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她媚色撩人》 1 01初遇 “听说永照公主今日回京?” 早春白玉河畔,曲水流觞小宴。世家公子小姐们三三两两坐在弯曲的流水旁,饮酒作诗,不知谁提了这么一句,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闻言,赵亭促狭一笑,肩膀用力撞向身旁好友,挤眉弄眼道,“李兄,你和公主半年未见了吧?此次公主回京,你们是不是好事将近?” 赵亭自幼习武,中气十足,这一嗓子半个宴会都能听见。周围的公子小姐们不约而同放下酒杯,竖起耳朵偷听。 在众人或隐蔽或直白的目光下,李北安眼神闪了闪,借着饮酒的动作挡住脸,含糊道,“希望如此。” “李兄不必谦虚,哪怕是当朝少傅、咳咳,”赵亭夹起一大块牛肉,毫不在意开口,被自家小厮推了一下,才慌张改口,“咳,哪怕是那位……也没留在公主身边超过半年。你已经和公主同游九个月,驸马之位肯定是你的。” 大申民风开放,男女之间少有禁忌,除去正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也可以自行选择婚配对象。 久而久之,大家就用“同游”代替有定亲意愿的男女关系。 永照公主曾有数位同游对象,但每个都不超过半年,李北安是最久的那一位。 部分人和赵亭想法相同,但大多数人完全不同意。 永照公主是皇上最宠爱的女儿,才华横溢、姝色无双,半个京城男子都愿做她的裙下臣,怎么可能嫁给平平无奇的李北安。 某位心仪公主已久的男子不屑开口,“李北安,你爹可是说过,李家媳妇不可抛头露面,公主怎么可能嫁过去。” 十年前,皇帝下令,女子亦可经商劳作。圣旨下来,大申哗然,有人支持更有人反对。 李家世代文人,李父身为礼部侍郎,奉行三纲五常,认为此令乱了规矩。曾直言表示,绝不让这样的女子进门。 而永照公主建酒楼、办宴会,骑马赛诗,从不拘泥于闺阁之中,手底下还经营着全京城的胭脂首饰铺子,简直是李侍郎反对的典型。 “你放什么狗屁!” 赵亭怒拍桌子,刚要替好友辩驳,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如同珠落玉盘,清脆动人,“咦,本宫要嫁给谁?” 听见朝思暮想的声音,李北安猛地转头。 远处走来一年轻女孩,窈窕妩媚,她一身红色织金长裙,锦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盈盈不足一握,往上则是纤长白皙的脖颈,红唇黑眸,墨发像是一匹丝绸柔顺地贴在身上,明艳不可方物。 早春的小路上青草葳蕤,她像过早绽放的最艳丽、最鲜明的花朵,无人能及。 宴会倏然安静,只剩下春风与流水的声音。 越浮玉径直穿过草地、走向岸边,路过几个围坐的青年时,他们显然没想到公主就在身边,最前面的男子手臂一抖,酒杯骤然下落,眼看要掉在红裙上。 突然,一只劲瘦有力的手臂从旁侧飞快伸出来,速度快到几乎看不见,两根长指一捏,稳稳夹住酒杯,一滴酒都没流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公主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将军,皮肤黝黑,身穿铠甲腰间带刀,剑星眉目很是威武。他似乎与公主极为亲近,伸手扶住她的小臂,低声道,“小心。” 哦—— 众人瞬间懂了。年轻的将军、再加上刚才那句话。结果显而易见,公主又换了一位裙下臣。 刚才发声呛李北安的男人顿时幸灾乐祸看向对方,只见李北安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呆愣愣看着公主,仿佛丢了神。 各种视线落在身上,或探究、或爱慕,越浮玉仿若未察,转身从将军手里拿过酒杯,微微弯腰,重新送回男子眼前,声音温柔如水,“公子小心。” 细嫩手指捏着青色瓷器边缘,说不出的漂亮。清澈酒水微微晃动,一滴洒在公主艳红的指尖,将落未落,男子喉咙滚动,热气上涌,当即红了脸,“我、额,臣谢、谢公主。”啊,永照公主竟然和他说话了!他能炫耀半个月! 旁边的人更是羡慕死了,恨不得自己代替他,不,恨不得能代替那个酒杯。 早就习惯了炽烈视线,越浮玉勾唇轻笑。提裙绕过众人,从容走到水流旁,从清澈的流水中捞起一只酒杯,偏头望向神色各异的公子小姐们,弯眸笑道,“本宫坐坐就走,你们刚才在聊什么?继续呀。” 这句话如同火星掉在干枯的荒原,瞬间点燃原野,宴会顿时热闹起来,世家公子们争先恐后凑过来,在公主身旁围成一圈,连那位冷面将军都不知道被挤到哪里去了。 讨好的声音不停响起,几乎没停过,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马上继续。 “公主您去岭南做什么了?” “臣得一宝物,想献给公主。” “公主,草民近日写了篇文章,您看怎么样?” “公主,这是我新买的首饰,好看么?” 每个人都很急,又努力保持着优雅的姿态,就差把讨好两字写在脸上。越浮玉慵懒地坐在岸边,唇边挂着似有似无的笑,悠闲地喝口酒,轻车熟路开始回应。 而不远处,一队僧团恰好进京,经过白玉河附近时,远远望向这边。 队伍末尾的小沙弥垫着脚,眼睛恨不得钻出来,“那就是有名的曲水流觞宴么?哇,中间那位女施主好美,她是谁?等等,不会是传说中的永照公主吧?” 永照公主名声在外,有关她的盛名和骂名几乎一样多,有人说她才貌兼备,也有人说她轻佻浪荡。诸多流言,他们在寺里都有所耳闻。 小沙弥听过几次,对这位公主十分好奇,没想到竟然能见到。 “小小年纪,贪恋美色,经书都读到哪去了,”明悟严厉地敲下小沙弥的脑袋,指着旁边的人道,“学学你蕴空师兄。” 小沙弥不舍地收回视线,摸摸脑袋,委屈地看了眼蕴空师兄,果不其然没看到任何表情。 他撅起嘴嘟囔,“谁能比得上蕴空师兄啊,他简直不是人!” “说什么呢!”明悟又敲了下小沙弥,到底没用力,因为他也有点赞同这句话。 蕴空,被誉为天生佛子。 他五岁出家,十岁阅遍天下经文,十五岁破格开始论道讲经,如今刚满二十,已经是有名的大师。民间甚至有传闻,听过蕴空法师讲经,死后既能成佛。 蕴空对佛法的领悟极为深刻,名声一直传到海外。此次进京,就是有僧人从西域来,特意找蕴空论法。 如此天才的师弟,平时都在想什么呢?明悟忍不住转头。 队伍前方,蕴空也听见白玉河边传来的声音,他微微侧身,一双漆黑眸子清冷淡然,目光划过世家子弟、划过被众人环绕的明艳公主,始终没有一丝波澜,平常地如同看见一块石头。 蕴空静静看了一会,平静转头。 “继续走吧。” * 越浮玉到时,宴会已经快结束,但因为她的出现,硬生生拖后一个时辰,城门都快关了,众人才不得不离开,一个个都依依不舍。 越浮玉无视李北安欲言又止的表情,利落转身,红裙划出艳丽的弧度。坐上马车时,才发现里面还有个人。 郑沈弦抱着刀,铠甲扔在脚下,大刀阔斧坐在马车里,小麦色的脸已经黑得像炭,“难怪皇后特意写信,让我看管你,你平时都是这样的?” 他想了半天蹦出个词,“像花蝴蝶?” “……您要是不会聊天,可以不用聊,”越浮玉抬脚踹向对方小腿,让他靠里一点,给她留点地方,“况且,母后写信怎么了,舅舅照顾外甥女天经地义。” 和外人想象中不同,郑沈弦不是什么她的裙下臣,而是她外公郑将军的养子,她的小舅舅。只是一直驻扎边塞,众人才不认识。 她刚刚想介绍,结果一眨眼,这人就不知道跑哪去了,原来跑到马车里躲清静。 郑沈弦向里挪动半步,嫌弃地看了眼马车,京城的东西就是小家子气,哪比得上边塞。 他不耐烦地把铠甲踢进座位下,“现在可以说了吧。特意把我从边关拉回来,折腾这么久,你究竟想干什么?” 半年前,岭南县令上书,有流匪作乱。 这是老生常谈,岭南山多人少,二十多年前几乎十民九匪,皇帝登基后,一直大力剿匪,情况才稍有改善。但流匪实在难以管控,随便藏在山里,根本找不到,费时费力还未必有结果。 对此,所有人都避之不及,唯独越浮玉主动请缨,还把他从边关拉过去,一起剿匪。 更没想到的是,这事竟然真的办成了。 想起这半年来,外甥女日夜伏案工作,几次累到病倒,她可不是吃力不讨好的人。郑沈弦愈发好奇,她究竟想要什么? 越浮玉拿出镜子,指尖沾了一点胭脂,均匀抹在唇上,懒散回道,“我想要个爵位,怕朝中大臣反对,所以必须有个天大的功劳。” 剿灭岭南作乱百年的山匪,勉强能算这样的功劳。 郑沈弦一直在边关,对朝中之事了解不多,但也知道—— “公主能封的爵位你都有,还想要什么?” “如果是公主得不到的爵位呢?”越浮玉放下镜子,两手撑着座位,艳丽的眉目高挑,整个人热烈地如同高飞的晚霞,张狂又妩媚,“如果本宫想封亲王呢?” 郑沈弦瞳孔一缩。 …… 路过将军府时,郑沈弦跳下马车。 他没喊车夫,直接推门,从高速行驶的马车上跳下来,滚了两圈稳稳停住。这样一个人,临走时竟然留下一句,“你真是个疯子。” 越浮玉慵懒地靠在车窗边,挑眉挥挥手。 她知道舅舅为何这样说。 自古以来,只有皇子能封王,根本没有公主封王的先例,出格程度仅次于女子称帝。 可她并非异想天开,因为她有必须封王的理由……越浮玉按动眉心,红唇长长吐出一口气。 很快,马车抵达公主府,下车时,意外在门口看见几位僧人。 越浮玉:? 管家就在门口,看见她急忙迎来,面色为难,他低声汇报,“公主,皇上下令,让大师们暂居公主府。” 西域僧人来大申传经,皇帝十分欢迎,允许各地僧人前往京城学法。 只是这么多和尚,住处不好安排。思来想去,只有公主府无人又宽敞,距离驿馆还近,适合僧人们居住。 只是没想到,越浮玉竟然这么快回京,导致两拨人直接撞上了。 难怪管家脸色不好,刚回家,家就被占了,谁都不高兴,况且还是她抵触的僧人……但终归是父皇下的令,不能迁怒无辜。 越长溪勉强忍住不悦,“无事,公主府足够大,东院西院亦不相连,大师们可以随意行动。管家,好好招待诸位。” 她一边说话一边向大门走,红裙摇曳,路过之处如同红梅盛开,热烈绽放。 