏吗?” 霍七郎噗嗤笑出声来,抬手抚摸他的光脑壳说:“你不懂,也不需要懂,你只要知道,他现在快活极了。” 韦训戏耍一般与身后紧追不舍的衙役们前后拉扯,在回廊之间辗转腾挪,轻松闪躲身后发射过来的种种暗器流矢,忽然眼角瞅见路过的一间屋里摆着一盘桃子。 他一个急停,倒退几步,灵巧地翻窗进去,在身上蹭蹭手,抓了两个熟透发红的,小的塞进嘴里衔着,大的在手上抛接两下,又从另一边窗户钻了出去,叼着桃子继续奔跑着逗弄那些疲惫不堪的可怜人。 直到估计县衙狱房里的犯人们应逃尽逃了,他才隐匿脚步行踪,绕行了几圈,确定无人跟踪,重新回到思过斋。 目睹过刚才那一场撼天震地的公开劫狱,宝珠和杨行简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韦训咔嚓咔嚓嚼着桃子,将另一个桃递给宝珠。 宝珠愣愣地伸手接住,不知道该怎么下嘴,捧着整桃反复试量,檀口微张轻轻咬下一口,只啃下一点桃皮。 韦训哑然失笑,才想起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从未吃过完整的水果,自有仆人为她削去果皮,仔细切成小块。于是又从她手里拿回桃子,利落地掰成两半,再递还给她,同时促狭一笑,眼底尽是戏谑。 宝珠此时才略微回神,知道他取笑自己不会吃整水果,脸上一红,讷讷地说:“切开吃,才能避免吃到虫子。” 韦训笑道:“是是,倘若有半条虫子出现,那可就出大事了,天上必然要下泪雨。” 56 第 56 章 整个下圭城被韦训等人闹得沸反盈天,县衙内宅也深受其害,吴致远的女眷们多有被白蛇吓晕过去的。狱房大牢都被劫了,哪里还有余力去盯着被软禁的杨氏父女,杨行简牵着驴,低调大方地带走了女儿杨芳歇。 两人找了家偏僻的小客栈暂时落脚,杨行简按照宝珠吩咐,去街上买了一大坛好酒。此时下圭县的米价已经涨到不可思议的地步,底层居民多有挨饿的情况出现,杨行简在街上听了一会儿,深感吴致远不可能再将封城持续下去了,否则只怕要官逼民反。 天还没亮,却无人能够入眠,百姓们聚集在一起议论,提到城中出现的诡异异象,纷纷都是一句:“蛇妖显灵化为蛟龙,来到下圭夺珠复仇,城门封不住了!” 又有人提到,县衙中有个人被蛇妖惊吓发了疯,抽刀劈砍伤了不少人。 不多久,韦训、霍七、十三郎一个接一个从窗外翻进屋中,今夜在下圭城里兴风作浪的三人全数聚集在同一间房里,人人意气风发,带着恶作剧后的顽皮之色。 宝珠着意把十三郎细细查看,见他上身裸着,只穿了一条贴身的亵裤,腋下夹着自己的僧衣,小小一个人浑身上下皮开肉绽,布满鞭痕,脸上的血渍已经干涸了,当即鼻酸眼涩,哽咽着张开手臂把他搂在怀里。 十三郎一时不察被抱住,只觉得她身上又香又软,登时大窘,害羞到头皮都涨得通红,连忙挣开脱身,躲到角落里披上僧衣,连声说:“我身上肮脏,不要弄脏了九娘的衣裳。” 霍七捧腹大笑,转头去揶揄韦训:“师兄后悔没精进外家功夫了吧?若是扛一顿刑能换她怜……” 话没有说完,韦训面带微笑投来阴恻恻的眼神,霍七郎知道再说下去必死无疑,揉揉鼻子,自己截断了话头。 宝珠见十三郎虽然受了拷打,举止却没有虚弱之态,照样能爬墙翻窗,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心想他没比弟弟李元忆大几岁,身上肌肉却分明紧实,筋骨昭著,确实与寻常少年不同,也渐渐放下心。 她亲手破开酒坛泥封,庆祝他们平安归来。 韦训和霍七郎都是酒到杯干的无底海量,杨行简却只喝了两杯就大醉,红着脸爬起来大跳胡旋舞,舞技竟然相当惊人,回旋飒踏如风,虽然不会一点儿武功,却当真是一位舞林高手。 杨行简的品级不够上殿面圣,宝珠一直以来都认为之前没有见过面,此时才回想起来,去年中秋赏月宴上,有个穿绿衣的小官儿随兄长韶王出席,只是因为位卑坐的位置距离主位甚远,她没有留意。 大唐的宴会除了安排专业乐人表演,参会的人无论尊卑都会歌舞助兴展示才艺,无舞不成宴,无乐不成席。天子皇储、公卿宰相,高兴起来都能来上一曲。 那一日宴饮十分热闹,喝到中途,许多官员都举杯敬酒起舞,又唱又跳,宫殿里群魔乱舞。宝珠记得那个穿绿衣的小官跳得尤其欢快潇洒,简直媲美专业跳胡腾舞的胡儿,一时风头无两,在场列席的人无不为他鼓掌喝彩。 如今再见这舞姿,宝珠一下子就想起来了,豁然顿悟:“原来是你!” 众人一边喝酒一边欣赏杨主簿的高超舞艺,谈到狱卒们见到白蛇吓得魂飞魄散时的模样,都是抚掌大笑。 下圭县县令吴致远囚禁杨氏父女虽是被保朗所迫,但仍有为虎作伥之恶,宝珠本来不想用他的东西,但转念一想,将吴致远贿赂的金银首饰全部转手送给霍七郎,当做她帮忙劫狱的报酬,霍七这么快拿到钱,自是喜不自胜,连声赞美杨氏娘子豪爽大方。 至于从翠微寺出发时订做的那套胡服,翻墙的时候扯破了,宝珠当然不肯穿有丝毫破损过的衣裳,就留下了吴致远夫人送的两套衫裙。 众人痛饮一番,宝珠说:“我大约猜到那个瘸子碑匠偷盗白蛇珠的手法了,只是得跟他对口供印证一下。” 韦训一听,扬起眉毛,神色疑惑:“你说他自己动的手?” 宝珠点了点头:“我开始思路便错了,见到那个漆盒和我往日用的东西一样,没有想过有替代品。” 宫中日常所用之物,无论大小轻重,无不是能工巧匠耗尽心血精雕细琢出来的独家珍品,如果不慎损坏,除非再去重新定做,否则天下没有同样的东西,让人想不到有可替之物,美则美矣,远不如市售的东西方便。但常州工匠的手艺天下闻名,全都是能为皇家服务的能工巧匠,再做一个同样的漆盒完全可能。 “我临摹了纸条上的笔迹,叫你将赝品放回去,耍了个偷梁换柱的把戏,假如那漆盒本身也是赝品呢?” 韦训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所有人都认为是韦训这样有飞天遁地能耐的大盗攀塔进去盗宝,连他自己的师弟都这样怀疑,官府寻访疑犯也是同样思路,甚至驯蛇耍猴的街头艺人都抓,没想到一开始就错了。 宝珠说:“如果漆盒送入多宝塔之前就被替换了,无论守卫有多严密,构造多坚固,那碑匠根本不需要进入多宝塔。他腿瘸也罢,目盲也罢,都无所谓。工匠们与保朗一路上同行,又一起进入下圭城,完全有下手机会。” 韦训暗想,倘若如她所料,就能解释他最大的疑惑,或许那个想象中的轻功高手从始至终都不存在,只是一伙儿不会武功的普通人用诡计作案而已。 他想了想,又说:“这么做虽然解释得通,但保朗、吴致远、了如三个人不可能只看盒子外观,不打开瞧瞧白蛇珠吧?他们难道就没发现那是个空盒子?” 宝珠摇了摇头道:“这点我也想不通,不如直接去问问陈禹。” 韦训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要走。 宝珠连忙喊:“我也一同去!” 霍七郎道:“有这样的热闹,怎么能缺了我?” 杨行简醉意未退,也红着一张老脸嚷嚷:“这回别想甩下老夫!” 所有人都要去,宝珠就是不许十三郎跟着,让他老实待在屋里清洗包扎伤口,好好休息。 一行人前去拘禁碑匠的空屋,宝珠骑在驴上,熟悉感扑面而来,以前总是嫌弃它丑,多日不见,竟然有些想念,在它的毛脑袋上揉了两把,驴当即咴叫回应。 低头看牵着缰绳的韦训,见他靴子上磨破一个大洞,一想便知道是他刚才祸祸下圭县众多房顶时硬生生踢烂了,于是拿出钱袋丢给他,说:“去买双新靴子。” 韦训似乎自己也没注意,低头看了一眼,浑不在意说:“等我有空时自己补上,用不着买新的。” 宝珠大为不满,蹙着眉头说:“跟着我的人岂能穿破靴?我难受死了,快去买!” 韦训奇怪地回头瞧了她一眼:“靴子穿在我脚上,你难受什么?” 宝珠气愤地说:“我要是没看见也就罢了,已经发现,就会禁不住一直去看那个洞,这怎么能忍?!”她想了一想,不能厚此薄彼,又认真叮嘱道:“记得也给十三郎买双新的。” 她疾言厉色地催了几番,韦训没有办法,只能答应一会儿就去买。暗自叹息她这样挥霍破费,旅费又要更加捉襟见肘了,但那是她的钱,她说了算。 一行人走到荒宅,韦训飞身上梁,碑匠果然还在原地瘫着,于是伸手把他抓了下来。 陈禹依然一脸刚毅,坚持自己是单独作案,不肯牵连同伙,韦训道:“我虽然发过誓不再掘墓了,不过我师弟没有起誓。如果打开棺材,里面藏的是白蛇珠,还是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漆盒?看你们埋得不深,这事也好验证,咱们现在就一起去瞧瞧。” 陈禹一听,登时头冒冷汗,喘息急促。 韦训见他这副模样,心知宝珠多半是猜对了,心悦诚服地望了她一眼。 杨行简厉声道:“这白蛇珠一出世,已经害死许多人,确实是不祥之物。你要不想牵连更多人,赶紧老实交代,或许还有回旋余地。民间疯传白蛇报冤的故事,如此祸国殃民的妖孽之物,也别想敬献给天子了。” 陈禹听他连声蔑称珠子为“蛇珠”“妖孽之物”,心痛如绞,悲从中来,着实按捺不住,突然痛心疾首地伏地大哭起来:“那不是白蛇,不是妖孽,那是我的女儿荧娘啊!!!” 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在夜空中回荡,几个人都是一激灵。 只见陈禹痛心绝气,几乎要昏死过去,哭喊着道:“哪里有什么白蛇,是保朗杀了我的荧娘,从她手中夺走夜明珠,还污蔑荧娘是蛇妖!我只恨现在不死,死后定然化作厉鬼拖他一起下地狱!” 一提到保朗,陈禹目眦尽裂,面容充斥绝望与愤怒,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十指如钩,深深抠进地上的泥土中,真如阿鼻地狱的恶鬼一样可怕。 57 第 57 章 一提到保朗,陈禹目眦尽裂,面容充斥绝望与愤怒,花白的头发散落下来,十指如钩,深深抠进地上的泥土中,真如阿鼻地狱的恶鬼一样可怕。 几个人互相交换眼神,心中都想这盗珠案果然是有冤情的。 一旦开头,陈禹的防线就彻底崩溃,难以继续隐瞒,他一边痛哭一边诉说:“我女儿荧娘一生下来浑身肌肤雪白,头发、眉毛、睫毛都是白色的,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是红的,稳婆心里害怕,建议赶紧淹死她。 我和老伴多年只生了这一个孩子,看着婴儿可怜,没有听从。带她看遍常州的名医,人家说这是天生的‘白子’,白肤红眼,药石无医。这种孩子顶多活个二十来岁,注定早死,养不长久。” 说到‘注定早死’四个字时,霍七郎忍不住偷瞧了一眼韦训,却见他不为所动,只是专心听讲。 “我是常州永阳县石井村人,村里人全都靠各种手艺过活,我也学了一身雕石刻碑的本事,家里有几亩薄田租给别人耕种,虽不富裕,也算得上衣食无忧。于是没有丢弃孩子,取名荧娘,将她养活大了。 她能哭会笑,长得玉雪可爱,就是头脑不太好使,不论年岁如何增长,心智都如同幼童一般单纯,整天蹦蹦跳跳只知道嬉戏。我想孩子既然活不久,就没打算让她嫁人,想让她留在身边,免受婆家磋磨。 先父在世的时候不想靠手艺过活,外出经商,曾经耗尽本钱从一个胡商那里买了一颗夜明珠,但不好转手,便拿回家了。后来父亲病逝,我又不懂生意,就把这颗珠子供奉在祖宗牌位前,想当做传家宝。 这夜明珠白天莹润如白珍珠,夜晚又能散发出荧光,实在是一个稀世的宝贝。荧娘的名字也是从这上面来的,她自小就非常喜欢这颗珠子。” 听到碑匠描述夜明珠的形态,宝珠若有所思,但没有出声。 “荧娘八岁的时候,她娘病亡,我患有足疾,有心再娶,却也没人看得上一个残废,于是爷俩相依为命,她帮忙料理家务,我刻碑抄经,就这么磕磕绊绊地过下来了。可惜如那名医所说,荧娘的身体逐渐恶化,眼睛渐渐看不见了。我们爷俩全靠四邻八舍照应,才能吃上热汤热饭。 前年荧娘十五岁,已经看不清三步之外的人影,只能隐约看见夜明珠晚上发出的荧光,于是对那珠子更加爱不释手。我心想孩子还有几年好活?就放手让她在家玩耍。” 陈禹哭着说:“前年六月十五日,我出门接活,回家见荧娘不在,以为她又如同往常那样出去玩耍了,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一直等到天黑透了也没见她回来,一翻家里,夜明珠也不见了。她虽然到了嫁人的年纪,但心智一直都跟小孩儿一样天真烂漫,不管我教了多少遍,都不懂财不外露、人心险恶的道理。” 几个人听到这里,已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眼中都透出哀悯之色。宝珠不停用帕子擦眼睛,杨行简更是涕泪交流,沾湿了胡须和衣襟。 碑匠哭道:“我拄着拐杖,和邻居们一起寻找了半夜,终于发现她倒在村外的路上,身子从右肩到左肋,斜着被砍成了两截。我命苦的孩儿啊,就像肉铺被宰杀的猪羊一般暴尸荒野,那凶手竟然还用她的衣服擦了刀!” 韦训突然问:“从右肩到左肋,只砍了一刀?” 碑匠点了点头,继续说:“夜明珠当然也不见了。我连着哭了几日几夜,可是找不到凶手,报官也没人理会,只能给她擦净了血收殓下葬。假如荧娘是寿终而亡,老汉心里早有准备,只是老天无眼呐,竟让她惨死刀下!”说罢浑身颤抖,又哭倒在地。 霍七皱眉道:“听起来是用仙鹤落的高手。” 韦训冷笑:“对一个心智不开的小姑娘试刀,算哪门子高手。” 杨行简本有醉意,联想到自己同样病逝于豆蔻年华的女儿,哭得泪如雨下,唏嘘不已,早把将盗贼送去官府的念头抛开了。 他哽咽着问:“你什么时候知道保朗是真凶的?” 陈禹目眦欲裂,咬得牙齿咯咯作响,答道:“他整整瞒了一年。一年里我到处击鼓鸣冤,官府一听荧娘是个短命的‘白子’,谁也不放在心上,草草将我打发。正当我快要彻底绝望,放弃追凶的时候,村里有人听到徐州那边的传闻。 传说有个武威军下属的士兵旅行途中斩蛇夺珠,献给了节度使崔大帅。我一听故事里的叙述:白色大蛇,红色眼睛,头上嵌着夜明珠,心里立刻明镜一般。就是这个人杀了我的女儿夺走明珠,还编造了一段传奇异闻来给自己脸上增光!” 陈禹大哭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残忍狠毒之人,他起意抢夺明珠,只需伸手拿走就是了,荧娘眼睛都快盲了,根本看不清他的样貌,哪里会追究!” 宝珠等人皆恍然大悟,没想到这个故事里竟然埋藏着如此恶毒的隐喻。 一个无辜的‘白子’女孩儿,只因身怀宝物、外表异于常人,就受到恶人觊觎,命丧黄泉。死后还被他编造谣言,指认为妖。想来保朗根本没把荧娘当做正常人类,才如此肆无忌惮地杀人夺宝。 陈禹一夜之间不仅被夺走家传明珠,更被杀了骨肉相连的掌上明珠,如此打击之下,怎么还能保持情绪稳定? 他换走夜明珠之后,忍不住在漆盒里面留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八个字,正是提醒保朗,他犯下的大罪是有人清楚内情的。保朗心中有鬼,也不敢让张纸条为人所知。 陈禹恶狠狠地道:“我多次去徐州跟踪过保朗,那时候他已经因为献珠飞黄腾达,从一个普通执戟升为都虞候,手底下管着一千多个兵,出入都有副官和侍卫跟随,好不风光。 况且就算他一人独行,我一个只会刻碑的老瘸子,怎么打得过他那种武功高强的武士?是以次次落空,只能含恨饮泪回家。直到今年年初,节度使府派下来一个任务,我才知道机会来了。” 宝珠道:“崔克用要将夜明珠献给天子,需要一个华丽的容器,对吗?” 陈禹点了点头:“石井村代代匠人聚集,出过许多远近闻名的巧匠,官府要的东西经常以劳役的名义交办下来,我们也都习惯了。荧娘从小在村里生活,邻居们也帮了不少忙,对她惨死都很同情。 于是我想出了这个计谋,请接活的漆匠做出两个一模一样的盒子,想办法中途替换过来。虽然没办法直接向保朗报仇,起码还能把家传的宝贝讨回来。” 宝珠问:“只有这里我想不明白,一只空的盒子,对方不是马上就会察觉不对吗?” 陈禹惨笑道:“我当然也有准备。夜明珠在我家传了三十多年,大小、形状和颜色我都了然于胸。一寸大的珍珠我自然买不起第二个,却能用别的东西充数。我在市面上找了一两个月,发现菜场有个小贩卖一窝白色的卵,大小正好跟明珠一致。他说那是鸟蛋,我也认不得,花了几文钱买回家去研究。 刻碑的时候如果下刀有误,碑体有了缺口,可以用石粉混合树胶补缺。我就利用此术,试着在树胶中混入珍珠粉,在鸟蛋上薄薄涂了一层,添加上珠光。只要不跟原物放在一起比较,就能鱼目混珠一段时间。至于保朗把假珠献给皇帝之后怎么样,我就管不着了,最好能治他一个欺君之罪,方能让我如愿。” 宝珠豁然开朗,赞道:“真是好主意!” 韦训问:“保朗将夜明珠寄放在莲华寺多宝塔上,在那之前你就动手了吗?” 陈禹道:“已经动手了。虽然我绞尽脑汁想出了替换漆盒的计谋,但始终不知该怎么在节度使府的严密守卫之下执行,还以为事情要功败垂成。没想到两个月前万寿公主薨逝,皇家四处征召工匠为她营建陵墓。 崔大帅紧急征了石井村所有工种的匠人,叫我们快马加鞭跟上献珠的队伍,一起送往长安。这不就是天赐的良机吗?工匠们有理由接近放漆盒的马车,我又是个不会让守卫警惕的残废,就有了替换的可能。” 万没想到自己也在这案子中意外有了一席之地,宝珠略觉尴尬。 陈禹又道:“我以为顶多途中被他们发现珠子是假的,没想到假珠也莫名其妙失踪了,这才引起盗珠大案,我们常州工匠一起被封在城中。虽说打定主意要拿回家传明珠,可我从没想连累其他无辜的人,人死不能复生,老汉也实在没脸继续活下去了。营地的坟墓里埋的是原来的漆盒,夜明珠还在我身上。” 他提起裤脚,在残疾的左大腿内侧,有一条三寸长的大伤疤,上面用粗线来回缝了两遍,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为了藏宝,他竟然狠心损伤肢体,把珠子埋进自己肉里。天气炎热,伤口腐烂,如同坏疽一般散发出恶臭。 碑匠吁了口气,似乎放下了全身的重担,道:“我所知已经全部交代了,各位可以把我和夜明珠交给官府领赏,或是现在就杀我祭天,老汉都罪有应得,只是恳求各位,不要再追究棺材里埋的东西了。” 韦训神色凝重,浑身散发迫人寒气,冷冷道:“要说‘罪有应得’四个字,那还轮不到你。” 58 第 58 章 一行人将陈禹送回工匠们的营地,宝珠怜悯他残疾伤病,把驴让给他骑着。到了营地,发现工匠们还是没有听劝,把棺材重新挖了出来。 起了棺钉,那个面相和善的圆脸工匠从里面取出一个用白帛包裹的东西,见他们来了,那人一层层揭开帛布,里面正是跟多宝塔中一模一样的七宝琉璃漆盒。 他捧着漆盒,毅然决然对韦训说:“老陈一个瘸子干不成这桩大事,漆盒是我赵法明亲手做的,盒底还写了我名字,我是共犯。” 原来此人就是漆盒上的“法明”,宝珠一听,不禁非常佩服他的勇气。 工匠在自己所做的物品上落款,跟文人墨客在书画诗作上落款完全不是一个目的。书画落款是为了扬名和纪念,而工匠们的落款是预备东西质量不好回头追究责任。若敢在皇家敕造的东西上糊弄,是要整个组掉脑袋的。 陈禹见赵法明不打自招,急得直拍大腿:“他知道个屁!是我花钱定做的盒子,跟他没有一文钱关系!” 漆匠赵法明招认之后,一个容长脸的瘦子出来道:“赵三也忒自大了些,这金银平脱的工艺你一个人能做得出来?没有我金匠冯大,你顶多在漆面上雕个花儿。” 又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说:“我是木匠,这漆盒的木胎是我凿出来的。” 接着一个眯缝眼的年轻男子说:“我是画工,那盒子里面飞天献宝的图样是我亲手画的。” 接着一个腰身窈窕的黄脸女子说:“我是织工,漆盒里的莲座宝相花锦缎是我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常州工匠一个接一个站了出来,说自己同碑匠陈禹是共犯,要跟他一起投案。盗珠案牵连多条人命,这些人问心有愧,寝食难安,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自首。 赵法明眼里含着泪说:“荧娘是我们左邻右舍一起看大的孩子,她不幸遇害之后,也是我们眼看着老陈天天发疯追凶,实在瞧不下去,才跟他一起设计了换宝的计谋。本来换出来就该把这漆盒烧了掩人耳目的,只是……只是大家通宵达旦地熬了几个月才做出来的东西,实在舍不得就这么毁掉,才藏在棺材里面下葬。” 宝珠与韦训对视一眼,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禹宁肯献出夜明珠,自首伏法,也不想他们继续追究棺材里藏的东西。他根本不怕死,是怕盗珠案把这些好心的同行牵连进来。 一只七寸大小、单手能托的漆盒居然要这么多工匠联手才能制作出来,宝珠终于能直观感受到宫中那些以“千工镜”“万工床”命名的东西究竟花费了多少人力。母亲薛贵妃还在世的时候,光是日用漆器一项,长安官办工坊中就有三百名工匠专门为她一人制造。 她感佩于这些工匠们同气连枝的义气,竟能为同伴作出这样的牺牲。 韦训道:“早跟你们说过了,我不是官差,只是个来定做漆盒的客人。不过我身上没钱,所以等会儿拿一样东西来跟你们以物易物。” 工匠们听了这话,你看我我看你,都摸不着头脑。 韦训看向宝珠,缓缓地道:“我办点事,去去就来,你跟老杨在这里等会儿。” 宝珠早对他这句“去去就来”洞悉于心,说:“就算我不许,你也非得去干是吧。” 韦训昂着脖颈,桀骜不驯地点了点头。 宝珠心想小事上他随意率性,愿意听令,但牵扯底线的生死大事,这人向来是独行其道,任所欲为,此时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寒气,已经不再隐藏杀意了。 保朗暴戾残忍,丧心病狂,不仅授意吴致远囚禁她和杨行简,还刑讯逼供十三郎,杀死荧娘夺人传家之宝,光下圭县就有至少十多个无辜之人被捕受刑而死。这样的恶人能继续活在世上,还有什么天理可言? 律令无法制裁的恶人,自应由律令无法约束的侠客除掉。 想到这里,宝珠说:“你去吧,只是千万小心。” 霍七郎插嘴道:“既然小娘子担心,我可以去帮衬师兄一把,顺便看个热闹。” 韦训冷笑一声:“你想得倒美,报酬可不是白拿的,你待在这里护着她,一根头发也不能少。” 杨行简的酒意渐渐消退,茫然不解,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妙,连声询问:“这是怎么了?他要去干什么?你们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韦训转身离去,没人为杨行简解答疑惑。 县衙大堂门前的院落中四处血迹斑斑,周围寂静无声,只留着一些被砍死的蛇尸和被横刀斩断的人类肢体。 保朗从癫狂产生的眩晕中逐渐苏醒,睁开眼睛,感到自己趴在一片冰冷黏稠的血泊中,手里还握着刀。之前见到院子里那些白蛇蠕蠕而行的时候,他惊惧已极,突然失去理智,不分青红皂白拔刀疯砍眼前一切,狂躁许久后突然断片晕了过去。 他撑着刀身慢慢爬了起来,发现自己并没有受伤,依然身在县衙。 保朗的眼前再次浮现出那个幻觉:韦陀佛像怒目而视,金刚杵上缠绕的小白蛇用那双宝石般晶莹剔透的鲜红眼瞳盯着他,夜以继日,哪怕梦中也纠缠不休,正如那个倒在鲜红血泊中的雪白女子,茫然地睁着红眼睛看向他。 她究竟是人还是蛇?如今他已经无法分辨,白色与血色交织缠绕,铺天盖地的笼罩在他身上,再也无法抹去。或许她真的是妖,死去蛇妖的报复,正在以某种不可阻拦的势态铺天盖地碾压而来。 他低头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手,感觉一生所求的锦绣前程、荣华富贵正从指缝里缓缓溜走,无论抓得多紧,砍得多狠,都无法阻挡。 “终于醒了,让我好等。” 某个冷森森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正堂建筑洒下的阴影之中,一个青衣人悄无声息从暗处缓步走进月光里。 保朗心头一惊,立刻握紧了刀柄,下盘沉移,双手架刀摆出防御姿势。 这人一直站在那吗?为什刚才没有注意到? 只见那人一袭青衫,身形瘦削,肤色苍白,冷月照耀之下,细长的影子模糊而浅淡,整个人如同飘浮在海市蜃楼之中。保朗揉了揉眼睛,心神恍惚之下,一时间疑心这青衣人是阴间鬼差。 “让你梦中不知不觉死掉也太痛快了,是以一直候到现在。还有人等着我,赶紧速战速决吧。” 青衣人一边催促,一边从腰间蹀躞带上拔出一柄仅八寸长的匕首。 看到反射着月光的刀刃,保朗渐渐清醒过来:这就是那个久寻不获的江湖大盗青衫客。 青衣人闲庭信步朝他走来。 保朗唇边浮现出一抹残忍笑意,双手握刀,摆好了劈砍架势。是人,就能杀死。先不论武艺如何,兵器向来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想用这把餐刀大小的匕首来跟他手中二尺六寸的精钢横刀来拼刃,似乎太过天真了。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感觉自己视线一下子沉了下去,迅速下坠,一直沉到地砖之上。青衣人破了洞的靴子近在咫尺,站立在他的脸前面。这是怎么了?保朗脑中泛起最后的疑惑,然而这个疑问无人解答,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变暗,直至漆黑一片,到死也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无头的尸身喷出一腔热血,接着双膝一跪,瘫倒在地。 韦训弯腰抓住保朗的发髻,把人头从地上捡起来,看到死人脸上还挂着迷茫的表情,冷笑一声。他一抖匕首,血珠飞溅,刀刃寒光四射,再无残血,才收刀入鞘。耐心等人头热血流尽之后,他将之收进随身携带的皮囊。 宝珠心情忐忑,一直等到天色蒙蒙亮了,还没看见韦训的影子。她回想起陈禹所述,保朗只用一刀就把荧娘劈成两截的话,更是坐立难安。再想韦训病愈没几天,手上伤还没好,后悔自己没拿上武器跟着去掠阵。 她忍不住问霍七郎:“怎么要那么久?” 霍七抛接玩弄着自带的几粒骰子,满不在乎地说:“韦大可能饿了,顺路吃口早饭,耽搁了一会儿。娘子尝过孙家店附近那家柳叶博托吗?面叶雪白可爱,爽滑筋道,味道着实不错。” 宝珠脸色一沉,劈手从她那里夺过骰子,随意往碗里一掷,骰子滴溜溜转动再停下,满把红艳艳的满月。 她冷冷道:“你若再胡说八道,我请你吃一顿马鞭。” 霍七郎惊讶于她的手气之壮,又见她真的生气了,心中惴惴,暗想这小姑娘相貌娇俏可人,怎么恼怒起来气势如此可怕?能收服青衫客的人,果然不是等闲俗辈。 霍七收起戏谑,正色道:“娘子实在不必担心,刚才我说去帮衬,只是在逗趣儿。大师兄已经练到玄炁先天功最高一层,蜃楼步迷踪遁影,脚踏清虚,再添十个保朗,也不是他的对手。他虽然喜欢上梁潜伏,但杀人向来正面硬刚,从不叫敌人背后受死。现在不来,可能在等对方睡醒才动手,这种恶人不面对面杀掉,就太便宜他了。” 宝珠听不懂她说什么,只是霍七确实没有撒谎,话音才落,韦训的影子就从街头出现了。他右手托着一个荷叶包裹,左手拎着皮囊,轻松自在地走了过来。 宝珠一下子如释重负,想自己白白担心了半天,他还不急不躁的,跺脚急道:“你可真慢!叫我好等!” 韦训把那只热腾腾的荷叶包递到她手上,笑道:“是羊肉馅的,这家蒸饼铺排队的人多,着实等了一会儿。” 霍七郎摊开手,一脸“我就这么说过”的无奈表情。 他还真的是去买早饭了!宝珠此时哪里有心情吃蒸饼,忙看向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皮囊。 先跟宝珠说过话,韦训才收敛了笑容,来到常州工匠们面前,打开皮囊口扎的绳子,将袋子底朝天一抖,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滚落在地。 “九斤八两人头一个,用来交换漆盒。” 众工匠都吓了一大跳,迅速退开,杨行简更是心惊肉跳,连忙蹦起来挡在宝珠面前,以免她受到惊吓。 只有碑匠陈禹睁大双眼,如同饿虎一般扑了上去,双手抱住人头仔细打量,看清楚面容之后,突然又哭又笑地癫狂大叫:“老天开眼!老天开眼!荧娘大仇得报!我死而无憾了!” 众人才知道那是保朗的人头,韦训所说“以物易物”指的就是恶人的头颅。 碑匠恶狠狠地往人头上啐了两口,怒目而视保朗浑浊的眼睛,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漆匠赵法明连忙双手捧着七宝琉璃漆盒敬上,又是感激又是惊叹:“义人有侠气!莫不是老天派来的神兵?!” 韦训正色道:“只有如此才配得上你们常州工匠的义气,盗珠案牵连的人都死在这人手里,与你们无关。”说罢也不推辞,接过了漆盒。 陈禹忽然把人头往地上一扔,将手在身上擦了擦,叫道:“恩人请稍候!”说着一瘸一拐地奔到最近的一顶帐篷中。 宝珠忙问过程如何,韦训只道稀松平常,没什么可说的,还是买蒸饼排队费劲一些,劝她趁热吃。 过了片刻,碑匠又一瘸一拐地奔了回来,裤腿上染了一大片血迹,手中攥着一颗圆溜溜的珠子,原来刚才是割肉取珠去了。他用袖子反复擦拭掉鲜血,打开漆盒盖子,颤巍巍地把珠子放了进去,激动地道:“古人讥讽郑国人买椟还珠,怎么能让恩人只拿一个空盒子走呢?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恩人义举!” 众人都是吃惊,韦训劝道:“别冲动,这是你家传的宝物啊。” 陈禹脸上涕泪交加,哭道:“荧娘就是我唯一的家人,她死了以后,我就没有家了。既然没有家,要传家宝又有何用?!” 韦训再次推辞,漆匠赵法明与众工匠商量了几句后,上前道:“义人莫要推辞了,这颗夜明珠带走了太多人命,或许是我们这样的草民福薄命轻,命中注定承受不住这样的宝物吧。” 陈禹是为了感激韦训为女儿报仇雪恨,除此珠之外无以为报。而其他人的意思则很明确,做为卑微的普通人,他们实在无力抵抗夜明珠带来的种种贪婪和觊觎。 杨行简也说:“夜明珠和漆盒都是重案证物,让他们继续持有,反而危险,不知什么时候遇上一波搜查,就解释不清了。” 他这会儿彻底酒醒,吓出了一身冷汗。韦训一声“去去就来”,直接端了节度使官员的项上人头,不但大摇大摆地拿回来,途中还顺手给公主买了蒸饼,也不知道是肆无忌惮,还是习以为常。 事情已经犯下,站在同情工匠们遭遇的立场,杨行简也觉得让韦训带走这两件东西更恰当。 韦训推辞不过,收下了装有夜明珠的漆盒。霍七郎眼看有财可蹭,高兴得眉飞色舞。宝珠亲眼见过珠子之后,沉吟不语,若有所思。 接下来就是怎么处理保朗的人头。陈禹想切下大仇人的鼻子耳朵,将之大卸八块以泄愤。众工匠觉得那个假坟墓还空着,不如直接放进棺材里埋进去填土。 杨行简仔细考虑后道:“盗珠案还没有结案,审案的保朗先身首异处,这事必然不能了结。不如把人头放到官府能找到的地方,免得他们继续四处搜捕,扩大影响。” 韦训笑道:“如此说来,我倒是有个合适的好地方。”说罢又把人头收回皮囊中,扎上了绳子。 回头见宝珠还抱着那包蒸饼呆呆站着,荷叶都没有打开,他问:“不想吃蒸饼吗?那等我回来一起去吃博托。” 59 第 59 章 天亮之后,衙役们从县衙大堂前的院落里发现了保朗无头的尸身。 吴致远嗟叹一声,知道自己此生的仕途到此为止了。不仅丢了节度使献给天子的夜明珠,还让特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害,民间各种诡异传闻沸沸扬扬不可阻挡,连自己手下的差人们都极其抵触继续查案。 斩蛇夺珠的保朗先是发疯砍人,随后又变作一具无头尸体,万目睽睽之下,白蛇化龙现身,鬼神参与其中,凡人哪有本事追究? 保朗的头颅很快被人发现了,就放在丢失了夜明珠的莲华寺佛塔第七层。 韦陀菩萨金刚怒目,他那无坚不摧、能斩断人间所有烦恼的金刚降魔杵插在人头之上,如同是菩萨亲自斩杀的一般。死者扭曲的面容与菩萨脚底下踩着的青鬼并列,保朗生前的一切执念、贪欲与魔障就此烟消云散,再也不能重来。 这颗首级凭空出现之时,多宝塔内部仍然是重重封锁的密室状态。案件到此,也再没有什么查下去的必要。 至于悄悄消失的杨氏父女,他们俩不来找自己麻烦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幸运,再不敢去追究了。 城门重新开放,困在下圭城的各色人等终于能够自由来往,白蛇报冤的故事将跟随他们脚步传遍四方。常州工匠们启程继续西行,去为尊贵无比的万寿公主的身后事忙碌。 至于万寿公主本人,正忙忙碌碌地准备上路东去,可左翻右找,就是找不到从吴致远家带出来的脂粉眉黛,不禁大是疑惑。 她隔着窗户询问准备鞍辔行李的韦训和十三郎:“你们俩看见我化妆的脂粉没有?” 十三郎迷茫地摇头,韦训眼神清澈无辜,说:“我不认得那些瓶瓶罐罐。” 宝珠心想这话倒是在理,难道从县衙出逃的时候,根本忘记带出来了? 询问未果,她转身继续翻找,韦训低下头继续准备鞍辔,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笑容。 他心想这姑娘天天拥被赖床不起,不催个三五八遍都不肯出门,要是每天再化一两个时辰的妆,那也不必赶路了。 至于她拿着胭脂往脸上涂个狰狞的假伤口,又或是擦红嘴唇宣称要去摆布陌生男人之类,他未曾见过此等可怖的道具,深受折磨,实在不堪忍受,昨天夜里趁她睡沉了潜入房间悄悄偷出来,一股脑都扔到灌木丛里去了。 出发之前,杨行简特意买了一辆两轮牛车,车篷四周设有帷幔,外观朴素,里面铺上锦褥,以备宝珠路上累了歇息。只是县城地方小,没能为她买到合适的婢女,觉得亏欠了公主,喋喋不休地不停念叨。 韦训听烦了,直言道:“她文武兼备,能破案也能手刃罗成业,完全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什么婢女。” 杨行简一听这话,大叹其气,心想毛头小子果然天真,说:“你根本就不懂老夫说的什么。” 此时宝珠快步从客栈里走出来,低头翻找已经装在驴背上的行李,背转过身,韦杨两人哑然失语,全都愣住了。 身为贵主,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奴环婢绕,宝珠虽然弓马娴熟、武德充沛,但日常梳头穿衣的自理本事却非常稀松平常,结构简单的胡服还能穿得体面,这层层叠叠的襦裙就不太能对付,又没有镜子照看,慌慌张张地出门,背后一角裙边掖在里面也没察觉,转过身就能看到她的亵裤露在外面。 老杨回头瞪了一眼韦训,摊开手,意思是:懂了吗? 杨行简历练老成,并不慌张,左右张望打算找个路过的妇人去提醒宝珠,韦训已经快步径直走过去,杨行简愕然失色,压着嗓子喊:“不行!你不能直接跟她讲!”但已经阻拦不及。 韦训走到宝珠身侧,指着驴背上悬挂的行李说:“我刚看见有个毛虫掉进你的箭囊里去了。” 宝珠最怕虫子,一听这话,登时花容失色,踮着脚尖往箭囊里张望,“哪儿?掉在哪儿了!”趁她分神,韦训手腕微动,以极轻的手法将她身后那一角裙边抽出来抹平了。 他心想这声东击西的把戏还是小时候街头偷盗学的,已经不知多少年没用过了,如今拿来为她整理裙子,倒也有些好笑。回过身来,看见杨行简恼火地大摇其头,满脸不以为然,韦训露出一口细白牙齿,笑得更加开心了。 只有宝珠自己被蒙在鼓里,扒着箭囊不停问:“毛虫掉在哪儿了?我怎么没有看见?你该不会又在捉弄我吧?” 下圭县一切事了,再也无人阻拦,一行人备齐了车马行李出发。 宝珠骑在驴上,韦训前面牵着缰绳,十三郎断后,又加上坐在车上赶牛的杨行简,四人从下圭县东门出去,宝珠仍在为可疑毛虫的事纳闷,见城门外的官道旁站着一个英气逼人、风流倜傥的高个黑衣人,正是已经离去的霍七郎在等着她们。 霍七听见她说“捉弄人”等话,笑着迎上来,插嘴道:“韦大又整人了吗?那天去劫狱起事,我看见他顺手把县令老爷的官印偷出来,藏在县衙大堂屋顶的房梁上,吴县令现在只怕找疯了。除非把大堂拆了重盖,否则别想找到,他死也想不到官印就藏在自己头顶上。” 听她说破,韦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宝珠和十三郎则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只有杨行简自己有官位在身,心有戚戚,稍一联想丢失官印的感受,不禁吓得冷气从脚底往上冒,哪里笑得出来。 宝珠从后看着韦训矫健又轻盈的背影,一边笑,一边想这人路见不平行侠仗义,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何等慷慨潇洒。谁能想到他私下里这么喜欢恶作剧,一天不干就心痒难搔,浑身促狭顽皮的少年气,也不知道什么人把他养大的。 又想起来一件事:“这案子水落石出,就只有一件事怎么也对不上,陈禹伪造的那颗假珠,到底被谁偷走了?” 韦训道:“我有个猜测,不一定对。” 宝珠催促道:“快讲!” 韦训道:“我几次去莲华寺佛塔上探查,发现白天的时候热量都汇聚在塔顶,上面几层非常热。陈禹用来伪造夜明珠的那颗蛋,恐怕是孵化了。” 宝珠皱眉道:“乱讲,又没有母鸟孵蛋,怎么能自己孵化?” 韦训道:“你不知道,蛇是不需要母亲孵蛋的,只要外界温度足够热,就能自行孵化。漆盒里面的锦缎软垫上有一块透明的污渍,如果是蛇蛋孵化时残留下来的液体,那就讲得通了。” 宝珠哦了一声,细细思量后还是觉得不对,又道:“但是就算小蛇孵化出来自行游走了,那还会留下蛋壳呀,做不到天衣无缝,当时在场的三个人肯定能发现端倪。” 韦训说:“有一种蛇孵化前后蛋壳会变软,小蛇孵化出来,蛋壳就是它第一顿美餐。如果正好是这种蛇,那恐怕就是天意了。” 众人一听,都沉默不语,韦训自己也说只是推测,根本无从验证。整件案子无论是抽肠上梁、油炸人头,还是白蛇显形、蛟龙过境,种种诡异踪迹都是人类有意弄出来的,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许多鬼使神差的巧合。 常州工匠因万寿公主之死路过下圭县,韦训发病,盗珠杀人案碰巧栽赃在青衫客身上,大家一步一步深陷其中,身不由己被迫参与破案,直到荧娘被害的旧案水落石出,才得离开下圭。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如今碑匠一家的大仇借着韦训的手得以血洗,希望荧娘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了。 被封在下圭县十几天,夏季的暑热逐渐退却,离开封闭的城池,但见晴空一鹤排云上,天高气爽,烦闷心情也随之一扫而空。 宝珠抬头望去,见空中缓缓飘过一片缥缈薄云,轮廓变幻不停,好似一位浑身雪白的少女敛衽盈盈下拜,若有若无,轻盈妙曼,不知是真实景象还是她心中所念的幻想。稍一迟疑,想喊其他人也来观看时,那片云便随风而散,再无踪迹可循了。 60 第 60 章 走出下圭城许久,回首看不见城池的时候,韦训拿出那个漆盒递给宝珠,道:“送你了。” 宝珠愕然:“这是工匠们报答你的东西,你连名字都不肯留,那不是只剩下这个了吗?” “我提前就说过定做漆盒是为了送人。” 韦训把盒子硬塞到她手里,牵着驴匆匆往前走,不敢回头。言下之意,本来就是要送给宝珠的。 他又道:“你听见工匠们怎么说的,韦大福薄命轻,承受不住宝物,这一行人里数你最尊贵了,还是你拿着吧。” 霍七郎连忙叫道:“你们俩不要互相辞让了,让我霍七拿去卖掉分钱,人人有份,岂不是两全其美?” 宝珠打开漆盒盖子,将那颗珠子托在掌心里来回拨弄翻看,低声道:“要是能卖得掉倒好了。” 十三郎见她若有所思,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朗声问:“九娘是嫌血渍肮脏吗?我去拿到溪水里给你洗一洗。” 宝珠立刻否认:“那碑匠不顾残疾伤病,千方百计为女儿洗冤报仇,百折不挠血肉藏珠,算得上是个人间猛士,猛士的血哪里会肮脏?只是这颗珠子实在是奇怪……” 霍七忙问:“哪里奇怪?” 宝珠叹道:“说不上来,就是跟我经手的珠子都不一样。” 万寿公主因为本名宝珠,但凡九州四海敬献到宫中的宝物,带有“珠”字的东西,皇帝一般都会直接赏赐给她。诞辰节日,更是一斛一斛地赐给珍珠。因此平生所见过的明珠不计其数,天下无人能及。 韦训知道她眼光好,道:“从你见到这东西以后,就不太对劲,既然旅途漫漫,咱们有的是时间听你讲。” 霍七和十三郎也凑上来,都是非常好奇的样子。 宝珠叹道:“那我就简单说说,大家随便一听。这颗珠子表面有珍珠色泽,珍珠又分为海珠和蛇珠两种……” 十三郎奇道:“世上还真有蛇珠这种东西?是蛇肚子里吐出来的吗?” 宝珠道:“蛇珠就是江河淡水中出产的珍珠,因为古代传奇里总有大蛇从江河中衔珠送人的故事,所以淡水珠总是用蛇珠代指。蛇珠的光泽不如海珠强烈,质地也不如海珠紧密,因此价值不如海珠,不过也是很漂亮的。但这颗珠子光泽暗淡,质地不均,无论哪一种都不及。” 霍七道:“可是它真的会发光啊!那天夜里我特意凑过去看了,有一层淡淡的朦胧荧光。” 宝珠叹道:“怪就怪在这里。珍珠和夜明珠其实完全不是一种东西,珍珠是贝、蚌等活物里滋生出来的,而夜明珠是一种打磨成圆形的玉石,白天不发光的时候是青绿色的,表面没有任何珠光。” 霍七惊讶道:“夜明珠竟然不是珍珠吗?” 宝珠摇了摇头:“夜明珠又名随侯珠,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也分成常亮和不常亮两种。常亮的珠少见,多数都是不常亮的。” 十三郎道:“难道是一闪一闪的?” 宝珠笑着摇头:“那倒不是。那种珠子需要白天吸收金乌精华,晚上才能发光。如果层层包裹放在宝库里,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一颗普通石头了,得重新补充阳光。以前皇城内库也曾有盗取替换夜明珠的案子,追究到底,其实就是捂得时间太久,需要晒晒太阳,并非被替换了。” 众人听她说得条理分明,实在是见多识广,都是叹服。 宝珠道:“陈禹家传的这颗珠子,虽然二者兼备,但色泽皮光不及珍珠,夜间亮度不如随侯珠,不伦不类,所以我才觉得奇怪,只是不便当场说出来。” 杨行简一直跟在后面默默听着,此时出声道:“老夫虽然不懂鉴宝,但人性还是略知一二。碑匠一说珠子是他先父从胡商手里高价收购来的,我就起疑了。一个不愿意靠家传手艺生活的外行人,毫无经商经验,竟然敢全资涉足水分极大的珠宝生意,实在没有自知之明。 胡商手里虽然能见到海内少见的稀有宝物,那也得有足够的眼光辨认才敢交易,如果说欺负外行人,他们最是在行。陈禹的父亲买来这颗珠子之后极难出手,就是侧面印证。” 宝珠惊讶道:“你的意思,是他父亲被胡商骗了?” 杨行简摇了摇头,叹道:“不敢说,只是推测而已,人都死了三十多年了,上哪里验证呢。” 众人听他分析在理,都觉得怅然。 韦训忽然伸臂一探,轻轻从宝珠手里拿回珠子,接着二指夹住运力一捏,在霍七的惊叫声中,珠子表面赫然裂开一条缝隙。 宝珠更是骇然失色,无论珍珠还是夜明珠,都是没有核的,就算碾碎成粉齑,里面顶多有粒沙子。不管韦训指力多强,肉胎凡体,都不可能凭空捏碎这种质地紧密的东西。 霍七郎惨叫道:“大师兄何必下死手?就算不是真家伙,折价卖掉也能换酒喝啊。” 韦训笑道:“这个不能验证,那个不能验证,我心里实在痒得很,今天非得有件弄明白的事。” 他这等一身反骨的桀骜心性哪里肯听人劝阻,接着使力再捏,摧碑裂石的强横指力过了第二遍,珠子再也承受不住,表面四分五裂,带有珠光的外层如同受潮的墙皮一样纷纷脱落下来,里面露出一颗普普通通的琉璃珠。 这东西在长安五百钱能买一斛,是逗小孩玩的东西,也是建筑琉璃瓦的原料,单独一颗根本不值一钱。 宝珠连忙从韦训手里把这些残留的东西接过来细看,发现从琉璃珠上脱落的东西是一种混合了珍珠粉和矿物粉末的碎片,不知用什么材料调和在一起,裹在琉璃珠上再打磨光滑,才造出一颗不伦不类的“夜明珠”。 霍七郎眼睁睁看着发大财的机会被韦训捏了个粉碎,失魂落魄,加之被飞了几记眼刀,知道此处不能留人,她说了几句闲话,就此告退离去了。 韦训却觉得亲手识别出一个多年骗局,脸上浮现出得逞的笑容。直到看见宝珠有怅然失落的意思,才说:“不好意思,都送给你了,又让我手痒捏碎了。” 宝珠摇了摇头,唏嘘道:“这尺寸的珍珠我有很多,并不觉得可惜,只是想到天意弄人,陈禹被一颗假珠子弄得家破人亡,可怜可叹。” 碑匠一家的惨剧,席卷全城的盗宝大案,竟然全部来自一颗胡商造假的夜明珠。陈家三代、常州工匠、保朗乃至节度使崔克用,都没有足够的眼力和经验识别出来。 即便有谁隐隐觉得不妥,也没人像韦训一样肆无忌惮,敢暴力揉捏宝物来验证真假。直到来到她的手中,才终于原形毕露。 杨行简见霍七远远离去,留下的人都知道宝珠的身份,才说出压抑已久的心里话,他鄙夷地道:“保朗这獠奴狼子野心,就算他通过献珠成功得到提拔,终其一生,也绝不可能有资格见到公主一面,真是愚不可及,痴心妄想。” 宝珠则想,就算她没有遭遇谋害,现在还好好待在宫中,而这颗“夜明珠”也顺利运抵长安,那大概还是会通过天子赏赐落到她的手上,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而她也只会谢过隆恩,因其成色低劣随手丢在一旁,不再过问。可这样一件皇室手中无足轻重的玩物,竟能在民间掀起腥风血雨,数不清的人为此惨死,可见世事酷烈无常。 但是这一切,陈禹和荧娘都不会知道了。 沉思许久后,她终于想通了。 “为了帮助陈禹一家,常州工匠们冒着死罪,凝结心血打造了这件七宝琉璃盒。思前想后,其实这一场盗珠风波中,最珍贵的宝物反而是这个装满侠义之气的空盒子。真是没有想到,‘买椟还珠’竟然挺开心的。” 她想到自己流落江湖,备尝艰辛,一路素面朝天,到如今终于有一件像样子的妆奁了。小是小了点,倒是趁手,接下来路过东都洛阳的时候一定要买些颜色艳丽的脂粉放进去。漆盒里空间有限,口脂是买大红春还是嫩吴香呢?不论别的,石榴娇是必备的。 想到几十种胭脂色彩等着自己去挑选,宝珠心驰神往,脸上浮现出单纯快乐的笑容,艳阳照射之下,眼神顾盼神飞,肌肤灿若云霞。 她怀里抱着七宝琉璃盒,落落大方地笑着对韦训说:“这礼物我很喜欢,谢谢你。” 韦训被她的容光晃得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忙低下头牵着驴继续前行,心想世上珠宝无论真假贵贱都不过是些死物,哪里抵得上一个活人散发出来的光芒耀眼,也只有这般人物,才配得上‘宝珠’二字。 倘若再有什么蹊跷案子无故栽赃在青衫客头上,他肯痛快认下的罪名,就仅有“盗珠”这一项。 《白蛇姬》完 61 第 61 章 番外 寒风萧瑟,冷霜侵骨,庭院里积了一层枯枝败叶,但没人去收拾。 陈师古穿着一身打了布丁的灰袍,站在火盆旁边看书。 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遍书页,这是今年新榜进士的诗赋、策论的合集,龙虎榜单刚下,长安城好事的人就攒了个集子,抄写传播起来了。这二十多个人,就是整个帝国最顶尖的俊杰,他们今后的人生,就要为这个由盛转衰的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大唐最隆盛最风光的曲江游宴即将为这些新榜进士举行,想必他们正在为自己烧尾成龙、成为天子门生而高兴得彻夜难眠吧,就连诗词之中,也满是锐气和希望。 陈师古幸灾乐祸地冷笑,忽而捂住胸口咳喘了一阵,将册子扔到火盆里烧了。 清冷月光下,一条瘦仃仃的人影缓缓地照了进来。 没有脚步声。 哪怕以他洞察秋毫的耳力,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了。 青衫少年静静地站在廊下,不肯进屋。 “我要走了。”他说。 他很少喊师父,陈师古也很少喊他名字,一老一小,互相以“喂”称呼,以至于陈师古怀着嘲弄之心,干脆给他取了‘韦’氏大姓。他十文钱从饥民那买来这个小鬼的时候,并没问他父母姓什么。 至于什么天地君亲师,温良恭俭让,陈师古向来弃之如敝屐。 陈师古冷笑:“不想学了?” 少年说:“我能学的已经学到手了,我想学的你不肯教。” 陈师古淡淡地道:“不是我不肯教,书里的东西是有毒的,学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烦恼,不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 这道理无法说服少年,他倔强地说:“可你每天都在服毒。” 陈师古指着自己的床——一具破旧的棺材——说:“所以我落到这般地步。” 他教他武艺,教他认穴发丘,就是不许他读书识字。但是这个小鬼桀骜难驯,不肯听话,跑到书斋去偷听。 陈师古责罚他的时候,他还振振有词:“我没有给讲师束脩,是在屋顶上偷听,既然是偷,就不算违反你的指令。” 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能痛揍小鬼,三年之后,他只能打得中两三下,就被他逃走了。 “只能偷。” 陈师古收徒之后,不给他吃饱饭,也不给棉衣穿,叫他自己去偷。偷得着就有东西吃,偷不着就挨冻饿肚子。至于被原主抓住毒打辱骂,那说明业艺不精。 他对待徒弟实在不好,所以少年要走,也是理所应当。 没有任何征兆,陈师古突然暴起,拔剑挺刺,如同一条灰龙扑向门口,雄浑内力催动之下,剑身嗡嗡作响。 青衫少年折身后仰,轻轻一弹,飘然退至庭院。陈师古继续追刺,少年竟不转身,依然倒退闪避,蜃楼步诡秘莫测,身形如鬼似魅。陈师古的剑招瞬息万变,顷刻间已经翻出上千式,剑尖始终迫在少年胸口一寸,却始终刺不下去。 一道灰影和一道青影交缠飞旋,若即若离,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剑气四溢,庭院中的落叶全部飞扬舞动起来,形成一张巨网,将这两条极速运动中的影子包裹在中央。 两人缠斗良久,虽然一时间分不出胜负,但是一人为进,一人是退,这之间高下就十分清楚了。 倏忽,少年纵身飞起,一缕青烟般轻飘飘地掠上树梢,站着不动了。 陈师古持剑立在庭院中。这一剑始终没有刺进少年胸膛,非不为也,实不能也。他已经老了,衰弱已极,哪怕使出全力,也杀不掉这个小鬼了。 因剑气盘旋飞舞的落叶一一落地,秋风拂来,青衫少年站在树梢上随风晃动,仿佛没有体重一般。月光之下,他清瘦白净的一张窄脸隐在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只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闪闪发亮。 这小鬼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了?陈师古当年没问,所以也不清楚,记得只有猫仔那么一丁点大,但是又抓又咬,野性十足,他那对衣不蔽体的父母,只能分出一文钱来买了根饴糖,才勉强哄他跟买主走。 他非常倔强,又十分高傲,就如同他当年一样,只是当年锐不可当的少年现在已经满头华发。 这股傲气,能在晦暗凶戾的乱世中保持多久?无挂碍故,则无有恐怖,他现在这样快,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缚住自在心神,将来则未必。 这小鬼会碰个遍体鳞伤绝望而归,天资卓越而又心怀怨恨,到那时候,他的武功才能真正炉火纯青登峰造极。 陈师古不由自主看向屋内的空棺材。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光阴荏苒,那人竟然已经死了快四十年了。陈师古发现自己确实老了,当人经常回忆过去的时候,说明他已经没有未来可期待了。他一生无法宣泄的仇恨,绝望至于疯狂,最后只不过是一抔黄土,满地残穴。 “惊才绝艳,博学宏知,文韬武略,旷绝一世;然所求所愿,终不得顺遂。”这是他自己的师父赤足道人给他留下的谶语。他从黑暗中来,见过刹那间的虚无光明,却注定要再次回到黑暗中去。 锵啷一声,陈师古将长剑丢在地上,拂袖而去,留下一句: “你出师了。” 62 第 62 章 通过“危路堪与猿猴争”的潼关,宝珠一行四人离开关中,正式进入中原地区。 过关之时,一路上尽是深谷绝崖,山连峰,峰连天,遥想当年天宝之乱,大将哥舒翰占据潼关天险,身受猜忌,被迫领兵出战,痛失潼关,二十万唐兵的尸体竟然塞满了这些绝壁深谷。叛军就此闯入关中,万民涂炭,杀人盈野,玄宗被迫西逃,大唐从此由盛转衰。 过了潼关,进入灵宝县,地势逐渐平缓,胸臆为之一爽。只见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桃林,此时正赶上秋季结果,满树桃儿,翠叶映衬之下,红红白白煞是可爱。 十三郎惊叹道:“这地方怎么种了那么多桃树?” 杨行简盘腿坐在牛车上,悠闲自得赶着牛讲古:“这灵宝县的名字来历很有意思,它以前叫桃林县,自商代以来就种满了桃树。开元年间,陈王府参军田同秀上奏玄宗,说他梦见太上玄元皇帝在丹凤楼上对他说:吾著经之地有一道灵符,谁能得到它,谁就能夺得天下。” 十三郎插嘴:“谁是太上玄元皇帝?” 杨行简耐心解释:“那是大唐李氏的始祖,也就是“紫气东来”乘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他出关前被此地关令尹喜留住,请他写下流传千古的《道德经》,因此著经之地指的就是这桃林县。” 他继续讲:“玄宗立刻命人去桃林县寻找挖掘,就在关令尹喜的故宅掘出灵符,上表云:“函谷宝符,潜应年号;先天不违,请于尊号加‘天宝’二字。”玄宗遂将开元年号改为天宝,把发现灵符的桃林县改为灵宝县。所以这个长满桃树的地方,从那时起就叫灵宝了。” 虽然有些细节听不太懂,但主要故事很有意思,十三郎非常满意,牵着缰绳的韦训却发声质疑:“他都已经是皇帝了,怎么还要寻找什么‘能夺得天下’的玄虚玩意儿,难道能自己谋自己的反不成?” 杨行简一听他指出了这段旧事的致命问题,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心想这年轻人实在讨厌的很,怎么他说什么事都要逆反着来? 老杨不悦地说:“这种跟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就算是故弄玄虚,也必须牢牢握在自己手中,否则被图谋不轨之人拿到,岂不是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凶患?” 一听“颠覆大唐、祸乱天下”几个字,韦训登时嗤之以鼻:“玄宗皇帝也拿到这灵符了,还不是没过多久就被安禄山痛打撵到四川去,反而丢了龙椅,这老子符的作用到底是祸乱天下还是夺得天下?” 宝珠一听这两人又吵起来,觉得耳朵嗡嗡响,不胜其烦,举起马鞭轻轻戳了戳韦训肩膀:“我渴了,你去摘几个桃子来。” 韦训立刻放弃了跟杨行简的争论,把缰绳递还给她,去路边桃林里寻找目标。 道路两旁的桃树早被来往行人一扫而空,只剩下核桃大小完全没有熟的涩桃,唯有树梢最高之处没人能够得着,才留有熟透大桃。这当然难不倒他,纵身拔地而起,轻轻松松摘了下来,用布帕擦了擦拿回来。 知道她一向不习惯啃整水果,韦训拔出腰间玄铁匕首,正要切成几瓣,宝珠花容失色,大声阻拦:“等一等!” 韦训手下一顿,疑惑地道:“怎么了?不是你说要吃桃?” 宝珠神色惊恐地问:“这匕首……你就是用这匕首将保朗的脑袋割下来的吗?” 韦训一听就知道她在意,只能叹着气解释:“我已经拿烈酒洗干净了。” 宝珠严词拒绝:“不行!你不能把杀人的刀和餐刀混在一起用,实在太倒胃口了。以前你拿它片鱼拆肉我就不追究了,接下来只要遇到集市,立刻去买把新的餐刀使,否则我绝对不再碰你拿过来的食物!” 韦训无可奈何,收刀入鞘,徒手把桃掰开了递给她,小声嘀咕:“哪儿有什么餐刀能比这把好使。” 几个人吃了桃当做点心,宝珠手上沾了黏糊糊的桃汁,远远看见桃林之中缓缓流过一条小溪,命所有人停下脚步,洗尘休憩片刻。 下了驴,宝珠先带着十三郎去溪里洗手,见溪水清浅可爱,如女郎身上的透明披帛般蜿蜒在繁茂桃林之间,倒映着周围美景,叫人心生欢喜。十三郎已经脱去鞋袜,将僧衣下摆卷起系在腰间,淌水乘凉。 此时虽然已经入秋,但暑气尚未完全褪去,冰凉的溪水沁人心脾,宝珠洗干净手,顽皮心大起,也脱了鞋袜下去,光着脚踩石摸鱼,跟小沙弥互相撩水玩。 隔着一段距离,韦训把缰绳拴在桃树上,将驴背上行李全数卸下,让它也休息一会儿,又喂了两把豆料,一切都收拾好了,才拍干净手准备过去找宝珠她们。 杨行简坐在牛车上没有下来,旁观觉得他干活倒是很利索,见他要往溪水方向走,才连忙喊住:“等等!你不能过去!” 韦训诧异地回头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杨行简恼怒地说:“公主把鞋袜脱了,我等自然要离远点避嫌,此乃礼数规矩,怎能不知好歹过去唐突?” 韦训纳闷地问:“你没看见我师弟也在她旁边呢?” 杨行简心想跟这些江湖人士讲礼节真是唇焦舌敝,但看在公主面上又不能不说,只能耐心解释:“十三郎小师父是出家人,而且是个童子,所以无拘。” 韦训蹙着眉头想了想,以无所谓的口吻答了一句:“我也是童子。” 说罢扔下杨行简,快步流星地朝她们两人奔了过去。 杨行简张口结舌,眼睛睁得铜铃一般,磕磕巴巴地喊:“那、那不是一回事!你快回来!!”但哪里有人肯理他。 此时宝珠玩水玩得正开心,突然瞥见岸边一条三尺多长的青蛇缓缓从草丛游进溪水中,朝着她的方向摆动而来,当即惊慌失色,尖声嚷道:“十三郎快去拿我弓箭过来!!” 韦训已经弯腰伸手把蛇头捏住,轻轻抄了起来,他没将那长虫一把掐死,蛇尾一圈圈卷了起来,盘绕在他胳膊上。 宝珠吁了口气,心情松懈下来,正想说些什么,却见韦训缓缓笑出两颗雪白略尖的牙齿,眼中邪气之意四溢,捏着青蛇脑袋,缓步朝她走了过来。 宝珠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渐渐失色,心道促狭鬼要拿蛇来整人了,她可不想束手待毙,立刻拎起裙摆,往放着弓箭的行李方向发足狂奔,决定今天非得射他十七八个窟窿方能解恨。 可她就算腿脚再伶俐,也跑不过天下最顶尖的轻功高手,韦训一个纵跳便抢占先机,把她弓箭夺到自己手里。青衫客一手持蛇,一手抱弓,笑嘻嘻地说:“下次记得不要让武器离身,等你想用的时候,可来不及拿了。” 宝珠赤足站在草地上,气得双手攥拳哆嗦,左右张望,跳起来劈手掰下一根三尺长粗直桃枝,去了叶子,双手交握,当作横刀持在身前,一副要同归于尽的愤怒神气。 韦训大声称赞道:“好应变!好气势!” 十三郎也已经跑了过来,自然而然站在宝珠身后襄助,面如土色冲着大师兄拼命摆手摇头,眼神示意他赶紧向主帅缴械投降,还有些许投诚招安的希望。 宝珠已经握着桃枝横刀猛冲了出去,横劈竖砍,大开大合,三个人厮杀作一团,从岸上打到水里,又从水里打到岸上,一时间飞珠溅玉,搅海翻江。 杨行简呆若木鸡,怎么也想不到他们能有这样新颖别致的玩水手段,想劝阻都跟不上速度,再也顾不上礼数,张开双臂跑上去大喊:“不能这么打!湿了衣服要得风寒的!公主啊!公主请听老臣一句话!” 这一仗一直打到把午饭都消耗光了,宝珠累得举不起胳膊来才算结束,三个人全部从头湿到脚,好似大沐洗一般,韦训师兄弟自然不惧,绞干衣衫下摆,光着脚就上路了。 宝珠却穿着湿漉漉的襦裙,衣料全贴在身上,没有半点儿转圜余地,垂头丧气骑在驴上,深感悔恨自己气量浅薄,怎么就经不住促狭鬼激惹。 杨行简怒形于色,劈头盖脸地骂人:“你们俩怎么敢叫公主湿成这样?若是吹了冷风着凉患上风寒,旅途之中缺医少药,那可是要命的大事!” 韦训恬不为意,懒洋洋地说:“只是清水而已,太阳晒一会儿就干了。” 刚说完这话,宝珠就抱着膀子扑哧打了个喷嚏。 杨行简心惊胆战地望着她,仿佛已经看见杨芳歇病倒在床灯尽油枯的模样,登时觉得寒风灌顶,手足发麻,吓得绕着驴团团转圈。 “公主觉得怎样?可是浑身乏力,手脚冰冷?” 宝珠摇了摇头,紧接着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喷嚏。 这一下杨行简的魂魄都要吓飞了,强行请她下驴进入牛车,盖着锦被褪下湿衣,好好捂一会儿散去寒气。 此时韦训心下也隐隐觉得害怕了,竟不知人能这么脆弱,怔怔地望着她钻进车篷里拉上帷幔,小声喃喃自语道:“就只是清水而已……” 63 第 63 章 到了黄昏时刻,事态发展大出意外。 宝珠气血充沛,身强体壮,换上干衣在牛车里睡了个午觉就好了,参与玩儿水的三个人谁都没事,独独杨行简开始浑身发冷,头昏脑胀,不停打摆子。 好不容易挨到灵宝县县城,已经起病发烧,一行人刚找到客栈定下房间,他就一头从牛车上倒栽下来,奄奄一息爬不起来。 韦训只能双臂打横把他抱起来,将弱不禁风的主簿一路送进房间,冷着脸放在床榻上。 杨行简烧得双眼迷离,以为自己大限将至,望着宝珠泪流不止,不停告罪:“老臣擅称公主之父,大逆不道,僭越至极,看来只能以死赎罪了。只是没能完成韶王重托,此去幽州千里迢迢,公主孤身一人,我死不瞑目呀……” 宝珠怜惜他病中仍然不忘职责,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安慰:“主簿何来此言,不过是偶染风寒而已,吃上两副药休息几天就大好了。” 杨行简哀声哭道:“公主不用安慰老臣了,老臣心里明白得很,福寿已然折损,无法弥补,如今要留一首绝命诗,恳请公主记录下来转交我家人。” 接着诗兴大发,开始念诵:“此去幽州万里路,荣辱无求任君评……” 宝珠立刻打断他的诗情,温言道:“任君评三个字有待推敲,还能写得更好些,来日方长,主簿不要着急,慢慢构思,以后有的是绝妙灵感。”伸手一探,摸着他额头滚烫,知道是烧迷糊了。 师兄弟俩站在门口旁观这两人对答,十三郎瞧着宝珠安慰杨行简,他从未受过这般温柔对待,极是羡慕,低声对韦训说:“要不是大师兄无故出手伤人,那会儿你病倒时,她也会这样握着你的手,摸摸头,跟你说些好听的话儿。”语气中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怨怼。 再被师弟翻出那件懊悔至极的事,韦训强忍着踹他的冲动,心中又是恼恨又是嫉妒,只想趁着杨行简大病迷糊,把他这把山羊胡子全都剃下来,粘到城隍老爷泥塑的脸上。 又恶狠狠地对十三郎说:“不然我现在就打断你几根骨头,你也躺下试一试?” 安顿好杨行简,宝珠立刻命店主请来县城最好的大夫,诊治后确认只是普通风寒,但老杨过去两个月以来旅途颠簸,不是受到某人恶整折磨,就是在盗珠杀人案中提心吊胆,殚精竭虑之下身体虚弱,才导致风寒入骨,显得病情极重。 大夫开了药方,宝珠吩咐店家去抓药熬煮,又临时雇了个耳背的老仆照顾他饮食起居,安排的非常妥当。 韦训师兄弟都想,这样一个被千万人捧着长大的娇贵公主,理应骄横跋扈目中无人,她确实很擅长指使人,却也同样擅长关心照料人。 第二天,一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洒下,雨势不大,却让路途泥泞不堪,加上杨行简的病需要躺着慢慢休养,一行人只能暂时住在客栈之中,等待着人病愈天放晴。 宝珠闲来无事,把十三郎喊进屋里来搭把手,帮她捉发梳头。十三郎可不想揽这难事,竭力婉拒:“小僧虽年幼,却是男子,又是出家人,不宜触碰九娘肤发。” 宝珠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你还没行过冠礼,怎么敢称男儿?没受过具足戒也算不得什么正经和尚,等你身高长到跟我一般齐时再来说男女大防!” 小沙弥躲懒不成,只好撸起袖子擦干净手,去帮宝珠捉发。 捧着缎子似的乌亮发丝,他忍不住感慨:“九娘这头发也太好了,沉得垂手,剪掉后能卖上十几贯钱呢。” 宝珠一听,吃惊不已:“怎么,你们还能把人拆开了卖?” 十三郎笑道:“能整卖,当然就能零卖。头发能卖,牙齿也能卖,有漂亮文身的皮肤也可以卖,甚至有人说:热热的人头颈血蘸着蒸饼吃可以治咳嗽,狗脊岭的刽子手私下里都吃这碗饭。” 宝珠惊疑不定,摸着自己修长的颈子,心想今后无论多么囊中羞涩,境况窘迫至极,她也绝不会卖掉这头从小珍视到大的漂亮长发。 有十三郎搭手,她总算能把发髻梳起来,只是两个人都没学过梳头技能,这望仙髻怎么看都有些歪扭,没有飘逸轻灵之感,不甚美观。 十三郎安慰她说:“我听别人说歪着的叫坠马髻,还是故意梳成歪的呢。” 宝珠愤愤地说:“我是练骑射功夫的人,从来不梳坠马髻,太不吉利。” 怎么劝她都不满意,十三郎一筹莫展,只能说:“要不是避嫌,实在应该叫大师兄来帮你梳。师门中的师兄师姐再没有比他更聪明手更巧的了,哪怕是从没干过的活计,他旁观看一会儿就学会了,上手练一遍,干得比教人师傅还要好。” 宝珠愠怒道:“不可能的事就不要提了!我从没听过男人能干簪娘的活儿。” 十三郎见她不信,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宝珠继续揽镜自照,越看越不满意,又觉得是因为镜面浑浊看不清导致,站起来跑去韦训师兄弟屋里,想派他拿出去找个磨镜人给重新磨亮。 韦训嘴里痛快答应着,但没起身过来接,宝珠见他手里拿着针线,正在低头专心致志地缝补,讶异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却见他手头的料子花色极是熟悉,牙白底上缬印郁金色团花纹样,竟是她在下圭县爬墙撕破的胡服,当即大惊失色。 第一惊是她贴身穿过的衣物被他捏在手里摆弄,很是难为情;第二惊则是因为他运针如飞,缝补的针脚匀净细密,竟然比她这个专门学过女红的人做的活儿还要好,惭愧之下又有些无名恼火。 就算身为天下最尊贵的公主,也照样要从小学习女红,她生性活泼坐不住,有这方寸间雕琢的功夫,不如出去骑马击鞠玩乐,因此针线上一直学得稀松平常,有什么重要场合要用,都推给心腹女官代为捉刀,不免时常心虚。因此韦训这手漂亮针线更让她觉得酸溜溜的妒恨。 积羞成怒之下,宝珠悻悻地说:“就算你补好了,我也是不会穿破衣的。” 韦训表情平淡,继续低头缝补,说:“是是是,自然不能让公主屈就,这是补好了给十三郎当冬天夹衣穿的。” 宝珠听到这话,不可思议地睁圆了眼睛,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你怎么能把我穿过的衣服给一个小和尚用?!” 韦训抬起头来,心平气和地望着她说:“不给他穿,就只能卖到旧衣铺去了。那最终被哪个陌生人买去穿在身上,你就再也不知道了。” 宝珠被他这段话暗含的危险所震惊,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韦训已经收住针脚,快速绕上两圈打了个线结,干净利索地把线拽断了。 尴尬之下,宝珠不好意思再打听,心中猜测他们那个师父个性孤僻乖戾,可能根本没有师娘照顾他们,只能从小自己顾自己,被迫学这些针线活计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她丢下铜镜转身要走,凑巧在门口碰到店主正要举手敲门,对方一愣,恭敬地询问:“这房里有一位韦氏韦训少爷在吗?有位客人上门来找。” 听到这话,韦训神色疑惑,立刻站了起来,他一直以仆人名义随行,并未公开透露过姓名,因此在下圭县的通缉也只有“青衣奴”说法。过了潼关来到灵宝县后,连猞猁的题壁都没留下,是什么敌人指名道姓登门寻仇? 他沉声对宝珠说:“你先暂时回屋躲……”话没说话,宝珠已经拔腿突突突跑回自己房间,将弓上弦背在身后,又气势汹汹地回来了,身后是帮她抱着箭囊摸不着头脑的十三郎。 瞧她那要大杀四方的骄傲神气,韦训忍不住笑了,拱手道:“那今日就请九娘掠阵,照拂韦大了。” 三个人一起来到客栈大堂,外面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没有什么客人,只见八个身穿统一服色的家丁排成两列垂手站在门口,客栈外面停着一架华丽肩舆,一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撑开大油纸伞,从肩舆上迎出来一位锦衣华服的年轻公子。 这人二十七八岁年纪,长身鹤立,模样倒是挺端正,只是趾高气昂,满脸骄横之色,眼睛恨不得长在头顶上,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 这人下来肩舆,迈着一种奇怪的四方步,一步一顿缓缓走进客栈之中,仿佛腿脚有些毛病似的,只是不肯撑拐,也不许旁人搀扶。 看见韦训之后,他喜形于色,立刻拱手施礼,大声说:“韦兄!多年不见了!你……你似乎长高了许多。” 韦训面无表情地瞪着他,后悔认识过这么个口无遮拦的傻子,想起这人是玉城人,老家就在灵宝县附近,出现在这里倒是不奇怪。 他皱着眉头回应一句:“庞良骥,多年不见,你还是很讨人嫌。” 被称作良骥的男子放声大笑,立刻命店主摆出最贵的酒菜宴席,要与韦训重续旧谊。 宝珠见韦训没有迎敌的意思,瞧了瞧十三郎,小沙弥也是满头雾水,问:“大师兄,这人是谁?” 韦训见到故人,有些莫可奈何的无力感,跟十三郎说:“这是老六……曾经的老六,他被赶走的时候你还没入门呢。” 十三郎恍然大悟,想起曾经听过的师门旧闻,多年前有位出身富豪人家的师兄,因为个性耿直拂逆了陈师古,被他辣手打断双腿革出师门,看来就是眼前这个身有残疾的华服纨绔了。 十三郎合掌施礼:“原来是六师兄,小僧善缘,排行十三,这厢有礼了。” 庞良骥似乎不能长时间站立,聊了几句,扶着桌子勉强坐下了,那管家立刻命仆人拿出自家带的酒具,为他张罗着温酒润喉。 庞良骥大大咧咧地道:“我说呢,打探消息的人跟我说有个矮个少年,剃了光头,我还琢磨大师兄不能那么多年也没长个吧。” 韦训抬头望着顶棚,深深吸了口气忍耐着,盘算怎么能把这人踢飞进外面泥水里又不会叫他受重伤。 庞良骥又问:“小和尚有江湖外号吗?” 十三郎尴尬地摇了摇头:“师父过世的时候,我还没有出师。” 庞良骥语气轻快地说:“没有也好,庞少爷我年轻时外号‘疾风太保’,现在断了腿,也不能改了,旁人叫出来倒像是故意损人的笑话。” 他见宝珠随身带着弓箭,以为她也是江湖中人,问道:“你就是传说中生擒青衫客的那位小娘子了?” 宝珠觉得这纨绔子弟言语无状,并不想搭理,扭过头傲慢地看向别处。 韦训漫不经心地跟庞良骥应答:“是啊,你是来营救我的还是怎么,有话快点说。” 听了这话,庞良骥也是一愣,又想到这位少年师兄从儿时起就一身反骨,说话百无禁忌,并不像其他江湖中人那样死要面子,随口说的玩笑话不能当真。 他来此处确实有正事要办,时间紧迫,来不及再寒暄闲聊了,庞良骥正色道:“庞某不日将与心上人成婚,今天来是想邀请韦兄参加我的婚礼,担当新郎的男傧相。” 64 第 64 章 庞良骥开口邀约,韦训瞪着他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直言不讳地道:“邀我这样晦气的人参加婚礼,你是脑子里进水了么?要是你家死了人我还能帮忙治丧,婚礼这种红事,我去了干什么?” 庞良骥急忙说:“韦兄听我说完,本地障车弄婿的风俗极盛,我庞家平时行事高调,定有许多人就等着这个机会生事。我已经失了武功,无力抵挡,到时候让闹婚的人按住痛打捉弄,恐怕招架不住,非得有强悍的傧相在身边襄助,才能有命迎娶新娘。” 韦训不以为然,说:“就有障车闹事的,你家有钱,雇上七八个护院来给你护驾也就够了。除非你是铁了心,想请我把闹婚的人全数当场治死,架着婚车浴血而过,这样结婚很吉利吗?” 宝珠本想上楼回房去的,旁听了只言片语,心中惊疑:这是娶妻还是打仗?怎么还有“护院保驾、痛打闹事”的过程? 她忍不住开口问:“这‘障车’是什么意思?” 十三郎说:“九娘没见过吧,民间结婚,常有乡邻拦住送嫁婚车,拥门塞巷强行索取财物,花样百出戏弄新郎的风俗,甚至时有新郎死于闹婚的传闻。” 宝珠震惊了:“婚礼不都是庄严肃穆的盛大典礼吗?竟有如此不堪之事?这不是公然犯罪吗?” 韦训心中一乐,失笑道:“你没见过正常,肯定没有哪个活腻歪了的家伙敢去拦你家婚车。” 庞良骥当然听不懂他们的暗语,仍是挖空心思地恳求:“镖师虽然可靠,但这毕竟是婚礼,除了傧相没人有资格为新郎挡酒,本地习俗,从到新娘家接亲开始就是一步一杯,来一个客人就得酒到杯干,一直喝到架着婚车回到新郎家举行完拜堂仪式才算完。除了你内力深厚有这等海量,旁人非得醉死在路上。我已预备了上好陈年花雕,你就当是来帮兄弟喝酒吧!” 韦训听到“上好陈年花雕”几个字,有点馋酒,心思略微活动,但想了片刻,担心宝珠这边没人照顾,仍然严词拒绝:“不去,你多雇几个傧相,叫他们车轮战就是了。” 庞良骥见他如此坚定,心中一沉,知道只能破釜沉舟,发狠拿出那个大绝招来了,当即摆正身姿,肃容缓声道:“师兄还记得当年欠我一个人情吗?只要你肯来帮这个忙,那件事就算扯平了,兄弟之间从此再不相欠。” 韦训一愣,万没有想到他竟然拿出旧事来交易,诧异地问:“你当真要将那人情用到请个挡酒的傧相这种微末事上?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帮你灭掉任何宗门仇家,或是抢来任何你想要的奇珍异宝。” 宝珠一听这话,心中好奇心大起:不知道韦训当年欠了这公子哥什么样的大人情,竟然能任凭他欲予欲求,答应下上天入地般的难事来报答。 庞良骥神情严肃,说:“我等了阿苒许多年,好不容易得偿所愿,如今能顺利迎娶她就是平生最重要的事了,我人已经残废,不需要什么奇珍异宝,也不想灭谁的门,求大师兄帮我这一回吧!” 这几句话倾心吐胆,斩钉截铁,话说到这个份上,韦训知道再没有回旋余地,只能点头答应了。他郑重伸出手,与庞良骥互相握住小臂用力一顿,事情就算讲定。 整个师门之中,青衫客不仅武功绝顶,更是言必信、行必果,一诺重五岳,从无虚言。庞良骥得到他的承诺,知道天下再无人能阻挡婚礼,登时高兴到几乎流下泪来,拍着桌子大声喊道:“上酒!上酒!今日不醉不归!” 老总管一边斟酒一边小声劝道:“小郎,您那接新人用的催妆诗和却扇诗还没背全呢,真要喝那么多吗?” 庞良骥收住了泪,略显尴尬,降低音调说:“那就……那就小醉一下再归……” 韦训对治丧的流程熟谙于心,婚礼却是一窍不通,既然答应了当新郎傧相,庞良骥当即摆下酒菜,跟他讲解其中的仪式细节。 宝珠跟庞家没有任何交情,眼看没有敌人可揍,带着弓箭径自回房去,十三郎也跟在她身后走了。 庞良骥疑惑地问:“不一起吃顿饭吗?我虽然已经被逐出师门,好歹都在残阳院那个倒霉地方待过。这持弓的小姑娘又是谁?好大的气派。” 韦训道:“我和十三答应护送她去远方寻亲,不能顾此失彼,顶多耽搁几天帮你办成这事,之后就得上路。” 一直在关中活动的青衫客突然离开故地,穿过潼关进入中原地区,江湖之中颇有流言。听韦训说明来由,庞良骥才恍然大悟。 他心里一直存着件旧事,本想关心几句,但见韦训的脸色比当年更加苍白,手腕冰冷,想是病情没什么转机,最终还是没忍心问出来。 庞良骥叫总管从肩舆中取出一包崭新的绸缎衣裳,交给韦训,说:“这是傧相当天要穿的衣服。” 韦训皱着眉头接过来,说:“你倒是什么都备好了,是算准我必须得去么?” 庞良骥得意洋洋地笑道:“好不容易把她那个王八蛋前夫熬死,又苦等她守完夫丧,自从年初订下婚期,我天天都在准备这事,力求万事齐备,风光气派。” 听小主人又开始胡言乱语,管家苦着脸斟酒:“小郎别再张扬了,娶改嫁的娘子,本不需要这么敲锣打鼓的操办,一般派辆牛车接回家拜堂就妥了。咱家是有实力铺张,您也不能见人就说一遍来由吧。” 庞良骥剑眉倒竖,拍着桌子高声吆喝:“改嫁又怎么了?!改嫁说明她前夫命不够硬,不够富贵,配不上她命格!她虽是改嫁,可庞少爷我是初婚,我就要大操大办,我名正言顺!” 这总管是庞家老人,看着庞良骥长大,知道他从小任性,不管是远游习武、还是跟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结亲,都是固执己见。当年不幸被师父打成残疾,回家消沉了许久,好不容易振作起来愿意成婚,全家上下都由着他折腾。 一听庞良骥又要逆反,总管连忙哄着说您开心就好。又想小主人重伤回到玉城之后就再没跟那个邪门师门联系过,今天特意登门拜访这青衣人还是头一遭。 总管悄悄打量这个前师兄,见他年少清瘦、衣着寒酸,不像是什么大人物,但玉城庞郎向来目高于顶,他低声下气求人帮忙,也算破天荒头一回。总管因此不敢小瞧,站在旁边殷勤侍奉。 韦训问:“我往东去是临时决定,没知会过别人,你本来打算怎么办?” 庞良骥嘿嘿一笑,说:“你肯来那当然是顶好的,我原本有个备用的人选,如今她人也到灵宝县了,帮手当然多多益善,咱们三个并肩子上吧。” 韦训正想问这个“它”是谁,就看见客栈外细雨之中走来一个头戴斗笠的高个黑衣人,只见轮廓,他眉头立刻紧紧锁了起来。 霍七郎站在廊下摘下斗笠,抖了抖水珠,抬起长腿迈过门槛,冲着桌旁的两个人莞尔一笑:“大师兄好,六师兄好,霍七来晚了,还有多余的酒喝么?”举止潇洒,意态风流,这整个客栈里的光就都叫她夺走了。 韦训突然明白了为何霍七会跟他们同时出现在下圭县,原来是目的地一致。他根本不想看见这人,单手捂着眉眼,没好气地说:“你早说找了这碎催,我就不答应去了。” 庞良骥讪讪地道:“你一向神出鬼没居无定所,我实在没信心一定能邀到,婚期越来越近,只得做好备用安排。” 霍七郎一屁股坐了下来,脸色一沉,俊眉高高挑起,厉声质问:“好瘸子,你说谁是备用的?!” 庞良骥一言不发,朝身后的总管伸出手摊开一抖,总管会意,立刻取出一铤沉甸甸的金子,放在主人手上。这一铤黄金咣当拍在霍七面前,灿烂夺目,直接在桌上砸出个菱形的坑来。 霍七郎登时眉花眼笑,脸上狰狞的疤痕都舒展开了,笑着拱手:“真是无巧不成书,本人正好姓备、名用,但凭玉城庞郎调遣!别说你是娶老婆,就是老婆娶你,我也把你打包好亲手扛到你岳丈府上!” 庞良骥面露微笑,叫总管再拿出一包傧相衣服送给霍七郎,霍七揭开包袱一看,是一整套缇红色圆领罗袍,从里到外绫罗绸缎,还有丝质幞头等物,光这身衣服就价值上百贯钱,可见庞家举婚投资之大。 霍七有些疑惑,皱眉道:“怎么是男装?” 庞良骥也皱眉,反问道:“还能是女装?” 霍七郎说:“你大老远的从关中喊我过来,我还以为你需要女傧相,贴身保护新娘子别让外人羞臊了去。” 庞良骥大惊失色,几乎破音:“我绝不会叫你靠近阿苒一步!你不能见她!” 霍七郎抹不开面子,揉了揉鼻梁,小声说:“你们别防贼一样防着我,老七不吃窝边草。” 望着她脸上那条洞真子亲手划破的长疤,韦庞两人同时露出了“无法信任”的眼神。 庞良骥用上各种手段,力邀到这两个强手中的强手担任傧相,七上八下的心顿时有了依仗,放松之下酒到杯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纳彩以来的烦心事,前夫家从中作梗,老丈人家不待见等等。 “她家是世代读书的清贵名门,虽早已没落了,也瞧不上庞家这样的暴发户,事事给我出难题。本来江湖中人,亲朋好友喝顿大酒,热热闹闹就把婚结了,现在还得依着丈人的心思,叫我当场吟什么催妆诗、却扇诗、障车文,我天天背得头昏脑涨!” 虽如此抱怨,庞良骥脸上却露出了单纯的笑容,摇头晃脑背诵起来。 就算是下雨,宝珠也不想憋在房间里发霉,叫十三郎问店主借了油纸伞,准备出门逛逛瞧瞧。穿过走廊时,听见庞良骥在底下大堂吟诗:“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宝树从人看,何劳玉扇遮……” 宝珠脚步一顿,脸色微变,居高临下地问:“这是你写的却扇诗?” 庞良骥醉眼朦胧地答道:“我哪儿有写诗的本事,这是雇来的教书先生代笔,还是挺美的对吧?阿苒她就长这般模样。” 宝珠瞧着这准新郎官满心欢喜的冒傻气,心想该说的话就算难听也必须得说,否则婚礼当天他就只有哭的份了。 想到这里,她直言相告:“傻子,你叫人坑了。‘眉欺杨柳叶,裙妒石榴花’是白居易《和春深二十首》里的句子,美则美矣,可描写的是妓女家的春光景色,你婚礼上当众对着新娘子念诵出来,不是主动招人痛打么?” 此话一出,桌上几个江湖侠客都愣住了,庞良骥茫然无措地抬头看看她,又看看师兄,韦训立刻郑重其事地佐证:“这一门功夫她是个中顶尖高手,咱们几个无人能敌,你最好听她的。” 庞良骥一惊之下,酒意已经吓醒了大半,扶着桌子使劲站起来,拱手作揖:“庞某见识短浅,还请小娘子给一个明示!” *其实根据古籍记载,障车行为上至王公下至民间都存在,当然拦皇亲贵胄的婚车顶多说点吉利话讨要酒食,不敢打劫,也有女方家出人障车增加仪式喜庆热闹的。弱势的人家,甚至有被抢劫和夺走新娘的事发生。 65 第 65 章 宝珠一言既出,语惊四座,庞良骥立刻起身下拜,命店主撤掉桌上所有旧酒菜,让他们重做一桌新的换上,盛邀她来指点。 宝珠也不谦让,入座之后,拿过庞良骥递上的一沓纸一一查看,十六首婚礼用的诗词竟然有四首有问题的,她不禁纳闷这代笔的教书先生是不是和庞家有仇。 《和春深二十首》不是什么淫诗艳曲,乃是香山居士白居易的大作,里面有许多美好的句子,有执政家、方镇家、刺史家、学士家、御史家、隐士家、经业家、嫁女家、娶妇家,二十户不同的人家之中,他非得挑了这一句妓女家来抄袭,真是够歹毒的。 甚至还有一句“舜耕余草木,禹凿旧山川”,这是翰林学士张仲素担任某场婚礼的傧相时,为了讥讽新娘乃是再嫁女而写的,明着用舜、禹二帝赞美女方血统高贵出身不凡,暗地里却用“余草木”“旧山川”等语,讽刺女子改嫁不守贞操、不合儒家礼法。 宝珠给他讲得清楚明白,庞良骥登时气得双手发抖,这就想去把那代笔人的授业馆给砸个稀烂,骂道:“我们这些粗人是听不出门道,可我岳丈家世代读书,只怕出口就惹大祸了!” 韦训冷笑一声,对他说:“老六,你这婚礼还没开始,闹婚的人暗地里就已经动手了,这纸笔上的阴险暗器,咱们几个谁也防不住。” 霍七郎建议道:“你着急用,要不请九娘给你写几首新的?” 宝珠说:“我不会写诗,我家也都是找人代笔呢。” 她这话倒并非谦辞,大唐皇室和贵族们非常喜欢诗词,上至祭祀婚丧、下到宴饮玩乐,哪里都缺不了诗的点缀,但那终究只是一种风雅的无形玩物,除非个人有特别爱好,也没哪个皇室子弟专门去学习写诗,更喜欢以上位者的身份来欣赏品评,笑看诗人们为了拔得头筹绞尽脑汁,拈断胡须。 如有各种场合需要诗词赞美,自然有御用诗人奉诏创作。当然,不管是御用诗人,还是在野诗人,谁都不敢用这种下作手段侮辱皇室。 宝珠说:“既然都是请代笔,你不如直接用现成的名家诗词,与这些低劣句子有云泥之别,而且保证不会出错。” 庞良骥心急如焚地说:“可我不知道有哪些名家诗词专门写催妆、却扇的,求九娘子仔细说说!”又转身一迭声催促总管,“庞叔!快快快!快去备下笔墨纸砚!” 这“疾风太保”的腿虽然废了,性子却依然跟原来的江湖外号一样着急,当即在酒席旁边摆了一张方桌,铺上池州澄心堂纸,以易州松烟墨在端州紫石砚上碾磨,提起宣州诸葛笔,浓浓沾饱了墨汁,恭恭敬敬递给宝珠。 宝珠心想她跟这暴发户家没有任何恩怨关系,自恃矜贵,不愿赐墨,淡淡地说:“我只念给你听听,你去找别人写。” 庞良骥痛快地说:“那我自己写,你念得慢点儿啊,有些字我得想一想呢。” 宝珠当即念了十来首著名才子写的催妆诗和却扇诗,庞良骥认认真真抄录,宝珠往纸上瞥了一眼,满脸嫌弃:“你这手字写得可真烂,浪费了这些笔墨。” 庞良骥却不以为然,得意满满地道:“这已是江湖顶尖水准了,当年还有人叫我武林探花郎呢。” 霍七郎羡慕地插嘴:“他家里有钱,从小请得起西席。” 宝珠一愣,登时想起韦训说过江湖中人大部分人都不识字,包括他自己也只能读不能写,相较之下,这浑身冒傻气的公子哥倒是成拔尖儿了。 与此相反,大唐最顶尖的文人墨客,则几乎人人都向往江湖侠客潇洒肆意的生活,李太白等甚至天天腰佩长剑到处闲逛,以任侠自居。宝珠想到这两个从不交涉的阶层,虽然有心互相奔赴,却谁也挨不着谁,有种错位的好笑意味。 庞良骥一直以为宝珠同是江湖中人,危难之时侠女愿意出手襄助,心里很是感佩,说:“我庞家有几座矿山,在玉城已算是颇有资财,你文采这样厉害,竟然能防得住纸笔中的暗器,家里该是多么有钱啊!” 这憨气十足的话一出口,宝珠呵呵了两声,转头看见韦训已经趴在桌上,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无声无息笑得浑身发抖。 把这些名家词句全都抄录下来,庞良骥突然发现自己面临一个新难题,忍不住大声哀嚎:“只有三天了!我根本背不下来啊!” 于是众人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全都投向宝珠,仿佛她有这般通天的能耐,可以让庞公子瞬间打通任督二脉背下婚礼诗词似的。 甚至连庞家总管都满脸期盼,卑微地祈求道:“我家小郎用了一个多月才把之前那几首背个七七八八,这从头开始,该如何是好!求小娘子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帮帮我家小郎!” 宝珠转头看了看外面蒙蒙细雨,心想自己这会儿是出不去了,干脆坐下来,要了一壶甜甜的桂花醴,一边观雨饮酒一边指点。 “朝廷曾经颁发过允许民间婚礼‘摄盛’的恩典,你知道吗?” 面对陌生词语,庞良骥茫然地摇头。 宝珠解释说:“就是允许举行婚礼的男女使用的车马、服饰超越一等,以示贵盛。就算你没有官位,结婚那天也可以穿上五品官员级别的红色礼服,不算僭越。” 庞良骥一拍手掌:“这个我知道!原来新郎官的红衣服是这样来的,那不是天经地义,还得朝廷允许吗?” 宝珠不理,一口气说下去:“既然有摄盛的规定,那你不仅可以穿红衣,还可以拿笏板。” 庞良骥兴奋地说:“这东西我准备好了!嘿嘿,特别订了最贵的象牙质地。” 终于提到关键处了,宝珠说:“你把背不下来的诗句用蝇头小楷抄在笏板内侧,到时候偷偷看着念就行了。” 此言一出,大家又呆住了,庞良骥更是惊讶至极,喃喃道:“竟然能这样作弊?” 宝珠不以为然:“笏板的作用本来就是这样的,上朝的时候记录天子的旨意,或是奏报事宜散碎,又或是户籍、税收上繁复的数字记不住,那些记性衰退的老头儿就得抄在笏板背面,以免忘了事被治罪。不然你以为大家无缘无故举着那么一块东西有什么好处?怪麻烦的。” 庞良骥怔怔地说:“这事我当真琢磨过,听说大官们进入皇宫都不许带刀剑武器,兴许是他们谈不拢的时候,要用这板子互相殴斗吧,反正打不死人。” 他话没说完,宝珠扑哧一声,几乎将桂花醴呛进鼻子里面,遥想庞良骥猜测的那种混乱可笑的景象,一边大笑一边咳嗽,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霍七郎自然而然凑过去想帮她拍背顺气,中途被韦训警惕地瞪了回去,他自己也想帮忙,可宝珠身上衫子轻薄,他伸出手竟不知该放到哪儿,犹豫迟疑了片刻,最后只掏出一块干净布帕递给她擦脸。 目睹这一幕,霍七郎想笑没敢笑出声,忍得腹肌发酸。 心想这人的日暮烟波掌至柔至纯,内力吞吐下能将敌人震得外观无损却五脏俱碎,而指爪上的功夫则比以此扬名江湖的老四鬼手金刚邱任更刚猛无俦,可遇到刚才那种需要好生呵护的场景,这对罕有人匹敌的爪子倒笨的不知道该怎么用了。 霍七郎只想看乐子,故意不出言点醒,等着看这狂傲的小鬼能迟钝成什么模样。明里观庞傻子发癫,暗中瞧猞猁犯蠢,这一单生意做的那是相当划算,不白白从关中跑来一趟。 眼看一柄笏抄不下所有诗句,庞良骥赶紧命人去赶制几个备用的,庞总管心里有底了,笑道:“我家小郎不用科考入仕,就有郭汾阳那样的满床笏了!” 他朝宝珠拱手弯腰致敬,道:“小娘子可帮了主人大忙了,这份恩情我庞家必牢牢记在心上。您熟知宫廷之事,是长安武林人士么?敢问家里做什么营生?” 宝珠一愣,后悔刚才得意忘形说得太多,想了想,模棱两可地道:“我家做宫里的生意。” 庞总管恭敬地说:“原来是皇商,怪不得见多识广,娘子以后来玉城,就是庞家座上宾了,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 他忍不住嘀咕:家里这难缠的小祖宗要能看上这姑娘该多好,不仅识文断字,言辞爽利,又通身的富贵气派,不比那穷酸儒家的女儿强上百倍? 那人家虽祖上清贵,但现在已无一人为官,全家白身,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死要面子。索要巨额聘礼也就罢了,庞家有的是钱,并不在乎,可拿到聘礼后依然摆明了看不起人,傲慢势利,软饭硬吃,处处贬低鄙夷小主人,当真气煞人也。 庞良骥不知道家中老人所思所想,只是觉得一件大心事落地,兴高采烈之下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钦佩,非得当场撮土为香,要跟九娘子拜个把子。 韦训又趴在桌上笑得发抖,宝珠无言以对,心想她是出于仗义才施以援手,这纨绔倒好,竟然想从她这儿讨个异姓王来当,世上岂有这等便宜好事?不假辞色地断然拒绝了。 66 第 66 章 有了这份交情,庞良骥盛情邀请宝珠和韦训他们一起参加三日后的婚礼。 宝珠天性活泼静不下来,杨行简这一场风寒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无生命危险,却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病愈上路,天天蹲在客栈里已是气闷,听到庞家力邀,便有些心意动摇。只是毕竟是出席典礼,仍想打扮得体,梳着歪歪扭扭的发髻绝对不行。 她迟疑着说:“我出门时太着急,没带梳头化妆的婢女……” 庞良骥还没开口说话,庞总管先干脆答应下:“小娘子无须担心,明天我就派家里簪娘来这里侍奉,乡下地方没有京师那么多新式花样,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指点,也叫她们开开眼。” 宝珠一喜,心想庞良骥天马行空口没遮拦,这管事的倒是妥帖,问:“是请我担任陪伴新娘的女傧相吗?我在家倒是为兄弟姐妹做过几次。” 这次老大和老六同时摇头。 庞良骥根本不看人脸色,心直口快断然拒绝:“不成!婚礼上最光彩夺目的女子必须是我娘子,你长得也挺好,要是抢了她的风头可绝对不行。” 宝珠当即就要翻脸发火,韦训却说:“障车闹婚的时候,首当其冲被闹的就是女傧相,那不是个好职位,跟你家的典礼不是一回事。” 霍七郎嘿嘿一笑:“所以说该让我陪着新娘子,老七我不怕闹啊,闹得越凶越有趣儿!” 庞良骥撸起袖子要喷人,总管从背后揪住他的衣服使劲晃了晃,恳求他别再开口说话了。庞总管努力摆出得体笑容,对宝珠说:“小娘子是主人邀请的上宾,不必担任什么,只要肯出席观礼,庞家就蓬门生辉了。” 宝珠点了点头,心道能够邀到她出席,这场民间婚礼确实规格极高,理应感到受宠若惊。 此时雨已经彻底停了下来,宝珠不想再耽搁,叫来店主问灵宝县有没有什么名胜古迹,打算骑着驴出去玩。 店主想了想说:“从这儿往西南走二十里,有个戾太子冢,是汉武帝被冤死的儿子刘据的陵墓,那里的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挺有名气,好多来往的文人都特意要去瞧瞧。” 路途不算远,宝珠当即决定就去那里游览,叫上十三郎拿着油纸伞,两个人一起出门去了。 韦训仰首把碗里的残酒一饮而空,站起来打算跟着去,庞良骥疑惑地说:“那就是个大土台子,没什么好看的,大师兄是打算顺手挖进去瞧瞧地宫吗?” 韦训淡然一笑,说:“我已经不干那行当了。” 庞良骥心底一紧,不知那丹方他是找到了还是彻底放弃了,问:“那你跟着干什么去?咱们哥几个喝着酒,提前盘一盘仪式步骤不是更好。” 听见外面毛驴的蹄声哒哒离去,韦训已经不耐烦了,敷衍着对庞良骥说:“我去牵驴,你不是听说过我被生擒了么?”说罢快步蹿出,轻轻跃过门槛,迅速从客栈门口消失了。 庞良骥震惊地回过头来,才看见霍七郎脸上泛起忍耐已久的揶揄笑容,她玩味无穷地说:“这世上不光只有六师兄会犯傻。” 天色阴沉,远处的山峦在灰云笼罩下,轮廓变得模糊不清,如同王维笔下的山水,墨色层层晕染开来;无边无际的桃林被雨水冲刷过,近看枝叶更加翠绿明艳,又像是李思训父子的青绿山水风格。景色远近对照,更别有一番风情。 空气湿润清新,不晒也不热,确实是游山玩水的好节气。 去往那汉代古迹的路上,宝珠骑在驴上,将发生在七百年前那一场巫蛊之祸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 汉武帝晚年昏聩,宠信奸臣江充。江充与太子刘据不睦,深恐武帝驾崩后刘据找他报复,于是编造巫蛊事件陷害刘据,污蔑太子谋反。刘据被逼起兵,卫氏一门与官军对抗,终因寡不敌众兵败,其后逃到灵宝县,被追踪的士兵发现,卫太子不愿被捉受辱,便刚烈地自尽了。 一年后汉武帝才幡然悔悟铸下大错,枉杀了贤能仁厚的继承人,诛杀江充为刘据报仇,但太子人死不能复生,武帝只能哭着为他建了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 专注地听着这掉了几万颗脑袋的古代权谋故事,十三郎即感慨又觉得过瘾,说:“咱们这代也有个被废掉的太子,好在没互相厮杀就了结关了起来。” 宝珠大为不悦,看左右无人,道路空旷,沉着脸骂道:“李承元哪里能跟卫太子刘据比较?!他不配!要说奸臣进谗言,贤能被诽谤,由此被天子疏远的皇子,应该是我的阿兄韶王才对。李承元顶多适合那个暴戾的‘戾’字,倘若我将来有一日得以翻身,把他灭了,一定给他安上这谥号。” 十三郎一听把她惹火了,赶紧道歉,心里却不怎么明白。 韦训也惊讶她生这么大的气,回头问:“他怎么得罪你了?” 宝珠怒容满面地说:“他干的龌龊事不可计数,只提一件。就说那一年吐蕃大军来犯,军饷兵粮筹措不足,李承元直接上表天子,提议把我送给吐蕃国王赤松德赞和亲,以止兵患。赤松德赞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那一年我才九岁。” 韦训一惊,心下勃然大怒,脸上却没有露出表情,只冷笑着嘿了一声。 宝珠又说:“幸好我从小深受父母宠爱,那时候阿娘还在,父亲也舍不得,自不会让我受屈。李承元就是想要通过剪除兄长身边助力,将他孤立起来。” 十三郎也惊呆了:“这人竟这样坏,诽谤你兄长的事也是他干的了?” 宝珠说:“是,那时候他已经失势,眼看我阿兄马上要登上太子之位,就联手魏王一起干的。” 十三郎问:“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坏话?” 宝珠不想详述,只绷着脸说:“是非常险恶、非常歹毒的谣言。” 歹毒到能一夕之间就夺走了天子的信任和宠爱,忽忽数年,从储君候选到被贬斥到边陲荒地去。 明明是高高兴兴一起出来玩儿的,却不小心把她惹得难过动气,师兄弟两个都有些后悔。 此时看到道路旁边立着一块刻有“汉台风雨”四个字的石碑,宝珠知道地方到了,便叫韦训牵着驴走进小道里面。 因为巫蛊之祸乃是古代非常著名的政治事件,后世历代地方官员都对戾太子冢多加维护捐建,墓地周围曾经茂林修竹、亭台错落,是个很好的踏青去处。只是安史之乱后天下户口折损过半,地方上不再有盛唐时的财力物力,才渐渐荒废了。 远远看去,思子宫已经倾颓,归来望思台只剩下一座大土台。 戾太子冢正好位于长安和洛阳之间的“两京走廊”上,来往的文人墨客都喜欢到此凭吊,并作诗借古咏今,周围残存的建筑墙壁上多有题诗。 宝珠把其中最著名的白居易著作:《思子台有感二首》念诵师兄弟两个听,又给他们讲解了诗句中曾家机上闻投杼、尹氏园中见掇蜂的典故。 韦训认认真真地听完,评价道:“听他的意思,奸臣江充的作用有限,还是汉武帝自己轻信谣言导致骨肉离间。” 听了这话,宝珠只觉得被一柄锋利匕首捅进胸口,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 这当然不是韦训的过错。他虽然没有读过书,却极聪明,又好学,她日常说些文章词句从来是一点就透,触类旁通。假如能托生在官宦名流之家,不知该有多么出类拔萃,文采出众。 仅就点评《思子台有感》这两首诗上,他马上就抓住了诗人最精要的观点。 无论奸人怎么进谗言,最终决定偏听偏信、冤枉骨肉的还是天子本人。宝珠如何不懂这其中的道理?只是自己从小深受父亲宠爱,父女之情难以割舍,才从来不敢深想其中关键,今日让韦训无心之言点破,简直痛到呼吸困难。 韦训立刻察觉到她气息紊乱,回头望着她,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宝珠不想承认自己被一句话触动了心思,强笑着说:“想是刚才嘴馋贪杯,多喝了点桂花澧,风一吹有点头晕。” 韦训仔细观察,见她神情恍惚,气色苍白,不像是喝多了,疑心老杨把病气过给了她,登时没了游览的兴致,赶紧叫她从驴背上下来,坐在路边休息,十三郎急忙取下水囊,托在手里让她喝一些顺气。 师兄弟两个担心地要把她脸上身上瞪出几个洞了,倒是宝珠自己过了一会儿想明白了,反正当年和亲的事早已经过去,李承元被熊把整张脸皮都撕了下来,如今即盲且哑,想必比死了还要难过许多倍。 而韶王还远没到卫太子刘据那样被逼自尽的地步,等她到了幽州,兄妹联手,也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想通之后,心境自然稳定下来。宝珠深深吸了口气,将雨后清新的空气充满肺腑之中,远远望见天上飞过一行大雁,有意以射赌运,测一测未来气运。 她立刻从弓韬中取出角弓,上弦张弓,将胸中所有不快之事都投注到箭尖上,沉肩运力,将整张弓都拉满了,形如圆月一般,双臂没有半分颤抖。 等到猎物进入射程,微移瞄准,只听嗡得弓弦颤动,那支箭追风逐月般向着雁群激射出去,一只雁应声而落,正坠落在归来望思台上。 这一箭气势如虹,又稳又狠,射程也极长,绝非是生病的人能展示的,韦训师兄弟放心下来,心服口服大声称赞。 宝珠喜形于色,笑着对韦训说:“快快跑去帮我取来,小心别弄折了翅膀,我虽然落魄了,参加人家婚礼不能两手空空,送一只雁给新婚夫妇,意蕴也是很好的。” 67 第 67 章 戾太子冢已经荒废,但地上地下都是夯土建筑,有许多动物在这里打洞做窝,是一个天然的猎场。宝珠箭无虚发,一会儿就拿下七八只猎物,只恨没带着猎犬和鹘鹞,放手一搏也拿不了许多。 眼角忽然掠过一个浅红色小身影,快速窜进视线之中,她拉弓欲射,等看清猎物模样之后,又松开了弦。 韦训刚拎回一只中箭的长尾雉鸡,见她第一次放过猎物,觉得有些奇怪:“是嫌瘦吗?” 宝珠说:“那是一只狐狸,我阿兄的乳名叫做小狐,所以我向来是不会杀狐狸的。” 十三郎忙着帮她捆绑猎物,听到这话,突然笑出声来:“小狐和狸奴,都是些毛茸茸的小动物,还有点儿像。” 宝珠咯咯笑了起来:“你说得是,看来以后我也得手下留情放过山猫,免得误伤了你师兄的气运。” 韦训不知该说些什么,低着头摆弄雉鸡,把那鸡尾巴上的漂亮长羽一根一根地拔下来,片刻间就给揪秃了。 十三郎笑着说:“看来九娘和兄长关系很好,事事为他着想。” 宝珠眼中放光,骄傲地说:“那是当然,我俩一起长大,阿兄有多么贤德就不再说了,他是谦谦君子,聪敏过人,温文尔雅,待人和气又体贴,还长得特别漂亮。由他继承大统,必然是一位仁厚的明君。” 一提起韶王李元瑛,宝珠就说个不停,十三郎望着她想:他虽不懂什么是明君,但是聪明和气、温柔体贴、长得漂亮,倒像是在描述九娘自己。他问:“你兄长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有小狐这样的乳名?” 宝珠略觉惊讶,问:“‘白狐引路’的故事,你们没听过吗?” 韦训和十三郎都摇头表示不知。 宝珠来了兴致,说道:“正好今日闲来无事,我就给你们讲一讲。那年泾渊兵变,叛军因给养匮乏突然攻进长安,父亲那时还是梁王,当天正好率几十个侍从出城打猎,身边只带了嗣子李承元,一行人没法回长安王府中,就直接走马嵬坡往蜀地方向逃难,一府的妻妾儿女都在战乱中失去了联系。 十多天颠沛流离,只能夜宿荒郊野外,有天半夜,侍卫发现有一只白色的灵狐钻进营地,怎么赶都赶不走,不停鸣叫,像是要引人出去。大家啧啧称奇,父亲就带人跟着狐狸走,过了几座山头,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外,白狐鸣叫了一声,站着不动了。 父亲好奇进洞一看,竟然是阿娘孤身躲在洞中。她被一位跟薛家有故交的道姑所救,那道姑身有神通,把她从乱军之中背出来藏在这里,又派白狐去通知父亲来迎接。 长安死于兵变的人数万之巨,皇亲宗室的府邸多被掳掠一空,阿娘竟然毫发未伤,仍穿着失散当天的石榴裙。这桩旧事宫中都知道,我阿兄的乳名唤作小狐,就是为了纪念当时引路救贵妃的白狐。” 宝珠讲故事生动有趣,十三郎听得津津有味,韦训却皱着眉头,心想:有武艺在身的道姑确实有救人的本事,倒也不是狐狸的功劳。只是这梁王身边带了几十个武装侍卫,不说见到敌人望风而逃,竟然把自己的妻女全都扔给乱军摧残蹂躏,当真是胆小懦弱至极。 他虽然心里这么想,不想伤了宝珠的心,忍着没有说出口。 当年乱军杀人如割麦,专门寻找亲王贵胄的府邸洗劫。梁王府除了后来的贵妃薛氏死里逃生之外,其他妻妾儿女无一幸免,连王妃都蒙难了。因此后面韶王李元瑛出生时,已经跟长子差了十岁之多。 宝珠并不知道宗室女子落在心怀宿怨的叛军手中会是什么下场,才能把这些陈年旧事当做有趣故事讲出来,韦训却是心知肚明,只是不想告诉她。 世间惨事无穷无尽,八苦九难,众生涂炭,何必事事都要知道? 这一天宝珠将箭囊中的羽箭全数用光,折损到一支不剩,满载而归。没有杨行简在旁边唠叨扫兴,三个人都觉得很尽兴。 离开戾太子冢时,韦训回首远远望了一眼刘据陵墓的封土,心想这还是第一回探访别人坟墓却不用计划如何偷盗的,只单纯为了游玩,心境又是别样轻松。 箭矢是一种损坏率很高的消耗性武器,大唐军中以一囊三十羽为标配,从离开翠微寺到今天打完猎,箭囊中已经找不到一支完好的箭了。 让十三郎先牵着毛驴把猎物带回客栈,宝珠和韦训在县城寻找补给,找到一家口碑最好的铁匠铺,购入一筒新箭,一个能承装上弦角弓的皮质弓囊,又逼着韦训买了把餐刀。 宝珠见铺子里摆着各色刀枪剑戟,其中宝剑的装饰比别的兵器尤其繁复华丽,她随手拿起一柄把玩,觉得很是帅气,问:“给你买把三尺长剑如何?诗句中写‘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白马夜频嘶,三更霸陵雪。’当真潇洒豪迈极了。” 宝珠沉浸在侠客诗词的快意幻想中,韦训却笑嘻嘻地摇头:“我不会使那个,跑跳起来磕磕碰碰,碍事得很,况且我也没有马。” 宝珠心里疑惑,虽说几乎每首描写侠客的著名诗句都会提到宝剑,然而她所见这些江湖中人,还真没有一个随身带剑的,韦训干脆只揣着把餐刀大小的匕首就闯荡江湖了。 她困惑地问:“是你师父不懂剑法么?你的师兄弟似乎都不用宝剑。” 韦训直言道:“师父倒是什么兵器都很擅长,但除了他,道上其实没几个人喜欢用剑的,这兵器入门难,专精更难,也不如刀结实,容易损坏,装饰作用大于实际用途,不信你去问问那铁匠。” 宝珠真的拿着宝剑去问了店家,答案果然如韦训所说,买剑的人多是富贵人家用来挂在墙上点缀或者辟邪用的,那些装饰朴素、构造简单又易于维护的兵器才是将士和侠客们的优先选择。 这让她颇觉失望,把宝剑放了回去,心想诗人们这么写是因为剑比别的字好入韵,还是单纯因为剑挂在腰间更好看呢?话又说回来,温八叉这首诗描写侠客三更半夜骑白马出行,姿态是很潇洒,但目标也太过明显了,在她这样的射手看来,确实是个活靶子。 宝珠一边想着事实和诗词的区别,一边朝着门外走去,还没跨过门槛,就觉得店里的光线突然黯淡下来,仿佛什么东西把太阳给挡住了。 门槛外面是一双小船似的巨大僧鞋,她缓缓抬头往上看去,脖子越仰越高,目光一直浮到门框顶上,才望见一个身量巨高的庞然大汉的全貌,正是这人站在门口,把阳光挡得严严实实。 此人披头散发,满脸虬髯,头戴紫铜戒箍,手持一根旗杆般的粗长锡杖,看装束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头陀,粗豪面容和肌肉虬扎的小臂上星星点点遍布烫伤痕迹,看起来凶戾可怖。 一进一出,两人正巧堵在店门口。 这头陀外貌天生犷悍凶暴,又有许多狰狞烧疤,令人望而生畏,行走江湖一贯都是别人自觉让他;然而宝珠天生至尊至贵,除了在天子銮驾面前,从不知让道为何物。她曾接见过不少外貌异于常人的骁勇悍将、军中力士,并不害怕这样的大块头。 两个人谁也不让谁,一时间僵持住了。 头陀见这小姑娘一动不动,还以为她是吓傻了,便想伸出手把她拎起来放到一边儿去。然而低下头仔细打量,见她穿着一身颜色娇嫩的鹅黄色裙子,昂首挺胸直视过来,神态骄傲至极,仿佛她穿的不是黄裙,而是皇帝老儿的黄袍似的。 瞧着这个又娇又傲的小黄鸟,头陀只觉得十分有趣,倒也不想吓唬她,侧过身给她让了半扇门出来,小黄鸟满意地点了点头,跨过门槛出去了。 头陀再度要进铁匠铺,又见里面走出一个容色苍白的青衫少年,头陀心头一惊,当即脚步一错闪身躲避,将整扇大门都让给了这青衣人,庞大的身躯没有丝毫笨重,动作骁悍灵活。 韦训抬头瞧了他一眼,似乎也有些讶异,“你在这里干什么?” 头陀垂手而立,低声答道:“洛阳有人订了一大批火药,是单好生意。” 韦训嗯了一声,没再过问,紧紧追着宝珠的步伐走远了。 宝珠用一只大雁和一对漂亮的金冠红腹锦鸡作为新婚贺礼送给庞家。庞良骥高兴极了,传统婚仪六礼中,纳采、纳吉、请期、迎亲都要用大雁作为送给女方的礼品。 世间总有人要结婚,却没有那么多大雁给人祸祸。况且雁生性警惕,飞行高度极高,有能力射雁的猎户极少,有钱也不一定能弄得到,因此民间一般都用鹅、鸭、甚至木雕禽鸟来代替大雁在六礼中的作用。 庞良骥之前悬赏百金才仅仅弄到一只,已经在纳采时用掉了,结婚当天本来要抱着一只大白鹅去接新娘子的,如今有真雁可用,自是喜不自胜,赶紧拿缎子包好了,让家丁拿回家去剖开填上盐防腐。而庞总管已经暗自将宝珠列入能够进入青庐观礼的贵宾之一了。 至于在婚礼诗词上捣鬼的教学先生,庞家当天就派人去砸了他的授业馆,逼问之下,竟无人授意,那穷酸儒只是因笃信儒学对妇人贞洁的要求,认为新娘就应该为前夫守节不该改嫁,阴暗处又藏着对富贵人家的嫉恨,才在诗词之中暗埋机关,以为暴发户家满门白丁,无人能察觉,没想到会被揪出来打个半死。庞家即将举办喜事,图个吉利,才没要他狗命,将人臭揍一顿赶出玉城。 68 第 68 章 黄昏已至,庞良骥还想留下喝一顿大酒,只是想到婚礼繁杂的事宜永远没有办妥的时候,才恋恋不舍地坐上肩舆,在管家和家丁簇拥下回家了。霍七郎答应去提前走一遍迎亲之路,也跟着去了。 这些喧闹吵嚷的家伙一离开,客栈立刻安静了。韦训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就算一身绝顶武艺,听力却是不设防的,被两个聒噪的同门骚扰半天,再不走他可能会忍不住暴力送客。 宝珠觉得他也不是那种会乖乖参加别人婚礼的性格,心中好奇极了,问:“你到底欠了那纨绔什么大人情?” 韦训如同支棱起耳朵立毛的猞猁,警惕地眨眨眼,站起来说:“你那面铜镜还没有磨,不是说好了明天找人来梳头的?得赶紧拿出去……”不等她反应,青影一晃,飞速逃跑了。 这人要是想溜,全城的衙役加起来也不可能抓得住。宝珠被落在空里,更加狐疑,回头拿住十三郎查问:“你来说说,庞良骥因为什么被赶出师门的?” 十三郎慌乱地摆手:“那是我入门前的事了,师兄师姐们避而不谈,我什么都不知道。”又念了些“出家人不打诳语”的话,让宝珠没办法揪着他耳朵逼问。 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珠去杨行简屋里瞧了一眼,见他仍然躺在床榻上昏睡,没什么变化。和十三郎一起吃了飧食,本来要回房歇息的,但有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中年男子进店来避雨。 店主看起来是认识他,给倒了一壶滚水,说:“今天下雨,店里没生意。” 那人苦着脸摇摇头,将一把旧折扇和一块惊堂木摆在桌上,从怀里掏出自带的茶叶末,往壶里放了一撮。 十三郎一瞧这人打扮,知道是说书先生,先是高兴了一会儿,一想他没生意就不会开嗓,看来是听不着免费的故事,又颇为失落。 宝珠疑惑地问:“这人怎么还带着惊堂木?看着也不像官员啊。” 十三郎笑着解释:“这是个说书先生,那块木头是他讲故事时用的道具,并不是断案用的。” 宝珠一听,也来了兴致,开口问他:“你会讲些什么故事?” 那说书人见她气派尊贵,连忙放下茶杯,说:“小娘子想听些什么?武戏鄙人会《死诸葛亮怖生仲达》等三国故事,文戏有《莺莺传》《李娃传》《柳毅传》。” 宝珠让十三郎抓了把铜钱给他,说:“捡最受人欢迎的讲一个。” 说书人打量宝珠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琢磨着讲个年轻人相恋的世情故事讨她欢心,于是将折扇一挥,开嗓讲《李娃传》。 虽然在宫中也常有听书看戏的娱乐,但既然是皇族宗室欣赏,多是阳春白雪的历史和宗教故事,就有男女情爱的戏,也是竭尽清雅委婉。民间说书不登大雅之堂,要招揽口味俚俗的底层顾客,就不可能那么文雅。 《李娃传》的作者是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以长安妓女李娃和荥阳公子的恋情为主题,原作言辞优美,剧情跌宕曲折。由民间改编之后,则加入了许多娼门的露骨插曲,更有“玉楼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这种绝没有人敢在公主面前吟诵的艳词。 宝珠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讲法,半懂不懂,不禁有些脸红耳热,可是故事本身扣人心弦,又让人忍不住想继续往下听。 说书先生每讲一段就留个勾子,停下喝茶休息,宝珠立刻慷慨解囊。外面秋雨断断续续,本来没有生意,运气好遇到这样大方的客人,虽然只有两个人听,那说书人也起劲儿往下说,不知不觉间,天色已经黑透了。 独立艺人在客栈、酒肆、食肆等地表演,店主可按比例收受场地费用,见说书人有了生意,还破费给他们点了一盏油灯照明。 夜色昏暗,烛影晃动,正当宝珠沉浸在传奇故事的曲折剧情中时,雾气沉沉的雨幕之中,逐渐映出一个影影绰绰的女子剪映。 她手持破旧油纸伞、怀抱琵琶,无声无息出现在客栈门外。身材高挑,肤色雪白,看容貌似乎有鲜卑或是胡人血统。穿一袭颜色陈旧的五破裙,松松挽着蝉鬓,青丝只插着一根骨簪,看打扮很是落魄。虽然风流妩媚,眉眼之间却上了年纪,可能三十多了,也可能四十几岁。 女子一步三晃飘然而至,收起纸伞靠在墙边沥水,拂去身上雨珠,找了张角落里的椅子默默地坐下了,不时如西子捧心般捂着胸口咳嗽喘息,芊芊弱质,使人心生怜惜。 听见咳嗽声,以为有客人上门,店主出来看了一眼,见是这样一个女子,竟然不愿招待,连水也没给一口,转身又进去了。 说书人讲得口干舌燥,喝了口热茶,往那女子方向瞧了一眼,低声对宝珠说:“她们老了也很可怜,别管年轻时颜色多好,年纪大了没人赎身,只能当游女苟延残喘,要是生了病,就只能等死了。” 宝珠因那女子长得貌美,已经打量了她几回,听说书人这么讲,疑惑地问:“游女是什么?” 说书人嘿嘿一笑,不觉流露出鄙薄神情,“就是李娃那样的娼门女子,老了没有固定住所,在街头流浪接客,就是游女。” 宝珠倒吃了一惊,宫廷宴会上也有罪臣家眷充入掖庭为奴的官妓表演歌舞,但民间的妓女她却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旁人怎么识别的。难道单身貌美的女子在夜里独自行走,就表明了一种特殊含义? 因为好奇,她又多瞧了几眼,那女子回望过来,与她眼神交汇,便抱着琵琶袅袅婷婷地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含情脉脉地问:“小娘子想听曲么?奴弹琵琶是一把好手。” 她嗓音柔媚入骨,一句话打了十八个弯,尾音娇颤颤的,仿佛要搔进人心眼儿里,连宝珠都莫名脸红了,只是说完这句话,游女又蹙着眉头以袖掩口轻轻咳起来,眉目间病恹恹的尽显疲态。 说书先生见有人来抢这唯一的顾客,立刻嫌弃地驱赶她:“痨病鬼别凑那么近!仔细皮肉脏了椅子,别人怎么坐?” 游女并不着恼,笑盈盈地说:“先生别那么吝啬,都是街头刨食,让奴也占个便宜。” 宝珠以为所谓妓女接客就是以陪人玩乐歌舞维生,听她自荐琵琶,便说:“那你弹一个曲子来听听。” 游女含笑应了,从防水的皮袋中取出五弦琵琶抱在怀里,说书先生冷哼了一声,放下折扇开始喝茶,只当是中场休息。 游女从袖中抽出双手,竟然不用拨子,仅靠指头拨弄琴弦。宝珠见她这双手饱经风霜,比寻常女子大了一圈,手背青筋凸出,十指修长有力,也没留长指甲,只以指尖弄弦,发音比拨子还要清脆,着实令人纳罕。 皇室自玄宗以来都极喜欢丝竹歌舞之事,天下高手都被囊括在宫中,无数乐师刻苦钻研技艺,宝珠的母亲薛贵妃便是大唐最优秀的音律宗师,最擅长舞艺和琵琶。宝珠自己虽然没有学过,却对这些技艺有极高的鉴赏水平。 游女弹的是一曲《绿腰》,这是首广受欢迎的流行琵琶曲,上至宫廷下至民间,每个弹琵琶的人都会学习,本来是为女子软舞伴奏的乐曲,讲究轻盈柔美,这游女指下弹出,却有种铿锵有力的节奏感,别有一番韵味。 游女一边弹,一边愁思绵绵地说:“奴的嗓子本来也是极好,可惜曾被一个无情无义的小郎君施暴重创,伤及肺经,遇到这样阴天下雨的时节就咳嗽不停,再不能唱曲了。” 宝珠听她说得可怜,也觉怜惜,问:“竟有如此铁石心肠的人,舍得下手打你这样柔弱的女子?” 游女语调凄婉地道:“是啊,奴本来倾心仰慕那小郎,有意试探,坦诚相对,谁想被他伤心伤身,实在不堪回首。” 手下琵琶的音调转为缠绵悱恻,极尽哀婉,仿佛将那户外的秋雨都纠缠进琴弦之中一般,宝珠忍不住联想刚听到的李娃传,幻想这女郎与狠心情郎的恩怨纠葛。 天色已经黑透,室内虽然点了油灯,却依然晦暗不清,宝珠眼神好,仔细打量游女的琵琶,见这乐器虽然显得有些陈旧,却有些不同寻常的地方。 一般琵琶腹板中央用拨子弹奏的部位,有一片横宽三四寸用皮革蒙着的地方,叫做拨面或拨皮。拨面往往绘制有精致美丽的图案,主题有青山绿水风景、佛教吉祥画作等等。 这个游女的琵琶拨面上却绘着一片血红色石蒜花,花丛中两个骷髅人形拥抱在一起,一穿女纱裙,一穿男罗袍,也不知在干些什么。 琴头和弦轴一般使用紫檀或是桑木制作,而游女琵琶的这些地方却使用白骨,而筋弦也不像是平常的鹃鸡筋,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动物的筋,看着一条一条白森森的。 宝珠越看越是奇怪,忽然想起一件古怪的事,从这游女进门,一直专心致志听故事的十三郎就没再出声,于是转身瞧了他一眼,却惊讶地发现小沙弥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低头闭目,双手合十,喃喃低声诵经,仔细一听,竟然是驱魔的楞严咒。 一注意到这件事,宝珠惊疑不定,回头再次打量一眼那游女,见雾鬓云鬟之间唯一的那根白色骨簪竟然雕刻成一颗镂空骷髅头,登时感到颈后汗毛一根根竖立起来,觉的这女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整个人鬼气森森,连琵琶声都不对劲了。 琶音渐次向弱,如同一缕幽魂黄泉幽咽,全曲终结,游女抬起头来,含情带愁凝望着宝珠,柔声询问:“小娘子,奴这曲子弹得可满意么?” 她那鸦色云鬓压着雪白的肌肤,双眼散发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绿光,宝珠吓得毛发悚立,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慌乱下竟忘了编谎,结结巴巴照实说:“弹得还、还可以,就是这琵琶音色有些发闷了,像、像里面藏着些东西似的。” 女子一愣,脸色突变,森然笑起来:“你确实是有些与众不同。” 话音未落,宝珠顿觉寒风侵肌,阴冷肃杀之气迎面扑来。 雨夜中悄然出现的陌生女子抱着一把诡谲的琵琶,浑身撒发出阴冷杀意。 69 第 69 章 宝珠几乎无法呼吸,整个人浸在名为恐惧的冰水之中,竟然在旱地上出现了溺水的情形,手足都被夺走了行动的力气,冷汗从发髻之中缓缓流到脸上,可连抬手擦汗的勇气都没有。 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说书先生,见那人同样出现了惊恐至极的扭曲神情,抓着扇柄的手瑟瑟发抖,显然也感到了气氛中某种可怖的变化。 琵琶乐声一落下,十三郎低头诵经的声音变得明显起来,淅淅索索的雨声持续,湿冷雾气从门口向着室内蔓延。 “饿鬼畜生,盲聋喑哑,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一句接一句递入耳中,偶尔被琵琶女子痛苦的咳嗽声打断。 宝珠心想:这女子是鬼,必然是鬼。 难道因为在晦暗雨夜之中请人说了《李娃传》的故事,才把这个徘徊在街头的幽魂招来了?她表情语气中饱含深深怨恨,是因色衰病亡的不甘?还是因爱而不得被情郎重伤的悲愤? 宝珠从小就怕鬼,脑海中浮现出老宫女们对她说过的深宫诡异传说,故事中,女鬼的杀伤力必然比男鬼更加凄厉可怖,因为女子活着时所受种种冤屈总是比男人更加深重,其复仇之心也必然更加强烈。 弓箭放在房间里,但就算现在有武器在手,没有高僧加持的破魔箭,能对付这样可怕的女鬼吗?起码《楞严咒》没能把她驱赶出去。 游女似乎对宝珠说她琴声发闷有些在意,扶着琵琶调整白骨弦轴,不停拨弄一下试音,耳畔听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她突然厉声呵斥一声:“光头聒噪!闭嘴!” 这一声爆喝尖锐刺耳,以至于宝珠头晕目眩嗡嗡耳鸣,身后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十三郎被这女子一句叱喝震伤,连声呛咳起来。此消彼长,笼罩在身上的寒意更增三分,宝珠绝望极了,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连和尚念经都不能对她造成一丝损伤,这必然是一个极凶猛的厉鬼了。 她鼓起全身勇气,颤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与你没有仇怨,你去寻那个伤过你的男子吧。” 琵琶女呵呵冷笑:“我没有找错地方,那个心狠手辣的小鬼刚才还在……咳咳……还在这里逗留过。” 宝珠哭着辩解:“可你说的那个人,我们根本不认识!” 琵琶女又一次变脸,含情脉脉地柔声说:“你肯定认识,这人爱穿青衣,道上传闻是一个骑驴的小娘子将他生擒,我真是好奇极了,什么样……咳咳……什么样的绝色能让那铁石心肠的人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今日一见,却是个只会哭的小姑娘,那死小鬼是失心疯了么?” 听了这几乎指名道姓的斥责,宝珠直接愣住了,这女鬼嘴里的人,难道是韦训? 琵琶女凄楚地笑道:“他待你很是温柔吧?那一年将我强行从床上拖下来殴伤却是半分情面不留……” 她话没有说完,忽而门口晃过一团青影,斜刺而来,迅捷无伦地递出一掌,看似轻飘飘的不着力气,琵琶女却深知这日暮烟波掌的厉害,不敢硬接,从椅上滑出避让。 青衣人变招极快,这一掌兔起鹘落再往她肩头压下,琵琶女半边身子被笼在磅礴掌力之下,已觉行动滞涩,知道拍实了必然送命。 她五指成爪拉起琵琶筋弦一挡,两大高手真气激荡相撞,只听锵的一声弦音大作,如同玉山倾倒,仿佛银瓶乍破,人筋做的琴弦将青衣人的强横掌风大半吸了进去,化为劲力四散开来,室内窗帘、家具上顿时出现了无数条微小切口。 自从韦训现身,宝珠就觉得压迫在身上的寒意大减,手脚也能动了,虽有他在身前挡着没有受伤,鬓边却有十几根青丝被飞散的劲气割断。 琵琶女借力脱身,身形一晃逃到门口,只承这一半掌力,仍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她不肯示弱,忍着不呕血,怀抱乐器亭亭玉立站在那里,哀哀戚戚地调侃:“狠心短命的小鬼,今天又想让奴伤心伤身么?” 韦训森然厉色,一字一顿狠狠地说:“你自找的。” 琵琶女腰肢轻摆向后滑步退却,似乎要逃遁,韦训极速迫近,指骨关节噼啪作响,心想今天干脆把她打死,她却从琵琶里一掏,指缝里扣着三柄薄如蝉翼的飞刀往室内一撒,其中一柄直奔宝珠方向而去。 韦训应变神速,听风辨位扔出一件东西拦截,又是叮的一声金玉相撞,磨亮的铜镜裂成两半落在地上,暗器也被砸飞了。 趁此间隙,琵琶女祭出轻功,如同一片葬礼上扎的纸人般飘飘然随风而起,掠上屋顶,韦训待要追上去赶尽杀绝,霎那间瞥见宝珠惊惧之下脸上血色全部褪去,樱唇变作苍白,顿时浑身凛冽杀气一滞,坚冷如铁的心也软了。 顶尖高手过招就在电光石火之间,韦训这略一迟疑,琵琶女已经高声笑着逃走了,阴气森森的尖锐笑声在暗夜雨幕之中回荡,若断若续,渐行渐远,既有得意,又有嘲讽。 宝珠被这女子亡灵厉鬼般的举止吓得腿都软了,坐在椅上站不起来,伸手一摸,冷汗混着泪淌了满脸。 韦训回身抢过去,一把切到她咽喉旁人迎穴,被这只冰冷的爪子握住脖颈柔软处,宝珠又是一惊,本能瑟缩发抖,泪珠滚落在他手背上。接着才发现他并没有使力,只是轻轻搭在穴位上试探脉象。咽喉旁的大血管更接近心脉,紧要关头比切手腕寸口的结果更真切。 韦训探了脉象,确认她没有受内伤,放开手,又从头到脚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真正松了口气。此时才觉得掉在手背上的泪烫的惊人,有心拭去她脸上泪水,却不敢再伸手了。 “我回来晚了。”韦训懊恼地说。十三郎的功夫对付五六个普通人不在话下,平日已经足够保护她了,谁又能想到那女人会突然出现在灵宝县这间普通客栈里? 他满腹疑团,听到宝珠带着哭腔,哆哆嗦嗦问:“那、那东西究竟是人还是鬼?” 韦训镇定地安慰说:“是活人,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的江湖人,你不要怕。” 宝珠仍没能反应过来,茫然愣了片刻,又开口问:“既然如此,那游女说你是她的情郎,她被你重手所伤,是来报仇的,这话是真的吗?” 听她这一句莫名其妙的指责,韦训满脸惊愕之色,心道不好,那悍妇临走不仅扔了飞刀,还在这里给他埋了更阴损的暗器,连忙辩驳说:“她胡说!那女人也不是什么游女,她是长安的刺客首领……” 话没说完,只听屋里嗷的一声凄厉惨叫,宝珠又给吓得一个激灵。 发出声音的是一直坐在旁边的说书先生,他没有韦训保护,全身被琵琶弦四散的劲气刮了无数个小口子,这倒是不致命,但刚刚一把飞刀从头顶掠过,把他的发髻连着一块头皮给削了下来,因为刀子又薄又快,直到现在才发现。 发髻脱落下来,说书人头顶上露出一块鸡蛋大小白森森的顶骨,接着血才汹涌扑了出来,披头散发鲜血淋漓,极为骇人。 他本来就被那琵琶女吓丢了魂,现在又开始大量失血,以为自己已经丢了脑袋,顿时心智丧失,一边狂叫一边逃出客栈,消失在黑夜之中,扇子和惊堂木都不要了。 大堂之中到处都是说书人溅开的鲜血,滴滴答答蔓延至客栈外,店主出来看了一眼,以为有强盗抢劫杀人,连忙口诵佛号躲回后堂以木棍顶上门,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看着这满地血腥,宝珠更觉心惊胆战,脸色苍白瞪着韦训喃喃说:“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情缘仇隙,她既然是人,怎么行动举止都像恶鬼一样?”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韦训却本能察觉不妙,心想哪怕身上平白背了十七八桩人命的嫌疑,也得先把这件事辩白清楚,大声说:“只有仇隙,没有情缘!我确实打伤过她,那是因为她先出手挑衅,挨揍是咎由自取。” 转眼瞥见十三郎双手合十在原地发愣,喊他救急:“你别站着装地藏菩萨了!对头已经逃了!” 十三郎刚被那琵琶女一嗓子吼得心神不定,喉中腥甜,好不容易把这口逆行的戾气化解掉,垂头丧气地道歉:“对不住大师兄,我已经拼命抵挡了,确实不是三师姐的对手。” 韦训急切地说:“我没指望你能打得过她,可也不能任由那悍妇造谣编排我吧?!” 十三郎一愣,这才转过弯来明白了师兄为何恼怒,连忙对宝珠解释:“九娘别怕,刚才那女子是我们师门排行第三的师姐,‘琶音魔’拓跋三娘,跟大师兄有仇,几乎是见面就打。她……她一向特别吓人。” 小沙弥的安慰以“别怕”开头,最后以“特别吓人”结束,并没起到安慰应有的作用,可见他自己也十分害怕那女人。 宝珠脑子里香艳旖旎的《李娃传》已经全数消散,只剩下凄厉可怖的女鬼印象,心想韦训这邪门的师门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妖魔鬼怪,怎么一个比一个更诡异? 冷风夹着雨丝从门外扑进来,拓跋三娘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噩梦。然而客栈里四散的鲜血和一只用来包裹琵琶的皮袋证明了那不是梦。 皮囊背面朝上丢在椅子上,定下神来仔细一瞧,只见那发黄的皮料上赫然一副多闻天王的刺青文身,还长有几个痦子,竟像是从人身上剥下来的,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一旦知道对方是个活人,宝珠对自己刚才被吓得不能动弹又是懊丧又觉得惭愧。 可回想韦训跟同门过招那间不容发的瞬息,一道青影和一道白影缠斗在一起,两人都快得鬼魅一般,她只能勉强看清行动路线。倘若手持弓箭,当真没有自信能在不误伤韦训的情况下射中拓跋三娘。 厅堂廊庑之间,短程攻击范围,弓箭确实不是合适的武器。 回过神来,宝珠觉得发丝之间、前胸后背都是黏黏的冷汗,泪痕干在脸上也不舒服。从小苦练弓马武艺,临阵被人嘲笑只知道哭,宝珠觉得很是难为情,苍白的脸蛋儿渐渐涨红了。她着急回到自己房间清洗躲羞,走到门口发现韦训还在身后跟着,仿佛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 “我没有受伤。”宝珠说。 韦训唔了一声,盯着她脚底下的地板,小声重复了一句:“就只有仇。” 宝珠一愣,有些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心想刚刚那样瞬息万变的生死激战他是一点儿不放在心上,竟在乎这个。回应道:“你第一遍说我就听清楚了,比起陌生人,我当然相信你。” 说罢快步走进室内,回身将门关上,倒水沐洗去了。 70 第 70 章 拓跋三娘年纪渐长,年轻时嗜杀成性的秉性稍有收敛,如今见到真金白银才有兴趣出手杀人,但断人手足、连着头皮割去发髻这种事倒是随手就能干出来。韦训不知她来到灵宝县到底所为何事,通宵盘坐在宝珠门前入定,防备她回头伤人。 第二天他将庞良骥唤来质问:“除了我和老七,你还请了别的同门?” 庞良骥满脸惊恐:“怎么可能!我这是结婚喜事,不是全家发丧!大师兄这是什么意思?” 韦训抱着胳膊,直言道:“我昨天在城里见到了老三和老五。” 庞良骥一听见‘三’,就打了个哆嗦,脸色渐渐白了。 霍七郎也吓了一跳,惊问:“五师兄虽破坏力巨大,不惹他兴许点不了火,三师姐却着实可怕,婚期还能改吗?” 庞良骥拼命摇头:“吉日都是请人瞧好的,改了我只能等明年才能接阿苒回家了。再说我已经广发英雄帖,这回不仅仅是结婚,还是疾风太保金盆洗手,退隐江湖的仪式。” 玉城庞家是当地土豪,本不是武林人士,俗话说穷习文富学武,庞良骥从小喜欢使枪弄棒,又很有天资,家中为他延请教习师傅,以充沛家资广结江湖朋友,年纪轻轻就在中原地区闯出名气,渐渐地有些武林门户的模样。 后来庞公子想要精进武学,远去关中带艺投师陈氏门下,却没想到因此残疾,就是人所未料了。 陈师古生性乖僻邪谬,终身专注盗墓,根本不在意名声,也从不参与江湖事。虽未开宗立派,但在武学上一生所向披靡,从无败绩,有不少武林中人认为他三十岁上已经天下无敌,只是因为从事邪路,没人愿意承认。 奇人已死,留下一群同样武功绝顶行事古怪的徒弟。来参加庞良骥婚礼的人,一部分是因为跟庞家有交情,还有不少是冲着对这个邪性师门的好奇心才来的。婚期近在眼前,英雄帖洒出,附近已经能看到不少江湖人士活动。 庞良骥忧心忡忡地说:“三娘该不会接了谁的大单,来玉城灭我家满门?” 霍七郎说:“自从被大师兄打伤后,三师姐这一两年很少出远门,听说在骊山汤泉养病,有生意上门也只是让手下出马。” 庞良骥惊讶道:“还有这事?因为什么?” 霍七郎喜上眉梢,正要给老六详述内情,被韦训淡淡斜了一眼,及时改口,道:“既然大师兄本人在这儿,也就不用怕她。” 韦训点了点头,从容不迫地说:“你既然请了我来,我保你顺利成婚就是了。不过我就两只手,顾得了你就顾不了九娘,你要找四个可靠护院,全程跟着她。” 庞良骥一听就懂了,拓跋三娘擅长暗杀,这四个人不是为了保护,是充当人墙,只要拦上一瞬间,就足够韦训赶过去应变防御了。 他立刻答应了,拍胸保证说:“师兄放心,九娘子是我请来的贵客,庞家一定竭尽心力。况且三师姐来也是冲着我来,不会奔着害她去。” 韦训没有吱声,心道昨天拓跋三娘确实来到客栈动过手,至于是为了报一掌之仇,还是为了刺杀宝珠,就不好揣测了。 自从护送她离开长安,一路上遇到的敌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宵小,但假如有人获知她的真实身份,聘请长安最厉害的刺客来追杀也是理所应当。 可是老三杀一个人不过须臾之间,真想下手,他回来客栈的时候看到的就只是尸体,不会是活人了,临走那一把飞刀,并非朝着要害去,如此一想,又有些可疑。 这场婚礼是偿还过去的债,本没想让宝珠参与,但拓跋三娘一搅和,却又必须让她去,起码在自己视线范围内活动,方才安心。 宝珠昏昏沉沉从房间出来,低头望见韦训师兄弟三个凑在客栈大堂里不知讨论什么,一转身又看见同样昏昏沉沉的杨行简撑着一根桃木手杖站在房门口,神色迷惑向下张望,喃喃自语道:“这个满嘴荒唐话的怎么又来了?还多了一个?” 宝珠心想,昨天晚上最吓人的那个你还没看见呢。这一夜,她做了无数个关于女鬼的噩梦,幸好每次遇到最可怕的场景吓哭时,就被窗外一根随风雨摆荡的桃枝敲窗惊醒,以前宫人们说桃木驱邪她不信,如今一想,还是很有道理的。 杨行简回望看见她,露出迷离恍惚的恭敬笑容,“公主,老臣已经病愈……”向前一步想要施礼,结果头重脚轻咕咚摔倒了。 宝珠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他扶起来,送回房间躺下。 庞良骥听见二层上有人讲话,他虽然腿断了,依然耳聪目明,向上望了一眼,疑惑地问:“刚才那老头子说什么公主?” 韦训头也不抬,随口说:“你听岔了,他说的是恭祝、新人喜结良缘。你在家里蹲太久,耳力都退步了。” 庞六和霍七的功夫远不如韦大,这话虽然讲不太通,却又不得不信他。 庞总管果然践诺,派了两个经验老到的簪娘来给宝珠试妆梳头,让她选择合意的妆容,从容体面参加典礼。灵宝县原名桃林县,此地妇人喜欢桃花、桃果等绒花式样,宝珠试了试,虽没有金银闪耀富贵,倒也娇俏清新,就定下了。 两日转瞬即过,吉日已到,雨过天晴。 婚礼通昏礼,迎接新娘是在黄昏时刻,然而新郎家的准备从清晨就开始了,这一天从开始就透着一股紧张而喜悦的气氛,庞良骥早早派来一队装饰华丽的人马,等着接客栈里这几位最重要的宾客去玉城庞家。 晨光熹微,担当傧相的韦大、霍七两个人分别收拾自己,沐洗、梳头、更衣,将备好的绸缎礼服层层穿上。 宝珠在簪娘帮助下梳了满意的望仙髻,插一串轻盈桃花绒花,眉心贴上桃花瓣形丝绢花钿,对镜自照,心情十分愉快。 从房间里出来,见韦训也穿戴好了,傧相的衣服是缇红色罗袍,色彩极为饱和,映得他苍白面容上也有了血色,腰系嵌金錾花蹀躞带,足踏云纹乌皮六合靴,江湖草莽气暂退,眉目中灵气湛然四射,称得上神清骨秀。 唐皇室最喜欢热烈华贵的装扮,这一身傧相服很符合宝珠的审美,她打量一眼,爽快称赞道:“这不是很好吗?你就该多穿些鲜亮颜色,这样显得气色好多了。” 说完提起裙摆,踩着绣有粉桃的翘头履,咚咚咚跑下楼参观庞家派来的马队,发髻绒花上的银铃跟着她一路叮铃而去。 韦训本不习惯穿这些滑溜溜的丝质衣服,浑身不自在,被她随口夸这一句,愣在原地,脸上血色更浓,只不知道是红衣裳映的,还是全身的热血都涌了上来。 庞家公子大婚的事已经满城皆知,当下就有许多儿童围着来接人的人马讨要铜板彩果,住店的客人们也纷纷出来看热闹,庞家的人早已准备好,将大枣、栗子、莲蓬子散给他们,博得吉利彩头。 宝珠笑嘻嘻地站在门口瞧了一会儿,十三郎一大早出门不知干什么去了,她抓了一把彩果准备等他回来吃,回身却看到另一个穿着缇红色罗袍的人从客栈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宝珠脸上笑容即刻消失,手里那把枣栗哗啦啦全撒在地上。 霍七郎是第一次受邀参加人家婚礼,况且是担当师兄弟的男傧相,想要好好表现,今日也着意打扮过,将胸部裹平了才穿上傧相礼服,从体格看已经完全是个英英玉立的男子形象。又不知怎么的,她脸上那条狰狞的巨大疤痕消失无踪,面容如冠玉般光洁,风姿秀异,顾盼生辉。 宝珠只看了一眼,觉得不管是身量、肩宽还是气度,都跟自己兄长韶王神似,一惊之下,魂魄几乎飞走了。 与妹妹不同,李元瑛完全继承了母亲薛贵妃的绝世容颜,受封韶字,单纯从字义看就是形容相貌、年华、气质的绝美。十四岁时行束发之礼,紫衣玉冠登上朝堂,姿容震惊满朝文武,当时的宰相裴裳用一句话形容他:春山濯濯,端严若神。 然而李元瑛的绝色外貌并没有给自己带来一丁点好处,反倒因为那张脸处处掣肘。多有政敌攻击他生就女相,无人君之表,有祸国之貌。 生得太美,每次骑马出行,长安必然观者如堵,拥塞道路,大有掷果盈车、看杀卫玠的劲头,因此韶王多年来只能被迫乘坐马车出行。大唐尚武,无论文官武将、男子女子,贵族们出行都习惯骑马,只有老病衰弱不堪劳顿之人才会乘车,因此这又成了李元瑛身体病弱,不宜继承大统的罪状。 宝珠看着霍七郎身上的缇红色罗袍,脑海中浮现出兄长十九岁大婚时的盛况。那时他年纪渐长,长得越来越像过世的娘亲,婚礼穿上新郎的鲜艳红袍,风流之盛,独绝一代,反衬得清河崔氏家的新娘如同一只灰扑扑的鸽子。 皇帝思念贵妃的石榴裙,早不许后宫妃嫔穿红,婚礼上一眼看见儿子仿佛贵妃在世般的姿容,泪洒当场,典礼时说两句话便止不住哭一会儿,便如嫁女的老翁一般哀伤。 从那场婚礼之后,皇帝以伤情为由,渐渐疏远韶王,曾经备受宠爱的李元瑛虽然住在长安,其后几年竟然见不到自己亲生的父亲,也正是在这段尴尬时光中,奸人趁虚而入,离间了父子感情。被敕令贬去幽州时,李元瑛都没有亲自申辩的机会。 此间种种不堪,宝珠从小就无数次想过,如果她能和阿兄交换相貌就好了,她能够继承母亲天下无双的美貌,而兄长也不用再被那副美丽皮囊所负累,如愿得到至尊真正的信赖:太子之位。 其实单独看五官容貌,霍七郎跟李元瑛并无一处相像,更何况有明显的女性身体特征。一个是亲王贵胄,一个是江湖侠客,宝珠从未将她与自己尊贵的兄长比较过。 但今日她裹胸穿上红袍礼服,一洗草莽野性,脸上的旧伤也不见了,那种轮廓上的神似让人无法忽视。一个是男生女相,一个是女生男相,竟在两性融合的中间地带撞上了。 沉浸在并不愉快的回忆之中,深深怀念久别的亲人,宝珠早忘了避嫌,目不转睛、魂不守舍地盯着盛装打扮的霍七郎出神。 这让在场另外两人都深感不安。 霍七自知生得好,常被人莫名其妙的一见钟情,否则也不会闯祸被老二洞真子重手破相。耳畔听得二楼走廊传来捏碎围栏的咯吱声响,寒气忽隐忽现,她悄悄背过身去,尽量削弱自己存在的气息,低调地找了张角落的桌子面墙坐下了。 71 第 71 章 韦训觉得自己很是可笑。 眼睛长在她脸上,她当然想看谁就看谁,没人管得着。老七也一直长那样,没突然多冒出一个鼻子两张嘴。 那他这种按捺不住的焦躁不安,又要强作镇定的无名业火,到底从何而来? 特别是她随口夸了一句,叫他动弹不得,转身又去目不转睛盯着别人瞧,心里的落差直如飞上华山落雁峰却没找到抓手,反身一头栽落到谷底去。 曾经最烦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事纠葛,不明白他们怎么会将时间精力投注在这些无足轻重的闲事上。如今他竟然也会因为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心神不宁,翻来覆去左思右想不能摆脱。初次体会到如此陌生的情绪,韦训只觉嘴里又涩又苦,胸膛一起一伏,面容上的些微血气已经完全褪去,越发苍白起来。 追本溯源,他只是出于义气送她去幽州寻亲,这颗宝珠从不属于任何人,也没谁有资格约束她。握在栏杆上的手紧了松,松了又紧,木屑从指缝间片片掉落下来,可终究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不知道二楼上有个人打碎了五味铺,良久之后,宝珠终于从对兄长的思念中抽身出来,好奇地走过去询问霍七郎:“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弄没了?” 霍七心道大事不妙,这会儿一句骚话不敢说,越是想避嫌,她反而主动来搭话,扭过身子想躲,宝珠却凑得更近了,歪着头细细打量,发髻垂下来一簇桃花在眼前晃晃悠悠,怕是再不理她就得上手摸脸了。 霍七急忙往后退开一尺,眼睛望着别处,躲躲闪闪地说:“这不是参加老六婚礼,想给他做个面子吗,调了些浆粉盖住了。” 宝珠吃了一惊,在宫中,脸上有痦子或是痘疤的女子,习惯用花钿、面靥贴上遮瑕,但霍七那条伤痕并非什么小瑕疵,而是贯穿整张脸的巨大疤痕,还凹凸不平,怎么可能用粉就盖得看不出丝毫破绽,如同自己的肌肤? 她由衷夸赞道:“你这化妆本事真是出神入化。” 霍七郎解释说:“不是化妆,是易容术。” 宝珠杏眼圆睁,更是震惊,不知道这师门之中还能有什么层出不穷的神奇异术,问:“你既然会易容,平时怎么不用这本事修整?挂着那疤痕怪吓人的。” 霍七郎摇了摇头,反问道:“你梳妆一回用时多久?” 宝珠说:“紧紧手,一个时辰勉强够用。” 霍七郎说:“我也差不多。可江湖中人没谁比拼皮子完整,拼的是谁功夫更狠,我不幸拜在一个全都是怪物的师门里,可不敢每天浪费一个时辰画皮,有这空闲,宁肯多睡会儿养养身上的伤。”话语之中颇有些苦涩无奈。 韦训从楼上走下来,从她们两人身边擦肩而过,撂下冷冰冰一句话:“你要能抽这赖床的功夫多练练拳脚,也不至于这么菜,要靠脸混绰号。” 霍七郎苦笑一声,说:“师兄别讥讽了,咱们几个都是名不副实,我是破了相的绮罗郎君,庞良骥这匹快马断了腿,你叫训,又哪里有一点儿训了?” 她转头对宝珠说:“他就是怪物中的怪物了,这人根本不用睡觉,天天盘踞在别人门口打坐,就算歇过了。” 宝珠不明所以,抬头望了韦训一眼,怪道:“你干嘛去别人门口打坐?” 韦训背影一滞,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快步走出客栈,假装检查马匹身上鞍辔是否结实。 宝珠见他又无视自己,心生愠怒,对霍七郎说:“我不清楚你们这怪物师兄有多强,可我知道他有个巨大的弱点。” 霍七郎立刻来了精神,眼中放光:“什么?!韦大竟有罩门?” 宝珠呵呵冷笑:“他只要听见自己不想回答的事,立刻就变聋了,怎么喊都喊不应。” 站在客栈门口的韦训又是一僵,霍七知道这距离以他的耳力听得一清二楚,不禁放声大笑。 宝珠又说:“我还知道他肯定没学过易容术。” 霍七郎笑问:“何以见得?” 宝珠得意地道:“有一回我画了血晕斜红妆,用胭脂在脸上绘出伤口,他根本分辨不出真假,吓得脸都青了。” 霍七郎拍着桌子,笑得更加恣意。 韦训下手略重,不慎扯断了马鞍的皮带,只能重新打结。虽受了调侃戏谑,毕竟她口中谈论的不是别人,患得患失的心绪才淡了。 早上就出门去的十三郎终于回来,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八尺长的细旗杆,上面挂的不是旌旗,而是悬着一根挂果的翠绿桃枝。几个人全都收拾停当,一起骑马出发去玉城庞家。 宝珠奇怪地问:“你拿这根杆子是干什么用?” 十三郎回答:“大师兄让准备的,说是桃枝辟邪。” 宝珠心道这大概是什么民间传统,倒也有趣,周围多有他这么大年纪的孩子吵嚷着讨要铜板彩果,十三郎往日喜欢吃零嘴,今天竟然一看不看,手里抓着那根挂有桃枝的旗杆,亦步亦趋跟在她身边片刻不离。 玉城庞家派了六个家丁专门保护九娘子,将她围在中间。宝珠自小习惯出门就有上百个宫人仪卫簇拥围绕在身边,不觉得哪里不妥,只是十三郎靠得最近,宝珠突然间发现他比当时在翠微寺初见长高了许多,以这个势头,过不了多久就要追上她的身高了,心中觉得很是奇妙。忍不住想:留在宫中的弟弟李元忆,是否也变高了呢? 玉城庞家不愧是当地土豪,在闹市区拥有富丽堂皇一大片府邸,远远看去,只见轩冕相望,园池栉比,其规模不比长安城南的庄园小。长安的南郊自古以来都是豪门望族的别业聚集地,特别是樊川的杜曲和北端的韦曲是杜、韦二大名门的世居之地,有“城南杜韦,去天五尺”的赞誉。 宝珠心道十三郎俗家姓杜,韦训姓韦,身边这两个杜韦虽与豪门同姓,却是身无分文的草莽侠客,与那去天五尺的两家对照,倒是很有意思。 为了庞公子的婚事,全家上下都忙得脚不点地,宝珠一行人抵达时,庞良骥正站在庞府大门口监督仆人往门楣上放东西,托盘里是三支箭矢,应该也是婚俗之中用来辟邪的东西。 看见他们一行人到,庞良骥喜道:“可算来了!”当即迎接他们进家里休息,他早早就换上了新郎穿着的大红色绛公服,人逢喜事精神爽,连走路都快了许多,一眼看去已经与常人无异了。 宝珠欣赏庞府庭院中的景色,却见假石花树都被尽数移走,许多仆人忙着平整草坪,开始扎露天举行典礼用的青庐帐篷。到处人来人往,呼喝不休,满地都是泥脚印,早已没有什么景色可言。 庞良骥说:“都怪前些天不停下雨,这青庐应该早就立起来的,现在忙忙碌碌的只怕有差错也看不到。” 仆人们紧跟着摆上胡床,让小主人坐下休息,庞良骥兴奋过度,根本坐不住,庞总管劝道:“小郎,这仪式可要忙到明天天亮的,咱们省着力气慢慢用行吗?” 霍七郎笑着调侃道:“是得省着用,等你洞房花烛夜要用腿时……”话没说完,自己截住了,心想大喜之日还是别说这些荤段子,况且还有个小姑娘在旁边听着。 宝珠见水井井口上覆盖竹席,舂米的石臼摆在庭院中,里面注满黄澄澄的粟米,不解其意,随口问搬花盆的仆役:“这是要当场舂米吗?水井上为什么要盖着竹席?” 仆役连忙放下手里活计,在身上擦擦手,回答问话:“回小娘子,这都是婚礼吉祥风俗,家家如此,奴也不知为什么。就是家里没有石臼竹席,借也得借来用上。” 宝珠见那竹席镶边,画着花鸟纹样,颇为可爱,走过去上手一掀,却没有动弹,看来已经固定好了。 百年风俗,婚礼都在露天举行,众人聚在庭院里谈话,奴仆搬来胡床,宝珠坐下了,立刻有婢女端上银盆洗手,接着上来酪乳和各色干果点心。她是天生习惯被人侍奉的天家贵女,越多人环绕簇拥,越显得气度至尊至贵,哪怕不认识这小娘子是哪位上宾,仆人们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自觉在她身旁站了一群。 庞良骥看他们各个敛声屏气,比伺候自己还恭顺,颇觉得莫名其妙,问道:“九娘家是真的很有钱啊?” 韦训只是闷笑:“是你想象不到那么有钱。” 庞良骥又问:“小光头手里那杆子是干什么的?” 韦训说:“帅旗,旗在人在,旗倒了我就得赶过去了。” 庞良骥恍然大悟,顿觉不安,转头想喊庞总管再拿一铤金补给霍七,请她多照料自己这边,却见总管已经将他抛弃,赶到九娘子身边问安去了。 宝珠剥了个干龙眼放在嘴里,听总管道:“家里忙昏头了,实在招待不周,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九娘一定告知。” 她心想招待瑕疵无关紧要,但有件要事,最好应该让管事的人知道,开口说:“家里的马似乎有些不对劲?” 庞总管脸色微变,立刻挥手叫婢女们走开,凑到她跟前说:“九娘子目光如炬,昨夜家里的马槽被人撒了一袋巴豆,马儿闹肚子,今天气都虚了。” 宝珠一愣:“怪不得,一匹匹没精打采的。” 庞总管说:“幸亏新郎和傧相骑的三匹好马是单独用豆料养着,没吃着脏东西。我们怕坏了喜事,没敢声张。” 宝珠点点头说:“把马匹都带回去休息吧,清晨这时候还能走动,到下午就站不起来了,不能及时补充草料水分,夜里就会倒毙。” 庞总管忙道:“怎么能叫贵客步行呢?已着人去市上紧急采买。” 宝珠说:“无妨,不是才十里路吗?我还挺能走的。新马到家得磨合几日,硬要骑着,容易脱缰惊马,反而误事。” 她心想庞家这场婚礼处处有人捣乱,前几日是催妆诗词暗藏陷阱,昨夜马槽撒巴豆,不知是谁这么痛恨这场仪式,一定要闹到无法收场,今天正式举行典礼,恐怕不会平安度过。 时间迅速流逝,很快到了黄昏吉时,庞良骥在家拜过祖宗和父母,骑上骏马,带着两个师兄弟傧相、一百多个随从,以及华丽的婚车前往新娘萧氏家亲迎。 正如诗中所写:何处春深好,春深娶妇家;两行笼里烛,一树扇间花。宾拜登华席,亲迎障幰车。催妆诗未了,星斗渐倾斜。 队伍最前排是骑在高头大马上意气扬扬的新郎庞良骥,随后一左一右是韦训、霍七郎。迎亲队伍打着火把和灯笼,跟在这三个一表非凡的红衣人身后,在数不清的玉城居民围观下,浩浩荡荡走在路上。 宝珠也跟在亲迎队伍之中,身边围绕持旗杆的十三郎和六个家丁。 一路走到新娘家,与金碧辉煌的庞府相比,这处只有两进的庭院显得萧瑟破落,院中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大门紧紧关闭。 司礼人上前叩门,高声唱道:“贼来~需打,客来~需看,报道~姑嫂,出来相看!” 72 第 72 章 司礼人唱出迎亲的词句之后,萧家院子里迟迟没有回音,韦训等人都听到院中有许多人呼吸的动静,不知为何默不做声。 司礼人知道这是新娘家弄婿的手段,加入服软的话高声唱了一遍:“贼来需打,客来需看,人困马乏,蹙欲停留,幸愿姑嫂,垂怜接引!” 又等了好半天,萧家才传来一个洪亮的中年妇人声音:“更深月朗,星斗齐明,不审何方贵客,侵夜得至门庭?” 听见终于有了回音,庞良骥连忙举起象牙笏板,念诵上面准备好的回答:“本是高门君子,玉城名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隔着大门高墙,双方对答了许多句,那门终于打开了一条缝,庞良骥一喜,立刻下马准备进门,却见里面钻出来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手里端着托盘,上面是满满一大樽酒。 妇人高声道:“酒是葡萄酒,将来上使君,幸垂与饮却,延得万年春。” 庞良骥知道今天这场婚礼要喝很多酒,没想到从大门口就开始了,他上前谢过这位姑嫂,双手端起酒樽送到嘴边,可只喝了一小口就停住了,面色大变。 酒水之中有种加了花椒似的刺麻感,他也是久混江湖的人,认得这是莨菪子的味道,也就是江湖人称的蒙汗药酒,饮下即刻发作,当场头晕醉倒,一两天醒不来。 那妇人见他尝出来了,也不害怕,得意地笑道:“酒是葡萄酒,千钱沽一斗,饮却见杯底,方得入门庭。”意思竟然是不喝完不能进门。 新郎端着酒迟迟不动,旁观人群都躁动起来,大声呼喊道:“喝啊!喝啊!才第一杯就不行了?” 韦训见庞良骥迟疑,心中起疑,问:“怎么了?” 庞良骥十分为难,低声说了句道上切口:“是麻的。” 周围鼓噪声大作,那妇人挡在门前,形势逼人,竟是不得不喝。 师门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韦训从庞良骥手里接过酒樽,仰起头,一口一口把这满满一大樽蒙汗药酒喝得涓滴不剩,放回妇人手里托盘上。 傧相为新郎挡酒乃是常理,妇人见他面色如常,惊愕失色,端着托盘进去了。 韦训仰仗自己内力深厚,替庞良骥喝下药酒,强行压制莨菪子的毒性,周围人群却不知道其中凶险,只当是这少年傧相痛痛快快干了一大杯,都为他叫好。 以蒙汗药酒开始,萧府的大门终于为新郎打开了。 院中点起火把,只见几十个举着棍棒的老少妇人,明火执仗站在道路两侧,人人脸上均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这就是“下婿”的风俗了,这些女子都是新娘亲属家的姑嫂们,会尽情对新郎刁难戏弄。 看到这杀气腾腾的阵仗,霍七郎倒抽一口冷气,小声道:“好家伙,怪不得叫门第一句就是‘贼来需打’,看来今天我们三个就是挨打的贼了!” 庞良骥一边尬笑一边流冷汗,再次叮嘱两位师兄弟:“千万不能还手啊!” 韦霍两人站到庞良骥身旁,三个人如同赴难一般并肩向着大门走去,门外的看客们都高声笑着起哄:“婿是妇家狗,打煞无文书!快打!使劲打!” 这师门三人皆是身经百战的侠客,可眼前这景象比以往赴过的生死局都可怕,不仅不能生气还手,对手是根本惹不起的姑奶奶们,挨了打还得笑脸相迎。 几十个娘子蜂拥而上,棍棒交加如同雨点一般洒下来,三个人举着胳膊挡住头脸,其他地方只能给人任意殴打了。更有彪悍豪放的姑嫂看他们三人都是年轻俊俏儿郎,说出各种让人抬不起头来的调戏话来。 乱棒围殴之中,韦训认真对庞良骥说:“我收回当傧相是微末小事这话。治丧只需要拉出去一个横着的,婚礼弄不好得拉出去几个横着的。” 霍七郎被人趁乱摸了几把,同样一脸震惊:“别人家结婚都是这样吗?” 庞良骥还得腾出一只手抱着大雁,苦笑道:“我也是平生头一回当姑爷,当真不知道是这样龙潭虎穴!” 幸好姑嫂们没有练过武艺,三个人都筋骨结实,被这般围殴也不会重伤,倒是种种“展褥铺锦床,儿郎下马来,缓缓便商量”的轻佻词句让人听得后背冷汗直流,比最厉害的内功掌法还难以抵挡。 庞良骥不能快走逃跑,韦霍两人肩负保护新郎的责任,让大半攻击落在自己身上,一路护送他缓行向着中门走去。 棍棒交加之中,韦训突然感到一阵劲风从后袭来,直冲庞良骥的后脑勺,与其他女子的攻击力度截然不同。他迅速反手向后一抓,将武器拦下,手里抓住的却不是木棒,而是一根熟铁棍。 韦训劈手夺过棍子,正要转头看是谁下这么黑的手,又是一阵疾风贴地袭来,扫向庞良骥的脚踝。庞良骥的腿早已折断,上身还扛得住揍,下盘却没有丝毫招架力,这横扫一棍定会把他打到跪地不起。韦训一脚踩住,又是一根熟铁棍。 再看下黑手的人,不过是个穿裙涂粉的普通女子,被夺走武器,也不慌忙,笑嘻嘻地退进娘子军里不见了。这两记闷棍劲力凶猛,又黑又狠,都是奔着重伤致残去的,韦训心中疑惑,却碍于不能还手,只能顺手将铁棍扔到房顶上,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 每过一道门槛都要以诗句应答,每走一步路都要戏打或是灌酒,如此过关斩将,舌战群姑,终于来到正堂,只见一道帷幕拉在门口。司礼人连忙叫新郎将怀里的大雁扔过帷幕,接着念催妆诗,请新娘出场。 幸而有宝珠指点,庞良骥腰里挂着一兜写着小抄的象牙笏,将陆畅、贾岛、卢储等才子的名篇念诵出来,半点错没出。庞家带来的上百个随从开始从门外齐声大喊:“新娘子催出来!” 文武齐下,帷幕里面影影绰绰出现了个穿礼服的女子,庞良骥几乎要哭出来了,喊了一声阿苒,却没人理他。童男女撤去帷幕,新娘穿一袭深青色婚礼服,头上盖着一副宽大蔽膝,看不清面容。 新郎新娘举行奠雁仪式,辞别岳父岳母,两位女傧相扶着新娘走出萧府,将她送上庞家带来的婚车上,庞良骥想趁机跟心上人说两句话,却因为人声嘈杂,新娘被蒙在蔽膝之中,没有听见。 韦训出门第一时间扫向人群,见那挂着桃枝的旗杆稳稳立在外面,心中顿时放松。又想旗子其实没有必要,即便人山人海,她依然光彩夺目,走到哪里都能一眼看到。 新郎上马,围着婚车绕行三周,亲迎的队伍就算正式出发了。 宝珠看见韦训骑着马往这边张望,立刻踮着脚尖朝他挥手,心想这身红衣当真好看,有心叫他以后也这样穿,只可惜这人连佩剑都不肯配合,否则就是诗词描述的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了。再想他江湖绰号就叫青衫客,换身衣服难不成还得换绰号?属实有些麻烦。 婚车一动,萧家开始一担接一担往外抬新娘嫁妆,浩浩荡荡竟有百担之多,一个观礼的路人惊叹道:“萧家早就破落,竟有资产给女儿准备这样气派的妆奁?” 另一个人嗤笑道:“萧小娘要改嫁,被前夫家扣下嫁妆,光屁股回的娘家,萧老头恐怕连一床被都匀不出来,怎么可能再出一份妆奁。这百担嫁妆是庞家上个月趁夜抬到萧家,为新妇壮声势的,怕她光秃秃地出门羞臊。” 第一个人惊讶道:“庞家不仅出了百万聘礼,还又加上一份嫁妆?实在阔绰到不能想象。庞公子就那么中意那个二婚妇吗?” 又有一个人兴冲冲地说:“你们都不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可多了。萧家以前就住在庞府隔壁,这两人是青梅竹马,早有私情,后来萧家破落到供不起府邸,将房子卖给庞家搬走了。庞家虽然有钱,但只是土豪,有心求娶萧小娘,萧老头自觉门第高贵,根本看不上眼,把女儿嫁给卢家子。 庞公子一怒之下出门学武,过了几年不知怎么断腿残废给抬回家了。去年卢家子病死,庞公子又起了念头,再次求娶。萧老头本想叫女儿守寡得个贞洁名声,可家里穷得没什么好当了,扛不住财帛堆门,叫个高价把萧小娘卖了。这才跟头婚的卢家交恶,扣下媳妇嫁妆,将萧小娘光着赶走了。你们别看这婚礼风风光光,其实是瘸子配二婚头,嘿嘿,贞洁换不来米……” 宝珠挤在人群里,被迫听了许多不同版本的传言,心中十分反感。大唐皇室有豪放胡人风气,并不恪守中原儒家道德,公主们死了驸马立刻改嫁是常事,根本不值得讨论,看客们反复拿新娘二婚之事说道,让她觉得非常厌恶。 倒是庞良骥知道新娘的难处,特为她准备嫁妆,没想到他那张嘴就让人冒火的脾性之下,竟然有这样体贴入微的心意,实在是出人意表。 当街运送妆奁本就有炫耀资财之意,看客们指指点点,颇多羡慕嫉妒,又有一个闲汉高谈阔论,点评天下女子嫁妆厚薄,最顶尖的应该是长安城里已经过世的万寿公主。 那人唾沫横飞地说:“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了,我长安的同宗亲眼看见,她的嫁妆当作陪葬,车队运送了几十里路,那才是真真的富甲天下,要是人还活着,啧啧,那么一个又美又富的小娇娘,不知道便宜了哪个小贼。”口吻神态甚是猥琐。 没想到参加别人婚礼还要被迫听自己的八卦,宝珠闻之色变,抽出马鞭要打人,可观礼人群接踵摩肩,虽然听见那人声音,却挤不过去,气得直跺脚。十三郎不声不响拎起旗杆,远远伸过去戳在那人腰间,把那闲汉戳得跪在地上,又往他背上打了一杆。 十三郎庄严郑重地道:“施主,你背上趴着一只口舌鬼,枉口嚼舌养着它,要吃掉你寿命的。” 众人见是一个眉目端正的小和尚打人,说得煞有介事,都有些信了,纷纷叫那人赶紧闭嘴。 宝珠大乐,夸道:“妙啊!平日没白疼你!” 此等插曲,既然已经当场报仇,她转身就忘,并不放在心上。转头再去追看婚礼队伍,却见观礼人群之中闪过一幅写着“妙手回春”的白幡,虽没看见是谁背着,却觉得很是眼熟。 73 第 73 章 时至夤夜,平日里百姓早该熄灯睡觉了,可因为这场热闹非凡的豪华婚礼,玉城的居民仿佛过元宵灯会一样倾城而出聚集在街上,一时间熙熙攘攘观者如市,照明的火炬把道旁树都给燎焦了。 对新郎家而言,这场婚礼最艰难的部分——障车——才刚刚开始。 所谓障车,就是堵在路上拦住婚车,婚闹无赖成群出动,索要酒食钱财、戏弄新人为乐。庞家富甲一方家财万贯,来这场婚礼上闹腾的人比别家婚礼多出十倍,甚至有携带乐器边唱边跳的,堪称盛况空前。 庞良骥所说走一步干一杯半分不虚,众障车者聚在婚车前,以祝酒名义向新郎家讨要免费酒食,不给就不让走。幸好韦训、霍七两个都是酒量惊人,平时没钱豪饮,今日借着庞良骥的婚礼,把他家的陈年花雕敞开喝个痛快,来者不拒,瓮尽杯干,酣畅淋漓过了回酒瘾。 在众围观者眼中,这两个年纪轻轻的傧相酒量简直深不可测,怎么喝都没有醉意,举止越发豪迈潇洒,都是啧啧称奇。 靠着两人豪饮拼酒,婚车缓缓向前推进了四五里,一伙儿刺花臂的闲汉围过来,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酒肉铜钱如雨般抛洒出去,婚车就是动弹不得,其中一个光头高声唱道: “儿郎伟!吾是九州豪族,百郡名家,闻君成礼,故来障车,觅君钱财。不要牛羊酒肉,不要百味饮食,但求麒麟一角,凤凰三足,金钱万贯,绫罗数千!” 口气蛮横,语言熟练,一看就知道是障车泼皮中的娴熟人士了,意思是不满意新郎家抛赏的酒食,得索要钱财才肯放行。 韦训低头瞧了这人一眼,问庞良骥:“能动手了吗?” 庞良骥摇了摇头,道:“喜事以和为贵,还不能。” 韦训遗憾地叹了口气。 庞家早就想到会有这种职业婚闹来滋事,总管当即派人扛出十贯钱并十匹绢来给了这人。这些财物已经足够为一名小康人家的女儿出嫁妆奁,然而那光头让手下收下财物,仍不满意,呼喝一声,众泼皮将婚车围了起来。 “说了要金钱万贯,绫罗数千,这点哪儿够我们吃酒呢?大家来看看新娘子头上戴的什么好东西,拔下两支金簪送相好!” 光头说完这话,车队后面两个泼皮伸手去掀婚车的帷幔,职业障车等同强盗打劫,甚至有绑架新娘勒索赎金的极恶行径。 庞良骥向后一看,登时色变,双手攀着马鞍翻了下来,却因为失去轻功无法及时赶到,韦训给霍七递个眼色,她直接马上掠起,一个纵跳翻过帷幔把那两个手贱的拦住推飞了。 障车的无赖们立刻喧哗起来,和庞家带的随从堵在街上,眼看就要打一场群架。 障车的目的是勒索巨额钱财,只等庞家的人先动手,他们即刻大呼小叫掀翻婚车,破坏婚礼,趁乱打劫,这场喜事就算办砸了。因此庞家动手不是,不动手又走不了,左右为难,只能与这伙婚闹谈价格。庞良骥和霍七郎一前一后压住婚车,拦着他们骚扰新娘,大街上乱得如同一锅粥。 韦训将司礼人叫到身边,问清楚障车时来回的应答,轻飘飘飞身掠到婚车顶上,居高临下,曼声开口道: “儿郎伟!何处宵小,漫事纵横,障我车行?既索财物,且看抛赏,必不寻常!” 他睥睨傲视群小,以雄浑内力将这段话缓缓送出,以一声力压众声,每个人都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每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连婚车上的铜铃都跟着嗡鸣颤动,人喧马嘶的大街顿时寂然无声,数千双眼睛集中在这个年轻的傧相身上。 庞总管捧出一口袋银质开元通宝,这是庞家铸造出来馈赠亲友的回礼,按照此时市价,五两银价值约等于一两黄金,他既然说了“且看抛赏,必不寻常”,意思就是要扔贵货了。众无赖见识短浅,来不及想为什么这少年郎的声音有贯耳震铃之能,都争着往前挤准备接钱。 韦训从皮袋中抓出一把银币,在手中抛接一番,让周围障车者全都看清楚。 贪婪的眼神直勾勾盯着他的手势,韦训突然贯力于臂,猛然将这一把银币向着街边扔去。只见银雨如注,铛铛作响,这二十几枚钱全数钉在一户商铺的门板上,每一枚都没入大半。 银质柔软,钱币无锋,他空手扔出,不知有多大的力气灌注在上面,竟硬生生把钱砸进门板去,围观人群惊得瞠目结舌,一时没人敢去门板上抠钱。 “对不住,我没练过暗器,这一手扔偏了,下回定然好好瞄准。”韦训脸上浮现出刁钻促狭的笑意,说着又从皮袋里掏出一把银币来,作势要往障车人群中扔。 钱钉在门板上尚且有这么大的威力,若是扔在血肉之躯上,必有投石弓箭般的破坏力,那光头首领顿时气馁,吓得转头就跑,众泼皮随之一哄而散,韦训再次扔出手中开元通宝,这一回全钉在铺路的青石板上,银币晶莹闪烁,一枚枚竖着反射周围火光。 这一手撒钱逐客后,婚车之前空空荡荡,只剩下一个魁梧汉子孤零零地站着,是个手拿精钢盾牌的江湖人士。 韦训见他有盾防身,一声轻笑,朗声问:“道上哪一路的兄弟,也来障车玩儿么?” 那人立刻摇头,将盾牌挂在背后,拱手行礼道:“不敢,在下中原人士‘铜墙铁壁’岳弘,我见儿郎身手了得,想敬一杯酒。敢问这位儿郎高姓大名,可有绰号么?”他果然向庞家讨来酒水,双手持举,神态恭谨。 韦训见他没有敌意,拱手回礼:“不敢当,我是关中青衫客韦训。”也取了酒,与他对饮一杯。 青衫客这绰号在江湖上早已声名赫赫,只是其人神秘莫测,没几个人见过真容。此时来围观婚礼的江湖人士们才知道,这个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瘦削少年就是“残阳七绝”之首,陈师古身后武功最顶尖的门徒,无不震惊耸动。 如此道路畅通无阻,车夫赶紧驱赶白牛,让婚车继续前行。之后再无泼皮无赖胆敢上前障车闹事,倒是常有江湖人士凑上前来拦住车马向韦训敬酒。 大家心道疾风太保腿折了之后,以为从此退隐江湖,庞家跟武林就再没有干系了。没想到他跟师门中的人还有联系,结婚时神出鬼没的大师兄也来捧场护驾,并不能将他家小瞧了。 韦训一边拼酒,一边戒备地扫视周围,再时不时关注宝珠的境况。庞良骥喜好交友,来观礼的江湖人士相当多,韦训察觉到几个身着平冠黄帔的年轻道士混在人群之中,却不上前来祝酒。 斜眼看霍七,她以尴尬的神色回看一眼,显然也注意到了。韦训心中起疑,越发觉得这场婚礼处处不同寻常,可是众目睽睽之下,只能隐忍不发。 婚车驶过玉城军营前的浑水河,过了河上的石桥,距离庞府就只有二里路了。然而陡变由此而生,前方观礼人群中不知谁家遗落一个三四岁的孩童,扑倒在道路中央不知所措地大哭,亲迎队伍不得不为之一停,庞家随从立刻跑过去抱孩子。 就在此时,有人惊呼:“牙旗倒了!” 但见军营前的牙旗大杆轰然断裂,朝着亲迎队伍压下来,那旗杆近三丈高,基座翁口粗细,有如大树树干,婚车堵在狭窄的石桥上进退不得,眼看要被旗杆压个粉碎。 韦训双足发力,猛然拔地而起,一腿将那牙旗斜向上踹出丈余,堪堪避开婚车。然而此时观礼人群众多,密密麻麻如同蚁群一般,躲也躲不开,旗杆落在何处都会有人被压做肉泥,当场就有许多人惊恐惨叫。 踹开旗杆救下婚车,韦训落地,随手从车上扯下一朵红色绸花,旋踵再次掠身而起。 这一回如同纸鸢般飞起三丈多高,他将红花拆做一条绸带,缠住旗杆上端,从空中一个旋身转折,拉着绸带将牙旗杆硬生生扯向大街对面,迅速绑在道旁一棵粗树上,阻挡其侧倾之势。 普通人只能大概瞧个热闹,围观的武林人士却无不露出骇然神色,人人惊得心脏怦怦直跳。 明眼人都看得到:这两次起跳轻功身法截然不同,第一次发力蛮横霸道,脚下青石板被踹的粉碎;第二次轻灵飘逸,手中红绸飘扬,宛如游龙惊鸿。 练轻功的人心想纵身一跃三丈之高,身法已经是世所罕有,可他手中又扯着几百斤的牙旗大杆;练膀力的人则想自己原地发力或许能抬得动这杆大旗,然而像他那样脚不着地飞在空中操纵旗杆方向,却是绝无可能。 这手抬旗的功夫力速双绝,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实在难以相信世间有这般匪夷所思的武艺。更可怕的是使出这般功夫的人才不过弱冠之龄,好似他出生起就带着上百年的功力造诣似的。 之前还有不少人争着凑热闹上去敬酒,说两句自古英雄出少年之类的轻浮话,如今连喝彩鼓掌都忘记了,试探之心都变作了震撼惊惧,心想这人简直是个怪物。 绸缎轻薄吃不住力,趁着大师兄挡住最凶险的一波,霍七郎从随行人员那里夺到绳索,同样纵身而起,将牙旗杆从另一个方向再次固定。 韦训立在旗杆顶端当空俯视,想找出是谁下的黑手,却见一个手持单钩的年轻道人冲着婚车急奔而去,他鹰隼扑兔一般凌空俯冲,瞬间拦在那人面前,道士只来得及喊一声:“师伯……”谁都没看清他如何出手,道士持钩的手臂已然折断,整个人被扔了出去。 这兔起鹘落的几下均在瞬息之间发生,旁观的人只觉目眩神驰,韦训却觉得膀子有些吃不住劲,指尖微微发木。 刚才在新娘家饮下那一大樽蒙汗药酒,虽然靠内力强行压制住不致发作,但抬旗之时真气流转,少许毒性随着酒力流入四肢百骸,那酒水里除了莨菪子外,似乎还混合了让人浑身麻痹的曼陀罗根。 这么粗的牙旗杆绝不可能凑巧在婚车经过时凭空断裂,必然有人暗中作梗。韦训心道就算这些围观的江湖客一拥而上,他也丝毫不怯,只是下黑手的人要么冲着武功尽失的庞良骥,要么冲着婚车新娘,稍有闪失,结局难料。 眼看队伍就要到庞家了,韦训不愿再节外生枝,低声命令庞良骥:“冲过去!” 此时他已经收起玩闹的轻视心情,玄炁先天功显化,浑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压迫气息,人群顿时不愿再往婚车周围靠近。几日之前拓跋三娘夜访客栈,就是靠这无形魄力压制宝珠,让她动弹不得。 马匹的感觉最是敏锐,嘶鸣着不肯再让他骑乘,韦训索性弃马,立在婚车车辕上,亲自持鞭驱车,庞良骥和霍七郎同样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耽搁,纵马呼喝开道,拉车的白牛四蹄翻飞,亲迎队伍立刻加速。 最后这二里路如同抢婚冲刺一般,片刻间就到了,婚车停在庞府大门之前,毛毡已经铺好,迎娘拉开帷幕,将浑然不觉经历生死的新娘子扶了下来。 宝珠跟着亲迎队伍进入庞府,庞良骥检点亲随,确认再无外人之后,不顾观礼的风俗,立刻把自家大门紧紧关闭,用木桩顶上。心落回实处,他再也站立不住,由两个家丁扶着走进庭院中举行婚礼的青庐。 望了一眼蒙着蔽膝亭亭玉立的心上人,他几乎喜极而泣,忍不住哽咽着对韦训说:“师兄!幸亏你在这里,否则今天这事不能善了。” 韦训点了点头,神色间并没有轻松之意,回想亲迎过程的种种意外,其中古怪实在难以视若无睹。 直到宝珠以贵宾身份进入青庐准备观礼,韦训看见她头上那支花簪垂在面颊旁边晃荡,映着清亮眼眸,鲜妍烂漫如人间桃花仙,才觉心境一松,表情和缓,忍不住对她微微一笑。 宝珠正想对他说些什么,司礼人已经开始念诵典礼唱词,便将这话错开了。 青庐之中只有二十多个庞家的至亲和贵宾观礼,十三郎也没能进来,新娘撤下蒙面蔽膝,双手持一柄刺绣团扇遮面,二位新人行拜堂之礼。 只等却扇之后,喝过合卺酒,最重要的典礼就算成了,司礼人喊一声“撒帐”,等奴婢们往帐中抛洒准备好的大枣、板栗、莲子等干果祝贺二人早生贵子,然而嗤嗤声起,撒入青庐之中的却并非这些吉利的吃食,而是铺天盖地呼啸而来的袖箭、钢镖和飞刀。 此时新人在左,宝珠在右,暗器如雨倾泻,间不容瞬,只能救得一边。 韦训自小学的是杀人技,从没学过活人术,这一天需要他保护的人,实在太多。 74 第 74 章 一边是武功尽失的师弟,一边是毫无防备的宝珠,饶是韦训向来应变极强,临危不乱,也难得遇上这般棘手境况。 庞良骥本来跪在地上行礼,听到暗器声响,来不及起身,直接扑倒身边新娘。电光石火之间,韦训和霍七郎翻身倒踢,各自踹断了一根支撑青庐的木柱,整座帐篷垮塌下来,粗厚麻帐布将下面行礼的新人覆盖,将大部分暗器拦住。 耽搁这一瞬,宝珠那边就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只能肉身硬抗,韦训飞身扑上去抱着她滚倒。 巨变骤至,宝珠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听得漫天嗤嗤声响,青庐倒塌,接着眼前一黑,被韦训猛然扑倒在地。 这一扑势头迅猛,韦训的体重合着冲力一下压了上来,宝珠瞬间窒息,胸腔中的气全被挤出去,脑中轰轰作响一片空白。幸而他意识到了,立刻弓背立腰,将体重从她身上挪开。宝珠得以喘息,发现摔得虽重,但被他铁臂箍在怀里,一手撑着颈椎后脑,一手护着腰背,并没有受伤。 