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琳琅》 第一章 兴师问罪的高净值客户 嘟……嘟…… 手机视频接通后,屏幕上出现了爸妈的脸。 “莹莹,现在国内是几点?上海冷还是黄山冷?你猜俄罗斯现在零下多少度?你今天吃了啥?内衣是手洗的不?别用民宿洗衣机,脏死了。” 妈妈那一串不同主题快速跳跃的问题,叭叭叭地轰过来。 爸爸则一如既往地,没有在第一时间掌握话语权,只笑眯眯地看着镜头。 老先生眼梢嘴角的微表情显示,他早已习惯了妻子机关枪一样的语速。 景春莹的脸上,挂着和爸爸同款的耐心表情。 但,雏凤清于老凤声,嫩姜也不是省油的灯。 女儿很快用直击灵魂的探讨,击溃了妈妈排山倒海的问题方阵。 “妈,你脖子上的挂坠真好看,我爸这次给你买的吗?” 果然,景妈的重点,立刻就被女儿成功转移了。 “哦对,这是萝卜海蜜蜡,上午从红场出来,导游带去首饰店,团友都嫌贵,你爸非给我买,说重要的是我喜欢。哎,拦都拦不住,我和团友讲,你爸年轻时就这样……” 一大碗纯天然“狗粮”扑面而来。 景春莹愉快地听着,甚至都没去纠正,那不是萝卜海,那是“波罗的海”。 她在青春期的时候,曾暗暗吐槽,亲妈的双商值,和颜值成反比。 景妈实力演绎了啥叫“笨蛋美人”,不但知识储量一般,而且说话做事没逻辑,还不懂微妙的人心。 在社交中,三句离不开炫耀自己嫁到了好男人,夸耀自己女儿如何乖巧懂事,其实,挺招人厌烦。 可十年之后的现在,景春莹意识到,一个傻白甜型的女人,也是能对外输出正面情绪和快乐结局的。 比如在旅游地买首饰这件事,身为珠宝界业内人士的景春莹,怎会不知,其中的品质和价格会有多大水分。 但那又如何? 没有强制消费的氛围下,景爸买得高兴,景妈戴得高兴,导游提成提得高兴,一顿年夜饭的钱,换一份旅行纪念,皆大欢喜,有啥不好的? “爸,妈,你们玩得开心哈。我住的这家民宿也挺好,放心。” 景春莹总算又逮到景妈停下喘气的时候,有机会说话了,她将手机镜头切换,对着在院子里挂彩灯的民宿主人,一位系着围裙的大姐。 景爸温和低缓的声音响起来:“好,去山上采风时注意安全。我们后天到圣彼得堡,你说过的那个什么法贝热宝石彩蛋,爸爸要是看到了,拍照给你。” 景爸对女儿的认可,不像景妈那样总是宣之于口,但设计师女儿崇拜的业界前辈有哪些,代表作是啥,景爸都记得。 结束视频通话后,景春莹从民宿大堂的沙发上站起来,想去打杯咖啡喝。 一转头,看到咖啡机前站着个男人。 三十左右的年纪,身型与高大魁梧无关,但不伸脖子不佝肩膀,姿态第一眼瞅着就不错,面相也有书卷气。 网友评论称不我欺:男人最好的医美,是冲锋衣和不油腻。 景春莹想起自己刚才余光里瞥到的身影,遂主动问对方:“呃,你是不是,怕打咖啡的声音,影响到我的视频通话?” 男人的嘴角抿了抿:“这个机器的声音,是有点大。你喝什么,你先。” 他往旁边退了一步。 景春莹冲他点头还礼,正要去拿杯子,手机又响了起来。 电话里的女人,嗓门大得,那效果,不用免提,胜似免提。 “景小姐,你给我设计的是什么玩意啊?你知道吗,今天我们几个闺蜜打麻将,她们都说,我这个二十万的帝王绿平安扣,被你一设计,看起来连两万块都不值了。我就说你钻石用得太少,而且那个透窗珐琅,又不是黄金,根本衬托不出翡翠的贵气。我今天,真是面子都丢尽了。” 为了保护耳膜,景春莹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些,目光定在民宿映着暮光的窗帘上,安静地听。 发脾气的女人叫尹丽娟,但更喜欢别人称呼她的英文名。 虽然尹小姐并不会说英文,却有着月抛型的一大堆英文名字。 熟人刚把尹小姐介绍给景春莹时,她叫christina。 景春莹完成设计第一稿,送去给尹小姐过目时,她已改名叫isabe。 “都是欧洲女王们的名字,”尹小姐抬着下巴颏儿,一边翘着兰花指喝茶,一边向景春莹‘科普’,“因为我老公眼里,我就是女王。” 尹女王对景春莹的设计稿,表现出对自己的英文名一样的满意态度。 “就这样做吧,很漂亮,我喜欢你用珐琅的想法,听着就很皇家范儿,”尹女王一脸真挚道,“设计费我让秘书先打给你,你们做自由职业的,很不容易。” 当时的景春莹,没想到这一单那么顺利。 更没想到的是,将这枚用珐琅与海蓝宝镶嵌的冰种平安扣交付后,尹女王立马又拿出一整手哥伦比亚祖母绿,让景春莹设计晚装链。 “要设计出国泰民安的大气感觉,我相信你,设计费还是按照你们的行价来,我这人不爱还价,而且最尊重艺术家。”尹女王笑盈盈地说。 景春莹得遇知己如斯,越发踌躇满志。 春节期间父母出国旅游,她就来到黄山脚下的村子,准备在山水壮美的徽州,找找设计灵感。 然而,乐极生悲,“知己”把脸一抹,成了煞神。 煞神在这个正月十五月圆之夜,兴师问罪来了。 景春莹等那头的尹女王发泄完,刚想解释几句设计思路,手机里却传出了一个男声。 “我是刘总,margaret是我太太。她现在很伤心,我来和你谈谈。” 景春莹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哦,尹女王的英文名字已经是margret了。 这又是欧罗巴哪家的女王? 景春莹只用了两秒钟走神,很快回归伺候金主的状态,礼貌地打招呼:“刘总好,您请说。” “嗯,”尹老公语气凝重,宛如播报天灾的新闻主播,“小景啊,让我考考你,设计的灵魂,是什么?” 不等景春莹回应,尹老公立即自问自答道:“设计的灵魂,是给客户带去良好的情绪价值。设计无美丑,悲喜有差异。没有让客户满意,就是一次失败的设计。” 第二章 原来是想白蹭设计 从这件作品交付到今天,已经半个月了。 其间,景春莹看到尹女王晒了好几次朋友圈,分明再次盖章了满意程度。 结果,元宵节被自己贵妇圈的闺蜜们吐槽几句,就回过头找设计师撒气。 还讲不讲道理? 景春莹当然不是个没有情绪的机器人客服。 然而,设计费虽已到账,大几千的镶嵌工费,还有金子、钻石和珐琅材料费,尚未结算。 作为苦逼的乙方,景春莹终究不能像炮仗似地一点就着。 “刘总,要不我再听听您太太的新想法,看看换个设计风格?” “嗯,小景你这个服务态度,很让人欣赏。” 尹老公继续隔着手机,散发出浓重的大爹味。 大爹味的特点,除了爱夸年轻人有出息,还喜欢显摆自己资格老。 “小景啊,我记得,有一年,我和margaret去卢浮宫,看到好几件作品,都很不认同,但是我们交流下来,仍然觉得,要尊重艺术家的想法,不要轻易去改动艺术家的创造,卢浮宫那些作品嘛,多少也有它可取的地方……” 景春莹耐着性子,将主题拉回来:“那,刘总您这边对于太太这条项链的处理方案是……” 手机那头,传来几声干笑:“呵呵,小景,margaret不是还有套祖母绿要你设计嘛。她说,上次你来我们家看裸石时,很惊喜,因为从没见过这么多又大又好的。你看,如果不是我们信任你,你哪有开眼界的机会呢,是吧?这样,你好好设计那套祖母绿,也可以作为你作品集里的展示,设计费就不要问我们收了,抵消第一件做坏了的翡翠的赔偿。” 什么意思? 这是要白蹭一套大作品的设计? 还有,什么叫“做坏了要赔偿”? 哪里做坏了? 为了蹭第二套的设计费,就耍赖皮说第一套做坏了? 一串标点符号在眼前飞过,景春莹甚至猜测,可能根本就没有什么“打麻将时笑话人”的闺蜜们。 是这对没脸没皮的“上等人”夫妻编出来的发飙由头,而已。 景春莹拿着手机站起来,走到窗边。 夕阳余晖映着群山的轮廓。 景春莹望着那片风景,语气的冷硬犀利,像山脊剪影的线条一样清晰。 “刘先生,尹女士,委托关系,双方是平等的,委托人不是上帝,设计师更不是奴隶。鉴于你们的无礼,我不会再给尹女士设计任何作品。已经交付的翡翠珐琅戒指,尹女士多次通过微信对话确认满意,这个委托设计合同,我作为乙方的义务,如约履行完毕,现在,请你们支付镶嵌余款六千七百元。” 短暂的默然后,手机里同时响起夫妻二人的叫嚣。 “给你脸,你不要是怎么滴?” “你以为出国混了个文凭,就真成艺术家了?呵呵,在上海,会画几笔画的什么野鸡设计师,比月嫂还多。” “一个年轻人,这点挫折都吃不得,你还出来工作干嘛,回家啃老,或者早点找个男人嫁了吧!” 这些典中典的屎言屎语,未再进一步激怒景春莹。 她只放下手机看了一眼,确认录屏键还在转动,就继续对着话筒说道:“所以,镶嵌余款你们不打算付了,对么?” “想得美,你给镶嵌坏了,我们还要找你赔偿呢!” “欧式女王姓名集邮怪”尹女士,尖着嗓子表态。 “行,明白了。”景春莹挂断了手机。 民宿主人张姐,一脸热心快肠的表情,走过来安慰道:“妹妹,不气哈,一样米养百样人,不能别家生病你吃药。” 景春莹估摸着是自己最后那几句,嗓门儿没控制住,一听就是跟人吵架来着。 她冲张姐还以礼节性的浅淡笑容时,大堂那头,咖啡机的声音响起。 冲锋衣眼镜男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都是美式。 张姐怕惹来蟑螂,没给咖啡机装牛奶。 景春莹端起咖啡的时候,张姐好像醒悟过来似地,一拍巴掌:“哎妹妹,你是不是被人欠帐不还?这位贺先生,是律师,你们要不加个微信?” 见贺律师面色一讪,张姐倒语态大方:“贺先生每次来,都住大姐的民宿,大姐也要帮你兜兜生意嘛。” 这是山村农妇淳朴善良的思维逻辑。 不能苛求张姐具有自媒体鸡汤文里耳提面命的社交边界感。 景春莹抿嘴笑笑,口吻客气,意思却直率:“谢谢张姐。不过,对方只是想赖几千块,小得不能再小的案子。请律师,如果正常付费,我不划算,如果付得少,律师不划算。所以,我自己去法院就行。” 张姐努力听明白,立时有些难为情,尴尬道:“唔,是大姐不太懂,我想着,你俩身份证都在一个区,住得近……” 景春莹这回彻底无语。 耳畔温和的男声立刻响起来:“张姐,你是好心,但开民宿,还是得注意些,不好随便透露住客的信息。” “怕啥,你贺律师又不是坏人,”张姐将大咧咧的风格进行到底,“我们村长的儿子说,在上海当律师,一年能挣几百万的,都是……用城里人的话说,叫精英。哎,景小姐,你们给人画画的,挣得多不多?黄山脚下那里有个村子,住着不少你这个年纪卖画的,好像,收入不咋滴,都没姑娘愿意嫁过去。” 张姐,您讲话的情商值,就像本国股市一样,忽上忽下的。 景春莹咽了口咖啡,简略答道:“嗯,赚点辛苦钱,凑合能过。” 外头忽然响起高亢的歌声:“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张姐赶紧招呼坐在大堂角落里捧着ipad的儿子:“小亮,快带客人去臭鳜鱼店的二楼占位子,鱼灯要开始了。” 打游戏的少年不太情愿地放下数码设备。 这一头,景春莹已经站了起来。 她选择这个村子的民宿,就是为了看元宵节的鱼灯巡游,给自己的设计找灵感。 入住时,张姐打包票,晚上会带她去相熟的街坊家楼上,在全村最好的观灯地点,看个过瘾。 不曾想,就在此际,景春莹的手机又响起来。 “喂,哎我说ire,你这个项链的扣子,怎么搞开啊,汪小姐急着要走红毯了我靠,你这玩意儿是火箭开关嘛我靠,这么难弄!” 电话那头,女明星经纪人的小助理茱迪,轰过来一串连珠炮,比景春莹她妈还火力猛。 “别急,开视频给我看。”景春莹一面说,一面对张姐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先不去赶鱼灯场子了。 第三章 成为弃子的吊坠 视频连线后,镜头里的茱迪,捧着一串晚装链,满脸的着急上火。 景春莹以为是客户没法打开戴上,很诧异:“我给这项链是装的插扣,方便得很,怎么会打不开。” “不,不是后面那个扣子,是坠子和项链主体这里。” 茱迪说着,把项链前端凑近手机镜头,语速飞快地补充道:“现在汪小姐不要这个坠子了。万幸咱们当初给她做成了两用款,能拆。但万幸中的不幸是,你妹子我,是个手残,怎么都拆不下来。” “你翻过来,看到后面的小圆环吗?拨开,把坠子从s钩这里套出来,”景春莹镇定地指挥着,又不免好奇地问,“这种场合,汪小姐反而不要最显眼的坠子部分了?她就只戴上面项圈的部分吗?” 茱迪扭头看看身后,压低了嗓子吐槽:“就刚才,甜橙传媒的少东家来了。那个跟汪小姐争古偶女一号的小花,穿个巨深巨深、都快深到肚脐眼的v领,粘着少东家叽歪半天,记者们拍了好多照片。咱家经纪人一看不对,赶紧找了现场导演,把汪小姐往后挪了五六位,好有时间捯饬这个项链。” “啊?这是啥道理?”景春莹懵圈。 内娱的脑洞逻辑,她不是很懂。 茱迪手上动作不停,倒也不耽误给景春莹解惑:“咱家汪小姐穿的裙子,也是深v,和那小花类似款式。偏那小花戴的项链,我靠,不晓得从哪个品牌借来的,是一颗好大的蓝宝石,咱们戴的却是绿碧玺。回头网上一定会把俩人的红毯照作对比,啧啧啧,看看,汪小姐过气了,只能戴个便宜石头。所以,不如撸掉吊坠,就戴个链子,还能把事业沟露出来。” “哦。”景春莹应了一声。 明白之后,是无奈。 这位汪小姐,上元宵晚会准备唱一首《春山烟雨》,需要一条搭配的晚装链。 大部分时候,明星团队仗着自己有流量,都是借品牌方的高珠佩戴,不用花钱。 难得汪小姐自己是个高珠控,看到助理推荐的景春莹外网作品展示后,还挺喜欢,说这种没名气的独立小设计师,一般不贵,报价可能只有大牌定制的几十分之一,如果几万块能做个碧玺海蓝宝之类的,问她买了就行,一顿饭钱而已,别白蹭人家了。 景春莹于是第一次接到了明星经纪人发来的珠宝定制单子,自然十分珍惜这样的机会。 她翻看了大量汪小姐本人的资料,结合歌词与旋律的韵味,将当代画家彼得多伊格的梦境感融入设计,在一颗十克拉的绿碧玺周围,用细密的手法,铺陈小直径的翠榴石、沙弗莱石、浅色蓝宝石和白色钻石,营造出迷朦又不失春之生机的视觉感。 在镶嵌厂里,景春莹亲自盯着手工雕蜡的效果,又推翻了好几个排石方案,才最终得到满意的成品。 她当然期待,自己倾注了心血的作品,能在世人瞩目的舞台上展示,能有观者感受到层次立体的美。 但现下,一切成了泡影。 在名利场中的人们的眼里,珠宝,或许和音乐、文学作品一样,最多只是用来比拼身价的工具。 他们没空、也没必要从美学角度去欣赏一件珠宝作品。 “呀,好了好了,谢天谢地!给我一张餐巾纸。快快,拿去给汪小姐戴上。” 手机镜头里,茱迪终于拆下了那件“春山烟雨”的碧玺吊坠。 她把只有钻石与沙弗莱混镶的项链,交给匆匆赶来的造型师,再用餐巾纸把硕大的碧玺吊坠潦草地裹了裹,塞进斜挎的小包里。 景春莹看着沦为和鼻涕差不多待遇的吊坠,直白地说出担忧:“茱迪,汪小姐她,不会把项链退货吧?三万的镶嵌费,还没结呢。” “啊?不会的,放心,你这玩意儿,统共也没几个钱。咱们要是赖你的钱,你回头一发微博,我靠,那个新晋小花的饭圈粉丝,还不得人人颅内高潮。她们正愁没料黑我们汪小姐呢。” 景春莹的眉头一松。 茱迪虽然一口一个“我靠”,但数次打交道下来,这位明星小助理倒是没啥倨傲架子,说话也是在商言商的坦诚。 挂了手机,景春莹让身体自由落体在大堂的懒人沙发里。 扭头一看,张姐的儿子还是满脸狰狞,神色紧张地打游戏。 那位贺律师,却不见了。 出门看灯了吧? 张姐从门外拐回来:“景小姐,真可惜,就差十分钟,过不去了,县里来的武警,拦得严严实实。” 这个徽州小村的正月十五鱼灯巡游,从宋朝就有了,却在漫长的历史中,始终只是乡里乡亲们的自娱活动。 没想到,申报非遗后,小村一下子就火了。 普通游客也好,网红旅游博主也好,都会在元宵这天,涌入小村,等待观赏一夜鱼龙舞的盛况。 为了防止出现踩踏,石板巷设置了路障,每隔二三十米,就有武警值守,以免人群无序流动。 景春莹探头看了一下院外,果然已被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堵了个严实。 她把桌上的热美式放进微波炉里转了,又掏出ipad和电容笔,一边啜饮咖啡,一边画着各种线条,作为素材积累。 “景小姐,你明天回上海了吗?”张姐端过一碟热烘烘的黄山烧饼,闲闲问道。 “不,去山上写生。再去太平湖那边看看。” 景春莹在徽州山水间的采风计划,不会因为拒掉尹女王的祖母绿定制单,就改变。 内功的积累,是自己最踏实的财富。 远处传来阵阵礼花焰火的声响,鱼灯巡游的喧嚣达至高潮。 很快就会曲终人散。 电喇叭中不断重复着警方的提醒:“各位游客,有序撤退,注意安全,明年再见。” 张姐洗完咖啡机,将晾在天井竹竿上的腊肉收进来,以免被村里的野猫偷去。 正要去关院门,却见贺律师走进来。 张姐诧异:“咦?贺律师,你不是,要开什么电话会,不去看灯嘛?” “客户改时间了,我就出去转了转,毕竟一年就一次灯会。” 张姐更奇怪了:“我在门口,怎么没见你出……” “我看门前主干道被封了,就从房间窗户翻出去,绕着绕着,反倒看到了,”贺律师说得云淡风轻。 张姐瞅着小伙子的背影。 看不出来,文弱书生一个,还挺会爬上爬下的,而且,对村里这么熟门熟路? 贺律师已经走进客厅,冲抬脸看他的景春莹打个招呼后,和言说道:“刚才张姐说你本来也要看灯去?我拍了不少照片,你要的话,我可以airdrop给你?” 姑娘不开口加微信,男性就不要主动地提。 这是直到2077年,包括贺律师在内的“他们”,或者,应该被称作“它们”,接受训练的库里,都充斥着的海量训练素材案例。 而现下,还只是2024年。 第四章 哪有那么多的一见钟情 贺律师拍的鱼灯照片,有四十几张。 airdrop传完后,景春莹打开看了前头几张,神色就从略带疏离的礼貌,变为结结实实的惊艳。 网上流传的鱼灯照,无论在街边仰视的角度,还是楼上俯视的角度,基本都是鱼灯群像照,映着闪亮的焰火,喜庆热烈,年味十足。 但贺律师拍的鱼灯照,很特别,每张都只有一盏鱼灯,焦点很清晰。 更重要的是,镜头捕捉到的鱼灯,姿态曼妙生动。 或者鱼头斜侧,或者鱼身旋转,或者鱼鳍上扬,或者鱼尾垂摆,俨然悠游于碧波之中。 流光溢彩的纸灯,虽然本身做得确实漂亮,但在暮色、焰火、人群交叠的情形下,要呈现出活鱼轻盈潇洒的姿态,拍摄者构图的独到眼光,和捕捉瞬间的明敏,缺一不可。 景春莹的眼前,仿佛很自然地,就出现耳环、胸针、吊坠、戒指等各个部位的首饰,在轮廓上和鱼灯外形契合甚至重叠的景象。 “贺律师,你,是不是有美术功底?”景春莹脱口问道。 贺律师正取下眼镜擦拭着。 比普通社交距离近了些,景春莹终于看清这副面孔的更多细节。 面架子稍显清癯。 从眉骨到颧骨,也过于硬朗了些。 但那对睫毛长而不密、轮廓偏圆的眼睛,配上黑润的瞳仁,将原本具有攻击性的骨相,弱化了不少。 更何况,投过来的目光,透着受到认可后依然平静的谦和。 贺律师很快将目光落回到手机上:“我家有亲戚是美术老师,我听他零星讲过一些,不过,咳,没咋听懂。照片能用就好。” “何止能用,对我们来讲,是很优秀的素材了。你看,比如这张,我修改几笔,就是一对鱼形耳环。” 景春莹因为真挚的欣喜,卸掉了大半对于陌生男性的距离感,简短评价了几幅照片后,就转了话头:“贺律师,我请你吃个夜宵吧?街对面有家酱排年糕和臭豆腐,特别赞。” 贺律师“好,走吧”三个字还没出口,就迎来了景春莹的下文。 “我去看看现在还开着没,打包回来。” 贺律师意识到这微妙的分寸。 对方仍是对异性有着很强的边界意识,萍水相逢,就算吃顿夜宵,也要放在有张姐在场的民宿大堂。 张姐倒立时凑过来道:“开着呀,景小姐,我去给你买,你微信转我就成。” 张姐这份热情,澎湃到了买回夜宵后,还要看着两人吃的程度。 又继续澎湃到第二天早上,给两位住客端上民宿早餐的时候。 没办法,谁让张姐最近刷一个剧刷上了头。 那剧,叫《去有风的地方》。 张姐看后,无缝代入自家民宿,幻想大理的同款爱情故事,在黄山脚下发生。 现在,眼前就有这么一对模样性格都还不错的男女住客,张姐体内的做媒基因,登时就像叫醒闹钟似地,响个不停。 “哎,贺律师,景小姐今天要去黄山北大门,你去太平湖方向的话,是顺路,要不,捎她一段?” 得到贺律师的爽快答应后,张姐赶紧打电话,叫来村里做包车业务的小伙子。 不过,张姐的脑补剧情,并没有照进现实。 整个车程中,两个年轻人几乎没什么沟通。 贺律师开了好几个电话会议,景春莹则戴着耳机听音乐,不时用手机拍些窗外的早春景物做素材。 到了黄山北大门,景春莹下车,贺律师回头说了句“采风顺利”。 景春莹走到副驾驶窗边:“加个微信吧贺律师。” “嗯好,回头有法律上的事,问我就行。” 景春莹点头笑笑,看着贺律师的微信名字:贺鸣。 十分钟后,贺鸣收到景春莹的微信,是一半车费的转账。 贺鸣打字“不用了”,很快又删掉。 训练数据集里陈旧的“绅士风度”,早就被“社交中的尊严敏感”替代。 海量的数据规训过它们,独立女性更接受aa制。 贺鸣于是点击收下红包后,发过去一行字:好的,冬天上山注意安全。 …… 景春莹搭乘的是黄山的太平索道,出了车厢,没走几步,就看到前头有人在吵架。 “我要投诉!还5a风景区呢,居然不好好营业。你们就是懒,就是不够卷,就是不求上进!” 叫嚷着的年轻女孩,栗色的头发扎起丸子头,身穿亮橙色的茧型羽绒服,短裙下的双腿,没露多少肌肤,就又隐没在一双看起来皮质特别柔软上乘的平底靴里。 但靴子再贵,肯定也不及她挎包的十分之一。 高珠门类,处于奢侈品的巅峰,徜徉这条赛道的景春莹,对高级腕表与手袋也很熟悉。 那姑娘的包,是法国某品牌去年秋天的鳄鱼皮限量版。 看着比外卖饭盒没大多少,售价抵得上一颗5克拉的哥伦比亚祖母绿。 关键还不是举着信用卡就能刷来的,你得在它家以2比1的价格配货,买回一万多一件的汗衫、两万多一套的茶具、四五万一根u型锁似的k金手链,才有可能排队等着买到这只包。 挎着如此金贵的包包,姑娘比金融大鳄,不,比史前巨鳄,还战斗力爆表。 她气势恢宏地开了场后,目光扫视几遍黄山景区的工作人员,落在一个寸头利落的小伙子脸上。 小伙子套着印有“小青松”三个字的橘红色背心。 鳄鱼姑娘凑上去,看清他胸牌上“梁峰”的名字后,冷冷道:“梁先生,你,态度好点儿,对我翻什么白眼!我们游客,算你们黄山的衣食父母,知道不?” 梁峰是附近的耿村人,每周轮值来山上做志愿者。 今日,他从排云亭过来,遇到这位富家千金大闹索道站,非要坐什么网红小火车下到西海谷底。 梁峰已好言解释过,黄山的西海大峡谷景区,每逢冬季,都会因天气恶劣和设备检修而关闭,次年3月再开放。 大小姐却仍是蛮不讲理地出言不逊,梁峰难免在某个瞬间,丧失了身为志愿者的表情管理能力。 听到带着宇宙无敌傲慢口吻的“衣食父母”四个字,梁峰眼睛眯了眯,嘴角忽然划过一丝讥诮。 “这位亲娘,我们工作人员和志愿者,是可以坐小火车作业的。要不这样吧,你也加入,当个志愿者,跟我捡垃圾去,就能进西海大峡谷了。你看,你这身衣服,呵呵,都和我们志愿者,是一个颜色。” 第五章 索道站风波 鳄鱼包姑娘名唤夏茉,霸道总裁不是她男友,而是她爸爸。 获得六位数月薪的途径,就是管真的亲爹喊几声爹。 如此锦衣玉食真千金,哪里咽得下被当众揶揄的气。 但,打电话叫山下的司机来助阵,她夏茉也不屑。 她贯来立的是大女主人设,靠自己就能大杀四方的。 夏茉于是抄起手机,冲着梁峰开始怼脸拍摄。 边拍边配上旁白:“宝子们,我是夏茉,现在在黄山太平索道上来的排云亭附近,因对西海大峡谷无端关闭提出投诉,遭到这个叫梁峰的志愿者的羞辱谩骂……” “你胡说八道个啥!”梁峰再也压不住怒火了。 “宝子们快看,这个男人来抢我手机了!”夏茉提高嗓门的同时,开始晃动手机。 梁峰气得发抖。 对方要不是个姑娘,他就一拳奏过去了。 在耿村,遇到非要踩进油菜花田拍照的摄影大叔,他梁峰帮着老乡劝阻无果的情形下,曾动用武力值,把那大叔连拉带拽地拖出来。 虽然事后在派出所,赔了对方一千块的二手镜头损坏费,但消息传开,那几天的摄影团安生了不少。 许多时候,对唯我独尊的生物,舌头不如拳头。 此刻,索道站的工作人员老秦,和梁峰一个村的老大哥,也怕小伙子遇到这种疯癫小仙女,会霎那间突破“不能打女人”的底线,忙隔在两人中间。 “夏女士,别激动别激动,我替我们志愿者,给你道个歉哈。” 夏茉不依不饶,抬手指着梁峰:“让他给我道歉。” 她右臂的幅度太大,恰撞到突然靠近身边的景春莹。 景春莹手一松,兜着水粉颜料、调色盘、硅胶笔洗杯的帆布袋掉在了地上。 夏茉侧头,见是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将脸上的骄横一收,说句“哎不好意思啊”,俯身帮着捡了个笔洗杯。 景春莹却没再管地上的画具,而是举着手机问夏茉:“小金书上这个up主,是你吧?” 手机屏幕上,一个名字为“夏末”的用户头像下,密密匝匝一堆vlog的封面,有限量版的鳄鱼包,有飞机的头等舱,有黑松露配葡萄酒,有一群比基尼女孩在游艇上撅嘴合影。 用户的头像虽然被美颜相机狠狠地滤镜过,但仍看得出就是眼前这撒泼的姑娘,何况名字和那只发帖炫耀的鳄鱼包也对得上。 夏茉是横,不是傻。 她瞬间辨别出,景春莹从眼神到语气,都严肃冷冽,遂也警惕地回应:“你要干什么?” 景春莹道:“夏小姐,该问问你要干什么吧?拿手机对着人家黄山的工作人员的脸拍,是要上传到你这个有一万多粉丝的账号主页里,让人网暴这小伙子吗?你敢发这种掐头去尾的短视频,敢配上混淆视听的小作文,我就敢第一时间去你下面留言,把我这个路人看到的前因后果说出来。北大门也好,索道站也好,黄山景区的官网也好,写得明明白白,冬季西海大峡谷不开放。你自己不看,兴师问罪地来投诉,工作人员也好声好气和你解释了,是你继续撒泼,一口一个老娘是你妈地耍横,这小伙子才怼了你一句,让你要么就地加入志愿者,话硬理不糙,结果被你歪曲成羞辱谩骂。小姐,这是黄山,不是迪士尼,你搁这儿发什么公主病啊?” 这好一通气贯长虹的编排教训,被一个格楞都不打地说出来,景春莹自己都有些没想到。 她自问算个有原则的人,凡事先论是非,但平日里说话,真没有咄咄逼人的习惯。 今天这表现,大约也是昨夜两场郁郁之气所聚,厚积薄发了么? 那一头,夏茉被训懵了。 妈妈在她十岁时去世,爸爸总觉得妈妈是跟着自己打拼,才累垮了身体,是以对独女抱有深深歉疚,在圈子里宠夏茉是出了名的,连夏茉留学期间,爸爸都雇了女保镖一起住在国外。 夏茉活到二十五岁,字典里就没有“吃瘪”两个字。 结果今天在黄山,吃了两回。 但面前这管闲事的,还真牛,准确定位了她夏茉在小金书的账号。 这种顶流网络社交平台,名字叫初春夏末仲春的,多了去了,粉丝数量十倍于她的,也多了去了,对方应是从鳄鱼皮包找到的突破口。 那说明,这人也是懂行的,虽然看起来穿得很不值钱。 关键是,对方还一语道破了她拍视频的目的,后头跟着的一串训斥,竟也无法反驳。 一时之间,夏茉又羞恼,又憋屈,竟嘴角一挂,眼圈红了。 这一怂,毁了己方的气势,也灭了对方的火势。 梁峰没想到这小姑奶奶眼看要掉泪,先前的鄙夷和愤怒中,登时掺入了一点无措和不忍。 “哎你不要哭不要哭,行行行,夏女士,我和你道歉,我工作态度也粗暴了些。对不起,对不起。” 景春莹本也作好了对方发飙升级的准备,不想是个一击即溃的主儿。 她刚才挺身而出,只是想讲几句公道话,并非找什么吵架吵赢的爽感,此刻也和梁峰一样,反倒尴尬起来。 还是多年工龄的管理员老秦反应到位,片刻前就示意小卖部的大姐打一杯热咖啡过来,现在正好递给夏茉,同时咧嘴一个弥勒笑,使出转移话题的技巧。 “来,姑娘,暖暖手,咱们山上太冷了。那个,你看哈,西海大部分景区是关了,但你从这里走到步仙桥的路,没封,景色也很美。呀,你这个鞋不对……” 见小姑娘接过咖啡纸杯,老秦立马瞅向她的高级羊皮软靴,说这鞋在冬季登山,太滑了,景区这边送她一对冰爪,卡在鞋底上,薄冰覆雪的台阶,都能轻松搞定。 夏茉没有把咖啡摔在地上,但也没去接腔老秦关于冰爪的指点。 她已经元神归位,盯着景春莹道,语带刻薄:“谢谢你教我怎么做人,你这样有水平,日子一定也过得特别好吧?” 言罢,转身离开索道站,往排云亭方向的山道走去。 在场的成年人都听出来,富家大小姐最后还要占一句嘴上便宜。 但景春莹并未回应,一场风波总算画上句号。 老秦松一口气,梁峰则在感激之外,蹲下来捡地上的画笔,问道:“您是,搞美术的?” 景春莹点头:“我是设计师,来山上画点素材。” 梁峰乐了:“幸会幸会,咱俩算半个同行,我是本地人,在耿村有个画廊。咳,其实就是小卖部,卖自己画的水彩,您要是下山早的话,来玩呐。” 小伙子一笑,明朗的阳光味道就出来了,映着五官周正的脸,去给黄山拍宣传片,也不寒碜。 声音的质地,更是磁性满满。 景春莹却只惦记着采风的效率,问道:“那,请教一下,西海这边,没封的一段里,有能看到山石远近中三景重叠的景观吗?” “有个地儿,我平时也去那边画,”梁峰热情地对着墙上地图指点,“您把步行导航设置成步仙桥,会路过白云宾馆,再走一公里,就可以看到西海大峡谷南线封闭的铁门,挨着铁门的观景平台,叫西海瑶台,即使现在,也是允许游客参观的。那里的景色有层次。” 景春莹道谢,在索道站租了一双冰爪,出发了。 第六章 叶公好龙的夏大小姐 依着梁峰给的攻略,景春莹往瑶池观海走。 路过排云亭时,她一眼瞥到夏茉橙衣鲜艳的身影。 夏茉也毫不示弱地与景春莹对视片刻,才又转身,举高手机,偏头伸颈地继续自拍。 说到底,都是文明人,冲突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在黄山这么美的地儿,把时间浪费在继续互怼上,不是有毛病么? 景春莹想着,哂然一笑,缓步向前。 脚上的冰爪,喀嚓喀嚓地击打着亦冰亦雪的地面。 仿佛在给山路挠痒痒,很有趣。 越往西走,景色也越美。 山石银装素裹,恰在刀刻斧凿的立面,现出灰黑色,宛然水墨写意。 这个季节,松树上挂着雾凇,晶莹闪亮,美得摄人心魄。 景春莹只看了片刻,大脑已涌入丰沛的灵感。 白色的厘钻可以模拟瑞雪和雾凇,黑色珐琅则可以表现山石和树干。 是的,虽然祖母绿本身极美,但没有了那位尹女王的祖母绿承载视觉焦点,作品的创作空间,或许反而打开了呢? 黄山风景带来的震撼太强烈。 被引发美学冲动的设计师,只用钻石的点与金托的线条,就能抽象出如临仙幻的意境,引领观者,倾之慕之,达至欢愉的彼岸。 景春莹顺利走到封山铁门前的观景台,抓紧时间拿出画板,夹上硫酸纸,调好几种丙烯颜料,掏出暖手宝烘一会儿,恢复手指的灵活与稳定后,执起貂毛笔,开始打线稿。 一条珠宝设计界经典的“问号”造型晚装链,很快在画笔的勾勒下,沿着底托,排布出五六处造景。 景春莹觉得自己似乎化身了好酒的诗人。 眼前的黄山风光,就是一瓯醇酿,令她进入了微醺时刻。 笔随心动,画在硫酸纸上的线稿,抽象,酣畅,却又教人一看便晓得,乃黄山的松石。 再倏尔抬头之际,偏西的太阳恰好隐入云中,但光芒仍执着地散逸,似要点化天地万物。 云海和山峰,于是在黑白灰三色之外,霎那间又多了金色与红色。 这种造化钟神秀的暖色层次,单靠想象如何能得? 景春莹简直如同老鼠掉进米缸里,忙夹上另一张硫酸纸,用飞梭般的速度调对四五种颜色,蘸色落笔,用3mm直径的圆点,堆叠出两枚胸针的主体部分。 一枚起名“彤云幻境”,一枚起名“霞映山岳”,可以用小直径的红宝石,搭配同尺寸的橙色与黄色蓝宝石镶嵌。 这个观景平台太棒了。 梁峰那小伙子到底也是画家,内行,没推荐错。 景春莹画得快活至极,直到一回头时,看到远远的寂静山道上,一抹橙色移动过来。 …… 景春莹大冷天上黄山是为了生计,夏茉这位大小姐放着全屋地暖、撸猫自由的舒服日子不过,正月十六爬黄山,则是为了追男孩子。 刚刚过去的春节里,唯一令她提起精神的,不是爸爸送了一辆新车做礼物,而是在爸爸他们生意圈子的聚会上,一众二代少爷小姐里,周瑾哥哥赫然在席。 周瑾的父亲,与夏茉的父亲,年轻时一起当过兵。 俩人退伍时,正逢总设计师南巡,社会上迎来一股“下海潮”。一对战友互相鼓励,没有接受铁饭碗的安置,而是利用在部队通信和后勤条线积累的经验,一个搞传呼机,一个做冷冻食品,都赚到了第一桶金。 其后,夏父投身房地产行业,四处拿地。 周父,则在1999年抓住了互联网的风口,十几年来财富的增长,比夏父还快。 更令周父骄傲的是,独生儿子周瑾,妥妥学霸一枚,凭实力进的斯坦福商学院金融专业,毕业后去华尔街投行历练三载,去年回国,进入父亲的“红松资本”,准备逐渐接班的节奏了。 在一大帮靠爹妈刷钱去国外混个一年制“水硕”文凭、回国后也无所事事的二代里,周瑾的优秀,更显夺目。 难得他的颜值,不必带资进组,都能演古偶剧而不被吐槽了。 一群二代千金们,见到周瑾,就像听到奢侈品店的销售通知来了全球限量手袋似地,要果断冲一下。 夏茉也不例外。 她还坐享夏、周两家世交的优势,毕竟小时候有一阵,周哥哥辅导过她的数学。 这回在聚会上,伴随着周家父母连声“茉茉越来越漂亮”,夏茉很自然地加到了周瑾的微信。 正月十四那天,夏茉正和闺蜜在上海外滩的华尔道夫酒店喝下午茶。 大小姐刚把精心美颜后的照片发了朋友圈,就刷到了“周哥哥”的一条朋友圈。 “石级为积雪所平,一望如玉。疏木茸茸中,石峰环夹。级愈峻,雪愈深,冻雪成冰,坚滑不容着趾。——写得真好,惜乎公务所累,余不得重游。” 这文绉绉的一大段,幸好有百度,要不然,夏茉哪里知道前半部分是徐霞客写黄山。 周瑾很少发朋友圈,从圣诞节到春节,就这么一条。 夏茉想起来,爸爸说过,周母是黄山人。 爸爸初八就出差去广东了,上海家里的司机空着。 夏茉于是二话不说,叫上司机老付,在元宵节这天开过来。 她要拍一个每张都有自己漂亮脸蛋的雪中游山九宫格,发朋友圈,再私信几张山石台阶的照片,给周瑾,佯作闲闲地聊几句徐霞客的冬游黄山日记(反正有百度)。 夏茉在车上搜了些小金书攻略,发现索道加小火车,是最不累的玩法,就适合她这种对黄山持着如假包换的叶公好龙态度的。 没想到小火车冬季停运。 夏茉先头在排云亭拍了几张,心里已经吐槽天冷风大。 匆匆发圈并私信后,她本想扭头就回索道站。 不料周瑾秒回微信:太美了,羡慕你有徐霞客的眼福,小小建议一下,你往白云宾馆方向走,会有瑶池观景台,风景更美,等你照片哦。 啊这…… 没办法,为得周郎顾,装成徐霞客。 含着泪、流着鼻涕,也要装到底。 但夏茉真是后悔没套上冰爪啊。 山道走得好艰难。 脚底打滑,膝盖刺骨地冷,夏茉硬是咬牙,坚持到了瑶池观景台。 真晦气,一股爹味、帮着男人对自己打拳的画画女,竟也在。 夏茉刚嘀咕了一句,手机响了。 “茉茉,那个作者,她把你踢出书友群了?” 来电话的,是闺蜜辛西娅。 俩人最近都在追一本网络热门女频小说。 第七章 为得周郎顾,看不清松树 夏茉一听就火了。 这个大神作家“琳琅猫”的书友群,都得是全订她所有作品的读者,才能进。 夏茉全订了,又打赏过一千块。 就像今天买了黄山景区的门票和索道票一样,夏茉认为,自己当然也是琳琅猫的“衣食父母”。 衣食父母不但催更,还要左右作者的思路。 发现作者开始写她们并不要看的感情戏,还出现了男主救了女主一命的恶心情节时,夏茉就在群里大骂,左一句“恋爱脑”,右一句“娇妻文”,再加一句“媚男”,发表战斗檄文似的,让作者立正站直给老娘听清楚读者们的训话,赶紧拨乱反正,把“一心搞事业的大女主”还给读者,否则就退钱。 作者倒回应得很快。 这回应竟然是:二话不说把她给踢了。 令人发指啊。 这哪像是孝子对衣食父母应该有的态度! 夏茉气呼呼地问手机那头的辛西娅:“你还在群里吗?” “在。” “小娅,咱俩的策略是对的,我来骂她,你不作声,这样你就不会被踢,就可以看到群里在说啥。哎我靠,书的评论区,也把我给禁言了!” 夏茉火冒三丈,嗓门再大点的话,只怕近处松树上的积雪,都要被震下来。 “闺蜜”辛西娅,却在心里发笑。 还开口闭口“策略”? 这么个好比幼儿园小朋友得不到玩具就撒泼的破事儿,配用“策略”俩字儿么? 在群里一口一个“蝻人”的夏大小姐,从头到脚,从房到车,哪一样不是她那性别为男的亲爹给的? 看文动辄“有感情戏就不看”的夏大小姐,大冷天爬黄山吃苦的唯一动力,不还是为了追男人么? 不过,辛西娅腹诽归腹诽,这些傻不拉叽的富二代的钱,她还是要毫不手软地去挣的。 当初经亲戚介绍,辛西娅帮夏茉代写英文毕业论文,对方慷慨地赏了她一万块后,辛西娅就果断锁定了这位真千金。 四年来,从夏茉的微信朋友圈,到她在各个网络平台的内容输出、浏览痕迹、留言记录,辛西娅研究得透透的。 认真狩猎,总有收获。 夏茉不知不觉,把这位有文化又性格好的辛西娅,接纳为闺蜜圈的一员。 只是,辛西娅属于“丫鬟型”闺蜜。 家庭背景普通的她,不可能与夏茉的二代圈子一起旅游、购物、开party。 但女人日常的需求那么多,辛西娅通过隐性介绍各种供应商而提到佣金,甚至直接帮夏茉采购、从中吃差价,陆续赚了不少钱。 这回也是辛西娅发现了新的商机,才选中网文写手“琳琅猫”作钓饵。 琳琅猫刚晋升大神,名气正响,脾气很刚,卖字不卖脑的那种,还总爱给事业型的大女主加上感情戏,肯定会触到只看无cp爽文的夏茉的雷点。 这么一来,让大小姐“花钱换情绪价值”的生意机会,就有了。 此刻,辛西娅继续给夏茉煽风点火:“茉茉,看得我气死了,琳琅猫在群里说,她又不是青楼唱曲儿的,客人花了钱,就可以点唱。” 夏茉讥讽道:“真好笑,卖字的,嗯还有卖画的,和青楼卖唱的,有区别么?不看中钱,干嘛出来卖?” 夏茉已经走到了景春莹坐着写生的观景栏杆附近,特意将“卖画”两个字也提上,算是继续出一出在缆车站吃瘪的气。 辛西娅附和几声后,开始出主意:“茉茉,就琳琅猫这种人品,让她退订阅费是不可能的,你肯定也不是为了这几千块钱,你只是要出口气对吧?” 夏茉道:“对啊,在她身上花的钱,也就我家保姆半个月工资。但我就不爽她一个臭写网文的,跟我拽什么拽。只有我拉黑别人的份,还从来没人敢拉黑我。” 辛西娅挑唆道:“那也简单,买水军喷她。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类似公司的供应商吗?他们有一条赛道,养的号就是各种推文的、排雷的。发一条文案也不贵,评论区水军骂文骂作者的留言,也都有贴题的要求,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夏茉觉得是个好主意,问道:“不贵是多贵?” “我去问问懂行的熟人,应该是按照不同粉丝数的号,还有字数来开价的。” 辛西娅没有把话说得过于胸有成竹,唯恐演戏痕迹太重。 苍蝇腿儿也是肉,这一单介绍喷子的生意,就算大小姐只花两三万买十几个号来运作,她辛西娅也能从水军公司提几千块的抽成。 两三万,不过是夏茉住两天三亚别墅的房费而已,大小姐不会觉得是笔大开销。 果然,夏茉继续吩咐道:“预算五万以内,找水军黑她一阵。对了,你别傻乎乎地只让他们从女主憋屈的角度骂。要说琳琅猫三观恶臭,宣扬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还有美化外族侵略的言论,那种最能引流了。” “嗯嗯,你提醒我了。”辛西娅应声虫儿似的。 千金大小姐觉得自己全世界最聪明,是好事哇。 妄自尊大的人,才容易骗。 况且,夏茉说的也在点子上,这种作者再是臭屁哄哄的,也怕价值观不正确的污蔑,影响卖版权,一旦哪个帖子的流量爆了,作者没准愿意出钱删帖。 辛西娅和水军公司谈条件的时候,就包括这种后续情况,五千块一个楼的删帖费,她也要抽三成的。 这边厢,景春莹已经开始收拾画具。 即使听不到完整对话,拜夏茉故意提高音量的喇叭腔所赐,景春莹也听了个大概。 她的大脑,没法不对那些内容作出厌恶的反应。 同时,她又有点可怜一个成年人的低幼状态。 财富迅速增长后,原本可以做很多更有意义的事,但金钱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证明自己能够轻易获得报复快感的工具罢了。 倒胃口,换个地方画。 就在景春莹挎好了全部家当、站起身之际,她听到那边传来“啊”的一声。 转头看去,是没穿冰爪的夏茉摔了个屁股蹲儿。 手机飞了出去,蹭到栏杆后弹了一下,落在了栏杆外的山岩边缘。 夏茉为自己再次在“臭画画的”面前丢丑而火大,但救回手机要紧。 还好,顶级的鹅绒滑雪服很厚,没怎么摔疼,夏茉很快爬起来,扶着栏杆往外看。 却听身后传来“臭画画的”在喊:“你等会儿,我去找根长点的树枝。” “关你屁事,你可真他妈讨厌。”夏茉丢下一句,二话不说翻了过去。 栏杆外,平坦的白茫茫一大片,站一头大象的空间都足够,怕啥? 景春莹登时急了。 为了选取合适的角度,她刚才已经把附近查看了一圈。 护栏外,的确并非直接就是绝壁。 但山石面积也就一米见方,再外头有一层黄山松。 关键是,这一边背阴,山石和树冠顶上的积雪都很厚,连在了一起,视觉上确实难以分辨。 景春莹意识到夏茉产生了误判,大喊“危险、外面是松树”的时候,对方已经站到护栏外俯身捡起手机。 夏茉踩着明明很坚实的岩石,扭头像看神经病似的,瞪了景春莹一眼。 然后忽然发现,这是个绝佳的自拍角度啊,徐霞客也得直呼内行,周哥哥一定会惊艳。 她于是转身,举起手机。 为了露出更多的深渊景色,她又后退了小半步。 靴底在冰层上一滑,夏茉后仰着倒了下去。 第八章 难道还能见死不救吗 “啊!” 栏杆内外的两个姑娘,同时发出了尖叫。 但也只是须臾间,叫声就刹住了车,分别变成了呼唤声,和哭声。 “夏小姐!” 景春莹冲到护栏处,探身去看的同时,听到岩石下传来的哭声,并不远。 夏茉没掉入深渊,被松树卡住了。 景春莹又沿着护栏小跑了十来步,终于从侧面看清了情形。 夏茉的鳄鱼皮挎包带子,钩住了一根松树的枝桠。 或许就是这瞬间的缓冲,令遇险的主人凭本能抱住了松树的树干,双脚则一上一下,胡乱地抵在另两根枝杈上。 景春莹从小画画,立体透视是基本功,因为四处写生,也熟悉了太多现实生活里稳定或者不稳定的结构。 “她这样不行,坚持不了多久,而且万一脚下的松枝断了……” 在心里迅速作出判断后,景春莹转头四望,谢天谢地,封山铁门的边上,有几个半埋雪中的麻绳筐子。 她毫无迟滞地对夏茉喊话:“你别移动脚,眼睛往上看。抱紧树干先,我去弄绳子。” 夏茉此时,没有任何求生意识以外的思维,只照着唯一能救她的活人的指令去做。 这“画画女”的声音消失后,寂静突然让夏茉刹那又极度恐惧起来。 好在,景春莹的声音,很快就从远一点的地方传过来。 “我在拆麻绳……我马上就过来了啊……有绳子就肯定不怕了……我在开免提报警……你不会有事的……喂,黄山管理处救援电话吗,我在西海大峡谷瑶池观景台,封山铁门内一百米左右,有游客坠崖,卡在护栏外岩石下方三米处的松树上……好的好的,我姓景,风景的景,我保持手机畅通。” 一句接一句的、没有停歇的话语,此际就像续命真气,令夏茉止住了伴随着颤抖的哼唧哭腔。 聊胜于无的镇静复位之后,仰着脑袋的夏茉,稍有胆量观察自身处境,果断放弃了攀爬自救的念头。 栖身的松树,虽和岩壁近在咫尺,但就像大部分黄山松一样,比较粗壮的枝桠都往外生长,贴向岩壁的那部分,树杈子又细又小,不够立足,没有飞檐走壁功夫的普通人,如何能扑腾上去。 铁门那边,景春莹争分夺秒地用美工刀割断麻绳筐的上缘,抽丝剥茧般拉出一大截绳子,跑回护栏旁。 “夏小姐你在吗?” “我在,在原地。” “好,我系绳子。” 二人的对话,简略到像在发电报。 景春莹的手机,则在放视频,是教授怎么打绳结的。 她平时爱看各种救援视频和消防科普的习惯,于危急时刻派上用场了。 从收藏夹一秒调出绑麻绳的视频后,景春莹准确复习到了麻绳如何在柱子上牢固打结的关键点,三下五除二地将麻绳缚紧。 为了抛准,她踟蹰须臾,还是一咬牙,翻出了护栏,一手勾着栏杆,一手抓起麻绳。 鞋子上有冰爪,牢牢地扎住靠近护栏的岩石雪面。 “夏小姐,我这个位置,看不到你。我现在抛绳子,如果太偏了,你不要勉强去够,抓紧树干稳住身体最重要。你只要告诉我,偏左还是偏右,我会拉上绳子重试。” “好的。” “抓得到吗?” “抓不到,离我右边肩膀两个手臂。” “现在呢?” “还是不敢抓,一个半手臂。” “现在呢?” “抓到了!”夏茉的声音里,终于出现兴奋的色彩,“然后我要怎么办?我不敢拉着绳子上去。” “不用拉着绳子爬。你听我说,这绳子是让你除了树干外,有第二个支撑的,你要尽量让绳子和树干来承受你的体重,减少两个脚踩树枝的压力。救援人员没打我电话,就说明赶来顺利,一定很快到了。他们更专业,会给你打腰结,拉你上来时万无一失。” “噢……”夏茉应着。 片刻后,补了俩字儿:“谢谢。” 景春莹道:“你不用多说话,保持体力。我和你说话就行,那个,刚才在索道站,我有点过激,不好意思哈……” 绳子那头的声音,絮絮叨叨,绳子这头的女孩明白,对方是在尽力驱散自己身处悬崖的恐惧。 “夏小姐,你需不需要我现在给你家人打电话?” 虽然家人鞭长莫及,但景春莹还是觉得,总要问问对方的意思。 夏茉的声音传上来:“我爸在出差,而且心脏不好。我家司机在北大门停车场,你给他打个电话,让他上山。你照实说,他姓付,知道分寸的。” 景春莹照办,同时嘀咕,这位孩子气的骄傲大小姐,某些时刻,又表现出几分成熟的思虑。 电话那头的中年男人,在最初的几分惊惧反应后,很快恢复镇定,重复一遍小姐遇险方位,就挂了电话。 突然,山道上传来喊声:“报警人,报警人,景女士,景女士……” “夏小姐,救援来了,确实快,”景春莹惊喜道,旋即提高了嗓门,“喂,我在铁门这里,报警人在瑶池封山铁门这里!” 等救援人员跑到眼前,景春莹一愣:“梁先生?” 梁峰放下背上的绳圈,一面麻利地打开,一面语速飞快道:“嘿,管理处说报警人在瑶池观景台,女性,我就在想,该不是你吧。” 景春莹见另两位救援者,也和梁峰一样穿着黄山志愿者的橙色背心,疑惑在眼里闪过。 黄山的志愿者,还有消防救险的技术? 梁峰往脚上套着绳子,继续解释:“消防过来哪有那么快。我是护松员,平时察看松树也这么吊绳子下去。” 说话间,他的同伴已经把另一根消防绳在护栏上绑结实了,还盯着景春莹先前系的麻绳,赞一句“打结挺专业呐”。 梁峰试了试两根消防绳的拉力后,翻出护栏时问了一嘴:“掉下去的人多大年纪,男的女的?” “是……是夏小姐。”景春莹努力管理着自己的表情。 “啥夏小姐?”梁峰只懵了两秒,就从景春莹神色中读出了内涵,“我靠,在索道站找茬那个?我靠……” 第九章 受伤的志愿者 口吐芬芳并未耽误梁峰的行动,他迅捷地转身,面朝护栏,拽紧消防绳,后退着往岩石外下降,十分熟练。 他的脑袋消失在景春莹的视野里之后,果然,夏茉的反应很快传了上来:“啊,是你?” 接着是梁峰的声音:“不然呢?你自己飞上去?” 他可不是在编的消防员,没有职业风貌的纪律要求,这种时候,还不兴怼一句么? 反正又不会见死不救。 蓦地,夏茉“啊”一声尖叫,吓得景春莹探身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她踩着的树枝断了,”梁峰的口气倒恢复了沉稳,“还好她拉着你的绳子,不然树枝早就断了。黄山松树很金贵的,游客弄断,要赔钱,一根一万块……” 夏茉瘪着嘴,惊魂未定,又气又急:“你这人怎么这样刻薄,能不能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梁峰心道,谁有兴趣和你大小姐开玩笑,这不是,这不是,掩饰那啥…… 那啥是啥呢? 就是梁峰此刻觉得尴尬的动作。 为了确保安全,他给夏茉腰上系的消防绳,必须和自己的一样,两个大环扣分别从大腿根部穿过,才能翻卷到腰间扎紧。 可对方是个姑娘啊。 梁峰用脚上的冰爪抵住岩石崎岖的部分,适应了自己腰间消防绳摇摆但仍安全的晃动后,向树干前倾上半身,伸出双臂,把牵下来的另一根消防绳绕过瑟缩着的夏茉的腰。 “你,那个,腿别抖啊,我过一下绳子,才好打结。”梁峰板起面孔道。 夏茉不再吭声,稍稍别过脸去,但换手拉着景春莹放下的麻绳,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的腰和双腿,都尽量靠向梁峰,从而减少他的救援难度。 梁峰将将把两股绳子都绕出女孩的髋关节时,又是“咔嚓”一声,夏茉踩着的另一根松树枝,也断了。 夏茉的右脚瞬间悬空。 虽然有消防绳兜着髋关节,她却被刹那间的失重感刺激到,扶住树干的左手,下意识地想和右手一样,去抓景春莹此前给她的麻绳。 结果得不偿失,整个人失去平衡,摇晃着,眼看就要往下坠。 又由于腰上已固定了消防绳,她如果惊恐间不知用爬杆的姿势握住消防绳、伸腿朝外,很有可能被身体的重量带动,脑袋撞向岩壁或者树干。 “啊……” 伴随着夏茉的惊叫,梁峰几乎没有须臾的迟疑,脚底一蹬,靠着岩壁的反作用力,扑向夏茉。 张开大臂兜住女孩的同时,梁峰努力前伸小臂,并蜷曲膝盖,试图一面踩实刚才已观察到的落脚点,一面能出手勾到树干或者抓住其他松枝。 “呃!” 这一回,发出声音的,是梁峰,而且是呼痛声。 他抱住了夏茉,也成功地踩到了下一级的粗壮松枝,但没想到右手抓握到的松枝,却有着被积雪掩盖的断口,参差而尖锐的木刺,像鲨鱼的牙齿般,深深扎进梁峰的手掌。 夏茉被梁峰的颧骨撞到额头,即使刹那间被撞得有点懵,也能感到失重的恐怖感,被结实的环抱感替代。 心脏又落回胸腔之际,她看清了近在眼前的面孔上,龇牙咧嘴的表情。 不及开口问,俩人的头顶上,响起其他志愿者也变得明显发抖的呼唤。 “小梁!小梁!” “在,在,我俩都在原地。” 梁峰疼得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坨儿,鼓着腮帮子深呼吸,努力保持回话的镇定,然后一咬下唇,轻嘶一声,把右手拔了出来,右胳膊却还勉力箍住夏茉的肩膀。 夏茉艰难地扭转脖子,看清梁峰的白色劳保手套上全是血。 梁峰呵斥她:“你别乱动,头转过来,两个手伸出来,在头顶这里抓紧消防绳。动作幅度小点,别把我推下去!” 夏茉依言,慢慢地将双手从梁峰胸前抽出。 “我,我的手没知觉了,拉不住住消防绳。不是害怕,是,大概是冻的。”夏茉如实相告。 “塞我脖子里。”梁峰没废话地给出方案,旋即闭上眼,不知道是消化痛楚,还是化解尴尬。 夏茉再次照做。 对方后颈鲜明的热意,让她的五指,好像又能连通大脑的指令了。 梁峰口气冷硬:“能动了就别磨蹭,好了么,我喊他们拉你了?” “好了。”夏茉抽回手,干脆道。 这半个多小时里,危险和暂时安全的情形,高频率地交替,救援者又因此而受伤了,此刻的夏茉,只想快点结束这场噩梦经历。 她生出一股狠劲来,也不瑟缩了,两个手掌牢牢抓住消防绳。 梁峰道:“我现在放开你,你的眼睛就盯着最上面,好比开车,是看路,不是看方向盘。但你的脚要伸出去些,抵着岩石,他们拉你的同时,你像走路一样往上动。听懂了不?” “懂了,跟着他们的节奏。” 梁峰小心地将左臂从夏茉头顶绕出来,然后冲护栏方向喊:“我能看到她。你们听我的口令,我叫一二三走,你们再拉。我叫停,肯定是因为她步子乱了,你们得马上停,别空磨绳子。” “知道了小梁。” “一,二,三,走!” 梁峰右边的臂弯勾着松枝,靠左臂掌握着力量的分寸,将夏茉一推。 夏茉立刻感到身体一轻,但瞬间又获得了克服地心引力的动力般,往上升。 她咬紧牙关,双脚交替,点着岩壁。 “停!”梁峰一声喝斥,然后清晰地指令,“她到顶了,你们出来个人拉她。” 夏茉重又站在结实的地面上时,只呆怔了片刻,就急切道:“梁先生怎么上来?他右手被刺穿了。” “我下去带他。”另一个系着消防绳的志愿者二话不说,就又要跨出护栏。 景春莹却忽然喊道:“那是消防员吗?没错,是消防员来了!” 第十章 付钱让他闭嘴 消防人员下去一个人,凭借更专业的设备,把梁峰抱着吊上来。 夏茉正拿着司机老付的手机,给爸爸报平安,说声“好了救我的工作人员也脱险了”,忙挂掉电话,冲到梁峰跟前,指着自己身侧的老付:“梁先生,我们下山后,开车送你去黄shan市里的医院。” 消防队长则一面给梁峰作简单的止血,一面说得更加斩钉截铁:“小伙子,你别看手掌没有大血管,但是神经丰富,伤得不好,拇指和食指就废了。你赶紧去大医院!” 索道管理站的老秦,也已经赶过来。 路上接到电话,说人都救上来了,他立马松口气。 此刻一见梁峰的右手,又倒吸一口冷气。 肿起来的手掌中,虎口处一个大洞。 那不知道是不是肌腱的肉,都翻了出来,肉里似有白线一样的筋。食指腹部斜戳着一根松枝,其他三根手指上,亦是断木和出血点混在一处。 要了命,这可是靠画画挣饭钱的手。 都是一个村的,自己咋和梁老爷子交代哪。 梁峰的表情,当然最复杂。 有点呆,有点惊,有点怕,有点怒。 片刻前,命比手重要。 现在场景转换了,他眼里,有且仅有自己的手。 疼痛比在山崖下减轻不少,但真正令他惶然的是,他尝试弯曲拇指和食指时,只有指尖在微颤。 小伙子平时,不光画画好,打球、跑步、举哑铃、攀爬勘测也是样样都行,此际蓦然发现,大脑不能控制自己身体的某个器官,多么恐怖。 老秦见梁峰既不和自己汇报情况,更不应答夏小姐主动表露出的关切,整个人都有点僵僵的,忙招呼大伙儿:“都能走哈?都能走就先下山,先下山,到北大门再说。” 景春莹走在队伍的末尾。 她看到终于套上了冰爪的夏茉,想撵上梁峰搭话,到底作罢,而是和消防队长并肩,语速急切地打听黄shan市区的方位和医院情况。 景春莹对这夏家千金的印象,已没有见她在索道站大闹、听她在电话里要网暴别人时,那么不堪了。 方才对着黄山的管理人员,大小姐一口承认,自己为了捡手机而不顾提示翻越栏杆才遇的险,志愿者的医疗费、黄山松的物损费,她都会责任承担和赔偿。 现在也算很真诚地一心要把梁峰送去靠谱的大医院。 唉,行吧,人无完人。 希望捡回一命的夏大千金,把砸钱网暴别人的事儿,停了,以后出来行走江湖,更是别再横得像一道传统鸡蛋名菜。 半个多小时后,一行人终于坐缆车下到云谷寺。 看清疾步迎上来的男人时,景春莹很吃了一惊。 “贺,贺律师?” …… 一小时前,贺鸣在太平湖刚和自驾赶来工作的助理小陆接上头,手机就响了。 “贺律师,我是夏总的司机老付,夏总说你在太平湖?那可太好了,你赶紧来黄山北大门,对对,就是现在,云谷寺停车场,快点。你上车后,打夏总手机,他吩咐你具体要做的事。” 夏总夏鹏程,就是夏茉的爸爸。 同时,他还是黄山太平湖“清梦星河”项目的收购人,也是聘请贺鸣律师团队的委托方。 和国内大部分有钱人一样,夏鹏程仍然没有单独聘请家庭律师的习惯,家里平时买房子、卖房子、买收藏品、办理投资拿国外身份等,夏鹏程都是让公司请的律师做。 贺鸣是“广乔”律师事务所去年推荐给他的,因为所里一直给夏氏集团做的老律师,退休了,徒弟则跳槽去了北jing所。 广乔所的主任,于是与夏鹏程交底:“夏总,你照顾所里那么多年生意,我正巧有个好的,肯定先给你。小贺他,带着助理刚从一个小所投奔过来,业务能力强,但小时报价没有我们所的高伙团队那么多,你用很实惠。” 夏鹏程用了贺鸣以后,才知道是真的价廉物美。 集团开会说项目,底下几个老总轮番发问,这个贺律师,竟然可以熟练地提及当地几个类似项目,在产权交易、权利义务转让、政府基金扶持、劳资双方纠纷处理等方面的先例做法,甚至还有反面教材的法院判决情况。 民企嘛,总有老家伙看不上这种文质彬彬、还看得懂洋文的外聘律师,觉得就是靠嘴皮子瞎忽悠、骗老夏的钱。不料,“老家伙”偷偷让秘书检索信息,官方的报道,还真的与贺律师说的一样。 这人的脑子,是个资料库么? 夏鹏程自然也查了,惊讶之余的结论是,这律师非常聪明勤奋,关键是有经验,能预判甲方项目会覆盖到的问题,事先作好功课,所以应答如流。 一年用下来,夏鹏程已经直接将三四个亿的房地产项目,扔给贺鸣团队来做。 春节后第一天上班,贺鸣是到太平湖继续与招商办谈人员安置协议的,没想到又要折回黄山北大门。 助理小陆发动车子后,贺鸣拨通了夏鹏程的手机:“夏总,我们往北大门赶了,您请说。” “小贺,我女儿茉茉,在黄山掉崖,被救上来了。她没事,但是下去救她的一个志愿者,手受伤比较严重,老付说消防人员的判断,可能会残废。现在集团的文旅地产这一块正在准备ipo,我们对舆情不得不慎之又慎,你懂我意思吧?” 贺鸣道:“明白,夏总,我到现场后,先沟通管委会,建议他们尽快发一个公告,不要等到网上消息铺天盖地了,才说话。伤者我也第一时间安抚,尽量让老付陪着去医院,家属来了也好谈赔偿。” “嗯,直接谈赔偿最好,”夏鹏程道,“不管医生怎么说,按照右手功能全部丧失来算,你们律师看一下国家标准,再翻个倍,你回头把数字告诉老付。宗旨就是,让那志愿者安分些,拿了钱就闭嘴。” 贺鸣听到夏鹏程的最后一句时,忽觉不适。 是一种极短的脑波滞涩,若是人类,大概就感觉不到了。 可是,明明那指令,很清楚。 哪怕对这个时代的人工智能来讲,也是再简单不过的理解能力,怎么会让从2077来的他,觉得难受呢? 第十一章 太平湖的产业 云谷寺索道站入口,贺明认出景春莹时,大脑给他的指令中所伴有的情绪,与在鱼灯小村民宿时,完全不同。 “此女是夏总电话里提到的现场见证人,恐怕会带来不利的舆情,须特别关注,可以斟酌给予现金奖励,务必避免她接受记者采访,监督她,不可在网络发表图文。” 贺鸣消化了这段反应后,冲惊讶打招呼的景春莹点个头:“我是夏小姐家的律师。” 随即,贺鸣就开始了一顿工作输出。 向黄山园方和消防队简单转达夏父的感激与歉意后,贺鸣指令司机老付和助理小陆,赶紧驱车送志愿者梁先生前往南边的hs市第一人民医院,如须手术又不能在24小时内排上,不要耽搁,连夜开去医疗资源更集中的上海,夏总会找好顶尖的医院。 贺鸣的语速,此时偏快,却也不乏成年人完全能感受到的真诚。 梁峰眼中冷冷的抗拒之意,散去不少。 夏茉掂量着对方的面色,抢过话头道:“贺律师,我也去。” “夏小姐,照顾梁先生,小陆他更方便些。夏总也很担心梁先生的手,小陆会和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贺鸣拒得滴水不漏,话也让人听得舒服。 不像片刻前夏茉和老付提出要一起去医院时,老付脱口而出的是:“不不,小姐,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不要管。” 当时老秦与梁峰的脸就有点沉下来。 “乱七八糟的事情”? 嗯对,让大小姐陪着救命恩人去医院,真是屈尊了。 但此刻,梁峰不再沉浸于计较这种小情绪。 眼前这位谦和有礼、又很能控场的律师,无论年纪、性别还是讲话的分寸,让他顿生安全感。 自己的右手快点得到医治,最要紧。 “秦叔,那我就坐他们的车去,麻烦你给我爷爷送饭。”梁峰向老秦拜托道。 “那肯定,我今天就给你发老爷子的照片,你放心。” 众人先后坐进车里,夏茉忽然又想起一事,叫道:“啊我的抱枕,不好意思啊,我,我坐车睡觉都离不开的。” 梁峰的左手从车窗里伸出来,举着个虽然不脏但一看就很旧了的蓝色兔子。 夏茉接过,再次迅速地觑了一眼梁峰。 对方的目光也正笼罩在她身上。 姑娘原本精致的丸子头,成了乱蓬蓬的鸡窝。 身上那件看起来很贵的羽绒服,已经被松树和岩石剐破好几道口子,鹅毛儿钻了出来,杂草般支楞着。 这个抱着公仔玩具的大小姐,哪里还有半分此前的霸道跋扈,只剩了又滑稽又落魄的画风。 梁峰不知怎么,抬起左手对她摇了摇,说道:“再见。” 好像,说的时候,嘴角也抿了抿,倒像反过来安慰对方似的。 老付的车,疾驰而去。 贺鸣与黄山园方沟通完对外口径等事宜,走过来道:“夏小姐,夏总吩咐我,先带你去太平湖项目的酒店休息。正好,景小姐不是要去太平湖写生吗?也住夏总的酒店吧?夏总很感谢你。” 夏茉已经简短地问明景春莹为何会与贺鸣认识,此刻也热情地表态:“走吧,我们一起。” 景春莹觉得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礼貌地点头。 贺鸣开上小陆的车没多久,夏茉忽然在后排急促地喊道:“我好闷,想吐。” 还没上高速,贺鸣很快找到了可以靠边停车的地方。 不多时,景春莹就陪着夏茉回到车里。 “要开去医院吗?”贺鸣问。 “不用,她不是晕车,是你开过一段山坡,她看到了,想起遇险的时候,有点应激。”景春莹解释。 夏茉紧紧搂着那只蓝兔子,缓声附和:“真没事,我就闭目养神吧,直到酒店。” 贺鸣往后递过一瓶水:“给夏小姐喝点。坚持一下,半个小时就到了。幸亏你也在,能照顾她一下。” 最后一句,严肃板正的语调里,掺进了一丝温润之意,好像昨日传输小村鱼灯照片的时候,他的口吻。 …… 入夜,太平湖,杨寨宾馆。 宾馆连同附近一圈大得多的地,夏氏集团都已经买下来,将改造成星级度假村和康养公寓。 贺鸣把夏茉和景春莹交给宾馆的经理徐姐,又匆匆离开,去招商办谈公务。 徐姐就是本县人,很希望新老板能留用自己,一看东家大小姐亲临,自然热情满溢,周到备至,张罗出最好的房间。 景春莹上网查好价格,准备回头离店时,把钱打给贺律师,拜托他转交给夏家。 救夏茉是人之常情,她并不想挟恩占便宜。 洗完一个热水澡,疲惫感褪去了些,景春莹下楼,准备就在酒店随便吃点。 刚翻开酒店餐厅的菜单,景春莹就看到一抹艳粉色由远及近。 夏茉走到她面前坐下,揪了揪新衣服的领子:“徐经理帮我去镇上买的羽绒服,她说看我被剐破的那件颜色很鲜,就捡了服装店里最艳的一件。” “蛮好看的。” “呃,你不用安慰我,你不是设计师么,难道会看不出来,这个颜色穿谁身上都是灾难?” 夏茉说到这里停住,回头看看身后,确认并没有服务员在听,才又开口道:“不过这里的人挺淳朴的,我真没嫌弃啥。对了,我手机不是掉山下了么,你现在能不能打个电话给老付,问问梁先生的情况?” 电话接通了,景春莹把手机递给夏茉,看她听着听着,脸色就凝重了。 挂了手机后,夏茉主动告诉景春莹:“ct出来,说食指什么深浅什么肌腱完全断裂,大拇指也是,神经损伤什么的,已经安排做手术。哎哟……” 夏茉没说完,忽然被跑过来的一个小孩踩到了脚。 服务员赶紧跑过来,一把抱起这个看着才两三岁的孩子,连声说对不起。 “哦不要紧。” 夏茉随嘴一说,但看清孩子身穿脏兮兮的围裙,脸蛋黝黑,两条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不由本能地感到恶心。 继而对服务员道:“这小孩不是住店客人的吧?是你们员工上班带来的么?这像什么样子!” 第十二章 大小姐其实人不坏 徐姐慌忙跑进餐厅解释:“是村里的小孩,平时就在门口玩玩,今天因为冷嘛,她就跑进来了。那个,夏小姐批评得对,这样显得我们酒店很不专业。” 徐姐的年纪,几乎是夏茉的一倍,这么低声下气地对着新老板的千金告罪,夏茉一时也不好再说什么。 景春莹赶紧打圆场,抓过菜单:“徐经理,太平猴魁炒河虾,是你们这里的特色菜吧?” 徐姐一面摆手让服务员抱着小娃娃去大堂,一面殷勤地应答:“对对,景小姐真会点菜,我们宾馆的这道,在省里得过奖的。我再推荐个花鲢鱼丸汤,也是太平湖的鱼,一点不腥气。” 景春莹点头称好,把菜单推给夏茉,带着一点点打趣的口气道:“喏,你家的产业,你作主。” “嗯,再随便炒个绿叶菜就行,也没啥胃口。”夏茉怏怏的。 徐姐退出餐厅后,景春莹直言问道:“你是不是,对梁先生的手,很担心?” 夏茉“嗯”一声,沉默须臾,冒出一句:“我又不是真的不懂事。” 景春莹将脸转向窗外,缓缓道:“夏小姐……” “你叫我夏茉吧。” “夏茉,你知道刚才那个小孩,是咋回事吗?” “不就是个村里的小孩吗?” “和她姐姐一样,是留守儿童。” “啊?你咋知道的?” “我傍晚进酒店时,看到隔壁的小卖部门口,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打手机游戏,刚才踩了你的小娃娃围着她叫姐姐。姐姐很烦她,凶她,小卖部里的老人家,不知道是奶奶还是外婆,就训斥姐姐,姐姐还嘴,爸爸妈妈打工怎么不把小的带去上海。” 夏茉讪讪道:“你们做设计的,画画的,观察力都挺强。” 她回头去看大堂,服务员正拿着个纸风车,把小孩往门外引,应是想带她回家,小孩却不肯走的样子,撑着沙发跳啊跳的,似乎很喜欢这个酒店。 景春莹捧着热茶暖手,继续道:“我来吃饭前,从酒店后门出去走了几步,看看风景,听到来收布草的司机和服务员搭讪,服务员说,酒店卖掉了,她们也要去城里打工,家里小孩都得成留守儿童。” 夏茉愕然。 夏氏集团的生意,她不怎么关心,也没必要关心,反正每月银行卡上按时有十万的零花钱,不够的话再和爸爸说就行了。 她的日常,就是逛街买衣服买包买首饰,和圈中闺蜜去米其林饭店尝新菜,去北方滑雪,去三亚游艇出海,两个月出一趟国旅游,拍一堆磨皮过度的自拍,发到她那有上万真实粉丝的号上,享受一长溜赞美与羡慕的留言。 实在连这些都厌了,她就在家追剧撸猫,刷小说,因为她才刚过25岁,还不需要像更长一辈的“名媛”那样,去做五花八门的医美项目能打发时间。 夏茉皱眉问景春莹:“为什么我们家买了酒店,她们会失业?新酒店不还是要服务员的吗?” 景春莹道:“我猜,大概你们家是要做像四季或者佳佩乐那样的奢牌度假酒店,肯定会去请专门的酒店管理团队进驻,服务员应该也都是要这个专业的大学生啥的。” 夏茉明白了,继而又陷入沉默。 两菜一汤端上来,二人闷头吃完,夏茉才开口道:“可以陪我去外面湖边看看月亮吗?今天十六,月亮应该特别圆。” 景春莹点头。 夜空晴朗,玉轮般的明月悬于中天。 湖面上银波闪烁,远处的连绵群山,则只能辨出若隐若现的剪影。 与夕阳西下时的金色灿烂比,月下的太平湖,别有一种清幽神秘的浪漫气息。 “没想到,这个地方还挺美的。”夏茉由衷道。 景春莹抬头望月,也轻声感慨:“怎么会不美呢。这里可是徽州啊,山绕清溪水绕城,家家灯火读书声。” 夏茉道:“唷,你可真有文化,像我妈。我记得我小时候,我妈张口就能念诗啊词的,可惜她死得早。” 景春莹不知道怎么接。 倒是夏茉,很快自嘲了一句:“嘿,你看,我这个人,就是这样,讲话要么冲,要么绝,总能让气氛冷场。” “你看着月亮想妈妈,也很正常。” “嗯,你吧,讲话虽然有点冷冷的,但不叫人讨厌,”夏茉俯身,捡起一块石头,扔到湖里,语调柔缓了些,“今天,真的谢谢你救我小命。什么卖画糊口之类的话,你就当我小心眼,胡说八道。” 她不提,景春莹都忘了,现下一听,便干脆劝道:“你是不是,要找人教训一个写书的?什么仇什么怨啊,算了吧。” 夏茉又往湖里扔了一块石头,拍拍手道:“当时真生气,我是她书粉哎,骂她几句怎么了,我没给她打赏么?说拉黑就拉黑,拽什么拽。现在想想,我也挺孩子气的哈?” 景春莹摇头:“倒不是孩子气,我觉得,你就像我有些客户,其实,并不懂得什么叫尊重,什么叫平等地待人。” 夏茉扭头,看着月光里的景春莹,很诚恳地问:“怎么讲?” “唔,我有些客户,他们就像你一样,觉得因为出了钱,创作的思路,甚至细节,就要由他们说了算。其实,一幅画,一件珠宝,一本小说,画家、设计者、作者如果受到干扰,往往是很痛苦的,出品的个性魅力也会打折扣。如果你们真的尊重创作者,正确的态度是,要么支持认可,要么平和地提批评建议,实在太不喜欢,就用脚投票,一走了之,何必组团骂人呢?你说的那位作者,她没有强迫或者诱导你打赏吧?你那种古代青楼买笑一样的态度,她当然反感了。我是做惯乙方的人,都不能接受客户瞎改我的设计,人家作家,跟我还不一样,人家不是给你提供服务的乙方,肯定更烦你们这些自称书粉、其实只是把书甚至作者当情绪垃圾桶的读者。” 夏茉一面往手心呵热气,一面居然安安静静地将这一大段听完了。 景春莹见她入定了似的模样,耸耸肩道:“你要是觉得我说得不对,尽可反驳。” 夏茉抿嘴道:“我只是在想,这么爹味的话,怎么你讲出来,就好像,还蛮有说服力的。” 景春莹也笑了,报以进一步的坦诚相问:“夏茉,你的生活中,是不是,很少有人敢‘忤逆’你?” 夏茉又看回湖面:“我知道你的意思。其实,这对我未必好。” 景春莹不再深入,噤了声。 第十三章 我要去看看他的手 劫后余生的夏茉,在月光里松弛了一小会儿,就觉得倦意袭来。 借景春莹的手机给爸爸又打了一个报平安的电话后,她与景春莹道了晚安,回房。 钻进被子里,夏茉却又睡不着了。 没了手机,睡前要刷半小时以上小金书的习惯,无法实现。 但她辗转反侧,好像,不全因为这个。 梁先生手术做完了没,明天去市里办手机卡,先到医院看他吧? 不知道爸爸让贺律师补偿他多少钱? 爸爸绝不会小气的,可是,景小姐说梁先生也是画画的,万一影响拿笔啥的,赔钱有啥用呢? 不要紧,大不了去上海,上海什么好医生没有? 对了,还有一件事,要与贺律师讲,明天一早就讲…… 夏茉心里嘀嘀咕咕,终于抱着妈妈留下的兔子公仔,听着村里偶尔响起的犬吠声,沉入梦乡。 翌日,夏茉是被一阵接一声的鸡打鸣,唤醒的。 此前从未在农村呆过的大小姐,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山乡清晨。 一看时间,才六点半,但自己似乎已经睡饱了。 于是,鸡鸣狗叫都不显得讨厌,还挺新鲜有趣的。 夏茉穿衣洗漱下楼,见到景春莹在湖边写生,贺律师踱步于大堂一角,控制着音量开电话会议,隐约能听见“答辩状”、“庭前调解”之类的专业名词。 老天爷,工作的人都这么卷的吗? 贺鸣挂了手机,走过来:“夏小姐,早上小陆联系我,梁先生手术还比较顺利,但医生说,是否影响原生功能,要复健两个月左右再看效果。” “啊?那要是两个月后发现效果不好呢?是不是黄山这里的医生不行啊,昨天就该让老付直接开去上海医院的,黄山这种小地方……” 贺鸣皱了皱眉头,旋即就像昨天听到夏父的言辞时一样,惊觉自己产生了不悦的反应。 景春莹抱着画具走进来,鼻子被早春寒气冻得红通通的,语气倒是不冷,但直接:“夏茉,黄山不是小地方,人家市里也是正规医院。” 夏茉一怔,瞥到恭立一旁听候资方大小姐吩咐的经理徐姐,意识到自己不太礼貌,爽快地露出抱歉之色,对徐姐道:“我没看不起这里哈,我只是担心那个朋……友。” 徐姐忙接茬:“夏小姐说得没错,我们就是四线城市嘛,呃,小姐要去医院探望不?我马上安排车子,早饭后就开你去?” 夏茉一个“好”字还没出口,就听贺律师说道:“梁先生术后要求回家,医生同意出院,老付和小陆今早送他回去了。” “他家在哪儿?贺律师你开车带我去看看他吧。” “那我问问夏总”、“他家在沟村”——贺鸣与景春莹的回答,几乎同时响起。 这下轮到景春莹暗骂自己情商低了。 做生意的大佬都谨慎,说不定怕自己女儿被讹上。 虽然,景春莹认为,梁峰百分之九十九点九是个本分人。 贺鸣微一错愕间,夏茉已经不以为然道:“探望我的救命恩人,又不是去谈夏氏的项目,还要我爸同意吗?贺律师,要不你干脆当不知道,也不用屈尊给我当司机,我让徐姐叫车就可以。” 贺鸣却进入复读机模式似的,重复之前那句:“那我问问夏总。” 说着举起手机,走一边儿去了。 夏茉咕哝:“我靠,做律师的,都是机器人么?” 景春莹诚然道:“我们做乙方的,总要问清楚委托人的想法吧。” 夏茉眉头一拧:“你这啥意思?我爸是委托人,贺律师是乙方?那我是什么?我是个成年的活人哎,又不是你那些石头。” 夏茉在索道站时的连珠炮气势又来了,但景春莹此刻,倒很吃她这个态度了。 大小姐坚持要亲自去看看梁峰的情况,这份直面责任的勇气,应该点赞。 景春莹道:“你说得对,唔,那,我陪你一起去?” 贺鸣很快也回转来:“夏小姐,夏总同意了,我开车送你去沟村。” “还有景小姐一起。” “好的,那咱们去吃早饭吧。对了,你要先拐到市里办手机卡么?” “不用啊,有你能联系上我爸和老付他们,不就行了。”夏茉轻描淡写道。 她又不是随时要应答工作的乙方,昨天到今天,没有手机用,非要说有什么不爽的,也就是看不到周瑾哥哥有没有在朋友圈给她点赞留言,或者有没有给她发消息而已。 不多时,早饭上桌,夏茉刚吞了一口鲜虾小馄饨,就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一本正经问贺鸣:“贺律师,我家在杨寨这个地产项目,是你管的么?” 贺鸣放下咖啡杯:“那要看你所说的‘管’,是哪些范围,是主合同及附件条款呢,还是政府关系及施工方案,以及改造开业后的市场运营等……” “哎我的天,和你们律师讲话,比爬黄山还累,”夏茉咧嘴,“直说吧,我觉得黄山这里人都挺好的,这个什么度假村改造后,能不能还留着原来的村民做员工?不然他们要去外面找工作,留老人孩子在家,挺可怜的。” 她这话一出口,景春莹比刚才听到她要急着登门看望梁峰,还惊讶些。 夏茉瞅着两人,面色一松,揶揄对方,也是打趣自己地说道:“嘿嘿,你们脑门上,现在贴着同一句话:没想到资本家也有良心。 景春莹讪讪,贺鸣则还是那副严谨的表情:“夏小姐是希望,我去与夏总沟通这事?” “不然呢?我啥都不懂,我爸还能听我啰嗦吗?”夏茉咬了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黄山烧饼,嘀咕道,“要不我还是去集团上个班,不然,说是自家的产业,连这种小项目的发言权都没有。” 一小时后,杨寨开往沟村的路上,经过一个热闹的镇子,景春莹提醒夏茉:“要不要买个水果篮?上门不好空手吧?” 贺鸣靠边停车,见两个女孩走进水果铺,遂掏出手机,拨通了夏总的号码。 那一头,结束外地公务、正在候机的夏鹏程,听贺鸣转述了夏茉留人的意思后,竟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指令道:“贺律师你和县里沟通吧,杨寨宾馆的人员安置,我们集团兜底,你们团队准备好新的劳动合同文本。董事会成员那边,我来召集开会。” 挂了手机,夏鹏程示意身边跟了自己多年的秘书刘文:“打开几个平台的界面,我看看昨天黄山园区救了茉茉的帖子。” 刘秘书照做,夏鹏程飞快地浏览了一些,还算满意:“这些水军弄得挺好,就这样。小刘,你现在去工作群里发个通知,下午我一进办公室就开会,议题是,星梦清河项目几个备选的管理方,停止招投标,集团不会用其中任何一个。” 第十四章 老狐狸善于利用黑天鹅事件 上海,华山路。 这是一条全长四公里的大马路,横跨静安、徐汇、长宁三个区,地段在上海属于传统意义的“上只角”。 以老上海的标准来看,别说杨浦虹口宝山,就是畅销写手炫耀江景房的浦东陆家嘴,和这里比,也只能换来他们划过唇边的轻蔑一笑。 夏氏集团总部,在一栋自有产权的双子别墅里。 别墅约莫八九百平米,外加十个车位的三四百平米大院子。 门牌虽然靠不上ja区,属区,但这个面积的百年老建筑,又毗邻见证了上海近代史的着名酒店兴国宾馆,能买下它作为总部的民企业主,实力绝不逊于在附近南京西路顶级写字楼办公的外企。 夏鹏程下了车,等候在门口的唐彦,立刻过来迎接。 去年,夏氏集团注册成立了全资子公司“上海夏氏文旅产业有限责任公司”,法定代表人及总经理,由集团少壮派业务骨干、曾负责风控与合规的唐彦出任。 全资子公司不设董事会,由总经理担任执行董事即可,平时的重大决策,唐彦就跑来集团和高层开会。 唐彦上午接到刘秘书的电话时,很意外。 黄山杨寨那块地连着里头的破宾馆一起拿下后,夏鹏程再三叮嘱他,施工改造的建设单位,以及酒店的管理方,一定要聘请最优质的。 现在,两个阶段的招标,都已由多家乙方投标,本周就要评标了,夏总怎么对酒店管理那块,忽然要终止招投标程序呢? 进了会议室,集团的几位董事,几乎异口同声地问:“茉茉没事吧?” 只有唐彦一脸懵圈。 从夏鹏程与他们的简短对话里,唐彦才明白,大老板的千金,去黄山玩,差点丢了命。 唐彦暗骂自己职场经验仍不老道。 大老板忽然作出反常的决定,他这个子公司的一把手,应该立刻从集团的老同事那里,探一探原由。 就算千金出事和老板的商业决策没关系,至少能让自己这个刚被老板提携的下属,将诚挚的关切之语,在别墅门口迎接时,就说出来。 夏鹏程却一脸和蔼,主动转向唐彦:“招投标中心的人怎么讲?” 唐彦赶紧汇报:“中心的联络员说,现在投标方的材料都齐了,如果套不上《招投标法》里合法的终止事由,不光是退给投标方保证金的问题,可能还要支付对方因此产生的损失。” 夏鹏程点头:“今天贺律师也这么和我说。估计违约赔偿是跑不掉的。” “夏总,怎么就忽然改主意了?黄山那边的度假村,咱可是对标国际六星级标准的,管理方不搞招投标,咋弄?” 开口提问的人叫王思东,比夏鹏程小十来岁,临近不惑之年,看着却肤白唇红没啥皱纹,保养得不错,说是刚过三十,也有人信。 前几年,因为众所周知的时局因素,夏氏集团的资金链出了问题,夏鹏程的老战友周飞,也就是周瑾的爸爸,及时出手驰援,用自己名下的子公司,给夏氏增资。 虽然夏鹏程和女儿夏茉的股份,因此在实际上被稀释了,但夏氏作为业主方的好几个地产项目,挺过了最艰难的两年。 王思东,本是周飞“红松资本”的一员,作为投资人时,选项目的眼光很不错,也算给红松资本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周飞的子公司既然在老战友这里占了股份,周飞就把王思东作为董事派了过来。 此刻,夏鹏程温煦而无奈地冲王思东叹口气,拿出手机,递给他:“你看看,网上舆论已经爆了。打开新浪网,搜“夏氏富二代黄山坠崖”,24小时都不到,网友把茉茉的背景,把黄山救人的小伙子的身份,把咱们夏氏在杨寨的项目,扒了个底儿朝天。还有自称杨寨村民的人,发帖喊话我们不要恩将仇报。其实昨天人刚救上来的时候,我就指令贺律师,一定把和园区的公关做好了,民事补偿更是不要含糊。集团财务,今早就走款了,医药费和赔偿金,都有记录。但各位,现在的网路可怕成啥样,咱这些老家伙,也有数,对不?” 坐在下首的唐彦彻底明白了。 这好比是股市里的“黑天鹅事件”。 王思东拼脑速,更不会输给唐彦。 这位低配版的中年潘安,直截了当地问夏鹏程:“所以夏总这边是决定了,咱们还得留用黄山那些村民?” 夏鹏程一摊手:“先都给老乡们续签一年的劳动合同吧,贺律师在准备文件了。黄山方面,肯定高兴得很,当地的疏导压力一下子小了,后续改造时也会给我们不少方便。至于赔偿那几个酒店管理公司的投标方案,唐总与贺律师对接吧,你俩都是法律出身。费用么,就从今年开给茉茉的薪水里出。” 夏鹏程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口吻明显森然了几分,脸也沉了下来。 坐在王思东身边的另一位董事老蔡,是最早跟着夏鹏程下海打拼的,赶紧出言缓和道:“哎,女儿没事,就谢天谢地了。老夏,你不要凶她啊。她人呢,回上海了没?我让我老婆陪她去静安寺烧个香,谢谢菩萨。” “茉茉还在黄山,她要亲自登门感谢救她的小伙子。” “啊?要不要派个集团部门总过去?老夏,当心茉茉被人耍赖讹上。” 夏鹏程摆手:“她也成年了,应该去面对这些,知道什么叫感恩。况且,老付,还有贺律师,陪着呢。” “你看,茉茉还是很乖的,”又一个集团董事开口,说着圆溜话,“老夏,凡事都不绝对,用原来的村民做服务员,未必不行。我和我老婆去旅游吧,还就喜欢体验当地原汁原味的感觉。” 夏鹏程哂笑着啜一口茶,吩咐会议秘书:“那就这样,做个会议纪要,几位老总签字后备案。” 又转向办公室主任道:“对了,要是有记者来采访,婉拒,就说黄山那边发了公告,以通稿为准。如果来的媒体看着还懂事,干脆约个稿,也不能让人家白跑一趟嘛。就写写我们在黄山的清梦星河项目,开价按照行情来,” 第十五章 古朴小村 老总们鱼贯走出会议室时,夏鹏程特意与王思东并肩,开始说另一桩公务:“广东的康养地产项目,我是特意挑过年这一阵去看,的确火爆。肇庆那几个度假村加起来,两千多张床位,全卖光了。所以,哎,小唐,你过来一起听着……” 夏鹏程冲小心翼翼保持着距离待命的唐彦一招手,唐彦赶紧凑近。 “小唐,等王总去问清楚拿牌照的事,整合好资源,我们集团可能还要在你的文旅下面再挂个康养公司,到时候你要配合好王总。” “一定一定,王总尽管吩咐。”唐彦捣头如蒜。 其实唐彦内心,不太喜欢王思东。 好几次集团开会,这人都对贺鸣的法律意见嗤之以鼻,流露出“律师普遍很机械、根本不懂市场”的意思。 贺律师总是很谦逊的样子,唐彦却暗暗不爽。 所谓物伤其类,唐彦自己也是法律专业出身,在集团时做的又是风控合规,当然很反感王思东那种腔调。 但没办法,谁让这个有点做作精英腔的王总,是红松那边派过来的呢? 夏鹏程和红松资本的老大周飞,关系有多铁,连集团的前台都晓得。 王思东此刻,也已完全藏好了郁闷的情绪,主动对唐彦道:“小唐总,你回文旅那边吗?捎我一段,晚上我约朋友在那里附近吃饭。等我收拾一下东西,咱就走。” 一刻钟后,双子别墅的总裁办公室里,夏鹏程站在窗口,看着王思东坐进唐彦的车里。 刘秘书恭敬地把各个部门等着签字的文件,整齐地码放于桌上,心里活动却也是丰富得很。 这个王思东啊,还是太嫩,在酒店管理方招投标上做手脚,想塞进关系户,夏总一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正发愁怎么戳穿那些陪标的乙方呢,可巧,女儿在黄山来了这么一出。 天赐良机,不必惊动老战友周飞,夏总就给王思东吃了一记瘪。 “夏总,签字吧。”刘秘书轻声提醒道。 夏鹏程回到办公桌前,签完最后一份集团文件,看到还有一张没有抬头的a4纸,是刘秘书字迹,写着几家公司名字,银行信息却都是个人的账户。 夏鹏程问刘秘书:“这就是几个水军公司吗?又不走财务账,不必给我看。” 刘秘书恭敬道:“账还是要给夏总您交清楚的。您放心,是我亲戚去转账,回头我拿现金给他。” “唔,倒也确实不贵,那么大阵仗,每家给五千八千的就行?” 刘秘书适度地邀功道:“那必须的,我叮嘱亲戚那边了,一定给个最卷的报价。” 夏鹏程浅淡的笑容,却在看到最后一行的水军公司名字时,忽然凝固。 继而,眼中惊异一闪而过。 “静笙吟秋信息咨询中心”…… 夏茉已经去世的妈妈,就叫吕静笙,“吟秋”则是她的唯一笔名。 夏鹏程目光右偏,看清联系人一栏的名字:辛西娅。 他记住了这个名字。 …… 五百公里外,黄山,沟村。 村口牌坊外的停车场上,夏家的司机老付,与贺律师的助理小陆,顺利迎到了夏茉等人。 但老付的面色,看起来和“顺利”二字不太沾边。 “茉茉,那位梁先生,态度不大好,你还是别上门了。” 老付给夏鹏程做了快二十年私人司机,算是看着夏茉长大的,跟自家叔伯舅舅没区别,因而讲话也自然地带上长辈腔。 夏茉撇撇嘴:“他怎么个态度不好了?” 老付瞅一眼小陆。 小陆对夏茉,也是对自己老板贺律师,汇报道:“本来手术后是可以不急着出院的,医院床位不紧张,老付也找好护工了,但梁先生说家里祖父年迈,离不得人。我们就把他送回来。除了手术等费用,按照上海而不是黄山标准的基本月工资乘以24个月,再翻倍,老付要给梁先生转二十万块,结果他不要。” “嫌少?”贺鸣直言问道。 “不是,他说,给一百万也不要,他是救人,又不是卖手,然后就在村口下车了。他家,好像就在这个石板街里头。” 夏茉皱眉,问景春莹:“我可不像你们有社会经验,你给我说说,他为啥这么抵触酬金?他救了我,我们家给他钱,不是应该的嘛?” 景春莹看向贺鸣:“贺律师,冒昧问一下,你们和梁先生谈的方案是不是,一次性支付二十万,后续如有复健之类的医疗费用,你们不再承担?” 贺鸣摇头:“后续医疗花费另算,二十万只是表达夏总感谢的补偿金。” “哦,”景春莹顿了顿,对夏茉道,“或许梁先生是非常有自尊心的性格,又或许,他担心右手恢复不到正常状态,正在情绪里。但不管啥原因,你让我猜,其实不合适,你还是得亲自去面对,才有可能知道答案。”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老付一声不悦的“啧”。 老付对这个同样算小姐半个救命恩人的画画姑娘,原本印象不错,此刻却觉得景春莹,怎么不知帮着息事宁人,要么耿直得有点愣,要么其实想看小姐的热闹。 夏茉白了老付一眼:“景小姐说得没错啊,我都到这儿了,干嘛又缩回去。我可不是假惺惺的绿茶,我是真的来探望和道歉的。” 老付拗不过大小姐,只得去百米外的游客中心,打听来梁峰家的地址。 这是个典型的徽州村落。 春节刚过,正是最淡季时,工作日的白天,小村中心的石板街上,过客寥寥。 梅花倒是开得热闹。褐枝红花的古梅,映着黑瓦白墙马头檐的徽派建筑,树下还卧着露出肚皮晒太阳的狸花猫,宛然一帧工笔宋画。 走了一段青石板路,经过村史馆,梁峰的家到了。 木门一侧的墙体,被凿出一米见方的窗洞。木板翻下来,便是一个临街的敞开式柜台,摆放着水彩手绘的山水或老街风景画,明码标价,每张七八十。 门边挂起的招牌上,写有四个大字:小峰画室。 出于职业习惯,景春莹走近那些水彩画上,凝神观赏。 “小姐,买画吗?都是我孙子一笔一笔画的,不是网上那些印刷品。买五幅,送一幅。黄山的景点都有,比明信片好看哩。” 窗格子里,一位老翁探出脑袋,招呼景春莹,语气柔缓。 爷爷看起来已是古稀岁数,满脸沟壑,目光却不似有些老人那么浑浊,很有神采,又不失慈霭。 但他羽绒服的右边袖子,软绵绵地晃悠着。 第十六章 战斗英雄梁爷爷 “小峰去村委会问保险的事儿,我已经让邻居去喊他。你们先坐,来,尝一尝我们黄山的特产,特别是这一碟,叫徽墨酥,很好吃。” 梁家狭小的客厅里,梁爷爷热情地招呼夏茉等人,一面用左手,麻利地将点心摆上充满岁月痕迹、却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 “黄山比你们城里冷多了吧?” 梁爷爷说着,又要去把角落里的电暖器挪过来,景春莹赶紧上前帮忙,换插座。 贺鸣为自己的反应慢了一拍,有些懊恼。 人类这些细腻又及时的表现,他们ai智人,总还是不如。 在民宿打咖啡、拍鱼灯的表现,获得了人类的认可,并不代表,他贺鸣,就真的和景小姐、梁先生或者夏小姐一样,算个活人了。 贺鸣记得,在接受训练时,数据集显示,他的前几代,看到“泪水”的反应是:人体分泌物。 到了他们这一代,对于眼泪,已经能细分出生理、病理、情感等,并且对情感类流泪的应答率,准确性不低。 然而,流泪的情感原因具体是什么,他们还需要与人类的互动,通过“试错”来揣摩。 同样的,今日在村口牌坊下,贺鸣也无法像景春莹那样,对梁峰拒绝酬劳金的行为,从个性与情绪原因上,第一时间作出分析应答。 另一头,司机老付也在暗暗评估。 今早送梁峰回来时,老付和小陆被拒之于村外,没见着梁家人。 此刻瞧来,老爷子在得知他们一大票人的身份后,仍是和和气气的。 于是,老付替夏总看顾好小姐的绷紧神经,稍微松了一些。 他毕竟年纪大、江湖老,便自觉承担起气氛组的职责,带着唠嗑的口吻问道:“梁大爷,您这手是怎么弄的唷?” “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叫炮弹炸伤的,还在前线医院里,就给截了。” 梁爷爷说得很平静,瞥见夏茉的好奇表情,又特别对年轻人们补充道:“你们知道对越自卫反击战不?我算算……哎,你们得再过十几二十年,才出生呢。那一年,小峰的爸爸,也只有三四岁。” 夏茉瞪着猫儿似的圆眼睛问道:“爷爷,当时敌人用的是啥型号的榴弹发射器?” “哦?”这回轮到梁爷爷惊诧了,“小妹妹,你问得很内行呀,你喜欢研究军事?” 夏茉来劲儿了:“我看了几十部军文了!” “军文是啥?” “就是网络小说的一个类别呀。爷爷你知道网文不?用手机看的那种小说,也可以听。” “那就是,和从前收音机里单田芳他们说书差不多?” “嗯?单田芳是谁?” 梁爷爷和夏茉,一老一小,各自的兴趣点,恰好都落在对方熟悉的赛道里,眼看闲聊的热度就要升温,门外传来梁峰的声音:“爷爷,我回来了。” …… 梁峰挂着两个黑眼圈,面颊也发青。 到底一夕之间就成了术后的病人,又没在医院好好休息,不憔悴才怪。 他的出现,令屋中气氛霎那安静。 景春莹、贺律师和夏茉的目光,都立刻投到梁峰包扎得严严实实的右手上,但这几人一时之间,却又都不知如何开口。 最先出声的,还是梁爷爷。 “小峰,夏小姐来看你了。” 一句实事求是的废话,但水准到位,社交的压力,给到孙子这边了。 梁峰挎着个脸,坐下来,看向夏茉:“夏小姐,我去村委会问过,我们的合作医疗,可以负担一部分手术和药品费用,你们要是方便的话,昨天在医院开出的发票,给我,我报销后,转账给你们。” “啊?”夏茉一整个呆怔住。 什么合作医疗,什么票据报销之类,她这样平时有司机保姆等一大票人照料起居、也不关心社会民生的大小姐,肯定是听得一头雾水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梁先生的态度,果然很生硬。 梁爷爷也有点懵。 昨天老秦来和他说了小峰救人伤到手掌的事,老爷子第一时间当然是惊惧又心疼的,但很快与孙子通上话、得知他送医没耽搁,被救者家里也出人陪着,已经在黄山最好的医院准备手术了,梁爷爷的担忧缓解了许多。 今天上午梁峰回来,跟爷爷说了句“手没事、过俩月就好了”,便出去办事,梁爷爷心里更是一块石头落了地。 老人家一生性子淳朴磊落,怎会去怪被救的女游客,更没往要酬金方面去想,反倒在看到女孩一大群人这么快就登门道谢时,还觉得人家挺懂礼数。 梁峰没顾上爷爷的表情,只继续盯着夏茉道:“网上关于我救了你的热议,你看了吗?” “什,什么热议,我手机掉在西海大峡谷了啊,我不知道。” 梁峰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网站页面,推到夏茉跟前:“新浪网,你自己刷刷,昨天半夜,还是你家给了我五十万,今天一早,已经破百万了。” 他此言一出,座中其他人也纷纷打开手机查看。 景春莹看得心惊。 她不是不清楚如今的网络流量有多可怕,但昨天事发时,瑶台那边分明没见着其他登山客,怎地一夜之间,救援细节就有板有眼地出现在多个账号的发文中。 贺鸣更是奇怪。他与老付确认过山上救险时的情形,在云谷寺停车场和园方代表、消防等,也沟通得很顺畅,大家都形成一致意见,统一由黄山管理处出个公告就好。按照他脑中芯片的输出,这件事的亲历者们,没有去网上发文的动力。 贺鸣又刷了几帖,喃喃道:“还有提到夏氏买了太平湖地块的,如果只是黄山的目击者,怎么会知道……” 迅捷的推理能力,令贺鸣抬起头,看向景春莹。 景春莹意识到这律师在疑心啥,坦然地接住他的目光:“我没有嘴碎好事的习惯,更不会因为昨天早些时候和夏茉有点冲突,就记恨在心,就要逮着机会把她和她家族推到舆论中心。” 划动着拇指的夏茉,也开口道:“唔,我相信景小姐没那么无聊,再说ip地址也不对,比如看这个账号,前一天的ip地址还是广东呢,就是个水军号。我爸的集团正要在黄山做项目,谁晓得是不是竞争对手黑我们呢?” 从辛西娅那里批发来的流量杀人、毁项目的操作经验,此时用上了。 梁峰面色稍霁。 他对景春莹印象始终不错,此刻有点歉疚误伤了这位是非分明的姑娘。 而对夏茉,梁峰也没那么抵触了,从她的反应看,是真不晓得网络上舆论已经发酵。 梁峰坦诚道:“夏小姐,我还以为,你们家塞给我十五二十万,是被网络舆论胁迫的,怕影响太平湖那边的生意。如果只是要谢谢我,更不必,我有我的原则,当时下去救你,我也是自愿的,” “小峰说得没错。”梁爷爷的声音响起来。 他方才一直凑在贺律师的助理小陆身边,终于在小伙子简略的说明下,明白了咋回事。 梁爷爷又给大伙儿添了一圈热茶,不紧不慢道:“真不是我们爷孙俩摆臭架子。这么说吧,我这只右胳膊,被整个儿炸烂了,是因为当时,我扑在了腿已经不能动的战士身上。其实我们是驰援部队,那位比我先受伤的小战士,我不认识。咱俩都活下来后,我从来没想过,要他给我什么补偿。” 第十七章 社交悍匪秋书记 梁爷爷的话,说的是悲壮往事,和残缺的躯体,但分明又仿佛一阵温和煦暖的轻风,拂走了屋内带着冷意的尴尬气氛。 夏茉咬了咬嘴唇,尝试用并不熟练、但发自内心的歉疚口吻说道:“那,如果梁先生后头还需要治疗,费用总应该我家来出……啊当然,最好没有这样的后续,嗯,我,我的意思是,最好手术很成功,梁先生拆线后,还是能画画……哎对了,我能把外面摆出来的画,都买下吗?这总可以吧?” 司机老付,也对眼前的爷孙俩,从十分的提防,转成八九分佩服。 他于是给小主人的好意助攻:“对对,老爷子,我是个大老粗,原本不懂啥艺术不艺术的,但今天看到小梁的画,才知道,这画出来的,能比人眼看到的,还漂亮。正好,新房子装修完,我们小姐买去挂着。” 主仆二人,真是拿出了曲线救国的诚意,要把酬金送出去。 梁峰那张俊脸上的神态,略略松泛了些,他的语气却仍是淡淡的:“喜欢的话,我送你们几幅。” 行吧,曲线送钱的路线,也被小伙子的自尊心,变成了死胡同。 恰此时,伴随着一声“呀,人都在啊”,噔噔噔冲进来一个艳绿的身影。 女性,三十来岁,短发圆脸,皮肤白净,体型微胖,衬着那件过膝的翠色羽绒服,打眼望去,就像一根饱满的青白大葱。 “秋书记……”梁峰站起来打招呼,“找我有事?” 来人咧嘴一笑,画风堪比好莱坞大嘴女星茱莉亚罗伯茨,乐扣乐扣饭盒似的大嘴里,两排白牙明晃晃的。 “各位好,我叫秋爽,是沟村的驻村干部,从上海过来挂职的村支书。” 作完自我介绍,秋爽也没马上接梁峰的腔,而是眉眼一弯,望着景春莹和夏茉问:“两位姐妹,哪一位是咱小梁救下的呀?” “是我,你好。”夏茉冲秋爽摇了摇手。 “妹妹贵姓呀?” “我姓夏。” “夏天的夏吗?可真是芝麻掉进针眼的巧,我姓秋天的秋,你说是不是有缘份?哎,你看我俩的羽绒服,都是桃红配柳绿,像不像一对村花?” 夏茉被这位自来熟大姐套近乎套懵了,报以局促的假笑。 景春莹则觉得,眼前情形,怎么有股似曾相识的味儿。 王熙凤?对了,就是这种“社牛”中的战斗牛的感觉。 但这位牛大姐,啊不,秋大姐,却在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的同时,就不再无效寒暄了,而是直入正题。 “我昨天听园方的老秦说了这事后,就想给小梁报个见义勇为称号。另外呢,正好借着这个契机,和县里申请个志愿者经费,至少夏天可以补点高温费吧。今天我联系了一圈,上头都挺支持,不过咱也说实话,要钱嘛,以前要写材料,现在要出个短视频,配合县里的宣传。所以,小夏妹妹,你能留一两天,和梁先生一起接受县里来的记者的采访不?” 夏茉问得直接:“见义勇为称号有奖金吗?” “有啊。” “所以,简单讲就是,我出个镜,梁先生和志愿者组织,都能有钱拿?可以啊,我这两天住太平湖,你们记者到了,我就过来。” 秋爽一早已从老秦的信息和网上的帖子里,知晓了被救者的家世背景,以为千金大小姐总是鼻孔朝天的冷傲,没想到夏茉答应得这么爽气。 不但自己答应,下一秒还主动做起梁峰的思想工作来。 “梁先生,你救了我是事实,见义勇为称号是应得的。再说,你刚才不是恼火网上乱说你拿了我家多少钱吗?我这个当事人自己出来澄清不就行了。我无所谓露脸,这年头哪有隐私不隐私的。反正在小金书,我本来就是很多人眼里的网红。” 不等梁峰应答,秋爽就乐了:“你是大v哪?太好了,回头帮我们沟村的文旅路线和农副产品,也做个商推成不?坑位费就别收了。” “行啊,比王撕葱的流量比不过,比普通素人有影响力,我还是有信心的。我给你们引流。” 两个女人说得不亦乐乎,俨然五分钟后就要上直播一般。 夏茉忽地想起,不能落下景春莹。 她遂对秋爽补充道:“秋书记,这位景小姐,其实是最早给我放救援绳的,也要让她上镜呀。她是珠宝设计师,你们官方给她拍过视频,等于背书她的人品过硬,陌生客户对她的宝石品质的怀疑,也会少一些。是吧春莹?” 景春莹暗道,不愧从商业大亨家出来的,把纨绔的调调一抹,这生意脑瓜,杠杆的。 景春莹遂也不惺惺作态,大方点头道:“自由职业者,眼一睁就得自己觅食。如果我也可以露个脸,那就多谢了。” 桌边的几个男人,从梁峰到贺鸣,从老付到小陆,都有点语噎。 也是,三个女人一台戏,唱得还那么利人利己、花好月圆,男人好像确实不用再叽歪啥了。 梁爷爷眯眼一笑,拍拍孙子:“小峰,就听秋书记的安排吧。” 梁峰点头之际,夏茉转向贺鸣道:“贺律师,你不用又来一句‘我要问问夏总’。我拿老付的手机,直接去我爸那儿挂个号。” 老付陪着夏茉走到门口去打电话。 秋书记则开始与梁家爷孙讲黄山园方也要来人慰问的细节。 贺鸣得了这个短暂的空档,轻声对景春莹道:“刚才看到网上舆论后,我的反应,是职业病,对不起。” 景春莹拈了一块徽墨酥,释然地笑笑:“既然是职业原因,就没啥对不起的。” 很快,夏茉和老付回到屋里。 “秋书记,我配合采访,没问题。贺律师,你要不和小陆先回杨寨那边的招商办?我和景小姐在村子里兜兜,她刚才就说想拍点设计素材。” “社牛战斗机”秋爽一听,立马接腔道:“好啊,我给你俩带路,再请你们吃个饭。那什么,小梁你在家休息,这一周的三餐,我和村委食堂小灶说了,给你们送来,几步路的事儿。” 第十八章 四季不再三缺一 一刻钟后,秋爽已经带着两个女孩,漫步在沟村最有特色的民俗区。 景春莹和夏茉,都觉着,自报年龄已经三十六岁的秋书记,真是个有趣的人。 比如有田园土狗路过,秋爽会贴心地先挡一挡,确定二人都不怕狗后,笑道:“等调回上海,我一定得养只狗,呃不过,边牧除外,怕它嫌我蠢。” 又比如,熟稔地与坐在家门口、晒着太阳带娃的村民打过招呼后,秋爽会精辟地总结道:“两位九零后的小美女,有没有发现,我们八零后,真是神奇的一代。如今有当爷爷奶奶的,有当爸爸妈妈,还有我这样愉快地当单身狗的……” 再比如,见到小卖部食品海报里的女明星,秋爽由衷感慨:“看看人家,真会保养,这个年纪,风韵犹存,再看看我,没有风韵,只有‘油’存。” “秋书记,你讲话好逗,不太像当官的。”夏茉终于忍不住道。 “咳,村官算啥官,就是老黄牛。” “那你在上海,是哪个机关单位的?”景春莹问。 “我们是事业单位,也算体制内,驻村挂职的任务下来时,几个满足条件的同事,都拖家带口的,不像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双手插兜就能走马天涯,我就替他们来了。” 秋爽语气轻快,浑无抱怨,旋即便又输出了一通大黄山地区的风土人情,简直无缝对接旅游博主画风。 行过一座小石桥,秋爽指着眼前的院落道:“这一排房子,是明代古建筑,保存得很好,村里坚持修旧如旧,景小姐你看看,符合你的采风要求不?” 景春莹抬头望去,白墙黛瓦,方中有圆,即便小小的一处木雕窗格,或者檐角雀尾砖与线边博风板的组合,只要略加演绎,就能转化为一副耳环的线稿。 真是个灵感宝库般的采风点。 秋爽见景春莹颇为认可,夏茉却左顾右盼,显然对观赏古建并无兴趣,便主动问道:“夏小姐,你平时喜欢喝茶还是咖啡?” “当然是咖啡,茶有啥好喝的,我爸那种老头才喜欢。” 话一出口,夏茉想起昨晚吃的太平猴魁炒虾仁,以及这两天沿途看的各种“黄山毛峰”招牌,不由尴尬地咧嘴:“呃,我又说话讨嫌了。” 秋爽抿嘴:“偷偷告诉你,其实,我也只喝咖啡。帮着老乡往外推广再多的茶叶,我,都没爱上喝茶。走,咱俩喝咖啡去,让景小姐清清静静地搞创作。” 景春莹道:“你们去吧,回头给我带一杯热美式。” 说完就掏出了背包里的平板和电容笔,打开程序,开始构思线稿。 秋爽引领夏茉往前走了百多米,踏进一家挂着“山下”店招的小小咖啡馆。 三四个迷你圆桌,水吧里也只有一位和夏茉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忙碌。 “阿雪老板,给我杯橙皮拿铁。”秋爽就像和自家妹子打招呼一样熟络。 “我要肉桂可可卡布奇诺,”夏茉从黑板上的一堆名字里挑了个最长的,忽而发现了新大陆般,笑道,“老板你叫阿雪?雪花的雪吗?秋书记,呆会儿把景小姐喊来,我们就一年四季全乎了,景小姐她,全名景春莹。” 秋爽一乐:“那阿雪的姐姐才应该来,她姐姐,才是正宗的冬天的冬。” 正在打奶泡的阿雪,自我介绍道:“我叫许梅雪,我姐姐叫许乐冬。” 夏茉道:“快乐的乐吗?哇,你姐的名字,可以共享给冬奥会吉祥物哎。” 阿雪嘴角弯了弯,算是给夏茉不太好笑的打趣捧个场。 继而仍是温温柔柔地说道:“我妈妈给我们起的。我们俩都出生在腊月,我妈是琼瑶的书粉,很喜欢《梅花三弄》里的一个女主,叫乐梅的,就把乐梅放在女儿名字里了。” 夏茉接过咖啡,焐在手里,美美地舔了一口上头的泡沫,谈兴更炽:“我妈跟你妈,真是一个粉圈的。她也超喜欢琼瑶。我小时候,我们家厕所里都放着琼瑶小说。我翻过几页,实在看不下去,都是啥三观不正的女主啊。哪有现在的无cp大女主文好看。我跟你说,清明上坟的时候,我都想烧两本我最推荐的网文给我妈,让她在下头学习学习,好好洗洗脑。” 阿雪听着听着,差点失去表情管理能力。 不是,这位客人,你埋汰你已经驾鹤西去的亲妈的品味也就算了,你不觉着,你连我妈、我姐和我,都一起冒犯了吗? 秋爽赶紧出马,直率地对夏茉道:“姐妹,亲,打住,你没见我们阿雪老板脸都绿了么?那啥,你后头接受我们记者采访的时候,千万别那么放飞自我。” 夏茉一愣,很快意识到,自己这张说话不过脑的嘴唷,可以让黄山特产的臭豆腐都直呼内行。 她忙虚心承认错误:“对不起对不起,老板不要和我一般见识。” 又尝试转换话题来缓和气氛,走到柜台边的一排包装好的咖啡豆前,恭维道:“阿雪老板,你这里的豆子,品种很丰富嘛。你有合作的烘豆师吗?” 阿雪其实是个性子和顺的姑娘,这会儿也不气了,遂认真答道:“我姐姐在上海有认识的咖啡师,定期给我寄豆子过来。我们这里不如宏村和歙县热闹,但客流量也有些,不少游客喜欢我的手冲,其实主要还是豆子好。” 夏茉喜道:“我也住上海,咱俩加个微信吧,你把你姐推给我成不?我问她的咖啡师买点豆子。哎不对,我手机掉黄山里了,把这茬忘了。” 阿雪拿过店里的小卡片:“这是我微信名,你回头搜一下就能加我。” 见两个女孩聊得热乎,秋爽自去桌边坐了,从挎着的帆布兜里,掏出这两天对全村帮扶产业进行调研的笔记,见缝插针地工作一会儿。 夏茉将手里这杯咖啡品尝了一大半后,请阿雪做了杯手冲,准备给景春莹送过去。 刚跨出门槛,就听到头顶上“噗噗”的怪响,寻声望去,原来是从绑在屋檐上的喇叭里传出来的。 “喂喂”几声试话筒的声音后,伴随着舒缓轻柔的大提琴声,一个醇悦柔和的女声响起来。 “我问佛:如何让人们的心不再感到孤单?佛说:每一颗心生来就是孤单而残缺的。许多人会带着这样的心度过一生,只因,在与能使那颗心圆满的伴侣相遇时,不是疏忽错过,就是已经,失去了拥有它的资格。 我问佛,如果遇到了可以爱的人,却又害怕不能把握怎么办?佛说: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不远处的古建筑下,景春莹被广播打断了运笔勾画的动作。 听到最后那句,景春莹辨出,是仓央嘉措的诗。 而在村口的停车场,刚刚带着助理小陆开完四十分钟电话会议的贺律师,也听清了那些句子。 “小陆,你会写诗吗?”贺鸣忽然问道。 小陆正在查看车子的油表,漫不经心答道:“啊?我?别说写了,我连看都不想看。贺律师,啥年代了,谁还看诗写诗。” 贺鸣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他比当下的任何人类都清楚,四十年后,的确再没有活人去写诗了,因为只要给两三个关键词,他们ai,就可以在一分钟内,输出海量的诗。 如果,那也叫“诗”的话。 第十九章 女儿的闺蜜 接下来的几天,承诺等到采访完才回上海的夏茉,和景春莹,白天待在沟村,晚上才去太平湖的宾馆住。 为了摆脱“有长辈盯着”的别扭体验,夏茉甚至都给老付放了假,让他爱去哪儿去哪儿,自己和景春莹搭老乡的有偿面包车到沟村。 景春莹画完了徽州古建筑的线稿,就去“山下”咖啡馆装上一壶热咖啡,坐在村口,继续画绵延的群山,捕捉一天中不同光影下的风景精华,为自己的透窗珐琅系列作品,积累素材,同时应答客户的订单修改要求。 夏茉给自己安排的活动内容,则丰富多了。 比如跟着秋书记到附近农户走访,秋书记主要负责排查贫困人口,夏大小姐主要负责撸猫逗狗。 比如逛到阿雪的小咖啡馆,热情自荐拍照技术,举着阿雪的手机,从各个角度给她拍一堆美美的工作照,再撅着屁股看阿雪怎么做手冲。 比如从村委食堂打好饭菜,送到梁家,和梁爷爷一边吃,一边讨教实战中的武器知识。 比如由秋书记打好招呼后,蹭进村广播站,观瞻这项填补自己传播学认知空白的农村娱乐活动。 夏茉就像一个进入了全新乐园的孩子,兴致盎然地四处打卡。 不过,在小村获得的情绪价值,也有一点点打折之处,那就是,救命恩人梁峰,似乎刻意避免和她相处。 夏茉充当临时外卖员,送饭菜上门时,梁峰淡淡地道完谢,就留爷爷和夏茉在八仙桌边吃饭,自己以看守水彩画柜台为由,端着饭盒去门口吃。 夏茉走进村广播站看热闹时,正在帮播音员纠正普通话发音的梁峰,忽地就掏出手机,说是志愿者群里在喊人帮忙,匆匆离去。 凭啥呀,就连周瑾哥哥那样的男神,都不会把她当空气的好吗? 自己因为不想欠一份沉重的恩情,都已经把姿态放得史无前例的低了,这人怎么还是一副冰块脸管够的腔调。 “春莹,现在只怕全黄山都知道梁先生的右手在术后养伤,谁会给他派活儿啊。我觉得,他看到我就拂袖而去,那种嫌弃,是实锤了。” 夏茉把在阿雪那里买的热乎披萨,递给坐在石桥边写生的景春莹,一面絮絮叨叨。 景春莹咽下一口芝士,看向远处放松眼睛,口吻无波无澜:“你想多了吧,男人本来话就少,而且社恐比例很高。” “他社恐?你忘啦,在索道站,他那张嘴,叭唧叭唧可能说了。今天我在广播站里,看到他给两个女孩指导怎么念小说里的对话,也是滔滔不绝的。” 景春莹道:“嗯,刚刚我也从喇叭里听到了,念的是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夏茉,他们这个村还真挺文艺的,不是读诗词,就是念得过茅盾文学奖的小说。” 夏茉喝了一口咖啡,略带八卦意味道:“是梁先生成立了一个广播社,组织村民去念的。春莹,梁爷爷把他们家底细都说给我了。你知道梁峰为啥这么文艺?因为他爸爸,是九十年代初考进的师范中文系,那比我这种在国内是学渣、去国外混个水文凭的牛多了。他爸毕业后,回乡做了语文老师,大学里的女朋友来做了数学老师,兼美术老师。但两人结婚大概十来年后,梁峰的妈妈,跟一个来旅游的画家有了化学反应,离婚走了。梁峰的爸爸呢,是前几年肝癌没的。” 景春莹扭头看夏茉,诧异道:“不是吧?梁家老爷子,连儿媳妇婚内出轨的事都跟你说?” 夏茉一副风清气正的坦然模样:“我觉得没啥呀,我和梁爷爷一见如故,聊完军文,他说说自家的故事也不行?又没编排别家的是非。再说了,人老爷子挺通透的,说梁妈和梁爸的感情淡了后,在小村呆不下去,走就走吧。” “那么,梁峰会画画,是他妈妈教的?” “嗯,他妈挺牛的哈,一个数学老师会美术?怎么可能咧?” “怎么不可能,别说达芬奇那种天才了,就是我这样普通水平的画手,也能教初中数学。” “行行行,你们都是学霸。对了,所以你看,梁爷爷确实对前儿媳没啥膈应吧,整天乐不颠颠地商推孙子的画。” 景春莹点点头。 她想起自己如今在上海维持着的一段异性关系,虽然俩人都是未娶未嫁、各自没有男女朋友,但也算比较另类的。 所以,其实她在内心里,倒希望梁家爷爷这样认知豁达、不妇德绑架的人群,多一些。 景春莹沉默了片刻,闲闲赞道:“梁先生画画好,音色也好,普通话还特别标准,不像你我,前后鼻音都分不清。对了,他们剧社,有名字不?” “有,叫仓央剧社。啥意思啊这俩字儿?” 景春莹若有所悟:“怪不得他们老念仓央嘉措的诗呢。仓央,在藏语里,有梵界妙音的意思,我们艺术史的老师是个藏文化迷,给我们说过。” 夏茉一耸肩:“妈耶,受不了你们这些酸唧唧的文化人。还不如叫仓鼠剧社呢,多萌,多哈基米。” 景春莹笑了:“那你给人投钱呗,拿下冠名权。” …… 两个女孩沉浸于徽州山水中畅聊时,在上海华山路,一个和她们年纪相仿的女孩,走进双子别墅的夏氏集团总部。 前台询问了她的来意后,拿起电话:“刘秘书,访客说她是夏小姐的熟人,又说与咱们集团有资金往来,要见夏总,说几句公务就走。全名?哦,访客全名是辛西娅。” 十分钟后,前台接完刘秘书的回电,对端坐在沙发上的女孩说:“你随我来。” 总裁办公室旁的会议室里,夏鹏程开口道:“辛小姐,我一刻钟后还有个会,你有什么事,直说就好。” 辛西娅把双肩包从臃肿的羽绒服上脱下来,抱在腿上,像一个青涩的接受面试的应届生。 “夏总,我是来还钱的。这一阵我忙着读mba班,没怎么管我的小公司,昨天看到我个人的银行卡上进账了八千块,问了我合伙人,才知道我们公司找人发的水军帖,和夏氏有关。平时茉茉很照顾我,这笔钱,我不能要。还有,茉茉爬黄山那天,和我通过话的,我后来再给她发微信,她一直都没回。虽然黄山园区出了公告讲,被救游客无恙,但我实在太担心,今天就,就冒昧来问问。” 夏鹏程示意刘秘书给辛西娅拿瓶水,和颜悦色道:“茉茉没事,还没到上海而已,谢谢你。唔,我好像听茉茉,也说起过你好几次的,你是不是,也在英国留过学?哪个学校来着?” “诺丁汉大学。” “不错的学校啊。对了,圣诞节的时候,茉茉和朋友们去崇明岛开party,也是你帮她张罗的吧?我记得她说的名字,好像就是辛西娅。” “圣诞party是我协助她的,不过,呃,夏总,我们是在淀山湖办的,不是在崇明岛。” 夏鹏程有数了。 两个回合的测试,这女孩都过了,应该就是茉茉提及过的那个朋友。 夏鹏程于是回到正题上:“辛小姐,你怎么知道,请你们刷热议的,是我们夏氏集团?” 大老板此话一出,刘秘书倏地紧张。 不必夏总强调,刘秘书也再三叮嘱过自己那位做中间人的亲戚,与几家水军公司说明价格和内容就行,绝不可以披露发单人就是夏氏。 没想到其中一家水军公司,是夏总女儿的朋友开的。 现在这姑娘上门退钱,不管她是真厚道,还是惺惺作态,可千万别一张口就说“是中间人告诉我们,甲方是夏氏”。 第二十章 父亲的心思 “夏总,因为我看了给到我们公司的贴题要求,提炼一下就是:抓住夏氏集团在杨寨的地产项目,喊话集团为当地闲置劳动力安排新的岗位。我上网搜了一下公示,杨寨那块地已经完成了出让手续,并不在竞标阶段,所以,不会是这个项目的其他竞标者在做小动作。如果是泛泛的同行竞争者,去买热搜黑对方的,会持续爆出更多真真假假的黑料。最关键的是,这种行为,往往是个人工作室、餐饮快消市场的小微企业主、影视团队等会做,大部分支柱产业,或者金融房地产,几乎没有去买水军诋毁同行的。” 辛西娅侃侃而谈,没有了方才的拘谨,但也不像有的年轻人那样,在大佬面前流露出浓烈的表现欲。 她只是类似那些来自律所、投行、建筑设计院的专业人士,立足于自己的赛道经验,就事论事地分析案例。 认真,专注,沉稳,不带情绪。 夏鹏程不动声色地听完,浅淡地一笑,带了几分自我揶揄的意味,看向刘秘书:“呵呵,我听明白了,辛小姐是夸咱们这一行的从业者,层次比较高,有商业道德呢。” 小刘陪笑着点头,心里一松。 不是他找的人办事掉链子,就好。人家姑娘自个儿脑子不笨,猜出来的,可就怪不到他头上了。 夏鹏程看看手表,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那你倒说说,我们夏氏,为什么给自己买这么些水军呢?” 辛西娅道:“夏总,舆论手段,都有目的,但目的是啥,我不是这一行的,真不晓得。” 夏鹏程抿嘴:“你和茉茉性子还挺像,实心眼。但那八千块,你拿着。你们找人发帖,就像我们房地产项目找民工,干了活儿,就得给钱。这个花销,不能让你自己出。好了,我要去开会了,刘秘书,你送辛小姐出去吧。” 辛西娅忙跟着夏鹏程的节奏站起来,微微踟蹰,又喊了一声“夏总”。 夏鹏程驻足转身:“还有什么事?” “夏总,我们公司,刚起步,做水军单子,是为了维持生计的无奈之举。其实,我们也可以接市场营销策划、市场信息调查、企业创意活动等业务的,我们的经营范围连办公用品和工艺礼品销售都有,所以,夏氏集团如果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试一下我们公司。” 辛西娅一口气说完,咬了咬嘴唇,目光下落,又变成了怯生生的羞赧状态,好像不习惯这样直接的营销方式,局促之意笼罩了整个人。 夏鹏程很快就给了回应:“没问题,你把你们公司的简介给刘秘书。至于是不是能放进我们日常供应商的名单,集团有流程来审核。” “夏总夏总,最后占用您一分钟,那个,我们公司现在的名字,叫静笙吟秋,我坦白,因为之前听茉茉说起妈妈的名字和投稿的笔名,我觉得非常非常美,就用了。我,那个,很不礼貌,不,是十分冒犯,我……” 夏鹏程隔着宽大的会议桌,盯了女孩片刻,冷冷道:“那就办个手续,把公司更名吧。” 二十分钟后,辛西娅走到夏氏附近的地铁站,忽然停下,在一旁的小窗口买了一杯热奶茶。 有热饮暖胃,上海早春寒意的威力,似乎减弱了些。 辛西娅啜饮着奶茶,站在街角,举目四望。 尚未染绿的高大梧桐树后,是一座座各有特色的老别墅或者里弄洋房。 再远些,则是现代化的写字楼,高地起伏连成一片,在铅灰的云层下,构成上海这座繁华都市的天际线。 街道上,公交车、私家车、外卖员的电动车,从辛西娅面前一闪而过。 马路对面,一堵挺有特色的红砖墙下,可能是淘宝店主雇的模特与摄影师,正在拍产品照。 只有零上几度的天气,模特穿着短裙和吊带打底衫,不停地更换看起来质地很薄的针织衣裙。 实在冷得不行了,才去墙根处捡起羽绒服裹上,缓一缓。 近处,一个身穿黄色工作服的外卖员,匆匆跳下电动车,撸了一把鼻涕,擦在袖子上,然后从后备箱提出一把外卖袋子,兔子般冲进弄堂。 他在工作时,是无法以正常速度行走的,否则,大概率就要被平台罚钱。 外卖员再次出现,跨上电动车,来不及观察后面的路况就骑了出去,差点和机动车道上的一辆粉色保时捷发生碰擦。 刺耳的刹车声后,车窗摇下,把着方向盘的年轻女孩,和鼻头冻得通红的外卖员,对骂起来。 辛西娅凝神看了一会儿。 夏茉也有同款车,只是选了银灰色。 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 有的人,吃一辈子苦,也到不了罗马。 而她辛西娅花心思的,是摸到通往罗马的捷径。 机会只给有准备的人。 她自忖,对那位生下来就在罗马的夏大小姐,自己还不至于妒忌到希望她真的掉入黄山的深渊,但既然事情的发展正好将一个巧合砸到她头上,她就要勇于尝试,尝试说一次台词,卖一次人设。 不管最后的效果如何,至少今天,她有理由,进到夏氏集团,走到夏鹏程跟前,与他对话了二十分钟。 这种级别的大佬,能给她二十分钟,她就已经跑赢不少人了。 她的野心,不,应该说是鸿鹄之志,怎么可能仅仅是给夏大小姐找人教训网文写手出出气那么简单。 辛西娅笑了笑,转身走进地铁站。 而几百米外的双子别墅里,刘秘书正探寻地问夏鹏程:“夏总,您不叮嘱一下那小丫头?” “叮嘱什么?让这姑娘嘴巴牢一点,不要告诉茉茉,是他亲爹买的水军,让她做了一把网友口里的‘无脑富二代’?” 刘秘书讪讪地点头。 夏鹏程盘着手里的串串,不紧不慢道:“要是茉茉来找我发脾气,我正好和她说,那个辛西娅,可以断交了,这么蠢,嘴一张,就挑拨了我们父女关系。” “那要是,她嘴巴还挺紧的,过一阵,要从我们集团的需求里,给她些小生意做做吗?” “挑个慈善项目的小活动策划给她试试吧。这女孩,已经和茉茉处成了朋友,不给她点小恩小惠照拂,她万一心里有了疙瘩,对茉茉不利。” 李秘书豁然开朗,还是老板考虑得周到。 夏鹏程心里也在叹气。 自己的女儿自己清楚,茉茉骄横,但没心机。这个性子,交往的人,太蠢不行,太聪明也不行。 今天冒出来的辛西娅,还有老付汇报的最早救援茉茉的景小姐,都得提防着。 下层普通人家的孩子,勤奋的精神和过硬的谋生技能,夏鹏程倒是希望女儿能学到几分。 可也正是这些野猫般的同龄人,若对茉茉有所图,大概率能把她当耗子似的,玩得团团转。 夏鹏程正百感交集间,手机响起来。 夏鹏程看了看号码,示意刘秘书出去,关上门。 是多年至交、红松资本的创始人周飞。 “喂,噢,老周,你说。茉茉吗?她明天配合当地做个新闻报道,后天应该就到上海了。可以啊,咱两家吃个饭。啊?噢,我们两个老家伙不能出席是吧?行,那就让你家公子,约她吃饭。谁?我?我能有什么意见呀?姑娘大了,总要嫁人的,要真能给你家做儿媳妇,我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过,现在的年轻人主意大得很,好事能不能成,咱们做父母的,说了不算,哈哈。” 结束与周飞的通话,夏鹏程发了会儿呆,又拨通了一个号码。 “老顾,你纽约有资源吗?帮我查一个人。” 再次放下手机后,夏鹏程走到书柜前,看着格子中央,当年一家三口的合影。 “老婆,女儿对老周的儿子,挺喜欢的,现在老周也想撮合。但茉茉那么单纯,傻白甜一个,就是周瑾那孩子,我也不能完全放心啊,谁知道在国外的时候变没变,不摸摸清楚怎么行。是吧?” 第二十一章 老天真不公平 (今天继续上一周青云,四千字更。文中有拼音,是因为正常的国内地名带上一个“市”就会被自动识别为min gan ci) ——————————————— 景春莹和夏茉,在秋爽的信息投喂下,终于搞清楚,她俩坐车时,沿途经常见到的宣传牌里,“大黄山”不是指黄山风景区,而是涵盖了黄山、池州、安庆、宣城的旅游康养ip概念。 沟村所在的区镇,属于黄山shi,算这个ip里最头部的地区。 秋爽书记,到底是在体制内干了十几年的“老干部”,抓得准脉搏,将梁峰救援夏茉的故事,落在了黄山地区志愿者队伍建设成绩突出的点子上。 立意一高,宣传的层级,便也上去了。 最终,来到沟村采访两位当事人的,是黄山shi的记者。 采访临近尾声时,记者请梁峰对着夏茉说一句:“山势无情人有情,黄山始终欢迎您。” 夏茉一愣,心道:妈耶,这都啥语文水平和老土的口号啊? 大小姐憋了大半个钟头的端庄表情,立马就散架了。 写着“什么鬼”的目光,无处安放,一圈乱晃,正与梁峰的撞上。 梁峰显然,也处于忍不住暗暗吐槽的状态,在这没有提防的瞬间,竟不由自主地给了夏茉一个频道相同的会心笑容。 还是最善察言观色的秋书记,第一时间参与到创作中,半开玩笑对记者道:“老师你这前半句,哈哈,听着咋不像夸我们黄山哪?哈哈哈,要不,就只让小梁说后半句吧,啊,哈哈哈哈。” 梁峰屈服于秋书记那一串杠铃般的“哈哈哈”,只好对着夏茉念蹩脚台词。 偏偏摄像师也是个会给自己加戏的主儿,非要找好几个机位,近景远景地都拍,美其名曰“剪辑的素材要充足”。 记者又嫌弃梁峰的眼神在特写镜头下,有点打飘,应该稳定地看着被救者。 否则哪像热情勇敢的黄山人民,倒像是纪念日忘记买礼物的男朋友。 一通折腾,原本口齿堪比央视主播的梁峰,都快要结巴了,才终于完成了任务。 拍摄结束后,夏茉问梁爷爷要了手机号码,写在咖啡店老板阿雪给的名片上,再回头想问梁峰要微信号时,却找不到人了。 “小梁说今天轮到他播音,赶去广播站了,”秋爽道,“你有我微信也是一样的。你办好手机后,我把小梁的微信推给你。” 院子门口,景春莹已经选好了梁峰的七八件水彩画,梁爷爷自然不肯收钱,非要白送。 景春莹见秋爽冲她眨眨眼睛,会意,不再推辞老人家的好意,大不了回头把钱转给秋爽,请她交给梁峰。 梁爷爷执意要把大伙儿送到村口的停车场,一面走,一面嘀咕孙子有失礼数,应该一起来告别。 景春莹和秋爽陪着老人家聊天,夏茉虽然脸上也挂着笑,实际却不知为何,有些出神。 路过“山下”咖啡店时,梁爷爷进去买了两杯咖啡,递给女孩们:“你们年轻人,不爱喝茶,我晓得。” 咖啡店美女老板阿雪,隔着工作台对夏茉挥手告别,带着戏谑意味大声道:“记得看几本琼瑶小说哈,提高文学修养。” 夏茉回嘴:“一定一定,回头就把我小金书账号改成‘梅花三弄’。” 树上绑着的喇叭,忽然呲啦啦一阵响。 梁峰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我这一生,能健康活到九十岁,证明我没有选错医生,明月星辰,夏日凉风,他们就是我的医生。” 秋爽一听就乐了:“又念《额尔古纳河右岸》,念了多少遍了唷,老爷子,小梁那么爱文学,回头也写个黄山的小说呗,就叫,就叫《光明顶上边》,或者《西海大峡谷下边》。” 夏茉则扭头问景春莹:“这个小说真的好看吗?我读书少,你们别骗我。” 景春莹喝一口咖啡,揶揄道:“太文艺了,不适合你,你就看你的爽文,挺好。” 夏茉“嗤”了一声:“切,你再长几岁就知道了,爽文才是人生真谛。” 秋爽赞同:“没错,有句词,却道天凉好个秋,就是这个理儿。” 众人继续嘻嘻哈哈地往前走,景春莹若无其事地掏出手机,打开了百度。 她搜到了梁峰念的那段话。 果然,“夏日凉风”,不是原文。 作家迟子建的原文,用的是“清风流水”。 小伙子给悄悄地改了。 夏日,夏茉,凉风,梁峰。 景春莹嘴角划过一丝姨母笑。 她又划拉了几页,看到《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另一个金句:故事总要有结束的时候,但不是每个人,都有尾声的。 …… 一周后,上海,古北。 黄金城道上的一家咖啡馆里,夏茉正拿着手机,柳眉倒竖,嘴角紧绷,左右手的大拇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移动。 服务员端着咖啡和甜品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面上,迅速地瞥一眼夏茉。 这客人脸上大写的四个字:火冒三丈。 多半是打字骂人呢。 “茉茉,别回了,恶狗冲你乱叫,你难道还追着叫回去吗?删留言,拉黑,就行了。” 辛西娅柔声劝道,探过身去,轻轻拍了拍夏茉姿势僵硬的手臂。 夏茉双眼一闭,把手机往桌上一丢,深呼吸了好几次,才又睁开眼睛。 “小娅,这些疯狗哪里只是乱叫,已经是乱咬了好吗?你看了我小金书的空间没?发表日期排在前面的几个帖子,我黄山出事前,每个帖子下面,也就几十个留言,现在都是三四百条留言。说我为了自拍好看,硬要坐在黄山的松树上,结果掉了下去,连累救我的志愿者变成了残疾人,再也无法工作。” 辛西娅耐心地倾听,却暗自冷笑:网友说得,也大差不差吧。 “还有这些,说我是脑残富二代,说我们家为富不仁。还有冒充专柜sales的,说我就是个嚣张跋扈没教养的人,每次去她们店买东西,都很难伺候,还经常把穿过的衣服找各种理由退货。小娅,我平时我要么去恒隆要么去国金中心,接触的sales就这么几个,肯定都不是发文的这些人,关键是,我没有做过这些留言说的事啊!” “好了好了,茉茉,你平静一点。你听我说,你现在和我,舒舒服服坐在咖啡馆里,手机放在一边,网上的乌龟王八,还能爬进这里来不成?你看看外面,看看那些玉兰花,还有蓝天,多美对不对?这才是你值得去看的世界。来,尝尝这家的招牌,甜食有助于心情好。” 辛西娅说着,执起勺子,挖开甜品碟子里的巧克力熔岩蛋糕,推到夏茉跟前。 夏茉盯着那缓缓涌出的热巧克力酱,以及咖啡上立体俏皮的小狐狸拉花,没有马上动嘴品尝,再开口时的语气,却总算和静了几分。 “小娅,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挺喜欢在黄山脚下那个村子里,溜达的那几天。没有手机,但好玩的事情、好看的风景,每天都塞得满满的,很开心。回来新手机办好,真是糟心没停过。” 辛西娅善解人意地点头:“谁说不是呢,现在就是这样,大部分人,被手机里的世界,绑架了。” 今天是夏茉回到上海后,第一次约辛西娅喝下午茶。 准时到的,当然是辛西娅。 迟到半个小时的,必须是夏茉。 迟到了的大小姐,一坐下来,就开始输出垃圾情绪。 此刻,夏茉似乎蓦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上述表现,有些不尊重在工作日的白天出来陪伴自己的朋友。 奇怪,此前,她好像从没有过这样的反省习惯。 “不好意思啊小娅,不应该让你听我吐槽。”夏茉诚恳地道歉。 紧跟着,她想起那桩事,认真道:“对了,找水军差评琳琅猫和她的书的事,算了。在黄山,最早救我的女孩,是个设计师,和我说了些原创者的心思,我觉得蛮有道理的。现在我自己又碰到网暴,所以……” 辛西娅心念飞转间,面上已经装修上惭愧的表情:“我正要和你说,这一阵我想了想,我当时也不太理智。说清楚,我可没有对琳琅猫黑转粉哦,我只是觉得,遇上这种事,我应该把好朋友从坏情绪里拉出来,就像今天劝你别看小金书的黑子一样,而不是,继续撺掇你去花时间和钱。” “有道理,”夏茉由衷地认同,“你和我说的设计师朋友,角度不一样,不过,你们都对。” 那设计师,已经是“朋友”了? 辛西娅记下这个“重点”信息。 夏茉慢慢松弛下来,撅着嘴,将拿铁上的有趣奶泡吃了,再美美地吞一勺热巧克力,开始与辛西娅聊自己想出来做事的念头。 如此过了一小时,夏茉的手机响了。 “啊?周瑾?你的谈判这个点就结束了?我现在?现在空着啊,我在黄金城道的咖啡馆。嗯好,那我让老付先回去,我等你。” 放下电话,夏茉笑容灿烂地对辛西娅道:“就是我和你说过的竹马哥哥,他今天约我吃饭。本来约在六点,现在他就要来接我,陪我去静安寺烧香。” 辛西娅配合地表现出喜悦:“果然好nice啊,我就说吧,这样的优质男生,一定更愿意和自己知根知底的女孩子交往的,你又是性格相貌都很好的人。哎呀,我都想动笔写言情小说了。” 夏茉心满意足地接受闺蜜的彩虹屁,一脸花痴的畅想模样,轻咬嘴唇,眼睛弯成月牙。 不远处,自打夏茉一进门就被她的外貌和穿着打扮吸引的女服务生,低声和正在洗咖啡杯的同伴嘀咕:“你看窗口那桌,穿玫红色套头毛衣的那个女孩,是不是哪个明星?长得真好看嘿。” 同伴抬头看一眼,笑道:“那个啊,肯定不是明星。” “为啥?” “她脸上表情可丰富了,一会儿发火,一会儿又笑得花一样。现在的明星,打针打得,比隔壁全家便利店里的馒头还肿,比我们发坏了的蛋糕坯子还僵,哪里做得出这种五花八门的表情。” “啧啧,姐,你嘴好毒。” 两个女服务生愉快地八卦了一阵各路医美过度的女明星后,目光又双双定格在了窗边的方向。 一个穿着铁灰色风衣的高个男人,出现在红衣女孩的面前。 静默须臾,编排明星的那个女服务生,开口道;“哎妈,你最爱刷的霸总小说,男主就长这样吧?” 她的同伴已经悄悄掏出手机,借着咖啡机做掩体,偷拍起来,一面小声道:“我要发我们群里,这也太帅了。” “你们群?” “嗯,我们有个群,群名叫‘斯文败类高智商’,发偷拍的路人图,就是这一挂的风格。” “你们这群女人,好变态啊。” “拜托,你有点基本的女权意识好不好?只许男人凝视、偷拍我们,就不许我们研究研究男人了么?” 那一厢,窗口的咖啡桌边,夏茉已经向辛西娅介绍了周瑾。 周瑾对站起身的辛西娅,礼貌地聊了两句,就满含歉意道:“非常不好意思,我临时打断你们的聚会。化险为夷,是大事,依着长辈的说法,要尽快去庙里拜一拜,捐功德。” 辛西娅语带春风,和声细气道:“你们赶紧去吧,我和茉茉,经常聚的。” “辛小姐是再坐会儿,还是要去别的地方?要不要搭我们的车走?” “不用不用,我带着手提,正好在这里干一会儿活。” 辛西娅目送一对璧人走出咖啡馆后,隔着玻璃冲他们摇摇手,才重新坐回背对着工作台和其他客人的椅子里。 她从电脑包中拿出手提,打开屏幕,又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旁人看来,这都是得体而寻常的动作。 只有辛西娅晓得,自己胸中,在短短的时间内,就被全新的郁结之气充盈了。 她此前没有从夏茉这里看过周瑾的照片,听大小姐把“周哥哥”夸上天时,也主要打探这位“男神”的家世和学历背景。 辛西娅没有想到,今天见到的周瑾真人,不光是五官俊毅清朗,举手投足的气质,都令人观之着迷。 辛西娅抬起眼睛,望着走向车子的周瑾与夏茉。 老天真不公平,为什么会把所有的好资源,都堆给那么一个头脑空空的傻白甜。 第二十二章 还是得求助于贺律师 与夏茉的感受一样,从黄山下的小村庄回到上海的景春莹,也如从慰藉身心的世外桃源,回到一言难尽的现实中。 尹女王夫妇,想白蹭祖母绿套链设计费未果,毫无悬念地拉黑了景春莹。 为了讨回大几千的镶嵌余款,景春莹与当初介绍尹女王的中间人沟通。 那中间人,是做私行客户的,自诩见多识广,不以为然地对景春莹道:“我早知道会这样,那些有钱人嘛,纵然家财亿贯,对乙方也是能赖则赖,要不然,他们怎么会三四十岁就积累起那么多财富呢,对吧?” 景春莹心道,你“早知道”,还介绍给我?感谢红包,你当初可是毫不犹豫地拿了。 继续恳请这位“早知道”先生联系尹女王时,他回了一句“不被社会毒打,就不会成长嘛”,便也拉黑了景春莹。 景春莹无法,只得着手准备走诉讼途径。 好在,当初她多了一个心眼,看到尹女王晒自己在某酒店豪华行政房的欢迎卡时,记录下了尹女王的中文名字:尹丽娟。 加之又实地去过对方家里看祖母绿,等于有被告的明确住址,法院可以发送传票。 景春莹于是在网上搜了一个简单的起诉状格式,写好事实与诉请,连同尹女王微信对话确认收货和满意的截图,都带去了法院立案庭。 立案庭的法官翻了翻材料:“身份证有吗?” 景春莹忙递上自己的身份证原件和复印件。 法官斜了她一眼:“不光是你的,还要被告的。” 景春莹毕恭毕敬地解释:“法官老师,她就是我的客户,请我设计个东西,我们一般不会问甲方要身份证看。” 立案庭法官开始教训她:“你们做生意,不写合同的啊?定合同的时候,不要对方身份证复印件的啊?” “那个,法官老师,我们这种自由职业,有订单就不错了,如果流程搞得正式一点,还要签合同、留身份证复印件啥的,别说被告这样的了,就是正常的客户,也会嫌麻烦,就不要我做了。” 景春莹一脸卖惨样儿。 对面的法官大人却丝毫不为所动,面若冰霜:“没有被告身份证你打什么官司?你怎么证明你给我的这个名字和地址,就能对应你要讨帐的被告呢?” 景春莹无语,但还是继续陪着小心道:“那个,老师,我不懂法律原理,我就问一下哈,就算我手上拿着被告的身份证原件,或者去派出所拉出了她的户籍档案,不也依然无法证明就是我要告的人吗?所以才要审判庭法官庭审时核实身份啊,现在我听说,法院立案,已经改成登记制了……” 立案庭法官脸色陡地一沉:“网上看了点皮毛知识,就来质疑我国民事诉讼法了对吧?立案登记制了,你们这种准备得乱七八糟的材料,我们就不审了啊?那还要我们立案庭作什么?” “不是,法官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景春莹仍想努力一下,对方已经在不受理通知书上重重地盖了章,写明“补充被告身份材料”,丢还给景春莹后,摁铃呼唤下一号。 景春莹站起来,把位子让给后头的立案申请人时,有一瞬间,很想炸毛。 法官你的工作态度不能稍微有礼貌一些吗?我并没有像隔壁几个窗口的阿姨们那样,尖着嗓子咄咄逼人呀,前后也才占用了你两分钟都不到的时间。 立案大厅里,负责保安的爷叔,都是目光如炬的,其中一个看到景春莹掏出手机,以为她要拍刚才接待她的法官,连忙走过来。 “小姑娘,你理解一下法官同志们噢,你们上班吃吃奶茶刷刷手机,他们上班是高强度的,一天不知道要说多少话。