小沙弥眼睛都看直了,被师兄警告地推了一下,竟然没反应过来,直愣愣撞向公主。 余光瞥见一个人撞过来,在岭南半年养成的习惯,越浮玉立马后退数步,但她忘了身后有人,身体猛地撞上别人,手指好像还碰到了什么。 她站稳后立即回头,“抱歉。” 蕴空放下袖子,面无表情退后,“无碍,本就是师弟的过错。” 越浮玉偏头,疑惑一闪而过,听语气,这人好像不高兴? 应该是错觉,这位声音如此冷淡,也听不出什么,她整理好裙摆,“诸位大师可以安心住下,本宫先行一步。” * 得到公主同意,管家松口气,带领一众僧人前往西苑。 他指着房间介绍,“西苑有独立的厨房、大门,我已经吩咐过,侍女小厮都不会随意过来,大师们可以随意使用。” 明悟双手合十,郑重道谢,“叨扰了。” 天色将晚,管家很快给众人分配好房间,又安排好饭菜,快步离开。临走时,还是没忍住,偷偷看向那位玄袍僧人。 果然如传说中一般啊,清傲从容、如皎皎冷月,管家心里感慨,仅仅看着这位蕴空大师,都觉得自己升华了,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听他讲经。 晚课后,僧人们回房间休息,走了两天两夜才从白云寺到京城,小沙弥碰到枕头就睡着了,还抱着枕头说梦话,“好香。” 隔壁房间,蕴空还在修行,提笔时,眼神忽然顿了顿。 他的右手手腕,有一道明显的红痕,是永照公主撞过来时蹭上的。应该是女子的东西,有股淡淡的香味,他洗了几次也没洗掉。 蕴空平静看了两眼,继续做功课,直到月亮爬到头顶,才上床就寝。 晚上,他罕见地做了梦。 梦里很像白天的场景,那位永照公主与他在门口相遇,她的指尖同样碰到他的手腕。但这一次,公主没有避开,而是一路向下,纤细柔嫩的手指划开袈裟,像一尾鱼,放肆地探入深海。 她靠在他身上,仰着头,如同在白玉河时,扬起白皙纤长的脖颈,红唇微动,灼热的的呼吸拂过耳畔,“公子……” 铛铛铛—— 打更的声音在耳边炸响,蕴空猛地睁眼,立马感受到身上的异状。 黑眸沉沉,蕴空低头看向弄脏的袈裟,许久后,眉宇间忽然浮起一丝戾色。 2 02偏见 天还没亮,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停在公主府门口。白樱穿过精致典雅的小院,轻声敲门,“公主,皇后娘娘让您进宫。” 身为贴身宫女,白樱知道公主喜欢赖床,等待片刻没听见声音,刚要推门,吱呀一声——房门从里面拉开。 公主披散着头发,轻薄寝衣勾勒出窈窕身形,她倚在门边,懒散开口,“进吧。” “您起了?”白樱下意识看眼天色,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最多不到辰时,距离公主平时起床的时间还差一个时辰呢,她反手带上门进屋,担忧道,“您昨夜没睡好?” “嗯。”越浮玉坐在梳妆台前,纤长指尖拂过眉心,看向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底青暗,高挑明艳的眼尾垂下,看起来疲惫而憔悴。 她烦躁地扔下梳子,打扮的心情都没有了。 好烦,失眠的毛病又犯了。 她之前从未有过睡眠问题,是刚到岭南的时候,流匪和官员勾结,半夜摸进她的屋子。郑沈弦就在隔壁,下一秒赶来,他还保持着边关战斗的作风,快准狠,当即砍下山匪的脑袋。 头颅顺着力道飞到床上,眼睛大睁,还保持着微微惊讶的表情,越浮玉看着锦被上飞溅的血迹,没来得及尖叫,顿时昏过去。 ——自那时起,她时常失眠。 以为离开岭南,失眠的毛病能好转,没想到更严重了,昨晚一夜都没睡,明明困得不行,身体却挣扎着不肯入睡。 肯定因为看见了讨厌的和尚!每次看见和尚都倒霉。 越浮玉趴在桌上,狭长眼尾眯成一道线,她像猫儿似的哼唧道,“白樱,你来给本宫上妆,以免母后看见担心。” 她长长地打个哈欠,“今天进宫,正好找太医开几副安神药。” * 公主府另一侧,蕴空同样没睡。 他在院子里打坐,脊背绷直,双眼微闭,清晨的露水打湿衣衫,结了薄薄一层霜。早起的鸟儿好奇地在他身旁打转,思考今天怎么多了块奇怪的石头。 一个时辰后,蕴空起身,打扫庭院。 小沙弥住在对面,听见声音后也起床了,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见院子地上的黑色海青愣了一下,“师兄,您怎么把衣服扔了?” 蕴空动作未停,清晨的薄光洒在他身上,仿佛镀上一层圣光,他眉眼平静冷淡,“脏了。” 小沙弥瞪大眼睛,表情微愣。 为除爱美之心,袈裟都染污杂碎,何来‘脏了’一说。况且,脏了就洗洗嘛,没必要扔了呀!小沙弥满肚子疑惑,但没问出口。蕴空师兄佛法高深,这样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明悟做完早课出来,恰好听见这句话,他赶走小沙弥,走到蕴空身旁,严肃问道,“蕴空,你可是不喜永照公主?” 蕴空眼睛颤了颤,垂眸道,“未曾。” 明悟叹口气,愈发肯定,师弟就是不喜永照公主。 佛法曰,心佛众生,是三无差别。僧人不以三六九等区分世人,蕴空本应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情况特殊。 他十几岁的时候,还不是举世闻名的蕴空法师,只是白云寺一名普通小沙弥,又生得俊美,某位世家贵女上山拜佛时,看中了他。 贵女明明有婚约,但为了得到他,不停纠缠,见蕴空不从,甚至生出强迫的心思。 对方没有得逞,但从那时起,师弟就对行为浪荡的女子多有避讳。 而那位永照公主,几乎和那位贵女一模一样,同样貌美妩媚、身有婚约、又和男子多有纠缠…… 明悟无声叹息,“师弟,莫要着了相,永照公主未必和那人一样。” 蕴空抬头,目光平静无波,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他淡淡道,“我有眼睛能看。” “……”明悟更头疼了。 难怪师弟这样想。前几日,李家夫人刚刚去过白云寺,拿着公主的生辰八字占卜,可见,两家人已有婚约;可昨日白玉河一见,永照公主周旋于诸多男子之间,没有任何避讳;更别提,昨天在公主府门口,她不知怎么撞在师弟身上,明明两人距离很远,很难不让人多想。 停,修行不道他人是非,罪过罪过。明悟念了两声阿弥陀佛,拍拍师弟的肩膀,“莫要多想。住持说过,这是你的业障,若能破除此障,修行必定更进一步。” 蕴空收紧五指,目光停在脏污的袈裟上,黑眸如渊。 业障么…… * 昏昏沉沉上了进宫的马车,靠着垫子眯了一会,抵达坤宁宫时,越浮玉总算有几分精神,用力拍拍两颊,泛出健康的红润,才跳下车,随着太监走到坤宁宫后院。 刚跨进坤宁宫正门,还没到练武场,就听见武器破空的嗡鸣声。 越浮玉到时,郑皇后正好练武结束,挽了个刀花,利落地把刀扔进刀鞘,几个宫女还配合鼓掌,“皇后娘娘真是太厉害了。” 能在后宫练武,郑皇后绝对是天下第一人,越浮玉已经见怪不怪,拿过宫女手中的帕子,讨好地递给母后,“擦擦汗,母后,半年不见,您的刀法愈发精进。” “别来这套,招呼都不打就跑去岭南,好不容易回来了,宁愿去宴会也不进宫,嗯?” 郑皇后嘴上嫌弃,到底心疼女儿,接过对方手里的帕子,顺手捏捏她的脸,上下打量道,“脸色好差,身子也瘦了,你舅舅亏待你了?” 自己的身体状况没能瞒过郑皇后,越浮玉并不意外。母亲们似乎天生有种能力,能轻而易举看透孩子的谎言。 她靠在郑皇后肩上,望着从小看到大的熟悉风景,终于有点回家的感觉。她蹭蹭对方肩膀,撒娇道,“昨晚没睡好。” 至于为什么,就不告诉母后了,否则她老人家定要大惊小怪,拉着自己喝几个月的安神汤。 “这么大了还撒娇,”郑皇后揉揉女儿的头发,“睡不好,因为担心封王的事?” 不像这个不孝女,昨晚郑沈弦就进宫,汇报剿匪的进度,还说了越浮玉想封王的事。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这么敢想。 “嗯。”越浮玉点点头,整个人几乎挂在母亲手臂上,哪还有传闻中倾城妩媚的样子,简直像只大猫咪。 郑皇后好脾气地拖着女儿往前走,两人差不多高,但郑皇后常年练武,拖着越浮玉和拖着三岁孩子没区别,她笑道,“有什么担心的?这件事不会成的。” “……”不会聊天是郑家人的天赋技能么? 越浮玉不依,“母后!” “我又没说错。你昨天去宴上,不就是为了探探世家子弟的口风,有人支持你么?”郑皇后还不到四十,因为保养得当,看起来仍然年轻貌美,只有开口时,才能感受到时间带来的成熟底蕴。 她把女儿从手臂上扯下来,直言问道,“你想封王,是因为惜虞么?” 越浮玉默了默,缓缓点头,“是。” 越惜虞,越浮玉的堂姐,父亲是淮南王,皇上的亲弟弟。 一年前,淮南王突然过世,整个王府只剩越惜虞自己。身为公主,她可以过得很好,偏偏嫁了个不知珍惜的相公。那个男人借着公主的关系讨了个好差事,却对越惜虞愈发冷淡,还把外室带进公主府。 郑皇后带着浮玉去撑腰,越惜虞反而制止她们,低着头小声道,“我不嫁给他,又能怎么办呢?” 越浮玉气得话都说不出来,没几天就自请去岭南。 她憋着一口气,就是想告诉越惜虞,当然有其他出路。 果然是自家女儿能干出的事,她的性子几乎和她的相貌同样张扬热烈。 郑皇后叹气,“浮玉,你的想法是好的。可你想没想过,我独占帝王,不允许他有三宫六院;你姑姑,大长公主越长溪,富甲天下,手里握着半个京城的财富。天下女子皆知我们,天下女子又有几个我们。” 越浮玉一怔,“我……”她从未这样想过。 “浮玉,榜样固然重要。可比起一个榜样,天下女子更需要的,是一条看得见、摸得到的出路。” 郑皇后看着年轻的女儿,仿佛看见曾经的自己,不,她比自己更勇敢,所以,也一定能比自己走得更远。 郑皇后指向南方。百步开外,就是上朝的地方,可这样的距离,她们却要拼尽全力才能跨过。 她意有所指,“剿匪的功劳很大,大臣们会允许你提出一个稍微出格的奖赏,好好想想这个奖赏该怎样用。” …… 中午过后,在坤宁宫蹭过午膳,又被郑皇后压着睡了一个时辰,越浮玉终于被允许离开,临走时才想起来,“母后,父皇和弟弟呢?” 