宝珠心脏怦怦直跳,闻到他颈窝里带着冷意的清爽气息,好似雨后林荫的空气般清冽澄澈,她没有出声,热流涌上,脸颊渐渐染上微红。亲眼见韦训与人挡了一夜酒,呼吸之中虽有些微冰冷酒气,却觉磊落飒爽,让人十分安心。 片刻之后,暗器不再发射,青庐之中升腾起大片腥臭呛人的浓烟,韦训知道敌人放了毒雾,立刻起身把宝珠拽起来,从身上撕下一条袖子蒙住她口鼻,在脑后打结系紧。 周围传来许多人的□□惨呼之声,那股黄色毒烟弥漫开来,越发浓郁,视野受限,看不清有多少人受伤。 常年在地下活动,韦训屏息的功夫十分了得,两三炷香内停止呼吸轻而易举,只怕毒烟之中另有埋伏,不可逗留,抓住宝珠胳膊带她朝着上风向走去。 走了两步发现自己急切之下本能拿住她肘弯曲池、少海穴位,这是挟持敌人的擒拿手段,知道自己向来手重,想必她半边膀子已经麻软了,韦训连忙松开指头,往下一滑,顺势抓住她手腕继续前行。 肌肉记忆熟极而流,这一回又不自觉扣在脉门上,虽没有使力,然武林中人扣着脉门是为了内力吞吐震伤对方心脉,乃是威胁恐吓的举动,仍然不太对劲。 韦训寻找着毒雾出口,心想自己这辈子从没跟人和和气气身体接触过,要么搏击殴斗,要么挟制威慑,现在境况下到底抓在哪里合适倒颇令人发愁。想了想,再往下滑了二寸,牵住她手。 直到握住这只热乎乎的柔软手掌,才觉得妥帖安心,天生的武学悟性让他知道,这样对了。如果不是这毒雾,真想牵着她的手一直往下走,可惜路途终有尽头,早晚还是要放手。 这样换着位置抓来抓去,宝珠丝毫没有反应,韦训觉得她这会儿乖得惊人,低头看了一眼,见她眼神惊恐,一直盯着自己后背,知道她已经发现了,只是蒙着脸不能作声。 浓烟逐渐稀薄,走到上风处,也找到了毒雾的来源。 婚礼仪式上有一个装满粟米的大石臼摆在庭院中,烟雾就是从这石臼里喷出来的。霍七郎孤身出去找到源头,扯了一大片幔帐在池塘中浸湿了,盖在石臼上面,将里面闷燃的毒质扑灭了。 没能进入青庐观礼的十三郎也寻到此处,还抱着宝珠的弓箭。 毒雾逐渐散去,宝珠扯下裹在脸上的袖子,结结巴巴对韦训叫道:“你、你背上受伤了!有、有七八支镖……” 韦训温言回道:“我感觉到了,在我身上插着呢。”他转头去跟霍七郎交谈,看起来并没把满背入肉的暗器放在心上。 他们说的什么如风过耳,宝珠只觉耳畔嗡嗡作响,注意力全集中在韦训后背。 宝珠意识到那是扑倒保护她时受的伤,惶惑不安仔细打量,见那几枚暗器呈燕尾形状,伤口透出血来,却并非鲜血,而是令人不安的黑血。她战战兢兢伸手过去想帮忙拔出来,被韦训回身一把抓住:“别碰,是喂过毒的,小心摸了手肿。” 听了这话,宝珠错愕极了,惊叫道:“你知道有毒,就这么放着不管吗?!” 韦训若无其事地道:“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死不了。” 霍七郎双手被毒质燎得全是火泡,浑身熏得脏兮兮的,看起来也不怎么在乎。 师兄弟两个身上华美的傧相服破烂肮脏,韦训撕了袖子,背后被毒镖插了七八个洞;霍七伸手擦了一把脸上的灰,将易容的材料都揉下来了,再次露出那条漫长疤痕。 再没有什么鲜衣怒马江湖客,也不见雌雄莫辨俊俏儿郎,留下的只有江湖狰狞的真实面目。 霍七郎不解地说:“真邪门儿了,庞良骥就怕有敌人潜伏,已经反复把家里仆从检点过几遍,家丁护院四处溜达,到底从哪儿蹦出来的刺客?” 韦训沉吟不语,心道就算提前将引燃物藏在石臼里,这么多暗器,最少得两个人,而且得有机扩发射。一路上敌人都隐身在人群之中从不现身,这回撒帐突袭,也是靠毒烟掩护断后逃走,可见并不想透露身份正面应战。 “你们告诉我什么时候处理这毒伤,我就告诉你们刺客藏在哪里。” 宝珠撂下这句话,师兄弟两人一愣,都看向她。宝珠从十三郎手中接过弓箭,脸上泪水滚滚而落,眼神之中却没有畏惧,只有愤怒。 韦训见她这般怒不可遏的神色,连忙解释道:“不是放着不管,现在起镖,毒性就随血扩散了。我已经封了背上穴道,等此间事了,有空的时候再运气起镖。” 霍七郎也慌了:“你别哭,这点伤死不了人。” 这解释虽然不能让人放心,也勉强说得过去,宝珠点了点头,快步走到水井旁边,捡了根竹竿,将覆盖在上面的竹席掀了。 民间婚礼中的种种风俗,石臼盛粟、井口覆席都是最常见的,没人深究其中的道理,也不会有人详细检查。 宝珠却是第一回见,清早来到庞府,她见井口有张席子,心中好奇,伸手想要掀开看看,竹席却纹丝未动,她便以为席子是固定在上面的。刚才从毒雾中出来,却瞥见竹席已经移位,剩下大半搭在井口,露出缝隙,令人起疑。 韦霍两人往里瞧了一眼,拦着宝珠没让她细看。只见井里塞着两具人尸,身上衣裳让人给剥光了,躯体折叠成团,半浸在井水里,已经泡得发白。 韦训心道:看来是刺客夜里杀了两人换上庞家仆从的衣服混进来,将尸体塞进井里,刺客藏身此处,还能踩着尸身浮在水面上,一举两得。 竹席透气不怕憋闷,预计隐藏时间不短,只等新人到位,典礼举行,从井中跳出来以暗器撒帐害人。宝珠清晨掀席之时,那两个刺客正踩着尸体藏在井内,竹席不是从外面固定,而是被人从里面抓住了。 不管外伤内困,对战整整一夜他都没有丝毫动摇过,但回想她当时生死咫尺之间,韦训后颈寒毛直竖,着实有些后怕。 霍七郎望着井内说:“瞧尸体还没怎么肿胀,大概才死了不到两天,不用整夜踩水,这两个刺客挺会省力气的。”她正想跳下去仔细瞧瞧线索,忽然听到青庐方向传来庞良骥火冒三丈的质问声,三人顿时色变,立刻赶往那边。 青庐之中一片狼藉,满地躺着不知死活的人,有被暗器所伤,有被毒雾熏晕过去。所幸韦霍两人反应及时,一对新人倒是毫发未损。 新娘子盈盈而立,清冷秀丽的面孔在团扇之后半遮半掩。 庞良骥坐在地上,双手双腿拼命用力向后撤,竟然是想要远远离开新娘。 “你是谁?!阿苒呢?!你把阿苒藏到哪里去了?!” 庞良骥的声音惊惧已极,新娘笑而不语,仍是温柔斯文地凝望着自己的夫君。 庞总管捂着汩汩流血的额头,气急败坏地喊道:“祖宗!别再闹了!这不就是你朝思暮想的萧小娘吗?” 庞良骥大声说:“我决不会认错自己心爱的人,刚才扑倒这女人时我就发现人不对!” 萧家的伴娘惊怒交加,哭叫道:“你们庞家是故意欺辱人吗?我们陪着小娘子从萧家出嫁,一路上眼珠不错地盯着婚车,这不是我家娘子又是谁人?” 周围宾客吵做一团,两家人见过萧氏娘子的都说这就是本人,只有庞良骥绝不承认,坚称人换了,就算相貌一模一样,眼前这个女子绝不是他想要娶的新娘。 他转头看向韦霍二人,绝望地叫道:“大师兄!老七!敌人把我的阿苒绑走了!这根本不是阿苒,是个穿着她衣服、长着她面孔的鬼怪!” 众人哗然,庞家花了巨额聘礼娶来的新妇,千辛万苦刀山火海迎回家中,拜堂行礼之后,新郎却不肯接纳,庞良骥的父亲和萧家的长辈当场就要找家伙打死他。 霍七郎盯着新娘片刻,从地上捡了一粒小石子扣在手里,往她脸上弹去,新娘只眨了眨眼睛,脸上皮肉却不动弹,好像笑容凝固了。 她低声对韦训说:“似乎不太对劲,要拆穿打死吗?” 韦训摇了摇头:“人质已经绑走了,这个东西得留活的,看能不能交换。” 无论周围如何慌乱喧闹,新娘子手持团扇微笑静立,任谁与她说话都一言不发,冷静观之,更觉诡秘可怖。 这场混乱不堪的婚礼已经持续了整整一夜,此时天光微亮,庞府的每个人都胆战心惊,疲惫不堪。一件大喜之事却出了如此多的恐怖意外,已经有不少奴仆因害怕逃走了,更有许多中了暗器毒雾的人需要大夫拔毒治疗。 韦训恐怕之后还要频繁与人对战,得把背上毒镖处理一下,跟庞家要了一辆马车,准备带着宝珠先回去灵宝县客栈休整,留下两个师弟善后。霍七擅长易容,由她安排这“新娘”最妥当。 临走韦训从腰间抽出一根爆竹般的金属管,递给十三郎。 十三郎看到这东西,惊道:“大师兄要发师门召集令吗?” 韦训神色冷漠地道:“这闹得也太不堪了,庞良骥没有邀请,不该来的却都来了。既然如此,干脆聚上一聚,叫他们来灵宝客栈见我。” 75 第 75 章 马蹄嗒嗒,车轮辘辘,碾过被清晨露水打湿的青石板路,街道空荡荡的,昨夜万头攒动观礼的热闹景象已经消失无踪。 韦训闭目敛神,结跏趺坐于车内,捏诀运气疗毒,头顶肩颈氤氲而起一缕缕白色雾气。宝珠斜坐在对面,仔细打量他面容,见他苍白的肤色笼着一层青气,又像那次重病昏迷一般带着憔悴之色,连嘴唇和指尖都是青的。 实在难以想象亲迎途中他就拖着这样的身体一路拼酒搏斗,东驰西骋上下翻飞,一天一夜间没有歇气。 只听当的一声,一枚毒镖从他背上激射出来,深深钉在车厢壁上,伤口涌出一蓬黑血。宝珠伸着脖子向他背后瞧了一眼,用力捂着嘴不敢惊呼,只怕出声分他心神。 一炷香内,七只毒镖一枚枚弹射出来,韦训仍不睁眼,继续捏诀运气,绷紧肌肉将毒质从体内逼出,黑色毒血一缕缕流淌出来,片刻后转为艳色鲜血,后背肩头衣衫全部浸透,壁上溅得星星点点都是血痕,车厢里弥漫着血腥之气。 直到后背肌理中的麻痒感大半褪去,韦训才收敛真气,归位丹田,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宝珠满脸泪痕,妆容冲花了,嘴唇胭脂也晕了。 韦训浑然不觉伤口疼痛,后悔把她牵扯进这件事中,只觉满心歉疚,低声说:“已经弄好了。” 宝珠这才收起投注在他身上的关切眼神,别过脸望向别处,强辩道:“眼睛被毒烟熏的,不是因为你。” 车厢远不如宫中銮驾宽敞,两人近在咫尺坐着,虽错开眼神,仍然能闻到他身上扑来浓重的血腥气。这气味强行勾起母亲血崩去世的记忆,蓬莱殿中同样充斥着这种连龙涎香都不能掩盖的浓郁血腥,宝珠更觉心底隐隐抽痛,不忍心去看他那件浸透鲜血的衣服。 韦训定定地瞧着她,若在往日,她这样嘴硬,他定要开玩笑逗弄,现在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嘴里泛起一阵铁腥味。 青庐中那一扑,她头上的花簪不知丢到何处,发髻松了,裙裾染得都是泥土。东行一路风尘仆仆,她本就爱美,难得全妆打扮一回,出门时还开开心心明艳动人,如今被他弄得一身狼狈,桃花已经委顿进泥水里。 明明当时就该直言称赞,却因为老七在,心情忐忑没能说出口,白白错过了机会。他还剩下多少日子,为什么有话不能直接说呢? 想到这里,韦训磕磕绊绊地道:“你、你昨日打扮得很好看……” 宝珠自知现在灰头土脸,以为他故意讥讽,登时火冒三丈,正想开口训斥,却见韦训面有愧色,继续说:“是我不够强,没能压住阵脚,叫你受了牵连。” 没想到他直截了当道歉,宝珠一时语塞,不好意思再骂人,半晌后才冷冷地说:“你还不够强,难道是想翻天吗?你抬那牙旗杆的时候,我看到军营里的弩兵已经紧张到张弦瞄准了,要不是你穿着喜事的傧相衣服,他们怕不是要全军出动拿你归案。” 韦训勉强一笑,心想当时那样混乱的场面,也只有她能同时注意到军门中的变动,赞叹道:“你眼神真的很好。” 宝珠回想起青庐之中遇袭的事,假如当时弓箭在手,也未必需要他以身抵挡,或许自己就能把敌人料理了。 韦训曾跟她说过武器要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可她从没遇到过这场婚礼一样步步陷阱的危境,当然没有放在心上。自从弄破了胡服,常穿裙装出门,美则美矣,却没有携带弓箭的位置,再从十三郎手里接过来上弦张弓,已经误了战机。如此一想,更觉懊恼。 宝珠突然想起一事,在青庐中没来得及说,“说到眼神,我看见你同门那个无礼的黑脸汉挤在观礼人群中。他既然打着游医的招牌,或许能帮你看看身上的毒伤?同是江湖中人,应该比普通的大夫更擅长这些。” 韦训已经料到,并不吃惊,道:“我发了召集令,邱任今日会到客栈,还有其他一些烦人碍眼的家伙,你到时不要出房间,免得看见他们生气。” 宝珠一呆:“那个拓跋三娘也来?你受了伤,不应该避开她吗?” 韦训淡定地道:“就算断一条胳膊,我也一样能对付老三,怕是她避着我不敢来。” 宝珠见他口吻如此自负,听起来不像是找师门的人来帮忙,倒像是找人来质问的,心中颇觉疑惑。 马车驶入灵宝县城,天色已大亮,街上传来小贩兜售朝食的叫卖声,两个人整夜都没有吃过东西,韦训叫停车夫,起身道:“想吃什么?我去买。” 宝珠抬手示意他坐下,严厉命令道:“你不许动!这一身血衣要把路人吓死,我去买。” 韦训一愣,她已经干脆利落跳下车去。不过受了一点小伤,竟能得到这般优遇,他心中惊奇,颇觉失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然而片刻后,宝珠两手空空回来了,脸颊晕红,小声说:“我身上没有带钱。” 以堂堂万寿公主的显贵威仪,果然办不成这种微末俗事,韦训心中大乐,失声笑了起来,以至于累得伤口抽痛,一边嘶嘶抽气一边笑:“幸亏没带,一点皮肉小伤死不了,吃了你买的东西,韦大只怕折损福寿,承受不住,当场就要倒毙。” 宝珠又羞又恼,恨他说话晦气,可见他面容青气稍褪,又恢复了往日神采奕奕的模样,眼底更浮现出熟悉的促狭笑意,她紧张至极的心情稍有放松。又想出门时两人都光鲜体面,才堪堪过了一天,如今狼狈程度也相去无几,少顷之后,忍不住破涕笑了起来。 回到客栈,师门行四的鬼手金刚邱任已经等在那里了,坐在他对面的是一个手持锡杖、身材极其魁梧的披发头陀,两人都是满脸凶悍之色的绿林豪客,一左一右杀气腾腾坐在大堂之中,外面的客人一探头就退了出去。 邱任虽带着一面“妙手回春”的白幡,却丝毫没有减轻凶恶气质,与其说是大夫,倒更像个打家劫舍的悍匪。店主心中苦涩,却不敢吱一声。 见韦训从马车上下来,两人同时站起来,神情恭敬叫一声“大师兄。” 宝珠抬头看见那头陀,顿时一愣,想起曾在城里的铁匠铺见过此人,因外貌伟豪印象很深,问韦训:“这也是你师门中人?” 韦训点了点头,道:“是老五。”他并没有介绍双方的意思,对邱任说:“你来帮我缝一缝后背。” 邱任点头应了,拎起药箱跟着他去了房间,宝珠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邱任拉开药箱抽屉,摆开针线家什,韦训松了腰间蹀躞带,正待脱衣,见宝珠专心致志站在旁边盯着他,便觉得浑身不自在,后背似乎又麻痒起来。 “你不出去吗?去喝口水,瞧瞧老杨还有气没有。” 宝珠怪道:“我为什么要出去?先看看你被捅成什么样了,再去瞧他不迟。” 韦训眼珠一转,瞥了一眼邱任,郑重其事对她说:“老四的医术是师门秘技,施术不方便让外人旁观。” 宝珠一愣,心想这师门的古怪规矩还挺不少,可既然有这样的说法,确实不便冒犯。她心中不快,哼了一声,转身出门去了。 邱任手持针线,也愣了,奇怪道:“我就是个治跌打损伤的普通大夫,不过跟师父多学了两手正骨,哪有什么不方便看的秘技?” 对着师弟,韦训哪有对待宝珠的耐心,恶声恶气地道:“我说了有就是有,不许多问!”说罢把破破烂烂的傧相服和里衣脱了下来,露出伤痕累累的背脊。 邱任迷惑不解,查看他后背的伤,毒质已经大半拔除,只要擦擦清创药,缝上口子就行了。当即开始动手,一边缝一边想:要不是他伤在背上自己够不着,才叫来别人帮忙,否则谁也比不上韦大缝皮肉的手艺。可他为什么非得把那小姑娘骗出去? 再回想刚才韦训跟她说话那副和声细语的态度,可谓闻所未闻,观之只觉后颈汗毛直竖,邱任突然若有所悟,心想难道他不好意思在姑娘面前打赤膊? 一想到这里,邱任差点儿笑出声,粗针大线缝了一遍,观看自己手艺,只见歪歪扭扭几条蜈蚣,必然要留下丑陋疤痕。邱任眉头一皱,心道不妙,万一他以后有机会在姑娘面前脱衣验货,背上顶着这几条蜈蚣,被人嘲笑了去,以这小鬼睚眦必报的狠辣个性,必然要来找自己寻衅。 想到这里,又是好笑,又觉可怕。邱任狠了狠心,一脸歉然对韦训道:“对不住大师兄,老四来时多喝了几碗黄汤,心慌手抖,给你缝歪了,请师兄忍痛,让我拆了再缝一遍。” 说罢也不跟他商量,拔出给人手术的小刀,把缝线一条条挑开了往外抽。 韦训一听他还要重新缝,额角青筋暴起,怒道:“死胖子,你拿我练手来了?!” 邱任嘿嘿一笑:“刚用的普通缝衣线,愈合拆线的时候颇麻烦,等我换一种好的,不留疤。”说着从药箱里拿出压箱底的银针金线来,抖擞精神,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缝了起来。 普通麻线在伤口愈合后会跟肌肉长在一起,拆线时生生撕扯出来,必然留痕。金属丝线则柔和得多,只要挑开一头,轻轻一拽,整条线就都抽了出来,对缝整齐,针眼疤痕微不可见。这套银针金线是给大户人家不慎受伤的娘子们专用的,如今拿出来给韦大缝背,属实好笑。 再说把这气焰嚣张的小鬼按在手里生生缝上两遍,乃是天赐的报复机会,见到韦训强忍着不作声,指节捏得噼啪作响,额头不停渗出冷汗,鬼手金刚一张黑脸眉飞色舞,憋笑憋到面目扭曲,庆幸他伤在背上看不见自己表情,否则翻脸行凶,残灯手对残灯手,今天非得破了金刚不坏之身。 包扎好伤口,韦训重新穿上自己的竹布青衫,一肚子火气想诘问老四为什么要来灵宝县,但门前人影晃动,宝珠等在外面没有走开。 韦训不愿让她担心,打开门,宝珠扫了他一眼,见已经穿戴整齐了,便向邱任走去,仔细询问:“这就治好了?拔毒的汤药抓什么?外敷什么?” 邱任一愣,回答道:“大师兄用不着。” 宝珠眉头一皱,已经开始质疑此人医术,道:“那总得有句医嘱,这是毒伤,又不是衣服破了缝补,缝上就算完了。” 邱任心想江湖人外伤可不就跟补衣针线活一样?倘若是坐堂看诊,内服外敷开上几包药坑些诊费是毫无疑问,但既是同门,大家心知肚明,也犯不着诓她。 但这小姑娘气势汹汹逼问,竟有一股不得不认真对应的气魄,邱任只能捡着跟普通病人家属说的医嘱讲了两句:“二三日内不要动用真气,免得残余毒性卷入经脉肺腑,留下病根。” 宝珠立刻回头瞪着韦训,严肃道:“听见了吗?要休息两三天不能动。” 韦训烦气老四误事,复又狠狠瞪他,邱任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腹诽:谁能猜到这小鬼肚肠里的主意?虽说普通人会怕毒性深入,但韦训早就身患寒痹绝症,活不了太久,根本不在乎多那么一点后患。 他不敢解释,口中谦逊地说:“师兄想要什么医嘱,以后提前吩咐老四。” 宝珠肃容道:“你不要理他,告诉我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邱任瞧了瞧韦训的阴沉脸色,再看看宝珠,收起药箱夹在腋下,留下一句“多喝热水。”头也不回迅速跑掉了。 76 第 76 章 灵宝县的桃源客栈今天的气氛有些异乎寻常。 从清晨起,陆陆续续来到店里打尖的客人就与众不同,刚开始是个打着游医幌的黑脸汉,虽说样貌丑陋凶悍,毕竟是个大夫,店主殷勤招待,但他不说打尖也不说住店,坐下就不走了。 再来是一个比门框还高的巨汉头陀,这人满脸虬须,披头散发一脸烧疤,比起刚才的游医来,可说是面目狰狞了,头陀手持云游锡杖,往店里一顿,就敲碎了一块石砖。店主不敢声张,以为是上门化缘的,连忙生火做饭,然而头陀吃了满满一盆斋饭后,也坐着不走了。 午后来的客人是一伙儿道士,为首那一位道长年近四十,面如冠玉,穿一身紫色天师袍,衣袂飘飘之间,十分清雅绝尘。身后跟着四个年轻徒弟,其中一个受了伤,胳膊包了夹板,挂在脖颈上。 店主见又是一个出家人,不知怎生接待才好,还未等他开口,紫衣道人便说:“今日你这店里不许接别的客了,已经住进来的,能赶走全赶走,不肯依从的,莫怪道爷手重。”口气凶戾强横,没有丝毫余地。 店主倒抽一口冷气,再看那道人的面容,他本是垂着眼睛,面带和煦微笑,显得仙风道骨。然而说话时略微抬起眼睑,眼神冷电一般煞气横溢,绝非不食人间烟火的脱俗出家人。 店主这才注意到他除了手里拂尘,背上还悬挂一柄宝剑,四个徒弟也都各自带了武器。这伙武装道士往大堂一坐,加上刚才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客人,别说生意上门,连苍蝇都不想飞进来。 待到黄昏时分,残阳如血,那猩红颜色让人涌出一阵阵不安,一切人事物的细节逐渐模糊不清,即将到来的黑夜在悄然滋生力量。 一个怀抱琵琶、神态妖异的白衣女子跨过门槛进到店里,身后带着两个美貌少男少女。店主看见那女人的脸,心底生出一股异样的恐惧,依稀记得她几天前曾经来过,那个雨夜发生了一些血腥怪事,幸而事后无人追究,他连夜把满地血迹擦干净了,假装无事发生。 当时上门的是个咳嗽连连的迟暮妓女,与今天这女子相貌打扮一模一样,仍然素衣骨钗怀抱琵琶,却再无半分柔弱气质,昂首阔步威风凛凛,仿佛一派宗师,只有脸上那副厉鬼一般的怨愤神气没有变化。 此时客栈中如同妖魔巢穴,气氛压抑至极,血雨腥风一触即发。店主浑身冰凉,大气不敢喘,甚至生出抛家舍业外逃的想法。 女子在紫袍道人对面坐下了,懒洋洋地道:“为什么不找个荒山野岭聚?闹市人多耳杂,说话多不方便。” 紫袍道人说:“是大师兄的命令,他就住在这里。” 女子环顾四周,愁眉蹙立:“大家巴巴地赶来了,死小鬼人呢?” 邱任道:“受了点儿伤,在睡觉,让我们等人到齐了再叫他。” 女子一听,眼睛顿时如鬼火一般莹莹发亮:“是什么样的伤?” 邱任无奈地解释:“只是皮肉伤,三师姐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拓跋三娘遗憾地哼了一声,前几日冒险来试探,不仅受了内伤,还丢了一只心爱的多闻天王皮袋,要不是看一场好戏,就亏大了。 “我前两日来已经交过手了,你们知道小鬼突然开窍了吗?带了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在身边,宠得不得了。” 一提到韦训的八卦,众人懒散懈怠的神色一变,目光立刻聚集起来。 邱任嘿然一笑:“骑驴娘子的事还是我先看见的,心高气傲的大师兄竟然甘心给人牵驴,跑前跑后打杂,啧啧,殷勤的简直没眼看。” 紫袍道人似乎是第一次听见这新鲜消息,讶异道:“竟有此事?他不是向来一窍不通顽冥不灵?” 拓跋三娘笑嘻嘻地道:“二师兄是刚下山不久?这消息已在江湖上传遍了,我在长安听到,特意出关奔来瞧热闹。开始的消息是一个绝顶高手将他生擒了,我根本不信,冒险试了试,只是个稍微吓唬就哭的小姑娘,一点儿功夫也不会,死小鬼当真是失心疯了。” 头陀刚才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出声,言简意赅地道:“非也,那姑娘有些胆气。” 众人议论之际,霍七郎最后赶来,她是陈师古出师的弟子中排行最末的,对众位师兄师姐态度恭谨,朝他们一一打招呼。只是面对紫袍道人“洞真子”许抱真时,神情有些尴尬,选了个离他最远的末座坐下了。 许抱真对霍七视若无睹,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道:“你们可记得师父在世时说过的话?玄炁先天功只有童子身才能发挥最大威力,既然是开窍了,那他功体还在吗?” 拓跋三娘咯咯娇笑道:“果然只有二师兄最在意这事。咱们师门中原本就你和他还是童子,只不过你是想称天下第一,怕损了道行,忍着不敢破身,韦大则是没开窍不在乎。叫我说,师父那样故弄玄虚阴阳怪气的老怪物,不过是信口开河戏耍大家,骗你孤衾独枕一辈子。” 许抱真听了这话,并不生气,淡然道:“既然目前仍然是大师兄和我的武功最高,那就无法反证这话是假的。三娘,你要当真不信师父的话,也不会趁着大师兄病重,派手下去破他功体。事情没得手,被他逃走,病愈后回头报仇,把你从床上拖下来殴成重伤,很有意思吗?” 整个师门都知道韦训和拓跋三娘有仇,却因为当事人讳莫如深,多数不清楚为何结仇,洞真子和琶音魔当面揭破对方老底,大家才恍然大悟,竟有这样一段往事,无不咋舌。 老二老三剑拔弩张互相瞪视,空气里弥漫着火药硝石味道,只是由于师门聚会不得内斗的默契而隐忍不发。 片刻之后,拓跋三娘捂着胸口咳嗽起来,脸上神色一变,楚楚可怜地道:“我可是挑了一对儿最美貌的徒弟送去,并没亏待他,他却不识好歹,四脚着地逃了。事后我为了躲避锋芒,藏在情人床上,想臊他一臊,谁想这小鬼无所忌惮,还是下了重手,实在可恨至极。还好报应不爽,终于叫他自己认栽!” 拓跋三娘虽然在武学上专精暗杀一流,但其胆气之莽豪,作风之激进,在师门中无人出其右。琶音魔觊觎残阳院第一的位子人所共知,没想到她竟敢以如此手段招惹韦训,没被他打死,也只能说命硬胜铁了。 众人默默旁听,均是心绪起伏。 霍七郎听了这许多往事,实在忍耐不住,赌性大发,出声道:“好不容易聚一次,不如我们开盘赌一把?我压二十两金,大师兄功体仍在。” 邱任惊讶道:“你发财了?开这么大的盘口。” 霍七郎笑道:“刚从老六那儿赚了一笔,不花出去难受,你们到底跟不跟?” 拓跋三娘笑嘻嘻地道:“我跟了,前日过来试探,他明明有机会把我斩草除根,却因为我往小姑娘发髻上丢了一把飞刀,他赶紧回头拦住了,连掉几根头发都舍不得,这可不是一片痴心?我猜他已经失身。” 邱任回想缝伤的时候,韦训在那姑娘面前脱衣都觉难为情,非把对方哄骗走,分明是毛头小子情窦初开的可笑样子,立刻说:“我跟老七下注,他还是个童子。” 许抱真瞪着眉飞色舞的霍七郎,冷冷道:“你整日不务正业,在声色犬马上下功夫,也怪不得武艺最差。” 霍七郎挠了挠脸上伤疤,漫不经心地笑道:“二师兄追逐的是天下第一的武功,我追逐的目标却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 拓跋三娘道:“老二不要扫兴!就算一心一意练武,谁又能赢过韦大?你也不过是在山上韬光养晦,等熬到他病死,才能当上师门第一。既然大家怎么拼命都不如他,何必难为老七?” 师妹的言语犀利如刀,许抱真不否认,俊雅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凉薄笑意,道:“那我跟三娘下注,就当是未来的彩头,赌他在走下坡路。” 霍七郎转头问头陀:“五师兄跟不跟?” 头陀摇头拒绝:“洒家不赌不能验证之事。就算大师兄破功降格,我们依然打不过他,那谁能确认是不是?” 霍七郎道:“自然要有让大家心服口服的证据才能兑付。” 众人都知道这一局最贵的赌注不是黄金,而是如果被韦训知道,参加者必然非死即伤,只是这群人都是不把生死放在心上的亡命之徒,胜负欲极强,为寻求刺激不惜冒险豪赌。当即一一押注,约定金额。 韦训未到,大堂中央首位正座空着。 紫袍道人“洞真子”许抱真坐在左手第一位,他对面是“琶音魔”拓跋三娘。这两人均已经开宗立派,弟子门人站在各自的掌门身后。 左手第二是“鬼手金刚”邱任,右手第二是带发修行的巨汉头陀,绰号“执火力士”,他俗家姓罗,名字不为外人所知,江湖中人都只叫他罗头陀。 左手第三座空着,本是“疾风太保”庞良骥的座位,如今已经被逐出师门。右手第三座“绮罗郎君”霍七郎。 陈师古随意收徒授业,没有正式开宗立派,这七个高徒虽然形如散沙,各行其是,江湖中人为了方便称呼,依然给他们起了统一绰号,根据陈师古居住的残阳院,叫他们“残阳七绝”。 其余小徒因为武功低微未能出师,并不在师门召集令的召唤范围内,如今各自追随师兄师姐门下。 太阳已经落山,夜幕笼罩大地,黑暗的力量终于占据上风。许抱真见人都到了,命令店主闭店歇业,将门板上好,众人分头行动,将店主一家、仆役们、不肯离开的客人一一放倒,处理妥当,只留下宝珠和杨行简的房间没有进去,然后才通知韦训,师门所有人都到齐了。 韦训被宝珠逼着躺倒睡了一个白天,补觉醒来虽然略觉恢复,可一想到错过了跟宝珠一起飧食的时间,还要跟那伙讨厌的家伙见面,又觉得不胜其烦。下楼之时,不免表情森冷阴郁,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寒意。 宝珠手持烛台,要去杨行简屋里探视,从二楼走廊经过,瞥见客栈大堂里这伙邪魔外道,一时愕然失色。她知道韦训召集同门襄助庞良骥,却没想到是这样一种邪气四溢的诡异氛围,那个曾经上门吓唬过她、厉鬼一般的琵琶女也坐在其中。 宝珠从小诵读李太白的《侠客行》长大,心底一直有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侠客形象,“银鞍照白马,踏飒如流星”或是“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又或是“绿眼胡鹰踏锦鞲,五花骢马白貂裘”,遐想江湖之中有那么一群英姿飒爽、匡扶正义的大侠。 然而此时见到真实的江湖侠客,顿时幻想稀碎,只觉得在座这些人每一个都很合适画在通缉令上,连居于首座的韦训都是一副从未见过的阴鸷狠厉神色。 此时回想一路上每次遇到官府树立的布告,韦训总是兴致勃勃第一个挤进去观看,当时还以为他是在看告示消息,现在细细一想,或许他只是想瞧瞧通缉令上有没有自己和其他同门。 宝珠正在痛惜自己破碎的年少憧憬,忽然觉得手腕一紧,被杨行简拉进房间里去。杨主簿神情恍惚,脸色灰败,急切地关门上闩后,悄声道:“大事不妙,公主需得速速报官!命此地县令去军门调三百重弩,才能将这群穷凶极恶之徒一网打尽!” 宝珠知道他还未病愈,脑子不太好使,摇头叹息道:“有点晚了,如今我们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77 第 77 章 韦训在首席落座,闭口不言,厉色瞪视拓跋三娘。后者朝他嫣然一笑,单手举起人筋琵琶,交给身后的手下,率先缴械示弱。 陈师古自由散漫落拓不羁,从来没给徒弟们定过任何门规,聚会时严禁动手的默契是以往所有人都吃过乱斗的大亏,不得不自发约定的规矩。 拓跋三娘已经服软退让,就不能再咄咄逼人,韦训冷笑一声,从腰间卸下陨铁匕首,拍在旁边案几上。鱼肠剑一落,犹如师门令。 其余众人也紧跟着解除武器,许抱真将拂尘和长剑一并交给门人;邱任外号鬼手金刚,使的是残灯手功夫,一贯空手没有武器;罗头陀回身将锡杖往地上猛力一戳,杖尾直接插入地砖之中,旗杆一般立住了,就算做缴械。 到了霍七郎,她摊开手,表示什么都没带。 许抱真皱眉道:“刚才就想问,你的刀呢?” 霍七郎无奈地道:“前些日子欠人钱,手头紧,暂时押在当铺了。” 众人一听全都瞪向她,心想这人浪荡如此,竟然将休戚相关的随身兵器都当了,在这群肆意妄行的人里也有些说不过去。 霍七郎见师兄师姐们一脸鄙夷,讪笑道:“别那么严肃,瞧大师兄多么豁达洒脱,他就从来没问过我刀去哪儿了。” 许抱真冷淡地道:“他瞧我们所有人都是透明的,就算你丢了一对招子,他也根本注意不到。” 霍七郎说:“我已经拿到庞六的报酬,回到长安就去赎出来,你们别瞪我了。”她想祸水东引,又道:“其实我一直觉得缴械这规矩很不公平,明明大师兄空手才是最厉害的,弃了兵刃,不是让我们之间差距更大了吗?” 韦训扬起一边嘴角,神态极其傲慢,轻蔑道:“我就卸下一条胳膊,也比你们强,就不用纠结这等小事了。” 众人叫他气得牙根痒痒,但毕竟是事实,没办法反驳。人人都想:陈师古把鱼肠剑留给韦训,他却拿来当普通餐刀使,那又能怎么办呢? 在这师门之中,实力就是天道法则,韦训早就放言,谁打得过他就谁就是新的大师兄,随时拿走鱼肠剑,除了拓跋三娘挑战过一回重伤而归,至今没人敢再试。看来也只能等他病死,才能确认这把神器的下一任主人了。 “闲扯够了吧?咱们开始正题。” 韦训正色向一众同门质问道:“庞良骥没有邀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婚礼上?”他瞪着许抱真身后那个断臂的道士,说:“从你开始讲。” 那年轻道人突然被点名,顿时惊慌失措,见自家师父点头默许了,才讷讷地说:“回大师伯,当时师父让我们在人群里盯着婚车,免得有敌人来扰,师伯抬旗之时,我看见有个人影往婚车下面钻,所以才冲上去……” 韦训冷笑:“这么说我折了你胳膊还冤枉你了。”向许抱真质问:“我从不记得你这么仗义过,派徒弟保护婚礼进行,话说出来不嫌肉麻。你下山干什么来了?” 许抱真道:“我已经舍弃华山门庭,打算到中原游历名山大川,找新的落脚地,不过是碰巧路过灵宝县,听说老六结婚,顺手看护一下。” 许抱真将华山原来的武林门庭暴力赶走,占据道观结楼望气,自立楼观派,却没想到这么快就不要了,众人知道他是个城府深沉阴狠毒辣的人物,绝不会轻易放弃,都觉得奇怪。 许抱真继续道:“我原想华山风景秀丽,又是西岳,风水不错,没想到距离长安太近了,不时有宫里的太监上山寻找道行深的天师,我可不想进宫伺候皇帝老儿,不胜其烦,干脆不要那道观了。” 拓跋三娘道:“二师兄这么说可就是故意扯谎了,洞真子有凌霄之志,如今圣人信奉道法,师门中只有你兼修了观星术,从皇宫中开始成名可是个好开局。” 许抱真坦然自若:“正是因为学了观星才知道不能去,今年恶月中旬,万寿公主骤然薨逝,我在落雁峰夜观天象,见“荧惑犯紫微”之相,紫微是帝王星,帝星遭难,乃大凶之兆。我猜龙椅上的圣人活不了多久了,现在入宫,时机可不太对。” 洞真子一番玄虚之言说出来,众人但觉阴风阵阵,都知道皇位交替必然人头滚滚腥风血雨,心中均是一惊。 韦训迅速抬眼扫了一遍二楼,确认宝珠待在房间里没有听见,暂且放过许抱真,转头去问老四邱任:“你又为什么来灵宝县?” 拓跋三娘笑道:“大师兄为何故意略过我,老三也有话想说。” 韦训根本不想搭理她一句,拓跋三娘自顾自地说起来:“第一件,我在长安听说青衫客被一美貌少女擒获……” 韦训断然截住她的话:“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把你打死。反正不能动手的规矩是我开头立的,我也能随时破。” 拓跋三娘悻悻地哼了一声,道:“那算了,只说第二件吧。我计划搬家去洛阳,这一趟先去探探虚实,买栋宅子落脚,走潼关经过灵宝县是必经之路。” 这是残阳七绝里第二个要离开关中地区的人,众人都察觉古怪,邱任迟疑片刻,问道:“三师姐的生意该不会也受到那传言影响?” 拓跋三娘与他对视一眼,脸色阴沉,缓缓点了点头。 “师父的遗言,不知怎么走漏到江湖上,长安虽大,居亦弗易啊。” 连“琶音魔”这等叱咤风云的刺客首领居然也不愿继续在长安待下去,众人暗地里都觉感慨。 邱任道:“师父已经把关内有价值的皇陵地宫和宗亲贵胄的坟墓盗掘一遍,没剩下什么好彩头了,反倒是我药材上的生意蒸蒸日上,原计划弃了本业,渐渐转到白道上去,谁想那句遗言竟让外人知晓了,不断有人明里暗里来打听,似乎不是好兆头,所以我也计划去中原发展了。” 拓跋三娘见韦训皱着眉头不发一声,道:“大师兄看来还不知道这事,因为你武功最高,又没有门庭,没人敢怼到你脸上询问,我可是烦透了,因为这传言,许多豪门的生意便如到嘴的鸭子飞了。” 陈师古死前将衣钵交给老二洞真子掌管,然而谁都知道师门里拳头为大,许抱真打不过韦训,这所谓的衣钵就只是个破院子和一堆旧书而已,没人会听从许抱真的命令。留下的还有几个未能出师的幼徒,这根本不是遗产,只能算是拖油瓶累赘,当场就被前三个人分了。 陈师古一身绝学从不藏私,无论是武功还是各项杂学,口诀心法向来公开,谁学得会就是谁的,因此也没什么秘籍能够传承。 可他死前还留下一句令人迷惑的遗言,当时众人都觉荒诞不经,如今忽忽数年过去,却渐渐地流传开来,给门徒们留下巨大隐患。 霍七郎道:“难道是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遗物吗?” 再次听到这八个字,众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邱任嘘她:“别那么大声。” 一直沉默旁听的罗头陀突然震声道:“怕什么!除了老六,咱们师门十二个人,凑不出一个九族来,手里就有这鸟玩意儿,难道还怕朝廷赶来灭谁的门吗?!” 此话一出,堪称撼人心魄,众人愣了片刻,或是诡谲而笑,或是愤恨而笑,或是自嘲而笑,大家忽然嘻嘻哈哈全都笑了起来,客栈之中气氛愉悦活泼,同时又阴森惨布。 霍七郎笑到擦泪,道:“我还有个隔了几门子的远房表舅,兴许还活着。” 罗头陀大方地说:“那给你算作半个好了。” 韦训笑道:“我当时听见这话,就知道他痰迷心窍了,马上就得倒气,谁知道他是不是认真的。” 众人同时回忆起当时场景,陈师古说出有这件大凶之物后,众门徒都争相推诿,毕竟谁也没想过谋反那么麻烦的事,要这‘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东西除了招祸,还能有什么用? 韦训首先出言敷衍:“我活不了多久,来不及颠覆了,师父给别人吧。” 许抱真一脸假笑:“我一个出家人,不会带兵打仗,还是让给师弟师妹吧。” 拓跋三娘调侃道:“我倒有心以美色祸乱天下,无奈人老了,没有这个心劲儿当褒姒妲己。” 邱任劝诱说:“师父盗了那么多陵墓,只把鱼肠剑给了大师兄,也给我们留些实用的真家伙嘛。” 众人推诿争吵,等到回过神来想问问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时,陈师古已经咽气了。 拓跋三娘笑得连连咳嗽,捂着胸口说:“我当年学武的时候已经年近三十,不会再受男人蒙骗了,老陈要真有那件能颠覆大唐的兵刃,他自己早就用了。” 许抱真道:“也未必就是兵刃,或许是古墓兵书、绝世奇毒之类。” 邱任忽然说:“或许是招兵买马的财宝?师父一生发丘无数,却一直住在那间小院子里,穿着补丁破袍,睡在旧棺材里,他把那些金银古董都藏到哪里去了?大师兄跟他一起行动次数最多,必然知道吧。” 韦训道:“他其实根本不在乎金银财宝,主要目的是戮尸,把死人捣个乱七八糟挫骨扬灰就满意了,有时候什么都不拿。” 许抱真波澜不惊地说:“早就知道了,师父平等地憎恨世间一切活人和死人,老实说他这么早就病死了,我还有点不敢相信,怕是龟息死遁之术。老实守了七天灵,又悄悄在遗体心口扎了一刀才放心把他下葬。” 霍七郎惊呆了:“二师兄真是……真是细心周到。” 众人心道:怪不得许抱真在葬礼上突然恭敬孝顺起来,坚持亲自守灵,还以为他得了师父衣钵,自认为是掌门了,当时大家都觉得好笑,没想到有这后手。 以陈师古的乖戾无情、刻薄寡恩,合该有这么一群离经叛道的门徒,讶异过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78 第 78 章 陈师古一死,门徒们不约而同脱离了盗墓行业,纷纷自谋出路。究其原因,这群人武艺高强,又各自有安身立命的本领,除了韦训为寻找救命丹药不得不干,其他人并不想继续在土里打滚。 这场师门聚会的目的不是讨论师父的遗物,而是追究庞良骥的婚礼到底是谁破坏的。残阳七绝虽有统一的江湖绰号,其实一盘散沙,相互猜忌,谁也不信任谁。 洞真子的徒弟被韦训当场逮住,嫌疑最大,虽然自我辩白过了,但许抱真本人就是个心机深沉的老狐狸,他的话不能全信。 许抱真见这情况,一招祸水东引,点到拓跋三娘:“我听说有人青庐设伏,以暗器撒帐,连大师兄也中招了,我可没学过暗器,徒弟们也从来不带那些东西,这是老三的专长。” 拓跋三娘一听,柳眉倒竖,厉声道:“老娘虽擅长暗器,可从来不屑涂毒,全凭手法。听说设伏的人用火药引线施放硫黄毒雾,这火药哪里来的,倒是应该好好追究。” 她一招旋转乾坤,又将矛头指向日常跟硝石硫黄打交道的执火力士罗头陀身上。 罗头陀神色冷漠,道:“放屁!要是洒家出手,定将那青庐里的新人连同宾客炸个血肉横飞,怎么可能放阵烟就算了,连一个人都没弄死。” 邱任道:“我白天听街头巷尾传遍了,说是新娘子模样没变,却不会说话了,庞良骥死活不认,非说是假货。这一听就是以易容术偷梁换柱的功夫,我瞧老七也不干净。” 霍七郎本来在旁边揣着手瞧热闹,一口黑锅凭空扣来,她呸了一声,怒道:“我是傧相,婚礼全程都站在大师兄身旁,又不像你们有徒弟手下,怎么分身去伪装新娘?死在井里的两个奴仆被人重手拧断脖子,大师兄在新娘家门口被逼着喝了添加曼陀罗的蒙汗药酒,曼陀罗是外伤手术麻沸散的配方,四师兄擅使残灯手,又精通药理,不要觉得可以置身事外!” 邱任一听,反倒惊呆了:“你说韦大喝了复配莨菪子和曼陀罗的药酒,还能站着走完全程?!” 许抱真淡然道:“既然是大师兄,那干什么事都不出奇。” 拓跋三娘心下惊愕,脸上却不表现,反而指责邱任:“曼陀罗贵得很,四胖子给我们治外伤从来舍不得用一回麻沸散,都是生缝皮肉,这会儿要放翻大师兄,倒大方起来了。” 邱任不甘示弱:“如果我提前知道要麻翻的是他,必然加大药量,复配乌头和羊踯躅,才不会这么不痛不痒就算了。再说我跟老大老六没有旧仇,反倒是三师姐你向来泼悍,最喜欢滋事生非,几乎跟每个人都有点儿宿怨,要说嫌疑,老四可排不上号。” 拓跋三娘冷笑:“倘若是我针对老六,他一家子的人头都该按照辈分次序摆在案几上了。我是怎么入门的你们人人晓得,杀人灭门可以,但我从来不接绑架女子的生意。” 这些人都是天姿卓越的人中龙凤,也拥有奇才心高气傲、逞强斗狠的天生特质。如果分散开来放在别的门派或是别的时代,人人都会被当作宝贝一般对待。偏生扎堆挤在陈师古门下,小小一间残阳院里,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顺眼。 众人共事学艺多年,彼此对每个人的专长和品行都很了解,互相厌恶又难以除掉对方,一旦陷入指摘攻讦,就搅作一锅糜粥,不仅牵强附会,还夹带私货,要不是排行第一的人在首座压阵,早打成一团了。 大堂里乌烟瘴气,韦训耳畔闹哄哄的,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出紧要的信息,吵到后面全都在翻旧账。 他心烦意乱,眼神不想落在他们任何一个人上面,不知不觉往窗外望去,见桃枝树影映在糊窗纸上,萧萧瑟瑟淅淅沥沥又下起雨来。他心道如此好雨,如果能拉着宝珠出去桃林中赏雨饮酒该多好,实在不想将所剩不多的时间耗在这些烦人的祸害身上。 众人吵得口干舌燥,想喊仆役烧些热汤来喝,却想起早已经把店里的活人都打晕了,没人去灶下生火。 霍七郎转眼看见韦训默不作声,撑着下巴望向窗外出神,还以为他在深谋远虑琢磨真相,大声道:“我们这么掰扯下去到天亮也不会有结论,还是请大师兄示下吧。” 这个局本就是韦大召集的,众人觉得老七这句话说得在理,都静下来,等他开口。 大堂中忽然安静,韦训一愣,回看众人,只见每一双眼睛都盯着他。 许抱真重复道:“此事该如何处置,请大师兄定夺。” 韦训定了定神,勉强将远去的思绪拉回来,徐徐道:“往日里关中但凡发生什么恶事,不管是不是残阳院干的,江湖上总要我们其中一个人背锅,长此以往,大家也都习惯当嫌犯了。咱们每个人都有能力将庞良骥满门斩尽杀绝,却选了如此麻烦的方式骚扰婚礼,这怎么都说不过去。老六武功尽失已经许多年,要有旧仇,早该动手了。 如果不将他看作单独一个人,而是把他放回残阳院里,他就是我们七人之中最弱的罩门。因‘颠覆大唐、祸乱天下’八个字而来的人,不会找我,那是寻死;顶多骚扰你们,但不敢动粗,因为讨不到好处;没出师那几个小的,一直跟在我们前三身边,没有机会;但如果遇上庞良骥,那就是最方便下手的对象,而且要绑架新娘让他受制于人,方能逼问遗物所在。 我们本在关中活动,如今四散开来向中原发展,威胁到别人地盘,已是众矢之的。如果在老六这件事上不能讨回场子,狠狠报复回去,整个师门必叫人看低了践踏,以后祸患时常上门,终无宁日,咱们谁也别想在中原站稳脚跟。” 这一番话鞭辟入里,用武学原理将形势讲得清楚明白。 众人都知道“狠狠打回去”同时也是韦训为人处世之道,如果不是一贯的心黑手狠、仇不过夜,以他的年纪,极难在一个险恶叵测的师门中活下来。而这种狠戾的手段,一定程度上能够被其他同门所理解。 拓跋三娘松了口气,坦然道:“既然是外人,那就没什么好发愁的,宰了他们就是了。” 许抱真摇了摇头:“敌人可是一直藏在水面下,难点是揪出幕后黑手。” 霍七郎说:“别忘了庞良骥的新娘还在真凶手上,我们得尽量把人活着救出来。老六如今在家发疯,拿刀逼问假新娘,被他岳丈家的人死命拦着。” 许抱真问:“你赶来聚会,那鬼东西不就跑了?” 霍七郎说:“人坐在洞房里,由两家人互相监督,十三郎以念经祈福的名义盯着。” 拓跋三娘道:“我安排了两个手下在洞房梁上蹲着,倒也不怕跑了。” 众人一愣,想起“琶音魔”的手段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都佩服她心思缜密。 拓跋三娘哼了一声:“时时当这嫌犯,我也得留下后手,免得被你们冤枉,弄丢了唯一的人质可不行。” 罗头陀站起身,拔出锡杖,已经准备走人了,“救人不是洒家的长处,你们找到敌人的时候再喊我。” 邱任说:“早跟你们说了,救人远比杀人难得多。要是人质死了,看在同门的份儿上,我可以给尸体缝补缝补……” 霍七郎呸了一声:“晦气!” 今后行动已经有了方向,无需再多谈。更深夜阑,一群人腹中饥渴,卸下门板准备出去寻些消夜来吃。收人钱财与人消灾,霍七郎不放心庞六,又快马赶回庞府去了。 韦训走到二楼,想问宝珠要不要一起去吃,却听到两间屋子里都静悄悄的,想是已经睡下了。他自知一身功夫,唯有这个软肋,不敢留她一个人在客栈,叫他人帮忙捎带,自去回房不提。 宝珠本想等他们吵出结论来再去问问,谁想等着等着和衣睡着了。这两天参加婚礼日夜颠倒,作息大乱,睡了不知道多久又醒来,看窗外还是漆黑一片,也不知几更天了。 睡眼惺忪地出门一瞧,大堂里的怪人们都走了,只剩下一个红衣男子独自坐在那里喝酒,竟是刚才师门聚会唯一没有到场的庞良骥。 宝珠走下楼去,问:“你怎么在这里?” 庞良骥还穿着婚礼时的绛公服,迟钝地抬头望了她一眼,眼神迷离,已经大醉了,嘟囔着说:“我要逼问那个假货,被岳丈家拦住,家里反而逼我跟那鬼物洞房,我只能逃了。”他往杯子里注满酒液,抬头干了,自嘲一笑,“庞家小郎自小任性,终于有一天把家人的耐心都耗尽了。”话语之中满是凄凉,衣襟上淋淋漓漓被酒水染湿。 宝珠知道他丢了心上人,正是最彷徨失措的时候,从家里逃走,不知道去哪里容身,本能来到信赖的师兄所住的地方。回想婚礼前他欢欣雀跃尽心准备的样子,现在可谓末路穷途,落魄至极了。 宝珠在他对面坐了,安慰道:“刚才你那些师兄弟们在讨论怎么帮你找回新娘,他们看起来……看起来……挺能干,应该很快会有结果。” 庞良骥惨笑道:“当年他们可没这情谊,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动不动就欺负我。” 宝珠有些惊奇:“韦训也欺负你吗?” 庞良骥道:“数他下手最狠。” 看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宝珠一直以为他们关系不错,结果竟是这样,一时错愕无言。 庞良骥喝多了,开始絮絮说起当年往事:“我从小就有练武天分,学什么功夫都手到擒来,每个教习师傅都说我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将来定能成为世上顶尖高手。我自然是信了,专攻腿上功夫和轻功,不到二十岁就有了疾风太保的外号,家里有钱有势,江湖上人人捧场,整天趾高气扬、自命不凡。 阿苒的父亲瞧不上我家门第,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她嫁给别人,我很是伤心了一阵,可并没一蹶不振。那时候年轻,觉得自己志不在此,既然是天才,就该去攀登武学巅峰。托了无数关系,终于在关中找到一个堪称天下第一的绝顶高手,我干脆离开玉城,带艺拜入陈师古门下。 当时觉得师父是因为江湖人情才半推半就收下我,后来发现,他才不会因为人世上任何情分关系而妥协。他收下我,只是满怀恶意想亲眼看我这种自视甚高的小子彻底崩溃。 第一天入门,长屋里走出来一个苍白阴郁、满脸桀骜不驯的小孩儿,还不到如今十三郎的年纪,其他门徒却都恭恭敬敬叫他大师兄。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心想可能这小少年入门早、资历老,才能排行最高。我已是江湖成名人物,自不会跟这种嚣张的小孩子计较。 陈师古看见我的神情,只笑了笑,命那孩子下场与我较量,当做入门考核。既然疾风太保以腿上功夫出名,那就只拼单项。 我寻思一定得腿下留情,可不能刚入门就把人家首徒踢坏了。那小孩儿似乎很不乐意,一脸厌烦。陈师古把他叫到身边,拿了麻绳亲手把他双臂绑在背后,又叫他脱了鞋,光脚下场。” 瞧着庞良骥带着些许落寞的神情,宝珠已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 果然,他继续说道:“我以为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天才,可残阳院里人人都是万中无一,更有亿万人中天才中的天才。那一天,被绑着胳膊的大师兄把我踢到颜面扫地,我用尽一切手段伎俩,甚至暗算蒙骗,全都没有任何作用,要么跪着要么趴着,整整两个时辰,竟没能从他面前站起来过一回。” 庞良骥抚摸着自己的断腿,平静地说:“从那天起我才知道,在大师兄这种人面前,有腿或者没有腿,在他看来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79 第 79 章 “那几年是我人生中最痛苦的时光,陈师古是天下最好的师父,武功深不可测,授艺从不藏私,无论想学什么他都倾囊相授;可他也是天下最糟糕的师父,脸上永远带着残忍、轻蔑又冷静到可怕的笑意,叫人时刻怀疑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白痴。我的武功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可比起残阳院其他门徒,却又像是原地踏步,庸庸碌碌。 特别是在大师兄面前,曾经我所有引以为豪的天分、灵气都变成了笑话,无论多么拼命刻苦追赶,他的境界总是遥不可及。我恨他,嫉妒他,每天都想放弃习武,回家乡当个土财主混日子算了。可从小钻研武学,以此为信念,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大师兄谁也不瞧在眼里,要么较量时心狠手辣地痛打我们,要么就是心事重重地出去认穴发丘。我从来没为钱发过愁,极不屑盗墓行当,觉得他这般不世出的奇才,不该干那种下九流的事脏了自己的品行。后来才听说,他那时候就已经起病了,一直在古墓中寻找一种特殊的丹药。” 宝珠啊了一声,喃喃道:“韦训盗墓是为了寻找治病的丹药?” “应该说是救命的丹药。师祖赤足道人曾预卜大师兄活不到二十岁,他的病也确实一年重似一年。陈师古那种内力绝顶的高人只要不死于敌手,都能活到天年,可墓中的阴气和尸毒极重,连他也不免被日渐浸染,减了阳寿。所以大师兄越是积极找药,就病得越加厉害,简直是个死局。 他到处偷来医书,想试着为自己治病,可又认不得多少字,虽在书斋偷学了一些,阅读医书那种晦涩的东西根本不够用。陈师古文武兼备,博学多才,但就是不肯教大家读书,他常说书里的毒可比古墓里的尸毒厉害多了。 文字并不是依靠天赋就能自然领悟的,大师兄整夜茫无头绪翻弄医书,我本以为自己会因此幸灾乐祸,乐见他早死。可冷眼旁观,又觉得他也不过是个徒劳地想活下去的小孩儿…… 合该我多管闲事,实在看不下去,没人时就帮他念上两遍,通读之后,他就能背诵下来,将自己认识的字连贯上。大师兄从没说过谢,但从此切磋较量时会给我留一点面子,参悟不透的心法也会悄悄提点我两句。” 因为“活不到二十岁”这一句,宝珠感到心脏像是沉进冰冷的深井之中,如有彻骨之寒。她许久说不出话,喉咙干涩,半晌才道:“原来……原来这就是他欠你的大人情。” 庞良骥醉醺醺地笑了起来:“对,这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我在残阳院那个怪物堆里唯一能赢过同门的强项,不过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有点臭钱请得起西席,认识几个字。” 两个人沉默着对坐许久,庞良骥又灌了许多酒,喃喃自语道:“其实至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被革出师门,在残阳院的几年里我一直竭力忍耐,一切顺着陈师古的意思,就算他盗墓时强迫我去盯梢抬死人,我都忍了。那一天趁着大师兄外出远行,他突然暴起发难,下重手断我任冲、打碎髌骨脚踝,估计他心里也清楚,如果大师兄在场,一定会设法阻拦。” 宝珠却想:你唯一拂逆过陈师古的事,就是给韦训读医书。那人既然铁了心不肯让他读书识字,自然也不会容忍别人教他。 庞良骥武功尽失、沦成残废全因此祸起,韦训心里十分清楚,才愿意出生入死地偿还这份人情。 庞良骥又道:“说实话,被革出师门那天,我身上虽觉得痛楚彻骨,可内心深处却暗暗松了口气。变作废人,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家,了却习武心结,从此没有执念了。假如没有残阳院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我也认识不清人生到底应该追求什么。比如陪伴亲朋,挽回爱人……” 说到此处,庞良骥已经满脸是泪,惨然道:“看来为了惩罚我曾经的轻浮愚蠢,老天要再从我身边夺走一切了。” 玉城庞郎一生顺遂,家人亲朋爱护善待,如果不是遭遇几回迎头痛击,想来一辈子都会是个张狂任性的富家翁,永远不会有这番彻悟,也不会有什么珍视的东西。 宝珠从未想过这个夜晚会听到那么多旧闻,只觉心乱如麻。以韦训的性情,为报答师弟的诵书之恩,他必然不会顾及毒伤,继续与人连番恶战,让病情愈加严重。 按往日韦训的耳力和警惕,她与庞良骥说了那么久话,他早该发觉了,至今没下楼,说明“无甚大碍”是假的,要么是身体损耗导致睡下了不能保持警醒,要么所中之毒有让人镇静昏睡的作用。 宝珠将新娘掉包案的细节在脑中过了一遍,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自信地说:“别哭了,我会帮你找到新娘子的。” 庞良骥一愣,如醉如梦地看向宝珠,只见她一副稳操胜券的自信样子,正如当时干脆利索搞定埋伏在迎亲诗词中的陷阱。 宝珠单刀直入地命令道:“第一,你先回家去跟庞总管讲和,给我弄一身合体的男装或是胡服,簪娘当然也要一并送来,我出手时必然要妆容体面;其次,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哪怕从宗祠中盗窃,我在天亮之前要看到新娘萧家以及前夫卢家两家的世系谱牒。第三,我要随身弓囊一具,能够放置上弦角弓,方便随时应敌。” 庞良骥本已觉穷途末路,如今心中燃起一点希望,仍未能回神,愣愣地道:“你能找回阿苒?” 宝珠傲气十足地道:“你听说过下圭县的白蛇盗珠案吗?那是我亲自破获的,你大师兄只帮忙打了下手。既然这回有很多人可以打下手,也就用不上他了。” ------------------------------------- 天色微明,残阳院众人陆续再聚集在客栈之中,手里拿着热蒸饼或者胡麻饼撕咬,一边吃早点一边交换这一夜之间得到的讯息。 许抱真道:“军门前的牙旗杆早就给悄悄锯断了大半,以厚漆上色掩饰,只等婚车通过发力一撞就倒,地形都提前瞧好了,困在桥上很难躲开。” 拓跋三娘道:“青庐暗器上的毒用的是烂肠草和蛇毒,习惯用这两种毒药的中原门派共有五个,不算太远的地方,我已经派人去试探。” 邱任说:“蒙汗药里的莨菪子是最常见的麻痹药物,农户劁制牛马大牲口的时候常用,到处都能买得到。曼陀罗倒是稀有,我探过灵宝县和玉城八家药肆,都没有存货,这两种药必不是一起购置的。” 霍七郎说:“那假新娘脸上是用的皮面具,与我易容的手法不同,制作时表情就固定了,五官不能乱动。我本想动手逼出些消息,那鬼东西打哑语威胁说她丢一根手指,就叫新娘丢两根。” 罗头陀道:“这倒是好事,说明新娘人还活着,死人不在乎有没有手指。” 霍七郎问:“大师兄呢?叫我们忙活了这一夜,他自己倒是睡得安稳。” 邱任说:“他这回中的毒种类太多了些,就算逼出来大半,也会有许多卷入经脉肺腑,想恢复功力只怕得等上几天。” 众人一时沉默,各自心意转动,琢磨能不能趁此机会放倒韦训,可他往日魄力仍在,绝对实力压制下,不太敢贸然动手。再说庞六的事尚未解决,七绝之首再死于内斗,残阳院这回就算栽在灵宝县了,似乎对今后发展有损无益。 二楼忽然出来一个身穿红色男装、佩戴弓箭的明艳少女,她扫了一眼众人,并未下楼,腾腾腾跑到韦训房间,敲门进去了。 许抱真皱眉道:“他该不会想带着那女子跟我们一起行动?又不是江湖中人,凭空多一个累赘。” 邱任道:“你们瞧她刚才穿戴那一身,难道真会些功夫?” 拓跋三娘冷笑:“蠢,看女人不要看穿着打扮,要看她的肤发双手。她那手白净细腻干干净净,一条伤痕一个茧都没有,可不是惯用武器的模样。老七,那小姑娘究竟是什么来路?” 霍七郎兴致勃勃地道:“我只知道九娘是长安人士,家里特别有钱,脑子也很好使,雇佣大师兄护送她东去寻亲。至于功夫如何,没有见识过。如果对敌,我们就够了。如果要找人救人,带上九娘倒是不亏,藏尸的水井就是她第一时间发现的。” 众人在楼下议论,韦训吐纳调息刚结束,歇了这一天,估量自己功力剩个六七成,与人对敌已是足够,就怕打起来拖延时间太久,如果毒质深入经脉引发寒痹症状,就不太妙了。可是绑票案件向来多耽搁一分时间,人质就少了一分活着的希望,没办法顾忌太多。 正思虑如何用最小代价救出人质时,门外忽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接着敲门声响起,韦训前去开门,登时一愣,见宝珠穿着一身缇红色圆领袍进来,腰系嵌金錾花蹀躞带,足踏云纹乌皮六合靴,正是庞良骥婚礼上的傧相衣服。 同一身男装穿在她身上是另一种风采,七分明艳娇俏,三分英气魄力,将整个房间都照亮了。 韦训呆了片刻,被容光所迫别开眼神,心下却由衷惊叹:这种鲜亮颜色,当然是她穿着最好看。 宝珠看他眼神就知道自己这身装扮十分出彩,得意道:“如何?是备用的傧相服,叫裁缝们连夜改成我的尺寸了。” 韦训见她蹀躞带上悬挂新的弓囊,角弓已经上弦。 宝珠的弓马技艺师从军中名师,习惯也是跟大唐将士完全一致,长途跋涉时为了妥善保护角弓,都是下弦后保存在弓韬皮袋之中,临战时才会听将领命令上弦张弓。如此虽然合规,但江湖上对敌多数都是仓促之间,临时上弦就来不及了。 她将武器随身携带,并且已经上弦,随时都能开弓,可见是接受了自己的建议,韦训心下宽慰,笑道: “看来你今天是准备跟我们一起大杀四方了。” 宝珠却收敛笑容,严肃地道:“只有我,没有你,你乖乖待在客栈养伤喝热水。” 80 第 80 章 “什么只有你没有我?” 韦训一愣,稍显慌张,想起邱任昨天的医嘱,赶紧说:“四胖子随口说的荒唐话你不要信,我好得很。不信你让老杨的大夫来把脉……” 宝珠立刻打断他:“那黑脸汉虽然举止无礼,但他身为医生的口碑,在我这里还没有失信的记录。反倒是你在下圭县用手段操控脉象骗了好多个大夫,我可是在旁边亲眼看见的,这脉不把也罢。” 韦训顿时失语,没想到当时一时兴起玩闹,回旋镖过了那么多天又回头插到自己身上。 宝珠一本正经地道:“说到老杨,他风寒未愈,还躺在隔壁说胡话,如果你再因伤病倒下,是想让我带着十三郎,一个人骑驴奔赴幽州吗?!” 韦训赶紧解释:“我歇了一宿,已经好多了,主要是婚礼上喝酒太多。” 明明嘴唇发青,依然嘴硬逞强,宝珠心中不快,“我已经知道你所患旧疾有多厉害,再受毒伤,医嘱摆在这儿了还想继续出去撒野,我瞧你是嫌命太长。” 韦训又要张口,宝珠疾言厉色地补充:“想好再说!胆敢再欺瞒我一回,我现在就辞退了你。大堂里闹哄哄的,站着许多跟你同出一门的江湖侠客,我总能从中找到一两个有能力护送我去幽州的人。尤其那个穿紫袍的道士,我瞧那件袍子似乎是宫中之物,或许他有意攀附皇家,那就太合适不过了……” 说着作势转身向门口走去,韦训完全慌了神,伸手一探,从背后抓住她腰间蹀躞带,拦住她脚步,可接下来怎么办却一无所知,韦训不敢拖拽她,一动不动在背后站着,两个人一时僵持住了。 “别!别找他们,他们都远不如我……” 韦训听见“辞退”两个字时脸色已经转为惨白,磕磕绊绊说出这句话,嗓子哑了,话音里再无一点儿心高气傲。 宝珠冷漠地回头望了他一眼,重复道:“哪里不如你?我瞧他们人人气色极佳,没一个像你这样脸色还逞强的。” 韦训喉头颤动,硬着头皮说:“哪怕我病了,他们的功夫也不如我。穿紫袍的是老二,他是个追名逐利的阴险家伙,你绝不能将真实身份透露给他;老三就是那个女鬼,你不是最害怕鬼物?况且她脾气差极了,最喜欢阴谋暗算,一天不挑事都难受;老四你已经见过,不但粗鲁无礼,还有许多恶心的癖好,你绝对忍受不了跟他同行;老五人品尚且过得去,可打起架就发狂,根本不顾旁人,回回波及己方,叫他护送只怕是你先吃亏……” 韦训把同门一一数落一遍,宝珠却像是没听见,别过头去盯着大门,漠然道:“我不是江湖中人,不能辨识你们武功高低,我只知道,活人永远要比死人强。任你生前如何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羽翼之下护着的人,也会跟着朝不保夕,流离失所,再没人疼爱保护了。” 说到这里,声音逐渐哽咽。韦训顿时心惊,松手放开她腰带,歪头凑到旁边一瞧,见她眼眶已经通红。 他心有所悟,低声说:“你口中那人……不是我吧。” 宝珠深深喘息,把泪忍在眼眶中,好半天才能开腔:“我说的是阿娘。她在世时执掌六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们住在大明宫中央蓬莱殿,万事顺心合意,我想干什么干什么,从未想过世上有何烦难之事。 可她一朝难产去世,生前的权柄就都消失了。蓬莱殿是中宫的住所,她人没了,我和阿弟就要搬出去,被分到她曾经的情敌政敌手下过活。那时阿兄已经出阁搬进十王宅,再不能帮我一点儿。更别说……” 她红着眼睛,哑声说:“更别说五月我直接被活埋进地宫,倘若娘亲还在世,岂会让我受这许多冤屈?无论是权御六宫,还是武功第一,人死了就全都没了,你知道自己还剩下多久寿命,竟敢这么不顾死活地挥霍?!” 宝珠一口气讲了许多话,甚至提及自己母亲的往事,韦训终于弄懂了她的心意。 她在怜惜他。 早在长安翠微寺时,他内心已经平静接受了死亡。世上哪一天没有成千上万人命丧黄泉横死街头?他自己手上也有许多条人命,早晚要见阎王,没什么特殊。可如今一想到如果没撑到幽州就倒下,把她抛在乱世之中,再度落入无人保护的凄惨境地,竟有种死不能瞑目的惶恐惊惧之感。 庞良骥的人情债要还,她也需要好好照顾,一对多的架容易打,一对多的保护人却是千难万难。 韦训不敢再瞒,低声说:“我的病是许多年前就有了,也找过许多名医,治与不治,一直没什么起色,活不到龟年鹤寿那么久,但所剩时间足够送你去幽州。” 他攥紧拳头,用几乎是恳求的语气说:“我确实是他们当中最好的,你……你不要再聘旁人了。” 打量他那副不知所措的神情,过了半晌,宝珠才点了点头,答应不提辞退之事了。她虽忍住泪保住了妆容,嗓子却也哑了,韦训将桌上杯子仔细擦过两遍,给她倒了杯水润喉。 宝珠两口饮下,恼怒地道:“怎么是冷水?我昨天明明吩咐过店主好生照料,不能叫你这屋断了热汤。” 韦训一时大窘,简直想拔腿从窗口逃出去。心道自己一世好勇斗狠,手底不知多少败将,在她眼里竟成了见不得风的病弱之人了。可想起上次一逃了之的下场,他一动不敢动,尴尬到不知所以,只能默默无言仰头望向天棚。 宝珠见他不说话,脖颈喉结却不断涌动,好像皮肤下面伏着一只小老鼠,心下有些好奇,想霍七男装时虽然很潇洒,这些细节却还是与真正的男子不同。盯着瞧了几眼,忽然觉得不好意思,错开眼神,不知怎么耳朵有点儿发烧。 好不容易将这股难堪窘意消化掉,韦训苦笑道:“昨夜店里的伙计全叫他们点倒打晕了,现在未必能醒。热水的事是老四信口开河,求你以后别再提了。” 宝珠一愣,心想这伙人聚会竟如此隐秘,不许旁人走漏风声,各方面都不像她想象中粗豪的江湖中人。 她说:“我倒觉得邱任说得很有道理,冷酒陈酿本就性寒,你以前最爱喝古墓里藏的酒水,世上还有比那更阴寒侵骨的东西吗?当然会越喝病越重。” 韦训长长叹了口气,道:“以后再不喝了。” 宝珠心想关中名医不出长安,有心将来给他介绍几个御医,可是想到自己被活埋前也是由御医团队诊断过的,着实没什么好说。 她语调和缓下来:“我知道你欠了庞良骥大人情,道义上必须帮他,但未必要亲自执行。你照着医嘱在客栈休息两天,且看我怎么破案。真凶的武功必然远不如你,否则早就明目张胆地动手了,也不会耍弄这些阴谋诡计。你不现身,才能引蛇出洞。” 韦训沉声道:“那毒蛇要是咬了你呢?” 宝珠自信地道:“我当然要藏在你那些师弟师妹当中,就是天塌了,也未必砸得到我头上。再说你虽替我挡了凶手毒镖,但这个梁子仍是我的,我要亲手讨回!” 韦训知道她虽然平时好哄,关键时刻倔强起来,谁劝也不行,所有人都只能照她说的办。想了想,从腰间解下陨铁匕首递给她。 “你拿去防身。遇到危险尽量不要硬抗,往老五老七身边躲,但是一旦老五开始嘀嘀咕咕诵经,绝不要耽搁,能跑多远跑多远。” 宝珠接过匕首,拔出一截,见那流水般的暗纹之间映着自己脸庞,仿佛在俯视某种黑暗神秘的河流。 她问:“你这刀到底叫什么名字?” 韦训说:“它就叫餐刀。” 宝珠怒道:“这起码是千年前的古董兵刃,你怎么能一直当餐刀使?凭得辱没了它的来历。” 韦训对此毫不在乎,笑道:“不满意,就自己取一个名字好了。” 宝珠考虑了片刻,道:“《晋书》有云,牛渚矶深不可测,水下多怪物。以辟邪犀角点燃照看,就能洞悉其中隐藏的秘密,让妖魔鬼怪无所遁形。这匕首以犀角作柄,山川流水为纹,就叫做‘犀照’好了,望它能照亮暗河之下一众邪魔外道、魑魅魍魉。” 韦训点头称赞:“好名字,望你能用它镇压楼下那伙儿怪物,也能揪出绑架新娘的幕后真凶。” 宝珠严肃地说:“你再讲一遍答应过我的事。” 韦训认真回答道:“遵从医嘱,两日内不动真气,避免与人动手。” 宝珠满意地点了点头,将匕首佩戴在蹀躞带上,又解下算袋打开。算袋是朝廷官员贮放笔砚等随身书写工具的袋子,她知道韦训的性子不可能坐得住,特地从杨行简那里拿过来给他用。 “虽然答应过教你写字,可一直忙着赶路,没有正经练手的机会,如今你闲着养伤,正巧有时间练一练。” 说着摊开纸张,蘸了墨,写下一首五柳先生的归园田居。接着命韦训坐下,将毛笔递到他掌中,手把手教他正确的握笔姿势。 “拨镫之法,指实掌虚,手法凡五字:撅、押、钩、格、抵。” 书法入门的窍要和武学心决差不多,韦训本来一句话就能掌握,却因为宝珠的手就握在自己手上,脑子里轰轰作响,近乎耳鸣,靠这么近倒听不清她说了什么,一时间心猿意马,手底下也失了轻重。 宝珠一根指头一根指头给他摆好姿势,韦训手一抖,喀嚓抓裂了笔管。 从未遇到过学生出这种状况,宝珠皱着眉头从他手里抽出破笔,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不是,你不能跟抓握武器一样握笔,这是象牙杆,况且就算是硬木材质,也经不住你这劲力。算袋里就两支笔,最后一支备用的,轻些拿着。” 她拿出完好的那支演示,再递笔过来:“想象你手中不是笔,是拈着一朵花,枝条柔软细嫩,力气太猛就将它摧折糟蹋了。指头上的力气要轻柔,用力的是手腕,如此握笔才能圆转如意。你是练武之人,总该知道如何腕上发力?” 宝珠再次手把手纠正握笔姿势,并一一指点到发力的关节。 距离近到能闻见吐气如兰的呼吸,韦训的头越垂越低,几乎伏在案几上,一言不发微微点了点头,表示知悉,其实手腕已经彻底麻了,感觉全身将要化作一摊,只得屏住呼吸,默念静心入定口诀,才勉强维持住人形不发抖。 这只柔软细嫩的手确实像朵桃花,每片指甲都是花瓣形状,晶莹之下透出粉色。只不过,不是他握住花,是花握住他。 麻感迅速从手腕蹿上小臂,接着是上臂、肩膀……扩散得比任何毒药都快,无法压制,不能抵挡,往日最自负的操控肌体的本事荡然无存,他只得承认自己确实有些病入骨隨了,否则不能解释此种症状,急需独处休息一会儿。 “好了,就是这样!你好好待在房间里,把这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抄上百遍,籠字结构复杂,等你能写成型时,就能逃出牢笼复返自然了。” 宝珠叮嘱一番,见韦训头也不抬,脸对着她书写的法帖,右手举着笔纹丝不动,整个人仿佛僵住了,还以为他在认真观贴。她又找到了为人师的权威感,心中很是快意,脆声说一句:“我走啦!”踢踢踏踏出门而去。 门一关,韦训立刻瘫在案几上,仅举着右臂不敢动,生怕一动就弄乱了她亲手纠正过的握笔姿势。肌肤热烫的温度和柔润质感还残留在自己手上,更是一碰也不能碰,再经不起一丝激惹。 只一眨眼的功夫,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宝珠这次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韦训绝望地抬头望了一眼,不知道她还有什么折磨人的手段要补充。 原来宝珠觉得他刚才一声不吭,乖觉到反常,怕他酝酿着什么鬼主意中途出逃,特地回来,疾言厉色地警告:“说抄一百遍就是一百遍,等我破案回来一张张数,但凡少一张纸,我就……我就……” 沉吟片刻,宝珠决定拿出惩罚弟弟李元忆的大绝招,眯着眼睛,恶狠狠地威胁:“我就拿戒尺打你手心!”说罢再次甩门而去。 韦训再一次趴伏在案上,半天直不起腰。 过了许久许久,她留下的奇异威力才逐渐退却,韦训忽然双肩抖动,不可抑制地窃窃暗笑,心中纠结起来:这诗到底是抄还是不抄?听话自然上佳,不听话的结果,似乎也很妙。 81 第 81 章 成功将韦训关在屋里练字,宝珠把射箭用的扳指和护臂佩戴上,从手到脚全副武装,威风凛凛从二楼下来,群豪一眼看见的却是她腰间佩戴的匕首,顿时忿忿不平者有之,幸灾乐祸者有之,不屑一顾者有之。 人人心中响彻一个声音:他竟然把鱼肠剑给她了! 鱼肠乃是上古十大名剑之一,史上有专诸刺王僚的故实,比起其他被王族贵胄收藏从没放过血的名剑,更是一件有绝勇寓意的凶兵。被陈师古从先秦古墓中盗掘出来,因为千年没有见血,已经锈蚀成一根铁棒。 陈师古年轻时就用这根无锋的铁棒击杀了关中七个门派掌门,扫荡出一片天地。鱼肠饮血而日渐锋利,恢复昔日寒光时,就是残阳院建立之初。几十年后陈师古逐渐衰老,将鱼肠给了首徒韦训。 可恨的是师徒两个都不怎么珍视这把古剑,陈师古嫌尺寸不合,将短剑磨成匕首,韦训平时不用兵器,拿到鱼肠后直接当作餐刀使,师门其他人早就看不惯了。 众人心中满是愤懑疑惑,霍七郎上去笑脸相迎,先对宝珠今日的男装打扮着意夸赞一番,才问:“大师兄人呢?” 宝珠说:“他不去了,换我来破案。” 拓跋三娘心下恼怒,低声道:“死小鬼当真以为那匕首是师门令吗?想让她以此物号令我们所有人?” 许抱真冷冷地道:“我们谁也没承认过鱼肠剑就是师门令,那只是武功最高者的象征。” 邱任嘿嘿一笑:“那你们俩敢从小姑娘手里夺取匕首吗?韦大的意思,想是叫我们见剑如见人,休要对她放肆。” 几个人压低声音交谈,霍七郎向宝珠追问:“放对打架,大师兄可从未缺席过,是因伤发病了吗?” 宝珠不愿让这群人掌握韦训的实际状况,随口说:“不,他决定弃武从文,拜我为师研习书法,现在正在屋里练字。” 听到这种荒唐话,满室为之一静,众人哗然,许抱真和拓跋三娘当场便想拂衣而去,然而鱼肠剑是代表残阳院的神兵利器,放在一个不知底细的陌生少女身上,万一被谁夺去,又实在放不下心。 这两人都是有统领师门野心的人,一时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心烦意乱。 宝珠径直穿过众人出门,牵了驴翻身上去,看起来目标十分明确。霍七郎向来自诩怜香惜玉,立刻跟过去保护她。 宝珠见多数人站着不动,便道:“调包新娘的真凶是谁,我已经有七八成把握。韦郎今天不出门,你们站在这里干等着是没结果的,不如跟着我胜算更大。” 听她话音颇为自傲,拓跋三娘出言讥讽:“咦,今天口气这么大,不是只会哭着等小鬼头来救你吗?” 宝珠心下恼怒,隐忍不发,朗声道:“你装神弄鬼手段下作,现在天色已经大亮,我可从来不怕人。来不来你们自便,我只说一句:下圭县佛塔盗珠案是我亲手破获,华州第一神探‘狮子猲’罗成业也折在我手里,你们师兄只是打下手帮了一点儿小忙。” 众人均是一怔,互相交换眼神。 邱任开口道:“此事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下圭县那颗白蛇珠不就是大师兄偷的吗?” 霍七郎拍胸作证:“还真不是他,这件事老七在旁见证,案子别提多复杂了,确实是九娘亲手破获。” 邱任疑惑地道:“咦?这可怪了,我那天问过这事,大师兄面带得意之色,亲口承认说偷了一颗举世罕见的宝珠,如今就带在身边,难道不是下圭县那颗?” 宝珠愕然,愣了片刻,悟到韦训在拿她的闺名胡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说:“那是在长安的事了,跟白蛇珠不是一回事!” 残阳院诸人——尤其是青衫客韦训——向来是江湖中背黑锅的优先人选,在场这些人都当过不止两三回替罪羊,对所谓的江湖传言也有抵抗力了。宝珠的话他们将信将疑,加上霍七担保,才勉强相信。 在他们眼中,狮子猲罗成业算不上顶尖高手,倒是“华州第一名捕”的名头更响亮些,谁想那黑白通吃的恶汉竟是栽在一个少女手上,此时才高看她一眼。 今日天色阴沉,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下起雨来。宝珠不想继续东拉西扯耽搁时间,执起缰绳娇叱一声,骑着驴先走了,霍七郎立刻跟上。 罗头陀问众人:“你们有谁拿着七八成把握的?”见其他人都不吱声,他握着锡杖大踏步追上毛驴。 邱任撇了撇嘴,骑上自己的骡子,也跟了上去。 拓跋三娘叹了口气,拎起裙摆袅袅娜娜迈过门槛,眼看也是要去,许抱真奇怪地道:“连你也……” 拓跋三娘回头嫣然一笑,以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情之一字,二师兄就不懂了。我猜小鬼不会放心她一个人出头,哪怕明天就死,今天也得强撑着暗暗跟随。假如他也在,那和七绝一起动手有何区别?并不算丢份儿。”说着飘然而去。 许抱真虽不太懂,但他不放心的是鱼肠剑被拓跋三娘抢先夺去,思前虑后,最后带着徒弟们跟上了众人的队伍。 杨行简脸色铁青拄着拐站在二楼,眼睁睁着宝珠走进群魔之中,再目送她离开,自己想跟着,无奈体力不支连下楼都没有办法。同时又十分愤怒:青衣小子今日不知为何擅离职守,竟没有跟在公主身边守护。 宝珠戴着帷帽骑在驴上,在一行人簇拥下往玉城方向去。 路上行人见这伙江湖客强横霸道的凌厉气势,生怕惹了阎王爷,无不主动闪避。宝珠虽不乐意跟一群奇形怪状的家伙结伴而行,可此情此景,却有点儿像身在尊位时出行侍卫开道的排场。 出了灵宝县城,沉重的阴霾笼罩天空,空气中泛起泥土微腥的气息,带着几分阴冷和压抑。风撕扯着人们的衣裳头发,阴云压得极低,雨水却迟迟没有落下,叫人犹豫是立刻回家避雨,还是看看形势再说。 霍七郎问她:“如今没有任何线索,你就说有七八成把握,那嫌犯是谁?” 宝珠昂着头说:“天机不可泄露,我的怀疑是由大理寺陈年旧案推算的。” 她反问霍七郎:“当日亲迎,你全程都在婚车旁边,有注意到新娘在路上被调包的迹象吗?” 霍七郎摇摇头:“那绝不会。从萧家把接人出来之后,我和大师兄时刻关注婚车里的动静,不管是真是假,就那一个人。当时障车闹得不堪,婚车里的人呼吸一丝不乱,我心里还佩服老六的新媳妇性子沉稳。如此想来,可能从娘家出来就不是真人了。” 她撇了撇嘴说:“都怪新娘盖着蔽膝,倘若老六当场叫破了,我们仨也用不着挨姑嫂们劈头盖脸一顿打。” 宝珠沉吟不语,当日婚礼她虽然全程都在,但就是没有进新娘萧家。事后再听韦训和霍七郎的转述,必然会错过许多细节。 正默默深思时,见道旁一百多步远的荒地里矗立着一座大坟包。去参加婚礼当天走得是一模一样的路,但当时喜气洋洋,眼睛看见了也没有往心里去,如今愁云惨淡,再看这种晦气之所,心境完全不同。 忽然一股诡异的阴风从坟包方向骤然刮过来,一时间飞沙走石,空中扬满黄土,使人睁不开眼睛。伴随着这股邪风肆虐,冢间突然响起一阵刺耳无比的磔磔怪叫声,如同阴曹地府里传来的哀嚎和嘶吼,宝珠听见这动静,寒毛都竖起来了。 她头戴帷帽,有面纱遮挡阴风,眼睛勉强能视物,见坟包墓碑后似乎藏着个灰黑色的影子。 宝珠心头涌起一阵强烈的恐惧,突然,影子如鬼魅般窜了出来,伴随着刺耳怪叫振翅冲天而起,她反射性抄起弓对准黑影,一支箭疾射而出,伴随着一声凄厉惨叫,影子在空中挣扎扭动,拖着两只翅膀斜斜坠落,逃进附近桃林之中,看起来像是某种巨大的猛禽。 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又距离百步之远,众人从怪异阴风中睁开眼睛,那鬼东西已经消失了,仅余怪叫声在墓地上空回荡。如此距离,无论什么武功都来不及施展,只有弓箭这等远程兵器能够得着。 开始见宝珠携带弓箭,以为她不过是学了两手在外摆谱的富家少女,但见她这一箭反应迅疾如雷,不亚于当世一流高手,众人心下都吃了一惊,拓跋三娘是使暗器的行家里手,更是内行,知晓在这种狂风中发射弓矢很容易偏离目标,要有极丰富的经验和计算才能命中,不禁暗暗惊叹这少女的射术之精。 她极少称赞别人,心底虽佩服,嘴里却偏要指摘贬低:“你戴着扳指护具,双手皮肤倒是保护得很娇嫩,不免影响手感,膂力也差了些,不能一击致命。” 宝珠本就跟她不对付,怎么肯退让,骄傲地道:“带护具确实不如空手灵巧,可我有这些妨碍也照样是唯一出手伤敌的人,不是更加说明我武艺高超,远超旁人?不服气,你也射一个瞧瞧。” 此话一出,诸人都感到一股熟悉的傲慢味道。残阳院前三个门徒与后面的人有断崖式差距,而韦训又与许抱真和拓跋三娘有断崖差,他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骄矜话语,偏生旁人就是没能力反驳。 一想起那死小鬼傲世轻物的神色,诸人好生窝火憋气,均想:怪不得这一对少年男女会凑成堆。 宝珠此时却想,这群人果然都不如韦训。往日里她射落猎物,他早飞奔出去追踪捡拾了,这群人却没一丁点眼力劲儿,难不成还等着她亲自去补刀?自己骑着驴过去追也不是不行,可那有个大坟包,她向来怕鬼,一点儿也不想接近那种晦气地方,要是韦训在,当然能照顾到她的心思。 她不知道这群人谁也不服谁,首席不在,更没人能指使同门,本来有意想去追踪的,这时候也故意不肯动弹。 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反应,宝珠叹了口气,正要开口硬性指派,只听得地面轰轰震动,似乎有一大群人马迫近。又过了片刻,庞良骥带着二十多个随从从玉城方向赶赴过来,一行人纵马奔驰声势浩大,正巧与宝珠她们在路上相遇。 “二师兄三师姐四师兄五师兄老七!” 他不便下马,迅速喊了一圈儿人,最后奔到宝珠面前:“我琢磨你们怎么还不来,等了又等,决定还是带人来迎。” 宝珠昨夜安排他的事情,庞良骥一个时辰内全部解决,疾风太保腿虽废了,依然性急如火,有这一丝希望,便立刻行动起来。 宝珠暗想,初见时觉得这人浑身冒傻气,如今和他师门这群通缉令预备疑犯比起来,倒像是唯一的正常人了。她将刚才发生的怪事叙述一遍,道:“我狩猎多年,从未见过这种怪鸟,就是西域进贡的狗头鹫也没有那么大。” 庞良骥立刻说:“你们先去玉城,搜索荒地费时费事,我反正是不能打了,正好带人细找。”接着命随从下马,将坐骑让给师兄师姐们。 宝珠审视他带的随从,都是普通家丁,心道既然有人针对庞家,不能叫最容易受害的人落在空里,便向残阳院诸人道:“你们出一个人跟着庞良骥,若有意外方便应对。” 大家悄悄往她腰间匕首扫了一眼,都清楚保护庞六确实是必须的,这命令就算不是出自她口,也得有人执行。 罗头陀言简意赅地道:“我留下。” 82 第 82 章 一行人来到玉城,探查的目标有三个,宝珠正在犹豫顺序,拓跋三娘调转马头,要与众人分开。 宝珠见她去的方向是庞良骥家,扬声说:“新娘失踪的第一现场恐怕是萧家,不是庞家。” 拓跋三娘轻蔑一笑:“老娘要干什么还需要跟你报备?”说完更不回头,纵马而去。 宝珠十分恼怒,霍七郎解释说:“三师姐的专长就是安排刺客潜入目标家中,刺探机密或是拿走人头,她是想去瞧瞧敌人的手段,再说那个假新娘也需要个强力的人盯着。” 宝珠一听,顿时怦然心动,想将拓跋三娘纳入麾下,然而那女人的桀骜不驯似乎还在韦训之上,连好好对话都做不到。 眼看那个有着鬼魅般气质的侠女消失在巷尾,宝珠道:“她既然去了庞家,那我们就先去萧家。” 与婚礼那一日车马盈门的热闹比较,萧府如今门庭冷落,一个直不起腰的老奴往庭院里泼了盆水,迟钝缓慢地扫地。一行人下了马,竟无门房通报,也没有人来牵坐骑,只能将驴马拴在门前拴马桩上,自行进去了。一直走到院子里,才有个婢子进去通报主人。 过了半晌,一个穿着锦袍的中年士人出来了,他脸上粉底比宝珠涂得还要厚,浑身迫人的熏香气息,霍七郎只瞧了一眼,直嘬牙花子。 中年士人一脸傲慢地问:“来者何人?” 宝珠见他穿着打扮和年龄,猜测他应该是萧家的家主,道:“我是杨氏九娘,庞良骥家的亲属,因萧氏娘子在婚礼上失踪,特来她娘家探访真相。你就是萧小娘的父亲吗?” 中年士人仍是鼻孔朝天,表情中没有一丝对女儿失踪的担忧。大唐高门男子有魏晋遗俗,习惯化妆打扮,傅粉施朱、熏衣染发都不是女子独美的手段,但亲生女儿前日刚出事,他没有派一个人去亲家府上问询,还打扮成这样,连宝珠都觉得看不下去。 “吾就是萧士廉,萧苒已经嫁与庞家,跨出家门登上婚车那一刻就与我萧氏无关了,你们弄虚作假不想认账,搞得满城风雨,怎么还有脸到此询问?” 宝珠本意是来探访新娘失踪真相,尽可能多打听些线索,问话时和颜悦色。没想到家主自诩清贵,傲慢无礼,上来先撇清关系,满脸的‘货物售出概不退换’,立刻便惹恼了她。她出身天潢贵胄,若论拿乔摆谱,这落魄的萧姓士人哪里是陇西李氏的对手。 她冷笑一声,昂着头说:“萧老丈名叫‘士廉’,却贪财得很,这么着急割席,是怕庞家丢了新娘来找你讨回聘礼吗?瞧你家落魄如此,看起来是要绝户了,是不敢退还这笔卖女儿的陪门财呢。你这一脸胭脂水粉,满身绫罗绸缎也是用聘礼买的吧?想是退钱时还得刮下来还给人家,确实有些难办。”她神态高傲,语言极尽嘲讽之意。 萧士廉一听这话,顿时色变,睁圆眼睛,手指着宝珠说不出话。 传承自魏晋南北朝的传统高门望族向来以门第等级森严为傲,严格遵守“士庶不通婚”的原则。但伴随着时代动荡,许多望族逐渐衰落,经济条件被某些寒门庶族反超,许多没落世家经不住利益诱惑,通过收取“陪门财”的行为将女儿卖与富甲一方的庶族,用来弥补自己门第身份的损失,以此大发婚财。 若是双方交易心甘情愿,也无可厚非。但这些士族替女儿议亲时完全违反天性,不问贤肖、健病、老少,而但论财货,恣求取为事,纯粹是将女儿当做货物贩卖,一直为世人所诟病,讥讽这种婚姻为“卖婚”。此种现象从唐初起就存在,朝廷以律令、诏书形式禁止,却挡不住人趋利的贪婪心理,一直屡禁不绝。 萧士廉自知这种行为为世人所不齿,满城风雨中倒有一半是骂他将守寡的女儿转手卖给一个残疾的瘸子,卖女的事虽干得出来,被人当面叫破却下不来台,他气得直翻白眼,半晌才骂道: “干卿底事!你一个寒门庶族远亲,何来资格对吾清贵高门指手画脚!” 他不说这话也罢,既然说了,宝珠更加起劲,笑盈盈地说:“庞家是寒门,我弘农杨氏可不是,我家四世三公、清白传家,阿耶穿红、兄长服紫,你这一支萧氏分支几代白身了?别说进士了,连个简单的明经科都考不上,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好意思自称书香门第、清贵高门?赶紧拿着卖女的钱给蠢儿子捐个官儿吧!” 宝珠当夜让庞良骥派人去萧氏宗祠偷来族谱查阅,已经提前把这家族的底子摸得清清楚楚,此时开口奚落格外得心应手。都不用陇西李氏的皇族身份,杨行简的家门就足够将这求富不仁、沽名钓誉之人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则天大圣皇帝武氏将科举作为常态制度后,进一步打击了旧门阀士族,天下没落名门想要重振家门,必须靠读书入仕,唐初的“尚姓”之风逐渐偏移向如今的“尚官”,如果子弟读书不好当不上官,空有姓氏已经很难立足。 宝珠熟知这些没落士族愤世嫉俗又不得不靠科举跃升的弱点,句句都打在萧士廉要害上,几个来回之后,萧士廉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紫,捂着胸口跌坐在椅子上,别说还嘴,连气息都上不来了。 萧士廉有心冲上去抽她一巴掌,但这小姑娘通身气派雍容华贵,确实是父兄官高爵显的模样,他被当头辱骂,也不敢像打自己女儿一样唐突她。 霍七郎揣着手观看宝珠大发神威,只恨缺一把瓜子来嗑。 邱任往宅院角落处望了一眼,低声对她说:“我只知道日暮烟波掌能将人打得外观无损内脏破裂,九娘子骂人的效果似乎也不输给韦大的掌力,我瞧这老头儿快要突发心疾、被她活活骂死了。” 霍七郎也往那角落处望了一眼,笑道:“要不然九娘要带着四师兄来,等会儿人趴下了,你赶紧急救一下。” 许抱真在门口冷眼旁观,觉得宝珠的口音、用语遣词都与宫中来人一致,特别是那一副高高在上训斥下属的倨傲态度,他心中渐渐燃起了疑惑的火苗。 正当宝珠骂得痛快淋漓之时,一个高挑女子悄然走进正堂,派男仆将萧士廉搀扶进去了。 萧家家主妆容齐整,这女子却素面朝天,黄黄的一张方脸儿,看起来已经三十多岁了,发型衣着仍是未嫁女子的打扮。 族谱上向来只记载男子,没有女子的记录,宝珠一愣,不知该如何称呼,只听她开口道:“小女子萧荏,是新娘萧苒的姐姐,家父身体不适,不方便见客,请各位宾客谅解。” 其表情冷静,声音平淡,似乎根本没听见刚才宝珠讥讽家主的话。 “荏苒”两字形容时光在不知不觉间渐渐逝去,出处是汉代《寡妇赋》:“时荏苒而不留,将迁灵以大行。”作为人的名字,实在不怎么吉利。 宝珠看她年纪已长,却仍是在室女的打扮,大约猜到了她的经历。自从“财婚”流行于世,高门大族假如不能将女儿嫁入门当户对的同等级名门,便期盼做“财婚”卖个好价钱,两者都办不到时,宁肯待价而沽,将女儿一直留在家中拖到高龄亡故。 时光荏苒,妹妹成为寡妇,姐姐拖成大龄在室女,正如同她们名字的出处和含义,有种身不由己的宿命感。 宝珠没有见过萧苒,只见过冒充她的假新娘,也能领略到本人清冷秀丽的姿容。拥有那样的美貌,她可以一嫁名门,二嫁富户;姐姐萧荏的容貌普普通通,看起来就没那么多选择,想是被贪财的父亲一直留到此时。 萧荏派人扶走萧士廉安顿好,又叫来一个婢子,吩咐她去厨房叫厨娘熬煮安神汤给他服下,再安排人为客人们端茶倒水,言语举止端庄稳重,看起来颇有管家娘子的风范。 果然,等她安排好其他事,再请宝珠坐下,冷冰冰地说:“家母已经过世多年,一切家事由我代管,小妹的婚礼也全由我安排,父亲不清楚其中细节,小娘子有什么话,都来问我吧。” 宝珠仔细端详她的神态,同样不见亲妹失踪的惶急,心中觉得奇怪。她仍记恨萧家在婚礼上灌韦训毒酒的事,端上来的茶水一概不碰,只有邱任拿起杯子舔了舔闻了闻。 刚痛骂了萧士廉一顿,寒暄也不必了,宝珠开门见山,问:“萧苒何时从前夫家返回娘家的?” 萧荏回答:“守满夫丧,今年年初回来的。” 宝珠想起庞良骥说过婚期是年初订下,心想这三家可真是无缝衔接,也怪不得街头巷尾都在讥讽萧小娘改嫁的急切。但见识过萧士廉贪婪无情的嘴脸,她想婚期安排这么紧密未必是新娘萧苒的主意。 大唐《户婚律》明文规定:“妇人夫丧服除,誓心守志,唯祖父母、父母得夺而嫁之。” 以法律条文的形式肯定了家长对丧夫女子“夺而嫁之”的权力。只要守丧期满,就算寡妇本人不愿意,也必须遵从自家长辈的意愿改嫁,前夫家无权阻止。至于什么时候嫁、嫁给谁,仍和初婚一样,要听从家长安排。 宝珠又问:“这么说,萧苒已经在娘家住了半年,期间接触过前夫卢家的人吗?” 萧荏摇了摇头,平淡地道:“卢家扣下小妹的嫁妆,大冬天将她光着脚赶到街头,当时闹得非常不堪,不可能再有任何接触。” 宝珠问:“她回家之后住在哪里?从哪个房间出嫁?我想看一看。” 萧荏起身,道:“我带各位去。” 宝珠和残阳院众人一起,跟着萧荏的脚步进入萧家的内院。 这两进院落虽然分前庭后院,其实安排得非常局促,房舍破旧,但家具、用品却是崭新的昂贵之物,有一种不和谐的矛盾感。 萧荏见宝珠用心打量,直截了当承认:“新的东西都是庞家给的聘礼,那几个下人也是新买的,还没有用熟。兄长买了一处新院子搬走了,这个家就不再修缮。” 宝珠等人本来有意嘲讽萧家靠卖女再度飞黄腾达,但见萧荏态度落落大方,面上宠辱不惊,反倒不想说了。 片刻间来到萧苒的房间,只见门板厚实,新刷了一层红色大漆,挂着大铜锁,萧荏掏出钥匙开锁,里面黑洞洞的,光线十分黯淡。 虽没有进去,但这房间观感完全不像是闺房,倒像是库房或是狱房。宝珠心中疑惑,萧荏解释说:“小妹第一次出嫁后,家里就没有她的房间了,这间房是临时用储物间改的,没有大窗户。请各位稍等,我去拿一盏灯。” 邱任说:“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当时在大门口灌新郎傧相酒的女人是谁?酒是谁准备的?” 萧荏说:“那是父亲的表妹梅姑姑,酒是我家准备的,她们商量往酒里加些药,用来戏弄新郎,我没能劝住,很是抱歉。” 萧荏的坦白直接又让众人一愣,邱任说:“我要看看你们放酒水的地方。” 萧荏点点头,叫来男仆带他去了。 等拿来灯,霍七郎怕里面有危险,叫宝珠先在外面等着,自己拿着油灯进去逛了一圈,确认无人埋伏,才叫她进来。 83 第 83 章 残阳院这几人虽然看起来懒懒散散,但要进入这间监狱般的“闺房”时,却显得很谨慎,先是霍七郎进去探查一遍,再陪着宝珠进去,留下许抱真在外面接应,以免被人瓮中捉鳖。 走进萧苒这间“闺房”,第一感觉就是压抑。 既然原来是储物间,就有防盗的需求,窗户仅有背阴面一个极窄的透气孔窗,外面用铁栏杆加固了,看锈蚀程度,已经很多年没有换过。 室内的家具倒都是崭新的黄杨木制作,而且是最新流行的高足家具,绘有彩色缠枝花鸟,看起来活泼漂亮,估计也是庞家送来的聘礼。此外就是许多书卷及笔墨用具,看使用痕迹,是属于经常读书写字的人。 宝珠随手翻了翻写过字的纸张,见上面都是匀净秀丽的簪花小楷,可比庞良骥那笔丑字漂亮多了。只是室内光线黯淡,要写字读书,想来大白天也得点灯。 宝珠心中奇怪,问:“萧府看起来是不怎么宽敞,但也不至于腾不出一间正常的闺房给姑娘暂住吧。” 萧荏说:“是父亲坚持要让她住这里。”她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将真实情况说出来。 “既然你们是庞家的亲戚,那我就照实讲了。当年我们住在庞府隔壁,阿苒年纪小,门禁不甚严格,让她有机会与庞公子结识。她初婚之时,那些传闻就让卢家不太高兴,因此这次回到娘家,父亲坚持要把她关在屋里抄书,不许外出了。” 宝珠心道:这不就是宫中所谓的幽禁之刑吗? 就因为萧苒小时候与庞良骥认识,造成流言蜚语,萧士廉不知道出于什么扭曲心理,将女儿当犯人一样关起来。这种没落清贵的家风,实在是让人窒息。 霍七郎跳到桌上,晃了晃那唯一窗户上的铁栅栏,不小心掰下来一根。 “嗨呀,锈得这么厉害。”她伸手递给宝珠,道:“掰下来就装不回去了,这地方满是灰,没人进出过,看来只能从正门出入。” 宝珠问萧荏:“平时这房间都锁着?” 萧荏点了点头:“大部分时候如此,但父亲出门时我会偷偷放她出来见见天。婚礼期间倒是全天上锁,庞家给新娘准备的礼服和首饰很值钱,举办典礼人多手杂,怕丢失东西,进出的人都要仔细检查。” 宝珠已经对这钻进钱眼里的一家子极端反感,对萧荏道:“我们要仔细搜一搜,劳烦萧大娘子出去歇会儿吧。” 萧荏一愣,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女竟然在自己家命令管事娘子退下,然而她神态语调都如此自然,仿佛这里不是萧府,只是她管辖的一个小院子,而自己也不过是她手下一个婢子。难道这才是真正显贵名门家娘子的魄力? 萧荏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自卑,没有说什么,默默退下了。 宝珠与霍七郎分工,一人翻看书卷纸张,另一个人将贴墙的家具都拽出来看是否有暗道。 萧苒不仅字漂亮,文采也很好,所作诗赋才高气清,如同空谷幽兰。宝珠翻看她的诗稿,心想这姑娘的才气应该远超她父兄,可惜托生为女子,被陷落在婚姻俗务之中,不然必能在科举中崭露头角,萧家也不至于落魄如此。 霍七郎翻了一会儿,没什么头绪,问:“我们到底在找什么?” 宝珠说:“我也不知道,线索总是来到眼前才有灵感。这个案子的背后是三家争夺一女所有权,前夫卢氏、娘家萧氏、新夫庞氏,她先是属于生养自己的父母,后来是谁付钱买她就属于谁,卖上一次还不够,还能收回倒卖,独独她自己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 霍七郎也觉得吃惊:“我们江湖中人都以为这样高门大户的娘子在家必然是吃香喝辣,过得别提多舒服,谁想被锁在这种地方让人估价,没有一点儿自由,这跟牛马牲口有什么区别?” 宝珠心道,就算身为公主,婚姻自主权也并没比萧家姐妹高出多少,照样得遵从父母之命媒约之言,是联姻笼络的朝政工具。假如没有父兄宠爱,就算被送去番邦和亲,也没有任何反抗余地。想要真正自由,除非放弃一切,缺衣少食、蓬头垢面,乱世浪迹江湖。 她打开妆奁箱子察看,里面金银饰品一件没有,只有几盒水粉胭脂。倒是在箱底找到一张为胭脂调色的纸条,上面草草涂着几句诗:阿耶恋金重,亲兄要马骑;把将娇小女,嫁与冶游儿。 这是元稹的诗作《代九九》,描述的正是一名被贪婪父兄以卖婚形式嫁出的女子的哀怨心声,只把阿母改成阿耶,暗合萧家成员。 宝珠看到这句诗,琢磨了片刻,低声叫道:“糟了!” 霍七郎好奇地凑过头来问:“怎么讲?” 宝珠指着纸条说:“冶游儿指的是整日在外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诗中女子感到所托非人,结尾一句:参商半夜起,琴瑟一声离。努力新丛艳,狂风次第吹。女子暗示要离开这个被父母安排的糟糕丈夫,重新开启新生活。假如冶游儿指的就是庞良骥,那萧苒可能根本不想嫁给他。” 霍七郎惊呆了:“难道那姑娘其实很讨厌老六?” 新娘调包案闹得满城风雨,她的父亲和姐姐却表现得极为冷静,此事着实奇怪。宝珠一直以为庞良骥和萧苒是青梅竹马,有感情基础。但萧苒被娘家从前夫家那强行夺回,又锁在这监牢一样不见天日的地方,一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庞良骥到底有没有亲自跟未婚妻沟通过婚姻大事?难道一直是他自己一厢情愿?倘若从新娘一方的角度看,说不定就是残疾土豪死缠烂打砸钱逼娶,还请了□□上凶悍的师兄弟来护卫成婚,观感确实不怎么好。 宝珠考虑了片刻,严肃地说:“倘若最终查明是萧苒自己逃婚,那我不能把她找回来,只能叫庞良骥另觅良缘了。” 霍七郎深深吸了口气,内心似乎有些挣扎,片刻后才说:“行吧,我们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强迫女人的事确实干不来,那姑娘不愿意就算了。” 闺房的调查结果仅有这些,宝珠从室内走出来,考虑下一个查访地点应该去哪里,忽然又想起韦训说过,弄婿时有人混在姑嫂之中持铁棍偷袭,他当时不便反击,只夺了对方武器随手扔到房顶上。 宝珠见许抱真一直在庭院里闲站着,便指使他说:“劳烦道长去房顶上找找,有没有一对铁棒。” 许抱真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拂尘一挥,只当没有听见。 霍七郎笑道:“二师兄向来架子大,还是老七去帮你跑腿吧。”说罢忙忙地掠上屋顶搜寻去了。 这道士明明跟着她出来,却又不听她指挥,宝珠心中不满,再一次注意到许抱真的穿着与其他布衣劲装的草莽同门大不相同,他头戴嵌金五老玉冠,身穿阔袖星斗紫袍,其制式和染色都跟宫中那些侍驾的法师们一样。 紫衣乃是太宗皇帝钦定皇族和三品以上高官才能穿着的尊贵颜色,今上整日与炼丹做法的一堆所谓的真人、天师厮混,将这些高品级衣服随手赐予,朝野上下早就看不惯了。 她高傲地问:“这身衣冠乃是御赐之物,你与当今圣人有何关系?” 许抱真心中疑惑更盛,以阴鸷的眼神迅速瞥了她一眼,与此同时,一丝冷冽杀气从角落袭来,拂尘上的麈尾无风而动。许抱真按捺心神,复又垂下眼帘,漫不经心地道:“你眼光不错,如何认得?” 宝珠扯谎说:“我家有当皇商的亲戚。既然穿着御赐的冠服,为何不在圣人身边服侍?宫中的待遇不比江湖上高得多?” 许抱真冷笑道:“皇帝们想要的上限是万寿无疆,下限是长命百岁,却又不想付出任何代价,只想动动嘴服丹药延寿,世上岂有这等好事,我懒得编造谎话混吃混喝。”说完后,任宝珠问什么,都不再开口了。 霍七郎手里攥着两根铁棒从屋檐上跳下来,笑道:“买二送一,好运气!找东西时发现房顶上还有一本书。”说着将一本用油纸包裹的册子递给宝珠。 宝珠心中狐疑,取下油纸,展开册页,扫了两眼,看见一首似歌谣似谜语的句子:“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她登时脸色大变,又将册子合上了。 她神情极为严肃,沉声问霍七:“你看过里面的内容吗?!” 霍七郎问:“里面写着我名字吗?” 宝珠摇了摇头。 霍七又问:“那有樗蒲、双陆、叶子戏上的字吗?” 宝珠知道她问的都是赌博游戏,又摇了摇头。 霍七郎朗声笑道:“那我不认识它,它也不认识我。” 宝珠暗暗松了口气,心道有时候不识字反而安全省事。赶紧将册子揣进怀里,叫来一个奴婢,命她立刻带自己去找管家娘子萧荏和家主萧士廉单独交谈。 霍七郎叫道:“这两根铁棍不要了?” 宝珠心急如焚,道:“棍子才能敲死几个人,这本书能绝户灭门!”说完跑向主人的房间。 霍七郎等人被留在庭院中,许抱真对她漠然视之,不屑地道:“你那副殷勤模样真叫人恶心,简直跟那些王公贵族们的鹰犬走狗没有区别。” 霍七郎被奚落一顿,却不以为然,道:“你还没见大师兄跑前跑后的模样呢,可比我殷勤多了。” 许抱真冷冷地道:“他早晚要死,才肆意妄为,你也一样自轻自贱吗?” 霍七郎耸了耸肩:“放长远看,我们所有人都早晚要死,死前尽情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我就爱跟漂亮美人厮混,什么也不干,聊聊天也开心得很。” 84 第 84 章 谶纬,天命之预言也。 秦代如“阿房阿房,亡始皇”“大楚兴,陈胜王”,近代以“杨花落,李花荣”“女主昌,代天下”为代表,这些奇怪的句子以民间俚歌、童谣、谜语形式流传,是上天意志在人间的预告。有利于上位者的叫做“天命”,妨害统治的则是“妖言惑众”。 君权神授,天人合一,君主的合法统治来自于天命。这些歌谣代表了上天意志,对政局有着极为巨大的影响,自然有许多不法之徒凭空编造谶语,试图篡改天命,达成改朝换代的谋逆目的。 历代王朝都对此极其警惕,采取严厉禁止的态度,收藏谶纬书和私藏甲胄一样,都是会被朝廷灭门绝户、朋坐族诛的最大禁忌。 当年韶王李元瑛就是被政敌一句“串去中直传天下”的古老谶语攻击,导致父子离间,终被贬斥边陲不得回长安。 宝珠因此特别警惕,拿到这本书稍微一翻,看到诸如“绯衣小儿当殿坐”“人逢山下鬼,环上系罗衣”“雁行叁,美人归,素颜乘舆夺春晖”之类不明不白的谜语歌谣,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天象图画,便猜到这是一本让朝廷最为忌讳的谶纬书。 这东西用防水的油纸包裹,藏在无人上去的房顶上,只要报官抄家搜查,萧氏一族必被满门抄斩。其手段之阴险,心思之毒辣,比蛇蝎虎狼更有甚之。如果不是她碰巧让霍七上房搜索韦训丢的铁棍,谁也察觉不了这东西藏在家中,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屏退左右,宝珠将这本书拿给萧士廉一看,后者立刻瘫软在地,嘴歪眼斜,站都站不起来了。 萧荏没见过这种祸患之物,也听说过它的厉害,原本冷冰冰的表情转为惊恐,衣袖下双手瑟瑟发抖,因萧士廉已经倒下,她勉强维持着管家娘子的责任不敢晕倒。 宝珠神色凝重地说:“这已经不是新娘归属的简单问题了,对头是要你们全家惨死。萧大娘子,家中一切事体你必须巨细无遗如实告诉我,不得有一丝隐瞒,否则我帮不了你们。” 萧荏咽了下口水,强自镇定点了点头。 宝珠问:“萧苒再嫁这事,她自己愿意吗?” 萧荏低着头,双手搅动衣带,轻声说:“她只是平静接受了,没有反对也没显得很开心,大概是怕我难过。这次回到家中,她性格与以前不一样了,不再什么都跟我说。我……我以前虽然嫉妒过她,现在已经释然了。” 宝珠追问:“为什么释然了?” “因为嫁人没什么好处。阿苒嫁到卢家一直没有生育,听说公婆待她苛刻,丈夫体弱多病,也怪她照顾不周,命里克夫。我留在家中,起码还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萧荏顿了顿,又道:“越临近婚礼,阿苒就越闷闷不乐,我猜她确实不想嫁给庞家小郎。或许小时候有几分情分,可现在那人已经残疾了,又是个不学无术的有名纨绔,我见她妆奁箱里藏着一张纸条,上面的诗句也是这个意思。 女子婚嫁大事从来身不由己,就算她不乐意,也无法违逆父亲和阿兄的意思。我们家……我们家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冬天的炭火都买不起了,实在需要这份聘礼维持下去,我心里觉得很对不住她。” 萧士廉回过神来,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口,匍匐过来想摸宝珠的靴子,被她踢到一边去了。 她心想这一门男子没一个像样的。萧苒有入仕的才华,却没有参加科举的资格;萧荏有持家的能力,但没有在外赚钱的身份。萧氏这一代两个有能力的人都是族谱上不会记载的女子,也怪不得这个家会无法挽回地衰败下去。 萧荏抬起头来,眼神坚定地说:“倘若阿苒坚持拒婚,我会想方设法支持她。她现在虽然看起来恬静,其实小时候非常调皮,经常翻墙头出去玩耍,要不然也不会跟庞家小郎相识。” 宝珠恍然大悟,或许萧荏心里以为妹妹逃婚了,才故作冷漠,不去关心婚礼上发生的事故,为她留一条生路。 她问:“婚礼当天有什么反常的事发生吗?” 萧荏说:“那天来的亲戚太多了,我忙于接待,没有特别留意阿苒那边。倒是有件奇怪的小事:庞家派来了一名女傧相,我安排她去陪伴阿苒,但新郎念过催妆诗后,阿苒从闺房出来,却没见那名女傧相跟着。幸好我这边安排了姑嫂,一路跟着婚车过去。” 宝珠问明了那女傧相的相貌身材,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既然从萧家发现了谶纬书,那另一家也跑不了。她将禁书揣在自己怀里,吩咐萧荏关门闭户再好好翻找一遍,然后带着霍七郎他们再次前往庞府。 邱任仍在寻找蒙汗药酒的端倪,宝珠恐怕萧家新买的奴婢里面有奸细,将他留在萧府未动。 再走一遍婚车亲迎的路,没有了当时观礼人群,街道景象大不一样。一想起当时婚礼上意气风发少年郎,最后却一身破衣烂衫负伤收场,宝珠就无名火起,决意要亲手把这梁子了结。 路过韦训抛赏银钱驱逐障车婚闹的地方,嵌入青石板上的银质开元通宝已经全数被撬走了,留下斑驳的空洞。 霍七郎忍不住感慨:“大师兄是真的手重。” 宝珠说:“又没有冲着人扔。” 许抱真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霍七苦着脸道:“因为是结婚喜事他才手下留情,往日里同门较量,冲我们就这么重手。” 宝珠一愣,心想这是继庞良骥之后,第二个跟她投诉韦训对同门心狠手辣的人了,也不知道他们这师门是怎么回事,不说情同手足,各个倒像是仇人一样。 霍七郎见她脸上有讶异之色,想起那个赌局,装作若无其事试探了一句:“大师兄待你当然不会如此粗暴,肯定从始至终都很温柔。” 宝珠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我是练骑射功夫的,又不会跟他较量拳脚,手轻手重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七见她没听懂,知道危机在侧,不敢再旁敲侧击,打了个哈哈糊弄过去了。 行至军门之前,昨日韦训抬旗的地方,断裂的牙旗已经撤下了,仅留下一段红绸挂在树梢上。宝珠从婚车当时经过的石桥上来回走了两遍,忽然看见桥下浑水河边草丛里落着一根灰黑色的羽毛,便差遣霍七郎下去捡起来。 从桥上看还不显,拿到手里才发现这根羽毛形如尖刀,竟有一尺半长,不知长在什么样的巨型猛禽身上,她立刻想起今日清晨在玉城郊外那座坟包看到的怪鸟。 霍七郎也是同样念头,道:“早上没来得及说,那东西让我想起一种住在坟墓里的妖怪。” 宝珠好奇地问:“说给我听听?” 霍七郎道:“你兴许知道我们师门以前干什么营生,这种奇诡志怪故事人人都听过。传说坟墓阴气重,经年累月积攒了生者和死者的怨念仇恨,从积尸之气中诞生出一种叫做罗刹鸟的妖怪。那鬼物比鹰隼更大,钩喙巨爪,能变幻成美貌女子作祟,且好食人眼睛。” 一听积尸之气四字,宝珠忍不住打个哆嗦,摸了摸腰间悬挂的犀照,盼望那匕首真的能辟邪降魔。她带着惊惧之意问:“你们见过那妖怪吗?” 霍七郎耸肩摇头,许抱真冷淡地说:“既然是传说,就没有实证。别说罗刹鸟,我们残阳院的门徒连一个见过鬼的都没有。” 宝珠心道:你们这群邪魔外道就够吓人了,想是坟墓里的厉鬼看见你们先得脚底抹油逃之夭夭。 她又说:“不知道庞良骥他们有没有追踪到我射下来的那只怪鸟,倘若有尸体,就能搞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了。而且……幻化成美貌女子作祟这一条,不觉得跟调包新娘的事有点儿像吗?” 霍七郎笑道:“鬼怪不敢讲,但那个假新娘绝对是人,一会儿到了庞家你可以亲自验证。” 然而还没到庞家,奇怪的事就发生了。一路上不停遇到三五成群的江湖人士,都是往庞府方向前进,到那片豪宅附近时,已经快聚集了快二三百人。 许抱真止住一人询问,回答是听说疾风太保庞良骥以残阳七绝之一的名义,邀请所有身在灵宝县的武林中人到他家中,将要宣布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许抱真和霍七郎一听,满腹狐疑。 残阳七绝一盘散沙,陈师古的葬礼之后再没一起行动过,也不喜欢别人把他们当作一个门派群体,更别提谁能为师门代言。况且庞良骥被逐出师门后其实已经不能算残阳院一员,只是这伙人散漫惯了,懒得再找个新的老六替补上去,一直没从七绝改成六绝。 霍七疑惑地道:“我倒是知道老六想趁着婚礼宣布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可这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吧。” 许抱真略一思索,眉头紧锁:“这必不是庞六召集的,他不敢用这种口气,我去问问到底消息是从什么地方传出去的。”接着催马欲动。 宝珠眼看着从客栈拉出来的一批人,如今越带队伍人越少了,心里很是不快,说:“你派一个徒弟就能打听清楚的事,还要亲自去问?” 许抱真瞪了她一眼,道:“你不是江湖中人,不懂江湖规矩。”语气清冷,颇有不屑之意,说完就走掉了。 85 第 85 章 “萧苒”清冷柔美的容颜如今比恶鬼可怕十倍,易容用的皮面被霍七郎一把撕烂,只剩下半张脸,因为时间久了干巴巴地皱缩起来。本体那半张脸则被拓跋三娘剜掉一颗眼珠子,空洞的眼眶中血泪横流。 整个人四肢扭曲,如同断了线的皮影人偶一般瘫软在地,从胳膊腿中抽出来的四条雪白人筋晾在一旁,此情此景连霍七郎都觉残忍,叹息道:“三师姐有些过分了。” 拓跋三娘不以为然,反而怪罪到韦训头上:“都怪死小鬼一掌打在我琵琶上,不换弦根本没法弹曲了,现在五根弦还差一根呢。” 宝珠眼前发黑,胃仓里一阵阵上涌,捂着嘴从地窖里跑出去了。她自以为胆量不错,只要不是面对厉鬼就绝对不会怯场,谁想亲眼看见拓跋三娘活抽人筋的景象,依然不堪承受,当场落荒而逃。 霍七郎立刻追着她上去了。 那假冒新娘易容成萧苒的脸,双方都不敢动他,原本是在洞房里好生供着,被霍七郎将画皮撕下半片,整个面容半阴半阳,当时就把普通人全部吓跑了,待遇立刻下降,被关进地窖里面,遇上手段毒辣的琶音魔,不多会儿就被炮制得不成人形。 宝珠扶着一棵树干呕了一会儿,想要审问的问题已经全忘光了,十三郎去找奴婢要来茶水给她漱口。 来到庞家之后,她首先提醒庞总管低调搜寻家中是否藏有谶纬书,然后才计划去审问假新娘,进入地窖之前霍七就劝她最好不要见,她一意孤行,没想到自讨苦吃。 霍七郎本想抚摸宝珠后背安慰,但心有忌惮,并不敢十分殷勤,只能动口不动手,温言安慰说:“三师姐的手段是顶尖的,大理寺狱能撬出来的东西,她肯定都撬出来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问问三师姐就行了。” 宝珠喘息了片刻,好不容易稳下心神,将自己的思路整理好,先向身边人发问:“你是学过易容术的,难道只要掌握了这技能,就能伪装成任何人的脸?” 霍七郎摇了摇头,道:“脸其实是最次要的,难点在于体型和声音。比如我就不可能伪装成萧小娘,我比她高大太多了,就算脸弄得一模一样,也是一眼假,伪装成老六还差不多。 至于声音,是必须在原主身边听音很久才能模仿到惟妙惟肖,所以我猜这家伙要么手段低劣不会仿声,要么只见过原主一两面,没有长期接触过,所以只能一直装哑巴。” 宝珠抬头望了一眼霍七,心想她比韦训还要高一点儿,看起来能够伪装的人范围并不大,可见这易容术不是万能的,如果混进敌营被抓住,下场也是凄惨无比。 两个人正在交谈,庭院中的树梢上忽然传来一阵粗哑的叫声,宝珠立刻持弓,弦刚刚拉开,一柄银光闪闪的飞刀直奔源头,那声音戛然而止,从树梢上掉落下去,宝珠一眼扫过,见是一只大乌鸦的尸体,头身已经彻底分离。 拓跋三娘笑意盈盈地夸耀:“瞧见了吗?这才叫干脆利索,一击打不死要补刀的说明功夫不到。” 二十步以内的距离,弓箭有张弓瞄准的些微延迟,暗器却可以脱手就打,占着随机应变的便宜。武器各有擅长的距离,人也有不同的专长,这本来无可非议。可见识过拓跋三娘刚才对待假新娘的手段,让宝珠根本没有跟这种比鬼还可怕的女人较量的念头。 霍七察觉到宝珠的畏惧,自然地往她身前一站,拓跋三娘见她不回应,哼了一声,把乌鸦的尸身捡起来摆弄一番,发现翅膀下面的毛染成蓝色,绝非自然生成这样的。 霍七郎瞧了一眼,说:“庞家是叫人盯上了,不少门派传递消息会用这招。” 宝珠道:“我以为会用信鸽之类的东西。” 霍七郎说:“江湖草莽识字的少,事先商量好内容,用颜色区分就够了。也不局限于鸽子,各种鸟雀狐犬都能用。” 十三郎忙忙地跟着解释:“我们师门是用五师兄制作的焰火。” 拓跋三娘呸了一声,鄙夷道:“残阳院有点什么内瓤,都抖搂出来给外人知道,瞧你们这点儿出息!” 宝珠不想继续在口舌上争辩,直言问:“你从那假新娘口中打听到什么?” 拓跋三娘爽快地道:“是个挺有骨气的家伙,自家的事绝口不提,只挖出一句:他混进闺房的时候,那里面就是空的,新娘并不在他们手上。” 有这一句,宝珠心中的疑惑终于落地。 拓跋三娘嘲弄道:“你说我故弄玄虚,你自己不也一样?自称有七八成把握,东游西逛这半天,可有什么结果?” 宝珠说:“我已经知道破坏婚礼和绑架新娘的人是互不干涉的两伙人,一伙儿熟知朝堂规则,手段阴险毒辣,试图一举将萧氏和庞氏两家灭门;另一伙人应当是你们江湖中人,用的也都是江湖手段,目的是公开破坏婚礼,针对的是庞良骥。 至于七八成把握,是根据大理寺历年旧案统计而来。凡女子凶死,大半是夫家动手,不是丈夫就是舅姑。以此案为例,新娘萧苒失踪,前夫卢家、现夫庞家都是疑凶。但庞家同时受害,最大的可能性就落在卢家。 萧氏家主求富不仁,夺女再嫁,已经跟卢家翻脸成仇。前夫卢郸虽然已死,但他父母兄弟都在世,朝中又有高官靠山,想出借朝廷之手除去萧、庞两家的毒计,动机非常充沛。” 拓跋三娘听到“前夫卢家”时眼珠一转,没有吱声。等宝珠侃侃而谈结束,才反问:“萧小娘死了老公改嫁的事已经决定很久了,他们怎么能忍到现在才动手?” 宝珠从容不迫地说:“十恶谋逆之罪,夫族妻族互相牵连,萧苒毕竟曾经是卢家妇,卢家要一直忍到六礼完成,将萧苒的所属权完全过渡给庞家才会动手,稍有差池牵连自身,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况且按照惯例,举发者能获得罪人一半家产作为奖赏,可谓是一石二鸟的毒计,庞家的金山银山,怕是早被他们盯上了。” 朝堂阴谋之肮脏毒辣,一两张小小纸片,动辄满门抄斩赶尽杀绝,远非江湖私怨可比,拓跋三娘身为资深刺客,耳闻目睹之下,知道宝珠分析得很有道理,口中却不愿承认,笑嘻嘻地说:“除非你有证据能拿住卢家,否则夺不回萧小娘。” 宝珠说:“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这就回萧家寻找证据。” 此时庞总管疾步走来,脸色灰败如土,朝着宝珠轻轻点了点头,可见搜索谶纬书的事已经有了结果。这是天大的祸事,比庞良骥能否顺利成婚重要千万倍。 “主人命我跟从九娘子,随机应变提供助力,但求您救我庞家一门性命!” 宝珠点头同意,当即带人走出庞府,再次回到萧家,管家娘子萧荏拉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婢来到宝珠面前,说:“这婢子从小在妹妹身边服侍,嫁与卢家时她也跟去了,婚礼前后我琐事繁忙不能照顾周全,她肯定知道些什么。” 宝珠看了一眼那个小婢,知道贵女出嫁,随身奴婢们也是属于嫁妆清单上的内容,便问:“卢家不是扣下了萧苒的所有嫁妆,此女为何能跟着回到娘家?” 萧荏说:“怪就怪在这里,妹妹回家时是净身出户,过了几个月,此女前来敲门,说是因笨被赶出卢家,无处可去,想再回原主家侍奉。我父亲对财产一向抓得极紧,这样一个婢子价值三十贯钱,不舍得丢弃,所以只盘问了她几句,就留下了。” 小婢哭得满脸是泪,看来已经被审问吓唬过了。萧荏知道谶纬书的极端危险,宝珠刚才离去后,她将所有可疑线索一起拎出来细细捋顺,此时一并奉上。 宝珠直截了当问:“卢家让你传递给萧小娘什么消息?” 她天生带一股不威自怒的气魄,比动不动发火打人的家主萧士廉更有威能,小婢扑通跪下,哭着承认:“那边主母让奴悄悄递给小娘子一封信,奴来家后给了小娘子,她看过之后立刻烧掉了。奴一个字都不认识,不知道那信中说了什么!” 宝珠心道以她身份,本来就不该知道信中的消息。这证言已经坐实了卢家在案件中的作用,只不知道萧苒在这里扮演一个什么角色。 宝珠再问:“婚礼当日,萧苒都干了些什么?” 小婢回答说:“其他都如同往常一样,簪娘为小娘子化好妆梳上头,我们要帮她穿上新娘礼服,戴上首饰,打扮齐全了看一看。小娘子却显得不怎么高兴,让我们所有人都出去,她要自己穿。” 此时老四邱任从内宅走出来,对宝珠和霍七说:“他们还存着半壶没喝完的蒙汗药酒,莨菪子泡了一夜已经发酸了,但里面没有添曼陀罗。可能有外人得知姑嫂们要用药酒戏弄新郎,又偷偷在酒里加了一味,莨菪子的刺麻感能压制曼陀罗的腥气。大师兄是个猫舌头,吃不得辛辣刺激的东西,就这么囫囵吞下去也不知道。” 霍七郎笑着说:“那可不巧了么,三师姐从假新娘身上搜出一包药粉。” 邱任一听,两眼放光:“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就够麻翻牛马了,那一包可是好东西,别让那娘儿们给浪费了,我这就去找她讨回来。”说着忙忙地跑了。 宝珠从一切开始的地方仔细琢磨了一番,卢氏一族针对庞、萧两家报复的动机非常明确,这伙江湖人士的目的却很模糊。 给庞家的马匹下巴豆,在药酒中添加曼陀罗,破坏牙旗杆袭击亲迎队伍,青庐埋伏撒帐,都是为了让庞家在观礼的人群面前公开出丑,令庞良骥和护送他的师兄弟们威望坠地。 那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处心积虑,对付一个武功尽失、马上要退出江湖的残疾纨绔呢?韦训他们对这种腥风血雨的敌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或许是他们自有旧仇,不想让外人知道内情。 宝珠始终想不明白,命萧荏看管好小婢,再次回到萧苒的闺房,看是否有漏掉的线索。 霍七郎道:“这屋里点着灯也太黑了,要不要把所有家具都抬出去细细地瞧?” 宝珠略微吃惊,说:“你真是一身力气使不出去。” 霍七笑着说:“老六给的报酬高,天天有酒有肉自然有膀子力气,但凡饿着肚子,谁要开打我先认输。我听说他为了金盆洗手,还真的用黄金打造了一个盆子。你知道吗?‘金盆洗手’只是个口头说法而已,江湖上用铜盆已经很奢侈了。” 宝珠一时无语,局势已经复杂到如此地步,这人还在这种闲事上寻开心,不知道是单纯心大,还是另类的沉着冷静。无论是什么原因,肯陪她走到这里,听她的命令,就只剩下一个老七。 母亲曾对她说过,有才华的人如同过江之鲫,不计其数,但不能为我所用,那就等同于无。仅就服从性这一条而言,面前这个女生男相的游侠就是最佳人选。 “你忙完庞良骥这件事,还有别的任务吗?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霍七郎一愣,实话实说:“没什么事了,拿到报酬,打算回长安喝酒。” 宝珠单刀直入发出邀约:“不如投入我麾下,和你师兄一起护送我去寻亲?我的报酬比之庞六只多不少。” 霍七郎又是一愣,立刻怦然心动,陪伴一个娇俏可爱的小美人旅行,还有高额酬金可拿,世上没有比这更满意的差事了。 宝珠继续笼络人心:“韦训他们俩毕竟是男子,许多事不方便。我又有一点儿……有点儿怕黑、怕鬼……” 她顿了顿,心想刚从拓跋三娘假扮的女鬼恐惧中恢复过来,今日又不幸亲眼见她炮制囚犯的酷虐手段,恐怕会吓得做上一夜噩梦,不如此刻趁热打铁收服霍七,夜里陪伴自己,从此无忧了。 宝珠眼睛亮闪闪的,说道:“有你在,就可以跟我住同一间房,睡同一张床,再合适不过。” 霍七郎一听这话,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心道没有比这更不合适的安排了。伴随着宝珠的盛情邀约,一股无遮无拦的杀气从阴暗处迅猛袭来,霍七浑身汗毛直竖,暗暗叫苦不迭,接下来这颗脑袋还能不能安稳待在脖子上,就得看自己的回答是否妥当了。 “可惜啊可惜,这差事老七接不了。” 为了性命存续,霍七郎不得不违心婉拒,接着脑筋飞转,试图编造出一个合理的解释糊弄她,“是这样的,我们师门有个老规矩,同一个雇主,聘请了我们当中的一个,就不能再聘第二个了。” 宝珠蹙眉道:“可是十三郎不也一样跟我同行吗?” 霍七郎低下头,弓着背,看着她耐心解释:“那不一样,小十三没出师,师父死的时候,他是当作拖油瓶分给大师兄的。我可是成名的英雄豪杰,一山不容二虎,一条小鱼干聘不成两只狸奴,懂吗?” 宝珠听她说得头头是道,顿时大失所望,气鼓鼓地抱怨:“你们师门不过十几个人的小小门派,才一个伙的建制,怎么那么多讨厌的戒条规矩?” 霍七郎一声叹息,遗憾地想:本来什么规矩都没有的,但是韦大占了这个好坑,旁人就别想染指了。 没能成功聘到中意的下属,宝珠只能将萧苒闺房再打量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她的床上。这是一件新式高足家具,比之矮款的榻高了许多,第一次来,霍七郎就把它拽出墙边看过内侧,但这床宽约逾五尺,上面又铺设了层层锦缎被褥,上下悬挂帷幕,并没有全部扯出来。 她对霍七道:“你能把这床彻底拖出来让我瞧瞧吗?” 霍七郎干脆答应:“翻个面也没问题。” 说干就干,霍七郎撸起袖子,撤下帷幔,直接将这张大床掀起一边,整个拖了出来。宝珠还没说什么,她先咦了一声:“这床下面有人藏过,灰尘有动过的痕迹。” 宝珠却看见了大床底板上有一行歪歪扭扭模模糊糊的血红字迹:“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诗句旁边的床板缝隙之中,别着一根鎏金钗。 86 第 86 章 霍七郎从床底拔出这根钗,拿在手中观察。这是一件女子头上最常见最普通的首饰,钗头是一只蝴蝶,钗尾两根,因经常佩戴,上面薄薄一层鎏金已经磨损过半,露出里面的铜胎。 至于诗句,乃是五柳先生陶渊明《拟挽歌辞》中最后一句,似乎是用手指蘸着胭脂于黑暗中写就,因此歪扭不成形。 宝珠看到这句诗,心头便隐隐觉得不妙,对霍七郎说:“这是一句绝命诗。” “就是人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写的那种遗言?” 宝珠点了点头,沉思不语。床底的灰尘痕迹刚好够一个身材娇小的人藏身,在一端留下些白色圆点状痕迹。旁人或许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在爱哭的宝珠眼里则很熟悉,那是有人严妆哭泣时冲花了妆容,脸上脂粉随着眼泪落在地上留下的。 “被你三师姐整得半死不活那个刺客,先假称自己是庞家的女傧相混进萧家,再进入萧苒的闺房,却发现房间是空的,便穿上新娘的礼服和首饰,易容成萧苒雀占鸠巢。他大概没想到,当时真正的新娘就藏在床底下哭泣。” 霍七郎说:“假如萧小娘是被捆了起来堵住嘴塞进床底不能作声,哭倒是能哭,但怎么能在床底板上写字?” 宝珠叹息道:“没有人将她捆绑起来。绑架新娘的案犯,就是新娘自己,萧苒本人。卢家以赶走小婢的形式传递来书信,估计信上写着将萧、庞两家族诛的威胁信息,逼迫萧苒自己绑架自己,等亲迎的人群离去,萧府再次安静下来,她就能戴上帷帽翻墙跑掉了。 那首藏在妆奁盒里易于被人发现的《代九九》诗歌只是掩人耳目,故意营造成新娘自己逃婚的假象,潦草涂在床板底下这句诗才是她真正的心声。” 宝珠将推测分析给霍七郎听,她低头翻弄着手里的鎏金钗,片刻后说:“萧小娘应该对老六是有情的。” 宝珠问:“何以见得?” 霍七郎说:“这是鎏金铜钗,以铜胎为内芯,取其‘同心’之意,是情人之间常见的定情信物。” 宝珠一愣,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霍七郎淡淡笑了笑:“因为常有人送我这东西。” 宝珠语塞,一时想象不出她女装时将钗插在头发上的模样,道:“那也不能确定这就是她跟庞良骥的定情信物。庞家有钱,送金送银都可能,怎么会送这么一只不值钱的铜钗?” 她走出萧苒房间,叫跟着过来萧府的庞总管,将鎏金铜钗拿给他看。 庞总管一惊:“这是我家小郎小时候送给萧小娘的礼物,还是我偷偷去店里拿的货。她怎么还留在手上?” 宝珠将她的怀疑说出来,庞总管苦笑道:“那时候萧家就不阔绰,倘若女儿手里凭空拿着来历可疑的金银珠宝,定会让父母生疑,所以小郎特意订了铜钗,这钗尾本来刻着一匹小马,就是他名字的含义。” 庞总管将那处隐蔽的地方指给宝珠看,却见已经被硬物特地磨掉了。 宝珠心想看这钗上一层鎏金磨损的情况,应该是常年佩戴,假如萧苒带着这只钗嫁去卢家,当然要小心被夫家发现这是青梅竹马送的信物,才将标记磨去。 他们是有情的。 想象婚礼当时场景,萧苒藏在床下,等待出逃的时机,结果发现一个陌生人混进闺房,萧苒根本不知道这是另外一伙人,以为是前夫家安排的替身,那人穿戴上本属于她的新娘礼服,将要代替她嫁给期盼已久的心上人,绝望之下,只能任由眼泪从脸庞默默流淌下去。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宝珠心中那股不祥之感越来越浓,卢家已经设下灭门的毒计,再逼迫萧苒逃婚,不太可能只是为了让庞家难堪。三家结下死仇,全因萧苒改嫁而起,前夫卢郸已死,他们再强行索回她有什么用处? 宝珠越想越怕,立刻叫上霍七郎准备去卢家质问,却觉得人手有些单薄,走出萧府大门,见许抱真骑在马上,等在外面。 他言简意赅地说:“庞六忙着找人,根本没往江湖上散播任何消息,将那些武林中人聚集在庞家是有人捣鬼。”他顿了顿,向着无人处道:“或许是师父遗言的事。” 霍七郎皱眉道:“要把大师兄叫上吗?” 宝珠不知道他们所言何意,这一句却是听懂了,赶紧阻止:“用不着他!我马上就要把失踪的新娘找到了,只是深入敌阵,对手可能有些多,你们跟我走一趟。” 霍七郎一听这话,摸了摸空荡荡的腰间,一副失措模样:“啧,早知道要动真格的,就借一把刀带上了,我空手怕是有点儿勉强。” 许抱真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下回当什么也别当兵刃了,我跟你们走一趟。” 又多一份助力,宝珠登时振奋精神,将那个送信的小婢带上,带领众人一起去往卢氏家族。 路上宝珠对霍七说:“待会儿要是动手,姓卢的人,给我狠狠打。” 一路上只见过宝珠端庄稳重的一面,头一回听她这般恶狠狠的话语,霍七郎好奇地问:“怎么,他们惹过你?” 宝珠点点头:“是有些私人恩怨。你听说过‘胡椒卿’这外号吗?” 霍七郎笑道:“在长安那是尽人皆知,难道那个卢颂之跟这是一家子?” 宝珠道:“没错。” 在下圭县重金给韦训购买胡椒治病时,她曾说过宫中曾发生过一件跟胡椒有关的口舌官司。一个自诩清高的御史大夫认为胡椒太贵,上谏请宫中改吃花椒。 圣人当然不愿答应。花椒虽然香气胜过胡椒,但是吃在口中发麻,只能入膳调味,不能直接佐肉食用。不过毕竟是御史大夫的谏言,不能直接打发了事,得有个适当的理由驳斥。 太医署一个不入流的小官儿卢颂之上书,援引药王孙思邈《千金翼方》中的语句,说明花椒微毒,过量食用会口舌生疮,患眩晕之症;而胡椒无毒,还有温中止痛、增进食欲的药效。为了天子御体安康,贵妃容颜常驻,自然要用胡椒才稳妥。如此解释,谁要是再坚持用花椒替代胡椒,那就是居心叵测,意图毒害皇室了。 卢颂之极会揣摩上意,用治病救人的医书来为皇帝的奢侈消费提供佐证,是个博学多闻的马屁精,因为此事得到圣人欢心,从此平步青云,如今官居四品谏议大夫,兼理尚药局管理所有御医。 宝珠当年不到十岁,从此记住了胡椒的医用疗效。她年少淘气,在宴会上跟卢颂之开玩笑,随口给他起个‘胡椒卿’的外号,结果不知被谁传了出去,从朝堂到民间人人这么叫他,恐怕死后要以此马屁精绰号名留青史。 卢颂之当然不敢为难最受天恩宠爱的万寿公主,然尚药局专门负责宫中皇室的诊疗和进药,更是介绍来许多左道方士到宫中,致使圣人最近几年经常服食丹药,性格从温和仁恕转为多疑暴躁。 宝珠被活埋之前突患疾病,派去为她诊病的御医不知为何被更换,自知能干预这道程序的就是卢颂之,两人曾有前嫌,以那奸佞的恶劣人品,常年记恨、趁机报复的可能性极大。然而如今她身份全失,无力查证真相,只能默默记着这人。 这些事当然不方便告知在场众人,宝珠只说:“我看过他们卢氏族谱,胡椒卿就是这家的靠山,家主卢庭方是他亲弟弟,也就是萧苒的公公。” 霍七郎道:“这些亲戚关系可够复杂的,待会儿还要像跟萧家一样来回掰扯骂战吗?” 宝珠回想那句绝命诗,摇了摇头说:“不敢耽搁,速战速决为好。” 一路骑行到卢家,门庭与萧家大不相同,确实有高门大户的气象,只是门口坐着的仆人胳膊上扎着白麻布条,看起来家中有丧事。 宝珠开门见山道:“我是来找萧氏娘子的,叫卢庭方出来见我。” 几个门房听她对家主指名道姓,口气很不客气,站起来便要推搡,被霍七郎一脚一个踹飞出去。宝珠大步向前,卢家的家丁们听到喊叫,手持棍棒一拥而上。 许抱真将背上的长剑扔给霍七,自己手拿拂尘如入无人之境,迈着禹步沉稳向前,雪白纤长的拂尘蹁跹飞舞,整个人道骨仙风,气度举止超尘拔俗,好似神仙下凡一般。然而伤人却凭得狠辣无情,家丁们被那柔软麈尾一触,就像是被钢鞭狠抽,纷纷筋断骨折,□□惨呼。 霍七郎拿到长剑,也不拔出来,连着剑鞘当棍子使,她贴身护着宝珠,不主动攻击,当有人试图靠近时才随意捅上一“棍”。 几个人横行无阻一路打进正堂,宝珠往主位上一坐,回首见来路上满地都是伤员躯体。 她扬声叫道:“叫卢庭方来见我!你藏在萧家和庞家的东西我都搜到了,‘二帝同功势万全’,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是你配说的吗?!再不出来,小心你自家要灭门了!” 这样反复喊了几遍,心想要是有韦训念障车词的功力,整座宅子都能听清楚了,也用不着这么费劲。 她喊的内容太过惊悚,卢家的人怎么敢忽视,片刻之后,一个穿着锁边白麻衣的中年男子在十多个家丁护卫下战战兢兢来到庭院中,冲着宝珠骂道:“何处来的悍妇,敢上门骚扰我范阳卢氏的门庭?!” 宝珠微微一笑:“不过旁系而已,怎么好意思自称范阳卢氏。你就是萧苒的前公公了?穿这一身斩衰孝衣,给谁服丧呢?” 卢庭方不答,看见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小婢站在她身边,预料到阴谋已经败露,心里难以承受结果,反问道:“你刚才喊的话什么意思?” 宝珠冷冷地道:“你当然知道我的话什么意思,快把萧苒交出来,我饶你一条狗命。” 卢庭方出身名门贵族,兄长是朝中权贵,一生只有人对他恭恭敬敬,从没人敢呵斥奴才一样呵斥他,一时竟呆住了,指着宝珠“你你你”了一阵,突然回过神来,恶狠狠地道:“贱妇不守妇道,已经改嫁,再来我卢家要什么人?” 宝珠义正言辞地道:“你不交人,我就送你一份大礼。你藏在萧家和庞家的那件好宝贝,我已经转手藏在你家了。这回可不是那么好找的,就算你上房揭瓦、掘地三尺,将整座宅子都拆了,没有个三五天怕是也寻不到。我已经派人去往州、县二府举报,瞧是朝廷上门抄家的速度快还是你找东西的速度快?” 卢庭方的脸色渐渐发白,他以谶纬书害人,自然知道那东西的厉害之处,对方带着武功超绝的江湖侠客,想必藏些东西是轻而易举,白麻衣下的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早知道庞家是有武林背景的暴发户,谁想竟能找到这样熟知朝堂规则的帮手来。 霍七郎兴致勃勃听宝珠逼问对手,心想她从清早起就来回奔波,哪里有空安排别人去藏物、举发,这蒙人的话随口就来,真是聪明得让人好生喜欢。 宝珠乘胜追击:“你用来害人的那件东西自然有它的来处,不是凭空掉下来的。此事一旦揭发,你全家男丁被抓进大理寺狱上刑,就算你们熬刑不吐,侥幸活着放回来,被打的手折腿断浑身残疾,此生别想参加科举入朝为官!” 这一下戳到高门筋骨要害,她本以为卢庭方会拿出兄长卢颂之的大旗来抵挡,谁想他一声不吭,一副要昏厥过去的模样,任由家丁们扶着。耳听得一声哭叫传来,一个满头银饰的中年妇人从内宅冲了出来,满脸愤恨绝望之色,叫道: “贱妇克死吾儿,还想改嫁富翁,天下没有这等便宜事!可恨那庞家小子竟敢到处宣扬是吾儿命不够硬,不够富贵,配不上萧苒。吾儿发丧他摆席,吾儿忌日他订婚,哈哈哈哈哈哈!他此生别再想见到那贱妇,她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老老实实下去伺候吾儿吧!” 宝珠见这妇人边哭边笑,已经有些神志不清的模样,回想萧苒在黑暗中以胭脂涂下的绝命诗,心中大叫不妙。 87 第 87 章 霍七郎和许抱真都不擅长逼问,将卢氏夫妻掴了两掌,还没问出什么就把人打晕过去了,仓促之间,也不知他们的心腹是谁,由谁来执行的灭门阴谋。 从卢妻刚才的疯言疯语中,宝珠猜测萧苒的性命已经危在旦夕,实在不能再拖了。 霍七郎道:“老头子穿这一身孝服,该不会是把萧小娘给弄死了吧?” 宝珠急道:“没有长辈给子孙戴孝的,这不合规矩,更何况他们家对萧苒有深仇。”她转念一想,抓住一个受伤的家丁逼问:“卢庭方在给谁戴孝?” 那人哭道:“主人的兄长两个月前在长安没了,全家为他服丧。” 宝珠心中一动,看卢庭方锁边麻衣的服色,符合斩衰礼节。难道是卢颂之死了? 但这事跟萧苒失踪案没什么直接关系,她着急地来回踱步,低声念诵全篇《拟挽歌辞》:“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这是陶渊明幻想自己死后送殡下葬的过程,从茫茫萧萧的荒凉景色开始,高坟、墓室、亲属悲哭的场面一一详述,气氛悲戚惨绝,特别是“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一句,竟让宝珠联想到自己被活埋地宫中的绝望感受。 “该不会……他们该不会……” 霍七郎虽不怎么识字,但唐人无不热爱诗歌,对宝珠念的这首诗深有感触,说:“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这不是讲庞良骥这匹马为萧氏娘子哀哭的意思吗?” 宝珠灵光一闪,大声说:“正是如此!他们把她陪葬给前夫卢郸了!” 依照惯例,无论是妻子先夫而死,还是死于夫后,通常是合袝于丈夫下葬,如是异地,也要尽量迁葬或改葬以合坟。 也怪不得卢庭方见有灭门之祸仍然不肯交出萧苒,因为他知道已经不可能交出活人了。 宝珠抓住一名家丁逼问:“卢郸的墓地在哪里?!” 那人稍一迟疑,许抱真挥出拂尘,卷着那人脚踝,倒拖着他往门口走:“时间耽搁不得,一边走一边问。” 宝珠知道这些高门贵族的坟墓哪怕再大也不可能如同她入葬的地宫一般规模,活人埋进去绝对坚持不了多久,心急如焚跟着许抱真往外跑。 霍七郎说:“就是大师兄在场动手,也来不及掘进去了,除非是五师兄……” 那家丁被一路拖行,直到许抱真跨上坐骑,冷漠地说:“等我扬鞭策马,你这身皮就全磨掉了,还不肯说吗?” 家丁哭叫道:“道长饶命!我来指路!” 许抱真这才将他倒拎起来,横放到马上,那人手指着灵宝县城方向,几个人立刻纵马狂奔而去。 宝珠急问霍七郎:“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霍七郎道:“论师门中发丘认穴的本事,最顶尖的当然是大师兄,但要是论开棺速度,还是五师兄第一。” 宝珠心里琢磨,要说盗墓,老五罗头陀那伟岸身板,普通的门都得弯腰低头才能进去,这样的人要怎么挤进盗洞之中? 一路风驰电掣,宝珠发现自己这头毛驴表现居然异常优秀,以往她嫌弃坐骑丑陋低劣,骑驴出门很不好意思,几个月来第一次疾速驱策,居然不比普通的马匹要慢,心中不禁暗暗称奇。 家丁指的方向正是他们从客栈来玉城的道路,几个人原路返回,正在商量怎么联系罗头陀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地鸣般的剧烈震动,片刻之后才传来轰然崩裂的响声,只见远方一股浓烟冲天而上,马儿们惊得前蹄跃起,纷纷嘶鸣不止,只有那头驴镇定自若。 霍七郎看见那浓烟,咦了一声,惊喜道:“是五师兄出手了,他怎么比我们还快?” 几人纵马奔到卢郸墓地,惊讶地发现此处就是清晨宝珠射下怪鸟的那座大坟包。罗头陀已经把墓门炸飞,将大坟撕出一个黑洞洞的缺口来。 庞良骥蹒跚着从浓烟中横抱出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脸上泪水合着黑灰滚成脏兮兮的一团。庞家随从全都迎了上去,他却死活不肯松手,紧紧抱着女子不放,显然那就是失踪的新娘本人。 宝珠惊喜的同时又大惑不解,自己从早上开始来回奔波,查到现在才有线索,他们怎么能抢先一步营救成功? “你们怎么知道她被活埋在这里?” 庞良骥充耳不闻,摸到萧苒仍有微弱脉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抱着昏迷的心上人泪流不止,不断轻声呼喊“阿苒”。 一个随从解释说:“回九娘子,我家小郎并不知道。您清早吩咐我们搜索怪鸟,我们找来找去大半天,什么都没看见,正想回家去。小郎读过墓碑上的字,发现居然是新娘前夫的坟,又见墓门附近的土是新鲜的,他心里觉得很不舒服,便恳求头陀师兄给炸开了,谁知道新娘子就被关在墓室之中,这可不是天赐的奇缘?” 墓室中的空气远没有地宫充沛,萧苒已经被憋晕过去,全然命悬一线。倘若不是庞良骥惊人的直觉,恐怕宝珠带人来掘开坟墓,她早就挺不住了。 望着坟包上那个大洞,宝珠惊讶地问:“这是火药的威力?那东西不是只能用来放焰火吗?这样都没伤到里面的人?” 霍七郎道:“五师兄绰号执火力士,拆解墓葬结构他是专业的。只不过爆破的动静实在太大,动手就叫人发现,除非在荒山野岭,日常并不能这么折腾。” 此时一个伟岸身影弯腰从墓门缺口钻出来,滚滚烟尘之中,力拔山河兮气盖世,正是今日出手救人的罗头陀。他巨掌中拈着一支箭,脸上流露出疑惑的神情,大步走到宝珠面前递给她:“这是你的?” 宝珠接过一瞧,果然如此。以前去禁苑狩猎时常常几十上百人一起出动,为了区分是谁的猎物,通常都会在箭杆做标志区分,她这一囊新箭每支都用指甲掐过十字痕迹。 宝珠一头雾水地问:“从哪里得来?” 罗头陀道:“就戳在棺材上,洒家是第一个进去的,没人能做手脚。” 宝珠低头检点箭囊里的箭矢,剩下二十九支。她早上出门时查过,一囊标准三十支,只有射落怪鸟时消耗掉一支。 她百思不得其解,问:“那棺材里的东西是人是鬼?” 罗头陀答道:“我刚砸开看过,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烂掉的死人。” 那头神秘的猛禽中箭之后便无影无踪地消失了,而这支箭却被遗落在密不透风的坟墓之中,旁边便是卢郸的尸身,以及失踪的新娘。 这事无论如何都讲不通,想起霍七郎提过“积尸之气”中诞生的怪物罗刹鸟,宝珠只觉一阵恶寒,再不敢碰那支行踪诡异的箭,递给罗头陀,道:“拜托师父处理,念经超度或是什么……” 庞家随从快马将老四鬼手金刚请来,邱任一瞧新娘人还活着,撇了撇嘴,仔细诊过脉象,从包里抽出几根银针扎在头颈上定魂安神,叫庞良骥抱回家好生养着。 邱任对众人说:“老六家附近聚集了上千人,几乎半个中原的武林人士都来了,说是听残阳七绝的邀请,来玉城观礼,两三天了连顿酒都没吃上,如今鼓噪起来,不好下台。庞家人被婚礼上的事吓怕了不敢开门,三师姐压着阵脚,她一向脾气暴躁,恐怕撑不了多久就得动手。” 宝珠心想收拾了卢家救出新娘,还有一拨敌人潜伏在暗处挑拨离间,今日不彻底解决,恐怕后患无穷。残阳院几人都是一样想法,当即跨上坐骑,要和庞良骥一起护送萧苒回家。 许抱真见宝珠骑着驴也要跟去,道:“之后就是我们江湖中人的事了,你最好回客栈歇着。” 庞良骥跟着说:“九娘子帮庞六到这里已经是大恩,这一去刀山血海,属实危险,不能再连累你。” 宝珠见群雄一副杀气腾腾的气势,想是去了玉城就要火拼,高傲地道:“此后与你无关。这伙人青庐设伏可没饶过我,伤了我的属下,这梁子我必亲手了结。” 众人稍微反应了一会儿“我的属下”是谁,心里都想:话说到这份上了韦训还能忍着不出来认领,也真能沉得住气。又觉得天下竟有人想帮“一击致命,仇不过夜”的青衫客讨回梁子,实在是天真到可笑了。 许抱真凉薄一笑,道:“随你,只是待会儿打起来,没人像大师兄那样舍命相护。” 宝珠再不言语,昂着头骑驴往玉城方向去了。 庞府周围如同婚礼当日那般人头云集,黑压压地占据了附近几条街巷,人人拿刀携杖,横眉怒目,许多附近做买卖的小商贩吓得丢了摊位逃走。 拓跋三娘盘腿坐在墙头上,横抱白骨琵琶弹奏《秦王破阵乐》,因筋弦受损,曲子弹得荒腔走板不成调。 中原群豪无不纳闷,不知这关中来的七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远道邀请大家过来,却又不以礼相待,一副严阵防范的敌对模样。江湖中人习惯用兵刃拳脚交流,极少有脾气和善的,渐渐火冒三丈起来,呼喝声此起彼伏,气氛剑拔弩张。 就在此时,但见远方烟尘飞扬,马蹄声震得地面隆隆作响,一伙凶神恶煞的江湖客策马奔腾,以排山之势疾驰而来,许多人认得那就是残阳七绝中的成员。 老二“洞真子”许抱真、老三“琶音魔”拓跋三娘、老四“鬼手金刚”邱任、老五“执火力士”罗头陀、老六“疾风太保”庞良骥、老幺“绮罗郎君”霍七郎全部到场,唯独在婚礼上技惊四方的七绝之首青衫客韦训不见踪影。 他的位置换了一个明艳动人的红衣少女,她骑驴挽弓,腰间悬着陈师古独霸一方、称雄武林的鱼肠剑。 88 第 88 章 庞良骥将昏迷的萧苒交给随从,由后门送回家中,本人仍骑着马站在众同门之间。拓跋三娘见同伙全数到场,停下琴弦,对庞良骥呵斥道:“瘸子退下去陪媳妇,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庞良骥苦笑道:“师父虽将我革出师门,承蒙师兄师姐们厚待,残阳七绝没将老六除名,那我今日血溅当场也得在这里待着。” 风急天高,万里悲秋,这一句话说出来颇有凄凉豪迈之意。 他双手抱拳,朗声对在场的江湖中人道:“诸位英雄豪杰是来参加庞某婚礼和金盆洗手仪式,庞家招待不周,深感惭愧,属实因为背后有敌人捣鬼,挑拨我们残阳院与中原武林的关系……” 他本想将纠纷解释清楚,话没说完,黑压压的人群中突然有个人尖声道:“残阳院恶贯满盈,谋图不轨,在关中混不下去才进入中原,今日不将陈师古的事情交代清楚,你们别想轻松离开!”听口音腔调,像是剑南道地域的来客。 庞良骥看不清说话的人到底是谁,心中迷惑不解,朗声道:“我师门虽然算不上什么名门正派,但怎么也凑不上谋图不轨四个字吧?” 中原群豪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 另一个方向又传来一个同样尖锐的声响:“陈师古死前留下的那件遗物,你们是不肯交出来了?!” 庞良骥心道陈师古病故时他早被赶回老家了,谁知道他留下什么遗物?看看周围同门,均是神色阴沉,一言不发,似乎确实有些不便开口的内幕。 又是一个方向传来尖锐质问声:“你们这伙邪魔外道意图谋反,大唐黎民人人得而诛……” 没等话说完,许抱真突然双眼圆睁,冲着那方向一声暴喝:“无量天尊!” 洞真子内力深厚,真气鼓荡之处,以声息震慑混在人群中偷偷说话的家伙,那人气息一滞,呛咳起来,已经透露行踪,正要退却,被拓跋三娘一柄飞刀扎进咽喉,无声无息委顿在地。 然而一人倒毙,并没阻止同伙们继续发言,他们忌惮残阳七绝武力,自知不能正面对敌,迅速释放烟雾向后撤退,离开拓跋三娘的暗器射程。 黑压压的人群顿时烟雾迷蒙,围观群豪见人头之间忽然飞起一只怪鸟,双翼硕大无朋,仔细一瞧,是一个小个子男人背着能滑翔的机扩,趁着今日的大风扶摇而上,那人一边飞一边大声怪叫:“颠覆大唐、祸乱天下!” 拓跋三娘手里扣着飞刀,但自知暗器超过三十步劲力衰竭,不能致人死命,自持身份不肯脱手。 中原群豪也有见多识广之人,见那人怪模怪样的举止和装备,联系到他们的口音,叫破身份:“是剑南道的门派罗刹鸟!” “这帮阴损玩意儿怎么跑中原来了?” 一只只怪鸟于烟雾中乘风起飞,目的似乎不在伤敌,而是将这个秘密散播到江湖上。他们本计划利用假新娘绑架庞良骥逼问遗物所在,却屡次遭到阻挡损兵折将,最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试图将整个武林都拉到残阳院的敌对面。 又是一只怪鸟大叫:“颠覆大唐、祸乱天……”然而这一次没能说完,被一支电掣星驰的利箭洞穿,惨叫着跌落下去。 一箭命中,宝珠冷着脸从箭囊再抽出一支搭在弓上,心想这门派竟敢当着李唐皇室的面喊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属实是犯上作乱,无法无天了,今日不能将这伙妖孽毙于箭下,她这真龙血脉也就不用要了。 她眼神极佳,看清这帮怪物是人类冒充,心下再无恐惧,双腿轻夹催驴上前。街巷狭窄人多,挤满了围观的侠客,马匹不能穿行,□□这头毛驴却脚步灵活,左右腾挪穿人而过。 宝珠骑驴飞驰,一箭一个,矢不虚发,将飞在空中的罗刹鸟一一射落。 罗刹鸟们武功不高,从不近身搏斗,对敌向来是结合易容分身暗器毒雾等阴险手段埋伏暗算,江湖中人的手发暗器射程不远,可以被他们放风筝一般戏耍,就算打不过,也能全身而退。 谁想今天特别倒霉,弓对鸟属性相克,正好被宝珠的远程箭术死死压制。罗刹鸟们见势不妙,四散逃窜而去,然而哪里逃得过百步穿杨的羽箭,顷刻之间七八个人从空中坠落。 宝珠往日里有大批侍卫簇拥,虽然弓马娴熟,但从没跟人动过手,拳脚功夫别说望残阳七绝项背,连十三郎也打不过。厅堂廊庑之间,短程攻击范围,她只能受制于人,然而进入天空广阔战场,便是弓箭手制霸的领域了。 中原群豪见这红衣少女从眼前飞驰而过,疾风骤雨般连珠快射,左右开弓箭无虚发,姿态又优美至极,全都看呆了。 残阳院众人无法骑行通过街巷,只能下马上墙,以轻身功夫往前追赶。因轻功有高低区别,身位立刻分出前后,许抱真和拓跋三娘跑得最快,其次是霍七郎,再然后是修炼外家功夫的邱任和罗头陀。庞良骥已经残疾,上不去墙,只能原地焦急等着。 但无论轻功多快,都赶不上流星羽箭的速度,每当他们快要追上一只罗刹鸟,宝珠的箭总是后发先至。可不知为什么,她总是箭下留人,不肯一击致命,于是敌人落地之后还得上去补刀。 在观战群豪眼中,便像是这红衣少女在前线以一当百冲锋,残阳院众人跟着她屁股后面打杂殿后,仿佛她才是残阳七绝真正的首领。局势如此怪异,除了霍七郎觉得好玩以外,其他人都恼羞成怒。 邱任本来就胖壮,气喘吁吁从墙上跳下来扭断一个残血罗刹鸟的脖颈,转头看见某青衫少年兴致勃勃趴在墙头上欣赏宝珠英姿,看同门们忙前忙后,笑得压不住嘴角,邱任心里瞬间飙出一百句脏话,阴阳怪气地叫道: “师兄这脸都笑裂了,需要老四帮忙缝上一缝吗?!” 拓跋三娘从旁边经过,更是气急败坏,骂道:“短命促狭鬼!是你教她这么干的?!” 青衫少年满眼都是骄傲自豪,笑着摇头:“她手上干干净净的,一条人命都没有,是得旁人帮忙干点脏活儿。” 罗刹鸟整个门派全员出动,做好充足准备将残阳院拉进泥沼,谁想转瞬之间在这红衣少女手中折损大半。敌人被逼急眼了,羽翼最大的首领呼哨一声,两个手下滑翔俯冲,以机扩朝少女发射喂毒暗器。 毒镖如雨洒下,更比在地面上发射多一重助力,中原群豪观战已久,一方是百步穿杨的妙龄少女,一方是丑陋诡异的邪派恶徒,众人无不希望那红衣女子胜出,见此情形同时惊呼出声。宝珠突然遭袭,红影一晃,从坐骑背上倒栽下去。 这一下形势逆转,残阳院七人脸色立变,杀心大起,急速从四面八方往她身边赶去,可哪里来得及救护。 正当群豪心惊肉跳时,距离少女最近的人发现,她并没受伤坠落,而是单腿勾着马镫倒挂在驴身一侧,以此闪避暗器袭击。 这一招叫做“镫里藏身”,是战场上万箭齐发时藏身马腹保命的绝技,宝珠只是喜爱骑射狩猎,本来没必要学这样危险的招数。然而她一向争强好胜,某次打马毬输给魏王下属,硬是强求勇武绝伦的名将浑瑊教她这招,磨炼技艺时甚至坠马摔断了肋骨,终于学成。 本来只为与宗亲贵胄打毬炫技,没想到今日对敌竟能用上,免去了暗器入肉之苦。毒镖大半扎在鞍辔、障泥上,少数命中驴身,看形状颜色,正是青庐伏击的那群人。 宝珠挂在驴身一侧,靠腰腹力量翻身仰射,又是两箭将袭击她的罗刹鸟击落,之后便觉得驴奔驰的速度慢了下来。 镫里藏身在战场上是万不得已时的保命技能,马儿生性敏感,中箭之后受惊退缩,整套武艺便被打断,需要换马再战。 宝珠以为今日到此为止了,然而翻身回到鞍上后,毛驴一声粗哑嘶鸣,再次加速冲刺。她没想到驴生性执拗,受伤之后反而犟劲发作,等主人坐稳了,立刻以玩儿命的架势狂奔猛冲。前方观战人群要么贴在壁上,要么直接上墙上房,主动为她让出道路。 旁观这险象环生的一幕,中原群豪无不捏着一把汗,有人遐想当年虎牢关激战,太宗皇帝以弱冠少年之姿驾名驹飒露紫、青骓马冲锋敌阵,大约便是这般惊心动魄的景象。 再除两人,天上只剩下羽翼最大的罗刹鸟首领,见手下尽数折损,他转身欲逃,穿着滑翔机扩越飞越远。宝珠见敌人即将飞出羽箭射程,准备给他最后一击,谁想回手一摸,箭囊空空如也,一支箭都没有了。 再去猎物身上回收已经来不及,一阵失落后,毛驴奔至庞府大门附近,宝珠正要喝停,看见大门上金光闪闪的牌匾,忽然想起庞良骥婚礼前曾派仆人在门楣上放了三支风水箭,用以辟邪镇宅。 她心中一动,握着缰绳跳上鞍子,站直了顺势往门楣上一摸,触手冰凉,竟然是三支鎏金破甲箭。玉城庞郎出身豪阔,为了完美无缺的婚礼,不计代价追求尽善尽美,连风水箭也要用这种完全没必要的东西。 然而宝珠将这三支箭拿到手,已知胜券在握,登时大喜过望。 破甲箭如同其名,因为铜簇极锋利,近程能够射穿板甲和骨头,远程则比普通羽箭飞得更稳更远,初唐名将薛仁贵三箭定天山用的就是这种特殊规格的箭矢。 宝珠见罗刹鸟的头领飞往天边,身影已经小成鸽子,只有一次机会,她干脆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弓上,踩着马镫站立起来,绷紧身躯,运尽全力拉满弦,弓身形如满月。 上千人鸦雀无声,观战群豪的心全都拧紧了,刚才见她弹尽粮绝,人人都扼腕叹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三支金箭来。 “破!!!” 红衣少女一声娇叱,三支鎏金破甲箭脱手而出,长虹贯日般直冲云霄而去。 群豪只盼她这一击能够命中,翘首引领观望,只见破甲箭像三个小光点儿如影相随,已经到了视线最远的范围,罗刹鸟首领的身躯突然一僵,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随即歪歪斜斜地向地面冲去。 整座玉城顿时轰动沸腾,观战人群同时欢呼如雷,红衣少女一战成名动四方,单枪匹马毫发无伤将剑南道罗刹鸟整个门派剿灭。 万众瞩目之下,宝珠骑在驴背上,志得意满从人群中穿过,一身红衣鲜艳夺目,额上汗珠晶莹闪亮。 江湖客们其实都熟知大诗人们描写侠客的诗句,时常念诵憧憬,但没有谁真正按照诗中的抢眼模样打扮。 如今亲眼看到这少女的飒爽英姿,才知道什么叫做鲜衣怒马少年郎;什么叫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什么叫做秋霜切玉剑,落日明珠袍。一切诗词幻想出来最美好的侠客形象,都印证在她的身上。 残阳院几个人站在墙头上远远望着宝珠凯旋,拓跋三娘首先啧了一声,说:“我收回前言,道上传闻没错,她确实有这实力生擒活捉青衫客。” 江湖角逐严酷,一向以战绩为实,其余几个人也只能点头承认。 岂止是他们几人这么想,在场群豪无不心悦诚服,更有许多血气方刚的年轻少侠为她心荡神驰,面红耳热,心下暗自琢磨:“不知道这骑驴娘子有没有兴趣多生擒几个人,我也很愿意为她牵驴。” 89 第 89 章 庞府打开四方大门,拿出所有家藏美酒佳肴招待前来观礼的江湖豪客,仍是远远不够,又紧急派人满城去搜罗食肆酒肆,连厨子和当垆卖酒的胡姬都一并聘来招待客人。 室内当然装不下,庭院中也人满为患,只是观赏过如此荡气回肠一场激战,群豪已经意不在酒,所有人都在打听红衣少女的情报。 她到底是谁?跟残阳七绝什么关系?为什么佩戴着陈师古的鱼肠剑?为什么修习江湖中少见的军阵功夫? 不少人猜测她是残阳院新的首领,但是他们根本不肯承认。因为陈师古几十年一贯的邪谬做派,众门徒在外名声不怎么好,武林中人向来将他们当做一帮晦气的邪魔外道。 只是这红衣少女不仅青春貌美,更兼武德充沛,让人一眼望去就心生好感,在她映衬托扶之下,残阳院那伙丧门星看起来都顺眼多了。 还有一些人暗地里对那句“颠覆大唐、祸乱天下”心存疑虑,然而上一个当众质问的门派已经被全员歼灭,此时就算心痒难搔,也不敢再碰上去找死。 宝珠坐在庞良骥为同门师兄弟准备的花厅贵宾席上,一边是霍七郎,一边是小十三。围过来敬酒的江湖客源源不绝,比上次亲迎路上向韦训敬酒的人更多,特别是一些年轻侠客,为一睹芳容,红着脸站在她旁边几乎拔不动腿。 宝珠仍然对那句大逆不道的言语耿耿于怀,可周围人多耳杂,不方便打听,只能耐心等着回去客栈询问韦训。 霍七郎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赶人,忙个不亦乐乎;十三郎完成师门指令,终于能回到宝珠身边,开心到满脸放光;老四邱任从内宅出来,搓着胳膊对众人说:“新娘子醒了,无甚大碍。两个人跪在一处又哭又笑,肉麻得我看不下去了。” 中原群豪接到的邀请是参加庞良骥的婚礼和退隐仪式,此时误会已解,纷纷拿出贺礼,五花八门在庭院中堆成一座小山。 拓跋三娘忽然问:“你们都准备礼物了么?” 残阳院众人要么低头喝酒,要么东张西望,没人吱声。丧事见得多,喜事谁也没参加过,这样一团祥和的热闹气氛,人人都有些不自在。 拓跋三娘沉吟片刻,以极低的声音道:“不如我们凑个份子,把活埋新娘那一门给根除了,免得日后作妖,就当作是送给老六的贺礼吧。” 余人听过没有异议,默认应下了,神色如常继续饮酒。他们任谁单独出手都能办了这事,但既然为了凑份子,那每个人都得插上一脚不得偷懒。 宝珠身边闹哄哄的围满了敬酒的人,并没听到旁边那桌的交流。她酒量一般,喝了几杯渐渐上脸,其余都是霍七郎帮忙挡了。直到庞家怕搅扰这位最重要的贵宾,好言好语把其余宾客请出去,将花厅围上栅栏。 前日婚礼被罗刹鸟破坏,拜堂之礼没有完成,时间刚至黄昏,正是补办的好时机,庞良骥拉着萧苒的手,两人在中原群豪面前再次行礼,饮下合卺酒。 写满小抄的象牙笏板早已不知丢在哪里,青庐也毁了,这一回没有催妆、却扇等等复杂流程,行的是江湖上简约豪迈的俗礼,宾朋满座一起喝顿大酒,热热闹闹把事办了。 群豪向一对历经磨难的新人送上婚礼贺词:“二女牙牙学语,五男雁雁成行,荣连九族,禄载千箱,扣头神佛,门户吉昌。”这五男二女,便是祝贺他们以后子孙繁衍,世人普遍认为最吉利的数字。 残阳院诸人谁也没凑过去,远远地袖手旁观。无论如何,观看人结婚总比看人出殡的心情要愉快。 回到座上,十三郎忽然对宝珠说:“我知道为什么六师兄会被师父革出师门了。” 宝珠一愣,心里疑惑他从哪里知道当年诵书之事,问:“为什么?” 十三郎道:“六师兄是残阳院最特别的,他有家人。我们其他人就算被赶出师门,也无家可归,谁都举办不了这样热闹的婚礼。师父他……他可能就是讨厌六师兄这一点吧。” 宝珠瞥了一眼残阳院诸人,也觉得他们的气质与这种喜事格格不入。可听说早被赶出师门的师弟结婚,虽未受邀,他们还是不约而同地悄悄来看上一眼,个中心思,实在复杂。小沙弥佛心至纯,或许触及了些许真相。 霍七郎笑着向宝珠说:“小光头说得没错,我们这种刀口舔血的人是结不了婚的。下回要是你做新娘,记得请老七当傧相。男傧女傧都行,我不收钱,保你顺顺利利地出嫁。” 宝珠一时无语,片刻后才说:“我是不会出嫁的,我将来要出家。” 这句话撂下,霍七郎“哈?”了一声,旁边那桌顿时没了动静,全都竖起耳朵。霍七指着十三郎光秃秃的脑袋:“像这样?!” 宝珠嫌弃地摇头:“头发当然一点儿不能动,我要出家当女冠。” 霍七郎摸了摸鼻子,看十三郎没什么惊讶神色,某人也愣着没出声,似乎是已经听过她说过类似言论了。 “不是……你这样天赐的美人,这么年轻就决定要断情绝爱?” 宝珠多喝了几杯,又被群豪盛赞捧到天上,很有些上头,便痛快地解释道:“我没说要断情绝爱。萧小娘失踪时,我说过有七八成把握是她前夫家动手,那是大理寺积年旧案提供的数字。其实考察年轻女子亡故原因,凶杀只是极其微小的一部分。 以户部销户的数据为准,因产而亡才是育龄女子死亡的首要原因,二十人就有一人死于难产或是褥祸。你听见刚才大家祝贺新人的贺词了,祝他们生“五男二女”,假如要实现这件“吉祥”预言,萧苒今后要掷七次生死骰,全部累加起来,可比死于夫家之手的风险要高太多了。 而且这危险不分皇亲贵胄还是寒门白身,阎罗收人一视同仁,就算当年观音婢长孙皇后、永泰公主、淮阳公主、唐安公主、和政公主也不免因此亡故。我阿娘她……” 宝珠顿了顿,终究是咽下了这句话。亲眼见最爱的人流尽鲜血,其阴影远超任何厉鬼妖魔带来的恐惧。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下那个心魔,才会叫大理寺和户部给她推算各种数字,只为了说服自己那是一件人间最常见的意外。 “与此相反,无论是比丘尼还是女冠,出家女子的寿命比出嫁女长得多,平均接近两倍,这很难说这是漫天神佛保佑的结果。总之,我是不会冒生育风险出嫁的,出家当个女冠,照样能和亲朋好友联系,也免受来自夫家的生命威胁,潇洒自在,长命百岁。” 不仅如此,以玄宗朝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为例,出家后与帝王保持良好关系,受封户、享食邑,地位更加稳固。她们筑观京师,高朋满座,有二三蓝颜知己、四五裙下之臣,乃是皇家特权。当然,这个理由就不能公开说了。 宝珠一口气讲完缘由,自觉有理有据,聪明至极,骄傲地自饮一杯。 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都在努力消化她这段话的海量信息,霍七郎半晌不语,突然说:“那什么,我也认识几个出家人朋友,超越友谊关系那种……” 许抱真阴着脸呵了一声,只想回手再给她脸上劈一道。 霍七郎面不改色,继续道:“总之,出家人如果不断情绝爱,那也免不了会……咳咳……会上产床的。” 宝珠愣了,道:“那怎么会?有后嗣必然要缔结婚约关系,就算妾室和外室,律令中也一概算作有约。要不然庞良骥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力气结婚?” 听她侃侃而谈这一大段话,霍七郎终于发觉其中有个违和的点,她立刻抓住,问:“所以,你是觉得没有正式婚约关系,情人之间就不会生育了吗?” 宝珠自信满满地点头:“当然,哪本书也没有讲过这种怪事。” 一句话胜负已定,霍七郎嘴角大大扬起,回身朝支着耳朵偷听的同门们伸出手,摊开掌心索要钱财,笑道:“愿赌服输,这证据可让大家心服口服吗?” 众人都听明白了,这小姑娘一套套的大道理,全是纸上谈兵,其实根本不知道导致生育的男女之事到底是什么。她既然懵懂无知,那小鬼的童子身必然是稳如泰山。 赢了赌注的邱任笑裂了嘴角,输钱的许抱真和拓跋三娘沉着脸,唯有罗头陀置身事外,心想幸好赌约隐秘,那人就藏身附近,也不知道这些人在赌什么。 拓跋三娘觉得这一天哪儿都不顺心,窝火憋气喝了会儿闷酒,忽然灵机一动,扬起灿烂笑容,捏着嗓子对宝珠说:“喂,你养过狸奴吗?” 宝珠一愣,不知她这一问是何意思。 拓跋三娘笑意盈盈,意味深长地说:“狸奴性野,就算给了好处把他关在屋里,哪怕窗户留一条缝,他也能逃出来撒野。” 宝珠酒兴渐退,迟疑道:“你是说……” 回想刚才庞良骥带新娘来花厅敬酒时,竟然没有询问跟他关系最深厚的韦训在哪里,这本来就令人起疑。拓跋三娘的暗示已经昭然若揭,宝珠疑心重重地站了起来。 伴随着她的醒悟,众人只见视线余光中,一道青影急匆匆翻墙而过。 90 第 90 章 宝珠的毛驴中镖,被带到马厩拔毒治疗,暂时不能动。她快步跑出花厅,喊来庞总管索要一匹坐骑,要临时回客栈查岗。庞总管立刻安排,派了四个家丁陪着她,十三郎也扔下盘子里的巨胜奴跟着去了。 众人又听墙头另一侧有人高声喝骂,似乎是被谁强夺了马匹,脸上都浮现出讥诮笑容。 等这两个人一前一后快马加鞭地往灵宝县城赶去,摆脱了一整天被监视的讨厌感觉,残阳院众人才终于松了口气,一想到青衫客夺路而逃的仓皇模样,高高低低笑起来,或凄厉或阴鸷或狠辣,引来周围许多不适眼神。 笑够笑足了,霍七郎再次催促赌输的人拿出金子付账,许抱真痛快给了,拓跋三娘却不肯,狠狠灌下几杯酒后,她忽然道:“要把赌约拖到明天,老娘也未必就输。” 知道她胜负欲极强,小事上也不愿服输,霍七郎笑道:“小儿女的关系一日夜间恐怕不会有什么大突破。” 拓跋三娘道:“放着不管肯定不会。可小病猫子连续中了四五种毒,就算拖着一身伤病还能打,毒抗上已到了极限,再经不住任何风吹草动,趁现在给他下一剂天地阴阳和合大乐散,他必定扛不住。今夜一过,就不是童子了。” 众人一听琶音魔为了赢一场口头赌局,竟然激进到要给韦大下猛药,同时瞠目结舌。残阳院门徒之中要比试胆量,拓跋三娘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邱任熟知药理,抱着胳膊揣摩了片刻,下了专业判断:“合理可行,但他必能猜到是师姐干的,你难道不怕报复?!” 霍七郎跟着道:“大师兄向来仇不过夜,中了招,这一夜他是脱不开身,那隔夜仇必定更加猛烈。” 拓跋三娘继续喝酒,暗自评估这行动的风险,知道明日一到,韦训必然追杀她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而她前几日刚受内伤,琵琶也不怎么好使,就是要逃,也逃不利索,只为赢一回赌约,似乎犯不上做到这种地步。 再说死小鬼向来手重,私斗牵连无知少女,也非她所愿。今日一战后,情敌环伺觊觎,他那牵驴的位置都要时时受人挑战,别想轻松一会儿。 思前想后,拓跋三娘终于放弃了这个绝妙机会,遗憾地叹口气,掏出金子平了账。 被老三算计,韦训不得不翻墙夺马,一路往灵宝县城狼狈逃窜。他的骑术当然远不如宝珠娴熟,马也不是自己的,跑到半路不肯听话,眼看要被她追上,只能弃了坐骑,靠双腿夺路狂奔。 旁观庞良骥夫妻行礼时,他心里不由得幻想她结婚时该是什么模样。知道她是凤凰之珠,自然也知道地位云泥之别,他不可能在亲迎队伍中占据任何一个位子。 既然她不想嫁,他一定混在障车人群里,千方百计阻挠。不管是她九岁要去吐蕃和亲,还是十七岁嫁给哪个会把人活埋的高门,他要掀翻筵宴、击断仪仗、踏碎銮驾,飞身从千万人中强行把她抢夺出来。 至于夺出来要怎么办,就想象不出了,毕竟他大概活不到那个时候。况且今日旁观她单挑罗刹鸟的英姿,或许她一个人带兵就能歼灭吐蕃大军,根本用不着旁人救护。 一路胡思乱想,终于跑到桃源客栈,身后马蹄声渐近,已经来不及走正门,他仓皇从窗口翻了进去。落地后左右张望,往砚台里倒了几滴水蹭了蹭墨块,做出残墨未干的景象。 腾腾腾上楼的脚步声迫近,再来不及准备别的,韦训一头扎进床榻,掀开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上,侧身蜷着,仅留下眉眼在外。刚闭上眼睛,她就推门进来,虽尽量压着脚步,然而在他耳朵里,仍然像小兕子发出的声音一样响亮。 她停顿了一会儿,蹑手蹑脚走到床边,似乎是蹲了下来。 韦训紧张到浑身绷着,忍不住暗自期盼:她会像对待受伤的十三郎、生病的老杨那样对待他吗? 从有记忆开始,他就知道绝不能在别人面前露出半点破绽,哪怕身受重伤,也要假装无事,否则地位立刻受到挑战,性命也难保。每日挣扎求生,只有恶形恶状镇压一切敌手才能保证安全,至于患病发作时,更得小心躲藏。 可是在她面前,这些铁则的边缘全部模糊了。愿意给她看脆弱的一面,想得到她的照拂怜惜,想被她握着手,摸摸额头,想听她温言软语同自己说两句好听的话。 他十分清楚:她是遭人谋害落难江湖,金玉陷泥沼的情形,除了保护她,其他一切行为都是趁人之危。他承诺送她寻亲,是出自恻隐之心,此道一诺轻生死,无论侠气义气,都决不能透露半点心意,不敢伸手,也不能伸手。 也正因为不能不敢,才盼望她主动来靠近。这念头太过隐秘,隐秘到连对自己都羞于承认。 衣料窸窣,香气渐近,韦训每一寸皮肤、每一根毛发都因为期待而敏锐起来。 宝珠受了拓跋三娘挑拨,以为韦训中途出逃,快马加鞭回来客栈查岗,结果推门一看,见他仍乖乖睡在床上,才松了口气,压着脚步悄悄走到床边,蹲下来抱膝仔细端详。 他在众目之下总是桀骜强横锐不可当,锋利得如同腰间犀照,要割伤视线内所有看见他的人。睡着之后锋芒收敛,凛冽寒光纳入刀鞘,才能容人靠近。 今日与残阳院成员共同出行,经历一场恶战,才知道江湖腥风血雨,无论同伴还是敌人都在揣摩自己实力,稍有退缩,便可能血溅当场。这与朝堂上韬光养晦谋定后动的策略完全不同,一直摆出强硬的姿态,想来是很累的。 看他睡得安稳,宝珠不觉伸出手,想知道他脸颊的肌肤是否也同手掌一样冰冷。 然而渐渐靠近了,却不知怎么停了下来。往日间面对弟弟李元忆,十三郎,或是杨行简,无论是年幼后辈还是年长下属,她都能从容自然地伸手去照料他们,今日不知怎么,心中虽充满怜惜之情,却不能坦坦荡荡地碰触。 手掌停滞在咫尺之间,双颊霞晕飞升,胸口怦怦直跳。神思恍惚下,她只能告诉自己在婚宴上确实喝得有点多,直到如今还在上头。暗想他这样的高手,想来是一碰之下必然警醒,还是不要打搅为妙,踌躇一番,又悄悄把手缩回去了。 感到一丝难以解释的窘迫,宝珠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案几前看了看。 吩咐过的作业只抄了五六遍,且越写越是潦草,看起来是伤病不能支撑,就此弃笔休息去了。她轻轻笑了笑,心里一点儿也不恼怒,练字本来就是为了困住他找的借口,书法又岂能在一夕之间成就。 扫视窗外落日余晖,回顾跌宕起伏的一天,仍觉得心潮澎湃。 宝珠提笔蘸了残墨,龙飞凤舞挥毫而就“箭无虚发仇不过夜”八个大字,从腰间卸下匕首犀照,压在上面当作镇纸,随即悄然离开了房间。 带上门,宝珠准备叫十三郎来仔细问问那句颠覆大唐的谋逆之言是什么意思,然而走出几步,离开了那种奇异气氛,头脑渐渐清晰,回忆起房间里一些细节,越琢磨越不对劲。 屋里衣桁上只晾着一件替换的白色中衣,没有青衫外衣和蹀躞带。要说极度疲惫之下和衣而眠是合理的,可床榻下面也没有靴子。怎么会有人穿着全套衣物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 回想他当时的承诺:“两日内不动真气,避免与人动手。”只说真气不动,没说人不动,咬文嚼字规避限制,当真是个阴险狡诈的坏猞猁。 宝珠逐渐领悟了真相,一时间啼笑皆非,但以她身份地位,又不可能回头去强行掀开他身上被子揭穿诡计,那就太尴尬了。 不知怎么,这次被蒙骗,宝珠竟然有些意外开心,骄傲地想如果他亲眼见识过今日自己名震一时的战斗英姿,必定为之心折,不算白白溜出来一趟。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得意一会儿吧。 轻轻摇了摇头,宝珠一笑释怀,就此离开了。 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离,强烈的期待终于落空,更加强烈的失落随之席卷而来,无声无息地,一头受了伤的猞猁难过地蜷缩成一团。 91 第 91 章 韦训本来失意已极,蜷在被窝里缓了许久才爬起来。谁想看到案几上宝珠潇洒俊逸的留字,心境为之一荡,怔怔地把“箭无虚发仇不过夜”八个字默念了许多遍。他本性孤傲疏狂,向来对这些江湖虚名毫不在意,但青衫客的“仇不过夜”与她的“箭无虚发”连在一起,倒像是有了什么特别的含义。 宝珠一向不愿字迹外泄,写过字的纸都要求烧掉,韦训将这张留字连同那首《归园田居》偷偷藏了起来,打算哪怕她将来索要也不归还了。 畅快淋漓打了一场大架,又喝了不少酒,宝珠这一夜睡得十分安稳。 然而一些年轻气盛的侠客仍不肯放弃,从玉城一路打听摸到灵宝县城,蠢蠢欲动地在客栈周围晃悠,想再见红衣少女一面,想求一个牵驴或是挑担的职位。甚至有识字会写的飞刀传情,明晃晃的利刃插在大门板上,把客栈老板吓得腿软,不知道上哪儿烧高香能把这伙住店的奇葩客人送走。 逼得韦训不时出去巡视一圈儿领地,用拳脚跟同行谈谈人生,以德服人劝退,忙活了一夜几乎没合眼。 或许是看到公主深陷危境无人照料,杨行简大感焦虑,认为必须老将挺身而出才能力挽狂澜,燃烧着对韶王的忠诚之心,一日夜间病竟然好了大半。 第二天,宝珠接连质问过十三郎、韦训与霍七,将他们三人的证词互相对照,确定没有隐瞒。陈师古留下那句祸害无穷的遗言,已经无法追究其动机,是谁传播出去的更不得而知,但他手下这些门徒确实不知道那东西的真相。 宝珠其实并不相信世上有什么神器真能够“颠覆大唐,祸乱天下”,与杨行简的态度一致,她认为这种跟国家命运息息相关的东西,就算是故弄玄虚,也必须掌握在自己手中,否则被图谋不轨之人拿到,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如今跟这件玄虚之物绑定的,无非就是陈师古的这些徒弟。再看韦训,又有另一种感悟,宝珠暗想以后就算有什么矛盾冲突,也绝不能放走此人,必须将他牢牢抓在自己手心里,方能安心。 