对了,你立不进案子的理由是什么?” “说我没有被告的身份证明,对了爷叔,我看到网上说,我们原告可以向法院申请协查函,我是不是就可以去派出所拉被告的口卡了?” “这个规定么,是有的,但是各个法院总归操作难度不一样,”爷叔说得很婉转,“其实你去网上找个有律师执业证的,帮你到被告地址的派出所去拉一下不就好了,行情么,上海这里就是五百块一次,你不要被人宰了哦。” “嗯,好的,谢谢爷叔指点。” 聊了几句,景春莹平和下来。 忿忿于升斗小民打官司不易的火气,已经被投喂有效信息的爷叔浇灭了。 景春莹走出法院,坐在对面街心公园的石凳上,想发个朋友圈,感叹几句立案不易,看看那人会不会主动私信自己。 但旋即,又觉得这样的做法也太茶里茶气了。 为了省五百块就做一回绿茶,哪像我爸妈教出来的女儿。 景春莹于是从微信联系人里找到“贺鸣”,连“在吗”两个字都不啰嗦,直接打字:“贺律师你好,请问你们团队可以给当事人拉口卡吗?一次收费多少?如果这样的单子你们团队不接的话,可否介绍肯接的律师给我。谢谢。” 不到一分钟,贺鸣就回复了:“把被告的全名和住址给我。” 景春莹把尹女王的信息发过去后,又加了一句:“多谢贺律师,我付多少费用?” 她发完这句,对面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这搞得景春莹很紧张,妈呀,别是在解释,他们所为什么收费要比一般行情高吧? 终于,贺律师的第二段回复来了:“这个不算请我打官司,不签委托代理合同,就不必按照我们所最低收费五千一个案子的标准来。我让小陆去跑一趟,你回头来所里拿口卡材料时,请小陆吃个午饭就行。” 景春莹松了一口气。 她赶紧给自己充值好情绪。 就说咱有识人之明嘛。 黄山之行,一些细节可以看出,贺律师是厚道人儿。 景春莹于是回过去:“多谢大律师,我来拿材料时,你也赏光一起吃饭啊。那先这样,你先忙。” 又是很长时间地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然后才是一句:“好的,如果到时候我在所里,一起。” 景春莹站起来,轻快地走向地铁站时,贺鸣仍盯着手机屏幕。 看来,他在脑中芯片提供的选项里挑中的那个回复方案,是对的,人类的女孩,应该会觉得自己是绅士吧? 贺鸣拿起电话:“小陆你进来一下,有客户要拉个口卡,你现在就去。” 第二十三章 此ai非彼ai 小陆很快完成了任务,第二天一早,就把依据合法流程、从派出所拿到的尹丽娟户籍信息复印件,送到贺律师面前。 “好,你约景小姐吧,就是黄山遇到的那位景小姐。我把她微信给你,她会请你吃午饭。” 小陆一听,原来这是景春莹的案子。 他对景春莹印象不错,爽快道:“吃饭就不用了吧,我就是跑一趟的事儿。” “我也去吃。” “啊?” 小陆不妨自己老板来了这么一句。 贺鸣的眼睛仍盯着自己的电脑,两手不停地在打一份代理词,语气淡淡的:“她现在是夏总女儿的朋友了,客户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我不能太怠慢她。” “噢……”小陆一寻思,这么说,好像也对。 却又疑惑:老板你不是有她微信么,你约她不就行了。 贺鸣像有读心术一般,下一句就是:“小陆,你加了景小姐后,问问她这个纠纷的细节,给她捋捋证据,指导她一下。我就不和她签委托书了,不然,她拿回的钱,都不够付律师费的。” “哎,好的,贺律。” 小陆入行也有三年了,明白对于这种按件收费的小型民事诉讼,只要律所盖印的委托书一出,起步价好几千的律师费,必须入财务账。 正规的大所都是这样,合伙人们,以及其他高年资律师们,不存在“卖个人情给你白打官司”的可能,会被所里警告的。 所以,贺律师让小徒弟出面、口头指导的方法,能帮到景小姐这样没有法律知识和诉讼经验的普通当事人,又不违背所里的规矩, 小陆走到茶水间打了一杯咖啡,边喝边嘀咕:老板,你真的因为要维护好夏氏这个大客户,才对景小姐的案子这么上心的? 小陆的印象里,有几个企业客户的女法务总,甚至女老板本人,来所里开完会后,若邀请贺律师去吃个午饭,贺律师都会婉拒,推脱自己手里案子实在太多。 看看,彼时怎么不教育他小陆“万不可怠慢客户”了? 作为贺律师的徒弟,小陆比所里其他公用助理们,更了解贺律师的情况:目前肯定没有女朋友。 所里好做媒的老律师们,或者什么青年法律人联谊会相亲分会,都试图让贺律师感受到组织上对他个人问题的关怀,结果被贺律师一句“暂时不考虑”,浇灭了热情。 小陆一度怀疑,贺律师,他难道,不是直的? 小陆和自己那耽美小说重度爱好者的女友,八卦了贺律师。 两人越八卦,越觉得可疑:无论正装还是休闲衣服,都很干净;哪怕夏天,离得再近也没有汗味;不看欧洲杯和nba;有一次在电影院偶遇,小陆和女友是看贺岁片,贺律师居然去看一个很小众的文艺片。 最最关键的,贺律师手机里有blued软件,被小陆瞥见过。 小陆女友分析到最后,看小陆的眼神都不对了。 “你这个钢铁直男,会不会都没接收到你老板的啥信号啊?我说怎么你们所其他高年资律师,都有女助理,就你老板没有呢。” 小陆道:“那是我业务能力强好嘛,一个顶仨,团队要那么多人干嘛,都是成本,年终分红都少许多。” 但小陆内心,还是有些惴惴。 这回见贺律师对萍水相逢的景小姐,前所未有地肯多花些时间和情绪价值,小陆未免发自肺腑地期待,贺律师其实比自己还直,以前只是缘份没来而已。 …… 小陆在微信对话中,连语音都不用,直接输入文字,细致地对景春莹进行了应诉技巧指导,方便她去开庭时,或者在诉前诉后的调解时,拿出来复习。 景春莹千恩万谢,将午饭约在广乔所附近一家安静的法餐厅。 临近中午,贺鸣叫小陆:“主任在海南有个案子,和夏氏之前的一个地产项目纠纷很像,你去会议室,和主任那边的团队简单讲讲我们当时的办案经验。” 小陆内心,绵延不绝地飞过一串“果然”。 他作出打工人都配备的基操表情,一本正经地把饭店地址转发给老板,再递上一个文件袋:“贺律,景小姐要的材料,都在里面了,你给她吧。” 贺鸣看着小陆进了会议室,进入了反思与总结模式。 自己的行为逻辑,是不是ai的痕迹仍然很重? 把简单问题搞复杂化了? 其实在接到景春莹求助信息以后,自己拿着执业证去拉个口卡,再以这个非常自然的理由,约景小姐吃饭,不就行了? “你是律师,不能让业外的人觉得你的时间很不值钱”、“你想帮助景小姐,不仅是查被告信息,还想指导诉讼技巧”、“你必须告诉你的下属,要无偿提供服务,也是他来,而不是你这个老板来”、“你希望尽量掩盖自己主动想与景小姐单独碰面的心思”…… 贺鸣被芯片的分析弄得晕眩。 短暂的瞬间,芯片里另一段算力告诉贺鸣:人类还是值得ai羡慕的。 景春莹看到鱼灯照片时的欣喜,以及她和梁峰出手救援夏茉的果决,甚至夏茉要留下杨寨村民员工的振振有词,都只是出于人类的天然情感,没有经过程序的“污染”。 贺鸣甩了甩头,拿起文件袋,走出律所。 等红灯时,视力卓绝的贺鸣,看到马路对面的餐厅里,靠窗的侧影。 像2077年的时空中,他在美术馆里看到的一幅画,资料记载确定是人类画家的作品,而不是ai作品。 当初在黄山的民宿大堂里,这个侧影,就像此刻一样,打动了贺鸣。 “小陆临时被主任叫去有事,不下来了。” 进到餐厅,在景春莹对面坐下后,贺鸣温言道。 景春莹道:“啊?那,等一下我打包一份给他?他总要吃饭吧?那个,贺律师,你们律师的时间都很宝贵,我不能耽误你太久。这个饭店上菜挺快的。” 贺鸣点头,递上材料的时候,用职业化的语气道:“其实法院立案庭,也不能说故意刁难你,他们有时候,是为了确定,本院是否有管辖权。” “哦,原来是这样,”景春莹这个外行听得一知半解,但不影响诚恳的反应,“还好我当时没有闹着投诉或者拍照上网啥的,不然对那位法官,也不太公平。其实,她只是那个态度,有点气到我。哎,要是今后都是ai法官审核立案就好了,反正,ai就和木头一样的嘛,你怎么问它,它都不会嫌烦的。” 贺鸣听到最后一句,面色一讪,脱口而出:“不过,将来的ai会不会也有人类那样的脾气,可说不准。” 第二十四章 律师不只是律师 “啊?”景春莹听了,咧嘴道,“那要是ai脾气来了,家暴怎么办?” 贺鸣脑中的计算任务模块,当然立刻就有了反应。 对面的女孩,也许只是随口一说,但贺鸣很清楚,她讲的情形,如今还是一句玩笑话,多年后,就是活生生的案例。 贺鸣见过时下的不少ai聊天陪伴软件。 其中有些,为了迎合人类的古怪又真实的受虐心里,以期获得海量的付费者,会在聊天中,向人类输出“信不信我揍你啊”、“我可动手了啊”、“下次还敢这么和我说话么”、“宝贝,刚才哥哥打得你疼吗”等回复。 甚至还配上“一拳打了过来”、“把你压在床上甩耳光”等文字,表示实时动作。 潘多拉盒子,被打开的时候,站在不远处数钱的、为财务自由而欢呼的人类投资者们,往往是意识不到的。 只听景春莹又认真道:“唔,如果不要对ai进行这方面的数据投喂,大概能好一些。” 贺鸣到底还是很喜欢对方能聊起ai话题的。 他于是很快转场到自己熟悉的领域:“是啊,其实ai这个技术本身,很好,就比如我们做律师的,等于多了许多智能助手,帮我们完成基础性的文本工作,提炼浩繁法规中的关键点,甚至,被训练得越来越‘聪明’的ai,还能给我们律师,提供好几个应诉或者谈判方案,再由我们进行筛选、修改和把关。” 他说到此处,餐厅的背景音乐,切换到一曲童声合唱。 而服务生,正用轻盈的手法,将法餐里经典的无花果泥,浇在二人面前的煎鹅肝上。 贺鸣仿佛进一步燃起了谈兴,带着浅淡的憧憬道:“节省下来的时间,我或许,可以像《放牛班的春天》里的老师那样,成立一个合唱团。也可以,把法餐的各种酱汁,什么丝绒汁、蜗牛蛋黄酱的,都动手尝试一遍怎么做。” 景春莹眼里的笑意鲜明起来。 贺律师听出了背景音乐是法国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插曲,而且对法国菜也似乎挺熟悉,这自然让请客的东道主,感到请对了地方。 “贺律师也喜欢法国吗?” “哦,我去过巴黎和南法旅行,虽然是跟团的,走马观花地看看,也已经记住了不少。夏小姐说,你是在法国念的设计?” “是,我们学校叫‘法国珠宝工会学院’,简称bjop,在行内,算头部地位了。真的,不是吹牛,我们学院的毕业生,很多都是梵克雅宝、卡地亚等品牌‘高定部’的签约设计师。也有不少像我这样,回到自己国家,做独立设计师的。贺律师,你如果有客户或者朋友,要定制珠宝,可以介绍给我呀。” “好,我很愿意。” 贺鸣对这女孩总是提出“请君帮忙”的坦率风格,挺适应的。 独立女性,不等于“万事不求人”的神仙,在关系复杂、分工合作与资源共享已成常态的社会里,互助共赢,没有性别藩篱。 贺鸣的前几代们,就已经被教会了:ai诞生的初衷,就是充分地帮助人类,所以一个良性的ai的认知,要避免像有些狭隘偏激的人类那样,认为女性只要开口寻求帮助,便是懦弱、无能、丢脸。 于是,贺鸣此刻,并不只是礼节性地表示愿意帮忙拓展客户,而是放下刀叉,拿出手机,翻到景春莹的朋友圈,将其中好几件作品都细细地问了。 了解对方的产品,或者说,作品,才能更好地定向推荐。 景春莹化繁为简地介绍了大概后,贺鸣认真道:“那,现在的ai技术,对你们珠宝设计师,冲击力大吗?” “肯定有冲击,因为ai出方案速度惊人。就像文学、美术这些与我们相似的领域里,许多小说家、插画师都在吐槽,给ai几个关键词,它就能很快地输出几十万字的小说、几百幅插画。劣币们拿去交稿,良币们辛辛苦苦的原创作品,无论报价还是出产的时间,怎么拼得过?” 女孩并没有倾倒苦水的激动,心平气和地分析而已,贺鸣却感到难过。 景小姐的话,再次预言了几十年后的情形。 贺鸣这个已经能在美术馆里被一幅画打动的ai,回到此世,自然也多少能共情人类艺术工作者的悲哀与无奈。 贺鸣给景春莹的杯子里添了水,一面宽慰道:“那还是要看受众的。我相信,如果审美鉴赏力到了一定层次,你的原创设计,和ai软件提供的方案,客户能看出好坏来。” 哎妈,贺律师真会说话,夸人夸得有水平。 景春莹正想言不由衷地自谦两句,贺鸣却连刚上桌的m8牛肉都没顾着切,又掏出手机。 “景小姐你看,这是唐朝诗人薛涛的诗《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景春莹算不上唐诗宋词的资深爱好者,但中唐的蜀地才女薛涛,她还是知道的。 贺鸣念的这首,景春莹对着文字细品后,觉得真美,自己好像又置身于溶溶月色里的黄山太平湖畔。 贺鸣又在手机上略一操作,向景春莹展示一个新的对话框。 “你再看,这是一个排名很靠前的付费ai写诗软件,我按照薛涛的诗的意象和情绪,输入‘送别友人’、‘月夜’、‘秋霜’、‘别后梦中思念友人’,出来的是这么一首。” 景春莹凑近了些,对着手机念道:“月夜寒霜画卷中,别友心愁如断弦。梦中寻他不可见,泪滴相思入砚池。” 这都啥啊。 网文里穿越者做文抄公,都会看不上的那种。 景春莹没有把自己内心的这份不屑,张口就表达出来。 贺鸣却在放下手机后,看向景春莹,很认真地说道:“哲学与美学,还有人类的思想境界,是ai达不到的。这个技术,应该做的是,将人们从机械重复的低级体力或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去进行高层次的精神活动,去创作艺术作品,而不是反过来,为了省钱,为了低劣的快速复制,就用ai去替代人类的哲学与美学想象。” 第二十五章 了断垃圾案子,迎来好消息 结束与贺律师的午餐后,景春莹再次走进法院的立案庭。 这次立案很顺利。 小额债务纠纷,进的是独任制法官审理流程。 不到两周,景春莹就接到了法官助理的电话,询问原告是否愿意进行一次庭前调解。 景春莹表示愿意。 而尹女王夫妇,真的接到传票时,也有些怂了。 毕竟跟着传票一同寄到的证据材料都很明确,这种不涉及个人隐私的民事债务纠纷判决书又都会公开在网上,这对生意做得很大、圈内社会关系复杂的精英夫妻,若被那些口蜜腹剑的同行或者假闺蜜们,隔三差五地搜索全名时,发现他们连几千块都要赖别人,实在不好看。 于是,尹女王由宠溺她的老公陪着,进了调解室。 审判庭的法官,啥当事人没见过,此前把材料一翻,今日把两边一看,大致有数是哪边不体面了。 “被告对欠款金额有疑义伐?人家小姑娘,啊勿容易呃。” 法官用普通话核对了当事人身份后,盯着进门后就用上海话对书记员指手画脚的尹女王夫妇,也直接开了上海话。 但显然不是要和被告联合起来欺负只会说普通话的原告。 法官的两句话,一硬一软,实际都站在原告景春莹那头。 调解室里,不是审判庭上,法官为了促成调解,适当表露自己的态度,压一压理亏的一方当事人,是常见操作。 尹女王跟老公撒娇:“你作主呀,我又说不过那种不讲道理的小姑娘的。” 尹老公已掂出法官的立场,倒是不对余款未付的事实部分耍赖了,而是直接砍价:“原告找的厂,偷工减料,我们只愿意付一半,就是三千块,最多了。” 法官淡淡道:“是说好用金子的用了铜了,还是说好用钻石的用了锆石了?要么法院给你们联系一下司法鉴定,不过,谁败诉,谁付鉴定费。鉴定费么,三千块要的,你们考虑一下。” 尹女王柳眉一竖,将名媛贵妇的腔调撸了,那张医美过度的脸,难得都能看出喜怒哀乐的表情了。 法官暗戳戳甩什么翎子啦?如果判的话,老娘我铁定败诉? 她语带尖刻道:“法官,你就这样偏袒原告的啊?看人家长得好看是伐?” 法官是位五十出头的爷叔,办了三十年各种鸡毛案子,阅尽泼妇无赖,境界早就飞升了,岂会被这种话激到。 “被告这边冷静一下,”法官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转向景春莹,“原告,镶嵌费还有余地吗?调解么,总归双方都要让点步的。” 景春莹此前,除了由小陆进行突击辅导外,还被贺律师叮嘱过,能调解尽量调解,调解书是不公开的,对双方当事人都好些,并且不存在二审改判或者发回重审的风险,法官也乐意。 她于是平静地说道:“我赚的是设计费,镶嵌的材料,我不吃差价的……” 她还没说完,尹女王就打断道:“唷,你是圣母啊?还不吃差价,哪个会相信。法官同志,侬相信伐?” 法官像没听见尹女王的话一样,继续看着景春莹,等下文。 景春莹道:“我不吃差价的,主要还是给镶嵌业的师傅们拉点生意做,他们好养家糊口。所以金钻等材料都是实打实的,没有水分。但既然法院主持了调解,我愿意让步,师傅们调制珐琅、制作金模、微镶钻石的手工费,一千左右,我来付给师傅。剩下的,一共五千七百块,现在转给我,我就签调解书。” 法官看回尹老公:“你太太不是讲,让你作主的么?这个数字,ok吗?” 尹老公翻了个白眼:“五千五。” 法官笑了:“好来,侬气量么也大一点,两百块还要跟人家小姑娘讨价还价。” 尹老公装腔作势地摆姿态:“好好好,今天是看在法官同志你的面子上,我们才答应这个数字的。” “嗯,谢谢你们原被告都那么讲道理,配合我们,也不要无谓地再消耗司法资源。个么,转账吧,我们书记员去打印调解协议,等下给你们双方签字。” 尹老公的面上忽然闪过一丝得意:“现金支付可以吗?” 景春莹答:“可以。” 尹老公道:“那我让我们司机送钱上来,书记员你跟安保和门卫说一下。” 十分钟后,司机上来了,左右肩膀各自吊着一个不小的书包。 往桌上一放,拉链拉开,倒出一堆人民币。 都是十元面值,几十捆。 景春莹的认知,再次被颠覆了。 要不要这么恶劣啊? 法官却见怪不怪,叫住书记员:“去把点钞机拿过来。” 等这场调解流程终于走完时,尹女王夫妇冷笑着扬长而去,留下一桌清点过的纸币。 法官叹口气,吩咐书记员去拿几个马夹袋来装钱,又和颜悦色地安慰景春莹:“马路对面就是银行,有人工柜台的,能收十元纸币。小姑娘,你也不要生气,现在这个世界啊,很多人没下限的,还不如机器。下次记得收到全款,再把东西给客户。对了,原告撤诉的话,案件受理费可以退一半,你不要忘记去退。” 景春莹道谢,按照法官指点的步骤,一一办完,发消息给贺鸣:已调解,钱拿回来了,谢谢贺律师。 贺鸣很快回复:“那就好。我让小陆给你写了一套委托协议加收货确认单的文件,今后接单子,还是尽量留书面的条款确认痕迹。” 景春莹再次道谢后,刚把手机塞包里,就听到短信声。 掏出来一看,谢天谢地,始终担心那位明星汪小姐也会借口不付的三万尾款,到账了。 短期内的房租加上饭钱,有了。 虽然远在合肥的爸爸妈妈,几乎每周都提给她承担在上海的房租的事儿,但她已经二十七岁了,怎么还有脸啃老。 何况,房子里,还住着另一个男人。 不以结婚为目的,连男朋友都算不上,最多就是成年人你情我愿的床塌关系,景春莹只有用自己挣的钱租房,才能没有心理负担地跟那位年下弟弟说:“你想住就住,想搬随意。” 景春莹正松一口气时,明星助理茱莉发起了语音通话。 “ire,尾款收到了吧?就说咱拍偶像剧的,比很多行业有诚信吧?嘿嘿,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汪小姐要亲自见你一面,介绍你去个国际珠宝大品牌。” 第二十六章 两个沪漂 景春莹自然要问茱莉,汪小姐为啥对自己那么照拂。 茱莉笑道:你到时候就知道啦,对了,过来的时候,记得修饰一下,你要出镜的。 景春莹不打无准备之仗,脑子转了片刻,打开各个流量平台的app,开始搜索与今年元宵晚会有关的帖子,尤其是讲到汪小姐和那位被甜橙传媒相中的新晋古偶小花的。 刷了整整半小时,景春莹猜到了大致方向。 虽然讥笑汪小姐“珠宝不够、胸沟来凑”的帖子不少,但盯着古偶小花的大蓝宝石进行负面评价的帖子更多。 原来,晚会那天,小花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声称对高级珠宝理解很深的自己,十分认可这件蓝宝作品,因为它不仅主石贵重,而且经过年轻的零零后设计师呕心沥血地原创,用充满了中式美学的绮丽浪漫,突破迷朦雨境,祝愿祖国繁花似锦。 没想到,很快有网友跳出来,拿出自己去年用一个ai软件生成的珠宝设计稿,指斥小花明星戴的项链,很有可能是品牌方用同一个软件出的快餐型方案而已。 舆论持续发酵,黑帖层出不穷。 有的,是嘲讽古偶小花本人,说她但凡有一两成自卖自夸的高珠见识,就能看得出来,项链将装饰艺术和自然主义两种流派生硬地嫁接在一起,明明一股劣质ai味儿,怎么还能扯到活人灵感的原创中国风上去。 有的,是嘲讽古偶小花的团队,资源不行,找了这么一个吹牛吹翻车的品牌方。 更有些帖子,揪着古偶小花“突破迷朦雨境”那句话,解读为她在阴阳汪小姐,因为汪小姐那晚唱的歌叫《春山烟雨》。 而对于汪小姐的团队来讲,这些自来粉,可太及时了。 经纪人于是立马让汪小姐新拍了一个vlog,是去看画展的,仍戴着景春莹为她设计的项链,而且这回扣上了绿碧玺的吊坠部分。 一方面是传达给网友们,自己上节目,就是戴的自己平时也戴的私人物品,不会寒酸到去借珠宝的啦。 另一方面,由于景春莹当初是有细致的设计方案交给汪小姐团队的,借鉴画家彼得多伊格的风格也写得很明确,正好配合汪小姐去看城中画展的文艺调性。 汪小姐不愧是流量女星里演技最自然、台词最棒棒的。 在美术馆附近的精品咖啡馆里,她柔声婉语地聊了一阵参展画家后,就丝滑转场到自己支持真正的原创精神,又将彼得多伊格的创作生涯和高级珠宝的流派区分,都背得溜溜的,很是加持了一把自己的美好人设。 景春莹通过刷八卦帖,将上面这些线索,串并分析后,对于汪小姐为啥竟然愿意再给自己花一些时间,心里多少有谱了。 等见到汪小姐后,摄像团队先拍摄了一段汪小姐和景春莹关于珠宝艺术的对话,然后汪小姐和经纪人就都走了,留下茱莉和景春莹谈。 茱莉此刻才对景春莹和盘托出,这段时间,汪小姐成功营造了自己美学与高珠行家的形象,景春莹的作品顺带着也有了些话题流量,有个法国准一线的珠宝品牌“jardin嘉顿珠宝”,找到经纪人,谈新季新系列的代言合作。 汪小姐的经纪人,比那古偶小花的经纪人,更有远期布局的商业头脑。她没有对代言费狮子大开口,而是与该品牌中国区的总裁商量,同时签约景春莹进入大陆地区设计师团队。 “ire,在商言商,也没啥好藏着掖着的,咱们的想法很简单,既然你这次给汪小姐设计的项链,经受住了业内人士的舆论检验,那么就取得了咱们的信任,进到嘉顿做签约设计师,你好好干,争取升到他们中国区的行政层,以后汪小姐续签代言人也方便,代言费再涨涨,上通告要借嘉顿珠宝,你也给把把关,别闹乌龙啥的,总之大事小事,曹营有人,好办些。” 茱莉一口气说清楚,毫无虚礼情怀,全是生意算盘,反倒是景春莹喜欢的沟通方式。 “听起来,好像是汪小姐、嘉顿珠宝和我,三赢啊。”景春莹看着茱莉说道。 茱莉乐了:“不然呢?咱又不是缅北的骗子,你想想这个机会里,你能有啥损失不?没有嘛。当然,你要是那种轴轴的、非要做独立设计师、打自己品牌的有理想青年,也直说,咱们也理解。小姐姐,我跟你说,我刚进北影的时候,志向还是做中国最好的纪录片制片人呢,现在不也是整天在脑残甜宠剧组转悠?” 景春莹也笑了,笑完后,给出自己明确的态度:“我去嘉顿面试,如果人家确实肯要我,茱莉,我专门设计一对绝地红尖晶耳环给你,你特别适合戴那种火彩炸裂的艳色主石。” “哎呦那我一定收得面不改色。所以说,男人和狗都靠不住,我男朋友只会在我生日时送我数码产品,我们家狗只会弄丢我最喜欢的几副耳环。” 傍晚,景春莹回到租在安福路的小屋。 一进门,眼睛一亮,顾南河居然做了一桌子菜。 木耳拌黄瓜,鸡丝炒茭白,雪菜小黄鱼,还有这个季节的时令菜“腌笃鲜”。 没想到这个才刚毕业的小男生,手艺这么灵。 “好隆重啊,分手饭么?”景春莹开玩笑道。 顾南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神情和静地给景春莹杯子里倒上白葡萄酒,再用勺子挖了黄鱼肚子上一大块肉,放到她的碗里。 “你说你在法国上学的时候,很喜欢这个酒庄的,我在上海找到了。” 景春莹抓过瓶子一看年份,惊道:“这么贵的,你买它干嘛呀,肥宅快乐水,它不香吗?” 顾南河道:“我,确实要走了。我拿到瑞典那个基金的资助了!我可以带着剧组,去拍我想拍的东西了!” “哈……”景春莹瞬间明白了,也激动了。 她站起来,和走到跟前的顾南河,拥抱在一起。 几息之后,顾南河竟轻轻抽泣起来。 景春莹温柔地拍着这位年下弟弟宽阔的肩膀,安抚他。 顾南河比她小四岁,才从上海戏剧学院毕业两年。 顾家是温州做实业的,那里,二代三代承袭父辈的老路,似乎成了铁律。 所以,顾南河一心学戏剧和摄影、要做纪录片时,顾爸爸气疯了,不准家里其他亲戚偷偷给顾南河转钱,想逼儿子听话,由家里出钱去澳洲读个随便什么文凭,回温州接企业。 景春莹是在艺术双年展上认识给主办方打工的小顾弟弟的。 两人渐渐越聊越投机,景春莹主动让顾南河住到次卧,不用分担租金。 几个月后,他们有了水到渠成的亲密关系,但彼此心知肚明,连“姐弟恋”都算不上,只是两个沪漂,偶尔用身体温暖一下对方、再满足一下正常的欲望而已。 顾南河四处打零工,写剧、拍摄广告、做群演,赚来的钱,都用来和志同道合的伙伴做纪录片。 终于苦尽甘来,拿到了瑞典一个扶持青年纪录片制片人的基金。 这一夜,景春莹和顾南河没有亲昵的举动,她和他一起收拾行李,然后各自休息。 临睡前,景春莹发微信:你的书和衣服,放在这里没关系,如果我搬家,我有办法处理好。 顾南河回:好的,谢谢。 翌日,景春莹起来时,顾南河已经走了。 桌上放着八捆百元大钞。 底下压着字条:春莹姐,两年的房租分担,请收下,我没有你的银行账号,只能取现金给你。 第二十七章 春夏秋冬的小聚会(上) 是日午后,春雨淅淅沥沥。 司机老付把夏茉送到安福路。 弄堂门口,景春莹和秋爽已经站在那里等着。 老付伸出头颈问:“弄堂里,车进得去吗?” 景春莹为难地摇摇手。 夏茉在后面打开车门,一面对老付道:“几步路,不要啰嗦啦。” 老付要下车从后备箱拿伞,夏茉已经踩着小羊皮高跟鞋,踏上湿漉漉的地面,拱在景春莹和秋爽中间,走进弄堂了。 老付瞄了几眼环境,吐槽一句“比‘老破小’还不如”,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发给夏鹏程。 对景春莹的情况,老付早已用自认为如实的语言,汇报给多年的老板夏鹏程。 黄山的那几天来看,这姑娘倒蛮文静知礼的,听茉茉讲,还留过洋,但目下飘在上海,年轻人叫自由职业者,其实不就是没个正经单位。 今天实地看到景春莹租住的地方后,老付呈送夏鹏程的判断,又多了一项:景小姐家里应该蛮困难的,否则,但凡父母有点底子的,哪里会舍得女儿住这种上海人现在都不要住的弄堂里,老早出钱给孩子买套像样的商品房住了。 老付发完短信,又抬头看几个女孩的背影。 她们在细雨里共撑一把大伞,匆匆赶着步子,将叽喳聊天声带入陋巷深处。 小姐和她们一起,好像的确蛮快活的,老付想。 哎,至少那个什么秋书记,是正经单位的嘛,挂着国徽的呢,老付又想。 夏鹏程江湖老练,几十年生意做下来,对有句话深以为然:与其做时间的朋友,不如做“领导”的朋友。 秋书记所在的机构,是中央直属事业单位,在上海,从市委到区委,都是要给面子的。 这种过了三十五岁、出去挂职的干部,回来多数升得快些,茉茉与这位大姐姐攀好交情,对夏氏集团,总归是多一层关系储备。 老付心里一面嘀咕,一面钻进车子,往夏氏集团方向开。小姐晚上和周家少爷约会,照例是周公子来接她,承担后半程的护花使命,用不着夏家司机跟着。 …… 夏茉踩着“咯叽”作响的楼梯,还没到二楼时,好奇地指着一个狭小空间问:“这里是干嘛用的?” 秋爽解惑道:“这是我们上海人叫作亭子间的,在楼下厨房和楼上阳台的中间。老式的里弄房子,一般都有。那啥,鲁迅不是有个书叫《且介亭杂文》么,且介,就是取‘租界’俩字的一半,亭,就是这种亭子间。且介亭杂文,是鲁迅住在上海的亭子间时,写的。” “妈呀又来了,”夏茉撇嘴,“秋书记又开始摁头上语文课了。” 景春莹笑道:“人家老上海人,给你我这样的新上海人讲讲历史,还不好啊?茉茉,你别看亭子间还没你滨江豪宅的厕所大,但解放前,真的诞生过很多文豪的。所以现在,我们这种沪漂,也喜欢租里弄房子,嗯,说起来是文艺啊怀旧啊,其实,咳,还是因为这里租金低,省钱呗。” 最后一句明显是自嘲,但秋爽和夏茉都没觉得尴尬。 她们喜欢景春莹的坦荡。 以世俗标准看,夏茉这样手握股权的江浙富豪独女,秋爽这样已在体制内做到副处级的上海本地人,阶层都比景春莹要“高”。 但景春莹与她们相处,嬉笑怒骂也好,娓娓闲聊也好,没有任何或浓或淡的讨好或者仰望感。 更不会动辄提及自己在法国求学时的见识,试图用力地证明,自己的人生,没有太寒酸,没有比她们差太远。 “不假,真诚”,是三十六岁的秋爽,和二十五岁的夏茉,这两个年纪与阅历都不同的人,对景春莹作出的相同评价。 进到亭子间上头的大屋中,二人都看到了隔开充作次卧的小间里,还来不及收检掉的男性衣物和哑铃。 景春莹轻描淡写地说了顾南河曾经存在过。 夏茉表情夸张道:“哇,现在就流行年下小说。年下弟弟,身体素质好,安静不唠叨,可比那些油腻而不自知、总爱说教的爹味老男人,香多了。景春莹,看不出来啊,你浑身上下一股禁欲风,原来吃得这么好!” 秋爽斜瞥她一眼,揶揄一句“你再说,口水都要下来了”,继而也对景春莹感慨道:“姐妹,你这出钱供养男人追求理想、等他发达了也不一哭二闹三上吊要他娶你的,境界可以。” “好了好了,”景春莹摆手道,“你们不要给我和年下弟弟加戏了,来,你们现在也学我资助弟弟一样,资助一下我。看看你们珠宝定制件的半成品。” 半月前,夏茉和秋爽,分别请景春莹作主选石、设计、镶嵌两件首饰,夏茉是自戴,秋爽是送人。 这一周,秋爽从黄山沟村回沪休假两天,正好景春莹在三人的微信群里说,石头到了,模具出来了。 “茉茉,这是你的戒指,我给你选的帕帕拉恰。” “帕什么什么恰?”夏茉对彩色宝石并不熟。 大小姐再有钱,也还是年轻,平时都是去专柜买金钻首饰,螺丝镯、钉子镯、笑脸项链、四叶草什么的,总觉得那种才是时髦女孩戴的,而且别人一看就知道,对应哪个牌子、什么价格,再从夏茉的衣服、手袋和出行方式,相信它们不可能是高仿。 那些专柜所属的洋牌,喜欢夏茉这样的客群,引领着阶层更低些的中国女孩,包揽他们这些并不费时费力、但溢价极高的“批量”产品。 唯其如此,洋牌才能靠高溢价和足够的营业流水,负担他们在中国各个城市黄金地段的门店租金、雇员薪酬,以及,每年百万、千万计算的明星代言费和其他营销费用。 要不是阴差阳错认识了景春莹,夏茉是不会去关注彩色宝石的,因为好几个以白钻饰品为主营产品的专柜销售,都忽悠她:夏小姐你还年轻,不要戴有颜色的东西,太老气了。 但此刻,当午后的春日阳光,照在景春莹镊子上的宝石时,夏茉不由自主赞道:“它,好美啊,像我们在黄山村子里,看到的晚霞。” 第二十八章 春夏秋冬的小聚会(中) “帕帕拉恰,是梵语莲花的意思。这个宝石,粉橙相间,好像夕阳照在粉色莲花上的颜色,又像朝霞或者晚霞。茉茉,你只给了我一个预算,没有更明确的设计方向给我,我就只好去翻你的朋友圈和小金书账号,发现你特别喜欢发日落的照片,我就决定,把你戒指的主石,锁定为帕帕拉恰这种宝石。” 景春莹一边说,一边把帕帕拉恰从镊子上取下,放进模具的槽口中。 模具是铜的,整体造型,以及配钻和其他小彩宝的镶口,都与将来的金托一致,现下从镶嵌工厂里寄回,就是方便设计师请客户来试戴。 夏茉戴上这枚半成品的帕帕拉恰戒指,又好奇地指着周围墨水蓝的石头问:“这些是啥,蓝宝石吗?” “不,它们叫钴蓝尖晶,”景春莹从工作台边的小型保险柜里拿出一盒裸石,作教学示范,“你们看,这些也是尖晶石,要么红色要么粉色。红色的,很像红宝石,它也确实在很长时间里,被人们误以为是红宝石。尖晶石的硬度很高,又美又稀缺,完全配得上同样算作名贵宝石品类的帕帕拉恰。但我没有选这种艳红色的尖晶做配石,一是因为饱和度过高的尖晶,与帕帕拉恰不搭,二是,含有钴元素的尖晶,那种介于黛青和墨水蓝之间的色彩,很像我在黄山写生时,看到群峰后想象的设色国画感觉,更适合表现夕阳映山的意象。” 夏茉听着听着,就好像又回到一个多月前坐在沟村的“山下”咖啡馆外的场景里。 榴红色的霞光铺满天穹,最浓处,是西沉的太阳。斜晖如此慷慨,点染了稻田尽头的每一处黛色山峰。 彼时彼刻,夏茉头顶上,喇叭里传来梁峰质地醇厚的声音:留人间多少爱,迎浮世千重变。和有情人做快乐事,莫问是劫是缘。 没错,如果要用一种颜色来形容那个声音,就是眼前这种沉稳又悦情的钴蓝色。 夏茉在短暂的瞬间里,又想起梁峰的手。景春莹和秋爽都把梁峰的微信推给她了,她第一时间就去加人家,始终没被通过。好在秋爽隔一阵就告诉夏茉,梁峰的手拆线了,去医院学习复健了,看着似乎抓握东西在不断地变得正常起来。 “茉茉,怎么样?这个写意的不规则造型,和颜色搭配,包括点缀在帕帕拉恰和尖晶之间的白钻,你有修改意见,就直接和我提。” 景春莹的询问,将夏茉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啊?哦,我觉得挺好,不,是太好了。说实话,我今天看了你的实物才知道,彩色的石头搭配起来,比白色钻石那种只靠闪瞎人眼来秀肌肉的画风,有意思得多。而且,上手哪里老气了,我觉得很酷。就这样,没啥好改的了,你继续做吧。” 夏茉在阳光里缓缓舞动手指,盯着戒指的眼睛里,素来充盈的娇俏张扬、神气活现的情态不见了,真实的满意之外,分明还有几分温柔,就像帕帕拉恰的颜色。 秋爽笑道:“我总算找到比大小姐有优越感的点了,我十年前就喜欢彩色宝石。人的眼睛,为什么牛,就是天生会对各种好看的颜色的敏感嘛。比如小梁那个水彩画铺子,我跟你们说,我平时下乡回来,或者解决纠纷回来,累得像死狗、气得像刺豚鱼时,就吊着最后一丝仙气,爬也要爬到小梁的摊头前,只要捧着咖啡看十分钟那些五颜六色的画片,哎,立马原地满血复活。” 景春莹耐心地等秋书记像开直播似地唠叨畅快,才又拿出另一个首饰托盘。 “秋姐姐,你要送下属的红宝石项链,预算限制在一万以内,我挑的是七十分左右的胖椭圆切割的鸽血红,因为亭部切得不厚,所以看起来和一克拉的视觉差异不大,但是在保证颜色火彩品质到位的前提下,总价低不少,加上镶嵌,九千左右能拿下来。” 秋爽的目光,很快就从盘子里那粒浓如血滴的红宝石上,移到旁边的一片白玉似的底托上。 “这是啥,好像玉兰花的颜色。”秋爽问。 景春莹捻起那片半成品:“这是珍珠的母贝,各种漂亮的海珠和湖珠,就是靠贝壳分泌珍珠质而形成的,所以母贝本身也很漂亮,国外的高级腕表,常用母贝做表盘。但母贝比珍珠便宜很多,而且可以切割打磨成各种形状,我们设计师喜欢用,因为不会太限制美学发挥。秋姐姐,你说你那位下属喜欢昆曲,我就让厂里师傅,把母贝打磨成昆曲旦角戏服里“云肩”的样子,中间嵌上鸽血红。” “为啥不给她的红宝石,像给我的帕帕拉恰那样,围一些钻?”夏茉插话道。 秋爽假作苦笑:“大小姐,我们公职人员薪水有限,又不像你。我卡着预算,春莹估计绞尽脑汁了。” 景春莹摇头:“用母贝,不光是比钻石便宜,还有两个更重要的考虑。第一,秋姐姐的下属是孕妇,母贝呢有孕育美好的意义。第二,母贝光滑,不像钻石那样有镶嵌的爪钉,我平时观察那些还在喂奶的妈妈们,小婴儿经常会用脸去蹭她们的脖子或者胸口,婴儿皮肤多嫩,金子的镶口可能会划伤他们,而光滑的母贝,就安全多了。” 秋爽听完,由衷赞道:“乖乖,说句出门不认的话,平时咱各级做事的干部们,要是都像你这样,带着脑子干活,能多少看到将来的风险,许多项目就不会要么掉链子,要么弊大于利了。” 夏茉看看秋爽,又看看景春莹,忽然很认真地开口道:“对了,我正要和你们聊聊,我准备出去工作的想法。不然,我真的就会变成双商都在地板的傻子了。” 秋爽看看手表:“和许梅雪的姐姐约的时间快到了,我们走过去吧,边走边聊。” 黄山沟村开咖啡馆的许梅雪,姐姐许乐冬在上海读书、成家。许乐冬有稳定的精品咖啡豆供应商,今天秋爽就带夏茉和景春莹,去买一些,顺便把许乐冬买给老家父母的东西,带回黄山。 第二十九章 春夏秋冬的小聚会(下) 秋书记作为一毕业就进入体制内、迄今已工作了十五年的“老”干部,对于时间的把握分寸,细致入微。 她带着景春莹和夏茉,比和许乐冬约定的时间,提前一刻钟,抵达独立咖啡师的门店。 咖啡师是个不到三十的小伙子,姓丁,理着板寸,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袖子撸到肘部的白衬衣外,套一件米色的背心式围裙,浑身上下透着清爽干练。 小丁问明是乐冬姐的朋友后,十分客气,先亲自带着秋爽等人参观二楼的烘焙锅炉、磨豆机等设备,简单介绍颇具趣味性的烘豆磨粉流程。 再次回到一楼,小丁的徒弟,已经做好了三杯手冲,端了过来。 秋爽谢过主人,和声道:“你赶紧去忙,我们坐在这里等许姐就好。” “好叻,有需求尽管喊我们。”小丁爽朗一笑,回身去招呼店里其他正在选豆子的客人。 景春莹扫视这个舒适又不失专业性的空间,毫不掩饰羡慕的表情。 “我也好想整这么个地方,哪怕只有它一半大。我现在给客户看方案,除了你们这样知根知底的朋友,哪敢放在我那间陋室,要么去客户公司和家里,要么约在外面的餐厅或者咖啡馆,就跟打游击战一样。” 夏茉咂了一口咖啡,不假思索道:“你没钱租地方对吧?我给你钱呀。我说认真的,你俩别看我双商还不如二哈,我好歹实战经验赛过边牧的。我对春莹同学没有救命恩人的滤镜,今天下午看你说了一通设计方案,我觉得比多少牛皮哄哄的大专柜的店长好多了。你真的很适合,像这小哥哥一样,自己做个空间,积攒优质客户。” 秋爽也来了精神,前倾身子,就像在黄山小村给老乡们打气发展特色经济似的,眼放精光,一通慷慨的输出:“对对对,春莹,你不是说巴黎和米兰,很多迷你珠宝屋,都是家族小珠宝商或者独立设计师搞的嘛,照样风生水起,不比大牌差。你搞起来,我去我们上海机关的群里给你做广告,女人嘛我跟你说,不管哪个行业的,看到真的好看的珠宝,都会比看到帅哥还花痴。” 景春莹感激地笑笑,看着二人道:“如果一周前说这个,我肯定不会和夏大小姐假客气。但前天,我正式收到嘉顿珠宝的offer了,愿意和我签署品牌设计师合约,他们有办公室给我,而且马上会让我参与设计几个大客户的新季高定珠宝方案。” 夏茉一听,眉毛扬起:“哇,那更好!刚才咖啡小哥哥不是说,他自己出来干之前,也在欧洲大品牌厂里做了很久,学到不少。嘉顿,嘉顿……是不是字母j开头的那个牌子?没有卡地亚格拉芙有名,但是我也看到过,不在国金和恒隆的一楼,但是肯定也不在b层,应该是在二楼或者三楼的样子,所以算准一线牌子了。” 景春莹点头:“他们还有一个专门接待白金级客户的花园会所,在东湖路附近。他们洋名是jardin,法语‘花园’的意思,也表示祖母绿内部的天然包体。做这个牌子的家族,是哥伦比亚人,从祖母绿起家的,现在各个品类的彩宝都做,如今的掌门人,算家族第四代。” 秋爽是上能朝堂奏对、下能镇住黑涩会的底子,见识不低,翻着眼皮算了算,赞道:“一九零几年开始的啊?听起来,是做老钱一代的生意发达的吧?进咱国家几年了?” 景春莹道:“不到十年吧,但是目标客群很明确,不做下沉市场,秋姐你懂的,这不是傲慢。” 秋爽道:“懂,这和鼻孔朝天没关系。别说你们这个什么高珠赛道了,就是我们黄山卖茶叶,也要分一分客群的。比如我这种咖啡动物,我不是小气的人,但你给我再好的茶叶,我也是牛嚼牡丹。当然哈,不排除过几年,我会浪子回头,成为中华品茶大师。” 夏茉插嘴道:“皑皑,恭喜完了春莹,让我刷一下话题。我那什么,想去黄山太平湖,我爸的项目里,从底层做起。” 秋爽鼓掌:“可以可以,好比华|为的长公主,从前台做起。你爸给你的底层,是哪一层?” “度假村 eam,就是助理行政经理。” “哈哈哈,”景春莹笑道,“大小姐,你是不是对‘底层’两个字有什么误解?” 夏茉眼睛作势瞪眼:“这怎么不是从底层做起了?夏氏的几位董事伯伯,本来还让我直接进上海的总裁办公室呢,是我主动要去黄山的。太平湖那边你又不是没看过、没住过,很多事情,经理也要和前台、餐厅、客房服务员一样,亲力亲为的,何况我只是助理经理。” 景春莹一愣,正色道:“我道歉,不该取笑你,嗯,你既然作好这么接地气的心理准备了,就好。” 三人正说得热闹,那边小丁冲着进门的太太朗声道:“冬姐,你朋友已经到了。” 景春莹等人循声望去,只见走过来的女子,那五官,打眼一看,果然与阿雪有五六分相似,但无论皮肤状态还是气质打扮,都与少女感无关了。 只是,不同年龄阶段的女人,总有各具特色的美,许乐冬即使已经不惑在望的年纪,她依然美得很客观。 杏眼修鼻、荔腮红唇,还有一头打理得好像下一刻就可以走红毯去的丰盈卷发,都只是皮囊之美。 更吸引人的,其实是这中年妇人的神韵。 打招呼的表情,走路的节奏,放下鸵鸟皮铂金手袋时的轻重,为自己迟到了五分钟而抱歉的语气,都有一种令观者和听者瞬间松弛的平易的温柔。 好像生活里,没有什么是她会去计较和不悦的,但她又很在意自己对别人的礼数,所以于优雅之外又是谨慎处世的。 景春莹乍见这般美人,便像见到梵克雅宝的芭蕾舞者系列,有“如闻仙乐耳暂明”的通感。 夏茉没她解读得那么文艺,第一反应是,哎妈,这姐好美,不像是小山村出来的村花气质啊。 只有秋爽,或许平素常与许梅雪打交道,早已将许家二女儿灿烂开朗、生机勃勃的模样印入脑海深处,才会在此刻忽地体察到,阿雪这位看起来举手投足已现雍容富贵相的大姐,怎地有几分隐隐的怏怏病气。 第三十章 冬姐人不错,夏妹嘴更毒 许乐冬向秋书记表示感谢,全靠她尽心奔走,才为许梅雪从黄山沟村的上级行政单位里,申请到了发展乡村经济的鼓励基金,让咖啡馆能有一笔硬件投资的经费。 又向夏茉道:“夏小姐,阿雪说,你很会拍照,她前些时候,连发好几天朋友圈的工作照,就是你的杰作。” 夏茉在许乐冬坐下来的时候,那眼睛就像x光一样,把许乐冬从衣着鞋子到手袋,都扫了一遍。 许乐冬的手袋,夏茉当然不会陌生。 陶瓷粉的鸵鸟皮铂金包,在该品牌大概售价二十万人民币不到,“配货比”超过1:1。 也就是说,主人如果想拥有这么个包,需要在这个品牌,先买一堆衣服丝巾瓷器皮夹子,或者完全称不上珠宝的金属饰品,超过二十万,才能花十七八万排队订购这只铂金包。 夏茉此前已通过许梅雪加上了许乐冬的微信,提了一嘴喜欢“山下”咖啡馆的豆子,回头请乐冬姐姐引见烘豆师,并未深聊。 但夏茉带着女人的八卦心,把许乐冬的朋友圈翻了一遍,大致已从有限的内容里,推测对方的家庭水准肯定已是中产以上了,因为两个孩子都读国际学校,暑期参加的是包机夏令营,一家四口旅游去的塞舌尔,或者在南意阿玛菲海岸的城堡酒店一住就是十天。 夏茉的二代闺蜜圈里,也有人的姐姐,嫁的不是父母生意伙伴的公子,而是外企民企高管。丈夫每年税前五百至一千万的薪酬,匹配的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家庭生活。 再从许乐冬显然是全职妈妈的生活状态,以及没有任何与文化圈名流、企业家社交活动沾边的朋友圈信息,夏茉推测,她应该也只是嫁到了类似精英打工者的男人。 不过,今天打量须臾后,夏茉微微感到奇怪的是,虽然许乐冬挎着并非便宜的那几档的铂金包,头发和妆容也都精致,穿的却是波司登羽绒背心,安踏运动裤,和特步球鞋。 夏茉认得出这些自己从不会去买的国牌,还是因为家里两个保姆都穿它们。 夏茉以为,大部分像许乐冬这种中产以上、富豪未满的全职太太,厚薄针织衫最爱穿通身打满logo的gi、fendi和lv,小洋装必须一看就是香奈儿的圆领花呢,大衣max mara是起步,羽绒服实在不得不穿的话,就nobis或者moncler吧。 总之,得和珠宝专柜那些并非高定、但价格众所周知的基础款一样,叫人看一眼就晓得,主人家底还可以。 她们连loro piana都很少选,因为这个牌子明明挺贵的,却不懂把自己logo做成超市零食包装袋那么醒目,观者哪里分得出是意大利的loro piana,还是内蒙古的鄂尔多斯? 没想到,这位许太太,用一堆加起来不到两千块的衣裤鞋子,配她的稀有皮铂金包。 夏茉肚子里嘀嘀咕咕,不影响她面上和对方展开有效社交。 “乐冬姐,我原本只是想自己来买些小丁的作品,回家冲的。但现在我有个新的点子,我们家在黄山太平湖买了项目,会上一个类似三亚嘉佩乐那样的精品度假村。我马上要去那边管理,就想引入小丁这里的精品咖啡。” “好啊!”许乐冬眸光一动。 旁边的秋爽瞧来,美人先前若有若无的萧瑟神态,忽地就全然不见了。 许乐冬扭头唤过小丁,叫他坐下,莞尔一笑,娓娓道:“你们就找小丁合作吧,我给他背书商业信用,以及做产品的匠人精神。我当年帮他牵线过一个风投,他看出了对赌协议的本质,是要他减少精品豆子、降低烘焙成本,再用全自动咖啡机替代半自动咖啡机,一个门店每天必须出三百杯咖啡以上,他二话不说,真是掀桌子就走啊。” 小丁闻言,表情赧然,解释道:“几位小姐姐,我绝对不是暴脾气,那次我也觉得特别对不起冬姐。但,我真的受不了,自己追求的品质,在有的人眼里看来,一文不值。他们可以觉得资本的巨额盈利是天,我也有我的天,我的天,就是做真正的精品咖啡。” 小伙子说得稍稍激动起来,调门都明显高了几度,引得柜台前选咖啡的客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景春莹轻轻拍了两下巴掌,低声道:“我理解你,我们设计师,很多也是这样,给钱也不做垃圾玩意儿。” 丁“伯牙”冲着景“子期”,高山流水地一笑,继续道:“好在冬姐和小姐姐您一样理解我,虽然天使投资没成,但她自个儿借了我五十万,让我租场地、升级设备、雇人,才有今天这个空间。” “好了别发感动中国奖杯了,”许乐冬拍拍小伙子的肩膀,拉回话题,“我老家是黄山北大门下面的沟村,夏小姐说的太平湖,离我们村不远,而且也是黄山一带很红的景区。我妹妹阿雪在沟村的咖啡馆,都客流不错,能有盈利,夏小姐的高端酒店,更没说的了。你好好跟人家夏总合作。” 夏总……夏茉嘴角抿了起来。 头一回有人这么喊自己,听着真舒坦。 自己那么多大女主文不能白看,搞事业,它不香嘛。 嗯,反正,只要不影响自己和周哥哥的感情升温。 一桌子的人聊得颇为投机之际,门外又进来一个女人,冲着这边大声道:“呀,子涵妈妈,你也在啊。” 夏茉抬头一看,心里滚过一个国庆游行方阵的“哈哈哈哈哈”。 这不就是前面自己吐槽过的“看不出logo、绝不上身的”的人。 但见她,上身一件泥褐色芬迪棉衣,下身一条屎黄色古驰裤子,脚上球鞋后跟上一个大大的金属银色h,臂弯上一只艳紫色的铂金包,也不管这种颜色搭配有多奇葩。 真的,两下里一对比,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许乐冬虽然穿的是便宜国牌,但轻盈的米色系着装,搭配饱和度不高的肉粉色手袋,和谐多了。 许乐冬已经站起来,冲来人笑盈盈道:“昊天妈妈,来买咖啡豆吗?” 又给大家介绍:“这是我孩子学校家委会的主任。” 女人矜持地朝仰脸看她的姑娘们点点头,眼锋精准地捕捉到了景春莹戴着的帕拉伊巴戒指。 “唷,美女,你这个戒指,是那种很贵的碧玺吧?” 景春莹礼貌回应:“啊,克拉数比较小,也不会很贵的。” “美女是彩宝玩家?” “我是珠宝设计师。” “那敢情好,回头给我们家委会捐一件作品呗,我们上慈善拍卖。” 景春莹不及接腔,夏茉已嘻嘻笑道:“呀,从来只听说过劫富济贫,还没听说过劫贫济富的呢。” 第三十一章 我的人生,就这样了么? 秋爽听到夏茉这句话时的瞬间反应,可以用一个着名表情包来形容: 扇贝听了都想鼓掌。 这什么国际学校家委会的主任妈妈,脸可真大,对照面不到两分钟的陌生小姑娘,就好意思提出让人家捐献设计作品? 别用什么开玩笑来说事,任何玩笑,尤其是这种脱口而出的,都能揭示内心的念头。 我秋爽自打做科员起,参加了那么多次联席会议,市里的分管副市长,都不敢跟我们监管的商业主体这么明着要赞助的。 你谁啊? 你家有两个钱,人小姑娘就得跪舔你么? 小姑娘又没孩子在你们国际学校,需要她去做义工或者捐钱捐物的,给娃在校董和老师跟前刷好感。 你们真要做一出“为富且仁”的戏码,或者就算是真存了兼济天下的慈善心,少买个包,或者回家跟你们的精英老公开口,花自家的钱去直接捐钱给公益项目,不就得了? 薅一个辛苦搵食的年轻人的羊毛,害不害臊呀。 被同样是年轻人的夏茉揶揄讥讽,也算活该。 秋书记咬着咖啡杯的纸边,默默把弹幕,开得和自己的名字一样爽。 但对方,毕竟是许乐冬的社交圈的。 她秋爽此刻,若也把怼人的本事亮出来,等于不给乐冬面子了。 还是赶紧打圆场吧。 秋书记遂佯作嗔意地对夏茉道:“你这话说得,我们春莹怎么就‘贫’了,人家是大牌都追在屁股后面要签的设计师好吗?只是品牌方对于珠宝外借和上拍都有严格规定,不是设计师的的决策职责罢了。” 那边厢,慷他人之慨的贵妇,岂会听不出夏茉在阴阳她。 啥意思啊这些小姑娘? 搞搞清楚好伐! 我们“德文希尔外籍人士子女学校”,能让你们来给慈善晚宴提供拍品,是给你们多大的脸面知道吗? 况且又不是白蹭,会给你一个晚宴席位的。同席的学生家长,非富即贵,你们平时哪有机会接触到。 一缕作为反击前奏的冷笑,挂上了贵妇的嘴角。 却听许乐冬用附和秋爽的语气,开口道:“是啊,现在的小妹妹们,真的都很优秀。昊天妈妈,这位夏总,家族企业有旅游地产项目在黄山,她是那边的话事人,回头我们家委会和一些教育机构联合搞夏令营的话,可以和夏总多聊聊合作模式。” 贵妇闻言,霎那间,愠意里掺了惊诧。 这才瞥见夏茉腿边的祖母绿色鳄鱼皮小包,以及她手腕上的宝格丽满钻蛇镯。 呵呵,原来是二代真千金啊,还是出来坐镇、执掌权柄的,怪不得情商欠奉,讲话这么冲。 贵妇换上塑料假笑,对许乐冬道:“没问题,你这个副主任来牵头。什么合作条款的,我又不懂,你是名校高材生,你作主。哎,你要搭我车回去吗?司机弯几条马路的事。” 许乐冬与此人并不同频,无奈恰巧今天与她碰上,毕竟一个家委会的,不能忽视日常社交的密度。 左右已经帮小丁和几位新客户搭上线,给老家妈妈的生日礼物也交给秋书记了,许乐冬便对夏茉等人道:“那你们慢慢挑咖啡,我先搭昊天妈妈的车走了。回头有事微信上细说。” 贵妇此际已经扭身去看咖啡粉,选了几袋,拿腔拿调地缠着小丁要打折。 老实又温和的小伙子,露出为难的笑容:“姐,我们这里,真的不打折的,我们定价就很实在。” 贵妇翻个白眼:“哎呀好来,你这里又不是星巴克,还全球统一价。” 最后还是许乐冬来解围:“没事的小丁,从我的会员卡里扣就好。” “喔唷,那怎么好意思的啦,”贵妇假意推辞,却不掏手机付款,而是接过店员给她包好的咖啡,移步往外走,继续哔哔,“子涵妈妈,你们家没有司机的吗?我听昊天说,你接了子涵,都是去坐地铁的啊?” “嗯,对,让她适应适应,以后如果去外面读大学,总要自己用公共交通的吧。” 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夏大小姐终于忍不住,再次吐槽:“简直奇葩,这么有钱,几十块的咖啡粉还要唧唧歪歪讨价还价。我看她拎的也是birkin,她怎么不去爱马仕讨价还价要打折。” 景春莹冲她竖个拇指:“你就是传说中的吵架没输过。” 夏茉哧一声:“除了黄山索道站那次输给你。” 秋爽道:“好了,不给奇葩再浪费情绪价值了。茉茉,想做的事情就不要拖,你要么今天就和小丁把干货聊一聊,我呢也听听、记记,回头在群里问问太平湖那边的驻村干部,区里或者市里今年的文旅项目准备怎么结合乡村振兴。” 小丁也搬了凳子坐过来,主动开腔道:“咖啡豆其实也不全是进口的好,云南等地现在都有好豆子的。而且,云南的普洱,这两年很有些精品咖啡馆做出来了。小姐姐们能想象吗,卖普洱茶的地方……” 夏茉脑子反应很快:“对呀,上海梧桐区的精品咖啡馆里,也卖红茶拿铁、桂花乌龙,都是没有咖啡含量的。黄山有好几个名品茶叶,我们做出几个新鲜的茶饮产品,和你的精品咖啡,一起卖。我们度假村的住客也好,只是过来打卡公共区域的游客也好,肯定有的爱茶,有的爱咖啡,让他们各点所爱,喝得喜欢,临走时说不定还能买些伴手礼的小罐茶或者咖啡粉。” 景春莹在一旁认真地听,待夏茉说完了,补充道:“我在国外实习时,有些珠宝品牌,会开一些淡化专业培训色彩、以文化宣传为核心的课程,加入近距离观察祖母绿充油过程、学习简单的珐琅烧制等活动。所以,我在想,是不是还可以加入茶文化与咖啡文化的衍生旅游项目,不管是比较专业的研修之旅,还是类似亲子托管的儿童趣味课程,都可以放在你们太平湖的度假村里。这样的话,能给村里提供更多的就业机会。” 秋爽接茬道:“这个点子对,合上乡村振兴的政策宗旨了。” “乡村振兴”四人组聊得火热时,在另一个空间,豪车里,许乐冬的心情,又恢复了孤寂寒潭般的落寞。 耳边,那位叽喳如麻雀的“昊天妈妈”,不停地转换着唠叨的话题。 一会儿是八卦新加入家委会的某位家长,家里乃前年因卖了连锁网红饮食店才财务自由的土鳖。 一会儿是不满爱马仕的柜姐没把她放到waiting list的前排。 一会儿又提醒许乐冬,千万看好老公,现在的小姑娘,都不是省油的灯。 许乐冬礼貌而机械地“嗯,嗯”着,眼睛始终看向车窗外的街景。 这个城市,多么丰富有趣,不仅有不逊于纽约伦敦的现代化写字楼,更有散布在各个街区的小店和工作室。 后者的个人色彩非常突出,总是令许乐冬想起老家黄山,那些在镇子上开了几十上百年的茶叶店、文房店、点心店,以及各种手工小玩意儿的作坊。 此际,被耳畔喋喋不休又毫无意义的废话裹挟着,许乐冬的眼前,却再次出现今日夏茉等人神采飞扬的面孔。 “我就继续,过现在这样的日子么?”许乐冬问自己。 第三十二章 有秘密的男神 五点半,周瑾在咖啡店门口接到了夏茉。 车子启动后,副驾驶的夏茉就从纸袋里掏出几袋咖啡豆,献宝似地一个个凑到周瑾鼻子底下。 “香不香?这个是哥伦比亚的粉红波旁,这个是埃塞俄比亚的瑰夏,这个是云南的小粒,有山茶花风味的和奶油凤梨风味的。你闻闻,喜欢那个就挑一个,带回去手冲。” 周瑾佯作无语:“都密封着的,而且口味是冲了以后才会明显,我现在怎么闻得出来。” 夏茉只管撒娇:“哎呀,你挑一个嘛。” 周瑾飞快地瞥夏茉一眼,又赶紧回到直视前方路况的安全驾驶状态,一本正经道:“那我就挑瑰夏,因为有个‘夏’字,我想把你吃了。” 老天爷… 夏茉低呼一声。 这么清冷智性的一个人,张口就是这么热的情话! 周瑾嘴角浮上浅笑,默然不语地把着方向盘,任身边的小美人品尝车内私密又甜蜜的氛围。 夏茉盯住周瑾的侧颜,看不够。 两个月前,从黄山回来后,周瑾陪她去烧香。在静安寺,夏茉对着宝相庄严的菩萨,不知怎么就勇气盈胸,一口气说出对周瑾的心意,又嗫嚅自己有点可笑,只是看到周瑾发了一个向往黄山雪景的朋友圈,就二话不说冲到西海大峡谷,想拍到绝美的照片,只为吸引周哥哥的注意。 当时,在旁边给她点香的周瑾,忽地停滞了动作,片刻后才吐出一句:“你是说真的?” 夏茉秀眉紧蹙,着恼道:“真的真的真的,谁会专拣拜菩萨的时候说假话啊!怎么,我不能喜欢你吗?” 周瑾原本愕然的神色,好像渐渐开冻的河水,忽地生动起来。 他将一把燃起的香,递给夏茉,自己却留了一支在手里,举起向着佛像:“那我也在菩萨跟前说句真话,我也喜欢你,你这个傻乎乎的夏茉。” 车里,夏茉安静又满足地回忆那一幕,再瞥几眼此刻的周瑾,只觉得周身如沐热泉。 周哥哥真的是男神,表白时候温雅而真挚,彼此的爱恋拉开序幕之后,又总有情炽的话语。 虽然因为周瑾经常要飞去外地看项目,两个月来,二人也就见面了四五次,吃饭看电影,但夏茉哪怕每天只是翻翻微信聊天记录,都觉得自己在谈一场美梦成真的高质量恋爱。 车行半小时,到了夏茉定好的餐厅:徽萃。 坐下打开菜单,周瑾神态和悦道:“看着不错呀,的确都是徽菜,但融入了公馆菜的理念,度假村那边的餐饮要走高端路线的话,你可以偷师。” 夏茉更欢喜了。 不愧是周哥哥,既是情郎,又是知音,能把情话说得叫人脸热,对女友的事业心,也理解得很到位。 等到菜上来了,两人更是好像进入了项目研发讨论会的状态。 “茉茉,这个祁门红茶烤大头虾,我觉得可以换成祁门红茶烤银鳕鱼。因为红茶醇厚味重,优点是解腻,淡水虾其实不需要解腻,适合绿茶搭配着抄。但银鳕鱼油脂丰富,用红茶正好。” “茉茉,这个酱肉,味道很正宗,就是我印象里外婆家做的那种口味。但你看这一家玩了些用心的花样,用进口的清淡果醋泡了欧芹,摆在周围,不光让摆盘像艺术品,而且能够中和酱肉的咸味。” “哎周瑾,这个臭鳜鱼也可以学,是垫了豆腐后蒸的,再淋上豉油汁,比我之前在黄山吃到的红烧臭鳜鱼要口感层次丰富一点,颜色也不是乌区麻黑的。” “嗯,这家只取臭鳜鱼的鱼腩部分,所以更像精品私房菜。太平湖度假村改造好以后,餐饮必须旧貌换新颜,多弄几个主题餐厅。奢牌度假酒店的餐饮和酒水饮料,可是营收的重头,往往一桌的消费,就抵得上两晚房费。茉茉,你什么高级度假酒店没住过?见识不必说的。何况你那么认真,看咖啡供应商,考察徽菜馆,你一定能做好的。” 夏茉听得甘之如饴,半是撒娇、半是给自己打气地,笑吟吟道:“我要是在文旅地产这一块做出水平了,我们俩单独做一个小众高奢品牌好不好?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锦墨’,我俩名字的谐音,又暗合徽墨。阿姨不是黄山人嘛,她也会喜欢吧?到时候请她回国来住。” 周瑾的妈妈,很早就与周父离婚了,不过,是和平分手。周妈妈搬去了美国。 夏茉以前听爸爸说过一嘴,周瑾在美国读书和工作时,周父每年都会飞去看望儿子和前妻。 不是爱人了,还可以是家人。夏茉觉着,这也是爸爸支持自己和周哥哥谈恋爱的原因之一:周家的氛围不错。 此刻,周瑾听女友说起妈妈,谈兴澎湃的神态褪去,面色沉静下来,目光深深地注视着夏茉:“她会来的,黄山是她第一个家嘛。要不,我们的婚礼,就放在黄山办?” “好啊!今年度假村一期,能整修好。” “今年?你那么急?” “不行么?成年人从不唧唧歪歪,爽文里都是三章解决一个情节的。” “好,听你安排,夏总。” 夏茉得意地晃了晃脑袋,伸筷子拈起一大块酱肉,塞进嘴里。 周瑾也喝了一口霍山石斛炖老鸭汤,掩饰自己背后的凉意,和胸口的堵塞感。 第三十三章 冬姐的家庭 上海四月的晚上,吹面不寒的春风,轻柔地拂过。 似乎感受到路人眼梢嘴角的善意,风的兴致高昂了些,从温柔变得调皮起来,好像转了几圈的裙摆,卷落一阵樱花雨。 彼此依偎着兜马路的情侣,上完兴趣课、挽着父母的手回家的孩子,提着日用品走出便利店的上班族,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 他们仰起头,像松弛慵懒的猫儿一样,微眯眼睛,感受花瓣带来的视觉与触觉的治愈氛围。 许乐冬从新华路的安徽省驻沪办招待所走出来。 在附近的上海影城看完四点钟场次的电影后,她来到家乡驻沪的餐厅,点了一小碟石耳炒鸡,一碗问政山野笋丝瓜汤,配着米饭,热乎乎地吃完。 舒坦。 许乐冬站在路边,看了会儿紫陌红尘里的过客,才慢慢往家里走。 “姜太太,晚上好。” 保安小王和许乐冬打招呼。 是那种自然的、看到熟悉街坊时的亲近,不是送餐机器人式的刻板礼仪。 这个小区的二手房挂牌价,即使在房价大跌的2024年的上海,每平米仍坚挺地维持在十五万至十八万。 而本小区,最小的户型也在一百六十平米左右。 可想而知,业主的家底都不薄。 但不差钱的业主们,其中有些,差几分素质与厚道。 偶尔,车辆自动识别系统坏了,门卫小哥哥如果手动操作晚了几拍,就会被骂。 或者,有新来的保安、保洁,如果听不懂上海话,也会被那几个业主投诉。 许乐冬则不同。 姜家,住的是小区楼王那一栋,超过两百平米的大平层,但物业的工作人员们,一直觉得,这位“姜太太”没有一点颐指气使的做派。 她似乎总喜欢走路回家,不论接孩子放学,还是自己一个人。 不论哪一种情形,姜太太都会看着保安们的眼睛,和他们打招呼。 她的两个孩子,以及与她轮换接娃的住家阿姨,也都很有礼貌,有时甚至会将从超市新买的水果,放几个在门卫室的窗内小桌上。 今晚,“姜太太”也没有空手回来。 “小王,老魏,这个是蒙城烧饼,我们安徽特色点心。我吃着挺正宗,让饭店又加了几个打包。等一下让换班的小陈他们,也尝尝。” 两位保安开心地接过,目送姜太太走向“楼王”。 “姜先生今天是不是已经回来了?”老魏问小王。 小王很肯定地点头。 他确实饿了,钻在阴影里啃着香喷喷的烧饼,舌头卷进嘴唇上的芝麻粒后,加了一句:“他的车太好认了,那么贵。脸也好认,总是臭臭的。” 老魏笑嘻嘻地叱他:“没良心的小赤佬,吃着人家业主给你的夜宵,还要说人家老公坏话。” …… 许乐冬一进家门,保姆宋姐,就迎上来,用黄山方言问道:“嗯吃过饭了?阿烧了洋芋头儿。”(你吃过饭了吗?我做了洋芋。) 许乐冬“吃过了”三个字刚出口,丈夫姜喆就走了过来,冷着脸道:“宋姐,我讲过了,这个星期,你和太太不要用方言讲话,免得到时候改不过来。周末来家里吃饭的,是很重要的客人,不可以让客人觉得土里土气的。还有,到时候对太太,不要称呼‘太太’或者‘涵涵妈妈’,要称呼‘许总’。” 宋姐惶惶地应喏,赶紧演练一遍:“许总,您要不要再吃些甜品?” 许乐冬心里陡然厌烦,但不忍心让宋姐继续承受这种气氛,遂也切换到标准的普通话,和颜悦色道:“谢谢宋姐,我不吃了。哦对,你把我的球鞋刷一下,这周下雨,穿得有点脏了。” “哎好,好,现在就刷。”宋姐巴不得有活儿干,好逃离男主人充满威压的目光。 她赶紧拎起许乐冬的鞋子,穿过厨房后的保姆间,去工作阳台上刷鞋子。 姜喆踱步到餐桌后的吧台前,倒了一小杯酒,又冲许乐冬晃了晃瓶子:“喝吗?” 许乐冬摇头:“这一阵心率太高了,不敢喝。” 姜喆垂眼看着威士忌里的冰块,语气冷冷地:“你就是不够自律,跟你说了,找个私教,好好做个健身方案,把静息心率降下来。我们又不是请不起。你心跳快,还每天都喜欢走那么远,自己不开车,也不肯请个司机。我们又不是请不起。还有,我想换个素质高一点的住家阿姨,我们又不是请不起……” “宋姐怎么不好了。”许乐冬看一眼厨房方向,压着声音问丈夫。 “你听她一口安徽土音,把子涛的口音都带歪了。” “子涵小时候也是宋姐带的,她现在普通话和英文不好吗?我十八岁前都是在黄山读书,说方言比说普通话的时间还多,我现在讲国语和英语,有口音吗?” 姜喆听出许乐冬第二句话的愠意。 从大学到工作,再到结婚、怀孕后做全职妈妈,妻子的性格一直很温和。 要不是看她脾气好,姜喆那两位分别在宝钢和国有银行坐到高位的父母,也不会同意姜喆找个外地姑娘。 像许乐冬这般学历高、长相大气、工作能力强的女孩,多得是。 但有些太骄横,尤其是上海本地小姑娘,在家里那都是被当作掌上明珠的,才不会因为嫁人就收敛锋芒,说不定还要骑到老公头上。 自诩高瞻远瞩的姜父姜母,合计了几回,还是觉得,许乐冬这个沙袋一样的外来媳妇,是比较有性价比的。 彼时的姜喆,还会对父母怼回去:“帮帮忙啊你们,人家不是沙袋,人家是修养好。我去她老家玩了不止一趟,你们不要看是乡下地方,一个个都讲话都不是戆兮兮的。人家是有底气的。哎,徽商你们晓得伐?皖系军阀你们晓得伐?胡雪岩、段祺瑞。你们的太爷爷还在江北撑船的时候,人家安徽人已经在上海霞飞路买得起最贵的花园洋房了。” 此刻,姜喆听妻子罕见地用了反诘语气,明白她是有点恼了,忙找补道:“那不是,男人女人语言天赋不一样嘛。子涛是男孩子。好了好了,你不想换,就不换,男主外,女主内,家里的事情,你说了算。” 第三十四章 你还不知足吗 许乐冬在餐桌边坐下来,尽量平心静气地说道:“老公,这不是我做不做主的问题。我是觉得,你现在有点,有点……” 她心里想的,是“你有点像子涵同学的妈妈那样,装腔作势,没有仁心”。 但如此在背后贬低一个与夫妻争执无关的外人,许乐冬霎那间又觉得自己过分了。 她于是换了一种表达:“你有点太注重形式了。大部分人的普通话,不都有点口音么?顶级外企里那么多人的英语,不也是一听就有中国味么?能交流就行了。还有,周末你在家请重要的熟人,我会和宋姐一起,把家宴安排妥帖。但你为什么非要宋姐喊我‘许总’呢?” “那是社交中有效地营造人设感,”姜喆耸耸肩,露出不以为然的笑容,“阿冬,你从前工作的时候,确实是个分管总,现在就算全职状态,也和子涵学校那些庸脂俗粉、没有见识的家庭主妇妈妈不一样。我要让来吃饭的朋友有个判断,我们家是双强联合的家庭,这种形象,当然有助于我在社交圈建立权威。” 好虚伪的人际关系方法论。许乐冬心想。 她没有再去接茬。 姜喆认为,妻子被自己用简练而富有含金量的教导,一下子说服了,只是面子上还有点过不去而已。 自信的丈夫于是走过来,放下酒杯,纡尊降贵地给妻子捏肩膀,换了轻松的话题:“你下午去哪里了?给你短信也不回,本来难得今天我后头没有会议,可以带你去吃个晚饭。环球金融中心新开了一家日餐厅。先说好哦,我不是查岗,就是问问。” “我去看电影了,在上海影城,里面信号不好。” “什么电影?讲啥的?” “《又见|奈|良》,吴彦姝老师演的角色,收留了一个日本|遗孤,孩子成年后回到日本,中国养母很想她,就去找她。奈良的日本人,还有其他遗孤后代,都热心地帮着找。” 姜喆语带讥讽道:“这演员名字听着耳熟,是不是你喜欢的那个老太太演员?她怎么演这种片子啊?表达日本人有良心,还是要宣扬啥?她不是中国人吗?是中国人怎么有脸去演美化日|本|人的片子?” 许乐冬回头,看着丈夫:“里面帮着老太太找人的,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啊。” “怎么知道是普通的?敢说祖上没有人当过兵、来过中国?” 姜喆的语气并不愤怒,只有一种觉得自己逻辑强大的得意。 他意犹未尽地抓起桌上的手机:“老婆,我转发一个讲我们必须保持仇恨的视频号给你,讲得特别好,你有空看看,也管住子涵,千万不要被小日子的文化输出残害了。” 许乐冬站起来,疲惫地说:“知道了。我回头看。我先去洗澡了。” 姜喆又喝了小半杯酒,觉得身体开始有代表起兴的暖热感了。 这周,国际学校放春假,十岁的大女儿子涵参加学校组织的一个研学班,去了南京。六岁的儿子,子涛,则去了姜家在苏州买的别墅,由爷爷奶奶带着玩几天。 宋姐很识相,做完最后一点家务,就呆在远离主要活动区域的保姆房里,把难得的清净空间,留给夫妇二人。 姜喆当然不会满足于在餐厅或者客厅与妻子坐而论道。 卧室才是他这样的优质人夫大展身手的舞台嘛。 姜喆走进主卧,打开床头的台灯,调到一个烘托气氛的亮度。 又从衣帽间里拿出早就下单买好的道具。 客卫里,水声还没停,妻子今天怎么洗了这么长时间。 姜喆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关键是,他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好像自己的身体,有临时掉链子的趋势。 他赶紧去书房拿来手提电脑,求助于半小时前还批判过的“日本文化”,调出一个平时喜欢的女演员,直接拉到视频中段,接受最有效的视觉刺激。 浴室那边,又响了一阵吹风机的声音后,终于安静了。 很快,许乐冬开门进来。 已经关上电脑的姜喆,走到门边,反锁上门。 这是夫妻二人心照不宣的信号,以前也都是如此。 许乐冬在床上坐下来,脱掉了刚换上的睡衣,正要钻进被窝,一件白衬衣出现在眼前。 “穿上,”姜喆笑嘻嘻道,“老夫老妻,也不能没有情调嘛。” 许乐冬接过衣服,果如所料,扣子与普通的正装衬衣完全不同。 姜喆见妻子没有任何抗拒之色地穿上,还是很满意的,如果再加几声嗔怪就锦上添花了。 这个衣服真不错,姜喆觉得就好像穿越回二十年前,自己去许乐冬暑假的实习单位接她,看到她一身职业装、踩着高跟鞋走出来的样子。 姜喆又从枕头下摸出早就准备好的皮铐子,气宇轩昂地一番操作,威风凛凛地完成了自己的宏图伟业。 前后耗时十分钟。 真是身体力行了他所在的券商行业引以为傲的“快”节奏。 许乐冬依靠自己的双手,解开了腕上那副软绵绵的拙劣“道具”后,再次坐起来,换掉只有腹部钉了两个扣子的衬衣,穿回睡衣睡裤。 “你要喝水吗?”她问丈夫。 “好,喝。”姜喆像死狗一样趴在床上。 许乐冬去餐厅调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柠檬水,回到卧室,放在姜喆那一边的床头柜上。 姜喆懒洋洋地翻过来,直起上半身、靠着床背,拿过杯子。 “老公,我有个事和你商量一下。” “说。” “两个娃都大了,我想重新出去工作。” 姜喆的死狗状态,一下子切换到了战|狼状态。 “什么叫两个娃大了?大女儿都还没上初中,你就不想管他们了?许乐冬,你在瞎想什么啊?当初怀孕后,不是你自己提出辞职的吗?你是和老单位一直有联系是吧?还要回到那个破公司的合规岗、给营销背黑锅?哎我问你,我是不给你家用了,还是不许你经常出去吃吃喝喝消费了?以至于你起了要出去挣钱的念头?许乐冬,你现在眼睛看那边,那个包,那个鸟皮的什么金包,拿下来要六位数吧?我给销售拉卡的时候,啰嗦过半句吗?” “那是你自己硬要给我买的。” “不是,许乐冬你有没有良心?什么叫‘硬’要?噢,我给老婆买个像样的包,让她不要总是穿得一副不值钱的样子,以免在国际学校那群贵妇妈妈们面前丢人,我还讨不到半句好话了?” “姜喆,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完。” 许乐冬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和悦一些,以期能安抚情绪控制能力欠佳的丈夫,让他好歹先听懂几句干货内容。 “我没有想回原来的公司,有那么多年富力强的后浪,公司不会招我这个年纪的。我只是,想有个固定的小事业做,每天能出去接触社会,比如,开一个卖咖啡粉、袋装茶的门店,也卖一些我们黄山和周边的土特产品。” “不可能,”姜喆斩钉截铁道,“那你和开烟杂店的有什么区别。这种坍我们家面子的事,你想都不要想。我要睡觉了。你也睡一觉,明天出去兜一圈,看看现在这种经济寒冬,生意有多难做,就不会七想八想了。许乐冬,你能有我这样的老公,挣足身家和你过日子,你就知足吧。” 姜喆关上台灯,拱进被窝里。 许乐冬也躺下,不再说话。 第三十五章 绿茶的生意来了 上午十点半,辛西娅走入这座沪上知名重奢商场,选了个光线比较亮、适合自拍的简餐厅,点一个最便宜的brunch。 等菜碟和咖啡上桌后,她调整了一下食物饮料的位置,让它们成为手提电脑的背景,然后在电脑两侧,分别放上带着明显的“h”标志的眼镜袋和钥匙包。 钥匙包做成经典的铂金包的超级迷你款,包身部分是透明的,正好露出奔驰车钥匙的三叉圆环标志。 当然,从皮具到车钥匙,都是冒牌的。 高仿的眼镜袋和钥匙包,好歹能装东西。 车钥匙,那就纯属假货一枚了,塑料模型而已。 辛西娅如细心的摄影师,摆好这么一大摊,拿起手机,以打开的电脑屏幕为中心构图,拍完照后,上传朋友圈。 配文案如下: 只要带着电脑,哪里都能搬砖。客户临时发来一个大活动的需求,今天就要给方案。妥的,我们乙方的字典里,没有‘难’字。 发送时,辛西娅会屏蔽包括夏茉在内的不少女性联系人。 因为这个款式的朋友圈,主要是给她陆续加来的目标男性群体看的。 根据辛西娅的经验,越是上了阶层、产生“天下在手、世界我有”的迷幻认知的男人,越是会抱有招惹妻子或女友以外雌性动物的心理。 这种心理,和夏茉那种“看你顺眼就把你当闺蜜”的好感和信任不一样,反倒是更容易操控的。 而到了2024年,一些男人也多少变得品味提升了些,不再只喜欢看撅嘴扮幼嫩无辜状、扭腰翘臀的求偶照了。 虽然年轻和颜值仍是必要条件,但同时还要有学识,要勤奋不怕卷,行事风格流露好脾气的温柔。对外输出以工作内容为主,与生活相关的,主要是推荐最近读了什么书。很少发自拍,如有,要么是和艰难抢到的话剧票合影,要么是忙里偷闲去看了一天博物馆的特展。 辛西娅总结,这样的人设塑造,更能吸引目标男性对自己发起社交信号。 至于照片中透露奢侈品,有两个作用。 一是反向钓鱼,筛选出潜在的“杀猪盘”。杀猪盘,闻到味儿就会误判辛西娅颇有身家,急吼吼的聊天风格,便容易露出马脚,将很快被辛西娅删除并拉黑。 第二个作用,是给那些真正的有钱男人建立一个印象,这女孩,目前的生活品质已在中高位,并非一根蒂凡尼银链子就能送得出手的小家碧玉,别以为得到她的成本会很低。 辛西娅发完朋友圈,边喝咖啡边看点赞和留言的人都是谁,然后给他们分别标注“反应速度a”。 现在是11点,还是精英男士们的工作时间段,能如此迅速地点赞的,说明对她辛西娅已经产生了有效关注。 一顿微操猛如虎,辛西娅才有空拿起刀叉,去切牛油果滑蛋三明治。 刚咽下一口吃的,手机响了。 辛西娅一看来电显示,顿时激动起来。 是夏鹏程的秘书小刘! “喂,刘老师您好。” “小娅,生意来喽。我们夏氏,五四青年节要在太平湖搞一个公益活动,主题是’设立贫困高中生奖、助学金基金会仪式’,再搭一些辅助项目。为期三天。大致安排,仪式一天,走访贫困户一天,夏氏优秀员工团建考察一天。会务初步预算五十万左右。夏总会亲自去,还有当地省、市、区、镇的相关领导莅临。我回头用手机发一个微信号给你,是我的工作号之一,你加我,收一下活动要求、人员介绍、宣传物料等。你好好想想,尽快拿出方案给我,我向夏总汇报。” 刘秘书一通输出的内容,虽然说的都是甲方的要求,语气可一点都不生硬。 老板夏鹏程已经明确交代过,既然这个辛西娅上次去夏氏登门讨生意做后,没有再如狗皮膏药似地粘着不放,就先把她看作努力打拼的普通底层女孩,给点小业务,免得她对夏氏产生“远之则忿”心理不平衡。 故而,刘秘书和这小姑娘打交道,也拿捏着平易的画风。 辛西娅则更明白分寸。 不是夏氏的公关部小喽啰,而是总裁的秘书亲自和她对接,这生意,就是夏鹏程决定了施舍给她小娅的了。 “好的好的,刘老师,我们太荣幸了,一定珍惜这次机会。” “唔,对了,你来夏氏拜访的事,和夏小姐提过了吧?” “刘老师,茉茉的手机恢复后,我第一时间跟她提了,说我看到网上的消息,实在太担心,就莽撞跑到夏氏去问了。然后夏总和您对我这样的晚辈特别亲切,问了我的创业情形。茉茉说,没准夏氏会让我做些活动,挺好的。” 刘秘书满意道:“夏小姐对朋友是很仗义厚道的,她后来提过这事儿。行,那就好,都顺了。回头夏小姐应该也在太平湖,她现在是我们集团‘清梦星河’项目的负责人。” 辛西娅当然明白,刘秘书多问一嘴,是要确认,夏茉不会对辛西娅会成为夏氏的供应商感到奇怪,以及,往深里讲,再次判断一下辛西娅做事有没有情商。 “嗯嗯好的,谢谢刘老师,我真是特别感恩,才创业就碰到贵人了。”辛西娅声如黄莺般柔婉。 挂了手机后,“小黄莺”赶紧加了刘秘书的微信,接收一堆材料。 “出席人员……集团分管副总裁:王思东……” 辛西娅此前,早就把夏氏目前的股权结构和班子成员信息,摸得清楚清楚,知道这个王思东,是红松资本空降到夏氏集团的,代表红松这个股东方,在董事会行使部分决策权。 文旅运营能极大地撬动第三产业,长三角地区更加专业化的康养地产,则是另一个回归的投资热点。辛西娅琢磨过,红松资本增资夏氏,应该不仅仅是出于两个掌舵人之间的战友之谊,更因为,感受到新热点的红松,看中夏氏的牌照和行业经验。 “不知道周瑾这个红松太子爷,会不会也去黄山的这个慈善活动呢?” 第三十六章 打上门的冬姐 辛西娅做活动计划书的效率还是很高的。 在餐厅的一个小时,已经写出大概方案,下午再问一圈分包供应商,了解大致报价后,就可以请刘秘书过目,等待夏氏的初步反馈,再进行修改完善。 收拾好电脑和一堆摆拍的道具,辛西娅准备穿过商场中庭,去那个堪称pua式营销之王的品牌,提货。 不过,和许多自称“养马人”的该品牌客户不同,辛西娅不需要卷生卷死地去卷“配货”,才能像古代追求花魁的生瓜蛋子书生一样,卑微地追求一只铂金包。 因为,辛西娅是直接买高仿。 而且是从专柜销售手里买。 该品牌在本商场的专柜,不是沪上旗舰店,但产品线也还比较全。 柜姐翠西,就在里头做中级销售,同时还偷偷地用小号在朋友圈卖这个品牌的高仿,赚外快。 辛西娅经人介绍,认识了翠西后,从她手里买了许多这个品牌的高仿小皮具,觉得质量都不错,价格却只有十分之一,反正拍照发朋友圈,甚至平时用起来,也没人盯着问是真是假。 在翠西这里做过小金额单子的测试后,辛西娅试了一只大象灰的tc皮手袋。 这款并不是该品牌最王者的两个款式之一,真货的二手回收只有一万多,高仿哪怕声称用原版皮,也不过四五千就能拿下。 翠西准时发货了,辛西娅一如既往地满意。 由于经常在夏茉身边混,辛西娅对那些真品看得多、摸得多,积累了眼力,可以盖章翠西的高仿货源,包型和皮革品质,接近真货九成。 如果不和真货摆在一起去观察缝制走线的个性和五金件的质感,或者去闻皮革的药水气味区别,很难分辨谁是李鬼。 辛西娅于是在两个月前,出手问翠西定了个高仿中的大货:祖母绿色的蛇皮铂金包。 并且爽快地先付了六成货款,远超两成的定金。 但辛西娅提出了一个条件:要在专柜交货,拍摄店内陈设为背景的照片,营造人设用。 翠西与辛西娅明确绝不能出现二人的脸、或者其他客户的脸后,答应了。 “这两天,法国总部的一位新晋高管,到上海来视察,明天安排在我们店。我们店长和一位马上要升职的高级销售,会在十二点半左右陪高管去楼上的馆子吃饭。你到时候等在附近,他们一走,我就想办法支开另一个初级销售,叫你过来拿包、拍照。你动作一定要快,再带一块纱巾,万一就那么两分钟里,进来东看西看的客户,或者懂行的vip,你千万把高仿盖严实。” 此刻,辛西娅依着翠西交代的“攻略”,走近专柜的店门。 这个品牌总是在落地玻璃后,将帷幔拉得严实,营造一种分外注重客户隐私的感觉。 辛西娅站在正门不远处,从有限的视觉空间里,观察店里流连不走的客人。 终于,那几人什么也没买,陆续走了。 微信响了,翠西发了两个字:进来。 然而,就在辛西娅要举步时,一个拎着粉色鸵鸟皮手袋的中年女人,进入了辛西娅的视野。 …… 许乐冬踏入店门时,翠西一惊,赶紧一面条件反射似地说句“欢迎光临”,一面打字给辛西娅:有人,注意。 再抬头看清许乐冬的面孔时,翠西的惊,变成了骇。 照理,一年前来逛过、什么也没买的流水客,肯定从销售的记忆里消失了。 但翠西记得许乐冬,不但因为对方很漂亮,更因为,这位太太,居然拒绝了先生要给她配货等包的计划。 在翠西的销售经历里,男女搭伴着来专柜的,男士要做刷卡的工具人,女士们简直巴不得。 有的女人,甚至当场就开始举着剪刀手自拍自己的正脸和男士的背影,少不得要发个朋友圈或者小金书帖子:真开心,老公陪我来买心头好咯。 个别明明提到了王牌产品、也不拍购物过程的,要么,是真的有钱到一定级别,买个鳄鱼皮也不过就像普通人去超市买一兜预制菜,有啥好拍的。要么,是做外室的,不敢拍,男人来亲自付钱,也只是怕外室用个十分之一价钱的高仿糊弄自己,把九成的直接转账金额,洗成一个外室的傍身之资。 所以,许乐冬,绝对是翠西看到的特例,当时她甚至还与初级销售暗暗嘲笑过:这个女人好傻,老公的钱不使劲花,留给外面的人去花吗? 此刻,许乐冬读出了翠西眼中的惊惶,开门见山道:“你认得我对吧?小姐,我在对面站了很久,就是等店里清静些时,才进来和你摊牌。用高仿的手袋骗取被害人十六万,肯定够诈骗的立案标准了,如果你不想坐牢,现在就把钱,转回这张卡上。” 翠西瞪眼看着许乐冬逼近后举起的银行卡。 半年前,这个妇人的丈夫,姜喆,第二次走进店里时,被翠西用话术一套,便吐槽自己的老婆不讲究名牌包,拎着帆布袋去孩子的国际学校开家长会,肯定丢份。 又聊了几句,翠西判断,姜先生对本品牌的了解,只限于“这个牌子是社交场里最有排面儿”的低级认知,根本鉴定不出真伪,而且一股财大气粗的派头,只说要尽快拿到,配货也无所谓。 翠西给姜先生的配货都是真的,而且有客户记录,只是最后来提这个包时,自己做了手脚。 但自己是足够聪明的,考虑到店里监控,当时让那男人又买了一大套瓷盘子,所以监控拍到男人在柜台刷了卡,但没有取走瓷器,因为瓷器的盒子很大,店里会为他专门送到地下车库,他的车前。 姜先生第二次刷十六万的鸵鸟皮铂金包时,就他那个蠢样,根本没发现,温柔美艳的、已经建立起纯洁友谊的柜员,掉包了pos机,监控也拍不到,因为翠西用巨大的瓷器盒子挡住了。 翠西麻利地将两张刷卡凭证用订书机订在一起,塞进瓷器盒子里,然后妩媚地笑着对姜喆说:“姜先生,我们的政策是,总部开具的销售单和产品发票,会在三个工作日内寄给您。” 翠西在监控的死角将高仿的鸵鸟包及盒子,与更为硕大的瓷器盒子,都装上小推车,盖好毯子,推到地下车库。 “姜先生走好,下次再照顾翠西的生意呀。” 如翠西所料,男客户多数不像女客户那么细心,他们往往觉得,只要在专柜里买走的,就是真货,就有坚实的保障。 而他老婆,对奢侈品手袋根本不感兴趣,多数也不会马上发现真假。 果然,事后风平浪静,姜先生甚至都没在微信上问翠西要发票。 翠西看着姜先生在朋友圈里挥斥方裘俄乌局势,或者指点金融市场,心里暗笑:一副懂王的样子,原来这么好骗啊。 自己马上就要辞职了,带着这些年的灰色收入积累,和做高仿发家的男朋友在泰国结婚,不再回来。 没想到,土大款的土老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现老公被骗了。 第三十七章 戳穿(上) 翠西到底也是在几大品牌都做过的奢侈品销售老兵了,不怵各种真的假的有钱人。 她与自称“道上混过”的男友交往多年,也不再像老实良民那样,会对法律有强烈的敬畏。 她将自己这半年来的操作回忆一遍,又确信与姜先生没有任何提货鸵鸟包的微信对话记录、都是用facetime视频联系的,便恢复了几分源自无赖心性的镇定。 她甚至猜测,这个土老婆并没有先对老公兴师问罪,而是在不知怎么发现端倪后,先独自跑来,或许是要诈一诈柜姐,把老公付的钱讨回她自己的账上。 店里的监控可是开着的,方寸不可乱。 翠西于是莞尔一笑,柔声道:“女士您贵姓?可以给我全名吗?虽然您看起来似乎找错人了,但我还是去翻一下我们的客户记录,好吗?” 许乐冬见这个柜员如此油盐不进,估计对方可能是老手。 她退了几步,靠近门边一些,掏出两张签购单。 “今年3月28日晚上9点半,嗯,你应该是专挑工作日,且商场快要打烊了,这个时间段人很少。你约我先生来,让他购买一套瓷器后,又二次刷卡提货仿品。你把你自己的拉卡拉水单,压在专柜单据的下面,用一排钉书钉钉住商户名称。这两张就是我从瓷器包装盒里找出来的签购单。我请律师去工商查了内档,拉卡拉设备的注册商家‘受写杜’,只是一家个人独资企业,肯定不是你们品牌在上海的授权经销商。小姐,我看到你们今天有外国高管在,他们现在是去楼上的‘茹斯葵’吃饭了对吗?你可以忙你的,我就等在你们门口,等你的中外上司们回来。” 许乐冬对着监控,一手签购单和银行卡,一手握着手机,显然自己也在录音取证。 翠西心念飞转如电。 这个姜太太不作名媛贵妇打扮,讲话却不怒自威,而且推理不错,复盘当时情境的一番话,就好像她也在现场似的。 但越是这种并非花瓶的厉害角色,自己越不能轻易相信可以退钱消灾。 谁知道她的目的是不是,先挽回自家损失,然后反手一个报案,将今天取证录音扔给警方,非要把柜姐送进局子泄愤。 翠西将面上的无奈感又做足了些,摇头道:“这位女士,我真的理解不了您在说什么。恕我直言,有没有可能,您先生同时在别处有您说的消费事件,您搞混了。或者您先平静一下,致电您先生问一下,好吗? 经验丰富的骗子,不想给监控和手机,留下任何显露破绽的证词。 同时,翠西的内心,其实还在惦记另一桩事,就是与辛西娅的交接。 虽然在与许乐冬交锋之际,她迅速瞥到微信对话框里,辛西娅回了一句“我也临时有事、回头再说”,但她更需要迅速解决的,是去藏好已经摆在角落的高仿蛇皮手袋。 然而,她试图激将许乐冬分神去给老公打电话的做法,失败了。 许乐冬不为所动,盯着她。 更要命的是,门外忽然有个年轻女孩驻足。 “乐冬姐!” 女孩开口唤道。 …… 今天是景春莹正式以“嘉顿珠宝”签约设计师的身份,来到品牌门店进行常规见习活动的第三日。 工作日的上午,客户并不多。职场精英型的客户都在上班,娇养在家型的客户,往往还在睡懒觉。 有意思的是,午间,出现了几个来搞可选消费和另类投资主题调研的国际学校中学生。 男女都有,礼貌地,又有些怯生生地提出可否接受采访,回答问题。 正在例行理货的柜员们,有拒绝之意。 景春莹却忆起自己在巴黎时,抱着手绘作品集,一家家地上门请求实习机会的画面。 景春莹于是赶紧从敞开式工作台里走出来:“同学们好,销售姐姐们现在很忙。我来接待你们好吗?我是设计师。” 少年男女面对景春莹自然和煦的笑容,一下子松弛了,围着她,边采访、边记录。 在与店长确认可以对非定制品进行拍照后,景春莹还为学生们,介绍了嘉顿珠宝的镶嵌工艺特点,给他们以启发:精品可选消费市场的受众,往往有个特点,不喜欢产品同质化。 一番讲解,学生们积攒了不少文字与图片素材。 其中一个显然是领头的小姑娘,甜甜地问道:“姐姐,珠宝这一块我们完成了。但是皮具与腕表,我们还没去。姐姐能不能带我们到一楼,帮我们和那几个品牌说说好话呀?” 这小美女,脑瓜子可以啊,社交能力有天赋。 景春莹欣然应允,领着少年们下到一楼,直接进了一家瑞士腕表品牌。 腕表和高级珠宝一样,位于奢侈品金字塔的顶尖,二者的从业者,天然有亲近感。 景春莹来的头一日,就与几家腕表店的店长进行了陌生拜访,聊得还挺开心。 况且,景春莹将这群调研的孩子出处提了一嘴,腕表店的店长就意识到,他们的父母,可都是高净值人群,或许今天自己善言善语地接待后,几个娃娃回家一说,家长一高兴,过来买块表。 有钱人的素质,下不保底,上,也可能不封顶的呢。 见腕表店顺利“接收”了少年们,景春莹挂着姨母笑离开。 就在绕着中庭去买杯咖啡的路上,她看到了许乐冬。 …… “冬姐,我建议直接报警,就现在。” 从许乐冬言简意赅的几句话里,弄清原委的景春莹,盯着一脸看似面不改色腔调的翠西,毫无迟疑地对许乐冬道。 “呵,可以,请便。”翠西强作镇定。 虽然对方多了一个人,但趁她们商量对策时,自己正好可以去处理那只高仿蛇皮手袋。 景春莹却不等许乐冬接话,就往店堂里走进来,目光落在最里面的陈列柜上。 “小姐,麻烦你让一让,不要影响我们的正常工作。”翠西冷冷道。 那一头,许乐冬正要拨打110时,却听身后一声拿腔拿调的法语:“bonjour”。 是这个品牌来视察的外方高管,用完午餐,回来了。 —————— (现在出门办事,晚上再更今天的第二章。谢谢新书期间各位朋友的支持) 第三十八章 戳穿(下) “这是他们总部高管。”许乐冬对景春莹道。 景春莹同时看到,那有着拉丁语区典型长相的男人身侧,穿着与翠西不一样颜色工作服的中国女人,年纪不轻,气质干练,应是店长。 店长敏锐地觉察到店内气氛不对。 她维持着职业性的礼貌笑容,开口道:“抱歉,午间员工轮流吃饭,是否有接待不周之处?” 景春莹却已打好了另一番腹稿。 这种时候,连店长都不要相信了,就算她不是共犯,岂知她在弄明白原委后,因为害怕自己这个主管要担责,而做什么手脚。 景春莹于是指着高品陈列格右下角的一只手袋,用法语对深色卷发男人道:“这是贵品牌最有特色的稀有皮产品之一吧?蟒蛇皮,python。” 洋高管一听这位客人能说地道的法语,而且对品牌很熟悉,欢喜地回应道:“啊是的没错,美丽的小姐,在我们的全系列稀有皮革中,蟒蛇皮是最轻柔娇贵的。在人们的印象里,蟒蛇与鳄鱼一样,是凶猛的动物,但其实,蟒蛇皮,比鳄鱼皮、蜥蜴皮、鸵鸟皮都薄,好像浪漫的花瓣……” 男人说到这里,抑扬顿挫、仿如念情诗一样的介绍,戛然而止。 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啊,自己随店长去吃午餐前,没在店里见过这个包呐。 店长的面色,则早在景春莹指向这个包时,就变了。 翠西更是觉得一股凉意冲上天灵盖。 这半路杀出的女孩,竟能这样准确地铆准目标。 因为自己太着相,叫她那对贼溜溜的眼镜看出来了? 还是因为,她本来就是行家? 翠西无暇多思,只困兽犹斗地用中文对店长道:“这是咱们上一层的顾问,新批下来的一个配额,才到的。这不是,您才从巴黎回来,我还来不及和您汇报。” 店长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在这个品牌,中级以上的销售,的确有独立向总部顾问申请稀有皮的配额的权利,但蟒蛇皮,和鳄鱼皮一样,多难申请啊。店长对几个店员的业绩了如指掌,知晓翠西手上虽有几个一年配货百万的豪客,但去年底刚用掉一个鳄鱼皮的配额,现在才四月,蟒蛇皮的配额怎么会那样快就给了? 小赤佬,要死了,八成是闯祸了。 这种丑闻出一次,不光是让这小赤佬滚蛋的事,自己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店长还在飞快地盘算,有没有可能用话术暗示景春莹一切好商量,中国人不举报中国人,别对老外再叽歪了。 景春莹却反倒笑了,将翠西的说辞用法语给洋高管翻译了一遍。 洋高管听了前半段,还傻乎乎地恭喜这家店好运气,不料紧接着就迎来景春莹的后面的一大串话:“可是,先生,有些事,太巧了。当年我在巴黎的珠宝公司实习时,曾因为要给客户设计几套与她的手袋颜色相配的首饰,有幸结识了贵公司的高级工匠,现在我们仍是经常联系的好朋友。 作为珠宝设计师,我非常喜欢祖母绿,所以一直关注你们的祖母绿色稀有皮。就在这几天,我还和那位工匠聊起,相较祖母绿色的短吻鳄鱼皮,我更喜欢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因为后者要深邃一些。 先生你猜怎么着,你们的匠师告诉我,最近你们的四家供皮原厂,染出的符合你们要求的祖母绿色蟒蛇皮很少,只能满足欧洲和迪拜的一些客户,亚洲的高客,也得等着。没想到这位厉害的柜员,如此神通广大。” 来视察的洋高管,并非该品牌内部员工逐级升任,而是集团从其他品牌的营销条线挖来的,本就对供应链和工匠管理两块很不熟悉。 但不熟,不等于傻,他明显听懂了景春莹的言下之意。 他很清楚,本品牌的确不像法国其他奢侈品牌那样,会将中国客户与欧美、迪拜客户一视同仁,直白讲,就是比同行要傲慢,甚至有些不喜欢许多中国客人的暴发户气质,急躁地要获得稀有皮铂金包,只是为了在社交场合炫耀自己的财富等级,并不见得迷恋热爱产品本身的工艺魅力与美学风采。 因而,若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在近期那么稀少,总部哪个顾问会对上海一个并非旗舰店的分店,网开一面呢? 洋高管遂将脸一沉,对只能听懂英文的店长道:“你让你的下属,把总部顾问的答复邮件、审批函、进口稀有皮许可等文件,都拿出来,马上,现在。” 随即,洋高管迈开长腿,几步走到陈列墙前,取下那只祖母绿色的蟒蛇皮包。 景春莹也走过去:“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先生,恕我直言,这包有问题。就像你刚才说的,蟒蛇皮其实很薄。因为薄,就易皱,但贵品牌的高明之处在于,处理后的蟒蛇皮,楔形的蛇鳞边缘,没有一点干裂发白,也没有一点细微的翻翘,这是其他品牌很难完美做到的。可是这只包,你看,五金扣子这里,蛇鳞的瑕疵很明显。还有,蛇鳞的面积也很小,更像水蛇皮。” 景春莹这么一说,洋高管更服气了。 他此前是在一个意大利的品牌工作,那个品牌也有以蛇为主题的祖母绿色挎包,但因为包型远比铂金包小,所以基本都用水蛇皮。 此刻洋高管细一查看,就觉得,果然不对。 店长在一边,再是听不懂法语,也能从二人交流的神色上猜个七七八八。 扭头一看,闯祸坯子翠西小姐,哪里还有什么理直气壮去拿文件的举动,只呆呆地站着,脑门上犹如写着“完蛋了”三个大字。 门口,报完警后的许乐冬,将瓷粉色的鸵鸟皮铂金包也举到几人面前。 “先生,店长,你们这位店员,同时出售高仿,可不是只有蟒蛇皮这一桩案子。警察已在路上了。” 一刻钟后,由110接警后转接的附近派出所民警,将店长、翠西和许乐冬,都带去派出所做笔录。 许乐冬报案的是涉嫌诈骗。 而店长也由洋高管与上海地区的负责人叮嘱过,本品牌也必须作为受害人,以假冒注册商标罪报案。 无论哪一罪,翠西的行为都达到了刑事立案标准。派出所做完笔录后,直接走刑事程序,翠西被转送至看守所,此为后话。 商场里,见到警察进店、也围过来看热闹的人们终于散去。 二楼,嘉顿珠宝的展厅里,两个小姑娘店员拉着景春莹吐槽:“它家活该出一次事,就那种把客户玩得团团转、画个大饼然后骗客户买一堆傻不拉几的配货产品的做法,太讨厌了!” 景春莹虽表情温和,但意思明确地纠正她们:“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叫骗,这是人家的营销方式,你们可以看不上,但不能用‘骗’这么重的词。再说,配货的东西值不值,也是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今天这事儿,他们自己,也是受害者,哪个品牌没出过害群之马。” 店长在一边核对库存,其实分心听女孩们聊天。 她心里很有些喜欢这位新来的设计师。 几天下来,不仅觉得小姑娘很实在,而且是非观强烈。 思及此,店长又默默嘀咕:听她说马上就要开始一个高定项目,不知道她和公司那位首席设计师的法国老太太,能不能相处得下去呀。 第三十九章 被珠宝种草的冬姐 辛西娅一直保持着自己微信小号的登陆状态。 她几乎每隔几小时,就刷一下翠西的朋友圈。 毫无悬念,这个以往十分活跃的奢侈品高仿微商,朋友圈从三天前开始,就再也没更新过。 辛西娅在翠西的违法行为败露的那天,始终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站在中庭围栏处,观察事态的发展。 等警察到来时,由于围观的人多了,她便大胆地走近店门,用手机的2倍长焦镜头,把许乐冬和景春莹的脸部拍了照片。 放大图片后,辛西娅确信,那个半路加入维权的、与外方高管能流利交流的女孩,就是夏茉在黄山结了过命交情的珠宝设计师。 夏茉回沪拿上新手机后,第一时间发了个朋友圈,是黄山电视台采访梁峰和景春莹的视频,配上的文案,除了感谢二人外,还特别介绍了梁峰的水彩画小铺子,和景春莹独立珠宝设计师的身份。 以辛西娅的经验,夏茉是真的很喜欢景春莹。因为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夏茉都在不停地推景春莹的作品。 有一天,夏茉还晒了自己戴着半成品彩宝戒指的手指,配文:谢谢春莹的设计,完全长在我的审美点上,划重点,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蓝宝石家族不全是蓝色的哦,还有这种叫帕帕拉恰的粉橙色。 大小姐是什么人?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没用过?肯这样给一个穷朋友花大量时间商推,简直了。 辛西娅无法遏制自己的妒忌,甚至比那日见到公子如玉的周瑾来接夏茉时,情绪还要强烈。 而这一次,辛西娅的妒忌升级到了愤怒。 如果不是这个留过洋的麻雀,自己已经拎上那只祖母绿色的蛇皮手袋了。 现在倒好,卖货的那妞,人进了局子,仿货充公,自己的六成定金也打了水漂。 辛西娅其实在那天看到翠西栽跟头后,就立马打电话咨询过懂法的朋友,得知像她这样“知假买假”的行为,不仅不算违法犯罪,经过国家相关部门的批评教育后,还能从犯罪分子那里追回一部分损失。 但辛西娅不准备去公安机关申报为受害人。 这个时代,任何社会活动的痕迹,都有可能因了某个契机,被网络无限放大、传播。 她辛西娅是努力向上社交、立志完成阶层飞跃的人,不可以留下卑微岁月里的污点。 一万多的定金,没了就没了吧。 人要懂得抓大舍小。 辛西娅于是在第四天,终于将翠西,从自己小号的微信联系人里,删除了。 她把玩着塑料质地的玩具奔驰钥匙,走过那个“每个女人一生都要有一只铂金包”的品牌门店。 “总有一天,我会轻松拥有你们家的喜马拉雅鳄鱼皮铂金手袋的。” 辛西娅发誓。 …… “其实,景小姐,我对他们家的铂金手袋,真的没有着迷的感觉,哪怕是最昂贵的喜马拉雅鳄鱼皮。怎么讲呢,就是,体会不到它们有打动我的美感。” 一周后,上海新华路一栋奶油黄的小别墅里,许乐冬给对面的景春莹舀了一碗巢湖三虾烩冬瓜羹后,闲闲聊着天。 为了感谢景春莹用更专业的手段逼翠西现了形,许乐冬当天一离开派出所,就约景春莹吃饭。 两人的老家,一个在合肥,一个在黄山,许乐冬自然就把小聚的地儿,定在屡试不踩坑的徽菜馆。 景春莹接过汤碗,美美地喝了一口。 她看着许乐冬道:“没错,很多时候,审美是主观的。价格高,可能是因为确实稀有,但价高的产品,若产生美学霸凌的话语权,就很可悲。唔,相比黑白配色的稀有皮,我更喜欢祖母绿色的铂金包。同时,我也不会因为你冬姐表示哪种都不喜欢,就故意顺着你的话说。” 许乐冬笑了。 这姑娘吧,自己最初与她打照面时,听她和咖啡师小丁关于“坚持个性”的对谈,觉得她挺书生气的。 可接触下来,人家这种不卑不亢的社交态度,建立在原则清晰、是非分明的基础上,其实很真诚。 “对了冬姐,我好奇问一下,”只听景春莹又问道,“你是怎么发现,鸵鸟皮手袋是仿冒的?” 许乐冬也不对这姑娘藏着掖着:“我不关心这个牌子这包那包的,哪里懂真假区别。那天去小丁的咖啡馆和你们碰头,夏小姐问起,我不还说是我先生去专柜配货配来的嘛。后来我们家请朋友吃饭,朋友的太太倒是个玩家,她加了我微信后,告诉我,因为听我先生说是专柜买的,她才决定不要怕多事得罪我们,直接与我说疑点。那包,确实是鸵鸟皮,不是牛皮压纹的,颜色染得也没错,但毛孔之间的平整度,与她自己的鸵鸟包,差别明显。我听后,就去翻当时的收银单,才发现不对。” 景春莹点头:“所以,能做到高奢巅峰的品牌,肯定都有各自的独门绝活。比如我们高级珠宝赛道里,梵克雅宝的无边镶工艺,还有布契拉提的珠罗纱工艺……” 景春莹只随口一提,没再展开。 如果冬姐并不对高珠感兴趣,顾自滔滔不绝地驰骋在这个话题上,有点缺乏社交礼仪。 不想许乐冬却明显来劲了:“正要问你呢,无边镶,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我那天去看展,看到一朵红宝石菊花,介绍里就说是无边镶。” 景春莹如遇知音,话匣子顿时打开了:“冬姐是去的当代艺术空间吗?那朵菊花,就是梵克雅宝最经典的无边镶作品。每颗红宝石,除了台面,周边还会切出四个侧面,每个侧面,有一道叫作‘车坑’的凹槽。同时,匠人要经过精确的计算,打造出金子的网格,再把一颗颗红宝石嵌入网格中,让金杠子正好卡在宝石的腰线凹槽上。所以,这种镶嵌的成品,只看到宝石本身,看不到任何金子的爪钉,而且宝石平滑整齐,就像我们一以贯之的笔触,非常适合表现花瓣、裙摆等柔美轻盈的题材。” 许乐冬惊叹:“那岂不是一颗算错,满盘皆输?” “是的,金子细格的弧面,宝石腰线到台面的距离,宝石的大小等等,一个因素不到位,出品就铁定坑坑洼洼,甚至会在后期发生宝石成片脱落的后果。” “太不容易了,伟大的工匠们。” 许乐冬由衷感慨,目光则落到了景春莹小洋装前襟边的一枚胸针上。 “春莹,这胸针,是你自己的设计作品吗?” “嗯,对。”景春莹用热毛巾擦了擦手,取下胸针,递给许乐冬。 “荷花与翠鸟,真美,像一幅苏绣。”许乐冬细细观赏着。 景春莹道:“我小时候,暑假里常去合肥包公祠写生,画过翠鸟停留在荷花上的题材。做了珠宝设计师后,为了环保,我就尝试用珐琅替代点翠工艺。荷花的花瓣,则是深浅不一的粉蓝宝。” “我能问一下胸针的价钱吗?” “可以啊,这本来就是可以卖的,我与一位素人珠宝博主签了协议,她在直播间帮我卖,有大中小三档。因为是高温珐琅,且烧制次数、釉面厚度等都要严格按照工艺要求来,加上粉蓝宝与18k白金都是贵宝和贵金属,所以这样一枚胸针的市场定价,低不下来,按照尺寸不同,六千到一万不等。” 第四十章 我可以直播卖货呀 许乐冬将荷花翠鸟摆在自己胸前,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如照镜子般观赏。 “春莹,我这件绉缎真丝圆领衫,是在苏州一间原创国风女装小店买的。我很喜欢,但总觉得浅香槟金色,过于素净了些。我直接问你定一枚荷花翠鸟胸针吧。” “啊?冬姐你不用为了谢我,专门照顾我一单生意的。” 许乐冬笑着将景春莹自己这枚胸针先递还给她,娓娓道:“我确实喜欢的。我们黄山老家,沟村,也有好大一片荷塘。” 景春莹记起来:“是不是在你妹妹阿雪的咖啡馆正门十点钟方向?中间有座桥的?” “对,和宏村那里很像。可惜你们在沟村的时候是二月,如果夏天去,满湖粉色和绿色。我小时候放学回来,就拖个大木盆,把阿雪放在里头,在湖边荡来荡去,特别凉快,还有荷花的清香。她那时候还是个小宝宝呢,看到蜻蜓和小鸟就咯咯咯地笑。一晃快三十年了。” 许乐冬沉浸在回忆里。 黄山脚下的女孩,曾经那么向往湖山田园以外的世界,憧憬电视剧里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 而多年后的今天,许乐冬却经常在梦里和童年或者少年时的自己相遇。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春风秋水皆过客,但,自由不能匆匆照面后,就倏尔远去,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义,甚至都不如那只流连荷叶间的翠鸟。 许乐冬掩饰着伤感,摆摆手道:“不怀旧了,春莹,说定了,我要一枚这个胸针,尺寸和你这枚一样。全款我现在转你,不用给我折扣。” “我的是中号,今年金价涨了,师傅烧制珐琅的工费也涨了两百每件,所以中号是7500。我来盯着厂里师傅们做。冬姐你是直接从我这里买,就算不要特别的折扣,我也得把要提给直播渠道的佣金去掉,所以你转我6000就可以。” 这姑娘的实在里,是透着聪明的。许乐冬心道。 做生意,坦诚些,往往给买家的感觉更好。如果对买家看人下菜,判断对方不懂行情,就揣着明白装糊涂、只为多赚一点是一点,并非长久之道。因为,买家其实并不是傻子,特别是首单,往往是测试而已,若体验不佳,便没有下一次。 许乐冬打开微信付款,同时会心笑道:“看来哪个行业的佣金都差不多,当年我们保险行业的代理渠道的佣金也是十五至二十左右。” “冬姐从前,就职于保险公司?” “嗯,不过不是做业务的,我是法律合规部门的负责人。快三十岁时怀的第一胎,当时正遇到一个产品在销售环节出了大问题,监管部门三天两头把我和客服部的人叫去处理群体性投诉,有客户扑上来推我,我差点摔得流产,都感到宫缩了,还好住了一周院,没事。出院后我就辞职了,不仅仅是担心肚里的孩子,还因为寒了心。公司销售渠道那么多大老爷们,分管业务的老总也是人高马大的男人,结果让我和客服部的一个小姑娘去当炮灰。奖金他们拿,危险我们担,凭啥?” 景春莹静静地听着。 那是与她所在赛道,完全不同的行业,但她听得感同身受,因为歧视的本质,没有区别,不论是性别歧视,还是国籍歧视。 许乐冬接下来却画风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自嘲:“结果现在快四十了,我又在家里呆不住了,我想出去做事。你不会觉得我挺可笑的吧?” 景春莹一愣,认真道:“我,我为啥要觉得你可笑呀?我自己不也在好好工作吗?做独立设计师,或者签约给品牌干活,我都可开心了。有事做就觉得充实,这和年纪没关系吧?” 许乐冬点头:“那天看到夏小姐,我也有所触动。” 景春莹见她主动提夏茉,才接茬道:“对呀,她家那么有钱,她不是也不肯做闲着的逍遥公主嘛。多好,咱们就该这样有精气神。冬姐你是去应聘大公司,还是想自己创业?” 许乐冬道:“你说的那个合作的素人博主,她的直播间能给我看看吗?” 景春莹眼睛一亮:“对啊!你也可以做直播。冬姐你的学养谈吐、职场经验和社会阅历,都不逊于那位,叫啥来着,哦叫董宇辉,你为啥不试试呢。我和嘉顿签的是in house协议,一旦入职,我不能私下继续设计和制作珠宝,通过代理和直销渠道卖。但我入职以前的设计作品,可以继续委托你代卖的。然后我还认识做花丝产品的同行朋友,比我的设计还更贴合国风主题,人家那可是非遗技术了。啊说到非遗,你们大黄山,瞻淇的鱼灯、泾县的油布伞、黟县的徽墨、屯溪的漆器,不都可以在直播间卖吗?茶叶那就不用说了,妥妥的黄山形象代表。还有吃的,臭鳜鱼和毛豆腐也可以卖。” 许乐冬扑哧一声笑了:“这边刚冷艳高贵地戴上大珠宝,下一秒唰地掏出一条臭鳜鱼……” 景春莹一脸信念感:“这有什么问题吗?戴百万美金祖母绿的安吉丽娜茱莉,她也要吃东西的吧?臭臭的cheese,哪有臭鳜鱼和毛豆腐好吃。” 许乐冬眼睛越发弯成月牙,甚至还很有些感动。 这个比自己小十岁的女孩,既严谨而有正义感,又不乏自信而无畏的洒脱气质,所以能在不经意间,激励到与她同质的灵魂。 景春莹今天下午处在公司给的自由采风时间段,所以安心陪着许乐冬进行头脑风暴。 她打开自己合作或者关注的几个直播博主,给许乐冬细细地分析一通,又建议许乐冬去报个上海交大的珠宝鉴定课,先补上自己在基本概念方面的知识短板。 如此畅聊到三点,许乐冬才与景春莹分别,去学校接女儿姜子涵。 二人如往常那样,坐地铁回家,出站后又去拿了定制的蛋糕。 今天是子涵的生日。 母女俩快快乐乐地踏进家门,却见来接蛋糕的宋姐,满脸惶恐。 “怎么了?”许乐冬轻声问道。 宋姐刚要转身瞧瞧男主人在哪里,姜喆已从书房走出来,铁青着脸对妻子吼道:“许乐冬,你为什么接受电视台的采访!” 第四十一章 这婚还不离吗? 许乐冬一听丈夫这话,就明白他是冲哪桩事发火。 几天前,翠西诈骗及假冒注册商标案的主办警i官,联系许乐冬,希望她能接受上海电视台法制栏目的采访,讲述受骗上当的经历,许乐冬没什么犹豫,就去了。 许乐冬以为,自己既然已将报案经过与丈夫说过,丈夫除了吃惊外也没多问,那么,后续的处理就不必再占用工作繁忙的姜喆的时间。 不料他那么抵触自己接受采访。 此刻,在客厅玩赛车组装的小儿姜子涛,被爸爸对妈妈的斥责吓了一跳,放下手里的玩具,呆呆地望着门口。 许乐冬把球鞋放上鞋架子,柔声对保姆道:“宋姐,你先给俩娃洗水果吃,我和爸爸去书间里说事。” 女儿姜子涵毕竟满11岁了,小姑娘心性又普遍成熟得早,她甚至比宋姐反应还快些,主动开口道:“我带弟弟做水果拼盘。子涛,来。” 子涛听话地跟着姐姐和保姆,去处理食物了。 夫妻二人走进主卧,许乐冬将门轻轻关上。 “姜喆,当着孩子的面,你讲话前,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情绪?”许乐冬坐在梳妆台前,尽量平静地对丈夫说道。 姜喆鼻子里哼了声,插腰走到窗边,又走回来,盯着妻子:“那我问你,你呢?你又能不能控制一下你喜欢出风头的情绪?你那天和我讲了报案抓人的事,我有多放一句屁吗?是,你许乐冬聪明警惕,当年做合规岗当炮灰真是屈才了,你应该去做审计啊,查案子多牛啊你!行,我娶到了那么能干的老婆,帮家里挽回了六位数的损失,我给你发光荣榜。那十六万赃款,等公安通知你去领回来,你就搁你卡里,爱买啥买啥,爱买你习惯的那一堆下沉市场最喜欢的国货,都随你便。可是许乐冬,你怎么会傻到去上电视呢?” 许乐冬压着嗓音,但也针锋相对:“姜喆你有点社会人的意识好不好?警方和记者,都很有工作责任心,我作为报案人,应该尽量配合他们吧?他们也同时采访了那个品牌的上海地区总裁,这就是个法制新闻,不是什么我要去走红毯出风头。我们受害人站出来有什么不对吗?那不光是感谢警方帮我们追回损失、惩罚坏人,更是让其他消费者有机会看到,减少今后上当的……” 许乐冬“可能”俩字儿还没出口,姜喆就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知道今天中午,我好不容易能和公司几个管委会的老大吃饭,包厢电视里放出你的镜头时,我有多丢脸吗?张志文那个小人,一刻都没含糊,直接笑里藏刀地拿我开涮,说真没想到,姜总这个首席风险官,被个小小的柜姐耍了。” 姜喆说的“张志文”,是他任职的“中”字头券商的财务总监,正与姜喆这个首席风险官,争夺进入管委会的名额。 但男人之间,做起虚情假意的戏来,比甄嬛传的后宫嫔妃们还演技爆表。 暗斗不明争。 姜喆半个月前邀请两位独董来家里吃饭时,特意叫上了张志文。 一顿家宴吃得谈笑风生,端的是:毫无情感,全凭技巧。 当时,姜喆瞥见张太太的手袋,还对众人打趣道:“看到伐,我和张总,那在普遍疼老婆的上海男人里,也算排名靠前了。我们给老婆买东西,从来不会肉痛的,什么配货成本,不存在的,只要老婆高兴,大家说对伐?老婆,把你那只稀有皮的铂金包,也拿出来和张太太交流交流。” 张志文则笑呵呵地对张太太道:“对对,你们女人有女人最喜欢的话题。交流好了,你喜欢的话,也去订一只。” 张太太,就是加了许乐冬微信后,告诉她手袋可能有问题的那位“吹哨者”。 只听姜喆继续发泄道:“许乐冬,你晓得把张志文当走狗的一个大佬,当时听了以后怎么接的戏吗?人家笑嘻嘻地讲,好唻,网民又有段子编了:股民还没跳楼呢,这家中字头券商的女员工先跳楼了,因为房贷压力大又降薪嘛;好好的为什么降薪呢,因为公司管风控的高管给老婆买个包都会上当,公司的资金能安全得了嘛。” “不是,姜喆,我接受采访的时候,只简单说了几句是我发现单据不对,我又没对着镜头提到你,更不会傻到特别强调我是你们公司风控官的娇妻好吗!你别脑补那么多网民的戏份好吗?” 姜喆瞪眼道:“许乐冬,你脑回路是直沟的吗?张志文难道不晓得前因后果吗?他不会去大喇叭宣传吗?公司里那么多平时看我不顺眼的屌丝小孩儿,动动手指,我不就被挂在网上了?” 许乐冬气笑了:“呵呵,所以,其实说到底,还是你们男人,屁股都坐到上市公司财务总监了,也还是为了勾心斗角那点破事,会去嘴碎到在公司里宣扬别家隐私对吗?那难道是我配合公安机关做法制宣传的错?那是碎嘴子们自己素质低好吗!” “爸爸,妈妈……” 两口子正剑拔弩张时,儿子子涛轻轻地敲着门,奶声奶气地唤道。 “宋姐,什么事啊!”姜喆不耐烦道。 “姜总,涛涛说,他今天画的画,在学校得了第一名,要进来给你和太太看。” 姜喆到底还是很看重儿子的,深呼吸几次后,去开了门。 子涛举着一张五彩斑斓的蜡笔画蹦进来,向爸爸妈妈讨表扬。 姜喆蹲下来,看向画面,许乐冬也努力换上兴致勃勃的表情,凑过来瞧。 子涛指着画面中央一个“红帽绿衣”的小人:“爸爸,妈妈,这是我画的未来梦想。我的梦想,是做一个叮咚买菜的叔叔。” 许乐冬赞道:“画得真像哎。子涛为啥要做叮咚买菜的叔叔呢?” “因为每次叮咚买菜上门,阿姨都会很高兴,说我们的好吃的到了。所以,我长大了以后,也要送好吃的给别人。这个是牛排,这个是大鱼,这个是车厘子,这个是……” 子涛正用肉乎乎的指头,一个个地点着自己画的食物,忽见爸爸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姜喆抬起头,对站在门口的宋姐,斩钉截铁道:“阿姨,侬下趟,再碰到叮咚买菜上门,要跟小囡讲清爽,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做这种苦力,风里雨里地给人送外卖。晓得伐?” “啊?哦,哦,我记住了,姜总。”宋姐连连点头。 许乐冬倏地站起来:“姜喆,你是个爸爸,你怎么能把这种毫不尊重他人的烂三观,灌输给孩子!” 姜喆怒道:“我哪里说错了?送外卖的不是苦力吗?你会愿意你儿子将来去送外卖吗?许乐冬,你真是和读书的时候一样虚伪圣母心!” 许乐冬觉得完全没有办法,再和眼前这个自己曾经那么爱的男人,继续沟通。 她抓起放在梳妆台上的手机,直冲冲往门口走。 “宋姐,我晚饭在外面吃。” “许乐冬,你像不像个当妈的?今天女儿生日哎!” 许乐冬回头,眼里带着讥讽:“姜喆,你还知道,今天是女儿的生日啊?” 姜子涵从厨房快步而出:“妈妈,我陪你出去吃。” 姐姐这么一说,弟弟姜子涛也跑过来,一把抱住妈妈的大腿:“我也要去!” 许乐冬穿好鞋:“你们俩都跟我去,宋姐,你也跟我去。” 宋姐惊悚地摇手:“我不去了太太,我给姜总做饭。” “要滚就都滚!老子不用你们伺候。”主卧里,传出姜喆的咆哮。 但害怕丢了工作的宋姐,终究还是留在家里。 许乐冬带着两个孩子下楼后,被暮春的晚风一吹,好受了些,这才注意道,女儿竟然把那只六寸的手工蛋糕,也拿出来了。 姜子涵对上妈妈的眼神,慧黠地抿了抿嘴。 许乐冬又蓦然有些心酸。 正叹气间,儿子姜子涛忽然认真地开口问道:“妈妈,爸爸为啥看不起外卖员啊?要是阿姨也跟我们一起出来,没人给他做饭,他不是还得叫外卖吗?” 许乐冬和大女儿,同时笑起来。 第四十二章 原生家庭的支持 午后,黄山北麓,沟村。 秋爽跟着村里原来的老支书,以及两个现任村干部,在一户农家磨破了嘴皮子,又连线区里的民警,举出各种血淋淋的实例,终于让年轻的男人相信,缅北不是黄山北,被黑中介洗脑,过去打工,很有可能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男人的老婆,一边奶着娃,一边送秋爽出来,对她千恩万谢:“秋书记,我愿意和小孩爸爸一起做点心铺子的呀,辛苦就辛苦,至少命在。” 秋爽往她围裙袋子里塞了一个小红包:“给小朋友买玩具。不要想着离婚了,娃那么小。” “谢谢秋书记。” 女人没有假意推辞,但收下红包的同时,已经在盘算,要做一个月的烧饼给秋书记送去,劝她好好吃早饭。 两年了,村民们都打心里喜欢上了秋爽。这个从大上海过来挂职、但丝毫没有架子的热心书记,给沟村做了不少实事。 “秋书记,他们都说你年底要离开我们村,是因为赶回去结婚?”奶娃的女人又问。 秋爽无语,笑道:“我连男朋友都还没谈呢。不说了,看到你们夫妻和好,我就放心了。给娃摆百日酒的时候,不要忘记喊我来吃席。” 解决了这边的一摊麻烦事,秋爽又惦记着去看看梁峰的恢复情况。 她顶着烈日,匆匆地往镇子中心走,路过阿雪的“山下”咖啡馆,冲进去道:“快给我切个三明治,饿死我了。再加一杯冰美式,冰块多放点,哎妈这个天气,四月底就这么热。黄山改叫火焰山算了。” 阿雪应一声,去冰箱里拿食材。 秋爽又道:“对了,我下个月还得回一趟上海的本单位处理公务。我会搭屯溪那边挂职干部的车走,你爸妈有啥要捎给你姐的吗?” “秋书记,我爸妈去上海了,我姐,要离婚了。” “啊?” …… 大龄单身的秋爽,一面狼吞虎咽地啃着三明治,一面听准大龄单身的阿雪,讲述姐姐的婚变。 俗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其实在现代都市,见过猪跑的还真不多,但各种兰因絮果的破裂婚姻,简直和银行问要不要贷款的骚扰电话一样普遍。 了断的念头如烈焰般熊熊燃起,大多不是冲动之举,而是由来已久的不谐,终于遇到了导火线。 秋爽想起在小丁咖啡馆里初见许乐冬时,她那说不出哪里忧郁的眼神。 希望离了婚后,她的眼睛能重新变得亮起来吧。 秋爽觉察出阿雪的倾诉欲望比较强,应该是需要情绪释放,便灌了一大口冰咖啡,继续问道:“那你爸妈,就准备一直在上海陪着你姐?直到事情完全解决?” “对,但我爸妈不是去帮我姐吵财产的,也是想和那边的父母好好商量,两个孩子怎么办。” “你姐夫要抢孩子的抚养权?” “他一开始,连婚都不同意离。他觉得我姐要么是疯了,要么是外面有人了,否则怎么会过着那么舒坦的日子,突然提离婚。知道我姐根本没有外遇后,姐夫就搬来他爸妈,做我姐的思想工作。她公公倒是比儿子清醒些,劝我姐夫,诉讼离婚的话,闹得比较大,对我姐夫的事业不好,还是协议离婚吧。我姐提出,可以只要家庭财产的三分之一,但前提是,两个孩子必须跟着她。” “姐夫那边不肯?” “嗯,那边的意思是,我外甥女可以跟着妈,但我外甥必须放在姜家养。我姐如果同意,可以多给我姐两百万。但我姐很坚决地两个娃都要,说大不了去法院。” 秋爽心里有些佩服许乐冬。 表面看起来那么温柔的人,内核很刚。 “阿雪,我平时也看了不少类似的离婚故事,你别介意哈,可能,就算去法院,法官也会判决一边一个,甚至两个都判给你姐夫。因为你姐十几年没工作,怎么证明有独立抚养孩子的能力呢?” “我知道的秋书记,我也上网找过攻略了。我直接跟我爸妈说,把屯溪那套准备给我结婚的商品房卖了,房款打我姐账上。第二,把屯溪商铺的产权人改成我姐的名字,个体工商户的营业执照也更名我姐的,证明她在屯溪有生意做。这两点,我爸妈都同意了。挺好,见识过我姐的婚姻后,他们也不一天一段微信语音地催我去相亲了。” 秋爽一拍大腿:“理解你,我爸妈今天一大早,就给我发了七八段、每段59秒的微信语音,介绍了三个相亲对象的情况。我的老天爷,早上五点钟啊,村里的鸡都还没叫呢。” 阿雪莞尔,但旋即又恢复正色,继续说他们全家一心、支持姐姐拿到孩子抚养权的计划。 “秋书记,我这个月开始,就给我姐打钱,哪怕两千块,也是合伙开咖啡馆的分红证据。哦还有,我姐准备在我爸妈到上海后临时租的房子里,开直播,卖东西,我妈昨天给我打电话,说她准备给我姐做现场助理。你不知道,我妈可自信了,她说她是看琼瑶亦舒张爱玲的人,对着臭鳜鱼和烧饼,都能脱口而出风花雪月一大段。而且,我爸做的螺钿工艺品,本来就挺适合上直播卖的,只是以前我们都没想过这个方式。” 秋书记杯子里的冰美式已经见底了。 她却兀自空吸着塑料管。 冬雪姐妹的原生家庭真好。 所以许乐冬也有铁了心要止损的决断和底气吧? 秋爽于是点头道:“我刚才说的刻板经验,最好失灵。法官也是人,应该能看出,两个孩子跟着你姐,都会得到物质和精神的良好抚育。对了,你姐的直播间,还能卖小梁的画呀?” 阿雪听到这茬儿,忽地放下自家的话题,去料理台拿起自己的手机,打开网店页面,给秋爽看:“秋书记,我怀疑,小梁的手,其实没有恢复好。你瞧,他的网店里,最近有好几个差评,还都是之前买过的客户,吐槽画品质量下降。” 第四十三章 挑山工小梁 秋爽来到梁家门口,看见梁峰的爷爷,正在用左手吃力地拧毛巾。 秋爽忙上前帮忙。 “老爷子,我来擦。我真是服了你,比我们女人家洁癖还重。这个摆画的柜台,你每天角角落落里要擦几遍啊?” 梁爷爷笑道:“从前在部队养成的习惯,跟了一辈子喽。再说了,这一摊摆出来的,都是小峰的心血,我搞干净点,客人选起画来,看着顺眼,说不定多买几幅。” “小峰呢?他不在家?” “说是今天黄山客流量大,志愿者需要增援,他一早就去北大门了。” “哦……”秋爽掩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又问,“这些是他最近画的吗?” 梁爷爷点头,又指指院子里:“那儿还有一幅大的,他还没画完。” 秋爽做完清洁,走到院中的画架前。 她再是外行,也看得出,那不是一幅油画么? “老爷子,这是,梁峰在自己擅长的水彩画以外,学的其他画法吗?” 梁爷爷拄拐走过来,眯眼看着:“我哪懂唷,这又不是枪啊炮的。不过,我倒是喜欢他新画的这种,树大,山大,云大,太阳也大,我的老花眼,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秋爽道:“老爷子,我能拍一下小梁的画不?给他在我上海的同事群里推一推。” “那可太好了!”梁爷爷欢喜,旋即走进屋里,拿出一叠线稿,“秋书记,要不把这个草稿也拍一拍,让客人晓得,我们小峰,就是这么一笔一笔老老实实画出来的。” “没问题。” 秋爽把各种画稿和成品都拍了,尤其是细节。 她要去好好问问景春莹,是否看得出,梁峰的手不对。 告别梁爷爷,秋爽在村口的游客中心搭上老乡的小摩托,去到黄山北大门。 五一还没到,游客并不像梁爷爷所说的那么多。 这时候接近四点了,门口主要是坐索道下来的人。 秋爽瞄到一个穿橙色背心的志愿者,上去问他:“小梁呢?” 那志愿者一愣:“谁?梁峰?今天不是他当值啊。” “哦。” 秋爽刚要转身,旁边一个拉客的司机道:“你是不是沟村的?你问那个独臂战斗英雄的孙子对吧?我看到他了,陪亲戚坐索道去了。” “亲戚?” “对啊,一个女的,带个小孩儿,外地亲戚吧?”司机想了想,忽然促狭道,“哟,不会是女朋友吧?他们家蛮困难的,是不是二婚带着拖油瓶的,才肯嫁他?” 旁边的司机都笑起来。 秋爽不与他们计较,想了想,走向索道站。 “看到我们沟村的志愿者梁峰了没?”秋爽直接问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 “有啊,还没下来呢。” “带着他们家亲戚小孩?” “嗯,买的来回票。应该要下来了吧,快关门了,秋老师,我给你拿个凳子来坐。” “不用不用,你忙你的,我回村了。” 秋爽走得远些,在一个小卖部边的树荫里,席地而坐。 功夫不负有心人。 半小时后,梁峰果然出现了。 抱着个三四岁的男孩,孩子已经趴在他一侧肩膀上睡着了,他的另一只肩膀上,则挎着个背娃用的“登山神器”。 梁峰身边,走着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女人,仍在举着手机不停地自拍,一派轻松惬意。 秋爽赶紧把遮阳帽压了压,拖在几个小型旅行团后,跟着梁峰。 直到停车场,有个男人从车里钻出来,接过小孩,放到后座。 梁峰把“登山神器”塞进后备箱,掏出手机,和女人简单交流了几句,就与他们挥手道别,往公交车站走去。 “小梁。” 梁峰回过头,看清是秋爽,惊讶一闪即逝。 “秋书记你怎么来北大门了?” “哦,有上海的老同学来玩,我今天事多,没法陪他们,只能这时候过来打个照面。刚远远一看,这不是你么,呵呵。” 梁峰道:“嗯,我也是来陪朋友玩,才把人送走。我跟我爷爷只说是志愿者群里喊人帮忙,免得他非要我装一袋子黄山烧饼给人家。” 秋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小梁,你的手,还不能开摩托车?” “嗯,保守点吧,再恢复恢复。” “画画没问题吧?” “挺好,不影响。” “我今天去你铺子里拍了一些画,回头帮你商推。你还开始画油画了呀?” “啊,是,技多不压身嘛,而且大尺寸的油画,能卖上价。对了秋书记,那个,见义勇为的奖金,啥时候能下来?” 秋爽觉察出梁峰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局促。 “我昨天还在通过区里的干部问市里,那边很明确地答复,已经走完最后一步签报,五月上旬肯定发下来。” “好的好的,给秋书记添麻烦了。主要是,买油画颜料,比水彩颜料贵……” 秋爽扭过头,看着小伙子映在夕阳余晖里的半边面孔,语速和语气都更柔缓了些:“小梁,那三万块奖金是你应得的,就该准时下来。你呢,不管是这件事,还是平时遇到其他的事,别总不好意思开口问。甭说问一嘴了,就是遇到困难求助一下,也和伤自尊不搭界。哎,有一回我听你在喇叭里念诗,不还有一句么:‘我们都是只有一个翅膀的天使,要彼此拥抱才能飞翔。’我的妈,当时听了,觉得牙都酸掉了,后来一琢磨,挺有道理的啊。” 梁峰的嘴角,终于扬起来。 短暂的瞬间,他忽然有种告诉秋爽实情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 以秋书记的脾气,一定会让夏茉知道,他梁峰,总有办法靠自己找到新的营生的,不用靠土豪的千金来施舍。 这和秋书记刚才说的什么自尊心、互相取暖的,没关系。 跟啥有关系呢? 梁峰不愿意再往深里去想。 手机有新微信,梁峰打开一看,是刚才自己送走的那一家三口的妈妈,直接拉了个群,介绍新生意。 “小哥哥,这是我朋友,也想请你帮她背娃。明天上午还是北大门上山,小环线走一圈,背的娃四岁,但是比较胖,六十多斤,所以多付一点。你的上下索道票我朋友包,然后再给你四百,可以吗?” 梁峰赶紧回:“有今天的背架的话,就可以。” 对方发了个拍手的笑脸,打字:“明天九点索道站见。” 梁峰退出微信,打开计算器。 一个升级版的话筒3000,一块进阶型的声卡2500,新电脑4000,房间内贴上吸音棉1000,一共一万左右。 背三十人次的娃娃上山,就能凑够一套做有声主播挣钱的基本设备了。 手废了,我这条嗓子还在,爷爷,我不会让你担心的,咱们怎么都能活下去。 梁峰盘算完,一抬头,看见热心快肠的秋书记已在三丈开外,把一个放学后给家里帮忙的小女孩的冷饮箱,往肩上背,送她回杂货铺。 梁峰赶紧冲上去:“我来我来,我肩膀没事,扛牛都没事。” 心里不由嘀咕,秋书记真是个女汉子,和她比,那些抱娃走几步山路都不肯、只愿意窝在车里刷手机的爸爸们,真是…… 不过,这一阵,梁峰倒是希望,如此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爸爸”们,多一些。 第四十四章 水勾史明克 “各位大女主们,都好吗?” 腾讯网络会议室里,秋爽吼了一嗓子。 出乎意料,夏茉秒回:我在。 “可以啊大小姐,我以为你今天如果只迟到二十分钟,就已经是历史性的进步了,没想到你居然改变历史地比我先到。” 夏茉开了话筒:“秋书记,连小金书里的职场短视频都教过,开会比领导早到起码五分钟,是打工人的打工魂。” 景春莹助兴道:“对对,夏总今天已经整顿过职场了,我说我下楼倒个垃圾就进来开会,她都不许,说要有时间观念,秋书记难道还没垃圾重要?” 秋爽发出她标志性的邪魅大笑:“哈哈哈哈,我跟你们说,我还真有点不想回上海了。在黄山,我就是现实版的乡村女帝,收一帮左膀右臂,上山下乡搞事业,农业科技树也点起来,两确保、三提升、一加强,什么八百万字的基建爽文,遇到我都得喊宗师。但只要一回到上海呢,我爷娘和我单位的工会主席,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垃圾分类里尚能循环利用的那类,只要肯去见相亲对象,就还不算断更或者太监文,还能抢救一下。” 许乐冬温婉的声音响起来:“秋书记,你已经水了两百字了,可不可以直接说正文了。我三点钟还要去接娃放学。” 秋爽道:“ok ok,你有娃你最大。我跟几位女神汇报一下。第一,冬姐要的材料,我们村委会能开,‘山下’咖啡馆的经营情况,还有乡村振兴重点扶持对象与你签署供货及佣金比例协议的证明。我明天在村委会用印、村干部签字后,给你发顺丰。” “好的谢谢,这是时效原因。因为我律师说,开庭的传票已经到了,这些表明我有抚养孩子能力的文件,都是证据,如果开过一次庭再提交,程序很麻烦。要在庭前给到法官,法官才能送达给娃爹的律师。” 许乐冬的口吻,无波无澜,纯然技术流路线。 在秋爽听来,简直就像区里农技站来的兽医,对着沟村的新手养殖户,教授怎么给5至10天的公猪无痛取蛋。 夏茉插嘴道:“法院要是还觉得,中字头券商高管的爹,就是比做小生意的妈,更有经济能力,那我去给我爸的老朋友们打一圈电话,喊几声叔叔阿姨帮个忙的事儿,请他们名下的公司,每家和你签一份企业形象营销顾问协议,让你每个月账上收入轻松破十万。银行流水作为证据提交法院。你的准前夫,不就是个搞金融的吗?他不要觉得牛皮哄哄了不起死了,我们搞实业的只是没出手而已。” 秋爽一叠声地“啧啧”:“夏大小姐现在的霸总范儿真足。好,第二桩事,就是汇报给夏总的。我已经通过几个熟悉的挂职干部,联系上了黄山市文旅局分管太平湖和齐云山两块的老师,回头我拉个群,给你和他们对接,度假村做精品文旅路线的事,你直接问他们。” 夏茉道:“还有九华山,是池州的,但是离太平湖和黄山北大门差不多近,也帮我对接一下。” 秋爽道:“好的,池州和黄山虽然是两个行政区划,但那里有两个贫困县,从前是我们上海单位牵头商业主体帮扶的,我不算陌生。我去问。现在说第三桩事,关于梁峰。春莹你先反馈一下我发给你的照片。” 景春莹在网络会议室的屏幕上,共享给其他三人几张自己标记过的图片。 “梁峰的手,大概率复健不佳。我们高珠手绘,是用水粉,我对水彩已经很陌生了,所以去请教了当年学画时的老师。老师说,前后笔触的细腻度、接色控水的感觉,都有明显差异,不像一个人画的,除非手出了问题。至于他开始画油画,可以看作一个佐证,因为油画没有水彩对手指控制的要求高。我也把油画给老师看了,他们说,梁峰的油画一看就是没有童子功的,估计照着网上视频学了没多久的那种,不像他之前的水彩,是画得真好。” 听了景春莹的分析,秋爽道:“那就对了。你们看他的网店里,差评一下子多起来,而且都是以前买过的客人。” 许乐冬接茬道:“我要不让我妹妹去和他聊聊?我们家和他家关系一直不错。梁峰妈妈当年离开沟村后,我妈看一个男孩子没了娘照顾,怪可怜的,就常给小峰织毛衣买鞋,我爸还想撮合小峰和我妹,结果他俩处成了兄弟。” 秋爽叹气:“有个情况,不用阿雪去问,我已经搞清楚了。小梁这段时间,在黄山上给游客背娃,赚辛……” 秋爽本想说“赚辛苦钱”,忽觉或许刺耳,改成了“赚劳务费”。 虽然,体育大学的学生利用暑假,在泰山帮游客背娃的新闻,刚上过热搜,舆论普遍挺支持这种你情我愿、付出劳动得到应有报酬的民事行为,但梁峰的情况,又不同。 大学生那算勤工俭学,黄山的挑夫们,那是向来以此谋生。 原本在白天主要画画、线上线下也销售不错的梁峰,却开始去做体力活,说不应该唏嘘,就不是理中客,而是冷血了。 果然,夏茉发出一句大声的“啊”之后,陷入沉默几秒,又更大声道:“那,那我该做的都做过了!然后,然后,我还愿意去接他来上海继续治疗的!是他,几次三番都不要我家的补偿,连我的微信添加申请都不通过!所以,还要我怎么做嘛?是要我跪在村口牌坊下求着他原谅我、然后屈尊给我个银行帐号收笔钱,再由我雇上八抬大轿,把他抬到上海来治吗?” “茉茉,你别激动,”景春莹柔声道,“梁先生,没有记恨你。我们离开沟村那天,他就表达过了。” 夏茉的口吻带着赌气意味:“啥时候说过?我怎么不记得了。跟你私下说的吗?” “公开说的,公开得不能再公开了。” 景春莹遂将梁峰在广播里,把小说里的美文,从“明月清风”改成“夏日凉风”的细节,讲了。 许乐冬失笑道:“挺像小峰的风格。这孩子心地好是毋庸置疑的,但常用曲里拐弯的方式,来表达复杂的情绪。要不怎么画画特别有天赋,还爱朗读真正的文学作品。” 景春莹和许乐冬都提到的“朗读”话题,如石子投入静潭,令夏茉心中涟漪骤起,领悟到一件事。 “我明白了,怪不得他的浏览记录里,有许多做录音室的设备。” 秋爽惊讶:“你从哪儿看到的浏览记录?” “小金书,”夏茉对着电脑摄像头举起手机,“我在小金书的帐号,前一阵不是被人网暴么?我看得烦,干脆远离了一个月。后来我想,如果连网络喷子都能影响到我的心情,我还怎么去管太平湖的酒店?我爸说,酒店服务业的客人,最五花八门了。我又回到评论区去看,就当抗压能力训练了。结果看到有个叫‘水勾史明克’的用户,怼喷子怼得很活跃,ip地址是安徽。我去看他的注册时间,就在我被救以后。