郑皇后忙着装安神药,自己的女儿还看不出来么,眼下青黑一片,肯定许久没睡好了。 她系好药包,笑道,“我以为你不会问了呢。你父皇拉着辞楼,一起见西域高僧,晚上才能回来,你要不留下?” “算了,我还是明天再来吧。”越浮玉连连摆手,明艳的双眸溢出一丝惊恐。 她父皇醉心佛道,皇帝包袱又重,不好意思和别人讨论。每次见到什么大师,过后都只能和她探讨,可她根本听不懂啊! 这种苦,还是让越辞楼受吧,他也长大了,该知道成人世界的残酷了! “你呀,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讨厌和尚。”郑皇后捏捏女儿的鼻子,笑着放她离开,走到门口时,才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下次遇到什么事,可以和父皇和母后商量,不要再一声不吭走了。” 郑皇后不像其他母亲,从不限制越浮玉做任何事,这也意味着,她要比寻常母亲,承担更多忧虑与恐惧。 听出了轻描淡写下的拳拳爱意,越浮玉眼眶微酸,她抵在母亲肩头,轻声道,“再也不走了。” 她已经想明白,她要做的事,只能在这里完成。 马车辘辘驶过宫门,车帘晃动,走出九盛城时,越浮玉透过纱帘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 宽阔绵长的宫道上,红日高升,独行的僧人仿佛海面上的灯塔,孤独而静穆。越浮玉记得,这是她昨天撞到的那位僧人,因为长得格外好看,她一眼就记住了。 她示意车夫停下,推开车门,“大师回公主府么?要不要带你一程。” 因为在坤宁宫睡了一觉,衣服没有打理好。剪刀般的春风顺着车门吹进来,吹开宫装下摆,露出一小截纤细脚踝。 肌肤白皙,踝骨小巧,如同开在白雪上的粉色桃花,妖娆绚丽。 蕴空的目光堪堪从脚踝移开,平静开口,只是声音比昨日更冷淡,仿佛冬日河面冰窟溢出阵阵寒气,“永照公主,您已经有未婚夫婿了,请自重。” 越浮玉倚在软垫上,艳红眼尾一挑。 ——这和尚说什么胡话呢? 3 03误会 留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没有任何解释,蕴空抬脚离开。 他半低着头、双手合十,步伐不紧不慢,玄色袈裟被风吹成一道线,猎猎作响。 越浮玉挑眉看了一会,忽然抬脚,砰一声踢上车门,红唇吐出两个字,“有病。” 果然,和尚什么的,最烦人了! “驾——” 车夫得到命令,一声低吼,汗血宝马再次哒哒哒跑起来。疾行的车马带着风,从身旁呼啸而过。 袖子被风刮到脸上,蕴空停下来整理,一直到马车的声音彻底不见,他才抬头,平淡无波的双眸凝望对方离开的方向。 许久后,轻轻道声,“阿弥陀佛。” …… 马车上,白樱时不时瞄一眼公主,越浮玉闭目假寐都能感受到强烈的视线,她无奈睁眼,白樱立刻讨好地奉上茶,好奇询问,“公主,您为何讨厌和尚?” 白樱十一岁开始跟着越浮玉。公主虽骄纵一点,那也因为她身份高贵,有为所欲为的资本。她本可以更任性,但实际上,公主性格极好,从不苛待任何人,哪怕是路边乞丐也能兴致勃勃聊一会。 这样的公主,唯独讨厌僧人,让白樱十分好奇。 “就你话多。” 越浮玉不轻不重敲了小宫女一下,双眸半阖,遮掩住复杂的神色。 穿越成永照公主前,她是个孤儿。倒也有父母,但她七岁那年,父母去寺庙祈福,父亲失足滑下山坡,母亲整日以泪洗面,神情恍惚之下出了车祸,早早离世。 她内心明白,错不在任何人,但没办法不迁怒,没办法不觉得,她的人生因为佛门而支离破碎。 为什么讨厌僧人?越浮玉微微抬眼,潋滟的双眸在日头下显出淋漓水光,她倚在窗边,神情淡薄,“各种阴差阳错,可能就是命中注定吧。” …… 大好的心情被蕴空毁了一半,越浮玉收完各个铺子的账册,在转弯路上看见李北安时,厌烦的情绪达到顶峰。 一日不见,李北安憔悴不少,眼眶红肿,下巴冒出胡茬,衣服褶皱,再也没有温润公子的样子。他翘首盯着公主府的马车,双眼凝凝,仿佛深情极了。 越浮玉最不耐烦渣男,命令车夫直接走过去,没想到赵亭一把抓住缰绳,大喝道,“公主,李兄有话跟你说。” 马车正在转弯,速度不快,但突然被赵亭拽住,马车骤停,车里的人还是踉跄一下。 越浮玉扶着车窗,不悦回头。身后就是人声鼎沸的玄武街,商贩行人络绎不绝,看似一切如常,实际每个人都在偷偷摸摸望向这边。 狭长凤眼微眯,越浮玉勾唇,缓缓笑了。 ——原来李北安的目的是这个,用他的情深意切,衬托她的冷漠薄情。道德绑架、颠倒黑白、遭控舆论,放到现代,简直是营销号高手。 呵,想得美! 越浮玉偏不让他如意,懒散走下马车,抱臂倚在车边,漫不经心开口,“你想说什么?” 没想到公主真会停下,李北安一愣,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匆忙低头道,“我很想您。” “哦?”越浮玉挑眉,“李公子不是忙着和表妹亲热,为何会想本宫?” 李北安表情一僵,眼底的慌乱几乎遮掩不住。 从前在一起时,他就知道公主有多骄傲,遇见厌烦的人,根本不屑和对方说话。正因为如此,他算准了公主不想和他计较,才会故意等在人来人往的大街,做出一副深情的模样,让人们以为是公主变心。 起初很顺利,一切都按照他的预想发展,没想到赵亭竟然会抓住马车,真是该死! 他讷讷说不出话,反而是意识到不对的赵亭开口,“什么表妹?” “怎么,李北安没和你说过?”越浮玉仰头,稀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盈盈如玉。她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就如同奔腾滚烫的烈火,耀眼夺目。 她轻笑,“半年前,本宫要前往岭南,临走时去见李北安,推开大门,他正和表妹抱在一起。哦,忘记说了,那宅子还是本宫送给他的。他说家中人多,不适合静心读书。原来并非不适合读书,而是不适合偷情。” 周围百姓原本偷偷吃瓜,听到这里,立马怒了。 他们不知道什么侍郎之子,他们只知道,永照公主办学堂、义诊、施粥,是天底下最好的公主,这样顶顶好的人,竟然有人吃里扒外背叛她,哪里来的脸?! “竖子、小人!”“挨千刀的杂种。”“无礼无义,不死何为?不死何为!” 一时群情激愤,若不是顾忌公主就在旁边,他们都要对那个男的扔臭鸡蛋了。 公主每多说一句,李北安脸色都涨红一分,四周议论声更是让他如坐针毡,他甚至听见身后的一声清晰的讥笑。 那声音仿佛一根针,戳在他脊梁上,李北安脸色又红又白,低声吼道,“你不是也和那些男子纠缠不清么!” 越浮玉骤然沉下脸,凌厉的凤眼高挑,目光如刀,“李北安,你当初自荐枕席时,怎么不说本宫和其他男子纠缠呢。花本宫的钱,住本宫的宅子,又想贪图家产,又想左右拥抱,你还真是无耻啊。” 选择李北安,不是因为多喜欢,只是觉得这人相貌不错、又贴心听话,留在身边也不错,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玩意。 晦气死了! 这次都不用越浮玉多言,百姓直接下场了,杀猪的大叔一撸袖子,破口大骂, “你算什么东西?当小倌还立牌坊,有爹生没爹教的玩意。” 四周的谩骂如同海水,呼啸着将人淹没。赵亭脸色铁青,手臂绷起一道道青筋。 赵家世代忠良,祖上都是铁骨铮铮的将士,何时像这样,被人指着鼻子痛骂。 他看着昔日好友,仿佛今天才认识对方一般,赵亭内心还有最后一丝侥幸,瓮声问道,“李兄,公主说的,都是真的么?” “不是,赵兄你听我解释……”李北安无力的狡辩很快被人群淹没,赵亭看着好友慌乱心虚的表情,骤然转身,失望离开。 李北安也想走,偏偏四周的路都被百姓堵住,他只能红着脸被人骂。 等时候差不多了,越浮玉抬手,示意百姓停下。 她只轻轻挥动摆手,海浪般的声音果真缓缓停下,就像潮水退去。 等安静下来,越浮玉举着不知何时拿来的折扇,嫌弃地指着对方的胸膛,红唇轻动,“李公子下次还是别来了,本宫看见你,实在恶心。” 越浮玉扔掉折扇,甩袖上车,大红宫装划出漂亮的弧形,潇洒又尊贵,白樱在关车门前,狠狠啐了对方一口。 车夫是公主府老人,对待公主如同对待自己的女儿。他看着狼狈的李北安,冷哼一声,故意一甩鞭子。 烈马吃痛,顿时高声嘶吼,李北安吓了一跳,慌慌忙忙躲避,摔了个四脚朝天。 他跌在地上,浑身脏兮兮,狼狈又凄惨,余光瞥见熟悉的身影,仿佛得救一般,连忙爬过去,“蕴空大师,你帮帮我大师,事情不是这样的。” 蕴空从皇宫一路走到公主府,刚刚走到这里,他不知事情原委,只听见了永照公主最后一句话——本宫看见你,实在恶心。 然后,就是她的车夫故意撞倒李北安,而周围百姓皆不敢言语。 以权欺人,罪大恶极。 蕴空敛目,薄唇动了动,本该说出口的话,不知为何像堵在喉咙口,一句都说不出来。 许久过后,他闭上眼,声音冷冽,“借过。” 玄袍僧人很快消失在街角,周围百姓骂了两句,也四散离开,李北安用袖子遮住脸,身下是冰凉的青石板,这一刻,他突然清晰地意识到—— 他这辈子,彻底完了。 * 马车拐进公主府,越浮玉已经忘记这件事。 她还在想母后那句话,她该借着剿匪的机会,向父皇提什么要求,才能真正帮到天下女子。 她要思考的事太多,懒得想起垃圾渣男。但万万没想到,一个李北安倒了,另一个李侍郎站起来了。 当天下午,李侍郎上书,“永照公主唆使下人,当街杀人,有违德行,请皇上严惩。” 据说,李北安回去的时候,浑浑噩噩掉进湖里,差一点淹死,好不容易被侍从救上来,回家就发了高烧。 李侍郎回家后,看见爱子这幅模样,顿时气坏了。询问下人,只模模糊糊得到一句,“与永照公主有关。” 李侍郎早就看越浮玉不顺眼,他笃定儿子没错,都没问清事情经过,当即挥毫,洋洋桑桑写下一大篇奏疏。声泪俱下,细数永照公主诸多罪行,恳请皇上严惩。 朝中有不少大臣,同样看不惯永照公主,所以这样一封颠倒黑白的奏疏,竟然得到十几人的支持。 