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 1 若流芳千古 景泰十二冬,只落了一场雪,数日而已。 但是寒意一直蔓延到了翌年早春。 整个长安城中,明明春光潋滟,却雪意森森,如同冷冬。 五岁的太子死在除夕日,死于当朝丞相之手。 他生父手中。 苏彦认罪了。 在被关押近两个多月后,他辩无可辩,低头伏法。 廷尉府审讯室内,他上前画押。 足腕间拖着沉重的铁镣,走得有些慢,却并不拖沓,从容平静。 俯身,跪首,一阵急咳后,压下口中血腥,拿起笔。 一笔一划写下姓名,然后咬破手指,按下血印。 案卷上字迹蚕头燕尾,宽博端朴,血印压得工整严实。尤似还在丞相府中,夙兴夜寐,辅弼政事,执笔批阅卷宗,最后盖上相印。 若非身上牢服,腕间镣铐,这姿仪实在让人难信是个囚犯。 偏他还伸出一手握住铁链止晃,更似平素书写,揽右边宽袍广袖压在案后,不惹竹简上墨迹晕染,不让衣袍沾半分污渍尘埃。 他原是个极爱清白干净的人。 “好了。”他搁下笔,话语平和。 “你……”红木雕文长案后面的廷尉薛谨,是他的同门师弟,见状倒抽一口凉气。 去岁除夕,中毒久病的小太子身子有了好转,女帝大喜,召苏彦入宫探视。 苏彦接旨后,没有备车,策马急行。 以至于漫天大雪,只拂过他面庞,不曾染鬓,不曾湿衣。 女帝连日照看孩子,劳乏至极,留他一人在未央宫偏殿的暖阁中陪伴幼子。 那间暖阁,从女帝歇晌离开到送走苏彦返回,一个时辰内,再无第二个人进入。 小太子喉管碎裂,死于窒息。碎喉是寻常手法,但碎在第二节颈椎体,让人在梦中无声无息死去,乃苏氏暗卫营的手法。 女帝早年师从丞相,由他授尽文武。 一眼识出。 时间、手法都对上了。 女帝让三司审。 新朝初建,苏彦修的律法,提拔的官员。 怎么看都是对他有利的。 羽林卫将他送往廷尉府时,女帝行过未央宫的丹陛追上他。 她披头散发,赤足站在雪地里,抬手给他理鬓掖襟,猩红的眼里还有笑意,“我的丈夫杀了我的孩子,这荒唐又残忍。我不信,你也做不出来。” 她转身看向薛谨,“给朕好好审。” 五字,字字如冰坠地。 须臾间,又是一张面孔。 结果两月,审出这个结果。 苏彦认罪画押。 宣室殿里烧着地龙,博山炉中鸡舌香袅袅升起,殿宇暖香如春。 女帝阅过卷宗,将案边一盏汤药用下。 用完,她从头又看一遍,朱笔下召。 ——丞相苏彦,勾结前朝余孽,下毒谋害储君在前,碎喉扼杀储君在后,按律当斩。念其功在社稷,判罢官削爵,流放幽州,遇赦不赦。” 宣室殿深幽空旷,早春的日光从窗牖洒入,女帝半身在光照下,半身在阴影里。 “除了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觉得他还有旁的杀子缘由吗?”她搁笔,许久不开口的嗓子粗粝又沙哑。 薛谨额上渗汗,后背却寒森森如同被覆了一层薄雪。 他是一路看着两人走来的。 从师徒,君臣,爱人,繁衍子嗣,到今日子亡,情断,恩绝。 半晌,他道,“臣愚昧,想不出旁的理由。” 掌一国刑狱、九卿之一的廷尉是不可能愚昧的。 是不敢罢了。 薛谨意识到,从头至尾,御座上的女君就没打算放过丞相。她若有心网开一面,就会把苏彦交给宗正司,这案子就可定为皇家宗亲之内事。 但是,她让三司审,从家事变成国事,已然恩断义绝。 苏彦回过味,才会绝了生念,认罪画押。 所以孩子到底是否真的死于苏彦手中,若不是苏彦又是何人动的手,在当下这一刻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孩子实实在在死了,断了二人最后的一点联系。 他们之间曾被摧毁过一回后又重新塑起的情感,到如今,终于全部耗尽。 而面前这道看似优柔又宽厚的旨意。 留给苏彦的一口气。 让八万苏家军倒戈,让臣民和史官给她为帝生涯又添一个“仁”字。 至此,随着苏氏一门的败落,十二年间,在这个从寒门爬上来的年轻女帝手中,世家皆平,兵权一统。 景泰十三春,天青微雨,苏彦交出相印,苏家兵符令,卸下全部的骄傲与尊荣,跪行出长安。 女帝坐在未央宫前殿的御座上,锐利眉眼间,空荡荡。 身边她一手捧养起来的国子监祭酒方贻原是看惯了权力争斗间的生死杀伐,不免提醒道,“苏沉璧半生在云端,若存一口气定不甘如此入泥潭。陛下留他一命,需防春风吹又生。” 女帝默声无语,只凝看殿外长途。 近臣当她是在风雨之中看见了来日更广阔的前程,便转过话头,如斯慰她。 她静静听着,嘴角浮起笑意。 来日路是要走出来的,如何能看到! 她看到的,是多年前,旧时路。 他曾牵着她走过。 2 见月 第一章见月(1) 二十年前。 元丰十年冬,扶风郡,渭河畔。 雪霁后的傍晚,夕阳半隐西头。 风过,震落秃枝上的雪沫,纷纷扬扬又是一场雪。 冰封的河岸边,一个四五岁大小的女童原本凝神盯着残阳。这会雪珠子拍上她面庞,钻入她脖颈,贴着她肌肤在一件空荡荡的破烂衫子内直滑到胸膛,化水洇在她身上。 小姑娘打了个寒颤,仰头看四下延展的枯枝,将身子挪过些,低头继续寻找。 她想找些稍微干净的雪。 沿路而来,雪地上沾着血,雪地下冻着残肢,处处散发出尸体的腐臭味。她原也不是头一回见到,不是太害怕。但实在饿得厉害。 隆冬腊月,花木凋零,草根树皮早已被扒干净。除了雪,这一望无垠的荒野里,再寻不到吃的了。 一炷香前,她忍不住想要抓一把积雪充饥。不想两手伸入雪地时便觉触到一个坚硬的物体,待拂开残雪竟见一张唇口,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齿。朔风一吹,现出一张完整的死人脸。双眼也不曾闭上,直勾勾盯着她。 “见过”和“碰过”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她猛地缩回手,脚下一滑跌下去,回神竟是趴在了尸身上,同他面贴面,眼对眼。愣了片刻,她爬起铆足劲往前跑。直到这河岸边,再也跑不动,方停下喘息。 其实也没能跑出多远,但好歹这处的雪里没有死人,雪上也没有新染的血。 小姑娘将掬在掌心的雪送入口中,整个人僵了一下。片刻,待牙根适应了温度,方用力咀嚼起来。待一口尽,便很快又捧起第二把雪,嚼咽入腹。 如此严寒天,饮雪啖冰,尤似饮鸩止渴。 但是饥渴难耐,不食冰雪,当下就没有活路了。吃了这两口,就还能再走几步路。再走几步路,说不定就可以找到阿母。 小姑娘晕晕乎乎站起身来,抬头看和自己一般摇摇欲坠的落日。即将日暮,得快点往前走。 其实,她也不知前面是何处。 去岁,原是父亲派人来接阿母和自己,说给她们换了个新家。但才走了几日,便遇到一股流寇,抢杀掠夺,将她与阿母冲散了。 她在一片死人堆里醒来,在路过的人群里看见一个穿着青衣的妇人背影,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最开始,她还能记得阿母爱穿青色衣裳,记得阿母温柔恬淡的笑脸。 只是快两年过去,记忆开始模糊,阿母成为一个青色的影子。阿翁更是自她出生便从未见过,不知他模样。 朔风呼啸,还没走出两步,她便又跌在雪里。天色暗得很快,小姑娘喘了口气,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过往的记忆忘却,近来的事情她却记得清晰。 她记得有人说,去长安,那处是好地方,有汤饼和热粥。 她记得她走过的地界,捎她坐牛车的妇人和她说是陇西,分给她包子的乞丐爷爷说到了金城,抢走她破碗的小男孩说在天水,想将她卖掉把她打得半死的男人说这里是扶风郡……而扶风郡寺庙里的和尚说,再往前一百里就是长安了。 她便很开心,她走对了地方。 这么久,她跟在一波又一波去往长安的人群中。 乌泱泱的人群,举止匆匆的神色,同那日她与阿母走在茫茫人海,去父亲说的好地方时一样的情境,无甚区别。 她自然以为是的对。 却不知压根错了方向。 很久后她才知晓,当日她们从兰州出,西北处的凉州酒泉郡才是他们的新家,而自己走向的是东南方的京畿长安。 截然相反的方向。 荒野劲风又起,她举步维艰,终于失力倒在雪地里。 却依旧没有停止前行。 她已经懂得,这样冷的地方,是不能睡的。一旦合眼便再无醒来的可能。于是挣扎着往前爬去,爬不动便塞一口雪在嘴里,告诉自己吃跑就有力气了。 天色完全暗下,星月昏沉,她又安慰自己,这冬日虽冷,但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没有野兽,她就可以少一层被生吞吃掉的风险…… 眼前越来越黑,手掌现出重影,嚼雪的牙齿失去知觉,身下裹泥的残雪慢慢冻住。 她的速度越来越慢,大概无需太久,她就会和方才那个被埋在雪里的人一样。 在一次喘息后,在一次眨眼间,冻死在这里。 “救……” 她呼喊出声,将仅剩的一点力气用来作无功的求救。然才吐出一个字,便顿住了口,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确定面前出现了零星的一点灯火。 细看。 是一盏灯笼。 灯笼握在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中,手背上垂落的袖沿绣着精致繁复的云纹,袖口一圈风毛极盛。往上去,衣襟两侧都是这般油光水滑的风毛,连着立领,拢住半张面庞,露出乌发玉冠,一双海目星眸。 四目相对。 少年蹲下身来,手中灯笼慢慢靠近,如同他的目光,亦是轻而软,小心打量着面前的女童。 干裂唇畔口一呼一吸间的微弱白气。 瘦削的面庞上嵌着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虚虚掩在忽颤的长睫下,还有未散的光。 来人苏彦,乃是去岁出使酒泉郡的刺史,今岁奉皇命急召回京。 从西北诸郡一路南下,他看见的是赤血千里,饿殍遍地。原以为到了这扶风郡境内,靠近京畿地,许会好些。谁曾想,依旧是雪里埋骨,冰中冻尸。 这个小姑娘,是他在数十里官道上遇见的唯一活口。 苏彦欢喜满怀,又觉抱歉。 他不是寻常官吏。 确切的说,他属于那一类受天下百姓供养的权贵子弟。他出身洛州豪族,父亲是士族的首领,母亲是当今天子胞姐茂陵长公主。 然而,他为之效忠的朝廷,如今日渐腐朽,近五十年间,国土分裂,文武不济,天下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如眼前这个女孩,流离失所者无数。 他受天下供养,却力弱不得挽狂澜。 苏彦搁下灯笼,拂开她掌中还未吃尽的雪团,将她抱起。 “能站吗?”他话语低柔,拾起灯笼让她捧来取暖。 小姑娘怀抱着明灭不定的灯火,感受着久违的温度,一瞬不瞬看着他,讷讷点头。 却是一个踉跄跌在他胸膛。 饥肠辘辘,力竭不支。 苏彦扶住她,将灯盏递给赶来的侍者,拿了一块胡饼递给她。 昏黄豆灯散出的光,落在饼和人上,都是她见过的好模样。 小姑娘抿了抿嘴唇,伸手接了饼子,低头慢慢用着。 天水郡内和她一起乞讨的小乞丐,在得了三个包子后,不肯分给她,一口气全吃了。未几因为太胀,挣扎了两下便咽了气。 此后,再饿,她都不敢狼吞虎咽。 “你叫什么?” “可记得家在何处?” “父母何人?” “我派人送你回去。” 苏彦边问边瞧她模样。 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脚上连双草鞋都没有,就这样赤足站在雪地里。 意料之中,小姑娘摇头,她什么都不得了。 苏彦叹了口气,脱下自己身上厚厚的玄狐皮大氅,折袍摆半截铺在雪地上,让孩子踩过来。 小姑娘仿若没听懂,只盯着那氅衣,脚趾蜷起,不敢上前。 苏彦冲她笑了笑,抱她上去,然后将她裹在大氅中,又给戴好兜帽。 “抱石,此处距法门寺甚近,那处由我施赈的场所,你一会送她过去,好好安顿。”苏彦转头吩咐身边的侍从,又接来一个酒囊,道是温水,让她慢慢喝。 小姑娘这回却不接了,才露出的两分欢色刹那间退下。只伸出一只手,攥住他袍摆,一个劲摇头。 流落到这渭河畔之前,她便是在法门寺住过一段时日。寺中僧人很好,施粥赠药,劈厢房腾佛堂给她们居住。 但是,去的人越来越多,总也有僧人照顾不到的地方。会针线缝补的妇人,有力气能砍柴挑水的男人,还能受欢迎些。他们帮着寺庙做些事,同管事和尚搭上两句话,便吃食少忧。而像她这般的孤弱幼女……不是被抢了汤饼,便是被夺了铺盖。 数日前,便是一个比她稍大的女孩,说要给病重的祖母添床被褥,便将她的抢了去。她气不过,两厢争夺中,那女孩不慎撞在门槛上,不知怎么一下便没了气。老人家见状颤颤巍巍过来,一口气没上来也死了。 两个活人转眼成死尸,还未等寺里的和尚来安置,周遭的人便已经一拥而上,将尸体衣衫扒光,草草扔出,如此既得容身处,又得遮体衣。 她身上这件少了两个袖子的破衣裳,便是好不容易抢来的。为此还被另一个高个子男人直追了两里地。 “……别把我送走。”她低声哀求。到最后将只啃了小半的胡饼塞回苏彦手中,唯有另一手攥紧袍摆不肯松开,“我很乖,吃的也很少。” 她跪在苏彦面前,小小的一团,如一只病弱的小猫。伸出细细的爪子,蹭上他的皂靴,来回擦拭。 她说,“我也可以干活。” 这是元丰十年的除夕夜,风雪漫天,月色昏沉,难见光华。 苏彦看自己手中半块胡饼,看朔风呼啸如野鬼哀嚎的旷野。 礼崩乐坏,纲常废弛,上无明主理事,下无贤士辅弼,纵他一人一家一族之力,开私库施金银,依旧难护黎民于万一。 他将饼重新放入孩子手里,揉了揉她脑袋。 又一个侍从过来,告知他,车驾维修估摸需要半个时辰,那处已经点起了火堆,可去烤火歇一歇。 他抱起孩子,小姑娘抓着他袖角不松手。 火中添了油脂,烧得很旺。 小姑娘用下膳食,渐渐恢复了一点生气。只是尚未得到明确应答,仍是惶惶难安。却也不敢出声,怕扰了人家。 只静默一旁,偷偷看他沉静阅卷宗的面庞。 时值一阵劲风扫来,苏彦赶紧护住写给天子的《择贤策》,侍从匆忙挡住火堆,守卫加速修车,还有人赶去车中再捧衣衫送来。唯有小姑娘猛地站起,伸出两手挡在苏彦头顶。 她身量不足,纵是站立还需踮足方能与坐着的少年齐平。 苏彦抬眸,将她高举的双手放下,见她手中接捧了半掌雪团,原本冰冷的小手愈发没有温度。而他鬓角,因她的遮挡,只被一点雪沫拍到。 “多谢。”他拂开掌中碎雪,拢她到近身处烤火,见天边斜月破开浓云挂在树梢,只低声抚慰,“随我苏姓,择“见月”为名,小字皎皎,如何?” 赐名收养,这是留下她了。 小姑娘频频颔首,跪首感恩。 苏见月,月出皎兮。 愿你我都能如月破云,得见清明天下。 第二章见月(2) “苏见月”这个名字被叫了两年,第三年的时候,改为“江见月”。因为苏彦带她回到了自己家,酒泉郡凉州牧府,认祖归宗。 倒也不是专门为她寻到的母家。彼时时局,流离失所者举不胜数,小姑娘除了一点模糊的记忆,基本前事不知,寻亲路宛如大海捞针。 而之所以能寻得父母,实属意外。苏彦酒泉郡之行,原是为了送嫁。 大郢皇室式微,天下烽烟四起,各路诸侯群雄圈地为王。近十年间,兵力最盛、发展最快的当属原兰州的煌武军。 初时领头者江怀懋不过一小小亭长,归属在太守麾下,抗击西边的羌族。奈何太守无能胆怯,只思官职不顾民生,任由西羌越境抢夺,自己粉饰太平只作无事。 江怀懋看不下去,以二十马匹起势,杀太守,抗西羌,数年间声明渐起。 元丰五年,江怀懋已经拥兵六万,在兰州占了州牧府,自封兰州牧。至此朝廷方才重视起来,派太尉苏致钦前往颁布任职诏令。 太尉掌一国军政,原无需劳他亲往。如此重礼,自是为了安抚拉拢江怀懋。 苏致钦深知朝廷人才凋零,尤其武将难求。他自己便是个典型的例子,家族早已从文多年,只因朝中少人可用,不得已二度披甲从戎以匡社稷。 而他初见江怀懋,便知其乃良将之才。只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苏致钦忧国爱才,遂用心教授。江怀懋感念其教导点拨之恩,至此只当是底下官吏无能,蒙昧君上。遂一心臣服,供苏致钦驱遣,为朝廷东征西讨,南征北战。 直到元丰八年苏致钦病故,换人接手太尉一职。新任长官一派看不起布衣出身的江怀懋,多番与之为难,尤似当年的兰州太守。江怀懋便旧事重演,再行杀招,至此领雍凉两地兵甲,竟达二十万之多。 天子惶恐,惴惴不安,只得顺势赐酒泉郡官府邸、加封永成侯爵位以作安抚。 翌年,元丰九年,苏致钦之子苏彦夺情出仕,自荐出使凉州,与江怀懋共治州郡。既行监察之责,亦抚怨怼之心。 原本十六岁的少年,并未被那个已经战功累累的将军放在眼中。只因苏致钦之故,得了两分礼数。 然真正让彼此交心的是当年边地大旱,接连天灾。朝廷赈灾款项迟迟不到,未几又遭西羌侵扰,可谓天灾人祸两面夹击。苏彦遂开私库赈灾,又为江怀懋供应粮草,布置战略,共同抗敌。 元丰十年夏的一场战役,西羌退出边地六百里,乃大郢朝十数年间从未有过之大捷。江怀懋威名愈盛,苏彦一战成名。 天子赵徵且喜且忧,急召苏彦回京,后得苏彦《择贤论》,又闻苏彦力保江怀懋乃罕世之将才,其忠心可表,方勉强安心。只是终究难以放下戒心。 故而,元丰十三年,在朝臣几番建议下,生出联姻之举。谴胞妹舞阳长公主之女,安庆翁主陈婉嫁与江怀懋。 苏彦北行送嫁,便是送表妹完婚。 世家贵女入寒门为妾,多有不甘,奈何皇命之下不得不遵。然酒泉郡华堂之上,面对其发妻主母一身青衣,银簪玉钗,无半点喜色之态,安庆翁主端在手中欲敬的茶水僵了片刻,一声“姐姐”在唇口滚了数次未吐出。 却是一瞬的迟疑,一声“阿母”在堂上响起。 诸人俱惊,齐齐扫向声音的来处。 见得随在苏彦身边的小姑娘迈出半步,朝向高堂升座的青衣妇人,又唤了一声“阿母”。 她走丢时将将三岁,流浪两年,在苏彦身边近三年,已从一个垂髫稚儿长成半大的柔美少女。她记不清生母容貌,唯记得她永远一身青衣,簪一枚裸纹银钗于浓密乌发挽就的鬟髻间。 这厢细看,到底不同,妇人已生华发,缕缕夹在青丝里。面泛疲态,容颜衰败,望之已近不惑。 江见月来时路上闻苏彦讲过,江怀懋刚至而立,他的发妻小她五岁。二十又五,是一个女子年华正盛的时候。 华堂目光齐聚,她意识到自己唐突,又恐给苏彦徒增麻烦,只索性站出,拱手向主人致歉,道了声“晚辈失礼”,后垂眸退回苏彦身边。 苏彦知她心思,将她半掩身后,“此乃在下学生,幼时与母失散,只记得生母爱着青衣,今见夫人,这厢冒犯了……” “玉姐儿——”苏彦的话没有说完,堂上妇人便一声惊呼,踉跄奔来。一把抓住女孩,翻开她衣襟,寻她胸膛一枚拇指大小的梅花胎记。 果然,心头印记,花开五瓣,落在瓷玉肌肤,尤似红梅映白雪。 妇人浑浊双目泛出泪花,如燕雀护雏,拢紧她衣衫,又观她容貌。 孩子年幼不记生母形色,母亲却难忘稚子模样。 分明就是当年轮廓。 她枯瘦五指抚上女孩面庞,指腹颤颤落在她左眼下方,眼中悲喜不定,口中喃喃自语,“这处该是一颗泪痣,如何、如何……” 女孩杏眼通红,眸光扫过苏彦,最后落在妇人面上,低声道,“去岁玩闹,不慎磕破,面留微痕难消。师父怜我,以金粉为我绘新月,掩瑕增色。” “……吾儿!”妇人揽子入怀中,贴面磨鬓,仰天咽泪。 又拜苏彦铭感大恩,后直径携女入后院,丢下华堂满座的客人,和一对新人。 走出两步,更是抱起孩子,紧搂于胸前。原本已经羸弱消瘦,需人搀扶的身子,竟是生出无穷力量。 这日华堂笙箫依旧,洞房红烛摇曳。而江怀懋原配李氏的屋内,亦是欢喜满怀,丝毫没有因夫君纳妾而生出一丝怨气失落,有的全是与女儿团圆的欣喜欢愉。 尤似一朵几近枯萎凋谢的花,重新逢露新生。 至此,小姑娘复了“江”姓。江怀懋本欲重给她取一名,却被拒绝。莫说名字,纵是当年信中择取的乳名“玉儿”,江见月亦不肯要,闺名仍作“皎皎”。 …… “阿母!”床榻上,江见月已经歇晌醒来,原见母亲在她身畔小憩,亦不曾出声扰她。只盯着她即将临盆的胎腹,同腹中好动的手足打招呼。这会见母亲胎动愈烈,却面生欢色,甚至隐露笑声,方忍不住唤醒她。 如今乃元丰十五年,她归家后的第三年,父亲奉召讨伐在汉中谋逆的刘易。 时值母亲和安庆翁主都有孕在身,翁主不习边地生活,自己亦想念苏彦。五月里,江怀懋接旨后便顺道带她们来长安,入住在天子赐居的永成侯府。只留染了天花无法上路的唐氏母子在凉州府宅中。 “可是阿弟淘气,劳累阿母?”江见月见李氏转醒,扶她换了个姿势,给她按揉腰背,“偏阿母还这般欢喜,梦中都笑出声来。” “近来嗜睡些,本是来让你择寿面的。瞧你睡得熟,瞧了会竟自个也睡过去了。”李氏嗔笑起身,将孩子带去妆台座上,给她蓖发梳头。 “阿母是梦到了你,梦到那年与你的重逢,梦到这两年你在膝下长大,阿母还能给你缝衣梳妆,做梦都高兴。” 秋日午后,暖风微醺。 细碎的日光从窗牖撒入,落在小姑娘玉团般的面庞上,将她面颊新月映得愈发熠熠生辉。 她眉眼弯下,“皎皎不信。” 李氏挑来一条丝绦给她系上,目光扫过自己胎腹,有些局促道,“阿母说真的,这孩儿不来,阿母亦有锦绣女儿;他来了,便是锦上添花。有你,方才能有他。” “我信。”江见月透过铜镜看妇人郑重神色,不由笑道,“皎皎与阿母玩笑的,晓得阿母疼我。” 她怎会不信! 相比在她走散后,父亲为绵延后嗣纳唐氏,迎陈氏,母亲则因寻不到她而华发丛生。 她在服侍母亲的婢子口中,偶听得一些话语,拼凑出那些年母亲的日子。 母亲虽与父亲团聚,心思却都在找寻她上。初时父亲还一道寻找,但战乱不断,军务缠身,难以抽出精力,只谴了一队人手帮助找寻。多番无果后逐渐放弃,只想与母亲再要一个孩子。却遭母亲拒绝,如此纳了麾下主簿的女儿唐氏,诞下一子。 而母亲则搬回兰州老宅独居,非年节不入酒泉郡。她终年穿青碧衣衫,不着父亲赠她的其他绫罗与头面。只盼走丢的女儿,若有一日回家,千万能够认出她。 “那皎皎梦中欢愉,可是因为见到了阿母?”李氏给女儿梳好头发,转身捧来一身新制的衣衫让她换上,“阿母方才入屋来,你在睡梦里也笑得咯咯出声。” 她目光落在江见月眼角月牙上,又戳了戳她左手腕间的七彩珐琅手镯,“是与不是?” “我梦见师父了,梦见他在渭河畔救我的样子。”江见月亦抚摸镯子,“哎呀,我如今日日与阿母一起,可是已经许久未见师父!” 离开苏彦两年,虽一直通书信,但思念难捱。 五月里入京,若非染了风寒,她大抵已经跟着同上汉中战场。眼下凯旋的大军估摸再三两日便可抵京,只是到底赶不上今日她的生辰了。 故而晨起,赵谨师叔送了生辰礼过来,便是手上的这个镯子。 由苏彦绘图设计,让精通机关的赵谨制作。 赵谨道,“师兄原话,若赶得及回来,便自个送给你庆生。眼下么只得由我代劳了。” 日头移向正中,八月秋高,漫天滚金流云铺在女孩身后。 小姑娘穿一身母亲缝制的留仙襦裙,双螺髻上玉珠点缀,丝绦垂摆,抬手间腕上珐琅镯溢彩流光。 这是她十岁的生辰,纵是苏彦不在,但手上有他的厚礼,身边有母亲,她还能趴在母亲腹上,听手足的声音,便觉很圆满。 “该这般敬爱你师父,若无他,哪有我们母女今日。”李氏理过孩子衣领,“这恩,不可望。” “女儿晓得。阿母说了,我们还得谢谢安庆翁主,若无她嫁与阿翁……” “翁主是长辈,不得直呼封号。”李氏秀眉微蹙,“她也不易,年纪轻轻嫁来边地,这个世道!” “阿母少生这般慈悲心,他们生来贵胄,多少民脂民膏尽入囊中,高门世家里开库济民的除了师父苏氏一门,寥寥无几!纵是天子亦是……” 李氏匆忙捂住她的嘴,压声道,“你阿翁交代了不可妄议君上,何论陛下如今就在府中。” “陛下在府中?”江见月讶异道。 “他与舞阳长公主一道来看望阿母和翁主,銮驾还在菡萏台。”李氏恐女儿冲撞天子,只道,“左右阿母接过驾了,你且在房中待着莫出去了。这耽搁好半晌,原是来问你晚膳寿面想佐以蟹黄还是鳝丝,阿母给你备着。” “就鳝丝!”小姑娘挑眉道,“辛苦阿母了!” 既然大军不至,自也无需铺张,能有一碗阿母做的寿面足矣。 江见月送母亲出去,见她这两年稍稍丰盈的身子,慢慢融入秋光中。直待李氏彻底离开院子,方敛了笑意,摩挲手腕上的镯子,将一颗心提起。 父亲此番得胜,亦好亦坏。 她耳垂微动,静听四下声响。又走出院门,看门口守卫,廊下侍从,这些是赵谨师叔按照师父的意思,前两日又添来的暗卫人手。 江见月懂苏彦的意思。 父亲远征并未留精锐兵甲在这府邸之中,只说妻女尽托于天子,以表忠贞之心。 苏彦思之再三后,没有反对。这是让君臣关系渐进、彼此信任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但是苏彦留了后手,便是在府邸内外插入了大半苏氏死士,用来保护她们。 他有这般顾忌且付诸行动,可见天子猜忌之心甚重。 江见月把玩着手镯上的暗扣,默声回来屋内,只思虑天子这日入府的目的,盼着父亲和师父早日归来。 3 破碎 天子赵徵今日来永成侯府,确实没有什么深意,就是来此施恩、探望为国效力的将领家眷。 菡萏台中,安庆翁主午后去了大慈恩寺还愿,尚未归来,赵徵便在此多留了会。 “安庆算什么,劳陛下这般侯她。”正堂中,舞阳给天子奉茶,笑道,“多事之秋,皇兄还早回禁中(1)的好。改日,臣妹让安庆来宫里向您请安。” “不急,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赵徵从中贵人(2)手里接来小金笼,逗弄里头的蛐蛐。 帝王好斗蛩,片刻不离身。 赵徵玩得起劲,招来舞阳同乐。 从小金笼转入玉石罐中的两只蛐蛐,其中背宽膀长,翅厚须整,头部蓝金闪耀者唤“威风”;声色洪亮,频频嚎叫,黑睛炯炯者称“凤鸣”。 “朕饲养得如何?” “此二者体健声高,得皇兄精心喂养,是他们的福气。”舞阳陪侍一旁,看得专注,唯一点余光观龙颜。 龙颜悦色。 赵徵用食铲给它们喂了些辣椒籽,再持引草扫其触须,来回三两次,“威风”和“凤鸣”便气势汹汹斗了起来。 “奉承的虚词!”赵徵将引草扔给舞阳,“咱兄妹俩开一局,你莫让朕!” 舞阳双手接过,用心引逗“威风”,到底难敌“凤鸣”嘶嚎,窜撞弹跳,数个回合下来,颓势已现。 “事实胜于雄辩,臣妹句句非虚。”