我又搜史明克,才知道是一种很贵的进口水彩颜料。我觉得他是梁先生,水勾两个字,既是用水调颜料的意思,合起来又是沟村的沟。” 第四十五章 出发前夕 将社交网络玩得比游戏还溜的夏茉,顺藤摸瓜的本事不错。 但摸到瓜后,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切了。 还是人民公仆秋书记,在长期的实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点子。 “茉茉,你们夏氏不是要在太平湖搞一次慈善活动么,你呀,这么着……” 秋书记言简意赅地说完,几人都觉得不错,可行。 夏茉道:“正好,负责活动流程的,也是我朋友,我回头告诉她怎么做。秋姐搞定梁峰那边就成。” “春夏秋冬”的网络视频会议结束后,夏茉跑到厨房。 保姆赵姐笑眯眯地掀开汤锅的盖子:“小姐,这个黄山寄过来的土鸡真不错,你看,浮在汤上的油点子,都是一颗颗米粒一样的,很细。” 夏茉向来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虽是嘴巴刁得不行的吃客一枚,但对做菜的过程不感兴趣,只叮嘱保姆道:“赵姐,别忘了放霍山石斛。” “小姐放心,已经用山泉水先泡着了。” 今天夏鹏程没有应酬,要回家吃晚饭,夏茉一老早吩咐保姆,按照她这个孝顺女儿的要求,准备几个养生菜。 傍晚,夏鹏程到家了。 “爸爸,我们5月3号去太平湖的行李,我已经开始收拾。” “爸爸,你的睡眠呼吸器要带吗?” “爸爸,你这个药过期了,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老付,让他明天买好。” “爸爸,晚上你要是不累的话,我和你聊聊我对太平湖项目的想法?我这几天开始做ppt了,想到了项目现场后,先去拜访当地的行政主管部门,唐总教我的流程。” “爸爸,这是赵姐炖了四个小时的鸡汤,喏,鸡油我都撇掉了,你喝起来不会觉得腻。” 夏鹏程看着宝贝女儿在跟前,像个松鼠一样窜来窜去,又像个黄鹂鸟一样叽喳不停。 老父亲在公司被经纶公务搓磨了一天的严肃神情,很快松泛开来。 女儿这一阵确实有明显变化,不光是知道关心爸爸的起居和出行,更在于,她心血来潮地提出要开始接触夏氏的业务,不像只有三分钟热度。 是因为如老付所说,新交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努力工作的姑娘,触动到她了? 那他这个当爹的,可真是发自内心地感谢人家孩子。 前天去南京分公司开会的路上,加油站休息时,夏鹏程看到司机老付在刷短视频。 什么江浙沪独生女,赢在投胎的起跑线上,家庭富裕,父母宠爱,不卷不奋斗的躺赢人生香得很。 要不是看老付开长途辛苦,需要放松脑子,夏鹏程很想直接让老付把这种骗流量的垃圾视频关了。 哪个正经父母,会跟孩子说,爸妈给你存够钱了,你每天吃喝玩乐像个宠物一样就行了,不用去学东西。 女儿茉茉此前,和富豪圈子里那些纨绔没出息的女娃娃们混,夏鹏程其实着急得很。 但若板起面孔教训茉茉“你怎么不学学人家柳传志、宗庆后的女儿”,夏鹏程又舍不得。 静笙临终的时候,交待过他:“鹏程,你不能把部队训练的那一套,加在咱们女儿身上。我怕回头女婿对她苛刻,她都会不知道疼。” 现在这样挺好,正派上进的同龄人带她一带,她自己晓得该换条路走了。 …… 夏鹏程喝一口鸡汤,扬眉赞道:“很鲜啊,汤里这些草杆子是什么?” 夏茉满脸献宝的表情:“是周瑾特意买来给你吃的霍山石斛。上次他陪我去陆家嘴那边的一家精品徽菜馆偷师,吃到一道霍山石斛老鸭汤,领班说石斛对降低血糖特别有用,他就记住了。” 夏鹏程笑得更开,打趣道:“原来是毛脚女婿讨我欢心的。” 夏茉嗔回去:“他不是刻意讨好你,是真的比我心细,给他爸也买了。再说了,他还用得着在你这里刷好感么?他从小到大有多优秀,你又不是不知道。” 夏鹏程的笑容浅淡了些:“主要还是得对你好,不然,就算是老周的公子,我照样看不上。” 夏茉也变得认真起来:“老爸,周瑾对我很好的,他的好,不是那种傻不拉叽的言情小说霸总宠溺,而是上品的好。” “怎么个上品法?” “他尊重我的想法呀。比如我要去太平湖,从基层做起,他就很支持,还跟我分析了大黄山地区的发展前景。以太平湖为立足点,向南黄山、北九华山辐射。而且我们在那边有了高端度假村运营经验后,国风式酒店公寓、影视基地、康养地产,都可以逐渐进入资管的项目考量。爸爸,周瑾和我说了一句话,我很有感触。” “哦?什么话?” “他说,上海有上海的海量,黄山,有黄山的高度,两个地方,其实都适合眼界宽广的人。” 夏鹏程放下汤碗:“不错,思维有水平。老周把儿子教得好啊,我女儿有福气了。” 夏茉的眼里,流淌过一层蜜意。 “对了茉茉,周瑾和你说过没?五四在太平湖的活动,他也会去,和集团的王思东王总,一起看看周边开发康养地产的可能性。” “好啊,黄山那么好,你把周伯伯也拉进来呗,反正他们红松不缺钱。” 夏鹏程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女儿这反应,又令他有些失望。 到底还是刚扎入生意场的新兵,且与周瑾在热恋,不知道多长个心眼,去警惕周瑾家的红松资本,会不会通过王思东这个白手套,对夏氏有什么想法。 当然,夏鹏程也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如果当年出生入死过的战友,也会在利益面前翻脸无情,那这世界,真是太癫狂了。 …… 入夜,辛西娅刚修改完慈善活动会务方案的第四稿,就接到了夏茉的电话。 听完大小姐的要求,辛西娅有些为难道:“呃,茉茉,活动的司仪,已经把档期留给我们了,如果现在更改计划,仍要全额支付出场费的……” “没问题的呀,”夏茉毫不犹豫道,“原来的劳务费全给,到时候演戏演得真些就行。我才不相信他不愿意呢,不花钱去太平湖玩一趟,还不用出力就拿报酬,换你你会不愿意?” 辛西娅温柔地回应:“好,你放心,我一定帮你把这事儿办好。” 心里却腾地上来一股无名火。 这就是有钱人家小姐的脾气,想到一出是一出,丝毫不觉得,推翻别人已经做得很周全到位的工作,非常无礼,而只表露出“我出钱、爱干嘛干嘛”的粗鲁腔调。 算了,谁让自己现在,还是个卑微地在人家手下讨生活的蝼蚁呢。 辛西娅还来不及走神,就听大小姐又在那头发话了。 “小娅,第二个事儿,周瑾也去的,到时候,嘉宾席上,你记得把我和他的位子放在一块儿。” “知道啦,撒狗粮都撒到黄山去了。”辛西娅故意带着亲近的口吻揶揄道。 红松的太子爷果然会去。 那,这么看来,夏大小姐发善心救济穷小子的举动,说不定可以做做文章。 第四十六章 男神的怪癖 红拂在地铁站等到了掮客。 掮客三十左右,个头不高,长相普通,要不是胖得三围尺码一致,一定属于扔到人堆里肯定找不出来的那种。 掮客自称“朱导”,不是导游的导,是导演的导,社交形象是常年在江浙的几个影视城混,手里一把群演资源。 最近的微信九宫格显示,他出现在上海,给各种网络短剧找漂亮小姑娘。 红拂是上海戏剧学院大三的学生,专业为“戏剧影视导演”。 真正的、未来的导演红拂,找到连高仿都算不上的朱导时,十分谦卑地表态,给啥演啥。 “妹子,你不会是欠了校园贷了吧?” “没有,我要攒钱,拍我想拍的东西。” “哦,懂了,是为了理想。哥就喜欢你们这样有理想的小朋友。那,尺度大一点的镜头,能上不?呃放心,不是动作片,哥是正经人,不搞那种,咱看不上。我说的活儿,组局的人吧,其实和你有点像,搞影视的,喜欢整犯罪题材……” “我演我演,但是劳务费要当天就结。” “那必须的,哥的口碑,你们小朋友放心。” 今日,红拂跟着朱导来试戏。 她走进上海外环这个新建的商品房小区时,看着大白天都冷冷清清的环境,忽然驻足。 “朱导,我给我男朋友说一下,我到了。” 朱导一副理解的表情:“没问题,发定位都行。” 红拂给男友报完平安,朱导带她来到东边的一栋楼。 呼叫门禁后,上到顶楼,房门已经是虚掩状态。 “安迪,我们来了。”朱导打开门。 房间里没有常见的影视拍摄设备,一个男人坐在靠窗的沙发上,背着光,渔夫帽、墨镜、口罩都齐全,完全看不出脸长啥样。 这哪像是试戏? 红拂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僵立在门口。 朱导看出来她的紧张,笑了:“妹子你怕啥,别动不动脑补满世界都是变态,安迪先生是艺术家。” 又转向沙发上端坐的男人问道:“安迪,你看这位小红老师,能用不?” 安迪拿起腿边的望远镜,放到鼻梁前,对着入户门的方向。 少顷,安迪开口了,声音尖细得有些像女人:“可以拍,朝北的书房,有剧本和服装,老师看完剧本后,觉得能走戏了,就告诉我。” 红拂觉得这气氛也太诡异了,又实在很想赚远高于市场价的劳务费,鼓起勇气道:“安迪老师,朱哥,我,我能把这里的房号也发给我男朋友吗?” 朱导有点不耐烦了:“你发呗,多大个事儿啊。不行你就语音,让你男人知道你活着,没被撕票,不是更好?然后你等着,我给你把本子也拿出来,你就在门口读剧本,看你这样儿,也不敢进屋。” 安迪从沙发上站起来:“对小红老师客气点,我们都是搞艺术的,敏感些也正常。” 然后,他穿过走廊,进入卧室,关上门。 红拂连线了男友,男友那边也在忙自己的工作,于是比朱导更不耐烦:“要不这钱咱别挣了,我养你。” 红拂瞬间从惶恐变成了恼火:“我不是要你养我,我是要挣经费,拍我自己看得上的片子!” “那你挣呗,谁出来挣钱还疑神疑鬼的?这里是上海,全中国最安全的城市,你又不是被卖到山里了。你这么作天作地的,要不要我现在给虹桥派出所报案啊?” 朱导凑过来:“哎,哎,兄弟,咱不兴对女朋友这么说话的哈,会注孤身。那个,在下免贵姓朱,很荣幸请到小红老师来试戏。” “红拂你听见没?人家副导演比我还心疼你。” 红拂不再多说,挂了语音,接过朱导手里的剧本。 认真读了两页,她的神情舒缓了些。 居然真是写得很专业的剧本,而且类似斯蒂芬金风格的家庭伦理犯罪情节。 朱导所谓的“大尺度”,原来指的是剧中的母亲杀害成年儿子。 “怎么样妹子?可以走戏了不?”朱导递过来一个围裙。 红拂穿上作为“戏服”的围裙,把长发盘成一个髻后,看到安迪从卧室里走出来。 帽子眼镜口罩都没了,却戴着个硅胶头套。 那面具倒不可怕,但做成年轻白种人的样子。 红拂又愣住,安迪主动解释:“我演剧本里的儿子。我不给你表情和眼神的交流,好的演员,应该是对着木头,也能演出癫狂的状态。” 朱导接过安迪递来的手机,走到餐桌区域,开始录视频。 接下来,红拂没有碰到变态的事,而是自己演了半个小时的变态。 原本在厨房里忙碌烹饪、连背影都透着温柔的母亲,忽然爆发,端着从冰箱里拿出的一袋中药,冲到坐在沙发上正在看书的儿子面前,质问他为何不喝。 又或者,好好地看着电视,刹那间如被电击了一样,揪住儿子的衣领,质问他是不是对自己撒谎,其实并没有与自己的同性伴侣一刀两断。 最后,是儿子突发心脏病,挣扎着去拿药时,母亲将药踢开,冷冷地看着儿子气绝,然后拿出亡夫的军装,盖在儿子身上,满意道:“你终于像我们的孩子了,像个男人。” 红拂演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停喘气,好像自己也心脏病发了似的。 她相信自己演得不错。对于不那么傻白甜玛丽苏的剧本,她们这些自诩有深度的未来导演或者编剧,总是能入戏。 但她更惊赞的是,安迪的功力也不俗。 尤其是濒临死亡的时候,肉体是痛苦的,精神却呈现出一种终于要解脱的愉悦。 隔着硅胶面具,红拂似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情绪张力。 朱导鼓起掌来:“演得好演得好。小红老师,试镜的车马费,我转你了,你查收一下哈。回头等我们通知,要不要进组。” 红拂打开手机,三千元实时到账,在行内算很良心的价码了,群演里的特邀的正式酬劳,也不过就是一千一天。 红拂有点为刚才的进门时的警惕抗拒,感到抱歉,同时还有些喜欢上了剧本。 正要与安迪攀谈几句、问问对方的渊源,安迪却已经走进卧室,把门关上了。 朱导咧嘴道:“你们艺术家嘛,都很有个性,小红老师,我送你出小区。” 朱导再次回到公寓时,又戴上墨镜口罩的安迪,正站在厨房里出神。 “心里舒坦了?”朱导问道。 “嗯。” “去黄山没问题了?” “嗯。” “好,祝任务顺利。” “安迪”坐上网约车,离开小区,在中内环间的一个购物中心下了车。 然后走到地库,钻进自己的车里。 开到信号充足的马路上后,“安迪”打开手机的免提。 “周瑾!”电话里传出夏茉甜丝丝的声音。 “茉茉,我到上海了,来接你晚上去看电影?” “啊?算了吧,你出差很累的,回家宅半天休息休息。反正明天我们就一起去太平湖了。” “不,我就是特别想你,晚半天见到都不行。你在哪儿?我现在开过来。” “老天,你知道嘛,你就是网文里那种霸总强制爱!”夏茉语调揶揄,“我在夏氏文旅这边,和唐总看度假村的整修进度呢,起码还要一小时。” “好,我在楼下停车场等你,不耽误夏总的工作。” 第四十七章 本小姐也有费劲给男人送钱的一天 四月的最后一天,下午五点不到,沟村。 “五一”黄金周的游客高峰还没涌入,小村沉浸在弥足珍贵的宁谧气氛中。 石板街尽头的老房子里,梁峰刚刚拆封自己新买的专业话筒,想趁室外环境的鸟鸣蛙声还没那么响时,试一下录音效果。 被梁峰“下令”不要制造各种声响的爷爷,略感无聊地坐在小院里,轻摇蒲扇。 这几天,梁爷爷作为孙子唯一的听众,听梁峰,试录了几本网络小说的章节。 爷爷自认不是老顽固,很尊重年轻人的习惯和爱好,比如景小姐和夏小姐她们,都喜喝中药一样的咖啡,爷爷才不会煞风景地跟姑娘们说教,还是喝茶好,养生。 但孙子念的书,在梁爷爷听来,也太……无趣了。 升级打怪捡宝贝,学院门口拍卖会。下山遇到白富美,红颜一个不够配。前世不到二十岁,一朝穿越啥都会。敌人全是战五渣,大战犹如切黄瓜。反派实力吹得大,主角一招就拿下。 老爷子嘟囔着给差评:“那就算是关二爷,也得过五关斩六将,靠真本事嘛。你念的这些书里的娃娃,和做梦天降馒头狗造化,有啥区别?而且小峰,这些人的生活作风都有问题,小伙子谈女朋友,先后谈好几个,是可以的,但怎么能同时谈好几个呢?” 梁峰无语,解释道:“爷爷,我这就是开辟个新职业,接一些朋友发来的录音单子,多赚点钱。我念这些书,又不过脑的,我会傻到跟里头的主角学做人吗?这种叫爽文,和你听的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还有我在村广播站念的那些文学作品,本来就不一样,但现在的小孩儿,喜欢听,点击量大,好卖钱。” 前一阵,梁峰掂量着分寸,向爷爷吐露,自己的拇指和食指,仍不能精确地控制画笔,他想攒钱去上海的大医院看病。万一恢复不到从前,他得另谋生路。 爷爷细细一忖,不免自责。小峰已经懂事得让人心疼了。要不是自己这一把年纪拖累着他,他完全可以离开黄山,出去打工。 再说了,小峰讲得也没错。 这不就和照相馆的师傅一样,管客人长得好看还是磕碜呢,把相片拍了洗出来,收到钱就行。 梁爷爷于是不再对孙子录的书,提出宝贵的个人意见。 他甚至希望,夏天再晚些来,知了再晚些聒噪,孙子就可以在录音的时候,敞开一条门缝,透透气。 此刻,梁爷爷正瞧着天上的彤云,回忆多年前当兵急行军的往事,忽听石板街上,传来秋书记那比套马的汉子还要威武雄壮的喊声。 “小梁,小梁,小梁可在家啊?” …… 梁爷爷高兴地推开孙子的房门:“小峰,书记找你,说有个好事情。你快出来。” 然后回身走到小院子里,打开收音机,趁孙子中断录音之际,抓紧时间听一段单田芳的评书过过耳瘾。 秋爽瞧见梁峰一脑门的汗,徉作好奇道:“小梁,这时候院子里最舒服了,光线也还不差,你闷在屋里画画?” “哦,我朋友最近开了个录有声小说的公司,让我帮着录几段交差。录的时候不能有杂音,得关门。” “你房里空调坏了啊?” “嗯,那破空调,挺久了,回头再换。” 秋爽这么一搭脉,越发觉得夏大小姐的推理挺牛的。小伙子果然在找新的职业赛道。 “秋书记,你说有好事找我?是啥?” “嗯,你从后天一直到五号,没有志愿者排班,对吧?” 梁峰点头,但暗暗希望秋书记别有啥公家帮忙的事找他,他还想去黄山景区兜兜生意,看看有没有游客要出钱雇人背娃爬山的。 秋爽一拍巴掌:“太好了,你等一下。我只是拉客的,正主儿,是景小姐。” 秋书记说着,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连线景春莹。 “喂,春莹,我现在就在小梁这里,你和他讲哈。” 梁峰接过手机,镜头里的景春莹不多废话,直接说事:“梁先生,我入职了一家新公司。五一期间,我们公司组织设计师搞小型团建,连我一共六个人。我们准备去宣城那边的查济古镇、桃花潭一线。上回你说你在查济也有画画的朋友,对那里很熟,我们公司想请你设计一下两天一夜的线路,带我们走。劳务费是一共三千元,你的吃住跟着我们,不用挂旅行社开发票。可以吗?如果你觉得有点少,请告诉我一个行价,我现在就和公司沟通。” 梁峰听完,立刻应承道:“不少不少,可以的,已经很多了。那啥,我可以在查济的朋友那里住,给你们省一个人的住宿费。” “喔唷,”秋爽在一边插嘴道,“小梁你也太实在了,景小姐那是法国的珠宝公司,不差钱。法国人哎,今年奥运会都开得起,还要扣你一间房钱?” 手机那头的景春莹,对梁峰的好感,也又多了一分。 这小伙子,真的就是骨子里的善良和高自尊。 “那就说定了啦,等一下我转你一千定金。” “啊?这还要定金?” 景春莹认真道:“当然,预定了你的时间段,就得先付一笔钱啊。我们公司给高客做设计,都严格执行定金条款的。没道理轮到公司自己外聘顾问的时候,反倒不讲商业规矩了。” 结束通话,在微信上转给梁峰定金后,景春莹钻进“春夏秋冬”四人群。 秋爽已经在里头打了一段字:春莹演技真不错,一听就特别正规,比我们上海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还能拿捏公务感。 许乐冬发言:别怪我话多,梁峰挺聪明的,别让他看出来。 景春莹道:哈哈放心冬姐,除了我,另外五个年轻设计师,两个是法国人,三个是会说法语的非洲人,一句中文都不会讲的,想在梁峰跟前穿帮,都不可能。 夏茉总结道:靠,谁能想到,一直看大女主文的本小姐,会有一天,这么费老鼻子劲,支持一个男人的事业。 第四十八章 父女对谈 (本书,同时是“大黄山”题材征文的参赛作品,所以会有许多徽州四市以及芜湖的文旅经济内容,嵌在故事情节中。再次感谢各位在新书期间的支持。后天8月1日上架入v。) —————— “五一”小长假的第二天。 无论电视中,还是网络上,都充斥着各条高速堵车、景区游客爆满的新闻。 但安徽省西南的aq市,仍如往常一样,处处透着静美安闲。 这座矗立于长江下游北岸的千年古城,其实有许多值得细品的宝藏景点。 只是,或许因为周边排布着其他更热门的旅游城市,即使在法定节假日,这里的游客,也远远谈不上人潮汹涌。 景春莹是合肥人,对高铁一小时出头就能直达的aq市,比较熟悉。 在不影响夏茉太平湖计划的前提下,景春莹把带着嘉顿设计师们旅游的第一站,放在了安庆。 这样安排还有个好处,爸爸妈妈也可以从合肥坐火车过来,与女儿小聚两日。 从昨天到今天,景春莹再次惊叹于妈妈的社牛体质。 景妈,简直就是个加强版的秋书记。 倒扒狮老街,菱湖公园,黄梅戏博物馆,太平天国英王府……景妈硬是凭着一口安徽普通话,配合各种生动多姿的肢体语言,和几位中文只会说“你好、吃了吗”的国际友人,打成一片。 在安庆博物馆,景春莹去完厕所回来,竟然听到自己的法国同事和非洲同事,与景妈在畅谈法国.大革.命和莫桑比克独立战争。 景爸笑眯眯地告诉女儿:“你老妈,对着陈·独·秀的展板,讲得激情澎湃,把你这些外国同事也给带得,必须拿出自己老家的革·命伟业来说叨说叨了。” “我妈怎么搞懂法语的?” “这有啥难的?翻译软件呐。我们春节在俄罗斯,就会用翻译软件了。哎,你别看你老妈,年轻时候只顾着跳舞,不爱读书,但她走世界、交朋友的精神气儿,胜过多少书呆子。” 黄昏时分,一行人去了长江边,看日落。 景妈热情地给国际友人每人发了一块在步行街买的丝巾,兴致盎然地教大家摆出各种“画面太美不敢看”的姿势,一个不落地拍照。 景春莹和爸爸,则并肩坐在江堤边,一人捧着一碗猪肝炸肉丸青菜粉丝汤,边吃边聊。 “莹莹,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你七岁那年的暑假,我们带你来玩过。你看着迎江寺的塔,用树枝就在地上画了出来。时间真快,二十年了。” 景春莹咽下一口滑嫩鲜美的猪肝,接茬道:“时间真快,女儿快三十了,还不催婚?” “有啥好催的,这又不是饮食店卖猪肝粉,到了点非得做出来,”景爸嗦了一筷子粉丝,和言道,“你妈也不会催你。我们俩做了几十年夫妻,开心了几十年。既然尝到了婚姻的甜头,就更容易想明白,不甜的姻缘,绝不能要。至于甜不甜的,看缘分。” 景春莹对父母的开明,早在青春期时就颇有体会,但此刻听爸爸柔风细雨地再次表态,依然觉得自己是多么幸运的女儿。 “爸,你知道不,现在流行交ai男朋友。训练人工智能,要是训练得好,据说机器人输出的情绪价值,也足够了,甚至更高。我是真的在考虑,不结婚,也不要孩子,能有更多的自由支配的时间,画画,做设计。” 景爸点头:“你想清楚了就行。爸爸本来就是研究波伏娃的,怎么会不理解呢。波伏娃说过,女人最大的悲哀在于,她不是生来就是这样,而是被塑造成这样。塑造的标准,多少年来,都是从男性的视角出发的,往往也是为了男性的利益最大化。莹莹,你就做你自己,你的伴侣,是男人女人,还是机器人,或者,你根本用不着伴侣,都随你。别人没有资格给你定标准。” 景春莹望着晚霞映照的汤汤江水道:“是的,爸爸。如果我自身,都无法破茧而出,我的设计作品,是没法看的。” “对了,爸爸就等着你提设计两个字呢。” 景爸放下碗,摸出餐巾纸擦了擦手,从双肩包里掏出一个16开大小的册子。 “前年退休后,和你妈到处跑,但也不能白玩。这是爸爸,在那些允许拍照的博物馆里,拍的好看的宝贝。我印成画册,看看对你的设计,有灵感不。” 景春莹翻开册子,只觉满目琳琅。 大英博物馆的苏美尔玫瑰、春秋错金银铜翼虎,希腊考古博物馆的迈锡尼金饰,河南博物院的妇好鸮尊,青海湟源博物馆的唐代小金马。 还有许多,虽不是来自博物馆的文物藏品,但也对珠宝设计师非常有用,比如景爸在圣彼得堡的展览中,拍到的着名珠宝商法贝热家族的彩蛋系列。 “爸爸,从你的眼光看,你最喜欢哪一件?”景春莹问。 景爸指着一件青铜器道:“这个,商代的妇好鸮尊,美与力量的统一。莹莹,你去了法国的高珠品牌,爸爸很高兴。但多嘴问你一句,你一直坚持的中国国风系列珠宝,法国品牌,会接受吗?” “会的,他们看中的,恰恰是我的中国本土背景。现在欧美一线高珠的设计趋势,都往异域方向走,非洲与东方文明,很受追捧,”景春莹冲着在夕阳下展开纱巾的黑皮肤同事努努嘴,“爸爸,那位短发的维尼亚,被嘉顿看中,就是因为,她设计的系列,不管是传统面具意象,还是草原动物形象,都很非洲。” “哦,那就好。” …… 翌日,景春莹与父母分别,带着设计师们,坐火车往东,抵达宣城的泾县站,与如约而至的梁峰会合。 宣城以宣纸名扬天下,泾县的桃花潭,则留下了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赠我情”的诗句。 不过,法国与非洲的设计师们,还是对查济古村最感兴趣。 建筑与花草,都是珠宝设计永恒的灵感来源。 同样具有美术功底的梁峰,能引领设计师们在最美的光影里,看到徽州古建筑最独特的表现力。 即便骄傲如法国人,也在坐下喝了几口咖啡后,就掏出随身带着的ipad,开始记录建筑的线条。 景春莹走过来对梁峰道:“大家到底是半个同行,审美频道一致。我同事们,对你赞不绝口。你再带我们两天吧?明天去九华山,今晚我定了太平湖北岸的民宿。” 梁峰想了想,打电话给爷爷,先看看爷爷在家里的情形。 “小峰,我好得很,秋书记和阿雪,天天来。你继续陪景小姐他们吧。” 第四十九章 (明天入v,谢谢支持) 从上海至黄山北的沪渝高速上,小寐中的夏鹏程,迷迷糊糊听到司机老付,在开着免提打电话。 “周少爷,你好像方向开错了,你应该上宣城绕城高速走一段,再从沪渝高速转京台高速,前面就是太平湖服务区。但我看你发的位置共享,是往北边芜湖去了。” 电话那头,立刻就响起夏茉音量不低的抱怨声:“周瑾,就说你不认路嘛。你才回来多久,对长三角的认知,还不如上海外企的洋人呢!” “我错了我错了,不生气不生气,”周瑾连声哄了几句,又语调谦逊地向老付请教,“付叔叔,我发现得太晚,前面就是芜湖了,我可不可以先下芜湖高速,和茉茉吃些东西垫个饥。从芜湖往太平湖开的话,您估计多久?” 老付又指点了一通,听着周瑾应该是完全有概念了,才挂了电话。 “茉茉的火爆脾气哟,真吃不消。”夏鹏程在后排咕哝了一句。 老付见夏鹏程醒了,遂也接腔道:“哈哈,茉茉这个小囡,一直这样啊。夏总,我倒觉得,咱们都是将来要做老丈人的,应该支持女儿强势些。我家丫头就是太面团了,我都怕臭小子会欺负她。” 夏鹏程道:“俗话讲,一个女婿半个儿。老付,你的态度不对,怎么动不动就给人家小伙子定个臭啊坏啊的调子。” 老付跟了夏鹏程二十年,早已不是普通雇员与老板的关系。 他松弛地开玩笑道:“嗨哟夏总,我的毛脚女婿,要是有周公子十分之一的好,我肯定张口闭口地夸。” 夏鹏程认可道:“唔,刚才我听了几耳朵,周瑾不光是顺着茉茉,处事的情绪,也很稳定,对长辈也知道怎么说话。” 老付闻言,心里舒坦。 小周少爷,可是十亿级以上资产的家庭出来的独子,对自己这个司机的礼数,一点都不含糊。 夏鹏程还要继续打个盹儿,手机响了。 是用了多年的私家侦探老顾。 老顾汇报了自己在纽约的下线,对周瑾的调查。 夏鹏程听下来,周瑾的经历,从美高开始,到大学,再到毕业后去了华尔街投行,与老周说的,一致。 “夏总,被调查人,回国前最后一次离开纽约,是去哈德逊河边的冷泉镇,陪他妈妈过感恩节。” “唔,”夏鹏程应着,他不会让司机听出自己的电话内容,只简短对顾侦探道,“把报告发过来吧,我有空仔细看看。” 顾侦探在电话那头迟疑了几秒,终于补充道:“夏总,如果非要说被调查人这样的年轻精英,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他在美国十年,没有显示出,交过女朋友,也……没有同性伴侣的痕迹。” “好,知道了。” …… “热烈祝贺‘东数西算’芜湖集群大会胜利召开”、“全力构建一体化算力网络国家枢纽节点”、“支撑中部六省数字经济发展”。 夏茉坐在副驾驶,透过车窗,看到不断一闪而过的广告牌,好奇地念着上面的字。 她侧头问周瑾:“啥叫‘东数西算’啊?我只知道东邪西毒。” 周瑾忍俊不禁地笑出声,但旋即恢复刻意肃然的表情:“我连长三角的路,都不认识,怎么会知道这么高端的领域。” “哈,哥哥,你还挺记仇的!”夏茉揶揄周瑾,“你可是要继承红松资本的未来大佬,会不知道这些?那我自己百度,但是你今晚别想住我们夏氏会务组安排的酒店,自个儿找农家乐睡觉去。” 周瑾讨饶:“夏总别震怒。嗯,其实这些广告里已经说清楚了,简单讲就是,芜湖,也是一个比较重要的数据中心。数据中心你有概念吗?” 夏茉挺老实:“没有,我是学奢侈品管理的,金融和数字科技,我一窍不通的。哎等等,贵阳是不是有个数据中心?那天听唐总说我们夏氏文旅投资的西南片区计划时,听了一耳朵。” 周瑾心中一动。 原来夏氏同时也在考虑去西南铺项目。 连夏茉都知道的计划,王思东却一摸瞎。 显然作为红松的空降高管,王思东在夏氏并不受待见。 偏偏这位“王总”蠢而不自知。 王思东真以为,红松稀释了夏家父女的股权,他这个连红松创始人都不算的跑腿狗,就能拿捏夏鹏程那样的老狐狸? 表面上,周瑾立刻对女朋友报以赞许,点头道:“对,贵阳的是一个。数据中心是干嘛的呢?茉茉,比如你玩小金书,平台肯定会产生大量数据,怎么存、存哪儿,是个必须考虑的问题。而小金书的数据,那和华为等航母企业比起来,简直就是虾米比鲸鱼。现在的趋势,云计算、大数据、人工智能都高速发展,我们国家的数据中心,肯定不能只有一两个。安徽有中科大,数字产业基础向来很好,又算华东的省份,所以我就算才回国,也能理解,为什么芜湖会是数据中心发展的重点城市。” 夏茉一面听,一面也在百度上搜索。 她撒娇归撒娇,但既然已经下决心好好干事业,就不会放过任何学习新知识的机会。 夏茉边看边咕哝:“怪不得放在安徽,这里和贵州一样,不缺水。数据中心需要供电保证,水电跟上的地方,就有优势。对了,不光民用,其实数据中心,关涉国防。哦,安徽和上海一样,都属于东部战区,东部战区有很强的信息化作战能力……” 周瑾把着方向盘,越听越觉得,夏鹏程的女儿,其实不像她少年时看起来那么学渣。 如果她还是恋爱脑,就好了。自己或许可以努力一下,发展她。 “茉茉,你怎么对国防还挺在行的?”周瑾柔声问道。 “看军文看的啊。老公,回头给你介绍几本网络热门军文。” “嗯,好。” 周瑾依着事先所作的准备,在芜湖兜了一圈,尤其是科技园附近。 夏茉自然好奇:“服务区随便吃一点得了,非得下来找馆子吗?” “我爸想大力进军康养产业,黄山肯定是红松的目标地区,但我觉得芜湖也值得关注,毕竟,康养要与医疗保障结合,芜湖经济发达些,医疗资源更好。” 如此直到下午三点,周瑾才拐回往太平湖方向的高速。 抵达酒店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 辛西娅一身干练的莫兰迪风格浅绿西装,迎了上来。 “茉茉,夏总和集团其他几位老总,都已经入住了。你和周总的两个套间,都在主楼东头。” 辛西娅说着,也望了周瑾一眼。 拿捏着又职业又温柔的笑容。 夏茉对周瑾娇声道:“辛苦啦大司机。你先去房间躺会儿,如果晚上我爸对明天的慈善活动没有特别的吩咐,我去找你,带你在太平湖边转转。” 周瑾跟着门童走后,夏茉才笑嘻嘻地问辛西娅:“你这边,除了正事儿,那一桩,也搞定了吧?” 辛西娅佯作认真道:“大小姐,你的事,我也当了不得的正事来办的好吗?你放心,今晚我就把司仪拉出去走一圈,做个戏。” 又加了一句:“但你那里的人,可不能掉链子呀!不然刘秘书要骂死我了。我可不想丢了你们夏氏那么好的甲方。” “知道知道,我现在就来确认。” 夏茉掏出手机,打开“春夏秋冬”四人群,输入信息:“我已经入住太平湖啦。今晚靠春莹和秋书记的嘴皮子了。” 景春莹回:“好的,我们和梁峰也到太平湖了,离你就一公里远的民宿里。” 辛西娅继续在会务组的工作台附近忙碌,检查各项细节是否已到位。 这不妨碍她关注夏茉专注地发微信的神情。 “你对你男朋友之外的男人,可真上心啊。”辛西娅冷笑着想。 第五十章 行,我去救场 “夏总,这是明天的座位安排。区委、教育局和文旅局的领导,和咱们集团这边的老总们,坐第一排。请您过目。” 酒店湖边的凉亭里,辛西娅捧着“扶贫助学金捐赠仪式”的座位图,恭敬地请示夏鹏程。 夏鹏程正和王思东、唐彦,趁着饭后散步到凉亭小坐的时间,谈一谈大黄山的系列开发项目。 他接过座位表看了看,递给王思东。 “夏总决定就好。” “王总觉得没有要改改的地方?” 王思东又瞄了瞄:“把小夏总和我的位置换一换,让她坐您和文旅局领导之间吧,她马上就要在太平湖主持度假村项目的,坐太边上了,不合适,还是需要一定的曝光度。” 夏鹏程浅浅地笑了笑:“茉茉还远没到接班人的位置呢,怎么能坐我边上。辛小姐,你把两所中学的校长,换到第一排。把夏茉和小周总,都放到后排去,在接受资助的中学生的后面。” “哦,好的夏总,我马上去打印新的座位表。” 辛西娅走后,夏氏集团下属文旅产业子公司的一把手,唐彦,和大老板建议道:“夏总,我坐到后面去吧,让小周总坐第一排。” 王思东暗笑这个唐彦蠢。 到底是学法律出身的,条文读多了,听人说话,就听不出深意了。 夏鹏程个老东西,几句话,明显有两个目的。 第一,是看看王思东对夏氏刚刚登上舞台的长公主,懂不懂尊重,哪怕面上做做样子的谦让,也是个态度。 第二,是告诉王思东这个红松的传声筒,他夏鹏程眼里,红松太子爷周瑾,目前也就只是女儿的男朋友而已,别说和集团老总了,就是和唐彦这个夏氏子公司的一把手,也不能坐同一排。 要表达的深层意思,多半是,夏鹏程对红松想要投夏氏的康养项目,并不欢迎。 果然,夏鹏程冲唐彦摆手道:“老周的脾气我晓得,和我一样,不是那种喜欢把还不成熟的小牛犊子推到公众面前出风头的爸爸。” 又盯着王思东道:“小周总这次来,你陪他看看黄山的康养地产前景,晚两三天回上海也不要紧。红松要是有准备投的项目公司,在资质审核方面要问啥,直接问唐总,他有经验。” 王思东不咸不淡地应一声。 唐彦这回总算听懂了。 夏氏文旅的全资子公司,“夏悦康养产业(安徽)有限责任公司”,最近刚刚顺利拿到了酒店和养老双牌照。 夏氏集团的董事会决议,是让王思东来分管“夏悦”。 但目下听来,夏鹏程显然不想让红松资本继续染指。 你红松要投康养项目,去找别的跪舔者吧。 唐彦顿时高兴起来。 嘿,自己每次都无法第一时间摸准“圣意”,又怎样?老大还不是把自己当心腹? 要不然,干嘛将宝贝女儿放在文旅这一块,跟着他唐总学,连女婿家的资本都不许进来。 这就等于昭告全集团,他唐彦,搁古代,妥妥的皇太女太傅,将来等夏小姐登基了,自己进集团领导班子,稳的。 …… 夏茉要管理的太平湖杨寨度假村,正月十五后,开始重新装修,目前对外营业的,只有原本的湖鲜餐厅,和用来吸引网红打卡引流的湖景咖啡书屋。 所以,此番夏氏来太平湖搞慈善助学及企业团建活动,来宾们住的是北岸一座隶属于文旅局的老酒店。 这还是辛西娅向刘秘书建议的,说是让当地政府的感觉不错,照顾了国有资产的生意,还显得上海方面比较朴实,没有非新开业的豪华酒店不住。 周瑾进入房间没多久,辛西娅就来敲门了。 “周总打扰了,请问您对房间满意吗?真不好意思,这酒店,真是有些年头了,我房里的空调都是坏的。” 五月的暑气加上奔波不停,女孩清秀的鹅蛋脸上,额头和鼻尖都渗出细密的汗珠。 周瑾一副谦谦君子的口吻:“我这边没有问题,你辛苦了。” 辛西娅莞尔一笑:“哈哈,谁让我姓辛呢。天生的劳碌命。” 充满工作热情的女孩,又向周瑾展示手里的座位表,解释道:“我还要征求一下周总的意见,明天仪式现场,您和茉茉是坐第一排,但比较边上,您觉得,是靠左边合适,还是靠右边?” “都行,你看着办,听你们会务组的。” “哦,好的,那我先去忙别的了。茉茉说她在洗漱,房间应该没问题,我就不去敲她房门了。这里的一段太平湖挺安全的,往东走,湖边还有几个安静的酒吧,有驻唱歌手,有比较西式的餐饮,和丽江或者大理挺像,攻略我都发给茉茉了。哎呀,走了走了,还有好多事。周总再见哈。” 此刻,周瑾站在窗口,举起望远镜,对着暮色四合前的酒店庭院。 辛西娅又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和方才一样姿态卑微,拿着座位表与夏鹏程等人说话。 周瑾太熟悉这样的年轻女孩了。 有颜值,有身材,但更有学历和能力。 她们虽然家境普通甚至贫寒,却中了思想觉醒的病毒,不屑靠一副皮囊向上社交,鄙夷通过攀附到“甜爹”(sugar daddy)来完成阶层迁跃的方式。 她们以为,自己是可以通过努力工作,来获得社会认可和稳定的收入的。 然而,哪怕是在华尔街那样的地方,周瑾仍然每天都会看到,抱着自己的办公用品被扫地出门的年轻职业女性。 她们前一天,还在世界顶级的投行、律所、咨询公司上班,做着升迁至合伙人的梦。 翌日就被人事部门通知裁员了,必须在三个小时内搬空自己的工位。 她们中有些,抱着东西茫然地站在街头,绿灯了也不晓得走,看起来仿佛一只无比落魄的流浪小猫。 周瑾并不同情她们。 没有实力去制定游戏规则,就会随时得到这样的下场。 还什么女性解放、工作的权利,扯淡吧。 周瑾和这些尚处于谋稻粱阶段的生命,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 但给周瑾的精神世界带来信念的,是和这些生命的雇主们拥有的同一种东西——制定规则、操控世界秩序的权威感。 多么美好的滋味啊。 比父亲周飞积累的巨额财富,比夏茉或者辛西娅这样年轻女孩的柔软又紧实的身体,都更令人热血澎湃,获得飞升巅峰的快感。 看到辛西娅离开凉亭,周瑾又将望远镜换了个角度。 突然之间,他的手好像被烫着了一样,望远镜掉落在地毯上。 若隐若现的栈桥,远处的山峦,傍晚归巢的鸟群,甚至岸边的几棵大树的位置,都那么像。 这一段太平湖,为何与纽约哈德逊河边的冷泉镇,那么像! 妈妈,妈妈…… 扔掉了望远镜的周瑾,似乎依然能看到,有个人影,在湖边草地上挣扎一阵后,蓦地站起,向自己走来。 周瑾毛骨悚然。 妈妈的确是黄山人,但外婆家,肯定不在太平湖一带。 妈妈的魂魄,不会出现在这里。 幻觉,都是幻觉。 周瑾唰地拉上窗帘之际,门铃又响了起来。 “周总,还是我,辛西娅。” 周瑾定了定神,去打开门。 “不好意思周总,有个变化,明天您和茉茉的位置,协调到第三排。接受捐赠的学校负责人,坐第一排你们的位子,刚刚夏总定的方案。” “没问题。辛小姐,你还没吃饭吗?跟我和茉茉一起去吃吧。” 辛西娅公事公办的神色褪去,换了俏皮的笑容:“哈哈那怎么行,我可不当灯泡。没事,会务组有泡面。谢谢您周总。” 周瑾金声玉质的嗓音,恢复了迷人的沉稳:“别您啊您的,把我叫老了,也别一口一个周总。你和茉茉一样,叫我周瑾就成。” “呃好的,周……瑾。拜拜哈,明天见,早餐在二楼‘静湖厅’。” 辛西娅跑向电梯方向,隔壁房间的夏茉大约听到动静,打开门。 “怎么了?” “没啥,会务的座席安排,你老爸,把我俩从第一排往后调了。” “哈,那敢情好。”夏茉脱口而出。 周瑾哪会晓得,夏茉是想到另一层缘由,觉得自己届时不必近距离面对梁峰,尴尬又会少些。 周瑾只佯作感慨道:“夏伯伯还是考虑得很周到的,明天的主角,是学校和学生。这次又不是我俩的婚礼。” 夏茉梳顺了刚洗完的头发,对周瑾嫣然一笑:“等我换个衣服哈,带你去湖边酒吧吃饭听歌,放松一下。” “不去湖边了吧,这个季节,蚊子好多。我们就去酒店餐厅吃一点。” “哎呀,”夏茉撒娇,“餐厅吃饭,会碰到夏氏来团建的员工的。” “那正好,我跟他们说,夏总的先生很高兴认识他们,今晚全场的单,都由夏先生来买。” “我的天,你油腻死了,学谁不好,学汪大菲!” 一小时后,夏茉和周瑾吃完饭,并肩从小包厢出来。 经过大堂时,周瑾放慢了脚步,看着门口道:“茉茉,那个,是不是辛西娅?” 夏茉扭头看去,心中了然,嘴上应了一句:“嗯,是和会务组的人出去吃饭吧。小娅辛苦了,我回头给她发个大红包,让她点贵的。” 二人又走了几步,周瑾忽然轻声道:“今晚我想和你一个房间。” 夏茉的心立时跳快起来,有抑制不住的兴奋。 同时不乏真实的无措和抗拒。 大家都是二十几快三十的成年人了,她又不是啥冷淡,而且铁了心要嫁周瑾的,当然期待和周哥哥有鱼水之欢。 可是今晚,在此地,也太…… “回上海好不好?这酒店,前后左右全住的夏氏的人,还有我爸和几个老总……老天爷,我觉得太膈应了这,心理上过不去这个坎。” 周瑾笑道:“房间又不是没门。这样,我们什么都不做,我就只是来你房间,抱着你睡,好不好?” 夏茉也不知怎么的,脱口而出道:“你房间有鬼啊?” 周瑾脸色一变。 夏茉越发奇怪:“不是,周瑾,你不会是那种,到了陌生地方,就害怕一个人睡的吧?那你平时出差,和谁睡的?” “茉茉,你的脑洞开得,真是没有天花板。我只是,唉,不说了。” “好好好,老公。这样,我回房间后,需要暂时安静的环境,还要做一个ppt,是唐总发给我的作业。我做完后,发消息给你,你就过来。” “遵命,工作狂夏总。” …… 晚上八点半,梁峰刚用民宿的洗衣机洗完这两天的衣服,景春莹举着手机过来。 “梁先生,一个急事儿,秋书记和你说。” 梁峰放下衣架,狐疑地去看手机屏幕。 里头的秋爽和他一照面,立刻亮出了大嗓门。 “小梁,我长话短说哈,夏小姐,就是夏茉,她家公司明天在太平湖有个慈善活动,结果上海来的主持人,急性肠胃炎,去医院了。明天一大早的活动,这倒霉蛋就算挂完了水,估计上场也够呛。太平湖这边的干部在群里问有没有人去救个场,做个司仪,你说我能不想到你嘛。赶紧问春莹,真是谢天谢地,你们回到太平湖了,还就住在北岸。” 景春莹在手机后头插嘴:“我看了地图,捐赠仪式的酒店,离我们民宿不到两公里。中午前仪式结束后,我们再去九华山,完全来得及的。” 梁峰看看景春莹,又去看手机里的秋爽。 秋书记一副“你两秒钟还没反应、我可就急了”的表情:“啊唷小梁,你不会因为对方是夏小姐的公司,就又膈应吧?人家集团,是在给我们黄山的贫困学生真金白银地做慈善哎。我们几个挂职干部,要是形象和你小梁一样好,普通话和你小梁一样标准,我还来拉你?我们自己就上去拿话筒了。” 景春莹没有秋爽那样点了爆竹似的声腔,只用惯来从容的口吻道:“梁先生,你不要觉得耽误我们的行程。我同事晚饭时还说呢,觉得这里的湖景,比她们去过的瑞士还美,她们想多留半天写生。而且,夏小姐其实人挺好的,杨寨那边的村民,是她坚持留用在新酒店的。” 梁峰滞顿片刻,终于同意了:“那,今晚能给我串场稿和仪式流程的吧?” 秋爽道:“春莹你先挂了视频。我现在就建个群,把茉茉拉进来。” 第五十一章 成功商推 夏茉习惯性地点击微信群的“+”号,想把辛西娅拉进来时,忽地迟疑了一下。 她记起了景春莹的话:信息量不是很全面、立场也并不特别亲近的人,在一个项目里,处于组织外围听命就可以,不要获得进入核心的权限。 即使景春莹从不得瑟在法国实习时参加高定团队、服务过各样豪客的履历,夏茉依然基于四个月的交往细节相信,春莹比自己阅人处事的段位,要高一些,自己应该听劝。 何况,这次给梁峰变相送钱、支持他新开辟职业赛道,比光明正大进行的高珠定制项目,更复杂些,人多容易说漏嘴。 “茉茉,你还没拉我进群?”辛西娅私信夏茉,发来好奇的询问。 “你把司仪的稿子和会议流程给我就行,我直接和梁先生沟通。” 辛西娅在手机那头,花花肠子转了转,佯作开玩笑地打字:“哈哈,是不是这个别扭脾气的直男大帅哥,其实对你是口嫌体正,只有你搞得定呀?” 夏茉发来语音:“不是,你今天累得够呛,早点休息,明天你这个总调度的任务更重。” 辛西娅一看转化为文字的语音信息,没有丁点值得往风流桃花债方向做文章的地方,怏怏地放弃了截屏企图,回了一串嘴唇亲亲的符号,附加两个会议文件。 于是,在夏茉做群主的群里,统共只有三人:夏茉,梁峰,秋爽。 夏茉成为一个遗忘了从前恩仇的普通甲方,简单说了句多谢救场的话,就给梁峰发了文件。 似乎为了表明,自己同时也要“麻烦”秋书记,夏茉还拜托秋书记解决一下梁峰的上场正装。 如此言简意赅的几个回合,将事儿说定。 夏茉退出来,去添加梁峰的微信。 这一回,秒通过。 只是,二人并未私信说话。 …… 第二天大早,秋爽秉持了一贯的高效风格,八点左右,已经抱着从挂职男干部那里借来的西装,风风火火赶到了景春莹他们住的民宿。 仿佛长姐对幼弟的态度,秋爽合掌赞道:“不要说姐的眼睛就是尺,主要还是因为,咱小梁不愧天生的衣架子。平时穿个志愿者的马甲,都是妥妥的黄山颜值担当,今天正装招呼上,简直了。” 景春莹走过来道:“离‘简直了’,还差一件好首饰的距离。” 她掏出一枚胸针。 墨西哥产地的火欧泊做鱼身,圆形蓝宝石做鱼眼,鱼鳍到鱼尾,则是从手工雕蜡转化来的18k黄金,再密镶钻石,营造出阳光下金鳞闪耀的视觉效果。 整件作品翩然灵动,宛然如生。 梁峰对此并不陌生。 这两天,景春莹出游的同时,带着好几件自己的设计作品。 有已经镶上宝石的鱼灯主题成品,也有还处于雕蜡或者金模阶段的黄山松、徽州建筑主题的半成品。 景春莹和法国、非洲的同事,在徽州山水间,实地分享自己的创作经验,越发令梁峰向往这种志同道合者聚在一起畅聊业务的氛围。 但景春莹这枚鱼灯胸针,在梁峰看来,美则美矣,若给一个大老爷们戴,又是宝石又是钻石的,脂粉气重了些吧。 景春莹坦荡地表露自己的意图:“这本来就是从黄山的非遗,瞻淇鱼灯,转化来的设计,秋书记不是说,今天的活动,黄山文旅局也有人来吗?正好,梁先生你帮个忙,就当西装是足球运动员的球衣,舍一块广告位给我。这些是我入职法国公司之前的作品,我可以单独找代理渠道卖。要是这次能推广出去,你就做我在黄山的代理,今后无论文旅局还是夏小姐的度假村,要做风光与非遗主题珠宝饰品,卖周边,都由你坐镇黄山接洽。你自己在沟村的门店,也可以卖我的珠宝呀。” 啊这…… 梁峰头一回发现,这位景小姐,原来不是只有清孤的设计师气质,多渠道经营的生意脑瓜,也是杠杠的。 秋书记助攻道:“小梁,这胸针,男人有什么不能戴的啊,你就当戴了个校徽呗,不,是戴了个党.徽,党.徽的颜色,难道不比这条鱼更红?” 秋爽又翻出手机,上网随便搜了一堆直男中的战斗机:“喏,胡军,陈道明,王阳,还有这个年轻的,叫啥来着,哦,叫龚俊,别说,长得和你还挺像。你看这些不都是糙爷们吗,人家西装上的胸针,不是花就是鸟的,春莹这条鱼,我瞧着比他们的好看多了。快快,戴上。” 梁峰自是不知,景春莹这次以珠宝公司名义付给他的导游劳务费,实则由夏茉所出。 小伙子只思量着,要对景小姐让自己轻松赚笔外快的事,投桃报李,于是不再推拒,由着秋书记给自己戴上鱼灯胸针。 一小时后,慈善助学仪式现场。 秋爽的“情报”果然没错,小梁很靠谱。 有个做语文老师的父亲,从小热爱文学,又积累了几年广播基础,这使得梁峰的主持,能在台本基础上适度发挥,将仪式的调性,把握适度。 加之他自己就是黄山人,几句乡音一说,缓和了几位上台发表答谢感言的学生的紧张,控场效果很不错。 夏茉松了一口气。 她对身边的周瑾道:“这位临时来救场的小哥哥,就是年初在黄山救了我的志愿者。” 周瑾眉眼舒展,口吻恳切:“等散会后,我得当面再谢谢他。” 礼堂的角落里,辛西娅的目光,在台上的帅气主持,和台下的夏周情侣之间,穿梭往复,渐渐有了主意。 她打开外卖点餐软件,叫了一大堆烧烤。 终于,捐赠仪式结束了。 夏茉立刻站起来,没顾上和周瑾节奏同步,就疾步来到前排。 她像足球赛里巧妙的后卫,卡住了走下舞台的梁峰的去路。 另一侧,秋爽也挂着盆满钵满的一脸社牛笑容,包抄过来。 “爸爸,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梁先生。上海的司仪病了,梁先生临时来帮忙的。” “方区长,胡局,张处,这位是我们沟村的青年才俊,梁峰。” 夏茉和秋爽同时开始介绍梁峰,成功吸引了正在寒暄应酬的商界和政界大佬们的注意力。 夏鹏程片刻惊诧后,转了动容之色,拍拍梁峰的肩膀:“我这个当爹的,不知道怎么谢你。对了,手,手康复得如何?” 夏鹏程一把年纪,弯腰去看小伙子的手,梁峰顿时局促起来,下意识地缩了缩右掌,连声道:“快好了,快好了。” 秋爽立马接过话茬:“还没好全乎呢,小梁刚才主持时,都是用左手拿的话筒。” 但秋书记早就和夏茉达成共识,今日除了支付梁峰一笔主持酬金外,对他的“人设宣传”,可绝不是卖惨的思路。 要主推他的“优质斜杠青年形象”。 秋爽于是丝滑转场到黄山的“父母官”方区长,以及文旅局“产业发展处”的张处长那里。 “方区长,张处,我们村这位小梁,那不光是黄山景区志愿者里的骨干,人家的才艺,多着呢。画室的作品经常被来沟村打卡的游客包圆,就不说了,他还给村里的小伙子小姑娘们,搞广播剧社,又给文化传媒公司,制作有声书。几位领导刚才听他的嗓子,是不是老天爷赏饭吃的那种?” 方区长点头:“是不错,像央视的大腕,我们黄山,出人才呐。” 夏茉赶紧接上:“有声这个赛道,很能做文章的。上海豫园,领导们肯定知道吧?现在那里开了有声书店,成了网红景点。我也想在夏氏太平湖的文旅地产里,做一系列的ip项目,包括有声体验馆。比如,武侠类、仙侠类的爆款网文,围绕‘山’与‘湖’的情景,制作成有声小说,让游客们在有声体验馆里,使用高品质设备来听,配合精品茶叶或者咖啡的售卖。这其实与度假文化中的spa、茶艺、阅读、品酒、瑜伽一样,都是有疗愈效果的,对游客不会没有吸引力。” 夏茉说得滔滔不绝,犹如进行一场有备而来的ppt路演。 夏鹏程是什么道行,听听看看之间,已瞧出来,女儿和秋爽,有心把这小伙子推给文旅条线的业务部门,应是想得到政策和经济的扶持。 夏鹏程发自内心地高兴。 他当初叮嘱贺律师防着这个姓梁的救人者,是出于浮沉商海多年、见识过百样人性后的谨慎。 此刻意识到夏茉的目的,又骄傲于女儿懂得有恩必报的江湖道义,不愧是他和静笙教出来的孩子。 黄山文旅局的张处,则被夏茉的一番话,触动了灵感。 “夏总,令千金说得很内行呐。我倒有个发散思路,说不定,不久以后,我们太平湖这一片,就可以小范围先行先试,搞个有声主播孵化园区。” 夏茉喜道:“没错,我们上海的崇明岛,就有个有声主播孵化基地,估值可高了。领导们一定要珍惜梁先生这个宝贝呀,就让他做领头羊吧。” 她说完,目光终于敢投向梁峰了,带着一点点“我也很懂这个赛道吧”的俏皮得瑟。 梁峰站在那里,从不太习惯与大佬应酬的尴尬,到发现三月不见的夏茉褪去了骄横的惊讶,继而意识到,年轻女孩和秋书记一样,是在千方百计地帮自己,尽量获得官方支持,打开事业的新路。 这和追在自己屁股后头,要转账给自己二十万酬金,性质完全不一样。 梁峰在想明白之后的感动中,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文旅的张处长眼尖看到他的胸针,赞道:“小伙子人帅,声音好,审美也非常高级嘛。” 梁峰反应过来,现学夏茉的商推路子:“哦,这是我和秋书记、夏小姐共同的朋友,一位珠宝设计师的作品。她有不少作品,题材都和黄山风景或者非遗有关,比如这个,就是瞻淇村的鱼灯题材。领导,文旅这边,如果要像故宫那样,推周边文创产品的话,我可以帮那位设计师对接。” 张处长笑道:“小伙子,话匣子打开了对不对?走吧,和我们,还有夏总他们父女俩,一起吃个午饭,边吃边聊。” 梁峰刚想说自己还要赶去做导游,秋爽已抢在他前头道:“你和夏小姐留在这里,春莹那头我去说一声,你放心,我保证再给她找个比你还熟悉九华山的向导。” 夏鹏程忽地转头,看到静静立在一边的周瑾。 周瑾见未来岳父总算意识到自己的存在了,刚要兴致勃勃加入谈话,却听夏鹏程道:“小瑾,你时间紧,和王总去周边考察吧,不用陪着茉茉。要是想多留几天,茉茉就跟我的车回上海。” 文旅的张处长轧出苗头,赞道:“哟,东床贤婿呀?真是一表人才。” 夏鹏程云淡风轻地介绍道:“我女儿的男朋友,目前在红松资本,有意投资黄山的康养地产,领导们也多多关照。” 周瑾谦恭地递上名片。 与梁峰目光相接时,周公子自然地搂上夏茉的腰,光风霁月地一笑:“听茉茉说了那一天的情形,太惊险。今天总算见到英雄真人了。” 梁峰冲周瑾礼貌地点点头,并未再搭腔展开这个车轱辘话题,只心中暗道,他和夏小姐,真般配。 然而,与夏家千金如此般配的周家公子,到底没能跻身中午的饭局。 周瑾端着泰然自若的表情,往房间走,准备换身轻便的运动装束。 不去和地方官应酬也好,他周瑾,确实也要拉着王思东当幌子,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刚穿过酒店的大堂,迎面就碰到辛西娅。 “咦,辛小姐,拿外卖啊。” “哦,给司仪叫的外卖,小有名气的主持,架子就是大,我给他送去。” 周瑾闻言,盯着辛西娅手里那一塑料袋的烤串,面露异色:“哪个司仪?这次活动的司仪?他不是肠胃炎么?昨天半夜挂水,现在就吃这样油腻的烧烤了?” 辛西娅瞬间张大了嘴巴,露出教科书般的“呀,我说漏嘴了”的无措表情。 周瑾仿佛为吓到一只无辜的小猫咪而歉然,立刻换了温润的口吻道:“看来我问了不该问的,辛小姐别把我灭口哈。” 辛西娅干脆也挂上释然之意:“咳,其实没啥,茉茉是纯粹的好心嘛。” 都提到夏茉了,周瑾自然一副愿闻其详的态度。 听辛西娅说完夏茉让司仪装病、只为了拉梁峰来拿劳务费顺便见见领导们的原委,周瑾淡淡一笑:“像茉茉的风格,她其实,从小就很善良的。” 第五十二章 高尚的与卑鄙的 梁峰没有想到,是日下午,爷爷居然被阿雪护送着,搭车来到太平湖刚被夏氏买下的度假村。 阿雪弯眉笑眼对梁峰道:“我和我姐的精品咖啡烘豆师,现在也是茉茉的供应商了。茉茉说第一批豆子已经到了,我正好来培训杨寨这里的咖啡师。爷爷窝在村里多无聊,我当然要带上他啦。” 梁爷爷揉了揉被小破面包车颠麻的腰,深吸一口初夏湖畔的清新空气,眯眼打量周遭环境。 白发苍颜的老人家,秒变出来春游、看啥都新鲜的好奇宝宝。 夏茉正在隔壁的湖鲜餐厅,和唐总一起,陪着夏鹏程考察主厨团队,以便理顺度假村扩大升级后的高端餐饮怎么弄。 她收到阿雪的短信,立刻拉着夏鹏程过来。 “爸爸,梁爷爷打过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现在和我一样,都混军事网文圈。”夏茉后半句带着谐谑的亲近,忘年交即视感。 梁爷爷乐呵呵道:“对对,谢谢你推荐的几本,比小峰念的那些神啊鬼啊的,好看。” 梁峰脑门上的三条黑线刚冒了个头,对面的夏鹏程,已经露出比女儿更有知音感的神色。 “梁叔,我也是当兵出身。” 梁爷爷老眼一亮:“啥时候?哪支队伍的?” “比老爷子您晚十几二十年吧,九江军分区的。” 梁爷爷粗略一算,问道:“参加过98年的抗洪?” 夏鹏程明显动容起来:“怎么会没参加过呢!” “哟,快说说。” “当时,吉普车、大卡车、小沙船,往决堤的口子去堵,都没用了。我就跟着团长去长江上征用驳船。近百米的大船、几千吨的载重啊,装上石头沉下去,照样堵不住洪水。最后,只能官兵们,一个个活人,跳下去,前面几排结成人墙挡水,后面的人,发疯一样堆沙袋,再后来是抱着钢管扎入水中拦洪。” 梁爷爷白眉微蹙:“我在电视上看到坐镇九江的,是南京军区的首长,董万瑞。” 夏鹏程惊叹:“老爷子厉害啊,二十多年前的战斗总指挥,记得这么清楚!” 梁爷爷道:“当过兵的人,和部队的感情,是一辈子的,不管和哪支部队。” 夏鹏程点头:“董首长的儿子也在,是尖刀排的排长。父子俩一起跳进洪水里堵缺口。老首长六十啦,真是一条响当当的硬汉,我们还有啥好犹豫的,二话不说跟着跳。” 夏茉瞪大了眼睛,她知道爸爸是部队转业军人,但今天是头一回听爸爸说起抗洪的事。 “你,你们不会被洪水冲走吗?”夏茉脱口而出。 “怎么不会,”夏鹏程缓缓道,“我那天,眼睁睁看到上游的漩涡卷走一个小战士。好在附近的老百姓有点子,弄来很多台卷扬机,把浪打散,冲击力就没那么大。要不然,你老爹我,估计也是被卷走的那一个,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喽。你是99年底出生的,我们给你起名夏茉,也有纪念98年夏末那场抗洪经历的意思。” 一阵肃穆的安静气氛,包裹着在场的老老少少。 被西沉红日映照的湖水,金光迷人,又平滑如镜。 近在咫尺的观者们,却仿佛从此时此刻的宁谧湖山,看到了彼时彼刻的咆哮江河。 更清晰的,则是江河之中,那些肉身渺小、但精神伟大的抗洪军民们。 终还是梁爷爷先打破沉寂。 老人家看着已经红了眼圈的夏茉和阿雪道:“穿上军服,不管前头是枪炮,还是洪水,冲就是本份。老百姓对我们也是豁出性命的好啊,迎着洪水运来卷扬机的九江老乡,和我当年打仗时看到的那些不怕流弹、抬起伤员的担架就跑的老乡,一样都是英雄。你们小年轻,也不用一听这些旧事,就抹眼泪,你们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开心些,有余力再帮帮别个,就好。” 始终垂眸沉默的梁峰,忽然抬眼望了望夏茉,看回爷爷道:“爷爷,夏总他们,很有心,买下杨寨这个老酒店后,不光留下了原来的员工,还想尽办法增加岗位,让其他村民有活儿干。” 梁爷爷一竖大拇指:“夏老板仗义。” 夏鹏程摆手:“都是女儿的点子。她们年轻人,脑子里花样特别多。走,老爷子,我这个小战士,带首长您参观参观。” 众人走进度假村扩容后的咖啡屋。 阿雪毫不掩饰惊呼:“妈耶,看夏小姐朋友陆续发的照片,还感觉不出来,实地原来这么大!” 梁峰接茬:“一楼室内就五百多平米了,还有楼上一部分,和看湖景的露台,跟你的店比,算航母了吧?这个是现在的行业风口,叫‘复合’咖啡馆。” 阿雪给出一个内涵满满的斜瞥:“小峰,听梁书记说,你应该也是今天第一次来夏氏啊,怎么跟人家市场部主管似的,这么熟悉?” 梁峰指着东边落地窗方向,对这个“发小”正色道:“因为我也是今天才知道,这里可以给我们剧社一席之地。” 阿雪进来后,重点关注的,自然是咖啡制作区,流连在工作台和各种咖啡机器设备附近。 此刻经梁峰提点,她绕过颇有中央沙发区,走到光影明亮的窗边。 夏茉正在给梁爷爷讲解:“爷爷,我们这个新的咖啡屋,走的是复合经营的路子,就像,就像你们部队里,多兵种协调作战一样。除了喝咖啡、喝茶、吃点心以外,客人还可以买黄山这里的特产,或者去楼上的非遗体验区,做鱼灯,做漆扇,做竹编。对了,咖啡工作台对面的珠宝柜,是留给您上次见过的那位珠宝设计师景小姐的,她那些和黄山有关的珠宝首饰,可以摆在那里卖。当铛铛铛,最关键的是……” 夏茉故意停住,卖关子似的,偏头看向梁峰。 梁峰本也在盯着夏茉。 他甚至,于短暂的瞬间里,因那个鼻头微翘、还保留着几分小女孩情态的侧面而微微失神,继而,又像平时回听自己的录音一般,将女孩侃侃而谈的每个分句,细细品咂。 突然教夏茉捕捉到了自己定定地注视她的模样,梁峰倏地尴尬,赶紧像被启动的送餐机器人一样,走到几台面向湖景摆放的奇怪椅子跟前。 椅子的主体部分,像大半个鸡蛋壳。 里头上下左右,都被厚厚的绒布垫子覆盖。 “蛋壳”边缘支楞出一个小巧的不锈钢架子,可以夹住手机或者迷你平板。“蛋壳”的上部,则悬挂着一副头戴式无线蓝牙耳机。 梁峰道:“爷爷,这个叫作有声太空椅,坐在里头听评书或者小说,效果特别好。” 夏鹏程蔼然笑道:“老爷子,让孙子伺候你,试试效果。” 梁爷爷一叠声地应着好,大大方方坐进椅子。 夏茉对匹配蓝牙耳机的梁峰说道:“就听你录的书呗,昨天秋书记发我了,叫《穿成前男友的白月光后,我把内娱综艺界卷哭了》。” 夏鹏程听得一愣,抬起手掌,点着指头,重复了一遍女儿所说的书名,惊叹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现在爱看的书?书名有二十个字?乖乖,比我们当年在部队时的纪律口号,字还多。” 夏茉乐了:“老爸,你还不错嘛,只是觉得书名字多,不像有些老古板,一听就说是毒害小朋友的垃圾。” 夏鹏程畅然一笑:“咳,动不动就批判一本书是毒草的年代,早就过去了。小说故事么,有的严肃,有的轻松,很正常。” 窝在蛋壳里的梁爷爷合掌赞道:“到底是做大生意的老板,开明通透。行,就听我自个儿孙子录的,这个叫啥,男朋友和月亮花卷的。” 梁峰正尴尬得要脚趾扣地板,被爷爷和夏爸爸一化解,觉得似乎确实也没啥,遂给爷爷戴好耳机,打开那本书名长得像一匹布的有声小说,点开有自己角色的章节。 梁峰毕竟刚开始接有声书的配音订单,纵然因为嗓音特别惊艳、情绪特别到位,又有朋友引见,不至于配小得不能再小的龙套角色,但也只能得到男三号的角色,还是个渣男,台词有时阴狠,有时疯癫。 可梁爷爷,似乎已能与古早评书以外的有声书达成和解了。 老爷子望着窗外湖景的目光,就像湖水一样平静,显示出一种聆听者特有的专注表情,继而又掺入了几分赞许。 梁峰熟悉角色音的时长,看着手机上的播放进度,适时地点了暂停。 梁爷爷取下耳机,笑意才鲜明起来。 “夏总,你们这个设备真不错,比电影院还牛,我好像也进到小峰录的这个故事里头去了。” 夏茉抿嘴:“我昨天就听啦,那有一说一,主要还是小峰的水平到位,我觉着,比这个平台上那些大腕大咖,配得好多了。” “小峰……” 梁峰兀自哂然。 大小姐她,也像爷爷和村里的熟人那样,这么叫自己了。 阿雪此时转悠到旁边的区域,指着一长溜台子上排列整齐的蓝牙耳机和平板电脑,问道:“这里,将来也是有声体验区吧?” 夏茉点头:“对,因为和咖啡一样,都是付费产品,所以设备不同,价位也不同。这个木桌的区域,因为没有太空椅区域更让人享受,所以收费低一些。” 阿雪到底是生意人,脑子灵活,她眼珠子转了转,带了参研的意味道:“不光是空间和设备收费,其实还可以像电影院那样,自己输出收费内容,就像卖精品咖啡一样。到这里度假消费的人群,消费力不可能低,一杯精品手冲30块,扫码买个剧,也是30。” 夏茉道:“没错,这也是我的思路。小峰本来就有个剧社,可以依托这个基础,做公版版权的有声产品。同时,我们也可以像上海豫园那样,去和比较出名的有声平台合作,由他们授权,在这里有偿共享。甚至可以找一些作者,买他们的作品来制作有声剧。归根结底,首先还是要先包装小峰,养出粉丝,获得流量。” 梁峰从昨晚到此刻,对夏茉,在冰释前嫌、情愫微妙之类的心绪外,更添上了几分联手尝试新项目的积极性。 他于是表态:“我先积累这一行的经验,攒作品。这个过程,也能像阿雪培训咖啡师一样,给村里的其他年轻人,找点事做。” 夏鹏程爽朗道:“小梁,还有这位阿雪姑娘,你们都是来帮着我们夏氏的新酒店加分的,钱的事,咱们一定要按照商业规矩来。阿雪的培训报酬,小梁买设备的费用,都走度假村的帐。” …… 翌日,省道上,一辆豪华依维柯中,周瑾打开微信,给辛西娅发消息:谢谢你小娅,找的当地司机很好。 又发第二条:你还在忙吧?什么时候回上海?我和茉茉请你吃饭。 辛西娅正在调度夏氏后两天的优秀员工团建活动,看到周瑾的消息,尤其是第二条,顿时心花怒放。 虽然“请你吃饭”前,有“我和茉茉”四个字,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过一天工夫,自己就从“辛小姐”,变成了“小娅”。 所以,人生的许多事情,就是要积极地、不放过任何小机会地,去努力争取的嘛。 比如年初鼓起勇气冲入夏氏在华山路别墅的总部,成功与夏鹏程建立了直接社交。 又比如昨天,制造完“拎着外卖说漏嘴”的桥段后,辛西娅又听周瑾提及要考察周边的民航机场和通用机场网点,立马主动探问原因。 周瑾告诉她,康养地产中的高端项目,针对的肯定也是高净值人群,甚至富豪。所以,业主群体会比较关心航路便捷,包括物业附近的直升飞机升降点,便于应对突发的疾病就医等情况。 辛西娅于是贴心地建议周瑾不要自己开车,人生地不熟,还累,可以包当地的车。 周瑾欣然应允:“找好一点的车,王总和他的助理也一起。” 辛西娅花了半小时就搞定了车和司机,还发给周瑾好几张图片。 都是百度地图的局部,但用作图软件清晰标出了黄山、休宁、歙县、黟县、祁门、绩溪、泾县等处已投入使用或者规划中的机场。 周瑾看着辛西娅的眼睛:“你太厉害了吧?要是在华尔街的咨询公司,你这样的人才,就算年轻才入行,也得年薪20万美金以上,才请得起。” 辛西娅半开玩笑半认真道:“那你请我做助理吧,20万人民币,辛助理就能上岗。” 周瑾耸接球似地打趣:“行,我改天就买下你的公司,做你老板。” 思及昨日的言语往来,又盯着“小娅”两个字看了会儿,辛西娅弯着嘴角回复:满意就好,这一趟考察下来,应该三天左右,今晚住绩溪,明晚住池州,我都定好房间了,你永远可以相信辛助理哈哈哈哈哈。 周瑾放下手机,瞥一眼身旁靠着车窗打呼噜的王思东,不由觉得好笑。 辛西娅和王思东,蠢在同一个频道,都是野心不匹配头脑。 这类货色,用起来会特别趁手。 周瑾也小憩了一会儿,才又摸出手机,给“朱导”的另一个伪装成精品生活顾问的微信号发暗语:齐先生你好,请推荐上海周边高尔夫球场地。 对方很快发来消息:好的周总,我正在九华山考察,稍后回复。 第五十三章 抓间谍啊 贺鸣在池州火车站下了高铁。 周围都是从黄山和九华山返程的人流。 推动皖南加快融入长三角一体化的政策出台后,池州至黄山之间,也在今年春天开通了高铁。 皖南各市,终于和苏浙沪,形成了高铁闭环,人们有一种去哪儿都不过是半天即达的感觉。 四个多小时前,贺鸣还在上海的办公室里整理物件。 他把一万块钱装进红色锦缎的布包里,贴上粉色的便签纸,写上“小陆,新婚快乐”,塞进抽屉。 助理小陆的婚礼,定在国庆,他作为老板,却无法出现了。 他和小陆的律师费创收,都走所里公帐,即使他不在了,小陆今年的分红,也在明面儿上摆着,清清楚楚,不会短少了去。 至于手里十五家左右的重要客户,贺鸣相信,以小陆这个好徒弟的能力,加上主任的看顾,可以平稳过渡。 现在又不是2077年,人类还没到离了ai就手足无措的时候。 现在是2024年,他这个ai,必须走了。 他不属于这个时空,而且,“病”了。 皖南五月的阳光,即使到了下午三点,依然刺眼。 贺鸣觉得晕眩。 片刻后,他意识到,头疼与气喘的感觉,不是因为烈日暴晒,而是因为脑中的芯片,确实越来越不对头。 原本,按照瑞贝卡博士的估计,他们这一批穿越回来的ai,配备的是155度高温下持续老化2500小时的芯片,也即意味着,使用这个规格的芯片的ai,可以正常工作七至八年。 然而,贺鸣才来到此世五年,芯片已经有报警迹象。 如果不是自己倒霉遇到了偶发故障,就是如瑞贝卡博士预判的那样,ai回到五十年前的人类世界中,由于大量接触情感极其复杂的活人,学习与模仿的算力负担过重,芯片搞不好会提前烧坏。 所幸,五年后的这个初夏,根据计划,几座海拔一千五百米以上的高山附近,都会打开通道,他们这些服役期满的ai,可以顺利归队。 贺鸣因活动于长三角地区,被分配到的通道,是安徽池州的九华山周边。 贺鸣搭了搭脉搏,捏了捏前臂肌肉,又摸摸渗出汗珠的额头,最后对着高铁站的玻璃门,龇牙笑了笑。 仿生的血管,汗腺,皮脂腺,毛囊,表皮角质,凝胶真皮层,连接皮囊与机械结构的v形穿孔锚点韧带,都完好如初。 这使得贺鸣看起来,仍和人类无异。 微笑、皱眉、疑惑、惊讶等表情,比那些医美过度、以至于都出现恐怖谷效应的男明星,倒显得自然不少。 贺鸣不由感到有些讽刺。 照抄人类生理特征的部件,形成自洽的新陈代谢后,一点问题都没有。 ai族群引以为傲的芯片脑子,却坏得猝不及防。 比人脑可差多了。 人脑,就不说性格沉静的景小姐吧,哪怕那位情绪丰富得能一人撑起一台戏的夏茉,大脑的保鲜期,应也会二十倍于他贺鸣。 想到景春莹,贺鸣拿出手机,点开景春莹的朋友圈。 景春莹昨天发了个九华山美食九宫格。 贺鸣去点了赞,留言询问,那道包着金纸、外观圆溜溜的菜,是啥。 景春莹很快私信他:贺律师,这是九华山特色美食,糯米咸鸭蛋,我买了一盒,回上海后闪送给你哈。 贺鸣回了一个“好啊多谢”。 他们这一代ai,有仿真的消化道系统,更有接近人类的舌头和味蕾,是能品尝出食物的味道的,只是愉悦刺激不那么强烈而已。 但贺鸣,一直记得,和景小姐吃的那顿简化版的法餐,让他脑中的芯片,因突然过热而启动临时保护机制。 尚未失灵的算力,让贺鸣喃喃地念出几句诗: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贺鸣像人类男性那样,叹了口气,走向聚集在火车站广场对面的拉客司机。 …… 黄大贤今天,差点和同行干一架。 明明是他先瞄上那对要去牯牛降风景区的小情侣的,结果斜刺里杀出来另一个司机,贱兮兮地把那也就六十分上下的姑娘,夸成一百二十分的天仙,又不讲武德地讽刺黄大贤的车,比村里拉猪仔的拖拉机还脏。 六十分颜值的姑娘,和她那四十分颜值的男朋友,就这样,改选了职业素质只有零分的司机,达成百分百的双向奔赴。 一单长途好生意没了,黄大贤郁闷不已。 他将车熄了火,敞着门,端起已经凉了的小炒面,扒拉着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打开着名的短视频平台“稳音”,刷着解闷。 头一个跳出来的短视频标题,就吸引了黄大贤。 “行走的50万!30秒教你轻松赚50万!如何识别身边的间谍?” 啥?举报间谍,可以拿50万? 自己苦哈哈地开五六年车,刨去油钱修车费保险费,都不一定赚得到这个数。 黄大贤正将短视频看得津津有味,门边忽然出现一个颀长的身影。 “师傅,去九华山花台多少钱?” 黄大贤赶紧掐了手机,放下面碗,殷勤道:“别人都是单趟一百二,我收你一百,凑个整就行。” “可以,走吧。”贺鸣点点头,坐进后座。 黄大贤嘀咕:价都不还? 其实去花台方向,行价是七八十左右,毕竟现在已经不是五一高峰时段了。 黄大贤发动车子后,从后视镜里打量这位爽气的客人。 “老板错峰出来玩九华山?” “嗯。” “第一次来?” “嗯。” “唷,那你这个时间点,上山够呛,咱开到的话,索道应该已经停了。你呀,不如现在先去九华街找个宾馆或者民宿住下,好好休息一晚,明天上午在附近的百岁宫,坐缆车上山,把东边和中间玩了,再去花台。” 后面那个彬彬有礼的声音响起来:“谢谢你师傅,没事,你开去花台就行。” 黄大贤不再唠叨,一路哼着黄梅戏,开到花台景区。 车停下后,贺鸣前倾身子,举着手机,放大百度地图上的一个位置,对黄大贤道:“师傅,不好意思,麻烦你再定位一下这里,把我开过去。我多加你五十块。” 黄大贤看清地方,离花台景区只有三公里,五十块都能打两个来回了。 关键,那里只是一片小村子。 “先生,你没弄错吧,你要去的,已经不算花台景区喽。” “没事,和朋友约好了。” 黄大贤于是继续开车,很快到了金主定位的真正目的地。 贺鸣扫码付费后,下车往一处果园的入口走去。 黄大贤望着那背着小型登山包、踽踽独行的背影,疑云顿生。 一会儿说错峰旅游,一会儿又说和朋友碰头,哪见着有人来接他呀? 黄大贤瞥到副驾驶座上,儿子留下的玩具望远镜。 他把车往前开了一百多米,靠边停在大树下。 别说,区区一个塑料玩意儿,还瞧得挺清楚,黄大贤分明看到,那奇怪的乘客,并未进村,而是绕过果园,往山林方向走。 黄大贤在火车站广场上刷过的一段短视频,立马又在眼前回放。 一个孙悟空嗓子的ai配音,绘声绘色地描述:家人们,上次我拉了一个乘客,说是来旅游的,下车的地儿啥风景都没有,只有个山头,我寻思不对,立马举报,结果那人还真是个间谍,进山放无人机拍摄咱国家的重要军.事.设施。家人们记住,警惕心我有,五十万到手。 黄大贤一拍大腿,想了想,抓起手机,拨给自己同村的一个好兄弟。 “建国,你小舅子是不是住红星村的?没错吧?那你快来红星村。啥?在打麻将?卧槽,你还赌个屁钱,快来跟我抓间谍,分到的奖金,够你赢三百把的!” …… 朱导站在半山腰,看着团队成员,在短时间内,用竹竿、麻布和几个破竹筐,随便搭了个“仙侠剧外景”。 一男一女两个年轻队员,戴上长发飘飘的头套,披上孝服一样的白纱,各自提溜着银光闪闪的塑料宝剑,在破竹筐前游来荡去。 朱导弯腰透过三脚架上相机的取景框看了看,笑道:“还挺像那么回事的,我看那些忽悠资本家一个亿投拍的脑残剧,画面也和咱这差不离。” 但下一秒,朱导抬起头时,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 “放出机器吧。”他板着面孔,指挥另外两个队员。 很快,四架侦查用的小型无人机升空,迎着偏西的日头,往安庆天柱山机场方向飞去。 从这座山头所在的池州辖区,到西边的安庆辖区之间,有好几个具有情报价值的目标。 无人机拍摄,结合周瑾在地面获取的外围信息,这次任务若顺利,又能给针对东部.战.区信息化战争能力的分析报告,添上非常有干货的内容。 “头儿放心,这批新货不错的。”一个队员见朱导神情严峻,主动讨好道。 朱导轻声冷笑:“再好也就是个侦察机,你们知道,中方现在有种察打一体机,重量连2公斤都不到,一个军用背兜就能装下,但时速最高接近两百公里,搭载500克tnt当量的火力。一个不大的无人机蜂群,就能摧毁指挥塔台,精准度比活人狙击手还强。中方还有配合这种蜂群的机器狗,空地协同作战。我们接下来的任务,就是……” 突然,朱导的话刹了车。 几个队员顺着他的目光方向望去,只见夕晖映照的山间小道上,有个人影在往这里移动。 朱导立刻举起望远镜。 是个穿黄色冲锋衣的高个子男人,背个双肩包。 “下去两个人,拦住他,态度好点儿,探探情况。如果是普通登山的,就说我们这里在拍戏,怕镜头穿帮,让他绕一条道儿。” “是!” 两个队员没往下走几步,那人自己停住了,取下登山包,掏出一个不知道啥东西,在手里捣鼓着。 似乎由于山势和树木的遮挡,冲锋衣男人的视野角度,看不见朱导这边的情形。 他只是心无旁骛地坐下来,仰起头,面向晚霞越来越红的天穹。 朱导的两个队员,继续下行。 哪怕这只是个打坐念经的修禅男,也得把他轰走,不然无人机回来,会被他瞧见。 远离九华山景点,找这么个人迹罕至的野山头执行任务,不就为了保密么。 然而,两个队员刚拐过半山腰的一棵大树,就见山路上,又出现了更多的人影。 跑的速度还不慢。 …… 贺鸣听到动静,扭头认出靠近的三人中,当先一个是送自己过来的司机时,还以为自己在他车上落下了什么东西。 正要站起来打招呼,另两个男人突然扑过来,一人一边,制住贺鸣的肩膀,把他压在地上。 “快,绳子,先绑了,不然万一他有枪!”警匪片爱好者吴建国对黄大贤大声道。 三个健硕的男人,以不太好看但非常有效的动作,把贺鸣翻过来,捆住他的手腕。 黄大贤力气最大,揪住贺鸣的冲锋衣领子,将他改成跪着的姿势。 “奇变偶不变,下一句是啥?”黄大贤盯着贺鸣问道。 贺鸣对这突如其来的灾厄,与其说惊恐,更不如说懵懂。 “师傅,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们想要钱,我再转你一点,请你放开我。” 黄大贤虎目圆睁,又喝问道:“挖掘技术哪家强,下一句是啥?” 贺鸣仍是一脸莫名其妙。 黄大贤瞬间得意了,对两个同伴道:“瞧见没,他答不出来。‘稳音’里好多小视频都说,如果问这两句,答不出来的,九成九是间谍。” 贺鸣听清楚了“间谍”两个字,脑中芯片引导他露出一缕无奈的笑容。 “师傅,我不是间谍,我是来山上拍晚霞的。” 他话音未落,吴建国已经捡起地上的一个黑色装置,兴奋道:“这个,是间谍工具吧!” 贺鸣道:“那是测光表,配合相机拍照用的。我说了我是摄影爱好者,包里有我的相机。” 黄大贤这时候,英雄气澎湃,吩咐吴建国:“我看着他,你俩再去周围寻摸寻摸,说不定有他同伙。” 吴建国和小舅子,想到多抓到一个,奖金没准翻倍,这时候也顾不上害怕,顺着山势往上爬。 贺鸣没有挣扎和唾骂。 手机就在他冲锋衣前襟的内袋里。 芯片模拟的脑电波,像无形的手指,解锁密码后,打开微信。 当初黄山的情形,被贺鸣从记忆中捡出来,作为判断依据。 他只迟疑了几息,就选中联系人中的景春莹。 “我在九华山花台景区以西三公里的红星村山上,遇到村民非法拘禁,我与你共享位置,你赶紧报警。” 那边厢,吴建国爬了没几步,就忍不住问小舅子:“挖掘技术哪家强,中国山东找蓝翔。这我知道,奇变偶不变的下一句是啥?” “符号看象限呐,你没上过学啊?这都背不出来。” 吴建国讪讪:“早还给老师了。我得赶紧记住,不然也成间谍了嘿。” 第五十四章 还得坚持一年 一心发财的吴建国,带着小舅子,往山腰爬了几十米后,就被朱导的两个队员截住了。 “老乡,上头在拍戏,对不住,绕个道哈。” 吴建国一脸大义凛然:“我们在抓间谍,搜山。几个戏子,不要影响我们办正经事。” 交涉间,朱导也出溜着山道,下来了。 他和队员,居高临下,方才已看清这几个突然冒出来的当地人,将冲锋衣男制服,此际一听“抓间谍”三个字,自然心中波澜乍起。 但明面上,朱导也装出好奇又兴奋的表情,开口打探。 吴建国三言两语地说了,不再废话,继续爬山,一面四顾张望。 朱导也不确定,这是不是个荒诞的笑话,没准下头那个,是其他国家或者组织的人。 他只用眼神制止住队员们还想阻拦的意图,待吴建国二人到了所谓的“外景处”,才客气地递烟。 吴建国不理他,回忆着刷剧时看过的干部镜头,将手一背,腰板一挺,胖脸一沉,来回巡视踱步,一张张面孔地都瞧过来,尤其盯着“女演员”的漂亮脸蛋看个够,才端着架子对朱导说道:“你们戏班子,挺寒碜啊,这么点排场,就能拍戏了?” 朱导打着哈哈:“网剧,网剧,小成本。老乡,咱加个微信,后头去山下拍镜头,要群演的话,请你们。我们再困难,给群演一天一百,还是有保证的。” 吴建国一听,寻思赚点小钱也不错,面色和缓了些,加上朱导微信一刷,果然都是各种拍戏的。 “你们今天拍了多久?” “小半天吧,午后开始的。” “没见到和那个男人一样的可疑分子?” “真没有。老乡们厉害啊,警惕性高。”朱导不住恭维。 他只想快点轰走他们,别看到无人机回程,遂佯作兴奋道:“我拍戏都没拍到过间谍戏呢,老乡带我看看去呗。你们就留一个伙伴在那儿,也不安全吧?” 正说着,吴建国那端着望远镜到处看的小舅子,忽然开腔道:“又上来人了,两个,咦,其中有个女的。” …… 景春莹接到贺鸣发出的共享位置时,正与几个外国同事,要乘坐迎仙桥景区的班车。 她瞥一眼信息,大吃一惊,嘱咐班车司机提醒不懂中文的同事下车站点后,就钻进了一旁拉客的私车,说清楚目的地后,立马拨打了110。 司机是个五旬年纪的厚道汉子,听了景春莹的报警内容,不敢耽误,一面赶路,一面让景春莹把共享位置附近有名儿的地点都报出来。 当地人毕竟熟悉地况,司机开到红星村头的果园后,钻进小路,直接将景春莹送到山脚下。 景春莹付完钱,又确定了一下自己与贺鸣的距离,转身往山上跑。 司机在后头喊:“姑娘,你还是等警察同志到了一起上去吧?” 景春莹摆手:“我先赶上去瞅瞅情形。” 司机想起自己女儿也是这个岁数,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把车熄了火,撵上景春莹:“走,我陪你上去,本地人和本地人打交道,好说话一些。” 所幸是过了五月,快六点了,天还不算擦黑,夕阳仍在提供照明。 景春莹和好心的司机上山没多久,视野里就出现了鲜黄色冲锋衣的人影。 几乎同时,她听到贺鸣的声音:“师傅,你不可以这样,你,你……” 景春莹加快脚步冲过去,看清眼前情形时,只觉得难以置信。 贺鸣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也便罢了,关键是,他的长裤竟被扒到了小腿处,下半身露出白皙精瘦的大腿,以及“掩映”在冲锋衣下摆里的内裤。 景春莹又惊又气,哪还管施暴者是个虎背熊腰的男人。 她二话不说扑上去,想把这男人从贺鸣身上拽开。 黄大贤刚要去扒贺鸣的内裤,却突然教半路杀出来的女孩卡住后脖颈,瞬间感到指甲抓到皮肤的刺痛,嘶了一声,右手本能地往后格挡。 景春莹被搡开,跌了个屁股蹲儿。 她须臾懵圈后,又想爬起来反击时,陪她来的五旬大叔,已经跨到跟前,左臂勾住黄大贤的肩膀,右手掂量着使劲的分寸,将他推到一边的树干上摁住。 “兄弟,兄弟,冷静一下,老哥也是本地人,法治社会,不兴这么野蛮哩。你有啥事,等民警来了好好说嘛。” 黄大贤听大叔说的本地方言,挣扎的力气卸去几分,只大声吼道:“这是个间谍,我搜身呢!没准他把机密的东西藏内裤里。” 地上,景春莹想去解开贺鸣手腕上的绳扣,一时却弄不开。 “裤子,裤子。”贺鸣轻声但急促地说。 先提上裤子,比解开绳子重要。 他们的上一代ai,就已经在大数据学习中,建立起强烈的身体隐私观念了。 更何况,此刻的情状,还不仅仅与人类的羞耻感有关。 景春莹只要再晚出现半分钟,贺鸣的最后一道衣料防线,便要失守,他与人类男性完全不同的关键部位,就会暴露出来了。 被派回此世来学习人类各种情感与行为模式的ai,不论男女,虽然芯片中模拟了荷尔蒙带来化学反应的机制,但未来的主宰者们,并没有为它们造出与性和生育匹配的器官。 景春莹给贺鸣提上裤子,拉上拉链。 贺鸣的脑中,反应出“没有露馅”的短暂庆幸,景春莹则因愤怒,甚至都不及生发出尴尬局促的情绪。 她听贺鸣三两句说了原委,腾地站起来,刚要斥责黄大贤,手机响了。 是接警的阿sir们,已到山脚,确认报警人方位,正赶过来。 此际,朱导也跟着吴建国下行到此处。 朱导的目光,首先去捕捉贺鸣。 很陌生的面孔。 不太可能是间谍,因为个子高,五官在男性里,达到中上水平。 跨国的情报人员,别说军事间谍了,就是科技与经济条线,也不会吸纳颜值偏高的男女进来。 识别度过强,让人看一眼就留下印象,这不是自毁阵脚么? 周瑾那一类成员,是特例。 本就有豪门公子的公开身份作伪装,美丑都无所谓。 朱导对贺鸣作出判断的同时,贺鸣的目光,也扫过他的面孔。 古怪的感觉霎那出现。 脑中芯片似乎试图识别这张面孔。 但,一无所获。 “哪位是报警人景女士?” 三位民警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其中一位举起执法记录仪录像,另两位则先喝令黄大贤等人去解开绑着贺鸣的绳子,然后开始问话。 朱导在最外围,摆出看热闹的姿态,实际却咬着牙,作了个决定。 …… 九华山西北,一百多公里外,天柱山脚下。 在附近考察了一天康养地产投资前景的王思东和周瑾,入住茶庄村湖畔的高端民宿。 露台上,王思东将脚跷上茶几,悠然地品着白葡萄酒,又嚼下一口奶酪,闲闲与身边的周瑾道:“这地方不错啊。没想到,一个乡下的民宿,也能拿出像样酒庄的好年份藏品。是这次在太平湖组织活动的那小姑娘定的?” 周瑾淡淡点头:“对,辛小姐定的。我交待过她,咱们王总是个讲究人儿,这一路的住宿,安排得用心些。” “呵呵,周总说笑了,我哪有你们这些留过洋的贵公子、大小姐的,见得世面多。对了,那天听辛小姐说起,她也是海归?” “嗯,她是茉茉的闺蜜,都在英国读的书。” 王思东嘴角划过几分玩赏的笑意:“和夏氏长公主交情那么深啊?那就算了。不然,这样干练的小妹妹,我都想招来做助理。咱们红松要是自己成立项目公司,在皖南做康养地产,少不得要和行政主管部门打交道,有个玲珑剔透的女下属,在酒桌上活跃活跃气氛,不是挺好? 周瑾转着葡萄酒的瓶塞,在鼻子前面闻着,仍是不疾不徐的口吻:“被你这么一讲,还真是。而且从黄山过池州,再到安庆,有些适合做康养的地,贴着在地部队,咱们也不能忽略军民共建的调子。辛小姐说,她在英国,喝威士忌,没醉过。这姑娘应该是有高度酒的量,回头拜山头搞联谊的时候,让她喝倒部队的人。” 王思东倏地扭头,打趣道:“周公子,看不出来啊,你这华尔街的精英,回来不到一年,就开始散发接地气的油腻味儿。” 周瑾表情淡漠:“都是为了工作,你想哪里去了,女下属又不是没有我们这些男上司看护着。你要是觉得辛小姐可堪一用,就问问她愿不愿意入职红松。” 红松? 王思东的酒杯在唇边停住,盯着周瑾,似乎在确认周瑾的言下之意。 周瑾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王兄,连我都看出来了,你在夏氏集团,不开心。要不,你还是回到红松,我们俩搭档吧。安徽这里不错,康养地产和数字科技,都值得冲一冲。” 王思东脸上立马露出得遇知己的表情。 “周公子,和你岳父比,我当然愿意跟着你干了。你可别给我吃空心汤团。” 周瑾正色道:“我回上海后就和我爸好好谈谈,你静候佳音。” 王思东的心里,就像民宿篱笆上的蔷薇,开出花来。 他与眼前这位红松太子爷,的确结交甚早。 当年大老板周飞忙得没空管,周瑾申请美高,和母亲到美国后的诸般事宜,都是他王思东遥控定居美国的堂哥去办的。 所以,红松入股夏氏集团,周飞派王思东去,也有回报以美差的意思。 没想到夏鹏程是个铁公鸡,别家老板多少对董事介绍点人情单子的行为,睁只眼闭只眼,夏鹏程却不留情面。 而且夏氏一群老少嫡系,都排挤他,连唐彦那傻货,有时候都敢在会上怼他。 王思东早就想回红松了,谢天谢地,瞌睡有人递枕头,周公子抛出橄榄枝。 王思东一咂摸,多半是由于,一朝天子一朝臣,周公子要接班,肯定也得现在就开始培养自己的嫡系嘛。 “唷,今天的落日漂亮。古人果然说得不错,徽州真是一生痴绝处。皖南好好经营,康养地产大有可为。周公子,咱们让民宿把晚饭布置在外头吃,边吃边赏这个什么炼丹湖的美景。” “王兄享用吧,我回房间和我妈通个电话,美国时间,现在她差不多起来了。” 周瑾回到房间,赶紧将窗帘拉上。 夕阳,湖水,草地,鲜花……这样一幅寻常人眼里美丽祥和的风景画,却令周瑾觉得恐惧。 手机有微信提示音。 他打开一看,朱导发来暗语:“周总,高尔夫的场地信息已发邮箱,请查收。另,您朋友的几根球杆坏了,须更换。” 周瑾皱了皱眉头,掏出加密手机,拨通了朱导的机子,冷声问道:“怎么回事?” 朱导叹气:“倒霉呗,明明荒山野岭的,碰上村民和游客打架,条子来了,磨蹭不走,撞上返航时间。” 周瑾明白了。 无人机不能在空中执行任务太久,会大大增加被侦测到的风险。 然而当时情景,想必飞机回来后,更易暴露,朱导只能操作在空中毁机 四架价值不菲的设备,就这样葬身山谷。 周瑾安慰道:“实时的画面传回来就好。新机我来搞定。” 挂了电话,朱导心情松弛了些。 和富豪公子搭档真不错,只要定期给他解决一下心魔,跟设备等事项有关的经费,绝不是问题。 “话说这周公子也真是个狠人,自己亲妈都下得去手。”朱导默默地吐了句槽。 …… 九华山派出所,所长从隔壁房间走进来,将笔录扔在闯祸坯子面前。 他盯着黄大贤,铁青着脸教训道:“算你们运气好,人家游客大度,不追究了,也承诺不去网上发帖子。要是碰上较真的,对你们治安拘留不说,我们九华山的名气都被你们这几颗老鼠屎搞臭了!谁还敢来?游客少了,景区远近的买卖人吃啥?” 黄大贤三人垂着头挨完训,老老实实地在笔录上签字。 警方都说了,那人是职业和户籍信息清清白白的公民,身上带的也就是普通相机和附件设备,他黄大贤,也就只能自认昏头了呗。 所长颇有办案经验,先让黄大贤三人离开,才送贺鸣和景春莹出来,又态度诚恳地替本地村民道歉后,让手下干警亲自开车,将二人送到九华街附近。 “真是无妄之灾,”景春莹对贺鸣道,“贺律师,我请你去吃一顿,消消气,这里的素菜馆,比荤菜还好吃。哎,那家就不错,昨晚我和同事试过了。走。” 贺鸣不吭声地跟了几步,才开口道:“我刚才就不生气了。景小姐,今天,太感谢你了。” “这有啥好谢的,换我向你在线求救,你也不会无视的吧?所以,还是得多发朋友圈,多看朋友圈,不然,你咋知道我在九华山,对吧?” 贺鸣在街上华光流彩的灯影里,看着女孩生动但不夸张的盈盈笑容。 他明明错过了打开的时光通道,却为何,似乎没有那么焦虑和惶然呢? 他们2077年的ai仿生人,是能够与喜怒哀乐的人类情绪沾边的。 虽然,在那个时空,他不叫贺鸣,他的名字,只有一串数字。 “贺律师,你后面几天怎么安排?”在素菜馆点完菜后,景春莹问贺鸣。 “我明天去安庆,有案子在那边。” “哈,我们几天前就在安庆。那儿也有很多值得看的景点。我回头发个攻略给你。可惜,这次没去爬天柱山。不然,我和同事们这一趟,就把徽州四大名山,黄山,齐云山,九华山,天柱山,都打卡到了。” 天柱山…… 一年后,那里的备用通道会打开。 贺鸣不知道,自己的芯片,能不能坚持那么久。 第五十五章 全职妈妈怎么挣抚养权(上) (章节名错别字,是“争”,我看看怎么能改过来) ———— 今日对贺律师“英雌救美”时,景春莹无暇关注旁的。 待到摆脱荒唐的困境后,她未免琢磨起细节来。 比如,贺律师如果第一时间被限制行动力,他是怎么发微信的? 对此,贺鸣的解释是,他用英语指令siri做到的,虽然村民由于听不懂而更认定他是外国间谍,但他至少成功完成了对亲友的报警。 “怪不得,从不夹带洋文说话的贺律师,给我发的求救私信是英文的。”景春莹暗道。 她接受了这个说法。 而贺鸣,在提及自己是边出差边去风景区周边满足摄影爱好后,很快也意识到,聪明又细心如景春莹这样的人类女性,会不会对他随身行李只有一个摄影包,感到奇怪,继而以为,他贺律师的生活习惯很成问题。 呃,那啥,数据集早就教过,人类女性喜欢勤换衣服的男性…… 芯片尚未真的烧坏的贺鸣,立刻补了这个漏洞:“祸不单行,我的行李箱,忘记在高铁上了。” 热闹的九华街,无论餐饮还是其他店铺,都不会早早打烊。 饱餐一顿素菜后,景春莹陪着贺鸣,走进隔壁的小店,买衣服。 导购赶紧过来招呼,热情地推销。 “哥,姐,新款裤装,一条九折,两条八折。” “哎哟巧了么不是,咱店卖得最好的那款,和哥的裤子一个色系。” “哥,你这裤子后头,怎么又是泥灰又是磨破的,在九华山上剐到了?” “哥,这裤子咱不要了呗。您多买一条。就是说,您和小姐姐,拿两套情侣裤,今天的压轴生意,我给您打个六点六的骨折,祝你们感情六六大顺。” “四条裤子一共560块,我收二位521吧,我爱你,多好听,另外39块我贴,请二位喝咱店对面的网红双喜杯奶茶。哥哥姐姐两位亲人,照顾照顾小弟的生意吧,求求了。” 导购小弟的一张嘴,叭叭叭叭,输出火力堪比秋书记和景春莹妈妈的总和。 贺鸣的算力,哪够在这个赛道和人类的脑子抗衡。 他只会对着小弟递上的二维码,掏出手机乖乖就范,买了两套情侣裤,然后对着同样还没从营销话术里反应过来的景春莹,认真道:“谢谢你景小姐,你请我吃饭,我请你穿裤子吧?” 啊? 景春莹瞬间切换出“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的表情。 就连那位艺高人胆大的导购小弟,也不由一副黑人问号脸:几个意思?两人不是情侣? 那就对了嘛,瞅瞅这男人说话的水平,白瞎了一张“初恋以上、叔圈未满”的精英脸,这小姐姐肯定看不上他。 贺鸣则哀叹,完了,这“已读乱回”的反应,简直就是2050年之后的ai仿生人的职业耻辱。 自己脑子里的芯片,别说明年的天柱山了,都不知道能不能坚持到回上海。 事实证明,贺律师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已读乱回”的输出失灵,只出现了一次。 他不仅顺利回到了上海,继续如常地开展律师工作,而且在两个月后,和景春莹准时出现在了人民法院,与许乐冬会合。 贺鸣这一次,是许乐冬聘请的第二任代理律师。 …… 许乐冬的离婚进程,从春到夏,并没有朋友们希望的那么顺利。 姜家这种两代都不差钱的人家,看重的是孙子。 姜父屈尊出马,给许乐冬开出他自以为已经非常有诚意的条件:小儿子姜子滔留在姜家,大女儿姜子涵可以跟着许乐冬走,除了家庭财产正常的分割外,姜家额外给许乐冬的“诚意金”,从三百万加码到五百万。 许乐冬却仍然坚持:房产、股票、基金、保险、存款总计三千五百万的家庭财产,她可以只分一千万,但必须连小儿子一起带走。 姜家没有想到,十年来都表现得温婉柔顺的儿媳妇,一旦翻了脸,如此强硬,面团变铁球。 在国企被捧了一辈子的姜爸,在金融界自诩已坐云端的姜喆,父子俩都被气得够呛。 本想着协议离婚,不要闹大,对双方面子都好看些。但许乐冬这个态度,两边还协议个毛线? 姜爸于是一锤定音:给脸不要脸,那就法庭见。 姜喆明确拒绝协议离婚,许乐冬二话不说,直接从民政转战司法,去法院提交了离婚诉讼的起诉书。 第一次开庭过后,许乐冬的律师也来做许乐冬的思想工作,话里话外地暗示她不要钻牛角尖,分一个孩子给富有的男方去养,减轻自己离婚后的生活重担,有啥不好的。 许乐冬只平静地回了律师一句:我的孩子不是货物和货币,不是用来“分”的。 随即,许乐冬解除了与这位律师之间的委托合同。 “春夏秋冬”四人群里,许乐冬说了离婚诉讼的进展后,景春莹道:“请贺律师吧,他最早是做婚姻家庭法案子的,后来才转的商事和劳动法领域。” 夏茉打字:我咋不晓得?不然我早建议冬姐用他啦。你们等会儿,我去给冬姐把律师费谈个亲友价。 须臾,夏茉钻回来,继续打字:贺律师说,只收五千块“挂号费”,再低的话,他们所里不给用印。 许乐冬道:“这太低了,我之前那位律师,收的三万,还是因为判断双方在财产分割上没有明显冲突、只是争抚养权,否则肯定过十万。茉茉,我不能这样消费你们夏氏的情面。” 夏茉换成了语音,明显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跟夏氏也是贺鸣的甲方没关系哈。人贺律师说了,是为了感谢景小姐五月天的一场见义勇为,必须还这个人情。” 景春莹向来口风很紧,此刻听贺鸣自己先坦荡地提及那次倒霉经历,才在夏、秋、冬三人的八卦追问下,简单说了自己凑巧帮贺鸣脱困的事。 末了,景春莹开解许乐冬道:“冬姐,贺律师人很好,在不影响工作的前提下愿意尽量帮忙,你就按照贺律师说的数字,付律师费吧。再开庭的时候,我也用一天公司的休假,去旁听席坐着。” 秋爽和夏茉打字:我们在黄山,等你们好消息,加油! …… 上午十点,许乐冬、贺鸣凭传票和律师证,进入法庭原告席坐好。 景春莹则凭身份证换领了旁听证,坐在旁听席。 许乐冬的父母挪过来,和景春莹打招呼,并表示感谢。 靠前坐着的姜喆父母,回过头,四道冷厉傲慢的目光射过来。 而许乐冬的父母,竟还带着几分客气冲他们点头示意。 姜喆的妈妈翻个白眼,姜爸摆出官架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你们啊,糊涂,就非要看着孩子们出丑。” 许乐冬和父母,都没有回应,被告席的姜喆却亮开了嗓门,用上海话道:“爸爸,这种戆噱噱的人家,有啥好多啰嗦的啦。” 两边的修养,高下立判。 十点十分,法官和书记员进来了。 法官大人经验丰富,一看原告换了代理律师,心中就有数。 多半是前任律师为了案子好打一些,劝说原告少争一个孩子,从而惹恼了原告,被“炒鱿鱼”了。 足见原告这位中年母亲,争抚养权的意志多么坚定。 离婚案件的独任制审判员,多为女法官。 在许多不讲道理的“丈夫”眼里,她们似乎天然地就会为了支持女方而吹黑哨。 女法官们,于是经常被莫名其妙地投诉到本院的信访办。 故而,本案的女法官,虽然在上次开庭中,从各种细节里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自由心证”,对许乐冬一家的印象,远好于姜喆一家,却仍很注意地,不会表露出来。 敲过法槌,法官语气肃然道:“上次的流程里,原告起诉状和被告答辩状,都念过了,没有新的诉请的话,不要重复。我们直接进入法庭调查阶段。被告为中某证券公司的首席风控官,提供给法院的公司收入证明、银行薪资入帐证明和个人所得税税单显示,被告的年收入,税后在170万左右。被告同时提供了两名子女的国际学校学费发票,长女每年学费30万人民币,次子每年学费25万人民币,总计55万人民币。原告自2013年迄今,没有与任何一家用人单位签署劳动合同,社会保险是自行缴纳状态。这是上次庭审时,双方都无争议的事实。鉴于原告更换过律师,原告现任代理人,你确认一下这些事实。” 贺鸣点头:“本代理人确认。” 书记员记下后,法官继续看向许乐冬与贺鸣:“原告方,本庭上次就讲过,抚养子女,需要情感基础和经济基础综合考量的。现在双方主要争的是次子的抚养权。该未成年人已经超过两周岁。好了,你们这边有什么新的事实与理由吗?” 贺鸣穿回来前,瑞贝卡博士对他的定位就是“律师”。 贺鸣在2077年那个时空接受的训练,包括吸纳海量的法规与判决书,以及新闻案例宣传。 法官的问题,在自我膨胀、志在必得的被告方姜喆听来,是点出原告一个全职妈妈没有经济实力,在姜喆的律师听来,是提醒原告,孩子超过两周岁,法院就没有一定要判给母亲抚养的裁量惯例了。 但在贺鸣听来,法官其实是给原告解题的新机会。 接受许乐冬正式委托后、进行了充分准备的贺鸣,不紧不慢道:“我们原告方,要向庭上提供五份新证据。” 姜喆的律师一听,立刻举手,经法官点头后,发言道:“证据应该在举证期限内就提交给被告这边的,现在都第二次开庭了,举证期限早过了。当庭提交,我们被告不认。” 法官仍是面无表情地问贺鸣:“原告对被告的疑义,陈述一下理由。” 贺鸣道:“因为这些证据,都是刚刚形成的、与本案系争事实有关的新证据,原告无法在此前规定的举证期限内提供。根据民诉法,在法庭辩论结束之前,我们在程序上仍可提供这些新证据,只是效力和证明力要由法院最后认定。恳请庭上先组织原被告双方,对这五份新证据,进行质证。” 贺鸣说的,都是民事诉讼的实际操作,并不违反程序。 姜喆的律师,其实也心知肚明,只是必须强势一下,以表明自己没有白拿委托人的律师费。 此刻,见法官指令书记员把一叠证据拿给被告席,姜喆的律师也不再硬杠,核对原件与复印件无异后,留下复印件,对法官道:“那就质证吧。” 贺鸣举起第一份证据:“这是我当事人本月的银行流水,里面有一笔200万的现金入帐,汇款人是当事人的胞妹许梅雪。同时附有许梅雪手写的意愿书,表示自愿将父母为其在安徽省黄山市屯溪区购买的商品房出售所得,赠予原告许乐冬,用于抚养外甥女姜子涵和外甥姜子涛。并且,这份意愿书经过了公证员的公证,公证书日期为三天前。昨天刚刚快递到上海。” 贺鸣很快又举起第二份证据:“这是我当事人的父母,他们现在就坐在旁听席,手写的意愿书,表示将搬到上海居住,协助原告抚养一女一儿。这份意愿书,还附有当事人搬离与被告共同居住的新华路物业后,租住新物业所在居委会的证明,证明我当事人的父母,正在办理相关居住证。” 法官道:“原告代理人出示这两份证据,要证明什么?” “要向法院证明,原告一家人,对于抚养本诉讼中涉及的两位未成年人的决心和执行力,也正符合庭上刚才所说的感情基础和经济基础。” 贺鸣话音未落,被告席上的姜喆就开腔道:“帮帮忙噢,卖了乡下的房子也就凑出来200万,我一年的工资而已。” 姜喆律师赶紧制止他:“法官没允许,你不好随便说话的。” 法官拿起法槌,但没有敲,只意味深长地看向姜喆:“被告违反法庭纪律,本庭警告一次。下次再未经许可发言,我叫法警了。” 姜喆怂怂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才没好气地斜瞥一眼自己的律师:“个么你怼回去呀。” 姜喆的律师心道:什么上市公司高管,素质真的一塌糊涂。 但表面上,这位律师仍展示了乙方的专业,及时发表质证意见:“庭上,本代理人对证据一和证据二的真实性无疑义,但对其证明力不认同。原被告子女一年仅学费就超过五十万,两百万存款只能支付四年不到的学费,两个小孩届时都还在小学部和初中部。只有我当事人,才能依靠固定的高薪工作,为小孩提供学费支持。” 第五十六章 全职妈妈怎么争抚养权(下) 贺鸣语气温和:“被告律师的意思,本代理人清楚了,稍后法庭辩论时会展开。现在请法官允许我们原告方出示另外几份证据。” 法官,不管民庭、商庭,还是刑庭、行政庭,都喜欢懂得庭审节奏的律师。 见贺鸣明确表示不会在第二阶段去说第三阶段的话,法官心中满意,点头道:“原告方继续举证。” 贺鸣于是出示第三至第五套证据: “尊敬的法官,这是许女士在今年取得的心理咨询师资格证、个人保险代理人资格证、非遗文化讲师资格证。持有权威资格证书后,许女士以个人保险代理人的身份入职某险企,因签单成功而获得佣金入账2万元。同时,她受邀前往三家企业讲授家族传承徽州螺钿非遗技艺后,获得讲课费1.5万元。这些佣金与劳务费证明,也一并作为这第三套证据的组成部分。 第四套证据,显示的是,许女士自今年4月起,在热门中文网站上连载小说,小说于今年5月进入收费章节,6月初结算5月的稿费为1880元,7月初,也就是四天前,结算6月的稿费为3650元。 第五套证据,显示的是,许女士自今年5月起进入电商直播赛道后,获得的佣金结算,5月为2900元,6月为3500元。” 贺鸣说到此处,法官和被告的律师,还在拿着证据复印件,一页页、一项项地核对,旁听席上却传来姜喆妈妈嗓音尖利的讽刺声。 “许乐冬,这不恰恰证明,你能力不如我儿子吗!你得这样四处打零工,什么卖保险、写网文、做直播的,听着就不是啥正经职业,还不如我们银行的实习生体面呢。结果,呵呵,你这两个月挣的,拼拼凑凑加起来,到3万了吗?有姜喆月薪的五分之一了么?嗯?别说养两个了,我看你这么累死累活的,养一个都够呛!” “砰!”法官在用语言和手势制止无果的情况下,立即敲响了法槌,然后打开呼叫器,“法警,到19号法庭,把旁听席上的一位群众带走,对,要女法警,群众也是女性。” 姜喆妈妈退休前,已坐到了某银行上海分行副行长的位置。 且那银行,是老牌国四之一,分行领导班子成员,从前都以局级自居。 这位局里局气的姜妈,火头拱上来了,哪里会把一个区法院只有正科级的法官放在眼里。 “小同志,我参加工作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大家都是国家干部,你就这样对待你的前辈吗?人民法院,难道不是为人民开的吗?我作为人民,在法庭上不能说几句话了吗?我哪里说错了,你可以指出来,但你没有权力让我闭嘴,更没有权力把我赶出去!” 景春莹坐在旁听席上,脑门上不断冒出的黑线,都足够给一条大项链画线稿了。 我的老天奶,这退休副行长婆婆的一连串反问,真是活脱脱印证了那句话:千万别试图和低素质的人辩论,因为ta会把你拉到ta那个层次,然后用丰富的低素质胡搅蛮缠经验打败你。 所以,在法院这样可以用强力让奇葩熄火的地方,景春莹觉得还是挺爽的。 能动手,就绝不哔哔。 很快,法警出现了,姜妈却还不肯走,姜爸也试图摆一摆早已过期的官威。 姜喆的律师赶紧来到旁听席,半是规劝半是吓唬地说,扰乱法庭秩序是刑事罪名,最高可以判三年有期徒刑,姜妈才一脸不服气地走了。 哪怕贺鸣这样的ai律师,因为密集地打过两年家事官司,也早就作好了见识冲突谩骂的心理准备。 法官更是对姜妈这种直系亲属的冲动行为,见怪不怪,情绪稳定地继续开庭,进入到法庭辩论程序。 法官开腔道:“原告的有些观点,在质证阶段已经说出来了,法庭辩论阶段,被告先讲吧。” 姜喆的律师,有素质,更有经验,先要把姜喆这方在法官心里留下的恶劣印象,淡化一点。 他于是面向法官,表达了对原告努力找工作、并在月收入上取得零突破的敬重。 继而,律师围绕“自由职业不稳定、饱一顿饥一顿”的观点,摆大势,讲细节,算明帐,恳请法院合理评估女方的经济能力,认定女方的确远不如男方能够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长保障。 法官听完,让书记员记录在案后,对贺鸣道:“原告律师发言吧。” 贺鸣与身边的许乐冬低声交谈两句,点点头,对法官道:“庭上,我当事人想亲自发表法庭辩论意见。” “可以,这是当事人的诉讼权利,注意不要车轱辘话重复说就行。”法官允准道。 许乐冬先望了一眼旁听席上的父母和景春莹,仿佛在告诉至亲与好友,放心,她没有异样的情绪波动。 继而,她的目光,像扫过一截枯木、一谭泥水、一堆落叶般,扫过被告席上的姜喆。 许乐冬轻轻叹口气,才面向法官。 “庭上,被告律师刚才的话,我都听懂了。其实,‘不稳定’三个字,恰恰可以送给被告。卖保险不稳定,做券商就稳定了吗?都是金融行业,凭啥券商的高管,就比个人保险营销员更稳定?我还担心他身为高管,更容易触到红线,因为违法乱纪而被抓进去了呢。” “许乐冬,你放什么屁!有你这样诅咒自己孩子爸爸的吗?法官,这种女人,放在旧社会,那是要浸猪笼的!” 知夫莫若妻,许乐冬果然用三四句话,就正中靶心,成功激怒了姜喆。 姜喆律师默默翻了个白眼,摁住自己这个愚蠢的当事人,低声道:“姜总,你这样,更会被对方抓到把柄,说你情绪暴躁,不适合带娃。” 姜喆鼓着眼珠子,青筋凸绽,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到底因为自己的亲妈刚被法警架出去,而有所忌惮,硬是闭了嘴。 法官瞥了一眼炸毛的被告,慢条斯理地对许乐冬道:“原告,注意发言基本礼仪,法庭不是吵架的地方。” 许乐冬谦逊而歉然地说道:“法官提醒得对,是我表达得不妥。我只是想指出被告律师的逻辑漏洞和现实经验不足。事实上,现在国家大力支持灵活就业,鼓励各种新业态发展,僵化地认为在知名国企或者外企领一份固定高薪才有保障的观点,早就不合时宜了。” “法官,先不去说同为金融行业的保险,就讲写网文和做直播,它们恰恰是近年灵活就业趋势中的头浪。网文写手,有版权卖出八位数的。带货的主播,不管是明星出身的董洁,还是素人入行的董宇辉,年收入更是远远高于被告这样的金融业高管。 所以法官,判断一个人的挣钱能力,关键不是行业标签,而是这个人有没有意愿和水平。” “我,与被告是同一所大学毕业,他拿的是学士学位,我拿的是硕士学位,我的学历比他高。在我当年为了人身安全和胎儿安全,不得不辞职时,我已经在单位做到了中层管理人员,并不逊于被告当时的职级。 我全职十一年后的今天,重新走上社会,用短短几个月时间,就从四个完全没有交集的行业里,都挣到了钱,其中网文和直播赛道,隔月的收入有明显增长。 尊敬的法官,全职妈妈中的许多人,选择离开工作岗位或者自己奋斗的事业空间,说到底,是大自然的不公平,让生育和哺乳的重任由女性来承担。所以,‘全职妈妈’只是现实中,无数身为母亲的女性的生存状态,而不是社会去贬低她们工作能力的污名符号。” “就像被告和他的父母一再强调的‘国际学校’,那也只是一种学校类别,不必然与优质教育划等号。被告方反复拿每年超过50万的国际学校学费说事,毫无意义。两个孩子也可以去读公立学校或者其他民办学校,每年10万以内的费用,照样能得到良好的小学与初高中教育。 所以,法官,我重新走上社会的收入趋势,以及目前的阶段性存款,完全可以独立负担长女与次子的生活与受教育费用。” “最后,我想说,经济基础很重要,但绝不是唯一的考量因素。 我作为母亲,为何要如此坚决地把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争取过来,是因为,我极其不认同被告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同时对被告的情绪控制毫无信心。 我担忧,儿子在童年至青少年时期,如果待在这样的父亲身边,会非常不利于他的健康成长和人格完善。” 听到许乐冬的最后一段话,被告席上的姜喆眼看又要跳脚,法官及时开腔:“好了原告,你这些话,我看到我们书记员都记录下来了。原告律师,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贺鸣从一堆证据中翻检出两份协议与银行转账单,从容说道:“庭上,我当事人说的有理有据有节,我不重复了。我只再强调一点,许女士七年前,在全职期间,仍能为友人运作天使投资事宜,其后自己投资了该位友人的精品咖啡烘焙项目,如今在上海与黄山的店铺,都有固定分红进项。这也足以证明,我当事人,颇有眼光和人脉资源,其在商业社会的打拼能力,绝不逊于被告。我说完了。” 法官点头,却没有马上讲话,而是在本子上飞快地记录什么。 法庭上落针可闻的半分钟过去后,法官才转向被告方:“被告,本庭问你几个问题。第一,姜子涛就读国际学校期间,你们双方,谁负责与老师联系?” 这问题一出来,姜喆的律师就知道不妙。 法官已经把双方撕扯的经济能力一节,翻篇了,直接进入谁平时照顾孩子更多的事实上。 姜喆还傻不愣登地以为,是法官嫌原告太啰嗦,所以换了主题。 姜喆于是理直气壮道:“我的工作时间都要产出家庭收入,原告在家什么事都不干,小孩学校的事,自然由她管。” 法官道:“第二个问题,姜子涛平时有什么爱好?各方面都说一下。” 姜喆一愣,随即瞥到律师飞速写在纸上给他看的几个字:要表现出熟悉儿子。 姜喆于是硬着头皮道:“小男孩么,喜欢玩。就,家里到处都是玩具,他想玩什么,就玩什么。” 法官不置可否,转向许乐冬:“原告也说一下。” 许乐冬道:“小朋友可能隔代遗传到了我父亲的手工基因,他喜欢做木质小车、小房子,去年开始对电子元器件感兴趣,我就在阳台上给他搭了一个小工作台。阅读方面,他今年尝试读《猫武士》的第一本,不过因为识字不多,需要我陪伴着讲解。饮食方面的话,他很喜欢吃淡水鱼和牛肉,不太喜欢吃猪肉。同时对贝壳类海鲜和猕猴桃过敏,医生建议发育以后可以少量尝试,看看能不能脱敏。” 许乐冬侃侃而谈,景春莹在旁听席侧头与许爸许妈对视,三人没有交头接耳,但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法官耐心听完,淡淡道:“行,本庭问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双方对家庭共同财产的分割,还有争议吗?原告先说。” 贺鸣问了许乐冬的意见后,答道:“夫妻双方均无法律规定的不分或者少分的事由,所以对半分割就行。” “啥?!”姜喆不等法官问自己这边,就跳了起来,“不是说三千五百万,只拿一千万走的么?” 法官不理他,只看着姜喆的律师:“被告代理人,家庭财产分割的意见,是不是如原告。” 姜喆律师无奈道:“是的。” 法官砰地敲响法槌:“休庭。” 姜喆一个箭步冲到法官面前:“哎,原告耍赖啊,她说了如果抚养权都归她,她只要一千万的。” 法官驻足,冷冷地看着姜喆:“所以你吵了半天,最后决定不要儿子的抚养权了是吧?” “不是,法官,我……” “好了,我后面还有一个庭,被告你不要纠缠了。我们法院会择日判决的。” 言罢,法官带着书记员匆匆离去。 姜喆转过身,走到姜父旁边,叉着腰,气鼓鼓地瞪着马上要变成前妻的许乐冬。 姜父也脸色铁青,叱责道:“你们许家就是这样的家风吗?先不说言而无信,就说十一年不工作、全靠我儿子赚钱,现在要分一半家产,好意思吗?配吗?” 景春莹实在忍不住了,反正现在休庭了,没有法庭纪律约束,想咋说咋说。 “两位姜先生,什么叫好不好意思啊?财产对半分是婚姻法的基本规定,法律难道规定错了吗?再说了,乐冬姐十一年前的年薪就已经六七十万了,她这十一年如果正常工作,按照薪资增长,难道没有近两千万的收入积累吗?她为家庭付出,怎么就不配拿一半走了?” 许乐冬的母亲也终于开腔道:“亲家,我女儿不是在你们家白吃白住的,这十一年,她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为这个家付出很多。” “好了爸爸妈妈,春莹,不用多说,”许乐冬走过来,阻止了为自己怼夫家的亲友团,只淡漠地看着姜氏父子,“当初谈协议的时候,我的条件,你们不接受,现在这个条件就作废了,就这么简单。我们等法官判决吧,再见。” 第五十七章 冬姐的直播间和梁峰的录音棚 一个月后,离婚案的一审判决书下来了。 两个孩子判给许乐冬。 包括房产在内的家庭共同财产的一半,折成人民币约1700万,分割给许乐冬,由姜喆在判决书生效之日起3个月内付清,许乐冬应在付清之日起十五天内,配合姜喆前往房地部门变更房屋所有权登记信息。姜喆每月支付许乐冬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共计6000元。 除此之外,贺鸣在第二次开庭前加上的诉讼请求,即,依据民法典第1088条的规定,许乐作为全职主妇,日常接送孩子、陪公婆看病、操持杂务等,投入大量的时间与精力,离婚时有权要求配偶给予经济补偿。 最后,法院酌情判决的经济补偿金,是人民币33万元。 景春莹算了算,略有不服地对贺鸣道:“11年,33万,每个月2500。家庭主妇就只值这么点钱?” 贺鸣无法告诉景春莹,在2077年,较高等级的ai仿生伴侣的月租费,去掉通胀因素,大约相当于如今的1.5万元。而可以满足与“性”相关需求的ai仿生人,月租费更贵。 所以,在人类的世界中,很多时候,活人,的确不如机器人值钱,现在是,将来也是。 贺鸣只能向景春莹解释:“2500元,已经是上海这样的发达地区的判决数字了。内陆有些地方,基本是每月1000元的标准。” 许乐冬倒对此很能接受,发自内心地感谢贺律师的细心,以及法官的公正。 因为她的重点,本来就不是数字的多少,而是要借司法裁判之力,给自己一个交代。 姜喆拿到判决书后,并没有上诉至二审。 姜爸动用自己所谓的门生故吏老关系,去问了一圈,对方的意思都是,一审原告方的证据太充足了,二审改判的几率很小,被告这边别瞎折腾了。 时逢姜喆在职场的宫斗,进入白热化阶段。为了和姜喆争夺管委会的新席位,其他几个高管,一心想在姜喆的婚变上作文章,给他在公司里挖掘挖掘桃色绯闻。 姜爸于是以上届宫斗勉强能小组出线的水平,摆老资格,劝说姜妈和姜喆,坏儿媳实在要抢走孙子,就算了,儿子目前的风评最要紧。 只要儿子进入国字头金融公司的管委会,那就是从精英下属到伟大领导者的飞跃,年轻漂亮的女人,不得扎堆地扑过来,找个小十几岁的,还怕生不到孙子? 上诉期就这样平静地过去了,许乐冬终于成了带着孩子重回单身的女人。 …… “春夏秋冬”四人腾讯网络会议室中,夏茉俨然一个2.0版的秋书记,爆发出撼山振海的笑声。 “啊哈哈哈,我觉得我的乳腺,现在通畅无比。孩子,财产,补偿,一样都没输,恭喜冬姐!” 许乐冬却清醒得很,一千多万,在上海算个啥,两个娃还那么小,不能坐吃山空,自己还是得好好挣钱。 在夸了几句贺律师够专业后,许乐冬直言不讳地问夏茉:“茉茉,我直播间里的订单,还有在‘悦文’网写小说的订阅量,你是不是找了不少马甲号,下单或者订阅的?” “啊……嘿嘿嘿,嗯嗯嗯……”夏茉打了几声哈哈,转移火力,“春莹和秋书记也有份摇人的,朋友和同学一起上。那个,冬姐,我们都觉得,你就是妥妥的大v水平。只不过,官司的期限那么紧,我们,必须上点技巧。如果跟老土武侠小说里那样,对敌人还要讲武德,就忒傻了。” 景春莹也适时补充道:“冬姐,确实只是时间问题。区区两个月,光靠等客上门,太被动了,必须先做熟人单。但是,我找的那些同学和朋友,无论在直播间下单的,还是去网站订阅打赏你的书的,都反馈很不错。你一定要有信心。” 秋爽一锤定音:“就是,我妈是老财务了,她早就说过,进行适当地利润周期调整,不算做假账。好,我们进入下一个议题,冬姐,你接下来,哪条赛道为主?” “当然是直播,而且是文旅直播方向。”许乐冬很肯定地说道。 按照许乐冬的自我评估,她虽是险企合规负责人出身,对各种保险产品的条款比较熟悉,但身边的同学与朋友,以中年人居多,往往早已给自己和家庭配置好了从保障型到理财型的全套产品,重复购买的可能性不大。 许乐冬出于道德感的约束,也绝不愿通过忽悠去赚熟人的钱。 而网文这条赛道,她是受母亲影响的传统文学派,抓不住男频女频的流量密码,年纪也匹配不了日更大几千的内卷强度,单位时间产出的经济收益,不太划算,最多只能作为副赛道。 最值得运作的,的确只有电商直播间,因为许乐冬对自己的口才水平、控场能力、选品眼光、供应链资源,都有信心。 时至今日,必须独自面对经济压力的许乐冬,早已没有什么心理包袱,坚定地选择“露脸直播”。 “就像董洁一样,”许乐冬在会议室屏幕上分享了一个画面,“我研究过她的号,你们看,其实含金量,首先在于她的‘笔记’,也就是非直播带货性质的分享内容。这些内容包括,旅拍、下厨、明星活动、人生感悟、穿搭教程、亲子时光等,每条视频3至8分钟,精准对口有空刷直播的受众的兴趣点。这种干货满满的分享类视频,非常有助于吸粉。这个号的粉丝量上去了,直播间的人气和货品成交量才能水涨船高。” 景春莹道:“我同意这个分析。但是冬姐,你和董洁或者董宇辉,都不一样,董洁本就是明星,董宇辉一介素人,能爆红,也不是纯靠他自己,而首先源于俞敏洪和新东方突然遭遇灭顶之灾的悲情形象。时下要引流,你光靠做精品内容,还不行。你必须在营销初期,就找到能够引发大众颅内高潮的g点。我举个例子,我们珠宝界有个品牌,刚打入市场时,用的营销策略是,男客户一生只能定制一枚他家的求婚钻戒。” “哈哈哈哈,我尴尬得都要抠出三房两厅了,”夏茉在屏幕那头笑道,“请问那么多二婚三婚的正常人类,在这个品牌眼里,是要被浸猪笼吗?春莹,我晓得你说的这个品牌,他家的软广告在小金书满天飞。花钱买来的营销号们,以幸福的准新娘形象出现,言之凿凿地声称,这家的内部系统,打单时都会要登记男客户的身份证,今后如果发现这个身份证又来买钻戒,就不会出单。” 秋爽皱眉道:“好好的生意人,用品质说话就行,还把自己的门店当道德法庭了?我看啊,这就是在首单的红海里,用一个矫揉造作的口号,试图抢同行的生意而已。” 景春莹道:“没错,我也觉得这种营销,并不上乘。但就是这种把男性忠诚形式化的口号,碰撞到了女性客户的情绪g点,让她们对品牌的宣传产生极度好感,从而直接与产品品质划等号。而结婚钻戒的受众,基本都是女客户,男人买单而已,品牌方当然要讨好女性心理。所以,我的意思是,冬姐,你也得立人设。” 许乐冬舒展地往椅背上一靠:“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了。既然露脸直播,以现在大数据之牛,一定会推送到我线下生活圈里的熟人,其实没啥好觉得丢人的。所以,我这个直播号的介绍,就是:离开年薪三百万的金融高管丈夫,倔强的单亲妈妈,在不惑之年,重新起航。” “噗……”秋爽喷出一口茶来,抹了一把嘴后,认真问道,“冬姐,你可想好了?这个人设,一定会有流言蜚语蜂拥而至。嘲笑你中年翻船的,谩骂你刻意卖惨的,甚至质疑你离婚了还要借前夫的名头,根本不是啥独立自强的女性。” 许乐冬淡淡笑道:“随便。我不是人民币,不可能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放在自我介绍里的这一段,都是事实,也没有透露前夫的姓名。能够因此吸引到粉丝,靠诚信经营的商业交易,让我和孩子能活下去,让付我佣金的商家能起来销量,就行。” 夏茉一拍手:“对啊,我们又不是猫,用不着营销,光是往那儿一趴,啥都不干,就能让人类上赶着给它们伏低做奴。冬姐我跟你说,人设的威力这一块,我熟。我海归后无所事事、做24k纯金废物的两年,小金书的号,居然吸来了快2万的粉丝,因为我的人设,是个土财主的二代千金,普通人觉得有几分看点。哎,这还没完。现在我的人生成功转型了,就像我爸说的白求恩一样,从一个花花公子,转型成了下到基层搞事业的实干家。我靠,这三个月,又是一万多的粉丝。每天有人留言问,大小姐蹲在皖南农村的工地看进度,累不累呀,大小姐的太平湖度假村啥时候试运营呀,大小姐的咖啡馆接不接待旅游博主做视频呀,连之前网暴我的id们,都被这些留言淹没了。这不就是,人设又立功了?” 景春莹和许乐冬点头称是,秋书记已经在打字:当你变好,你才会遇到更好的……你们看,这个文案,是不是很合适冬姐的离婚后重新起航画风?然后配一段我们沟村或者茉茉太平湖那边的田园风光集锦,一个引流的鸡汤美学笔记,不就有了么? 景春莹也开始贡献文案:愿你见过黑暗,依旧敢在逆境里撒野,依旧能对着落日,期待明天的朝霞……然后配上我给茉茉设计的帕帕拉恰戒指,一个帮我带货珠宝的笔记,不也有了么? 夏茉嗔道:“你们这些酸唧唧的学霸,一出手就和我隔了三四个白金写手的距离,那我怎么办,我只会抄一句不知道哪里看过的文案:让我们红尘作伴,吃得白白胖胖。” “很好啊,你这个怎么没用,”许乐冬笑道,“我的文旅直播,当地美食肯定是个卖点。我觉得第一期,可以从黄山烧饼入手。我们老家沟村,许多人都会做的梅干菜五花肉烧饼,就可以用茉茉的文案啊。推广的视频,用明媚洋气的旅拍风格,镜头从一群放养的黑毛猪身上开始。” 夏茉道:“哎哟巧了么不是,我明天就要去沟村。秋书记帮我联系了几家农户,为我们度假村的私房菜馆供应原材料,其中就有黑毛猪,我先帮你拍一些素材。” …… 翌日,留用在新度假村、给夏茉做助理的村民徐姐,亲自开车,把夏茉送到沟村。 夏茉让徐姐赶紧回太平湖忙去,自己则把防晒衣的帽子往脑袋上一套,戴上墨镜,再围好防晒口罩。 这打扮,就算迎面碰上的是秋爽,也不会被认出来。 夏茉比和秋爽约定的时间,早到了2个钟头,就是想,先去看梁峰,再去看猪。 5月初说好了夏氏度假村会和梁峰的有声剧社合作后,夏茉让夏氏度假村项目公司的财务,给梁峰打了15万。 梁峰认真地解释:“首期设备不需要那么多的,5万足够了。” 夏茉一副内行派头:“做吸音隔音的木质龙骨,12个平米就要8至10万,加上升级的设备,不正好15万嘛。” 梁峰惊喜原来对方是让自己直接拥有录音棚,继而又诧异:“夏茉,你也懂有声?” 夏茉终于吐露缘由:“小金书上有个叫‘水勾史明克’的账号,在我因为黄山遇险事件被网暴后,不停留言为我解释的,就是你吧?你呀,都不知道在隐私设置里,把浏览记录和收藏记录关掉,所以我能看到你关注了不少专业录音棚的搭建攻略帖子。什么木质龙骨、吸音棉、话筒放大器、监听音箱的,我就是从那些攻略帖子里看来的。” 梁峰当时除了觉得掉马甲怪不好意思的,没有再多说什么。 但其后的两个多月,他与夏茉的互动,很自然地多了起来。 空出一间自建房做录音棚,邻村请来的木工师傅来铺设格栅吸音板,完好无损地运到的监听音箱…… 每一次大大小小的进展,梁峰都会拍照片,传给夏茉。 有时候,梁峰还会在不同的环境里,录同一段小说,发给夏茉听区别。 夏茉懒得打字,就用语音回复:“我听出来了,你第一段是在池塘边录的,有青蛙叫;第二段,是用你说的插件降噪了吧,噪音小了,但你的音质也受损了,和平时不太像了都,而且哈哈,我放大音量后,还听到附近有爷爷爱听的评书,肯定在你家院子里录的;第三段嘛,不错,是在你房间里,有吸音棉,还是在你新建的录音棚里呀?” “在录音棚。” “哇,这钱花得真值。好好听啊这声音效果。” 梁峰到了晚上,把当天的录音工作给发单子的甲方交稿后,就会戴上耳机,来到院中,站在星空之下,打开微信,反复听夏茉的语音。 第五十八章 有声主播是造梦的人 八月中旬的天气,上海还是40度的酷暑。 黄山脚下的小村里,即使在午后一两点,伴着荷叶清香吹来的风里,也已经带上了几分宜人的秋凉。 夏茉绕过熟悉的石板小街,来到梁家门口。 大门虚掩着,小画摊也没收起来。 一只猫四仰八叉地躺在画摊一角,肚皮起伏地睡大觉。 夏茉从猫身体下抽出两幅水彩画,轻轻弹了弹猫咪的脑门:“拜托你尊重一下艺术家的作品好嘛。” 猫半睁条眼缝,给出一个睥睨天下的眼神,不情愿地挪了挪屁股,翻个身,继续睡。 “跟你主人一样,臭屁哄哄的。嗯不过,他现在不那么拽了。” 夏茉一边摸着猫毛吐槽梁峰,一边仔细去看水彩画。 景春莹这一阵,多少给她这个外行灌输了些看水彩的门道。 此刻瞧来,夏茉有些郁闷地发现,梁峰的笔触和控水,好像还是不大行。 “爷爷……”夏茉放下画片,喊了一声。 对门的天井里,正在一边吃西瓜、一边打手游的少年道:“爷爷去给游客中心挂画了。那边来叫峰哥做志愿者,爷爷说峰哥在忙录音,他去顶班也一样。” 夏茉道:“噢,那小峰现在在家吗?” “在呢,”少年点头,“应该在他找人搭的那个棚子里吧,反正没见他走出来过。” 夏茉道谢后,往一侧的小弄堂里走。 梁峰一早给她照片时,就描述过录音棚的方位。 小村不像寸土寸金的大城市,农户们在自建房边上再砌个小屋啥的,只要不影响交通,不和邻居的地盘儿打架,村里一般不干涉。 梁家的小菜地旁,立着一间灰扑扑的水泥房,仿佛大隐隐于市、武功深不可测的扫地僧,身上还缠着七扭八歪的外接电线,更显落拓不羁的江湖风采。 夏茉抿嘴,拿出手机拍了一张这个“田园录音棚”,兴致勃勃地用修图软件美化成宫崎骏动画的风格,才走近房子。 咚咚敲了一阵门,却没反应。 扯开嗓子喊了几声“梁峰”,也没应答声。 夏茉打开手机,给梁峰拨出微信电话,仍是不接状态。 夏茉疑惑,走到小房子唯一的一扇窗边,往里瞧。 可能为了遮挡阳光,卷帘拉得很低,夏茉的鼻子都快贴到玻璃上了,才勉强能让屋中情形进入视野中。 先映入眼帘的,是满墙的木格栅,以及中央的工作台及零星桌椅,和梁峰发来的照片中一样。 但台子前,并没有坐着梁峰。 地上似乎堆着什么东西,像超大号的保温杯。 夏茉诧异,赶紧把手机镜头拉到长焦,勉强拍了一张后再放大,还是看不清上面的字。 她灵机一动,打开某宝购物网站进行图片识别。 出来的结果是:便携式医用氧气罐。 夏茉觉得不对,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贴紧窗缝,又把眼睛也睁一只闭一只地挤上去,试图看清小屋深处那个黑咕隆咚的长方形是啥。 这一看,不得了! 那长方形、好似立起来的大棺材的玩意儿,原来还敞着个盖子似的小门,一个人影横在地上,头在门里,脚在门外。 那一定就是梁峰了。 夏茉又砰砰地拍几下窗户,人影一动不动。 夏茉转身,想找农具啥的,去砸窗户。 可周遭只有破菜筐之类的主编家伙事,不顶用。 夏茉不再犹豫,往石板街奔去。 为了抢时间,直接横穿菜地,踩了一脚不知是泥还是土粪的,也不管了。 奔至屋舍临街的一面,她冲到刚才刷剧的邻家少年跟前,急吼吼道:“梁峰在棚子里昏过去了,门锁了我打不开。快找个铁锹啥的,我们去砸窗户。” “啊?” 少年也结结实实下了一跳,噌地跳起来,左右一瞧,抄起平时松土的钉耙,就和夏茉往梁家后院奔。 “梁峰是不是有心脏病啊?”夏茉边跑边问。 “没听说过啊,”少年摇头,“小峰哥身体好得很,去年区里搞运动会,他拿了短跑冠军呢。” 二人到了录音棚前,少年还想扯开嗓子叫门,夏茉一把夺过钉钯:“哎呀别废话了,砸窗户。” 说话间,已经一钉钯往玻璃上招呼了过去。 几声清脆的击打音后,窗户安然无恙。 “梁峰装的防暴玻璃吗我靠?”夏茉骂道。 少年须臾前,被这个看似娇滴滴、实则超猛的小姐姐震懵圈了,此刻醒过神来,上前扯回钉钯:“我来砸。” 十六七岁、已经人高马大的男孩子,毕竟力气大些。 憋足劲、抡圆了胳膊,一钯子下去,果然“砰”地一声,半扇窗户终于出现蛛网般放射状的裂痕。 与此同时,夏茉和少年听到屋里响起闷闷的吼声:“谁啊!” 少年霎那停了手,看向夏茉:“小峰哥?” 二人还在牛眼瞪凤眼,吼声近了,到了窗边:“哪个兔崽子在作死?” “小峰哥,是我啊,胡渐彪。是,是,来找你的小姐姐说你昏过去了,让我砸窗户。” 门咣地打开了,梁峰扶着额头,略带摇晃步态地走出来,一副惺忪睡眼,在看清夏茉时,登时睁大了。 “你怎么来了?” …… “啪……” 一刻钟后,录音棚门口,邻家少年胡渐彪,手起刀落,动作麻利地把半个冰西瓜切成五六瓣,连着脸盆端过来。 “小姐姐,今年黄山雨水少,西瓜可甜了,你尝尝。” 少年殷勤地说完,搓手摸鼻子,没有马上走的意思。 他实在很想继续蹲八卦。 他在屯溪区上高中,回沟村外婆家过暑假时,听左邻右舍说,小峰哥救过一个上海来的美女游客,然后那女的就常上门,应该就是这个又美又飒的小姐姐吧? 真的好像自己追的男频网文里,倒追猪脚的白富美啊。 见梁峰仰头朝他看,正在开脑洞的少年,忙补了一句:“小峰哥你也吃啊,润润喉咙,你录音好累的。” 梁峰点头,面沉如水,宛如长辈:“你先回去打你的游戏,我等会儿把脸盆送你家去。” 少年灯泡无计可施,只得憨憨地挠挠头,转身走了。 梁峰瞅瞅夏茉身上那件与荷花一个色的防晒衣,又扭头望着裂成行为艺术的窗玻璃,揶揄道:“衣服越粉,打砸越狠。服了你了。滚烫新出炉的隔音玻璃,三千大洋,就这么废了。” 夏茉啃一口西瓜,也没好气道:“怪我心好又行动力超强咯?谁知道你是录音录得睡着了啊?我敲门敲窗,你都跟死人一样,没反应。” 梁峰低头讪笑:“不瞒你说,我当时好像正在做梦,昨天录的书里的情节,女主是头凤凰,拳打四海脚踢八方的那种。我应该是,听到了动静,但以为,还在梦里,看凤凰打架,就没想着醒过来。” 夏茉翻个白眼:“唷,你人还怪好的咧,晓得夸我是凤凰,不是斗鸡。” 啃一口西瓜,又道:“我看到里面的氧气瓶,真以为你平时就有心脏的什么毛病,然后忽然心梗了。” 梁峰撇嘴:“大小姐,你有点医学常识好不好,心脏病人,和吸氧有啥关系啊。我身体底子正常得很,那些氧气瓶,只是从前和同学去青海玩,买着以备万一的。结果这两天倒用上了。” 夏茉捧着西瓜站起来,迈进录音棚,好奇地扫视。 梁峰指向矗立在屋角、夏茉先前看到的长方形“屋中屋”,继续解释:“那个,叫作静音仓。那次慈善活动,你和秋书记帮我商推后,文旅局的张处长挺上心的,帮我申请了一个扶助名额,争取到一万块补助,我就订购了这个专业舱房。效果真不错,但人在里头录久了,容易闷,吸两口氧气,能好些。” 夏茉撸掉滚到下巴颏儿的汗珠。 室内温度可能没有室外高,但确实太闷了。 “你这不行啊,吸氧也不成。梁峰,你打个盹都能叫不醒这件事,本身可能就是缺氧的表现。就算屋里的温度不高,不至于让你得啥,啥热射病,但这样闷罐子似的,人也受不了哇。” 梁峰道:“过两天电压再送几路过来,就能装通风设备了,没事。走,出去说,不然你也得吸氧了。” 夏茉移步到菜地边的大槐树树荫里,坐在小伙子端来的板凳上,却仍不依不饶地问:“梁峰,你这样拼命,是不是甲方爸爸催交稿子?” 梁峰也坐下来,语气缓和许多,却也带上了一星半点的沉郁意味:“哪一行的甲方不催活儿?但有一说一,这一阵,我也确实接活接得猛了些。我,想快点把我自己这个有声主播的流量做上去,然后才能带动剧社里的其他成员。怎么能快点攒起粉丝呢,不就靠多刷各种小说的各种角色音么?增加陌生的耳朵听到我的声音的几率。” 夏茉的半块西瓜,停在嘴边。 她叹气道:“我明白,就像网文新人,得多多爆更。我看好多人,不管男的女的,都写到半夜,他们叫‘肝’文,因为熬夜伤肝嘛。他们有时候倒苦水,说实在‘肝’不动了。” 梁峰笑笑:“嗯,有声这一行也是,三更半夜坐在话筒前‘肝’录音。” 夏茉的声音忽然低幽下来:“说到底,还是我的错,不然你的手也不会……” 梁峰“嘶”了一声,把凳子拉到夏茉对面,手掌撑着膝盖,微微俯身去捕捉夏茉视线的目光,温和又诚恳。 “夏茉,夏大小姐,我这个人,嘴笨,不再计较这件事的话,早就由我爷爷,给你说过了。行,那今天,我自己再和你说一回,当初救你,就救了呗,手坏了,就坏了呗。这事儿翻篇。好不好?” 梁峰“好不好”三个字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这番话,当然发自肺腑。 但他没想到,说到最后,语气里,竟如溶溶月色落庭院般,分明见了温柔意象。 夏茉身为女孩,再是脾气大性子暴,敏感度却也总要比男子更高一些的。 她也品咂到了梁峰此际的态度,与素来的大直男画风有异,一时不知怎么回应,只能又去兢兢业业地啃西瓜。 梁峰很快掩饰住尴尬,爽朗笑道:“其实,做有声,本来也和画画一样,是我喜欢的。我的水彩,是妈妈教的。我的普通话和朗读技巧,是爸爸教的。子承母业,子承父业,我都愿意。” 夏茉闻言,似乎忽然抓到自己想说什么了。 她掏出手机,翻出自己拍摄的录音棚远景照片,举到梁峰眼前:“我刚刚拍的,梦幻吧?” 梁峰的直男本色又侧漏了:“那么重的美化滤镜,你就是换成拍菜地,也像漫画呀。” 夏茉没有着恼,顾自继续:“梁老师,梁大大,我觉得,你们做有声主播的,真的和做电影的一样,或者嗯,和春莹她们那样的珠宝设计师一样,就是造梦的人。我以前刷网文吧,再好看的书,也就那样。但秋书记给我发了你配音的链接后,我去听了几个,忽然发现,有一种梦游的感觉。