奏疏送到申帝面前时,他都快气笑了。 李侍郎教子无方、是非不分,竟敢把这样的折子送到他面前,还有这些同意的人…… 朱笔一一划过支持者的名字,申帝神色冷凝,帝王之威如有实质,他冷笑,“这朝中,果然平静太久了。” 什么蛇鼠猪狗都敢自称大臣,果真是他太仁慈了。 他沉脸提笔,刚要写下御令,一旁伺候的东厂督主制止了他。 庆吉冷静道,“陛下,若是直接惩罚李侍郎,哪怕有理有据,也会对公主名声不利,不如改日处置,现在先这样……” 最后,在庆吉的建议下,申帝重新写下一份批文。 他只做了一件事,完完整整写下今天白日发生的事,十分详尽,连路人百姓如何唾骂李北安,都一字一句记录下来。 奏疏结尾,他写下对两人的惩罚: ——身为大申公主,当约束下人。永照公主管教不利,罚她听经三月,由蕴空法师经办。 ——李北安德行有亏,取消参加秋闱的资格。 蕴空大师的讲经万金难求,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奖赏;至于李北安,一句德行有亏,已经彻底断送他的仕途。 圣旨通过层层人手,传到李侍郎手中。 李侍郎看见圣旨的时候,甚至没看到结尾,只读到那句,杀猪的都骂李北安‘有爹生没爹教’,两眼一翻,直接气昏。 …… 申帝自认为办了件大事,不仅给自家闺女撑腰,还顺便报了仇,非常之优秀。他兴冲冲来到坤宁宫,和郑皇后炫耀。 郑皇后正在擦刀,明亮如镜的刀面映出夫君求表扬的表情,她沉默放下刀,幽幽道,“你是不是忘了,咱家女儿最讨厌听经了?” 申帝脸一僵,笑容凝滞。 * 公主府,越浮玉接过圣旨,怀疑地翻了好几遍。 让她听经?父皇莫不是不满她早早出宫,趁机报复? 送圣旨的小太监看了看公主的脸色,小声道,“皇上还、还说,您不必进宫谢恩了。” 谢恩?想得美! 越浮玉捏着圣旨边缘,都快把木头捏碎了,她一字一顿道,“那儿臣真是谢、谢、父、皇!” …… 是夜,院落大门被叩响,蕴空站在门外,屋檐遮挡住月光,他清傲的面孔隐藏在阴影中,晦暗不明。 他淡淡道,“贫僧前来为公主诵经。” 越浮玉已经为这事烦了一个晚上。 如果把讨厌的事情一一列出来,听经肯定排在前五。听不懂,声音还很烦,简直和大学室友在熄灯后打电话一样令人讨厌。 诵诵诵,反正也睡不着,有本事你就念一夜。 越浮玉都没起来,半倚在塌上,艳丽的双眸微眯,“请大师进来吧。” 虽然尊称大师,但她没有半分尊敬的意思,脸上的厌烦都没遮掩,毕竟要听三个月呢,她真的装不出高兴的样子。况且这人白天还说了莫名其妙的话,她实在懒得搭理。 蕴空进门后,清冷的目光一直望向地面,没有半分逾矩。 他坐在准备好的蒲团上,淡淡道,“那贫僧开始了,今日所诵为《心经》。” 他眼眸低垂,两手交叠搭在腿上,“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清冷无波的诵经声娓娓传来,越浮玉开始还很烦躁,故意噼里啪啦翻动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只觉得困意袭来,平日想睡都睡不着,此时伴随着诵经声,竟然睡着了。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 啪嗒一声,话本从塌上滑下来,公主的小臂垂落,长袖滑下来,遮住莹白皮肤,只露出几根弯曲细嫩的手指。蕴空顿了顿,继续念道,“无色身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 白樱也发现公主睡着了,连忙小跑过去,给公主盖好被子,离开时对蕴空法师歉意一笑。 公主,小祖宗,您也太不给面子了,这还不到一盏茶时间,怎么就睡着了? 白樱满脑子都在吐槽公主,没察觉出任何问题,可若是明悟在这里,必定大惊失色。 蕴空五岁开始学经文,过目不忘,所有经文倒背如流,更别提最基本的《心经》。他念经时从不被外物所扰,哪怕刀子伸到眼前,也不会有半分停顿。 可在公主熟睡的那一刻,他的经断了。 4 04迷雾 夜里,弦月高悬,云雾半遮,夜色沉寂如水。 明悟刚结束一天的功课,熄灯安寝。 今天就寝的时间比平时晚,因为傍晚的时候,管家带人抬来几张新床,在西苑每个房间都放了一张。 管家双手合十恭敬道,“公主说了,僧人有戒律,不坐卧高广大床。让我给诸位大师拿新床。” 身为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公主府从里到外都透着精致典雅,更别提越浮玉还是个富婆。 哪怕是西苑客房,床榻都是红木雕花的,锦被柔软馨香,帷幔层层叠叠,不像床,更像古董文玩,应该供起来观赏。 僧人不得破戒,因此昨夜都是打坐而眠,就连最小的沙弥,也是睡在地上。 明悟连忙摆手,“此举多有劳烦,贫僧惭愧。” 僧人的确有诸多清规戒律,但都是约束自己,而非劳烦他人。若因为不能睡大床,特意让别人准备小床,才是真的犯了戒律。 管家想了想,直言道,“倒也算不上麻烦,这些床平时都放在库房里,正好春天到了,拿出来晾晒,哪怕不搬到这里,也要搬到别处。大师若是过意不去,可以自己来取。” 管家的话半真半假。 凛冬刚过,这几日天气好,公主府开始晾晒衣物被褥。 越浮玉也是看见侍女晒被子,才随口道,“我记得库里还积压了一批木板旧床,都拿出来晒晒,再放下去都烂了。”她在指尖上抹上一层艳红杏汁,汁液淋漓闪动,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慵懒。 她漫不经心开口,“对了,让那些和尚来搬,听说他们不能睡大床,正好物尽其用。” 管家觉得,公主口中的“物尽其用”,不是指床,而是指那些和尚,毕竟旧床放在库房最深处,若是一个个搬出来,肯定废好大力气。 但这些话,还是不要说了……他轻咳一声,掩饰内心的心虚,义正严词看向对方。 管家的话轻描淡写,明悟却内心一震,十分羞愧。 他们还要在公主府停留数日,此时送来床,确实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他们昨日还妄加议论永照公主,没想到对方如此良善,无偿提供住所,还记得他们的清规戒律。 纯稚又善良。 “那就麻烦管家带路了。” 明悟深深低下头,内心道声‘罪过’,招呼师弟们一起去搬床。 一边向外走,他一边看向身边面无表情的蕴空,心想,永照公主与那位世家贵女完全不同,希望师弟能借此放下对女子的介怀,修行更上一层楼。 …… 想起蕴空师弟,明悟关窗的动作停下,偏头看了眼师弟的房间。蕴空房间的灯还亮着,他想起师弟晚上去给公主诵经,可能心情不佳,便推门过去。 还没走到对方门口,就从大开的窗子看见里面的人。 蕴空正跪在地上念经,腰背挺拔笔直,神情一丝不苟。视线低垂,微微绷紧的下颚凸显出凌厉的弧度,朦胧的光照在他身上,衬得整个人愈发清傲圣洁、慈悲虔诚。 明悟听见蕴空颂道,“爱欲莫甚于色,色之为欲,其大无外。赖有一矣,若使二同,普天之人无能为道者矣。” 对方正在念经,明悟没再打扰,悄悄转身离开。 推门的时候,明悟想起蕴空正在念的经文,忽而一笑。 那段经文出自《四十二经》,意思是:情爱和色.欲,最厉害的莫过于女色。色这种欲.望,没有比它更大更厉害的了。 佛祖都担忧的色.欲,蕴空却丝毫不为所动。 想当年,那位世家贵女为了引诱他,甚至衣衫半褪站在他面前。即便这样,师弟也只是闭目诵经,眼睛不睁,呼吸也没乱过。 世间一切欲.望之于蕴空,只怕如同过往烟云,转瞬即散,绝不停留半分。 希望他也能早日如此啊!明悟这样想着,吹灭蜡烛安寝。 房间内,蕴空听见师兄离开的脚步声,缓缓停下动作。 他抬眼,双眸漆黑幽暗,望向眼前缭绕的檀香。 香烛缓慢燃烧,弥漫出淡青色的烟雾。透过氤氲烟气,他仿佛看见一只盈盈白皙的素手,五指纤嫩,指尖红润,半遮半露包裹在薄纱之中。 房门没有关严,烟雾顺着风吹到身边,那雾气中的手也跟着缠绕过来,艳红指尖如同昨夜梦中点在衣领处,忽然,身体某处开始反应,沉闷的热意顺着尾椎上涌,宛如燎烧的火焰。 蕴空动作微顿,眼底暗色愈深,他忽然敲响木鱼,薄唇抿成一道线。 他冷声道,“革囊众秽,尔来何为?去!吾不用。” 这一夜,缭绕烟火与诵经声久久未停,彻夜不散。 * 东西院离得远,无论是木鱼声还是诵经声,越浮玉都没听见。她只知道,她睡了半年内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神清气爽,积攒多时的疲惫紧张一扫而空。她趴在床上,被子半遮,露出大片白皙细嫩的后背。 她打个哈欠,初醒的声音慵懒沙哑,轻笑道,“没想到和尚诵经还有这个效果。”能安眠,不错不错。 白樱听见声音,端着漆盘推门进来,把东西放在床边,“公主,这是今日的帖子。” 郑沈弦回京后,几次出入九盛城,众人已经知晓他的身份。世家弟子们顿时反应过来,永照公主还是单身,他们的机会来了! 一时,宴会邀约如同雪花般飘到公主府。白樱百里挑一,只筛出世家品性都不错的,送到公主面前。即便如此,也有二、三十份,可见永照公主在京中多受欢迎。 越浮玉接过信,拿起最顶上的一份,一目十行看完后,随手扔回去,懒洋洋道,“今天哪也不去,咱们去大理寺。” 目前最重要的事,肯定是去皇宫领赏。但她还没想出来要什么,可以往后推一推,先做其他事。 比如——有仇报仇。 昨天李侍郎污蔑她的事,她都记得呢。 大理寺,与刑部、都察院并称为“三法司”,是断案刑狱之地。 白樱捡起地上散发着香气的信纸,好奇询问,“公主,咱们去大理寺做什么?” 越浮玉伸个懒腰,红唇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报官!” …… 辰时,大理寺门口,越浮玉带着白樱,踏上门口的石阶。 守门的官吏站成两排,举着水火棍,威严肃穆。看见来人,刚要询问何事,看见永照公主明艳的面孔,忽然一愣。 他们连忙跪地道,“叩见公主。” “免礼,本宫只是来报官。”话音未落,寺内官员已经听见声音,陆陆续续走出来、行礼跪拜。 