舞阳手中引草慢慢卸力,“左右都是皇兄养育的虫儿,臣妹输了也不冤。” “再来一局,凤鸣换给你。”人在宫外,没了宫中憋闷气息,赵徵觉得呼吸都顺畅,不由玩心大起。 “陛下,不可……”中贵人持着拂尘,欲言又止拦了一把,打散天子一半兴致。 “斗蛩,听鸣可忘倦,观斗可怡情。”舞阳挡过话头,“臣妹再陪皇兄来一局,只是皇兄且让着些舞阳。” “听到没,扫兴的东西!”赵徵瞥过中贵人,“要不是长公主,朕揭了你脑袋!” 中贵人跪谢天恩,再次点香计,讪讪避在一处。 星火一点,香灰抖落,天家兄妹边逗边闲话。 天子叹声,“如今也就你还能与朕说这些,宽慰朕心。” 舞阳道,“臣妹只是忧心皇兄龙体,本该劳逸结合。” 赵徵目光不离蛐蛐,感慨道,“宫中也不得躲闲,这下竟躲到安庆处了!”说完,抬眸扫了眼殿室,想起是江怀懋的府邸,不禁又是一声自嘲。 “皇兄惯是疼安庆,臣妹派人去催催,让她早些归来。” “礼佛还愿是心诚事,莫催她。” 至此,兄妹俩静了话语,一时屋中寂寂。 唯原本胜了一局的“凤鸣”在舞阳手中,到底敌不过赵徵调教的“威风”,叫声尖利刺耳。 天子眼见二次要赢,自当欢愉。 然香未过半,许是中贵人那半句话扰神,在天子耳畔多转了几圈,慢慢变成宣室殿内近臣高官的话语,一句句逼仄而来。赵徵明显意兴阑珊,连着引草都松在手中。 “皇兄欲让臣妹,也不必如此醒目。”舞阳嗔道。 赵徵笑了笑,重新握起引草,扫过“威风”触须,却听他道,“三妹,你说江怀懋可有反心?” “陛下!”舞阳手下一抖,四下环顾匆忙制止他。 虽屋内外都是宫中带来的侍从,永成侯府的人都谴去旁处候命了。然白日昭昭,如此宣之于口,让闻者心惊。 “哪里说话都不方便,这处还静谧些。”赵徵哼了声,“朕也就同你闲话两句,这两日朝臣在朕耳边嚷嚷,惹得朕心烦!” “你们都去外头伺候。”舞阳见状,到底谴退了侍者。 中贵人会意,带人欲合门退下。 “莫合门,朕斗个蛐罢了。”眼看胜负即定,赵徵丢了引草,半靠矮榻,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舞阳言语,“江怀懋就要还朝了,三妹觉得是该收了兵权,还是继续给他加官进爵?” 舞阳欲搁下引草回话,被赵徵挑眉按住,“不必停下,许你继续挣扎会。” 舞阳谢恩,“陛下都亲来看望永成侯妻儿了,不是摆明了皇恩厚重。” “江怀懋将妻儿尽托于朕,不留片甲于此,确实忠心可表。”赵徵颔首道,“仗也打得好,这西境内外被他扫得干净。” “是啊,此番得胜归来,他便有兵甲四十万了。”舞阳帮扶“凤鸣”有些吃力,指尖微白,却仍旧没有放弃。 【此番得胜,四十万兵甲尽握他手,而拱卫京师的城防军不过十五万。陛下,切记“拥兵自重”四字。】 宣室殿内臣子的话萦绕耳畔。 赵徵面色微寒,然想起苏彦临行话语,又道,“沉璧如今历练得也不错,他多番进言,江怀懋乃可用之才,朝中缺此良将。” 舞阳颔首,“大皇姐最好的孩子,承了她和苏尉的才智武功,如今也可独当一面了。” 【朝中并非江怀懋不可,副都督不逊色于他。最关键副都督出身名门,与陛下乃血脉至亲。】 又一声话语回响在耳际。 “沉璧到底年轻,掌兵不过五六载!”赵徵叹道。 “皇兄所言极是,日后可让他多加历练,一点即通的苗子。”舞阳还在用力引逗“凤鸣”,欲要胜一局。 【西地平复,国中便算还有一半战事,以副都督之能力威望,数年可望。】 【难得永成侯此番妻儿都在京畿,千载难逢的机会。若是此番不缴械收他兵权,待他回凉州,乃纵虎归山,人心难测!】 【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当用人不疑。】 【确乃如此,大都督既让妻儿入京,便是忠心已足……】 话语声声,赵徵思绪又回到起点,疲躁道,“罢了,且待安庆回来,听听这枕边人的意思!” 舞阳手中引草微顿,须臾以引草扫其后尾,片刻呼道,“皇兄,凤鸣赢了,臣妹赢了!” 赵徵闻言,一下探过头来,难以置信。 “没到最后一刻,一切皆有可能,谁也作不得保。”舞阳热切道。 这话说的是斗蟋蟀,赵徵想的却是江怀懋。 纵是苏家父子两代作保,时移世易,也难保万一。 “皇兄,您生气了?”舞阳观天子面色,斟茶奉上。 赵徵喜怒浮于色,面色白一阵红一阵。 舞阳跪下身,低声道,“臣妹有罪,方才玩乐,不曾恭听圣言。” “起来!”赵徵回神,“与你无关,反而是你提醒了朕。” 舞阳展颜作不明状,只复又道,“方才臣妹隐约问得陛下提起安庆……” 赵徵给“威风”和“凤鸣”喂食,点了点头,“且听听她的意思,看看江怀懋素日里到底心思如何?” “那自是好的。上回就闻她言语,侯爷待她甚好,还说待她诞下孩子,便让她与夫人并肩,不执妾礼。也不枉给他生儿育女一场!” 舞阳一片慈母心,说得欢喜。赵徵却是扔了食铲,面色极为难看。 天家赐婚,至今第二个孩子都有了,居然还是以妾室待之,这不是明晃晃打他的脸吗!要不是来此一趟,他还想不到这茬。 “等安庆回来,天大的委屈,朕给她做主!” * 安庆翁主陈婉年十八入凉州江氏,初到边地,确实觉得委屈。但是正妻容人不理事,夫君勇武有威名。她虽为妾室,但以诰命之身,多与夫君一道同进同出,得人瞩目。时间久了,日子虽比不上长安富贵繁华,倒也自在快活。年少一点竹马私情散去,只一心一意操持府中事宜。 便如此刻,她从大慈恩寺归来,亦不忘给李氏请回一个平安符,让人送去。 “翁主当真菩萨心肠!”贴身的姑姑叹道。 “夫人再有十来日便要临盆,郎君嘱咐了,她身子弱,要我多留心。”陈婉踏入府门,瞧了眼东边院落,又回眸眺望自己住处。 虽然居东为正,自己住不得,但是她的院子紧挨着郎君的独院,也不算委屈了自个。 往西头,是膳房,花圃,九华阁。 住在这处数月,多半是李氏带人做膳,她领人修剪花枝。府中一膳一羹,一花一草,在两人手中出来,是她们共同的家。 陈婉觉得挺好。 知銮驾尚在府中,她遂让侍者抱着已经睡熟的女儿先去歇下,自个前去面圣。 院中遇见中贵人,闻陛下与母斗蛐,恐扰他们调服蛐蛐,失了兴致,遂挥手谴退侍者,自个扶着腰身一路分花拂柳,缓步上前。 “……臣妹也觉如此,说到底江怀懋乃连杀两位朝廷命官上的位,此等性情,怕是难以降服!” “是朕耽误了功夫,左右沉璧年轻,朕栽培便是。” “皇兄所言甚是。” “只是又得委屈安庆,年纪轻轻、无妨,朕来日再给她指个好人家!” “陛下无忧此节,家国大义,安庆会明白的。” “既如此,大军两日后入京,一会先把安庆带回你府上。” “罢了,起驾吧,这处不是议事的地方。” 屋内话语句句杀机,屋外人已经捂着胎腹,惶惶退至院门口,只是足下打颤,不慎撞到回廊花盆。 瓷盆落地,声音脆响。 “翁主!”中贵人匆忙上来扶她,却被她瞪眼止住。 舅父对夫君动了杀心。 要让表兄接手兵权。 给她再行指婚…… 便是要她失了丈夫,要她的孩子没了父亲。 那她这会提前知晓,可会被灭口? 阿母说家国大义,可是会大义灭亲? 陈婉气息直喘,抬眸间院外甬道上一个人影撞入眼际,“若是陛下问起,便说来人乃夫人。听到没有!” 也不待中贵人回话,陈婉往前走去,边走边提声唤道,“姐姐,你如何在此处?” 李氏从东院女儿处来,原是去西边膳房给孩子准备晚上庆生的鳝丝面的。 这厢见得陈婉奔来,不由扶上她,“妹妹也是有身子的人了,慢些!” 陈婉甚至跑过了两步,回身时一副落在李氏身后赶上的模样,非迎面而来。 她喘息压声,秀眉愁蹙,“姐姐快走,陛下要暗杀夫君!” 李氏惊愣,尤似未听懂,只本能望向菡萏台。不偏不倚,同疾步出来的赵徵和舞阳眸光撞上。 “方才何人在院中?”舞阳厉问。 “是、是夫人!”中贵人跪首,“夫人止住奴婢通报,奴婢万死!” “安庆过来!”舞阳急唤。 “姐姐快走,他们不会伤我。”陈婉低低留下一话,似是无可奈何走向母亲处。 一时间李氏魂不附体,血脑僵硬,待陈婉身影从她眼前碎步奔过,黯淡她视线,她遂回神意识发生了何事。 “皎皎!”她灰白唇瓣呢喃,面容血色褪尽,手足颤颤,扶着左右磕磕绊绊奔逃。 顷刻间的变故,所有人都惊魂不定。 “皇兄,不能放她走。”舞阳急道。 赵徵阖眼,道出一字,“诛!” “别,别扶我了,快让皎皎走,快……”李氏回身看见,天子侍卫已经抽刀拔剑,追奔而来。 “皎皎,快走——”她猛地顿下脚步,声色凄厉。低头看从后背贯胸的长刀,只一把退开身边侍女,“把我女儿带走,让她去找她阿翁——” 中堂引起的声响,转瞬引来苏彦安插在此的死士,和护驾的羽林卫。 赵谨最先反应过来,踢门入内,一把牵起江见月。还未待江见月回神问发生何事,李氏的一个婢女已经少了条胳膊连滚带爬跌入院中,“姑娘快走,陛下要杀侯爷,夫人听到……已、已被灭口…… “阿母——”小姑娘顿时挣开赵谨奔出去。 “阿母!”她穿廊过院,一片鲜红入眼,瞳孔骤缩。 是看见了倒在血泊里妇人。 “走!”妇人已经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传话给女儿。 她前头紧护胎腹的手,已经松下只死死钳住一个侍卫的腿,任由胸口鲜血汩汩蜿蜒成溪,任由被猛踹拉拽,被剑刃割过手腕,最后被一脚踢出数米,横贯胸腔的长刀彻底切断她心脉,她却还是张着手,不知是想再抱一抱团聚未久的孩子,还是想再拦住一个要夺她女儿性命的魔鬼! 最后的意识散尽,她双眼尤睁,一道泪痕划过眼角。 许是欣慰看到了女儿到底还是被人拖拽救走,许是遗憾这声声回荡在天地间的“阿母”往后再也听不到了…… 苏彦的死士领的命令是保护,而非刺杀,面对的又是天子,便敢避不敢攻。只夺马抢人,冲出府门,奔上长街。 “我要阿母!” “我要报仇!” “我要杀了他,你们为何不杀了他?” 江见月被领头的赵谨扔上马背,二人同乘一骑。 赵谨身躯挺拔,一俯身就彻底护住了她,只一手控她腰腹,一手持缰策马疾奔。 “皎皎,那是天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你此刻还手,你阿翁和你师父都会成为乱臣贼子,除非反了……” 秋风啸如犬吠,将赵谨的话一字一句砸入江见月耳畔。 “是吗?”她似失尽力气,不再挣扎,只喃喃低问。 赵谨长叹一声,默认。 却觉眼前一黑,一阵晕眩,竟是江见月拨开珐琅镯上暗扣,弹出染了松骨粉的卷针,扎他皮肉。 他自个制作藏纳的暗器,自有解药。 只是待他稍缓速度咽下丹药,却见得少女已借这个档口,抽来马侧悬挂的弓弩,转首举弓控弦。 她为江氏女,将标着苏氏记号的连弓弩三发箭矢,尽数射向代表天子的羽林卫,钉死在雍门之上。 “不反何为!”伴着箭弦铮铮作响,她的声音又脆又烈,足矣让周遭所有人听清。 4 征讨 同江怀懋的大军相遇时,是在翌日凌晨,扶风郡的渭水河畔。 江见月从马上滚落,身上母亲新裁的衣裳裹泥染血,头上母亲给她梳的发髻散开,她又一次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跌在渭河畔。 只爬上去,仰头看父亲铁骑,师父面容。 “元丰帝欲除阿翁,消息为阿母所闻,斩杀阿母于府中。阖府血流,唯儿逃生。” 晨星寥落,渭河上的风萧瑟又凛冽,将她衣衫吹得烈烈作响,披散的长发拂过面庞,割裂她稚气未脱的脸颊。她跪在地上,任由来不及被缰绳勒停的战马前蹄扬起,朝她喷来响鼻,背脊纤弱却不动如山,只字字泣血相告。 “你、说甚?”胯|下马被勒过方向,马背上的将军怒目圆瞪,须发皆张,只侧身过来,与女儿贴面同侧,“你再说一遍。” “我说阿母今被昏君所杀一尸两命,阿翁一片赤胆丹心被践踏。” “我说今日西陲平复,有人欲要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我说,您为天子守国门,天子视您为刍狗!” 女孩怒吼一声厉过一声,如迎风响彻的战旗,悲鸣直上云霄。 随她声落,风更烈,士兵手中开路的滚油火把映着渭水摇曳。 她面前高头大马已经被驯服,低下头颅不再乱转,连同训马的男人一道静了生息。而男人身后泱泱兵甲亦是无声无息,在等一个命令。 江见月一路而来,前半路是丧母的肝胆俱裂、悲痛欲绝,后半路是如何为母报仇的满心盘算。她一介女童,撑足力铆足劲亦不过一时之间三支箭。唯有父亲有兵甲数十万,可为母伸冤。 可是她不能确定,父亲是否愿意为她的母亲报仇。 母亲,于她是母亲,于他只是一个妇人。 她带子殒命,却还会有人再给他繁衍子嗣。母亲之死,原是可大可小。 来时路,赵谨便言,君要臣死,非寻常仇恨,甚至算不得仇恨。 报仇,乃意味谋逆,要冠“造反”二字。 若不报,说不定他依旧是天子重臣,依旧前程远大。 江怀懋此间一刻无声,落在江见月眼中,化作“犹豫”二字。 她便收住愤恨,以头抢地,抬首已是额破血流,眉心血柱滑下,将她苍白容色化作鬼魅模样,她却似平复了心境,话语轻了声,“今儿逃生,射杀羽林卫,于谋逆无异。阿翁若觉我累您与大军不义,徒担不忠之名,请赐儿一死。” 话说得真切从容,却是将江怀懋与她父女彻底拴在了一处。 提醒他,一人谋逆,九族同罪。 稍顿,她似力竭缓了气息,唯话语依旧清晰,沾血染泪落下,哀哀回荡在渭水上,“儿与阿母阿弟泉下见,亦是团圆。只盼阿翁念一点与母亲的结发之情,她也曾替你不眠不休缝补过战袍,为你以身暖过熬煮了几遍的粥汤。是故寒食重阳,求你赠阿母箪食瓢饮,以慰她生时吃过的苦,无福享您日后的荣光……” 话落,只埋首深拜,融入尘埃。 “吾儿误解。”才下战场,血液尤沸的男人,终于消化了此间变数。翻身下马,一把扶起女儿带上马背,阖目切齿,“是阿翁难以置信……难以置信累妻儿遭此厄运!” 江怀懋扶稳女儿,调转马头,扫过近身的将士们,抽刀劈开深浓夜色,振臂痛呼,“吾征战沙场,不过保家卫国四字,如今战场鲜血未凝,身上甲胄未脱,家中妇孺却已被坑杀。昏君无道至此,何值吾等为他流血舍命!” “不值!”将士齐声回应,似雷声炸裂天际。 “都督就不该送家眷入京畿,忠臣遇不见明君。”一个副将道。 “在此君王治下为臣,都督都家破人亡,何论吾等。”另一个将军道。 “从兰州到凉州,从凉州再到这汉中,年年征战,为百姓可,为如此君王,不可!”再一个将军道。 “为如此君王,不可!”又是将士震星辰的吼声。 “好,那便与我杀入长安!” 江怀懋掷刀尖戳地,激起烟尘无数,刀柄晃而复立。只一手挽弓一手搭箭,射下国姓“赵”字战旗。而他身边副将范霆尤似等这一刻许久,立时从旗手手中夺来原本举在第二高的“江”字旗帜,抬臂升举代替本来的至高位置。 江怀懋重转马头,乃长安方向,目光落在身畔至今为止一声不发的苏彦身上,问,“不知副都督何意?” 话语落下,他已经驾马踏前一步,身后将领战旗随之而动。 进一步而止步,回眸又看苏彦。 苏彦未随他同步,尚且在原处。 江怀懋朝他拱手,“江某永感太尉大人昔年教导点拨之恩,然人各有志,既非同道,就此别过。只是战场刀剑无眼,沉璧珍重。” 秋风瑟瑟,杀意腾腾。 一马当先的统帅策马疾奔,领大军浩浩荡荡攻城去。 * 煌武军号称四十万,其实不足三十五万,其中还有八万乃苏家军。故而如今揭竿而起的兵甲满打满算二十七万。 而原本拱卫京畿的兵甲十五万,分别为城防五万,其余十万屯守在城郊诸镇。 八月十一凌晨,敲响战鼓后,便是二十七万将士攻城,对战五万守城兵甲。 兵书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 如今时下,五倍有余,自可直接攻城。 然大军才从汉中战场鏖战下来,又奔四百余里路途至长安,劳乏至极,京畿城防军则可“以逸待劳”。加上江怀懋新伤未愈,旧伤发作,如此可谓“人和”不占。 原定昼夜之间攻破长安城,却并不顺利。 又因此处乃长安京畿,虽天子多有荒唐,然相比各地灾乱流民,皇城脚下的百姓相对富庶安稳。十中七八更是世代居于此间,如此较之从边地起兵,只闻威名未见其人的江怀懋、煌武军,长安臣民原是对天家更有感情。 故而,亦不可能等城中臣民开门迎人,不战而降。此乃不占“地利”。 八月十二日暮,攻城未止。 未央宫中的天子闻苏家军尚留渭河畔,未曾参与攻城,不由信心大增。又得臣下分析献策,两军交战,当心战为上。遂索性生出阴毒计,将李氏尸身剥衣赤|裸悬挂城楼,如此诛心。以争夺时辰,待勤王之师。 于是乎,八月十三日平旦,长安西市雍门楼上,随着守城将领劈开麻袋,阵阵腥臭酸腐的味道弥散开来。 一具已开始腐化滴落尸水的躯体现于人前。 江怀懋从西安门转战至此,一声“痛煞我也”伴随鲜血吐出。马背上少女张口发不得声,只瞳孔骤缩,母亲万千音容跌入她眼眸。 是夜,月上中天,已是八月十四子时。 长安城东北边的覆盎门,清明门,宣平门,洛城门依次被破,天子逃离未央宫,避入西南处的建章宫中,得探子回复,五路勤王兵甲得令而出,但尚在百里之外。 而百里之内,苏家军不进不退,苏彦得传召却不曾奉命,只仍旧滞军于渭水河畔。 痰血迷心后的江怀懋于乱军中苏醒,亦是得此消息。 故而长安内外,赵、江两氏,目光都盯在苏彦身上。 * 夜风不止,流水汤汤。 苏彦银袍盔甲,立在渭河边。 身侧竖着一把入鞘剑,身后是八万苏家军的临时营帐。 中秋在即,天上白月即将圆满,只是被浓云遮挡,露出朦胧轮廓。 这三日间,刚开始他尚且在帐中同属将们开过会议,听过他们的意思,而之后大多时间,他都无声立在这渭水河畔。 只由着探哨兵一次次送回长安城中的战况。 赵家天下三百年,立国之初,洛州苏氏乃从龙之功;国祚绵延之中,苏氏女郎做过皇后,男儿尚过公主;危急存亡之际,苏氏满门更是临危受命,血洒疆场。 他的父亲,为母亲弃笔从戎的士族首领,病入膏肓时,曾留话与他,“……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圣贤的话,竹简深刻,奈何阿翁此时方悟,幸好还有你……” 而他的母亲赵家公主,亦在父亲走后不久随他而去,却在临终前要他以血盟誓。 她道,“阿母一生运气,便是生了你这麒麟儿。你以苏氏阖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后难安,永坠阿鼻,赵氏之运便是苏氏之命。” 忠于民,还是忠于君? 苏彦回转身去,看中军帐中的一樽棺椁,那是他的长兄。便是不久前,牺牲在汉中战场上的苏氏长子。 那一箭,原该射入他心肺,被长兄以身挡过。 长兄与他说,“万事随心最好,若是不能,尽力也很好。你随心走,尽力便是。” 秋风又起,水波荡漾。 苏彦站在茫茫夜色中,看见月影破碎,片刻风歇,又成一方玉轮。 见皎月,他的记忆更遥远些。 那年从西北一路南下,遍地饿死骨,战死魂,他悲凉又绝望。尤觉力弱,莫说挽大厦之将倾,便是解百姓一时之温饱都不得周全。 一晃又是五六载光阴过,依旧连年战乱,依旧白骨堆山…… “副都督,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子,如今得诏令却按兵不动,意欲何为?”出征前,天子安排中贵人为监军,随在他身后,这厢自来催促。 中贵人嗓音尖细,提着两个片刻不离身的小金笼,里头是在汉中战场上从刘易儿子手里抢来的蛐蛐,“您还不赶紧发兵勤王,更待何时?” 这话伴着蛐蛐声,格外聒噪。 苏彦晲他一眼,抽开身侧杵地的长剑,一下挑过小金笼,挥掷入渭河里。 “大胆,陛下钟爱之物,岂容你、你……”中贵人尤觉剑光恍眼,惶惶咽下后头话。 苏彦望着被已经沉入水里的金笼,一贯温和的目光慢慢变得锐利,只凝向他处。 “你……”内侍监被他眼中杀意逼压,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苏彦剑势起,杀心已现。忽被一阵马蹄滞了动作,待看清楚方收剑入鞘。 南边官道上,六骑先后而来。 当头一骑是他的探子。 送来最新军情,“帝吊李氏之裸|尸于城楼,江怀懋吐血伤重,两军僵持中。” 苏彦闻言,倒抽一口凉气。 而后五骑,竟是煌武军。最先一人乃江怀懋参将范霆,他的马背上绑着一个女童。 范霆扶下女童,带至苏彦身前,拱手道,“末将奉都督之命,将姑娘送来副都督处。都督说了,无论您作何选择,他都信任你。他若败,便是姑娘亦亡于战中,这是您又拣来的女孩,非江氏女。他若胜,自以国士待您,同养女儿,共治天下。” “皎皎,叔父便送你到这。”范霆转身给她松绑,“听话,不许再犟。” 渭河畔,五骑疾驰离去,唯剩江见月站在苏彦对面。 她额上扎着白绫,数日前磕破的额间伤还在渗血,眼角月牙没有绘起,露出一块伤疤。 “对不起!”江见月避过苏彦眼神,垂首低眉。 苏彦看着她,没有应声,脑海中来回想起探子将将送回的战况。 ——帝吊李氏之裸|尸于城楼。 这个孩子,又没了母亲。 夜风呼啸在两人中间,烈烈作响。 周遭有一瞬静止,一道剑芒亮起,竟是江见月拔出那柄长剑,倾身跃起,直刺苏彦。 “不许伤她!”苏彦退身避过剑尖,跃来江见月同侧,握住她手格剑挡开暗卫射来的箭矢,夺下剑谴退他们。 江见月欲跪下身去,被他一把扶起,只闻她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为那刻着苏氏记号的三支箭矢而道歉。亦是为那三支箭,她行的刺杀之举。 若说三日前,在这渭水河畔,她于自己父亲面前的字字锥心之语,原是步步为营,诱导刺激江怀懋怒发冲冠,为母报仇;那么此番面对苏彦,她确实无半分杂念,有的只是深切的愧意。 江怀懋是她生父,可父女之情薄弱,至今相认不过三年,寥寥数次见面。她唯有施计。 而苏彦,曾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却救她于濒死之际,收她为徒,给她治病,教她读书。 在抱素搂中,他说文武艺,但凡你能学,师父都可授你。去凉州后,他又回信与她说,抱素楼还是你的家,随时可归。你如今两处有家,岂不乐哉! 而她此番,射出那三箭,亦是将他架于火上。 她知他身份,知他肩上担子,要比父亲更加复杂和沉重。 有今日她刺杀之举,多少便可洗刷他对天家赵氏的不忠之名。 非他放纵门徒,实乃座下弟子生性难训。 她虽被苏彦扶起,却终觉无颜见他,只将头颅深埋,退下腕间珐琅镯,恭敬奉还于他。 “何意?”苏彦眉目清和,话语仍是当年哄她的温柔音色,“是做了两年将军贵女,看不上师父的东西了?还是欲要就此两清,叛离师门?” “师父!”江见月闻他所言,泪水夺眶,只缓缓抬头,看他眼睛。 却见他伸手过来,拭她滂沱热泪。 他目光柔暖,话语驱寒,“是我不好,摇摆不定,徒增伤亡。” 话落,他抱起力竭欲倒的人,踏入营帐,招来诸将。 外头风声鹤唳,渭水叠浪;里间沙盘图上旗帜安插,战线分明。男人话语铿锵,转眼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齐飞、张桐,李岚、李泓四将,各领兵一万,依次奔赴细柳、霸上、棘门、咸阳原四地,阻击入京缓兵。 “苏瑜,你扶你父亲棺椁留渭水,一作阻中路之军,二作援军随时后命。” “余两万兵,与某同奔长安,助都督破城!” 下达完作战指令,他又命主簿荀墨起草征讨檄文。 “临朝赵氏第六子,徵,慢侮天地,悖道逆理;饕餮放横,伤化虐民;亲小人远贤臣,唯故私欲而大义不存,大兴土木致国中空虚;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幸尤兰州江氏十余载春秋,平孟、林而定雍凉二州,伐刘易而安汉中之地,爰举义旗,以清妖孽。今奉天命,为苍生驱霾亮日。移檄州郡,咸使知闻。”(1) 苏彦话语如珠落下,荀墨奋笔疾书。 之后行第三事。 他唤来赵谨,让他执一支苏氏断箭,由死士护送,先行出发潜入长安城,传报各高门士族:洛州苏氏,反。 以此收世家人心,亦乱守城军心,减少伤亡。 江见月坐在席上,原本泪眼摩挲的双目渐渐清明,只在颤睫眨眼间,生出无限敬仰的光,一点一滴全部凝在那人身上。 黑夜混沌,他比星辰璀璨。 相比父亲拍案而起,领全军攻城,以一己私怨欲掀翻统治了数百年的王朝,苏彦调兵谴将,或阻或攻,进退有序,更重要的是给父亲套上了代天伐赵的壳子,以得天下人心。 “副都督,您要的人来了!”将士在外头禀告。 苏彦撩帘出帐,江见月复了力气,跟上去。 见得乃天子中贵人被捆绑压地,已是两股颤颤,袍摆湿黄,“你……要、要作甚?” “祭旗!”苏彦一只温热掌心遮住江见月双目,一手拔剑而起。 刹那间,脖颈鲜血四下喷薄,一颗头颅咕噜噜滚地。 兵贵神速,诸将领兵出发。 大帐中,苏彦亦整装即行,只滞了一刻,解下身上玄色披风,拢在江见月身上,又留死士于她周身。 “我与师父同往!”她攥住他袍摆。 苏彦俯身,“明日中秋满月,待师父接你团圆。” 他看她泪光闪烁的明眸,披甲上马。 愿你的眼睛,少见人世的血腥。 5 善意 元丰十五年中秋,因苏彦的倒戈,待他兵至,长安城内外已经止了干戈。 日暮时分,长安城门大开。 赵郢皇室元丰帝之幼弟,宁王殿下赵徊在得到苏彦断箭后,率先领宗亲部于雍门称臣,跪献传国玉玺。后又有安庆翁主于建章宫射杀天子赵徵,以江氏未亡人、京兆陈氏女之身份恭迎新主。 江怀懋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领煌武军入主长安城,给天下换了“江”姓。 皇城稍定后,苏彦当即发信号给渭水河畔的两万兵甲,护送江见月归来,自己沿途去接。 他换了匹马,在距离长安六十里的官道上,接到了江见月。 月上中天,清辉满地。 苏彦鬓发微乱,身沾寒露。 一日间来回奔波近两百里,饶是他再健朗的身子,这会在诸事渐平后,亦有些乏力。 他气息微喘,“距离子时正还有半个时辰,这会尚是中秋,师父没骗你吧。” 江见月将酒囊捧给他,“水是温的,师父缓缓。” 苏彦接过,缓缓用了水,缓缓领兵而归。 六十里的路程,来时他用了一个多时辰,这会回去耗了近三个时辰。入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翌日卯时,天光大亮。 江见月心念母亲,甫一入京,见大军往苏府行去,便勒停马匹同苏彦告别。 苏彦拦下她,“知你心切,但见慈母,仪容不可废。尤其是这最后一面,岂可这般去见她?” 