韦训见她神色肃然盯着自己不吭声,便有些心虚。安排下的抄写没完成,她也没有追究,不知是否察觉偷溜的真相。 宝珠忽然说:“你在长安买的那头驴甚是好使。”话语中颇有赞赏之意。 韦训心下稍安,谁知她紧接着旧事重提:“我还是想要霍七。” 韦训手一抖,咔嚓捏碎了杯子,热茶溅在衣襟上,不知道她这句“想要”是哪一层含义,紧紧抿着嘴无法作声。 见他失态,宝珠差点笑出声,道:“一山不容二虎,我已经知晓你们师门这些讨厌规矩了。我不会将她留在身边,是打算另作他用。”接着将自己的想法告知在场两人。 杨行简提醒:“如此安排很是稳妥,只是……那游侠早晚会察觉您的真实身份。” 宝珠自信地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她不识字,等信送到幽州,人也在阿兄身边了。” 韦训虽心有芥蒂,但确实找不出什么理由阻挠,只得默许。 她忽然想起另一件事,问韦训:“你在长安有没有杀过一个叫卢颂之的人?” 他回忆片刻,摇头否认,“那是谁?” 宝珠回忆当时身陷翠微寺,没有信任依托,她自然也没跟他说过心中的怀疑,如今倒是可以敞开详谈。 “四品谏议大夫卢颂之,外号胡椒卿的人就是他。” 韦训回想那一瓮摧人心肝的胡椒粥,心有余悸地说:“我连胡椒都不想认识,更不想认识卿。” 宝珠蹙眉道:“奇怪,我离开长安时,他正好猝死了,当真巧合。” 杨行简半晌没作声,忽然很不自然地咳嗽了两下。宝珠将注意力转移到他那边,见他表情凝重。 “主簿有什么内幕消息?” 杨行简瞥了一眼韦训,似乎有些话难于启齿。 宝珠痛快地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有什么机密但说无妨。” 杨行简一听这句“是我的人了”,脸皮便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心道自己病重这些天人事不知,也不清楚他们俩干了些什么,难不成……瞅一眼韦训,见那小子垂下眼帘,却压不住嘴角上扬,说不清是窃喜还是嗤笑,杨行简心中更是犯疑,暗想以后一定得找个机会旁敲侧击一下。 宝珠催促道:“主簿?” 杨行简回了回神,实言相告:“启禀公主,卢颂之是臣杀的。” 这一句话振聋发聩,宝珠和韦训都吃了一惊,韦训道:“四品官员出行的随员起码有七八个人,我瞧你连门房都打不过。” 杨行简表情十分严肃正经,“那当然不是我亲手干的,是雇佣了强悍的刺客。” 宝珠急问:“快原原本本告诉我!” 杨行简说:“当日韶王派臣去长安,下了两道命令。第一是彻查公主骤亡真相,第二个是假如查不出原因,则诛杀卢颂之为公主泄恨。” 看见宝珠一脸惊愕,他干脆和盘托出:“往日侍奉公主的御医一向是陈元阁和沈乐贤二位,他们熟知公主的健康状况,如有风吹草动,理应是他们在身边照顾您。然而公主亡故后,遭处死的御医却是赵成益、黄柘和周明志三人。卢颂之兼管尚药局,又与公主宿有嫌隙,御医被临时更换,他的嫌疑最大。 赵成益、黄柘是老资格的大夫,家世清白经验丰富,时常出入宫廷为太妃们诊脉,公主的病来得急促,临时换成他们俩也说得过去。但周明志却是个刚刚从太医署毕业的年轻学生,论资质和经验,都不该由他出诊。” 宝珠握紧拳头,脸色沉重,半晌挤出一句话来:“老奸巨猾,心思恶毒。” 韦训有些不解,问:“就是这个叫卢颂之的人指使三个大夫使绊子?” 宝珠摇了摇头,道:“这奸佞根本用不着指使,他派出的这个组合本来就很容易出意外。”她问韦训,“你们师门之中,除你以外,谁武艺第一,谁最末?” 韦训说:“老二许抱真排在我后面,要说出师的垫底,就是老七。” 宝珠问:“倘若要对付一个极其棘手的敌人,很可能失败,你们三个人一同前去应对,该怎么安排布阵?” 韦训说:“除了师父,从没有过需要三个人联手围攻的敌人。但硬要编出那么一个人,那肯定是我和老二出手,老七掠阵。” 宝珠道:“江湖如此,朝堂的规则却完全不同。听说我重病垂危,很可能中了鸩毒,临时被委派的三个御医赶过来,最有经验的两个人未必会全力施展,很可能会让那个初出茅庐的年轻学生为我诊治。一旦兜不住,就由这个年轻人当替罪羊。” 韦训愣住了,没想到阶层不同,面对困境的处理竟会大相径庭,这些朝堂上的人从不把成事放在首位,反而会优先考虑如何推脱责任。 杨行简一声叹息:“对御医来说,这一趟差危机四伏,肯定会绞尽脑汁地试图自保。卢颂之临时换人,又安排这种特别容易出岔子的组合,就是居心不良,没出事跟他没有干系,如有不测也能以意外为借口推脱。”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毛笔,拔掉笔头,从中空的笔杆中抽出一卷黄纸,展开后递给宝珠。 “这是刺客在卢颂之家中搜出来的证据,臣原本要带回幽州给韶王过目的,既然今天已经和盘托出,就请您亲自参详,判断来龙去脉。” 宝珠接了过来,发现黄纸上是一个药方,她虽然完全不懂药性,但药方末尾清清楚楚写着署名:周明志。 杨行简道:“这就是公主您‘临终’前用过的最后一张药方,皇室用药的凭据理应在殿中省存档,这张药方却被卢颂之调换后带回家,可见他心中有鬼。给您开方的,果然就是那个年轻学生周明志。” 三人成行,二人塞责,一人背锅。只是他们都没想到万寿公主之死牵连甚广,三个人全被处决,合族流放,谁也没能逃过天子之怒。 杨行简道:“圣人应当能察觉到卢颂之的小心思,以失职为名削了他一年俸禄,敕令闭门思过。只是近几年卢颂之推荐了许多方士入宫,圣人无法离开丹药,才没进一步追究此事。但您向来是韶王深爱之人,就算卢颂之没有下手暗算,只凭他尚药局监管的嫌疑,韶王也绝不会放任此人活在世上。” 韦训从宝珠手中拿过药方,一行行看过去,瓜蒂、胆矾、常山、皂荚……他断言:“这是催吐的猛药。” 宝珠知道他为了治病读过许多医书,或许没有开方的本事,认方却应该可以,道:“我记得当时服药后确实拼命呕吐,苦胆都要吐出来了,接着就眼前发黑人事不知。那学生果然开错了吗?” 韦训道:“催吐方是针对中毒最基础的处理,原理就是赶紧让人把服下的毒素吐出来,假如你真的中了毒,按照这方子吃也没有大错。只是君臣佐使头重脚轻,药性太猛,服药后剧烈呕吐,需要有人精心照料,不断用盐汤、浆水补上,否则脱水后昏迷不醒,想灌水也灌不进去了。” 韦训回想当时把她从陵寝地宫中掘出来,眼眶深陷手足湿冷,确实是严重脱水的症状,而不是脸色青黑的中毒之相,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挺不到他开棺就早被无常收走了。自己抱着她以内力续命,推拿咽喉穴位慢慢饲喂热汤浆水,才把人从阎王手里偷了回来。 听了韦训的判断,杨行简暗暗心惊,他从刺客手中拿到这张药方,重新抄录后拿给长安名医过目,结论跟他说得大差不离,此人虽是江湖草莽,见识却不可小觑。 “卢颂之死前被切成人彘,只承认在御医人选上做了手脚,但始终不肯承认向您投毒,臣调查至此,线索就断了。又打听到安化门‘珠儿’的传闻,便追着您这边的消息,离开了长安。” 杨行简喝了口茶润喉,继续道:“臣至今未解的是,就算周明志这个学生的方子马虎了些,毕竟算得上对症,公主身边奴婢环绕,怎么会没人照顾,任您拖延到昏迷假死的地步?” 韦训道:“她身边那些人可不仅仅是被陪葬了,都是受了酷刑才遭处决。或许是御医诊断为投毒,皇帝就立刻抓了这些人拷打逼问,反而把她晾在空里了。” 杨行简流露出不忍的表情,道:“可就算把熟悉的宫人拘押,难道没指派新人来服侍?” 时隔两个多月,宝珠第一次听到自己亲近的女官、奶娘、婢女生前的下场,脸色惨白,泪水唰得一下奔涌而出。 她哑着嗓子,推测道:“近四十人被禁卫拘捕,有些人说不定血溅当场,御医们肯定慌了神,没留下如何照顾的详细医嘱。新指派来伺候的宫人胆战心惊,跟我也不熟,倘若再错了一星半点,同样是杀身灭族之祸,人心惶惶之下,什么都不做才是上策。” 本是身受天恩盛宠的公主,却因为人性使然,服下新手开的虎狼药后无人照顾,硬是被拖到假死昏迷。皇帝服丹后脾气暴躁易怒,还没见真相就迁怒众人,倘若留下一两个从小跟着的亲近婢女在身边,起码能让她有口水喝。 有人心怀鬼胎,有人敷衍塞责,有人苟全保命,意外巧合交织在一起,导致了“公主之死”的必然。 杨行简听了宝珠的推论,认为很是合理,感慨道:“从上到下,但凡有一个活人恪尽职守,也到不了这般地步。可惜这一场祸事的起源,恐怕再难查明了。” 卢颂之已经伏诛,可宝珠依然觉得迷雾重重。 就算因为连续意外被拖到假死,只要停灵时间足够久,终会有人起疑,再来一个御医诊脉就能发现的事,为何那么仓促将她下葬?死后魌头盖脸、咒符压身,又是什么道理? 半晌之后,她擦了擦眼睛,问:“这刺客的手段也太酷烈了些,你是怎么雇佣到的?” 杨行简说:“既是公主询问,臣就不隐瞒了,是韶王在长安的眼线帮忙联系的,据说是关中最厉害的刺客首领。而且……” 他咳嗽了一声,两眼放光,以讲述志怪的猎奇口吻道:“听说是个女人!一个漂亮的鲜卑女人。” 宝珠和韦训同时一愣,杨行简滔滔不绝地说:“臣觉得不可思议,本想一睹真容,只可惜这种人神秘莫测,从来不跟客人见面,只派来手下与我商谈。收了五百两金,三日后就办成了,人狠话不多,真是江湖奇女子也。” 宝珠心想,前几日客栈里群魔乱舞的师门聚会,你已经见到过了,抱琵琶的那个女鬼就是。 韦训忽然道:“她价码已经涨到这么高了?” 杨行简不知他们之间的关系,道:“当然不止卢颂之一颗脑袋,韶王要他全家鸡犬不留,五百两是卢氏夫妻和三个儿子加起来的总价。” 宝珠总觉得难以置信,忍不住问道:“阿兄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怎么会下这么……这么决绝的命令?” 杨行简露出些许尴尬的神色,支吾了半天才说:“行简是韶王府开府的老臣,已经侍奉他许多年了,就是蒙着脸夸,也不会用‘谦谦君子,温文尔雅’来形容主公。他多年韬光养晦,平日不会露出锋芒,又深爱公主,自然对您温柔体贴。非要用一个词来形容……” 斟酌良久,杨行简道:“我想……杀伐果决更合适。” 韦训哂然一笑:“这个词在我们说来,就叫做心狠手辣。” 杨行简登时恼怒:“休得放肆!这是对人上人的溢美之辞,怎么能用你们江湖上粗鄙之言来比较!” 韦训撇撇嘴,不屑一顾:“就你们矜贵,还不是要雇佣我们江湖上的人干这些脏活儿。” 宝珠耳听他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又吵了起来,心思已远远地飞向幽州。她之前看上拓跋三娘的专长,想将她收入麾下却不可得,引以为憾事,谁想兄长早就搭上了这条线? 她们兄妹俩身为天潢贵胄,却不知为何,总与残阳院的草莽侠客扯上丝丝缕缕关系,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 自己被活埋的旧案似乎揭开了一角,可却又没有真正水落石出,更让她震惊的是李元瑛的另一个阴暗面。 思来想去不得要领,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好奇地问韦训:“我那时候命若悬丝,又被活埋了几天,翠微寺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韦训见她因旧事黯然伤神,思虑片刻后,露出一丝狡黠笑容,轻描淡写地道:“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多喝热水。” 92 第 92 章 一听韦训反过来用热水的话戏耍她,宝珠愣了片刻,眯着眼睛要拿他偷懒没抄完诗句的事质问,还没来得及发作,便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听她命令在大堂盯梢的十三郎探头进来汇报:“九娘,七师兄回来了!” 宝珠立刻扔下韦训,跳起来突突突跑了出去。韦训跟着站起来,突然想起什么,问杨行简:“除了这个胡椒卿,还有别人欺侮过她吗?” 杨行简一愣:“何来此言?公主是天家贵女,若非这个意外,她仍是宫中最受宠爱的女子。” 韦训道:“她说母亲死后和弟弟被赶出蓬莱殿云云,听着怪可怜的。” 杨行简疑惑地说:“那不算被赶出去,按照宫中惯例,生母去世后,年幼的皇子公主会由其他妃嫔代为抚养照顾。你知道这些是想干什么?” 韦训淡淡地道:“干我们这行,有些人收钱,有些人不收钱。我送她到幽州,回长安后或许还剩下些时间处理旧事。” 杨行简感到一丝凉意缓缓爬上脊椎,竭力说服自己这是风寒未退的症状,不是惧意。他间接与那个鲜卑女刺客交涉时,虽未能一睹真容,却有同样的感觉。 “实际上公主从未寄人篱下过,为贵妃服丧期间,年仅十岁的她便向圣人自请抚养襁褓中的幼弟,以此为理由要求独居一处。大唐公主向来是出阁下嫁后才会开公主府自立,未成人就在大明宫成为一殿之主,此前从未有先例。但当时贵妃新丧,圣人哀痛欲绝,对公主的要求百依百顺,当即赐栖凤殿给她和安平郡王居住。” 杨行简顿了一顿,看着眼前这个沉默不语的游侠,暗暗忌惮他在途中对公主不恭。此人身负武功,道上又有许多凶神恶煞的师兄弟,倘若有朝一日变脸犯上,公主和自己都没有招架之力。一定要时时敲打,叫他知道皇室尊严不容冒犯,纵然是公主旅途寂寞,主动垂怜,他也得搞清身份差别。 想到此处,杨行简着意夸赞道:“公主是贵妃之后,天生有知人善任、驱使旁人的特长,虽不谙世事,但自深宫中长大,如何在权力之间生存是她的本能。将来假如是兄长韶王继承大统,她当然继续受宠;如果是幼弟安平郡王得势,则会以敬母之礼尊养亲手抚养自己长大的姐姐。况且这一切都没人教过,全凭直觉,公主生就是龙章凤姿,高人一等。” 夸耀到这里,杨行简暗想,一母胞胎的骨肉亲情是真的,但本能为自己安排最好的前途也是真的。或许正因为她拥有这样敏锐的眼界和触觉,才让韶王最为爱重。 听过老杨吹嘘夸大的言辞,韦训倒松了口气,心想原来她是能照顾好自己的。亲手带大弟弟,怪不得她那样娇生惯养的出身,即会指使人,也很会照顾人。这样等他离开的时候,也不用特别为她担心了。 韦训会心一笑,离开了房间。 完成了庞良骥的嘱托,霍七郎计划这就回长安,买了一大摞胡饼回到客栈,将热腾腾的饼一张张摊开在桌上,等晾凉了包起来当做旅途干粮。 见宝珠快步从二楼下来,霍七脸上自然扬起笑容:“刚买回来,吃一口吗?” 宝珠不答,坐在她对面,掏出五块十两一锭的黄金放在胡饼旁边,眼神清澈,坚定不移地盯着她。 一瞧这阵势,霍七郎心中便明白了,但脸破相了还能修补,脑袋搬家就再也接不回去了。她双臂交叉,摆出严词拒绝的姿态:“抱歉,此事没有商量余地。” 宝珠道:“我知道同一个雇主不能雇佣你们两个,我是代替兄长聘你,请你昼夜兼程骑快马赶去幽州,送一封信和一个人给他。一路上只有你自己,不与我们同行。” 霍七郎心中迷惑不解,抬头望见韦训从房间里出来,双肘撑着二楼栏杆,朝她微微点了点头。 霍七郎见他默许了,才吁了口气,放下悬着的心,问:“你们难道不是东去幽州寻亲吗?有什么消息那么着急让他知道?” 宝珠道:“出下圭县的时候我已经向阿兄寄了报平安的信,可如今天下并不太平,驿站邮路时常断绝,就算能顺利送达,可能得花上好几个月时间,说不定比我们走得还慢。有你快马加鞭送去,好叫阿兄快快知道我平安无事的消息,免得他忧心。” 霍七郎看见那黄灿灿的五十两黄金,认得形状是长安波斯柜坊出品,纯度极高,她咽了下口水,说:“送一封信而已,你手头真是阔绰。” 宝珠郑重地说:“这不是酬金,是你一路上换马和食宿的旅费,真正的报酬到了幽州我阿兄会亲自付给你。” 壕气扑面而来,霍七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问:“护送的人又是谁?能扛得住一路披星戴月赶路吗?” 宝珠道:“那当然可以,送的人就是你自己。到了幽州,你做我阿兄的侍卫,听他调遣。” 霍七郎一愣,开始犹豫:“幽州……胡天八月即飞雪……那地方可够荒僻的,我更喜欢长安、洛阳那种繁华之地。” 宝珠知道她嫌弃工作地点偏僻,立刻保证:“不是一直待在哪里,一年……顶多两年,只要在这段时间里跟随我阿兄,之后你不管回长安、洛阳还是南下苏州、扬州,去哪里都可以当个富家翁。” 霍七郎震惊到难以言表,只觉她家境优越简直深不见底,瞥了一眼旁边的十三郎,见他一点儿也不吃惊,打听道:“九娘答应付你和大师兄多少钱?” 十三郎挺直背脊,严肃正经地说:“她许我们俩一生荣华富贵。” 霍七郎感到金光冲脑,目眩眼花,扶着桌子缓缓地坐下了,抬头再看一眼韦训,他一言不发,笑得恣意非常。 宝珠追问:“这差事你愿意接吗?” 霍七郎迷迷糊糊地掰了一块胡饼,塞进嘴里嚼着,“接!当然接!这泼天的富贵,容老七缓上一缓……去幽州的路径怎么最快捷,还要买马、买刀……” 听她嘀咕旅途事宜,宝珠知道事情已经办妥,绽开笑颜,回头得意地冲韦训眨了眨眼睛。 “既然你愿意受聘,那我这就回房去写信。”宝珠站起来,霍七郎啊了一声,似乎有话要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霍七郎讪笑道:“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是想打听一句,你阿兄和你长得像吗?” 宝珠不懂她什么意思,有些迷惑,摇了摇头:“不怎么像,他长得像阿娘,我像父亲。” 霍七郎道:“儿随母、女随父,一家里能出一个美人就很幸运了。”像面前这样的明媚佳丽已是少见,不能太贪心妄想。 宝珠颇觉失落,小声说:“的确如此。”跟兄长相比,她确实只能算貌不惊人、平平无奇。 霍七郎心想自己是去发财的,不是去相亲,只要有钱拿,就算雇主是满手金戒指的胖大财主,貌比无盐、丑若钟馗又怎么样?这差事照样是香得很。 大唐脚程最快的驿使答应受聘,宝珠假借杨行简的口吻,亲笔写成一封向主上问安的文书,全篇没提万寿公主只字片语,只用“沧海遗珠绝处逢生”“同气连枝缺月再圆”“不日携宝抵达幽州”等句子暗示自己还活着。 就算路上被敌人截获,也猜不出已经下葬的公主能死而复生。 信写好后,夹在两片刻有鱼鳞纹的木板之间,再用泥封好缝隙,盖上杨行简的私印,这便是鱼雁传书中的鲤鱼函。将信函交给霍七郎,宝珠自称兄长在幽州刺史府任职,收信人写作“王英”,是杨行简早与李元瑛商量好的化名。 霍七郎靠着师兄韦训的关系得到致富捷径,大感同门情谊可贵,见韦训一脸烦躁地出入客栈巡视领地,想报答他一下,收起一贯看乐子的心,等宝珠不在时,特意出言点拨: “大师兄这么干是舍本逐末了,你忘了师父教我们‘攻其要害,一发破的’吗?不要在乎这些竞争者干什么,多陪陪她,让她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韦训一听垫底的老幺指点起首席武学要义,登时恼羞成怒:“我什么时候需要你赐教了?!” 霍七郎笑嘻嘻地道:“要说这方面的经验,老七是比大师兄略胜一筹。告诉你吧,她叫三师姐吓到了,小姑娘怕黑怕鬼,一直想寻个婢女陪睡,这就是潜在需求。你挑个合适的时机去抚慰,哄她安睡,或者干脆叫她累睡,就再不用理会外面那群野生狸子觊觎了。” 韦训茫然愣了一会儿,突然恼火,骂道:“滚!我向来做什么都比你们强,最不需要一个连兵刃都当掉的浪荡货瞎指挥!” 霍七郎见他不肯承情,也不恼,后退两步跨过门槛,见风使舵地笑道:“是是是,老七这就去选购新刀,师兄还请自便。” 93 第 93 章 天气已经放晴,杨行简的病也大好了,宝珠计划明天就离开灵宝县继续上路,庞良骥坐着肩舆、萧苒骑着马,一同来客栈探望,送了一堆金银首饰和四个擅长簪发的婢女给宝珠路上使用。 就算她不怎么懂得民间事,也知道旅途行走财不露白,首饰不能要。然而帮忙梳头穿衣的人却是宝珠最急缺的,心里都给这群女孩儿起好新名字了。 可新娘失踪案里面奴婢传递消息的事令她警醒,队伍里接纳新人要冒走漏真实身份的巨大风险,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含着泪忍痛婉拒了,只留下几身为她量身定做的男装和胡服。 她问庞良骥:“你那些师兄师姐都离开玉城了吗?” 庞良骥答道:“大概已经离开了,我们师门是没有告别习惯的,从不说‘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江湖再见’之类的肉麻话,说走就悄悄地走了,不会知会任何人。” 他请罗头陀爆破了卢郸的墓,一直坐等卢家来生事,好大打出手,谁知对方竟息事宁人地忍了,庞良骥又觉迷惑又是开心,对宝珠说:“听说他们家一边急急忙忙拆房子,一边在庭院里面掘土挖池塘,闹得全家鸡犬不宁,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 宝珠心知肚明他们在搜索那册根本不存在的谶语书,得意非常,交代萧苒:“今后你们两个若有稚子,不能像庞六这么不学无术了,努力读书考个功名才能保住家业,否则任谁都能用这纸面文章罗织构陷。” 萧苒已为富翁妻,头发上仍插着那只半旧的鎏金铜钗,她郑重答应了,又低头屈膝向宝珠大拜,正色道:“九娘子教导得极是,我只怕上梁不正下梁歪,拜门礼后,就要让庞郎好好读书练字,给孩子做个榜样。” 庞良骥本来一脸傻乐,听了这话,脸色立刻转为青白,颤声道:“阿苒!你不是说过不嫌弃我是个武夫吗?” 萧苒淡淡地说:“郎君已金盆洗手,如今不是武夫了,今后弃武从文,春诵夏弦,笔耕砚田,年年岁岁朝朝暮暮与我一起读书。” 庞良骥的惨叫声立刻穿透房顶,远远地扩散出去。 去幽州旅途遥远,路上匪患兵患滋生,必须有坐骑和兵刃。霍七郎拿到充裕的旅费,先找柜坊兑换出百贯铜钱,雇了辆牛车载着钱,就地在灵宝县搜索趁手的兵刃,选购耐劳的马匹,跑了整整一天,好不容易挑到一把满意的刀,又等店主给配上防滑的刀柄缠绳,直到亥时才交付完毕。 她既然答应了日夜兼程赶路送信,不再过夜耽搁,收拾包袱干粮,退了房准备上路。 离开时一眼瞥见韦训无声无息从宝珠房间里钻出来,轻手轻脚地带上了门,她大喜过望,还以为这小子终于开窍了,谁想他回过身,怀里抱着一副双陆棋盘。 霍七郎惊呆了,纳闷地问:“你该不会玩儿了半宿双陆把她累睡了?” 韦训不耐烦地道:“关你什么事?” 霍七郎凑趣问:“敢问师兄今夜胜负如何?” 韦训昂着头,高傲地道:“百战百胜。” 霍七郎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小姑娘屡战屡败、怒气冲冲的脸蛋儿,最后气得满脸通红倒头便睡的可怜模样,心道这人大约是要注定孤独一生了。 她强行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恭维道:“大师兄果然干什么都比我们强。” 说罢,霍七将包袱甩在肩头,大步流星走出客栈,跨上马朝向东方飞驰而去。一直跑出二里地去,才肆无忌惮地放声大笑起来,星月之下回荡着豪迈爽朗的笑声。 离开灵宝县出发的清晨,驴已经喂饱,牛也套上了车,十三郎烦恼地从宝珠屋里出来,回到他与师兄的房间,见韦训正在收拾行李。 “大师兄快去帮忙,九娘梳不上头又恼火了,那个兔子耳朵总是歪的,我也扶不上去。”小沙弥伸手在头上比了比双螺髻的形状。 韦训皱眉道:“我又不会梳头,帮什么忙?” 十三郎犹豫了片刻,说:“可是六师兄婚礼前,簪娘来给她试妆时,我亲眼见你在旁边仔细瞧着。”言下之意,以韦训的眼力,看过便等于学过,上手一试就能操作。 被师弟一句戳穿,韦训默然不语。倘若是刚从翠微寺出发,他当然能磊磊落落心无旁骛去干这件事,无论是簪发还是穿衣都没半分芥蒂,但如今已经有了心事,就再不能装作毫不在意伸手了。 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韦训断然拒绝:“我又不是你这种童子了,不能碰她肤发。叫她凑合着走吧,歪耳朵也挺好玩儿的。” 说罢从包袱里抽出一件胡服,递给十三郎:“你拿去预备当冬天夹衣穿。” 十三郎接过来,看清衣料花样,惊讶地睁圆了眼睛:“这是她的衣服?!” 韦训继续收拾包袱:“是,娇气包不穿破衣,补好了也不肯要。你明年就比她高,错过去就浪费了。” 十三郎捧着胡服,垂着眼睛嗫嚅道:“这……我不能穿……” 师兄弟两人常年漂泊流浪,从没在乎过穿别人二手衣物,韦训以为他觉得尴尬,便说:“我已经问过本人,她默许给你了。” 十三郎局促不安,支支吾吾地说:“那个……师兄没发现吗?这衣服……这衣服有她身上气味……” 韦训心中一惊,伸手拿回胡服,低下头轻轻嗅了嗅,片刻后,房间里的四只耳朵全部红透了。 瑞龙脑的香气不仅深深浸入布料纤维,留香时间也极长,就算洗过也沦浃肌髓,萦绕不绝,每天在她身边逗留,时间久了竟然已经习以为常,一直没有察觉。 韦训捏紧了衣服,意乱如麻,好半天后才挤出一句:“你是不能穿。” 十三郎一脸窘态,问:“只能卖给旧衣铺了吗?” 韦训立刻否决:“不行!那最终被哪个陌生人买去穿在身上,就再不知道了。”说完才发现,这一句话他曾经为了吓唬宝珠说过,如今又原样返回来插在自己心窝里。 发现了这件隐秘事实,甚至不能再收回去跟自己替换的衣服叠放在一起。踟蹰良久,他只能说:“生个火盆烧掉算了。” 以前总觉得她们那样的人骄奢淫逸,写过字的纸要烧,抛弃的物品也要烧,如今才知道,她用过的东西,旁人确实不能再碰了。 ------------------- 两日之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荒无人烟的卢氏祖坟里出现一个新鲜土坑,周围高高低低站着几个人,手里各自拿着锄头、铁锹等工具,不疾不徐地往坑里填土。 拓跋三娘懒洋洋地说:“我还是喜欢把人头按照辈分次序摆放的处理。” 许抱真道:“既然是贺礼,还是低调些。” 邱任道:“大师兄叫我们等他们走远了再动手,也是这个意思。” 罗头陀望着远处那个豁开一角的大坟包,沉默不语。 拓跋三娘催促道:“老五别偷懒!” 罗头陀说:“洒家至今有一事不明,罗刹鸟说他们根本没在那坟包附近设伏,况且就算是他们的人,射中目标的箭怎么能凭空出现在封闭的墓室内?小姑娘当时击落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此话一出,一时间无人接应,坟地上荒草茫茫,阴风啸叫,众人注视着那黝黑深邃的墓门洞穴出神,许久之后,许抱真徐徐道:“说不定,真是那种玩意儿……” 经年累月被卢氏家族死者和生者的怨念、贪婪、憎恨所滋养,从积尸之气中诞生出的怪物——罗刹鸟。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谜底再也不得而知。 片刻后,土坑终于填平,邱任往新鲜泥土上啐了口唾沫,恶意满满笑着说:“诸位入土为安,叶落归根!” 几人扔掉填埋工具,拍掉手上泥土,谁都不打招呼,静悄悄地四散离开了。聚是一盘沙,散是满天星,残阳院七人再次分道扬镳各奔东西,仅仅留下阴惨晦暗的江湖传说。 玉城再出一件诡秘奇事,高门望族卢氏一门先是自己动手拆房挖地,后来更全家离奇失踪,不知去往何方,连财产和随身衣物都没带。满门的家丁奴仆人心惶惶,将主人家的金银细软抢夺一空,连夜四散逃走。偌大一所宅院,一夜之间变成空荡荡的破败鬼宅。 而在路上奔波的宝珠,才刚刚听说江湖人士为她取的绰号——骑驴娘子。 那一刻起,宝珠才终于明白了卢颂之为何因为一个“胡椒卿”的外号恨她入骨。乱臣贼子向来不怕朝堂同僚攻讦,也不怕坊间庶民讥讽,唯一怕的是以奸佞之号青史留名。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绰号便是江湖人的史书。 玉城之战本无意张扬,然而自己身为大唐公主,名驹满厩,结驷列骑,如今穷途落魄,不仅以劣乘为坐骑,名号竟然也跟丑驴绑定在一起,嘴一撇,便委屈地哭了出来。 三个男人赶紧围过来哄她,韦训说:“你自己起一个满意的喜欢的名号,以后我们就这么叫你。” 十三郎说:“以后谁叫你骑驴娘子,我和大师兄就打他!打到改口为止。” 杨行简虽不知缘由,但依然引经据典、斟字酌句,起了几十个文辞优美雍容华贵的绰号供她挑选。 然而宝珠心知肚明,残阳七绝没有变成六绝,断了腿的疾风太保,破了相的绮罗郎君,换了衣服的青衫客,谁都没有改名。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万千,这个与丑驴绑定的难听绰号,今后将一路伴随她行走江湖,再也改不成了。 一想到这里,宝珠不禁悲从中来,骑在驴上嚎啕大哭。 与之同时,玉城庞郎迎娶真假新娘的传奇故事传扬开来,几个儿童扮做婚礼上的角色奔跑嬉戏,欢快地唱着流行的童谣:“雁行叁,美人归,素颜乘舆夺春晖!” 《罗刹变》之卷完 94 第 94 章 宝珠匆匆扒了一口陶碗中的粗粟饭,泪珠子随着饭进入嘴里,她用尽全力咀嚼,粟米刮的牙床生疼,泪水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想来跟牲口的饲料差不多难吃。 粟米向来是百姓向朝廷纳税的主粮之一,宫中也常用它制成御黄王母饭、甜粟粥之类的食品,每一种都香甜软烂,可不知为何这顿粟饭如此之粗劣。 伴随着庭院里的打杀叫喊声,一个矮小汉子破窗而入,躺在地上挣扎了两下不动了。此人正是这家黑店的店主。 装扮成仆役的强盗全都涌出去放对,再没一个人服侍,杨行简哆哆嗦嗦从屋里翻出一只瓦罐,从里面挖出些豆豉酱,看来这便是今日唯一的菜色了。他将豉酱倒进碟中,恭敬地放在宝珠面前,惭愧地道:“今日属实简陋了些,到洛阳城或许才有像样的吃食。” 宝珠不答,只顾着往嘴里扒饭。 “大师兄!有人上房了!” 外面传来十三郎的叫喊声,房顶上是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惨叫,一具沉重躯体压垮了茅屋一角倒栽进屋里,摔在柴堆里没了声息,夯土地面扬起一阵烟尘。 宝珠和杨行简连忙捂住碗,免得粟饭上再加一层“料”。回想怎么会住进这样一家黑店,不过是因为门口招揽客人的牌子上歪歪扭扭写着“食宿、沐洗”几个字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却因没有身份不能入住官方馆驿,乡间能提供单人房间和洗浴条件的私人客栈寥寥无几,经常找到天黑也没有一家。她又不能像那对师兄弟一样,遇到河川溪流,脱了鞋找个无人处跳进去,连衣服都洗出来了。 一个轻捷矫健的身影从屋顶缺口处跳进来,如同大猫般弓着背蹲踞在瘫软的强盗身上,仔细查过颈脉,抬头再瞧瞧宝珠。见她一脸泪,韦训站直了,走过来问:“怎么又吃上眼泪拌饭了,是酱菜不够咸?” 杨行简指着一地躯体,恼恨地说:“是表演歌舞的伎人水平太差了!” 韦训笑道:“那你来跳一个给她下饭助兴,杨主簿是不世出的舞林高手……”话未说完,十三郎在外面叫道:“有增援!”韦训立刻从门洞大开的正门蹿了出去,留下一道青色残影。 外面又是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留下敌人的数量刚好给十三郎练手,韦训站在旁边给他掠阵,见到有人往屋里奔时才一腿踹飞,如此打得轰轰烈烈热热闹闹,连驴也时不时抽冷补一蹄子,踢中了便得意洋洋嘶鸣邀功。 收拾了十多个强盗,再没援兵前来,韦训师兄弟俩才回到屋里,十三郎的僧衣撕破了,来不及收拾,急急忙忙从冷灶里盛了粟饭坐在席子上开吃。 韦训先把死掉的和半死不活的人从屋里扔出去,洗了手,从行李里翻出最后一片肉脯递给宝珠,说:“放了七八天,有些陈了,凑合吃行吗?” 宝珠摇头拒绝了。她也不仅仅是因为只有粗粟和豆豉果腹而哭。 早上梳的双螺髻已经垂下来变成散乱的双丫髻,这家打着沐洗招牌的黑店别说浴桶,连正经床榻被褥都没有,用于住宿的后房只有稻草通铺,店是骗人来宰的,招牌自然也当不得真。 进入河南府区域,最近几日不知为何很难买到食物,售卖胡饼、蒸饼的食肆十有九家关张,剩下那一家还是用霉变的麦粉制饼。关中有旱灾就罢了,河南府附近没听说有什么天灾,市场米价却一路高涨,从长安的八十钱一斗涨到六百钱一斗还买不到。 从早上睁开眼到现在才吃上饭,连杨行简这种胆小怕事的人也敢在刀光剑影下张罗饮食了。驴改成吃草和秸秆,喂驴的豆粕变成了十三郎的零嘴。或许这才是出发时韦训坚持买驴的原因,驴耐粗饲,马只吃草会剧烈掉膘。 又饿,又脏,又累,一面万念俱灰,一面使劲扒饭,品格便如劣乘。一想到自己从血统高贵的名驹变成一头可怜瘦驴,宝珠的泪珠就噼里啪啦往碗里掉。 十三郎奇怪道:“九娘难道没吃过粟饭,还是吃出了虫子?值得哭成这样?” 杨行简解释说:“吃是肯定吃过的,可这粗粟只舂去最外面一层硬壳,跟上用的细粮没法比较。而且也没煮熟……” 韦训道:“在我们看是已经煮熟了,毕竟柴薪不便宜,可不会浪费煮到开花。”说是如此说,他还是重新把炊火引燃了,往锅里添了半瓢冷水。 “等会儿再吃,能软和一些。” 他故意逗宝珠说:“想知道人是什么出身,看看牙口就知道了,你们从小吃细粮,牙齿都没磨损过。” 宝珠饿极了哪里等得开锅再煮,拌着泪吃了大半碗才止住,哽咽着说:“我刚才说要住这家,你神色就不对劲,是不是当时已经知道是黑店了?为什么没拦着我?” 韦训叹了口气:“我是想拦着,你骑着驴兴冲冲已经进来了,还能怎样?” 宝珠纳闷极了,问:“在识破水里有蒙汗药之前,这店到底哪里有破绽?” 韦训指着门口说:“就明白写在招牌上。对没钱的人来说,有屋顶遮头就是旅店最大的作用了。只有身怀资财的人才受不了肮脏,会特意寻找能洗澡的地方。” 十三郎笑着说:“我和大师兄来住,大约只是一家普通客舍,只有九娘住进来,才会妥妥的变成黑店。” 宝珠不悦地道:“强盗也未必能知道你们练过功夫。” 韦训师兄弟相视一笑,没有说什么。黑店并非每过一客都要宰,大多数时候正常经营,只有见到合适的肥羊才会下手。纵然没有戴着满头珠翠,谁都能一眼看出她出身富贵,不管是绑架勒索还是直接发卖,一个美貌妙龄少女都是最值钱的。 杨行简一个人时可凭朝廷发放给官员的券符住驿站,从未见识过民间黑店的厉害,感慨道:“关中毕竟是天子脚下,治安还不错。进入都畿道区域,乱象纷出,这东都留守和河南府尹的纲纪着实下乘。” 十三郎扑哧笑出声:“这事真怪不着那些大官,九娘雇了关中方圆八百里最厉害的匪盗一路随行,在关中地界自然平安无事。出了我们残阳院的地盘,才有不长眼的上门来抢他的人。” 杨行简和宝珠相视一愣,看向那位“关中方圆八百里最厉害的匪盗”,他已经笑得东倒西歪了。 韦训抱着膀子笑了半天,说:“出了关中我不过是牵驴的青衣奴罢了,可惜今日这些盗贼都是乡间流民抱团作乱,并不认识江湖绰号,否则只凭你‘骑驴娘子’的赫赫威名,足可以震慑武林宵小。” 再听到这令人恼火的绰号,宝珠刚要发火,突然感到脖子后面一阵热烘烘毛茸茸的鼻息,原来是驴听见有人喊它,伸长脖子从破裂的窗棂外探头进来,嗅了嗅主人,趁机伸出白嘴套到她碗里偷吃了一大口粟饭。 “啊呀!!!讨厌!!!” 这下不仅有难听绰号,还跟绰号同吃一碗饭了,再一次被韦训和驴气哭,宝珠叫道:“什么武林!都是些胸无点墨的村夫,连陈师古这种匪首白丁都知道用‘残阳’好词,凭什么拿着劣乘之名给我!” 十三郎呆呆地问:“残阳算是好词吗?人人都说朝阳好,落日不是挺晦气的?” “残阳西入崦,茅屋访孤僧;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那当然是有雅韵的好词,至于吉利与否……” 瞥了一眼笑得发抖的韦训,宝珠恨恨地说:“掘墓的小贼,用着正好。”她想了想,又问:“你们七个出师的门徒都有江湖绰号,那陈师古的绰号是什么?好听吗?” 韦训说:“曾经有一阵江湖上称他发丘中郎将,但是他不肯承认,有人当面这么叫他就会出手杀人,所以后面也没人敢这么称呼了,江湖中人干脆直呼其名,陈师古是名也是号。” 宝珠惊呆了,心道此人虽凶悍暴戾,但不喜欢的称号拒不接受,强者自有强横霸道的手段,不用像她这样哭哭唧唧的反复抱怨,实在让人有一丝敬畏兼羡慕了。 杨行简嘶了一声:“如此嚣张的匪首,一直藏着没被官府缉捕归案,竟让他寿终正寝了,也是运气好。” 韦训讥笑道:“我们可没藏着啊,残阳院就在长安西郊,天子脚下,他在那一住四十年,向来是光明正大,也没哪个官兵敢来上门。” “啊!这……” 杨行简和宝珠愕然,十三郎忽然说:“其实师父可能有绰号了,有一回他杀了人,我站在旁边,听见他对着尸体嘀咕了一句:某号胭脂拌肚。我至今也不知道这胭脂拌肚是什么好东西,是不是跟胭脂鹅脯一样的名菜,只可惜当时他又是那副疯魔神气,我实在不敢张口问。” 韦训似乎也是第一次听说,嘲笑他:“你这馋嘴一路上是给惯刁了,不过二三日没有吃上精米白面,胎里素也馋荤腥了吗?” 十三郎赶紧摇头否认,宝珠说:“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吃食,必是你听错了。” 杨行简根本不想了解匪帮的身份背景,插嘴将话题扯回正道:“公主既然提到‘茅屋访孤僧’,算着脚程速度,明日我们仍然到不了洛阳城,不如投宿城西的大蟾光寺,臣的前上司工部侍郎王绥致仕后出家,隐居东都,如今就在那寺里担任方丈,法号昙林。大丛林的条件要比这乡间黑店强得多,也更安全。” 宝珠回忆了一下,对王绥这个名字感觉很陌生,问:“他是什么时候出仕工部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杨行简恭敬地回答:“昙林和尚如今年逾古稀,历经三朝,致仕也有十多年了,公主想来不会认得。臣年轻时曾任工部司虞主事,他在任时,对后辈下属很照顾。” 宝珠心想那老头是前朝旧臣,退隐已久,肯定不认识她相貌,为官没有流传下来美名和恶迹,想来是个平庸之辈,问:“他人品作风如何?” 杨行简道:“为官谨慎,博学多才,擅长丹青、批命、古董金文。他从年轻时就向往佛学,一心想出家,先皇也崇佛,致仕时给他加了金紫光禄大夫散官品秩。” 韦训笑道:“怎么,大官儿也玩江湖艺人那套相面术骗人?” 杨行简严肃地道:“王公虽然已经出家为僧,但仍有正三品的官阶在身,你可不能出言无状,更不能在他面前这么随随便便歪着,起码要行顿首礼,席地正坐。”说着拍拍自己膝盖,示意他端正跪姿。 韦训桀骜不驯地摇头:“韦大腿脚天生有毛病,跪不得任何人。” 一听这话,宝珠和杨行简同时翻了个白眼,要说这飞檐走壁如履平地的人腿脚有病,那全天下的人都是瘫子了。老杨向来看不上江湖草莽的礼仪态度,一路上好说歹说,依然无济于事。 宝珠冷着脸对杨行简说:“别管他,我死的时候还是正一品呢,你什么时候见他正经行过礼,都是那么盘腿一坐。” 杨行简笃信玄学一道,想去拜访前上司也是想找他批命,极力推荐宝珠投宿佛寺,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打动了她:蟾光寺拥有整个洛阳最著名的温泉。 95 第 95 章 宝珠在牛车车厢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继续上路,一行人终于得知最近旅途缺粮的根本原因:关东两大强藩淄青镇与淮西镇为略地侵城,聚军数万兵戎相见,阻断了江淮漕运的通道。 洛阳本就是江淮粮食转运至北方的重要节点,一旦漕运中止,便如扼住人的咽喉,洛阳几大粮仓虽有屯粮,但要优先保障天子所在的长安,叠加旱灾蔓延的影响,饥荒如同阴云笼罩在京畿道的上空,如今洛阳已经禁止饥民入城,以防暴乱犯上。 路上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的人越来越多,更有一群群目露饥饿绿光的青壮年在乡间游荡。 韦训收起了戏谑讥诮的笑容,看着形势走走停停,有时故意让大家躲进路边的荒草或是废墟中。第三次遭遇流民后,他从包袱里抽出自己的青布衣衫,递给宝珠。 “你的衣服太招人注目,先遮一遮。” 宝珠穿的是庞良骥赠送的绸缎锦袍,她心里觉得害怕,低声问:“他们会抢劫吗?” 韦训说:“只是抢劫算好的,饿极了的人和饿极了的狼一样,会吃人。” 因为畏怯,宝珠的声线不由得拔高了:“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 转眼却见十三郎在荒草间搜寻,捡了根棍子别在腰间,明显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韦训语气严肃,对宝珠说:“你看起来就是最好吃的那种,披上衣服,尽量别让我多造杀孽。” 宝珠本来还在犹豫,听了这话,联想起睢阳之战张巡食妾守城的旧事,立刻接过青衫展开盖在肩头。杨行简一直伪装成白衣商人,也赶紧摘掉丝质幞头,换了张布巾。 一行人继续往东走,正遇到几十辆牛车由西来,是洛阳往关中运粮的队伍。江淮地区一年要往北方输送百万石大米,往常路上也常见粮队,但因为非常关头,这一队牛车由全副武装的军队护送。宝珠一行避在路边,四处游荡的饥民渐渐聚集起来,站在两边夹道观望。 粮车在路中央缓缓西行,车上满载着一袋袋稻米,但坚枪利刃守护,拿不到一口,路旁的饥民们沉默地站着,一张张脸麻木而空洞,生途与死路便在这咫尺之间擦肩而过。 一种无形的巨大压力弥漫在空气中,押送军士们汗流浃背,凝重的面容倒映在雪亮枪尖上,没人敢于嬉笑交谈。 咕咚,一个瘦到极致的人一头栽倒在地,没了声息。他身边的亲属只是淡漠地低头看了一眼,随后眼神又回到牛车米袋上,极度饥饿之下,喜怒哀乐已经无力表达,一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物上。 “活不成了,送去蟾光寺换米吗?” “蟾光寺在施粥?” “不,他们用一斗米换一具人尸。” 两个人轻声交谈着,三言两语决定了倒下这人的命运。 宝珠疑似身在梦中,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杨行简也听见了那两人的商讨,疑惑不解地道:“昙林上人是远近闻名的有德高僧,收购尸体是个什么状况?” 韦训道:“反正要投宿,不如你去当面问本人。” 毛驴迈步前行,宝珠看到路旁一个男人挑着担,担中乘放着个不着寸缕的稚儿,只有三四岁年纪。宝珠情不自禁地望向那个四肢如骷髅、腹部畸形隆起的脏孩子,孩子也同样回望她。 黑白分明的眼瞳中透出一种超越生死的冷漠,他不哭,也不闹,只是平静地睁着眼睛。 她转头问十三郎:“袋子里还剩下些许豆粕?” 十三郎的反应却是惊慌,压着声音说:“嘘!别当众提那个!” “低下头,别看他。”韦训平淡地道,“你救不了他,救不了所有人,就不要给虚假希望,否则这些人会一拥而上把你撕碎生吞。” 他牵着驴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宝珠穿戴好了帷帽和衣服,宝珠发现他眼中跟那孩童有着一模一样的冷漠。 “这些人……会怎么样……”她有气无力地问出这句话,但并不指望听到任何回答。就算此时截下粮车,缓解一时饥荒,那么关中的百姓则会挨饿。 韦训回过头去继续前行,许久之后,他说:“人各有命,死生在天。” 向来仪态端方腰杆笔直的宝珠低下高傲的头颅,深深埋下肩膀。 一路打听问询,一行人赶在天黑前来到了大蟾光寺。远见一片宏伟建筑群,楼阁殿宇交相辉映,近千间僧房参差相连,东西南北四角各有一座五层高的浮屠,规模竟然比许多亲王府还要庞大。 自北魏作都洛阳,朝野民间笃崇佛教,庙宇宝刹甲于天下。至高宗武周时期,则天大圣皇帝前后在洛阳居住了近五十年,登基后更舍下长安,以洛阳为都城。为巩固统治,她自称弥勒佛转世,派人编写《大云经》颁布天下,洛阳俨然变成一座佛都。 前后近四百年经营,蟾光寺早已是中原闻名的大丛林,有这般规模也极令人惊叹。 除了尼庙,普通寺院为了避嫌,通常不接待女香客投宿,为了让宝珠得到更好的待遇,杨行简拿出鱼袋亮明官员身份,先行一步进入蟾光寺打点。 因路上所见所闻,宝珠心境沉重紧张,一路上没变过姿势,此刻双腿酸麻酥软,坐在鞍子上动弹不得,她向来自傲于弓马娴熟,不肯承认骑驴骑麻了腿,坐着一声不吭。 十三郎见她不下驴,奇怪地问:“又不想住这家了吗?可是快天黑了,再去找别的地方恐怕来不及。” 韦训见她姿势僵硬,便猜到她腿麻了,伸出双臂说:“下来活动活动筋骨。” 宝珠知道继续坐着情况不会有什么变化,无可奈何,只能接受帮助,向他倾身过去。韦训便双手握着她腋下轻轻托抱下来,扶着她站好。 然而宝珠还没在他怀里稳下来,韦训就撒手后撤,趁她还没软倒,抓住十三郎塞到她怀里撑住了。 要说搭着肩膀倚靠,矮一些的十三郎确实更趁手,但这样明显的避嫌,倒似被炉火燎了爪子的猫似的,宝珠本来就心情不好,如此更加郁郁不乐,冷着脸从肩头扯下青衫,劈手扔回原主身上。她扶着十三郎,再不回头,一瘸一拐地往山门内走去。 韦训捧着自己的衣服,复盘刚才动作,依然想不到更好的处置,默默低着头站了一会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青衫团了团塞回包袱。 前庭站着四五个衣衫褴褛的饥民,用独轮车推着两具饿殍,正在等待。那两具尸首明明是新死之人,却浑身干枯蜡黄,像是被熬干了油脂的饿鬼一样,只剩下一张人皮包裹在骨头上。 没想到进门就看到这般场景,宝珠心下错愕,驻足观望。片刻后前殿走出来一高一矮两个僧人,高个子那个年约二十六七,生得清秀俊美,是个很漂亮的年轻人,神色却憔悴沉郁,身后跟着一个小沙弥,年纪和十三郎差不多。 年轻僧人合掌向庭院中的饥民施了一礼,气度高雅,翩翩有仪。 “人死如灯灭,请诸位檀越节哀,蟾光寺会好好供养他们的。” 饥民并不在乎亲人身后事,其中一人抢着问:“听说能够换米?” 那年轻僧人的神情更加哀苦,点了点头,吩咐身后的小沙弥道:“妙证,去库房取两斗米来兑给众位檀越。” 另一个饥民哀声叫道:“求大和尚再多施舍些吧!家中人口众多,能爬起来抬尸的只有我们几个了。” 小沙弥颇有些为难,看向年轻僧人,询问:“观潮师兄?” 被称为观潮的僧人垂下眼帘,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之命,一粒米都不可多给。” 宝珠震惊地看着他们用米购尸,双方交付,饥民将饿毙的尸首卸在庭院中,欢天喜地用独轮车将带壳的稻米推走了。 双尸中有一具是个妙龄少女,看年纪与宝珠差不太多,个头却很矮小,或许她的亲人觉得死人用不着穿衣了,送来之前就将她剥了个精光,好似一块干腊肉般裸露在空气中。观潮脱下自己的僧衣,仔细将少女裹好,珍而重之地抱起来。 起身抬头,眼神对上惊愕的宝珠,他视若无睹,仿佛看入虚空,和另一个僧人将两具尸体都带入寺中了。 片刻后,杨行简带着两个穿着体面的中年僧人出来,向宝珠介绍: “这一位是蟾光寺监院师——观山和尚。”僧人一副花白胡须,面容恬淡谦和,合十行礼。 “这一位是知客师——观云和尚。”僧人身形微胖,面容肥白,满脸堆笑行礼:“贫僧这厢稽首了。” 监院和知客都是一座丛林中非常重要的高等职位。监院是一寺之监督,总揽寺院庶务;知客如同其名,专职外交接待。寻常香客等闲见不着这些高级和尚,只有官员、富豪、诸方名德之士登门时才会亲自前来接客。 十三郎心想自己去寺院中挂单时能见到寮元就很不错了,走遍四海八荒,哪里都是官威管用。 观山与观云心中却觉得很是奇怪,拿着鱼符的朝廷官员来访,寺中理应郑重接待,何况此人提到他曾是方丈昙林的下属。 但这位杨公话里话外都在抬举自己女儿,介绍的礼仪向来是由低而高、由内而外,为表谦虚,通常先从自家人开始,他却先将蟾光寺的人介绍给女儿,仿佛那不是闺女,而是自己的老娘或是上司。 而这个容光照人的高贵少女也无谦虚之色,只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没有丝毫见到大丛林高僧的恭敬之意。 观云堆着笑说:“杨公屈尊来访,蟾光寺蓬荜生辉,观山师兄已经着人去通报上师,请先随我二人略微游赏寺内风景,稍后便引诸位相见。” 看过刚才那一幕,宝珠可没心情游览,直截了当地问:“你们寺里用稻米购买尸体,是什么意思?” 96 第 96 章 听了宝珠诘问,观山和观云同时一愣,观山不善撒谎,脸上出现了些许尴尬之色,低声说:“不该在正门接待那些人的。” 杨行简道:“芳歇问得极是,此事甚是奇怪,我也想知道个究竟。” 观云立刻奉上微笑,恭敬地道:“二位檀越不知,这是我师父昙林上人与众不同的布施之道。水旱频频,世道艰难,久饥则人相食,此乃大罪孽也。上师不忍看到这般地狱景象,便以稻米换取饿殍,以免尸首被饥民所食,他们拿走粮食可多存活几日,我们则收殓死者安葬在供养人提供的墓园之中,各得其所。二位檀越若有兴趣,有空可到郊外墓园中探视。” 杨行简和宝珠一听,同时松了口气。 韦训将毛驴和牛车安顿好,在旁站立已久,听观云这样解释,忽然插嘴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收购来的尸体就是自然死亡的,要是有人饿极了故意杀人换米怎么办?” 观山和观云见这青衣奴出言不善,不愿多做解释,观山简洁地回答道:“我们会检查,发现凶死之人,当然是要报官的。天色已经不早了,若是太阳落山,寺中最著名的景色就看不到了,还是请二位随贫僧一览为快吧。” 在他催促之下,一行人跟着两个僧人深入大蟾光寺中。 蟾光寺原名瑶光寺,最早由北魏宣武帝所修建,原本是一座尼庙,于隋末战乱中损毁,唐初重建。天宝之乱洛阳两次沦陷于回纥,人口凋零,十不存一,蟾光寺有幸得到洛阳一位大人物捐献供养,才得以重现昔日荣光。 建筑规模宏大、装饰华丽就不用提了,最令人震撼的是寺中拥有大量佛教题材的壁画。合寺几乎没有白墙,壁上绘有数以万计的佛、菩萨、罗汉、护法神将,细腻地描绘了种种神通变化、本生故事、六道轮回等各种佛门典故,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一路欣赏过去,杨行简赞不绝口,道:“昙林上人雅擅丹青,在这样的佛寺中出家,倒是很适合他。这么多壁画,不会是他一个人画的吧?” 观山道:“上师已经年逾古稀,腿脚不便,最近几年很少亲自动笔了,这些壁画有些是前朝古人留下的,有些是洛阳著名画师作品,还有些是徒弟们的手笔。” 他顿了顿,自豪地道:“画圣吴道子扬名之前曾在洛阳生活多年,在这里留下了大量画作,是寺中的无上珍宝,画圣当年居住的禅堂我们还保留着。” 太阳半落,光线越来越昏暗,二僧点燃烛火,引着众人往方丈所在的院落前行,一边走,一边如数家珍地介绍壁画内容。 行至一处大庭院,宝珠见院中栽种着一株两人合抱粗的巨大桂花树,观云道:“这便是蟾光寺第二大景观——木樨祥云。这株古木有千岁之龄了,每年都是洛阳区域最早开花的木樨树,这第一枝盛放的桂花,惯例要献给洛阳最尊贵的女子。武皇当年在时,年年都有宫中太监拿着金盘来取。” 杨行简笑道:“如今洛阳最尊贵的女子,当属东都留守的夫人了吧?” 二僧点头称是。 宝珠眯着眼睛往树上看了看,见树梢上已经有了一粒一粒的小花苞,桂花向来是接近中秋时节开放,如今才到七月十五,就已经打上花苞,可见开放时间要远远早于普通木樨,确实是一株特别的花树。 十三郎抽动鼻子嗅了嗅,问:“我怎么闻到一股酸酸的米酒味儿?” 戒酒乃是佛门必须遵守的戒律之一,寺庙中出现酒味,更令人起疑,观云连忙解释说:“小沙弥不要犯口舌,这株木樨树使用酒糟为肥料,开的花才能又香又美,是寺里从不外传的秘诀。” 韦训冷笑:“外面闹饥荒,你们还有余粮酿酒给树喝,善哉啊善哉。” 二僧尴尬万分,这青衣奴频频出言不逊,主人却不阻止,心下暗暗纳罕。观云说:“酒糟购自城中,寺里是没有酒的。” 杨行简深知这种大型佛寺必须有强有力的供养人,以及四方有钱檀越贡献才能支撑起来,因此寺中拥有各种风景名胜,或是特殊的佛门法宝,都是吸引客源的必要手段。 昙林在朝为官近四十年,虽未穿上三品紫袍,但风雨飘摇,官场变幻,他能历经三朝不倒,这些左右逢源进退自如的手段绝不能少。 他们今日因为官员携爱女来访就能免去不许女香客借宿的规矩,想来合适的时机也能拿出来美酒佳肴招待贵客,当然这种事有利于己方,就不用说破了。杨行简打个哈哈,赞扬了几句木樨之香,将这事揭过去了。 穿过木樨院,经过一条回廊,二僧没有介绍此处壁画,而是加快脚步前行,宝珠随意往壁上一扫,顿时惊奇地咦了一声:“这是?” 这壁上所绘是“目连救母”的佛教故事,佛陀弟子目犍连之母因杀生食荤,死后坠入地狱饿鬼道,目连观望地狱,发现母亲忍饥挨饿受苦,以神通力为母送饭,然而饭到口边便烧成焦炭。目连极度痛苦,求助于师父。佛陀教他在七月十五日举行盂兰盆会,借十方僧众之力为其母亲超度。 目连依从佛嘱,通过斋僧的办法将母亲喂饱,救她逃出地狱,得以升天。这便是盂兰盆节的来历,明日七月十五,按照佛门惯例,寺庙将举办盛大的法会,借着目连救母的故事让广大信众慷慨解囊斋僧,间接超度自己亡故的亲人。 目连救母乃是佛教壁画最常见的题材之一,然而这长长一幅图所用技法却前无古人,饶是在宫中见过无数顶尖作品的宝珠也从未见过。 整幅图几乎看不出轮廓勾线,而是用浓郁饱满的色彩直接塑造饿鬼道的每个形象。地狱中的饿鬼便如同一路上所见到的饥民一般枯萎蜡黄,四肢如杆,腹部鼓胀,表情充满了空洞与绝望。光影浓淡处,饱受饥饿折磨的躯体凹凸感呼之欲出,风格不重写意,全在写实。 更可怕的是,每个鬼物的眼神都像活的一般,它们的视线随着观赏角度不同缓缓移动,紧紧瞪视着观者。夕阳昏暗的光线照射下,这幅表达地狱景观的作品极具冲击力,狰狞可怖的饿鬼们仿佛要从壁画中扑窜出来,从活人身上啃一口肉。 站在这样一幅逼真至极的巨型壁画面前,无人不觉畏惧发抖,宝珠感到寒毛直竖,手足冰冷,下意识朝着韦训靠过去。 韦训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脚步一错,转到宝珠和壁画之间挡住,对她说:“害怕就不要盯着看了,小心夜里做噩梦。” 宝珠被他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被壁画牢牢吸住,这幅地狱绘图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人既恐惧,又忍不住一看再看。抬手摸了摸额头,竟然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杨行简大为惊叹,问:“这幅目连救母难道是画圣真迹?可这颜色好新鲜呐。” 吴道子成名后就成为御用宫廷画师,宫中留有他的大量作品,宝珠见过很多,她颤声说:“吴生擅长的是兰叶描,所谓‘吴带当风’,最注重轮廓勾线,这可跟他的手法截然不同。” 二僧本不欲介绍这幅壁画,但被杨氏父女问到脸上,这少女开口便是懂行之人,只能照实回答:“这是吴观澄所绘。” 杨行简一愣:“画师也姓吴?是画圣后人不成?” 观云摇摇头:“观澄曾经是我们师弟,如今已经还俗,跟他妻子姓氏改姓吴。” 杨行简听闻当年吴道子曾在长安景云寺作《地狱变》图,因其阴森凄惨的表现力,使观者腋汗毛耸,长安居民惧怕坠入画中的地狱,一夜间改成食素,东西两市屠夫纷纷改行,而景云寺也因此名声大噪,只可惜天宝之乱时毁于一旦。 明日就是盂兰盆节,如果蟾光寺拥有这样一幅精妙绝伦的目连救母壁画,必能成为洛阳一绝,为何观山和观云不特别介绍?他猜测或许是因为画师还俗成亲,与曾经的师门形同陌路,才不想多提。 一名年轻僧人急匆匆地走来,合掌朝众人拜了拜,恭敬地道:“二位师兄,二位檀越,方丈说可以见客了。” 观山如释重负,连忙说:“咱们赶紧去吧。” 昙林身为大蟾光寺方丈,理应住在寺内的方丈室,但他所在的地方却独立于整座建筑群外,一座孤零零的高大殿堂矗立于正北方,仅有一条长长的回廊与本寺联通。大殿高逾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气韵庄严恢弘。在这样巍峨的佛教建筑衬托下,世人更显得微贱渺小。 殿中匾额上题了三个篆字——归无常。 观山道:“佛祖《大般涅槃经》有云: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上师日常便在这归无常殿中禅定观想,明心见性。” 一行人进入回廊,接近大殿时,都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奇怪气味,在香炉焚烧的檀香掩盖之下,混着丝丝缕缕恶臭,使人十分不安。 韦训闻到这股奇特的味道,皱起眉头。 十三郎同样起疑,悄声问:“大师兄,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尸臭味?” 韦训不答,师兄弟两人提高警惕,一左一右护卫在宝珠身后。 97 第 97 章 入殿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东一西两幅相对的巨型壁画,东边描绘一位绝色美人闭目躺在荒野中,赤身裸体,冶艳丰满,华丽的织锦外袍散落在地,盖住了下半身。 西边对应的则是一具跟美人姿态完全一致的白骨,枯骨森然离乱,浓云也似的长发已经与骷髅脱离,杂草般混在泥土之中,华美的袍子也肮脏变质,像饥民身上的破布。 观山双掌合十,语气带着敬畏介绍说:“红颜枯骨,缘起性空,悉归无常。皮相纵然国色,终有一日化骨。这两幅壁画是上师的作品,也是他的佛学观点。这便是我大蟾光寺最重要的法宝‘九相观’中的第一相‘新死相’和最后一相‘枯骨相’。” 新死相下题着一首偈:平生颜色倾众生,芳体如眠新死姿。艳花忽尽夏五月,命叶易零秋一时。 枯骨相下的偈则是:萧疏蔓草遂缠骨,散彼舍斯求难得。守塚芳魂飞夜月,故人塚际泪先红。 宝珠被红颜枯骨的含义所震撼,半晌后抽离出来,注意到这两幅巨型壁画用的是古典画技,白描淡彩,写意为主。辞世美人的面貌影影绰绰如同雾里看花,身体的细节描绘却非常微妙,丰润的臂膀上戴着镶金嵌宝白玉臂环,柔荑指尖用凤仙花汁染红。 看到这两处细节,她心中便觉得有些别扭。 与此同时,大殿中那股掩藏在浓郁檀香下的恶臭越发明显,她和杨行简都忍不住以袖掩鼻。 归无常殿面积很大,用屏风隔开成前后两个空间,等转到后半部分时,众人才知道那股恶臭从何而来。 屏风后的架空地板上挖出一个长宽各一丈的旱池,里面铺满石灰,石灰上则躺着一副半白骨化的骷髅,与石灰接触的底面留下了一层干枯皮肉。 韦训和十三郎都知道枯骨是几乎没有味道的,这股臭气必然是人逐渐腐烂,散发出的尸臭将整座建筑浸染腌渍后留下的。生石灰能够遮盖气味,吸收腐烂的体-液,所残留的浓度才能让人在大殿中逗留,否则原本刺鼻的恶臭只有他们这些盗墓贼能忍受。 灯幢照耀下,香炉中的檀香气袅袅升起,石灰池旁边坐着两名穿着简朴的僧人,面对这具白骨禅定。 一个老而干瘦,须眉皆白,有大德高僧之貌;另一个则高大魁梧,威仪庄严,容貌如同佛前狮子,一行人进来时,他睁开眼睛检视来人,双目神光炯炯,两鬓太阳穴高鼓,蒲团旁边放着一根漆成暗红色的德山棒。 大殿角落里还坐着第三个僧人,但仔细一瞧,只是个真人大小的坐姿塑像。依照寺庙常规,出资营建佛寺的供养人会以壁画或是塑像形式留在寺中作为纪念。 除了这二真一假三个僧人外,殿内别无其他佛菩萨塑像。观山观云将贵客送到,行礼后告退。 面对这样荒诞诡异的一幕,宝珠转身就想离开,只因为天生的强烈好奇心,才勉强忍着留下,想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杨行简看清那老僧的样貌,忍着嗅觉不适,跪在蒲团上,向他行了下属面见长官的拜首礼。他深知王绥这种高门显宦,就算致仕出家了,依然跟官场有千丝万缕联系,礼节面子要给足。 “下官见过王侍郎,一别十五年,公别来无恙乎?” 老僧睁开眼睛,向他还以佛门合掌礼,缓缓地道:“老衲早已遁入空门,方外之人平辈相见,知敬不必再用官场那套繁琐礼仪了。” 知敬是杨行简的表字,昙林虽然已经七十多岁,见人过目不忘的本领还在。 武周以来,礼仪上男跪女不跪,宝珠自矜身份,只朝略微叉手一拱,端庄地正襟危坐在蒲团上。 十三郎合掌礼拜,乖乖在宝珠身边坐下。 轮到韦训,他一时不坐,先在大殿里溜达了一圈,戳了戳供养人塑像上的胡子,瞧了瞧魁梧僧人身边的德山棒,又仔细查看过石灰池中的尸体,最终在众人注视下闲逛回来,随意盘腿一坐。 杨行简闭眼叹气,之前千叮万嘱让他在昙林面前守礼,到了跟前依然我行我素,简直让人气炸了肺。之前再怎么套近乎,随从如此目无尊长,算是白费劲了。他只能向昙林告罪,说小仆出身寒微,不懂礼貌。 昙林微微一笑,宽容地说:“所谓礼教,也不过是人间虚妄的表现,执着于这些,跟执着于皮相那种有形之物一样,都是应当破除的执念和迷惘,放下就好。” 宝珠道:“大和尚破除迷惘的方式,就是把一个死去的女子剥光了放在这里看着她慢慢腐烂吗?” 韦训对她直截了当的质问很是欣赏,只略微补充了一句:“池子里那个其实是个男人。” 到这种地步,杨行简已经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 只见昙林点了点头,直言承认:“这便是我破除迷惘,明心见性的方式。禅波罗蜜门云:谓佛为众生贪着世间五欲,以为美好,耽恋沉迷,轮回生死,无有出期,是故令修此九种不净观法,自然除灭贪欲,消尽惑业,得证道果。” 他指着池中白骨说:“此人生前是寺中僧人,重病垂危时,自愿将身后躯体托付给归无常殿,供进行九相观修行的同门使用。” 宝珠疑惑地问:“什么是九相?” 昙林耐心地说:“正如殿上壁画,第一为新死相,第九为枯骨相。中间腐败过程:第二肪胀、第三青瘀、第四血涂、第五脓烂、第六虫食、第七剥裂、第八曝骨,九种不净之观,就是九相。一一观想,便能断除人对肉-体和情欲的执着,不管生前身份高低,男子女子,容貌美丑,死后都是一样的腐烂恶臭,不值得留恋。” 宝珠本就极聪明,听这老僧循循善诱地解释,心中若有所悟,刚开始的厌恶敌对情绪略微淡去。然而回想刚才所见艳尸壁画,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杨行简惊异于昙林对佛法的孜孜追求,为了开悟得道,一名出身太原王氏的致仕高官竟然能忍受腐尸荼毒,日日观想,还为此作画,真叫人刮目相看。 韦训问:“你们用稻米收购饥民尸体,也是做这个用了?他们死的时候,可没自愿烂在这里吧。” 昙林身边那个魁梧僧人忍耐不住,出言呵斥:“竖子唐突!吾师言传身教,诲人不倦,你听不懂就罢了,不要不识好歹地乱插嘴!”其声音中气十足,传遍整座大殿。 韦训笑道:“我就是插嘴,你要来打我吗?” 那僧人伸手摸到德山棒,起身就要放对,昙林伸出干瘪的手臂,轻轻拦住他:“观川,不要冲动,三毒贪、嗔、痴的嗔字,你始终克服不了啊。” 被称作观川的僧人一愣,立刻丢下棍棒,重新坐下了。 昙林看向韦训,微笑着对观川道:“像你观澄师弟,天资卓越的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的,他不执着于礼,不屈威武,也不盲信,是有慧根灵性的人。” 韦训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观川听见“观澄”二字,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杨行简和宝珠则想:难道昙林口中的观澄,就是那个还俗娶亲的画师吴观澄?都已经还俗了,昙林还这样高看他,是因为那人确实有灵性,还是因为昙林身为丹青妙手,欣赏吴观澄画师的天赋? 杨行简还记得今日来蟾光寺的目的,请求昙林卜卦批命,昙林也猜到前下属的意图,欣然同意了,请他写下生辰八字。 杨行简立刻打开算袋,提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八字,第一行属于一位贵人,第二行是自己的。又殷勤恭敬地问询宝珠:“芳歇也想试试吗?” 宝珠好奇心强,立刻点头,兴致勃勃写下生辰,转头问韦训:“你算不算?我来帮你写。” 韦训根本不信相面算命那套,照实说:“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生辰八字。” 十三郎说:“我只知道哪年生的,不知道时日。”两个人都没有写。 杨行简将纸张交给昙林,他只略微一看,转手交给观川收起来,对杨行简说:“我年老力衰了,明后天把批语给你。”说罢再将韦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叹息低语道:“观澄也是孤儿。”话语中颇觉遗憾。 给了八字的人他不认真瞧,没给八字的倒仔细端详,这让杨行简觉得很是费解,心道难不成这青衣小贼福薄命短的相貌偏生前程似锦? 此时,殿外回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年轻僧人绕到屏风后,向昙林施礼一拜,宝珠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入寺时用稻米购尸的漂亮和尚观潮。 “上师,今日布施出去一石零二斗米。” 昙林问:“有不当死而死之人吗?” 观潮一脸愁苦地说:“有一个。” 昙林道:“等会儿我去看一眼,其他人好生安葬。” 宝珠问:“什么叫不当死而死之人?” 昙林回答说:“便是世人所惋惜的死者,如年少者之死,丽人之死,康健者之死。如我这般年老体衰丑陋多病的老东西死了,那只是理所应当的天道而已。只有不当死而死之人,才能使观者感到惋惜。” 杨行简因为昙林无所忌讳的自嘲震惊,忙说:“上人不必如此。” 宝珠也呆了:“难道你是在找一具横死的年轻貌美的女尸?像壁画上那样的?” 观潮道:“不是师父要找,石灰池中那一具就足够我们观想修行用了,是洛阳一位大人物委托师父绘一套新的九相图用以破除心魔,我们不得不找。” 杨行简暗暗纳罕,以昙林上人的地位,竟然还有人能让他画不得不画的图,可见就算修到五蕴皆空,只要还活着有一口气在,就得受这世道的约束,布施灾民虽然是善举,但果然另有目的。 韦训听在耳中,心下更是戒备,偷偷瞧了宝珠两眼。要说年轻貌美健康的少女,她是般般符合,这蟾光寺的邪性之处,实在令人警惕。 观潮汇报完今天的账目,迟迟不愿离开,昙林看出他眼中哀痛,问:“怎么了?” 观潮走过去跪在昙林面前,含着泪道:“师父,徒儿细算过账,大寮库房中的囤米足够我们用上三个半月,为何不多周济一些给灾民?他们每次向我哀求,我只能厉声拒绝,这太折磨了!” 昙林深深叹了口气,轻抚摸他的头顶说:“你是最有慈悲心的,但太年轻,还做不到洞悉人性。一具饿殍可供人食用的部分,刚好与一斗米差不多。假如你多给了,就会有人为了换米而故意杀死亲人,只有米与肉等量,才能维持人心不坠入魔道。不要试探人性幽暗之处!” 老僧深沉的嗓音在殿上回荡,许久没人开口说话。他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有一种洞悉世事,兼且悲悯众生的神色。 昙林诚恳而温和地对观潮说:“并非只有财布施是修行,法布施和无畏布施一样是修行。明日就是盂兰盆节,超度困于地狱的亡人是目前寺中最重要的任务,法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观潮收了泪,整理情绪,片刻后又恢复到那副冷淡中略带哀愁的样子,将盂兰盆会上繁杂的诸般事务一一向昙林汇报,不需纸上备忘,法器数量、斋食准备都如指诸掌。 昙林听过,赞扬他用心,又问:“观澄呢?法会上需要他展示技艺。” 观潮听见尊师问那还俗的师弟,似乎略有不快,说:“最近半个月都没有见他,想是去城里寻他妻子去了。” 昙林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嘱咐观潮说:“你和观云一起招待这四位贵客,带他们去上客堂。” 他转头对杨行简等人说:“观潮是大寮的典座,掌管斋堂,寺内僧俗的一切饮食用度都归他管,若有斋饭上的需求,尽管找他。” 观潮应下,拜过昙林后,引领这位来自长安的官员以及他的亲眷随从去住宿的地方。 98 第 98 章 走出归无常殿,过了回廊,宝珠心中仍然觉得别扭,特地停下等前面的人走远了,招手呼唤韦训过来。 韦训停在三步远的地方,问:“怎么了?” 宝珠继续招手让他靠近些,他却站着不动,宝珠蹙着眉头说:“你知道什么叫‘附耳密谋’吗?” 韦训眨了眨眼,说:“也用不着那么近,我耳力好得很,有事只管说。” 宝珠脸上登时色变。最近这些天,不知这人有什么毛病,平日相处谈笑自如,就是莫名其妙地故意回避。好像刚才在山门外她腿麻了,他也只是扶下来便撒手了事,是避嫌?是顾忌?是厌恶? 韦训眼见宝珠脸色变幻,从不解逐渐变成羞恼,紧接着要勃然大怒,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分了,连忙编了个理由搪塞:“我身上有味儿,天天伺候那头驴还有牛,牲口是很臭的,你多久没洗澡我也多久没洗澡了。” 宝珠一愣,回想起归无常殿里的恶臭,狐疑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转念一想,确实互相保持得体距离比较好。 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你看见大殿里那幅美女新死相的壁画了吗?” “呃……” 韦训犹豫迟疑,回忆画里的女人似乎没穿衣服,不知这句问话是否带有陷阱,可那幅巨型壁画近十丈高,要说没瞧见,扯谎就太明显了。他小心看着宝珠的脸色,回答:“看……是看见了,但我没有仔细看。” 宝珠东观西望,见四周无人,吩咐道:“今天夜里你去偷一罐颜料,把那幅图给我全部涂抹掉。” 一听只是恶作剧而已,韦训稍微松了口气,点头答应了:“那容易得很。” 宝珠又认真叮嘱:“不许乱涂乱画,平涂覆盖上即可,就好像……就好像给她盖上一层被子。更不许在壁上留下你那猞猁的涂鸦。” 韦训一一应下了,笑道:“既然是作弄光头,就不必老老实实留下名号了,你这么讨厌那幅壁画?” 宝珠心烦意乱地说:“不是讨厌,是见不得那样的形象曝尸荒野。” 蟾光寺的前身瑶光寺是一座尼庙,北魏时是一所女众皇家道场,除了长居于此的尼姑,椒房里的嫔妃,掖庭的美人,都把这里当作修习佛法的地方,更有名门望族的闺秀在此落发入道。为了招待这些尊贵的女宾,瑶光寺有许多精致秀雅、曲径通幽的禅房。 后来寺庙几经修缮,这些设计一直保留到现在,再加上重建时挖掘出了温泉,洛阳的贵人和富豪们如果想要离家潜心修佛,或是单纯清心斋戒一段时间,大蟾光寺的上客堂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自从离开长安,宝珠就再没有待过像样的干净住所,一路上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几乎要泫然泪下了。 俗世主仆尊卑差异巨大,如馆驿只有官员本人能入住,随从要另寻他处,吃饭也绝对不会聚在一起。但昙林着重强调“四位贵客”,负责接待的知客观云和负责膳食的典座观潮便将这四位全部当作上宾,迎入上客堂招待。 虽然天色已晚,早过了僧人们“过午不食”的时间,观潮仍然遣人将斋饭送到清雅幽静的小斋堂供他们享用。 斋饭乍一看简单朴素,并非俗气的仿荤素菜,而是用鲜蕈、新笋、麸筋做成的素汤饼,小菜只有凉拌的醋芹和云耳两味,但无论是饼还是菜都鲜美异常,绝非民间食肆能提供。 四个人开怀大吃,十三郎惊叹道:“我挂单过不知多少家寺庙丛林,蹭过无数斋饭,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汤饼。” 杨行简心道:别说是一个四处乞食的小沙弥,他身为朝廷官员,也没吃过。不知是不是一路上粗茶粝食给饿透了,味觉格外敏感。 宝珠痛吃两碗,热得额头沁出汗来,喘了口气,才说:“这索饼的汤头是用东海淡菜吊出来的,小菜用的醋则是杂果酿制,酸味以外又兼有果香,当然好吃了。” 她解释过后,韦训师兄弟还不觉怎样,杨行简心下吃惊,东海淡菜是淮南镇出产的海味,在沿海地区并不值钱,渔民贱之如野菜。但运到内陆就变成了难得的珍味,淮南每年都要给宫中送一批干货作为贡物,他官居六品,没有资格上殿,只在韶王府尝过一两次。 洛阳比长安更接近沿海,想来淡菜价格低些,但依然属于贵货,这蟾光寺竟舍得用淡菜熬汤待客,其实力雄厚,难以想象。 饭后的点心是桂花糖霜,透明糖块如冰凌似水晶,中间凝结着碎金箔般的干桂花瓣。在以桂花树闻名的幽静寺院之中,品尝带有桂花香气的甜品,自是风雅无比。 但吃饱之后含着糖霜,宝珠便忍不住想起那个挑担卖儿的,莫名觉得这糖有些泛苦。听见韦训嚼豆子一样咯嘣咯嘣嚼糖块,伸手把自己面前那一碟推给他了,韦训又转手推给了十三郎。 韦训从不挑食,或者说没有条件挑食,口腹之欲的偏好不过是偶尔买根饴糖解馋,宝珠奇怪地问:“你不是喜欢吃糖吗?” 他答道:“还是饴糖更甜软。” 宝珠摇头叹气,心想街头的饴糖一文钱一根,这糖霜却是由石蜜中反复凝练出来的珍馐,想是他根本吃不习惯。 斋饭后,一名小沙弥带着茶具和风炉过来,碾茶煮香茗奉客,宝珠记得他是跟着观潮的,法号好像叫做妙证。观潮和尚长得赏心悦目,自己不来伺候,却派一个手下小沙弥代替,属实懈怠,宝珠有些不满。 “观字辈的僧人都是昙林上人的徒弟吗?” 妙证答:“是,山川云潮四位师兄都是方丈门下。” 宝珠又问:“不是还有个叫观澄的画师?” 妙证犹豫了片刻,说:“观澄师兄是方丈收养的孤儿,也是关门弟子,无论念经还是画技都是最厉害的,可惜还俗了。” 杨行简问:“世间礼法同姓不婚,他还俗就还俗,怎么能跟着妻子姓呢?” 妙证说:“观澄师兄向来有些魔怔,干过的出格事很多,这算不得什么。” “那他妻子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跟一个僧人暗生情愫?” 妙证年纪幼小,没见过什么世面,一问就照实回答:“那小娘子名叫吴桂儿,在洛阳经营吴家糖坊,诸位檀越吃的桂花糖霜就是她家做的。吴桂儿常来我们蟾光寺收购桂花,一来二去就跟观澄师兄认识了。不过他还俗后仍担任寺里的画师,也没走太远。” 十三郎插嘴说:“这吴小娘倒是有始有终,霍七师兄也喜欢撩出家人,只是管杀不管埋,挺坑人的。幸亏她不在,不然那个观潮和尚恐怕难逃她的魔掌。” “什么!?”宝珠头一回听说霍七郎的负面信息,顿时有些后悔将她派去幽州,但人已经出发,如箭离弦,驷马难追了。 对同门的私事,韦训向来不感兴趣。看过归无常殿里的九相观,他一直忌惮那句“不当死而横死之人”,担心有恶徒觊觎宝珠,问:“这吴观澄是怎么个魔怔法?喜欢对着尸体画画吗?” 妙证浑身一颤,脸上露出了惊慌的神情。 宝珠惊愕地问韦训:“你怎么知道的?” 韦训道:“他那幅‘目连救母’地狱图,得通过观察大量尸体才能画出栩栩如生的细节,而且恐怕不光是看外观,还得剥皮剖开了仔细研究筋肉和骨骼的走向。” 杨行简本来在悠闲地品茗,一口茶呛进气管里,咳得天翻地覆。 被韦训一言道破寺中的秘密,妙证脸色发白,摆弄着手里的茶碾子不说话。 宝珠心道这话如果是别人说出来的也就罢了,但从韦训口中说出,就十分有说服力。试问又有谁能比一个资深盗墓贼更熟悉人尸的特征? 迫于韦训的见识和魄力,妙证只能实话实说:“方丈本来最属意观澄师兄,想让他继承自己衣钵,可观澄师兄绘图入魔,接连干出辱尸的恶事,山川云潮四位师兄都反对,后来他结识了吴桂儿,动了凡心,干脆还俗不当僧人了。” 韦训又问:“那个叫观川的大汉,是什么时候入寺的?担负什么职位?” 妙证道:“大概是四五年前?那是我出家前的事了,不太清楚。观川师兄是维那,掌管僧众威仪,进退纲纪,谁犯了错他会用德山棒予以惩罚。” 他停了一会儿,似乎对观川很有些畏惧,补充了一句:“不过大多数时间他都在方丈身边守护,很少出来。” 韦训几人将小沙弥反复盘问,实在找不到新的信息,才放他离开。 宝珠问韦训:“那观川和尚也有可疑之处吗?” 韦训道:“他是个高手,我故意挑衅想看看他的底细,却被昙林拦住了,没有得逞。” 吃过斋饭喝了茶,四个人分别去往自己禅房休息,韦训先叫杨行简和宝珠交换了观云安排好的房间,跟着宝珠进屋,上梁摸瓦,下地敲砖,把床榻整个掀起来细细查过一遍,确定没有地道密室,又去检查窗户是否有机关。 宝珠手持烛台,旁观小贼上蹿下跳地防贼,心下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觉得很安心。 蟾光寺的禅房不仅清幽雅致,每间房都带有一个户外的温泉小池,一排竹墙三面合围,入夜之后,池水冒出热气腾腾的白雾,令人心驰神往。 全部察验过一遍,韦训道:“就这样了,有事大声喊我,睡觉前一定检查门窗是否拴好。” 宝珠道:“我得先洗澡,今天见到的尸体太多了,总觉得那股味道粘在身上头发上。” 韦训本已经出了门,听了这一句,回过头说:“尸臭是很入脑的,有时候未必真的存在,只是臆想的幻觉。要是觉得怎么洗都去不掉味道,不要搓破皮,试着用盐水冲冲鼻腔。”说罢转身离开了。 宝珠愣了一会,心想这建议如此缜密,难道出自他的切身体验? 99 第 99 章 韦训进入房中,掩上房门,在黑暗中适应了片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盂兰盆节,今夜月相盈凸,蟾光明亮,他在黑暗中视物的能力远比常人强,窗棂中透进来的些许月光就足够行动了,不需点灯。 从缸中取了些清水,韦训抽出宝珠白天披过的青衫泡进盆里,倒入刚才煮茶用的盐和剩下的茶叶。盐和茶都能祛味,往日里结束盗墓,他都要这样清洗自己的衣物,只是那时候要祛除的是墓土和尸臭,现在要祛除的是她身上沁人心脾的香气。 虽然可惜,但假如洗不掉,这件衣服就也再不能上身了。韦训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解开发髻,脱了衣物,先用冷水冲洗一遍身体,赤足步入室外的温泉池中,被热水环抱,久违的温度渐渐浸透冰冷僵硬的肌体。他吁出一口寒气,忍不住想,大概正常人平时就是这种舒适的体温? 坐在水中,查看双臂内侧筋络,淡淡的青黑色纹路向着躯体方向涌过去,如今已经蔓延到肩臂结合处中府穴,血脉青紫只是表象,其实寒邪病气已经深入体内三阴三阳,纠缠奇经八脉,如果不是从小修习师祖传下的玄炁先天功,恐怕连尸体都早已经化为白骨了。 遍体被藤蔓一般的青色纹路包围,只剩下胸口灵台一片净土,病气一旦到达心脏,心尖血冷,就是死期。 奇妙的是,他已经不再对此感到焦虑了。 从小被这顽症折磨,发病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找到治愈自己的良药,夙夜梦寐,幻想将来病愈那一刻,必定是欢欣雀跃,无忧无虑,快乐到无法想象。 如今待在她的身边,时时刻刻感到欢欣雀跃,无忧无虑,纵然命不久矣,病已经算是治好了。从这种角度来看,她确实就是绝症解药,凤凰胎活珠子,服食与否,其实无关紧要。 潜神默思之间,面前那排竹墙后面忽然传来了赤脚走路的脚步声,竹子之间的缝隙中透进烛火的暖光。 “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如有地狱恶鬼,冥府冤魂,听经超度,勿来害我……” 竹墙之后,举着灯的人哆哆嗦嗦念着心经,慢慢踩进温泉池水中。 韦训怔愣片刻,意识到虽然房间隔了好几间,但并非规律排列,温泉池水相通,她那屋的池子跟自己这间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是由一排插在水中的竹子分隔开来。自己夜能视物,并未点灯,她根本不知道隔壁有人。 她怕黑又怕鬼,一边念经一边沐洗,水声潺潺,荡漾的涟漪穿过竹墙缝隙,蔓延到自己身边来。烛火照耀下,几乎能看到水雾中的人影轮廓。 这般情形,倘若一直默不作声听之任之,就属实是冒犯了。 韦训只得出言提醒:“你知道这是寺院的禅房吗?就算有鬼,它来庙里是吃斋饭还是拜菩萨?” 黑漆漆的夜里忽然传来韦训的声音,宝珠“呀”了一声,抱着膀子整个人没入池水中,惊惶失措地扫视树梢和房顶,没看见他的影子,片晌之后,她才意识到声音来自竹墙隔壁,顿时觉得局促不安。 提醒之后,不能再这么旁若无人地继续待着,韦训干脆利落道一声:“撤了。”从池水中站起来,便要爬到岸上离开。 宝珠听见他要走,对黑暗鬼物的畏惧立刻压倒了尴尬,脱口而出:“喂喂喂!你……你等一会儿再走。”语义是命令,语调却抖抖簌簌,接近哀求了。 韦训一时无言,谁能想到这位声震武林的世外高人,单枪匹马剿灭罗刹鸟整个门派的绝顶高手,天一黑就变得胆小如鼠,住在庙里还怕有鬼怪来骚扰。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她是如何能同时做到武德充沛、才智过人,又可怜可爱的。 究竟舍不得丢下她一个人担惊忍怕,韦训叹了口气,只能再回到池水中。 蟾光皎皎,浮光跃金,温柔夜色在水雾中变得朦朦胧胧,竹墙将一池温泉隔成两边,一半明,一半暗,两人待在各自的领域中,默默无言地隔墙相处了一会儿。 宝珠忍不住说:“连支蜡烛都不点,你当真无所畏惧。不说寺庙,你在荒郊野外难道没见过鬼吗?” 韦训答道:“别说荒郊野外,就是古墓坟茔里,我也从没见过半个鬼影。师父比我多活五十年,历经天宝之乱,见识过香积寺的尸山血海,他有时犯疯病,抄了招魂幡彻夜在乱葬岗晃悠,都次次失望而归。倘若世间有鬼,怎么能那么难找?” 想到一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疯子拿着招魂幡在乱葬岗里游走的景象,宝珠忍不住瑟缩,问:“他那种疯魔之人,怎么会突然大发慈悲收养你?” 竹墙后传来轻轻的笑声:“他不是收养了我,是买下了我。今日那个挑担卖儿的饥民你见过了,我那时就是坐在筐里的小孩儿。他掏了十文钱,从快饿死的父母手中把我买下,带回残阳院。” 宝珠怔怔地重复:“只花了十文钱。” 韦训道:“他说我又踢又咬不肯走,母亲无奈,只能从卖身钱中拿出一文买了支饴糖哄我。如今已经不记得父母,只记得那根糖的味道,是世上最甜美的东西。” 不知是否因为隔墙相对,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又或者是为了多说些话哄她安心,韦训今夜健谈了些。 他摸索到水中自己膝盖骨骼,回想当年师父的叙述,陈师古并非发善心,只是意外看到衣不遮体的饥儿跟自己一样,拥有世间少见的清奇骨相,十分适合练武,才随便掏了点钱买下。 听过他真实的来历,宝珠默不作声,许久之后才闷闷地说:“我一直以为你姓韦,或许和十三郎一样出身世家,是京兆韦氏的旁支,只是因为什么原因与家人分散流落江湖。” 韦训又笑了:“别乱猜,我可没什么公子王孙的隐藏身份,你刚才叫喂喂喂,那便是韦姓来历。这名字的含义就是师父的号令:喂!听话。” 这一时刻,宝珠竟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匪首生出怨恨之心,陈师古聪明过人,明明能给孤儿更好的待遇,却故意用这样怠慢轻视的态度给他起名。 又想自己时常在他面前倾诉父母亲情,动辄伤心落泪,岂不知他小时候差点饿死,连父母都记不得了,听人倾诉这个,岂不是另一种残忍。 许久之后,宝珠低声说:“有件事,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想如实告诉你。” “什么事?” “庞良骥已经告诉我了,你一直干盗墓的脏活,是为了寻找治病的丹药。” 韦训一时诧异,暗暗惊慌起来,心想难道她已经知道了“凤凰胎活珠子”的事?连十三郎都能猜到,以她冰雪聪明,怎么会联想不到自己的名字?这样一来,他一路跟随守护,倒成了图谋不轨,少不得要剖腹明心的苦苦辩白。 韦训咬牙切齿,心下对口无遮拦的庞六恼恨异常,恨不得现在就快马奔回玉城狠狠揍他一顿。 宝珠继续道:“我当真不想提醒你,可又不得不说。一种能治愈绝症的灵丹妙药,怎么会藏在古墓之中?墓主人当年活着时若服下丹药百病不生,延年益寿,甚至羽化飞升,又怎么会气绝身亡装在棺木中下葬?这道理怎么都说不通。” 听到她的剖析,韦训忐忑的心略微安稳下一点,庞良骥似乎只是说了个大概,并没把凤凰胎的名字告诉她。 宝珠接着说:“我猜这丹药藏在墓中的消息是陈师古告诉你的,这人如此乖僻,又聪明绝顶,说不定只是编造出一个谎言欺骗你,令你不得不当他盗墓的帮凶。” 竹墙另一边一直不声不响,宝珠以为韦训知道真相大受打击,心下有些后悔直言相告,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但片刻之后,韦训清朗的嗓音再次传来,口吻异常平静。 “我早知道他可能在骗我。” “你知道了?!” “世上再没他那般喜怒无常偏执乖戾的怪人,发丘至少需要两个人搭档,他年富力强的时候一个人能干,年纪老了走下坡路,需要一个副手,这也是他收徒的原因之一。我们名为门徒,其实是盗墓的手下。” 回想生平心迹,幼年时就被告知“凤凰胎”的存在,多少年来一直憧憬向往,至年岁渐长,逐步醒悟过来,可求生欲望作祟,实在不愿抛下这唯一的生机。 竹墙外传来一声叹息,宝珠似乎明白了韦训的苦衷,搜肠刮肚地想了些话,安慰他说:“说不定你根本没什么绝症,就是常年在墓里受阴气尸毒所害,以后改邪归正再不下墓了,也不再喝那墓中的冷酒,病就逐渐好了。” 韦训望着自己臂膀上如同藤蔓般蔓延的青黑色筋络,忽然发自心底笑了起来,道:“你说得很是,我最近两个月是觉得好了许多。” 100 第 100 章 “你说得很是,我最近两个月是觉得好了许多。” 听他亲口承认,宝珠得意起来,欢快地说:“我的运气向来是极好的,霍七郎也说过我相貌生得吉祥富贵,分你一二成,就足够你这辈子用了。” 她想了想又说:“陈师古早已死了,以后你可以改个寓意吉利的好名字,我来帮你想。” 韦训笑道:“你已经给犀照起了名,我就不必了。再说只是个称呼而已,有人叫有人应就足够了。你明明有好名字,却不许别人叫,那不是只能刻在碑上带到地下去?” 宝珠陷入沉默中,半晌,她冷冷地道:“天姬之贵,史官犹外而不详。你怎么知道公主的名字只能刻在墓志碑文上?你还盗过其他公主的陵墓?” 韦训只觉一道冷线从头顶贯穿而下,他仓皇失措缓缓往水下沉去,今夜随性不拘的闲聊让他放松了警惕,一时疏忽大意,竟将一直以来刻意回避的秘密说出来了。 陈师古发丘盗墓肆无忌惮,尤其喜欢毁坏帝王将相、高门显宦的陵寝,什么生前至尊至贵,死后被他挫骨扬灰的不知几多,其中有不少是宝珠的列祖列宗,血缘亲属。当然,这少不了他首徒的襄助。 无论什么语境,“我把你祖宗给扬了”都不是一句良言。 宝珠此时却没想那么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恨不得立刻披上衣服转过去打他,愤愤不平连声质问:“我不是唯一的公主?还有其他公主?你也把她们抱出来了吗?!” 韦训慌得试图撒腿就跑,也知道跑了就完了,极度惶急间,突然想起师门有一手人人都会的推锅绝技,正好有个死透了的老鬼适合背锅,他急切地辩白:“向来是陈师古认穴,我是被迫跟着打下手,见过几个前朝公主,已朽烂成骨头渣滓,有的棺材里只剩下几颗烂牙,根本看不出性别!” 宝珠将信将疑地问:“当真吗?” 韦训竭力自辩:“当真!你的墓就是我碰过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公主墓,你地宫里的酒是我喝过最香醇的美酒。” 这种保证根本无法判断真假,宝珠狐疑地琢磨了一会儿,无名怒气稍微消退,感到自己有些失态。在乎别的过世公主墓是否被盗掘有什么意义?竟为了这种奇怪的独占欲大动肝火,简直莫名其妙。 万寿公主法理上已死,“如宝似珠”的喻义随之消逝,不予外人知晓的高贵名字今后只记载于皇室玉牒以及墓志碑铭上,既不会留名史册,也不再有人记得,真正万事皆休,一了百了。 一想到除了阿兄,世上再不会有亲近之人叫她宝珠了,失落和寂寞顿时涌上心头。 就像韦训刚才所说,姓名只是一个称呼,无论寓意高下,如果没有人叫,它的存在就没有意义。或许对名讳的坚持也是一种执念,是时候该放下了。 思虑片刻,宝珠痛下决心,道:“既然是陈师古的过错,我就不计较了。”她顿了顿,揣着一丝羞涩,特意装出慷慨的语气:“你……你今后可以叫我宝珠。” 夜色下的水雾缭绕摇曳,如同梦境一般。良久沉默之后,竹墙另一侧无灯的阴影中,传来一声幽微的呼唤: “宝珠。” “嗯……” 真名的力量直击心灵,只是最简单的一呼一应,却仿佛说了什么极了不得的话,气氛变得微妙起来,意识到是身无寸缕泡在同一池水中,明明互相看不见,两人都害羞地蜷着身子使劲往水里藏。 宝珠埋在温泉下,水面上仅留眼睛鼻子,全身肌肤被烫得通红,脸更是红得要滴出血来,恍恍惚惚之间,有种醉酒后心跳加速头晕目眩的感觉。 她心想此处虽有“温泉水滑洗凝脂”,却没有“侍儿扶起娇无力”,一旦热晕过去,只有隔壁的小贼能把她捞出来,那就太难为情了。 脉脉无言缄默了半晌,忽而听到韦训幽幽地说:“其实,还是有一种鬼能轻易混进寺庙里的。” 宝珠一愣:“什么鬼?” “一种叫做吊死鬼的虫子。” 一听到自己最讨厌的两种东西结合在一起,宝珠忍不住皱起眉头。 如同叙述恐怖故事的说书先生,韦训以诡秘莫测的语调说:“那种虫子生于槐树上,夏秋之间孵化,吐丝粘在树梢上,缓缓把自己垂下来,就像自缢的人扭来扭去,所以民间叫这种虫吊死鬼。” 宝珠泡在热汤中,心里泛起一阵恶寒,不知为何,刚才明明相谈融洽,他却突然提起这么让人不安的话题。 还未来得及阻止,黑暗中传来故事压场的结尾:“你头顶上就是一株槐树。” 宝珠遍体寒毛直竖,极不情愿地慢慢抬起头来,果然见到几条青绿色的肉虫悬丝吊在半空中晃荡,似乎马上要落在她头脸上。 宝珠哗啦一声从水中跳出来,大骂一声:“遭狗咬的促狭狸子!你给我等着!”接着急匆匆爬到岸上,一路小跑回到室内去了。 在民间这两个多月耳濡目染,与以前只会嗫嚅着说“坏猞猁”相比,她骂人的功夫颇有长进。 不过此时此刻,韦训承认自己确实是头很坏很坏的猞猁。他脸上并未挂着宝珠想象中令人恼火的揶揄讥笑,而是无地自容的羞惭。 竹墙虽能遮挡视线,却挡不住她身上被热汤蒸腾出的馥郁芳香,瑞龙脑的香气融合了她本身的体香,铭肌镂骨的独特气息随着水雾无孔不入地渗透过来。而她荡起的涟漪水流来到自己身旁,仿佛某种无形的触摸,让水面下的躯体起了强烈反应。 狼狈万分又动弹不得,不想因此轻侮了她,只能用幼稚伎俩把人吓走。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最近这段时间,只要两人靠得近了些,他必然内息大乱,血要么往上涌,要么往下冲,迫不得已才拉开距离,刻意回避她。 往年在残阳院学艺时,陈师古传授日暮烟波掌之类深奥武功,同门常说脑子学会了,身体不听使唤,他往往嗤之以鼻,以为是他们为懒惰找的借口,如今才知道那只是陈述事实,他心高气傲,不过是没遇上真正的难题。 有时不仅身子管不住,脑子也管不住。午夜时分,常有些难以启齿的躁动念头接二连三冒出来,辗转反侧睡不着。 一次十三郎起夜,看见他在入静吐纳,惊问:“大师兄这般不舍昼夜的刻苦,当真想挑战天下第一的位子?” 他无言以对。半夜练功,只是不想当天下第一可笑之人。 韦训蜷缩起来潜入水中,让池水覆盖全身,隔绝眼、耳、鼻、舌、身、意,以屏蔽六识的方式克制欲念。 她的声音、形象以及气息都消失了。 然而心底却有一个名字反复响起,寂静无声却震耳欲聋,每根头发每寸皮肤都为之狂喜。 宝珠。 宝珠。 宝珠。 荡气回肠,千回百转。 她允许他呼唤她的真名。 ------------------- 几乎把自己溺死在池子里,才好不容易将悸动的反应平抑下去,在热汤里泡了太久,因病而成的气滞血瘀略微消融,连皮肤的青紫色纹理都淡了许多。 他记起还有件涂抹壁画的指令没有完成,重新穿衣束发,在上客堂周围逛了两圈,顺了一条长绳和一罐颜料。本应立刻出发去归无常殿,又总觉得寺中有古怪,放心不下宝珠,想看看她睡了没有,就掠上房顶,掀开瓦片瞄了一眼。 宝珠坐在窗前,披散长发,对着敞开的窗口一边晾头发一边写字,上了弦的弓矢就放在手边。 韦训抓着麻绳从房檐上倒挂下去,在窗框上轻轻敲了三下,还未探头,果不其然,她听声辨位开弓就是一箭。韦训默默退回房顶,过了一会儿再次试探,这回伸进窗口的是一枝含苞待放的荷花。 荷字音同和,这枝花便有明显的和好之意了,宝珠看清楚后,没再摸弓,但也不理他,低头继续抄经。 韦训倒悬着从窗口缓缓垂下,伸臂将沾着夜露的荷花轻轻放在她的几案上。 宝珠冷冰冰地说:“你穿这身青衫,这么倒吊着,跟那槐树上的吊死鬼虫简直一模一样。” 韦训眨眨眼,道:“那正好由我来替它们道歉。” 宝珠轻蔑地哼了一声,傲然道:“总有一天,我要把视线内所有槐树都砍掉,再不叫这些令人恶心的虫豸有机会出现在我面前。” 韦训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槐树虽然生虫,但春天开满槐花,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许多人要靠吃这个勉强填肚子。” 宝珠笔下一顿,那股没有来由的愧疚感再次袭上心头。 “还有什么树种的花果能代替粮食?” “还有榆树。长安城的绿植一半槐树一半榆树,我个人更喜欢榆荚,饱腹感强一些。”韦训见她眼中突然一亮,又补充了一句:“不过缺粮的时候,这些替代品早早就被薅秃了,现在也不是季节。” 宝珠一阵失落,眼中的光芒又黯淡下去。 古人云“桃花颜色好如马,榆荚新开巧似钱”,想来要靠榆荚充饥的人,是没有心情欣赏桃花颜色的。 最终,她拈起那枝荷花嗅了嗅,小声说:“收回前言……我原谅槐树了。” 韦训心领神会,松手下落,依靠其柔韧敏捷的身手,空中拧身掉头,四肢无声着地。 本想像以前那样从窗口翻进去,然而刚才汤泉的意外,让他暗暗有些惭愧,见宝珠只穿着中衣,就没有进屋,支着下颌趴在窗口瞧她写字。 101 第 101 章 上客堂本来就是提供给洛阳名门修行的禅房,抄经的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拿来就写很是方便,她抄的是为亲人祈福、超度亡灵的《盂兰盆经》。 韦训既喜欢她持弓迎敌的飒爽英姿,又欣赏她写字时恬静专注,看了一会儿,见她抄完一页,放在手旁晾墨,他伸手拿来观赏,见最下面压着那张纸上并非佛经,而是数算:一斗十斤,一石十斗。一石六斗,百六十斤米,活百六十人。 韦训猜到她在计算蟾光寺今日用来购尸的稻米数量,道:“你知道他们干这勾当,大抵不是因为慈悲心,只是为了弄到画九相图用的尸体吧?他们不会将这些粮分散开的。” 宝珠面无表情,从他手里抽回那张纸,揉成一团往身后一扔,说:“知道。别说蟾光寺所有屯粮都不足以赈济饥民,就算我官居东都留守,河南府尹,也解决不了漕运中断的根本问题。有些人注定是要死的,所以才半夜抄经,愿他们早日升天,下回投个好胎。” 韦训知道她有心结,伸手抽走笔杆,拿出偷来的颜料给她瞧了瞧,说:“既然是人力所不及的事,就不要纠结了。穿上衣服,跟我一起去恶作剧。” 宝珠心事重重睡不着,受他哄诱,有些动摇:“我头发还没有干。” 韦训笑道:“披散着出去走一圈就吹干了,僧人们凌晨寅时就得起来做早课,这时候早都睡下了。再说就算哪个秃奴没睡瞧见你,只会羡慕你有那么多头发。” 宝珠不再犹豫,找了件袍衫穿上,略微拢了拢青丝,就这样跟他出门去了。 深夜的大蟾光寺异常寂静,无人打更,更无人巡逻。宝珠手执油灯,灯苗发出的微弱光芒完全不敌夜色,只能照亮小小一个圆圈。韦训就在这光圈边界处活动,时而没入黑暗,时而又回到灯光之中。 看不见的夜风拂过发梢,感觉凉森森的,从未披头散发出过门,宝珠觉得很不适应,小声说:“名讳之礼放下了,仪容衣冠之礼也扔了,再这样下去,可能走到幽州时,阿兄都认不出我来了。不知我还能干出什么狂放不羁的逾礼之事?骑着驴用膳吗?” 韦训笑出声来:“你幻想中最狂野的失礼行为就是骑着驴吃东西?” 宝珠一本正经地道:“大庭广众之下,当街进食有失仪则,官员如此,是要被御史弹劾降职处罚的。”她反问:“那你能想到最狂野的失礼行为是什么?” 韦训脸色一变,支吾起来,搪塞说:“可能……大概……就是牵着驴吃东西吧。” 宝珠呵了一声,不屑道:“又来诓人,你和十三郎平时一直那么干。” 韦训不吱声了,低着头快步往黑暗中走去,宝珠连忙跟上。 深夜漫步在大蟾光寺中,伴随着烛火移动,沿途壁画一点一点映入眼帘。佛陀、菩萨、护法神千姿百态,或庄严宝相,或威猛雄壮;又有修罗、鬼怪、夜叉等怪物,光怪陆离,阴森绚丽。 存在于佛经幻想中的鬼怪让宝珠惶惶不安,庭院中稍有风吹草动就吓得一个激灵。手中虽有弓箭,但对付这种超脱世外的异界生物,总感觉人间的武器没有什么作用。 一直走到一幅辉煌的《观音成道日》壁画前,她才停下脚步,认真地观赏起来。 唐代以前的观音造像多是男体形象,武周以后,女性外形逐渐成为主流。 画面正中央的观音就是一位身材高挑的盛年女子,面容绝美,肌骨丰盈,高耸的发髻上戴着莲花宝冠,身披透明天衣,圆润饱满的玉臂上佩戴镶金嵌宝白玉臂环,华丽雍容。站在她身后的是与她关系最亲近的护法神韦驮天,只要有观音出现,身边常有韦陀守护。 看见臂环和观音双手艳红的指甲,宝珠咦了一声,说:“我阿娘以前常作这般打扮。在凤仙花汁中融入明矾染甲,就是从她开始的,二十年来风行天下。蜡光高悬照纱空,花房夜捣红守宫。描写的就是为她准备凤仙花的宫女。” 不仅如此,前来迎接观音得道升天的二十八部众穿的甲胄是宫中禁军款式,题材虽是异界神佛,细节却跟现实密切关联,处处眼熟。 韦训问:“这观音的容貌也像你娘?” 宝珠有些迷茫,摇了摇头,又点点头:“跟归无常殿的那幅艳尸壁画一样,细节和轮廓神似,但要说五官逼真,也算不上,或许画师没见过她本人,只是听人叙述。” 韦训道:“怪不得你当时出来就立刻让我去涂抹掉。这一幅也要涂掉?”只等她开口,便卷袖动手。 宝珠思考了一会儿,拒绝了这个提议:“算了,那幅曝尸荒野的我受不了,这里既然是神佛造型,就算得上高贵吉祥。宫中夸赞女子美貌,最高的赞誉就是说对方像菩萨。” 她抱着怀念的心情观赏了一会儿画中人物,对韦训说:“你知道吗,观音出家之前也是一位公主,叫做妙善公主。” 宝珠又指着壁画菩萨巍峨高髻上的莲花宝冠,惋惜地说:“这种莲花冠我也有一个相似的,阿娘留给我了,我当时计划戴着它出家入道,可惜后来突然死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给我陪葬下去。如今我什么头饰都没有了,就只剩下……头发。” 她站在柔和的烛光之中,背后便是菩萨身上的洒金大光相,皎洁的月光如同薄纱天衣裹住长发,她明净的面容带着一丝哀愁,端严慈悲,仿佛是一尊高贵的少女观音像。 是公主,像菩萨。 韦训站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默默注视了她片刻,一股宁静平和的暖流缓缓流过心间,躁动的邪念被安抚下来。 “要早认识你,我就帮你在地宫里找一找了。再说你这头发不是比任何珠宝都漂亮吗?” 宝珠听到这句颂扬,虽觉得害羞,嘴角仍压抑不住上扬,骄傲地微笑起来。 两人再次上路,庭院中有些风吹草动时,宝珠仍有畏惧之态。韦训思考良久,觉得心境已平,也刚洗过澡,难得的干净了,便将颜料罐倒手,空出朝向宝珠那只手,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指头。 心想:倘若她没看见,那就算了;若是看见了,却假装没有看见,又或者不明其意…… 还没等韦训排列出所有可能性,宝珠已经快步迎上,一只火热而柔软的手掌用力握住他,她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又略微有些怨怼,怪他怎么现在才伸手。 空中依稀飘荡着木樨树下酒醪的醇香,两人并肩走了一会儿,彼此羞赧难言,谁都不吭声。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心跳声如同擂鼓一般响彻耳畔。 宝珠觉得十分悸动,可同时又很安心,握着他的手,感到似乎透着一丝暖意,不像上一次那么冰冷,看来热水不管内服还是外用都很见效。 为了缓和这种奇异氛围,她打趣说:“我……我将华清宫的汤泉赐给你好了,那里和翠微宫一样荒置,如今只有鸟雀狐兔光顾,再添一头狸奴也不多。” 韦训低着头唔了一声,脑中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该如何作答。往日豪饮千杯从未醉过,今日一滴未沾,步伐竟有些发飘,要不是牵着她的手,感觉自己已经飞了起来。 上客堂到归无常殿要穿越大半个蟾光寺,两个人感觉走了没几步就到了,松开手时,彼此都有点失落。站在那条通往大殿的回廊前,宝珠突然犹豫了。 “好不容易洗得清清爽爽,不想再去闻那股味道。你快去快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韦训观察大殿到此处的距离,中间虽有稀疏树木,倒是不妨碍视线,能够一眼看见她。只是疑心寺庙古怪,不想就走。 宝珠见旁边屋檐下有一尊威武剽悍的韦陀天雕像,便站到他的金刚杵下,说:“这一位护法菩萨也姓韦,我站在这里,坏人应不敢当着他的面害我。” 韦训向来不信神佛,听她这样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雕像道:“那就请这位同宗替我看顾你一会儿。” 又望了她几眼,接着掠上回廊,踩着屋顶奔向目的地。 几个纵跳翻上大殿最高处,韦训轻手轻脚掀掉几块瓦,固定好绳索,嘴里叼着火折,一手抓着颜料罐,一手握住绳子,从屋顶缺口处钻了进去。 归无常殿一片漆黑,四壁萧然,空旷寂寥,拽着绳索缓缓下落,便如进入一座古代大墓。伴随着那股隐隐约约的尸臭气味,就更像盗墓了。一股令人熟悉的厌恶感涌上心头,韦训庆幸没有坚持抓着宝珠进来。 正要根据白天前来的印象方位去毁图,却听见大殿深处有个微弱嘶哑的呼吸声。 韦训走到那幅“新死观”前,一具枯瘦的人影背对壁画盘腿而坐,入定般一动不动,竟是大蟾光寺方丈昙林。 这老头儿半夜不睡参禅,要把他点倒再干活吗? 韦训略一犹豫,闭目禅定中的老僧开口问: “陈师古还活着吗?” 102 第 102 章 “陈师古还活着吗?” 老僧沙哑的嗓子吐出这句话的瞬间,韦训的手指已经无声无息握住他的咽喉。 昙林没有反抗,或者说根本无力反抗,连眼皮都懒得睁开。 “你中毒已深,命不久矣了。”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恐惧,如同讲经说法一般深沉稳重。 韦训心中一震,不知怎么被他看出自己命在旦夕,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陈师古这个名字,迟疑着要不要把老头的脖子拧断。 “我中了什么毒?” “佛家所说贪嗔痴三毒。贪者,就是追逐名、利、财一切俗世物质的贪欲;嗔者,对逆境产生愤怒恼恨,凶悍好斗,残杀生灵;痴者,为情所困无法自拔,妄念丛生,起诸邪行。三毒之中,你中的是痴毒。” 韦训一笑:“我没念过书,听不懂这些神神叨叨的胡话。” 昙林微微睁开一线眼睛,似乎很是吃惊,“陈师古的徒弟,竟然没有读过书?” 韦训心道这老秃头出家前是朝廷高官,又怎么会认识江湖中人,他故意反问:“陈师古是谁?我不认得。” 昙林指着韦训腰间的匕首,沉沉地道:“这柄鱼肠的金文款识,当年是老僧我辨识出来的。它以前是一柄短剑,对不对?” 韦训满腹狐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昙林又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你师父就是被痴毒所害,坠入魔障,毁了一生。你还想走他的老路?” “老陈死了很久了,是病死的,不是中毒。” 韦训一边说话,一边走到窗边,从木板缝隙中张望宝珠,远远见她手里举着油灯,仍在韦陀塑像前原地徘徊,略微放下心。 昙林道:“你执着于她,那她知道你在黑暗中的真实面目吗?” 韦训沉下脸来,冷冷道:“她不需要知道,更跟你没有关系。” 昙林从怀中摸出一张纸笺,放在地上,缓缓推给他:“你的批命我排出来了,拿去看一看吧。” 韦训讥笑道:“我连八字都没有,你凭空编造胡话?” “与其说是你的批命,不如说是陈师古的。你们两个一脉相承,我一见你,便知道是他的后人。你们两个非常相像,一样的恃才傲物,桀骜不驯,不愿给任何人下跪。” 韦训屡次被他猜中心思,已隐隐生出怒意,然而好奇心作祟,思索片刻,走过去捡起那张纸片。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 日暮烟波江渚暗,蜃楼倒悬映月寒;残灯将灭君音杳,孤影萧瑟逐逝川。 ----------------------------- 韦训从归无常大殿原路返回,宝珠已经昏昏欲睡睁不开眼,见他回来,忙问:“成了吗?” 韦训摇了摇头:“昙林在里面通宵打坐,没能成事,明后天我再来。” 宝珠有些失望,但当着方丈的面毁坏寺庙壁画,就不算是恶作剧而是挑衅了。她困得无精打采,打了个呵欠,答应先回去睡觉。 韦训将她原路送回上客堂,盯着她把门窗从里面关好上闩,一一试过是否严紧,确定无误后才回到自己房间。 再次拿出那张纸片,读了一遍上面的批词,韦训心中疑惑更盛。他不通文墨,只断断续续读过些医书和道经残卷,但是批词中的每个字都是认得的。 陈师古所传武功当中,基础内功心法“玄炁先天功”是师祖赤足道人传下,另一门内功“般若忏”则是他年轻时杀了某个梵僧抢夺而来。 至于掌诀“日暮烟波掌”、轻功“蜃楼步”、指法“残灯手”这三种绝技,是他人到中年武功至臻时自创的。 诡秘轻灵的蜃楼步和刚猛无匹的残灯手,残阳院每个门徒都至少学过其中一种,只因为天赋不同有高低之分,在江湖上闻名遐迩。 而日暮烟波掌因为过于艰深晦涩,最终只有韦训一个人练成,他又一向浮踪浪迹,不喜张扬,江湖上绝少有人知道这门功夫。 一首批词涵盖了三种功夫的名称,总不能是巧合。昙林说他认识陈师古,恐怕不是撒谎。 鱼肠——韦训从刀鞘中拔出这柄从古墓中发掘出的匕首,注视着剑肩上两个谁都不认识的古代金文,剑身如水,倒映着少年苍白的容颜和心事重重的眼神。 黑暗中的真实面目……他的真实面目是什么样来着?有些想不起来了,总之是不希望让她看见的那种。她将这把饮人喉血的凶器命名犀照,今后就只想以此新身份出现在她面前,不愿再提往事。 寅时末,天边一片漆黑,晨光还未露出丝毫踪迹,蟾光寺提醒僧人们做早课修行的晨钟已经开始响起。 宝珠昨夜睡得晚,被一声连一声的撞钟催了起来,腮帮子里鼓着起床气,走到上客堂的小斋堂,见寺里的小沙弥妙证已经带着茶具和风炉过来了。 妙证烧火煮开茶汤,在里面添加盐巴、姜片、橘皮和薄荷提神。为客人们奉上茶汤后,才自去禅堂做早课。 见周围只有自己人,宝珠打着呵欠说:“幸亏我不用做官,否则日日早起赶着卯初上朝,要是住在宫外,寅时就得起来洗漱穿衣,天黑漆漆的深一脚浅一脚往宫里赶,更别提天寒地冻、雨雪天气时有多惨了。” 杨行简心道就算不做官,为人子女都得晨昏定省拜见长辈,公主是因为得宠免去了这些磨人的礼节,才能当个日日赖床的富贵闲人,但他哪敢直接说,赔笑道:“每日朝参是五品以上官员才有的殊荣,可惜臣位卑,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能面圣,想去宫里还没这个资格。” 宝珠只想昏倒,咕哝道:“天天起那么早是会早死的……” 韦训和十三郎已经精神奕奕地坐着喝茶了,十三郎对宝珠说:“今日盂兰盆节,寺庙里惯例有许多杂戏、俗讲的盛大活动,九娘多喝些茶水,醒醒神去看热闹。可惜我初一十五有功课任务,去不成了。” 宝珠无精打采地问:“怎么,你也上朝吗?” 十三郎支吾说:“我有点事……” 韦训对他道:“早跟你说过,老陈死前痰迷心窍犯迷糊了,别拿他的话当真。” 十三郎眼中透出畏惧神情:“天地间若有一个厉鬼,那必然是师父变的,况且今天是地狱中的阴魂恶鬼回人间的日子,我太害怕他来找茬了。” 韦训不再理他,摸出昨夜那张纸递给宝珠:“帮我瞧瞧这张纸上写的什么。” 宝珠睡眼惺忪地接过来,见是一张专用于写诗的新纸笺,上面写着一首七言绝句,字迹庄肃端正。 她轻声念诵了一遍,评价说:“这诗写得不错,意蕴深邃缥缈,思念之情切切于心,就是过于凄婉了。‘日暮烟波’四个字取自七律第一崔颢的《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落日黄昏,不知家乡在何处,江水烟波浩渺使人忧愁。 在这样忧郁迷离的幻境中,诗人思念家乡,似乎看到了倒悬在水中的海市蜃楼。残灯将灭君音杳,他在等一个人的消息,却苦苦等不来。日暮、残灯、孤影和逐逝川这些词的寓意都很悲戚,可能是诗人重病垂危中写下,类似绝命诗。” 杨行简好奇地跟着看了看,问韦训:“从哪里捡来的?” 韦训实话实说:“是昙林给我的批命。” 杨行简先是赞美:“昙林上人是大历年间进士科出身,诗情自然不俗。”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对,脸上色变:“他给你写了批命?!我递给他的是韶王和公主的生辰,他竟然先给你小子安排了?!” 杨行简执意顺路去蟾光寺投宿,主要就是想预测韶王是否有得天命的气数,这既是忠心,也是私心,谁想几个人一起给了八字,昙林却偏偏先给这个连父母都没有的小贼算命,奇哉怪哉。 宝珠一听这首气氛凄苦的诗是韦训的批命,唰唰两下撕碎纸笺,揉了揉塞进煮茶的风炉里面烧成了灰,对他说:“什么玩意儿,写得太差了,你就当没看见,下回我让他重写一份吉利的。” 韦训粲然笑了起来:“你们这些贵人都这么算命吗?结论不称心就重来一回?” 宝珠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那是当然,这些人要靠我们抬举才能立足,就算是李淳风、袁天罡那等大国师,也得说点儿好听的。你连自己生辰都不知道,他凭什么写些残灯将灭的晦气话?” 韦训道:“世上算命测字相面的人九成九都是靠骗术吃饭,真正有这本事的人用不着看生辰八字。” 宝珠哼了一声,极为反感地说:“反正昙林没这本事。” 韦训见她坚持不认,心里觉得很有意思,笑了笑不再反驳。 他不相信昙林的批命,但是师祖赤足道人确实有望气占星的本领,预言天下大势、判人吉凶祸福向来丝毫不爽,他结合医术和相术两方面的结论,同样给出了类似“残灯将灭”的判词,那就是风炉烧不掉的东西了。 杨行简附和着宝珠的态度说:“昙林上人看来是把心思全放在佛学和丹青上了,当面都看不出命格高低贵贱,可见坊间传闻信不得。” 几个人聊了一会儿相术和预言的话题,天色渐渐亮了,观潮命手下香积厨送来朝食,送饭的人刚走到上客堂门口,被一伙儿上门找茬的人拦住,碗盘给砸的稀碎。 “你们这些不守清规的秃奴,把我吴家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宝珠几人听见吵嚷声,走出来看热闹,见是几名白衣平民,满脸愤怒地揪着送饭僧人的领子,威胁要打人。 那几名僧人觉得无辜,解释道:“蟾光寺是和尚庙,你们吴家的女儿去了哪里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桂儿受你们诱骗,嫁给一个脑子有病的还俗僧人,如今十多天没有归家了,到处找不见踪影,你们说有没有关系?叫观澄出来回应!” 一个人瞅见旁边看热闹的宝珠,指着她说:“说是和尚庙,怎么这里还藏着年轻女子?我瞧你们蟾光寺就是诱拐妇人的贼窝!” 送饭的几个僧人都知道不该收留女子借宿,但也不敢直接承认这是寺院高层的决定,只能辩称:“这位女檀越来参加盂兰盆法会,是身份高贵的大施主,你们卖糖的女儿就别跟她比较了。” 双方吵得不可开交,几乎动手,宝珠听了一会儿,大约是跟画师吴观澄结缘的女子吴桂儿多日未归,家里人四处找不到,无奈之下只能来蟾光寺要人。 103 第 103 章 吵闹声大作,寺中僧人、其他借宿在寮房的普通旅客、早早登门参加盂兰盆会的香客……诸般人等越聚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将现场包围起来。 吴家糖坊的人见有旁人围观,声音更大,吴桂儿之父吴阿荣指着僧人的脸大骂: “吴观澄求亲时说好了当上门女婿,却没有在家里干过一天活,整天魔魔怔怔在乱葬岗里转悠摆弄死人,我们家是做饮食生意的,根本不敢叫他上手帮忙,既不愿给岳家干活,那就不要拐走我家女儿啊!” 做小本生意的商贾,家里每个人手都很要紧,愿与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结亲,不过是图他没拖累能上门,谁想结婚后吴观澄仍然不肯放下画笔,整天钻研画技。 如果身为画师能够赚钱立足就罢了,吴观澄为了画出更逼真的鬼怪形象,窥尸描图,所干之事桩桩惊世骇俗,吴家人也因此饱受邻里非议,吴阿荣夫妇劝女儿与他和离,吴桂儿却是个刚强女子,逼得紧了,直接离家出走。 如今撕破了脸,吴家故意选择盂兰盆这天带领亲属登门要人,将这些丑事当众揭开,僧人们觉得惭愧,找不到吴观澄,忙叫人去喊掌管寺院纲纪的维那师观川来应对。 宝珠和杨行简本来站在看热闹的第一线,吴家人索要不到女儿,拔出切糖的刀子来威胁,白晃晃的甚是吓人。韦训和十三郎见状,立刻从后面拥上来,把她们两人挤到后排去了。 俄顷,观川来到众人之间,吴阿荣夫妇见他身材魁梧,是个不怒而威的大和尚,心下便有些畏惧,然而自家人多势众,口头上不落下风,骂骂咧咧地要求蟾光寺交出吴桂儿。 观川双掌合十,不卑不亢地道:“诸位檀越,观澄已经破门还俗,不再担任尊师门下的衣钵侍者,虽说偶尔也在寺中作画,但并不住在这里,如今也有十天没露过面。出家人不打诳语,我们确实不知道观澄和令爱的去处。” “少来撒谎,但凡洛阳周边举行法会放焰口,都少不了观澄小子的‘喷画’、‘水画’杂戏,我们特地选七月十五来,就是为了跟他当面对质。如不肯交出人来,就让我们搜一搜!听说你们用米买尸,是不是都给观澄祸祸了?” 观川略微皱眉,言语虽然客气,态度却很坚定:“佛门净土,不容任何人冒犯。” “冒犯又如何?!”吴家亲属之中有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仗着自己年长,上去就给观川一拳。 观川被打在头脸上,连脖子都没有偏,仍是双手合十姿态,吴家人见他不反抗,一拥而上拳打脚踢,观川便如风雨中的大树般纹风不动,任打任骂。 宝珠心中惊奇,咦了一声:“这僧人这么抗揍?” 吴家人对观川饱以老拳,如同打在没有知觉的厚重皮革上,他根本不在乎,吴阿荣一时头脑昏聩,手持尖刀,猛地戳向观川肩头,只听叮的一下清脆声响,那把切糖的刀子竟然从中折断,银光一闪,刀尖冲人飞了出去。 人群中一个青衣人手腕轻挥,抄下断刃扣在手心里。 他动作极快,纵然四面八方全都是眼睛,谁也没看清断刀去处,围观人群只见到观川的表现,震惊鼓噪起来,纷纷以敬畏的声音叫嚷起来:“刀枪不入!铜筋铁骨!这大和尚已经修成金刚不坏的护法真身了!” 吴阿荣抓着刀柄愣在当地,观川瞧都不瞧他,微微侧头看向韦训。 虽然两人没有直接较量,但这一眼,在江湖中便有切磋请招之意了。 韦训心领神会,捏住断刃朝身边莲花石柱上轻轻一拍,那三寸铁无声无息全部没入石中,仅留下一线断面,不仔细看,根本察觉不到石柱上嵌着一片金属。 身在广庭大众之中,两人悄无声息对了一招,互相探了探底细。 观川用一身坚不可摧的本领震慑住吴家人,接着以退为进,好言好语将他们请入大寮慢慢洽谈,暂时化解了这场风波。围观人群逐渐散开,仍兴致勃勃地谈论刚才见闻。 杨行简惊叹道:“那僧人的僧袍之下是穿着软甲吗?可是被人打中头脸手足也不曾有丝毫畏惧,难道佛门修行真能铸就神功?” 宝珠还记得自己曾经用马鞭殴打残阳院“鬼手金刚”邱任,他表现跟观川一模一样,不痛不痒毫不在意,她对杨行简说:“恐怕不仅仅是僧人,而是武林高手。” 杨行简道:“听说北魏时期禅宗的始祖达摩和尚就在洛阳传教,他虽然只是诵经修禅,同样修成金刚不坏之身。” 宝珠说:“我才不信盘腿坐在那念经就能刀枪不入,昙林那四肢跟枯枝一样,一碰就断,武功应当和宫中的角抵一样,拳怕少壮。” 两个没怎么见识过江湖功夫的人讨论起这个话题,不着边际地你谈天我说地。 韦训没有参与那两人谈话,转头问十三郎:“你瞧这光头跟四五比,谁强谁弱?” 十三郎听师兄发问,沉吟片刻,摇头说:“看不出……反正比我强得多。” 韦训特意鼓励他说:“好好修习般若忏,我宁肯跟老二老三打,也不想跟老四老五交手,除掉一个练硬功的人可太麻烦了,一击必杀不存在的。” 十三郎颇觉寂寞:“师父已经死了,师兄没练过般若忏,我也没什么天赋。要不然走完这趟路,还是找家寺院好生做和尚,老老实实念经撞钟,说不定能和山川云潮四僧一样混个职位,看起来过得挺舒服。” 韦训没有出声。他自知无法指点十三郎武功,而且命不久矣,看来以后应当将师弟托付给宝珠,走另一条路比较可靠。 十三郎以为韦训沉默是在思索对敌之策,指着他腰间的鱼肠剑说:“一门功夫就是修行到极限,照样不敌这个,否则师父怎么从梵僧那抢到心法呢?” 韦训一笑,半开玩笑说:“我们出关是为观音护法,不是一路杀穿过去佛来斩佛魔来斩魔,能不动手就最好了。” 那边宝珠已经和杨行简讨论起佛陀是否是武林高手了。 盂兰盆活动从正午阴阳交替时正式开始,僧人们从清晨做完早课就开始布置。蟾光寺中央有个能容几千人的大台场,中央置一池放生海,东面起一座十丈高的灵芝台,伸出放生海上方,法会就围绕这里举行。 僧人们将各种五彩经幡悬挂在台场周围,围绕放生海摆了上百个硕大无朋的陶盆,届时来寺中布施的香客可将钱财、食物投进盆中用以斋僧,间接超度家人亡魂,这便是目连救母故事中的“盂兰盆”。 洛阳有实力的香客们一早派仆人带着胡床提前占座,就为了抢一个观看放焰口、杂技百戏的好位置。 吃过第二回送来的朝食,宝珠等人在寺中闲逛,看表演百戏的伎人布置台场。寻橦走索、丸剑角抵各色都有,花样不比宫中观看的品类少。 宝珠见台场南面醒目处有一大片空白粉壁,心中觉得奇怪。蟾光寺以壁画闻名,这么好的位置,为何没有安排画作?她见左近有个老画师带着徒弟修补前朝旧图,便走过去询问原因。 老画师瞧了一眼粉壁,道:“那是吴观澄喷画的位置,表演百戏的人很多,他的两样绝技谁都不会,老方丈特意为他留下这片地方。” 宝珠问:“何为喷画?” 老画师的小徒抢着回答:“就是口中含着颜料水一遍遍往粉壁上喷,片刻后白墙上就会出现精美壁画。今年上元节他当众喷出一幅‘维摩诘问疾’像,轰动洛阳。” 听者甚是惊奇,杨行简又问:“另一种绝技是什么?” “是‘水画’。他不知用什么办法,能纵笔挥毫让画作浮在水面上,颜料既不会融化也不会散乱,能坚持大半天。” 这小徒只有十四五岁,看起来特别崇拜吴观澄,老画师摇了摇头说:“这个盂兰盆节恐怕是你最后一次见识那些幻术的机会了,听说他要离开洛阳前往长安,奔一个远大前途。” 杨行简说:“在洛阳磨炼画技,去长安扬名,这路径和画圣吴道子一模一样啊。” 老画师点头:“吴观澄自诩画圣转世,就是这么想的。他特别擅长使用色彩,又会种种幻术,正符合皇家的爱好,想来很快就能扬名立万,像吴道子那样成为御用画师,到时候千金一幅图,富豪们还得排队等着。” 宝珠略一思索,点头赞同老画师的判断。皇室确实喜欢浓艳色调,也喜欢神奇热闹的把戏。只不过吴观澄必须得抛弃他对尸体的特殊爱好,才能挤进那个竞争激烈的圈子。 小徒满眼艳羡之色,一边往师父勾好的白画中填色,一边喃喃说:“我何时也能和他一样去长安?” 世间画师作画,过程分成两步:第一为勾描,第二为布色。经过“九朽一罢”打成草稿后,以墨汁勾勒人物轮廓,就是“白画”。这一步决定了画作的构图基础,是最重要的步骤,勾描者均为高级画师。 而在白画轮廓中晕染敷彩有固定模式,技艺要求较低,通常由学徒完成,由此形成画师的高低等级之分,吴道子等画坛巨擘多不屑于填色,完成白画就收钱走人,吴观澄曾经就是为昙林填色的学徒。 然而他的天纵之才很快就崭露头角,打成腹稿后,跨越白画步骤,直接用色彩构图,完全打破了传统的作画过程。要实现这种超越传统的作画方式,以前那些能溶于水的淡彩颜料是做不到的。 老画师叹息道:“你师父我囊中羞涩,可不像昙林上人那样有实力支持你,不管是研制新颜料的钱还是尸体,都能一一满足。” 小徒脸上一红,不再吭声,默默对着墙填补色块。 宝珠则想:同样是使用观看尸体,昙林的九相观是高僧修行佛法,而孤儿吴观澄为了画画观尸,就变成惊世骇俗不容于世的行为,可见世间评判人的标准从来不是同样的。 104 第 104 章 河南府尹窦敬接到大蟾光寺邀请,于日暮时分踏入了这座古老的寺院,参加七月十五日盂兰盆法会。 身为洛阳地区的最高行政长官,他之所以亲临这种场合,多半是因为与方丈昙林上人的交情。大蟾光寺是历史悠久的佛门净地,依理是个能让人安心的所在,可窦敬却一直不喜欢,觉得壁画太多阴森森的。 昙林虽然早已遁入空门,但凭借太原王氏的门第以及洛阳佛教的深厚底蕴,仍然是东都上层人脉网中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每当公卿贵胄们有佛学上的疑问,或是干了什么亏心事想要修行忏悔,通常会寻求他的指点。 作为一方长官,参与公众节日是分内之事,窦敬也想通过布施寺庙僧众,为自家先祖做超度仪式。眼前百戏纷呈,走索的伎人打扮成飞天模样,在空中牵拉的绳索上来回行走,尽管身边簇拥着数十名侍从护卫,窦敬却感到一股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令他坐立难安。 在这人潮汹涌接踵摩肩的法会之中,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这张美丽的面孔,本不应出现在此地,更不应存在于人间。 倘若在平时,他会认为那只是个容貌肖似之人。然而,今天是盂兰盆节,是亡故的幽魂从地府回到人间游荡的特殊日子。 他在河南府尹的职位上待了不到一年,曾经在长安担任过中书舍人、起居舍人,时常出入禁中,因此对皇亲国戚的容貌举止熟稔于心。 窦敬忍着恐惧又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少女明艳高贵,有一对垂珠丰隆的佛耳,在落日余晖照耀下,肤发笼着一层琉璃珠光,怎么看都是让人心向往之的佳人——假如她还没死的话。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窦敬感到自己仿佛被卷入了一场无法预知的恐怖漩涡之中。 公主之死有冤,这几乎是朝堂中一个公开的秘密,终南山下那片孤独的陵园上,至今超度镇魂的法事不断,她今日回到人间,难道是有什么目的吗? 里衣全粘在皮肤上,冷汗不断从幞头里面往外钻,窦敬再也承受不住,附耳对手下功曹参军道:“你派人去跟昙林上人知会一声,就说我突然犯了头风,脑袋晕得很,不能继续参加法事了。” 那参军一听上司不舒服,连忙说:“蟾光寺的上客堂很有名,公下榻去歇一会儿?” 窦敬脸色苍白,坚定拒绝:“不!我要回府,赶紧走。”他留下一个副手,带着其他人匆匆离去。跨过门槛前,窦敬回首再看最后一眼,那少女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韦训望着一行人狼狈逃离,从房檐上跳下来,向宝珠汇报:“吓跑了。” 宝珠吁了口气,从藏身的木樨树后转出来,懊恼地说:“我怎么忘了这家伙调任洛阳了?” 杨行简告罪:“是臣疏忽了,没想到窦府尹会出现在蟾光寺的法事上。” 宝珠心道自己又不是藏在闺阁里不见人,时常出席宫中宴席,与宗亲贵胄们打毬狩猎看戏,认识她的人数不胜数,只是落难后一直在民间活动,再没跟被朱佩紫者有过交往,竟然忘记自己其实已经算是个死人了。 窦敬在盂兰盆节看见自己,吓得失魂落魄逃跑,一定是以为死去的万寿公主还魂诈尸了。 韦训道:“这世上不乏容貌相似的人,他回去睡上一夜,明天就会劝自己老眼昏聩认错了。” 宝珠一琢磨,觉得他说得很对。况且她如今一无所有,自己都无法证明公主身份,人群中远远一眼又能说明什么呢? 百戏热闹非凡,十三郎却不见踪影,宝珠问:“他去哪里了,怎么不来看戏?” 韦训随口回答:“他今天要念经。” 宝珠想起十三郎同样是孤儿出身,既然身处佛门,理所当然要趁着节日为死去的家人祈福。 夕阳全部没入洛水,天边仅剩下一丝血红晚霞,暮色已浓,百戏喧闹声突然低了下去,一阵钟磬齐鸣后,观川雄浑的嗓音传过来,是请方丈昙林登台讲经说法。 窦敬既然已经离开,就不需要继续躲避了,宝珠想参加盂兰盆法事为母亲祈福,急急忙忙向着寺庙中央的台场跑去。 山川云潮四僧亲自扛着木制莲花宝座,一步步登上高悬在放生海之上的灵芝台,一名枯瘦老僧穿着紫色法衣,跏趺坐在莲花座中央,如同被弟子护持的佛陀一般庄严神圣。又有几个小沙弥捧着能够扩音的转轮海螺、博山香炉等法器摆放在方丈的身边。 现场鸦雀无声,几千人带着敬慕的神情望着这位远近知名的大德高僧,据说只要听他讲一次经,就能为自己增加一年功德福寿。 昙林先念一段香赞,接着开始俗讲《目连救母》。俗讲就是佛经的通俗讲演,将佛学经义融入浅显的故事当中,纵然是一字不识的白丁也能听懂。目连救母出地狱是盂兰盆节的由来,可谓家喻户晓,昙林融入各种因果比喻,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几千人听得专心致志。 讲完这段节日固定的故事,他又一字一句讲了段《禅师度化修罗》。 “很多很多年前,洛阳有一位叫做迦什叶的天竺高僧,佛法高深,心怀慈悲,修成金刚不坏之身。他听说有一名因中了痴毒坠入魔障的修罗,因恶念丛生不断杀生造孽,迦什叶决定去说服这个修罗,让他放下屠刀,回归正途。” 这修罗心中充满了仇恨和执念,发誓要向天复仇,让人间陷于修罗场中。迦什叶先与他论佛讲经三日三夜,想用清净语言为修罗祛除心魔,可是修罗辩才无碍,聪明绝顶,根本不听高僧的劝解;迦什叶又施展神功,与修罗激战三日三夜,想以至高武力将其度化。可修罗天生凶猛好斗,骁勇善战,迦什叶竭尽所能也不能将其降服。 最后,无计可施的迦什叶决定舍身成仁,以自身性命度化陷入魔障的修罗。他不再反抗,任修罗攻击伤害他,到了垂死阶段,迦什叶念诵《般若忏》经文,这是他修行佛法的成果,也是金刚不坏神功的来源。 修罗百般嘲笑他,问他打算当仇人的老师吗?迦什叶说:只要你坚持诵经,总有一天能理解佛法,忏悔罪孽,将自己度化,由危害人间的修罗身修炼成护持佛法的护法神。如果你暂时不能理解我的苦心,那么就将《般若忏》传下去,你的后人可以得到善果。说完,迦什叶就原地坐化了。” 台场上几千人全神贯注聆听,可昙林的故事讲到这里就断了,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宝珠忍不住对身边的韦训说:“我可从来没听过哪一种佛经里有这个故事。” 韦训不动声色,道:“我也是第一回听说。” 人群中有个人高声问:“后来呢?迦什叶怎么了?那个修罗又怎么了?” 昙林徐徐道:“迦什叶圆寂之后,以慈悲心证道,尸身变成了即身佛,从此肉身不朽。至于那个修罗嘛……他的传人正在蟾光寺中,正于此处听我讲经。” 故事讲到这里,一种复杂的奇异感受涌上众人心头,有些头皮发麻,说不清是感动还是畏惧。 昙林年逾古稀精力衰微,支撑不住太久,说完这两个故事就结束了讲经的流程。 俗讲结束,接下来是放焰口和河灯度孤。“焰口”是地狱中喷吐火焰的饿鬼,僧人诵经作法,用布施之物向这些饿鬼施食,便是放焰口。香客们为了超度亲人,争相恐后往盂兰盆中投放米粮、绢帛乃至铜钱,很快将上百个巨大陶盆装满了。 河灯是为了悼念亲人、同时普度孤魂野鬼,本应放在江河湖海中任其漂流,在寺庙中举办,就从简置于放生池中。大蟾光寺的放生池称为“海”,水面比其他寺院更广大,香客们拿出准备好的纸扎莲花座,点燃蜡烛放置在座上,推入水中。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放生海中烛光点点,朦胧迷离,如梦似幻。据说幽魂在黑暗地狱下看不到光明,如能望见水面上的一盏灯光,就能自救超生,千载暗室,一灯即明。 宝珠一早就向寺中僧人购置了一盏描金莲花灯,以淡墨在灯座内侧抄上母亲的闺名,从韦训手里接过火折点燃蜡烛,然后珍而重之地放入池中,闭目诵经为她祈福。 放生海除了定期换水,日常没有活水出入,无风之夜,上百盏河灯漂在水面上几乎是静止的。然而漆黑的池底忽然泛出一串串气泡,平静的水面微起涟漪。 “水底下好像有东西浮上来了!” “快看那是什么?!好像是……是剑山?毒蛇?还有拔舌鬼?” “我看见热釜煮人了!还有饿鬼吃人!” 韦训见状,拍拍宝珠肩膀,她睁开眼睛从池边站起来,只见浩浩荡荡一幅《地狱变》图从幽深的水底浮上水面,颜色绚丽如锦,人物狰狞逼真。 一名有见识的香客出声叫道:“是‘水画’!是那个天才画师吴观澄的绘画幻术!” 众人一听,争相恐后地向池边推挤,观赏这震惊洛阳的绝技,因为拥挤,还有两个人掉进水中。不知吴观澄用了什么神妙技法,颜料浮在水面上却不散开,在河灯照耀下更显得阴森惨怖。 通常《地狱变》图正中央是莲花座上的地藏菩萨,表现菩萨以佛法普度众生,拯救地狱中的恶鬼畜生,然而这幅水画《地狱变》的中央却留有一片空白。 正当众人为这绝技震撼惊奇时,水下再次窜上一串串水泡,就在水画空白处,一段浮木般的物体浮上水面,充实了画卷的空白部分。 那东西浮肿惨白,依稀有胳膊有腿,宝珠引颈而望,想在昏暗的河灯光中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伴随着那怪东西浮出水面,一股腥臭无比的恶气飘散而出,韦训啧了一声,立刻抓住她后领往后拖,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场所有香客都看到了,一具泡得失去人型的巨大死尸仰面朝天漂在水面上,占据了整幅《地狱变》的中心,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怪诞方式当众完成了这幅作品。 浮尸现形之后,尖叫与恐慌如同涟漪般一波波荡漾开来,所有人都想远离那具可怕的东西,拼命从放生海旁边逃走,人群开始互相推挤践踏,惨叫声此起彼伏,《地狱变》的场景轰然从水面扩散到岸上,再扩散到整座蟾光寺中。 如同人间炼狱。 105 第 105 章 身陷人群包围,一旦形成拥挤踩踏之势,再难逃脱。肉身虽然柔软,但以极大的压力叠在一起,就如同铁板互相碾压般让人窒息,假如不慎摔倒,立刻就会被旁人踩成肉泥。 来不及商量对策,韦训伸左臂抄起宝珠,右手抓住杨行简的腰带,纵身拔地而起,留下的三个身位瞬间就被其他躯体填补上。 他带着两人跳上走索伎人留在空中的长绳,先把杨行简放下了。老杨哪里有走索的本事,虽暂时逃脱了被人踩成肉酱的危险,却狼狈万状,四肢抱着细麻绳趴在半空,幞头都丢了,口中鬼哭狼嚎,却因为周围太吵听不清他喊什么。 略一犹豫要怎么安置宝珠,她已经附耳过来大喊:“去高处!越高越好!” 韦训受命,双手横抄将她抱在怀里,如履平地般在长绳上疾驰,飞一般奔向距离最近的浮屠。蜃楼步身法绝世无双,虽抱着一人,仍疾如闪电,宝珠只觉得劲风刮过耳畔,眼前景物飞掠,眼帘一闭一睁,他已经开始登塔。 几个纵跳,一缕青烟般掠上五层宝塔顶端,韦训放下宝珠,问:“这里可够高了?” 此处离地三十丈,脚踩摇摇欲坠的瓦片,宝珠连忙搂住宝塔尖顶,韦训等她站稳了,立刻要再翻身下去,被宝珠一把揪住袖子。 “一个一个救来不及!等我看看场地。” 站在浮屠顶端,整座蟾光寺全部映入眼帘,夜幕已经笼罩大地,幸好今日过节,四处都点起油灯,宝珠眼神极好,瞅见台场西南侧有个关闭的角门,虽有许多香客逗留在附近墙边,被人群挤压到快贴成壁画了,却不见有人开门。 “那里!”宝珠伸手一指,不待解释,韦训已经如同她手中利箭离弦而出,从塔顶上飞扑下去。那角门日常不用,被一条铁链锁着,韦训伸手发力一拧,锁头应声而断,接着翻身猛踹,将锈蚀的门板踢开了。 突然多出一条生路,挤在周围动弹不得的人立刻鱼贯而出,上百人顺利逃离,台场西南角的压力随之缓解。可昏暗嘈杂的环境下,其他地方的人仍然如断头苍蝇般找不到出路。 韦训沿着墙头奔走,见有人将儿童扛在肩头,便伸手捞起,让他们骑在墙上。再试图将墙边的人拔出来,然而他们已经被层层叠叠的人体嵌压成整体,一用力就大声惨呼,胳膊欲断。 如此拔葱一般生拽出几人,年老体弱或身材矮小的人已经有许多窒息昏死过去。虽然昏死,躯体却不倒,身旁的人见贴着自己的同类已经翻白眼吐沫子,更吓得丢了魂魄,放声哀嚎。 韦训连续跑了一圈,才弄明白为什么区区一具浮尸会导致这样的惨剧。因为传统民俗,寺庙各道门的门槛均比成人膝盖高,平时不着急也要慢下来才能大步跨过,老人孩子还需要别人搀扶。 放生海出现浮尸之后,距离近的人争相外逃,外缘的人虽不知道缘由,但见逃跑的人满脸害怕,恐慌情绪一波波传播开,惊恐万状的人群试图从进入台场的大门原路返回。 可高门槛不仅拖慢了逃生的速度,还让一些腿脚不便的人绊倒在此处,后人继续绊倒在前人身上,一层叠一层的躯体直接将大门堵上了。后面的人不知道为何门户封锁,恐惧更增,拼命推挤前人,使得拥堵极难疏散。 与此同时,悬在放生海上空的灵芝台,山川云潮四僧同样一筹莫展,知客观云探头去看放生海里那具面目全非的浮尸,喃喃说:“那水鬼是谁?” 观潮急道:“别管是谁!再这样下去,只怕死的人更多!” 监院和尚观山远远看见韦训踹开角门,拿起法螺,对准人群大喊:“西南边的门开了!快走那边!” 法螺虽有扩音功效,但那是在四周安安静静的环境下,此时人声鼎沸,惨叫此起彼伏,谁也听不见他的指挥。 昙林默默沉思了一会儿,招手让观川靠近,沉声道:“发无畏声,喝止众人。” 观川一怔,领悟到师父的意思,让三个师兄弟把昙林搀扶到角落,各自捂住耳朵,观川走到灵芝台边缘,握拳吸气,内力运转,脖颈青筋暴起。 一阵雷鸣狮吼般的咆哮响彻天空,一时间山摇地动,震耳欲聋,四周建筑房檐上的瓦片随之坠落,台场中拥挤踩踏的人群大惊失色,杨行简吓得浑身瑟瑟发抖,宝珠使劲搂着浮屠尖顶才没掉下去,更近处的人甚至因此战栗呕吐。 “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南无金刚不坏佛!南无师子音如来!南无离怖畏如来!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观川如同佛前狮子猊,以雄浑至极的内功吼出这段佛号,将几千惊惧的人定住魂魄,然后继续运气高声宣讲: “水中鬼已被我尊师昙林上人降服,诸般神佛在场护佑,众人不必惊恐,都在原地站好了!” 不知是被神圣佛号所安抚,还是单纯被狮子吼给震慑住,后面推挤的人不敢再动,哀嚎尖叫声也弱了下来。蟾光寺是一座拥有近千僧众的大丛林,台场外的僧人们前来疏散营救,架起梯子,将叠在大门处的人墙一个一个抬下来。 听过观川的吼声,韦训心中若有所思,同时手脚没有停下动作,他呼哨一声,引导角门附近的人从此穿行,如有跌倒者立刻扶起,以免同大门那样人叠人阻塞道路。 上千人疏散出去,台场内的压力顿减,许多人回过神来,才发现吓人的东西不过是一具洛水上常见的溺死浮尸,只是因为出现在幻术水画《地狱变》中央,又发生在鬼魂游荡的盂兰盆夜,才意外产生了恐慌传播,酿成惨案。 当韦训再把宝珠从浮屠顶上抱下来,人群已经散尽,满地散落着数不清的鞋子、荷包、幞头等杂物,受伤的人被抬去寮房休息,检点死者,因踩踏、窒息身故者有七名。 再加上放生海中那具无名浮尸。 是夜,监院和尚观山安顿好伤员,来到上客堂转达昙林的问候,杨行简惊魂未定,拿着杯子喝水,手抖得茶水乱泼,随口应付:“此乃意外,请上人不必多虑,我们明日一早就离开蟾光寺去洛阳。” 观山微一迟疑,怀着歉意说:“除了安抚,上师还有另一个意思,想请与您同行那位青衣侠士来归无常殿一趟,协助查清惨剧真相。” 杨行简诧异地指着韦训说:“他?” 韦训讥讽道:“真相就是你们措置失当,贪得无厌,不该把那么多人聚在一处敛财,关我什么事?再说,想借江湖人士助拳,你们已经有一个顶尖高手了。” 观山得到昙林指示,无论对方如何指责,都要以礼相待,诚恳地说:“观川师弟远离俗世已久,这些年除了诵经和护卫师父,别的事都不参与,对此事当真束手无策。” 宝珠在三十丈高的浮屠上吹了半天冷风,同样心慌腿软,喝了几杯茶水安神,此时才觉得魂魄归位,考虑了片刻,张口对观山说:“如果昙林答应我的条件,我就让韦郎去帮忙,否则免谈。” 观山一愣,看一眼杨行简,见他只喝茶不作声。心道这一行几人中,明明这位杨公是朝中官员,可仿佛他女儿才是说了算的领袖。 韦训头一次听见她在外人面前称呼他“韦郎”,一时怔忡,同样不说话了。 观山审时度势,恭敬地问宝珠:“请问娘子有何吩咐?” 宝珠毫不客气,直言索求:“你们把今日所有盂兰盆里收到的米粮、财帛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我就帮你们查明真相。” 观山大惊:“那是敬佛斋僧的布施,怎么可能随意花用?” 宝珠懒得跟他辩论,喝着茶挥手送客。 观山见没有商量余地,不敢擅自决定,告退后去跟昙林商量。 宝珠说:“今早吴家糖坊的人来讨要女儿,我刚开始以为那尸体就是失踪的吴桂儿,可就算河灯那么昏暗,也能看出那具死尸非同一般庞大,大约是个身形异于常人的巨人。” 韦训摇头否定:“普通身材的人在水里泡几天照样能肿成那模样,是男是女,还是得去看看身体细节。估计把香客们请出去后,僧人们就要着手打捞浮尸了。” 杨行简干呕了一声,只想立刻回房间躺倒,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过了半晌,观山回来答复:“师父同意了,请各位去面谈商讨。” 饱经挫折终有捷音,宝珠精神为之一振,虽厌恶归无常殿的气味和壁画,仍顶着疲惫,带上韦训和杨行简去见昙林。 今夜大殿中灯火通明,昙林虽以三品散官身份致仕,拿着朝廷俸禄,但发生了这么重大的事故,仍然要向官方禀明缘故。所幸本地长官河南府尹窦敬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否则将他牵连进来,或死或伤,就难以挽回了。 昙林几年前腿脚就不再能支撑身体,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行动,为了应对这危机四伏的盂兰盆夜,他被安放在莲花座上,靠木质的座位支撑病躯。孔武有力的观川仍像往常那边坐在他身边,如同佛前护法神。 宝珠在昙林正对面的蒲团上坐下,韦训则与观川面对面相峙。 昙林认真端详了她片刻,缓缓说:“听闻芳歇娘子慈悲为怀,发愿以盂兰盆布施饥民,可惜漕运中断所波及的人巨万之数,这些米粮能喂饱的不过千人一餐,撑不到第二天他们就会继续挨饿受苦了。” 宝珠不为所动:“那这一千人会在今天感谢你的,谁知道明天又有什么转机?要是通济渠恢复畅通,江淮漕粮转运一轮只需要四十天。总有一天,大家都会吃饱的。” 昙林望着她青春而自信的面容,微微一笑:“老衲生于开元年间,少年时有幸见识过大唐盛世,就算在‘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的时代,也没有什么‘大家都吃得饱’这回事。贞观治世、开元盛世,风调雨顺的丰年,仍有三成人需要紧衣缩食,勉强维持饿不死而已。” 这说法完全颠覆了宝珠以往的认知,甚至触及了李唐皇族的骄傲,她满心激愤,脱口而出:“你信口雌黄!” 昙林不理会指责,波澜不惊地说:“老衲于工部任职四十余年,专管屯田、水利、山林杂产等不入流的实务,没有比我更熟悉这些事的了。《法华经》有云: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常有生老病死忧患,如是等火,炽然不息。 大唐国祚至今二百年,仅洛阳区域的记载就发生过洪灾四十余次,旱灾三十余次,其余地动、蝗灾、风灾不计其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总会有人饿死,这便是娑婆世界注定的苦难,只有觉悟才能逃脱这座熊熊燃烧的火宅。” 他深深叹了口气,似乎回忆起往事:“你还年轻,当年我们年轻时,都怀有‘喂饱天下每一个人’的远大抱负。如今行将就木,回首当年往事,仍然觉得自己天真的可笑。” 他目光转向韦训,徐徐说道:“除了你师父陈师古。” 106 第 106 章 宝珠站在归无常殿外的长廊上,哭得满脸是泪。 吏、户、礼、兵、刑、工,工部乃是六部之末,朝堂上几乎没有他们发挥的机会,但凡有家世背景的官员都想方设法离开那个地方,最终留下来的都是些沉默安分的家伙,宴会上莫说是谈笑风生,连跳舞都显得木讷笨拙。 然而最贴近民生的同样是这个六部之末,像昙林这样干了几十年一线实务的官员,随手拿出几个典籍里的数字来论证观点,活在云端的宝珠根本不是对手。没过几招,被他驳斥到得泪水夺眶而出。因不想在对手面前示弱,只能爬起来跑到外面哭。 韦训掏出帕子来哄她:“你是要用查案换他的粮食,不是用金豆子换,再哭就亏大了。” 宝珠呜咽着说:“我就是忍不住啊……” 因为常年辩经说法,很多高僧口才都极好,然而昙林气人不在于辩才无碍,而在于他言之有物,有多年官方赈灾救灾的实际经验,连洛阳天津桥因洪水重建了几次都一清二楚。况且说到饥馑人口数量,常年生活在底层的韦训也没有提出反驳意见。 与昙林那种饱经世故的行家比起来,她的想法不仅天真幼稚,还不自量力。哭得停不住,是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虚浮。更深层的绝望,则是昙林这样一生奋斗在一线的官员,最后的结论是无法可解,只有遁入空门祈求逃脱轮回才能解脱。 杨行简两头劝不住,一边是不能公开身份的天家公主,一边是位高权重出身名门的前上司,谁都不能得罪,一想起是本人主动提议来大蟾光寺投宿,恨不得伸手狠抽自己两耳光。 宝珠把自己的帕子哭湿了,再换上韦训的,忍不住埋怨:“你明知道我的主意不合时宜,就是不提醒。” 韦训说:“你现在不是知道槐花和榆荚能当饭吃了吗?这就算精进了。那句‘千人一饱,明日再看转机’说得也很好。” 宝珠把脸埋在巾帕里,心想在宫中时,断然不会有人敢跟她对着干,出宫后跟人激辩,要么对手太弱,要么借着杨行简的官威,次次占据上风。如今第一回遭遇不顾忌她身份的强手,才一下见了真章。就算韦训想方设法给她捧场,仍改不了一败涂地的事实。 韦训见她这回哭得尤为凄惨,很想伸手过去碰碰她以示安慰,可从没干过这事,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最终只是一张接一张递给她布帕。自从知道她有这哭起来停不住的毛病,他身上日常就带着四五张帕子备用。 输了总是难受的,凤凰胎是没来得及孵化的幼鸟,没见过蛋壳外面的世界,自然不敌真实的雪雨风霜,倘若是成年的强大神兽,一开始就不会受人谋害活埋地宫。 终于,宝珠哭够哭足了,擦干净脸,深深吸了口气,转头又往归无常殿走。 韦训劝道:“既然条件已经谈成,你别理那老秃头就是了。” 宝珠回答:“阿娘说最稳固的利益关系就是互相有诉求,他针对我不过是因为看不上我逞能,那我偏要逞能给他瞧瞧。再说他一个致仕朝官,怎么会认识陈师古?这事我好奇得紧,一定要问个清楚。” 说罢,再次回到大殿之中,坐到蒲团上向昙林发问:“你提到那个姓陈的,是什么意思?” 昙林这一回看向杨行简:“知敬知道的,陈师古是大历年间进士,与我同年登榜。” 杨行简解释道:“那是我刚出生前的事了,叙述的人语焉不详,听说是个二十多岁登第的奇才,却患了狂症,没两年就弃衔而去了。” 俗话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进士科难度极高,一年通过者不过十几二十人,年过半百能够考中就算年少有为,二十多岁及第简直是传奇。正因为如此难得,将来必定飞黄腾达,有人弃之而去,才尤为使人痛惜。 昙林摇头:“不是狂症,是中了痴毒。”他看向韦训:“后来,那人就回到江湖中,开始授徒。” 他的话无异于霹雳,宝珠和杨行简张大嘴巴,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同时瞪向韦训,而韦训则摊开手,无辜地道:“前半段我从没听说过。” 杨行简咳嗽了两声,郑重地说:“上人误会了,确实有个同名的陈师古,但那人是个见不得光的盗墓贼。” 昙林气定神闲地说:“没有误会,是同一个人。陈师古此人虽是庶族出身,但才气横溢,武艺超群,脑子跟常人根本不一样。考得上进士科,也干得出杀人越货、发丘盗墓的勾当。当年放榜之后的曲江游宴上,我第一次见到陈师古,他腰间悬挂的就是这把剑。” 说着,指向韦训腰间的鱼肠,“老衲多年钻研古董金文,不可能认错这种上古名器。” 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杨行简突然“啊”地大叫了一声,猛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 “我不信!我不信!”他双手颤抖,激动地连声否认。 杨行简出身名门,一向以君子之仪自傲,举止仪态极好,宝珠还从未见过他这么当众失礼过,一时目瞪口呆,昙林摇头叹道:“知敬也有执念。” 弘农杨氏四世三公,家世悠久显赫,人才辈出,通过科考进入朝堂的成员数不清。可杨行简运气不佳,别说进士科,明经科都连续落第两次,最后走的是门荫入仕,说白了就是靠祖辈的功勋特权当官,从此落下心结,耿耿于怀。 他等级观念极强,内心深处瞧不上韦训这等胸无点墨的江湖中人,谁想从进士出身的前上司口中得知,最瞧不上的人不仅考上过进士,还弃之如敝屣,当场心理防线崩溃了。 韦训瞧他气得泪都掉出来了,觉得很是好笑,故意戏耍道:“师父常说读书是最没用的事,难道你这样的上流人物,书读得还不如一个盗墓贼?” “啊!!!”杨行简彻底崩溃,哭着从归无常殿跑掉了。 韦训乐不可支,回头看见宝珠怒气冲冲的眼神,见势不妙,抿着嘴唇忍住了促狭笑意。 “他跟我们是一伙儿的!”宝珠怒斥道。 老杨是第二个输阵当场泪奔的成员,宝珠气他不分场合捉弄人,但凡手边有把戒尺,非把他的贱爪子打肿了。韦训不敢直视她眼睛,心虚地往旁边挪了挪,小声嘀咕:“就是忍不住啊……” 宝珠心中惊异其实不亚于杨行简,谁能想到进士及第的英才带出残阳院那一群不识字的门徒? 他们三人之间互动,昙林和观川瞧在眼中,心中笃定:这小姑娘绝对不是杨行简的女儿。 昙林道:“如果对陈师古的旧事感兴趣,可以改日再聊,老衲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夜还请先襄助蟾光寺,查明真相。” 韦训说:“水画幻术只有那个魔怔画师吴观澄能做到,先找到他问清楚再说别的。” 昙林沉默了片刻,身边的观川出言说:“恐怕不能了,那具浮尸大概就是观澄师弟本人。” 宝珠一惊:“你们辨认出相貌了?” 观川摇头:“尸体已经泡得面目全非,不堪入目……但是头发刚刚过耳,梳不起发髻,蓬头散发不僧不俗,只有还俗一年的观澄留着那种特别的发式。” 宝珠思索了片刻说:“既然他日常就那副披头散发的奇怪模样,肯定很多人都认识,说不定有人故意将尸体的头发修剪成那种长度呢?” 昙林和观川对视一眼,惊问:“为何要这么干?” 宝珠说:“我曾经见识过有凶手砍下尸体脑袋,就为了掩盖受害人是个光头僧人的案件。” 归无常殿里陷入一片沉默。 韦训率先出声打破了局面:“尸体在哪儿,还没下葬吧,让我看一眼。” 观川道:“放在殿后的石灰坑里。” 韦训站起来说:“带路。” 杨行简不知跑到哪里独自伤心去了,宝珠、韦训跟着观川从殿后出来,见正北面有一排低矮的后罩房,当作仓库使用。 路途中,韦训随手从树上掰下一根树枝,若无其事地问:“曾经中原江湖上有个绰号‘雷音猊’的顶尖高手,以横练硬功和狮吼功声震武林,大约四五年前突然失踪,从此下落不明。大和尚,你的俗家姓名该不会叫仇坚成吧?” 观川漠然不动,回答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姓名也是虚妄。既然已经出家,就跟俗世再无牵扯。姓恩还是姓仇,没有什么区别。” 宝珠已经明白了韦训的意思,琢磨了一会儿,忍不住嘀咕:“‘雷音猊’这外号可真不错,狻猊是一种形似狮子的猛兽,狮子又是佛教圣兽,比驴炫目多了。” 观川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这话乍一听像是恭维,可她一副愤愤不平的神情,而且驴又是什么意思? 韦训想笑又不敢笑,咬着嘴唇硬憋着。自从她有了骑驴娘子的江湖绰号,就一直打听别人的来比较,总觉得人人都比她好。 说话之间,一行人走到罩房前面。这一排房屋日常放置观想用的尸体,如今已经全部清空,给放生海里打捞出来那具无名尸用。观川开了锁,大大方方请他们进去。 韦训对宝珠说:“你在这门口等着,泡肿了的尸体可比槐树上的吊死鬼吓人多了。” 宝珠本来也没有勇气进去,赶紧点头答应了。 韦训进入停尸间,这里和归无常殿一样,地面挖掘出方形石灰坑,那具浮尸就放置在坑里,水汽已经被石灰吸干了,墙上悬挂计时的香漏和一面安魂镜,旁边点着一炉浓郁的檀香,用来祛味。 107 第 107 章 韦训进入停尸间,这里和归无常殿一样,地面挖掘出方形石灰坑,那具浮尸就放置在坑里,水汽已经被石灰吸干了,墙上悬挂计时的香漏和一面安魂镜,旁边点着一炉浓郁的檀香,用来祛味。 他进门时就开始施展屏息功夫,围着目标转了一圈,这具尸体肿胀成活人三倍大小,头大如斗,腿粗如翁,看起来已经不像人类了,如同一个扭曲的巨人,只依稀残存一些男性特征。 宝珠站在门外扬声问:“不是女孩子吧?” 屏息时不能开口说话,韦训知道她一个人待着就害怕,想了想还是放弃闭气,扬声回复:“是男子。” 因为浮肿腐败,尸身上的衣服破损严重,外观无明显的胎记、刺青痕迹,有几处巨大的腐败创口,韦训用树枝戳了戳,皮肤肌肉触之即溃。 观川说:“这几处破溃是打捞尸体时弄出来的,本身未见有明显的致命外伤。” 韦训点了点头,继续细查,尸体手足有勒痕状腐败创口,其中右腕处缠陷半条鞣制过的茅草。 思索了一会儿,他丢下树枝,走出停尸房。 宝珠忙问:“怎么样?有什么发现?” 韦训吐息一回,重新换过气,开口说:“根据现在的气温,死了大约三到四天。身上没有明显外伤,口鼻处有黏液泡沫,手里抓着水草,应该是溺死的。至于尸体身份,倒真有可能就是吴观澄本人。” 宝珠问:“何以见得?” 韦训说:“除了头发长度,右手二指有常年握笔的变形。十指甲缝隙里残留着五彩颜料。尸体在水中泡了那么久,颜色仍没有融化脱落,要么是经年累月画画渗进去洗不掉,要么就是一种不能溶于水的颜料。” 观川问:“所以死因就是普通的溺死?” 韦训说:“奇怪之处就在这里,人虽然是溺死的,但是手足有捆绑的痕迹。要说是受制于人被扔进水池里活活淹死,捆绑处却没有挣扎求生造成的摩擦伤口,勒痕是肌体泡涨后捆绑物自然陷入形成的。” 宝珠喃喃道:“有捆绑痕迹,却没有挣扎痕迹?是捆得太紧了吗?” 韦训又说:“捆绑物是鞣制的细茅草,此物集市上常用于捆绑轻货,虽然坚韧,但根本不足以制住一个成年男子,稍微一挣就断了。” 如果老四邱任在此,可能还会剖开尸身取出内脏来验看,但韦训不想弄上一身尸臭,干脆放弃了。 三个人都没什么头绪,观川回身把门关上,一行人又回到归无常殿。 如果无名浮尸就是吴观澄本人,他是怎么在死后布下水画幻术,并让自己和《地狱变》图在盂兰盆夜浮出水面的? 如果死者不是吴观澄,而是他故布疑阵,此人为何要设置这么一幅狰狞可怖的尸画作品,难道真是入了魔,从观尸绘画开始,终于发展到杀人作画? 自溺、他杀、意外? 宝珠毫无头绪,眼神在大殿里来回飘,瞥见那幅美女新死图壁画,仍觉得十分反感,立刻转移眼神,再看向角落里的供养人塑像。 她随口问道:“这供养人自己就是个僧人,为什么还另外出资营建佛寺?他是谁?” 昙林闭目打坐,拒绝回答:“不可说。” 宝珠不悦,站起来对韦训说:“在这里干坐着尸体也不会开口说话的,不如出去转转找线索。” 韦训立刻起身陪着她出去了。 远远地离开归无常殿,摆脱掉那股隐藏在檀香下的恶臭,宝珠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说:“就算斋饭美味,还有温泉,我也不想在这寺里多待一天了,总觉得哪里都臭。” 韦训提醒:“去洗把脸,仔细冲冲鼻腔就会好的。” 宝珠左右张望,见无人跟随,低声说:“尸体是溺死,却没有挣扎痕迹。当时台场间互相踩踏,观川作狮子吼震慑人群,我离那么远都觉得头晕恶心,该不会是他用这招震晕了吴观澄,然后将人扔进水池淹死?” 韦训说:“我刚才也考虑了这个可能,不过他这等高手,想杀人有一百种办法,直接吼到对方心胆俱裂猝死很容易,或许会七窍流血,但外观同样不会留有明显伤痕,犯不着用这麻烦手段,更无需用茅草捆绑。” 宝珠忽然想起一件事:“昙林在盂兰盆法会上说的那个《禅师度化修罗》的故事,难道‘修罗’指的就是陈师古?如果不是你,又是哪个传人会在现场听他讲经?” 韦训耸了耸肩:“老陈的说法可没那么复杂,他说很多年前杀了个难缠的梵僧,得到一部武功心法,就这么简单。” 宝珠道:“昙林肯在万众面前为你一人讲经,还先给你写批命诗,是极为重视的表现,真奇怪,他好像格外在意陈师古这个人。就算有同年登科的情谊,也不至于四十多年念念不忘吧。” 韦训道:“残阳院的人恨不得立刻忘掉,好不容易把他熬死了,大家都松了口气,哪儿会有人跟他这种人有什么情谊。” 左思右想,宝珠总觉得这事不简单,她惴惴不安地说:“观川以前也是江湖中人,难不成……难不成昙林想趁这个机会劝你皈依佛门?这样他就有左右两个护法了!” 想起昙林压倒众人的雄辩口才,老于世故的深沉城府,宝珠愤怒中又隐约有点儿害怕,特意叮嘱道:“这人太贪心了,已经有了狮子,还想抢我的猞猁,别管他说什么大道理,你千万别信,老和尚念经,不听不听!” 韦训失笑:“怎么,你自己打算出家,却不许我动出家的念头吗?” “啊……呃……” 宝珠一时语塞,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不公平,虽然团队中有一个小沙弥了,还是韦训的亲师弟,可不知道为什么,极不愿意将他跟遁入空门联系在一起。于是另辟蹊径,找了个自以为特别有力的理由,认真劝解:“跟你讲,你剃了光头肯定没有现在这样好看的。” 韦训立刻觉得耳根有点发热,不禁庆幸有头发遮盖,否则头皮跟着红了,就太难掩饰了。 他定了定神,开口说:“那这样好了,我们约定,你留着你的头发,我也留着我的。” 宝珠一听,这交易非常合自己心意,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回两人选了另一条路巡游,沿路墙壁依然布满壁画。深夜的古寺寂若无人,满墙光怪陆离,如梦似幻,在这个特别的夜里,那些幻想中的魔神鬼魅仿佛全部活了过来。 经过两天丹青洗礼,两人已经能从众多画作之中轻易认出吴观澄的作品。 他的个人特点非常鲜明,首先没有明显勾描线条,只用色块构图;其次用色特别鲜艳,比传统淡彩晕染浓艳许多,用手摸上去,甚至能摸到颜料堆积的痕迹;其三就是逼真至极,摒弃写意,完全写实,从人物表情到肌骨纹理都栩栩如生。 更有个特别的惊悚之处:鬼神眼睛如同真人一样放出光芒,眼神甚至会随着观赏人的注视而转动。 这种现象让韦训都觉得有些异样,宝珠说:“吴道子独创有‘曾青、壁鱼’两种颜料专门给画中神佛眼睛着色,画出来就有类似的神奇效果,无人能及。长安画师竞争极为激烈,谁能钻研出新的技法、色彩,谁就能在皇家面前出奇制胜,从此平步青云。不过吴生死后,那些颜料早就失传了,只有宫中留下的作品还能看到。” 韦训想了一会儿说:“观山和观云不是说保留了当年吴道子在蟾光寺居住的禅房吗?或许吴观澄就是从画圣故居里找到了那些失传的颜料?” 宝珠琢磨片刻,赞扬道:“你推测得很是!你说过,吴观澄是切开尸体研究内部才能画得那么逼真,这人为了画画似乎入了魔,当真可怕。” 她想起今夜仍是盂兰盆节,幽魂返回人间行走的日子,或许吴观澄蓬头散发的鬼魂正在附近徘徊,忍不住搓了搓胳膊。 韦训则想,入了魔的人就是这么可怕。 陈师古当年经常从乱葬岗拖回死尸,切开了让徒弟们辨认人体经脉和要害之处,又或是让他们在尸体上练习缝合和接骨。这种离经叛道的习武方式,是残阳院的武功在江湖中独树一帜,尤其致命的最大原因。 盗墓、习武,他的童年就在挥之不去的饥饿和尸臭中度过,那是一种搓破皮都去不掉的心灵上的恶臭。如今能够干干净净地站在她面前,已经是想象不出的飞升了。 “观澄?桂儿?!”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回廊下响起,带着些许畏惧的颤抖。 宝珠回头一瞧,是白天见过的老画师。他颇有些老眼昏花了,举着油灯疑神疑鬼地看了半天,才发现认错了人,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韦训警惕地问:“怎么,我们俩与那两人相似?” 老画师摇了摇头,知道是活人后,又靠近了些,“像是半点儿不像,但都是少年男女,又在观赏壁画,才认错了。今天是盂兰盆夜啊,我还以为……” 宝珠觉得奇怪:“你认为他们俩都死了吗?” 老画师道:“打捞浮尸的时候,很多人都在场,那头发长度没别人……哎吴观澄死掉的消息已经传遍蟾光寺了。至于桂儿,我倒想她能活着,可她家里不是上门来闹了吗?据说已经失踪半个月了。” 韦训说:“昙林上人委托我们查清真相,老丈既然认识吴氏夫妻,不如跟我们讲一讲。” 老画师一声叹息,这个魑魅魍魉出没的特别夜晚,多与活人说话,似乎能打破令人胆寒的寂静。 ““我在蟾光寺干了许多年,是看着观澄长大的……” 108 第 108 章 “我在蟾光寺干了许多年,是看着观澄长大的。他是昙林上人收养的孤儿,从很小的时候就展露出绘画天赋,既是方丈的徒弟,也是他绘画的助手。我在洛阳跟吴家同住广利坊,虽然不熟,也算认识。做小买卖的人家,过得很节俭,全家都吃脱粟饭,吴桂儿老大了还没尝过家里的糖是什么滋味。” 吴桂儿不会画画,但是喜欢看画,蟾光寺以壁画闻名,她经常以礼佛或是收购桂花之类的借口来观赏,跟观澄认识了。两个人都穷,虽动了还俗的念头,身上一个钱都没有,十分拮据。” 宝珠发问:“怎么会?吴观澄的绘画才能这么突出,应该能赚很多钱啊?” 老画师哼了一声,不悦地说:“他是学徒,天下三百六十行,没有给学徒酬劳的,有早晚两餐饭吃就很好了,我自己的徒弟也这样。昙林上人财大气粗,颜料钱从不吝啬,已经是点着灯笼找不着的慷慨人了。 方丈想让这个关门徒弟继承自己佛法的衣钵,不让他出师,勾线白画的技术一直握在自己手里,观澄只能给他晕染上色。 但是这孩子天纵奇才,跳过了勾描步骤,直接用颜色构图,独创出自己的绘画技法,出师与否就不重要了。那时他和桂儿相恋,铁了心要还俗,昙林上人只能放手,指点他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特别颜料,也可以尝试幻术,是一条成名的捷径。 观澄听了师父的话,创制用油代替水调制色彩的秘方,又构思出‘水画、喷画’的绝技,四处表演赚到了一些钱,就此蓄发还俗,跟桂儿家的姓。” 宝珠说:“听起一帆风顺,他又怎么会入魔用尸体绘画的?” 老画师摇了摇头:“那谁知道?可能是跟着方丈观想的时候突发奇想。按照我们这行的俗话,‘画龙不能点睛’,观澄却最喜欢画眼睛。神神鬼鬼画得太逼真没有好处,会把阴间的真邪祟招上来的。 观澄一直拼命攒钱,打算带着桂儿去长安过好日子,靠他这手本领,以后日进斗金没问题,前途很光明。谁想突然溺死,死得还如此诡异,这难道不是鬼物作祟吗?” 宝珠跟韦训对视一眼,心中各有所思。 老画师将自己知道的事诉说完,劝他们俩赶紧回寮房待着,不要在今天这个日子四处闲逛,宝珠询问过吴道子故居的位置后,他就急匆匆地离去了。 两人按迹循踪,去往画圣曾经的居所。 宝珠听过“鬼物作祟”说法后,更加觉得浑身不自在,一阵风掠过都草木皆兵,如同惊弓之鸟。 韦训见她这模样,忍了又忍,还是没能忍住,终于问出心底疑问:“你是真见过鬼吗?为什么会在意那种只存在于故事里的东西?你武艺高强,又见过大世面,一个人能对付罗刹鸟整个门派,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宝珠沉默了片刻,轻声说:“小时候,我身边有个叫睿安的内侍,跟了我多年,很是熟悉,经常给我讲些有意思的故事。有一回,他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宫中出现了一个‘血涂鬼’。” “‘血涂鬼’?是九相观里的血涂相吗?” 宝珠摇头:“他没描述那么清楚,只说是个浑身浴血的鬼魂,充满了怨气,一直在宫中游荡。” 韦训安慰道:“天子几次弃都逃难,宫中有个把死于非命的人再正常不过了。” 宝珠脸色微微发白,说:“可怕的不仅在于这个传说。过了几天,我回想起这个故事,想再问问睿安详细内容,却发现他不见了。周围的宫人全都说根本没有睿安这个人存在过,包括跟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内侍也这么说。连同名字、经历、记忆,睿安整个人让血涂鬼吞吃掉了,我真的吓坏了,叫奶娘陪着睡了好多天。 我不怕能看见的敌人,只要是喘气的活物,总能想办法对付,但是这种无影无形的东西……年纪大一些后,我明白睿安失踪是因为他跟我说了不该说的事。这是我身边失踪的第一个人,后来又发生了两次,我不知道他们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活生生的人,忽然有一天从人间彻底消失,谁都不敢提及,只能当他没存在过。” 她声音有些喑哑:“最后一回,从人间失踪的就是我自己。为了让我彻底消失,周围所有人被一起埋葬了。那个血涂鬼,终究不知道是什么邪祟。” 深宫之中最恐怖的故事,就是不可言说;最可怕的邪祟,是他人眼中的恐惧。 不知不觉间,宝珠已经牵住韦训的手,没了温泉的助益,他的肌肤冰冷如死人,回握的劲力又很大,几乎把她捏疼了。可非常奇妙,能从种种不适中汲取到信任和安稳。 宝珠故作开朗地说:“话又说回来,如今我也算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鬼物了,瞧我今天一露面,就把窦敬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没想到捉弄人那么有趣儿。” 韦训一直默默听她倾诉,没有作声,许久之后,幽幽地说:“你其实亲眼见过一个鬼的,还时时形影相随。” 宝珠以为他又要恶作剧,叹了口气说:“是,槐树上的吊死鬼。” “不是那个。” 韦训停下脚步,单手从腰间装燧石的小袋子里掏出一块青色的石头,往墙上壁画之间的空白处唰唰涂了几笔。 宝珠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在一群端严威武的护法神中画了一头神气活现的猞猁,满脸讥诮挺着胸膛望向画外人。 韦训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瞧,是促狭鬼。” 宝珠又气又想笑,骂道:“这可是寺院的壁画!不是食肆客栈的涂鸦墙,你乱涂乱画,难道不怕神佛报应吗?” 韦训若无其事地说:“那有什么,我是公主的护法呀,难道不值得一个墙上的位置?” 叫他这么一通捣乱,恐惧之感大减,宝珠想起昨天来到蟾光寺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他去涂抹归无常殿的壁画,当时也没想过有没有报应,可见自己早已被这促狭鬼给带坏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画师所说吴道子的故居处。韦训熟练地撬开锁,走进去瞧了瞧,招手让宝珠跟上。 作为一间近百年前的名人居住过的屋子,这里并不显得特别陈旧,家什上灰尘很薄,看来日常有人打扫。有些纸张颜料,也不像是当年旧物,只有墙上一些半成品壁画,能够看出吴道子成名前略显生涩的笔触。 两人分头行动,宝珠翻阅纸张资料,韦训摆弄瓶瓶罐罐。吴道子成名之后一画千金,假如有他的真迹,不可能随便放在这里,此处纸张上的画作看起来都是后人模仿的草稿,还有许多是颜料试色。 韦训道:“如果不是提前知晓这是画师住的地方,我会以为是个术士的房间。” 宝珠问:“何以见得?” 韦训指着案几上的容器一一历数:“孔雀胆、云母、铜青、朱砂、雄黄、雌黄、铅白,这都是炼丹用的材料,区别就是画画磨碎了当颜料用,炼丹要扔进炉子里烧。” 宝珠惊叹:“你那些修仙炼丹的竹简真没白看。” 韦训问:“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宝珠摇了摇头:“没什么头绪,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吴道子,这人号称画圣,人品却很低劣。” 韦训头一次听她褒贬旁人的品格,一时好奇,问:“怎么个低劣法?” “他晚年时功成名遂,已是画坛不可动摇的领袖。谁知有一个叫皇甫轸的少年天才横空出世,同样是出生于洛阳,然后去长安打拼的路线。吴生因为这少年的才华威胁到自己的声望,因妒生恨,干脆雇刺客谋杀了他。” 韦训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宝珠道:“吴道子是宫中御用画师,玄宗皇帝很宠爱他,让当时的京兆尹把这事给压了下去,想是民间不知道。吴生明明已经名满天下,却被嫉妒的心魔侵扰,如果皇甫轸能活下来,应该就是第二代画圣了,真是天妒英才啊。” 她看见一只瓷瓶里面放着些鲜红色粉末,像是好胭脂颜色,伸出指尖点了点,顺手往自己唇上涂,被韦训眼疾手快扑过来一把捞住。 “别碰嘴!这是银朱,用水银和硫磺炼化的东西,有毒。” 宝珠一惊,连忙扯了张废纸把擦手,心里疑惑自己是怎么了,警惕性竟如此低,是太过疲惫了吗?擦完手之后,见这张破麻纸曾经包裹过什么东西,上面还留有捆扎用的细绳。 韦训从她手里抽出绳子,发现是鞣制过的茅草,与浮尸手腕上残留的是同一种东西,再拿过麻纸验看,见里面残存着一丁点半透明的碎片。他放在鼻端嗅了嗅,沉思片刻,又递给宝珠。 宝珠学着他闻了闻,察觉麻纸内隐隐约约飘着一股桂花甜香。 “桂花糖霜?!” 韦训点点头:“这张麻纸包的是糖,鞣制过的茅草是捆纸包用的。集市上买点心果子,这种包装很常见。” 吴道子的故居内留有一张包糖的麻纸,而内容物正是吴家糖坊出品的桂花糖霜,吴观澄或是吴桂儿肯定来过这里。 拿到这条线索,虽不能立刻断案,究竟是有了一点眉目。 走出吴道子故居,宝珠捂着嘴打了个呵欠,今天凌晨寅时就被寺中晨钟吵醒,又经历了种种事故,早就犯困渴睡了。 韦训劝她说:“先回去歇着吧,反正浮尸放在石灰坑里,明天跑不了。” 宝珠硬撑着眼帘说:“我回去洗个澡醒醒神就出来,尽早破案,就能尽快撬出昙林手里的物资,从这个古怪地方离开。” 韦训把她送到上客堂大门口,解下蹀躞带上的鱼肠剑递给她。 “犀角辟邪,你自己说的。” 宝珠心领神会接过来,别在腰间。另一条走廊上,走来同样打着呵欠的十三郎。看见宝珠,趋步向她跑过来。 “今天不知怎么了,好容易犯困。” 宝珠问:“你晚上吃了几碗汤饼?” 十三郎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四碗。” 宝珠笑起来:“一次吃那么多面食,你不困谁困?” 十三郎说:“我回来洗把脸,醒醒神。” 宝珠道:“正好你来陪我一会儿,念经驱邪。” 两人有说有笑朝着上客堂内庭走去,宝珠手中端着灯托,蟾光溶溶,她的背影披着月辉做成的透明披帛,仿佛是穿着天衣的天人要回到月亮上去了。 眼看这团光晕渐行渐远,韦训被留在身后黑暗中,忽然有一种独处的不安窜上心头,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宝珠?” 