但这个‘梦游’,是褒义词哈。反正就是,头一回发现,原来人声,可以带来那么愉快的情绪价值。所以,我要把你这个录音棚,发个朋友圈,配上四字文案:造梦工厂。” 梁峰看着夏茉热烈纯挚得透出孩子气的神色,心中那团片刻前才被自己强行摁下去的缱绻绮思,又如晨曦之光般,从海平面升起,晖映处处,照亮胸中的一片天地。 “你这说得,我,我都不好意思听了。”梁峰有些结巴道。 恰此时,夏茉手机响了。 “喂,秋爽,对,我已经到沟村了。啊?怎么会这样……哦哦没事没事,我总是要过来看看梁峰的录音设备的,不算白跑。我现在就在他这儿呢。那行,回头我再等你通知。” 挂了电话,夏茉对梁峰解释:“我本来还要和秋书记去看几个养殖黑毛猪的农户,筛选我们度假村的供应商。刚秋书记说,定向的两家大户,猪场发疫病了,焦头烂额中,叫我别去了。梁峰,这是因为天热吗?那农户会不会损失很大?” 梁峰宽慰道:“农村里的养殖业是这样的,猪瘟、鸡瘟,可能一夜之间就死一片。不过现在都有农业保险,多数都能赔。” “哦,那就好。” 后半段行程取消了,夏茉也没急着走。 她和梁峰,既然在单独相处的机会里,都已打开心结,聊天似乎更没什么局促之意了。 聊着聊着,两人也都说到了各自的母亲。 夏茉从那只梁峰递给过她的蓝兔子,讲起对母亲的怀念。梁峰,则和梁爷爷一样,不避讳母亲移情别恋、离开小村的事实,却并无怨恨。 “我爸亲口和我说,感情淡了,是很正常的,明明没感情了、还要装作有爱,才是欺骗。我妈没有骗我爸,所以他不恨她。至于是不是对孩子负责,我妈走的时候,我都已经读初三了,不是吃奶的小孩儿,而且还有爷爷和爸爸在身边,所以,我也不应该恨我妈。” 夏茉由衷感慨:“你们这一家子男人可真豁达,小说里都不敢这么写。” 恬淡又舒悦的聊天,因一个人的到来,戛然而止。 “小峰,夏小姐……” 听到背后传来爷爷的喊声,二人回头。 梁爷爷身边,站着周瑾。 第五十九章 夏小姐又不是他周先生的领土 周瑾走过来,先冲梁峰点个头,才看向夏茉,打趣道:“夏总来做陶浅啊?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夏茉用惯常的略带嗔意的口吻道:“陶潜是谁?” “就是陶渊明,田园大诗人。” “哦,不熟,我读书少,能知道徐霞客,还是靠你教的呢,”夏茉说着怼气森森的话,实则已笑嘻嘻地从脸盆里捞出一块西瓜,递给周瑾,“快吃,好甜的。你咋来了?” 周瑾接过西瓜,并不送嘴里,只姿态文雅地端着。 “来和几个分管领导谈一圈康养地产的规划。明天才开会,今天先去太平湖找你,徐经理说你在沟村,我就来了。看到你刚发的朋友圈,我到村口游客中心一问,巧了,问到的,正是梁老。本来我也想登门拜访梁老,和……小梁先生的。” “哎,小伙子,别这样喊我,”梁爷爷咧嘴摆手,“叫老梁就行。” “不不,”周瑾一脸恭谨,“您是战斗英雄,我们晚辈尊称一句梁老是应该的。好在如今,日子都太平了。” “和平年代,也有行走的50万,”梁峰抄起脸盆,搭腔道,“现在搞信息化战争,偷情报的间谍,不比当年真枪真炮轰过来的敌人好对付。” 周瑾抖了抖快要流到精致袖扣上的西瓜汁,与梁峰目光碰触,眼里仍是盛满了温润笑意:“小梁还挺懂军事的……” “惭愧,没有夏茉懂,她一聊军事,我爷爷都要甘拜下风。” “呵呵,长江后浪推前浪嘛,”梁爷爷指指家宅方向,“走,周先生和茉茉,去家里坐一会儿,我给你们下两碗柴火鱼肉馄饨尝尝。” 周瑾挽起夏茉的手:“那太好了,茉茉知道,我最喜欢吃湖鲜做馅子的馄饨。想吃刀鱼馄饨,可以飞半个地球,回来吃的。” 这就是高段位的装腔范吧? 比“人在纽约,刚下飞机”更装。 梁峰端着装满西瓜皮的脸盆,跟在三人身后,默默吐槽。 旋即,又觉得自己颇为可笑。 人家还需要装吗? 人家就是真的有家世实力。 为了吃一碗上千块的刀鱼馄饨,花上万的机票打个飞的,根本不算啥,图个高兴而已。 关键还有,这位周先生,也并不是脑满肠肥的废物公子,人家马上就要在皖南一带做大老板、上马商业项目的,连几个区县的一把手,都会尊他为座上宾吧? 夏茉这样的女孩,的确只有周先生,才配追来做女朋友,以及,将来的妻子。 自己和他俩,完全就是隔了好几个阶层的人,心里有啥好泛酸较劲的。 梁峰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进到自家院子后,主动让爷爷陪着人中龙凤的情侣聊天,自己去下了两碗馄饨,给周瑾和夏茉端上来。 周公子施施然道谢,越发落落大方地,边吃边聊。 倒是主要和梁峰说话。 从湖鲜馄饨不油腻、好消化的话题开始,周瑾讲到将来自己公司旗下的康养板块做起来后,梁先生可以组织年轻村民,去康养社区做定期沙龙,读书、演剧、唱歌啥的,都行,给那些年纪大但颇有身价的业主们,祛除寂寥感,村民也能获得一定的报酬。 见梁峰面带暖意地认同,周瑾又转向梁爷爷道:“真正优质的康养地产,都是要兼顾风景与人气的。养老,不是被扔在深山老林里每天发呆,梁爷爷您说是吧?像您现在的状态,就特别好,积极参与社会活动。回头我们拿地的时候,要是与附近的子弟兵们联欢,我来接您去,和小战士们说说当年的故事,您务必赏光。” 梁爷爷乐呵呵地满口应允。 离开沟村,开上省道后,夏茉语带崇拜:“周哥哥,你好社会哎,你是现在流行的那种e人人格吧,我得跟你学。” 周瑾道:“不能傻乎乎的连天都不会聊,那不是给夏总你丢人?” 又转了认真的神色:“梁家祖孙,挺淳朴的,跟这样没有心机的人打交道,根本不需要什么社交技巧。茉茉,我喜欢这里,不知道比华尔街的尔虞我诈,好多少倍。” 夏茉点头:“所以,我先去看梁峰,再去看猪。” 周瑾嗔她:“你这是在夸自己呢,还是在夸梁先生呢?我怎么听着,猪的地位反而最是升华了。茉茉,你以后说话前,先在脑子里过一遍……” 夏茉作势捶了情郎一记。 周瑾宠溺地笑笑:“看完人了,怎么不去看猪了?是不是,说到底,还是来看人的?” 夏茉急道:“猪场发瘟病了呀,是秋书记让我不要去了。周瑾,你……不会在吃闷醋吧?” 周瑾摇摇头:“茉茉,你就这样开不起玩笑?我如果对梁先生有什么想法,刚才还跟他聊得热火朝天?只有那种愚昧又自卑的男人,才不许女朋友和别的男人打交道。你觉得我是那种人?” 夏茉嘟囔:“那还差不多。” 周瑾闲闲道:“对了,有个事要和你说。我们红松已经决定把王思东,从你们夏氏调回来了,他会和我主要负责在皖南的康养地产投资。上次助学慈善活动,王思东对辛西娅很赏识,想找她做助理。” 夏茉没有马上接话,而是望着前面平坦的省道,和两边一闪而过的群山与稻田。 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开口:“周瑾,辛西娅的能力的确很强,我今年开始进夏氏接触业务时,也不是没动过念头,请她来做我助理。但是,唉,怎么说呢,我和她,一直来,关系太近了。从闺蜜变成上下级,就像和你变成上下级一样,挺怪的。” 周瑾点头称是:“你顾虑得完全有道理,商场上多少前车之鉴。茉茉,你能这样想,我反而更放心。你呀,看起来是那种,把什么情绪都放脸上的人,其实,还蛮有城府的,这样挺好,商场上不容易吃亏。” 夏茉莞尔,继续道:“你们红松的平台,比我们夏氏还牛些,她能进红松,挺好的。至于王思东,我和他没接触过几回。不过周瑾,我相信我爸的识人之明。然后我另一位好朋友,也和我聊到过人性,她说,一个人的品性,是体现在各方面行为上的,贪财者,很有可能好色。所以,如果你后头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一定要第一时间和我通气,我怕小娅,受委屈却不说。她的性格,太包子了。” 周瑾暗自冷笑。 大小姐,前一秒我还说你大智若愚呢,结果还是会被绿茶泼迷了眼睛。 你那闺蜜,还包子?她啥时候把你包了饺子,你都不知道。 不过,钟情于自己的竹马女孩,智商不如自己,是好事。 周瑾于是作势轻叹一声:“茉茉,你从小就是这样,刀子嘴豆腐心。你放心,王思东在我手下干,也是我爸的安排,不代表我认同这个人的品行。我会盯着的。对了,你那个跟你聊人性的朋友,很成熟嘛。” 夏茉道:“就是在黄山最早用一根绳子拽住我的女孩呀。我和你说过的,珠宝设计师,景春莹。她遇事超冷静的,前两个月,还出手救了我们夏氏的贺律师。” “哦?说来听听。” “她和贺律师本来就认识。贺律师出差去池州,被几个村民莫名其妙当间谍捆起来羞辱,正好春莹带同事在附近玩,接到贺律师短信后,赶过去直接控场了。” 周瑾心里立刻挂上了个号。 原来朱导执行无人机任务那天,打过照面的倒霉蛋游客,竟是夏氏集团的外聘律师。 …… 沟村,梁家。 梁峰洗完餐具,从灶间的锅子里盛出一碗绿豆汤,回到院子里,摆在爷爷面前的小桌上。 梁爷爷把正在听的评书暂停,却并不端起绿豆汤来喝,而是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望着孙子。 梁峰被爷爷看得心里发毛,以为是对门邻居少年向爷爷汇报了今天午后的事,遂老实认错道:“我会调整录音节奏的,不要熬夜录。” 梁爷爷摇头:“我不是在想这个,你向来对自己身体挺在意,爷爷知道。爷爷想问你的是,你对夏小姐,是不是挺喜欢的?” “喜欢有啥用?”被爷爷直言说中心事,梁峰也不再隐瞒自己的情绪,“爷爷,我和她,相差太悬殊了。” 梁爷爷扬了扬白眉:“哦?悬殊在哪儿?家里有钱和没钱?” 梁峰忽然意识到什么,连忙澄清:“爷爷,我没有嫌弃咱家太穷的意思。” 爷爷依旧和颜悦色:“咱家收入不高,是事实。别说你了,爷爷有时候还发愁呢,你哪天要娶媳妇了,咱们这几间房子,总要翻新吧?不能委屈姑娘住破房子啊,都是家里父母宝贝大的。所以呢,我今天在游客中心问,能不能把我,也加入付费导览的名单,咱村子里那么多徽派建筑,还有几个大宅的历史,我熟悉得很。陪着游客唠嗑就能挣到钱,还能活动胳膊腿,挺好的。” 梁峰闻言,心里有些难受,一时陷入沉默。 爷爷却神情坦荡:“夏小姐是个爽朗的好孩子,也没有某些大城市姑娘门缝里瞧人的颐指气使,对太平湖那边的村民,很有仁义。你想追,就去追。经济条件的话,咱家肯定比不过夏总家里,但我们爷孙俩,在水平范围内努力攒钱,先让人姑娘家里看到咱们的勤奋和诚意。” “啊?可是爷爷,你今天亲眼看到了,夏茉她,有男朋友的,还那么优秀。” 爷爷在心里叹口气。 优秀? 那位姓周的后生,是不是叱咤商场的好手,不知道,但有个细节,起码能看出,他连对女友,都会耍心机。 人既然已经到沟村了,要找夏小姐在哪里,直接打电话问方位不就行了?周先生却从女友朋友圈的痕迹入手,选择空降现场。 恰巧问到的也是梁家人后,周先生的所有表现,都礼貌有度、滴水不漏,简直像外交使者,但话里话外,其实都在表露自己的身价。 但这些观感与体会,梁爷爷不会在此刻就与孙子和盘托出。 孙子应该主要靠自己,去积攒处世与识人的本领,而不是由长辈耳提面命。 不过,这不妨碍爷爷,对梁峰进行士气上的鼓舞。 “小峰,周先生只是目前与夏小姐在谈恋爱,又不是像一个国家对自己的领土那样,对夏小姐拥有绝对主权。你为什么不能同时去追求?” “不是爷爷,这……那我不就成了,男小三了?” “他们还没喜结连理呢,你不算插足他们婚姻吧?只是有一点,如果你的追求,让夏小姐感觉出来了,她有明确的拒绝,你就该停止。不然,你就和当年爷爷要反击的那种侵略者,没啥区别喽。” 梁峰今天,算是见识了爷爷比他这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还前卫的思想了。 他方才见到夏茉与周先生并肩离去的背影后,心中一直充塞的落寞滋味,被爷爷这一通战前动员似的话说得,还真淡去不少。 跃跃欲试的兴奋,或可一试的憧憬,都逐渐清晰起来。 爷爷不再多言,打开手机的公放,继续听评书。 梁峰则打开微信朋友圈,去夏茉发的“造梦工厂”录音棚帖子下,点了个赞。 他刚要起身,也去盛一碗绿豆汤,却见村里的老支书,从门口匆匆走过。 很快,老支书退了回来,站定在门口,亮开大嗓门:“小峰你在啊,快快,跟我去给秋书记助阵。” “啊?咋啦?”梁爷爷和梁峰同时站起来。 “市里保险公司来的理赔员,在猪场耍赖,秋书记和他吵起来了。小峰,我文化不高,想帮腔也没法。还是得你这样读过大学、嘴皮子还特别溜的小年轻,去帮秋书记吵架。总不能,人家一个上海来的女干部,孤军奋战,我们黄山本地人,倒在旁边看热闹吧?人家是为了咱村养殖户的利益出头呐。” 梁峰听了,哪里还会犹豫,二话不说跟着老支书走出巷子,坐上电动三轮车,往村子东边四里路的生猪养殖场驰去。 第六十章 不打不相识 梁峰赶到猪场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立即插话秋爽与保险公司来人的争执。 因为,对方那个面相看起来三十四五、却已长出不少白发的男性理赔员,和秋爽一样,也是上海人。 俩人直接开上海话,互怼。 梁峰气沉丹田地屏息聆听,唯二听懂的只有人称代词“侬”和语气助词“伐”。 不过,以前极少听到秋书记说上海话的梁峰,短短瞬间就领教了她用沪语吵架的气势。 节奏快如疾风,接招势如闪电。 无数个短促又有力的发音,好像“感谢人间有周五”的社畜打工人从写字楼大逃亡一般,自那薄薄的舌尖蜂拥而出。 又似古偶剧中不明觉厉的漫天暗器,噗噗噗、啪啪啪地,飞向对面那个用真心陪你打嘴仗的人。 果然,高手过招,不用拳头只用嘴。 万世沧桑,唯有沪语吵架是永恒的神话。 潮起潮落,始终不毁真爱的相骂。 中国男人里最会吵架的,必须是上海男人,比上海男人更会吵架的,不要怀疑,一定是上海女人。 此刻,围观的黄山父老乡亲们,纵然好像在看没配字幕的外国电影,也都毫无难度地判断出,秋书记说三句,对方都回不了一句,秋书记完全占了上风,大振己方士气。 梁峰懵圈片刻后,才想起来问身边一个认真贡献票房的村民:“他们,吵的啥?” 村民吸一口烟,眯着眼道:“吵起来以后讲的啥,我一句也没听懂。吵的原因我倒是看到了,那个理赔员,问养殖户要每头死猪的死亡证明,养殖户拿不出来,理赔员就说不能给钱。” 梁峰诧异:“猪又不是人,死了还要出证明?找谁出啊?” 秋爽回身看到老支书带着梁峰等人赶来了,遂切换回普通话,简略对众人道:“对啊,这个要求是不是很荒唐?保险公司说,让畜牧管理部门出。我刚刚也打电话给畜牧局了,人家办事项目里,没有这个,怎么可以随便敲图章出证明?所以,胡先生,你们保险公司搞什么百叶结啦?” 她最后那句话,又是说回给理赔员听的。 “搞百叶结”也是上海话,内涵丰富,目下的语境里,是抱怨险企故意把问题复杂化,想拖延理赔甚至耍赖不赔。 理赔员叫胡戈,供职于“振邦农险”安徽分公司黄山支公司。 去年跳槽了几个负责察勘的定损员后,支公司舍不得再请人,胡戈这样的理赔员,于是也得经常从审核材料的办公室走出来,下乡察勘定损。 胡戈抹一把脸上淌淌滴下的汗珠,跟村民们解释道:“大家讲道理,没有死亡证明,咋知道猪确实死了三十七只?而且,能繁母猪,和普通生猪,那赔偿标准都是不一样的。没有死亡证明,咋知道三十七只里,有六只是能繁母猪?” 人堆里钻出一个大婶,亮开嗓门道:“同志你这个不对啊,我们也是买的振邦的保险,去年死了上百只鸡,你们公司来人就看了看,过了半个月,款子就赔下来了,哪有要什么死亡证明的。” “那怎么能一样,一只鸡才赔多少钱?一头生猪的保险金额就要1700,能繁母猪更贵,所以……” 胡戈还没解释完,秋爽就抓住了他的逻辑漏洞:“所以,说来说去,你们保险公司的策略就是,赔得少的,比如死鸡死鸭,赔了就赔了,还要弄个锦旗让养殖户拿着,与你们老总合影,好让你们放网站上作企业形象宣传。这回死的是猪,你们一看要赔小十万块钱,就不乐意了,千方百计地刁难,对不对?” 主帅这般金戈铁马、气势如虹,原本性子绵软的两个生猪养殖户,也敢振振有词了。 损失较大的那个,对着胡戈道:“同志,我们每头猪,都有耳标的,你们老板要是不相信确实死了那么多猪,你把耳标拿回去交差嘛。” 胡戈满脸无奈,看看养殖户,又看看秋爽:“几位祖宗,我刚才也打电话给我们领导汇报过,领导讲了,之前别的省市就有很多用耳标骗保险金的案例,我们现在也不认耳标。所以我说,你们要拿不出区里畜牧局开的死亡证明,就把猪的尸体给我看到也可以。” 秋爽冷笑:“胡先生,你可真是一点农业养殖经验都没有。你知道在养殖场,病死畜禽立即进行无害化处理有多重要吗?24小时内就要塞进设备烧掉烘干杀菌的。你们保险公司,从接报案到来人察勘,足足四天了,那些病死的猪,要是都留着等你来看,养殖户们的健康猪早就又二次感染,死了几轮了。” 梁峰此时,也走上前,尽量心平气和地与胡戈打招呼:“哥,你好,我姓梁,叫梁峰,是本村的村民,同时还是区司法局委任的乡村人民调解员。” 胡戈见这帅弟弟,不光挺客气,披露的身份还有一定公信力,也将面色松泛了些,冲梁峰道:“小伙子你说。” 梁峰道:“我跟你讲几个情况哈。现在他们养殖场,都装了智能的猪脸识别系统。每只猪在生长过程中,不断被拍摄视频,提取到每张猪脸的特征,录入云端数据库的。所以贵公司,与其揪着每头猪的死亡证明,还不如这样:第一步,我和我们驻村书记见证下,让养殖户调取每头死猪的数据资料,你拍摄下来;第二步,你清点一下猪场现有的普通生猪与能繁母猪的存栏数目,和养殖户的台账核对好;第三步,我陪你去走访他们定点的屠宰场,如果你们公司怀疑养殖户虚报生猪死亡来骗保,那么他们肯定要把用于骗保的健康猪也出售并屠宰的,否则,只是以一赔一的话,骗保没有额外利益,何必骗呢对不?” 胡戈越听,越觉着这小伙子说话,可比那咋咋唬唬、只会上纲上线的女书记,中听且有实操性。 他于是叹口气,扬了扬手机:“你们几位等我一下,我再跟公司汇报汇报。” 胡戈走远了几步,开始打电话。 接通后没说多久,他又沉着脸跑回来,和两个养殖户确认了几句。 随即,众人就听到胡戈拖着音腔的解释,看起来在努力控制已经临近爆发的情绪。 “不是啊,领导,他们三天前就把死猪无害化处理了,烘干的肉骨粉,肥料站已经按流程收走了,出入库的单子也有,你现在让我去估算重量和取样,我怎么弄?总不能到田里刨出来看。领导,我不想唱高调,但农险本来就是国家财政补贴扶持的,我们险企怎么能当作水险车险特种设备险那样,来想着高盈利呢?也不能碰到过一次两次骗赔的,就看哪个村的养殖户都是骗子吧?反正我初步判断,这里的险情,是真实的。” 此话一出,秋爽和养殖户,还有梁峰与老支书,彼此碰撞着眼神。 这位胡先生,其实,好像,应该,人还不错…… 心理活动最丰富的,当然是秋爽。 她静心细忖,有点懊悔方才自己脾气太冲。 回想自己在上海单位里,被领导指派,去和其他机关博弈甚至扯皮,不也是先端出照章办事、没得商量的态度么,然后再一点点磨。 场子里一时之间,比方才安静了不少,只听到胡戈不停地“嗯、嗯”。 终于,胡戈挂了电话,走到秋爽和梁峰跟前,带着疲惫道:“两位,我们领导点头了,就按照梁先生说的步骤吧,我一项项取证。” 秋爽扭头问养殖户:“你们的猪脸识别系统调出来,今天搞得完吗?” “搞是搞得完,就是估计得弄到八九点。” 胡戈挥挥手:“搞到半夜也干,不然我还要证明,你们没有利用隔天的时间,在系统里做手脚。” 梁峰忙道:“胡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今晚就住我们家吧,离这儿很近,三四里路。明天我正好陪你去几个屠宰场再走访一下。” 胡戈友善地拍拍梁峰肩膀:“听你的,小伙子,给张沙发睡也行。” 又望向秋爽,换成上海话:“领导,个么我们开工好伐?” …… 一进猪场的办公室,秋爽就主动与胡戈道:“朋友,刚刚勿好意思哦,我脾气急了点。” 上海话里,称呼一声“朋友”,类似其他方言区的“大兄弟”、“老妹儿”似地,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胡戈笑笑:“懂的,大家立场不同。不过书记格局比我高,我是给资本家打工,书记是为人民服务。” 秋爽眼睛一弯:“喔唷,你吵架不行,彩虹屁很灵的嘛。这样,胡先生,你和我们小梁,还有两位老乡慢慢导视频,我去给你们弄晚饭来。” 秋爽走后,梁峰一面看养殖户下载视频,一面闲闲聊天:“哥,您全名怎么称呼?” “胡戈,不是那个电影明星胡歌的‘歌’,是金戈铁马的戈。” 梁峰笑了:“甭管哪个ge,别人称呼你的时候,都像在喊哥。胡哥你和秋书记一样也是上海人?怎么来黄山发展了?” “我爸是来黄山插队的知青,79年没有选择回城,留在屯溪。我妈就是屯溪本地姑娘。后来我们一家三口又回到上海,爸妈都找到工作了,正常退休,我也按部就班地读大学、参加工作。但是前几年,我爸忽然得了尿毒症,透析不能停,我外婆呢,忽然中风了。我就和我妈商量,我调到黄山支公司来,和保姆一起照顾外婆。我妈在上海照顾我爸。” “哦,这样。那嫂子是在上海还是黄山?” “我还单着呢,小兄弟你呢?成家了不?” “我和哥一样。” “唷,这不科学呐,小伙子长那么精神,不像我,不光看着显老,长得还磕碜。” “哥你别开玩笑了。” 梁峰打着哈哈,很快把目光移到养猪场的电脑屏幕上。 但他心里,顿时对胡戈,好感更浓。 原来和自己一样,都是心甘情愿地反哺祖辈与外祖辈。并且,也是大龄单身赛道的。 待秋爽从附近小饭馆炒了几个菜回来,众人匆匆扒拉完,继续奋战。 终于赶在九点前,把云储存里的三十七张猪脸视频都筛选了出来,与猪场核销的死猪编号一一对上,电子版本由胡戈保存在工作电脑中,另将截屏图片打印装订,作为提交保险公司复核的材料。 梁峰引着胡戈回到家,拜托爷爷安排住宿洗漱,自己则去录音棚继续“肝”了两小时。 交完稿后,梁峰踏进院时,发现胡戈竟还坐在小石桌前。 “睡不着,”胡戈淡淡笑道,“看了一晚上的猪脸,看看银河,洗洗眼睛。” 梁峰也抬头。 初秋的夜空里,灿烂银河赫然在目。 胡戈道:“城里灯光太亮,看不到这么清楚的。真好看,要是我外婆也在这里就好了。老人家前两天还唠叨,没找见牛郎织女星。” 梁峰道:“下回把外婆接来住几天呗,你管你工作去,我照顾老人有经验。” 胡戈抿嘴:“好。” 想想又摇头:“不成,你看你也忙成这样,大半夜的才收工。冒昧问一句,挣得怎么样?” 梁峰在胡戈对面坐下:“我刚干这一行,也不知道后头能不能有起色。” 胡戈的口吻忽然现了苦意:“这生活吧,就是屎上雕花,尿里浣纱。” 梁峰却道:“哥这话,听着有点消极啊,我不太同意。哥看港剧不?我觉着里头最有道理的,就是那句,你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那为什么不开心一点呢?” 胡戈的目光从天穹里的银河上,落下来。 梁峰继续道:“我喜欢现在的新赛道,累也愿意,至于前景,尽人事听天命吧。天命出结果前,我得开开心心的。哥你的活计,那就更好了,收入稳定,还能帮到那么多农户。” 胡戈看着被烛台小灯映照的梁峰的眼睛。 到底比自己小10岁,年轻真好。 不,积极的人,不管什么年纪,都会表现出这样的心性。 “小梁,你说得对,”胡戈暂时从自己关于未来的隐忧中,挣脱出来,掏出手机道,“来,把你的有声主播号,推我呗,我开车到处察勘定损的时候,可以听你录的书。” 翌日,梁峰陪胡戈去屠宰场和肥料站,都取了证,证明养殖户最近没有生猪送到屠宰场检疫,而是在三天前送了一车无害化处理后的肉骨粉到肥料站。 一个多月后,两家养殖户顺利拿到了农险理赔款。 适逢中秋,黄山市给各地的挂职干部开联欢会,放在黄山的中心城区,屯溪。 秋爽趁此机会,做了一面锦旗,送到振邦农险。 支公司的负责人告诉秋爽:“胡戈他,家中有些情况变化,已经调回上海。” 秋爽自哂粗心,应该先确认一下这位不打不相识的上海老乡的近况的。 通过梁峰加上胡戈的微信后,秋爽道:“我来贵司送锦旗,他们说你回上海工作了?” “是,正好也要带我外婆看病。” “哦那祝老人家尽快康复哈,我回上海请你吃饭。” 胡戈退出微信,站起身,走出劳动仲裁委员会。 接待咨询的办事员说了,如果仲裁,有希望让公司支付胡戈要求的赔偿金,但至少还要过两个月。而如果接受公司的裁员方案,明天就能领到赔偿金。 数目少了起码三分之一,但优点是,快。 外婆和爸爸,都在医院等着用钱呢。 胡戈站在上海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时迷茫,一时悲哀,一时又想起在黄山小村的星空下,梁家小伙儿说的话。 日子还是要靠打起精神过下去。 胡戈咬咬牙,走向通往公司的地铁。 他决定接受人事部门给出的赔偿方案,在他37岁被裁员的2024年秋天。 第六十一章 与ai律师的第一次约会 从盛夏到中秋,贺鸣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以期让脑中的芯片,放慢老化速度。 助理小陆,从授薪律师,升到了分红律师。 小陆招聘了两个法学院的毕业生做帮手后,仍留在贺鸣的团队里,接手贺鸣分给他的客户单子。 小陆当然不知道贺鸣给他喂业务的真实缘由,因而好奇。 现在行情不好,所里其他团队的律师,要么减员,要么不舍得把工作小时放给下属,贺律师居然反其道而行之。 对他小陆这个爱徒也太宠溺了吧? 若非已经通过各种细节分析出,贺律师是直的,擅开脑洞的小陆律师,又要回家向女友表达“老板是不是爱上我”的担忧了。 不过,对夏氏的业务,贺律师仍坚持每一件都亲自出马,尤其与黄山项目有关的。 毕竟,经常与夏茉打交道,等于没有远离景春莹的社交圈。 中秋这天,贺鸣从太平湖度假村回到上海,去法律援助中心值班。 中午前后,贺鸣尝试给景春莹发消息:“我下午在吴兴路附近的法援中心当值,嘉顿珠宝的总部是不是也在附近?下班了我请你吃饭?” 景春莹很快回复:好啊,沪漂庆中秋迷你饭局。 临近六点,说了一下午话的贺鸣,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听到外头工作人员的大嗓门:“今天是中秋节哎,大家都要赶着回家吃团圆饭的。” 贺鸣走到门边:“怎么了?” “贺律师,窗口贴得很清楚,五点半就下班了,但这位胡先生还是想请你接待一下。” 胡戈不住冲工作人员道谢,又看向贺鸣。 贺鸣一瞬间,仿佛看到在2077年,瑞贝卡博士放映给他们这些仿生人看的视频资料。 视频中,一座座高档写字楼下,聚集着许多人,有男人有女。 他们举起的标语牌上,所写字样,有“送餐员”、“网约司机”、“察勘定损员”、“护士”,也有“设计师”、“有声主播”、“同声传译”、“网络写手”。 甚至还有与给贺鸣的角色定位一样的——“律师”。 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类,包围了一座座写字楼,抗议与ai技术相关的科技公司,用机器人外卖员、无人驾驶网约车、画稿与小说自动输出器等各种ai产品,夺走了他们赖以为生的饭碗。 但他们,说到底仍只是没有武力值的蝼蚁,除了偶尔喊几声“把工作还给我们”、“世界不应该是机器统治的”,哪敢有什么出格举动。 毕竟,写字楼各个出口,都由魁梧赛过金刚的ai保安把守。 贺鸣清楚地记得,抗议者中的许多人,就像此刻站在贺鸣面前的胡戈一样,目光中没有狠戾,只有悲凉、茫然,以及最后几分祈求从天而降一个救世主的卑微期许。 贺鸣直觉,这位下班后才赶到法援中心、和自己一样穿着整洁职业装的男人,要咨询的,也是劳动纠纷。 贺鸣容色平静地对工作人员道:“没事,请当事人进来吧,我加会儿班。” 二人进到接待室后,贺鸣先晃了晃手机:“抱歉,我先回个消息,约了朋友,请她等我一下。” 胡戈连连哈腰:“是我来晚了,耽搁您了。” 贺鸣和气地笑笑,给景春莹发消息。 景春莹回复:不急,工作要紧,你把法援中心定位再发我一下,我就近找饭馆,然后在里面等你。 贺鸣心悦。 与这个女孩相处,有一种“怎样都不必紧张”的感觉。 遇到麻烦了,不必紧张,她会帮你。 赴约无法准时,也不必紧张,她会调整。 …… 见贺鸣放下手机,胡戈开口道:“我是保险公司察勘理赔部的,本月被裁员了。我已经去过劳动仲裁咨询,对方没看内容,只是说,我有权仲裁,但结案前拿不到赔偿。我急等钱用,就接受了公司的不公平方案。没想到今天到了人事部门签离职协议时,公司原来答应的赔偿金额,又减了一半,说我有串通投保人、骗取公司理赔金的嫌疑,之前给公司造成过损失。” 贺鸣道:“骗保是刑事案件,公司当时怎么不向公安机关报案?” 胡戈咂摸出对方的反诘语气,苦笑:“您也觉得这其实是刁难对不?公司一直把我们当牛马骡子地使唤,现在看我们体力不如小伙子了,就要一脚踢开。我给公司干了13年,早已是无固定期限的劳动合同,应拿的赔偿金,是28万,就这,都要打折再打折,最后只同意给我10万。我们老板去拍卖会买个假古董,都要花500万,他们对老员工,就这样狠心吗!关键是,离职协议还要把污蔑我让公司蒙受损失的句子,写进去……” 悲惨的中年人一倒起苦水来,就滔滔不绝地宣泄着,不再顾得上对方律师时间宝贵了。 贺鸣专注地听着,没有打断胡戈。 贺鸣被瑞贝卡博士定位的ai人格属性之一,就是“倾听者”。 博士说,人类即使到了把自己快玩死的时候,依然将“倾听机器人”视作值得花大钱购买的情绪抚慰器。 贺鸣为胡戈倒了一杯热水,听对方唠唠叨叨说了半小时。 在胡戈终于停下时,贺鸣才开始做笔录——其实他不用,记笔记只是给人类看的伪装而已。 贺鸣问道:“公司指责你造成损失的理赔案,简要说说吧。” “今年8月初,在黄山下的一个村子,察勘生猪养殖险……” 贺鸣的笔停了停。 “得到理赔的村民,愿意作证吗?” “应该愿意吧。还有他们的村支书,是上海过去的挂职干部,姓秋,今天她还联系我,对理赔顺利表示感谢呢。” …… 一个小时后,法援中心附近的小面馆。 景春莹从拥挤的食客中,抬起手:“贺鸣,这里。” 贺鸣坐下后,景春莹道:“不好意思啊,我也被上司叫住加了点活儿,过来晚了。今天过节,饭店生意都好,许多店没位子了。其实这家,你别看小小的,黄鱼面在上海能排前三的。” 贺鸣道:“听你的,你点。我什么都吃,没有忌口。” “那我可放开了点咯。半只白斩鸡,草头圈子,响油鳝丝,一碗蟹粉盖米饭,一盆黄鱼面,两杯酸梅汤。你看可以不?” 贺鸣笑:“点得好,光听名字我就开始流口水了。” “好咧,老板,点菜。” 许乐冬的离婚案尘埃落定,有一阵了。 贺鸣今日又与景春莹近距离相对,觉得自己,从表情到接茬,应该都如黄山初遇时一样正常,没出什么怪异的乌龙反应。 看来自己保护芯片的努力,初见成效。 更重要的,模拟荷尔蒙反应的出现,也仍是清晰可触的。 对面的女孩,与他说话时的盈盈浅笑,低头研究菜谱时的专注凝神,都让贺鸣产生仿生真人的愉悦感。 还有她抬头与服务员沟通时,即使背景是边抽烟边吹牛的抠脚老爷叔,或者叽喳数落女儿不肯去相亲的海藻头老阿姨,在贺鸣看来,景春莹的侧面,依然有种屏蔽喧嚣的宁静美好。 比2077年于美术馆中看到的那幅画,更令他着迷。 菜陆续上桌,二人趁热尝了几筷子,贺鸣才开口道:“景小姐,下个月,法援中心要颁给我一个荣誉称号,司法局会有个仪式。我想请你给我设计一枚胸针,我领奖时佩戴。” 景春莹立马来了兴致更炽:“可以啊,谢谢贺律师不止赐我这一顿饭。” 一句玩笑后,神色就认真起来:“贺律师,你到时候,会穿什么颜色的正装?西装领还是中式立领?你们法学这个领域,有没有什么象征性的图形,比如象征公正的天平?嗯,我来搜搜。” 景春莹放下筷子,打开手机,很快开始喃喃自语:“哦,除了天平,达摩克利斯之剑也可以,还有个独角神兽,叫……獬豸,呃,好生僻的字,长知识了。” 贺鸣反倒有些无措,没想到女孩一秒就进入面对甲方爸爸的状态。 “呃,不必这样复杂吧?景小姐,你给梁先生设计的那个鱼灯,就挺好的。” “鱼灯?”景春莹须臾愣怔后,反应过来,“啊对,你在梁峰朋友圈看到的吧?他也是个超热心的人。他那回主持一个仪式,我就拜托他出借衣服上的广告位,戴上我的设计作品商推一下。效果立竿见影,黄山文旅局的老师认出那是歙县的鱼灯题材,这一阵正联系我合作文创珠宝。说起来,还要感谢你,当初帮我拍到了那么多鱼灯照片作参考素材。” 贺鸣脑子里有根弦松了。 原来梁峰的那枚鱼灯胸针,并不是景春莹送他的,更不是专门为他设计的。 只听景春莹又道:“不过贺律师,鱼灯胸针的成品,我虽然自己挺满意的,但不推荐给你。你的气质,和鱼灯的感觉,不合拍。” 男人心动之初,最爱听女人评价自己了,ai男人,也不例外。 贺鸣掩饰着“你快给我仔细说说”的表情,淡淡道:“哦?那,我适合什么款式?” 景春莹却没有贺鸣期待的滔滔不绝,而是放缓了节奏:“鱼灯胸针有点过于鲜艳洒逸,你的感觉,是冷静沉稳的,我现在一时半会还没有灵感。但你这一单,我接下了,一个月的时间,出成品来得及。” 冷静?贺鸣心道,我其实,越来越“热”。 ai人暗暗吐槽自己。 小饭馆实在太嘈杂,两人渐渐觉得耳膜受不住,左右已经差不多“光盘”了,便结账离店。 但彼此都觉出,对方仍有谈兴,于是心照不宣地顺着沿街各种小铺子,往前走。 中秋夜的上海马路上,怎会少了各种灯。 这里是桃江路靠近音乐学院一带,艺术专业的学生们,品味相当不俗,三两结伴出来逛街赏月,提着的,竟都不是稀松平常的圆灯笼。 锦鲤、莲花、宝相花鼓、玉兔捣药……各种国风题材,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贺鸣买了咖啡回到路边时,惊讶地见到景春莹已挪到照明亮堂的路灯下,在ipad上走笔线稿。 “你的胸针,我看到月亮和花灯,突然有灵感了!别问,问就是立等可取,我马上画给你。” 贺鸣听了,哪还敢吱声,老老实实地一手端着一杯热美式,静候佳音。 景春莹的手速果然不是盖的,很快就举起软件窗口中的画稿,展示给贺鸣。 “这是一颗南洋海水珍珠,白色,象征满月,寓意你的案子每次必赢,完美收官。追月飞翔的,是仙鹤,结构用拉丝金和吸珠工艺,羽毛用喷砂金和白色母贝片间隔镶嵌,鹤的脖子和腹部,用钻石,头顶用一颗小克拉的椭圆红宝石。胸针整体的颜色不芜杂,调性清冷但不失自由感。你领奖时准备穿深灰色西装的话,金色与白色会有识别度。最关键的,你叫贺鸣,属于你的胸针,用鹤,很贴切吧?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你贺律师金牌大状的名气,一定会越来越响的。”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贺鸣的算力,当然立刻就能反应出来,这是《诗经》中的句子。 但他从未想过,把自己的名字,与《诗经》联系起来,更没想过,皓月冰轮、瑞鹤翔空的景象,可以如此自然地表现在一件珠宝作品中。 她是人类,她看到明月,就能想到顺遂圆满,看到年轻学生手里的白鹤灯,就能想到我的姓名。她要表现清寂又无所束缚的感觉,就能画得这样对。 她是人类,只有她们人类,才懂得,真正的情与美。 甚至,她还在艺术的氛围之外,加上了一点也不俗气的商业祝福。 “贺律师,你怎么了?”景春莹发现盯着画稿的贺律师,眼神有点直愣。 “啊,我在认真考虑这个款式。我很喜欢,但是这个寓意满月的珍珠,能不能小一点。我想,不但领奖时戴,上班时也别着,正好帮你做宣传。但是,珍珠的直径,尽量不要超过我们所高级女合伙人耳朵上的珍珠耳钉。” “哈,我懂,戴珠宝嘛,不能比老板还显眼,尤其是女老板。” 景春莹收起ipad,接过热咖啡。 中秋节的上海,夜晚最是宜人,凉风袭来,伴着阵阵清幽的桂花香。 景春莹的目光落在被路灯拉长的两个影子上,忽然感到如海潮初起的悸动。 男女之间的化学反应,就是这样奇怪。 此前那位一心追求艺术的年下弟弟顾南河,寄寓在出租屋时,景春莹哪怕和他有非常亲密的肉体关系,也与此刻的精神体验,是截然不同的。 贺律师站在身边,并没有那种全然源于雄性荷尔蒙的吸引力,而是像细雨,像涟漪,像晨曦,像指尖抚过琴弦,像花瓣飘落草地,不会让人欲念燥热,但让人觉得舒心、安全,期盼就这样并肩而立,静看紫陌红尘中的云卷云舒、百态万象。 贺鸣不知道刚才还侃侃而谈的景春莹,为什么忽然安静得好像洒在屋檐上的月光。 但他喜欢此际的感觉,不想找新的话题打破并非冷场的氛围。 至于今天答应为那位胡先生代理的公益援助诉讼,要请秋爽提供证人证言,贺鸣更不会与景春莹说叨。 一来,律师对手里的案件应该有缄口的美德,二来,贺鸣相信,不必请景春莹做说客,那位热心的秋书记,也肯站出来作证的。 第六十二章 爽姐霸气(上) 贺鸣不知道自己算是高估还是低估了秋书记。 说高估吧,秋爽没有为胡戈提供书面证词。 说低估吧,人家秋书记,是自己直接冲过来了…… 国庆长假前的最后一个工作日,贺鸣写完一份合同发给甲方爸爸后,打开手机软件,搜索口碑不错的撸猫咖啡馆,想约景春莹假期去玩。 景春莹提过,她最近需要观察猫咪的各种姿态,给公司提交本季“动物吊坠”系列的珠宝设计方案。 贺鸣刚买好双人撸猫套餐,秋爽就发起了通话请求。 “贺律师,我现在已经到了振邦保险楼下,对,浦东陆家嘴,他们总部这里。我简单说两句,胡戈我联系过了,他在赶过来的途中。我会带着他直接进振邦,和话事人交涉。你来不来无所谓,因为这和劳动仲裁啊诉讼啊之类的司法途径没关系。但你毕竟是胡戈的本案律师,还联系我要过证词,所以我得跟你说一下哈。就这么着,过节愉快。” 贺律师“噌”地坐直了身体:“秋小姐,哦不,秋书记,您别冲动。” 那边传来爽朗的笑声:“大律师你放心,我一体制内的优秀干部,就算冲,也是讲道理的冲,就算动,也是有技巧的动,绝不会劳烦你大律师今天夜里来派出所捞我的。拜拜。” 秋爽掐了手机。 贺鸣没有犹豫,打上网约车,也往振邦保险的总部驰去。 国庆前夕,上海各条高架,从午后1点左右的光景,就开始堵了。 这边,贺鸣的车还在浦西龟速爬行中,那边,秋爽已经与匆匆赶到的胡戈接上了头。 胡戈的惊讶,溢于言表。 “秋书记,侬,要做什么?” 秋爽的沪语,一改之前与胡戈在沟村吵架时的呱啦松脆,而是还原了上海女性说方言时,特有的又嗲糯又谐谑的韵味。 “我做啥?我知恩图报可以不啦?侬之前对我们养殖户仁义,我今天来帮侬和用人单位有效沟通。哎呀,侬慌啥啦,我又不是旧社会上海滩的流氓咯。再说了,听贺律师讲了案情后,我真是觉得,就算黄金荣、杜月笙这种黑帮头子,也比你们老板懂江湖道义。” 秋爽一面说,一面快速地往写字楼里去。 走了几步,回头看看面露惊悚的胡戈,笑道:“侬放心,我跟人沟通,从来都是遵循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不会打起来。你不跟我进去的话,那你也太没有男人腔调了吧?我是给你出头哎。” 胡戈听到最后一句,立刻从木偶,变成编组的战斗机,追随秋爽而去。 五星级写字楼,大堂门禁森严,物业得替自己的业主们,把好第一道关,不能阿猫阿狗的都放上去。 胡戈的出入门卡早就被收走了,从大堂到电梯的路,都进不去。 但这种小事,怎么会难倒开局不用刀的秋书记。 秋爽款步行至大堂前台,把印有国徽的工作证晃了晃:“小姑娘,麻烦侬接通一下振邦保险的前台,我是他们监管部门的,按照总会的通知,今天来突击检查。” 物业的前台,赶紧致电业主的前台。 业主的前台一听是监管部门的,又赶紧联系办公室主任。 两分钟都不到,振邦的办公室主任亲自下到大堂。 乍见秋爽,办公室主任觉得面生,但那种体制内处级干部特有的气质,又很明显。 “领导您是上海局稽查二处的?贵姓?” 秋爽容色端严:“免贵姓秋。稽查我不分管,我主要管信访条线。工作证和检查通知书要看么?” 说着顺势去电脑包里掏证件。 办公室主任连连摆手:“哦不不不,不用不用。监管部门莅临指导我司工作,我司从上到下,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 秋爽嘴角一松:“你也不用紧张,我先和你上去,有些情况,需要当面和你们老总沟通一下。” 办公室主任新说,卧槽,不用怀疑了,这说话的习惯,和之前来的检查队长一个味儿。 不是厅局级,胜似厅局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处长治国”嘛。 他于是更紧张了,但脸上还是挤出温婉面圣的笑容,正准备给秋爽刷卡,却见跟过来一个中年男人。 “老师我看你面熟啊,咱是不是,以前在局里见过?”办公室主任对胡戈道。 秋爽淡淡道:“我手下。” 办公室主任打着哈哈:“哦哦。” 胡戈方才还战战兢兢。 没想到,对方这样不管人力资源的高层领导,根本认不出来,眼前这颗螺丝钉,是本司十几年的老员工。 胡戈短暂庆幸后又觉得有些讽刺,旋即,不知出于啥心理,琢磨道,或许,因为自己这几年外派到黄山工作,公司员工又多,所以领导们不认识自己。 三人上到振邦保险所在的楼层,办公室主任打开本司最豪华的一间江景办公室。 “两位领导稍坐片刻,我去请分管客服的林总过来。” 秋爽问:“林总还分管人力资源吧?” “那是向总。” “一起请过来。” “啊?” 办公室主任有点懵。 监管部门,如果来的信访与消费者保护口的干部,公司一般都是分管客服的老总对接,关人力资源啥事儿啊。 秋爽倒显得平易近人,稍作解释:“针对寿险公司的投诉,除了销售误导,就是营销员队伍挖墙脚。这次没想到,你们产险公司,也被投诉业务员队伍的问题。” 办公室主任一脸“原来如此、卑职这就照办”的神态,离开会议室。 进来上茶的秘书,无意中望向胡戈,顿时目露惊异。 秋爽瞥一眼胡戈,轻声道:“唷,这个同事倒是认出你来了。” 不等胡戈反应,又对秘书道:“姑娘,快要放假了,少说话,等下班。国庆长假玩得开心哈。” 秘书一吐舌头,退出去后,拐到前台,对两个正交头接耳的小姑娘道:“江景会议室里那男的,是不是前一阵被辞掉的老光棍?从安徽回来的那个?” “wendy你也认出来了对不对?就是他。他路子满粗的嘛,怎么请动监管局的女领导的?” 英文名叫wendy的秘书,不置可否地笑笑,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会议室里的大姐,肯定哪里不对,因为她对胡戈说的那句话,分明带着几分亲近的揶揄。 哪有监管部门的领导,对投诉人用那种语气说话的?好比法官,会在法庭上与原被告这样讲话吗? wendy暗忖,如果自己这时候,飞奔去提醒办公室主任,这不等于在老总们面前,显得主任很蠢嘛。 拿着卖白菜的钱,鬼才会去操卖白粉的心呢。不过,自己今天必须晚点下班,有精彩好戏干嘛不看。 …… 办公室主任带着两位老总进到会议室时,分管客户服务的林总,还没啥反应,分管人力资源的向总,却是面色结结实实一变。 原本,向总这种属于公司班子成员的老板,也不会和胡戈这种小巴辣子打交道。 毕竟,在裁员的情形里,最多也就是部门负责人去谈个话,大部分时候,甚至交给手下的小朋友去办就行了。 但中秋那天,胡戈在得知应得的赔偿被一降再降时,这个在公司中下层员工里被公认的“老实人”,看似依旧怂唧唧地走出谈话会议室时,突然一面喊着“不公平”,一面冲往向总的办公室。 可巧向总正从洗手间回来,几个有眼力见儿的下属,赶紧像忠诚救驾的锦衣卫一般,把领导团团围住,簇拥到一位部门总的办公室里,保护起来。 财产险公司,男人多,胡戈很快被昔日的同事们抱着肩膀制住,又一口一个“兄弟”地劝了,胡戈才渐渐平静下来,好像元神归位似地,深重地叹口气,在诸多或惊恐、或同情的目光中,离开了公司。 向总从下属办公室的玻璃后头,看清了中年失业者的面孔。 此后整整一周,向总上楼时,都要司机一道陪着,唯恐社会新闻里那些血淋淋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 今日,此刻,乍见胡戈,向总这个男人,不由自主地往性别为女的林总身后避了避。 以至于林总和办公室主任,都有些莫名其妙。 秋爽见成功与这家公司的核心层副手见上了,便把工作证打开,往桌子上一摆:“不好意思啊,刚才没和办公室主任说太细。我呢,的确姓秋,但其实,是工商条线的,不算你们金融监管的亲婆婆,今天来,也不是和业务检查有关。这不是因为,贵司的门比较难进,我不得不和主任开个玩笑,才有可能与你们面对面聊聊嘛。” 办公室主任片刻前的谄媚笑容荡然无存,刚要垮脸,想到工商的干部,那也是从挂国徽的地儿出来的,忙努力管理了一下表情,正要开口,身边的向总已经发声了。 “小胡,这位老师,是你朋友吧?劳动纠纷,国家把仲裁和诉讼的程序,安排得明明白白,咱们按规矩来就好。工商条线不管这事儿,你这样动用熟人的公权力,给自己办私案,对她也不妥,是吧?” 既然同行者是有公职身份的,向总反倒不怕了,讲话也硬气起来。 秋爽一听,暗道,我去,你当姐是刚出来混江湖的萌新吗? 她莞尔一笑,冲桌上的工作证努努嘴:“向总言重了。这个小红本儿,作用也就相当于门禁卡而已。我接下来帮胡先生说话,绝不会再利用半分我的公职背景,压你们。坐下谈谈吧?” 分管客服的林总,是扎扎实实从基层干上来的,知道许多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案子,若傲慢对待,往往会酿成大麻烦。 她忙拽着向总坐下,和气地对秋爽道:“秋老师,您先讲,我们听着。” 秋爽从容道:“我眼下其实在黄山挂职做书记,胡先生最近负责察勘定损的生猪死亡险案子,就是我们村的。所以,首先,我是作为贵司的客户,坐在这里,向分管客户服务的林总,表示感谢,感谢贵司的员工,就是胡先生,勤勉、客观、专业,让养殖户及时拿到赔款。” 林总尴尬地咧嘴:“唔,应该的,应该的。” 秋爽继续道:“但就在前几天,胡先生的律师联系我,说你们公司在解除劳动合同时,以胡先生与我们养殖户串通骗赔为由,大幅克扣给他的解约赔偿金数额。律师那边,希望我和养殖户出个书面证明,向仲裁庭或者法院,说清楚胡先生是清白的。我一想,这事儿还要闹上法庭说么?这不是浪费国家司法资源么对不?我直接来和你们几位老总讲讲,不就行了。我们村,真的死了那么多猪,胡先生,真的是如实定损,误会解除了,贵司把赔偿金,全额给胡先生吧。这世道,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秋爽越说,姿态放得越低,林总和办公室主任听明白原委了,还真有些悖逆地觉着,自家朝廷,确实不太地道,这么欺负一个老员工,何必呢。 向总却不这样想。 现在资金运用管得紧,市场收益也不大好,开源不行,当然要节流咯。 怎么个节流法?当然,是少赔,或者,能不赔,就不赔咯。 就连平时吃工作餐时,核心层都开玩笑说,自家公司只有两种情况,是不付理赔款的,这两种情是:这也不赔,那也不赔。 而根据黄山支公司的汇报,胡戈居然还在现场为村民们说话,自己是吃哪家饭的,都忘了吗? 向总于是往椅背上一靠,撸着地中海头顶道:“小秋老师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其实在我们眼里,小胡也一直是不错的伙伴,但大势之下,裁员也正常。小胡对赔偿金有异议,我司愿意配合他走法律途径。” 果然开始打太极。 秋爽心说,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喽。 一生要强不服输的中国大姐,将眼中最后一丝礼貌的温和抹了,看看手机的时间,冷冷道:“现在是下午两点半,从这里到你们的监管局,地铁一站路。我和胡先生现在出发,赶在下班前走进监管局的信访接待室,妥的。而且我来之前已经问过了,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就是他们的局长接待日,目前还有预约名额,提前7个自然日预约。巧了么不是,咱现在赶紧过去。” 向总一副油盐不进的笑容:“也可以。” 林总却面露忧色。 秋爽看向她:“林总是不是想到什么经验了?没错,金融监管的信访口,和我们工商条线的信访口一样,无权裁断企业的劳动纠纷。不过,依法律法规,我们可以要求你们的监管部门,给我们出具书面的不受理通知书。” 向总道:“然后呢,那不就结案了,你们还是得去仲裁啊。” “不不,向总看来,对行政法,不如对劳动法熟悉啊。由于拿到了这张不受理通知书,接下来,我与胡先生,可以在流程内做的事,可多了。” 第六十三章 爽姐霸气(下) 向总也觉察出林总面色有异。 但他作为大公司的男性高层,素来在老大的纵容下,习惯了对辛苦奋斗上来的女性同事矮化与鄙视,认为她们不是胆小就是愚蠢。 所谓头发长见识短,因而此刻,向总仍觉得,林总就是没有江湖经验,被这个姓秋的虚张声势吓唬住了。 向总于是好整以暇道:“那,小秋老师就给我普普法呗,你拿着不受理通知书,还能怎么弄?” 秋爽也放松地靠上椅背,望着江景,连正眼都懒得给向总:“你们监管部门的‘不受理’,简单讲,就是一个具体的行政行为,这种行为,是可诉的。所以,胡先生会去浦东新区法院打一个行政诉讼,成本只有人民币50元,却可以让监管部门的领导坐到被告席上。” 向总听到最后一句,满脸欠揍的“老子无所谓”的神色,终于稍稍褪去些。 秋爽把目光从黄浦江上百舸争流的景象中拉回来,投向听得更认真的林总和办公室主任。 “我说得没错吧?你们有个同行,也是挺有名的保险公司,总是在销售误导客户,客户就投诉到监管部门,监管部门无法对民事合同做裁判,于是给投诉人出具不受理通知书,投诉人就成功发动了一个行政诉讼。” 林总保持着客气的风度,问道:“秋老师是从哪里看到的这些传闻?” 秋爽摇头:“不是传闻,审判公开,是我国法治的基本要求,行政判决书,当然也是公开的,普通老百姓都可以查到。” 向总面沉如水:“那原告不管胜诉败诉,也就只能打一次官司而已。” 秋爽又摇头:“不不,向总你又错了。原告败诉后,还可以围绕自己的案子,不停地向监管部门申请信息公开,这和投诉受理,是不同的行为,原告拿到信息公开答复书后,还能去法院行政庭立案。所以,林总应该比你向总更清楚,你们那家同行,因为不肯妥善解决客户纠纷,导致客户不断地对监管部门发起行政诉讼,逼得监管部门的大小领导不断地去法院。最后,监管部门,只能将那家公司,放入行业大整顿的重点对象,组织了一次进驻公司、为期三个月的全方位业务检查,依法开出的罚单,没有五百万,也有三百万吧。处罚决定书都在网上挂着呢。” 向总终于搞明白了。 简单说来就是,保险公司因为自己拉了屎却不擦,害得监管部门不断地浪费人力去坐被告席,最终惹恼了监管部门,从检查条线入手,好好收拾了一下那家拎不清的公司。 眼前这个秋大姐,即使不来自于金融监管部门,却也是体制内的干部,十分清楚信访受理、信息公开、行政诉讼、行政处罚等一整套机制,故而懂得带着胡戈怎么玩溜。 办公室主任见向总的脸色难看起来,赶紧用感慨打圆场:“唉,这说到底,还是咱国家,打行政诉讼的成本太低了,才50块,谁都可以打得起。” 秋爽瞥一眼垂眸看着地毯的胡戈,又盯回对面的三位年薪六位数至七位数不等的险企高管。 “主任,花50块就能进去说理的那个衙门,是走投无路的老百姓,最后一点希望了。” 办公室主任,被说得一噎,讪讪地呵呵。 而向总,本不会被这种他最看不上的煽情打动了,但他确实,不敢再小觑秋爽发动曲线战役的后果。 向总起身,对林总道:“监管那边平时都是你在打交道,你和我一起,去我办公室,我们商量一下方案。” 秋爽知道,什么商量方案,多半是给一把手去汇报情况、得个指令。 两个老总步出会议室后,办公室主任自觉犯不着唱红脸,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秋爽聊天。 胡戈手机响了。 接起来听几句后,胡戈道:“是贺律师,他在楼下,想上来。” 秋爽“噢”一声,对办公室主任坦诚道:“巧了,胡先生这次请的律师,我也熟,很不错的小伙子,而且是从法律援助口接的公益诉讼,不会怂恿当事人去法院和你们死磕。主任啊,请人律师上来呗,要是今天双方把协议签了,律师措辞比咱都快,省时间嘛,大过节的。” 办公室主任熟知本司人际关系。 一把手当初,是靠给领导做司机、一步步混到顶层,文化水平不行,但至少明白下属里,谁的话更该听。 主任估摸着,一贯与监管部门打交道更多的林总,参与汇报的话,一把手今天,大概率会同意足额赔偿给胡戈,遂点头:“我让前台和大堂说一声,给你们律师刷卡上来。” …… 主任的判断,没错。 虽然那位酒囊饭袋气质的向总,自高身份,没再出现,但林总带着人力资源部的负责人踏进了会议室,说出了本应属于胡戈的赔偿金额:28万。 贺鸣对公司解约协议的格式条款,增加了几句话,确认胡戈此前的社保没有断,此后转为灵活就业的自行缴纳社保状态。 一个小时后,秋爽、胡戈、贺鸣三人,走出陆家嘴这栋顶级写字楼。 秋爽对贺鸣道:“贺律师,我可不是抢你饭碗噢,你这次本来也不收胡先生律师费的嘛,不用去仲裁或者诉讼的话,对你和胡先生都好。” 贺鸣温和地笑笑,表示同意。 他今日来见到的最终结果,以及方才听秋爽简略说了用魔法打败魔法的过程,未免又要感慨,这种合法利用制度、亮明阳谋来获得谈判筹码的思维,他们ai律师,是做不到的。 秋书记,不是金牌大状,胜似金牌大状。 能用最短的时间、最准的箭矢,去解决问题,是王道。 贺鸣转向胡戈道:“胡先生,28万应该在10月10日前一次性付清。如果后续公司有拖欠迹象,你马上告诉我。” 胡戈觉着,这几个小时,就像做梦一样。 秋书记攻城拔寨、战斗力爆表的节奏,已令人叹为观止,贺鸣这位自己迄今一毛钱律师费都没付过的大状,也没有缺席。 “我,不晓得怎么感谢你们。”胡戈的声音很轻,但听得出动容。 他表达谢意时,似乎不好意思去看秋爽与贺鸣的眼睛,目光于是越过他俩,投向写字楼对面的商场。 商场外挂的滚动屏上,正为最新上映的新片《逆行人生》作广告,打出两行字:关关难过关关过,路路难通路路通。 胡戈忽然苦笑道:“听说那个电影里的主角,和我一样,是个中年被裁员的倒霉蛋,而且也有老人在重症监护室。不过他算一百步,我算五十步吧,我没有天价房贷和小孩学费要付。唉,说到底,还是自己没本事。” 秋爽没有马上开启宽慰模式,而是指指不远处的咖啡馆:“讲了半天,唾沫都干了,我请你们俩吃杯咖啡去。贺律师可以吗?我晓得,你们律师,每个小时都要换钱的。” 贺鸣欣然:“我后头没有安排,走吧,庆祝秋书记大战告捷。” 坐下来点好咖啡,胡戈沮丧的情绪有所缓和,这才有些自责地意识到,自己忘记关心一件事了。 “秋书记,我们公司的人,会不会暗戳戳写举报信,发到你上海的单位里啊?” “写就写咯,哪个规定公务员就不可以为朋友出头维权了啊?我用手机全程录音的,我又没有威胁两个老总,说要在分支机构工商登记上为难公司。他们有什么辫子好抓的?” “那就好,那就好,我主要怕影响你的仕途。”胡戈连声道,心里又格外暖乎了些。 大概,因为那“朋友”二字吧。 “啥仕途不仕途的,在我这里,路子只有正和歪的区别,”秋爽摆摆手,“我顶讨厌那种,人一进体制,开口闭口就是各种官场学问的,本来蛮正常一个人,搞得好像ai一样,傻不拉叽的,贺律师你说对吧?” 贺鸣顿觉受到一万点暴击。 正逢服务员叫号,这位被误伤到的ai人,赶紧起身去拿咖啡。 秋爽哪里晓得自己发出了一次无差别攻击。 她只微微叹气,语带惇惇地对胡戈道:“胡先生,你不要妄自菲薄,什么‘自己没本事’之类。你好得很,业务好,心肠也好,还那么勤快肯吃苦。你这样的人,这个年纪没工作,怎么会是个体的问题。对了,你外婆和爸爸,现在情况怎么样?” “爸爸除了普通血透,还要加上血液滤过和血液灌流。好在有医保,普通血透,自己付100,血液滤过,自己付250,血液灌流,自己付550。每个月8次血透,2次血滤,3次灌流,加上其他费用,退休工资勉强够付。我妈的退休工资,应付日常生活。现在主要是我偏瘫的外婆,今年又查出食道癌,到上海来做的手术,十几万,后续还要化疗,都是五位数起步,而且老人家没有保险。” 秋爽的口吻,继续柔缓下来:“哦,那你接下来要找新的工作对吧?你有简历的话,发给我,我帮你在同学同事里推推。” 贺鸣递过咖啡:“也发我一份吧。” 跟着人类学说话,深层体察人类的许多情感类反应,是贺鸣回到此世的任务之一。 而与秋爽相比,从技术上讲,胡戈是更有“含金量”的数据料。 因为在几十年后的2077,肯出天价购买陪伴型的ai伴侣的,多为在2030年前后靠ai技术赚得盆满钵满的男性投资人。 这些财富自由的男性,到了七老八十时,对陪伴机器人的需求,变得十分奇怪。极为年轻美貌的ai仿生女机器人,反而不如中年ai男性售价更高。 根据瑞贝卡博士的分析,这些客户极端富有了几十年,在地球上产生了呼风唤雨的心理膨胀感后,无法接受斥巨资也阻止不了的可怕之事——衰老。 大自然,是最无法用算力贿赂的。 资本狂魔们的内心,从极度自大,断崖式下跌到极度自卑,这是青春女性的身体刺激,也无法挽救的,甚至越刺激,越令他们因发现机体的无能而愤怒狂躁。 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们获得正向的情绪价值,即来自同性的落魄展示。 这样的同性,小伙子不行,会产生隔代的爷孙疼惜感。 最合适的对象,是中年男性,仍有雄性动物生理强壮的外表,但从社会人的角度看,是一群悲惨的囿于底层的失败者。 陪伴型仿生人的开发者们,发现给年迈的大佬提供设定为“中年失业男”的陪伴机器人时,只要机器人持续输出自己从意气风发到被碾进泥里的十几年光阴故事,客户的多巴胺就迅速分泌。 所以,贺鸣作为一个数源收集器,被派回了2020年,因为在其后的十年里,是收集“中年失业男”数据的黄金十年。 …… 国庆长假到了第四天,贺鸣与景春莹在猫咪咖啡馆碰面。 景春莹心里,已经大方地定义,这是“约会”的方向了。 若是泛泛的交情,并非猫奴的贺律师,怎么会听了一耳朵景春莹要画猫,就很快地定好地方并发出双人套餐的邀约呢? 不过,景春莹并没有期待,明确的表白立即出现。 小一年的了解下来,景春莹感到,贺律师与她一样,都不是那种一夕之间就要逼着答案滚烫出炉的性格。 就这般文火慢炖着,挺好。若炖了一半发现不太合适,就熄火。 何必急于将汤盛出来,端上桌,昭告天下鸳侣已结。 景春莹坐下后,并未急着去撸猫、画猫,而是掏出一件碧绿如潭水的东西。 “请检阅吧,这是你的胸针,瑞鹤追月的蜡模。” 贺鸣接过,仔细地看,摩挲着表面,请教道:“为啥不太平整?” “手工雕哒,别看有痕迹,可比那种光不溜丢的3d打印生动,因为就像创作一幅画似的,随时调整笔触,”景春莹带了几分骄傲道,“我当年在珠宝学院,手工雕蜡的成绩,碾压法国本土学员的。你先看看,仙鹤的大小可以不。” 说着,景春莹伸出手,把蜡模轻轻贴着贺鸣的前襟,比划比划,用手机拍一张照,再发给他。 这只有半分钟都不到的时间,贺鸣却倏地紧张,怕景春莹发现,他没有心跳。 第六十四章 意味深长的法国人 贺鸣对这枚“瑞鹤追月”胸针的长款尺寸,以及仙鹤翅膀的展开角度等细节,均无异议,景春莹便将蜡模小心地收回装有棉垫的塑料密封盒中。 “明天,我发到镶嵌工厂,出金模。估计十四个工作日做好,肯定能赶上你月底的领奖仪式。” 贺鸣把猫咪头像的甜点,推到景春莹面前,很自然地问:“好的,我先付你多少钱?” 景春莹也不忸怩,开始说费用。 “确定开工的话,我找的那颗13毫米的南洋白,就要打孔了,所以,你得先付我珍珠的全款,正圆无瑕,我收你9000元。关于珍珠本身,我经手的货,没有必要带日本真科研的维纳斯证书,因为如果带日本的证书,市场价会高不少。我这些年不停地看宝石和珍珠,行家的眼力,才是品相美丑的保证,你相信我的眼睛就好。当然,我会去上海珠宝鉴定处,花几十块出一个证书,证明珍珠是真的海珠。至于工费和镶嵌的金钻、母贝费用,你先付我2000元的定金,后续拿到成品后,再付余款。” 贺鸣这样的男人,本质还是个ai,优秀的ai,最喜欢人类这种条理清晰、又带着主导色彩的语言输出。 贺鸣适应景春莹说工作时的强势姿态,丝毫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对证书国籍之类的问题叽叽歪歪。 但有一点,他不能忽视。 “景小姐,你忘记算设计费了……” “嗯,我在入职嘉顿之前,做自由设计师时,这样总价5万以下的小品,设计费在每件2000至5000之间,对应的有效工作小时2至5小时,和你们律师的收费原则差不多。这件胸针,我估计最终花费4小时左右的有效工作时间,你之前在法律上帮我不少忙,差不多也有这个等长了。所以,我怎么还好意思收设计费呢?不收啦。” 贺鸣笑着说“好”。 他此前学习的数据集中,关于人际交往中涉及金钱往来的处理分寸,是很难的课程。 但在与景春莹这位人类女性相处后,他又觉得,似乎没有那么不好掌握。 这女孩,把自己的能力、时间与供应链人脉,光明正大地换算成量化的金钱,坦坦荡荡摆给你看。 即使脑中芯片“提示”贺鸣,对方的表现,或许渐渐超出普通异性的社交分寸,可她依然不会在自己的业务领域含糊。因为,支付合理的报酬,是对一个人的职业精神最实在的尊重。 不过,同时,她也会顾及别人为她付出过的精力与情绪价值,对等地予以答谢。 贺鸣勤勉地“记忆”着景春莹言行的一切细节,这些在2077年已经很难找到足够体量的活人去学习的细节。 贺鸣将首笔款项转给景春莹后,从架子上抽了一本休闲书看起来,偶尔抬头,望一望不远处那个拿着ipad和电容笔,全神贯注描画猫咪各种姿态的侧影。 “如果能带她一起去2077,就好了。” 贺鸣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带走”,就是一种“控制”的表现。 “服务人类,但不能控制人类”。 这是未来世界里,他们这一派ai阵营的宗旨,瑞贝卡博士毕生的坚持。 他贺鸣,作为001号返回者,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 是芯片快要烧坏了,才会算法拉垮,嗯,一定是。 …… 国庆长假后的第二个工作周,景春莹就得到了公司的通知。 她画的“戴宝石项链的布偶猫”,得到了法国总部的认可,会与首席设计师玛琳娜的“雨林秘境之灵蛇”一道,作为2025年新季系列,重磅推出。 同时,由于玛琳娜近期会来到上海,主持几位中国白金客户的岁末高珠订单,景春莹也被她看中,可以进入设计团队。 大咖飞抵上海前夕,嘉顿珠宝中国区总监,也特意从香港回到上海,对各部门叮嘱了一圈接待玛琳娜的注意事项后,专门留下景春莹谈话。 “ire,”总监问道,“玛老太在高珠界的地位,你清楚吧?” “嗯,我在法国bjop学院读书时,她来给我们作过讲座。她的祖父和父亲,都曾供职于两c(指catier和chaumet)吧?但她说,到了她这一代,一直做独立设计师。我也是今年进了嘉顿后才知道,原来她已经被我们公司聘为首席了。” 总监点头:“你说的渊源,大差不差,她家呀,的确算世代服务于老钱客户了。不过还有些信息,我要和你交代一下。与父辈们不同,玛琳娜其实,与两c交情平常,她多年来,私交比较厚的,是骡牌。” 景春莹不懂就刨根问底:“啊?骡牌,还有那家搞配货制度的品牌,都是做皮具发家的,这俩,高珠历史基本没有,也就几年前才开始用天然宝石做产品,和两c、vca、格拉芙那样的老牌高珠劲旅无法相提并论,玛琳娜与骡牌有渊源的原因是啥呀?” 总监道耸耸肩,一副“无不可对君言”的表情:“在高奢界,尤其法国,这个桃色故事,近年在圈子高层,已经公开了。骡牌的这一代的掌门人亚瑟,年轻时和玛德琳,从同学成为情侣,但玛德琳终究只是匠人后代,亚瑟的家族不同意,姻缘就没成,但都混法国高奢圈,关系肯定在。如今,男的已丧偶,女的始终独身,所以两人在快六十的岁数,又走到一块儿了。” “哦,如此,”景春莹笑道,“那不错呀,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段佳话。” 总监却默默捺下心中对“佳话”二字的不屑,只谆谆嘱咐景春莹:“我告诉你这个,可不是让你当言情小说听的。而是因为,玛老太这次来上海,亚瑟也一起陪着,估计正在热恋期吧。但这个亚瑟,圈子里出了名的傲慢,自诩纯正法式老钱一代,连意大利的奢牌都不放在眼里。所以,虽然他可能只懂皮具、不懂珠宝,但要是黏着玛老太,出现在你们工作团队里,你是懂法语的,听到什么不太礼貌的措辞,给我把脾气憋回肚子里去。” 景春莹抿嘴:“老板,我脾气有这么耿直吗?” 总监是爱才之人,但不妨碍揶揄下属:“你上次去我们在商场的门店做见习生,踢爆楼下那只牌子卖高仿的事,以为人家老板后来没和我提过?话里话外的,都是恭喜我们品牌,招到了个道德卫士。” 不待景春莹应答,又转了正色道:“不过说实话,我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眼里揉不得沙子。现在得憋着,是因为,我手底下那么多人,要吃饭呢。怼人一时爽,回头总部在调货等事上为难我们中国区,国内这些阔太太一甩脸子,选别家了,我们业务上不去,不也得像电影里裁程序员一样,裁设计师、裁销售、裁工匠?” 景春莹心悦诚服地点头:“我明白,老板。” …… 三天后,嘉顿珠宝在东湖路的高定会所,迎来了玛琳娜与亚瑟。 玛琳娜有着巴黎芳登广场常见的中老年女性的外观。 原本栗色的卷发已经花白,配上波点发带与波普艺术风格的大耳环,却像广告插画的头像一样,在优雅与夸张之间,平衡得正好。 身穿浅珊瑚红的男式领子丝绸衬衣,外罩饱和度略高一点的晚霞色长款风袍,显得人气色甚佳。 与她形影不离的亚瑟,则像着名的法国模特bernard fouquet一样,即使脸上都老人斑明显了,依然能用看似休闲、实则用料与做工都百倍于街货的大地色系衣裤,将叔圈天菜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嘉顿珠宝这边年轻些的中方员工,都一阵星星眼乱闪。 一个感慨:“罗马假日里的男女主角,老了以后,就是这样的吧?” 另一个轻声笑她:“你可别以为,这话是恭维玛老太和她男朋友,傻乎乎地上去说出口。奥黛丽赫本和格里高利派克,一个是英国人,一个是美国人,人家法国人,怎么会瞧得起英美?” 但出乎众人意料的是,亚瑟这位老先生,并没有鼻孔朝天,反而一上来就开完笑。 “亲爱的孩子们,你们知道,为什么能代表我们法国人的动物,是公鸡吗?” 大伙儿配合地摇头。 老先生满脸豁达的自嘲:“因为,只有公鸡,才会明明两只脚都踩着鸡屎,仍然昂首挺胸、自我感觉良好地高歌,这,就是骄傲到骨子里的法国人。” 景春莹将法语翻成中文后,满屋子人哄堂大笑。 玛琳娜先头与景春莹见面时,已经拥抱过,此刻又兴致颇高地插嘴道:“亚瑟,这位翻译得十分到位的美丽小姐,ire,当年在珠宝学院时,就非常出色。太好了,多年后,我可以与她,成为同事。” 亚瑟冲景春莹礼貌地点个头,目光里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 嘉顿珠宝的中国区总监,致过欢迎辞后,气氛轻松的冷餐会开始。 两位非洲籍的设计师,法语同样流利,围着难得能见到一面的玛琳娜,交流当下高珠界的风潮。 景春莹见不需要自己参与翻译,便从侍应生托盘上拿了杯酒,慢慢啜饮。 亚瑟走过来:“ire小姐,你戴的这条丝巾,风格很独特嘛。” 景春莹赶紧礼貌地放下酒杯,给老先生介绍:“这是取材于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图案,很高兴亚瑟先生喜欢。” 亚瑟的眉毛抬了抬:“哦?看起来,与我们骡牌的老花图案,很像。” 景春莹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骡牌的皮具,最经典的一款,就是以咖褐为底色、圆形棱形为纹样的设计,俗称“老花”。 景春莹以为亚瑟是起了英雄惜英雄的情绪,有兴趣进一步了解中国风,遂干脆将肩上的围巾取下来,展开说。 “亚瑟先生,被您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都是咖啡色上布满米黄色的纹样,不过,其实它们有许多不同之处。贵品牌的老花,是欧洲传统的四叶草纹样,而我们这个本土品牌的围巾上,设计师用的,是宝相花纹。这种花,是我们中国佛教中的一种寓意美好的图案,不论四瓣,还是六瓣,都是从莲花、石榴花、菊花等中国人特别喜欢的花卉品种里,提炼出的造型。” 亚瑟不动声色地听完,继续发问:“哦,是吗?我看过一些中国画,还有出口到我们法国的刺绣床单,花朵排列成这样的,还真挺少见的。” 老先生的语法和语气,都听不出异样,甚至提到刺绣出口产品,令景春莹仍然误判为,对方是在赞美中国。 她于是越发热情而不失措辞礼貌地解释:“嗯,那或许因为,亚瑟先生您看到的花样,来自中国的宋代和明代两个朝代,而这块丝巾的图样,设计师的灵感,来自中国唐朝。那个朝代,心态非常开放大气,西边的许多文化载体,无论是器皿、服装还是乐器,都通过商队带进唐朝,又被我们中国的匠人进行第二次创作。比如这个褐色底的宝相花图案,就来自唐朝的一把琵琶。工匠用螺钿,也就是具有彩虹花纹的贝壳碎片,镶嵌出外来宗教中的宝相花图案。” 景春莹说着说着,自己都想给自己点赞。 她法语再好,也不晓得“宝相花”怎么用法语单词表达,所以直接用的中文发音。 但她自认为,已经用足够准确又通俗的说法,从美学、历史与宗教的多维度,给外国人讲得很明白。 大约关涉到自己根之所系的本民族的文化宝藏时,即便使用非母语的语言,也能超水平发挥吧。 她正滔滔不绝,玛琳娜老太太走过来,好奇问道:“你们说得好热闹,在讲什么呢?” 亚瑟揽住白发爱侣的肩膀:“ire小姐,在为我介绍她这块漂亮的丝巾。亲爱的玛琳娜,ire说这个图案,是她们中国人原创的,可为什么我越看,越觉得,与我们骡牌,那么的像。你看,是不是与前些时候我们品牌亚太区的律师,告赢的那家中国抄袭者的服装产品,是一个设计师设计出来的?” 老先生此话一出,玛琳娜看向景春莹手里丝巾的目光,蓦地有些森然。 而景春莹,这才从法国人终于亮出的讥讽语调上,惊讶而清晰地意识到,对方瞩目这条丝巾的真实心理。 第六十五章 欺负人 亚瑟彬彬有礼的阴阳怪气,以及明明不了解中国文化、却固执地坚持诋毁,确实欠抽。 ? 然而,景春莹想到总监对自己的叮嘱,又怎可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发飙? ? 给傲慢的亚瑟上一课,她的法语水平和知识储备,都够用。 ? 但得罪这位靠吃祖荫叱咤国际高奢圈子的洋大爷,就是抹了玛琳娜的面子,岂非让对自己一直不错的总监难做? ? 景春莹片刻前介绍国风艺术的热情与真诚,荡然无存,却也只能,努力换成社交场合常见的塑料假笑,应酬道:“哦?原来是知识产权方面的问题,我不是学法律出身的,倒确实不太了解。” ? 亚瑟端起酒杯,一副“其实我也懒得再多说”的表情,淡然开口:“没事,中国的服装设计师和珠宝设计师,喜欢抄袭,我们各大品牌,都已经习惯了。这种稍微修改一下的抄袭,还算愿意动动脑子,大量的,都是直接仿制。” ? 玛琳娜附和道:“是的,中国这边,高仿成灾。好笑的是,他们自己还不觉得这是违法、且不体面的。我们嘉顿珠宝的基础款,也和tiffany、卡地亚等品牌一样,不知道被仿制了多少,出现在市场上。ire自己就是设计师,一定也很痛恨这样的行为。” ? 玛琳娜最后一句,也在替景春莹转圜。 ? 亚瑟于玛琳娜,这几十年来,可不仅仅是暗通款曲的老情人,更是给她介绍大量昂贵订单的金主,所以玛琳娜必须在“情绪价值”上,时时刻刻都把亚瑟伺候得舒舒服服。 ? 但看过几次景春莹的中国风主题稿件后,玛琳娜又确实挺喜欢这个年轻的中国设计师,于是多少表露几分回护姿态。 ? 老太太说完,就拽着亚瑟,往中国区总监那边去。 ? 景春莹转过身,走到陈列台前,翻看玛琳娜将要展示给几位高定客户的历年手稿画册。 ? 这位法国女人很有才华,令人想起可可香奈儿,景春莹单看玛琳娜的线稿,都觉得在专业上颇受启发。 ? 但刚才那个回合后,她心里的郁郁之气一时难消,也是真的。 ? …… ? 欢迎晚宴结束后的次日,工作时间,景春莹联系了凌虹。 ? 凌虹是“锦绣东方”服饰品牌的首席设计师,与景春莹一样也是安徽人。 ? 去年,两个女孩在一次同乡会上认识,因所处行业近似,平时会约着一起看各种艺术展、文物展,彼此也常交换灵感。 ? 闺蜜不闺蜜的,没必要硬称,同频知音,倒是算得上七八分的。 ? 四月,景春莹的生日时,凌虹送了她一块自己最新设计的丝巾,以中国唐时文物螺钿琵琶为灵感来源,六瓣与四瓣的宝相花交错排列,就是景春莹在欢迎玛琳娜时戴的那条。 ? 景春莹今日给凌虹打这个电话前,已根据亚瑟言谈中的线索,去网上搜到了些讯息。 ? 此刻,她开宗明义道:“凌虹,我眼不瞎,你的设计,取材于我们自己祖宗留下来的文化宝贝,我非常喜欢,入秋后,属你送的这条丝巾,我佩戴的频率最高。而且唐朝的纹样,在国际公认的版权原则里,早已进入公版领域,和骡牌那个老花图案完全两码事,所以,我绝不会认为你抄袭骡牌。我只是想问问你,你们品牌前两个月被骡牌找茬,是真的吗?” ? 凌虹倒很干脆:“春莹,几句话说不清,你中午没有其他约会的话,我来找你吃饭,边吃边说。” ? 三小时后,两个女孩在东湖路附近的咖啡简餐小馆落座。 ? 凌虹从文件袋里掏出一沓设计图。 ? “春莹,这是我创作的‘螺钿琵琶’纹样女装系列的所有手稿。送你的丝巾,最先打样完成,所以开春不久,就成了你的生日礼物。而剩下的这些,衬衣、夹克、风衣,陆续在七月上市,从我们在上海、杭州、南京各门店的反馈看,销量很不错,杭州的有家门店,这个系列在八月还拿了销售冠军。但没想到,一个同行,给骡牌的中国区总监和法务写信,说我这个咖褐底色、偶数花瓣图形排列的外观,就是抄袭他们的老花。骡牌的法务,指令他们的外聘律师,给我们品牌发了律师函,让我们下架所有‘螺钿’琵琶的产品。” ? “凭啥!”景春莹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道,“你们又没侵权!难道它骡牌在我们的唐朝一千年后,用自己的家族名字弄个花样印在他们的皮箱手袋上,我们中国的设计师,就不能把明明是本民族的文化遗产、和他们法国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的图案,用到作品里了?再说了,老花、四叶草,也不是他骡牌的独创啊,我们珠宝界,法国的vca、意大利的普契拉提,都有四叶草图案,它骡牌为啥不去告?” ? 凌虹无奈道:“你说得都对,你的观点,我当时和对方律师沟通时,就心平气和地说过了。但骡牌的律师,见我们这边不肯下架商品,直接带着他们的法务,去市场监管部门,举报我们假冒商标,因为骡牌那种褐色底子的四叶图案,注册了商标。” ? 景春莹摇头:“不对不对,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于,螺钿琵琶的图案,和骡牌老花的图案,他妈的,根本就不是一回事,不论告抄袭外观,还是告侵犯商标,都靠不上啊!” ? 凌虹冷笑:“你激动也没用。事实就是,骡牌成功做到了,我们上海门店全系列的唐风产品,被责令全部下架。我们公司内审部门,开始对我进行问责,让我赔偿。是创始人之一的女老板出来说,不可以这样对我,要求终止内审流程。然后,女老板私下和我商量,让我主动离职,不然她也无法对其他股东交代。” ? 凌虹说到最后,勉励维持的惨淡苦笑,终于像破碎的面具般崩裂,两眼泛红,须臾后伸手拭泪。 ? 景春莹听得肺都要气炸了。 ? 2024年的上海,居然还有这种事? ? 这个案件的恶劣之处,不仅在于,让并没有侵犯知识产权的国风品牌,蒙受巨大的损失,更在于,令应虹这样优秀的年轻设计师,受污蔑、丢饭碗、心灰意冷。 ? 景春莹抽一张餐巾纸,递给应虹:“背刺你的那个同行是谁,你知道吗?” ? “本来不知道,后来他自己在男生同学会上喝多了又太得意,说漏嘴了。是我读纺织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供职于另一个国风品牌。我在班级群里质问他,他还很得意,说我的设计就是抄袭洋牌,服装设计界,应该以我这样的设计师为耻。” ? 景春莹吐出一句“王八蛋嘛不是”。 ? 年初遇到尹女王夫妇那样的渣客户时,她都没那么生气过。 ? 大家都是设计师,抄没抄,其实一眼就能看出来。 ? 因为妒嫉自己的同学成功,就使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要脸不要? ? 凌虹反过来安抚景春莹:“生活不是爽剧,不可能天上掉个金手指下来,让我虐一下这种人。而且我现在也没时间花在生气上,我得马上找工作。不过,很难。” ? 景春莹意识到什么,问道:“是不是有意向的下家,打电话去你现在东家的人事部门做离职调查,就黄了?” ? “没错,我明明是受害者,现在在业内倒成了有污点、有前科的人了。” ? 景春莹道:“你把简历也给我一下。我们虽然是珠宝行业,但与服饰、时尚赛道也有点交集,我帮你找找东家。对了,你近期生活开销有难处的话,就搬来安福路和我住,千万别不好意思。上海房租太贵了。” ? 凌虹很感动:“我第四季度的房租刚付掉。万一年底还找不到工作,我就来求你收留。” ? 景春莹点头,想了想又道:“再不成,你自己干,做独立设计师。我今年认识了个姐姐,绝对的高知,人又美,心也善。她离婚成功后,开始像董洁那样做直播间,你设计的衣服,完全可以成为她的选品。” ? 凌虹眼睛一亮,掏出手机道:“你看我最近设计的系列,叫‘徽风皖韵’,自己练内功的,不是公司的项目。我发你图片。” 景春莹忙阻止:“别,小姐姐,我们做设计师的,创意图、初稿、二稿三稿之类的,千万别见谁就发微信,最多拿在自己手里给别人当面讲讲。我是好人,但坏人多了去了,坏人收了你的图,把你的稿子直接洗一洗,自己打样、宣传,然后抢先发布后去卖呢?” ? 凌虹叹声“我就跟小红帽一样不长心眼”,遂改成直接举着手机,给景春莹看。 ? “这个粉白相间的风衣、阔腿裤系列,灵感来自宣城泾县的桃花潭。 ? 这个孔雀绿的晕染感百褶裙,和同色系的立领真丝衬衣,灵感来自池州的牯牛降和九华山。绿色代表牯牛降的碧水,衬衣会织入提花暗纹,仔细看就能发现,是山峰叠嶂的线条,代表九华山。 ? 这些长袖、短袖和无袖的连衣裙,属于one piece类型,但我想点缀一些木耳边,寓意安庆的长江江水。 ? 最后这几件,是本系列的男装,无论细羊毛的休闲西装,还是棉麻质地的度假服,主题都是徽墨,写意的画面表现黄山松,或者歙县、黟县一带的徽派建筑剪影。” ? 凌虹说着说着,方才的晦暗落寞的神态荡然无存,换成了交织着憧憬的兴奋。 ? 果然,最好的治愈剂,就是自己原创的作品。 ? 景春莹抬起头,看着凌虹的眼睛:“我是做珠宝设计的,你们服装设计的技术问题,我不懂。但我相信审美是相通的,凌虹,你的创意,本身就很棒,现在的这些手稿,也已经很成熟了,起码我看来,比许多财富自由者穿的那些满身logo的洋品牌,美太多。你如果先打样的话,首期资金估计要投入多少?我来凑份子吧。” ? 凌虹推辞道:“不不,春莹,你肯借我一间屋子,我已经很感激了。都是沪漂,我怎么好意思还套路你的钱来打样。” ? “这怎么是套路。安徽人投安徽人的作品,不是挺正常的么?而且我在入职嘉顿珠宝前,也攒了些皖南风物题材的珠宝作品,那是被排除在职务作品之外的,属于我自己的知识产权。咱俩可以通过刚才我讲的姐姐的直播间,联名推广、出售。对了,那位姐姐,是黄山人,也是咱们同乡。” ? 凌虹被景春莹熠熠生辉的目光,打动了。 ? “好,我去找几个熟悉的面料商、制衣商,仔细核算一下。春莹,谢谢你。我现在,觉得心情好多了。” ? 两个女孩,吃着最简单的三明治咖啡套餐,聊着自己热爱的事业,畅想未来,徽州山水、徽派梦境中,一帧帧罗绮霓裳、宝石琳琅交替出现的画面,覆盖了伤害她们的人与事。 ? 不过,虽然告别的时候,景春莹再次鼓励凌虹“向前看”,她转过头,却马上毫不犹豫地给秋爽打了电话。 ? “秋姐,你在上海的本单位,具体是负责啥岗位来着?出去检查的那种执法,归你管不?” ? “我只管受理信访与举报。怎么了?” ? 景春莹道:“有个已经了结的案子,冤枉了我的一位设计师朋友。她已经重新开始,没有抑郁,也不提要来信访伸冤啥的。不过,我得给你把这个案子详细说说,因为,冤枉她的,很可能,是你同事。或许,我是说或许哈,你同事其实也明白,我朋友是被冤枉的。” 秋爽什么道行,一听就懂了。 景春莹这姑娘,别看年纪比自己小了快十岁,阅人处事的能力之强,其实杠杠的。 她是想提醒秋爽,当心这个同僚。 因为,手握权力者,若行事不公,其他方面的人品,大概率也有问题。 第六十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景春莹供职的嘉顿珠宝,不算真正的国际一线高珠品牌。 但要成为它的白金高定客户,历史订单也须累积到100至150万美金左右。 考虑到欧美彩宝品牌的极高溢价,这个数字,对应到如今在上海如雨后春笋般崛起的个人珠宝工作室,大概可以便宜到十分之一。 也就是说,如果找个人工作室定制,花10至15万美金,主石能保证与大牌的看齐,镶嵌的话,有赖于中国工匠不断提高的精湛手艺,只要不涉及梵克雅宝的无边镶或拉链、普契拉提的珠罗纱之类的保密技术,中国匠人的出品,也不会逊于外国大牌。 所以,能让那部分有钱又不傻的客户,肯多掏八九倍的费用买高定,得有足够的理由。 是日午后,景春莹经过公司的培训室时,看到香港飞过来的金牌店长,正在努力用普通话,给上海新招募的门店销售们上课。 “商业理由,归根结底,都能从人性中找到原因。你们以为,这些高客,在我们品牌六位数、七位数地刷卡,是因为我们请了柳宜菲做代言?呵呵,别傻了,品牌找明星代言,主要是用满大街撞款的基础品类,结合现在的饭圈文化,去收割明星的粉丝们而已。 而高定珠宝,与这种基础款完全是两个赛道。买高定的客户,自我认知已经足够膨胀,对所谓的名人,早已没有偶像崇拜,更不会像中产客户那样,纠结于只有一两克拉的红蓝宝,是不是有收藏价值。富豪们肯砸钱,无非是要获得情绪价值。哪位伙伴可以告诉我,情绪价值,具体内容有哪些?” 一个女销售举手说道:“就是跪式服务,让他们体会到人上人的快感。” 另一个补充道:“还要一边跪,一边夸他们,比如夸男客户气质好、问的问题专业,老板你好有见识哦!夸女客户有少女感,哪怕她已经四五十岁了。唔不过,如果是陪太太或者小……,或者爱侣来的男客户,我们绝不能夸他们帅或者身材保养得当,他们的女人会不高兴的,会以为我们对她们的长期饭票或者金主有想法。” 培训室内滚过一阵低低的哄笑。 女销售的话,有些不上台面,但的确多少符合部分实情。 香港讲师冲两个女孩点点头,先对她们积极发言的态度予以肯定,然后才继续娓娓说道:“恕我直言哦,这两位伙伴讲的,只是比较浅层的情绪价值。时代不同了,客户的品质,也在提升。如今许多豪客,本人修养与素质都不错,对所谓的卑躬屈膝的跪式服务,并不感冒,因为他们不需要从这种主仆似的画风里,找成就感。他们更多地,是要从你们口中,听到对于作品有见识、有文化底蕴的阐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又一位看起来斯文清秀的销售,应答道:“因为,高定珠宝本身,就是与上乘审美、艺术原理、美学想象力、甚至哲学历史都有关的,如果我们作为自己品牌的销售,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这些高客,为什么要选我们呢?换位思考,如果我是老师定义的那种文艺审美要求很高的客户,我也不愿意从一个完全没有对话基础的人手里买作品呀。” 站在门口的景春莹,立刻对这姑娘上心地多看了几眼。 香港讲师也得体地为她鼓了几声掌,赞许她对“情绪价值”理解深刻。 景春莹走到坐在最后一排做“临时班主任”的人力资源部同事身边,轻声问:“这女孩素质很不错,哪家门店的呀?叫啥?” 同事拿着附照片的表格翻了翻:“国金中心店的,叫sussie,中文名苏茜。” 景春莹记下了。 公关部的小姑娘进来,轻声道:“ire,玛琳娜让你去顶楼贵宾室,金小姐的司机说,金小姐和朋友大约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了。” 金小姐,就是今天要接待的白金高定客户。 景春莹赶紧起身,走出培训室后,问小姑娘:“午饭的时候,我看到亚瑟带着一位中国面孔的先生,也上了顶楼,他们还在吗?那位先生,是啥来头?” “还在呢。陪着亚瑟的,是骡牌上海分公司的法务,好帅啊!长得像偶像剧里那种斯文败类高智商的男二号,打扮比亚瑟还有品味。而且超温柔超有礼貌的!” 景春莹看着小姑娘桃花眼乱闪,觉得同事像猫咪表情包一样可爱有趣,但转念一想,骡牌的法务?那不就是,状告锦绣东方抄袭的经手人? 她继续作了闲闲之色,向同事打听:“亚瑟先生真是宠妻狂魔,跟玛琳娜形影不离。但为啥会多个法务跟着?” 小姑娘是公关部的,当然对迎来送往的接待事宜门儿清,又特别喜欢被景春莹这样在公司处于上升期的设计师请教八卦。 她遂热心解释道:“亚瑟嘛,老钱家族公子哥儿一枚,这次来上海,又不是他们骡牌自己有明星活动,所以他哪会像咱打工人一样搞事业,主要还是到处吃吃喝喝看看。用他的话说,这也算看得起我们上海咯,毕竟被吹成东方巴黎。至于那个法务帅哥,据说生活里特别有品位,上海的高级地方没有不知道的,所以就成了亚瑟的临时向导。” “哦这样,那我赶紧上去了。” …… 景春莹抱着一大叠设计方案,进到顶层的白金客户专属接待室时,亚瑟正与玛琳娜,你侬我侬地翻开这两天在上海拍的观光照片,中国区总监则不停地恭维拍得有品味,拍出了上海“东方巴黎”的风采。 景春莹其实有些不适应这种气氛。 客户马上就要到了,有职业精神的乙方,难道不该迅速调整到工作状态,而不是还津津有味地撒狗粮。 今天又不是公司的家庭日,还允许带配偶带娃来上班。 她分别用普通话和法语,向室内三人打过招呼后,露台上的中国男人,听到动静,举着香槟杯子,走了进来。 “你好,敝人姓孙,单名一个铨字。不是生子当如孙仲谋的那个孙权,然则,有幸得骡牌青眼,执掌法务令旗,论来也算与另两家皮具顶流三分天下。这位佳人,想必就是玛琳娜小姐赞不绝口的未来之星设计师吧?” 我的老天爷……景春莹只觉得牙都要酸倒了。 这位是在演“滚滚长江东逝水”的古装剧么? 许多自诩早已迁跃出普信男阶层的精英雄性,也不至于讲话这么戆兮兮吧? 他自己意识不到,这种用“半文不白”包装着吹牛炫耀的社交辞令,很好笑么? “孙先生你好,我叫景春莹,嘉顿的设计师,你叫我小景,或者ire,都可以。” 景春莹淡淡地回应完毕,就抱着设计图纸及裸石样品盒,走到工作台前,开始排布。 甭管他是不是因为所处立场而“欺负”过凌虹,景春莹都对这人没啥应酬兴趣。 孙法务没有从景春莹眼中看到惊艳佳人的神色,未免有些不爽。 他是经过文明洗礼的男性,还不至于在社交场合,但凡见到一个女人,就期待对方产生荷尔蒙飙升反应,但这设计师,连微信都不问自己要一个,也太没礼貌了吧。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玛琳娜老太,注意到景春莹已经进入工作状态,内心倒是认同的。 她替亚瑟退出ipad的照片文件,半嗔嗲半认真道:“好了亲爱的王子,我要工作了。” 亚瑟耸耸肩,摆出做作的投诉模样,对始终维持着笑容的总监道:“我好想知道,是什么样的中国贵族,能让我败下阵来,从我这里抢去我的公主的时间。” 总监尴尬得犹如浑身爬壁虎,暗道,卧槽,我们又不是你这种吃祖宗福禄的世家公子,我们得靠兢兢业业伺候甲方爸爸才能让自己和团队有饭吃啊。 却听那边厢,孙法务微皱眉头,喃喃出声道:“alina金?嗯?这是个德文名字吧?” 他正站在景春莹对面,看着图纸方案最上方的客户名字。 景春莹的火头“噌”地窜上来,她差点就脱口而出:“孙先生,你这样的举止,和那些站在同事身后看他们电脑的没有教养的人,有什么区别,何况你根本就不是嘉顿的员工。” 孙法务捕捉到了女设计师眼里的异样,不以为意,反而开玩笑道:“呵呵,别见怪哈,我们学法律出身的,职业病,就算不在工作状态,也观察力很强。” 景春莹心说,那也得分人,贺鸣也是律师,完全不会如此不懂基本礼貌。 另一边,嘉顿的总监听到孙法务关注到“alina”是个德语名字时,心中一凛。 坏了,百密一疏,没防备这个装腔作势的骡牌法务,这样讨嫌,到处看。 “德国名呀?还真不知道哎。”总监打着哈哈。 所幸,助理打电话来,说今天预约看方案的白金客户,已经到楼下了。 总监对玛琳娜用法语道:“我去迎接。” 毕竟一套高珠就出价三百万人民币的客户,而且每季都来光顾的。 亚瑟出于对中国富人阶层“又要挣他们钱、又看不上他们”的复杂心理,倒是立马也站起来,唤上孙法务,去隔壁的贵宾酒廊小酌。 他是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因为知道嘉顿总监,可比玛琳娜这个老情人,更看重他亚瑟在高奢圈的人脉,还指望他多介绍资源呢。 老洋房的木质楼梯吱嘎作响,总监引着一位身穿宋锦马甲、香云纱阔腿裤的中年女士,走进屋来。 “玛琳娜,春莹,这位就是一直支持我们品牌高定作品的金小姐。” …… 金小姐年过四十。 绾得略见松弛的发髻,斜插一根和田籽料的玉兰花簪子。 脸上医美痕迹不重,身材也略见自然发福。 年轻时应是个五官大气的浓颜佳人,如今又显然与岁月温柔地和解,没有那种非要强留青春的气势汹汹,反倒观之美好可亲。 与她那一身质地上乘的国风衣裤,气场相协。 虽是风华照人,金小姐却没有架子,才与玛琳娜交谈了两三句,就抽空转向景春莹,柔声道:“谢谢你呀姑娘,帮我做翻译。” 落座后,在玛琳娜的许可下,景春莹开始为金小姐介绍。 “金小姐,您这次对套装作品的主题要求,是‘高山流水’。我们理解为,套系整体,要表现的,其实类似中国传统画中,人文画派的底蕴。不但有自然风光的美,还有得遇知音的情,同时加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豁达感。所以,我们先准备了这几个方案。” 景春莹将灵感分别来自黄山的“松下听琴”、来自桃花潭的“山居泛舟”、来自安庆临江寺的“烟江叠嶂”,三套晚装链与耳环、食指戒、胸针的设计方案,娓娓讲给客户听。 其中有几件,玛琳娜看过初稿后,从配色与镶嵌的角度作过大修,景春莹是相当服气的。 法国老太太,的确也对东方意象的精髓抓得不错,还具有技术实操经验,令景春莹真心感到受益匪浅。 因而,景春莹在说方案时,不时与玛琳娜请示几句法文,再颇为自信地继续介绍。 分寸之妙,哄得玛老太很高兴,也让陪在左右的总监,很满意手下爱将的接待水平。 设计师,其实比一线销售,更需要高超的沟通能力。 金小姐耐心地听完,笑道:“不瞒你们说,我最开始听景小姐讲的那一串,没咋听懂。毕竟我文化水平不高嘛,中专毕业就去德国打工了。但是景小姐比划着画片儿解释后,我明白啦。我喜欢‘山居泛舟’的套链,和‘松下听琴’的胸针。不过,好像都素了一些。不知道能不能给我加一个,喜庆点的,做成压襟珠宝的样子,正好我的中式衣服比较多,需要压襟。” 景春莹不知道“压襟”怎么用法语说,赶紧网上搜了个图,给玛琳娜看。 玛老太抿嘴:“明白了,主体是胸针的面积,但比较像你们中国人端午节挂的香包。” 景春莹翻译后,金小姐给玛老太竖个大拇指:“您可真是中国通。” 贵宾接待室中,宾主相谈甚欢,一墙之隔的酒廊里,气氛可就未必好了。 孙法务对亚瑟道:“alina金,金小姐,在德国开中餐馆起家,积攒第一桶财富后,回国开养生馆、美容院,直到成为新锐国风中装‘锦绣东方’的大老板。之前这个品牌抄袭我们骡牌的案子里,她还不服,让锦绣东方申请了行政复议。亚瑟先生,虽然自始自终,这个金小姐都没露过面,但我可不会认不出她。” 亚瑟转着高脚杯,冷冷道:“嘉顿的总监,太过分了,她明明晓得骡牌的案子,却让我的玛琳娜,去服务这样一个靠抄袭赚钱的中国暴发户。 孙法务一乐:“‘暴发户’这个词,您都学会了。没错,这就是个没有审美品味的暴发户,唔,在我们中文里,还可以叫作,土财主。” 亚瑟不语片刻,忽然露出恶作剧中的顽童的神态:“其实我对珠宝,也不是门外汉,我有个主意,和这位女土财主,开个玩笑。” 第六十七章 过分! 金小姐没有身为商业大佬的偶像包袱,坦诚地将“我没读过啥书”的意思输出了三两回,表达有自知之明,不会干涉两位中外设计师的主要思路。 到了茶歇时,金小姐也大快朵颐、吃得开心,不像另一些白金vip那样,对已经很优质的红茶还要嫌弃产地与供应商,对特供的少糖与动物奶油甜点还要责怪不够健康。 景春莹不算刚步入社会的新鲜人了,见过不少举止有度的年长女性,但与金小姐打交道的过程中,她仍额外开启了赞叹与学习模式。 学历的成色高低,许多时候并不是唯一光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春莹,你的设计中,有安庆和宣城,你可是家乡在那一带呀?”金小姐吃完一块树莓白奶酪甜品,柔声开口问道。 “差不多吧,我家在合肥,但其实,我特别喜欢从长江道皖南山区一带的风物。” 金小姐眸光一动:“哦?那可真巧,我认识的一位很有才华的服装设计师,也是你们安徽人,更巧的是,设计风格和你差不多,也是新国风。她叫凌虹,你认识不?” 景春莹在画稿上排布裸石的精细动作,微有迟滞之后,就恢复如常。 她目光稍偏,掠过总监的脸。 果然,将红茶杯子端到唇边的总监,明显眨了眨眼睛。 景春莹于是莞尔道:“这么优秀,我们同乡会的几位领头羊,应该熟,我要去问问。” 这个下午,气氛与效率都令双方满意。 金小姐既是个爽利且知礼的人,对已经定下来的珠宝设计方案,就如数付了定金,允准开工镶嵌。 关于加单的那个“要求喜气些”的压襟,甲乙双方也约好了看稿时间。 送走金小姐,玛琳娜也随着亚瑟和孙法务,离开东湖路,去外滩源一带吃晚饭。 不出景春莹所料,总监将她唤到自己办公室里。 “ire,我和你现在的心理活动,其实一样,都是三个字。” 景春莹语气平静:“是‘没想到’三个字吗?我没想到,金小姐其实是亚瑟讨厌的中国品牌的背后老板,你没想到,惹了骡牌,不,确切地说,是被骡牌冤枉的设计师,我认识。” 总监叹口气:“其实再琢磨琢磨,也不奇怪,时尚圈,高奢圈,就这么点大,爱恨情仇的一班子人呐,就跟寿喜锅里的料似的,早晚都得一块儿煮来一块儿混。只是,欢迎宴上,亚瑟和你的不对付,我是看在眼里的,也明白前因后果,却不告诉你金小姐的渊源,你心里头,不会膈应吧?” 景春莹摇头摇得干脆:“不会,我那天没有拉着亚瑟辩个是非曲直,就是在更早的时候,已经体谅清楚了你的不容易。老板,你不也没告诉玛琳娜,金小姐和锦绣东方的关系吗?” “聪明孩子,”总监盯着景春莹,抿嘴笑了,继而往椅背上一靠,活动着颈椎道,“就这么着吧,希望呀,这一单别穿帮,金小姐戴珠宝戴得欢心,咱们嘉顿呢,也把业绩顺顺利利地做了。” 景春莹没再与总监多聊,但她还是找了个关心凌虹近况的机会,问起不许内审找她麻烦的女投资人。 凌虹也正要说起。 “春莹,有个挺让我意外的事,我前两天办好离职手续后,这位投资人姐姐,给我转了10万生活费,还说有困难一定再找她。要不是她亲自打电话,而且谈到公司几年来内部公认叫好叫座的设计系列,我都怀疑是冒充她名字、问我要银行账号的骗子。” “所以还是好人多嘛,”景春莹感慨一句后,不掩好奇,“她的背景和经历是啥?是家族有钱,还是靠自己?” “靠自己,我们公司都知道,她是奋斗的第一代,年轻时去德国打工,又开中餐馆啥的,回国后继续做生意,蛮励志的。心善的姐姐就是这样,自己淋过雨,给后辈撑伞送一程也是好的。春莹,你们都在帮我,我更要振作起来,放心吧,我不是以丧为荣的人。” 景春莹挂了电话,坐到工作台前开始画线稿时,更有种积极创作欲望了。 金小姐太令她喜欢,这种同性之间基于美好品格的感知而带来的澎湃心潮,并不亚于对异性春情萌动所带来的欢愉力量。 景春莹甚至把自己想象成古典时代的作曲家,向崇拜的女性献上呕心沥血的作品。 安福路老弄堂里,亭子间上头,简而不陋、总是能准时照进阳光的寓所中,景春莹站起来,去书架上拿来自己最喜欢的jar的作品集。 jar,乃珠宝界最富盛名的设计师joel arthur rosenthal的姓名首字母缩写。 这个本专业为艺术史与哲学的纽约男人,上世纪70年代在巴黎旺多姆广场开设自己的珠宝工作室后,用奇幻的创意、精湛的工艺、迷人的色彩组合,完全打破了人们对于彩色宝石的传统看法。 业界流传着一句至今没有人去改写的话:高珠的尽头,就是jar。 景春莹翻到一幅“密镶红宝石玫瑰花”,盯着那些立体的花瓣,全神贯注地看了十分钟。 眼前渐渐有那些游走于暗夜中的鱼灯,与玫瑰重叠,她的灵感也似乎从量变到质变。 金鱼,做金鱼。 另一个法国品牌“梵克雅宝”,曾为自己的高客,用橙色蓝宝石和帕拉伊巴碧玺,镶嵌出一只鲤鱼造型的手镯,鱼的姿态栩栩如生,仿佛跳跃在浪花之上。 金鱼和鲤鱼,在中国传统文化里,都有吉祥美好的寓意,何况金鱼还暗合金小姐的姓氏。 jar与梵克雅宝,两个顶尖的高级珠宝品牌,好比巨人的肩膀。 景春莹决定在宝石品类上,像梵克雅宝做鲤鱼手镯那样,甚至在配色上更精细些,排列出石榴红、橙红、橙黄、金黄的渐变流畅的蓝宝石,作为金鱼的主体用石。 但在画手稿的时候,金鱼这一题材最具美感的尾巴,景春莹决定借鉴jar的红宝石玫瑰花,同时引入国画中的写意笔触,将鱼尾设计得灵动飘逸、不拘于形。 景春莹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边喝边画。 这样的创作时刻,她不用ipad里的软件,而是用传统的貂毛笔与水粉。 李太白诗云:名公绎思挥彩笔,驱山走海置眼前。 丹青佳艺,题材本无高下区别,壮阔山水是真与美,花鸟鱼虫亦是真与美! 满纸金鳞畅游,便是那山神与河灵,见了亦要会心一笑,盛赞有趣。 景春莹画到第九条金鱼时,快意极了,将笔往调色盘里一丢。 酒酣之际,也是画成之时。 她满意地往床上倒下,沉沉睡去。 翌日,画稿交到玛琳娜手上,老太太也有拍案叫绝之意,当即圈中九条金鱼中的三条。 “ire,我的天才女孩,你太棒了。现在你去忙别的设计稿吧,我在细节上,再对金鱼完善一下,时间完全来得及。” 然而,直到金小姐约定看方案的那天上午,玛琳娜都没有与景春莹沟通自己的修改结果。 先头给金小姐做“徽派山水”晚装链方案时,工作节奏可不是这样的。 出于谨慎,景春莹去问了总监。 总监倒不急:“玛琳娜她,你不能把她看作是职场打工人,人家是艺术家脾气嘛,比较天马行空。我看没事,你的初稿已经很成熟了,她也不会大改,金小姐又很好说话。” 景春莹咕哝:“不能因为客户好脾气,我们乙方就松松垮垮。” 总监像看孩子似的笑笑,掏出手机:“中午我给你点个捞汁小海鲜豪华餐,提前奖励一下,完成了第四季度首件七位数的客单。” …… 几小时后,当玛琳娜打开最终稿,给金小姐过目时,坐在她身侧的景春莹,眼里刹那写满讶异。 金小姐与景春莹并排,尚未看见女孩的神情,但也好奇地问玛琳娜:“这是金鱼吧?好漂亮。但是,鱼的旁边,为什么有个人?” 玛琳娜侃侃道:“这正是我要将这件作品,予以升华的想法。这个人形的部分,像武士,代表了你们中国许多传说故事中的英雄。水中游弋的金鱼,象征自由和财富,踏火而来的英雄,象征勇敢和权力,这些加在一起,才是吉祥嘛。” 景春莹当着客人的面,不好表现出对玛琳娜加上的人形部分觉得莫名其妙,甚至不认可。 她只能先把玛琳娜的话,翻译给金小姐听。 “噢,这样,”金小姐盯着看了会儿,“但我总觉得,只有金鱼,也挺好的,实在要加点什么,能不能就加水波?” 玛琳娜挂着耐心解惑的和气笑容:“水波的难度,对我们嘉顿的高级工匠来讲,太一般咯。金小姐,梵克雅宝是我们尊敬的同行之一,他们的芭蕾舞者系列,享誉多年,一个原因就是,用宝石、钻石与金子,表现人物,很考验画工与镶工。金小姐,您是我们公司相当珍视的客户,我们当然要用最复杂高超的技艺,为您打造专属作品。” 玛琳娜说着,打开自己ipad里的图库,将她提到的“芭蕾舞者”,划拉给金小姐看。 “唔,看起来,倒还真是又精致又立体的人形。” “是的金小姐,既然是高级定制,我们就要保证独特的品味。”玛琳娜口吻自信,目光灼灼,显出不容置疑的气场来。 金小姐想问景春莹的意见,话到嘴边又咽下。 当着师傅的面,问徒弟意见,岂非给这姑娘多少惹来几分职场麻烦? 再说,现在瞅着,这个满身盔甲的人,好像又顺眼起来。先不论梵克雅宝的那些芭蕾小人儿,就是咱中国翡翠题材的作品里,不还有弥勒佛和观音嘛。 金小姐这么一思量,便点头道:“玛琳娜女士,还有春莹,你们费心啦。那就用这个方案吧。” 金小姐一离开嘉顿珠宝,景春莹就对玛琳娜直言建议,她觉得,那个好像穿着盔甲的小人,无论在题材还是审美上,都和金鱼太违和了。 她甚至还掏出贺鸣当初拍给她的黄山鱼灯照片,对比上海豫园灯会的人物造型彩灯,试图说服玛琳娜,这两个题材,不能出现在同一件作品上,再是艺术创作,也该有基本逻辑,毕竟不是达利、毕加索那样的抽象画派。 玛琳娜却现出不耐之色:“ire,艺术是没有统一标准的,我认为,英雄与金鱼的组合,很有想象力,适合那位需要与中产阶级女性的装扮鲜明区分开的贵客。另外,我这样做,还有一个商业上的考量。总监,你和这位固执的设计女孩说吧,我累了,先去休息。” 总监看着玛琳娜的背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回身对景春莹道:“你呀,辜负了老太太的苦心。她是赏识你的金鱼系列,想回法国与总部申请,撤下她自己的一组海豚设计,换上你的金鱼,作为明年春夏东方风格的新季珠宝,推向市场。但考虑到可售成品系列,必须与高客特供作品有明显的外观区别,所以她才给金小姐多加了一个很复杂的人物设计,否则,到时候金小姐一看,搞了半天,自己花大钱请我们做的设计,只是扒拉掉宝石,换成光金,连鱼的造型都没怎么改,她再是个好脾气的,也要翻毛腔吧?” 景春莹表情凝重地看着总监,未置可否。 总监打趣道:“怎么了姑娘,你看我的眼神,好像偶像剧里的女主,看渣渣的前男友一样。” 景春莹蓦地回过神来似的,佯作讪讪道:“不是,我只是忽然在想,玛琳娜画的那个人物,说是我们的将军,为什么没有战袍。成,老板,我明白了,我道歉,不该犯轴脾气。” 总监嗔道:“跟我说没用,回头去哄哄老太太。你这个傻姑娘,别的设计师,想抱玛琳娜的大腿,还抱不上呢。” 景春莹回到家,眼前始终是那个自己觉得哪里不对的人物造型。 不光是没有战袍,头盔也没有,靴子也没有。 玛琳娜口口声声拿来做比照的“芭蕾名伶”系列里,也有男性形象,比如广受好评的“罗密欧”,帽子、披风、护腕,一样不缺。 最关键的是,梵克雅宝的“罗密欧”,姿态潇洒。 而玛琳娜画的那个人物,很僵硬地直直地站着,说木乃伊的感觉吧,又言重了。 但以玛琳娜的水平,不可能画不出人的体态感。 并且,景春莹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那个形象。 景春莹想了想,还是打开电脑,输入“木乃伊”三个字。 网页翻着翻着,忽然跳出的一幅并非木乃伊的图片,令景春莹顿时醒悟。 金缕玉衣! 第六十八章 我有我的原则,左右不过辞职二字 东湖路。 嘉顿珠宝的小洋楼上,铸铁质地的老式钢窗,将梧桐金黄的图景,装裱成一幅悦目的油画。 但室内的工作台边,片刻前还端着热咖啡欣赏秋色的玛琳娜,惬意松弛的神态,已荡然无存。 景春莹在老太太面前摊开打印出的几页图文后,也坐了下来。 “玛琳娜,我作为高珠界的后辈,真的想不到,您会这样对待客户。” 玛琳娜稍稍抬起下巴颏儿。 浓妆也无法掩盖皱纹如沟壑的脸上,那双美人迟暮、风韵犹在的眼睛里,数日来总是优雅灵动的眸光,被一种孩子气的对抗眼神,替代了。 “ire,你现在讲话的语气,令人很不愉快,请你有话直说。” 景春莹点点头:“好。简单讲,您给金小姐的设计,我认为不是将军或者勇士,而是我们中国古老的汉代时,身穿殓衣下葬的皇帝或贵族的尸体。那种殓衣,是由工匠用黄金穿孔玉片织成的,我们叫作‘金缕玉衣’。听起来珠光宝气的名字,其实说白了,就是裹尸布。” 景春莹将几张汉代出土文物的照片,轻轻推到玛琳娜面前。 玛琳娜的目光,在照片上扫过,又投回景春莹脸上。 老太太冷冷道:“你在质疑我对配石形状与镶嵌方式的运用。我只是为了展示我们品牌密镶梯方宝石的工艺,所以这位将军的铠甲,看上去像你说的这个玉片衣服。” 景春莹闻言,心里更火了。 你们两口子,敢做不敢认。 “玛琳娜,这根本不是技术细节导致二者相似的问题。” 景春莹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又拿出三份图文打印件,一一出示给玛琳娜。 “第一份显示的是,亚瑟先生十五年前,在他的社交账号中,用法语发表诋毁中国的观点。他的原话:中国人是世界上最爱抄袭的民族,大概因为他们自己的东西实在太丑了,配图正是汉代的金缕玉衣。这段话发出后不久,就有懂法语的中国用户留言指责亚瑟先生,他于是很快删除并道歉了。但有些网友保留了截图,发在自己的账号中,所以我能搜到。 第二份,是关于亚瑟先生的一篇采访,他提到自己在大学里辅修的专业为文物考古,还开玩笑说,世界上有三样东西,比他家族的皮具更牢固耐腐,一是阿伽门农的面具,二是木乃伊的裹尸布,三是中国人的玉片衣。 第三份,则是我们中国国内的社交平台上,几位做销售工作的女孩,抱怨骡牌的帖子。女孩们都供职于一家叫作锦绣东方的服装品牌,原本在门店卖得很不错的系列,因为骡牌举报抄袭,而被勒令下架。 所以,玛琳娜,我的结论就是,亚瑟先生,比我们许多中国人还了解,金缕玉衣是什么东西。而他,知道了金小姐就是锦绣东方的投资人后,让你用金缕玉衣,戏弄她。否则,真的无法解释,这事为何这么巧。 我说完了。” 玛琳娜震惊地看着对面的女孩。 她此刻的样子,滔滔不绝但语气凌厉,完全不似一位浪漫又温柔的传统高珠设计师。 而是仿佛警察附体。 不,巴黎的那些警察,对待案件敷衍了事的可不少,哪像她这样严肃又细致,非把真相挖出来不可的模样。 玛琳娜努力维持着因为强撑而显得古怪的表情。 “ire,你很有想象力,你可以坚持自以为福尔摩斯那样的推理。然后呢?” “请你更换这个设计方案。” “我拒绝更换,我是这个项目的领导者。” “那我会去告诉金小姐,你画的小人,代表的其实是一具尸体。如果她能接受,工厂可以继续。” “砰”地一声,玛琳娜将咖啡杯扔在地板上。 她终于无法压住火气了。 其实,她并不认同亚瑟的主意。 为了讨好多年来倚仗的情人,她违心地耍了这个把戏。 这种憋屈感,令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盼着这件作品快些镶嵌完、交付掉,此事就像巴黎郊外森林的雾障一样,随风而逝。 没想到嘉顿招来的这个倔脾气中国姑娘,直接对她掀桌子。 玛琳娜再是多少明白自己理亏,也不能允许这个判断,从景春莹口中说出来。 “景小姐,你就是这样为你的老板工作吗?” “玛琳娜,你就是这样对待信任你、尊敬你的中国客户的吗?” “她的品牌,抄袭了我们法国人的设计,你们中国自己的权威部门认定的。” 景春莹气笑了。 老太太这是直接承认不体面的背后原因了,而且,还依然逻辑与是非观都堪忧。 “玛琳娜,且不说这个认定合不合理,就算他们抄了,你要保持与亚瑟一样的愤怒,你完全可以拒绝为金小姐设计,而不是使出这样幼稚的恶作剧的花招。骗子又比小偷高贵多少呢?” “petit con!”玛琳娜第一次发现,自己使用母语,居然怼不过这中国姑娘,只得用法语骂了一句粗话“小蠢货”。 两人吵成这样,虚掩的门外,早已聚集起不少员工。 众人象征性地与门口保持一点距离,伸长脖颈朝里看。 还有两位懂法语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积极地为其他同事翻译。 接到秘书电话后匆匆赶回的总监,拨开吃瓜群众,踏进玛琳娜这间宽敞的大办公室,回身把门关上。 玛琳娜干脆直接拿总监出气:“你一定在亚瑟发现之前,就晓得,那位金小姐的身份,你却瞒着我。” 总监立刻瞪向景春莹。 这孩子是不是为了给自己老乡出头,与玛琳娜辩论什么抄袭不抄袭了? 待景春莹三句并做两句地说了金缕玉衣的设计,总监惊异之下,心里不由暗骂:把我当成和金小姐一样没文化的傻子来耍吗?他妈的,我当时只是觉得那小人好丑,还真不知道是个躺棺材里的。 但总监允许自己表现在脸上的,只有息事宁人的劝解。 “玛琳娜,春莹,我们都平静一下。” 玛琳娜冷笑:“你的下属一点都不冷静,不但不冷静,而且没有对自己雇主起码的忠诚。她要去告诉那位金小姐。” 景春莹针锋相对:“下属保持忠诚的前提,是雇主行事像君子。请你换设计稿,我就沉默。” “春莹,你消停消停,先出去!”总监斥责道。 景春莹看着两张面孔,一字一顿道:“我现在出不出去,这事的走向都一样。既然我的态度摆给你们了,你们一定会换方案的。同时,我会辞职,不再继续为嘉顿珠宝工作,总监,我要对得起自己的原则,但也不能让你太难做。” 说完,她走出了办公室。 11月初的上海,今冬第一场冷空气还没来,正是江南最宜人的清秋时节。 景春莹站在路边,打开手机里“春夏秋冬”四人群,输入一句话:我今天辞职了。 …… 一周后,秋爽准备离开沟村。 这次不是因休假回上海,而是结束了为期两年的驻村挂职,归队原单位。 沟村的黄山群众,送“万民伞”还不至于,但哭唧唧舍不得她走的,还真不少。 秋书记两年来,就像个陀螺似的没停过。 招商引资的事,扶贫帮困的事,往外推农产品的事,往里拉游客的事,还有张家夫妻吵架、李家婆媳不和、王家兄弟阋墙的事,反正从振兴乡村到调解各种鸡毛蒜皮的纠纷,秋书记都是一把好手。 大伙儿表达感激之情的举动,就是搞来一台面包车,装满各种土特产。 笋干香菇贡菊烧饼徽墨酥,团团地堆在车厢里,中间还有两个装了冰袋的大泡沫箱,塞满宰杀好的老母鸡。 秋书记再三强调,根据挂职工作的纪律,不能拿,也没用。 她只得与梁峰商量好,回头把这些东西,按照许乐冬直播间里的商品价格,核算个总价,她转给梁峰,当做外来捐款,入村里的财务账。 除了开车的小伙子外,梁峰作为沟村代表,也一起送车。 到了上海,秋爽将一车好东西拉到单位的食堂里,向人事处报备,算是交待得清清白白。 她又执意给梁峰多定了两天住宿,帮他挂上第六人民医院的专家号,陪他去看手。 专家分析了重新拍摄的ct片子,直言黄山医院的手术水平没有任何问题,至于拇指与食指在精细动作上复健不理想,这属于不同病患的运气原因。 梁峰其实已经在心理上与这个结果和解了。 他反过来安慰秋书记:“秋姐,搁一般人身上,这样的右手,足够用了。那我现在也转型成功了嘛,从一画家,变成了有声艺术家。” 秋爽辨出小伙子确实没有落寞样儿,也释然了,晚上请客,叫上许乐冬和景春莹一道吃饭。 席间,女人们感慨四季缺一人,梁峰更是先于她们,想到夏茉。 虽然二人没少通过微信闲聊,夏茉还老在朋友圈和自己的小金书账号上,推梁峰录的小说或者散文集,但人家大小姐毕竟更有板有眼地盯着家族产业,又没必须见面的公务理由,哪会没事就从太平湖来沟村。 所以,快三个月没见到夏大小姐了。 再这样下去,估计再见时,就是喝她的喜酒了。 梁峰正自嘲间,景春莹主动告诉他,自己辞职了,重回自由职业赛道,刚找好注册代理,去申请个人独资企业的营业执照。 “梁先生,我的个人珠宝设计工作室,正式成立、有对公账户、能开发票后,在二级销售渠道上,上海这边会依托乐冬姐的直播间,而黄山那边的商推,想拜托你来做。秋姐说沟村现在游客量稳步上升,你的画廊里,摆上我的徽州主题轻奢珠宝系列,单价几百到中四的,没准也有流水客的营业额。丽江或者苗寨的银饰品,有些贵的,也得这个价不是?还有太平湖的夏氏酒店那边。” 梁峰一听夏氏,可就来精神了。 “好啊,景小姐,回头我喊上村里两个有高中文凭的小媳妇,你给我们远程培训一下珠宝的材质、保养等技术知识,我要是忙录音订单,就请她们看着铺子。至于夏氏度假村的精品展厅那边,我一定亲自对接,起码可以保证每周去两到三次。” 景春莹心道:那就对了,旁观者清,你对茉茉,可不只是冰释前嫌那么简单。 景春莹原本,承袭了父亲的性子,不想过于关注身边人的婚恋选择,但此前夏茉回上海时邀约的一个饭局,稍稍改变了她的想法。 彼时,夏茉还请了贺鸣一道,说是未婚夫周瑾要感谢他俩在黄山遇险之事上的出力。 那天是景春莹第一次近距离地见到被茉茉挂在嘴边的周公子,四人寒暄一阵后,她就有种非常奇怪的直觉。 不舒服的直觉。 景春莹自审对男性的宽容阈值还是比较大的,只要不是孙法务那般过于做作讨嫌,她很少会有刻薄挑剔的大脑反应。 周公子斯文谦逊,谈吐温和,表达感谢前还先对谢意的迟到表示抱歉,也不叽歪自己是忙得没空,照理如此言行,分明哪儿哪儿都透着妥帖。 渐渐的,景春莹好像抓到不适感的原因了。 周瑾在关注贺鸣的某些瞬间里,一闪即逝的细节,令景春莹想起读书时班上的同性取向男生们。 巴黎人对于此事,大多习以为常,所以男生们并不会掩饰。 而景春莹作为设计师,自觉地就会去专注地观察周遭人物。 直男看男人,和同性取向者看男人,总有着微妙的差别,即使后者并没有产生追求的心思时。 景春莹无法用具象的语言来总结这种差异,但在法国时的经历,已经形成了画面记忆,重叠到周公子的举止上。 她当然希望自己的怀疑是空穴来风,却又在不停地看到各种“同妻”新闻时,无法不去开脑洞。 其后,景春莹甚至还佯作闲闲地与贺律师打探,周公子有没有聘请他做红松外部律师的想法,接触多不多,得到否定的答案,才只是略松口气。 另一种感觉,却又浮上来。 为何夏茉与梁峰在一起,更有纯挚爽直、皆怀赤子之心的般配感? 第六十九章 人各有路 不出景春莹的意料,爸妈听到她从嘉顿珠宝辞职的消息后,第一时间表达了的支持。 倒也没多啰嗦民族自尊心和江湖规矩之类的大道理,而是直接进入更实在的议题。 视频镜头中,景妈头一次让出前排位置给景爸。 景爸语速平静地问:“莹莹,你做个人工作室的话,除去注册营业执照这种一次性费用外,每年的办公室租金、请助理的薪资、你和助理的社保,估计要多少?” 景春莹笑道:“你们想入股?” “嗯,之前你自己住的房子,不要我们补贴房租,说不喜欢啃老的感觉,我们理解。但你现在创业,就当我们做一次那啥,噢,叫‘天使投资人’。我们一定问你算投资回报,总可以吧?” 景春莹这次,没再执拗地坚持面子。 她爽快地向爸妈汇报:“我看中一个离安福路不远的里弄房子,也算上海的‘梧桐区’地段。前面的租客是广告工作室,装修调性不俗气,可以保留,省了硬装修的费用。房东要我每月一万八,免租期一个月。助理的话,我先不请,以后订单真的忙不过来了再说。我自己的社保,按照最低标准,一个月大概交2500。这样算下来,一年25万,是铁定的费用,不算物料压货成本、物流成本、电费之类。” 景妈把脑袋凑到景爸的脖子边,气宇轩昂地拍板。 “妈妈先给你转30万。咱们工薪阶层,有些女孩儿到了你这年纪要结婚,嫁妆不也得这个数?哎,看看现在股市这个烂样儿,我们不给自己女儿的事业投钱,倒上赶着去做接盘那些垃圾股的新韭菜,不是傻么。” 景爸立马换了夸赞的语气:“莹莹,你妈可有警惕性了,几个老姐妹拉她进了个群,说是资深专家传授抄底秘笈,月费8800,一次性充值8万8,可以听足一年的课。结果你妈直接展开反洗脑战术,说,要是专家炒股这么厉害,他早财务自由、周游世界去了,还能愿意陪着一帮老太太唠叨?就这么着,你妈不但自己没上当,还把其他几个姐妹也拉出坑了。” 景妈插嘴:“就是,再退一万步说,我非要花这笔钱的话,我打赏给那些在直播间才艺双全的小伙子主播不好么?哪怕人家冒充靳东呢。好歹算买个情绪价值。啊当然,我就是举个例子哈,情绪价值这事儿,我有你爸就行了。” 景春莹乐得眯了眼。 妈妈画风一如既往,不论啥话题,最后都会扯到秀恩爱、撒狗粮这件事上。 笑完后,女儿很认真地感慨,自己投胎是有运气爆棚的,遇上这样开明又快乐的父母。 更要打起精神好好干了。 …… 景春莹没想到,自己刚在朋友圈正式宣布辞职、做个人工作室后,嘉顿的实习销售,susie,苏茜,就和夏茉等好友一样,来支持了。 就是那个接受香港讲师培训时,在如何服务好高定客户上,回答得很有水准的姑娘。 susie的微信,当初是景春莹出于欣赏她,主动问人事经理要来的。 景春莹的自我商推帖子下,susie也是秒点赞。 “春莹姐,加油!” 隔天,精神口号,直接转化为实在的订单。 “春莹姐,我妈妈的一位朋友想买一对耳环,我推荐了嘉顿的一些基础款,她没有看中的。她穿旗袍戴,要中国风的设计,预算3万以内,你可以花时间接待她吗?” 小姑娘约景春莹时,措辞却没有在课堂上那么自信了,透着一种颤巍巍的试探。 景春莹道:“当然求之不得呀,太谢谢你了susie。不过,我租的办公室,这几天还在软装修,阿姨如果比较着急的话,我可以和她先约在外头聊聊。” susie立马回应:“好啊,我来沟通。” 两日后的周六,景春莹依着susie给的地点定位,踏入一家装修不凡的茶室时,蓦地明白,susie为何言谈间,稍有紧张了。 并没有“妈妈的朋友”出现,真正约景春莹的,是玛琳娜。 “ire,我们法国人有句话,即使是决斗的男人,取消决斗、收起枪后,依然可以一起喝酒。” 景春莹有多赞赏玛琳娜在高珠造诣上的设计天赋,就有多厌恶老太太在为人处事上透露出的这种“偷感”。 但她已经空出了这档工作时间,还是愿意听听老太太要说啥。 景春莹在她对面坐下:“玛琳娜,你不用提男人,更不用提法国。其实如果你想找我聊聊,完全没必要通过总监发现susie与我互动良好、让她找借口诓我来见你。唔,我们点茶吧。需要我推荐哪种中国茶吗?” 玛琳娜做了个请的手势。 “我记得你在办公室,喝的意式浓缩,要加冰球?” “是的ire,我这习惯,常被朋友嘲笑,但我喜欢,好像在喝溜冰的威士忌。” “那正好,今天特别热,入冬的冷空气要来之前,上海都是这样。我们尝尝中国茶的浓缩冰饮吧。” 不多时,服务生端上来一只方形的洋酒瓶子似的玻璃壶,里面满满装着琥珀色的液体。 “两位贵客,这是我们从荷兰的冰滴咖啡中得到启发,创制的本店特色,冰滴普洱。贵客请看,”服务生指着不远处的小桌上陈列的一套装置,“那就是碾钵和冰滴壶。十年陈的普洱生茶,在石钵里碾成和咖啡粉一样细的粉末,装进滤纸漏斗,上面是冰水混合物,慢慢地滴入茶粉,前后需要六小时,这一漏斗的茶粉,才能冷萃出一壶茶汁。” 服务生介绍完,说句“请慢用”,便退下了。 玛琳娜听完景春莹的翻译,举起杯子抿了一口,没有对口味发表什么“高见”,只揶揄道:“巴黎人总是吹嘘自己在饮食上的讲究,一顿晚饭可以吃四个小时。其实中国人又何尝不精致呢?为了获得一杯冰饮,花的时间,比巴黎顶级餐厅烹饪一顿大餐还多。” 景春莹瞟了一眼店家用作样品展示的冰滴壶装置,淡淡道:“刚才那服务生说,冰滴萃取的做法,来自荷兰。其实,在我们中国,七百多年前的明代,就有这种冷萃泡茶的方式了。” “ire,你对自己的民族,真是感情丰沛,从服装纹样到珠宝设计,再到一壶茶,都要争一争谁先谁后。” 景春莹感受着玻璃杯壁上沁出的冰凉水珠,语气从容:“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一个知识。我相信,这家茶馆即使晓得了这个知识点,也不会去非议那些做冰滴咖啡的洋品牌,抄袭我们中国人的智慧。” 玛琳娜摇着头笑了:“你尽可讽刺亚瑟气量小。可是ire,你知道吗?那天金小姐来看我改掉小人的新版方案时,听说你不在嘉顿了,她连多问一句离职原由和你的去向,都没有,只关心她的这枚从”一人一鱼”,变成两条金鱼的珠宝,能否在她参加一个重要酒会前完工,不耽误她佩戴。” 愿意接收法国长者的谈话信号、权当人生体验的中国女孩,不会被刺激得勃然大怒。 景春莹非常确定,玛琳娜说这番话的时候,与其说讥笑,更不如说,竟透出些许替她不甘与无奈的意味来。 她于是认真地看着玛琳娜的眼睛:“我那天说得很清楚,我遵循自己的原则做事而已,与金小姐是否对我特别瞩目,无关。她根本就没记住我这个人,也不会让我感到自己丢了工作,是多么不值得。” “ire,你还是太年轻了。” “对,我年轻,那又怎样呢?我现在是进了监狱了,还是饿死在大街上了?玛琳娜,既然你不介意在冒犯我,那我也想与你直言。你能否答应,听了我的话后,不要像那天在办公室那样砸杯子。” 玛琳娜抿嘴笑了笑:“你放心地说出来。” “好,我想讲的是,不管你几岁,你都有你自己的姓氏,有你自己的是非观,你为什么要被亚瑟牵着鼻子走,你是他的傀儡吗?” “他是我的爱人,也是一直支持我事业的人。” 景春莹叹口气:“我想起我父亲,他是一位研究波伏娃的学者。我父亲告诉我,波伏娃,在几十年前就写下并批判了一个论断,男人是主体,是绝对,而女人是他者。玛琳娜,你这次的所作所为,就是在证明你这位法国老乡所看到的女人的悲哀。” 沉默,弥漫在二人之间。 过了会儿,玛琳娜才耸耸肩:“ire,这就是我在回法国前,还想再见你一面的原因。我发现,当我听到你当面对着我说出这些话时,我并没有生气,没有想辩解。我很高兴。” 景春莹给玛琳娜的杯子里添了些普洱,想了想,说道:“你欣喜于自己在观念上,终于没有被我重创。你坚信你的路是对的,靠亚瑟那样资源丰厚的世家公子,你的设计,方能被整个巴黎看见。就像当初的可可香奈儿小姐,再有才华,也得依靠一位男性军官,去开第一家帽子店。玛琳娜,我猜,你甚至在内心,对亚瑟,其实是享有巨大的精神上的优越感的。你爱他是真的,把他当成阶梯,也是真的。你一定对我说到波伏娃,有些嗤之以鼻,女权主义者骄傲而执拗,但在攫取到货真价实的利益这回事上,远不如你们成功。” 玛琳娜举起咖啡杯,对女孩做了个“干杯”的手势:“那就继续祝我们,在各自坚持的路上,去采摘鲜花与果实。” 随即,玛琳娜掏出手机,打开一个页面,给景春莹看。 原来是许乐冬的直播号里的一个商品页面,挂着景春莹在沟村写生后创作的徽派建筑耳环。 “ire,我虽然设计彩宝,但喜欢可可香奈儿黑白用色的衣服。这次,我在上海,居然定制到了黑丝绒上绣着白色花枝的漂亮旗袍。所以,我看中了你这对用钻石与黑玉髓做的耳环,已经买下来了。明天就可以收到。即使回到法国,我也会穿着旗袍、戴着你设计的这对耳环,去社交,因为确实好看。” 景春莹道:“你是问susie要的我发在朋友圈的链接?” “是的。susie的妈妈,其实是位出色的裁缝,我的旗袍,就出自她的手。所以,我确实算‘susie妈妈的朋友’,我们并没有骗你。” 景春莹也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到徽派建筑的耳环,笑了笑:“我不会迂腐到让我朋友关闭订单的。玛琳娜,你很有眼光,我自信地认为,这副灵感来自我们中国建筑的耳环,不比法国三大高珠的本季新品差。” “唔,或许有一天,你名字为招牌的珠宝屋,也会开到旺多姆广场。” “托你吉言。可是,为什么不是,你们法国的客户,飞到上海来买我的作品呢?” …… 这个冷空气来临之前的双休日,上海西区的另一个茶室里,秋爽正与相亲对象尬聊中。 挂职完毕回到上海后,她便没有了逃避“相亲局”的理由。 爸妈的什么老同事的表妹的邻居的儿子的同学,她还能在加了微信聊几句后拒绝。 可单位领导的屈尊关怀、诚意推荐,她实在没法生硬地推辞面见。 职场中间层,就是这么卑微。 她秋爽可以对升迁的快慢无所谓,但若得罪了领导,自己手下的小朋友们,在年终考评上会不会吃亏呢? 于是,秋爽简直是怀着和亲公主般的觉悟,来到相亲现场。 事实证明,人家和亲公主比她强多了好吗?就算是政治婚姻,起码对方那什么匈奴单于、乌孙国王的,不会在见第一面时,就在吃食上抠门吧? 而今天这位男士,实力演绎了“节省经费攻略大全”。 二人刚在茶室落座,“相亲男”就掏出手机,打开这家店的公众号,对服务生道:“我给你们的开业推文留了言的,你们承诺给88元代金券的。” 服务生一脸“我不知道这个活动”的表情,但很快请来了店长。 店长忙解释:“先生,这是我们三年前开业时的文章,当时留言、并且被精选了,我们才会有感谢券。” “那不对啊,那你们要是活动结束了,就应该关闭评论功能,否则不是误导嘛。我不管,搞文学创作很累人的,要牺牲不少脑细胞的,你们应该有所补偿。” 店长又仔细看了看男人声称耗费精力的留言,念了出来: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秋爽听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忙道:“没事没事,我来请。” 店长努力管理好自己的表情,报以职业性的露八颗牙笑容:“啊这样吧,您这桌,我多送两碟茶点。” 第七十章 你在送外卖? 秋爽向店长致谢,然后请她推荐茶品。 相亲男插话道:“你不是在黄山乡下待过嘛,黄山不是产茶叶的地方嘛,你都不懂茶的啊?你让服务员推荐么,她肯定推荐贵的咯。” 秋爽心道:老天爷,一个男人,讲话这么多琐琐碎碎的语气助词。 嗯也不是,一听就讨嫌,和语气助词其实关系不算大,主要还是输出的内容。 秋爽没有与相亲男立刻进行目光交流,只翻着茶单,慢条斯理道:“朋友,现在这个年代,不兴对兄弟省市一口一个‘乡下’地叫了。至于贵不贵么,我看这里的价格,都蛮实惠的。” 餐饮业的店长,眼力多老道,一咂摸就晓得了女客的态度,也看出来这俩多半是相亲局。 店长于是热情地对秋爽道:“我给您推荐一个双人套餐吧,茶的选择,有祁门红茶、黄山毛峰、年份老白茶、铁观音,四选一。另外配有时令水果、蟹粉小笼、鸡汤馄饨、蜜饯干果。一套178。” 秋爽刚要说声“好”,相亲男就抢先开口道:“你刚才不是说送我们干果点心的吗?那还要什么套餐,就给我泡壶西湖龙井,然后多加一个杯子。加个杯子十块钱对吧,你们这一行的行价。” 店长躬身道:“我们店是十五块。” “要贵百分之五十?凭啥啦,你们开在外滩啊?你们是华尔道夫的分店啊?” 店长笑而不争。 跟奇葩争,争不过的,还要被投诉。 秋爽也努力忍住,不想在点单的时候就甩脸走人,回头不好和老领导交待。 她于是冲店长道:“就按照先生说的上茶吧。” 店长如释重负地离桌。 相亲男看看邻桌的馄饨碗和小笼碟子,对秋爽轻声道:“帮帮忙噢,一个套餐要快两百块。我就算它一壶茶七八十块,已经考虑了店租和人工成本了吧?剩下的小笼馄饨零食的,要一百块吗?你看隔壁桌子已经上菜的,量那么少。” 秋爽点头:“你说得都对。” 内心弹幕:反正我也忍不到午饭时间的。 手机响了,恰是“红娘”领导,姓田,比秋爽大十岁的女干部,现任秋爽单位的人事处一把手,内部传言明年要升局长助理。 “田处,啊是,我们已经坐下了,嗯对对,在聊在聊。”秋爽应付道。 电话那头的田处,却似乎油然而生一种普渡众生的使命感,以及,品鉴男性的高度自信感。 “小秋,第一印象怎么样?是不是非常实在的男生?我跟你说哈,田姐是过来人,最清楚,什么样的男人,适合做老公。那种要么文艺要么愤青的,都是在浪费你宝贵的青春。你现在36岁,青春还有几年啊对不对?现在和你一样单身的男人里,就要这种扎扎实实会过日子的,接地气的,才配得上那么优秀的你。你好好和人家聊聊哈,你们俩都是985毕业的,又都在体制内,那共同语言,肯定多。哎唷,我讲着讲着,又像在局里开会了,不罗嗦了,就这样噢小秋,大姐等着听你们的好消息。” “好的好的,谢谢田处,周末愉快。” 秋爽挂了电话,相亲男也放下手机,开始猛烈输出自己的个人信息。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我可不是普信男,我这样才40出头、编制稳定、有房无贷、未婚未育、爷娘分开住的本地先生,那在相亲市场里,绝对属于要被女人抢破头的。 秋爽抱着“相亲是一场人生修行”的态度,尽量表现出聆听的礼仪。 就在凭着共产党员的信念,也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相亲男的手机响了。 “喂,仁和茶室你找不到啊?找不到你问我干什么啦?是你送外卖还是我送外卖?我没空和你废话,你不按时送到,我就退款加差评!” 相亲男陡然高起来的嗓门,惹得附近几桌的客人纷纷侧目。 秋爽则惊讶地问道:“你点了外卖?是吃的外卖?” 相亲男笑容得意:“不是吃的,还能是什么?我点了小杨生煎,送到这里当我们的午饭。我报给你听,金秋回馈热卖爆款,冬阴功双人套餐,海鲜冬阴功生煎4只,大虾经典生煎4只,老鸭粉丝汤1份,现熬鸡汤小馄饨1份,总价55元,会员红包免费膨胀,无门槛抵扣9元。所以,实际我只付了46元,是不是比点这家店的套餐,划算多了?我们aa制的话,一人23元,你微信支付宝转我,都可以。” 相亲男说得一气呵成。 秋爽被这种神操作,啊不,神经操作,震撼得懵了。 但很快醒过来,明确反对道:“外带食物怎么好在人家这里吃?这样吧,等外卖送到了,我来买单茶费,然后我们到旁边公园去吃,几步路很近的,今天太阳也蛮好。” 相亲男鄙夷地看着秋爽:“一壶茶收88块,竹杠已经敲到天上去了,还不能在这里吃几只自己花钱买的生煎吗?这壶茶刚刚泡开,龙井再淡,也起码能再喝上两个小时。小秋,我们是消费者,是上帝哎,你怎么搞得来自己像奴隶一样小心翼翼的啦。哟,那个应该就是我这单的外卖员。” 相亲男说着,立马站起来,往门口正在打手机的黄衣外卖员走去。 眼观六路的店长瞧见,上前道:“不好意思噢先生,我们这里不可以点外卖进来吃的,我帮您先保存在水吧好吗?” 相亲男口吻蛮横起来:“没有这种道理的,你这样的话,我现在就打消费者保护热线。” 秋爽连忙赶到门口,一面说着“好的我们不会在店里吃”,一面代替和店长对峙的相亲男,去接外卖员手里的塑料袋。 看起来想赶紧交单、远离是非之地的外卖员,刚转过身,就听到秋爽在身后喊他的名字。 “胡戈?” …… 傍晚,起风了。 秋爽走过一排排“老破小”,不时听到收被子的阿婆们唠叨一句:“明朝肯定降温,冬天要来咯。” 秋爽走进下午在微信上和胡戈约定的徽菜小馆子,挑了个靠窗的桌子。 胡戈发来微信:“我还得再跑三四单,你要是先到了,就点菜吃起来。说好了我请的,别给我省钱啊。” 秋爽发了个“耶”的表情包,又加几个字:注意安全,不急的。 二十来分钟后,胡戈走进来。 老板娘一见他的黄色工作服,习惯性地去出餐口找外卖单子:“取餐号多少?” 胡戈腼腆地指指窗口:“不是,和熟人吃个饭。” 老板娘咧嘴笑道:“噢,那送你们一份笋子烧豆腐泡。平时那么多骑手,就你脾气最好。” 胡戈道个谢,走到秋爽对面坐下。 秋爽给他倒杯热茶,开门见山:“是不是工作不好找?” 