江见月垂眸扫过自己,在他披风掩盖下,又是多年前脏乱不堪的狼狈模样。再抬首,苏彦已经下马,牵着她的缰绳往府中走去。 府中医官给她额上换了药,侍女为她洗漱更衣。 理妆毕,江见月问,“我师父在何处?” 侍女道,“公子在正堂侯您。” 江见月谴退侍女,转来外厅。 她原是想来同苏彦说一声,自己独自往宫中去便好,不必他送。想让他歇息片刻,接下来定有许多需要他的地方。 江见月想,他定是累急,不然不至于行军如此之慢。又想着他竟然反了,反了与他盘根错节的朝廷,反了与他血脉关联的赵氏皇族。 当是心比身更累。 这厢如此缓慢入京,多来是他静心后一时无法面对。既这般,那长乐未央的宫殿,他自小随意出入的的地方,也容他慢慢重入。 * “陛下纳公子的意思,追封李夫人为圣懿仁皇后。眼下虽时辰紧迫,诸事繁乱,无法按照全副皇后之仪事葬,但已经给圣懿仁皇后敛面更衣,比前头模样好上许多,再不济……”厅堂中,苏府家臣正在给苏彦回话,“再不济总不似悬于城墙时那般骇目,姑娘这厢回去见到,总不至于太难过。” 江见月止步在屏风畔。 原是他特意拖了这段时辰,只为不让她再见残忍模样。 那本是为人子女都无法承受的模样。 身怀六甲,一刀毙命,赤身裸体被挂城楼。胸膛鲜血凝干,换作身躯尸水不止。肉腐骨露,蝇虫飞转。 的确,她见一次已经锥心刺骨,何论再见! 所以,后来她入了宫中,看见母亲被擦去血迹的面庞,画了精致的妆容,华胜桂冠戴在她头上;胸膛上被长刀贯穿的伤口由绣着华丽繁花的衣襟掩过。而她双目闭合,两手交叠在隆起的胎腹上,尤似生辰那日浅眠含笑的安静神态。 仿若只是一个寻常病逝的人,无论身前死后都不曾有过那惨无人道的经历,去得平静又安宁。 甚至,棺椁四周添了坚冰,冰上放着香味浓烈的苏合香,随寒气一阵阵弥散开来。冰寒雾绕里,她的母亲如悲悯慈和的神女,只是来人间一遭,如今重归九天。 她伸手握住母亲的手背,五指抵在她胎腹上,隔着一层衣衫皮肉,那里还有她的嫡亲手足。 如此,阿母倒也不会孤苦。 “阿母放心,我还有师父。您看,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给我治伤,赠我衣衫,细心照顾我。”她回首看屏风外同父亲言语的男人,再看母亲,悲痛难抑。 “合棺吧。”最后,她收回手,对母亲露出笑靥。 皇后梓宫停放二十一日,定于九月初七出殡下葬。 而这二十一日里,外头变了日月。 江怀懋登基称帝,改国号为“魏”,年号“明光”。 前朝之中,原官籍在郢的官员并没有多少调动,只添了江氏嫡系官员,多来都是武将。最大的变动是苏彦升任为三公之一的御使大夫。 后宫之中,正式颁诏令追封李氏为皇后,同时册封唐氏和陈氏皆为婕妤,长子江仝为安王,长女江见月为端清公主,次女江呈星为荣嘉公主。 江见月有一刻错觉,母亲之死换来了所有人的荣耀。 父亲君临天下,庶母们成为帝妃万人之上,自己成了天家公主受人跪拜。 她在椒房殿中守灵,将唇齿咬破几回,又掐断了几柱清香,续烛时被残焰烧伤了两次指腹。到底自己回过了神。 时也命也,母亲无福罢了。 她已经挑动父亲倾覆前朝皇室,给母亲陪葬。来日路,活人便该好好走下去。 想明白这些,她传来太医院齐若明,为自己调养身子。 齐若明三十出头,兰州人氏,是李氏的同乡。早年间在边地行医,得李氏粥米之恩,后来被荐到江怀懋身边,做了军医。如今入太医署,担任太医令。 闻江见月传唤,拎着药箱匆匆赶来。虽是一些外伤,却用心医治。外敷的药粉,内调的药膳,都亲力亲为,不假手于人。 第二回来时,还带来一碟特制的山楂蜜饯。 江见月瞧着,心中欣喜,“师父……苏御史怎知孤传了你,还让你送这些来?” 齐若明搭着脉,压声道,“苏御史早早寻了微臣的,道是如今公主在大内,他为外臣,多有不便。让臣照看殿下。” 江见月用过药,捏了颗蜜饯咀嚼,用完又进了一口山楂,都是甜的。吃这些饱腹、医病外的东西,她从来都吞咽得很慢,唯恐没了,又恐多吃了。 即便苏彦和她说有很多,她还是吃得小心翼翼。 她将碟子捧在手里,在灵案上分给母亲一半,剩一半收了起来。 * 是夜,齐若明过府告知苏彦这日给江见月把脉的事宜,不由叹道,“好不容易回来母亲身边才三两年的功夫,这又剩公主一人!” 话落方知不妥,毕竟公主还有君父尚在。不由低首抱拳,连道“下官失言”。 “有劳齐太医了。”苏彦笑了笑,起身送他,将一包小圆饼放入他袖中,“齐太医踏夜上诊,不成敬意。” “不不不,这如何使的,原是下官分内事。何况前头大人已经赠了许多。” “那便分外之处,多加照拂。”苏彦笑道,“齐太医医术甚好,两百石太医令原是委屈了。但是陛下有陛下的难处,官职就那么多,需雍凉自家人和京畿旧臣中,两处调服。” “陛下隆恩!”齐若明朝宫阙处拱手。 “齐太医还年轻,来日自可青云直上。”苏彦虚扶他臂膀,叮嘱道,“你好生照顾殿下便是,这原也是陛下的意思。” 齐若明连连致谢,辞别在夜色中。 屋内,赵谨尚在等候苏彦,将烹煮好的茶分给他,“我一直好奇,你如何对端清公主如此关怀?总不会早早识出其非池中之物!” 苏彦笑道,“殿下聪慧乖巧,你不也疼爱她吗,暗里没少诱着她入你门下。” 赵谨被呛了口水。 苏彦不动声色饮茶,“早些年殿下自个与我说的,说让我防着些你。” 赵谨茶水洒了一手,恨不得淬自己一口。 他抽过案上巾怕,慢里斯条拭手,“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没有生母庇护的公主,日子确实尊荣不到哪去!朝中立后的声音已起,陛下这会左右是顾不上这个女儿。难为你下了御史台,还操着给他们父女增递感情的心,还要平衡两处官员,其实……” 赵谨顿了顿丢开巾怕,凑身道,“其实且不论其寒门出身,为将自是无双,为帅已属勉强,为君、幸有煌武军。只是这朝堂之上,京畿之中,世家与寒门从来不可能共处!” 苏彦搁下茶盏,一点声响拦下赵谨的后话。 赵谨却依旧道,“我是给你提个醒,陛下春秋康健自不多说。可如今时下,明眼人都能看出,那副身子能撑几时?你可要早作决断!” 未出世的皇子乃托生在世家女腹中。 已见天日的安王乃小吏之女所生,但占着长子身份。 两者各有利弊,共同的是少一个嫡字,如此问题便落到了何人为后上。 “立后乃天子家事,再者眼下不必急于立后。”苏彦道,“你原说的有理,其实归根结底是陛下龙体,若是安好无虞,一切便也不急了。我闻太医署道陛下需要能够复原根基的药。大师兄通医术,识百草,或许有法子,我已经修书与他。” “大师兄?”赵谨惊道,“且不说这药是否真的有。纵是有,他如今是南燕臣子,焉能给我大魏君主!” 苏彦道,“事在人为。” 赵谨没心思想这事,回到最初的话头,“立后之事,你当真不思量?” “大行皇后还未入陵寝,端清公主才丧母,也容人家喘口气!”苏彦有些动气,只缓了缓叹声道,“我知你今夜受诸门推举而来,但我便是这么个意思,后日大朝会我自会向陛下禀明态度。” 赵谨蹙眉瞧苏彦神色,似有些回过味来,“你这厢不会都是为了皎、为了端清公主吧。” “于公本该龙体至上,于私我确实存了这么点私心。”苏彦直白道,“难不成,你不觉得这寻药治病,让陛下龙体安康方是上策。” 赵谨挑眉颔首。 苏彦饮茶尽,“既如此,何必行下策?还要累伤戳人心窝子!” * 江见月在殿中守灵,多少也闻得几分朝政,知苏彦心意,心中感激。 她目送日日前来请脉的太医令背影,看手中又一盘新制的山楂蜜饯,片刻转去灵前续了支香。 心道,“阿母,我会好好的,听你教诲,与人为善。” 午后时分,她在内室整理母亲的遗物,大多是一些衣袍和钗环配饰。 衣衫青碧,钗环素简。 她拣了枚银钗簪上,又套了身青色深衣,站在铜镜前问阿灿可有阿母模样。 阿灿是比自己陪伴母亲还要久的人。 除了她,侍奉过李氏的人都死了。 “像,夫人少时,原也秀色清丽。原是弄丢了公主,愁白头发。这不这两年又鲜活了……”阿灿没忍住,泪眼婆娑地理过小姑娘衣襟,拨正她的发簪。 江见月给她抹去泪水,又捡起一个平安符扣在腰间,“这是新的,阿母还来不及送我。” “这平安符是婕妤送给皇后的。”阿灿笑了笑,叹道,“正是那日,陈婕妤去大慈恩礼佛,求了两个,一个送给了皇后,谁曾想……” 【元丰十五年八月初十,大慈恩寺】 果然,江见月在上头看见隐在内侧的蝇头字迹。 半晌,她收了那个平安符,同衣物一起规整好,吩咐阿灿道,“你去婕妤处传话,她身子不便,这几日辛苦了,后头逢哭丧再来吧,不必时时侯在这。” 想了想又道,“师父赠我的山楂蜜饯,你分出些让她尝尝,若是能止害口,就让师父多奉些上来。” “阿母说,她孤身远嫁,亦是不易……” 江见月正回想李氏的话,感慨母亲良善,蓦然闻得一声瓷盆碎裂的声响。回头一看,陈婉立在门边,手中捧着的一盅汤膳砸在了地上。 “婕妤!”江见月展颜,正欲上前问安。 “姐…”却见她面色煞白,咬住唇口,长睫忽闪间僵硬地挤出一点笑,方重新启口道,“我炖了些糖水给公主,不慎打翻了,我、我让她们再去炖一盅! 话落,只扶着侍女的的手匆匆转身离去。 “打翻一盏汤罢了,陈婕妤今个怎如此惶恐?”阿灿见已经没了人影,方起身收拾,“殿下,你往边上歇会。” “姐……姐?”江见月脑海中浮想着陈婕妤口型,将她未吐的话补全。 垂眸看地上破碎碗盏,慢慢转过身再观镜中人。 青衣银钗,眉眼肖母。 她伸手抚摸,喃喃自语,“她与阿母姐妹情深,纵是阿母魂兮归来与她叙旧,她该高兴,怕甚?” 6 自救 傍晚时分,江见月去了一趟兰林殿看望陈婉。 从椒房殿往北沿路走来,经昭阳、披香、飞翔、合欢四殿,方至兰林殿。 后宫殿宇都在未央宫以北,最前端椒房殿为皇后寝殿,后续十四殿按照品级而设,越往北品级越低。 眼下大魏新建,后妃册封在前郢基础上稍作简化。 高位的妃嫔乃昭仪一位,入昭阳殿;婕妤二位,入披香、飞翔二殿;另设容华、美人、充衣等十一人各有爵位,依次入殿。后续帝若采纳新人则再充入十一殿中,皆为家人子。 这会后妃统共唐陈二人,唐氏携子还在被接迎的路上,如此宫中只剩陈婉。她身在婕妤位,非但没有入住披香、飞翔二殿,连着容华的合欢殿也未进,只屈居在这第五殿兰林殿中。 “这未央宫可真大。”阿灿随在江见月身后,等通报的功夫,忍不住四下看去,“竟有这么多的殿阁,殿下如何这般熟门熟路的?” “前两日在椒房殿,父皇让孤自个择处寝殿,多看了会地图。” 江见月喜静,不欲同妃嫔同住,原是打算择后宫八区外西北边一处偏殿住下。地方虽小,比不得十四殿,但那处紧挨藏有百家典籍经书的石渠阁,又清幽又方便读书。 “殿下,请随婢子入内。”出来的是陈婉的侍女素节。 “孤戴孝在身,不好入旁处。”江见月眉目平和,“午后婕妤走得急,孤瞧着脸色不太好,这会过来看一眼。事出权宜,在这处站一站,算孤一点孝心。” 说着让阿灿将食盒递来,“这是孤给婕妤的一点零嘴果脯,试试或许止吐。” “婢子代婕妤谢过殿下。”素节福身接过,恭敬道,“我家婕妤说了,她不拘什么。太府令正好送来了牛乳粥,只是大行皇后丧仪期间,虽陛下特许给婕妤加餐,但婕妤也不敢擅专,正好与殿下同享。” “不了,你帮孤问婕妤安。“就一桩,劳你处|女侍医验一验这山楂蜜饯,入口的东西总不好随意给婕妤用的。” “殿下说哪里的话,这是您送来的东西,还需要验什么。” “两回事。”江见月道,“蜜饯多糖,山楂性寒,总要适合个人体质。你去传来看看,能用就留下,不得用孤便带回去也不浪费。” 素节愣了愣,这怎么还有当场验的? 岂不是让彼此面上无光! 然见得面前半大的少女一脸认真,素日里也看不出是个什么性子,而陛下处虽不与她十分亲近但也不苛待她,如今更是实打实的嫡出公主……思至此处,素节只得将食盒托于宫人手,硬着头皮道了声“诺”,返身入殿去请女侍医。 暮色皑皑,晚风徐徐。 江见月没有等来女侍医,等到了扶着身子过来的陈婉。 “婕妤安。”江见月是晚辈,上前行礼。 陈婉上来扶她,目光瞥过宫人手中的果脯,温声道,“殿下一片心意,妾自是欢喜,哪还要旁的佐证。”说着,她捻起一块山楂掩帕入口,“酸甜适中的滋味,妾喜欢的。” 江见月见她进得舒畅,便含笑一手持叉又挑一颗蜜饯给她,“这是师父给儿臣送来的,您若觉得好,便让他也给您奉些。” 李氏在时,念及陈婉身份,遂免了她每日请安。但陈婉守着规矩,极少落下。李氏受了她的安,便也回礼。多来都是江见月盈盈上前,奉她一盏茶水。 便是此番模样。 陈婉回想昔年事,不由鼻尖泛酸,只弯下腰低头含过蜜饯。 “婕妤小心,莫弯腰。”江见月又拣了颗蜜饯,掂足喂她,“可是甜而不腻?” “好吃。”陈婉笑着点头。 “阿母也爱吃,临去前那日还玩笑说口中贪馋,同我争食。”江见月将一碟子果脯端出,细细看,“今个午后歇晌,与阿母梦中相见,她说很是遗憾再用不到这般有滋味的东西,还说……” 暮色暗下一层,秋风卷起落叶,周遭因江见月骤然的止声而显得风声更躁。 “说什么?”陈婉咽下蜜饯,问道。 “说、让儿臣奉给您,由你代享也是一样的。还说劳您侍奉夫君,让儿臣视您如母,她没福气,但您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江见月扫过陈婉恬淡面容,将果脯恭敬奉上,“婕妤,您好好用。” 天色暗沉,唯她眼角新月闪出一点光华。 “婕妤?”江见月又唤一声。 “好……”陈婉从江见月手中接来碟子,柔声道,“妾会尽人母职责,照顾公主,不会辜负姐姐的。” “端清依母命而来,这厢先告辞了。”一方小铜碟子,四只素手握着,江见月迟一刻撤手,福身离去。 * “送盘膳食的事,殿下让婢子去便罢了,这一通好走。左右您又不入殿中,白累的自个手脚冰冷。” 回来路上,落起了雨。 虽沿途宫人送了伞,但到底路远,等回到椒房殿,身上小片衣衫都湿了。阿灿从宫人手中接来洁净的衣袍给江见月换上,让人赶紧送暖炉过来。 “孤得将膳食亲奉给婕妤,才是孝心!”江见月摩挲指尖,还有方才端握铜碟的触觉。 “那得亏婕妤出来了,若不出来,您又不进去,如何奉给她?”阿灿将茶水端来。 “她当然会出来!”江见月接过茶盏,打量握盏的手,仿若还是方才端铜碟的一瞬。 “为何?”阿灿好奇道。 江见月饮了口茶水,没再说话,只让阿灿去灵前看看是否需要续香。自己靠在榻上阖目休息。 为何? 一个身怀龙裔的婕妤屈居第五殿中,若当真与世无争便该在第三殿安分待着,如此欲盖弥彰的谦退无非是要搏一个低调贤良的名声。 有如此心思的人,怎会让一个嫡公主干等在她宫门前! 更遑论当场验膳这般失了和睦的举措。 江见月还在摩挲指尖。 这一趟为的就是这点触觉。 陈婉神色如常,但接碟的手在发抖。 见其面而惶恐,闻其话而打颤,她分明就是亏心于阿母。 江见月睁开双眼,验证了这一下午来的猜测。 可是陈婉又做了何事呢? 这些年她同母亲相处,确有几分真心的。 【“姑娘快走,陛下要杀都督,夫人听到……已、已被灭口……】 江见月又回忆当日侍女报信说的话,意思很清楚,阿母是听到赵徵的话才被杀的。 所以当日阿母入了菡萏台? 香将尽,江见月起身续香。 “婢子只是瞧着陈婕妤脸色确实不太好,万一出殿站在风口上染了风寒,届时反惹陛下恼您。”阿灿随江见月转来到灵前,将清香奉上。 江见月续好香,在梓宫旁跪坐下来,方道,“你也听出来了,父皇格外珍视陈婕妤。” 大行皇后丧仪期间,除了六忌,饮食原也有规制。虽说各宫暗里加些餐食只要明面上过的去,也不算什么。但是如此明晃晃地违制赐膳,便是压根没有顾忌皇后颜面。 阿灿默了默,低声道,“陛下看重的是婕妤腹中的龙裔。” 江见月想起那日自己伏在母亲胎腹上听手足的闹腾的动静,眉梢隐了一点笑,伸手抚摸梓宫,“当初医官说阿母和陈婕妤怀的都是儿郎,好事成双。如今剩她一枝独秀,是该看重些。” * “你慌什么?当日永成侯府中的人都已经死绝了,死无对证。若非这厢你自个与阿母说,便是阿母都难以想到那日是你在屋外。阿母见到你们那会,当真以为你是礼佛才回的。” 夜色寂阑,烛火摇曳。 兰林殿中,退了侍者,舞阳长公主扶着女儿坐在榻畔,正给她开解。 “一个半大的姑娘,她能想到甚!多来是真的梦见她母亲方来看你的,再不济便是来示好的。你瞧瞧她,身边除了一个大行皇后留下的婢子,连个像样的掌事都没有。陛下如今的心思都在你这肚子上,顾不上她!” 陈婉散了发髻,一脸忧心疲惫,“阿母不知道,我一直便是有些憷她的,她并非面上这般温和的人。” “这怎么说?你怕她一个小孩子作甚!” 陈婉蹙着眉,好半晌开口道,“元丰十二年的夏日,有一回我去表兄的抱素楼玩,沿路赏花,许是草木幽深,游出一条蛇来。正惶恐间,一柄飞刀射来钳住了那蛇七寸,便是她射来的。” 话说一半又停下,似是不愿回忆。 “她在你表兄门下,学些功夫防身也是正常的。习武之人杀条蛇不算什么!”舞阳接过话,“后来呢?” 陈婉扶着酸软的腰身,似是鼓足了勇气,“关键就是后来,她跑过来收刀的时候,竟是顺势去头剥皮,动作麻利不提,竟同表兄说今个她的暮食用蛇羹便好,让膳房不必另做他食。” 话至此处,陈婉仿若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剥着蛇皮手贱鲜血的小姑娘,单薄纤弱,杏眸如水,说话也是低声细语,却让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蛇羹倒是好东西,你我都吃过的。”舞阳话这般说,却也有些惊诧,“吃归吃,但谁会自个动手,想想便反胃。” “那你表兄怎么说?” “表兄?”陈婉有些无语,“他挽了袖子蹲下身去,验了蛇皮又观蛇形,道是无毒确实可用。与她说,暮食不撤,蛇羹也用。小姑娘说自个用不了那么许多,他便说陪她一道用,直哄的小姑娘开了笑颜,方拍着她脑袋目送她离去。” 六月骄阳似火,林荫道上碎金点点,襦裙墨发的小姑娘小跑在花影里,回头时笑靥明澈,颜如舜华。偏她手中滴血,拎着一条被剁头的长蛇,蛇尾随她奔跑晃悠。 陈婉忍过胃里泛起的恶心,克制自己不去想当时场景,“表兄与我说,她原是饿怕了,什么都可以入口;又恐不要她,便又什么都不敢多用。如今得遇一条蛇,又练了刀法,又救了我,还能当餐用省去抱素楼一顿饭,如此一举数得,觉得自己有了用处,才那样高兴。” 舞阳端来安胎药给陈婉,“可还说旁的了?” 陈婉想了想,“表兄说她极聪慧,悟性又高,飞刀技法且不论她身子不好练了许久,但是杀蛇剥皮的手法可没人教她,表兄道是估计她自个翻了书学得。据说她两年功夫看了抱素楼中数百册书,从根本不识字到能够吟诗作对、甚至批注作释……反正表兄很喜欢她。” “寄人篱下,谨小慎微,又聪明好学,关键能够不露锋芒!”舞阳颔首道,“你若不说,倒还真看不出来,我原当她和她那个娘一般的。” “所以啊,阿母你说她会不会什么都晓得了?不然今个怎就这般凑巧,我被吓了一跳,她就紧追而来?” 舞阳沉吟片刻,拍了拍女儿的手道,“你如今养胎才是正经,旁的事阿母来处理便好。” “阿母,您要作甚?”陈婉瞧舞阳神色,警惕道,“您……” 她压低了声响,连连摇首,“不可以,我已经害了她阿母,要是再对她下手,我做不到!” “婉儿!”舞阳握住她双手,郑重道,“你记得阿母的话,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位份,和你肚子里的孩子。马上唐氏母子就要来了,陛下身子不好,立储就在眼前。寒门与士族从来不可能共存。那处是长子,雍凉两地的旧臣定会支持他,他们手里有兵。而你这腹中的孩子,世家定会支持,世家手中有人、田、书。自古得天下易而治天下难,所以陛下也需要世家,这也是为何他没有立刻立长子为储君的缘故,他还在犹豫。如此,便是两处僵持。但是相比唐氏,你到底年轻,还有一个荣嘉,你处胜算仍是大的。但是,若这会端清公主倒戈唐氏,你的处境就极其危险。放在平时,她在陛下眼中可有可无,轻若鸿毛,但是一杆两端平衡的秤是架不住一端多放一根羽毛的。何况若端清公主真如你所言,聪慧隐忍,那就更可怕了。一旦唐氏上位,安王成了太子,你说她会不会借势为她母亲报仇,届时还有你们母子的容身之处吗?” “……可是我们还有表兄啊!”陈婉默了半晌,仍旧犹豫道,“苏氏是士族首领,他是您的亲外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会帮我的。” 舞阳闻言,几欲笑出声来,“苏沉璧前两日都已表明态度,持中立,道是不急立后。他和他阿翁一样,朝局安定胜过家族利益,他要的是两处平衡,不可能有偏向。再者,他是我亲外甥又如何,他反了我大郢王朝!若无他,我大郢说不定还不至于这般快……” “皇朝更替,阿母认了。”舞阳低叹,“当日江怀懋手握重兵,群臣劝你舅父早日收他兵权,你舅父犹豫不决,结果换得江怀懋兵临城下。彼时,时势比人强,所以建章宫中,阿母不得已杀死他,然后将这功劳送与你手,为的就是你可以在新朝更好的立足。阿母陪不了你太久,如今被许入宫陪你待产已是皇恩浩荡。待你产子后,我便会与赵氏宗亲一道入渭河南边的杜陵邑度日,再不可能这般随意入皇城,便只剩你一人在深宫之中!” “您如何也要去杜陵邑?您乃外嫁女,是阿翁之妻,我去求陛下,让您留下来!我不要离开阿母!” “幼稚!”舞阳低斥,“阿母不是寻常外嫁女,阿母是前朝长公主。于世人眼中,这份公主印记原比陈氏主母要深刻的多。阿母已经决定同你阿翁和离,只有这样,你父兄乃至整个京兆陈氏才能更好更平安地在新朝生存。同样的,你身上越少有舞阳公主之女的烙印,你只作陈氏女,方能更好的在宫中生活。” 舞阳抚过陈婉面庞,又摸她微隆的胎腹,温声道,“你已经长大,不能只想要阿母,你还得想着你的儿女!” 陈婉闻言,泪落如珠。 舞阳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背脊,“你只安心便是,阿母离宫前,会帮你除掉全部的隐患。你不必害怕,那厢到底还是个娃娃,即便当真聪颖敏感,但终究少了沉稳,今日她没有沉住气,便已是打草惊蛇。但凡人在宫中,阿母便有的是让她消失的法子。” …… 数日后,乃九月初七,大行皇后发丧入陵寝。太常按制操办,一切妥帖顺当。唯一的一点插曲是唐氏紧赶慢赶过来,尚且来不及更衣净面,在陵寝关闭之前,伏地痛哭吊唁。虽举止不雅,但到底情深意切。其子安王亦是彻夜长跪陵前,以补不曾为嫡母守灵的愧疚。一时间,宫内外皆赞唐氏守礼,安王仁孝。 翌日,唐氏携子更是前往椒房殿欲安慰端清公主,却不想扑了个空。 彼时端清公主正在未央宫的帝王寝殿中给天子侍药。待天子用药毕,端清公主向自己父皇求了道旨意。 请求将原永成侯府赐给自己做府邸,欲入住斋戒,一来为君父祈寿,二来全思母之情。 天子闻言,自是恩准。 遂在旨意下达当日,年仅十岁的端清公主便离宫而去,开府自立。 7 飘摇 永成侯府座落在未央宫以北的“北阙甲第”里,这处住的本都是宗亲豪族。只是如今前郢皇室已经基本迁往城外的杜陵邑,而江氏原也没有宗亲可言,先皇后李氏亦是孤女。 江怀懋父母早亡,嫡亲兄妹亦亡于战乱饥荒中,眼下只有五位结义兄弟。其中三王都在守边,不曾入京。只有梁王范霆、楚王章继在此开立王府,还有便是唐氏母族宣平侯府,以及尽头处以苏氏为首的五大世家。 相较于之前的灯火不夜天,如今可谓星火寥寥。 江见月九月初八离宫来的这处,但未能立时入住。因为府中曾遭屠虐,虽为潜龙之邸,少府已经做过打理,但未曾料到会这般快有人入住,里头便还未彻底布置,连牌匾也不曾更换。 故而近一月的时间,江见月都歇在毗邻的梁王府中。 梁王府夷安翁主范瑛长她四岁,是江见月在凉州时结的手帕交,两人感情甚笃。范瑛自幼尚武,跟着父亲在军中长大。 凉州初识后,江见月闻其兴致,遂默写抱素楼中的功夫典籍与她。后与苏彦通信,又得苏彦处《齐孙子》、《吴子》、《六韬》等兵书的手抄本,亦全部赠与她。 范瑛如获至宝,后又得江见月教字识文,只埋首其中来回翻阅理解,寻了沙盘图召来父亲手下兵甲尝试演练。每每得一成绩,都将江见月抱来转上两圈,又恨自己无有机会回报,遗憾至深。 直到这厢,豪气爽朗的女郎,终于寻到了一个可以为姊妹出力的事。 便是永成侯府换匾额和置庙堂以及清扫打理殿室的事,少府原该一并安排好。但明明江见月离宫当日,黄门便已上报,然一连数日过去,少府都不曾办理。 直到江见月让阿灿去催了一趟,道是需为陛下祈寿,僧侣即将入府,少府处方过来安置佛堂,这以后便又没了声音。 江见月便只得白日在府中斋戒礼佛,空闲时间同阿灿一道打理寝殿,收拾院子,入夜再住到梁王府去。 即便主仆二人就寝不过六尺地,一日不过三餐食。但这处到底近许久无人入住,好多地方血迹尚留,灰尘累积,哪是一朝一夕能清理出来的。 这般忙碌操持,加上无法言说的心慌恐惧,江见月这些年好不容易养出来的一点康健底子又开始溃败,一张白嫩面容失了血色。 夷安看不下去,先是让府中奴仆帮忙收拾,然后自个去了一趟少府。堪堪入府衙时被江见月追上,拉了回去。 “皎皎,你如今是公主,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怕他们作甚!”夷安翁主纵是被拖拽离开,然还是一鞭子勾起地上碎石,隔着小半里路,不偏不倚击中从马车内掀帘出来的少府卿官帽。 “我不是怕他们。”姐妹两人已经拐入巷子,江见月喘息道,“少府直属父皇处,如今父皇病重,唐婕妤和二弟又才入宫,左右忙他们还来不及,我这处慢就慢些。何必给父皇添乱!” 夷安不说话,给她拍着因急喘而抖动的背脊。 江见月与她撒娇,“难不成阿姊是嫌皎皎连日吃住你府上,不待见我了!” 夷安哼了一声,收起鞭子,想起昨个无意中听到阿翁阿母的对话,不由怒从中来。然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愤愤道,“走,给你抓药去!” 昨夜里,梁王妃刘氏侍奉郎君宽衣盥洗,行至一半扔了手中巾怕让他自个动手。 巾怕入足桶,捡起水花无数,范霆避无可避,被溅了半身,无奈道,“谁又惹你了!” “你那结义兄弟,如今的天子。”刘氏丝毫不顾范霆怒目震惊,连声斥道,“谁家女儿十岁出来开府独居的?