头一次在外面被叫出本名,她一愣,回身问:“怎么了?” 韦训张了张嘴,也没有想出要说什么,支吾道:“没……没别的,就想看你会不会回应。” “嗯,我会。” 宝珠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去。 109 第 109 章 趁宝珠回房休整,韦训拿着吴道子故居找到的细绳,来到归无常殿后面的罩房。香炉中袅袅升起变幻莫测的烟气,尸臭、檀香混成一股浓郁至极的古怪气味,充斥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韦训将细绳浸湿,与吴观澄尸体上的茅草对比,确定是同一种东西。看来他不仅去过那里,而且确实从画圣留下的颜料中发现了神秘的点睛之物,让自己的画作逼真程度更上一层楼。 从尸体旁边站起身,韦训忽然感到一丝疲惫涌了上来。 墙上的香漏刚接近子时,他撸起袖子看了看肘窝,今天没泡温泉,青紫色的经络颜色更深了些,安魂镜中的人气色苍白,仿佛一个深夜中的幽灵。他有些神思恍惚,眼见沉疴渐重,体能精力在逐渐流失,或许最后时刻会像陈师古那样,从天下第一的神坛上跌落下来,跟不上徒弟的脚步。 因碰触过腐尸,韦训担心身上残留尸臭,等会儿还要牵着宝珠的手,想寻些祛味的东西清洗。路过归无常殿进去瞅了一眼,见昙林为了提神在饮茶,便明目张胆进去顺了煮茶用的盐巴、橘皮、薄荷等物。 观川不在,昙林望着石灰池中的白骨观想,身边焚着一炉香,他徐徐道:“你们师徒俩非常相似,生于幽暗之处,很容易被这种霁月光风、纯真仁善的人深深吸引。” 韦训盘腿席地而坐,用薄荷叶仔仔细细擦手,随口回答:“是,我们这种黑暗中的生物,特别喜欢亮闪闪的好东西,不然呢?谁喜欢阴阳怪气的糟老头子?” 昙林又道:“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三毒六欲七情八苦九难十劫,你既然不属于娑婆世界,何必贪恋虚妄温暖,来这里遭受诸般痛苦。” 韦训言简意赅地说:“我自找的。” 昙林移动眼神,深深望向他,问:“难道你不想知悉陈师古曾经的往事?” 韦训断然拒绝:“不,没兴趣打听他干过什么。”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世间身中痴毒者甚多,当到了被心魔控制的阶段,就很难得救了。” 昙林不由得望了一眼角落供养人的木塑,继续劝说韦训:“其实你最合适做九相观修行,明心见性,破除对皮相的执着,无论什么绝世佳人、翩翩少年,早晚会骨化形销。红颜枯骨,不值得留恋。” 韦训冷冷地说:“我观过的死尸比你多千百倍,别拿这套来诓骗。” 昙林叹了口气,又换了一种说辞:“那你总该在乎那个小娘子的安危?一旦为心魔所困,伤人伤己,难以自控,你总不想因为悔恨变成陈师古那种疯癫样子。倘若你痴毒入脑发了疯,她可能承受你一击?” 韦训擦手的动作立刻迟缓下来。 昙林见他这次没有反驳,乘胜劝说:“当年认识陈师古的人,活下来的只剩下老衲一个了,等我老死,就再无人知道那段往事,他遗留在人间的余毒,总该有人防范。你只当是听一个故事,至于听完后作何反应,那是你的自由。” “我第一次见到陈师古是那年春天的曲江宴上。那是为当年新榜进士举行的盛大宴会,堪称大唐最风光的活动。圣人兴之所至,以万乘之尊出席,命人将宴席搬到御船上,在曲江之中泛舟观景。 登船之前,我看见一个年轻人被卫戍的金吾卫拦住了,不许他上船。那人肤色微黑,身材剽悍挺拔,腰间悬着一柄短剑,虽穿着素色罗袍,却难掩一身桀骜气质,怎么看都不像是文人。 金吾卫怎敢让这等样人与皇帝同船共度,动手驱逐,那年轻人本想一走了之,被他身边的朋友劝住了,让他掏出金花帖子,证明确实是新榜进士身份,又拔出剑来检查,只是一根生锈的铁棍。 这个怪人便是陈师古,我当时不认识他,但他的朋友元煦却跟我很熟。我们同为洛阳人士,两家原是故交,元氏家族是北魏拓跋皇室后裔,祖上是清贵名门,到他父兄一代虽然已经没落了,依然诗书传家。 元煦父母早亡,靠他长兄元邑和嫂子李娴抚养长大,元邑时任伊川县县令,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夫妻两人没有孩子,便把这个幼弟当做儿子抚养。元煦自小就有洛阳神童之称,才气声名远播,十四岁就通过州学考试,获得去长安省试的资格,很可能成为有唐以来最年轻的进士……” 韦训打断了昙林的滔滔不绝,“这人跟老陈有关系,跟我没关系,我不想听你啰嗦。” 昙林叹道:“如果跳过元煦,那么就没办法说陈师古,此人便是他入魔的根源。元煦拿到省试的资格后,拒绝了老师的推荐,理由是他有个朋友刚开始识字,他想等着朋友的进度赶上,一起去长安。 从识字到应举之间的学业差距有云泥之别,这理由简直可笑至极,元邑大发雷霆,然而元煦性格外柔内刚,虽是稚气少年,意志坚决,谁都不能左右他的决定。这个刚学会识字的朋友,就是陈师古。 据后来元邑和李娴在大理寺狱的供词记述,元煦跟陈师古的友谊是从何时开始的,他们不太清楚,只记得有一年清明节,全家去北邙山为父母祖先扫墓,见到这个衣着褴褛的黑瘦少年。他看起来比元煦年纪小一些,也可能因为吃不饱身量不足。 陈师古自称家住北邙山附近,庶族出身,父母双亡,由祖父抚养长大,但据元邑夫妻俩回忆,元家跟陈师古结识十几年,从来没有见过他任何一个家人。元煦对这个出身微寒的朋友非常照顾,见他有心向学,解囊为他购置纸笔用具,亲自教他识字读书,并赞扬陈师古比自己聪明得多,是真正的神童。” 韦训听到“亲自教他识字读书”那句话后,倨傲之气无形间低了下去,不再频繁打断昙林的叙述。 “元邑非常反对这段友情,认为这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耽误了弟弟的锦绣前程,然而接下来天宝之乱突然爆发,安史二胡侵袭中原,祸乱滔天,大唐官兵不敌,只能借兵于回纥,作为酬劳,回纥两次劫掠洛阳,百姓十不存一,幸存者在寒冬以纸衣裹身。 在这样人人朝不保夕的乱世之中,陈师古挺身而出,带领元氏一家进入深山躲避兵祸,赴汤蹈火保住了他全家性命。元邑夫妻这才意识到,这个贫寒少年可能并非普通布衣,而是身负绝艺的江湖侠客。元煦以真率诚挚相待,陈师古则回报以江湖义气,唯有乱世才见人心。 从此两人结为挚友,同窗共读,元邑不再干涉,资助陈师古学业,只当养了两个弟弟。前因天宝之乱,后因吐蕃占据长安,科举有六七年没能正常举行,直到内乱彻底平息,朝廷重新开科取士。元煦和陈师古两人皆已成年,携手去往长安,元邑动用一切人脉,竭力为他二人介绍文坛领袖、朝中显达,以获得前辈推荐。 元煦行弱冠礼后,取表字“晏之”,元晏之人如其名,煦如春风,晏然和畅,交往过的人没有不喜欢他的。然而这个看起来最温和亲切不过的青年却有着最远大的志向,幼年失怙恃,见识过万民生灵涂炭,参加科考不是为了博取功名,而是为了实现济世安民的抱负。 以这样清贵的家世,出众的品貌才华,加上兄长元邑的鼎力扶持,考上进士可说是十拿九稳。 陈师古则不一样。他出身庶族白丁,朝中没有任何亲属靠山,行卷、温卷时,很多显贵连面都不愿意见。其实以他武功,走武举的路才更合适,但他本人对仕途并不热衷,更没什么兼济天下的抱负,来长安是为了陪着元煦考试。 权贵不待见,他也不在意,别人行卷投递诗词歌赋,陈师古投递传奇志怪故事,而且只给上卷,阅读的人卡在中途百爪挠心,想往下看,只能招他来面谈。那时节我也在长安备考,未见其人先阅其文,他写的志怪文采飞扬,恢诡谲怪,读之令人惊心动魄,不像是人间的故事。 陈师古出名第一在作品,第二就是他仪态不好,站着如松似柏英气勃勃,可连正坐都坚持不了多久,拜见尊长前辈时,更显得傲慢疏懒,长安举子戏称其“陈不跪”。这当然跟他出身有关,后来是忠武将军爱惜其才,破例向主试官推荐了他。” 韦训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膝盖,没有作声。 昙林接着说:“胡灾之后,国家百废待兴,急需人才。那年春闱,元煦以其雄文《承诏中兴大唐,匡扶天下》拔得头筹,圣人钦点为第一名。我和陈师古都在十名开外,但好歹算是考中了。之后才有了曲江宴那第一面。 我与元晏之有同乡之谊,他从小父母双亡,常常为去世的家人抄经祈福,我也好佛,在所有登科进士里面跟他最熟,就挨着他坐下了。 顺利登船面圣,没有足够空间行蹈舞礼,三次稽首跪拜免不了,大家头一次近距离觐见圣人,人人心潮澎湃,摩拳擦掌准备拿出诗赋崭露头角,只有陈师古一脸阴郁跪坐在那里,不知是厌烦还是焦虑,忍耐了半个多时辰,我看见他双手握膝,后背袍衫都湿透了。 元煦当然也注意到了,主动开口诉说朋友身体不适,恳请圣人让他暂退,圣人正心情愉悦,没有放在心上,随口准予。陈师古就此告退。 我心里嘲笑此人果然出身寒微,粗鄙无礼,不懂得把握机会,许久之后,才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御船在曲江上漂游,距离岸边数十丈远,陈师古退下之后是怎么回去的?可惜当时挖空心思只为脱颖而出,又喝了许多御赐美酒,转头就把此事给忘了。竟不知这个小小谜团,揭开了后面撼动天颜、血洗岭南大案的序幕……” 110 第 110 章 “考中进士后,仍是白身,需要经过吏部铨选合格后才会授官。元煦的才名品貌是所有及第士子中的佼佼者,立刻就被授予秘书省校书郎。这职位品阶虽低,但要求高升迁快,是所有名相贤臣起家的良选。我比他差得远,进入了闲司工部。 至于陈师古,几次铨选都没有通过。说到底,他根本不是这圈子里的人,为人高傲倔强,哪怕与权贵来往也从不假以辞色,朝廷不会启用这种孤高不群的人,非得熬他个十年八年,将一身傲骨磋平了才会考虑。 陈师古对当不上官根本不在意,彻底放松下来,整日在长安城闲游畅饮,自称“晏之伴读”,以元煦的书童自诩。既然陪着他考完试了就算达成目的,完全不想削尖了脑袋看人脸色挣那份俸禄。 他看起来很穷,经常葛巾布袍赊酒喝,但奇怪的是手里总把玩着一些稀有的前朝古物,在我们金文古董圈非常出名,问他从何处得来,回答说从长安鬼市购得。 如此三四年过去了,元煦已经升为殿中侍御史,前途一片光明,陈师古还在穿着布衣闲逛。相识于微末,身份已经天差地别,但他们的友情从没变过。这是我们熟人之间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事,两人从政见到信仰都截然不同: 元煦以济世安民为己任,陈师古则认为不管明君昏君,贤□□臣,大多数底层百姓都是靠天吃饭,上面换了谁都一样。元煦崇佛,有一副宅心仁厚的菩萨心肠。陈师古则肆无忌惮,完全不信鬼神之说。成为挚友,似乎只是被他“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所吸引。 很快,元煦一帆风顺的仕途就被打断了。当朝宰相元甾因独揽朝政、专权跋扈引起圣人厌恶,被逮捕赐死,全家伏诛。元甾和元煦虽无亲戚关系,但是同宗同姓,元甾在位时爱惜元煦才华,多有照顾,还想收他为义子,被元煦婉拒。 在朝为官谁能独善其身,虽然元煦尽可能不站任何派系,在多数人眼里,他依然是元甾数十个党徒中的一员,受这个同宗连累,元煦被贬谪岭南,任钦州灵水县县丞。” 说到此处,昙林长叹道:“贬谪这种事太常见了,我也被贬去过黔中。官场沉沉浮浮,姚崇、张说、张锡,这些当朝宰相都曾被贬至偏远蛮荒之地,更别提其他人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无论个人才能如何出类拔萃,在帝王眼中,不过是些可以随意替换的货物。 但是只要韬光养晦,静待风向转动,总有机会回到长安。这一位圣人不待见,可以等下一位。 陈师古也是这么想的,送元煦上路之后,他突然消失了几个月。再回长安时,手中多了照骨镜、青龙钩、蟠龙鼎等几件世间罕有的古物,当朝宦官之首鱼晨恩最喜欢收集古董,见到这些珍品垂涎三尺,陈师古毫不吝啬全部送出去,请他把元煦回京的进度加快一些。 那时候圣人的气已经消了,查清二元之间并无勾连,再听上身边人几句好话,短短十一个月后,起复的诏令就从长安出发,送往万里之外的钦州。从长安到岭南千山万水艰难险阻,就算驿使昼夜兼程走最快的官道,单程也要两个月。 然而等这份诏书到了灵水县,驿使却发现接旨人已经离世。元煦虽有坚韧不拔的意志,却天生体弱,被贬谪到气候湿热的蛮荒之地,没有就此消沉,克己奉公恤民为政,结果积劳成疾,加上水土不服为岭南瘴气所染,到任不到一年就病逝了。” 韦训插话道:“因为朋友病死,老陈就疯了?” 昙林摇了摇头:“还没有。驿使带着元煦身故的消息和一首绝命诗回到长安,陈师古虽痛彻心扉,还是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甚至有理智给元煦的兄嫂写了一封致哀信,随信附上那首诗:日暮烟波江渚暗,蜃楼倒悬映月寒;残灯将灭君音杳,孤影萧瑟逐逝川。” “那诗不是批命,是元煦写的?” 昙林道:“不错,被贬期间,两人互相写过很多信,但不知为何谁都没有收到。元煦临终时仍然在苦等陈师古的消息,最终‘残灯将灭君音杳’,没能等到就咽气了。临死之时,他最担心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灯灭之后挚友将‘孤影萧瑟’。这人一贯如此,永远把别人放在自己前面。 陈师古在信中向元邑和李娴许诺,亲自去岭南,将元煦的灵柩接回故土,归葬到元氏祖坟所在的洛阳北邙山上。 元煦的死让许多人心有戚戚,他正符合‘不当死而死之人’的一切特点,年轻有为,品行高洁,就算陷入厄境也不改初心的坚韧。 如《法华经》所言:人间犹如熊熊燃烧的火宅,身处此宅者,有人泣嚎奔逃,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趁火打劫;然而却有极少数那么一两个无所畏惧的勇者,明知山河破碎,大厦将倾,依然逆行而上,拼尽一切奔走呼号试图在火宅中救人。 元煦就是这种勇士,而如今他死了。陈师古还清酒债,买了一匹马,从长安出发,他要接老友回家。 后来由刑部和大理寺共同调查的结果,元煦一直没能收到陈师古的消息,是因为灵水县令郗建章将他往来的私信全部扣下了。郗建章在当地枉法徇私,横征暴敛,因为担任县丞的元煦不肯与他同流合污,郗建章一直害怕他将自己的劣迹汇报给上级。 元煦就在被断绝了一切亲友信息的情况下孤军奋战,终至心力交瘁,他身边只有从长安带去岭南的一个老仆,在元煦染上当地特有的瘴气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救治主人,郗建章故意阻拦他寻医用药,导致元煦一病不起,在绝望中郁郁而终。 当然,郗建章被陈师古碎尸灭门的时候,想必已经痛心刻骨地忏悔过了。” 韦训问:“所以老陈发现他朋友是被人所害之后,就发疯了?” 昙林再次摇头:“不,还没有。据我推测,他坠入魔障的关键节点,是赶到钦州准备将挚友的灵柩带回家乡的那一刻。 时值夏日,暴雨如注,灵水河暴涨,洪水刚刚过境,将两岸民宅全部冲毁,数百里淤泥覆盖地表,别说是小小一方墓碑,连县衙都被掩埋了。地形标志全然更改,根本找不到埋葬元煦的具体位置。 其后几个月发生的事,很久之后才传回长安。钦州刺史急奏,长安进士陈师古在灵水县肆无忌惮公开盗掘坟墓,如遇阻拦一概斩杀,短短时间杀了三百多人,此人似有妖术,指头则人首落地,指身则腰斩肢解,无人能当。 岭南道节度使刘隐光派一千藤甲精兵讨之,陈师古杀数十人后遁走,两天后,刘隐光在节度使府自己卧榻上丢了脑袋,睡在他旁边的侍妾一无所知。 陈师古脑子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他不断在灵水岸边发丘掘土,想从无边无际的淤泥之中找到元煦的尸骨,但水患天灾人力不可抗拒,怎么可能找得到?” 听到这里,韦训已经满腹狐疑,问:“岭南距离长安数千里远,你对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也太过熟悉了吧。” 昙林处之泰然,缓缓地撸起左臂的袖子,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面横七竖八布满陈年旧疤,深处几可见骨。 “我本不想这么熟悉的,属实无可奈何。接到岭南的消息,满朝文武惊愕失色,虽然远在数千里之外,这个人终究是跟长安有关系的,必须派人去镇压或是安抚。这个倒霉鬼,就是我。 我和元煦是同乡佛友,又跟这两人同年及第,双方都认识。朝廷的意思,国库空虚已久,没有余钱派兵,让我单枪匹马去劝一劝,事情能成当然好,不成就只损失一个末流小官。 虽然百般不情愿,但圣旨不可违逆,我带着二十名禁军,和十来个自家的亲随上路了。一路颠沛流离赶到钦州,灵水县荒凉凋敝,百姓十有七八已经弃家外逃,一半因为洪水饥荒,一半因为邪祟出没,杀人盈野。 花了不少钱打点,经过当地人指引,我们被甲持兵来到灵水河畔,再见到这人,我差点认不出了。陈师古容色毁悴,衣衫褴褛,浑身血渍泥土,好似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一双眼睛如同鬼火般莹莹发亮。 我忘了双方说了什么话,只记得看到人头乱飞,血流如瀑,我躲在禁军和亲随后面,眼睁睁看着他轻而易举杀了所有人,提着血剑来到我面前。 我以为自己马上要送命了,哆哆嗦嗦合掌诵经,却听他叫了一声:“王绥?” 陈师古虽然已经陷入癫狂,但奇怪的是神智还是清醒的,见到我的脸,立刻想起我当时官任工部四司中的水部司主事,专管水利、渡口、桥梁等营建事宜,虽是进士科出身,但为了工作学过《九章》《周髀》《海岛》《五曹》之类明算科的典籍。 他暂时放过我的性命,转而将我抓起来囚禁在一座破庙里…… 111 第 111 章 佛殿之中香烟袅袅,巨大的壁画上红颜映照枯骨,端坐在莲花座上的枯瘦老僧,低沉缓慢的叙述……如同梦境一般,散发出令人松弛的氛围。 昙林古井无波的老迈声音在殿中回荡,使人沉浸于四十年前的回忆。 “陈师古暂时放过我的性命,转而将我抓起来囚禁在一座破庙里,佛像前放着一口崭新的空棺材,我猜那是他为了带元煦回洛阳准备的。 陈师古的目的是逼迫我计算洪水过后淤泥厚度,原始河道位置和地标等内容,试图通过数字推测元煦之墓在地底的方位。稍有反驳拖延,便切下我手臂肌肉上刑,我被他吓得心胆俱裂,不得不从。 他日常佩戴的短剑,本来是一根生锈的铁棍,夺去数不清的人命之后,锈斑慢慢剥落,露出模模糊糊的金文“鱼肠”,我意识到这就是专诸刺王僚的那柄古代名剑,突然明白了他往年经手的古董是从何而来的。 元煦当年初识他就在北邙山上,那是历代帝王将相、达官显宦趋之若鹜的风水葬地,他说自己家在附近,或许只是在附近的地底活动。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一边计算海量数字,一边穷心竭虑地挣扎求生。用尽一切肉麻的词句恭维陈师古的绝顶剑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满月临弓影,连星入剑端”“宝剑黯如水,微红湿馀血”。 念了半天,陈师古一脸木然地说:“剑是最难用的武器,入门难,专精更难,容易损坏难于维护,装饰作用远大于实际用途。我佩剑,是因为晏之喜欢这些全凭幻想写出的侠客诗句。剑鞘里面是刀刃还是铁棍,其实无关紧要。” 韦训则想,陈师古一生坚持用这种自认为最不趁手的兵器对敌作战,打到天下第一时也未曾更换,原因竟在这里。 “被囚禁在破庙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发现陈师古与那些街头游荡的疯癫之人大有不同,他虽然无法无天地肆虐横行,完全不顾后果,但同时冷静又理智,我每每算过一组测量数字,得出结论后,他都要拿过去亲自验算一遍,免得我从中作伪。 一个从没接触过算学的人,短短时间内就将我安身立命的技能学了过去,我内心彷徨惊恐,只怕他完全学到手那天,就是我的死期。 看着那具空棺,我灵机一动,开始在休息时为元煦抄经祈福。元煦生前信佛,常为亡故的父母抄经,陈师古应该经常见到,从我这么干开始,他就不再折磨我了。 可是深夜里,我每每听到寺外的黑暗之中,传来似人非人、似兽非兽的恐怖咆哮,那啸声如同观川的无畏声一般,响彻灵水河畔,却无比凄厉,充满了悔恨。想必他深深懊悔自己没有和真正的书童伴读般,一直陪在元煦身边,才导致这唯一的挚友为奸佞所害客死他乡,连尸身都无法回归故土。 殚精竭虑地算了一个月,所用草纸堆成一座小山,经过无数次反复验算,最后的结论非常可悲。元煦的灵柩恐怕不是被掩埋在淤泥之下,而是开头就被洪水冲进灵水河之中,合着泥浆顺流而下,抛洒于茫茫无边的大海之中。 每一个步骤,每一次测量,陈师古都跟着复核过,知道我做不了手脚,这个结论就是定论了。 我知道死期已到,跪在地上闭目诵经,然而许久之后,陈师古并没有动手。他双目空洞望向大海的方向,轻声喃喃了一声:“你瞧,我说过的,书中的毒远比尸毒厉害多了。” 他就这么走了,留下我的性命,仅带走了那口为元煦准备的空棺,从灵水河畔消失了。我跪在佛前哭了一天,心中隐约有了一个念头。 倘若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洪水,陈师古能顺利找到元煦的尸身,亲眼见过尸体腐朽的模样,将之带回家乡安葬,他或许能够慢慢接受挚友的死亡,不会为执念所困无法自拔,痴毒入脑而发疯。 人间丧礼:初终、招魂、沐浴、饭含、讣告、赴阙、起殡、大殓、反哭等等繁琐程序,并非为了无知无觉的尸体准备,而是给活着的亲友一个接受至亲死亡的过程。年老致仕之后,我将这个念头付诸行动,便是九相观修行,帮助那些求而不得、痴迷怅惘的人摆脱心魔。 不过,这件事还没有完结。 我历经磨难,万里迢迢从岭南返回长安,整个人如同乞丐一般落魄,本以为事情可以就此平息,但我想得太简单了。陈师古血洗岭南的案子,就算抓不到首恶,也必须有人为此承担罪责,我因渎职罪名被大理寺逮捕投入狱中,同时入狱的还有元煦的兄嫂元邑和李娴。 元邑的罪责在于蒙蔽圣听,欺君罔上,举荐一个来路不明的恶徒参加科举,致使陈师古考上进士,还差点混入朝堂之中。 经过吏部、礼部联手查访,陈师古参加科考前提报的记载个人信息、籍贯、祖上三代履历的“家状”纯属编造,因为天宝之乱户籍散佚,负责主持科举的礼部未能核对,被他混过了考前审查。 更可怖的是,按照陈师古曾经提供的家宅住址搜寻,最终找到的是北邙山上一座几百年前的汉代大墓,墓主姓陈。 他根本不姓陈,名同音“尸骨”,陈师古这个称号,只是他为自己编造虚构的一个人类身份。这个无名鬼物受到元煦个人的光辉吸引,从修罗道来到人间,体会到荆棘丛生的世间诸般痛苦,之后又伤痕累累地回到黑暗之中。 大理寺的审案官员同情我和元邑被蒙骗,没有上刑,只是反复不断地让我们书写跟陈师古认识的点滴细节,一遍又一遍,一遍再一遍,因此四十年后,当年的一切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昙林唇边露出无奈又轻蔑的笑容:“事已至此,他们还存着一分想要将人逮捕归案的幻想。一个月后,这个幻想被无情打破了。 大明宫举行大朝的正殿含元殿,皇帝的御座之侧,无端出现了一首血淋淋的七绝。守卫宫廷的禁军将领,金吾卫威卫郑承平身首异处,有人蘸着他的颈血在墙上写下了一首哀伤凄切的诗: 日暮烟波……蜃楼倒悬……正是元煦临终前的绝命诗。 这些人终于明白了,陈师古能从岭南道节度府上轻易取走节度使的首级,自然也能去含元殿上取走皇帝的首级。他暂时没这么干,只是因为元煦的亲友还活着。只要来过人间一趟,总会留有软肋,元邑夫妻两人就是制止这个修罗祸乱人间的最后一道封印。 三日之后,我和元邑夫妻被释放了,官复原职,各自回家。为了安抚陈师古,还破例给受惊的李娴封了个县君。 这起震惊朝堂的大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结案了,含元殿重新粉刷,案卷封存,有关元煦和陈师古的一切记录全部销毁,相关人士三缄其口,只当他们俩从没存在过。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听到陈师古的消息。此后许多年里,我一直战战兢兢,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再回来血洗朝堂。但令人意外的是,元邑夫妻格外长寿,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已经换了三任,他们两个还一直活着。 五年前我尚能行走的时候,去探望过他们夫妻,感觉也要‘残灯将灭’了。昨日见到你,我忍不住向你打听陈师古的下落,为的是人间太平,倘若修罗重新出世,必将祸乱大唐。” 韦训回想五年前的时光,正是自己强行出师的时刻。陈师古已经病魔缠身,步伐跟不上自己的小徒,没有气力去含元殿上杀人题壁了。 他此生被困在一首诗和一口棺材里,无处复仇,只能用同样的手段将那些帝王将相的尸身掘出来挫骨扬灰,聊以慰藉。再说当年活下来的人,就只有眼前行将就木的老僧,这个仇看来只能去地下报了。 “放心,他已经死透了,我们确认过。”他言简意赅地说。 心中挂念着宝珠,韦训不想再听昙林讲古,擦干净手,起身欲走。 昙林连忙叫道:“你痴毒入体,心魔即将出现了,何不就此罢手,和观川一样皈依三宝修行九相,度人度己?” 他指着大殿上美女新死相对韦训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这世间因执念而成魔者不可胜数,陈师古、观澄无不如此。你虽然是陈师古的传人,但只要一心护持佛法,哪怕来自幽暗鬼蜮的修罗身也能证心证道,修成护法神,勿要重蹈覆辙了!” 韦训断然回绝:“不行,我还有使命。就算要出家,我是她的护法,不是你的。” 一声喟然长叹,昙林失望地闭上眼睛,片刻后说:“观澄当时就这样执迷不悟,终于走上绝路。如果没有别的线索,你们去看看他最后的作品《九相图》,说不定能找到他的心魔。” 112 第 112 章 韦训不知自己为何会耽搁那么久,那大殿中的气氛,老僧喃喃不绝的叙述,似乎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人拖进四十年前的泥沼中无法自拔。 昙林虽然反复强调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但韦训看不出这故事有什么值得参考的地方。元煦受人谋害尸骨无存,而宝珠从一开始就遭过这一难,她撑过来了。 去掉老六庞良骥,整个师门十二个人凑不出一个九族,各有各的惨处,陈师古的遭遇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新意。他坠入魔障的遭遇在于无处发泄,如果当夜把这仇报了,事情或许早就揭过去了。 飞步跑回上客堂,韦训一眼看见宝珠趴跪在池塘边上,伸长了胳膊试图摘一朵莲花,却怎么都够不着,眼看要跌进池子里去了。 他笑着制止道:“要摔成落汤鸡了!”说着飞到池塘中央的假山石上,问:“要哪一朵?” 宝珠指着目标叫道:“要刚刚露出莲蓬的那朵!” 韦训展臂将莲花折下来,跃回岸边,带着露水递到她手上。 宝珠刚沐浴完,一身热腾腾的水汽,冲着花蕊深深吸了口气,心满意足地道:“就需要这个。这古刹里的气味太怪异了,为了掩盖尸臭焚烧香料,错上加错。必须闻闻这种天然的香氛才能清神正念。” 她往鬓边比了比,惋惜地说:“可惜莲花不适合簪发,根茎汁液会弄脏头发,还是我的莲花冠更好……你也闻闻。” 宝珠举着花凑到韦训脸上,他佯装嗅了嗅,其实心中想的是没什么花比她自身香气更幽雅的了,有时候她把香囊摘了塞进行李里,身上依然很香,似乎不全是瑞龙脑的缘故。只可惜闻了以后心猿意马,很难有什么正念,还是离她远点为妙。 韦训将从石灰坑和昙林那里得到的信息一一告知,吴观澄生前最后的作品竟然跟归无常殿的壁画一样,是《九相图》题材,但这活计不是大蟾光寺的委托,而是十天前他失踪的时段,被寺中僧人看到正在画这个。据说他当时入魔一般疯狂作画,任谁呼唤都当听不见。 两人立刻出发,去往壁画所在地。 距离最近的地方是西北方向的浮屠第一层,塔基中央放着一具棺木,周围环形墙壁和天穹上绘满了飞天献花的壁画。云雾环绕中,挽着披帛凌空飞舞的天女们抛洒出漫天花瓣,飘逸动人,是非常美丽的佛教题材。 然而靠墙一侧却被突兀地涂抹出一块空白,上面以逼真的笔触画着一具腐烂中的死尸。其传神程度甚至令宝珠不愿靠近仔细瞧。 韦训观察了一会儿壁画上的死尸,说:“昙林念叨的九相观虽然神神叨叨,九相图顺序倒是与真实尸体腐烂的情况非常吻合。 第一相新死、第二相肪胀、第三相青瘀、第四相血涂、第五相脓烂、第六相虫食、第七相剥裂、第八相曝骨、第九相枯骨。苍蝇飞舞,蛆虫啃咬尸身,这里应该是第六虫食相,不得不说,吴观澄的手艺真不错,画得很像。” 宝珠一听,更不敢接近,扬声问:“这棺材又是谁的?” 韦训回身走到棺材旁边,屈起手指叩了叩听声辨音,以行家的口吻说:“阴沉木,是好料子,里面的人非富即贵。” 他转到内侧,发现上面贴着一张挽联,上书“秘书丞夫人段氏遗爱千秋”一行字。 韦训道:“这个段夫人应该是家属寄放在蟾光寺的遗体,很多寺庙都承揽这项买卖,墓穴还没准备好,或者等待合葬之类缘故不能立刻下葬的,先放在寺庙停灵,亲属要付一大笔功德钱。” 棺木旁边供奉着三种贡品:鲜花、果品、长明灯,香炉里烟火缭绕不断,从丰盛的供奉来看,是很有实力的人家。 韦训思索了一会儿,跟宝珠商量:“我开棺瞧瞧?”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没有别的线索,宝珠只能点头答应,然后远远地躲开了。 韦训没带家伙,因有残灯手的功夫傍身,空手将棺钉一颗一颗拔了出来,接着推开沉重的棺盖。浓郁的香料味混合着尸臭扑面而来,幸而蟾光寺处理遗体很有经验,棺木底部铺满了石灰,尸体上层则覆盖了很多珍贵的安息香,各种手段全部用上,这气味才勉强能让人忍受。 韦训仔细查看,这是一具干瘪枯萎的女尸,体-液被石灰吸收殆尽,死了有好几个月了,从发型衣着看像是已婚女子,只是看不太出年龄,而且并不像壁画上所绘制蛆虫食咬的状态,而是到第七相剥裂的状态了。 他拨弄一下尸体的发髻,乌黑浓密的假发脱落下来,露出花白的本色头发,他推测这女子有五十岁以上年纪。 宝珠在远处扬声问:“有古怪吗?” 韦训摇了摇头:“没看出什么问题,死得挺安详。”他将假发重新给尸体戴好,再将棺盖合上,说:“去下一个地方看看吧。” 临走之前,韦训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用于停灵的“地上墓室”,在穹隆之上,数十上百个飞天中间,他忽然注意到有一个六臂天魔女形象。 她背后肋下多生出两对丰盈手臂,身姿尤为妙曼婀娜,上身袒露,下身穿轻盈长裙,周身环绕一条飘逸的披帛,头戴莲花冠,嘴唇殷红饱满,妆饰穿着与其他飞天无异,面容却与宝珠很相似。 因这酷肖之处,韦训不免多瞧了一眼,烛火跳跃中,那天魔女脉脉含情的美目突然朝他眨了一下。 韦训心中一惊,举高烛台定睛再看,那壁画中的形象又变得似是而非,不那么像了。 “你在看什么?”宝珠冷不丁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问道。 韦训立刻从那些袒胸赤足衣着清凉的美貌飞天身上撤回视线,定了定神,随口扯谎:“没什么,看看月亮的位置。” 莫非吴观澄用画圣的点睛技巧给那个六臂天魔女画了眼睛吗?可他又怎么会将壁画上的人认错成宝珠的模样? 两人离开西北角的浮屠,走过长长一段回廊,去往东北方向,廊上全是壁画,包括盂兰盆法会上浮出水面引起踩踏骚乱的题材《地狱变》。这一幅是前朝画师作品,颜色较为浅淡,细节处剥落了不少,并非出自吴观澄之手。 宝珠指着壁画说:“不管在长安还是在洛阳,《地狱变》的中央区域一定是地藏菩萨,虽然题材很阴森,可是有菩萨坐镇,就有希望在。而那幅水画的中央却是一具浮尸,假如吴观澄是被害的,那凶手的心思十分恶毒,想让他身处地狱永不得超生。” 说完,她喟然叹息,似乎心有余悸。 韦训知道她联想起自己被活埋时压在棺材上的经幡,戴在脸上的魌头面具。还未想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安慰,她已经靠过来。 “喂,我刚开了棺……” 宝珠没有碰他的脏手,直接揽住肘弯,半个身子贴上来。 温软的触感透衣而过,韦训整个人僵住,两人并行了一会儿,他感到脑中空茫茫的,想了想还是挣脱了:“这不行,倘若突然遭遇敌袭,我纵身迎敌,就把你拽倒拖行了。” 宝珠很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稍微拉开了一点点距离,只抓着他手腕。 “刚才躺在棺中的女子,身上有戴着首饰吗?”她突然间问了一句。 韦训回忆了片刻,说:“有不少头饰和手镯,她既然用得起阴沉木的棺材,肯定不缺首饰。” 宝珠闷闷不乐地嘀咕:“我的棺椁是帝王木金丝楠,可头上现在什么都没有。” 韦训一时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个话题聊过了,可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又是怎么结束的。 一路走到正北方的禅堂,又看到一具棺木,以及棺木旁边吴观澄突兀的《九相观》壁画,画的是第五相脓烂,尸体肚破肠流,脓血四溢,简直不堪入目。因为笔触极为逼真,在昏暗处乍一看,仿佛真有那么一具尸体倒毙在墙根。 宝珠仍是站在外面廊下柱子后面等着,韦训将棺盖打开,里面是一具高大魁梧的男性尸体,做武官打扮,几乎已经白骨化了,如果按照九相图描述,应该是第八相曝骨或是第九相枯骨,与墙壁上的脓烂相对不上。 韦训听到远处传来宝珠的呵欠声,扬声建议她:“你干脆回去睡觉,一座寺院里停灵的棺材不会很多,我一夜开完了,明天告诉你结果。” 外面廊下没有回音,过了半晌,宝珠揉着脸从柱子后出来,固执地说:“不,还是尽早破案,吴观澄死前明显神智很不清醒了,我现在担心吴桂儿的安危。” 她顿了顿,自言自语道:“墙上的壁画既然和棺材中的尸体腐烂情况对不上,他为什么非要画在别人停灵在蟾光寺的棺材旁边呢?如你所说,既然停灵要付给寺院一大笔功德钱,这些人家非富即贵,应该跟孤儿出身的吴观澄没有什么关系。” 韦训查过尸体状况,将弄乱的衣服和幞头给原主掩上。 宝珠问:“你既然不信有鬼神,何必对尸体这么客气?虽然今天是盂兰盆夜,他们活着都不敢来找你的麻烦,死后想必也没有这个胆量。” 韦训笑道:“死尸无知无觉,有什么好跟它们客气的,怕的是家属来取时开棺验尸,看见亲人乱糟糟一团,心里接受不了。” 宝珠低声说:“真是歹竹出好笋,陈师古那种恶徒怎么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 韦训合上棺盖后,抓了一把棺材旁边供奉的降真香叶搓了搓手,走到外面回廊上倒换胸腔里的污浊气息。如不用闭气功夫,棺材里面顶人的尸臭还是很让人恶心。 半晌,他说:“那也不是老陈教的。我从小跟着他干这脏活,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损毁的尸体不计其数。后来有一天,我路过乱葬岗,看见有个女子在埋葬她夭折的幼儿。她很穷,买不起棺木,也雇不了人挖深穴,只用一张破席裹着尸体,浅浅地埋了。 我当时想,这么埋是不行的。过了七八天,又从那里路过,发现果然不成,孩子的尸身叫野狗刨出来吃了大半,整个墓地乱七八糟。那个母亲拿了一点点贡品来看望孩子,发现已经被糟蹋了,只能收敛残尸,抱在怀里流泪。 我站在旁边看着,意识到自己就是那条刨尸的野狗。从那时候起,我才隐约察觉盗墓这事不太对,起了罢手不干的念头,要不是为了寻找治病丹药,早就金盆洗手了。” 说罢,韦训察觉这话题有些哀伤,不想让宝珠跟着伤感,笑道:“幸亏没那么早罢手,不然就把你坑了。” 十多年被迫与墓土尸体打交道,或许宿命中只为了把她从地宫中救出来,那就值了。 韦训这样想着,看见宝珠站在廊下阴影中缄默不言,娇美的脸庞上眸光闪闪,似乎是泪光,又似乎是别的东西。 子时已至,万籁俱寂,白茫茫的缥缈夜雾悄然降临在古刹庭院中,皎洁明亮的月色为之晦暗不明。 隐隐约约之间,如同壁画上那个飘逸妩媚的六臂飞天,她眨了一下眼睛。 113 第 113 章 幽深,漫长,无边无际……如同墓道一般的古刹回廊。 与此相对应的,是墙壁上色彩浓烈绚丽的壁画,一列列穿着甲胄的金刚力士护法神,身着曳地罗裙捧着净瓶的菩萨与天人,也和古墓中的侍卫宫女壁画如出一辙。 宝珠举着烛托,细细观赏墙上描绘的人物,幽幽地埋怨:“他们甚至仓促到没有把我地宫里的壁画布上颜色。” 韦训感到内心充满了香炉中升起的烟气,云雾氤氲缭绕,雾茫茫地看不清远方。他注意到她的嘴唇,殷红饱满,有着花瓣一般柔嫩的质地,如同涂了胭脂一般。他知道不该用这种眼神凝视她身体的任何一部分,可就是控制不住,无法转移视线。 “你还记得送过我一个七宝琉璃盒吗?那个常州工匠制作的漆盒?”宝珠忽然发问。 韦训回答:“记得,本来装着假夜明珠,被我捏碎了。” 宝珠道:“下一回开棺,碰到戴着头饰的女子,拔一根簪给我,我要填满那个空盒子。” 韦训一愣:“你确定?尸体上的首饰?那味道得用火淬炼过才能去掉。” 宝珠不以为然:“你不一样经常满身死人的气味吗?我并没有嫌弃过你。” 韦训一时无言,想不出什么拒绝的理由,毕竟他确实是个以掘墓为生的惯偷,可总觉得隐隐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 她会说这种话吗?她会做出这种奇怪的要求吗? 吴观澄的九相图作品:第三相青瘀,画中的尸体肿得面目全非,和放生海里面的浮尸有些相似,只是皮肤淤青发紫,越接近新死相,越能看出画中人生前的线索。一具成年女性尸体,从乌黑浓密的头发来看,年纪很轻。 韦训打开了壁画旁边停灵的棺木,里面是个看体型只有七八岁年纪的小姑娘,身上簪环璎珞俱全,样样精美考究,看起来生前很受家人宠爱。他想了想,还是没有碰尸体上的珠宝,原样将棺盖合上了。 走出停灵的禅房,宝珠坐在廊上靠墙一堵高台上。她脱了鞋,垂下赤足坐在上面等他。见韦训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充满期待地问:“有收获吗?” 这高台约六尺,若是没有轻功,普通人想爬上去很难,勉强为之,姿势会笨拙丑陋。而她是个与敌人放对也要打扮得妆容精致,骑在驴上不肯吃东西,极注重仪容姿态的人。 韦训垂下眼睛,深深呼吸一口气,心中谋划了几种对敌的腹案。以自己功力,本无须这么麻烦,但敌人伪装出她的相貌和声音,如不做好心理准备,恐怕出手时会犹豫心软。 他走到她跟前,抬头吩咐:“下来吧。” 宝珠应声而落,从高台上跳下来,在落地一瞬间,韦训横臂锁住她的肩膀,将她推在墙上狠狠压制住。 宝珠惊愕道:“你干什么?!” 韦训一脸漠然,冷冷问:“她人在哪儿?” 宝珠迷惑地说:“她?她是谁?!” 到了翻脸的地步,韦训仍不敢直视她的面容,只盯着锁骨一带,听她用那熟悉的清脆嗓音发问,心底怒意翻腾,低声威胁道:“你再用她的声音说话,我把你的喉咙扯出来!” 宝珠依然大惑不解,蹙着眉头说:“你把我弄疼了,是想造反吗?” 韦训再也忍耐不住,用空着那只手按在她脸上一抹。对付会易容术的人,他有丰富经验,这一下带了几分力气,如用了改头换面的浆粉、皮面,马上就能揉烂。再多用一分力,只怕原有的脸皮也会被残灯手生生撕下来。 宝珠痛呼一声,惊骇地瞪着韦训。然而后者却有十倍惊骇。 这一下什么都没能撕破,手底划过的是她柔嫩无瑕的肌肤,晕染移位的只有嘴唇上的胭脂。 韦训低头看着自己手掌上沾染的殷红色,心中突然恐慌起来。她的胭脂早被自己偷走丢掉了,在这种全是僧人的寺庙中,哪里能找到化妆用的脂粉?但这根本不是重点…… 宝珠用那鲜艳润泽的红唇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如怨如诉:“霍七她们说你手重,果然没有说错,你是一头很坏很坏的猞猁。” 韦训本横臂锁着她的肩膀,立刻变招抓住她上臂一扭,将她翻转过来面朝墙重新压住,接着抓住后领向下一扯,将襦衫撕裂了,露出光洁的后背。 记忆中她肩胛骨下魂门穴旁,有一个小指甲大小的红色胎记,长得像片桃花瓣…… 就在那里,没有一丝一毫错位。 宝珠被反拧手臂抵在墙上动弹不得,眼睫颤动,泪光莹然,口中说的话却很奇怪:“还要检查哪里?左臂肋下有颗痣,还有大腿后侧……那地方好像我自己都不知道。” 韦训松了手猛地退开,眼神透出压抑不住的惊恐。 宝珠得了自由,回过身,上臂肌肤还残留着他的指痕,她拢着凌乱的衣衫说:“你知道我身上这些细微之处,因为救我出来时情形诡异,需要排查体内是否插着钢针铁钉等厌镇之物。你当时一窍不通,问心无愧,只当拨弄尸体,谁知无知无觉地过了一两个月,忽然在梦中回忆起来,就此失眠了,是不是很有趣?” 羞愧和惶恐立刻涨满了胸腔,韦训一步接一步后退,心中惊疑不定:她是谁?为什么和宝珠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细微的印迹都完全一致?又为什么知道当时发生在翠微寺的事? 韦训拔腿向上客堂方向急速飞奔,到了宝珠的房间,来不及从正门进去,纵身破窗而入,她亲手抄写的《盂兰盆经》一页页随着气流翻腾起舞,屋里黑漆漆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宝珠?宝珠?!”韦训慌张地呼唤,但没人回应。 他又冲到屋外温泉池畔,依然空无一人,只听到竹墙隔壁传来轻微的水声。他飞速掠上竹墙顶,看见朦胧水汽之中一个人影在热汤里泡着。 “啊,你终于鼓起勇气翻过来了。”宝珠从水中抬起带着鲜艳指痕的手臂,朝他招了招手,“过来,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摸摸你吗?” 韦训脚下一滑,震惊地从竹墙上退回去,站在池边发愣。 竹墙另一侧再次传来宝珠失落的嗓音:“哦对了,你不敢。你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身份、地位、权力、珠宝、侍卫……说是公主,其实与弃儿无异,只剩下一份孤零零的骄傲,所以这骄傲尤为可贵,不可有丝毫损伤。你生怕主动伸手,便折损这份骄傲,是以一直隐忍着不敢动弹。 但本能的渴望不会消失,你其实很喜欢看我流泪啜泣,不是吗?心中压抑着狠狠欺负我的隐秘冲动,就像刚才那样……” 她幽微的语句比鱼肠剑还要锋利,隔着一堵墙将人细细地切碎。 这是什么?是梦吗?为什么会做出这样让人剖腹见心般的可怕梦境? 韦训脸色惨白,感到一阵阵眩晕,抬头望向月亮,想找到确定时间和方位的标准,却只见到天空中黯淡无光的浓云。 他转身又跑了。一路飞奔呼叫宝珠的名字,没有人回答,远远见到前方走廊上有一团皎洁的微光,韦训心中升起希望,急忙向着光晕跑去。 “宝珠!” “狸奴?” 她戴着月光做成的披帛,黑缎般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亲切着呼唤他的乳名,朝他张开双手。 “不要站在阴影里,这样我看不到你。” 韦训脚步顿止,茫然地望着光芒中的人。 宝珠温柔地说:“还是说……你根本不是猫咪?” 她缓缓朝他走来,韦训一步一步倒退。 “你在暗河之下仰望月亮,受这光辉吸引,你从黑暗鬼蜮中爬了出来,收起自己的爪牙,伪装成温良无害、俯首帖耳的狸奴,来到我的身边。” “我没有伪装……”韦训喃喃道。 宝珠说:“那你手上是什么?” 韦训茫然抬起双手,发现沾染她唇上的胭脂不见了,满手全是鲜血。 “一击必杀,仇不过夜,死在你手下的有多少人?他们全都罪有应得吗?” 是的,来到她的身边,杀戮的欲望被另一种念头压制,就此沉没在黑暗的水面之下。但那东西并没有消失,只是隐藏了起来。 宝珠已经走到他的跟前,抬起手想要碰触他的脸,韦训扭身蹿出几丈,原地飞上屋顶,绝尘而去。 他用最快的速度在蟾光寺上空奔驰,想甩掉所有诡异的敌人,青色残影风驰电掣,掠过放生海、灵芝台、大寮、禅堂、钟楼、鼓楼……他跃上三十丈高的浮屠佛塔,一直蹿到整座古刹最高的顶端。 俯视深夜的大蟾光寺,除了停灵的地方有长明灯微弱的烛火,其他地方全都陷入静谧的夜色之中。 应该甩掉了吧?这世间没人比他更快。就算在陈师古的巅峰年代,轻功一途,也只能与他势均力敌。 “怎么可能?” 最想念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韦训顿时浑身僵硬,一具柔软温暖的身躯从背后拥抱上来。 “就算你的轻功是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丢下身体的一部分逃跑。”她踮着赤足从身后凑到他耳边呢喃:“我是你的欲念,你的心魔,你永远快不过我。” 韦训胸膛剧烈起伏,狠心将藏在背后的人抓住,用力扯到身前。 月色黯淡的盂兰盆夜,无边无际的晦暗乌云遮蔽天空,高耸至云端的浮屠顶端,一个妙曼婀娜的倩影如同天人般缓缓降临在他的眼前。 披帛天衣凌空起舞,头戴莲花冠,坦胸赤足,六条修长丰盈的手臂一一伸展开…… 本来只是一点隐藏在心底的微小愿望,希望她主动来碰触一下自己,然而在这个阴阳边界模糊的特殊夜晚,愿望逐渐扭曲变形,向着未知的深渊缓缓滑去。 六条手臂,一双捧起他的脸庞,一双牢牢搂着腰,一双继续向下探去。 “这就是你最狂野的幻想了吧?”她居高临下,绽放出神秘莫测的微笑。 他惊恐地叫道:“不!这不是……” 就在韦训张口辩驳的瞬间,长着宝珠面孔的六臂天魔女猛然朝他吻下去,唇舌紧紧交缠在一起。 114 第 114 章 黑云阴沉沉地压在大蟾光寺上空,浮屠顶峰之上,两个人影缠吻在一起。 天魔宝珠的六条手臂犹如钢索,自上而下紧拥着韦训,但他不肯呼吸,紧咬着牙关推拒,她强行吻了一会儿,摸到他脸上一片濡湿,退出舌尖,舔了舔他冰凉的嘴唇,柔声问: “你是哭了吗?因为第一次不是你幻想中那般美妙情景?” “她在哪儿?” 陷入这颠倒迷乱的境遇,韦训满心混乱,明明没有入睡的记忆,怎么会出现这种不可名状的幻觉,这是噩梦、是魔障?真正的宝珠究竟在哪里?她怎么了,也遭遇到这样不可思议的诡异情形吗?被困在一个地方拼命挣扎无法逃脱? “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天魔宝珠的嗓音低柔缱绻,她喃喃细语道,“我是你压抑在心灵深处最真切的渴欲。你不是一直希望宝珠能主动碰触你吗,所以我才会以如此形态降临。现在,你只需要放弃抵抗,惬意享受,我会温柔对待你的。毕竟这只是一场梦,是美梦还是噩梦,由你自己决定。”说着,缠在他身上的柔软手臂如灵蛇一般向青衫内探索。 他浑身一颤,对心魔说:“这不妥。” “这不妥。”他握紧拳头,再对自己重复一遍。 虽感到极度疲惫困惑,韦训仍决意抗拒,用尽全力,青筋暴起,一条接一条挣脱天魔女的六条手臂,将紧紧纠缠在身上的躯体撕下来推开。 六臂天魔女粲然一笑,从浮屠顶端后退一步,赤足踩在虚空之中,眼看要从高空坠落下去。 毕竟有跟宝珠完全一致的面容、体型和嗓音,韦训心惊,下意识伸手去捞她,手掌却从天女身体横穿过去,仿佛那只是一团烟雾凝聚而成的形象。 “已经到了这般地步,还是放心不下啊。” 她凌空漂浮起来,欢快地一个空翻,倒悬于空中,然后用最前端的手臂捧着韦训的面孔,“那就告诉你一个秘密……” 她贴近过来,在他耳畔喁喁私语道:“我和桂儿在一起。” 说完,六臂天人即刻如烟雾般消散,无影无踪。 和桂儿一起?吴桂儿? 想起吴观澄的凄惨下场,和他最后所作的《九相图》,一股不祥之兆笼罩在心间,韦训立刻从浮屠顶端退下来,谁知一个趔趄差点栽倒。 怎么了?为何手脚麻木不听使唤……韦训惊悸不安,难道那么巧突然病发了?时间间隔太短了,太短了!这就是病入膏肓濒临死亡的征兆吗?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宝珠……” 他扶着墙蹒跚着向前走去,但其实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青紫色的筋络悄然爬上手背,和身体一样,思维也渐渐混沌失控了。 在哪儿?她究竟被藏在蟾光寺哪个角落?吴桂儿又在哪里? 古刹漫无止境的壁画长廊,似乎永远走不到头。韦训隐约看到前方似乎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披甲武士,立刻警觉起来,挣扎着站稳,动了动指关节准备迎战。 武士向着自己不疾不徐地走来,手中握着的不是弓箭也非长枪,而是一杆仪仗用的旌旗。后面紧跟着又是一个武士。再一个。 韦训发现这些武士全是壁画中的金刚、力士和护法神,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墙上走下来,迈着沉重肃穆的步伐,渐渐地汇聚成一支旌旗飘飘的仪仗队伍。白色黑边的旗帜——是凶礼标志。 武士们神色凝重,仿佛没有看到自己,就这样擦身而过。韦训发现他们穿着的是长安禁军的甲胄。 这是在为谁举行丧礼,竟有禁军开道? 执丧幡的禁军源源不绝前行,紧接着,墙壁另一侧的壁画上走下一对罗裙曳地的天女。她们手里各捧着一面菱花舞凤铜镜,这是丧礼中打头阵的祭品,接着是一对提着长明宫灯的天人。 她们穿着宫中侍女的服色,一对接一对从墙上走下来,迈着无声的步伐,走在禁军队列的旁边,手中捧着净瓶、金盆、梳篦等华贵的女子日用之物。侍女们满面哀愁,从韦训身边经过。 他看到有个人托盘素锦上放着一枚晶莹剔透的玉蝉——给亡者压口的饭含。 这是谁的丧礼,拥有如此之多的陪葬冥器,这么高等级的丧仪? 牵引灵柩的少年挽郎唱着悲伤挽歌从眼前经过,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抛洒鲜花的天女从眼前经过,娇艳花瓣飞上天空,落地时已经化作张张纸钱。 幢幡宝盖遮天蔽日,龙凤旌旗无风而动,这支送灵的队伍仿佛无穷无尽,又无声无息,缓缓地在长廊上前行。 到底是谁的葬礼?规模竟能蔓延几十里不绝? 韦训心中充满不安的迷雾,漫无目的地跟着送葬的队伍向前走,宛如走向宿命的终点。无意中碰到队伍中的禁军侍女,皆化作烟雾散去,离开几尺,再度凝聚成形。 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是一座大墓的墓门,终于,他看到了这场隆重无比的丧礼的主角——一口帝王木金丝楠的棺椁,摆在地宫中央。棺盖上面盖着镇魂用的经幡,旁边的博山炉雾涌云蒸,喷出掩盖尸臭的古怪香料气息。 韦训神情恍惚地走了过去,掀开画满咒符的经幡。他曾经开过这口棺,从里面带出一个无比重要的人。然而她现在在哪儿? 不想这么揣测,可周围的景象又让他不得不做出这个推测。韦训将棺钉一枚一枚拔了出来。 “是你拒绝美梦,选择了噩梦。”天魔女的低语再度从耳畔响起。 棺盖缓缓打开,棺椁内静静躺着一个华服少女,脸上盖着丑恶的魌头面具。 还有救吗?像上次那样? “宝珠……”他轻声喃喃,做出最后的抵抗,但依然无人回应。 心跳剧烈得要跳出胸膛,韦训伸出颤抖的手,掀开了魌头——面具下的宝珠脸色青紫,双目微张,原本清亮无比的眼瞳已经变得浑浊不堪,蒙着一层白色雾霭。 棺盖落地,露出亡者的整个身躯,鱼肠剑深深插入她的小腹,直没至柄,仅留下犀角把手。她的表情空洞绝望,仿佛是被最信赖的人伤害而死。 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韦训心中无比期望这恐怖的幻觉能立刻如雾般消散,然而手底冰冷的肌肤质感非常真实。 “宝珠……” 再一次把她从棺木中抱出来,这一回,僵硬的躯体再不像往日那样温暖柔软,更不会散发出独特的幽香。他摸过无数死尸,不会心存幻想,认为到这程度还能起死回生。 周围鬼影憧憧,送葬的禁军和侍女们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是没能救出她的那条路线。搂着这具不当死而死之人的尸体,韦训背靠棺椁,缓缓瘫坐下来,思维彻底停滞了。 “你和陈师古一样,是令人避之不及的修罗,肮脏恶臭的邪祟,只会给身边人带来厄运。”心魔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只是很想陪着她……” 低头凝视着这张黯淡无光的脸,泪一滴一滴落在她青紫色的皮肤上,不知为何混了些血水,是淡红色的。 “这不是注定的吗?你学的是杀人技,不是活人术,总有一天会控制不住伤害宝珠。” “我从没想过伤害她……” “真的吗?你看看杀死我的是谁的武器?”如同被心魔夺舍,冰冷僵硬的尸体突然张口说话。 韦训一愣,怒喝道:“你从她身上滚出去!” “这死法真有趣,鱼肠剑……你幻想中伤害她的方式就是这样?用腰间的‘武器’狠狠捅进她体内?令人遐思……” 被逼到极限,韦训几欲陷入癫狂,暴喝一声:“滚!!!” “瞧,这不就动手了吗?” 声音落下,他怔愣之间,发现自己双手已经握在宝珠脖颈上,且越收越紧。 “这是注定的。”尸体吐出最后一句话,再次回归沉寂。 这是注定的宿命?还是注定要伤害她的本能?韦训松开手,右手掌心直接贴在棺椁旁边焚烧香料的博山炉上,皮肉烧灼的剧痛瞬间贯穿全身,梦中也会感到疼痛吗?他刻意停留不动,让这强烈的感官冲击大脑。 一直烫到闻见皮肉熟烂的气味,才一掌将香炉击飞,炉内的香料和五颜六色的烟灰抛洒一地。足够了吗?制止他继续伤害她的刑罚? 韦训搂着宝珠的尸身,陷入凝滞。 时间流逝在每一次呼吸之间,再次重回到过去的日子,尸臭,饥饿,拼命找寻解药却没什么希望的绝症……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看过短暂的前半生,脑中的一切喧嚣都安静下来,他抬起头,发现围在四周的曈曈人影已经消失。该将她放回棺中好好安葬了吧? 韦训扶起尸首微微下垂的头颅,却发现怀里的人并非宝珠。 这具陌生的女尸已经死了十天以上,面目青紫浮肿,身材消瘦,看不出相貌,只能从乌黑浓密的头发判断年龄不大。她发乌的嘴唇半张着,似乎死前在呼唤着谁。 一丝微凉的夜风拂过,为他迟滞的思维带来了流动。 魌头、镇魂幡、鱼肠剑全部不见了,韦训缓慢地环顾四周,这里不是皇族的陵寝地宫,而是古刹中停灵的禅堂。那具棺椁也并非金丝楠,而是普通富豪也能用得起的柏木。 消失了?梦境已经结束,幻觉离他而去,仅留下手上的烫伤带来猛烈的抽痛,刺激他从狂乱的谵妄中逐渐冷静下来。 香炉熄灭,云消雾散,若隐若现的月光从回廊折射进禅堂,韦训在尸体口中看到了一点极微弱的反光,似乎是压口的饭含。他伸出指头从里面夹了出来,发现此物非金非玉,而是一块糖霜,透明如冰凌,夹杂着碎金箔一般的干桂花。 是桂花糖霜,一具以糖霜为琀的女尸。 回想起心魔所说:“我和桂儿在一起”,韦训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是她的提示? 抱着陌生尸体,韦训站了起来,盂兰盆夜,到了让死尸开口说话的时刻了。 115 第 115 章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破了这个案子,才能找到宝珠真正的所在。 韦训将陌生女尸放回棺木,解开她的衣衫,从头到脚检查她生前所受伤害。致命伤只有一处,就是脖颈的扼痕。他在幻境中以自伤换取松手,并未造成严重损伤,这痕迹瘀黑凹陷,没有弹性,已经是十多天前形成的了。 凶手使出巨大的力气,不仅掐断了她的脖子,还在她肌肤上留有指甲新月形的伤痕。甲痕内,则残留着些微鲜艳的颜料。 重新帮女尸穿好衣衫,略微拢了拢她的发髻,为了慎重,韦训又轻轻掰开她的下颌,看过口腔内部。 飞奔在棺木停灵的禅堂、浮屠之间,放置灵柩的地方,必有香炉和长明灯。这都是供奉亡者的礼仪,不会让人有丝毫怀疑。 韦训施展闭气,将目所能及的香炉全部打翻。不出所料,香炉内藏有孔雀胆、砷铜青、水银、朱砂、铅白等种种剧毒之物,这些东西既是炼丹材料,也是制作绘画颜料的原料。 这些东西与压制尸臭的浓郁香料一起焚烧,令他嗅觉错乱,没能提前发现陷阱。不断呼吸毒气,就是他无意中陷入幻觉的直接原因。如果像以前盗墓那样屏息作业,大约不会中毒那么深,但这一夜他和宝珠在一起,为避免她害怕,一直不停跟她说话,谁想直接从清醒状态进入了谵妄。 究竟从哪一个时刻起,“宝珠”就不是真正的宝珠了?韦训甩了甩头,尽量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将停灵的棺木一一打开,举着油灯,仔细检查每一具尸体口腔。 还记得曾经跟宝珠开过一个玩笑:“想知道人是什么出身,看看牙口就知道了。” 这是在残阳院常年接触尸体无意中取得的邪道经验,有足够资财布施大笔功德钱,停灵于蟾光寺的信众,必定出身富贵,无论性别年龄,从小食用柔软细粮,牙齿磨损程度很低。 众尸之中,唯有那具含着桂花糖霜入殓的年轻女尸与众不同,她是吃脱粟饭之类粗粮长大的平民,牙齿磨损很严重。 吴桂儿,这个失踪了半个月的年轻女子,如她亲人所猜测,确实被藏在蟾光寺中。暴力扼杀她的凶手,就是她的丈夫,还俗僧人吴观澄。扼杀时极为用力,导致她死后脖颈上还残留着画师指甲内的颜料。 那么又是谁杀死了观澄? 强迫众尸“张口说话”之后,也该去问问第一具出现在盂兰盆夜的尸体,让它吐露“肺腑之言”了。无声无息潜入归无常殿后面的罩房,韦训熄灭香炉,点燃了油灯。 观澄膨胀变形的巨大尸体依然躺在石灰坑内,散发出阵阵腐烂恶臭。韦训静静地注视了片刻,卷起袖子,道一声“叨扰了”,弯下腰,使残灯手把尸体开膛剖腹,将内脏一件一件取出来查验。 倘若当时第一次见这尸体就动手,当场破解迷案,也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了。但他不想在宝珠面前暴露本性染上一身尸臭,惹她反感厌恶,故意逃避验尸,终于导致现在的困境,可谓自作自受。 观澄的肺脏肿大,充满胸腔,内里全是泡沫,确实是溺死无疑。与其他溺尸不同的是,他的口腔内部到咽喉五颜六色,有许多毒质腐蚀产生的溃疡。这画师死前的种种疯魔表现,不过是他经年累月被颜料毒害产生的精神反应。 韦训回忆那个漫长扭曲的噩梦,回忆自己在幻觉中掐在“宝珠”脖子上的双手,感同身受,彻底理解了观澄的死因。 他在幻觉中看到了浮屠顶端,六臂天魔,禁军送葬和陵寝地宫,情形虽然诡异,其实都是往日见过的景象。画师观澄所见幻觉应该与他不同,可能更加光怪陆离,但同样扭曲骇人。 可惜的是,他克制杀意放手了,而观澄在中毒后的恐怖幻觉之中,亲手扼死了吴桂儿。等到理智略微恢复,看见爱妻惨死在自己手上,观澄无法接受,彻底发疯,由此坠入魔障。 但那疯魔是有迹可循的。 世人崇尚厚葬,为此耗费巨资。观澄身为学徒囊中羞涩,无力为妻子准备优良的寿材和陪葬品,干脆鸠占鹊巢,将她收殓进豪门停灵在蟾光寺内的灵柩内。 买不起贵重的香料和珠玉饭含,便在棺中撒了许多干桂花,又在她口中放入平日吃不上的珍贵糖霜。种种细节,展示出来的是愧疚和爱意,而非仇恨。 其后,观澄疯狂在寺庙内各处绘制《九相图》,这是一个疯子在绝望中的自救行动。 他相信师父昙林所说,九相观修行具备“驱心魔、破迷障、疗惊怖”的作用,令人破除皮相执着,不再沉溺于外貌的迷惑。绘制想象中桂儿逐渐腐烂的图像,是想借此驱逐心魔,可是绘画能去除人对皮相的执着,却不能斩断他对世间唯一至亲的爱意。 最终,九相观没能拯救他绝望的内心,观澄无法忍受亲手杀害桂儿的罪孽感,自溺于放生池中。 这个天才的疯子画师,生前最后一件事是绘制《地狱变》水画,将身体置于正中,诅咒自己永坠地狱,不得超生。 韦训再次查看他的双手手腕,没有挣扎的摩擦痕迹,有强烈自毁倾向的人,自杀时能够克制自己的求生本能。那几根用于包糖的细绳,只是为了将自己的身体固定在画面中间位置而绑上的。 溺死之尸,三沉三浮。当尸身胀满气体从池底上浮,细绳已经被水泡烂,失去了固定的作用。 失去理智的观澄以自己尸身充实这幅幻术水画《地狱变》时,无法精准算到上浮的时间,更不可能考虑到盂兰盆节来参加法会的人群会因此形成踩踏惨剧。或许因为大家在放生池里放河灯的行为扰乱了水体,才在那个关键的时刻让尸画上浮。 韦训摸索着从尸体敞开的喉咙里掏了一把,装进随身携带的皮囊里,站起身来。 观澄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三天,往香炉里面投毒的人必不是他。 离开之前,韦训感到视线很是模糊,夜视能力大大下降了。他往墙上的安魂镜中扫了一眼,发现镜中人脸上罩着一层青气,双目充血猩红。神智虽略有恢复,但体内所余之毒还是改变了容貌,看起来格外凶残暴戾。 连开十几棺,又徒手把吴观澄掏了膛,整个人散发的气味跟腐尸没有区别。看来无论生前死后,人总是无法逃避自己的出身,和牙齿一样,往日生活的痕迹,一点一滴蚀刻在身体和灵魂中。 敌人……应该有三个。 他走出停尸的罩房,准备向眼前的归无常殿进发,中途被一个高大魁梧的僧人拦住了。 “我看见罩房里有人点了灯,想着应该是你。”观川面无表情地说。 看来这是今晚的第一个,韦训想。昙林称呼这种人叫什么?三毒贪嗔痴,愤怒冲动的嗔魔。 韦训开门见山质问:“你们把杨芳歇藏在哪里了?” 观川皱眉道:“怎么人人都来寺庙里面索要女儿。杨芳歇难道不是在上客堂歇息吗?不管她到底是谁,明面身份毕竟是在朝官员之女,我们会好生招待,让他们父女二人平安离开蟾光寺。” 韦训漠然道:“所以你是直接承认了,想把我留下来。” 观川神色坦然:“没错。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和师父的观点不太一致。他想说服你皈依佛门,而我,只想把修罗崽子打死。你这种人跟陈师古一样冥顽不灵,不知悔改,是不可能被度化的。” 韦训心中一动,试探着问:“你是那个梵僧迦什叶的后人?” 观川微微点了点头:“不错。当年师祖心怀慈悲,听说故人的徒弟陈师古坠入魔道,离开洛阳去关中劝化他,不料惨遭杀害,还被夺走了《般若忏》心诀。我们这些后人虽不一定身在佛门,但都记得这个仇。后来我遇到尊师昙林上人,他劝我放下执念,遁入空门护持佛法,以此修成护法神……” 没等他说完,韦训突然哈哈哈高声大笑了起来,观川极为不悦,怒道:“你笑什么?!” 韦训笑得前仰后合,几乎流出血泪,好半天才说出话:“原来……原来昙林对谁都用这同一套说辞,只看哪个蠢货上钩,哪个就剃光头被他役使。他是不是还跟你提过什么心魔、三毒、无常,什么爱如逆风执炬,必有烧手之患?没想到啊没想到,说得玄而又玄,其实直接给人投毒。”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香炉烫烂的手掌,又自嘲道:“而我烧手就真的烧手。” 听韦训讥讽心目中奉若神明的昙林,观川怒不可遏,喉咙之间的气息嘶嘶作响。 他见韦训中毒后双目充血,举止言谈中颇有狂态,邪气四溢,心中更增厌恶:“既然没有被心魔毁掉,那你注定死于我手。”说罢深吸一口气,气充丹田,脖颈青筋暴起,狮吼蓄势待发。 韦训尽力聚集模糊的眼神注视这个强敌,知道他修习般若忏已练到金刚不坏境界,极难破解防御。而自己负伤中毒,接近半盲,今夜必以命相搏。 他叹口气,指关节发出噼啪声响,低声对自己说:“运气不好没带家伙,凑合打吧。” 这一路走来,想要护她平安,终究要杀穿过去,佛来斩佛魔来斩魔。 116 第 116 章 昙林坐在归无常殿中禅定,默默揣度策略是否能顺利进行。 他在身边这一炉香中添了些使人松弛困倦的安息香,平日使用这个是为了让自己更容易进入冥想状态,没怎么闻过的人,则很容易因此放松警惕,被这种香料带入一种如堕云雾的恍惚境界。此时讲经说法,可轻易将自己的意念注入对方的头脑。 勾起韦训的好奇心,将他留在殿中诉说陈师古的旧事,一方面是因为自己垂垂老矣,实在想将当年的秘闻传于后人;但更重要的是,昙林希望能说服韦训皈依,实现高僧迦什叶没能做到的伟业。 当年那个修罗留下的恐怖印象太过深刻,漫漫四十年后,昙林已经在许多事上超然物外,但仍时不时在噩梦中回到那个血腥之夜。假如能够将陈师古的徒弟收归门下,大约能够祛除自己陈旧的心魔。 那青衫少年能够理解自己的苦心吗? 昙林如是思考着,遽然一阵天摇地动的巨响传来,整座归无常殿被其撼动,天顶房梁簌簌落下许多灰尘。 怎么了,是地震吗?昙林睁开眼睛,霍地意识到那是观川愤怒的咆哮,他将其原名“雷音吼”改为“无畏声”的高深功夫。 佛陀以无畏声说法,能降服一切邪论外道,佛经中常用狮子比喻佛陀,因其吼声恢弘,狮吼也被称作无畏声。当年他就是用这个观点说服仇坚成剃度成为自己的弟子,无论是名门贵胄还是江湖侠客,空虚的心灵都需要在信仰中寻找支撑自己的理由。 而他昙林,需要忠诚的武林高手护卫自己,来抵挡当年被陈师古所囚产生的心魔。 又是一阵雷霆万钧的雄浑咆哮,地面的震动甚至让大殿的地基开始摇晃。 昙林十分疑惑:观川在与谁作战吗? 第三次吼声传来,愤怒之音中夹杂着些许惶急,仿佛狮子在野外遭遇了某种猛兽的袭击。 盂兰盆夜震慑众千信徒,也不过用了一声,这是什么敌人,竟让观川感到如此棘手?难道是韦训?但他吸入那些颜料之后,不应该还有行动的能力…… 昙林很想站起来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但他腿脚衰弱不堪,无人搀扶就动弹不得。 狮吼一声比一声更急促,那头神秘的凶兽不断发起极速猛攻,狮子渐渐招架不住,到了后来竟掺杂有抽痛嘶叫,似乎已经受伤了。 昙林惊悸不安,观川拥有坚不可摧的铜筋铁骨,就算手持刀剑,也无法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丝伤痕,对方到底有什么本事攻破他的金刚不坏身? 嘶吼逐渐衰弱,声音中有着不可置信的绝望,最后一阵漫长痛苦的嚎叫,惨烈到难以言喻,却在中途戛然而止。 归无常殿外陷入一片死寂。 昙林感到冷汗湿透了僧袍,更因为自己寸步难移陷入恐慌。 许久之后,大殿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个影子无声无息摸了进来。面前挡着一扇屏风,看不清到底是谁,只隐约见那头野兽四肢着地迈行几步,靠近屏风时才人立而起。 “虽然你是个不会武功半截入土的糟老头子,却是我所遭遇的敌人里面最阴险难防的。”影子嗓音嘶哑地说。 昙林听到是韦训的声音,略微松了口气,正想引用些深奥佛经来牵扯他的注意力,对方却丢过来一件沉重的东西。 那东西越过屏风,咕噜噜滚到灯幢照耀的范围内,竟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观川双眼暴突,喉咙被硬生生撕扯出来,暴露出咽喉的血管气管。脖颈的断面参差不齐,看起来并非利刃斩断,倒像是被猛兽的爪牙生生撕裂的。 昙林大惊失色,想要逃走,却无力起身,身子一歪从莲花座上栽了下来。他寄希望于本寺有人听见观川的吼声来查看,但也知道归无常殿立于寺外,声音未必能传播那么远,更洞悉人性,盂兰盆夜惨案发生后,就算有僧人听见异响也不敢出门确认。 “没带家伙,空手分尸有点麻烦,搞得乱七八糟。”韦训从随身皮囊里掏了掏,又陆续丢过来两件东西,是两条肌肉虬结的手臂。 “观川的十指甲缝里残留颜料,他不是画师,不该接触这些东西,普通颜料水能洗净,但观澄用的油性颜料很难清洗,一时半会儿弄不干净。你半身不遂,指派这人来替你投毒,说他是狮子,还不如说是听话的狮子狗。” 韦训顿了顿,道:“不过,这应该是你策划的第二起投毒案了。” “你指点吴观澄创制难以清洗的新式颜料,又点拨他钻研出‘水画、喷画’的幻术表演,水画还没什么,但喷画要口含颜料水往墙壁上喷吐成型,那些有毒的颜料就此沾染在他口腔内,日积月累,导致他逐渐中毒发疯,观尸也好,辱尸也罢,人脑子有毛病的时候,什么都干得出来。 你不仅要他死,还要他身败名裂。 但观澄没有害人的心思,直到中毒日深,幻觉频发,误杀吴桂儿,再将自己溺死在放生池里,绘成《地狱变》,最终导致了信众互相践踏的惨剧。虽然不是你亲自动手,但这些人命都该算到你的头上。” 他从皮囊里掏出第三件人体器官,那是一条腐烂的舌头,上面五颜六色沾染了许多颜料,之后,便从屏风后的阴影中走进灯辉之中,看清此人的模样,昙林浑身一僵,顿时魂飞魄散。 眼前的“人”遍体鳞伤,眼、耳、口、鼻均在流血,猩红色的眼睛散发出入魔一般癫狂的幽光,和陈师古当年如出一辙。 “为何要下毒谋害自己的徒弟,亲手带大的孤儿,我想一方面因为吴观澄坚持要还俗,离开你掌控的范围,让你感到失控了。另一方面,是因为嫉妒。 正如衰老的画圣吴道子因妒生恨,谋杀了少年天才皇甫轸,你也对观澄的天赋感到嫉恨,不仅恨他有才,还恨他年轻,在你垂垂老矣的时候爆发出新的活力。看过他画的《九相图》,再看你画的,连我这样的外行人也能立判高下。 洛阳那个不知名的大人物,其实并没有委托你,而是直接委托吴观澄来帮他绘《九相图》驱魔,对吧?” 这个浑身浴血的修罗也和陈师古一样,虽然外表可怖,说话却条理分明,冷静异常,如刀锋一般切中要害,层层递进。 依稀看到昙林面如死灰,韦训知道自己猜对了,扯着撕裂的嘴唇笑了起来,一边笑伤口一边流血。 “可怜啊,那么多年对着腐尸观看,受那恶臭荼毒,为自己塑造出的大德高僧、丹青圣手、世外高人的形象,结果到老来被年轻的徒弟抢了风头,这该是多么绝望。 你告诉我,三毒贪嗔痴的贪毒,就是追逐名、利、财一切俗世物质的贪欲,你追名逐利,敛财无度,并因此起了杀意,可以说是贪中之贪。偏偏你能说会道,最擅长蛊惑人心,为自己一切所作所为镀金。 想要抵挡这言语的陷阱极为艰难,哪怕陈师古、仇坚成那等高手,也会受你蒙骗,老陈当年饶你一命,是错上加错。 你擅长用所知道的只言片语编造成扣人心弦的故事,譬如那个《禅师度化修罗》,看似隐含禅机,其实细节根本对不上。我虽是陈师古的首徒,但从来没学过《般若忏》,继承心诀的传人并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小家伙。你平日给人看相批命,玄而又玄,都是靠这项本事猜测的吧?” 他惨笑道:“当时真应该听她的话,不听你这老和尚念经,也就不会落到这样境况。她明明已经猜到所有行凶动机,我却没有放在心上……” 整个脑海中轰轰作响,向来能言善辩的昙林却一直保持沉默,韦训心中疑惑,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安静的叫人起疑。” 他目力模糊,蹒跚着再靠近些,直到五步内,才看清老僧的嘴唇其实一直在不停蠕动。 韦训愣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上干涸的血迹上又添新血。 “哦,原来我被观川震聋了……也好,这样就听不见你胡说八道了。” 劝诱、辩解、恫吓、推诿、告饶,短短半注香内,昙林已经换了无数种求生话术,但韦训始终不为所动,眼见他拎着那条瘆人的舌头向着自己靠近,昙林眼前浮现出四十年前的灵水河畔,人头乱飞,血流如瀑,陈师古拎着血剑朝他走来。 这个更年轻的修罗缓缓念诵道:“日暮烟波江渚暗……难为你记挂这诗几十年,陈师古死了,我就替他用日暮烟波掌送你上路吧。” 韦训贴近昙林,举起手掌,忽然一笑:“世人说真正的佛菩萨身上有异香,你果然是尊伪佛,身上只有快死的老人臭。” 掌风轻轻飘落,如同天女散花,印在老僧瘦骨嶙嶙的胸口。 第二个敌人除掉了。 脑中浑浑沌沌,还依稀残留着一个命令:毁掉壁画。韦训踹倒灯幢,灯油泼在屏风上,火苗悄然爬上木架。 拎着昙林的尸体,韦训踉踉跄跄地走向后殿罩房,近距离硬抗观川的狮吼后,他不仅七窍流血,更失去了平衡能力,时不时要四肢着地奔行。 将昙林的尸体扔进石灰坑里,韦训把作为证据的舌头装回观澄的喉咙里,想了想,又掰开昙林的下巴,把他的三寸不烂之舌拔了出来。此人全身枯瘦衰迈,唯有一条舌头鲜红饱满,看起来非常有活力。 他对观澄说:“你可以向师父诉怨报仇了,我拔了他的舌,他不能再欺骗任何人了。” 离开之前,韦训经过墙上的安魂镜,隐隐约约在里面瞥见一个可怖的邪祟之物。驱魔镇邪的狮吼声把最后的伪装撕破了,现在他终于沦为本来面目,暗河之下肮脏凶残的修罗。 归无常殿里的火苗渐渐蔓延开,韦训将观川剩下的几块残尸扔进火里,转眼看见墙角供养人的塑像。屏风倒塌之后,这尊木塑斜对着艳尸新死图,仿佛一直注视着那幅巨型壁画中的美人。 他将木塑拽到,一脚踏碎了大殿里最后一个和尚的脑袋。塑像座位下露出几行小小的字:日月常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 随后,这几行不起眼的字被淹没在真正的火焰之中。 离开烈焰四起的归无常大殿,韦训奔回蟾光寺本院,在夜色之中于廊上屋檐之间奔腾跳跃,一间一间禅房搜寻过去。 视线已经模糊,眼中漫布血色;听力也已丧失,嘴里满是血腥之气;六识五感,剩下的唯有嗅觉。他不时趴在屋顶上嗅闻,想在微风中抓住一丁点特殊的香味。 盂兰盆夜,地狱之门洞开,亡魂在人间游荡,有人深陷噩梦,有人夜不能寐。无人出行,唯有墙上诡丽多姿的壁画如神怪秉烛夜游。 一头伤痕累累的青色鬼物悄然在古刹中穿行,寻找丢失的月亮。 她在哪儿?被藏在哪里? 敌人……还剩下一个。 117 第 117 章 屋顶瓦片一块接一块消失,掀开足够的空间后,一颗布满血污的青鬼脑袋探入洞中,不停嗅闻室内空气。闻到那一丝寻觅已久的香气后,他怔愣片刻,惊喜得浑身发抖,立刻扩大洞口,悄然钻进室内,四肢并用顺着梁柱无声无息爬了下来。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房间仍属于上客堂区域,只是处于角落,不如其他禅房宽敞豪华,屋门窗户都从内闩上,算是防守严密。室内没有其他守卫,青鬼放下警惕,顺着香气一路嗅闻,终于在窗边找到了月亮的踪影。 在远处几乎看不清她的具体形貌,只觉模糊视线中有一团皎洁的白光,他爬到咫尺处仔仔细细全身嗅了一遍,确定是宝珠没错。 她没有上床休息,和衣侧卧在一张窄窄的贵妃榻上,脸颊枕着右手掌,做吉祥卧姿态,睡得安详沉静,好似观音卧于莲上,枕边放着鱼肠,亦是犀照。 为何会在此安然沉睡?并没有遭到囚禁? 青鬼感到大惑不解,围绕她爬行搜索了一圈,在贵妃榻旁边的小几上发现了一尊不到一尺高的韦驮天塑像。 啊,原来如此。 她曾经站在韦陀的金刚杵下寻求庇护,而他也出言恳请这位同宗同姓代为守护。无论何时何地,韦陀总是忠诚地护卫观音,哪怕只是尚未得道的少女观音。或许因为有这位真正的护法神在,宝珠才能安然无恙地渡过这个危机四伏的盂兰盆夜。 青鬼眯着猩红的眼睛看向那尊小小的韦陀雕像,血濛濛的视线中,他仿佛看到韦驮天威武勇猛的身影越涨越高,平静的面容渐渐呈现出金刚怒目状,无坚不摧的金刚杵似乎正向着自己戳刺下来。 难道幻觉还没有消失? 啊对了,还剩下最后一个敌人……沉思片刻后,青鬼恍然大悟,为何韦陀会有这种防御反应。此时此刻,正有一个危险嗜杀的修罗接近观音,意图侵扰她的安眠。 三毒贪嗔痴,嗔魔被他亲手撕碎,贪魔拔舌魂归西天,最后的痴魔,要着落在他自己身上。 痴者,为情所困无法自拔,妄念丛生,起诸邪行。 今夜这场扭曲变形的心魔噩梦虽然是因为中毒而起,可是其中种种细节寓意,都出自他本身的欲望。心动之后,他内心深处生出无穷的卑劣妄念,甚至诉诸邪行,想要欺辱她,伤害她。纵然是梦,他确确实实动手了。 杀掉观川和昙林后,这座大蟾光寺中,对她而言最危险的人就是自己。 现在,到了斩三毒除心魔,证心证道的时刻了。 青鬼悄悄从她枕边拿走鱼肠,退后几步,双膝着地缓缓跪了下来。 一阵锐利的刺痛从膝下传来,遍体鳞伤之后,这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仍让他止不住颤抖。 昙林道貌岸然巧言如簧,讲述陈师古的往事未必全是真相。然而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撒谎:陈师古和他的首徒确实不喜欢跪礼。 麒麟膝——相学之中,武学奇才所拥有的七种清奇骨相之一。左右膝盖下方各有一处凸起的尖锐骨片,拥有此相者天生矫捷,如惊鸿游龙,稍加点拨,必能练成绝世轻功。 陈师古从饥民之中买下他,就是看中他跟自己拥有同样的骨相特征,很适合练武。骨相虽绝好,唯一的缺点就是跪坐的时候剧痛无比,譬如断腿酷刑,难以忍受。他和陈师古并非全然的蔑视权贵傲慢无礼,实在是身体结构上就跪不下去。 他仍记得年少时想要识字读书,数次被师父毒打仍不改口,陈师古便命他跪在廊下,承诺如能坚持到天亮就教他读书。 折磨途中,他听见陈师古愤世嫉俗地痛骂:“麒麟膝,相书上写这是天命奇相,只有遇到真龙天子时才能下跪。全是放屁!我曾见过真龙天子,跪着照样疼得要死,这根本不是什么麒麟膝,只是不容于世的反骨而已!读书之道,就是要磨平一身的反骨,挤进那条血淋淋的荆棘路,任宵小磋磨折辱。你想要读书,就先试试靠这双腿能不能坚持走下去!” 最终,他没跪到一个时辰就疼到昏迷倒地,从此再没跟师父提过要识字。 那时候年纪小不懂,陈师古所说的读书,并非单纯的阅读,而是科举入仕,晋身朝堂。如果昙林所说有那么一两分真话,陈师古年轻时也曾试着磨平一身反骨,进入全然陌生的世界,只因为有不愿离开的存在。 如今,他自己心中也有了一个这样的人。 娑婆世界,如身处荆棘林中,心动则人妄动,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强忍膝下剧痛跪坐在宝珠面前,以此克制邪念,韦训拔出鱼肠,将利刃放在身旁。以天明为界,如不能荡尽心魔,证身证心,则剑斩修罗。 从来没有什么精妙佛法能将修罗身度化为护法神,除非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觉悟忏悔。 ------------------------- 破晓的晨曦透进窗棂,鸟鸣啾啾,宝珠从酣眠中渐渐醒来,感觉自己出宫以后从没睡得这么沉过,甚至没有做任何梦。淡淡的晨光映照下,韦陀菩萨雕塑的影子倒映在房间里,大小仿佛一个真正的披甲武士,让人感到特别安心。 宝珠打了个呵欠,眯着眼睛在贵妃榻上又蜷了一会儿。昨天夜里来回奔波困倦不堪,她本想着和衣休息片刻再爬起来继续探案,谁想一觉直接睡到天明,这小小的房间好似拥有结界,她连僧人们敲晨钟都没听见。 睡意朦胧地赖床良久后,宝珠发现身上盖了一张薄薄的被单,心里有些奇怪,天不太冷,人又太累,不记得睡前盖过什么。她睁开眼睛狐疑地看了看四周,房间陈设没有任何变化,仅贵妃榻前残留有一摊清水,水痕蔓延向门口,仿佛有个湿漉漉的人站在此处盯了她一会儿,给她盖上被又出去了一样。 想起昨夜放生池里的浮尸,这一下把宝珠吓得够呛,顿时清醒过来,因为她记忆中非常清楚,为了安全起见,睡前把门窗全部闩好了。 水痕大约干了小半,看来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宝珠连忙从榻上爬起来,穿好鞋,匆匆向韦驮天道一声谢,追着痕迹往门口走,心中疑惑这道水痕歪歪扭扭,路过的人似乎喝得酩酊大醉,步履踉跄。 门闩果然是打开的,宝珠谨慎地开了一道门缝,朝外面庭院张望。 湿漉漉的少年光脚垂足坐在廊下,滴水的长发没有梳髻,凌乱地披散在肩头,仿佛穿着全身衣裳在温泉里沐洗过。 宝珠震惊地打开大门,见韦训不仅浑身湿透,还伤痕累累,鼻梁嘴唇都撕破了,双手更是布满擦伤,无一处完好皮肉,衣服虽然洗干净了,可是身上的伤继续渗血,膝盖上两团血晕再次透衣而过。 他就这样一身狼狈守在门外,靠着一根莲花柱睡沉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有敌人来袭?为何她什么都没听见? 宝珠悄悄走了过去,闻到他身上传来淡淡的薄荷和橘皮的清新气味,看来洗得很是彻底。眼看他的睡颜疲惫无比,宝珠疼惜不已,伸出双手拢在他脸上。 韦训被碰到受激,浑身一震醒了过来,眼神迷茫散乱,直到视线重新凝聚到宝珠脸上,才略微镇静了一点,试探着小声呼唤:“宝珠?” “是我,你这是怎么了?” 宝珠看见他明亮清澈的眼瞳里竟有些充血,不知他受了什么样的伤,更是忧心。 夜里证心的同时调息吐纳,运功疗伤,如今视力和听觉略有恢复,韦训不敢置信地盯着宝珠愣愣地看了许久,初阳照在她脸庞上,发际每一根细细的绒毛都反射着光芒,眼神中充满了关切,才确认这是真实的她,而非幻觉。 一阵强烈的疲惫和松弛感涌了上来,又掺杂了少许委屈,这一夜他喊了不知多少声“宝珠”,如今才得到一声真正的回应。百折不摧的意志力到现在彻底告罄,再难控制心动,韦训忍不住将脸贴在她光洁柔软的掌心里,轻轻地蹭了一下。 宝珠只觉得被一种无影无形的巨力狠狠击中了心窝,整个人悸动到微微发抖,竟有种强烈的冲动,想把他搂在怀里。 平日一身的桀骜不驯,此刻脸上带着伤,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真是可怜可爱极了。虽受往日教养强行克制住了这股奇怪的冲动,宝珠却极为惋惜,心道倘若他真是一头毛茸茸的猞猁该多好,定要把他搂在膝上亲亲摸摸,好生怜爱一番。 心动神驰地遐想了半天,好不容易从这股悸动中定住神,宝珠急切地问:“你到底是怎么受的伤?有敌人来袭吗?” 韦训叹了口气,苦战一夜身心俱疲,竟不知从何说起。首先,要解决一个最大的疑问,他凝望着宝珠,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你为什么会宿在十三郎房间里?” 118 第 118 章 韦训小声问:“我昨夜到处找不见你,你为什么会宿在十三郎房间里?” 宝珠听这一问,觉得莫名其妙:“那不是理所当然?都是你的错啊!” 韦训愕然:“我的错?” 宝珠见他不懂,带着些许尴尬和羞涩,埋怨道:“因为槐树!” 因为槐树。 槐树。 啊。 一下破解了最大的谜团,韦训顿时身心松懈,向后靠在廊柱上,肩膀也垂了下来。 当然是因为槐树。早先隔墙共浴,他有了反应心中有愧,借口槐树上的吊死鬼把她吓走,她怕虫子落在身上,肯定不会再回原来的房间沐洗,必然要换一间温泉上方没有槐树的。 再说最早她的房间就跟杨行简换过,临时起意再跟十三郎换,顺理成章。十三郎昨天在寺中禅堂通宵做功课,也没有回房,她抄经那间就一直空置着。 最不可思议的谜团,最简单的解答。 宝珠继续道:“我昨天困得睁不开眼了,跟你说先回去打个盹休息一会儿,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韦训失神地想:那时想必他已经被心魔所困,所以没有注意到。宝珠因为害怕棺材和尸体,一直没有靠近过停灵的地方,远远地站着,反而免受香炉毒雾的蛊惑,逃过一劫。 至于她为什么一直犯困,大约只是因为昨天寅时就被寺庙晨钟吵醒,难得地早起了一回。 那她究竟是在哪个阶段离开的呢?或许……或许根本没有参与后半夜的探索?回想昨天那一系列不可言说的幻觉,韦训羞惭难当,不敢详细询问下去,只能当作秘密藏在心中。 宝珠捧着韦训的脸仔细抚摸了一遍,再翻过他手掌查看,发现右手烫得惨不忍睹,更是勃然大怒,气得泪珠子都迸出来了,逼问道:“到底是谁打了你?!观川吗?这人要是刀枪不入,我必另想法子除掉他!” 没等韦训回答,杨行简气喘吁吁跑到庭院中,也不管二人手拉着手,满脸惊慌向宝珠报告:“大事不妙!听说归无常殿半夜起火,蟾光寺全是木建筑,咱们得赶紧逃出去,免得像回纥大军焚烧白马寺那样遭殃!” 宝珠震惊地站了起来,刚才注意力全在韦训身上,这会儿才察觉到空气中确实飘着一股烧焦气味,比寺庙里的浓厚香火气更呛人,韦训低声嘀咕了一句:“我把连廊拆了,大概不会波及本寺。” 宝珠和杨行简疑惑地望向他,韦训言简意赅地道:“你不是说要毁掉那幅壁画吗?我在大殿里放了把火,顺手把观川和昙林宰了。” “你、你什么?!” 宝珠张大了嘴,杨行简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惊胆战地重复:“放火?杀人?你认真的?” 十三郎从其他僧众那里得到失火的消息,连忙跑来喊宝珠起床逃命,瞥见韦训一身伤坐在廊下,大吃一惊,再看他双手皮开肉绽,立刻明白了,叫道:“大师兄跟那个观川和尚放对了吗?怎么没用上家伙?” 因为给了宝珠辟邪。 韦训再叹一口气,心想这一夜宝珠有韦陀天和犀照剑守护,免受贪嗔痴三毒牵连迫害,她的运气确实是极好的。 面对三个同伴,他将昨夜发生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昙林如何诱骗迫害观澄,指使观川投毒,间接害死了桂儿,最终令观澄绝望自溺,导致盂兰盆夜惨案发生,仅略过自己的幻觉未提。 杨行简惊得浑身发抖:“不提观川,昙林上人可是享誉洛阳、三品致仕的大人物啊!你就这么随随便便把他打死了?” 韦训桀骜地反问:“那又怎样?瞧不顺眼,任是天王老子,我都叫他见不着第二天的太阳。” 宝珠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刚才见韦训虚弱可怜,感觉碰一下都要碎掉了,让她好生心疼,还想把他抱进自己屋里躺下歇着,谁想听这句话的狂傲口气,仿佛他跳起来还能再打十个。 看见宝珠诧异的神情,韦训眨了眨眼,拢肩抱膝,又缓缓缩回一团。虽在天亮前证身修回人形,但时间太短,似乎还留有一点破绽。 杨行简再次催促大家离开。 宝珠不想走,懊恼地道:“昙林竟然死了……”声音中竟很是惋惜。 众人不解,只听她失落地说:“既然方丈就是祸首,那他昨夜答应给我盂兰盆布施的约定,根本就是骗人的,不过是哄我们上钩,方便对韦训下手。” 三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杨行简安慰她说:“公主有菩萨心肠,老天会看在眼里的。但那些财帛粮食确实不够赈济饥民所用,咱们自保要紧,还是赶紧离开蟾光寺吧。” 宝珠怔怔地思索不肯挪动,韦训扶着廊柱站起来,准备和十三郎分头去收拾行李牵驴,她忽然问:“你怎样处置的昙林,和保朗一样取了他项上人头吗?” 韦训摇了摇头:“昨夜没带匕首,空手有点麻烦,就只是一掌打死了。” “然后扔进了归无常殿烧掉了尸体?” 韦训奇怪她问得这样详细,回答道:“没有,昨天我们是最后一波见到他的人,未免寺中僧人怀疑,我把他埋在后殿罩房的石灰坑里了,只是着急寻你,埋得很浅。” 宝珠的双瞳顿时亮了起来:“也就是说,尸体外观看不出什么明显伤痕?” 回想拔舌恶行,韦训轻轻咳了一声,低声说:“差不多吧,只要他闭上那张骗人的嘴……” 宝珠一边飞快转动脑筋,一边自言自语:“迦什叶……舍身成仁……肉身成佛……肉身成佛……” 为了确定计划的可行性,她再次追问韦训:“人已经死了,还能摆成特殊的姿势吗?” 三人越听越是古怪,韦训道:“死了两个多时辰,尸体已经僵硬,要折腾得掰断关节再用绳索固定。怎么,你不解气想把他吊起来示众?” 宝珠捋顺思路,兴奋得摩拳擦掌,对十三郎叫道:“你师兄受了伤,让他歇着,你跟我去一趟归无常殿,我们一起把老和尚的尸体掘出来!” 三个人愕然,宝珠道:“既然昙林生前用米粮换尸体使用,那我要反其道而行之,用他的尸体换米粮!” 接着指挥杨行简:“你留在这里,按我的意思起草一封遗书。” 天色尚未大亮,北方已经能够看到火光,如同朝霞一般染红了天边。杨行简一听她要冲去着火的大殿,还要留下遗书,急得上脸:“水火无情,公主绝不可以身犯险!” 宝珠道:“谁说是我的遗书?我叫你模仿昙林的语气给他写一封遗书,既然我们几个就是昨夜最后见到他的人,老和尚临死前有什么话让你转达合情合理,僧人们不敢质疑在朝官员的信誉。” 说罢把她的意思简略叙述一遍,让杨行简照办。 杨行简听清楚她要对昙林尸体干的事,直接面如死灰,竭力劝止:“公主,这欺天诳地的事,可是要遭报应的啊!” “这叫废物利用,而且最终目的是行善,佛菩萨会理解我的苦心,怎么会有报应?” “老臣属实不能……” 杨行简是这里唯一会草拟文书的下属,却因迷信玄学百般推诿,眼看火势越来越大,时机耽搁不得,宝珠厉声斥骂道:“闭嘴!我不管过程,只要结果,快掏出笔给我写!现在马上就要!” 听见这一句震耳欲聋的“不管过程,只要结果”,杨行简“嘶”的一声打了个激灵,感到一股麻酥酥的冷意窜上后脖颈,眼中浮现出种种幻象,仿佛二十年来侍奉过的各位上司、主公的身影全部交叠在一起,印证在面前这个少女身上。 他心里酸酸的,意识到公主毕竟是公主,貌若女儿的小姑娘,实则真身是上司。 正如则天大圣皇帝为了以女身登基,自称弥勒佛转世,授意属下生造了一部《大云经》颁布天下。顺我者神佛,逆我者邪魔,为了达成目的,她们这种上位者从来不信有什么业报。 杨行简认命地掏出装笔墨的算袋,宝珠非常满意,带上十三郎向着起火的归无常殿方向奔去。 韦训当然不放心宝珠孤身冲进火场,登上靴子,踉踉跄跄尾随在她二人身后。 当年朝廷放纵回纥兵马劫掠洛阳,白马寺大火烧死数万人之众。去往归无常殿的路上,他们碰到许多怕火灾蔓延的僧人,纷纷背着财帛包袱外逃。 望着宝珠逆着逃难人群的匆忙背影,韦训忽然想起昙林说过的一段《法华经》。讲经者虽然别有用心,可那段佛经用于此时却刚刚妥帖。 人间犹如熊熊燃烧的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身处此宅者,有人泣嚎奔逃,有人无动于衷,有人趁火打劫。 然而却有极少数那么一两个无所畏惧的勇者,明知前途艰难险阻,依然逆行而上,想尽一切手段试图在火宅中救人。虽天真稚气,虽势孤力薄,但尤为动人。 因受狮吼遗祸,韦训的耳鸣仍未止住,身边许多声音听不真切。然而恍恍惚惚之间,他似乎听到天地间有一种类似蛋壳破裂的奇异声响。 是凤凰胎要孵化了吗? —————— 大蟾光寺昨天刚刚发生了放生池浮水鬼,造成踩踏事故的盂兰盆惨案,今日更爆出一件震惊洛阳周边的大事。 远近知名的大德高僧昙林上人受到一位羽化登仙的天女指引,为了安抚丧生于盂兰盆夜的百姓,同时赈济流离失所的饥民,他发愿舍身成仁,以此肉身超度冤魂。 向一位过去的下属口述遗言后,当夜他日常修行的归无常殿突然失火。佛殿规模宏大,火灾无法扑灭,持续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后才渐渐熄灭。 僧人们从热浪滚滚的废墟中央发现昙林上人圆寂后的干燥遗骸,他面容安详端庄,尸身完好无损,双手合十端坐于莲花坐上,已经化身为即身佛。 他留下一首慈悲佛偈: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不仅肉身成佛,且业火焚烧不损丝毫,这项奇迹震惊了所有人,消息飞速传播出去,洛阳乃至京畿道区域的信众为之动容,上至宗亲贵胄,下至平民百姓,无数人蜂拥到大蟾光寺瞻仰这位高僧涅槃后的庄严遗容。 昙林的佛偈含义十分直白:只要发善心救济灾苦,则能与他一样直升极乐佛国,免受轮回之苦。 讲经说法的影响毕竟缥缈,肉身不朽的即身佛神迹却是直观的,东都的权贵富豪们大受震撼,以河南府尹窦敬为先,公卿勋贵富商巨贾争相打开私家粮仓解囊捐献,财帛和米粮如同汹涌的洛水一般源源不断涌入,比盂兰盆节的布施更多上千百倍。 按照昙林上人的遗言,蟾光寺不留分毫,全部用于赈济灾民。 他让最富有慈悲心的弟子——典座师观潮继承自己衣钵,作为大蟾光寺新一任住持,以便于统理和布施财物,一切身后事安排得妥妥帖帖。 119 第 119 章 为了验证宝珠的计谋是否能顺利进行,一行人继续在蟾光寺逗留了几日。 昙林的尸体由石灰吸潮,再经过火灾余温缓缓烘烤,已经变成一具定型的脱水干尸。 蟾光寺的僧众本来就很擅长对尸体进行防腐,经过韦训暗示,他们悄悄取出昙林的内脏,在腹腔内填上石灰和香料,全身刷上防腐的桐油,将来再镀一层金身,这具浑身散发香气的即身佛足可以坚持二三百年不朽。 至于观川的失踪,大家认为他以前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江湖侠客,昙林大师涅槃成佛,他的护法任务就结束了,消失是理所当然的。 山川云潮澄,观字辈的五僧仅剩下三个,既然昙林的遗嘱明确认定观潮继承衣钵,其他人不敢有任何异议,立刻请这位年轻俊美的僧人登上主持宝座,履行布施饥民的重要职责。 观潮之前一直掌管大寮,负责管理斋堂、香积厨和粮仓库房,为大蟾光寺的上千僧众和前来借宿的檀越提供斋饭,对这些繁杂的日常事务了如指掌,又特别有慈悲心肠,很快就上手了,井井有条地接受信众捐献,再转手赈济饥民。 宝珠四人聚在杨行简房间里,秘密谈论近日见闻,都很认可观潮的执行能力。 杨行简诚心诚意地赞叹:“公主有识人之明,驭人有方。佛门里有句话叫做:自古大寮出祖师。做过最基础工作的僧人才能更好地理解佛法,否则坐而论道,都是空中楼阁。” 宝珠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谁知道他能力怎么样。” 十三郎纳闷了:“让观潮和尚担任主持,是九娘亲口吩咐的啊?” 宝珠挑了一下眉毛,得意地笑着说:“因为他长得漂亮啊,我相信相由心生,好看的人心肠也好。” 其余三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全部陷入沉默。 宝珠理直气壮地继续说:“做和尚最重要的就是要容貌赏心悦目,我们日常接见僧道无数,都是来化缘要钱的,哪有那么多时间精力考察他们的佛法和品格,看谁长得顺眼说话好听就给谁布施。” 因韦训受了伤,这几天是十三郎跟着她来回奔波当苦力,又机灵又听话,宝珠对小沙弥一笑,夸赞道:“你模样甚好,也很有眼色,长大了必然是个合格的漂亮和尚,到时候我安排一座蟾光寺这样规模的名刹,让你担任主持,好不好?” 十三郎的小脸上顿时光芒绽放,知道自己傍上公主终身有靠,兴奋地蹦了起来,叫道:“说话算话!” 巨大的惊喜充塞胸臆,他坐都坐不住了,又蹦到韦训面前,激动地分享自己的喜悦:“大师兄听见了吗?我再也不用辛苦练武了!以后我是公主的和尚了!” 韦训若有所思地盯着师弟,片刻后认真地道:“那你更应该起早贪黑地苦练功夫。” 十三郎愣了:“为什么?” 韦训招手叫小师弟靠过来,揽着肩膀,阴森森地对他低声耳语:“因为当公主的和尚特别容易被腰斩!不练出金刚不坏身来,怎么扛得住铡刀?” 看到师兄一脸阴险中带着狡黠的邪恶笑容,十三郎只觉背后一阵恶寒,又不明其意。得了这样好的前途,平日最亲近的大哥竟然不跟自己分享喜悦,还说吓人的话,他鼻子酸酸的,小声嘀咕了一句:“大师兄真坏……” 将这颗怀疑的种子埋进师弟心里,韦训暗想:十三郎正在抽条,倘若从现在起苦练《般若忏》,十几年后,他大概会长成观川那般壮硕身材,而不是观潮的模样…… 大概……吧? 宝珠又想起一件怪事,问十三郎:“盂兰盆夜那一晚,你一个人说去做功课就没影了,到底做的是什么功课?” 十三郎说:“师父临终前留下两个遗言,一个就是你知道的,祸乱颠覆那什么;另一个是单独留给我的,叫我每月初一十五,随便挑一天诵经抄经,为他的朋友祈福。” 宝珠惊讶道:“这种乖戾偏执的家伙竟然也有朋友,是什么样的活菩萨才能忍得了他?” 十三郎摇摇头:“他没说。想来师父那种怪人不会有更多朋友,我猜只要提一句陈师古的友人就能把信带到阴间吧。” 韦训没有作声。宝珠琢磨了一会儿,忽然察觉到一个最奇怪不过的细节,质问道:“等等,诵经就罢了,抄经起码要识字会写,难道你会写字?” 十三郎点了点头:“师父死前教过我写《心经》二百六十字,《大悲咒》四百一十字。” 宝珠惊愕失色,没想到残阳院最有文化的人竟然是眼前这个排行最末的小沙弥,震惊了许久之后,对韦训说:“陈师古严禁你们识字读书,甚至为此打残了庞良骥,却偏心只让十三郎学这个,你们这些师兄师姐难道都没有意见?” 韦训无奈地道:“偏心已经是他所有毛病里面最无害的一种了,我们能有什么意见。” 这几天他一直在琢磨昙林的叙述中,陈师古和元煦的故事到底有几分事实。师父临终留下两个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遗言,如今有一个似乎得到了答案。 陈师古明知道当年昙林是为了求生才假意为元煦祈福,却还是饶过了他的性命。一个完全不信神佛的人,在四十年后,留下这个年纪幼小的关门弟子继续这项虚无缥缈的无聊任务。 陈师古的魔障,并不像他想得那样冷静理智。 ———————— 拥有了百年难见的即身佛,大蟾光寺其他用于揽客的奇观就没那么重要了,昙林一死,无人愿意继续进行九相观修行,也没哪个画师想学魔怔观澄剖尸作画,寺中收殓的尸体全部抬到郊外墓园下葬。 没了尸体,也就不需要焚烧大量香料掩盖尸臭,主持观潮干脆砍掉了这项高昂的费用。整日烟雾缭绕的古刹空气顿时变得清新怡人,往日那种古怪压抑的阴森感一扫而空。 为了节约粮食,增加救济人手,观潮甚至连给木樨树埋酒糟的差事都免了,公开说蟾光寺建立在温泉水脉上,土地温度本来就比别的地区高,施肥与否都不耽误开花时间。 离开蟾光寺前,宝珠最后去欣赏了一回吴观澄的作品《目连救母》,此案查明,真凶伏诛,不知道这个被迫害致死的天才画师能否解开心结,脱离地狱苦海,在木樨树下与桂儿重逢。可惜他的新式画技和吴道子的点睛秘术同时失传,今后再也见不到了。 感慨地叹了口气,宝珠回望庭院,余光发现韦训站在廊下的阴影中正在注视她。 从盂兰盆夜一战后,他就变得有些诡异,之前明明可以并肩牵手了,现在却以负伤为由死活不肯靠近,经常藏在角落里盯着她,瞧得人心里毛毛的。 因怜惜他受了伤行为反常,这几日没有计较,今天终于忍不下去了,宝珠勾了勾手,叫他过来。 韦训慢吞吞地走过来问:“怎么了?” 宝珠不悦地质疑:“你这几天真够怪的。” 远没那一夜的你古怪。韦训默默地想。 本以为证心后能将那些狂野的幻觉抛在脑后,谁知心态平复了,记忆却没有消失。好在练习了几天,终于能够克制反应,将视觉放在她整个人身上,而不是凝视嘴唇、耳珠、锁骨之类身体部位上了。 宝珠质问道:“你到底在瞧什么?” “你头发上……今天没插梳子。” 宝珠知道自己头上空荡荡的,又因为那天冲进火场操作燎到发尾,被迫剪掉了二寸,郁闷地道:“整天用那一件已经厌烦了,等到了洛阳城从柜坊支取钱财,一定要逛街买些新样式戴,还要挑选胭脂水粉。” 韦训点了点头,没再作声。连幻觉中她都在纠结这些,可见是真的很想要了。 “手给我。”宝珠坦然要求道。 韦训知道躲不过这一回,徐徐抬起右手,大义凛然地递了过去。 宝珠一点一点轻柔地揭开包扎布条,双手拢住这只伤痕累累的爪子仔细查看,因为是练气之人,伤口痊愈比普通人快得多,皮开肉绽的部分已经收口了,掌心烫伤的鲜红颜色也开始转暗。 元凶已经伏诛,看见这伤,宝珠仍然气愤不休:“那天老贼秃提到‘不当死’之人的时候,我隐约觉得不妥,认真想来,最符合描述的受害人就是你。” 韦训则想,进入蟾光寺以来一直担心有人觊觎宝珠,其实对方忌惮杨行简的官员身份,并没有起过恶念,阴差阳错倒是好笑。 宝珠叮嘱道:“下次再与人放对,记得叫上我,虽然绰号不怎么样,我也算是江湖知名人物呢。”想了想,又小声嗫嚅道:“叫名字,不要叫绰号。” 韦训笑着答允:“好。” 虽有这几日修持养性,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被她捏在手里轻轻抚弄,仍觉得心猿意马。估计全靠毅力顶不住再一轮验伤,等她把右手重新裹好了,索要左手时,韦训将一只漆盒放在她掌心里,是在下圭县得到的那只七宝琉璃盒。 宝珠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 韦训稍微凑近了一点,压低声音说:“离开蟾光寺再打开,里面东西是我偷的。” 宝珠心中一惊,这人竟然拿偷来的赃物当礼物吗?递上漆盒,韦训抽身就走,正巧一群抱着薪柴的僧人经过,她怕当场吵起来引人注意,惊惶失措地把盒子揣进怀里。 一行人离开大蟾光寺,跨越山门的时候,和别的寺院一样,门口矗立着韦驮天的宏伟雕像。 韦训将缰绳交给十三郎,双臂合抱朝韦陀拱手一拜,意态潇洒,江湖气十足。 杨行简见这不信神佛的狂妄之人竟然会拜菩萨,惊讶得合不拢嘴,又想别人敬神拜佛都是双手合十,此人却用如此江湖气的姿势,仿佛韦陀也是个侠客一般,心中大惑不解。 大家最后望了一眼篆刻在山门两侧的楹联: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门外的世界并不清净,一眼望不到头的饥民排队领取蟾光寺施舍的米粥,因是佛门净地,又有昙林上人即身佛留下的慈悲护佑,大家神情中虽有焦虑饥色,却没那么绝望了。 宝珠骑在驴上,发现因为去蟾光寺上香礼佛的有钱人很多,附近已经聚集了一些售卖饼食的摊位,还有个背着箱子卖饴糖的。 她派十三郎去买糖,十三郎去问了问,并没有掏钱,回来跟她报价:“九娘,他要二十文一支。” 宝珠怒道:“好黑的卖家!这糖是镶金了吗?关中一两文钱的东西,他怎么敢狮子大开口!” 韦训听她这样金尊玉质的身份,居然有一天会抱怨物价昂贵,失笑道:“饴糖是发芽的麦子制作的,粮价贵的时候这种东西当然也会翻倍涨价啊。” 宝珠听到缘由,脸上一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吩咐十三郎去买三支。 她向来不肯吃这种道旁售卖沾着灰尘的零食,十三郎兴冲冲地买回来,高举着递给她,宝珠严肃地拒绝:“我不能骑着驴吃东西,太失仪了。你和你师兄分了,剩下的给那个小孩儿。” 她指着排队领粥的队伍中一个挑着担的男人,筐中坐着个黝黑干瘦的幼儿。与前几日不同的是,插在他头发上待售的草棍已经拔下来了。 她不放心,嘱咐道:“你站在那里看着他吃完再回来,免得旁人抢他的。” 十三郎听令,嘴里含着一支糖,将另一支塞到韦训手里,乐颠颠地去了。 坐在筐里的幼儿突然得了这天降的馈赠,狼吞虎咽地将饴糖塞进嘴里,确信那是世间最甜美的东西。 望着那似曾相识的场景,一时不知今日是何年,韦训感到魂灵浸入温泉之中,似乎被笼罩在一种柔和的光芒里,轻飘飘地浮了起来,仿佛被从漆黑沉重的坟墓之下挖掘出来是他,而不是她。 当时到底是谁救了谁呢?其实说不清。 ——————— 离开蟾光寺一大段路,快望到洛阳城的时候,宝珠再也忍耐不住,掏出那只漆盒来。 韦训充满期待地看着她,宝珠却因为他之前的斑斑劣迹有些迟疑。 “促狭鬼,你该不会在盒子里装满了毛虫吧?我警告你,你再敢这么吓唬我,我一定、一定……”他这双手伤得不能再打,宝珠一时想不出责罚的手段,恶狠狠地放话威胁:“哼,绝不轻饶!” 韦训笑道:“确实是树上的东西,却不吓人,打开看吧。” 宝珠满腹狐疑,不敢立刻开盒,稍微掀开一条缝隙往里面瞅了瞅,什么都没瞧见,只闻到盒子里面飘出一丝清新甜香。 她若有所悟,掀开盒盖,立刻笑逐颜开,惊喜道:“是这个!” 漆盒里面装着一枝初开的桂花,颜色比金簪更灿烂,味道比香膏更馥郁。 韦训道:“临走时我闻见木樨树上飘来一丝香气,光头们忙着煮粥施粥,没人注意今年的第一枝桂花已经开了,我就悄悄上树偷了回来。” 宝珠笑得合不拢嘴,拈起来嗅了又嗅,赏玩半天,叫道:“快!快给我簪上!” 她低下头,催促韦训将花枝插在她亮缎一般的髻发上。 杨行简见佳人木樨相映生辉,也是赞不绝口,拿出恭维上司的态度来,着意奉承道:“天子多年不临幸东都,如今整个洛阳最尊贵的女子非公主莫属,理所当然拥有第一枝桂花,这天经地义的事,怎么能算是偷呢?木樨祥云,说的就是公主登仙的凤辇啊。” 听了这话,宝珠更加心花怒放,抖擞精神,骄傲地昂着头,仿佛骑一头驴,带三个稀奇古怪的随从,便拥有成百上千侍卫宫人随行的盛大仪仗了。 看她竟然因为一枝花高兴成这样,韦训笑得几乎扯裂了嘴唇的伤口。 他心中暗想:宝珠和元煦的品格确实相似,却有一件迥异之处,她身强体壮,能吃能睡,而且心胸豁达大度,想来不论是去瘴毒流行的岭南,还是去边陲苦寒的幽州,今后都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谁都奈何不了她。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经中说世间一切事物都如虚幻泡沫,转瞬即逝,不值得留恋。 可是那汤泉畔的美梦,荷花上的清露,电光般驱散一切迷惘的觉悟……每一个瞬间都留下无法磨灭的纯净美好,纵然这一生短暂如同泡影,亦是不负。 《九相观》之卷完 120 第 120 章 霍七郎怀揣着杨氏娘子的重金酬劳,依照她的嘱托,急速赶往幽州送信,一路换马不换人,昼夜兼程赶路。 过了洛阳后继续向东行至卫州,再顺着太行山脉北上,一路横穿魏博、成德、幽州三镇。渴了喝两口溪水,饿了塞半片干粮,困极了就上树瞌睡一会儿,全靠一身功夫撑着。 天宝之乱后,代宗皇帝将安史降将李怀仙等人就地封为幽州等三镇节度使,河朔三镇逐渐成了地方割据势力,朝廷难以控制,三镇虽然名义上归顺长安,但自立节帅、不向朝廷纳税、自行任命官吏,多年来成为最顽固的藩镇之患。 这三镇互相之间也有宿怨,边界之间重兵把守,比大唐与敌国之间的边境防守还要森严。霍七郎军户出身,在民间江湖混迹已久,熟知这些兵将换防的规律,人也机灵,一路或贿赂,或蒙混,实在不行夜半闯关,终于在二十天内赶到了幽州境内。 越往北行,景物渐与中原不同,植被稀疏,气候干燥,起大风时砂砾刮在脸上如刀割一般,霍七郎心想这里景色与她老家玉门关的瓜州有些相似,只少了那漫漫黄沙。尽管戴着斗笠,但她的脸和手依然黑了一层,路上风餐露宿没空休整,从头到脚都沾满了尘土泥垢。 霍七郎心中暗忖,道路如此艰难,即便是有师兄韦训护卫,杨氏娘子那般细皮嫩肉的娇气小姑娘,赶到幽州时估计也会累脱一层皮。 随着气候景色变化,风俗人物也与中原大相径庭,百姓中混杂着许多胡人面孔,民风慷慨豪迈,崇尚游侠之风。霍七郎虽然是个女侠客,路人见她形貌飒爽,顶多投来几眼赞赏的目光,并未引起过多惊奇。 她沿途骑马打听,远见一座城墙高耸坚实的大城,南北绵延十里,城门上方悬挂一块黑底金字的牌匾。霍七郎不怎么识字,只认得三个点三个竖杠乃是“州”,心知此地便是目的地——幽州重镇。 幽州城是幽州藩镇的治所,节度使在这城中治理整个藩镇,北方就是契丹、奚两大强邻,守卫格外森严,难以混入,霍七郎见已经到了城下,老实说是给刺史府送信的,门卫上下扫视,虽未口头阻拦,但立刻派人通报,一个去往节度使府,一个去往监军府。 霍七郎并不知道,自从天宝之乱后,幽州刺史一职皆由幽州节度使兼任,从未单独设置,也没有接受过朝廷任命。韶王李元瑛被朝廷强行派至此地,等于往节帅眼睛里插了一根尖刺,说是就任,实为流放,地位处境都十分窘迫。 朝廷派来的宦官监军使得到命令,若无皇帝敕令,韶王不得踏出幽州城一步,等于将他软禁在城中。因此听闻有人给刺史府送信,门卫先行通知节帅和监军使。 霍七郎骑马入城,见城市规模虽然不如长安洛阳恢弘,但依托隋朝开凿的永济渠沟通南北货运,大街上人烟稠密,车水马龙,也算得上是座富庶之城了,只是作为边陲军事重镇,街上许多兵将和辎重来往,给人一座大兵营的感觉。 她一路打听到城东北,终于到了刺史府,却发现当地无人这么称呼,而是称之为“韶王府”。幽州已经几十年没有设置刺史,也没有给李元瑛就藩的府邸,这座王府是购买征用了几家大富户的宅子打通了连在一起。 宏伟的正门紧紧关着,门前列戟十四杆,两边各站着八名亲兵,彰显着亲王宅邸的威严。霍七郎并不打算惊动皇帝儿子,只是来给杨氏娘子的兄长送信,于是绕到一旁,见有个角门开着,门口坐着几个正在闲聊的部曲,听口音是关中秦音。 霍七郎支着耳朵,听他们压着嗓子讨论府内情况: “听说不肯吃药,也咽不下饭了……估摸着也就今明两天的事了。” “若人没了,我们这些亲随还能回长安吗?” “哎,谁知道呢……年纪轻轻,不该这么早的……” “水土不服,加上公主的事打击……” 听这几嘴没听出端倪,霍七郎下了马,抻抻衣服,面带笑容上前打招呼,询问道: “贵府内可有一位叫王英的郎君吗?他妹子托我来送信。” 霍七郎曾问过为什么杨行简会有个姓王的儿子,杨九娘解释说王英是她阿耶的义子,因此不同姓。这种事倒是常见,不怎么稀罕。 门口这几个部曲听她是故乡口音,颇为重视,但互相询问,都表示没听过府内有叫王英的人,因此有些疑虑,又进去找了个识字的管事出来。 霍七郎从褡裢里掏出精心保存的鲤鱼函,缝隙处的泥封上盖着杨行简的私印。 那管事的不认识王英,却知道杨行简是王府的主簿,有品级的朝官,便客客气气请霍七郎进去了,派仆役牵了她的马去喂,并奉上热茶,请她在值班的长屋里稍候,管事要拿鲤鱼函去找他人询问。 霍七郎笑着说:“写信的人叮嘱我,务必亲手交给收信人,劳烦管事问到线索再来喊我。” 管事的见她风尘仆仆,头发都打绺了,知道从长安到幽州一路艰辛,重视信函安全乃情理之中,就不再坚持,让她等着,自己则去找家令请教,家令是一府的大管家,定有主意。 霍七郎喝了一口茶,发觉里面放了许多蜜糖,心道果然是王府,连门房的茶水都舍得添这么贵的料。 她嚼了两颗茶水中的枣子,越喝越觉得饥肠辘辘,想摸出些干粮垫垫肚子,却想起行李饮食都放在马背上了。 从窗口看向庭院,不少人在整理白色旌旗,灵棚,镶白边的席子还有纸人纸马等物,看起来像是在准备丧礼。她按捺不住好奇,端着杯子出门看了一会儿,见一个婢女正拿着笤帚驱赶庭院中聚集的乌鸦,便拉住她询问:“府上这是有白事?” 那婢女瞧了她一眼,摇头道:“只是备着,人还在。” 霍七郎登时懂了。大户人家的葬礼仪式极为繁琐,若家族成员重病垂危,通常人还没咽气,家属就开始悄悄地准备墓穴、寿材、寿衣等各种丧葬物品,免得事到临头忙手忙脚,失了礼仪,叫外人看笑话。 乌鸦叫凶,看来这韶王府中有一个重要人物已经进入弥留之际了。 茶刚喝了一杯,便见那个管事的领着个华服中年男子匆匆走来,急切地问道:“是杨主簿来信?说是给王英的?” 霍七见他五十多岁,保养得倒是很好,只是须发斑白,看起来比杨行简年纪还大些,不像是父子关系,她答道:“没错。王英人在哪儿?” 那中年男子急促地问:“信在哪里?!” 霍七郎千里迢迢送信,倒是不急于这一时,她慢悠悠地说:“不见人,就不给信。” 中年男子一愣,意识到自己失礼,连忙收敛态度,叉手一拱,诚挚道歉:“对不住这位驿使,我是李成荫,韶王府家令,请问驿使如何称呼?” 霍七一笑:“鄙人姓霍,名七郎。不是我无礼,写信的人万般交代我一定要亲手交给王英。” “没错,没错,杨主簿一向是很谨慎的。” 家令李成荫上下打量此人,见她身着黑衣劲装,腰间插三尺横刀,虽满面征尘,脏得看不清模样,但双目如电如炬,掩不住一身剽悍英气,是个饱经风霜的游侠,并非那种能用言语威胁利诱的人物。 李成荫略作思索后,决定带她去主屋,于是亲自担任领路人,带她往大宅深处走去。 霍七郎第一次踏入这般高门大户,一切都觉得新奇,她原以为边疆军镇会是简朴粗陋之地,谁想有这等富丽堂皇的地方,比长安的大酒楼看起来更阔气。 穿过几重院落,来往的人除了奴婢、侍卫,还有些宦官打扮的长白阉人,见到家令路过,这些人立刻站定了向他行礼,这都是民间富户家见不到的景象。 经过花厅时,霍七郎见廊下放着一具金灿灿的大棺材,仔细一瞧,竟然是金丝楠木的寿材,她心中一惊,这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能用的,难道王府的主人要死了? 主屋前,二十多名全副武装的宿卫分列两旁,手持长枪,一个年轻内侍见家令来了,马上为他掀起门口软帘,李成荫并不进屋,命内侍去通报: “请厉夫人出来说两句话,就说我有要事相告。” 内侍随即进屋,霍七郎趁机往里瞧了一眼,没看清室内人物,只是门帘一掀一闭,一股香风扑面而来,夹杂着浓郁的煎药味。 片刻之后,屋内走出一个身材微丰、举止雍容的中年贵妇,衣裳甚是华贵,却未施粉黛,愁容憔悴,双目红肿,显然刚刚哭过。 她不满地问:“有何事?” 李成荫神态恭敬地道:“夫人,杨行简杨主簿来信。” 厉夫人皱着眉头说:“到这种时节,就别让郎君更难过了。” 李成荫却曾得过主公严令,不敢隐瞒,坚持道:“既是长安的信,说不定有些别的消息,是好是坏未可知,还是请王过目后再行定夺。” “好坏又有何妨,眼下人已经灯枯油尽,撑不住了……”话未说完,厉夫人落下泪来,她赶紧拿帕子拭去,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腰杆挺得笔直。只是听见头顶屋檐上凄厉的鸦鸣声,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霍七郎插嘴问:“王便是王英?他住这屋里吗?” 厉夫人瞪了她一眼,未置一词,李成荫解释说:“杨主簿一向谨慎,让驿使见到人才能给信,或许涉及机密,需在节帅派人来问之前让王看到。” 厉夫人无奈,叹了口气,点头同意霍七郎进去。门旁的宿卫将领立刻上前,客气地请霍七郎卸下兵器留在外面,那将领三十出头,手持一丈威,生得甚是勇悍。见霍七是个女子,不便亲自搜身,就叫旁边的内侍简单往她身上摸了摸。 霍七郎心中越发疑惑,送个信而已,何须如此戒备?这个王英究竟在王府担任什么高级官职,怎么比他爹杨行简的气派还大? 卸下兵器搜过身,终于能进屋了,霍七郎见这宏伟的主屋比许多佛寺大殿还要宽敞,内部空间用华贵的屏风分隔开,满屋的家具摆设光彩夺目,瞧着让人眼前发晕。 霍七郎曾经跟师父陈师古下过墓,虽不了解来历,也知道每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奇异宝,不禁咋舌。又见案几上摆放着许多新鲜果品,有许多见都没有见过。 只是刚到八月下旬,还没到穿夹袄的时节,室内就点燃了取暖炭盆,伴随着那股苦涩煎药味,沉闷空气中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绝望气息。 一群婢女和内侍屏声敛息站着,其中还有两名大夫模样的男子,厉夫人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出去,仅她和家令留下。 室内光线昏暗,主人的卧榻围着绫罗帷幕,床前立着一具高大的屏风遮挡视线,左右两座一人多高的鎏金蟠龙灯盏烛火黯淡,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听呼吸的声音已经十分虚弱。 厉夫人走到屏风后跪坐下来,对卧床那人耳语了几句。 李成荫指了指卧榻,对霍七郎道:“请驿使将信拿出来吧。” 霍七郎向前走了两步,迟疑地问:“你就是王英了?” 稍顷,屏风后传来一个低缓而疲倦的声音: “对……我就是……韶王,瑛。” 121 第 121 章 韶王,瑛。 霍七郎愣住了,随着入府以来经历的种种阵仗,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该意识到,卧床之人就是皇帝的儿子,官任幽州刺史的亲王,他不可能是杨行简的义子。 家令李成荫恭敬地解释道:“王英乃是大王的化名,为确保信件机密,杨主簿才以此名作为收信人。如今面见本人,请驿使将信交给王。” 霍七郎仍沉浸在震惊之中,仔细回想起来,自己虽然跟杨行简见过两三次面,却统共没说过几句话,委托送信、写信的人一直是杨氏娘子,当时那小姑娘对兄长牵心挂肚的样子看起来非常真诚。 她捏着褡裢里的鲤鱼函,迟疑着说:“可这是杨芳歇写给她兄长的信……” 李成荫皱着眉头道:“你在说什么?杨氏是大王的侧室,两年前未过门就病逝了,杨主簿哪儿来第二个女儿?这中间或许有些误会,但杨主簿的信必定是写给王的,我们要查看信中内容,方能明白其意。请将信交给韶王,王自会给你厚赏。” 千里迢迢奔波到此,不能因为些许差错空手而归,霍七郎端详了一下室内的门窗位置,确信若情况有变,自己能从这三人手中夺回信函并强行脱身,于是下定决心,掏出鲤鱼函,放到李成荫手上。 李成荫捧着信函趋步上前,通过厉夫人,将信转交给卧榻上的韶王。 霍七郎听到屏风后传来剥开泥封拆信的细微声响,信纸展开后,紧接着便是失手后鱼鳞木板跌落在地。 “这笔迹!……咳咳……” 只听床榻上衣料被褥窸窣作响,韶王似乎挣扎着想要起身,厉夫人连忙将靠枕塞到他身后,扶着他半躺半坐。 “是我、是我眼花了吗?厉嬷嬷……” 李元瑛以为出现了垂死幻觉,不敢置信,厉夫人瞥了一眼他手中的信纸,同样露出惊骇之色,惊叫道:“怎么可能!” 厉氏出身官宦之家,年少时被家人犯罪牵连没入掖庭为奴,后因才德兼备被选为韶王乳母,自他二三岁起便在宫廷内服侍。韶王和万寿公主兄妹二人相伴长大,乳母对各人的笔迹非常熟悉,见到信纸上骨力遒劲的字体,便如见到她本人一般。 “难道是公主死前所写?”厉夫人心中惴惴不安,不顾礼仪,呼唤家令李成荫到床榻边一同看信。 信中不过是臣下向主上问安的寻常内容,却间或有几个略显突兀的词句让人心脏狂跳,“沧海遗珠绝处逢生”“同气连枝缺月再圆”,都在暗示着一件极为惊人的真相。 日期落款仅在短短十八天前,那时候距离万寿公主下葬已有两个多月了。 李成荫慌张得打翻了床边的药碗,药汁泼了一身,他不管不顾地从屏风后冲出来,急切地问:“那位写信的杨芳歇,长什么模样?!” 霍七郎见屏风后影影绰绰,三个人各自失态,心中十分纳闷,回答道:“十六七岁的小娘子,长得既娇俏又威严,一头四尺长的好头发。双耳抱头,耳垂丰隆,是个难得的贵相。” 她想了想,又补充强调:“对了,她还是个箭无虚发的骑射高手。” 霍七郎话音刚落,室内忽然刮起一股没来处的大风,所有帷幔、罗帐随风猎猎而响,床榻旁的两盏鎏金蟠龙灯盏突然光芒大盛,仿佛有某种神奇的生命力注入了这间死气沉沉的大殿。 “她还活着……还活着!宝珠!……” 李元瑛本已失却生机的双目重新透出光彩,衰微的呼吸也平添了两分力气。 厉夫人和李成荫都知道,他被流放边疆心情抑郁,加之妹妹无故夭亡,死因疑点重重,连续的打击导致重病缠身。此信一到,便如枯木逢春,心病已去大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霍七郎听到屏风后的喘息声,心中无端地想要转过去近距离瞧瞧那人的模样。然而这一单买卖没有付讫,看在钱的面子上,无论如何得在财主面前保持礼貌,于是忍着没有动弹。 她问:“这信到底送对人没有?” 李成荫兴奋地道:“对了!确凿无疑!感谢驿使救急解难,请随我去领赏。”他打算付一笔钱封口,立即让霍七郎离开幽州,免得泄露机密。 李元瑛再次审视一遍信中内容,低声命令道:“留下。宝珠特意写了此人业艺惊人,可堪大用,是她信任的人。” 厉夫人扶着他,泪眼婆娑地道:“必须留下,这是福星!” 霍七郎一头雾水:“宝珠又是谁?这写信的小娘子让我送信到幽州刺史府后,在这里寻一份侍卫的差事,专门护卫她兄弟,可你们说王英是假名,也没有杨九娘这人。” 李元瑛向家令递了个眼神,后者心领神会,斟酌了一下措辞,问道:“请问驿使是怎么认识托你寄信的女子和杨主簿的呢?” 霍七郎大大咧咧道:“我大师兄是杨氏父女的护卫,靠着这层关系,我才得了送信的差事。那小娘子承诺我送信到幽州,再做一二年侍卫,下半生便可逍遥自在了。” “你师兄又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们正往幽州来,只是姑娘娇贵,不能如我这般昼夜兼程赶路,路上走得慢些,让我先赶来送信报平安。” 听到“报平安”三个字,家令再往屏风后看了一眼李元瑛的眼色,郑重对霍七郎道:“既然是公主举荐,那这事就不瞒着你了,只是关系到朝廷机密,请千万不要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哪怕是王府中的人也一样保密。托你送信的女子并非杨主簿的女儿,她本名李宝珠,是当今圣上的亲生女儿,韶王的同胞妹妹,万寿公主。” 霍七郎的表情凝固了,再问:“谁?” 家令重复道:“万寿公主。” “我是从长安来的,知道万寿公主是谁,可她不是五月份就死了吗?我还去瞧了一眼葬礼,那真是豪华气派,无人能比。” 家令李成荫道:“此事我们也感到极为惊异,但按照你描述的容貌和骑射功夫,以及这信上师承柳少师的书法字迹,确定是公主本人无疑,她人无法仿冒。她自称是杨主簿的女儿,想来是为了掩藏身份,以便平安抵达幽州。‘王英’的同胞妹妹,全天下只有公主一人。” 霍七郎几乎失笑,道:“没有人死了还能复生的道理,我师兄他……” 她顿了一顿,渐渐转过弯来,自言自语地嘀咕:“我师兄是在世的盗墓贼里面手段最高强的,难不成……” 霍七郎回想起当时师门齐聚灵宝县,韦训在同门面前炫耀偷了一颗举世无双的宝珠,以及接差时他脸上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总觉得有点儿过分得意了。难不成那小子没等公主凉透就挖进地宫,才掘出来那么大那么俊一个好宝贝?! 再回想那小姑娘与众不同的说话做派,当时以相术揣度,觉得她容貌贵不可言,竟然是真龙血脉那种“贵不可言”?越想越真切,霍七郎恍然大悟,又惊又喜,知道只要床上这人拖着不死,泼天的富贵马上要来了。 听了她的话,家令脸上表情有些僵硬:“令师兄是盗墓的……” 霍七郎赶紧撇清关系,讪笑道:“那是他的个人恶习,我们残阳院是关中的名门正派,门人行走江湖,向来讲究行侠仗义,光明磊落,没有那些臭毛病。” 李元瑛已从她只言片语中推测出真相,低声道:“所以,她是被人生生活埋的。” 厉夫人怕他思虑过度消耗了仅剩的元气,连忙劝道:“不管是怎么幸存的,公主化险为夷,如今在杨主簿的庇护下,正往幽州赶来,郎君到时候亲自问她始末缘由,不急于一时。” 李元瑛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忍着种种不适,轻声对乳母说:“拿些糜粥来,我试着喝一点。” 自从接到公主骤亡的消息,他的病情日甚一日,最近这几天已经什么都咽不下去了,见他重新萌发出求生的意志,厉夫人当场老泪纵横,哽咽着点头,召唤内侍们安排饮食。 李成荫知道关键时刻不能让韶王劳累,先叫霍七郎出来了,当场签了一张内库的花押,命一名周姓管事带她去领赏,并安排她在王府住下。 沉甸甸的二百两金到手,霍七郎眉开眼笑,心中暗道韦大发丘认穴的眼光确实顶尖,竟能掘出个活的公主,同门也能跟着沾光。又想那小子明知道她是皇帝的亲闺女,还敢生出贼心贼胆来,一窍不通的人一旦开窍,堪称肆无忌惮。 然而,回想宝珠公主的种种可爱之处,谁又能不爱她呢?要不是韦大心狠手辣,霍七自己也心动得很。 周管事见她送一封信便拿到巨额赏金,既羡慕又嫉妒,但这种游侠有功夫傍身,普通人即便有心赚这刀头舔血的钱也赚不到。家令方才命他好生安顿此人,按照王府高等份例发给她衣物用品,心中有些作难。 他仰着头打量霍七,估摸她起码有六尺一寸的个头,要知道就算在胡人众多的边境征兵,身高要求也就五尺七寸而已,这女子肩宽腿长,比寻常男人都高上半头,他小声嘀咕: “我上哪儿找这么大的丫头衣裳?” 霍七郎笑道:“不拘男女,有什么我穿什么,一路奔波,也该洗个澡换身衣裳了。” 122 第 122 章 周管事闻到她身上传来一股顶人的汗馊味,无奈地带她来到布料库房,开了几个成衣箱子,从中挑出两身黑色的侍卫外袍。 霍七郎见这王府库中物资丰厚,好处不拿白不拿,讨好道:“有劳管事,再给一两身替换的中衣吧。” 周管事说:“里衣都是自己家眷给做,惯例是不发的,原来在长安,府中侍女们也能帮衬针线,那时大王的日常服饰有尚服局和织染署供给,如今到了这种穷乡僻壤,王妃带着侍女日做夜做才能供他一个人穿,哪里有余力再给旁人做衣服。” 霍七郎指着一个打开的箱子说:“我瞧着那里面像是里衣。” 方才为了翻找合适的衣服开了不少箱子,其中一个里面装满崭新的彩缎衣裳,乍一看像是女子衣物,仔细一瞧都是男子的里衣。织染的彩色衣料比原色贵许多倍,普通百姓的里衣只舍得用原麻色,若是有点钱也用在外衣上,谁想这王府豪富,里衣也舍得用彩色料子。 周管事沉着脸道:“那是大王穿过的,本来都得处理烧掉,这几日忙着准备丧事才耽搁了,怎么可能给你?” 霍七郎惋惜地道:“瞧着都是崭新的好衣裳,怎么舍得烧掉?” 周管事说:“你不懂,皇室是不洗衣裳的,任什么绫罗绸缎都只穿一回新。再说彩色料子过水容易脱色,谁要是穿那洗过的旧衣,史官都要记上一笔。如今我们被扔到边疆,太节俭惹人注目,得尽量低调。” 从长安到幽州,全天下的布匹跟铜钱等同,可以直接用于纳税或是购物,金银之类贵金属则要去柜坊兑换,不能随便花用,烧新衣近乎等于烧钱了。霍七郎咋舌,心道如此奢侈行为,竟然是为了低调。 她一贯是会看人脸色说好话的,再求管事寻些幞头腰带等物。虽然没有韦大顺手牵羊的习惯,只是听说要烧掉,心里觉得可惜,她趁着周管事去找东西,偷偷从箱子里顺了一身月白的里衣夹在外袍中,那颜色近似白色,想来穿在里面别人也看不出。 得了赏金,又获发了一批好衣裳,霍七郎自是欢喜,她隔着窄窄的窗棂往库房隔壁瞧去,只见里面放着些弓箭、枪杆、横刀等兵器,知道是甲仗库。未等她开口,周管事便抢先道: “旁边那屋子我没有钥匙,你自有兵器,就不给你配发其他的了。如今节度使盯得紧,王府里恨不得添一把菜刀都得向他汇报。若是把你编入宿卫行列,同样得报到节帅府中。” 他想了想,笑道:“干脆将你编入侍女籍册算了,如此可省去与外人纠缠,只需要跟厉夫人手下的管事娘子说一声即可,家令不会亏待你的。” 霍七郎笑道:“怎样省事方便就怎么办,我只要拿到薪饷就成。” 周管事心想,这游侠脸上一条大刀疤,瞧着颇为瘆人,说话倒是爽快。他锁了库房,交回钥匙,安排她在门房值班的小厨房里用饭。 普通士兵吃食不过米面饼食和齑菹之类,韶王的后院亲卫待遇则高得多,后厨端上一个大铜盘,里面盛着半条羊臂臑,又有羊肠、心肝、葫芦头等杂碎。霍七郎拿餐刀将肉切块,平铺在大饼餤上,拌上卤酱蒜汁,卷成粗粗的一卷,大口撕咬起来,不一会儿就风卷残云把饼和肉全吃光了。 饱餐一顿后,又在隔壁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将最近二十天来日夜赶路积攒的污垢尽数洗净,穿上新衣,只觉得浑身神清气爽,好不惬意。 这身月白色缭绫里衣肩宽腰身长短处处合适,穿上不像偷的,倒像是裁缝给她量身定制的,当真巧合。 就着水洗了脏衣服,霍七郎散着湿头发,胡乱披裹外袍,腋下夹抱浴桶走出门,想把脏水泼在庭院树丛中,被周管事一眼瞧见,大声吆喝:“停停停!污水怎能乱泼呢。院子里种的都是名花,冲坏了可赔不起。” 他指着墙角一口井说:“污水倒在渗井中,干净又没味道。” 霍七郎依言走过去倒水,见那渗井与吃水的水井不同,上面盖着一块凿出许多小孔的石板,上面散落着些鸡鸭骨头菜叶瓜皮,两只麻雀落在上面啄食菜渣,见有人走来便飞走了。 在长安洛阳这种大城市中,百姓倾倒污物都是使用里坊周围的明渠,夏季臭气熏天,蚊蝇成群。因此大户人家会在自家院中凿出这种渗井,专门用于处理生活污水,井是旱井,里面一层一层铺垫鹅卵石和砂砾用于过滤,污水倾倒进去,缓缓渗入地下消失踪影,大块的厨余垃圾则被有孔石板滤出,由仆役定时打扫。 霍七郎心想,这种王侯府中的衣食住行皆与平民不同,自己不免要适应一段时间,心中默默记下。 周管事口中唠唠叨叨,心里却暗自吃惊,这女子的力气竟如此之大。浴桶盛满水,两三个壮年男子合力都抬不起来,得用小水桶舀水一桶一桶往外泼,她却能轻轻松松夹在腋下搬出来倒腾。 他不禁感慨地说:“你这一身牛劲当真少见,是练过什么高深功夫吗?” 霍七郎笑道:“我天生如此,倒未曾特意练过力气。” 十六岁时拜入残阳院,陈师古考察过她的天赋,到底学轻灵一脉的玄炁先天功,还是外家横练的般若忏,让陈师古颇为犹豫,看天赋似乎哪一种都挺合适。最后,霍七郎见排前三的师兄师姐都练玄炁先天功,便也选了这一门内功。 辛辛苦苦练了八九年,成绩依然是七绝垫底,有时她也会觉得当年或许选错了路数。不过她生性洒脱,随遇而安,偶尔冒出这种念头,只是轻轻划过心间,瞬间便忘掉了,从不为此纠结后悔。 周管事言道:“我已经跟内宅那边打了招呼,安排你住到东院,快去梳洗穿戴整齐,我好带你去拜见内院的各位管事娘子。” 霍七郎打听道:“韶王屋里那位嬷嬷是谁?瞧着也是说了算的。” 周管事肃然道:“那是王的乳母厉氏,你可千万别把她当普通妈妈看,她出身范阳郡名门,封雁门郡夫人,乃三品外命妇。” 霍七郎心中暗忖,要通过宿卫防线进韶王居所,先要得到这位乳母点头,确实是实权人物。她继续探问:“那么,府中到底哪个主母为大?” “这……”周管事被问得一愣,面露难色,不知如何作答。 论身份,自然是以韶王的元妻,出身清河崔氏的崔王妃为尊,然而韶王与王妃关系不睦,从不住在一处。王的起居饮食全由东院的厉夫人打理,她在王府中的威望和资历更高,有时住在西院的王妃反而显得多余。再者,唐皇室向来敬重乳母,以孝道论,厉夫人算是长辈。 二位主母表面看似和睦,实则互相抵触,这些事连府中家生的奴婢亦会感到为难,他一个小小的管事,一时半会儿哪能说得清楚,于是他连声催促道:“你管哪个主母更大,反正都是主人,见到了纳头便拜就是,快去穿好衣服拿上行李,我带你去内宅。” 霍七郎提着空桶回到屋里,将头发在头顶绾成个单髻,穿上玄色侍卫袍,腰间缠几圈卷草纹红线腰带,全身整理妥当,她抹去刀鞘上的灰尘,露出鲨鱼皮的光泽,再将刀插在腰间。 她把所有行李物品装在刚领到的桐木箱中,夹在腋下,迈步走出屋外,带着一丝笑意问:“管事安排我住在哪里?” 周管事登时呆住了。洗去尘埃泥垢,换上得体衣裳之后,这女生男相的草莽侠客竟然透出一股别样的风流,莫说说幽州,就算在长安,亦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五陵少年、豪门公子。 周管事心中忐忑,暗想难道要将这样一个人物安排在女眷婢子们中间吗?不知为何,竟有种伤风败俗之感。 别说内宅不容,他带着这人过去,恐怕会被那边劈头盖脸骂一顿。若不按性别,而是按职位,将她安置在侍卫们所住的长屋中,那又过于欺负人了。 “内宅不行……长屋也不行……” 周管事犹豫良久,忽然灵光一闪,道:“这样好了,我去内侍院给你寻一张床,那里都是缴械的人,你挨不着他们,他们也动不了你。” 霍七郎登时拉下脸来,摇头坚拒:“免了,我宁肯去闻男人臭脚丫子味,也沾不得宦官身上的尿骚味。” 周管事连忙阻拦:“嘘,小声点儿,他们记仇得很。” 两个人各自站在院门内外,正在掰扯到底应该住在哪里,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女走来,冲周管事问了声好,道:“厉夫人说了,请新来的人住到大王房里,和宿卫们一起轮班值夜。” 霍七郎从院内探出头来,见那侍女长得俏丽,便随意冲她笑了笑,问:“你是大王房里人吗?叫什么?” 那侍女一呆,立刻垂着眼睛看向地面,道:“不是,我是夫人的人,叫采芳……” 周管事认识这是厉夫人身边的婢子,平时泼辣得很,看她反应,暗想果然不能让霍七去内宅跟侍女们混住。 上面的人直接决定了去处,倒免得他为难,周管事松了口气,对霍七郎道:“在长安时,没有卫士进屋过夜的规矩,这是边境的习俗,节度使怕手下将领叛变,都养着一批亲卫牙兵,卧榻之侧也要有人守护。” 采芳道:“夫人说这位侠客来了以后,大王的病情有所好转,因此请她住进来就近挡煞。” 123 第 123 章 采芳说完之后,突然觉得这话并不怎么好听,不该清楚说出来让本人知道,于是尴尬地红了脸。心想平日只要不在主人眼前,比这更难听的话随口就说了,不知今日为何这么在意。 霍七郎哪里在乎,笑着说道:“老七的命向来硬得很,枪可挡,刀可挡,煞气自然也不在话下。” 当即夹着箱子,跟在采芳身后,再次前往韶王居住的主屋。周管事将家令交代的差事办妥,如释重负,望着霍七郎离去的背影,心中暗想这游侠从背后看去,身形竟然跟主人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一路上,霍七郎东问西问,继续向采芳打听王府中的情况。途中碰到一个捧着大陶盆的仆役,那仆役停下来跟采芳说笑了几句,盆中装满了新鲜的甜瓜。 采芳往盆里看了一眼,道:“淘洗过的瓜果,水渍要晾干了才能喂,不然小心拉肚子。” 仆役笑着回应:“不必你提醒,这是给嗣子准备的,我们可不敢有半点怠慢。前些日子无论怎么调理肠胃都不合适,最终还是用城外运来的山泉水才算养好了,娇贵得很呢。” 采芳感叹道:“谁说不是呢,连大王都生病了,这地方真是穷山恶水。”这些仆人话里话外,无不透露出对迁居边疆的郁闷之情。 等那捧盆的仆役离开,霍七郎好奇地问:“你们这王府的嗣子几岁了?胃口可真不小,这一大盆瓜够七八个人吃了。” 采芳忙道:“小声点!他信口胡言,你别当真。那瓜其实是给大王的爱马玉勒骓准备的,大王至今没有子嗣,又最珍爱那匹骏马,所以仆人们私下里给它起了个‘嗣子’的外号,你可不要在主人面前学舌,免得惹祸上身。” 霍七郎心想,韶王病得连棺材和灵棚都备好了,别说骑马,恐怕从床上爬起来走路都难,那匹要用甜瓜喂的玉勒骓最终不知会落在谁的手上。 她对采芳道:“多谢娘子指点,这府中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请一并告知……” 霍七郎正想继续打听,忽然察觉到附近花墙影壁后有人呼吸的动静。她刚来此处,不想戳破,但采芳一无所知,正要大谈特谈,便用眼神示意她。 采芳是个泼悍机灵的姑娘,登时会意,从地上捡了块小石头,假意扔出去砸乌鸦,口中骂道:“哪里来的黑老鸹,在这里偷看偷听惹人厌!” 石子砸在花墙上,把那人吓了一跳,拎着裙子忙忙地跑开了,看背影是个小婢子。 采芳看她往西院跑去,冷笑一声,对霍七郎道:“你还没住进来呢,西院的人就来打探了。” 霍七郎好奇地问:“谁住西院,打探什么呢?” 她天然具有一种迅速与人打成一片的魅力,人生得风流俊俏,态度又亲切诚恳。既然厉夫人发话将霍七安置在韶王屋里,采芳便当她是自己这伙的,竹筒倒豆一般将所知之事说与她听。 采芳压低了声音说:“王府分为内宅和外宅。外宅由家令管辖,负责与外面的迎来送往;内宅分为东西两院,大王的主屋在中央,厉夫人管东院,崔王妃住在西院,她是个善妒的主,大王不喜欢她,她偏要打听大王身边的人。” 王府中的内宅奴婢虽然都是从长安带到幽州来的,但其中一小部分是王妃崔氏带来的陪嫁,大部分则是韶王府原有的老人,因为王与王妃感情不睦,也没有孩子,厉夫人作为王的乳母,同样不喜欢王妃,是以两伙下人泾渭分明,很少来往。 霍七郎问:“他既然跟大老婆不和,难道没有其他小老婆生孩子吗?” 采芳答道:“前几年本来定了弘农杨氏的一位小娘子做侧室,八字也换了,聘礼也下了,可那娘子与公主同岁,大王觉得她年纪太小,便让她留在老家华阴县与家人同住,约定等她长到十八九岁再接过来。谁想前两年华阴县瘟疫肆虐,那小娘子染上疫病去世了,连大王的面都没见过一回,真是个没福气的。” 说完这番话,采芳突然意识到,韶王如今被远赴边疆,在仆人们眼中,当皇子的侧室是荣华富贵,然而在那些名门望族眼中,恐怕并非什么好出路。 霍七郎心中暗想,原来真正的“杨芳歇”就是这个死于疫病的女孩儿,不禁为她的红颜薄命感慨。 采芳旁观左右,压低声音道:“王妃嫁过来后,也生过几次大病。我们私下里说,他是可能有点克妻的命,如今还有一个外室景氏,是来幽州路上收的。大王不叫她进府,在外面买了宅子安置,想必是怕她也命短。” 且说且行,两人已经行至主屋前。 屋外的地上乌压压伫立着众多内侍,环绕着一张宽达五尺、长约一丈的长桌,一名壮硕妇人领着七八名手下,每名妇人手里皆捧着一件多层红漆食盒,且每个食盒上都贴着封条。 采芳轻声对霍七郎道:“那妇人是厨房的管事张妈妈,这是要准备摆膳了。” 此时,一名头戴高帽的宦官首领高声唱道:“一试过!厨下张氏尽责。” 张妈妈命手下将带封条的食盒转交给内侍,而后朝主屋行礼,接着退下去了。 内侍们则在宿卫们注视下,开启主屋两扇大门,四人一组,分两列将食盒稳稳捧入屋内,再有四人抬着那张巨大的长桌缓缓进入。 采芳低声对霍七郎说:“我们也进去吧,夫人的规矩很大,摆膳时你万不可出声。” 霍七郎从未见过吃顿饭竟有如此阵仗,极为好奇,跟着采芳向屋内走去,这一回她已是王府雇佣之人,不必再解除武器和接受搜身了。 内侍将长桌摆放在屋子中央,但并不急着开启食盒。 采芳回到屋中,即刻归位,站立于厉夫人管理的八名大侍女当中。厉夫人从韶王床榻旁边走过来,亲自检查食盒封条是否完好无损,而后撕开封条。接着,她和手下的心腹侍女注视着内侍们将食盒内的美馔逐一取出,整齐摆放在长桌上,不一会儿,四五十件碗碟摆了满满一桌,都是霍七郎从未见识过的美味佳肴,不知该如何形容。 她心想床上那个病秧子恐怕吃不了这么多,但并没人去搀扶主人出来用膳。 头戴高帽的宦官首领再次唱道:“二试!” 接到他的指令,四名内侍走出队列,站到长桌四角。 厉夫人呼唤道:“采薇。” 站在采芳旁边的一名侍女端着托盘出来,盘中是四个银碗和四双银筷,分发给那几名内侍。那四人旋即用碗筷从每个碟子里拨出少许饭菜,侍女们眼睛不眨地紧紧盯着,确保一个碟子也不曾落下。 等到四个碗都装满了,毫无遗漏之时,霍七郎本以为该端过去给韶王食用了,岂料那四名内侍端起碗默不作声地大吃大嚼起来,直令她目瞪口呆。宦官首领也盛了半碗羹,慢慢用银勺喝了下去。 待那四个内侍吃完,碗筷立刻被回收,厉夫人亲自验看是否变色。而后室内便回归寂静,所有人都不急于做事,只是静静等待着。 一名侍女手捧香炉计时,等一炷香燃尽,那四个吃过饭菜的内侍脸色未变,行动亦无异样。厉夫人点了点头,宦官首领唱道:“二试过!内监马高轩尽责!” 霍七郎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般阵仗是在韶王用膳之前替他尝毒。负责做饭的厨房在出锅前尝一遍,装盒打了封条,送到屋里再由内侍们尝一遍,每个负责人都得提着脑袋吃几口,真可谓滴水不漏。 厉夫人另行换了一套新餐具,行至桌边,随意拣选了几个容易消化的菜肴夹了少许,又盛了三四种粥羹,逐一品尝咸淡冷热,等于试了第三遍。霍七郎见厉夫人手上有几处烫伤痕迹,新旧交叠,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种贵妇的身上。 厉夫人端着托盘送到屏风之后,照料韶王用膳。 大张旗鼓地折腾了半天,其实本人根本吃不下多少,霍七郎听着床上的人吃一口缓半天,仿佛活着对他来说都是一件极为痛苦艰难的事。 她望见长桌上有六七个蒸笼,里面装着不同的精致蒸饼、糕点,因为做得花样精致,又有内馅儿,无人去掰开了尝试,厉夫人亦不碰触,想来这些仅仅是为了摆着供人观赏的看菜。估计长桌上的东西很快会被撤下去,霍七郎伸手拿了块金栗鹅油糕,悄无声息地大嚼起来。 采芳看见霍七郎旁若无人吃糕,狠狠瞪了她几眼,她只当没看见,小声嘀咕了一句:“霍七尽责!” 家令李成荫进屋,等着韶王用膳完毕后进言,许久之后,屏风后的李元瑛终于咽不下去了,低声对厉夫人说:“往后摆膳不必这么折腾了,反正我也没有胃口。” 厉夫人将碗盘交给侍女收拾,看到家令在屋里候着,便命内侍们将长桌撤走,其他人一并出去,只留下了霍七郎。 厉夫人肃容道:“当时长安来的探子说公主骤然薨逝,坊间传闻说是中毒所致,郎君不能不小心谨慎啊。” 李元瑛道:“既然她如今安然无恙,那就表明不是中毒,或者并非致命的毒药。再者,倘若长安那人执意要我死,只需公开派人来赐一杯鸩酒,便足以让我丧命了,何须大费周章投毒。” 他握住乳母烫伤的手,轻声说:“不要再去厨下监督了。” 厉夫人知道他所指的是当今皇帝,心中涌起一阵伤感,但不愿表露出来,只是默默地记下时间,以此计算稍后吃药的间隔。 家令听着他吃完了,上前汇报说:“监军使和节帅那边各自派人过来了,打着看望大王病情的幌子,探问送信的事。我已回复说是幕僚的问安信,他们瞧见棺木和灵棚,没再多做纠缠,客气了两句就走了。” 接着转头叮嘱霍七郎:“信是你送来的,许多人都看见了,如有人打探,一定要跟我统一口径。” 霍七郎正欲回答,谁想这金栗糕先煮后蒸,质地极为软糯,一大口堵在嗓子里下不去,她从案几上拿了一壶浆水对着壶嘴灌了灌,好不容易咽下去,清了清嗓子说:“没问题,我大字不识一个,你随便说是什么信都可以。” 李元瑛已经绝食多日,今日听到妹妹幸存的好消息,强迫自己进了些食物,虽烧心反胃极不舒服,终于勉强有了一丝说话的力气。 他先问家令李成荫:“我重病这段时间,景氏那边怎么样?” 家令答道:“于夫人说一切安好,我依然按照惯例按时派人送供养过去,那边只是担心大王健康,想要尽快见面。” 李元瑛沉默了片刻,道:“似乎还能撑上几日,让她耐心等着。” 霍七郎心想这人重病垂危刚缓过一口气来,别的不问,先关心小老婆有没有钱用,可见那外宅妇就是他最宠爱的人了。想来这种贵族的大老婆都是联姻对象,可能容貌普通,妾室外室才是亲选的。 她不禁悠然神往,幻想景氏是怎样一个让人失魂落魄的大美人,倘若有机会一睹芳容该多好。 124 第 124 章 自去岁抵达幽州,在大唐疆域的最北端捱过了一个苦寒冬天,距离李元瑛开始起病,至今已经有九个多月。 刚开始,他只是轻微头疼,易感疲惫,但行动如常,新年元日时,尚能骑马踏雪到悯忠寺上香。遭受到近乎致命的政治打击,任谁都会忧愤不已,当人情志不舒,气郁失畅时,引发些许躯体疾病亦属常见。除了厉夫人和于夫人两位乳母外,连他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头疼日渐加剧,影响到饮食和睡眠,长时间失眠耳鸣,食而不化,甚至见风见光和嘈杂声响都会让病情加重。 随行的大夫和幽州的名医会诊后,认为他是迁居引起的水土不服,以及李唐皇室世袭之疾——头风症。 头风这毛病颇为难缠,青少年时通常不会发作,待一定年纪后方才显现。发作起来头疼欲裂,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使人逐渐衰弱,无力正常生活。 诸多皇族宗室都罹患此病,尚无良好的治疗手段,左右不过是免于劳累,慢慢静养。而后,长安传来胞妹骤然薨逝的噩耗,给了李元瑛精神上致命一击,令他彻底垮了下来。许多人揣测,韶王瑛的下场便会像许多被流放的臣子那般,“郁郁而终”。 厉夫人见他愿意主动进食,心中甚是欢喜,她深知李元瑛的心思,遂撤走仆人,让霍七郎搬了个月牙凳,隔着屏风坐在床榻之前,仔细询问道: “你见到公主是在何处?她身子康健吗?吃穿用度如何?有几个侍女陪伴?” 霍七郎回答道:“在关中下圭县见过一回,出了潼关又在灵宝县见过一回。要说吃穿用度,虽然不如王府,也有两三身好衣裳倒换。一尺大的胡饼,夹着羊肉她能吃一个半,骑驴挽弓,生龙活虎。要论身强体壮胃口好,倒是当妹妹的赢了。” 屏风后传来李元瑛的轻笑声,厉夫人脸上也泛起笑容,嗔怪道:“郎君未得病前,亦是击鞠高手,能驯服烈马的。不过要说根基底子,确实是公主更好一些,郎君毕竟胎元不足。” 李元瑛生于战乱年间,贵妃怀胎之际饮食不周,他生下来瘦瘦小小,逃难途中连个奶妈都寻觅不到,是薛贵妃亲自哺乳抚养,此等情形莫说在皇室中绝无仅有,即便是许多富户的娘子都没有如此辛劳的。 及至宝珠降世时,梁王已然登上帝位,贵妃锦衣玉食养在深宫,才孕育出一个饱满如珠的婴儿。正因为自幼生活在母亲身边,兄妹二人与生母的关系比其他皇室母子亲近得多,兄妹之间的感情也更深厚。 家令插话道:“公主向来最爱骏马,怎么会骑着一头驴?除了杨主簿和你师兄,她还有别的护卫吗?” 霍七郎道:“有个最小的师弟,是个没成年的小沙弥,此外就没有别的随从了。我这一路换了五六次马,不赶时间的话,确实是骑驴更便捷稳当。那个姓杨的老丈日常穿白衣,打扮成商人模样,赶着一辆牛车,也没有骑马。” 李成荫赞扬道:“杨主簿如此低调,想必是为了隐藏身份保护公主。” 厉夫人叹息:“公主在宫中时奴婢如云,如今仅有二三件衣裳,身边一个婢子都没有,不知道她日常如何梳头穿衣,真是太委屈了。” 霍七郎回想当时相处,宝珠的花销穿戴皆是富裕人家娘子的水准,谁知在皇室眼中,竟已到了委屈的地步。或许在皇宫里,这些人都需得打造个金壳子装起来吧。 入府之后,至今没有见过韶王的面,虽说病中,藏得比闺阁娘子还严实,人少言寡语,声音却很动听,不知到底长什么模样。想起宝珠说她全家只有一个美人,应该是指薛贵妃孕育的三兄妹,倘若长子被皇帝连累了容貌,就实在浪费了这把好嗓子了。 正胡思乱想间,忽然听到房顶上传来群鸦凄厉的鸣叫,紧接着门口的内侍尖着嗓子大声宣告:“王妃到!” 家令立刻起身,示意霍七郎赶紧站起来,并竖起手指提醒她切勿乱言。 内官通报之后,打开大门掀起软帘,一位身量苗条的年轻女子款款步入室内,看年纪不过二十出头,服色和首饰颇为素净,一张小巧的脸上五官平淡,未施脂粉,只淡淡地描出一对婉顺的峨眉。 四名婢女紧随其后,其中三人各自捧着扁扁的桐木盒,另有一人手里收着把大油纸伞。霍七郎记得方才还是晴天,特意往外瞧了一眼,却未见下雨的迹象,心中不禁略觉疑惑。 崔王妃仪态端庄,步态轻盈地走到屏风前裣衽行礼,柔声道: “妾令容拜见郎君。听闻郎君贵体有所好转,可稍进饮食,特来探望。” 厉夫人和家令向崔王妃行礼,但互相间并未交谈。王妃的婢女欲将盒子转交,但室内没有别的仆人了,遂将三个盒子打开,内装男子日常服饰,由里至外般般俱全。崔令容接过一盒,恭敬地双手奉上。 霍七郎见这位王妃虽然容貌不出众,但双手生得很漂亮,修长如春笋,指尖圆润,没有留长指甲,只是不知为何略显红肿,好像做过许多浆洗缝补的家务活,对她这样身份尊贵的女眷来说,稍显粗糙了些。 厉夫人虽不喜崔王妃,但应有的礼仪必须具备,称赞一番后,从崔令容手中接过桐木盒,端到床榻边让韶王过目。 李元瑛淡漠地说:“王妃操持家务辛苦了,以后做衣裳的活计交予婢女即可,我恐怕穿不了多少了。” 崔令容低着头,许久没有说话,再开腔已经有些许哽咽之意,道:“郎君的起居饮食皆由厉嬷嬷照料,妾所能做的也仅是针线上的帮扶,恳请郎君莫要再拒绝此事。” 李元瑛冷冰冰地道:“幽州气候恶劣,并不养人,你亦是体弱多病之身,不要再继续耽搁了,趁入冬之前,回长安去吧。” 崔王妃神色一凛,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地道:“妾不同意和离。若强要妾离开幽州,除非义绝。” 家令李成荫知道去年韶王收到赴幽州就任的诏书后,曾向崔王妃提出过和离,让她断绝关系回娘家以免受牵连,但崔氏坚决不肯,一定要跟随到幽州来。 当年二人成婚时,崔令容的父亲官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乃是支持李元瑛的力量。然而崔相年迈,三年前病故后,清河崔氏见风使舵,崔令容的几个叔父、兄长与韶王府渐行渐远,甚至有人改投魏王门下,堪称背信弃义之举。 因朝政结合,又因朝政反目,这两人感情不睦,大半缘由自这个背景。然而无论李元瑛如何冷淡疏离,崔氏都不肯和离,来到幽州后的生活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她仍坚持履行妻子的部分职责,旁人看着也颇有些可怜了。 崔令容陈请道:“妾虽无宠,但并非善妒之人,请郎君将景氏接回府中,妾绝不敢有半分阻拦,必以礼相待。” 李元瑛不为所动,言简意赅地道:“我自有打算。王妃请回吧,我累了。” 厉夫人走出来向崔令容行送客礼,因为身边侍女和内官都在外面,便向霍七郎递了个眼色:“去帮忙拿衣服。” 霍七郎正在旁边听得兴致盎然,走上前接过婢女手中的桐木盒,与崔令容擦肩而过时,她突然仰起头,向霍七郎投来两道愤怒至极的灼热目光。 “听闻有新人至,郎君的病才有了好转。” 崔令容低声喃喃着,重重地瞪了霍七一眼,带着婢女们转身离去。 霍七郎微微一怔,心中暗忖,王妃虽说容貌寻常,然而这烈火般的眼神点燃了那份平庸,使其平淡的面容焕发出别样的生动,平添了几分鲜活明艳。 这种眼神霍七郎往昔时常得见,乃是一种名为嫉妒的仇恨。她向来懂得独特之美,并没有为此反感,反而颇为欣赏崔王妃那激烈的情绪,目光一直追着她倔强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 待崔令容远远离去之后,霍七郎忍不住对屏风后的李元瑛道:“你这大老婆的眼睛生得倒是挺美。” 这赞赏的话语带着一种怪异的语气,让室内另外三个人都觉得很是违和,又不知到底何处古怪。 李元瑛一言不发,家令不得不出声呵斥:“七郎不得无礼,日后要尊称她为王妃,更不能在大王面前你呀我呀的。”话一出口,他心想,这女游侠为什么起了个男人名字? 霍七郎充耳不闻,开始浮想联翩。韶王府中不仅收入颇丰、食宿俱佳,还有众多美貌女子,王妃姝色独特,侍女俏丽可爱,侍卫们亦是皇家精挑细选,个个体貌端正,有一两个尤为俊俏的,大可以撩拨一番。此处虽不如长安那般繁华热闹,待遇却如同置身福窝之中。 她越琢磨越是欢喜,心想托韦训的关系才得了这份美差,师门情谊自是要回报的,等他以后病死了,自己定然要在他坟头上多烧两把纸钱。 厉夫人从桐木盒中拿出崔氏带人缝制的衣裳,见针脚匀净细密,李元瑛病得两三个月不能外出,外衣的刺绣亦没有半分敷衍。 厉夫人心想,倘若他们夫妻有一两个子息,关系也不至于僵到如今这般地步。清河崔氏背叛之后,弘农杨氏提出联姻,谁知道那小娘子又早早病故。事到如今,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儿竟似要绝嗣了。 李元瑛吩咐道:“西院的供养不得敷衍,只是盯着不许往长安传递消息。” 家令李成荫即刻回应:“是。” 李元瑛又向霍七郎发问:“宝珠的信上提到你有惊人业艺,详述是什么值得我重金雇你。” 霍七郎想了想,漫不经心地道:“刀法还算凑合,拳脚勉勉强强,会点儿轻功,总之武艺比较稀松平常。叶子戏和樗蒲玩得倒是挺不错……” 她见家令翻了个白眼,赶忙说:“我也学过一点摸骨看相之术,不过你们已然是贵相中的贵相,似乎没必要再相面了吧?” 厉夫人道:“你只要住在此处,每日跟郎君聊一聊公主的事,为他纾解郁气,多进饮食,便是天大的功劳了,别的都无需你劳神。” 李元瑛却道:“如无必要,她不会特意写上这一句。” 霍七郎脑筋一转,道:“我还学过些改头换面的易容功夫,不过限制颇多,除了赌输了钱逃债,也没派上过什么大用场。” 厉夫人和家令互相对视一眼,两人同时萌生出一个念头,厉夫人旋即从桐木盒中取出一件崭新的锦袍递给霍七郎:“穿上试试!” 霍七郎见这衣裳极为华贵,少说也值上百贯钱,只可惜是绛紫色的,看龙纹形制,外面当铺恐怕不敢收。她笑着凑趣道:“是赏我了吗?” 厉夫人板着脸说:“如能事成,想要什么衣裳得不到?” 霍七郎立刻将锦袍套在身上,虽没有束上腰带,却依然显得很合身。 家令命令:“转过去转过去,看看后面。” 霍七郎依言而行,厉夫人和家令围着她仔细端详,一个是女生男相,一个是男生女相,轮廓与身材确实有九分相仿,纵然是从小接触的厉夫人,只看背影也容易混淆。可惜正面蒙混不过去,毕竟性别不同,脸上还有一条极明显的大伤疤。 厉夫人惋惜地道:“远远地瞧着轮廓或许还成,二十步内就知道是替身了。” 事到如今,霍七郎已经隐约猜到他们的想法,道:“如果身材差不多,我有办法将脸改得跟原主一模一样。不过要模仿举止和声音,得接触一两个月反复揣摩练习。” 听闻此言,家令两眼放光:“如能成事,公主真是天降的福星!大王,能否允许……” 只听李元瑛轻声说:“将屏风撤去吧。” 兹事体大,家令出去叫来韶王的心腹,宿卫将领典军袁少伯,两个人亲自动手抬起屏风,往旁边挪动了一丈。 李元瑛病重之时,见风见光都会剧烈头疼,故而日常以帷幕覆窗,床榻前放着屏风遮挡。 他肩头披着件群青色襕衫,半倚在软缎靠枕上,撤去屏风后,光线顿时变强,他抬起消瘦的手遮着美目适应了一会儿,过了片刻才皱着眉头放下了。 霍七郎脸上本来挂着放荡不羁的潇洒微笑,看清韶王的形貌后,笑容渐渐消失,半晌说不出话来,唯有沉默。 她没念过书,胸无点墨,虽在酒肆中听过许多大诗人颂扬绝色佳人的名句弹唱,此刻却是半个字都回想不起来了,有心说些奉承的话撑撑场面,奈何喉咙发干,茫然若失。 李元瑛平生见此情景不知多少回了,懒得嘲笑或者训斥,只是漠然地等着她回过神来。 不知为何,霍七脑海中浮现出的是许多年前行军途中见过的胜景。群青色的天空之下,祁连山脉的巍峨冰川矗立在远方,冰山尖顶白雪皑皑,闪烁着银色光芒,凌冽刺骨的雪水淙淙流过,传来碎冰相撞的清脆声响。 恰似当年不知如何形容那幅绝景,最终,她和那时一样,笨口拙舌地感慨了一句: “我操。” 125 第 125 章 眼见为实,霍七郎终于明白了为何薛贵妃在世时是举国共识的天下第一绝色,也理解了为什么宝珠神情落寞地承认家里仅有一个美人。原来继承了母亲倾世容颜的并非女儿,反倒是儿子。 她常年在残阳院学艺,上面压着数个心黑手狠的师兄师姐,更有个不做人的师父陈师古,为了生存,早练就了八面玲珑的乖巧机灵。虽一时震惊语塞,但很快强行压下惊愕之色,装作平静,上前走了几步,来到床榻边观察,两人互相对视片刻。 她一边看一边想,虽说易容术随意性很大,无需原型也能随便捏个脸,但女娲大神精心雕琢的杰作,自己纵是想破了脑袋也生造不出来,看着看着就入迷了。 家令性情急躁,瞧她犹豫不决,急切地追问:“能成吗?” 霍七郎略一思索,沉吟道:“大王病体消瘦,我若穿上华服,或许能够模仿,只怕骗不过枕边人。” 一时间,周围陷入沉默,李元瑛缓声道:“你还打算跟我的枕边人有接触?” 霍七郎登时醒悟,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赶紧把他的大小老婆从脑子里赶出去:“要是穿着宽松的衣服在外面晃晃,完全没有问题。” 家令和厉夫人喜见于色,询问她需要什么道具,霍七郎回答:“经济点儿,一碗浆糊,加几撮颜料就够了;若是追求效果精细,不吝于花销,得再添一套妆奁里的脂粉眉黛等物。” 厉夫人立刻叫来采蔷、采青两名婢女前往东院,收集可用的妆奁之物,无论属于谁的,全部拿来过目,力求颜色款式样样俱全。这两人又叫了五个内侍协助,不一会儿叮叮咣咣瓶瓶罐罐弄来一大桌。 厉夫人自用的梳栉等物乃来自波斯的金银器。自天宝之乱吐蕃趁机入侵,致使河西十二州尽皆沦陷,自此通往西域的商路阻断,这些外国来的器物便只能经由海上运抵大唐,愈发增添了其珍贵程度。 只是她年纪大了,也没心情装扮,脂粉的颜色不多。年轻人的妆奁之物则琳琅满目,郁金油、龙消粉、蔷薇水等等都是从长安带来的稀罕货。 霍七郎心想这些都是内宅娘子们的心爱之物,不愿夺人所爱,只留下了几种轻粉和胭脂供调色使用,又要了眉镊、黛砚、粉刷、妆碟、铜镜等工具,其他都请她们原样送回。 典军袁少伯看着这些人里外忙碌,不明所以,低声向李成荫询问:“这是在干什么?不是说公主幸存,派来驿使报信,怎么,送这些女人东西是想收作侧室吗?” 家令压着嗓子回答:“都不是,是替身。” 霍七郎头一回拿到这么多高级的易容材料,又有平生未见过的天下第一绝色为模板,支起铜镜,振奋精神,坐在角落里忙活了一个多时辰,认认真真涂泽出一张脸来,连眉毛都是从皮草上一根根拔下来用镊子戳出来的,她却不甚满意,觉得没有抓住本主的精髓。 但当她裹平胸部,穿上韶王的衣物,戴上玉冠,顶着这张去了憔悴之色、神采焕发的新脸出来,整座主屋仿佛被照亮了。李成荫和袁少伯被江湖奇术震惊到无以言表,而厉夫人则当场落泪,心里不知道他本人是否还能恢复到这种状态。 李元瑛躺在床上,侧过头瞥了霍七一眼,又观察过心腹们的反应,他没表露出太多情绪,只是带着疲倦,低声自语:“原来是这种样子……” 与李元瑛的沉静相比较,其他人简直是心潮澎湃,知道公主派来这人可派上大用场。韶王重病期间,王府到处弥漫着绝望的气氛,霍七郎的到来简直是一剂起死回生的神药,问题就是李元瑛本人还能拖多久。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能寄希望于他对公主的深厚感情,能够支撑这个深陷困境的皇子继续活下去。 霍七郎特意走到床榻边,想向付钱的人展示自己的技艺确实值这个价。李元瑛却转过头去,移开了视线,低声道:“可以了,卸妆吧,还是那张带疤的脸顺眼。” 霍七郎一愣,突然意识到虽然韶王本人也拥有梳篦香膏等全套的男子梳妆用具,然而这堆金叠玉的大屋里却偏偏没有一面镜子,仿佛他并不愿意看到自己那张让人失魂的面孔。 替身和公主尚在人世的真相都是绝密,仅有李元瑛最亲近的几名心腹知晓。霍七郎身负重重机密,人又有些没心没肺放浪不羁的意思,众人连番上阵叮嘱她如何小心行事。 她草莽出身,目不识丁,一张嘴就露馅,做替身还有许多缺憾之处。住在韶王屋里朝夕相伴,正好模仿他的举止和声音。 霍七郎卸下易容妆之后,厉夫人特地将她叫到一旁,嘱咐了一些杂事:“郎君生病后夜不成眠,受不了丁点嘈杂声响,别说值夜的人打呼磨牙,夜深时连旁人翻身走动的动静都不堪忍受,所以如今只有你一个人在屋里值夜。他不会喊人端茶倒水,你尽量保持安静,不要惹得他心烦头疼。” 霍七郎道:“夫人请放心,我也练过一点儿潜踪匿影的梁上功夫,保管大王注意不到屋里有人。他到底生的什么病?好好一个美人形容憔悴。” 厉夫人面露不悦之色:“你不要在郎君面前提及美丑的话题,他厌恶别人评论自己的容貌。” “怎么,明明生得那样好看,自己却不喜欢吗?” 厉夫人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倘若一个人从十三四岁起就不断遭受政敌诋毁,被评价为“无人君之貌,有祸国之相”,后又因此遭到无端猜忌,那怎么都不会喜欢自己的容貌。 此事造化弄人,但凡韶王像公主或者安平郡王那样,长得跟皇帝有那么二三分相似,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下场,或许早已经坐稳储君的位置了。 她不愿解释这些恼人的私事,只告诉霍七郎:“郎君罹患头风,还有些郁症,因此你多跟他聊一聊公主,哪怕点滴小事,他也乐意听。” 霍七郎立刻应承下来,心道别说端茶倒水,帮他更衣沐浴也是不在话下,就看他本人愿不愿意了。 厉夫人命人给她准备一张窄榻,以供值夜休憩之用,霍七郎婉拒了,声称怕离远了听不见主上夜里的动静,睡在他床边脚榻上就可以了。自己练过功夫,即便宿在树枝上照样能熟睡,并不在乎卧榻优劣。 厉夫人心下略感宽慰,索性将自己的整套波斯黄金妆具尽数赠予她了。 韶王罹患重病,药石已然罔效,无论是去悯忠寺烧香祈福,还是请巫医来念咒驱邪,全然没有半点疗效,只盼公主派来的这个游侠能有些玄学上的助力。 是夜,霍七郎和衣躺在韶王床边的脚榻上,琢磨到底怎么才能达成毕生心愿。毕竟此人身份高贵,不是能随意对待的撩拨对象,稍微用强,又怕把他弄死在病榻上。 自戌时熄灯,直至子时更声传来,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她听见李元瑛辗转反侧,始终没能睡着,不时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厉夫人说他严重失眠,果然不假。 她撑起胳膊,抬头问他:“你想喝水吗?” 重重锦帐之中一片静谧,若非霍七郎耳力强健,会误以为他刚好在此刻睡着了。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锦帐内的黑暗中又传来几声咳嗽,继而传出一声幽微的问询: “她如今行至何处了?” 霍七郎怔愣了片刻,方才明白他所问的乃是妹妹的行踪动向。 她若有所悟,认真答道:“按照她们的脚程快慢,大约该到洛阳了吧。宝珠说过一回,她出发时匆忙,没带妆品,如今只有一块木炭画眉,想去洛阳城购置脂粉。” 诧异的声音传来:“只有一块炭?!” 霍七郎浅笑一声:“那大概是我师兄促狭,故意逗她的。” 锦帐内又静默了一会儿,李元瑛道:“如此落魄褴褛,想必她一路上会时常啼哭吧。” 霍七郎听他言语中难得流露出情绪,安慰道:“这小娘子颇有意思,哭是哭,却并不妨碍她驰骋纵横,大杀四方。” 她心想反正李元瑛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把玉城之战去掉了前因后果,当作说书人的传奇故事为他讲述了一遍。尤其是宝珠苦战之后矢尽援绝,以门楣上辟邪的风水箭射落罗刹鸟头领的那一段,讲得惊心动魄。 最后结语说:“我在下圭县初遇她时,她曾哭诉说人生已经跌落谷底。我给她卜了一卦,告诉她跌落谷底时,只要人没摔死,之后就只能往上走了,未必是坏事。如今她在江湖中绰号‘骑驴娘子’,乃是名噪一时的武林新秀,不世出的神秘高手,当真风光无比。” 李元瑛听过这一句“人跌落谷底时,只要人没摔死,之后就会往上走”的浅白之言后,沉默良久,其后喃喃自语道:“时过于期,否终则泰……” 霍七郎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来历,只感到他语气和缓,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又过了片刻,锦帐内的呼吸声逐渐舒缓从容,人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126 第 126 章 从这一天起,霍七郎便以贴身宿卫的身份在韶王屋里住了下来,名义上是袁少伯的下属,换班时刻在主屋外面的侍卫长屋里休息。 府中都说霍七郎是厉夫人为韶王精心挑选的挡煞人,这游侠一看就是八字命硬,夫人对她十分信赖,将自己的波斯金器都赏给她了。 自此人来到王府后,韶王的病情略微稳定下来,虽依然缠绵反复没有康复的迹象,但起码能够稍进饮食,不像要赶着办丧事的模样了,家令又命人将灵棚棺椁等物收回库房之中。 或许是霍七郎带来的好运气,在她来后没几天,重阳节刚过的时候,一列车队缓缓驶入幽州城,带队者是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称奉圣人旨意,从长安远道而来,赐韶王绢帛五车,生丝一车,作为外刺补贴。 唐初时,亲王出任都督、刺史等职务,每年可以得到两千段绢帛作为远行公干的辛苦费,就是所谓外刺补贴。 自玄宗以政变夺得皇位,他害怕子孙后代以同样的手段威胁自己的统治,建立十王宅、百孙院,自此皇室后代皆被限制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受宠者虽被委任都督、刺史,领取食邑厚禄,但并不像唐初那般亲自就藩,仅仅遥领而已。 近百年来,李元瑛是第一个被委派去封地就任的皇子,外刺补贴也有一百多年没执行过了。 韶王府平时紧紧关闭的正门豁然洞开,李元瑛在内侍搀扶下领旨谢恩,满街围观的人比肩继踵。无知无识的人只是看一场热闹,有心人则识微知著。这一份礼物虽不厚,但象征着皇帝的旨意,释放出一种特别的讯号。 计算车队从长安出发的时间,大约就在万寿公主亡故后不久,或许是皇帝痛失爱女后,想起薛贵妃的另一个孩子被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心中有些悔意,才派人来慰问他。绢帛之外,单独附赠一车丝,乃是一车“思”,犹如藕中之丝,虽断犹连。 京城来的内侍省宦官同时带来一个好消息,薛贵妃的幼子,安平郡王李元忆获封怀王,从郡王跃升至亲王等级,薛贵妃的兄长薛文曜则封了国公。虽然都是虚职,但这明显是皇帝想要补偿薛氏一脉的表现。 当今圣上久服丹药,龙体逐渐疲弱,东宫之位长期空置,他必须考虑由谁来继承大统。废太子李承元遭遇狩猎意外,毁容失明,严重残疾,不可能再登上帝位。排除他以后,就数李元瑛年纪最长。 接下来是魏王李元侪,同是东宫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为人粗暴顽钝,资质远不如韶王。继续往下数还有三四个年幼皇子,皆不到戴冠的年纪,暂时不成气候。 所有人都联想到了当年庐陵王李显被母亲武曌流放至均州、房州,多年后又被召回复立为太子,最后登上帝位的历史。以古为镜,韶王李元瑛同样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车队驶入王府,李元瑛命家令从御赐绢帛中挑选出两份上品,分别送给幽州节度使刘昆和监军使阮自明。 此时长安派人给韶王送外刺补贴的消息早已传开,刘昆和阮自明不敢坦然受禄,亲自携厚礼回访,言辞间比之李元瑛刚来幽州时恭敬了数倍。 河朔三镇向来有兵强则逐帅、帅强必叛上的下克上老传统,权力的行使并非完全自上而下,很多时候是由下而上赋予的。 幽州虽割据于朝廷,自立节帅,然而如果节度使没有及时获得朝廷追认官爵,则坐不稳位置,极容易被手下强力的将士驱逐斩杀,须借朝廷任命以安军情,因此各镇对长安的风向变动非常敏感。 监军使则是朝廷派到地方监督制衡节度使的棋子,无论在当地多么势大,回到中央,宦官名义上依然是皇帝的家奴。 又过了几日,刘昆派人送来一枚刻着“幽州刺史”篆字的官印,说是整理前代节度使的宝库时发现的,猜测是天宝之乱前的旧物,特命人装在金盒中送给韶王。 孤零零的一枚铜印崭新闪亮,看起来铸成时间还不到三天,除此之外既无百姓土地籍册,又无幕僚任命。李元瑛半倚在床上,以其消瘦而修长的手把玩着这枚印章,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冷笑。 辰时正,霍七郎结束了一夜的守卫任务,交班后来到外面侍卫长屋里休息,和其他散值的宿卫们共享朝食。适逢重阳佳节,除了正餐之外,厨房还送来了应时的麻葛糕和菊花糕,并每人一合茱萸酒。 平时值夜要保持清醒,难得今日能够畅饮,众人自是欢喜,也不着急去补觉,喝着酒打了几回叶子戏,只是典军袁少伯管得严,不许赌博,所以也无所谓胜负。 既然不能押注,霍七郎就没什么兴致,忽闻外面鸦鸣声起,原来是王妃来给韶王请安。因为他素来睡眠不佳,但凡有什么正事都是拖到这个时辰才办。 霍七郎透过窗棂往外瞥了一眼,望见她的侍女里依然有个专门负责撑伞的,心中觉得奇怪,问:“又不下雨,她们天天拿着把伞做什么?” 宿卫中有个叫黄孝宁的,回答说:“因为乌鸦促狭,会捉弄人,尤其西院有几只坏鸟喜欢往人身上拉屎,为免弄脏发髻和衣裳,讲究的妇人出门就得撑伞防备着。” 霍七郎又问:“这王府中的乌鸦是有些多,又烦又吵的,你们闲时怎么不拿弓箭除了去?” 黄孝宁忙道:“不可,幽州这地方军民皆信佛,厉夫人和王妃常去悯忠寺为大王祈福,主持特意交代尽量少杀生,她们平时都是茹素的。” 霍七郎说:“就算不杀生,赶走也好,这东西不吉利,又吵得人头疼。” 这些宿卫皆出自皇家遴选,不仅武艺拔尖,也不乏高荫名门子弟出身,有一个叫宇文让的,自幼读过不少书,他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音道:“不让杀乌鸦,我猜是大王的意思,这鸟儿很有讲究。” 众人停了手中的牌,都等他继续讲下去。 宇文让低声说:“其实本朝以前,乌鸦一直是吉祥的象征,古人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又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讲的是周将兴时,有大乌鸦衔谷种聚集王屋之上,武王大喜,诸大夫皆喜,自此周朝便兴盛起来。如今乌鸦聚集在大王屋顶上徘徊不去,说不定就是祥瑞之兆呢?” 这段话直戳众人心坎,联想到前几日朝廷派人来送外刺补贴的事,都有些浮想联翩。 又有个叫徐来的抬杠:“这些乌鸦哪儿都有,连厨房顶上都宿着几只,总不能说是管事张妈妈要成事了吧。乌鸦是吉是凶我不懂,就知道它们特别聪明又记仇,你要射死一只,其他同伙非得报复。我可不想以后打着伞值班,劝大家手下留情。” 徐来的双胞胎兄弟徐兴补充道:“这可是他小时候亲身经历,乌鸦甚至能分清我们两人,纠缠了徐来一年多呢。” 众人明白徐大曾被鸟屎淋头,抚掌大笑一场。 聊了一会儿,王妃一行从韶王屋里出来,侍女们各自捧着几匹绸缎布料,想必是从长安送来的绢帛,赏赐给她的。 众宿卫从窗户里也能看到崔令容神情落寞阴郁,心事重重,没有丝毫欣喜的意思。 有人道:“分赏也不曾遗漏了她,有什么不高兴的?” 黄孝宁小声说:“那自然是因为有比较。