胡戈没有马上正面回答,只淡淡地苦笑:“今天看到我在送外卖,挺吃惊的吧?” 秋爽道:“说不吃惊,就太假了。和行业歧视无关。好比沟村那个叫梁峰的小伙子,那次在猪场,他说过,手受伤、无法画画后,去做半个挑山工,你当时不也讲,太屈才。” 秋爽没有整那些虚头巴脑的官样文章辞令,作为无用的宽慰。 胡戈来赴约前,还告诫自己,话别太多,主要是机缘巧合碰到了,干脆请秋书记吃个饭,谢谢人家之前帮大忙讨赔偿金。 但此刻,饭菜飘香的温暖小饭馆里,面对这位带着真挚探寻之意的同龄人,胡戈忽然就情绪翻涌。 “秋书记,小梁年轻,人聪明,会的东西又多,他转哪行都行。我就不一样了,只熟悉定损理赔。但从企业角度来讲,不管出去查勘还是看资料,都有体力更好、精力更旺的年轻人可以选择,为啥要招我呢?贺律师倒是人挺好,介绍我去法律援助中心面试做接待员,但我也没通过。人家更喜欢女性,阿姨大姐型的,说是有助于安抚咨询者。后来贺律师又把我推荐给他们律所大老板做司机,老板没看中,也是嫌我快四十了。” 秋爽很认真地听着,却没有随着胡戈的无奈,奉送出“哀民生之多艰”的附和表情。 与在朋友圈高谈阔论时局的人均“国师”比,秋爽似乎更像一个穿行山林间的向导,努力寻找出路。 “听下来,都是嫌咱们年纪大,所以不要。那,现在社会上有没有什么行业,是小年轻反而竞争不过我们的呢?” “月嫂啊,可是我一个男人,做得了吗?” 秋爽乐了,但笑容很快淡去。 她想起回来后不久,一次与同事闲聊中,听她抱怨,自己老公常驻bj,婆婆早亡,年近古稀的公公中风过一次后卧床。儿媳妇、孙女、住家阿姨,都是女性,实在很不方便给老人弄到浴缸里去洗澡,平时主要给擦擦身。老人自己也很膈应。 “这个世界啊,人不如猫狗。小秋你知道吧,现在有上门给猫狗洗澡的服务。如果也有针对失能老人的,就好了。” 同事当时的感慨,此刻让秋爽脑中灵光乍现。 “胡戈,你伺候产妇,不方便,也没经验,但你对伺候失能老人,不陌生的对不对?你外婆,你爸爸……” “所以,你建议我去医院应聘做护工试试?” “不,我是在想,你要不要尝试创业。上海现在是彻底的老龄化社会了,我有个点子……” 窗外的西北风,越刮越大,饭桌上的头脑风暴,也令二人越聊越有想法。 胡戈今日更觉着,秋爽就像他小时候常看的读物《故事会》里,那些典型的上海中年女人,爽利干脆的行事风格,其实来自她们随时吸纳、消化各种新信息,因而保持着灵活高效运转的头脑。 末了,秋爽对胡戈正色道:“我们不好吹完牛皮就结束的噢,这个事情的第一步,尽快走起来。我这边有两件事可以帮你,第一是去问问民政那边熟悉的人,给失能老人上门洗澡,算不算敬老行业,有没有国家资金扶持。第二呢,我问问黄山那边,有没有想过来打工干这行的,因为,你如果从已经在上海做了好几年的保姆和护工里,去挖人,出七八千一个月,人家都未必看得上,她们现在赚的可能更高。” 胡戈连连点头:“好的,那我这几天,去看看类似保姆介绍所那样的小办公室,租下来要多少钱。再去天山路1800号问问,有没有养老护理之类的培训班,可以报名学学。” 天山路1800号,是sh市职业培训指导中心,从保育美容汽修园艺摄影编程,到制作各种中西面点,都会定期开班,因属于劳动与社会保障部门下设的正规机构,再就业群体比较信任。 结束晚餐,胡戈买单后,与秋爽走出小饭馆。 “秋书记你怎么回家?” “地铁呀,几百米就到了。” “走,我送送你。” 秋爽也不再推辞,二人在已经寒意明显的夜气里,踏着被风吹落的满地梧桐叶,往地铁站走。 胡戈沉默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解释道:“今天中午,不好意思啊,我后面还有订单要派送,实在不能留下来帮忙。后来,妥善处理了吗?” 他说的,是“相亲男”演绎的下半场狗血剧情,店家不让在茶室里吃生煎外卖,“相亲男”竟直接打了110。 秋爽踢了一脚落叶,哂笑道:“你留下来能派啥用场?劝架?民警同志来了都是一副活久见的表情。说句老实话,我还巴不得你当时快点走,不要看我笑话。我在黄山,也算响当当的挂职界一姐了,回到上海,照样被塞给这种狗屁倒灶的人。哎,偏偏越是这种人,自我感觉越是好得不得了。还要当场发个朋友圈,把这么丢人的事,像抠了身上的老泥一样搓个丸子,摆给大家看。我反正一离开茶馆,就拉黑了。” 胡戈边听,边侧头看了秋爽几次。 在吐槽自己的倒霉遭遇时,这个平时总是一副干练模样的女人,难得露出小姑娘似的气鼓鼓的神色。 第七十一章 我的属下你也敢欺负(上) 秋爽回到家已经快9点了。 爸妈知道她今天去和领导介绍的男人相亲,还以为女儿和人家从临近午饭相处到晚饭结束,大概率是很聊得来。 老两口欢喜地开始问东问西。 秋爽拿出多年积攒的新闻通稿措辞技巧,糊弄一番,宗旨就是:不说没看中。 祸兮福所依,今天的“相亲男”正好是个挡箭牌。 “爸爸,姆妈,这段时间要是还有人要给我介绍,你们就说,有个不错的,在接触中。 “好好好,我们有数。” 给到父母对版的情绪价值后,秋爽立马以“一个老同学要创业”为说辞,转移话题,把二老作为市场调研对象。 秋爸秋妈果然比听到女儿相亲顺利,还起了谈兴。 “囡囡,”秋妈叫着女儿的小名,“巧了,上次姆妈单位退休职工聚餐,一个老师就讲起,她婆婆腰椎间盘突出,但最后是因为营养不良没的,你知道为啥原因吗?” 秋爽摇头。 秋妈解惑:“腰椎间盘突出这个病,厉害的话,后期只能躺在床上,用尿盆不方便,就插导尿管。一插管,洗澡更不方便,身上常年一股尿骚。老人家从前在外语学院教书,也算高级知识分子,自尊感很强的。她怕家里有味道,就不愿意吃放盐的荤菜,说吃肉的话,小便会更臭。家里人怎么劝都没用,注射营养液么,也是杯水车薪。最后好来,今年春天一场感冒,直接肺炎走掉了。医生说,还是因为,长期营养跟不上,导致免疫系统太弱。” 秋爸陪着叹气:“唉,其实就比我们大了十七八岁,日子过过很快的,我们马上也有那一天,到时候囡囡和女婿,也五十几岁了,力道哪里好和现在比。所以,囡囡啊,爸爸现在天天锻炼身体,希望动不了的那一天,晚点来。” 说着说着,老先生语调里,伤感的意味,明显起来。 秋妈却不但不落寞,反而笑嘻嘻揶揄道:“侬帮帮忙噢,生老病死,大自然规律,侬就算每天跑一个半马,零部件该坏也会坏,骨头该松也会松。所以讲,靠自己,是对的,但靠社会服务,更不错。囡囡她同学做这个事情,我是很看好商业前景的。” 秋爸作为资深“妻管严”,赶紧应声虫似地点头,同时也好奇地问妻女:“老人又不是刚生出来的小毛头,一点点大,医院里都洗不了,家里怎么洗呀?还是要抬到浴缸里撑着洗?或者在淋浴房里抱着洗?” 秋爽道:“我和同学研究过了,有那种折叠式的浴缸,展开能有两米,里面像婴儿浴架一样撑好,让老人躺在上面。再搞个抽水泵,管子接得长一点,换几次水不麻烦的。” 妈妈点头:“懂了,好像洗衣机,洗一次,再多漂几次,就清爽了。那你同学什么时候试营业,姆妈给你们当试验品。” 秋爸道:“我也可以报名的,反正刚刚听你的意思,你同学请的洗澡护理员,肯定有男同志的吧?” 秋爽笑:“没问题,我安排我同学这个老板,亲自给你洗。” 妈妈到底心细,愣怔之后探问道:“讲了半天是男同学啊?高中的还是大学里的?姓啥呀?” 秋爽面不改色地继续编:“姓胡,大学里的,成绩很好的,人也热心,还做过副班长。” 爸爸予以肯定:“怪不得想起来搞这一行,小伙子良心好,他丈人老头,以后肯定有福气。” “好了我去洗澡,你们也早点睡。” 秋爽起身往自己卧室去拿衣服。 再多说两句,她自己都要不好意思骗爸爸妈妈了。 也不知道为啥,今天的胡戈,令她体验到了一种复杂的观感。 有点丧丧的,又有点积极的,有点大方的,又有点呆萌的,有点老实巴交的,又有点想和命运较劲的。 真的好像大学时代,那些气质面貌游走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男同学。 当然,里面有一个,是自己曾经心动的。知慕少艾的青涩岁月嘛,谁没经历过? 再回想起与胡戈的第一次打交道,是以碾压对方的吵架开场,秋爽站在台盆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弯起来。 …… 工作日的周一上午,体制内的中层干部,往往是最忙的。 对上汇报工作,对下交待工作。 秋爽所在的处室,一把手去总局开会了,秋爽这个处长助理,就代表本处,参加周一例行的全局办公会议。 一众初级干部都坐进会议室后,秘书接到电话,马局的车在路上被社会车辆剐蹭了,要晚到一刻钟。 大家于是改了正襟危坐的姿态,开启闲聊模式。 就在秋爽以为,又要听到男处长们关于俄乌战争、巴以冲突的滔滔不绝时,人事处的老大姐,田处长,忽然开腔。 那铿锵嘹亮的嗓门,就像古代通传捷报让自己的声音,传遍会议室。 “小秋,你前天相亲,进展怎么样?” 秋爽还来不及在心里默默骂一句,坐在对面的男人就笑起来:“哟,我们局的花木兰,终于肯做贤妻良母啦?蜜月准备去哪里度啦?” 这男人姓余,叫余大文,主管商标知产方面违法违规行为的查处,上一季度作为典型案例通报的“骡牌举报锦绣东方假冒商标”案,正是余处长带队执法的。 景春莹此前将这个案子背后的故事,告诉秋爽时,秋爽因为局里的工作纪律,嘴上不会多说,但心里冒出两个字:难怪。 余大文这个人,在秋爽去黄山挂职前,就有一桩不体面的事,因机缘巧合,被秋爽知道了。 因而秋爽对余大文的为人,很早就嗤之以鼻。 今日,被余大文带着油腻又居高临下的语气调笑,秋爽老神在在地回应:“是啊,现在我就开始省吃俭用地存钱,凑足去巴黎度蜜月的盘缠。对了,余处对骡牌,现在一定已经很熟悉了。我去巴黎老佛爷的骡牌专柜,报你名字可以打几折呀?” 余处脸色一肃,向以田大姐为首的各位同僚告状:“小秋讲话吓人伐?说得来我好像拿了骡牌多少好处一样。” 田处笑着打圆场:“你想多了,大家都开开玩笑嘛。” 长桌尽头,局长位置旁边,秦秘书远远看着这一幕,心里不免嘀咕,这俩人,说不定后头,还有一场大的,要去局长跟前吵呢。 一个小时后,各自领了本周重点工作的处长们,跟在局长和秘书身后,鱼贯而出。 秋爽来到自己处室的大办公室,给从科长到科员大致说了近期安排后,正要回自己的单间,负责采写市场信息的科长李芳芳,站起身,带着公事公办的口吻道:“秋处,我有个新的信息稿,要和您先沟通一下思路。” “好啊,去我屋。” 李芳芳,就是秋爽找景春莹定制红宝石项链送的那位下属,分娩四个月后,今天是第一天回单位上班,因还在哺乳期,白天得挤两次母乳,攒在冰箱里,再用冰包背回家给婴儿存着喝。 进到单间办公室,秋爽舍了严肃的工作表情,先柔声问道:“上午那次母乳,挤了吗?局里的妈妈之家,设施好用不?” 秋爽未婚未育,但对怀孕生娃的女下属非常照顾,上周和李芳芳微信时,得知她正是母乳分泌最旺盛的时候,还主动安慰她,自己会与正处长沟通,体谅“背奶妈妈”的难处,尽量不安排她需要在白天外出的工作,以免找不到地方挤奶。 李芳芳与局里其他年轻人一样,将秋爽视作最平易和气的上司,没有之一。 秋爽关切的询问,本是与她个人风格一致的寻常之举,李芳芳却忽然嘴一瘪,眼圈霎那就红了。 秋爽唬了一跳,忙问道:“怎么了,娃不好带?有困难你直接讲出来。” 秋爽听说,女人生完孩子,产生快乐的激素会断崖式下降,头半年里最容易得产后抑郁症,立时对李芳芳这突然崩溃的表现紧张。 李芳芳摇摇头:“娃很好,我家里人也对我很好。是工作上的委屈。秋处,你看这篇文章,我完全不知情,竟然,就这么发了。” 秋爽接过李芳芳的手机。 屏幕上显示的是本地一家权威纸媒的头版报道。 醒目的标题为:十项举措打造优质营商环境,助力企业修复信用、释放活力。 破折号下的副标题对应的行政机关,正是秋爽所在的单位名称。 秋爽脸色一变,立刻明白过来了。 这个“十项举措”与“柔性执法”的课题,在一年多前,放给李芳芳科长做研究。 缘起恰恰是因为秋爽与李芳芳所在的处室,平时会接到大量行政相对人的信访件,申诉执法水平问题。 上海这两年一直致力于加强优化营商环境,所以局里很重视这个课题,还去总会挂了号,待形成完整的调研报告后,要呈送总会的政务信息部门。 若被总会认为是高质量的、极有建设性的文章,上海局和主持课题的处室、科室,肯定都能得到奖励。 如此重要的项目,秋爽作为处长助理,即使远在黄山挂职,也经常在本处的工作群里,给李芳芳与科员们的阶段性成果提出指导建议,期间还搜集了一些黄山几个区的执法经验,投喂给李芳芳作参考。 回到上海后,秋爽自然问起这个项目的进展。 从处长到李芳芳,都说已经进了机关的oa系统,待各处处长传阅后,会上报到局长那里,等签批,再向总会上报。 没想到,洋洋洒洒2万字的调研报告,突然被浓缩成三千字的新闻特稿,被发在了上海这家很有影响力的纸媒上。 李芳芳能不急吗? 这显然就是,极具含金量的稿子,不知被记者使了什么手段,偷去了,记者对全文内容连洗稿都懒得,直接做了缩写,然后发在自家报刊上。 秋爽皱眉,快速划拉着屏幕,拉到文章最后,看到记者的署名:黄蕾。 “我靠,是她!”秋爽脱口而出。 李芳芳这回倒是一愣。 “秋处,你认识这个记者吗?” “啊,”秋爽掩饰道,“说认识,也行。她前两年,是这家报纸在我们单位的媒体联系人,有几次市场的突发舆情,她和其他媒体来开过会,我们算在会上打过交道。后来,这家报纸换了联系人,不再是她。所以你升到科长后,偶尔代替我们处级干部去开会,应该没见过她吧?” 李芳芳摇头:“没见过。就算她还是媒体联系人,也不可能弄到我的调研报告啊!报告都是走局内oa系统的,局办的新闻宣传口那边不给记者们,她们怎么可能有权限看得到。除非……” “除非我们局自己人拷贝出来,给她。”秋爽直率地说道。 李芳芳点头。 直系领导如此头脑清楚,又不避讳,李芳芳确信自己是有人撑腰的。 她咬着嘴唇,两颗眼泪到底没忍住,顺着秀气的鼻梁,滑下来。 “秋处,这个调研报告,我带着科里几个小朋友,走访的企业,一家家地,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今年五月,我记得很清楚,你送我这条红宝石项链的时候,我肚子已经大得,走路都得用手托着。但有家松江的企业打电话来,投诉的事情特别有针对性,我啥都不说就去调查了。对方那企业主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一跳,生怕我把娃生在他们厂里机器边上。然后六月头上,我就生了,月子坐到后半程,一算交稿时间来不及,我赶紧把分给科员写的五千字要过来,自己写。我妈和我婆婆唠叨说,哪有这样坐月子的,我还怼她们,说现代女性哪有那么多破规矩。结果写完五千字,腰疼得像刀割……” 李芳芳一气儿不停地说着。 秋爽听得心疼,继而整个胸腔好像都被火烧着。 饶是如此,她仍努力告诉自己,狂躁没有用,要为属下讨个说法,首先要弄清楚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她秋爽,为了年轻人要的公平,不怕去局长面前拍桌子,但拍的时候,得同时,摊出证据。 第七十二章 我的下属你也敢欺负(下) 秋爽指着自己桌上的妆容镜,对李芳芳道:“你在我这里坐一会儿,平静平静情绪,眼睛看不出哭过了,就回大办公室去。我现在出去打个电话,给罗处说这个事儿。” 罗处,是本处一把手,秋爽的直接上司,今年四十出头。 上海层级比较高的机·关·单位,中青年干·部的学校背景是硬杠子,本市户口、毕业后考进来的,基本跑不出复旦、交大、财大、同济、上外的研究生圈子,彼此是校友关系的几率非常大。 罗处与秋爽,同校、不同专业,算来是她的学长,原本就比较照应这个学妹。 两年前,几个有家有室的干·部,都不愿去黄山挂职时,单身的秋爽主动请缨,解决了局里的难题,罗处被大领导好一顿夸,说他治下有方。 是以,秋爽回到上海后,罗处诚心诚意地给她交底,自己有望调去职能更强、权限更大的处室,本处的正职,很快就会是秋爽的。 与体·制内许多喜欢琢磨官场之道的人不同,在秋爽看来,罗处的沟通方式,与其说是代表上头给她升职许诺,更毋宁说,是体现了与她讲话不兜圈子的坦诚,那么,她也会无论何时,都自觉地维护罗处的权威。 所以,虽然知道,将军在外,最烦听到后院遭贼的消息,秋爽还是拨通了出差中的罗处的电话,简短说了此事,请罗处拿主意,自己今天可以随时按照罗处的方案,去大领导那里汇报。 罗处听完,用没有情绪起伏的口吻,问道:“你想来,这个记者,为啥偷咱们的稿子?” 秋爽道:“黄记者是传统新闻部门的,那个条线,到了年底,也会有评比,高质量的大报道,尤其是这种体现创建良好营|商环境的,很有可能入选宣传|口的年终十大,对撰稿人的职业生涯,肯定有益。” 罗处“唔”了一声,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又道:“我对局里对口的这些记者,还真不熟。我记得,你从前在办公室呆过一阵吧?你刚才说,这个姓黄的,做过我们的媒体联系人?那她,和咱单位,谁走得比较近啊?” 秋爽刚要说出自己有凭有据掌握的那个名字,忽然咽了回去。 对于公平处置的追求,令秋爽在此刻变得分外谨慎与多疑。 即使面对一直善待自己的学长,秋爽也决定先套一套他的态度。 “罗处,这我还真不知道。要说在公事上经常接触的,应该是从前的办公室外事科小林吧?但小林两年前就辞职跟老公出国定居了。局里不会有现任的处级干部,听小林遥控偷稿子吧?” “行,我知道了。你先安抚安抚小李,她毕竟还在哺|乳期,别太激动,对身体不好。我会和马|局先汇报这个事情。” “罗处……等一下。” “嗯?你说。” “处室的荣誉没了,我很窝火,但是罗处,比窝火更忍不了的,是看到李芳芳那样好的年轻干部,被这么拙劣的手段抢了稿子,这种不公,是不可以放任的。” “呵呵,”罗处温和地笑了两声,“我能不晓得小李有多憋屈吗?不然我还特别叮嘱你劝劝她?你等我消息,就这样,去忙工作吧。” 挂了电话,秋爽站在窗口,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出神须臾,打开手机备忘录,把靠自己就能执行的几个动作、办到的几件事,写了下来,然后往回走。 路过大开间时,她瞥了一眼里头,看到李芳芳已经站在一个新来的小科员身边,指点怎么修稿文稿了。 秋爽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立马给如今的办公室外事科科长打电话。 “小韩,对,是我,秋爽。林科长辞职的时候,和你交接过媒体板块的工作存档吧?你电脑里,有没有2020年的媒体联络会和当年所有我|局接受采访的录音?是这样,我们处接了个总会的书面调研,收集各地对于媒体工作的建议。我记得2020年的时候,突发性事件最集中,接受采访也最多,我想听听那一年各媒体与我们的互动情况。” “好咧秋处,我现在就共享给您哈。” 秋爽从前在办公室负责信息工作的时候,小韩是她下属,多受照拂,现在秋处要个素材写稿子,小韩自然不会拖拉。 五分钟后,秋爽在内网自己的账号下,看到文件进来了。 她打开1月份媒体联络会的音频,一直听到最后,才听到了黄记者的发言提问。 接着是2月、3月……果然,其中有几次,当会议主持是那个男人时,黄记者得到了最先提问的机会。 秋爽又开始排查2020年部分处室负责人单独接受采访的音频,找到了黄记者与那男人的采访录音。 单位都是内外网严格隔离,内网电脑也不可以接任何移动存储器,秋爽于是采用笨办法,用手机,一段段地录音。 音质受损,好在时长足够。 做完这个动作,秋爽立马给梁峰电话。 “小梁,我记得你说过,很多有声平台,会根据真人主播授权后的声音,制作ai,用来念书的旁白?” “是,我一哥们就是做这个技术的。” “我想出钱,请他按着一个人的声音,做一段ai语音。” “啊?秋书记,你为啥要做这个啊?” “因为我要做一次侦探,去取证,”秋爽不卖关子,“案情本身和你说了,也没用,但你相信姐,姐不是做坏事。” 梁峰笑了:“秋书记,你这样的人要是都变化了,世界就没希望了。行,我现在就拉个群。” 中午,秋爽去食堂时,叫上李芳芳。 二人坐下开吃时,只有快吃完了的田大姐,端着菜盘,过来同桌,关怀了一下李芳芳产假后首日上班,是否适应节奏。 田处走后,秋爽淡然地对李芳芳说道:“偷你稿子的人,就在周围,但看不出是谁。所以,那人,可真是心安理得。芳芳,不要脸的,比爱惜羽毛的,活得更快活,这是不对的。世道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芳芳用力地点点头,忽然意识到什么,小心地探问道:“秋处,是不是罗处让你不要声张?” “罗处今天会和领导汇报的,咱们等罗处消息。” …… “学妹,你冷静一下,你冲我发飙可以,但没用。这是老大的决定,息事宁人。” 下午三点,秋爽的办公室里,罗处隔着手机,将称呼,从“秋处”换成了“学妹”,试图用比宦场上下级亲近一些的校友关系,把秋爽炸起的一身毛,撸平。 秋爽不吃这一套,但却并非对方定义的发脾气状态,而是做最后的努力。 “罗一飞,罗学长,领导的态度是不是,因为这个稿子本身是写我们的工作成果,并非负面新闻,所以那傻叉记者发了也就发了,考虑和媒体的关系,咱单位不要追究。但问题是,这是稿子立场不正确的事儿吗?这他妈的,是局|内部的不公平啊!罗学长,你不会不清楚,别处能看到我们处签报的,只有处级。我们自己的下属吃了这么窝囊的闷亏,你我不出头,像话吗?你信不信,回头那王八蛋,会继续逮着机会欺负咱。” “秋爽,你是不是,晓得他是谁?” “我不晓得,”秋爽斩钉截铁道,“我想不出哪个处长那么不要脸。所以,我们俩才应该去大老板那里闹一闹,要求彻查。” 罗处无奈道:“怎么查?嗯?你说说看怎么查?微信大群里直接问一句,哎,哪位处长,偷了某某处那个3万字的调研报告,赶紧投案自首哈。” 秋爽道:“怎么查,可以想办法,你要是现在允许我去敲大老板的门,我马上就搞个检查方案递上去。关键是,肯不肯查,那才是首要的态度。不公平的处置结果,摆给年轻人,以后凭啥还让人家撸起袖子加油干?好意思吗?” 罗处也火了:“秋爽,你别拐着弯儿骂我没种。你以为我不憋屈吗?但这又不是大学校园里搞啥辩论赛,想怎么输出就怎么输出,指着对方鼻子骂都可以。这是机|关,是体|制内!体|制内谁他妈没受过委屈,嗯?就说咱处,孩子们办事毛糙搞砸的事,我和你帮他们扛下来的例子,还少吗?” 罗处发泄完,遭遇了一阵安静。 只能听见,秋爽的气息里,仍透着鲜明的不甘。 罗处也重重叹一声,未再给自己的激烈态度升级,换了语重心长之意道:“小李今后的路还长,如果这点委屈都受不了,何堪重任啊?你作为比她级别高、岁数大的前辈,如果不劝她风物长宜放眼量,而是带着她非要争一时一刻的是非曲直,你觉得,对她的成长,是好事吗?” 秋爽终于出声,带着讥诮:“韩信都能受胯下之辱对吧?” “对嘛,这么想就是了,”罗处应道,旋即觉得不对,“嗯?你在说反话?” 秋爽嗓音透着无力感:“对你说反话,又没有爽点。你拍不了板的事,火力对着你开,有啥用?” 罗处稍稍松口气:“还成,到底是同一个校门出来的,也知道心疼老学长,夹在中间最难做。” 罗处当然对这个下属兼学妹,没有什么建立暧昧关系的企图,但自诩阅历丰富的男人,难免对拿捏女人,有迷之自信。 女下属嘛,有时候其实也和糟糠之妻差不多,自己放低姿态,卖个惨,再哄哄,对方可能也就不再较劲儿了。 果然,秋爽倒主动想起另一茬事儿:“罗处,那我们小李吃了这么大亏,咱单位不能再以她小半年没上班为由,不给她正科评级。” 李芳芳的真实职级,还是副科,只是主持本科室的工作而已,所以被上下级都称为“科长”。 罗处忖了忖,秋爽说得有道理。 他得去大领导跟前,以隐忍换利益。 他内心,倒不像秋爽那样执着于给李芳芳一个交待,而是考虑,这桩破事儿很快就会在局里传开,若李芳芳什么补偿都没有,上上下下肯定觉得他罗处是个大怂包。 他马上要调去权力更大的职能处室,里头都是老兵油子,自己不树立一个爱兵如子的老将人设,还怎么开展工作? 罗处于是对秋爽道:“不错,你倒还没气糊涂,不用我提醒,你也想到这茬儿了对不?所以让你安抚好小李嘛。职级的事,我出马。护犊子界的战斗机,你现在满意了没?” 秋爽心道,满意个屁,老娘的后手,等小李拿到科长了,再使出来。 但她对罗处,到底也谈不上骨子里的鄙夷,最多就是怜悯。 明明是自己勇气欠奉,还反过来觉得女人不够目光长远而已。 要论坏,另一个男人,才是真坏。 不收拾你,枉我靠自己的本事,坐到了与你们平起平坐的位置。 秋爽挂了电话后,给李芳芳发了个微信:晚上7点半到8点,半小时,我来你家看看娃,影响你们母女俩作息不? …… 三周后,秋爽在oa系统里,看到了正式行文的“下半年干部任命通知”。 各处处长们一溜儿整齐划一的“同意”,秋爽在最下面,也打了这两个字,又盯着这个文件完成了大领导的签批,进入正式的公文打印阶段。 正逢午休时段,秋爽走出大楼,来到几条马路外的街心小花园。 胡戈看到她,疾步过来,掏出手机。 一百多张照片,都是拍的同一个女人。 “我又没有付费网盘,微信传太麻烦,不如直接给你看,是不是她?” 秋爽刷着胡戈手机的屏幕,点头道:“没错。” 胡戈带着些许邀功的笑:“应该不会错,有一天运气好,还看到她拿外卖。我赶紧上去问那兄弟,订单客户果然姓黄。反正你要是现在让我在人堆里找到这个人,肯定不会找错。” 秋爽也笑:“这么多功夫,肯定耽误你接单了。回头你的公司开起来,我一定给你卖力地拉客户。” 说话间,继续在翻看照片的秋爽,目光忽然定住了。 随即,她把其中一张照片放到最大。 “胡戈,你把这张她背着包的照片,发我。” 第七十三章 办他(上) 12月初的上海,浦西“梧桐区”的几条主要马路上,各家店铺已经开始在门口或者橱窗上,布置圣诞风格的装饰了。 在这座海纳百川、文化心态十分包容的城市,一个洋节,早已不再仅仅停留在那个“洋”字上。 本份经营的商家,与悠然逛街的路人,不过是一对心照不宣的伙伴,彼此在输出与浏览中,怀着松弛感,共度一个关于童话与礼物、雪花与歌声、彩灯与热红酒的美妙冬月。 秋爽下班后,在六点半左右来到岳阳路。 弄堂深处,三面环形的老式钢窗,与奶油白的墙体,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典型里弄洋房风格。 砖红色的法式半圆雨棚下,挂着写有“莹珠宝”的米色灯箱。 玻璃门内柔和的灯光,照亮了店招下的方寸之地,在地上映出一棵圣诞树的影子。 秋爽没有急着走到门口,而是站在不远处,欣赏景春莹这个小小工作室的外貌。 像儿时最喜欢的贺卡画面,又像个迷人的美梦。 “啥美梦啊,半个钟头前还被客户气得哭笑不得呢。” 当秋爽在工作室的小沙发上坐下来后,景春莹一边给她煮咖啡,一边回应好友的实名羡慕。 “客户怎么了?”秋爽问道。 景春莹给秋爽端来咖啡和蔓越莓司康饼,坐在她对面,吐槽道:“熟人介绍的一位姐姐,说要买祖母绿,微信上沟通得挺开心,今天下午,她就带着先生来了。先生一进门,板着脸,说自己平时买手表,都是在恒隆专柜买,或者出差去欧洲时到伯尔尼的bucherer买,没想到有一天会陪老婆来这种不正规的小店买东西。” 秋爽笑道:“这男的多大了?好想把那英姐的一句话扔给他。”(那英姐名言:妈的,我最烦装x的人了) 景春莹从工作台上拿过一盒裸石,给秋爽看:“唉,讲话没礼貌也就算了,后来还把我的祖母绿摔了。那位太太,一眼看中这颗3克拉的,算哥伦比亚头部矿区的顶货了。无油如果到了那颜色,哪怕不开ssef或者古柏林证书,在我这样没有营销成本的个人工作室,也得卖到五十万。这颗是微油,价格下来不少,20万上下吧。结果那位丈夫更不高兴了,说20万可以买块不错的表了,非说我这是黑店。我说,天然的名贵宝石,本来就比高级腕表,更居于奢侈品的高位。其次,买不买随缘,但先生你不可以攻击我这个正常的工作室是奸商。结果他发飙了,把石头往我工作台上一扔,虽然有天鹅绒桌布,但祖母绿落在了放大镜上。还好,没磕坏。” “然后呢?” “然后他太太赶紧撸他的顺毛,两口子站起来,手挽着手,恩恩爱爱地走了。” 秋爽一脸无语:“果然奇葩都是以一户口本的形式出现的。” 景春莹耸耸肩:“所以,每个女孩儿都有个开店的梦,可一旦把店开起来,美梦和噩梦,可能对半开哦。” 秋爽放下咖啡杯,看着景春莹的眼睛:“那你后悔从嘉顿辞职吗?” 景春莹果断地摇头:“那倒没有。决定做了就做了,又去后悔,不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嘛。何况入职嘉顿前,我也不是没做过独立设计师。只是现在,房租开销多了一倍,有点点经济压力吧。可是,好处是,自己能决定自己的节奏呀。” 自己决定节奏…… 秋爽被景春莹最后那句话,触动了心事。 黄山驻村书记的两年顺利结束,在许多人看来,她秋爽应该是高兴的。 重新回到大都市的工作与生活轨道中,而且有了挂职经历的加持,她很快就能升职为正处级。 但三个多月来,忙碌工作的间歇,秋爽反而感到一种真实的落寞。 在沟村体验过虽然艰辛、却有很大自主性的人生路后,忽然又回到循规蹈矩甚至身不由己的状态,就像一匹习惯了广阔天地的野马,又被限制回区区几米见方的围栏里。 “秋姐,这是可能对我们有用的资料。” 景春莹的话,让秋爽回过神来。 景春莹的用词是“我们”。 因为,这些关于骡牌限量版手袋的法语翻译资料,或许可以推测出,秋爽单位那个负责执法检查的余大文处长,不但和女记者有染,而且可能在骡牌状告“锦绣东方”假冒商标一案中,私下拿了骡牌的好处。 前者,有助于秋爽为自己的下属李芳芳讨回公道,后者,有助于景春莹为自己的老乡、服装设计师凌虹讨回公道。 那天,秋爽在胡戈拍到的黄记者本人照片里,看到她背着一只骡牌经典的水桶包,但纹样却不是骡牌代表性的老花款,而是一幅油画。 秋爽放大后细瞧,确定这幅画,就是景春莹现在用的微信头像:浅蓝与淡绿交融的海水近岸处,深蓝与橘色掺杂的礁石边,穿着赭红色与土黄色夏衣的孩子们,在浪花与沙砾间嬉耍。 美术门外汉的秋爽,当初看到景春莹的头像,一眼被迷住,向她打听画的出处。 景春莹告诉秋爽,这是法国着名的印象派画家雷诺阿的作品《莫林湾》。雷诺阿、塞尚、莫奈这些画家,都是法国人为之自豪的艺术灵魂,所以今年骡牌特别出了一个“致敬大师”的限量款系列,在手袋的皮革或者帆布上,印制这几位画家的作品,其中就有雷诺阿的《莫林湾》。 后来,秋爽还在景春莹的朋友圈里,看到她汲取《莫林湾》中的九种颜料色彩,选出九种对应颜色的宝石,将海滩的画面改成徽州山水的意象,用水粉创作出了一条晚装链手稿,令人叹为观止。 故而,秋爽对这幅《莫林湾》的熟悉程度,堪比沟村石板街的道路。 此刻,落地灯温暖的光芒下,景春莹在茶几上摊开彩色打印文件,给秋爽一一讲解。 “秋姐,这是骡牌今年发布会的视频截图,外网的,受邀的苏菲玛索的解说,翻译成中文就是,骡牌的这个‘印象派’大师系列,只在法国本土的四个城市销售,巴黎、里昂、马赛、波尔多。 这是我在ins上看到的一位英国时尚博主,她背的限量款,是塞尚的画作,粉丝留言询问,她说伦敦的骡牌的确不可以调货,自己是飞到法国去买的,还在巴黎看到被另一个外国客人预定的雷诺阿《莫林湾》。” 这是我昨天去上海一共四家骡牌门店实地打问的录音转文字,店长都说,印象派大师系列,别说上海了,全亚洲都无法从总部调货,还和我抱怨,被上海的vip客户骂法国人神经,客户待他们如初恋,他们虐客户千百遍。” 秋爽听完,淡淡冷笑道:“那线索就对上了。我上周找了个借口,问报社的媒体联络人,黄记者是不是调走了,打座机总找不到人,那小孩儿说不会啊,黄记者之前几个月在bj封闭式培训,这个月已经回来了。而在我们这样的单位,处级的因私护照可全都是上交的,无论因公出国,还是经审批自己去旅游,局里上上下下都门清。所以,黄记者,和我们单位那个余处长,至少从8月到现在,都不可能去法国。而这个限量系列,正是8月出来的。” 景春莹道:“可是,有没有可能,黄记者的包,是她什么朋友去法国旅游,帮她带回来的呢?余处长就算收了骡牌的好处,也不是包。关键是,你咋确定你这个男同事,和黄记者关系不对劲?” 秋爽道:“三年前,2021年我们单位的新春团拜会,会后的媒体聚餐时,没想到冲进来两个企业主,要现场投诉。我当时负责信访工作,肯定只能是我出面安抚。企业主还算理智,愿意被我带到酒店大堂的咖啡吧,说了很久的诉求,看我给他们约好领导接待日的时间,才走。那时已经很晚,宴会早结束了。我给大老板打电话汇报后,也准备回家。走出一段路才发现钱包落了,又回酒店找。就有那么巧,我快进酒店时,在地库出口,看到一个外卖员和开出来的车辆剐蹭了。余处的车。他下车和外卖员起冲突,副驾驶的女人出来劝架,正是黄记者。我们这样的单位,坐到处级位置的男人,别说大晚上的开车送媒体的女记者了,哪怕送自己的女下属,都会忌讳的,又不是打网约车打不到。” 秋爽说到此处,打开手机里百度网盘的一个加密文件夹,调出三张照片给景春莹看,继续说道:“所以,我当时,在阴影里站着,直到酒店保安们来疏导完,果然拍到了余处和女记者的亲密举动。” 景春莹凑近手机屏幕,只见照片里,一张是男人去摸女人的后脖颈,似乎在安慰她,一张是女人贴男人很近,似乎在撒娇,最后一张是俩人都在车里,但由于拍摄者的前方是酒店的照明灯,恰能看清,驾驶座的男人去吻副驾驶的女人。 “我的天。”景春莹的讶异之声,音量不大,但结合她抬眼看向秋爽的目光,显得另有深意。 说实话,这个瞬间,年轻的自由设计师,面对年长的体制内姐姐,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心惊。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将“心机”二字,与秋爽联系起来。 秋爽直率道:“春莹,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阴损?我竟然会起了偷拍的心思,是因为,这余处,一直来在我们单位,有不少事,做得不地道。他的人品,很渣。所以当时,虽然我还没和他有过节,但天上掉个机会在面前,我为什么不顺势拍下他的把柄,存在手里,以备不时之需呢。” 这种立即反馈的解释,倒是最坦诚且有效的。 景春莹觉得自己方才刹那间的悚然,不必继续。 是啊,菩萨肠子的人,为何不能同时掌握金刚手段的技巧呢? “心机”二字,或褒,或贬,全看掌握它的人,用来做什么事。 倘若秋爽,在热辣滚烫、教许多人看来毫无城府的外表下,没有一副缜密多窍的心思,以直报怨地教训人渣,从何谈起、如何可行呢? “对不起啊秋姐,我有点想多了。”景春莹赧然道。 秋爽摆摆手:“放心,我是个好人,所以我看不惯我下属,或者你老乡那样的好人,被坏人欺负。你等我走完下一步,如果顺利,再怎么操作,我的下属是给过我准话的,而你的老乡是不是铁了心要给自己讨回清白,你得问清楚她。” …… 几天后,市中心,人民广场附近的某报业集团大楼下。 正逢中午,两个旋转门,不停吐出一茬接一茬拿外卖或者去附近午餐的打工人。 胡戈拎着塑料袋,里头是两大碗鸭血粉丝汤,但已经不烫了。 新换的门卫,似乎特别好心一点,见这个外卖员站了挺久了,便走过来,和气问道:“客人还没下来?你会超时吗?要么你放在这个消防箱上,我帮你给客人,你先走。” 胡戈摇头:“客人万一是脾气很差的那种,会投诉的。扣一百块,我要送多少单才能赚回来。” 门卫还想聊几句,胡戈已经往旋转门走过去,举起手机,拨通最近通话那个号码,听到对方应答的声音后,简略说了句“人来了”,就挂断电话。 记者黄蕾,即使在这个寒气沁骨的冬日,仍不会去选择羽绒服或者棉服,而是在领口开得很低的衬衣外,穿上紧贴曲线的花格呢小西服,再套上一件修身的羊绒大衣。 她今年刚过三十,天生丽质又保养得当的女人,在这个年纪,正是从外表的美艳到骨子里的风情,都往巅峰状态去走的时候。 雌竞胜出的优越感,令她在日常生活里,流露出一种懒得观察周遭的倨傲腔调。 黄蕾像昂着天鹅颈走红毯的明星一般,走出旋转门没几步,迎面就撞过来一团黄色的影子。 第七十四章 办他(下) 量大管饱、内容物爆表的老鸭粉丝汤,像裂开的水炸弹般,热情地、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黄记者身上。 黄记者那一看就很贵的羊绒大衣,仔细看更贵的骡牌限量版油画手袋,还有一头丰盈飘逸、至少得发廊总监以上才能做出来的长卷发,都与老鸭汤发生了感人肺腑的亲密接触。 黄记者的熟女风情和公主骄傲,瞬间定格了。 三秒过后,切换成破口大骂:“我靠,你神经病吧!你长没长眼啊!” 胡戈的右手,也鸭汤淋漓。 片刻前,他给秋爽打完通气电话、往黄记者径直走去时,心中还有点抖豁,生怕自己这面团包子般软乎的性子,戏还没开演,就卡壳,那可太对不起秋爽了。 然而,黄记者第一时间的发飙腔调,像叫醒闹钟似的,激活了胡戈体内的某种躁郁情绪。 小半年来,唯恐被裁的惶然,靴子落地的打击,奔波求告的无望,得到秋爽与贺律师出手相助、感激之后又浮现的自卑,来跑外卖后、被困在时间里的极度紧张与疲累,准备咬牙创业、却难免担心前路更坎坷的犹豫,在此时此境,通通找到了一个发泄出口! 秋书记说,眼前这个美女,通过无耻的手段,偷盗老实人呕心沥血的工作成果,同时还心安理得地背着情夫受贿得来的奢侈品包。 胡戈相信秋爽不会说谎。 这个世界怎么了?!男盗女娼的玩意儿,过着有滋有味的人上人的日子,而我们这样手不停、脚不停的本份骡马,却整天在尘埃里艰难度日。 胡戈不恨那些生来就在罗马的人,但对那些本也是底层、却要踩着其他牛马爬上云端的垃圾人,他需要一次强烈的输出,来排解自己压抑已久的怒火。 哪怕一次! 胡戈被突然现形的另一个自己引导着,演艺天赋爆发。 他借着黄记者那个全是油腻鸭汤的骡牌手袋已经滑倒她前臂的机会,顺势拉过包包,紧紧捏在手里,一面用袖子擦,一面大声道歉。 “对不起小姐,我给你擦,擦干净。对不起对不起!” 黄记者头一回碰到这种颠覆自己优雅体面状态的倒霉事,一时竟没有去夺回手袋的反应。 但她这般对出卖自己和盗窃别人都无羞耻心得人,媚上必与欺下同时存在于行事风格中。因而,她又怎会在面对底层人群时,能控制住怒火? 黄记者柳眉倒竖,瞪着胡戈:“对不起有用吗?你有嘴说对不起,没眼睛看路吗?” 胡戈要的就是她能继续输出这样的表现。 胡戈双手紧紧抓着那只骡牌水桶包。 黄记者手里没有手机,手机一定被放在包里。 时间拖得越久,越有助于秋爽成功。 胡戈于是干脆蹲了下来,仰望着黄记者,不停地讨饶。 光天化日的大中午,周遭最不缺吃瓜群众的时刻,如此戏剧性的场面,怎会没有票房? 刹那间,就有五六七八个同楼的社畜打工人,围过来的同时,不忘掏出手机,开始拍。 “你们拍什么啊!”黄记者更火大了,“拍了放上网胡说八道是吧?这个外卖员撞的我哎,他是底层他就有理了啊?” 胡戈苦着脸道:“小姐,明明你也有错。你一看就是读书人,怎么骂起人来,像泼妇一样呢。我都说了赔你洗衣服洗包的钱。” 黄记者被“泼妇”二字彻底激怒了,指着胡戈:“你这个样子像赔得起的人吗?这个包上一个黄铜配件,你都赔不起!” …… 报业大楼外,洋气靓丽又凌厉凶狠的职场精英女,和一看就叠满底层buff的中年男,成为诸多手机镜头的焦点。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某机关大楼里,稽\\查二处处长余大文的手机,也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但因为打的是余大文的工作手机,他不敢默认是诈骗或者银行贷款电话而拒接。 “喂,哪位?” “是我呀,黄蕾,你快通过我的微信小号,我和你细说。” 电话那头的黄蕾讲完这一句,便挂了手机。 余大文狐疑地打开微信,果然有个添加请求。 头像正是孙法务在“锦绣东方”各门店涉嫌假冒商标的服饰全线下架后,送给余大文的骡牌油画图案手袋。 当时,手袋里还有整齐包好的2完块现金。 余大文把现金交给老婆,把手袋送给情人黄蕾。 他虽昧着良心帮骡牌整国内的品牌,但其实对这法国奢牌的文化底蕴、当季看点等,一窍不通,还觉着那花里胡哨的水桶包,像星巴克店里一百来块的环保袋似的,有点委屈了自己的小情人。 没想到黄蕾高兴得很,告诉他这个手袋在巴黎得卖相当于三万人民币,代购的劳务费都要2000块一单了,还未必能排上队买到。 现下,认出手袋的余大文,通过了添加请求。 账号名是拼音的“huang lei”,朋友圈设置为显示最近一个月的内容。 余大文飞快地刷了一下,看到六七条朋友圈,有高级西餐厅的菜式照片,有咖啡杯和油画手袋的合影。 最近的一个朋友圈,发布于两天前,是报业大楼下,金黄的银杏叶摆成一个心型的圈。 配文:君生我未生,我生君未老,春水春池满,愿结同心好。 私信的提示音响了,是一段文字:我在总编这里,没法再语音通话了。你们局是不是来中央巡\\视\\组了?好像有人举报,你给我稿子的事,总编在问我,我怎么说?” 余大文大吃一惊。 的确有巡\\视\\组这回事,而且一进局里就按规定,在进大门的宣传栏张贴公告,鼓励大家反映问题。 但余大文没有立刻回应黄蕾,而是退出对话。 他匆匆又扒了几口饭,起身走出食堂,拨通了黄蕾的工作手机号码。 二人都加了对方的工作微信号,但对话记录只有最早还没勾搭上时,清汤寡水的几句。 苟且到一块后,余大文都是直接打黄蕾的手机说事,不会在微信里留下暧昧文字记录。 但此刻,黄蕾没接手机。 很快,她小号的私信又发来一段:说了接不了电话。总编问我写稿采访过谁,咋办?咱俩快统一口径。 余大文终于还是回了句:业务勤奋,日常关注执\\法部门动态,采访过我。 他这个官场混了十七八年的人,很快理清思路:巡视组既然能找到黄蕾,肯定就已经从举报者口中听到过他余大文的名字了,做完外围调查后,必要叫他过去谈话。 那还不如让黄蕾从公事公办的角度,主动先提到他余大文。 黄蕾回了一个“ok”,却又开始输入第二段:倒霉,包包被外卖员弄脏了,小店洗不了。柜姐说查不到购买记录,不保养,你能让骡牌的人拿回去洗不?” 余大文已经开始酝酿与巡视组见面时应该怎么措辞了,哪有心思管洗包这种小事,敷衍着打了四个字“回头再说”,就退出了微信。 …… 秋爽站在一楼的小卖部边上。 机关大楼的格局,食堂在中庭的一边,中庭的另一边,从一楼到二楼,是商场楼梯似的格局,所以秋爽自始至终,都能看到余大文的主要举动。 刚才能看清,现在也是。 秋爽望着余大文急匆匆地进了电梯,而不是像往常那样,在吃完午饭后,先在局里的小花园散散步、消消食。 很显然,他不可能一丝不慌,估计先回自己的办公室定定神,也有可能继续给黄蕾打电话问后续,于是很快发现自己被设了圈套。 但无所谓,那时候已经晚了。 秋爽在自己刚才冒充黄蕾的小号里,把和余大文的所有对话,转发给自己的主号,并同时截屏成图片保存。 做完这些动作后,她拨通了胡戈的手机。 胡戈很快接起,秋爽听到那边依然嘈杂,有女人尖着嗓子在叫嚷删视频啥的。 秋爽简短说道:“我这里成了。你那儿怎么样?是黄记者在发飙吗?” 胡戈回了句“你不用管,放心忙你的去”,就挂了手机。 …… 监察室中,巡\\视组组长正在听组员们汇报这一周收到的匿名信内容。 此前开民\\主生活会的时候,巡\\视组按着名单一个个地点名处长和科长们发言,一人发言,几十个眼睛盯着,用脚趾头想想也晓得,谁会真的当面揭上级或者同级的短? 有个老处长,实在憋不出批评建议,只好说:“人无完人,咱们领导还是有不足之处的,这个不足之处就是,平时工作太拼命,不够爱惜自己的身体,希望领导下次改进。” 会上问不出个屁来,完全在意料之中,反正还有武则天她老人家留下的法宝,“匦函”,也就是匿名举报制度。 果然,这几天,通过顺丰快递的方式,投过来不少反映对外执法不文明和局内处置不公的信件。 但组长没有想到,会有处长级别的干部,在这个午后,光明正大地敲开监察室的门,当面要求反映情况。 秋爽走进来,在组长对面坐下。 组长面上和蔼又平静,心里的兴奋,却不比带来的两个年轻助手少。 巡\\视组,是好比明代巡按御史的职责,来到地方上,不查出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怎么回京交差? 而逼得一个处级干部来实名告状的,不会是小事,能不叫人精神一振嘛。 “秋处,你尽可畅所欲言,组织对你这样啄木鸟式的干部,向来示若瑰宝,一定会保护好的。” 秋爽淡淡道:“我没有顾虑,决定说实话的干部,不会有顾虑的。” 随后,她把手中文件袋里的材料,一一摊在桌上。 “锦绣东方”前设计师凌虹的申诉信,本局科长李芳芳的申诉信,李芳芳依照正常流程上传到局oa系统签批的调查报告照片,报社记者黄蕾洗稿后抢先发布的头版截图,以及秋爽认定这两件事都与本局处长余大文有直接关系的情况报告。 巡\\视组组长边看材料,边听秋爽的说明,大致懂了。 “所以秋处,总结起来就是,首先,你认为余大文同志,在查处骡牌举报锦绣东方商标侵权的案件中,因收受了骡牌的好处,而执法不公,不但作出了一个错误的行\\政\\行为,而且直接导致无辜的设计师因此被侵害了合法权益。其次,你认为余大文同志,还利用自己签批内部文件的便利,擅自将其他同志的工作成果,交给媒体记者据为己有并发稿,严重挫伤了年轻同志的工作热情。” 秋爽点头:“对,一个行为属于违法,一个行为属于违纪,无论违法还是违纪,组织对余大文这样的害群之马,都不能姑息。” 组长盯着五份材料:“但这些材料里,并没有关键的证据,能够证明余大文暗中收受骡牌贿赂,以及与黄姓记者的不正当关系呀。” 秋爽没有马上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偏了偏头,看向正在奋笔疾书的年轻组员,问组长:“那位同志是在写您与我的谈话笔录吗?” “是的。” “那我要求先对这部分笔录签字,组长您和组员也签字,然后扫描上传到你们的系统。完成这个动作,我再提交关键证据。” 组长惊呆了,愣怔后,盯着秋爽:“秋处从前,也参加过巡\\视组?” “嗯,之前被京里借调过,给领导们打打下手。” 组长顿时明白了。 眼前这人,真的是个能吏啊! 估计干过不少岗位,所以对各条线的玄机都很熟悉。 内行都晓得,借调往京中,多数就是去当生产队的骡子使的,上海这么舒服的地方,干部们一般都不愿意去,何况还是个女干部。 组长于是笑了:“你是行家嘛,晓得问询笔录上传到我们系统里后,不能撤回,所以你要先把你的申诉主要内容,固定下来,留痕,你生怕我这儿,也不靠谱?” 秋爽坦诚地与组长目光碰触:“是的领导,我不想再吃闷亏。” 组长没有犹豫地从下属手里拿过笔录,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划拉到秋爽面前:“你核对签字后,我们现在就扫描上传。” 整个过程并不费时,组长甚至允许秋爽看着他操作。 完事后,秋爽打开手机:“接下来,是我要提供的关键证据,有余大文和黄姓记者举止出格的照片,还有对话记录。根据对话记录,只要简单的推理能力,就可以认定,余大文有收受骡牌好处、盗取下级文章这两个行为。” 组员指导秋爽扫描上传文件后,很快就把这些证据也打印出来,摆到组长跟前。 组长看懂了,但盯着秋爽问:“照片是你拍的?” “嗯,我偷拍的。” “对话你是怎么搞到的?” “我用ai模仿黄姓记者的声音,骗余大文加了我假冒黄记者的微信小号,套他的话。” 最年轻的那个组员闻言,脸上没藏住,一副“我靠还有这种操作”的神情。 组长毕竟江湖老辣,心里再是掠过一串儿“这干部真挺做得出来”的弹幕,面上仍是无波无澜的平和。 “秋处啊,你和这位余处,是不是还有很深的个人过节?” “没有其他个人恩怨。我对他这样用损招,纯粹因为,不允许自己,在知道有不公的存在、并且可以揭露这种不公时,依然沉默。” 组长垂眸,似乎在咂摸秋爽的话,少顷才开口道:“行,你反映的情况,我们巡\\视组非常重视。你先回去忙手里的工作,我们会尽快找相关当事人来问询。如果情况属实,组织一定会有说法。” 秋爽站起来道谢,告辞离去。 组长看着两个组员,终于感慨道:“是个人才,不过,可惜了。” 一个组员没悟到领导的意思,不懂就问:“可惜,是啥意思啊?” 组长轻叹一声,指点道:“你们看她做事的章法,就不是个蠢的。可是,她明知自己正是上升期,还要这样鱼死网破地搞,我看,她多半,已经不想留在体制内了。” 第七十五章 再见,我的前任 午后,余大文刚再次拨打黄蕾手机,这回,小祖宗终于接了。 “啊?什么总编和巡视组?我刚被一个送外卖的搞得一身汤水,那人居然还先打了110,最后只赔了500块。” 余大文脑子嗡地一声。 他赶紧打开微信,翻到那个自称黄蕾“马甲”的账户,没有来冲动地质问一句“你到底是谁”,而是发过去一个问号。 发送成功,表明自己并没有被拉黑。 但对方,也未回应他。 余大文狠狠地骂自己:蠢猪啊你,阴沟里也会翻船。 但骂完后,他立刻告诉自己别乱阵脚。 没有无缘无故的阴谋。 这个躲在假帐号后头的,要么,是自己仕途上的竞争对手,要么,是自己得罪过的人。 前者,目前没有。后者,最有可能的,是稿子被偷的李芳芳,或者锦绣东方的人。 但那么个老实巴交、还在奶孩子的小女人,不像能打的样儿。她的两个上司,罗处和秋爽,事发时也没啥激进表现啊,不是被大领导安抚住了么。至于锦绣东方那边,又怎么会知道稿子的事。 余大文很快止住对仇家本身的猜测,转为对事情后果的分析。 偷自家单位年轻干部的工作成果,去讨好外头的情人,在那些青涩小群众看来,是不厚道。但在真正的宦场高层看来,也就是个茶余饭后的桃色小故事。 说不定,心智成熟的男性同僚们,还会觉得他余大文挺牛的。区区一个处长而已,不过有点小权小钱,竟然搞定了媒体之花,“潘驴邓小闲”必居二三项。 所以,稿子的事儿,不算大事。违纪又怎样?批评教育、罚酒三杯呗。 要命的,是骡牌搞锦绣东方的案子,自己确实真金白银拿了好处的。 系统上下,平时经常摁着干部们看廉政教育片,余大文记得清楚,五千块就够受贿罪的立案标准了。 余大文立刻从工作手机上,找到骡牌孙法务的微信,打字:接一下尾号146的手机,急事。 然后,他换成自己的私人手机,给孙法务拨过去,对方倒是立刻接了。 余大文不废话:“你们和锦绣东方的纠纷,我全然基于自己对我国商标法保护的认知,没有半点私心,更没有收过你们什么好处。” 如此表达,以孙法务那样虽然爱装腔、但不算笨的脑子,就该懂了。 余大文是要他咬死了不存在“整完人、给好处费”的情形。 然而孙法务这回的应答,却让余大文,有雪上加霜的感觉。 “余处,我们这边摊上事儿了。有人用法语给总部写了举报信,说上海总监因为和一个中国本土品牌的老板有个人恩怨,用不光彩且违法的手段,报复锦绣东方。内审刚从巴黎飞过来。” 余大文呆了须臾,怒道:“所以,其实是你老板和人家老板有过节,才搞的这一出?根本不是啥对方抄袭你们、影响你们的销售对吧?你们他妈的,当时为什么不和我交底!” 孙法务赶紧撸顺毛:“余处你放心,现在大家是一条船上。你,是秉公办案。我们上海总监,是努力维护本司合法利益,而且还得到了骡牌大少爷的认可。我们怎么可能口风不紧嘛。” 余大文追问:“对啊,那个法国大少爷不是你们掌门人么?怎么还会发动啥内审?” “呃,余处是这样,其实,我们这个牌子,现在的实际控制人,是大少爷的后妈。那封举报信,写给大少爷的后妈的。” 余大文心里更窝火了。 余大处长,时至今日,仍不会认识到,明明是自己根子烂、好沾钱色,才会东窗事发。 他的认知,依然是,骡牌的华东总监做事不老练,你要公报私仇可以,但你不应该只把东家的傻儿子哄好,而忽略了真正有话语权的继母。 余大文于是恨恨道:“真是乱七八糟。那你们有数就行,别乱说话。” 通话结束后,孙法务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余大文在这个节骨眼,突然来警告大家嘴巴要严,多半是他那边也出问题了。 孙法务思忖少顷,终于联系了自己做刑事案件的律师同学。 “兄弟,是我,孙良。这次妈的,我搞不好要进去。我现在请教你,我们品牌的华东区老板,指令我给执法部门送了2万现金和一个市场价3万的奢侈品包,如果查出来了,我要吃几年官司?” 刑案同学毫不犹豫地告诉他:“你现在赶紧地,直接去监\\察委咬人,把你老板和那个国家工作人员,都交代了。监察委移送到检察院,检方公诉列你为被告人的话,我给你做辩护人。类似案子我办过,你就一口咬定被老板胁迫行贿,加上你的自首情节,我有信心给你作免于刑事处罚的辩护。” 孙法务道:“那如果我不主动出卖他们呢?判多久?” “你怕在业内的名气臭了、找不到下家了对吗?你如果现在不去主动咬人,最好结果就是定个胁从犯,再轻也得判上几个月的拘役吧。关键是,在法律这一行,受过刑事处罚的,自己单干做律师都不行了。” “懂了兄弟。” 孙法务挂了手机。 他已经作好了决定。 …… 三天后的上午,罗处敲开了秋爽办公室的门。 “你那天中午,去巡视组反映什么情况?是不是小李的事?” 面对学长的开门见山,秋爽平静地反问:“领导看监控看到的吗?” 罗处满脸写着“窝火”两个字:“秋爽,我他妈,我他妈上个月就不该相信你的话。你其实那时候就锁定了怀疑对象的,是不是?你连我都骗。秋爽,我和你搭档几年,有没有对不起你过?咱的大领导,有没有对不起你过?你这样闹,会让上海局成为全系统的笑话,你知道不?” “罗处,如果拍板的人,能早一点妥善解决不公平的问题,我们局,是不会成为笑话的。” “又来了,你以为你正义感爆棚对吧?我看你就是轴,轴到幼稚!” 秋爽盯着学长:“我幼不幼稚,现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有人还可能会进去。巡\\视组的原则是,只查不办。查到的线索,必须移交。小李的事,应该会移交总舵的纪\\委。而我反映的另一个更重要的情况,他们得移交监\\察委。” 罗处目光一凝。 什么意思?移交监\\察委的,那可是构成职务犯罪了。 他刚要问“是谁、啥事”,忽然听到走廊里一阵骚动。 “秋爽!你个老处女,没男人要你,你就心理变态了是吧?老子什么时候惹过你了?你要这样诬告老子!” 门被“哐”地撞开,余大文冲向秋爽。 罗处下意识反应,上去阻挡,不料秋爽反而一把将他撸开,瞪着余大文:“只有你长了拳头么?被你欺负过的人,我就不能替她们反击了么?” 余大文气得脸变形,终究被秋爽的气势震慑住,没有动粗,而是回身对疾步跟进来的监\\察委的人,喊冤:“就是这个女人,她诬陷,你们也应该抓她。” 两位监\\察委来人,今天是公事公办,按照巡\\视组移交的涉及受贿罪的线索,来把余大文带走,进入留置程序,继续取证后,再交给检察机关,决定是否批捕。 其中一人上来扣住余大文的肩膀,淡淡道:“诽谤不诽谤的,找公\\安,不归我们管。你现在跟我们去委里,接受调查。其他不要吵了,吵也没用。给自己留点体面。” 余大文被押出去后,罗处走到门口,映入眼帘的,是各处吃瓜群众看热闹的场景。 罗处回过头,望着秋爽:“大伙儿都知道是你了。” 秋爽笑笑:“下次碰到对我执法的时候,文明一点哈。” “什么意思?什么叫对你执法?” “你进来之前,我刚写好辞职报告。我可能去做个小买卖人,说不定,哪天就成了你的执法对象。” …… 一周后,李芳芳特意戴上秋爽送的红宝石项链、走进餐厅坐下时,仍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坐在自己对面的秋处,好像不是在点菜,而是仍在耐心地给她讲解,稿子应该怎么修改。 秋爽点完菜后,对李芳芳道:“分手饭,今天咱俩先吃一顿。后天,我再把全处的小朋友就叫上。嗳,你眼圈红什么?我又不是得了绝症快死了,才不做你们的处长的。” 李芳芳揉揉眼角:“秋处,你能不能不辞职?我现在,好后悔那天晚上在我家,对你说,我一定要讨个说法。我也有点后悔,写那份申诉书。” “你以为我辞职,是因为你这件事,受到了压力?” “秋处,我的认知水平来看,是这样,”李芳芳坦率道,“但这种后悔,我只能当面与你说。别人理解不了,还会觉得我是个绿茶,让上司为自己出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秋爽给李芳芳倒上温热的核桃汁,再开口时,语气柔和,语义却坚决:“芳芳,夏虫不可语冰,你不必把宝贵的时间,花在琢磨乌合之众的脑回路这件事上。你,自己经历了一桩不公平的事,不肯罢休,非要维权,没有错。我,见到了这桩事,嗯还有锦绣东方的事,我有能力出手就出手,我更没有错。至于辞职,这两件事,连导火索,都谈不上。” 李芳芳往前凑了凑:“那,那秋处你辞职的原因是啥?你马上就要升正处了。你工作能力这么强……” “我不喜欢这个工作了。” “啊?” 李芳芳语噎。 就,就这个理由? 这可是上海的正局级单位的正处级职位啊! 如今多少人,能成为体制内的一个小小科员,都会欢呼雀跃到奔走相告、四处分享攻略。 秋爽嘴角划过浅淡的笑意。 “芳芳,怎么说呢,这种感觉,或许就像,要和一个各方面看起来都很优秀的丈夫离婚,外人也会不解。可只有当事人,清楚地知道,必须离。因为没有爱了,一点点都没有了,过不下去了。” “秋处,工作,难道和谈恋爱或者结婚一样吗?” “对我来讲,原理是差不多的,都需要感情。我这个人,没感情,就没劲头了。那我就像身边那些毅然离开所谓的高价值丈夫的姐妹们一样,一定要辞职。我不会为了一个稳定的饭碗,每天行尸走肉一样打卡上班、处理公务。 至于对组织的培养有没有愧疚,我百分百,没有。十几年来,我承担自己的职责,使用手中的权力,做的每一件大事小事,都经得起翻出来质检。我对得起纳\\税人,对得起把权\\力交给我们的人。而我现在,并不是执行任务中的军人,不是临阵脱逃,是依照法定流程辞职,我作为公民,有选择要或者不要这份工作的权利。所以,我走得心安理得。” 李芳芳听懂了,又似乎为自己尚不能与秋爽产生思维共振,而有些落寞。 “秋处,我,还不想走,我觉得,我对这份工作,还有激情。” “我看出来了,从你月子里都非要起来完善调研报告,就看出来了。那你就继续好好干。有一点哈,必须学我,做个好人,不要最后变成余大文那种你最讨厌的样子。” 李芳芳咧嘴笑了。 秋爽却忽然有点想哭。 十几年啊,对这个单位,怎么会真的说没感情就没感情,就形同陌路了呢? 决绝,是真实的,伤感,也是真实的。 好在,总有李芳芳这样的年轻优质的血液,充实进来。 这也是为什么,秋爽在走前,坚持要为李芳芳伸张公道。自己爱过的地方,总是希望它尽可能保持月明风清的。 上菜了,秋爽赶紧招呼李芳芳吃,自己也兜了一大勺金黄油亮的蟹粉豆腐,拌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用大快朵颐的姿态,掩盖自己的伤感。 李芳芳不再纠结秋爽的辞职与自己有关,情绪一下子亮堂起来,像妹妹探问将要远行的大姐一样,对秋爽道:“秋处,那你辞职后,是换一个有老板的工作呢?还是自己创业做老板?” “我,和别人合伙,我们俩都是老板。” 第七十六章 绿茶的功力 冬至翌日,太阳总算冒出点热气的午后,辛西娅约夏茉在武康路附近的咖啡馆小聚。 今年夏天,从夏氏集团回到红松资本继续做高管的王思东,主动联系了辛西娅,说是看中她优秀的学历背景和出色的沟通组织能力,要招她做助理,协助自己去开拓大黄山地区的康养地产市场。 辛西娅喜出望外,二话不说就答应离开上海,常驻安徽干事业。 小半年来,辛西娅还真的一头扎进位于安庆的红松康养地产子公司里,中秋国庆都不休息。 几天前,红松太子爷周瑾到新公司“视察”,当着王思东的面,主动对辛西娅道:“我记得,你说你爸爸,去年走了。冬至大如年,红松给你放几天假,你回上海陪妈妈去扫扫墓。” 辛西娅没想到,自己当初在太平湖慈善仪式后,于闲聊中淡淡流露的惹怜信息,周公子竟然记住了。 辛小姐的内心,犹如吃了蜜。 今早,辛西娅打开朋友圈,看到夏茉发了从自家江景房看陆家嘴三件套的照片,立刻约她喝个下午茶。 辛西娅像过去一样,提前抵达,占到窗边视野舒服、光线明亮的位子。 她拍好菜单发给夏茉,再按照大小姐的要求,点好咖啡与甜品。 饮食上桌的时间,差不多卡着夏茉进门的点儿,细节周至。 辛西娅明白,自己如今虽然成了红松高管王思东的助理,但在夏氏集团女继承人面前,还是得老老实实地继续做好“丫鬟型”闺蜜,或者说,“闺蜜型”的丫鬟。 摸进了这个阶层的圈子后,更要保持伏低做小的态度。 毕竟,去给夏鹏程或者王思东那样“贾政”、“贾琏”式的人物,做个二婚的填房或者红颜知己型的外室,不是她辛西娅的志向所在。 辛西娅的目标很明确,要征服红松的太子爷,周瑾。 保鲜与夏茉的“亲密”度,就像勤勤恳恳地跟着王思东打天下一样,是给自己创造不停接近周瑾的机会。 高高兴兴走进咖啡馆坐下的夏茉,哪里知道对面的闺蜜,心中是这样一副算盘。 赤子之心的富家大小姐,甚至还为这两个月因忙于事业而疏忽了对辛西娅的关心,感到歉疚。 “小娅,不好意思,最近忙疯了。其实太平湖到你那里,开车也就四个小时,我都没空去看看你的新地方。” 辛西娅把热气腾腾的橙皮拿铁端到夏茉面前,柔声细语道:“忙是好事呀,茉茉你可太厉害了,我掐指一算,不出三年,你的酒店,就能做到黄山野奢酒店的顶流,不输雪区那个松赞的品牌。” 夏茉不掩饰自信与憧憬,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了一番自己对家族产业的发展设想。 兴致勃勃地说了二十分钟,才想起太自我为中心了些,遂话锋一转,问辛西娅:“我看你好几个月都不发一个朋友圈,怎么样,进红松后,各方面顺利吗?” 辛西娅道:“康养地产公司算筹备阶段,牌照还没拿,所以公司让我们也低调一点,陪着高管们出差看地啥的,都不要发朋友圈。回头红松会有官宣的公号文章,我们这些员工,再统一转发。” “哦,规矩还挺多,也有道理,”夏茉想了想,又直言问道,“那,王思东这人咋样?对你地道不?关键是,他没有电视里演的那种,坏上司的举动吧?” 夏茉本意是要向辛西娅表达,自己知道王思东人品不咋滴,有点担心好朋友遇到职场性\\骚\\扰之类的情形。 但辛西娅听来,却很不是滋味。 怎么,你大小姐眼里,我因为不像你这样,有亿万富翁的老爹和未婚夫撑腰,就会在职场上成为上司的猎物? 夏茉你可真有意思,我对你说的,都是夸奖你搞事业搞得成功。再看看你对我说些什么?没有半句和我工作能力有关的,直接默认我是个会被男高管玩\\弄的傻叉。 辛西娅生生地摁下忿忿,口吻温和地否认:“没有没有,王总就是脾气急一些,然后喜欢看员工们加班。呵呵,估计在他眼里,我哪里是女人,最多就是生产队的驴,他对驴子,能有啥非分之想啊,驴子好好拉磨就行了。” 夏茉点头:“那就好。我和周瑾也说了几次,必须让王思东晓得,你不是只给我们夏氏做过一回供应商那么简单,你是我夏茉处了多年的朋友。他要是敢把你当软柿子捏,你就直接告诉周瑾。” 辛西娅笑着应声“好”,心里有了新的计较——大小姐提醒我了,后头倒是可以找各种机会,向周公子诉诉苦啥的。 两个女孩,一个真情,一个假意,又聊了快半小时,夏茉的手机响了。 “喂,梁峰,你到上海啦?这样,你就在虹桥高铁站,坐10号线,坐到豫园站下车,沿着人民路往外滩方向走三四百米,就是我给你订的酒店,花间堂。你先入住,我回头去找你。” 夏茉挂了电话,辛西娅语气闲闲道:“梁峰……是不是黄山救过你的那个小伙子?太平湖慈善仪式,你还让我,把他操作成救场的主持。” “对,就是他。他在做有声赛道,我们度假村要与他合作,我就请他到上海来看看豫园的有声书店。另外还有个朋友,刚进养老服务的赛道创业,也要和他面谈,拜托他在村里试着招人。” 辛西娅心里琢磨:果然你和那凤凰男,还勾着呢,而且听起来,越来越有戏似的。行,这些信息,都算优质食材,总有一天,做成大餐,端到你的周哥哥跟前。 辛西娅作势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提议道:“那你快去和他碰头吧,人家是你救命恩人,可不是普通的乙方,你晚上带他去看看豫园灯会吧,听说今年的圣诞新年灯会,很好看。” “要买票预约进园吗?流程麻烦不?” “哎我知道你最搞不来这个,”辛西娅拿过自己的手机,“我帮你买票,买今晚还是明晚?” “就今晚吧。” “你和他的身份证给我。” 夏茉问来梁峰的身份证号码,连同自己的,一同发给辛西娅。 辛西娅捣鼓了不到两分钟:“好了,搞定了。你微信收一下二维码截屏。” 夏茉赞道:“神速啊,不愧是你!” 三小时后的晚上七点多,“不愧是你”的辛西娅,出现在豫园的入口处,拨通了夏茉的手机。 “喂,茉茉,你们进去看灯了吗?请我吃饭的老同学,被老板扣着加班,放我鸽子了。我也逛到豫园来了。我来找你们呗?好的,九曲桥,你们别动哈,我过来。” 不多时,辛西娅在九曲桥,与夏、梁二人会合。 “梁峰,这是辛小姐,我好朋友,也是五一慈善仪式的总策划,你见过,还有印象不?” “记得,”梁峰打招呼,“辛小姐你好。” 辛西娅一脸纯澈又开朗的笑容,热情地运筹帷幄:“八点有光影秀,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地方,看起来特别清楚。” 在辛西娅的带领下,三人来到了视野绝佳处,正逢灯光秀开场。 辛西娅先给夏茉拍了几张单人照,又给自己和她来几张自拍,再仿佛好客的主人般,对梁峰道:“梁先生,大帅哥,来,我也给你拍。” 夏茉也起哄:“哇,快快,快去拍,现在的光影好美。” 梁峰自从七夕那次被爷爷鼓舞后,小半年来,一直保持着与夏茉高频率的互动,虽然仍在普通社交的分寸内,连暗示性的表白都还没有勇气作出,但梁峰已然觉得很满足了。 本来,今晚能和夏大小姐游园看灯,他更是暗暗欢喜得,直把圣诞作元夕,起码默念了四五首讲上元节灯会里男女定情的宋词。 不料半途杀出个辛小姐。 但人家辛小姐,既然是夏茉的闺蜜,自然晓得大小姐有个豪门公子未婚夫的吧?人家又怎会想到,来做了讨嫌的灯泡呢? 唉,别说辛小姐了,就是夏茉,也不知道他梁峰的心事。 梁峰于是仍对辛西娅的热情,予以礼貌的回应,大大方方地上前,由她指挥自己拍旅游纪念照。 辛西娅很快又语气自然地张罗道:“茉茉,来,你站到梁先生的右边,我给你和救命恩人来个合影。” “好啊!” 夏茉心无芥蒂,像个兔子一样蹦过去,先和梁峰并排,刚要举起剪刀手时,忽然醒悟道:“不行不行,我脸大,他脸小,我得站到他后面一点。” 她说着,往梁峰右肩藏了半个身子,斜斜地探出脑袋,问辛西娅:“这样我的脸是不是比帅哥小了?” “我的妈,真是一生拍照都要显脸小的中国女人,”辛西娅揶揄着,调整手机机位,又笑道:“梁先生你耐心点哈,我们女人拍照就是这么麻烦的。” 梁峰心道:我一点都不嫌麻烦,你最好别动作太利索。 羽绒服鼓鼓囊囊的夏茉,与他,已经不只方才看灯时的近在咫尺,而是完全的零距离。 梁峰想起了黄山松树上,命悬一线的时刻,二人也是这样。 还好是在晚上,不然,他一定一定,会被发现,脸红了。 都说女人眼尖,有时候,他真希望,夏大小姐,不光嘴利牙尖,眼神也能发挥女人的正常水平,快些发现,自己看她的眼神,早就和当初,不一样了。 “好了摄影师下线。”辛西娅终于满意地宣布。 “哎妈累死我了,”夏茉假意抱怨一句,兴致盎然地对二人道,“走,为了弥补大家的体力亏空,我请你们去喝那个网红黑糖桂圆红枣热奶茶。” 少顷,捧上奶茶烘过手的辛西娅,尽职地修完图,把照片共享给夏茉和梁峰。 “哇塞,真的是拍出了我们的人生照片哎!”夏茉划拉着手机屏幕赞美。 又认真对梁峰道:“我跟你说,你就是太不会营销了。你像我一样搞个小金书账号嘛,平时把录音工作照和这样的生活场景照,都发一发,你这个拽拽的直男颜值,很吸粉的。你知道吗,多少有声主播,声音听了让人想怀孕,一露脸,让人想孕吐。” 梁峰嗔道:“大小姐,你说话伤人的毛病,又来了。” “okok,我改,一定改。” 辛西娅默默地走开一段,举起手机,对着仿古建筑间的各色彩灯继续搞美图创作。 此刻,创作的重点是,在被虚化的焦外,能隐隐看到,夏茉和梁峰凑得很近在聊天。 尽兴的豫园夜游结束后,辛西娅回到家里,精心挑选了九张照片。 有自己和夏茉的合影,有灯火璀璨的园景,有自己举着网红奶茶的自拍。 当然,有两张关键的,不会缺失。 在朋友圈照片九宫格的第八张和第九张,辛西娅放了梁峰与夏茉的清晰合影,以及他俩在彩灯焦点之外的模糊影子。 辛西娅“凌迟”了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夹入自己的“私货”。 照片的文案于是变成:玉壶光转,佳人心动。笑语盈盈暗香去,闲看流光无穷。 这狗尾掺貂的话,朋友圈里的寻常联系人,不会往心里去,只当一种显得自己有半桶文化的发帖风格而已。 灯会的照片,也并不突兀,一次打卡的纪念帖而已,何况辛西娅放的拍彩灯和吃食的照片,比有人的照片数量多。 果然,夏茉都很快来点了个赞,还留言:我土了,第一次知道,豫园灯会这么好看,我觉得在黄山度假村,也可以复刻类似的。 辛西娅赶紧回复她:对啊,黄山不是也有非遗彩灯吗?交给梁峰去办。 令她欣喜的是,没多久,周瑾也来点了个赞。 辛西娅赶紧挑出一张把夏茉拍得最好看的照片,私信给周瑾。 她简短地打了一行字:快看我们茉茉,美吧? 周瑾只回了一个字:美。 隔几秒,才又来了一句:你们玩得很开心嘛。 辛西娅回:哈哈是的。 周瑾发了个竖起大拇指的表情,就没再说话了。 第七十七章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早上八点,秋爽踏进早餐店的时候,胡戈已经到了。 “不晓得你喜欢吃啥,我就点了上海人的老三篇:油条,糍饭团,豆腐花。” 胡戈把盆盆碗碗的,在二人面前排布开。 男人的动作挺麻利,却无半分带着距离感的殷勤客套,好像对面的女人,已经是自己相处既久的伙伴。 生活有时候,真奇妙。 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在这小半年里,因为一连串的契机,从吵架对峙,到你帮我仗义执言,我助你一臂之力,就这么慢慢地,没了生分感,亲近起来。 不过,半个多月前,秋爽说了余大文落网后的第二句话,是“我已经辞职,和你一起干”时,胡戈还是大吃一惊,骑着送外卖的电瓶车,差点撞树。 太难以置信了,一个体制内的处长,放弃前景光明的仕途,来做伺候老人的活儿? 胡戈的第一反应是,秋爽被打击报复了? 即使秋爽把和李芳芳说的话,又与胡戈说了一遍,他还是将信将疑。 直到当天晚上,二人碰头吃饭,秋爽直接亮出自己考出的国家卫健委版本《医疗护理员培训证书》,又发给胡戈四五个包括小微企业工商注册流程、办公场所租赁与人员招聘计划、上门助浴服务细节表等文件,胡戈这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卫健委的证书,每月有两次网考,内容不难,秋爽这样的文化水平,稍作准备就可以拿下。 但胡戈好歹此前也是在大型企业做了十几年需要脑力的岗位,怎么会看不出,秋爽准备的那些文件,多有含金量。 秋爽不卖关子,直接告诉胡戈,工商登记、拿各种许可证,本就是自己熟悉的业务领域,人员吸纳和服务流程两块,自己通过熟人问熟人的方式,辗转找到了正规养老院的负责人,登门拜访、参观,关于老人健康护理、心理沟通、服务监控等方面的细节,就是从养老机构调研学来的。 在上海从基层科员扎扎实实做到处级干部、又去黄山打过天下的人,做事的理念和章法,就是不一样。 胡戈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一般,欢喜地表态:我出去干业务就好,决策的事情,全交给秋处你来。 秋爽于是开始讲股权比例。 按照秋爽的方案,胡戈从因裁员获得的赔偿金里,拿出10万,剩下的20万留给外婆和爸爸作为日常医疗费用。 秋爽出40万。 这是资金股份,股本50万。 同时,二人又都属于出资且出力的股东,胡戈负责前端的上门服务团队,秋爽负责运营决策、市场推广、人力资源等,故而还要核定“人力股份”的比例。 人力股份,是通过“年薪法”来算的。 目前初创阶段,两人的年薪暂定为:秋爽20万,胡戈15万。所以人力股本是35万。 资金股本的价值占六成,人力股本的价值占四成。 所以,秋爽的最终股份是:(40\/50)*60%+(20\/35)*40%=70.9%。 胡戈的最终股份是:(10\/50)*60%+(15\/35)*40%=29.1%。 胡戈已经听晕了。 反正秋爽说啥都是对的。 胡戈内心戏是:一个这么能干的女人,光明磊落地告诉你,自己愿意出大头的钱,一来因为觉得你胡戈肯吃苦又老实,二来因为确实看好这条赛道,出钱后还亲自参与运营,你一个大男人,还有啥好唧唧歪歪的。 二人于是加快了创业节奏。 由于业务特色与机构型养老、集中型养老大相径庭,公司的场地与硬件投入不需要很多,四五十平米的办公室就够了。 今年的经济形势下,杨浦、宝山、老普陀、浦东内环外等区的小面积商用房,空出来不少,租金也显着下降,两人很快就花8万的年租金,敲定了门店。 验资、注册登记等,交给代理公司去办,接下来两人要亲历亲为的,就是招人和拓客。 上门助浴,是打开市场、积累客户的先期业务,但这一项业务,肯定不够。 后续还要增加短期替工、营养餐烹饪、就医陪护、定期安全监测等服务项目。 所以,这一阵,两人像打游戏开地图似的,每天到了目标地区后,先利用一起吃早饭的时间,来半小时的头脑风暴,然后一家家地去跑街道社区,商推自家的服务项目,同时获得反馈建议,加入招聘人员的面试要求中去。 今天,是他们完成首批列表中最后三个社区的日子,然后无缝对接与梁峰面谈,和他沟通在黄山沟村招聘护理员的要求。 上午的工作,跑得很顺利,二人在十一点半左右,回到挂着“孝馨助老中心”牌子的门店。 夏茉和梁峰,从不远处的咖啡馆走过来。 秋爽让胡戈先招呼他们进屋坐,自己去附近的麦当劳买午餐。 夏茉和梁峰在沙发上坐下,胡戈刚和梁峰问了几句他爷爷身体可好,外头就冲进来一对老夫妻。 “你是不是姓胡?”老先生怒目金刚似地,瞪着胡戈问。 胡戈点头:“爷叔,阿姨,您二位找我,啥事体?” 老先生偏头对妻子说了句“看年纪就是他、不是沙发上那个小的”,继续喝问:“你是我们上海哪个大学毕业的?” 胡戈莫名其妙。 但他虽觉得来者不善,想着对方毕竟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家,遂仍和和气气地回应:“我在外地读的大学。” “哎唷,老秋,我就晓得,女儿在骗我们!” 老先生身边,头发烫得像裱花奶油蛋糕一样的老阿姨,痛心地发出哀叹。 老秋…… 胡戈再细看一眼老先生的五官,顿时反应过来:“叔叔阿姨,你们是秋爽的爸爸妈妈吧?” 在秋爽的强势要求下,胡戈已经用这段时间,把称呼从“秋处”改成了“秋爽”。 秋爸一听更火了,又上前几步,对着胡戈一通怼脸输出:“我女儿在单位里,就连局长也是叫她‘秋处’的你知道吧?你是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啊,让她辞职和你开保姆介绍所!嗯?她一个上海交大毕业的研究生,搞到这副田地,哎唷,哎唷……” 老先生说得太激动,怒火堵了喉管一般,一时无法继续训人,只能抬起右手,在空气里乱晃。 秋妈替代了队友,语气没有秋爸那么冲,但也透着森然:“听你上海话蛮标准的,你家里也是上海的啊?” “我……我是知青子女。” “你是怎么骗到我们秋爽的?” “阿姨,什,什么叫‘骗’到?” “不靠花言巧语,她会昏头成这样啊?我看你长得也很一般,不像杀猪盘的样子嘛。” 这话实在是,伤害性不小,侮辱性还极强。 胡戈努力管着自己的表情,沙发上的夏茉和梁峰,则已经从呆愣中醒过来,赶紧起身,几乎异口同声道:“老人家你们来坐。” 恰在此际,秋爽提溜着大包小包的麦当劳走进来,一见到眼前情形,脸色唰地就变了。 “爸爸,姆妈,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秋爸盯着女儿,冷笑道:“你忘了你爸爸老本行是什么啦?我跟你说,做财务的人,脑子里有定时闹钟的。12月底,你们单位应该发元旦大礼包了,结果你根本没有东西拿回来。这是第一,第二,我是每隔几天就要刷你们单位的公号的,结果这次你们参加市里汇演的女职工合唱团里,居然没有你的照片,以前你明明是合唱团骨干。我越想越不对,跑到你们的外网一看,机构公示的处长里,已经找不到你的名字了。我跟你姆妈讲,肯定出事了。” 秋妈抢过话头:“今天我们亲自跑到你单位问,真是五雷轰顶。好在你爸爸还有最后几分冷静,找到你们处室的小同志问,有一个说,你朋友圈里推广什么给老人当保姆的服务,还发了地址。秋爽,你最近是有多少朋友圈屏蔽我和你爸爸了?还有,还有这个胡什么的,你跟我们讲,他是你男同学,那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被他骗着,想辞职做生意啦?秋爽,你脑子扔到黄浦江里去了啊?” 秋爽被爸妈机关枪似的话一通乱轰,再瞥到胡戈又尴尬、又竭力压着愠怒的表情,猜到自己进来前,他或许已经领受过很难听的话了。 秋爽把麦当劳往桌上一放,脸沉下来,抱着胳膊对父母道:“第一,辞职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去黄山挂职两年,我习惯了做事决策权自由一点的日子,所以回上海后认真想了几个月,还是决定出来创业,你们不要对着人家体体面面的胡先生,一口一个‘骗’,要发火冲我来,迁怒我的股东做啥啦,欺负人家修养好不会还嘴啊?第二,虽然给老人当保姆也是正经职业,没什么被人看不起的,但是我和胡先生开的公司,不是单纯的保姆介绍所,是多种项目的上门养老、护老服务,国家宣传力度很大的‘银发经济’,你们一天到晚刷短视频,也可以去搜搜。第三,我没有马上和你们讲辞职的事,是想公司走上正轨后,再和你们说,免得你们担心,这是父母子女只见的沟通问题,我们回家说。现在是上班时间,你们不要影响我和胡先生的工作,我给你们叫滴滴回家。” 秋爽这番话,秋爸秋妈听下来,无法反驳,于是更生气了。 “老太婆,侬听听,我们女儿厉害啊,处长的官儿不要了,对自己爷娘讲话,倒还像领导训下级一样。真是作孽啊。” 正是双方都下不来台之际,夏茉在一旁开口了。 “叔叔,阿姨,冒昧多句嘴噢,秋总和胡总,真的是又有情怀,又很能干的。我朋友那么大的老板,对他们都佩服得不得了,不然也不会把他们介绍给我来用。” 秋爸秋妈扭头看向夏茉。 到底也是大城市里蛮不错的单位退休下来的,夫妇二人眼力不弱,稍一打量夏茉的面相气质和衣着鞋包,再结合她的话,就估摸出,这是位来头不俗的小姐。 再者,人家只是旁观者,秋爸秋妈再是因为被女儿蒙在鼓里的怒火,冲过来对秋爽和胡戈发飙,也不至于对一个开口就甜甜的姑娘家,横眉冷对。 秋爸于是收了满脸戾色,冲夏茉点个头,问道:“小姐你是他们的客户?” 这话,不就正好落在夏茉临时打出的算盘里嘛。 夏茉的眼睛笑得更弯了:“嗯,我今天是和弟弟过来签包年合同的。” 梁峰方才看过夏茉用微信打字的指令,此际赶紧配合着点头。 秋妈瞅瞅俩人:“姐弟啊?长得不大像嘛,弟弟看起来还老一点。” 须臾间已明白夏茉要助攻自己、帮着化解僵局的秋爽,听到这句,差点绷不住要笑场。 夏茉却泰然自若:“大概因为家里老人从小就更宠我吧,所以我总是欺负我弟弟,他就有点沧桑感。不过,他对老人可孝顺了,照顾我们爷爷照顾得很好的。但是现在我们要去外地做生意,爸妈又定居在国外,所以我们要找能提供全方位上门助老的供应商,看顾老人家。” 秋爸好奇地问:“我女儿他们,刚刚开张,你朋友就签单?” 夏茉道:“对啊,我们做生意的人,看人不要太准,谈半个钟头,就晓得对方会不会捣糨糊、有没有责任心。而且,秋总之前的履历那么硬气,胡总也是大公司干过很长时间的,人的素质在,做哪行都靠谱的。” 做父母的,哪有听了表扬自家孩子的话会不高兴的。 连带着,“胡总是大公司干过的”这句话,也听进耳朵了。 秋爸语气和缓地问夏茉:“包年,多少钱?” “看包含多少项目的,我们家是六七万,”夏茉看看秋爽,演得像真的一样:“我朋友勾选的项目比我们家多吧?他的费用,一年要不要8万?” “嗯,差不多吧。”秋爽答道。 夏茉莞尔:“我看你们这个接单速度,头一年说不定就能发展出三四十家客户。你们用心服务好,我会给你们在朋友圈推广的。 第七十八章 你别想控制我 秋爽顺着夏茉关于“订单”的话头,对胡戈道:“你和客户开始看条款吧,我送我爸妈出去打车。” 秋爸秋妈这时候,对木已成舟之事的火气,在舟行挺顺的现实面前,到底消下去几分。 “不影响你们做业务,晚上再讲。”秋爸瓮声瓮气地对女儿道。 不多时,将爸妈送上滴滴的秋爽,回转进来,冲夏茉竖个大拇指:“奥斯卡影后。” 夏茉欢乐地一指胡戈,学着秋妈那句上海话:“侬个长相,是给杀猪盘坍台啊。” 又指指梁峰:“是弟弟啊,面相这样老。” 然后才向秋爽感慨:“我以为我的嘴已经够损了,碰到你老妈,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梁峰看着夏茉:“秋阿姨对我,是客观评价好吗,我本来就比你大,应该演你哥。” 三人说笑时,胡戈已经抖开一次性桌布,把快餐整齐地摆好。 秋爽走过去拍拍他肩膀:“真是不好意思。” 胡戈温言道:“其实叔叔阿姨的抱怨,也有道理,换成我爷娘,九成九也会这样想的。他们那一辈,总是喜欢铁饭碗的。” 说着,把两罐“肥宅快乐水”递到梁峰和夏茉跟前,继续道:“叔叔阿姨已经算蛮好哄的了,要是对他们都要硬杠回去,以后上门打交道,碰到脾气真差的老人家,怎么办?所以,小梁,在黄山招聘,拜托你把关了。流程可以学,但过来的人,首先脾气,一定要温和耐心的。” 梁峰点头,心道,胡哥看着面团一样,其实情商很高,反过来安慰秋姐的话,很顺耳,还自然地转场到正事上。 四人于是边吃边聊,胡戈还负责打字,记录会议要点。 梳理主要经营思路的,当然是秋爽。 按照“秋总”的意思,即使在初期市场推广阶段,也不能打低价牌,因为居家养老、助老康养赛道,本来就是拼服务的品质与温情的,卷生卷死卷低价,然后牺牲服务质量,不但做不大,而且容易出工作事故。 200至300一次的上门洗澡服务,300-400一次的看病陪诊服务,能为自家老人购买这个价格的服务的子女,大概率是收入不错、也舍得给老人花钱、但工作很忙的人群。 这样的子女,一旦建立起对乙方的信任,可以转化为购买年卡服务的客户。 所以,单次收费的助浴、陪护服务,和包括上门查看、烹饪保洁、聊天沟通等项目的年费式管家服务,是头半年的工作重点。 积累失能或者半失能客户的同时,也是在客户居住的社区,积攒口碑。 在社区打出名气、获得信任后,下一个目标群体,就是未失能老人。 未失能老人,有充足的空闲时间,身体状况良好,主要需求,往往是精神方面的。 可以借助社区活动室等地方,先开展公益性质的健康检测、文化沙龙等活动,让这些老人对“孝馨”这个品牌产生认知与粘性,然后进入到“适老改造”、“农产品外销”、“康养旅居”这三个很有盈利点的版块。 “适老改造”,需要装修工,和招养老护理员一样,都可以为黄山沟村解决一部分外出就业的需求。 “农产品外销”,是秋爽还在黄山沟村做驻村书记时,就熟悉的一块,沟村游客中心边的特色农产品展销厅,就是她申请到乡村振兴补助金后,建起来的。上海这边对吃食很讲究的老年人,包括他们的子女,在有效宣传、推广试吃后,很有可能愿意为黄山地区的高品质农副产品买单。 盈利最大的,则是康养旅居板块。 秋爽看向夏茉道:“你们夏氏在太平湖的度假村,淡季标准房都要五六百一晚的价格,在皖南算高的,但到了上海这样的超一线城市,真不算啥。未失能、行动能力好的夕阳红群体,很喜欢旅游。我们的客源积累起来后,可以组织他们在淡季去黄山,以团队价格住在夏氏度假村,降低你们的空房率,还能给那边带来其他旅游收入。等你们二期的酒店式公寓建成了,更是可以拓展一下这些老人的子女,作为购房人,购入康养地产,毕竟黄山不光自然环境好,医疗资源现在也完全跟得上。海南博鳌、广西北海的康养地产,对上海人的经济条件来讲,也不贵,但总归远了些。黄山的优势就出来了,上海虹桥站,高铁到黄山,2个半小时而已。” 夏茉与梁峰,就像先前胡戈听到这包含了“近、中、远”三期规划的经营思路时一样,对秋爽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是一而十、十而百,从客群特点和服务特色出发,辐射到更广大的周边,把能盘的资源,都盘活起来,把能卖的货品、服务、房地产,都卖给需要的人。 商道精髓,莫过于此。 胡戈把头脑风暴的内容固定成文本后,给四人的邮箱都发了一份。 时候已到下午两点,今天是平安夜,大家说好了在景春莹的工作室里,聚餐吃海底捞。 胡戈还要和秋爽面试一个负责媒体投放、广告宣传等方面的兼职女孩,夏茉和梁峰先出发,去梧桐区的“莹珠宝工作室”。 夏茉因为有梁峰在,留了个细腻心思,没有开自己的跑车,这几天都是和他坐地铁或者打车。 秋爽新公司不远的地铁线路,就可以坐到景春莹工作室所在的岳阳路附近,夏茉于是带着梁峰往地铁站走。 刚走到一个洗车店附近,夏茉的手机响了。 “茉茉,回头。” 夏茉转身,看到周瑾捧着咖啡杯走过来,惊讶道:“你在上海啊?你,怎么会在这里洗车?” 周瑾先施施然冲梁峰颔首打个招呼,然后目光拉丝地对夏茉道:“昨天临时赶回来的,发改委的大人物在上海,我把让我赶紧来见一面,争取把明年的“全国康养旅居产业发展大会”,放在黄山,由我们来承办。” 夏茉俏皮地揶揄:“到底是红松,资本大咖,康养这一块,我们夏氏踩风火轮都追不上你了。对了,你开车啦,送我和梁峰去岳阳路呗,晚上我们在景春莹那里吃火锅,春夏秋冬女神圈聚会。” 梁峰内心深处,再是想与眼前的世家大公子争一争佳人,到底本性柔软善良,忙开口道:“周总一起吧。” 周瑾暗暗好笑:山沟里的穷小子哎,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说这句话? 不过,“周哥哥”对“夏妹妹”,从一开始就没有分毫缱绻爱意,自然也谈不上真的紧张梁峰会成为情敌。 周瑾,只是想测试夏茉的服从性而已。 他于是客气地对梁峰道:“不好意思梁先生,我和茉茉去车里说几句话,你等一下。” 夏茉一脸茫然地坐进副驾驶后,周瑾忽然搂过她的肩膀,深深地吻她。 夏茉唬了一跳,带了些许挣扎之意,嘴里含混地咕哝:“喂,这是公共场合,你……洗车工都看得见,还有梁先生,再熟也不好意思啊。” 周瑾得趣地放开她,低声道:“我们是就差一本结婚证的夫妻,这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么?梁先生怎么了,我就不信他和他女朋友,不这样。” 夏茉却忽然有点醒过来,盯着情郎问:“你是不是,特意在这里等我的?” 周瑾没有任何否认的意思:“对啊,我们俩手机关联了定位的,平时在哪儿,对方都能看见,这你不早就知道了嘛?” 不及夏茉回应,周瑾又道:“茉茉,晚上别去朋友聚会了,坐我的车回安徽吧。现在出发,五六点就开到湖州了,我定个太湖旁边的温泉酒店,我们晚上二人世界,过平安夜。想死你了,这里,满满地给你留着呢。” 夏茉素来,其实挺吃周瑾这斯文外表下的性张力的,但今天,她实在有点别扭。 一则,周瑾要问她在哪儿,一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干嘛循着手机定位开过来,守在这里?定位是在手机联系不上时,保障安全的,又不是用来空降查岗的。间谍都不这么查女友吧? 二则,“周哥哥”搞突然袭击也就算了,居然还要改变她的既定计划。 凭啥?自己老爹都不敢这样介入她的社交节奏。 夏茉于是摇头道:“不行,我们都说定了的,临时放鸽子,不太好。你要是打算在湖州过夜,那左右都是明天才到安徽的,你干嘛不今晚住在上海呢?这样吧,我九点前结束,然后去你那里,我们过圣诞夜的下半场?” 周瑾耐心解释:“我明天中午去见安庆文旅局的人,一早从上海出发,根本来不及的。” “哎呀,那就你和我各自回安徽,月底我去安庆找你呗。一起跨年,不也一样嘛。” 见夏茉不依从,周瑾决定加码几分情绪,继续测试。 “茉茉,我们这半年都忙成狗,我真的太想你了。那,我们就不能,圣诞也一起过、元旦也一起过吗?难道我还没有你社交圈里的熟人重要?” 夏大小姐,最讨厌被这种比来比去的言辞“绑架”。 她当初为了吸引周瑾的注意力,可以大冷天爬黄山,那是她自个儿愿意,是她自个儿控制追男人的节奏。 若反过来,男人要掌控她,门都没有。 再喜欢的男人,来软的来硬的,都不行。 夏茉彻底挂了脸,盯着周瑾好看的眼睛道:“还没结婚呢,就要把我拴在你身上啦?你到哪儿,我就得到哪儿吗?老公,你别这样,我不喜欢。” 加码的测试也完成,周瑾心里初步有数了。 这女人,至少目下,脾气很刚,不像是因为爱就被男人牵着鼻子走的性情。 而且,周瑾此前也拿梁峰爷爷是战斗英雄、夏茉爸爸是抗洪战士的身份,探过夏茉口风,摸到对方在家国情怀上,比较炽烈。 总而言之,大小姐不是个趁手的工具人。 周瑾遂作了着慌之色:“不是,茉茉,你别生气呀。我真是,我,我……我不对,我怎么能不考虑你的感受呢。这样好不好,我现在就送你和梁峰到景小姐工作室。” 夏茉面试缓了缓:“那耽误时间,我也担心你开夜路。你管你快开出城吧,天黑前能到湖州住下。安全到了,给我发消息。” 周瑾一副遵命的老实态度,又凑过脸去。 夏茉让他亲了亲,开门走了。 周瑾摇下车窗,冲梁峰也礼貌地挥手再见,将车驶上马路。 第一个红灯时,周瑾就用手机,拍了一张街景。 画面里,同时能看到,副驾驶没有人。 周瑾发了个朋友圈,配文:平安夜,赶路回安徽。 如他所愿,没几分钟,辛西娅的微信来了。 “周总,茉茉没和你一起走?” “她和上海的朋友聚会。” “噢。” 周瑾故意晾了对方三分钟,才打字:你还在上海吗?要不要坐我的顺风车走? 辛西娅回了个鼓掌的表情包:那太好了,您在那儿?我赶紧来和您碰头。 周瑾给了一个最近的商场的定位,又发语音提醒:身份证带着吧?夜里高速不安全,今晚在湖州歇个脚,明天我们继续赶路。 辛西娅回文的速度超快:那我来定住宿吧,周总您有什么要求,直接吩咐我。 周瑾继续说话,带着一点点温柔的笑音:你别这么客气啊小娅,嗯,酒店是还没定,湖州的五星,最好是太湖边有温泉的,泡一下解乏,明天还有体力开车。 辛西娅打字:我可以做司机啊,我在英国,最高记录,一天开了7小时。 周瑾笑得更开:那不行,有男人在,怎么还能让女人出力。对了小娅,两个都定最好的房间,我可不是个抠门的老板。晚餐就在酒店吃,也提前定一下,有平安夜套餐的话,最好。 电话那头,辛西娅从自家“老破小”客厅的沙发中,一跃而起,飞快地收拾洗漱用品和简单衣物。 她拖着行李箱走下楼,路过小区门口的麻将房时,甚至都没有去和里面酣战中的母亲道个别。 回头发个微信告诉她,自己临时要赶回安徽的公司,就行了。 辛西娅坐进滴滴后,又掏出手机,反复地一条条听周瑾的语音。 她相信:日拱一卒,功不唐捐。 第七十九章 靠自己,做小而美的事业 夏茉和梁峰坐上地铁的时候,安福路附近,小丁的咖啡工坊里,许乐冬正跟自己的老同学在谈事。 老同学姓徐名波,因为胖,中学时候就得了个外号“肥波”,如今快四十了,不知道是不是加入了中年男人最爱的“跑步与撸铁”赛道,看着倒是瘦了许多。 徐同学中专毕业,与许乐冬这样后来考上大学的初中同窗们,自然不好比学历,但人家赶上了网络游戏的风口,加入当年叱咤游戏界的大公司后,开发出了爆款游戏,三十不到就财务自由了。 徐同学读书不多,却特别相信算命大师的话,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其实是文曲星下凡,是来给世间的莘莘学子发放功名的,他要为自己做游戏荼毒了那么多适龄学子,赎罪。 于是,徐同学带着他的财富,杀进了教培赛道,热血澎湃地在华东六省一市铺设机构。 那是2020年。后来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好在徐同学有钱的时候,比eason陈,更支持老婆的“买买买”事业。 别的徐姓富豪在微博晒一百多个孩子,而徐同学太太的小号,最辉煌的时候,在微博晒出的一百多个铂金包、凯莉包、康康包、琳迪包,能从上到下,排满家里别墅的楼梯。 徐太太对包是真爱,对丈夫倒也是真爱,并且爱后者更深些,在老徐破产时,二话不说,纵马走遍上海的二手奢侈品回收店。 彼时,这牌子的包,二手行情还没像今年这样,断崖式下跌,所以,徐太太成功换回了近四百万的现金。 靠着这笔启动资金,徐同学在2021年又杀入了赛道。 最初,徐氏公司的目标,瞄准那些对直播行业有滤镜、又看不懂合同条款的女大学生,骗她们签了素人孵化合同后,利用白纸黑字的“每天上播时间不低于8小时”之类的条款,折腾得她们根本没有精力兼顾白天的课程,最后往往由得知真相后的父母,支付六位数至七位数不等的违约金,换得自由身。 如此吸了两年的血,徐同学账上的现金又翻上了八位数,他怕上头终会重拳出击这种“诈骗违约金”的擦边做法,遂将带有灰色意味的“素人孵化”项目,从公司业务里切割掉,开始寻觅腰部地位的达人博主,签署商务合作协议。 上个月,原来中学的老班长,建了个群,把能联系上的,都拉进群里。 许乐冬当年就是多少男生心中的女神,徐同学也是暗恋者中的一员,如今好不容易又在群里照面,赶紧去加了微信。 打开许乐冬的朋友圈,同时接收到“女神已离婚”和“女神在做自媒体博主”两个信息的徐同学,身为商人,当然把注意力,全部放在后者上。 徐同学立马从朋友圈链接到小金书平台,去研究许乐冬的账号。 建号半年,粉丝1.5万,点赞3.2万,几十个分享笔记里,点赞过千、留言过百的有十几个,在素人起家的账号中,引流成绩算是很不错的。 人设的几个关键词,“中年离婚、带娃、高知、独立女性”,正是徐同学最近想签的博主类型,这类今年非常有爆点的博主,吸起血来,可爽了。 徐同学再一瞅许乐冬的账号边上,没有显示有签约公司的标记,正该抓紧时机。 他于是亲自出马,约许乐冬聊合作。 今日,在咖啡工坊坐下,徐同学见对面的女人,分明比当年读书时的皎皎如月光,更美得有成熟风韵了。 不过,他却并无强烈的寻梦成真、心动不已的感觉,就连此前加上微信时的几分猎奇,也荡然无存了。 而只是,像在看一只,未来可能会涨鼓鼓的钱袋子。 徐同学暗暗为自己鼓掌,不错,自己真是一个成熟的资本咖了,啥理想、美人、热血、情怀之类,不存在的,生命的意义,“利润最大化”五个字,足以诠释。 当然,先顺着对方的人设,狠狠夸几句,套套近乎,徐同学还是能发挥演技的。 许乐冬,则更不想浪费时间,直接提出,听听公司的条款。 徐同学滔滔不绝:“小冬,我和手下团队研究了你的号,内容质量、更新频率、起号速度、互动氛围、个人直播间的走货量,都不错。如果和我们公司只是‘商单挂靠’的关系,我们给你介绍的商单,你七成,我们三成,你自己的渠道接的单子,不影响你的百分百收益。不过,哎呀……” 徐同学说了一半发出低声惊呼,是因为,咖啡坊主人小丁,端来两杯手冲时,不小心将给许乐冬的那杯,撒出了一点。 小丁抱歉的同时,眼疾手快,抢救乐许乐冬放在台子上的手机,用餐巾纸迅速擦了,递给主人:“乐冬姐,你赶紧打开微信啥的程序看看,没事儿吧。” 许乐冬脑子多利索,听出小丁话里有话。 她打开微信,果然,小丁发了好几段文字过来。 许乐冬瞟一眼,对拿来抹布擦桌子的小丁道:“手机没事,你去忙吧,那么多客人呢。” 又认真地看回徐同学:“嗯,第一个模式,叫‘商单挂靠’,我明白了。其他模式呢?” 徐同学继续道:“第二个模式,是‘达人孵化’,别误会啊,不是新闻里写的那种骗女大学生违约金的,没有直播时长的硬性要求。我们的孵化,是美好的、良性的孵化,有非常了解直播行业的编辑,给你技术指导,有专业的团队,给你拍摄、剪辑,同时还会给你对接商务。你要是跟我们独家签约呢,我们四、你六,要是非独家的经纪合同呢,商务单咱们五五开。怎么样,是不是很合理?当然,内容方面,你来决定创意和调性,毕竟,你是学霸嘛,比我们文化高。” 许乐冬莞尔笑道:“都是老同学,不用给我连着轰糖衣炮弹,前面戴过高帽子了,情绪价值足够到位了。那,你说的这两种,都是经纪合同,有没有可能,你们公司,给我交五险一金?毕竟我现在,才40岁,如果没有一个正经单位,自己每个月去社保按照‘灵活就业’去交金,挺麻烦的。” 徐同学一听这个,可就来精神了。 原本,他来忽悠许乐冬,预计中最理想的结果,也就是能诓她签下“达人孵化”的类型。至于分成嘛,怎么可能让她真的拿到五六成。 合同里可都是陷阱,所谓的“收益”,肯定要扣除“广告投放成本”、“运营成本”、“企业增值税”、“商务返点费”、“服务费”、“平台扣点”、“场地成本”等一大堆花里胡哨的名目,剩下的红利,再四六分,许乐冬拿到手的,哪有六成。 最多两成,其他的收益,都由公司拿走,去掉对主播和博主们来讲完全不会透明的企业经营成本后,获得巨大的利润。 但徐同学没想到,许乐冬原来是个草包学霸,傻乎乎的,竟主动提及比“达人孵化”更深的圈套。 徐同学于是佯作同情地叹口气:“哎,小冬,我其实吧,本来不敢问,怕伤你自尊心。但你主动说了难处,我怎么能不帮一把呢?我们公司的确也可以和你签劳动合同,那是最有保障的,五险一金都我们来,直播时间也可以商定,不能耽误你和俩娃的亲子关系嘛。不过,账号的归属权,就得给我们公司了,但好处是,你轻松呀,不用考虑运营的事儿,你就只管出镜,底薪加提成,就像五百强企业的销售一样。” 许乐冬点头,好像被说动心的模样:“所以,你还是建议我,和你们签劳动合同?” “那可不。” “好,你给我几天时间,我考虑一下,最晚31号前,一定答复你。今天平安夜,我有朋友聚会,现在得赶去学校接娃了。” 徐同学爽快地站起来:“成,那我就静候佳音。” 他告诉自己,钓鱼不是刷短视频,还是得有几分耐心,若此刻急吼吼地推着许乐冬签合同,恐怕欲速则不达。 考虑就考虑呗,一个离了婚、没男人做主心骨的女人,还能找谁商量去? 徐同学离开后,小丁立刻走过来。 “乐冬姐,可以上楼说几句话吗?最多十分钟,然后我开车送你去学校接娃,不耽误。” 许乐冬看看离得不远、忙碌中的两个店员,点点头,跟着小丁上到二楼的烘豆操作间。 小丁开门见山:“乐冬姐,你别签公司。” “为啥?” “因为我女朋友,就是受害者,”小丁沉着脸的凝重神态,比当年他对投资人拂袖而去时,还要冷肃。 许乐冬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小丁深吸一口气,黯然道:“我女朋友,原本大学毕业后,进了一个大品牌做销售,因为受不了被男客户逼着喝酒,就辞职了。我让她跟我一起打理咖啡工坊,她说来钱不够快,就在她小姐妹的介绍下,去签了公司。 当时,我看到我女友收到的‘美颜参数调整建议表’,就觉得不是滋味。她的经纪人,要她选择幼态、瘦弱未成年、清纯无辜的风格,说最符合东亚男性的审美。妈的,我们东亚男性,就这么被代表了?都是兽性流露的变态审美?” 小丁忍不住骂了句,但想到乐冬姐时间宝贵,忙拉回正题:“简单讲,我女朋友后来在直播间,为了得到打赏,被要求做的事,更过分。不是擦边违法,而是,那种人格上的被物化,就算隔着屏幕,她自己也受不了了,就要解约,结果才发现,违约金要六十万。” 许乐冬听到这里,打开手机,看着收到的微信:“小丁,你刚才碰撒了咖啡,就是急着告诉我,违约金陷阱对吧?” 小丁道:“是啊,我能不急吗?这是我们亲历的陷阱。” 许乐冬和声道:“我明白,不过,你女朋友去做的那个赛道,叫作秀场直播,而我现在做的赛道,是带货主播,不太一样。” 小丁更急了:“冬姐,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你签的是孵化合同,怎么保证那家公司不给你加码什么直播内容?你,你形象这么好……” 小伙子说到这里顿了顿,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言辞,有些令他难为情,但到底还是继续道:“你知道,秀场直播有个热门人设,就是,就是‘人\\妻感’。男人嘛,都是心理很龌龊的。” 许乐冬忍不住弯了弯嘴角。 小伙子真有意思,前头还气鼓鼓地说,喜欢幼态不能代表所有东亚男人的审美,此刻,他自己,先用“无一例外”的意思,批判起自己的性别群体。 “小丁,我如果要签,也不会签孵化类的经纪合同,公司还有一种劳动合同。劳动合同关系里,我作为员工,是随时可以走的,没有违约金的说法。” “噢……”小丁似乎释然了些,“这我倒真不知道。那,那冬姐如果想到了这一层,就好。毕竟,有个公司给你交五险一金,也算保障。” 许乐冬摇头:“不过,我还是不会签的。” “嗯?”这回轮到小丁讶然了。 许乐冬喝了一口端在手里的咖啡杯,缓缓道:“很简单,因为签劳动合同的话,公司会拿走我账号的所有权。你刚才也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怎么知道他们在我的流量爆了以后,不会强迫我去做不喜欢的内容输出呢?没错,我是可以随时解除劳动合同,不用付违约金,可是我也没了可以带来收入的账号呀。反过来,公司解除如果对我不满,也可以解除劳动合同,即使按照劳动合同法,他们要给我赔偿,但是赔偿的数目,肯定远远低于账号的收益。” 小丁若有所悟。 许乐冬走到楼梯处,看着一楼给顾客打包咖啡豆的店员。 少顷,她轻叹一声,对小丁道:“个人,怎么都斗不过资本的。这句话,还是当年,你拒绝投资机构时,教给我的。小丁,你是我的老师。还有景小姐,秋小姐。你们教会我一件事,如果我头脑够用,可以自己做一份小而美的事业,不要去仰人鼻息。” 第八十章 日快乐 小丁听了许乐冬的话,心里如起了涟漪的湖水似的,漾起一圈波纹。 六七年交往下来,小丁明白,冬姐并非庸脂俗粉型的女人,她的人格调性,令她完全可以理解那些厌恶镣铐、向往自由的生命。 但此刻,令小丁尤为欣悦的是,原来自己在过去某个瞬间说过的话,做出的事,能被冬姐储备在脑海中,直到如今,成为她行事与决策的参考。 自己一直来仰视的女人,原来也会反向输出“师从你、崇拜你、受你启发”的赞叹。 小丁掩饰着自己的复杂兴味,对许乐冬道:“冬姐,我现在送你去学校吧。今天平安夜,店里现在也差不多要打烊了,扫尾的活儿,我让店员干就好。” 许乐冬不与他虚礼,二人出门上车。 开过两个路口后,许乐冬才又问道:“那,你女朋友的违约金,后来是走法律途径解决的?” 小丁把着方向盘,默然片刻,开口道:“有人替她付的,是她原来的一个男客户。” 许乐冬一怔,欲言又止。 小丁轻轻“呵”了声:“冬姐,你是不是觉得有点狗血?没错,就是都市言情剧里演的那种情节,那男的其实一直在追求她。正好碰上这事儿,我这边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还说了几句怪她当时轻信虚荣闺蜜的重话,那男人呢,不仅出钱,还提供了宽慰她的情绪价值,换我是我女朋友,也不会傻到还留在我身边。” 许乐冬继续沉默。 小丁则自嘲:“嗐,还‘女朋友’呢,都分手小半年了。那哥们其实,人还行,跟老婆承认是婚内出轨,少拿了两套房子,协议离婚了,元旦和我前女友办酒。” 许乐冬感到,小丁明显有倾诉欲,自己继续做个闷葫芦观众,也不合适。 “这些,都是你前女友说的?”她问道。 “嗯,我们算和平分手,所以她也说了自己和那男人的进展。她在她自己的朋友圈里,不敢细讲,怕被骂‘小三’的唾沫淹死。其实,我现在想想,谁规定,爱和婚姻,都必须一直保鲜呢?成年人,自己处理好,不就行了。像那哥们,不爱他老婆了,也不瞒着,分财产也愿意少拿。像我前女友,不想和我继续了,也不瞒着,连我输了的理由都给我掰扯清楚了。咱这四个人,这么处理,也挺好的,外人的唧唧歪歪,那都是闲得,纯属工作量不饱和。” 许乐冬终于侧过头,看着小丁,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姐你是觉着我讲得挺深刻,还是笑话我?” 许乐冬轻叹一声:“我笑话你作什么?爱和婚姻,很难一直保鲜,我自己不也是这么个体会么?不管是因为没感情,还是因为没钱,别再硬撑,彼此松绑,总好过继续别别扭扭地浪费人生吧。小丁,你们九零后,到底年轻,比我们七零八零后的几代人,更想得开,挺好的。” 不知为何,小丁不再适应,许乐冬以长姐的口吻与自己对话,虽然,对方绝没有半分倚老卖老的强势姿态。 “姐,我不年轻了,也三十了。” “好的好的,”许乐冬应着,忽然提议道,“对了,你今晚,要是没其他安排,和我一起去景小姐工作室,过平安夜呗。去的人,你都熟,还有我妹的发小,我们一个村的梁峰也在。你的咖啡发包到村里,好些时候都是小梁帮我妹抗到店里的。” 小丁的眉目顿时舒展开来:“好啊,我正愁没地儿去呢,想着要不去看场电影打发时间。那咱们,接了孩子后,再回趟店里,我挑几袋刚烘好的精品豆子,送给景小姐。” 两人聊着聊着,许乐冬俩娃就读的国际学校,到了。 小丁瞧瞧马路边一溜豪车,调侃道:“唷,我这比亚迪,停在它们中间,像一辆共享单车。” 许乐冬笑笑,下车接娃。 这所国际学校,在上海的ib体系学校排名里,不算靠前,却覆盖了从幼儿园到高中的全年龄段。 小学快毕业的姐姐子涵,已经领着幼儿园大班的弟弟子滔,在门内等妈妈了。 子滔的生活老师,刚把俩娃交给许乐冬,那位此前想让景春莹捐珠宝、被夏茉怼回去的家委会主任,“昊天妈妈”,就带着儿子走了过来。 “子涵妈妈,呀,总算碰到了。妈妈群好几次下午茶活动,你都没来参加,做微商,还是挺耗时间的哈?” 许乐冬从容道:“是啊,挺忙的,不过我不是微商赛道的,是在小金书开号做直播,链接我在群里发过,你们有空的话,帮忙点赞呀,都算流量的。” “昊天妈妈”带着标志性的塑料假笑:“一定一定,我等会儿再at一下所有人,让大家都去点赞哈。唉,不管是做微商,还是做直播,我知道,都难为你了。名校研究生,金融高管太太,去做那活儿。” 许乐冬仍是大大方方的:“啊?做直播怎么了?你喜欢的董宇辉,不也在做直播吗?那天我看你朋友圈还转发了他的直播间,说觉得他特别有文采,一直在买他推荐的书。” 那优越感爆棚的贵妇,还不及再阴阳许乐冬几句,她儿子昊天,不知是岁数到了、已经知道反感母亲的装腔作势呢,还是纯粹出于孩子气的鲁直,咧嘴道:“我妈买回书,挑几本拍完照发完朋友圈,就都堆在书房里。好多书,塑料薄膜都不拆的。” “昊天妈妈”登时面色一讪,瞪着儿子道:“那还不是因为要辅导你做功课,没时间看书。” 许乐冬适时道:“我们先走了哈,平安夜快乐。” “搭我们的车回去吧,这么冷的天还走去地铁站啊?” “不用不用,有朋友送我们回家。” 待昊天母子走远了,许乐冬问女儿:“你有点没礼貌哈,人家跟你说再见,你板着脸没听见一样。就因为昊天妈妈说我做直播见不得人?” 子涵把在学校做的圣诞姜饼小人,剥开纸袋,递给眼馋嘴更馋的弟弟,然后回答许乐冬:“不光因为这个。刚才我和弟弟就在昊天妈妈身后,听到她说你,因为和咖啡店的小丁叔叔好上了,才和爸爸离婚的。当时人多,她讲八卦讲得太起劲,都没注意到我。‘哪天我们也学她,老公惹我们不开心了,我们就去找个小鲜肉’。” 子涵最后一句,是学长舌妇的话。 许乐冬没有惊怒。 这种风言风语,已有家委会的其他两个妈妈,私信提醒过她了。 昊天妈妈这样素质低又闲得慌、所以只能靠八卦甚至造谣来打发无聊时光的女人,生活里多得是,不值得为她们去付出情绪。 但女儿会因此生气,说明孩子已开始对成人世界敏感起来。 许乐冬于是柔声问女儿:“除了捏造事实的做法很恶劣以外,你觉得她那些话,还有什么地方,叫人讨厌?” 子涵道:“我觉得,小鲜肉这种词,很侮辱人。活人,怎么就变成一块肉了呢?” 许乐冬右手牵着儿子,左手搂过女儿的肩膀,赞同道:“对,我也觉得刺耳。就像妈妈特别反感,男人管我们有个性的女人,叫带刺的玫瑰。但是子涵,有些人,他们的认知,是不会长进的,他们只能从一些低级的言行里,去找到乐趣。我们不要变成那样的人就行了。走,小丁叔叔的车在那儿,今天他也去春莹那里吃火锅。” 子涵以前,常跟着许乐冬去小丁那里看烘焙咖啡豆的过程,对这位总是和和气气的叔叔,很熟悉。 今天一上车,子涵给弟弟系好安全带后,就打开了话匣子:“小丁叔叔,我妈最近推荐我看了一本书,叫《咖啡店比其他河流更慢》,作者在京都探访了十几家很有特色的咖啡店,写咖啡,也写每个店主的故事,好好看啊。” 许乐冬扭头看着女儿:“所以,不拼脑洞的书,也挺好看的吧?看书,就像去尝丁叔叔店里的咖啡,不同的豆子,有不同的味道。” 小丁则饶有兴致地接茬:“哦?那,子涵看完后,可以借我看看吗?” 子涵道:“当然可以啊。还有,丁叔叔,我也决定学这个作者,她写京都的咖啡店,我就写上海的。我要把你的店,写在第一个。” 小丁哈哈大笑:“好,到时候签名售书,就放在我的店里,买书的人,我送一袋最贵的豆子。” 又对许乐冬道:“冬姐,那我们现在开回店里拿咖啡后,就去景小姐工作室?” 许乐冬一个“行”字还没出口,后排的子涵就带着商量的口气道:“妈妈,我和弟弟,可以不去你们的聚会吗?我想在家看油管上一个博主直播唱歌,八点就开始了。。” 咬着饼干的弟弟子滔,立刻跟上姐姐的节奏:“我也不去,我也要看youtube。” 许乐冬想了想,同意了:“好,那我给姐姐开放2小时的ipad权限,弟弟可以和姐姐一起看。但你俩动静小点儿,不能吵到外公外婆休息。” “谢谢妈妈!” 俩娃被送回家后,车里,小丁由衷感慨:“冬姐,做你的娃,可真幸福。” 许乐冬抿嘴:“我这个妈妈,口口声声要活得自在,没道理对娃,却束手束脚地搞双标。我女儿真的好乖,又不是那种傻乎乎的乖,是很有主见、也很知道心疼妈妈的乖。她和弟弟,明年毕业后,都要转去公立学校读初中了,因为国际学校的学费对我来讲,确实太贵。她会给我宽心,说她不觉得换个环境,会是困扰。时间过得真快,她刚学会爬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现在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 许乐冬说着,不禁拿出手机,想翻看珍藏的视频。 却看到女儿用ipad给她发来一条微信:妈妈,我觉得小丁叔叔挺好的,你可以考虑一下fall in love again。 还发了一个丘比特爱心之箭攻击的表情包。 许乐冬刹那无语,果然女孩儿家早熟,。 旋即,母亲的嘴角又以一个自然好看的弧度,弯了起来。 还有什么,比来自闺女的贴心,更让当妈的感到幸福呢? 许乐冬看手机时,等红灯的小丁,正好侧头望一眼她。 冬姐素来那种大气但不张扬、机敏但不狡黠的神韵,被一种独特的平静宁和的温柔替代了。 小丁赶紧转回头,注视着前方信号灯与路况。 经常开车赶路的他,头一回希望,在开去景小姐工作室的路上,每个路口都吃红灯。这样的话,他与冬姐二人相处的时间,就能再长些。 …… 岳阳路,“莹珠宝”工作室。 景春莹正在接待最后一对预约客户。 小两口中的妻子,是景春莹小金书账号的头茬粉丝,特别喜欢她的徽州系列国风珠宝。 今天,小两口从苏州开车到上海,下午在景春莹这里买首饰,晚上住外滩的和平饭店,享用根据热门剧《繁花》定制的双人套餐,翌日去新天地附近领略热闹有趣的圣诞集市风景,再回苏州。 景春莹把“黄山松”、“黑白建筑”、“桃花潭”、“小村鱼灯”等徽州主题的珠宝,都拿出来给妻子试,一面还给小两口喂攻略,建议他们明天去打卡小丁的咖啡工坊,附近的街景和特色老建筑,都能让先生超水平发挥,给妻子拍出靓绝朋友圈的人像照。 最终,妻子挑中一副火欧珀“鱼灯”耳环,一枚钻石与珍珠的“桃花潭”吊坠,美美地戴上。 景春莹拿来刷卡机:“谢谢照顾我生意,双旦快乐!” “你们也是哦,”妻子看了一眼从里间小厨房进进出出、往桌上摆盘水果与点心的男人,笑嘻嘻道,“你男朋友真贤惠啊,哎,他毛衣上是不是还别了个胸针,好漂亮啊。” 贺鸣闻言,立刻走到工作台区域,让客人能看清胸针的细节。 景春莹瞬间脑补出一个画面:乖巧的小狗衔着盘子,给主人来接钱。 她赶紧啐一口自己,太折辱贺大律师了。 那丈夫,看出妻子也喜欢这枚胸针,爽快道:“那就再请老板娘给你做一个呗,正好和你的坠子配套。” 景春莹忙道:“哦不好意思,这枚鹤舞明月的胸针,因为有特殊寓意,不再复刻的。但是,我大致明白了,您太太喜欢这样用珍珠和白色钻石搭配的首饰,我可以另外再设计一枚水波题材的,线条更写意一些,与‘桃花潭’吊坠的题材更一致。” 妻子点头:“也行,回头咱们微信联系,再加做一枚胸针。” 客人走后,景春莹对贺鸣道:“厉害啊大律师,他们来之前,你没戴胸针的。谢谢帮我多争取到了一单生意。 贺鸣带着些赧然地浅浅一笑,转身去拿了一盘插着牙签的哈密瓜给景春莹。 前后两拨客人,都以为他是店主的男朋友,景春莹并未否定。 自中秋到冬月,贺鸣脑中的芯片,还能维持足够的算力,让他体会到,景春莹对他,是越来越亲近不拘了。 但女孩从未用明确的语言,向他表白过。 而贺鸣,作为从未来世界来的人工智能,技术上讲,掌握的表白方式,远超景春莹这样的普通人类。 他却同样无所作为。 好几次,在相约看完一场电影后,或者在彼此用微信聊了挺久的天后,贺鸣曾感到芯片烫得不行,令他有对着女孩说出“我喜欢你”的冲动。 但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算力给他的提醒,是那么清晰:如果进入亲密关系,对方会很容易发现,你不是人类。 同时,算力给他的方案,也越来越明确:尝试在半年后的九华山,带她一起走。 景春莹吃完了水果,开始收拾工作台,又兴致勃勃地布去挂圣诞彩灯。 贺鸣自然也来帮忙。 穿着落肩宽松毛衣的贺律师,在工作室的暖色光源里,越发显得松弛又有安全感。 “就这样,也挺好,他不说,我又何必先开口。大家都没负担。”景春莹想。 这个平安夜,上海弄堂深处的小小工作室里,火锅的热气,升腾弥漫,如黄山的云霭,如桃花潭的晨雾。 因徽州而结缘的四男四女,欢笑畅聊,大快朵颐,其中一大半,却都怀着近情而怯的心事。 只有夏茉,在聚会结束后送梁峰回酒店的出租车上,像个24k纯金的吃瓜群众,八卦个不停。 “哎你说,春莹和那个贺律师,算是成了没有?问她吧,她就一句话,忙工作室要紧。但你看今天贺律师在工作室忙进忙出的,妈呀,已经有那种,那种男主人式的人夫感了我的天。” “对了,秋爽和胡先生,其实也挺配的,就,就连我这种无cp文的铁粉,都竟然能脑补出他们未来的撒糖情节了。” “还有,梁峰,你有没有觉得,小丁,也可以和冬姐组cp呀。相差十岁,妈呀,正是现在姐弟恋的爆款年龄差。小丁肯定也单身了,不然,怎么会圣诞夜不陪女朋友呢,对吧?” 梁峰始终作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不时附和几句“对”、“他们是挺合适”。 内心戏则是:大小姐,你咋不点评点评我俩呢? 第八十一章 献身?没成功 12月25日,浙江,湖州,太湖边一座五星级温泉度假村。 早晨七点多,阳光从窗帘缝里钻进来,落在大床上,将辛西娅从深度睡眠中,慢慢拉出来。 辛西娅翻了个身,将手臂搭在周瑾露在被子外的肩膀上。 正当盛年的男性肌体,有效健身带来的优秀体脂率与扎实的肌肉含量,令辛西娅再次获得了紧绷而有弹性的手感。 与昨晚一样。 阳光又强烈了些,辛西娅彻底醒了,睁开眼,看到枕边空无旁人。 她沮丧地骂了一句:原来做了个虚幻的春\/梦! 简直了我靠,就像那些没有节操的网文写手,在收费章节开头,挖了一百多字,却是个骗人订阅的坑! 辛西娅一把掀开被子,看到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从上海出发时所穿的针织长裙,整齐完好。 她离家去搭周瑾的车时,特意选了这条能勾勒出她身体曲线的裙子。 然而,显然没有达到预期效果。 辛西娅努力回忆了一会儿,她记得,自己喝断片之前,是在周瑾的房间里。 原本,昨天坐进周瑾的副驾驶座后,一切都按着她所憧憬的脉络发展。 上海到湖州,近3个小时的车程,周瑾如果开口,就是说些红松集团在皖南布局康养地产的愿景,以及是个企业,在外地投资时,都会遇到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余下的大部时间,周瑾都安静无言,辛西娅也克制自己的表现欲,报以乖巧的安静。 但辛西娅确信,没有拘束冷场。 车厢这样的封闭空间里,最适合培植氛围。车载音响里一个个动人的音乐小节,将职场上下级之间的身份鸿沟,缓缓地填平,再筑起另一种结伴赶路的微妙氛围。 待到入住湖州的酒店,二人去吃晚餐,在酒店驻场乐队奉献的圣诞歌声中,周瑾脸上的落寞神色,开始一点点加码。 直至买单挂房账时,他要了个客房服务,让餐厅选一瓶酒庄和年份都上乘的红酒,送到自己的房间。 “不去泡温泉了,陪我喝点酒,解解乏。然后咱们都早点休息,明天还赶路呢。” 周瑾用清淡的语气,说着邀约的话。 辛西娅正求之不得,面上仍维持着又矜持又服从的神色,内心已经在遗憾,可惜今天,自己不在排\/卵期。 周瑾开了红酒,饮下几口,聊起自己与夏茉,摆出烦恼积郁的模样,诉说对未婚妻小姐脾气的淡淡不满,以及对未来婚姻的隐忧。 辛西娅欣喜若狂,赶紧施展自己的看家茶艺,先为夏茉开脱,但很快开始表达,对男人心性的理解。 从口吻到眼神,再到肢体动作,辛西娅调动一切有声与无声的语言,共情中蕴含诱惑。 周瑾果然看起来,更有谈兴了。 他很快又叫了一瓶红酒,带着与知音共醉的酣畅,给辛西娅倒满,目光迷离地探问女孩的情史。 辛西娅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临门一脚的关键时刻,岂会不全力以赴? 她诉说着自己因卑微与心软,经受过的情殇。 适时地流泪,对辛西娅来讲,不是什么困难的演技。 但辛西娅没想到,出问题的,居然是自己的酒量! 她好像,在周瑾递过纸巾时,晕乎乎地醉倒了。 …… 此刻,辛西娅坐在床上发怔。 自己明明酒量很好,在英国留学时喝高度的威士忌都没事,怎么会才干掉大半瓶红酒,就下场了呢? 倘使不是醉得昏睡过去,她辛西娅,肯定能有战力,将卖惨与挑诱进行到底,直至达到目的,翌日从周瑾的床上醒来。 现下倒好,白白浪费一个机会。 想必,周瑾到底是教养过硬的世家公子,见到女下属醉了,反倒君子气上涌,将她抱回了自己的房间。 辛西娅正懊恼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周瑾。 “休息好了么?” 辛西娅忙拿捏出惶然的态度:“啊对不起,周总,我刚醒,天哪,我睡过头了。” 周瑾的语气,却越发温和:“是我的锅,昨天拉着你喝酒。这样,我去让餐厅打包早餐,咱们车上吃。你呢,先洗个澡,半小时够不够?” “够,够了。” “好,那,8点半,我们在地库上车。” 辛西娅挂了电话,脸上重又挂上欣喜的笑容。 周瑾竟然连她醉倒后没洗澡的细节,都照顾到了。 进展,这就是二人关系的进展。 这进展,没有实质性,但有阶段性啊! (白天太忙了,先更1400字,毕竟半夜了。明天补齐4000字) 第八十二章 夏小姐的酒店开业啦 湖州到安庆的沪渝高速上,辛西娅拿着酒店准备的早餐三明治。 她能闻到热吐司的麦香和新鲜蔬菜的清香,却好像没有丁点欲望,把它们塞到嘴里。 难道这就是酒精的后座力?此前没有喝醉过的辛西娅,不太确定。 但她更不会去疑心别的。比如周瑾在酒里做了啥手脚。 男人下药?男人对女人啥都没干,他下药做什么? 耳边传来周瑾沉悦好听的声音:“怎么了?面包太硬?” 辛西娅赶紧加了几分有气无力的戏份,想演绎出钝感美人的呆萌,与自己平时在工作中表现的精干高能,形成反差。 “嗯……不是三明治不好,是,头还很晕,没胃口。” 周瑾再次温柔地重申歉意:“真对不起,不该拉着你喝那么多。” 心里想的则是:回头跟朱导那边反馈一下,从小白鼠试验看来,这次的药不错,不影响酒的口味,副作用和宿醉的体验,也差不多。 昨晚,周瑾往第二瓶红酒里加的药,见效快,很快迷晕了辛西娅,令他忍受这女孩拙劣演技的勾引的时间,缩短了。 辛西娅那些自以为善解人意又惹人心疼的表现,令本就只喜欢同性的周瑾,越发盖章了对女人的厌恶。 周公子对辛小姐出身寒微、艰难向上攀爬的最后一点怜悯,也荡然无存。 就得像目下这样,拿捏着辛西娅,不让她那么快就达成目的,再经历几个局,被他周瑾磋磨得心智受控、对男人言听计从了,才好作为工具人,物尽其用。 “等会儿到安庆后,你还能坚持一下不?”周瑾忽然开口问道。 辛西娅眼神懵懂无辜地看着老板:“啊?什么坚持?” 周瑾叹气:“今天下午两点,本来要和安庆文旅的对接人开会,讲讲我们公司在康养地产的规划,再争取接下明年在皖南开的康养产业大会的协办权。结果早上,王思东给我打电话,他在上海要处理家里的急事,来不及赶到,说要不让你陪我去,你对公司这块也熟悉。” 辛西娅赶紧拿出手机看微信,喃喃道:“王总没吩咐我啊。” “我当时和他说,你跟我在一起,我直接问你就行了。” 辛西娅吐出一个明显带着讶异的“哦”。 周瑾盯着高速路况,却仿佛从语气里就能摸到她的心思一般,从容道:“下属搭上司的顺风车一起赶路回公司,你觉得会有风言风语?” 辛西娅踟蹰,还在想怎么接茬,周瑾下半句就来了:“别人不知道,王总的风格,可能还真的会,呵呵。” 然后转折再转折:“但那又怎样?小娅,嘴长在别人那里,我们管不了,我们管自己开疆拓土就行了。” 辛西娅闻言,荷尔蒙飙升中,通体兴奋。 从职场等级的角度看,周瑾在她面前并不忌讳调侃王思东,已然表明,跟她更亲近些。 何况,“你跟我在一起”,“我们管自己开疆拓土就行了”,这些句子,怎么听,都深意满满。 偏偏周瑾说这些话时,一本正经的,真是,太撩人了。 辛西娅沙软着嗓子道:“周总你都说要撸起袖子开疆拓土了,我又怎么能掉链子?我到中午肯定没事了,我跟你去和地方上的领导汇报。” 说完,辛西娅扭身从后排捞过自己的电脑包,取出手提。 “周总,你给我几个汇报要点,我能链接到相关工作记录与调研报告的,写个简单的ppt。” “好,”周瑾忽然舒目展眉地笑了,“你真是我们做老板的,最喜欢的员工样子。” 不久,车下高速,进服务区休整时,辛西娅刚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竟见到周瑾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吃食,在找阳光能照到的座位。 “牛骨汤,看着是那锅里现熬的,也不油腻,我又加了一点点白胡椒,你趁热喝了。不补充些能量,怎么撑得住?我去打个工作电话,你慢慢吃。” 好自然,好温暖——辛西娅受宠若惊,幸福得,简直已经可以把自己代入周太太了。 周瑾走得远了些,用加密手机给朱勇打电话。 朱勇是朱导的亲弟弟,周瑾还在纽约时,朱勇与他一同接受的训练。 朱勇先到上海,在两三家中小型传媒公司干了几年,像哥哥朱导一样,把伪装做实了些,待周瑾回国后,成为他对外公务上的助理,实则就是间谍活计的搭档。 此刻,电话那头的朱勇给周瑾汇报:“我现在去高铁站接范教授,那老头倒还挺积极的,毕竟,什么低空经济、无人机之类的,发改委也管。下午我带他在安庆城里的景点转转,晚宴,让他一起参加。” 周瑾道:“好,开完会,我就陪文旅和委里的人过去。后头几天,我让辛西娅主陪老头子在附近游山玩水,你正好,两边都观察观察。” “行。” 周瑾挂了电话,自己那只不加密的手机又响了。 是夏茉。 “亲爱的,你安全到了没?”大小姐语气甜甜的,和此前拒绝周瑾提议一起过平安夜时的强势,大相径庭。 “再开一小时就到了,现在在服务区买杯咖啡。” “哦,那我和你说个事儿哈,跨年夜,我也没法来安庆找你了。就刚才,我爸给我说,他用他的资源,把慧文集团的十五周年团建活动,拉给我们太平湖度假村了,会务时间是1月5号到8号。我现在正往黄山赶,后头几天,肯定得忙着进行压力测试。” 周瑾先沉默须臾,才无奈地回应:“茉茉,那我还能说啥呢?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支持你出来干事业。但我,真的,很想和你待几天。” 夏茉带着撒娇地说道:“哎呀,你以为我不想缠着你、蜜里调油嘛?要不,你来太平湖吧?” “就像剧组探班吗?嗯,我考虑一下。” “周瑾,你没有生气吧?” 周瑾对着手机发出亲吻的声音,然后戏谑道:“那得看,你到时候,在我怀里的表现,我再决定,要不要生你的气。” “我的妈呀……行,我听明白了,我的好老公,支持老婆干事业的文明好男人,没有生气。我回头,一定好好补偿你。就这样,你开车注意安全。” 周瑾挂了手机,抬头看看蔚蓝的冬日晴空。 安徽之所以成为他们这两年的信息情报重点省份,一个原因就是,到2027年,这个省,计划建成20个左右的通用机场,500个左右的临时起降场地、起降点。 所以,元旦前后,他去夏茉那边,也好。正是个不招人怀疑的借口,可以在附近转悠,把一些情报,查漏补缺。 …… 几天后,黄山太平湖夏氏度假村。 经过近一年的基建改造,度假村一期项目,已完工。 原本带着年代感的土味宾馆,焕然一新。 周围二十栋左右的徽派风格独立庭院别墅,还在建造中,但十层的白色墙体主楼,已能开门迎客。 湖景房,站在阳台上,就能欣赏青山碧水的美景,尽览天光云影如梦如幻的自然画卷。 另一侧的园景房,视觉享受也不赖,住客可以看到绿荫掩映下的徽派园林景观。 11月底,酒店开始试营业。 除了当家公主夏茉,夏氏分管文旅地产的唐彦唐总,也从上海过来,驻扎在度假村里盯着管理团队。 实地看了一阵,唐彦对夏茉感慨:“当初夏氏留下老宾馆从经理到服务员的原班人马,还真是走对棋了。这些本地人,服务意识和应急情况处理能力,我看,真不比上海的许多五星酒店员工差。” “唐总,上海大部分星级酒店的服务水平,在全国范围内,排不上号的,不去说它了。我们如果要对标,得对标广州老牌白天鹅、三亚新贵佳佩乐那样的服务水平。” 夏茉站在大堂酒廊的一侧,看各个岗位与工位的服务员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忽然有种真实的骄傲。 扎在太平湖大半年,别说对当初黄山遇险获救的第一天就打交道的经理徐姐,便是后来又陆续招聘的本地村民,夏茉也已经很熟悉了。 她对他们,已经有种将军对麾下将士的恩威并重的统帅感。 但同时,她也非常明确地在“春夏秋冬”四人群里表达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因归属到一个蓬勃运行的集体中,而不再有先前那种看似整天吃喝玩乐、实则无所事事的虚空感呢? 夏茉此际,忍不住又对着唐彦补充了几句:“我和我爸说了好几次,黄山这样多年历史的五星旅游地,本地人对于游客的各种需求,早就不陌生了,所以培养起再高一层的服务理念与意识,不难。又因为他们的家就在本地,所以工作时的精神状态,也往往能保持高位。” 话音刚落,一楼走廊通向客房区的尽头,传来争吵声。 第八十三章 奇葩的住店客人 听到争吵声,大堂经理立刻前往处理。 唐彦也想去看看,夏茉道:“我去盯着就好,我爸和你,不是都教过我吗,处理麻烦的时候,自己这边阵营,不能不出人,但不能出太多人。我比你职级低,肯定我先上。” 唐彦点头,看着夏茉的背影,感慨一句“虎父无犬女”。 原本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一旦厌烦了纨绔日子后,出来搞事业,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稳住这样的趋势,假以时日,夏茉成为夏氏集团可靠的接班人,没什么悬念。 自己这个陪驾的“太傅”,一定要抱紧“皇太女”的大腿。 那边厢,夏茉已和大堂经理,赶到事发地点。 一位身穿貂皮大衣的女客人,四五十岁年纪,脖子里挂着红珊瑚大项链,左右手也都套着沉香串串,乍看雍容华贵,细看横眉冷对——对着酒店的保洁阿姨。 见酒店有管理层出现,女客人指着貂皮衣服前襟上的一大片水渍,怒气冲冲道:“你们的服务员弄脏了我的衣服,我要赔偿!” 大堂经理赶紧先送上几个“对不起”后,看向保洁阿姨:“怎么回事?” 保洁阿姨惶恐又委屈,苦着脸道:“我刚刚在五楼擦走廊家具的时候,发现鱼缸里的鱼没了,检查了其他几层楼,也有这个情况。我觉得不对,就下来想跟领导们反映,要不要查查监控。结果走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位大姐在捞鱼,我就劝阻她,不小心把水甩到她大衣上了……” 女客人大声打断了保洁阿姨的汇报:“什么大姐!你管我叫大姐?我有这么老吗?你们酒店怎么培训员工的?对客人有没有基本礼貌!” 大堂经理赶紧又道歉,同时瞄了一眼还在鱼缸里悠游的几条金鱼,带着谦卑的探寻问道:“那,女士,您是看鱼的时候,和我们员工发生误会了对吧?” 女客人把下巴颏儿一抬,满脸写着“老娘敢做也敢当”的坦荡,振振有词道:“没有误会,几层楼的鱼都是我拿的,我拿去太平湖放生。” 啊这…… 夏茉听了,差点失去已经历练了快一个月的表情管理能力。 度假村自11月底开始试营业,也不是没遇到过客户投诉,但主要是抱怨入住的房型看不到最正面的湖景,不满阳台上有残留的头发,嫌弃酒店早餐中的徽州特色美食过咸过淡之类,确实多多少少和入住体验有关。 今天是头一回,碰到奇葩得这么别致的案例。 貂裘女客瞪一眼夏茉。 夏茉在工作状态时,穿的就是酒店的制服。宝格丽满钻蛇镯、格拉芙蝴蝶大钻耳钉,都不上身,她只戴着景春莹给她设计的帕帕拉恰戒指。 分明一个干练又雅丽的形象,在貂裘女客看来,却是“年轻”、“没什么首饰行头”,一个清汤寡水的实习生而已。 貂裘女客翻了个白眼,对大堂经理道:“你手下,不知道放生这件事吗?那是大功德,是救命,我是好心,给你们酒店消灾延寿。” 大堂经理讪讪陪笑,介绍夏茉:“这是我们行政经理。” 貂裘客一怔,旋即给自己找补:“怪不得员工素质一塌糊涂,这么年轻的小姑娘,来管这么大个度假村。” 夏茉默念着“想想我老爸当年抗洪有多苦”,才忍住怼客人的冲动。 脑回路长这样的客人,只能先安抚。 夏茉于是口吻平静地询问道:“女士,这样可以吗?我们的洗衣部,为您提供大衣烘干服务。另外,我们再送您一张大堂下午茶券。” 她刚给完方案,身后一阵叽喳闹腾,又过来了三四位与貂裘大姐年纪相仿的女客人。 皆是衣着华贵、首饰精美。 “哎唷,接到你的微信,我们赶紧过来了!” “就是呀,给你助阵!” “必须严肃处理,我们付了那么贵的房费!” “让酒店方赔偿!我们钱总这件大衣,是丹麦哥本哈根进口的水貂,六位数的。赔!” 夏茉脑子“嗡”地一声。 这天团的战斗力,只怕秋爽来了,都搞不定。 但自己既然是这里的掌门人,关键时刻,就得硬顶上啊。 难道让明明很有责任心却被神经病找茬的保洁员,去当炮灰吗? 夏茉于是,冲几位女客人微微俯身致意,努力再挤出几分笑容道:“我们洗衣部先拿去处理,然后给钱女士过目,好吗?对了,今天的天气情况,太平湖应该有晚霞。我再赠送几位每人一杯特调饮料,安排大堂的景观位,大家可以喝喝东西,拍拍照,景色很美的。” 姓钱的貂裘女客冷笑道:“小姑娘,当我们没喝过五星酒店的饮料啊?几杯糖水就打发。你姓什么?” “我姓夏。” “小夏,我们信佛的,心肠都很好的,也不想太难为别人。这样吧,你们酒店把我的房费免了。” 旁边的女伴们立刻附和:“对对,免房费。” 夏茉感到自己已经进入了刺豚鼓成球的状态,对面这些大姐们,再多叽喳三五秒,自己就要爆炸了。 “咦?夏总你也在啊?” 刺豚临界点的夏茉,回过头,看到梁峰走过来。 梁峰此前,就和景春莹谈妥在黄山分销她的“徽州系列”设计款首饰。 夏氏酒店试营业前,作为最早改造完成的湖畔文创咖啡馆,已经面向流水客开放了。 所以,梁峰作为土生土长、了解黄山地区人文与风景的“天选引导员”,很自然地就形成每周过来驻店几天的工作机制,在湖景咖啡馆中,管理“有声体验区”和“徽州主题珠宝展销区”两块,反正太平湖和沟村只有半小时的通勤路程,不太影响他晚上在自建录音棚里录有声书。 还能“假公济私”地经常见到夏茉。 今天下午,梁峰正在咖啡馆检测“太空椅有声仓”的耳机,呼啦啦涌进来一个阿姨妈妈团,自称是住店客人,带着房间里送的水果和矿泉水来吃吃喝喝,不买咖啡,却占了落地窗边的好位置,各种自拍。 自拍拍腻了,就去看景春莹的那些设计款珠宝。 见过来介绍的是个帅气小伙,阿姨们兴致更高了,一件件试戴,夸完梁峰嗓音好听,又夸他耐心。 若不是其中一人看了眼微信后大叫“钱总被酒店欺负了、快去大堂”,她们肯定还要留在咖啡馆中,围着梁峰,继续获取情绪价值,消磨美好时光。 此刻,梁峰将手里的大纸袋放在鱼缸边,从里头一杯杯地拿出燕麦奶茶,彬彬有礼地送到女客们手中。 “小姐姐们刚才给珠宝首饰提了很多宝贵意见,我代表设计师,请大家喝杯热奶茶。” 第八十四章 美好月夜 众位女客,方才对梁峰就印象甚好,此刻更不会拒绝小伙子送上的暖胃热饮。 穿貂裘的钱总,接过奶茶后,却撇撇嘴,淡淡道:“呵呵,我居然也有份?小伙子,是不是听到我姐妹们说了什么,你急着过来给你女老板出面缓和气氛啊?” 梁峰一脸憨厚实诚的笑容:“我们打工的,总想在老板面前表现一下。那啥,我们前台同事,不也努力请客人打好评嘛。对了,小姐姐,你是,要投诉啥?” “我想把你们的鱼,放生去太平湖里,保洁员不让,把我衣服弄脏了。小伙子,你说你们酒店该不该赔偿?不赔整件衣服的钱,赔一晚上房费,总应该的吧?” 梁峰闻言,心里掠过十几匹拖着感叹号的神兽。 他刚才在湖畔咖啡馆门口,远远看见夏茉的身影,确实怕她小姐脾气上来,将事态激化,所以赶紧过来尝试救火。 此刻一听,我去,真想对这貂裘大娘来一句:人类脑子进化的时候,你是躲起来了吗? 这金鱼是酒店的财产,你从小难道没被父母教过,别人家东西问都不问就拿,那叫“偷”。 ok就算你没教养也不懂法、认知跳出三界外,一心向佛,这几条小金鱼在鱼缸里活得好好的,又不是要被酒店拿去做“三金鱼色拉”了,你把它们扔太平湖里,还管这叫“放生”? ok你那么慈悲为怀,还穿个不知道杀了多少只貂才能凑出一件的裘皮大衣? 不过,梁峰的腹诽,并不影响他的演技。 “嗐,我说呢!”梁峰在硬憋出的笑容里,再掺入几分仰视感,施展他那老天爷赏饭吃的音色魅力,“刚刚在咖啡屋那边,就听其他姐姐们说了,你们从池州那边过来,之前是参加了九华山的祈福路线对吧?都是佛门有缘人,所以看待生命,境界就是比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高。” 边上一位女客插嘴道:“对啊小伙子,你看这些鱼多可怜,一辈子就被束缚在那么狭小的空间里,不能追求自我的大天地,我们要有共情能力的对吧?” 梁峰连连点头:“是是是,没错。哎对了,九华山是不是很好玩?我一个安徽人,都还没去过,好羡慕姐姐们。” 女客们,犹如吵闹中忽然被另一件玩具吸引了注意力的婴儿,果然开始对梁峰输出九华山礼佛攻略。 “等一下再讲这些,”貂裘钱总打断伙伴们的话头,眼锋扫过夏茉与大堂经理,又落回梁峰脸上,“先说我提的赔偿方案,不同意也可以,我们五间房,每人都是通过平台定的,我们直接去打5个一星差评。” 酒店免房费,就像饭馆免单,是不可以随意突破的底线,否则,在现在这个信息飞速传播的时代,很容易带来大量效尤的“霸王餐”案例。 这一点,不必夏茉耳提面命地坚持,梁峰也有数。 他于是继续用抢答的姿态,示意夏茉,自己还想再出几招,抢救一下眼前的局面。 “钱姐姐,我呢,现在打两份工,另一份是做有声书。这两天巧了,正好读到一本修佛修禅的书,叫《人生就是放下》。你看我理解得对不对哈,学佛,是渡人渡己,就像你们做放生的善举,那本质,其实不仅是救命,更是建立自己的慈悲心。咱们酒店试营业,肯定最想留住你们这样的优质客群了,但免房费的事由,酒店业主方是有明确的规定的。我们夏总要是能作主,早就点头了对吧?钱姐姐和其他几位姐姐,也,放我们一马。人生,就是放下嘛,嘿嘿,呵呵……” 梁峰本来的脾气有多刚,夏茉怎会没数。 此际见他这样有违性情地哄奇葩,夏茉又心疼又窝火。 但发功都发到这个份儿上了,自己若又唱回红脸,岂非前功尽弃,让梁峰的憋屈白受了? 她于是赶紧调整方案,接上梁峰的话:“这样行不?让我们小梁,陪大家再去湖畔咖啡厅,带大家体验一下二楼的手工漆扇项目,不必另行付费。我再让餐厅送一个战斧牛排的套餐过去,咖啡厅那边的日落景观,比酒店大堂更好。然后我这边呢,把钱女士的方案,去和总部业主申请,争取今天傍晚,去咖啡厅和各位反馈。” 貂裘钱总绷着的脸终于松弛了些,看着夏茉道:“行吧,我也不想为了这么个破事,影响姐妹们出游的好心情。小夏,你们酒店的员工,要都像这小伙子一样有服务意识,才值得这个房价。” 又白了保洁阿姨一眼:“下次见到客人不要一口一个大姐的。” 梁峰眼看夏茉要勃然变色,赶紧打哈哈道:“钱总,我们黄山这里,喊大姐,真的是尊称。比如平时对我们夏总,我就常喊夏大姐。” “那不一样,你看起来是比她小点儿。” “过奖过奖。” 哄走这些找茬的女客人后,梁峰很快就给夏茉发来微信,说自己准备给大姐们继续推销景春莹的国风主题珠宝,让夏茉使用以下话术:房费不能免,但申请了每人一百的消费券,可以用在购买首饰等纪念品上。 夏茉回了句“墙都不扶就服你”后,便找来徐姐准备好信封装着的礼券,跟着战斧牛排套餐,一起送到姑奶奶们面前。 剩下的事,就期待梁峰搞定了。 没多久,梁峰发来信息:每人都挑了一件,总共8000多营业额,用券抵了500,春莹和酒店的利润也够。我还让她们在平台上写好评加图片,等于给咖啡馆和代销的珠宝都引流了。 …… 四小时后,晚上9点。 到了湖畔咖啡厅的打烊时间,客人陆续离开,服务员收拾完后,留了吧台的两盏小灯,给刚在门口露天位置坐下来的夏茉和梁峰,作为照明。 然后,服务员拿出两个取暖的立式电热器,又端来一个小炭炉,架上铁丝网,摆好红薯玉米等杂粮,在炭火上烤,并一壶热茶。 “夏总,这样不冷了吧?” “很好,很暖和了,你下班吧,回头梁先生会把东西收进门的。” 服务员得令,背上包往员工宿舍走去。 夏茉把羽绒服往身上紧了紧,给梁峰和自己斟茶后,望向太平湖上的明月:“忙了一天后,我最喜欢坐在这个位置,看看风景,放松。” 梁峰把烤红薯翻了个面,语速慢慢的:“你来这边大半年,喝热拿铁的习惯,改成喝黄山毛峰了?” 夏茉撇嘴:“习惯和本性一样,都没有一成不变的。你不也是吗?原来满嘴滚刀子的一个人,真是教科书式的狮子座直男,今天对着那几个姑奶奶,你不也变hello kitty了?” 梁峰无奈地摇摇头:“你以为我不想怼她们吗?我可以吗?你可以吗?你们酒店服务业,和我现在做有声剧上平台,一样,大部分时候,再恶心,不也得忍下这些奇葩么?” 夏茉的目光从中天明月处,落下来,投向梁峰,幽声说道:“今天,谢谢啊。” 梁峰一笑:“怎么奖励我?” 话一出口,忽觉尴尬。 只有男女朋友间,才会用这样亲近得甚至有些黠昵意味的语气吧? 自己和夏茉如今再熟,自己再是默默地、又坚定地喜欢她,也不能,突然地就表现得没有距离感了吧? 还是怪此刻冬月照人、围炉夜话的气氛太好,他这狮子座,真的骨头轻成,撒娇的猫儿了。 夏茉也确实一愣,还没应答的反应,梁峰的手机响了。 “喂,哦,钱姐,你好你好,还没休息呐?啊?写好评?哦,那得你们离店后,订房平台才开放评价权限。哎,好的好的,明天我等着看,别忘了晒我们酒店的照片。还有设计师的珠宝。啊,啥?在听我的有声书,哎唷,感谢感谢。好的,钱姐晚安,做个好梦。” 梁峰挂了电话,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人的潜力真是无限,我特么有一天,也能说出这么油腻的台词。” 夏茉大笑起来:“工伤,你这纯属工伤。” 旋即语气自然地又转回刚才的话题:“梁峰,你不是问我奖励吗?我还真有个给你拉资源的想法。过几天,慧文集团的大活动,白金、大神级的写手,会来不少,我想去和他们的有声部门套套近乎,让你播上有流量的书。” “好啊,我跟你见大佬。” 夜色宁谧,冬寒虽冷冽沁肤,却别有一股纯净的清气。 夏茉眺望太平湖,想起岁初的正月十六,也是在此地,自己和景春莹,看着湖水远山,聊了些交浅言深、但不觉得别扭的话。 彼时彼刻,梁峰应该正在市里的医院,等着做右掌的手术。 一年后的现在,梁峰竟然和自己走得这么近,而华丽变身的多元内容咖啡厅里,景春莹的徽州珠宝系列,也已经像模像样地展示出来了。 缘分就是这样奇妙,与君初识之际,未必倾盖如故,或许还伴着龃龉争执、相看两不爽。 但渐渐地,各自的心性,引导着一桩桩举止,不急不徐、真实可触地,编结成纽带,将同质的生命,维系在一起。 梁峰见夏茉观景似乎入了迷,也兀自品咂着心事。 这样在月色中彼此沉默也不觉得怪异的时刻,他多希望,时间的流速,能放慢,再放慢。 第八十五章 商人身份是最好的掩护 奈何,“佳人看月、我看佳人”的宁美幸福的光景,并未如梁峰期待的那样,维持太久。 一排地灯照着的鹅卵石小道上,穿着风衣的人影由远及近。 “茉茉。”周瑾唤道,嗓音比溶溶月色还温柔。 夏茉半是惊喜,半是讶然:“你咋来了?跨年不是明天吗?” 周瑾道:“和地方领导对接的几个会,都开完了,公司也没急事大事要处理,我当然,能早来一天是一天。” 周瑾说着,目光也拂过梁峰。 咖啡厅留灯制造出的伦勃朗光,让梁峰原本棱角分明的眉弓、鼻子与下颌线,变得和润起来。 周瑾的口味,一直来倾心的,是贺律师那种儒雅斯文的同性,与他在美国时败露于母亲面前的那位伴侣近似。因为这样具有“智性”感的男人,才让周瑾认可从精神到肉体的沟通意愿。 对梁峰,周瑾的印象,一直是“落拓村野”气,没什么细观的欲望。 今天的感觉,却很不同往日,少年郎的雄性意味强烈的不羁,似乎转为了另一种沉静而煦暖的气质,就像溪涧里的石头,与流水常相伴后,哪里还有峥嵘嶙峋味儿。 周瑾了然,这小子,对夏茉,不但动情,而且单相思已深,但凡有机会和暗恋的女人相处,整个人都是软乎无刺的。 梁峰哪里晓得,突然出现的情敌,是在以时刻吸收周遭信息、进行消化的间谍思维,观察他。 梁峰的第一反应乃是,周瑾疑心他,在公务之外,与夏茉有什么。 毕竟,从圣诞夜共赴朋友的火锅宴,到此际坐于湖畔赏月饮茶,二人结伴的频率,也忒高了些。 又想光明正大地竞争,又怕夏茉被无端猜疑,矛盾心绪里,到底是后者占了上风。 梁峰赶紧起身,空出椅子:“周总你坐。” 周瑾浅笑道:“没事啊,我进屋再搬一个出来就好。” “不用不用,我得走了,”梁峰转身抓起门边的背包,“我还得搭末班车回沟村。” “哦?通勤的路挺远的?茉茉,要是小梁分管一块度假村的工作,你怎么不给他分一间宿舍?” 夏茉心底澄澈坦荡,根本没怀疑未婚夫是不是在试探。 她大咧咧道:“二期员工宿舍搬好家具,我就安排梁峰一个小单间,他晚上临时接了有声稿子,凑合也能录。” 周瑾开玩笑般竖了个拇指:“可以可以,茉茉的霸总味儿,出来了。” 梁峰忽然觉得有种被矮化的膈应。 他礼貌的神色未变,但当即接茬道:“其实真不用,单程也就半小时,家里的录音棚毕竟专业,而且晚上住在酒店,我也不太放心爷爷。” 他给陶炉中又添了些水,跟夏茉说了控制照明灯的开关位置,便告辞离去。 梁峰一走远,周瑾就拉过夏茉的手:“我看看,冻僵了没?你跟下属是谈工作,又不是谈恋爱,非得大冷天的坐在湖边吗?” 夏茉认为,未婚夫越是这么揶揄谐谑她,越表明心里没什么,遂嗓音黏黏地说道:“人家梁峰帮我解决了一拨超难缠的阿姨妈妈客户,我过来听听后续,顺便和他,把咖啡厅今天的碳炉存货解决了,当晚饭。我这几天,每天都遇到客户投诉,忙得火烧火燎的,就得吹吹冷风清醒一下。” 周瑾抬手轻抚夏茉的脸蛋,一改对外的谦谦君子形象,低声骂句粗口:“妈的,我捧在手里、都不知道怎么疼的老婆,被傻得不重样的客户欺负。我有时候觉得吧,这块土地上的人,素质真的在系统性垮塌,我不看好将来。茉茉,回头我们有了孩子,生去m国吧。你也劝劝你爸,资产要考虑往海外安排。” 夏茉撒娇讨安慰的脸色一转,换了参研的神情,盯着周瑾:“不是,老公,其实我都没再生气了,你怎么忽然联想那么远?哪国不都有素质差的客户么?你不看好将来,你回来干嘛呀?” 周瑾明白,对夏茉观念的测试,再次有了答案。 他放开夏茉的手,往椅背里一靠,捏着眉心,作出略带疲惫的样子。 “我去年回国接手一部分红松的板块时,确实没想到,真的干起来,上上下下的关系,还是挺复杂的。最近一阵就是,我们看中的地块,真不好拿。刚才听你一吐槽,我就代入自己了。” 夏茉看着自己从小就崇拜的“周哥哥”,原来也有脆弱的一面,片刻前的诧异被心疼所替代,抬起上半个身子,亲了周瑾一口。 “老公,我们俩就是太要强了。一旦摆出他们说的接班人的样子,别说摆烂了,中不溜秋的状态,都过不去自己的坎。嗯,我理解你,明天跨年夜,好好奖励你!” “今晚不给啊?” “今晚累了,给你个红薯打发。” 夏茉说笑间,把热乎乎的烤红薯,细细剥了皮,递给周瑾,又问道:“陪我跨完年,你就回安庆吗?” “再待两天,去看看‘巡疆’公司的应用场景推介会。” “巡疆公司?”夏茉眼珠转了转,很快反应过来,“是那个无人机公司?” “对。” “巧了,昨天他们公司的人,送了两位高管和一个媒体组过来,说附近酒店太老,设施不满意,在我们这儿拿了行政套间。” 周瑾咽下一小口红薯,看着夏茉:“我知道他们住这儿。前几天在安庆,把国防技术学院的一个搞无人机的教授,引荐给发改委领导时,教授和我提起巡疆公司,最新的发布会也在黄山开。昨天教授给我发消息,说公司的产品总监住在夏氏度假村。我一听,赶紧过来,先看老婆,再办公务。” 夏茉好奇道:“你现在手里的事,和无人机有啥关系?” 周瑾一本正经地开展知识投喂:“现在低空经济是热点,皖南又多山,无人机运输前景广阔。我们红松做的康养项目,要保证空气质量和环境到位,拿的地肯定不能离陆上交通网太近,配套的生活物资和紧急药品运输,就得跟上,楼盘附近得有无人机起降点。这一块,我自己得先把国内的情况摸清楚,不然王思东那家伙,搞不好要被供应商忽悠。” 夏茉明白了:“那你和巡疆的人,接上头了没?” “国防学院那教授,明天帮我拉个微信群,介绍两句,我再去拜访人家,要个发布会的嘉宾卡,看看产品,学习学习。” 夏茉打了个哈欠:“你今天开过来,肯定也累死了。走,我让前台给你开个房间,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第八十六章 爷爷很懂 梁峰回到沟村家中时,已经快11点了。 打开大门,就看见狭小天井那头的客厅里,灯还亮着。 窗玻璃上映出爷爷端着茶杯的剪影。 梁峰进屋,嗔怪道:“爷爷,这么晚你还在听我的有声剧?追星也不用这么拼命吧?” 梁爷爷抬脸看他,眯着眼睛,口吻慈和:“梅雪小丫头做了红豆酒酿送过来,我想着,你收工回来,就给你热一碗吃。所以没去睡觉,听听你的新剧打发时间。没想到,嘿,一听就听入迷了。” 老人站起来,慢悠悠地往厨房去。 梁峰没有阻止爷爷。 对于迟暮之年的长辈来讲,给儿孙们端上美味的瞬间,往往是他们情绪价值拉满的高光时刻,能给他们带来真实的快乐。 不多时,爷爷单手推着个滚轮小餐车,回到客厅。 梁峰将两碗酒酿、一碟萝卜干肉末夹饼,端上八仙桌。 氤氲的热气中,爷爷细嚼慢咽,梁峰狼吞虎咽。 梁峰确实饿得心慌。 原本能在湖畔与夏茉享受的烤红薯、烤玉米,被半路杀出的周公子截胡了。 爷爷对孙子的微表情,向来敏锐。 “小峰,你今天,是不是不大高兴?” 咬着萝卜肉饼的梁峰,没有迟疑地点点头。 他在追夏茉的事上,从不对一开始就鼓励自己的爷爷隐瞒。 “本来,我心情挺好的。帮夏茉搞定了一波很难缠的客人,晚上她主动拉着我烤红薯聊天,一起放松。气氛最好的时候,她未婚夫驾到。” “爷爷问道:”那位周先生?他甩脸子了?” “他态度好得很,但那种高高在上的礼貌,还有让夏茉给我一间宿舍住的口气,其实和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个穷小子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没啥区别。” 爷爷的嘴角弯起来,笑得松弛,却也笑得意味深长。 “爷爷你别笑话我啊,我已经很努力了,对手的实力摆在那里。”梁峰咕哝道,“夏茉又是个爆竹脾气,没接收到她心思变化的信号前,我实在不敢冒冒失失地就表白,怕朋友也没得做了。” 梁爷爷温言道:“我怎么会笑话我孙子呢?你爷爷,也不是没年轻过。我记得清楚,当初追你奶奶,那也得打败村里好几个竞争对手。” 梁峰撇撇嘴,打趣爷爷:“不比打仗容易吧?” “那必须的,因为都得拼这儿好不好使,”爷爷用左手指指自己的脑瓜子,“小峰,你眼睛里,现在的情形是,敌强我弱。不碍事,咱上策略。” 梁峰来劲了,放下酒酿碗,认真听讲。 爷爷胸有成竹道:“我们打仗,碰到敌强我弱,伟大领袖早已指明方向,就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梁峰乍听之下,满脸懵圈。 不明觉厉啊,武林秘籍似的。 小帅哥脑门上,大写的六个字:赶紧展开说说。 老帅哥眼睛里,也是大写的六个字:我娃势在必得。 “小峰,首先,世俗标准的实力,确实有差距时,你不能强攻对手,比如今晚,你退得对,这就是‘递进我退’,以防守,化解进攻,这种防守,叫作积极的防守,不是认怂。要是和处于优势兵力的敌人硬杠,说不定反而让夏小姐不愉快。” “好的爷爷,我不内耗,我给自己点赞。但我,我也不能总退啊。你讲下一条。” “第二、第三条合起来讲,敌驻我扰、敌疲我打,其实是一个意思,就是,你战术性地退几步后,就要主动出击了,而且要懂得,使巧劲。你利用在酒店打工的机会,经常能见到夏小姐,这就是对周先生与女朋友稳定关系的扰动,你抓住机会,展现自己的优势,像今天说的帮夏小姐解决麻烦,就很好。但,等机会表现,只是‘扰’,创造机会表现,才是更高一级的、发挥主观能动性的‘打’。” “创造机会的表现?”梁峰咀嚼此话,若有所思。 梁爷爷继续循循善诱:“咱男子汉光明磊落,不兴设陷阱或者搞苦肉计啥的。你得想想,夏小姐她是个咋样的性子,她的志气在哪里,最想做成啥事?” “她,越来越没有千金娇小姐的样子了,很有事业心,鼓足了劲头要把新酒店搞红火。” “所以嘛,你除了帮她管好那个有声和非遗的咖啡馆大场子,再给她出出新点子,对她事业有帮助的。比如,那时候是1972年,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后,咱中国和那边又开始做买卖了,老外特别喜欢我们的红茶。你奶奶想去池州那边的祁门茶厂打工,我就去给她找路子,还去黄山做了一年挑山工,攒钱给她买了辆自行车,上下班方便。” “路子,新路子……那换到夏茉身上,我就是,帮她多想想给酒店创收的法子,而且要参与进去。” “可不就该这样,”爷爷斩钉截铁,“那位周先生是大忙人,肯定顾不上还来给夏小姐做军师和副官。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敌退我追,他那头越顾不上,你这头越要追加兵力,追着追着,就把夏小姐追到了嘛。” 梁峰豁然开朗:“那我得加快行军速度。否则,要是明年夏茉和周先生领证结婚了,我就真成铁板钉钉的战败国了。婚前大家都可以竞争,但插足别人家庭的事,我万万做不到。” 梁爷爷赞道:“你那么喜欢夏小姐,还有这个原则,爷爷就放心了。从前我在部队的时候,指导员和我们说古人的兵法,叫啥,噢,叫‘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 梁峰喝光了酒酿,一抹嘴,站起来。 “去棚子里录书?”爷爷问。 “不录了,断更两集,天塌不下来。我要花时间琢磨一下,怎么给夏氏酒店创收。” 翌日上午,梁峰给夏茉发微信:今天到1月3号,我让平时帮我看铺子的小姐姐去酒店顶班可以不?她也卖出过好几件春莹的首饰,又是我剧社的,有声也懂点,在咖啡厅管着应该没问题。 梁峰还要打第二段,夏茉直接给他回电过来,语带关切:“怎么了?是爷爷身体出状况了?” “不是不是,我正打字和你说呢。我想给酒店设计几条旅游路线,作为度假的配套产品推给住店客人。主题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皖美之旅’,皖南的皖。” “好名字呀!”夏茉在电话那头脱口赞道。 “光名字有噱头不行,内容要扎实。我设想的细分路线,一条是徽州文化、非遗方向,一条是自然风景方向,一条是民俗、农业生态结合的乡村旅游方向。这三条,我很熟,怎么设计、怎么找对口的接待点,心里有谱。但我还想开发第四条,叫‘访音之旅’,是带团友,去收集大自然里的各种声音。” 第八十七章 密林所遇 梁峰给黄山景区做了六七年的志愿者,积累了不少实操经验。 他总结下来,大部分到皖南旅游的客群,除了对攀爬黄山的辛苦有几分心理预期外,对其他的路线,都希望减少在途时间和体力消耗。 这一点,他和夏茉在电话里也谈到,选择夏氏度假村的客群,肯定更不会是喜欢“徒步吃苦、自虐修行”的那类。 “特色小团体验”的四条一日游线路中,“访音之旅”尤其偏重亲子研学,目标客群是带娃度假的家庭,那么,让父母觉得“娃开心、也学到了有趣的东西”外,绝不能产生“就是太累”的吐槽。 夏茉完全同意梁峰对客群画像的分析,又多给了些信息。 “梁峰,我之前也问过冬姐,各种打着研学旗号的路线里,哪些是真有含金量和吸引力的。冬姐说,脑回路正常的家长,谁会期待出去玩几天就提高小孩儿的语文水平啊,主要就是让娃体验一下和大城市不一样的田园风光,新鲜好玩就行。另外,一日游含餐食,餐食的品质必须有保证,定点的农家餐馆吃,还是带上酒店餐饮部员工做野炊,你踩点的时候评估一下,算算成本。试水团的话,就由你来做带教老师。所以,线路开发这一块,我听你的,你决定。” 挂了电话,梁峰扭头,看到爷爷站在亮堂堂的太阳下,停下掸被子的动作,带着加油助威的笑容望向自己。 “我听你‘嗯嗯’个不停,就知道夏小姐对你的计划,来劲儿了,在吩咐你要注意啥,对不?” 梁峰嘿嘿笑,献上彩虹屁:“爷爷点拨得好,夏茉是很感兴趣。” 爷爷却换上认真的表情:“那我可再啰嗦几句啊。夏小姐现在,是正儿八经的少东家,你呢,连个掌柜其实都算不上,就是个伙计。给酒店带游客出去耍,可比在咖啡厅做讲解员,复杂得多,回头要是因为工作没做到位,被夏小姐批评,你可不兴耍脾气。没肚量的男人,才会觉得女人说不得自己。” “知道啦爷爷,”梁峰连连点头,“好了,我这个小伙计,要扛上家伙什,出发了。” “想好去哪儿了不?” “昨晚就想好啦,舒溪村。” …… 太平湖的主体水域,往南分出一条支流,穿过东西向的京台高速,与另一条叫作“清溪河”的水脉,汇聚成又一片面积可观的湖泊。 舒溪村,就座落在湖边。 它在行政区划上,仍属于黄山\\市黄山\\区,在旅游区划分上,也仍属于太平湖风景区,但这里尚未有大量商业设施进驻,人少,清净。 保持着一定的原生态,却交通便利,从夏氏度假村出发,开车半小时,即可到达,这正是梁峰选中舒溪村的原因。 上午十点左右,梁峰从中巴车上下来,又搭了个老乡的土摩托,来到村口。 和他一大早在志愿者工作群里打听到的情况差不多,舒溪村世外桃源的风貌依旧,但村民的不少旧屋都翻新改造了,湖边还有两三家小规模民宿,连着几处整洁敞亮的农家餐厅。 梁峰先去民宿的咖啡馆和农家餐厅考察一番,对餐饮品质和接待能力有了数,和主人们交换了联系方式后,继续扛上收音器材,去踩点。 一些有声剧的制作团队,为了增加场景的真实程度,除了人声配音,还需要环境音。 梁峰家在农村,蛙声蝉鸣狗叫之类的,很容易录到。这些环境音,与他配的旁白或者角色音一样,也能出价卖给制作方。 所以,因无法再画水彩而转入有声行业的梁峰,对“大自然收声”这个细分赛道,已经不再是新手。 此刻,梁峰头戴耳机,腰挂录音机,举着装好话筒、裹好“防风毛衣”的挑杆,沿着湖畔,慢慢往山林方向走。 带游客团,特别是亲子团,就得把收声体验与观察大自然结合起来。 天然的湿地生态下,即使在冬季,仍有水鸟栖息,昆虫飞舞。 梁峰在开阔水域的边上,一面收音,一面拍下照片,作为资料。 方才民宿主人指点的烧烤处,他也找到了,记下后,回头去与村委会对接,谈一谈长期合作下的有偿使用。 溯水而上,进入山溪的一段时,梁峰的节奏,放得更慢。 山泉叮咚,竹林过风,这些声音,都不仅仅是可以舒缓人类紧张情绪的白噪音,更是大自然的唱诗。 而清澈见底的溪水,同时也是孩子们嬉耍游乐的上佳场地。 梁峰缓缓地往山腰处走,记下沿途溪流的深度、是否有鱼等细节,期待着最终在源头处,看到小瀑布。 隆冬时节,连黄山都是淡季,何况这个更为原生态的山野小村。 村民大部分在自家屋里猫冬,空置的民宿则说明这几天也没有游客,梁峰走了好一阵,都未遇到登山者。 他正想在溪流边坐下歇歇,却听到耳机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响。 像吸尘器的马达声。 他抬头,看到一架无人机,从身后大片竹林上飞出,升至高空,又往太平湖方向飞去。 梁峰脑中,仿佛响起警铃一般。 那是志愿者们所受的训练,带来的职业警觉。 黄山景区,普通游客不可以放无人机,就像在林区不可以吸烟用火一样。 即使到了眼前这个并非景区的小村落,梁峰也决定一探究竟。 他摘下耳机,套在脖子上,折叠起收音杆,往竹林深处走。 行了几分钟,前头亮起来,似乎是一个小小的山坳,没有竹子了,植被也不高。 隐约听到有人说话。 再走近些后,两边同时看到了对方。 “哎,小伙子,我们在拍戏,”一个戴着墨镜的寸头男人,小跑着过来,客气地打招呼,“不好意思哈,你在镜头里,穿帮了。” 梁峰望向他身后的场景。 四五个人,有穿羽绒服的,有穿古装的。 搭着个挂有白布的竹架,前头架着三脚架,地上零星摆了些拉杆箱。 什么戏啊,那么寒碜,看起来,还不如那时候黄山电视台来采访他和夏茉时,有排面儿。 寸头男似乎看出梁峰的疑惑,咧嘴道:“我们是给甲方拍电商平台的视频,比较简单。” “哦,”梁峰直言道,“刚才的无人机,是你们放的?” 寸头男心里一格楞,但维持着松弛的打哈哈表情:“对对,我们得录些航拍镜头,画面好看些。” “你们那种无人机的高度,已经不能随便飞了。这片林子上空拍拍还行,往外走的话,这里离屯溪机场只有几十公里,都是禁飞区,没有公安部门的许可,要被……” 梁峰话还没说完,剧组又走过来一个人。 “小伙子,你好,你是这儿村里的?” 朱导笑眯眯地问。 第八十八章 线索串并 “我就是黄山人,不过不住这个村,我来工作。”梁峰口吻礼貌地告诉朱导。 朱导看了一眼梁峰的耳机和体积不小的挎包。 “小伙子也是广播电视行业的吧?贵姓?” “嗯,采集环境音。我姓梁。” 朱导感慨:“梁老师,你看看,咱们这碗饭,吃得真不容易,都得这么翻山越岭、大冷天还出外景的。” 又带了十二分的真诚请教意味,问道:“屯溪机场不是民用的么?离那老远,也不让放飞无人机?还是说,附近有军事设施、驻守部队啥的?” 梁峰没有正面回答他最后那个问题,而是建议道:“无人驾驶航空器,在我们黄山的管制规定,你可以上本地公安网站上看公告。全国来讲,今年开始,都是真高120米以上,要申请。你们的飞行高度,肯定过了。您撤回来吧,不然,可能机器要被反制,打下来。” 朱导像职场初哥一般,作出蓦然紧张的反应,吩咐寸头男:“听梁老师的,赶紧让设备返航。” 寸头男得令,麻溜儿地去操作。 朱导对梁峰道:“多谢提醒啊兄弟,我们回头去看官网,弄明白咋申请。那啥,老哥我继续拍演员了,你也赶紧忙你的去?” 梁峰点头,离开这片竹林。 他重新装好收音杆和话筒,顺着地势往上走了一小段后,坐在溪边的石头上,套上耳机,开始收音。 没多久,视野中出现了一架无人机,飞向竹林。 有所准备的梁峰,已经用手机的长焦,连拍了好几张。 不过,手机的长焦,是数码变焦而已,比专业相机的光学变焦差远了。 梁峰把几张照片在屏幕上放到最大,无人机的外廓也还是比较模糊的。或许黄山公安“飞鹰战队”的操作手们,能凭经验,估计出机器的大致型号和对应的价值。 梁峰像许多大男孩一样,对一切国防或民用领域的新科技设备,都多少会花心思去关注,因而有些基本概念。 方才,他虽然离得不近,却也能看清剧组放在地上的几个黑色箱子,体积不小。 说明这款无人机,从机身、搭载镜头到配件中的电池等,都很大,才会需要那么多箱子装。 多半是行业机里的头部产品,价格比得过一辆20万的a级轿车。 可这剧组从人员到布景都那么简单,接的订单也不高端,看着挺穷的,航拍镜头却上那么贵的设备? 若说是个主要靠航拍素材挣钱吃饭的团队吧,竟然不关心无人驾驶航空器的最新法规么? 梁峰站起来,边思忖,边往山顶走,看过彼处的小瀑布和石桥,确定了这条路线无论是趣味性、安全性还是难度系数,都比较适合亲子团后,赶紧再下来,走进竹林去看朱导那拨人的情形。 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剧组已无影无踪。 梁峰回到舒溪村,在湖畔的民宿和农家餐馆打听了一圈,大伙儿都说早上没见啥拍戏的人进村。 元旦前一天,这个并非景点的普通小村,反而是最清净的,与春节前有打工者回家过年的热闹景象,完全不同。若有陌生面孔的外来者,村里人肯定有印象。 梁峰于是问餐馆的老板:“老哥,有小瀑布和石桥的那片林子,除了从湖边进去的路,还有其他路通到外面吗?” 老板不太确定,倒是过来聊天的民宿主人告诉梁峰,正经修的路没有,但以前他有住客玩徒步的,往另一侧走通过,约莫1小时,出去是省道公路。 梁峰更觉蹊跷。 五六个人,背着器材和道具,拍片子交差的打工人,玩徒步也不嫌累成狗? 何况,就算最初因为人生地不熟走了冤枉路,可那些人,方才已经看到梁峰是从湖边上山的,正常的思路,应该是,一伙人也下到村里,包两个小车,一百块的事儿,就能开到省道那边了。 难道还选择徒步受累地回去? 梁峰掏出手机,准备联系平时与志愿者们对接的警员,和他说说此事。 手机上有未接来电显示,是景春莹。 梁峰赶紧拨打过去:“景小姐,有事找我?” 景春莹语气平稳:“你今天是不是让同村的小姐姐去夏氏度假村顶班?她刚刚接待了一对老夫妻,买了鱼灯耳环后,太太问能否找设计师定制金婚纪念戒指,她就联系了我。沟通完后,我想着还是和你确定一下,就打你电话了。” 梁峰道:“对,她是我喊去替班的。我在太平湖另一头的村子里,给夏茉踩点亲子游路线。刚刚临时碰到件怪事,在问村民,没接到你电话,抱歉哈。” 景春莹闲闲多问了一嘴:“啥怪事?没危险吧?” 梁峰边走边聊:“一个小剧组,那种穿着白色孝服一样的仙侠戏,就四五个人,也没啥布景,但用很贵的无人机航拍。对我说是给电商产品拍广告,然后行动还鬼鬼祟祟的。” 小剧组,仙侠,山村里…… 景春莹脑海里,刹那闪现了另一个场景。 “梁峰,你还记得平安夜吃火锅的时候,贺鸣提起在九华山,被村民当间谍折腾的倒霉事不?” “记得啊,你和警察赶去把他救出来的。” “对,当时现场有个看热闹的,自称导演,也是没几个角色的外景戏,在荒山野地的。” 梁峰皱眉:“他们用无人机拍吗?” “那倒没有看到。啊对了,当时挺乱的,民警拿着执法记录仪取证,我也掏手机拍了几张。我翻翻还在不。” “我先挂电话,回头有的话发我。” 很快,梁峰的微信上收到了一张照片。 景春莹的解说文字随即发过来:就那个角落里戴墨镜的,是挺奇葩的,当时天都快黑了,他还不摘墨镜。 梁峰放大照片细看,照片里的人被墨镜遮了半张脸,的确很难讲,一定就是今天竹林里那个导演,或者寸头男。 但梁峰还是回复景春莹:照片有用,我抽空去趟公安那边,反映一下,别是非法测绘卖给境外组织啥的。 第八十九章 执行任务的周公子 黄山,屯溪区,迎宾大道附近的草地上。 稳坐国内无人机行业头把交椅的巡疆公司,正在举办行业论坛暨新产品发布媒体会。 领导讲话、嘉宾致辞、圆桌头脑风暴、新品试飞展示等例行流程走完后,嘉宾们进入室内酒会。 这是商业营销活动中,最常见、也最必要的社交场面。 “小周,跟我来。” 巡疆公司产品总监,老应,热情地招呼周瑾。 在夏氏度假村,通过夏茉的牵线,周瑾已经与应总监在行政酒廊的雪茄吧里见过面。 不仅提前见面,还即时成交了一笔订单。 周瑾以红松在安庆的康养地产作甲方,问巡疆订购了百万左右的商用运输无人机设备。 应总心里大赞。 这才是优质富二代的典范嘛。 哪会像时下的流量货似的,不是在微博上得瑟自己那些长成一个模子的网红脸女友矩阵,就是在微博上联合亲妈长篇大论地骂前妻。 看看人家小周总,斯文、低调,朋友圈除了偶尔发个很有文化底蕴的赏景帖,其他都是转发自家产业的公号文章。 线下做事,则更懂江湖规矩,除了请国防科技学校的教授和同样是二代的未婚妻引荐外,还真金白银地先送个订单作为见面贺礼。 一百来万,不过毛毛雨,但重要的是礼数。红松和巡疆,大家行业赛道不同,却都是几百亿身家,不存在阶层差别,周瑾摆出的这个姿态,礼数足够了。 于是,应总在百忙之中,拨冗一小时,与周瑾聊了聊。 原来,中远期来讲,红松资本有大举进军低空飞行经济风口的计划,近期的话,红松设立于皖南的康养地产子公司,在物流运送、安保巡逻等方面也需要建立无人机队伍。 及至到了大会现场,走完规定动作的流程后,应总更是惦记着周瑾的小需求,把他带到对的人面前。 “老王,这是我们巡疆的大客户,红松资本的太子爷周公子。小周,老王的飞手公司,是老资历的,我们巡疆现在研发新产品,都得请老王公司的飞手来试飞。你们慢慢聊,我还得去陪大老板。” …… “鹰王科技”的王总,对巡疆公司,素来都伺候得小心,因为要仰仗这个稳坐国内无人机产业头把交椅的大甲方,给自己介绍植保、测绘、电力光伏、巡海巡河、航拍摄影等客户,解决大批飞手的吃饭问题,让鹰王科技赚到服务费、长足发展。 今天,一听巡疆引荐的这位小周总是个大资本的接班人,又已经是巡疆的客户了,王总自然殷勤备至,赶紧把周瑾让到酒会一角安静的区域坐下。 但王总起于草根,自知在出身上与小周总有天渊之别,便又想在场面儿上的热情之外,给自己抬抬江湖价码。 王总于是抿了口酒,佯作憨态地对周瑾笑道:“刚才听媒体一个懂酒的小妹妹说,这个葡萄酒是巡疆公司花大价钱定来的,啥啥一个法国名儿的洋酒庄,咱是大老粗,也不懂。尝下来吧,觉得不够劲道,和在部队时喝的白酒,差远了。” 周瑾一听就懂,对方故意在自己跟前扮土气,其实重点是摆一摆自己当过兵的经历。 这种经历的人,就和国防科技院校那位范教授一样,正是周瑾和朱导兄弟要攻克的目标人群。 周瑾赶紧摆出又景仰又好奇的态度:“王哥从前是军人?厉害。我岳父也当过兵,九江抗洪时在一线的。我特别崇拜你们军人,真爷们,就该去部队里磨砺磨砺。” 王总没想到,眼前这从气质到打扮都精致文雅的帅公子,开口说话很接地气。 享受了恭维的王总,继续商吹对方和自己:“年轻人有周总这样的想法,真不多喽,一个个不管有钱没钱,都娘炮似的。我当兵是在侦察中队,算是咱国家最早一批穿越机操作手。” 周瑾继续一副“迷弟”模样:“王哥,穿越机,是无人机的一种?” “严格来讲,和你今天在会场看到的这些无人机,有点不一样。穿越机起飞快,速度猛,没有悬停和自动返航,我们操作也不靠连接手机,而是用fpv眼镜,轰油门往前干就完了,现在打仗,能出机器去干的,肯定舍不得出活人。而且吧,干过就知道,机器确实比人牛逼。” 周瑾露出恍然大悟之色:“所以,现代化战争,有个叫啥……哦,叫无人机蜂群战术的,对吧?” “小伙儿挺懂的,”王总打开了显一显老资格的话匣子,连“周总”都的称呼都丢了,“蜂群无人机,可不光是在啥晚会上表演个龙啊凤啊的,给人逗逗乐子。那玩意儿里的军用机,一旦上天,就是饱和式作战,拉了一张网,成本又低,别说定点清除敌人的军事设施了,就是追着打烂几辆坦克,也是一本万利的,你说是不?” 周瑾给王总喝空的杯子里添上酒,又问道:“那,我军能用蜂群,敌方也能用蜂群吧?对了,巡疆公司,是不是也卖了不少无人机给美国?” 王总瞅一眼远处和各界名流拍照的几位巡疆高管,意味深长地笑道:“洋人的钱,不赚白不赚,又不是不给国家交税,国家也不会没道理地去拦,有些核心技术的型号,不卖就行。比如你说的,敌人用蜂群战术咋办,那我们就反制和拦截呀。信息化战争,核心技术不外泄,反制对方,不难。” 周瑾有数了,这个姓王的,从军也好从商也罢,确实在无人机领域有东西,值得作为重点对象交往。 “王总,我们的康养地产大面积铺开后,肯定得请你们公司的飞手团队常驻几个项目的现场。我看看集团公司的招投标流程,回头找几家陪个标,基本就定你们鹰王科技。巡疆老总介绍的,我们肯定放心。” 王总喜形于色:“哎唷周大少爷真是爽快人。要不,咱两家先签个框架协议?就算你们还在施工阶段,我也可以派我们公司的业务骨干,提前进驻,和你们的管理团队深度沟通。” “那可太好了,多谢王总。小弟刚开始学着做生意,要和王总常请教请教。” 周瑾搭完这条线,又想回到应总的社交场子附近,再加一些巡疆公司或者对口媒体记者的微信。 加密的那只手机却响了。 显示的代号,是朱导的。 周瑾赶紧点起一支烟,往外头的草地方向走。 到了露天环境后,周瑾回拨给朱导:“说,怎么了?” 朱导言简意赅:“今天测绘任务中止,遇到个野外采集环境音的愣头青,说是本地人,警告我们无人机不能随便航拍。这人二十七八岁,姓梁,还是搞录音的。你是不是说过,有个家住黄山的穷小子,对你未婚妻动歪念头,也姓梁?” 周瑾短促道:“我有他照片,现在发你。” 片刻后,朱导回电:“就是这小子。他妈的真是芝麻掉进针眼里了,周瑾,要不是知道你肯定没问题,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内鬼了。就有这样巧的事,上回在九华山,半路杀到的那女人,你说是你未婚妻的闺蜜,今天这货呢,是你情敌,怎么都和你有关?” 周瑾口吻平静:“坏事也可以是好事,你应该这么想,和我未婚妻走得近,就是和我走得近,他们有啥反应,我都能知道。今天,姓梁的小子,看清楚我们设备了没?” “没有,哪能让他靠近外包装。他也只有收声设备,要拍空中机器的话,只能靠手机,能拍清楚个狗屁。不过,他看到我的脸了。” 周瑾安慰他:“他还认识我的脸呢,怕什么,我们都有合理的身份。没事的,我们的机器是黑飞,只要不被公安当场缴获,这小子去报警也查不出来。回头我再套套夏茉的话。” 第九十章 傲慢的作家(上) 出于慎重,梁峰没有选择太平湖镇派出所,而是不惜多赶了一小时的路,来到级别更高的黄山区公安局,将今天午间在舒溪村看到的可疑情况,反映给局里。 局分局和景区志愿者条线,本来就经常联动,对口的警官和梁峰很熟,立刻带他去找了分局专管无人机“飞鹰战队”警务的章警官。 章警官了解大部分无人机型号,他在电脑上将梁峰的手机照片放到最大,咂摸道:“是不是行业机,倒也不能单纯从体格上来看。有没有红外成像、接口如何,都是参数。但你拍的这个,比植保机小不了多少,肯定不便宜。小梁你看,这个位置,应该是放摄像机的,看面积,很可观。这台设备,六位数,妥的。” “章队,您看得出这机器是哪家公司的、啥型号不?”梁峰问。 章队摇头:“根据这个画面质量,不成。况且,就算看出型号,也没法通过系统检索出登记者。再说了,如果你怀疑的这拨人,真的是用无人机做非法的勾当,他们又怎么会把设备正常注册登记呢?” 梁峰又翻出景春莹发给他的照片:“章队,我朋友五月份拍到的那导演,也不知道是不是一个人,公安能比对戴墨镜的人脸么?” 章队仔细看了看,仍是摇头:“活人戴墨镜,不影响人脸识别。但这张照片,太模糊了,五官点位清晰度不够,系统很难从身份证照片里去识别出来。” 梁峰懊恼道:“唉,我今天应该偷拍几张他们的脸的。” 章队安慰他:“小梁,你的反谍意识,已经很强了。这样,我帮你联系国安那边,明天虽然是元旦假期,但国安有人值班。你直接过去找他们说。国安一旦立案了,就可以进入持续侦办流程,调取户外的各处监控画面。” 梁峰了然。山林里没有探头,省道和小镇等处,总能留下监控图像。 黄山国安,不在黄山区,在屯溪区,车程一个多小时。翌日,梁峰一早就去了屯溪,将自己掌握的线索细节和照片,都交给国安的对接人,做好细致的笔录,才赶回太平湖的夏氏度假村。 今天是2025年的第一天,来太平湖欢度元旦小长假的游客不少,加之过几天就要接待慧文集团的作家年会活动了,夏茉忙得像生产队的驴。 梁峰的微信,她也是过了好久才回了语音:“我快忙疯了老天,怎么能有那么多事啊,我爸抗洪抢险的时候一定都没那么累。你,也先去咖啡厅那边当半天骡子哈,我傍晚的时候来听你说亲子游路线的调研。” 梁峰觉得,这听起来像猫儿炸毛般奶凶奶凶的抱怨,真可爱。 听完语音后的短暂瞬间里,梁峰好希望,夏茉就站在他面前吐槽,牙尖嘴利,又生动有趣,然后,不等她说完,梁峰就会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用音质醇厚的声音夸她是个小小的女超人,再哄她休息片刻,别太焦虑。 梁峰哂笑,原来众人口中钢铁直男的自己,也会愣愣地站在人来人往的酒店大堂里,将痴梦做得这样柔软。 他走出酒店,往湖边去。 午后亮晃晃的太阳,照耀着新修的一大片园林。 靠近鹅卵石小路的腊梅,正在盛放期,馥郁芳香追着人,直到湖畔。 梁峰心念佳人、衣留芬芳地踏进湖畔咖啡厅时,脸色却是微滞。 周瑾坐在窗口喝咖啡。 见到梁峰,周瑾站起来打招呼。 沟村来顶班的小媳妇赶紧走过来:“小峰哥,周先生今天来买了好几件景小姐的珠宝。” 周瑾挂着他招牌式的“公子如玉”的微笑:“茉茉一直称赞景小姐的作品,这回看到实物,我也很喜欢,想送给家里姑姑和表姐妹。昨天忙着去看巡疆的无人机发布会,今天才有空来细选。对了,茉茉说,你这两天去踩点度假村的户外游路线了?” 基于人之常情的礼貌,梁峰不能冷对周瑾的谈兴,遂在他对面坐下:“是,沿着太平湖看看,有什么适合住店客人的自然体验。” “茉茉有你们这样的本地朋友帮她,太好了,”周瑾满脸真挚,继而仿佛顺着这种认可,自然而然地生发出好奇,“有什么收获不?” 梁峰道:“就是山山水水的野趣,我们农村娃娃天天见,但城里孩子应该挺新鲜的。” 周瑾笑道:“小梁你这思路就对了,度假客户嘛,买单意愿无非两个方向,一是住得舒服,二是玩得新鲜。茉茉说,你有个带客人采集大自然声音的点子?” “是,学习收集环境音,加上野炊或者农家乐,活动结束后,我会把游客采集的环境音,加上我的人声配音,制作成个性化专辑,给到客人们。” 周瑾毫不掩饰赞赏:“已经那么具有实操性了啊?小梁,你真是做文旅产品的一把好手。对了,我也班门弄斧一下,你看看可行不?现在的小孩喜欢科技含量高的产品,要不要在路线里加上飞无人机拍摄的内容,孩子们应该也挺喜欢的。” 梁峰淡淡道:“商用小机器,比较低的高度,是可以的。否则每次放飞都要报备,比较麻烦。周总昨天参加巡疆公司的活动了?是你们要投资无人机产业吗?” 周瑾谦逊道:“和你一样,先调研,不敢盲目入场。” 梁峰起身:“周总再坐会儿,我工作去了。” “好,你忙,你忙。” 周瑾盯着梁峰往二楼非遗文创区走去的背影,只片刻,就赶紧将目光收回来,投向窗外山清水秀的湖景。 他心道,这小子,和自己原本印象里的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孩子,还真不一样,说话行事都带着一股城府深沉的味道,既不轻易上钩,更不会莽撞地放钩。 自己主动谈到无人机啥的,这小子也不多问,更不提昨天遇到朱导他们航拍的事。 又或许,梁峰对自己还是抱有敌意,对夏茉,他说不定会吐露更多。 周瑾评估了梁峰后,又在度假村住了一天,与夏茉告别,往安庆去。 他还得在那一头,尽快把辛西娅变成美人计的主角,去攻克掌握着核心技术的人。 而夏氏度假村这边,小长假结束后,又陆续迎来了慧文集团的高管和大批在去年业绩出色的签约作家们。 夏茉叮咛梁峰,接下来的三天,都别去踩点周边路线了,蹲在度假村里,她要给他拉资源。 元月六日这天,夏茉亲自盯着大堂的签到台,站了两小时后,终于看到了自己锁定的目标:大神作家琳琅猫。 第九十一章 傲慢的作家(中) “您是,琳琅猫大大?呀,太好了,今天见到您真人了!我是您的铁粉!” 夏茉从签到台一侧窜出来,满脸堆笑地冲网名为“琳琅猫”的作家表达崇拜。 网络作家,普遍社恐,别看下笔如有神、常有万言爆更,到了线下,和人打交道时,往往一副i人面孔。 琳琅猫也是这般。 她很尴尬地撇了撇右侧嘴唇,对着夏茉挤出一个字:哦。 夏茉继续春风拂面地自我介绍:“我是酒店的行政经理。” 又扭头对慧文负责会务的工作人员说:“我带大大去拿房卡。” 言罢,动作丝滑地拉起琳琅猫的行李箱,往不远处的前台走。 琳琅猫看上去,似乎还没适应这个过于热情的粉丝。 她仍是绷着脸,双手拢着羽绒服的前襟,和夏茉隔开好几步的距离,慢吞吞地跟着。 到了前台,夏茉接过琳琅猫递上的身份证,对服务员说:“给个行政湖景房,单间。” 琳琅猫听见后,终于开口:“我签到时问了,这次还是两个作家一间房。” 夏茉莞尔:“是的大大。不过,您月初刚开新书嘛,我想着您是不是这几天晚上还得码字,应该……需要安静吧?我就给您升级到行政单间。” 琳琅猫扫了一眼夏茉的胸牌,又将目光投回夏茉脸上:“你姓夏,这个度假村叫夏氏,所以……” 夏茉赶紧接茬:“夏氏是我家的产业,但我刚开始在这里实习锻炼,大大方便加个微信不?住店期间有任何需求,直接微信上喊我就好。” 琳琅猫垂眸几秒,拿出手机,扫了夏茉的微信二维码。 夏茉心花怒放,待服务员开好房卡后,都没喊行李生,而是直接拖着琳琅猫的行李,引领她进电梯、上到九楼的行政楼层。 一路上,夏茉殷勤地聊着琳琅猫新书《我在异世做女帝》的内容。 走出电梯时,琳琅猫淡淡问道:“你在我读者群里吗?id是什么?” 夏茉作出不好意思的模样:“我的id,就是一串数字。平时,我也只喜欢静静地追书,没进大大的粉丝群,但订阅打赏都没耽误的。只是,大大的读者群都太有实力了,我的粉丝值,在大大的新书排行里,肯定跌出一百名外的。” 琳琅猫幽声道:“你们行政房,一个晚上要两千多吧?抵得上两个小盟主的打赏了。” 夏茉诚然:“大大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就是,单纯希望大大住得舒服,还不耽误更新。哦不过,我没有催更的意思哈。大大们都很辛苦,其实,偶尔休息一两天,也是人之常情。大大如果想放松一下,可以去我们湖畔咖啡厅的有声角,坐在太空椅里听听音乐,或者有声剧啥的。对了,大大的新书,也会出有声剧吧?” “嗯。” “大大之前的两本长篇,我也追着听,播放都过亿呢。” “嗯。” 夏茉连吃了琳琅猫两个“嗯”,联想到对方一直来表现出的脾气,遂不再喋喋不休套近乎,只将琳琅猫送到行政间门口,礼貌告辞。 大小姐下到一楼,瞄一眼签到台那里,自家员工与慧文的工作人员,配合得井然有序。 夏茉轻吁一口气,走出主楼,来到湖畔咖啡厅,盯着正在例行检查耳机的梁峰,问道:“哎,我让你把你配旁白和男角色的有声剧,精选一些出来,剪成20分钟的合辑,你弄好了不?” 梁峰不紧不慢道:“剪了一半,还差个七八分钟吧。” 夏茉一听就毛了:“你有没有搞错啊?我元旦前就和你说了!过去一周了都,还没弄好?” “我不是前两天,在踩点户外一日游路线嘛,每条还要做六七页ppt,你不是说你们唐总是做法务出身的,我寻思,他肯定很严谨,我的调研方案,虽然不用啰嗦大几十页,但精华内容,必须写到位。” 夏茉一对布偶猫样儿的杏仁眼,瞪得更大:“我就算你写三十张ppt吧,两个白天也够了吧?你每晚也都回沟村的,你之前给平台录的音频也都是现成的,你就在录音棚里干俩小时,怎么着也能把不到半小时的音展剪出来。现在琳琅猫人已经到了,结果,我这个厨子点上火,正准备拿勺子大干一场呢,好嘛,你那儿的食材拿不出来。” 夏茉说得连珠炮似的,俨然回到了当初在索道站和梁峰怼脸吵架时的场景中。 工作台那边,两个正在给客人做手冲的酒店咖啡师,也忍不住回头,望向这边。 梁峰微微皱眉,但还是耐着性子:“我的锅我的锅,我今晚下了班,就回录音棚剪辑完。夏总别生气。再说了,我也问过资深的同行,他们告诉我,其实,作家对有声团队的发言权,很有限,主要是还是平台方来决定,一本爆款书,给谁播。像我这样流量还没起来的……” 梁峰这后半段,更是把夏茉像爆竹一般点着了。 “梁峰,你有没有良心啊?我都想调酒店的监控,摁着你的头去看看,我刚才是怎么跪舔那个琳琅猫的。要不是为了给你攀交情,我至于对这种当初把我一脚踢出读者群的什么大神作家点头哈腰么?是,没错,一本爆款书,给谁播,不是作家来定的。但商场上的事儿,哪行的江湖规矩都差不多,这个作家到了一定的腕儿,她就多少有点发言权,哪怕她通过她的编辑,给慧文的有声部门说一嘴,你是不是机会就多一分?你倒好,觉得我吃饱了撑的瞎操心对吗?觉得我什么都不懂,你之前又不好意思点出来对吗?” 夏茉叭叭叭地一顿输出完后,瘪着嘴,狠狠盯着梁峰。 梁峰先是有些懵圈,继而也不免郁闷。 你花时间给我,我难道没有花时间给你吗?我晚上在录音棚里又不是在摸鱼,除了处理积攒的角色音交稿,主要精力,用于给白天收集的环境音,配上好听的音乐,加上我自己的人声,看看怎么能把文旅产品做得上档次些,好让那些肯定见过不少世面的住店客户,看得上眼。 这不也是在给你夏氏度假村创收助力吗? “夏总,大小姐,你受委屈了。”梁峰自觉压制了快一年的直男脾气,此刻穿越他火气盘桓的胸腔,冒了头,令他回应了这么一句雪上加霜的话。 夏茉咬着嘴唇,旋即“呵”地冷笑一声,盯着梁峰道:“行,我犯贱,我看你做有声,以为你多么需要流量,巴巴儿地想给你去认识大佬。就这样吧,我不管了。” 夏茉转身,往门口走,走到咖啡吧工作台时,努力控制着表情,对员工道:“给我做杯热拿铁,带走喝。” “好的夏总,马上做。” “嗯,冬季特供的几款,客人反馈怎么样?” “苹果肉桂拿铁,点的特别多。” “好,你俩等会儿,把苹果肉桂和黑糖红豆的两款拿铁,拍个小视频发我,我在小金书上做个vlog。别忘了去留言哈,不好好营销,喝西北风啊。” 两个员工一叠声地应着,心里不由开了八卦的弹幕。 最后一句,明显指桑骂槐嘛。 夏总训起梁先生来,真逗,还加演返场呢。 夏总对她未婚夫,彬彬有礼、偶尔撒娇,但为啥,感觉剧情反而不如和梁先生在一起时,看着带劲儿呢? 第九十二章 傲慢的作家(下) 夏茉抱着胳膊,在吧台前头等着员工做咖啡。 她眼角的余光,能看到梁峰仍是在宽敞空间那头的有声区域,一台台设备地试听,并没有过来道歉的意思。 算了,又不是周哥哥,谁在乎他的态度。 夏茉接过咖啡师递来的拿铁,往门外走。 正与三个穿着时髦的女孩儿照面,其中一人打量夏茉,很快开腔问道:“你就是那个网红富二代吧?在小金书一天到晚宣传你家产业的?” 用词的分寸,听着并不太礼貌,但惊喜的神态说明,对方没恶意。 夏茉于是也笑吟吟地回应:“网红算一个吧,富二代有点勉强,比我家有实力的企业,可太多了。你们是咱们的住店客人,还是玩太平湖路过?” 女孩儿道:“我们就是游客,但我老看你发的笔记,也种草这里了,就拉朋友过来打个卡。我们合个影好不?” “可以啊,”夏茉大大方方地点头,“拜托也发笔记哦,给我们新酒店宣传宣传。” “懂的,流量时代嘛。” 工作台里的店员,还在犹豫要不要出来帮老板和客人拍照,梁峰已经快步过来。 “我帮你们拍吧。” “等等,我看一下光线的方向。” “几位小姐姐,站这个位置可以吗,光线比较亮,而且后面是我们的特色珠宝展示区和有声体验区。” 梁峰稍作张罗地拍完,把手机递还给游客。 女孩儿赞叹:“小哥哥真会拍,我都不用p图了可以直接发。小哥哥声音也好听,很适合做声优哎。” 另一个也接茬:“对哦,像古偶的男主,而且是那种看着高冷其实深情的。” 梁峰登时现了局促之色。 他并不喜欢被一群女孩儿围着研究的场景,自己仿佛成了动物园的猴子似的。 夏茉幸灾乐祸地瞧着,对那社牛女孩儿道:“他是我们的明星员工。你喜欢听他说话,就让他做讲解员,带你们看看我们这里的全系列产品,还有游客参与度很高的活动。” 又转向梁峰,一本正经道:“梁老师,先讲讲独立设计师的徽州系列珠宝吧,几位小姐姐那么美,又懂宣传引流,你帮大家试戴和拍照。” “好的夏总。”梁峰没有直视夏茉,只简略应道。 女孩儿们已经看到景春莹那些配合着手绘稿摆放的珠宝产品,几双眼睛更亮了,走去柜台边,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梁峰也跟过去。 夏茉捧着暖手的热咖啡,转身走进户外的冬日阳光里。 大小姐心里头嘀咕了一句:装什么情绪稳定,维稳是什么很难的技巧吗? 后头的大半天,夏茉都在主楼区域忙活。 作家们陆续入住后,她又陪着慧文的活动负责人和助理,去看了明天做仪式的场地和举办酒会的大宴会厅。 接近黄昏时,许乐冬带着摄影师,也抵达夏氏度假村。 许乐冬将自己打造成分享型博主人设的坚持,现在看来是对的。 上个月,就在拒绝了男同学的公司签约意向后不久,一个户外防晒穿戴的小品牌,给了她商单。 拍摄vlog的开价,虽然只有3000,对许乐冬来讲,却是在素人直播间外接到专项商单的零的突破。 她越发不会在意那些“分享内容必须单一、垂直”的说教,而是加紧多点开花的内容制作节奏。 元旦小长假一结束,许乐冬就带着拍摄计划,来到黄山。 许乐冬见夏茉忙得像陀螺,欣赏之余,长话短说:“我今天,先拍你们酒店和周边的湖景打卡点。” 夏茉点头:“好,我现在就打电话给财务,让她转你3000。” 许乐冬摆手:“别转,我这是给自己立人设的vlog,告诉潜在客户,我可以接文旅宣传的商单。” 夏茉认真道:“冬姐,越是关系好,我越不能白蹭你的时间和流量。我这单,必须算你的常规商单,价格你按照行情报给我。酒店餐食啥的,你觉得有入镜需要的,就点,挂房账,回头我来结。对了,后头慧文集团组织作家们去齐云山玩,你和摄影师,要不要也搭车过去?” 许乐冬求之不得:“好啊。黄山太火了,百万粉丝的旅游博主都拍过。齐云山相对小众,而且是丹霞地貌,冬季很出片。” “成,就这么定了,我给你们留两个座位。后天应该是上午十点,酒店门口上大巴。到齐云山后,你们单独行动,我得全程陪着作家团。” “明白,这么大一摊子刚起步,你事事盯、件件学,是对的。那我现在先去湖边找小峰?” “嗯,他在当班的,我就不过去了,那一片,他比我熟。” …… 傍晚时分,夏茉又有些心思活络起来,想借着瞧瞧冬姐拍了些啥的由头,到湖畔去和梁峰照个面,缓和一下。 大神作家琳琅猫,却在这时发来微信:我在你们的中餐厅吃饭,可以和你聊几句吗? 夏茉来了精神。 她自诩气量比脾气大,能撑船的那种,她才不会因为白日里拌了几句嘴,就不再为梁峰到大佬跟前争取机会了。 夏茉于是赶紧回了句“大大我现在过来”,就往餐厅走。 琳琅猫坐在靠窗的一角,待夏茉坐下,她开门见山道:“谢谢你给我安排的房间,你们酒店不错。我下午又去了趟前台,问能不能提前结账,她们说你交待过了,不收我钱。那这样,你现在收一下微信转账,行政房三个晚上,房费一共4080,我转你。” 夏茉诧异又尴尬。 这些写网文的,和人打交道,都那么硬邦邦的吗? 琳琅猫点完微信,抬头,继续看着夏茉:“你要是喜欢我的书,在线上订阅和打赏就可以,能写个书评,我就更感谢了。但不要在线下,用这样的方式表达。现在的饭圈文化很厉害,我们这样的人,有点小名气后,就很容易被黑。你再是千金小姐,我也得长个心眼,你万一是别的作者的铁粉,回头在网上写个小作文,说我最爱在读者那里蹭吃蹭喝蹭住。” 夏茉闻言,登时有些恼火。 你心里太阴暗了吧? 你有被迫害妄想症吗? 但下午的时候,夏茉和慧文的两个资深编辑聊了聊,再次确信,琳琅猫的作家指数迅猛飙升中,在男频文流量占大头的慧文集团,这个女频作家,上本书的影视版权卖价,已经突破500万。 有声部门也很重视琳琅猫,因为她爆火后,早期没红时的两本书去开发了有声剧,加持了“星河君”这个头部声优,播放量也在一个月内轻松迈过千万门槛。 如果梁峰能得到琳琅猫的认可,被她推荐给这些平台,或者哪怕对方同意去梁峰在有声平台的直播间作一次客,也是给梁峰在圈内圈外的人气加码。 夏茉耐着性子道:“大大,你顾虑的,我完全理解。不瞒你说,我没来管酒店时,做平台博主也被流量反噬过。但这次,我绝对不是对你有坏心思。嗐,直说吧,我没有坏心思,但我有所求。” 夏茉遂将给梁峰牵线的意图,和盘托出,还挑了一段自己觉得梁峰播的最好的角色音,放给琳琅猫听。 琳琅猫凝神听完,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可着实不咋好看,透着若有若无的苦意。 还不如就一直挂着冷冰冰的脸,自然些。 “夏小姐,你是不是曾经在我书友群里,叫summer啥的?我上本书写到差不多一半时候,去年年初吧应该,遇到一次说我媚男的排雷狂潮,你在群里领头骂过我。” “呃……” 夏茉刹那间,表情僵了。 不会吧?当时那么多人骂她,辛西娅说被她踢出群的有十几个,她怎么独独记得我? 琳琅猫喝了口汤,平静地为夏茉解惑:“我们写书,就是写人,观察不同的人,才能积累素材。当时那么多黑粉,头像有风景有漫画有宠物,只有你的头像,是一个戴着名牌镯子、抓着名牌手袋的特写。我就好奇,生活得那么好的人,为何还会有这么大的恶意。夏小姐,十几个黑粉,空间都是不对外人开放的,而你的qq空间,随便人看。你很漂亮,但我更困惑了,一个不但有钱、还那么好看的人,却恨不得我这样的普女去死。所以,我记住你了。” 夏茉愣愣地看着琳琅猫。 她此际的心情,竟然,并不是恼羞成怒。 而是,一种看到自己的蛇蜕时的可笑感。 夏茉以为,蝴蝶遗弃的茧,花蛇丢掉的皮,无论自己还是别人,都不会在意了。 但没想到,被吓到、被伤到、被恶心到的人,是有记忆的。 自己真是太狂妄了,居然把别人当傻子一样糊弄。 傲慢的不是这个琳琅猫,而是自己。 夏茉重重地吸了口气,对琳琅猫道:“大大,是我,是一年前的我。对不起,我那时候,幼稚得有点可笑。” 琳琅猫认真问道:“我想知道,你像骂狗一样骂我时,心里活动是啥?” “不记得了,应该就是,拿你当出气筒,爽一下。” 琳琅猫又露出了她难看的笑容:“行吧,因为生活不顺、被毒打太多,可以迁怒别人,因为生活太顺、没被毒打过,也可以想骂就骂。这倒都是挺真实的人性,我可以用来塑造人物。谢谢你夏小姐。” 夏茉一时不知对方这句谢谢,是不是八九成都是讽刺。 却听琳琅猫又补充道:“你们这些读者,总骂我圣母,那我就不做圣母。夏小姐,我不会去和集团,推荐你朋友播我的作品,我心里膈应。但是,我听你朋友的业务,确实不错,我会推荐熟悉的好作者,请她们听听。” 夏茉起身,对琳琅猫说:“不打扰你了,用餐愉快。” “房费还是请收下。” “好的,我会点收款。” 这一头,二人刚平静地告别,餐厅那头,却纷乱乍起。 “你们酒店有没有医生啊,她好像喘不上气了。我是慧文集团的,她,她也是,她是来开会的作家。” 第九十三章 物伤其类 夏茉疾步赶过,指挥餐厅领班和服务员:“你,打韩医生的分机626,让她马上来;你,快去大堂,把aed扒下来。” 说完这两句,夏茉才去细瞧发病的作家。 很年轻的女孩,瘦瘦小小的,瘫在餐厅椅子上,眼皮耷拉,胸口剧烈起伏,嘴巴不停翕张,像离了水的鱼。 慧文集团的编辑,一个戴眼镜的斯文小伙子,吓得脸色惨白,不知所措地站在椅子边,看到夏茉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结巴着问:“你,你会不会心肺复苏啊?” “她说过她有心脏病吗?” “啊?我不知道。” 夏茉没再理他,而是蹲下来,找到正确的角度,与女孩半垂的目光对接,同时抓住女孩正微微颤抖的手。 “这里疼不疼?疼的话捏我的手告诉我。” 夏茉拍着自己左胸的心前区位置,与女孩交流。 夏鹏程有心血管病史,这几年发病略频繁,后两次已经是夏茉回国后的事了,有了目击爸爸发病的经验和医生叮嘱后,夏茉对于急性心梗等症状不再陌生。 看女孩的样子,夏茉判断,似乎,不像心脏病。 果然,女孩没有捏夏茉的手,表示她心区不痛,但她的呼吸,更急促了。 琳琅猫这时也出现在桌边,光看样貌,不认识自己这位同行。 “她笔名叫啥?”琳琅猫问编辑。 “云雾灯。” 琳琅猫明显想起什么,盯着编辑的眼睛里,带上了参研的意味:“是被那谁空口鉴抄的作者?” “空口鉴抄”,是流行于网文界的行话,指一个作者无凭无据地,就在微博等公开的网络平台,指责另一个作者抄袭ta的作品。 编辑露出一个复杂的表情,等于给了答案。 琳琅猫追问:“她怎么就忽然这个样子了?你们在谈事?” “琳琅大大,嗐,我就是个小编辑,咱先不说这个了好么?” “我没兴趣八卦,只是想知道,你们聊的事情,会不会突然刺激到她了。” 编辑倒也是个老实孩子,苦着脸,无奈地嘟囔了三个字——“有可能。“ 琳琅猫扶住云雾灯瘦骨嶙峋的肩头,大声道:“亲爱的,你平静一下,呼吸节奏慢下来,就会恢复了。慢下来,好不好?我也是作者,我叫琳琅猫,我有看你的书,很棒,今晚咱俩聊聊。哎,亲爱的,你这样不行,别喘气了。憋住,憋住,乖。” 夏茉盯着琳琅猫,觉得她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冰凌抖落,芒刺全无,像长姐般哄着女孩儿,语速很快,辞意却温柔。 夏茉蹙眉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道:“你也觉得她不是心梗?” “她睁着眼,胸口不痛,更像过度通气症,”琳琅猫果断站起来,指令夏茉,“你按住她的手,别让她呼开我,我闷她嘴。你们快拿个塑料袋来。” 服务员迅速照办,琳琅猫一把扯开袋子,罩住云雾灯的口鼻处。 夏茉骇然:“她这样,不是更没氧气了?” “她现在不需要氧气,她需要二氧化碳。她大概率是急性的呼吸失常,呼出太多的二氧化碳了。现在我们要强迫她把呼出来的二氧化碳,再吸回去。” 啊?还有这样的病?夏茉有点懵圈。 去拿aed的服务员,也抱着机器回转来。 “夏总,我要电她吗?” “先不电。” 夏茉见几分钟过去了,云雾灯还大口喘着气,确实不太像心脏骤停。 琳琅猫说得言之凿凿的样子,夏茉在驻店医生来之前,决定选择相信她。 二人一个摁手,一个捂袋子。 渐渐地,云雾灯的意识似乎又回来了几分,身体肌肉没有抗拒的趋势了,塑料袋的起伏节奏,也越来越平缓。 酒店的医生挎着急救箱赶到,一看塑料袋,就对着琳琅猫冒出专业词汇:“呼吸性碱中毒吗?” 琳琅猫赶紧让开,如实道:“不确定,我不是医生,只是以前有些经验。” 医生搭脉、听心肺,观察患者各项体征后,说道:“判断没错,拿一杯温水来。” 然后轻声安慰云雾灯:“小妹妹,你心肺功能都没问题。现在是不是没有上不来气的感觉了,好受多了对不对?就这样继续放松,很快就好了。觉得自己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再慢慢喝下这杯热水,让体温回升一些。” 逐渐平静的云雾灯,似乎开始有力气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她抬起头,看着医生。 能听到塑料袋里闷闷的两个字:谢谢。 …… 夜晚,夏茉让餐厅送了一个“胡适一品锅”,到湖畔的咖啡厅,又让服务员支起一个烧烤炉,给许乐冬布置好拍摄vlog的场景。 三九在望,晚来天欲雪的时节,暖炉与碳烤,最能驱散沁骨寒凉。 摄影师的镜头,从寂静湖上的一弯新月中,拉近,对着许乐冬与桌上美食。 许乐冬穿着一看就特别温暖的棒针厚毛衣,指着呼呼窜着热气儿的砂锅,浅笑盈盈地介绍:“胡适是皖南重镇宣城的绩溪县人,绩溪素来有徽厨之源的美誉。我们在夏氏酒店尝试的这个一品锅呢,据说是因为胡适经常用来招待贵客,而得名。 锅的最底部,用蔬菜做‘垫材’,因时令不同而各有特色。春天是笋,夏天是冬瓜,秋天是豆角,现在的腊月,用的是白萝卜。垫料之上,层次码放土鸡土鸭、腊肉、山珍、豆制品、绿叶菜,最上层是新鲜的土猪肉做的蛋饺。文火慢炖4小时左右,肉类的油脂都汇聚到锅底的萝卜里……” 拍摄进行得十分顺利。 夏茉抱着胳膊,站在门内,对身边的梁峰道:“冬姐越来越好看了。不是什么‘中年少女’那种一点都不像在夸人的烂大街马屁词。就是符合她年纪的自然美,很平静,好像在给周围降噪,但又是个很活很活的大活人。” “嗯,是。”梁峰嗓音低柔地应了一句。 他的确也有被降躁的感觉,不是噪音的噪,是烦躁的躁。 方才,夏茉和餐厅部的服务生,顶着寒气走近湖畔咖啡厅,大小姐雷厉风行地一顿指派布景,然后回身剜一眼梁峰,淡然道:“别急着下班,等会儿我们和冬姐她们,一起把砂锅吃了。” 熟悉夏茉口吻习惯的梁峰,一听就知道,二人白天的龃龉,翻篇儿了。 梁峰再次有种又奇妙又甜蜜的确信。 这种确信就是,自己和大小姐在索道站第一次照面时的大吵一场,已经算彼此最暴躁不堪的模样了,而正是那天,因缘巧合,两人又在悬崖上狼狈却勇敢地经历了一回生死考验,随着关系的破冰,二人循序渐进地越走越近,那么,不关乎原则问题的任何争执,似乎都很难再引起真正的冷战。 加之冬姐的空降,带来了开心的话题,一起赞美共同的朋友,令二人那最后一点吵架余温,也烟消云散了。 此刻,附和完夏茉后,梁峰主动探问道:“琳琅猫,对你,没耍大牌吧?” 夏茉马上滔滔不绝起来,懊恼中也没掩饰自省,把年初掀起对琳琅猫的骂战、今天被她认出来的故事始末,一股脑儿倒给梁峰。 梁峰微笑着开解道:“她心里膈应,也是人之常情。她,言语上,没对你刻薄吧?” “没有没有,”夏茉爽快道,“人家只是和我一样脾气直,不虚伪,又不是凶狠恶毒。不但不凶,对同行的小孩儿,还挺热心的。今天晚饭时,有个也是作家的小姑娘,突然应激发病,差点背过气去,她在现场帮大忙了,还和我们酒店的医生,一起陪小姑娘回房间观察。” “啥情况?能应激到踹不上气?”梁峰好奇地问。 “不太有名的一个作者,我输入笔名搜索了,才知道,这小作者元旦前,被另一个网文平台的头部作者指责抄袭,那作者还发动自己的粉丝,来慧文恶意打差评。小作者觉得委屈,公开表示自己要告那个污蔑她的大作者。目前搜到的,就这么多信息。今天这小作者,是和自己集团的编辑聊天吃饭时,发病的。” 梁峰毕竟已经在有声平台做了大半年主播,对几大网文平台的背景也飞速地熟稔起来。 他于是继续问道:“污蔑她的大作者,是哪个平台的?” “井畔小说。” “就那个,出处来自柳永的‘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的中文网站?主打古言甜文的?” 夏茉撇嘴笑道:“还是你有文化,我都不知道那名字啥意思。我不看甜宠文的,所以不混井畔。” “可是,慧文集团,刚刚收购了井畔小说。” “啊?” 第九十四章 齐云山突发情况(上) 夏茉与梁峰,本就都是对各类资讯反应特别快的人,现下两边掌握的情形一碰撞,二人几乎往相同的方向开脑洞。 既然如今井畔小说也成了慧文旗下,慧文很有可能出面,让小作者息事宁人,不要对污蔑她的大作者搞什么“走法律途径”那一套。 自家旗下的签约作者之间,闹成这个样子,岂非让“红果果”、“喵咪咪”那样也算头部梯队的同行,看笑话。 夏茉揣测道:“我估计,云雾灯今晚突然发病,是与编辑谈话中,受了刺激,觉得世道对她这样的小作者不公平。” 梁峰无奈摊手:“不是世道不公,是资本,资本这个角色,没必要去在乎公不公平,只看哪个方案不影响利益。” “所以也不会在乎是非曲直对吗?这又不是什么分不清黑白的案子,没名气的小作者,她难道就没有做人的基本尊严了?就活该被有名无德的大作者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吗?” 夏茉忿忿不平,只因怕打扰许乐冬她们的拍摄,才压着声儿。 继而,她又自嘲:“说起来,我也算资本家的崽子,周哥哥他们,更是比慧文这种级别大得多的资本。我这个反应,别人看着,估计,要么觉得我脑子不好,要么觉得我矫情。” 这样的抒怀,梁峰怎会怯于回应。 他赶紧接茬:“那是不了解你和你朋友圈的人,才会这样想。我刚才只是分析资本的商业思路,但如果回到我的价值观,我肯定和你的感触是一样的。夏茉,个人有没有共情能力,和钱多钱少,未必有关。这事儿,冬姐,秋书记,景小姐贺律师,她们一定也和我们看法一样。” 夏茉浅笑:“我听出来了,你在夸我,没有为富不仁。” “我的意思是,人以群分。” 夏茉转头,正迎上梁峰的目光。 太少见了,这总带着桀骜不驯气的直男,怎么忽然拥有了周瑾那种温润的眼神。 呃,一定是自己想歪了,这小子,多半就是,还在弥补白天不识好歹的错误。 夏茉赶紧挥去自己脑中的古怪念头,把话题引到别人身上:“哎,这么一讲,我觉得琳琅猫,其实吧,也和我们是一类人,你看,她现在已经是大咖了,但对云雾灯这样的小作者,好像,也挺有同情心的。在餐厅救人的时候,我听到她和慧文编辑说了一嘴空口鉴抄啥的,说明她知道云雾灯经历的事。” 梁峰胸中升起欣悦情绪。 他暗道:琳琅猫是咋样的人,我不关心,你觉得咱俩是一类人,就行。 翌日,慧文年会,在夏氏度假村的大宴会厅举行。 上个年度,不少网文作品卖出了高价影视改编权,因而现场还来了一些影视公司的人和主攻ip改编剧的年轻演员,后者又引来了一大群追星的粉丝,大大增加了度假村的控场与安保难度。 唐总和夏茉不敢掉以轻心,除了酒店的保安团队外,还通过黄山文旅局牵线,向太平湖镇派出所申请维持秩序的警力。 网文及其影视、游戏的改编,是近年文化产业的热点,黄山政府也考虑借鉴浙江乌镇,通过盛典之类的活动,打造出鲜明的ip,像无人机赛事一样,形成特色项目,带动本地的旅游产业。 因而,从文旅到公安,都给予夏氏度假村全力支持。 警力到位了,让今天的夏茉,安心不少,也轻松许多。 典礼开始、一切正常后,夏茉走到宴会厅外,和盯着外场的慧文员工聊天。 其中就有昨日与云雾灯吃饭的男编辑。 夏茉主动问他:“今天我看着,云雾灯精神挺好的,和琳琅大大一起进场了?” 男编辑点头:“琳琅大大真是个好人,还问能不能和云雾灯坐一块儿。但琳琅大大要上台领年度影响力十佳的奖项,得坐前排。” “哦,你们这次来的作家,是不是都得级别比较高的?” “那必须啊,哪是随便一个签约作者,想来就来的。资源和福利,肯定给足够有贡献的签约作家,要么电子订阅牛,要么是版权卖得高,或者得了部里和省市级文学奖项的。” 夏茉点头:“有道理。那,云雾灯的书,是属于哪类?昨天我收藏了她的书,还挺好看的。” 小伙子掂量着,这位夏总一看就不是笨蛋美人,肯定去网上搜过八卦了。 他遂也不回避对方的问题,但进行了模糊处理:“云雾灯的书,暂时还没卖出版权,也没获奖,不过,她是很有潜力的新人,集团让她参加年会,作为鼓励,也给她一个认识大神作家们的机会。” 夏茉越发有数了。 这多半,就是叫过来做思想工作的。 “夏总,明天我们去齐云山,你去不?” “去的,我得盯着我们酒店车队和导游的服务质量。” …… 皖南休宁县境内的齐云山,与武当山、青城山、龙虎山,并称为道教四大名山。 但或许因为离黄山与九华山比较近,被这两位邻居的盛名掩盖了光辉,齐云山在平时,并未被大量游客淹没,而是保持着几分静谧清幽。 从太平湖的夏氏度假村出发,经过一个钟头的车程,慧文集团的大队人马,顺利抵达隆冬季节的齐云山。 夏茉为慧文安排的带队导游,非梁峰莫属。 当然不仅因为他是黄山土着、熟悉齐云山的美景分布,更因为,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夏大小姐,仍铆着股劲儿,非得把梁峰继续推给慧文的高管和大神作家不可。 这两天,夏茉能明显感到,慧文集团的高管们从黄山文旅的张处长口中,进一步得知她娘家与未来夫家的背景后,已不再将她当作普通的酒店负责人对待。 他们都会多花几分钟,问问夏氏集团的情形,再主动加上小夏总的微信。 商场,好比大火锅,不同的赛道,其实都在同一个经济环境里乱炖,保不准啥时候就有交集。 夏茉于是越发意识到,亲爹的资源,自己又不是拿来干坏事,为啥不好好利用? 她虽然对云雾灯的遭遇很同情,但也不至于视慧文为洪水猛兽的地步,尤其是在为梁峰争取机会的时候。 坐索道上到半山腰,正是云开雾散、冬日当空之际。三九的严寒,在灿烂阳光和清新空气环抱下,变得不值一提。 丹山碧水的美景映入眼帘,醇厚男声的解说萦绕耳畔,慧文的各位大作家们,看起来比徐霞客的心情还好。 夏茉一面陪着慧文有声部门的负责人聊天,一面分心给梁峰发微信: “那个穿黄色冲锋衣的作家,叫‘恨不带吴钩’,历史频道,专写穿回古代做皇帝的,本本均订过万,你能聊起徽州历史的话,和他聊聊呗。” “那个戴鸭舌帽的胖子,叫‘鱿鱼飞上天’,玄幻频道,均订过50万的超级大咖,看起来很和气。我听过他的作品的有声剧,主播的水平真不如你。” “那个比鱿鱼飞上天还胖一圈、穿白色羽绒服的,叫‘龙儿是你吗’,都市异能频道,电子订阅拼不过鱿鱼,但因为是写恐怖题材的,有声剧播放量很高,你也和他搭讪搭讪。” 梁峰抽空读了微信,不嫌啰嗦,只有感动。 他回夏茉:知道啦,你别发微信了,仔细看路,我可不想再爬悬崖捞你一次。 夏茉乐了,抿嘴微笑,将手机放回包里,抬头往前看。 人群里,云雾灯和琳琅猫并肩而行,不时驻留在青石阑干边,为对方拍照。 这女孩儿今天的状态,比昨天参加慧文的典礼时,好转得更明显了。 第九十五章 齐云山突发情况(中) 在山顶月华街的农家餐厅用过午饭后,作家旅游团自由活动。 熟谙地形的梁峰陪着几位精力旺盛的男频作家去徒步。 夏茉则抢到了一家网红咖啡厅的二楼靠窗榻榻米,买了一个下午茶套餐,请慧文有声部门的负责人,品茗赏景,聊天社交。 如此到了四点左右,群里开始催大伙儿往停车场集中,上大巴回太平湖。 拍摄到足够素材的许乐冬和助理,也准时出现。 梁峰清点完人数,少了俩人,正要拿出座位表核对是谁,琳琅猫急匆匆进了车厢。 “云雾灯回来了吗?” 看到空着的座位后,她扭头对梁峰道:“这两个位子是我和云雾灯的,我打她手机,关机了。” 夏茉问道:“是电量用光了吗?” 琳琅猫回忆道:“应该不会。上午她给我拍照时,我还问过,她说她充电宝满格,尽管拍。” “下午你们俩没在一起吗?” 琳琅猫摇头:“午饭后慧文的老师要找我商量影视改编,我没法和云雾灯一起爬山。” 一个叫“欢乐猕猴桃”的男作家,插嘴问道:“这位云雾灯,照片有吗?给我看看。” 琳琅猫翻出自己手机里今天刚拍的,给猕猴桃看。 “就是这姑娘,”猕猴桃很肯定地说道,“应该是三点多的时候吧,我还见过她,在去方腊寨的半山腰,我下来,她上去。我看着眼熟,觉着像我们作家团的,本想提醒她,爬到顶上要很久,会误车。但怕人家嫌我们老男人随地大小爹,就没吱声儿。” “那就是现在的小仙女,没时间观念呗。”前排另一个作家开腔做判官。 琳琅猫瞥他一眼,看回夏茉:“午后我和云雾灯分开时,她要把她手机里我的照片,蓝牙给我。几十张呢,我说回程路上给也可以,她坚持都传了。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不懂事、很自我的习惯。” 说着,她继续尝试拨打云雾灯的电话。 仍是关机状态。 琳琅猫再去翻云雾灯的朋友圈,喃喃道:“不对啊,她今天还发了齐云山的风景照。解形托象,蛇蜕蝉飞……这两句话啥意思?” 车厢里又站起来一位女作家,礼貌问道:“是毒蛇的蛇,蝉鸣的蝉吗?” “是。” 女作家是写仙侠文的大咖,解惑道:“这是飞仙的意思。道教里的成仙,有好几种方式,最好的是白日羽化,直接上天。或者到齐云山这样的地方,修炼成仙。最末等的叫尸解仙,就是,死了以后,灵魂飞升,尸体留下来,像蛇皮或者知了的壳。” 她说完,车厢里刹那陷入安静,就连先头讥讽云雾灯是唯我独尊小仙女的男作家,也瞪着眼睛在思忖。 写书的人,最不缺的就是联想,短暂的沉寂很快被打破,琳琅猫转身,盯着前天和云雾灯谈过的男编辑,直言道:“她不会想不开吧!” 不等慧文方面的人反应过来,坐在车厢最后一排的许乐冬,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到车头。 许乐冬去年离婚前,也在慧文写书挣过一阵稿费,亲见过不少比自己小十几岁的作者,有抑郁症。此刻她听了几句,便去查云雾灯的作品,果然发现不对。 她举着手机道:“这姑娘的连载,一刻钟前刚更新了一章,不过和前几章的人物没啥关系,讲一个叫宁疯子的人,受人诬陷,以跳崖自证清白,尸骨被村邻埋在山中,但宁疯子成仙了。这一章末尾有‘全书完’三个字。” 夏茉脑袋嗡地一声:“我这两天翻过她的连载,看剧情,肯定没到完结的时候。还等啥,我们赶紧去找她。刚才有人说在哪儿见过她的?” “方腊寨。呃,那里,确实是个悬崖。” 夏茉对司机道:“师傅,你先把客人送去度假村,我们回头自己找车。” …… 大巴开走后,梁峰叫来一辆本地的私人小面包,吩咐司机往方腊寨方向开。 梁峰很自然地认为,夏茉口中的“我们”,必须包括他。 同样留下来的,除了慧文集团的两位编辑,还有琳琅猫和许乐冬。 众人坐进面包车,车没开出多远,此前负责与云雾灯谈话的男编辑,刷了会儿手机,就忍不住骂了声“靠”。 “咋了?”夏茉盯着他问道。 男编辑对着夏茉,也是对着慧文另一位职级更高的编辑,一脸愠怒道:“井畔那个婆娘,是不是脑子有坑啊!我们这边在全力安抚云雾灯,她那边还在发动自己的饭圈,网暴云雾灯,今天又上热搜了。” 慧文的高阶编辑阴沉着脸问:“雷峰塔又发文了?” “雷峰塔”就是对云雾灯空口鉴抄的网文大咖,井畔小说的签约作家。 男编辑对自己上司道:“嗯,她上午发的,我念你们听:正告云雾灯,我只是一时冲动,把对你抄袭我作品的怀疑,发在网络上,你却以受害小白花自居,引导舆论批判我霸凌你。你私下收了我的打赏后,仍不罢休,暗示要更多的钱,我已报警,你等着被定敲诈勒索罪吧。” 高阶编辑皱眉,纳闷地看着下属:“云雾灯收过雷峰塔的钱?” 男编辑其实和夏茉一样,很同情云雾灯,此际又认真地把两边的博客都翻了翻,汇报道:“可能是雷峰塔或者她的粉丝,自说自话地直接打赏给云雾灯的吧。雷峰塔之前看到云雾灯说要起诉她损害名誉后,表示愿意用打赏形式的经济补偿来和解。领导,我判断,云雾灯不会在起诉前,要雷峰塔半毛钱。” “理由呢?” “因为那天我在度假村餐厅和她说过,如果不起诉,集团这边也会在后续推广上给予她经济支持。但她态度很坚决,一定要告倒雷峰塔,诉求只是,让她道歉,不涉及经济赔偿。为此,她不是都,发作了那个踹不上气的病了嘛。所以,她怎么可能这时候,去贪雷峰塔那几个惺惺作态的补偿费?” 二人在这头说,那头的夏茉已经拨通了贺鸣的手机,将云雾灯和雷峰塔之间的纠葛简单说了,问清楚名誉侵权、敲诈勒索罪的基本法律门道。 挂了电话后,夏茉向众人道:“我律师朋友说了,即使两人之前通过公开喊话争执过,并且雷峰塔也能出示转账成功1000元以上的证据,派出所仍不一定以敲诈勒索罪立案,因为云雾灯不存在强行索要的举动。但是,实践中,派出所很有可能会询问云雾灯。看时间线,不知道云雾灯是否在午后,接到了警方的电话,再上网一看,受到了比之前更大的刺激。” 琳琅猫语气冷冽道:“我能理解这种感觉。被上位者和无知的庸众围攻,不肯忍下恶气,要走正规法律途径讨回公道,结果招致了更猛烈也更恶劣的拳脚。她不是对法律失去信心,她是对人性失望透顶。” 第九十六章 齐云山突发情况(下) 腊月里,太阳偏西很早,且没了暖气儿。 夏茉跟着队伍来到“方腊寨”这个齐云山着名的景点时,抬头一看,背后的凉意,比冰冷山风吹来时,更甚。 两侧都是悬崖,蜈蚣身躯般蜿蜒的台阶,以六七十度的斜角,通往顶端白墙黑瓦的徽派建筑。 这还真是个,挑战普通游客心理素质的陡峭所在。 梁峰有多年志愿者的经验,在黄山也不是没见过想不开的不寻常游客,明白这时候抢时间比啥都重要。 他习惯性地怀有“不能让女人受苦”的刻板认知,遂回身看着夏茉、冬姐和琳琅猫:“你们在这儿等着吧,我上去找人。” 琳琅猫淡淡道:“我能跟上你的速度,如果云雾灯真的在上头,劝她,我比你有经验。” 夏茉接茬:“对啊,来都来了,不就想着,要让她觉得,不管垃圾人有多垃圾,但在意她死活的人,也不少。” 梁峰觉得有理,没再废话,前头带路。 他上了台阶,跨步很大,慧文那比他年轻几岁的男编辑,由于常年守在电脑前不运动,跟上他的节奏,委实有点费力。 “小心啊,越往上的台阶,越有薄冰。” 梁峰回头提醒,惊讶地发现,琳琅猫和夏茉,也都爬得很快。人到中年的冬姐,也没落下太多。 琳琅猫是唯一有云雾灯微信的人,边走还在边刷她的朋友圈。 “没错了,”琳琅猫忽然大声道,“云雾灯刚发了个新的朋友圈,看风景的特征,就是这里。” “她配文案了没?”许乐冬在琳琅猫身后问。 “配了,”琳琅猫念道,“‘日落之后,再无光与希望,也再无烟火与杂尘。’看起来很消极。” 许乐冬扭头看向悬崖西边,夕阳离山下的地平线,还有一段高度。 她去年打定主意和姜喆离婚时,立马考了心理咨询师,以备自己独立抚养孩子后、多一条谋生的路。 证书本身不难考,但许乐冬同时还专门去华师大进修了心理学课程,多少也不算这个行业的纯小白了。 许乐冬对众人道:“这女孩儿的情绪确实不对,但她应该还在等着看落日,而且一个下午连续发朋友圈的举动,说明她潜意识里仍有与外界沟通互动的欲望。走,我们爬得再快点!” 斜阳的光辉里,梁峰率先爬到石阶顶端,被阳光涂上温暖柿子红的古朴庐舍,赫然眼前。 梁峰不及抹把汗喘口大气,就听到庐舍后头传来男女声间杂的动静。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绕过去,只见两个脖子里套着专业相机的中年男人,对着坐在悬崖边的杂草中、双脚几乎悬空的女孩儿,油腔滑调。 女孩儿正是云雾灯。 中年男人里,一个举起长焦镜头,嬉笑着说到:“美女回个头,你这位置的光影绝了。” 另一个胖子,抱着胳膊看热闹起哄的姿态:“小妹妹,这位哥哥的外拍报价,一小时五百起,你今儿可赚大了。快,来个倾倒众生的妩媚笑脸儿,回头让这哥哥把所有照片都传你,你发出去,保证靓绝朋友圈。” “滚开!”云雾灯尖声叫道。 “哎,就这个感觉,也不错,”举镜头的男人兴致高昂,“妹妹,咱不想笑就别笑,这种濒临绝境的表现力更棒。” 他话音未落,梁峰已经冲上去,伸出一年来练得更有力的左手,揪住男人冲锋衣的领子,狠狠地往后拖拽。 男人不妨受到突然袭击,一面“哎哎”着,一面踉跄摇晃,直到被梁峰用力甩进庐舍墙根的泥巴堆上。 他倒还知道死死抓住那死贵死贵的红圈长焦镜头,确保屁股着地时,镜头朝天、不被磕坏,宛如一只笑傲苍穹的猪鼻子。 “哎卧槽,你找抽啊!”长焦猪鼻子的胖子同伴,嚷嚷着扑向梁峰。 年轻气盛又身体倍儿棒的梁峰,怎会把这徒有身高和肥肉的猥琐大叔放在眼里。 他灵活地偏头,躲开大叔的拳头,挥出右臂,搡在大叔背上。 “长焦镜头”一看小伙子出手厉害,赶紧出言,招呼同伴熄火。 胖大叔却不肯认输,翻身起来,还要继续干架,慧文的两个男编辑冲上来,抱住他的肩膀,一面呼喝梁峰也冷静。 “合伙调戏个小姑娘,你们也算男人!快滚。”梁峰瞪着俩人,厉声道。 胖子还嘴硬:“你谁啊管那么宽?她是你女人吗?啥叫调戏,光天化日拍个风景照都犯法了吗?她不装文艺女青年,坐这儿干嘛?” 梁峰怒不可遏,又要冲上去揍流氓,夏茉气喘吁吁地赶到,摁住梁峰,举着手机对胖子道:“全世界就你俩会拍照吗?再不滚,我把你们拍成视频上传网络信不信。” 胖子见对方人多势众,男女都跟吃了枪药一样,只能认怂,甩开慧文编辑的手,过去扶起同伴,骂骂咧咧地往山腰去。 琳琅猫和许乐冬,方才已经绕过纷乱,来到悬崖荒草边,但靠近到十步左右,就被瘦小单薄但情绪激动的女孩喝止了。 琳琅猫顺从地驻足,对着云雾灯道:“我看到那谁又戏精上身了。小灯,我现在也是有粉丝群的人,我们想想,怎么回击。” 琳琅猫绝不是爱挑事儿的性子,如此开场,只是此前她和许乐冬、夏茉商量的分工方案 眼前情形,哪来从天而降一个专业的谈判专家,众人只能听积攒了些心理学皮毛知识的乐冬姐,尝试不同的劝说路子,见机行事。 云雾灯看向琳琅猫的目光,柔和了几分,却仍是灰暗底色。 “琳琅大大,你心好,我知道。你们先回去吧。我是成年人,不至于连这点选择权都没有吧?” 琳琅猫记着许乐冬的叮嘱,绝不顺着云雾灯关于生死的话题,去和她辩论自杀的荒谬,免得进一步刺激她。 琳琅猫只是面不改色地继续努力:“行,但现在气温太低了,我把我的披肩给你好不好?你放心放心,我不过来,我恐高。我放到前面这个石头上,你来拿。” 云雾灯露出一丝嘲讽:“姐姐,世界上要是你这样的人多一点,就好了。不过,你心肠好,我也不笨。你们快走吧,让我安静一会儿。” 见她对琳琅猫把她引离悬崖的意图被识破,夏茉接着上。 夏茉与慧文的小编,走到琳琅猫身后。 夏茉满脸天真赤子的表情:“云雾灯大大,我是初中就看网文的人,我口味可刁了。我这两天熬夜看了你的书,太喜欢了,我现在就是你的铁粉。我们集团正用着一个特别牛的律师,然后我对网暴也是特别有处置经验的。妈的,我去年,可是被网暴得体无完肤,不也过来了么。你只要授权给我们,打官司的事儿有那律师,费用我来,上网开骂的事儿也交给我,你就啥都不用管,安心写你的文。咱先回酒店商量,成不?” 慧文的小编赶紧接茬表态:“对对,大大,我们支持你。” 云雾灯盯着夏茉,眼里有了些与凄怆不同的神色。 “夏小姐,谢谢你做我的读者,但我们不是一类人。我最讨厌听到‘至于么’、‘我不也过来了么’这些话。” 夏茉心道:冬姐猜得果然没错,这位女作者,属于强烈的高自尊性格。 她于是转身,走向梁峰:“让作者大大静一静吧。” 二人绕回庐舍的正面,慧文的高阶编辑正守着一捆救生绳,那是梁峰在停车场的大群本地司机里问了一圈后,幸运地讨到的。 梁峰道:“老师您别去露面当说客,现在看来用处不大,您不如给我当帮手。前头的地形,我看好了。” 编辑点头:“小伙子,我按照你说的办。” 兹事体大,编辑已经充分体会到,网络舆论这玩意儿,太可怕了。云雾灯要是在参加慧文的年会期间出个三长两短,就算能说清楚是被井畔的“雷峰塔”逼的,慧文集团也多少会受到舆论影响。 梁峰示意编辑和自己,绕到庐舍的另一面,夏茉也赶紧跟上。 方腊寨旧址的这溜儿古建筑,近年刚整修过,为保证旺季大客流的游客安全,面向悬崖的那侧,加上了五米左右的走廊和美人靠,下面由一排粗壮的钢筋结构,撑在岩石上。 第九十七章 救下了 许乐冬瞄了一眼庐舍的美人靠方向,在云雾灯左手边七点钟的位置,找了块还算平整的小山石,坐了下来。 琳琅猫也挨着她坐,裹紧披肩抵御寒风,却作出铁了心陪伴云雾灯的姿态。 “你们不必熬着,除非想拍下我人生最后一张照片。”云雾灯语气开始透着厌烦。 身形和目光,倒是面对二人,背对美人靠。 琳琅猫指指许乐冬,对云雾灯道:“这位姐姐,也在慧文写书。” 云雾灯不置可否,依旧沉默。 许乐冬望着她。 真的到了女孩儿跟前时,许乐冬感到,自己方才登山赶路时的焦急和承载众人期许的压力,消弭了。 因为,伶仃中透着倔强意味的云雾灯,让许乐冬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好像看到了过几年后的女儿子涵,又好像看到了无数类似的生命。 这些生命,似苔花,再小再弱,也仍努力向上生长,希望尽快感受到美好温暖的阳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受到同性与异性的傲慢碾压。 权力与霸凌的实施,无关性别。 绅士风度也好,女性互助也罢,对于享受以强凌弱的快感的不文明生物来讲,都只是笑话般的口号而已。 许乐冬看到了与自己的生命体验重叠的云雾灯,便在这一刻,将那些白纸黑字的心理学知识、谈判技巧,一股脑儿地丢弃。 犹如和自己温柔地对话,即可。 许乐冬开口道:“我只在慧文写了四个月的书,就停笔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云雾灯没回答,但眼睛抬起来,盯着许乐冬。 她对外界仍有反应,哪怕仅是出于礼貌与教养的底色。 “因为我只是把写网文挣稿费,当作收入来源证明之一,帮我在离婚诉讼中争到抚养权而已。写文小半年里,遇到的好读者,我会真实地感动,但遇到更多形形色色的垃圾人,不管是作者还是读者,我都不会被气到,因为,这个网络平台,并不是我的天,在我的生活里,比重没那么大。” “呵呵……”云雾灯抱着膝盖,冷笑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姐姐的世界很丰富,所以你会觉得我幼稚,为了一伙垃圾人,连命都不想要了。” 许乐冬摇头:“我完全没有觉得你幼稚,相反,我很佩服你。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如果性子那么烈,脾气那么刚,有些坑,我就不会去踩了。人生就这么几十年,踩坑所浪费的时间,总是可惜的。” 始终观察着云雾灯微表情的琳琅猫,适时地问许乐冬:“你说的坑,就是你的婚姻?” “嗯,”许乐冬表现出些许唏嘘和哂然,“琳琅大大,你和夏小姐,都遇到过网暴对吗?那是陌生人直接施暴。而许多婚姻,是从两个人热恋的续集,演着演着,就变成不堪的恐怖片,其实,比陌生群体发起的无脑攻击,更让人难过。” 琳琅猫回了一句“姐姐这个角度蛮真实的”,说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云雾灯身前的野草上,不敢移动。 但余光令她看到,庐舍美人靠的地砖上,有人影冒了个头,又很快缩回去。 …… 许乐冬和琳琅猫,一搭一档,通过温和的聊天来吸引云雾灯注意力的时候,梁峰正估量着阑干到悬崖边草丛的距离。 他不能再往前,否则云雾灯一回头,就会从墙边看到他。 好在“化缘”来的救生绳够长,就算绑在美人靠中间的柱子上,梁峰仍可以踩着扎有钢筋的崖石,移动到云雾灯的下方。 夏茉和慧文的小编辑,守在庐舍的正面,万一这时候还有游客上来,他俩可以阻止。 梁峰则已在腰间和胯部系好打好安全的绳结,又和慧文的高阶编辑,合力将绳子的另一端固定好。 梁峰打了个手势,示意编辑轻轻地放长绳子,以免发出声响,自己则灵活地翻下阑干,先站在崖石上观察片刻。 结结实实晒了一天太阳的峭壁,没有冰壳子了,齐云山丹霞地貌的特点,令夕阳中的岩石,越发显出温暖的彤色。 梁峰深吸一口气。 因瞬间直面无垠天空与万丈深渊的渺小感,令他想起当初营救夏茉时的场景。 但这反应,瞬间而逝,他必须集中精神,扔掉彼时彼刻,找到此时此刻的方案。 对方可没有夏茉那么配合,他得一击即中,又保护好自己。 所幸,冬姐与琳琅猫,是分外出色的队友,为梁峰争取到了有利的接近位置。 她俩聊天的内容与节奏,妙到毫巅,完全没有蠢到用“二打一”的围攻战术,去劝说云雾灯别想不开,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让云雾灯成为冬姐讲述经历的听众。 云雾灯的身体,又往许乐冬的方向转了些角度时,梁峰绕过了美人靠的最后一根钢筋。 许乐冬和琳琅猫,也都看到了梁峰的头顶。 许乐冬增加了自己手势的幅度,看起来,是把自己说激动了,实则准备配合梁峰的出手。 “我得过抑郁症,吃过很长时间的米纳平片。药物控制住病情后,我开始反思,正因为我四十岁了,才更不能认命,我得把自己,从百分百负面情绪的婚姻里拖出来,就像打游戏一样,重开一个进度。姑娘,你要不要,也试试,换个地图?你文字功底好,和我一起干吧,给我写文案……” 许乐冬刚说到这里,梁峰突然在崖壁上直起身体,对准云雾灯的右臂,重重地一推。 云雾灯本就瘦小,又正是完全侧向悬崖的姿势,瞬间就被梁峰往里推了两米,跌进蒿草丛中。 许乐冬和琳琅猫腾地起身,跨过几块岩石,扑住了云雾灯。 准确地说,琳琅猫摁住了云雾灯的腿,许乐冬则抱住了云雾灯的肩膀,大声道:“姑娘,来,醒一醒,咱们这些大活人,不比网上那些乌龟王八,更值得你在意吗?” 云雾灯“呜”地哭出来,在许乐冬怀里语无伦次地倾诉:“她们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为什么还要把我们这样的老实人踩到泥里,一踩再踩!” 几乎同时,悬崖边传来梁峰的惊呼,伴随着砖块滚落的声音。 “怎么了怎么了?”夏茉一边喊,一边奔过来,慌得声音都发颤了。 慧文的编辑也从阑干处探出身体高叫:“小伙子,抓紧绳子!” “行了没事,砖头松了还有树呢,”梁峰在下头很快给出回应,“我站稳了,现在原路爬回美人靠那里。” 他抬头,恰看到夏茉仓皇的脸,不由咧嘴一笑:“放心,比那次救你,简单多了。” 第九十八章 我不对劲 每个人都有脆弱的瞬间。 然而,即使是那些起了轻生之意的人,若在关键时刻,有心存善念的同胞,言行并举、全力以赴地去拉住她,或许,万丈深渊对她来讲,就未必再有魔音浑沌的吸引。 梁峰终于毫发无伤地回到安全地带时,云雾灯表现出的鲜明的愧疚,令众人多少放心了些。 这一晚,云雾灯没有回太平湖的夏氏酒店。 大伙儿达成一致意见:好不容易从生死边缘救回来的女孩儿,此时最需要清净。 绝不能让她立刻去面对同行的作家团体。即使慧文的作家中,鲜少井畔“雷峰塔”那样的霸凌画风,却难免人多嘴杂,冒出个把“我没有坏心眼、只是喜欢八卦和瞎哔哔”的事儿爹事儿妈,开了怼脸功能似地,看到云雾灯后,问东问西。 于是,征求了云雾灯的意见后,梁峰另外叫了车,和许乐冬一道,把云雾灯带回了梁、许二人在黄山的老家——沟村。 许乐冬陪着云雾灯,住进妹妹许梅雪咖啡馆楼上的小卧室里,守了她一夜。 后头两日,许乐冬又带着她,在颇有些童话般雪景的冬季山村里四处转悠,逛了几家做糕点与工艺品的非遗作坊,看了梁峰在村广播站基础上打造的有声剧社,更请她帮着推镜头,拍摄旅游vlog。 宗旨只有一个:让她远离地狱般的网络舆论环境,密集接触真实生活中平和美好的场景,暂时屏蔽一切与雷峰塔及其饭圈有关的垃圾信息。 到了第四天,许乐冬和夏茉,以及回到太平湖上班的梁峰,开了个视频小会。 许乐冬直接说干货:“云雾灯家,是贵州山里的,她排行第三,上头两个姐姐,下头一个弟弟。她与家人感情一般,基本可以看作精神孤儿。她大学是靠贷款读下来的,打工之余写网文,主要为了尽快还贷款。 她这两天,已经接受了我们的建议,第一,授权贺律师处理她起诉雷峰塔名誉侵权的法律事务,诉求是,请法院判令雷峰塔在微博、井畔两处公开网络平台发表道歉声明,停留时长超过一周; 第二,她不想再写网文了,对给我做兼职助理写文案比较感兴趣,决定先和我签个劳务合同,每月拿3000劳务费,对应的文案工作量,估计月均不会超过1万字。如果往后我的商单局面打开了,我考虑和她签全职的劳动合同,薪水肯定显着提高。” 夏茉听了,再次折服:“冬姐你太牛了,这解决问题的效率,赛过多少只会硬灌鸡汤的人生导师大爹。” 许乐冬温和地笑笑:“我喜欢这个小妹妹,才用心地给出方案。她的人品底色很好。对了,帮人帮到底,贺律师的费用,由我承担。” 夏茉莞尔:“帮人帮到底的,可不只你一个。琳琅猫昨天离开酒店前,找我聊了,说她和关系比较好的两位新晋大神,决定从电子订阅和版权所得中,拿出一部分,设立一个‘网络新人作者扶助基金’,专门帮助云雾灯这样的小作者维权,不管是被空口鉴抄、莫名网暴、毁损名誉,还是被行业劣币真的抄袭作品。所以,她要把云雾灯告雷峰塔的诉讼,作为她们基金扶持的第一个案例。” 许乐冬想了想,赞同道:“琳琅猫确实更适合做资助人,她现在正是最有影响力的时候,她这样勇敢地站出来,不光是给云雾灯精神上的支持,而且等于在行业内吼了一嗓子,震慑那些宵小。” …… 结束视频会议后,夏茉彻底松了口气,心情愉悦地叫住准备去打印ppt材料、向唐总汇报度文旅路线方案的梁峰。 “哎,还有个好消息,是给你的。琳琅猫主动跟我说,她收回之前的态度,准备在出售这本连载新书的版权时,加一个条件,限定有声作品的旁白配音,必须是你。” 梁峰闻言,默然片刻,眼神与口吻,都沉静下来。 他要表达全新的想法,但似乎并不觉得难以启齿,而是有信心,对面那个带着猫咪邀功般眼神的女孩,能理解他。 “夏茉,如果琳琅猫把条款谈下来,我一定全力以赴,配好旁白。她这本新书,的确质量过硬。但是今后,我只想把有声书,当成一项爱好来做。现在开始,我希望,把重心,放到度假村的带团工作上。我……想和你们夏氏,签劳动合同,成为你们的员工。” 夏茉凝神听完,直言问道:“是这次云雾灯的事,触动到你了?” 梁峰深深叹口气,坦率承认:“算一个导火线吧。流量当道、饭圈横行,她的例子,太常见了。我做主播的有声平台,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夏茉,我不是怕这事儿,我是厌烦,我不希望自己的生命,会有相当一部分,要消耗在应对这些低素质群体上。如果我全职进入这个赛道,越出名,其实越避不开这些。” 夏茉迎着梁峰那副倾诉欲望强烈的目光:“可是,你真的是祖师爷追着喂饭吃的好声音,就这样只当个票友,你甘心吗?” 梁峰释然:“很多时候,玩票心态,才能出佳作。我真要哪天成了资本家手里的专职摇钱树,肯定得被迫去不少干屎上雕花、尿里浣纱的活儿。” 夏茉撇嘴:“哪也得看什么水平的资本家。” 梁峰乐了:“对对,夏氏就不会。” 忽又意识到,这反应油了些,遂换了正色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怂,在事业上,不够有闯劲,太没进取心了?” 夏茉在湖畔咖啡厅靠窗的桌边坐下来,对梁峰形成一个自然的仰望姿态。 “我的天,你还怂?你一年里,在悬崖上救回来两条人命,这就是最大的闯劲和进取心了好不好?” 梁峰倏地躲开夏茉的注视,心里却结结实实灌了蜜。 脑中则有个声音在催促:表白啊,就现在! 夏茉兀自继续:“你刚才一说,我就觉得这番话吧,似曾听过。冬姐要和精英老公离婚,春莹炒了那个法国大牌,秋书记头都不回地离开体制,和你不想成为大v,其实道理是一样的。你们就是不喜欢被一个人、一群人或者一个环境pua的感觉。我也是啊。我支持她们,当然也会支持你。” 听夏茉将自己与她的同性挚友相提并论,梁峰欣然之余,已经几乎冲到喉咙口的那句话,又缓缓沉了下去。 或许,现在还不是表白的火候。 梁峰于是耸耸肩道:“老板这算是,亲自面试过我了?” “何止,试用期都通过咯,我和唐总说一声,就让人事部准备劳动合同。” 梁峰做个乐呵抱拳的手势,上楼去打印几个文旅方案的文件。 夏茉则起身走出咖啡厅。 来到湖边,她脸上的笑容淡了。 “我肯定不对劲。”她看着寂静的湖面自语。 那天从齐云山回来的路上,她回拨周瑾的电话,告诉他自己傍晚没接手机,是因为在山顶参与救人。 周瑾听完原委,又重申了自己的观点:“茉茉,我早就说过了,现在国内的环境,出产劣币的几率越来越大,我们两家,还是得早做打算。” 夏茉再次产生真实的不悦。 今天与梁峰深聊后,她自己抓到了头绪。 同样是否定,梁峰的看法,辩证又洒脱,而周瑾,带着古怪的极端。 夏茉头一回感到,自己与梁峰,更聊得到一块去。 第九十九章 柳暗花明 2025年的春节,就在1月底。 太平湖的夏氏度假村,顺利完成慧文集团的大型年会没多久,就又迎来了春节长假的客流高峰。 夏茉坚持利用这波客流,尝试梁峰设计的周边文旅游路线,唐彦起初还持保留意见,觉得操之过急。 没想到,不同批次的住店客人,体验回来后,反响都很不错,其中,测评表得分最高的,正是梁峰带队的“湖畔山林访音之旅”。 唐彦翻看市场销售部交上来的表格时,“笃笃”两声礼节性的敲门,夏茉走进来。 “唐总,年初三退房的四拨客人,是结伴出游的朋友,都报了我们酒店的一日团,退房后,全部在平台给我们写了五星好评,还配了好几张图片。” 唐彦赶紧也打开手机细看。 客人上传的图片里,梁峰举着收声话筒作示范,身边一群高矮不同的小孩儿,都戴着耳麦,童子围着师傅般,挤挤挨挨地环绕着梁峰。 背景是舒溪村的蓝天碧水。 就算与宫崎骏的动画去比唯美,也不遑多让了。 夏茉不掩兴奋地盘划道:“每团十五六人,一半孩子一半大人,大人基本就在湖边‘葛优躺’,不用我们管。孩子嘛,做这种收集环境音的活动,也没什么危险性,跟队员工心理压力不大。一团营收五六千,去掉村里农家午餐两桌不到八百的费用,再扣除出车成本和三位员工的日薪,利润在百分之六七十,已经超过了我们客房和度假村内餐饮及其他娱乐的利润,还非常赚好评。” 大长公主春风得意,以“皇太女太傅”自居的唐总,当然要立马用不惧油腻的方式来恭维一番。 “嘿嘿,”唐彦眯眼笑道,“要不怎么说,将门出虎女呢!两代夏总,带我们乘风破浪,妥的。嗯,茉茉,你的识人之明,也很像夏总。梁峰这个小伙子,是个人才,难得啊,不光聪明,还勤快,不光严谨,还不缺亲和力。” 最后这段给梁峰加的彩虹,唐彦不会漏。 他唐总,在上海总部,宫斗水平勉强及格,但生活阅历还是在线的。 几个月下来,不论耳闻还是亲见,唐彦都咂摸出,夏茉好像,特别青眼那个救过她命的山村小子。 嗯,自信点,可以把“好像”两个字去掉。 唐彦难免要联想,这两人再下去,不会日久生情吧? 红松资本的太子爷周瑾,头上会不会有青青草原,唐彦并不在乎。他是夏氏的人,又不是红松的。 唐彦甚至暗戳戳地希望,大小姐真的移情别恋,如此一来,自己作为夏氏在皖南地区第一个大型文旅地产项目的负责人,不光是夏氏未来的女接班人的老师,还能培植梁峰这样的外戚做嫡系,岂非一举两得? 助攻,自己必须助攻。 夏茉哪里知道对面的唐彦,那么多内心戏。 她只是,纯粹心疼梁峰在这个春节里,得天天满负荷,白天带团,晚上给客人剪辑音频。 并且,她还惦记着,梁峰要把在沟村招募的几位大婶,送到上海、入职秋爽公司的事儿。 “唐总,等过了正月十五,我让市场部给梁峰几天假期,让他休息休息。” “唔,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要形成爱护员工、体恤员工的企业文化,像小梁这样的优秀员工,才能把夏氏当自己的家嘛。” …… 正月十八,上海,岳阳路,“莹珠宝”工作室。 景春莹把从小丁那里买的新咖啡豆,倒入机器,打出一杯浓缩,端到梁峰面前。 “这是埃塞俄比亚和哥伦比亚的拼豆,中深烘焙,你看这油脂,很牛吧?小丁这款,在冬姐的直播间里,卖得和你们村的茶叶一样好。” 梁峰啜饮着咖啡,与景春莹聊了几句沟村老乡入住秋爽准备的宿舍、开始正式培训后,景春莹很快问起那个令二人都起疑的剧组。 梁峰放下咖啡杯道:“我和你通电话的第二天,就去黄山国安挂了号,还留下了笔录。后来国安那边也给过我反馈,山那头的省道边,加油站的停车场和一个小镇子,很多拖着行李箱拼车的人,看不出哪群人或者哪几辆车有异样。往山里去,就没有探头了。” 景春莹问道:“九华山那个红星村附近,应该也有探头,你把红星村的信息,给黄山国安了吗?” “给了,但池州和黄山是不同的地级市,要再上一级的单位来协调共查。没那么快。” 二人正说着,贺鸣到了。 此前,贺鸣曾给景春莹介绍自己所里的女律师,来买珠宝。 不想,那女律师,直接带来两位打扮奢豪的“阔太”,问景春莹借两套成品,戴着参加完晚宴。 “阔太”既傲且蠢,言谈间毫不掩饰对女律师高高在上的优越感,教景春莹很快听明白了,她们各自的丈夫的企业,是聘请女律师的金主。 碍于贺鸣的面子,景春莹还是出借了两套成品,但东西还回来时,倍数不高的放大镜下,都能看出戒指和项链的配钻镶口里,有深色污物。 景春莹当即给贺鸣打了电话,如实相告:“贺鸣,你那位女同事,其实就是利用你的资源,拍她客户老婆的马屁,而且事先不与你把招呼打清楚,做人很有问题。这是第一,第二,她客户的老婆们,素质极差,借戴珠宝没有基本的礼节,晚宴的酱汁或红酒弄脏了我的作品。第三,我这里的规矩是,作品只卖给真正要买的客户,绝不外借,就算明星要,也得真金白银地买。这次为你破例一次,不会有第二次。” 贺鸣听懵了。 他原本真的以为,女同事是看了他佩戴的珍珠仙鹤胸针,十分认可设计师的品位,才兴致勃勃地要来找景春莹定珠宝的。 没想到,人类的心眼,比它们ai的算力,复杂那么多。 贺鸣那天,没到下班时间,就赶了过来,向景春莹道歉,并提出,想把出借过的珠宝出钱买下。 景春莹见贺鸣惴惴得都快现出局促生分的模样,气也就消了,反过来安慰他,弄脏的两套作品,自己会送回工厂进行专业清洗,不影响二次销售。 这个正月,景春莹还在合肥陪爸妈过年时,贺鸣就与她联系,说自己有位客户要定制珠宝,这回绝不是蹭资源,是父母金婚纪念日的大件。 客户登门,约的今天,贺鸣告诉景春莹,自己会提前过来,全程陪同,将功补过。 梁峰听完原委,心中暗道:贺大律师这紧张的样儿,看来,他现在和我,是同一个赛道。 君子好逑的赛道。 那一头,景春莹已主动与贺鸣提及,自己正和梁峰所聊的话题。 “去年五月,九华山,除了那几个混账村民外,还有个戴墨镜的剧组导演,你有印象不?” “戴墨镜的……”贺鸣迅速进入一个人工智能的应答状态。 景春莹和梁峰这样的人类,是不会知道,一张脸戴不戴墨镜,对他贺鸣来讲,没有识别难度的区别。 他要做的只是,找一个不会吓到二人的方法,帮助他们。 贺鸣看着景春莹,作回忆状:“是不是和我一样穿的冲锋衣?我好像有点印象。你和民警到之前,那人,没戴墨镜。“ “可你也没拍照吧?“ 贺鸣认真道:“但我可以试试求助,我们这行的,司法画像师。“ 第一百章 费解的金婚纪念项链(上) 梁峰是在舒溪村见过朱导真实面貌的,后来去国安时,也提过口述画像的方案。 “贺律师,你说的司法画像师,就是犯罪素描师吧?黄山国安告诉我,这种高手,和大熊猫一样珍贵,一般得公安部和省级的公安厅才有。” 贺鸣点头:“是,上海也只有两位,主要在遇到恶性刑事案件时出马。我能托到关系,去画着试试。梁先生,你也可以先把那人的特征告诉我,我转述。” 梁峰想了想,竟有点气馁,那个朱导和下属,留给自己的印象,只有三十几岁的年纪和性别为男,很难空口描述出与众不同的面貌特征。 贺鸣安慰他:“没事,犯罪素描师的工作流程是这样的:会当面引导我这样的目击者,描述对方的的面部骨相、五官距离,一口气画出好几幅肖像,让我挑出最相似的。我先根据我的回忆去获得模拟图,然后发给你,你看到后如果第一观感是觉得像,多半是同一个人。有修改,你就再提,没有修改的话,你直接提供给黄山国安,他们就可以在数据库中作人脸比对,再对接到户外监控提取画面。” “好的贺律师,这方面你有经验,听你的。” 梁峰还要去秋爽与胡戈的助老公司,回访新入职黄山籍员工的情况,遂起身告辞。 他走后,小小的珠宝工作室,只剩了贺鸣与景春莹两人。 贺鸣看向自己放在沙发边的背包。 那里头,有件小礼物。 是植物微景观的小夜灯,碧绿苔藓点缀着高高低低的深灰石块,仿佛迷你版的黄山画面,起到保护作用的玻璃罩上,则刻着“春和景明”四个字。 适合在这个早春二月,送到眼前女孩的手里。 贺鸣相信,景春莹不会迟钝到忽视“春和景明”正暗合了两人的名字。 这是贺鸣的伙伴们,那些留在2077年正常工作的人工智能,都不屑去实践的老土表白方式,贺鸣却认为,傻气得很美好,像他来到这个时空后,独自去电影院看过的校园青春片中的场景。 而他在2077年的美术馆里,唯一喜欢的那幅肖像,画中的女孩,目光落处,恰是窗台上的一盆小小绿植。 但此刻,贺鸣改主意了。 他没有去打开背包拿出礼物。 景春莹与梁峰讨论到的九华山事件,令贺鸣清醒过来。 他猛然意识到,半年之后,自己就必须去皖南的另一座高山——天柱山,再次尝试回到2077。 他不应属于这个时空。 这个时空的真实人类,也不应属于他。 他的表白企图,忽然变得好可笑。 一定是芯片老化的意外,令他,将一个ai出于专业精神对人类的服从与讨好,误以为是数据集中演绎过无数遍的、只有人类才配拥有的爱情。 贺鸣有些呆怔地坐着。 景春莹觉得奇怪。 她与他,虽离男女朋友还差着几口气,彼此没到最后试探的边缘,但分明越来越融洽自然的关系,为何今天又生出局促感来? “贺律师,你怎么了?” “哦,”贺鸣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在想夏小姐委托的那位网络作家的案子。” “难打不?”景春莹认真问道。 “诉讼本身不算难,被告鼓动自己的海量粉丝,对原告云雾灯发起不实的人身攻击,导致原告的社会评价显着受损,这些法律事实,我在节前就去公证处做好公证了,开庭时作为证据提交给法官就可以。不过,根据我们律师的经验,被告就算一审败诉了,也一定会上诉,上诉败了,没准还要申请再审。这个过程,持续一两年,被告那边的饭圈,或许会对原告产生不断的精神创伤。” 景春莹轻叹:“明白了,这和我当初讨回设计费的经济纠纷,性质完全不一样。所以,冬姐对那姑娘的帮助,是最在点子上的,离开这摊乱麻,人生另起一行。” 贺鸣脑中,更升起一种类似怅惘的电波来:他们这个圈子,真好,可惜我没法融入。 门铃响起,贺鸣介绍的客户,来了。 一对衣着考究的中年夫妻,妻子扶着位白发老妪,丈夫则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位老先生。 “景小姐你好,我姓林,是贺律师的客户,这次也很高兴成为你的客户。这是我太太,顾梅。这是我岳父母。” 寒暄的回合中,林先生和顾梅夫妻,十分谦和。 顾老先生也慈祥有礼,只他老伴,始终一脸冷漠,眼神空洞,仿佛和屋中的其他人,都不在一个图层。 景春莹出于教养,掩藏了自己的狐疑,林氏夫妇反倒不避讳,坦然地解释:“我们妈妈,确诊阿尔茨海默症了。” 景春莹很轻地“哦”了一声。 景爸景妈虽才过花甲,但景爸任职的大学里,有好几位年逾古稀的前辈教授,也得了这个病。 时代在进步,人们如今,对这个病,更习惯于用“阿尔茨海默症”来称呼,而不是以前那种,带有贬低色彩的“老年痴呆症”。 林先生将岳父推到景春莹的工作台边,顾老先生从羽绒服内袋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纸,手指微抖地在桌上展开,缓缓推到景春莹面前。 景春莹定睛看去,只见纸上鬼画符似的,用红色和黑色的信号笔,画着一堆乱七八糟的线和点。 “景小姐,今年,是我和太太的金婚年份,但她,去年春天开始,就不认识我了,把我和女婿,都当成陌生男人,家里,必须女儿在场,她才不紧张。但是前一阵,女儿拿出首饰在打扮时,我太太忽然很感兴趣。女儿就指着我说,妈妈,让爸爸给你做一条项链,你们已经结婚五十年啦。” 顾梅接过爸爸的话茬:“我妈那天,居然听懂了,看着我爸笑了。然后就开始画这些符号,画完,还在脖子上比划。我们都觉得,她的意思是,要做这样的项链。但我们实在看不明白,她是画得啥。问她,她也只知道笑,说不清楚。” 第一百零一章 项链(中)这次希望别pingbi (昨晚正常更新了,结果又被ping bi了。我只能试一下这个yan割版本) 贺鸣也走过来,盯着景春莹手里那张顾老太太的“画作”。 “像康定斯基的画。”贺鸣轻声喃喃。 景春莹一琢磨,点头道:“真的,点线交融,红黑碰撞,的确像那个俄罗斯画家的作品。” 林先生诧异地看向贺鸣:“贺律师,你还懂画?” 这一屋子普通人类,哪里晓得,贺鸣脑中的芯片里,装了整个西方艺术史。 贺鸣解释的话术,与当初在黄山小村里对景春莹的解释一样:“哦,家里亲戚是教美术的。” 顾老先生则礼貌地否定道:“恕我直言,两位的猜测,应该方向不大对。我爱人,她文化水平不算高,只读过小学,退休前,一直是在乐团做勤杂工的,我们两边的家中,没出过画家,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她对美术有兴趣。” 景春莹若有所思道:“康定斯基这个画家,就是把自己作品中的色彩与形状,比作音符。顾伯伯,您爱人是在哪个乐团工作的呢?” “上海交响乐团。” 顾老先生话音刚落,会客区方向,就传来顾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 几人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指指室内绿植上的一大片迷你红灯笼,又指指自己的锁骨位置,对寸步不离自己的女儿,略带发音困难地表达:“好看,好看。” 景春莹很快站起来,抱着ipad走过去,用电容笔迅速地画出一个红宝石密镶灯笼吊坠造型,外加一个围钻的椭圆红宝石吊坠造型,然后比划着自己所戴的温扎矿红尖晶毛衣链,对顾老太太温声细语道:“阿姨,您想做一个灯笼的坠子吗?还是说,你喜欢红色,这样简洁的造型就可以?” 顾老太太没有抗拒与景春莹的目光交流,而且似乎理解了她的问题,将两个图纸和她脖子上的实物,都打量一番,明确地摇头。 景春莹完全没有气馁,而是趁热打铁,拿来夹着白纸的画板和几支辉柏嘉彩色铅笔,交给顾老太太:“阿姨喜欢什么样的,要不画给我看看?” 不出她所料,顾老太太一把抓出红色与黑色两支铅笔,孩子般兴致勃勃,在画板上“创作”一番。 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仍能教人分辨出,红色的都属于圆球形,黑色的都是线条。 与老人先前画的图案,风格完全一样。 景春莹在ipad上搜索了几幅康定斯基的作品,给老人看,老人瞟一眼,毫无反应,继续埋头画她的“红与黑”。 顾梅附身道:“妈妈,你告诉这个小妹妹,你画的是啥?她可以给你做条好看的项链。” 老人忽然把手放到嘴边,发出“嘘”的几声,示意女儿安静。 顾梅无奈地对景春莹耸耸肩。 景春莹用口型表示“让老人家画”,然后走回工作台。 “顾伯伯,林先生,我对阿尔茨海默症有些粗浅的了解,听说病人反倒对很久以前的人与事,记得很清楚。我可以问一下,伯母少女时代的经历吗?以及,她和顾伯伯您,是怎么认识的?” 女婿林先生闻言,迅速地看向岳父,面色似有谨慎的参详之意。 顾老先生倒坦然地回应女婿:“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无可不对人言。” 他看向景春莹,语气沉缓:“邪恶并不总是由那些魔鬼般的大\/人物所为,而是可能源自普通人。这些普通人缺乏独立思考和道德判断力,是大规模犯罪得以实施的基础。这,就是平庸之恶。” “汉娜·阿伦特?”景春莹脱口而出。 “哦?景小姐,你对哲学也有所涉猎?” “我爸爸的研究方向,是欧洲20世纪的女性思想家。波伏娃和阿伦特,都是他的主要课题。我听爸爸提过,二战后,对德国法西\/斯进行审判时,阿伦特提出了平庸之恶的理论。” 景春莹回答顾老先生时,心里越发好奇。 老先生的谈吐气质,都像那个年代的老派知识分子,他是怎么与“只有小学文化”的顾老太太结为鸳侣的? 顾老先生没有让景春莹疑惑太久:“景小姐,我提汉娜阿伦特,是因为,平庸之恶,也给我们顾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我是五零年出生的,上头有个大我10岁的姐姐。我们的父母,都是外语翻译,家庭条件还可以,邻居中又有钢琴家,所以我姐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 顾老先生平静但细节真实的叙述,引领景春莹,进到上世纪中叶的情境中。 那是许多个知识分子家庭突然遭逢厄运的时代。 一夜之间,诸多在文学、科学、艺术等领域堪称大师乃至宗师的人物,生命戛然而止。 一同赴难的,往往还有他们的家人。 顾家,便是如此。 顾老先生的身为翻译家的父母,以及身为青年钢琴演奏家的长姐顾澄音,由于忍受不了莫须有的罪名帽子和身心双重侮辱,在被浸透了“平庸之恶”的学生们公开揪斗后的一个秋夜,绝望地回到家中,打开煤气。 “那年我17岁,作为知\/青,在黑龙江。如果当时在上海,可能,我也与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一起走了。我接到乐团的电报,回来奔丧。到了火葬场,工作人员告诉我,三位亲人的骨灰,像其他畏罪自杀的人都被处理掉了,扔去哪里,不能讲。我走出殡仪馆,哭够了,恢复些力气了,回到一片狼藉的家里,整理父母和姐姐的遗物时,梅梅妈妈出现了。她说她是乐团食堂的勤杂工,我姐姐曾经接济过她,对她很好,她就冒充我们顾家的乡下亲戚,去火葬场给工作人员塞了钱,领出了我父母和姐姐的骨灰。 我看着三个骨灰盒,实在受不了,直接去喊冤,要求严惩逼死我亲人的学生\/凶手,为此,我也被关进去了。整整五年,梅梅妈妈每个月都来看我。她真是比我这样的书呆子,机灵太多,她织了毛衣给我,怕看守不许送进来,就给看守织了更厚的、搞好关系。所以到后来,我在牢里,已经不挨打了。 五年后,由于***的过问,我被放了出来。 那天,我和梅梅妈妈说,我要娶你,我们都会活下去,一起活。“ 讲述接近尾声时,顾老先生自然地望向坐在沙发上画得开心的老妻。 景春莹拭掉眼泪后,也看着顾老先生。 她很确信,老先生的目光里,绝不只是感念。 还有鲜明的爱。 景春莹小心地开口:“顾伯伯,冒昧再问一句,您姐姐,后来平*了吗?“ “平*了,乐团的博物馆里,还有不少我姐姐当年出国比赛拿奖,或者在上海开独奏音乐会的资料照片。听说她的练琴房外,还贴着介绍。但我和梅梅妈妈,从没进去过。“ “您可以帮我联系一下乐团吗?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顾伯母这幅画的答案。“ 第一百零一章 金婚项链(中) (第n次修改,希望guo审) 贺鸣也走过来,盯着景春莹手里那张顾老太太的“画作”。 “像康定斯基的画。”贺鸣轻声喃喃。 景春莹一琢磨,点头道:“真的,点线交融,红黑碰撞,的确像那个俄罗斯画家的作品。” 林先生诧异地看向贺鸣:“贺律师,你还懂画?” 这一屋子普通人类,哪里晓得,贺鸣脑中的芯片里,装了整个西方艺术史。 贺鸣解释的话术,与当初在黄山小村里对景春莹的解释一样:“哦,家里亲戚是教美术的。” 顾老先生则礼貌地否定道:“恕我直言,两位的猜测,应该方向不大对。我爱人,她文化水平不算高,只读过小学,退休前,一直是在乐团做勤杂工的,我们两边的家中,没出过画家,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见她对美术有兴趣。” 景春莹若有所思道:“康定斯基这个画家,就是把自己作品中的色彩与形状,比作音符。顾伯伯,您爱人是在哪个乐团工作的呢?” “sh交响乐团。” 顾老先生话音刚落,会客区方向,就传来顾老太太“咿咿呀呀”的声音。 几人转头看去,只见老太太指指室内绿植上的一大片迷你红灯笼,又指指自己的锁骨位置,对寸步不离自己的女儿,略带发音困难地表达:“好看,好看。” 景春莹很快站起来,抱着ipad走过去,用电容笔迅速地画出一个红宝石密镶灯笼吊坠造型,外加一个围钻的椭圆红宝石吊坠造型,然后比划着自己所戴的温扎矿红尖晶毛衣链,对顾老太太温声细语道:“阿姨,您想做一个灯笼的坠子吗?还是说,你喜欢红色,这样简洁的造型就可以?” 顾老太太没有抗拒与景春莹的目光交流,而且似乎理解了她的问题,将两个图纸和她脖子上的实物,都打量一番,明确地摇头。 景春莹完全没有气馁,而是趁热打铁,拿来夹着白纸的画板和几支辉柏嘉彩色铅笔,交给顾老太太:“阿姨喜欢什么样的,要不画给我看看?” 不出她所料,顾老太太一把抓出红色与黑色两支铅笔,孩子般兴致勃勃,在画板上“创作”一番。 虽然画得歪歪扭扭,仍能教人分辨出,红色的都属于圆球形,黑色的都是线条。 与老人先前画的图案,风格完全一样。 景春莹在ipad上搜索了几幅康定斯基的作品,给老人看,老人瞟一眼,毫无反应,继续埋头画她的“红与黑”。 顾梅附身道:“妈妈,你告诉这个小妹妹,你画的是啥?她可以给你做条好看的项链。” 老人忽然把手放到嘴边,发出“嘘”的几声,示意女儿安静。 顾梅无奈地对景春莹耸耸肩。 景春莹用口型表示“让老人家画”,然后走回工作台。 “顾伯伯,林先生,我对阿尔茨海默症有些粗浅的了解,听说病人反倒对很久以前的人与事,记得很清楚。我可以问一下,伯母少女时代的经历吗?以及,她和顾伯伯您,是怎么认识的?” 女婿林先生闻言,迅速地看向岳父,面色似有谨慎的参详之意。 顾老先生倒坦然地回应女婿:“没事,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无可不对人言。” 他看向景春莹,语气沉缓:“恶行并不总是由大\/人物所为,而是可能源自普通人。这些普通人,缺乏独立思考和道德判断力,是大规模恶行得以实施的基础。这,就是**之恶。” “阿伦特的话?”景春莹脱口而出。 “哦?景小姐,你对她的思想也有所涉猎?” “我爸爸的研究方向,是欧洲上世纪女性思想家。波伏娃和阿伦特,都是他的主要课题。我听爸爸提过,二战后,对**进行审判时,阿伦特提出了平庸**的理论。” 景春莹回答顾老先生时,心里越发好奇。 老先生的谈吐气质,都像老派的知识分子,他是怎么与他口中“只有小学文化”的顾老太太结为鸳侣的? 顾老先生没有让景春莹疑惑太久:“景小姐,我提阿伦特,是因为,*庸之恶,也给我们家带来了灭顶之灾。我其实,原本有位长姐,我们的父母,当年都有工作,家庭条件还可以,所以我姐姐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学钢琴了。” 老先生平静但细节真实的叙述,引领景春莹,进到***中叶的情境中。 那是许多个家庭突然遭逢**的时代。 一夜之间,诸多在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和艺术领域堪称大师乃至宗师的人物,生命戛然而止。 一同**的,往往还有他们的家人。 顾家,便是如此。 顾老先生的父母,以及身为青年钢琴演奏家的长姐,在最后的尊严也被剥夺的秋夜,回到家中,打开煤气。 “那年我17岁,作为*青,在东北。我接到电报,回来奔丧。到了火葬场,工作人员告诉我,三位亲人的**,都被处理掉了,扔去哪里,不能讲。我走出殡仪馆,哭够后,回到一片狼藉的家里,梅梅妈妈出现了。她说她是乐团食堂的勤杂工,我姐姐曾经接济过她,对她很好,她就冒充我们家的乡下亲戚,领出了我父母和姐姐的** 几天后,我也被关。整整五年,梅梅妈妈每个月都来看我。她真是比我这样的书呆子,机灵太多。她织了毛衣给我,怕送不进来,就给**织了更厚的、搞好关系。 五年后,我被放了出来。 那天,我和梅梅妈妈说,我要娶你,我们一起活。” 讲述接近尾声时,老先生自然地望向坐在沙发上画得开心的老妻。 景春莹拭掉眼泪后,也看着顾老先生。 她很确信,白发老人的目光里,绝不只是感念。 还有鲜明的爱。 景春莹小心地开口:“伯伯,冒昧再问一句,您姐姐,后来平*了吗?“ “平*了。今天,乐团的博物馆里,还有不少我姐姐曾经登台或拿奖的资料照片。听说她的练琴房外,还贴着介绍。但我和梅梅妈妈,从没进去过。“ “您可以帮我联系一下乐团吗?我想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伯母这幅画的答案。“ 第一百零二章 金婚项链(下) 宝庆路,上海交响乐博物馆。 景春莹站在这座中西合璧风格的老洋房前,驻足未久,一位与顾梅年纪相仿的中年女士,就从花窗木门后走了出来。 “景小姐吗?刘教授的贵客?”妇人客气地问。 景春莹恭敬行礼:“是我,您好,请问贵姓?” “我姓江,负责博物馆的外联工作。刘教授已经很仔细地吩咐过我了,请随我来。” ”谢谢您江老师。” 景春莹提步跟上。 那日接待过顾氏一家四口后,只隔了两天,顾家的女婿林先生,就致电景春莹,说岳父亲自联系了刘教授,会有专人,在博物馆接待景春莹。 虽然往事如烟,隔了几代的晚辈们,常常会被一些人阻挠了解历史,但所幸,每个时代的风暴与灰烬,都会被另一些本性正直又勇敢的群体,记录下来。 景春莹,通过检索这些“记录”后,很快明白了“刘教授”与顾家的渊源,进而百分百确信,刘教授安排的“专人”,一定不会敷衍自己。 果然,不必景春莹开口细说,江老师径直将她带到二楼展区的一角。 “顾老,是最早在国际钢琴比赛中得到金质奖章的中国人。她弹的肖邦,不逊于鲁宾斯坦。”江老师指着第一幅照片道。 照片上,一个看上去比景春莹和夏茉都更年轻的女孩,戴着秀气的金丝边眼镜,穿着青果领的漂亮连衣裙,正在一架三角钢琴上演奏。 “顾……老?”景春莹轻声重复了这个称呼。 江老师读出了女孩目光里的深意,也叹气道:“如果她健在,今年应该和刘教授岁数相仿。我们这些晚辈,近年在刘教授面前提到她时,渐渐习惯使用‘顾老’。” 景春莹道:“作品流传于世,她就好像还活着。音乐家、画家、作家,都是。” 江老师赞许地笑笑,却又蓦地现出隐约几分戚然,引领景春莹走到另一面照片墙跟前。 “顾老当年的演奏,连波兰人听了,都诚挚地誉为‘天生的肖邦作品演奏家’。这是她访问波兰时,受赠的肖邦石膏手模。” “为什么这个手模,无名指和小指缺失了?”景春莹问道。 “运动来了的时候,孩子们冲进她的练琴房,当着她的面,把石膏模型砸在了地上,就毁损了一半。听说是乐团一个农村来的勤杂工,事后去扒拉出来的,和团里其他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物品,藏到堆洋山芋和杂粮的仓库间里,才保存下来的。” 孩子……景春莹暗自冷笑,又觉寒凉之意汩汩上窜。 体力精力正旺的年纪,若被误导得是非不分、人性沦丧,“孩子们”,便与“恶魔们”无异。 “勤杂工心眼真好,是男是女?” 江老师摇头:“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我是千禧年前后进入上海团的,之前一直在广州,帮着刘教授运营钢琴学校。” “哦……”景春莹应了声,又去细看照片墙,发现了一幅不寻常的。 其他资料都是黑白照片,而这一幅彩色的,是油画的影印件。 景春莹的鼻子都快贴到展板上了。 捕捉到油画中的一个细节时,她的目光,定住了。 “景小姐,这是美院的一位前辈,在世界恢复正常后,为顾老创作的肖像。有些参观者说,这都快画成演罗马假日时候的赫本了,不像中国人。但刘教授和其他几位老朋友来看过后,都说那皱眉沉思的神态,真像顾老年轻时的样子,练琴时的样子。” 江老师刚说完这幅画的渊源,景春莹就追问:“顾老的家人,来看过这幅画吗?” “我接手馆里的外联工作后,没有接待过顾家人。” “快二十五年了,都没有过吗?” “嗯,没有。可能,家人怕精神上,受不了吧?” “江老师,博物馆还留存有顾老当年的其他照片不?特别是在乐团琴房里的。不会就是照片墙上这些吧?” 江老师沉吟片刻道:“资料室里有,但必须向团里申请才能阅览,手续比较麻烦。这样吧,我们去我办公室,我有一本旧书,你可以翻翻,看是否有帮助。” 半小时后,当景春莹走出老洋房,二月的料峭春寒,似乎被正午的阳光,稀释了不少。 而真正令景春莹身上寒凉消散的,是从江老师收藏的旧书中找到新线索的兴奋。 那本由漓江出版社发行的陈年传记里,出现的琴房照片上,除了那个肖邦的石膏手模外,更有另一件与油画上相同的东西,很大概率能解释,梅梅妈妈的涂鸦,究竟是什么。 景春莹向江老师道谢后,走出博物馆,离开宝庆路,来到复兴中路上。 她还要走访最后一个地方,去求证。 复兴中路正是如今上海交响乐团的所在之处。 主体建筑的大院边上,原本带有花园的一溜洋房里,如今住着七十二家房客,但老洋房靠近马路边的地方,扎着铁栏杆。 与景春莹事先在网上搜索的情景一样,百多米的铁栏杆上,间隔均匀地挂着几十幅宣传板,介绍上海近代至当代的着名指挥家、钢琴演奏家等音乐人。 景春莹找到了顾姐姐那幅。 答案! 不会再错的答案! 景春莹盯着展板背景的抽象图案和铁栏杆里的景象,心跳更快了。 她掏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迅速打了一大段话,发在贺鸣、林先生、顾梅与自己的四人群里。 阳光里出现了几位住户。 “阿姨,今天很适合晒被子噢。”景春莹隔着铁栏杆,与她们搭讪。 阿姨们也和气地回应:“小姑娘,我们这里拍照不大好看,堆的东西太多了。前面黑石公寓那里才漂亮。” “谢谢阿姨,我不是打卡老洋房的,是这位钢琴家后代的朋友。请问阿姨,之前有没有其他人,常来看这幅展板?” 住户里,一位抱着床单的老太太露出回忆之色:“还真是有的。有个比我再年纪大点的女的,以前经常坐在那个公交车站的凳子上,盯着展板看。不过,也蛮久没看到她了。小姑娘,你要帮你朋友找人吗?” 景春莹拿出手机:“是不是这位奶奶?” 热心住户眯着眼辨认:“应该是,你看她,老了以后,架子还在的。我们这一代的女人,身坯那么大的,蛮少见的。” “有数了,太感谢啦阿姨!” 两周后,景春莹带着精心准备好的项链半成品,来到顾家。 令她感动的是,顾老太太居然还记得她。 她这边还在玄关处换鞋,老太太已经去拿了好几张涂鸦画稿,往她手里塞,俨然给老师交作业的幼儿园小朋友。 景春莹接过画,作出认真欣赏的样子,然后走到轮椅上的顾老先生身边,笑吟吟地哄老太太:“伯母,你画得真好。顾伯伯也很喜欢的,让我做了项链送给你。” 按照事先商定的,林先生和顾梅立刻开始营造氛围:“唷,姆妈,爸爸又给你买首饰了喏,快点坐到镜子前面来。” 顾老太太露出懵懂之色,似乎对这段话,没有太听明白,盯着顾老先生,打量的眼神里仿佛写着三个字:“你是谁?” 