说什么全她思母孝父的心,那么一丁点的孩子,身子薄的和纸一样,性子和她死去的娘一样,一味闷声做好人。你看看哪个眼中有好人?有的都是会嗷嗷叫讨奶吃的娃!宫里头的陈婕妤挺着肚子今个吐不停明个又心悸,人阿母就能破例入宫照顾;又来个唐婕妤,在陵寝前干嚎了两嗓子,让儿子跪了一夜,眼下管事的那是成堆的器物衣裳流水一样的送过去……” “少嚷嚷!这是长安,不是凉州酒泉郡!以后那些个高门大族的这宴那宴你少去!”范霆也不擦脚,就那样水滴答地从桶里贯出来,欲要钻入鞋子中。 “你少糟蹋东西!”刘氏赶紧蹲下将一双新缝制的布鞋抢走,拧干了巾怕给他拭脚,“得亏今日这宴,要不我还真没转过弯来,就想着是少府卿拜高踩低,瞧着两处都是儿子,这处剩个没娘的女娃,可不就不受待见了吗!但有人说对了,源头压根是在陛下身上。公主当日说离宫,但凡他上一分心思,让底下人将府邸打理好,再搬出来,哪怕是问一句,府邸可是能住人了?公主眼下都不至于如此窘迫!他或许是没有苛待公主的心思,但是他连问都不问一声,一点心思都不搭在这个女儿身上,外头这些办事的,哪个不是人精,可不就只当没这个少主吗?且看公主府的匾额,这会子还是侯府字样!这是他走丢回来的女儿,不是半道捡回来的累赘……” 刘氏越说越气,将巾怕砸在范霆膝上。 范霆一时语塞,觑着刘氏。 半晌自个将另一只脚擦干了汲入鞋内,低声道,“如今治国了,陛下又是那副身子,朝中关于立储一直也不消停。你就多照看些孩子!”说着忍不住朝外看去,“好在那孩子乖顺,也不争什么!” “是好在她还不晓事,想不到根上,但凡能想透些,岂不是要去她娘坟头哭死!” 双亲的话缭绕在耳畔,夷安一手拎药,一手牵着江见月,“所以这也是为了不让你父皇操心?病了也不传太医令。” “就一点风寒,抓两贴药就好了,太医令处都要记录在案,还不如眼下自在。” * 十月初的时候,府中总算规制妥当,永成侯府的牌匾换成了“端清公主府”。据说是荣嘉公主染了风寒,寝殿烧起地龙,陈婕妤便在陛下面前提了句“深秋天寒,公主府中衣物不知是否齐全?” 如此江怀懋问及少府,少府卿方连人带物拨来此处,对着正礼佛毕的小公主道,“为这侍者奴仆、器物匾额都要择顶好的,方误了这般久,还望殿下恕罪。” 江见月从佛堂出来,净手拭去手上香灰,坐在太阳下用一盏药。 秋日暖阳金灿灿一片,衬得她一张本就苍白的面庞几经透明,她身上拢着一件风毛聋搭的大氅,一看便是陈年之物。 旧衣,弱女,周遭弥散着病气和药味。 仿若谁再推上一把,转眼便香消玉殒了。 她倚在矮几上,虚虚抬起一双眼,看着还未等她开口便已经抬首站直的少府卿,温声道,“大人眼熟,不知是否见过?” 少府卿四十开外,嘴角挂着笑,眼珠抬得甚高,回道,“下官曾任凉州簿曹从事,侍奉陛下多年。”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原是凉州老臣,辛苦了。”话落,她将大氅拉上些,闭目养神。 阿灿会意,上前送少府卿。 未几,跑回来懊恼道,“怪婢子不周全,没来得及备赏赐。” “怎么,他向你讨要了?”江见月笑道,“那姑姑去翻翻才送来的器物饰品,看哪些值钱的追了去打点他!” “明着自然没有,但是婢子瞧的懂他神色。”阿灿扫过前院一屋子还未归置的人和物,跺脚道,“晚了!” 江见月笑笑,“一星半点的,人看不上。多了,咱也给不起。” “殿下赏赐,何论多少,他还看不上!”阿灿惊道。 江见月额上渗着薄汗,往上掖了掖大氅,没再说话。 心里却清楚,雍凉旧臣入京畿为官的人中,只有高位的几位武将和封王是天子亲点,其余都是尚书台按功绩任职。这位曾经在凉州管理钱粮簿书寂寂无名的簿曹从事,居然能一跃飞上九卿之一的少府,若说无人举荐,大抵是没人相信的。 少府掌帝室私财,行皇家奉养之责。 大抵也只有在深宫浸淫日久的人,方能如此精准择人入囊。 江见月睁开双眼,搓了搓掌心黏湿的汗渍,忍过发作得愈发厉害的病痛,眺望西头。 府墙阻隔,逆光晃眼,自是什么也看不清。 她却觉得看见了抱素楼的轮廓,苏彦的影子。 她也知这是幻觉。 苏彦不在京中。 * 入夜寒凉,白霜落阶。 兰林殿中烧着地笼,博山炉中香气袅袅,暖如春昼。 重重帘幔后躺着粉妆玉砌的小公主,得阿母细心照顾,宫人精心喂养,数日前风寒已退,这厢用过养生汤,沾枕便睡得酣甜。 陈婉低头亲了亲她粉嘟嘟的面庞,掖好被角,起身回来自己房中。 舞阳长公主正坐在床沿给她整理婴孩的小衣服,这些都是衣丞这个月奉上来的。陈婉如今已有七个月的身孕,产期在腊月里。 她撑着腰身坐下,扼住舞阳叠衣衫的手,欲言又止。 舞阳环顾四周,宫人皆已退下,不由晲她一眼,“身子越来越重,赶紧歇下吧。” “阿母!”陈婉到底开了口,垂眸看愈发隆起的胎腹,“还是算了吧!我听闻染了风寒,都快一个月了,还没好透,怪可怜的。” 舞阳笑道,“你从哪听来的?” “阿母不是通过少府,插了不少人在她府里吗!” 舞阳颔首,“那你可知道,端清公主病了一个月,都是从外头瞧的大夫买的药?” “她……”陈婉有些莫名,片刻反应过来,“她不传太医令,难不成是为了防我们?怕我们在她的药里做手脚?” “阿母本不想让你多操心,便也不想多言,给你将这事处理就罢了。”舞阳停下手里的活,“你动脑子想一想,先皇后一入陵寝,她立马请旨出宫,说什么孝父思母。你且算算时间,这分明是为了保命,避开你我。我还说她打草惊蛇,可见她立马反应了过来,如此敏锐而远谋。你若待她长起来,就只有被她生吞活剥的份!” 陈婉闻言,愈发心惊,“所以阿母前头提醒我在陛下面前关心公主宫外起居,除了让我得个名声,更重要是为了赶她入笼中。” “总算还不是太傻。”舞阳冷嗤,“前头少府卿杜亮也是个拜高踩低的东西,欺辱无权无势的少主。却也歪打正着,算是为我们再次确定了她在陛下心中的分量。如今么必须动手了,一则你还有两月就要生产,阿母能留的时间不多了。二则眼下是绝好的机会,你表兄正好不在京中。” “这端清公主避出宫外,明显是想要向苏彦寻庇护的。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她九月初八午后离宫,初八上午你表兄却因为太史令的推算,择了吉时送苏斐骨灰回洛州。加之这月十二是苏志钦七周年祭,所以满打满算苏彦月底左右会回京,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安心即可,阿母已有一箭双雕的法子,保证一劳永逸。”舞阳安慰忧心忡忡的女儿,抚过还在腹中的外孙,柔声道,“你是未来的天子,外祖自给你铺好康途。” 8 暗算 舞阳长公主就是那个在深宫浸淫许久的人,所料不错。 江见月确实为保命避出宫外。 前头府邸没有打理好,在对自己父皇心寒之余却也庆幸,正好寻此借口住在旁处,以待苏彦归来。 然如今府中一切归置妥当,而当日为名正言顺出宫免受不侍君父的骂名,遂择了为父祈寿的理由,这便注定了她再无随意离府的借口。 她从一座牢笼逃生,被推入另一座囚笼。 甚至环顾四下,新入府的奴仆侍卫,人人皆可为刀,夺她性命。 江见月前头患的一点风寒也没有好转,白日瞧着还行,晚间便高烧反复,但看起来又不是太严重,就只得汤药不断。唯有她自己知晓,根本不是什么风寒,乃是旧疾发作了。 流浪的那两年里,惊惧,饥寒,让她落下了病根。 苏彦养了她两年多,给她寻了不少大夫,用了很多名贵的药。第三年的时候,几个医官会诊,道是病情控制住了,但是断不了根。但凡心神不宁,遭受惊吓,积累日久则还会发病。最直接的征兆就是发烧,胃绞痛。 这是神思心病导致的身体病变,药石难医。唯有自控心神,舒缓情绪。 苏彦将她交还给母家的时候,很慎重地将她的病情告知给双亲,并且让府中医官详细记录在案。 彼时,父亲边阅副将送来的卷宗边时不时颔首,待苏彦话毕,他对母亲道,“那以后你多费心。” 母亲看着他案上文书,点头应是。 她何止费心,分明是日夜精心照顾。 所以那些年,江见月无忧无惧,从未发过病。 如今母亲离世,苏彦出走。 还不到两月,她便旧病复发,日益严重。 午夜惊梦,她大汗淋漓从枕下抽出匕首,赤足披发从榻上弹起,看明灭不定的烛火,四下空空的屋子,只兀自松下一口气。 合衣躺下。 她想,父亲可会想到,她才十岁,如此独居在外,可否害怕?害怕了,是否会发病? 又想,他能记得陈婕妤孕中易饿需要加餐,记得安王入京需要择少傅教学,给他们安排妥当。 但他未必记得他还有一个女儿,多年前就身染疾患。 * 因陈婕妤一句话,她得以开得府门。唐婕妤便也不遗余力,未几便带着安王过来看她。江见月接到帖子的时候,本能地想要回绝。 她知道唐氏在她离宫那日去椒房殿看望她。彼时,合宫上下还当她是先皇后独女,陛下的嫡公主,自然赶着巴结。然出宫立府后,这一月里大抵很多人都看清了她的处境,唐婕妤也不例外,所以再未提起过她。 但凡提起,这份功劳也不会让陈婉占了先。 何况,在凉州时,她仗着自个是唯一有儿子的,从未将母亲放在眼里。陈婉还晓得给主母请安问好,她是完全随着性子来去。 但是江见月得见她,甚至来日说不定还要巴结巴结她的弟弟,安王殿下。 是故,当母子二人入府,江见月面对着他们送来的六大箱残破书简,虽有一瞬寒了脸色,然到底控制住了。只抑制住心中痛惜,伸手抚卷,多看了两眼。 其中三箱书简,是回凉州的两年内,苏彦陆续寄给她的。崇山峻岭,千里路途,恐遇雨天受潮腐坏,字字都由苏彦手抄在青竹简上。其中她最爱的《慎子》十卷,和《世要论》十二卷,苏彦因公务实在繁忙,无暇抄录,遂赠她原书。以油布裹之,加封蚕茧纸,然后装箱,又在箱身抹以桐油防护。 江见月收到之时,启箱观阅,只见竹简齐整,纸书崭新,没有分毫损坏。恨不得捧怀中就寝,片刻不离。待心静,暗思读书百遍,温故知新,然又舍不得来回翻阅,遂磨墨执笔,重新抄阅在竹简上。如此又练字体,又记文章。然后将苏彦的原本珍藏,平素只看自己抄写的。有时候想念苏彦,方将原书取出,观上头笔迹,如见真人。 离开凉州的时候,她将书本归置整理,封在箱中。未曾想过,至此不归,便也不曾带来。直到日月更改,遂趁卫队去接唐氏母子之际,吩咐领队一同带来。 上月里,她原问过领队官员,对方回应在唐氏母子手中,会亲自送回。她便一直等着,结果竟等到这幅模样。 一半的书籍都遭毁坏。 或竹简断裂散落,或纸张受潮腐烂。 “你阿弟病愈无聊,也想读书认字,知你处藏着好书,便是请来的师父都不如你处的书多,便寻来观阅。翻得久了,坏了两册。”唐氏搁下茶盏,又道,“这一路过来,又实在多雨,受潮了些。” “这青竹甚好,卷来作棍,李二郎脑袋都能敲破。”六岁的安王殿下一贯受宠,如今出痘新生,更是被诸人认为天命所佑,愈发张狂,探身拎起稀稀落落的书卷,胡乱卷起,朝箱身敲去,“再用力些,我还能打断他的狗腿。” “莫浑说!”唐氏急道。 “小心!”江见月匆忙从他手中拦下书简,唯恐密线散落,然瞥过唐婕妤神色,闻她话语,只顿顿道,“小心……伤了手。” 安王撒开手。 江见月深吸了口气,转身陪坐一旁,“坏便坏了,不碍事,穿线引一引就好。” 时值侍者端来各色茶点,江见月胡乱推过一碟白玉糕,“阿弟尝尝。” 安王伸手抓来一块,用得很自在。 “别噎着,喝点……”江见月捧上一个汤盅,却见汤盅内汤色莹白,飘出甜沁清香,不由蹙眉问传膳的婢子,“怎是柘浆?” 安王出痘后体虚,如今不可多用鲜甜的汁水。按医官的意思,都是让用参须煮水作平素的茶水饮用,如此慢慢养着。 江见月昨日接的帖子,既要交好安王,这些功夫她原是做足的,早早叮嘱过膳房。 传膳的一个婢子跪下道,“是婢子的不是,没有将话给汤令官传清楚,膳房把参熬太浓了,恐殿下虚不受补,方才临时换的。” “这个好喝,我就要。”安王一下夺去,仰头用下大半。 “可不许用了,晨起贪嘴都用过一盅蜜桃水了。”唐婕拦下来,呵斥了他两句。 安王不应,用得畅快。 一旁的江见月笑靥温和,歉声去了一趟偏殿更衣。回来后,又命婢子们陆续添茶奉点,闲话家常。 唐婕妤见其殷勤,并无追究书册的损坏,心下满意。 江见月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心中时不时想起书卷只得勉励维持笑意,直到听其说到“你父皇为你阿弟择了苏御史为老师……” 苏御史。 江见月面上笑容僵了僵,想起为母亲守灵期间,有一回江怀懋问她想住在哪处殿中。她说了石渠阁处的偏殿,缘故是读书方便,不懂也方便询问师父。 江怀懋却笑道,“你读的书原就多了,再多亦无用。再者,一个公主哪能随便见外臣!” 江见月有些执拗,“儿臣想读书。” 江怀懋便又道,“女儿家读太多书,杂乱心神。给你寻个师傅,学学女工刺绣,静静心。” 母亲灵前的香即将熄灭,江见月上前续香,低声道,“阿母也很支持儿臣读书,以前就寝时阿母都让儿臣读书给她听,儿臣还给阿弟读了许多书。” “你阿母就是太纵着你!”江怀懋叹了口气,“以后阿翁说了算!” …… “那些个书、你阿弟小,以后会好好护着的,断不敢如此。”唐婕妤把话引入正题,“你和苏御史熟,劳他担待。” 苏彦出使凉州时,因襄助平西而声名大噪。后宅妇人也听得他名声,却又闻是个读书的文人,上承名士,下受门生。对于后者原没有太大的触动,但是如今到了皇城之中,儿子成了皇子,方知得一大儒教养的重要性,幸得天子择其为师,唐氏自当慎重,方提前给儿子补窟窿。 “师父治学严谨,却也温和,做他的弟子乃荣幸之至,阿弟只要勤勉好学,便一切都好。”江见月眉眼低垂,突然就很怀念在抱素楼的日子。 唐婕妤闻言心下稍安。又略坐了一会,午膳时辰将至,道是要回宫同陛下共用,遂起身离开。 江见月依礼送他们至府门外,瞭望西头的抱素楼,未几回身修理书籍。这一日,从日上中天到夕阳残照,补出的不过寥寥。 她跽坐在席上,捶了捶发酸的腰身,接过阿灿端来的降烧汤药。 白日里,她精神尚可,胃中尚能忍受,多来都是夜间发作厉害,疼痛难忍。 她吹凉药,慢慢饮下。 心中依旧惶恐,今日是十月初十,入住的第九日。 按她前头打探到的消息,十月十二是苏志钦七周年忌日,苏彦自然会过了这日再归,洛州距此也有十余日的路程,也就是她至少需再等半月。 可是她不能这般空等,坐以待毙,且得想想法子以防万一。 如此思虑间,守卫匆匆而来,身侧竟引着一位黄门。 “陛下有旨,命端清公主即刻进宫。”黄门打着拂尘,“另有府中汤令官,并今日给安王殿下侍膳者,一律带走。” 9 计策 脉脉余晖,千山披霞。 兰林殿朱檐色染,殿前金桂飘香,原是一派热烈模样。 然飞鸦掠过寒柳,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坐在窗前本就心神不宁的陈婉闻声忽颤,只搅着手中帕子,掌心渗汗。 “你安心便可,左右查不到我们头上。”舞阳将安胎药捧给她,眉宇间也尽是无奈和不解。 按她之计,今日唐氏母子入端清公主府,用过府中膳食,回来无需太久,安王殿下就该毒发身亡。 端清公主下毒的缘由很简单,安王殿下顽劣,毁坏了她心爱的书册,是故她在茶点中下药。原是一点腹泻不伤身的药,作以惩戒。毕竟公主没有下毒的胆子,也不至于为这点事毒杀手足。只是头回做这样的事,心下惶恐,用错了药,下多了剂量,导致安王中毒而亡。 这不是多高明的计策。 但是,动机合理,端清公主万分珍爱那几箱子典籍。这是在唐氏入宫后,舞阳入她飞翔殿拜访,正遇她看着满箱残书犯难,回来问过陈婉知晓的。 其次,下手稳操胜券。端清公主开府,少府送去的人中有舞阳安排的人。按照陈婉所言,江见月谨小慎微,故而舞阳特意让杜亮在送器物前往的当日在江见月前面露面,以示不恭,如此激起江见月戒心。果然,没有多久,江见月便借故东西被窃为由,打发了少府的人。但是各宗亲府邸人数都有规制,需再拨一批上去,舞阳真正要用的人便在这一波中。至此,或许江见月依旧戒心未退,但是至少已经放松许多。舞阳便在这两日偶遇唐婕妤时,闲话家常,聊起苏彦即归,暗示她赶紧为残书之事见一见端清公主。 最后,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借端清公主之手除去安王,即便陛下念在骨肉亲情不赐死女儿,但是唐氏及其亲族都不会放过她。换言之,彼时舞阳在暗中除了她,世人也只当是唐氏一族复仇,陈婉处当全身而退。 然而安王殿下从公主府回来,确实身体不适,午膳都未用。未几便腹中绞痛,上吐下泻,闹得阖宫皆惊,太医署全体出动。结果近两个时辰折腾下来,医官处会诊道是误食寒凉微毒之物导致,并无性命之忧。 舞阳因此不解,既然中毒,如何又未伤性命? 一时虽有心安慰女儿,心中却也不甚安宁,只翘首望着派出打探消息的人早些回来复命。 * 飞翔殿外,侍卫正将一具鲜血淋漓的尸身抬走。 而正殿中,得端清公主府婢子白芷吐话,确定安王殿下乃服食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所致。 太医监尹丰扫过鲜血残留的廊住,被罚跪在地一声不吭的公主,只擦了把汗,朝天子拱手道,“藜芦无毒,叶子可入药入膳,原是寻常植物。一般种植于花圃草地中,作杀虫疗藓之用。然藜芦叶子煮沸后,若与人参同服,则生剧毒,催吐无用,一个时辰便可夺人性命。” “而安王此状,正是服用了含有藜芦水的点心,加之他平素喝参须水之故,如此两厢结合方生疼痛。若是茶水浓了些,只怕……” “我说你当时如何不给我儿用参须水,说什么熬的太浓之故,原来是怕弄出命来。你……”唐婕妤闻如此细致的手法,不由毛骨悚然,素指直指地上跪着的少女,片刻转头跪向江怀懋,“陛下,您要给麒儿作主啊!” 江怀懋面色铁青,只让唐婕妤去照顾安王,又谴退太医,方将一双虎目盯死在殿中长跪无声的女儿身上,起身向她走去。 江见月今日入宫匆忙,没来得及换宫装。只穿了一身素白祥云的曲裾深衣,衣襟和袖沿缀满碧色竹纹。头发梳成了最简单的垂云髻,以一枚竹形玉簪挽在背脊,是极清雅的装扮。只是这会胸口因被江怀懋前头怒极掷来的砚台砸中,湮出大片乌黑墨汁;而袖角裙裾上则是白芷触柱喷洒的斑斑血迹。连着她鬓角下颌都是红黑夹杂的污渍。 以前,她在荒途流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如今,她为天家公主,依旧是披头散发,衣袍肮脏。 她跪在地上,背脊笔直,头颅深埋,完全是一副被逼压跪首的模样。不得已而低头。 面前光影暗下,她掀起眼皮,看见一双盘龙云靴。看了一眼,重新垂下眼睑。 许是瞬间的恍惚,让江怀懋看见了发妻的影子。 许是地上碎裂的砚台,让他意识到少女身躯羸弱。 他原本赤红的眼中颜色淡去一层,话语也尽量平和,“朕本还想着,你将将开府,震慑不住府中奴仆,奴大欺主,做事敷衍导致膳食不洁也是有的,本想借这档口给你训诫立威。结果呢,竟是让奴才吐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江怀懋叹了口气,看女儿微微打颤的身形,忍怒想给她擦一擦面上污渍。 江见月晃了一下,避开。 江怀懋看自己伸出的指端,直起身来,“你阿母总说你勤奋好学,聪慧懂事,你的聪慧就是用来动这番脑子的?博览群书,就读出个这么下毒的法子?陪坐离席,就地取材,这是你的聪慧机敏?真真好本事! 江见月意识有些模糊,耳边嗡嗡作响,身子抖得厉害,只掐住掌心让自己挺直背脊。 “不过几册书籍,你实在要出气,你为长姐,训斥杖打他一顿皆可,怎能生出这等阴毒心思!你日日随在你阿母身畔,到底是你没学到她半分敦厚慈悲的心肠,还是是她太骄纵你?”江怀懋于教养儿女上没有多少耐心,见女儿又硬又犟,不由动怒甩袖坐去一旁榻上,“慈母多败儿!” 闻话至最后,少女再忍不住,只猛地抬头,杏眼圆瞪,两鬓生汗。 她双手攥紧衣袖,任由汗流,吐出这日入宫来的第一句话,“我没有。阿母将我教得很好!” 怒意喷涌,抖如糠筛,看起来又恨又惧。 果然,江怀懋瞧她容色,斥道,“索性还会怕,想来没有丧尽良心。你或许是没有害你阿弟的心,只是一点张狂意。但你今日犯的最大的错,是死不认错,口言诬陷,逼得人以死证明,活活逼死一条人命。你要是敢做敢当,倒还有两分我江家儿女的骨气!如今这幅样子,真如一介蛇蝎女。我是没怎么教养你,但是你想想,行这般龌龊阴毒的事,可对得起你死去的阿母?对得起她的日益教养?” “儿臣要认什么?儿臣又要怕什么?”江见月喘着气直视江怀懋,似是想到些什么,颔首道,“您可是看儿臣汗如雨下,面色如鬼,方觉儿臣因犯错而惶惶惧怕?儿、我告诉您,我不是为此难过,我也没什么可怕……” “还在嘴硬!”江怀懋怒极反笑,“那你倒是说说何故如此?” 江见月仰头看他,突然便笑了,不再言辞激烈,只问道,“阿翁,你说我为何怎样?冷汗淋漓,抖个不停?” 江怀懋愣了愣,蹙眉看她,半晌道,“罢了,朕也无力和你攀扯。念你初犯,亦看在你阿母面上,也不重罚了。即日起至年关,禁足府中,闭门思过吧。” 外头暮光敛尽,秋风伴着寒露一阵阵吹来。江见月倚在阿灿怀中,拖着步子走出飞翔殿宫门,拐过一条甬道。 “姑姑!”她气若游丝,轻声唤她,“就这里歇一歇,我胃中绞痛,实在走不动了。” 半大的姑娘坐在道边的石凳上,额头抵在侍女胸膛长一声短一声地喘息。良久,她抬起虚弱的眉眼,看来时的宫殿,想留在殿中照看幼子的男人。 他真的从未对她上过心。 她虚汗遍体,手足打颤,不是犯错惶恐,是发病了。 * 江见月回到府中,已是霜华漫天。她额头滚烫,唇色灰白,似被抽尽了力气。 阿灿原还愁府中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眼下又无人可信,自己一人去请了大夫,留主子一人实在不放心。却不想正给江见月宽衣盥洗,夷安翁主便来了,未几太医令齐若明也来了,还带着一个婢子。 细看,竟是这府邸中人。 江见月卧在榻上用了药,缓过劲来,神思恢复些,对着那婢子道,“孤该多谢你,晌午将那盏参汤换了。” 她看着垂首恭敬站在床榻便的人,问,“谁让你来的?” “属下原名陆青,是苏大人暗卫营的人。”婢子回道。 苏大人。 江见月嘴角噙了点笑,猜对了。 陆青继续道,“大人离京前,原将我插入少府,拨去侍奉保护您的。不想您离宫开府了,属下便传信大人。大人让属下入您府中,又觉您开府开得仓促突然,遂叮嘱属下暗里严查您府中奴仆,尤其是衣物饮食上。果然发现那白芷举止有异,她常日盯着花圃左侧的植被。直到昨日你吩咐膳房今日给安王殿下备膳,特指要参须茶,属下方想起花圃那处的藜芦草。只是为证此人身份,不曾打草惊蛇,她做事也算周密,属下今日盯了一个晌午也不曾发现她使用藜芦草。故而情急之下,为防万一,只得换走了安王殿下的参须茶。属下本想左右安王殿下性命无虞,又恐府中还有旁的细作,故而午后也不曾与殿下言明,只打算将计就计以引出更多的人。不想那白芷竟以命苟陷殿下,累您受这般委屈!” “那眼下府中可安全了?”阿灿急道。 “殿下被带走后,属下假传殿下不测的消息,部分预谋生路的墙头草已经逐出府外,两个欲要报信的小黄门被发现后吞药自尽了。”陆青道,“眼下剩余的侍者奴仆,基本都是可靠的。自然,还需再筛两遍方可妥当。殿下安心,这事属下办便可。” 江见月靠在榻上,静静看着她。 陆青自当她要求证身份,解释道,“婢子潜府做暗卫,只有上线知晓,没有证明身份的信物。今事出权宜,按大人前头指示,若殿下有疑,属下可去寻太医令齐若明。如此告诉殿下,属下与齐太医是一样的人。” 陆青稍顿,禀道,“受大人之命,护守殿下。” 江见月静若秋水的眸子蒙上一层雾气,低声问,“你能和他通信是不是?” 陆青颔首。 案头烛火微光,映出少女神色。 她苍白面容唯余欢色,眸光清亮无比,“那你和他说,我很好,很开心。就是……有些想他。” 10 姊妹 这一日,虽风波频出。然晚间,归来府中之后,江见月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 陆青的出现,让她定心。 齐若明给她熬药驱寒。 夷安翁主陪她过夜,熄灭灯烛与她说“不必怕黑”。 她闭上眼睛,看见苏彦,睡得很踏实。 数日后,陆青将府中剔除干净,江见月便也放心用人,不再百般担忧为人暗算。 因被禁足府中,但到底公主之尊,太医署该如常前往请平安脉。前头江见月府邸不定,她为避开暗算,又恐连累齐若明,便也不曾寻过他。如今她出了这样的事,太医署的太医令们不说避之不及,但愿意主动前往的也没几个。 齐若明趁机自荐,又存了个是先皇后旧识的名头,江怀懋略有印象,便准他前往侍奉。 江见月身子还没好彻底,这日是十五,礼佛时间较长,佛堂香烛缭绕,将她熏得咳了好一阵。齐若明见状吩咐汤令官备些梨汤润肺。 江见月从佛堂转去书房,跽坐在席上修补毁坏的书籍,招呼他同座。 齐若明拱手道,“微臣不敢。” 江见月笑笑,“孤这没有大好前程,一席之地还是有的。” “殿下处看似冷清,实则清净,原也不止微臣一人争相过来。”齐若明脱靴入席,搭了帕子给江见月把脉。 江见月抬眸看他,似是不相信。 “微臣不敢糊弄殿下,筋骨一科的方桐就自荐过。” 江见月没接话,齐若明便也识趣不再多言。 屋中静下,齐若明细心诊脉,又问,“殿下就寝如何,可有失眠?”说着再观她舌尖。 江见月回而示之。 又片刻,齐若明收诊应道,“殿下左寸关弦大而数,右稍和而兼滑,加之舌尖独红,夜中少眠,此乃思虑过渡之象。殿下本就有旧疾,多思伤身累心脾,还是要放松的好。微臣给您开服甘麦红枣藕汤调理,先服两月。” “有劳了。”江见月拂下衣袖,继续修理书册。 秋阳从半开的窗牖照进来,十岁的姑娘身姿挺拔。因为消瘦,面容清癯素白,唯眼角一弯金色月牙熠熠闪光,似冰天雪地里仅有的一抹丽色。 她持笔在新的青竹简上记下原书内容,然后放在一旁晾干。眼下修的是《捭阖策》,其书一共十四卷,第三、四卷都坏了。前头修补了三日,这会又一个时辰多方全部整理完毕。 * 转眼已到午膳时辰,阿灿领侍者送膳上来,看到案上早已凉透的梨羹,无奈收走,将刚煮好的甘麦红枣藕汤搁在案上。 “齐太医都说了殿下当宽心少思,不宜久坐劳神,这直挺挺坐一上午,握笔看书的,手眼都吃不消,仔细头又痛了。”说着转过身给她按揉肩背。 