周围人越聚越多,连百姓都凑过来看热闹,越浮玉眨眨眼,觉得事情和她想的不太一样,但……这样更好。 “本宫有一事相求。” 越浮玉抚平裙摆,不见一丝慌乱,冷静明艳,她娓娓开口,“半年前,本宫曾与礼部侍郎之子李北安私交甚笃,本以为是两情相悦,谁料李北安却欺瞒本宫,暗中与其他女子纠缠。” “此事不足以上报官府,但同游期间,本宫赠予李北安数件丹青墨宝、珠宝器物、宅邸车马,共计五万两银子。” “因此,本宫怀疑,李北安蓄意接近本宫,是为了敲诈钱财、从中渔利,还请诸位大人明察。” 越浮玉说完,百姓们倒抽一口凉气,就连大理寺官员都使劲皱眉。 大申物价平稳,普通官员一年的花销也就50两,五万两够养活一千个官员,虽说公主俸禄不少,但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 大理寺官员顿时板起脸,严肃道,“还请公主放心,下官定当给公主一个交代。” “这是购买墨宝丹青府邸的证据,还需要什么,本宫必定配合,”越浮玉示意白樱把东西交给对方,看着大理寺官员小心翼翼接过票据,不动声色勾起唇。 跟渣男纠缠什么?送他进监狱才是正解!至于李侍郎,都察院那些人可不是吃素的,他敢胡乱上书,御史们绝对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事实和她想的差不多,今日早朝,御史第一个上书,参劾李侍郎。 列出他诸多罪状,例如教子无方、不分黑白、无中生事,这位御史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特意把昨日之事重复了一遍,他说得绘声绘色、如同亲临。 李侍郎昨晚看见批文,气昏过去之后,大夫又掐人中、又泼茶,好不容易才清醒,今天早上被人搀着才能上朝。 听见御史的话,脸涨得通红,胸口憋着一口气,差点又过去。 这下,不只是百姓,整个大申的官员都知道,李北安有爹生没爹养。 早朝时,官员们只是呈上奏疏,不会当即处理,皇上并未给出答复。下朝后,李侍郎脸色铁青,示意好友们,商量对策。然而昨日配合他上书的官员,竟然一个都没理他。假装看不见,一一走了。 身为礼部官员,李侍郎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他刚要发火,小厮匆匆忙忙跑过来,脸上止不住的慌乱,“大人,不好了,公子被大理寺的人带走了,说他坑骗公主五万两银子,马上要下牢狱。” 气急攻心,李侍郎两眼一翻,到底没受住,昏倒在午门前。 * 从大理寺走出来,越浮玉心情甚好,靠在车内,哼着歌用粉红色的杏花汁染指甲。 花瓣水淋漓明润,覆盖在莹润粉色的指甲上,愈发显得皮肤白皙、手指修长,小巧的腕骨微微凸起,莫名勾人。 马车走到玄武街上,车帘被风吹开,越浮玉看见百姓们都在往一个方向跑,顿时好奇,“他们去哪?”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恰好解答她的疑惑,“老王快走,蕴空大师和西域来的僧人打起来了,就在驿站门口,快去看啊!” 越浮玉:“……”谁打起来了? 5 05讥讽 古代没什么娱乐项目,一人吵架全村围观,百姓们连斩首都敢凑热闹,更别提两国和尚打起来这种“盛事”。 有的商贩连生意都不做了,大门一关,闭店看热闹。 越浮玉也挺感兴趣。 她只见过蕴空三次,话也只说过三句,并不了解对方,唯一的印象是这人冷淡孤傲,又是僧人,应该不会做出当街打架这种事。 但谁知道呢!越浮玉轻哼一声,这和尚古古怪怪的,还说些莫名其妙的话,没准今天脑子又一抽,就打起来了。 她示意车夫停下,柔软掌心搭着白樱的胳膊下车,顺着人流向前走。 她们来得太晚,驿馆门前的马路已经堵得水泄不通,越浮玉不愿意和别人挤,懒散看了片刻,还是屈服于血液里的‘凑热闹’基因,在看看发生什么和回府之间,果断选择前者。 她带着白樱一拐,转了几个弯,走到某个酒楼的后门。 这个酒楼是她姑姑、长公主越长溪的产业,恰好开在驿站对面,从楼上就能看见马路。越浮玉毫不客气,招来小二,走上顶层雅间。 推开窗子,熙熙攘攘的人群映入眼帘。 人虽然很多,但并不杂乱吵闹,百姓们都没说话。只有两位僧人,站在人群围成的圆形空地上,不停用梵语交流着什么。 两人说话都很快,几乎没有停顿,一个人说完,另一个人立马接上,西域僧人说话时,时不时手舞足蹈、拍手撩衣。 “这是干什么?不像打架,难道是跳舞?”白樱趴在窗台上,脑袋伸出窗外,好奇问道。 越浮玉看了一会,淡淡道,“他们在辩经。” 意识到这点,她很快失去兴趣。 辩经是佛教的一种学习方式,通过诘问反问的方式,加深佛法。但是,中土僧人注重顿悟,讲究心领神会;西域僧人更注重逻辑,擅长言语。 因此,两方辩经,中土僧人百不胜一。 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输,哪怕是她不太喜欢的僧人,越浮玉腻烦转身,想要离开。临走时余光随意扫了一眼,她眼睛一顿,脚步停下。 辩经似乎进行到激烈处,两人神情都尤为严肃,但相较之下,蕴空十分镇定,平静目光中带着一丝凌厉,而有着外国相貌的西域僧人则满头是汗,眉头紧蹙,言语间的迟疑越来越多。 竟然是我方占据优势?越浮玉挑了挑眉,站在窗边,没有离开。 她有心观战,可惜听不懂梵语,根本不知两人在说什么,目光漫不经心来回跳动,最终落在蕴空身上。 虽然见过三次,但这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对方。 蕴空很高,比对面的西域僧人还高出一大截,他穿着玄色僧袍,脊背挺拔,肩膀宽阔。阳光有些烈,衣服微微汗湿,布料贴在身上,隐约描绘出薄薄一层肌肉线条。 他表情肃穆平静,眼眸半阖,露出半张线条清晰、锋利清俊的侧脸。 无疑,蕴空的相貌与身材都极好,但最突出的,还是他独特的气质。 这人身上好像有一根傲骨,牢牢支撑着他,让他清傲绝然,超脱于众人;又慈悲平和,不失悲悯之心。 越浮玉一手搭在窗上,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大家都称呼蕴空天生佛子了。 思考的时候,辩经已经结束。西域僧人目光满是钦佩,双手合十敬礼,表示自己输了、甘拜下风。 蕴空同样回礼,不卑不亢,目光沉静,不见丝毫胜利者的傲慢。 百姓不懂辩经,但能看懂两人的表情,顿时兴奋鼓掌。一时,掌声雷动,半条街都能听见。 这是中土僧人为数不多的胜利,甚至是中土辩经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是越浮玉,都被这种喜悦与骄傲感染,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 恰好小二进来送酒,看见两人都站在窗边,以为她们也感兴趣,三言两语解释事情经过,“西域僧人忒不要脸,出门时遇见蕴空大师,非要拽着对方辩经,谁知是不是事前准备好的!” 他话锋一转,“但不愧是蕴空大师,辩经从未输过。当年,他在白云寺,与二十几位得道高僧,辩经三天三夜,未有一人能诘问住他。” 说话时,小二的眼睛尤为明亮,胸膛高高挺起,骄傲又快乐,仿佛辩经胜利的那个人是他自己一样。 越浮玉拿过酒杯,点点头。 她隐约意识到,蕴空在民间,受欢迎程度恐怕不压于她。 等小二离开,白樱从窗户外收回脑袋,一本正经点评,“这就是辩经?有点像斗蟋蟀,只不过是文斗,而不是武斗。” “……” 被自家丫鬟的脑洞惊到,越浮玉扑哧一声,勾唇笑了。她似乎很高兴,眼底眉梢都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半依在窗边,长发自然垂落,微风拂过发丝,仿佛都不忍用力,在她发梢暧昧亲近地转了两圈,又恋恋不舍离开。 恰好此时,蕴空忽然抬头,准确无疑对上她的视线。 没想到对方会看过来,越浮玉怔了一秒,很快反应过来,高高举起酒杯,极慢地用唇语说道,“恭——喜——大——师。” 她举着酒杯,笑意满盈,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纤纤素手,如凝脂白玉。说完恭喜的话,又抿了一口酒,明媚日光下,红唇饱满鲜艳,清亮淡酒薄薄一层覆在唇上,微微开合,在阳光的照耀下光影浮动,勾魂诱人。 蕴空的目光划过她的手腕、她的双眸,最终停在她妩媚明艳的唇瓣上,他眼神沉的厉害,黑眸透出几分冷肃,片刻后,蕴空冷淡回礼,再也没抬过头。 * 在酒楼简单吃点东西,越浮玉返回公主府。 进门时,管家正在指挥小厮,往府里搬御赐的奖赏。 她剿灭山贼,解决了岭南的沉疴宿疾,是大功劳,再加上昨天被李侍郎污蔑,皇上心疼她,又私底下填了不少,结果就是,金银珠宝不要钱似的往她府里送。 越浮玉随便打开几个箱子,都是寻常的宝物首饰,偶尔夹杂一些补药,应该是郑皇后让送来的,意外的是,还有几箱布料。 管家告诉她,“亲蚕礼快到了,皇后娘娘让您做几件新衣裳。” 亲蚕礼,皇后率领众嫔妃祭拜蚕神,奖励农桑。 越浮玉在岭南呆了半年,最艰难的时候,吃饭都困难,更不用说做衣裳,谁家小仙女能忍受半年没有新衣服呢! 她挑起一块织金流云锦,果断吩咐管家,“叫裁缝来吧。” …… 郑皇后不仅送来布料,还有几箱成衣,越浮玉闲着没事,都试了一遍。 她这半年清瘦不少,纤腰盈盈一握,最多一掌宽,该大的地方却一点都没瘦,胸前饱满丰盈,雪臀圆润紧翘,衣料一裹,惊人地窈窕妩媚,简直像话本里勾人心魂的艳鬼。 白樱和女裁缝给她量尺寸,两人量着量着,脸都红了。 白樱低头给她系腰带,眼神躲闪视线游移,“公主,你的腰好大,不、不是,你的胸好细。” 越浮玉没忍住,勾唇笑了。 试了一下午衣服,很快到晚上,用过晚膳后,蕴空准时敲门。 自从发现和尚诵经能治疗失眠,越浮玉对蕴空的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给对方准备了新的蒲团,泡了一壶龙井,都放在床榻附近,中间用屏风隔开。 