前几日外刺补贴刚来,最先送的是节帅和监军使,其后就是景氏那边,再次才轮到她,明着宠妾灭妻,再说那都不是妾,没名分的外室而已,这让她怎么能高兴得起来?” 众人喝到微醺,聊到隐私话题,愈发起劲,索性扔了牌聚在一处大聊特聊起来。 霍七郎尤其兴奋,问道:“大王长得已是这般姿容,他宠爱的女子该美成什么样?你们谁见过景氏?” 众宿卫一起摇头,宇文让摆出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侃侃而谈:“我猜天下没什么女人能比他本人更好看了,景氏得宠,可能只是长得符合他欣赏的类型。他不喜欢那种十四五岁年纪的小姑娘,所以当年没让杨家把下定的侧室送来,结果把人家拖到病死了,王妃也是娇小清秀型的女子,是以一直不得宠。我猜,他喜欢的可能是成熟艳丽型的女人。” 徐兴一击掌,低声道:“对上了。我虽没见过正脸儿,但去年有一回派我去那边送东西,刚好遇到有女子从马车下来进屋,恍惚看见一个侧影。那天风沙大,她头戴幂蓠,纱网遮盖全身,别的看不清,身材是很高挑。” 众人抱着胳膊浮想联翩,薛贵妃当年在世时,就是颀长丰艳的大美人,存在感极强,难道“儿子喜欢的类型会隐约跟母亲相似”这话是真的? 黄孝宁不胜酒力,喝得满脸通红,倒了杯酒敬给霍七,嚷嚷道:“兄弟,你长得也够高的,苟富贵,勿相忘!” 正聊得畅快之际,袁少伯突然踹开门,脸色阴沉得快滴下水来了,低吼道:“我瞧你们是闲得皮痒,竟敢窃语私议主上的家事,是想挨上一顿军棍?!” 众侍卫此时卸了甲,穿着黑衣战袍,上司的怒叱犹如往一群聒噪的大乌鸦里面扔了块石头,众人呼啦一下子四散而去,各自扑倒在床上佯装睡觉,不再多言。 127 第 127 章 李元瑛的每一天,皆从服药开始。 厉夫人唯恐有人暗中对他下毒,故而医师们煎药都在大屋一角进行,由她心腹的内侍婢女们严格监督。根据皇家传统,药煎好出汁后,分作两份,开药的大夫先饮一碗,以证明无毒,厉夫人自己再尝尝冷热,方可给韶王服用。 霍七郎轮值时闲来无事,便坐在一旁观看他们忙活,权当解闷。 日常侍奉韶王的大夫共有两位,一名姓吕名庆光,乃是幽州本地名医;一名姓朱名敏和,是从长安带来的随身医师。这两人各自带着两个学徒,六个人研磨、浸泡、煎煮,从早到晚忙碌不休。 霍七郎很快发现两名大夫职责不同,朱敏和负责的汤剂是治疗头风的,除了天麻、川芎、白芷等头风症常用药,还辅佐以人参、鹿茸、燕窝、石斛等贵重滋补药材。 因为每煎一碗药,他自己得先喝一碗,朱敏和整个人补得满面红光,神采奕奕,看起来再加一把劲儿就能登仙了。 可惜病人本人厌食严重,饭都很难咽下去,药汁也只能饮下几口,喝多了反胃。因此虽然耗费巨资,疗效几乎等同于无。 吕庆光大夫的分工则截然不同。他那边带着五个大药箱,每个药箱都有十几个抽屉,合计七八十种药材,堪称应有尽有。 吕庆光如同炼丹的方士一般,除了两三种固定的药基,其他搭配便以一种很随意的态度,往药釜里面添加几味药材,药煎好后自己也不试服,只由内侍端过去让李元瑛闻一闻。 他闻过之后摇摇头,碗里的药汁就倒掉了,谁都不喝。吕庆光在纸上划掉这种配方,下回再换方进行微调。 霍七郎看着心里纳闷,这天潢贵胄不仅吃饭有“看菜”,连服药都有“看药”。她问吕庆光这闻药到底有何疗效,对方谨慎地说大王心中有数,自己只是个煎药的,不便过问。 除了这两名常驻医师,还有几位幽州名医也时常上门为韶王诊脉和针灸。他的病情始终不见起色,医师团队压力颇大。虽然韶王支付诊金慷慨大方,但有万寿公主的例子在先,给皇室看病,一不小心真要掉脑袋的。各种治疗方案力求稳妥温和,不敢下丝毫狠手。 头风治不好,郁证也治不好,不能治本,治标也可以接受。 针对他严重的头疼失眠,朱敏和曾提出使用安神汤缓解,但安神汤配方中的朱砂、雄黄、铅霜都是炼制丹药的原料,服用后一时能昏睡过去,时间长了就醒不过来了,以毒攻毒,自损八百,因此一直没有执行。 历数李元瑛的种种症状,虽无致命绝症,却在绵延不绝地承受零碎折磨,霍七郎倒是明白了拿到鲤鱼函之前他为何要绝食,要不是得知妹妹幸存的消息唤回求生欲望,还不如一了百了饿死算了。 当夜他结束沐洗后,所有人都退出主屋,让室内保持绝对安静。 李元瑛看了一会儿书,读两行就感到头晕目眩,需要歇息片刻,烛光铺在纸上,字迹是重影的。再坚持下去,连卷轴也拿不住了,只能放弃。 霍七郎想起厉夫人走之前的叮嘱,试着让他临睡前再多服点药,便掀开炉子上的联甗,三个蒸锅里面分别放着各种精心准备的粥羹和糕饼,可惜徒劳,他从来没吃过。 霍七郎只当是值班的宵夜,先捏了一块豆沙馅透花糍塞进自己嘴里,接着取出药碗,端到李元瑛面前。他注视了许久,勉强抿下两口便推拒出去,叹道:“我已经尝不出味道了。” 霍七郎从他手里接过碗来咕咚灌了一口,药汁下去半碗,舔了舔嘴唇道:“有点人参味,倒是不难喝。” “如果味觉衰退,那么嗅觉可能也不准确了。” 说完这句让人一头雾水的话,李元瑛沉默了一会儿,命令道:“你去拿吕庆光的药釜来,闻一闻剩下的药渣。” 霍七郎摸不着头脑,依言而行,拿到药渣回到床榻边复命:“就是普通的煎药味道。” 李元瑛摸到枕边的玉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个竹青色的浮光锦荷包。那匣子是他放置重要物品的容器,日常内侍们更换卧具时,这个玉匣由厉夫人捧在怀里亲自保管,从不离开他的视线,里面也盛着宝珠寄来的鲤鱼函。 荷包的用料和刺绣均精美典雅,只是看起来颜色略显陈旧,丝缎的光泽不再,似乎使用过很多年了。 “你闻闻这个,再跟吕庆光的药渣对照。” 霍七郎意识到这应该是极为贵重的物品,小心接了过来,解开荷包系带,发现里面装着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是些不起眼的普通泥巴。她凑上去仔细嗅了嗅,土腥气中确实夹杂着淡淡的药味。 对比药釜中的新鲜药渣,她思索了一会儿,说:“只能分辨出两种东西都含有三七和仙鹤草。” 李元瑛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并没有报多大希望,神色平静拿回荷包,重新收进枕边玉匣之中。 霍七郎疑惑地道:“三七和仙鹤草都是止血的药材,跟大王的病症对不上啊。” 李元瑛低声道:“那不是我的药。” 霍七郎心道怪不得你一口不喝,闻一闻就倒了。她照实说:“其实口服汤剂止血效果有限,如果出血量很大,直接用手按压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一端捆扎布条,尽快缝合,才能真正止住。” 她一边说一边在自己身上比划,江湖人士免不了频繁受伤,各门派都有治疗外伤的独到手段,陈师古常与尸首打交道,对人体内部结构很精通,更是精研此道。 “要说炒制过筛的观音土压在伤口上确实有收敛止血效果,然而那荷包里的只是普通的庭院泥土,这么用只会让伤口恶化。” 李元瑛认真听了一会儿,眼神愈加黯淡,只说了一句:“可惜不是体外出血。” 霍七郎遗憾地说:“是内伤?那就有些麻烦了。” 她心道:吕庆光煎药这么随意,原来是因为没有固定的配方,他参照这泥土中的气味反复尝试,只为了对照吻合,找出泥土中的药方。 那又是谁会把汤药跟泥巴搅合在一起?他为什么将这一袋泥土当做宝物一样收藏起来? 霍七郎又提出几种外伤导致内出血的情况,但李元瑛却无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没有接话。他眼神忧郁,透着无数次尝试却只有失败的疲惫,挥手叫她拿走药釜。 更深露重,香漏已至亥时,又到了该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的时刻了。李元瑛想脱下外袍,却解不开玉带的带扣。 自重病以来,他的指尖逐渐变得麻木,难以做出精细的动作,甚至握笔写字都会变形。他不禁心灰意冷地想,自己还能坚持到宝珠到来的时候吗? 反复尝试了几次都不成,他只能发号施令:“你来帮我更衣。” 霍七郎听到这话,顿时兴奋起来,抽出巾帕擦了擦手,将腰间横刀带鞘抽了出来,靠在案几上。 在这夜深人静之际,李元瑛隔着屏风,看见她缓缓抽刀的剪影,不知怎得,突然感到一莫名的寒意,本能觉得叫她来帮忙并非明智之举,立刻悬崖勒马,再三努力,终于及时把带扣扯开了,旋即喝止道:“不用了!” 霍七郎从屏风后探出头来,带着惋惜的语气问:“大王不需要服侍了?” 李元瑛已经将锦帐合拢,严严实实把自己的身影遮住了。 帐外传来响亮地一声“啧”。 李元瑛心中泛起一丝不解,本来心腹们将她安置在侍卫长屋之中,自己还略觉不妥,但近日据袁少伯的观察,新来的人已经迅速融入宿卫队,她对行伍纪律和生活十分熟悉,似乎是当过兵的人。不仅如此,还与追随他多年的死士们兄弟相称,混得如鱼得水。 虽有易容术能够改头换面,颠倒乾坤,她却无意女扮男装,甚至脸上的疤都不屑于遮盖。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向这世间露出自己的真面目,是一种他难以想象的自由。 不知是否江湖人士都这般特立独行,她虽然经常说些荒唐怪话,偶尔散发出的侵略性,却比许多野心勃勃的武将还强烈。那么,要以驾驭武将的手段啖以重利吗?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更重要的,需要继续推进的计划,身安而后道隆,如今最拖累的就是这具躯体…… 更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过,意识已然疲倦至极,思绪支离破碎,就是不肯让他安歇。 被锦帐包围的床榻仿佛一叶孤舟,将他放逐在无边无际的太虚之中,仅有大殿屋顶上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鸦鸣打破夜的寂静,证明这依然是人间。 霍七郎躺在脚榻上陪伴,知道他睡不着,出声问:“需要我上去把乌鸦赶走吗?” 李元瑛闷闷地道:“不用。它们是不拿薪俸的卫士,假如有人在房顶上窥探,乌鸦会发出预警。” 霍七郎心想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好奇地问:“是谁会在夜半偷听?” “长安、幽州、甚至府内……”一切都在敌人窥视之下,所以他才需要双重身份。 鸟类在夜间同样需要睡眠,不若白天那边聒噪吵闹,然而夜静更深,偶尔的一声便显得格外分明。 霍七郎嘀咕道:“还挺烦人。” 在黑暗中瞪着床帐顶棚,李元瑛下意识将手搭在枕边的玉匣上,似乎能从中汲取无形的力量,支撑自己继续战斗下去。那是仇恨的力量,以及亲情的力量。 乌鸦虽丑陋,但有一样他远比不上的长处,‘雏既壮而能飞兮,乃衔食而反哺。’乌鸦母亲哺育小乌鸦,而小乌鸦长大后会反哺母亲,回馈养育之恩。除非母亲先自己而去…… 霍七郎枕着自己的胳膊,忽然发笑:“大王这日子看着衣食无忧,可是屋顶上一群乌鸦盯着,门口一群黑衣乌鸦值夜,倒像是被狱卒牢牢看管起来,不得脱身自由。” 黑暗中,李元瑛惨笑着默认了。 128 第 128 章 韶王的外宅坐落在城东燕都坊,在他病重以前,每个月都要过去住七八天。如今病榻缠绵,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过门,但王府与外宅的来往从未中断。 有时是家令李成荫差人去送财物,有时候是外宅派人来探望韶王病情。今日来的两名婢女采露和采莲,听名字就跟厉夫人的侍女们同出一辙。拜见过李元瑛后,采露从包袱中取出三套里衣,说是御赐的绢帛所裁,天气渐寒,为大王添衣。 女眷们亲手裁制衣物,作为心意赠予情郎或夫君,是最常见的事,厉夫人收下衣物,轻声向两人打听:“于夫人那边一切安好?缺不缺什么东西?” 厉氏和于氏皆为韶王的乳母,两人常年搭档,关系融洽,时常互赠礼物。 采露答道:“别的不缺,请问这边还有没有京城带来擦手的乳脂?做针线时手太干,容易刮丝。” 幽州的气候比长安干燥许多,保养皮肤需要消耗更多面脂和口脂。厉夫人说:“最后一批已经给了西院,我着人去市场采购了些当地货,质地粗糙了些,凑合着用吧。” 采莲笑道:“西院仿佛是用这些东西来下饭,向来比我们用得快许多。” 厉夫人正色道:“莫要抱怨,她们要做的针线活也比你们多。” 李元瑛难得从床上起来,坐在案几前查看外宅送来的信,为避免发出嘈杂声响干扰他,她们说话又轻又快,霍七郎虽无意旁听,但耳力过人,这些对话依然清晰钻进耳中。 她心里颇有些遗憾,本以为入职王府能过些风流快活的日子,谁想从上到下管理极严,散值后想去内宅随意逛逛都不可得。否则以她往日的作风,现在也该有几个小娘子主动做些巾帕荷包来赠送了。 至于男子,李元瑛本人在此,别的备选就都瞧不上了。再说男人的嫉妒心远比女子强烈得多,手段也更激烈,自从她脸上被劈了这一剑后,行事不由得收敛了许多。 这几日她又模仿韶王易容过两回,但在他的心腹看来,精气神过于充足,气质也太野性了,乍一看是不易分辨,仔细观察片刻便觉得举止异样,更别提一开口就会露馅的问题。因此除了值夜挡煞,也并没有派上过什么用场。 每日固定时间,内侍通报王妃来请安。崔令容进屋后,瞥见采露和采莲,便知道是景氏那边派人来访。 她假装没有看见,不动声色来到李元瑛跟前行礼问安,道:“郎君今日精神似乎健旺了些。” 李元瑛眼底挂着长期失眠的青色,说好,状况并未有好转;说坏,也没有要立刻身故的迹象,最终只淡淡地应了一声。 崔王妃上前两步,走到案几前为他斟茶,动作稍显生涩。李元瑛见她双手皮肤发红,欲言又止,两人在一种尴尬而陌生的气氛中相处了片刻,崔氏便主动告退了。 临走时和往常一样,她将近日缝制的衣裳交给厉夫人统一管理,核对能够穿到什么日子。厉夫人道:“王妃辛苦了,可以延后三天,稍事歇息。” 崔令容一愣,再望向采露手中的包袱皮,心中便明白了。她咬着嘴唇,一言不发地带着侍女们离开了。 霍七郎全程旁观,忽然对李元瑛道:“你们是不熟吗?” 她对这些男女情缘见识太多,只根据眼神举止,便能推测出有情无情,大概发展到何种程度,十猜九中。 李元瑛仿若未闻,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然后投入炭盆之中焚毁。 霍七郎歪着头笑道:“难道没亲热过?” 这一句便几乎触怒了他,只是无力发作,李元瑛漠然道:“这不是你该插嘴的事。” 霍七郎直言不讳:“大王少言寡语,我没机会模仿你的声音语气,只好抓着时机闲聊。” 李元瑛干脆地道:“她有她的人,我有我的人,互不干涉,这是当年就谈好的。” 这一句倒是出乎意料,霍七郎略显惊讶:“原来是各玩各的……还是你们有钱人会耍。” 这种关系虽然少见,但也不是绝无仅有。 霍七郎心道崔王妃的表现可不像坦然接受,不知是否约定之后又变卦。当然情爱之事本就变化无常,移情别恋翻墙头更是司空见惯,整天面对这等绝色,后悔以前的决定可以理解,只不知崔王妃的情郎是谁。是外面的人?还是王府的幕僚或侍卫? 李元瑛扶着案几,缓缓走到床榻边躺下了,霍七郎追过去,扯了锦被给他盖上,坐在脚榻上继续胡扯:“一心无二有时候也挺无聊的,兼美不好吗?” 李元瑛感到脑后针扎一般疼痛,刚要命她闭嘴滚远点,然而霍七继续道:“大王太过严肃也太保守了,不如令妹想得开,九娘子曾跟我说她要出家当女道士,然后养几个小情人,快快乐乐过日子。” 如今她大约琢磨出李元瑛的罩门,这人天性喜静,又患头风受不得吵闹,但只要提到妹妹的事,无论是什么内容,他总能忍着听一会儿。 果不其然,李元瑛惊愕道:“她说过这话?!” 霍七郎笑道:“绝无虚假,当时我们残阳院整个师门都在场听着。我当时还奇怪小小的姑娘怎么有这般远大志向,现在知道她身份,就没什么疑问了。当公主的,总是得拥有几个面首才够面子。” 李元瑛缓缓闭上眼,再次陷入沉默,这次格外长久。 自去年秋天长安一别,他与宝珠已有一年光阴没见过了,尽管互通书信,可要防止窥探,以免泄露心迹,不能说什么体己话。 他知道自目睹母亲难产不幸离世后,妹妹就再不想出阁之事,向往出家入道,只是没想过她有这种念头。是因为分别太久她长大了,还是在这期间被谁带坏了? 霍七郎坐在旁边,一边肆无忌惮欣赏他那因病而显得易碎的忧郁之美,一边侃侃而谈,言语间夹着几分戏谑:“乱世为人,命如朝露,还是要放纵些才不枉来世上一趟。大王既然身体抱恙,无力兼顾,属下可以易容成你,代替你探望景氏,安抚王妃,不另外收钱。” 李元瑛闭着眼睛一言不发,手伸到枕边的玉匣里,抚摸着鲤鱼函的木鳞,反复劝解自己这无礼之人是宝珠派来的密使,她的师兄弟更是宝珠路上唯一的护卫,看在妹妹的份上,无论如何要忍她一时。 霍七郎说了一通骚话,看见他眉睫颤动,知道差不多把人惹到发作边缘了,才适时收住话头。 李元瑛从不照镜子,也厌恶别人窥视他的脸。而霍七却以“实施易容术需细致观察”为借口,时刻抓住机会,以目光侵扰这张难以复刻的容颜。 忽地,他问了一句:“你既然敢以真面目行走世间,又何必起一个男名掩饰?” 霍七郎被问得一愣,随即坦然一笑:“倒也不是掩饰,只为混口饭吃罢了。我家本是军户,阿耶兄长们都战死了,无人供养家里老小,起这名字是为了从戎领薪饷。” 李元瑛听过之后,便不再作声。 --------------------------- 秋雨淅淅沥沥,边境渐入深秋,虽不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地步,但丝丝阴冷凉意却悄然渗入每一个角落,廊下执勤的宿卫们也在甲胄内换上了夹衣。 或许是因为这冷雨,今夜连屋顶上的乌鸦都离开了,除了连绵雨声以外格外安静。 霍七郎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忽闻咕咚一声闷响。她瞬间惊醒,握刀翻身而起,屏息扫视周围,并未见刺客身影。她随即扯开锦帐,见李元瑛安然无恙,只是床尾的银熏炉倒了。 天气转凉,厉夫人唯恐韶王病中再受风寒,雪上加霜,在他卧榻上放置了炉具。为避免危险,炉火早已熄灭,只留下瑞炭的余温取暖。因此倾倒之后没有起火,只是撒了一褥子炉灰。 想来是他辗转反侧之际,不小心将熏炉碰翻了。 霍七郎松了口气,手放开刀柄,先将银熏炉捧出去。锦衾铺了许多层,她只掀开最外面一层兜住炉灰包成一团扔在别处,待明日别人来收拾。 至于李元瑛本人,暮山紫色的中衣上也沾了些炭灰,他怔怔地盯着熏炉原来的位置,似乎还没有回过神过来。 霍七郎问:“大王需要换身衣裳吗?” 他梦呓般道:“什么?” 霍七郎叹了口气,知道他夜里昏昏沉沉,人经常是懵的。想到这衣裳明天即将淘汰换新,今夜暂且凑合一下算了,于是轻轻为他拍打拂去。 昏黄的烛光下,李元瑛的身影愈发显得清癯,他就像是溪流上倒映的冰川,风骨虽仍保持巍峨冰雪之姿,却随着水流忽隐忽现,玉山将崩了。 霍七郎无意间碰到他冰冷的肌肤,感到心中一阵躁动。 她想起酒肆之中胡姬弹唱的曲子“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心里不禁感慨:绝世容颜终难长久,宝珠雇自己快马加鞭来幽州送信,赶在天下第一美人死前让她遇见,这是老天赐下的机会。 倘若错过了,让他病死在自己了却夙愿之前,恐怕下半辈子会失眠的人就变成她霍七了。陪着他净睡了十来夜,一直克制着没有动手,就算面对天下第一,这敬意也是足够的了。 霍七郎的目光长久停留在这张充满倦意的面孔上,轻声道:“我师父有个师兄弟,是相州的名医。师伯曾说过一段话:劳力者酣睡,劳心者难眠。思虑过度的人缺乏体力活动,气虚血热,脑子已经很累了,身体却还没有消耗掉多余的精力,所以会睡不着。” 李元瑛的神智逐渐凝聚回来,疲倦地道:“治疗办法是强迫劳心者出去劳作吗?” “外面下着雨,未必要出去。”她低声吐露了心迹,伸出手,轻轻抚摸这张觊觎已久的容颜。 寒意侵肌,她的手掌却是火热的。这异样的眼神和行为已经明显僭越了,李元瑛立刻惊醒,以手背挡开她的胳膊。 霍七郎只是轻轻一笑,将横刀抽出来放在床头,回身把锦帐拢上。帷幄之中半明半暗,霍七郎散发着一种势在必得的气势迫近过来,沉声在他耳边道:“属下听说,幽州一向有下克上的传统……大王觉得如何呢?” 129 第 129 章 “属下听说,幽州一向有下克上的传统。” 李元瑛眼神随即转冷,不带温度地缓声道:“下克上,等同谋反,这世上没有你在乎的人了?” 霍七郎耸了耸肩:“那又如何?我九族俱无。就算你有皇帝老子,我也不在乎。” 说着一把将李元瑛压在锦衾上,并在他张口唤人之前捂住了他的嘴,戏言道:“大王,你也不想门外一群宿卫冲进来,看见这样的景象吧。” 她一把扯开他身上华丽的缭绫中衣,又将自己的腰带松了,就这样衣衫不整地骑在他胯间。动作看似随意,实则以擒拿术牢牢锁定四肢,莫说李元瑛带病,就算他身体健朗时,也绝对摆脱不了。 不知是“九族俱无”还是“门外宿卫冲进来”这两句话哪一句起了作用,等霍七郎慢慢松开捂着嘴的手,李元瑛果然没有出声。他陷在柔软锦衾里,眼瞳幽亮,虽然受制于人,却有一副睥睨物表的雍容神态。这光景简直具有致命吸引力,霍七郎一时为之心神恍惚。 他趁她失神,突然伸臂往枕下一探,霍七郎身经百战,反手夺刃,随意一甩,那把护身匕首就深深钉在床架上了。 “前戏就到此为止吧,我舍不得弄伤你,你也扛不住重手了。”她一手压制他的手腕,一手抚摸他脖颈的肌腱血管。 一方面很想碰触那高傲的颈子,一方面怕他激烈挣扎犯了病,没想到脉搏只是稍微快了一点儿,不露声色的表情不是装的,最初的震骇过后,他竟然真的冷静下来。 就在这一连串行动的同时,李元瑛心中念头已经运行百转,双面细作、被收买的刺客、宿敌复仇等等全考虑了一遍,但她似乎没有要刺杀自己的意思。他瞥了一眼她那带着细碎伤痕的臂膀,毕竟没哪个刺客干活前先脱衣服。 “你想要的只是这个?” 霍七郎被问得莫名其妙,疑惑地道:“对,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看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打算这么干了。” 听她承认了,李元瑛倒像是松了口气。他平淡地道:“原来是预谋。有没有考虑如何收场?” 霍七郎莞尔而笑:“不过是干完拔腿就跑,有什么好计划的。像大王这样瞻前顾后束手束脚,怪不得熬得夜里睡不着觉。”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什么好交流的了,李元瑛不再作声,疾病把他多余的力气耗干了,没剩下抵抗的力量,他索性闭上眼,任由她为所欲为。 霍七郎剥光了他的中衣,感慨第一绝色乃由皮至骨皆艳绝,纵然病到这种程度,他的身躯仍然优雅紧致,修长的骨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肩膀宽阔,腿笔直修长,每一个部位都是她能想象最完美的形状。 而且果然如她所想,就算一直卧床,人该有的欲望依然不会消失,只会因为长期没有释放的机会,积累得更多更敏锐,她稍加撩拨,这躯体就开始微微颤抖了。 他没有力气主动,不过力气这东西,霍七本人多到有些过量了,生怕把这块坚冷而脆弱的美玉打碎,只敢收敛着轻轻施为,用微火慢慢把水煮热。 一釜沉寂已久的凛冽雪水泛起细小的水泡,渐渐地翻滚热闹起来。 李元瑛绷紧的身躯像一张弓。他脑子里有一根弓弦,已经绷得太久太紧了,时刻处心积虑,昼思夜想,不敢有丝毫放松,身处猜忌境地,只要行差踏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而霍七郎不给他放松的机会,强行逼迫这疲惫的弓张到最大,绷到极致,直到弓弦几近摧毁的地步。重重锦帐之内,比有银熏炉取暖时温度更高,喘息全是喟叹。 然后,她故意停下了,居高临下品味他被汗水和泪水濡湿的长睫毛。 水差一点没到沸点,箭在弦上,李元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近乎仇恨地瞪视着她。 冷雨如注,从筒瓦间汹涌而下,宿卫们穿行游廊,此时巡逻到近处,能听见他们甲胄金属片撞击的声响,长枪林立的阴影透过窗棂透进室内。 霍七郎勒马驻留,停了腰间动作,反而俯身去亲吻他。这很危险,但她就是忍不住激怒他。面对这张脸,哪怕知道下一刻就会被他唤来侍卫乱枪贯穿,她也一定要犯险冒渎。 李元瑛依然不发一言,只是气急败坏地狠咬她探进来的舌头,两个人口腔里同时弥漫着浓郁的血腥之气。 霍七郎随他去咬,直到李元瑛被她流出的血呛得咳嗽起来,才退出去,抵着额头舔了舔他苍白的嘴唇,将自己的血涂上去。烛光晃动,那颜色仿佛新制的胭脂,异常冶艳。 她爱女人也爱男人,而眼前这张面孔集合了一切她所爱的美妙特质,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的特异,甚至跟自己有些相似之处,当光影模糊了轮廓时,像是在照镜子。 霍七郎轻声笑道:“这下能尝出味道了吗?” 李元瑛浑身发颤,眼中几乎窜出火苗,沉默地把嘴里的血啐到她脸上。 霍七郎将这个行为解释为催促,于是开心地继续策马驰骋,抵着他的胸膛,感受擂鼓一般的节奏。她本以为会草草了事的圆梦之举,没想到这么快乐,尤其是冒犯他时,那张容颜上勉为其难的隐忍,更觉愉悦加倍。 箭离弦而去的时候,李元瑛脑中那根长久处于紧张状态的弓弦随之崩断了,没有任何过渡,顷刻之间,疲惫的身体就拖着意识共同沉沦进黑暗之中。 李元瑛近乎晕厥又似昏睡过去,霍七郎用那件揉成一团的华丽中衣擦去他脸上血痕,收拾残局的时候,他毫无反应。 在他睡沉之后,霍七郎握着他的手腕,坚持探了一个时辰的脉,小心翼翼确认脉搏从激烈逐渐趋于平缓,而非直接停止,或是中途间断。毕竟,若是不小心把这当哥的弄死在床上,就太对不起雇她来送信的妹妹了。得罪皇帝大不了亡命江湖,得罪了青衫客,麻烦可就大了。 其后,她穿戴整齐,将横刀插进腰间,再把所有赏金揣进怀里,做好了随时跑路的准备。 然而看到他酣然入梦的面孔,腿怎么都舍不得挪动,一直等到雨停了,天色微曦,屋外传来麻雀夺食的叽喳声响,她还是没走成。 卯时末,厉夫人带着人前来,发现韶王还在熟睡,吃了一惊,因为他已经有大半年未曾睡到天亮了。她甚至上前探了探鼻息,生怕李元瑛是半夜里溘然而逝。 至于他夜里不慎弄翻了银熏炉,流鼻血脱了衣服擦拭之类都是小事,毕竟霍七郎是个江湖客,举止粗豪,夜里能稍微招呼一下就不错了,不能强求她像侍女们那样细致周全。 这一觉直睡到午时,李元瑛才悠悠醒转。 霍七郎站在窗边,准备再多瞧他两眼便趁乱破窗而出。她的轻功虽然练得马马虎虎,比不得残阳院前三,但高来高去,这群侍卫里倒也没人追得上她。 谁想李元瑛愣了一会儿神,并未作声。他从枕头下面摸出防身匕首瞧了瞧,又塞了回去。接着在内侍们的服侍下换上今日的新衣,盥洗漱口吐掉残血,等着厉夫人安排服药和餐食等事,自始至终泰然自若,仿佛深夜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霍七郎咂摸着口中有点疼痛的舌头,倒觉得有些茫然了。 过了一会儿,袁少伯前来请安,看见她还在屋里杵着,疑惑问道:“你怎么还没散值?外面的朝食已经摆过了。” 霍七郎支支吾吾。她怕回到长屋里,李元瑛一声令下,就会被众人举枪戳成刺猬。 厉夫人招呼道:“那有什么,郎君今天睡得好,饭也摆得晚了,让她留在屋里吃。”接着命侍女从韶王的餐食中挑出几个硬菜给她。 袁少伯知道韶王乳母对霍七郎甚是喜爱,也就不再多言。 他行至李元瑛面前行了礼,挥退内侍后,轻声道:“主上交代卢家的事,估计杨主簿已经安排妥了,做得很干净。但是那个鲜卑女子之后便悄无声息离开了长安,新任务得寻觅新人来做,要拖延些时间。” 接着从怀里掏出小小一片叠成方胜形状的纸,恭敬地递给李元瑛:“这是宫中传出来的新消息,跟公主有关。” 李元瑛展开方胜,只是雪白的一张纸。袁少伯端来盥洗的银盆,他将纸条扔了进去,清水浸透,纸上逐渐显现出浅淡的字迹。只有三个字:血涂鬼。 李元瑛怔愣片刻,喜怒不形于色的容颜上罕见浮现出刻骨的恨意,但那表情和纸条上的字迹一样,转瞬即逝,什么都没留下。 袁少伯作为皇子伴读,和韶王自小认识,知道他年纪越长城府越深,偶尔展露这般神情时,必定是跟胞妹相关。诛杀“胡椒卿”卢颂之一家,是向来谨慎的李元瑛干过最铤而走险的一件事。卢颂之乃是皇帝的宠臣,又跟公主有过节,突然被刺客灭门,很容易为韶王招致怀疑。 然而李元瑛不惜代价,一定要为妹妹复仇泄恨。如今得知公主侥幸活了下来,但当时是被生生活埋的,这恨意只会延续下去,直至找出真相。 自贵妃离世之后,在这世上,宝珠就是他唯一在乎的人。袁少伯心中不禁默默祝祷,希望她能平安无事尽快赶到幽州。 许久之后,水中的纸片泡成一堆碎屑。李元瑛再次平静下来,轻声吩咐道:“找些江湖人问一问,残阳院这门派的名声究竟如何。” 130 第 130 章 一番以下犯上、强取豪夺之后,霍七郎一时犹豫,溺于美色舍不得逃遁,事主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沉默。昨夜的情事宛如昨夜的大雨一般,当时汹涌澎湃,然而一夜过去,除了草木润泽,一切复又恢复了平静。 白天一仍旧贯,到了晚间,李元瑛好整以暇沐浴更衣,也没特地命令典军更改轮班的名单,霍七郎照常带刀上夜。 掌灯之后,厉夫人安排好韶王的服药就寝等事宜后,带着内侍婢女们离开了。大屋内空旷而寂静,霍七郎与李元瑛四目相交,一时间不知道该跟他说点儿什么。 李元瑛面无表情,开口问道:“你师兄……” 霍七郎早预料到他所忧心之事,连忙回答:“他不敢。” 大概……是不敢的吧。 简洁地一应一答后,两人心照不宣,谁都没再提及昨夜发生的事。李元瑛的心思难以捉摸,不知道他是信了,亦或是不信,只是安静地回到床榻上,将锦帐合拢。 霍七郎仍像往常那样躺在脚榻上守护,心中不免有些发虚。钱收了,人办了,还办得不太符合江湖道义。她暗自疑惑,为何李元瑛没有翻脸。是因为自矜身份高贵不愿声张,还是担心一旦除掉她,会断了跟妹妹唯一的联系? 不过,回想昨日他闭目深陷于锦衾中,沉静的面庞被迫泛起情潮,霍七郎并不觉得后悔。 正反复琢磨韶王的心意之际,她忽然察觉到屋顶上传来一阵羽翼扑簌的动静,接着便是数声凌乱的鸦鸣。 霍七郎猛然翻身跃起,却并不急于上房追人,先将身边的月牙凳狠踹出去。她力道惊人,一踢之下,凳子径直砸穿了正门,发出轰然巨响。外面执勤的宿卫大惊失色,蜂拥而入。 霍七郎冲他们比了个手势,众人顿时心领神会,立刻冲向韶王床榻,将他团团围住,层层护卫。待确保李元瑛安全后,霍七郎才纵身拔地而起,飞身跃上房梁,再一跃冲破屋顶,紧追刺客而去。 李元瑛扯开锦帐,和侍卫们一同仰头望去,只见屋顶被她撞出一个窟窿,透着夜幕星空。 霍七郎踩上屋顶之后,目光扫视周围,发觉附近建筑上有两个人影,一个正向南逃离,另一个影子在东方晃动。朝南那个距离更近,霍七郎一边追一边想,自己闹出这般大动静,若是被师兄师姐们瞧见,定要被他们奚落讥笑了。 然而她既然收了这份酬劳,便须优先保证雇主的安全。 几个纵跳之后,霍七郎后发先至追上那人,想着抓个活口,并未拔刀,从背后勒颈。那人还想挣扎,被她利落地卸了膀子,一把勒晕过去,拎在手中。再回首瞧那个东边的人影,已然消失踪影。韶王府占地甚广,那人失踪的位置,仍旧在王府宅邸的范围之内。 霍七郎心中生疑,但挟持着一个俘虏,不便去搜索。于是腋下夹着昏过去的人返回大屋,自屋顶缺口处跳了进去。她风姿曼丽又矫健剽悍,身着黑衣,洽如一只狩猎归来的雌鹰,擒着猎物俯冲而下,潇洒落地。 室内已是灯火通明,袁少伯披着甲胄赶来护卫。显然,屋顶上的人仅有窥探之意,没有交手的机会,是探子而非刺客。 众侍卫亲眼见识过江湖高手的轻身功夫,见霍七郎飞檐走壁来去自如,顷刻间生擒敌人,对她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 双胞胎之一的徐来惊叹道:“你竟然会飞?!” 徐兴追问:“你不是说自己武艺稀松平常?感情是深藏不露啊。” 霍七郎将勒晕的探子随手扔在地上,自嘲道:“在我师门之中,实属平平无奇,垫底中的垫底。” 她随即将在屋顶上所见那二人的怪异情形道出,袁少伯闻言心下一凛,命众侍卫退出去后,仔细搜查已然失去意识的探子。 那陌生男子身着夜行衣,年约三旬,身材相貌都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也没有携带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品。 李元瑛略作思索,命令道:“检查其眼瞳和脚趾。” 袁少伯经主上提点,当即翻开探子的眼皮,见其瞳仁颜色浅淡,再脱了他的鞋袜,瞧过一眼后,向李元瑛禀报: “不是跰趾。” 霍七郎在旁饶有兴致地看着,问道:“这臭脚丫子能瞧出什么门道来?” 袁少伯解释道:“小脚趾指甲不分瓣,多半是胡人。” 监军使直接受皇帝委派,与韶王一样来自长安,其属下皆为汉人。而幽州地处边疆,节度使刘昆麾下有相当多的胡兵胡将。有些胡人黄发碧眼,出身一望而知,另有一些样貌与中原人相差无几,只凭外貌难以分辨,但身体特征仍有些微差别。 李元瑛轻声推测道:“刘昆的子城就在城南。” 此时衣衫不整的家令匆匆从自己院中赶过来,他竭力压着消息,以免惊动内宅的女眷们。众人一番讨论之后,结论是不可公开处刑。 李成荫怒道:“刘昆僭越不恭,竟敢直接派探子来窥视大王,可恨当下还不能直接跟他翻脸。” 袁少伯道:“如今刘昆和阮自明一起盯着咱们,倘若能有什么法子能令他们鹬蚌相争,引开视线才好。” 众人思前想后,缄默不语。 霍七郎插嘴道:“鱼棒相争是个什么东西?” 李成荫知道她不识字,解释道:“便是让他们两家互相猜忌攻讦,如此一来,我们就轻松些了。” 霍七郎笑道:“这倒也容易,这探子既然是节帅派来的,我把他剥光了丢到监军使府的院子里,等他被阮自明抓到,两边都摸不着头脑,就有意思了。” 李元瑛沉声问:“你能做到?” 霍七郎道:“没什么难的,我轻功练得一般,若是大师兄在此,能直接把人送到监军使床上,叫他们睡到明早都发现不了。” 说罢,她从自己箱子里翻出一张黑色巾帕蒙在脸上,将这神志不清的探子夹在腋下,飞身掠上房顶,瞬间消失在夜幕之中。 袁少伯暗自思忖,那探子少说也有一百四五十斤,她却能拎在手上蹿房越脊,随意摆弄,堪称身怀绝技。 李成荫大赞:“公主果真天生有识人之明,此人性子大大咧咧,却着实能干得很。” 李元瑛默然不语。 家令又道:“最为重要的是那个潜藏在府中的人,内贼不除,寤寐不宁,要连夜排查吗?” 李元瑛不动声色,摇头道:“少安毋躁,今夜这二人未必是一伙的,时机成熟时,自会现身。” 大约是为了节省所剩无几的气力,他的声音轻缓低沉,袁少伯和李成荫见夜色已深,唯恐他思虑过度,便不再多言。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霍七郎就空手回来了,称已经依照计划执行,没有惊动任何人。 今夜见识过这游侠的身手,属下们都觉得由她贴身护卫主上,实在令人安心,便恭敬地告退离去。 屋顶上的洞来不及连夜补上,正门亦遭损毁,幸好还有软帘挡风。李元瑛再回到床上。霍七郎怀刀而卧,仰望屋顶洞口数星星。一个时辰悄然过去,自己都快支撑不住昏昏欲睡,床上那位却依旧清醒。 她心道闹过这一场乱子,料想今夜不会再有敌人来袭,便忍不住掀开锦帐一角,使烛光透进帷幕之中。李元瑛一脸倦色,凝视帐顶,扇形的长睫在他脸上洒下一片沉抑之影。 霍七郎顿生怜惜,轻声问道:“你该不会继续想着那些破事,一直琢磨到天亮吧?” 寝不成寐的韶王带着一丝了无生趣的困乏,斜睨了她一眼。沉默良久后,他声音低缓地说:“你很擅长让人失去神志。” 并非提问,而是陈述。言外之意,耐人寻味。 霍七郎若有所悟,缓缓钻进锦帐中,小心翼翼地前行,如同接近一只美丽而机警的白狐,“没错,这门功夫我确实是顶尖的,而且……也有些不那么粗暴的技巧。” 渐至呼吸可闻的距离,李元瑛还没有要赶人的意思。他穿着一件青玉色的薄绢窄袖寝衣,和其他皇族一样,寝具和服饰皆有熏香。只有贴到足够近时,才能嗅到他本人散发的气息。 冷冽幽深,带着一丝苦味。闭上眼时,仿佛能看到一株云杉挺立在茫茫雪中,被严酷的冬天反复摧残,几乎不堪重负了。 “想再睡个好觉吗?” 揣摩着他的心思,霍七用耳语抛出一个诱人的饵,这声音如同磁石,曾经蛊惑过无数猎物。 李元瑛疲惫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渴盼的微光,但很快便被掩饰在晦暗的眼底。 他动摇了,缓缓地闭上眼睛,轻声命令道:“去把手洗干净。” 笑容爬上霍七俊秀的面孔,这一注,她押对了。 他想利用一场简单快捷的欢事助眠,以得到暂时脱离纷扰思绪的休憩。然而,在具体节奏与步骤上,这个江湖气的下属自有主张,并不肯依照上司的想法行事。 李元瑛依稀记得曾对别的下属作出“唯求结果,不管过程”之类的强势命令,如今被同样一句话反噬,挣脱不得。 居高位者受制于下位者,劳心者被劳力者反复盘剥。最终,神志渐渐模糊了。 131 第 131 章 昨夜探子暗访之事,袁少伯对外宣称乃是屋顶木质腐朽,夜半时分被乌鸦不慎损毁,侍卫们误以为有刺客来袭,故而撞坏了门扇,以此掩饰过去,仅有厉夫人等一干心腹获知了真相。 次日,家令李成荫遣人修葺房顶和大门。午时之际,周管事将工匠们集齐了,带到主屋庭院之中,却见厉夫人的婢女们立在门外拦着,一个个捂嘴摆手,悄声说大王还没醒,院子里也不许喧哗吵闹。 周管事连忙又命工匠们回去外宅等候,心中甚是疑惑,嘀咕道:“往常是睡不着,如今怎的又起不来了?” 他一眼瞥见霍七郎站在侍卫长屋门口,斜倚在门框上,手里攥着个甜瓜,咔嚓咔嚓啃得欢快,便走上前去打探:“大王今日是怎么了?” 霍七郎摊了摊手:“我早上就散值了,怎么知道屋里的事?” 周管事见四周无人,以手掩口,压低声音问:“莫非是身子不行了?” 霍七郎寻思了片刻,正色道:“还挺行的。” 周管事一听不是垂危,顿时松了口气:“既是能睡得着,人就能慢慢积攒元气了。” 说完要往外宅走去,霍七郎将最后一块瓜塞进嘴里,往身上蹭了蹭手指头,追上去道:“管家且慢!我也有点儿事想打听。” 周管事脚步一顿,问道:“怎么?” 霍七郎笑道:“典军管得严,这府中可有能赌钱的隐秘地方吗?” 周管事脸色一寒:“说什么呢,赌博醉酒都是家令明令严禁的勾当。” 霍七郎摆出那副让人难以抵挡的灿烂笑容,再问:“当真没有?” 周管事强行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缴械投降,低声道:“即便有,你也进不去。都是大晚上悄悄地玩儿两把提提神,你在主屋里值夜,能跑得出去?” 霍七郎遗憾地叹气,嘀咕道:“这花不出去的钱,不就跟石头一样吗?” 周管事知道她如今是厉夫人眼前的红人,笑道:“整座幽州城都没有几家像样的酒楼,你好好攒着钱,若有机遇回长安,可买一座小宅院安顿下来。” 霍七郎哪里有这样稳重的心性,只为没有及时行乐的去处摇头嗟叹。 再说回厉夫人,她端坐在主屋明亮处刺绣,因为心不在焉,时不时就会弄错针脚。早上来的时候从袁少伯口中得知昨夜探子暗访的事,她大吃一惊,担心韶王的病情因此而恶化。 谁知李元瑛裹在锦衾中睡得极沉,只是罗帐内一片凌乱狼藉,薄绢的寝衣被揉成一团扔在角落。头一回发生这样的事时还以为是偶然,第二回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厉氏是结过婚、懂得人事的嬷嬷,大约猜到了什么,悄悄将那件撕裂的寝衣给藏了起来,取来新衣放在床头,命内侍们离开,不得窥探打扰。 近些年来,韶王身处君王猜忌的旋涡之中,除了见胞妹时有些笑言在,其余时刻都心事重重。重压之下,在男女之事上意兴索然倒也不足为奇。然而在疾病缠身的时候,他又有了这样的转变,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一直睡到午时将过,李元瑛才苏醒过来,自己摸索着把衣服穿好了,这才拉开帷幕唤人来端水梳洗,之后又配着橙丝鱼酢吃了半碗姜汁索饼。 厉夫人悄悄观察他的气色,可能是连续睡了几晚好觉,比前些天重病垂危时有了些起色,胃口也比往日稍强。她大感欣慰,决定视而不见,守口如瓶。既然是请人来挡煞,只要能救命,谁又会管具体是怎么挡的呢?只盼望那游侠送来的不仅仅是鱼鳞函,还能间接将她的强健体魄传递给郎君。 等到傍晚,霍七郎来上夜的时候,厉夫人特意给她留了宵夜,一样缠花云梦肉和一样过门香,可惜夫人的暗示过于含蓄,霍七根本不认得是什么,只是笑着谢过,当作普通加餐咣咣吃完了。 又过了四五日,压着城中宵禁的时刻,监军使阮自明趁天色昏暗,携几品珍稀名贵的滋补药材,打着探病的名义微服来访。韶王屏退左右后,在病榻上与他谈了几句,其后阮自明便恭敬地告退了。 待召集心腹后,李元瑛言简意赅地道:“刘、阮已然决裂,以后只要我不出幽州城,其他干什么事,阮自明都会佯作不见。” 众人大喜,知道前些天擒获刘昆的探子扔到阮自明家中的计谋已成。无论在哪个藩镇,节度使与监军使皆天然对立,二人定然没有沟通过便开始互相猜忌,如今矛盾激化,阮自明亟需拉拢帮手,朝廷明面上监控韶王的桎梏移开,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霍七郎却疑惑了:“为什么不能出幽州城?我有个师伯是相州的名医,还想等大王身体好点,介绍去他那瞧一瞧病。” 厉夫人一听,忙道:“相州名医?能请他来幽州出诊吗?” 霍七郎摇头:“她是个七八十岁的古怪老瘸子,不肯出门的。如果大王乘坐马车,去一趟相州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家令李成荫嗟叹道:“那是不成的,朝廷……明令禁止大王出幽州城。” 霍七郎一愣:“那岂不是被关在这城里了?” 众人一言不发,等同默认。幽州乃是上古九州之一,“幽”字却暗含囚禁之意。如今韶王因病难以出行,但其实就在他身体康健之时,也不能随意出城。 看到乳母满脸失落神情,李元瑛从容地道:“隋书有言‘有疾不治,恒得中医’,医者分上中下三等,顶着名医之名的庸医不计其数,不吃药靠自愈就算得到中等医者的治疗了,去与不去,无关紧要。” 众人都知道自他患病以来,已瞧过数不清的大夫,光针灸便扎出一盆银针,吃尽了苦头,却均无疗效,求医问药的心早就淡了,朱敏和的头风药熬好,他也只饮几口便罢。 一谈及韶王的病,大屋内的气氛便陷入凝滞,袁少伯想提振军心,特意对李元瑛道:“霍七擒获暗探,成功执行离间计,请主上评判应得上获、中获或下获。” 这是军中用战功衡量功绩,并予以授勋的制度,李元瑛尚未作出决定,霍七郎抢先道:“那我也来个‘有功不勋,恒得自在’好了,用不着给勋官。” 袁少伯本意是为她请功,岂料她这么不识抬举,当着主上的面拒绝,登时沉下脸来:“你那些兄弟伙皆是骁骑尉、飞骑尉了,你仍是白身,不觉得丢人落伍吗?” 霍七郎散漫地道:“我是募兵,用不着积累战功,有钱则战,无钱则散。早先入职时便说过,当侍女可以,当侍卫也行,干一二年足矣,并没打算久留。幽州城关得住大王,却困不住老七。” 她在师兄师姐常年武力压制下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然而在韶王府中待了二十多天,渐渐熟悉周遭环境,本能察觉到府中并无一人有击败她的本事,于是言语间不再那么小心谨慎,偶然间便会流露出少许残阳院门徒那股骄狂肆意的特别气质。 这游侠一番松弛又傲慢的话语说出来,袁少伯等人的脸立刻气得铁青,李元瑛倒是没有吭声,心中反复回荡这句“幽州城关得住大王,却困不住老七”的潇洒言语,竟生出些许向往。 他悠然缓声问:“那你想要什么嘉奖?仍是金钱吗?” 霍七郎这才展露笑容:“愿大王赏几天假期,让老七偶尔出府去闲游。我外出自在一天,大王也可以歇息一天,张弛有度,免得过劳。” 此话一出,袁少伯和李成荫皆不明其意,李元瑛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说不清是错愕亦或是窘迫。厉夫人则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听清。 片刻后,李元瑛生硬地吐出二字:“旬休。”继而恼怒地喝道:“都退下!” 众人离开主屋,袁少伯仍不解气,对着霍七骂道:“本是一件好事,你却这般不识好歹,平日里看人眉高眼低的眼色莫非都喂乌鸦吃了不成?!” 霍七郎不耐烦地嘀咕:“这王府哪里都好,只是管的人好似服刑一般,从上到下人人坐牢,好生憋闷。” 李成荫感慨道:“你们这些游侠在江湖上自在惯了,是不服水土。” 霍七郎问:“他说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这假究竟是批了还是没批?” 李成荫给她解释:“这是朝官的作息制度,十日一休沐,曰旬休。每十天给你放一天假。” 霍七郎脸上立刻露出单纯快乐的笑容:“虽少了些,比没有强。” 因她出言无状触怒韶王,被赶了出来,袁少伯临时更换轮值名单,命黄孝宁顶替,进屋去值夜。结果没过两个时辰,黄孝宁复又被逐出。 他自感无辜,回到长屋中,委屈地对其他侍卫道:“大王头疼病又犯了,风吹草动都觉得难受,嫌我呼吸声粗,翻身声重,脚丫子臭,简直是活着喘气都有错。我又没脱靴,隔着老远,到底哪里臭了?” 霍七郎哈哈笑着自榻上翻身起来,将横刀塞进腰间,笑道:“你不懂他的心思,还是我亲自出马吧。” 132 第 132 章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韶王的头风恶疾缠绵反复,宛如钝刀割肉,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几乎命丧病榻之上。然而自驿使霍七郎携鲤鱼函到来后,病情竟似春日融雪般,徐徐有了些许起色。 或许是因为夜夜安眠,被头风折磨到亏欠的气血得以积蓄,胃口也随之好转。安寝以养神,饮食以养生,整个人气色都变好了。 渐渐地,李元瑛能暂时离开病榻,坐在案几前看会儿书,写几个字;偶尔头疼没那么厉害的时候,还能披着大氅去庭院中站上片刻。虽然不复昔日之健朗,但也让关心他的人没那么整日提心吊胆了。 医药无效的情况下,韶王的病情竟能强行逆转,众人暗自揣测,要么是万寿公主死而复生的强运通过鲤鱼函传递给了兄长,要么是霍七这个命硬的游侠为他挡下了无形煞气。数不清的人对他寄予厚望,暗道冥冥之中,天命气运,不可言传。 这一日,家令接到节度使刘昆的拜帖,亲自送到李元瑛手上,原来是每年一度演武会的邀请函。 幽州镇位于大唐疆域的最北端,与契丹、奚领土相接,不仅要警惕河朔其他二镇,还要防范好战的游牧异族,承担戍边之责。节度使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盛会,以此达到炫耀武力,稳固外事的目的。 自长安送来外刺补贴之后,皇帝对韶王态度改变人所共知,故而即便知道李元瑛尚在病中,刘昆依然恭敬地送来请帖,希望他能以李唐皇子的身份,而非幽州刺史的下属身份出席盛会。 厉夫人担心地道:“郎君去年刚到幽州时身体健朗,参加过一回,今年就不要去了吧。” 家令李成荫却道:“各州刺史如有军务不能亲临的,也都会派副手前来,如果见不到大王,恐生疑窦。” 霍七在旁插嘴:“演武会是那种各军出几个厉害精兵悍将来比武的场合吗?我倒是可以易容代替大王参加。”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意气风发地道:“军阵骑射功夫非我所长,比不上九娘箭无虚发,但开个三石五石的力弓,又或是角抵、抗旗之类较量,都不在话下,一定让大王拿个魁首,扬名幽州,震慑番邦。” 众人面面相觑,袁少伯直接下令:“你先闭嘴。” 霍七一愣:“怎么,大王不是想出席吗?” 李元瑛淡然道:“首先,我去年参加过击鞠项目,然后就被禁赛了;其次,我不擅长军阵功夫,作用就是坐在旁边当一个象征朝廷的吉祥摆件。你一出手,便让人看出蹊跷了。” 霍七郎愕然,家令李成荫满脸骄傲地道:“去年大王骑着玉勒骓,带领宇文让他们对战契丹击鞠队,五人对十人,以寡敌众大获全胜,番邦认为击鞠是大唐皇子天生擅长的项目,所以今年干脆不肯参赛了。契丹可汗想用八百匹马来交换,被大王断然拒绝。” 霍七郎百思不得其解:“那番酋是想迎娶大王不成?可是和亲不都是送公主过去吗?” 袁少伯脸色隐隐发青,道:“是拿八百匹马交换玉勒骓。” 霍七郎幡然醒悟:“哦哦哦!咳,我还以为……假如我真有八百匹马的话……” 李元瑛缓缓闭上眼睛,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霍七郎尬笑了一会儿,定了定神,瞥了李元瑛一眼。他卧床养病时总是躺着靠着,给人纤弱易碎的错觉,如今能够暂时离开病榻,便能看出身材颀伟,是少有站着能跟她目光齐平的男人。击鞠是一种危险激烈的对抗比赛,他能在这个项目上打赢擅骑射的游牧胡人,可见技艺甚是超群。 霍七郎不禁幻想李元瑛生病之前驰骋马球场所向披靡的模样,想来跟病中的清癯病弱之感相比,又是另一种美态。 她又问:“九娘子的骑射功夫出神入化,大王是不喜欢吗?” 众人皆不言语,李元瑛平静地道:“身为皇子,擅长军阵功夫,对天子便有些令人不悦的威胁感了,因此最好不要精通热衷。斗鸡、击鞠、乐舞之类纨绔爱好才是安全的项目。宝珠身为公主,离权力中心远些,反倒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爱好。” 霍七心想这些人虽有无边富贵,却玩儿都不能玩儿个痛快,还得时刻琢磨皇帝老子的心思,真是无趣至极,遗憾地道:“那么易容成大王,不过是骑着骏马亮相,之后就坐在那里发呆罢了。” 李元瑛凝视她片刻,冷冷地对其他人道:“就算外观差不多,她言行破绽百出,实难取我而代之。”又严肃警告霍七郎:“你休想打玉勒骓的主意。” 因她那些荒唐孟浪的发言,以及不怎么可靠的举动,袁少伯李成荫等家臣立刻附和:“臣等亦认为如此,此乃外事活动,让替身去太过冒险了。” 厉夫人坚持道:“天气凉了,坐在露天吹那么久的冷风很不妥,身安而后道隆,郎君好不容易有些好转迹象,再受风寒,坏了根基,得不偿失。” 李元瑛思忖片刻,对家令道:“回复说我不参与演武会了,只出席赛后的宴会。”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霍七郎的易容计划再度被排除在外。 她百无聊赖,散值之后特地跑到王府的马棚里,在独属玉勒骓的大开间,看见了那匹可汗也想要得到的顶级名驹。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马,体型优美匀称,肌骨坚实,修长的四条长腿步态轻盈,沉静中带着些许骄矜,气质与主人神似。 霍七郎双臂搭在栅栏上,看着美丽的玉勒骓高傲地仰起脖颈,让专职伺候它的仆人编织马鬃,她心中无聊地想:人都让骑了,马却不给骑,看来“嗣子”的绰号没错,这确实是李元瑛最宝贝的东西。 演武会七八天后才会举行,不急于一时。霍七郎终于迎来第一个休沐假,散值之后便兴冲冲地回到长屋,脱掉王府侍卫的袍子,换上自己的短打劲装,打算出去尽情玩上一整天。 却见同僚宇文让也换上了平民服饰,往她身边一戳,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霍七郎疑惑地问:“你有事?” 宇文让喜气洋洋地说:“多巧,今日兄弟我也休假。” 霍七郎眉头微皱,问道:“你该不会想跟我同行吧?” 宇文让笑道:“大王严以治家,自从跟他来到幽州后,我就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有幸与江湖豪杰同行,也想见识一下世面。” 霍七郎呵了一声:“我向来独来独往,不习惯跟人搭伙。” 宇文让收敛了嬉闹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道:“你是直爽之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的假期跟我的假期是绑定的,倘若没有我作陪,你怕是难以迈出王府大门。” 霍七郎脸色一沉,冷笑道:“我若想走,翻墙走壁又有何难?你只要跟得上,尽管来追。” 宇文让不急不躁地道:“兄弟你别急,让我解释清楚。这是上司的命令,怕你在外面喝多了上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特地让我跟着招呼,你爱去哪里潇洒都成,我就是个小小跟班,绝不扫你的兴致。” 霍七郎心中极为不快,正想把他揍趴下,却见宇文让开了箱子,从中取出四匹白绢,坦然道:“只要带我同行,今日开销全部由内库支出,走府上公账。” 霍七郎看见那洁白的绢布,烦躁的心境顿时平和了。她抱着胳膊端详了宇文让片刻,心想这小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体貌端正,带出去不算丢人。 以前没有跟人搭过伙,因为同门不是烦人精就是穷鬼小孩儿,要么是练无情道的。既然今天有财主垫支,这津贴不花白不花。 她天性散漫,遇事从不深想,当即改口笑道:“好说好说,有酒同醉,有钱共享。” 宇文让便将绢布装进大口袋里背着,两人结伴出了王府,没有骑马,溜达着在里坊内四处游荡。 幽州是北方军事重镇,虽商贸发达,但娱乐活动远不及长安那般丰富多彩。霍七郎先在巷子里找了家果子行,进去跟卖货的铺主娘子聊了半晌,把人聊得笑逐颜开,心花怒放,顺手送给她两小纸包蒲萄干。 霍七郎捏着赠品出来,扔给宇文让一包:“打听到了,走,咱们去檀州街。” 幽州城和长安一样是里坊制度,城中划分成二十六个封闭的坊作为居民住宅区,坊门晨启夜闭,贸易活动则集中在城北的市。长安有东市西市,幽州则有北市,檀州街的北市段,便是最繁华热闹的商业街道。 见到鳞次栉比的商行店铺,来自天南海北的琳琅货物,两人仿佛回到了京城,愉悦之情充塞胸臆。 宇文让出身长安富贵人家,人既机灵,也颇见过些世面,受到上司信赖,奉命与霍七做伴。一方面是口头所说怕她酒后失言,惹出祸患;另一方面,这个游侠并没有完全得到韶王信任,他所执行的任务跟监军使督查地方节度使一样,要暗中查访她是否有接触敌方的不轨行动。 霍七郎向来心宽,既然有人付账,便毫不客气,直接带着宇文让进入一家豪华酒楼,在二楼雅座要了一桌上等酒菜,开怀痛饮起来。 她出师之后以接任务维生,当临时保镖打手,又或者担任男女傧相,什么活计都干,赚到钱便斗鸡走狗,博戏豪饮,直到挥霍一空,再身无分文地去接活儿。日子过得肆意痛快,还从未像在韶王府中这样逗留过那么久。 今日好不容易有一天假期,心里早盘算好了要怎么吃喝玩乐,宇文让看她喝酒如灌水的架势,心道怪不得上头要派一个人跟着,恐怕他不光要负责掏钱,最后还得把喝醉的人扛回去。 时间接近午时,酒楼中客人越来越多,权贵将帅、胡汉各族商人为了社交生意,不吝于在酒肆中挥金如土。霍七郎坐在二楼喝酒,跟同伴说说笑笑,忽然看见一伙儿豪商打扮的客人进门,其中有个圆白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看着有些面熟,不知在哪儿见过。 她是易容高手,一眼便看穿那部蓬松的大胡子是假的。不过此时男女皆爱美,有钱人为了修饰自己的外形煞费苦心,除了投资服饰以外,戴假发、染胡须的屡见不鲜,因此她并未放在心上。 酒楼主人见座位有七成满了,便命乐师弹奏时新曲子,又唤出一群美貌新罗婢在大堂中央献舞。这些新罗贩子带来的女子能歌善舞,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霍七郎立刻将那个络腮胡男人忘在脑后。 133 第 133 章 欣赏着新罗婢的曼妙舞姿,饮下半坛黄醅酒,享用过这顿奢华餐食,霍七郎带着宇文让又去了一间小茶肆。听人说了半折《死诸葛亮怖生仲达》的故事,霍七郎已然打探到斗鸡坊的所在。 二人旋即奔赴下一场。 宇文让出身富贵,也曾玩过斗鸡,不过那是大户人家玩法,自家驯养价值百金的雄鸡,寻觅对手一较高下。今日所去却是市民聚集之所,他们无力购置属于自己的斗鸡,仅看庄家的鸡相斗,然后拿着小钱押注胜负。说是斗鸡,实为博戏。 霍七郎在这里买了几合浊酒,跟宇文让分着喝了,又笑又嚷地观赏“金羽”大战“铁距”。场下喊得杀声震天,场上打得鸡毛纷飞,押注结果输赢参半,只为图一个乐子。 宇文让本身酒量上佳,也正因具备这个长处被派来执行任务。方才在酒楼喝高档黄醅酒还不觉得什么,紧接着又灌下不少劣等浊酒,便觉得胃仓里上下翻腾,有些不舒服了。 他冷眼旁观,自己喝一合,霍七郎能喝三合以上,竟面不改色。 输了一笔大的之后,从斗鸡坊出来,又去了走犬的赛场,瞧猛犬赛跑。这里就不单单是赌输赢那么简单,而是猜名次排序,赌徒们上了头,大有攥着钱追着押注狗跟跑的。 与霍七郎有真实假日不同,宇文让的“休假”其实身负使命,并不能纵情享乐,得时刻留意她的行踪。自大清早出门闲逛,至今未曾停歇片刻,又灌了一肚子黄汤,被霍七溜得他腿都软了,宇文让眼巴巴盼着太阳西斜,算计着时辰,强打精神继续奉陪。 等她终于从走犬坊出来,提醒坊门即将关闭的暮鼓开始敲响,宇文让好言提议:“咱们此刻回去,还能赶上夕食。” 霍七郎扯起嘴角笑道:“急什么,这一天不是才刚刚开始吗?” 听闻此言,宇文让顿时后背发麻,心中浮起些许恐慌。上头的吩咐是要让她入夜之前返回王府,可瞧她如今这般兴致盎然的模样,显然是没有玩儿够。 宇文让故意示弱道:“城中有宵禁,坊门晨启夜闭,夜间游荡会被巡逻兵捉拿,你能翻墙脱逃,兄弟我却跟不上,实在不想吃板子呀。” 霍七郎回答:“所以,天黑之前得找到落脚的地方。” 她在坊间玩乐之际,已经悄然打探到聚赌的位置。这些非法场所虽然背后有强人撑腰,却也不可能光明正大开在街巷上,总要有熟客带路才能进去。而常在斗鸡走狗上押注的赌徒就是最好的领路人。 二人在一名看起来极为可疑的癞子头引领下,七弯八拐地来到巷子深处时,宇文让不禁心生紧张,低声对她说:“当真要夜不归宿?这万一是劫质绑票的陷阱该怎么办?” 霍七郎漫不经心地道:“说是一天假,就得是一整天,不能打折扣的。府里那么多人伺候着,这一夜少不了咱们俩。放心,真要有人动手,你跟我出来的,我自然罩着你。” 又嘲笑道:“你在家是当公子少爷的?竟然怕人劫质勒索?” 宇文让被她一激,酒意上涌,挺起胸膛,打算发表一通“我宇文氏亦是传承自北周皇室的大族,岂会怕这不入流的小小赌坊?”之类的豪言壮语。 谁想“宇”字刚一出口,便被霍七郎回身按住后脑一把捂住嘴,笑道:“于六兄弟,你头一回出来玩,不知道上规矩,撂下真名以后,万一手气不好有人上门追债怎么办?” 当场把传承自北周皇室的宇文让给改名成了于六郎。 宇文让被牢牢制住,虽霍七郎讲明缘由就立刻松手,但被她那深不见底的眼瞳瞪着,半开玩笑说些威胁话,不知怎么心脏怦怦直跳,暗道自己是喝得有点放肆了。 癞子头跟看门的钓公递过暗号,对方要求查验赌资,二人打开装绢帛的褡裢给他瞧了一眼,对方便堆着笑拿出两合酒,招呼道:“这是主人赠送的新醅,二位喝了再进去快活。” 宇文让嘀咕:“怎么进门还得先饮酒?” 霍七郎笑道:“不把人灌得晕晕乎乎,庄家怎么赚钱?”说罢端起来仰头干了,宇文让不甘示弱,分几口喝光。 入夜之后,坊门关闭,这家隐匿于民宅中的地下赌坊才刚热闹起来。前来赌博的人默契地身着朴素平民服饰,然观察举止气势,便能看出些许端倪。 有人大腹便便,满面油光,看似有钱商贾;有人魁伟挺拔,气质悍勇,一瞧便知是城中兵将;还有个别霍七这样形貌特殊的江湖客,虽是女流,但脸上有疤,腰间插三尺横刀,亦无人敢小觑。 至于地痞无赖,市井闲汉,不胜枚举,端的是三教九流纷至沓来,牛鬼蛇神齐聚一堂。 霍七郎跟宇文让要了一匹绢,跟庄家兑作竹签筹码,在一盘樗蒲前盘腿坐下。这游戏因为使用五枚木制的骰子,所以又名五木。赌博双方掷出五木后,依据随机的数字走棋,是运气大于实力的博戏,因而格外刺激。 宇文让肩负任务,不敢妄动,借口自己不熟此道,以跟班身份坐在霍七身边掠阵。很快一个陌生男人在对面落座,互相言明赌注多寡,自觉尚可承受,双方便撸起袖子吆五喝六地酣战起来。 赌博素有“初涉之运”的说法,新来的客人运气总是比较好,霍七郎今夜手气极旺,连着赢了三局,对手唉声叹气地抛下筹码走了。庄家的跑腿满脸堆笑,过来跟赢家抽头,又不失时机地兜售酒水和宵夜。 这些都是庄家敛财的路数,霍七郎肆意挥霍,抛出一根竹筹换了新醅和煮鸡子。算上这一轮,已经是今日的第四顿酒了,宇文让再也承受不起,苦笑着推拒了。心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他从未见过此等海量之人,本是来监督霍七郎免于酒后失言,谁想自己已经头昏脑涨,要先行倒下了。 那个输钱的对手是六七个人结伴而来,都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男子,见同伴败退,那游侠拿着赢来的钱大吃大喝起来,心有不甘,又换一个人落座再战。 谁想霍七郎再次三战三胜,那赌徒恼羞成怒,胡乱谩骂:“好晦气的婆娘,整个场地都叫你玷污了,有种你再买酒来喝!” 霍七郎笑道:“我一个女的,哪里来的种,自己赢来的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我瞧你又不像去势的阉人,既然□□里有种,难道玩得起输不起吗?” 她这话骂得极狠,对方登时涨红了脸,几欲动手,被一名高个同伴强行按住,那人皮笑肉不笑地说:“手气好也没有连赢的道理,须让我们输得心服口服。我来跟你玩儿,别说我们车轮战欺负女流,无论输赢,我们出一份筹码换成酒请你。” 霍七郎拍桌大笑:“今天黄历是什么好日子,从早到晚有人争着请客。” 这一回三局两胜,对方果真掏出一份筹码换酒。这行为看似豪爽,实则不怀好意,见霍七之前已经喝了不少,想看她大醉出丑。岂料霍七郎只当酒水是清水,面不改色又干了三合。 喝完抹了抹嘴,高声叫道:“还有谁想请我喝酒的吗?” 宇文让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适可而止,别惹麻烦。” 霍七郎却道:“老实跟你说吧,这是博戏的乐子之一,若没这些逗乐的人,光扔骰子也怪没劲的。” 那高个子见买了酒也没有达到预期效果,便故意阴阳怪气地问:“看来你是惯于跟男人做买卖的,多少钱一夜?” 宇文让面色骤变,撑着膝盖站起来,却觉得头重脚轻,似乎不是打架的状态。 霍七郎却一点儿不生气,反倒笑容可掬,道:“那你可算问到行家了,本人师门专司丧葬一条龙。守灵一夜一缗钱,跟着哭丧加五百,吹打另算。死人已经硬了吗?寿衣穿上了吗?小敛、大敛各有价码,坐下细聊,我给你个良心价,管杀管埋,包满意。所以你家到底死了几口人?” 她嗓音高亢有节奏,这一番话说出来,赌坊中顿时哄堂大笑,许多人笑得酒水从鼻孔里蹿出来。 宇文让以手掩面叹气,知道马上就得忍着醉酒反胃,舍命陪这赌鬼了。霍七郎虽是插科打诨讲笑话,其实一只手已悄然插在案几下,只待对方稍有动作,便掀桌而起,大打出手。 孰料被她阴阳了一顿的那几个人虽怒容满面,却无一人当真动手,反而互相劝慰,转头去赌坊另一头玩叶子戏去了。 这着实出人意料,霍七郎失望地啧了一声。宇文让松了口气,扶着案几坐下,苦着一张脸道:“我快要吐了。” 霍七郎笑骂道:“没出息的,假期还有半天呢。” 宇文让满心绝望,缓缓地倒在席子上。 对他而言,这一夜过得格外漫长,霍七郎输钱赢钱,大笑大闹,真不知道她何来如此充沛的精力尽情玩乐。 霍七郎一边扔五木,一边冷眼旁观刚才那几个险些起冲突的人,忽然对宇文让道:“那群人怕是快要奔赴战场了。” 宇文让昏昏沉沉地问:“何以见得?” 霍七郎道:“看他们眼神和手势,应该是一个‘火’的底层士兵,本不该有那么多钱用于博戏。突然拿到一大笔款项,定是上战场前的补贴,有任务在身时,会尽量避免与人发生冲突。因为很可能战死沙场,有家眷的会将钱交付家人,没家累者便会拿着这笔买命钱大肆赌博玩乐,不论输赢,只图一时快活。” 宇文让捂着脑袋喃喃道:“照此说来,我瞧你才最像要上战场那种人,玩儿命地及时行乐,好像明天就会去赴死一般。” 霍七郎一愣,惊讶于同伴的敏锐,而后潇洒一笑,不再言语。 赌坊向来是通宵营业,霍七整整玩了一夜五木,除了中途扶着宇文让出去吐了两回,未曾有片刻停歇。待到天亮时结算,竟然赢了不少,将筹码兑换成铜钱,沉甸甸二十多斤。 宇文让宿醉到脚步踉跄,霍七郎强按着他灌了一杯醋解酒,又故意逗他说:“带着你出来手气真不错,下回咱俩还搭伴休假?” 宇文让面如土色,虚弱地告饶:“不行了……饶了我吧……” 霍七郎放声大笑。 旭日东升,坊门开启,她背着赢来的铜钱,肩扛奄奄一息的宇文让,哼着新罗婢的曲子,慢悠悠往韶王府走去。 134 第 134 章 霍七郎将宇文让扔到长屋的卧榻上,他勉强睁开眼睛扫视周围环境,确认已回到韶王府了,嘟囔了一句:“宇文氏尽责……”旋即仰头昏死过去。 霍七寻思这小子还挺有意思的,顺手将他翻成侧卧姿势,后腰处塞了个头盔顶着,免得他再吐出来被自己呛死。 随后,便去院子里打来一盆清水,撮了几粒澡豆洗净手和脸。她一边擦拭脸上水珠,一边望向主屋,见屋檐上照常停着几只乌鸦,门口宿卫依序轮值站岗,与她昨天离去时毫无二致。 距离今天傍晚上夜还有大半个白天,霍七郎本可以再回长屋中舒舒坦坦补个觉,然而脑子里倏地冒出一个念头:不知李元瑛昨夜睡得如何? 此念一生,就不容易抛开了。霍七郎将水泼在渗井中,几只夺食的麻雀扑扇而逃,她回屋换回侍卫战袍,抬腿去了主屋。 甫一进门,便觉得屋里鸦雀无声,内侍婢女们皆屏气敛息,空气中不仅弥漫着熟悉的煎药气味,更有一种紧张压抑的气氛。采芳手捧一把银水壶,看见霍七进来了,拼命朝她使眼色。 霍七郎见她面色不善,正想打听到底怎么了,厉夫人已经面如寒霜走了出来,看见是她,一改往日和蔼慈祥的模样,恨恨地道:“浪了一夜,知道回来了?枉我往日那么疼你!” 霍七郎见势不妙,忙问:“大王还好吗?” 厉夫人缄默不言,朝大屋深处床榻方向一扬下巴。 霍七郎大步赶过去,绕过屏风后,见床前跪坐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持银针,正在为床上的人施行针灸。 李元瑛侧卧向内,因剧烈头疼蜷成一团,每次入针便浑身一颤,仿佛从身上剜肉一般,鬓发已然湿透,可见疼痛已极。 这些天来夜夜肌肤相亲,霍七郎对他的身体反应已经很熟悉了,知道这人极能忍,哪怕承受超出肉/体所能承受的刺激,也仅是咬牙发抖,不发一声。 霍七郎观察那老者的手法,见其认穴精准,入针沉稳,看起来是经验丰富的大夫,便开口打探:“老丈这是在治什么?” 那老者紧张得汗流浃背,轻声答道:“是为了缓解头疼。” 针灸用的银针纤细如牛毛,外行人拿着就能捏弯。霍七郎曾多次旁观老四邱任给人施针,被扎者几乎毫无感觉,不该是这种反应。 她疑惑地问:“既是为了缓解疼痛,为什么进针这么难受?” 老大夫谨慎地道:“针灸本就如此,前二三次不会有任何痛感,但是每次重复施针在同一个穴位,痛楚便增添一分,扎的次数越多越疼,此乃全天下病患都会遇到的,并非老夫故意折腾大王……” 他这番话既是解释给霍七郎听,更是向高贵的病人自辩清白。 紧张加上隐隐的惧意,老大夫的汗水几乎糊住眼睛,他不敢弄脏手,抬起臂膀在肩头衣服上蹭了蹭,瞧着也快虚脱倒地了。 韶王的头风症迁延反复,为了止疼,半年来反复针灸近百次,这一二十个穴位外观看不出明显痕迹,皮肤下面肌理恐怕已被扎烂了,每回都比上回更痛苦。只不知道这位亲王到哪次再也无法忍耐,盛怒之下,怕是难以收场。 霍七郎听过大夫解释,心中明了,对这老头儿也有些同情,平和地道:“既然针灸是为了止疼,没道理制造更多痛苦,老丈先下去吃口茶歇息一会儿,让我来照顾大王吧。” 老者根本不敢擅动,直到床榻上的李元瑛咬着牙,嗓音嘶哑挤出一句:“退下……”他才连忙收拾了针袋,爬起来匆匆而退。 等大夫从屏风后消失,霍七郎出手如风,将李元瑛头颈后背上的银针全拔了扔在一旁。 “手已经洗干净了哦。” 她辩白了一句,按照刚才大夫施针的位置,十指指尖轻搭在穴位上徐徐按压,把握着力道轻重,以内力透入。这样既不会再给肌理增添创伤,又能由表及里,触及穴位深处。 如此连续推拿了一盏茶的时间,李元瑛绷成一张弓的躯体才逐渐松弛,看起来剧痛有所缓解。他浑身衣衫都湿透了,仍将脸埋在靠枕之中,鸦羽般的长发披散在榻上,因为头疼时风吹草动便如刀割一般,不许他人碰触,亦无法梳成发髻。 霍七郎回头扫了一眼,见屋里伺候的人不敢靠近这边,又有屏风遮挡视线,便放肆伸手把他从锦衾中拔了出来,搂着头颈抱在怀里。 因发病时畏光,李元瑛立刻抬起手捂住头脸,就在这须臾间隙,霍七郎已经瞧见他面容惨白如纸,眼眶睫毛濡湿。 声音尚可强忍,但泪却似乎难以遏制。无论是疼痛抑或快感,强烈到一定程度,他必定把脸埋进锦衾之中加以掩饰。此时如故意强迫他展露面容,定然怒形于色,翻脸赶人。 霍七郎心生爱怜,用手掌拢在他眼睛上遮光,再以拇指和中指继续按摩太阳穴。她握刀的手大而稳,又有功力加持,被头疼折磨了一夜的李元瑛终得获片刻喘息之机。 厉夫人绕到侧面远远地望了一眼,没有吱声,悄然将所有内侍婢女带走了。 大屋里静悄悄的,霍七听着室内再无旁人呼吸之声,便放心说笑道:“我只不过休了一天假出去耍耍,大王就睡不好觉了。” 李元瑛嗡嗡耳鸣,疲惫地低声指责:“你浑身酒臭味。” 霍七郎坦诚交代:“因为扛着宇文让回来的时候,他吐在我身上了,但我已经换过外衣……” 话没说完,李元瑛面露厌恶鄙夷之色,自她怀里挣脱,往床榻深处爬去。 霍七仗着屋里没人,伸手握住他的脚腕,将人强行拽回来,再搂入怀中。她这双臂的膂力,就是揽着一匹健马,也轻易挣脱不得。李元瑛因为头疼发作折腾了整整一夜,早已精疲力竭,哪里再有余力挣扎,只能放弃抵抗。 霍七自然不敢真的用力伤人,把他头脸埋在自己胸口最柔软的地方遮光,轻声辩解道:“是大王您下令让宇文让尾随,这跟班酒量又不行,我总不能把他扔在街上吧。” 李元瑛愤恨地斥骂道:“你知道旬休叫做‘休沐’吗?放假是给你沐浴清洁的机会,不是让你出去买醉赌博弄得浑身酒气的!” 霍七郎知道病人饱受折磨心情不佳,看谁都不顺眼,到处找茬,顺着他的意说:“我这不是回来了嘛,而且到傍晚才轮值,上夜之前我肯定会去洗澡的。认真说起来,当下我仍在休假之中呢,是担心大王夜里睡不好,才特意提前过来问安。” 李元瑛这才住口,没有继续骂下去。 “我这‘残灯手’本来是门刚猛霸道的外家功夫,师父要是知道我拿来给人按摩推拿,非得掀了棺材盖子,亲手把我撕成二指宽的肉条喂给乱葬岗的野狗。” 霍七察言观色加以安抚,手下也没停,继续揉捏他后颈穴位。 李元瑛冷笑着讥讽:“好一个陈师古,真是‘名门正派’的大宗师作风。” 霍七郎一听,暗叫不妙,赔笑道:“大王是听到些什么?” 李元瑛冷冷道:“只辗转打听到一点传闻,幽州毕竟距离关中太远了。‘一击必杀,仇不过夜’青衫客,如今我妹妹就在这邪道的手上。” 霍七郎叹了口气,知道他全部心思都在宝珠身上,便开诚布公地说:“残阳院名声确实不怎么样。不过大王无须忧心,与其说九娘在我大师兄手上,倒不如说韦大在九娘手上。九娘发号施令往东行,他必不敢牵着驴往西迈一步。” 李元瑛呵了一声:“便如你这般‘忠诚可靠’?” 霍七郎知道自己以下犯上劣迹斑斑,着实难以辩驳,只得开诚相见:“这个青衫客武力虽在残阳院排行第一,其实是个十几岁没开窍的臭小鬼,我上回见他时,他仍是童子身。我压上一辈子的赌运,这家伙绝不敢主动出手。当然,万一公主想干点什么……就不怪我们残阳院了,那毕竟是公主啊。” 李元瑛嘀咕了一句“该死的赌徒”后,便沉默了。 见他疼痛稍有缓解,霍七郎便将人挪到一旁,起身想去寻些汤水给他润喉。转了一圈,发现煎制闻药的吕庆光大夫那一处已经搬空了,仅留下朱敏和大夫的药材与器具。 她回来将茶水喂给李元瑛,问:“吕庆光呢?” “少伯送他走了。” 霍七郎笑道:“恭喜大王,看来配方已经找到了。” 李元瑛没有丝毫喜悦之色,幽幽地说:“三七,仙鹤草,血余炭和蒲黄……最终能确认的仅有四种,再多的,人已经闻不出区别了。” 霍七郎道:“那不就是最普通的止血汤药?” 李元瑛闭目微微颔首。他暗中向数不清的大夫和江湖人询问,有何种毒药会使人服用后流尽鲜血,答案是闻所未闻。 只是一碗普通的止血汤。 霍七郎再坐回床沿,小心翼翼将这颗美丽的头颅置于膝上,遮住眼睛,用手指头梳理他的长发。 “有什么好愁的?整天发愁,头才会这样疼痛不休,你可是有个皇帝老子啊,这投胎的本事,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能胜过了。” 李元瑛不屑地呵了一声:“他早对我心存嫌隙。” 霍七郎耸了耸肩:“那就不用搭理了,反正不过是长安节度使。” 李元瑛以为自己耳鸣没听清:“什么节度使?” 霍七郎漫不经心地道:“河西十二州已经陷于吐蕃,河朔三镇谁也不听他的,天下藩镇林立,皇帝能直接控制的区域也就关中附近,那不就只是‘长安节度使’而已?他不待见你,你就离他远点,这就叫天高皇帝远,强龙难压地头蛇。” 李元瑛躺在霍七郎膝上,听过这一番倒反天罡、大逆不道的言论,沉默良久,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以至于耳鸣阵阵,头骨痛得几欲裂开,然胸中浊气却伴随着这笑声消散了七八成。 二人未再交谈一语。霍七郎将他的长发捋顺,拢在一起,露出发际中央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她觉得此处很是可爱,便俯身低头亲了一下。 李元瑛没有反应。 于是她蠢蠢欲动,试图得寸进尺。遮住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峻眼神时,嘴唇形状便显得柔润而秀美,即使色泽苍白,依然具备诱人之态。她再次落下浅浅一吻,尝到一丝冰凉柔软的滋味。 这一回李元瑛行动了,抬起胳膊。霍七心满意足,并不躲闪,等着硬抗他的肘击,谁知他没有反击,只在她后脑勺轻按了一下。 这便是这位沉静寡言的皇子极为罕见的“主动”之举了。霍七郎遂相机而动,将上司不够满意的吻重复深入下去。 口腔中弥漫着丝丝煎药的苦涩,却醇美得难以言喻,一种仅存在于肉/体之间的情愫奔流在唇齿相交处,随即生出奇妙的作用,比掺了朱砂和铅霜的安神汤更有效,使那些难以摆脱的尖锐痛苦和重压变得和缓了。 她知道太多他的秘密了,终有一日,他会下令灭口吧,霍七郎如此想着。但那又怎么样呢?世间万事险恶莫测,就算有雄兵千万,也可能随时全军覆没,片甲无存。 她只活在这一刻,享受这一刻。 135 第 135 章 一晌欢愉之后,霍七郎如往常一样,立刻起身整衣着靴,束紧腰带,将刀置于手边以防不测。 她倒不怕外人知晓自己跟雇主之间的私情,怕的是万一有刺客突然来袭,到时候衣衫不整地迎敌,未免有些不像样。 至于李元瑛,她只是轻手轻脚帮他盖上被,细细地掖好被角,免得闪了汗着凉。他的睡眠很浅也很宝贵,所以干脆省略了穿衣的繁琐,待明日醒来直接换上新衣,免得麻烦。 霍七郎猜测厉夫人已经察觉到些许端倪,因为她总是适时将仆人们带走,而那些不太完整的奢华寝衣消失无踪,凌乱的寝具也在无人提及中被悄然更换。 这位三品外命妇向来以韶王的健康为第一要务,抓大放小,至于李元瑛的个人喜好,她向来不闻不问,装聋作哑。只要他能好好吃饭睡觉,不管是霍七郎还是霍八娘,厉夫人其实并不在乎。 毕竟是白天,李元瑛仅睡了一个多时辰就醒了,他不肯重新穿回汗浸的里衣,身边一时无人服侍,命霍七去寻新衣来换。 满箱的绫罗绸缎,多为冷色,霍七郎来回翻找,好不容易寻得一件绯红色花绫衣裳,喜滋滋凑过来道:“我来伺候大王更衣。” 旋即给李元瑛披上。这红衣衬得人艳色绝世,令人百看不厌,怎奈美人脸色却颇为不悦。 李元瑛眉头紧蹙,不快地问:“怎么找了件红的?” 霍七郎奉承道:“这颜色多美啊,比冷色更适合大王。” 李元瑛厌烦地说:“我不喜欢红衣,你若爱穿,自己去买,我付的酬劳足够你支付这些东西了。” 然而霍七郎已经动作敏捷地为其拢上,比剥他衣服的速度还快,口中哄劝道:“反正就穿一天,闲置也是浪费。我心里很爱鲜亮颜色,只是原来穿不起,又怕血迹弄污了洗不干净,才只穿黑衣。” 李元瑛本欲推拒,听到这句“血污了洗不干净”,才不再多言。 美人着美服自是赏心悦目,若不是担心他着凉,霍七郎恨不得按着他将那些衣衫逐一换上瞧瞧。她一边给他更衣,一边感慨道:“当年师门学艺时,唯有前三敢穿浅色,否则挨上一天揍还得搓洗血衣,着实麻烦。” 李元瑛沉默片刻,问:“你这脸上的伤也是学艺时留下的?” 霍七郎一愣,苦笑道:“那倒不是,有小一部分算自找的。” 她没继续解释,李元瑛亦未再追问。 霍七郎刚来王府时,曾从布料库房顺了一件他穿过淘汰的里衣,和自己的衣裳替换着穿,后来“坦诚相见”时李元瑛曾见过数次,但他从没提过。 缭绫这般娇贵的丝织品,过水洗几次就会脱色,她搓衣服手又重,月白色已经完全褪成原白色,面料也早已失去原有光泽,李元瑛衣物众多,想必认不出这样一件褪色的旧衣曾属于自己。 霍七郎道:“我还有件夹袄押在长安的质铺里,想来今年冬天是来不及回去赎出来了,逾期死当就会被卖掉,真是可惜了。” 李元瑛皱眉道:“你缺钱到这种地步?” 霍七郎笑道:“穷人都是这样过冬的,只有一件冬衣,天热时当掉换钱应急,等天冷得受不了再筹钱赎回穿上。不像王府这样奢豪,连下人也会每年发新袄。” 李元瑛脑中立刻涌现出许多念头:仅有一件衣服如何清洁、放在质铺里会有陌生人随意穿着等等令人毛骨悚然的卫生问题。数次张口欲问,但最终不想知晓真相,闭嘴佯装未曾听过。 穿好中衣后,李元瑛叫她取来外袍和玉带,霍七问:“大王夜里没有睡好,不再歇息片刻?” “明天有祭祀,我要出门去悯忠寺上香,从今日起就要筹备祭礼。” “祭祀谁?” 李元瑛低头扫了一眼身上的红衣,道:“我母亲。” 霍七郎拿来他的外袍,疑惑地问:“忌日?我怎么记得贵妃去世时天气还挺热的?” 那虽然是七年前的事,但薛贵妃在世时的无双宠遇和倾国倾城之姿,还有绝代佳人香消玉殒,都让长安的人难以忘怀。 李元瑛道:“明日是她归葬入陵的日子,忌日则是五月十九。” 普通平民停灵不过七日,皇室贵胄则要长得多。礼记规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李元瑛依然记得母亲落葬之前,某宗室送来的一首凄绝挽联: 艳花忽尽夏五月,命叶易零秋一时。 她于五月中旬难产血崩仙逝,棺椁在宫中停柩至同年秋天十月,冠以“贞慈皇后”的谥号,郑重葬入皇陵。这流程符合正常凶礼的安排,相较之下,万寿公主的葬礼则显得极为异常。 当时长安传来的消息,宝珠“猝死”于五月十四日,短短五天之后,就被急匆匆地葬入终南山下一处荒废的亲王墓穴之中。也就是说,宝珠被活埋落葬的日子,跟母亲薛贵妃的死亡日期,竟然是同一天。 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抑或是有人故意安排?李元瑛并不认为那只是单纯的偶然。 穿好外袍,两人面对面站着,四目恰好齐平,霍七郎双手环着他的腰,为他束上玉带,随口问道:“这香是非去外面的寺庙烧不可吗?” 李元瑛反问:“怎么?坐马车去也用不了多久。” 霍七郎道:“我疑心幽州有什么地方要起冲突,大王近日最好少出门。”随即将昨夜在赌坊中见到那几个士兵举止可疑的事道出。 这个消息瞬间引起了李元瑛的注意:“你有几成把握?” 霍七郎道:“七八成吧。大王的亲卫都是有钱人家出身,军饷也高,不熟悉下级士兵的拮据,他们那样有今天没明天的玩儿法,定是要出事了。” 李元瑛追问道:“他们口音如何?能分辨出是哪一支部队的人员吗?” 霍七郎耸了耸肩:“我不是幽州人,能听懂他们的方言就不错了。再说去那种地下赌坊的人会故意隐藏身份,免得招惹麻烦,大家全是平民服色。” 李元瑛沉吟不语。 如今幽州镇与邻国的演武会即将举行,城内活动的不仅有节度使刘昆的亲卫牙兵,还有蓟、妫、檀、易、定等各州刺史带来的少量州兵,更有契丹和奚的外国使臣。霍七郎和宇文让都不是本地人,听不出这几州人士之间的口音差距,因此无法辨识具体身份来历。 他又问还有没有察觉别的可疑动静,霍七郎提到曾在酒楼中见到一个带着假胡子的圆白脸男人,看着有些面善,李元瑛并未上心,只道:“听起来像是宦官的模样,大概是监军使的下属,戴上假须掩盖身份,跟你一样偷偷跑出来买醉。” 霍七郎笑道:“大王既然对这些事在意,我可以继续去坊间暗中探访,当然,酒钱和赌资得由您来支付。” 李元瑛冷笑:“你形貌特殊,几乎能令人过目难忘,没有比你更不适合当探子的人了。” 他不肯放过赌坊士兵的线索,另行差遣他人去城中悄悄查访。 第二天清早,李元瑛换上正式礼服,饰玉柄剑,悬双玉佩,在家中祭拜过母亲后,又去悯忠寺为她上香祈福。这是自韶王重病后第一次出门,虽然只能乘坐马车而不能骑马,但王府中所有人皆喜气洋洋,奔走相告主人贵体安康了。 本来府中连棺材和灵棚都备好了,谁想到他竟能转危为安,可见吉人自有天相。念及于此,乌鸦乃是祥瑞禽鸟的传闻压过了凶兆的说法。 霍七郎本来要跟着护卫,却遭到拒绝,李元瑛说他上完香还有别的事,假如她想出门闲游,可以自行安排,但必须带上其他人同行。 宇文让劫后余生,死活不肯再奉陪,这回接下任务的是徐来、徐兴兄弟俩,看来是打算车轮战,一个喝晕了另一个顶上。 霍七郎见这兄弟二人浓眉大眼的国字脸,便觉兴致缺缺,婉拒后回长屋补觉去了。 到傍晚时分,车队仍未归来,原来韶王从悯忠寺出来以后,又顺便去了附近燕都坊外宅,直接留宿在那里了。这就是人之常情,身体稍有好转,便想见见心爱的外室,一刻也不愿耽搁。 霍七郎这才明白为什么不带她去,扼腕痛惜没能见到传说中的景氏夫人。 跟同僚玩了一晚不能赌钱的叶子戏,霍七郎百无聊赖,到了熄灯时间,所有人都得抛下牌去就寝。她早已厌倦这种严格的军旅规矩,心想若不是垂涎天下第一绝色,她可不会乖乖地听命。 又过了一夜,晌午时分,内宅来了一位中年嬷嬷,乃是崔王妃的陪房徐氏,想找个有力气的人去西院帮忙搬重物。众侍卫不便进入内宅,徐嬷嬷的眼神直接落在霍七郎身上,这件差事自然就归她了。 霍七郎倒是不吝于出力,一听要去王妃所住的西院,心中更是欢喜。 李元瑛曾经轻描淡写地提醒过:“不想后悔的话,离燕都坊远点。” 倘若是正常人,必能领会亲王话中威胁之意,然而绮罗郎君却是实打实于各种死亡威胁中成长起来的,刀没架在脖子上便满不在乎。 当时听到这话后,霍七郎的第一反应是:这夫妻俩果然是没什么情分,所以只提醒不得接触心爱的外室,对王妃那边倒是不介意。也就是说,她大可以去探望一番。 霍七郎想:他去找他的小老婆,自己来安抚他的大老婆,天下还有比这更和谐美满的安排吗? 当即兴高采烈地跟着徐嬷嬷往内宅去了。 136 第 136 章 霍七郎来到西内宅时,院子里的人忙得热火朝天。 十几名妇人正在廊下捣练:因为生丝纺织成的“缣”质地粗硬,需要经水浸泡、熬煮,再反复捶打舂捣,方能使纤维软化,如此处理过的织物柔软洁白,适合制成贴合肌肤的舒适衣料,这种织物被称作“练”。 四个人围着大铜盆,双手持木杵舂捣浸湿的白练,软化后的布料晾晒到半干,再由两名女子扯着长长的布料两端拉平,另有一人持熨斗,熨烫捣练产生的褶皱,待其完全干燥,就可以卷成一匹一匹的熟绢衣料了。 这些女子有老有少,虽然是仆妇身份,但衣着不凡,人人梳着精致发髻,肩头环绕美丽的披帛,与霍七见过街头捣练的穷苦妇女,实在是两种面貌。 妇人们富贵体面的衣着,与廊下晾晒的各种珍贵彩色绸缎交相辉映,叫人眼前一亮。霍七郎暗自猜测,大王的漂亮衣裳就是经由这些流程一件件精心制作出来的。 众人本来有说有笑,见徐嬷嬷过来了,声音便低了下去。徐氏是西院有头脸的管家娘子,治下严苛,妇人们不敢在她面前放肆打闹,谨言慎行地低头劳作。 徐嬷嬷督促说:“莫要把水泼出来,地板若浸了水,就要泡鼓了。” 霍七郎问:“布料怎么都晾在廊下阴着?太阳这么好,露天晒一会儿就干了。” 徐嬷嬷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抬下巴指向屋檐上那几只不怀好意的乌鸦,说:“喏,怕这些促狭家伙蓄意捣乱,王妃是爱洁之人,断受不了被污物糟蹋过的东西。” 霍七郎当即明白了,心道这些黑老鸹不管预兆是吉是凶,其行径着实讨人厌恶。 请她来搬运的重物是几大麻袋澡豆,内宅所用之物皆由外宅统一采购,再分送到各院女眷手上,霍七郎心想这么多澡豆,开店铺囤积售卖都足够了,可见这院子里的女人们着实爱干净,消耗量堪称惊人。 活计并不繁多,做完之后,霍七郎正琢磨用什么借口能多在内宅逗留一会儿,徐嬷嬷从一只热气腾腾的茶釜里面舀了一碗茶递给她,指着院中一块空地说:“有贵人要见你一面,你站在那处等着奉茶。” 霍七郎不明所以,端着这只近乎满溢出来的茶碗,依她所言站在庭院之中。旁边恰是熨烫白练用的炉子,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蹲在廊下扇风烧熨斗。 她等徐嬷嬷走远了,悄声问霍七:“你做错什么事了?被罚在这里立规矩?” 霍七郎疑惑地问:“立什么规矩?” 小丫头同情地道:“端着滚烫的碗站在日头底下罚站挨晒,就是立规矩。你必定是做错了事惹恼了嬷嬷,才会受罚。” 霍七郎一听,不禁笑了出来,心想这王府里连惩罚都怪可爱的,比之在大雪中扎个三天三夜的马步可要强多了。她吹了吹碗里的热茶,轻抿一口,品着里面加了酥酪和蜜糖,煎得香气扑鼻,心中暗想:日后若有机会常来此处立个规矩,倒是美事一桩。 于是一边悠然饮茶,一边跟那小丫头聊天,笑道:“我确实做了不少坏事,不过并非在这西院所为,是在大王屋里干的。” 待崔令容带着徐氏出来,站在庭院里罚站的霍七郎已经跟捣练的妇人们混熟了,端着空碗,跟人聊得火热。 徐氏神情尴尬,崔王妃轻语:“我早说过不要使这等手段,她是江湖人,跟我们内宅妇根本不是一路人,怎么可能用这些可笑的花招降服呢?” 徐氏低声道:“大王已经能外出去景氏那边了,我们再不动作,恐怕……” 崔令容淡然道:“我已经等了他那么久,又何必急于一时,耐心地打听就是了。” 院中妇人们见崔王妃现身,当即停下手里的活计,向她下拜行礼。崔令容款步走过回廊,一丝不苟地审视捣练工序,对众人道:“劳作前后,务必要把手洗干净,我不许布料上面沾染丝毫污物。” 众人皆低头称是。崔王妃又望了廊下霍七郎一眼,她会意上前,将碗放在台阶上,潇潇洒洒向她叉手一拱,仰头笑道:“霍七见过王妃。” 崔王妃未作应答,回身向室内走去,步伐不疾不徐。霍七郎遂跳上回廊跟着,见她背脊笔直,一举一动端庄优雅,令人心怡悦目。霍七不禁暗想,王妃的情人是否跟着到了幽州?在这样森严的府邸之中,他们又是怎样相会的呢? 崔令容的居所一尘不染,干净得各处能映出人的影子,刚一进门,徐嬷嬷便嘱咐道:“洗了手再进屋。” 霍七郎微微一愣,见门口摆着一只颜色略显陈旧的银盆,旁边的琉璃碗里堆满澡豆。她心想这夫妻两人关系生疏冷淡,生活习惯倒是相似,每次靠近他三尺以内,李元瑛必然问:洗手了吗?沐浴了吗?她来韶王府任职才一个月,消耗掉的澡豆就超过了上半辈子的总和。 霍七郎无声叹气,低头去捞水,却看见盆底隐约有一圈骑马打仗的武士纹样。盆中顿时涌出一股浓艳血水,霍七呼吸为之一窒,几乎想要拔刀,片刻后冷静下来,发现眼前只是一盆普普通通的清水。 盆底的番邦武士与中原汉人将士不同,身披锁子甲,头盔如宝塔,装饰以鸟羽。这些细节她太熟悉了。 霍七郎回想起厉夫人的波斯金器。这些贵妇拥有诸多来自异国他乡的珍宝,或许她们自身并不懂盆底这些头戴鸟羽头盔的武士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强忍着厌恶,默默把手洗了,并未出声问询。 崔王妃端坐于榻上,命婢女搬来月牙凳,客气地请霍七郎落座,先开口致歉:“我的乳母年迈糊涂了,明明是请人来帮忙,却怠慢了你,这是我驭下无方所致,还望看在她年事已高,莫要怪罪。” 霍七郎笑道:“嬷嬷款待甚佳,我还盼着以后再来呢。” 与崔王妃相对而坐,霍七想起初次见面时,她那灼热激烈令人惊艳的眼神,如今已经回归平静,如同一潭沉寂的井水。崔令容拿起手边的半成品衣料,垂首继续做针线,那是一件菱纹罗的寝衣。 她出身清河崔氏,言行举止皆是大家闺秀的温婉娴静,与霍七郎曾经接触过的女子大相径庭。不知那些奢华的饭菜到底吃到哪里去了,崔令容身材纤瘦,外面捣练的妇人们都比她更丰腴,言语中透露出一股无助的孤独感,更让人油然而生怜护之意。 “郎君的身体最近好多了,王府上下都说是你带来鸿运,帮他挡了煞气,此事我应该好好感谢你才是。只是……不太方便,郎君不愿意见我,我只能通过旁人打听他的起居饮食,着实可笑。” 霍七郎心想残阳院在中原一向被视为晦气丧门星,谁想到了边疆北地,竟然口碑逆转,真是时来运转了。 她谦虚地道:“大王吉星高照,自有天命庇佑,我只是个江湖浪人,所能做的不过是为他站岗放哨。王妃想知道大王的事是理所应当的,你多跟他本人聊聊,别管他赶不赶人,坐在那里不要走,市井话说‘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也一样。” 崔令容手下的针一顿,流露出一丝无奈:“他不肯原谅我以前的事,我纠缠不放是没有用的。” 霍七郎立刻醒悟,李元瑛曾说过“她有她的人,我有我的人”,言语间极为冷淡,看来各玩各的提议并不是他先提出来的。崔令容说‘以前的事’,大约已经与情人分道扬镳了。 “男人的嫉妒心更为激烈。” “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强的。” 崔氏和霍七竟同时脱口而出相似的话,两人一愣,气氛便松弛了一些。 崔令容顺势问:“幽州的气候比长安冷得多,入冬也更早。郎君添衣了吗?如今是着单衣还是已经穿上皮袍?近来吃的什么药,有没有新大夫来照顾?” 霍七郎照实回答了,她又继续询问饮食状况,嘘寒问暖,巨细无遗,眼神口吻中尽是殷殷关切。想到这二人行同路人的关系,更令人心生同情。 霍七郎忍不住委婉相劝:“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然而未必旧的就更好,只是手头拮据舍不得丢弃。换一件崭新的,那旧的也就渐渐忘了,没必要执着。” 崔令容捏着手里的罗布,越攥越紧,轻声道:“我也这么反复劝说自己,奈何就是放不下,忘不了。倘若能轻易忘情,那日子就轻松太多了。” 崔氏门第清贵,就算和离再嫁,亦能找到条件出众的新夫婿,她依旧执意留在幽州,只能说其性子非比寻常的倔强。霍七郎也不止一次遇见这样不肯和平分手的情人,性子刚烈的甚至会寻死觅活,确实极为棘手。 但话又说回来,面对韶王绝色,她自己也甘冒风险留在王府,没什么资格诟病崔王妃的一片痴心。下一个或许更乖,但不可能更美了。 心不在焉地陪着崔王妃聊了半晌,霍七郎望着她穿针引线的纤纤柔荑,越看越觉得这双手美极了,心中很是仰慕,也想借机说些笑话哄她开心,便试探道:“霍七跟着师父学了些摸骨算命的江湖伎俩,准头不错,可逗人一乐,王妃愿意试试吗?” 崔令容一愣,问:“摸骨是如何摸?” 霍七郎爽快回答:“只是牵着手探一探掌骨和指节。” 崔氏思索片刻,对徐嬷嬷道:“也罢,该是摆饭的时候了,玩上一回,一起吃吧。”便将手里的针线放下,命人取水来洗手。 接着便有两个婢子过来,一人手中捧盆,一人拿着澡豆、巾帕、乳膏等物。崔令容仔仔细细洗净双手,吸干残水,擦上护肤的香膏,以眼神示意霍七郎过来。 霍七便笑着上前,牵起她温软的手。这是她与人拉近关系的一大绝招,陌生人之间终究有防备之心,但是一旦牵着手肌肤相触,这种本能的抵触便会软化,再聊些缥缈的命运话题,就能迅速与人熟络起来。 然而今天还没想好说辞,刚刚双手交握,崔令容就面色骤变。 霍七郎心中不解,低头细查,暗叫不妙。原来她伸手时外袍的窄袖上缩,露出一截里衣袖子的边缘,不过一寸宽。偏巧不巧,她今天穿的是偷来的那件旧衣,虽然早已洗得褪色,但封边的针脚和刺绣没有变形。 针线活的痕迹恰似武林人士的招数,各自都有独特手法,无关人等瞧不出来,亲手做这衣服的人一眼便能认出。 崔氏看见这一截袖边,顿时脸色惨白,双手发抖,猛得从榻上站了起来,将霍七郎甩开,迟疑了片刻,发白的嘴唇中挤出一句话:“退下!” 霍七知道事情败露,再没有辩解的机会,只能从房中退出。 庭院里捣练的妇人们皆已离去,徒留晾晒的彩缎在微风中摇曳,两个上了年纪的内侍抬着捣练的器皿,将其中浸泡布料的残水倒进渗井之中。 院子里静悄悄的,霍七郎听见头顶屋檐上的乌鸦“嘎”地叫了一声,心中怅然若失。 137 第 137 章 韶王在燕都坊外宅盘桓了两日,到第三日傍晚才回到王府,去的时候是自行登上马车,归来时却要由内侍和乳母搀扶,方能进屋。 婢女们点燃各处烛台,内侍们小心翼翼扶着主人倚于床榻上,为他褪去外袍和靴子,厉夫人一迭声呼唤,命人速将“七郎”叫过来。 李元瑛脸色很差,头疼欲裂,昏沉不堪,厉夫人帮他整理靠枕,口中念叨:“依我所见,理应带着她一起去,只为郎君的身体着想,也不能再分开了。” 李元瑛低声道:“外宅的事……我还不能信任她。” 厉夫人道:“这是个没城府的江湖客,许以重利或是名分,日后将她收服在身边,再不松手,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李元瑛一言不发。 厉夫人暗想他的命格确实奇怪,崔令容嫁来后时常生病,杨芳歇尚未过门便香消玉殒,当下能陪伴他左右的,只剩下这个口没遮拦的荒唐人物,既不识字,亦无门第,可事已至此,着实没什么好挑拣的了。 “奇怪,只要七郎不在,郎君的病就会恶化,莫非当真有妖人背后用厌镇之术诅咒,必须借命格极硬的侍从方能抵挡?此事定有蹊跷。” 她心思一转,即刻派人去城中打听有名望的巫医和术士,欲做一场法事驱邪。李元瑛只觉那都是无稽之谈,却也难以解释自己病情变化的缘由,此刻更没有余力劝说乳母,就随她去折腾了。 霍七郎被侍女匆匆唤来,进门所见,就是李元瑛病恹恹地靠在枕上,她疑惑地问:“怎么回事?不是高高兴兴去会心上人了吗?” 李元瑛没作声。见他双目紧闭,就知道头风又犯了,霍七郎轻轻摘掉他头上玉冠,松开发髻,将长发披散开。不用束发时,能稍微缓解紧张。 霍七郎偏爱他去掉紫衣玉冠的皇子标志,长发垂落在肩头的模样,肖似贵妃的五官艳极,偏偏气质冰冷强硬,这样一张脸长在颀伟的骨架上,更具极致反差的魅力。 想到他在床笫之间亦内敛矜持到极致的风格,不知何时能对自己热情一回。霍七郎忍不住开荤段子调侃:“大王莫不是在景夫人那里过劳了?” 李元瑛只觉怒气伴着血气一同上涌,破口骂道:“你这张脸上最多余的东西……” 睁开眼,那张被狰狞疤痕贯穿的脸映入眼中,仍是洒脱率性,笑意盈盈。 “……就是这张破嘴。”说完下半句话,李元瑛再度痛苦地闭上眼睛。 霍七郎笑着承认了:“大王英明!确实有不少人这么说过。” 朱敏和双手捧着药碗过来,恭恭敬敬地献上:“小民依然试过了。大王这几日出门未曾服药,想来时日尚浅。”霍七郎接过药尝了少许,入口滚烫,先置于一旁晾着。 厉夫人将大夫和其他闲杂人等驱离,仅留下两个心腹婢女远远地听候差遣。 霍七郎坐在脚榻上相伴,忽闻李元瑛低声问:“王妃问了你什么?” 霍七郎一愣:“大王已经知道了?” 李元瑛闭目道:“这是我的府邸,人员动向,我至少会了解。” 霍七心想:你定然不知王妃瞧见旧衣袖子时错愕的表情。那意外一出,她便被赶出内宅,再无人搭理。她行走江湖一向任性恣意,搞砸的事、翻过的船不计其数,故而这也算不上什么排得上号的大事故。 “王妃不过是想问问大王近日身体如何,能不能吃得下,睡得着。” 李元瑛疲惫地道:“我欲知晓长安一人的身体状况,需费尽心机打探情报,甚至要牺牲内线。你喝了她一碗茶,就老实交底了。” 霍七郎疑惑地问:“难道不该说?你们不是夫妻吗?” 李元瑛冷冷道:“不错,我跟长安那人亦是父子。” 霍七一时无言,暗忖这些人无论父子夫妻手足,皆能随时反目成仇,血溅当场。想从近缘关系中寻找信任,甚至比从心腹臣子里还难。他还能真心挂念同胞妹妹,或许已算是有人味的了。 大门外传来些许交谈之声,采薇去看过,回禀是家令来奏事。 李元瑛让他进来了,李成荫奉上帖子,道:“这是刘昆白天的来信,最后确认晚宴的座次。” 座席主次排序关乎身份与权力,若稍有处理不当之处,将尊者置于次席,而将位卑者置于前面,极易引发纷争,故而需要精心安排。自监军使阮自明与韶王的关系缓和后,刘昆不得不认真对待皇室在幽州的代理人。 李元瑛扫了一眼帖子,回复:“可。” 李成荫又道:“送帖子的人是幕府奏记,位置不低。隐约提到节帅有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年方十四,想来是奉刘昆之命来暗示……” 李元瑛不及听完,便不耐烦地打断:“回复说王与王妃情深义厚,无意纳侧室。”他当着人撒了个冠冕堂皇的谎,又低声自语:“谁都想拿个小姑娘送来送去交易结盟,我真是受够了。我现在想见的小姑娘只有一人……” 李成荫悄悄观察主上的神情,知道他因病情反复而烦躁,难得说出这般带情绪的话。自从杨芳歇因病离世后,其父杨行简未曾多言,但是李元瑛却因没有及时将她接到长安,间接致其在家乡染疾而亡,感到一种失责的懊悔。 当然,他从未当众表露过,只有身为他的心腹老臣,才隐约察觉到这种微妙情绪。再加上当年万寿公主年幼,遭废太子陷害,险些被送去吐蕃和亲,从那时起,李元瑛就再也没考虑过任何家族联姻的请求了。 观察过他的病容,李成荫谨慎地道:“大王,晚宴即在三日后举行,您近来痊愈了不少,但事烦食少,真能坚持参加吗?” 李元瑛闭目回答:“我可以,我做得到。”那勉强的神情,分明是在说服自己。 到了晚间,主屋熄灯灭火,众人皆退去。霍七郎听着外面宿卫巡逻的声音正常进行之后,便迫不及待如往常那样钻进罗帐之中。 先是亲吻。她敏锐地察觉到李元瑛的变化,此番他不仅有所回应,而且已经将自己中衣的衣带解开了,两人密密地缠在一起,截然不同的两具躯体渐渐融合为同一种温度,同一种节奏。 这回总算不再是自己一头热了,她欢喜至极,想趁着他失神之前多索求些东西,在他耳畔请求道:“你偶尔发出些声响吧,一点点动静,外面执勤的听不见,我极爱你的嗓音……” 李元瑛疑惑地问:“你想听见什么声音?” 霍七郎不得不为这不解风情的人提出建言:“比如,动情时叫我的名字?” 李元瑛的动作瞬间僵住,他强压火气,一字一顿地说:“你可知你是男名?就是被割断喉咙我也不会叫你一声。” “啊……”霍七郎未曾想过这也是一种障碍,刚才情同鱼水的缠绵气氛立刻变得尴尬起来。 她眼见李元瑛面露不悦之色,难得积极的情绪如潮退却,她连忙试图弥补:“我是说……如果大王觉得单调,我也可以易容成别人。” 李元瑛完全跟不上她的思路,露出茫然而震惊的表情。 “比如说,倘若让我见见景夫人,我可以伪装成她。又或者是任何一个陌生人,只要穿着些衣物,可男可女,难以分辨。再或者我还可以易容成大王你本人,这样好像面对镜子一般……” 李元瑛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容更加惨白,耳中轰鸣,片刻之后,又变得铁青。他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眶疼得几欲炸裂,暴怒地推开她爬起来,光脚奔至罗帐外。 霍七郎正自懊悔这种话讲得过早,忽闻帐外拔剑之声,她立刻拢上外袍跳起来奔逃。 那把剑和玉佩一样是礼仪饰物,与衣物配套,从没见他用过,今日出鞘,但见寒芒闪烁,铮铮嗡鸣,端的是一把世间罕见的利器。 霍七郎懊恼地想,这些人果然是富贵至极,哪怕闲置的装饰品也得购置最好的。好在只看起手式就知道他从没学过剑术,也就放下心来,没有翻窗而逃,而是在室内绕着立柱和家具与他周旋。 两个人仅穿着凌乱的单衣,默契地谁都不出声。黯淡的月色映出室内模糊的轮廓,李元瑛盛怒之下提剑乱砍,虽毫无章法,但人美极,连带姿态都美观潇洒,霍七郎一时看得入迷,舍不得立刻出手缴械。 她见长剑锋锐,小心翼翼地且退且观。路过一个月牙凳,用脚跟挑起来夹在腋下,怕他怒气上头的时候看不见绊倒,被兵器所伤。 事与愿违,这也不是她第一回搞砸了,霍七有气无力地想,自己怎就喜欢招惹一些气性大又喜欢用剑的男人呢? 剑光青芒映着李元瑛发青的脸色,霍七郎看见他鼻腔开始流血,不过片刻便湿透了胸前衣襟,知道他是当真发火入脑,再纠缠下去恐伤其身,这才绕到侧面空手夺刃,丢下剑,使擒拿术将人劫持到床上,按住鼻梁穴位止血。 李元瑛气得几乎昏厥,一阵暴怒乱砍,已透支了所有精力,如今唯有躺着倒气。 就示弱道歉的态度而言,霍七郎向来最为诚恳迅速,虽骑在他身上,口气却极为讨好:“老七知错了,大王这回饶了我吧。” 李元瑛闭着眼,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待血渐渐止住,霍七郎小心褪下他染血的里衣,将脸上身上的血一点点擦净,心想今天这身衣裳有些过分了,她得悄悄拿走处理掉,万不能让厉夫人瞧见。 她诚恳地说:“我想要的唯有大王本人,想做的事是单纯欢愉,想说的话直接脱口而出,除此以外别无他意。愿大王也能有话直说,不要忍着。” 李元瑛整理混乱的情绪,自省这过度的愤怒究竟源自被冒犯,还是源于其他。但思路刚触及真实想法,他忽然觉得无需想得那么清楚。 与案件真相与权变谋略不同,或许有的事情本就不该追究到秋毫之末,否则便是自寻烦恼。他所厌恶的容貌,竟能换取些真正有用的东西,没什么可抱怨的。 各取所需,足矣。 “我不想了解你过去做过何事,有过什么人,细节风格……闭嘴,不要告诉我。”他尽量用冷静淡定的语气说道。 听过这话,霍七郎露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她时常混混沌沌地活着,唯有在这些细微情绪上,总能敏锐地抓住最重要的地方。 “是,属下明白了。” 她不再多言,俯身去亲吻他。 138 第 138 章 翌日清晨散值的时候,霍七郎轻手轻脚将李元瑛染血的里衣悄悄夹带出来,打算跟上一件一样,洗干净了留着自己穿。然而无论怎么搓洗,衣襟上顽固的血迹总是洗不干净,直搓到经纬纹理被揉散了,依然留着一抹淡淡的痕迹。 除了那件缭绫里衣,霍七郎没穿过类似的高档丝质衣物,不知道是否布料本来就这样染色难洗,下手再重一点儿,就该揉烂了。她从不是多思多想之人,就此罢手,晾干了随手扔进箱子里。 到了演武会这天,要决定伴随韶王一同赴宴的随行人员。皇子的仪仗队伍不可能全部带进宴会,现场只有四个人能贴身跟随,内含一名负责翻译外族语言的通事。按照以前的惯例,家令李成荫必去,而剩余两个护卫的名额,韶王点名霍七郎跟着。 袁少伯提出异议:“霍七入府时没有跟刘昆那边报备新增兵员,她脸上有疤痕,太容易识别,恐怕不妥。” 李元瑛闻言,转头对本人说:“那就把脸补上吧,你该做得到?” 霍七郎点头应了,坐在铜镜前,仔仔细细将那道疤填平,用粉匀了肤色,再把破损的眉毛补上,如此恢复成受伤之前的模样。 她整了整衣裳,在韶王的心腹面前亮相,众人哑口无言,一时震惊得说不出话。过了半晌,李成荫谨慎地建言道:“这样反而比有疤痕的时候更引人瞩目了。” 厉夫人感慨道:“老身这两只眼睛竟不够用,不知该看郎君还是该看七郎。” 她心中暗想,就算在群芳竞艳的宫中,除了亲手带大的李元瑛外,亦从未见过这样雌雄莫辨的俊俏容貌,只可惜落在民间破了相,不知是什么冷情绝义的恶人,竟舍得下这样狠手。 厉夫人忍不住问:“脂粉梳篦都给你了,为何平时不补妆掩饰?” 霍七郎坦然笑道:“老七天性懒散,没有收钱的委托,不愿天天早起梳妆。”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付过钱的雇主就在眼前站着,连忙对李元瑛补充:“除非大王有令。” 李元瑛即刻回应:“我没这要求。” 他目光轻垂,避过了她的素质艳光,轻描淡写地吩咐道:“挑一个你熟悉的亲卫,易容成他的模样。”稍作停顿,又附上条件:“不能是宇文让。” 众人心中暗自琢磨为什么不能是宇文让,霍七郎却有些觉悟,知道最好别多问,乖乖坐回镜前,将自己易容成徐氏兄弟的容貌。 徐来接到上司命令,单让他随韶王赴宴,心中不免忐忑。踏进主屋之后,发现弟弟徐兴已经在此等候。徐来心中顿生疑云,心想才刚跟他分开,怎么那么快赶在自己前头? 他上前欲问,却突然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不由自主窜出一层鸡皮疙瘩——眼前这人明明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却不是徐兴。 徐来本能按住刀柄,惊恐地喝道:“你是什么妖怪!” “徐兴”大笑起来,转头对李元瑛道:“易容术再完美,也骗不过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们总能认出来,这是最大的缺憾。” 袁少伯上前安抚徐来,告知他这人是易容后的霍七郎,命他保守秘密,与兄弟的替身一起同行赴宴,护卫韶王。 徐来惊得心中怦怦乱跳,好不容易安定下来,寻思这些江湖异人当真古怪,这种似是而非的相仿,比志怪故事里青面獠牙的妖物可怕百倍。 黄昏时分,李元瑛乘坐马车,在亲卫仪仗的护卫下前往节度使刘昆的节帅府。过了子城的城墙,但见殿堂耸立,旌旗猎猎,占据四个坊地基的城阙气势磅礴,宛如一座固若金汤的堡垒。刘昆在此地统领自己的亲卫军牙兵,行使对幽州镇各州的军政大权。 霍七郎在马车中陪伴韶王,撩起软帘,向窗外望去,感慨道:“我在关中听人说谚语‘长安天子,魏博牙兵’,这幽州的节帅与魏博同级,真是边疆的土皇帝了,不知养护这样一座府邸得多少花销?” 李元瑛轻声道:“那开销另算。仅幽州一城,就有两千牙兵驻扎在城内,四千分布在城外,每人每年的军费要花二十四缗。” 霍七郎惊讶地道:“这么高的军饷?” 李元瑛摇头:“养兵的费用和到手的薪饷不是一回事。” 霍七郎心想这人锦衣玉食,足不出户,对这些费用倒是很清楚,算得有零有整。 刘昆喜好奢华,不仅要花巨资养兵,还要维护子城、修筑府邸的楼阁台榭,因此幽州的赋税相当高,更不愿向长安天子纳税。 晚宴在正堂举行,韶王身为幽州刺史,虽然职位屈居刘昆之下,却因皇室血统地位超然。权势煊赫的刘昆不得不将主位让与他,自己坐在他右手边。监军使阮自明地位稍低于节帅,坐在韶王左侧。接下来是契丹和奚两国使臣,再往下是各州刺史,以及幕府僚佐和重要的将领。 霍七郎观察着李元瑛,见他与人酬对不见丝毫疲态,表现得好像自己根本没病,只是言语更加稀少精炼,宛如一座沉静的冰山,端坐于尊位上,流露出不可侵犯的庄严。 她本以为这样高端的宴会礼节会特别繁复,谁想这些贵人们客套一番后就座,刘昆马上唤来伶人表演舞乐,除了环境和菜肴特别豪华以外,跟在酒楼吃喝没什么太大区别。 宴会气氛欢快轻松,霍七郎也松懈下来,趁人不备,伸手从李元瑛桌上摸了块点心,迅速塞进嘴里。家令李成荫用眼神无声责备她的冒失举动,而她却用徐兴的嗓音轻声说:“我替他尝尝有没有毒。” 徐来心中不快,压着嗓子辩解:“不是我兄弟干的。” 霍七郎笑道:“怎么,我就不算是你同僚兄弟了吗?” 这两人外观一模一样,李成荫被真假双胞胎弄得眼花重影,见主上毫无反应,便随他们去了。 随行的通事姓康名思默,是韶王从长安带来的胡商后裔,精通多国语言。他长着一头棕色卷发,幞头包裹之下,仍有几缕不听话的卷毛从鬓角逃逸而出,为人诙谐散漫,倒与江湖人有几分相似之处。 因为李元瑛沉静寡言,康思默没有太多展示语言才华的机会,每当有新的乐舞上演,他便像报菜名一般,低声嘟囔几句。当琵琶声响起,歌妓轻启朱唇,他立刻报出:“凉州词。” 这是王翰广为传颂的绝句,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因是描绘沙场征战的主题,节奏高亢激荡,动人心魄。 康思默在膝上轻轻打着节拍,听了一段,带着一丝揶揄对徐氏兄弟说:“听说袁典军禁止属下饮酒,恐怕你们就算有机会上战场,也体会不到‘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了。” 徐来轻轻叹了口气,霍七郎则一反往日轻佻,语气庄重地道:“这诗描绘的场景,恐怕不是将士们醉酒,而是沙场上尸横遍野,好像那些人全喝醉了一般。” 李元瑛回头瞥了她一眼,道:“我以为你不识字。” 或许因为易容材料遮盖,很难看清脸上细微的表情,她轻描淡写地回答:“只听过这一句。” 酒过三巡,晚宴气氛渐入佳境,契丹使臣开始正题,起身向主位韶王行礼,咕咕哝哝说了一番话。康思默终于等来了任务,振奋精神仔细聆听,然后向李元瑛传达。 “乌古可汗育有千金,正值芳龄,尚未许配。可汗深慕大王俊才,愿以此女联姻,缔结两国之好,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家令脸上露出“又来了”的疲惫神情,李元瑛以温和而坚定的语气回复:“乌古可汗的美意,本王深感荣幸。然我已娶正室,大唐律法素来没有平妻之制,我怎能委屈可汗爱女为妾室。愿两国之好,不因私情而动摇,望可汗海涵。” 康思默将李元瑛的意思以流利的契丹语传达回去,那几名契丹使者聚在一起商议了几句,再次开口道:“听闻大王尚无子嗣,我契丹女子善于生养,愿为大王添丁进口,以继香火。此乃两国联姻之好,望大王深思,以全可汗厚意。” 这话说得相当直白,康思默想委婉地润色一下都没办法,只能直言译了。霍七郎忍不住低声插嘴:“他们阴阳你生不出儿子呢。” 李元瑛面无表情,口唇微动:“我听得出来。” 正堂乐舞表演虽然没有终止,但双方交谈时,其他参会者皆屏息聆听,不知道韶王会不会因此恼羞成怒。 李元瑛反应极快,从容回复:“承蒙乌古可汗盛情,本王确实没有子嗣,然心意已决,不复求诸内室。闻可汗家族枝繁叶茂,如愿以一子相赠,本王自当视如己出,厚以待之,亦表邻邦和睦,守望相助。” 这一回在场与会者都听明白了,乌古可汗企图硬塞一个女儿给韶王联姻,而他却反过来跟可汗索要一个儿子当义子。送女儿和亲跟送一个亲儿子的价值自然大不同,契丹使者陷入混乱,低声讨论起来,一时难以做出决断。 这下无论他们答应与否,主动权都掌握在李元瑛手中。 在场之人无不佩服韶王反应机敏,无论荣辱,喜怒不形于色。刘昆听见他不仅拒绝了自己的女儿,连可汗的郡主也不放在眼里,一视同仁的冷傲,心境便平和了许多。心想这人最爱去燕都坊的外宅,可能还等着外室给他生儿子呢。 一场小小的风波过去,宴会继续进行。 霍七郎小声感慨:“原来没有战争时,也会谈和亲。” 李成荫道:“和亲与联姻永世无休,自当年东义公主出降吐蕃后,如今朝廷又在考虑与回纥结亲。” 霍七郎轻声问李元瑛:“那东义公主是你的姐妹还是姑母?” 李元瑛只缓缓摇了摇头,没有作声。 康思默往霍七那边挪了挪,轻声跟她嘀咕:“东义公主不是今上所出,只是宗室之女,册封公主后代嫁。当年吐蕃入侵河西,议和求亲时态度强硬,求娶今上与贵妃所出的万寿公主。今上怜惜爱女年幼,便选了个宗室女赐给封号,嫁了过去。” 霍七郎疑惑地问:“那吐蕃就答应了?” 康思默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就算皇帝也舍不得亲闺女嫁去万里之外。自古以来,和亲公主绝大多数都是宗室女或者大臣之女。外邦心知肚明,称之为‘替身公主’。其实和亲之意根本不在于一个女子,只是交易筹码,重点是结盟和丰厚的嫁妆……” 李成荫再也听不下去,轻声呵斥道:“康思默,你的话比喝多了酒还多!” 康思默立刻缩着肩膀闭嘴了。 霍七郎怔愣许久,回想起许多年前,她刚到长安之时,正巧在朱雀大街目睹东义公主出降吐蕃的送亲队伍。她衣衫褴褛,光着脚挤在人群中,远远地望见华丽凤辇中有个人影,依稀哭得厉害,没想到那也仅仅是一个更高贵的替身罢了。 139 第 139 章 节帅府邸灯火通明,宾朋满座,丝竹之声不绝于耳。乐队持箜篌、排箫、筚篥合奏出天籁乐曲,舞姬们轻盈的脚步踏在鼓点之上,欢悦美妙。 当宴会的气氛达到巅峰之际,主办者刘昆猛力拍掌,命人抬上今晚压轴的菜肴。六名强壮军士扛着一张硕大无朋的铜盘,昂首阔步登上台阶,铜盘上赫然卧着一头烤得金黄油亮的大牛。这不是“水炼犊”那种小牛犊,而是成年公牛,欲将其整头烤熟,想来要单独为它修筑一座巨型烤炉。 雄伟壮观的全牛入宴,在场的使臣、官员和将领皆发出惊叹之声。家令李成荫忍不住冷笑,低声嘲笑:“浮夸。” 在这样的边疆城市,能举办媲美长安的奢华晚宴,刘昆志得意满,手持酒杯起身,开始了一段冗长的祝酒词,言称与邻国敦睦修好,实则句句夸耀幽州军政的雄厚实力。 霍七郎看似松弛懒散,实则目光如电,密切留意着厅堂中每个人的动向。刘昆滔滔不绝之际,她从背后瞧见李元瑛双肩缓缓下沉,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遂悄声询问:“大王累了吗?” 李元瑛昂着高傲而美丽的头颅,冷冷地道:“没有。” 嘴硬。霍七郎暗自忍笑,知道这人要强至极,纵是难以支撑,口中亦咬钉嚼铁,绝不肯服软。她不去劝他,复从桌上摸了半把烤杏仁,悄悄攥在手心里,一粒一粒塞到嘴里,轻轻嚼着。 李成荫年事已高,跪坐难支,已经换成盘腿坐姿,转头向仆人索要一只凭几。徐来则百无聊赖,双眼放空,痴痴望着那头烤牛的弯角出神。 正当宴会上所有人松弛惬意、尽情享乐之时,厅堂中央“轰隆”一声巨响,恰似一道惊雷炸响,伴随着剧烈的震动,墙壁和屋顶仿佛动摇了,众人耳中轰鸣,须臾间,空气中弥漫着黑烟,以及刺鼻的硝石硫黄气味。 就在这巨响乍起的瞬间,霍七郎已飞身冲到韶王身前抵挡,顺势一掀,便将其面前矮桌翻倒,权作临时护盾。 在场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瞠目结舌,全然不知缘何会发出如此骇人巨响。有的狼狈惊倒,有的瑟缩颤抖。混乱之中,伶人尖叫奔逃,武将们抽刀而起,高声呼喊属下,场中杯盘狼藉,酒液四溅横流,混乱不堪。 电光石火之间,霍七郎迅速将场中众人动向扫视一遍,断定异响源自中央那头整牛,她抵住桌案,滑步向前,大开大合挥刀而出,一招斜劈,将那头牛连带矮桌整齐斩作两段。 牛身内部被掏去内脏,是个空腔。霍七郎定睛细瞧,只见腔内竖着几根铜管,其中两根正在往外冒着滚滚黑烟,另有引线嘶嘶作响。她毫不迟疑,疾步上前将引线踩灭,余下几根铜管遂消声沉寂。 待镇定下来仔细观察,霍七郎几乎失笑。这种铜管装置她见过不少次,倘若正常点燃引线,理应能绽放出五颜六色的绚烂烟花,老五“执火力士”罗头陀便以贩卖此物为生,残阳院的师门召集令亦是同一种东西。 正如老四邱任改行去贩卖药材,烟花生意相较漫山遍野寻找无人守护的大墓,着实轻松许多,长安诸多有钱且爱炫耀的富豪竞相购置。 只不过火药成分易燃,极难掌控,玩得好便是火树银花,美轮美奂;玩砸了不是瞎眼豁鼻,就是断手断脚。罗头陀自身亦常受其害,落得一身狰狞可怖的烧疤。 这牛身内的烟花,想必是故意安置其中,用引线定时点燃,本欲为晚宴增光添彩,不知是因为刘昆的祝酒词太过冗长拖沓,又或是牛身内空间逼仄,竟致闷炸腔了。 想明其中详情,霍七郎悬着的心方才落下,随即利落地收刀入鞘,回到韶王身边。徐来与李成荫此时已回过神来,将李元瑛护在身后,抵靠在墙边,康思默那厮则脚底抹油,早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霍七郎见李元瑛竭力压抑着惊愕之色,心中庆幸没把美人吓出个好歹来,语气轻松地对自己人道:“没事了。” 刘昆此时也缓过神来,这道“银河照夜牛”是他提前数月,专程派人从洛阳请来的厨师精心烹制,本欲一鸣惊人,岂料意外横生,惊艳化作惊悚。无论是火药抑或烟花,游牧的胡人和边疆质朴将领哪里见识过这种花哨东西,以为是地震或是要开战了。 晚宴毁于一旦,刘昆怒不可遏,为了安抚邻国使臣,即刻命手下将那几个厨子连同仆役绑来,不由分说,当作刺客在堂前悉数砍了脑袋。 当巨变发生,余人惊惶失措之际,唯独韶王身边的那名侍卫镇定自若,护卫主上、斩牛灭火,一气呵成,令人印象深刻。仆人们前来收拾残局时,惊觉不仅牛身断裂,那足足三指厚的大铜盘竟同时被齐齐斩作两半,断面光滑平整。 在场众将领皆是久经沙场的悍勇武士,却从未见过此等高手,不仅刀法精湛,臂力更超乎常人,心下愈发惊诧。众人心中皆暗自思忖:倘若这是一匹披挂铁甲马铠的战马,定然妥妥地同样被一刀两断,更莫论骑马之人了。 再看那名侍卫,除宽肩窄腰、身材颀长以外,相貌平平无奇,佩刀也没什么特殊的,立于韶王身侧,泯然众人矣。 众人不禁忆起数十年前的盛唐名将李嗣业,他以勇猛过人著称,陌刀之下败将无数。刘昆仔细查验过烤牛和铜盘,不禁赞叹道:“曾听人言‘当嗣业刀者,人马俱碎’,我原以为是史官夸大其词,没想到世上竟真有如此猛士。” 这种场合,身为主上的韶王理当回应几句谦逊之词,但李元瑛却缄口不言,竟是默认了。 刘昆见除那名侍卫之外,还有个面容一模一样的兄弟站在韶王身侧,顿生爱才之意,出言道:“大王既然拥有两名高手,不知能否割爱,分予我一名,我愿出千金,诚邀刚才斩牛那位高手转投本人旗下。” 霍七郎一听千金,不由得怦然心动,从背后扯了扯李元瑛的衣裳,被他反手拍了下去。 李元瑛神色冷淡,决然道:“这二人皆是本王亲信,岂有改投他人门下之理。” 刘昆闻言,面露憾色,却也不好再强求,打趣道:“大王未免积财悭吝,玉勒骓不肯交换,人才也不肯相让啊。” 李元瑛语气强横地回应:“那是当然,我的人和我的马,纵是万金,亦不可让。” 晚宴因为这场意外中断,宾客们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堂前人头滚滚,任谁也没兴致继续寻欢作乐了,就此不欢而散。 李元瑛缓步而出,瞧不出半分异样,然而登上马车之时,脚底却不经意绊了一下。霍七郎心里明白,他已经疲惫极了,只是强自支撑,遂出手将他搀扶上去。 于马车上坐定,仪仗队伍离开了节帅府,李元瑛压抑不住心中恼怒,等不及回到自家府邸,便开口质疑道:“你方才是什么意思?” 霍七郎戏谑道:“我寻思那冤大头愿出千金,咱们二一添作五,分了这笔钱,我去他那里混上几日,夜里照样来找大王快活,岂不是皆大欢喜?” 李元瑛气得脸色煞白,怒道:“一马不备双鞍,一臣不事二主,你这是要当着我的面投敌了?!” 霍七郎见他真的动了肝火,连忙赔罪道:“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大王莫要动气。”说着便向前想要靠近他。 李元瑛当即露出极度厌恶的神情,怒声呵斥:“滚远点!别靠那么近。” 霍七郎一愣,恍然想起自己此刻还挂着徐兴的脸,在他眼中想必相当诡异,连忙伸手揉去易容材料,几下扒拉出自己的真实相貌。 她解释说:“我受雇于大王,在幽州就只保护大王,服役期间不会再追随别人了。” 李元瑛愠怒道:“所以期满之后,就是价高者得了?寡廉鲜耻,不忠不义。” 因为他用词艰深,霍七郎颇费了些心思,才总算听明白了李元瑛生气的根源。他们这般地位的人,向来对臣下索要绑定生死的忠诚,忠于家国,忠于朝廷,诸如此类。 于是她扶膝端坐,直白坦率地说:“我不对任何人效忠,只是尽责罢了。” 李元瑛咬牙切齿地说:“忠字起码有心,责字里面只有钱!” “大王……” 霍七郎直视李元瑛,平静地答道:“老七不识字。” 李元瑛顿时如梦初醒,竟不知自己为何说出那样的话来。他在索要什么?此人自入府第一天起,不就明明白白讲清楚是收钱办事吗?她断不会提供如家臣死士那般从一而终的追随侍奉。有钱则战,无钱则散。 李元瑛望着对面的人端严沉默的轮廓,回想起厉夫人曾说过要将她收服在身边,再不松手的话。可这是会狂傲地将大唐天子称作“长安节度使”的人,无论重利或是名分,这种人都是留不住的。 仅从雇主条件看,他与刘昆其实没什么区别,所占优势只是宝珠提前发现了她,抢先聘下人才送来。她所有的殷勤与妥帖,不过是见色起意,未曾作长远之想。 皇室的仪仗队伍向前行进,寂静空旷的街道上车马辚辚,深夜宵禁期间,整座城市都被强迫进入休眠,唯有一些拥有特权的人物能在此时出行,规则由他们制定。 李元瑛挺直的背脊缓缓靠向车厢壁。没错,因为他太疲倦了,意志力和分辨力皆会下降,所以才会说出这般不可理喻的话来。冷静下来,一切都会返本还源,他当下优先考虑的不是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车厢中陷入一片沉寂。 许久之后,霍七郎撇下刚才的话题,冷静地道:“有件事应当让大王知晓。当时烟花炸膛发出巨响的瞬间,刘昆身后的牙兵反应不同寻常。” 李元瑛疲惫地问道:“何以见得?” “人在遭遇意外时,最难掩饰本能,身体的反应不会撒谎。炸膛之时,那两名牙兵先是退了一步,眼神朝向刘昆,手按在刀柄上。” 她是用刀的高手,又善于观察,对敌之际,这些微妙的起手动作往往决定生死,因而格外敏锐。 李元瑛极聪明,一点即通,立刻领悟:“所以在危机发生时,他的亲卫第一反应,竟是认为自己的顶头上司才是危险的源头吗?” 霍七郎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李元瑛陷入沉思。 车队终于抵达韶王府,侍卫打开车厢,厉夫人已等候多时,内侍们簇拥上来,要搀扶主人下车。李元瑛转头对着霍七郎冷冷地说了一句:“你记着,就算只是买卖交易,你的身价也绝不止千金。” 140 第 140 章 李元瑛在内侍簇拥下步入府邸,待周围众人散去,霍七郎才悄悄下车。片刻后,她发现当时逃之夭夭的康思默若无其事混在随行的队伍中,竟也跟着回来了。 她一把揪住此人,将其拎到角落抵在墙上,讥讽道:“你这逃兵,还有脸归队?” 霍七郎已经卸下伪装的妆容,恢复自己的嗓音,康思默先是惊疑不定,后又理直气壮地道:“我乃是通事,又不是作战人员。” 他拍了拍腰间的小匕首,道:“你们佩刀之人才是兵,我这把不过是切羊肉用的餐刀。再说我先跑出去,是为了寻求援军,并不是为了个人安危。大王都没说什么,你算老几,管这等闲事?” 霍七郎听到“寻求援军”这句话,手不由得一松,康思默稍得自由,旋即掉头跑掉了。 回到主屋,李元瑛稍作休憩,单独召袁少伯密议,将霍七发现的牙兵异状告知于他。两人商量了近一个时辰,袁典军派出几名探子。 时至深夜,霍七郎以为今天不需要自己了,已经在侍卫长屋躺下,却又被主屋召唤去值夜。厉夫人笃信玄学,担心厌镇术妨害韶王,如非必要,最好不要跟守卫分开。 李元瑛已经褪去晚宴的华服,洗漱完毕睡下,层层帷幕环绕床榻。霍七郎在旁边脚榻上陪伴,听着他的呼吸声,知道他其实并没有睡着。 他在马车上口不择言的怒火,被点醒后的错愕,以及随后那茫然失措的神情,霍七郎一一看在眼中。她虽目不识丁,然而对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却极为敏锐。依照往日的经验,她明白这是自己该离开的时刻了。否则,有人会受伤。 可是她已经收了钱,肩负着护卫他的任务,要抵挡那些不知存在与否的奇怪煞气,倘若擅离职守,病情会不会继续恶化?她从不为情负责,但要对使命负责。 晚宴上牙兵的异状,应该明早再告诉他的,霍七郎心想。这般心思缜密的人,会把每一处细节掰开揉碎了回想,即便身上没有病,又怎么可能睡得安稳? 她知道他失眠,他也清楚她知道。 每一次翻身,锦衾摩挲褥子的细微声响,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刻都沉重得犹如缓慢陷落的流沙,让人在静默中感受到无尽的煎熬。默默对峙到子时,霍七郎悄然起身,倒了一盏水。 她一手端着莲瓣盏,一手轻轻掀起罗帐,只见李元瑛孤零零坐在黑暗中,姿态全然不似晚宴上高傲冷淡的形象。 “大王,喝口水润润喉咙。”她递出莲瓣盏。 李元瑛沉默地望过来,眼神深邃而复杂,却并没有落在水盏上。她就这样托着器皿,耐心地等着。蓦地,李元瑛伸出双臂,揪住她的衣襟,猛地将人拽进罗帐之中。 霍七郎心想,这惯于打马球的人臂力倒也不错,偶尔被惹急了打人还挺疼。如果这是一场角抵较量,使个千斤坠,如松柏扎根于地,没人能轻易将她按在身下,但是此刻,霍七只是松弛地任由他拖曳,顺势躺了下来。 生涩的、带着余怒未消的吻纷纷落下,他是需要侍从帮忙穿衣的人,甚至不知该怎么解开她的腰带。人是最美的,却也最不解风情。 脚下绊倒了银熏炉,横刀碰翻了莲瓣盏,绚丽厚重的锦衾被清水濡湿,漉漉水痕沿着织物的纹理,渐渐扩散开来。随着床榻震颤,水盏从边缘滑落至脚榻上,缓缓翻滚几圈,复又滚落到地面上,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霍七郎揽着他耸立的优美肩胛,温柔地低语道:“别着急,慢慢来。” 罗帐落下了,朦胧月光投在水盏上,拉出一道模糊的影子,随着时间逝去,月影悄然暗移。 许久之后,激烈的喘息逐渐平复,那些不能言说的情绪尽数宣泄而出。罗帐内尚残留着温存的余韵,温暖的、带着潮湿的汗意,令人暂时卸去千钧重担,感受到心灵宁静的松弛氛围。 霍七郎听着枕边人的心跳声恢复平缓,亲了亲他的头发,便欲抽出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脚,准备如往常那般起身穿衣。但这一回,李元瑛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 他想再留她片刻。在床上办事是寻常的,但是在床上什么事也不办,只是躺在一起,便有些意味深长的别样含义。 霍七郎无奈地道:“倘若有刺客来袭,我就这么爬起来对敌,着实有点尴尬。” 李元瑛闭着双眼,闷声闷气地说:“一刀两断,死人什么也不看见。” 霍七郎想起昨夜晚宴发生的事故,微笑道:“你当时见我出刀,感到兴奋了吗?” 他将脸半埋在枕中,青丝遮掩面容,一声不吭。这便是默认了。嘴硬的人难得这么诚实,霍七郎心中欢喜,又滑身下去与他搂在一起。片刻后,李元瑛说:“那一刀很漂亮,干净利落,也没有血。” “但大多时候都会大出血,内脏横流,脏兮兮的,想把刀擦干净都不容易。”她如实陈述。 李元瑛脸上浮现出厌恶的神情。霍七郎想起他千方百计寻找的那个止血配方,那袋神秘的泥土此刻就放在他枕边的玉匣里,触手可及的地方。 “厌恶流血吗?”她问。 “……” 与其说是厌恶,不如说是畏惧。自当年目睹那件事后,一见鲜血就会僵滞眩晕的程度。 “但是你们的每一道命令,都能致使尸横遍野,血流满地。像我这样的人,只是你们手里的刀。”她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那一夜节度使府人头滚滚,不过是一个极小的数字。 “我知道。”李元瑛轻声说,“我曾见过那景象。这是我们这种人背负的恶咒。” 他未再言其他,只是紧紧拥抱。人的身份地位通常是由衣着分辨,贵者玉冠紫衣,贱者芒屩布服。但当两人皆不着寸缕时,这种身份的差别便暂时被抛诸脑后,这是肌肤相亲令人上瘾的一个理由。 两人同枕依偎,相继进入梦乡。或许并非同一种梦境,但那并不重要。 月落参横,晨光熹微。霍七郎被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唤醒,轻手轻脚地起身穿衣着靴。一夕欢愉不会让她产生能天天共枕到天明的错觉,人终归要穿上属于自己的衣裳。 到了散值之时,她伸了个懒腰,打开房门走出去。厉夫人带着婢女内侍们接替而入,见她潇洒离去,厉夫人欲言又止,头顶一声鸦鸣打断了思绪,终究没能说出口。 过了一日,消息传来,袁少伯立刻上报,李元瑛召集心腹,这一次,他把霍七郎也留在当场。 “刘昆手下的牙兵将领心怀反意,估计很快要兵变了。” 韶王此言一出,众人均吃了一惊,但想到这是有下克上传统的幽州镇,倒也不算太过出乎意料。 “刘昆在这个位置上待得太久了,喜好奢华,性情酷烈,忘记了将士要同甘共苦的铁则,他的牙兵打算换个新的节度使了。霍七郎曾经在赌坊中见到拼命豪赌的底层士兵,就正是拿到战场补贴的牙兵;晚宴上发生意外时,刘昆的亲卫竟将他视作最优先攻击的目标,可见事态已经难以阻止。只是不知动手的具体时机。” 袁少伯发言:“刘昆的牙兵分左右两支,左卫由他亲弟弟刘勉统领,那最大可能便是右卫的人。” 李成荫道:“也不能排除刘勉想取而代之的可能。” 李元瑛道:“总而言之,这是难得的机会,需要耐心等待做好准备。正如唐庭衰弱则藩镇不恭,节帅的统治力不足,总会有野心勃勃的将领心生反意。强则附之,弱则叛之,此乃天理。” 战略上的事霍七郎不懂也没兴趣,听他们商量了半晌,顿觉无聊,往窗外望去,见渗井上几只麻雀夺食,争得羽毛纷飞。趁他们喝茶歇息之际,当作趣闻讲了出来:“大王刚才说强则附之,弱则叛之,依我所见,唯有王府里的麻雀是以弱胜强,以下克上。” 袁少伯听她在作战会议上胡言乱语,正要命她闭嘴,李元瑛却道:“让她继续说。” 霍七郎侃侃而谈:“王府中最不缺的就是乌鸦,麻雀与乌鸦相比,自然是弱者,但是乌鸦从来不敢在府中取食,倒是麻雀能当着它们的面争抢,这不是以弱胜强吗?” 众人都觉得这话题与大事毫无干系,完全偏离了主题。只有李元瑛特意起身,站到她的位置向窗外望去,观察了一会儿。 少顷,他开口问道:“家令,府中共有几口渗井?” 李成荫道:“每个院落皆有一口。” “那每一口渗井都有这般怪异的事发生吗?” 李成荫被问住了,毕竟没有哪个闲人会特别留意这种小事。乌鸦是实力仅次于猛禽的禽鸟,又喜欢集体出动,许多时候,即便苍鹰和游隼遭到乌鸦群的挑衅,也会放弃攻击离去。对习惯饲养猛禽的王公贵族来说,乌鸦会惧怕麻雀,实乃不可思议的事。 李元瑛放下作战会议,命袁少伯即刻带人分头去查看几口渗井,并将井上残留的食物渣滓带回,最好能撬开井盖仔细瞧瞧。 半炷香后,侍卫们仍在撬井盖,袁少伯已经将异常之物带回:西院的渗井上,两只僵死的麻雀还没来得及被清扫出去。 在场的人皆聪慧过人,厉夫人立刻命心腹婢女剖开麻雀胃肠,取出残渣,放在银盘上验毒。稍作停留,闪亮的银质便蒙上一层极浅的黯淡。 李成荫吃惊地道:“西院有人向渗井中倾倒有毒的污水?麻雀性蠢,吃下去便死了。乌鸦却聪明得紧,只要同伴被毒死,便不会再靠近毒物。怪不得西院的乌鸦格外凶猛……” 李元瑛紧皱眉头望着那只斑驳的银盘,心中觉得有什么事极为不妥,却一时找不到头绪。 霍七郎却回忆起那一日去西院面见王妃,众妇人捣练的场景。她出言询问:“夫人,老七有一事不解,想请教行家。” 厉夫人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心不在焉地回应:“怎么?” “彩色绸缎需要捣练处理吗?” 厉夫人摇头道:“素缎白练可以,彩缎从来不捣,彩色的丝织物只要过水一次,颜色便会陈旧两分,光泽亦会消退,所以大王的衣物才只穿一次就淘汰。” 霍七郎脑海中浮现出西院廊下,烫平晾晒的彩缎随风舞动,内侍担着捣练过的残水,泼洒于渗井中的景象。 她不等所有线索串联完整,即刻站起身,揪住李元瑛的衣襟,一边用力撕扯他的衣裳,一边将他往屏风后的床榻上推搡。残灯手之下,外袍里衣纷纷化为碎片。 她不止一回干过这种事,但那都是私下情趣,可从没当着外人这么唐突过。众人皆被惊得呆住了,袁少伯手按在刀柄上,略一思索又放下来。主上的私事众人早就心照不宣,没人想多管闲事。 但霍七郎当众以下犯上,作为她的上级不能不管,袁少伯只得快步跟上,她已经把韶王剥光了,扯过被褥把他裹在其中。李元瑛满脸诧异,惊怒交加,说不出一句话来。 袁少伯艰难地吐出一句呵斥:“你最好有极为充分的理由解释自己的行为,否则要挨军棍。” 霍七郎抬头道:“我确实有充分的理由,他衣服上有毒。” 141 第 141 章 韶王那些昂贵的丝质衣物被一件件从箱中取出,加水浸泡于银盆中检验。 起初几乎瞧不出什么变化,用同一盆水连续泡过三四件后,水面下的银质与水面上便有了明显的分界线。毒素乃是微量的,能够毒死麻雀,然而对于一个能在马球场驰骋的强壮青年而言,则需要日积月累与皮肤接触。 回忆韶王起病之初,他只是略微感到疲惫与头疼,之后随着毒质积累,病情逐渐加重,食难下咽,夜不能寐,遭受百般折磨,直至病入膏肓。 众人见到银盆的变化之后,均是气得脸色铁青,但因与西院相关,都沉默着等候主上发话。袁少伯的副手宋映辉亲自驻扎在西院监督挖掘渗井,尚未来得及取出铁证,便传来消息:王妃的乳母徐氏自尽未遂。 强行将人救下后,徐氏伏地认罪,承认自己向韶王投毒,是个人作案,与他人无关。真相已然呼之欲出。 惊恐之下,厉夫人命人将韶王所有能接触的寝具全部撤了下来,临时换上自己所用之物。李元瑛擦洗过全身后,裹着锦被坐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等待事态发展。 霍七郎站在一旁陪着,心中暗自庆幸直觉无误,否则当众对主上不恭,起码要挨上二十棍。她又未曾练过般若忏,挨打还是挺疼的。 “你方才只要说一声,我自会去将衣物脱下。”回想方才令人难堪的窘境,李元瑛不悦地道。 霍七郎赔着笑道:“习武之人,身体的反应快过脑子,当时觉得大王身处险境,就直接出手了。” 两人许久未曾言语,心中各自琢磨,原来挡煞的真相,不过是因为夜里欢好时李元瑛脱去了衣物,而后霍七郎又懒得给他重新穿上,就那么睡下了。 故而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最少有六个时辰没有与毒衣接触,因此病情才有所好转。两人暂时分别时,李元瑛整日穿着毒衣,毒量加倍,病情便会显著恶化。 霍七郎则想,幸而宝珠是雇了绮罗郎君来送信,而她贪恋美色急于得手,没认识几日就强行把他衣服剥了。否则就算残阳院三大顶尖高手:青衫客、洞真子、琶音魔联手,也救不回韶王的性命。又或者她耐着性子慢慢勾引,等他意动时,估计也该换上寿衣了。 阴差阳错,歪打正着。一旦想清根源,便觉得可笑之中有着让人无言以对的荒诞。 李元瑛一时无语,望着眼前屏风上的青山图出神,半晌后,低声提醒道:“你还不去脱掉?” 霍七郎一愣,伸头往外瞧了瞧,见他的心腹们正在十丈外的距离小声议论着。 她有些难以置信,压着声音问道:“现在办事?当着他们?倒也不是不行,够刺激的……” 李元瑛一脸怒色瞪视过来:“你脑子里装的究竟都是些什么?我是命你把我那件里衣换掉!” 霍七郎终于听懂了,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尴尬的神色:“大王已然发现了?” 李元瑛怒道:“我是不想开口说话,并非眼睛瞎了。” 霍七郎心想原来他早就看见了,偷别人里衣穿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或许是他觉得自己衣裳很多,不想挑明了令她难堪,才佯装不知。 过了一会儿,她实话实说:“我拿这件洗过十多次了,有什么剧毒,也早就被洗得干干净净,穿着从未感到任何异样。这下毒的手法单单针对大王,整个王府,唯有大王的衣物从不清洗,只穿一回,次次皆是崭新的毒衣。” 这简单的思路,胸无城府的霍七郎能推测得出,李元瑛又何尝想不到,只是想到凶手的身份和歹毒,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韶王穿过淘汰的衣物,因其价值颇高,为防被下人盗用,向来由专人焚烧掩埋处理,凶手不仅下毒的渠道极为隐秘,还能通过合理的流程,由不知情的人处理掉证物,可谓心思缜密至极。 侍卫们大张旗鼓地掘井取证,案内之人都应当被惊动了,徐氏抢着自尽,正是要保护背后的真凶。此事总要直面以对。 李元瑛命令道:“你去找些安全的衣物来,暂时顶上,我不能这般裹着被子审案。” 霍七郎于是去自己箱子里,翻出了入府之前所穿的粗布里衣及黑色短打劲装。从身材尺寸而言,自己的衣服是最适合他的。 李元瑛望着这些从未碰过的粗劣衣料,稍显迟疑,霍七郎直白地道:“大王要是不想穿,我只能去跟黄孝宁宇文让他们索要了。他们洗衣服可不如我那么认真,清水随便一搓,都是原味儿的。” 听闻此言,李元瑛顿时毛骨悚然,稍一联想,便觉得浑身有毒虫在爬,连忙抓过她的衣物,抖开了往身上披。 霍七郎笑着帮他系上衣带,妥帖地穿上了,上下这么一瞧,觉得别有一番韵味,美人穿什么都好看。当时答应送信的时候,谁能想到会有这般奇遇,竟能与皇子交换衣物穿着。 刚穿好,忽听得外面副将宋映辉紧张的声音响起:“王妃来访!” 众人均是神色凝重,虽然人人都想到了是谁下的黑手,但崔令容现今的身份依然是韶王元妃,一府主母,在主上未曾发话之前,谁也不能将她怎么样。 李元瑛从屏风后步出,在主位落座,开口道:“正好不请自来了,请王妃入内吧。” 崔氏遂从大门外缓缓走了进来,仪态依然娴静端庄,没有丝毫慌乱之色,身后跟着一个面如土色、撑着大伞的婢女。 李元瑛瞥了一眼那把油纸大伞,轻声道:“乌鸦早已知晓,我竟毫无所觉,当真是有目如盲了。” 崔令容抬头望见李元瑛穿着一身平民服色,旁边地上堆着杂乱的彩缎衣物,心中知道已成定局。 “妾令容拜见大王,大王近日身体总算好转了。”她平铺直叙地说道。 李元瑛面无表情地说:“托王妃的福,算是侥幸死里逃生,王妃日夜不休为我缝制衣衫,劳苦功高。” 崔令容瞥了一眼站在他身边的霍七郎,冷冷道:“若非此人搅了计划,妾此时已然能够闲下来,慢慢为自己缝制孝服了。” 静室之中,唯闻呼吸之声,气氛沉重如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此话一出,她身后持伞的婢女承受不住恐惧,“咕咚”一声栽倒在地。 厉夫人脸色骤变,忍不住骂道:“毒妇!好歹毒的心肠!你全家背信弃义,郎君依然待你不薄,你竟……” 李元瑛伸手止住乳母的怒叱,冷静地道:“盘算我开始发病的时间,大约是来到幽州两三个月之时,看起来像是迁居引起的水土不服,又像是李氏祖传的头风,一切安排得甚是妥当。不知王妃是从何时开始谋划的呢?” 崔令容以那张娴静柔顺的面容,冷酷地道:“几年前便开始了,只是厉嬷嬷无微不至地照料,入口之物均尝过两三遍才让您食用,令妾无计可施。直到来到幽州,没有尚服局和织染署供给,妾才有机会为您缝制贴身衣裳。大王当感激乳母的爱护,否则您早就于地下跟昼思夜想的妹妹相聚了。” 李元瑛脸色一变,冷冷地道:“不劳你费心,我早晚会与她相聚的。” 霍七郎旁观这夫妻二人含沙射影的交谈,只觉他们冷静得过了头,若是江湖中人仇人相见,谁也没耐心说这许多话,对上两句便会开打了。 回想当日初次见到崔王妃,她令人惊艳的灼热目光,其实根本不是嫉妒,而是责怪江湖客耽搁了毒杀韶王的刻骨恨意。 那一日崔王妃派徐氏召她去西院见面,自己不慎露出里衣袖子,她的过度反应,也并非知晓了外人与韶王的亲密关系而妒火中烧,只是担忧谋杀计划可能败露的惊恐。 霍七郎不禁感慨,自己原本对于他人情绪的感知颇为自信,竟在崔王妃身上大错特错,不仅是因为自己拘泥于旧思,还因爱与恨这样浓烈至极的情感,实在太过相似了。 厉夫人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强压着滔天怒火,开口道:“是老身失了警觉,才让郎君遭了那么多罪。内宅女红活计,不管是纺织、刺绣还是缝纫,均追求双手皮肤柔嫩,粗糙的手会令面料刮丝起毛。 你这双手变成如今这般的模样,是因为频繁接触毒物,自己也怕被害,反复洗手所致吧。西院大量消耗澡豆和乳膏时,我就该察觉到不对劲了。一府主母,就算再贤惠,也不至于浆洗缝补至操劳过度的地步。” 崔令容闻言,揉搓着自己干裂发红的手,浮现出一丝苦笑:“再完美的计划,总是会有破绽和意外,不是吗?” 副将宋映辉悄悄入内,将一个白玉胭脂盒递给上司,对他耳语几句。袁少伯再将那玉盒递到韶王手上,低声对他说: “是砒霜,在王妃的妆奁里发现的。” 李元瑛打开盒盖看了一眼,见里面装着些淡红色粉末,开口问道:“是谁指使你的?叔父还是兄长?” 崔令容平静道:“清河崔氏的男人虽目光短浅、势利狭隘,倒没有谋害皇嗣的胆量,妾身便是主谋。” 李元瑛与自己的心腹们对视,思索崔令容所言究竟是实话,还是与她的乳母徐氏一样,舍身只为保护背后的真凶。 李元瑛问:“动机是什么?没有后代,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继承王府,仅能带走嫁妆。我提出和离时,便已说过那都是你自己的东西。还是说,那个人……” 崔令容眼中突然不能自已地涌出一股泪雾,她扬起高傲的脖颈,强行将泪忍住。 李元瑛当即察觉到这微妙的表情变化,道:“当日成婚时,你就告知我心中已有他人,我并不打算与陌生男人相争。皇帝指婚无人能拒绝,但之后和离也好,义绝也罢,你可自便,随时回头找寻情夫,我无意阻挠。除掉我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首次听到此事,心下暗自吃惊,这才明白他们夫妻为何一直冷淡得如同陌生人。 崔令容露出一丝惨笑:“因为妾回不了头了。”侍卫将昏倒的婢女拖走,与西院的下人们关押在一处。崔王妃孤身一人面对所有人,微笑着对自己的丈夫说: “我心中那人,叫做李慈音。” 李元瑛皱着眉头,疑惑地道:“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崔令容坦然道:“你自然不知她的闺名,李氏,崔氏,徐氏……我们这些内宅妇人,最后皆是有姓无名,供家主交易的祭品罢了。但慈音的封号是你父亲御赐的,天下皆知,她便是作为万寿公主替身,被你们送去吐蕃和亲的宗室女,东义公主。” 142 第 142 章 崔王妃此语犹如石破天惊,包括霍七郎与李元瑛在内,所有人皆惊怔失色。 一旦开启真相的阀门,多年严守在心间的秘密便如洪流般倾泻而出,崔令容滔滔不绝地道:“慈音乃是宜阳王的孙女,因多年前祖父谋逆被贬为庶人,她自幼便寄养在我家,与我相伴长大,虽无血缘却亲胜手足,是无话不谈、心意相通的挚友。我们曾盟誓日后一同出家,生死相依,永不离心。 怎料河西、陇右接连失陷,双方议和之际,吐蕃国王向万寿公主求亲,圣人舍不得亲生女儿,便从宗室女中挑了个最无依无靠的孤女,作为替身代嫁。慈音就这样顶替了真公主,被遣往万里之外的番邦,从此万水千山,相见无期……” 崔令容泪珠莹然,凄然道:“胡人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吐蕃国王去世后,慈音又被迫嫁与其子,承受这等有悖人伦的惨事。大王乃贵妃所出,龙血凤髓,位高权重。您的姐妹如宝似珠,容不得半点闪失;我的姐妹贱似牛羊,可送与胡人践踏羞辱。” 听到此处,众人心中皆唏嘘不已,李元瑛更是缄默不语。 厉夫人心道公主无故猝死,长安传来消息,她恰好被活埋在宜阳王当年空置的墓穴内,冥冥之中,不知是什么孽缘将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年轻女子牵连在一处。 她忍不住辩解道:“当年公主年仅九岁,郎君也不过是十五六的少年,刚行束发之礼。兄妹久居深宫,根本不认识李慈音,他二人怎会有左右朝政、蓄意陷害哪个宗室的能耐呢?” 崔令容淡淡一笑:“我当年亦是如此劝解自己的,天命如天灾,无人能够违抗圣旨。又过了数载,我被圣人指婚给大王,与慈音一样,毫无商量余地。我想:认命罢,这便是天意。一生漂如浮萍,随波逐流,终难有自己能决定的大事。大王亦不过是身不由己,要与一名相貌平平的陌生女子成亲。” 李元瑛平静地道:“但最终,你依然决定毒杀我,为东义公主复仇。” 崔令容沉默片刻,问:“大王可还记得新婚之夜,您对我说过的话吗?” 李元瑛容色苍白,回答道:“我记得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崔令容扬起嘴角,脸上浮现出狠厉的笑容:“甚好。您当年见新妇郁郁寡欢,便温言宽慰道:‘我妹妹宝珠聪慧活泼,日后或许能与你结为好友。’ 她喘息着,胸中积蓄的恨意有如野兽,已经难以遏制:“就是这句话,令我萌生出复仇之念。不仅用我的姐妹充当你姐妹的替身,还欲以她取代我失去的挚友。我当时便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你们付出惨痛代价!” 于是声称‘心中已有他人’,大王竟是真君子,就此离开洞房。此乃我计划中最大的败笔,倘若当时忍一时之辱,成为你的枕边人,想必动手亦不会如此艰难,谋划多年依然功亏一篑。 可惜我百般探寻,才找到于衣物下毒的渠道,砒霜溶于水,浸泡彩缎后,还能使布料色彩更艳,固色不褪,没有比这更隐蔽的方式了。” 家令李成荫急切地道:“我们至今方知东义公主是崔家抚养长大的,大王怎么可能有意说这话来刺痛你呢?!” 崔令容冷冷地道:“无心也好,蓄意也罢,终究是李家负了我和慈音,我要向皇帝复仇,却触不可及,只能拿最接近的人下刀。当年痛失陇右、河西,明明是无能之辈战败割土,却送女人议和停战,自己安然于宫中享乐。你们皇室才是国家的蠹虫硕鼠,穷奢极侈,不服浣濯之衣,若非如此,我又怎会有机会在衣物中下毒呢? 这些年来我冷眼旁观,大王聪颖绝伦,坚毅隐忍,宽猛并济,乃是李家最出色的继承人,余下的皇子皆为庸碌蠢材,只要除掉你,李唐再无贤君。这便是我一个小小内宅妇所能施展的最大复仇了。” 众人听到她这离经叛道的狂悖之语,皆惊得哑口无言,谁能料到这看似温婉娴静的名门淑女,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惧夷族之祸,意图谋害皇嗣,还胸怀颠覆大唐的谋逆之念。 崔令容将心中隐秘尽数吐出,终于松了口气,露出畅快的笑容,讽刺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这诗句实则未道尽,应改成‘不知何处用皇帝’,抑或‘不知何处用皇子’。以大王的绝色姿容,无论是慈音还是公主,皆远逊于您。当年和亲,应当送您前往才是。” 听着王妃的讥讽,李元瑛沉默许久,才道:“你明知行此事会祸及家族,牵连手下亲信,仍罔顾她们生死,将所有人拉下水,想必早已料到结局。可惜,倘若当年不是被迫结为怨偶,你我或许能做搭档。” 崔令容想起自己的乳母徐氏,也沉默了。片刻后麻木地笑了笑:“大王懂得,如我们这般身份地位,无关对错,唯有胜负。我压上了所有赌注,依然落败,那便只有承受败局。” 不等李元瑛有所回应,她转头朝向袁少伯,傲然道:“不劳典军动手,我屋中自备毒药与白练。”说罢从地上捡起油纸伞,昂首挺胸,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霍七郎望着崔王妃决绝的背影,心中回荡着她那句带有刻骨仇恨的话——无能之辈战败割土。牺牲了一切,战至最后一人,在贵人们的眼中,依然是无能败将吗? 袁少伯看向主上,李元瑛不带感情地道:“派人去看管,不许她自尽。王府需要王妃,否则会有别人陆续塞女人进来。在我清算清河崔氏的叛徒之前,人质得活着。仔细审理,摘出不知情的人……” 霍七郎站在一旁,等待他说出那句恶咒。李元瑛低头摩挲那个装满砒霜的胭脂盒,半晌默然后,他轻声道出一句话:“同谋与帮凶,就地处死。” 西院的乌鸦立在屋檐上,以它们深邃如夜的眼瞳目睹了一场怪事。一群人类闯进庭院,用寒光闪烁的利器杀死了另一些人。 乌鸦们心中涌出一种由衷的快乐。 这里曾经是它们无忧无虑取食的乐园。直到住在此处的几个人类恶徒,将致命的毒水倒入渗井,污染了食物,令数名同伴在极度痛苦中惨死。 乌鸦们心中充满了愤怒与悲伤,聚在一起互相告诫彼此,不再碰触这些暗藏死亡的食物。它们盘旋逗留在庭院中,不愿离去,既是为逝去的同伴哀悼,更一心伺机为它们复仇。 它们牢牢记住了这些人类的面容,声音,特征,以自己的方式展开报复。但那还远远不够……直至今日。 人类的痛哭与惨叫回荡于庭院中,鲜血在石板上肆意横流,仇人的血液缓缓地漫向井盖,如同曾经流入渗井中的毒水一般。 乌鸦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能感受到一种解脱。或许还差了那么一两人,但无论如何,大部分仇敌被消灭了,借人类之手,惨死的同伴终得以安息。 曾经被乌鸦盘踞的韶王府,空中陡然腾起一大片鸦群。遮天蔽日的乌鸦们如同浓重的乌云般在空中振翅盘旋,发出刺耳的胜利鸦鸣。幽州城的居民们惊愕莫名,纷纷走出屋子,眺望发生在城北的奇观。 徘徊良久之后,乌鸦们一只接一只地散去,再不回头。 143 第 143 章 真相大白,元凶就擒。手持盛放砒霜的胭脂盒端详了许久,李元瑛将玉盒留在桌上,按着扶手,艰难地站起身。 厉夫人上前搀扶,打量他身上的粗布衣裳,说道:“我这就让采薇她们赶制新衣。” 李元瑛嗓音疲倦,平淡地道:“行不贰过,如今再为躲避长安的视线坚守这些旧例,已无意义。往后衣物脏了,洗净再穿。” 厉夫人见他脸色极差,不再多言,扶着他走回屏风后,让他躺下歇息。 韶王治家向来赏信罚必,宽严并济,命令一经下达,诸事皆实施得极为顺畅。除了执行人员外,无关人等甚至根本不清楚西院发生了什么,崔王妃依然维持着一府主母的尊荣待遇。 一切看似回到了正途。然而到傍晚时分,李元瑛却发起烧来。 砒霜所致的伤害不会因为脱了毒衣便一下子痊愈,更何况是积年累月的损伤,韶王能撑到如今,实乃原本身体底子结实。虽然煞气乃是投毒的真相水落石出,厉夫人依然留霍七郎在他身边值守,她深信此人带来的好运不仅能抵御毒素。 依据医师指示,霍七郎以桂布裹着冰块,敷在他胸膛膻中穴处退热。她猜测这是恶咒反噬的力量,崔王妃虽是个不会武功的娇小女子,但其言语却比任何兵器都锐利,她在旁聆听都不免被剑锋扫到,感到由衷地难过。 厉夫人留下照料的内侍靠在墙角瞌睡,蟠龙灯盏上灯花噼啪作响,除此之外,屋内悄然无声,连屋顶上的乌鸦都离去了。 李元瑛闭着眼,枕在她膝上,呼吸浅而短促。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喝了些浆水,片刻后又呕了出来。那盒砒霜放在正屋中央,他没有发话如何处理,谁也不敢去碰触。 一切看似解决了,却依然难以入睡。李元瑛闭目问:“你今日为何一言不发?往日早该吐出一堆废话插嘴了。” 霍七郎垂首道:“王妃的话太深奥了,我没念过书,难以领会。” 李元瑛虚弱地冷笑了一声:“又是这种借口。” 霍七郎将冰包换了个位置,重新敷上。他苍白的面容因发热透出红晕,显得极为脆弱,实难让人相信这是手握生死大权的人,只可惜此时亲吻他不是时候。她曾经跟随过一些将领,会因为自己的命令导致属下伤亡而神伤反胃。 她说:“听王妃念了一句诗,倒是听懂了,只是心中不服。”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吗?” 霍七郎默然。许久之后,她低声道:“将士已然尽力了。” 李元瑛脑中突然闪过某些念头,蓦地睁开双眼,迫切地问:“你父兄……埋骨于何处?” 霍七郎淡淡地答道:“灵州。” 李元瑛怔住了。 十年前,叛军占据灵州,引吐蕃、回纥十余万大军进犯唐土,长安告急。为保首都,河西精锐尽出,于灵州与敌军血战。那一战敌我悬殊,打得极为惨烈,河西军付出几近全灭的代价,击退了番邦联军。 此役过后,河西各州兵力空虚,仅剩下老幼残兵,吐蕃趁虚而入。吐蕃人攻下城池后,惯例先掠夺屠戮,剩下的妇孺皆沦为奴隶,暴政之下生不如死,故而军民同心抵抗。但因精锐皆在灵州耗尽,历经激烈的拉锯战,仍难抵挡,十二州陆续陷落。而后,才有议和之事。 李元瑛一下子明白了,若非当年河西兵力奇缺,怎会让一个年少的女子披上甲胄? 他神色极为复杂,喘息着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会让你继承军户……你是河西军的遗孤。” 霍七郎心想这人是聪明过了头,稍有线索,就推测出大概。 她坦然道:“我那时已经参军了,因此算不得遗孤,只是败兵而已。正如王妃所说:无关对错,唯有胜负。当兵学武都是一样,败了就得认输。” 她摸了摸怀中人滚烫的脸,低声道:“都过去了,大王好生歇息吧,不要再消耗心神思前想后了。民间有俗语:聪明太过,福寿难长。” 李元瑛头晕目眩,再无力深思,缓缓阖上双眸。那些无形之物太过沉重,重得犹如陵墓上的万斤覆土,压得他难以动弹。 他眼前浮现出东义公主出降的幻影。 那一日,他不也在现场送行的队伍中吗?那个未曾谋面的宗室之女,凤辇上无可挽回的泪水,延迟近十年的仇恨,皆化作毒药报复回来。紧接着就是这个自称败兵的江湖游侠……十年前她被迫披上甲胄保卫家园时,或许跟李慈音同龄。 河西精锐为保卫长安战死沙场,东义公主代替胞妹远嫁吐蕃,他身为皇室一员,似乎命中注定要为此承担某些责任。 头疼欲裂,彻心彻骨,几乎欲寻一条白练就此解脱,随母亲一同离去。然而,宝珠尚在途中…… 夜已深沉,消耗掉一盆冰块后,李元瑛依然高热不退。霍七郎又去倒了一盏温水,一手揽着他的头颈,一手喂他饮用。李元瑛满脸痛苦之色,扭头抗拒。 “你也想为家人复仇的话,痛快些,一刀捅死我吧……” 看起来是发烧导致谵妄,让他神志不清了,霍七郎无奈地叹了口气。比起识字,她更懂得识别人的举止动作,李元瑛已经猜到她的身份,依然没有喊其他人代替值夜,枕在她膝上苦挨。 当着病人的面,她将水喝下去一半,而后将杯盏凑到他唇边。 “你瞧,没有下毒。这些年我过得很快活,不打算与人结仇,也着实想不出该报复谁,只想好好活着。”她脸上带着几分释然道。 老家瓜州早已失陷于吐蕃,她来到繁华靡丽的长安后,就再也没想过回去黄沙万里的玉门关外,没有家人的地方就不能算作家了。 将水强灌下去,李元瑛咳嗽了几声,低声喃喃了些什么,嗓音含混不清,霍七郎只隐约听见一句:“她如今行至何处……” “我猜公主已过了洛阳,应该快到相州了吧。”霍七郎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 自此,一夜无话。 病中的韶王又熬过了一日。第二天上午辰时,袁少伯求见,声称有要事奏报。李元瑛明明醒了,却闷不吭声,也不起床。 厉夫人知道昨日崔令容的事对他打击颇大,可谁也不能将主人从床榻上强行拽起来。厉嬷嬷求助的眼神再次落在即将散值的霍七郎身上。 霍七走到屏风后,见李元瑛整个人蜷在锦衾中,躲在床榻深处,连头发都不露出一丝。她本欲好言哄劝几句,但稍作思索,索性放开嗓门大吼一声: “再不起床,把你送给番酋和亲!” 李元瑛浑身猛地一颤,锦衾缝隙中露出一双满是怨恨的美目。他咬着牙,强撑着缓缓坐了起来,只觉头重脚轻,眼眶疼得仿佛要裂开了。 顶着厉夫人惊怒交加的目光,霍七郎爽朗笑道:“就是嘛,那么多人都指望着大王吃饭穿衣呢,咬紧牙关也得支撑住。” 她将雇主从床榻深处拽出来,干脆利落为他套上婢女新做的木棉衣裳,在他肩头拍了拍:“今日轮到老七旬休,晚上就不陪大王了,咱们明天见。”说罢转身抬腿就要走。 李元瑛已经大致猜到袁少伯为何事而来,幽幽地道:“我今日应当会去燕都坊,你不跟着去吗?” 霍七的腿瞬间停住了。她实在太想去外宅见一见景夫人的真容了,可此人昨日被大老婆狠狠大骂一顿,又烧了一夜,今日难受得要命,好不容易爬起来,却仍然要去外宅幽会,怎么想都有些不太对劲。 内侍为韶王梳发戴冠,整理停当,袁少伯进屋,在李元瑛耳边低语几句,他旋即命人备车,看样子是真的要动身前往燕都坊。 霍七郎犹豫不决,在出门赌博痛饮享受假期,和去一睹景氏真容之间苦苦挣扎。李元瑛整装完毕,走到二门外登上马车,侍卫们持戟列队,队伍即将出发。 霍七郎痛下决心,赔着笑挤过人群,声称为大王拿东西来迟了,踩着移动中的车辕钻进车厢,抱怨道:“大王很会引诱人。” 李元瑛冷冷瞥了她一眼,从荷包里摸出一枚金质开元通宝,放在小几上,“这是连班的报酬,不想要,也可以现在下车。” 他顿了顿,又严肃地道:“但只要到了地方,这趟车就再下不去了。” 霍七郎见钱眼开,并未察觉异样,立刻拿了沉甸甸的金饼,心道以前是囊中羞涩整日闲逛,如今是有钱却没空使,如果不是有景夫人在前面吊着,她早就跑去北市吃喝玩乐了。 前往燕都坊途中,采芳将一个食盒从车厢窗中递进来,李元瑛来不及用早膳就匆忙出发,更让霍七郎心中疑惑。 他从食盒中取出一碗食疗的羊肺羹吃了两口,因为稍微有点冷了,嫌腥气,就此撂下了。霍七郎等着,确定他真不吃了,端起来几口扒进自己口中。 边吃边笑:“真奇怪,这么着好似大王为我尝毒似的。” 李元瑛嘴角抽搐,深深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来,终究忍住了没有发作。 144 第 144 章 韶王在燕都坊的外宅是一处幽静的小院子,前后不过两进,一扇窄小的单门,连供驻扎仪仗和安置马车的地方都没有,因此围绕外宅左右,又多购入两家院落,平日闲置,空着等人。 马车刚停稳,霍七郎便迫不及待地兴冲冲跳下车,往前冲了几步,这才想起院子的主人还没下车,只得讪讪地回头,扶着李元瑛下来。 外宅的两名侍女采露和采莲前来迎接,跟随李元瑛的仅有几名心腹,其余人皆驻扎在外院。大门在身后关上了,霍七郎伸长了脖子朝里张望,只见屋内走出一位身材娇小的中年妇人,一双单凤目,衣着华贵,眉眼神态精明强干。 霍七郎眼见这贵妇年近五十,一时间愣住了,扭过头,压低声音对李元瑛道:“往日虽知道大王喜欢成熟型的,却未料上限如此之高。” 这些日子以来,李元瑛对这人的荒唐言行早已习以为常,若回回跟她较真,几个肝也不够化解怒气的,只平淡地介绍道:“这是我的乳母于夫人,与厉嬷嬷同品级的外命妇,封广平郡夫人。” 霍七郎一惊,暗忖是弄错了,连忙讪笑着叉手而拜。 于氏没说什么,上前迎接韶王,霍七郎不敢再冒进,乖乖地跟随其后,左右张望,却未再见第二名贵妇现身。 她心中暗想这位景夫人架子可真大,虽身为外宅妇,却仗着受宠,绝色家主来访时,竟不亲自迎接。而韶王对她真是宠爱有加,派自己的乳母亲自照料。 于夫人上下打量了霍七郎几眼,低声询问:“厉嬷嬷所言便是此女了?” 李元瑛不想回答是或不是,沉默以对。 于夫人虽久经世故,见到这样一个脸上有疤的佩刀江湖客,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评价,斟酌片刻,夸了一句:“长得挺高。” 李元瑛未接话,问道:“人都到齐了?” 于夫人点了点头:“诸君已经久候多时。” 李元瑛便绕过花墙,步入室内。霍七郎跟了上去,只见屋内四壁窗户蒙着厚厚的帷幕,大白天还点着蜡烛,七八个人在此等待,见李元瑛进屋,纷纷低头参拜,口中恭敬地称呼主公或是大王。 这几人的年纪从壮年到老年不等,穿着平民布衣,打扮得好像普通商人或是乐师伶人,身边还有背着货箱的。但举止却谦恭有礼,观其肤色和双手,多数人不是惯于做粗活的,倒像是握笔之人。 李元瑛于主位就座后,于夫人在外面叮嘱了两句,进屋掩上门,也跟着就座了。门外旋即传来靡靡丝竹之声,似乎是为了掩盖众人密议的声响而安排的演奏。 于夫人将最近获取的机密消息加以总结,言简意赅地传达给韶王,紧接着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谈起幽州城的局势。 霍七郎满心困惑,意识到这些人其实是韶王旗下的谋士和探子。跟着听了一会儿,他们居然已经确定了节度使刘昆的牙兵右将要叛乱的信息,连日期也推测得相差无几。于夫人的见识和魄力出类拔萃,根本不像内宅乳母,倒像是韶王的左膀右臂。 话不冗长,谈了片刻,便有几人起身,逐一悄然离去。李元瑛见霍七郎像根旗杆般杵在墙边无所事事,便道:“此处无需护卫,你可以去院子里逛逛,找点东西吃。” 霍七郎一脸茫然地出来了,见外面两名乐师卖力弹奏,却没有一个听众。她听得隔壁传来熟悉的声音,便开门进去一瞧,只见通事康思默坐在里面,身边陪着一个髡发左衽的胡人男孩,两人正在用陌生的语言交谈。 因康思默在刘昆宴席上逃跑的案底,霍七郎对其相当厌恶,皱着眉头问:“你在这干什么?这胡儿是谁?” 康思默洋洋自得地道:“鄙人自有重要使命,这孩子嘛,当然是大王的儿子了。” 霍七郎疑惑地打量这小孩儿,见他起码有十一二岁了,长得圆头虎脑,粗手大脚,若说是李元瑛所生,似乎年纪有点超龄,且眉眼与他毫无相似之处。 康思默笑道:“你没听说那天晚宴上的事吗?契丹人想嫁个郡主过来,被大王拒绝了,随口跟他们要个义子,谁想乌古可汗真的应下了,送了个幼子过来。” 这又是一件令霍七郎不解的事,她问:“那番酋当真舍得?” 康思默道:“契丹人虽然没有文字,却也不傻,那一晚大王坐在主位上,他是姓李的,幽州将来到底谁说了算,可汗心中有数。” 霍七郎又问:“既然答应送儿子,怎么不送到王府中去?” 康思默的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道:“大王自有其道理,轮不到你操心。” 此时再蠢笨的人也该明白了,这外宅不仅用于安置妾室,还是一处情报中心,李元瑛将不方便置于王府的人和事置于此处。当他以探访外室为由外出时,实则是在这里与自己的幕僚和探子相会。而于夫人也并非单纯的乳母,她乃是这处情报中心的直接长官。 霍七郎总算领悟了来燕都坊路上李元瑛那句“只要到了地方,这趟车就再下不去了”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终于触及这城府深沉的人最隐秘的所在。 那么景氏呢?那神秘的外室还在这宅院中的某处,静静等着郎君忙完公事后宠幸吗? 霍七郎坐在花厅中,作为乐队唯一的听众,摸索着吃着点心,思索自己的身份是否应当了解如此多的机密。 密会终于结束,所有人离去后,李元瑛稍作休息,在于夫人陪伴下走出房间。 霍七郎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他。 李元瑛淡淡地道:“过来吧,你不是一直想见见景氏吗?”随后便朝着宅院最深处走去。 霍七郎跟随他来到应该是主人寝室的房间,室内燃着熟悉的熏香,绣帷轻垂,锦被绣枕,珠帘半卷,妆台上摆放着各种精致的化妆用品,卧榻旁边矗立着一面一人高的巨大铜镜,确实是她想象中高门权贵的妾室应当住的卧房。 只是室内空无一人,也没有谁藏在暗处的呼吸声。 霍七郎更是满心迷茫,李元瑛指着那面大铜镜道:“那便是景氏。” 霍七郎惊愕地看了看他,又看看那面价值不菲的奢华镜子,即便不识字,也能意识到“景”和“镜”同音。 期待已久的会面,竟然是一面冷冰冰的镜子,她有些失落,问:“外宅其实没有景夫人这个人?” 李元瑛略显疲惫地道:“幸亏没有,我再也招架不了第二个崔令容了。” 于夫人昨日已从王府来人处得知王妃投毒之事,自责道:“是我和厉夫人失察,日日陪伴郎君身边,竟没有发现衣物有毒,若是我勤快些多为郎君做几套中衣,也不至于中毒如此之深。” 李元瑛摇头道:“那并非你职责所在,掌管这宅院方是本职。” 霍七郎心中暗自思忖,怪不得他以前来外宅探访,病情反倒加重了,敢情这里并没有能让他脱下里衣的美娇娘,穿着毒衣又忙又累地筹谋,回府时自然心情不好。这闺房装饰得如此华丽精美,连梳妆用品都一应俱全,简直跟他那把宝剑一样,毫无必要。 只不过此人从来不肯照镜,怎么这外宅倒有那么大一面镜子? 正当她琢磨要不要问的时候,李元瑛坐在妆台前,对于夫人道:“更衣吧。” 于夫人怜惜地道:“郎君不再歇息片刻?” “不行,城外的人要见到我本人才肯动手,乌古可汗也要收到回信才会借兵。” 于氏上前,先帮他褪去了外衣,接着取出一套襦裙帮他换上,在发髻之外套上假发。因生来便如何郎傅粉,眉目如画,故而省却了青黛胭脂,只在额上贴了个花钿。 在霍七郎震惊至极的眼神中,于夫人将韶王打扮成一位天姿国色的高个女子。他向来神情严肃,如此装扮,更显得欺霜赛雪,令人深感高不可攀。 “再拿一套裙装给她,身材应当是差不多的。”李元瑛吩咐道。他起身走到铜镜前,照了照这一身行头。 他深恨自己令人轻视与非议容貌,因此日常从不照镜。除了一种情况例外——穿上女装时,从镜中仿佛能望见几分母亲当年的影子。 他仍记得她充满智慧的话语和温柔的怀抱,然而无论画师的技艺多么精湛,画像上的她总是跟记忆中的大相径庭。唯有在镜中看到活动的影像,才能唤起内心深处的怀念。 李元瑛伸出手,往镜中人的面孔上轻触了一下,在心中叫了一声阿娘。 于夫人拽着呆滞的霍七郎,为她套上裙装,又梳了个简单的坠马髻,接着将他们先前的衣物裹进出门的行李包袱里。 失语良久后,霍七怔怔地对李元瑛道:“这面镜子不是景夫人,大王才是景夫人。” 李元瑛冷冷地说:“闭嘴,这是在你来之前的替身计划。” 然而已经打开话题,霍七郎便按捺不住了:“你大老婆想杀你,杨主簿的闺女没进门就病死了,唯一的外室就是大王自己。” “不过是暗度陈仓的权宜之计。”李元瑛敏锐地预感到她要说出什么气死人的话了,再次喝止:“闭嘴。” “我着实想不明白,大王生得这般模样,异性缘怎么会差得离谱?怪不得在床上……” “闭嘴!!!”李元瑛脸色隐隐发青,怒声喝道。 于夫人啼笑皆非,用力捂着自己的嘴忍笑,从背后扯了扯霍七的袖子:“郎君尚有要事处理,别招惹他。”心中暗想,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李元瑛流露出这样明显的情绪了,虽气伤肝,怒伤肺,但生气也算有朝气,比郁郁寡欢如一潭死水要强得多。 两人都装扮妥当之后,于夫人打开卧榻一侧的暗门,引领他们从夹道走到一处陌生院落,那里有辆朴实无华的牛车等候着。 登车时,因换了裙装,没男装袍服那般便利,霍七郎扶了一把车厢,发觉厢壁比寻常的车要厚,四壁铺满了厚厚的挂毯和地毯。 于夫人为他们点了一根蜡烛照明,叮嘱道:“在这车内说话,外面听不真切,但仍需小心城门尉查看。” 关上厢门后,赶车人什么也不问,自行赶着牛,朝出城的道路走去。 145 第 145 章 牛车里装饰远不如王府的马车那般富丽堂皇,面积也小了许多,壁上挂着一只足以遮盖全身的幂篱,长长的面纱垂落在地毯上。 李元瑛虽身着女装,却依旧正襟危坐,气势凛然,霍七郎从未见过这样冷艳绝尘的女郎,被迷得目眩魂摇,然而为他逼人的容光所慑,一时拘谨起来。未见过此人之前,她时常猜想,不知天下第一绝色会是男子还是女子,万万没想到,二者皆是。 她心中不禁想:万物造化,凡人根本猜不到何处会有惊喜。 呆呆地跟他对坐片刻,车厢前壁上传来三声敲击,李元瑛吹熄了蜡烛。接着厢门被拉开了,外面人影晃动。驻守东门的城门郎例行查车,见纱帘之后的阴影中隐约坐着两名美妇,巡兵不敢多瞧,又将厢门关上了。 牛车晃晃悠悠地驶过东门,行了二里,再转向南方。 待到城墙渐渐从视线中远去,李元瑛摘下假发,褪去女装,从于夫人准备好的包袱里抽出一件素色圆领便服穿上,又恢复了男儿身。 还没看够,景夫人便消失了,霍七郎心中颇为惋惜,稍微帮他整了整衣裳,见他把眉心贴的花子给忘了,却不出言提醒,只问道:“朝廷禁止大王离开幽州城,在我来之前,为避开节帅和监军使的监视,大王就开始扮成女子模样坐车出城了,是吗?” 李元瑛微微点了下头:“若不是莫名其妙生病,我本无需别的替身,自己便足够了。” 霍七郎感慨道:“老七今日知晓的秘密,足够掉十次脑袋了吧。” 李元瑛冷淡地道:“你留着自用,这样空空作响虚有其表的脑袋,我要来也无甚用处。” 霍七郎又问:“咱们如今要往何处去?” 李元瑛不答,沉默半晌,神情肃穆地道:“保守秘密的人越少越安全,但唯有一人察觉到真相时,反倒容易出意外。接下来我要说的事,无论是二位乳母抑或其他心腹都不知全貌,现在要全部告诉你,万一我日后有不测…… 他顿了顿,想到图谋之事牵连甚广,虽沉谋研虑,但谁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倘若不幸落败,能活着突围出去的人,或许只有眼前这个武艺高强的游侠了。 他继续道:“如若有不测,需由你将此事转告宝珠。” 霍七郎一惊:“还有更大的秘密?难道大王其实是仙人下凡,这就要回天上去吗?” 李元瑛并未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沉声道:“此事有可能关乎我生身母亲亡故的真相。” 霍七郎心中一紧,“哦”了一声,谨慎地告诫自己真得闭口藏舌了。 李元瑛沉着思索,将多年来深埋在心中的线索捋顺,缓声道:“所有事情最初的起源,要从我出生之前,长安泾渊兵变,梁王出逃蜀地之时说起。事发时,那个男人恰好在郊外禁苑打猎……” 霍七郎默默听着,心想梁王不就是当今皇帝,李元瑛的亲生父亲吗?在他口中竟成了‘那个男人’,听起来颇有怨言。 “他身边带着长子李承元和几十个部曲,听说叛军攻入都城,便扔下一府妻儿,径直带人向西南方向仓皇出逃。梁王府遭叛军洗劫,自王妃以下,数十名姬妾和孩童皆命丧贼手,尸骨无存。” 