江见月端来藕汤饮下,挪去偏殿用膳。 她一贯用得少,但吃得很慢。 待膳毕,阿灿一套松骨消乏的推拿已经来回两遍,如此江见月通体舒畅,又回去书房。 “孤不阅书,坐一会就去歇晌。” 阿灿听来满意,不再唠叨她,只给她换了盆新摘的桂花放在窗前,领着丫头门合门离开。 屋中,金桂的香味徐徐弥散,江见月靠在榻上,看着一卷卷待修的书册。 齐若明言她多思虑,要她放松。只是眼下还不是时候。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安王处已然交恶,而陈婉处更加明确有鬼,方才如此穷追猛打。 一箭双雕的计策,险些就成功了。 虽说逃过一劫,但如此被动总不是办法。师父从护卫到医官,已经为自己安排得足够。若是全然都倚望他,也是徒增他压力,还是得自救。 江见月虽还不清楚陈婉到底如何戕害的母亲,但却明白误会总比血仇好解开,故而对唐氏母子还存着一线希望。 她坐起身,素指敲击着桌案,将数日里盘算的一则计划来回推演。 “殿下呢?我自个进去。”屋外想起夷安的声音,“让我看看,这两日有没有长点肉。” 夷安好武,成日混在军中。 上月里范霆应江怀懋提议,从虎贲和羽林两支禁军护卫队中挑出精锐组建“三千卫”,类比暗子营。夷安闻言,满怀欣喜,将想法、策论,条理清晰地罗列出来,以为在新设的七个首领位置中能得到一个。 毕竟她十二岁时就在姑臧守卫战中因使计烧毁对方粮草而立下战功。今岁年十四,又上了汉中战场,斩杀兵甲十余人,尉官以上将领两人。数月前的反赵郢攻城战中,再次射杀清明门守将。 尚书台论功行赏分任官职时,翻开她卷宗看到“范霆之女”四字,以为出了纰漏将儿子记作女儿。待核实,上报天子请示,该如何任职。毕竟一来年岁尚小,二来是个女郎,至今还未有女子在前朝为官的。 江怀懋问过范霆意思,彼此都觉小女郎不宜入前朝,亦不如男子能长久在军中,上沙场。遂在原本的翁主爵位上,额外赐她封邑,位比公主。夷安暗里闹了一阵,搅得只有这么一个独女的范霆苦不堪言,只得应她日后若有其他相关府衙设立,且给她一个合适的职位。 自然眼下事关天子亲卫的“三千卫”中七个首领位置,依然没有夷安的份。但给了她一个掌管文书的功曹虚职,就是反复核对人员信息。能入虎贲和羽林的兵甲,本已做过无数次调查和删选,这个职位明显也是敷衍。 夷安为此恼怒。 江见月却慰她,“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夷安不解。 江见月与她解惑,“凡是观察角度不同,所见内容便也不同。你如今这个位置,核对人员信息,按照常理自然多余,实属反复。但这是大部分人的认知,坐其位审核之人多少带着以上视下的姿态。然你如今上去,全然的新思维,新角度。或许会有新的发现。” 夷安颔首,安慰自己,虚职总比什么都没有好。 于是,这一个多月里,领着仅有的五个下属认真上值。甚至对照名单,一个个传来亲自核对。 从虎贲和羽林卫中出来的精锐,哪个会服气被这么一个还未及笄的女郎查阅。然夷安耐着性子,不卑不亢完成本职任务。 为此,两军之中都笑她拿鸡毛当令箭,瞎耽误功夫。 范霆回府皱眉哄她卸职算了。 夷安反驳,“阿翁何不让陛下直接取消这职务,既设立,自有用处。” 江怀懋听闻这话,抚掌大笑,“你女儿说的在理,就由她吧,过完瘾腻烦了小姑娘心思也就散了。” 然夷安不仅没有退下热情,反而干得热火朝天。这会来寻江见月,掏出这一月来任职记录在册的心得感悟,后续工作条例与她看,让她给与建议。 【降低选拔年龄】 【提高致仕保障】 …… “他们不服我自是正常。我当时便想,若是我在此刻挑选的是与我年龄相仿,或者年岁小一点的人,一来气势我能胜一分。再来人小,心思总是少一些,养在手中的时间越长久,便越好控制,他们的忠诚度便越高。我查了如今的择兵要点,都是从躯格、臂力、腰力等方面甄选,忽略人心绪的变化,这三千卫既然区别于一般兵甲,便该择得更细。” 夷安解释完,又指下一处,“另外三千卫贵在精,而不是多,做的又是极危险的事,总要给他们一定的保障,除了俸禄外在他们致仕后可以得到更多的荣耀……” 江见月认真听完,提笔又添一处,【可赐婚约,衍子嗣,择佳而世代传之。】 “你的意思是?”夷安蹙眉,转瞬反应过来,“若当真放低了年龄选拔,便让他们有家眷,如此一来除了本人,家眷亦可控,甚至若下一代也可继任,信念则愈重……” “皎皎,你可真聪明!”夷安眼神明亮,意气飞扬,张开臂膀将人搂进怀里。 “阿姊,我喘不过气了!”江见月努力探出脑袋,“呈给父皇看了吗?” 一句话,浇灭夷安大半热情。 “你瞧瞧首页可是积灰了?呈给阿翁七八日了,他压根没有打开过,何论呈去君前。” 江见月看着卷册,“不急,慢慢来,我就觉得很好。你想一展拳脚、建番功绩不输男儿的愿望,会实现的。” 夷安眯着漂亮的丹凤眼,用额头蹭怀里的姊妹,片刻掀开她衣襟查看胸膛淤青,“方才被我抱着,有没有触到?这、还是大片青紫!” “不碍事,好多了。”江见月面色依旧苍白无血色,只含笑掩过襟口靠回榻上。 “皎皎,你有什么愿望吗?”夷安高谈了半日自己的抱负理想,这会回头问她。 淡金色的日光渡在少女身上,她眸光如水,倒映出抱素楼的影子。 “我想吃饱,穿暖,身子康健。天下安宁,我可以策马去看山川流水;若是乱世动荡,我就躲在抱素楼中修书,在书中看世界。” 江见月想了许久,笑盈盈说出口,眉宇间却隐隐泛出哀色,只掩手于胸口,忍过痛意。 “皎皎!”夷安看她神色,想起如今传得满城风雨,关于她心胸狭隘、不悌手足,几欲毒害幼弟的事,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且不说即便你真的这样做了,我也不觉有错,不惜书本的纨绔,就该教训。但是我信你,皎皎,你说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 江见月笑着点头。 “可是要怎样证明不是你做的?被禁足不说,旁人也罢,但是陛下处得让他清楚,否则他恼了,父女离心,吃亏的还是你。”夷安蹙着眉,“我能帮你什么吗?还有,到底谁会这样做呢?” 秋风烈了些,窗外梧桐树叶潇潇落下。 “阿姊愿意帮我,是吗?” “当然!”夷安眼神亮了亮,“你有主意了是不是?” 江见月沉默片刻,附耳悄言。 夷安一双明眸睁得愈发大,半晌垂下眼睑不曾出声。 “阿姊若觉不妥也无妨,本就不是易事。” “不不,缘由我大致明白了,你纯粹池鱼遭殃。我只是担心,你如今身子还未好透,受得住刀剑伤吗?要不缓一缓,过段时间。” “不可,这事需趁热打铁,久了就连不起来了。”江见月无畏,“受伤总比没命好。” 夷安思忖片刻,郑重道,“成,这事阿姊给你做了。” 11 设局 十月十七凌晨,端清公主于府中遇刺,陪宿在此的夷安翁主受伤。 事情上报,直接呈到了掌管京畿卫队的楚王章继手里。 章继踏夜入府,目光落在两个少女身上。 夷安翁主左臂被剑刃划伤,深可见骨,医官还在包扎。端清公主受了惊吓,手中握剑不肯松开,一脸煞白,被掌事姑姑阿灿搂在怀中。 屋中很静,江见月喘息声格外清晰,冷汗濡湿鬓发。 “六叔,你定要查出到底何人如此放肆,竟敢在您辖内行刺天家女。”夷安历过战场杀伐,看起来明显比小公主镇定,只是扯到伤口,还是抽了口凉气。 “这个自然。”章继环顾四下,问,“夷安,你们同刺客交手,可发现旁的端倪?” “刺客许是没想到这么快被发现,吼了声“快走”,听着是京畿口音。但是……”夷安看了眼自己臂膀伤口,顿了顿,“来人使的是煌武军的一刀斩,只是对方没想到我也会,被我格去半招失了准头。” 没多久,外头勘查也出了结果。 因为晚间夜雨,足迹尚留。 从东窗到廊下,从屋檐到墙外,有三双不同的足印。雨天之故,甚至点足借力的地方还有一点碎泥。 很清晰,是来往一趟的足迹。 再从府邸西墙一路寻找开去,有明显离去的足迹。但来时足迹并不明显,当是一路而来有时间掩盖,而逃离时仓促方有遗留。 故而再按此刻逃跑的零星足迹寻找,却出现了让人扑朔迷离的事,足迹断断续续遍布整个“北阙甲第”,从东边的宗亲府邸到西边的世家府邸,都有那么一两处足印。 如此判断,对方皆是高手,事发至今不到半个时辰,竟然行遍有十余亩地广的权贵重地,且能在如此警卫中消失不见。 未几,廷尉亦闻讯赶来,同执金吾汇合。因为牵涉到端清公主和夷安翁主,兹事体大。故而直将整个北阙甲第不分宗室还是世家,皆搜了个遍,但是没有丝毫刺客的踪迹。 天光大亮时,京兆府尹也参与其中,搜完东西二市,仍旧一无所获。 这日没有朝会,江怀懋在宣室殿理政,头一桩处理的便是此事。 待阅过呈上的结果,又从章继口中细闻了昨夜情形,只默了片刻,让黄门前往梁王府传旨。 ——夷安翁主救护公主有功,裳金银丝绸,鹿茸人参,已示抚慰。 其余揭过不提。 宣室殿中,为这事复命的楚王章继,廷尉王璞,以及因京兆府尹病假不在,代其前来的属官赵谨皆心照不宣地跪安离去。 这桩刺杀,没法定案。 为何要刺杀端清公主? 观公主生平履历,可谓一眼到底。并无仇家。 若非要寻个嫌隙,便是七日前同安王殿下之间的手足不睦。 故而若将疑犯定为安王的人,动机是为报当日之仇。 证据勉强能有。 既刺客使用的是煌武军中的“一刀斩”,同时能够在北阙甲第全身而退,显然有权贵庇护,如此看且可当是安王派遣的人。但刺客是京畿口音,煌武军入长安不过两月还不曾招募,全是雍凉兵甲。是故刺客身份难辨,也可认为是京畿人氏。那么按这个思路查下去,就一种可能,查到最后此人便是陈婕妤的人,一切乃陈婕妤处所为。如此,安王一箭双雕,刺杀公主已报私仇,同时陷害政敌。 然也可倒过来看。 将刺客定为陈婕妤处的人,动机是只为除去安王。也是一样讲得通。 是故这场刺杀,压根没法彻查。 因为根本就是唐氏与陈氏之间的党派之争,而无权无势的端清公主最是无辜,成了双方博弈的一颗棋子,无端受其害。 天子摆明看清了形势,不欲查下去。 三司走出殿门,楚王章继蓦然顿住了脚步。 王璞和赵谨敬他藩王之尊,驻足陪立一旁,却见他返身入殿。二人一时不知何意,只当他发现了旁的端倪,遂随他入殿。 却闻他与陛下论起了七日前的端清公主同安王殿下的那桩子事。 章继直言不讳,“陛下,由此可见,当日也未必是端清公主对安王下的手,只怕同今日事是一样的。” 就差说是陈婕妤处一石二鸟了。 党派之争今日扯进了端清公主,那么也就未必是今日才将她拉入局的。七日前,原就是一般无二的格局。 但终究是点到为止,章继没提陈氏,只继续道,“还望陛下解了公主禁。” 唐氏处,除了母家宣平侯支持,原还有五王中的老大长沙王,老二胶东王,和老五赵王。楚王章继和梁王范霆尚不再其中。 这厢章继开口,原是昨夜见那个即便吓得满脸湿汗却依旧不肯弃刀的少女,起了恻隐之心。 年幼流浪,少时丧母,又平白给人利用。 无妄之灾。 “此乃两回事,岂可混作一谈。”廷尉王璞出身世家,虽没有明确站位,但也不想轻易得罪京兆陈氏。 即便章继的说法完全合理。 江怀懋扫过说话的两人,最后望向赵谨,“赵主簿怎么看?” 赵谨低眉拱手,模棱两可地回话,“端清公主左右已经受罚数日。臣闻公主在府中静心礼佛,想来已有改过之心,陛下或许可以撤了惩罚。” 三人说了三个意见。 江怀懋沉吟片刻,谴退了他们,只让黄门传旨,午膳前往飞翔殿用膳,让唐婕妤预备接驾。膳后,又查阅安王骑射,用心指导。 直到晚间时分,摆驾去了兰林殿看望陈婉。殿外秋风萧瑟,殿内静谧柔暖,江怀懋抚摸妃妾高耸的胎腹,拥她同榻而眠。 翌日,天子如常上朝,仿若什么也不曾发生,只将心力都放在洛州水患上。 唯陈、唐处,皆惴惴不安,刺杀端清公主一事原与自己无关,却又无从辨起。而帝王温和无声,竟比雷霆之怒更令人恐惧。 陈婉只得再三叮嘱母亲暂且收手,唐氏得了母家人提点亦不再继续在儿子面前对公主非议。 * 数百里外的洛州城中,苏彦接了赵谨的回信,回想陆青前头给他的传话。 【我很好,很开心,就是……有些想他。】 这么多年了,那个寡言谦默的小女孩终究还是这样,不敢与人添麻烦,唯恐自己是多余,将伤痛和情感都竭力隐藏,只小心翼翼表达微薄的需求。 苏彦眺望窗外磅礴大雨,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荒凉凋零。 十月上旬,洛州突发水患。正好他在此处,上报朝中后,得诏令让他留此治理,原定月底归京显然来不及。 这个局势,或许最快也要来年正月才能回去了。 苏彦看过这前后两封信。 如他意料,待又一封陆青的信传来,关于江见月被刺杀的事只字未提。上头说的尽是小公主如何修身养性,如何得了多少年例赏赐,又如何和夷安翁主一起读书练剑,日子过得如何平静安乐。俨然是受尽荣宠的天家帝女。 到底谁才是你主子! 苏彦冷嗤,提笔回信。 恐江见月忧惧发病,本想直接写信慰她,信中可言的话比同暗子之间的飞鸽传书能多些。然转念一想,如今她已是天家公主,十余岁的姑娘,若是信被旁人截去做文章,有碍她名声,累她入更大的险境,得不偿失。 是故落笔还是给了陆青,只四字尔,“全力护主。”后在尾端描了一弯新月。 * 江见月从陆青处得了传书,目光从字迹移向尾部的新月,再观镜中自己眼角边的月牙。 出自同一双手,自然无异。 她又看了会熟悉的笔迹,将那新月裁下锁入锦盒,剩下的纸张投入炭盆里。 炭盆中火苗舔尽,她合上妆奁,去书房修补书籍。 修书阅书,都能让她静心安神。不知不觉又是一晌午过去,她看着又一卷被补好的典籍,心中宽慰,只小心收到箱中放好。 “殿下,这两册可是忘了?”侍奉在侧的陆青指着案上典籍提醒道。 如今陆青在府中明面上的身份是阿灿新提上来的近身女使,两人轮流掌事,服侍公主。 书案上留下的是《尚书》中的两卷《虞书》和《夏书》,江见月回来席上,瞥了眼,没说话。 时值午膳的时辰,江见月正欲往偏殿用膳,夷安入府而来。 “阿姊伤还未痊愈,天气又阴沉的厉害,跑来作甚?”江见月看她手臂缠着纱布吊在胸前,赶忙上去迎她。 “想你了,来看看你。”夷安捏捏她面颊。 姐妹二人用膳无声,膳毕屏退左右,在书房聊天。 “这不养了一个月了吗,今日阿母总算许我出屋子,我便赶紧来了。”夷安环顾四下,悄声道,“你不是说按那计划,陛下定能明白你是无妄之灾,可是这都一月过去了,陛下为何还不给你解禁?那事翌日就被压了下来,好像没发生一样。反而陈唐两处,我听阿翁说,陛下入后宫的时辰多了些。” “不会没用吧!”夷安看了自己手臂,沮丧道,“索性换了我,否则你身子骨本来就弱,白白挨一刀。” 上月里的刺杀,原是她二人外加一个陆青所为,外头足迹更是全部由陆青一人换鞋完成,以此设下迷障。 而夷安不舍江见月接连受伤,临时教了陆青“一刀斩”,代她受过。 这一月安稳,没有暗刺,也无明辱,就说明暂且是有用的。 至于为何没有被解禁,江见月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想起她御座上的父亲,只觉无话可说。 她伸手抚过夷安受伤的臂膀,神态有些疲惫,轻声道,“有用的,多谢阿姊襄助了。” 以前流浪的时候,稍有经验后,她便计算着半个馒头能抗一天,若是掰碎兑水就可以抗过两天,所以藏着半个馒头,定要寻到河边井口才舍得吃。而乞讨到的一碗麦粥,她也会摘了野草树皮混在里头,一碗变作两碗,多吃一日。 因为她想活下去。 如今她依旧想活下去。 纵是刀光剑影无数,她施一计也只能得屈指可数的短暂平静。累,却也不再过分忧虑,且走且看,总有机会。 故而警戒之余,让自己慢慢定心。 每日于府中礼佛,修书,用药养生,偶尔夷安或齐若明过来看她,说一些外头的事。 夷安原本的五个属下,如今只剩了三人,另有两人觉得前途渺茫投奔了他处。 江见月安慰她,“人在心不在,才可怕。走了是好事。” 齐若明给她搭脉,欣喜她心神稳了许多,感慨人就不能过分思虑。宫中的陈婕妤眼看下月就要临盆,忧思太过致脉象虚浮,胎相很是不稳,这月里已有两次早产之兆。 夷安好奇道,“难不成早先误诊,不是儿郎?” “那倒不是。”齐若明换方配药,“确实儿郎无疑!” “那她忧甚?”夷安蹙眉。 齐若明摇头,“这微臣便不知了,左右妇人临盆恐惧,难免忧思。只是唯恐她这般不安神,有个万一,心气上逆导致难产,太医监如今日日拜菩萨。” 深宫事宜,多谈无异。 夷安挑眉不再多问。 江见月本就不关心,只默默听着,直到齐若明转过话头,说起苏彦的消息,方聚起两分精神。 洛州水患有所控制,但又扯出了背后的贪污案,苏彦掌着御史台,本就有纠察百官之责,这厢估计要留得更久了。 江见月抬眸,看那外头黑云压城、即将落雪的天。 这日之后,她又多了件事做。 她想绣一个香囊,就普通的如意纹,正面绣“平安”二字即可。 趁年节前送去给苏彦。 却不想自己不是这块料。光一个“直针绣”就学了好几日,待将常用的几种针法学会,能下针时,已经是这月的廿七,便只得搁下。 而这一放,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再绣过。 * 因为这月廿八,府中僧侣九九八十一日为君祈寿结束。需她一整日跪坐佛前,完成最后的仪式。 初冬日,金乌早早西坠。 北风孤鸣,摇木为霜。 江见月手捧一柱清香,随在大师玄真身侧。身后是持木鱼的四十八位高僧,口诵经文,行遍府邸。 送亡魂归去,为生人添寿。 她如今依旧住在母亲的翠琅轩,从东至西的路线,依次经过居中的琼英阁、菡萏台,再到西边的九华阁。 “香尽,续香。” 至菡萏台还有一半路程,江见月手中香已经烧完,僧人唱喏上前,又奉一炷香。 然而,她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只怔怔看着手中香灰。后遥望菡萏台,又回首来时路。 “殿下。”僧人唤她,一连唤了三次。 江见月方回神,接过香,却没有继续往前走,只返身回去。 一步一步,不缓不急,亦不管身后四十九僧侣面面惊愕。 到达翠琅轩,自然一炷香又尽了。 她便自己点香,再往西去。 至众僧滞留处,再次低头看手中香尽成灰,只口中喃喃,“原来如此……” 这夜的仪式江见月未能坚持完,她在一声“阿母”的痛呼中晕了过去。 之后数天,每日的午时四刻,她都青衣裹身,银簪挽发,从翠琅轩出发,往西走去。两眼呆滞,神情木讷,遇柔弱侍婢便拉她逃命,遇持刀侍卫则惊叫逃离,整个人疯癫痴傻。 府中掌事急急上报宫中,得太医令会诊,却药石无用。小公主不是恹恹卧在榻上,便是撒泼哭闹。然时辰一到便静默下来,更衣理妆,向西去。 青衣银簪,是先皇后一贯的装束。 午时四刻,是她最后离开寝殿的时辰。 从翠琅轩往西走,是她生时最后的一段路。 北阙甲第开始传言,非端清公主患病疯傻,是圣懿仁皇后怜女孤苦,回来了。 不然端清公主如何敢在被禁足的情况下,闯出府邸,奔跑在只有天子御驾才能行走的驰道上,夜扣宫门。 天子亲出殿宇,在雍门看见自己的长女。小小的一团伏在宫门旁,散乱的长发跌散在背脊,银簪断裂,青衣裹泥。 朔风割面如刀,新月隐在树梢。 江怀懋有些恍惚,胸腔气血翻涌,踉跄吐出一口血来,低低唤“兰娘……” 兰娘,先皇后的闺名。 公主被送回府邸,做了一场法事,两日后清醒。 消息递入宫中,江怀懋却也兴奋不起来。因为陈婕妤胎动发作,正在临盆。已一天一夜过去,却丝毫没有生下来的意思。 日落月升,月降日出,又是一昼夜。 兰林殿中妇人的喊叫声随着力气散尽而渐渐息弱,只剩得一点含泣的呻|吟,孩子却始终没有落地。 如太医监前头所判,乃忧思受惊而导致气血上逆的难产。 直到这日余晖敛尽,雪飘人间。三天两夜,方九死一生诞下龙裔。 “九死一生,也是生。”公主府中,江见月捧着暖炉,隔窗赏雪,“这样都没死,真是好福气!” 少女的话语出口即散,给她添衣而来的阿灿听得并不真切,只满心欢喜,叮嘱道,“如今殿下的病也好了,陛下又得麟儿,年关将至,双喜临门。陛下定会给您解禁,届时除夕宫宴,您且多尽孝心。” “怕是一时半会出不去了。”江见月望着簌簌落下的雪花,将披风拢紧,面上带了点笑,“但又可以关起门来过段清净日子,也很好。” 阿灿不解,亦不信,只絮絮叨叨安慰她。 半月后,乃腊月二十三,小年。 黄门传旨,午后御驾驾临公主府。 阿灿看着满殿赏赐,欣喜万分,急忙让梳妆女侍给江见月更衣理妆,“婢子就说陛下大喜,定不会再罚殿下。您看,如今都要亲来看您了。” 12 静心 兰林殿寝殿中,随着銮驾离去,匍匐的宫人亦领命退出。 陈婉幽戚的目光还留在江怀懋离去的方向,讷讷失神。直到身畔襁褓里婴孩的细弱哭声将她惊到,方颤栗回神,又怜又疼地哄慰。 这遭受惊难产,不仅要了她半条命,孩子也不甚康健。 舞阳坐在床榻,闻孩子哭声渐大,招来乳母带去喂养。偏陈婉还巴巴看着,不舍分开。 “你如今首要的是养好身子,旁的都是次要的。”舞阳端来汤药喂给陈婉。 陈婉就着母亲的手,一口一口吞咽,猛然间拽住她,“阿母,您说是不是先皇后……” “够了,已经不止一次与你说了,休要再提!”舞阳低斥,“你若心魔纠结,只会困死自己。就如此番,你若放宽了心,管那端清公主是装疯还是真的被附体,何至于受惊难产,险些一尸两命。” “可是、陛下他今日亲去看她去了,还要与她共膳。”念及一双儿女,陈婉稍稍平静下来,却依旧急切,“太仆令不是按您之言,说她克冲兕奴,让她去封地的吗?我瞧着陛下的意思,并不愿意!” “陛下不愿意非他本心,是受制于朝臣罢了!”舞阳叹了口气,狭长的凤眸中一点隐匿杀意破裂开来,“本来她前往封地,势单力弱,正好可以了结她。如今么——” 她吹了吹手中汤药,继续喂给女儿,“阿母伴你过完除夕便该回杜陵邑。但你安心,阿母已留一计护你。未来半年,端清公主近不了你们母子身处,吾儿定要养好身子。” 舞阳亦生冷汗,忽觉原本她们是攻伐一方,这不过百日,竟已攻守易型,被缚住了手脚,只余自卫之力。 * 公主府中,江见月午后歇晌起来,依旧流连书房,这会正读一卷《孙子兵法》。 阿灿给她送来养生汤,见她形容一如往常,乌发挽成垂云髻,九叶华胜做点缀,上襦下裙,青白相间。不由劝道,“殿下该稍作打扮,以显重礼。” “君前不失礼便可。”江见月放下竹简,拭手饮汤,片刻复有执卷阅览,待一卷读完,方意识到阿灿还在身侧,不曾退下。 “孤与父皇,父女小聚,家常最好。”自夜扣宫门,历经法事后,江见月愈发平和,“姑姑且去督促督促汤令官,父皇今个不是要在府中用膳吗?” “殿下安心,按齐太医的嘱咐,同陛下汤药相冲的豆类菜肴都不会上桌,特别是鱼生,虽名贵但陛下用不得。左右您的旧疾也是忌鱼生的,府中一贯没有。” 两人说话间,銮驾已经入府。 江见月依礼接驾,引君入内,待奉茶侍汤后,礼官退下,江怀懋只留了几个贴身侍奉的人,道是如此自在最好。 父女二人几乎没有独处过,这厢静下,正堂之中难免生出两分尴尬。 “住得惯吗?”江怀懋起身至门边,眺望四下。 这座府邸四五月里他还是人臣时住过十余日,不想这第二次到来竟已为君。 天地翻覆,日月更改,夫妻生死永隔,父子君臣相称。 “这里很好。” “领父皇走走。” 江见月是在翠琅轩正堂接的驾,所谓“走走”,便只能往西走去。然江怀懋只在这轩中院落转了转,看着并没有太多闲逛的兴致。 “闻你整日读书,最近又读了什么?让父皇看看。”江怀懋主动寻着话头。 江见月引君上入书房,端来茶水,捧过书案竹简,“近些天,儿臣在重温兵法。” “重温?”江怀懋闻言,有些讶异,边摊开竹简边问,“这三十六计你都读过?” 江见月颔首应是。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江怀懋看着笔迹新干的一处,“这你能看懂?可知其义?” 江见月摇首,“儿臣虽温故数遍,但只觉读来上口,还不知深意。父皇可能为儿臣解惑?” “你师父当年没教你?” “抱素楼中,三年未尽,师父还来不及教授。” 江怀懋轻舒一口气,“小小女郎,能识字言诗便已很好。这等书劳人心力,往后少阅些!” “儿臣谨记。” 这日,江怀懋后又问过府中侍者,公主饭几盏,寝几时,百日间病痛几回,素日与何人交友等各处生活起居。 俨然一位用心的慈父。 转眼日暮,膳食摆开。 江怀懋道,“难得我们父女同膳。” 江见月道,“除去与阿母三人共膳,这是第一次。” 江怀懋持盏的手微顿,“你爱吃什么,阿翁给你夹。” “儿臣都喜欢。”江见月盛了一碗浓汤捧给父亲,“这是羊羔肉炖的,能驱寒,父皇尝尝。” “好,好。”江怀懋虎目盛笑,待饮汤毕,豁然想起一事,同女儿连声致歉,只让宫人赶紧奉来。 “如今长安高门盛行此肴,你阿弟隔三差五都嚷着吃,只是制来繁琐不易多得。阿翁今日特命汤令官制好带来,予你尝鲜。” 八角朱木的锦盒中,冰雾缭绕。 待白茫寒气慢慢弥散,现出一碟摆盘精致,用料十足的菜。 乃鱼生。 江见月面容笑意未退,静静看着搁在面前的膳食。 “知你为母守丧,用斋已久。但这是阿翁心意,你阿母若知晓,定也盼着你食好物,寝好眠,不苛待己身。”江怀懋持箸夹至女儿碗碟中。 江见月以目谴退欲上前言语的阿灿,垂首浅尝,抬眸道,“很新鲜,就是有些腥。儿臣不太用得惯。” “这就对了,与阿翁一样,阿翁也咽不下这东西。”江怀懋抚掌大笑,“既如此,我们不吃它,也省得那麻烦。” 进膳始终,两人息声。 这一静,江怀懋便又觉开口不易。直到膳毕饮茶结束,他尚坐榻上。 江见月道,“天色不早,恐要落雪,父皇可要起驾?” 江怀懋点了点头,召她至近身处,“今日阿翁来,见你独自一人在这府邸,坐卧皆宜,便也放心了。” 江见月笑应,“儿臣能照顾好自己。” 江怀懋再度许赞,“诚如你阿母所言,你是个懂事乖巧的孩子。” 顿了片刻,江怀懋起身,负手立在窗前,眺望暮色昏沉的天际。 “有一事,阿翁要与你说。”他终于开口,“雍王出生于腊月初七,原是上弦月无月光之际,却遇月华大盛,本以为好事,偏其命星暗弱。太史令处算出乃你克冲于他,手足不得接见,是故想让你迁去封地。” 江怀懋转身回望静默无声的女儿,缓了缓笑道,“但念你守丧中,不可远离。阿翁也舍不得你去那么远的地方,故而让太史令寻了择中的法子。你禁于府中半年,不入宫阙,届时每月初七少巫入府作法,修正星轨。