她自己换好寝衣,躺在床上,准备听困了直接入睡。 屏风是皇上今日送来的,上面绣的山水画,越浮玉觉得不错,就搬过来了。 但她不知道,这屏风材质特殊,用的是月影纱,灯光一照,屏风外侧就变成半透明,能朦胧看见里侧的事物,类似于单向玻璃。 而蕴空那一侧,正好是屏风外侧。 蕴空低头走进房间,坐下时,正好看见这一幕。公主侧躺着,薄被搭在腰间,勾勒出纤瘦的腰肢,两条小腿交叠着,隐约露出纤细的曲线,凸起与陷落,光影模糊,曼妙得如同朦胧雾山。 两人距离不远,蕴空甚至能看清她指甲上新涂的粉色,以及胸前…… 蕴空眼神骤冷,声音如冰似寒,“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越浮玉正准备睡呢,眼睛都闭上了。听见这声冷冰冰的质问,一愣,“本宫做什么了?”是龙井的问题么?没听说僧人不喝茶啊? 蕴空垂着眼,瘦削的下巴绷紧,薄唇抿成一条线,气压很低,浑身流露出压抑的冷厉,“您三番五次引诱贫僧,究竟所为何事?” 算上今天,两人一共才见过四面,怎么就‘三’番‘五’次了? 越浮玉也不困了,抬手拄着下巴,另一只手把玩着垂落的长发,微微勾起唇,笑意冰冷不达眼底,“哦?本宫怎么引诱你了?” “故意撞在贫僧身上,故意让贫僧夜里来诵经,现在还……”蕴空顿了顿,并未直说出口,但声音冷冽,带着点讥诮,“公主,贫僧是出家人,恐无法接受你的好意。” 越浮玉没有开口。 两人都没再开口,房间内寂静无声,偶尔晚风顺着房门吹进来,吹动蜡烛,发出噼啪的爆裂声。许久后,越浮玉动了。 她起身绕到屏风后面,抬手勾起蕴空的下巴。 她下床时没穿鞋,又只穿着睡裙,裙摆还未到膝盖,动作间起伏飘动,两条细长白皙的小腿晃入眼中,蕴空冷淡地别过头。不一会儿,下巴被抬起,一缕长发落在眼前,蕴空以为对方要说什么,冷漠抬头。 没想到刚抬眼,蓦地撞入一片白腻雪色,深处似乎还有一抹红,若隐若现没入衣领,蕴空呼吸沉了沉,未等开口,脖颈突然传来一阵酥麻。 越浮玉弯着腰,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慢慢地从他的喉结划到耳后,又轻轻划回去,动作很轻,像是雨水亲吻皮肤。往复几次,忽然,她凑到近处,对着他的耳朵吹了口气。 越浮玉贴着他耳边,轻笑道,“大师,这才叫勾引呢。”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好像一小束火星,顺着他耳边噼里啪啦炸开,一路蹿到尾椎,蕴空猛地起身,接连退后数步。他退得太远,甚至撞在窗户上,力气之大,直接撞得窗户砰一声。 蕴空盯着她的眼睛,冷怒从黑眸深处溢出,冷冽又阴沉。 越浮玉嗤笑起身,从吓傻的丫鬟手里接过外套,随意披在肩上。她撩起压在衣服下的长发,慢悠悠道,“本宫明日就让父皇收回成命,大师不必再来诵经。” 她转身,头微微仰着,视线却是垂落的,艳丽的眉眼下压,明灭火光倒映在瞳孔中,嘲讽又鄙薄,“现在,你可以滚了。” 6 06真相 夜里下起雨,豆大的雨珠打在窗上,像不规律的鼓点,扰人心弦。 蕴空做完晚课,起身熄灭檀香。修长五指拈过香烛,余光瞥见手腕处一抹红痕。 时隔两天,永照公主留在他手上的胭脂终于褪色,只剩一点稀薄痕迹。蕴空冷淡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拽下袖子。 冷白手腕瞬间被黑色袈裟盖住,一切痕迹隐没在衣袖下,仿佛从未存在。 他垂眸,平静念道,“诸法因生者,彼法随因灭,因缘灭即道。” 无论永照公主有心还是无意,明日离开公主府,他们都再无交集。 因缘已消,业障亦消。 如果这是佛祖给他的考验,那么,如同五年前那次、世家贵女纠缠他,两件事都已经结束,不必再想。 蕴空吹灭蜡烛,眼底一片沉静。 意外的是,他又做梦了。 梦里,永照公主穿着晚上那件纱裙,与他相对而坐。她两手按着他的膝盖,身体前倾,柔软的身躯贴在他的胸膛前,娇媚入骨。 蕴空知道自己在做梦,他冷漠地注视对方,丝毫不为所动。 永照公主勾唇笑了下,像是完全不介意他的冷淡,反而缓缓倾身,饱满艳丽的红唇含住他的耳廓,含笑开口, “公子,你想继续么?” 惊雷轰隆炸响,蕴空很快醒来,他眼中没有一丝刚醒的迷茫,反而冷静又清醒,他盯着自己异样的身体,眼神沉暗如冰。 第二天早上,蕴空找到明悟,“师兄,我要回白云寺闭关。明日西域僧人传经,你替我主持。” 僧人时常闭关,或因顿悟,或为修行。 每次闭关,修行都能更进一步,明悟十分支持,但这次情况特殊,他皱眉道,“若是由我主持,可能会有疏漏。” 因为路途遥远,西域僧人传经,无法带来真正的经书,只能靠口述,还是用梵语。 这样的传经方式,对口述之人、记录之人,都是极大的考验。哪怕记错一个字,佛经的含义都会天差地别。 明悟修行不差,也懂梵语,但比起精通佛法的蕴空,他还差得很远。 他商量道,“师弟,兹事体大,你能否多停留几日,晚些闭关?” 蕴空低着头,房前的阴影落在脸上,阳光如同一道墨线,笔直地掠过他的双眼。一双黑眸半明半暗,眼底神色不清。 未等他开口,院子外传来一阵喧闹。片刻后小厮推开门,恭敬道,“抱歉,府里来了客人,有些吵闹。大师们若是想出府,不要走正门,可以走西门。” 话虽如此,没有人真的相信小厮的话。谁家客人会吵嚷成这样,不像作客,更像……寻仇。 身为出家人,借住在公主府,主人或许有危险,他们不可能置之不理。明悟叫来师弟们,一同前往前院。 还没走出院子,小沙弥举着一个漆盘,急匆匆跑来,“师兄,李侍郎和李北安来了。” 他愤愤不平开口,“这两人怎么有脸?!” 明悟皱眉,“慎言!” “师兄,你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吧?实在是那两人太过分了。”小沙弥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跑累的,还是气的。 明悟和蕴空确实不了解事情经过。 传旨那天,两人正在库房,置换新床,没听见圣旨。传旨的小太监又被永照公主的表情吓到,匆匆走了,完全忘记要给蕴空传圣旨。 蕴空还是从管家口中得知,皇上命他给永照公主诵经。 他一直以为,这是永照公主故意要求…… 小沙弥喘了片刻,手舞足蹈解释,“半年前,永照公主去岭南时,发现李公子和表妹私会,两人当场断了关系。公主心善,没将此事外传,然而李北安忒不要脸,装成一副情深意切的样子,他爹更过分,还上书诋毁公主。” 小沙弥年纪小,功课不多,每天读读经书、扫扫院子,空闲时间很多。 大厨们觉得他可爱,经常偷偷送他糕点,一来二去,两方混熟了,小沙弥听说了很多永照公主的事。 短短两天,永照公主已经成为他最崇敬的人,仅次于师父和蕴空师兄,当然不能忍受有人说她坏话。 明悟也听出问题,“那为何前几天,李夫人还拿着公主的生辰八字,去寺里算姻缘。” “他们一家都不是好东西,想败坏公主的名声呢!”小沙弥紧紧攥着拳头,眼眶都气红了,“永照公主去剿匪,不知多辛苦,因为总遭到暗杀,现在夜里都无法安眠。这样好的人,竟然遇见一群白眼狼。” 听见小沙弥的话,明悟许久没开口。 原来,永照公主有婚约是假的;有婚约还和其他男子亲近,更是假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明悟闭目叹气,“是我着相了。” 因为对永照公主心存偏见,所以不知不觉,带着恶意揣测对方,认为对方心怀不轨。可接触过后,永照公主明明纯善又诚挚。 看不透表象,只以世俗的眼光误解他人,他这十几年的经,算是白读了。 小沙弥不懂师兄为何沉默,左看看右看看,突然一拍脑袋,“对了!李侍郎上书诋毁公主,皇上命蕴空师兄给公主诵经,让她修身养性。巧的是,诵经治好了公主无法入睡的毛病,府里的人都特别感谢咱们呢,特意做了素斋,邀请咱们去。” 听见师弟的名字,明悟顿时转头。 他误会了永照公主,那师弟…… 蕴空疏离地站在一旁,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只是目光格外冷淡,他指着小沙弥手里的漆盘,“这是何物?” “哎呀呀,光顾着说话,我怎么把这事忘了!”小沙弥蹭一下跳起来,“我在路上遇见管家爷爷,他麻烦我把这个东西送给公主,好像是什么……赏赐的单子,管家爷爷昨天清点完赏赐,刚来得及送给公主。” 小沙弥起身要跑,一只手臂拦住他的去路,修长冷白的手指掀开上面一层软布,蕴空拿起单子,翻开第一页。 第一行便写着几个大字——蜃幻月影八扇屏风。 下面是小字写的介绍:烛光下,屏风一侧能视物,精妙非常。由西域进贡,技法已经失传,天下仅此一扇。 蕴空垂眸,捏着单子的手指有些用力。 所以,公主并无未婚夫婿,也没有以权欺人。 就连他昨日所说,她故意让他夜里诵经,故意用此屏风,也统统是错的。 这两晚,她的确没有……引诱他。 蕴空把单子放回漆盘,黑眸沉暗,许久无言。 * 另一边,公主府大门口。 李侍郎带着李北安,低声开口,“下官带犬子,给公主请罪。” 嘴上说请罪,身体却没有一点请罪的样子。脸上不情不愿,眼底还压着怒火不满,甚至都没下跪,只是微微弯腰,不知道还以为他东西掉了呢。 管家一直不喜欢李北安,出事之后,更是恨死两人了。 他头不抬眼不睁,阴阳怪气道,“公主歇着呢,我这就通报,但公主是否愿意见你们,就不是我能左右的。” 李侍郎官居三品,在朝中众星捧月惯了,何时受过这样的侮辱,还是被低贱的下人。 他刚要发火,但想起昨天,他在朝中无人支持,还有大理寺的通知,只能强忍怒气,“那麻烦管家了。” 等管家走了,他一巴掌扇在李北安脸上,低声骂道,“不争气的东西!做事也不知道干净点,还让老子给你收拾烂摊子。” 哪怕是这种时刻,李侍郎也没觉得儿子收钱不对,只是愤怒于对方留下证据,让他不得不拉下脸面,给女人道歉。 女子不过是男人的附属品,物件似的东西,竟然也敢出入厅堂,还如此不识抬举,让男人给她道歉。 礼乐崩坏!