不过,只是单纯的疑惑,没有警惕的抗拒。 老太太今天这个状态,还不错。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顾梅先把老太太扶到顾梅卧室的梳妆镜前坐好,景春莹则拿出项链半成品,在客厅里和顾老先生仔细解说一番后,才推着轮椅来到老太太身边。 “彩珍,你看我给你定的首饰,喜欢不?” 顾老先生因为年轻时在狱中被打过,腰腿失能的速度,比普通老人快,但双手功能很好,此刻稳稳地把景春莹完成的项链半成品模型,捧到爱妻面前。 雕成枝蔓形状的铜质模具上,直径3至5毫米的圆形红宝石,围成十几朵大小不一样的梅花,错落有致地排布于枝头。 中央主体处的铜模,则是一个独特的椭圆闭环,具有足够宽度的渐变环形上,专门切割的白色母贝与黑色玉髓交替着,没有机械地平行,而是呈现放射状,但具有乐器见识的人,仍可以看出,这是钢琴的琴键。 与复兴路展板上类似的,抽象的钢琴琴键。 景春莹那天走访回来后,告诉顾家人,老太太画的无序的黑色粗线条,应该是钢琴的黑键。而那些红色的圆球,不是灯笼,是梅花。 是不仅出现在复兴中路老洋房附近的梅花,更是摆在钢琴家琴房里的梅花。 这风骨峥峥的冬日红梅,被当年的摄影师、后来的画家,都记录了下来,也被即使衰老后患上阿尔茨海默症、仍记得当年情景的善良老人,在纸上反复描摹。 老人以朴素却厚重的感情,怀念着自己英年早逝的大姑姐,爱着自己相濡以沫的丈夫。 即使病症令她经常认不出丈夫了,但她的潜意识里,还是将梅花、琴键、大姑姐的善待、丈夫的疼爱,如和面般揉在一道,艰难地、又分外努力地对外表达。 此刻,老太太见到半成品项链后的惊喜反应,印证了一切。 她嘿嘿笑着,顺从地往丈夫这边,伸出脖子。 顾老先生的嘴角,刹那间颤抖起来,微红的眼眶内,泛起泪光。 “彩珍喜欢的,你们看,彩珍喜欢的。”顾老先生重复着。 “是的,姆妈喜欢的,”女儿顾梅一叠声道,“爸爸,你不要光晓得激动呀,给姆妈戴上呀。” “噢,对对。” 顾老先生反应过来,赶紧照做。 老太太戴好项链,下一个动作,就是对着镜子欣赏自己。 但看了没多久,忽然笑容一淡,对着众人,又做个“嘘”的手势。 “顾老师在练琴,不要告诉他们,千万不要说。我去外面把门噢。” 包括景春莹在内的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是指谁,连忙摇手:“不说,我们不说。” 顾老先生和女儿,陪着妻子,继续留在卧室,享受一家三口的美好时光。 林先生则和景春莹回到客厅。 “景小姐,感谢的话,我们就不多说了。项链请继续做吧,铜模部分换成真金。费用你告诉我,我现在就转给你,最后出品如果费用不够的话,我再补给你。” 景春莹道:“林先生,其实我建议,项链的托,不必换成金的了。今天试戴的半成品上用的,也是合成红宝石,黑玉髓和母贝,本身都不贵。您岳母的状况,佩戴贵金属和天然红宝石,万一项链丢了或者折坏了,损失比较大。如果铜的与合成红宝石,给她带来的快乐,与几万块的真高珠,完全没有差别,你们何必破费呢?” 林先生闻言,须臾惊讶后,连连摇头:“不不景小姐,你这次帮了那么大的忙,我们家怎么能不让你赚应该赚的钱。贺律师知道的,我从来都是,很尊重专业人士的付出的,我……” 景春莹莞尔:“我不会白干的啊,我赚设计费、制图费,贺律师介绍的客户,也没有友情价的,三千块。铜模、合成红宝石、玉髓母贝,加上厂里师傅的工费,是一千五百块。所以,你这次付我四千五就可以。后面如果项链的铜模坏了,或者合成红宝掉了,修理补石,都继续由我来负责。不过,林先生,还有件事,我想给我的一个好朋友,拉个生意,恳请你们,也做她的客户。” 林先生已经掏出手机准备转账了,听到最后一句,又抬眼客气地看着景春莹:“哦?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林先生,冒昧问一句,”景春莹的声音低下来,“顾伯伯,是不是很久没有洗过澡了?” 第一百零三章 地主家的傻儿子 “秋姐,现在方便语音电话吗?我给你们谈了一家客户,内环延安路高架威海路附近的小区,有电梯。接受助浴的老人76岁,男性,腰椎与下肢部分失能,但尚未卧床,无褥疮、无心血管病史,可以平展身体。非独居,助浴时,家人会陪同。接受一次报价380的助浴收费。” 景春莹像所有语文水平优秀、珍惜对方阅读时间的表达者一样,在使用微信时,绝不只打几个“在吗、hello”之类磨磨叽叽的招呼词,而是一次性输出大段明确的干货信息。 秋爽很快回电:“春莹,我现在和胡戈,带着黄山的护工阿姨们,在一家养老院学习。我可以和你通话五分钟。” “好的秋姐,我不废话,跟你说一下客户画像。老先生是高知,和家人感情融洽。部分失能后,一直是妻子帮助洗澡,但妻子现在阿尔茨海默症,把老公当成陌生男人了。老先生自尊心很强,拒绝女儿女婿和保姆帮忙,所以半年没洗澡了。我刚做过这家客户的珠宝订单,亲测,他们是人品过硬、经济条件也不错的好甲方。但是,真的登门开洗了,可能你们还是会碰老人心理比较抗拒的情形。怎么样,这一单接不接?” “接啊,当然接!把客户家人联系方式给我,我来对接,一定服务好!” 秋爽果断地表现出血值拉满的积极态度。 以如今“春夏冬秋”彼此搭台、好戏连台的共进关系,四人之间,互相介绍生意、共享甲方资源的频率很高,但秋爽依然心怀满级感激。 她猜测,景春莹多半是在接触客户的过程中,闻到了对方身上明显的“老人味”,加之始终对秋爽的创业保持着关注挂念,才会果断出击“拉客”。 纯金友情,莫过于此。 挂完电话一分钟内,景春莹就给秋爽拉了一个和顾梅的小群,简单介绍后,退出了群聊,让甲方乙方自己聊。 秋爽则高效地将助浴模拟场景和助浴设备的图片,都发给了顾梅,双方约定好上门服务时间。 预收顾家的费用后,秋爽走回室内,继续观看阿姨们听养老机构专业老师上课,一面与坐在后排的胡戈说了这一单的详情。 胡戈也很兴奋。 这是首批护工阿姨来沪上岗后,他们这个小公司接到的第一个上门助浴的订单。 去年末,二人与几个社区牵线比较成功。 不过,从春节前后的情况来看,社区干部发来的助老服务需求,还是集中在给老人做菜、保洁、每天检查安全三方面,客单价普遍不高。 并且,客户们不太接受储值卡服务。 社区干部解释说,这两年教育、健身、医美等行业储值服务暴雷的例子太多了,动辄损失几万的,比比皆是,zf根本管不过来。 所以,居民们对于新兴而陌生的民营助老企业,也不敢轻易信任。 为此,秋爽与胡戈,再次形成创业共识:越是通过社区拿不到助浴订单,公司越是要重视体验,不能卷价格。 常人看来,这个产品,需要组队上门,且消耗在途时间与车行成本,即使一次收费三四百,利润仍然很薄,肯定不能作为公司的单一主营业务。 但是,换个角度看,愿意花几百块给家中老人好好洗一次澡的客户,肯定在孝心与财力上,都有一定基础,圈层应该不错,可以形成“客带客”的局面,成为公司第一批年卡客户群。 年储值六位数的客户,除了助浴外,还能享受陪诊服务、朗读书籍、交流对话、组织郊游等系列服务,与公共财政作为福利政策给到老人的社区食堂、免费保洁等,并不冲突。 这才是民营助老经济体存在的空间。 此刻,秋爽问胡戈:“今天你一直盯着,在你看来,梁峰送来的这批阿姨里,最出挑的是哪个?” “齐阿姨,”胡戈明确推荐道,“胆子大,敢提问,努力适应上海话,而且比较壮实。” “好,那就让齐阿姨跟我们去做顾家的订单。” 正说着,养老院的常务副院长,现身教室后门,冲秋爽招手,示意她出来。 “秋老师,我有个熟人的儿子,也是交大毕业的,算你的学弟。他在做养老机器人,想找投资,我给他牵线了一个资本大佬,两边的人刚到,你也一起来听听,说不定,大佬也能投你呢。” 副院长是秋爽还在机关时就认识的老关系,彼时多得秋处长照拂,如今正存了报答之心。 秋爽跟着副院长来到前厅,只见一堆人正在养老院的牌子下拍照。 其中,与院长并排的年轻男人,衣着时尚,面孔俊朗,神态却透着疏离冷淡,与周围或者憨厚质朴、或者职业性殷勤的张张笑脸,格格不入。 仿佛很不情愿出现在这里似的。 秋爽觉得这年轻人面熟,再细看,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黄健聪?”秋爽问副院长。 “对,雅士资本是他们父子控股的,所以今天,他来谈项目。” 果然是这位“网红型”的富二代。 和黄公子比,哪怕是一年前的夏茉,也可以算作优质乖乖女了。 那时候的夏茉,最多就是因为太无聊而在网上晒晒优渥的生活。 黄公子可不一样,他在网上,主要干两件事,一是和那些父母没他爹有钱的富二代们隔空掐架,二是隔三差五地放出新女友的照片。 黄公子的女友方阵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 清一色的幼态网红脸,科技感十足,简直像批量打印的3d件。 即使火眼精睛如朝阳区大爷大妈,恐怕也会脸盲。 不过上个月,批量件里,出了个重量件。 女友之一,自曝与黄公子有个非婚生女,且黄父已出面让儿子做了亲子鉴定,在铁板钉钉的医学报告前,作为爷爷,认下了这个孙女。 一时之间,京沪顶级二代圈,冒出来不少品质小作文,痛快地阴阳了一把黄公子。 黄公子不似以往那样回击,而是置之不理,同时趁着春节,放出好几个集团慰问特困群众的慈善帖。 今日,黄公子也给养老院捐了不少实物。 但年轻的霸总,看上去委实意兴阑珊。 集团助理让他推着配合上镜的轮椅老人,留几张能发微博的照片时,他甚至没有掩饰自己耸鼻咧嘴的微表情,想来是嫌弃老人身上有味道。 一统折腾,演完慈善剧本,院长将场子交给副院长,自去忙其他公务。 副院长引领众人来到贵宾接待室,坐下后,为黄公子隆重推出已经等候多时的“冯总”。 冯总姓冯名魁,三十出头,当年以yn省理科探花的成绩,考进上海交大,毕业后就进了校办着名科技企业,前两年出来自主创业,进入人工智能赛道。 冯魁的爸爸是养老院副院长的老同学,冯魁这次又给养老院捐了些老人自助智能用品,副院长得知这位晚辈的创业急需风投,便热心地为他与黄氏资本对接。 冯魁一脸书生气,不像坐在角落里的秋爽,早看出黄公子很不耐烦,离甩出个翻白眼的表情包,也就一步之遥了。 冯魁认真讲了半小时的ppt后,礼貌地向黄公子道:“黄总,关于这些养老机器人产品,您有什么要问的吗?” “哎……”黄公子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我说,你们这些985的高材生,思路能不能打开一点,人工智能这么牛的技术,你们别总只想着开发什么失能老人尿不湿、排便机之类的,想想都恶心。我给你出个主意,你们去开发一个卸妆机器人。” 地主家的傻儿子此言一出,在场鸦雀无声,一半惊讶于他的无礼,一半没反应过来他在说啥。 黄公子浑然不觉自己缺乏做人的基本素质,歪嘴一笑,继续道:“我说这个,不是没有商业依据的哈。我那么多的女朋友,她们有个共同特点,就是都跟我抱怨过,每天卸妆,真他妈烦。最好有个机器人,替她们把妆卸了。” 第一百零四章 学弟别气馁 104章 冯魁愣愣地看着黄健聪,几息后,竟然仍维持着认真作答的表情,开口道:“黄总提的美妆领域,已经有公司在研发同类产品,叫自动美妆机。先对用户进行面部3d扫描,提供妆容方案,用户确定后,机器内置的上千个喷头,会对用户面部上妆。至于卸妆机器的原理,其实,和为老人提供褥疮护理的机器人,是差不多的……” “我靠,”黄少爷大声打断冯魁,“刚才你ppt里讲的什么给失能老头老太擦屁股,已经够恶心了,现在直接上褥疮了,兄弟,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冯魁再次表情一僵,缓缓挤出几个字:“可是,我们公司,就是做这个的啊。” 黄少爷的私人助理,此刻也一脑门的包。 老黄总平时对外,都是一副“我是个开明老爸”的面具,哪怕有回在公开论坛上,被国内某一流大学校长夹枪带棒地讥讽“教子无方”,也大度地笑笑而已。 实际在人后,父子俩经常吵得势同水火。 儿子玩女人的频率太高、品质太低,也就算了,毕竟这位爹自己,也不是什么纯爱战神,但回到生意场上,这好大儿到处造口业、接仇怨,实在隐患多多。 风水轮流转,今天你得罪的无名之辈,说不定明天就傍得贵人、一步登天,自天庭诓得一道圣旨下来,环绕立体声的雷霆闪电,劈得你家那宴宾客的高楼,一夜之间成了断瓦残垣。 奈何,黄少爷乃家中独一份的嫡子,对亲爹的话根本不在乎。 尤其这几年,趁着风口红利,手捏老爸给的巨额启动资金,在傻子都能玩得溜的赛道里,也赚到几桶金后,黄少爷更是膨胀得厉害。 哪会看得上国内正经大学出来的寒门同龄人。 今天的冯魁,大约从人设上,就触到黄公子的雷点了。 黄家的助理,眼观六路,瞅见角落里坐着的那位同样由副院长引见的中年女人,带着睥睨之意盯着黄公子,手机也举在一个比较高的角度。 助理唯恐女人对冯魁物伤其类,临场写出三四百字的“喷王”小作文发上微博,忙哈哈着,开腔打圆场道:“我们黄总,近年确实一直关注人工智能赛道,像什么ai美妆定制、妆造人工智能设备,其实,确实市场前景不错的,冯总也可以考虑往这方面深耕,毕竟核心技术差不多是吧。” 助理说着,给副院长递了个眼色。 副院长方才的瞬间,着实窝火,一句“有钱了不起吗”窜上心头。 但转念再想,有钱还真他妈的就是了不起,给狗丢骨头似地扔出一把铜子儿,就能让养老院八九十岁的老人当道具似的配合拍照,给富家少爷献上宣传物料。 而自己,居然还痴心妄想着,黄公子能演完假戏后,做一回真伯乐。 自己真是三国演义看多了,那种“英雄惜英雄”的老派思想,害人哪。 副院长觉得对不起故人之子的冯魁,也意识到眼下情形,果断刹车是上策。 他于是也不管表达逻辑了,硬着头皮胡乱地组织语言道:“嗯,投资人这边的意见,有一定的实操性,我和冯总,会结合市场需求,好好分析分析,找找护理与美妆的人工智能的兼容性。小冯,你在会议室和秋老师再聊聊,我送送黄总。” 黄健聪晃晃悠悠站起来,冲冯魁挤挤眼睛:“学霸,等你们的研发好消息,下次有缘再聊。” 会议室清净后,秋爽起身,走到冯魁面前:“学弟是交大2012级的?我是06级的,来,咱俩先把微信加了,保持联系。” 修养良好的底色,令冯魁涣散的目光很快重新聚焦。 “学姐好,幸会幸会,我扫您的二维码。哎,好了,已通过。秋学姐是吗?你们是做上门助老服务的?”冯魁翻看着秋爽的朋友圈。 “是,我们公司目前最有科技含量的设备,也不过就是两台带升降架的折叠浴缸。回头要多向学弟请教。” “学姐客气了,”冯魁背上电脑包,歉然道,“我公司还有事,先走一步。” “好的,保持联系。” …… 一小时后,给阿姨们的培训结束了,秋爽向副院长道谢后,与胡戈一道,把阿姨们送去宿舍所在的街道办暂住证。 车开出养老院,停在第一个路口等红灯时,闲闲看向窗外的秋爽,忽然目光一凝。 她拿出手机,调到长焦,迅速拍了一张照,放大细看。 ”怎么了?”胡戈敏感地问。 “人行天桥上那个,就是我刚才在养老院里认识的学弟,研发养老机器人的。他离开的时候,也没和副院长再应酬,所以,他在桥上,已经站了快一小时了?” “在开电话会议?” “不像,”秋爽又看了几秒钟照片,眉头一皱,果断道,“你到前面没有黄线的地方,靠边,把我放下来,我上天桥瞅瞅。” 胡戈紧张道:“这学弟怎么了?你怕他想不开?” “这年头,想不开的人太多了,尤其苦哈哈创业的。先不和你多说了,你带阿姨们去办证。放心,我一个人能搞定。“ 胡戈老实地应着,过红绿灯放下秋爽后,却只往前开了几百米,就把车停进路边车位,嘱咐几个阿姨:“你们先下来,冷的话,进全家买杯热茶,我报销。我去桥下等秋总。“ 那一头,秋爽已经噔噔噔跑上人行天桥,对着冯魁的背影,喊了声“学弟”。 冯魁转过头,看清来人是秋爽,短暂的诧异后,隐约辨出对方眼中坦然流露的担忧,又疑心自己想多了,只淡淡道:“好巧,学姐也走这个方向?去坐地铁?“ 秋爽不兜圈子,直言道:“不,我们自己开车来的。我在车里看到你,才走上来找你的。你从养老院出来后,就站在这里?“ 冯魁哪会真是黄健聪判断的书呆子,他刹那就听懂了秋爽的表达,动容之际不再掩饰苦涩,冲秋爽点了点头,算作回答。 秋爽的胳膊肘也搭上天桥阑干,看着桥下的车水马龙,温言道:“那我陪你站一会儿。“ 第一百零五章 我不是要打击你,而是要帮你 秋学姐说完这句,就噤了声,安静地与冯学弟保持相同的视线方向。 这里是浦西靠近人民广场最热闹的主干道,如古时贵胄拥有的雕鞍宝马般的豪车,川流不息。 二人沉默地俯瞰了一会儿,冯魁开口道:“学姐,我现在,好想像电影里那样骂一句,开好车,就是好人吗!” 没听见耳畔立刻有回应,冯魁侧过脸,看着秋爽:“学姐见笑,我是不是太幼稚了?跟中二病犯了似的仇富。” 秋爽道:“你想听实话吗?” “嗯,学姐你说。” “我的真实想法是,今天受挫后,你有这个情绪,很正常。但是,那个姓黄的公子哥儿,其实谈不上坏人。‘坏人’两字儿用来形容他,他还不配。他最多就是,有点傻。” 冯魁撇撇嘴:“他傻?他傻的话,那我就是糗了。为了几个钱,去跪舔地主家的傻儿子,真是糗大。” 秋爽却不附和他的自贬,继续认真道:“那照你这么说,杜甫可以不要做人了。他当年为了推销自己,写的社交诗里,也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 “学姐,这两句话啥意思?” “天天守在富二代门口,有时候还得追着人家的马蹄或者车轱辘吃灰。” 冯魁问道:“那,杜甫遇到贵人了么?不好意思啊学姐,我读理科的,对文学历史不感兴趣,只晓得杜甫和李白很有名,什么生平细节就不清楚了。” 秋爽道:“贵人当然没空给他个饭碗了,不然,他最小的儿子怎么会饿死呢?” 所谓“大行不顾细谨”,给眼前的活人以精神鼓励、把他从颓然中拉出来,是首要的,至于伟大的诗人老年丧子,是因为穷困还是战乱,秋爽直接选择无视。 冯魁果然苦笑着揶揄:“杜甫也那么惨啊……” 秋爽把话题扯回来:“冯学弟,不是我胳膊肘往外拐,今天那个黄公子的腔调,确实教养欠奉,但我听完你的ppt后,仔细想想,如果我是投资人,也不会投你。” “为啥?”冯魁的眼睛里,冒出些火彩来,“我的项目,哪里有问题?” 秋爽对他这反应,略松口气。 男人还好斗,说明还有救。 没到万念俱灰、只求一死的时候。 秋爽温言道:“其实,从行业特点来讲,你的机器人,和我手里的活人,所提供的助老服务,是有竞争关系的,所以,我的意见,对你更有参考价值。这里太冷了,我们找个咖啡馆坐下细聊,好吗?” 冯魁琢磨琢磨学姐前半段话,还真是如此,遂点头挪步,跟着秋爽往桥下走。 下了桥,迎面撞见胡戈,秋爽并不诧异。 这老好人,就是敦厚又不乏细心。 当面从不违逆自己的指令,一转头,立刻分神盯着呢,随时准备搭把手帮忙。 倒是胡戈,大约怕秋爽觉得自己看低她的控场能力,赶紧开口解释:“阿姨们叫肚子饿,去垫垫饥,我过来看看,要不要接你们上车。” 秋爽摆手:“没事,你管你,今天务必把阿姨们的暂住证办好。我和学弟去聊聊合作计划。” 胡戈看这位“冯学弟”不像面无人色的模样,一颗心也落回肚里,转身走了。 秋爽与冯魁就近找了个小咖啡馆,点完热饮落座后,秋爽直入主题:“你的ppt里,先不说将来那种仿生机器人了,就哪怕是那种所谓的智慧穿戴尿不湿机器,也还是要有活人去操作和定期清理的,却要卖到每台三万块,还不算日常耗材。我问你,一个成人尿不湿,才多少钱?尿不湿可都是一次性的,用完了就能扔。” 冯魁不服气道:“那怎么能一样?我们的智慧穿戴机,容量大、直排到那个吸尘器一样的收纳器里,可以连续工作24小时,就不用护工看着了。” 秋爽瞪着眼睛往椅背上一靠,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学弟,你去医院或者养老院,扎扎实实地蹲点调研过没有?卧床老人,最多不超过两个小时,就要护理员去给他们翻身的,不然,褥疮感染,引发肺炎的话,人可能就没了。你今天对黄少爷提到了褥疮,我还以为你们很了解。” 冯魁吃了噎,一时找不到第二个理由反驳。 秋爽的口吻仍然温和,但意思很犀利:“所以,学弟,即使我相信,你的本意,不会像黄少爷那样,对老人,尤其失能老人群体,像看待垃圾一样嫌弃,但你们研发团队,是不是平均年龄也就三十多?其中多少人有照顾家中失能老人的经验?那些半失能的、甚至全卧床的老人,他们不是一盆室内绿植啊,你装个自动浇水系统,就万事大吉了。” 冯魁在秋爽这一大段输出后,终于抓到了自己辩解的点:“学姐,我也不怕说句得罪你的话,你是文科生,你们文科生都很感性,对机器替代活人天然地排斥。我们理科生就不一样了,我们寻求科技的不断飞跃,目的很明确,就是让机器做得比活人更好。” 秋爽边喝咖啡,边盯着对面振振有词的学弟。 冯魁被盯得发毛:“我这话有错吗?” 秋爽点头:“作为口号,没错,作为研发产品的唯一指导思路,有错。这不是什么人文关怀和科技狠活的价值观冲突,而是实践的证明。” “实践证明了啥?” 秋爽打开手机里存的视频,出示给冯魁:“实践证明,目前对科技盲目乐观,会被打脸。我给你举个例子,日本是目前在养老护理赛道做机器人最深入的国家。日本人开发的hug起重机器人,在护理院里试用没多久就暂停了,因为老人们普遍反映,被抱起来和‘运送’的过程,很不舒服。我也看了国内几个仿版产品的视频,估计为了吹嘘起重效果,广告里的试用者,都是身体结实、体重不轻的中青年男性,机器人一下子就把他们托起来了。但我问你,这种机器人产品的重点,难道是负重高、跑得快吗?许多卧床老人肌肉萎缩,体重还没到你们小伙子的一半,而且浑身本来就没有多少支撑力,还要以这种姿势被拉来拉去,不是造孽吗?” 冯魁细看视频中的产品演示,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这种hug机器人提供的护理感受与质量,远不如活人护工?” 秋爽点头:“一台hug几万美金,平时还有养护与维修成本,效果却远不如月薪不到一千美金的护工。资本,它为啥要投这样的产品?再说你的远期目标:人形护理机器人。美国目前那个叫ryan的机器人,一次新版本的开发费用是大几百万美金,单台售价四五万美金,还得加上软件更新、硬件维护、操作者培训的费用,就算出租给养老院或者居家养老的人,每月租金也得两三千美金,即使在上海,这个钱,也够雇两个全职保姆了,何必租个远不算真正‘仿生’的机器人?所以,现在的资本,出手人工智能的,不过是些送餐机器人、医疗康复辅助机器人之类。养老行业的风投,还是集中在康养地产这种回报又快又高的项目上。” 冯魁听着听着,收起了片刻前的倨傲与不甘。 待秋爽讲完,他沉默少顷,叹气,自嘲:“这么一看,那黄少爷,倒也不傻,卸妆机器人,和送餐机器人,是差不多的,的确更适合投资。” 冯魁双手捧着咖啡杯,又缩回了圈椅里,显露颓态。 秋爽往前探了探身:“学弟,我觉得你很棒,我们都很棒,我们眼里看到的,不是自己的小情人金丝雀,而是全社会的老人群体。我啰嗦那么多,不是要打击你,而是怕你继续钻牛角尖。所以我建议,你跟着我们团队,实地调研一年,看清楚真实的半失能或者失能老人群体的需求,也明白我们护理群体需要怎样的辅助工具。你应该去研发真正有用的小型科技产品。至于资金,与其求助那些要签苛刻对赌协议的投资人,你为什么不直接向银行贷款呢?” “银行贷款要抵押房产。创业后,为了支付研发费用,我在上海唯一的一套房子已经卖了,我和老婆女儿,租房子住。现在公司账上只剩25万,勉强够员工1个月工资。学姐,你刚才上天桥的时候,我确实想过,跳下去算了。” 第一百零六章 年的花甲博士,2025年的小女孩 几天后,中午11点半。 冯魁把公司的行政主管,叫进自己的办公室。 “郑总的太太,还是抗拒和你谈?”冯魁问道。 “是的冯总,”行政的语气透着无奈,“我已经在郑太太家的小区堵了她三趟。最近这次,郑太太的妈妈正好和她在一起,老人家都心软了,让女儿和我们好好谈,但郑太太凶得很,就差打110了。” 冯魁叹口气。 二人所说的“郑总”,是冯魁的师兄,也是公司的另一个股东。 因为欣赏冯魁、看好机器人赛道,郑总几年前不顾妻子的反对,决然地从“大厂”离职,和冯魁一同创业了这间科技公司。 天妒英才,去年秋天,郑总心梗过世了。 郑妻来公司闹过几次,指责是冯魁用高强度的研发工作,累死了自己的丈夫,随后又不顾冯魁解释公司陷入资金困难,起诉公司要求兑现股东分红。 那日,秋爽与冯魁深谈、了解到公司当下濒临绝境的局面后,直接建议冯魁走法定的破产清偿程序,千万别去民间借贷,而是及时止损,这样才是对自己、对公司员工都负责的态度。 冯魁倒是听进去了,终于准备阶段性地认输,沉淀几年后,或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郑总死后,继承了亡夫股权的郑妻,等于是公司的新股东。 她与冯魁势同水火的态度,导致破产决定的股东会决议做不了,是个大麻烦。 “你辛苦了,先别找郑太太了,我问过律师再说,”冯魁和颜悦色但略带疲惫道,随即掏出手机,转给行政五百块钱,“今天下午,记得给大家买奶茶,那两个来实习的学生也别漏了。” 行政瞄一眼数字:“冯总,十几个人,用不了那么多钱。” “那就一人再加块小蛋糕。最后一顿下午茶,我这个窝囊没用的老板,就阔气一回呗。” 行政面露戚然。 冯魁起身:“奶茶和点心别算我的,我现在出去办事,还得见律师啥的,今天不再进来了。” …… 威海路的一处中高档小区外,刚吃完一个肉夹馍的冯魁,视线里出现那辆熟悉的面包车,车身上贴着“孝馨助老,看诊陪同、日常照护、上门洗浴”的广告宣传语。 车停后,秋爽招呼冯魁上车,自己则走到门卫处,先递上“孝馨“公司抬头的名片,又给保安们送上静安面包房的点心,笑眯眯地介绍和应酬了几句。 保安致电业主,确认是上门给老人做护理的,又见秋爽这个有点岁数、衣着体面的本地女人,对他们彬彬有礼,甚至还大大方方地奉上讨好意味,几人的面色顿时和气了许多。 领头的更是主动多要了两张名片,插在岗亭的玻璃窗后,回头对秋爽道:“给你们做做广告,其他业主们进进出出的,看到了,说不定就加上你们的微信咯。“ “谢谢啊小兄弟,托你吉言,我们也希望能每天都来呀。下次给你们带光明邨的酱鸭和烤麸。“ “唷唷唷,阿姐客气了……“ 冯魁透过车窗,盯着这一幕,忽然发现,秋学姐待人接物的社交画风,和郑学长挺像。 走了一个学长,又来一个学姐帮衬自己吗? 冯魁虽然知道,这样的想法,带着力乱神怪的色彩,搁从前,他这个自然科学的门人,顶看不上了。 但近期已经心力交瘁的他,那日被秋爽施以朴素温暖的援手,尝试踏出虚妄概念、华而不实的泥淖后,的确对学姐团队,生发出几分依赖感。 这个2025年的早春二月,与大多数创业失败的普通人没啥两样的冯魁,根本想不到,“力乱神怪“的故事,的确将在这个时空的他的身上演绎。 此际,冯魁只是打起精神,与秋学姐、胡总,以及两位强壮的护理员阿姨,走进顾家。 由于秋爽事先已和顾梅夫妇视频连线过,宾主双方今日跳过寒暄与察看家中设施的环节,直接开“工“。 胡戈指挥两位护理员阿姨,麻利地在客厅地面铺好两米见方的防潮垫,然后将两个半截的便携式浴缸拼成整只,置于防潮垫上,开动水泵,从客卫里接热水,放满浴缸。 顾梅与丈夫,则去卧室推父亲出来,由胡戈给老人测量血压、血氧饱和度和心跳,记录沐浴前的数据。 秋爽将冯魁拉到北阳台,掩上移门,说道:“顾老先生只是腰腿部分失能,神智和我们是一样的,自尊心还特别强,太多人围着浴缸,老人肯定比较抵触,会有一种被当成婴幼儿的屈辱感。咱俩站在这儿看就行。“ 冯魁点头,打开手机备忘录,一边看客厅的情形,一边和秋学姐轻声探讨。 “学姐,浴缸上那个架子,如果能一键式自动升降,会不会给护理员省力些?“ “不一定。你看,老人没有躺上去时,护理员手动摇柄,也不吃力。但实践中,老人们的体型和性别不同,肌肉萎缩程度也不同,往往躺到垫子上后,护理员还要二次调节架子,确保洗澡水恰好漫到老人的胸口。所以,如果你们开发的自动升降架,载人的情况下,也能保证幅度轻柔、波段细分,是比人力有优势的,否则,还不如人力自己干。“ “好的明白了学姐。那学姐觉得,机器人大会上那种悬吊设备,有适用场景吗?“ “没有,“秋爽果断地否定道,“你看今天这个实例里,顾老先生属于蛮高大的老年男性,但是胡总加一位护理员阿姨,仍然可以协力把他位移到浴缸架子上。只要不在家庭卫生间那种小空间里,大部分老人,都是可以由双人护理员进行平稳位移的。而且,你要知道,男性的健康状况,普遍低于女性,失能往往比女性更早、更严重,因此我们上门助浴的对象,男性偏多。出于照顾老人羞耻度和考虑护理员心理的角度,出任务一定是异性搭档的,我们公司很快就要招聘男性护理员,不会每次都让胡总亲自上。所以,人工位移的难度,不成问题。“ 冯魁记录下来,又继续提出了充气浴缸替代方案、水泵优化方案、导尿管与褥疮隔水保护方案等要点,和秋爽一一讨论。 客厅中,胡戈作为同性,正与躺进温水中顾老先生聊天,讲述自己从前的工作,以及护理卧床外婆的经历,缓解老人在接受护理员阿姨搓洗四肢时的尴尬。 待四肢搓洗完毕,两个阿姨来到浴缸的这一头,面对面地将覆盖在老人躯干部位的毛巾提起,犹如一道临时浴帘,胡戈走到毛巾后面,蹲下来,给顾老先生洗涤私\/处。 护理员中特别爽朗健谈的齐阿姨,立刻发挥“社牛“特长,开始介绍老家黄山的旅游资源,并按照秋总事先的交代,描绘了太平湖附近的田园风光,既给开设部分适老设施房间的夏氏度假村,做了广告,又能让顾老先生在聆听中进一步放松。 冯魁隔着阳台门,感慨道:“学姐你是对的。现在的机器人技术,离真正的仿生人,还差得老远,护理场景中的服务质量、安全性、提供情绪价值的可能性,都完全比不上真人。“ 秋爽点头:“所以,你的公司完成破产程序后,你还是回到类似小家电的技术产品赛道,给我们人工服务提供有用的设备,或者给宾馆与家庭的适老设施改造提供方案策划。适老设施改造的客群,肯定比花几万买尿布穿戴机、花几十万买个半吊子的喂饭机器人要多,我们上门助老时,还能帮你拉客户。“ “嗯,谢谢学姐,我已经约了你介绍的那位贺律师,等会儿去他办公室谈破产的事。“ “我们的车送你去?“ “哦不用,我先去接女儿放学。我老婆不是在家做蛋糕和饼干卖嘛,她今天有个大订单,不放心物流,要亲自把点心送到活动现场。“ …… 下午四点,广乔律师事务所,贺鸣刚刚写完“网络作家云雾灯“诉“网络作家雷峰塔“名誉侵权案的代理词,交给助理小陆,和其他证据材料放在一起,准备下周的第一次开庭。 前台秘书来电,客户冯先生到了,安排在2号会议室等候。 几分钟后,贺鸣抱着手提电脑,走进会议室,冯魁赶紧起身行礼。 “贺律师,抱歉,我太太今天不得不亲自送货,没法接娃,我只能带着女儿来和您开会。小宁,快叫贺叔叔好。“ 冯魁身边的小女孩,仰起头看向贺鸣,苹果脸上的一对黑亮杏眼,忽闪忽闪的。 “贺叔叔好,我叫冯宁,今年六岁。我还有个英文名字,叫reba。“ 小女孩嗓音脆嫩,口齿清晰,说话时还带着自然的甜甜笑靥,完全不怕生的模样。 要是景春莹和夏茉在场,一定会打趣:“这不活脱脱一个幼儿版的社牛秋书记嘛。“ 贺鸣却在见到冯氏父女面容、听到冯宁声音的刹那,从大脑芯片里,接收到了令他像人类那样感到无比震惊的信息。 reba?这小女孩叫瑞贝卡? 还有她的相貌,她父亲的相貌…… 她是,瑞贝卡博士? 第一百零七章 贺鸣是一段隐秘程序 贺鸣这样未来版本的人工智能,对不同主体的活人,开展多任务并进处理,根本不是障碍。 他可以一边观察坐回位子上乖乖画画的小女孩,一边与冯魁细致地梳理公司破产方案。 冯魁给贺律师交底,公司账上的钱,只够足额发放下个月的员工薪资,但妻子和岳家很支持自己尽快办理公司破产,所以岳父母那边借给自己30万现金,用于支付破产程序中涉及的各项费用。 贺鸣大致算了算账:“冯先生,你们公司小,目前外债不算严重,各方面的财务税务情况也很干净,法院、审计、律师、评估的费用付完,30万还能剩下10万左右。” 冯魁明确道:“那我就尽量再给债权人分一点,不让他们去骚扰我师兄的老婆孩子。只是,委屈了我岳父母,等于给我这个失败的女婿兜底了。但我会按照秋学姐的建议,做小工程和卖产品,争取一年内还清欠他们的钱。对了贺律师,您同时是夏氏集团的外聘律师吧?秋学姐已经给我联系黄山那边的夏氏度假村了,那边的三期康养地产,许多套房要做适老装修,还需要助老小家电,我会努力接下订单。” 冯魁创业失败的落寞,一时哪会消散无踪,但他语气里,坦诚与积极的成份,明显占比更多。 贺鸣瞧见,会议室长桌那头的小女冯宁,也抬起头来,专注地听爸爸说话。 贺鸣脑中的另一个运行任务,仿佛在他耳边絮语:“冯宁博士心中,父亲是个善良而坚强的人,非常爱她,和她妈妈感情也很好。父亲死于2025年,对她是个巨大的心理打击。她始终没有放弃寻找真相,即使到了2077年。” 这一边,冯魁已经提出,自己带着公章,今天就可以签署委托贺鸣的律所办理破产案件的书面文件。贺鸣于是吩咐助理小陆去打印委托书。 冯魁心里有了底,精神又松弛了不少,再次感慨道:“醒过来也好,现实毕竟不是科幻小说,真正适应家庭养老复杂场景的仿生人,要能做得出来,且达到量产,早着呢。” “爸爸,以后我挣钱,给你做机器人,”冯宁捧着画本走过来,兴致勃勃地秀给冯魁与贺鸣看,“这是我画的‘机器人’的一天,按照贺叔叔的样子画的……” 这天晚上,贺鸣回到自己的公寓,站在阳台上出神。 高楼耸峙,灯火通明。 再低一些,是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招牌,再远一些,则是高架与大桥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所形成的动感灯河。 上海这般繁华都市的夜景,非常具有赛博世界的科技美学感,却又在某些时刻,令人恍惚进入一幅大脑被异化的电路图。 贺鸣盯着对面楼里,忽然亮起灯的一间公寓。 “瑞贝卡博士,或者说,冯宁博士,在我脑中隐藏的任务,就像那盏灯。童年的她,和她还活着的父亲,一同出现在我面前时,灯就亮了,任务,也就出现了。” 短暂的瞬间,贺鸣惊觉自己竟学到了人类的比拟思维。 和景春莹这样具有天马行空艺术气质的活人相处久了,他真的有进步。 或许,他那些在去年顺利回到2077年的几个伙伴,也进步神速。 因为,2024年,的确比2077年,更好,起码活人世界,是如此。 但景春莹的语笑嫣然的面庞,很快在贺鸣眼前淡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冯宁博士苍老的脸。 …… 贺鸣静立在2025年的上海公寓的阳台上、分析脑中新出现的任务时,另一个时空的2081年,花甲岁数的冯宁博士,正坐在天柱山的一处石阶栈道边,望着对面的险峰出神。 “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 还有最后一句,叫作“天柱归来不看峰”。 这是多年前,父亲冯魁告诉还在读小学一年级的冯宁的。 那日,晚樱的浅粉花雨中,冯宁陪着妈妈,给附近小区的客户们送完手工面包回来,正看到爸爸冯魁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自家楼下。 冯宁像只快乐的小燕子,扑进爸爸怀里,一面开心地给爸爸表演乘法心算:“今天我和妈妈送了20份海盐面包,15只韩式厚蛋烧,8个夏巴塔,20乘以8加上15乘以10加上8乘以8,就是160加上150加上64,一共374块。” “妈妈厉害!你也厉害!”冯魁把女儿抱起来,狠狠地夸,须臾看向妻子,嗓音低柔,“你辛苦了。” 旋即忽然眉毛一扬,咧嘴笑道:“我也有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夏氏集团在天柱山附近的那个康养地产项目,三十套要做成适老房,夏总看了我的方案,基本同意分包给我的团队做。而且夏总很严谨,先在她的太平湖度假村选了四间标房,让我进行适老设施改造。大小两项工程如果顺利,我今年底就可以给家里挣回四十万左右。春节前,咱一定先把宁宁外公给的三十万还了。” 往事如烟,2025年那个暮春的下午,父母关于挣钱与还债的讨论细节,冯宁早已从记忆里删除。 她刻骨铭心的,只有那天父母的笑容,以及两个月后,父亲再次拖着行李箱、去皖南出差的背影。 她再次看到爸爸时,爸爸出现在妈妈手里骨灰盒上的照片里。 妈妈说,爸爸跟着夏氏的人考察施工项目时,车辆失控,落下山坳,爸爸与夏氏的女老板,以及一位男员工,都死了。 此后的岁月,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有位比妈妈年纪更大些的阿姨,常来她家,给她买衣服鞋子和电子产品,甚至资助她出国参加世界机器人大赛。 那位阿姨姓秋,秋天的秋,却热情得像夏天。冯宁结婚时,已经快七十岁的秋阿姨,拖着冯宁来到岳阳路弄堂深处的一间小小珠宝店里,为她定了一整套红宝石首饰。 珠宝店的女老板,也已鬓染白霜,只是比秋阿姨要年轻些,性格也很不一样,没有夸张的表情,语速很慢,眼睛清澈,目光温柔,好像她桌上匣子里那些晶莹的宝石。 一个月后,冯宁与秋阿姨,去这个如同魔法小屋一样的宝石店,试戴半成品的红宝石项链时,始终表情平和的女老板,忽然揉着眼睛,转头看向窗外。 她在流泪。秋阿姨也哭了,没有故意掩饰,而是告诉冯宁,曾经与她爸爸一同工作的夏总,是二人的好朋友,如果夏总还活着,孩子也该到婚龄了,因为夏总遇难前,和未婚夫的感情很好,曾不止一次说过,自己一定会生好几个娃。 岁月继续前行,就连上海这样的大都市,活人也越来越少。 秋阿姨这样的老者,如叶落枯萎。婴儿则不再如潮般降生。 因为机器人夺走了太多饭碗,壮年的人类男女,不再选择生育。 冯宁也曾经茫然,自己执着地继承父业,全身心投入人工智能行业,是否最终,其实带来了一个正直的科学家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但她很快就没空往深里去想了。2075年,已经是业内顶尖专家的她,受雇于国家资本,从民用仿生人入手,直到巩固国家安全战略。 就是这次“跳槽”后,因检阅以往成果,冯宁偶然发现,五十年前天柱山的那场车祸,或许不是意外。 冯宁无法遏制自己探求真相的念头。 纵然自己被严密监控、不能回到过去,至少,项目组以商业名义送往过去的那些人工智能里,可以有个属于她冯宁的“侦查员”。 作为专家,冯宁并无一手遮天的权限,她只能在001号人工智能的芯片里,埋一段隐秘的程序。这段程序,扫描到冯魁与幼年冯宁的脸时,才会触发指令,给到001号人工智能,所以不会被项目组的其他专家发现。 001号,就是“贺鸣”。 冯宁对那段往事,无论从自己的记忆,还是数据库的蛛丝马迹,信息焦点,都指向夏氏,她于是在翻阅夏氏集团的外聘律所历史后,将“贺鸣”设计成律师,“投放”到夏氏,期待他能在工作中与冯魁发生交集,进而根据事件提示,查到真相。 冯宁没想到的是,更高一级的决策者,也骗了她。 这批人工智能回到未来的时间,不是2026年,而是2024年。 甫一听到这个消息,冯博士心都凉了。父亲与夏氏的人,死于2025年的六月,2024年,父亲还在自己创业的公司里。 这意味着,贺鸣不可能被触发那个隐秘的“冯氏”任务了。 然而反转接踵而至,去年,回来的人工智能里,竟然没有贺鸣。 高级决策者将冯宁的惊愕,当成损失了昂贵的机器人的懊恼,安慰她,回归程序的设计组,还留了后手,2025年的五月,会有备用通道,再打开一次,并且启用的不是九华山,正是冯博士曾建议过的天柱山。 此刻,冯宁靠着亭子,眺望对面那个着名景点“百步云梯”。 由于人类数量急剧减少,曾经不缺游客的几座皖南名山,从黄山到九华山,从天柱山到齐云山,如今几乎山可罗雀。 空荡的石头云梯,在冯宁的眼里,有数字跳跃其间。 2077,2021,2024,2080,2025,2081……这些年份的数字,就像一个个登山者,往顶峰的真相行去。 冯宁摸了摸脖子上戴了二十几年的红宝石项链,又掏出早已比移动电话先进得多的数字设备,打开影像库。 秋阿姨所在的墓园里,几个机器人正兢兢业业地打扫。 养老院的监控镜头下,景春莹坐在轮椅上,面向窗外,好像在看风景,头发和天柱山岩石上的积雪一样,全白了。 “reba博士,我们下山吧,这里太冷了。”机器人助理,在冯宁身后语音温柔地建议。 冯宁点点头,站起身,坐上了登山机器人。 “001号,贺鸣,你能给我一个关于父亲死亡真相的答案吗?还有那位夏总,是秋阿姨和景小姐的好朋友,秋阿姨已经不在了,如果你查到了真相,而且能在四个月后回来,或许景小姐也可以知道。” 第一百零八章 请你看宣纸展 贺鸣坐在当代艺术馆门口。 面前的小小广场上,好不容易有个休息天的孩子们,趁着春日东风,快乐地放风筝。 他身边的喷水池边,一个男娃娃,在花岗石的池沿上,兴致勃勃地开玩具车。 “噗通”,水花溅起,玩具车翻进喷泉池中。 娃娃的父亲正在广场上给哥哥整理风筝线,没顾上此处的小儿子,贺鸣赶紧起身走过去,帮娃娃捞起小车。 娃娃刚说了句谢谢,不远处跑过来一个大些的孩子,幸灾乐祸地笑道:“电池泡水了吧?玩不了了吧?” 见娃娃不理自己,起哄者换了恶狠狠地表情:“我的风筝上有激光子弹,它在天上飞的时候,专门打你们这些地上跑的车。统统打坏!” 娃娃往贺鸣身边蹭了蹭,找靠山似的,出言回敬道:“你胡说八道,你以为你的风筝是无人机吗?” 大孩子嗤一声“你个小屁娃还知道无人机”,一脸坏笑地跑开了。 “他刚才想玩我的车,我没给。”娃娃对贺鸣解释道。 人类的妒忌心,在他们还是儿童期,就像地球上的雨林一般蓬勃茂盛——贺鸣脑中的芯片,立刻对眼前场景,作出了评判反应。 继而,贺鸣抬起头,望向天上的风筝。 无人机,子弹,车…… 芯片迅速增温中。 “贺律师。”景春莹的唤声,将贺鸣的目光,从飞满纸鸢的蓝天中拉了回来。 近午的阳光笼罩着她,在她栗红色的长卷发和祖母绿色的工装款风衣外,镶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红色与绿色饱和度不低,但明度不高,作为发色与服色,便没有艳俗之患,笼在光晕中时,又增添了生机。 贺鸣盯着近在咫尺的女孩,眼球内的扫描装置,迅速记录着此刻的影像,并同时标注自己的观感。 类似的影像,贺鸣已经储存了不少,足够令他回到未来后,画下许多幅肖像。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数码成像高度发达的时候,人类依然要画画。 景春莹敏感地觉察到,贺鸣看她的眼神,凝眸过久。 从去年圣诞开始,景春莹已经熟悉了如此眼神。 “你怕不是个机器人吧,都这样了还不表白。”景春莹有些好笑地想。 她的性子底色,在男女之事上,终究是洒脱的。 迎着那副好感明确的目光,景春莹亦未陷落于或得意或忸怩的情绪里,只真诚致歉道:“实在不好意思,迟到了。刚走到半路,收到邮件,是我参加的一个国际珠宝设计大赛组委会发来的,报名资料要补充,必须马上回复。” 贺鸣语气轻柔:“没事,我们看展又不是赶火车,没那么急。我晒会儿太阳,挺舒服的。走吧,门票码都在我手机里了。” 二人并肩,步履闲闲地往展厅走。 这已经是开年之后,贺鸣请景春莹看的第四个专题展览了。 大部分时间里,他们即使彼此无言,也不会觉得局促荒凉,因为目之所及,是相同的艺术品,画作、雕塑、民俗非遗等人类的瑰宝艺术品。 偶尔,景春莹会凑近贺鸣,平和谦逊地对展品评论几句,再看到下一件展品时,说不定就面露喜色,继而掏出随身带着ipad与电容笔,将被激发的灵感,迅速地写下来或者画下来。 贺鸣太喜欢与景春莹共处展厅的感觉,本就知道自己在此世时日无多的他,自然想多创造几次这样的机会。 尤其当冯博士给他的隐秘任务出现后,他马上就要把工作重心,从上海移到皖南,最近这一个月,只怕,是他最后能够密集地与景春莹约会的时光了。 正巧,梁峰由于要给夏氏度假村设计客人小团旅游路线,通过本地文旅局联系上了泾县的宣纸文化园,得知县里有位画家刚刚得了中国美协比赛的大奖,梁峰便向夏茉提议,由夏氏集团做赞助人,为宣纸文化园和获奖画家,在上海举办一个“宣纸与国画”主题的联合展览。 贺鸣作为夏氏的外聘律师,审核到三方的合作协议,当即预约了首日展的门票。 艺术都是相通的,景春莹果然一进展厅,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 “请教一下,这是生宣还是熟宣?徽派建筑的白色马头墙是怎么画出这样的肌理的?已经超越传统的水墨画了。”景春莹恭敬地问讲解员。 讲解员是画家的学生,热情地解惑道:“老师先在熟宣上,用墨汁提染很多遍,再拿笔刷蘸国画颜料涂抹,最后用软笔浸润清水,局部晕染墙面,就会有斑驳的岁月沧桑效果。” “那,这幅水边幽兰的用纸,也是熟宣吗?” “不,这是半生熟宣纸,用我们泾县的山桠树皮与泉水混合制成,掺入少量金粉,形成仿古风格,当地人叫泥金皮纸。这种半生熟宣纸,涨墨的同时,不会掩盖笔触的细节,特别适合工笔画,所以老师绘制工笔花鸟时,会用它。” “我可以拍照吗?太美了,我想拍下笔触的细节和宣纸的质感,作为设计灵感。” 讲解员亲和力满满地笑道:“当然可以。对了,我们老师的作品集,还有安徽籍作家给我们泾县宣纸文化写的散文集,都在侧厅有卖,您也可以买几本书。” “好咧!” 景春莹细细地看完画展与宣纸展,攒够了设计素材,大赞贺鸣安排得好。 夏茉在黄山忙得脚不沾地,且不像贺鸣这样喜欢绘画,平时给景春莹介绍商业订单很积极,但此番还真没想起来,要告诉她夏氏赞助的这次主题艺术展。 贺鸣得了彩虹屁,芯片模拟的愉悦度激增,越发令他舍不得这么早就结束约会。 “十二点了,我们先去展馆的西餐厅吃午饭,再去买书吧。”贺鸣提议道。 “好,我请你。” “不,我请,也没几次了。” “嗯?为啥?”景春莹扭头看他,笑容忽然淡去。 “夏氏除了太平湖,还在天柱山附近拿了地块,要做康养公寓,各种法律合同会很多,我要去那边小半年。” “哦这个意思。”景春莹松口气。 还以为他要出国定居呢。贺律师说过,自己父母早亡,抚养自己长大的舅舅舅妈移民去了澳洲。 二人在餐厅坐下,景春莹主动问起给梁峰提供导演画像的事。 贺鸣道:“我上周就给他传过去四个版本的人脸,他一眼选中了其中一个,说是五官的感觉很像,他会与黄山国安联系的。” “好,希望他用得上。贺鸣,你什么时候动身去皖南?” “等结束了云雾灯和雷峰塔的名誉侵权诉讼,还有秋姐学弟的破产案子,就出发。” “秋姐学弟,是那位姓冯的工程师吗?前天秋姐还带着冯工的太太和女儿,来我的珠宝工作室玩呢。冯工女儿很可爱,不过,和大部分小姑娘不同,她对珠宝首饰完全没兴趣,一心要学她爸爸,做机器人。” 贺鸣附和道:“唔,是,她上次和冯工来我们所,还把我画成了机器人。” 景春莹笑了:“啥时候机器人能做成你这样,我们人类的日子就差不多到头了吧?世界让给机器人统治算了。不过我是不相信有那一天的……” 贺鸣低着头,用认真切香煎三文鱼的动作,来掩饰自己与人类近似的揪心与黯然。 他多希望,此刻与景春莹闲聊的场景,能一直持续,哪怕,对面的女孩,在拿人工智能开涮。 不过,值得安慰的是,冯博士的任务启动后,出现的各种讯息,告诉贺鸣,景春莹,虽然与夏茉走得近,但她一直活到了五十年后。 吃完午饭,二人来到展览馆侧厅买书。 令景春莹惊喜的是,除了画册,她还买到了几套不同工艺的宣纸文创品。 她将要扫描手绘稿电邮的国际珠宝设计大赛,今年的主题是鼓励不同国家与地区的参赛选手,选用本土特色的题材。 建筑、花卉、当地的鸟兽鱼虫、民族服饰的纹样等,在高珠设计领域,已经快被用滥了,景春莹不想再重复。 方才徜徉宣纸与国画的展厅时,她忽然抓住了灵感。 纸! 用纸做主题。 纸,本来就是华夏发明的瑰宝之一,而承载了人类绘画高峰技艺的宣纸,更值得落地为高级珠宝的形式,推向世界舞台。 景春莹揣着满满的收获,正要与贺鸣往展馆外走时,隔壁半开间,忽然人声喧沸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 晦气亦可是东风 “哇,偶像姐姐好漂亮!” “对的,赛过刘亦菲!” “你这么说,我真的会谢。不要拿刘天仙来碰瓷我们偶像好吗?刘天仙美则美矣,没有灵魂。我们雷峰塔小姐姐是,始于颜值,终于才华。” 小厅中,来参加网文大神“雷峰塔”签名售书活动粉丝们,纷纷献上吹捧。 路人不明觉厉,勉强挤到人群后排,好奇问道:“前面签售的那位美女?她是,作家?没听说过呀。” 最后那五个字,毫无悬念地招来粉丝们的鄙夷。 一个粉丝小声“蛐蛐”:“老女人,村里断网很久了么?” 有点年纪的路人,没听见这阴阳怪气的梗,走到宣传海报前读着上面的文案,自我解惑:“千万粉丝的现象级网文神作,数据破亿,《穿进名着后我干掉了主角又穿回现世做女皇》,实体版隆重发售。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一次的评价,着实有些倚老卖老的迂腐又无礼了。 粉丝正要对路人阿姨加大火力,视线却蓦然间被走过来的贺鸣吸引。 此男眼熟! 这粉丝乃“雷峰塔”后援团的骨干,自诩警惕性很高,忙打开微信群,翻出照片截图作比对。 她很快确定,就是这个叫“贺鸣”的讼棍,作为“云雾灯”那小贱人的律师,前几天上了本地的法制节目接受采访,讲述案情。 “雷峰塔”已是年创收几千万的网文大咖,出钱豢养的“饭圈”型团队,专职帮她盯着舆情,业务水平和工作积极性都没说的。 雷峰塔诋毁云雾灯的名誉侵权案,本身不涉及个人隐私,诉前的新闻报导,由受理法院的法制宣传部门主动联系媒体采访,在法律人士看来很正常。 在雷峰塔的饭圈里,那可是炸了雷了。 大伙儿义愤填膺地要打爆律所总机,甚至有半吊子的“军师”出主意,去给司法\/局主管的律协写信,像给女人造黄谣一样,给这男律师编个什么贿赂法\/官的故事,让他不得不拿出可以收律师费的宝贵时间,去应付律协的问讯函,也是好的。 这狗头律师,竟又现身签售会,不知包藏着啥祸心。 贺鸣哪有想那么多。 他今日看到雷峰塔的签售会,纯粹出于一个原告律师看到被告当事人社会活动的反应,驻足瞧瞧。 不想,刚侧头与景春莹小声说了句“夏总和冬姐救下的小作者,是被这位作家空口鉴抄的”,再转过脸时,一只手机屏幕已快怼到自己鼻尖了。 “姐妹们,这个律师,污蔑我们的大雷。把他挂网上去。他不是喜欢接受采访出名么,让他出名出个够!” 刹那间,好几个手机,犹如实地演练无人机的蜂群战术般,围拢过来。 贺鸣尚在愣怔间,深知不要与这些非理智群体交锋纠缠的景春莹,已拽着他的风衣袖子,二话不说往外走。 先前那个“吹哨”的粉丝,人高马大又身手灵活,几步跨出,阻挡景春莹,胳膊肘正撞在景春莹的左肩。 景春莹吃痛,夹着的一撂宣纸,落了一地。 薄似蝉翼的纸页,在墙角鼓风机的吹拂下,如鹅毛与雪片般,腾空而起,越过挤挤挨挨的嘈杂俗人,往宽阔的前厅飞去。 贺鸣回过神来,轻轻挣脱景春莹的拉拽,反手将她搂在怀里,同时掂量着分寸推开大雷的粉丝们——机器人的手臂,要是真的使劲,别说强壮的女生了,就是套马的汉子,也得被搡个跟头。 这时,负责维持秩序的展馆保安已涌进来,签售台后的雷峰塔,唯恐众目睽睽下再出个什么负面新闻,忙站起来,阻止粉丝们的过激行为。 贺鸣紧紧护着景春莹,在保安的帮助下,快步离开,直到身处展馆外的台阶下,转头看时,仍有骂骂咧咧的粉丝举起手机拍他俩。 “册那,小姑娘疯起来哪能噶结棍额,”保安大叔用上海话感慨了一句,然后好心地劝景春莹,“惹不起躲得起,你和你男朋友再走远一点,就算减轻我们工作压力好伐?里面那些宣纸,我去帮你捡,你们在门口岗亭里等我。” 景春莹点头应了,往岗亭方向去。 走了一小段,才反应过来,贺鸣仍紧紧地环绕着自己。 她动了动肩膀。 贺鸣赶紧松开她,没说话,却又执起景春莹的手。 很快,模仿人类细密触觉的皮肤,将感知回传贺鸣的“大脑中枢”:景春莹的五指,微调位置后,回握住了他的手背。 没有人类心脏的ai男人,此刻产生的所有拟人化的澎湃激情,都涌向头颅中的芯片。 贺鸣真怕,因老化而报过警的芯片,就地炸了。 好在,二人走进岗亭的阴影中时,景春莹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放开贺鸣的手。 从双肩包里掏出ipad的女孩,偏快的语速里透着抓到灵感的兴奋。 “我知道参赛的项链应该怎么设计了,我要马上把线稿的轮廓,画下来。” 贺鸣仍不说话,只静静地站着,仿佛回到去年中秋的夜晚,看景春莹在路灯下给自己画胸针。 人类女孩,无论是偎在他的肩头,还是松开他的手、沉浸回自己的世界去创作,贺鸣都是欢喜的。 贺鸣的目光落在ipad的屏幕上,只见短短几分钟里,景春莹已经画出了形态各异的线条与面块。 “这是一条代表我们中国宣纸里泥金皮纸的晚装链。抛光的白水晶,是造纸中的水,8厘至1分的黄钻,是纸里的金粉。白钻模拟出的折叠方块,是宣纸本体。错落地环绕模特的脖子,呈现上升飘动的状态,就是刚才我买的那些宣纸飞到空中的样子。” 景春莹一边画,一边滔滔不绝地与贺鸣阐述。 她把同样懂美术的他,当作最佳聆听者,而自己这番尊循着灵感的新鲜输出,最适合写在参赛画稿的说明中,送交国际评审们。 十分钟后,保安大叔来到岗亭。 “小姐,这是你买的宣纸文创。不好意思啊,尽量给你捡回来的,有些已经脏了。” 景春莹道谢,看看自己的灵感也都画下来了,便将ipad和宣纸,一起装回背包里。 几乎没有犹豫地,她再次挽起贺鸣的手。 “附近就是影城,我们去看个电影。” “嗯。”贺鸣应声的同时,微微低头,双唇碰触了一下景春莹的太阳穴。 景春莹的嘴角忍不住地抿起来。 心里暗暗揶揄:就说他这把年纪,哪可能真的青涩得像机器人。看,不是挺会的么。 午后的春阳,令大地迅速升温。 走在大马路上,似乎羊绒衫都要穿不住了。 景春莹从口袋里掏出餐巾纸,擦拭鼻尖与额头,忽然意识到,贺鸣的手掌,始终很凉,脸上也没有微汗带起的油光。 他,不会出汗? 第一百一十章 连锁反应(上) 进入阳春的上海,梧桐区的街道,人流量提升最明显。 就连景春莹隐于岳阳路弄堂深处的珠宝工作室,每天都会有不少随机逛进来的游客,被门头的装饰风格吸引,靠着老式钢窗边的奶油色墙体,兴致勃勃地拍一堆照片。 更别提小丁位于桃江路附近的精品咖啡体验馆了。 即使工作日的下午,咖啡馆也能卖出五六十杯现场手冲。 这个数字,在小丁这样坚持不做全自动咖啡机、且以袋装咖啡豆销售为主的小小门店里,算是相当客观。 不过,比自己的生意蒸蒸日上,更令小丁开心的是,冬姐的事业与生活,都进一步变得顺风顺水起来。 时刻关注许乐冬平台账号的小丁,很快发现,冬姐不仅将自营直播间的成交量做上去了,而且明显带有商业色彩的vlog日志的更新频率,也从元旦前的半个月一次,提高到了开春后的一周一次,时长从1分钟提高到了2-3分钟。 小丁再有个性与情怀,却也是懂生意经的,自然推断出,冬姐接到的商单,在增加,甲方给的预算,也根据时长在提高。 个人生活方面,年初,许乐冬就把仍保留着中国户口和国内学籍的两个娃,从国际学校转回了公办学校,学校就在附近,两个娃放学时,不管是冬姐接,还是外公外婆接,都会路过小丁的咖啡店。 大女儿子涵,和妈妈一样言出必行,寒假里就学着那本畅销书《咖啡店比其他河流更慢》,开始用稚嫩但充满童趣的笔触,写《上海咖啡地图》,因而常向小丁叔叔请教咖啡知识。 小男孩子涛,则对丁叔叔这里的所有机械设备,保持着浓厚兴趣,喜欢绕着二楼的炒豆机,观察各种装置的运作。 暖风渐起时,小丁非常认真地考虑,自己应该如何向冬姐表白。 从仰望的敬重,到平视的好感,本就是这几年已经真实发生的微妙化学反应。 小丁抑制着自己对冬姐的情愫发展,只因对方有丈夫,而非出于年龄差与人生阅历的自卑。 如今,不惑之年的冬姐自由了,他也正值三十而立的好时候,为何还要瞻前顾后呢? 世俗的蜚短流长,尽可视作泥沙粪土。 至于宣泄而出的感情,是如溪流汇入江海般越走越宽,还是一把烈焰却被冬姐的拒绝浇灭了,小丁不太顾虑。 冬姐给他什么回应,他都能接受。 若无此旷达的认知,小丁觉得,自己就根本不配向冬姐表白了。 …… 这日,许乐冬将贺鸣与云雾灯,约在小丁的咖啡馆开个小会,一是商量怎么应对雷峰塔律师提出的答辩理由,二是因为,云雾灯给许乐冬写的营销文案很棒,随着平台商单业务的进一步打开,许乐冬准备出全职的薪酬请云雾灯,让贺鸣帮着小姑娘看看她现在的劳动合同中,竞业禁止的相关条款是否会是障碍。 小丁替冬姐接回两个娃时,许乐冬三人,已经快商量完了。 “弥雅的手冲挺不错的,这个徒弟,我没介绍错吧?”许乐冬看了眼柜台里忙碌的女孩,笑吟吟地对小丁道。 弥雅是上个月才入职小丁店里的。 姑娘今年二十五六岁,和校园恋人的丈夫结婚两年。丈夫是个技术员,被集团派到上海子公司,弥雅跟了过来,却因为已婚未育的状态,很难找到工作。 弥雅刷小金书时,刷到了许乐冬的账号,又看了一阵冬姐的直播间,在某次精品咖啡豆直播时,听到冬姐解释烘豆出品晚了几天,是因为小丁有徒弟离职、回老家开店去了。 弥雅抓住机会,私信冬姐,倾诉一番外地女性在沪求职的艰辛,恳求冬姐介绍她去小丁那里工作。 许乐冬心中,“女性帮助女性”的观念已深深扎根,没什么犹豫,就将弥雅带到小丁的咖啡馆。 弥雅形象不错,能说会道又手脚麻利,且是冬姐引荐,小丁面试后的翌日,就与她签了劳动合同。 弥雅要的薪水不多,声称学本事为主,又出示了丈夫与上海子公司的三年期劳动合同,小丁遂也与她签了三年劳动合同,约定试用期六个月。 此刻,听到冬姐夸奖弥雅的手冲做得好,小丁不动声色地点点头,转向弥雅道:“昨天你请假去医院,查出头晕的原因没?” 弥雅不妨如此和谐的氛围里,老板忽然问及此事,忙作了赧然之色道:“是我胡思乱想了,以为我妈妈的美尼尔综合症遗传给我,医生检查后说不是的,嘱咐多做做颈椎操就行。” “唔,那就好,”小丁淡淡道,“快五点了,你们都下班吧,晚班客人少很多,有我就行。” 弥雅与另一个员工,赶紧道声“谢谢老板”,走进里间去换掉工作服。 与此同时,许乐冬看到自己手机上,小丁发来的消息:“冬姐,麻烦留一下贺律师,我有急事请教。” …… 店里清净后,小丁走到许乐冬与贺鸣身边坐下,叹口气,开门见山道:“冬姐,这个弥雅,不是好人。” 许乐冬骤然蹙眉,接过小丁递来的手机。 屏幕中,与小金书流量旗鼓相当的社交平台上,一个名为“miya在魔都”的账号,发布了长帖,标题是:试用期内成功怀上了。 帖子的正文,从自己随丈夫移居上海开始讲,详述了找工作碰壁、被丈夫嫌弃手心朝上要生活费、蹲守网络找到了突破口、与老板玩心理战术签下三年期劳动合同、立刻精确计算排卵期密集房\/事、成功在试用期的第三个月看到两条杠。 通篇看下来,发帖者一面大骂社会对女性不公、用人单位普遍不招育龄已婚女性,一面又洋洋得意于自己玩花招、扮可怜的成功,终于得到了一份还不错的工作,连过去瞧不上自己的老公和婆家,都大赞聪明。 帖主津津乐道地说,雇佣者一给她续上社保,她就立刻决定怀孕,试用期里只要孕吐不厉害,肚子还小,那傻不拉叽的未婚男老板,未必看得出来。只要过了试用期,就摊牌,经常以保胎为由请假,反正劳动法禁止辞退怀孕和哺乳期女员工。 如此一来,自己起码“混”到了一年的带薪假期,还有冤大头给自己交社保。 帖子下面,有网友留言,指责帖主太不厚道,企业主和用人单位也是要生存的,就是因为有帖主这样的人,育龄女性的就业机会才会越来越少。 帖主对此气势汹汹地回应,自己专找男性企业主,这是他们身为男性、享受到男权社会的红利后,应该对被打压到尘埃里的女性作出的补偿。 回应一出,更多网友为帖主点赞。 许乐冬越看,面色越凝重。 小丁则很平静,只沉声补充道:“现在的大数据推送,确实牛吧?跨平台,都能推送得那么精准。我起先还想,此miya非彼弥雅,直到从这个账号的其他帖子里,翻到一张秀鞋子的照片。弥雅上班的第一周,学拉花时,把牛奶淋到鞋子上。她很惶恐,说是老公从专柜给她买的,不便宜,这么新就弄脏了,老公会骂她。那鞋颜色很丑,一半紫色一半黄色,所以我记住了。” “鞋子丑,心更丑。怀孕不是错,但是一早就存了以怀孕为手段、不上班白拿工资和骗老板交社保的心,太恶劣了,”许乐冬开口道,“所以,昨天,她去医院,多半不是什么疑似美尼尔症,而是去医院建档了。小丁,我对不起你。” 小丁断然摇头:“别这么说,冬姐,面试后决定留下她的,是我。我们善良,有什么错?大不了,发现真相后,以直报怨。” 小丁看向贺鸣,请教道:“贺律师,我今晚就会与这位员工沟通,如果核实了,我想在试用期就解雇她,违法吗?” 贺鸣的脑中,存着海量的解决方案,用人单位与怀孕员工的劳动合同纠纷,并不是什么复杂的法律难题。 他略略组织了一下语言,答道:“劳动合同法规定,不管试用期还是转正后,用人单位都不得以女职工怀孕、生育、哺乳为由,降低工资或解除合同。但你要违法,付出违法的成本就可以了,所以,你现在想辞退她,付她赔偿金n+1就可以了。她工作未满一年,n等于1,n+1,就是两个月的工资。你转账的同时,给她发出解约书。注意,不要在微信发,而是用双挂号,发到她在劳动合同上写的住址,挂号信的信封上,注明‘信中有解约书’。留好证据,以备她申请劳动仲裁时,辩称不知道被你解约了,以为两个月的工资只是补贴费啥的。” 小丁边听边用手机备忘录记下,末了点头道:“行,两万块能送走她,别让她把我这里当吸血的地方,已经不算大成本了。我也不会相信她哭哭啼啼地说,怀孕生子哺乳,都不影响来好好上班。” …… 云雾灯诉雷峰塔名誉侵权的案子,两周后第一次开庭了。 许乐冬已经成为云雾灯的新老板,这天也坐在旁听席,为云雾灯打气。 雷峰塔却并未到场,自高身份的她,即使到了今天,也不认为自己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红口白牙指责云雾灯抄袭、发动网络舆论大肆鞭挞一个无名之辈,是什么了不起到值得闹进法院的事。 所以,她以缺席的行为,延续傲慢的姿态。 自己的律师,过来唇枪舌剑,就行了。 由于案情简单,贺鸣与云雾灯准备的证据也比较充分,开庭时间并不长。 休庭半小时后,合议庭当场宣判,支持原告的所有诉讼请求,雷锋塔须在发文的微博以及发表小说的网络平台,悬挂道歉声明,保留七天。 雷峰塔的律师,当庭表示上诉。 贺鸣与许乐冬,安慰云雾灯,这是被告的正常诉讼权利,但根据自己的经验判断,这个案子到了二审,还是一样的结果。 三人走出法院大门,许乐冬正要把胜诉的消息,发给夏茉,马路对面忽然冲过来好几个人,举着手机就对他们一通拍。 与此同时,路边停着的车里,小丁开门冲出来,挡在许乐冬面前,大声呵斥那些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贺鸣在宣纸展上,已见识过雷峰塔饭圈的疯狂,一面护着许乐冬和云雾灯赶紧上车,一面拉回小丁。 毕竟法院门口,门卫也赶紧来驱散不理智的粉丝们,指挥小丁的车拐出来,顺利开上机动车道,扬长而去。 雷峰塔的粉丝们骂骂咧咧地往地铁站走,没行几步,领头的就被一个年轻女人拦住了。 正是刚刚被小丁解除劳动关系的弥雅。 弥雅打开手机,翻出许乐冬的账号。 “你们知道云雾灯为啥把你们偶像往身败名裂的方向整?因为她根本不用在网文圈混了。你们刚才看到的那个气质长相还不错的老女人,就是云雾灯的新老板,也算小金书的一个新晋网红。跑过来要打你们的那个男人,是她养了很多年的小狼狗。“ 粉丝头领斜瞥着弥雅:“你是他们一个圈子的?知道得那么清楚?“ 弥雅冷笑:“我要不是那个小狼狗公司的员工,也不会晓得那么多。人以群分,乌龟王八总是一块儿扎堆,那小狼狗也不是啥好人,因为我怀孕,他二话不说把我解雇了。“ 粉丝头领眼睛一亮:“这个黑料,很可以啊!“ 弥雅耸耸肩,大拇指在手机上滑了几页,翻出许乐冬的另一个帖子,继续道:“这个女人,是个珠宝设计师,和姓许的老女人算闺蜜。你们看,姓许的最近还给她宣传来着,说她要参加国际珠宝大奖赛。我查了那个比赛,好像确实很有名,反正我买不起的欧美大牌,都有设计师参加过。你们也可以做做文章,比如举报她抄袭。“ 粉丝头领已用自己的手机打开许乐冬的小金书账号,看到景春莹的照片时,“咦“了一声。 片刻后,群里对她发的截图有了反应。 “这个女人,那天签售会时,和狗头律师一起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连锁反应(下) 岳阳路,“莹珠宝“工作室。 景春莹忙了一上午,清点,加上打包,将发给梁峰补货的“徽州风采“系列,交给上门收件的顺丰快递员后,才有空收邮件。 一封英文题目为“couture design awards“的新邮件,跳了出来。 景春莹顿时激动又惶恐。 是珠宝设计大赛组委会,通知她入围第二轮了,还是被淘汰了? 她深深吸口气,点开邮件。 既不是晋级,也不是淘汰,而是,质疑。 组委会在邮件中,用官方的口气告诉她,她提交的“中国宣纸“系列设计稿,被人举报,抄袭法国着名品牌“豹狮龙“的新季高定珠宝系列“冰川“。 邮件末尾,要求她在一个月内,提供更多的设计素材证据与设计思路说明,再由组委会斟酌,是否采信她的申辩。 景春莹关上邮箱,打开搜索引擎。 举报者提到的“冰川“高定珠宝,景春莹作为时刻关注业内新资讯的设计师,并不陌生。 她有印象,“豹狮龙“在年初推出的新季系列,确切地说,主题是“水“,用海蓝宝、白水晶、钻石、白金等各种宝石与金钻材质,表现“水“在地球上的各种形态。 有蜿蜒的河流,有飞泻的瀑布,有晶莹而壮美的冰川,也有涟漪荡漾的深潭。 其中,“冰川“的几件,主要材质是磨砂效果的白水晶,与景春莹提交的“宣纸主题“参赛稿中的白水晶,不规则切割的形态比较像。 但仅因为材质和切割近似,怎么就能等同于“抄袭“呢? 这是稍有专业水准的设计师,都不会认可的观点。 景春莹正忿忿时,手机响了。 竟然是嘉顿珠宝的首席设计师、自己的前上司,玛琳娜,要求通话。 这位对景春莹抱有复杂心态的法国女人,在听到中国女孩的声音后,直言不讳道:“ire,我是这次cda国际大赛的评审之一。你收到组委会通知申辩的邮件了吗?“ “刚刚收到,玛琳娜。我也读完了。“ “好,那我在我职业道德允许的范围内,再告诉你一些细节。举报信,不是法文写的,是英文写的。我判断,应该不是''豹狮龙''这个品牌的设计团队来告状,否则,为什么不直接用法文呢?毕竟行内都知道,这一届的评审,基本都是我们法国人,豹狮龙自己也是法国品牌,大家用法语,岂非说得更准确?其次,那封举报信的英文,看上去也像用翻译软件翻译的。“ “嗯?“景春莹稍稍愣怔后,很快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举报者的母语,也不是英语?“ “没错。从邮箱后缀看,是来自中国的举报者。可是ire,提交来的参赛稿,第一轮评选之后,进入第二轮的个人设计师,只有你是中国人。所以,举报者,有可能只是妒忌你的同行,但更有可能,是业外的人,与你有过节。你在你的社交圈子里,说起过参赛的事吗?“ “玛琳娜,我经常光明正大地在人前,展示我专业上的努力。你知道的,我始终反感我的同胞们推崇的刻板的''低调''二字。“ “呵呵,“玛琳娜在电话那头笑了,“我明白,你确实是这样的。正因为我了解你,我个人相信,你不屑作出抄袭的事。并且从设计的角度,我也不认为构成抄袭。但是ire,这次比赛,美国有两位很有实力的设计师,志在必得,他们的资助人,又与评审委员会关系不错。所以,你务必重视申辩的机会,尽量多提供材料。“ “谢谢你,玛琳娜。“ 甫一结束与法国老太太的连线,“春夏秋冬“四人微信群里,就有了动静。 “靠,冬姐的账号,被网暴了。“夏茉连发好几个截图。 截图中,留言内容污秽不堪,绘声绘色地描写许乐冬和小丁的私生活,也涉及小丁欺负孕妇女员工的捏造细节。 但许乐冬更关心好友。 “春莹,你是不是被举报抄袭了。“许乐冬问道。 …… 春、夏、冬三人在微信群碰头时,秋爽无暇看消息。 她正带着团队,奔波在上门助浴的途中。 威海路的小区门口,门卫一看秋爽从面包车里下来,也赶紧走上前打招呼。 秋爽递过去一袋卤味:“老贾,喏,四喜烤麸、豆腐干,加一只走油蹄胖,嗲伐?” 老贾眉开眼笑。 这位阿妹真是上路,自己给她的“洗澡队”在小区业主里兜来生意后,不光有微信红包拿,还有下酒菜吃。 光明邨是淮海路的老字号,这些热气腾腾、香气沁人的现做卤味,要老清老早去排队才能买到的,这样讲起来,一袋卤味,比一个红包,还要体现心意。 老贾道完谢,又诚然问道:“秋总,你那么客气,我也不好只晓得客气当福气的。你要给我交个底,譬如今天这家,和顾教授家可不一样,今天这老头子,是完全瘫痪在床上的。听家里人讲,平时保姆也弄得很不清爽,身上臭得很,这样的订单,你们真的肯接吗?” 秋爽毫无迟疑道:“为啥不肯?开门做生意,这也不肯接,那也不肯接,带着手底下人喝西北风啊?侬放心,我们的员工都先去专业的养老院培训过,和医院护士一样,不会嫌弃老人脏的。否则,客户反馈不好,我们在这个小区接不到订单倒在其次,你老贾被业主投诉到业委会,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好额好额,”老贾连连点头,“那后面有这种全卧床的单子,我再给你们接下来。” …… “孝馨”公司最近招聘并培训了男性助浴师,所以今天,秋爽出勤的团队里,已经充实了一位男员工,胡戈就可以去带另一组做订单。 “秋总,我来我来,你和齐阿姨拎管子就好。” 男员工老叶,十分积极主动,一个人就把两截浴缸抬上平板车,一马当先往电梯处推。 他比胡戈年纪还大几岁,也遇到中年被裁的人生困境,没有车可以开滴滴,送外卖更是拼不过年轻小伙子,被侄女李芳芳介绍来老上司的创业公司试试,老叶分外珍惜这个就业机会。 到了业主家,门开处,一个金发小男孩仰头看着秋爽,蓝色的眼睛透出布偶猫般的好奇神色,旋即回身,对着里间喊出一串英语。 完全中国面孔的女业主走出来,对秋爽客气道:“我儿子,他不会说中国话。” 秋爽从门卫那里已了解过这一家的情形,老先生丧偶,独女在美国工作、成家,每年就回来一次,请了全职保姆,定期视频,确认父亲安好。最近,保姆辞职回老家了,说是去带孙子,换儿子媳妇出来打工。女儿只能请了年假,从美国赶回来,给爸爸找新保姆。 “妈咪,外公好像拉屎了。”金发小男孩再次跑过来,用英语向妈妈报告。 “妈咪,外公的屎,怎么比kimi臭那么多。”男孩补充道。 kimi是他们在美国养的狗。 男孩虽然把外公与狗相提并论,但他的表情,倒看不出明显的嫌弃,只是和他妈妈一样,有些不知所措。 “交给我们来处理吧,”秋爽和声道,“带我们去老人家的卧室。” 不多时,齐阿姨拎着一只装有成人尿不湿的塑料袋,面色如常地放去门口,老叶在秋爽的指导下,打了盆温水,给老人擦洗。 老人的女儿,站在卧室门口,一叠声道:“幸亏你们来了,我真是,一点也不会弄。保姆今早刚走,儿媳妇生早了。” 她话音刚落,老叶就轻轻“哎”了一声。 “怎么了?”秋爽没有迟疑地上前去看。 老叶用餐巾纸拈着一个东西,用难以置信的语气道:“老人家的腿缝里,夹着一只蟑螂……老天爷,这蟑螂得死了好一阵了。” “呃……” 老叶和秋爽还没什么,站得更远的老人女儿,已经没忍住恶心,发出干呕的声音。 一边呕,一边愤怒地抱怨:“这个保姆太过分了!我每个月付她的工资,在美国都够请一个家庭护士了!她连基本的卫生,都这么糊弄!屁股不好意思多碰,大腿那儿,也不好意思擦吗!” 倒是那金发外孙,身为孩童的赤子之心尚浓,走到床边,轻轻翻着外公的被褥,用英语道:“我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虫子。” 秋爽赞许地拍拍男孩的肩膀:“检查完了,我们就给外公洗个舒服的热水澡好吗?” 连着主卫的卧室很宽敞,公司自带的排水管也足够长,秋爽便指挥老叶和齐阿姨,将防潮垫和浴缸,布置在朝南的飘窗旁边。 近午的阳光,正好洒在浴缸里,沐浴的温水注满后,氤氲热气如袅袅青烟,缓缓升起。 “妈咪,这好像我们在费尔班克斯泡的温泉。外公一定会觉得很舒服。”男孩开心地说道。 齐阿姨为已经擦干净屁股的老人,脱下睡衣,老叶用已经消过毒的宽大柔软的毛巾,裹住老人,不费什么气力,就把这具已经瘦脱形的人体,横抱起来,小心地放进浴缸中。 秋爽也没闲着,将床上异味明显的被单被套都拆了,找到北阳台的洗衣机,开始洗涤。 再回到主卧时,秋爽看到,齐阿姨和老叶,已经分别给老人搓洗胳膊与大腿,金发男孩则蹲在浴缸的一头,用齐阿姨给他的塑料小斗,舀起热水,轻柔地,又一遍遍地,浇在外公枯槁的肩膀上。 他的妈妈,也走到他身边,与齐阿姨询问几句话,拿起一块小方巾,挤了些香波,开始给父亲搓洗头皮。 老人的脸,微微侧着,面向窗外,浑浊的双眸,在这一刻,映着煦暖的阳光,瞳仁明亮起来。 终于,始终没有出过声的老人,哼哼起来。 是那种,明确表达舒服的哼哼。 “老叶,四肢差不多了,我现在把叔叔翻过来噢,你给他搓背。”齐阿姨作为熟练工,利落地指挥老叶。 男性的躯体再是肌肉萎缩,骨架的份量总还在,况且齐阿姨还要把握着精妙的力道,不能让老人觉得难受,因而齐阿姨的动作,更消耗体力。 片刻后,她的双颊就微微泛红,鼻尖也渗出细汗,整个人在阳光里,透出一个成熟妇人的健康生机。 “呀!”齐阿姨忽然压着嗓子低呼一声,身体骤然往后一缩,但很快控制住惊愕的神情,向对面的搭档道,“老叶,你来扶着叔叔,我来擦背。” 老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始终在一旁监督业务流程的秋爽,已经意识到齐阿姨为啥要换位置。 与此同时,浴缸中的老人,突然闭上眼睛,却将如柴的手,从热水里努力抬起来,颤抖着摇晃,表达歉意:“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耍流氓。” 骤雨般袭来的羞耻感,竟令老人,能清晰地讲出一串话语。 “妈咪,外公怎么了?”金发小男孩懵懂地问。 老人的女儿也和秋爽一样,明白了,尴尬得不知道怎么回答。 秋爽绕到窗边,替换了老人女儿的位置,俯到老人的耳朵边,哄孩子一般,柔声道:“叔叔,你不要说对不起,我们知道的,你不是故意的。这样的情况,其他叔叔伯伯,也有过。说明你们,身体机能,蛮好的。你就把我们当成医生和护士,不要觉得难为情。” “哦,哦。”老人像得了班主任教导的小学生一样,乖乖应声。 老叶也是男人,换到老人面前时,瞬间看清楚了咋回事,见如此高龄又失能的躯体,竟还能产生反应,难免诧异。 倏尔又对秋爽十分佩服。 这真得是对老人没有任何歧视与嫌弃,才能平静地说出如此治愈的话语。 老叶近朱者赤,主动加码了宽慰,对老人道:“叔叔,我们老板说得没错。现在我让同事拎着毛巾挡住,然后我给你彻底洗一洗,可以舒服好几天,来,你放松,对,靠在我肩膀上,放松就好了。” “咦,妈咪,外公哭了。” 一小时后,洗完澡的老人,在干燥的新床单上,沉沉睡着了。 老人的女儿,主动把秋爽团队送到楼下,再次致歉,希望今天出现的“意外”,不会影响下次预约。 秋爽想了想,平静道:“你看过一本美国电影《爱在记忆消失前》吗?” 对方摇头。 秋爽简单解释道:“那个电影,讲一对老夫妻,男的是阿尔茨海默症,女的是癌症晚期。老太太在生命最后的时刻,开车,拉上丈夫,走了一段他们年轻时走过的路。丈夫一高兴,在有个晚上,也成功勃\/起了。所以,其实今天,你父亲的反应,是他愉悦的表现。失能老人已经很可怜了,我们不要再额外地去加戏,觉得他们老不羞。” 老人的女儿,愣怔之后,感动道:“谢谢你秋总,这样,我一次性在你这里充二十四次的浴资好吗?后头就算我找到了比较负责的保姆,我也希望,每半个月,由你们来给我爸爸洗个澡。” 第一百一十二章 魔法打败魔法 秋爽带团队出来做订单,都带着年卡格式条款和pos机,遇到有意购买多次助浴服务的老人子女,当场就能签下长期服务合同。 服务费发票和盖公章的版本,可以再寄给客户。 收了今天这位女儿的近万元助浴年费后,回公司的路上,老叶和齐阿姨都很振奋。 秋爽趁热给他们鼓劲:“我比你们还高兴。不光是因为,出来一个上午,就有了大笔营收,关键是,这次的经验,很宝贵,等胡总带的那组回到公司,我就开会说说今天的案例。齐阿姨的应对,四个字;从容,专业。老叶的配合,也是四个字:敏捷,暖心。公司其他员工,都应该这样。” 齐阿姨内心深处,本来对老人家的反应,还是存了一丝膈应的,此刻被秋爽将高帽子戴上,又想起在养老院学习时,从医院泌尿科退休的护士老大姐给她们进行的讲解,也就彻底释怀了。 临近中午,三人都饿了,秋爽指挥老叶,开车到附近一个价廉物美的本帮面馆。 坐下来检查手机微信时,秋爽才看到“春夏秋冬”四人群里的消息。 …… 景春莹推测,给cda珠宝大奖赛组委会写信诬告自己抄袭的,九成九是雷峰塔饭圈的人。 不仅因为,谩骂冬姐雇佣云雾灯的账号,也涌入了冬姐此前宣传景春莹参赛的帖子,保持队形地攻讦景春莹抄袭法国大牌。 更因为,这些帖子将景春莹的作品与“豹狮龙”高定珠宝作比较时,用ice moutain和waterfall,来指代后者的冰川主题和瀑布主题。 根据法国老太太玛琳娜告诉景春莹的信息,那封英语举报信里,用的也是这两个单词。还有第三个奇怪的单词“seablue gem”,评审会猜了半天,才意识到,举报者想说的宝石是“海蓝宝”。 而实际上,但凡真是个珠宝设计师,就会知道,“豹狮龙”品牌给“冰川”系列定的英文名,是ice berg,给“瀑布”系列定的英文名,是cascade。 珠宝设计师,更不会不知道,海蓝宝的正确名字aquamarine,而去使用“seablue gem”这样的词闹笑话。 所以,写信污蔑景春莹的,不可能是同为珠宝设计师的中外竞争者,就是失去理智的雷峰塔粉丝。 比景春莹受害更严重的,自然是许乐冬。 雷峰塔的粉丝不光造谣她婚内出轨、与比自己小十岁的咖啡师有染,还去她接过商单的几个品牌方的小金书账号下结队谩骂。 这直接导致了近期给许乐冬发出商单的其他品牌,取消了合作。 秋爽仔细刷着四人群里的消息,将前因后果看明白了。 好在,最新的信息显示,冬姐和春莹,没有陷于情绪崩溃的迹象,而是已经开始行动。 景春莹安慰冬姐,并请转告云雾灯,千万别内疚于此事牵连到贺鸣与她。 贺鸣有身为律师的专业抗压能力,而她景春莹,本来也计划在四五月份再去皖南写生。 此番正好实地造访泾县的宣纸博物馆,拍摄素材片,提交给cda大赛组委会进行申辩,给外国人科普一下,水的形态,不是只有冰川河流,在中国,它还能与人的智慧完美结合,助力出产美如艺术品的宣纸。 许乐冬,则在第一时间发了置顶声明后,经贺律师指点,前往公证处。 赶路中的冬姐,给大家发来语音:“向平台举报那几个上蹿下跳的主要账号,没什么用,平台最多就是封号了事。一封号,能公证的截图证据,反而少了。我已经和云雾灯说了,越是这种人,我们越不能怕,名誉侵权的民事赔偿,不够,还要让他们坐牢。现在最火的几个诽谤留言,显示点赞已经过五千。他们都是雷峰塔的粉丝,还是包括了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者,不重要,重要的是,点赞数,可以认定,浏览量也不会低于五千。所以我要赶紧在公证处固定下这个证据,然后,贺律师就可以去法院以诽谤罪立案。诽谤罪虽然是自诉案件,但被告人是可以被判处实刑的。” 夏茉发来了一串“鼓掌”的表情,然后放出七八张截图。 她at了秋爽,打字解释:“这是雷峰塔的几个主力粉丝,经雷峰塔授权认可,开的网店,里面售卖雷峰塔小说的周边产品,什么香囊扇子发簪马面裙绣花鞋之类。爽姐,我开度假村这一年,可没少和黄山市场监管部门打交道,学了不少规矩。单说雷峰塔这个什么’点翠发簪‘吧,就很有文章可做。要是用的真翠鸟毛,就是违法。要是用的丝线,就不可以挂’点翠‘二字。麻烦爽姐再捋捋,这个他妈的破店里,还有什么地方违规的?” 夏茉这么一说,秋爽就懂了。 夏茉这个“用魔法打败魔法”的思路,绝非意气用事。 饭圈文化之所以这么疯狂,像拥戴登基的皇帝一样,对偶像山呼万岁、不分是非地力挺,很大程度与经济利益有关。 饭圈的骨干们,抱紧偶像的大腿、蹭ip光环,制作周边产品贩卖、收割粉丝韭菜获利,是一大经济利益。 本身素质如此低下的一群人,经营行为,多半不会像建立风控机制的大企业那么合规。 故而,仔细筛查他们的店,一定可以找出违法市场监管红线的地方。 秋爽道:“好,给我半天时间,我来看一下他们的网店。” 秋爽已在心中初步盘划,下单买几件,然后以普通消费者的身份,向如今正在局里主持投诉受理工作的李芳芳,发出书面材料。 匆匆吃完午饭,回到公司,秋爽就扎进自己的小办公室,仔细研究雷峰塔的周边产品网店,寻找合规漏洞,选定下单商品。 忙活了一阵,她才想起,胡戈那一组,怎么还没回来。 给胡戈发消息,对方也没反应,打语音也不接。 秋爽走出小间,让正在听沪语节目学习上海话的齐阿姨,给她的老乡发个消息,问问那一户人家,是不是助浴不太顺利。 第一百一十三章 胡戈的较真 秋爽打车赶到胡戈接单的小区时,楼下已经相当热闹了。 这个点,恰逢各家老人接孙辈回来,没第三代可接的老人,也午睡起来了。 成为票房主力的年长邻里们,围着三台车:警车,“孝馨”公司的面包车,还一台是殡仪馆的车。 齐阿姨的老乡,也是梁峰给秋爽招来的第一批员工,刘阿姨,正站在面包车前,守着已经收起来的浴缸和水泵,正像唱黄梅戏似地,给包括殡仪馆小哥在内的老少吃瓜群众,诉苦。 一见秋爽露面,刘阿姨赶紧过来汇报:“老板,胡总在楼上客户家里,和民警一起。” 秋爽先头已经和刘阿姨通过话,大致晓得了这单出麻烦的原因。 这一家客户,是昨天预约的,很急,说老人这两天生日,想赶紧好好洗个澡。 不想胡戈团队今天上门一看,这已经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原来身患癌症,由两个女儿在医院拔了管子拉回家来的,说是外地做生意的大哥下令,妈妈要走,也得从家里走,否则不够体现子女的孝顺。 大哥还要求,妈妈断气前,得全身沐浴,干干净净香喷喷地上路。 胡戈却对老太的两个女儿,提出不同的方案。 “老人家弥留之际,搬动她的身体、搓洗她的皮肤,都会让她很痛苦,而且她的尿道与肛门括约肌已经松了,排泄物不停地出来,进行盆浴不现实。如果你们希望老人走得舒服一些,可以把她身上的被褥移开,减少重压感,但是用热毛巾抵住她的手心与脚心。我们车上也备有成人尿垫和湿巾,可以给你们一些。洗澡就不要洗了。” 胡戈忍住被客户隐瞒老人状态的不悦,心平气和地作出这样的建议,一是因为他在医院和养老院都学到了临终关怀知识,二是因为,床上的老太太令他想起自己在年初刚过世的外婆。 无论出于职业操守,还是出于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恻隐之心,他都不想为了赚四百块的浴资,而折腾床上那位即将远行的老人。 两个女儿还在对胡戈的方案犹豫时,大哥从外地赶到了,坚持让胡戈他们把老人弄到浴缸里去洗一遍,还傲慢地认为,助浴公司就是看到要给快死的人洗澡,觉得晦气,想多敲点竹杠而已。 “老子不差钱,大不了再多给你们四百。你们今天,非得在我老妈咽气前,把她给洗干净了。” 胡戈见好好解释没有用,脾气也上来了,与蛮横的大哥争执几句后,那一头已经传来两个妹妹的惊呼,说老人家没气了。 这下可好,大哥勒令自己的司机和助理,拦住胡戈不许走。 在妹妹打殡仪馆电话的同时,大哥打了110,声称胡戈等人态度恶劣,把老太太吓死了。 此刻,秋爽见不少围观者,拿着手机拍摄贴着公司logo的面包车,干脆和气又爽快地对吃瓜群众说道:“阿姨,爷叔,你们对着我拍视频也不要紧的。我是这家公司的负责人,我们做生意肯定要赚钱的,但我们,不能为了赚钱,完全不考虑老年人的感受,那还配叫什么助老公司对吧,变成虐老了。好了,我现在上去解决。你们要是有类似助浴或者陪诊的需求,让我们这位刘阿姨出示我们企业微信号,你们扫码加上就行。” 秋爽语速利落地说完,就进了楼。 殡仪馆的两个小哥,之前已经上去过一次,那凶神恶煞的大哥不让他们抬人。 小哥到了快交班的点,被这样不讲道理的客户耽误,也很窝火,现下一瞅秋爽的气场很足,忙掐了烟头,也跟了上去。 …… 胡戈透过调解民警的肩膀,看到电梯开处,走出的人是秋爽时,惊而不喜,甚至还更沮丧了些。 方才,即使陷于纷乱与争执中,胡戈也看到了秋爽打来好几个语音电话。 但他没有接。 今天是他们公司接的第五次助浴订单,也是他胡戈第一次独立带团队,如果出点什么幺蛾子就要秋爽赶来救火,他作为男人,实在太没用了。 不想,别说他了,同样是男人的民警,碰上这家大哥一样的神经病,也没啥办法。 “你们这个,不是刑事案件、治安案件,也不是小孩走失、人员被困的情况,最多属于商业经济纠纷,你们要么去法院解决。” 秋爽走进来时,听到民警正在耐心地给“大哥”解释。 大哥依然保持吹胡子瞪眼的战狼状态:“怎么不是刑事案件?你们人民警察讲话,要对得起肩膀上的警徽的。现在的情况是,我老娘,本来按照医生的说法,可能还有一两天好活的,结果被这家野鸡公司的人一吵,吓死了。这个叫故意杀人啊你们懂吗?你们今天如果不把这个人铐走,我就要去投诉你们!” “朋友,”秋爽挤到民警前面,先自报家门后,对大哥不卑不亢道,“听侬口音,是不是原来川沙一带的?因为我爸爸家里,从前也是川沙的。” “大哥”一愣,不改冷厉倨傲之色:“侬想做啥?攀交情啊?” “说是攀交情嘛,也不错,大家出来跑码头做生意,有句话不是叫作,不打不相识对吧?我提川沙是因为,我们川沙那边,老人走的时候,倒确实有从头到脚要洗干净的习惯的。但规矩是,人已经过去了,身体从硬变软的时候,再洗。“ “规矩都是人定的,我自己的老娘,我讲应该什么时候洗,就是什么时候洗。“ 秋爽仍是温言软语:“朋友,我不是要同你辩论,就是想聊几句,你为啥一定要在老人弥留之际给她洗澡。喏,我手机里有培训视频的,上海专业养老院的说法,也是不建议抢在最后咽气前翻动折腾。所以我们的员工,今天才会婉拒。“ “大哥“掂量秋爽说话的口吻和内容,确实不是上来就吵架的。 他当着民警和自己手下的面,也要摆出男人起码的度量,总不好对着人家好声好气讲话的女人,一句“册那关你屁事“再怼回去。 “大哥“于是将睥睨的眼神收了收,瓮声道:“我是做生意的。医生说老娘快不行了的那天,我请大师帮我算过,老娘清清爽爽地上路,我的生意,下半年会转运。“ 第一百一十四章 钱难挣,屎难吃 这家大儿子的“风水”言论一出,别说胡戈了,就连民警和殡仪馆小哥,纵然知晓出任务时的职业纪律,都难免显露几分黑人问号脸。 秋爽却心里再是羊驼奔腾,眼中仍释放着“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的哄傻子信号。 从小秋,到秋科长,从秋书记,到秋处长,这十几年城市乡村、庙堂江湖到处积累工作经验,秋爽什么奇葩没遇到过。 面前这奇葩,其实段位不算太高。 能被江湖术士诓得连科学都不信、伦理都不管的人,段位能高得到哪里去呢? 和夏茉的思路一样,魔法打败魔法就行了。 秋爽遂掏出总是随身准备着的好烟,递给殡仪馆的小哥和民警:“几位辛苦,香烟吃一支,我和客户协商协商。” 小哥接过烟,民警却婉拒,只正色道:“我们还有其他警情要接的,你们快点。” “有数有数,”秋爽点头,上前拍拍“大哥”的上臂,往客厅方向走,“朋友,川沙老乡,给我五分钟好吧?” “大哥”这类人,吃红口白牙的风水骗子的忽悠,更吃卖相周正的温柔女人的请求。 他遂也从秋爽手里抽了一支香烟,走到阳台处,一副“雷霆亦是君恩”的施舍腔调,眯着眼用上海话道:“侬想哪能?” 秋爽迎着对方的目光:“老板,你一看就是做大项目的,鸡毛蒜皮的事情不去考虑的。但是我们小生意人不一样的噢,我们很会联想后患的。我问你,你这个房子是不是马上要卖掉?” “大哥”面孔一板:“你怎么知道的?” “小区外面的中介门口贴着的呀。你们这套房子算小区笋盘了,中介挂在最当中宣传的。” “大哥”心里,像《沙家浜》里的“刁德一”似地,冒出一句:这个女人不寻常。 但“笋盘”两个字是吉祥话,没有业主不爱听的。 “大哥”撇撇嘴,算是给秋爽一个好脸色:“妹妹,你人倒是蛮机灵的,不像你们公司那个戆兮兮的洗澡师傅,还胡总,糊涂总还差不多。嗯,没错,这个房子已经挂出去了。阿拉爸爸留给姆妈的,现在这一个也走了,房子不变现,阿拉三兄妹怎么分啦?” 秋爽忍着膈应,越发柔和了嗓音,带着隐隐的嗔意道:“老板,你还讲我们胡总戆兮兮,我看你也犯糊涂了。喉咙乒乓响,一口一个故意杀人。要是一个房子里真的出了刑事案件,这个叫作凶宅的,你想过没有?” “大哥”一愣,捏着香烟狠狠吸了两口,只吐烟圈,不马上接腔。 被女人点穿鲁莽愚蠢,他面子上,哪会一时下得来。 不过,对方讲得,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秋爽轻叹一声:“本来么,老人家八十多高寿,哪怕生病走掉的,也算喜丧了。我们川沙那边,过了八十的老人家,白事豆腐饭席面上的盘子碗的,宾客都要讨走回家用的,因为喜丧的东西吉利呀。老板你倒好,赖我们员工不谋财却害命,一口一个老人家走得冤枉。要命来,这种故事,邻居、物业、保安,最喜欢嚼舌头了。你这个笋盘,想不想卖个好价钱啦?” “好了好了,妹妹,你不要多啰嗦了。今天我看在你这个老板蛮会做人的份上,只要你们员工跟我像像样样道个歉,这件事就算了。” 秋爽的笑容一淡:“阿哥,我跟你姿态放得那么低,结果全都白讲。胡先生他,今天完全按照我们的行业规矩来处理,出发点真的是用小辈的身份在心疼你老娘,没道理让他道歉的。” “大哥”闻言,正要勃然再怒,却听秋爽继续道:“但是胡先生算我副手,如果我一点担当都没有,是不配出来开公司做生意的。这样,你对他的火气,我来吃进,好不好?我不光跟你口头道歉,我还有行动的。” 秋爽说完,冲牛皮哄哄的男人鞠个躬,迈进屋子,直奔带有卫生间的主卧。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燃气锅炉轰鸣片刻之后,秋爽已经端出一盆热水,摆在大床边,继而从卸下背上的双肩包,从里面取出一大一小两个袋子,对围过来的三兄妹,演示道:“这是医用一次性毛巾,生产线上消过毒的,浸水后蓬松,我现在给老人家身上擦干净。寿衣准备好了对吧?” 板正的表达,不耽误手上麻利又轻柔的动作,秋爽先用小号的毛巾,给老人洁面,再换成大号的毛巾,擦洗老人鸡皮如柴的肩膀与四肢,换了两盆水后,才用准备弃用的面巾,擦拭老人与隔尿垫接触着的隐私部位。 因嫌弃亲妈的味道而早早戴上口罩的两个女儿,实在不好意思站在门口看,二女儿过来帮秋爽扶助老人已经僵冷的躯体,小女儿则去客厅拿寿衣。 “劳驾你哦阿妹。”二女儿看着秋爽仔细清理老人最后那点排泄物,感激地咕哝。 秋爽从容道:“谁家老人,都有这么一天,我们自己也有这么一天。从胖乎乎的小囡,到几十年后的这副皮包骨,所有人的一辈子么,都是这样的过程。没道理给小狗小猫铲屎不嫌弃,对老人家反而像看垃圾一样对吧?你看,你们姆妈像睡着了一样,很安详的,你们之前肯定把她护理得蛮好。” 二女儿眼圈顿时红了,透出倾诉之意:“医生谈话的时候,我们已经很难过了,决定拔管子的时候,更……哎,不说了。” “过来人讲一句,你们不要为这个决定背上心理包袱,”秋爽把擦试过遗体的两块毛巾,封存回塑料袋,缓缓说道,“我们胡总陪护他外婆的时候,也做过一样的决定。那些喜欢道德绑架的看客,根本不能理解,小辈们只是,只是不会为了自己的所谓心安理得,去让长辈继续毫无生活质量和尊严地被吊着一口气。” “老板你这些话讲得到位。”小女儿捧着寿衣进来时,接住了秋爽的话茬。 这典型的沪上人家,男人再是一副话事人的样子,女眷仍有地位,尤其最小的妹妹,好比旧时上海滩殷实人家的“三小姐”,是被爷娘和手足捧在手心里娇养的,对哥哥姐姐有撒娇和挤兑的特权。 此际,这位“三小姐”,扭头招呼“大哥”:“侬吵架吵得戆忒啦?过来呀,姆妈的鞋子,总要你帮忙穿的。” 民警里年纪大些的那个,也很会轧苗头,见场面上的台阶已搭到位了,自要助攻一把,遂对着“大哥”劝道:“人家公司负责人,姿态真可以的哦,你么也退一步,熄熄火,和和气气地送老人家上路。来,先帮我把出警记录单签个字,我们结案了好吧?” “大哥”嘴上还嘟嘟囔囔“有钱不挣猪头三”,但不再转头去针对胡戈,签完出警记录单后,老老实实听小妹的话,来给亲娘穿鞋子,再抱起遗体,放去门口殡仪馆的担架上。 不成文、但流俗已久的规矩是,死人不能进电梯。 秋爽看着那年过五旬的大哥,二话不说扛起担架,就往楼梯间走。 人都是复杂的,有无知霸道的一面,也有愿守习俗的一面。 又或许,这“大哥“,在生意场上常有伏低做小、点头哈腰的时刻,蓄积的负面情绪,便通过求诸力乱怪神和找乙方撒气,来排泄掉。 “等他们跟车走掉,我们再下去。“秋爽探头看着院子里,对始终做闷葫芦的胡戈道。 胡戈靠着电梯旁的墙,低低应了一声。 片刻前还喧嚣吵闹的公寓门口,终于安静了。 但很快,胡戈挂着企业号的微信响起到账通知。 这家的小女儿,给他转来四百元。 “别想太多,就是正常完成的一个订单。“秋爽淡淡道。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们不是脆皮人 胡戈开车把两位助浴阿姨送到集体宿舍后,又送秋爽回家。 车里只剩两人时,坐在副驾驶的秋爽开口道:“有话就说,不要憋,内耗特别无意义。” 正碰上一个大红灯,胡戈重重地拉起手刹,盯着暮色中的信号灯:“鸡汤文里讲,人生就是走走停停、起起落落,我感觉我的人生,没有起,就是一直落落落落。属于特别没用的一条命。“ 秋爽干脆点穿他:“觉得自己没用,因为捅了篓子要靠女人来摆平对吧?” 胡戈语气丧丧的:“去年你帮忙讨回退工补偿那次,也就算了。但今天,弄到最后,是那样解决的……” 秋爽反倒笑了:“你的意思是,去年我到你前东家那里帮你谈判,再是讨人嫌,好歹还有机关干部的头衔,邪恶的资本家不敢对我甩脸子。而今天,我要沦落到给死人擦屁股,才能不让客户继续闹,才能把我们公司出人出车的成本赚回来。太惨了对吗?” 胡戈没再吭声,只眉毛拧成一坨。 绿灯亮起,车子继续前行。 黄昏时分,街灯已亮。 都市霓虹的光影,不时投进车内,照着一对创业伙伴的面庞。 男人,容色严肃紧绷,女人,则眉眼松弛。 秋爽口吻和淡道:“胡戈,你刚才那番话,说明:第一,你还是没看透我们做的事;第二,你看不起我这个女人。” 胡戈一惊,赶紧申辩:“我,我没有!” “开着车别激动,”秋爽温言道,“我又没说你故意的。先讲第一点,我们做的这一行,什么银发经济,概念玩得高大上,其实回归业务本身,不管助浴还是陪诊,首先要过的就是屎尿关,还有皱巴巴的身体、有脓疮的皮肤,都要习惯。那我问你,既然能够接受去碰这样的身体,为什么对遗体就要膈应?生和死,到了高龄老人的世界里,不过是前脚后脚的事。生老病死,我们只有不怕去看到那个''死’字,才能回过头来,更专业地看待‘老病’两个字。” 胡戈的目光投在前方道路上,脑子却在消化秋爽的话。 尤其最后几句。 他原本觉得,自己还没到四十,体力尚可,耐心及格,又有多年照顾外婆的经验,足以胜任养老行业。 但此刻听来,秋爽还是比他,眼光和境界,都高一筹。 许多职业,的确不只是停留在技术层面,就能做好的。 只听秋爽又道:“再讲第二点,其实是你们男人的刻板印象,认为女人冲锋陷阵,吃瘪,受累,被不讲道理的客户刁难,就是大委屈。我跟你讲胡戈,现在是2025年了,大部分女人没那么弱不禁风。我们既然坐到了牌桌上,就出牌,接招,打怪,升级。吃瘪又怎样呢,挨骂又怎样呢?你以为出来做生意是写那种骗骗小孩子的爽文啊?何况,再麻烦,也总有办法解决,最后人家不也回归理性,还把钱付了么?总之,今天这件事上,我和你,没有女人和男人的区别,只有正职和副手的分工。你没有做错,我这个在公司当家的,就要维护你的工作积极性,同时要冲到前面摆平。就这么简单。你还哀怨吗?“ 胡戈被一阵连珠炮轰得,起先愣怔,继而服气,再接着从胸中涌起的,是鲜明的暖意。 他曾以为,女人主要分为两种,要么小鸟依人,要么强势凌厉。 直至遇到秋爽,再认识了她的那些女性好友后,胡戈才渐渐明白,用柔和刚来定义女人,都太浅薄了。 她们中,更多的成员,不论脾气如火还是如水,一个共同点是,都有强大而稳定的心理内核。 她们不会被那些突发的意外、乍现的不公等外界因素干扰到气场和处事章法,所以她们身上真正的闪光点,其实是“勇敢“两个字。 与勇敢的女性相处、共事,犹如沐浴在春光暖阳中前行。 此刻,胡戈很希望,上海晚高峰的马路,再堵得厉害些,好令他与副驾驶座上那个勇敢又暖心的女人,能在安静私密的空间中,呆得更久些。 但他旋即又唾弃这种自私——秋爽今天必定累劈了,她应该早点回到家,吃饭、洗澡、看书放松,然后美美地沉入梦乡。 …… 胡戈的车,进了小区,还没驶到秋家所在的那栋楼,就被前头的人群堵住了。 “好像有业主在吵架。你不要开进去了,就几步路而已。你在这里掉头出门,很方便。“ “行,早点休息。“ 秋爽开门出去,才走几步,就变成了小跑,往人群靠近。 “爸爸?“她拨开看热闹的几个邻居,挤到前面,疑惑地喊了一声。 秋爸站在小区的花坛边,身后是一个肚子已经很显怀的孕妇,对面则站着一人一狗。 孕妇拿着手机在拍,满面正义怒容的秋爸,则指着对面的养狗邻居,对秋爽解释道:“这个业主,溜狗一直不牵绳,几次被我看到,我好声好气说了,都没用。今天晚上出事情了吧?人家孕妇散步,这个狗一下子扑过来,还好我从旁边扶一把。“ 孕妇也赶紧向秋爽道谢:“多亏叔叔路过,要不然我就被撞到地上了。“ 狗主人是个与秋爽年纪相仿的时髦女郎,不仅毫无歉意,而且态度嚣张。 她冷笑一声,对孕妇道:“呵呵,你是豆腐做的啊?狗蹭你一下,你就要散架的?你这种体质,还是不要养小孩了。“ 狗主人的话,引得围观邻居纷纷指责。 “怎么讲话的!“ “做人基本的素质呢?“ “拍下来,放到网上去!“ 秋爸的嗓门最大:“溜狗不牵狗,就是狗溜狗。怪不得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这种人,脸皮那么厚,放网上没用。我现在就报警,根据法律,国家对你罚款后,还可以扣你的狗!“ 狗主人的老公,这时候也从家里赶下来,冲到跟前时,正好听见秋爸放的狠话。 狗主人一把拽住自家男人,告状道:“这对父女欺负我和max!“ 那老公气汹汹地瞪向秋爸和秋爽,蓦地露出个怪异的表情,继而扬声道:“你不是那个在业主群里做广告的吗?机关里犯事了,呆不下去了对吧?只能出来做个体户,到处给老头子上门洗澡。怎么?今天被哪家老头子教训过,心情不好,回来撒野啊!“ 第一百一十六章 老胡也有春天 秋爸的暴怒带着血气,急速上涌。 “你瞎讲八讲地,放啥野火啦!” “放野火”,在上海话里,是捏造是非、造谣诽谤的意思。 狗主人一见秋爸指过来的手都抖了,顿时比自家那狗见了车轮胎就要抬起后腿撒尿还兴奋,带着垃圾人最喜欢随地释放的刻薄狞笑,大声道:“哪能?戳到你们痛点了对吧?你们这户人家,女儿么,喜欢服侍外面的陌生老头子,当爸爸的么,喜欢讨好外面陌生的大肚皮,有劲,真是哈有劲,哎唷……” 恶邻男人最后一个“劲”字还没吐囫囵,肩胛就被一股不小的“劲“道狠狠推搡。 吃痛的同时,他失去身体平衡,往前冲了几步,跌在秋爽父女的脚下。 若不是本能地伸手撑地,那就要真的要表演一个狗啃泥了。 他老婆面色骤变,扔了怀里的狗,窜上来对着胡戈,厉声道:“侬是啥人啊?” “我啥人,我是秋老师的男人!我们俩一道做助老服务、给子孙积德的,懂吗?哪像你们两公婆,素质差,满脑子龌龊,嘴巴也像粪坑一样臭。” “你!你!”女人尖着嗓子,却“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汪!汪!”她的宝贝儿子狗,抬头冲胡戈猛叫,尾巴摇得像拨浪鼓,却并不敢扑上来。 地上的男人狼狈地爬起来后,比女人与狗还退得离胡戈远些,只气急败坏地耍嘴皮子:“乡下人,你这个乡下人,怎么动拳头的啦!” 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字。 这里是上海哎! 是以“吵架万年都不会动手”的人类文明礼仪着称的上海! 自己损人骂人,居然会真的挨揍?! 围观邻居里,却已有正义的老阿姨,亮开沪语,掷地有声地给胡戈帮腔:“小阿弟教训得好!阿姨要是年轻二十岁,帮侬一道教训这种垃西。” 大伙儿纷纷附和。 男人颜面扫地,摸出手机要报警。 领头助威的老阿姨,嗤道:“你报警好了,警察来了,我给这个小阿弟作证,他只是想拍拍你肩膀。谁知道你站不稳的啦?按照你老婆刚刚骂这位大肚皮妹妹的说法,身体那么差,好意思做男人讨老婆的啊?” 邻居们发出一阵哄笑。 果然阿姨还是老的辣,以牙还牙玩得溜。 众人正乳腺畅通之际,秋爽忽然低呼一声“爸爸”,整个人已霎时矮了一截,只为顶住秋爸的侧腰,不让他重重地载在地上。 胡戈忙抢步过去,和秋爽一道架住老人。 “我爸爸有冠心病!”秋爽用罕见的急促语气说道。 这也是为什么她不去与养狗夫妇对骂、方才只想找机会把父亲劝走的原因。 胡戈一惊,赶紧道:“上车,去医院!你扶一下,我好把叔叔背起来。” 秋爽和邻居的助力下,胡戈背起秋爸,冲向停在花坛边的面包车,边跑边拿主意:“中山医院心外科最好。不对,离这里最近的是瑞金,三甲的抢救力量都可以的。现在这个时间,晚高峰过了,瑞金医院最多一刻钟就到了,我们去瑞金!“ …… 清晨六点,瑞金医院门口的路边停车位。 胡戈是被冻醒的。 毕竟才三月,夜寒沁人,再是只留一小条窗缝透气,熄火的车里,也只有七八度。 昨夜把秋爽父女送到医院、进了急诊抢救室后,胡戈忙前忙后地补挂号、买氧气袋、借床借被子,让秋爽得以寸步不离地陪着爸爸,与医生沟通既往病史。 其间,胡戈又开车去了秋家,把急得要哭的秋爽妈妈接到医院。 有妈妈来搭把手,秋爽催着胡戈回去休息,胡戈却不敢真的走,生怕秋爸半夜转院需要车,他便在面包车里将就了一夜。 此刻,胡戈干脆不睡了,也不点火打空调,而是揉了揉冰凉的脸,彻底清醒后,开门下车,去医院旁边的连锁早餐店,准备来一碗热乎乎的豆浆,加个暖手神器粢饭团。 点好吃食,往里走了没几步,胡戈就看到窗边秋爽的背影。 绕到正面,他微微一愣。 秋爽捧着脸颊在出神,容色惘然,桌上什么早餐都没有。 胡戈唬一跳,忙问:“医生说了什么不好的?“ 秋爽看清是他,揉了揉眼睛,摇头道:“没有没有,心肌供血已经恢复,我爸也醒了,转到住院部去了,我来给他们买早饭。“ “哦……“胡戈松口气,在秋爽对面坐下。 但他又不瞎,怎会看不出,秋爽的眼睛红红的。 不是熬夜疲惫带来的血丝,而是,好像刚刚哭过的样子。 但既然不是秋爸的身体原因,胡戈哪里敢多问,只好老实如鸡地默然坐着。 秋爽的脑子似乎恢复了运转,主动开口道:“你没回家,就在车里缩了一晚上?“ 胡戈点头:“男人嘛,睡大马路上都不怕的。“ 忽地复盘了前一晚小区闹剧中的几分细节,不免心虚,急着致歉道:“昨天为了杠那个养狗的,我开口就豁边了,你不要多想啊。“ 秋爽盯着他,嘴角现出嘲意:“重点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大半个小区都知道你是我们家毛脚女婿了。还有我爸,你那句话,是在他昏过去前喊出来的。他做财务出身的,记性不要太好,抢救室里眼睛睁开不到两分钟,就跟我妈说,我们俩开始谈朋友了。“ 胡戈更慌了,避开秋爽的目光:“那,那等你觉得合适的时候,我跟叔叔阿姨解释一下。我……有自知之明的。“ “我爸妈,还蛮愿意相信的。“ “啊?“胡戈倏地抬起眼睛,但并不敢相信幸福来得太突然。 秋爽道:“我爸爸讲,你人应该还不错,我这个年纪,要求不要太高了。“ “不不不,是我高攀,我高攀。“ 秋爽诚挚地看着他:“胡戈,你听了不生气的吗?什么叫''还''不错,什么叫''要求不要太高''。你不觉得,这种评价,对你对我,都是贬低和矮化吗?“ 胡戈一愣,心道,年纪大的人嘛,又不能要求他们和你秋爽一样,用现在时兴的高知女性思维看问题。我会努力理解你、追上你的认知水平的,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你就不要太苛责了。 “秋爽,你连外面的客户找茬,都能接招拆招,对叔叔阿姨他们,你还是多从舔犊之情上去想,他们纯粹希望女儿过得好。“ “那个字念''舐'',不念''舔'',舐犊之情。“ “哦哦,我读书不多。“胡戈讪讪。 “过得好?“秋爽继续表现出一吐为快的意思,“他们过得好的标准,就是我和你结婚以后,公司业务交给你,我快点趁着还有生育能力的时候,把小孩养出来,一个不嫌少,两个更加好。这样,不但完成了所谓的女人本份,还不必被昨天那种垃圾男嘲笑。“ 胡戈此际已约略摸到了秋爽炸毛的原因,一听这个下文,连忙表态:“啊这个,我确实不同意叔叔阿姨的想法。如果我有女儿,她就算结了婚,要继续全身心地搞事业,不生小孩,我也完全支持的。“ “没有外孙辈,你可以接受。没有儿女辈,你也可以接受?“ “两者没区别啊,都是,都是不要用世俗标准去给自己最亲近的人添堵。“胡戈答得斩钉截铁。 他真不是做戏,而是发自内心这么觉得。 自己被善待与尊重过,也要善待与尊重对方。 至于老了以后有没有晚辈伺候,做养老赛道的,见多了世情冷暖、伦理悖论,肯定更能想明白的。 秋爽揉了揉太阳穴。 必须承认,此情此境,与昨天离开客户家后,不一样,倒是胡戈令她平和下来了。 取餐铃响了,秋爽起身去拿打包的早饭,回转来时,已换了布置工作的口吻,交代胡戈今天的两个订单和一次司内业务培训,然后匆匆往医院大门走去。 胡戈咬着油条,凝望秋爽的背影,琢磨刚才那短短几分钟的对话,找重点。 重点当然是,对于自己昨天那一嘴冒冒失失的宣称,秋爽好像并没有惊怒与生气。 她的忿忿,甚至黯然落泪,似乎主要因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理解她的事业是有价值的,都会被见识浅陋、素质低下的陌生人搅动情绪,都会到了这个年代,仍对女儿催婚催生。 再强悍的人,偶尔也要释放一下情绪的嘛。 对着他胡戈释放情绪,恰恰说明,没对他见外。 胡戈越分析,越舒心。 梁峰配音的那几个有声小说,他真是没白听。 感情路上,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对倾慕的女主,男主帮着打怪的时候,吼一嗓子“我和她是官配cp“,傻是傻了点儿,但没准真能升级呢? 思及此,胡戈打开微信,准备看看梁峰最近又上架了啥小说。 第一百一十七章 跑腿的梁峰 三月,安徽宣城的泾县桃花潭,迎来了一年里最美的季节。 湖上雨雾蒙蒙,村中炊烟袅袅,彼此呼应,在天与地之间,织起清梦意象般的一层绢纱,将艳艳春花、融融新绿,都变得若隐若现,别有风致。 宁谧的美梦接近尾声时,烟雨薄雾缓缓散去,云开处,春阳当空,熠熠光芒如万缕金线,慷慨地洒在这片土地上,为观者目力所及的山清水秀、万户人家,再镀上一层暖色。 梁峰开着夏氏度假村的车,行进在这春日皖南的山水画廊间。 但他无心欣赏美景。 他要在今日,高效地完成夏茉派给他的活儿。 那天,夏茉得知景春莹被针对冬姐的网暴牵连、受污蔑抄袭国外品牌珠宝设计后,立马把刚接完一个团的梁峰找来,简单说了原委,便直接陈述帮助好友的方案。 “梁峰,明天我给你放一天假,你跑两件事,一是去泾县宣纸博物馆,和馆里对接好,春莹周末就要赶到博物馆拍摄申辩的素材,麻烦博物馆能出位老师接受春莹的采访,给外国评委好好地科普一下,别以为我们中国的元素就只有红灯笼绿扇子青花瓷梅兰竹菊的,哪怕一张简单的白纸作题材,牛逼的中国设计师,根本不屑抄袭洋人设计师的什么水啊火啊的,照样能出好作品。这个意思,你点给馆里的老师,到时候要从他嘴巴里说出来。” 梁峰点头:“懂,我去沟通,春莹这次要是能得奖,是给泾县的纸文化作了大宣传,馆里负责人肯定理解。他们自己的建筑,就是中国美院设计的抽象风格,我看和景小姐的路数,是一挂的,也算个佐证,我多拍几张。那建筑有好几年历史了,总不可能抄袭国外珠宝品牌去年的系列吧?另外,明天我正好带几样度假村的点心礼盒和餐券礼卡过去,感谢馆里与我们在文旅游上合作愉快,然后再提要求,请他们出人配合景小姐。” 夏茉莞尔。 自己看中的男人,嗯不,下属,就是聪明,别看从前拽拽的,直男脾气熏得人翻白眼,如今与在地各方关系打交道的火候上,比她夏茉和唐总两个“外来户”,都游刃有余,还没油腻感。 “第二桩事,”夏茉继续道,“你把泾县这里用土法做宣纸的作坊,跑几个出来,拍照片或者视频传给春莹看看,让她选中考察对象,周末你直接带她去走访。这样能节省她的时间。具体细节,我不懂,回头你直接与她连线问吧。” 梁峰一一记下。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从与夏茉交底,自己想把有声赛道作为副业、而主要精力给到夏氏度假村后,夏茉越来越倚重他。 无论是给她们的小团体帮忙出力,还是与夏氏在皖南地区开疆拓土的计划有关。 后者因为直接关涉到集团的业务方向,连夏茉的“皇太女太傅”,唐彦唐总,都看出来了。 唐彦甚至主动提议,梁峰有作为当地人的优势,很适合跟着夏总出去公关,后头去池州等地拿康养地产的项目,梁峰也一道跟着,谈事时以黄山地区乡村振兴力量的代表出面,宴请时帮夏总在饭桌上冲锋陷阵地挡酒,必然都是一把好手。 提议被通过后,唐彦还给梁峰开了好几次小灶,把地产开发中的一些门道,投喂给他。 梁峰回家与爷爷说起,纳闷这个唐总为啥对自己那么热情。 “傻小子唷,”爷爷笑道,“我给你打个比方,长公主看中、要帮她打天下的小将,公主家的文官谋士,会傻到瞧不出门道么?那位唐总是聪明人,你得敬重人家。就算最后,你在情情爱爱的事情上,和夏小姐还是有缘无份,但夏氏让你有了饭碗,还学到做生意的本事,你要感恩。” 爷爷的话,令梁峰的感触,又上了一层。 没错,夏茉带给他的,已不仅仅是有着独特魅力的千金小姐对一个山村小子的吸引,更用自家产业和自己优势的朋友圈,令他梁峰真正找到了边学边干的一番天地,也令这片本已资源丰富、生机勃勃的皖南土地,又锦上添花几分美好色彩。 所以,夏茉拜托他的每件事,他都会用心地做好。 …… 从太平湖的夏氏度假村,到泾县的宣纸博物馆,有一百公里,梁峰清早出门,又熟悉路况,上午九点就开到了。 年初梁峰牵线,帮助泾县的文旅部门和画家,在夏氏的赞助下,去上海办了展览,泾县文博条线的负责人,对这个邻县沟村的精干小伙子,都熟。 加之博物馆还能与度假村有长期盈利性合作,馆长一听梁峰的好友遇到麻烦、需要采访资料,没有犹豫地一口答应。 顺利谈妥,给景春莹与馆长拉好微信群后,梁峰又绕着博物馆,把建筑外形传达的宣纸的轻盈感与序列感,拍出一堆照片,发给景春莹。 微信那头,景春莹很快反馈:“太好了,就要这些。国美的建筑设计,理念和我的参赛珠宝设计是一样的,等于从跨行业的角度佐证,类似的风格,不是只有云朵与水的题材,能用。” 梁峰回道:“好,那你等着,我下午再去探几个村子,找到我们安徽宣纸正宗的制作现场,那些大池子里的纸浆,被日光一照,很像你给我看的磨砂水晶,应该可以跟外国评委说清楚,你设计灵感的来源。” “如果有晾晒的宣纸飘动的样子,也帮我录视频。” “没问题。” 梁峰马不停蹄地开始后半程任务。 他往西开了一段,开过桃花潭风景区后,下高速、拐上国道。 此地位于桃花潭景区和太平湖景区之间,是一片不小的湖区湿地。 自空中俯瞰,好似蟠龙,周边村落世代以造纸为业。 正是下午一点,梁峰饿得肚子咕咕叫,准备先找个路边饭店,吃碗面充饥。 前方过了岔道口,有一溜瞧着门面都挺齐整的馆子。 梁峰停好车,挑了最近的一家,不想进去一瞧,座无虚席,全是十八九岁的年轻人。 “没位子了呀?”梁峰用方言和气地问了一句。 老板娘不想错过任何一单生意,忙迎上来留客:“我给你在后面院子里摆个小桌。” “我吃碗面而已,你给我打包吧,我去车里吃。” “哎呀小伙子,我们家汤头是特色,你在车里捧着吃,万一把汤洒了。你跟我来,我们做生意的,怎么会怕麻烦呢。” 梁峰拗不过店家的热情,随着老板娘往里走,一面好奇地问道:“这个时辰,生意这么好,附近厂里的青工?” “不是,都是学生。我们这里,年初开了个无人机训练基地。”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周郎误 安徽宣城,白牛山庄高尔夫球场内。 蓝帽黄衣的球童,蹲在洞前,报出码数后,粲然一笑:“周总,你真的太厉害了。” 周瑾走过来,一杆入洞后,淡然道:“球友说,这里的果岭很有挑战,我看倒还好,你觉得呢?” “那是周总您球艺精湛,而且心理素质特别好,情绪特别稳定。您特别像电影里那种,狙击手。” 这苹果脸型、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的姑娘,连用四个“特别”,不吝溢美之辞。 在场子里做球童的,光体力好、技术好,可不够,想拿小费,就得嘴巴甜,客人又不是专业球手,过来玩,就图个情绪价值被拉满。 周瑾把球杆交给球童,迎着她充满期待的目光,和颜悦色地说道:“你先开回休息区,带我助理朱先生去签单,你的小费,我会让他给你。” “啊?周总您,还留在这儿吗?” “我步行回去,天气这么好,你们球场又美,我想走走。” “哦……那您要是走了一半想坐车,喊我来接您。对了,方便加您微信吗?” “不方便。”周瑾直接拒了球童,但眼角仍挂着温和笑意。 球童吃了一噎,忙陪着小心、连说几个“好的”,抱着球具,老老实实地开上电瓶车走了。 球童并没有局促与懊丧。 被拒就被拒呗,以喊车方便为由,请求加微信,又不会被客人投诉。 既然成本,比买彩票花2块钱还低,就值得试试,万一这位人中龙凤的富家公子,真的愿意给自己微信呢? 与前几年经常有男富豪来打球不同,最近来白牛山的,好多是二十出头的姑娘。 人均重度整容网红脸,站一排,比篓子里的高尔夫球,还难分辨谁是谁。 偏偏她们都是扎堆的,因为名牌包、名牌帽子、名牌墨镜,皆须共用,一个人拍完照,要赶紧摘了,传递给下一个穿戴停当,摆出各种并不专业的挥杆姿势,由同样共用的摄影师,拍出够发朋友圈的照片。 要是搁经济好的时候,坚持会员制、连体验场次都没有的白牛山俱乐部,不会接纳这些女孩们。 但如今这局势,苍蝇腿也是肉,有营收就不错了,什么客都得接。 球童看着这些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同性,即使在早春二月,打球时也都无一例外穿着热裤,紧身polo衫的扣子,解开到事业线的尽头。 她对她们从最初的嗤之以鼻,到逐渐升起的由衷佩服。 扮名媛的同时,要兼顾释放裸\/露身体的雌性求偶信号,真的是超级玛丽,哦不,超级努力了。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条泥鳅也会激励另一条咸鱼。 球童姑娘得了网红矩阵的激励,也决定抛弃从前青涩年纪时坚持的爱惜羽毛的原则,试试能不能钓到王健聪那样的富二代。 今天包下球场的这位周总,帅裂天际又气质绝伦,还主动提小费的事,球童自然要扑上去实践一下。 周瑾眯眼望着球童驾车远去的背影。 他的真实取向,令他历来打球时,都不会点女球童。 但今天另一位当值的男球童,面貌神情有些像梁峰,令喜欢男人的周瑾,也难免膈应。 结果呢,女球童果然,更让他倒胃口,和辛西娅一样, 那句“你真的太厉害了”,与辛西娅歪在枕头边撒娇的声腔,如出一辙。 …… 辛西娅在两个月前,终于和周瑾,睡在了同一张床上。 彼时,红松在池州的大型康养地产项目,迎来了委里的考察组,在地的领导也作陪。 联席调研活动结束后,辛西娅亲自将考察组送上了动车,没想到几天后,周瑾又要带她去见相关部门的实权人物。 在宴请中,对方有个副手,对着辛西娅又是开黄腔,又是要灌酒,在搂过她的肩膀要强行喝交杯酒时,周瑾终于将脸一沉,劈掌打掉了猥琐男的酒杯。 实权人物带着属下拂袖而去,辛西娅则很快就从惊吓中清醒过来,毫不犹豫地抓住机会,扑到英雄救美的上司怀里,哭得梨花带雨,自责多过委屈。 她的明面上的哭唧唧,很快转为暗自狂喜的笑嘻嘻,继而在周瑾倾诉对她已生情愫的衷肠之际,一拍即合地与男神滚了\/床\/单。 云雨初歇,辛西娅立马表现出惦记男神事业的“懂事“状态,担忧地提及,如果实权人物给红松设置障碍,可怎么办。 周男神体贴地安慰她说,红松不会连这种在京混了个处级就自以为了不起的蠢货,都搞不定的。 继而,周瑾又用郁郁的喟叹,与辛西娅洗脑,国内大环境就是如此不堪,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自己其实早就想说法父亲与夏茉,转至那另一片自由的土地,去再创商业帝国,奈何二人不与他心齐,他着实痛苦不堪。 骤然打开新局面的红颜知己,哪会错失这阶层迁跃、傍得良人的机会。辛西娅于是从片刻前的狂浪蜂蝶,变作一朵温柔的解语花,支持周瑾坚决地在人生路上转向,自己定会无怨无悔地跟着他。 周瑾把握着火候,在其后的小半个月里,忍着对女性躯体的厌恶,密集地与辛西娅温存。 直至2月底,周瑾才开始从工具人的角度,试探辛西娅。 如他所估计的,池州别墅里针控摄像头所拍摄的视频并没有用上,辛西娅无须胁迫,主动请缨,要为周郎向大洋彼岸交上合格的投名状,出力演戏。 3月,红松赞助的航校无人机专业训练基地,在泾县蟠龙湿地附近顺利竣工。 皖北某城国防专科学校的范教授,在被周瑾公关了大半年后,接受高薪聘请,在蟠龙基地挂了顾问。 三天前,周瑾让辛西娅,跟着自己的助理、朱导的弟弟朱勇,专门跑了趟芜湖,把范教授接到宣城。 此刻,走在球场果岭上的周瑾,换了加密手机,拨通了远在浙江天台山的朱导的电话。 第一百一十九章 顺藤摸瓜 接通朱导的电话后,周瑾问道:“我看你的定位,怎么到天台山了?” “福建那边在搞‘军、警’围岛演习,靠海的很多地方戒严了。我还不如来浙江转转,台州这里也有东部战区的军事基地,没准有收获呢。” 朱导言简意赅地说明原因。 不过,提到当局的行动时,他的语气和周瑾一样,毫无情绪波动。 他们都是在精神上完成了“去国化”的人。 准确地讲,他们对海峡这边还是那边,都没有阵营本位上的偏好。 他们谈不上政治理想和政治立场,他们甚至对大洋彼岸的雇主,也并无价值上的认同。 他们只爱自己。 在新大陆,周瑾因与同性的恋情而失手杀死了母亲,朱家兄弟因生意破产而陷入绝境,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金主,帮他们料理妥当。 那以后,周瑾朱导之流的人,就明白,政权的力量,远远大于财富。 为真正手握权力的金主效力,自己的人生,才会更安全。 所以,他们必须高效地贡献情报。 元旦前后,出了在舒溪村遇到梁峰那档子事后,周瑾就果断地提议朱导和手下们,避去外省,转到闽浙沿海窝一阵,至少别频繁现身于安徽各地的探头网络中。 皖南的通用机场、无人机起降点、其他驻军与警队地点等,尚未完成的一些,由周瑾在提交的阶段性签报中说明原因。 同时,周瑾向金主报告,自己在其他项目上也有进展,已经锁定了国防技术在军用无人机领域的一个小专家,开始策反的动作。 此刻,对接完自己在浙东沿海近期计划的朱导,自然地向周瑾问起,弟弟朱勇办事可得力。 “很干练,”周瑾认可道,“朱勇手里的人,假扮当官的,演起调戏民女来,挺像那么回事的。” 朱导晓得周瑾厌恶女性的身体,遂轻佻地揶揄:“他们嘛,不过是唱个堂会,周公子你可就牺牲大了些,得真刀实枪地搞定那辛西娅,算工伤,呵呵。” 周瑾冷冷道:“干活而已,有啥恶心不恶心的。那女孩,还算值得花点力气培养,用起来挺趁手的。” “哦?不会反水再反水吧?” “老朱,这个辛西娅,她不是夏茉,没有夏家那套什么狗屁的家国情怀。她跟了我,不管做什么,都是人生优化,这种女孩只是出身底层,不是天生智障,会想不明白么?我当初瞄准她后,就一直在观察和试探,摸得清她的路数。” 朱导诚挚道:“总归小心些。” “放心,她的新手机里,我装好窃听了。这次到宣城搞范教授的任务,你弟弟也寸步不离地盯着她。” …… “小伙子,别急,转过这片菜地,就到了!“ 下午两点,泾县蟠龙湿地旁的村口,一位脖子上挂着全幅相机、背心里装满大小镜头的大叔,热情地招呼梁峰。 大叔这打扮,一看就是资深摄友,锦绣中华没有什么地方会是他的认知空白。 方才大叔在村头的溪边拿长焦镜头拍鸟,看到停好车的梁峰,打听村民的造纸作坊,立马热情地凑过去,要给他作向导。 “我上午刚拍了一个泾县宣纸题材的系列,准备去参加华东六省一市的影展。你跟着我,就对喽。“ 摄影大叔果然没有吹牛,他带梁峰选中的作坊,虽然不大,但是做的宣纸很有特色,有加入黄花的,也有加入金属闪粉的,正与景春莹在喷砂白金底板中窝镶黄钻来表现“泥仅皮纸“的设计,吻合。 梁峰立马连线景春莹,与作坊的老板商定拍摄时间后,向摄影大叔道谢,匆匆离开村子。 梁峰还惦记着,去完成今日临时起意的行程——探访此地新建的无人机飞手培训基地。 按照午间那些用餐学生的定位,梁峰行车不到半小时,就找到了地方。 的确是乡镇常见的技术培训机构的模样,门脸一侧朴素的水泥墙上,贴着“中国民航caac“的标志,下面一排字:民用无人机驾驶员执照培训基地。 另一侧的铝合金竖排,看起来就高大上不少:智飞(安徽)科技有限公司、巡疆集团皖南低空应用型人才培养基地。 梁峰走到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箱方便面,用黄山话和老板娘搭讪道:“大姐,这是个新开的培训机构啊?“ “嗯,过年后才搞起来的。开业的时候可热闹了,晚上还整了个无人机表演,挺好看的。“ “哦。“ 梁峰暗忖,黄山公安的联络人告诉过自己,现在搞无人机飞手培训、组织学员考执照,机构的资质很严格,所以,能在短期内上马的,要么是高校无人机专业出来搞的考培中心,要么是本来就有资质的飞手培训机构。 这一家挂的招牌里,“巡疆集团“只是无人机生产厂商,看来,有牌照的,应该是那个“智飞科技“。 梁峰走回学校,向门卫道:“大哥,我想报名学飞手的培训班。“ 门卫道:“你进去左转,进一个二层小楼,挂着咨询牌子的办公室去问哈。“ 梁峰依着指点过去,将自己黄山持证志愿者、乡村振兴计划对接人等名头亮出来,接待的中年男人非常热情,开口也很专业,什么“三类和四类多旋翼视距内外执照培训“的,又带梁峰看了一圈教学场地。 梁峰送上高帽子:“你们泾县这个机构,比屯溪那边的几个,规模都大呀,是巡疆赞助的?“ 男人点头:“巡疆提供机器,出资是智飞。“ “智飞?是哪个大航校的三产吗?“ “不是航校来着,比航校可财大气粗哟,咱老板原来是部队专业的,干飞手公司干得家大业大,又来办考培机构。小伙子你放心,咱的品质,不敢说全安徽前三,在大黄山这里,肯定领先唷。“ 男人正拍胸脯保证,目光忽然投向不远处的草坪,指着边走边聊的几个人道:“喏,那是从芜湖航校请来的专家,这两天也在咱机构,还是领国家津贴的。” 梁峰抬眼望去,五六人里,一个年轻窈窕的女孩,特别扎眼。 辛小姐? 梁峰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一年前,夏茉为了让他赚次外快,请他去太平湖慈善活动做主持,串场组织者,就是这位辛小姐。 梁峰记得很清楚,夏茉说过,辛小姐因为业务能力强,去了红松资本,在池州那边发展。 梁峰的脑子迅速运转起来,难道,此处这个办学的“智飞科技”,背后的实际控制人,是红松资本? 第一百二十章 三十六计屡试不爽的一计 “芜湖的国防学院?“梁峰作出惊讶又倾慕的表情,“是不是咱安徽人称作''小科大''的?“ “呵呵,”管招生的中年男毫不谦虚道,“那也得看啥专业,要是说无人机技术,中科大未必有国防学院强,谁大谁小,且另说呢。” “哦,您讲得有道理,就像泾县的旅游,不一定比不过宏村那边。” 梁峰一面说,一面搓手揉鼻子,仿佛觉得向晚的风已寒凉刺骨,顺势从从羽绒服里翻出卫衣的帽子,套在头上。 梁峰庆幸今天因为要跑田野村落,穿的是又土又旧的羽绒服,个人形象与拉货的老乡们看齐,很不打眼。 跑道尽头的一群人,包括辛西娅在内,都众星拱月地簇拥着范教授,往校门内的停车场走。 梁峰见状,与招生老师交换了微信,客气告辞后,也蹭着墙根出去,同时戴上开车遮阳的墨镜。 一出校门,他就小跑起来,赶到百米外,上了自己的车。 很快,一辆奔驰车,从航校里开出来。 梁峰发动车子,跟了上去。 这一段国道是双车道,梁峰变道后,蹭着一辆集卡开,看清集卡前面的奔驰,挂着“皖r”牌照。 宣城的车牌是皖p,芜湖的车牌是皖b。 池州的车,而且车价不低,很有可能是红松的公车。 梁峰推测。 他不敢在红灯时开上去,因为面包车的腰线部位,贴有夏氏太平湖度假村的名字与logo。 辛西娅如果看到,说不定会在脑子里有反应,然后与夏茉问起。 梁峰记得,今年元旦时,夏茉说过,巡疆公司来黄山开新品发布与媒体见面会时,自己曾把周瑾引见给巡疆的高管,因为红松不仅自己的康养地产需要雇佣飞手团队运送日常物资,而且还有意从资本入场的角度,投无人机行业。 但今天看到的这个智飞航校,梁峰直觉,夏茉并不晓得。 否则,此地离太平湖度假村只有半小时都不到的车程,为何航校运营一个多月了,无论周瑾这位“未婚夫”,还是辛西娅这位“闺蜜”,别说入住夏氏度假村了,就连去现个身,夏茉都未提及。 梁峰于是隔着两三台车的距离,跟着池州牌照的奔驰,想看看他们去哪间酒店。 ……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此际,有一辆挂着皖a牌照的国产suv,也将梁峰的面包车,作为盯梢目标。 周瑾眯着眼,看起来是他长久以来习惯性地松弛伪装,但眼底,却像他心中一样,难掩凶光。 从白牛山球场出来后,助手朱勇,先去给范教授安排的酒店套房里,装好针孔摄像头,然后前往智飞在泾县某村附近的航校,与辛西娅碰面,接上范教授去吃晚饭。 周瑾则并不会在今晚露面于范教授跟前,只是监督朱、辛二人执行计划。 周瑾没想到,自己会在航校附近,看到夏氏度假村的面包车。 望远镜里,梁峰再是裹着连帽衫,也被周瑾认了出来。 这臭小子从航校出来,又跟着奔驰车,那说明,他对车上的人,好奇。 这臭小子可能在学校里看到了辛西娅,但他明明认识辛西娅却采用鬼鬼祟祟的跟踪节奏,一定有很不一般的想法。 周瑾一路想,一路跟,直到范教授下榻的高端民宿。 民宿是周瑾去年秋天用池州子公司的名义买下的,大黄山四市都在皖南,宣城的高端系列民宿与池州的康养地产并行,周父倒也没多问。 更没多管,任由儿子这个洋气爆棚的海归精英来打造。 看到梁峰的面包车从民宿正门外开过,停在不远处,须臾又启动,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前探路出去后,周瑾终于确信,这小子的确不对头。 公开来讲,因为红松资本看好低空经济赛道,周瑾用红松的另一个子公司,买下智飞的壳,招人与巡疆合办航校,再聘请省内该领域的专家范教授作顾问,都是可以光明正大地上本地新闻媒体宣传的。 别说辛西娅这个红松的员工与范教授被拍到同框,就算他周瑾,与范教授同框的照片也有。 但梁峰有了关注过朱导使用无人机拍摄的“前情提要”,今日又做出如此不同寻常的举动,就令周瑾委实心惊了。 他拨通了朱勇的电话:“我等一下临时去夏氏住,就说给夏茉一个惊喜,主要是看梁峰,今晚住在夏氏的员工宿舍,还是回家住。你等我消息后,派一个我们的人,就你哥留下的老方,从明天早晨开始,连着盯这小子三天,摸清楚他的行踪。” 朱勇问道:“那今晚的局,搞不搞了?” “按原计划。我们对范教授还没走出第一步,姓范的屁都还不晓得,梁峰不可能是他招来的猎人。” “好的,明白。” “辛西娅呢?状态怎么样?” 朱勇低低嗤笑一声:“比我哥从纽约带回来的那女的强,很会勾男人。现在我们刚入住,会所的私房菜等会儿就开席。” “行,那你把药给她吧。” …… 翌日,范教授醒来时,头还有些晕乎乎的。 “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已经洗漱完毕的辛西娅,侧身坐在床边,抿嘴调笑道。 “哦?”范教授一把抓住她的手,“我背后的一套怎么样?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要不,现在再复习一遍?” 辛西娅带着嗔意甩开老男人的手:“白天我是工作状态,没心情。反正今晚,也是住这里的。老baby,起来陪我吃早饭了啦。” 说着,人已闪到门口,柔声哄道:“我先出去,你收拾好了,去餐吧找我。” 范教授点头。 去年末,因委里的熟人与红松太子爷结识后,范教授就对辛小姐这位负责迎来送往的漂亮助理,特别瞩目。 当接收到佳人撩动心弦的信号时,他起初还不太敢相信。 正当妙龄的优质女孩,会倾心于他这样五十多的半老头? 图他啥?图他年纪虽大但还爱洗澡、挺干净?图他有个教授职业还领着国家津贴? 不会吧?这姑娘自己的老板周公子,年轻英俊又多金,自己和人家之间起码隔着十几个王健聪,姑娘要动了春情,也该看上周总啊。 直到昨晚将喝醉的他扶进房间,辛西娅才烈火烹油般地告白,自己就喜欢年上的大叔。 后头的事,范教授好像断片了。 所以此时此刻,看到佳人巧笑倩兮的面庞与玲珑有致的身段,范教授有些不甘心昨晚糊里糊涂中没体会真切,想在清醒的时候,二度春风。 不过,他很快,就会从录像里,把夜里的情形,看个真切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两小时后,奔驰车的后排。 范教授不时搂一搂辛西娅的杨柳腰,或者将手伸进她的裙子里。 都是不动声色的,怕坐在副驾驶的红松另一位员工朱勇发现。 自己毕竟是德艺双馨的知识分子,辛小姐也没在她男同事面前表露出什么,自己怎好厚颜无耻到白日宣……那啥。 但如此偷偷摸摸地上下其手,若换来辛西娅一个佯作嗔怒的眼神,范教授就会越发觉得兴致盎然。 理科出身的他,其实业余颇爱诗词歌赋,自诩八辈子前定是苏轼那样的雅士骚人。 此际在徽州山水间,又得佳人相伴,范教授脑子里滚动播出“老夫聊发少年狂”、“一树梨花压海棠”之类的句子。 不过,这些或雄壮、或冶艳的句子,滚着滚着,就被疑惑替代了。 范教授将目光从窗外山景中拉回来,落在自己打开的手机地图上。 确定行车方向不对后,范教授问副驾驶的朱勇:“小朱,我们不是去桃花潭玩吗?怎么我看这车,是往一个叫月亮湾的地方开,这方向,是反的呀。” 