待你幼弟经历春夏固基后,自不克冲。” 江见月看着自己父亲,半晌开口,“儿臣已经被禁足三月,如今又要被禁足半年,对吗?” 话出口,父女两厢对望。 前头被禁足三月,是为了他的大儿子安王殿下。即便遇刺之后,陈唐两厢猜疑,江见月洗清嫌疑。但是却不曾被解禁。她便已想明白,是她的父皇故意的。因为就势解禁,便是承认了她无错,是被陷害的,如此则变相认证要害安王的是陈氏。他要朝局平衡,不许任何一方做大,便只能将错就错,委屈她。 而如今,也是一样的,若自己被算计离开京畿,便是帝王之心明显的偏移到了陈氏雍王处,世家会乘胜追击,雍凉旧部会奋起反抗,甚至对君寒心。 所以,也谈不上舍不舍得,是否为她筹谋考虑,不过是这个方案刚刚好罢了。 而他今日入府,共膳,大抵是因为前头给与的委屈,加上近日先皇后的传言,让他心生了两分愧意。 “皎皎,你为长女长姐,又从来懂事,要理解父皇。”江怀懋的确感愧,走近女儿,拍了拍她臂膀,“阿翁知道委屈你了。” 前有不悌手足的污名,眼下又添妨弟命格的劣运。 这个男人为了自己两个儿子,便将这些都加诸在女儿身上。 “不委屈。”江见月摇首,眼角甚至带了点笑,“如此算,女儿除夕夜便不能入宫同父皇守岁。然父皇用心良苦,择今日小年与儿共度,儿铭感五内。” 公主俯身跪首,“来日数月不得见,儿臣唯盼父皇,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江怀懋闻她话语柔婉,体态恭谦,遂搀她起身,感慰离去。 夜已静,外头又开始落雪,书房内烛火静燃。 江见月还在看那策兵书。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她反思,青衣夜行,闯禁叩宫门,没有一击即成,确实有些冲动了。 阿灿过来催她就寝,见她持卷倚窗,形迹萧瑟,双眸凝向窗外大雪,银白世界,眉目间带着憧憬和企盼。 “这雪瞧着一时半会停不了,纵是除夕日也是积雪铺路。”阿灿挤出一抹笑意,“天寒地冻,不出门才是好的。” 江见月蹙眉回神,想她话语,反应过来,是以为自己感伤守岁无亲人,孤单寂寞,如此出口安慰。 她笑笑,收了书卷,乖顺随她回寝屋歇息。 长廊风大,灯笼烛火摇曳,微光明明灭灭。 江见月看着那一点星火,自己提过来伸手捏碎灯笼盏,覆掌在烛焰上,由着烛火舔烧手心,感受奇异的温暖。 她没有因不能与唯一的血亲守岁而伤怀,也没有因再度被困宅中而气恼,多不值得。 只是想起了苏彦。 有一点点遗憾。 渭河初见时,正是元丰十年的除夕夜。 苏彦收她为徒,赠她名字,与她说,“往后年年,都会有人陪你守岁,不会再留你一人。” * 云楼欲动,鸳瓦如飞,琼芳砌朱墙,青光凛凛。 转眼除夕,风雪稍歇。 午膳毕,江见月送走夷安,没有立马回屋,只立在门边眺望西边楼台。 “殿下,事情已经办妥。”陆青办事归来,随她返身往府中走去,“温氏南阳侯府门禁森严,属下难以入内。但避身墙沿,尚见温九姑娘捡了包袱,见到留言纳罕,却也欢喜。” 江见月点了点头,在庭院驻足,目光依旧流连在西头的抱素楼上。 陆青见雪花又起,小公主并无回殿内的意思,遂往她边上站去,撑起一把青竹伞。 “布施是好事,殿下为要借那温九姑娘的手?就该让外头看看,殿下比那安王……”前后脚的功夫,阿灿亦踏雪归来,却是眉眼覆汗,薄怒森森,“……强不知多少。那样多银钱,总能换一条鲈鱼吧!” 纵是銮驾于小年驾临府邸,但公主克冲雍王被禁足府中之事,转眼朝野皆知。銮驾离府后,公主府府门便重新闭合。少府一贯拜高踩低,今日阿灿前往又是要这等稀罕物,自然不易。 而阿灿此番气恼,更是因为想着这才刚开始,就已这般艰难要不到东西,往后半年还不知会被怎样克扣薄待。 她挥着巾怕扇风,企图让自己消气,示意婢子将木桶搁下,叹声道,“温氏位列五大世家,人家嫡小姐可不差银子。” “财大气粗的是家族,而非个人。”江见月转身看木桶中一尾鲜活的鲈鱼,将暖炉递给她,自己撸起袖子伸手探入嬉戏,“阮囊羞涩的也是门户,譬如这门户里安王殿下便是豪奢得很。” “一日两膳鲈鱼生,这么冷的日子他倒也不怕!” “可不是,少府说要紧着飞翔殿使用,费了半日唇舌只肯给冰冻的,奴婢搬了先皇后……”阿灿顿了顿,“话说回来,殿下您用不了鱼生的,平素也不爱吃鱼虾类水产,这到底要来何用?” “做鱼生。”江见月甩着指尖水珠,竟直起身自个拎去了膳房寻汤令官。 鱼生制法共七步:去鳞,开背,拔刺,片肉,润肌,腌制,最后是调汁, 汤令官详细告知,又道,“鱼生又名金齑玉脍,其中金齑便是指酱汁,乃整道菜精华之一,需蒜、姜、盐、白梅、桔皮、熟栗子肉和粳米饭及酱八味调制而成。” 江见月边听边学,完成了去鳞,开背,拔刺三步,剩后四步涉及鱼生口感,则由汤令官主刀。自己又去清洗白梅,桔皮,剥栗子,淘粳米。 汤令官同两个副手余光在小公主身上滞了片刻,皆心中纳罕。 虽有闻公主幼年流浪艰辛,一贯能吃苦自立,然却也未曾想到竟会做这等微末粗活。那手在拔刺时分明被扎数回,她连眉头都不曾皱过。眼下浸水洗料,也不觉两手受伤,畏缩扭捏,只埋头干得专注又细致。 而更让她们意外的是,鱼生制成,公主竟只带走一碟十片,剩余的让府中喜爱者一同分享。 * 江见月回来寝殿午歇。 殿内地龙烧的很旺,鎏金铜熏炉中鸡舌香被她多洒了一把,微辛甘香之气自比往常浓郁,一阵阵弥散开来。 落了帘帐,脱剩小衣,她将被衾捂得严实,胸膛口还贴着一个暖炉。香薰袅袅,帷幔静垂,卧榻慢慢升温。 小公主隔帘看案上食盒隐约的轮廓,浓密长睫颤颤。未几阖上眼,沉入了梦乡。 梦中,她跽坐席上,正垂目看四方檀木案几上的一盏佳肴。 佳肴置于一个冰镇的铜盘中,四下里冰雾缭绕,隐隐约约现出膳食模样。主食鱼片豰薄丝缕,轻可吹起;配料酱汁金灿浓郁,莹亮生鲜。 是她刚做好的一碟鱼生。 “是给阿母尝鲜的吗?”隔着朦胧寒湿的雾气,一个声音从对面传来。 小公主抬起双眸,隔雾深望。 与她对案同坐的妇人,裸髻无饰,青裳素裙,不是尊贵无匹的大魏皇后,只是兰州城中操劳半生盼女归家的母亲。 “阿母。”幼女的叫唤甜糯生脆,稚嫩面容因妇人抚摸她腕间珐琅镯而生出歉意,转眼却又扬眉,“您不爱食鱼鲜,不是给您的。” “对,阿母爱汤饼,清粥,最喜春日新笋炖的老鸭汤。”妇人眉目慈和,笑道,“难为你都记得,前两日祭灶时,你特意为阿母备下的,阿母都用过了。” 妇人穿过缭绕冰雾的手松开镯子,慢慢往上抚去,小公主乖巧探过身子将面庞贴上来。 “除夕了,阿母来看看你。”妇人的声音盘旋在她头顶,冰冷的手指轻轻蹭过女孩鬓发和眼角,“对不起。” 她向女儿道歉。 在年幼时将她弄丢,在少年时与她永别。 “阿母很好。”小公主抓过她薄茧丛生的手,低头却见素手空空。 妇人往后退去,彼此间雾气又起。她安静坐在案几边,只将那碟鱼生推来,目光温柔落在孩子腕间的镯子上。 寒雾渐大,她的容颜模糊,话语飘飘幽幽。 “好好过活,阿母伴不了你长久,索性还有你师父……” “不要走……阿母!” 一阵轰鸣响起,梦中人化成万千碎片,床榻上的公主猛然睁开双眼。 梦退,巨大的声响却尚在。 她没有起身,只仰躺在榻,回想梦境,嘴角浮起弧度。 只是再难入睡,因为外间声响连绵断绝。 欺她连一梦都不可得。 方才的轰鸣,是除夕宫宴的礼炮声。 乃申时正,礼炮鸣声,北宫门开,百官亲贵赴宴起。 公主府在北阙甲第东首,紧挨北宫门,车驾入宫皆要从府门过。从来骑马驾车从人门前过,减速熄声,乃是对主人的尊重。 然从这端清公主府驶过的车驾,十中七八都是策马飞舆,溅雪甩泥。剩得一二慢行,撩帘扫过,徒留一声叹息。 车马不绝,落雪难积,门前雪路化开。直至天幕敛光,车轮辘辘声方才慢慢止歇。 二重礼炮响,北宫门闭。 銮驾高设未央宫,妃嫔携子伴君侧,高官权贵拱手上阶陛,臣奴声声叩万岁,歌舞笙箫钟罄起,满座推盏逐笑颜,九重宫阙灯火不夜天。 君不见,阵阵风雪肆虐间,侵吞公主门前灯笼盏。 烛火尽俱灭。 静静地,府前道路又雪白。 不知过了多久,一架马车出现在西头夜色中。 初时挥鞭催驾,未几收鞭勒马,缓缓驶来,最后马蹄落地无声,安静停在闭合的府门前。 残月清辉下,有人轻裘缓带,提灯拾阶,玉竹骨指扣住兽脑铜环,敲响门扉。 后堂内寝,靠坐在榻正凝神食盒、犹豫是否尝一片鱼生,且当与师父共享的小公主自然听不到。 但她能见到疾奔而来的姑姑笑逐颜开,听到她语无伦次地激动话语,“苏、苏御史……殿下,您师父来了!” 13 守岁 洛州水患得到控制,后头扯出的贪污案涉及人数深而广,甚至有部分是苏氏旁支的人。故而无论是洛州当地还是京畿长安,都觉苏彦这厢会滞留许久。毕竟有欲求情的自家人,有欲上位的对家人,还有欲在一旁看戏的人。 看这百年世家的主君,身上留着一半前朝血液、如今却在新朝执掌御史台的年轻御史大夫,面对开国来头一桩贪污案,且发生在故土祖籍之上的重案,会如何料理。 十月天子诏令:由卿全权处理。 九成往上的人,都认为他会尽全力保全涉案人,毕竟律法上除去“十恶不赦罪”,其余皆可以“赎刑”轻判。 便是江怀懋,所予诏令亦是真心。 他很清楚,相比那些贪污受贿的苏氏旁支,苏彦原比他们重要得多。亦更清楚,自己夺天下尚可靠煌武军。但接下来乃治天下,苏彦一人可抵万马千军。 这个人情,必须给他。 却不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苏彦快刀斩乱麻,根据检举者卷宗信息,不过月余时间,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涉案人员,上至洛州太守、亲如未出五服的两位堂叔伯,皆按律定罪归案。当场审核,结案封卷。 大魏如今律法,尚未来得及修编,沿用前郢。 “赎刑”原是有条件的,需在定案后,上交至御史台监察之前出资赎罪。一旦案件由御史台封卷,便不得再转圜。 苏彦这厢,是压根没有也给他们半息时辰。 回顾前郢至今五十余年,御史台形同虚设,已经许久不曾出现这般刚阿凌厉的主官。 洛州当地连着世家诸门都觉当头一棒,不由挥去浑噩,直腰振作精神。而未央宫中的天子,虽遗憾人情未送出,但也诚心钦佩。 尤其得他案件卷宗一道上呈的奏章,道是“富者得生,贫者独死,是贫富异刑而法不一也(1)。故当限制赎刑,不可滥用,且从臣起。” 洛州事毕,虽快却也费人心力,原是得了天子准许,可休沐至上元再归。然苏彦闻朝中情形,心系江见月,便匆匆返回。不想这紧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入了长安城,抵达公主府,却未能进府门。 夜色深浓,月华纠缠雪色。 髹漆彩绘的朱门口,从内堂奔跑而来的小公主,身上齐地的家常直裾深衣裙摆微晃,露出一角绢袜木屐;发髻未挽的长发跌散在背脊,一缕飘在胸前。 她仰头、喘息,睁着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看面前人。感受到他胸膛的结实与温热,感受被风雪侵袭的大氅,外头湿冷,内里却是沾着他体温的热度,一如多年前的渭河畔。 也一如这数年间,她早已熟悉沉迷的味道。 雪中春信。 带着雪意的幽寒梅香,由浅至深,层层叠叠,嗅之如万株梅花于雪中依次绽放。 她确定了此间真实,不在梦中。便退身半步,在身后侍女婢子还未追来前,在周遭侍卫尚未回神前,与他拉开一道距离。 为前一刻扑入他怀中的莽撞,为这一刻他出现在面前的欢喜,她压平气息,持弟子礼恭敬向他作揖。 然后直起背脊,恢复平婉温谦的模样,含笑道,“除夕宫宴还未过半,师父快去吧。” 好似这日午时,夷安翁主来看她,在府中用过午膳,赖着不肯走,道是称病不赴宫宴,只陪她共渡除夕。 她却一路送人出来,直到这门边,说着和此番类似的话,劝她早些赴宴,莫要逗留此间。 她不忍为数不多对她好的人,因自己惹君上不快,耽误前尘。亦为自己能得更长久的依靠,便也可以忍这一时的孤寂。 所以,这样的话二次脱口,已是说得平静而自然。只存一点点贪心,她伸手握住了苏彦手中的那盏灯。 他奔赴数百里带来的微光,足矣让她在风雪夜独行。 苏彦松手,赠她灯火。 却不曾离去。 雪落满身,风吹袍摆。 他踏过门槛走近她,伸手拂去她肩头的雪花,然后从赶来的婢女手中接过雀裘,给她披上。 小公主握紧那灯笼,心头发烫。 听他说,“师父今早飞鸽传书你父皇,估算赶不上宫宴时辰。免累北宫门开合,便不再赴宴,然亦不敢却陛下恩赏,故入公主府度除夕。” 他的嗓音里带着抚慰人心的笑意,打消她的顾忌,“是故你不必忧心,明日无人会弹劾臣夜入公主府。只会有人赞誉公主年少行事端方沉稳,代君设宴待臣,为父分忧。” 这分明是来壮势的! 一旁的阿灿和陆青都已听明白,唯一贯伶俐的公主却茫然望着眼前人,似是没听清他说的话。 苏彦抬眼看漫天飞雪,眸光倒映星辰,“臣今日奔回,一路膳食未及用,只饮了半瓢水。殿下若觉臣过府叨扰,臣便告辞……” “快去传膳!”江见月匆忙吩咐侍者,往苏彦袖角处伸了伸手又缩回去,拎着那灯笼转过身,低声道,“弟子给师父引路。” 苏彦扫过自己袍袖,含笑随上。 * 堂中摆膳,两人脱鞋入席,对案而坐。 苏彦看一眼侍奉在侧忐忑不安的陆青。 “不关阿青的事,她是按我的意思回信的。”江见月替她解围。 苏彦笑笑,冲陆青道,“下去守着吧,这处我伺候殿下便可。” “你们也下去。”江见月吩咐阿灿,“我给师父侍膳就成。” 殿门合拢,地龙取暖,屋中唯剩二人。 有一个瞬间,江见月如堕梦中。 “……阿母不能伴你长久,索性你还有师父。” 这个除夕,阿母陪她用膳走后,师父便来继续伴着她。 他们,都不舍她一个人。 江见月给苏彦斟酒,“师父,没人时,我还这样唤您,您能还唤我小字吗?” “皎皎!”苏彦持酒盏笑敬,“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愿你朝暮无虞,岁岁平安。” 江见月捧盏回敬,“春祺夏安,秋绥冬禧。愿师父景星庆云,抬头见喜。” 杯盏同举,共饮屠苏。 此间一人长途跋涉,一人自小体弱,都不宜多饮,便默契地添饭加菜。 紫檀长案上,摆的是午后少府送来的年例六珍,乃清蒸羊羔,清汤鲍脯,清炖豹胎,蘸料乳蹄花,叉烧鹿里脊,脱骨符离鸡。 而各自案桌上,分至一樽锥斗,内燃碎炭,小火不熄。 釜中一半麻辣热汤沸如火,一半牛肉清汤似江雪;配以竹盘中青翠欲滴的时蔬和各类鲜嫩爽口的菌菇银耳。 另有温在暖炉上的甜豆腐脑和胡麻饼。 食无声,色平心安,是用膳的规矩亦是养生之道。江见月从抱素楼学得礼仪,自半点不落,何论苏彦。 然苏彦这厢,观长案六珍面色不甚好看,却也未多言,只持箸烫菜,慢慢用着。中途起身择了软烂易消化的蹄花和鸡胸肉给江见月。 小公主温声道谢,正欲回侍恩师,忽想起一事,只让其稍候,自己离席奔回后堂寝殿,提盒而来,将佳肴奉于苏彦案前。 “幸亏冰镇,尚且新鲜。”声如莺雀,欢愉又自得。 苏彦观盒中膳食,却彻底沉下了脸色。 江见月尚未回席,还跽坐在他案前摆膳,瞬间察觉他变化。尤似一下回到当年谨小慎微的日子,不问缘由便咬唇不敢言,不敢动。 片刻,方低低唤了声“师父”,也没敢抬头。 “少府给你送的鱼生?”苏彦压下怒意问她,“第几回了?” 江见月摇首,“不是少府给的。” 苏彦蹙眉更深,“你自个要的?” 江见月点头。 “今日我不来,你打算自己用了?” 江见月继续点头,又慌忙摇首,抬眸涨红眼看他。 苏彦见她一张冷白瘦削的脸,心火上窜,“你连寻常鱼虾发物都用不了,竟敢用如此寒凉的鱼生!何时连口腹之欲都控制不住?” 只一声重音,对面豆大的眼泪便滚下来。 越压抑,越汹涌。 小公主拼命摇头,待能启口,方道,“这是第一回,我只想用一片,权当除夕守岁,师父在侧,与您共享。之前,我、我从未用过……” 她又垂了头,哭腔隐忍,背脊颤颤,“……这样稀罕的东西,寻常时,少府也不可能给我……” 苏彦愣在一处,半晌轻声道,“不哭了,师父冤了你,给你赔罪。”说着当真直腰叠手,与她作揖。 江见月吸着鼻子,抬首还礼,“皎皎是高兴方哭,不是因为师父误解。” 苏彦看着面前一张哭成花猫一样的小脸,不由笑道,“斥声冤枉你,你还高兴甚?” “师父心念皎皎,不忘皎皎忌口,乃疼惜而生怒,皎皎自当高兴。”小姑娘泪光莹莹,遮不住笑靥骄傲。 “一颗玲珑心,不怪你四师叔成日同我要你。”苏彦撑额看她,“少府不给你鱼生,自是陛下的意思,他也知你忌口此物。” 小公主拭干眼泪,定定望着苏彦,“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夜,父皇与我共膳,赠我一盘鲈鱼生。” 苏彦清俊面庞上笑意堪堪凝住,撑额的手无声放了下来。 他离朝三月,朝中局势于赵谨处知晓了七七八八。原只当天子从朝局出发,不得已委屈这个女儿,他便帮衬弥补。 谁曾想,天子竟对幼女忽略至此。 怪不得,这长案上的除夕宴六珍,少府会这般不用心。六味菜中,羊羔、鹿里脊、豹胎皆是未见天日的大补之物,乃少年男女不得食用。凡宫宴上,都不会奉给为未成年之人,必定以旁菜替换。 苏彦本还想说两句“陛下国事操劳,多少忽视小节”等调和之语,然看面前幼女,试以身代她,便觉要她去反省理解,未必太过残酷。 他咽下这样的话,伸手拭去那颗划破她脸颊的泪,“长一颗玲珑心,也不全是好事。” 他的目光极柔,话语极轻,如同抚慰一个身来易碎,如今又添伤痕的瓷娃娃,叹,“慧极必伤。” 小公主忽闻四字,又一次潸然泪下。 苏彦掌心,大雨滂沱。 * 这日晚膳,用得甚久。 因苏彦惹哭她两回,江见月的为师侍膳便也不存在了,彻底成了苏彦侍奉公主。 甚至连她后来提出分一口鱼生,苏彦也没原则地给了两片。只是铺在她碟中,浇上滚烫白粥,淋一勺酱汁,奉于她前。 小公主一双杏眼瞪得滚圆,“这和鱼粥有甚区别?鱼粥还多些鱼肉呢!” 苏彦挑眉不理她。 膳毕,已是戌时四刻,守岁之际。侍者撤下桌案,送来茶点。 江见月念苏彦奔波劳累,催他回府休息。 苏彦瞧她神色,看她拢在袖中的手欲伸未伸,只笑道,“昨夜下榻扶风郡,今早从那处来,倒也不觉疲乏。” 说着,让抱石将两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送来,道是苏瑜给她的新春贺礼。 江见月“哦”了一声,也不见上来观看。 苏彦饮了口茶,起身将里头的一册洛州风物杂记递给她,“子檀托人费了不少心思寻来的,不喜欢?” “书卷难求,我自然喜欢。”江见月翻过两页,淡淡道,“他如今守丧三年方归,等我能出去,挑些回礼送他。” “突然的意兴阑珊,是师父何处开罪你了?”苏彦嗔她。 江见月哼声,“我原当是师父的礼,谁想师父两手空空。” 苏彦抬眼看天,“为师原当星夜赶回作陪,皎皎足矣!” 小公主拿乔不说话。 苏彦难得见她肆意模样,哄道,“实乃洛州事急繁琐,容师父两日,择一物赠你。” 江见月摇首,“皎皎玩笑尔。只是提起子檀师兄,忽想起一事当真不快,然因却在师尊。” 苏彦一口茶水哽在喉间,“何事?” 江见月起身引人去书房,从案上捧来两卷书,奉于苏彦面前。 苏彦本坐席上调香,见面前《夏书》《虞书》两卷,愈发疑惑,“怎么了?” 江见月翻开书卷,“这两卷不是您誊写的,乃子檀笔迹。” 苏彦颔首,“彼时实在太忙,恰好子檀愿意,便由他代劳了。” “师父公务繁忙,来不及手书抄写,皎皎自然理解。”江见月看着上头字迹,“但是,您誊写大半,其中混了旁人笔迹,皎皎便不喜。” “书乃用来思阅,你论笔迹作甚!”苏彦哭笑不得。 小姑娘将书推在一旁,竟是真的恼了,“反正我不喜这般,宁可您不曾予我,也不要半道揉入旁人。” 苏彦持着秤量银匙,半晌也没悟出这是个什么怪癖,唯见小公主愈发委屈,唇瓣都要咬破了,只得搁匙软声,“成,师父给你重抄这两卷。” 江见月闻言,头如捣蒜,眼角新月一闪一闪。麻利整理书卷,想着让他带回府中,择空誊写。却不料,一袭身形在面前站起,伴着一声“伺候笔墨”落在她耳际。 江见月转身望去,长身玉立的男人已经落座她书案前,铺开竹简催她。 “师父不乏吗?”江见月捧书卷走去,轻声道。 苏彦挑了支兔毫开锋,也没抬头,“你不要为师在此守岁?” 小公主默了声,努力压平嘴角,跽坐案前认真磨墨。 屋外大雪纷飞,星月隐迹;屋内烛台灿灿,静影成双。 许是膳前饮了些果酒,江见月没熬住睡意,不知过了多久,伏案睡去。 但她记得苏彦抱她去了偏阁暖榻。 也记得自己伸出了手却没敢用力,只蹭过他袖角。 更记得苏彦悲悯怜她,便在榻畔坐下,尤似过往那些年,递上一截广袖衣角,任她攥在手中。 后来岁岁年年,她都记得这个除夕。 14 师父 翌日岁首,新春伊始。 因苏彦除夕的入府守岁之举,江见月被禁足的日子确实好过许多。 譬如阿灿前头最为忧患的用度克扣便不曾发生。 少府处,甚至对于一应吃穿用度在原本的分例上,还多拨来一些。 府中人少,用不了这么许多,江见月将吃食和衣物赏给奴仆,银钱和一些可以售卖的布帛头面便让陆青依旧匿名送去给南阳侯府的温九姑娘。这桩活后来被夷安知晓,便由她代劳。她亦添出体己,捐在一处。 少府卿杜亮不仅拜高踩低,还是个草包,有时将马屁拍在马蹄上。譬如上元这日,分发例菜,自作聪明送来两条活蹦乱跳的鲈鱼。 阿灿见了正要说明,江见月摆摆手唤住她,让她接了鲈鱼。吩咐后厨制成鱼生,送去飞翔殿给安王殿下。 投其所好。 她还是决定要结交安王,以谋出路。 是故鱼生送出之时,她还让阿灿送去了自己近半月来重新注释完毕的《大学》,伴有完整的解释,和心得体悟。并让阿灿告知唐氏,苏彦平素最爱拿《大学》考教学生,提问心得!” 唐婕妤打赏送走阿灿。 当日择了午膳时辰,前往宣室殿探望旧病复发的天子,捧来书籍与他看,闻他阅后亦是惊叹。遂赶紧回宫让人寻来安王,认真督促起来。 然将将用过膳的安王殿下,袖着案上味道,翻开食盒,顿时两眼放光。他就手拈鱼,滚过酱汁就要吞下。 “这膳是端清公主送来的,还未三次验过。”一旁的姑姑急忙按住,提醒唐婕妤。 回想这日陛下对公主的赞誉。 再思不久前宫宴上父亲宣平侯递来的话:殿下中毒,公主遇刺,他们当有共同的敌人。又言:“冤家宜解不宜结,何论如今公主背倚苏氏巨擘。” 唐氏终于摇头,道了声“不必”。 “这是江见月送来的?她是不是又要害孤?”七岁的孩童转瞬扔了鱼片,推过铜碟愤愤道。 “那是你皇姐,怎能直呼其名!”唐氏止住儿子,给他拭手,又捧来书卷,“你外祖不是与你说过,往事不可再提,左右也不关你皇姐的事。” “外祖还和您说了呢,您不也不信吗?年前您还左一声臭丫头右一声死丫头地骂她呢!”安王厌烦地推过母亲手中的竹简,“再说了,若不是她害我,如何父皇不给她解禁?一直关着她?这些不都是您说的吗?” “你这孩子,以前是以前。”唐氏示意掌事将殿中婢子都领下去,将竹简翻开递给儿子,“如今你皇姐一片好意……” “不看,不看,有甚好看!”安王将书卷砸在一处,“孤又不是没读过书,书里说自古红颜多祸水。然也!” “谋害本王又克雍王!然也!然也!” “不许胡说!”唐氏提声呵他。 从来被哄捧的孩童一愣,登时撒泼哭闹,见母没有及时慰他,便扯开衣襟,抓着脖颈胸膛干嚎,声声喊“痒”…… 唐氏气得胸口起伏,绞着帕子瞥过头去不看那些皮上痘印。心中默念天花早已痊愈,哪里还痒。却又闻孩子低了声响,滚在她腿边嘤嘤叫疼! “头疼。”他抱着母亲的腿,乞道,“阿母,你摸摸孩儿可是又烧了?” 唐氏猛地一颤,慌忙伸手抚摸额温,唯恐又发烧出痘。然待回想起医官说过出过痘的人不会二次出痘,正欲推开孩子训斥两句。那厢早已瞧准苗头如同纽糖般拱着贴上来,止住她怒意,还不忘自得满怀,“大家都说,儿是福大命大之人。患痘逢生,后福无穷,乃得天所佑!” 唐氏闻后头话,亦开笑颜。暗思儿子到底是长子,比兰林殿襁褓里恹恹的病猫,不知强了多少。又见孩子一阵哭闹,小脸通红,额上挂汗,心便彻底软了。索性撂开书卷,挪来那盘冰镇的鱼生,亲手喂去半盘。便由着孩子抓了弹弓去玩耍,只思明个再催他读书不迟。 * 此间是明光二年初,朝中局势不容乐观。 主要是江怀懋在这个年节里,连续历经了数个朝会宫宴,一直用药温补的身子耐不住劳乏,旧疾便又发作起来。 他原是早年行军累下的伤患坏了底子,后来在汉中战场中了毒箭,因药物匮乏一直不曾彻底清毒。回来长安再历杀伐,如此延误治疗致使毒入五脏,毁了根基。 若要清毒,必须重药;然重药灌下,元气大伤的身子又根本经不起。除非先将根基补回去。故而太医署一时间除了温补疗养,控制病情,别无他法。 苏彦去岁九月给同门师兄钟离筠的信,这会终于有了回音,道是确实有一味复元固本的草药,名曰“北麦沙斛”,且配了详细地图案,习性,和生长环境。 极刁钻的一味药。 长在南燕都城西南方两百里的瓦屋山顶,三年一开花结果,明岁便有新长成的一株。 太医署数位太医令对照送来的信息观方识草,翻阅典籍,确定是固本培元的上佳药材,但是翻遍医书又寻不到用这药的成功案例。 而钟离筠处,纵是苏彦并未告知他何人需要用药,但一封回信等了小半年,左右是派人探出了长安事宜,知晓了大概。 钟离筠身为南燕臣子,于信中开列条件,需归还汉中之地,同时割让阴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换北麦沙斛。 汉中一战,二十余位将领折戟沉沙,六万兵甲埋骨他乡,方得以平定。而阴平,天水二郡皆为雍州管辖,乃当日江怀懋起兵之根基。到今日,三地地皆为魏土,百姓皆为魏民。 江怀懋接书信阅过,都没有惊动尚书台,只与苏彦商谈,当下便拒了此议。 “用数万将士搏来的土地去换一颗药,且无成功的案例可循,风险太大了。”江怀懋坚持道。 “三地确实甚广,但是既开条件,便可还价,臣愿意一试。”苏彦跽坐下首,劝道,“陛下龙体康健亦是重要,陛下安,朝中方安。朝臣心定,百姓方可安居,万物方能滋长兴盛。” 江怀懋走下丹陛,拍了拍他肩膀,没让起身,“所谓朝臣心定,无非一则朕安,二则储君立。” “是故朕才要你教授龙裔。安王前头未遇良师,他阿母又宠溺了些,望你修正根骨。能成材自然好,成不了材保个根正骨直也可。未来还有雍王,一样劳你抱素楼教养。”江怀懋在苏彦对面坐下,气息很是不稳,缓了缓道,“朕处,尚有整个太医署,再不济撑个三五年还是可以的。