霍七郎早见过城破人亡的惨状,心情沉重,小声问:“贵妃既然幸存,梁王应该带上她了?” 李元瑛摇了摇头:“母亲和其他女子一样被遗弃在长安。逃难途中,梁王一行在路上颠沛流离了十余天,有天半夜,仆人发现有一只白色狐狸钻进驻扎营地,怎么驱赶都赶不走,不停鸣叫,像是要引人跟随。梁王带人跟着白狐出去,翻过几座山头,在一处隐秘的山洞外,白狐鸣叫了一声,便站着不动了。 他命人进洞查看,竟然是母亲薛孺人孤身躲在里面。她自述被一位武功高强的女冠所救,那仙姑似乎身有神通,把她从乱军之中背出来藏在此处,又派白狐去通知梁王来迎接。母亲虽显得惊惧憔悴,但毫发未伤,身上的石榴裙仍是失散当天所穿,没有破损。” 听到这般传奇的故事,霍七郎忍不住想,假如轻功强如青衫客洞真子,或许有在乱军中救人的可能,但倘若武功稍逊,再强的高手也抵不过军阵的箭雨长枪。依据李元瑛的年纪推算,二十多年前的武林之中,有这么一位养狐狸的道姑吗? 李元瑛继续道:“将母亲带回营地之后,梁王身边再无其他女子,对她珍爱备至。七个半个月后,我在蜀地出生,倒推受孕时间,应是在梁王府中。 之后的事情为天下所知,梁王因为性情怯柔、易于掌控,被神策军中尉、大太监程寿所看中,几番运作后推上帝位。元妻所生的长子李承元被立为东宫太子,母亲被封为贵妃,子因母贵,我也随之受宠,尚在襁褓中就被封为亲王,并起了个“小狐”的乳名作为纪念。 可惜程寿不懂李唐皇子擅长扮猪吃虎的技能,两年后,便莫名其妙地死在宣阳坊一条暗巷中,看似是醉酒后失足跌落明渠溺水而亡。 皇帝们掌握天下生死大权之后,便会迷信于一些权力触及不到的玄学,因为仙姑救人、白狐引路的神异事件,他认为薛贵妃归来是一个祥瑞之兆,是自己注定继承帝位的象征,故而对母亲极为珍视。 过了几年,母亲生下了宝珠,她聪明伶俐,活泼可爱,长得颇像父亲,皇帝对其宠爱甚至超越了皇子。贵妃所出皆受重视,随着我年纪渐长,东宫的位置便显得不再稳固。继位遥遥无期,又有宠妃之子带来的压力,李承元开始胡作非为,前朝逐渐有废太子而改立的声音。 不知从何处传来谣言,说薛贵妃虽天生丽质,但在潜邸时个性木讷安分,少言寡语,并不十分受宠。一个孤身的年少女子,从乱军中毫发无伤地逃了出来,之后便仿若脱胎换骨,变成一名智算过人、八面玲珑的绝代佳人。年逾三十时仍然盛宠不衰,牢牢握住君王的心,一个眼神便能使人为其驱策,似乎是失踪期间被什么迷惑人心的鬼物夺舍了……比如那只成了精的白狐。” 霍七郎听到此处,插嘴道:“这说法比武林高手更不可信。起码残阳院里有几个真正的高手,却没谁见过成精的狐狸。” 说完这话,她又悄悄瞄了李元瑛一眼,心想这人乳名小狐,确实美得不像凡人,但性情严肃沉静,不解风情,浪费了这难得的好皮相。倘若贵妃在世时是长袖善舞的性子,绝对无人能抵挡她的魅力。 李元瑛淡漠地笑了笑:“这种荒诞不经的传闻显然是凭空捏造出来的,传到皇帝耳中时,他只付之一笑。但又过了二年,另一个传闻出现了,这一回的目的更为明确:有人说韶王出生时纤弱瘦小,比寻常新婴儿小了许多,似乎并非足月。” 霍七郎忍不住“唔”了一声,脸上泛起厌恶的表情:“这谣言岂不是故意中伤贵妃,质疑大王的血统吗?” 李元瑛点了点头:“母亲孤身在战乱中失散了十几日,这个经历在宫中尽人皆知,倘若依照妇人怀胎十月生产计算,那么我是在潜邸中怀上的。但倘若我是早产儿,那孕育时间便难以确定了。 这一次皇帝大怒,下令彻查是谁传播谣言,最后查出的源头是当年潜邸中一名老妇,当年侥幸跟着梁王出逃,母亲生产时,她曾在旁照料。 此人被腰斩诛杀,祸及三族,传闻似乎从此平息了,能在这些故事中获益的唯有东宫太子,皇帝心知肚明,后面废太子诏书中写着“心有怨怼,悖言乱辞”等语,便是斥责他诋毁爱妃,让自己颜面扫地。” 李元瑛向来寡言,从未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停下来喘了口气。车厢中暂时陷入沉寂。 过了半晌,霍七郎眼中饱含惋惜,试探着说道:“我大概猜到为什么大王当不上太子,反而被派到幽州为官了。” 李元瑛道:“说来听听。” “老七不懂朝堂后宫的复杂规矩,不过,男人的嫉妒心是很强的,因为自身无法孕育,所以对后代的血统有一种偏执,想来皇帝也逃不过这规律。反复出现这些传闻,即便他知道背后有人编造谣言,终究会对你起疑心。” 李元瑛冷笑了一声:“你的心思总花在一些奇怪的地方。” 霍七郎讪讪地笑起来。 即便心中不快,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测没错。李元瑛疲惫地道:“母亲在世时,这种疑心被她强大的存在感压制下去,但她离世之后,皇帝深埋心中的猜忌便渐渐浮出水面。 为她选定谥号之际,礼部呈出一堆誉美褒扬的字,皇帝首先敲定了贞洁的“贞”字。贞慈皇后,其身贞矣,其行慈矣,贞正不渝,慈爱无疆。他着实在意母亲失踪期间发生的事,更在意首子是否是他亲生的。后来我被迫离开长安,只因再度商议太子人选之时,有近臣向他说了一句‘串去中直传天下’的谶语。” 他清楚霍七不识字,在地毯上慢慢描画,向她详细解释:“串这个字去掉中间一竖,是一个吕字。始皇帝嬴政的母亲赵姬曾经是吕不韦的姬妾,后来被送给公子楚,生子政,后来此子灭六国一统天下。民间一直有传闻说他其实是吕不韦的血脉,而非秦王之后,班固在《汉书》中直接称嬴政为吕政。 这句谶语彻底引发了那个男人的疑心,可能是看在我长得像母亲的份上,舍不得找借口赐死,便远远地将我发配到边疆,软禁在幽州城内,眼不见心不烦。故事至此,都是宝珠所知的内容,但接下来我要说的事,她就一无所知了。” 李元瑛从怀中掏出一只竹青色的浮光锦荷包,轻轻叹道:“那是我与皇帝反目的真正缘由。” 146 第 146 章 这荷包霍七郎曾经见过,里面装着些不知来路、散发药味的奇怪泥土,李元瑛为了寻找其中药物的成分,让医师吕庆光反复尝试,从中分辨出仙鹤草等四种止血药材的味道,然而后续却再无下文。如今再度拿出,似乎别有深意。 李元瑛打开荷包的系带,朝里面嗅了嗅,道:“药渣的气味已经极为微弱了。正如当年之事,该处理掉的皆已处置,知情之人也差不多都失踪了。” 七年前,母亲再度身怀六甲。那时我刚过十七,宫中正在挑选适龄的贵女,预备让我成婚后出阁。宝珠满心不愿,她想一直与我和阿娘一起住。钦天监已经择定吉日,册书和宝玺也已筹备妥当,只等母亲产后出月就举行封后大典。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然后,韶王乃是早产儿的谣言传入宫中。母亲为此忿然作色,自请出宫,虽有皇帝百般安抚,并命人彻查源头,却仍然动了胎气。不过她向来身体康健,怀孕四五个月时还照常练舞,休息了几日,气色看上去又恢复如初。 生产的日子如期而至,我和宝珠在忐忑中期待新生命的降生,然而整整一天过去了,产房中依然没有传来喜讯。身边的嬷嬷们轻声议论,说经产妇不该耗费那么多时间。 而后,有宦官面色沉重地请我们去见母亲,我们两个却不知那就是最后一面了。时值五月,天气炎热,进入蓬莱殿的东厢,里面依然点着炭盆,闷热的湿气和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我听见室内有许多人轻声抽泣,成人的哭声中间或夹杂着几声婴儿啼哭。那个男人坐在产床边,哭得涕泪交加,胡须衣襟尽湿。紧接着,我看到阿娘躺在血泊之中,她的长发、手足皆浸在自己的血中,唯有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呼吸急促,张口想对我说点什么,但精神恍惚,虚弱得无法出声。 我那时不知一个人的身上竟存有如此多的血,血水湿透了褥子,又从床榻边缘溢出,染红了地砖。” 说到此处,李元瑛的声音虽是冷静的,但脸上同样没有半分血色,仿佛他全身的血也随着记忆从身上流尽了。霍七郎稍作思量,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 “宝珠吓得嚎啕大哭,我搂着她,捂着她的眼睛,其实自己也吓得呆住了。过了片刻,有宫人将我们俩半拽半拦地带走了,最后一面就这般仓促地结束。 母亲过世后那几天仿若梦境,我听闻那个男人哭得数次晕厥,又有人说民间也没有进产房陪伴妻子生产的男人,但皇帝不但进去了,还陪着擦汗拭泪,端水递药。 母亲难产过世后,常居的蓬莱殿被封锁,她头七那一夜,我想着日后出阁不便回宫,想拿一件她日用之物当作纪念,又幻想或许能目睹她头七回魂的景象,弥补最后一面的遗憾,于是换上便装,趁夜悄悄前往蓬莱殿。 停灵的大殿有人昼夜值守,但侧殿附近的宫墙有个供下人换班出入的小门,鲜有人知,小时候带宝珠出去探险,不想带太多人时,就会走那一扇门。 等着巡逻的金吾卫离开,我用厚纸拨开角门的门闩,潜伏回到以前的住所。她生产的那间屋子,大部分家具和陈设都被搬走了,室内空荡荡的,连产床也不见踪影,地上仅留着一摊深入砖缝难以擦净的干涸血迹。 东边有一面靠墙的大立柜,柜体固定在墙面上,或许因不便移动,才没有搬走。我打开柜子,从深处翻出一件石榴裙,取走当做纪念。离开庭院时,我在宫墙一角的杂物中看到两盆芍药。 那是内苑培育的娇贵花朵,日常需要精心养护,本来放置在母亲床边作为装饰摆设,如今却被丢弃在此处,无人浇灌,花朵已然枯萎。但奇怪的是,两盆一模一样的盆景,一盆已经完全枯死,另一盆的叶子还留着最后一丝绿意,勉强撑着没死。我走过去查看,发现两个彩釉盆内的花泥湿润程度不一样。 霍七郎“啊”了一声,看向他手里的荷包,小声问:“这土是盆景里的花泥?” 李元瑛点了点头:“如若有人在她去世后浇花,不该只浇一盆。我因好奇,仔细对比,发现一息尚存那盆芍药的花泥中有一股浓重的煎药气味,随手从里面抓了把土,装进随身的荷包里。 蓬莱殿的守卫比母亲在世时更为严密,只耽搁了一会儿,又有巡逻的卫兵经过。其实我身为皇子,被他们发现也无妨,但那一夜不知为何,我心中感到极为慌乱,拿了裙子和花泥便匆匆逃走了。 事后,我也不知道这散发着煎药气味的泥土有什么意义,便向当时陪产的女官和侍女询问当时母亲难产的细节。那时节有资格陪在她身边的,都是她最信任的心腹,奇怪的是,那件事仅仅过去了不到十天,她们又改口称皇帝是听闻贵妃血崩后才进入的产房,比我和宝珠仅早到了片刻。 我想当时会在产房中吃药的人只会是母亲,便去殿中省查看,皇室用药的凭据在那里有详细存档——然而一无所获,最近的记录是两个月前的安胎药。殿中省的宦官和御医们告诉我,贵妃生产前后根本没人开过药,更没有煎药记录。 我深感迷惑,再次向当时在场的人打听,却发现她们一个个被调离原岗销声匿迹,剩下的人更是缄口不言,绝口不提当时流传甚广的陪产故事,并小心翼翼地提醒是我伤心过度记错了。 很不巧,自六岁以后,我说过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记得很清楚。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忆。短短十余天,一件众人皆知的公开记忆就这样被篡改了。又过了一两个月,宫中悄悄地流传着一个“血涂鬼”的可怖传闻。传说中一个浑身浴血,满腹怨恨的冤魂在深宫中游荡,每个人都语焉不详,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霍七郎脸上浮现出不忍的表情,低声嘀咕:“不会吧……该不会是……” 李元瑛轻声道:“宫中大多数底层侍女和宦官并不识字,更多人为规避责罚,传递隐秘消息的途径就是编志怪故事,假托鬼神之说。薛贵妃的姓氏,恰好跟‘血涂鬼’极为相似。血涂鬼就是一面镜子,影射了母亲去世的真相。她何以有怨?又何以有恨? 就在这阴森可怖的诡异气氛中,于夫人当机立断,建议我立刻出阁搬出内宫。为了安全,我只能跟宝珠告别,搬去十王宅居住。那时她只有十岁,母亲去世后依然恩宠不减,身边又带着新生的婴儿,因而我一直没有告诉过她这些怪事。” 李元瑛捏着手中陈旧的荷包,陷入长久的沉默。 霍七郎低声说:“倒进花盆的是止血汤,当时屋里正好有一个大出血的人。” 李元瑛垂头拨弄着荷包里的土壤,说:“有个人将她急需的救命药倒掉了,让那盆床边的芍药多支撑了几日,为了清理痕迹,花盆和家具陈设被一并丢弃处理,相关人等缄口不语,知情人一个接一个失踪。那时我太年轻了,手段拙劣,急于寻找真相,没有藏好自己的心思。我越是查,失踪的人便越多,这事比鬼物出没于深宫更为可怖。” 摇摇晃晃的牛车停了下来,车壁上传来一长两短的敲击,似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李元瑛将装土的荷包重新收至怀中,对霍七郎道:“若我今后遭遇不测,你即刻启程回去截住宝珠,不要让她来幽州了。至于真相……她如今的年纪已经足以理解,不过势单力薄,能独自活下去就很艰难了。我不希望她复仇,只想让她知道这些年我在忙什么,为何跟她疏远了。当年她向我哭诉宫中有鬼的时候,我并没有好好安慰,只鼓励她继续练习骑射箭法,给自己壮胆。” 他吁出一口气,定了定神,结束了这漫长而阴森的话题,伸手欲打开车厢。 霍七郎从身后揽住他,搬着肩膀令他回身,嘴唇向他脸上凑去。 “不,此间还有正事,没空再……”李元瑛正要抗拒,她的吻却只轻轻落在额头上。 霍七郎将他眉心的花钿舔下,顶在舌尖上给他瞧了瞧,接着伸手取下,顺势粘在自己额上。 “既然要谈正事,大王总不能贴着这玩意儿下车,会被人绑走和亲的。”她打趣道。 李元瑛茫然怔愣片刻,随即轻笑出声,半是讥讽半是真地道:“任何事,你都能轻轻拂过心间,这当真是一门极高深的功夫。” 霍七郎自豪地笑道:“那是,老七的武功虽然在门派中垫底,这门宽心的功夫却比谁都强,连师父都比不上我。” 她抢先从他身边蹭过去,拎着裙摆跳下车,再伸出手扶他,“所以一会儿轮到我当景夫人了?” 李元瑛望了一眼她脸上的疤痕,垂下眼睑道:“……就算是吧。” 147 第 147 章 出城时,霍七郎还担心仅有一个眼花耳背的老头儿赶车,护卫力量不够,但下车后却发现袁少伯和宋映辉等武将皆身着便服在外面等候。 透过幂篱垂下的面纱,霍七郎观察周围,见牛车停在旷野中一处夯土台基附近,不知是何朝何代废弃的城垣。靠近夯土台,有一座正在翻修中的观景阁楼,高达三层,大门之上悬着三字牌匾,两侧有楹联。 两名豪商打扮的男子立于阁楼门口相迎,见到李元瑛到来,立刻伏地跪拜。 霍七郎见为首那人身形富态,一张圆白脸,留着半长不短的络腮胡,觉得极为眼熟,伸手将他擒住,拖到阳光下仔细端详。 这一回她记起来了,上次轮休,和宇文让一起外出饮酒作乐时,曾见过此人带着一部假胡须在城中酒楼出没。但那一次已觉得面善,今日应当是第三次相见。 她在脑海中竭力将此人的蓄须形象抹去,终于想起来他是谁——这人就是重阳节从长安而来,为韶王送外刺补贴的内侍省宦官,那时候他还是无须的阉人形象。 从面白无须,到佩戴假胡子,再到长出真胡子来,这就是为什么连见三次才将他认出。太监也能长出络腮胡?霍七郎心中疑惑,伸手朝他胯/下探去。 李元瑛大声呵斥道:“放手!你怎的什么都敢摸?!” 袁少伯上前把这圆白脸男人救下,那男子见幂篱后的人身形高大,听声音是女子,但腰间佩刀,猜不出她是何身份,不敢挣扎,仍是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容。 霍七郎迷惑地问:“这人不是送外刺补贴来的那个宦官吗?” 看着李元瑛的眼色,男子赔笑道:“小民姓赵名元宝,外号赵酒胡,这胡须乃是天生的,那天是受大王差遣,剃了胡子装作宦官,如今刚长出一半。” 霍七郎更迷惑了。李元瑛带着众属下走进阁楼,此楼外观还搭着架子,内部桌席齐全,已然修缮完毕,是一座恢宏典雅的复古风观景阁。 今日约好的客人们尚未来到,李元瑛落座之后,索性将真相告知霍七郎:“宦官是假的,外刺补贴也是假的,长安那男人再不愿见到我,怎么会良心发现送来补贴。” 霍七郎惊讶地问:“那绢帛到底是谁送的?” “是我自己。” 李元瑛饮了一口赵酒胡呈上来的茶水,“若维持原有的局面,韶王不过是被流放到边疆软禁的弃子,刘昆和阮自明会联手监控压制我。但只要皇帝改变心意,他们就不得不拿出对待皇嗣的态度,如此我才能真正参与幽州政局,具备足够的吸引力拉拢将领和幕僚。” 回忆当时外刺补贴到府的盛况,霍七郎惊愕至极,问:“可公开送补贴的事那么多人看见了,难道就不怕长安得知全是演戏?” 李元瑛道:“阮自明已与我结盟,旁人不会特意派驿使去长安再与皇帝确认一遍,有没有送东西给儿子。倘若民间有人将此事当作趣闻传播,消息跟着商队之类传到长安,再间接传入宫中,至少需要一年。届时大局已定,被他知晓也无妨。首都与边疆之间路途遥远,书信难通,我亦可以反过来利用。” “那你弟弟被封为亲王,舅舅封国公,都是编造出来的假话吗?” 李元瑛淡然一笑:“那倒是真消息,但凡扯谎,总要真假参半,才能迷惑目标。” 霍七郎震惊得哑口无言,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愣了一会儿神,看向站在旁边殷勤奉茶的赵元宝,感慨道:“你也是个胆大包天的货,敢跟着编造惊天大谎。” 赵元宝笑道:“为助大王得势,赵酒胡愿倾尽全力。” 袁少伯道:“他是扬州的大茶商,商贾无利不起早。在中原,茶叶已成为盐米一样的百姓日用必需品,然而在边疆还没有流行起来,只要他能进驻幽州,投这一注,可获百倍身家。可惜刘昆目光短浅,自己喝不习惯,视作骗人的东西拒绝。” 赵元宝恭敬地朝李元瑛叉手作揖:“多亏大王带着一府长安人迁居至此,连带喝茶的习惯也一并带来,如今幽州人竞相模仿王府的穿着打扮,饮茶也渐渐有了风行的苗头。” 李元瑛品着赵元宝从扬州运来的新团茶,缓声道:“其实最有价值的还是后代前途吧。” 赵元宝收起笑容,神情严肃地道:“商贾即便富甲一方,地位依旧低贱,后代不得入仕。为了几个犬子有读书科考的资格,钱财皆如粪土,元宝愿压上自己的人头。” 霍七郎明白了,赵酒胡这种巨贾想改变不入流的身份,在藩镇或是官员身上花再多钱都是没用的,只有投资有能力的皇子才有希望,同样是一种豪赌,只不过与她斗鸡走狗押注的钱有天壤之别。 阁楼外远远传来马蹄声,袁少伯倾听片刻,示意众人停止交谈,说道:“客人来了。” 李元瑛再度叮嘱霍七郎:“把嘴闭紧,当自己是个哑巴。” 陆续有人微服骑马从各个方向赶来此处,其中有几人霍七郎也曾见过,是在刘昆举办的晚宴上见过的各州将领以及胡人使者。 霍七郎弓着腰,压低声音在李元瑛耳边道:“我最后再说一句。” 李元瑛皱起眉头:“快点。” “大王的乳名……这就叫‘狐假虎威’吗?” 李元瑛冷冷扫了她一眼,未再作声。 此处荒废的夯土台便是战国时燕国留下的遗址——黄金台。史书记载,燕昭王为郭隗筑黄金台,借由以此台招贤纳士,天下俊彦纷纷投奔。千金买骨,士争凑燕,燕国由此兴盛富强,后人将黄金台称作幽州台,将其视为上古明君礼贤下士的象征。 这观景阁乃是后人为了凭吊往昔而建,天宝之乱后遭废弃,后由韶王在背后出资重修,作为他在城外活动的秘密据点。阁楼的匾额题字即为《幽州台》,楹联则是陈子昂的大作《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凭今吊古,哀叹自身的政治才干无人赏识,引发无数怀才不遇之人的感慨。唐廷冗员众多,沉疴难愈,进士科被世家大族所垄断,许多无法在长安出仕的人唯有远赴边疆另寻出路。 韶王重修幽州台,其意便是仿效燕昭王选贤进能,暗中收拢硕学异能、高人逸士为己所用。再凭借一出“自送绢帛”的阳谋,从被流放的弃子身份东山再起。 秘密会议持续了一个多时辰,众人商议定了借刘昆牙兵谋反之机动手。刘昆虽为节度使,但将领们于蛮荒的边疆带兵,晋升途径终不如长安,有野心的武将心中皆怀有出将入相的梦想,如能助韶王代替刘昆,日后便是从龙之功。 乌鸦报喜,始有周兴。 韶王府上空鸦群盘旋的奇事已在城内传扬开来,众人心中揣度,这位美貌出众的皇子大约身负天命,注定不凡。李元瑛麾下已招揽巨贾富豪资助兵饷,又有乌古可汗送的义子在手,并且将牙兵们的动向摸得一清二楚,天时、地利、人和,只待良机。 商议妥当之后,众人悄然离去,袁少伯领了任务,率领韶王府的亲兵埋伏于城中响应,命宋映辉接替自己守卫主上。 李元瑛登上幽州台的第三层,凭栏眺望南方,伫立许久。天空阴云密布,霍七郎陪他看了一会儿,实不知除了那个荒草丛生的夯土台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幽州城明明在观景台的北方。 “还有要等的客人吗?”她问。 李元瑛摇了摇头,扶着楼梯栏杆缓缓走下去了。 为防走漏风声,李元瑛带着霍七郎坐牛车沿原路返回,路上她格外沉默,以至于李元瑛都觉得有些异常。 “你觉得计划有纰漏?”他问道。 霍七郎摇头:“大王足智多谋,听着很是周全。”话虽如此,她脸上神情却明显不如来时开朗。 李元瑛揣摩不透她的心思,问道:“有话直说,这不是你自己的要求?倘若想在这件事里分一杯羹,只管开口。” 霍七郎摇了摇头,难得流露出一丝类似担忧的神色,她沉思了许久,直视李元瑛的眼睛,问道:“乌古可汗索要什么利益?他不会白白送个儿子又借兵,事成之后,大王是答应割让边境土地,还是允许契丹骑兵劫掠幽州城?” 李元瑛恍然大悟,联想到她的出身,以及唐廷曾借兵回纥的往事,他安抚道:“你放心。可汗想要的东西,正是赵酒胡欲出手的货物。契丹人想用胡地产的马匹,交换南方出产的团茶,进行茶马贸易。” 霍七郎一愣:“那番酋喜欢喝茶?” 李元瑛道:“刘昆不识货,乌古可汗却是识货的,茶叶不仅能提神解乏,没有新鲜蔬果的冬天,喝茶还能缓解诸多麻烦的病症,正是胡人所需的良药。而我日后获得胡地产的战马,步兵便可以变成精锐骑兵了。 契丹不在乎邻居的节度使是谁,只要能促成长期交易,双方皆有利可图。我是个阴谋家,所行之事称不上公义正道,但能和平解决的事,最好不要流血。”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考是否该提及那事,稍顷后道:“自从那年目睹母亲离世,我看到有人那么出血就会浑身木僵,宝珠虽然年幼,却比我坚强得多。” 仔细思索他的话后,霍七郎长舒一口气,肩膀松弛下来,脸上露出些许笑容:“大王当时舍不得出手玉勒骓,原来是茶叶交易更划算啊。” 再次以女装形象混过城门检查,回到城中燕都坊外宅,李元瑛已经累得难以支撑,决定不再回府,在外宅多住两日。 依照之前的计划,袁少伯将驻留韶王府和跟随来的仪仗亲兵分作几批,趁夜色一批批分次带走,仅留下十来个精锐护卫主上。他也随之离去,让自己的副将宋映辉代为指挥。 黄孝宁、宇文让等人入驻外宅执勤,得知外宅无外室的真相,又震惊地瞧着穿裙装的霍七郎飘过眼前,眼珠子险些掉落在地。 徐兴曾跟她一同执行过任务,更是惊得好半晌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追问:“年初我在燕都坊见过那名带幂篱的高个女子,原来就是你?!” 为了维护雇主在其侍卫眼中的光辉形象,霍七郎痛快承认了,又随口胡扯:“没错,正是在下。等熟悉过这外宅的业务,就该轮到你们穿女装了。” 148 第 148 章 倘若不是有护卫的使命在身,霍七郎在燕都坊外宅的日子可谓惬意至极。此处的主管于夫人崇尚务实,掌家风格与厉夫人迥异,小院中没有王府那般规矩繁多,可以小酌佳酿,又有乐师常驻。 只可惜美人接连与人密会议事,运筹画策,累得几近虚脱,夜里舍不得招惹他,否则就更完美了。 连续在此处住了两日,作为韶王最心腹的亲兵,众侍卫已然得知大致的计划,收起了懈怠之心,各自整装磨刀,摩拳擦掌地想要于此战崭露头角,立下军功。 唯有霍七郎依旧不思进取,整日听曲作乐,简直像是旬休来度假一般。宇文让忍不住劝她:“你好歹把刀磨一磨,凭你的功夫,得一个武骑尉手到擒来。上次夜宴斩牛的功劳白白让给了徐氏兄弟,这回可不能再错失良机了!” 霍七郎笑着摇头,指向乐师,重复他们刚刚弹唱的词句:“你小子是识字的,听这曲子写得多妙: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勋官什么的不当吃也不当喝,哪有眼前的享乐来得自在?” 宇文让被她气得直翻白眼,心中暗骂这些江湖游侠简直不可理喻,受主上青睐重视的机会他人求之不得,她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倒好似在里坊打短工的帮佣一般,拿着报酬混日子。 推测右卫牙兵们差不多该有所行动了,李元瑛计划今日回府静待佳音,命于夫人安排启程事宜。 谁知停在外宅隔壁院落的马车莫名其妙地坏了轮子,掌车的仆役也跟着不见踪影。于夫人觉得甚是奇怪,王府给下人的月俸向来丰厚,从未出现过逃奴的现象,不至于车坏了就吓跑。院子里虽说还养着两匹马,但李元瑛的身体状况尚未恢复,于夫人不放心他骑乘。 往日韶王公开外出时,为让刘昆等人看明动向,向来有近百人的仪仗随行,如今大部分人已被袁少伯悄悄带走设伏,一时找不到人替代。于夫人便派心腹婢女采露换男装骑马回府,通知家令另外派马车过来接人。 然而半个时辰过去,采露一去不返,于夫人心生警觉,打开门缝朝外窥探,发现往日在里坊街道上来回穿梭的路人、摆摊的小贩全都不见踪影,大白天竟如深夜宵禁一般空空荡荡,心头顿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连忙插上门闩,命仆人用木棍死死顶门,提起裙摆匆匆跑向后院。李元瑛正在写信,霍七郎跟黄孝宁等人盘腿坐在门口的席上抛骰子比大小。 “郎君快走!” 乳母这声低呼传来,李元瑛立刻扔下笔,当机立断将一叠信纸扔进炭盆焚毁,霍七郎等人瞬间会意,当即扔下骰子握刀起身,于夫人已跑到卧榻边的暗门试图开启,却怎么也推不动。 “我来!”霍七郎一个箭步上前替她,用力一推,门纹丝未动,她再用肩膀顶撞,门板裂开一条大缝,后面似乎有人用木墩顶上了,她再推撞第二回,门板被蛮力撕裂,上方露出足够一人出入的缝隙。 宋映辉正待搀扶李元瑛钻出去,却有两支羽箭从外面射进来,“当当”两声钉在门框上。 “糟了,后门出不去。”于夫人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一颗心直直坠入冰窖。 采莲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声音颤抖着向韶王禀报:“门外有人叫嚷,声称是刘勉拜访,为保护大王安全,要搜查潜伏在宅子里的番邦细作。” 刘勉乃是刘昆的亲弟弟,手下掌握三千左卫牙兵,是刘昆最亲近的心腹将领,也是他默认的接班储帅。此人实掌兵权,位尊势隆,性情较其兄长刘昆多了一分阴鸷。他前半句声称“拜访”,后半句却强调“搜查”,语气中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于夫人压低声音,焦急地告知李元瑛,隔壁院的马车被提前破坏了,采露外出去王府至今未归,显然刘勉早有预谋。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李元瑛瞥了一眼钉在门框上的羽箭,索性整装正冠,来到中庭,示意乳母与来者周旋。 于夫人强作镇定,提高声音,隔着门扉叫道:“来者何人?” 院墙外一个阴冷的男声传来:“左厢都知兵马使刘勉,此番有公务在身,请开门让下官进去搜查。” “刘都将,无凭无据,何以说宅子里有番邦细作?我家大王因病在此休养,宅内皆是女眷,岂容你随意滋扰!” “并非下官莽撞,我们接到密报,称契丹细作藏身于此,还请这位夫人将门打开,让我们搜查一番,以证清白。” 于夫人厉声道:“放肆!刘都将莫要信口雌黄,韶王何等身份,岂容你这般胡作非为,就是你兄长在此,也要向大王行礼让座!” 正当她与刘勉对答之时,霍七郎提气攀上庭院中的大树向外张望,只见几百员全副武装的牙兵将外宅围了个水泄不通,两侧空置的宅院里安置了弓兵。 外宅建筑乃是民宅,院墙并不算高,她原本打算在冲突爆发之前背着李元瑛悄悄翻墙逃走,可看到弓手严阵以待,就知道带着人是逃不掉了。 刘勉点名要搜查“契丹细作”,而这外宅中确实有个契丹人,并且是乌古可汗的亲生子。她心中怀疑一个人,下树之后径直冲向那胡儿所住的房间,那孩子不懂汉语,对外面的应答之声充耳不闻,盘腿坐在床上抛接羊膝骨玩耍,而一直负责陪伴他的康思默不知所踪。 心中的猜测被证实了,霍七郎脱口骂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厮果然是内奸!” 她回身奔回中庭,将所见所闻告知李元瑛和其他十几名亲兵,众人毛发悚立,知道这般阵仗,绝非“搜查细作”这么简单,不过是以此为幌子攻进来杀戮,看来计划已然泄露,只不知究竟被他们知晓了几分。 李元瑛面色阴沉如水,沉声道:“尽量拖延时间。” 采莲手忙脚乱拖着胡儿藏于床下,宋映辉调度众侍卫们取来弓矢、长枪、盾牌等兵器,将中庭房间团团围起来,如今人手极度紧缺,保护整座庭院远远不够,只能退守这一栋建筑。 为防止敌人从墙头射箭,韶王被藏在中庭房间之内,这样就算门窗被破坏,有回廊花墙遮挡视线,弓手也看不清他的身影。 此时刘勉与于夫人对答过数轮,心中亦是焦躁不堪。刘昆前日得到斥候情报,发现契丹人在城内活动的踪迹,几番监视后,察觉他们竟然与韶王外宅有来往。 韶王虽为节度使下属幽州刺史,但代表着李唐皇室权威,如无必要最好不要与之产生冲突。可倘若他与外族勾结,妄图推翻刘昆取而代之,那便是你死我活的危机,不得不反目。兄弟俩商议后,由刘勉以“搜查细作”为名,前来试探虚实。 于夫人语气强硬,坚决不肯放人进来,刘勉咬了咬牙,命人将一件包袱扔过墙头。 仆人见这包袱浸透鲜血,战战兢兢壮着胆子拆开一瞧,竟然一颗女子的人头。于夫人硬着头皮过去瞧了一眼,脸上瞬间变得毫无血色。那是采露的头。 刘勉心中暗自盘算,这皇子生于深宫妇人之手,长于十王宅,体质羸弱,虽有几分口才和急智,可终究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沙场血雨。趁着他此刻离开王府流连于温柔乡,以人头加以恫吓,料想能迫使他乖乖服软投降,将人绑进子城下狱之后,便再无后顾之忧了。 然而人头扔进去以后,宅院内却是一片死寂,既无妇人惊叫啼哭之声,也没有人仰马翻的慌乱动静。 刘勉又叫了两遍:“再不开门,本将就要强行搜查了!” 宅内仍旧没有任何回应,刘勉狠狠一挥手,下令撞破院门。这外宅的大门只是普通民宅木门,虽顶着木棍,被牙兵拿攻城锤砸了两下,直接碎成一堆木片。 门口狭窄,三名牙兵争先恐后突入,最后一人刚跨过门槛,便觉喉头一阵冰凉,躯体无力地委顿倒地。霍七郎拔刀守在门后,手起刀落,瞬间砍翻三人,卸下最后一人的脑袋,飞起一脚踢出门外。血肉模糊的人头如同刚才被扔进院内的人头一样,直直飞入刘勉怀中,险些把他从马上砸下去。 “刀盾兵!上前!” 幽州牙兵皆是能征惯战的精锐之士,头阵意外折损后,迅速重整旗鼓。领军的刘勉即刻撤回军中,被他的亲卫们紧密地包围守护。什将一声令下,四名身披细鳞甲的刀盾兵持蒙皮盾牌,手握横刀,鱼贯而入。 窄门内顿时传来激烈的喊杀之声,然而寒光闪烁,不过眨眼的工夫,四人便如鱼游沸鼎般有去无回。 院墙外的牙兵们见最后一人从肩到胯,连带铁甲被斜劈成两截,盾牌也被齐齐斩断,鲜血喷涌如瀑。七具尸首堆叠在门口,满地内脏横流,形成一道血肉堤坝,再想从正门进去就没那么顺畅了。 是那名夜宴上斩牛的高手! 那一夜的意外发生时,刘勉也在现场,亲眼见识过那个不知名的王府侍卫惊世骇俗的身手,事后被斩断的大铜盘更被许多人传看,在军中早已声名远扬。原来他也跟随韶王来到了外宅? 韶王府所有登记在册的兵员总计才一百多人,幽州城又是自己的地盘,这也是刘氏兄弟敢于直接上门的底气,没想到那个孱弱的皇子竟敢公然迎战,顷刻间就斩杀了七人。 刘勉脸色铁青,深知此种局面,唯有彻底决裂了。将宅院中所有人灭口之后,再弄两个契丹人逼供画押,伪造几份文件,安排什么罪名都能自圆其说,朝廷无从查证。 他高声叫道:“韶王李元瑛通敌不轨,罪无可恕!今日我等奉节帅之命前来缉拿,敌人行凶拒捕,格杀勿论!弓手上墙!” 149 第 149 章 霍七郎于正门后伏击,连斩七人后,刘勉怒喝下令弓箭手搭梯攀墙。仓促之下,她仅匆匆拿了件无袖鳞片甲套在身上,这件软甲仅背心大小,除胸背外全然暴露在弓箭射程内。 弓箭手刚攀上墙头,惊异地发现门后树荫下伏击之人仅有一名,武器不过是一把寻常横刀。众牙兵旋即开弓放箭,霍七郎顿时三面受敌,箭雨扑面而来,她只得转身奔逃。幸而徐来、徐兴兄弟举着大长盾疾冲过来掩护,才没被当场插成刺猬。 徐氏兄弟乃是一胎所生,亲密无间,进退之间配合默契,举盾护住霍七郎后,三人即刻趋步后退,匆匆撤出前院,退至影壁后的中庭。 宋映辉指挥余人以弩箭回击两侧墙头的弓手,将敌人压制得无法翻墙而入。但镇守前门的霍七郎一撤离,牙兵们便纷纷跨过同伴的尸首,从狭窄的门扉一拥而入,十多人绕过影壁,持横刀朝着中庭屋宇猛冲而来。 只见一名脸上带疤的高个女子持刀立于回廊下,背后便是房屋南门。她手中横刀刀尖冲下,刀身闪烁着湿润的红色光芒,残血一滴一滴缓缓坠落。 方才头阵在前门遭遇伏击时,敌人躲在墙后,无人看清其相貌,如今正面相对,镇守南门的人竟然不是那个斩牛的侍卫,而是一个女子,众牙兵皆是一愣。 但上级已然下达了斩尽杀绝不留活口的命令,无论男女都得诛杀,牙兵们纷纷呼喝着围攻上来,准备将她乱刀分尸。 与那些身着布衣的江湖中人不同,牙兵们装备精良,头戴兜鍪,身披甲胄,全身要害都在铁甲覆盖之下,想要使其丧失战斗力,要么砍断四肢,要么直接破甲。 霍七郎冷笑一声,放开手脚劈砍起来,横刀挥舞,庭院中瞬间血花四溅,残肢断臂横飞。陈师古所授刀法凌厉狠辣至极,她天生神力,刀锋落下之际,敌人的甲胄、兵器与骨头一并被斩断,当真是砍瓜切菜一般凶猛无匹。 刘勉虽带了几百名兵力,但这外宅本就是一座精致小巧的院落,四处皆是花墙与树丛,根本没有容纳大批人马进驻的空间,而围攻霍七郎的牙兵虽人数众多,但仅有五六人能同时靠近她身边。两侧墙头弓箭手被韶王其余的侍卫压制得不能露头,涌入中庭的敌人转眼间就被她砍死了八九人。 只是这般断刃破甲的刀法不仅极度消耗体力,也迅速消耗兵器的耐力,霍七郎再次砍中一名敌军,刀锋却卡在对方脊骨上,她奋力抽刀,只听“叮”的一声,刀刃就此断在对方血肉之中。 牙兵们见她失了兵器,齐声呼喝,欲趁此良机将其乱刀砍死,在她两侧牵制弓箭手的黄孝宁与宇文让不得不扔下弩箭,拔刀进行掩护。 霍七郎将断刀狠狠插入一人咽喉,彻底变得赤手空拳,心中懊悔刚才杀得太绝,把敌人的兵器都砍断了,如今想就地捡一把完整的都来不及。虽拳打肘撞击退两人,但她的拳脚功夫在残阳院中着实不算出众,敌人又穿着铠甲,虽能打得对方筋骨断裂,却难以一击致命。 刘勉在外面见久攻不下,再度命人冒着弓箭从两侧翻墙进去,并派遣枪兵从正门突进。牙兵们源源不断冲入庭院,在影壁后集结,举长枪列阵攻击,如同一堵移动的刃墙般推进,霍七郎、宇文让和黄孝宁三人登时负伤,被压制得节节后退,一直退到门口。 霍七郎心急如焚,正欲冒险冲进敌阵抢一把兵器,忽听得屋宇内李元瑛大喊一声:“七郎接剑!” 背后微风袭来,霍七郎听声辨位,朝身后一抓,手中顿时多了一柄镶金嵌玉的华丽宝剑,他竟将自己随身的佩剑扔给了她。 宇文让惊喜叫道:“是玉龙剑!” 霍七郎拔剑出鞘,但见青芒四射,剑身嗡嗡颤动,如深潭湖水一般波光粼粼,映得人脸色皆呈青色。 她心知这定是当世顶级铸剑高手的杰作,论锋利程度,绝不亚于鱼肠剑,平日用作礼器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只可惜剑术的入门比刀法艰难得多,不仅需要雄浑的内力支撑,而且没有一二十年的苦练就无法对敌。高手如云的残阳院中,也仅有陈师古和许抱真用剑,连韦训都因为寿命不长无暇练习。 她当年图轻松简便,想尽快出师,选择了容易速成的刀法,如今手握名剑,却不知该如何施展。 霍七郎苦笑一声:“这玩意儿我没学过啊!” 但此时身处生死攸关之境,已无其他选择,只能提携玉龙冲向敌阵,以剑当刀奋力砍杀起来。长枪在锐利的剑锋之下,被砍成一截截木棍,霍七郎冲锋在前,黄孝宁宇文让随之跟上,枪阵被砍出缺口,不能成型。 刘勉已得知守护韶王的侍卫仅有十余名,自己数十倍的兵力竟然久攻不下,不得不施展沙场战术,派人侧翼迂回,前后夹击。 此时中庭屋宇已然四面受敌,韶王仅存的亲兵浴血抵抗,督战的宋映辉持陌刀镇守北门,激烈的厮杀声响彻庭院。 霍七郎观察战场形势,每一侧仅能分配四到五人,她大声叫道:“你们俩到别处去!” 黄孝宁和宇文让深知她是最强单兵,能够独自镇守南门,毫不争执,分头奔向东西两侧阻止牙兵从窗口爬进屋内。 霍七持剑狂砍猛劈,雪白的影壁上血花绽放,满地人头乱滚,稍不留神就会被断肢和内脏滑倒。牙兵们见这女子一妇当关,万夫莫开,心中皆生惊惶惧意,然而军规严酷,大门外有刘勉的陌刀队督阵,逃兵会被立刻斩杀于阵前,谁都不敢退缩,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冲。 为皇室铸剑是一种荣耀,亦是一种考验,铸剑师有心炫技,将玉龙剑的剑身捶打得薄而窄,轻灵典雅,比制式的横刀秀美许多。要兼顾美观与锋利,战场上持续作战的耐力便有所降低。 此剑若在陈师古或是许抱真手中,以真气贯穿剑尖,刚柔并济,定是一柄所向披靡的神器。但刀法却以力量称雄,在战场上可以一力降十会,霍七郎没有习过剑术,以刀法用剑,横劈竖砍,刃口虽极为锋利,但轻灵的剑身不断承受巨力,难以支撑。她奋勇砍杀了一阵,终于弯折损毁了。 霍七郎心想这宝剑跟主人一样,拥有世间罕见的美丽与锋锐,却着实不太结实。她杀的两条战袍袖子里面均灌满了鲜血,甩了一甩,张口高呼:“剑毁了!再来一把耐用的!” 宋映辉身中两箭,听见她的呼喊,大吼一声:“用我的!”随即将陌刀贴着地扔了出去,自己拾起一杆长枪继续作战。 陌刀,即大长刀,又称断马剑。长近一丈,刃宽柄长,是一种极为威猛的大兵器,因为其自重很沉,一般只有冲锋的猛将和仪仗使用,督战的陌刀队也以此等巨型兵器来震慑潜在的逃兵。 霍七郎接到这把兵器,心情瞬间振奋,相较易折的玉龙剑,这种兵器显然更适合战场拼杀。遣走了黄孝宁与宇文让,不怕误伤友军,她双手持陌刀,大开大合,横扫千军,九尺之内杀人如卷席,中庭顿时血肉横飞。 被沉重的陌刀扫过,即便避过刀锋,亦会被巨大的冲力击飞,垂死倒地之人发出声声惨叫,围攻南侧的牙兵们心中充满惧意,往后逃是督战的陌刀队,往前冲是这个魔神一般的女战士,就算上过战场的老兵,也从未见过这般惊心动魄的惨烈恶斗。 双方皆是剽悍善战的武士,一方身处绝境死战不降,一方人多势众车轮连战,清幽雅致的燕都坊小院轮作绞杀血肉的刀山枪林。 韶王方虽然悍不畏死,但毕竟人数太少,敌军源源不绝地涌入,杀了一批又来一批,侍卫们一个接一个重伤倒地,似乎注定要全军覆没了。 于夫人陪着李元瑛待在中庭屋宇之内,摸着他的手冰冷而僵硬,人如入定般一声不吭,眼神发直。自从亲眼目睹薛贵妃血崩而亡后,他见到流血就会陷入木僵,如今眼前血流成渠,还能保持坐姿,已算得上镇定。他手中紧紧扣着一柄匕首,想来是留作最后时刻自尽,以免被俘受辱。 乱军之中突然飞过一支弩箭,穿过众人,插在霍七郎肩头。她杀得性起,势如疯虎,中箭后仿佛毫无知觉,李元瑛反倒浑身一颤,张口叫道: “记着我嘱托之事,你要活着突围出去!” 这一句呼喊触动了霍七郎深埋记忆中的往事,十年前,远在万里之外,玉门关附近的一座孤城,曾经有上级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语。那亦是一场守城战,敌我悬殊,同袍相继战死,注定是败局,而她只是个刚入伍的新兵,除了运气一无所有。 瓜州陷落时,母亲和姐妹们用仅剩的麦粉熬成滚烫的稀粥,当作武器与敌人同归于尽。上司留下最后一匹存活的战马,让她骑着突围,寻求援军。霍家七郎向来命硬,运气也好,大家相信她能活着出去。 李元瑛再次催促:“快走!” 当年军令如山,但她如今只是个雇工,不想执行的命令可以置之不理。 “闭嘴!!”霍七郎吼了回去。 包围圈逐渐缩小,从中庭退至回廊,又从回廊退到门口。她依然神勇,无人能够近身。一名被砍断双腿的牙兵趴在地上,重伤垂死之下,拖着最后一口气,缓缓朝她爬去。 …… 十年前的霍七郎骑着马驰入玉门关,一路向东而行求援。 然而,肃州失陷,伊州被围,甘州城破……一座座城池接连陷入敌手,孤军奋战,黄沙埋骨,谁也分不出兵卒来救援瓜州——正如今日。 河西十二州接二连三陷于头戴鸟羽头盔的吐蕃大军,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找到活着的唐军。 马累死了,甲磨穿了,她衣衫褴褛地一路乞讨,迂回躲避敌军,经过一座又一座陷落的孤城,穿过河西走廊进入关中平原,花了将近一年时间,终于抵达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父兄为保卫它血战而死的大唐首都。 朱雀大街上,一列送亲的队伍缓缓前行。战争暂停了,东义公主下降吐蕃和亲。霍七郎望着送亲的队伍,意识到除了凤辇内那位痛哭的公主,她再也找不到半个援军了。 人间没有对错,唯有胜负。 一个十五岁的败兵从玉门关外东行,寻找援军;一名十五岁的少女从玉门关内出降,和亲吐蕃。 为了长安,为了李唐,尽忠。那些玄而又玄、冠冕堂皇的字句,无数同袍献上九族,可她那时根本不认识任何一个朝堂中的高官贵族。 霍七郎决定此生再不为任何人效忠。 她要留在这座四季分明、繁华靡丽的长安城中,看一看亡故的亲人从未见过的山川草木,品尝他们未曾享用过的佳酿美食,瞧瞧塞外没有的精致美人,及时行乐,只活在当下。 …… 垂死的牙兵拔出腰间切肉的餐刀,一刀捅向霍七郎的小腹,没有裈甲裙甲护身,她侧身闪避,上方又有几杆长枪压来,她举起陌刀抵挡,未能闪开下方的偷袭,刀刃深深插入大腿内侧。牙兵顺手一带,将伤口豁开,筋腱血管全部暴露出来,血瞬间喷射出五尺之远。 心脏剧烈鼓动,将大量血浆泵出体内,越是用力拼杀,血流失得越快,深陷敌阵时,根本没有低头处理伤口的余地。霍七郎清楚知道,短短五次呼吸之后,她将因大失血昏迷倒地。 拖延了近十年的死期终于来临了……但这一次并非为国为民,也不为任何虚无缥缈的大义。她要为守护一个具体的人,一个可以真实相拥的人血战到死,无论他姓甚名谁。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机会回头再看一眼那张绝世的容颜。 霍七郎浑身浴血,心中却充满了奇异的满足感,她放声大笑,双手荡起陌刀,从胸腔中爆发出一声快意的嘶吼: “霍七——尽责!!!!!” 150 第 150 章 重伤的霍七郎一声响彻云霄的咆哮之后,精疲力竭的众侍卫知道最后的时刻已然来临,紧跟着爆发出负伤猛兽般的怒吼: “宋映辉尽责!” “黄孝宁尽责!” “徐来\徐兴尽责!” 牙兵们被这些战士悍不畏死的豪迈气势所震慑,一时站定了不再冲锋——镇守南门的这名陌刀猛将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稍微等待片刻,她自会因流尽鲜血倒地身亡。 李元瑛的视线全被霍七郎身上如喷泉般涌出的血流所占据,止不住浑身恶寒,颤抖不休,再也支撑不住,几近瘫倒在地。 他的人生犹如一条危机四伏的漆黑窄道,若不奋力抢夺便会败落,而败落则注定惨死。宫墙内冤魂不散的血涂鬼,被活埋在陵墓中的胞妹…… 血红色的回忆汹涌反噬:母亲全身浸泡在血泊之中,惨白的面孔,急促的呼吸,浓稠的血浆从床榻流向地板,宝珠声嘶力竭的哭声……难道这是他命中注定要遭受的诅咒,要再次眼睁睁看着一个女子流尽鲜血而亡? 可还有任何挽救的可能?任何阻止生命之源流失的手段? 脑海中自动浮现出一段话,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那是霍七郎的声音:“汤剂止血效果有限,如果出血量很大,直接用手按压伤口,在靠近心脏的一端捆扎布条……” 要止血!要止血!与母亲不同,她所受的是外伤,还有一线生机。 李元瑛已然站立不住,四肢着地,向着重伤的霍七郎匍匐过去。于夫人没能拉住他,羽箭不断从头顶掠过,敌人已存了斩尽杀绝的心思,就算投降也是必死无疑。 霍七郎只觉头晕目眩,耳鸣阵阵,力量随着失血快速流失,就算要同归于尽,也要在死前多带几个人下去……她正如此想着,忽然有一双手揽住了负伤的那条腿。 她正要反手剁下,却感觉到那双冰冷的手紧紧地按在大腿内侧的伤口上,用力将泉涌般的鲜血压在体内。血浆打滑,手指滑着嵌入伤口内部,鼓动的血脉竟然和心跳节奏一致。 要捆扎,要布条……李元瑛一手压着伤口内的出血源,一手颤抖着往自己头脸上摸索,伤口喷出的温热鲜血同时将他染红。扯下头上的抹额,他手口并用,将这条嵌着玉片的丝带狠狠勒在她大腿根部。 “对!对!就是那么干!用力!真乖……” 霍七郎已猜到那双手的主人是谁,脸上浮现出意外的惊喜笑容,她继续挥舞陌刀,将眼前的敌人逼退,为他的急救操作留出间隙。将抹额打结后,李元瑛试着松开手,涌泉般的血流竟然真的止住了。 “行了,退后!”霍七郎一声令下,他知道自己碍事,毫不迟疑,手脚并用退回屋内。 虽已流失了不少鲜血,但有止血带暂时压制,还可以再坚持一阵。绝处逢生,霍七郎振奋精神,高声对敌人吼道:“老七就是天生命硬,挡刀挡枪挡煞,来啊!再战!” 一边吼一边退了两步,将敌军引至回廊,她猛挥陌刀,将全身力气灌注在这件巨型兵刃上,砸向廊柱。这一击刚猛绝伦,木柱当即从中折断,回廊之上的大片屋檐随之坍塌,尘土飞扬,瞬间淹没了十几名牙兵,尸体和残瓦断梁将南门堵住。 霍七郎暂时得以抽身,穿越屋宇,再奔向北门支援。有她这等强援顶上,众人精神大振,濒临崩溃的防线再度支撑住了。 此时身在院墙外的刘勉感到坐立难安,小小一座院落,派进去的兵将已逾百人,不仅没能攻克据点,还有几个完全被吓破胆的牙兵不顾斩首之责,从里面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 刘勉骂了一句脏话,对身边的什将下令:“将里面的废物撤出来,直接放火烧!” 那什将心想这条街都是木构建筑,放火之后恐怕会牵连整个里坊,然而主将已经下令,哪里敢有半点违逆,即刻着人去准备火油。可刚刚跑出去五步,就被一支破甲箭插在胸口,仰面而倒。 刘勉一惊,尚未及反应,铺天盖地的箭雨已经从天而降。他身边的亲兵连忙持盾防守,护住主将。一轮齐射过后,隆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街道另一头扬起大片尘土,仿若北境的沙尘暴来袭。 尘暴之中,一队精锐骑兵疾驰而来,弯弓射出第二轮箭雨,距离拉近到二百步之内时,已能看清这队人马穿着王府战袍,他们收起弓矢,齐齐抄起长枪,迅猛地攻向敌军。 牙兵们措手不及,被骑兵践踏冲撞开来,率领骑兵冲锋的人正是韶王府典军袁少伯——援兵总算赶到了。刘勉心想王府总共才一百多个侍卫在册,并且全是步兵,不知他们从何处弄来那么多良马。 他亦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惊之后并不慌张,毕竟这里不是长安,幽州城内是他们刘家的地盘。正要下令重整队形,派人去调集更多牙兵,却有一名传令兵满脸惊慌地来报:“都将!子城遭袭,右厢兵马使反了!节帅命您赶紧回防!” “什么?!” 刘勉顿时勃然变色,他预料到韶王可能会垂死挣扎,却未曾想在这种时刻遭遇谋反。子城是刘昆的老巢,节度使府的所在,此时刘勉再也顾不得这间外宅,立刻下令所有人撤离燕都坊,迅速前往城南回防。 但袁少伯并未给他这个选项,在身侧两骑的护卫之下,他径直穿过敌阵,用一丈八尺长的马槊刺中了刘勉的后心,战马驰骋的冲撞力加上他的巨力,刘勉虽身着明光铠,却依然被矛尖贯穿,袁少伯怒喝一声,将他从马上挑落下来。 刘勉旗下的左卫牙兵本就在外宅死伤惨重,见主将身亡,登时失去了斗志,被王府骑兵一路驱赶追杀,狼狈地从燕都坊逃了出去。 袁少伯接到报信火速回防,心中挂念着韶王的安危,无意继续穷追猛打,勒马返回外宅。只见庭院中满地皆是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肚破肠流,每一寸土壤都被血浆染成暗紫色,影壁上甚至还挂着肠子。 袁少伯心惊肉跳,不知韶王是否还幸存,带众兵将冲向中庭,屋宇回廊已然坍塌,他们绕到北边,见宋映辉身中多箭,倚着廊柱,黄孝宁正在为他包扎,徐来和徐兴兄弟左右搀扶着李元瑛,试图让他缓缓起身。 “主上!”袁少伯还刀入鞘,奔到他身前,“末将来迟了!您……” 李元瑛与其他侍卫一样,头脸上糊满了鲜血,一时难以分辨何处受了伤,他疲惫地摇了摇头,说道:“不是我的血。派军医来善后……” 袁少伯再向室内望去,犹如血人般的霍七郎撑着陌刀,一瘸一拐地朝向墙边走过去。宇文让静静地侧卧在破窗边,仿佛那一日相伴出门作乐大醉之后睡着了一般。 她嗓子已经吼到嘶哑了,喊道:“喂!这次别指望我再扛你回去了。” 宇文让一动不动。霍七郎轻轻踢了他一脚,他翻身仰卧过来,双眼的瞳孔已然扩散了。醉卧沙场君莫笑,不管喝多少醋汤解酒,这个年轻人再也无法清醒地起身了。 霍七郎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陌刀锵啷一声掉落在地上。十年后的这一战,援军终于及时赶到了,她以为自己会感到释然,然而却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空虚,仿佛那些年的记忆与情绪已随着血液流走,茫茫然不知身处何年何月。 袁少伯指挥侍卫们将伤者抬回王府救治,霍七郎被人搀扶着出门,余光看见康思默穿着一身牙兵的衣裳,正挤在人群中探头探脑,她浑身一震,挣扎着想要夺刀砍人,被袁少伯轻轻拦下。 “多亏了通事及时赶来向我报信,否则再晚片刻,就全军覆没了。” 霍七郎又是一阵茫然,看着那卷毛蛮子冲自己挤眉弄眼地卖弄。 李元瑛经过她身边,轻声道:“我授权他一旦感到有任何异常,立刻逃走求援,胆小之人往往直觉敏锐,即便不能参战,亦有其用处。” 霍七郎回想夜宴上那次烟花意外,康思默也是早早脚底抹油,事后却并没有被追责,她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头狡猾的狐狸,总是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伤者与阵亡者被分别放在骡车上运送,家令亲自赶着马车过来迎接,李元瑛登车之前,回头朝霍七郎望了一眼,袁少伯会意,命人把她抬到王的车里。 霍七郎躺在波斯厚地毯上,车厢晃动,加上失血带来的眩晕,仿佛躺在一艘小船上。李元瑛再也无法维持端庄的坐姿,抱膝倚靠在车厢壁上,盯着她的脸出神。 虽然已经紧急捆扎了抹额止血,但她腿上那道巨大的伤口仍在缓缓渗血,沾湿了地毯。他不敢往她下身看,当时手指滑进创口深处的触觉深深蚀刻在记忆中,稍一回想就感到毛骨悚然,几欲昏厥。 霍七郎道:“回去以后,请帮我跟厉夫人借一副最细的针线。” 李元瑛仍没有回神:“什么?” 霍七郎呼吸短促,喃喃说道:“今日要做点针线活,不是自夸,老七的女红在师门里仅次于韦大,未必输给王妃。” 李元瑛已然懂了,仍不敢细想针线在皮肉里穿梭的景象,说道:“府中有专业的军医。” “交给他们,我这条腿就算废了。” 她望见李元瑛头脸上都是自己的血,如美玉蒙尘,伸手拉着他的衣襟,想用袖子给他擦拭,结果却蹭得更脏了。 “我叫你突围的时候,你居然不听我的命令。”李元瑛用一种麻木且不满的声音抱怨。 霍七郎轻声反问道:“怎么着,大王要扣我工钱?” 李元瑛感到一阵虚脱无力。是啊,还能拿她如何呢?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今日有数名多年陪伴身边的忠臣死士牺牲,他心中充满了混乱与悲伤,虽欲立刻倒头昏死过去,可后续仍有许许多多的事需要亲自定夺。 如今玉龙毁折,换得眼前这人一线生机,已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霍七郎微笑着调侃道:“我把你的宝剑砍坏了,不过……当时似乎听见有谁当众喊了一声‘七郎’?我怎么记得某人说过…… 她切换声线,以惟妙惟肖的嗓音模仿李元瑛:“就算被割断喉咙,我也绝不会叫你一声!” 李元瑛望着这张因失血而惨白如纸的脸,人明明虚弱到只能躺着喘气了,却依旧絮絮不休地开着玩笑,不肯停歇。 脸上已做不出任何表情,心中却翻卷着万丈激浪一般的情绪,木然沉默了片刻,李元瑛开口道:“无论怎样,你都不肯闭嘴,是吧。” 霍七郎正要再说些别的打趣,告诉他这只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不昏睡过去,李元瑛俯身下来,用自己的嘴堵住她的唇。 151 第 151 章 黄孝宁断了两根指头,徐来丢了一只耳朵,外观总算能与他一模一样的兄弟徐兴区分开来。他们是战场上的幸运儿,令人痛惜的是,宋映辉当夜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 能征善战的刘勉被袁典军一矛捅了个对穿,右厢兵马使张继方趁机一举攻下子城,将酷虐的前上司刘昆连根铲除,刘氏家族随之覆灭,节度使府内再次人头滚滚。 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张继方刚拿到节度使宝印,还没来得及宣布原上司的罪行,为自己下克上的哗变行为申辩,蓟、妫、檀、易、定等各州将领已率领州兵包围了幽州城。张继方这才恍然惊觉,背后有人设下了一个更庞大的局,他十分知趣,立刻投降,亲自前往韶王府献印请罪。 等到契丹可汗的两千骑兵在北方边境游荡时,韶王李元瑛已然牢牢地掌控住了幽州的局势,没给他们入境的机会。 幽州城的军民对此坦然接受,此地从上到下崇信佛教,笃信因果与征兆,早在军变前几日,盘旋在韶王府上空的乌鸦群已经清楚昭示了天命:自从踏入幽州之境,这位李姓皇子注定要接管祖宗打下的土地。 与前些任的节度使不同,韶王并未向朝廷上表请封,仍谦虚低调地保持着“幽州刺史”的官名。监军使阮自明缄默不语,默认了李元瑛接管刘昆的首脑地位,谁是真正的幽州节度使,所有人心知肚明。 十日之后,在此战中阵亡将士的葬礼如期举行。韶王身着素服,亲自为他们扶棺。死于刘勉之手的采露的尸身也被收敛回来,与其他阵亡将士一起,以军礼下葬。 霍七郎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前来出席葬礼。在宇文让的棺材面前,她小声咕哝道:“早跟你说过了,拼命挣勋功有什么意思?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不如趁着有命在,去酒楼多吃两顿好的。” 她从怀里摸索了一番,稍稍掀开棺材盖,往缝隙里扔了些东西,再重新盖好。或许是由于重伤未愈动作迟缓,做得不够隐蔽,一回头便对上李元瑛诧异的目光:“你往里面扔了什么?!” 霍七郎咧嘴笑道:“几粒骰子而已。这小子以后不用再执勤,可以肆无忌惮地玩一玩了。” 李元瑛神色复杂,垂下眼睛思忖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未再追究。事死如事生,如今他除了为这些牺牲者追赠官职,给遗孤予以抚恤外,也并不能再为他们做更多了。这家伙是宇文让生前的同袍战友,给他添一件博戏玩具陪葬,荒唐中又有一层洒脱。 送葬的队伍肃穆地伫立在两侧,阳光倾洒,鳞甲闪耀着金光。伴随着庄严而低沉的军乐鼓声,灵柩被缓缓放入墓穴。李元瑛心绪万千,沉思人死后是否真的需要官职虚名。正如自己的母亲,亡故后虽被追封为皇后,但无论身后如何荣耀尊崇,其儿女却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迁入子城之后,幽州刺史、韶王瑛宣布免一年田赋,重修悯忠寺,以此平定民心。此时就算外刺补贴之事意外暴露,李元瑛已降服骄兵悍将,手握卢龙军十万兵马,无需再担心皇帝突然派人来赐鸩酒了。 霍七郎在顶头上司的床上躺着,吃他的饭,花他的钱,享受他婢女的贴心照料,心宽意爽地把伤养了个七八成。 李元瑛却毫无喘息之机。 掌握兵权与内库后,仍有数不清的事要决断:将自己手下的心腹亲兵和幕僚安置到各个重要位置,审阅土地与人口籍册,与契丹签订茶马互市的契约,想办法平衡兵费和赋税……他需要忙碌的事务太多,久病的身体难以支撑如此沉重的政务,只得在正殿摆一张软榻,时常躺着办公。 这一日,他特意给霍七郎放了一天假,遣她出门游玩,然后召医师前来寝殿诊脉。朱敏和见韶王倚着靠枕半躺在床上,屏风撤去了,袁少伯、李成荫等人站在他床前侍奉。 这二人如今已分别身为都押衙兵马使和支度副使,位高权重,政务繁忙,除了向李元瑛汇报公务外,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日待在府中。连于夫人和厉夫人也随侍身前,室内却没有别的婢女和内侍。 朱敏和感觉气氛有些异样,仔细诊脉后,如往常开了药方,让童子按方取药炮制碾碎。李成荫命童子先出去,稍后再说煎药的事。 李元瑛凝视朱敏和片刻,缓声道:“朱大夫在我身边服侍有些年头了。” 朱敏和谦虚而谨慎地道:“朱某医术低微,未能照顾好大王,心中有愧。”他悄悄窥视着李元瑛的神色,未见有何变化,但袁少伯的手却始终按在刀柄上。 李元瑛继续道:“自从来到幽州,因水土不服,我一直觉得身体不适,这些日子劳烦朱大夫忙前忙后,最近这一个多月,你都没找到机会向长安写信报平安了吧。” 朱敏和心头突地一跳,一边低头下拜,一边用余光瞄向窗外,却见长枪的影子在窗棂后晃动。 “今后无须你在房顶上监护我的病情了。”李元瑛平静地道:“为了犒赏朱大夫的功劳,我有件东西要赠予你,是从长安远道送来的。” 朱敏和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浑身冷汗哗地涌了出来,刹那间便湿透了衣裳,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虽学过轻功,却达不到高手境界,光天化日之下,逃不出士兵的封锁。只不知韶王是从何时察觉自己潜伏在他身边的,竟然一直不露声色。 袁少伯解开包袱,拿出一个尺把长的四方木盒,盒中隐隐约约透出些令人作呕的气息。厉夫人扭过头去,似乎不愿目睹盒中之物。 “自己打开吧。”袁少伯上前几步,递出木盒。 朱敏和明白今日便是死期,不知盒中是毒酒还是匕首,索性双手接过,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半盒皆是白霜般的盐,而盐中半埋着一颗干枯的人头。 朱敏和手一抖,木盒落在地上摔裂了,人头滚落在地。他后退几步,定睛细看,待看清头颅的面容之后,朱敏和胸腔中忽然赫赫作响,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异声响,他冲上去捧起人头,脸上涌出几近扭曲的快意笑容。 李元瑛坦然道:“我在长安所用的刺客搬家了,查明你家的旧案,安排新人来做这件事,颇费了一番周折,因而拖延到此时才将礼物送至幽州。” 朱敏和几乎充耳不闻,又哭又笑地丢下人头,冲着东南方向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叫嚷道:“阿耶,阿娘,你们的大仇终于得报了!”接着伏地痛哭起来,大殿之中回荡着他凄惨的哀哭声。 哭了片刻,他向着韶王膝行而去,四肢伏地,大声道:“大王为敏和诛杀世仇,敏和今后便是大王的死士,肝脑涂地,不敢有负!” 李元瑛道:“倒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你做的事,只想知道你下一封写给长安的信是什么内容。” 朱敏和以袖拭泪,强行稳住心神,揣度形势思索了片刻,郑重地道:“大王毋庸置疑是皇室血脉,罹患的疾病乃是李唐皇室世袭之疾——头风症。日常所服药物也是治疗头风的老方子,此乃敏和与幽州名医会诊后的定论。” 李元瑛点了点头,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低声道:“圣人收到信后,应当能稍微宽心些。” 如今朝廷明面上派来的官吏监军使阮自明,和暗地里的探子朱敏和皆已收归麾下,向长安传递消息的渠道已经全部掌握在手中,虽算不上高枕无忧,也可以安心一阵子了。 李元瑛再向朱敏和发问:“我今日还想听到些真话,请朱大夫直言相告,不要再用话术来宽慰了。我的病如今究竟怎样?” 朱敏和面色沉重,沉吟不语。身为韶王的随身医师,几乎每天都会为他诊脉,可说是除了本人以外,最了解他身体状况的人。当时崔王妃投毒案发,他也暗中吃了一惊,但事后想向长安禀报时,却因府邸规矩森严,周围皆是耳目,一直没能寄出密信。 李元瑛事后一直在服用金银花和甘草熬制的解毒汤药,虽是出自自己的药方,但他心里很清楚疗效如何。 朱敏和肃然道:“大王曾经体魄强健,本能安享高寿,然而中毒日久月深,砒霜损坏了根基,即便精心调养,也难以恢复如初……” 他定了定神,为报答韶王的恩义,明知他没有子嗣,仍实言相告,提醒道:“应尽早选定箕裘相继之人。” 虽已隐约预料到结果,但听到如此直白的诊断,韶王的心腹们仍忍不住流露出哀伤之色,厉夫人以袖遮面,无声掩泣。崔令容投毒行刺虽被识破,但其实已算成功了九成。 唯有李元瑛神色从容,心平气和地对朱敏和道:“有劳大夫了,下去吧。” 朱敏和再度向他叩首,以衣襟裹住人头,倒退着出门去了。 李元瑛倚着靠枕沉思了许久,对众人道:“我有些事要安排,你们认真听着。” 152 第 152 章 刚刚入冬,本就病弱的韶王在任上积劳成疾,又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再次倒下。 恰似重伤之人再受猛击,这一回,他病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衰弱至极,迅速进入了药石罔效、命若游丝的地步。无论是更换衣物、再聘医师,还是由命硬的霍七郎昼夜不离地守护在身旁,都未能带来任何转机。 众人心中都很清楚,这已非煞气作祟,而是命数使然。这个曾经在击鞠场上驰骋纵横的年轻人,多年韬光养晦、隐忍蛰伏,凭借过人的智谋在绝境中扭转乾坤,终于拿下幽州重镇,本以为苦尽甘来,谁曾想天年不遂。 依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再度将棺椁和灵棚拿出来预备身后事了。但按李元瑛吩咐,身边人将他病重之事严密封锁,消息不出寝殿,决意秘不发丧。 小雪这天,他提出要出城一趟。 身为幽州之主,再不用乔装改扮蒙混过关,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护送着马车缓缓穿过重镇南门,向着幽州台方向而去。 观景阁静静矗立在晴空之下,外面的脚手架早已拆除,如今这里已成为幽州镇求贤若渴、招揽天下俊才的新象征。 卫兵将台阁周围的闲杂人等驱散后,李元瑛表示要去最高处观景,霍七郎抱着他拾阶而上,登上幽州台第三层。 敞开的回廊风很大,也很冷,霍七郎席地而坐,用一件厚实的裘衣将他紧紧裹住,仅露出那双眼眶深陷的双眸。 长久地向着远方眺望之后,厚重的皮草之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嘱咐:“我过世之后,以景氏身份下葬。” 霍七郎以为是狂风令自己听错了,连忙低下头凑近问:“大王说得什么话?” 李元瑛接着说道:“你易容之后,继任幽州刺史。” 霍七郎这才恍然惊觉他是在交代后事,不禁问道:“是要我充当大王的替身?可是前几次……旁人都觉得我的行为举止跟你完全不像。” “不,不是替身,你往后便是真正的韶王,瑛。” 李元瑛轻声解释说,“权力……乃是自下而上的授权,正如牙兵将帅不承认刘昆的统治,就能直接将他推翻。我已向袁少伯、于夫人他们交代过,只要这些下属认可你的身份,其他人便不容置疑。没有像不像,只有是不是。” 霍七郎满脸惊愕,难以置信地问:“真正的韶王?那么大王的王府,内库的钱财,还有玉勒骓,都归我了?!” 李元瑛轻轻笑了一下:“没错,玉勒骓,卢龙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霍七郎震惊得呆若木鸡。她跟随陈师古下墓,见识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的陵墓,奢华至极、令人咋舌的陪葬,这些贵人最看重事死如事生,要将人间的荣华富贵、丰功伟绩统统带到来世去炫耀享用。 而李元瑛的遗言,不仅交出了他在人间的显赫地位,为了隐瞒真相,以卑微外室的身份下葬,等同于将死后的尊荣也彻底舍弃了。 “可是……可是我一窍不通……”她一个目不识丁的江湖客,该怎么维持那些复杂的事务继续运转下去? 李元瑛艰难地从怀中摸索,片刻后,拿出那个装有花泥的旧荷包。“只需等待宝珠到来,将这个交给她,她自会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霍七郎握住这只消瘦且冰冷的手,发现与荷包一起的,还有一枚沉甸甸的铜制官印。 向她交代完遗言之后,李元瑛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呼吸愈发衰微,曾经举世无双的神采也随之黯淡无光。 上一次来时天色阴沉,除了那个前朝遗留下的夯土台外,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的景致。 今日天色晴朗,能看到极远处,顺着他的目光张望了许久,霍七郎终于洞悉他眼中凝望的目标。从幽州台的最高处眺望,天际尽头便是成德镇通往幽州城的官道。公主倘若骑着驴从南方而来,必然会行经此路。 他望穿幽州台,苟延残喘,苦苦守候到最后一口气,只为等待妹妹的到来。 玉勒骓并非韶王瑛的嗣子,宝珠才是。 那么,她要接下这泼天的富贵吗? 霍七郎回想自己千里奔波送信的初衷,不过是为了高昂酬劳,如今原主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巨额财富放在她面前,而她也曾拥抱过天下第一绝色,似乎此生再无憾事。 可是世人常言: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她若接下这枚信印,便会与他先前一样,只能被困在幽州一带,虽有奔驰如风的玉勒骓,却不能骑马去远方了。 霍七郎凝视着怀中这张已经失去颜色的憔悴的脸。除却无双容颜,他体内流淌着高不可攀的贵族血脉,与那些朝堂权贵一样,会张口说出使人血流成河的恶咒,引发纷争与战火,他的一件皮裘便价值千金,奢侈惊人…… 然而,他拥有一颗人的心。 深埋在冷酷无情的统治者面具之下,仍然会为母亲,为同胞感到痛苦的心,并甘愿为此舍却生前死后的尊严与体面。 霍七郎迟疑了。 要救他吗?崔令容曾说过,这就是李唐最好的选择了。 她看起来比自己聪明许多……霍七郎感到后背涌起一层鸡皮疙瘩,幽州台的寒风似乎有刺穿时光的力量。她曾立过重誓,再不去理会这些虚伪空洞的家国大义,那跟自己毫无关系。 但……倘若将此视为一场赌局呢?由她这样一个九族俱无的赌徒随手掷下骰子,以王侯将相为棋展开的豪赌,未来将会发生些什么?颠覆大唐,祸乱天下? 霍七郎从胸腔中缓缓吁出一口气,运转丹田内力,心中暗道:反正已是师门垫底,即便再损耗些功力,名次也无处可降了。 她扶起气息奄奄的李元瑛,将他抱到室内避风处,将怀中人身上的裘衣扒下一半,让他的后背紧紧贴在自己炽热的胸膛上。 “幽州困得住大王,却困不住老七,我不愿当囚徒的替身。大王,这座牢笼,你得自己撑下去。”她轻声在他耳畔说道。 153 第 153 章 马车摇摇晃晃从王府驶向悯忠寺。 也不知是地底下哪一位祖宗显灵庇佑,垂死病中的韶王竟又一次坚强地挺了过来。 厉夫人曾多次去悯忠寺烧香,祈求菩萨挽救他的性命,因此风寒病愈之后,她执意要求李元瑛亲自前往悯忠寺还愿。幽州军民皆信奉佛教,身为本地刺史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尊重民众信仰,时不时去寺中上香。 收起手中的信件,李元瑛抬起头,见霍七郎仍侧卧在地毯上打盹儿。 她的伤势原本已痊愈了七八成,可最近却又显出几分疲态,着实令人忧心。动不动就嚷着“头晕、腿疼”,蔫巴巴地随地坐卧,央求侍女来为她端茶倒水,擦脸喂饭。虽说情理之中,但不知怎么,每次看见她跟侍女们有说有笑、亲昵热络的样子,他心里就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霍七郎闭着眼睛,往小几上的食盒里摸索,摸到一颗糖渍的杏子,顺手塞到嘴里含着,悄悄在他袍服下摆蹭了蹭手指头。 李元瑛知道她没睡着,张口便问:“我前后已经派出两批人去迎接宝珠,但回信都说并未在路上发现她的踪迹。这一行人到底走的哪条路?” 霍七郎含着糖杏,闭着眼睛道:“青衫客最擅长潜踪匿影,倘若遇到不明底细的人在路上搜寻骑驴娘子,他肯定把公主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不叫人察觉。” 李元瑛皱起眉头:“这倒麻烦了,他们来幽州途中必然要经过魏博和成德,这二镇跟幽州素有仇怨,我不能大张旗鼓派人去找。” 霍七郎道:“最好不要把他逼急了,韦大的性情可没有老七这么随和,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全军覆没。” 李元瑛忧心忡忡,心道宝珠跟这个性情古怪、行踪诡秘的江湖客同行,少不得要受许多委屈。 霍七郎感到最近的日子慵懒惬意,并不想那么早跟韦训重逢,说道:“大王何必着急?仓促赶路,反而受累。” 李元瑛答道:“皇帝常年服食丹药,身体状况不比我好多少,如今就看谁熬得更久。即便他生前不做安排,新君继位后,定然容不下我在边疆拥兵自固,迟早有一天会动手。我必须尽早与宝珠汇合,方能谋定下一步计策。” 霍七郎掀起一边眼睑,问:“大王有何打算?” 李元瑛沉默半晌,不疾不徐地道:“我要当长安节度使,唯有此路才能长保安宁。” 霍七郎“哦”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对他的谋反宣言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跟宝珠约定过,只受雇一段时间便会离开。我不会跟你编造能凭借一己之力夺回河西十二州的谎言,那或许需要积攒几代人的实力,牺牲很多人才能实现,稳操胜券前,我不会轻易与吐蕃开战。” 李元瑛顿了顿,他已思索过很久,究竟有什么可供谈判的条件,权势、声望、勋功……都是她不屑一顾的东西。而金钱的吸引力,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纵然如愿回到长安,他亦没有为她家族复仇的能力,所谓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在她眼中不过是割据一方的军阀而已,毫无敬畏之意。 若用些招揽下属的权谋心术,确实能将心思单纯的人留下,可他并不愿那样骗她…… 最终,他决定直言相告,阐明自己的需求:“再完美的计谋都会存在破绽和意外,我需要你的洞察力,在宝珠到来之前,暂且再留一段时间吧。” “那是另一个价钱哦。”霍七郎眯着眼睛,自下而上斜睨着他。 “开价吧,只要我付得起。”李元瑛缓声道。 霍七郎吞下杏子,一骨碌翻身而起,双手抵在车厢壁上,脸凑到他眼前,兴致勃勃地低声道:“最近只是睡在一起,好久没做过了吧。” 李元瑛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珍惜谈判机会,私事不要摆在台面上。” “可我就偏爱这些‘私事’。”霍七贴得更近,用鼻尖轻蹭他的鼻尖,拉着他的手覆盖在自己大腿根部已经愈合的伤疤上。 李元瑛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我的意思是,无需再为已经得手的事啰嗦,抓紧机会争取些别的。” “我懂,我懂,我有别的想法。老七有件梦寐以求的心愿未了……” 既然他已经明确提出谈判,霍七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迫不及待准备出价。 发现她两眼蹭蹭放光,李元瑛忽然感到一股没来由的寒意,直觉祸迫眉睫,却已来不及阻止她开口。他抽出手,缓缓后仰,后背紧贴厢壁,已然退无可退。 只听霍七郎将那件心驰神往、盼望已久的事情直白地吐露出来: “大王穿上景夫人那身行头,咱们……那样快活一回,可好?” “……………………” 李元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觉得自己有些耳鸣,难以接受,只盼着是疾病让自己产生了这般可怕的幻听幻觉。 霍七郎以为他没能理解,重新复述了一遍:“我毕生追求绝顶美人,原本抱过大王已经无憾了。不过那天去幽州台见识过天下第一绝色女子的容颜,自此一见倾心,再不能忘怀。大王穿上罗裙让我快活一回,别说挡刀挡枪,老七就算死在床上也是绝无二话。” 李元瑛眼前发黑,感到头晕目眩,血脉逆流,脑海中突然回想起她过去诸多荒唐的言语,如今清晰明白一句接一句地回荡在耳边,不禁深深痛恨自己的记性和悟性,恨不能生下来便是痴傻之人。 你这大老婆的眼睛生得倒是挺美。 我若穿上华服,或许能够模仿,只怕骗不过枕边人。 他本已下定决心不去探究她的荒唐往事,谁曾想往事偏要迎面重袭。 “我以为……我以为……”他嗓音沙哑,嘴唇颤抖着说道,“我以为你身为侠客,起码是有底线的。那一日……你……也未曾问过我同意与否,今日又厚颜无耻地问什么?!” 霍七郎认真地解释说:“江湖儿女,从心所欲,对男的没太多耐心。我的底线,是不对女子用强。所以大王穿上罗裙后,我就要尊重你的意见了,否则也不用讨价还价。” 李元瑛看着她嘴唇开合,后面的话已听不太清,他想起姬昌、勾践、玄德,那些忍辱负重、百折不挠以图大业的先贤,他同样忍受过无数挫折,一直坚持到今日…… 但此刻,他不想继续忍耐下去了。李元瑛下意识摸到腰间,才想起玉龙剑已经毁了,又侧过身从几上抓起一把象牙茶刀。 “不用死在床上,你此刻就给我死在车上!” 暴怒的韶王什么大业都不想要了,只欲与她同归于尽,再次举刀乱刺,霍七郎手忙脚乱地招架,叫道:“大王别发火啊,买卖不成仁义在!我不过是随口一提……” 车厢内空间狭窄,没有绕柱周旋的余地,两个人一逃一追,撞来撞去,车厢跟着晃动不休,引得旁人侧目。 霍七郎还没来得及将损耗的内力重修回来,不敢拖延,无奈夺刀制敌,反拧胳膊把他压在地毯上,心想不愿意就算了,偶尔玩一场强取豪夺的情趣也足够。 正绞尽脑汁想说几句软话讨好,李元瑛怒急攻心,噗地呕出一口鲜血来,直接晕死过去。 霍七郎吓得连连求饶,脱口而出:“我来穿!我来穿裙子行吗?别再重来一回了,我这修为要跌穿地底了!” 《幽燕志》之卷完 154 第 154 章 光线忽明忽暗,烛花“啪”得一声爆开,河南府尹窦敬跪在地上,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秋天的最后一批蝉彻底死透了,尸体凌乱地落了一地,在这间幽暗密室之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一丝虫鸣也听不到。 窗户上糊着厚纸,窦敬无法分辨此刻是白天或是黑夜,也分不清这究竟是是一场噩梦,还是残酷的现实,只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如阴云般压在背脊上。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波斯厚地毯上,转瞬间被厚重的织物吞噬,消失的无影无踪。 “照我说的做。” 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帷幕之后,隐约可见一名穿灰色僧衣的女人。两道冷酷的眼神穿过纱帘,注视着跪在地上的河南府尹。 这名一府之主、三品大员浑身战栗不止,额头紧紧抵在地上,颤声说道:“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啊!” “不敢动手,那就是你的罪过了。”那女声冷漠而坚定,不带一丝感情,“你情愿承担罪责替死?” 窦敬拼命摇头。他已到迟暮之年,来到洛阳是为了致仕养老做准备,根本不想被卷入这种灾难般的凶事之中,可身不由己。 他声音中带着绝望,竭力辩解道:“真龙血脉,千金之躯,又有高手相护,我怎敢太岁头上动土……” “真龙?呵……” 帷幕后伸出一只手,五指指尖用凤仙花汁染成艳丽的红色,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刚从血泊中抽出。灰衣人缓缓摊开手,手指内侧有道类似刀割的伤痕。窦敬的眼神凝聚在她掌心的一缕金黄色毛发上,乍一看像是稻草,又像是什么动物的鬃毛。 “黄狮子。”她轻轻吐出一个空灵缥缈的词。 窦敬愣了一会儿,方才领会到其中真意。这个字眼如同一柄冰冷的利剑,刺进心脏,令他五脏六腑都收缩起来,肠子搅动得疼痛不堪。他在心中疯狂地求神告佛,倘若这是一场噩梦,请菩萨快一些让自己从这可怕的梦魇中清醒过来。 灰衣人下达了最终的指令,威严的嗓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乃天命。” 155 第 155 章 自离开长安一路东行,东都洛阳乃是旅途中所遇到的首座真正意义上的大都城。历经天宝之乱的摧残,曾经十室九空的洛阳城,于战乱结束后的数十载间逐渐恢复了生机。虽不复盛唐时百万人口的繁华盛景,依然是名副其实的中原第一城,商贸极为昌盛。 宝珠凭着杨行简携带的券契,自南市的波斯柜坊取了一百两金铤,三十缗铜钱,让驴驮着钱,兴冲冲地开始逛街之旅。 杨行简人到中年,有妻有女,自然深知陪人购物的厉害之处,轻则破财,重则力竭,一言一行皆需谨慎斟酌,不敢舍命奉陪,遂声称要去寻找适合公主下榻之处,先行开溜了,将韦训和十三郎师兄弟留下来陪她。 南市占据两坊之地,鼎盛时有三千多家商户,因天子久不临洛阳,律令废弛,一些店铺甚至敢于在坊墙壁上挖洞,朝向街道做生意,整座市场看起来混乱又热闹。 宝珠一路风餐露宿,衣食住行处处拮据困窘,早憋得很了,好不容易得了这个机会,从金银行开始,一路逛过席帽行、靴行、衣肆、绢行、布行、彩帛行、染行、脂粉行,也不管市井之物质量优劣不齐,家家都要进,样样都要瞧,看见什么都想买。 不过多时,师兄弟二人浑身上下挂满了她采购来的杂物,大包小包琳琅满目。 宝珠见他们两人的旧衣裳经纬稀疏,裤角吊在脚踝处,想是路上走着走着长高了。平民衣物为节省布料,放量本来就少,她干脆捉他们俩去衣肆里,三个人一起量体裁布做新衣。 十三郎起初还饶有兴致,后来越逛眼神越显呆滞,旁观宝珠在柜台上逐一试用胭脂的颜色,忍不住对师兄抱怨:“不知怎么的,往日路上走一天都不觉得累,今日才逛了两个时辰,就觉得脚也疼,腿也酸,浑身力气都被人抽空了似的。” 韦训以同样呆滞的眼神看了看师弟,没有做声。心想别的姑且不论,光她买这些胭脂水粉,以后路上赖床不起再加上每日化妆,清早喊人出发不知得耗费多少力气。 宝珠拿着两个小瓷盒,犹豫不决,回头问他们二人:“这深浅两个颜色哪个更美?” 十三郎一脸茫然:“看不出区别,不都是红的吗?” 宝珠冷笑一声,眼神又转向韦训。 韦训屏气慑息,沉吟片刻,指着鲜红色那盒说:“这是割了脑袋涌出来的鲜血。”又指着暗红色那盒说:“这是断了手脚缓缓渗血。你嘴上这个脑花颜色不是挺好的?” 宝珠骂一声:“扫兴!”抬腿想踩他一脚,却被他敏捷地闪开了。 她转头回到柜上,对掌柜道:“这十几种颜色每样一盒!” 掌柜笑意盈盈,高声道:“这位小娘子好爽气,那零头就抹去了,盛惠八百文!”命伙计将胭脂一一包好了,递到她手上。 出了脂粉行,韦训劝道:“脂粉就罢了,刚才你在金银铺里订做的首饰,路上最好别带。” 宝珠翻了个白眼:“财不外露,你当我不懂吗?我订的不是首饰。” 再往前走,路过果子行,十三郎又烦又累,央求买些干果枣杏,宝珠给了钱,他一头钻进店里选购零食。同行唯有驴觉得高兴——她花出去的越多,自己背上的铜钱越少越轻。 宝珠见大街上站着一行人,全是中老年男子,似乎正在排队购物。宝珠举目一瞧,原来是一家大药肆,牌匾上书“荣清药行”。她心里觉得奇怪,又没听说城中有瘟疫,为什么买药也要排队,莫非有什么独特之处? 走上前去仔细一瞧,见药肆门口摆着一块告示,朱笔大字写着:长安名医坐堂看诊。 韦训讥笑道:“常言说得好,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外来的郎中骗人也颇容易。” 宝珠一瞧是名医,立刻命韦训站到队尾去:“你先排上,我进去问问。” 韦训知道她的心思,无可奈何地说:“这种欺世盗名之辈,瞧不好我的毛病。” 宝珠却道:“反正已经计划好在城里修整歇息几日,随便看看也不吃亏。” 韦训只能依从她,牵着驴走到队尾去。旁边几个中年男子眼神复杂地上下打量,见是一名苍白清瘦的少年,惋惜地嘀咕:“如此年轻竟也不行。” 宝珠抬腿登上台阶,见告示牌背后还有几行小字,“天地阴阳和合大乐散到货,内含上党人参、野生肉苁蓉、淫羊藿,采天地之精华,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这一行字神神秘秘不知所言何事,但是“上党人参”宝珠却是知晓。人参上者生上党,中者生百济、新罗,下者生高丽。上党地区乃是人参最好的产地,每年皆需向朝廷进贡。 她随即掀开门帘进去了,药肆大堂正中置有一张平头案,上面摆着个诊脉用的小枕头,案后的椅子却是空的。来看病的人站在案前等候,似乎那名医暂时离开了。 宝珠向柜台后的掌柜问:“你这里有上党人参?” 掌柜微笑道:“有的,小娘子需要多少?” “先拿出来我瞧瞧货色,不要拿百济、新罗的次货蒙我。” 掌柜便取出精炼的人参片给她看,宝珠皱眉道:“已经切片了,怎能辨出产地优劣?我要整根的参。” 掌柜道:“上党参珍贵异常,整根的价格可是贵比黄金呐。” 二人正交谈间,后堂有名黝黑胖壮、头大如斗的男子掀开门帘正要进来,瞧见宝珠的面容,立刻闪身退了回去。此人正是残阳七绝排行老四的邱任,他刚净完手,回来继续给人看诊,谁想在店里遇见熟人。 邱任小心翼翼从门帘缝隙之中往大堂里扫了一遍,没看见韦训的影子,但知道只要这小娘子在,青衫客必然在不远处,因此站定了不愿现身,偷偷听她跟掌柜的交谈。听了片刻,已经猜到她买好参要给谁吃。 邱任从门帘内朝掌柜招招手,使了个眼色。掌柜便找借口请宝珠暂坐,自己去处理点事务,即刻便回。 他在此处开药肆,生意不温不火,南市房租昂贵,利润颇为微薄。半个月前,这位名叫邱任的游医登门,声称有壮阳秘方,能让他大发其财,只是暂时缺个落脚的地方。于是二人合伙,邱任以长安名医的身份在此坐堂看诊,掌柜提供地方,帮忙宣传。 世间男子阳痿者众多,近三成人有难言之隐,邱任这秘药药性猛烈,一下子就打出了名气,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门庭若市。 不过掌柜心知肚明,门外招牌上所写的昂贵药材,其实大乐散里一概没有,邱任不知用什么古怪东西磨碎成粉,研制为散剂。掌柜虽然好奇,但对方必然将配方把持在手,不为外人所知。 “小姑娘要买人参,你赶紧进一株好的给她,报三倍价。” 掌柜皱着眉头:“你是干这行的,知道行情。上党参药性最佳,近年来越来越稀罕,轻易见不到真货。南市这些药肆之中,别说百济、新罗参了,多数都是用泽州、易州的次货切片配药。不然……” 邱任打断他的话:“这小姑娘出身富贵,是个识货的主,你若敢坑她,她背后之人定会砸烂你的铺子。老老实实进一株真品,赚上一笔大的。” “我这店可没有那么多进货的本钱。” 邱任笑道:“缺多少,我给你凑一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对手乃是青衫客,邱任可没胆量直接给他下药,但既然是这小娘子主动要买,那这个便宜他必不能放过。 掌柜疑惑地问:“你昨日刚说大乐散快用光了,得买药现配,怎的今日又有钱买参?” 邱任心道只要能坑那个短命小鬼一回,别说耽误生意,倒赔一些也在所不惜。 “你直接挂牌说缺货,这些不中用的家伙急不可耐,过几日回款,重新配出药来,更会引人争相抢购,物以稀为贵嘛。” 这一番言语有理有据,使人信服,掌柜一听,拍手称妙。他与邱任商量好价格,回到大堂,向宝珠说:“整株上党人参是罕有的珍品,没有药肆敢于备货,小娘子若想购买,交些订金,我方可去进货。倘若不是为了急着救命,能否等上一两天?” 宝珠思索片刻答应了,“你要价多少?” 掌柜道:“叫个吉利数字,五十两金。” 宝珠此时已经学了些市井间砍价的话术,拦腰便是一刀:“二十五两。” 掌柜笑道:“小娘子从没有进过药肆吧,世人皆云买药不可争价,会损伤药性,为病人着想,一文也不能少。” 宝珠不信,与他争执一番,又询问了其他顾客,听说‘口不二价’确实是医药行当的惯例,这才放弃砍价,拿出五两金预定,掌柜开具单据。 她又道:“花了那么多钱,让我插个队总可以吧,让这个长安名医先给我的人诊脉。” 掌柜按照邱任的嘱咐说:“不瞒小娘子,名医今早吃坏了东西,腹泻不止,想来这几日是无法出诊了。” 韦训在外面排队等待,被众人目光扫来扫去,眼神均盯着下三路,心里觉得气氛诡异,极不舒服。几乎要暴起打人的时候,宝珠终于掀开门帘,从药肆里走了出来,脸上满是欢喜。 随后,掌柜跟着出来,在门口挂上“大乐散售罄”的字样,排队的人顿时唉声叹气。更有人想:难道存货都被这小娘子买走了? 队伍中冲出一个家丁模样的壮汉,急切地对掌柜叫道:“我家主人急用,无论价款,卖与我十副!” 掌柜深知众人围观,断不能松口,且已从小姑娘那里赚取了暴利,抵得上全年利润,无需锱铢必较,彬彬有礼地对那人道:“医药亦讲究缘分,今日无缘,名医已经进深山采药去了。若无天灵地宝,又怎能助人重振雄风呢?” 那家丁与掌柜争执期间,邱任悄悄从药肆后门溜走,排队购药的队伍散去了。宝珠走到韦训身边,开心地道:“我订了件好东西,过一两日就能到手。即便治不了病,养生延寿也是很好。” 韦训顿觉不妙,后悔不该放任她挥霍,应该留下足够的旅费,当即追问:“买了什么?花了多少?不筹谋着开销,等走到后半程怕是要吃糠咽菜了!” 宝珠得意地回答:“你别管,那是一笔很值得的花销。”顿了顿,又埋怨道:“你当时劳心费力挖进我的陵墓,为什么不顺手多拿点珠宝?害的我路上囊中羞涩,捉襟见肘。” 韦训奇道:“我当了这许多年的贼,倒头一次听事主如此要求。” 156 第 156 章 宝珠给了金匠加急费用,逛了大半天街,寻思着所订之物应该铸好了,便折返向金银行走去。到铺子里问了问,果然已经做好了。她让韦训在外面等着,自己验过成品的成色,称过重量,支付了一笔加工费。 韦训见她从铺子里出来,特意往她发髻上瞧了瞧,依然只有那支桂花。 他狐疑地问:“你买了什么?” 宝珠眉梢飞扬,说道:“你伸出手来。” 韦训提防着她玩什么打手背的游戏,迟疑地伸出爪子。 宝珠将一把沉重冰凉的东西塞到他手心里,韦训定睛一瞧,竟是一把金灿灿的金质开元通宝。 “你数一数。” 韦训拨弄了一下手里的金币,正好十枚,“这是?” 宝珠眼睛亮晶晶的,认真说:“上路时我身上入不敷出,没有钱支付雇佣你的订金,今日终于有点余财了。陈师古当年用十文铜钱买下了你,如今我再用十枚金币把你赎回来。” 她想了想,觉得这番话过于严肃了些,又俏皮地揶揄道:“这便是代替小鱼干的聘礼了,等我有空时,再写一张聘狸奴的聘书给你。十金换十铜,算不得亏待你这位大高手吧?” 韦训握着这把金币,呆立在街头,只觉周围嘈杂的车水马龙声全然消失了,耳中隆隆回荡着“我把你赎回来”这句话。 十三郎亦是喜不自胜,因手里拿满了包裹,用手肘撞了撞韦训,压着嗓子说:“恭喜大师兄,以后你便是公主的狸奴啦!” 韦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心中大为震撼,片刻之后回过神来,又觉得羞涩,两个耳朵涨得通红,五指紧握,等到意识到时,金币已被攥得微微变形了。他连忙松开手,一枚一枚轻轻掰开,仔细用布帕包起来,装进蹀躞带上悬挂的腰包内。 三个人高高兴兴地走在街上,韦训也极想买一件什么东西赠予她,却舍不得动用这十枚特别的金币。他生而有病,自幼只知道练武与寻药,见识过无数地下的稀世珍宝,从未有过世俗物欲,此时心中却生出将一整个宝库偷出来给她的急切冲动。 他见路边波斯宅邸的篱笆内伸出一支娇艳的秋海棠,想着她头上的桂花快脱水了,该换一支新的花儿戴上,便将包裹挂在驴鞍上,快步走过去折花。 宝珠知晓他心意,喜滋滋地等着,忽而从背后传来呼喝驱赶之声,“官员巡游,行人止步,勿要碍事!” 她回头一瞧,是一名穿红衣的官员骑马出行,看官服约莫五品上下,身边有六名随员。依照律例,在长安,官员非执行公务不能随意进出市场,洛阳的规矩显然没那么严格。此人不仅公然出入南市,还有随员净街驱赶行人。 以往遇到这样的场面,宝珠往往骑在驴上,韦训牵着缰绳将她带到路边,倒也未曾发生过冲突。此时直面官威仪仗,她脑海中根本没有闪避的念头,别的路人都闪身回避了,她还直愣愣地站在路中央没回过神。 领头的随员举起马鞭欲挥,见挡路的人是个丰姿端丽的少女,倒也不敢打她头脸,只擦着身子抽了一下,鞭梢虚虚打在裙摆上。随口骂了一句: “勿要逗留,你是聋了吗?!” 宝珠心中剧震,浑身僵硬,更无法退后。 此时韦训已赶到,从随员手中夺过马鞭,眼神往宝珠身上仔仔细细扫了一遍,确认她没受伤,猿臂轻舒,抬手将马鞭远远扔到路对面的酒楼顶上。 那几名随员见一个青衣奴竟敢如此放肆,撸起袖子就要围殴他。 骑在马上的官员见宝珠头上插着一支新鲜桂花,“咦”了一声,喝问道:“小姑娘,你这桂花从何处得来?!” “她戴什么花儿,轮不到你问。” 一股阴冷肃杀的寒气袭来,人或许愚钝,马却直觉敏锐,官员□□的坐骑惊跳嘶鸣,将主人甩了下去。随员们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回头便见主人坠马了,登时吓得阵脚大乱,忙上去追马的追马,扶人的扶人。 韦训拉着宝珠的手,十三郎牵着驴,一行人转到另一条僻静的巷子中,找了家不起眼的街头食肆进去坐下。 宝珠失魂落魄,一言不发,韦训心想那一鞭并未打中她,怎么会吓得丢了魂? 问道:“你认识那几个人?” 宝珠摇了摇头,没有作声,如魂游天外般发呆。韦训问不出什么,只得跟店家要了一碗馄饨,让她喝两口热汤安神。 又过了一会儿,杨行简找到了下榻之处,安顿好牛车和行李,回到南市寻人,一条街一条街地喊着“芳歇”,终于找到十三郎,被他领进巷中。见宝珠魂不守舍,眼里蓄着泪,杨行简心中惊疑,将韦训叫出店门外,问了一遍事情经过。 听完之后,杨行简一拍大腿:“糟了,是我疏忽。” 韦训疑惑地问:“怕那官员认出她吗?” 杨行简摇了摇头,懊恼地说:“我早该嘱咐你,洛阳毕竟是东都,高官显贵仅次于长安。古语说狭路相逢勇者胜,朝堂上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遇到这种情况,你该提前引她到路边店铺里逛逛,不要跟对方正面发生冲突。” 韦训解释说:“那一鞭并没打中,对方也不想伤人。” 杨行简叹息道:“对这些高位之人而言,地位尊卑有时甚至比性命更重要,为了争路这种事,是能拼上前途命运的。如我这种小官儿,早早就习惯了驻马避让,唾面自干,公主却从未受过这般委屈。在宫中时,她隆宠显耀,莫说是官员,就是亲王郡王,也得在凤舆前识相让路,岂有被随员仆从驱赶的经历。从没有挨过打,自然受不得这个罪,那一鞭虽未打中,却等于当街被痛殴一顿。” 韦训怔愣片刻,回想起在长安时安化门前那场冲突,事后宝珠回到翠微寺,便有了自尽的念头。他丢下杨行简,连忙回身赶到她身边,拉起手腕切脉,只觉脉象紊乱虚浮,起伏不定,当真有受了内伤之象。 光天化日之下,有他在侧陪伴保护,竟不知不觉间让她受了内伤,韦训怒意上涌,张口道:“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把那群人痛打一顿。” 宝珠听了这话,略微回神,回手抓住他袖子,低声说:“不用了,他们其实没有做错什么。这就是朝廷赐予命官的权力,君君臣臣,尊卑有序,他路遇上级,照样要下马回避。我以前的随从,也是同样……” 宦官禁卫净街赶人,朱雀大街上纵马狂奔,那时最寻常不过的事,如今才知晓是特权。她越说声音越低,流落江湖几个月,有韦训师兄弟和杨行简细心照护,虽衣食不周,但从未受过气,她心中仍以李唐贵主自居,今日一场小小风波,才切实体会到自己的身份其实早就荡然无存,一去不返了。 狮子猲罗成业和罗刹鸟那等宵小,她可以举弓铲灭,然而秩序之内的规则,利箭射出,只会落入虚空。她曾凭借皇权血统畅行无阻,规矩仍是那套规矩,如今从秩序顶端跌落下来,难道就不认账了吗? 这一鞭,像是将醒未醒赖床不起时,被人大喝一声,彻底将她从黄粱梦中叫醒了。 宝珠心中酸涩,摸索着摘下头上的桂花枝,让十三郎从行李里取出琉璃漆盒,重新放回盒中,自语道:“那人倒提醒了我,在城中要小心行事,被有心人认出是蟾光寺的桂花,查问起来,就有些麻烦了。” 杨行简恭敬地道:“芳歇很是谨慎。” 韦训伸手从盒中取出花枝,再簪回她发上,直言道:“你尽管戴着。有谁不长眼吵起来,我回头把那树直接砍了,今后整个洛阳谁都别戴!” 杨行简瞠目结舌,十三郎高傲地说:“这便是我们残阳院的行事作风,既然要霸着花树,那就得有霸着的本事。” 听了师兄弟二人的这番话,宝珠明知情况不会有所改变,心中仍感慰藉,擦了擦眼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过了一会儿,慢慢把那一碗已经冷掉的馄饨吃掉了。若要说这一路学到了什么,那就是不能浪费食物,无论任何情况,有得吃时就得赶紧填饱肚子。 杨行简趁机禀报住宿地址:他从牙人手中赁下慈惠坊的一栋宅院,那院子曾经是某位高官的外宅,面积不大,胜在风景优美。 慈惠坊距离南市不远,众人跟随他来到此处,宝珠见这小院子闹中取静,主屋是一栋二层高的小楼,矗立在洛水河畔。洛河东西横穿洛阳城,登楼可欣赏河岸两侧风景,远眺甚至能看到紫薇城内通天宫的宝顶。 院子算不上豪华,却也清幽雅致,比人来人往的客栈安静许多,院墙粉壁上题着不少名人诗句。宝珠赞了一句“杨主簿用心了。”实则并无登楼赏景的念头。 她说要出去走走散心,韦训扔下师弟和驴,跟着她离开院子。 沿着河岸走了没几步,就是新中桥。此时夕阳西下,宵禁的暮鼓声一下接着一下敲响,路人行色匆匆,穿越沟通南北的石桥各自奔向自己的家园。 宝珠双臂撑在桥边的石栏上,心事重重地望着洛水浩浩汤汤向东流去,夕阳缓缓沉入霞云,西方的紫微城建筑群依然宏伟,但仔细望去,便能注意到宫墙斑驳,荒草蔓生。 后汉书云:天有紫微宫,是上帝之所居也。王者立宫,象而为之。百年之前,洛阳仍是大唐帝国中心的时候,这里是万国来朝的神都。如今华丽壮美的宫城早已破败不堪,正如下沉的夕阳,颓势难以挽回。 两人并排立在桥上,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韦训看见她的泪珠顺着面颊一颗一颗往下坠落,消失在洛水中,不知该如何劝慰,便说:“珍珠掉进河里,可就捞不上来了。” 宝珠望着残破的洛阳宫阙,沉默了一会儿,租来的院墙内突然传来驴呕哑难听的嘶鸣,跟着是杨行简的惊叫呼痛之声,似乎又被驴给踢了。那头驴一直不喜欢他,拆卸鞍辔和搬运行李的活计,向来是韦训来做。 宝珠轻声说:“你去吧,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石桥距离院子不远,又是人来人往的显眼之处,韦训叮嘱道:“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等我安顿好,再过来找你。” 宝珠点头应下。 他离去以后,暮鼓又敲了几十下,宝珠感到肩上被人一拍,一个和蔼的声音问道:“怎么一个人在桥上哭泣?夜里可有去处?” 回头一瞧,身后站着一名三十多岁的方脸男子,肤色黝黑,穿着竖褐短打衣裳,左眉一道刀疤。 宝珠心生警惕,立刻收了泪,照着套话说了一遍:“有去处,不打零工,阿耶在岸上,阿兄这就牵驴来接我。” 那人的表情有些尴尬,应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想……既是有去处便好。”然后讪讪地离开了。 又过了片刻,天色更暗了,宝珠想着继续待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照原路返回慈惠坊。刚走到桥头,见道旁有个干瘦老妪搀扶着一名年轻妇人,催促她继续往前走。那少妇却扶着肚子低声呻吟,似乎一步也无法前行。 宝珠走到她俩旁边,见那妇人的肚子高高鼓起,是个临产的孕妇。 “走呀,再走几步就到家了,你总不能生在大街上!” 老妪试图将孕妇扶起,但她本身年迈,并没有这个力气,见宝珠经过,向她求援:“这位娘子,我儿媳突然腹痛难忍,想是胎动快生了,求这位娘子帮忙搭把手,我家就在附近。” 157 第 157 章 宝珠见那孕妇粗手大脚,因腹痛而面容扭曲,唯恐她在路上流血不止,因产丧命,赶忙撑着她的腋下将其扶起,照着老妪指点的方向走去。 孕妇一条胳膊牢牢揽着宝珠的脖颈,整个人几乎全压在她身上,宝珠本身强壮,也觉得有些吃力,她寻思孕妇怀揣婴孩,身子自然沉重,未作他想。 老妪虽说家就在附近,这一路却从慈惠坊行至通利坊,七绕八拐地走进一条背阴小巷中,直至一处隐蔽的小宅院门前,说到地方了。院内陈设破败杂乱,宝珠搀扶孕妇刚迈进门槛,老妪迅速回身把院门关上,上了门闩。 她连声催促宝珠道:“快进屋吧。” 话虽如此,老妪却不过来帮忙,只是袖手站在一旁,眼神不盯着临产的儿媳,反而紧紧盯着帮忙的宝珠。目的地已在眼前,那孕妇揽着她脖颈的胳膊越发用力,几乎令她动弹不得。 宝珠心中不由得疑惑,此时暮鼓将尽,宵禁的时间近在眼前,她虽主动助人,可再耽搁下去,坊门关闭,就不方便回去了。 正迟疑间,忽然觉得肩头一松,那孕妇的胳膊被折向脑后,骨头折断发出脆响。未等刺耳的哀嚎全部脱出嗓子,青衣人一腿踹在她后腰上,妇人接着歪倒在地,再无声息。老妪转身欲逃,被他一把抓住后颈,只听“咔嚓”一声,脖子便被拧断。 宝珠眼睁睁看着韦训转瞬间将婆媳二人毙于掌下,脸上神情阴鸷凶戾,前所未见,她不由得双眼圆睁,大惊失色。 “伥鬼!” 韦训骂了一句,未等宝珠有所反应,眼前的破旧屋舍门忽地打开,屋内冲出四个壮年男子。他们见地上倒着两具尸首,亦是吓了一跳,回去取了柴刀与斧头。为首那男人惊疑不定地望向韦训,心中忌惮,却舍不得难得的鲜艳货色,厉声诘问道: “你小子哪条道上的?‘观音’已接进院里,那就是我们的了,道上规矩,先到先得,没道理中途劫人!” 韦训听闻此言,杀心更盛,森然道:“这是我的观音!” 话音刚落,青影晃动,众人眼前一花,那人的胳膊连着半片肩膀被扯了下来,血光冲天而起。韦训心中怒极,出手极重,剩下三人根本无从抵御,被残灯手撕得筋断骨折。顷刻间,六人命丧黄泉。 自韦训现身,宝珠已大约猜到整件事都不对劲,只是从未亲眼见过他使这般手段杀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低头瞪着孕妇凸起的肚子,几乎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道:“她、她腹中还有胎儿……” 韦训伸出血淋淋的手,掏进凸肚内狠狠一扯,直接将尸首开膛破肚。在宝珠的惊叫声中,宽松的裙摆内露出一团破旧的丝绵与稻草——那妇人的孕肚竟然是假的。 “到这月份的孕妇肚子很沉,重心前移,需挺着腰、岔开胯方能前行,这人的步态不对,腹中根本毫无分量。这伙人是人贩子,用这样下作的伎俩,利用你的善心骗你上钩。只要你进得屋里,就被埋伏的人捉住了。” 宝珠在新中桥上独处期间,韦训曾两次从院墙上观望她,第三次见她离开石桥踏上归途,只是一个转角的距离,人就不见了。幸而这一老一少两个骗子扮作孕妇,走得不快,被他及时追上。倘若晚了半刻,被他们关在室内扒去衣物,改头换面卖到他处,为奴为妓,此生再难寻回。 既已出手杀人,需得尽快离开此地,趁着宵禁静街的机会逃走。韦训伸出手来,欲带她翻墙离去,宝珠却下意识退了半步。 韦训见她脸上露出畏惧神情,登时追悔莫及。一路上刻意回避在她面前杀人,今日终于被她亲眼看到了自己在暗河之下真正的面貌。 他垂下眼睛,在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手上的血,轻声说:“街上没什么人了,此时离去,不会有证人。” 宝珠略微回神,知他所言非虚,尽量不去看地上的尸首,靠过去揽着他。韦训背起她翻过院墙,一路躲避行人和巡逻的卫士,从通利坊回到慈惠坊。 杨行简和十三郎见宝珠安然无恙,又惊又喜,长舒了一口气,叹道:“找到了!” 刚才杨行简和韦训忙着安顿行李坐骑,院中虽有一口井,井水却早已干涸,十三郎出去挑水,三个人各自忙碌,未能留出人手陪在她身边,竟出了这般意外,皆心有余悸。 宝珠惊魂未定,从韦训身上下来后,惴惴不安地问:“死了好几个人,不会有官差搜捕咱们吧?” 韦训摇头:“他们做的不是正经生意,同伙发现死了人也不会报官,只会当作黑吃黑,暗中寻访对头。” 杨行简扶着宝珠走进正房,坐下歇息。宝珠脑海里充斥着死人的断骨戳破皮肉,红红白白洒了一地的景象,怔怔地愣了一会儿,回想他刚才那一声怒喝,疑惑地问:“‘观音’是什么意思?” 韦训解释说:“那是道上的黑话。‘接观音’就是拐骗妇人,绑架孩童叫做‘抱童子’。” 十三郎心口仍然怦怦直跳,说:“幸好大师兄是最快的,否则被人贩绑走,可再难寻回。” 杨行简脸色发青,痛斥道:“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城中,这些贼寇竟敢如此横行不法,真是罪不容赦!” 十三郎要去为她煮茶,宝珠叫住他,让他将今日在南市买的一坛新醅搬出来,破开泥封,灌进壶中。几个人对坐喝了一轮,皆觉得心有余悸,尝不出什么滋味。 宝珠拿起酒壶,走到二楼卧室,换过衣物。轻抚鬓发,那支桂花不知遗落在了何处。她神思恍惚地坐在窗边,凝望着楼下的洛水,独自饮酒。 沉沉暮霭笼罩在洛阳城上,夕阳的最后一抹昏黄余晖在天际流连徘徊。流水潺潺,洛水上来往的商船停靠至岸边,逐渐隐没于黑暗之中。 韦训本想陪在她身边,但回忆当时她脸上畏惧的神情,不敢贸然进屋,默默蹲在窗外屋檐上。 宝珠并未点灯,在月光下自斟自饮了好一阵,开口问:“不进来陪我喝一点吗?你以前……事后是喜欢喝几杯的。”她微微一顿,刻意略去了“杀过人后”几个字。 他以前总是轻描淡写留下一句“去去就来”,仿佛那是和打水买饭一样的小事。如今亲眼目睹活人命丧黄泉,其冲击令人怵目惊心。 韦训轻轻从窗口翻进来,隔着桌案,远远地坐下了,“今日没心情。”他闷声说。 宝珠仰头一饮而尽,道:“你做得没错。佯装成怀胎妇人拐骗……没有比这更卑劣、更下作的恶行了!不知她们害过多少无辜路人,是我见识短浅,上了恶当……” 韦训听出她语气中已带了微醺之意,轻叹一声,安慰道:“其实拉开五十步距离,他们加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 宝珠自嘲着笑道:“谁能保证自己一直占据上风,敌人又乖乖保持劣势呢?”纵然有显赫一时的高贵身份,如今不也丢得一干二净吗?所谓真龙血脉,离开了皇权,一文不值。 她又喝了一阵,眼中闪烁着带有醉意的泪光,放下杯子转过身,对韦训说:“靠近些,让我看看你的手。” 韦训犹豫了片刻,隔着桌子伸出胳膊。他回来后立刻打水清洗血渍,但干过脏活的血腥气浸入骨髓,是永远洗不干净的。 宝珠握着他的手,上面仍留着在蟾光寺中与观川恶战的旧伤。冰冷、刚劲、无坚不摧的手掌,却并不显得粗野。如果忽略练武留下的痕迹,他的手与他的人一样,在朦胧月光下,轮廓显得清秀白净,虽有摧碑裂石之力,却安静被她握着。 “我当时有些吓到了,不是故意避开你。” 每当夜里,这个人就变成一个神秘莫测的影子,非得牢牢抓在手中,才能切实感受他真实存在。她轻轻摩挲他的掌心和指肚的茧子,断断续续低声说,“是这双手一直保护我,从长安一路走到洛阳……我很喜欢你的手。” 韦训心头猛地悸动,十指发麻,涟漪从指尖扩散到肩膀,不由得微微发抖,连忙从她手中抽回胳膊,藏在自己身后。他坐立不安,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惶惶然从窗口翻了出去,立在屋檐上。 宝珠追到窗口,两人在月光下对视了片刻。每当不知所措时,他就下意识想要拔腿逃走,可又舍不得跑得太远。他缓缓后退,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一脚踩空,从房檐上摔了下去。所幸以脚尖勾住,没有失足掉进洛水中。 青衫客轻功绝顶,行动向来飘逸灵动,何曾见过他如此手忙脚乱,宝珠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指着他笑道:“笨手笨脚的,哪里有你这样的轻功高手!” 韦训翻身爬了上来,局促不安地低着头,靴尖蹭着瓦片上的灰,画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虽一时狼狈,换得她暂时忘却不快,似乎也值了。 “你别跑,我又不能翻窗踩着瓦片追你。”宝珠努嘴发出呼唤狸奴的叠声:“嘬嘬嘬!” 韦训察觉她言行有异,悄悄抬头瞄了她一眼。月色之下,她娇憨丰润的面容上笼着一层薄红,耳珠、脖颈处的皮肤都是粉的。举杯消愁愁更愁,人有心事时,特别容易喝醉。 宝珠见他迟迟不动,嗔怪道:“你不是说‘这是我的观音’吗?既是菩萨发话,狸奴竟敢不从?” 韦训明知她酒气上头,却情不自禁地慢慢蹭了过去,靠得越近,越觉得脚步虚浮,好似踩在云彩里,腿脚都酥软了。 158 第 158 章 韦训慢吞吞磨蹭到跟前,两人隔着窗,宝珠伸出双手拢着他的脸,心中迷迷糊糊,也不知自己到底要干什么,只是很想跟他贴一贴。面孔发烫,他冰凉的鼻尖触在自己鼻尖上,叫人觉得十分有趣。 韦训被她擒住,已完全忘了怎样呼吸,胸口热辣辣地灼烧着,但凡有一丝火星点燃引线,他就要跟烟花一般腾到空中炸成一片星星。 她喝醉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该说些什么劝阻?脑海中两个主意来回拉扯,一方面想拔腿远遁,一方面却想破窗而入,贴得更紧。 正天人交战之际,宝珠的嘴唇已贴了上来,就在碰触的那一瞬间,或逃或战的矛盾压倒了理智,常年练武的本能占据上风,韦训抬手拂过她颈侧天鼎和扶突穴,宝珠当即双臂垂落,昏睡过去,身体缓缓软倒。 韦训惊慌失措地扶抱住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原来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该怎样应对,身体已先行出手把她点晕过去。为什么?怎么会?他到底在干什么? 迷茫中夹杂着莫名其妙的悔意,韦训抱着昏睡过去的宝珠,蹲在屋檐上发愣。心里有个声音叫着:这事做得不地道,该把她赶紧放到床上。快点松手,放回去。 温软的躯体在怀中沉睡,理智反复催促,身体却一动不动。他想偷走宝珠,再一次。明知此举不妥,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手。 天人交战了千余回,终究不敢放肆,将她抱回屋里,连鞋也不敢摸,囫囵塞进被窝里蒙上被子。听着她呼吸稳健,韦训翻出窗外,在附近徘徊了一圈,心潮躁动难以平静,不知怎生是好,又蹑手蹑脚溜回来。 刚刚将触未触,他不由自主寻求抵补。看见桌上她留在杯底的残酒,悄悄端起来饮下。 杯沿上沾着一点殷红的口脂,只是浅浅一口,却如同十斤烧酒下肚,一时间晕陶陶的,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这事竟比任何生死对决都更刺激,他自觉意动,再不敢逗留,关好门窗仓皇离去,抱膝坐在屋顶上吹冷风。 酒后见真性——他忍不住反复揣测她的心意,究竟是不胜杯杓后胡搅蛮缠,还是有一分隐约的…… 他一直渴望她来主动碰触,可当她真的动手时,他却怕那并非她的本意。茫茫然掏出十枚金质通宝,放在手心里来回抚弄。她说过要写一份聘书,虽是玩闹时的戏言,不过……给他金币立契时,人总是清醒的吧? 想到此处,已是方寸大乱。 他一向来去无踪自在潇洒,如今收了钱、赎了身,反倒觉得被什么无形的绳索拘住,意惹情牵地走不远、跑不快了。 然而韦训心里明白,宝珠如今怏怏不乐的心结,是根本没办法凭借武力解决的。她从云端跌落在泥里,活埋、殉葬,不能追究的谜团……世事纷扰,倘若什么事都如同武学,只有输赢二字,那就太简单了。 韦训握着冰凉的金币,贴在更加冰冷的胸口上。幽州——这趟旅程的终点,他命不久矣,必须坚定道心,克制私念,尽快送她到兄长身边,方能最终确保她顺遂安乐。 窗外传来洛水上货郎乘船叫卖莲蓬的吆喝声,宝珠昏昏沉沉地醒来,天光已然大亮。不知是否因为宿醉,一夜过去,头沉得厉害,脖颈左侧酸疼不已。 她茫然若失愣了一会儿,想不起昨夜发生的事,只依稀记得独自喝闷酒,跟韦训说了会儿话,接下来的记忆就模糊了。扫视屋内,桌上酒壶里面插着一枝红瓣银边的双色芙蓉,还带着些露水。 她掀开被子,起身抽出花枝闻了闻,一股淡淡的香气扑鼻而来,壶里的酒已经没了,灌了半壶清水,芙蓉泡在其中,花瓣舒展,水分饱满。 昨日几件意外事故令人心情不快,这枝花带来了一丝安慰,她不禁微微一笑,换好衣服,拢了拢头发,将芙蓉花簪在发髻上,款步走到楼下正厅。 十三郎在茶炉前摇扇,韦训支着胳膊托腮,望着院子里的驴发呆。听见脚步声,回首一瞧,见她袅袅婷婷下楼,回想起她昨夜醉态娇憨,脸上一红,眼神飘移回院中。 杨行简正在读一卷元稹的新诗,见宝珠终于起床了,立刻恭敬地站起来行礼。宝珠落座之后,杨行简上前奉茶,见她不住揉捏肩膀脖颈,关切地问:“公主觉得身体不适吗?” 宝珠歪着头拉扯筋腱,说:“不知怎么,脖子左边怪疼的。” 十三郎手中的蒲扇一顿,杨行简忙道:“想是落枕了,公主一路奔波,餐风宿露,总是换床容易睡不好。今日无事,不如找个擅推拿的嬷嬷来按一按。” 十三郎丢下蒲扇站起身,问:“九娘还记得昨日几时睡的吗?” 宝珠神色恍惚,疑惑地说:“不记得什么时候睡的,连鞋都没脱就迷糊过去了,这倒有些奇怪,就算喝了一整壶,也不至于醉得人事不知,难道酒量下降了?” 十三郎心中狐疑,走过来问清楚她具体哪里疼,回头看向韦训,见他眼神飘忽,一言不发,似乎有些心虚之意。 十三郎皱着眉头对他说:“大师兄,我有句话想跟你商量。” 韦训知道被他识破,只能站起身,师兄弟二人先后走出院子,在院墙外压着声音对答。 十三郎沉着脸说:“九娘是被人点了穴才睡过去,这人惯用右手,手法常用天鼎和扶突二穴,因内力深厚,透入肌骨,中招之人常常会失去一小段意识,记不得自己昏睡前发生了什么。既然大师兄就在左近,断不会有这样高手潜入房里袭击九娘吧。” 韦训抱着胳膊,肩膀半倚在墙上,低着头不出声,过了半晌才道:“……是她先动手的。” 十三郎惊愕地道:“她打你了?” 韦训回想昨日不明不白的暧昧动作,仍有些心慌意乱,不便解释,只得低低地“唔”了一声。 残阳院出师的门徒人人熟练掌握甩锅功夫,十三郎没想到韦训会把责任推到宝珠身上,怒道:“九娘不会平白无故动手,那定然是大师兄的过错。” 这小家伙已经完全偏心向着她,韦训苦恼地望着天空,一时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儿,他含混不清地解释说:“昨日她醉酒上头,有点神志不清。” 十三郎琢磨了片刻,愤愤地道:“师父喝了酒也常无缘无故打人,学艺时谁没挨过打?师兄让她打几下又怎么了,何必出手还击?大不了我把《般若忏》心法抄下来教给你,挨打只当练功了。” 韦训忆起昨日她双目迷离靠近,便是不动明王也得心动,练什么功夫都没用,只是这事不能详细解释给师弟听。 十三郎见韦训支支吾吾,以为他理亏心虚了,恼怒地叱一声:“下回别再还手了!”说完气哼哼地回到院里,忙着给宝珠倒茶去了。 下回……还可能有下回吗? 韦训茫然若失地出了好一会儿神,方才意识到自己被没出师的小师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还一句话都答不上来,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幸而他没什么尊卑有序的观念,只觉师弟功夫未成,那一副怒容满面气势汹汹的模样,倒颇有几分观川佛前狮子吼的威势,未来可期。 被训了一顿,韦训不好意思立刻回去,在周围晃悠了一圈,没听说坊间有命案传闻。遂买了荤素两样出尖馒头给大家当朝食,一袋豆粕喂驴。又从货郎船上捎了几个大莲蓬,用鲜荷叶裹着,抱在怀里给宝珠当点心。 杨行简以为宝珠今日要继续逛街购物,但她却没打算再出门,从他手里接过诗集,抄了一首当字帖。杨行简揣度她的心思,知道她昨日接连遇险,以致郁郁寡欢。 万寿公主法理上已死,虽然周围的人一直以公主身份相待,着意呵护,但除非韶王重新得势,就再不可能恢复她在位时的尊荣了。 杨行简琢磨了半晌,灵机一动。他声称出去拜访老友,在附近车马行赁了匹马,在洛阳城中逛了几圈。考察过最豪华的几座大酒楼,选中一家金波榭订下雅座。金钱的力量虽远不如权力,但同样能让人感到关怀备至的愉悦。 杨行简着意悄悄露出银鱼袋,金波榭老板见多识广,自然知道那是五品以上官员佩戴之物,猜测这位穿常服的客人要以匿名设宴,招待某位身份高贵之人,连忙应承下来,将肴馔的食单和歌舞节目单取出,请杨行简过目。 敲定宴会细节之后,杨行简返回洛水旁的小院,向宝珠禀报,说老友推荐了一家酒楼,歌舞戏曲颇为不俗。既然要在洛阳逗留歇息,不如出去消遣,毕竟过了东都,路上就再没有这么大的都市了。 宝珠听了,遂排愁破涕,派十三郎出去,雇了位簪娘为自己重新梳头。十三郎听说要去酒楼吃喝看戏,欣喜雀跃,跑前跑后地忙活。等宝珠打扮停当,三人簇拥着她前往金波榭。 159 第 159 章 这家酒楼位于权贵云集的洛阳西南区域,楹联上题着一句俗诗:金波映月杯中舞,玉露飘香醉梦仙。宝珠从未来过民间酒肆,好奇地东观西望,见楼阁仿照宫室建造,不但富丽堂皇,大梁和木柱的规格极高,用的都是三五百年以上的粗壮楠木,她不禁暗暗纳罕。 雅座在大堂二楼,用屏风分割开,围绕中央一座六棱形高台,台上铺满宝相纹地毯,用来表演歌舞。 金波榭的店主亲自来迎接,见主宾是名端丽少女,度其肤发举止,必是名门之后,却没有带婢女,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奴和一个小沙弥。她没有佩戴首饰,乌黑的发髻上仅簪着一朵双色芙蓉,与如今流行的繁丽装扮大相径庭。 东西二都仕女热爱斗花,以品种新奇为胜,高门贵女争相以千金购花种,植于庭院中,以备节日聚会之斗。更有初开时要献给王侯的蟾光寺桂花,与别不同。 白乐天诗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这样双色的花朵极为罕有,想必比金银价值更高。毕竟千金的珠宝可以传家,千金的鲜花佩戴一两天就枯萎了,才更显得奢侈。 佩戴银鱼袋的客人毕恭毕敬地跟在少女身后,店主猜不透她的身份,也知道不便多问,行过礼后便恭敬退下了。 训练有素的僮仆殷勤服侍,接连送上美酒佳肴。仅餐前的点心就有玉露团、金乳酥、贵妃红、龙凤糕、汉宫棋、透花糍等十二道,各种干鲜果品十二碟,亦是仿照宫廷宴席的食单烹制。味道乏善可陈,规格倒是不低。 乐师们开始吹奏筚篥,一名十五六岁的俊俏胡人少年登上中央高台,以本族语言向南来北往的贵客四面鞠躬行礼,他珠帽长袖,金发绿眼,长得肌肤如玉鼻如锥,踩在一块不到二尺宽的花毡上,纵情旋转起舞。 身为皇室,从小就在清歌妙舞、瑶台琼室中长大,这花团锦簇的热闹场景令宝珠仿佛回到最熟悉的地方,神情逐渐开朗。 杨行简见略施小计令公主开怀,心中得意非常。酒过三巡,醉意上头,左摇右摆在大腿上打着拍子,恨不得将那胡腾儿拽下来,自己亲自上台舞上一曲。 宝珠见这金发少年步伐轻捷,环行急蹴,跳身转毂,身姿十分潇洒,有一二分像韦训,心中喜爱,等他舞毕上楼来拜谢邀赏时,张口问:“你是哪里人,叫什么?” 少年跪拜在地,乖巧地答道:“奴是粟特人,叫米法兰,是姚家班的。” 宝珠心道假如还是公主身份,就买下这胡腾儿带回去。只是少年美则美矣,却太柔顺了些,缺了韦训那种夭矫不群的孤傲气质,不可与之相提并论。 她解开腰间钱袋,打算拿钱打赏。昨日铸金币时多造了几枚,李唐皇室日常以金质通宝当做赏赐之物,她随手捏出一枚,正欲递出,忽然觉得不妥,复又收回包里,让十三郎另外拿一缗铜钱给他。 韦训听她询问少年名字时就觉得极为不快,眼看宝珠从腰包里拿出金币,更是脸色突变,心想倘若她拿这钱打赏,他就把那鹰钩鼻獠奴从二楼一脚踹下去。幸亏她中途改了主意,胡腾儿才保住了鼻子。 胡人少年舞毕退下后,高台上又上来一名二十多岁的丰艳女子,十指染着凤仙花汁。这女子想必是姚家班的台柱,甫一登场,周围客人便鼓噪起来。她为客人表演柘枝舞,舞姿婀娜曼妙。 宝珠愉快地欣赏了一阵,倾身凑近韦训,悄声说道:“我阿娘最擅长琵琶和舞蹈,她的柘枝舞堪称世间无双,跳得极美,我小时候本来打算跟她学来着。” 韦训听她话中未尽之意,问:“没学成?” 宝珠摇了摇头,惋惜地说:“她不愿教我,说公主不管出降与否,一生都不需要表演歌舞取悦任何人。后来我又喜欢上角抵和骑射,她鼓励我去习武,说至少可以强身健体。” 韦训略显惊讶,笑问:“你还学过角抵?” 角抵术是两名壮士扭做一团摔跤,以力竞技,场面可不怎么高雅。宝珠回想起儿时趣事,笑道:“那时人人哄着我玩儿,七岁之前,我一直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力士,连阿兄都不是我的对手。后来才察觉被他们骗了,只能将目标改成天下第一射手。” 两人正谈笑间,屏风隔扇后转过一名身形肥胖的中年男子。他身着广袖绸缎海青,却留着头发,不僧不道。此人合掌一拜,问了个好,接着向宝珠恭维道:“这位小娘子生的仙姿玉貌,宝相庄严,不知是否信佛,吃斋茹素呢?” 宝珠莫名其妙被他打断谈话,心中不快,从盘中夹了一块酥烂的蹄筋放进口中,默默咀嚼着。 那人看她这般行动,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又道:“不吃素也没什么,那请问您杀过生吗?” 韦训站起身,上前推了他一把,淡然道:“她没杀过生,我倒是有点经验,你想试试?” 宝珠冷冷地道:“我从小喜欢打猎,大小猎物杀过无数。” 杨行简指着来人斥道:“你这人好生唐突,素昧平生,为何问东问西,搅扰我们雅兴?” 那人摆出彬彬有礼的态度,双手合十行礼,自白道:“鄙人申德贤,是洛阳巡城行会的行首,在家修行的居士,并非恶人。刚才与熟人在金波榭用膳,望见娘子仪表端方,有慈悲相,因此过来攀谈,是想问问您是否有意参加中秋的巡城盛典,担任‘观音奴’。” 宝珠脸上浮现出疑惑之色,她知道先祖长孙皇后的小名为观音婢,却没听说过‘观音奴’是谁。 申德贤听他们一行人并非洛阳口音,便着力介绍说: “巡城又叫行像,乃是洛阳自古以来的传统。每年四月初八浴佛节,用七彩宝车载着佛像巡行洛阳全城,是备受民众敬仰的礼佛盛会,还有各种杂戏、烟花表演。只是今年年初发洪水,冲毁了天津桥,是以改到中秋节举行。 其他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只缺一位心虔志诚、容貌出众的少年扮演观音菩萨。我见这位小娘子宝相庄严,福耳丰润,令人一看便心生崇敬之情,正适合担任‘观音奴’,可参加选秀。” 洛阳自古以来崇信佛教,巅峰时境内大小佛寺千余座,因此巡城这等盛事在民间关注度极高,行会的组织成员也都是城里有头脸的人物。 申德贤是金波榭的常客,此人虽一副虔诚居士打扮,实则是个富商,极会察言观色,他着力奉承宝珠,笑容可掬地讲解。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一团和气,也没理由出手伤人。 宝珠听见‘选秀’二字,心中不快,问:“所以行像时的佛像其实是真人扮演的?” 申德贤点头道:“巡城那日跟上元节观灯一样,城中不设宵禁,全城百姓举家出门礼佛。观音奴戴上观音菩萨的莲花冠,身穿锦澜天衣,手拿柳枝和净瓶,登上三丈高的宝车,向民众布施甘露。 只要有幸沾上一滴,便可治愈世间百种疾病。此乃功德无量的大善事,不管是谁担当观音奴,都是一件可以光宗耀祖的殊荣,胜造七级浮屠啊。” 韦训讥笑道:“普通人穿上观音的衣裳,用树枝洒洒水就能治病了?既然有这等美事,那也不必有医师和药行存在了。” 申德贤急忙说道:“杨柳观音乃是三十三观音相之一,又称为药师观音,每年巡城观者如云,得甘露病愈者成百上千,并非申某信口开河,诸位倘若不信,自可以上街打听打听。” 韦训鄙夷地笑了一声,正要继续冷讥热嘲,宝珠出声说:“可我既不茹素,也杀过生,没资格担当这‘观音奴’。” 申德贤思忖片刻,觉得此女容貌虽不算顶尖,气度却超群出众,又是外地人,实在相当合适,便道:“其实没那么严苛,只要没犯过杀人的恶行,是善人就算虔诚。娘子有慈悲相,登上宝车之前斋戒两天也足够了。” 韦训皱眉道:“你这条件上下浮动,不觉得太敷衍了?” 申德贤道:“每年的观音奴都是长秋寺观音从众人之中亲自选定的,鄙人不过是邀请合适的候选人,最终决定人选的是菩萨。假如菩萨觉得不成,那谁说也没用。” 十三郎咦了一声:“菩萨什么时候在洛阳下凡了?还能亲自选人?” 申德贤微笑道:“小师傅少见多怪了,候选人在观音像面前虔诚参拜,而后并肩问佛,先得到吉兆的人才能当选,全看卦象,凡人岂有干涉的本事。” 宝珠喃喃自语:“长秋寺观音……” 杨行简轻声提醒:“咱们还是低调些为妙。” 宝珠说:“我懂。”她直截了当拒绝:“我们不打算在洛阳停留,你们另选他人吧,往旁边站站,别挡着我看表演。” 申德贤还想再劝说两句,被韦训瞥了一眼,登时觉得后背发凉,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讪讪地回自己桌上去了。 大鼓声隆隆响起,高台上上来四名手持长枪的男子,表演《小破阵乐》。这舞蹈出自太宗皇帝的《秦王破阵乐》,原本是上百人披甲持戟,表现战阵变换的军乐。流入民间后,哪个乐团也没有此等人数规模,加上私藏甲胄以谋反论处,便减至四人。表演者穿着印有鳞片的紧身衣裳,便充作披甲了。 歌舞继续进行,宝珠却心不在焉。韦训奇怪她怎么突然对一个路人的提议上了心,问:“你该不会信了那家伙的话,想扮一回观音?” 宝珠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我不想抛头露面。不过长秋寺我是知道的,长秋宫代指皇后,从魏晋时有了寺名,历代有皇后在那里供灯礼佛。我先祖武后身为皇后时,长居于洛阳,据说曾下旨许以自己的面容塑一尊菩萨像供奉在此处,想来就是那人口中的观音了。” 杨行简揣测她的心意,悄声道:“左右无事,倘若公主有意,咱们明日可以去长秋寺参谒。” 十三郎好奇地说:“巡城这么热闹的盛会,我也想瞧瞧。又不知观音像如何选拔出观音奴?问佛是怎么问法?” 宝珠笑道:“反正中秋就在眼前,咱们看过巡城再走不迟。” 160 第 160 章 一行人酒足饭饱后,从金波榭走出来。宝珠不急于回去,在街头随机找了七八个本地人打听巡城的事。她昨日被人贩用毒计骗过之后,尤为谨慎,不敢偏信偏听,换着地方问了好多人,证实那名叫申德贤的男子的确没有撒谎。 路人言道:“巡城是洛阳最隆重的盛会,每年都有许多少年参加海选。巡城行会先进行初筛,最后站到长秋寺观音面前的不到十人。只要参加过问佛仪式,哪怕没有当选,亦是面上有光。最后获选观音奴的少年必定是最为虔诚貌美的,家人觉得荣耀,自称‘升仙家’。” 众口相传:“甘露疗疾神乎其神,多少人得了杨柳观音庇佑,不药而愈。只是巡城时人山人海,观音奴随手甩出柳枝,能不能得这甘露的福泽,也得看缘分机遇,不是那么容易的。” 宝珠经过多方证实,听说甘露治病的传闻,脸上露出喜色,瞥了韦训一眼,道:“那这巡城我们一定得参加了。” 韦训意识到她想以此途径治疗自己的绝症,心中既是感动,又觉得好笑,说道:“愚人迷信鬼神,又没见识,见到点什么怪事都当作神迹。心里先入为主,自觉病情减轻,便口口声声说是神佛显灵。这种傻事我可不信。” 宝珠不悦,说:“我在路上听村妇说过一句俚语:有枣没枣打一竿子试试。话虽粗,却很有道理。撒一两滴水而已,又不是让你接刀子,就算没用也吃不了亏,试试效果又怎么了?” 韦训不忿地嘀咕:“我倒宁肯接刀子……” 十三郎眨了眨眼,对宝珠说:“大师兄向来运气不佳,这甘露要是随机抛洒,他多半是接不住。” 宝珠斥道:“晦气!他哪里运气不好了?” 十三郎小声嘀咕:“辛辛苦苦掏土钻洞,不知掏了多少个窝子,才找到活珠,又用不上……” 韦训清了清嗓子,十三郎不吱声了。 杨行简抚须沉思了片刻,沉声道:“怪不得那申德贤积极为此奔走,不管是什么选拔,候选者想中选抑或是不想中选,从中斡旋的人都有中饱私囊的机会。加上安排杂戏和烟花,需要采购大量物资,他当这行会的首领,很是有利可图呀。” 他这样老奸巨猾的幕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精通各种行贿贪腐的内幕,立刻猜透了申德贤的财富来路。 宝珠喃喃道:“那不是跟花鸟使一样吗……” 玄宗皇帝后期穷奢极欲,每年派宫中使者前往各地拣选美女以充宫掖,谓之“花鸟使”,敛财扰民,世人皆鄙夷畏惧。这申德贤干的事情也差不太多,只不过是打着佛像巡城的名义,而不是将拣选出来的女孩儿送进后宫。 她想了想,说:“既然有利可图,那这甘露也未必是纯靠运气的,花些钱找个好位置,提前跟观音奴打过招呼,就能确保一定能接到柳枝抛洒的露水。” 韦训诧异地问:“你们既然已经想到这一步了,还觉得那玩意儿能治病?!” 宝珠直言道:“既然要抢,当然是好事!你别管,我自有道理。” 杨行简笑道:“新年元日,灵验的寺庙都会高价出售头炷香,富商巨贾争相抢购。更有宗亲贵胄另辟门径,命主持开角门,抢在所有人之前烧上头炷香。既不得罪权贵,又能拿到富商的香火钱,其中门道多了去了。”接着又跟宝珠讨论如何捐献香钱,请一两件开过光的法物,保佑路上平平安安。 韦训心道这两个人挥金似土,东西越买越多,就是有金山银山也能随手花光。一旦旅费花完,三餐不继、居无定所,将宝珠送到她兄长手上时,是灰头土脸还是垂头塌翅,那就保不准了。 他阴森森地说:“你们放开了挥霍吧,倘若走到中途断了粮,我就转手把老杨和牛车卖了,买上一百张胡饼晒成干粮。轻装简从,无用之物尽早处理掉。” 杨行简登时惊慌失色,他知道这江湖客什么杀人放火的事都干得出,可怜巴巴地望向公主求援:“我可是朝廷命官!” 未等宝珠发话主持公道,十三郎抢先说:“命官只能卖一次,并不划算。卖大师兄才合适,早上售出,晚上他就自己跑回来了,无本万利。” 宝珠噗嗤笑出声,说:“你倒聪明,如此循环发卖青衫客,不日即可发家致富了。” 众人说笑了一阵,韦训虽不肯迷信药师观音的威力,但转念一想,她处心积虑,千方百计想为自己治病延命,这份心意比任何事都难得,暗地里美滋滋的。 转天过去,宝珠在三人陪伴下前往长秋寺游览。 这座寺庙是一座尼庵,里面的出家人都是比丘尼,来此礼佛览胜、求签问卜的人中,有不少妇女和儿童。世间七苦八难,有人命运坎坷,有人贫病交迫,多数不如人意,一生顺遂者可谓万中无一。今生无望,只求来世,因此灵验的寺庙均香火鼎盛。 不一会儿,杨行简就被人群冲散了。宝珠被人流簇拥着往前走,耳畔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民众谈论的话题中,一半是上个月盂兰盆夜昙林上人肉身成佛的奇迹,一半是今年‘观音奴’选拔之事。听说今日就是所有候选人在观音菩萨面前进行终选的日子,许多人正是为了亲眼目睹这场盛事,才特意远道来长秋寺礼佛。 前来烧香拜佛的人数不胜数,磕头的蒲团前大排长龙。人头攒动之际,宝珠踮起脚尖,往大殿中眺望,见殿内供奉的佛像极为华丽,金身光芒闪耀,赤足立于高高的莲座上,从婀娜曼妙的身姿可以看出是女相观音。 周围摆放着沉香、檀香、象牙、经卷等珍贵贡品,因莲座极高,被屋檐遮挡视线,看不清佛像的头脸。 大殿内几个比丘尼竭力维持秩序,其中有一名面带苦相、身材瘦小的中年尼姑,无视众人坐在墙边入定。她身着灰色僧衣,神情严肃,看样子就是长秋寺的主持断尘师太了。 终于排队到大殿门口,宝珠抬头仰望,一下子愣住了。 只见观音像头戴莲花宝冠,偏袒右肩,带白玉臂环,颈项挂着一串七宝璎珞,手持净瓶和柳枝,衣袂当风,面容极美。 宫中内道场所藏的武后画像都是她中年至老年时期的模样,画像中的她方额广颐,龙睛凤颈,威严端庄。而这莲座上的赤足观音虽同样方额,五官却有妩媚动人之态,容雍华贵,眉目含情,宛如一位世间罕见的绝代佳人。 看清观音的容貌之后,宝珠心头猛地一震,忍不住瞥了一眼韦训,后者心领神会。 这尊菩萨像的首饰、衣装、神态都与蟾光寺壁画上的观音极为相似,只是法身塑金,看不出指甲是否染红。即便韦训从未见过贵妃,也能联想到二者之间的关联。 宝珠忆起母亲在世之时,节日晚宴上偶然作这般打扮,宫人崇敬礼拜,奉若神明,皇帝爱称她为观音娘子。这尊佛像面容绝美,体态婀娜,虽五官有些差别,但容光风度神似她当年。长秋寺观音的盛名已经流传百年,母亲去世时春秋不过三十七岁,难道天下竟有这般巧合? 她沉思不语,继续打量,莲座上除了丰盛的贡品和香炉,还摆着几个三彩陶俑。人俑塑成童子模样,面容清秀,憨态可掬,甚是惹人喜爱。 十三郎双手合十拜了拜,嘀咕说:“这位菩萨不仅是药师观音,还兼任送子观音吗?” 旁边有个老妇听见,见这小沙弥眉目端正,亲切可爱,便和蔼地对他说:“这可不是求子用的人偶,而是历届观音奴的化身。你瞧这莲台上的人偶有六女一男,倘若是求子,那不应该摆满男娃娃吗?观音奴巡城之后,身份就与凡人不同了,化身成为侍奉观音的童子与龙女,供奉于此处,同受人间香火。” 佛教教义之中,观音与其他菩萨一样,原本并无性别之分,前朝的图画造像还有不少蓄须的造型。佛教在中土广为流传之后,为穷苦百姓带来心灵慰藉,其中妇女所受苦难尤为深重,便期望有一位具备母性慈爱光辉的女性菩萨保佑自己。 在信徒广泛的渴求之下,女相观音越来越多。扮演观音的观音奴有女有男,女多于男,正是这一心态的体现。 宝珠数了数陶俑,问道:“这里有七个人偶,我听说巡城是洛阳自魏晋以来的传统,难道只有七名观音奴参与过吗?以前的人偶哪里去了?” 那老妇支支吾吾地说:“多年以前,是抬着这座观音像巡城,只是那一年……”她说到此处,突然噤声,趴在蒲团上磕头去了。 宝珠在人群拥挤之中,只觉胸闷气短,心烦意乱,遂向着大殿边缘缓缓走去。忽然瞥见刚才在角落里入定的断尘师太站了起来,与两名男子争论着什么,其中一人,正是昨日在金波榭遇到的行会首领申德贤。 161 第 161 章 三个人在大殿角落里交谈,只听申德贤说:“……今年水灾旱灾不停,城外饿死多少人,满城的信众只盼着神佛护佑,超度亡人,怎么可能……” 断尘师太说:“这事本来就不合法度……传统的巡城是什么规矩……别人忘了,老尼可没有忘。” 申德贤说:“不要太拘泥遗风旧俗……再说当年……无论什么法度,总得有个开头……过几年,新的就变成老传统了……不说满城百姓,师太舍得让这些来长秋寺参拜的信徒失望吗?” 断尘师太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贪图香火供奉的那种人?” 申德贤说:“师太自然超尘脱俗,视金钱为粪土……行会几百个人,拖家带口上千张嘴,都是要吃饭的呀!” 断尘师太似乎不太擅长争论,看向另外那名男子,问道:“曹帮主怎么说?你也是升仙家。” 那人后背朝外,腰间别着一对双短刀,听到断尘师太的问话,扭头望向观音像的方向,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今年已经是第八年了。” 殿中人声喧哗,宝珠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但她眼神极佳,看见那人的侧脸,左眉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宝珠心中狐疑,情不自禁拉住了韦训的手。 韦训察觉不妥,立刻回握住她,问道:“怎么了?” 宝珠指着殿角,皱着眉头说:“这眉上有疤的男子曾经在新中桥上跟我搭讪。我怕是恶人,按照你教我的那样说了,他就走开了。结果后来……” 后来被伪装孕妇的恶人给骗走了。韦训起疑,不知此人跟那群人贩有何干系,回想起她差一点儿就被拐走,心中恨极,冲殿角那三人瞪视过去。 那男子和断尘感到一股无遮无拦的冷冽杀意袭来,这两人均是身负武功,未见敌人身影,身体已经本能做出反应。男子扭身后退,举掌格挡,断尘则从宽大的僧袍中抽出一柄拂尘。唯有申德贤不明所以,惊慌失措地东看西瞧,一脸茫然。 青衣人的冰冷视线穿越人群,利剑般直指殿角,二人知道来者不善。此处人多,不便施展,几人互相递了眼色,从后门绕了出去,来到僻静的后殿院落。他们各自有手下弟子门人,见首领走了,也跟了四五个人过去。 气氛紧张,双方剑拔弩张,众门人不知他们有什么仇怨,对方只是两名少年男女,断尘等老前辈却严阵以待。 申德贤认出宝珠和韦训的相貌。昨日在金波榭偶遇,以为这青衣人是嚣张家奴,今日见众人神色,猜测他来历不凡,连忙满脸堆笑说和:“二位是熟人了,有什么误会可以慢慢分辩,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兵戎相见。鄙人愿意在金波榭摆一桌劝和酒……” 韦训毫不客气打断他:“你闭嘴。”他冲眉角有疤的男子问道:“你昨日在新中桥上跟她说了什么?那对婆媳拐子是你手下的人?” 那男子莫名其妙,提起新中桥,方才回忆起宝珠,言道:“我见她一个小姑娘孤身站在桥上流泪,不像是好兆头,才开口问了问。跟拐子有什么关系?” 申德贤连忙说:“曹帮主是洛清帮的掌门,做的是水上走镖生意,支的是明挂子,一向侠肝义胆,嫉恶如仇,可不干那绑票拐卖的龌龊事。” 韦训冷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都是道上的老手,不用装善人。你前脚一走,拐子后脚就跟过来了,可不是你先来踩盘子探路的?” 曹泓本是好意关照,却被这青衣人针对质疑,也没了好声气,冷笑道:“怪我多管闲事了,假如这姑娘想不开从桥上投水自尽,尸身泡涨了,还得劳累我们洛清帮的人打捞。你既然在意她,怎么不时时守护在身边?出了事,倒指责起外人了。” 断尘师太一直沉默旁听,察觉出双方有误会,收起了拂尘,双手一摆,高声道:“且住!此处是佛门净地,要较量也得给菩萨几分面子。老尼断尘,乃长秋寺住持,诸位先报个名号,再慢慢分辩。” 断尘师太在中原武林颇有威名,又是寺中首脑,她喝止争斗,从中说和,旁人理应听从。 曹泓不愿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冷哼一声,自述道:“洛清帮掌门,‘渡河舟’曹泓。” 申德贤说:“昨日已经见过了,申某是巡城行会的行首,断尘师太和曹帮主虽然不是行会成员,但巡城时都会来帮忙。” 韦训的眼神在这三个人脸上滚了一滚,沉默片刻,傲然吐出几个字:“青衫客韦训。”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突变。 这名号自玉城的一场传奇婚礼后,已传遍中原武林。曹泓的师弟岳老三曾在障车途中敬酒,回来之后称大开眼界,心服口服。据说此人天纵奇才,以弱冠之龄技惊四座,假以时日,必能跟他师父陈师古一样独步天下。 令中原武林人士所忧心的是,这个行事古怪的门派不知为何出关来到了中原。剑南道罗刹鸟在玉城当众声称残阳院有“祸乱天下”之意,被他们的新首领单枪匹马剿灭了整个门派。 曹泓等人既是戒备,又觉得疑惑,沉不住气的手下已经开始摸武器。听说那首领是一名武功绝顶的神秘少女,难道就是他身后这位?倘若这就是传闻中的骑驴娘子,又怎么会被普通人贩拐走? 宝珠纠结良久,终究不好意思当众报出“骑驴娘子”的名号,故意不提。此事因她而起,她便将当时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只略去韦训动手斩草除根。 众人一听,都是惊诧激愤。这种毒计,但凡目标心存一点儿善意,都会被他们埋伏偷袭。断尘师太一脸怒容,率先痛斥:“竟假扮孕妇求助,真是该遭天谴的恶贼!” 曹泓皱眉道:“这样‘接观音’的江湖套路倒是头一回听说,着实恶毒,就是我也得上套。” 申德贤一拍手:“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呀。曹帮主过去询问,既是好意关照,也因为新中桥跨越洛水,算是洛清帮的地盘。后续人贩接触娘子,纯属意外。” 断尘师太跟着道:“帮派争斗有死伤是常有的事,曹泓未曾手软过,那是公开对决。但城中跌入洛河淹死的尸首,向来是他手下的人撑船打捞遗体。有家属认领便送回,无名尸首收殓下葬,是件有功德的义事,江湖人称‘渡河舟’。这样的做派,我不信跟阴险的绑匪有关系。” 韦训疑信参半,一言不发。宝珠听了这些人为曹泓辩白,猜测自己大概是误会了,心中有些惭愧,正想着如何找个台阶下,却见一女一男两个人匆匆来到后院。 为首的是一名青年女子,是昨日金波榭里跳绿腰舞的舞姬。如今卸了浓妆,露出略带疲态的秀丽素颜,跟在她身后的是胡腾儿米法兰,同样穿着素洁。 两人先双手合十向断尘师太行礼,再向曹泓和申德贤道好,神态举止透出些教坊业者的逢迎讨好之意。 断尘自持身份,不愿与他们搭话,申德贤则绽放出猥劣的笑容,道:“这不是姚班主吗?这么早就到了。” 女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柔声道:“班里缺人,绛真昨日忙碌,未能上楼敬酒,今日先来请安,还请申老爷恕罪。” 申德贤朝胡腾儿努了努嘴:“这小子还不肯放弃?过两年长出胡须来,就不能再参选了。” 米法兰说:“只要我虔诚修行,总有一天菩萨会选上我的。”眼神之中满是热切期盼。 姚绛真道:“我们虽为贱籍,但在佛菩萨眼里众生平等,姚家班荣幸成为‘升仙家’,在城中与别的乐舞班子不同,让人高看一眼。阿弟一心向佛,当大姐的自然支持他。” 宝珠心想,原来这胡腾儿想做观音奴。他这般好颜色,穿上锦澜天衣扮成观音,想必是别样的风流潇洒。 姚家班两人的到来打断了刚才的冲突,气氛也没那么紧张了。 韦训向来桀骜,从来不跟江湖人士结交,更不屑与陌生人客套。误会解开,不再多言,径直牵着宝珠的手离去。余人皆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此刻虽然己方人多势众,谁知残阳七绝是不是在附近?因此并没出声阻拦。 行至转角处,宝珠回望了一眼,远远看见姚绛真见过寺中重要人物,准备带着米法兰离开。与申德贤擦身而过时,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在空中划出几道红痕,迅速往他海青大袖里一送,似乎与之捏了捏手,又似乎递了些东西。申德贤脸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恩客与舞姬有私情实属寻常,宝珠没有放在心上,转头走开了。 她笑着对韦训说:“虽不参加这观音奴选秀,可我也算是升仙之人了。此时若有闲人打开我的陵墓,看到地宫里空空如也的棺材,一定大惊失色,以为我尸解登仙而去了呢。” 韦训笑道:“当时背着你离开之前,我用墓砖将盗洞堵上了,只要不是官盗大揭顶,谁都看不出破绽。” 他说到此处,心头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此时挤散了的杨行简高声呼喊“芳歇”,十三郎则满头是汗,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违和感一闪而过,四个人重新聚在一起,决定先出去找地方就食歇息,到时候再来旁观选拔观音奴。 162 第 162 章 时值中秋,食肆纷纷推出应节小吃,其中以莲子、板栗、藕粉、糯米熬制而成的甜粥,谓之“玩月羹”。此粥乃是上至皇家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会品尝的中秋美食,只是根据身家不同,甜粥内所放原料亦有差异。 这家街头小店的玩月羹中只有藕粉和几粒老胖莲子,莲子芯未除,又不舍得放蜜糖,吃起来着实不怎么可口。 宝珠轻搅碗里的粥羹,向杨行简道出对长秋寺观音像的疑惑。 杨行简沉思了片刻,恭敬地说:“臣那时人微望轻,不能出入宫廷,未能有幸一睹贵妃在世时的风采,实为憾事。但是贵妃当年绝色容颜颠倒众生,为了逢迎圣意,仅靠想象为她赋诗填词的人数不胜数,或许有谁作画塑像以作纪念也未可知。既是观音像,倒也不算唐突。” 宝珠皱着眉头说:“蟾光寺的壁画也就算了,但长秋寺观音理应是先祖的容颜,百年前的佛像,怎么会跟母亲那么像?难道仅仅是巧合?” 韦训伸手揪住一个店小二,塞了几枚铜钱,询问他长秋寺观音的事。 店小二听他们不是本地口音,笑道:“客官定是专门来洛阳观看巡城的吧?这盛事一年一度,确实不容错过。只不知今年的观音奴会是谁家有缘法的少年。” 韦训问:“这真人扮演观音的事,是从何时开始的?听说许久以前不是这样。” 那店小二思索了片刻,压低声音道:“话要说到七八年前的一桩意外了,那可不是能随意谈论的……”他话锋一顿,似有深意。 韦训笑了笑,又掏出十几枚钱给他。 那人脸上堆笑,悄悄收了钱,道:“最早的巡城叫做‘行像’,是搬出各名寺的佛像全城巡回,供百姓瞻仰祈福。那场面可热闹了,有宗圣寺的释迦牟尼,崇真寺的燃灯佛,景宁寺的弥勒……” 宝珠插话:“重点说长秋寺观音。” 店小二谨慎地观察左右,低声道:“那一年四月初八浴佛节,载着长秋寺观音的宝车在人群中突然散架了,菩萨的宝像跌落在地,金身木胎都摔坏了。当时洛阳人心惶惶,都觉得是噩兆,果然五月便从长安传来贵妃薨逝的消息。 长秋寺自古以来是皇后礼佛的地方,那尊观音就是则天大圣皇帝为后时的模样。贵妃二十年专宠,身份与皇后一般无二,喻示皇后的佛像摔了,她人也随之而去,这岂非命中注定的征兆?此事牵扯皇家,不是能公开议论的。” 意外听到这则与母亲有关的传奇故事,宝珠心中既沉重,又有些茫然。她道:“我们今日去长秋寺参拜,那尊菩萨像倒是好端端地立在莲座上。” 店小二道:“当然不能由着佛像损毁,自有财大气粗的供养人出资修补、重塑金身。只是工匠的手艺嘛,早不是百年前的传承了,修复之后与本来的模样不太一样……” 宝珠忙问:“供养人是谁?工匠又是谁?” 店小二说:“就是巡城行会的人吧?庆典一年一次,购买烟花、组织杂戏,他们从中获利不少。只是修好了不敢再抬出来,怕再摔了,意头不好。不知哪个千伶百俐的大聪明,想出让真人扮演观音的妙法,如今倒成了巡城最大的看点,别的佛像都被冷落了。” 小二说了一会儿洛阳的逸闻琐事,又有别的食客进门,他告个罪忙着招呼去了。 杨行简不敢妄加评判,缄口不言。宝珠茫然不解,心中暗想:莫非巡城行会中有母亲的崇拜者,暗中操作,将观音修复成她的模样?当年那尊佛像究竟因何而损毁的? 打探巡城之事,本是抱着一线希望,欲借甘露的吉兆缓解韦训的病症,谁曾想此事又隐隐约约与自己去世的母亲有所牵连。 韦训瞧她神色凝重,猜测她又在思念亲人,说:“你可知世上有些事看着玄妙,其实只是凑巧吧?” 宝珠说:“我明白。一般而言,有妨碍的怪事叫‘妖人作祟’;有裨益的则称为‘气运’或者‘天命’。” 十三郎望了望宝珠,再看向师兄韦训,笃定地说:“是天命。” 韦训横了他一眼,说:“一碗不够堵嘴,还得再添点儿?” 十三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他正在蹿个,胃口深不见底,看见驴嚼豆粕都觉得馋。见宝珠把一碗玩月羹搅和得拉丝了,也没下去多少,便将碗端过来几口吃光了。 他刮了刮碗底,说:“反正咱们早晚要去瞧热闹,到时候找行会中的人再问一问。”又向宝珠打听:“你不爱这个,想必是以前吃的更美味吧?” 宝珠略微回神,说:“宫里……家里做的玩月羹里面,起码有樱桃和桂圆。” 十三郎惊讶地问:“桂圆是南方物产,你家吃得起是应该的。那樱桃是春天结果,怎么能在中秋节吃上?难道跟传说一般,则天大圣皇帝冬天命百花一同绽放,花神们不敢违抗圣旨,乖乖地照做了。你家当真能命令春天的果子秋天结?” 宝珠笑出声来,说:“你这吃货,瞎编的故事怎么能信。大概只是冬季草木凋零,宫人制作绢花绒花,粘在树上应景罢了。 至于樱桃,是春天摘下第一茬果子,用冷茶洗净,晾干之后放入蜂蜜中腌渍百日,再取出放进老酒中浸泡百日,到中秋时就能吃到了。外观鲜艳欲滴,与新摘下来的没有两样,入馔或是摆果盘皆可,只是酒量差的人多吃几粒就醉倒了。” 十三郎惊讶地张开嘴,心想怪不得刚上路时她经常吃着饭就哭了,这落差确实太大。 说到醉酒话题,宝珠突然想起前天夜里大醉,虽不记得具体情形,眼神却不由得往韦训脸上瞧去。 韦训于心有愧,甚不自在,扭头避开她的目光,对十三郎说:“真讲究,改日我翻墙去她家偷上一盘,咱哥俩也尝尝秋天的樱桃是什么滋味。” 杨行简听他口中“翻墙、偷盗”等语,想到这家伙擅长飞檐走壁,或许真能潜入深宫之中,连忙说:“这话可不能乱讲啊!” 韦训撇了撇嘴,心道:翻墙偷来的芙蓉昨天还簪在她头上呢。 一行人吃过点心,稍作休息,再次回到长秋寺。此时正值晌午,烈日当空,晒得人头顶发烫,嗓子冒烟,然而前来观看选取观音奴的信众们仍是坚持不懈地等待着。 院中人群比肩叠踵,前胸贴着后背,只有烧得发烫的大香炉周围没站人。要不是怕佛菩萨怪罪,恐怕就有人爬上房顶了。韦训陆续拎着几个同伴从寺墙上翻过去,使出劈山之力挤出一条路,这才得以插空进入大殿内。 此时观音奴的候选者们已经站在佛像前,准备询问神意。九名候选人一字排开,均是青春貌美的妙龄少年,除了跳胡腾舞的米法兰,其他都是女子。断尘、申德贤、曹泓、姚绛真等人都站在前排,郑重其事地等待着。 众候选者先叩拜上香,祷告请愿,而后申德贤捧出一只银碗,众人从碗中取了些什么。宝珠踮着脚努力瞧,发现碗里只是些普通的铜钱。 她断断续续听到旁人只言片语:“……今年只有一个男孩……” “虽是无上殊荣……毕竟舍不得……” “你押注的哪一个?我投了二百文……” 断尘师太敲了一下香案上的铜钵,高声道:“诸位善信,请静心噤声,尊请菩萨喻示。” 她内力充沛,声音清远悠长,大殿中的人瞬间安静下来。在数百观众注视之下,参选的少年们跪在蒲团上,紧张得汗出如浆。 申德贤指挥道:“掷吧。” 几个人同时出手,往空中抛掷铜钱。钱币落地之后,周围众人凑上去观望,接着传出一阵失望的叹气声。 宝珠不明所以,向身边围观的人问:“这便是问佛吗?一人两枚钱,结果如何解读?” 那人回答:“这叫做打卦,以前要用六枚或是十二枚占具,因为人多容易混淆在一起,就简化成两枚了。扔出两个有字正面是阳卦,无字背面是阴卦,这两种都不行。得扔出一正一反的‘圣卦’,方是菩萨选中的人。” 宝珠道:“刚才无人扔出圣卦,那今年岂不是没有观音奴了?” 那人奇怪地瞥了她一眼,道:“这一回不同意,那就继续扔呀。” 众少年捡起面前的铜钱,申德贤再敲铜钵,众人再次扔出——又一次全军覆没。如此重复进行了七次,仍然无人扔出圣卦。 宝珠心中狐疑,一枚开元通宝只有两面,九名候选人不停抛掷,按理说所有卦象都该出现了,却迟迟不见圣卦,几乎都是否定的两反。 她低声对韦训说:“真奇怪,若说是占卜吉凶、询问神意,一次两次菩萨不应,按理就不该再问了。又不是审案,岂有连续逼问不休的道理?” 韦训说:“巡城行会大张旗鼓组织的典礼,光是选拔就有那么多人前来观看,如果没选出人来,他们如何收场?自然要一次次试探,这时候可顾不上是不是礼敬神佛了。” 这种事似乎从未出现过,观望的信徒们逐渐焦躁起来,又掷了两次,仍然一无所获。天意难测,难道今年的候选人观音一个都没看上? 申德贤倒是气定神闲,让众少年将钱放回银碗里,再次烧香叩拜,打算重新走一遍程序。就在此时,人群之中突然有人叫道:“快瞧!菩萨脸上是什么?” 众人纷纷将视线投向大殿中央的佛像,但见观音面容濡湿,有什么液体在发光。她目光端严,自上而下俯视众生,唇角若有若无的微笑似乎消失了,水珠滑过面颊,从丰润的下颌滴落。 “观音落泪了!” 一个声音高声喊道。大殿之中群情耸动,人人惊骇失色。围观群众多是笃信神佛之人,目睹这前所未闻的异兆,不知该如何解读,惊慌的情绪如涟漪般传递出去,不一会儿就传遍了整座长秋寺。 韦训心生警惕,怕再次出现蟾光寺踩踏的悲剧,抬头打量房梁落脚处,准备人群乱起来就飞身将同伴带上去避祸。 曹泓神色凝重,摇头道:“卦象不明,观音落泪,非吉兆。” 断尘师太走出来,高声对众人说:“今年不选了!” 申德贤一听,顿时急了,忙道:“最后再试一回,或许是刚刚谁打卦时胡思乱想,也可能有人没好好斋戒,让菩萨着恼了。” 米法兰顿时浮起惊慌失措的表情,向班主姚绛真投去求助的眼神,对方只是沉着地拍拍胸口,手心向下一压,做出‘放心’的手势。 大殿之中议论纷纷,几人争论间,却见一名少女从旁观的人群中挤了出来,越众走到佛像跟前,翻身往莲台上攀爬。 “你干什么?你干什么?!” 因刚刚问询无果、观音落泪的异兆,守在莲台旁的比丘尼都慌了,不知该不该拦下她。 韦训跟了上去,握着宝珠的脚,一把将她送上莲台,抬头问:“你想干什么?要帮忙吗?” 宝珠从怀里掏出巾帕,说:“她这般模样……我舍不得看她伤心流泪。” 于是揽着佛像身躯,用帕子将观音面容上的‘泪水’轻柔拭去。靠得这样近,宝珠更加思念母亲,双目不禁泛起泪光,她情不自禁地踮着脚尖,贴了贴金身的脸颊。 万目睽睽之下,做完这些,宝珠收起濡湿的巾帕,准备跳下莲台。却在转身时,被观音手中的柳枝挂住钱袋。她下意识一扯,袋口开了,从中落出两枚金质开元通宝。 殿中鸦雀无声,上千人注视那两枚金闪闪的钱币从空中落下,掉在香案上,旋转了片刻,随即显示出卦象: 一正一反——圣卦。 163 第 163 章 此卦象一出,恰似冷水滴入沸油之中,瞬间在殿中掀起轩然大波。 那陌生少女爬上莲座为观音拭泪,被净瓶勾住钱袋掉落金币,竟在香案上形成卦象,这一幕被殿中近千人亲眼目睹,绝不可能作伪。她本没有参与观音奴的初选,也没有与其他人一起叩拜问佛,却在这样巧合的情况下掷出了圣卦。 仿佛天意使然——观音亲自选出了本年度观音奴。 众人眼见她形貌端丽,立在莲台上,竟与身边的观音像有几分神似,实在是毋庸置疑的合适人选。其他候选者均流露出遗憾失落之情,米法兰已经连续三年落选,此时心灰意冷,泪水盈眶,向姚绛真诉说:“大姐,我昨夜喝过酒,破了戒,可那是客人逼我喝的。” 姚绛真眼眶泛红,将他搂在怀中安慰:“那并非你的错,菩萨不会怪罪你,咱们都是身不由己……” 此女并非按照往年惯例选出,而是中途跳出来的,断尘师太半信半疑,皱着眉头,低声对曹泓说:“会不会是使了功夫特意掷出的卦象?” 曹泓望着望着青衫客扶她跳下莲台,若有所思,沉声说:“用了什么手段不重要,结果已经注定了。” 未曾想今年的观音奴是以如此天缘凑巧的形式中选,申德贤心知此事可以大做文章,以夸张的姿势俯身叩拜,口中大声称颂:“黄金圣卦,应天受命,恭迎观音大士下凡!” 殿中虔诚的信众受其鼓动,也纷纷跟着下拜。一旦选出观音奴,在巡城过程中,她便是菩萨在人间的化身。行会成员将早已准备好的莲花冠、锦澜衣、玉净瓶等物取出,置于托盘红绸上,毕恭毕敬地献上。 宝珠没想到一时心血来潮之举竟引发如此后果,一下子愣住了。韦训从香案上捡起金币,递还给她,心想刚才怕她脚滑,一直在旁边守着,没能飞身从空中抄住金币,以致当众掷出这卦象来,确实有点麻烦。 他问:“你怎么想?如果不愿接受,咱们抬脚就走,谁也追不上。” 宝珠不答,眼见大殿中信众跪了一片,旁边几人双手托着首饰与衣物,心底漾出一股异样的亢奋。流落江湖之后,已多久没有见过这样被人崇敬仰望的光景了?原本是自己的日常生活…… 她定了定神,竭力抛却往日回忆,走到托盘前,拿起净瓶。从瓷质来看,不过是普通的坊间白瓷制品,再往里瞧了一眼,里面空空如也。 申德贤见她的举动,解释道:“登上巡城的宝车之前,瓶中才会盛水。” 宝珠问:“到时候观音奴就用柳枝蘸着净瓶中的水,往人群中布施?那甘露是从何而来的?” 申德贤道:“那便是菩萨施展奇迹的时刻了,净瓶中盛的无论是井水、河水、雨水,到了观音手中,都会化作治愈众生的甘露。” 他笑着说:“申某愚钝,昨日于金波榭一见,隐约觉得娘子极有眼缘,如今立在佛像跟前,才发觉您与菩萨神似,这般宝相,难道不是天意使然?” 宝珠手中拿着那个空瓶把玩了片刻,心想自己是母后亲生的孩子,又是在她身边长大,虽远不及兄长,形貌举止有那么二三分相似之处,不算奇怪。 韦训听她口气态度,似乎是心动了,便笑道:“看来还是对莲花冠念念不忘。” 宝珠回首望向其他候选者,尤其是失落至极的米法兰,心中有些动摇。姚绛真拍着他的肩膀安慰,那双美目深深向她望过来,神色复杂,说不清是哀愁还是怨恨。或许是不敢得罪去金波榭宴饮的客人,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宝珠的眼神再移到韦训苍白的容颜上,回想自己来长秋寺的目的,再次坚定了念头。她朝十三郎招招手,让师兄弟二人接下扮演观音用的首饰和衣物,然后对巡城行会的人道:“我暂住在慈惠坊,你们派个人跟着认认门,定个时辰,巡城那日去迎接我。” 语毕,昂着头从容而去,拥挤的人群硬是为她让出一条道来。曹泓、断尘师太等人想起那个青衫客为人牵驴的荒诞传闻,今日看这少女的风度,真真如一派掌门,又觉得合情合理。 杨行简跟了上来,宝珠奇怪地问他:“刚才你干嘛也跟着凑热闹下拜?” 杨行简老脸一红,道:“人从众……”心里想的却是一路上擅称公主之父,不知损耗多少寿数,找机会跪她一回,说不定能讨回些日子。 他又以谋士身份低声提醒:“窦敬之事在前,或许有人会认出您的容貌……” 宝珠道:“我已想到了。在玉城时认识的那个游侠会易容术,我曾向她讨教过几句。想要靠化妆跟某人相似很难,需得积年累月练习。但要跟自己不像,倒是容易得很。” 杨行简感慨地说:“不知她能否顺利将鱼鳞函送抵,令兄得到消息,必能振奋精神。” 韦训听到此处,忍不住窃笑,心道幸好把那糟心家伙赶到幽州祸害别人去了,否则黏糊糊缠着不走,仅那张破嘴就令人火大。 在长秋寺挤了这半日,口干舌燥,宝珠叹了口气,回忆起宫中用料丰盛的玩月羹,大声对十三郎抱怨:“都怪你东问西问,惹出我的馋虫来,好想吃樱桃啊!” 十三郎也饿了,跟着叹气:“倘若是春天,舍得花费,能在坊间买到樱桃毕罗,如今哪里找去!” 一行人在外面用过飧食,途中闻到桂子甜香,想是城里的桂花已陆续绽放。不过短短两三日之间,原本献给权贵的古寺特产,便成了洛阳任何女子都可以佩戴的鲜花。 回到慈惠坊的宅院中,宝珠试穿观音奴的衣饰。头冠、璎珞、臂环等首饰看似宝光熠熠,实则是鎏金铜制的俗物,不能与她曾经的贵重珠宝相提并论。但难得盛装打扮,她仍觉得欢喜雀跃。 穿戴停当之后,她从二楼卧房款步走下来。锦澜衣与日常男女服饰皆不同,袈裟斜披于左肩,偏袒右肩,露出圆润饱满的臂膀。衣带飘逸,长裙曳地,莲花冠戴在高髻上,端严若神。 这身打扮仿佛是从佛寺壁画中走出来的形象,十三郎吃了一惊,猛地从凳子上弹起,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叫一声:“菩萨!” 杨行简更是口若悬河,连声恭维:“公主妙相庄严,秀骨丰肌,当真是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洛水啊!除了您,洛阳又有何人有资格站在宝车上巡城呢?”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赞不绝口,唯有韦训一声不吭,像被施了噤声咒般,眼神发直,呆呆地站着。杨行简和十三郎的声音皆未入耳,眼中只望见一轮明月带着光辉自天上缓缓降下,心魄已被慑去了。 直到宝珠走到他跟前,笑着问:“哑了吗?” 韦训赧然结舌,终究没能想出一句得体的话夸赞她。支吾了片刻,见她手里攥着铜臂环,并没有佩戴,忙问:“不喜欢这个?” 宝珠流露出少许委屈失落,扁着嘴叹道:“路上吃得不好,膀子不如以前丰腴了,戴上会滑下来。” 韦训从她手中接过臂环,执起她的腕子,将铜环套上,缓缓推到浑圆的上臂,轻轻捏了一下。臂环被他强横指力捏扁成椭圆形状,如此不紧不松地固定住了。 “滑下来是物件不行,不是人不行。你是……是……是天下第一,尽善尽美。” 这话虽浅白,却说得披肝沥胆,至纯至真。宝珠羞涩地抿嘴笑了,很是得意了一阵,才说:“其实这词不是我用的。” 她瞧了一眼杨行简,后者赶紧解释:“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宫中用来形容韶王。” 韦训嫌他大煞风景,切了一声,尽显鄙夷之色。 十三郎琢磨了一会儿,心道:九娘的兄长这么好看,七师兄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绮罗郎君从没善始善终过,往年江湖之人畏惧陈师古的手段,无人敢去残阳院向他挑战。却有许多因爱生恨、悍不畏死的痴人上门找霍七寻仇。还不知走到幽州时,事态会是什么模样,残阳院的名声,只怕要从关中烂到北境去了。 到了中秋节这一日,巡城行会的人早早来到小院,指点宝珠走到何处可以蜻蜓点水,何处需要大洒甘露,果然暗中有各种安排。宝珠满口答应,实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申德贤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哪里有指挥她的能耐。 到了傍晚,行会的车手牵来两头威武的大白牛,套一辆高达两丈、用彩缎鲜花装饰的宝车,请观音登车巡城。 宝珠匀出头发编成双鬟,遮住两侧耳朵,再以浓妆修饰眉眼轮廓。待夜幕降临,隔着高台,便是熟人也难以辨认容貌。她在净瓶中灌满清水,手持一条新鲜柳枝,一切准备妥当后,回头再次叮嘱韦训:“靠近一些,跟在车辕旁边,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164 第 164 章 宝珠登车之前,申德贤亲自出马,再三强调:“今夜您便是真正的观音化身,一言一行务必端静肃穆,不可有半分轻慢之态。” 宝珠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拎着裙摆,优雅从容地踩着梯子登上宝车。车顶有一木胎莲花座,供她立于花蕊之中,宛如神圣宝座。白牛刚慢腾腾地迈开蹄子,就在这瞬间,只见一道青影晃动,韦训飞身掠上宝车,旁若无人地在宝珠身后盘膝一坐,嘴角上扬,笑道:“这样够近了吧?” 巡城时局面必然混乱,韦训一直对此事有些疑虑,但自负武功绝顶,坚信任何场面都能护得她周全,因此不曾阻拦。 此时梯子已经撤走,高台孤立于空中,瞧热闹的人群渐渐涌上来。观望这青衣人的超凡身手,谁也没本事将他从车顶抓下来。申德贤又气又恼,却不敢发作,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借口,大声交代道:“你就扮演观音大士座下童子!” 宝珠眼中满是笑意,笑道:“好得很,近水楼台先得月。”说着,她迫不及待将柳枝伸入净瓶,饱蘸甘露后,扭身往韦训头上、肩上使劲挥洒。 申德贤从没见过如此我行我素的观音奴,跟在车旁竭力劝阻:“不可偏宠,需得雨露均沾!雨露均沾呐!” 杨行简随车伴行,听了这句,暗自笑道:至尊决定专宠某人时,满朝文武都劝不住,你这胖子徒费唇舌,有什么用? 果不其然,宝珠理直气壮大声宣告:“吾既为观音化身,偏爱座下童子,乃是天经地义。” 她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抽出柳枝,将半瓶甘露径直倾倒在韦训头上,把他淋得湿透。这般迂回曲折,抛头露面,只为这一个目的—— “如何?觉得病好些了吗?” 有生之年,命如朝露,韦训从未受过如此偏爱,沐浴在她温柔慈悲的目光中,兴奋得浑身簌簌发抖。仰望她的容颜,只觉身处极乐,九泉无恨。 他曾嘲讽世间愚人盲从迷信,自欺欺人,错将白水作灵药。那瓶中明明是他亲手灌进去的普通清水,如今经由她手洒在自己身上,竟如脱胎换骨,仿佛发肤都能尝到甘美的味道。切身体会信仰之爱,又如何能分辨得清究竟是谁痴、谁癫呢? 他欣喜欲狂,颤声答道:“蒙观音垂爱,已痊愈了!” 是夜,洛阳百姓扶老携幼,倾城而出,夹道瞻仰诸佛巡城,宝车所经之路万头攒动,欢喜赞叹声交织成一片热烈沸腾的海。 恰逢中秋佳节,满月高悬,月明如昼,银辉将巡城的队伍照的纤毫毕现。更有行会请来吞刀吐火、寻橦走索等诸般杂戏伎人,身穿奇装异服,招摇于市。 在所有巡城的佛像之中,最令百姓期待的就是唯一由真人扮演的长秋寺杨柳观音。无数人引颈翘首,远望一队人马缓缓而来: 打头阵的是披着辟邪与狮子行头的伎人,两头瑞兽在车前净街开路,它们踏着激昂鼓点,舞出各种跳跃翻滚、摇头晃尾的精妙步伐,引得观众阵阵喝彩。 紧接着便是两列手捧香炉、拂尘、经卷、念珠的比丘尼,乃是侍奉菩萨的人间侍者。之后是举着宝盖、金刚杵的卫士,尽显庄重威严。这般盛大的卤簿仪仗,除了帝王出行,人间只有佛道仪式才能使用,给予观者超凡震撼。 最后压轴登场的,是白牛牵引的宝车。高台顶端莲花座中,端立着一位少女观音,手持净瓶柳枝,将甘露洒向等待赐福的民众。月光洒在她端庄的身影上,仿佛披上了一层朦胧圣洁的轻纱。 道路两侧的楼台上,聚集着富豪家的女眷,她们身着华服,一边观礼,一边争先恐后将花瓣抛向宝车。天女散花,万众欢腾,这一幕与月光交织,如梦似幻。这般盛况虽然每年都会出现一回,但今年又与往年略有不同。 民众纷纷议论,今年这位观音气度尤为雍容高贵,颇具名门风范,使人见之忘俗。长秋寺佛像垂泪,一少女为菩萨拭泪,掷出黄金圣卦的故事已传遍洛阳,令人津津乐道。只不知为什么,今年宝车上多了个青衫少年。他跏趺坐于观音身后,揣度其身份,像是护法,又像是座下童子。 宝车之上,宝珠面上装作端庄慈爱,实则心花怒放。自长安出发以来,从未有今夜这般愉悦过。 布施是大乘修行中六度之首,分为三种:法布施、财布施、无畏布施。她在蟾光寺中借用昙林的尸体暗中操作,汇聚信众米粮分给饥民渡灾,是财布施;今夜以甘露净水抚慰人心,使他们暂时免去内心对疾病的怖畏,乃是无畏布施。这不仅仅是仪式,更是一种传递希望的途径。 巡城到中途,许多百姓加入乐舞的队伍。杨行简早就按耐不住,冲入队列之中,与那头五彩狮子一起手舞足蹈。 清水用尽时,宝珠便将空瓶递给韦训,他手速极快,车下又有十三郎接应,倒手一转,竟无人察觉。三个人心有灵犀,默契十足,如此尽情挥洒,源源不绝,得甘露者甚众。 还有一件隐隐约约的缘由:如今她盛装华服,足踏莲花座,前有瑞兽开道,后有从人簇拥,再没人敢与她争道了。这前呼后拥、万人之上所带来的荣耀与愉悦,世间实难有什么事能与之媲美。 转身洒水之时,宝珠口唇微动,悄声对韦训说:“听说今晚本来有烟火表演,因为没准备好耽搁了,要拖到后天。咱们一起看过烟花后再上路,怎么样?” 韦训亦是少年心性,此情此景,岂有不从之理,笑嘻嘻地说:“只要你不着急,也不怕你兄长着急。” 宝珠笑道:“他矫健得如同玉勒骓一般,多等一两日也没什么。我是急着与他相会,可是听说幽州冬季严寒,且远不如中原繁华热闹。一去千里,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韦训安慰说:“你可以去幽州举办巡城,只是天冷,不能穿得这么清凉了。” 万众瞩目之上,二人暗中相约,眼波轻轻一触,随即错开,心中怦然而动,雀跃难言。 人山人海之中,一名身材魁梧的巨汉头陀如鹤立鸡群,高出旁人一头,观礼甚是便捷。 罗头陀仰头望向宝车顶端的青衣人,而青衣人却对同门视而不见,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眼前的观音身上,其专注痴迷之态一目了然。 满月之夜,洛阳城内繁花似锦,鼓乐喧天。罗头陀神情淡漠,冷眼旁观这热闹非凡的巡城盛况,心中涌出一句俗语:月满则亏,水满则溢;登高必跌重,盛极则必衰。 青衫客心窍已开,超然世外的人涉足尘世之中,不知是吉是凶。 “……你那批火药制作成烟花时,炸死了两名工匠,为此赔给家属不少财帛。这硝石与硫黄的配比,似乎有些问题。烟花表演赶不上今天巡城,只能拖到后天,又是一大损失……” 白牛牵着宝车经过眼前,队伍渐渐远去了。旁边的男人絮絮叨叨地诉说着,罗头陀的眼神从韦训身上移开,落在这吹毛求疵的商贾脸上。 “人总是要死的。被锡杖砸成肉泥,或是被火药炸个四分五裂,同样要过奈何桥、忘川河。”罗头陀冷冷地说,“还是说,你敢拖欠洒家的尾款?!” 那商人被他狰狞凶悍的面容吓住了,瞧了瞧头陀手中旗杆般粗的锡杖,顿时将口中的闲话咽了回去。心中默默盘算过克扣“执火力士”货款的代价,他讪讪地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好饭不怕晚,好事不嫌慢,拖两天倒也没什么。满月这么亮,烟花就不显眼了。” 此人名叫贾良,是巡城行会的一员,专门负责筹备燃放烟花事宜。他心想最近刚从幽州接了大单,这批火药早就回本了,没必要冒着生命危险跟这种亡命之徒讨价还价。 再说会首申德贤介绍了新的生意,将稀有木材卖与富豪人家,一本十利,比做烟花的利润丰厚得多。只不知他从哪个渠道弄来合抱粗的楠木,那种东西不是早就在中原地区绝迹了吗?想到将来倒腾一根木头就能大发横财,贾良当即从怀中掏出金子,老老实实将尾款付给罗头陀。 巡城行会组织经验丰富,这场盛典总计数十万人参加,除了几次拥堵以外,算得上顺利,并没有发生韦训所警惕的变故。 典礼结束后,宝珠依照以往惯例,将莲花冠等首饰原样退回,仅留下一身锦澜衣作为纪念。参与过如此盛典,心理上的愉悦满足早已超越了物质回报。 只是卸下首饰、换回衣服之后,巡城行会的人仍是对她毕恭毕敬,行礼不迭。又有许多人向杨行简贺喜,告知他已经是“升仙家”了。 宝珠奇怪地说:“纵然在巡城中是观音化身,卸下那身行头,就不该留下过誉的虚名,否则就是对神佛不敬了。” 申德贤满脸堆笑,说:“菩萨回天上去了,娘子的气运才刚开始呢。这几日斋戒焚香,且等着得成正果、立地飞升吧!” 宝珠本以为有机会扮成观音、登上宝车布施便是有佛缘了,巡城已经结束,还能怎么飞升? 杨行简使个眼色,悄声对她说:“想必是这些愚夫愚妇对‘一朝显贵,鸡犬飞升’的幻想,以为从此能攀龙附凤,一家有女百家求了。” 宝珠会意,想起朝中对那些超阶越次升官的宠臣,也是用飞升等语比喻,一笑置之。韦训却若有所思。 第二天,他借着习字的由头,将宝珠留在院里,抄了一天的诗句。宝珠几乎纹丝不动在宝车顶上站了一宿,也觉得腿酸,懒得出门闲逛,正好盯着他练字。 在这院中暂住的陌生少女扮演过观音之后,一时名声大噪,四邻八舍的闲人都聚在门口晃荡,想瞧一瞧她日常是什么模样。 断尘师太带了两个徒弟也来了,只见院门紧闭,敲了敲门,没人应。院墙并不算高,她本可以轻松翻越过去,但沉思片刻,又转身离去了。 