朱勇回头,殷勤道:“哦,刚才航校的主任发信息给我,说桃花潭今天上午有个国际间旅游合作的活动,交通管制,好多车堵在路上了。咱就错峰,先去月亮湾后面的旵山。车可以直接开到山顶,风景和川藏线一样好看。” 范教授不再多问,恰看到辛西娅在手机上打了一长串字,发过来:“这里山水真美,想和你归隐田园,老夫少妻又怎么样,钱谦益和柳如是相差三十多岁呢,照样做鸳鸯,还生了孩子。” 范教授的心,登时和身体一样,酥了。 酥完麻完,又因“生孩子”三个字,范教授的脑筋也活络起来,往另一桩事上去想。 今年五十五岁的范教授,有个独子。 小范继承了父亲的理科天赋。 从某国大学数学系毕业后,凭借自身水平和父亲资源的双重优势,回到国内的小范,进了全国排名第四的大学的数学系任教。 但他自命不凡、性格乖张,不尊重院系同事,还常常在课上因学生的质疑挑战,拂袖而去。学生气不过,闹到网络上,院领导还得给他写好应对舆情的文案,让范教授从安徽赶到浙江,求着儿子念。 越惯着,越容易出事。三年前,二十七八岁的小范认为自己已具备做副教授的学术水平,无视系里关于青年教师职称考评的规定,不作论文不交成果,而是屡屡去院书记办公室闹,直到有一天疯劲上来,把书记捅了。 书记伤重不治。 范教授央着学术界的前辈出面转圜,自己也在icu病房外给书记的妻儿跪了一次,又依着律师的建议,先行拿出百万赔偿金,才换来了对方的一纸《受害人谅解书》。 但影响这般恶劣的刑事案件,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小范最终被判处无期徒刑。 儿子收监服刑后,范教授的老妻吵得更凶了,责怪丈夫当初就不该让儿子回国任教。范教授心力交瘁,两年前开始,就常以科研为由,住在学校分配的单间,很少回家了。 列为重点策反对象的专家的个人生活,周瑾也交代给辛西娅,便于她做攻心战的“前戏”。 …… “旵山”这个名字,读着生僻,景点本身对宣城以外的游客也很陌生,但山上的风光,可一点都不含糊。 古人说:山远始为容。登上旵山山顶,便能在朗朗晴空下,远眺层峦叠嶂、万坡聚翠的壮丽景象。 只是,范教授携佳人、游美景的期待,再次落空了。 奔驰车爬坡到半山腰后,就拐进一条小路,在竹林中的空地停下后,朱勇笑呵呵地对辛西娅道:“小娅,前面有山间步道,上山不累,还幽静。你先陪范教授过去,我在车上和周总开个电话会议,回头直接在山顶的酒店餐厅等你们。” “好。”辛西娅莞尔应着,给了范教授一个深意满满的眼神。 二人向前走了十来分钟,朱勇口中的山间栈道,却并没出现。 “周总?你怎么在这儿?“ 看清密林深处坐在椅子上的周瑾时,范教授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细碎的脚步声响,三个男人,围了过来,除了朱勇,另两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看不清面孔,只透着阴森之气。 “老范,来坐,“周瑾站起身招呼范教授,一如这大半年来的恭敬态度,指指面前小马扎上的ipad道,“坐下看个片子。“ 范教授已觉气氛诡异,待瞥见ipad里播放的画面时,更是倒吸一口冷气。 视频里的人,是他和辛西娅,在民宿的床上,衣衫尽去。 “怎么?还凑近细品啊?“周瑾揶揄道,“回味无穷吗?“ “你,你们……“范教授骇然得都结巴了,“为,为啥?你们录这个,有,有啥目的?“ 周瑾探身拿过ipad,关了视频页面,看向范教授的目光,温淡得像此际拂过竹林的清风。 “我们的目的很明确,诚邀你,像我当初一样,作出人生正确的选择。至于视频嘛,就是走个仪式。“ “什么人生选择,什么正确?“范教授的语气透出愠意。 他毕竟也是几十岁的人了,男人被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同类拿捏,雄性动物尤其敏感的挫败滋味,很不好受。 周瑾仍是神情从容:“简单讲,请您和我们一样,成为情报人员。“ “间谍?“ “嗯对,意思一样。“ “哪国的?“ “您觉得呢?“ 范教授绷着脸,稍忖片刻,思及周瑾的留洋经历和自己在无人机领域的资历,怎会不知答案。 他心里更惶恐了,作着口头上的挣扎:“我是研究民用低空经济的,你们找错人了。“ 周瑾作个手势,朱勇与辛西娅等人都走开去。 “范教授,“周瑾诚恳道,“芜湖学院里,有研究军用机的专家,你同事嘛对不。你人缘向来不错。咱们一起想办法,套话也好,装侦听设备也好,总能有收获。“ “不,不,这,这怎么行。这是,叛国啊!“ 周瑾凑近他:“我们出生获得的国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吗?如果不能,凭什么要求一个人必须忠于自己的国家?天理人情王法,都说不通啊。所以,忠与叛,在任何时代,都不是白与黑的分别,关键得看,值不值得忠,有没有必要叛。“ 范教授被绕进去了,眉头紧簇,带着古怪的眼神,盯着周瑾。 周瑾声如魔音:“你安于清贫地呆在院校,搞科研成果,得到了什么?就一点儿津贴?开玩笑,巡疆那种公司里一个部门总,年薪都是你的两倍。你儿子明明也是数学天才,却被什么狗屁的非升即走的规矩逼得失手伤人。你都拿出半辈子的积蓄了,他们在给你独子量刑的时候,考虑到你对国家的贡献了吗?“ 周瑾说完,往折叠椅的椅背上靠去,好整以暇的神情淡去,转成悲悯之色。 范教授嘴巴微张,略显失焦的目光,正说明,周瑾的这番话,戳动他了。 静默一阵,周瑾又开口:“范教授,这么快就与你说实话,还因为,辛小姐先和我交了心。她去年按照我的要求,接近你,是真的,但慢慢对你有好感,也是真的。你别看她一个娇滴滴的上海小姑娘,其实从小挺苦的,疼她的爸爸很早就过世了,妈妈嘛,有还不如没有。所以,她喜欢年长稳重、会疼她的男人。她问过我,如果执行几年任务,是不是可以和你,一起离开。“ 他话音未落,辛西娅走过来,蚊声道:“老范,你才五十多,我们在那边生娃。“ 范教授抬眼看着辛西娅,目光里已没有被设套的勃然怒火,而是有些不敢相信。 周瑾添柴道:“有什么不可以的,前头的人,得到的待遇都很不错,不然怎么说服我们这些聪明人,对吧?“ 范教授心里翻江倒海。 红松公开的交好,智飞航校的高薪聘请,与辛西娅的不堪视频,所有平时在反谍宣传片里看过的招数,都被用在了自己身上。 可奇怪的是,自己怎么,在最初的惊惧后,反倒平静下来了。 近在咫尺的年轻男人,所言不无道理,这片土地,对自己的奉献,给了等量齐观的公平回报了吗? 近在咫尺的年轻女人,也可以是自己再次绵延优质血脉、前往新大陆开启后半程人生的佳侣。 范教授渐渐抓住了问题的本质:我的价值,可以让我更好地利己。 录完一段详述国防学院军用无人机领域专业的情况介绍,以及讨论教学楼布局、商量如何安装窃听设备的视频后,范教授由周勇和辛西娅陪着,回到周瑾的高端民宿,继续被洗脑。 周瑾则与他们分开,往太平湖方向开,找了个离夏氏度假村不远的茶楼,坐着等另一个下属的消息。 向晚时分,朱导留下的熟手,老方,给他打来汇报电话。 “姓梁的小子,一早从沟村家里出来,就去了黄山国安。“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是因为限免才只更一千字) (临时有事,更完一千要赶紧去忙,非常抱歉) 2081年,安徽,宣城,敬亭山。 登山机器人和生活助理机器人,陪着冯宁博士,拾级而上,走了一段竹林小路后,来到“相思泉”边。 醉卧的李白,静立的玉真公主,两处石像,苔痕斑斑。 地上的鹅卵石也是。 显然很久没有人来造访过了。 曾经在黄金周挤满游客的景点,如今,犹如一片寂静岭。 时光与科技,似乎在最近的二十年里,将关于诗与美的人间,都变成了荒原。 曾经出卖体力就能获得维生报酬的人,因为饭碗被人工智能抢走,拮据到连糊口都难,没有财力与心情出游。 另一些收入尚可的脑力劳动与艺术创作者,也似乎因出生在人工智能的时代,而习惯了蜷缩于赛博世界中,成为死宅的男女。 至于真正对这个世界有话语权的少数人类,忙着向太空扩张,就更不可能来欣赏地球的山山水水,以及地球人的文学艺术作品了。 冯宁的生活助理机器人,要比登山机器人高级许多,它用“眼睛”与“大脑中枢”,识别出了冯博士的落寞表情,很快开口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诗仙写出了对公主的相思之苦,但公主并不喜欢他,公主喜欢的,是王维。王维不喜欢公主,王维喜欢的是……” “我不需要听历史八卦,让我安静地看一会儿就好。”冯宁打断了机器人。 毕竟造价只有“贺鸣”的百分之一,这助理机器人的水平,就算能看准人类的惆怅惘然,却也只会选择从储存的知识里编故事的法子,帮助人类排解。 冯宁坐回登山机器人推着的智能椅中,一主二仆,继续往山顶走。 终于抵达天际阁时,已是夕阳西下、万壑映辉的黄昏。 冯宁扶着石栏杆,放眼望向蓊郁山林。 大片翠色间,一条空无车辆的盘山公路,特别醒目。 许多年前,父亲冯魁,就殁亡于这样的山路上,只是,不在宣城,而是在黄山与池州之间。 “双方达成一致,引渡夏氏车祸案嫌疑人。” 这短短的一句法文,是迈入暮年的冯宁,从机密文件里发现的唯一线索。 引渡方,显然是中国,那么,被引渡方,是哪国? 未必是说法语的国家,因为在国际间,第一发言语言是英语,第一书写语言则往往是法语。所以,法语,或许只是记录了这件事。 冯宁查阅了2025年后所有公开引渡回国的罪犯或嫌疑人,其中没有涉及夏氏车祸案的。 政治犯不引渡,乃广泛存在于国际关系中的理念,除非两国间有特定的引渡条约。 所以,冯宁植入“贺鸣”脑中的有限的信息,包括一段她自己的分析: 嫌疑人没有公开的引渡资料,说明,其大概率不是普通的刑事罪犯,而是政治犯,但后来,或许两国间达成了什么交换条件,嫌疑人又被引渡了。因言获罪的政治犯,无论如何,都不会在此行列,况且,这还涉及几条人命,那么可以推测,嫌疑人,最有可能是——间谍。 第一百二十三章 2025年,4月初,宣城高铁站。 商务座候车室内,电视屏上,正在播放反映台、厦两岸谍战的经典好剧:《对手》。 范教授窝在沙发里,盯着屏幕。 正看得目不转睛时,身后吧台处,传来男子的谩骂:“卧槽,你们的咖啡是速溶的啊?什么小破地方,商务候车厅就这种水准?” 过来个年轻下属模样的,一叠声安抚:“杨总您先坐会儿,我去候车大厅给您买现磨的。” 男人瞥到四周有候车乘客在看自己,怕被拍了挂网上,也就没再和服务员纠缠,铁青着脸回到座位上。 范教授身边,辛西娅凑过脸去,轻声道:“中国人素质越来越差,这还是商务候车室呢,又怎样?不是这种傻不拉叽的土财主,就是低三下四的牛马人。我们的孩子,一定不能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她刚说完,手机就响了。 “让范教授接电话。“周瑾道。 辛西娅依言,将手机递给身边的男人。 “老范,打你手机怎么关机了?没电了?辛西娅没带充电宝么?“ “啊?还真没注意,“范教授忙从兜里掏出手机看了看,“哦确实没电了。抱歉抱歉,我不像你们年轻人,随时关注手机。” 电话那头的周瑾,依然以谦谦君子的平和口吻说道:“我没什么要紧事,就问问,候车室里,是不是有人在吵架?” 范教授心里一惊。 他下意识地转头,往门外看去:“你,周总你也来了?” “我在黄山,离你们,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老范,以后随时注意手机电量。一路顺风,我挂了。” 范教授把手机还给辛西娅,又瞅着自己的手机,表情复杂。 辛西娅掏出充电宝给他:“亲爱的,周总什么都知道,不管开机,还是关机。” 范教授略带惶然,压低声音道:“你……也随时被监听?” “对呀。”辛西娅毫无迟疑地点头。 “所以,你,也不被信任?” 辛西娅莞尔,凑到范教授耳边:“你错了,这不是信不信任的问题,这是周总作为上峰,对我们的保护。我这次离开芜湖后,你可要随时注意手机的电量。” 广播里开始喊上车了,范教授站起来,又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间谍戏。 “开弓没有回头箭,坐牢和没命,你选哪个?”剧里的间谍,目光森冷地念出台词。 …… 太平湖,夏氏度假村。 夏茉和周瑾,从行政房楼层下来,往大堂方向走。 “昨晚没睡好么?”周瑾盯着沉默的未婚妻,关切地发问。 “啊?没有,睡得挺好。” 周瑾揽过夏茉的肩头,亲昵道:“我想也是,我又没缠着你非要做,早早就放你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夏茉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往回缩了缩肩膀:“电梯里有监控的,员工会看到。” “看到又怎么样,别说这个度假村,就是整个夏氏,都知道你是周太太。对了茉茉,忙过五一小长假,你和我回上海去领证吧。然后就要筹备婚礼了。” “哦……”夏茉躲闪着周瑾炽热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地喃喃,“日子过得好快啊。” “是很快,去年这个时候,我陪你找上海的徽菜馆偷学菜品,你还说,年底就办酒,结果呢?逾期半年了。“ 夏茉看回周瑾:“你,没生气吧?我也没想到,度假村开业后,会那么忙。我得全身心投入,不可以让夏氏从上到下都觉得,夏茉就是一时兴起,过来玩玩的。我得给我爸,也给自己,争口气。“ 周瑾舒眉,眼眸深情:“你看我像生你气的样子吗?我早说过了,支持你做喜欢的事。真正强大的男人,不会介意喜欢的女人,比自己更强。“ 夏茉心里一揪。 周哥哥真是好男人。周哥哥始终没有变。 变的是她夏茉。 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打什么时候起,她对与周瑾的见面,没有从前那么渴望了呢? 即使周瑾从池州赶过来,真切地站在她跟前,她也开始感到一种别扭——她对于扑到周哥哥怀里亲热,有几分生疏。 这是生理性远离的前兆吗? 那接下来,就是心理性地抗拒了? 夏茉开始惶恐。 她越来越清楚自己对周瑾的感情变化的原由。 原由就是,她对另一个男人的感情,也怕是,要从量变到质变了。 “天呐,我怕不就是,传说中的渣女体质?得到了就不会再珍惜,转为猎取下一个目标?“——好几次,忙成狗的一天工作结束后,夏茉看着月夜中的太平湖,作出这番自我剖析。 很快,她又给自己辩解起来:“可是,不再喜欢这个人,和开始喜欢另一个人,和道德有关系吗?许多人的结婚对象,也不是初恋啊。许多人还二婚三婚呢。“ 自己思前想后,终究太孤单,夏茉向景春莹求援。 不仅因为景春莹是她和梁峰奇妙缘分开端的见证者,更因为,景春莹对于两性感情的认知,在夏茉看来,高于普罗大众。 “是的,你没有问题,“景春莹明确地回答夏茉,“人有变心的权利,尤其还没有承担起所谓婚姻与家庭的责任时,没有在法律上负有夫妻间的扶助义务时,没有需要考虑孩子的心理健康时。“ “我,我不算见一个爱一个吗?“ “算,那又怎样?关键在于,前面那个,你还准不准备继续爱了?所以,你问问自己,如果那另一个不存在,你会不会,也想与周总分手?“ “我……想分手,总之就是觉得,好像,化学反应没有了,不太在乎见不见面了。“ “我支持你尽快分。“ “春莹,你不问我,那另一个,是谁?“ “还用问嘛大小姐,这对我们旁观者来讲,简直是送分题……你现在打电话给秋爽和冬姐,她们一定秒答。况且,是谁我都支持,哪怕是贺鸣,因为是成年人的主见作出的选择。“ 夏茉在视频那头没忍住,笑起来:“okok,你的那个是谁,也官宣了。“ 此刻,夏茉想起了与景春莹的探讨,又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那么私德不堪。 周瑾前几天来度假村住,说红松投资了一个培训学校,就在宣城,他出差经过太平湖。 昨晚又来了。 这两次,夏茉都明确地与周瑾分房住。 原本,今天,她已经在斟酌,接下来如何与周瑾摊牌。 只没想到,方才,周瑾吃完早饭回来,忽然提出,想跟着梁峰今天带的住店客人小团,看看行程与客户反馈,作为池州康养地产运营的学习经验,将来可以用在那边的业主身上。 第一百二十四章 补更昨天的 夏氏度假村的面包车,停在大堂门口。 身为司机兼领队的梁峰,正和另两个跟队的度假村员工一起,组织参加小众游的客人们上车。 周瑾站在礼宾台边,侧头看了一眼匆匆走入旋转门的夏茉。 发现梁峰跟踪辛西娅和范教授后,周瑾这一星期,来夏氏度假村住过两次。 他很确定,夏茉还没像辛西娅被他俘获一样,成为梁峰的“工具人”。 因为,如果梁峰能摆布夏茉刺探什么,大小姐对他周瑾,就不会反复表现出疏离感甚至抗拒感,而应该假装热切地与他粘在一起、趁机套话,才对。 同时,周瑾还确信了另一件事:夏茉已经移情梁峰。 她虽然不反对周瑾考察梁峰带队的一日游,但今日在两个男人面前,完全不像以往那样自然,而是简单说了几句,就匆匆走了,眼神也透着躲闪之意。 她对梁峰与周瑾的目光,都怕碰触,比在电梯里与周瑾单独相处时,还局促似的。 与夏茉结婚,原是个不错的身份掩护,显得他周瑾,和混商界的许多二代公子,没什么分别。并且,与沪上数得着的民企大亨联姻,平时从岳父夏鹏飞这里获得的政商情报,也能有效补充红松的短板。 但周瑾这一年,已有些后悔看错了夏茉。 大小姐,原来并不是头脑空空、整天吃喝玩乐的纨绔。她很有主见,不太好操控。 所以,倘若夏茉喜欢上了山沟沟里的凤凰男,非要与优质未婚夫分手,周瑾本有些求之不得,反正二代圈里比她傻的千金,多得是。 可现下不同,这个凤凰男,如果是国安放在外面的便衣,周瑾必须有所行动。 “周总,上车吧。”梁峰喊他,语气不卑不亢。 周瑾礼貌地点头,收起电子烟,进了车厢。 度假村的引导员,一个大眼睛的本地姑娘,笑盈盈地拿起话筒,开始给客人们说行程。 划船、露营,湖畔野炊,湿地观鸟,再加上山间采音这样新奇的项目,住店客人们都听得期待满满。 周瑾坐在副驾驶,也一副凝神聆听的模样。 “小梁,茉茉说,客人们收来的环境音,你都得很辛苦地配好旁白,再发给他们?”周瑾忽然发问,语气闲闲,音量不大。 梁峰看着前方的山路,简短答道:“是,我们肯定要注重客户体验。” 周瑾露出俯视意味的笑容:“唔,你的声音确实一流,老天爷追着赏饭吃的那种。那,你给客人配的旁白,一般都是什么内容?山水景色的介绍?” “嗯。” 周瑾忽然发了兴致一般,建议道:“是不是还可以加上画面?我听你们员工介绍湿地很开阔,像呼伦贝尔或者xj,那很适合用无人机航拍。再把客户也拍进去,和声音剪辑在一起,不是能让活动更有吸引力,售价再提一提?” 梁峰依然不置可否地淡淡应声,并未去提飞无人机超过一定高度、要申报的规定。 “正好,我们红松在宣城投资了一家无人机飞手航校“周瑾仍维持着一种略带优越感的腔调,不能教对方觉得,自己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讨教姿态,“回头你帮夏总去问问有关部门,这种活动,有什么申报流程和禁飞规定。“ 梁峰神情板正:“周总,其实,航校那边的负责人,应该更清楚。或者,您也可以让下属给我负责人的联系方式,我去对接。“ “行,等你们夏总点头了,再说,“周瑾故意让语调透出轻松调侃,“你是她的员工,我可不敢替她擅作主张。我只是想讨她欢喜,别最后弄巧成拙了。小梁,最近,茉茉是不是压力很大?我这次来,觉得她有点焦虑。“ 梁峰不紧不慢道:“夏总做事非常认真,黄金周快到了,度假村工作量肯定要翻倍。“ 周瑾口吻诚挚:“哦,那你们这些得力助手,费心了。她和我说过,自己很幸运,有老唐教她,有你,帮她。“ “周总过奖了。夏氏给我发工资,我得珍惜工作机会。“ 周瑾往副驾驶的椅背上靠了靠,感慨道:“懂得感恩最难得。如今多少年轻人,明明又笨又懒,还动不动整顿职场,哪个用人单位敢留用?对了小梁,你考虑过去池州那边发展吗?“ “池州是地级市,不过,我很喜欢太平湖这里。“ “呵呵,别误会,我不会挖自己老婆企业的墙角的。只是,昨天和老唐抽雪茄,他说夏氏也有意项在安庆到池州附近拿地,做度假式养老产业。我当时就想,你现在的职位,屈才了,茉茉应该让你去池州那边独当一面。我们也能互通有无,抱团开拓,是吧?“ “谢谢周总,我听夏氏安排。“ “哦,不过,你爷爷年纪大了。不要紧,可以一起过去住。梁老最近身体挺好吧?“ “嗯,挺好的。“ 周瑾将目光投向窗外的美景。 梁峰的冷淡,完全不会激怒他。 他琢磨的只是,这臭小子拿腔拿调、故作骄矜的背后,到底是因争抢女人而与他周公子置气,还是谨慎小心地不露出自己身份的破绽。 周瑾闭目养神十分钟后,又开口道:“小梁你车技不错啊,很稳。“ 梁峰实则从今日见到周瑾时,脑中就绷着的弦,蓦地灵光乍现。 他容色一松,像大部分说起好车的男人一样,津津乐道起来:“皖南现在的路况很好,考斯特的底盘,完全没问题。夏总平时也信任我,这车就跟着我了。“ 周瑾把玩着手里的电子烟,没再多唠叨。 车到舒溪村,蓝天碧水、草场开阔的景象,果然引来客人们的啧啧赞叹。几个年幼的孩子,更是开心得直接往绿茵绒毯上扑。 梁峰与夏氏的员工,先去村委指定的野炊地点布置炉灶与桌椅。 待游客们在湖边打卡拍照够了,梁峰才扛上收音器材,带着大家往不远处的山溪处徒步。 “小梁,我胃有些不舒服,不跟你们折腾了,我去考斯特上歇着。“周瑾捂着肚子道。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一起送上路吧 午间,梁峰带着客人们回到湖畔,夏氏度假村跟团的厨师,和大眼睛女员工,已经在几张小桌上摆好面包、色拉、水果与现烤的各种肉类。 周瑾捧着两瓶红酒,踱步过来,热情地招呼团友们:“人生何处不相逢,都是有缘人,感谢大伙儿照顾我太太打理的生意。这两瓶,酒庄和年份都不错,我拿来给大伙儿助助兴。” 住店客人们纷纷捧场鼓掌,其中又有经商背景的,主动问起周瑾从事哪行,一听原来是红松的太子爷,立马热络地聊起来。 梁峰走到厨师身侧,帮忙给鹅肝和虎虾翻面,轻声问道:“周总一直在车上休息?” 厨师点头:“我先还怕他别是肠胃炎啥的,过去瞅了一次,他说就是补个觉。嘿,现在精神瞧着挺好的。” 梁峰抬眼望向草地外的停车处。从烧烤区看过去,车身被大片翠竹完全遮住了。 方才带队去山里时,梁峰也佯作用一个客人的长焦镜头学习拍照玩,而尝试观察面包车里的情形。 可惜由于地势原因,也只能看到车顶。 梁峰想了想,进到工作群里,打字问道:“明天宣纸博物馆的路线有客人报名吗?” 度假村销售部的同事回道:“目前还没有。” 梁峰道at了夏茉:“夏总,那我明天去给考斯特作个保养可以不?” 夏茉给出个“ok”的表情符。 下午三点多,旅行团顺利回到酒店。 周瑾和颜悦色道:“小梁,晚上一起吃饭?我给你和茉茉,说说池州那边的发展情况?” “我得赶回沟村的录音棚,把客人的音频文件做好旁白。” “哦这样,行,那下回吧。” 面包车在视野里消失后,周瑾没有马上进大堂,而是往外围的徽派村落散步。 二十分钟后,他拨打梁峰的手机,语气透着异样的着急:“小梁,我的电子烟好像落在你车上了,你看看副驾驶那里。有的,是吗?对,你给我送回来,我在酒店大堂等着。” 梁峰把电子烟交到周瑾手上时,已经快五点了。 “反方向的路有些堵。”梁峰带着歉意道。 这天晚上,回到池州的周瑾,把电子烟扔在两个手下面前:“仔细看看。” 一通操作后,老方报告:“那小子应该拆开过电子烟,放大镜下螺口的擦痕很明显,但是碘伏显影,没有密集指纹。” 周瑾道:“电子烟的外壳上呢?” “指纹挺多的。” 周瑾哼一声:“臭小子,搞侦查的心思,和追女人一样细嘛。我留下电子烟前,把外壳擦干净了。那些指纹,一定都是他的。” 手下点头:“所以,这人很小心,不让你发现他动过里面,外壳上有指纹,很正常。” “他都能怕我验指纹了,说明已经不把我简单地当成红松少东家了。在他眼里,只怕我的电子烟,都有蹊跷。” 恶狠狠地说完,周瑾又给负责盯梢的老方打电话:“怎么样,这人现在在哪儿?” “他回到沟村了,但他在面包车上捣鼓了很久,才进那条破石板街的。周公子,他多半是,像你钓他的那样,怀疑你在他车上装窃听。” “明天继续盯着他,看他会不会开着车,去黄山国安,让人用专业设备查车。” “好的明白。” 周瑾对老方布置完,又把两个手下打发了,盯着窗外的灯火沉思。 手机又响起,是朱导。 周瑾和他通气了今天的情形。 朱导表现出匪夷所思的口吻:“周公子,他是怎么能把我和你联想到一起的呢?” 周瑾其实也很奇怪,开始与朱导复盘:“你在九华山的时候,和我未婚妻的闺蜜,那个珠宝设计师,还有夏氏的律师,照过面。梁峰既然被夏茉带进了那个圈子,可能听过什么山里拍网剧的故事。” 朱导辩解:“可那次,连过来出警的公安,都没看到我们的无人机。” 周瑾继续分析:“舒溪村那次,我们的设备,被他看到了。他多半在脑子里,将“拍网剧的怪剧组”和“用无人机拍敏感信息”联系在一块儿了。但从元旦到现在,并没有人找你麻烦对么?” “九华山那次,我戴着墨镜,舒溪村那次,姓梁的当场没什么反应、更没拍我,所以,查监控,很难吧?但就算,国安牛逼到凭着他口述,就能从舒溪村附近的探头里锁定我,他们又怎么会把你和我扯上关系呢?” 周瑾森然道:“那臭小子,既然在心里对无人机谍战挂了号,可能把新开的航校,都列为起劲摸底的目标。但他那天盯梢完朱勇和辛西娅,隔日就去了国安,确实有点说不通,他不可能知道,朱勇是你弟弟。到底哪一环,出了问题?” “周公子,明天如果老方发现这小子,又往国安跑,我们怎么办?” “车上有个屁窃听,宣城的航校也什么都查不出来,你又猫在外省,国安应该会觉得,梁峰脑洞太大,盯错人了。” “但他已经疑心到了你的头上……” 周瑾笑了一声:“所以我没说算了,我的想法是,现在动手,太明显了。等个把月,弄个最常见的事故,让他再也盯不上我了。” 朱导要的就是这句话。 他本来还担心周瑾怕惹麻烦,或者到底是富家公子,又不是黑社会烂仔出身,所以对杀人的事情,不会轻易下决心。 再一想,对自己的亲妈,他都能看着在自己刀下咽气,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他下不去手的。 朱导于是,把另一个重要信息,说给周瑾听。 “周公子,我这个时辰找你,还有桩急事通报。纽约那边告诉我,你准岳父,雇了私家侦探,在查你。“ 周瑾眸光略暗:“查了些什么?“ “查你在纽约的社交圈,可能就想看看,你是不是花花少爷,或者在美国已经有女人有私生子啥的。毕竟,你这样的条件,怎么可能在国外像做和尚一样,呵呵。“ “查到我妈了么?“ “怎么会让一个小侦探查到什么。你放心,那边的人,在你家里放的老太太,演得好好的。不过,这么看来,你这准岳父,也和你挺见外的。夏家的千金,你真准备娶来做幌子吗?“ “知道了。老朱,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周瑾起身,去冰箱里取出威士忌和冰球。 灯光下,冰球带着金棕色的液体,在杯中滚动,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周瑾盯着冰球,没去品尝美酒,却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夏鹏程,你查我?你敢查我? 行,你要是不中意我这个女婿,我给你换一个,让他俩,黄泉路上,开心作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哎呀春莹姐,你们能先等我半小时不?我到那边拍点徽州民居的素材,现在的光是顺的,正好照在墙上,山上还有云雾,我怕录完节目回来,就没那么好看了。” 泾县,蟠龙湿地旁的山村里,顾南河钻出车子不到两分钟,就带着半是兴奋半是央求的口吻,对景春莹说道。 景春莹知晓顾南河向来守时,点头道:“去吧,我们就坐在池塘这里等你。” “好咧。”扛着摄像机的小顾,像林间的松鼠般,欢快地往黑瓦白墙、禾苗青绿的田园美景疾步而去。 这位毕业后多得景春莹照顾的文艺青年,一年前终于拿到某项艺术基金的资助,带领团队前往贵州拍了想拍的纪录片,还入围了first青年电影展。 今年三月底,顾南河接受上戏邀请,回校给学弟学妹们开讲座,公务之余,自然也要来找景春莹聚聚。 巧了么不是,正要拍证明视频提交给珠宝大赛组委会的景春莹,毫不客气地拉壮丁,拖上顾南河来泾县做宣纸的小村。 搭车同行的,还有贺鸣。 “我先陪你去泾县,然后到太平湖度假村,帮夏总处理二期交房的法律事务。” 这是贺鸣给景春莹的理由。 他没有提及这一阵与梁峰之间忽然变得紧密的联系。 在贺鸣看来,既然冯宁博士所在的那个时空里,景春莹安然地活到老年,并不在那场事故的受害者之列,那么,如今的节骨眼上,也不必让她参与进来。 他与她的时间不多了。 山水画廊中,哪怕能相伴半日,已是弥足珍贵的体验。 让她蒙在鼓里地回上海,按部就班地提交申诉材料,名至实归地拿到国际比赛的荣誉,获得更多优质的高珠客户,把那个魔法宫殿似的小小珠宝店打理得越来越好,就是贺鸣的愿望。 仍在努力运转的芯片,当然也给了贺鸣真实的惆怅反应——这样好的女孩,自己与她,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 过去的一个月多,他们逛街吃饭看电影的三四次约会,加上每天的丰俭由人的微信聊天,都令贺鸣感到芯片在加速老化。 因为对算力的刺激太强烈了吗? 贺鸣祈祷芯片务必支撑到梁峰给到自己更多信息的同时,又有一种奇特的愉悦感。 他比出厂后的任何时刻,都崇拜与羡慕人类。 这个地球上,有且仅有人类,可以依靠天赋的大脑智识与神经反应系统,品尝复杂的爱情与性。 今日,坐上顾南河的车后,多少了解对方故事的贺鸣,甚至希望,当自己从这个世界消失后,顾南河,能成为景春莹的下一任爱侣。 这是冯宁博士设计的经典派机器人,反过来能胜过活人的优点:“贺鸣”们的思维出发点,是希望活人过得更好。 …… 小村池塘边的石板长凳上,景春莹依偎着贺鸣。 他的手还是很凉,不过下巴到脖颈处,热乎乎的,温度似乎比猫咪的肚子还高,自己的脸拱在那里,无比舒服。 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是那种胸腔深处的共振感,只有严实地贴着这具身体的肩胛骨,才能享受到。大概声带的震动太强,他的心跳都被盖住了。 贺鸣在和助理小陆开电话会议,教他如何与法院沟通。 放下手机后,贺鸣对景春莹道:“雷峰塔的粉丝里,网暴冬姐最厉害的一个帖子,我们带着法院开的调查令,去小金书固定了证据,小金书后台看到,浏览过了5000,加上冬姐当天就去公证处也固定了证据,这个粉丝坐牢的可能性,很大。“ 景春莹道:“所以,这种饭圈头子,其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对吗?如果她们不那么疯狂,不去号召雷峰塔的粉丝点赞支持,造谣帖就过不了浏览5000、转发500,她们可能还吃不了刑事官司。“ 贺鸣点头:“还有个网暴者,辱骂的同时,at了几个发商单的品牌,冬姐保留了品牌解约函件。这个网暴者的帖子,我们在后台看到的浏览量,虽然没过5000,但她的辱骂行为,已经构成了''严重影响他人工作、生产、生活''的情节,可以用寻衅滋事罪立案。剩下的两三个帖子,没有涉及商单,浏览量也没过5000,我让小陆走民事侵权案由去起诉。刚才小陆说,小金书目前还挺支持的,对我们的取证都比较配合。“ 景春莹听得津津有味,不仅因为贺鸣的声音,比梁峰还好听,更因为,她自己从文明的法律秩序中受益过,这一回特别希望冬姐也能得到公平,恶人得到应有的惩戒。 不多时,顾南河拍完自己需要的风景素材,如约回来,又跟着景春莹去事先联系好的村民处,拍摄宣纸制作的过程。 拍摄的尾声,景春莹对顾南河道:“你这个机器,能搁在石桌上对着我拍不?“ “不用我扛?你是让我回避?“ “嗯,后期剪辑时,你看片子,我不觉得别扭。但现在,我觉得我要说些有情绪的话,对着你这样熟悉的朋友,我怕自己习惯了温和,言辞会一下子没有锋芒了。“ 顾南河理解地笑笑,调试好距离和曝光,说了句“红灯亮着你只管录“,就走开去。 景春莹坐在晾晒宣纸的木板前,对着摄像机镜头。 “在用法语作出给cda大奖赛组委会的解释前,我想先用中文,我的母语,说一段话,公开于我这个在小金书新建的账号里,也欢迎你们转发。我会露出我的脸,就像对自己的原创作品一样,光明磊落。 在我的概念里,语言、文字、绘画,都是我们生而为人应该珍惜与善待的表达方式,不可用于造孽。但很遗憾,人的德行与素质,确实有高下之分。有些人,他们说话,他们打字,他们表达,法律上来讲,是侵权,甚至犯罪。而观照他们的内心,你会发现,充满了恶臭。 他们对自己的偶像,已经超出了正常的欣赏、学习与支持的范畴,而成为邪\/教教众般不可理喻的情感。偶像不负责任的一句话,就可以引发他们疯狂攻击无辜的个体。 中文,我们美好的母语,就这样被他们糟蹋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头疼 镜头前的景春莹,微微侧身,指着不远处正在辛苦劳作、晾晒宣纸的村民们。 “cda是被称作珠宝设计界的奥斯卡的比赛。俄罗斯人展示他们的芭蕾,意大利人展示他们的斗兽场,西班牙人展示阿尔汉布拉宫的花窗,法国人展示他们怀旧的装饰艺术,美国人展示他们经济鼎盛时期夜夜笙歌中的奢华舞裙。我作为中国人,有幸从皖南文化中得到的设计灵感,是宣纸。 纸,是我们中国的四大发明之一。可是近年,各种声音来质疑,说纸根本不是中国人发明的,因为古埃及的莎草纸,比我们的纸,早两千年。其实,莎草纸和我们中国人做的纸,根本就是两种东西。我的设计载体,虽然是珠宝首饰,但这个系列,严谨展示了中国纸比那些晒干的草皮更配称作纸的过程,是在国际高珠界的牌桌上,理直气壮地告诉西方人,中国人历史悠久的传统技艺,是硬功夫,不是欺世盗名吹出来的牛皮。 可你们,为了向你们的偶像''尽忠'',张口就污蔑我抄袭。你们经常把你们偶像的改编剧,抬到家国大义和女权精神的高度。 你们的家国大义,就是为了饭圈的恶臭成色,可以毫不在意中国本土设计师痛失一次展示华夏传统的话语权吗? 你们的女权精神,就是享受多数人对新入行个体的霸凌,而根本不在乎云雾灯也是女作者,年轻的她,也在努力用写作传达独立精神吗? 这真是,家国大义和女权精神,被你们黑得最惨的一次!” 纸坊的一侧,顾南河在地上的水洼里掐了烟头,走到静立的贺鸣身边。 “春莹姐的情绪上来了,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这已经算她最生气的状态了。” 贺鸣目不转睛地望着摄像机前的景春莹道:“可是她说得很对。” “那是,现在的网络风气太差了,好多人都像机器人一样是非不分。” “不如机器人,”贺鸣脱口而出,“用不了几年,人工智能也会有礼义廉耻,说不定比人类中的某些成员可靠。” 顾南河哪会想到自己的无心之矢射中的,恰恰是个正主。 乍然被始终好脾气模样的贺律师反诘,顾南河还以为,自己那句“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让人家现男友吃味了。 他正在心里偷偷开弹幕,却听贺鸣又道:“不过,春莹和你,都是艺术家。这是人工智能,永远不可能达到的高度。顾老师,我觉得,你真的可以考虑,给春莹也拍一个纪录片,还有她的朋友,是做服装设计的。拍她们,在最精力充沛的年纪,用最澎湃的热情,那么执着地,要把本民族自己特色的东西,用原创来呈现。或许她们赚的,远没有那些闭着眼睛抄袭、批量做廉价高仿珠宝与衣服的人多,可是,可是……“ 贺鸣说到这里,忽然捧住了自己的头。 他被景春莹的情绪感染,输出有些猛,如此激烈的节奏,已经不太适合他现在脑中的芯片情况。 顾南河唬了一跳,赶紧撑住他的肩膀。 已经录完要说的话的景春莹,也跑过来,与顾南河一左一右地,把贺鸣扶到石桌前坐了。 “我就说你听医生的啊,先做完手术再去太平湖!“景春莹带着心疼埋怨道。 俩人密集约会的这一阵,贺鸣对于自己不时捧着脑袋闭目养神的行为,解释为慢性中耳炎,等有空了就去医院作一个清除病灶的小手术。 贺鸣连点头的力气都不敢多花,只轻轻“嗯“了一声。 顾南河道:“那要不,咱现在往上海开吧,贺律师这样子,还要等朋友来接他去工作吗?“ 正讨论着,一辆考斯特从村口小路拐进来,停在宣纸作坊门外。 “贺律师怎么了?“如约而至的梁峰,看到眼前情形,紧张地问道。 不等景春莹回答,感到略有恢复的贺鸣,就开口道:“我没事,慢性中耳炎,有点头晕。“ “还没事,颅内感染了怎么办?“景春莹道。 梁峰觑了眼景春莹的关切表情,忙道:“我现在开车送贺律师去宣城人民医院。“ 贺鸣顺从地同意,好言安抚景春莹:“颅内感染不至于,你看我耳朵里没有流脓,头也不疼,只是有点晕。我和梁峰去医院开点抗生素和滴耳液,看完夏氏二期公寓的项目,就回去做门诊手术。你别担心,先和顾老师往上海开。“ (先更1500字。主业催方案,明天补文。抱歉。感谢各位一直的支持。)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景春莹见贺鸣的面色好了些,没有硬撑着忍耐不适的模样,稍稍松口气。 夏氏毕竟是支付律师费的,景春莹怎好坚持让贺鸣跟着自己回上海,而耽误了夏茉验收二期酒店式公寓的工作。 她遂看向梁峰,点头道:“行,那我把他交给你了。” “放心,”梁峰笑道,“要是贺律师的中耳炎,从慢性变成急性了,我提头来见。” 四个人正要分开上车,贺鸣忽然驻足,回头看向那排晾晒宣纸的木板。 “来都来了,给我俩拍个合影。” 下午四点的阳光,已经偏西,且从耀眼的金白色,转为柔和的暖红色。 搞电影的顾南河,比做设计的景春莹,反应还快,乐道:“懂了,就是要白纸,才有意思。你俩贴着纸一站,就是画中人。妈呀,这狗粮撒得。” 景春莹也明白过来,这个构图不错,而此际的光影,更漂亮。 她于是想起,自己在黄山脚下有鱼灯表演的小山村里,第一次见到贺鸣时,也是黄昏将至,徽州的山山水水与灵秀建筑,都被描了金边,令人见之神夺。 景春莹把手机递给顾南河:“拍好点,我要发朋友圈的。” 顾南河笑道:“姐,我的吃饭本事,就是拍人像。” 他咔嚓了几张后,揽着景春莹肩膀的贺鸣,开口道:“拍一张春莹的侧面,她的侧面脸型,很好看。” 顾南河“嘶”一声,作出被甜得发齁的表情,正琢磨怎么找角度,贺鸣已经自然地换成与女孩面对面的站姿,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二十分钟后,顾南河顺利拐出乡村公路、上了国道后,抿抿嘴,开启了闲聊模式。 “我总以为律师都很严肃古板呢,我真是见识浅薄啊。” “哎姐,贺律师不搬砖的时候,是不是也挺文艺的?好比爱因斯坦,小提琴拉得特别棒。” “真好,你俩特别般配,就是那种,看你们相处,特别赏心悦目,经典爱情片都显得假大空。” “姐,你怎么了?” 顾南河独自叭叭叭输出了一通,才意识到,坐在副驾驶的景春莹,兴致缺缺的样子。 听到顾南河发问,景春莹回过神来似地:“没什么,有点累。嗯,是,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感觉,安静,但是不乏味。” 顾南河不再啰嗦,开始放音乐。 景春莹望着远处地平线上慢慢落下的夕阳,继而又打开手机,看顾南河为她与贺鸣拍的照片。 一种异样的感觉,无法淡去。 贺鸣不是热烈外放的性格,可今天到最后,他的举止有些出乎意料。 当贺鸣往她的额头印上亲吻时,纵然顾南河起哄地吹了声口哨,纵然边上的梁峰也不见外地喝了好几声彩,景春莹依然敏感地觉察出,似乎哪里不对。 仿佛明亮的大调乐曲中的一个不和谐音,仿佛布面油画的蓝天白云上忽然出现了阴沉的一笔乌云。 总之,并不像单纯的喜乐的亲密。 …… 反方向的国道上,梁峰驾驶的考斯特中,同样坐在副驾驶的贺鸣,看似闭目休息,实则回顾着在小村时的画面。 方才,景春莹最后看向他的目光,分明带着一丝疑惑。 希望人类女性的直觉,不会出色到,能令景春莹醒悟过来,那个吻,披着秀恩爱的外衣,其实更像告别。 此前,贺鸣的脑中,不是没有出现过带着景春莹去到2081年的程序指令。 但这样可怕的指令,很快被修复了。 人工智能,不可以去主宰人类的命运,尤其是穿越时空的举动。冯宁博士团队中的每一位专家,都懂得如何用技术,控制住一个人工智能的疯狂。 贺鸣清醒过来后,作了被程序许可的温和决定:留下与女孩的合影。 真实的、有人类情感参与的合影,而不是那些由ai程序生成的“爱情故事”。 不过,此时此刻,贺鸣理智地预测到,自己很有可能,挺不到半个多月后,爬上天柱山了。 他睁开眼,对梁峰道:“小梁,真的不用去医院,直接开去夏氏度假村吧。“ “好,听你的,贺律师。“ 梁峰见贺鸣不睡了,开始说正事:“贺律师,国安那边的同志,挺重视我提供的线索。后天我再去一趟,问问他们查吕勇的背景,有啥结果不。“ “吕勇“,就是朱导的弟弟,朱勇。但为了减少被发现的几率,跟着周瑾的朱勇,不仅在美国做过整容,而且美国护照上的英文名,也不是“zhu yong“,而是“lv yong“,对外的中文姓氏,是“吕“。 那日,梁峰拍到辛西娅与范教授在民宿下车的照片时,也拍到了同行的朱勇。 因贺鸣此前十分给力地帮他找刑侦画像师做出了朱导的面容,梁峰相信贺鸣对他,不会有“乱开脑洞“的判断,遂也再次与贺鸣讨论起自己的新发现。 梁峰没想到,贺鸣看到吕勇的脸时,让梁峰立刻去黄山国安,请干警们详查此人。 梁峰当然有些愕然,贺鸣给的理由是,自己帮夏氏做外聘律师,几年前接触过红松为夏氏增资的项目,与吕勇打过交道,知晓他拿的,已经不是中国护照,所以谨慎起见,先查吕勇。 这当然是贺鸣编的借口。 实际上,贺鸣也是头一回见到吕勇的脸。 不,确切地说,是头一回在这个时空,见到吕勇的脸。 而在2077年,贺鸣已经被冯宁博士,植入了吕勇这张脸的信息。 与引渡夏氏女继承人车祸遇难案嫌疑人有关的资料中,除了那句法文外,冯宁博士,还看到了一张男性的面孔。 接到梁峰传输来的照片后,贺鸣确认,吕勇的脸,就是被引渡政治犯的脸。 此刻,梁峰的车中,贺鸣又问:“那,红松的其他人,你有发现什么异样吗?“ 梁峰表情复杂:“就前几天,周总来度假村看夏总,还主动提出要考察我带团的线路。可是到了目的地,他说身体不舒服,在车上休息了很久,但等我和客人转回来,他又莫名其妙好了。我觉得蹊跷,把车开到国安,麻烦他们用专业的测音频的设备,查了一遍车,什么都没发现。“ “那你看来,周瑾有问题吗?“ “他是宣城航校的投资人,又请了芜湖国防学院的教授,理论上讲,他慢慢就有办法接触到无人机的情报。但是,我希望,他是干净的。“ 贺鸣听懂了,梁峰最后那句话的深意。 小伙子怕夏茉的爱侣,是个披着画皮的。 但贺鸣的脑中,却隐约出现了一个闭环的推论。 同时,经历了下午在小村宣纸坊的短暂宕机后,贺鸣开始认真考虑,是否要向梁峰,披露自己的真实情形。 即使自己回不去了,至少,要帮冯宁博士,达成她对于此世的父亲的救险愿望。 第一百二十九章 老父亲的电话 太平湖,夏氏度假村大堂 夏茉走到领班跟前:“我出去一趟,等会儿梁峰接贺律师过来,你先给他办入住,让他好好休息。明天工作时间,我再找他开会。“ “好的夏总。呃,我现在叫驾驶班的人开车过来送您。“ “不用,我骑酒店的自行车去。“ “哦。“ 领班忙招呼礼宾部的小伙子,把酒店租给客人环湖骑行的自行车,挑了一辆过来。 夏茉的身影远去后,礼宾部员工轻声感慨:“听说夏总以前在上海,随便开出去逛街的跑车,都要三百多万。现在你看,骑个自行车,比我们乡的大学生村官还普。“ 领班啐他:“这就是为什么你给她打工的原因。人家一个真千金,能在云端做仙女,也能下凡搞基建。你呢,投胎运气一般,继承不到商业帝国,起码上班认真点,不要讲八卦。喏,客人来了,快去运行李!“ 下午三四点,正是入住高峰,接待完几拨扶老携幼的客人,大堂领班刚歇口气,就见梁峰开的考斯特也回来了。 领班迎上去,依着夏茉的吩咐,接待贺鸣入住。 “夏总去哪里了?“梁峰问。 “不太清楚哎,她骑酒店的自行车出去的。“ 领班一边说,一边默默嘀咕:“你不才是老板的左膀右臂嘛,你直接问她不就行了。“ 梁峰没再多说,心里却漫上失落。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这半个月,虽然他在度假村正常上班,但仔细一回忆,除了被夏茉差遣去泾县帮景春莹联系采访,以及那天夏茉让周瑾跟团,他就没与暗恋的女孩,再有其他碰面的时候。 不像以前,同在度假村忙碌,一天不得见个三四回的? 今天就更奇怪了,没听夏茉说要去村里乡里办事,急着阅看二期项目交接文件的贺律师也赶到太平湖了,夏茉却骑着自行车出去了。 怎么看,都像是躲着他梁峰? 梁峰把贺鸣送进电梯后,给夏茉发微信:贺律师已入住。 夏茉回:好的。 梁峰嘴角一松。 骑着车都能秒回,说明,大小姐对他的微信设置,仍然是不关闭提示音的。 他正品味自己的内心戏,一个住店客人从身边匆匆走过,在前方驻足,大声讲电话。 “我说你像不像男人啊?你喜欢小君,就表白啊。我怎么知道她和那谁发展到哪一步了?发展到哪一步都不影响你去表白吧?被拒就被拒呗。什么怕朋友都做不成了,别给自己先加那么多戏,行不?你是和一生都在拍照发朋友圈的女人一样,属于一生都输不起的男人的代表吗?你还不如普信男呢。人家普通归普通,好歹自信不是?自信是男人最好的医美,大哥你赶紧挂了我的电话,表白去!“ 住店客人是个年轻姑娘,一通慷慨陈词说完,转身看到一个穿着酒店工作服的帅哥盯着自己,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sorry啊帅哥,我天生大嗓门,我,我会注意素质哈。“ “不不,你讲得对,醍醐灌顶。“梁峰由衷道。 言罢,折身往大堂外放自行车的区域走去。 …… 最是人间四月天,落英缤纷,流水潺潺,远山笼翠烟。 夏茉骑着车,来到熟悉的山脚下。 这是她来太平湖后,独自探得的一处胜景。 离乡间小路不远,错落有致的一片民居中,有几间茶吧、咖啡吧、简餐厅,都是城里的年轻人合伙开起来的,生意与景区不好比,但也能自洽地维持。 夏茉最近,来的频率挺高。 她想跳脱出度假村熟悉的环境,在陌生而隐秘的小小桃源里,想清楚一些事。 她买好咖啡,在户外的木椅上坐下,看着夕阳中波光粼粼的湖水。 咖啡店的狸花猫,慢吞吞走过来,先抬头喵两声,算是和故人打招呼,然后弓起背,在夏茉的脚踝边蹭来蹭去,后脖颈如愿以偿得到抚摸后,干脆就地躺下,对着夏茉翻出肚皮,然后开始悠闲地舔毛。 “连猫都和梁峰家那只,长得一样。“ 这是夏茉第一次在这个小店看到猫咪时的反应,还立马拍了照,发给梁峰。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吗? 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自己看到好玩的有意思的猫猫狗狗,山山水水,房子、花草、土味小吃,甚至只是山脊线上的一片形状有趣的白云,都会发给梁峰。 而不是周瑾。 手机响了。 “爸爸,怎么了?“夏茉有点紧张。 大部分时间,夏鹏程没有什么急事的话,都是给女儿的微信留语音,一般不在工作时间打她电话。 “别紧张,爸爸心脏没问题,“夏鹏程语气平缓,“茉茉,你现在有空吗?我和你说个事。“ “有空,我听着。“ “你最近,和周瑾的感情,还好吗……“ 夏鹏程以这句话开头。 这位对女儿的终身大事分外挂怀的老父亲,前几天接得到另一位老父亲的通气。 周瑾的爸爸,周飞,告诉老战友,自己空降到红松在池州的子公司的财务,报告说,周瑾的助理辛小姐,将逾期小半年的发票拿过来报销,其中有消费近万元的酒店住宿与餐饮发票,财务对辛小姐提醒了一句报销规定后,周瑾直接打电话,让财务注意公司内各部门间要团结。 “老夏,我的担心,你一定明白。咱那时候在部队,指导员也常说,细节里藏着真相。小瑾这多年都和他妈妈一起生活,跟我不亲,话也不多,何况我也不好主动问,这不等于,把我的财务卖了么。“ 周飞不用继续说,夏鹏程就懂了。 夏氏深耕旅游地产多年,最不缺这方面的人脉。 夏鹏程亲自给湖州那个六星级度假村的业主方老板打过电话后,让司机老付,跑去度假村,看监控。 老付带回了去年圣诞夜的信息:周公子与辛小姐,那天订了两个房间,但是,二人在酒店餐厅吃过晚饭后,周公子叫了客房送酒服务,辛小姐进入周公子的房间,从八点呆到十一点,周公子将不知是醉了还是睡着了的辛小姐抱回她房间后,很快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一百三十章 表白 夏鹏程问女儿:“茉茉,这位辛小姐,入职前,注册的小公司,叫‘静笙吟秋’,你知道吗?” 夏茉一愣,回忆道:“当年在英国,她帮我写论文时,看到我在中国留学生论坛的账号,叫静笙吟秋,说很美,我就告诉她,这是妈妈的真名加笔名。但我没想到,她会拿去给自己的公司用。可是,夏氏请她策划太平湖的慈善活动那次,发票上不是这个名儿啊。” “那是我得知后,让她改了。” 夏鹏程仍是口吻平和,但将当初夏茉在黄山被救后,辛西娅跑到夏氏找自己,要退还水军费用的事,和盘托出。 夏茉闻言,语气里透出霜意来:“爸爸,原来,黑夏氏的水军,是夏氏自己雇的?” “对,那一阵,我正好发现王思东在度假村招标上,搞小动作,就利用了舆论。” 夏茉噌地坐直身体,动作的幅度,把脚边慵懒舔毛的猫咪,都吓得一骨碌爬起来,退开去。 “爸爸,你不是利用舆论,你是利用了你自己的亲闺女。你知道一年多前,我被网暴得多厉害吗!你怎么可以这样!” “茉茉,爸爸向你道歉。但这就是生意做大后,不得不去面对和解决的各种问题。网上被水军公司带了节奏的那些人,你何必在意?他们可能,这一辈子,用你们年轻人说的,叫啥高光时刻,也就只是敲敲键盘,骂两句有钱或者有才华的人,出出气。而爸爸收拾了王思东作弊的投标人后,太平湖度假村,最后不是由你来管了么?茉茉,你现在也是夏总了,你更应该明白,和人打交道,比爸爸当年跟着首长和洪水打交道,凶险多了。商场上,企业里,不玩心眼是不行的。” 夏茉陷入沉默。 夏鹏程以为,自己这段铺垫,足够坦诚和富有说服力,遂继续讲下去:“所以茉茉,我要表达的是,其实爸爸很早,就觉得辛西娅,不是个质地纯良的姑娘,心机很重,为了脱离她那个阶层,会用她认知里的布局手法,一点点接近我们的圈子,就算目前功力还不深,但可能会对你越来越有伤害。” 夏茉冷笑:“爸爸,你既然已经鉴定过她不是善类了,为什么还会允许她给我们夏氏策划活动?” 夏鹏程叹气:“那是因为,你已经和她有了交情啊!这种人,不管后面怎么发展,有一点是肯定的,远之则忿。所以当时,我让刘秘书给她个订单做,赏她几个辛苦钱。同时也看看,她是不是想和我套近乎,混进夏氏。没想到,她的目标,不是夏氏,而是红松,是周瑾。老周和我,能不着急吗?” “那又怎样?爸爸,就算辛西娅,她是看中了我的未婚夫,想得到他,又怎样?”夏茉提高了音量,但很快思及夏鹏程的心脏毛病,还是将反驳的气势收了收,斟酌用辞地说道,“爸爸,我不激动了,所以现在,我不是在和你讲气话。如果你希望我去理解,你当初雇水军的必要性,那你,也就不应该指望,我把辛西娅恨得咬牙切齿。你为了保证我们夏氏不被人占便宜,辛西娅为了过上更好的日子,这不都是通过耍心眼来利己么?” “茉茉你,你就一点也不难受么?辛西娅要抢的,是周瑾!你那么喜欢周瑾,你……” “爸爸,我和周瑾还没结婚,周瑾有变心的权利。” “茉茉,你在说什么啊?你这,都是从哪里学来的观念?” “比我有水平的人告诉我的,我觉得她说得对。爸爸,你没有意识到吗?周瑾有变心的权利,其实也就意味着,你女儿我,同样有这个权利。我不是只能和一个男人谈恋爱,不是一旦变心就要被网暴浸猪笼了。爸爸,我现在很冷静,也很明确地告诉你,我对周瑾,没有感觉了,我喜欢上了另一个男人。你打这个电话来之前,我刚刚做了决定,今晚要和周瑾说,我们分手。” 手机那头,寂静片刻,响起夏鹏程一字一顿地问话:“茉茉,你是不是喜欢上了……小梁?” “是。” “梁家祖孙俩,是好人。但是茉茉,好人,不一定适合做夫妻的。” “爸爸,妈妈当初喜欢上你的时候,外公也说过这样的话。” 夏鹏程一噎。 女儿确实变了,不光喜欢的男人,变了,而且揣摩人心的本事,也有大有精进。 女儿的准确回击,说明她刹那间就揣摩到,父亲为什么不认可梁峰作女婿。 这也是周飞不认可辛西娅做儿媳的原因。 阶层差距太大,大到已无法去判断,真心的成色。 但三十年前,他夏鹏程这个泥巴里翻滚出来的穷小子,去追求书香世家的静笙时,也没有分毫要吃岳家软饭的念头。 事实也证明,他与静笙白手起家,靠自己打出一片新天地,彼此的感情也日渐深厚,可惜老天不长眼,用疾病带走了静笙。 “爸爸,”夏茉仔细辨别着夏鹏程的气息,“我提妈妈,绝不是和你杠。周叔叔说周瑾和他不亲,可是我和你是亲的,爸爸,我一直都愿意和你说实话。我这一阵,最想说的实话就是,我真的,真的喜欢上梁峰了!” “咣”,身后传来物件倒地的响声。 夏茉遽然回头,梁峰正手忙脚乱地去挪开自行车,又扶起被碰翻的椅子和花架,一面连声和走出来的店主人道歉。 “没事没事,”店主人也是个不到三十的女孩,和气地对梁峰道,“这是我们员工拿来改造刷漆的旧家具,本来就不稳,我忘了贴个纸条提醒一下了。” 夏鹏程在手机那头,也听到了动静:“茉茉,你那里怎么了?” “爸爸,工程部在弄活儿,我先挂了好吗,我晚上再给你打过来。” 夏鹏程沉沉地叹了口气,吐出一个字:“行。” 夏茉放下手机,看着梁峰。 梁峰本来想说“我进去买杯咖啡”,话到嘴巴就变成:“你喜欢我,我听到了。” 刚把花架归位的女店主,见此情形,瞪大了眼睛,满脸写着“哎哟我去”四个字,但很快反应过来,赶紧识趣地退回室内。 梁峰走到夏茉面前。 夏茉迎着他的目光:“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梁峰指着跳上凳子旁观的猫:“你以前拍过它的照片发我,你发我的每一张照片,我都不会删。我刚才把照片发在志愿者群里问,这个背景是哪里,有人给了我定位。” 夏茉抿嘴:“你们志愿者,比百度识图还……” 她那个“牛”字尚未出口,整个人就落入了梁峰的怀抱。 四月的黄昏,湖边的气温比白昼低了不少,但此梁峰的炽热,碾压了彼凉风的寒意。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当初黄山的西海瑶池外,松枝断裂时,夏茉就在第一时间,身处这个怀抱。 可此时此刻,又绝非彼时彼刻。 此时此刻的怀抱,是情动的水到渠成,是表白的喷薄而出,是让夏茉瞬间陷落于迷幻与狂喜中。 晕乎乎的,却仍晓得更紧地贴上去,伸出手,搂住那人的脖子,将一张烧成晚霞的脸,埋进他的胸膛里。 “我来找你,也是要说这句话的,”梁峰抚摸着夏茉的头发,“我喜欢你,很早就开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晚上八点,夏茉回到度假村的办公室,站在窗口定了定神,给辛西娅发微信:有时间和我语音五分钟吗,关于周瑾。 辛西娅很快回电:“怎么了茉茉?” “小娅,你喜欢周瑾吗?” “啊?”辛西娅诧异低呼后,没了下文。 夏茉平静道:“或者,我这么问吧,如果周瑾不是我的未婚夫,就是我的普通熟人,你喜欢他吗?” “茉茉,周总很优秀,我能给他做下属,很幸运,我……” 夏茉打断她:“小娅,我不是在试探你,你真的,不用给我念新闻通稿。实话说吧,你用我妈妈的名字注册了公司,我挺生气的。但是,这些年,你确实帮我做了不少事,也帮我保持了和外界的链接,我还是把你当朋友。小娅,我不爱周瑾了,我会与他分手。如果你开始喜欢他,就不要错过他。他是个很好的男人。” “茉茉,你在哪里?你和周总,你们吵架了?你没喝酒吧?”辛西娅努力让自己的关切询问,不显得惺惺作态。 “我就在度假村办公室,我很理智,也没有言不由衷。小娅,我先挂了,我还要和周瑾谈。” 辛西娅在芜湖新租的公寓里,收起手机,咬着下嘴唇沉思。 范教授从浴室走出来,白白胖胖带着一股热气,仿佛刚出笼的馒头。 他笑嘻嘻地走到床边,讨好地对辛西娅道:“宝宝,洗得干干净净了,等你检阅。” 范教授上周刚完成了与研究察打一体无人机的同事去郊区钓鱼的“社交任务”,自觉表现不错,既是情人又是带教者的辛西娅,应该挺满意的,总能好好犒劳一下了吧。 辛西娅却眉头紧锁,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穿好外衣外裤。 “小玉有急事找我,我出去开个电话会议,起码一小时。你累了就先睡。” 她说着周瑾的代号,面若冰霜,开门出去。 范教授不敢多问,只郁闷地靠在床头,打开电视。 自从民宿那稀里糊涂的一夜后,他还没再沾过年轻美人的身体呢,今晚不会又没戏吧? 辛西娅在小区的喷水池边绕了好几圈后,周瑾果然打来电话。 “大小姐踹了我,你是不是比我先得到消息呀?”周瑾的语气带着谐谑,一点都听不出气急败坏。 辛西娅知道自己的手机始终处于男神的监听中,因而对周瑾所言并不奇怪。 “嗯,她8点左右和我语音的。” “呵呵,”周瑾笑道,“这符合她的脾气。夏茉就是这样的人,她倒是对移情别恋没有隐瞒,老实告诉我,她喜欢上那个凤凰男了。可是小娅,她多半又在猜疑我俩有什么暧昧,心里不舒服,所以要让你有一种丫鬟被小姐赏赐的感觉,捡她吃剩的吃、捡她不要的穿。” 小区的喷泉,到点就停了,片刻前水光迷离的景象,被沉沉暗夜替代。 辛西娅在暗夜里咬牙默然,抽了抽鼻子,才作出苦意的口吻,对周瑾道:“你为什么,讲得那么残忍?” “小娅,这是事实。富二代公主们,就是这样的心态,”周瑾柔声道,“不过,她和凤凰男的爱情故事,可以是be的。” “什么意思?”辛西娅拿捏着兴奋之情问道。 如今,她已经能清楚地分辨出,这个器重自己的男人,什么时候会有出手狠辣的决断。 就是他讲话特别斯文温存的时候。 所以,辛西娅必须配合地表现出“如鲨嗜血”的情绪,才证明自己是周瑾的红颜知己嘛。 周瑾很满意女人努力取悦自己的态度,继续对她进行“服从性“测试:“你现在,去找个车,来池州,我们详细计划。“ “现在?“ “太晚了?累了?“ “不不,不是,你需要我,我怎们会嫌累。但姓范的,在我这里,他毕竟刚加入我们,我不是得盯他一阵么?“ “没事,我们有其他人在芜湖,你管你来就行了。“周瑾从容道。 …… 顾南河真是实力印证了,拍纪录片的导演,有多么精力旺盛。 从宣城开回上海,他在临近子夜时将景春莹送到家,回酒店连夜剪辑完片子,改成时长精简的小文件,发给景春莹。 景春莹加上自己的书面说明,在cda大赛规定的期限内,提供出整套完整的申辩材料。 同时,她也将反击网暴者的独白,发上了自己的社交账号。 做完这一切,景春莹并未真的平静下来。 黎明的晨曦中,她窝在沙发里,等待上海的早晨降临。 朝阳的第一缕光芒投射进小小的陋室,正映在她摆于窗边的手绘图上。 那是给贺鸣做的胸针的线稿图。 用红、白、黑、黄四种丙烯颜料画的成品图,放在景春莹岳阳路的珠宝工作室里,这最初的线稿图,则放在景春莹每天醒来,都能看到的地方。 色彩,是生活的锦绣乐趣,白描,则带着朴素又犀利的哲思意味。 景春莹盯着这幅被阳光染成金色的白描图,终于在白昼来临时,沉入梦乡。 这一睡,就睡到了午后。 景春莹完全清醒后,抓过手机,既要看有没有客户发来的工作短信,也想给贺鸣发消息。 她眯着眼睛将所有未读微信看了一遍,惊喜得嘴巴都合不拢了。 她坐直了身体,给贺鸣打电话。 那头传来彩铃:“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海深,我的爱情浅。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别人的爱情像天长,我的爱情短。“ 贺鸣接起电话:“喂。“ 景春莹的调门比平时快了一倍:“我看到春夏秋冬四人群里,夏茉给我们发了她和梁峰的自拍,官宣他俩的好消息了。“ 贺鸣道:“对,我去吃早饭的时候,梁峰来上班,也和我说了。“ “贺鸣,你的声音怎么这么怪?哑哑的?感冒了?“ “嗯?没有吧,太平湖这里气温很舒服。“ 景春莹想问“想我了吗“,但她学不会夏茉或者秋爽那种自然的嗔嗲口吻,话到嘴边就成了:“你今天忙吗?“ “接下来都会挺忙的。“ 景春莹又道:“对了,我看群里的消息,秋姐要带冯先生去给夏氏二期的几个房间作适老改造?“ “是,他们今天下午高铁到。“ “贺鸣,你的手机铃声怎么换了?“ “哦,昨天晚上听酒店大堂吧的歌手唱的,我喜欢歌词。“ “喜欢只爱一点点?“ “很难具体形容。就是觉得,现在到处都要多、要爆、要满,其实,反倒索然无味,“贺鸣泛泛而论,以掩盖自己那近似人类的悲伤情绪,“春莹,消防验收来了,我要去工作了。“ “好,那我挂了。“ 贺鸣看着手机屏幕恢复壁纸的画面。 僵立许久,他给梁峰发消息:今晚你住酒店宿舍,还是回沟村?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不是在房间里多加几个扶手,就可以叫作适老公寓房。橱柜台盆等的高度要降低,便于坐轮椅的老人操作。客厅与卧室分离的套间,卧室的门框,宽度不能小于90公分,要保证轮椅能顺畅进出。浴室最好不用玻璃淋浴房,而用这种侧开门的亚克力浴缸,老人很容易就挪进去,坐着洗,不吃力,但又和洗淋浴一样干净。” 下午四点,太平湖夏氏度假村二期的酒店式公寓里,从上海赶过来的秋爽和冯魁,正在给夏茉和梁峰,仔细介绍适老改造的特点。 冯魁的人工智能科技公司,上个月顺利进入破产清偿流程。 原本不肯妥协的大股东,郑总太太,最终与身为小股东的冯魁,能握手言和,还是胡戈出点子、梁峰付诸执行的功劳。 冯魁自打放下书生架子,跟着胡戈跑了几次助老订单后,与这位准师姐夫,渐渐热络,也把郑总太太不愿公司申请破产的原因,是要留存住对亡夫的念想,告诉了胡戈。 胡戈联想起秋爽此前收拾那位贪赃枉法的余处长时,曾用过的技术手段,便提议找梁峰,发动有声圈内的ai模仿人声资源,借助冯魁提供的郑总生前开会发言时的声音素材,制作出了好几段郑总的ai声音,涵盖各个工作与生活场景。 冯魁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再次登门与郑总太太沟通,并将这份具有纪念意义的音频作品,交给郑太太和两个儿子。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郑太太终于同意,在申请破产的股东决议上,签了字。 冯魁本就十分感激梁峰,这回得了夏茉发的适老改造订单,来到太平湖一看,是梁峰盯着,冯魁更觉干劲十足,在这第一天的测量阶段,就比绣花还仔细。 梁峰有着照顾爷爷的经验,也不停贡献合理化建议,诸如老人视力往往欠佳,室内照明不能有炫光和浓重阴影区域等。 梁峰盯着室内的墙面,夏茉则盯着梁峰,不时去拍他的衣服,嘟囔道:“哪儿蹭来的石灰啊,脏死了。” 梁峰任她拍,轻重随意,频率由她,还不时扭头和她对视一笑。 梁峰绝不在革命刚刚成功时,就掉以轻心,露出直男的臭毛病,嫌夏大小姐管头管脚瞎讲究。 倒是同样跟在后头的秋霜,抿嘴起哄:“茉茉,你这比我的脸还嫩的手,就这么拍石灰哪?” 夏茉怼回去:“这有啥,我爸当年抗洪时,整个人都在黄泥汤里。” 众人说笑间,贺鸣也到了。 “夏总,和施工方的补充协议我也看过了,没有问题,可以用印。” 夏茉点头,往贺鸣脸上瞧去时,目露异色,直言道:“贺律师,你怎么病怏怏的?” 秋爽也发现了,贺鸣原本总是白净的脸上,有一层明显的灰黄气,甚至眼皮好像也耷拉下来似的。 更让秋爽奇怪的是,今天黄山的温度已爬上二十五度,别说冯魁和梁峰这样的青壮男人了,就连夏茉,妆容精致的脸上,也能看见一层薄汗,而贺鸣的皮肤,却干燥得像绢纱。 贺鸣掩饰道:“没事,中耳炎有些影响睡眠,但问题不大。” 继而,他将目光投向冯魁:“冯总,小陆今天上午还和我开过电话会议,清偿程序最晚在五月中旬就要启动,所以,最好小长假后,你有十天左右,待在上海。“ 不及冯魁回答,夏茉有些为难道:“啊?贺律师,晚一周可以不?我刚刚给冯总,谈下另一个订单。“ 她说到这里,略带踟蹰地看一眼梁峰。 梁峰明白夏茉微妙的顾虑之情,替她把话说下去:“红松在池州的改造项目,康养公寓,也进入内部装修阶段了,周总那边,想请冯总过去查勘评估几天,报个初步方案和价格。“ 贺鸣脑中一抽。 那个平行时空中的事件,接上了,故事闭环了。 原来如此。 冯宁博士的父亲,就是死于从黄山赴池州的山路上。 贺鸣方才编了个理由,尝试让冯魁在五月上旬的时间节点中,身处上海,而非黄山,显然不能轻易成功。 夏茉刚与周瑾坦言分手,就为他和冯魁牵线,可以推测出,周瑾对未婚妻一夜之间成了前女友的反应,并不激烈,甚至可能相当平和。 很不正常的平和……尤其在被冯宁博士开了上帝视角的贺鸣看来。 贺鸣于是也表现出正常的工作状态,带着宽慰之色道:“哦,也行,我让小陆,先召集债权人开会,冯总这边派公司的副手参加吧。大家都是文明人,既然已经进入法院认可的清偿程序,债权人应该不会再有什么过激情绪。“ …… 傍晚,夏茉让度假村的厨师,做了毛峰茶汤慢炖牛脸肉、臭鳜鱼冻配花生香菜酱、葱油芜湖河虾拌凉面等夏季新品徽菜,在太平湖畔开了露天席面,招待贺鸣、秋爽与冯魁,其间还与景春莹、许乐冬远程连线,让这个关系温暖融洽的小圈子,庆祝夏茉与梁峰终成眷属的好消息。 秋爽何其有眼色,到了八点左右,见桌上盘子杯子都空了,主动拉着贺鸣与冯魁先回主楼,留下安静私密的空间给一对鸳侣。 如此又过两小时,贺鸣收到梁峰的微信:贺律师,我已回到宿舍。 贺鸣带上手提电脑,出了房间。 月色溶溶,夜空幽蓝,湖上清风拂来,令草木野花的芳香更显馥郁迷人。 但贺鸣闻不到。 莫说植物的气味,便是夜宴上近在咫尺、直往人鼻腔里窜的佳肴浓香,贺鸣就发现,自己已无法感知。 不能再拖了。 贺鸣走到梁峰的宿舍,敲门进去。 梁峰却先于贺鸣,开口道:“就刚才,黄山国安的联系人打我电话,让我明天一早过去,电话里没细讲,只说省国安厅的同志,会从合肥过来,希望听我当面汇报我们这一年来发现的线索、起疑的过程。“ 贺鸣欣喜。 案件调查升级,说明国安肯定掌握了很有价值的情况。 多半是,从吕勇的背景那里,打开了突破口。 那么,他贺鸣与梁峰的交底,就更有说服力了。 只是,无可避免地,会吓到梁峰,继而挑战梁峰的认知。 贺鸣努力用平静从容的语气说道:“我明天,和你一起去,不过今晚,我来找你,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面对梁峰充满狐疑的注视,贺鸣解开自己的皮带。 第一百三十三章 “2050年,仿生人的每条手臂上,就已经拥有了模拟人类肌肉的36块硅胶装置,由液压系统控制。但到了我出厂的2077年,硅胶与液压系统,也早就被淘汰了。我脑中的芯片,向我下腹的核心,输出指令,而这个核心,是一个像菌丝生物电的系统,控制着我全身模拟呼吸、循环、消化三大系统的‘器官’,也管理着肌肉与皮肤类蛋白质的新陈代谢。” 随着贺鸣娓娓道来的“展示”,梁峰的表情,像做过山车一样,经历了震惊、骇然、困惑、质疑、探寻等各种情绪的起起伏伏。 他甚至,在狠狠掐了自己的手腕后,一个箭步窜到窗边,辨认外头的环境,仿佛确认自己不是在做梦,且仍在2025年的现实中。 然后,他盯着贺鸣的腹股沟交汇处。 那本该是与自己一样,长着男性生\/殖\/器官的部位,被一只半透明的桃心装置替代,在贺鸣用手机电筒打光照射下,隐约可以见到装置内细如发丝、又错综复杂的线路。 “我的天……”梁峰脱口而出。 但相较普通男人更胜一筹的心理抗压能力,很快令梁峰的元神,归位了几分。 他贴近贺鸣,上下观察、对比片刻,发现对方的面部、脖颈、四肢的皮肤,的确要比躯干部位拥有更细腻的人类特征,同时更显得躯干有一种不协调的诡异。 “你就是世界未来的样子?”梁峰盯着贺鸣,说出这句话,语气有着一言难尽的复杂。 “只是未来ai仿生人的样子,未来的世界,起码在2077年时,仍是你们人类在掌控,”贺鸣缓缓道,“但我脑中的芯片,出了故障,提前老化了。你现在看我,还是和你差不多的男人的脸,或许一个星期后,我就会出现恐怖谷效应。你听说过这个词吧?” 梁峰点头。 一个非人类的物体,在外观和举止上,越接近人类的模样,人们就会越喜欢它,比如公仔或者寻常的机器人,直到某个临界点。而一旦超过这个临界点,活人对这些东西的好感,会突然断崖式下降,被强烈的惊悚排斥感取代,犹如看到鬼怪、僵尸、恐怖片里的玩偶等,这就是恐怖谷效应。 而贺鸣在提及芯片故障后,说到这个词,梁峰懂了——贺律师模拟人类的身体机能,在走向停摆时,他的那些仿生皮肤、肌肉、眼球、头发,也会慢慢从活人的模样,往尸体方向变化,犹如跌入恐怖谷。 但这,显然不是贺鸣今晚要说的重点。 “梁峰,在我被造出来的那个时空,你和夏小姐,还有冯先生,死于2025年的5月5日,太平湖到池州,国道330一侧的……” 贺鸣刚说到这里,宿舍门铃响起来。 梁峰皱眉,快步走到玄关处:“谁呀?” “我,开门!” 是夏茉。 听声音,似乎憋着一股火气。 梁峰扭头看一眼已扣上皮带的贺鸣,打开房门。 夏茉果然满脸怒容。 她一脚踏进来,反手锁上门,瞪一眼不知所措的梁峰,就去打量贺鸣。 “裤子都提上了,反应很快嘛。”夏茉语带讥讽。 梁峰惊讶地问:“啊?茉茉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的!”夏茉俨然一只哈着气的、奶凶奶凶的正义银渐层,把手机举到两个邪恶的男人面前,“我拍了视频证据了!你们解释解释,你俩这是在干嘛?梁峰,贺大律师,我和春莹,不会上了你们的当,做了同妻都不知道吧!” 梁峰定睛看手机里的视频,贺鸣正冲着自己,脱……裤子。 再瞧拍摄机位,梁峰顿时明白了。 许乐冬开始接比较高端的商单后,平时能够用于直播黄山土特产的场次,大大减少。 梁峰理解冬姐的业务发展节奏,当然不会怪冬姐,而是准备从沟村和太平湖的村民中,培养直播队伍。 今晚,他在测试一个新的直播间,因为还没正式上线,就设置了进入密码。 一小时前,他回到宿舍,打开直播间,又给夏茉发了密码,二人研究了一阵,夏茉要去洗澡,适逢黄山国安的联系人打电话来,梁峰就只关了静音,忘记关画面…… 结果就是,夏茉误会了梁峰与贺鸣,以为他们在上演二进制。 梁峰此际也去看贺鸣,毫无迟疑道:“贺律师,你既然说,在你那个时空,茉茉也会和我死在同一起车祸中,那现在,你的情况,也不该瞒着她。我们应该,共同商量着,去应对。” 贺鸣点头,平静地将自己的渊源、冯博士的推论,以及这一阵自己和梁峰已经做出些名堂的调查,对夏茉详细地说了。 夏茉起初,自然也像听到天方夜谭一样,难以置信,直到贺鸣无奈地又展示了自己与人类完全不同的身体。 屋中落针可闻。 裹着一条厚实羊绒大披肩过来的夏茉,脑子高速运转中,渐渐感到后背漫上凉意。 “你说的冯博士,就是冯总的长大后做了科学家的女儿,她,她给你的信息是,制造交通事故让我们死的,是个间谍?” “对,而且,因为梁峰警惕性高,盯梢后给我看的照片,我和冯博士查到的资料中的人脸,对上了。就是周瑾的下属,叫吕勇。夏总,明天省厅的人要见梁峰,就是在我们把吕勇的线索上报之后。” 夏茉的目光略有失焦,口中却在喃喃:“他自从和我在一起后,就不停抱怨国内的营商环境恶劣,让我说服夏氏以民企出海的名头,把资产往外转,还说要把孩子生去美东。所以,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发展我和他走同样的路,慢慢挪走夏氏的钱,好做经费?因为红松这个那个的子公司里,财务都是周叔叔的嫡系,他没有那么容易洗出大笔资金的。” 梁峰没有急着附和夏茉的分析,只是走到夏茉身后,揽住她的肩膀。 夏茉拍拍梁峰的手背:“放心,我现在平静得很,没有要死要活的破碎感。” 旋即将浅淡的苦笑一抹,肃然道:“我复盘一下,周瑾上次来度假村,知道我们的二期公寓要作适老改造。今天上午,他和我说,想请冯总过去察勘红松在池州的项目。然后,他说的是,红松得到发改委认可,接下了今年五月的全国康养地产论坛协办方,让我干脆也去池州,认识认识主管领导,对夏氏在皖南的发展有帮助。梁峰也一起,他请我们吃饭,大家还是好朋友,以后商场上,抱团互助。” 贺鸣道:“听上去很大度、很君子的样子,对吗?” “是的,就像他一贯来,在人前的表现。贺律师,你刚才说,出车祸的是哪条路来着?” “国道330。” “太平湖往池州,有几条路线可走?” “走京台高速,或者国道330。”梁峰答道,他很熟悉皖南的城际交通。 夏茉闻言,冷笑一声道:“所以,只有一条国道,对么?真难为他考虑周到了,建议我不要走高速,走国道,可以顺便看看池黄之间的旅游地产,为夏氏后头拿地块,作准备。” 梁峰沉吟道:“按照冯博士给贺律师的信息,开车的人,是我,我们发生的,是单车事故,看起来像操作不当,掉进了山下的湖里。但后来间谍被抓后,证明是人为的谋害。单车事故,怎么害?给我下毒?” “干扰驾驶,不一定要让司机丧失驾驶能力,也不一定用另一辆车撞击,”贺鸣开口道,“如果周瑾就是吕勇的上峰,别忘了,他们熟悉无人机。夏总,周瑾有机会动你的手机吗?” 夏茉解锁自己的手机后,递给梁峰:“以前我们在一起时,他说为了我在外地创业的安全,要能随时找到我,拿我手机捣鼓过什么程序。我不是很会玩定位,你帮我看看,共享我定位的联系人,是不是有周瑾?” 梁峰打开几个程序研究一遍,说道:“目前显示的是,你爸和周瑾,都能看到你的定位。但是,或许他动了什么手脚,能更精准地锁定你。” 贺鸣想了想,提议道:“这几天在太平湖,还没出发,不要关定位,就让周瑾看到夏茉的位置。” “那梁峰明天还要去国安吗?万一有人跟踪呢?” “去,不怕他们跟踪,”梁峰道,“因为如果在那个时空,我们遇害,大概率是因为,他们发现我们怀疑到了他们。所以如今,一切就还按照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啥都不知道的剧情走。” 贺鸣表示同意。 梁峰默然片刻,又道:“省厅要是确认吕勇有疑点,我们就汇报夏茉可能被设套,尽量说服官方的力量,引蛇出洞。但是,贺律师的故事,隐形不提。” 贺鸣苦笑:“谢谢。” 夏茉骤然醒悟过来:“贺律师,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到未来去了?那,春莹怎么办?” 贺鸣摇头:“我可能来不及回去了。如果我的恐怖谷效应来得太快,在人前是藏不住的。请你们俩,帮我个忙,到时候去天柱山,帮我传输一段代码,给冯博士一个交代。” “那你呢?”夏茉追问。 贺鸣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平静道:“如果芯片烧爆了,仿生的皮囊也迅速腐坏了,我就是一堆破铜烂铁,沉到太平湖底,就行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大结局(上篇) 2025年,5月5日。 安徽宣城,泾县蟠龙湿地附近的省道边,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小轿车,停了下来。 车里走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polo衫,一个穿着白衬衣。 二人皆是平头,身高中等,面相普通,扔在人堆里找不见的那种。 polo衫对小卖部的老板娘客气地说道:“大姐,拿一盒红双喜,两瓶农夫山泉。车在你门口放半小时,我们到对面办个事就出来。” “没问题,今天人少,随便停,”老板娘笑容可掬,递上烟和矿泉水,又闲闲地搭讪道,“你们去那个航校啊?里头的老师和工作人员,错峰团建去咯,看,今天静悄悄的。” “嗯,约好的,有人接待。”polo衫和气地接了句茬,与同伴转身往学校门口走去。 过了马路,二人迅速戴上耳麦。 他们都是国安系统的便衣,来自安徽省厅,有着多年出外勤、抓捕目标的经验。 而在他们之前,今天清晨七点,黄山市局的人,已经蹲点附近,并于上午9点半左右,守到了对象。 此时,耳机里传来下级单位队友的声音:“附近安全,监控画面十四分钟前停止,从人行通道直接进去。” “收到。” polo衫面色松弛地经过门卫室,斜瞥了一眼里头的保安。 保安面前的小桌上架着手机,正在播放短视频,但两个保安虽然坐着,却都身姿僵硬,神态紧张。 但谈不上恐慌,因为已经晓得,是“政府”的同志来“抓坏人”。 “坐着,继续看视频。” 白衬衣淡淡地说了句,与polo衫一前一后,径直往训练基地方向走。 熟悉得就像进了自己家,显然事先就已知道航校内部的布局。 保安甲的目光随着他们的背影移动,终于忍不住对保安乙低声咕哝道:“那女的,会犯啥事?杀人?拐小孩?都不像啊,她不是,大老板的管事嘛。” 保安乙道:“你听刚才那个政府同志的口音,像合肥的。省里来我们小地方抓人,肯定不是小偷小摸的案子。 …… 训练场一侧的树荫下,辛西娅藏在这样帽下的脸,阴晴不定。 离她十步远的地方,朱勇正和一个航校留下值班的飞手,盯着中控台。 飞手也是自己人,从前年开始,跟着朱导用无人机拍情报,九华山那次就有他。但因为没在舒溪村出过任务露过脸,所以这回没有跟着朱导躲去浙东,留在皖南。 周瑾用红松的资本收购了智飞、建起无人机培训机构后,这个飞手就被内推过来,顶着教练的幌子,很多事情更好操作了。 “画面一直实时,稳定。“ “没有,目前没有发现通信链路被特定射频干扰。“ “好的,对,这个高度就怕雷达扫到。所以我们在半小时内收工吧,不要给他们接近九华山服务区的机会。“ “网捕系统?不可能,这条线路不是城区和机场管制区,我们两年了都没发现有网捕系统。“ “老板,你再把车的定位更新一下。“ “找到了!看到他们了,银色奔驰,刚从省道枢纽转上330国道。“ “对,右边是广阳乡东南方向的山林和水库,他们时速大概80公里。“ “前后车况,目前能看到车距百米左右,有大货车,还有零星的小车,但距离更远。“ “明白,等接近水库的断崖吧,我们待命。“ 飞手和朱勇,两个谋杀从犯,与通讯设备另一头的主犯周瑾的对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始终源源不断地传进辛西娅的耳朵里。 辛西娅已经连续三个晚上,无法在半夜两点前入睡了。 而昨天,她更是彻夜未眠。 24小时前的上午,夏茉和她视频,告诉她,太平湖度假村的五一小长假终于安然忙完了,自己会和梁峰,带着冯总来池州。 夏茉再次直率地强调,和周瑾碰头时,小娅你真的不用回避,我们都是成年人,坦然面对情变,别影响今后继续在其他方面共享资源、闯荡皖南,才是成年人行事的章法。 辛西娅挂了电话后,明白夏茉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了。 她在泾县山区隐秘的民宿中,从太阳当空,呆呆地坐到月亮升起,直至黎明的晨曦再次出现。 周瑾仿佛有千里眼,于清晨发起和她的视频时,第一句话就是:“失眠了对吗?“ 辛西娅只“嗯“了一声,又带上一句“她对我一直挺好的“,就不敢多倾诉了。 周瑾开解她:“小娅,她过的二十几年,已经抵得过许多人几辈子能享的福了。她有今天的结局,和你没关系,只是因为她喜欢上了梁峰那小子。“ 此时此刻,实地开始执行任务后,辛西娅不断地在脑中复盘周瑾这寥寥数语。 没错啊,夏茉已经有过极好的人生了,她凭啥不能去死一死? 她和她的新欢,要是不死,有大麻烦的,就是周瑾了。 周瑾的利益,和夏茉的命,让辛西娅来选,当然认可前者更重要。 毕竟,夏茉这种从智商到情商都入不了她辛西娅的眼的富二代千金,她能消耗数年去屈尊讨好、伺候,不也是为了自己能迅速地抵达罗马么? 现在,周瑾才是能带她抵达罗马的接引者。 朱勇适时地转过头,带着嘉赏的口吻对辛西娅道:“老头子很听你的话啊,居然能搞来那么轻的机载高定灭火弹。回头你给姓范的戴戴高帽子,最好下半年,我们就在察打一体机上能上报些新玩意儿。“ 辛西娅抿嘴笑笑,又深吸一口气,走近朱勇和飞手盯着的中控台。 朱勇鼓励她:“你就应该看着全过程,这是锻炼。小玉喜欢你这样的左膀右臂,不比我们男人心软。来……“ 朱勇一个“来“字还没落地,树后和行政楼过道方向,突然冲过来好几道人影。 “吕勇!辛西娅!举起手!“ “我们是安徽省国安!“ “离开中控台,趴在地上!否则我们就开枪!“ 呼喝的声音,有男有女。 短短几秒时间,人影已经旋风般刮到眼前。 辛西娅在突然浸没头脑的惊恐中,被女干警反剪双手摁在地上。 她视线模糊前,看到的最后画面,是一个穿polo衫的男人,踢翻朱勇后,拿到了察打一体无人机的中控台。 …… 距泾县航校直线距离八十公里左右的330国道上,梁峰双唇紧抿,盯着前方路况。 五一长假后,国道的车流断崖式下降,从太平湖度假村一路开来,后视镜里能看到的车影子,就没超过个位数。 怪不得,他们会选择这个时间节点。 梁峰心里默念。 从车载导航看,前方右侧,马上就要出现水库了。 梁峰稳稳把住方向盘的同时,迅速地从后视镜里,瞥一眼坐在后排的夏茉。 夏茉很快给予了目光的回应。 不躲闪,不害怕,不紧张,甚至还有一些淡静的笑意。 或许曾经因年轻与家境而骄横奢靡,但夏茉的骨子里,有来自父亲的勇敢,和来自母亲的镇定。 水库到了,梁峰控制着分寸,用轻巧的点刹,慢慢降低车速。 坐在副驾驶的“冯魁“,立即开始行动。 他并不是真的“冯魁“,而是同样来自国安系统的外勤。 很快,他听清楚耳机里传来的指令后,对梁峰道:“航校任务已完成,池州的目标也被抓捕,你停靠紧急车道,我要反制无人机。“ 并不突兀的变道与刹车后,国安外勤敏捷地开门下车,举起手中的无人机反制装备,对准空中的黑点。 与此同时,梁峰打开记录仪,开始录像,作为证据。 夏茉凑到梁峰身边,盯着屏幕。 “轰……“ 被泾县航校的国安干警控制的无人机,偏转到水库上方,向空无一人的湖面,投下灭火弹。 “弹药已落水,请控制无人机回到国道,我把它打下来。“拿着反制设备的干警,向对讲机说道。 ———————————— (先更2600字,争取晚上更完大结局的“下篇“,感谢大家一直来的支持与鼓励。)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大结局(中篇) 同一天,黄山太平湖度假村,大堂。 “哇哦,ire,这里简直比瑞士的湖区、奥地利的哈修塔特,还要美丽十倍!” 玛琳娜一进旋转门,透过大堂吧望见酒店外水光潋滟、青山绵延的太平湖胜景,就发出语调夸张的惊叹。 景春莹微笑着从她手里接过护照:“你先尝尝这里的欢迎饮料,有红茶,有绿茶,我去办理入住手续。” “没问题,”玛琳娜一转身,已经展现社牛本色,和大堂经理进行法文与中文的无缝对接,“祁门?是这个红茶的名字吗?哦,这么美味的茶,我觉得她应该叫carmen,阿对,就是bizet的伟大的歌剧中的女神……” 不多时,景春莹拿着房卡回来,对大堂经理道:“员工培训很到位呀,前台小妹妹认识我的脸,给了最好的房间和今天牌价的最低折扣,但是不告诉我,贺律师的房号,我说连你们夏总都知道,我是他女朋友,也没用。” “唷,”大堂经理陪笑道,“别怪她哈景小姐,前台部的同事,尤其注重住客信息的保密。而且夏总交待过,贺律师这两天在赶合同,不要拨电话打扰。他住湖边的行政套间,3号楼,你绕过咖啡厅,看到酒店的游船码头后走五十米,第一栋就是。” “是度假村新完工的联排别墅房型?” “对,和酒店式公寓同时完工的,夏总和唐总也搬去那里办公了,正好体验一下设施。呃,不过夏总今早去池州出差了,还有梁峰。” “嗯,我知道。没事,我自己带外宾去湖边,看看我的珠宝展示区。” “好的景小姐,我先让礼宾部把您和外宾的行李,送到房间门口去。” 景春莹与经理道别,引着玛琳娜往湖边咖啡厅走。 玛琳娜上周因受邀参加进博会,从巴黎飞到上海,也为景春莹带来了她申诉成功的好消息,并且提出,想来皖南游览。 此刻,戴着景春莹设计的徽派建筑主题耳环的玛琳娜,一边兴致勃勃地与度假村各种徽州元素自拍,一边与景春莹感慨:“我说得没错吧ire,能给我们真正灵感的,是除了男人以外的万事万物。” 景春莹已从老太太的自我宣扬中,得知她与骡牌那位吃祖荫的继承人,彻底分手了,遂也不见外地揶揄道:“玛琳娜,那是因为,你已经先从男人那里,得到了万事万物吧?” “尖酸刻薄的女孩。”玛琳娜爽朗地笑起来。 老太太这一辈子,最不在乎的,就是被同行说自己是靠攀附男人才跻身上流社会的。 何况,景春莹对她人生观的不敢苟同之处,一年前,就当着她的面,表达清楚了。 老太太自己都觉得神奇,为何眼前这个中国女孩,能让自己在彼此分歧那么剧烈的前提下,仍可以真实地欣赏她、不介意与她保持社交联系。 参观过酒店的园林与湖畔风光,看过夏氏给景春莹设置的展销同步的“珠宝角”后,景春莹把玛琳娜送回房间休息,约定晚上7点左右,带她去中餐厅吃晚饭。 再次走出主楼时,景春莹在五月的阳光下,静立片刻,鼓起勇气,往大堂经理指明的3号楼走去。 过去的一周,贺鸣依然每天都给她发微信,但是每次景春莹想视频,贺鸣都没有接,取而代之地,要么是掐掉后发来一句语音“不好意思在开会”,要么是干脆不接,次日早上才发来语音“昨天睡着了,没接到”。 景春莹再是不粘人的性子,也能觉察出,贺鸣似乎不愿意视频。 她去问夏茉:贺鸣这次怎么在黄山出差那么久? 夏茉回她一个“捂脸”的表情包,再加一句:别急别急,马上就放他回来和你领证了。 几分钟后,又发来梁峰与贺鸣的背影,配文:他们在二期公寓,等乡村振兴项目的负责人过来谈本地青年就业的事,想让我们再解决一批岗位。 但景春莹,总感到,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她决定亲自再来一趟,恰好带上玛琳娜,免得被贺鸣与好友们误会,自己专程来“查岗”。 …… 3号楼的小院子,正对着太平湖。 初夏季节,篱笆墙上的蔷薇进入花期,盛放的粉色花朵,装点出一个生机勃勃的白日梦。 景春莹走到篱笆靠近窗户的一侧,拨通了贺鸣的手机。 房内立刻想起铃声。 过了好一阵,贺鸣才接起,是轻柔的气音:“喂……我在黄山区政府开会。” “哦,好的,我没事,就是忽然特别想你。” “晚上我们语音。” 挂了手机后,景春莹没有犹豫,直接走到房间门口,摁门铃。 猫眼后有光影明灭,显然,房间里的贺鸣,都没有像正常住客那样先问一句“是谁”,而是直接从猫眼里看。 门内寂静无声。 “贺鸣,你看到我了对不对?开门!” 还是毫无反应。 景春莹大声道:“你肯定出事了!泾县宣纸村那天,你就不对劲!” 依然什么动静都没有。 “贺鸣,你不说,我来猜。你是不是,确诊了什么治不好的病,无法面对,躲在这里?求夏茉他们瞒着我?你们以为瞒得住吗?开门啊你!” 终于,手机响了。 景春莹接起来,听到贺鸣嗓音沙哑、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往后退,退到院子里,站着不要动,我再开门。我开门后,你不要靠近。我怕,吓到你。” “好,我听你的,只要你现在就开门。” 景春莹干脆地转身,走到蔷薇花下,盯着房门。 仿古的木门缓缓打开,贺鸣还是穿着泾县分别时的冲锋衣,但戴着宽檐渔夫帽,脸上也多了一只大口罩。 他缓缓地抬手,去拉开冲锋衣的拉链。 这短短的瞬间,景春莹已经看清,贺鸣的两只手,分明被铁灰色的钢架替代。 景春莹当即决定食言,她抬脚就冲上了台阶。 “春莹!”贺鸣迅速地往屋里退。 但他如今,连古早的仿生人的技能都没有了,跌跌撞撞退了几步,就像一只倾覆的古玩架,倒在了地上。 景春莹扑上去,跪在贺鸣的身侧,毫无迟疑地掀开他的帽子,顿时倒抽一口冷气,本能惊呼的同时,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贺律师!”门外传来冯魁的声音。 —————— (抱歉各位,原计划在我生日的今天,更完主文。但不能为了仪式感而潦草行文,这篇不是大结局的“下篇”,而是“中篇”。明天搬家会很忙,但我尽量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更新“下篇”。)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大结局(下篇) 踏进房间的冯魁,对贺鸣那张只挂着干枯死皮、露出类似聚醚醚酮和镁铝合金骨架的面孔,似乎毫不奇怪。 他看到景春莹的表情,远比看到贺鸣,惊惶得多。 景春莹纵然刹那间受到剧烈的惊吓,基本的分析推理能力却还在。 她那颗跳到喉咙口的心,倏地沉下去。 “我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对吗?”她质问冯魁。 冯魁本就比胡戈还讷于辞令,被景春莹盯得发怵,冒出一句:“秋,秋学姐也不晓得。” 话一出口,更觉得自己说错了。 秋爽只是贺律师的普通朋友,自己怎能将她与景小姐相提并论。 但景春莹无暇再追问冯魁。 她回头望向贺鸣。 贺鸣的鼻梁、嘴唇、颧骨、眼周,此刻以分外骇然的模样,展现在景春莹的面前。 还有他的脖颈至锁骨处,也不再有皮肤与肌肉。 景春莹盯着那副彰显人类科技巅峰成就的、却又丑陋不堪的合金骨架。 半个月前,她还靠在那里,感受面颊上绵绵传来的热意,像所有刚刚步入一段怡然恋情的女孩一样,带着微甜,安静地听贺鸣,用他与人类男子没有任何分别的磁性嗓音,谈论对ai入侵艺术领域的不认同。 多么讽刺,原来,他自己,就是ai。 可是,下一秒,景春莹的讥诮、愤怒、仓皇,就被心酸的动容替代了。 因为,与她近在咫尺的这副“骨架”,这副已失去所有符合美好容颜特征的“骨架”,还在努力地用眼球,向她传递情感。 无奈的,痛苦的,歉疚的。 又竟然同时透出几分欣喜与释然的。 因为,终于还是在永别前,能再见她一面。 如此目光的主人,怎么会是机器呢! 景春莹伸出手,小心地用拇指,抚过贺鸣眼球边尚且留有一点皮肉的骨架,问道:“会疼吗?” “不会的。”贺鸣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温存笑意,在如此恐怖的面孔上,竟然不显得突兀。 贺鸣也抬起手,只有合金结构的鬼爪般的“手”,想如此前那几次浅尝辄止的亲密动作一样,去拍景春莹的头,却定格在空中。 景春莹抿嘴,像猫一样,略略侧头地凑过去,让发丝从机械爪间穿过。 一旁的冯魁,也难受极了。 早已得知两世原委的他,绝不会将自己于此世逃过一劫,仅仅归功于另一个时空的卓有成就的科学家女儿。 所以,继夏茉与梁峰之后,第三位明白贺鸣的使命与困境的冯魁,凭借专业出身的敏锐,果决地提出,自己想尝试修复贺鸣脑中的芯片。 但他也清醒地意识到,当下的技术,与五十年后的技术,是有难以逾越的代际鸿沟的。 冯魁用两个通宵理清思路后,以自己开发养老机器人遇到难题为幌子,向交大的同窗好友求助。 如今在中科大顶级ai技术团队中成为骨干的好友,建议冯魁仿照“肿瘤剥离术”的原理,提取问题芯片中的存余活性矢量,这个办法会令已有的成就前功尽弃,但芯片本身或许能以下沉的方式继续工作。 冯魁豁然开朗。 这一周,他渐渐有信心,让贺鸣能撑到五月中旬天柱山隧道打开时。 只是,回到未来的“贺鸣”,可能连2025年的机器人,都不如了。 同时,在夏茉的央求下,冯魁还决定做一个更大胆的尝试。 “景小姐,贺律师救了我,我也得有所回报,”冯魁对着景春莹缓缓说道,“他,属于未来,但是,他也可以,留下来。” “这是,什么意思?” 贺鸣替冯魁回答:“春莹,冯先生会改写我的芯片,我消失后,另一个数字世界里的我,能继续,陪着你。” …… 五月中旬,晴朗多日的皖南,于昨夜迎来一场骤雨。 黎明时分,雨停了,天柱山终于在朝阳喷薄而出之际,迎来了壮美如天宫仙境的云海胜景。 梁峰和夏茉,从山腰处的帐篷里钻出来,往青龙背方向走。 半小时后,根据定位,二人在正对“搁笔台”的岩石下的缝隙里,找到了贺鸣留下的手机。 梁峰用景春莹的生日解锁了手机后,调出最新的一段视频。 “冯总,成了,贺鸣,回去了。” 看完视频,夏茉拨通了冯魁的电话。 惜言如金,并非夏茉惯有的风格。 但聆听者,不论两百公里外的冯魁,还是陪伴身侧的梁峰,都明白,夏茉此刻为何黯然得不想再多说一句。 “我给春莹发个消息吧。”梁峰轻声道。 “好。” …… 十个月后,正月十三,上海,广乔律师事务所。 小陆引领景春莹,走进贺鸣的办公室。 “姐,我们主任,和几个管理合伙人,把能用的资源都用上了,还是……找不到贺律师。所以……” 景春莹平静道:“我明白,他不回来,办公室怎么好一直空着,这里寸土寸金的。小陆,你们所已经很有人情味了,给他保留那么久。谢谢你们,让我来。等一会儿,如果不打扰你们工作的话,你带我去谢谢你们主任吧?” “好的姐,有事儿你随时喊我。” 小陆出去后,景春莹开始整理贺鸣留下的物件。 其实不多,律师袍,西装,法律援助中心的奖杯……抽屉里则是几个客户单位送的印有logo的笔记本。 景春莹打开其中一本。 连续几页,都是女性轮廓的侧影。 “画的我么?一点也不像。乱画。”景春莹撇撇嘴,自语了一句。 在太平湖,离别的最后时刻,贺鸣告诉她,自己在黄山小村对她一见钟情,就是因为,她的侧影,与未来世界那幅唯一不是ai所画的人像,非常相似。 黄浦江上响起轮船的汽笛声。 景春莹走到窗口,远眺片刻,收回目光时,看到了一盏笼罩着植物微缩景观的小夜灯。 她拉上半幅窗帘,让室内暗一些,然后摁开开关。 雕成险峻山峰的石块上,映出四个字:春和景明。 景春莹拭去下巴颏上的泪水,拿出手机,打开冯魁在半年前给她装的只属于她的软件。 “贺鸣,你是不是想送我一个小夜灯?” 手机屏幕上出现了贺鸣的脸,以及他的声音:“你看到了?喜欢吗?” “喜欢。” “前年圣诞就想送你的。” “今年看到也一样。贺鸣,后天我们去哪里吃大餐?” “我开车,我们去瞻淇过元宵,看鱼灯。” …… 2082年,黄山,青松养老院。 景春莹坐在轮椅上,由护工推到院中散步。 冯宁走过来,换手护工:“我来推。” 景春莹回头笑道:“宁宁不错啊,六十岁的人了,手劲还是这么稳。嗯?这位是?” 发现推轮椅的,并不是冯宁,而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时,景春莹诧异地问道。 “最新一代的陪伴仿生人,在黄山几个养老机构试点。景阿姨,你帮我们提提意见。” “哦……”景春莹柔声问男人,“您贵姓?” 冯宁笑得更开:“景阿姨,他是机器人,你不用那么客套。” 景春莹摇头:“机器人也要有名字的,不可以001、002这样的代号。” “我姓贺,叫贺鸣。” “你好,小贺,”景春莹眯起眼睛,望着对方的衣襟,“你是戴了胸针?这么漂亮呀!是一只……仙鹤吗?” “对,是仙鹤。设计师说,鹤鸣,就是贺鸣,和我的名字一样。” 景春莹苍老的面庞上,堆积的皱纹舒展开来:“线条很洒脱浪漫,得有感情,才能画得那么好。小伙子,这位设计师,很喜欢你。” “景阿姨,他是机器人,你想多了。”冯宁继续插科打诨。 景春莹作势嗔她:“你才是机器人,你像复读机坏了一样,唠叨来唠叨去,只会这么一句。” 冯宁假装听话的小孩,嬉皮笑脸地点头告罪,背过身时,迅速地擦掉眼眶里的泪水。 心里却是欢喜的。 迎回伤痕累累的贺鸣后,用他残存的芯片部分,复制出第二个“贺鸣”,是冯宁觉得自己最有成就感的尝试。 “前面的花开得好,还有把椅子,小贺,我们去那儿。” “好的。”贺鸣推着景春莹走过去,踩下轮椅的刹车,自己也在长椅上坐下,从背包后拿出一本书。 景春莹饶有兴致道:“你们ai,还看纸质书?” 贺鸣淡淡笑道:“我喜欢。” “全唐诗……”景春莹辨认出封面上的字,提出请求,“你给我念几首吧,我画了一辈子的画,现在七老八十了,倒更喜欢琢磨文字了。” 贺鸣翻到早已准备好的那一页。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我离君天涯,君隔我海角。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化蝶去寻花,夜夜栖芳草。” (全书完) 番外一:冬姐的事业和姻缘 番外一:冬姐的事业和姻缘 2026年,立冬。 “各位朋友大家好!一别数月,很开心与你们再次相逢在冬姐直播间。今天来到我直播间的嘉宾,是慧文集团的大神级作者,琳琅猫。我俩搭档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卖书,卖琳琅猫大大的新作《万里孤城》。” 镜头前,许乐冬穿着凌虹设计的最新系列“徽风皖韵”中式夹袄,戴着两年前景春莹给她做的荷花翠鸟胸针,以粉丝们熟悉的松弛但不失情感的语风,说出开场白。 一旁的琳琅猫,微微朝书桌探身,许乐冬敏锐地接收到这个信息,刹住语势,让琳琅猫说话。 琳琅猫的个人风格,依然是情绪热度偏低的模样,但每句话都能让人直接听明白。 “冬姐,我提个请求,能不能把‘大大’两个字去掉。我其实挺反感‘大大’这个称呼的,它不像‘姐姐’、‘老师’那种正常的尊称,更像偶像或者权力崇拜。我们就是普通作者,和其他群体或者个人,没有大小、高低的差异。” 许乐冬笑意温和:“好的,那我直呼你的笔名。琳琅猫,你在原本擅长的古言题材网文赛道中,已经把版权卖到了七位数以上,为什么忽然转到严肃文学的历史赛道,写出这本《万里孤城》呢?你看,直播间已经有朋友留言,惊呼一个写女频网文的,居然也开始像马亲王那样写历史题材了。” “书就是书,只因为流通渠道、平台载体的不同,硬要割裂作者群体,是一种低水平的认知。也许商业上,这样划分有点用,但从文艺评论的角度,挺傻的。读者应该关注的,是书的品质本身,而不是一看到题材,连开篇几千字都没读完,就开始哔哔什么女频与男频的冲突、网文与严肃文学的冲突、架空与真实历史的冲突。” 琳琅猫一通输出,虽然口吻淡静稳定,一点都不激烈,却也分毫没想讨好潜在受众似的。 许乐冬倒是越来越喜欢,直播间里现身这样的嘉宾。 不说“姿态正确”的话,只说“自己想说”的话。 许乐冬于是点头道:“我原以为琳琅猫,还要温良恭俭让地去解释,自己本来就很喜欢历史题材、去河西走廊旅行获得灵感之类,没想到她直接提出了一个更精准的点,为何要自证写作题材的合理性?你们看作品本身不就行了么?” 琳琅猫很干脆地认可:“冬姐,我喜欢和你交流,你愿意听我在说什么,也听得懂。” “ok,那我们直奔主题,说你这本书,《万里孤城》。历史背景,是安史之乱爆发后,大唐镇守西域的王师精锐,被抽调回中原勤王。原本由唐政府强势控制的河西走廊,被吐蕃趁机占领。留守的小部分唐军,也就是安西军,成为孤军。琳琅猫,接下来,你说。” “嗯,孤岛,孤军,孤城,一个‘孤’字,就是我这本历史小说的调子基石。冬姐,你说的前情背景,还不够惨,更惨的,是小说主体情节所依托的历史年份,即,公元787至808的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原本在孤岛中,相依为援的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前者的镇守大将军李元忠,和吐蕃人竭力死战,阵亡沙场。安西都护府的都护,郭子仪的后人郭昕,成了真正的孤城守将。 我的书,明线的主角,是一支去长安报信、请求援军的小分队,男主女主都是小人物,却不服命运、向死而生。暗线的主角,就是真实的历史人物,郭昕,他的身份是赫赫有名的安西大都护,实则也是小人物,是朝堂各派、胡地各族势力较量中,被牺牲的小人物。郭昕这位白发老将军,在漫天黄沙、四面胡骑中,于城门之上,带领大唐安西铁军,战至最后,全军殁亡。” “他们都殉国了?所以小说是悲剧结尾?”许乐冬插话问道。 琳琅猫摇头又点头:“他们不是殉国,那个‘国’其实只是朝廷而已,衰唐的朝廷,早已不值得他们如此壮烈的行为。安西军不断派使者突破重围去长安求援,朝廷除了空口许诺给守军升官外,不出一兵一卒的中央军,更是不给一个铜子儿雇佣归化胡人。所以,我在书中会写,郭昕和他统帅的安西铁军,最后为之心甘情愿殉身的,只是自己的信念。万里守孤城,满城白发兵,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生。” 许乐冬等琳琅猫囫囵着说完小说主旨,对着镜头展示《万里孤城》的实体书,侃侃介绍:“听了琳琅猫的大致介绍,我很有信心,这本书会拥有真正的知音群体。有人看书,如大夏天喝冰可乐,单纯图个爽,管它是不是有营养。但也有很多人看书,能从更深层的文艺审美、人性观察的角度,接受作品的悲剧气质。因为,不知悲,焉知喜?不知死,何知生?孤勇者,不必打扮成年画童子那样,来取悦只喝冰可乐的人。” 直播助理适时地插话:“好,现在大家可以看到,屏幕右下角已经给出我们这本《万里孤城》的实体书链接。” 接下来的时间,许乐冬继续与琳琅猫在镜头前自如地聊天,二人水平相当,又心照不宣,避免剧透更多的情节,而是围绕着大唐经略西域的得失来谈。 评论区起初充斥着“女作者也配写历史吗”、“看小说最讨厌代入真实历史背景的胡说八道、一律差评”等留言,但渐渐被成交报喜的平台记录覆盖了。 有个买家,一口气买了30本,并留言:“我父亲是当年参加缅甸远征军、抗击日本侵略的小兵,那也是一支孤勇义军,可惜那段历史,没有深刻而富有文学品格的华文作品表达。谢谢琳琅猫,我会把买下的《万里孤城》,放一部分在社区图书馆,另一部分送给和我阅读喜好一致的亲友。” 琳琅猫看到留言后,立刻站起来,躬身致敬。 最终,许乐冬的这场直播,半小时内卖出了3000本《万里孤城》,平均每分钟100本的量,不输于畅销书现场签售。 琳琅猫对自己坚持题材转型后的第一本书,不事先买水文营销的情况下,就能在冬姐直播间获得如此成绩,十分满意。 顺利收官后,二人走出直播间。 已经成为冬姐公司骨干员工的云雾灯,带着许乐冬的女儿子涵,迎上来,向琳琅猫问好。 琳琅猫似乎只有对着云雾灯这样的后辈小姑娘,才会温柔地展露笑颜。 她也看得出来,曾经敏感、自卑、受了欺负会走极端的云雾灯,如今的状态很不错。 “你写文案的水平,已经next level了,加油。”琳琅猫鼓励道。 又转向冬姐的女儿子涵,像与成年人一样对话:“你妈妈已经把你写咖啡地图的样稿发我了,我正在给你联系出版社和编辑,目前有回音的是上海文艺出版社。你直接加我微信吧。你妈妈刚才和我说了,你已经12岁,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俩先和编辑聊起来,具体如果要签合同了,你妈妈再参与进来。” 许乐冬不掩对女儿的骄傲,搂过她的肩膀:“你有你自己想写的作品,这是对妈妈最好的生日礼物。” 子涵与云雾灯,对视一眼,两张青春的面孔上,都挂着神秘兮兮的笑容。 许乐冬公司其他几位员工,也作如此神态。 “怎么了?不会是准备了生日party吧?行呗,今天咱们提前下班!”许乐冬笑道。 云雾灯快步走到储物间门口,大喊一声“是求婚仪式”后,就唰地拉开帘子。 小丁举着戒指走出来。 “许乐冬,我想和你结婚,想做你的丈夫。” 他没有用“冬姐”这个称呼,更没有说“请你嫁给我”、“请你做我的太太”,而是以对方为本位的措辞。 去年的立冬,他就表白了,但许乐冬提议他,用一年的时间再冷静考虑考虑。 此刻,小丁揪了揪自己身上那件咖啡师围裙,郑重道:“许乐冬,这是我第一次见你时,穿的围裙。那是2014年,我19岁,你29岁。从那一年,到你离婚的2024年,我一直想和你生活在一起,没有表白,只是因为,你已经有家庭。许乐冬,我很认真地喜欢你,已经超过十年了,真的不必,再多一年来考虑。类似你比我大10岁、你不想再生孩子这样的问题,对我来讲,从来就不是值得去思考的问题。” 小丁歇口气,继续道:“刚才你在直播里,说得那么好,你说琳琅猫不必自证女作者写历史文的合理性。我们也是一样的,我们不必去自证什么姐弟恋的合理性,管那些闲言碎语干嘛,我们知道我们适合在一起,最重要。” “对啊!”一旁的子涵接茬道,“妈妈,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没有人支持你呢?我和子涛,还有春莹阿姨、茉茉阿姨、秋爽阿姨、云雾灯姐姐,都支持你!小丁叔叔的戒指,就是春莹阿姨设计的。茉茉阿姨和秋爽阿姨,她们已经在太平湖准备好一个大场子了。” 琳琅猫也看着许乐冬道:“冬姐,做人有几个十年?已经错过一个十年,就不要错过接下来那几个。” 许乐冬垂眸抿嘴的神态一松,终于扭头对捧着蛋糕的云雾灯道:“吃完蛋糕,你得加班写文案了。官宣,我结婚了!” 番外二:夏茉和梁峰 番外二:夏茉和梁峰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各位来到夏氏太平湖度假村的贵宾,我们诚邀您体验度假村刚刚推出的夏末秋初户外夜游系列……” 2027年,七夕,夏氏集团华东地区副总裁、夏氏文旅地产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唐彦,与上海总部开了一上午电话会议后,来到酒店大堂吧,喝一杯餐酒。 前台右侧的广告屏上,正播放市场部新近制作的宣传片。 梁峰的配音,一如既往的好听。 发声专业,但没有刻板的播音腔,水到渠成的几个气泡音,不但不做作,而且醇厚有趣。 前台排队的客人,被音画俱佳的广告吸引,似乎对需要等候15分钟左右的入住手续,也没什么不耐烦了。 其中有几家,已直接向酒店员工大厅如何预定太平湖的户外夜游。 唐彦不动声色微抿的嘴角,透露出他内心的满意。 他对夏茉与梁峰,都很满意,但最满意的,还是他唐总自己。 上海总部那些曾经嘲笑他在宫斗剧里活不过三集的“政敌”们,可以统统闭嘴了。 事实证明,他唐彦唐总,不仅做成了夏氏的皇太女太傅,还承受着外放皖南的辛劳,把夏氏的驸马爷一步步带到酒店的管理层。 再看看当初敢在夏氏集团董事会上给他穿小鞋的王思东,一哭二闹三上吊地要回红松集团,如愿以偿后,得意洋洋,以为抱上了周瑾的大腿,就是红松、夏氏两边的资源都能沾。 结果怎么样?没想到吧,那光鲜照人的周驸马爷,是个假的! 唐彦正沾沾自喜,抬眼一瞧,哎哟,真驸马驾到。 “小梁,你这两天不用来了,就在沟村陪着茉茉吧。今早茉茉爸爸还在和我捋公务日程,看看啥时候让老付开他过来。” 唐总如今,俨然以夏家后院成员自居了,对夏茉与梁峰,开口都像称呼子侄辈。 梁峰并不介意唐彦在他面前摆摆前辈的资格。他内心,是实实在在地感激唐彦的,人家再是有自己的小算盘,毕竟手把手地教他梁峰如何管理酒店、如何相看文旅地产。 梁峰于是谦恭道:“茉茉把她的毛绒玩具落在办公室了,我来拿一趟,就回去。” 唐总眯眼一想,恍然道:“是她妈妈留给她的那只蓝兔子吧。对对,应该带去医院,好比妈妈陪着嘛。怎么样,小梁,头一次做爹,紧张吧?” 半月前,夏茉肚子里的胎儿,已经37周足月,医生说随时会生。 梁峰挠挠头,老实地回答师傅:“紧……张得要命,晚上都不敢睡死。章姐说,生孩子,都是半夜发动的。” 唐总拍拍他的肩膀,继续用贴心掏肺的口吻,唠叨着:“夏总他,也紧张得很。我悄悄告诉你啊小梁,夏总他,一早把茉茉建卡的黄山医院的情况,托人仔仔细细打听个遍,才放心茉茉的决定。我安慰夏总,上海那些生个孩子动不动十几二十万的私立医院,医生也都是从公立医院挖去的,要论临床经验,私立医院病例少,肯定经验也少。咱黄山市一级的医院,每天那么多女人去生孩子,医生们的实战经验很丰富,又是综合性医院,科室全,什么儿科、外科的,不管顺产还是剖腹产,其实更安全。” 虽然唐彦话里话外的,都是认可黄山本地的医院、支持夏大小姐不回上海生娃,但他一往细处分析,梁峰更紧张了。 “唐总,科室全也是优点?除了妇产科,还需要别的科室待命?是产后会有其他危险么?” 唐总“喔唷”一声,佯作自责道:“我不啰嗦了,小梁,看你这表情,我再多说一句,你腿都要软了。行,快拿上兔子,回沟村陪产去。顺顺利利,顺顺利利哈,我和员工等你来发红鸡蛋。” …… 梁峰抱着毛绒兔子,匆匆赶回沟村时,在家门口和同村的木匠老韩撞个正着。 老韩大咧咧道:“你老婆让我今天来把雕花板钉好,但屋里没人啊,你爷爷也不在。” 老韩是方圆百里数得着的木工老师傅,皖南地区许多徽州老建筑要改造,除了文管委同意外,一般都要请本地的老匠人来做活计,因为他们最了解明清至民国的徽派木结构。 夏茉和梁峰领证后,兴高采烈地要把梁家小院,改造成“修旧如旧”、但拥有从皖南各地收来的老木头家具的新房,自然请老韩做工头。 此刻,一听老韩说家里没人,梁峰立刻心跳加剧。 是不是茉茉突然发动,去医院了?! 可她和爷爷,都没给自己打电话啊! 梁峰赶紧拨通夏茉的号码。 夏茉谐谑又嗲嗲的声音传过来:“喂,孩子她爹……” “你和爷爷在哪儿?怎么不在家里?” “啊?”夏茉唬了一跳,“你这么快就打了个来回?你不是,还要和市场部细说新路线的注意事项的嘛?” “开视频会议也一样,我怕你说生就生,哪里有心思在度假村多待。你到底在哪儿啊?说‘多放点细辣粉’的,是不是爷爷?” 夏茉尴尬地“嘿嘿”两声,老实交代:“我,午睡起来,特别想吃你们镇子上的‘大呆臭’,爷爷拗不过我,就带我过来了。你别担心哈,爷爷可靠谱了,他去叫上许梅雪,还有开小面包的郭大刚,一起来的。哎哎,我还要甜辣酱和肉卤,对对,都浇上……” 夏茉一边和梁峰汇报,一边不耽误给自己张罗吃的。 “大呆臭”,是黄山本地人对臭豆腐的叫法。 黄山的臭豆腐,和其他地方的臭豆腐不同,是将新鲜的嫩豆腐放在卤水里仅仅浸泡两小时,就拿出来煎炸。味道浓烈的“臭卤”,乃用徽州火腿、猪大骨、咸鸭蛋、黑芝麻糊发酵制成,腌渍味较少,鲜醇味更浓。 吃的时候,还要像已经“黄山化”了的夏茉那样,蘸甜辣酱、辣椒粉和肉汁调成的佐料。 夏茉在那头吃得欢天喜地,也不管梁峰会着急上火,兴高采烈地问道:“我们来都来了,等会儿再去吃碗气泡小馄饨,还有油焖面,就回家哈。老公你要吃啥?我给你带回来。” 梁峰声音低沉:“你和我共享一下位置,我现在赶过来。” …… 二十分钟后,梁峰在小吃街外停好车,快步找到馄饨店。 夏茉正捧着和气泡馄饨一样滚圆的肚子,一面吃馄饨,一面与爷爷眉飞色舞地聊最新的军事网文。 端着甜酒酿过来的许梅雪,眼尖瞅到梁峰,忙对这个面色不大好看的发小打圆场:“我们想着,最多一小时就吃完了,现在不算旺季,街上也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 爷爷也笑眯眯道:“茉茉能吃,爱吃,是好事,对吧?那我们家里,一直是她说要怎样,就怎样的,对吧?” 夏茉则更直接:“你闺女踢我踢得可欢了,她也觉得好吃。” 梁峰无语道:“我是对你管头管脚的人吗?这不是,医生也说,你随时都会发动的吗?今天已经39周加4天了,你还出来乱跑。” 夏茉嬉皮笑脸:“怎么叫乱跑,论距离,这里离市医院更近好吗?哎呀别爹里爹气的,你也来了,一起吃呗。” 夏茉平时在度假村雷厉风行,势如井冈山大虫,但到了梁峰跟前,就猫味上身,秒变东北金渐层,又哄又蹭的打滚卖萌。 外人都道,梁家的臭小子,把个亿万家产的千金拿捏得死死的,只有爷爷、许梅雪等近亲挚友知道,反过来才对,夏茉撒娇的本质,仍是说一不二,梁峰毫无招架之力,看着严肃,脑门上分明还是大写加粗的五个字:你说啥都对。 梁峰于是也叫了一碗馄饨,没吃几口,手机响了。 是唐彦。 听了没两句,梁峰的眼中就晶芒熠熠。 挂了电话后,他兴奋地对夏茉道:“唐总说,他刚刚收到消息,我们度假村申报的亚洲酒店体验与设计大奖,得了体验类的银奖,颁奖仪式月底在新加坡举行。” “啊……”夏茉也欢喜无比,旋即沮丧道,“那我又去不了,都怪你!” “怪我怪我。”梁峰一叠声应着。 去年初冬,黄山气象台预报有雾凇,新婚不久的夏茉,缠着梁峰带她去露营,看日出与雾凇互相辉映的画面。 森林要防火,但一对你侬我侬的鸳鸯怎么防得住情欲之火。 帐篷春宵苦短,小梁一击即中。 夏茉仰天长叹,自己这样连看个网文都鄙视有cp的人,不到二十八,就有了老公和娃。 此刻,夏茉发个嗲、嗔一句而已,随即还是对梁峰正色道:“那你得去,过来体验的评审,参加的路线,都是你设计和主理的,你赢得扬眉吐气,就要代表夏氏站在台上。看总部那些小人还唧唧歪歪。” 梁峰却更认真:“让唐总去领奖吧,我不去,我守着你和娃。” 爷爷附和:“对对,茉茉,你和娃要紧。” 爷爷话音刚落,夏茉的表情忽然一僵,继而惶然道:“我,我好像,羊水破了。” 许梅雪噌地跳起来:“我叫郭大刚把车开过来。” 爷爷则骇然无措,下意识拄着拐杖站起,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担忧成真,梁峰反倒是最镇定的那个。 他把夏茉打横抱起,和声道:“别怕,你说得也对,这里离黄山医院更近。” 又对打完电话的许梅雪道:“你叫个车,送爷爷回沟村,再劳烦,把放在我们房里的待产包拿到医院。” 翌日,清晨,景春莹一打开手机,就看到群里好几张粉嫩新生儿的照片。 梁峰专门at她:红宝石套装首饰可以继续做了,我们如愿以偿,真的是个女儿哈哈哈哈。 番外三:周瑾和辛西娅 2027年,合肥,庐江,白湖监狱。 临近跨年,监区组织了一次菜肴丰盛的会餐。 酒香稻草扎肉,油炸毛豆腐,淮南牛肉汤。 服刑人员平时一荤一素也能吃饱、够营养,但节日里看到这些皖地特色的硬菜,自然食欲大开,兴致盎然地每样都打一些,三五围坐,边吃边聊。 多功能厅的电视上,正在播放本地新闻。 “夏氏集团‘峰茉‘教育助学基金设立仪式,近日在中国科技大学举行。夏氏集团,作为来皖开发建设的知名沪上企业,三年来已在黄山、宣城、池州等地,设立多个乡村助学基金或乡村非遗项目保护基金。这一次,是夏氏首次与高校合作,在国防高精尖领域助力后备人才的培养。” 这条新闻的时长不短,服刑人员中不少,都抬头去看。 一个犯人咧嘴评论道:“中间那女的,长得像明星啊,真漂亮。” “是这集团老板的独女,将来继承家业的,肯定得经常出来露脸。”另一个戴着眼镜、气质斯文的犯人,说道。 这犯人是因为非法集资入狱的,这样的经济犯,在狱中,相对小偷小摸或者qiang奸|猥亵类的犯人,地位高许多,连管教人员都会客气些。 先前聊天的犯人,立刻与眼镜搭腔:“这女的真好命,投胎投得准。我要是有她十分之一运气,家里能攒出娶媳妇的彩礼钱,我也不至于去偷废铜烂铁。” 眼镜冷笑:“你以为,大富人家出来的,就没有坐牢的?” 他只说了这一句,就戛然而止,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那个犯人。 周瑾低头吃着盘子里的水煮青菜,沉默,疏离,与跨年聚餐的热闹气氛格格不入,好像另一个图层的人。 “748号,家属会见。” 狱警进来喊道。 周瑾站起身,放好盘子餐具,走出多功能厅。 玻璃隔断的那头,满头白发的周飞,拿起对讲机。 “寄给你的钱,你放开了用,想买什么吃就买,我听律师说,白湖这里的条件,在华东是排得上号的。可惜不能寄衣服,看看这些囚服的质地,唉,我们家的佣人,都比这穿得好。” 周瑾不语。 “小瑾,爸爸一直在托人问减刑的事。” 周瑾还是不吭声。 周飞盯着儿子,气息忽然急促起来:“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妈妈的骨灰,我从美国带回来了。我在黄山你外婆家附近的山上买了块好地。” 回答老父亲的,依然是寂静。 周飞彻底激动了:“你,小瑾,你就没有一点点愧疚吗!那是你亲妈,最后在儿子刀下没了命!就算是你失手,你在以前,也是要被雷劈的!” 狱警过来提醒:“家属控制一下情绪,否则我们会考虑中止会见。” 玻璃里头,周瑾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父亲:“现在,也是会被雷劈。劈就劈吧。卖国,弑母,还想杀未婚妻,雷公见了我,都得加班。” 周飞瞪着眼,嘴唇微颤,继而无力地前靠在会见台边缘。 “小瑾,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和你妈妈,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我在圈子里一直说,红松都是你的,你妈妈当初为了陪你在美国读书,国内的教授职称也不要了。你怎么能这样没良心!” 周瑾冷笑:“你的钱,我妈的控制,这就是你们理解的‘对得起’是吧?种因得果,我妈如果那天不是扑上来要打eric,我的刀也不会招呼到她身上。她到美国后,在我面前发疯、砸东西,何止一次两次?再说你,周总,你对外说是飞美国看儿子和前妻,实际呢,转道加拿大看你的情妇和几个私生女而已。你但凡真的到纽约看我妈,早就会发现她已经死了。所以,你还好意思说我?” 狱警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 妈呀,原来有钱人家的后宅风云,真的和电视里演的差不多。 “哐”一声,周飞猛地站起来,动作幅度太大,椅子都倒在了地上。 狱警正要呵斥,白发富翁,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见厅的门。 周瑾若无其事地回头看看管教员,撇嘴轻笑:“老头子要是一出门就脑梗走了,我不会被加刑吧。” “748号,你注意自己的态度,”管教员严肃道,“现在和我回多功能厅。” …… 同一天,距离白湖监狱250公里的皖南,白茅岭监狱。 此地位于安徽广德和郎溪交界处,前身是白茅岭农场,隶属于上海,算是上海在安徽省的一块“飞地”。 如今,上海司法|局依然管辖着白茅岭这一块,对外的年度工作报告中,类似“今年白茅岭有十万头生猪上市”,可都是实实在在的工作业绩。 临近傍晚,绯霞满天,女犯们正在教导员的带领下,在猪场中,清洗料槽,消毒,拌小猪饲料。 明天,这批28日龄的小猪仔,就要装车出场,进入销售领域。 一个女犯叉腰站在料槽边,心满意足地看着小猪们吱吱叫唤、挤作一团。 “这一栏养得真好,白白胖胖的,还真舍不得送走。” 教导员也走过来,和颜悦色道:“大家这一阵表现都很努力,我会把情况上报的。” 众人正要多问几句好好改造争取减刑的事,却听身后传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 “明天就去罗马了,都去吧,去罗马吧。” 教导员扭头,看到那个叫“辛西娅”的女犯,目光呆滞地在猪栏边走动。 这犯人收监后,从整天哭哭啼啼,到终日恍恍惚惚,总算到农场干活后,瞅着正常了些,没想到这几天,言行更怪异了。 这个情况,明天也要反映上去。 “513号,过来,收工了,回监所。”教导员对辛西娅喊道。 辛西娅驻足,愣怔片刻,兴高采烈地往门口跑去。 边跑边喋喋不休:“去罗马咯,跑步去罗马,有条小路去罗马,很快的,我不跟你们说……” 番外四:秋爽与胡戈 2028年,正月十五过后,随着社畜们从“老家与旅行地”纷纷回归城市,上海各间写字楼,又如工蜂飞舞的蜂巢般,一派热闹喧嚣景象。 今宵资本的茶水间里,wendy刚用胶囊给自己充好一杯美式,cindy就一扭一扭地走进来。 “新裙子啊,”cindy的眼光,下落又拉升,回到与wendy平视的角度,嫣然一笑,“这个颜色有点老气哎。” wendy抿一口咖啡:“哦。能具体展开说说吗?” 这是她刚从网络平台上学来的怼人技巧,正好实践一下。 cindy一愣,咂摸出对面这个一向傲里傲气的女孩,此刻语气尤其不善,遂笑得越发茶香四溢。 “具体嘛,说不上来,就是觉得,这衣服像给四十岁的老女人准备的。女人的花期很短的,我们现在还年轻,就要往光鲜了去打扮,对吧?” wendy耸耸肩:“无所谓,打工人而已,我们是做牛做马,又不是做鸡做鸭,上班就好好上班,整天想着花枝招展、招蜂引蝶,太给自己加戏了。” 言罢,wendy拿起咖啡台上的文件夹,扬长而去。 那文件夹里,有wendy刚刚打印出来的辞职报告。 cindy真想把手里的热水朝那背影泼过去。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不把自己的部门总放在眼里也就算了,对她cindy也不晓得跪舔,否则,她cindy这样算得公司半个元老的人气小姐姐,从来都是自高身份的,哪至于纡尊降贵地出言刻薄几句wendy,出出气。 cindy越想越火大,偏偏最后一个符合她口味的咖啡胶囊也没了。 她走出茶水间,对负责内勤杂务的小姑娘道:“上班都在摸鱼的吗?去把咖啡胶囊补一补。” 小姑娘噤若寒蝉,赶紧打开手机下单。 cindy则板着一张晚娘脸,下楼去连锁店买现磨的。 …… 秋爽从写字楼大堂的公共洗手间走出来。 胡戈觉得眼前一亮。 算算岁数,秋爽今年正好四十。 但从胡戈的观感来看,秋爽与他记忆中自己母亲四十左右的模样,完全不同。 并非简单归功于秋爽天生饱满的面颊和没有生育过的形体,更因为,她终日保持神采奕奕的精神面貌。 这样一个人,在妆容和衣着首饰上认真捯饬捯饬,完全不逊于此间甲级写字楼里的职场金领丽人。 “怎么样,我速战速决吧?”秋爽有些得意地问胡戈。 她只花了十分钟,在一楼买了杯意式浓缩,灌下提神,又花了一刻钟,就去洗手间,把工作服和平底板鞋换了,穿上套装和高跟鞋,且撸完了全妆。 一小时前,秋爽还在新客户家里,带队给两位老人助浴。 客户的儿子,是秋爽还在机关工作时的上司兼学长,罗处。今日员工首次上户,秋爽自然要亲自盯着。 顺利开局后,秋爽留下已经是熟练工的老叶,赶来与胡戈碰头,面见想做他们a轮融资人的今宵资本。 今宵资本崛起比较晚近,在行业内勉强够到腰部地位,此前与秋爽接触的小头头,对银发经济的看法,和秋爽还算比较合拍。 但秋爽存有顾虑。景春莹告诉过她,今宵资本三年前投了一家钻石品牌,介入管理的思路很有问题。 今宵资本把买首饰这件事,包装成买金融产品,许诺客户,两年后可以加价15%回购1克拉以上的白钻,年化等于七八个点,大大跑赢市面上正常预期收益的金融产品。既能完成求婚的仪式感、又能增值后流通换钱,客户们自然蜂拥而至。 头两年,这个钻石品牌销量井喷,遥遥领先于沪上没有沾染风投的珠宝商。 没想到,两年后,给彩色宝石做镶嵌的配钻在涨,大一点的白钻价格,尤其是1-3克拉的白钻价格,反而下跌。 而就在这个时间窗口,客户纷纷要求依据品牌当初的承诺,加价回购手里的钻石。 品牌方以“广告宣传不属于合同条款”为由耍赖,甚至出现门店销售讽刺客户“婚戒都要拿出来换钱,是穷得揭不开锅了吗”的冲突,被录音后,在网上引发了轩然大波,品牌销量断崖式下跌,创始人与今宵资本对赌失败,赔得倾家荡产,还沦为业内笑话。 秋爽于是在胡戈十分心动那八千万首轮投资的前提下,依然坚持,要见一见今宵的大佬。 没想到,今宵的一把手同意了,并且还主动提出,可以亲自与秋、胡两位创始合伙人,谈条款。 …… 上楼,随着此前接洽的小头头,进入今宵资本面向黄浦江的宽敞会议室,秋、胡二人坐下没多久,大佬就进来了。 身边跟着的秘书,居然,还端着一碗馒头。 “来,尝尝,我们刚投的‘小狼’馒头,结合阴阳五行,开发的‘华夏至尊’系列。” 年近五十的大佬,面相和气,笑起来,左脸还有个酒窝,佛里佛气的,观之可亲。 秋爽客气道谢,抽一张餐巾纸,捻了一个馒头来尝。 吃了普通的红豆味,她也没吃出其他什么神秘味道。 瞅一眼胡戈手里的,馅子黑油油,大约是芝麻馅儿,而已。 大佬自己掰开一个,嘟囔一句:“唷,这么红。” 秘书刚要解释,一个长卷发、波点裙、三十左右的丽人,风风火火地进到会议室内,嗓音沙软、略带娇嗔地对大佬道:“是蔓越莓馅儿的,这一款特别受网红欢迎,好多网红拍照的姿势,都是咬一半馒头,露出红色的馅儿,然后和自己的嘴唇合照。” 说着,从手机上划拉出照片,给大佬看。 大佬豁然开朗,继而不屑地嗤笑:“呵呵,整得像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似的,瘆人。” 娇憨美人语笑嫣然:“哎呀,做销量冠军就行。” 大佬宠溺地瞥一眼美人,向秋爽与胡戈介绍道:“这位是cindy,负责投后管理的,给我们今宵立下汗马功劳的。” 秋爽忙起身,与cindy握手,交换名片。 四目相接后,秋爽很肯定,对方没有认出自己来。 半小时前,在一楼大堂,还穿着上户工作服、戴着棒球帽的秋爽,排在买咖啡的队伍中,听到自己前面的美女,气势汹汹地讲电话。 “让律师下午来见我,非要找出这个wendy的茬儿来,起诉到法院,告她侵害公司利益。最好的是,看看她报销上有没有什么瑕疵,报案她职务侵占。小贱人,反了她还。别以为主动炒我们,老娘就治不了她。” 美女讲话又刻毒又脏,只是音量压着,但秋爽还是听到个大概。 此刻方知,这位叫wendy的美女,竟是今宵资本的骨干成员之一。 wendy下楼买个咖啡而已,如何辨出眼前形象精致、气质干练的秋爽,就是当时一同排队的中年妇女。 她甚至还咯咯笑着耍油腻:“秋总有四十了?完全看不出来呀,瞧着和我们公司二十来岁的实习生差不多嘛。” 大佬往椅背上一靠,打断自己这位“地下老板娘”,挥手道:“咱们直接谈项目吧。” …… 一小时后,秋爽与胡戈走出今宵资本所在的写字楼,步行到远一些的街角咖啡馆坐下。 “我直接说我的决定,我拒绝他们的风投。”秋爽开门见山。 胡戈方才在会议室时,已多少觉察出秋爽努力憋着不悦,但在他看来,今宵资本的大佬,没啥问题。 “秋爽,你冷静一下,听听我的意见好吗?” “我很冷静,”秋爽放慢语速,“你们男人,不要一听到我们女人拒绝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觉得我们不冷静好吗?ok,现在听你讲。” 胡戈道:“今宵的大佬,赤裸裸地提出,看中我们团队的可孵化质量和客群增长趋势,又赤裸裸地输出,要我们走大量吸纳加盟店、线上预付费充值、平台转接订单的模式,这些赤裸裸,不过是他们作为资本的本份,资本就是这样的,和我们普通小生意人不一样,但我们可以有我们阳奉阴违的转圜法子。” “怎么转圜?怎么阳奉阴违?” “我们亲自把关加盟店质量啊,亲自管理线上团队啊,亲自把控资金池啊……” 秋爽摇头:“你说得容易,胡戈,一旦签了对赌协议,你我就是风筝,线在资本手里。国内不是没有优秀的投资人,但肯定不是今宵这样的。我今天和他们谈过,彻底死心了,他们还是春莹提及的项目中的那副嘴脸,那副理念。他们这种理念,根本不是帮助企业成长,而是一门心思干趴一家企业、短期吸血后再拿一笔对赌回购款,走人。” 胡戈听到“春莹”的名字,面色一沉:“秋爽,我是你的小股东,春莹再优秀、见识再多,她也只是你的朋友,你的生意伙伴,是股东,不是闺蜜。” “在提供前车之鉴上,她既不是股东也不是闺蜜,她就是信息投喂者,如果我核实后,她没有胡编乱造,我为什么不把她的话也作为参考?” “那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这事儿?” “因为我不想你先入为主,这恰恰是我尊重你的表现。还有,今天那个投后管理部的女老大,不巧,她在回忆之前的不堪姿态,被我买咖啡时见识了。她对待一个与她有矛盾的下级同事,可以不择手段地出一口恶气。胡戈,在任何赛道,做事的本质,都是看人。这样的人,在今宵被大佬倚为重臣,要么,她是睡上去的,要么,今宵就是这样的企业文化,要么,今宵大佬根本没看出她的人品。无论哪一样,都说明,今宵不行,我们要是引入资本,会被玩得很惨。” 胡戈盯着秋爽,试图作最后的努力:“秋爽,我觉得,你审判一个人、一家资本,太草率了,哪有一两个回合,就能识得庐山真面目的。” “阅历,加上直觉,我相信我的判断。” 沉默,蔓延在二人之间。 看了一会儿大街上的人来人往后,胡戈终于开口道:“有些话,春节前,我就想和你交交心。秋爽,我一直觉得,你是看不上我的。你一直以救世主的姿态,面对我。不错,你的家庭背景、名校学历、机关工作经验……” 秋爽很干脆地打断他的哀怨倾诉:“我看不上的人,不管男女,都不会交往。胡戈,我从没看不起你,但如果我们之间在创业中的分歧,已经大到今天这个程度,的确,我们应该考虑地震式的改变关系。你让我想想,公司股份和团队,怎么形成处理方案。” “你要和我分家?” “不然呢?”秋爽平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我说过,我尊重你,所以,我不会以大股东的身份,压制你。你去追求你的资本金主吧,我继续做我的小微企业。胡戈,我没有故意说反话,或许,过几年,事实会证明,我错了,你对,事实会证明,你已跻身国内外这个那个的财富榜。我一定会祝贺你,为你高兴。但对不起,现在,当下,我看不上的金主,我绝不会接受橄榄枝。” “你!”胡戈露出难以置信的目光,凭着在公共场合的修养习惯,才压低音量,努力控制情绪道,“你这人,怎么做事,总是那么绝。你,我以为,我们的关系都已经……” “已经什么?已经常常睡在一块、彼此还挺满意质量吗?我们把公司分了以后,床|上的关系,还是可以继续保持。2028年了,亲爱的,2028年的女人,还会因为床|上满意、床下就什么都听男人的吗?” 胡戈张着嘴,已经无法组织出或反驳或缓和的言辞来。 秋爽站起来:“我要去机场接爸妈了,他们今天从西班牙旅游回来。胡戈,我们都是四十岁的人了,别像小孩一样。你考虑一下我的方案,如果同意,我们再细分。解散现在的公司后,你我都要重新注册公司,你还要重新做融资计划,去给今宵看。我知道很麻烦,但,这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说完,她拎起包,出门站在路边,用app叫车。 隔着咖啡馆的玻璃,胡戈愣愣地看着秋爽的车,开走了。 慢慢缓过劲来后,胡戈把这三年多的时光回忆了一遍,终于意识到,秋爽,其实一直就是这样的风格。 自己不妥协,但也不拆别人的阳关道。 胡戈也走出咖啡厅,在早春上海的薄暮中,眺望今宵资本所在的写字楼。 他决定了。 他自诩对女性,素来尊重。 但他要证明,那个女人,也会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