这三五年间两位皇子入你门下,看看哪个是可执掌乾坤的苗子。故而眼下除了御史台事宜,你于抱素楼中还得多投心思。至于南燕那药,能得最好不得也罢,总之以国土相换,乃下下策。” * 二月早春,余晖浸雪意。 公主府中的书房内,烧着地龙,但没有熏香。 自江怀懋旧疾发作后,江见月每日午后歇晌醒来至日暮两个时辰,都去佛堂抄经,给父亲祈寿,染了一身香烛辛刺的焦香。若是再添鸡舌香,混杂败了气味,反而浪费那般珍稀的香料。 “父皇自然是个好将领,拔剑而起的初衷也是为民请命,这些我听阿母不止说过一次。”小姑娘跽坐席上,投茶叶入釜中,烹煮茶水,“如今也是个不错的君主,他日相信当还会有旁的建树。但他身子羸弱,我为人子所能做的,亦不过佛前祈福,修手足之宜,不累他操心。” 苏彦原站在博山炉前,摸着冷硬的炉壁,一边感慨小姑娘一如既往节俭,一边同她讲述这日宫中的事。 忽闻她接话,听之愈发不对。 转过身来,果见人端坐案前,面容平和,眉眼低垂,姿态是在他面前一贯的恭顺。但是目光半点不给他,蝶羽般浓密的长睫也压得平静,一颤不颤。 这模样,抱素楼中三年,只有自剜眼角泪痣时出现过。 她动气了。 不认可周遭的一切人和事,包括他。 苏彦不必回想也知道何处触痛了她。只是没有想到,她比当初更加敏锐。甚至长了年岁,话语更加辛讽,尤似她如今身上弥散的比鸡舌香浓烈许多的香烛焦香。 上头一袭话,就差说一句:但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父无心于子,但子依旧奉孝膝下,你却还来为其说话增他荣光。 她很生气。 气到不想看他。 苏彦脱靴入席,捧茶盏道,“非师父为陛下言语,实乃想告诉皎皎,人有多面,物有多角,凡事当分角度立场去看。本想借此再授你一课,不想皎皎早有领悟,成长得原比师父想象得快。” 小公主长睫掀了掀,没有抬眸,但素白面庞的轮廓明显有了柔软的弧度。苏彦懂她,能悟到她怒从何来,她便又高兴了。 “当真?”她嘀咕。 “师父何曾骗过你?”苏彦捧盏敬她,无比郑重。 小姑娘依旧不接他目光,但举盏饮茶。搁盏时暗暗压平嘴角。 “一会待为师讲完后头事,你是压不平嘴角的。”苏彦饮尽茶水,示意小公主过来斟茶。 游鱼入渊,倦鸟入林,屋内男人言笑晏晏,膳房炊烟袅袅,侍者入殿点起烛火。 待奉灯的侍女鱼贯退去,重合殿门,江见月再也忍住,只从席上起身,奔来长案前,拉上苏彦袖角,“当真吗?待我解禁,就可以重新回抱素楼了?随时可以去读书?” 小姑娘声音都是抖的。 “当然,今个午后陛下亲口说的。”苏彦翻阅桌案上她新编修注释的《尚书》,本想说是陛下准许的,然看她高兴成这样,也不想再让她多生心思,只又道,“陛下还说他旧疾在身,让我择空多来看你。” 小公主闻言,彻底欢欣雀跃。 “那、师父今日留下用膳吧!”小姑娘望向屋外天色,又欢喜又歉疚,只攥紧苏彦衣袖垂着头道,“皎皎方才说话不好听,但是给父皇祈福,与阿弟修好,是真心的。我就是想过安生的日子……” “所以你给安王殿下辟了条捷径,把为师的考题连题带答案都送出去了?”苏彦看她,又看那卷《尚书》,“这还源源不断地输送?” “勤能补拙。”江见月仰头,眉眼清丽,“若他能将皎皎给的都背出来,顺利应对师父的考校,那至少能说明他态度端正,同时将文章记入了脑子,这也是另一种收获,未尝不可!” “师父到时,可不能挑旁的考他!”她晃了晃苏彦袖子,“不然,他又当我害他。” “又”字心酸又意长,一下将去岁双王夺嫡把无辜的公主卷入其中的事摆上台来。 她至今还在禁足中。 两次,都是无妄之灾。 苏彦没有问过她那样匆忙搬出宫的缘由,如今想来她在守丧那几日,大抵陈氏处的人就已经欲对她下手,才逼得她仓皇逃命。 他点头应她。 突想起一事,望向她的目光愈发柔软怜惜,甚至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是这日离宫之际,江怀懋感慨沉疴难医,又不忍以国土换药,笑谈若来日发作,可让公主婚配以冲喜。道是陈婕妤给她择了母家侄儿陈九郎,年纪性情都是匹配的。如此也可了了他的一桩心愿,对圣懿仁皇后也有个交代。 一举两得! 苏彦以陈九郎已经定亲,而陈婕妤在深宫不知情况为由给挡了。 “师父?”已长成半大的少女,为男女大防,君臣礼节,纵是心中渴望,却也不敢开口让苏彦再揉一揉自己后脑,感受他掌心的温暖。 苏彦眼下举止,让她心头生慌,“可是您又要离京,还是又出了何事?” 苏彦亦觉越界,避手摇头,“忽觉皎皎已经长成大姑娘,想你来日嫁人,顿生不舍。” 江见月一愣。 苏彦又道,“皎皎若有喜欢的人,且告诉师父。你的事,师父还是能够作上几分主的!” 嫁人。 喜欢的人。 小公主忽闻这样的字眼,倒也不觉害羞,只觉莫名。 “我没想过。”她脱口出来。 这个话题不宜深聊,苏彦搁下不提。只道,“凡事有师父,总不让你受委屈便是。” 江见月颔首,眼下月牙熠熠生辉。 * 膳过茶毕,夜升起,月色如霜。 苏彦起身告辞。 他的马车四角,各挂一盏三层莲花状风铎,但凡风过车起,自鸣声乐。 江见月站在门边,看风铎又看苏彦,目送他上车,待他掀帘回望催她回屋,便听话提裙入内。 一面府墙隔出里外。 马车使得极缓,人儿走得也慢。 但是夜风起,车轮动,风铎声韵不止,响彻公主耳际。 而每一个晨风徐徐的平旦里,苏彦或早朝或上御史台,途径公主府,都让车夫放慢车速。 因为他知道,小姑娘要听风铎声,听到便安心又欢喜。 车上四盏风铎,原都是正月里,她亲手制作。 那会还没有皇命示下,他总不好随意入府。 她看着风铎道,“无妨,闻音知您在,便已很好。” 15 坐镇 苏彦再入公主府,是数日后二月初七。 这日是少巫首次入府作法、给雍王修正星轨的日子。原该从正月初七便开始,但彼时在新春时节,恐与祭祀的诸神相冲,遂挪后了一月。 来的是太常管辖下的太仆一行,共四四十六人。下月里增为五五二十五人,如此至第六回乃九九八十一人。 苏彦入府时,正值金乌东升,霞光染翠,朱檐碧瓦冰雪消融,凌凌生光。十六位少巫将将在西边九华阁摆开法衣法器,还未来得及开坛设祭。 江见月出殿迎他。 苏彦行了一个臣下礼,“臣今日造坊,乃为雍王殿下而来。” 江见月初时一愣,然见他身后还有陆续数位随从在向她问安作揖后,便径直往九华阁走去,顿时心下了然,未再言其他,只道了声“请”。 之后便如常在院中练剑。 同夷安的痴迷武学追求功夫精妙不同,江见月每日坚持练剑是因为身子骨薄弱,为强身健体。 手中这柄不足两尺的青铜短剑,也是苏彦着人打磨后送给她的。那会她还小,力气又不足,使不了长剑。怕她弄伤自己,剑都不曾开锋。直到回了凉州后半年多,她可以娴熟用剑,遂破刃开锋。 如今从拔剑起势,到落剑收势,她都已经融汇贯通,甚至隐隐能劈出剑风。 苏彦回身望去,见满园翠竹,朝露涤节,清风摇枝。少女素衣墨发,玉手握铜剑,跃起如横空贯日之白虹,收定又似霜翎素洁之孤鹤。 有诗赞竹:依依似君子,无地不相宜。 九华阁西厢院距离祭坛三丈处的高台上,横一方长案,案上釜锅烹茶,案后人高坐。 苏彦披氅衣,拢暖炉,脑海中还浮现着小徒弟练剑的飒爽英姿,和那一句极匹配她的诗。冰天雪地荒原里她能努力求生,朱门高院刀光剑影中她也能拼命存活,无地不相宜。 他嘴角勾起,眉梢染笑,为她骄傲亦自得。 日头还不曾偏转,一袭阴影却投过来,带着声响将他从浮想中来拉回,“下官拜见御史大人,不知大人来此贵干?” 来人崔太仆,是今日这些少巫的头目。按理,开坛作法不该有旁人在侧。事关雍王,他确该一问。 釜锅中茶汤已沸,苏彦舀入碗中晾清。冠玉面容上星眸湛湛,穿过袅袅茶烟,落在紧锣密鼓搭起的祭坛上。 他没有看少仆,兀自饮了口茶,开口贯是温和,“雍王乃陛下登基后第一子,帝妃珍视。闻本官一点流传的命格,又得太常指点,遂谴本官来此看顾法事。” 苏彦的命格,在出生之际,曾得一个跛脚道人算过,乃极贵稀的“玄武当权格”。此乃其前半生之命格,后半生却无论如何推演都模糊不清。但闻他命星周侧,可见太白闪烁,紫微光耀,总是大吉之势。 佳话一传十,十传百,添油加醋,变成了“苏氏七郎,贵命扶主,掌人臣极权,佑紫微帝星,镇海内四野。” 回想这位青年世家子,十六岁在前朝出仕,到如今新朝开辟,短短七年间已是位列三公之一的御史大夫,两朝皇帝都得他匡扶,确乃命贵无极。 崔太仆闻这话,自不敢再多言,再得苏彦一句“不可懈怠”,遂拱手应诺,前去更衣设祭。之后便领教到了苏彦口中“看顾”二字的意义。 苏彦所领随从八人,个个目光如炬。从诸巫更衣贴面起,到他们持法器上坛,再到收功作法毕,列队离府。两个时辰间,随从一观二,上观下,当真是盯得十足十。 苏彦虽位高权重,却也随和温文,少仆令同他辞别,他亦还礼。秉的是对君上的尽责,持的是对下臣的宽厚。 如此半年间,每月初七,苏彦都带人来公主府,临台高坐,为雍王看顾法事,镇四方鬼祟。 他也不嫌少仆处人多,反正他有的是人手。 譬如七月初七最后一次开坛作法日,共有八十一少巫。苏彦便直接抽调了二十七府兵,九位暗子营铁卫,九位休沐的御史台侍御史,编队查检。 坐席上置案烹茶的年轻高官,出仕之初监察的便是尚为庶人的当今天子。而当天子坐天下后,他便又执掌了整个御史台,外督刺史守令,在朝举劾百官,主管相关刑狱事,上任第一把火更是毫无情面直接法办了受贿贪污的祖籍官员,同族长辈。 少巫九九列队,身披江河纹法衣道袍,头扎五岳太师巾,面涂青红呈日月,装扮威严又骇人。然这一刻,面对如此盯视严查,上有御史台主官俯瞰,周身有其下属持刀穿梭。于是,往日自诩能通神的威严者怯怯,能驱鬼的骇人者惶惶,其中更有两人手足颤颤,法器“咣当”落地,聚来满院目光。 唯台上青年,任由腾起的茶水雾气隔断视线,任由崔少仆急急拱手告罪,将那二人提出府外,乱棍打死,重换人来。 至这日午时,持续半年有关修正雍王星轨的法事到此终,公主府重归宁静。 * 风动莲香,翠竹沙沙。 公主府书房内地龙换成冰鉴,小公主穿一身鹅黄裸纹薄纱褝衣,露出一截纤白鹤颈,两段霜雪皓腕。腕间一弯七彩珐琅镯,同她三千青丝挽成的垂云髻上一枚七宝梳篦相呼应,如此再无其他作饰。 眼下,正持勺兑冰搅汤,舀出一盏乌梅浆。 苏彦合上她近来的课业,抽来最后一卷,也没急着打开。只折扇轻摇,观她形貌,笑意盛了些。 半年过去,小姑娘面容渐腴,双颊染霞,生出血色。回顾前头齐若明处的脉案,她气息平顺,脉相稳健,数月来也没再高烧胃痛,如此是将旧疾重新控制住了。他总算又将她养回康健模样,再不是除夕夜看见的枯瘦衰败、花骨被摧的惨状。 “师父请用。”小公主奉上一盏乌梅浆,向他行了个大礼。 苏彦收了扇子让她起身,看手中接过的乌梅浆不由笑道,“午膳将至,你不设宴,一盏甜汤就把为师打发了。” “师父这半年不是为雍王而来吗?”小公主回来自己案前跽坐,“想必兰林殿早就设好盛宴了。” 苏彦闻她话,饮了口酸甜冰镇的浆水,愈觉心脾沁透,舒畅怡然。小姑娘玲珑心,与之聊天当属享受。 他也不急离去,只将最后一卷竹简铺开。然待垂目扫过,从来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秀骨清姿现出一道裂缝,连着呼吸都变重,摇扇多施力。 这是四书中的最后一卷《孟子》。 同样是江见月的手抄本。 一手隶书,已隐现风骨,秀整妩静,方圆兼济。而内容更是充实,其中注释清晰,感悟深刻,句句扣中心,段段延深意。 只是这手抄本越是规整完美,苏彦便愈发痛心疾首。 他想到半年来新教的弟子,安王殿下。 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但姐弟二人,乃修竹与腐木之异也。这等书籍赠与,纯属暴殄天物。 苏彦挑卷合上,推在一旁,合了合眼道,“左右你也解禁了,过两日回抱素楼,你教你阿弟吧。” “我?”小公主有些惊讶。 “求学者千种,然师者也分类。有一种师者,譬如你的小师叔温九,便最适合为学生夯实基础,巩固根基。而我与你四师叔这类,显然不擅长此道,乃更适合作点拨引导。”苏彦摇着扇子,“你,当与为师一类,但是还未彻底融浑。所以不若同你小师叔搭把手,教授你阿弟。” “我教、倒也无妨。”小公主眨着水亮的杏眼,“只是父皇知道这事吗? “事关皇子课业,我自然禀过。”苏彦手中折扇顿了顿。 若放在寻常,安王压根入不了抱素楼。如今是入了也没法再出来。 因为纵苏彦乃中立派,然安王却是露在明面上争储的皇子,一言一行落在他人眼中都会无限放大,生出万千遐想。譬如他眼下离开抱素楼,便会被当成为苏彦所弃,延伸想去,便是不得帝心。 而如今在楼中,得苏彦教养,安王一派的人便已经开始造势。道安王入楼,现文武之才,乃帝师呕心沥血,教授辅弼之效。恨不得以此拉苏彦入派为同党。 索性苏彦二月里为护江见月,原就召了太常,向君上荐他命格之说,得给雍王看顾法事一事。如此雍王派亦顺势而上。 一拉一推间,苏彦又控两处平衡。 只是即便如此,苏彦一想到那混日魔王,尤觉凡能不给他授业,哪怕是御史台卷宗再翻一倍,昼夜不得歇,他亦甘之如饴。 江见月撑案托腮,眼珠转过一圈,“那我还不如与阿弟同为学生,我偶尔帮他,岂不更好!” 苏彦略一思索,拢扇敲案,“甚好!”言罢,观滴漏,起身预备离去。 小公主奔来,抓住他一截月白蚕丝深衣袖角。 “还有事?”苏彦转过身来。 小公主晃他袖摆,垂眸看着袖沿云纹,低声细语,“师父可同阿弟说了,我给他的那些书籍,甚是有用……” 苏彦沉沉闭过眼,尤似百般酷刑加身,“若是没你送书泄题,劈捷径保驾护航,为师兴许少绝望些!” “我……” “臣考教内容皆按公主殿下所定之题,半字不敢改。”清正刚阿的御史大夫,持一把未摊开的折扇,当戒尺敲了记公主扯衣袖的手,嗔怪推开她,“此乃为师生平头一回徇私,” 稍顿,抵后槽牙又道,“为师与他说,慢慢来,幸得他得了您赠与的书,也不是无可救药。有长姐如你,是他的福气。” 小公主咬唇吞笑,抬眼看天不看已经扭曲的面容。 御史大人一只脚已迈出门槛,却又停下,摇扇吐气,“你以后莫再赠他书籍,辟半个脑子给他,或许能一劳永逸。” 公主抿嘴不语,作长揖送走恩师。 起身时见琢玉公子换了英朗少女。 夷安来了,拉过江见月匆匆入内。四下扫过,压声道,“今日被拖出府外乱棍打死的两个少巫,眼下虽清理干净,但是我派人早早盯着,看见他们法衣内露出了——” 夷安凑过身,声音更低,“桐木偶人。” 桐木偶人,乃巫蛊之术的道具。 “就是隔得太远,看不清偶人上所书乃何人生辰。”夷安有些心急,“可要将九华阁再翻一边?或者我再去查一下那两个少巫的相关事。” “不必了,师父定是着人翻拣查验过,不会再有纰漏。至于那两人,师父既然允许少仆令灭口,我们便注定查不到什么的。”江见月摇头,看滴漏时辰,苏彦分明还要去兰林殿赴宴,却在她这处逗留这般久。除了与她闲话家常,亦是为了拖延时间,让手下人清理九华阁。 想来,他比她更清楚,这半年间六次少巫入府作法的真正目的。既然他不想她多见这等腌臜事,又护了她安好,她只当不知便罢。 再者,陈婉同他是嫡亲的姨表兄妹,如今自己力弱撼动不了她什么,且安静度日即可。 “也对,索性有苏御史,否则每回泱泱数十人,我可真愁。我们一没好用的人,二没查他们的正当理由,不知会生多少困处!” 夷安长舒一口气,瞧江见月又忙碌起来,开了箱柜,挑拣东西,“你作甚?寻什么?” “寻一些启蒙书简,笔墨纸砚。等过了十五,我回抱素楼陪安王读书!”江见月想到他,不由怒从心起,痛斥道,“扶不上墙的东西!” 16 抱素 七月十八,江见月重回抱素楼。 旦出时分,周遭还很安静。 车驾在长安西市一楼门前停驻,江见月掀帘下车。 今日,她梳了个齐整简单的双螺髻,穿天青色薄纱深衣,外披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一枚莲花状玉牌。 门口侍卫见玉牌默声行礼,少女作揖,亦无声息。 进门上道,直入三里临安道,一路碎金携风,杨花铺白毡。尽头右拐江流道,两侧逶迤,百丈池里荷叶叠青钱。再上千尺流芳道,剑兰茂竹共地生,青松翠柏欲流光,方见朱楼悬“抱素”。 她谴退陆青,独自一人在朱楼前站了会。 后因安王还没来,在池边□□散步,不知不觉来到后院的“虚室生白”台。 这座坐落在长安西市的四层小楼,前头是藏书阁和讲经堂,后头亭台便是掌楼人的私宅下榻处。 虚室生白台按照苏府规制建筑,屋舍繁多,一应俱全。 江见月当年住在东首阳光最为充沛的流霜斋,苏彦说她还在长身体,就该多晒太阳。而他自己住在毗邻的白沙汀,两处隔着一条幽径,丈地荷花塘。夜间点起铜鹤烛台,可以看见彼此投在窗牖上的身影。 而居中的潮生堂至今还空着,那是掌楼人的新妇居,苏彦双亲接连故去,直到今岁他才出孝期,至今还不曾娶妻。 “皎皎来了。”迎面走来一女子打断江见月的回想。 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一样的外搭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莲花纹玉牌。乃温氏第九女,温如吟,是与苏彦平辈的小师妹。 江见月唤她一声“小师叔”。 “如今你敢唤,我也不敢应了。”温如吟托起欲行弟子礼的小公主,先行了君臣之礼。 “既在楼中,自按楼中规矩。”江见月受了她的礼,后两手交叠而拜。 温如吟扶她双臂,退身看她,妍姿巧笑道,“一别三年,当真如你师父所言,长开了。” 两人闲步家常。 “也不知他日,哪家女郎能入主潮生堂?”因处在潮生堂门前,温如吟寻着话,眼睛却盯着一处处空落落的屋舍发直。 “小师叔有此心?” “你如今竟也会打趣人了!”温如吟嗔道,“我是想着这般多的屋舍,若是我的便好了。” “是故小师叔还是有此心!”小公主认真道。 温如吟用眼刀剜她,嘀咕,“实乃觉得空着可惜,若是能卖了变作银钱就好了。” 话语经风即散,但是江见月还是听清了。 论及银钱,她便了悟其意。 她知晓一些温如吟的处境。 温氏主母早年病故后,南阳侯继室、妾室陆续诞下子嗣,温如吟和胞姐温似咏的日子远不如一般的世家女矜贵。好在温似咏同苏家长子的一桩婚事尚在,又诞下苏氏长孙,明理暗里庇护着胞妹,温如吟方能过得肆意些。 但温如吟是个乐善好施的性子,一点家中姑娘月例全用来布施济善了。甚至因为银钱不够,还当街贩卖字画,为此被南阳侯多次训斥,致她常日留在抱素楼讲经赚取贴补,亦得这层庇护躲开府中人事。 “我闻小师叔从冬至春,四个月里办了十余场布施,可是银钱还不够?” 温如吟摇头,眉宇清扬,“去岁多了匿名好心人捐资,原有富余的。只是有了富余,就想着往远处多办些,又想他们得了温饱,是不是也要读书?” 她目光如水清亮,“譬如这抱素楼中书籍浩如烟海,但是能入者寥寥无几,十中七八都是世家子弟,又得二三虽说不计门庭可凭天资而入,但到底有限。我就想自个做学堂教授他们。不过话说回来,莫说置屋子办学,便是手抄典籍,不提纸张奢贵,纵是竹简也值钱的很……” “殿下,九姑娘,安王殿下到了。”侍者过来回话,截断温如吟感慨。 江见月本听得认真,忽闻这话,观门边铜漏,不由惊愕,竟至巳时正了。 * 抱素楼始建于苏彦曾祖父手中。 苏氏一族最初原是军功起家,数代人征伐,族中子弟大多献身沙场,到其曾祖一脉只剩苏彦祖父一根独苗。曾祖不舍后辈子孙再马革裹尸,遂弃武从文,建朱楼,纳典籍,欲诗文传家。故而抱素楼经苏彦祖父再到其父苏致钦手中,到达鼎盛时期。 苏志钦收弟子,设讲经堂。除了自己膝下的二子一女,座下还有三个外姓弟子,乃大徒弟钟离筠、四徒弟赵谨、六徒弟温如吟,除开长女苏恪不善此道,其余皆出类拔萃,亦各自传艺收徒。如此,为朝廷输送人才。 这也是苏氏一族能够统领士族,成为世家首领的重要缘故:苏门是世家中唯一文武兼备者,内掌抱素楼送文人入庙堂,外控八万苏家军镇守关隘。 只可惜首徒钟离筠当年离经叛道,被逐出师门;二徒弟长子苏斐,去岁献身于汉中战场。而如今新朝初建,苏彦和赵谨都在朝中任要职,忙得不可开交,来这处讲经的时辰便少了些。 “是故,楼中事宜基本都由温如吟、也就是小殿下您的师父,我代为打理。” 温九姑娘不仅没有怪责小徒弟迟到时久,还带他在朱楼上下边逛边讲解抱素楼的起源和各种人事杂文。讲至最后,不由眉宇桀骜,志得意满,仿若楼中一切皆仰仗于她,她已然胜过建楼的先辈,传道的贤者。 江仝改入她门下,前两日来上过第一课。 但温如吟并未开讲,只写了三词、三话与他,让他回去诵读即可。他贪玩没放心上,直到这日开课,唐氏看那般少的任务还不能完成恐被江怀懋责罚,遂拉他补救,如此迟到了一个多时辰。 迟到时辰过于离谱,江仝也有些畏惧,人便老实了两分。 不想温如吟竟如此放松他,待楼中上下一圈逛完回来堂中,他便又现了顽劣不恭的本性,也不管堂中后边还坐着得空来此抽检的苏彦和赵谨,只甩靴盘腿坐于席上,冷嗤道,“有甚得意,按你所言,有出息的都去我父皇身边忙政事了,你是最无用的,方留在这处……” 他脑海中灵光闪过,挑开竹简,手指点道,“这第三句合该你自个好好学学。” 【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这话今早孤特意查了意思,就是说有德行的人,不夸大自己所作的事,也不会因为有了功劳就骄傲不已,飞上了天。” “莫说孤不敬你——”男童冷笑,脱口道,“你如今属这第二句话。” 【敬为入德之门,傲为聚恶之府。】 “合该受孤恶言。是故您还是自修其德,再授业他人。否则、否则……”小儿郎昂首转过一圈眼珠,尤觉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 一时心思散去,玩心又起,眼光一直盯着案边一个竹篓,想摸又不敢摸。 “否则如何?”温如吟笑问。 江仝哼了一声,收回就要碰到竹篓的手,见坐在他一旁的江见月素指落在第一句话上。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江仝一拍脑门,恍然道,“否则哪个愿从你,本王便头一个不服你,你还不如苏先生呢。”说着转身看向在堂后听讲的两人。 苏彦拢了扇子,好脾气地拱手致意,谢他夸赞。 赵谨眼风扫过,闷头给苏彦续茶。 唯温如吟面色愈发恭谦,柔声道,“殿下说得在理,妾为臣下受教了。而为师者,亦欣慰,为师所留不过三句言,殿下已能学以致用,实乃用心了。” “那是自然,这两日孤将心思全投这处了。”江仝上下打量温如吟,道,“你还不错,能带孤玩乐,且快些授完散课。” …… 之后乃自由诵读时辰,江见月垂首读阅,江仝则将竹简翻卷,时不时戳动那竹篓。 公主蹙眉看他。 他挑眉道,“好玩意,送你的。” 未几,散课时辰到,小男孩雀跃而起。 江见月行完礼,本欲往苏彦处去。 距初七后他不曾去过她府上,今日见他脸色不太好。然这厢被江仝拉着,便转身朝他二人拱手作了个揖,想午后散课了再好好问候一番。 因一炷香后,还有下半场课,大家都没有离开讲经堂。 只温如吟来到苏彦与赵谨处,饮茶休息。 “不容易啊,你这是把自个折进去,哄着那尊佛。不过,还是有点成效的!”赵谨将煮好的茶分给温如吟,“左右,我与师兄教不来。” “你我都掐尖而教授。但多的还是如安王这般资质平平的人,像皎皎般天资卓越者原就是凤毛麟角。”苏彦将视线从小姑娘身上收回,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资质平庸没什么,勤能补拙,关键在于态度,这安王殿下……”温如吟饮茶摇首,“其实话说回来,凡为君者,不惧天资好坏,总有忠臣良将辅弼。只要君上不固执已见,一意孤行即可。” 楼中无外人,温如吟说话便也少了忌讳,“等下半场课,我再试试!” 赵谨添上茶水,压声道,“听闻雍王殿下五月便能唤阿母。如今八个月大,能诵诗读文。陈婕妤处都已经开始择少傅,说是周岁便开蒙,待三岁后就送来抱素楼了。” “三岁入楼?”温如吟惊道,转向苏彦,“三师兄,当真吗?雍王天赋这般好?” 苏彦精神有些不济,合眼点了点头。 …… “皇姐莫怕,牙都拔了!” “别碰,它的毒牙尚在!” 两句突兀童声炸起,三人闻声望去,皆怔住了。 只见不远处席上,安王的竹篓里窜出一条蛇,迎面往江见月袭去。而安王竟伸手欲扯蛇尾,正被江见月厉声吼住。 眼见那蛇就要咬上公主脖颈,侧里一柄折扇直劈而来。奈何苏彦有伤在身,又事出突然,失了准头,没有劈中七寸要害,只从蛇身半截处过,但好歹阻了蛇的冲势,给江见月避开的时间。 却不料这是一条蝮蛇,占物翻身,力道转瞬恢复,尾巴又被安王抓了把,这会转过头便向他游去。 江仝整个吓呆了,一动不敢动。 幸得千钧一发,江见月从蛇后扑来,一手扣住蛇头两颊逼开三角蛇嘴,一手将早前已经撕下的袍摆绢布勒住蛇口,一推一拉间勾下嘴中毒牙。 待她观过绢布上乃齐整的两颗完整的蛇牙,整条灰黄色的蝮蛇已经数圈盘在她纤白的手腕上, 她松开蛇的脑袋,看着已经力竭的长蠕动物,伸手递给安王,“现下安全了,你玩吧。” 小男孩看面前白皙光洁的素手,又看那缠在腕间的长蛇,颤颤推却,“果然皇姐是捕蛇的好手,手中无利器,还能这般厉害!且给你玩吧。” “安王殿下,你怎能将这等毒物带入讲经堂?”温如吟上来呵斥,“可知方才有多危险,此乃蝮蛇,有剧毒。” “都怪那些狗奴才,孤明明交代要拔了牙齿的。孤就是想看看皇姐捕蛇去皮的绝技罢了!”江仝避身看着被江见月送入竹篓的蛇,怒气冲冲出去斥责了一顿给他捕蛇的侍者。 侍者跪地求饶,道是来时仓促,放错了蛇。 如此被罚二十杖,揭过不提。 然苏彦因拼力掷扇那一下,扯裂伤口,这会血濡衣衫,面色虚白。 “师父如何受的伤?”江见月奔来解开他衣襟,见他左臂旧伤未退,胸口新伤裂开。 “前些日子审犯人时,大意了些。”苏彦笑道,“我回后堂让医官处理下,你且继续认真听讲。” “听话。”苏彦理了理她发髻缠在一起的丝绦,劝道,“这日你救了安王,才处出些情谊,且趁热打铁。” 江见月点头应是。 一点插曲过去,香尽,讲经堂重新授课。 苏彦确无大碍,止血包扎后回来,堂中还未散课。