165 第 165 章 到了晚间,宝珠等人早早睡下。 二更时分,万籁俱寂。慈惠坊的这座小院沉浸在一片静谧中。 榻上传出稳健的呼吸声,十三郎已进入梦乡。韦训走出他与师弟共同的房间,幽灵般无声无息在室内逛了一圈,分别在宝珠和杨行简门口听了一阵,没有任何异动。 确认三个人都安然无恙后,他来到一楼正堂。门轴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他打开门,盘腿坐在门口,凝神静气开始打坐。巡城那夜宵禁暂停,今日恢复,坊门关闭后,街道上一片死寂,无人在外闲逛。更长漏永,外面稍有声响传入耳中,都显得极为清晰。 一只野猫不知从何处窜出,鬼魅般掠过院墙,吓走了栖息在庭院树上的斑鸠。驴在树下静静咀嚼豆粕,吃过夜宵之后,便站着打盹,偶尔甩动尾巴驱赶蚊虫。这是韦训当时选择它的理由之一,这头驴比大多数牲口更加警觉。 三更天时,更夫打竹梆的空空声响远远传了过来。那声音穿过寂静的街巷,经过坊墙外侧,缓步往城南走去。韦训闭着眼睛,静听那不慌不忙,有节奏的规律响声。 然而过了不到一刻,又有断断续续的梆声传来。这一回声音行径院门,来来回回走了两遍。 更夫除了报时,更肩负防范火灾和偷盗的职责,因此向来是两人一组,一人打灯笼照路,一人打梆预警。可如今行经门外的脚步声却只有一人。 韦训纹丝未动,磐石般坐在原地,静静听着时有时无的梆声,这个孤独的更夫在院外徘徊,两刻后,脚步和梆声同时消失了,就像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四更天,夜更加深沉。门外再次出现了脚步声,这一回的声响沉稳有力,与之前不同的是,来人并未刻意隐匿踪迹,反而有些提醒之意。那人停在院门外,短暂的寂静后,向庭院中丢了件小东西。 驴睁开眼睛,眼中透出警觉的光芒,它喷着鼻息,不安地来回踱步。 韦训起身来到院内,借着微弱的月光,从地上捡起那物件——是一根生锈的旧棺钉,被捏成圆环形状。这东西是残阳院门人常用的联络用品,有时被钉在墙上,有时则钉在梁上。当被重手捏成圆环时,藏起钉子尖端,表明来者无意挑衅。 棺钉在韦训灵活的手指之间来回翻转,他思索来者的意图,片刻后,轻轻掠上院墙,蹲踞在上俯视下方。阴影中站着一名黝黑胖壮的男子,正是师弟鬼手金刚邱任。 “大师兄。”邱任恭敬地叫了一声。深夜来访,扔物提醒,这在残阳院门人当中,算是相当礼貌。 在玉城时,这几人就表明了自己即将前往洛阳的意向,因此他出现在此处,并不算意外。然而七绝向来不合,不可能无事登门闲聊。 韦训皱着眉头问:“什么事?” 邱任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情,除了一丝不耐烦以外,未见恼怒之意,似乎并没察觉他高价卖给小姑娘人参的事。 于是他开口道:“传闻三日前有人辣手灭了一门拐子,尸体不见刀剑加身,皆是被空手撕成碎块,左右邻人却浑然不知。洛阳从未有过类似的事,因此传得沸沸扬扬,黑白两道皆知。有老江湖认为是一种高深指爪功夫……” 韦训昂着头,傲慢地说:“是我干的,怎么了?” 邱任心道果真如此,瞅了一眼他腰间的鱼肠剑,干笑着说:“师兄向来一击致命,取其头颅,这回怎么突然改了手法?” 韦训不耐烦地说:“残灯手七绝人人学过,只许你鬼手金刚使,不许我们用?” 邱任连忙摆手:“怎么敢。指爪上的硬功夫,江湖上最知名的是白驼寺‘伏魔指’,那伙秃子成天吃斋念佛,就算与牙行有纠葛,想来手段不会这么狠辣。正巧我来东都谋生,便有人怀疑是残阳院的‘残灯手’。” 邱任这一番话道出,韦训顿时明白了,老四绰号“鬼手金刚”,以勇猛强横的指爪功夫闻名江湖,此人刚来洛阳不久,就发生了这起怪事,有人怀疑到老四头上,倒也合乎情理,怪不得他半夜登门询问。 邱任本以为是卖参坑他的事被本人察觉,但两件事几乎同时发生,青衫客武艺超群,犯不着拐弯抹角报复,便放低姿态,问道:“大师兄可是对老四有什么不满?将这口锅栽在我头上,以后在此地行走,属实有些麻烦。” 韦训心道互相栽赃乃是残阳院门人最拿手的技艺,那一日因宝珠被拐,他大开杀戒,还真没抱着坑同门的意思。没想到出了关中,背锅仍是残阳七绝甩不开的宿命。 他觉得有趣,莞尔道出真相:“六颗脑袋也太多了,我随身的皮袋装不下。” 邱任的笑容凝在脸上,尴尬地道:“原来如此。”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问清楚了,却也对这短命小鬼没办法,只能忍下这口恶气,暗暗盼着他赶紧翻船。邱任想此人身患至阴寒疾,用上党人参大补,承受不起,非得肾阳亢盛,躁动难平,到时候就有乐子瞧了。 韦训哪里猜得到这黑胖子的龌龊心思,蹲踞在院墙上,骄横地说:“我已在巡城中现身了,倘若有人向你寻仇,你就直说是青衫客干的。那群下作东西,接观音接到老子头上了。敲阎王门,掘鬼差坟,还想留全尸下葬,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说罢,不等邱任回复,转身跃回院里继续守夜去了。 回想自关中启程后的种种经历,车船店脚牙等各行绿林□□畏惧残阳院的邪气,纵有觊觎宝珠之人,盯梢时望见他就气馁了。可出了潼关,途经河洛一代,这些不长眼的歹徒竟接连骚扰。如此一来行动处处受限,日夜提防,实在令人厌烦。韦训索性主动暴露行踪,欲以青衫客的威名震慑宵小。 这一夜他在正堂打坐,隐约察觉到数次不同寻常的动静。但他担心是声东击西之计,佯装未闻,一直按兵不动。 五更天后,天色渐渐露出鱼肚白。左右邻舍的居民陆续发出起床声响,鸡鸣狗吠此起彼伏,与人咳嗽洗漱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又过了两刻,街巷中,货郎挎篮叫卖各种朝食的吆喝声响起,卖蒸饼的、卖出尖馒头的、卖鲜桃奈李的……运送货物的车轮辘辘作响,牛马驴骡蹄声哒哒,人间烟火气息将夜的静谧一扫而空。 十三郎和杨行简陆续醒来,洗漱后出来煮茶。等到宝珠姗姗下楼时,整个慈惠坊已经完全苏醒,各种嘈杂声响混杂在一起,再不能分辨清楚。 平安度过长夜,韦训略微松了口气,见她发髻缠着一根鹅黄色丝带,嘴上点了胭脂,问道:“今日要出门?” 宝珠喝着浓茶,醒醒神后说道:“该去南市拿订下的药材了。” 十三郎一听又要去逛街,心中先怯了,哀求道:“先饱饱吃一顿早饭再出门,行吗?” 杨行简一听,也觉头皮发麻,便道:“请恕老臣年迈体衰,不能奉陪。今日我打算去书肆瞧瞧,说不定有白乐天的新诗面市,可以买上两卷,排遣旅途寂寞。” 韦训笑着调侃:“杨主簿前日巡城时舞姿活泼灵动,哪里年迈体衰了,我瞧着腿脚利索得很,不愧是当世一流的舞林高手。” 宝珠听杨行简要去买书,忙道:“顺便问问有没有诗鬼的新作。” 十三郎惊问:“鬼也能作诗吗?能比活人写的好?” 正当杨行简向他解释李昌谷的名号由来时,院墙外远远地传来一声吆喝:“樱桃毕罗!热腾腾的樱桃毕罗!” 这叫卖声犹如一道神奇的咒语,瞬间吸引了宝珠和十三郎的全部注意力。二人一听“樱桃”二字,顿时四目放光,将诗鬼抛在脑后。脑海中已浮现出一幅诱人画面:蒸笼掀盖后,水汽弥漫蒸腾,酸甜可口的鲜果裹在半透明的毕罗皮中,艳色透皮而出。光是想象那色泽,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 宝珠连忙指派十三郎:“快去买!别管多少钱,我要吃五个。”语气中充满了期待和急切。 十三郎立刻抓了一把散钱,兴奋地跳起来准备出门,谁想听那小贩的吆喝声却越走越远,并非朝着小院这边来的。他心里着急,忙对韦训说:“还是大师兄去,你腿脚最快。” 往日出去打水买饭,都是这师兄弟二人轮流,韦训只笑他们嘴馋,并未推辞,因图方便,翻墙出去,并没开院门,朝着货郎叫卖的方向快步跑去。 韦训步伐轻快,风一般掠过街巷,跑出去约莫一里,叫卖声止住了,大约是有人购买。韦训停了片刻,耐心等吆喝声再度响起。可当声音再次传来时,却飘飘忽忽由东折向南边。 韦训心中不禁生疑,小贩走街串巷叫卖是为了做生意赚钱,按常理应该缓步前行,吸引更多顾客,总不能一路快跑。依照自己脚力,早该追上了,然而却一直不见对方踪影。 跟着若有若无的叫卖声,他连续跑过几条巷子,一直奔到坊墙边缘,只见土墙上一个三尺宽的洞。原来是商贾为了做生意掏出来的,不少人为图方便不走坊门,而是弯腰从洞中跨进跨出。 韦训止住脚步,心道即便买不到毕罗让同伴失望,也不能再耽搁下去,转身返回小院。越往回跑,心中疑惑越深,不知为何,无端地有些心悸不宁。 他敢放下几人出门,一则因为光天化日,周围人来人往。二则他们三个聚在一处,呆在封闭的院内闲聊,不是荒郊野店。 这一趟来回不到半盏茶的功夫,他耳中突然听见院中传来断断续续的惨叫,那声音竟是杨行简的。 韦训大惊失色,足下发力猛蹬,如离弦之箭般疾步前冲。翻墙而入后,发现院门大敞四开,门闩被踹断了。惨叫声发闷,是从地下发出的。韦训探头往庭院里的枯井中一瞧,见杨行简跌落井底,正抱着腿哀嚎不止,似乎把骨头摔断了。 老杨察觉头顶有人观望的影子映下来,抬头一瞧是韦训,全然不顾伤处剧痛,惊慌失措地叫道:“快进屋!” 韦训听他呼痛声中气十足,知道暂无性命之忧,顾不上拉他上来,心急如焚扭头往屋里奔去。 正堂当中一片狼藉,刚刚四人围坐谈笑饮茶的方桌已然坍塌,条案与屏风东倒西歪,弓弦崩裂,箭囊中的箭矢撒了一地,显然刚发生过一场殊死搏斗。宝珠不见踪影,一个小小的身影瘫倒在满地木屑之中,瞧着是被人击飞后砸碎了方桌。 韦训手脚发冷,心猛地一坠,抢过去将师弟抱起来。只见十三郎双目怒睁,前胸凹陷,呼吸全无。韦训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伸手切向他颈侧人迎穴,指下脉搏消失,竟然已气绝了。 166 第 166 章 十三郎胸口处遭受重创,呼吸与心跳骤停,但瞳孔尚未扩散,身子仍是暖的。 韦训深知他自幼修习“般若忏”内功,肌骨坚实,远非普通孩童可比,外伤虽重,内脏未必有致命损伤。此时全力施救,或许尚存一线生机; 可宝珠刚被掳走,倘若即刻拔腿追赶,以自己的速度,不论对手是谁,八成能够及时追回,然而代价却是要舍弃师弟的性命。 转瞬之间,韦训进退维谷,被逼到绝境:两个选项都面临不可挽回的代价,而他却毫无思考的余地。 自陈师古过世后,这个未出师的小师弟就一直跟在他身边,师兄弟二人情谊与其他貌合神离的同门有天壤之别。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瞧着十三郎就此气绝身亡。 韦训只得忍痛止步,迅速撕开师弟衣物,只见他胸膛正中一块暗红,是被重拳殴击所致,骨头碎裂,被打得凹陷下去。 韦训孤注一掷,以日暮烟波掌中最轻柔的一招“镜花水月”式拍在十三郎左胸侧。掌力压至最低,透过肋骨刺激已经停滞的心脏,十三郎唇边溢出一丝微弱气息,却仍旧毫无反应,只是胸腔内残存的空气。韦训将他翻转过来,加了一分力气,再从背后击出一掌。 这前后两掌下去,强行打通了淤塞的经脉,刚刚僵停的心脏再度艰难跳动起来。十三郎呛咳一声,呕出一口瘀血,濒死之际神志不清,睁着眼,目光散乱不能聚焦。 他虽年幼,却是残阳院出身,自有一股天生的倔强刚毅,一脚踏进鬼门关了,徘徊在心头的仍是死前那份执念,从喉咙里硬挤出一个字:“九……九……” “你放心,我这就去追!” 韦训知道他这口气虽然缓了过来,但脉搏时断时续,极为微弱,若就此抛下不管,仍旧是死路一条。他果断将十三郎负在自己背上,用撕烂的衣裳布条紧紧捆住,背心与他胸膛贴合,同时潜运丹田真气,向他渡气续命。 若是武功稍弱者,以内力救人,稍有不慎便会经脉逆转,伤及自身,双方不能挪动。韦训仗着自己先天悟性奇高,铤而走险,一边背着伤员不断续气,一边拔腿奔出敞开的院门。 在十三郎身上耽搁了片刻,此时已不见袭击者的去向。 右手边的道路上,一名十三四岁的小货郎正蹲在地上叫骂,身边泥中滚落了一地桃子。他肩上挂着一只竹篮,一边往篮中捡桃,一边恶声恶气地骂道: “赶投胎的横死鬼!抢吃热屎的撮鸟!撞了你爷也不知停下磕头谢罪,跑这么快,是背着你娘赶去阎王殿里点卯啊!” 韦训心中一动,这分明是有人背负一女子从此路匆忙经过,跑得急,途中撞翻卖桃的货郎。 此时情势危急,刻不容缓,无暇仔细斟酌,他背着十三郎,疾如流星般朝右边追过去。一路狂奔,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人物。他纵身掠上墙头又跑了一阵,周围街巷中的行人纷纷抬头望向这个背着人飞檐走壁的少年,俱是惊诧莫名。 又是一处路口,韦训一无所获,停下脚步,站在墙头发愣:难道她已经被人掠进附近建筑里藏匿起来了?倘若是拐子所为,惯例是将目标掳进屋里,或恐吓或殴打,剥去衣裳换身行头,家人即便报官都难以寻觅。 疑团如乌云般翻卷着涌上心头,韦训当机立断,掉头折返,再往奔回那处小院。可等他回到原地,那个蹲在地上叫骂的小货郎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粘泥的烂桃。 中计了!惊慌与愤怒一瞬间令韦训浑身恶寒,手足发麻。 门前这条路分两岔,假设那货郎是提前被安排在右路,他只需佯装被人撞翻,便能轻易引得韦训向错误方向追击,无需冒险交手,不费半分力气。 院中,杨行简的呻吟声仍未断绝,驴在树下不停尥蹶子,仿佛也知道大祸临头,只因拴着缰绳无法奔跑。 韦训向井中丢进一根绳子,将断腿的杨行简提起来,急切问道:“敌人有几个?什么模样?逃往何处?” 杨行简疼得浑身直哆嗦,言简意赅地叙述道:“茶釜里水干了,我去院中水缸里取水,被人从背后踹进枯井,别的都没瞧见。”他顿了顿,又说:“我在井下,依稀看见有人影映在井壁上,那人好像扛着些什么,往院门口跑了。” 这一句“跑了”尚未完全出口,韦训已旋踵再次飞奔出去。 杨行简忍痛左右张望,没看见宝珠的影子。再回想起韦训惨白发青的脸色,以及他肩上失去意识的十三郎,顿时魂飞魄散,瘫在地上动弹不得。 韦训向左路发足狂奔。 夜间他全神贯注警戒守护,谁想敌人却阴险地挑了太阳升起之时,趁他绷紧的神经刚刚放松那一刻出手。犹记得宝珠曾在长秋寺中不经意间提过想吃樱桃的话,彼时四周人山人海,不知是哪个心怀叵测之徒将这话听了去,埋下今日祸端。 敌人先用“樱桃毕罗”的诱饵将他引出院内,推测他很快便能察觉端倪回防,于是掳走宝珠之后,出手将十三郎伤至濒死,令他不得不耗时抢救。再用货郎于右路布下疑阵,将他引向错误的方向。这两手拖延时间的连环计使出,饶是他轻功盖世,也再难追上。 敌人处处料敌于先,不费一刀一剑,连面都没露就成事了。恐怕早就埋伏在四周,将各人的喜好、武力打探得一清二楚。即便诱敌失败,还有别的阴险招数在后面等着。 此时此刻,韦训看任何人都觉得异样,任何角落都觉得可疑。眼见前方有个推板车送货的脚夫,车上似乎能藏人,他飞起一脚踹断车轴,七八筐葵菜、芜菁随之落地。 那菜贩正要大骂,眼见韦训阴森如鬼的脸色,心想这人能将车踹烂,这力道若是踢在人身上,恐怕会当场丧命,当即咽下了辱骂。 韦训一路见车拦车,见轿翻轿,左突右冲,将整条街搅得人仰马翻,鸦飞雀乱。他见巷子里有家铜铺,匠人坐在门口,地上摆出各样铜器招揽生意,冲上去揪住他衣襟,如捏着鸡鸭脖颈般将他提了起来,厉声问道:“你坐在此处,可曾见到刚刚有可疑的人背着人从此经过?!” 那匠人惊疑不定,颤声说:“那不就是你自己?” 韦训无暇解释,“波”得一下硬生生将一只铜釜拍扁了,“再好好想想!若有虚言,让你人头如此釜!” 那匠人意识到这武疯子可能在寻人,绞尽脑汁思索了片刻,说:“刚才有个身材瘦小的汉子,穿灰色短打劲装,扛着一大卷毛毡从此经过,跑得飞快。”说着指出方向。 韦训生怕再次被骗到错误方向,连续逼问过几户路边摆摊的商贩,与两名街边乞讨的乞丐,确实有人见过那个肩扛毛毡的灰衣人从此经过,朝南边跑了。问及毛毡长短尺寸,正好能裹着一个人。 得了这条线索,韦训背负十三郎,一路向南追踪,从慈惠坊追到通利坊,一直追到一条死胡同里。 巷子尽头是一家赁驴的店肆,院子里臭烘烘的,拴着四五头驴,墙角堆积着劣等鞍辔和喂驴的稻草。店主倒毙在室内,除了一条不停吠叫的狗外,店内再无其他活物。 韦训一进屋内,眼神瞬间直了,墙边散落着几件不该属于此处的精致衣物:是宝珠今日所穿的襦裙,以及贴身的袔子与亵裤。连同装着瑞龙脑的香囊一起,被丢弃在肮脏的夯土地板上。衣衫上还残留着香气,她就这么被赤裸裸地掳走了。 窗户虚掩着,韦训伸手推开,发现此处直通南市。 窗外车水马龙,熙熙攘攘,放眼望去,上千间店铺和数万民众拥挤在这两坊之地上。南市以外,是拥有一百零三坊及五十万民众的洛阳。一个人消失在一座巨型城市里,就如同一滴水流入了大河。 一阵眩晕袭来,韦训耳鸣不止,背着十三郎缓缓跪了下去。 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恍惚之中,四面八方的门窗开始涌入污泥,沉重浓稠的黑色泥浆不断上涨,钻进七窍,没过头顶。此非人间,他即将被吞噬进地底黑暗之中。 眼前洛阳街市的繁华景象渐渐扭曲变形,与洪水过后、淤泥淹没大地的荒凉重合。怀抱被丢弃于此的衣物,韦训终于切身体会到陈师古当年的心境。遍寻不得的无助,穷途末路的悲凉,刻骨崩心的恨意……原来竟是这样的感受吗? 脑海中诡异地响起一阵他本不应该听到的凄厉声响—— 那是远在他出生以前,距此地万里之遥的岭南灵水河畔,陈师古那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绝望啸叫。 167 第 167 章 夕阳西斜,天光尚未完全消退之际,洛阳城上空陡然窜起一束银白色的烟花。这烟花异乎寻常,飞得极为高远,发出一阵悠远而尖锐的哨声,在云端滞空许久才炸裂开来。 洛阳城的居民都知道今夜有烟火表演,然而惯例是入夜之后才点火,如此方能显得火花光芒耀眼,颜色艳丽。如今天色还没黑透,便有人点燃了一支,不知是谁这么迫不及待。 而且表演向来是在天津桥附近举行,方便聚集在城西南的宗亲贵胄观景,不知为何,这一支烟火是从慈惠坊发射出去的。 民众虽然心中存疑,但绝大多数人仅是抬头瞧了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操持自己的生活。唯有个别特立独行之人,带着几分好奇与狐疑仔细辨认后,一个接一个向着烟花绽放之地汇聚过去。 许抱真看到召集令时尚在洛阳城外,等赶到城边,暮鼓敲过,城门已经关闭了。他索性甩下徒弟,趁着夜色渐浓,独自越墙进城。 琶音魔拓跋三娘、鬼手金刚邱任二人在城内谋生,最先抵达,各自在东倒西歪的家具里面寻了凳子坐下。 拓跋三娘从发髻上拔下骨耳挖簪,正跷着脚剔耳朵。素麻破裙下穿着一双红绣鞋,烛光下格外鲜明夺目,瞧着十分诡异。 洞真子环顾左右,没瞧见发布召集令的青衫客,便开口问道:“老七呢?” 三娘若有所思地瞥了他一眼,片刻后,漫不经心地道:“谁知道呢,许久没有见过了,色字头上一把刀,许是被哪个伤心人打死了。” 邱任嗤笑道:“她那个孟浪德性,又不肯好好练功,早晚出事。有些人的绰号是浪得虚名,绮罗郎君是实打实浪的虚名。倒是可以赌一把她会死在债主手上,还是死在前任手上。” 拓跋三娘上次输掉重金,摇头拒绝:“赌不得,风流债要怎么算呢?” 许抱真没有接话,心道早晚死在外人手上,不如先捅死她算了。 过了一会儿,执火力士罗头陀也到了,眼看没有坐的地方,将锡杖插在院里,伸手把门前两个石鼓抱进屋里当凳子。 拓跋三娘不满地问:“死小鬼又有什么事?这师门召集令只在师父死前用过一次,最近一个多月,倒反复点燃过两回,他当这是烟火表演?” 罗头陀说:“我猜他把骑驴娘子弄丢了。” 那一夜巡城盛典,他亲眼见到小姑娘在宝车顶上扮演观音,韦训陪伴左右。今日又见这室内的状况,便有了七分把握。 许抱真露出厌烦的神情:“庞六丢了新娘发召集令,韦大走失了相好也要召集,难道我们成天无所事事,就等着谁丢了女人帮着跑腿吗?” 室内一片狼藉,任谁都能看出发生过冲突,拓跋三娘望着室内东倒西歪的家具,以及散乱的箭矢,缓缓道:“这事倒有些奇妙,你们觉得中原哪个高手有能耐从青衫客手上夺人,还是说,他被一群高手围攻了?” 邱任说:“骑驴娘子虽然弓马娴熟,却没练过拳脚功夫,任谁近身,一招便能拿下。大师兄曾说过有拐子试图‘接观音’,这生意讲究坑蒙拐骗,偷袭暗害,未必是硬碰硬从他手里夺走的。” 罗头陀说:“其实我白天遇见过大师兄,他如梦游一般在街上晃荡,手上沾血,眼神甚是奇怪,口中自言自语。我瞧他那副魔怔神气,与师父当年犯病时像极了,便没敢同他搭话。” 韦训的状态,竟然连无法无天的罗头陀也不想招惹,众人心中一凛,邱任大摇其头,抱怨道:“干嘛跟师父对比?真是晦气。” 许抱真问:“发布召集令命我们在此聚集,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召集令是我点的。” 厅外传来一声有气无力的稚嫩嗓音,十三郎扶着门框,缓步从隔壁走了出来。 “大师兄吩咐,诸位师兄师姐聚齐之后,帮他在洛阳寻人。” 邱任问:“人是怎么丢的?” 十三郎答道:“今早有人用计将大师兄诱出院子,接着跳进来两个脸上蒙着黑帕的汉子,我武艺低微不敌,九娘就被掳走了。师兄回来后,也没能追得上。”接着原原本本将他与韦训今日的遭遇讲述出来。 众人听闻这调虎离山、声东击西、金蝉脱壳的连环计,心下都觉得惊诧。敌人显然熟悉韦训的专长,不敢与他正面交锋。但青衫客这等机警沉稳的老江湖,竟被耍得团团转,这份智计可谓算无遗策,料敌如神。 拓跋三娘听十三郎说一句话喘一口气,声气断断续续,在烛火之下仔细瞧了他一眼,只见小孩儿脸色蜡黄,神情萎靡。 她问道:“你中气怎么如此弱?话都说不顺。”说着伸手扣住十三郎脉门,将他扯到身边来摸了摸脉。随后脸色一沉,将他往邱任身边轻轻推了一把,“老四瞧瞧。” 邱任惯常为人诊治外伤,搭脉一切,便知十三郎心肺受过重创,当即扯开他衣襟,只见小沙弥胸口一块瘀紫凹陷下去,连骨头都打碎了,想来每次呼吸说话都是剧痛。 众人脸色均是一变,心里都明白若不是这孩子从小修炼“般若忏”心法,硬功稍有小成,这一击必当场将他打得五内俱崩,气绝身亡。 罗头陀“嘿”了一声,满脸虬髯晃动,森然道:“对小孩儿下手挺狠啊。” 拓跋三娘指着一个空的石鼓,说:“你坐在庞六的位置上。” 十三郎尚未出师,师门聚会时本没有座位,理应站着应答。如今得了宽宥,谢过各位师兄师姐,才小心落座。 邱任同是修行“般若忏”,以医师口吻叮嘱十三郎:“别偷懒,越是受了伤越要勤练功夫。般若忏不仅是金刚不坏的硬功,还能迅速修复受损之处,易经洗髓,脱胎换骨。” 许抱真和拓跋三娘心想,陈师古抢来的这门心法比本门的“玄炁先天功”进境慢许多,也显得笨拙。但只要耐心练到一定境界,外功难破,受了伤又能迅速自愈,除非彻底将人斩首碎尸,否则总是留有后患。正是因为这门功夫如此难缠,大家才不愿轻易跟老四老五动手。 十三郎将衣襟掩上,盖住伤处,说:“我没事。只求各位师兄师姐帮忙找人,洛阳这么大,九娘下落不明,我和大师兄是大海捞针,无从下手。” 听见老幺出言恳求,众人要么望天,要么看地,都不做声。 十三郎知道残阳院与其他门派不同,七绝之间向来不睦,毫无同门情谊可言,甚至盼着韦训早死。寻人又是件极繁琐的麻烦事,他们不愿出手相助,是心安理得。 他搜肠刮肚思索一番,心里冒出个主意,遂忧心忡忡地说:“大师兄不仅继承了师父的武功,似乎也继承了师父的疯病。九娘被人掳走之后,他为心魔所困,一下子神志错乱了,恐怕要在洛阳闹出大乱子。” 罗头陀刚刚已经说过,如今十三郎再次重提,陈师古当年所作所为袭上心头。他博学宏知,文韬武略,疯了也与其他愚痴失智的疯子不一样,既精明狡猾,又穷凶极虐,是最难对付的那种。 拓跋三娘思索了片刻,嫣然一笑,媚态横生:“那又怎样?短命鬼身患绝症,就算失心疯,还能有几年好活?大不了我们先撤出洛阳避一避风头,等他病死一了百了,叫小疯子去地下跟老疯子纠缠吧。” 许抱真唇边噙着一丝笑意,缓缓点了点头。 邱任笑道:“还是三师姐脑子转得快。” 十三郎见此情形,只能使出最后压轴的绝招来,他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有件事我们一直瞒着诸位师兄师姐,如今迫不得已,须得实言相告了:大师兄已找到凤凰胎、活珠子。” 这一句撂下,众人脸色突变,拓跋三娘不敢置信,尖声叫道:“什么?!” 韦训身患绝症在残阳院尽人皆知,而他的救命丹药大家也都有所耳闻。韦训从许多年前就遍寻古墓,苦苦觅求,却一直一无所获,旁人都猜测他被陈师古诓骗了,怎料世间竟然真有此物? 许抱真脸色阴沉,大袖一卷,将十三郎掠到身前,喝问道:“此话当真?!” 十三郎郑重其事,举起三根手指,斩钉截铁地道:“善缘向菩萨发誓,若有半句虚言,叫老天落雷劈死我。当时我亲眼目睹,大师兄从一座大墓中挖出了旷古未有的活珠子,才就此罢手,从关中出行,云游天下。” 正堂中一片寂静,众人惊疑不定。韦训突然放弃盗墓,确实是一件令人疑心的事,倘若说他已经找到了那传说中的丹药,成功以此续命,那就解释得通了。 拓跋三娘仍不肯死心,对邱任说:“你去探一探韦大的脉象,看是不是真的病愈了?” 邱任阴着脸道:“我又不是活腻歪了,你们谁敢像捏小孩儿的脉门一样去切他的手腕?” 罗头陀道:“大师兄在玉城接亲时仍相当能打,只是脸色不好。” 许抱真懊恼地说:“他从小就长着那副薄命相,按理说命数变了,容貌也该随之变化。可恨只有师祖擅长望气卜命一道,我只学了些观星的皮毛。” 众人心绪不宁,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十三郎肃然道:“大师兄年纪尚轻,如果从此时开始犯病,那可要比师父疯得长久得多。诸位师兄师姐,倘若人救不回来,他被心魔所噬,将来有一天想起你们今日袖手旁观,不愿出手相助,那该是什么后果?!” 小沙弥严肃的目光缓缓掠过他们脸上,众人回想起陈师古当年发病时平静中透着癫狂的模样,不由得头皮发麻,默然失语。 168 第 168 章 十三郎的推测入情入理,众人好不容易才把陈师古熬死,倘若再横空冒出一个武功绝顶、睚眦必报的小疯子,必然引发江湖动荡,遗祸无穷。 尤其洞真子和琶音魔皆怀有争夺师门首席的抱负,如今听说韦训的绝症竟已痊愈,自知壮志难酬,都觉得心灰意冷,失落至极。 在场诸人各怀心思,沉默了许久。 邱任猛地一拍大腿,率先说道:“当年庞六的人情,大师兄二话没说就给还了。如今难得有向他施惠的机会,将来索要回报,那可相当划算。再者,想在洛阳落脚,早晚要与本地的三教九流打交道,择日不如撞日,先借着寻人的由头,探探洛河的水有多深。” 许抱真城府甚深,左思右想,将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梳理一番后,才露出假笑:“既然有人算计到大师兄头上,还差点把老幺打死,等于削了我们所有人的面子,将来有何颜面在中原立足?我心中好奇,倒想瞧瞧是谁有这胆量与虎谋皮。” 罗头陀扫了一眼病恹恹的十三郎,言简意赅地说:“干!” 中原自古以来不仅是政权发源地,武林门派亦是林立。玉城一战虽令残阳院声名大噪,但罗刹鸟当众揭露了陈师古遗言的秘密。如今敌人特意挑这二人动手,必定有所图谋,说不定是为了勒索那件“祸乱天下”的虚空之物。迟早要战,不如利用韦训引敌锋锐,将挑衅者一举歼灭。 唯有拓跋三娘最是不服,犹豫到最后才下定决心,冷哼一声,说:“我可不是受韦大胁迫,不过是可怜那小姑娘受苦。被人掳走欺凌糟践的滋味,你们都不懂。” 十三郎绞尽脑汁说了一番虚虚实实的话,终于劝得几名高手助拳,这才松了口气,稍一松懈,便觉得难以支撑,只想倒头躺下。 拓跋三娘装出楚楚可怜的神态,捏着嗓子凄凄切切地哀叹道:“哎,人家命好苦啊,当年怎么就没有一个痴情少年,为了寻我上天入地发疯呢?” 许抱真对她入门之前的事略有耳闻,见当世顶尖刺客故意扭捏作态,觉得有些反胃,皱着眉头说:“后来你不是学成武艺,亲自把那些人碎尸灭门了吗?” 拓跋三娘眼中顿时绽放出光彩,诡异地笑了起来,神色随之一变,瞬间又恢复了宗师气派,傲然道:“那是当然,虽说多耗费了几年时光,可世上再没有比自己亲手复仇更痛快的事了。” 众人虽已议定,一时间却不知该从何处着手寻人。这伙强盗刻意隐藏身份,仓促之间,十三郎只瞧了一眼就被打晕,现场再无其他证人。 正商议对策之际,许抱真突然噤声,目光投向门外。在场众人中数他功夫最为高深,故而最先察觉。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院子,只见树荫中隐隐约约有个青色的影子。 那影子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没有发出丝毫人类的气息,不知已经到了多久。青袍上污渍斑斑,血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皮袋。往日狡黠洒脱之气一扫而空,鬓发凌乱,衬出一张如鬼似魅苍白的脸。 韦训并未踏入烛火照耀的范围,众人神色凝重,齐刷刷站了起来,无声地向这位残阳院首席致敬。 “有人上门索要赎金吗?”他问。 十三郎失落地摇了摇头。倘若是绑匪,留得人质性命,还有周旋谈判余地。如今却如石沉大海,杳无音尘。 韦训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施号发令: “许二查访邪教收采生魂。” “三娘搜索烟花巷里。” “老四盘问巫祝杀人祭鬼。” “老五打探丐帮采生折割。” 指令听起来神志清醒,措置有方,可目光却是空洞的。明明是看着人,眼中却空无一人,不知望向何方。这死气沉沉中透着异样狂气的眼神众人熟悉至极,回忆起被先师主宰的往昔岁月,顿时觉得丝丝凉意渗入骨髓。 许抱真和拓跋三娘意动,盘算群起而攻之,当场将这个潜在的祸害铲除,以绝后患。然而同门不同心,谁也不想率先送死。两人对视一眼,不敢妄动。 邱任开口问道:“大师兄可还记得前几日那一门接观音、抱童子的拐子?或许是由此瓜连蔓引,与黑-道结下仇怨。” 韦训平淡地说:“我自去寻他们老巢。” 远处,璀璨的烟火一簇连着一簇升上天空,将残阳院众人脸上的种种忌惮、惊惧、疑虑一次又一次照亮。 烟火如期绽放,相约的人却失踪了。韦训神色木然,抬头望了一眼那些毫无意义的闪光。巡城那夜的喜悦仿佛海市蜃楼中的幻象,如今已是烟消云散。 他将所有事安排妥当,未再言其他,脚步摇曳飘然而去,再一次沉入暗河。仅留下一句幽咽缥缈,犹如鬼泣的喟叹: “那是我的观音……” 众人不约而同感到某种无形的东西被斩断了,是他与现世连接的命脉,是封印修罗的枷锁。韦训离去后好一阵子,众人才回过神来。邱任抚平胳膊上竖起来的汗毛,为那些将死之人感慨:“你们何苦招惹他呢。” 广利坊中的芳菲馆丝竹阵阵,问柳寻花之人由妓女们陪伴,欣赏着远处的烟花,一边畅饮美酒,一边吟诵赏月的诗句。虽然中秋已过,但桂花飘香,玩月的兴致暂未消失。 一名龟公站在门前,为客人看管停在巷中的车马。这些都是贵重财物,若不小心保管,难免遭盗贼顺手牵羊。 他打了个哈欠,余光之中突然望见一片白色的影子。曲陌幽暗之处,一名抱着琵琶的高挑女子袅袅婷婷地走来。 她穿一身陈旧的素麻破裙,头发上仅插着一根骨簪,唯有怀里的琵琶瞧着是件值钱的物件。深夜之中孤身在街巷游荡,只可能是游女。 女郎停在芳菲馆院门前,哀哀戚戚地对龟公说:“阿郎,节气一过,夜凉生露,流离街头有些冷了。可否让奴进屋过夜呢?奴擅弹琵琶,也能唱上两句助兴。” 游女为了求生,自求进入教坊内也是常有的事。那龟公瞧她身材窈窕,面容甚美,依稀是个鲜卑女子,便动了几分心思。然而挑起灯笼仔细一瞧,却见她眉眼间岁月留痕,是个上了年纪的中年游女,便毫不客气地骂道: “我们芳菲馆可不要年老色衰的野鸡,快滚!” 那游女丝毫不恼,笑着道:“让奴进去喝杯酒,暖暖身子也好。”说着便自行往院中走去。 龟公上前阻拦,却见她身形一晃,脚不点地迈进门槛,手碰不着她一片衣角,行动如鬼怪一般。那龟公急眼了,怕扫了庭院里玩月客人的兴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扬手打去,想扇她一个耳光。 那游女伸出二指,指缝之间似乎夹着一张柳叶般的银片,朝他竖着轻轻一划,那龟公只觉像喝了一口冰酒,由胸口至小腹一线冰凉,接着滚热的肚肠就从腹中翻了出来。 这一下事发突然,他不敢置信,抱着自己的肠子,背靠着门框跌坐在地,嘴里咿咿呜呜的不成句。 庭院里顿时乱成一团,尖叫惊呼之声连连,不知这女子是人是鬼。谁也没看清她干了什么,只隐约见到纤手一指,那龟公就被开膛破肚了。因她就站在门口,无人敢逃,有的钻进桌下,有的躲在廊柱后。 拓跋三娘娇声笑道:“别怕呀,掉出来的东西塞回去,找个针线熟练的人缝上,不就完好如初了?” 接着又道:“今日老娘不是上门寻仇,所以不打算多造杀孽。将新进来的雏儿全都叫出来让我瞧一瞧。” 她这话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遍整座芳菲馆,院子里的妓女们吓得浑身哆嗦。拓跋三娘道:“不要梳了头、开了脸能陪客的,要刚进来的新货,还没打服的,你们一般关在地窖里磋磨。” 她余光瞥见一名插金戴银的老妪,弓着背踮着脚正要往屋中躲避,身形一晃追到身后,将老妪推倒在地,坐在她身上。 拓跋三娘熟知娼门中事,知道这老妪就是主持教坊的鸨母,买来的女孩儿都由她打骂教养,因此毫不留情,扯起一根人筋琵琶弦绷在老妪颈上,指尖一拨,人筋便割入肉里。 她盘腿坐在鸨母身上,一边弄弦,一边如怨如诉地唱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咳咳咳……来煎人寿!” 歌声怅恨凄厉,只唱了几句,便觉得肺腑滞涩,气提不上来,咳嗽连连。月色之下,这名鬼气森森的游女且弹且唱,鸨母颈上的琴弦越勒越紧,她无法呼吸,脸色青紫,鲜血四溅。院中众嫖客无不被吓得心胆俱裂,闭目诵佛。 咿咿呀呀的缥缈歌声从广利坊远远扩散开来,及至最远处。一块麂皮拭去剑锋残血,寒光再度绽放。 许抱真从一处鲜为人知的建筑里漫步而出,在黯淡月色之下细细擦拭武器。这祆一教伪装成宗祠隐匿于巷间,竟然也有两名好手,让他多耗了一盏茶的工夫。只可惜他们祭祀火神的人祭之中,并没有发现目标。 还剑入鞘后,依照日常观星的习惯,许抱真抬头望向天空。 今夜星宫黯淡,紫薇不彰。忽然,一个光点拖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蟾宫。倘若换作别人,会误认为那光芒是今夜燃放的烟花。然而许抱真却很清楚:世间没有任何烟火能够到达那样的高度。 彗星袭月——此乃极为不祥的预兆,必有要人遭劫蒙难,导致天下气数发生变化。 可惜那些改朝换代的大事从来只会给民间带来凶患,他们这些布衣草莽不会在星象上有所反映。虽得陈师古传授观星术,他当年却怒砸浑仪,声称天命与己无关。 自从五月观测到类似凶兆后,除了万寿公主薨逝,再没听说长安有什么大事发生。毕竟她只是皇帝爱女,并非太平公主、安乐公主那般能左右朝政的当权贵主。 洞真子观月沉思,怀疑自己迁来洛阳避祸,是否真的有必要。 169 第 169 章 杨行简忍着腿伤剧痛,奋力敲响了立在皇城大门前的登闻鼓。 仅敲了一下,就被门前执勤的金吾卫扑了下来。 他们见这布衣男子孤身一人,骑着一头鬣毛斑驳的瘦驴,风驰电掣奔向端门,还以为是哪个疯癫田舍汉跑来作乱犯上,正要拖他到路边踢打。 杨行简举着银鱼袋大喊:“我乃京师亲王府执事!弘农杨氏出身,堂堂六品朝廷命官!我要报案!” 一名金吾卫从他手中夺过鱼袋,讥笑道:“你是朝廷命官,我还是天王力士哩。” 唐廷在东都洛阳另有一套分司班底,办公场所便是城西北的皇城,担任最高行政长官的是河南尹。皇室早已迁居长安大明宫,留在洛阳的大多数是混俸禄、等着致仕养老的闲散官员,却仍具有皇城威势。 登闻鼓摆在这里不过是个装饰,怎能容忍任何人随意敲它。要不是那驴跑的太快,没来得及阻拦,他根本无法靠近。 岂料将这疯汉拖到路边以后,他竟从包裹里面掏出了告身和乌纱帽,还有一整套绿色官服。 众金吾卫一愣,再检查银鱼袋内的鱼符,不似伪物。于是不敢继续动粗,立刻派人去通知长官。他们上下仔细打量,见这中年男子面容白净,三缕长须,文质彬彬,倒真不像是普通的布衣百姓。只是蓬头散发,腿上绑着两根木棍,看上去十分不雅。 过了片刻,当班的校尉出来了,查验过告身与鱼符之后,他疑惑地问道:“主簿既然是长安官员,怎么一个随从都没带?还需要击鼓鸣冤?” 杨行简急得浑身冒汗,叫道:“我女儿今早为贼人掳走,我也受了伤,随从去街上寻人,仓促之间只能出此下策。快带我面见河南府尹!” 清晨事发之后,韦训未能及时追回宝珠,回到院里把杨行简从井底捞出来,迅速接上断骨固定,接着提起他放在驴上,让他立刻去报官。 这一路相处下来,杨行简知道他们江湖中人忌讳与官府打交道,尤其像韦训这种武功高强又桀骜不驯的侠客,尤为鄙夷朝堂权威。这种人竟然主动低头,让自己去官府报案,可见事情真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驴平日里从不让杨行简靠近,如今也知大祸临头,不敢再犟,驮着他跨过洛河,四蹄翻飞,一路狂奔向皇城。 六品职事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此人又是名门望族出身,那校尉见他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也不敢耽搁,命属下左右架着他进了皇城,越过县尉一级,直接来到府尹窦敬办公的正厅。 然而小吏递过消息后,窦敬却命人转告杨行简,自己盂兰盆节受了邪气,身体不适,近期无法处理公事,让他有事跟参军商量。 杨行简这样老于世故的官员,当然清楚“称病不见”是什么意思。 韶王李元瑛被贬去幽州之后,韶王府的幕僚们在朝中处在令人尴尬的位置。窦敬年事已高,不想参与危险的宫廷斗争,故意装聋作哑,回避与此相关的一切事务。 连府尹的副官都见不到,杨行简痛急攻心,几乎昏厥过去。过了一会儿,掌管议法断刑的洛州司法参军于询慢吞吞地过来了,身后跟着洛阳县尉耿昌人。 大约是受了上司暗示,于询虽然面上恭敬有礼,却不怎么上心,慢条斯理地询问杨行简事发过程,连一个记录案情的书吏都没有携带。 听他说全程没有看到贼人的相貌,女儿失踪时衣物被留下了,于询心中一动,问道:“杨主簿可曾参加过中秋那夜的巡城?” 杨行简大声说:“我女儿芳歇正是在巡城中扮演菩萨的观音奴!” 于询和耿昌人皆是讶异,两人回想起巡城那夜见过宝车上的少女,确实雍容高贵,气度与众不同。 耿昌人开口问道:“杨公既然出身名门,怎么舍得让女儿当观音奴?” 杨行简道:“我们途经洛阳,暂歇于此。她去长秋寺礼佛,意外掷出圣卦,顺水推舟就去了。扮演菩萨难道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于询与耿昌人二人对视一眼,心里对这案子已经有了答案。于询苦笑道:“杨公难道不知,观音奴在巡城之后就会升仙?” 杨行简莫名其妙:“我听说过了,那不就是个市井间的虚名?我弘农杨氏的门第,还用得着什么‘升仙家’来抬举么。” 县尉耿昌人见他一无所知,只能解释:“杨公不知,这是货真价实的升仙。历届观音奴都会在巡城过后七日之内,留下衣衫冠履,凭空消失。哪怕有家人看守,身处密室阁楼之中,从无例外。有的女孩儿飞升之后,披帛甚至会飘飘忽忽从天而降,是许多洛阳人有目共睹的奇事。” 于询道:“这是功德无量的殊荣,不过……名门之家精心培养淑女,更愿意与其他高门贵族联姻,所以只有虔诚信佛的平民家愿意送女儿去参选。芳歇娘子这般门第,居然愿意参选,也是极有佛缘之人了。” 杨行简眼看这两名官员口舌翻动,一本正经说出这些不可思议的志怪故事,勃然变色:“一派胡言!我就在案发现场,明明是贼人用计抢夺,活人怎么可能立地飞升!你们是朝廷官员,可不是迷信鬼神的田舍汉啊,岂可信口开河!” 于询知道他一时不肯接受,假惺惺地恭维道:“观音奴得道升仙后侍奉菩萨,从此脱离人世苦海,那是出家修炼都修不来的福气。杨公以后有天上的女儿护佑,想必福寿绵长,今后飞黄腾达有望了。” 杨行简火冒三丈,猛拍了一下桌子,大骂道:“放屁!我家芳歇是韶王下过定的侧妃,此番经过洛阳就是送她去幽州成亲,还用得着你们祝老夫飞黄腾达!” 于询一愣,心中咯噔一下。心道上司窦敬格外交代过,尽量不要跟那位贬去边疆的皇子扯上关系,既然只是个幕僚,那虚与委蛇敷衍过去就算了。如今他本人的侧妃在洛阳消失,这可怎么搪塞这个便宜老丈人?还能跟菩萨把人要回来不成? 他脑筋飞转,脸色一变,叉着手恭恭敬敬地说:“失敬失敬,既然是韶王的妃子,那是非同小可,我们一定好好查访。”接着向县尉耿昌人使了个眼色。 耿昌人赶紧站起来,拍胸脯保证这就派衙役去坊间寻访。两个人一边叉手鞠躬一边退下去了,独留杨行简在公堂上。 杨行简愣了一会儿,意识到他们根本没有问过失踪之人的形貌特征,没有画像,又从何处着手找人?不过是敷衍塞责,走个过场。 他浑身发冷,走投无路,缓缓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可公主为贼人所掳,生死攸关之际,无论如何不能放弃。杨行简把心一横,干脆留在公堂上,任谁来劝都不肯走,想用下策将窦敬本人逼出来。 他硬是在公堂地砖上躺了一夜,然河南府尹稳如泰山,竟差人送了枕头被褥过来。 杨行简摔断了腿,年纪也不轻了,生生熬了一夜,到第二天鬓角都发白了,瘫在地上爬不起来。 耿昌人带着四个衙役,用一乘肩舆把他抬回慈惠坊。他那头驴像是认路一样,不用人牵,跟在肩舆后面溜达回来了。 耿昌人见这老父万念俱灰、悲痛欲绝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洛阳县尉虽然只是从八品低阶官吏,但负责的职事却很重要,城中缉捕盗贼、维持治安都是他管辖。想到这失踪少女与韶王的关系,耿昌人深埋心底的一点野望浮了起来。 将人送到地方后,耿昌人递给杨行简一支拐杖,悄声对他说:“我也是信佛的人,总觉得每年都有人升仙有点不对劲。只是窦府尹向来以清静无为治下,民间无人报案,我们也不敢多生是非。但既然是皇室的事务……” 听了这话,杨行简死灰般的眼睛突然冒出一丝火星,他死死握住耿昌人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 耿昌人低声道:“下官位卑言轻,做不得主。不过我会叮嘱门吏,留心八个城门来往行人,只要令媛还在人间,那必出不了洛阳。” 杨行简对他的目的了然于胸,坚定地道:“公门之中好修行。善因结善果,耿县尉将来必有福报!” 两人心照不宣,不再言其他,互相叉手一拱,就此别过。 驴自己走回院子里,再次原地蹦跳嘶鸣,不知是索要食物还是发脾气。杨行简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管这犟脾气的孽畜,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进屋里。 韦训不见踪影,门前的两只石鼓不知为何摆在正厅。一个黝黑胖壮、面如悍匪的男子立在屋里。他见杨行简进来,上下扫了他两眼,杨行简登时脸色发白,吓得瑟瑟发抖。心里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幸而十三郎从侧室走进来,对那凶悍男子叫了一声“四师兄”。 邱任对十三郎说:“转告韦大,那赁驴的店肆通往南市,我已把那周围的商号与坐街乞丐问了一遍,没人记得有个扛着毛毡的汉子从店里出来。既然有这样明显的特征,居然没人注意到,也是奇怪。” 十三郎点头记下了。他因伤不能活动,如今待在院里,为师兄师姐传递消息做中转。邱任说完之后,他转头看向杨行简,满眼的期盼。 杨行简垂头丧气地叹气,“已报官了,他们敷衍了事,结果难料,只能保证贼人不能带着她逃离洛阳。” 邱任转身欲走,走之前又扫了一眼杨行简的断腿。 十三郎瞧见他的眼神,连忙劝说:“主簿身上若有金子,快给四师兄。” 杨行简不敢置信,睁大了眼睛,心想这熟人帮忙还顺便抢劫?他在冷地上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不敢多说一句,哆嗦着掏出一小块黄金递给邱任,只当是官场索贿。 邱任接过,掂了掂重量,笑着说:“很识时务。” 说罢把杨行简推倒在石鼓上,伸手撕裂裤角,在他的惨叫声中,把断骨重新接了一遍。 170 第 170 章 一夜之间,东都洛阳地下黑产被一伙儿如狼似虎的江湖邪道逐一击破。也不知是谁招惹了这伙无法无天的魔头,他们不管什么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规矩,不与人盘道,更不怕结下梁子,手段狠辣至极。 这伙人对私盐贩、赌坊、高利质铺都没有兴趣,专门挑妓院、牙行之类买卖人口的地方下手,凡有胆阻拦的,排队下去跟阎王报道。匪帮地痞一视同仁,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从定鼎门一路杀穿到铜驼巷。一时之间,九流之人风声鹤唳,南市里专门贩人的铺子纷纷关张以求自保。 然而翻天覆地地找了一夜,依然没有头绪。 拓跋三娘翻上墙头,见荒院的歪脖树上倒吊着一个人。脚踝高高拴在树干上,颈侧拉开一条小口子,血已经放干了,树下一大片瘀紫色泥土,恰似肉铺里处理活猪活羊的手段。 韦训坐在附近一块圆石上,眼神空洞,沉默注视着这具已经僵硬的胴体,脑子里不知在想什么。从放血到死透约莫半炷香时间,正好可以逼问真话。但尸首依然挂在这里,看来并没有问出什么。 拓跋三娘精研此道,却从未见过韦训如此行事,心道这小疯子犯起病来思如泉涌,不比老疯子差。 韦训麻木的眼神从尸体移至拓跋三娘身上。 她简洁地说:“许二问出牙行进货的渠道,人藏在城东一座地窖里。里面有个头发特别长的小姑娘,瞧背影有几分眼熟。” 死灰般的眼底突然亮起一丝星火,韦训立刻起身,随她往城东奔去。 地点隐匿于民宅内,院子里飘着一股呛人的硫黄气味。地窖门上覆盖着厚重石板,牙侩又在石板后堆放重物,据守不出。许抱真爱惜那身从皇帝手里坑来的天师袍,不愿重拾旧业掘地道,便将老五叫来炸开了窖门。 三名牙侩被从地底揪出来,为首那人趴在地上哆嗦,颤声辩解道:“这都是亲生父母自愿卖掉的,并非拐来的,她们留在家里也是饿死。但求各位英雄好汉大发慈悲,放小人一条生路……” 罗头陀啐了一口,怒道:“嘴怎么那么脏,骂谁英雄呢?”提起锡杖,将那人砸得脑浆迸裂。 地底传来惊恐的抽泣声。韦训从罗头陀那取了火种,点燃蜡烛,跳入地下。地窖内肮脏恶臭,关着二十几个作为货物的少年男女,有些幼儿还不会说话。今年水旱天灾接连不断,典妻卖儿的人极多,说不清这些人来自何处。 角落之中,一名少女抱膝对墙,身后拖着四尺多长的黑发。因衣不蔽体,她将散开的头发披在肩头遮羞,看背影确实极像宝珠。 韦训手中的火苗微微颤抖。他慢慢走过去,张了张口,却未敢喊出声。不知因为恐惧还是因为耻辱,她对着墙角,把脸深深埋在膝盖中。韦训将蜡烛置于一边,蹲下身子,伸出血手轻轻捧起她的脸。 那是一张沾满泪痕的陌生面孔。 韦训从地窖里爬了上来。许二、三娘和罗头陀凝视着他,他麻木地摇了摇头,众人默然。 过了片刻,许抱真沉声说道:“或许是找错了方向。捋一遍事件经过,引诱大师兄外出的一个人,加上入室劫持的两人,一共是三个。假装货郎叫卖毕罗的人必是轻功高手,打伤老幺的拳脚功夫高深,才能一掌破了他的外功,又不即刻致命,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三个人虽不是大师兄对手,但智计手段都出类拔萃,普通牙行不该有那般高手。罗刹鸟在玉城叫破了师父的遗言,传闻自关中扩散至中原,如今黑白两道无人不知。未必是为了人,也许是觊觎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虚空之物,才盯上了她。” 韦训又何尝想不到这一层。只是倘若宝珠因此被掳走,敌人必然会使出各种残酷手段逼她说出东西的下落。可是遗言中的东西根本不存在,她又能说出什么? 再有一种可能。假如将宝珠活埋的凶手再次开启公主陵墓,察觉她死里逃生,定会派高手从长安追来斩尽杀绝,而后将遗体当作战果带回去。若是如此,她便已经不在人间了。 究竟缘起何处?残阳院在江湖中横行无忌,树敌太多,而她的皇室血脉更如同隐藏在脚下的火药,随时可能引爆。重重仇怨隐患交织在一起,溯本求源简直难上加难。 以往那些案子全靠宝珠才智过人,众人联手破获,一旦她被俘失踪,自己便束手无策了。想到她此时可能遭受的折磨,韦训只觉肝肠寸裂,几欲呕血。 拓跋三娘幽幽地说:“老陈真是个祸害,人都死透了还能为祸人间。” 罗头陀咕咕哝哝诵了几句经,将剩下两名牙侩一杖一个戳死了。 众人默默思索之时,慈惠坊方向突然升起一簇烟火,韦训如利箭般疾飞而去。那是与十三郎约定好的联络信号。 回到小院之中,杨行简昏昏沉沉躺在榻上哼唧着。十三郎神情萎靡,对韦训说:“杨主簿报官回来,四师兄重新给他接了骨,他疼晕过去了,如今才醒。我依稀听他嘟囔着有新线索。” 韦训听闻,用上三分力气,一把掐在杨行简虎口合谷穴上,他如垂死的鹅般干嚎了一声,神智略清醒了些,虚弱地说:“观音奴……观音奴……” 韦训倒手再掐他手腕内关穴,杨行简受其刺激,精神一振,断断续续将从官府里得到的消息传递给他。 “每个人都失踪了?!”听完杨行简的叙述,韦训师兄弟皆震惊不已。 杨行简叹道:“贞元十年,蜀中女冠谢自然得道成仙,白日飞升,此乃千古奇闻,先皇曾下旨褒扬。可这些洛阳少年从来没有修行过,公主更是意外才参与进去,历年来每一届观音奴都能飞升,却没人追究真相,此事尤为诡异。” 韦训站了起来,想起选拔观音奴的地点,亦是这一系列诡异事件的源头:长秋寺。他拔腿飞奔出去。 巡城已经结束,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的长秋寺也复归平静。入夜之后,香客们带着未竟的祈愿逐一离去,比丘尼准时关闭山门,将尘世的喧嚣隔绝在外。 韦训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潜入寺内,掠上大殿屋顶,轻飘飘落在屋脊阴影中,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他以轻巧手法掀开一角瓦片,没有发出一丝动静,接着透过缝隙,向殿内窥视。 断尘师太盘腿坐在蒲团上,仰头望着观音像,怔怔地出神。 韦训耐心等着。过了许久,老尼姑似乎才想起自己手中捏着犍稚,心不在焉地向木鱼上敲了一下。又过了片刻,虚掩的殿门开了,外面陆续走进来一男一女。女子是姚家班的舞姬姚绛真,男子则是洛清帮的掌门曹泓。 断尘师太扭头看了一眼,问:“你们俩一起来的?” 姚绛真摇了摇头,轻声说:“刚在寺外遇到的。” 曹泓则对观音像更为关注,顾不上与断尘打招呼,疾步迈向莲座,在微弱的供灯光芒照耀下,仔细数了数供奉在莲台上的人偶。 “又多了一个……”他茫然若失地喃喃道。莲台上,那些憨态可掬的陶俑已经变成八个。侍奉观音的捧珠龙女,以及善财童子,一个又一个。 断尘师太点了点头:“自巡城那夜之后,我一直坐在佛前等着,依然没能察觉究竟是何时多了这个人偶。” 姚绛真从香案上拈出三炷香,点燃之后插进香炉,双手合十,俯身向观音礼拜。 “看来今年的那位已经去往菩萨身边了……”她眼神迷离,柔婉的轻语如同袅袅而升的香气,很快便消散在空气之中。 曹泓凝望着观音像沉静而美丽的面容,竭力想从她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却一无所获。他茫然自语道:“这当真是菩萨的旨意吗?” 两人沉默半晌,在断尘师太身边的蒲团上坐下。三个人没有再聊什么,只是并排打坐沉思。大殿之中弥漫着某种如堕云雾般的恍惚气氛,偶尔传出几下木鱼空空的敲击声。 明净月光被乌云所吞噬,阴冷夜风拂过黑暗中的树丛,沙沙声一浪接一浪,如同无数人在阴影中窃窃私语。 韦训从瓦片缝隙之中俯视着殿内的一切,终于意识到巡城之前那股没来由的违和感从何而来——莲座上的人偶是三彩陶俑。 这种陶器向来只作为冥器用于陪葬,并不会摆放在活人的家中。 171 第 171 章 昏昏沉沉之间,宝珠被揪着头发猛地按进冰冷池水中。一激之下,她立刻清醒过来。 她被拖走打晕之前曾拼命挣扎过,然而两条胳膊已被卸脱关节,无法抬起反抗。两名仆妇用粗布使劲搓洗她,搓得皮都要破了。 一名仆妇小心翼翼地说:“姑姑,这女孩身上还挺干净的。” 岸上有人严厉地回道:“田夫野叟之女,蓬户瓮牖出身,说不定头发里有跳蚤虮子呢。仔细找找,用力搓。” 另有一个男声叮嘱:“她力气不小,一会儿正骨复位,你们记得不要让她摸到任何武器。” 岸上的女子道:“这内宅哪里拿得到武器,连眉刀都不会给她使。” 本能感觉到被许多陌生的视线注视着,宝珠怒火中烧。她自幼便习惯在成群的奴婢环绕下沐浴,可从不曾被这样粗暴地对待过。 擦洗了半天,又被揪着头发扯到岸上,拭干水后套上一身婢女的衣裳。 那名被仆妇称为姑姑的妇人走近,从其服饰妆容判断,大约是名高等嬷嬷。她以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宝珠,评价道:“皮肉细润,发质亦好。”又牵起宝珠的手,正反摸了摸,说:“指甲太短了,得留起来才显得妩媚。” 宝珠肩膀关节被卸脱,轻轻一扯就是剧痛,想上去踹她一脚,却被揪住头发动弹不得。 岸上站着一高一矮两个男子,矮子走过来给她复位关节。宝珠痛得泪水夺眶而出,狠狠瞪视对方。这人穿一身短打灰衣,扯去脸上黑帕,露出一张如同耗子般的丑陋尖脸。人虽矮小,一双手却很大,布满青筋。高个男子瘦如竹竿一般,脸色蜡黄。 “今年的活儿太难了,费尽周折才得手,观音接到了,没伤到皮肉。”他似居功般说道。 姑姑又问:“另外那个人呢?” 耗子脸的男人撇了撇嘴,道:“跟往年一样,心里过不去,得缓一缓。还是我们师兄弟俩出的头功。” 姑姑嗤之以鼻:“每年都诉苦抱怨,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那瘦高个男子微眯着眼,肃然道:“赵姑姑不知江湖事,今年的点子极硬,我们可是拼上了性命,但凡出一点岔子,就身首异处了。” 赵姑姑对草莽故事不屑一顾,已经不耐烦了,递出一纸凭据:“行了行了,少不了你们兄弟的好处,下去领赏吧。” 听到领赏二字,那男人才露出一丝笑容,拿了凭据,和耗子脸一起拜别离去。 宝珠听那瘦高个说话时声音十分耳熟,与当时墙外叫卖樱桃毕罗的货郎几乎一模一样。她立刻便明白了,这一伙人是收了钱绑架她。当时入室劫持的匪徒有两个人,加上外面调虎离山的高个子,一共三人。不知另一个在哪里,长什么模样。 二人入室之后,十三郎抢先挡在她身前相护,然双拳难敌四手,过了两招被灰衣耗子脸一掌打飞出去,不知伤势如何。宝珠焦心如焚,十分担心他的安危。 她扫视周围,见身处封闭的四方合院,屋宇高敞宏伟,雕栏玉砌,中间有一方水池,不像是普通人家。 大门上连着铁锁,赵氏身边簇拥着一群健壮仆妇,宝珠审时度势,知道凭一己之力很难强行突围出去。 赵姑姑见她不再挣扎,满意地说:“乖巧听话,才能少吃苦头。瞧你这肤发气质,也是牙侩精心调教出来的,该懂得进退。” 宝珠问:“这是何处?你们是何人?” 赵氏哈哈一笑,面上带着一丝嘲谑之意,悠悠地道:“此乃上界天庭啊,你既扮演过观音,如今已算是升仙了。”余下妇人也附和着她发笑,笑声在合院中回荡,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宝珠披着一头湿漉漉的长发,感到背后一阵寒意袭来。她本欲报出弘农杨氏之女的身份,盼着能以此脱身,可瞧这诡异情形,料想境况不会因此而改变。 赵氏抬手指着东边的屋舍说:“主人临幸之前,你就暂时住在这霓裳院里,听候召唤。”说完这话,便带着仆妇们施施然离开了。 待赵姑姑走远之后,四方房屋里才三三两两走出些年轻貌美的女子,带着好奇又怜悯的眼神打量宝珠,看来这合院里起码住着三四十人。 肩膀关节虽已复位,仍是疼痛不止,先前被打晕时击中后脑,此刻也隐隐晕眩。宝珠彷徨四顾,无计可施,只能打着观察环境的主意,走进赵氏指的那间东屋。 这霓裳院内的屋舍虽然外观华丽,可内部装饰却出人意料的简陋。大通屋被隔成许多个小间,宝珠进来这间没有人。逼仄局促的室内,仅有一张乱糟糟的矮榻,和一张梳妆用的小几。几上摆放着一只盛水的锡壶,还有些口脂、眉黛之类简单的化妆品。 宝珠伸手翻了翻榻上的被褥衣物,没找到任何能充作武器的东西。惊惧、愤怒与委屈诸般情绪一起涌上心头,一时间泪如泉涌。 “你是哪里人?叫什么?” 门口传来一句问询之声。宝珠回头望去,逆着光看见一个少年的影子倚在门框上,瞧那轻盈潇洒的轮廓,她还以为是韦训。然而只是一瞬间的惊喜错觉,转瞬便知道自己认错了,再仔细一瞧,竟是个熟人。 只见那少年金发绿眼,肌肤如玉,鼻梁高挺——正是在姚家班跳舞的胡腾儿,米法兰。 宝珠不禁吃了一惊,听他询问自己姓名这句,正是自己在金波榭问过他的话。她只当此人是绑匪同伙,心怀恶意,明知故问,当即眼中带泪,恶狠狠地瞪着他。 那少年打量了她片刻,而后迈步走进室内,拖着长腔懒洋洋地说:“哭吧哭吧,主人尤其喜欢这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可惜我今日一口水还没喝上,便是想哭,也挤不出泪。” 室外有女子高声催促:“别磨蹭,快换衣服!不然赶不上下一支舞了!” 少年径直走到床榻边,从床上那一堆衣裳里翻出一件长袖舞衣。当着宝珠的面解开腰带,利落地褪去身上绣着葡萄纹的舞衣,换上了这件。而后拿起一顶缀有金铃的胡帽戴上,又弯腰拴上一条金铃脚链。动作轻车熟路,仿佛这间屋子就是他自己的一般。 宝珠留意到他的身高似乎比上次见时高了一截,嗓音也更为高亢,心下不禁有些迷惑。不仅如此,他耳垂打了洞,塞着两枚腰鼓形的宝蓝色琉璃耳珰。 “我是你的室友,米摩延。” 少年一边更衣,一边漫不经心地自我介绍着。换好衣裳后,他走到小几前跪下,伸手摸了摸盛水的锡壶,眼中闪烁着明显的渴望,可纠结了片刻,终究是一口不敢喝。只从口脂盒子里面挖了些油脂,涂在自己略显干燥的嘴唇上。 待更衣补妆完毕,他便从屋里出去了,与几名盛装舞姬一起消失在走廊深处。 宝珠满腹疑团,不知所措,抱着膝盖又呜呜哭了一会儿。突然想起赵氏说过“主人临幸之前,等候召唤。”以及少年那句“主人尤其喜欢这样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话语,肠胃之中立刻涌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惊悸感。 被人劫持到此处,周围都是服侍主子的奴婢舞姬,她隐隐约约猜测到即将面临的遭遇,更觉得不寒而栗。 不能哭,决不能掉泪,不能叫他们得逞。宝珠咬紧牙关做了个决定,捂着脸极力忍耐,将源源不绝的酸楚泪意使劲往嗓子里咽。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将泪收住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周围的人声也随之低落下去,远方依稀传来热闹的丝竹乐舞之声。又过了许久,伶人们带着满身疲倦,陆续回到霓裳院。 门外金铃声动,自称米摩延的少年也回来了。他汗透罗衣,进门不等卸妆更衣,便迫不及待地捧起锡壶,咕咚咕咚猛灌了一气水,看起来是渴极了。 等他喝足了水,摘下胡帽金铃,松开发髻,脱了锦靴,疲惫不堪地往榻上一倒。 宝珠见状,心惊胆战,心道难道真要跟一个陌生男子共住一室?她思忖片刻,开口问:“你跟米法兰有什么关系?” 听到这个名字,少年立刻翻身坐了起来,急切地问:“你认识法兰?” 宝珠说:“我曾看过姚家班的表演,虽没跟他说过话,但你们两个长得这般相像,难道是兄弟?” 米摩延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是啊,那是知名的乐舞班子。”过了一会儿,他满心酸楚地说:“我们俩是双胞胎。” 宝珠顿时回想起与姚家班等人接触的细节,又想到姚绛真自称“升仙家”,心中的疑惑已经有了答案。 “你也曾是观音奴。”她说道。 米摩延低着头,沉默许久,方才承认:“我是三年前那届的。” 宝珠惊讶地问:“所有观音奴都在巡城后被掳到这里,关在这里吗?” 米摩延注视着她尚存希望之光的眼睛,片刻后移开了眼神,低声说:“她们曾经住在这里。” 宝珠急切地问:“曾经?那么如今呢,她们被带到哪里去了?” 米摩延不再说话,默默走出室内,来到庭院露天的池子旁边,脱下外袍,缓缓跪了下来,捞水清洗身上舞蹈后的汗渍。黯淡的月色下,他拨开散乱的金发,清瘦的背脊上层层叠叠满是陈旧鞭痕。 洗完后,他回到屋里,抱起堆在榻上五颜六色的舞衣,转移到小几上,简单收拾出另一个人的空位。接着用几片粗布叠在一起,铺在身下褥子上,靠墙躺下了。 宝珠见他让出一半床榻,皱着眉头说:“我不可能跟陌生男子睡在一张榻上的。” 米摩延淡淡地道:“放心,我已不算是男人了,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的。” 宝珠愣了片刻,联想起少年那高亢的嗓音,光洁的皮肤,以及略显阴柔的气质,顿时明白过来。 她身边曾经环绕着数不清的非男非女的内侍,自是对他们的外形举止极为熟悉。受过宫刑之后,他们很难控制便溺,当班服侍主人时不敢多喝水,以免漏出不雅气味。 “你是宦官?” 米摩延枕着自己的胳膊,自嘲地哼了一声:“有官职的体面人才能称作宦官,我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阉奴。” 宝珠无言可对。夜已经深了,她逃不掉,也无处可去。最后,她只得和衣在床榻边缘躺下了。 板壁甚薄,寂静的屋檐下,甚至能听到隔壁舞者的呼吸声。两个人皆是心事重重,睁着眼睛望着顶棚,谁也无法入眠。 过了一会儿,米摩延突然问道:“法兰现在什么模样?长出胡子了吗?” 宝珠摇了摇头:“没有,依然是少年模样,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她心想这对兄弟如今瞧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三年前米摩延被掳走时,比十三郎大不了多少,只能算作孩童。 原来民间所艳羡的“升仙”,由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美貌少年,只不过是被匪徒绑架到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忍辱含垢,为奴为婢而已。 宝珠想起观音像莲台上供奉的那些人偶,六女一男,米摩延如今身在霓裳院,那其他六个少女又去了哪里?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墙边的少年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宝珠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名叫丹鸟,表字龙女,自长安来。” 米摩延轻轻笑了一下:“这名字真怪,像是艺名,你也是教坊出身的吧?” 宝珠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遏制着汹涌的泪意,默然不语。 巡城时万人之上的辉煌,众星捧月的荣耀,都不过是梦幻泡影,隐藏在美丽外壳下的诱饵罢了。一场比伪装成孕妇‘接观音’的人贩更加险恶、更加卑劣的围猎。 172 第 172 章 卯时初,太阳才刚刚探出头,霓裳院的庭院中便传来响亮而急促的竹梆声。 宝珠睡得晕晕沉沉,突然被那刺耳的声音惊醒,又被室友使劲推搡了一把:“快起来!” 米摩延已经梳洗完毕,扔给她一把木梳,催促道:“赶紧梳头,不用化妆,早上只练舞,不演出。” 宝珠只得起身,费了好大劲才将散乱的长发梳拢,编了条辫子。因昨日反复被人揪着头发推搡,到今日还觉得头皮生疼。 霓裳院里的所有舞姬快速完成梳洗,短短片刻间便聚集到院子里,乌压压立了一地,仿佛有条无形的鞭子在驱赶她们。 赵氏带着四名仆妇,拎着一条二指宽的竹板,站在北屋廊下,逐一点清点人数。舞姬们皆敛声屏气,看起来对她十分畏惧。数完之后,赵氏皱着眉头问:“玉壶呢?” 地下便有人回答:“姑姑,她昨日陪酒晚了,凌晨才回来,如今在补觉。” 赵氏冷笑着说:“她觉得攀上公子的高枝,往后就能跻身滕妾,从这院子里脱身了。不想想夫人能瞧得上一个跳舞的贱籍家妓吗?” 众人都不敢接话,她转过头来,抬了抬下巴,问宝珠:“你叫什么?” 宝珠依照昨日想好的名号回答了。赵氏皱着眉头嫌弃道:“什么怪名字。八月桂花开,八月花神是绿珠,既然快要举办金桂宴了,你就叫绿珠吧。” 宝珠一听,顿觉得极为反感,毕竟向来只有上位者给下人改名,没有反过来的道理。她当即出言反驳:“绿珠是坠楼而死的,美人自杀,香消玉殒,太晦气了。”众人不敢吱声,米摩延低着头扯她袖子,却没能拦住她说话。 赵氏一听她竟然敢顶嘴,反倒笑了:“你这贱婢还梗着脖子琢磨名字吉利不吉利呢,真当自己是观音啦?” 她晃了晃手里油光发亮的戒尺,宝珠摩拳擦掌,恶狠狠地瞪着她,心里想着但凡她敢动手,就抢过来打回去。 赵氏思索片刻,道:“罢了,还没敬献给主人,先把皮肉伤了,那就是我的失职之过了。不过你这么野性,倒真得好好锉一锉坏脾气,才敢带出去赴宴。”说完转身走进北屋。 众舞姬连忙跟上她的脚步。米摩延压着嗓子嘀咕:“你何苦跟她顶嘴呢?赵姑姑是霓裳院的教习,没有比她折磨人花样更多的了,凑合过两天安生日子不行吗?” 他不敢拖延磨蹭,一边往前赶,一边高声招呼室友:“快走啊,绿珠。” 宝珠几乎气炸了肺,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发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霓裳院北厅是一个敞开的大开间,里面摆着许多练舞时压腿下腰用的木杠、地毯、青砖等物,舞姬们两人一组,各自找位置开始早上的功课。 赵氏仰着下颌来回巡视,见有人动作不到位便狠抽一下,专门打在小腿胫骨、脚踝处最疼的地方。练功房里鸦雀无声,只偶尔传来拉筋的嘶嘶抽痛,以及院墙外此起彼落的丝竹声,吊嗓声。 如此逛了两圈,她自觉杀鸡儆猴差不多了,这才回来关照新来的刺头。 “你会跳什么舞?” 宝珠说:“一窍不通。” 赵氏又问:“会唱曲吗?” 宝珠答:“不甚了了。” 赵氏皱着眉头,问道:“那你到底学过什么才艺?” 宝珠撇撇嘴:“什么都不会。四体不勤,饱食终日。” 仆妇们眼见赵氏脸色大变,连忙上前劝道:“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姑姑别跟她置气,左右只学会一支柘枝舞就够了。” 赵氏明白过来,面带讥讽地笑了笑,说:“确实如此。那你先去和米摩延一起拉筋,热热身。” 宝珠并没听懂那句歇后语。因母亲是顶级舞者,她对这些倒也不陌生,拣了张看起来干净的毯子坐下,叉开腿伸直,稍微活动了一下,眼睛依然左顾右盼,寻找趁手的家伙。 过了一会儿,外面走进来一名肤白胜雪、艳光四射的美人。一双细长美目含情脉脉,相貌出色到令宝珠也多瞧了两眼。美人向教习轻轻裣衽施礼,袖中露出十个尖尖的红指甲,没有寒暄就去练功了。赵氏在她身后冷笑,不屑一顾。 宝珠问:“她为什么可以赖床?” 米摩延心不在焉地下腰:“她是领舞玉壶,你若跳到领舞的位置,也能有点特权。” 宝珠心道自己只想欣赏丽人舞蹈,并不想辛苦亲自去练,再说世间没有任何人值得她起舞逢迎取悦。她顺手晃了晃压腿用的木杠,发现是钉在地上的,不能拔出来用,沮丧地叹了口气。 她在这里浑水摸鱼,很快就被教习察觉了。赵氏笑道:“你可真会偷懒,这架势倒像是春游野餐呢。你们还不去帮一把手,给她撕胯。” 她不必多说,仆妇们自然懂得,几个人围到宝珠身边,一人掰着一条腿,硬是将两条腿掰成一字。 一字马乃是舞蹈最基础的功课,入门时便需学习。然而宝珠从未练过,身体柔韧性欠佳,这一掰之下,只觉韧带仿若被生生撕裂开来一般,瞬间后背冷汗冒了出来。她立时反应过来,用力扭身抵抗,但背后又有一个健壮仆妇以全身力气强压在她身上,令她动弹不得。 “垫砖。”赵氏和颜悦色地下令。 掰腿的两人依令行事,各抓了一块厚青砖,垫在她脚后跟,于是韧带被撕得更开。剧痛袭来,犹如上刑。宝珠面容扭曲,咬紧牙关不肯求饶。 赵氏走过来,抬起脚踩在她悬空的大腿上,用力下压,动作缓慢而残忍。惨叫声顿时穿透屋顶。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舞姬们同情地望着她,谁也不敢出声劝止。米摩延口唇微动,比出“服软”的嘴型。 “我经手过顽劣倔强的小丫头不下百个,最后没有一个不服服帖帖乖乖听话的。如今对你这般留情,是怕伤了这身好皮子,留下痕迹,到时拿不出手。” 赵氏慢条斯理地踩着宝珠大腿,缓缓发力,仿佛在享受她的痛苦,笑着说:“这是对你好,不仅跳舞要身条柔软,讨主人欢心更需要。” 宝珠熬不住刑讯拷问一般的功课,汗透罗衫,浑身发抖。终于,她尖声叫道:“我有才艺!我会弹琵琶!” 此语一出,便是认输服软了。赵氏得意地笑起来,抬起腿,命众仆妇松开她。宝珠趴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体如同一摊软泥般,过了许久,才觉得两条腿重新回到自己身上。 赵氏道:“我就说嘛,皮肉头发养的这么好,鸨母岂能不教才艺?你会弹什么曲?” “……《六幺》《塞上》《破阵》《雨霖铃》《江楼望月》《银河横渡》,但凡叫得上名字的曲子我都会。”宝珠垂着头,藏起脸上狞厉的表情。 赵氏笑道:“这才肯说实话。去,拿琵琶来,让我试试绿珠的技艺。” 便有一名仆妇出去,片刻后拿来一把半旧的琵琶。宝珠将琵琶横抱在怀里掂了掂重量,认出是紫檀木的,用料质地坚实,心中便有了计较。 她拿起拨子划出一串清脆琶音,并不着急弹曲,先佯装调试琴轴,校准琴弦音色,动作专注而冷静,看起来相当专业。 “我以前以为琵琶只是乐器,后来见识过一个可怕的女人,才晓得乐器也可另作他用。”她故意压低声音,说出这段话。 赵氏听不清楚,本能地凑近了一些,问:“嘀咕什么呢?” 宝珠轻声说:“为姑姑解释,我这指甲为何那么短,只因挽弓搭箭留不得。”就在赵氏靠近的瞬间,她眼神突变,迅速拎起琴颈,用尽全力,如同抡起大锤一般,朝着赵氏的头部猛砸下去。 “伥鬼!领教我的琴技!” 宝珠一声怒吼,紫檀琴身与头骨相撞,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声响,赵氏的脑袋顿时凹陷下去一块,她连尖叫声都未能发出,直接被放翻在地。 见敌人浑身抽搐,似乎还能动,宝珠上前踏住她胸口,抡圆琵琶又补了一下。鲜血四溅,琴弦崩裂,余音绕梁。 练功室内三十多人呆若木鸡,被她这疯虎一般的“才艺”吓傻了。这两下皆是冲着要害猛击,赵氏毫无还手之力,瞬间昏迷不醒,生死不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住了。 打倒头目之后,宝珠毫不恋战,拎着琴颈,拔腿便向外冲。经过米摩延时,她稍作停顿,急促地问:“你走不走?” 米摩延脸色煞白,轻轻摇头,向后退了半步。 宝珠不再迟疑,抛下他大步朝向院门口奔去。紫檀木沉重坚硬,将赵氏开瓢之后,她再抡起琵琶砸向大门上的锁头。奋力砸了十余下,终于砸开了,一脚踹开门板奔了出去。 岂料门外是另一个布局几乎一模一样的四方合院。一众乐师手捧箜篌、尺八、手鼓等乐器,诧异地望着这个拎着断弦破琴的少女。 宝珠茫无头绪,随口问一名鼓手:“这是何处?” 对方直瞪瞪地回答:“是金石院。” 听到身后霓裳院里传来追兵的喝问声,宝珠不敢逗留,立刻拔腿继续奔逃。再破一扇门,琵琶不堪重负,琴颈从中断裂。 金石院隔壁依然不是自由天地,而是一群在教习指挥下吊嗓发声的歌妓。 “这是哪里?!”宝珠惶急大叫。 “是、是清歌院。” 恍恍惚惚之间,她仿佛踏进一个噩梦,陷入循环不休的鬼打墙。一扇又一扇紧闭的大门,一座又一座关满了伶人的院落。重重高墙,森森铁锁,仅她逃亡路过的这几处地方,就有一百多名优伶家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十几名护院手持长枪木棒追赶过来,宝珠再次落入四面楚歌、手无寸铁的绝望境地。 173 第 173 章 牛筋鞣制的软鞭一下接一下抽打在背脊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噼啪声。挥鞭的行刑人或许经受过训练,鞭子也是特制的,并未将皮肤抽破,软鞭过后,留下的是一道道紫红色的瘀伤。 宝珠跪在水池边,被颈镣和脚镣锁在地钉上,无法挪动。每当鞭声一响,她就忍不住闭上眼哆嗦一下。 抽了二十鞭,两名护院左右夹着曲背弓腰的米摩延,将他放在宝珠身边,一样用颈镣锁在地钉上,两人并排跪着。随后,所有人都离去了。舞姬们躲在一扇扇门后,以怜悯的眼神从窗棂缝隙中悄悄望着他们,暗中低语。 宝珠惊惧地看着米摩延背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疑惑地问:“是我行凶逃亡,为何挨打的是你?” 米摩延刚才受刑时一动不敢动,趴在地上喘息。熬过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待那火燎般的锐痛变得略微迟钝,身体渐渐适应了,他才直起腰来,虚弱地道:“因为我是你的室友,这叫‘连坐’。倘若你再跑远些,隔壁屋里的人也要挨打。金桂宴之前,他们不会伤你分毫。” 宝珠愣了一会儿,喃喃道:“怪不得你不肯跟我一起走,你知道门后不是外界。” 米摩延脸上的神情不悲不喜,漠然中带着一丝绝望:“你以为我没试过吗?所有你能想到的办法我都试过了,也尝尽了苦果。” 宝珠极为沮丧。她过于鲁莽,尚未探清周围详细情报,便因为赵氏的欺辱而暴起伤人。等拴上这一身锁链,敌人有了防备,想必以后再逃也难了。 时至寒露,白日里空气凉爽宜人,夜里的风却冷飕飕的。她衣衫单薄,米摩延受刑时更是光着膀子,两个人一天未曾进食,腹中饥饿,更难抵御寒冷,跪在庭院里冻得瑟瑟发抖。 “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连累你。”宝珠懊丧地说。 “噢,我没有怪你的意思。”锁链叮咚作响,米摩延揉了揉脖颈,虽挨了一顿打,眼底竟隐约露出些快意,“你把姑姑的脑壳砸扁了,简直大快人心,挨这几鞭算是值了,反正……反正我也习惯了。” 宝珠回想起赵氏恶毒的嘴脸,怒问:“那逆贼死了吗?!” 米摩延头一次听人这样骂人,觉得十分新奇,回答道:“半死不活,口吐白沫,想来撑不到明天了。” 宝珠哼了一声,这才觉得解气。但转念一想,自己将院中的首脑殴至重伤濒死,那些人竟然只字未提,倒也颇为奇怪。 “你既然没有被捆上,也不知求饶或是躲闪,竟一动不动让他们打。” 米摩延苦笑道:“求饶无济于事。这里的规矩是:如果挨揍时闪躲了,哪怕只是扭一下身子,那就要重新计数了。” 宝珠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过了一会儿,问道:“那老贼也欺辱过你们?” 米摩延淡淡地说:“她对你算是心慈手软了。我第二次逃跑被抓回来,她不想伤及皮肉留痕,命人将我十个脚指甲全拔了,再让我从早到晚跳了一天舞。” 身处户外已是很冷,听闻少年这番话,宝珠更觉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两人沉默片刻,宝珠压低声音说:“我的护卫武功盖世,总有一天他能寻到此处,将这些恶人杀得片甲不留。到时候我带你一起走。” 听她这样乐观自信,米摩延不置可否,只是怔怔地出神。 宝珠抱着双臂揉搓,试图提升体温,又问:“我逃跑时经过金石院和清歌院,似乎后面还有别的院子。之前那些被掳走的观音奴,是被分散关在那些地方了吗?” 米摩延思索了片刻,轻声说:“或许是吧,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们了。” “难道这里所有人都是被人贩拐卖来的?” 米摩延摇了摇头:“大多是贱籍奴婢,人市上买来的,要么是家贫被父母卖掉。” 宝珠沉默半晌,想起赵氏支付给那绑匪报酬,疑惑地喃喃:“一个教习嬷嬷而已,不该有明目张胆横行逞凶、为非作歹的底气。这些庭院的主人究竟是谁?” 米摩延打了个冷战,带着明显的惊惧,低声说:“是太阳……” 宝珠迷惑地问:“什么?” “他是这城中的王,我们不配知道他的名字。” 作为惩罚,两人空着肚子在庭院里跪了一夜。到中途宝珠支撑不住,不顾形象,散开头发披在身上保暖,蜷成一团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护院带着钥匙过来,将他二人松开,却留下宝珠足上的脚镣。使她身有羁绊,无法快步奔走。 宝珠蓬头跣足,披枷戴锁,比流放岭南的囚犯还要狼狈。连续受过这些奇耻大辱,她气得脸色发青,几乎背过气去,为了安慰自己,只能说:“如此倒是不用去练那该死的功课了。” 米摩延无奈地道:“看来你是真没吃过苦,想得很美。” 果然,他们无暇歇息,穿好衣服直接被带进练功室,跟其他人一起上早课。血迹已被人擦得干干净净,没留下一丝踪迹。赵氏气焰嚣张的威势一夜间化为乌有,再没有人提起她。 今日主持早课的是领舞玉壶,她将二人叫到角落,拿出一小包东西,掀开布帕,里面裹着几枚挤得变形的玉露团。 她温声细语道:“吃吧,我昨日从晚宴上顺回来的。” 米摩延谢过,忙不迭往嘴里送。宝珠哪里瞧得上宴席剩下的点心,本想傲然拒绝,然而肚子却很诚实,纠结片刻后,忍不住伸手拿了。一边忍气吞声地吃着,一边委屈得气噎喉堵,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玉壶柔声道:“今后由我暂代教习一职,为着大家的体面,求你们温顺些,少惹是非。妹妹,你要在金桂宴上表演柘枝舞,从今日起,要好生跟我和米摩延练习。” 宝珠晃了晃脚踝的铁镣,惊讶地问:“带着这个也要练舞?” 玉壶无奈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待宝珠垂头丧气地去角落热身,米摩延悄声问玉壶:“主人为什么没立刻召她去临幸?” 玉壶低声道:“毕竟上了年纪,有些力不从心了,听说在等着配药。再者,前几日祥云堂庭院中开出一朵双色芙蓉,众人皆称是祥瑞,谁想夜里不知被哪个贼人盗走了。他大发雷霆,这几日心绪不宁,还没查出结果。” 玉壶顿了顿,问:“你没告诉她吧?”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两人一同看向坐在毯子上伸展四肢的宝珠,同时露出怜悯的神情。 从这天起,宝珠拖着累赘的镣铐,跟随玉壶和米摩延练习舞蹈。这位新教习性情温婉柔顺,时常好言哄劝,全然不像赵氏那般故意刁难折磨人,只是不再给她任何能当作兵刃使的乐器了。宝珠吃软不吃硬,一时逃不出霓裳院,只得暂且隐忍,凑合着练习。 她自幼便欣赏宫廷顶尖舞者的表演,眼光自是极高。然而即便以最苛刻的眼光鉴赏,也不得不承认玉壶与米摩延的舞技堪称精妙绝伦,出类拔萃。 玉壶擅长软舞《绿腰》,飞袂拂云雨,体轻似无骨;米摩延精研健舞《胡腾》《胡旋》,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然而两人却将教导宝珠学习柘枝舞视为重中之重。 听人暗示,玉壶有幸得到家主之子垂青,时常在外面侍奉。而其他舞姬或许亲眼见过宝珠暴起伤人,不敢与她深交,朝夕在霓裳院陪着宝珠练舞的,多数是室友米摩延。 若是为了自娱自乐,宝珠倒也乐得参与这些美丽风雅的活动。只是一想到辛苦练习竟是为了给恶人献艺取乐,便满心都是抗拒。更何况拖着一条束手束脚的镣铐,行动极为不便,使她疲惫不堪。 她向米摩延抱怨道:“若是群舞,我混在伴舞中滥竽充数,跟着打打拍子也就罢了。可这柘枝舞是女子独舞,顶多两人合舞,就算我有旷世之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跳得比你们出色。为何非要我学这个?” 米摩延道:“柘枝舞是主人最看重的舞蹈,其他舞曲跳得再好,在他眼中皆为下乘。每个观音奴都必须学这一支,不管你愿不愿意,也不管水平如何,都得献舞,快快起来练习。” 宝珠满心沮丧,暗想:哪怕被绑架来的是杨行简,舞蹈水平也能比自己好得多。她躺在压腿的毯子上耍赖不起,理直气壮地要求:“跳不动了,后面的动作也记不住,你再给我示范一遍。” 米摩延拿她没辙,只得分解动作,再次跳给她瞧。 他的舞姿兼具矫健明快与婀娜曼妙,有一种非男非女、刚柔并济的神性气质。就算反复欣赏过多次,仍令人叹为观止。宝珠心想:怪不得他能脱颖而出,被选为观音化身。 一舞终结,她不由得赞美道:“你这样的舞技,要是去了长安,定能入宫,在殿中省谋个一官半职易如反掌。” 米摩延听到她赞扬,脸上却没有任何欣喜之色,只是漠然地说:“我从刚会走路便开始习舞,姚家班是城中最优秀的乐舞班,而我是其中最好的胡腾儿。十多年来,一心一意钻研技艺,日夜不休刻苦训练,历经层层选拔,最后不过是成为云端之人的牛马与玩物。” 宝珠听后默然不语。她从云端坠入泥淖,由欣赏歌舞之人,变成以色事人的舞姬,自有一番凄楚。母亲当年不肯教她习舞,以为女儿一生都会平安顺遂,金尊玉贵,又怎会料到有一日她会落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又勉强爬起来练了一会儿,宝珠累得快吐了。眼见天色渐暗,一天的功课总算告一段落,她大声叹道:“太阳落山了!该收场了!” “快住口!”玉壶快步走来,喝止她继续说下去,向来温柔的面容此刻变得极为严肃。 她神色凝重,握住宝珠的手,郑重地告诫:“妹妹,这院子里最紧要的规矩,你务必要记住:无论是私下闲聊,还是登台献艺、招待宾客,都绝不可说出‘落日、夕阳、下山、残阳’这类词语。最好连‘晚霞、黄昏’也不要提及。” 宝珠一愣,问道:“是因为姓名避讳?可这几个词并没有重复的字啊?” 玉壶噤若寒蝉,竖起食指尖尖的红指甲,放在唇边嘘了一声。米摩延则无声地指了指自己背上的伤痕。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了维护上位者威严,遇到主君或者尊亲的名字时,不可直接说出或写出,要么以其他字替代,要么书写时缺笔,以示敬畏。曾经,宝珠自己的名字也不许旁人擅自称呼,然而她却从未听过要避讳某种具体的意向。 她想起米摩延隐晦提过“他是太阳”的话来,心想这人自比于日,狂妄自大。上了年纪不许人提落日相关的词语,又显得气量极为狭小。 太史公曰:人道经纬万端,规矩无所不贯,诱进以仁义,束缚以刑罚。然而这“天庭”中的规则,却处处透露着严酷无情与荒诞反常。 她默默思索:这座庞大宅邸的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174 第 174 章 供灯昏黄,光影在观音像上摇曳。长秋寺大殿之中,断尘、曹泓、姚绛真三人各怀心事,正在佛像前的蒲团上入定,四周静谧得只闻彼此呼吸之声。 倏忽,一只青色大鸟横空闪现,悄然无声从天而降。青衣人如鬼魅般落在断尘师太与曹泓之间,双臂一展,使出日暮烟波掌中的“石沉大海”一式,双掌各自向二人肩膀上拍下,动作看起来十分轻柔。 断尘与曹泓还没看清楚来人,先感觉到无声的掌风沉重如山,如同巨石压顶。他二人亦是江湖高手,反应极快,瞬间侧身沉肩,险险避过突袭,紧接着各自向青衣人拍出一掌,掌风呼啸。 韦训即刻变招为“音问两绝”,双掌分别迎向二人的攻击,同时与他们对掌相抗。 断尘与曹泓心中大惊。要知道江湖各门各派师从不同,每个人腕力臂力、内功路数皆有天壤之别,他竟敢同时与两个人对掌,意味着要同时应付两种完全不同的掌法力道。其中凶险,稍有差池,便会导致经脉逆行,重伤丧命。此人要么胆气超绝,身经百战,要么十分擅长应付一对多的群殴之局。 四掌相贴,断尘与曹泓只觉一股阴寒之气顺着掌心涌上,冷得叫人牙齿打颤。韦训知道杀这二人不难,但想追踪宝珠的下落,必须留下他们性命,于是适可而止,收了掌力。 他行若无事,断尘和曹泓则丹田之中气血翻腾,不得不倒退几步卸力。一招之下,双方功力高下立判。姚绛真不会武功,只因常年跳舞,腿脚灵活,见势不妙,顾不得其他,钻到香案之下躲避,眼睛紧张地盯着场上局势。 等看清楚突袭之人的身份,这三个人心中已然明了他半夜来袭的缘由。不过几日之间,当日那个从容自若、疏狂不羁的少年,神色已变得狞厉如鬼。 断尘师太眉头紧锁,喃喃道:“那小姑娘果然不见了。” 韦训心中痛极,森然道:“你们明明知道真相,却眼睁睁看着她走上巡城的宝车。” 断尘师太抚着胸口,好不容易调匀气息,摇了摇头,满脸遗憾地道:“真相?不,我们依然在迷雾之中。去年长秋寺原主持素心师太年老病故,祖庭白驼寺长老给贫尼写信,邀我从香山赶来继任,并探听‘观音奴升仙’的谜团。当时,已连续有七届扮演观音的少年在巡城之后‘升仙’,这令祖庭的长老们非常困惑,百思不得其解。” 白驼寺始建于东汉,相传曾有两匹白色骆驼载着写在贝叶上的佛经,从遥远的天竺长途跋涉至洛阳,它是佛教传至中原后建立的第一座佛寺,故而又被尊称为“祖庭”。不仅高手如云,地位也极为尊崇。 只听断尘师太继续说道:“要知道,成佛需要无数次生死轮回的修行。这些少年既未出家,也未持戒,更未曾修行,居然能跳过发愿、持戒、布施、断障这些艰苦的过程,直接立地成佛、升天而去,这太不可思议了。哪怕是修成肉身佛,也是极为罕见的大功德,大蟾光寺的昙林上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经历了几十年的观想,又发愿布施灾民……” 听到她提起昙林,韦训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不屑与凄凉。毕竟那姓王的秃贼成佛的真相,没有比他更清楚的了。造化弄人,那时宝珠是幕后策划之人,可如今她却成为别人算计的对象。 他强压心中的悲愤与怒气,道:“昨日贼人用奸计将我引开,后破门而入重伤两人,将她强行掳走。倘若这就是所谓的‘升仙’,那你们这些神佛的行径还不如□□。你们自称升仙家,自己的家人失踪,难道没有发现任何异样?没有过一丝一毫怀疑?”他冰冷的眼神缓缓从曹泓与姚绛真身上掠过,如刺骨之刀。 曹泓低着头,面有愧色,沉沉地道:“我妹妹曹滟是第一个观音奴。她消失那天,衣服如蝉蜕般留在自己卧室中。我们一家十几口人,连同二十多个镖师,同时看到她的披帛从天而降。” 断尘师太将她来到洛阳后的见闻道出:“曹家在洛阳经营了三十多年,也算有些根基,可当时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曹滟失踪后,她父亲曹老英雄无计可施,只好去官府报案。当时任河南府尹的崔东阳崔公亲自带着下属探访搜查,最后认定曹滟是‘升仙’了,还对曹家进行了公开旌表。从那以后,每一届观音奴在巡城之后都会‘升仙’。 自从来到洛阳这一年里,我依次拜访了之前所有的‘升仙家’,情况都与曹滟一致,留下衣衫冠履,人消失无踪。今年巡城结束之后,我本想去提醒你们一句,但敲门无人应答,我又无凭无据,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能原路折回。” 说到此处,老尼姑心中涌起一丝愧疚。之前跟残阳院这两人发生过龃龉,她看不惯韦训傲慢的做派,又自重身份,不想拉下脸与他多说,以免自讨没趣。如今想来,自己何尝不是陷入了‘我执’的魔障之中。 韦训一言不发,细细思索他们的每一句话。曹泓能接下他一掌而不倒,也算是江湖一流高手,如果连他都没能发现蹊跷,可见敌人手段之高,心思之狡猾。 姚绛真从香案下慢慢爬了起来,语气怅然若失:“三年前那一届,我们姚家班的米氏兄弟一起参加了观音奴选秀,最后是哥哥米摩延掷出圣卦,弟弟法兰落选。他大失所望,这几年一直试图追随兄长的脚步,不断参加选拔。” 说到此处,姚绛真眼中扑簌簌掉下泪来,哭得可怜:“他们自襁褓时被卖到班里,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孩子。我既是他们没有血缘的姐姐,也是他们的师父和娘亲。升仙虽好,可我实在不想再失去另一个了。” 韦训曾经亲眼目睹那胡腾儿参与打卦仪式,心中顿时起疑,眼神如鹰隼般紧紧盯着她:“你既然舍不得剩下的台柱,却还大力支持他继续参选,说明你早就知道他是选不上的。” 姚绛真低头不语,像是有难言之隐,又像是害怕泄露机密。 断尘师太满脸疑惑地道:“终选是当众在观音像前打卦询问神意,中选与否乃是天命,岂能预先知晓结果?难道你们……” 姚绛真依然不语。 韦训心头突然闪过一个肥胖的身影,那人自观音奴选拔伊始便一直在其中奔走——巡城行会的行首,申德贤。 再扫一眼莲台上不详的三彩陶俑,他冲姚绛真厉声喝问道:“申德贤住在哪儿?!” 姚绛真一时面露迟疑,韦训见状,伸手抓住她的衣襟,纵身飞上房梁。曹泓与断尘想要营救,可他们的轻功与青衫客相差更远,哪里追得上。韦训抓着姚绛真攀行至大殿高高翘起的飞檐上,将她悬空拎在手里,只要一松手,她便会从这十多丈高的地方坠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姚绛真吓得花容失色,脸色惨白,在死亡威胁面前,她不愿再为那恶毒的男人保密,颤声说:“他住在陶化坊东北!” 韦训得到想要的答案,随手将她扔在大殿屋顶上,身形一闪,瞬间冲进无边黑暗之中。曹泓与断尘师太此时才赶到屋顶上,见到惊魂未定的姚绛真被留在此处,人还活着,二人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回想青衫客入魔般的神情,断尘师太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地对曹泓道:“我今日听到一点风声,不知真假。” 曹泓身为洛清帮帮主,手下镖师遍布洛水两岸,消息自然比古寺之中灵通得多。他神色凝重点了点头:“残阳七绝聚集在城中,四处袭击,这两天已杀了不少□□人物,各帮派正紧急从外地调集好手。” 腥风血雨一触即发,断尘师太心绪愈发沉重,望向大殿之中的观音像,而菩萨默然无语。 申德贤的宅邸富丽堂皇,朱漆大门上兽首衔环,园中奇花异木争奇斗艳,假山水塘相互映衬,处处透着奢华之气。然而护院家仆都倒在地上昏睡不醒,整个院子死气沉沉。 拓跋三娘迈着轻盈的步伐从主屋里走了出来,在院中的活水里洗了洗手上的血迹,鲜血在水中缓缓散开,如同绽放的鲜花。邱任跟在她身后出来,将一个小小的钱袋抛向等在外面的大师兄。 邱任用袖子擦了擦头脸上的汗,抱怨道:“三师姐把人拆了,我再救回来,循环往复,人碎得快拼不上了,只拿到这么点东西。” 韦训捏着钱袋,向掌中哗啦啦倒出十几枚开元通宝。乍一看,这些铜钱普普通通,成色重量与市面上流通的钱币没有两样。然而仔细观察,却有微妙的不同。有的钱两面都是字,有的钱两面都是月牙,这种情况实属罕见。 “合背钱?” 市面铜钱用钱范浇铸而成,分为正反两面,正面有欧阳询书写的“开元通宝”四字钱文,而背面无字,有星或月的纹饰。但极少数情况下,铸钱工人合范有误,就会铸出两面相同的错版铜钱,这种东西就叫做“合背钱”。 韦训握着这把错版铜钱,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申德贤的诡计。 参选者打卦时,卦象是吉是凶完全取决于钱币正反。只要申德贤暗中操作,在选拔中用的合背钱替换正常的铜钱,那么他就可以随心所欲控制谁掷出什么卦象。而在当众打卦的紧张氛围下,那些少年本就激动不安,很难察觉其中猫腻。 大庭广众之下问佛,看似公平公正,全凭天意。其实中选与否,全都内定好了。 拓跋三娘表情平淡,缓声道:“姚家班那个班主为了不让自家台柱再次当选,年年给姓申的送钱,贿赂他在台柱打卦时作弊。姓申的胃口越来越大,今年还胁迫她陪睡。” 邱任语气中满是不屑:“胃口大,骨头却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吐了,他利用各种途径捞油水,对观音奴们‘升仙’后去了哪里却一无所知,也根本不关心。有的人家渴望获得‘升仙家’的荣耀,有的人家舍不得儿女分离。从这人看来,不管谁当选,全是他敛财的工具,年年都有新人。” 拓跋三娘又道:“奇怪的是,他说今年除了姚家班以外,没有其他人贿选,因此他只在米法兰的钱上做了手脚,其他人用的都是普通铜钱,本届观音奴本应从另外八个人之中出现。然而九次打卦不出结果,也是前所未见。” 韦训再一次强迫自己回忆当时在长秋寺问佛的种种细节。他清楚记得,其他参选者打卦的铜钱都是从申德贤手里拿到的。但宝珠所用之钱,是她自己携带、亲自订制的金质通宝。申德贤不可能预料到她突然出现,更无法干预她登上莲台时掷出的卦象。 “黄金圣卦,应天受命。” 韦训从自己腰包内掏出一枚她给予的金币,放在手心轻轻摩挲。这件事由偶遇申德贤而起,然而最终让宝珠决定扮演观音的理由,是她想为他治病。如此一想,更觉锥心刺骨,几欲癫狂。 线索再次中断了。他抬头望向无星无月的晦暗天空,暗自思忖:如果这真的是天命,那冥冥之中的无形意志,为何会如此安排?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许久之后,邱任打破沉默,开口问道:“屋里那人怎么办?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在,只有舌头是整的了。” 韦训神色冷漠,向拓跋三娘问道:“我以前打坏过你的琵琶几次?” 拓跋三娘翻个白眼,冷笑一声:“起码三次了。” 韦训面无表情地道:“今日赔给你四根琴弦。” 175 第 175 章 “当”的一声闷响,一柄飞刀直直扎入院外的大门上,闪烁着寒光的刀刃下插着一张单薄纸条。 前两次有人飞刀传书时,脾气暴躁的拓跋三娘还会追出去,如今也懒得动弹了,吆喝十三郎:“小光头去拿,你识字最多。” 杨行简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就去窦敬的官署蹲等,此时早就出门了。十三郎叹了口气,拖着沉重脚步走进庭院。 许抱真缓缓说道:“这几日没日没夜四处搜寻,没有丝毫头绪,如今道上疯传,骑驴娘子是故意藏了起来,好让残阳院以她失踪为借口,在洛阳兴风作浪,来个腾笼换鸟。” 拓跋三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赞扬道:“要不是知道韦大的底细,这还真是个好计策。” 邱任说:“当时玉城一战,中原武林豪杰亲眼见她单枪匹驴,箭无虚发,凭这身本事,谁能相信一个高手会轻易被人‘接观音’,这么猜测倒也入情入理。” 韦训从长秋寺得知,最早将失踪案定性为“升仙”的前任洛阳府尹名叫崔东阳,然而向杨行简打听后,才知此人两年前就因事被贬,后郁郁病死在任上,而后才轮到窦敬从长安调任洛阳。韦训先后潜入窦氏的公署与他的私宅,均未发现可疑之处,如今又不知跑去哪里搜索去了。 十三郎拔出门板上的飞刀,将纸条拿进屋里,皱着眉头分辨上面拙劣丑陋的字迹,向各位师兄师姐念道:“江湖风云,旧怨未了。今有要事,特邀一叙。八月二十二日,恭请残阳七绝莅临金波榭。署名是丐帮团头,高泰。” 邱任嗤了一声:“这洛阳武林当真阔气,讨饭的乞丐头子竟邀人去豪华酒楼吃喝,该不会最后让我们会钞吧?” 罗头陀道:“之前伊阙门、邙北堂、龙门会也说要在金波榭见面,说不定最后谁打输谁付账。” 几人皆是身心俱疲,正懒洋洋地闲扯交换情报,忽闻门外传来一声悠长的佛偈:“阿弥陀佛。”紧接着,又响起一声高亢嗓音:“无量天尊。”随后,一个彬彬有礼的声音说:“智信仁义。” 十三郎满心不愿,一步都不想再多挪动,干脆扬起嗓子喊道:“你们仨一起进来吧,这屋里还能住得下!” 于是大门开启,一名矮墩墩的和尚,一个瘦高道士,还有一名纶巾羽扇的年轻儒生按照年龄身份鱼贯而入。三个人在院中站定了,各自从怀中掏出一封请柬。 和尚双手合十,慢吞吞地自我介绍:“贫僧是白驼寺的智远和尚,承蒙祖庭慧觉、慧缘、慧定三位长老所托,欲与残阳院七位豪杰见上一面。还望各位以江湖道义为重,暂且搁置恩怨。明日午时,不见不散。” 道人姿态颇为高傲,朗声道:“吾乃老君山上紫阳派法师妙境,本派掌教紫阳真人听闻同道楼观派掌门洞真子莅临洛阳,特感欣喜,敬邀阁下拨冗于城南金波榭一叙,共论道法,望不吝赐教。” 儒生谦逊地叉手行礼,道:“在下不才,乃嵩阳书院文士赵文博。恩师周子安久闻残阳院名士陈师古文采风流、惊才绝艳,一直渴盼能以文会友,怎奈奇人早逝,终未能如愿,实乃平生憾事。嵩阳书院素来秉承以和为贵,如能与陈氏门下高徒共话江湖,也不枉恩师敬贤礼士的一番孺慕之情。” 残阳院众人好不容易耐着性子,把三个人的话听完,心中已然明了。这几人与刚才飞刀传书的几家并无二致,分明是黑白两道要共摆一场鸿门宴。只是白驼寺、紫阳派等自诩名门正派,不愿行鸡鸣狗盗的手段,才遣门人弟子亲自上门传递消息。 十三郎将请柬逐一收下,拿进屋里,却无人理会。邱任暗想要是瘸子老六在这里,还能文绉绉写个回帖。他们几个除了画符、记账和开药方,谁也没这舞文弄墨的本事。老陈倒是文采风流,但他谁也不肯教。 这儒释道三家送上请柬之后,见屋里四个人稳如泰山,满脸盛气凌人,面对中原三大派联手上门,竟连寒暄几句都不屑,心中不免感到诧异,便告辞离去了。 许抱真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色:“紫阳真人倒是消息灵通,以楼观派掌门的身份来请道爷,很识时务。” 拓跋三娘不乐意了,柳眉蹙立:“老娘也开宗立派了,怎么不以掌门之礼待我?臭牛鼻子老道,别让我逮到机会,不然定要把他的黄冠给削平了。” 邱任阴阳怪气地道:“师姐,您那生意不宜张扬,低调些也好。” 罗头陀搓着脸上胡子琢磨了一会儿,惋惜地道:“可惜我那批好货已经脱手了,不然埋在酒楼里,把那群屌人一口气炸飞得了。” 四个人又闲扯了几句,打算各自找地方觅食,却见韦训悄没声息从门外飘了进来,眼神直勾勾地往几个同门脸上扫过去。 他连续几日几夜未曾合眼,发疯般四处寻找,发髻早已散开,乱发披在肩头。手上的血渍湿了干,干了湿,从没洗过,一身青袍肮脏邋遢,倘若不认识的人见了,谁也猜不到这人曾是超逸不羁的青衫客,倒像是落魄丐帮弟子。 余人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均想:此人年少成名,自负武功超绝,素来飞扬跋扈,仇不过夜。没经受过被恨意与绝望煎熬的痛苦,自然心态极佳。只有遇上这样的磋磨,才知道人有无能为力、追悔莫及的时候。 四个同门沉默以对,见没有回馈消息,韦训哑声说:“我题壁的石青用完了。” 许抱真从袖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块画符的朱砂抛给他。青衫客一反常态,高调地杀人题壁,将猞猁涂鸦四处涂抹,今日接到这些传书与请帖就是结果。 十三郎将东西递给韦训,他接过来,低头草草翻阅一遍。 拓跋三娘懒洋洋地问:“怎么着?去还是不去?” 韦训漠然道:“当然去,我们只有五个人,他们人手更多。”说罢,转头又走了。 邱任奇道:“这话什么意思?敌众我寡,他还挺高兴?” 许抱真缓缓道:“师父何时因为对方人多而怯过阵?” 众人回忆起陈师古生前经历过的那几场名震江湖的大战,每一战他皆是孤身赴会,以一当百,所向无敌。他奔赴那些战斗时,仿佛是故意去寻死一般,然而每次都从鬼门关前杀回来,只是打赢之后反而落寞,那便是他癫狂的一大症状。 八月二十二日这天,金波榭的店东早早地摆出关张谢客的木牌。 他已收了河洛地区几家帮派包场的订金,心里虽然极不愿意接这一单,无奈身不由己,胳膊掰不过大腿。不管在哪里开门迎客,都得向上攀附权贵以求顺遂,向下暗通款曲以保平安,黑白两道都得打点周全。 昨夜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在有元白题诗的粉壁上画了一头猞猁,此时已来不及处理涂鸦,店东只能着人备好酒菜,静候那群江湖草莽前来聚会。 伊阙门、邙北堂、龙门会等洛阳附近的帮派陆续赶来,个个神色严肃。随后是一群出家人,有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身着黄冠法衣的道士,还有几名比丘尼。 再接下来是一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金波榭的店东见状,再也忍耐不住,试图上前阻拦。却见领头的老翁从自己悬鹑百结的破衣裳内掏出一块金子,好似打赏一般随手丢给他,接着昂首阔步跨越门槛走了进去。店东反过来被乞丐施舍,一时愣在原地,满脸惊愕。 这群人不是来吃酒的,根本不在意菜肴如何,更不需要乐师舞姬伺候。待到人差不多到齐后,便将所有仆人连同店东都赶走了。 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与丐帮团头高泰交情甚笃,叉手向他问好:“高团头别来无恙?” 高泰拱手回礼,向周围环视一圈,问道:“渡河舟怎么没来?” 魏向荣道:“曹泓的妹妹曹滟也曾是升仙的观音奴,如今骑驴娘子失踪,洛清帮差不多就跟残阳院立场一致了,想必是不好意思来赴会。” 他见这老头眉头紧锁,心事重重,手里没有拿乌木哨,心中有些奇怪。那条哨棒是丐帮首领代代相传的信物,高泰向来不离身,今日说不定要与对头大打出手,他竟然没带兵器,实在反常。 接下来嵩阳书院的掌门周子安到了。这中年人一副儒生打扮,气质温文尔雅,与其他江湖草莽相比,可谓截然不同。这人平日以文人雅士自居,接任嵩阳派掌门之后,改名成书院,在教授门徒武功之余,还强迫他们读书。 周子安将女儿嫁给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二人虽然同是掌门,周子安却是魏向荣的岳父。两边问好之后,周子安便踱步去欣赏壁上的名人题诗去了。 此时河洛地区黑白两道、三教九流的武林好手几乎倾巢而出,齐聚于金波榭中,人数多达三百有余,皆是精锐中的精锐。这些人平时未必有来往,但毕竟在同一地域活动,对彼此名头都颇为熟悉,各帮派首领互相客气寒暄几句后,眼神便都落在大堂粉壁上那头猞猁上。 只见那野兽以血红朱砂描绘而成,笔触潦草,兽性十足。其前掌锋利的爪子全部弹出,观者仿佛能听到它低沉的咆哮声,好似随时要破墙而出,气势森然可怖。 那题壁之人绘完猞猁后,不知是何缘由,又用朱砂将旁边“恋君不去君须会,知得后回相见无”一句狠狠涂掉了。周子安见状,痛惜不已,连连摇头道:“这可是元白唱和亲笔所书的墨宝啊,竟这么毁了,可惜啊可惜。” 今日在场之人中,论江湖地位,最为尊崇的当属白驼寺的慧觉、慧缘、慧定三长老。这三位老僧须眉皆白,久居古寺,几乎从不出山门,许多人今日才头一次见到他们的真容。 与三长老同辈的紫阳派掌门紫阳真人,这中年道人年逾五旬,虽然岁数比三长老年轻不少,却在江湖扬名已久,已在洛阳附近老君山上开宗立派,堪称威名赫赫。 断尘师太所在师门莲华派乃是祖庭在香山的分支,她带着十几名僧俗弟子与三长老同坐一处。接下来是江湖中门人最多的第一大派丐帮,以及财力雄厚的嵩阳书院,这五个门派占据了金波榭中最醒目的位置。 几名出家人的目光聚集在墙上那头眼中透着狂气的血红色猞猁,心中均隐隐涌起一种不祥之感。 骑驴娘子于洛阳失踪如同一条导火索,引得残阳院众人在城中大开杀戒。为阻止杀戮进一步蔓延,断尘师太向祖庭禀报后,由她牵头组织几大门派,邀残阳院在金波榭罢战议和。 白驼寺、紫阳派、莲华派等门派自恃为名门正派,都是空着手来的,但其余江湖豪客腰间均是插着刀剑武器,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金波榭内的气氛如箭在弦,一触即发。 紫阳真人环视四周,眉头微蹙,开口道:“他们真的会来?” 断尘师太神色凝重地道:“残阳院血洗洛阳,已经是公然开战了,他们既不惧与中原武林结仇,想来也不会畏惧和谈的聚会吧。” 紫阳真人放低嗓音,以内力发声,向几名掌门说:“残阳院如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难不成他们仰仗的是陈师古留下的遗物,那件传闻中的‘神器’?” 慧定长老忧思满面,心中浮现出许多年前那个桀骜狷狂的身影,叹道:“倘若那东西真的存在,那么应该叫‘凶患’才对。” 店东依照之前的嘱咐,单独为出家人准备了素斋与茶水。群豪眼前摆满了金波榭引以为豪的精致佳肴,可众人却无心品尝,只是心不在焉地客套闲聊,脾气急躁的人则一杯接一杯灌酒,试图缓解内心紧张。 转眼已是正午,酒楼外陆陆续续走进几名形貌各异之人。有怀抱琵琶的游女,有披发虬髯的头陀,还有气质清雅的道人…… 与其他成群结队的帮派不同,他们并非结伴同行,彼此之间形同陌路,也不想互相靠近,各自在厅中寻个零散座位,便随意落座了。 这一盘散沙的残阳院门徒,就这般从容不迫地信步走进龙潭虎穴般的凶险之地。 176 第 176 章 残阳七绝的名号如今在武林中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众人见今日来到金波榭的人仅有四个,除去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疾风太保庞良骥,老大青衫客与老七绮罗郎君都没来。 陈师古一生特立独行,并未正式开宗立派,亦未曾自称过掌门。武学修为堪称天下无敌,却将江湖人士最重视的声誉威望视为粪土,以盗墓贼自居。 他去世后,江湖上默认排序最靠前的青衫客就是残阳院之首。其后骑驴娘子一战成名动四方,首席甘愿为她牵驴,其余六绝在后方掠阵补刀,那红衣少女已俨然成为残阳院的新象征。 如今能代表残阳院做决断的人皆未到场,排行二、三、四、五之人大喇喇地一坐,使得几派首领一时不知该如何见礼才好。白驼寺方丈慧觉谦光自抑,率先起身,双手合十向许抱真躬身致意。 “久仰楼观派许掌门大名,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贫僧白驼寺慧觉,在此有礼了。” 洞真子既已开宗立派,按道理其辈分与其他门派首领应是平起平坐,如此见礼倒也算得上公平合理。其余掌教、团头、门主见状,也随着慧觉长老致意。 许抱真坦然受之,站起来拱了拱手,神色间颇有些得其所哉之意。拓跋三娘不屑地翻了个白眼,其余两人根本不吱声。罗头陀见案几上摆满了精致斋饭菜蔬,二话不说,将禅杖往身边青砖上一插,便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起来。 前来见礼的诸位首领心中均想,倘若是自己拿这根禅杖,是否能插得那么深?又有没有胃口吃得下? 紫阳真人与许抱真互相打量。二人皆作道士打扮,鹤骨松姿,大袖飘飘,手中各执一柄拂尘,乍一看皆是超尘脱俗。只是紫阳真人衣着朴素,身着一领蓝色道袍,而许抱真却高调地穿一身华丽的紫色法衣。 几句客套话说完,众人各自归座。慧觉长老神色凝重,开门见山地缓缓说道:“诸位英豪,老衲听闻骑驴娘子在洛阳失踪,残阳院为了寻找她,在城中掀起腥风血雨。短短数日之间,已有数十人死于非命。如此行事,无论结果如何,都是武林之悲,百姓之苦。白驼寺虽处世外,却也不忍见此等悲剧。老衲在此恳请诸位,暂且放下杀戮恶意,我白驼寺虽不涉俗世恩怨,但也愿为残阳院尽一份绵薄之力,协助寻找失踪之人,以表诚意。望诸位三思,以和为贵。” 老和尚话音刚落,金波榭大堂中陡然响起一阵尖锐如厉鬼的笑声。 拓跋三娘仰天大笑,笑声中满是不屑,她高声说道:“武林之悲?百姓之苦?敢情我们杀的那些拐子、邪教、龟公鸨母,从牙侩生意中渔利的奸商,都是你们名门正派护佑的良民百姓咯?老娘杀穿了一十八家教坊妓院,慧觉长老如此着急讲和,莫不是白驼寺三位长老时常光顾其中某家?不知伤了您哪位相好,三娘可要给那位姐妹赔个不是了。” 琶音魔性情暴烈如火,一番话咄咄逼人,最后那一句更是公然侮辱方丈,白驼寺门下几十名僧侣闻言,顿时脸色大变,纷纷鼓噪起来,个个怒目圆睁,恨不得立刻给这出言不逊的女子一点颜色瞧瞧。 慧觉数十年潜心修禅,性情沉稳,并不因拓跋三娘的挑衅而恼火,扬手止住门下弟子,缓缓说道:“众生平等,纵然是沉沦泥犁狱的恶人,只要能诚心诚意忏悔,依然有改过自新的机会,残阳院亦是如此。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以杀止杀绝非正道,实不可取。” 许抱真接过话来,冷然道:“慧觉长老说得倒是大义凛然,然而这些人在洛阳为非作歹多年,你们却视若无睹,养痈畜疽,只为表面上太平无事。如今我们动手清理这些陈年宿疾,你们反倒慌张起来了,恐怕不是为了和气,而是怕残阳院以此立威,动摇了你们在洛阳的根基吧。” 洞真子这番话一针见血,一下子戳中黑白两道之人的心思。河洛地区的武林势力处于微妙的平衡态势,残阳七绝打着寻人的幌子横插一脚,不得不令人多想。残阳院向来行事狠辣,高手如林,谁也不敢单独与他们结下梁子。白道依然抱着议和共存的希望,□□上却有不少人打着群起而攻之的算盘。 然而对方才来了四个人,面对百倍于己的对手,气势上却丝毫不落下风,人人有宗主风范,似乎稳操胜券,实在令人纳罕,一时间谁都不愿意先出头。 嵩阳书院的周子安见状,开口道:“诸位英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黑白两道之间,本就存有许多灰色地域。绿林之中,也有尊师这般发丘盗墓、不走寻常路的豪杰。倘若真遇到大奸大恶之徒,将其除去也算是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了,我们自然没有二话。然而残阳院捣毁的许多生意是合法的,便是官署上门稽查,也找不到错处。你们居于德义之崇岳振振有辞,实在是……” 他故意没把话说完,摇头叹气,暗讽残阳院本来就是令人不齿的歪门邪道,插手别人生意是多管闲事。 邱任呸了一声,大声道:“谁跟你们替天行道、行侠仗义了?由师父开始,残阳院从不以什么狗屁英雄豪杰自居,我们既不仁义,也没良心,最看不惯的就是你们满嘴仁义道德的虚伪嘴脸。别的不提,老和尚们在寺里吃斋念佛、苦苦修行了几十年,可没听说有哪个因此大彻大悟、立地成佛的。紫阳真人好大的气派,也没见有羽化成仙的本事。这些扮演观音的少年却每年都能‘升仙’,你们难道从来不觉得奇怪吗?” 白驼寺三长老和断尘师太听了听闻此言,脸上皆露出愧色,一声叹息,沉默不语。 作为武林中最具威望的祖庭,白驼寺其实早已对巡城升仙之事心存怀疑。然而却在多人接连失踪之后才着手派人查访,已是行动迟缓。况且断尘师太调查了一年,也未能查出什么头绪。如今竟是一伙儿盗墓出身的邪道出头,为这桩疑案奔走。身为正道表率,他们着实感到如芒在背,深感惭愧。 许二、三娘、邱四一番唇枪舌剑,将白驼寺、莲华派、紫阳派挤兑得哑口无言。丐帮团头高泰平时最是精明,今日却不知为何格外沉默寡言。 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见状,高声道:“巡城是我们洛阳传承百年的习俗,跟外地人没关系。骑驴娘子能担任观音奴,那是菩萨垂青,事后能不能升仙,全看个人造化。疾风太保成婚之时,中原武林有不少人前去给他捧场送贺礼,大家亲眼见识过骑驴娘子的本事,她一个人单挑罗刹鸟整个门派,什么样的拐子能把这等高手掳走?你们以此借口栽赃陷害,暗施偷袭,分明是别有用心!” 伊阙门在洛阳城中有两个香堂被残阳院袭击,死伤甚众,魏向荣满腹火气,暗中捏着刀柄,只等有谁领头发难,便一拥而上。谁曾想没人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填坑,虽有以百敌一的优势,众人却只是坐而论道,实在令人气闷。 拓跋三娘听到“栽赃陷害、暗施偷袭”八个字,在琴弦上“锵”的拨弄一下,尖声道:“老娘报仇发难向来光明正大走正门,收钱才接暗杀单子,一百两金子一颗脑袋,你给钱了吗?还想请我暗杀?真是笑话!” 她的琴音与嗓音尖锐刺耳,如指甲刮擦石板,令众人脑中嗡嗡作响。魏向荣首当其冲,立时感到丹田气血翻腾,几欲呕吐,难受极了。 慧觉、慧缘、慧定三长老和紫阳真人等皆是江湖顶尖高手,见多识广,察觉她声音中蕴藏着极深厚的内力,倘若无所顾忌放手抚琴,周围人群但凡功力稍弱几分,都会被其牢牢压制。这样厉害的人物,在残阳院中竟然只能排行第三。 只听“砰”的一声,大堂另一侧有人拍案而起,是龙门会的会首尹术。此人在南市的店铺生意因这场风波受到严重波及,虽没有人员伤亡,可这些天却不敢开张,不仅损失巨大,还受到同行讥讽嘲笑。 尹术性情暴躁,口无遮拦,实在忍不住了,嚷嚷道:“大伙儿别跟这帮败类废话了,并肩子上啊,砍死他们为武林除害!” 拓跋三娘笑道:“来啊,你们谁杀了许二,老娘付他一百两金,这样我就升为拓跋二娘了。” 许抱真眉头微蹙,稍显不满,问道:“我才值一百两?” 拓跋三娘回道:“童叟无欺,言无二价,除了韦大,其他人的头都是一百。” 许抱真想了想,便平静接受了。 众人谁都没想明白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尹术见挑衅不成,心想让他们主动动手,就能顺理成章打起来了,便刻意辱骂道:“你们这些不肖之徒,邪魔外道,我日你祖宗!” 他骂完,将袖子向上一撸,怒目而视,就等着双方火并,谁想残阳院这几个人全然不在乎。许抱真平心静气自斟自饮,罗头陀从容不迫埋头痛吃。 邱任哈哈一笑:“邪魔外道没说错,幸亏我们几个都是不肖之徒,但凡多像老陈那么三分,就你们今天这些人,还想整个儿迈出这门槛?” 拓跋三娘本想一刀了结尹术性命,却意外发现他纹着一双好花臂,颜色艳丽夺目,图形精美细致,不由得多瞧了两眼。一边瞧,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我们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谁晓得祖宗是哪个?你爱日骨头渣子,比老四还恶心。” 尹术闻言大怒,掏出八枚龙头钢镖,双手齐出,奋力朝向她飞射出去。这钢镖每枚重达半斤,是龙门会的拿手武器,力大势沉。 拓跋三娘面不改色,腰身一拧,整个人如同鬼魅一般,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诡异步法滑行后退,连裙边也不曾翻起一丝。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她已如幻影般闪身躲到罗头陀身后。 执火力士身材粗壮如巨木,目标极大,那八枚钢镖便全数扎在他的身上。众人见状,一下子惊呆了,一是惊叹于琶音魔轻功身法之精妙,简直闻所未闻;二是震惊于她竟然拿自己同门当作肉盾,这等悖理行径实在是出人意料。 罗头陀突遭暗器袭击,桌上酒水四溅淋漓,他随意伸手在身上掸了掸,仿佛驱赶蚊子苍蝇一般,八枚钢镖便叮叮当当落在地上。那身百衲衣被锋利暗器割开许多口子,露出里面虬结的肌肉,别说伤及骨肉,连皮肤也不曾划破一丝一毫。被师姐嫁祸,罗头陀连眼皮都没抬,将钢镖抖落下来后,端起碗继续大口扒饭。 尹术满脸震惊地呆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继续施展手段,还是该就此罢手服输。 拓跋三娘仿若无事人一般,袅袅婷婷从罗头陀身后转出来。她慢条斯理地掏出三把飞刀,面带笑意,捏着嗓子提醒道:“这回换我来丢暗器啦,尹会首小心接招!” 要知道暗器杀伤效果全凭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这般故意出声提醒,显然是有意与对方较量功夫了。尹术不敢眨眼,全神贯注盯着她的动作。只见拓跋三娘手腕轻轻一抖,扬手撒豆般随意一抛。 尹术看清飞刀路径,急忙施展身法躲避。飞刀擦着他的身子飞过,没入身后墙壁,一枚钉住了他的衣领,另一枚则扎在他腋下的袍子上。尹术移动时用力一扯,衣服便扯破了,露出一身鱼跃龙门的好花绣,气势磅礴,栩栩如生。 “呦……” 拓跋三娘登时双眼放光,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的纹身,唇边浮现出一丝莫可名状的笑意。邱任见琶音魔难得手下留情,又留意到她脸上古怪的神色,心中已经猜到她看中了什么,轻轻嘶了一声。 尹术心中疑惑,当时明明看她手里扣着三柄飞刀,如今才有两柄现身,余下那一枚是脱靶了吗?正思忖间,突然一股滚烫的热流兜头浇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阵钻心灼痛,烫得他哇哇大叫。 原来先前两柄飞刀只是诱饵,目的是引着尹术朝向三娘设计好的方位躲避。第三柄飞刀削断了墙上的油灯,一盏热油当头淋下,烫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燎泡,模样狼狈至极。这一招实在妙到毫巅,在场众人心中皆明,若琶音魔方才真想取尹术性命,他定然在劫难逃。 正当大堂内一片喧哗混乱之时,一名披头散发、苍白清瘦的小叫花子悄无声息从门外挤了进来。他手里拎着一只脏兮兮的皮囊,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青袍狼藉污秽,众人只当他是来晚的普通丐帮弟子,没人多瞧一眼。 然而许抱真、拓跋三娘、邱任和罗头陀却瞬间警醒,四杰起身相迎。 只见这落魄潦倒的乞丐少年旁若无人地径直走向大堂主位,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在白驼寺三长老与紫阳真人之间坐了下来。 177 第 177 章 此时金波榭中江湖豪客们云集,其中不乏曾受邀参加庞良骥婚礼之人,亲眼见过韦训身穿傧相服接亲的景象。彼时那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撒钱抬旗技惊四方,观者无不称奇。岂料短短一个多月,竟落魄潦倒至斯,叫人不敢相认了。 然而残阳院那四个目中无人的狂徒主动起身相迎,这小叫花子必是首席青衫客无疑。 韦训旁若无人落座之后,慧觉长老刚要打招呼,他却抢先一步,微微抱拳,向四周拱了一拱,言简意赅地道:“今日承蒙诸位帮派首领盛情相邀,韦大却来晚了,实在惭愧。时间紧迫,不多作虚文缛礼了。” 说完这句,他横臂一扫,将面前案几上的碗碟悉数推落下去,丁零当啷撒了一地。随后将那只脏兮兮胀鼓鼓的皮袋放在上面。 “残阳院自关中远道来洛阳谋生,于情于理,应当一一拜会各位当地宿耆。今日恰逢这难得的机会,韦某特地带了些薄礼,还望诸位首领笑纳。” 他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扎在皮囊口的细绳。 白驼寺三长老和紫阳真人坐在旁边,只觉一股极其浓重的血腥气从那皮袋中飘了出来,几人皆是一惊,暗自思忖:残阳院门人向来乖戾,难道今日他竟取了谁的项上人头? 韦训却仿若未觉,手探入皮囊内掏了掏,取出厚厚几叠长条形厚纸片,随意递给身边的慧觉。那纸片上面沾染着皮袋内的血渍,慧觉眉头微皱,本不欲接,然而目光不经意间一扫,却瞥见纸片上的字迹竟是用刻刀书写而成的梵文,再仔细打量,那纸片并非寻常纸质,而是一种质地坚韧的树叶裁剪而成。 “贝叶经!”三长老同时惊呼出声。慧觉知晓这经书是从佛教发源地天竺传来的珍品,不敢怠慢,连忙恭恭敬敬双手托了过来。 因为天竺并无造纸工艺,当地僧人习惯将佛经抄写于这种特殊的贝多罗树叶之上。东汉佛教传入中原时,也是通过这种叶片经书记载经典。只是岁月悠悠,其间历经数百年战乱,当时最原始的贝叶经早已散失殆尽,罕有留存于世者。 三位老僧心绪激荡,仔细辨识上面梵文,认出是最早传入中原的《四十二章经》孤品,不由得又是一阵惊叹。慧定长老再也按捺不住,急忙问道:“敢问青衫客,这宝物从何而来?” 韦训神色平静,爽利地回答:“禅武院,一尊胡僧的塑像体内。” 此话一出,三长老原本惊喜交加的神情瞬间凝固,继而转为深深的惊疑忌惮。 禅武院乃是白驼寺僧人习武修行之所,平日有上百名武僧居住其中,寺内最为精锐的高手尽集于此。而摄众心尊者迦叶摩腾就是最早以白骆驼载着贝叶经从天竺来到中土的高僧之一,作为白驼寺创始人,他的泥塑雕像一直被供奉在禅武院佛殿上。 自东汉以来,白驼寺历经无数战乱,倘若之前的僧人为防宝物毁于战火,将贝叶经藏于迦叶摩腾塑像之内,倒也合乎情理。只是一个外人要瞒过数百名武僧的耳目,从塑像内取出经书,简直难于登天,令人难以置信。 这几卷贝叶经乍看是厚礼,可细细想来,却更是一种高调至极的威慑。 祸事之起源,源于观音垂泪异象。 了结申德贤之后,韦训逐一查验长秋寺那尊观音像在内的所有佛像,却没有发现任何机关。他联想到断尘师太与祖庭的关系,扬鞭驱马赶去洛阳郊外白驼寺,潜入寺内搜寻。人没有找到,却意外在一尊雕像内发现了被藏匿的贝叶经。 韦训虽不认得梵文,但见这经书材质特殊,又被如此隐秘收藏,也能推测出此物不是凡品,便公然拿到金波榭展示,是有意为之。 旁人见此情形,皆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而残阳院诸人见到三长老脸上古怪神情,心中大约猜出那经书来历,纷纷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 陈师古病逝后,韦训年纪尚轻,还称不上无敌于天下。但此人的蜃楼步已练得出神入化,论潜踪匿影的侠盗功夫,堪称举世无双。即便是戒备森严的皇宫大内,亦能来去无踪,如入无人之境,何况区区一座寺庙?江湖有言贼不走空,找不到人,顺手取些别的东西,不过是举手之劳。 韦训向三长老送上贝叶经后,又面无表情地转向紫阳真人,道:“老君山距离洛阳城二百多里,真人向来超然不群,这一次却不辞劳苦,特地赶来城中,想必另有要事。恕韦某急着寻人,仓促之间,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不如改天由许二亲自前去老君山登门拜访,以表歉意。” 这番话看似谦逊有礼,实则另有深意。洞真子在江湖上向来以阴狠无情著称,昔日他看上西岳华山的地盘,竟以比武之名将山上西华宗门人赶走,硬生生强占了人家的门庭。青衫客一句轻描淡写的“登门拜访”,其实不怀好意。 许抱真听闻此言,微微垂下眼睑,嘴角泛起一丝心怀叵测的笑容。他自关中来到洛阳,本就意在寻找一处洞天福地落脚,如今想来,老君山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紫阳真人面色愈发阴沉,高声道:“那贫道便恭候洞真子许掌门大驾光临了。” 韦训仿若未闻,继续往那皮袋中掏去。这回,他掏出一片小小的白色物事,扣在手中,如袖箭般往嵩阳书院掌门周子安的方向弹了出去。周子安亦是成名已久的行家,动作极快,反手便将其接住,但觉此物震得手指发麻。托在掌心里一瞧,竟然只是一块叠成方胜的纸片。 周子安心下茫然,将纸片展开,发现是一张药方。他皱着眉头,疑惑地问道:“这是何物?” 韦训淡淡地道:“这是送给周掌门的见面礼,是令媛产后调理的方子。” 周子安的独生女儿周淑英嫁与伊阙门的门主魏向荣,一个月前刚刚诞下婴孩,魏向荣喜得贵子大摆宴席,在场的俗家门派都曾接到过请帖。虽说生子是喜事,妇人产育却是内务私事,这张调理药方必然是从魏向荣的内宅偷盗而来。 此话一出,周子安与魏向荣翁婿二人齐齐站起,满脸怒色地瞪视着韦训。魏向荣更是怒不可遏,大声喝道:“你身为江湖成名的侠客,竟然窥视我夫人的寝室?!” 韦训面色如常,丝毫不以为意:“如果不是无意间听到魏门主与你那妾室的一番密谈,我还想不到找去寻找药方。这方子里面有红花、桃仁、水蛭,魏门主的心计可比武艺要狠辣的多。” 一旁的邱任听见了,不禁“咦”一声,说道:“这可都是活血逐瘀的药材,常人受了外伤可以散瘀,但产后妇人气虚血亏、体质疲弱,吃了这些东西,会导致出血不止啊。” 韦训微微点头,继续道:“魏门主的目的正是如此。你夜里得意对那妾室说:贱妇仗着她爹是周子安,平日里在我面前耀武扬威,真当我魏豹好欺负?这一回正好秋后算账,有她受的。你那妾室急不可待,回道:那方子她已吃了三回,怎么还不死?魏门主安抚道:急什么?这种事得慢慢来,做得太明显容易被人察觉。等她一死,儿子是你的,我也是你的……” 魏向荣听到自己卧房私语竟被此人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又当众在他岳父面前说了出来,顿时惊惧交加,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恼羞成怒地大吼道:“休要胡编乱造!我魏向荣从没说过这种话!那药方必然是假造的!” 韦训却不看他,只是平静地望向周子安:“周掌门,令媛想必练过功夫,根基仍在,服下虎狼药血流不止,勉强还能扛得住。既然她吃过三副药,病情应该有三次起伏。” 周子安何尝不知自己女儿产后褥病缠身,苦不堪言。她母亲一直守在魏府照料,周淑英病情每有起伏,便命人快马传信给他,如今已是危在旦夕。魏豹就是魏向容的小名,周子安既然身为大派掌门,自是才识过人,结合女儿婚后抱怨的只言片语,当下猜到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当年两家结亲,为着独生女儿的体面,周子安不仅给了大笔嫁妆,还扶持女婿争夺伊阙门的门主之位。未曾想此人如此寡廉鲜耻,竟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勾当。他气急攻心,厉声呵斥:“竖子好毒辣的心肠!”接着含愤出掌,直拍向魏向荣。 魏向荣自然不肯坐以待毙,又不敢当众还击长辈,只得左支右绌,边抵挡边后退。翁婿二人转眼反目成仇,斗在一处。嵩阳书院和伊阙门的门人弟子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大堂内又是一团混乱。 周子安盛怒之下与魏向荣过了十几招,突然想起周围各大帮派的英豪皆在围观自家这等丑事,更觉羞惭气恼,当下强压怒火,猛地挥了挥手,对门下弟子高声道:“走!先去把淑英和孩子带回去!” 因那一张药方,周子安自觉颜面尽失,但揪出来魏向荣这个阴险小人,挽回女儿一命,两相冲抵,对韦训的行为心境复杂。他既不愿放下身段向其道谢,却也说不上就此结仇,只是回首朝着韦训的方向拱了拱手,便带着门人匆匆离去。 魏向荣名誉扫地,哪里有脸继续待在金波榭,如丧家之犬般追着岳丈周子安回去,想必要面对一场狂风暴雨般的磨难。 残阳院行事诡谲,向来被江湖视为邪道,为了寻人不择手段,全然不顾江湖道义,更不在乎声名狼藉。青衫客有这等飞天遁地、潜踪匿影的本事,谁能保证自己行走江湖,从没有一丝污点劣迹呢? 此时群豪见韦训又伸手探入皮囊,人人心中惴惴,只觉那只毫不起眼的袋子是世上最凶险的武器,生怕下一刻他就会从里面掏出自家的把柄。 韦训在皮囊内摸索了片刻,抬眼间,恰好看见丐帮团头高泰面沉如水,正看向这边。他似有所悟,自言自语道:“我许久未曾合眼了,脑子发昏,竟忘了高团头的见面礼,袋子里装不下。” 残阳院诸人饶有兴味,看他这回能拿出什么有趣东西。只见韦训扬手一掌,重击于身旁的木柱上,只听轰的一声闷响,木柱剧烈震动,房梁随之发颤。接着,一根乌黑发亮、五尺有余的棍子,由梁上坠入韦训手中。 众人凝神细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那棍子竟是丐帮代代相传的信物乌木哨。高泰手下群丐见状,登时一片哗然。而高泰本人早有预料,心中吊着的石头终于沉入深渊。 这根哨棒意义非凡,是丐帮历代首领从不离身的武器,哪怕睡觉时也会置于卧榻之侧,用心保管。材质乃是极北之地铁木所制,坚不可摧,能与诸般金属兵器相抗。如今竟然被韦训盗走,藏在金波榭的房梁上。 高泰夜里丢失此物,便知有强敌来袭,他心下了然,若非对方手下留情,只怕自己的首级已装在那皮袋中了。他面色铁青,咬牙切齿地说:“高某学艺不精,今日领教过阁下的手段,甘拜下风。此物从未落入敌手,高某无颜再见丐帮先辈,今既如此,也不必再索回了。”言罢,眼中满是悲愤。 韦训淡淡地道:“不要了么?这可是根又长又直的好棍子啊。” 说着,他持乌木哨在手中随意挥舞几圈,刹那之间,那无法无天、狂气四溢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如水,似乎是陷入某种回忆。他轻声自语道:“是好棍子,可她使着有些长了,要短些才方便握持。” 随即拔出腰间鱼肠剑,在众人惊呼声中,手起刀落,嗤的一声,将这件天下第一大派传承百年的宝物砍下两尺。 高泰眼睁睁看着乌木哨被毁,如遭雷击,双手发颤,脸色变得惨白,仿佛被砍掉了一条胳膊。 韦训将剩下那三尺乌木再转了两圈,似乎感觉满意了,信手插于腰间,然后将砍下的两尺断木抛给高泰,漫不经心地说:“先师也曾将鱼肠剑从短剑磨成匕首,不妨碍他生前所向披靡。跟那些断手断脚的小孩儿一样,你拿着这一截,权且将就用吧。” 残阳院诸人曾亲眼目睹过那一幕,至今回想起来,仍觉惋惜。如今再看韦训这乖戾激越、让人难以捉摸的行事做派,恰似当年的陈师古一般,透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癫狂。 金波榭内众豪客以为高泰受此侮辱,定会暴起发难,谁知这个向来蛮横的老江湖竟然忍气吞声,接住了那二尺断木,未发一言。众人见状,心中揣测他被韦训拿住了什么把柄,如若不服,恐怕会跟魏向荣一样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至此,青衫客已将今日来到金波榭中最大的五个门派逐一挑衅。众人心中雪亮,他为寻回骑驴娘子,除了路程遥远的老君山外,已将洛阳所有叫得出名号的门派全部暗访扫荡一遍。 韦训凝视金波榭中央的高台,回忆起刚来洛阳时,就在此处和宝珠并肩观看歌舞,何其快活,何其无忧。然而,正是他的傲慢与自负,将她送上了苞藏祸心的巡城宝车。如今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要将她寻回。 他扬声道:“你们之中大多数人都与此事毫无关系,却约好了聚在一起,想必还有别的目的。陈师古那件‘颠覆大唐,祸乱天下’的遗物,诸位怕是都好奇得很吧。” 这一回,他没有再向皮囊内摸索,而是将血污的手在身上使劲蹭了蹭,而后由怀中轻手轻脚掏出一只仅有七寸大小的漆盒。那容器极为华美,使用金银平脱工艺,以金箔、银屑、玛瑙、琉璃、砗磲等七宝装饰,熠熠生辉,一眼望去便知绝非民间寻常之物。 听闻此言,许抱真眉头紧皱,邱任“嗯?”了一声,拓跋三娘嘀咕“又在发什么疯”,罗头陀也停下了手里的筷子。残阳院门徒知道陈师古那惹祸的遗言根本子虚乌有,韦训却又这般当众提起,四人均是莫名其妙。 犹如被磁石吸引一般,金波榭中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齐刷刷地聚集在这一只小巧玲珑的漆盒上。 178 第 178 章 颠覆大唐,祸乱天下。 此句一出,如平地惊雷,震得在场众人心中都是猛地一颤。谁都未曾料到,青衫客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将这件江湖上风闻已久的神秘之物公然摆了出来。一些行事谨慎之人心中忐忑,犹如惊弓之鸟,下意识向着门口频频张望,生怕有官府的探子偷听,惹来灭顶之灾。 龙门会的会首尹术率先打破沉默,忍不住问:“你公然拿着这件东西,难道不怕官府抄家灭门吗?” 韦训面无表情地道:“你们都有父母妻儿,亲朋好友,即便是出家人,亦有门庭教徒相依。然而我们残阳院门徒人人九族俱无,师门寡情薄意,了无牵挂,没有软肋,自然无所畏惧。你们谁想转身去报官领赏,尽请自便。” 听到这“九族俱无,无所畏惧”一句,众人心中又是一凛。有名有姓的豪杰大多有家有业,在江湖上行走,行事自然多有顾虑。残阳院这群狂徒无牵无挂,行事方能毫无忌惮。正因如此,江湖上鲜少有人愿意主动招惹他们。 韦训继续道:“只要拿到此物,想称雄江湖,呼风唤雨,成为武林至尊……甚至去掉武林二字,亦非难事。” 乱世凶年,枭雄四起,江湖豪客中不乏问鼎天下之志者。去掉武林,所剩下的便是那令人无限神往的“至尊”二字。此刻有野心的人望着这个华丽的漆盒,心中均是怦怦乱跳。眼见盒子甚小,似乎装不下什么神兵利器,但或许那凶器根本不是寻常兵刃? 陈师古既然为上一代江湖默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又是精通发丘盗墓的行家,他拥有这件玄妙的武器,细细想来合乎情理。 “掳走她的人有三个。其一身材高挑,轻功造诣极高;其二身形瘦小,拳掌功夫精湛;第三个人,至今没有任何线索。”韦训轻轻点了点漆盒,高声道:“倘若你们中任何人能找到骑驴娘子,或是能提供找到她的情报,人归我,物归你。” 青衫客此言一出,大厅之中顿时陷入一种嗡嗡的低声议论之中。一时之间,贪婪、忌惮、狐疑、忧虑等等眼神全部聚集在那小小漆盒上。 残阳院诸人目光交汇,心下明了,韦训今日于金波榭现身示威,目的就是以陈师古的遗物为饵,威逼利诱,拉拢洛阳群豪,一同寻找骑驴娘子。如此一来,寻人的人手瞬间扩充百倍。 只是那盒子十有九成是空的,待真的找到人后,他打算如何敷衍对方呢?难不成这计谋本就不计后果,只为放手一搏? 残阳院诸人皆想:还不如人当场死在面前,他当夜报了仇,此事就此告终。失踪之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仇人是谁亦无从知晓。这般情况,带来的折磨相较死亡而言要漫长得多。无论如何,这疯子要把他们所有人绑定拉进陈师古荒诞遗言的泥潭中了。 说完要紧的事,韦训将漆盒收回怀中,准备离开金波榭。慧觉长老叫住他,斟酌一番后,郑重其事地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倘若这便是天意,你千万不要因执念过深,为心魔所困啊。” “心魔?天意?”韦训微微一愣,似乎感到曾经在哪儿听到过这词,然而思绪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转瞬即过。 “我听闻白驼寺长老原本是五位,后来为了联手剿灭某个关中的魔头,一场恶战,仅剩下三个归来。自此以后,白驼寺门人从不踏入关中一步。那应该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也不是?” 慧觉长老脸色阴沉,愈发觉得面前这少年神志恍惚、邪气四溢的狂态与那人极像。 “就算是天意,哪怕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也要将她找回。” 韦训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后,便独自走出了金波榭。 群豪揣着各自的心思,留下一桌桌丝毫未动的酒宴,陆续起身离开。邱任顺手拿了块金乳酥咬在口中,一边嚼着,一边想药箱里常备的金创药快用光了,得抽空去买了补充上,免得急用时短缺。 他只身前往南市,去到之前栖身的荣清药行,谁知刚迈进门槛,便有一个没戴幞头、鬓发散乱的人扑了上来。邱任起初以为是讨饭的叫花子,随手推到一边。再仔细一瞧,这人衣裳虽然凌乱,质地却颇为精致,竟然是荣清药行的掌柜许善。 “神医!神医!我等得您好苦,大乐散配好了吗?!”许善满脸焦急,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邱任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我最近忙得很,你再等等。生意细水长流,不必急于一时。” 许善此时已全然顾不上颜面,干脆“扑通”一声跪下来,紧紧抱住邱任的鞋,哀声恳求道:“我不图钱,只求您快些,否则我全家……哎!求您快些啊!” 邱任心中暗自盘算,配制大乐散所缺的那一味药虽说不用花钱进货,却也颇为罕见,非得亲自前往北邙山上撬棺材才能寻得。可如今正忙着寻人之事,哪有那个闲工夫去折腾。 他瞥了一眼许善,随口说道:“没有那一味君药,配好了服下去也硬不起来,这跟别的调养药不一样,不是能随便糊弄人的。” 许善只当邱任是在故意讲价,哆哆嗦嗦从怀里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双手奉上。邱任一瞧,里面竟然是一根用红线捆绑、全须全尾的好参。他眼睛顿时一亮,拿到手上折了一点须子往嘴里一送,细细嚼了几下便品出味道。他自是识货的行家,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上党人参。 许善见邱任有所动容,叫得更加凄惨:“上党参到货了,我也不求卖钱,全送给您,只求邱老板赶紧配上药!” 邱任二话不说,将这贵重的药材收进怀里,笑道:“大乐散又不是救命药,哪个阳痿的老货这么着急上火?” 许善神色惊恐,一言不发,跪下又磕了个头。 邱任本就是冷情冷性的匪帮,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虽收下了人参,却并没打算立刻上山找药。他一脚将许善蹬到旁边,敷衍了事地道:“好说好说,等着吧,这就快了。”说罢扬长而去,只留下药肆掌柜瘫坐在地上,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无助。 ---------------------------- 由金波榭出来,韦训仿若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 刺骨寒意如一线冰水,由任督、冲带逆行而上,向着灵台迅速蔓延,心口处仅剩下的那一丝暖意逐渐消散。这些天他日夜不休奔波追踪,极度疲惫,痛心伤臆,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再也压制不住那股在体内肆虐的病气了。 郁结在胸口的钝痛蔓延开来,突然,一股鲜血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抑制不住,踉跄着扑到桥栏边,俯身呕吐起来——那血并不是鲜艳红色,而是如同淤泥般乌黑。 他早该因病殒命了,如今仍弥留于人间,支撑生命的是心中唯一的执念。韦训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继续向前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下一个地点该去哪里搜寻?她可能会被藏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他如行尸走肉般漫步到天津桥上。许多摆摊做生意的小贩聚集在桥头两侧,韦训仔细检视每一个人,寻找那个卖桃的小孩儿,然而还是一无所获。习以为常的失落后,一个测字算命的摊位映入眼帘。招牌幌子上写着一行字:“字启灵犀,卦断天机。” 韦训自幼混迹街头,心中自是清楚这些算命的伎俩全是哄骗客人的谎言。可今日看着这幌子上的内容,他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算命先生见桥上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少年乞丐,正欲出言驱赶,却见此人眉目清秀,灵气湛然,虽是福轻命薄之相,但绝非愚昧微贱之人。而且能看得懂招牌幌子,说明他起码识字,定有不凡之处。 韦训在摊位前缓缓蹲下,心中犹豫了片刻,提笔蘸墨,写下一个“籠”字。那是宝珠教他习字时写下的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里最复杂的一个字。 那时她要求他抄写百遍,否则不许出门。如今这些温馨谐趣的回忆皆化作利刃,一笔一划写在纸上,又同时割在心头,刀刀见血。 这算命先生是洛阳知名的术士钱知微,测字卜卦往往奇准,自有一番真功夫。他细观这少年神情,只见神不守舍,眼神空洞,已是伤心到了极处。 沉吟片刻后,钱知微用扇子指着“籠”字,沉声说:“龙在笼中,此乃一位身份极为贵重之人身陷囹圄,有翅难飞之象。” 韦训闻言,呼吸顿时错乱,近乎失态地急问:“人被关在何处?!” 钱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卦象不明。” 韦训咬着牙,又问:“她还好吗?” 钱知微叹了口气,指着竹字偏旁说:“竹笞加身,双匕威逼,情况不妙啊。” 少年脸上立刻浮现出哀痛欲绝的神情,哑着嗓子问:“可还能救得出?” 钱知微闭目沉思,试图在字形中寻找一丝希望,可终究是一无所获。他深知此人绝望已极,面带死气,倘若直言相告,恐怕他穷途末路,或许会走极端。于是斟酌再三,指着籠中之月,模棱两可地道: “月部,腿脚也,人仍坚持立在笼中,没有屈服。” 只见少年双目刷地流下泪来,如梦呓般说:“她没有放弃,我当然也不会放弃。”说罢,丢下笔站起身,悠悠荡荡地飘走了。 算命的行规讲究“三收、三不收”,将死之人性命垂危,一般不收报酬。因此少年一文钱没给,钱知微也没有叫住他,只是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沉叹了口气。 韦训在街上走了片刻,忽然察觉脸上濡湿,伸手摸了摸,是一片清泪。他本没有想哭的意思,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宝珠身上:不知她此刻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哭都不敢哭,泪水竟传递到他这里。此念一生,他便不再擦脸,任由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179 第 179 章 “你这么拧着眉头,我没办法把花钿贴平。”米摩延捏着一枚云母片,满脸皆是无奈之色。 宝珠此刻则满面怒容,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抓住什么人活活咬死。 “你是说,他们不仅要我献舞,还要我去端盘子?!” 如其他房间里合住的室友一样,两人对面而坐,互相为对方化妆。宝珠以为苦练了四五天柘枝舞,终于有机会登场,瞧瞧那个神秘主人的真面目。岂料今日的差事竟然只是在晚宴中为来客端茶倒水,做伺候人的侍女。 米摩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咱们是家妓,与活动的家具差不多,家主要把我们摆放在哪里,供谁使用,都是理所当然。否则怎么有机会穿上绫罗绸缎?这便是家具上铺的软垫靠背了。” 《唐律疏议》明文记载: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霓裳院中所有舞姬皆属贱籍,只能依附于主家生活,即便逃亡出去,也无法获得良人身份。况且院中有严苛的连坐制度,一人逃亡,多人受刑,同寝居住的室友往往彼此依靠,谁都不忍连累对方。 宝珠曾计划联合其他家妓一同逃出牢笼,可一旦尝试落实,才发觉想法便如空中楼阁般空泛,连自己的室友都无法说服,更何况米摩延已被她牵连挨过一顿毒打了。 再一次考虑过自己的处境,宝珠深深吸了口气,暗自以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的典故来宽慰自己。即便是武后那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刚从感业寺回宫,也要卑辞屈体以事王皇后。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寻找出逃的良机,或是拖延时间等韦训来营救,必须做到能屈能伸。大不了端盘子时偷偷往里啐上一口报复。 于是她努力舒展眉头,让米摩延把云母花钿粘在她额头上,自己则帮对方描斜红涂唇脂。 互相梳妆完毕后,两人换上统一的奴婢服色,随着众舞姬列队而行,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了厨下。为主人准备膳食的庖屋之中,足有上百人奔波穿梭,忙忙碌碌仿佛打仗一般。做好的菜肴与酒水摆在一张长桌上,舞姬们各自上前端取碗盘。 宝珠拿了一大碗冰块,一盘新鲜柰李,正要转身走开,却被一名厨娘高声喝住:“偷懒耍滑的丫头,怎么就端两个?” 宝珠奇怪地道:“我只生着两只手,还能顶一个在头上不成?” 米摩延赶忙说:“第三个用双腕托着。”说着示范了一下。宝珠心想他这样灵活的身手,自己拍马也追不上,索性将那盘柰李直接倒在冰块上,腾出一只手来,又拿了一碟鹿脯。 谁料想这动作却惹火了厨娘,对方脸色一变,污言秽语破口大骂起来。米摩延便站到宝珠身前,向厨娘赔礼解释:“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那盘柰李我拿去洗净便是。”好说歹说,那厨娘才满脸怒色地忙别的去了。 宝珠满心奇怪,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引发厨娘如此强烈的反应。“怎么,这院里的人是不吃冰镇果子吗?” 米摩延放下手中的菜肴,将冰上的柰李一个个捡起,放回空盘中,说道:“你可知这些冰块是从哪里来的?” 宝珠心道寻常百姓不知情有可原,她自幼长于金玉锦绣堆中,每年盛夏消耗冰块无数,怎会不清楚冰的来源?于是自信地道:“自然是冬季取冰,藏于凌阴地窖之中,为夏日消暑之用。” “那冬季放进地窖里的大冰,到底从哪里凿取而来的呢?” 这一句可把宝珠问住了。米摩延一边清洗水果,一边说:“洛阳的大冰,是冬天趁着凝碧池、九洲池以及洛河结冻时凿取的,都是天然冰块。乍一看是晶莹剔透,其实那水脏得很,人畜便溺、水藻鱼虫,什么都有。因此酒水要放在冰鉴中隔空取凉,果子也不能直接放在冰块上。” 宝珠听闻此言,微微一怔,她在宫中被人事无巨细地伺候着,习以为常,从未留意到这些细节。以前宫中尚食局供给的酒水食物,确实没有直接接触冰块。她抱怨道:“我不知道,教给我就是了,那厨娘骂得好脏。” 米摩延苦笑道:“她没上手打人已算是客气了。客人若是吃了那盘冰,十有七八要腹中绞痛、上吐下泻折腾几日。倘若是主人、夫人吃下去,赶巧得了霍乱之类的疾病,你知道我们这些端盘的奴婢、庖屋的厨娘会是什么下场?” 腹中绞痛,呕吐不止。宝珠忽然浑身猛地一震,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死前”那一日。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她最后吃下的食物,是婢女端来的冰镇石榴果子露和冰镇甜瓜。那些东西往常会提前放在冰鉴中降温,待食用时才取出来。可那一日,却有些微小的异样。 果子露透着丝丝冷意,味道却较往日淡薄了许多,仿佛被水稀释过。甜瓜则湿漉漉的,好像刚从融化的冰块里拿出来。她狩猎归来,又热又渴,根本没有在意,一扫而光。 米摩延这句“我们这些端盘的奴婢、庖屋的厨娘会是什么下场?”恰似一盏冰水泼来,让宝珠心下惶惶。这世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近身服侍的奴婢在主人无故暴卒之后,会面临何等凄惨的命运。 难道那一日她并非被歹人投毒,仅仅是无意中吃下普通冰块?她的饮食虽有内侍提前尝毒,但通常只是拨出一点试吃,就算有脏冰融化其中,想来也不会有大碍。这一念头在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随后再次陷入迷雾之中。 对困于深宫的宫女内侍而言,获得置人于死地的鸩毒砒霜难于登天,但冰块却是夏日最寻常不过的消耗品。正如她初来乍到时暴起重伤赵嬷嬷,计划往招待宾客的杯盘中吐口水,难道有谁甘冒让所有人受重罚的风险,也要让她吃下脏冰,以泄心头之恨? 米摩延清洗过柰李,重新装盘。众人端着酒食离开庖屋,朝着招待宾客的祥云堂快步走去,丝竹之声愈发清晰响亮。 眼见离绑架她的真凶越来越近,宝珠知道自己必须忍辱偷生,强自压抑着愤怒与耻辱,小声勉励自己:“我可以,我做得到……” “表情!”领队的嬷嬷低声吼了一句,舞姬们闻令,立刻努力挤出微笑,这场面更让宝珠感到别样的抵触厌恶。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盛装舞姬们托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祥云堂是一处碧瓦朱甍的敞开院落,四处栽种奇花异木,中央矗立着一座用于表演舞蹈的高台。此刻,正有一位身姿婀娜的舞姬在台上翩翩起舞,是玉壶。 围绕高台两侧,十几名宾客各自坐在自己的帷桌后谈笑风生、饮酒作乐,而十倍于宾客的下人如不起眼的蚁群穿梭其中,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 按照常理而言,家主理应端坐在祥云堂正北方,那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正房中央凸出一间三面敞开的抱厦,抱厦内放置着一座华丽坐榻。 然而今夜,那抱厦内的尊位却是空置的,不见人影。瞧宾客们自娱自乐的松弛态度,其中似乎并没有身份超乎众人之上的贵人列坐其中。否则他们的神态不会如此放松,定会是满面逢迎,恭谨有加。 宝珠询问身边的米摩延:“主人没来?”米摩延轻声说:“他一向最晚到。” 人虽未到,可华丽的坐榻两侧,两座一人多高的巨大灯盏却默默燃烧着,每一座上面都点着十几支牛油粗蜡烛,将抱厦内照得亮如白昼。一挂轻薄的纱帘帷幕遮挡在坐榻前,烛光影影绰绰地映了出来。 宝珠见状,遂转移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每一名来宾,暗暗将他们的形貌记在心中,只等日后脱身之时,再一一清算。她在心中默念:逆贼们吃了我这真龙血脉端来的酒食,必让你们折寿三五十年,尽遭报应。 米摩延察觉到她的异样,轻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凑近她耳边提醒:“低下头!不要与他们目光相触!” 宝珠不悦地问:“又是这宅子里的荒唐规矩?”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道:“不,只是与他们对视之后……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舞姬们将菜肴一一摆上宾客们的帷桌,再斟满酒杯。宝珠低着头,以眼角余光斜觑,暗想这些人虽身着常服,但仪态举止并不像民间人物;口中吟风弄月,措辞不俗,也不像是无知无识的富商巨贾。 她本想从哪张桌上顺一把餐刀之类的小武器,不巧没有看到任何一把刀具,羊臂臑之类的炙品,都是切成小块端上来的。 送上酒食之后,舞姬们理应列队退下,然而却有两三个容貌出众的被客人相中,留下来陪酒。 宝珠暗自庆幸自己未被点到,心中正想着赶紧离开这腌臜地方,却忽听有人呼喝道:“那胡儿留下!” 米摩延身形一顿,脸色微变。他虽一直低着头默默无声地行动,却因形貌昳丽、金发璀璨,在众奴婢之中格外醒目。 宝珠自被掳到此处,一直有米摩延做伴,心中已对他有了些倚赖之意。听闻他被点名留下,不禁忐忑不安地望着他。 米摩延瞧她脸上担忧的神情,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劝道:“你先走,我很快就回去。这些人,多数时间都很短。” “短什么?什么短?”宝珠一脸茫然,不知所措。而米摩延已快步转身,朝召唤他的客人身边走去,温顺地在对方身边跪下伺候。 宝珠被其他舞姬围簇,匆匆离开祥云堂,仍放心不下,频频回头张望。就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抱厦前的帷幕随风飘了起来,尊座左右两侧的巨大灯盏露出一角。 那鎏金灯盏的特殊纹样、形制令宝珠非常眼熟。 桂花盛开的时节,秋高气爽,宜人舒适,宾客们仍热衷于以冰酒润喉。然而那一阵轻柔的夜风却让宝珠背后的汗毛陡然竖起。她疑心自己眼花了,急切地再往那抱厦中望去时,祥云堂的朱漆大门已经关闭了。 180 第 180 章 宝珠失魂落魄地回到霓裳院,其他舞姬们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待会儿即将登台献艺的人开始准备妆容服饰,一派忙碌景象。柘枝舞才练习了寥寥几日,没有米摩延引领,宝珠根本跳不完整,也没人召唤她去参与群舞表演。 宝珠因为今夜种种见闻六神无主,内心深处其实已察觉到关键所在,却因恐惧始终不敢深想。她坐立不安,直冒冷汗,拖着脚上镣铐在屋中来回转了几圈,觉得该做些什么才能缓解焦虑。于是,她将自己和米摩延浸透汗渍的舞衣拿到院中。 自长安启程以来,她失去了每天换新衣的条件,一路都是雇佣旅店的浣妇清洗衣裳,这辈子从没亲手洗过东西。如今将舞衣放进盆里胡乱揉搓,也不知需要拧干水分,便淋淋漓漓搭在晾衣竿上,自己也被溅得半身皆湿。 到了亥时,登台表演的舞姬们陆续归来,却依然不见米摩延的身影。 她拉住一名正要进屋歇息的舞姬问:“陪酒的人何时能回来?” 对方面露难色,委婉地道:“这说不准,要看是不是被留下过夜。” 宝珠满脸茫然,喃喃自语道:“他说过时间很短的……” 直至丑时,宝珠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忽闻门外传来若断若续的金铃声响。她一个激灵,翻身从榻上坐起,只见一豆烛光从走廊上缓缓移动过来,是米摩延。 他一手扶着门槛,一手举着烛台,悄声走进室内。宝珠揉了揉惺忪睡眼,说:“水打好了,我确认是饮用的净水。”这几日同住一屋,她已熟知室友的习惯,只有彻底结束一天的差事后,他才敢放心喝水。 然而米摩延却并不像往日那般迫不及待扑向水罐,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宝珠察觉到他一直弓着背,步态迟缓,举止异常。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他妆容花了,嘴角亦有撕裂的痕迹,满脸皆是痛苦之色。 宝珠见状,不禁怒道:“你又挨打了吗?” 米摩延缓缓摇了摇头,以那种怪异的弓腰姿势艰难地走到卧榻前,将烛台放到小几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想坐却坐不下,想躺又无法躺平的状态。 望着他美丽而憔悴的脸,宝珠实不知该关心些什么,瞥见他耳垂上的琉璃饰品只剩下一边,讷讷地说:“你的耳珰丢了一个。” “没有丢,还在我身上。”米摩延终于开口说话了,他垂下眼睛,掩饰悲伤又耻辱的眼神,轻声恳求道:“你能出去一会儿吗?我得把它取出来。” 宝珠愣了,她隐隐约约意识到,此刻不能说“我来帮你”之类的话。他需要独处。宝珠迟疑了片刻,转身走出屋子,轻轻将门带上。 她站在廊下等了许久,久到甚至怀疑米摩延是不是死在里面了,他才打开房门走出来。月光之下,她清楚看见少年面容上满是屈辱的泪水,在清冷月色下,闪烁着点点寒光。 “我记得那个败类的模样。”宝珠冷冷地说道。 “忘掉他,去睡吧。夜已经深了,明天还要练舞。”米摩延说道。他走到取水的大缸旁边,舀出水来洗漱。一边漱口一边呕吐,仿佛今夜吃下去一盘脏冰。 许久之后,两人终于能在榻上安歇了,米摩延只能侧身卧着,宝珠则默默地瞪着顶棚上的横梁。 她胸腔中如沸腾着滚水,难以平静,忍不住问:“你怎能如此逆来顺受,没有任何脾气的?起码想象一下怎么才能逃出去,或者计划报复。” “第一年时,我跟你一样顽强。就算是被割势,疼得死去活来,我也没有放弃回家的念想。” “然后呢?”宝珠追问道。 “然后,我如愿见到了家人。” 宝珠惊诧地睁大双眼,转头望向米摩延,却见他脸上神情古井无波。 “姚家班成为‘升仙家’后,成为城里最知名的乐舞班子。大姐作为台柱,曾经被雇来待客表演。她擅长柘枝舞,但凡洛阳会跳柘枝舞的美人,主人都会找机会弄来瞧一瞧。那场晚宴,我就在旁边伺候,并没有被藏到后宅,他们根本不在乎秘密被一个无权无势的教坊女子发现。” 宝珠不禁瞠目结舌:“你是说,姚绛真其实知道你被掳进这院子里了?!” 米摩延淡淡地道:“那一回,姚家班只来了她一个人。大姐看到我的那一刻,才惊觉‘升仙’的真相。她的脸色顿时变得如死灰一般,心不在焉勉强跳完一支舞后,便跪下来不停磕头,哀求主人放我出去,一直磕到额头鲜血淋漓。” “主人嫌她搅扰了气氛,轻描淡写命侍卫把她拖出去了。从那时起,我便不再挣扎,乖乖听任摆布。即便老天开恩,让我侥幸逃脱,家中也绝不敢收留,我会害了她们所有人。我永远忘不了大姐离开前绝望而愧疚的神情……佛经中写了,苦海是无边无际的,我再也回不去了……” 宝珠心中犹如掀起惊涛骇浪,久久难以平息。 姚绛真在获知秘密后,果然不敢向任何人吐露,连米摩延的同胞弟弟米法兰都未曾告知。那一无所知的男孩还在热切参加观音奴选拔,想通过‘升仙’脱离身为贱籍乐人的苦海,追随哥哥前去无忧无虑的天上。岂知那华美诱饵的后面,藏着更加险恶的陷阱? 宝珠暗想:姚绛真表面支持米法兰参选,却不知她如何操作,才能避免米法兰重蹈覆辙?回想当时她在长秋寺意外掷出圣卦之后,姚绛真那饱含哀痛的复杂眼神,如今终于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再说,我的身体已经是这般模样,就算以后年老色衰了,也不会有别的地方愿意收留阉人,留在这里,起码吃喝不愁。”仿佛是为了安慰自己,米摩延换了一种温柔的语气。 连坐制度其实不分内外,如一张无形的大网,始终笼罩着米摩延及姚家班,在这网中,他插翅难逃。这大宅主人的身份,越来越靠近她所推测的某人。倘若真的是他…… 宝珠克制着内心的惊惧,握紧拳头,轻声说:“我的家人不怕威胁,他们三个都很聪明,一定能察觉我留下的线索,及时赶来营救。”这句话既是说给米摩延听,也是说给自己听。 “等我离开这里,定能帮你谋得一个受人尊敬、可上桌吃饭的好归宿。” 米摩延轻轻笑了起来,由衷地感慨说:“真奇怪,你这长安飞来的鸟儿,明明什么都不懂,说起话来,却让人觉得你好像无所不能。” 宝珠傲然道:“离开这里后,我就是无所不能。” 米摩延忽然发问:“那你知道怎么避免陪酒后怀上客人的孩子吗?” 宝珠的眼神立刻转为惊恐,“怎么可能?!凭什么?又没有婚约!” 两人本是凑在一起咬耳朵,她这一声惊叫惊扰了隔壁的邻居,对方客气地在隔断上敲了敲。 宝珠不得不压低声音质问:“就算被迫与人结缘,也得跟着他们回家订约之后,方能诞育子嗣吧?” 米摩延心道:她果然一无所知。倘若就这样懵懵懂懂赴会,对她而言反倒更好。否则在这段最后的时日里,她只会深陷绝望与恐惧之中。 “告诉你吧,根本不需要任何约定。两个人躺在一起,小宝宝无影无形,夜里悄悄从脚心钻进去,爬进肚子里。只要穿上袜子,就不会怀孕了。”他一脸郑重其事地说。 宝珠听闻,立刻翻身坐了起来,迅速将罗袜套在脚上,系紧袜带。如此仍觉得不够安心,索性又把鞋穿上了。这话听起来荒诞不经,但从米摩延口中说出,自有一种使人信服的力量。室友已经失去使人受孕的能力,可身处危机四伏的敌境,她要尽力做好一切防护。 鞋袜仿佛成为了一颗定心丸,过不多时,宝珠真的睡着了。米摩延静静凝视少女沉静的睡脸,心中羡慕她竟在这等困厄的状况下,依旧保有能吃能睡的心境。 “只有一种途径能从这里逃出去,愿你能速速渡过此劫,少受折磨。”他在她耳边诚心诚意地低声祈愿。 ----------------------- 卯时,叫早的竹梆声再次响起,米摩延歇了半宿,仍然萎靡不振。 赵嬷嬷重伤被抬走之后,竟再无一丝消息传来,众人皆心照不宣,默契地不再提及她。新来的教养嬷嬷还没来得及立威,听过这位观音奴的特殊“才艺”,也不敢对她随意呼喝。听她要为室友请一天假,让他能卧床歇息不必练舞,就坡下驴答应了。 玉壶接手继续教导柘枝舞,米摩延已将编舞动作简化了许多,但宝珠依然不能独自完成,跳了前面忘后面,玉壶不禁忧心忡忡。 她看得出这女孩四肢强健,腰腹有力,节奏感也好,倘若认真学习,进度不可能一直这么糟糕。“你一直这样从心抵触,是不可能练得好的。”她说。 “练不好就不用参加金桂宴了吧?”宝珠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玉壶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柔声道:“无论如何,都要赴宴。只是如果你跳得太不像样……我和米摩延恐怕要跟着受罚。” “哈!又是连坐。”宝珠气愤填膺,无处发泄,胸膛几欲炸裂。连这敷衍拖延之计都不能成功,她实在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才能在不牵连别人的情况下挽救自己的尊严。 “还有个办法,我与她一起跳。” 宝珠回首,见米摩延坐在廊下,忙问道:“你起来作什么?说了朝食我帮你领。” 米摩延道:“洗过的衣裳要记得收,否则会被别人拿错。” 宝珠噢了一声,心想早把那事忘在脑后了。 玉壶问:“改成双人舞吗?” 米摩延点了点头:“我在旁边示范,她照猫画虎,就算跳得一般,总归不会再忘记动作。” 玉壶暗中打量米摩延的神情,心想他难道不知道其中的风险?然而对方却似全然不在乎。 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事情便这么定了。待米摩延稍微恢复,将编舞改成双人舞,又练了两天,终于接到命令,让本届观音奴和所有舞姬去祥云堂拜见主人。 这一次是白天,家妓们敛气屏声,分作两排跪坐在抱厦前的庭院中,静候主人幸临。宝珠被安排在最前列,以便他一眼就能看到。 沉重的脚步声从后堂传来,侍从撩开帷幕,一个身着紫袍锦靴的男人坐了下来。 众人俯身叩拜。宝珠不能抬头直视,但坐榻旁的鎏金灯盏却已映入眼帘。底座之上,两条蟠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顺着灯柱蜿蜒盘旋而上。虽是白日,牛油蜡烛却长明不熄。这般形制规格的器具,唯有真龙血脉的皇子方能拥有,其余宗室不得擅自使用。她的兄长李元瑛便拥有相似的两盏灯。 刹那间,宝珠心中万念俱灰。她所猜想最坏的结果真的发生了:洛阳唯有一名宗室有资格用这蟠龙灯。 “抬起头来。”那男人说。 宝珠稽首行礼,在额头接触手背之际,她已下定决心,无论遇到何种生死困境,欺凌羞辱,绝不在这恶人面前流下一滴眼泪,失态痛哭。 她缓缓直起腰,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张衰老的面孔,以及一双令人厌恶的阴鸷眼睛。许多年前,她曾在宫廷晚宴中见过此人一面,那时她还只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孩童。 后来,她又在大蟾光寺的归无常殿中见过此人的塑像。只因她没有兄长那样过目不忘的本领,因此见到供养人的僧侣造型时,并未认出。 他与她是近亲,更是当今皇帝的兄长。倘若今日万寿公主仍在世,以真实身份相见,她应该称其为“皇叔”的男人。这便是洛阳迈入暮年的太阳,散发着令人胆寒的余晖。 东都留守,岐王李昱。 “叫什么名字?”他高高在上,俯视庭院中这群属于自己的美貌舞姬。 宝珠面容沉静,从容回答道:“我叫丹鸟,表字——龙女。” 181 第 181 章 李昱是先皇长子,因为是第一个儿子,故而深得父亲器重,赐“昱”字为名,意在期望其光明如太阳,照耀四方。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李昱自幼被视为继承人长大。然天有不测风云,兵变突起,皇室仓皇逃离长安,先皇惊惧之下病死途中。 神策军中尉、大太监程寿认为梁王性情柔懦,易于掌控。遂趁兵变之乱,暗施手段,将无人问津的梁王抬上龙椅。等他坐稳皇位之后,那位曾为先皇寄予厚望的长兄便成了心腹之患。为着兄友弟恭的美名,岐王被遣往洛阳,任东都留守之职。 李昱感恩戴德,立刻收拾行囊滚出长安。在宝珠印象中,这位远在东都的皇叔一向低调做人,醉心于声色,只对清歌妙舞、栽花种草感兴趣。玩物丧志换来了太平无事,只等安享晚年得个善终,让儿子袭爵。 皇帝对长兄的乖觉顺从颇为满意。多年前,曾特降谕旨,恩准岐王返回长安参与先祖祭祀,然仅此一次。 “靠近些。”李昱的命令打断了宝珠的回忆。他像召唤猫狗一样,晃晃两根指头。 宝珠稍一迟疑,便有人过来拉起她的胳膊,将她半拖过去。这人便是绑架她的案犯之一,那个耗子脸的男人。宝珠踉踉跄跄走进抱厦内,那人又故意踩着她的脚镣,使她无法站立。 李昱坐榻之侧,站着一名面容肥白的中年男子,见耗子脸如此行事,问道:“徐什一,这镣铐是何意?” 徐什一立刻毕恭毕敬地向他解释:“回家令,这女子生性泼悍,曾用琵琶重创霓裳院的赵姑姑,为着大王安危着想,不能令她有可乘之机。” “啊!那必须得盯紧了。”被称作家令的男子当机立断,命侍从去取一条长锁,连上脚镣,将宝珠锁在蟠龙灯的底座上。 宝珠被迫跪在坐榻前,李昱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用那双阴沉的眼睛仔细打量,沉吟道:“今年的相貌算不得顶尖,卸了浓妆,却是最有神韵的一个……” 此等羞辱简直难以忍受,更何况眼前这人乃是血脉相通的近亲。宝珠愤怒得手足冰冷,心道即便拼着同归于尽,扑上去赤手空拳将他勒死,也得花上不少功夫,恐怕来不及出手,就被那徐什一给擒杀了。 她强忍着恶心,与这大伯对视,面上神色冷静如常,轻声提醒道:“大王好生面善,可曾在哪里见过?” 岐王哈哈大笑:“咱们当然早就见过面了!” 宝珠心中猛地一紧,心脏狂跳不止。她所说的见面,是指多年以前那次宫廷夜宴。那时她仍是总角儿童,如今已长成少女,面容体型皆已大变。难道他竟然丧伦败行至此,已认出她的真实身份,还特意派人去绑架自己的亲侄女? 李昱继而说道:“中秋巡城那夜,不就已经见过了吗?” 宝珠脑中一片空白,巡城之夜万头攒动,难道他当时便隐匿于人群,暗中观察即将下手的目标?回想当时,她只顾着与韦训互动,尽情享受被人仰望簇拥的荣耀,根本没有察觉到观礼人群中释放的恶意。 “气质虽有她的神韵,然而五官却有些让人厌恶的细节。”李昱打量完,松开手,不满地道:“尤其是这对耳朵。” 耳朵?耳朵?与肖似母亲的兄长相比,宝珠长得更像父亲,尤其是一对丰润的福耳。他在她脸上寻觅的是谁的影子,又是厌恶哪一方的传承? 