礼乐崩坏啊! 脸上火辣辣的疼,高烧也没退,李北安脸色灰败,低着头没说话。 在门口等了大半个时辰,太阳高升到头顶,越浮玉才姗姗而来。 她一袭织金暗纹石榴裙,红宝石金钗斜斜斜插入鬓边,手举团扇,偶尔漫不经心扇动一下,微风拂开发丝,露出艳丽夺目的眉眼,气势逼人,让人不敢直视。 越浮玉没让两人进来,而是开着门,慵懒地倚在门边,高高在上俯视对方,“不知二位前来,有何贵干。” 李侍郎已经忍到极点。 他认为自己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已经给对方天大的面子,哪怕是公主,也该识好歹。 他半是命令、半是不在意开口,“永照公主,犬子已经知错,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去大理寺,免除他的责罚吧。” 7 07替代 春日天明,阳光正好。 越浮玉站在阴凉处,挑了挑眉,脑中瞬间闪过一个表情包——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犯错后不道歉,还用教训命令的口吻说话。爹味太浓,已经开始不适了。 管家听到这里,满脸怒火,他重重冷哼一声,撸起袖子,准备出言教训对方。 越浮玉却挥挥扇子,挡住他的动作。管家脚步一顿,犹豫片刻后,恭敬退下。但看表情,只要公主下令,他立马上去撕了对方。 越浮玉眼中泛出笑意,看向台阶下的两人,又敛了大半,她同样轻描淡写道,“李侍郎既然开口,本宫就给你这个面子。” 正当李侍郎不自觉显出傲慢时,她话锋一转,“然而,本宫终归给李公子花了五万两银子,李侍郎既然认为是小事,应该也不在意五万两。就赔个双倍,十万两银子送来,本宫立刻去大理寺。” 不是说小事么? 你行你上啊! 闻言,李侍郎脸色骤沉。 永照公主送给儿子的字画丹青,他取走不少。小聚时拿出来,众人恭维又羡慕,有时喝多了,他随手就送出去了。现在,大部分字画都不在他手中,怎么还回去? “你——”李侍郎气急败坏开口,刚说出一个字,声音被马蹄车轮声打断,一辆纯黑马车急速驶来,停在公主府门口。 马车还没停稳,三个容貌相似的男人风风火火跳下来,他们看见永照公主,先是一愣,然后二话不说,一头磕在地上,青石板路都跟着震动。 三人大声道,“请公主赎罪。” 越浮玉挥走眼前灰尘,才看见来人是谁。 赵亭、赵亭爸爸、赵亭爷爷,一家子工工整整跪在公主府门口。三人都是武将,人高马大,跪着跟三座小山似的。 扇子抵住太阳穴,越浮玉头都疼了。 阵势实在太大,不说赵亭父亲,如今的中军大都督,率军百万。单说赵亭爷爷——赵老将军可是前朝老将,当年跟太.祖一起打江山的,他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哪怕有君臣尊卑,她也不能受这一拜。 越浮玉把扇子扔给白樱,走到台阶下,伸手扶住赵老将军的胳膊,“赵将军快起来,这是做什么。” “不能起!”赵老将军声如洪钟,沉沉道,“赵家弟子犯错,是老臣教子无方,特来给公主请罪。” 赵将军虽年过古稀,但精神矍铄,孔武有力,越浮玉别说扶起对方,对方拎她跟拎小鸡似的。赵将军若是执意不起,她根本没办法。 看来这一家,是下定决心来请罪。 沉默片刻,越浮玉退后两步。她仰着头,冷声开口,语气郑重威严,“赵亭目无王法、惊扰凤驾,与刺客同罪,理应送往官府。但本宫看在赵将军的面子上,赵亭又只是受奸人蒙蔽,本心不坏,就罚跪三个时辰。” 赵家马车停下后,李家父子被挤到墙角。 李北安听见‘奸人’二字,神情一怔,他缓缓伸手捂住胸口,面色痛苦。李侍郎则又是一阵吹胡子瞪眼。 越浮玉全当看不见,低头认真道,“赵将军,现在能起了吧。” 这世道,有人坏,就有人好;有人道德败坏,也有人忠君爱国、刚正不阿。 她以怨报怨,也愿意以德报德。 赵亭当街拽住马车的缰绳,确实很危险,但马车当时速度很慢,赵亭又是武将,肯定知道没危险,才敢这样做。 她没受伤,对方又真心实意请罪,这事就过去吧。 听见她的话,赵老将军终于起身,只是神情犹豫,“跪三个时辰够么?老臣已经下令,打了孽障五十大板,您若是嫌不够,老臣还带来竹板,让您亲自惩罚。” 说话间,赵父已经从马车里拿出一根近两米的板子,比她手腕还宽。 越浮玉:“……”没听说赵亭是抱养的啊?那可是五十大板,哪怕习武之人,被打之后,也要卧床休养半月,您真是赵亭亲爷爷么? 她眉心微蹙,艳红指尖推开竹板,“既然已经罚过,那就算了。打多少板子不是关键,关键是真心悔改。” 父亲和爷爷都站起来了,但赵亭始终跪着,保持叩首的姿势,他闷声道,“草民知错,不该偏听偏信、鲁莽行事。” 那天在小巷,听见公主说出真相,他都羞愧死了,恨不得当场撞墙。是他识人不清,大言不惭错怪公主。 两米多高的大男人,跪在地上,委委屈屈低着脑袋,眼前的地面还湿了一小块,越浮玉没说什么,凤眸微垂,递过帕子,“给。” 赵亭讷讷接过帕子,无人看见的地方,脸红了一点。唯独赵老爷子发现了,他眼中精光一闪,恭敬道,“公主,这孽障惊扰凤驾,就罚他给您当车夫,但凭驱使。” 赵老将军发话,不好拒绝,况且公主府已经住了一群和尚,不差这一个。 越浮玉随意道,“那就留下吧,但是需得养好伤再来。”赵亭似乎伤势很重,要是死在公主府,她得赔多少银子。 “是,微臣谢过公主。”一家子三跪九叩、感恩戴德走了,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离开,不愧是武将。 而这一幕,恰好落在赶来的僧人面前。 明悟很快发现,公主没有危险,这里也不需要他们,回头小声道,“咱们走吧。”毕竟是私事,他们不方便多留。 僧人们转身离开,明悟走了两步,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他转头,“师弟?” 蕴空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紧紧握着佛珠,似乎在看永照公主,又似乎没有,目光冷厉,十分严肃。 明悟疑惑,“师弟,你怎么了?” 很快,蕴空转身,玄色袈裟划过。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他重新转动手中佛珠,平淡道,“走吧。” 明悟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有些困惑。 刚才某个瞬间,他好像在师弟身上感受到冷冽的杀意。 可能是错觉吧…… * 将军府马车像一阵风,很快驶离巷子,偌大官道上,又只剩下李侍郎一家。 李侍郎被挤到墙根,脸色铁青,牙都快咬碎了。 趋炎附势的东西,还是武将呢,一点骨气都没有,男儿膝下有黄金,怎么能跪女人! 越浮玉提裙重新走上台阶,拿过白樱手中的团扇,扇了两下,似笑非笑开口,“李侍郎看见没?道歉就该有道歉的诚意,这才好商量。” 李侍郎怒火冲天,胸口剧烈起伏,鼻翼大张,不停喘着粗气。 他这辈子也不可能跪女人,可是…… 想到大理寺那些官吏,一咬牙,李侍郎拽着李北安跪下,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咣当一声,他咬牙切齿道,“是下官和犬子的错,还请公主通融。” 越浮玉眯起眼,欣赏了一会李侍郎悲愤欲死的表情,艳红指尖拂过唇边,勾唇一笑, “这话啊,不如留给大理寺的官员说,看他们能否通融。喏,他们就在那呢。” 她手指的方向,大理寺官吏齐齐走来。 因为证据确凿,大理寺昨日就想抓走李北安,带回去审问。 是李侍郎不停求情,还说公主已经回心转意,他们才没有立即行动,允许宽限一天。 ——如果公主撤案,大理寺就不再追究。 一天过去了,大理寺的人没见到公主,自然要逮捕李北安,听说他在公主府门口,立刻带人来了。 走到公主府门口,大理寺卿抱拳道,“下官捉拿罪犯,惊扰公主,还望恕罪。” “不打扰,”越浮玉倚在门边,仿佛没看见李侍郎惊怒交加的表情,慵懒开口,“辛苦诸位了。” 在大理寺卿面前,李侍郎也不敢放肆,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扣走。临走时,一直沉默的李北安突然回头,他低低道,“公主,无论您是否相信,我一直心悦于您,从未喜欢过别人。” 越浮玉眼睛都没眨,嗤笑一声,“你不喜欢表妹,却搂着她的腰不放,怎么?那双手有自我意识了?” 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渣男的说辞都是一样。 他们只喜欢女朋友,不喜欢小三,哪怕和对方睡了一次又一次。越浮玉每次听见这种事,总是忍不住疑惑,不喜欢还睡了,他们下.半.身是宣布独立了嘛? 不是道德沦丧,而是医学奇迹? 公主眼底的鄙薄与讥讽清晰可见,李北安胸口骤痛。 他恍然发现,这半年来,他一直忧心忡忡,生怕公主把这件事说出来,可事情真正败露时,他却只想着一件事——她别恨他。 求您别恨我。 官吏推搡着他向前走,李北安最后望了一眼公主,她站在高处,红裙飞舞、墨发飘扬,如同一年前初见时,同样的热烈张扬。 他被这份明媚张扬吸引,后来却变了。他感觉自己在她身边,永远低了一等。他并不喜欢表妹,却流连于对方的温柔小意,好像这样做,就能证明自己的男子气概。 可真正的男子气概,是敢于承认心爱之人的优秀。 “是我错了。”一滴眼泪悄无声息没入衣领,李北安几不可闻开口。 从很久以前,他就错了。 李侍郎双拳紧握,无能为力地看着儿子被带走,等大理寺的人走了,他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个毒——” 老天似乎都和李侍郎过意不去,这句话又没说完,远处又来了一队人马。阳光下,明黄圣旨刺目耀眼。 “礼部侍郎李学慈,教子无方,不辨黑白。毁辱皇室,言辞不逊。身居侍郎之位多年,办事不力、不能匡正,现罚俸一年,贬为普州刺史,钦此。” 东厂督主庆吉看着,笑眯眯道,“李刺史,谢恩吧。” 