跽坐膝上的小公主见到他,终于重新露出一抹笑靥,安心听课。 课程已过大半,这下半场讲得是温如吟留给江仝的三个词。 【秉文兼武,文经武纬,文恬武嬉。】 显然江仝经过方才闹剧,对这几个词具体意思已经忘记大半。温如吟遂逐一给他解释,又结合前头对抱素楼和苏氏一门文武兼备的介绍,如此让他明白词义,引出“有文事者,必有武备,文武不可缺一”的治国理念。 不想小儿郎这会却全不认可她的话,道是不必这般麻烦。 “他自个没有耐心了,便全盘否定小师妹的理念,半点不听,也就温九这幅好性子受得住他。”赵谨凑身笑道,“你再不来,我且去寻你了,不然我怕要犯上。” 苏彦靠在榻上,“他不是说有简单的法子吗,洗耳听一听。” “殿下道是纵然文武不济,文恬武嬉,也有使国绵延的策略,不妨一言。”温如吟尚自鼓励。 安王有模有样地清了清嗓子,目光转来看过苏彦,回首肃正道,“别以为孤成日玩乐,孤也听人说政论事的。若是国中不臣,且联姻;若是外邦乱,可和亲。现成的例子,苏先生当年不就是送陈婕妤与我父皇联姻,如此延缓了前朝寿数。” 满座无声。 诸人目光凝在他身,不是因为他说的有多在理。实乃一句话得罪太多人,在场的没在场的;犯了无数忌讳,过往的,现在的。 偏小儿郎不死不休还在高谈,他目指身边的手足,“皇姐,你觉得孤所言可对?来日孤继位大宝,若朝中不平,你效力否?” “孤效力?阿弟之意——”公主似有混沌,目中疑惑,面上不解。 “和亲啊!皇姐受天下养,不是应该的吗?” 正午日光烈艳,逆光模糊公主面庞,辨不清她神色。 片刻,才见她低垂的眼睑抬起,温柔望向同胞手中,嘴角攒出一抹无比恭顺的笑,“阿弟,所言甚是。” 17 养病 江见月在抱素楼回来当日,左边小腿受了伤。 缘故是她晚间练剑,不慎踢在翠竹杆上,因力道足,冲势猛,便有些微骨裂,皮下也积了淤青。 故而近来一段时间,行动多有不便,每日晨起的练剑便改成了练字。 一手漂亮的隶书。 竹简上一字一句现形。 ——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入伏出伏渐转秋,陛下的病情控制住,江见月便也不再成日去佛堂,身上辛辣烛香退去。博山炉中重点鸡舌香,缕缕弥散,袅袅升起。 微辛,回甘。 阿灿见她写了两卷停笔揉腕,遂上来扶她挪去榻畔休憩。然后去传等在偏厅的两位医官,齐若明和方桐。 “姑姑,可否让孩子就在这院中涂鸦,他拣根树枝能玩半日不出声。若是屋中干坐,时辰久了又要寻微臣,今日微臣仍需给殿下针灸,恐扰了殿下。” “旁处还好说,书房院落是殿下最看重的地方,从无旁人乱入。”阿灿回绝了对方的话,“还是婢子给您看顾着,方太医安心便是!” 靠榻临窗,江见月本阖目练习听声辨音,不让自己懒散。于是偏厅门口太医令与掌事的话便尽数落在她耳中。 太医令方桐,擅筋骨一科,这是第四回入她府中。 当日她受伤后,已是日暮时分,宫门上禁。齐若明过来看后,再次荐了他。 江见月原是想有些自己的人手的,特别是太医署这等特殊的地方。但也不敢贸用,去岁时齐若明提及,她便让陆青暗里查了他底细。 方桐是元丰年间带着妻子从雍州逃荒而来,至今还是租赁而居。幸有一手医术得人指路,拼尽所有捐官得了个一百石的太医令,本想凭手艺一飞冲天。奈何数年过去,并无半点升迁。 五年前妻子诞下子嗣后,就更加升职无望了。 因为发妻王氏得了癫痫一直缠绵病榻。发病时不是自伤,便是伤人。所以方桐从不在宫中值夜,亦是很少接诊,尽可能留在家中陪伴妻儿。这两年孩子渐大,租赁费用上涨,王氏又越发需要用药,处处要银子,他方开始外出接诊。 太医署的医官在外接诊,是有限度的,只能给四百石及以上官员和有爵位的权贵看诊。 然这部分人,是不会寻方桐这般麻烦的医官的。妻子发病,他得绑住她,然后带着牙牙学语的孩子一同上门。纵是头一回王氏安好,他能独自出诊,难保下回又发病,问诊心神不宁;若他出不来,便要累人家更换医官。 是故,他根本接不到诊。 是故,他看中了新开府不受宠,备受欺凌的端清公主。 欲以搏万一。 方桐头一回来,江见月疼痛难忍,府中乱成一团,便也无人计较他带着孩子。 第二第三回当是王氏安好,他没带孩子出来。 今日,显然王氏又发病了。 江见月睁眼看去,见窗外院中,一个男童握着一根树枝在地上涂写。奈何这公主书房地段,都是白玉石阶,除了左右两片竹林占着泥土,再无土块处。 竹林幽深,掩去男孩大半身子,只露出半个小脑袋,一截握枯枝的手。 公主的目光在他手上停滞。 拇、食二指握在枝上,中指托枝,无名指和小指向掌心微曲。这是典型的“单苞”执笔法。 稚子哪是涂鸦,分明是在写字。 他抬起双眸,看向侧前方石碑,复又低头书写。这会目光忽碰上公主视线,只匆忙垂首避开。 “让他待着吧。”江见月隔窗吩咐。 方桐闻言,赶忙拱手道谢,与齐若明一道穿廊入殿。 齐若明把脉毕,道是一切如常,按照原来方子根据时节微调便好。 阿灿有些不放心,“不需要再用些藕汤养脾胃吗?” “那不是寻常养生汤,适量最好。”齐若明收起搭在公主腕间的帕子,“当日公主是受了毒蛇惊吓,方又发病,起高烧、胃绞痛。但前后不过三两日,距今都月余了,脉象很是平稳。” “三日一请脉,姑姑都问几次了。”江见月嗔她。 “苏大人初六入府用膳,专门叮嘱,他接下来公务需要忙上一阵,有段时日不来,让婢子照顾好殿下。” 论起苏彦,江见月心头陡生一层痛意。 他新伤旧痕,眼下又公务缠身不得休整。闻他八月初七起住在了未央宫禁中的府衙内,连日严审一批被举报的官员。 至今二十余日,她便也不再听到马车经过时的风铎声。 前头她向齐若明打听过苏彦的伤势。 然齐若明并不知道苏彦受伤了,猜测他许是用的自己的医官,没有惊动太医署。 江见月便未再多言。 哪怕因旧疾发作加之腿伤,苏彦隔三差五过来看她,她也没再多问。 苏彦说他是审犯人的时候不小心受的伤。 意思无非两种,他给犯人用刑时伤到了自己,或者是犯人袭击了他。然无论哪一种,他都在说谎。 虽然当日抱素楼中只看了一眼,但江见月看得清楚,一处愈合的旧伤乃箭伤,裂开的新伤是剑伤。 弓箭和长剑,刑狱中是没有的。 苏彦不告诉她,多来是怕她担心,亦或者告诉了也无甚用处。 确实,如今时下,她能帮他什么呢? 她不给他添麻烦,不累他分心神,便是最好的助力了。 譬如自己缘何日落时分还练剑,原也不是因为翻到了一本剑谱手痒比划,再比如突发的旧疾也非因毒蛇阴影之故。 实乃皆为一处原因:被那日江仝的话语刺激。 挥剑是一时情急的宣泄,发病是被错了计划的惶恐。 这些同样也不必宣之于口,说来除了让人徒添忧心,再无旁的。 养生静心的日子,她同汤令官学做了汤膳,每日让人送去苏彦处。还写两句话附在竹简上一道送去,端的是尊师重道。 她其实没有做膳的天赋,但是苏彦用得很有滋味,从回应的竹简可以看出。 她很开心。 苏彦爱喝乌鸡汤,她便做得多一点。她发现自己也喜欢做这汤,大抵是因为里头有一味配菜干桂圆。 每回剥桂圆时,她都心情舒畅。 干脆的表壳一拍即碎,然后用银钗尖头在果肉上一点点挑出碎片,最后剖开果肉,把核去了。 汤令官与她说,其实可以力气小些,捏开一道缝,表壳就不会扎到果肉中。 她定定看着汤令官。 汤令官伏身跪首,“微臣只是怕伤了殿下的玉手。” 她又拿起一个桂圆,一掌拍下,“孤喜欢!” * 殿内齐若明退下,在一旁写方子。 方桐上前查验公主的腿伤,然后施针化瘀,逼的她一头薄汗,紧咬软木,但也不过一刻钟。后续半个时辰,则是暖流涌在筋脉中,足下微烫,淤血淡下一层,整个人舒适许多。 “殿下恢复的不错,待第五次针灸后,微臣再调方。” “有劳。”小公主示意掌事送上赏金。 又是一碟子金花生,正好一金之数。 一金,于公主府不算什么,但是一个一百石官员近一年的俸禄。 方桐来了四回,回回如此。他虽需银钱,但实在太多了,这回再不敢受。 小公主又看了眼竹林旁的男童,手中竟已换了截树枝,这回不需抬头,只埋首速写。一时也未多言,抽来榻畔案几两卷竹简,又将一副笔墨摞在上头,让阿灿捧与方桐。 “下回来时,让你家小郎君读给孤听,给孤解闷。若有字词不识,勾画圈记,不读便可,不许乱读。” 两句话,道尽几重意。 公主府要用他的,有下回。 他还能带孩子来。 他的孩子还能近公主身侧,给公主读书。 不,勾画圈记,是得公主指点。 高瘦佝偻的男人,唇口张合了数次没能吐话,最后只一拱手,奔出殿外抱来孩子,父子两砰砰朝公主磕头。 江见月挥手让他们退去。 抬眼的一瞬,她看到两鬓早霜的男人通红的眼里滚着好大的泪,看到小男孩盯着书简的双眸闪闪发光。 她目送父子远去,忽想起江怀懋。 受伤这段时间里,他来看过她一回,初时也怜她吃了苦头,好言安慰了几句。后闲话聊起江仝,道他也不怎么安康,亦是被那蛇吓得高烧反复,数日方好。 江怀懋最后道,“你乃长姐,要为弟弟们做榜样。所谓君子不利于危墙,捕蛇这种事纵你在行,也莫宣之于口,免你手足有样学样,徒增危险。” 江见月道,“儿臣未曾说过。” 江怀懋便有些动气,正欲发作,被苏彦挡下来。 苏彦道,“是臣不好,教授安王殿下时,无意提及公主自学捕蛇一事,本是想说公主自学刻苦,不想安王殿下记了前半截,反遗了后半处。” 她望向苏彦。 他从不拿她同人作比较,更不会拿她说教。 苏彦冲她微笑。 他笑起来温柔又好看。 江见月也笑了,摊开竹简书写:方家小儿,拣枝练字。皎皎赠笔墨与他,分书简共享,父泣儿笑,甚悦。皎皎亦悦。 午膳时分,同汤膳一道,让人送去宫中给苏彦。 * 这日送的又是一盅桂圆乌鸡汤。 最开始的几日,御史台膳堂内,诸官见公主府的掌事捧膳而来,个个都很羡慕,毕竟小厨房做出的膳食要比光禄寺统一烹饪的精致许多。 然所有人都记得,头一顿,身为世家礼仪典范的贵公子,一勺汤入口便直接呕吐出声,都来不及掩袖避过。第二日,乃小勺慢饮,足足用了小半时辰,叹气声声,又破了“食无声”的礼仪。第三日,一饮而尽,额渗虚汗。 此后,每回公主府送膳来,同僚都甚同情他。 苏彦坐在正座,似笑非笑摇着扇子。 然忘了是哪一日,公主府送来的膳食晚了些,苏彦竟开口问“今日无汤”? 诸人以为他是庆幸。待汤至,且都为他哀叹时,却见长官一下神色舒缓,虽未及时饮用,却观汤许久,眉眼欢畅。 至此每日,苏彦在膳点都等那盏汤,只是面容时悦时叹。 诸人不解其味,因为按其侍者抱石的描述,公主府的汤,该去腥气的依旧腥气,该掩姜片辛辣的依旧辛辣。 唯有苏彦自己知道,他盼汤并非因其味。 起初是不忍推辞小姑娘一份好意,便迫使自己寻个能欢愉受之之处。因每日汤色不同,他很快寻到了安慰点。 油腻的蹄花汤胜过姜辣的老鸭汤,姜辣的老鸭汤又比腥气的鲫鱼汤好入口些,而腥气的鲫鱼汤总能胜过两分血气浓郁的鸽子汤。 是故他只会在收到鸽子汤时哀怨一会,其余都很欣慰。 何况,小姑娘还是体量他的,乌鸡汤出现的次数总也多些。 而不多时,他又寻出一个趣味点。 ——猜这日是哪种汤。 猜对了便手抄一卷书送给小姑娘,猜错了便在竹简回应“没默契”。 公主急的不行,竹简曰:此法有漏洞,师父不想抄时便作猜错,无可证明。 苏彦回:嗟乎!三年师徒,徒不信师,非徒之过,乃师之败矣。 后收公主竹简两支,一支上绘少女素衣脱簪,杏眼落泪;一支绘女童垂首扯人袖,袖生褶皱。 苏彦很高兴。 他总愿哄着她,盼她有一刻鲜活模样。 而这日的书简,他更是反复看。 后回书:皎皎昔言,得师之教诲与爱意,乃最大幸事,必以报之。然今日皎皎赠书受人,传承之,比报师恩更有意义。师乐皎皎之乐尔,得徒如月,师之幸。 若说这日还有何处不顺,大抵依旧是因为小公主。 苏彦搁笔用汤,鸡肉过柴自不用,但尚能尝出汤水中一点桂圆醇香鲜甜的味道,于是拣了桂圆来吃。 八颗桂圆,有两颗肉中嵌入了碎壳。 他掩口吐在食碟中,心道,“白夸了,半点经不起表扬!须理气戒躁!” 正值外头黄门唱喏,銮驾驾临。 苏彦起身接驾。 午后阳光照在玉黄果肉上,半片果壳嵌入。 细看,似并刀剖体,望之生寒。 而这个时刻,公主府中亦发生了一件让人望之生寒事。 本是微末小事。 午膳后未几,少府处送来重阳节的孝敬,自有千金难买的鲈鱼。 阿灿过来问公主,是做成鱼生送给安王,还是把直接把新鲜的鲈鱼送去。闻今年鲈鱼不多,入秋后恐供不上了,飞翔殿已经开始存储冷冻的鲈鱼。 江见月有些出神,半晌没头没脑道了句“拎来我看看。” 鱼桶放在她榻边,她拨了支发簪在水里逗鱼,阿灿见她玩得高兴,只当她实在无聊解闷遂也由她玩乐,自己领人在外头候命。 后至歇晌的时辰,阿灿过来服侍她,顺道叫了汤令官处的侍者过来拿鱼,免生腥气。她先入的殿,扶过小公主,却在无意转眸瞥过鱼桶一瞬,发出一声尖叫。 “婢子万死!”阿灿喘息扶翁公主,不忍再看鱼桶,只蹙眉道,“这鱼如何这样了?” “孤手脚不便,今日杀鱼不利索。”小公主回得自然,还不忘嘱咐,“一会让汤令官做成鱼茸吧。好好做,阿弟也爱吃。” 阿灿颔首,心有余悸,再不敢看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桶中两条鲈鱼,全身被戳得千疮百孔,皮鳞逆脱,肉烂骨断,翻出白森森一双鱼目,浸在血淋淋一汪浊水中。 18 破茧 这日中央官署御史台的府衙中,与銮驾随之同来的还有陈婉和小儿子雍王。 江怀懋来此,原是特地来看望连日加值的御史台官员,顺带看一看案情进度。因是午后歇晌的时辰,他也没多留,只对诸官抚慰了几句,便摆驾回了未央宫。 走时,把雍王母子留了下来,与苏彦笑道,“兕奴路走得稳当,这两日还能举弓了。他阿母欢喜,成日闹腾朕,这会闻朕来你这处,非要给你瞧瞧。”江怀懋坐上御辇,“你正好指点一二。” “能劳驾表兄吗?”陈婉自诞下儿子后,伤了根本,大半年调养总算补出一点气色,这会不计君臣礼数地开口,竟有几分年少俏色。 苏彦笑应,“修成文武艺,报以帝王家。” 江怀懋一拍他肩头,朗笑离去。 苏彦从陈婉怀中抱来雍王,将他扶在地上,哄道,“殿下走走看。” 陈婉环顾四下,地阔天朗,金乌流光,只低声道,“表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乃御史台府衙正殿,上悬“清廉正阿”四字,特避之而言语,怕话也不是话,事也不是事。”苏彦也没抬头,只蹲着身子,慢慢松开扶在雍王臂膀上的手,缓缓后退,引孩童往前走。 陈婉没想到苏彦一开口便是如此犀辛直白,一时间有些发怔。反是苏彦,话语接连而来。 “相比于内室厅阁屏退左右,合门掩窗,这处四方天地,禁军侍卫在数丈外,奴仆黄门不唤不敢来。婕妤有话,不会落于六耳。” “殿下,慢些走。”苏彦不忘引逗孩子。 尚不足十月的孩童走得确实很利索,但苏彦还是抬臂护着,官袍宽大的袖摆静静垂下,只随他后退稍作晃动。 陈婉无法,只得随苏彦的方向跟上孩子,“表兄既这般直爽,婉儿便也不绕圈子了。我来此作保一人,还望您高抬贵手。” “这起势不错,殿下定同你父皇般,骑射俱佳。”苏彦看孩子两手摆出一副挽弓搭箭的模样,遂将他孩中的拨浪鼓拿下,给他修整姿势。 “对,就是这般。”他面上笑意春风化雪,却问,“少府卿杜亮?” 陈婉和苏彦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孩童时作为皇亲国戚没少一起来过这未央宫。旧人故地,原该轻松自在。然如今身份转换间,她以帝妃之身,面对法冠朱袍的司法重臣,竟生胆怯、起冷汗。 “若是为他,婕妤就不必开尊口了。”苏彦晃着拨浪鼓引逗孩童,“少府为九卿之一,年奉二千石。他到任不过一年,城郊宅邸搜出万石不止,更有黄金五十斤,白银两百斤。而他所得官中恩赐,祖上余财、往昔俸禄,三者统而算之,尚不足五千石,十金尔。如此贪污数目,足矣死罪。他供认不讳,已经画押。御史台亦已封卷,无有赎罪之可能。” “你故意的!”陈婉远山眉拱起,步摇晃动缠上发髻,勉强压声道,“你莫欺我不懂律法,我也曾阅过,即便定案,封卷时间根本就是由你们御史台自己把控的。你这般快封卷,分明就是故意为之。” “御史台既有自主择定封卷时辰的权利,臣便是依律行事,何论故意二字。”苏彦抬眸看她一眼,把拨浪鼓还给孩子,温声道,“乖,到你阿母身边去吧。” 陈婉上来牵过孩子,强撑笑颜与他抵额亲昵,却见苏彦站起身,朱袍沐光,身影修长。在她三步外,如玉山巍峨,洁洁而立。 风里又起他的话,贯入她耳际。 “但杜亮之卷案封卷,臣确是故意的。” “你——”陈婉口喉如堵,思绪散乱。 明明是自己找上门来,却惶惶哑口不得言。 “没旁的意思,就是给你京兆陈氏一个警告。”苏彦转过身来,“我知道,我封闭禁中审案,你父兄话头递不到我处,便谴了你来。说白了,你父兄要保杜亮,也非真要保他的命,不过是好不容易在九卿中有了自己的人,欲给雍王添势罢了。话说回来,臣虽提出限制赎刑罪,但还不曾真正通过实行,你们陈氏要保一人,律法之内,赎金足够,臣自可抬一抬手。但是,臣抬过手了,是婕妤自己不要的。” 陈婉避过苏彦愈渐锐利的目光,且怯且撑,“表兄何意?” 苏彦这回将她看得久些,冷嗤道,“从正月间陛下与臣提起,欲择你陈氏九郎配与端清公主以冲喜,到二月间少巫入公主府作法,我都给过你机会。” “你莫与我说不知陈九郎品性,长安城十八坊销金窟里拿着五石散当膳用的混账,你是抱着什么心思敢提议让他娶天家公主的?我拦了这姻缘,道的是你不知他已有婚配!此乃其一。” “其二,少巫入公主府作法,欲借作法之机在府中埋下写有陛下生辰八字的桐木人偶,以布巫蛊之术,以此为引陷害安王,当他二人同谋,可对?前五次作法后,我清理九华阁院落搜出一回,东西暗送你宫中,你却丝毫不知悔改。至最后一回人数多至八十一人时,还敢故技重施。我到底还是容崔太仆打死了藏纳人偶的少巫,毁了人证。” “我以为,至此两条人命,能让你们收敛些,结果呢?” 话之此处,周遭静了一瞬。唯有孩子手中拨浪鼓不慎落地,发出“咣当”一声,格外突兀。 年轻的御史大夫迎面往帝妃处走去,冠正袍平,神色温和,将拨浪鼓捡起,含笑递给幼子。 然笑不答眼底,话轻而淬冰。 “结果你们变本加厉。你竟以公主年幼捕蛇之技,诱安王捉蛇入抱素楼与公主玩乐,事前又派人换以没有去除毒牙的蛇。” “我……”陈婉咬唇摇首,两手几欲抱不住孩子。 苏彦伸手拖住孩子,示意她站稳,“你不必否认,当年公主在楼中捕蛇,在场就三人,我与公主皆未与人言,便只有你。” “对,是我。”陈婉深吸了口气,抱紧孩子,强做无惧状,“双王夺嫡,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事。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不过是我先动手罢了,我总不能束手等着安王拔刀砍过来吧!反倒是你,苏氏乃士族首领,统领世家门阀,你以为你能独善其身吗?” 日头微偏,午后阳光穿过茂叶层,投下斑驳阴影。 “你不必激我,亦不必试我。”苏彦愈发平缓,尤似幼时给她温书复习,将话语重来,“我苏氏传世九代,前五代先祖以军功立世,平山定江,从未参与党派之争;后三代先辈建起抱素楼,育文官入朝野,亦不曾偏颇拥护;故而到我手中,亦是如此。” 他走过一步,背对陈婉,抬眸望“清正刚阿”四字,“天下至尊位,你们但凭本事,无论何人上位,我苏氏一门都会禀承先祖遗训,用心辅弼。” “但是——”他转身盯住帝妃,“莫碰端清公主,否则我能断一个少府卿杜亮,也能断旁的。” 秋风拂又歇,地上人影动又止。 “表兄之言,我记下了。”陈婉终于颔首,“只是有一事我实在不懂,明明你我才是姨表至亲,吾儿才是你的外甥,一个端清公主,如何值你这般维护?” 类似的问题,赵谨也问过。 如今陈婉又问。 苏彦却觉莫名,他对她好,为何需要理由。 …… 这日之后,雍安两派争斗依旧,只是江见月的日子确实安稳许多。 她并不知道苏彦这日在御史台府衙为她做的事,说的话。 但她很清楚,她能够拥有的平静岁月,在这个世道时局里,除了他再不会有旁人能给与。 但她更清楚,若她只是当年抱素楼中的“苏见月”,苏彦或许可以护她一生。但她成了天家女,苏彦护得了她一时,护不了她一世。 是故,腿伤好了之后,她亦不再前往抱素楼,理由是读的书已经足够,人也一日日大了,不好总往外跑。于府中看看书,学一些女红刺绣,也很好。 江怀懋闻言,很是欢喜,道,“女郎本该如此。” 苏彦入府看她。 她颔首,“确实这般想的,父皇早先便是这个意思,要我学学女红刺绣静心理气。他身子不好,如今顺他的意,也算我一点孝心,何乐不为。” 半晌,她小心拉上苏彦袖角,“也不全是真话。转年雍王也要入楼中,两位阿弟都在,我还是避开的好,免作池鱼受灾。” 苏彦闻这话,终于攒出一点温柔色,“那空时你来挑些爱看的书搁在府里。罢了,不劳殿下往外跑,臣给您送来。” 转眼入冬又新春,公主府愈发府门深闭。 因为江怀懋的旧疾又发作了,公主一如既往,数月跪于佛堂间为父祈福,染一身辛辣烛香。直到天子病情重新控制住,她也未再撤烛台,只每日朝诵经文暮抄经。 江怀懋闻言,很是欣慰,道有其母慈心之态。 后又有一事,为天子大赞,誉其为女中典范。 是年,明光三年冬。 十六岁的夷安翁主被指婚给京兆陈氏家的儿郎。 很明显,这是天子撮合下,雍凉功臣一派和世家门阀的一次利益联姻,意在为雍王添势。 两王多番争夺,江怀懋到底还是偏向了陈氏母子。 一则雍王的确聪慧出色,胜过安王许多。 二来江怀懋自己身子愈发不如从前,遂不愿在再看他们两方拉扯,意欲早定国本以防万一。 只是没有将步子迈得太大,毕竟安王身后的雍凉派个个都是手握重兵的封王,虽与江怀懋是结义兄弟,但是江怀懋并不想将关系弄僵,兵力内耗,毕竟来日还需他们巩固社稷。故而择了五王中最为忠义,同自己关系最好的梁王,谴其女与世家联姻,以作表率。 却未曾想,夷安翁主是个烈性,也不管对方是俊才还是孬人,知晓自己如棋被摆布利用,在府中闹得天翻地覆,甚至以死明志。 这样一来,便彻底把打算以怀柔政策引诸王扶持雍王的天子,架了起来,一时间进退两难,很是不好看。 端清公主便是在这个时候出的面,入梁王府劝服夷安翁主。 谁也不知她是如何劝导开解,反正晌午入的翁主闺房,晚间出来时,翁主已经抹了眼泪笑盈盈送她出府。回头向天子与双亲告罪,道是自己不懂事,只是想多留母家尽孝,亦觉嫁人为妇后困于后宅,会失了官职。 梁王妃跺脚,“陛下恕罪,这孩子尽憋着不说,亏得公主知她,让她把话吐了出来。” 江怀懋抚掌大笑,“莫怕,便是嫁人你还在长安城中。端清给你请了官职,不仅保留,且给你加二百石,这会你能管三十人了,如何?” 夷安翁主叩谢天恩,厚着脸皮道,“如此我的院子可否建大些,婚期延后些,到底还想多作几日闺中女郎。” 江怀懋要的本就只是一杆代表风向的旗帜,旁的自然都好说,金口应许。 这事后,江怀懋赞长女,为人子代父分忧乃大孝,为女子尊嫁娶之仪、教化旁人堪有妇德。此乃圣懿仁皇后之懿德也,堪称女中典范。 春雪皑皑未消,公主跪谢天子赞誉,侍奉在侧,“化雪路滑,父皇若有事,传儿臣面圣便是,何必来亲府中徒增风寒之险。” 江怀懋坐下缓了缓,愈发苍黄的面庞爬起两分笑意,拢着女儿奉上的暖炉,“闻你这处,佛堂置得更大了,又请新佛铸金身,诵经书千卷,引梵音阵阵,大慈恩寺的高僧道乃红尘权贵地难得的虔诚清净处,父皇来歇一歇。” 江见月顿悟他的意思。 今岁乃明光四年,新朝历经三年整,边地战局稍有缓势,朝中立储也初现明路,律法制度、官职调整亦在苏彦领导下初具雏形。 江怀懋是马背上的天子,便想趁有生之年,难得的平缓时光再品一品纵马驰骋的滋味。但碍于他日渐衰弱的龙体,已经不可能外出巡视,上马赴边,遂在上林苑定了一场秋弥。 同时也传了在外的三王回京,看一看未来的继承人。 故而,陈氏处,雍王虽才四岁,但也择了弓马娴熟的良将日夜教导,不求狩猎夺魁,只愿在雍凉各王面前,让他们看到这绝非文弱郎君,乃是文武俱佳、可以堪任的储君。 而唐氏处,也不曾松懈,亦想借此机会翻身。 是故,宫中两处,热火朝天。 大抵是病中喜静,虽未被两处叨扰,但还是择了公主府更幽静地打发时光。 结果,这将将在席上坐下,便见公主案上堆放的书籍,不是上林苑地势图,便是各处路途要塞的注意点;不是林中猛兽的习性忌讳,便是座下马、手中弓的挑选。 “试试身手便罢,你这也想一举夺魁呢?”江怀懋瞧着女儿寡淡无色的面庞,尤觉愈发像发妻谦默沉静的样子,无趣但也温顺。 只是难想像在人群中发光的模样。 果然,公主垂了眼眸,浅笑温言道,“父皇抬举儿臣了,儿臣不过是想着上林苑到底不在宫中,查阅了些资料典籍以保安全。您瞧,譬如虎圈中不可有异味,猛兽多受刺激,亦躁乱,那便不能熏香。再比如马儿于静声处不可闻声响,否则亦发狂……儿臣不该避着些吗?” “杞人忧天,你啊真是愈发像你阿母。”彼时苏彦伴驾在侧,江怀懋指了指道,“你师父还说你骑射甚好,这胆子可不像厉害的。” “罢了,一会让你师父留下,好好与你说说那处设施,把心放回肚子里。” 御驾回宫后,苏彦奉旨留下,但却没有给她讲设施好坏,安全与否,只和她道,“官中供应的弓马若不习惯,虚室生白台北苑养着骏马,墙上列着雕弓,任你挑选。或者秋弥时,来我处与我一队,师父猎鹿给你。” 小公主抬眼看她,难得的眼中光亮胜过金色新月。 苏彦有些恍惚。 这两年小姑娘的确安静乖顺,但他总觉她暮气沉沉,宛若死水。 他好不容易将她养出一点孩子娇憨模样,不知何时又被打回原形。 “皎皎,你不开心,是不是?” 小公主笑,“平安就好。” 苏彦轻叹,确实平安难得。 府门送别苏彦,她忽又道,“师父,我会开心的,你放心。” 苏彦含笑颔首,掀帘上车,车角莲花风铎迎风作响。 时光打马,转眼丹桂飘香,枫烧半山。 江见月没有敷衍苏彦,她真的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快活。 尤其是八月二十,秋弥日。 她脱掉素日不离身的青碧衣衫,换皂靴,着朱装,满面春风前往上林苑。 临去前,她在佛堂,烧掉了数百个日子抄写的经文。 炭盆火苗高舔,她背脊笔挺,手持清香,恭恭敬敬向亡母灵位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