听过主人的评价,徐什一立刻拔出匕首,按住宝珠后颈,只等岐王一声令下,便割掉让他不满的部位。 跪在众人之间的米摩延听到这句话,脸上血色尽褪,他冒险抬起头来,焦急地朝抱厦内张望。当年就是这样一句普普通通的责备,致使他被带走割掉了器官。 然而,这次李昱并未果断下令,犹豫了片刻,说:“罢了,让她梳垂挂髻,将耳朵遮住。”徐什一闻言,才收刀入鞘。 岐王年逾五旬,已经开始耳背,他问道:“重新说一遍,你叫什么?” 经历过刚才跌宕起伏的恐吓,宝珠神色木然,重复道:“我叫丹鸟,字龙女。” 李昱眼中陡然一亮,喃喃自语道:“天降丹鸟,河出应龙……” 家令董师光深知家主迷信,喜爱祥瑞之物,立刻低声附和:“文王受命,丹鸟衔书,是好意头啊。” 李昱被勾起兴趣,追问道:“你父母是何人?家在何处,谁给你起的名与字?” 宝珠坦然自若,答道:“我来自长安,罪臣之后,不知本姓。这名字是我在襁褓之中时,一位赤足道人所取。” “赤足道人……”李昱沉吟不语。 官员犯罪,其家属常常没入掖庭、教坊为奴,其中不乏名门之后。眼前这女孩儿仪态端庄,应答得体,想来出身不俗。 家令董师光呵斥道:“无礼的丫头,在皇室面前,怎么敢以‘我’自称?” 宝珠不卑不亢地答道:“那赤足道人曾言,这孩子命格特殊,若以‘妾’‘奴’自称,恐折损别人福寿,因此自幼不敢使用谦称。” 李昱的呼吸声明显粗重起来。连续七年空虚的消遣之后,他似乎在这茫茫尘世中,觅得了一个令他心潮澎湃的预兆。 赤足道人——他曾听过长安的传闻,有一名神秘莫测的老道,曾在终南山下认出微服出巡的皇帝,并对贵妃的后代加以预言。机密的详情虽无从知晓,然而他预言万寿公主活不到成婚便会夭折,如今已经应验。这样能窥得天机的奇人,定然是李淳风、袁天罡之类拥有异能的方士。 梁王继位之前,曾遇到“白狐引路”的奇异征兆。那个从他手中硬生生夺走皇位的可恶男人,得到了天命的启示,方有此机缘。那如今的他,是否仍有机会扭转乾坤? “你……你可曾遇到过什么珍禽异兽吗?诸如白狐狸、苍鹰之类,能听懂人话的动物?” 岐王抛出了一个看似没头没脑的问题,但宝珠瞬间便洞悉了他的意图——这个男人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天命。她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破绽,心中暗自盘算应对之策。 宝珠吸了口气,缓缓说道:“我曾遇到过一头凶猛的猞猁,他自旷野中来,却对我言听计从,温柔备至。” “哈!哈哈!就是这个!”步入暮年的岐王心绪激动,捏着坐榻边缘,借力猛然起身。 一个身世传奇、命格特殊的美貌女子,一头通灵的瑞兽。眼前这少女的姿色,固然远不及他心中魂牵梦萦的那位绝世佳人,然她的野兽却更合心意。 “猞猁甚佳,猞猁是猛兽,比狐狸要强大得多。”他满意地说,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颤抖。 将双色芙蓉被盗的愤怒抛在脑后,李昱强自压抑着内心的汹涌澎湃,再次坐了下来。他目不转睛凝视着眼前的少女,此刻,她脸上令人厌恶的细节渐渐淡去,而神似苦恋之人的一面逐渐浮了上来。 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回忆她举世无双的高贵与妩媚,李昱心中无数次涌上酸涩胀痛之感。他暗自思忖:这便是老天对他长久以来的梦想与期待的回报吗?委实来得太晚了,近两年,他已明显感到力不从心。 李昱转头向家令发问:“那药的进度如何了?” 董师光连忙躬身回应:“药肆掌柜全家都锁来了,只因其中有一味珍稀药材,须得从深山中采摘,那名医尚未归来,主上请稍安毋躁。” 岐王恼怒地骂了一句:“采办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时就该将铺子里的囤货全部包下来。” 董师光不敢作声。在这东都洛阳,除了违禁物品外,岐王想要任何东西都易如反掌。只是这大乐散性质特殊,采办之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打着他本人的旗号去采买。再者,他急于求成,服用来路不明的秘医猛药,万一出了差池,岐王妃岂能轻饶? 李昱发了一通邪火,祥云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皆低垂着头,面孔朝向地面。唯有面前的少女,虽身戴枷锁,却威严端庄,仿若一座沉静的雕像。李昱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绸缎般完美的皮肤,如同抚摸一只困于笼中的鸟儿。 宝珠感到脸上被炭火灼烫一般,耻辱如受黥面之刑。她用尽全身毅力,才勉强控制自己一动不动。 “丹鸟,你的柘枝舞练得怎么样了?” “我资质平庸,仍在启蒙。” “解开锁链,跳来看看。” 徐什一闻言,赶忙用钥匙开了蟠龙灯上的锁链。宝珠缓缓起身,戴着脚镣一步一步走向舞台。米摩延也站了起来,准备与她同舞。 “等等!还差了点什么。”李昱叫住了她,吩咐下人:“赐玉臂环。” 内侍领命,立刻小跑着离去。片刻之后,用托盘捧着一只臂环,送到宝珠面前。这一次并非巡城时那般鎏金的廉价货色,而是货真价实的镶金嵌宝白玉臂环。 宝珠的脑海中仿佛有成百上千的钟磬齐声鸣响,震耳欲聋。 “平生颜色倾众生,芳体如眠新死姿。艳花忽尽夏五月,命叶易零秋一时。” 五月薨逝、葬于秋季的绝色女子。这首题在大蟾光寺九相观壁画上的诗句,与那艳尸的形象同时浮现在眼前。 是了,蟾光寺神秘的供养人,九相观壁画,重塑后容颜大改的绝色观音像,以及一年一度、不断失踪的观音奴。 一切的一切,如同藏匿于地底的古老瓷器碎片,严丝合缝拼在了一起。所有阴谋的开端,皆起源于那场宫廷夜宴。彼时,她光芒万丈的母亲扮演观音,表演了一支摄人心魄的柘枝舞。 182 第 182 章 将冰冷的臂环套在臂膀上,宝珠一步一步迈向舞台。那场宫廷夜宴的诸多细节,如同一串串气泡,渐渐从宝珠脑海深处浮现出来。 东义公主出降之后,朝廷与吐蕃历经艰难谈判,终于达成偃甲息兵的契约。长安这座古老的都城,得以从西域战争的阴霾中挣脱出来。为了庆祝,皇帝下旨特增加宗庙祭祀之礼,以谢祖宗神灵庇佑,祈愿国泰民安,永享太平。 与此同时,东都紫微宫理应举行规格相同的祭祀。此时,皇帝突然想起洛阳有个阔别多年的兄长。为彰显自己宽宏至孝的帝王胸襟,他格外开恩让岐王回一趟长安,与其他宗亲共同参加父母先人的祭典,次日再重返洛阳。 因此,祭典之后的宫宴,便是李昱此生唯一一次与贵妃晤面的机会。 “不要慌,稳住步子。”米摩延悄声在她身边说。 两人登台后并肩而立,摆好起始姿势,乐师随即演奏音乐。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曾千万次在岐王府中表演的柘枝舞,再一次上演了。 “怎么改成双人舞了?”李昱皱着眉头问。 教养嬷嬷连忙上前,恭敬地回答:“时间太过仓促,她还没熟记舞步,须得有个领舞当示范。” 李昱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眼前表演的是两名少年男女,然而他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许多年前宫宴上那位绝代佳人的绰约倩影。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没有任何男人能逃过贵妃倾国倾城的魅力,以至于有诸多非人的传闻悄然流传。他原本以为会是媚骨天成的妖妃,却未曾想她如同菩萨一般圣洁高贵。 自那一日起,佳人的曼妙舞姿在他心头留下无法磨灭的痕迹。日月常相望,宛转不离心,见君行坐处,一似火烧身。太阳邂逅明月之后,从此魂牵梦绕。 少女的舞步与那胡儿的错位了。李昱叹了口气,心道短短几天时间,果然还是不成。这些年他四处搜罗的无数替代品,都无法缓解内心如烈火焚烧般的相思,只能当作发泄道具。 又一次错位。李昱暗想:或许他们俩都需要一顿训诫,方能长些记性。 待第三次出岔子的时候,李昱便想出言喝止了,然而却有一股熟悉感扑面而来。同一支舞曲,每个乐舞班子、每一脉师承流派的编舞动作都不尽相同,长安与洛阳两都的风格更是参差不一。 丹鸟的舞步虽然生涩,但是更接近那一夜在宫宴上看到的内容。因为她来自长安吗?李昱按捺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继续看了下去。 舞台上的米摩延已经惶恐得红汗交流。她太紧张了吗?为什么一直自顾自的动作?倘若今日就触怒了主人,那么最后剩下的这些时日里,都要饱受煎熬痛苦了。 此时的宝珠决定放手一搏,赌一场大的。 岐王对母亲怀有禁忌的渴望——这是她梳理过所有线索后得出的结论。这感情虽然令人作呕,但相当合理,见过贵妃而未被其倾倒的人才是罕有的。但那是皇帝专宠的爱妃,绝大多数人知道该怎样克制自己的欲望。 李昱远在东都,以匿名身份向寺院布施大笔钱财,便能轻松得到订制壁画和塑像的特权。他在洛阳住了太久,哪怕没有军政大权,靠着皇族身份也能形成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在自家府邸中,更是能主宰人生死的王。 刚刚随口一句话,她便险些失去了耳朵。宝珠深知,在她和岐王之间,横亘着许多类似赵姑姑、徐什一之类的伥鬼,能随意对她施加折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必须立刻与塔尖的掌权者建立联系,提升自己的重要性,方能自保。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但世间之人却依旧拼命挤向皇权,越靠近权力中心,越能掌握更多机会和资源。岐王向往祥瑞所预示的天命,她就给他编出一个。在这孤立无援的艰难境地下,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对权贵心态的了解,以及对那场宫宴的模糊印象。 宝珠凭着记忆,将母亲的舞步穿插进米摩延的编舞之中,这令她戴着镣铐的表演更加糟糕。宝珠心中清楚,岐王想必已经欣赏过洛阳周边所有知名舞者的表演,即便她再苦练数年,也不可能比专业人士做得更出色。 观音像、玉臂环、凤仙花汁染红的指甲——种种不能宣之于口的琐碎细节,证明了一件事:李昱内心渴望的不是尽善尽美的柘枝舞,而是母亲演绎的柘枝舞。 每当她作出与领舞的米摩延不同,而与母亲相似的动作后,岐王的眼中都会蹦出一丝惊喜的星火。 舞曲表演渐进中途,那个关键的时刻即将到来。一个大掖步转之后,宝珠向斜上方伸出右臂,作出了一个专属于母亲的特殊动作——鹰扬。模仿训鹰人放飞停在腕上的猎鹰姿态,大唐最顶尖的舞者将这动作融入编舞之中,为柘枝舞明快节奏中增添了一抹豪迈气概。 而她所有的动作都停留在这一刻,将鹰扬维持了一呼吸间,接着便结束舞蹈,拎着裙摆下台去了。 米摩延脸色惨白,乐师们面面相觑。教养嬷嬷心惊胆颤,急忙冲了过去,骂道:“你这丫头要造反吗?谁让你停下的?!” 宝珠从容不迫地回答道:“后面的不会了,只能跳到此处。” 教养嬷嬷吓得冷汗直冒,正琢磨要怎么狠狠惩罚她来逃脱主人的责备。然而就在此时,尊座上的岐王却猛然起身,大声叫道:“不错!这舞就应当在此处结束!” 宝珠在心中冷笑,一切如她所料。 那一夜的柘枝舞,跳到中途便戛然而止。只因万寿公主全神贯注观看母亲的舞蹈,不慎用餐刀割破了手腕,伤口很小,出血不少,向来娇生惯养的她立刻啜泣起来。 首先是韶王李元瑛发现妹妹受伤,紧接着周围的婢女内侍们全都涌了上来,贵妃察觉混乱后,一瞬间从宠妃、舞者的身份切换到母亲的角色,焦急地向她跑来。 这件小小事故的结局,是至尊赐明珠、赐骏马、说笑话,将最心爱的娇女哄得破涕为笑。公主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享受父皇母妃的疼爱恩宠。彼时,她以为一生都会如此美满快乐。 “是谁教给你的?是谁告诉你要在此处停下?”李昱以不符合自己年龄的敏捷,从抱厦中疾步奔出,向着少女连连发问。 宝珠坚定地说:“我常梦见一位浑身发光的天人翩翩起舞,她说‘天人自有天授’。” 李昱觉得胸腔中流动着岩浆般滚烫的热流,他感到自己光芒四射,仿佛化身为真正的太阳。因为太过激动,他脑中一阵阵眩晕,需要内侍上前搀扶才能站稳。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预兆,‘她’升天之后,在人间留下的玄妙踪影。 岐王的欢喜溢于言表,那兴奋之意,仿佛要从每一个毛孔中喷薄而出。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将新的观音奴留下侍寝,但岐王却命她返回霓裳院。这般祥瑞之人,他要精心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还需要等待一剂恢复如日中天的神药。 宝珠回到屋中,将获赐的缎匹如丢弃垃圾一般,狠狠扔到屋子角落。 米摩延回身关上房门,激动地说:“主人喜欢你!他从未对任何观音奴说过那么多话!”言语之间,透露出为她欣喜的神情。 宝珠使劲拍打身上衣裳,试图去除晦气。此刻,她压抑已久的厌恶情绪全部浮到面容上。只要被李昱那双令人作呕的眼睛看过的地方,都觉得染上了秽气,周身不适。 “逆道乱常的老狗!我只恨今日表演的不是琵琶。” 米摩延连忙劝说:“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折腾不了很久。你一定要抓住机会,竭力讨他的欢心。像玉壶那样,只要得到一位主子的垂青,就有希望了。” 宝珠听闻此言,怒目圆睁:“什么希望!我只想掏出他的眼珠子!” “活下去的希望!”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米摩延才惊觉自己一时情急,无意间将隐瞒的真相说了出来,顿时懊悔莫及。 宝珠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遂想起他提起其他观音奴时,总是用“曾经、先前”之类代表过去的词语。这些天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除他以外的观音奴。 “她们全都死了,对吗?”她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米摩延仿佛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失魂落魄地坐到榻上,低垂着头。 “快说!我必须提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宝珠焦急地催促道,“详细地告诉我!” 米摩延沉默了许久,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如叙述鬼故事般,低声说:“巡城之后,他便会派遣高手将观音奴掳来,只留下衣衫,佯装成‘升仙’的模样。观音接到院中,他强迫她们学习柘枝舞,先玩弄一些日子,等厌烦了,就举办一场宴会……” 宝珠喃喃道:“金桂宴。” “今年巡城拖到了中秋,因此主题是桂花。往年有‘樱桃宴’‘花朝宴’‘牡丹宴’等等,只是找一个风雅的借口,呼朋唤友,还有他的几个儿子……参与的人很多,那些女孩活不到第二天。” 米摩延顿了顿,以内疚的声音继续说道:“除了我。他似乎在追求一个完美的观音形象,我是往届之中唯一的男孩儿,不符合他的要求。因此他只是命人将我阉了,留在后宅教人跳舞。” 宝珠脑海中一片混沌,震惊如同汹涌的波涛,将她的理智和镇定彻底淹没。 此人丧心病狂的程度,远比她所能想象的更为可怖。他得不到母亲,退而求其次寻找替身,又因替身不是本人,故而很快心生腻味。家妓律比畜产,当作礼物赠送、虐待殴打致死,对他这般地位的权贵来说就像抛弃一件旧家具,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米摩延切切恳求道:“只要他中意你,你就有一线生机,不要再提琵琶的事了,行吗?” 183 第 183 章 自初次献舞之后,岐王立刻指派米摩延反过来向丹鸟学习舞姿,将她生涩笨拙的动作加以润色并重新编舞,试图再现贵妃当年在宫宴上演绎的柘枝舞。 几十年沉溺声色之中,李昱见多识广,眼光毒辣,对各种舞蹈音乐的鉴赏都极为内行。他所拥有的舞姬、歌姬、乐师队伍亦是精心搜罗来的顶尖人才,水准相较宫廷教坊毫不逊色。 无论宝珠愿不愿意,每天她都被李昱传唤,有时观摩她练舞,有时让她跪坐在他的宝座旁边,当作赏心悦目的装饰,沉浸于畅想她带来的种种祥瑞征兆之中。 负责绑架观音奴的徐什一、张苟苟师兄弟二人是岐王的贴身护卫,两名高手轮流在他身边执勤。 为了防范宝珠伤人,她像只宠物般被锁链拴在蟠龙灯上,行动受限,毫无尊严可言。因这侮辱带来的痛苦太过强烈,宝珠有时甚至会产生一种奇异的幻觉,仿佛自己的魂魄从□□中脱离出来,从高处俯视眼前荒诞而可悲的场景。 岐王与他的至尊弟弟同父异母,颇有相似之处。皱纹的走向,嗓音与表情,以及不愿接受衰老而进行的苟延挣扎,皆如出一辙。日薄西山,行将就木,步入暮年以后,两兄弟选择了不同的逃避手段。皇帝将精力托付于炼丹以求长生,而李昱则寄情声色,暗中痴迷于追寻贵妃的替身。 宝珠在这个邪恶之人身上看到自己父亲的影子。 她一直以来不愿深入思考的“公主之死”案,始终摆脱不了皇帝的阴影。父亲身上是否有和李昱一样邪恶的种子?他们三人所共同拥有的,便是那贵不可言的“真龙血脉”,曾经一直令宝珠引以为傲的身份象征,如今却令她深陷绝望——她跟他们流淌着同样的血。 岐王几乎每天都会组织宴会,有时自娱自乐,有时招待宾客,歌舞宴饮无休无止。他并不避讳将新任观音奴公然展示出来,甚至还带着些许炫耀之意,仿佛这是他收藏的珍禽异兽,而他的客人们对此并未表现出特别惊讶之色。 宝珠据此推测,观音奴‘升仙’之后的真实处境,恐怕已是洛阳上层一个小圈子中心照不宣的公开秘密。 这些平民出身的漂亮少年怀着虔诚之心,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通过激烈竞争,当选为万人敬仰的观音化身。怎料最后结局竟是沦为权贵的玩物,在遭受无数折磨凌辱之后,凄惨死去。 而李昱通过与其他权贵分享这个荒淫的秘密,将这些人笼络在一起,形成一个利益攸关的小团体,以图在政斗落败之后,继续在东都维持尊崇地位。 可笑的是,骄奢淫逸、玩物丧志是一个闲散宗室最安全的品质,励精图治则会引来君王猜忌。岐王正是靠着这样的纨绔做派,在皇权审视下自保。 他虽官任东都留守,名义上是洛阳地区的最高长官,实则是个虚职,皇帝不给他军政权,一切政务由河南府尹治下的官僚机构负责。岐王府的侍卫没有披甲,以至于宝珠第一次逃亡见到那些人,还以为是阔绰人家的家丁。 然而,基于血缘纽带获得的权力依然如此强大,一点微不足道的个人爱好、一些变幻无常的情绪波动,都可能在底层掀起腥风血雨。哪怕是李昱这般政斗的失败者,仍可以凭借其皇族身份,给众多无辜之人带来巨大的恐惧。 韦训究竟何时能赶来救她?今日?明日?或是下一个眨眼的瞬间,就能看见他矫健的身影越过高高的院墙?她有没有足够的力量与意志坚持到金桂宴那天? 正当宝珠跪坐在抱厦中,因尊严受辱而痛苦不堪、神思游离之际,一名内侍匆匆跑到李昱面前,低声提醒:“夫人来了。” 李昱微微皱起眉头,问:“她向来讨厌歌舞,来祥云堂干什么?” 那内侍一脸惶恐,只敢说:“奴婢不知。” 过了片刻,一群婢女仆妇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一名中年贵妇,从朱漆大门外走了进来。她迈着端庄步伐径直来到岐王的座前,微微屈膝行礼,口中道:“大王万福。” 李昱满脸不耐烦,随意点了下头,见她表情不善,问道:“夫人有什么事?” 原来这就是岐王妃。宝珠默默打量这妇人,见她神情严肃,举止庄重,看仪态气度必出身名门望族。却不知为何素面朝天,首饰亦是极为素净简单,穿一袭质地优良的灰色僧袍,腕上缠着一串象牙佛珠。这般打扮,全然不像是王府主母,反倒像是在家修行的居士。 “妾为了金桂宴而来。”岐王妃开门见山地道,“听说大王欲以桂花为主题,招待那群浪荡朋友。” 李昱拉下脸来,不悦地道:“我哪天不办宴会?怎么碍着你了?” 岐王妃轻轻扬了扬手,示意身边的奴婢和侍从退下。而宝珠被拴在蟠龙灯上,动弹不得,李昱也没有让她退避的意思。她只能像件家具一般,在旁边聆听夫妻二人的对话。 岐王妃目光冰冷,淡淡地问:“这是大王今年的新玩物?” 李昱坦然承认,毫无避讳之意:“没错。” “想必是能歌善舞。”岐王妃语气中带着一丝讥讽。 李昱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还差得远。” “打算用在金桂宴上?” “年年皆是如此,夫人知道怎么回事,还需要跟你报备不成?” 岐王妃面如寒霜,冷冷地道:“妾阻拦不了大王寻欢作乐,可‘金桂’这词是独属于妾的,大王明知如此,却要用荒淫之宴来糟践桂花。妾出身太原王氏,世代簪缨,清白名门之后,忍不下这般侮辱。” 李昱仿佛此时才想起桂花跟妻子的关联,不禁烦躁地拍打坐榻扶手,大声说:“是是,你是岐王妃,东都留守夫人,太原王氏之后,每年大蟾光寺的第一枝桂花皆独属于你,二十年来你一直是洛阳最尊贵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宝珠微微一愣,想起韦训装在漆盒中送给她的那枝金桂,原本理应属于面前这名贵妇。想必大蟾光寺的和尚根本不知道内情,如往年那般摘下第二枝花儿,当作头枝献给她了。 李昱继续道:“第一枝桂花已然给你了,你也戴着招摇过了。现在满城的桂花已经盛开,你还霸着花名不放,未免有些过分了。” 岐王妃未料到丈夫竟然根本不顾及她的声誉与体面,气得双手发抖,腕上的佛珠随之瑟瑟作响。 “看来妾说什么都无济于事,大王的心意是不可动摇了。” 李昱冷冷地道:“我办这些宴会是另有所图,你妇人之见,不要多问。” 岐王妃道:“就连叔父在世时也劝不动你,妾自然更没那个学识与辩才,只能日日诵佛为大王祈福,望能消解少许亵渎菩萨的业障。” 李昱冷笑了一声,说:“王绥自己升天成佛了,肉身不毁,青史流芳,却未曾给我留下任何有用的东西。他必定有所藏私,说不定是服下了什么使肉身金刚不坏的丹药。我捐了那么多功德钱给他修庙,为他介绍高手护法,最后连委托他徒弟画一套九相图都没办成,你们王家人实在是贪得无厌,忘恩负义!” 宝珠听见“肉身不毁,青史留芳”这句话,想起王绥就是蟾光寺方丈昙林上人的俗家姓名,没想到他竟是岐王妃的叔父。不过这倒也不是令人惊讶的事,二人皆出身于太原王氏,而权贵名门之间互相联姻,彼此沾亲带故,总归在同一个关系网中。 岐王妃见丈夫一意孤行,已无计可施,只能恳求:“妾只求大王不要再带着继辉他们参与其中了,他们是要做嗣王、郡王的,怎能年纪轻轻就开始沉湎于酒色,宠溺家妓。” 李昱早已厌烦至极,扬手赶人:“你只要能管住儿子不往祥云堂跑,随你如何处置。孩子大了,要宠幸哪个女人,难道还要提前向我呈报获准吗?” “我不会让他们跟你一样的……”岐王妃一声低语,攥紧手中佛珠,“还有一事,不得不告知大王,今年年初水灾,夏天旱灾,南边几个庄子颗粒无收,钱粮都收不上来。” “知道了,我会想办法的。”李昱随口敷衍道。 岐王妃行礼告退。李昱被妻子搅扰了雅兴,心中不乐,叫乐师伎人来表演了一套热闹的狮子舞,却觉得索然无味。伸手摸了摸丹鸟的头发,看着手边鲜嫩娇美的小姑娘,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更加烦闷。既是祥瑞之人,为何不能助他重返青春? “散了,回去好好练舞。”岐王下令,便有下人来解开锁链,押送宝珠回霓裳院。 一天下来,精疲力尽。宝珠瘫倒在榻上,几乎连翻身的力气都没剩下。这与狩猎骑马导致的身体劳累完全不同,奴颜婢膝、曲意承欢,她是在无时无刻与自尊与骄傲殊死搏斗。一想到冒着□□的风险,去侍奉一个觊觎自己母亲的血亲,她感到自己随时都在崩溃边缘。 宝珠再度望向头顶上的房梁。 旅途之中,她曾在破败的鬼宅中,见过前人自缢的绳索在风中飘荡的场景。此时,她已亲身体会到那种屈辱至极、生不如死的绝望。 要为了维护尊严提前了结生命吗?这个念头从宝珠脑海中一闪而过。她不能容忍自己如奴隶一般受辱苟活,桂花花神,绿珠坠楼…… “起来喝水,趁着还有亮光,再练一练。”米摩延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宝珠不禁发出哀嚎声。自从米摩延发现李昱对她的舞蹈感兴趣后,便一丝不苟地督促她练舞,望她能借此求生,除了不上手打人,严厉程度几乎要逼近赵姑姑。 “你给我留饭了吗?”宝珠哀切地问。 米摩延干脆地拒绝:“留了,现在嬷嬷亏待谁都不敢亏待你。但是你得练完才能吃,这样能减轻重量,起跳的时候更轻盈。” 宝珠恼怒地说:“我不需要轻盈,猞猁才考虑蹦的高不高,我要得是打爆狗头的膂力。” 米摩延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呵斥:“你能别随口说些诛九族的话吗?” 宝珠心中暗想:老贼要有诛她九族的魄力,他自己也该赔进去了,玉石俱焚,倒是不错。 她躺着歇息了片刻,在米摩延的催促下,两人走出房间,一同去练功的北厅。却见院子里几名舞姬凑在一起,悄悄交谈着什么,神色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兴奋。 米摩延好奇地问:“怎么了?” “玉壶被叫出去了。” “她十天里有八天都被叫去献艺,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那舞姬低声说:“这次可不一样,是夫人屋里的婢女来传唤她的,说不定因为公子索要,主人要开恩给她良人身份了!” 宝珠和米摩延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诧异。 184 第 184 章 自青衫客在金波榭大会上扬言,谁若能寻回骑驴娘子,他便将陈师古那件让人垂涎的传奇遗物拱手相送。此话一出,洛阳各大门派纷纷暗中较劲,消息接二连三地传至洛水旁的这座小院。 然而消息虽多,却未必属实。就算是真的,又不一定跟骑驴娘子的失踪有关联,总得有人去核实查证。残阳院众人不舍昼夜地一条条排查,不知顺手破了多少疑案,却始终没有找到他们想要的线索。 俗话说:“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在江湖中,拉帮结伙的组合里极少有三个人的。 嵩阳书院的掌门周子安喜欢舞文弄墨,经常记录江湖上的奇闻轶事。他从自己十几年前的笔记中查到一条线索:曾经有两个同出一门的绿林大盗,绰号“风雷双雄”,师兄风驰云张某轻功卓绝,师弟雷霆手徐某拳掌强横,这二人在中原地区兴风作浪,无恶不作。他们的武功路数与韦训提供的证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缺了一个人。 残阳院据此打探消息,结果从丐帮口中得知,这两个人早就被官府以弩兵设伏擒获,在南市枭首示众了。但问及被斩首的人面貌如何,大家都没见过张、徐二人,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正亲眼看见脑袋被砍下来了。 强弩有机械助力,精度高、威力大,又易于上手,可以说是小卒对付武林高手的不二利器。虽有操作繁琐、不能连发的缺点,但只要人多就能解决。因此按照律令规定,平民可以用弓箭,却不能持有弩。 韦训将这线索告知杨行简,杨行简再去找洛阳县尉耿昌人查证,果真从尘封的档案中查到某年某月某日于南市斩首强盗张苟苟、徐什一的记录,案犯的口供花押具在。 韦训不肯罢休,想去掘出这二人的尸身确认,耿昌人却尴尬地道明:按照规定,处刑的犯人应予以收殓埋葬,然而隶卒们惜力,如果没有家属来认领,便将尸体往乱葬岗上一丢,让野狗代办剩下的活儿,因此根本没有坟墓。再说那是上一任河南府尹崔东阳在任时的事了,如今能找到案卷底档已是侥幸。 线索再次断绝。 残阳院几个人在小院聚首交换情报,都觉得一筹莫展,不知该再怎么查下去。想劝韦训罢手,但看他那疯魔入体的模样,一定是不死不休。 经过这些天的休养,十三郎的伤势已大有好转,师兄师姐们聚头的时候,他很有眼色地煮茶招待。他走到院子水缸中取水,拴在树下的驴看见他,再次人立而起,扯着嗓子拼命叫唤起来。 十三郎放下水瓢,从袋子里掏出最后一点豆粕,尽数倒进石槽内。可那丑驴瞧也不瞧一眼,失了智般蹦跳叫唤个不停,四蹄扬起的尘土在空中弥漫。 它嗓音呕哑刺耳,搅得人心烦意乱,邱任在屋里嚷嚷:“娘子都丢了,这坐骑留着作甚?干脆宰掉吃肉,省得它在这儿聒噪。” 韦训早已疲累至极,站着都能睡着,脑中一片乱麻,当即起身去院里,拔出鱼肠要把驴首砍下来。 驴见势不妙,一头拱到他怀里,哼哼唧唧地撒娇。韦训立时想起宝珠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抚摸它的脑袋,手里的匕首便垂了下去。驴继续挪动四蹄,像舞马一样来回踏步,韦训这才发现它这段时间情绪异常,前蹄已将院里的土踏出一个浅浅的坑。 坑中有一缕黄色的东西,快被泥土盖上了。韦训俯身从土里捡了起来,发现只是一束普通稻草。这东西一般是喂牲口用的,驴耐粗饲,不挑食,吃草料可以满足需求,只是需要大量时间咀嚼消化。为了赶路,韦训一直都是购买精饲料豆粕、豆饼喂驴。 他转头问十三郎:“我们不在的时候,你出去买草料喂驴了吗?” 十三郎摇头:“你们出去后,我就打坐练功疗伤,并没有出去闲游。” 韦训暗忖:那么这缕稻草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租住的时候就已存在于院中了吗?倘若如此,驴应该早就吃下去了。 事发之时,杨行简被推入井中,十三郎被打至濒死,现场里没有其他人,但却有一个活物在庭院中目睹全程。 “她被掳走的时候,还有一个证人在场。”韦训低头盯着这束金色稻草喃喃自语道,“驴是证人……驴看到了凶手……” 拓跋三娘从屋里望着他,低声说:“疯得不像样了啊。” 许抱真疲惫地说:“正常人这么久不睡,也该被逼疯了。” 邱任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他疯了以后,武功反而更高了?” 众人都不作声,心中均想:难道疯子师父传下来的深奥功夫,得变成疯子才能发挥全部威力? 韦训拿着稻草,没跟任何人交谈,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飘出门去。 罗头陀道:“散了吧,我得找个地方补觉了。再高的武功,我也不想以失去理智为代价。” 其他三个人默然无语,遂作鸟兽散。 韦训走的路,正是他当时追踪扛毛毡的绑匪的路。这趟路他来回蹚过几十遍,每个路人都反复询问过多次,以至于路旁摆摊、开店的人看见他能躲就躲,乞丐们也早就换地方讨饭了。 宝珠失踪已经十二天,又是人来人往的里坊,路上的鞋印痕迹早就被踩得不复原貌。当时将她掳走的灰衣汉子经过时,虽貌不惊人,但因他蒙着脸、肩扛一大卷毛毡,外观尤为显眼,目击者共有八人。这些人都是常住于里坊的居民,证词相差无几,能够相互印证。 可自从绑匪带着宝珠逃进巷中尽头的赁驴店后,两个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当时以为店里有暗门暗道之类机关,然而残阳院的门人最擅长土里生意,莫说掘地三尺,就是三丈也不在话下,他们几乎将整个铺子给拆了,也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 穿过赁驴店,就是车水马龙的南市,周边店肆生意兴隆,流动人口极多,与里坊内的熟人环境截然不同,再没有找到一个人看到扛毛毡的男子经过。 灰衣男子逃入店中后,一掌击毙了店主,又剥掉了宝珠的衣物,按理说要花上一番功夫。可绑匪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杀人、脱衣、带宝珠逃亡三件事,并且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此事尤为可疑。 因店主已死,亲属将店肆关了,院子里的驴也都牵走了,只留下院中不值钱的杂物。 韦训再一次翻墙进入现场。这一回,他察觉到一些之前没有关注过的东西。赁驴店为了压低成本,不舍得买昂贵的精饲料喂牲口,用的是苜蓿、麸皮、麦秸之类草料,其中也包括稻草。这堆饲料和其他杂物一起堆在墙边,丝毫不起眼。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束金黄色稻草,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越墙而过,飞快返回小院。 因宝珠失踪,而绑匪逃亡路上,有多名目击证人看到了扛着毛毡的奇怪男子,赁驴店内又有宝珠的衣物,韦训一直默认那毛毡内必然就是被掳走的宝珠。但如果毛毡里并不是活人呢? 他跑进屋里扯出一条褥单,在十三郎诧异的眼神中,将铺盖卷进褥单里,扛在肩上,再一次跑回赁驴店。进入院内,他将铺盖丢在墙边,褥单折一折塞入怀里,这样空着两只手就可以通过店肆走进南市,丝毫不引人注意。 原来如此!宝珠根本不在毛毡内! 除了卖桃的货郎外,这个灰衣男子竟然也是一个假饵。他事先将稻草卷在毛毡中捆紧,袭击结束后,便扛起这一大卷东西奔向赁驴店,一路上故意被许多人目击。 等到了店肆,他将毛毡内的稻草撒在饲料堆上,藏叶于林,外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接着击毙店主、将宝珠的衣物留在屋内误导,将毛毡卷一卷塞进怀里,大摇大摆走进南市人流之中,既方便快捷,又不会引人注意。 只有一丝破绽,稻草不像铺盖那样结实,散落在院中少许,被驴目睹,这些天它一直试图提醒他们。 院门外的两条路皆是迷阵,那么宝珠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被带走的? 韦训再次返回第一现场,绑匪与宝珠、十三郎发生冲突是在一楼正厅,家具桌椅翻倒,弓矢洒落一地。十三郎被击飞昏厥之后,看这一地狼藉,所有人都会认为宝珠是就地被掳走的。 但倘若不是呢? 韦训快步奔上二楼,十三郎在后面叫道:“师兄干什么去?” 绑架案发生后,他也曾来到二楼卧室寻找线索,但这里跟宝珠失踪前一模一样。她自幼被人精心照料,没有婢女,她缺乏自理能力,从来不叠被子。买来的脂粉妆品乱七八糟扔在妆台上,最后用过的那盒胭脂忘了盖上盖子,颜色依然艳丽。 韦训不禁沉思,倘若楼下不是第一现场,此处才是呢?宝珠力气不小,想要制服她,要么干脆打晕,要么卸下肩膀关节。如果这个过程已在楼下完成,那么将她带到二楼之后,就不会有激烈挣扎,也不会扰乱室内陈设。 第三人在地毯上将她的衣物脱下,交给灰衣男子当作幌子,本人则带着宝珠另寻他路遁去。 当时韦训便觉得蹊跷,绑匪一伙明知强行掳人一定会被他察觉,却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白白耗费脱逃的时间,将宝珠的衣物褪下,布置成类似“升仙”的场景? 此举并非意在侮辱宝珠,亦非为了打击他的心志,其真实目的,乃是为了误导他相信赁驴店便是绑匪携人逃走的路线。 屋内的窗户紧闭,韦训走到窗前,伸手推开,洛河两岸景观映入眼帘。 他不由得回想起宝珠醉意朦胧的那一夜,她曾经捧着他的脸索吻。韦训纵身一跃,跳出窗外,站在原来的位置,试图重温那一刻的温存。 然而从此处看去,窗框上却有一处不该有的痕迹。三指红痕附着于窗框外侧,所处位置从室内是看不到的。 韦训伸手摸了一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刹那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旋即跃进屋内,将敞开盒盖的那一盒胭脂拿在手中,与窗框上的三指印记细细对比。二者没有丝毫色差,那就是她当天所用的胭脂颜色。 想象被掳走的危急时刻,宝珠已无力反抗,周身不着寸缕,没有任何可供丢下的随身物品,情急之下,她用手指蘸了唇上的胭脂涂抹在此处,当作记号。 韦训举目眺望宽阔的洛水,商船货船不时穿梭而过,于水面上留下一行行粼粼波光。残阳院一众惯常在陆上与地下活动,没人跟水打过交道,加之灰衣人是往南市方向逃走,因此他们从未往洛河上想过。 调虎离山之后,敌人精心布置了双重声东击西的诡计。陆地上的两条路全是迷惑人的障眼法,她是从水路被带走的。 185 第 185 章 玉壶被岐王妃的婢女唤走之后,所有舞姬都很亢奋。 住在霓裳院、清歌院等地的家妓们,除了被当作礼物送给宾客,或是年老色衰后发卖给牙侩,从无一人能够脱离贱籍,离开王府重获自由。而玉壶凭借其天生丽质的容颜、柔顺温婉的性情以及出类拔萃的舞艺,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米摩延一手扶着宝珠后腰,以免她练习下腰时受伤,一面殷切地叮嘱:“听到了吗?玉壶是获得公子的宠爱,才有此机缘。倘若你练好舞艺,得到主人垂青,那脱籍不是更加容易?先从金桂宴上活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宝珠已将身体伸展到所能忍受的极限,难受得龇牙咧嘴,表情毫无美感可言。但对米摩延的这番建言,她并没有予以回应。 今日她亲耳听过岐王夫妇的交谈,心中总是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玉壶为人和善,虽向她隐瞒金桂宴的真相,但宝珠理解她身为奴婢,有些隐秘之事确实不能交浅言深。 她还记得幼年时身边那名叫睿安的内侍,在向她提起“血涂鬼”后,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事后连名字都没人敢提及。 倘若玉壶能借此机会脱籍,成为嗣王的妾室,起码不用再去酒宴陪客。但事情当真会如此顺利吗? 练习完毕,浑身汗津津的宝珠掀开了食盒。这些惯于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嬷嬷,向来是顺风倒的墙头草,见谁得宠便着意讨好。今日给她留的飧食比初来乍到时丰盛多了,甚至考虑到她伺候主人归来时天色已晚,可能要吃冷饭,因此预备的是凉了也美味的菜肴。 一碟玉脍金齑,一碟剔骨鹅肉,一碟羊皮花丝,一碗冷蟾儿羹,还有两个螃蟹馅的毕罗。 “毕罗只能吃一……”米摩延话还没说完,宝珠已一口一个,全塞进嘴里去了。 “他钟情于戴玉臂环的观音,倘若我失之丰腴,戴不住臂环,‘杨柳小蛮腰’是活不下去的。”一句话,便将米摩延的嘴堵上了。 天色黑透以后,宝珠和米摩延二人又被传唤,前往夜宴上跳了一回双人舞,之后便返回霓裳院歇息了。这一夜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区别,然而夜半时分,玉壶回来了。 她是被人抬回来的。岐王妃召见她后,斥责其“狐媚惑主、习染王孙”,带坏了世子继辉,命玉壶跪在庭院中反省思过。其后又命自己的心腹奴婢“打烂她惑人的嘴脸”。 家妓们常受掌掴、罚跪、捧碗等惩处,然而玉壶此次所遭受的伤势却是致命的。她的两颊被戒尺反复抽打,直至血肉模糊,以至于露出森白的臼齿,剧痛之下,人已陷入昏迷。 这伤势绝对无法自愈,玉壶的室友悲痛难耐,哭着给她喂水,那水却顺着腮部的缺口,混着鲜血流淌而出,无法入喉。 宝珠立刻想起李昱曾对妻子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只要能管住儿子不往祥云堂跑,随你如何处置。”岐王妃照做了。 两日之后,曾经明眸皓齿、花容月貌的美人已面目全非,整个脑袋肿胀青紫,脓血四溢,竟胀至常人两倍大小,仿佛落入洛河浸泡涨大的浮尸。前去探病的姐妹只瞧了一眼,便被吓得哭着仓皇而逃。所有人心知肚明,她是必死无疑了。 子夜时分,饱受折磨的玉壶发出濒死的惨叫。 诡异的是,那并非玉壶本人的嗓音,而是尖锐凄厉,仿佛从地狱深渊中传出的鬼物咆哮。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夜枭啸叫般的尖叫贯穿整个霓裳院,利刃般刺破夜空,远远地传了出去。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阴风惨惨,重伤垂死的女人重复着这句诡秘莫测的不祥话语,似预言,又似诅咒。 在有严苛避讳的王府,对太阳不敬必将引来祸患。惊恐的室友试图捂住玉壶的嘴,阻止她继续发声。伤者早已失去意识,然而那声音却从她扭曲变形的五官中挤出,从破溃流脓的伤口中溢出。所有听到这凄厉叫声的人皆吓得寒毛直竖,裹着被褥瑟瑟发抖。 宝珠和米摩延亦是如此。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两只冰冷的手紧紧相握,彼此从对方那里汲取并不存在的安全感。 无论是美貌过人、性情柔顺,或是才艺非凡,在这场残酷的死亡游戏中,被迫参与者无论多么努力,达成上位者所订立的严苛规矩,最后仍难逃劫数。丰腴或纤瘦,热情或贞静,贤惠或妩媚,实则无关紧要,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改变游戏规则。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凄厉的叫声无孔不入地钻进屋里。米摩延嗓音颤抖,悄声问:“那是什么意思?” 宝珠低声答道:“那是周幽王亡国时民间流传的谶语:月亮即将升起,而太阳会陨落。当桑木做的弓和箕草编织的箭囊出现时,王的后裔便要灭绝了。” 玉壶濒死的叫声没有持续多久,外面来了几个侍卫,悄悄用枕头将她捂死了,而后把尸身拖出院落。一切归于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无边无际而寂静无声的恐惧。 米摩延眼底的绝望再度浮现,喃喃自语道:“她终于从这里逃出去了。” 宝珠问:“他们会好好安葬她吗?” 米摩延轻声说:“惯例是后门的人负责处理身后事,头发、牙齿,年轻女尸有很多可以卖钱的途径。” 宝珠默默地想:原来她不仅生前受狮虎剥削享用,死了以后,还会被贪婪的秃鹫和野狗所分食,由皮至骨,一丝不留。 宝珠再度望向房梁,思索桂花花神绿珠的选择。黑暗中,她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也这么想过吗?” 同样凝望着头顶房梁的米摩延,瞬间便理解了室友的意图,他缓缓说道:“每日每夜,时时刻刻。” “为什么没有尝试?” 米摩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害怕。佛经中说了,就算自尽逃离这里,像我这样的伥鬼也会坠入无间地狱,爬刀山剑树,抱赤烧铜柱,受镬汤煮身的苦刑。” 宝珠诧异地问:“你怎么会是伥鬼?” 米摩延悲戚地道:“自我来到这里,每一年的观音奴皆由我亲自传授柘枝舞,每一次赴宴领死都由我为其梳妆打扮。明知她们将遭受什么,却依然为一无所知的观音奴送行。为了苟活,我对她们犯下这些罪孽,难道不是伥鬼的作为?” 宝珠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这或许就是幸存者难以释怀的内疚吧。 “你绝非伥鬼,更没有犯罪,该死的另有其人。”宝珠抬起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沉沉地道:“就算你曾有过一丝过错,也是身不由己,我赦免你了。” 同样身陷牢笼,同样为奴为婢,可听过她这番荒谬的话,米摩延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她当真拥有将他拉出地狱的神奇伟力,眼眶中不禁泛出热泪。 他哽咽着问:“我真的无罪吗?” 宝珠坚定地回答:“想想圣卦出现的那一刻,你我是被菩萨选中的,是世上最纯真无邪的观音奴。” 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坠向耳边,打湿了琉璃耳珰。是啊,在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他虔诚地祈祷,短暂地获得了一生中最荣耀的身份。倘若世间真有地狱,那么必有神佛存在。菩萨选中了他,他理应肩负使命。 室友静静地啜泣。就在玉壶命丧黄泉的这个夜晚,宝珠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她最终的下场将落得与绿珠一样,死前也要与这群灭绝人性的恶徒拼个玉石俱焚。 次日,岐王府那日复一日的宴会照常举行。 剑器舞、胡旋舞、九功舞、狮子舞一曲接一曲上演,所有人皆陶然沉醉于歌舞酒色之中,乐而忘忧。 李昱攥着白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很不痛快,那毒妇竟然不知会一声,就打杀了他最出色的领舞。想填补这种成色的美人,不知要等多久。 舞台上二十名侍卫身穿印有鳞甲的紧身衣,分成两列,迈着雄健有力的舞步,模仿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乐师们奋力敲响大鼓,场面气势磅礴。是《秦王破阵乐》。 丹鸟跪坐在他跟前,向来如雕塑般沉默的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昱醉醺醺地问:“鸟儿,你因何发笑?” “我笑这些布衣家丁沐猴而冠,竟敢佯装‘天可汗’的武士。”宝珠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轻蔑笑意。 李昱不禁皱起眉头。他知道这少女出身长安宫廷教坊,理应旁观过供皇室欣赏的各种舞乐,眼光自当挑剔,非寻常可比。而太宗皇帝是所有李姓子孙心目中最崇敬的祖先,更是他们奉若神明的至高理想与精神寄托。 他含混不清地问:“那依你之见,这《破阵乐》应当如何……如何调整改动,方能配得上祖宗的赫赫功业?” 宝珠背脊挺直,侃侃而谈:“遥想当年,太宗陛下以弱冠之龄,手持巨阙天弓、四羽大箭,率军围困洛阳王世充。而后又亲率三千玄甲军于虎牢关击破窦建德,流血满袖,洒而复战。一战擒双王,威震天下,功盖八方。太宗陛下亲自设计了《秦王破阵乐舞图》,舞者达数百之众,穿甲持戟往来击刺,战阵排列瞬息万变。陛下还让最出色的武士持弓矢扮演自己,率玄甲军出战的雄姿……” 唐太宗的辉煌功业,对每个李氏子孙而言皆是耳熟能详、铭记于心的,然而再度听到赞颂祖先的语言,李昱仍感到热血沸腾,心中涌起强烈的自豪与荣耀,仿佛那些震古烁今的战绩是他亲手缔造一般。 宝珠凝视着他自得其乐的恍惚神情,继续说道:“大王体内流淌着太宗陛下的真龙血脉,这里又恰是洛阳古战场,大王何不借此良机,复原当年的《秦王破阵乐》呢?就算没有数百人的规模,天可汗的霸业,岂是布衣舞者能表达出来的?” 李昱陷入沉思。因受皇权猜忌,岐王府一共只有先皇所赐的十具铠甲,均列入黄册详细记录。十个披甲武士,顶多表演一场《小破阵乐》,与心中所期望的盛景相去甚远。 宝珠已经猜到他所思所想,哄诱道:“不需真正的铁甲,只需纸甲、藤甲之类,命工匠塑出外观,再涂上玄色即可。祥云堂招待的宾客都是大王的死党,不怕他们随口乱说。就算传了出去,只是纸张、竹编一类儿童取乐的玩物而已,又有何妨?” 李昱豁然开朗,喷着酒气笑道:“好主意,你……你真是只聪明伶俐的小鸟啊。”他当即命令下人照此办理,不得有误。又叮嘱了一声:“莫让那扫兴的老妪知道。” 今年的极乐之宴,应该增添些新的有趣节目了,他想。 186 第 186 章 她的香味。 她的温度。 太好了,原来一切只是噩梦,宝珠还好端端地待在身边。 韦训感到自己松弛地躺在绵软云间,一切恐惧、悲愤、仇恨皆荡然无存。是了,今后他要紧紧抓住月亮,不让她再离开自己视线,他要把她藏匿在谁都找不到的山巅或是幽谷……阻拦她去往幽州的脚步…… 然后呢? 韦训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宝珠的卧室,但她本人并不在此处。他躺在她的床上,盖着她的被子。那些令人安心的熟悉体味,只是来自她失踪后遗留下的无形痕迹。现实依然深陷于噩梦的泥沼之中。 十三郎坐在凳子上,见他醒了,喊一声“师兄”。 韦训坐起来,茫然地问:“我怎么了?” 十三郎回答:“我听见楼上咕咚一声响,上去便看见师兄昏倒在地。想来是这些天你不眠不休奔波,体力已到了极限。” 韦训立刻站起身,拍打清理宝珠的枕头被褥,埋怨道:“我身上脏极了,你不该把我放在她的床上。”回想发现宝珠留下的胭脂记号后,他又惊又喜,一时急火攻心,竟然晕了过去。 十三郎解释说:“咱们俩的铺盖被你扔出去了。再说,如果睡在一楼,倘若二师兄三师姐他们回来了,发现你昏睡不起,说不定……” 韦训定了定神,知道十三郎考虑得很周全。如今残阳院那几人肯继续为了宝珠奔走,只因有他的武力威胁在,倘若露出丝毫破绽,他们必然攻其不备。 “我睡了多久?” 十三郎看他眼圈青黑,面容笼着一层灰雾,比重伤后的自己气色还差,担心地说:“不到一个时辰,你该再躺一会儿。” 韦训喃喃道:“那么她又多受了一个时辰的罪……” 窗外天色已接近黄昏,洛水上叫卖货物的吆喝声逐渐沉寂下去。杨行简雇的肩舆从院门口停了下来,正好碰见拓跋三娘和邱任休息结束归来。双方出身迥异,话不投机,只当作互相不认识,先后走进院里。 韦训看着眼前三人,对人员配置稍作思索,开口对杨行简说:“先别急着下地,把你的官服穿上。我刚找到绑匪逃走的路径,十有八九就是这些人绑走了她。你们三个,随我一同走一趟。” 杨行简当即激动得双手微微颤抖,而拓跋三娘和邱任心中疑惑,暗忖以韦训本事,可以随意单挑任何门派的高手,不知为何要带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累赘前去。 于是韦训、拓跋三娘步行,杨行简乘坐肩舆,邱任骑着骡子,四人沿着洛水,快步朝向城东庆延坊走去。 行至目的地,只见此处有一座码头,码头周遭停泊着十来条大小不一的船只。而码头正对面矗立着一座大宅,院墙外镶着一副金箔剥落的旌表匾额,其上镌刻“升仙家”三字,落款乃是河南府尹崔东阳。 夜幕逐渐降临,私人船只因宵禁而停歇,唯有一艘大船满载盛放的桂花从城外驶入,缓缓划过水面,不知是为哪家权贵的晚宴而准备。 宅院门口摆着两条长凳,六名孔武有力的镖师分坐两旁。此处是洛清帮的驻地,“渡河舟”曹泓的家。 拓跋三娘何其老辣,瞧见码头,便猜到了来龙去脉:“通过水路把人绑走的?真是狡猾。” 杨行简下了肩舆,撑着拐杖,远远瞧见陈旧的石匾额,眉头紧皱:“他亲妹妹就是第一届观音奴,难道此人竟丧尽人伦,做下猪狗不如的恶行?” 此时守门的镖师们看见这一行四个身份迥异的人物走过来,其中还有一位身着绿色袍服的官员,迷惑不解,齐齐站了起来。 韦训冷着脸,高声道:“残阳院青衫客、琶音魔、鬼手金刚,登门拜访曹泓曹帮主。” 杨行简琢磨了一会儿,思索如何将自己的头衔列入这些奇奇怪怪的江湖绰号之中,但着实想不出来得体的说法,索性闭口不言。 十多天来,残阳院在洛阳肆意横行,这几个绰号可谓是如雷贯耳。镖师们大惊失色,今日正是帮主重要的大日子,这几个煞神却无缘无故登门,口中虽说“拜访”,然指名道姓,显然来者不善,只能先派两人进去通报。 过了片刻,宅院内出来一个二十多岁干净利索的年轻人,叉手行礼:“在下是曹泓的弟弟曹润,敢问残阳院诸位英雄,是来参加兄长剃度的法事么?” 邱任“呦”了一声,讥笑道:“坏事做尽,这就想金盆洗手出家了?” 曹润听他言语阴损刻薄,心里知道这几人的厉害,不能与之硬抗。前些天金波榭大会,洛清帮虽未参与,但残阳院五人抵挡百倍于己的中原高手,首席青衫客更是一个人挑衅五大派掌门,毫发未伤全身而退,这些传奇故事早已传遍江湖。 他强自压着火气,不卑不亢地说道:“洛清帮行事光明磊落,兄长绰号渡河舟,向来乐善好施,虔诚信佛。只因旧伤复发,无法继续肩负帮主的责任,故而邀请白驼寺三位长老前来,为他剃度。” 曹润这番话的目的,是讲明曹泓在江湖中颇具美誉,且白驼寺的三位宿耆此刻都在曹家,倘若残阳院欲登门寻衅,需得考虑一下轻重利害。 拓跋三娘笑道:“何处的旧伤复发了?是良心上的伤吗?” 此时韦训精神已濒临极限,如同暴风雨中的风筝线,岌岌欲断,没耐心再用言语交锋。前些天地毯式搜寻过程中,他并未遗漏洛清帮的老巢,早已仔细摸排过这处宅院,并没发现任何可疑之处。如今再度前来,需得考虑换一种方式逼问,才能冲破迷雾。 韦训横了一眼杨行简,后者立刻心领神会,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抖擞精神,摆出赫赫官威,朗声道:“吾乃朝廷命官,亲王府主簿,今日前来是为了向曹泓查证观音奴失踪之事,闲杂人等不得阻拦!”说罢拄着拐杖就往大门里面走。 洛清帮在江湖之中颇具实力,然平日并没多少跟官家打交道的经验,听说是亲王府的官,众人面面相觑,弄不清他究竟是什么品级职位,不敢阻拦,只能由他进去。韦训等人紧跟其后,踏入曹宅。 杨行简在洛阳官场四面碰壁,此刻为了获得入室搜查权限,故意含混其词,自称亲王府官员,却巧妙地避过申明是哪一位亲王。在洛阳人眼中,他定然是岐王的下属了。曹润与众镖师们暗自奇怪,观音奴之事怎么会无端跟那位老王爷扯上关系。 曹家历经几代苦心经营,三代同堂,有老有小,祖宅虽不华丽,也颇为宽敞。曹润心急如焚,快步向正堂中奔去,抢着传递消息。 正厅之中点着火把,亮如白昼,曹泓曹润之父曹大泽坐在主位上,身旁是长子曹泓。曹大泽早年受伤致使半身不遂,又因爱女曹滟升仙后寂寞孤独,已衰老不堪。虽不满大儿子的决定,但曹泓身为帮主,执意如此,任谁劝都无法改变。 他声称早晚要遁入佛门,至今未婚,似是刻意斩断尘世羁绊,不肯留下丝毫牵挂。帮主之位,只能传给尚显稚嫩的弟弟曹润。 曹泓要出家的事,并未像同行金盆洗手一般大肆声张,仅邀请了至亲好友及帮中要人到场见证,断尘师太亦在其中。慧觉、慧缘、慧定三位长老接到洛清帮邀请,亲赴曹家为曹泓剃度,皆因他平日扶危济困,颇有善名之故。 初闻残阳院等人登门的消息时,所有人皆惊诧莫名,唯有曹泓镇定自若,仿佛早有预料。 直到弟弟曹润匆匆回来,在他耳畔低语“残阳院三人,与岐王府官员同来”,这名沉稳老江湖眼中方才闪过一抹惊愕之色。他凭借定力强行压制,须臾间又恢复平静。 韦训一行跨过门槛。除了身有残疾的曹大泽外,其他十数名来客不由得站了起来,惊疑不定地望着这几个根本不该走在一起的人。 杨行简自知这身官服只是敲门砖,具体怎么施展还得看韦训安排,因此进入正厅之后便收敛锋芒,不动声色地寻了张角落靠门的椅子落座。有仆人送茶,他便悠然端起来饮用,一言不发,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朝堂与江湖的这般组合简直闻所未闻,众人心中惴惴,曹大泽疑窦丛生:今年的赋税交足了吗?码头各方的孝敬遗漏了谁?残阳院怎么会跟朝廷的人一起行动? 曹泓瞥了一眼门口那名沉默的绿袍官员,他心中明白,该来的总归会来。这些年的恶行,虽是身不由己,终究不是行善能抵得过的。只是太阳派来了此人监督,为保全曹家上下性命,以及靠水维生的帮众,即便自己身败名裂,也绝不能吐露丝毫口风。 他叉手一拱,朗声道:“在下‘渡河舟’曹泓,敢问各位登门有何指教?” “渡河舟……你这条舟,载人渡过的是忘川河,还是奈何桥?” 韦训说话的声音很轻,但正厅之中鸦雀无声,因此字字句句一清二楚,传入每个人耳中。 “费尽周折,我终于查到绑匪走的是水路。这洛水上的每一条货船,皆有你洛清帮的镖师护卫;每一座码头,都有曹家的师兄弟坐镇。曹泓,你的手下将骑驴娘子藏到哪里去了?今日你决定出家,是打算龟缩到白驼寺逃过追踪吗?” 这番指责说出口,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曹家的父兄血亲与洛清帮的各位镖头气愤填膺,连为曹泓剃度的三位长老也觉得极为侮辱。毕竟曹泓多年与人为善,名声极好,而无端指控他的却是穷凶极恶的邪道。 曹大泽气得满脸红涨,怒目圆睁,骂道:“血口喷人!我洛清帮虽有个洛字,可这里是东都,我曹家靠水吃饭,赚的是清白血汗钱,可不是强占水路的土匪豪强,你有什么切实证据绑匪跟我们有关?” 断尘师太为了查清观音奴升仙的真相,在洛阳驻留了一年之久,其间对每个升仙家的背景都做了详尽调查。在鱼龙混杂的帮派之中,洛清帮堪称一股清流。她仗义执言说:“曹老英雄的女儿也曾担任过观音奴,同样下落不明,就算你们不能同仇敌忾,也不该凭空污蔑无辜之人。” 韦训从怀中掏出小小一只瓷盒,打开盒盖。火光照耀下,那盒中的物品如鲜血一般殷红刺目。在场之人多为江湖草莽,愣了片刻,方才意识到那是一盒女子化妆用的胭脂。 曹泓望着这盒妆品,脑海中浮现出当时掳人离开房屋的景象。七年的漫长时光,他们的犯罪从未被人察觉,那一日的调包计划更堪称完美。然而,他却在无意识中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立即将那少女打晕,给她留下了做记号的机会。 那一刻,他是在下意识希望自己的罪行被发现、被制止吗?思绪纷飞,他想起滟滟当年离家时亦是两手空空,泪水涟涟地带了一盒胭脂作为往昔留念。 韦训托着手心的瓷盒,冷冷道:“她被掳走时,在只能走水路的方向留下了标记。那人能携带一人从二楼窗口悄无声息脱逃,武功不弱。只要将房檐上遗留的鞋印与你们的人一一对比,就能找出谁是案犯。” 曹泓淡淡地回应:“曹家上下二十多口人,洛清帮二百多号帮众,你打算将我们全部视作疑犯?我们凭什么配合你对比脚印?” 这少年高手苍白的面容上缓缓绽放出笑容,笑容之中却没有丝毫温度,唯有令人胆寒的狂气,两只深陷眼眶的黑瞳幽光闪烁。 “不为什么,我今日踏入这座宅院,便一定要找到此人的线索。否则,就杀光你们曹家所有比船篷高的亲眷。” 此话一出,正堂之中顿时响起一阵呛啷啷刀剑出鞘之声,火光照耀下寒光四射,人人为之色变。 拓跋三娘和邱任冷眼旁观,暗自思忖要不要跟这人一起发疯。先不提这群乌合之众,一旦动手,起码白驼寺那三个老秃子不会袖手旁观,届时局面将难以收拾。 杨行简心脏狂跳,面上却竭力维持镇定,轻轻吹拂杯中的茶末,一副置之度外的冷漠神情。他盘算只要以官威达成震慑目的,让这些草莽配合查案,四两拨千斤,就能避□□血事件。 而他这副云淡风轻的神情在曹泓眼中,却等于敲响了无声的丧钟。 当年岐王用滟滟当作交易筹码,逼他参与其中,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不慎暴露,由他来背锅顶罪。如今,终于到了最终宣判的时刻。 曹泓将腰间的两柄短刀卸下,连鞘放在桌上,如同卸下了折磨内心多年的千斤重担,他淡然道:“不用那么麻烦,绑架骑驴娘子和往届观音奴的,就是我本人。” 187 第 187 章 眼睛,一双双可憎的眼睛。 最纯粹的美丽舞蹈,却被最令人作呕的邪恶目光,当作玩物品鉴、注视。 宝珠默念:此辱必以鲜血洗之。 美貌少年对权贵而言并不稀罕,很多人甚至早已对美色感到厌倦。但一个污秽血腥的秘密、亵渎神圣的禁忌感,却能撩拨出人心最黑暗的欲望,令饿鬼们兴奋得坐立难安。 一舞终结,宝珠和米摩延依照惯例,向着正北的尊座跪拜,万幸没有兜圈子讨赏的环节。 在米摩延的悉心指导下,宝珠已经能够掌握柘枝舞中大部分技巧,独独缺少了待客舞蹈必备的谄媚之态,冷漠以对是她所能展现出最平和的表情。幸而李昱觉得祥瑞之人必有与众不同之处,否则单是神情这一项,宝珠就不知会遭受多少训诫责打。 如岐王往常所要求的那般,舞毕,她回到抱厦之内,跪在他身边。大批宴会所用的奢华器物逐一运进王府宅邸之内,桂花的香气浓郁到令人头晕目眩。 金桂宴就在今晚,宝珠和李昱这两名皇室后裔的思绪皆凝聚于同一个时间点,只不过二者目的截然不同。 家令董师光来到李昱座前,向他详细汇报晚宴准备的进度。 李昱耐心听了一会儿,问道:“窦敬那边怎么说?” 董师光小心翼翼地答道:“请帖已送过两次,跟去年一样,窦府尹回复年迈体衰,疾病未愈,婉拒了。” 李昱怒骂道:“油滑刁钻的老狐狸!” 宝珠旁听,心道:这小圈子里的秘密虽不曾扩大化,但以窦敬的身份,想必已打探过宴会的大概内容。他年纪快致仕了,既不愿自污与落败的岐王结盟,亦不愿轻易与任何皇族反目,选择明哲保身,托病不出。确实是在官场混迹多年,成了精的官场老油子。 董师光汇报完后,却并未主动告退,而是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 李昱见状,问道:“还有什么事?” 董师光轻声道:“内库的账目已连续赤字半年之久了,此次宴会的支出……” 通宵达旦的宴饮作乐,数不清的家妓乐师,岐王常年沉溺于这样奢靡的生活中,仅凭正一品爵位的俸禄与食封收入,实难维持。今年的天灾加剧了收支不平衡,此事岐王妃已经数次向他提醒过。 李昱从身边的瓷瓶内倒出一片沉香,放进口中咀嚼,满脸烦躁地问:“那个姓申的商人怎么许久不联络了?” 董师光回应道:“此事倒也奇怪,那人前些日子突然从自己的宅邸中失踪了。不过他之前曾提拔过一名姓贾的下家,可以代替他处理相关事务。” 李昱不屑地道:“都是些胆小如鼠、见利忘义的下贱贾竖,赶紧安排交易,让他把钱垫上。” 董师光神色略显紧张,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询问:“还要……还要从那里拆吗?” 李昱心安理得地道:“那是祖宗们留给本王的,既然无人使用,那我怎么处置都是应当的。卖掉那么两三根,不会有人注意到。” 董师光恭敬地回答:“喏。” 大鼓声隆隆响起,宴会固定的节目《秦王破阵乐》再次上演。李昱已将舞者人数大幅增加到六十名,道具甲胄仍在精心制作之中,为了在极乐之宴上一鸣惊人,他们排练时依然穿着布衣。 巨阙天弓和四羽大箭已经赶制出来,由一名雄姿飒爽的领舞手持,扮演当年战场上亲自冲锋的太宗皇帝。李昱满意地点了点头,沉浸于皇室血脉带来的自豪感中。 看到弓与箭的瞬间,宝珠冰冷的血液仿佛一瞬间被点燃了。 她韬光养晦,强忍屈辱,苦苦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刻。 按照之前精心构思的计划,乐舞进行到中途,她向岐王建议:“大王,我常听闻太宗陛下的姐姐平阳公主为策应父兄起兵,聚拢关中豪杰为‘娘子军’,战功赫赫。不如由我扮演李娘子,为《破阵乐》增辉添彩。” 李昱听了这话,觉得颇有趣味,说道:“去试试看。” 宝珠暗耐欣喜,立刻起身,脚镣哗哗作响。然而刚刚迈出抱厦,就被一个人踩住了锁链。 岐王今日的护卫张苟苟如幽灵般悄然出现在她身后,阴恻恻地道:“大王,这女子有伤人劣迹,或许还是不要让她接触武器为妙。” 李昱放声大笑:“那张天弓只是舞台道具,便是当值的校尉、旅帅也开不了三石之弓。她这样一个小小的丫头,想拿起来比划都难。” 话虽如此说,然而那四羽大箭的箭头却颇为锋利,李昱思索片刻,终究还是听从了张苟苟的建言,阻止丹鸟参与《破阵乐》排练。 他对待奴仆家妓向来冷酷无情,为避免重蹈高澄、安禄山的覆辙,时时提防他们以下犯上,不仅身边常有高手护卫,用膳时连餐刀也不会放到桌上,慎之又慎。 “专心练你的柘枝舞,其他的不关你事。” 仅仅一步之遥,苦心筹谋的计划功亏一篑。宝珠浑身发冷,精神几近被残酷现实击碎了,对这助纣为虐的师兄弟,恨意如同怒海狂涛。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难道玉壶死前凄厉尖叫的谶语,难道不能由此应验? 只有不到一天时间了,她给李昱精心下了“毒”,然而却来不及等那毒药发作,便要踏上渡过忘川河的渡船。还有什么对策? 五彩狮子在舞台上摇头摆尾,仿佛在嘲笑她的无能。宝珠喃喃道:“缺了辟邪。” 李昱耳背没听清,不满地踢了她一脚,斥责道:“大声说!” “狮子舞,缺了辟邪。” 绝望之中,宝珠决定再设下一处狩猎陷阱。倘若今夜注定是她殒身之时,说不定在遥远将来的某一刻,这陷阱会自然发动,为她复仇。 狮子与辟邪组合的瑞兽之舞,一般仅在盛大的佛道仪式中使用。如果那狮子拥有明黄色的鬃毛,则为“黄狮子”舞。唯有帝王本人在场时,掌管宗庙礼仪的太常寺乐人才能够表演的神圣舞蹈。 岐王沉默了。他屏退侍从,带着致命的危险,沉声问:“你看过黄狮子舞?” 宝珠茫然摇头,眼神空洞,仿佛巫师降神时恍惚迷离的离魂神态。 “那么谁告诉过你狮子要与辟邪一起舞蹈?” “天人所授。她说:那是大王应得的。” 那是他应得的。那是他应得的。这句震耳欲聋的话在李昱心中反复回响,揭开了他二十年来不能诉诸于口的痛苦执念。 “我不能欣赏黄狮子舞。”他压抑着那份极度的失落,故作平静地说道。 宝珠佯装此时才回过神来,天真无邪地发问:“但那狮子是五彩的啊?” 李昱怔怔地望着舞台上翻滚跳跃的瑞兽,轻声重复:“是啊,那是五彩的。” 只要不是黄狮子就可以了吧?巡城中不也有彩狮与辟邪一起的表演吗?全洛阳的庶民都能欣赏的舞蹈,为何不能在岐王府中秘密地上演一次呢?万民仰望崇拜的观音,最后不也落在他的手上了吗? 岐王凝视着丹鸟,对她神秘的一言一行充满了渴望。就算没有药,他也想留她在身边,当作能够说出吉祥话语的笼中宠物,日日把玩欣赏。 但今夜就是极乐之宴,他的狂欢聚会需要一个美丽祭品。李昱很清楚,所有表演都是陪衬,最后的牺牲才是客人们真正向往的东西,亦是结盟的核心秘密。 李昱感到了一种极为罕有的情感,叫作不舍。在拿到大乐散占有她之前,他不愿与其他人分享这独特的吉兆。 霓裳院的教习嬷嬷走了过来,无言地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下。到了奴婢们更衣补妆、吃饭净手的时候了。她们与家具唯一不同之处,就是需要这些麻烦的供养。 李昱挥了挥手,命张苟苟解开锁链,派人押送丹鸟回去。他的目光紧紧追随她的背影,直至那背影消失在朱漆大门外,眼神仍久久不能收回。 董师光早已注意到家主的留恋。无论怎么威逼药肆掌柜,远行采药总是需要时间的,在主人占有那少女之前,他不愿在金桂宴上提前消耗掉她。 揣摩着家主的意思,董师光走上前去,悄声向李昱道:“要不然,今晚就别让她登场了?” 李昱盯着朱漆大门,喃喃道:“没有观音奴的极乐之宴吗?那跟普通宴会有何区别?” 董师光轻声提醒道:“不是还有另一个观音奴吗?” 李昱微微一愣,回想起为丹鸟领舞的金发少年。那一年没有用他,因为样貌尚未长开,阉了以后许久起不来床,只得临时换了一个绝色。 那胡儿如今出落得颇为漂亮了。其实性别于他们无甚紧要,只要足够美丽,足够荒淫血腥就够了。 ------------------------- 夜色如黑色的大幕缓缓降下,绝望笼罩着整个世界。宝珠和米摩延都待在房间里。小几上摆满了许多精致菜肴,仿佛断头饭一样,散发着供给死人的贡品味道。 人生第一次,宝珠吃不下任何东西。 所有垂死挣扎皆已宣告失败,她再也想不出任何对策。当权力强大到可以碾压一切的时候,谋略就变成了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徒留可笑。 米摩延的泪水顺着精致的脸庞不断滑落,宝珠却感觉不到任何泪意。这些日子里,她已习惯将屈辱和愤怒咽进肚子里,不再用这种方式表达宣泄。 “我会记得你的。”她拉了拉米摩延的手。 米摩延强颜欢笑,安慰道:“我陪你跳双人舞,我们是搭档。” 宝珠果断拒绝:“不,如果以后有人来救我……你告诉他该杀的人都有谁,等他动手时,你就趁乱逃走,离开洛阳。” 门外烛光闪烁,外面来了四名带刀侍卫。为了避嫌,成年男子平日不会进入内宅,他们是来迎接观音奴的:托盘上是锦澜天衣、莲花冠和玉臂环等奢华的服装首饰。 宝珠站起来去接死亡诏书,双腿止不住发颤。这种状态下,她还有力气保持体面到终点吗? “不是给你的。”领头的侍卫面无表情地指了指米摩延,“你,穿上这些,去晚宴献舞。”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米摩延跳了起来,推开宝珠,抢先接过托盘里的东西。 宝珠震惊地问:“可今年的观音奴是我!” 那侍卫冷漠地道:“这是主人的旨令。”他走进室内,用提前准备好的锁链将宝珠锁在榻上。 接着吩咐米摩延:“快点换,客人们都在等。”门没有关,为以防不测,他们站在门口紧紧盯着。毕竟今年主人选定的牺牲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子,倘若他垂死挣扎,可能需要一些强迫的力量。 但米摩延却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抗的意图。在众人注视下,他从容不迫脱光衣物,换上了托盘里的天衣,再戴上发冠与臂环。脱下鞋子,赤足戴上脚腕的金铃。 昏暗逼仄的小屋子被少年观音的容光照亮了。上身赤裸,下着裙裳,一条轻纱绕过胸口,斜披在左肩。宝珠早知道米摩延比自己美貌得多,但从未想到他穿上这身天人之衣,会如此光辉夺目。 妙胜殊绝,恍如琉璃,端严若神,清澈澄明。 “我等这一刻三年了。” 听到刚才的消息后,米摩延反而镇定下来,平静地仿佛只是去日常献舞。 “历过此劫,我就能离开人间,真正升天了。” 即将从漫长的恐惧与痛苦中解脱,他脸上露出安详的微笑,神态仿佛菩萨像那般沉静,散发出超凡脱俗的气度。 快想啊!还有什么奇谋!翻转乾坤的计策!能够救人于水火的奇迹!浓烈绝望笼罩之下,宝珠瘫坐在地,颤抖得无法起身,然而脑中只是空白一片。 命运捉弄,李昱暂时舍不得杀她,她所有自救的手段,最后换来的竟是另一个人的牺牲。 米摩延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准备走出房间。以往的日子,总是他悲痛地送那些少女踏上绝路。这一回,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亲自奔赴。 “等一等!”宝珠在他身后叫了一声,米摩延回过头,疑惑地望着她。侍卫们亦警惕地盯着她。 “等一等,我再给你补一次妆。”如同往常两人互助,宝珠从小几上拿起一盒胭脂,打开盒盖。她伸出指头,沾满红色,在米摩延洁白如玉的胸膛上抹下三指胭脂痕。 他疑惑地问:“这是?” “倘若将来在天上再见,我们要留一个相认的记号。”宝珠咬着牙说。 米摩延淡然道:“你说得对。”他也想给室友留下些纪念,然而衣物首饰皆不属于自己,忍耻含垢,浑身污秽,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他认真思索了片刻,从发髻上抽出一缕金发,因没有利器,用烛台的火苗燎断了,递到宝珠手上。 “再见。” 在四名带刀侍卫押送下,光辉璀璨的少年从容自如地离开了,清脆金铃声随他渐渐远去,在夜色中沉寂。 188 第 188 章 “不用麻烦查证脚印了,绑架骑驴娘子和往届观音奴的,就是我本人。” 曹泓此言一出,仿若平地惊雷,刹那间满堂皆惊。 一时间,曹家人以及来参加剃度仪式的来宾都呆若木鸡,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纷纷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瞪着他。然而曹泓的声音清晰响亮,语气冷静沉着,仿佛他口中吐出的只是寻常江湖盘道。 曹大泽只觉自己年老耳背,许是听错了话,目光扫过桌上的那对短刀,颤声说:“泓儿,你说的什么?这玩笑可开不得!” 韦训等人顺藤摸瓜踏入曹宅,本已做好了要大费周章才能获取线索的准备,故而提前谋划,欲以杨行简的官员身份进行恐吓。谁曾想刚刚登门,曹泓本人就坦然承认了。近半个月来的劳师动众,艰难曲折,此刻真凶突兀地站了出来,竟有一种极不真实的虚幻感,如同置身梦境。 慧觉长老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情,瞪着这位具有“渡河舟”美名的侠客,以为他是因不堪帮派名誉受辱,故意挑衅残阳院,遂口吻严肃地劝道:“此事非同小可,曹帮主切不可与人负气斗狠,视同儿戏。你妹妹不就是第一届观音奴吗?何来绑架的说法?” 曹泓自知这怪事绵延多年,牵连甚广,绝非三言两语就能揽罪于一身,主谋必须有一个能令众人信服的犯罪动机。唯有让自己身败名裂,令亲友下属皆对其厌憎鄙夷,即刻与自己割席断交,才能达成目的,护得他们周全。 “此恶正是从小妹开始的。我与滟滟……” 他低下头,咬着牙,将最不堪的自污话语说了出来:“我与滟滟早已私定终身,她在巡城中扮演观音后芳名远播,前来家中求亲的人络绎不绝,踏破门槛。我不堪忍受,强行将她藏了起来,而后做成‘升仙’的假象欺瞒家人。” 只听哐当一声,曹大泽双手剧烈颤抖,将茶碗推倒在地,面如死灰。他一时上不来气,手握成拳嘭嘭捶打胸口,表情痛苦至极。这话比听闻儿子是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更令人惊愕万分,将他所有的认知击得粉碎。 曹润脸色惨白,如五雷轰顶,呆呆地站在地上,喃喃道:“大哥你在说什么?滟姐是我们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啊!这是乱……乱……”他胸口剧烈起伏,结结巴巴,因震惊和恐惧,终究不敢将那污秽无比的二字说出口。 众人谁都未曾料到,誉满洛城的渡河舟竟会亲口承认丧尽人伦,与亲妹通奸,还将其掳走囚禁。这巨大的冲击比洛水掉头西流还要惊世骇俗,手里的兵刃不由自主垂了下来。 邱任悄声跟拓跋三娘说:“你还说我恶心,我的相好起码没有反对意见。”拓跋三娘啐了他一口,满脸嫌恶,站得更远了些。 韦训怒形于色,冷冷地责问曹泓:“你跟天王老子姘居都不关我事,为何要绑架其他的观音奴?!” 曹泓眼神放空,轻声道:“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谁都见不到,从此每年巡城之后,我就绑架观音奴与她做伴。” 曹大泽一双昏黄的老眼充血红肿,这些年来对女儿的切切思念,竟然以这样不堪的形式回馈,倘若不是半身不遂无法挪动,已拔刀捅进曹泓胸口,以泄心头之恨。老翁语无伦次地骂道:“畜生!畜生不如!我生了你这样的孽障,我是个老畜生!你把滟儿藏到哪里去了?!” 韦训急切地跟着逼问:“骑驴娘子人在何处?!” 曹泓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正厅之中的每一个人,惊愕、鄙夷、仇恨、将信将疑……各种混乱不堪的情状映入眼中。今晚之后,想必洛清帮将分崩离析,曹家也不会再有颜面继续待在洛阳。 这正是他的目的。但愿他背锅伏罪之后,这些在意的人能四散离开河洛区域,彻底脱离岐王的威胁。他曾天真地寄希望于府尹能秉公执法,谁曾想云层之上的人只会狼狈为奸,将他们这样的草莽视为蝼蚁,随意践踏。 滟滟离去后,崔东阳竟恬不知耻送来了升仙家的牌匾为岐王遮掩。这些年来,每当他看到自家门口这块石匾,便觉有万箭穿心之恨。崔东阳贬官迁走之后,他才有机会远程追击略微报了此仇。可岐王这颗太阳依然岿然不动,握着他所有的软肋,令他毫无反抗机会。 是时候下地狱了…… 曹泓平静地说:“滟滟当年就投水自尽了。其他人,自然是年年陪着她上路。” 韦训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整个天都黑了。他不敢置信,怔怔地重复了一遍:“你说她去了哪儿?” 曹泓从怀里掏出一小团鹅黄色物事,轻轻抛在桌上,淡然道:“我用这刀将她肢解,扔到洛河下游,毁尸灭迹了。” 众人勃然变色,目光齐齐投向那团东西,细看之下,竟是一根女子所用的发带。 韦训的视野突然变得极为狭窄,眼中仅能看到那团丝带的颜色。她被掳走前,身上每一件衣服,每一个配饰,他都牢牢印在心里,未曾有片刻忘怀。火光照耀下,那丝带娇嫩的色彩仿佛一只小鸟死后残留下的羽毛。 她已不在人世了?天穹轰然一声,彻底崩塌。 与曹泓多年相熟的亲友下属都清楚渡河舟品行过硬,侠肝义胆。因此当他坦白耸人听闻的罪行时,众人心中将信将疑,总觉得难以置信。然而当曹泓掏出这根发带物证之后,原本缥缈如烟的疑惑便瞬间凝结成铁砣,狠狠地砸碎了崇拜与信任。 许多人心中不禁回想曹泓过往的种种举动:无论谁劝,都不肯成婚,一直独来独往;时常帮助那些走投无路、想要投水自尽的可怜人;无偿为人捞尸安葬……桩桩件件,此刻想来,似乎都是因为他私下丧尽人伦、恶贯满盈,才会行此义举弥补良心不安。 曹大泽惊怒交加,羞愧难当,当场便背过气去,曹润急忙奔过去抢救。而白驼寺慧觉等老成持重的人则觉得此事有种说不上来的诡异感。 “升仙”之谜已持续长达八年之久。曹泓乃是江湖上的一流高手,倘若由他实施绑架,确实能骗过普通人,伪装成离奇的情境。 但残阳院那群人尚未掌握确切证据,只是登门要求对比脚印,为何他二话不说立刻就坦白了?难道仅仅是因为精神不堪重负?八年来瞒得滴水不漏,连家人都不曾察觉半分,倘若他本性是这般丧心病狂人面兽心的恶徒,就不该这么不堪一击。 曹泓招供之后,回身双手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水。 拓跋三娘皱着眉头观察他的举止,回头瞥见韦训涣散的眼神,心中暗叫不妙,低声提醒:“绑匪有三个人,除了曹泓外应该还有两个帮凶……” 韦训身形晃动,如风中残烛,踉跄着向前迈了一步,摇摇欲坠,似乎马上就要倒地。 慧觉等人早已警惕残阳院突然袭击,在曹泓认罪之后,料想青衫客必然怒极痛极,便悄悄向着正厅中轴线移动,想暂且保住曹泓性命,问清其中缘由,而后再绳之以法,以证公道。因此当韦训开始移动时,厅中所有高手都防备已久。 断尘师太持拂尘刺出,万千麈尾在她内力催动下,根根竖起炸开,便如一把撑开的巨伞,横亘在韦训身前。柔顺的马尾毛向四面八方绽开之后,竟像一根根锋利的钢针,倘若有人莽撞撞了上来,便会刺入肌理。这一招以柔化刚的“佛光普照”蔚为壮观,其实只为拦截,并非夺命杀着。 然而拂尘绽开之后,韦训却如鬼魅般凭空从原地消失了。下一刻闪现之时,已站在断尘师太背后。 此时厅中唯有拓跋三娘、白驼寺三长老这等顶级高手才能从残影中勉强判断他的动向。断尘师太拦截之时,韦训施展绝顶轻功,后发先至,雷动电掣般绕开了拂尘防御。无论那“佛光”笼罩的范围有多么广阔,却也无法照亮他沉入暗河深处的灵魂了。 慧觉等三长老心知肚明,此等血海深仇,青衫客出手只为就地击毙曹泓,不会与其他人缠斗。三名老僧数十年共同修禅,心意相通,虽没有开口商讨时间,已默契地摆出五蕴降魔阵的阵法,呈品字形包围上来。 说来也是宿命纠葛,三十年前白驼寺五长老创制此阵,就是为了降服他的师父陈师古。然而那魔头武功之深,简直匪夷所思,兼且颖悟绝伦,不仅没能将他击败,反而被瞧出破绽,破阵杀了两人,五长老仅剩其三。 那是白驼寺主动去关中挑战残阳院,败于人手无话可说,三僧自叹弗如,从此心灰意冷隐入寺中不问尘事。 那时陈师古正当盛年,如今这少年不及弱冠,三对一不仅是以多欺少,兼且有倚大欺小之嫌。然形势所迫,三僧只得厚着老脸联手将他包围。 阵法虽缺了两人,三僧多年反思矫正,已将当年陈师古破阵的弱点弥补。五蕴阵施展出来,六条手臂便如千手观音,密不透风笼罩下来,没有丝毫缝隙。纵然蜃楼步的步法诡谲,世间罕见,一时间却也无隙可乘。 韦训身形一顿,青影晃动,步伐变幻,便如一只陀螺般在品字阵中疾速辗转,四个人厮打速度之快,只剩下三黄一青四团残影交错纵横。围观众人皆瞠目结舌,做梦也想不到世间竟有这般惊世骇俗的功夫,莫说是观赏品评,连看清招式都是痴人说梦。 双方看似势均力敌,其实三僧越战越惊。这少年年纪虽轻,其功力与陈师古当年相较,丝毫不落下风。残灯手凌厉狠辣,刚猛绝伦,如狂风骤雨倾盆而下。不多时,三僧的僧袍袖子便如风中枯叶,一片片脱落飘散,六条手臂更被他撕得鲜血淋漓。若不是仗着五蕴阵法精妙,如铜墙铁壁,被他一爪抓实了,恐怕肢体不保。 三僧久攻不下,知道这般爆发不能持久,欲凭借多年积累的雄浑真力,逐渐消磨其气力,使其力竭而败。韦训的速度确实渐渐慢了下来,似乎真的疲劳过度,气力不济。 然则不等他们松得一口气,韦训已变爪为掌,以轻柔多变的日暮烟波掌应敌。这掌法是陈师古留下的绝学,残阳院门徒虽人人才华横溢,但唯有韦训独得精髓,学成此技。江湖之中,此前从未有人活着见识过。其掌风至柔至纯,虽仅有一十三式,其变化却如同无常命运,盛衰兴废,悲欢离合,凡人难以捉摸。与云谲波诡的蜃楼步配合,能瞬间变幻出千万种途径。 在旁观战的拓跋三娘和邱任见此情形,心中亦是暗暗惊叹,虽早知韦训的武功与他们有断层,然而这断层竟如天堑鸿沟,差距实在难以逾越。 他们不知陈师古开创日暮烟波掌、蜃楼步、残灯手三门绝学时,正深陷于挚友身死魂灭、尸骨无存的末路之中。彼时纵有天下无敌的武功,却无力挽回悲剧。哀苦、悲恸、怨恨如滔滔江水无边无际,终将其逼至崩溃癫狂,恰好与韦训此时的心境重合。他如鱼肠剑浴血出锋,将那绝望之人遗留下的武功发挥至登峰造极。 面对这样一个疯魔的绝顶高手,三僧已不能用制服敌人的心态应对,只得使出杀招。慧定施展八苦摧心拳,拳风呼啸直捣丹田,势若猛虎下山。韦训竟不格挡,反倒径直冲了上去,以一掌“幽明永隔”攻向慧定咽喉,眼看是要同归于尽。 所有多人阵法的基础都是一方受袭,他方救护,慧定只觉寒风割面,来不及撤招防御,慧觉赶忙斜刺一掌,接过韦训的攻击。双方均是一流高手,对掌时本应势均力敌,起码会僵持半刻。谁想肉掌相接的瞬间,韦训却突然变招。 他由“幽明永隔”变为“残灯斜阳”,五指成爪,直接抓住了慧觉的右手,在老僧内力涌出的一霎发力猛握,以残灯手将这老僧的一只手生生捏碎了。 慧觉突遭重创,这一肢等同残废,五蕴降魔阵登时露出破绽。倘若韦训此时乘胜追击,起码能取三僧之一性命,但他的目的本不在此。脚尖轻点,身形如电,一晃一闪之间,便从缝隙之中钻了出去,接着直直扑向曹泓。 在这间不容发之际,厅堂之中再无一人能拦得住他。 曹泓并未拿起兵刃,仅摆出迎敌之姿,举掌招架。韦训虽陷入极度悲恸狂乱之中,却跟陈师古一样,仍残存最后一线理智。知道杀了此人后,线索将就此断裂。须得将他生擒,交给三娘和邱任,像处置申德贤那般施加酷刑,或许能逼出其他两个帮凶的信息,那是绝境中唯一的希望。 韦训曾与曹泓在长秋寺对过一掌,能大约估量出对方实力深浅,故而仅拿出六成功力,计划将他打残。 曹泓如上次一样举掌相抗,然而这一掌击出,韦训却忽然察觉空落落的,仿佛击中了一团棉絮,毫无着力之感。但凡武功练至上乘,内力自发护体,即便是遭遇偷袭,起码会有肌肉本能反应。 然而韦训却惊觉曹泓的防御本能荡然一空,双掌相接时,他竟如不会丝毫功夫的路人,一下便被击飞出去,如断线风筝般砸碎了屏风,倒在一地碎片中。 刹那之间,韦训心中生出一阵莫名恐惧,远超刚才与三僧殊死搏斗时。眼见曹泓躺在地上毫无动静,他背后冷汗顿时涌了出来。 “老四!”韦训回头叫了一声。 邱任自然知晓他的意思,大步上前,俯身下去,先捏住曹泓的脉门加以控制,以防有诈,再向他头颈间插了两根定魂银针,而后才开始放心切脉听诊。片刻后,那张黑脸上便露出了苦相。 日暮烟波掌威力奇特,伤人于无形,并不会在体表留下任何伤痕,只有剖开皮肉骨骼,方能看到五脏俱碎,经脉尽断的惨状。这等致命伤势下,脉象无胃、无神、无根,元气衰竭至极,回天乏术。 “就是师伯在场,也救不活了。”邱任摇了摇头,下此定论。 韦训脑中嗡嗡作响,指尖发麻,他拔腿奔向曹泓身边,以掌抵住他前胸,搬运真气输入他体内。曹泓双眼微微睁开一线,喉头颤动,似乎念了一个名字,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神渐渐涣散了。 拓跋三娘走到跟前,眼见曹泓立时便要死去,知道今夜没有自己施展手段的机会了。她身为资深刺客,不仅擅长逼供,更对人垂死之时的种种细微表现了如指掌。曹泓心存死志,故意不加抵抗,借韦训之手了却自己性命。拓跋三娘脑海中回想起曹泓适才回身过去,双手端碗喝茶的景象,此刻想来,那并不是一个自然的举动。 “刚才动手之前,他好像吃下去些东西,是毒药?还是……” 韦训立刻撤了掌力,略一思索,旋即毫不犹豫地撕开了曹泓的肚腹,双手直接伸入他胃囊之中,探索掏摸。其状血腥惨烈,令人不忍直视。 众人虽听到曹泓的认罪自白,此时见到韦训如癫似狂的举动,仍觉得胆寒发竖,不敢细看。 正如拓跋三娘所料,片刻之后,韦训从血肉之中摸到了些不同寻常之物。他双手托着,小心翼翼拿到火把跟前照亮。 那大约是一张纸条,被胃液和鲜血严重侵蚀,渐渐地融化成一团纸浆,根本没有展开阅读的可能。就在那最后残存的一角纸片上,韦训依稀看到了两个模糊的字迹。 丙之。 这是什么意思?是一个人名吗?或是其他暗示? 韦训双手托着这一团血肉纸浆,疾步奔向门口呆若木鸡的杨行简,声音颤抖,急切地问道:“丙之是什么?你是我们之中认字最多、最有学识的,你且看一看!” 杨行简脸色惨白,仔细辨认血肉中的模糊字迹,抬起头来,又见韦训绝望而癫狂的神情,不禁悲从中来,泪水顺着胡须滚滚而落,沾湿了那身绿袍。 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哽咽着说:“甲木克戊土、乙木克己土……丙火克庚金、丁火克辛金、戊土克壬水。丙字在五行之中属火,丙之……丙之就是烧掉销毁信件,除此之外,没有别的意义。” 没有别的意义。 没有意义。 最后的线索,最后的希望,就此熄灭了。 夜色戚戚,愁云惨淡。洛水之旁的曹氏祖宅中,传出一声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漫长啸叫,在夜空中久久回荡,使人闻之惊魂丧胆。 就在这声绝望凄厉的长啸之中,濒死的曹泓眼前浮现出曹滟最后的影像。那一日,他为了将她讨回,被迫与恶鬼做了交易。那一日,他撑着小船,将换上粗布麻衣的妹妹悄悄送往乡下。待他死后,世间便再没有一个人知晓她的去向,再没人能威胁到她的生命。 189 第 189 章 米摩延一夜未归。 当宝珠出现在练功室里时,舞姬们如惊弓之鸟,纷纷避让她的眼神。直到此刻,宝珠方才察觉,每当霓裳院有人消失,大家总是心照不宣地不再提起,佯装那人从未存在过。此处有一条腐烂流血、永不愈合的隐形创口,每当主动揭开覆盖在上面的纱布,都会粘连血痂与脓液,令人更加痛苦不堪,大家只能视而不见。 临近中午的时候,宝珠被传唤去祥云堂侍奉。 庭院的石板地面湿漉漉的,十多个仆人跪在地上,手持猪鬃刷细细擦洗,而表演舞乐的高台上,已换了崭新的地毯。 他们在清理米摩延留下的痕迹吗?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回。宝珠怔怔地望向舞台,少年优美轻捷的身姿仿佛还在上面不断旋转,金铃声犹在耳畔回荡。 抱厦之中,蟠龙灯盏如往常那般点满了蜡烛。李昱坐在自己的宝座上,因一夜狂欢后的疲倦,眼神空虚。 今年的极乐之宴氛围并不算太好,当他精心排练的《秦王破阵乐》与狮子舞演出时,客人们的表情错综复杂,奉承之声也不像往常那般殷勤热烈,甚至还有两个混蛋宣称腹痛提前离席。 直到今年的祭品登台亮相之后,余下的人才在五石散的效力催动下逐渐放松,开启了盛宴。可惜他力不从心,已不能像往年那样全程参与其中。衰老是断崖式的,昔年在长安的荣光仿佛还在眼前,眨眼间,就到了天命之年。 天命……这个词令李昱几近熄灭的心火复又跳动了一下。 “丹鸟,说些有趣的话来。”岐王命令道。 然而少女只是面无表情地跪着,一言不发。 “哑了吗?!” 李昱发现这女孩儿今日没有按照自己的要求梳垂挂髻,遂恼怒地一把抓住她的头发,强迫她面对自己。然而对上这双冷漠如寒星的眼瞳时,他心中突然咯噔一下。黑洞洞的眼睛之中,竟然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为什么不说话了?那些深奥的预言,天人的梦境,滔滔不绝、令他心潮澎湃的玄妙征兆,都去了哪里? “不说话,我会让人割下你的舌头。”李昱威胁道。可即便是施加了几乎要将长发从头皮上撕扯下来的力度,她却依然保持沉默,仿佛对痛苦已经麻木。 昨日那男孩儿也是如此,至死未曾发出不堪的哀叫,反而透出一股端严悲悯的神态,以至于欢宴并不如往年那般癫狂,结束时颇有些颓靡。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复“极乐”之名。 吉祥的鸟儿突然缄口,令人心慌意乱。衰老带来的空虚感再度席卷而来,李昱正想好好教训她一顿,一名内侍快步走来,低声向他通报夫人正在前往祥云堂的路上。 李昱皱起眉头,不知这啰嗦的老媪又来找什么茬。岐王妃这次没有带成群的婢女,身边仅跟着两名心腹嬷嬷。妻子脸上凌厉严肃的神情,让李昱感到更加烦躁不安,似乎已经闻到了硝烟味。 挥退下人之后,夫妻二人再度展开针锋相对的争吵。 “妾听说今年的宴会上,大王用了一个阉奴。”岐王妃的声音如同冬日的冰凌,寒冷刺骨。 李昱反唇相讥:“长舌妇搬弄是非,不守妇道。我手里的玩物,关你什么事?” 岐王妃怒道:“那是个男人!宠幸伶人,凌虐庶民,这等荒淫之事可是废太子当年下台的罪证!大王难道不考虑风言风语和自家的安危吗?” “废太子”三个字深深刺痛了李昱,他同样是因故被逐的储君长子,岐王妃的规谏便等同兜头盖脸地揭示其不堪过往。 岐王被激怒了,瞪圆充满血丝的老眼,怒吼道:“观音本就是非男非女,我愿意用什么就用什么!” 岐王妃沉默了片刻,冷眼打量着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男人,仿若在审视一个陌生的怪物。越是衰老,越是想尽办法折腾,好似荒淫亵渎的狂欢能够延长他的生命,可怜可悲。 几十年的等待,她彻底失望了,决定与这可悲之人决裂。 王妃抛却对待亲王丈夫的尊称,平平淡淡地说,“无论是男是女,是生是死,都不能重现你心中的那个观音,对吗?那是你没有资格染指的女人,因此才多年念念不忘,为她塑像,为她绘画,为她绑架观音奴,自以为一往情深。世上最有权势的男人,才有资格独占最美的女人。你魂牵梦绕的根本不是那个能歌善舞的美貌狐妖,而是她代表的至尊权力。” “闭嘴!你不配提起她!”李昱紧紧握着坐榻边缘,双手青筋暴突,气得剧烈发抖。 岐王妃冷冷一笑:“这倒没什么错,男人心中最爱的总是权力。可这些年你为夺回权力干了些什么?有屯田养兵吗?有蓄养死士吗?有武将同盟吗?府中的亲卫数量甚至还不及你豢养的家妓多。 你从不敬贤重士,整日与狐朋狗友厮混。让亲卫下属像伶人一般在宴会上表演乐舞,没人把你当作誓死效忠的主上。改天换日,谋权篡位,你不敢付诸行动,只是成天白日作梦,寻找祥瑞,幻想着有朝一日,掌军太监突然带着圣旨来到门前,宣布你登上皇位。” 岐王妃舌剑唇枪,毫不留情撕开了遮掩真相的奢华锦缎,将丈夫的体面戳得千疮百孔。 “贱妇!” 李昱瞋目裂眦,猛地跳起来,狠狠扇了妻子一耳光。用力之猛,将她打得踉跄倒退,瘫倒在地。王妃出身高贵,他向来只对姬妾奴婢施加暴力,从未打过正妻。而今被她戳穿了真面目,恼羞成怒,已完全失去理智。 宝珠在旁听着,心中明镜一般,他夫妇二人在自己面前讨论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是不打算让她活下去了。 岐王妃口鼻渗出鲜血,在地上趴了好一会儿,才捂着脸艰难地坐起身。面对残暴的丈夫,她既无哀伤之色,亦没有丝毫恐惧,唯有满脸的不屑,仿佛眼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侏儒在表演。 “正如叔父所言,你的心魔已然要破体而出了。”她抹去嘴角的血迹,而后缓缓起身,“没关系,我还有儿子孙子,岐王府有袭爵的继承人在,根基不会动摇。” 离去之前,王妃扫过跪在蟠龙盏旁侍奉的少女,平淡地嘱咐了一句:“这些话不是她该听的,别忘了灭口。”说完,王妃干脆利落地转身走了。 李昱如一摊烂泥般瘫坐在软榻之中,那气急败坏的一记耳光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王氏是最熟悉他的人,故而说出的话伤人更深。志大才疏,碌碌无为,一事无成。他这颗迟暮的太阳,已无力回天了。 可是无论怎么挣扎,他对贵妃和皇位的执念却如鬼魅般,日夜不休、如影相随地萦绕在心间,令他泥足深陷,苦不堪言。舞乐的喧嚣、美色的诱惑、甜言蜜语的奉承恭维,皆无法填满他深不见底的欲念沟壑。 这便是昙林所说的贪嗔痴心魔吧。他曾经寄希望于一套逼真的九相图拯救自己,挣脱对贵妃的执念枷锁,可如今昙林和他的徒弟都已离开了人间。 李昱呆滞地看向丹鸟,痴痴地道:“凡有所相,皆是虚妄……” 或许那些美妙动听的话语征兆全都是波旬女设下的陷阱,令他心生贪爱、嗔恨烦恼,深陷炼狱无法解脱。既然必须灭口,那便让她物尽其用。 宝珠看着李昱空虚的眼神,心头涌出一股极为不祥的预感。只听他继续自言自语道:“昙林不肯为我绘制九相图,难道我不能自己制作一幅真人九相观吗?王绥能靠观想正念成佛,本王也可以!” “来人!把舞台拆掉。”岐王下达了命令。 家令董师光得到仆人的报告,惊愕失色。岐王这些年来的嗜好愈发离奇古怪,荒诞不经。为满足主人的种种怪异要求,他已感到精疲力尽。谁曾想岐王的异想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要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锁在祥云堂庭院里,看着她饥渴而死,而后任由尸体在院子里慢慢腐烂。 “主人说……说这是修行,叫什么九相观……”仆人战战兢兢地复述道。 董师光心急如焚,忙不迭问:“告诉夫人了吗?” 那仆人垂首道:“夫人说随他去,她什么都不想管了。” 董师光感到一阵眩晕。等他匆匆赶到祥云堂时,庭院中央的舞台已被拆除运走,李昱指挥几名内侍,将丹鸟按倒在地,锁在之前固定舞台的地钉上。 李昱来回踱步,口中念念有词,指挥道:“脱光衣服,盖上织锦,再戴上玉臂环,一定要与蟾光寺的新死相壁画弄得分毫不差!” “大王!大王还请深思啊,谁惹您生气,拖出去打死便是,何苦自虐,那腐尸的气味可不得了!”董师光竭力劝阻道。 李昱仿若未闻,自顾自地嘀咕:“以后不办宴会,也不看乐舞了。我要自救,我要观九相!” 董师光见他眼神中透着偏执与疯狂,心中暗叫不妙。如今连岐王妃也不愿再规劝他,这世间又有谁能阻止此人发疯呢? 李昱盯着内侍们将挣扎的少女强行固定成壁画中的模样,突然高呼:“等等!还差了点什么。” 必须与她一模一样。一模一样。红颜枯骨,缘起性空,悉归无常。唯有亲眼看着心上人死去,逐渐腐烂,由美貌红颜变为恐怖枯骨,如此才能彻底断绝妄想。 “给她染上凤仙花指甲!” 挣扎再一次被无情地镇压下去。宝珠仰面朝天躺在冰冷的石砖上,被强烈的太阳光刺得睁不开眼。 李昱彻底疯掉了。可怖的是,他这种身份的人一旦发疯,无人能够制止,只有等着他自取灭亡。可在他灭亡之前,不知会有多少无辜性命为之陪葬牺牲。 阳光太过毒辣,宝珠偏过头去,不经意间发现石砖缝隙之中有一个闪烁着微光的小东西——一枚不及指甲大小的金铃,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 这原本是舞台所在之处,难道米摩延也是在附近殒命的吗?宝珠伸出被迫染红的指尖,想要抓住他留下的最后一丝联系。然而锁链固定了脖颈,令她动弹不得,无论如何拼命努力,依然差着一丁点儿距离,她的指甲太短了。 过了一会儿,负责擦洗地板的仆人再次查验清洁工作,发现昨日晚宴遗留下的垃圾,赶忙清扫干净。 190 第 190 章 “丙之,即阅后即焚。” 杨行简两只充血的眼睛亮晶晶的,透着一股狂热的亢奋,倘若不是腿断了,他会在屋里来回奔走不休。 “哦。”邱任瞧都不瞧他,漫不经心地哼了一声。 杨行简见没人注意自己,挥舞着胳膊,大声解释起来:“会使用这种隐晦词汇的人,不可能是胸无点墨的江湖草莽!那张纸条必是某个有学识、有权势的人写给曹泓的,指示他阅后即焚,因此曹泓死也不敢透露那人的线索,宁肯将纸条吞入腹中,毁灭证据。九娘必是被这幕后黑手给掳走了!” 往日他与韶王秘密通讯时,经常使用类似的暗语,对此非常熟悉。普通人书信来往,断不会用这么严密谨慎的方式处理信件。当时亲眼见韦训空手将曹泓开膛剖腹,他吓得魂飞魄散,脑海中一片混乱,一时间竟未能思索到其中关键。等回到院子里冷静了一两天,反复思量,方才察觉这仅存的寥寥二字背后,隐藏着些许微妙之处。 满屋子胸无点墨的江湖草莽静静听着杨行简陈述,却没一个人认真将这些话听进耳朵里,只是敷衍着想着各自的心事。 许抱真冷淡地重复道:“是权贵啊。” 杨行简如捣蒜般拼命点头,声音中满是讨好之意:“仙长说得正是!此前从未往这方向考虑过,其实达官显贵家中皆蓄有大量奴婢,时常需要买卖人口。求诸位赶紧找到韦训,告知他顺着这个方向再行搜寻。” 前日曹泓身死之后,线索再次断绝,韦训力尽神危,遭此重创打击,精神一下子崩溃了。白驼寺三长老拼着粉身碎骨,阻止他当场大开杀戒,他惨啸一声,抢走了那根发带,而后便如鬼魅般消失在深夜里,就此不知所踪。 “行吧。”邱任率先站起身,往门外走去。许抱真、拓跋三娘、罗头陀随即一同离开。 杨行简眼见又有希望了,不由得长长松了口气,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腿断处感到麻嗖嗖的发痒,好似有蚂蚁在爬。 他暗自思忖,倘若真有上层权要牵连其中,县尉耿昌人那个级别的下层官吏自然不敢轻举妄动。远水救不得近火,如今根本来不及联络幽州的韶王,无奈之下,只得寄希望于这群胆大包天的江湖客。 然而他并不知道,四个人走出院门后,并没打算将他的话原样转告。 残阳院门人没有九族牵挂,不惧向任何权贵发难。可如果真的动了手,代价便是离开洛阳,另谋出路。麻烦自是一方面,现如今,令他们深感头疼的已不是绑架案。 四个人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回忆前日韦训与那几名高手恶战的表现,拓跋三娘心事重重:“韦大已经给逼疯了,不知为何,他的武艺却愈发炉火纯青,已入化境。” 罗头陀接话:“师父当年便是如此,越疯越强。” 许抱真眼神冰冷,凝重地说:“世上不能再出现第二个陈师古。” 这个结论,众人皆默认赞同。 邱任道:“刚才那瘸子的话,就当没听见吧。我这里还有最后一条门路,倘若依然找不到能令他死心的结果……那咱们就一起动手。” 老四虽未言明动手的对象,众人却都一清二楚,彼此心照不宣。 许抱真生性谨慎持重,思索了片刻,道:“此事如何稳妥了结?若两败俱伤,只是徒劳无益。” 罗头陀冷冷道:“他比火药引线快得多。” 邱任干脆地说:“我吃个亏,出一份足量的曼陀罗。” 拓跋三娘道:“如不能取巧暗算,那么老四老五牵制,我和许二施加杀招。” 三言两语议定对策,众人神色阴沉,暗自盘算胜负几率。拓跋三娘忽然想起庞良骥的结婚贺礼,哼了一声,感慨道:“怎么每次见面,都在凑死人的份子?” 韦训崩溃失踪之后,他们告诉杨行简和十三郎找不着他,其实残阳院门徒共事学艺多年,彼此对每个人的品性习惯皆了如指掌,对他的去处亦有几分猜测。 四个人分头找了不到一天,便在城东郊外的乱葬岗发现了目标的踪影。他死气沉沉坐在一副烂棺材上出神,因毫无活物气息,身边落着一群食腐的乌鸦。 许抱真默默弃了拂尘,将长剑插于腰间,拓跋三娘则换了一副新琵琶弦。众人准备妥当,由邱任上前试探。距离三十尺时,乌鸦警觉,黑压压一阵全飞走了。 韦训垂着头,两条胳膊松弛地搭在膝上,眼圈青黑,脸上满是脏污泪痕。邱任小心翼翼向前踏了半步,仿佛在薄冰上行走。韦训无动于衷,指头却微微动了一下。 这条线便是边界,一旦踏入攻击范围,他便会瞬间暴起。届时即便“般若忏”修到第五层,也不免折损肢体,难以全身而退。 邱任后颈上汗毛竖起,忍着本能的恐惧,开口道:“大师兄,老四这里还有最后一个门路。” 韦训的精神支离破碎。离开曹宅之后,他似乎晕过去很久,时不时失去意识,不知不觉间流浪到此处。自幼常在乱葬岗学艺习武,对他而言,这是最熟悉的环境。恍惚之间听到这句话,他缓缓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目光涣散。 邱任抬手护住胸腹,以防他突袭,谨慎地说:“不过……我那条线上已不是活人了,大师兄可能接受?” 许久许久之后,韦训散乱的眼神渐渐聚集起来,他张了张口,轻轻地吐出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邱任微微一点头:“那么,依旧是残阳院的老勾当,挖坟掘墓。” ---------------------------- 宝珠感到自己再一次被活埋了。而这次,她是在全然清醒的状态下。 河洛地区干旱已久,刺目的阳光无遮无拦倾洒而下,她在烈日暴晒下被慢慢耗干生机。裸露在外的皮肤灼痛难当,晒伤的滋味与烫伤极度相似,脸颊,胸膛,臂膀,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着了火。 宝珠感到自己置身于丹炉之中,被熊熊天火无情炙烤焚烧。她不停侧过头,将滚烫的脸颊贴在石砖上,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可怜的凉意,以躲避阳光暴晒。然而,片刻后另一边脸便会感到剧痛。紧接着,致命的饥渴悄无声息袭来,一点点啃噬着她的意志与体力。 一天后,干渴的煎熬开始超越其他一切痛苦。 身体的水分在迅速流失,宝珠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被人放了一把火。她不禁想到米摩延经常一整天不敢喝水,如今他终于解脱了,换成她来承受这度日如年的煎熬。 李昱的眼神加剧了痛苦。他坐在宝厦中,用那双恶毒的眼睛欣赏她的惨状,仿佛那是一只被钉在墙上垂死挣扎的蝴蝶。两道目光如同淬毒的小刀,将她的皮肤一片片从身体上活活剥下。 两日之后,宝珠心中涌出强烈的悔意。她后悔没有提前自尽,应该像绿珠坠楼那样,果断结束生命,从而避免这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凌辱折磨。 她想呼救,想求饶,想速死,想嚎啕大哭,然而极度干渴让她的眼眶和喉咙一样枯涩,没有丝毫泪意,成为一片干涸的沙漠。她幻想兄长带兵来将岐王府夷为平地,可理智却知道那是痴人说梦。 到了第三天,宝珠开始一阵阵地产生幻觉,时而昏睡,时而惊醒。许多次,她恍惚看到韦训翻墙而来,向着她张开有力的手臂。然而短暂的狂喜过后,却发现那只是一片飞鸟掠过留下的残影,或是风吹动树丛产生的影子。希望一次又一次破灭。 宝珠预感自己将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和棺木中的死人一样的腐烂变化。灵魂在恐惧中颤抖,大蟾光寺中,吴观澄笔下逼真的壁画逐一浮现在眼前。 第一新死、第二肪胀、第三青瘀、第四血涂、第五脓烂、第六虫食、第七剥裂、第八曝骨、第九枯骨。九种不净之观,她会活着一一体验。 深夜时分,她侧过头,依稀看到几双血淋淋的赤足围绕在身边。是往届观音奴的冤魂。她们沉默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眶血泪横流。宝珠向来怕黑怕鬼,理应感到万分惊恐,然而这奄奄一息的绝望时刻,她心底却深深渴望立刻加入她们的行列。 宝珠的心间原本住着许多人,她曾满心盼望着他们来救她,或是赶紧结束她的生命。日子一天接一天过去,那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人数也在悄然减少。最终,只留下一个影子。 垂死之时意识模糊,宝珠再想不起任何人,只是朝着天空,不停呼喊着此人的名字:“娘!娘!娘!” 不知何时,滚滚流云悄然遮蔽了烈日,刺眼阳光黯淡下来。层层叠叠的云层之间,幽微光芒开始缓缓流动,一个圣洁朦胧的影像逐渐凝聚成型,以悲悯温柔的目光俯瞰向她。 母亲来接她了。宝珠疲惫地想,终于结束了,她已彻底燃尽。 同一时刻,大蟾光寺中,新任主持观潮正端坐在禅房之中,全神贯注地计算赈济灾民的粮食账簿。 小沙弥妙证匆匆跑了进来,朝他呼喊:“主持!主持!快出来瞧,洛阳上方有异样天象!” 观潮面露诧异之色,立刻起身,疾步来到禅房外,朝洛阳城方向举目眺望。但见城池上空浓云如墨,翻涌不息。而云层氤氲之中,奇异的光芒绚丽夺目,流光溢彩,使人心动神驰,油然而生崇敬之情。 观潮连忙双手合十,虔诚礼敬,心想:那是佛光吗?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此般景象,莫非是因果循环的昭示?愿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 此时,于大蟾光寺外排队等待施粥的灾民也同时目睹了这般奇异的天象,纷纷跪下顶礼膜拜,感恩佛菩萨布施救命之恩。“下雨吧!快下雨吧!天已旱得太久了!”成千上万人在心中祈祷,愿力拧成一股无形力量,冲向天际。 濒死的幻觉中,宝珠感到云中发光的朦胧影子俯身下来,祂手持净瓶,柳枝轻挥,甘露洒向大地。 刹那间,暴雨如注。 祥云堂庭院中瞬间积出一寸多高的雨水,各处罗帐、帷幕被风刮得猎猎而响。众人正惊异间,一阵裹挟着冷雨的疾风猛然涌入抱厦之中,将两盏持续燃烧了数十年的蟠龙灯全数扑灭。 191 第 191 章 这世间,但凡活人聚集之处,必有吃死人饭的行当。人一旦咽气往生,殡葬业的生意才刚刚拉开帷幕,其间既有合法合规之事,亦不乏非法勾当。 大乐散的秘密配方,乃是自然形成的干尸研磨成的粉末。邱任因时常出入葬地寻觅药材,早早与洛阳本地邙北堂接上了头,彼此有些生意往来。 年轻无名女尸,鲜少有被曝尸荒野浪费掉的。配成一门冥婚鬼亲,牙人起码能获利十几缗钱,邙北堂便是吃这口饭的。他们在洛阳周边拥有复杂关系,能及时收尸,有合适的人家便从中牵线搭桥。 邱任指着两名中年男子道:“这两位是邙北堂的资深地府红娘,新近下葬的新娘子他们都认识。” 那两人一个名叫阮叁,一个名叫方甲,被鬼手金刚强行“请”来帮忙寻尸,禁不住头皮发麻,连忙赔着笑摆手:“不认识不认识,咱们不过是从何撮合,合不合适还得看姻缘造化。大家算半个同行,哈哈。” 残阳院五人当下分作两组,由业内人士指明下葬地点后,开始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动手掘墓。 要说他们所有人皆能熟练使用的家伙,即非刀剑斧钺,也非暗器棍棒,而是掘土的铁铲与镐头。邱任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对韦大跟三娘道:“一起挖吧。” 韦训却道:“我发过誓不干这个了,你们掘,我等着验尸。” 拓跋三娘面皮微微抽搐,邱任咯吱咯吱磨牙,本想阴阳他两句,然而转念一想,确实不想跟一个难以捉摸的疯子挨得那么近。 现在骑驴娘子八成是死了,韦训仍在逃避,抗拒亲手开棺。除非是帝王陵寝,寻常掘墓于他们而言不算什么难事,当下便不再计较,将给韦训准备的镐头扔给阮叁。 行动的目标是二十天内下葬的无名女尸。 两组人从早干到晚,将被埋进地底的“新娘”逐一挖出来开棺,而后喊韦训过来查看面貌,待其否认之后再填土埋回去。 如此大干特干了四天,掘出二三十具无名女尸。这些死者有老有少,或因饥荒、或因病故、或遭打杀、或系投水,各有各的死法,但都不是要找的人。中途天降暴雨,墓场泥泞不堪,众人被迫洗了个狼狈的澡,耐心几近耗尽,若不是能顺手从墓中捡些值钱的陪葬品,谁也不想再继续这搓泥巴的苦差。 阮叁累得直不起腰,又不敢说走。结束了一个活儿,翻了翻账簿,行至一处新坟前,指着说:“这下面有一具七天前埋下的新货。” 三人吭哧吭哧一番刨挖,掘出一具柏木棺材。拔去棺钉,掀了盖子,刚刚露出遗骸,邱任抬腿便踹了阮叁一脚,怒喝道:“折腾老子呢?你瞧这发色是汉人吗?!” 阮叁爬起来,仔细瞧了瞧棺材里面,竟是一具穿着襦裙的金发女尸。原来当时送货的学徒偷懒,没把尸体的细节特征写进账簿。他一拍脑门,讨好地请罪讨饶:“哎,人老健忘,丢三落四,竟忘记最近收了个胡姬。” 邱任骂道:“胡你爹的姬呢,连男女都搞不清,这分明是个胡儿!” 阮叁忙道:“那怎么会?这女孩死了几天了,人都泛紫了,也看得出生前模样俊俏。再说主顾也不是傻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时可是脱衣验过尸,裤/裆里瞧过的。” 邱任恼怒地道:“老子摸过的女尸比你睡过的还多,怎会分不出性别?只消看这骨架子就知道是男人,莫以为换上裙装就能糊弄老子。” 拓跋三娘又啐了他一口。邱任有此恶癖,又精通医道,对人体骨骼结构了如指掌,对此极为自信。 然而阮叁以收尸介绍冥婚为生,对自己从事的行业亦有两分傲气,当下壮着胆子分辩:“邱爷自是见多识广,但我们做这行的忌讳欺客,您这句话若是传了出去,我们邙北堂的生意以后可就做不下去了。” 当下解开女尸的裙子,将下/体展示给邱任看:“瞧,光溜溜的。” 邱任冷笑着讥讽:“少见多怪,你是没见过宦官太监的尸体啊。不是切了几把卵蛋,就会变成女人的。” 他指着尸首髋部道:“盆骨窄高,尚未发育完全,角度不如成年男人那么锐。”又指向胯间:“会阴处的裂口是从谷道向前撕裂的,并不是天生的牝户。这是个未及成年就被去势的男孩儿,死于拷问,你挂羊头卖狗肉,拿来卖给人配阴婚,不怕新郎夜里找你讨债?” 古来只有宫廷中使用阉人,自皇室搬回长安之后,洛阳就极少见这种状况的新鲜尸体了。二人围着棺材争论,尸身的衣裙全被揭开,暴露出遍体鳞伤之状。 拓跋三娘本就厌恶邱任,不愿参与谈话,然而目光扫过尸体伤痕之后,却说了一句:“不是死于拷问。” 邱任一愣:“怎么?” 拓跋三娘淡淡地道:“这是单纯为了泄欲的虐杀,与拷问逼供留下的伤不一样。” 当着外人被师门中人质疑自己的专业,邱任顿觉脸上无光,阴阳怪气地道:“老四跟师姐合作过不少次了,这话怎么讲呢?” 拓跋三娘不愿多加解释,柳眉倒竖,突然拔高声音叫道:“老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她嗓音尖锐刺耳至极,其余二人被吼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阮叁惹不起邱任,邱任又惹不起三娘,当即改口道:“师姐说的是。” 拓跋三娘不再作声。只是心中暗自思忖,这胡儿死于虐杀,生前必遭遇百般凌辱折磨,然遗容却堪称安详沉静。他左手向上,拇指与中指相触形成圆圈,结施依印。右手向下,结降魔印。尸僵缓解后依然能保持结印姿态,此等情形着实罕有。 不管生前是个什么人物,死后照样不幸,因躯体与众不同,被当做女尸卖掉配冥婚,可说是敲骨吸髓,嚼得一干二净。 三娘一句话盖棺论定,争论到此便结束了。阮叁抬起棺盖,正要重新封上,却听得第四个人开口道:“给他把衣服穿好再封棺。” 阮叁一愣,听得这凛若冰霜的声音是从旁边坐着的青衣少年口中说出来的,一时不知他是何用意。残阳院这些狠人面对这少年,也得咬牙切齿喊一声大师兄,他自然更不敢放肆。 邱任轻轻嗤了一声,小声嘀咕:“你们平日骂我脑子有病,我认了。这人每次非得给陌生尸体打扮体面再埋,到底谁病得更重?” 韦训没耐心多说,两步蹿到棺材旁边,伸手欲将尸体的儒衫拢上,谁想这苍白发青的胸膛上,明晃晃涂着三抹殷红的胭脂。他顿时如遭雷击。 尸身生前被许多人按在身下蹂躏,指痕边缘轮廓已经糊了,但油性颜料着色牢固,色彩本身并未消失。对比尸身上已变成黑褐色的血迹与伤口,那红色显得尤为凄艳醒目,仿佛某种标志。 韦训双手发颤,克制着澎湃心潮,伸手摸了一下那红色颜料,在指尖间搓了搓。 他睁圆了眼,直勾勾地瞪向阮叁,后者被他阴森狂乱的眼神吓得一哆嗦。 “这胡儿的尸体,是从哪里收来的?!” --------------------------- “真人九相图”摆成后,李昱观了三日,兴致很快消散。一个垂死的沉默少女,自然比不上乐舞宴饮的趣味。他向来没有耐心,此后每日不过断断续续前往祥云堂小坐片刻。本以为断绝食水后,她很快就会因饥渴而亡,谁想第五日天降暴雨,人又缓过一口气。 虽已晒得面目全非,人也陷入昏迷,然其胸口却始终稳定起伏。众人从未见过如此命硬之人,祥云堂的管事与奴仆们皆以为妖异,扫地时都不敢靠近。直到第七日,她仍有呼吸。 董师光终于忍受不了,于第七日夜里,前去寝殿向李昱描述了那女孩的状况,小心翼翼地进言:“大王,此女恐怕不是祥瑞,而是妖孽啊。” 李昱将酒杯猛地拍在桌上,恼怒地道:“果真是波旬女,天魔派来阻碍本王修行的鬼物,再留她不得!” 李昱思索了片刻,想起丹鸟曾旁听过他和王妃的对话,不能假手旁人,必须由心腹去办才放心,遂命令道:“你亲手去除掉她。切不可破坏外观,务必留全尸,九相方能成型,你懂得该怎么办。” 家令躬身应答:“喏。” 走出寝殿,董师光叹了口气。留全尸的意思,他自是明白。处死身份尊贵之人时,顾及对方体面,通常不用绞刑或斩刑。当然,那女孩儿不过是教坊出身的贱籍奴婢,岐王开恩留其全尸,是为了今后观想有个完整的形体。劝了这么久,他仍未放弃恶臭至极的九相观。 这般处死命令,首选鸩毒。 董师光悄悄取了些砒霜,溶于水中,盛在杯中端至祥云堂。被钉在庭院中的少女依然呈仰卧姿态,连续多日暴晒,饥渴交迫,她形容枯槁憔悴,原本凝脂般光洁的肌肤肿胀发红,密密麻麻布满水泡,水泡干裂后又皴裂剥落,令人目不忍视。若不是胸膛仍在起伏,瞧着已经是新死相了。 “丹鸟啊,主人开恩了,赶紧喝水,喝下去就解脱了。”董师光蹲在地上,将杯子凑在女孩干裂的唇边。砒霜无色无味,这杯中之物尝着像是清水,料想她干渴已极,定会一饮而尽。 然而少女闭着眼睛,嘴唇微张,毒药灌了进去,又原样从嘴角流淌出来。董师光忙活了半天,一滴也没能灌进她喉咙里。他心下揣测,可能人陷入昏迷后水米不进,用毒难以达成使命。 家令未曾料到,此时的宝珠其实仍有意识,只是为了节省体力闭目养神。董师光端水来喂时,她已猜到了水有蹊跷,虽枯肠渴肺,仍竭尽所有意志克制本能,以免饮鸩止渴。 两日前的那场暴雨,她偏着头喝足了泥水,硬是从鬼门关前慢慢爬了回来。濒死之际,空中呈现的玄妙幻境,令宝珠觉悟到自己身负使命。起码在诛杀李昱前,她还不能死。 宝珠闭着眼睛,凝神静待喂毒之人的下一步动作。 董师光搓了搓手,常年养尊处优的生活,令其臂膀肥白软弱,没有信心以一条白绫勒死活人。况且她颈中戴着镣铐,操作亦有不便。 只剩下最后一个选择——弓弦绞杀。那是战场上处决敌将的首选,寻常用不上。董师光并非武将,没有配弓习惯,蹀躞带上仅挂着一把切羊肉的小匕首。此时夜已深沉,若离开祥云堂前往侍卫们居住的长屋,取物后再折返,要走许久的路,他实不愿那么费事。 董师光思考片刻,忽然灵光乍现,想起附近有一把现成的武器。 岐王排演新的《秦王破阵乐》时,命他复制一把太宗皇帝所用的巨阙天弓,那是乐舞道具,不入甲仗库,就放在祥云堂东边的器物室里,往返不过数十步路。 想到这里,董师光不禁暗赞自己聪慧,遂开启器物室的大门,轻易觅得那张靠在墙上的巨弓。 取了弓来,董师光低头瞧着昏迷不醒的少女,觉得已不用防备她了。为便于绞杀,董师光打开了她颈项中的镣铐,将弓弦套于脖颈上,只待拧上两圈,人就服服帖帖地归天了。 正如此想着,下一刻,董师光忽觉左踝被绊了一脚,少女双手环抱他大腿,头顶在其胸膛上奋力一撞,董师光猝不及防,一下子失去平衡,仰倒在地。 灵蛇缠踝,宝珠已有十年未曾施展过这招数,已生疏得紧。幼时懵懂,她有一阵痴迷角抵,整日与宫廷中的力士摔跤嬉戏。为哄着公主开心,众人都佯装被小姑娘打得一败涂地,连韶王也是如此。 直到宝珠年岁渐长,渐渐知晓真相,也不便与男子贴身了,才将兴趣转移到骑射上去,但日常依然热衷于观赏角抵比赛。 江湖中的上乘武学哪里容得他人近身,而角抵术不为杀人,专注于贴肉扭打,扳滚抱摔。宝珠这门技术生疏已久,幸而敌人只是个四体不勤的肥胖男子,趁其不备,一下便将他绊倒。 董师光大吃一惊,正要张口呼喊时,忽觉肋间一凉,那口喊人的气便泄了,喉头呵呵两声,没能叫得出来。 宝珠抱着他滚倒后,顺手拔出他腰间切肉的匕首,由下而上,贴着肋骨边缘捅进胸腔,继而握住刀柄狠狠一拧,将心肺同时搅烂。 往日她率领大批侍卫于禁苑中狩猎,射中野猪之类的大动物,若未能一箭致命,侍卫们便会这般处决猎物。她从未亲手操作过,却看得烂熟于心。从肋骨边缘的柔软腹腔进刀,轻便省力,不会被胸骨拦住。 人与猪其实相差无几,要害都在一处。董师光很快就断了气。 长时间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宝珠双膝有些发软,单手撑着巨阙天弓,赤身站了起来。敌人腔子里喷出的热血溅满了她,干燥冰冷的肌肤上流过一阵热腾腾的湿润暖意。 “呸。” 宝珠浴血而立,努起嘴唇,将口中残余的毒水啐在伥鬼尸体上。当啷一声,玉臂环从消瘦的臂膀脱落下来,摔成几瓣。 她俯身拾起曾盖在身上的布料,斜披于左肩,偏袒右肩,两角于腋下系成结。这是一条紫地印金莲花卷草纹的锦缎,漂亮的天人之衣。 那一日长秋寺问神,候选人九次打卦无人中选,乃至观音垂泪。菩萨再看不下去这般荒淫残暴之事发生,不愿选出任何一个牺牲品——直到她越众而出,为观音像拭泪。 “黄金圣卦,应天受命。”观音大士亲自选定她来终结这场绵延不绝的惨剧。李昱入魔始于觊觎母亲,她身为贵妃之后,命中注定要亲手除掉这个丧尽人伦的孽畜。 七日七夜饥渴煎熬、垂死挣扎,这一刻,宝珠却感到思维敏捷,浑身充满了奇异的力量。月明如水,岐王府的一切清晰映入眼中,一如白昼。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已得其一。 她手持巨弓,赤脚奔向祥云堂的器物室。 192 第 192 章 踏入这座华丽广袤的陌生宅邸,韦训心中泛起一丝熟悉之感。二十多天以前,他似乎潜入过此处。 他不知道这豪宅的主人是谁,亦没有丝毫兴趣去探询。彼时,他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偷一朵罕见的美丽鲜花,博她展颜一笑。 今夜,这座宅邸并不平静,地上横着一具被弓箭射杀的侍卫尸体。韦训俯身验尸,只见那箭矢末梢的羽毛不是常见的三棱,而是独特的四棱,箭杆长度也比寻常的长出四寸有余。箭头入体极深,可见弓力之强超乎寻常。 韦训心脏怦怦狂跳,几乎要蹦出嗓子。 发现胭脂痕后,还没等拓跋三娘撸起袖子施展手段,阮叁便老老实实道出了胡儿尸体的来源。岐王府,这座洛阳权贵中位于顶尖的府邸,其后门经常悄悄运出年轻美貌的女尸。这里也是在皇室返回长安之后,唯一使用阉人的地方。那份卖尸所得的收入,是管事和看门人的额外补贴,邙北堂收尸的时候向来不会多问。 难道她一直被关在此处?那胡儿胸膛上的三指胭脂痕,便是她传递出的最后信号? 神秘弓箭手锐不可当,所过之处,尸体一具接一具倒毙于路上。这些侍卫虽手持刀枪利器,却没有披甲,四羽大箭能轻易洞穿他们穿着布衣的血肉之躯。 巨大的宅邸错综复杂,一个个院落互相嵌套,仿若一座迷宫。韦训仍不知她身在何处,唯有顺着尸体铺就的道标,向着庭院深处寻觅而去。 董师光一去不回,李昱失去耐心,又派了一个仆人去祥云堂催促。结果却看到家令倒毙于此,腹腔上一个深洞,几乎被放干了血。 仆人惊恐万分地大声呼喊起来,侍卫们纷纷奔赴而来。而宝珠已将装满羽箭的箭袋束在腰间。 她从容不迫地搭箭挽弓,今夜射出的第一支利刃正中目标。不再刻意躲开要害、亦不再避免杀生,他们充当岐王伥鬼的时候,也并没有对任何弱者手下留情。 李昱此刻大概待在他自己的寝殿中吧?宝珠从未去过那里,但王府便是微缩版本的皇宫,从祥云堂的位置推测,家主的寝殿应该在东北方向。 宝珠且走且战,四羽箭流星赶月般一支接一支离弦而去。没有扳指护具,弓弦深深勒进指肉中,她却浑然不觉。这张巨弓的弓力超出了她的臂力极限,可不知为何,今夜她似有神助,能轻松将其拉满,仿佛有数双无形的手搭在弓弦、弓臂之上,默默助她发力。 回想起垂死边缘看到的一双双染血的赤足,一张张血泪横流的惨白面孔。她想:此刻,自己并非孤军奋战。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怨念与仇恨。 岐王府的侍卫不足百人,装备并不精良,最为致命的是:他们缺乏誓死护卫主上的忠诚意志。当宝珠一箭一个,疾如流星地射杀七八人后,其他人便面露惧色,大声呼喊着趋步后退了。 宝珠暗自思忖: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但岐王身边尚有两名高手护卫。一壶箭有三十支,但愿她能在生命燃尽之前能找到目标。 当那个竹竿一般消瘦的高个男子翻墙而来时,宝珠想,真正的难关到了。 她向张苟苟射出第一支箭,对方脚步一错,身形闪动,险险避开。这是能将青衫客调虎离山的轻功高手,连珠箭一支接一支离弦,但每次都擦身而过。张苟苟一边闪避,一边蛇行鼠步缓缓逼近。 当日实施绑架时,他们已经摸透了她的本事。除了臂力不弱以外,她没有学过别的近身功夫。以匕首杀掉家令,应该只是运气好。 致命危机越来越近,宝珠已在考虑同归于尽之策。蓦地,一条青影无声无息从侧面袭来,如同一头凶悍的大猫,猛然将张苟苟扑倒在地。只听颈骨咔嚓一声脆响,他毫无反抗之力,头颅被整个旋了半圈,面孔朝向后背,瞬间没了反应。 韦训扔下手里变形的尸体,缓缓站起身。因极度兴奋,他无法抑制浑身肌肉震颤,以至于开始出现耳鸣。 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将她找回的场景。其中可能有种种不堪,他总想着,她定然是泪滔滔的,或因委屈,或因痛楚,或因愤怒。却没有料到,此刻她的眼眶全然干涸,目光沉静,一如清冷月色。 张苟苟死后,宝珠从箭袋中再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动作娴熟流畅,箭头径直对准了青衣人的胸膛。 韦训见状心碎欲狂,绝望地想:她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竟认不出他了。 但凡暴露在外的肌肤,皆是惨不忍睹,仿佛被滚水灼烫过。眼眶深陷,憔悴枯槁,整个人暴瘦,比从墓中被救出时情况更糟。身上仅裹着一张绸单,暗红色的血浆将布料粘在皮肤上。 “宝珠,宝珠,是我……”韦训哽咽着轻轻呼喊她的名字,让所有要害暴露在她的箭尖之下,张开手臂慢慢靠近。 宝珠面无表情,将弓拉满,冰冷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一个词:“蹲下。” 没有丝毫犹豫,韦训立刻照着她的命令俯身下蹲。就在此话脱口的同时,箭矢离弦,风驰电掣擦着韦训的头顶飞掠而过,正中藏在他背后的徐什一。 一箭封喉。 眼睁睁看着师兄张苟苟被扭断脖子,徐什一没有作声。他清楚正面交锋不敌,遂趁着青衣人心神激荡、毫无防备之际悄然靠近,试图以一记重拳偷袭。在他想来,世上没有任何高手能在这雷霆一击下毫发无伤。 同样的,世上也没有任何高手能扛得住利箭穿喉。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一箭出其不意,看着眼前没入血肉的尾羽,徐什一满脸惊愕,倒下之后又挣扎了片刻,终是气绝身亡。 韦训回头瞧了一眼这个卑鄙猥琐的小人,心中已然明了。庭院中再无别的敌人,他再度向宝珠奔去,满心只想抱起她离开是非之处,为她疗伤急救。 “我来晚了。”他伸出手臂,满脸惭愧地说。 “来得正好。”宝珠并没有立刻投入他怀中,踉跄了一步,伸手扶在他臂上,略微喘了口气,用沙哑的嗓音吩咐道:“这宅邸的主人,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男人,必须死在我手上。” 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愤怒,也没有多余的水分哭泣,剩下的每一分每一毫气力,都要用在接下来的复仇上。 无需过多言语阐释,仅凭肌肤相触,她的心意便立刻传达到韦训的脑海。他瞬间明白了,她的仇不能过夜。 宝珠抬头望了一眼高悬的月亮。 弓、箭、猞猁,三样装备已然齐全,狩猎的时刻到了。 忽然间,她感到喉头发痒,一股难以抑制的浓烈情绪奔涌而出,沙哑的咆哮撕破夜空:“李昱!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那吼声怪异,似乎重叠了七种不同的声线,仿佛七个人同时怒吼。 岐王府的侍卫们匆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甲仗库。入侵的敌人只有两名,可二人联手所向披靡,无论远程攻击还是近身搏斗,无人能在他们手下走过一招。防身甲胄数量不够,急需一些更强力的武器抵御强敌。 然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甲仗库内的弓弩、盾牌等物仍是二十年前岐王来到洛阳时的那批陈旧货色。他没有打猎爱好,也想不起派人养护,历经岁月侵蚀,早已霉烂开裂,没有一件能够使用。 两名高手护卫已命丧黄泉,其余人等更不是对手,想拦住敌人唯有以命相搏。可是,只是一份薪饷而已,没人愿意为岐王奉上宝贵性命。侍卫们吆喝着进攻的口号,却藏身在墙后,畏敌如虎,谁也不肯露头。 路过的家妓悄悄指出李昱的住所,宝珠带着韦训,一路杀向东北方。有他快手回收羽箭,再不用担忧矢尽援绝,可以放手一搏。 路过待客花厅时,宝珠见桌上摆着两只茶碗,仆人尚未来得及回收清洗,剩下半碗残茶。有人喝过,是安全的,她不假思索端起来,仰头一饮而尽。 韦训默默凝视她的一举一动,只觉肝肠寸裂。二十天来的摧残折磨,她这样喜洁的人,已毫不在乎杯具是否干净了。 终于赶到岐王的寝殿院落,宝珠下令:“去把他找出来。” 韦训领命飞奔出去,一间一间屋宇仔细搜索。消息迅速传开,不少人已经听说了强敌来袭之事,藏在各个角落不敢出声。 “李昱!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宝珠再次指名道姓地怒吼,七重音响彻整座院落。 韦训在一扇屏风后发现了紫衣男子。他一声不吭,听着外面骂阵,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就是他了,此人必是折磨宝珠的首恶。韦训目眦尽裂,手指关节咔咔作响,恨意几欲涨破胸膛。但很快,他强忍住杀气,这是她的猎物,她要求亲手复仇。 “跑!”韦训上前轻踢了他一脚,说道:“只要你跑得掉,我就饶你性命。” 李昱惊疑不定地瞧了这陌生青衣人一眼,对方再次出言驱赶。他心存侥幸,连滚带爬从屏风后钻出来,慌不择路跑进庭院中,那是最合适狩猎的空旷场地。 韦训轻声道:“但她不会饶过。” 宝珠瞬间锁定猎物,展臂拉开巨弓。手指勒出的血顺着弓弦缓缓往下流淌,她心无旁骛瞄准目标,四羽大箭离弦而出,一箭命中李昱后背正中。 他没有挣扎,像个断线的木偶,撅着屁股瘫倒在地,没了动静。 宝珠大步走了过去,在猎物身边伫立片刻,伸手拔出箭杆,接着一脚将他踢成仰面朝天的姿势,动作干脆利落。 这一箭又狠又准,箭镞深深刺入脊椎,破坏了李昱一切行动的基础。他无法挪动四肢,也无法控制便溺,裆部缓缓湿透,唯有两只眼睛仍在惊恐地转动。 “本王是……是真龙血脉……”他震惊至极,颤声陈述引以为豪的出身。 宝珠打断他:“你的血已经坏掉了。” 李昱看清了她的面貌,仍无法相信自己会命丧家妓之手,嗫嚅着问:“你究竟……究竟是……” “我是天命。”宝珠冷冷地道,“你有眼无珠。” 说罢,她手握四羽箭,奋力向他右眼插下去,捅穿眼珠后拔了出来,再捅进左眼。这双恶毒的眼睛,曾给她带来无尽的屈辱与痛苦,她要彻底破坏掉。用力之猛,箭杆竟穿过眼眶,深深捅进大脑之中。当拔出来时,充血的眼球串在箭头上。 宝珠握着血箭站了起来,思索另找要害部位继续杀戮,尽情发泄仇恨。 “他已经死了。”一直在旁等待的韦训说道。 宝珠杀人的经验很少,茫然道:“死了?” “死透了,你比他强大太多。” 宝珠低下头,审视地上的猎物。他是如此的脆弱,甚至不如一头黄羊。可这样一个昏聩无能的懦夫,却能凭借和她一样的血脉权力,造成如此多的残暴与痛苦。 她忽然感到无比空虚,巨阙天弓跌落在地,眼前发黑,双膝缓缓软倒。 韦训上前将她搂进怀中,更能察觉她体重轻了许多。她早已到了极限,之前的搏杀不过是回光返照,如今仇敌已死,一路支撑的信念消失,那口气便会散去。 “咱们走。” 韦训将宝珠负在背上,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她在他耳畔轻声嘱咐了最后一句话:“把门……打开……” 韦训本打算翻墙走直线捷径,但这是她念念不忘的心愿,定然有特别的意图,必须为她完成。韦训不再迟疑,开始拔腿飞奔,如风一般刮过一座座封闭的庭院,一扇扇院门被他扭断了铁锁。 猎杀之夜,岐王府没有任何人能安稳入睡。家主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如瘟疫般悄然蔓延。人心惶惶,侍卫们早已离开岗位,无人尽责值守。被囚禁的家妓奴隶们发现锁着门全部打开了,犹豫了一阵,开始成群结队向外逃亡,如获重生的群鸟,迫不及待冲向自由天空。 东都的太阳,落山了。 193 第 193 章 十三郎与杨行简已多日未曾听见韦训的任何消息,一直在焦虑与恐惧中苦苦煎熬。陡然间,见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宝珠回到小院,得知人幸存归来,却是这般凄惨模样,二人均是悲喜交加,激动得哽咽难言。 韦训先差遣十三郎去找邱任,然后心惊肉跳地揭开她身上浸透鲜血的锦缎。万幸没发现什么重创,仅有被人拖拽形成的擦伤,料想来那布料上沾染的是敌人的血。最深的伤口是手上弓弦所致的勒痕,而最触目惊心的则是脸和胸膛的灼伤。 他用热水绞湿帕子,小心翼翼避开伤处,细细为她擦拭血污,而后裹在锦衾中,抱在怀里,再舍不得撒手。 回想数月前意外将她从墓中捞回翠微寺,同样是这样一套照料拾掇,却与今日心境截然不同了。彼时只是单纯出于怜悯,心无杂念。如今望着她伤痕累累,命若悬丝,只觉得这些伤都割在自己身上,心如刀绞。 当拆开她散乱的发髻时,韦训发现里面藏着一缕用丝线捆绑的金发,他脑海中立刻回想起棺中的金发胡儿。衣不蔽体的惨况下,宝珠依然想尽办法保留这缕头发,那胡儿必定是她极为信任的人,才会以尸身传递出最后的求救讯息。他把这缕头发放在她枕边。 邱任匆匆赶来,拿起宝珠的腕子搭脉一切,感慨道:“如此亏耗还能撑得住,这底子是老天赏饭,亏得平日养得好,气血充沛,才能扛得住折腾。” 他顿了顿,转头吩咐小师弟:“无需服药。你去买蜂蜜,调成蜜水,再加一点儿盐,使劲灌。要灌透灌足,等醒转过来,就能吃米粥或是汤饼了。”十三郎立刻拔腿飞奔出去。说完医嘱,邱任抱起药箱便欲转身离去。 韦训当即质疑:“你这眼怕是昏花了,难道没看见她脸上、膀子这些烫伤?” 邱任满不在乎地回应:“晒伤罢了,等新皮长出来,自会痊愈。”残阳院的医术向来如此,死不了人的都是皮外小伤。 他正欲往外走,被韦训展臂捏住药箱一角。邱任没敢挣开。人好不容易找回来了,他瞧这小鬼的神态,似乎已恢复清醒,可也不敢赌,毕竟世上没有根治疯病的药。 韦训捏着药箱不撒手,也不吱声,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师弟。 邱任无奈,只得说:“药膏油腻腻的,气味也不好,涂上去衣衫被褥粘得到处都是,洗也洗不干净,师兄要是不嫌麻烦……” “不嫌。”韦训毫不犹豫地截断他的话。 话已撂在地上,无法回收。邱任只得打开药箱,从箱底摸出一只小瓷瓶,咬着牙递到韦训手上。这油膏原料难得,成本颇高。诊费药费,这小鬼一个铜板也不会付给他。 韦训拔去瓶塞,凑在鼻端闻了闻,皱眉道:“是什么东西?” “蝮蛇油,加了点磨碎的地鳖,这配方继续说下去,就令人恶心了。你且把手洗干净再上药,手脏不如不碰。” “知道了,你出去吧。”韦训拿到想要的东西,下了逐客令。 邱任夹着药箱,愤愤不平地走出卧室,虽已将般若忏练到第五层,可亏本的肉疼,却是麻沸散都难以缓解的。从二楼下来,他瞥见杨行简拄着拐杖正要上楼,忽然计上心头。 杨行简本打算上去探问宝珠的安危,眼见那悍匪胖壮的身躯堵在楼梯上,眼神透着异样光芒,他心里不禁突突乱跳,连忙避让至角落,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一只受惊的鹌鹑。 邱任却没打算放过他,将他堵在墙角,嘿嘿笑了两声,阴森森地问道:“我身上有个难得一见的大宝贝,老丈可想看上一看?” 如此明显的不怀好意,杨行简既不敢点头,也不敢拒绝,只得干笑着冒汗。 只见这黑脸汉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的木盒,打开之后,里面是一条红线捆绑的人参。 “上党人参,如假包换的珍品。”邱任往楼上瞥了一眼,暗示道:“体虚的人正需要这玩意儿滋补调养。” 杨行简略有所悟,轻声问:“神医想转手卖出?” 邱任笑道:“这本就是骑驴娘子失踪前在荣清药行订下的货,如今只要把尾款付给我就成了。”他摊开蒲扇般的手掌,理直气壮地索要:“四十五两金。” 虽是明摆着强买强卖的生意,杨行简心中有数,岂敢有半分推拒。现金不够,又回房取了券契。他心道破财免灾,公主饱受折磨,疲弱不堪,确实需要购置些珍贵补药来调理。这匪帮大夫心黑手狠,医术却着实过硬,短短二十多天,他这条断腿已能勉强走上几步。 邱任收了黄金券契,补足了亏空,这才心满意足。出于那极为有限的一丁点儿医德,他嘱咐道:“这参药性躁得很,给她吃点须子就行了,切不可超过三日。”至于剩下的参,今后谁吃谁倒霉。邱任幸灾乐祸地走了。 十三郎趁夜敲响杂食铺的门,买了蜜糖回来,按照四师兄的医嘱调成盐蜜水,韦训一碗一碗给宝珠灌了下去。直到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呼吸声稍微恢复,额头微微冒汗,他才有心思将今夜发生的事告知另外两名同伴。 杨行简的脸色登时变得跟死人一般煞白,“岐王李昱?!” “她屏着一口气,亲手射杀的。”韦训语气冰冷,“那畜生必定就是幕后真凶了。” “那不是重点。”杨行简站立不住,扶着十三郎的肩膀跌坐在凳子上,心道原来竟是此人,怪不得几乎将洛阳翻了个底朝天,都找不到任何线索,而其中可能隐藏着一件极为不堪的事端。一想到此,他不禁头皮发麻。 杨行简话音颤抖,低声说:“岐王是公主的亲伯父!倘若他……跟曹泓一样逆道乱常……” 韦训垂下头,仔细端详宝珠消瘦的脸颊。为了保持理智,他克制着不敢再胡思乱想,不幸中的万幸,起码她活着回来了。 “在她面前,谁都不许再提这事。” 震惊过后,杨行简说服自己先着眼于当下,快速在脑海中斟酌过局势,说道:“咱们得立刻搬家。天亮之后,岐王被杀的消息就会传开,窦敬这次无论如何都得回到公署,全力缉捕凶手。” 十三郎满脸担忧地说:“可是九娘现在虚弱得很,还不能上路。” 杨行简果断地道:“先换个地方住,避一避风头,我去找耿昌人打探消息。等公主苏醒后,再说上路的事。”说罢,他用拐杖撑起自己,一瘸一拐地出门去安排。 韦训洗净了手,打算给宝珠上药,想着立刻就要搬迁,让她这样赤身裸体,实在有失尊严。那油膏腥气扑鼻,若沾染在她喜欢的衣裙上,难以清洗,让他有些犹豫。 十三郎忙道:“我前些天去南市将她订下的杂货全拿回来了,想着她回来时看着欢喜,她给咱俩裁的新衣也做好了。”说罢,下楼拿回一件崭新的灰色僧袍。 当时想着十三郎长势迅猛,让裁缝尽管放量裁剪,宽松舒适,又是开襟样式,方便穿脱换药。于是韦训为她涂上药膏后,再轻柔地换上僧衣。 杨行简快速办妥了租住手续,用牛车载着公主,住进城西南一所武侯铺旁边。一来这是城中权贵聚集的地方,即便搜捕,衙役们也不敢太过放肆。二来紧邻掌管治安的武侯铺旁,反倒是搜索盲区。 宝珠转危为安后,韦训咬牙强撑着的那口气也终于散了,一头栽倒,陷入长睡不醒的状态。二人吃住都在一处,宝珠在榻上昏睡时,韦训躺在旁边脚榻上,梦中仍伸着胳膊握着她的手,生怕一松手,她又会被人掳走消失不见。 杨行简实在看不过眼,悄悄过去想把他俩掰开,十三郎见状,郑重其事劝阻:“大师兄睡着时,千万不能碰他。他会暴起打人,而且不会留手。腿折了还能接,被他抓碎的骨头,神仙来了也拼不上。” 就在他二人并头昏睡的三天中,洛阳几乎翻了天。 当朝天子的皇兄岐王李昱,在自家府邸中被刺客以一支四羽大箭射杀,同时身死的还有二十多名侍从。岐王府三百多名家妓奴隶趁乱逃亡,东都权贵为之哗然。 为了安抚皇亲国戚,府尹窦敬立刻派兵员驻扎王府,全力抓捕刺客,搜寻逃奴。然而逃走的人如鸟惊鱼散,数量实在太多,刺客更是踪迹难寻,窦府尹一时间顾此失彼,被这棘手的局面搅得焦头烂额。 而这些逃往民间的奴婢,带出来一个耸人听闻的大消息:原来往年在巡城活动中扮演观音的美貌少年,全部是被岐王派人掳走的,根本不是什么“升仙”。受到百姓崇敬爱戴的观音奴们,被他肆意玩弄残杀,竟无一人幸存。 与此同时,江湖中人则猜到了究竟是谁有这熊心豹胆,敢于射杀亲王。今年的观音奴并非手无寸铁的普通平民,而是一名擅长骑射的绝顶高手。这神秘女子统领一群没有家累、无法无天的狂徒,与岐王这种顶级权贵撞上,结局注定是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 虽有不少人猜到了动手的人就是骑驴娘子,但她连皇帝的亲兄弟都敢杀,倘若有人向官府告密,残阳院岂能善罢甘休。 青衫客韦训一人单挑白驼寺三长老,襄助李昱的伥鬼“渡河舟”曹泓身败名裂,在东都耕耘几十年的洛清帮随之瓦解,旁的武林门派自然要好好掂量自己的实力,有没有这胆量触她的霉头。 三日后,宝珠恍恍惚惚地醒了,仿佛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艰难挣脱。她问了一句十三郎,亲眼见过本人平安后,便躺坐在榻上久久出神。 杨行简听闻公主苏醒,赶忙前来问安。见她擦了邱任的油膏后恢复速度很快,红肿水泡已经消退。只是原本脂腻玉滑的肌肤,如今整个蜕了层皮,斑驳剥落,伤痕累累,令人十分疼惜。 他记得韦训的警告,不敢提及她被绑架期间的事,简单问候几句后,便提议赶紧离开洛阳。 “如今窦敬全城搜捕刺客,此地不可久留,多待一刻,便多一分危险。” 谁知宝珠却毫不犹豫驳回:“不。首恶已除,伥鬼仍在,不把岐王府里那伙人全部报复回来,我一步也不会离开洛阳。” 听她语气坚定不可撼动,众人沉默了片刻,韦训轻声说:“你且歇着,等我找两个人来值守,今夜我再回去一趟。”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把他们的眼睛都挖了去。” 他不敢问她发生了什么,只是深深记得她捅穿李昱双目的滔天恨意,觉得那是极重要的事。 宝珠缄默一阵,摇了摇头:“这次不用你。”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杨行简:“轮到主簿动手了。” 杨行简一脸疑惑不解,指着自己:“我?” 宝珠缓缓点了点头。 杨行简有些尴尬,赔笑道:“公主,老臣如今腿断了,况且就算四肢完好,也打不过王府的门房。” “没有让你那样,将笔墨拿出来吧。”宝珠一字一顿地说,“我要连坐。” 194 第 194 章 二十天来种种不堪经历如潮水般一浪接一浪涌上心间。宝珠回忆起两人在霓裳院长跪不起的漫长寒夜,少年背上一道道紫红色的鞭痕。玉壶肿胀变形的五官,那尖锐凄厉的垂死惨叫犹在耳畔。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岐王已然身死,但他与太原王氏的后裔却依旧存活于世。参加过极乐之宴,残害过观音奴的孽畜们,依然在洛阳官场上逍遥自在。 她始终忘不了王妃那一句“我还有儿子孙子,岐王府有袭爵的继承人在,根基不会动摇。”想来昏聩荒淫的丈夫被杀,说不定王夫人心中正在暗自窃喜,王府可以换个新主人,接下来她便能安安稳稳地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继续享用每年蟾光寺的第一枝桂花。 既然已经开了头,那就索性杀个干净,杀个痛快。 “你拿出纸笔,将李昱的罪过写成举劾信,详尽罗列他该死的罪状,奏请皇帝彻查他的共犯,追究他的妻儿后代。” 裹着寒霜的命令脱口而出,杨行简满脸愕然,过了一会儿,他将拐杖靠在桌上,双手艰难撑着地,缓缓跪了下来,神色与语气同样沉重压抑。 “公主,臣护驾不力,令公主遭难受辱,罪该万死。但有一句实话,臣不得不冒死相告:皇室尊荣,与平民天壤之别。律令虽有明文,然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此乃千古之惯例。 如今公主身份已与往昔不同,亲王掳掠平民女子、残害家妓奴隶,即便奏报天听,也不足以治他死罪。倘若李昱还活着,圣上顶多申斥几句,命他整饬反思,但不会褫夺他的封号,更遑论连坐之罪。只有等公主赶到幽州,与兄长汇合,将来……将来或许有报仇雪恨的机会。” 说完,杨行简俯下身去,以头触地,稽首谢罪,姿态尽显无奈。 宝珠躺坐在榻上,俯视这中年男人的头顶,二十多天来,他的白发突然增添了许多。韦训本就清癯,如今更是形销骨立,有被发佯狂之态。十三郎瘦了以后,原本稚嫩的面容竟一下子成熟了许多,好像眨眼间长大了两三岁。 而她自己,皮肤火烧火燎,浑身无处不疼,虚弱得爬起来喝水都做不到。观音奴案让所有同伴都承受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起来吧,主簿说的事我心里清楚得很。”宝珠以眼神示意十三郎扶起瘸了腿的杨行简。 事实便是如此残酷。早在被困于岐王府的时候,她就清楚意识到,纵然李昱与他的同伙犯下令人发指的残暴罪行,但受害者不是平民便是贱籍,倘若没有别的契机,以她如今的身份对抗,无疑是以卵击石,根本扳不倒任何人。 韦训冷森森地插话:“由我去,让那地方鸡犬不留。” 宝珠轻轻摇了摇头:“即便你今日把王府所有人大卸八块,上报时也只是‘死于贼手’,他们会找个姓李的孩子过继,继承岐王的封号。李昱仍会以亲王身份风光下葬,说不定上面降旨开恩将棺椁运回长安,葬入皇陵,埋在阿娘的附近,那是我绝对忍受不了的结局。”她要确保母亲的安宁,无论生前还是死后。 杨行简脸色晦暗,惭愧地垂首而立。 宝珠神色平静,淡然道:“放心吧,我从没打算用‘掳掠残杀观音奴’的罪名举劾他。” 杨行简略微抬头,疑惑地望向她。记忆中的公主是那么爱哭,往日稍有不顺心的事便会抽抽噎噎。这次被救回后,却没见她掉一滴泪,眼中似蕴着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忽然,幽暗的水面下闪过一丝决绝的光,犹如暗夜星辰,冰冷璀璨。 “我要以十恶谋反之罪举劾,把岐王府连根铲除,将这一脉从皇室玉牒上彻底抹去。” 接着,宝珠将她在王府中如何怂恿李昱造甲,排演《秦王破阵乐》和《黄狮子舞》的种种事宜详细道来,每个细节都在她心中反复演练了无数遍。 杨行简听后不禁悚然变色,沉吟良久后,他谨慎地道:“可李昱没胆使用真正的黄狮子,至于甲胄,也只是用于表演乐舞的纸甲、藤甲,恐怕难以构成谋反的铁证啊。” 宝珠提醒道:“主簿难道忘了宜阳王是怎么失势殒命的了?” 杨行简回忆起尘封已久的血腥往事,心有余悸地道:“是因私藏甲胄,犯下谋反之罪……” 宝珠陈述说:“你不清楚内情。当年宜阳王年迈体衰,不知因何缘由,在远离皇陵的终南山下大兴土木,精心为自己营造了一座陵墓,并专门定制了一批考究的陪葬品。” 她顿了顿,详细描述说:“那是一批陶制的三彩甲胄。此事被他的属官举发,圣上震怒,下令彻查,一番勘查下来,发现他自造的陵墓存在逾制之举。三尺,仅仅是地宫的宽度超出了规制三尺而已,便被视为僭越之罪,欺君罔上,大逆不道,那批陶甲便顺理成章成了他谋反的证据。而后朝廷继续深挖细究,将他过往所犯的大大小小、或轻或重的诸般错误逐一罗列,竟列出二三十条罪状,最终落得个被贬为庶人赐死的结局。” 宝珠露出一抹冷笑:“一摔即溃,无人能上身的陶器,一旦具备了甲胄形状,意义就与众不同了。在皇帝看来,宜阳王暗中以陶甲为冥器,是心怀叵测,图谋不轨,打算死后在阴间与他争夺皇位,等同谋反。”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宜阳王死后多年,一个生前备受恩宠的公主被活埋在他当年空置的陵墓中,不知她又是因为什么引来了君父的猜忌?” 这句疑问饱含无尽凄凉,室内一片死寂,所有人被这沉重的话题压得默然不语。 片刻后,她恢复冷静,开始一条条详细指点杨行简如何书写举劾信,声音虽轻,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便按照《律疏》记载的十恶之罪罗列吧,尽管夸大。只要上面追根究底地调查下去,这世上没有人能做到毫无任何把柄。只要引来君王猜忌,那么无论是陶甲、纸甲还是藤甲,都是私藏甲胄。红狮子、蓝狮子、彩狮子,都是私自舞黄狮子,皆可成为谋逆的铁证。” 杨行简感到喘不过气。他突然想起一件长久以来无人敢于提及的残酷事实:自本朝开国以来,最擅长对李姓皇室展开屠戮与清洗的人,恰恰是同样身为李武血脉的同族。那几乎是她们刻在血脉之中、与生俱来的本能,只是在等待着一个合适的契机,使其彻底爆发觉醒。 他下意识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提出最后一点质疑:“公主,举劾必须以实名递交,不得匿名告发。倘若我以韶王府执事的身份弹劾李昱,岂不是会将主上牵扯进这趟浑水吗?” 宝珠从容沉着地道:“主簿无须担忧,你只需拟定草稿,至于由谁来实名举劾,我心中早已有合适人选。” 她想起自己被迫拖着脚镣,和米摩延一起在台上跳双人柘枝舞。台下一道道令人嫌恶的目光,犹如千万根钢针刺在她的身上。屈辱,恐惧,怒火,一寸寸吞噬她的皮肤,比剥落蜕皮的晒伤更痛苦百倍千倍。 宝珠摸到枕边的一缕金发,其主人婆娑曼妙的舞步已不在人间。她紧紧握住掌中的遗赠,冷漠地说: “罗织构陷、清除异己、分化离间、斩草除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些才是属于我们这种人的‘舞蹈’。现在,轮到他们按照我的规矩狂舞了。” 195 第 195 章 光线忽明忽暗,烛花“啪”得一声爆开,河南府尹窦敬跪在地上,身体随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秋天的最后一批蝉彻底死透了,尸体凌乱地落了一地,在这间幽暗密室之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一丝虫鸣也听不到。窗户上糊着厚纸,窦敬无法分辨此刻是白天或是黑夜,也分不清这究竟是一场噩梦,还是残酷现实。 这一日晚间,他如往常般在侍妾服侍下更衣洗漱,上床安歇。岐王遇刺这桩惊天大案令他心力交瘁,这两日一直为失眠困扰,今夜却不知为何,刚一躺下就陷入了沉睡。可当他一觉醒来,却惊愕地发现已不在自家府邸之中,而是莫名其妙被囚禁在这间陌生密室里。 他多年为官,饱经世故,本不会因一个怪梦而失态,然而目光触及主座上的那名女子时,却瞬间被吓破了胆。 帷幕之后,隐隐约约笼罩着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早已于今年五月死去的万寿公主面无表情端坐在纱帘后,沉默地凝视着他。 她身穿灰色僧衣,面孔上涂着厚厚一层白色铅粉,使那张本应明艳动人的年轻容颜呈现出一种怪异的死板。铅粉之下的皮肤有些凹凸不平,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看上去好似一张假面,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威严气息。 难以名状的恐惧如阴云般压在窦敬背脊上,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发散出去,每一种可能都令他感到毛骨悚然。窦敬默默念诵佛经,冷汗一滴一滴落在波斯厚地毯上,转瞬间被厚重的织物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是活尸吗?还是阴魂不散的死灵?那一日在大蟾光寺的匆匆一瞥,果然不是他年老眼花导致的错觉。倘若这是一场噩梦,他恳求菩萨保佑自己能尽快从这可怕的梦魇中清醒过来。然而后颈传来的刺痛,以及这身不体面的寝衣,却不断提醒他这怪事的真实性。 “窦府尹,又见面了。盂兰盆节那日,你分明看到了我,却为何不来见礼?”涂着厚厚铅粉的万寿公主开口了,熟悉的嗓音听起来十分平静,带着一种声嘶力竭之后的沙哑。 窦敬“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颤巍巍地叫一声:“公主!微臣……微臣……” 他结结巴巴说不清话,宝珠淡淡地道:“别怕,终南山下的棺椁空空如也,我死后尸解登仙,如今已是天人身份。奉天帝之命,返回人间完成未竟之业。” 窦敬不敢抬头直视,望着她鞋底,暗自思索这段话的真正含义。岐王身死之后,家奴四散逃亡,长达八年的观音奴升仙真相由此败露,民间一片哗然。而此刻,眼前却有一名真正死而复生、血统高贵的少女自称登仙。她口中所说的“未竟之业”,究竟指的是什么? 大蟾光寺昙林上人在盂兰盆夜肉身成佛,留下遗言称受到天人指引,难道竟是公主所为? 只听万寿公主继续道:“李昱遇刺身亡,窦府尹最近几日辛苦了。一名李姓亲王,被太宗皇帝使用过的巨阙天弓和四羽大箭射杀,还被挖出了双眼,这些细节恐怕不好写入案卷上奏圣人。” 窦敬闻言又是一颤。自他接到报案,带兵驻扎王府之后,岐王遇刺的具体细节都被他牢牢保密,她是从何处得知这些?况且岐王身为她的皇叔,按礼仪来说也不该直呼其名。 “窦府尹不要拘谨,想问什么便开口问吧。‘为何公主会知道得那么清楚?’”她露出一丝冰冷的微笑,自问自答说:“因为就是我亲手射杀了那个孽畜。” 窦敬登时面如土色,惊恐万状。 他从岐王府得到的证词中得知,刺客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女子持弓,箭无虚发。而万寿公主生前弓马娴熟,有百步穿杨之能,确实符合凶手特征。之前谁都想不明白两个匪徒怎么会有这般无法无天的胆子,竟敢公然闯入亲王府大肆屠杀,如入无人之境。此刻,这个疑问终于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他战战兢兢地问:“为何……岐王乃是圣上长兄,公主的亲伯父啊?!” “李昱逆天违理,暴虐无道,列祖列宗命我除掉这个辱没血统的不肖子孙,因此才会使用那副特殊武器诛杀他。不过,他的滔天罪行不能以死一笔勾销,那还远远不够。” 万寿公主伸出手指,指向桌上的一卷纸张,命令道:“去仔细看看。” 窦敬满心惊惶不安,膝行挪动几步,靠近桌案。只见那桌上不仅摆放着笔墨纸砚,竟然还赫然陈列着他的官印与私印,这一幕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窦敬双手展开纸卷,飞速扫了一眼,顿时领悟了公主的意图,浑身战栗不止,额头紧紧抵在地上,颤声说道:“微臣不敢!这可是十恶不赦之罪啊!” “不肯举劾他,我自会去找别人办理,到时候事情捅穿,窦府尹身为东都主政官,岐王在你的地盘上谋反,那便是你的失察之罪,更有勾结叛党的嫌疑。难道你情愿用全家的性命承担罪责替死?” 窦敬拼命摇头。他已到迟暮之年,来到洛阳是为了致仕养老做准备,根本不想被卷入皇室血腥斗争。他声音中带着绝望,竭力辩解道:“岐王嗣子是真龙血脉,千金之躯,又有高手相护,王妃出身太原王氏,臣怎敢空口无凭地诬害?” “真龙,呵……” 纱帘后伸出一只手,五指指尖用凤仙花汁染成艳丽的红色,在昏暗的烛光下,仿佛刚从血泊中抽出。万寿公主摊开手,手指内侧有一道弓弦勒出的伤痕。 窦敬的眼神凝聚在她掌心的一缕金黄色毛发上,像是什么动物的鬃毛。 “律令法定:黄狮子者,非一人不能舞也。天下只有至尊本人有资格观赏的乐舞,李昱竟敢在私宴上表演,他的家人全部一清二楚,这鬃毛便是铁证。李昱继承了李氏血脉,可他并不知足,还妄想成为真龙天子,其心可诛。” 万寿公主从怀中摸出两本册子,丢向跪在地上的窦敬。那册子工艺极为华丽,封面以泥金精心绘出桂花图样。 一生最擅长推诿卸责、明哲保身的窦敬汗出如浆。他慌张地自辩道:“请公主明察!臣确实从未参与过岐王府的宴会!” 她冷冷说道:“李昱先后两次派人给你送去金桂宴的请帖,你对观音奴案的真相心知肚明,清楚晚宴会上演什么节目,所以才不敢前去。岐王府的高手已全部被我亲手铲除了,私藏的甲胄不在甲仗库,而是藏在祥云堂的乐舞道具室里。如今人赃俱获,铁证如山,窦府尹,你还有什么托辞?” 窦敬惊恐地想:原来公主亲自前往岐王府,不仅仅是为了刺杀李昱,更是为了拿到将其全家铲除的证据。至于岐王是否真的有谋反之意,已经不重要了。他用以推脱的借口,早已被她一一识破,甚至连藏在自己府邸中的请帖也被她搜了出来。 此事一旦揭发,不仅岐王后裔无人能幸存,恐怕整个东都上层都将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万寿公主从腰间抽出一柄犀角匕首,厉声道:“太宗陛下有马名狮子骢,肥逸无能调驭者。则天言于太宗曰:‘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楇,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楇楇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窦敬,你就是那匹冥顽不灵的狮子骢。我已给过你两次机会:第一次,盂兰盆节,我在蟾光寺现身召你调粮赈灾,你却视若无睹,夺路而逃,我当夜启用了王绥;第二次,我派杨行简击登闻鼓,命你彻查观音奴冤案,你竟然称病不见,让他在公堂躺了一整夜,我只好亲手前去了断李昱。” 她缓缓拔出匕首,刀刃在烛光下闪烁着凶芒,“这是最后一次。” 窦敬避无可避,被逼入了绝境。忤逆她,将血溅当场,且死后必然会牵连家族;顺从她,则会卷入政治旋涡,吉凶难料。但最终,她仍会达成想要的结果。 有力量杀死一条龙的,只有另一条龙。窦敬意识到:身为一匹任人驱策的马,在龙争虎斗时想袖手旁观,无疑是痴心妄想。 窦敬艰难地吞了下口水,竭力思考自保的可能。片刻后,他接过万寿公主手中的狮子鬃毛,俯首低眉,恭顺地说道:“禀公主,微臣为调查岐王遇刺案,进驻王府搜寻线索。却意外发现李昱图谋不轨、私藏甲胄、演黄狮子舞。为防其同党叛乱,臣将派兵包围王府,看押其家人。” 宝珠冷漠一笑,微微颔首,以示嘉许:“识时务者为俊杰。” 窦敬扶着桌子勉强起身,克制着手臂颤抖,提笔蘸墨,将纸卷上的草稿抄写在黄藤纸册页上,再老老实实盖上自己的官印私印。书毕,已是浑身湿透,如水中捞出。 万寿公主接过信件,一字一句仔细查看,以防他从中耍弄花样。这封举劾信和米摩延的头发,将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送往长安大明宫,带着致命的杀伤力,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而后,她以威严的嗓音宣布:“此乃天命。” 此言一出,便是约好的信号。窦敬忽觉颈后刺痛,接着眼前一黑,倒在地上,再次陷入昏睡之中。 韦训担忧地望了一眼宝珠。为完成这一场必需的表演,她已虚弱到无法还刀入鞘。一直坚持到窦敬人事不知后,她才露出疲态,歪向椅背。 他迅速收起河南府尹的印章,塞进窦敬怀里,接着拎起老头,开门走进庭院中。此时,一名顶尖刺客正在黑暗中静静等待,准备完成后半截任务。这一次不需要杀任何人,她只需搜集证据,绑架目标,最后再将此人送回原处。 任务虽然古怪,但拓跋三娘从不过问缘由。她拎起窦敬,懒洋洋地说:“拐弯抹角的,我还以为大师兄会自己去那亲王府动手呢。” 韦训面无表情地说:“她要亲手复仇,不止王府,还要清洗洛阳,斩草除根。” 拓跋三娘眼睛一亮,露出一丝赞赏钦佩之意。而后意味深长地提醒道:“请师兄记着,这一回,你欠我们所有人一个大人情。” 韦训平淡地说:“记得,只要我活着,会还给你们。” 拓跋三娘满意地笑了,白影晃动,带着昏迷的窦敬消失在夜幕中。 196 第 196 章 拓跋三娘将窦敬送回他自己的府邸,韦训则将累到虚脱的宝珠抱回她的卧房。 为尽快实施复仇计划,她不等身体痊愈就雷厉风行展开了行动。当日在岐王府中,她强行使用超出自己臂力的巨弓,致使肌肉痉挛拉伤,至今难以抬起双臂,而弓弦导致的勒伤差一点割断手筋。这让最简单的日常活动都变得艰难无比,她双手抖得厉害,甚至拿不住喝水的茶杯。 之前胁迫窦敬时,宝珠遮掩晒伤的浓妆,是韦训用刷子涂上去的,此时卸妆也需要他帮助。他用布帕蘸着淘米水,小心翼翼一点点擦干净她脸上的铅粉。蜕掉的死皮随底妆脱落,漏出里面粉嫩的新肉,肤色斑斑驳驳,深浅不一,不复往日光洁。 韦训心酸至极,口中却安慰道:“比昨日又好了些,里面新皮快长好了。” 宝珠心不在焉地唔了一声,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她以前非常珍惜容颜,外出总是记着戴帷帽遮阳,热衷于购买胭脂水粉,佩戴鲜花。虽没有金银首饰,仍尽情享受装扮自己的乐趣。 可自被绑架归来以后,她就再没有照过一次镜子,仿佛对外貌已毫不在意了,或是不愿面对镜中陌生的自己。 当然,也没有再掉过一滴泪。 这件事令韦训感到极度不安。正如邱四所说,身体上都是不需吃药便能自愈的皮肉伤,只是时日长短问题。真正令他感到揪心的,是那些隐藏在内心深处、眼睛看不见的伤。被囚禁时遭受的屈辱与恐惧、愤怒与绝望,将一个明媚活泼、能哭爱笑的少女变得判若两人。 这具伤痕累累的身躯里燃烧一股熊熊烈焰,那是一种决绝狠辣、义无反顾、看起来会将自己与仇人一同烧光的毁灭之火。 韦训深知她此刻的特别,甚至不敢离开去亲自执行绑架窦敬的任务,而是欠下人情债,迂回曲折找来麻烦的人代办。他心中满是未知的惶恐,生怕自己一离开,她会遭遇什么意外,又或是有需求时无人能及时响应,让她再度陷入绝望无助的境地。 好不容易将脂粉从有皮损的面容上卸掉,韦训问:“擦干净了,要看看镜子吗?” 宝珠摇了摇头,垂首看着自己的双手,沉思片刻,开口问:“能把指甲上的颜色擦掉吗?” 韦训立刻行动起来,反复用淘米水和澡豆尝试,又耐心用热水浸泡,但凤仙花汁并非只涂在指甲表层,而是深深浸入纹理内部,无法轻易将其除去。 “试着用犀照刮掉。”她说。那厌恶的神色,仿佛手上沾着什么腐臭污秽、令人作呕的东西。 韦训没有执行这个命令,解释道:“那会割掉你的手指头。” 无奈的事实总是令人不快,宝珠再次陷入沉默。 韦训心中暗自推测,这染甲之法虽是由贵妃开创,但她染色时必定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人强迫的,因此才会对这艳丽的红色如此厌恶,强烈地想要将其除去。他深知,必定有许多看不见的伤害,如这颜料一般,沾染附着在她身上,难以根除。 “等新指甲长出来,会代替旧的那些。”他轻声哄劝道。 “那太慢了,我等不得。”宝珠仰起头,眼神中透出急切与焦虑,心算后说:“举劾信送到长安,命令再返回洛阳,十五日……最多二十日,一定会有结果。” 韦训故作开朗地道:“那时你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可以去南市逛逛,采买些旅途用品,咱们继续上路。” 宝珠没有回答。等韦训转身清洗布帕,处理盆里的脂粉水时,忽然听见床上飘出一句若有若无的轻语:“我走不动了……” 那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散,却重重撞击在韦训的心上,盆中的水随之微微发抖,泛起涟漪。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平日里能逗她开心的笑话,此刻却如同鱼骨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坚持了这么久,燃烧一切,如今只剩下精疲力竭的余烬,怎能不累? 自从宝珠苏醒过来,韦训鼓起勇气,问她能不能继续留在脚榻上陪伴,宝珠没有拒绝,只提了个古怪的要求:让他从行李里翻出罗袜帮她穿好。 可是夜里他伸手去握住她的手时,她却不再像往日那般热情地回握。 她已经用尽了力气,只是在日复一日等待结局。 压抑的黑暗中,韦训忐忑不安睁着眼睛。等那一天终于到来时,她会如释重负吗? 杨行简每天出去打探消息,岐王府的变化果然如同公主所料。表面上,窦敬仍以搜寻真凶的名义驻扎在王府,却微妙地改变了驻军的分布。他宣布府中有刺客的内应,以此为借口不允许任何人走出王府一步,变相将阖府主奴全部囚禁在高墙之内。 岐王身死之后,本应有隆重的丧葬典礼,府尹如此安排,王妃自然怒不可遏。但窦敬就像往常处理棘手事务那般,使出他那泥鳅般滑不留手的绝技,敷衍塞责,一拖再拖,等待长安最后的裁决。 至于那些逃奴,官方已没有多余的精力与兴趣追捕,任由她们自行返回家中,或是离开洛阳,另寻活路。 各方都在观望等候中过得度日如年、焦灼不堪。 随着时间推移,宝珠的元气日渐恢复,但情绪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她长久地在床上一动不动躺着,偶尔爬起来提笔写几个字,但写完立刻烧掉,不留底稿。韦训心绪不宁,时刻绷紧神弦,对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盯得极紧。 这一日,韦训像往常一样问她想吃什么,回答依然是那句“和大家一样”。韦训无奈地从房里出来,安排十三郎出门买饭,准备打水洗手时,忽然,一阵细微的破碎声从卧室方向传出。 那声音虽轻,却如同一道惊雷,韦训拔腿跑进屋里,只见宝珠呆呆地坐在床前,地上碎了一只茶碗。她被弓弦割伤的那只手仍有抖动的余恙,偶尔会拿不稳东西,韦训忙道:“你不要动,我来捡。” 他俯身将碎片一一拾起,又仔细检查床底角落,确保没有残留,然后捧着碎片出去,将它们丢弃到厨下的垃圾堆。韦训转身要走,可不知为何,一股莫名的惊悸不安突然来袭,让他心生警觉。 身为习武的顶尖奇才,韦训生来直觉敏锐,不敢有丝毫懈怠,疾步围着房子里外转了两圈,连房顶上都检查过一遍,却未曾发现什么可疑的踪迹。危机并非来自外界。 再次回到厨下,目光落到垃圾堆锋利的瓷片上,韦训心头猛然一动,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烈。他迅速将所有碎片重新聚拢起来,用昨日剩下的饭粒,一片一片黏合还原。 茶碗原本的轮廓渐渐清晰,果然却缺失了一角。 韦训心急如焚,拔腿返回卧室,冲到宝珠面前摊开手,急促地索要:“快给我!” 宝珠静静坐在床边,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波澜。 韦训急红了眼,再也无法控制情绪,疾言厉色地吼道:“你用那东西死不成!边缘不够锋利,割上许多伤口,流出的血会很快凝固,只会白白受苦!” 宝珠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将这话听了进去,片刻后,她从枕下摸索出最后一块瓷片,轻轻放到韦训手上。韦训连忙握拳用力一攥,瓷片瞬间化作齑粉,从指缝间簌簌而落,而他后背早已沁出一片冷汗。 “你不会看着我受苦,对吗?”宝珠抬起头,盯着韦训,步步紧逼,“到时候,你会将犀照借给我?” 韦训节节败退,只觉被胸口涨出的酸涩潮水瞬间淹没,完全无法呼吸。他终于想起上一次宝珠不哭不闹的缘由:那时她在安化门前受辱,意识到再也回不去宫中,心存死志,回到翠微寺清洗污垢时,也是这般一滴泪也没有掉。 如今,她在苦苦等待用敌人的鲜血洗净耻辱,而后便打算结束生命。哭泣是因为心中仍然期待人间有所回馈,可万念俱灰时,眼泪就失去了意义。他原以为此番人侥幸归来,却未料到,她其实已遭受致命重创——身份、权力、地位……一切被剥夺之后,她仅剩的骄傲被击碎了。 可这一回,他再不能用“将你的尸体卖作冥婚”当借口来恐吓。 “你答应过要给我写聘书的……”韦训哑着嗓子,用极微弱的声音恳求,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转。 “我们拉着手,并头睡在一起,我想,已经不需要聘书了。幽州太远,我实在走不动了。” 宝珠眼中闪过一丝柔软,然而很快恢复到平静与决然:“你是最可靠的、我最信任的人,有几件事,我想嘱托于你。第一:这一回,确认我真的死透了,再将棺木合上,我很怕黑;第二:路途遥远,不用麻烦运回长安了,随便在北邙山上找个地方即可。” 她低下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眼神中露出显见的憎恨:“最后,一定记得将这十个指甲全拔了,远远扔掉,不要留在我身上。” 韦训意识到她在交代身后事,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喉咙如同被无形的铁钳紧紧扼住,哽咽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强忍悲痛,一直撑到十三郎回来,命师弟守在卧室盯着,然后急不择路找到杨行简,将宝珠的话原封不动告知他,声音中满是绝望无助。 “该怎么办?她起了轻生的念头!” 杨行简认认真真听了遗言,反应却出乎韦训意料,没有任何惊讶,仿佛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他神色平静如水,淡淡地道:“果然如此。天潢贵胄性情刚烈,受此奇辱,必不肯苟存。往日主上枕下总是藏着一把匕首,也是自刎用的。为了报仇雪恨,公主隐忍到现在,已是坚强至极。那不是轻生,而是自贵。” 说罢,杨行简站起来,伸手正了正自己的幞头,仔细将衣袍上的褶皱抹平,突然之间,他眼神变得明亮,伸展开被一路上各种变故压垮的肩膀,昂首挺胸道:“公主既然已拿定主意,我自然不能让她孤身上路。还有几日空闲,正好构思一首精妙绝伦、足以传世的绝命诗。” 他弃了拐杖,留下呆若木鸡的韦训,背着手,迈着慢悠悠的方步走向自己房间,醉心吟诵道:“一世枯荣无异同,百年哀乐又归空。不错,就是这般气质、这般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