公主府大门重重关上,越浮玉最后看见的画面,是李侍郎神情颓靡、跌倒在地。 * 李北安被扣押、李侍郎贬官,两件事很快传遍大街小巷,就连公主府的僧人们都有所耳闻。 晚上的时候,明悟听小沙弥绘声绘色讲着白天的事,结束后叹口气,“多欲为苦,生死疲劳,从贪欲起,少欲无为,身心自在。” 李侍郎和李北安贪图太多,最后才会失去一切。 小沙弥懵懵懂懂点头,很快忘记这件事,左右看了一圈,好奇问道,“蕴空师兄呢?” 明悟偏头看向对面房间,屋子没点灯,蕴空师弟去哪了? …… 蕴空正独自走在通往东苑的路上。 这条路他已经走了两遍,十分熟悉,第一千三百八十五步时,他走到公主寝殿门口。 蕴空刚要敲门,忽然听见一道诵经声,“一切有为法,如梦……” 经声忽然停止,房间内似乎发生了什么,诵经的僧人低声询问,“公主,您是哪里有疑问?” 蕴空听出来,那是某位师弟的声音。 永照公主回答了什么,他已经听不见。 蕴空站在门口,视线垂落,纤长如羽的睫毛微微颤动,他捏着经书边缘,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片刻后,蕴空转身离开,寒冷夜色打在他独行的背影中,冷暗沉寂。 他闭上眼,念出那段没听完的经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依靠因缘而生的法,都如梦幻,如泡沫中的影子,如雾霭一样的不可琢磨,无常变幻。 蕴空一直明白,永照公主之于他,只是人生中一段泡影浮梦,可近、可远、可得、亦可舍。 但今夜之前,他从未想过,他之于永照公主,亦是如此。 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亦可轻而易举舍弃。 8 08道歉 三月初十,西域僧人传经的第四天,也是最后一天。 这是罕见的好天,微风和煦,万里无云。广觉寺内,来自大申各地、数百名僧人齐聚于此。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拘尸城力士生地,阿夷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 西域僧人洪钟般的诵经声传遍广觉寺每个角落,他高高坐在主殿台阶上,双眸半阖,手握一百零八佛珠,每念一句经文,便拨动一粒佛珠。其余僧人皆坐在矮凳上,或双手合十、或奋笔疾书。 蕴空坐在第一排中间,眼神专注,笔下不停。一滴汗水从他瘦削的侧脸滑下,很快没入玄色衣领。 他已经坐了一上午,但脊背依旧挺拔,神情坚毅,如同无法撼动的松柏。 传经没有任何限制,因此正殿外,还坐着无数百姓,目不转睛听着。此时此刻,广觉寺内足有千人,但除去诵经声,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千人如一人。 越浮玉也在,当然没在寺里,而是寺外稍远一点的山上,和郑皇后喝茶。 郑皇后和申帝一起来的。申帝喜爱佛法,早早坐在大殿里,而郑皇后年轻时是武将,一看书就头疼,更别提听经了,不等西域僧人开口,她就跑远了。 所有人都去听经,山上无人,郑皇后站在凉亭里,曲起一条腿踩在椅子上,姿势大刀阔马,没有半分端庄贤淑的样子。 她豪爽地灌下一杯茶,一边示意女儿再倒一杯,一边打量对方,“黑眼圈又重了,晚上还是睡不好?” 越浮玉神情恹恹趴在石桌上,看见郑皇后伸到眼前的杯子,挣扎着从桌上起来,迅速倒杯茶,又重新趴在桌上,像狐狸似的,妩媚的眼睛眯成一道缝。 她瘪着嘴开口,声音慵懒沙哑,还有一丝小小的委屈,“别提了。” 五天了,她就没睡过一夜好觉。 五天前,她把莫名其妙发疯的蕴空赶走时,心里还不以为意。毕竟,世上没什么东西不能被取代,特别当她是公主,站在权利与金钱的顶峰,这件事就更容易了。 她以为自己很快能找到另一位僧人帮她治疗失眠,甚至当天晚上,她就叫来蕴空的某个师弟、给自己念经,结果—— 毫、无、用、处! 她尝试过换其他和尚,也尝试过换经文,但没有一次起效。换了十几位僧人后,她不得不承认一种可能——不是听经治疗失眠,而是听蕴空念经治疗失眠。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蕴空嗓音特殊,能发出不同频率的音波,能把人催眠。 越浮玉懒洋洋直起身子,两手拄着下巴,不太高兴道,“我早该想到的!以前僧人来宫里念经,父皇让我一起听,我只会越来越烦,唯独那次听破和尚念经,才很快睡着。” 破和尚——她给蕴空起的新外号。 又把茶水一饮而尽,郑皇后随手上下抛动茶杯,总结道,“所以,不是经书的问题,而是人的问题。” 青花瓷茶杯在郑皇后手中上下翻飞,时不时闪过一道冷光,越浮玉看着看着,竟然有点睡意,她半睁着眼睛道,“差不多吧。” 郑皇后解开披风,搭在女儿身上,把眼前的头发别在她耳后,轻声道,“浮玉,天底下最好解决的,就是人的问题。” * 临近正午,广觉寺里的讲经告一段落,僧人们用膳休息。 蕴空没有动,他在补充整理上午的经文,便于师弟们查阅。僧人们三三两两从他身边走过,谈话声偶尔落入耳畔。 “不愧是西域法师,佛法高深,我已经有所顿悟。” “我有几句没听懂,师兄可否解释一番。” 还有些话比较随意—— “今天中午吃什么?广觉寺是皇家佛寺,听说伙食特别好。” “你记下早上那段经了么?可以念给永照公主听。” 蕴空做事一项专心,从不三心二意,车马闹市亦能诵经念佛。但不知怎么,这句话莫名进了心里,他平静抬头,看向说话之人。 说话的是两位僧人,一胖一瘦,刚刚开口的,正是其中的瘦僧人。 胖僧人闻言,憨厚一笑,“当然记下了。希望永照公主听完此经,能早日解惑离苦。” “是啊,”瘦僧人叹气,“公主出生入死,亦是渡天下人,希望尽快找到方法,治疗至晓不眠之症。” 至晓不眠,失眠的另一种说法。 蕴空想起,师弟曾说过,自己诵经治好了公主无法入睡的毛病,而现在…… 冷峻的眉峰压成一道线,笔尖许久未动,在纸上留下一大片墨迹,蕴空垂眸看了片刻,收拾好东西,离开座位。 僧人吃饭的地方在一处,蕴空很快找到师兄师弟们,明悟已经替他打好饭,见他连忙招呼,“师弟!” 蕴空坐在众人旁边,开始用膳。如某位僧人说,广觉寺的伙食的确很好,素肉、煎酿茄子、小葱豆腐,主食是馒头,还有一碗汤。 僧人讲究食存五观,吃饭时亦要时刻反思,但蕴空这顿饭却有些食不知味。 用过膳,众人返回殿前,师弟们正在探讨早日听到的经文,中途有什么问题,全都自然而然转向蕴空。 解决了师兄弟们的诸多疑惑,蕴空走向落在最后的明悟,平静道,“师兄,我听说永照公主有至晓不眠之症。” “啊?啊!”明悟还沉浸在佛经中,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惊讶地看着师弟,发现对方目光冷静淡然,没什么厌恶或者反感的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他迟疑回道,“确实如此。” 其实有关蕴空师弟和永照公主,他有很多问题。 特别是,前几天公主突然传来消息,皇上已经收回圣旨,不必蕴空法师诵经,其他大师亦可。 公主的说法是,蕴空法师佛法高深、最近还要忙于传经,她不愿影响对方。 但明悟私底下猜测,肯定是师弟因为不喜女子的缘故,拒绝了公主。 想起那位良善纯稚、但命途格外坎坷的永照公主,明悟也心有不忍,他犹豫片刻,还是劝道,“公主的失眠之症一直没好,似乎只有你诵经才有效,师兄知道你不喜接触女子,但佛家普通众生……” 劝到一半,明悟也说不出话。如果他和师弟有同样的经历,恐怕也没办法正常面对女子,可公主那里…… 实在是两难。 说话时,两人已经走回座位,蕴空坐在矮凳上,腰背挺直,眉目冷厉专注。他重新提起笔,可一直等明悟离开,也未曾落下一字。 * 陪郑皇后用过午膳,越浮玉回公主府,她把披风还给对方,问道,“您和我一起走么?正好顺路。” 郑皇后解开腰间佩剑,扔给侍卫,指着山下佛寺,“我一会儿下去看看。” 越浮玉挑眉,脸上止不住惊讶。 郑皇后和她半斤八两,两人都不喜欢和尚或佛经。 母后连坤宁宫里的小佛堂都没去过几次,若不是那里是姑姑越长溪与姑父的定情之地,郑皇后早就把佛堂拆了,修成一个更大的练武场。 这样的人,竟然要去佛寺听佛经? 越浮玉扶着她下山,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她好奇道,“您什么时候喜欢听西域僧人讲经了?” 郑皇后拽住差点摔倒的女儿,把对方扶正,随口回答,“我不喜欢佛经,但喜欢你父皇,所以想和他在一起。” 她看了眼妩媚漂亮的女儿,又淡淡道,“恐怕你永远也不会理解这种想法。” 越浮玉:“……”她刚才就该直接摔下去。 先吃了一嘴狗粮,又被鄙视,越浮玉气呼呼离开,回府的路上竟然遇见一个熟人——李北安。 时隔五天,李北安已经被大理寺放出来。 他身上确实没什么问题,当年和越浮玉在一起时,他是真心的。半年前被越浮玉发现的那次,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但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巧。 越浮玉给他花的五万两银子,大理寺也只判定返还一部分,但李北安坚持要返还全部。 对于这个结果,越浮玉没有什么不满。 正常谈恋爱,不包括诈骗那种,无论是女方给男方花钱,还是反过来,都是自主自愿行为。分手后要回来,才是脑子有问题。 她状告李北安,不是为了钱,五万两她还不至于在乎。毕竟,钱多到一定程度,就只是个数字。 她这样做,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李北安想让她身败名裂,她加倍奉还而已。 现在事情解决,她对这个人已经没有多余的情绪。越浮玉一手撑着车窗,神色淡淡,懒散道,“来听经?” 仅仅过去五天,李北安瘦了很多,几乎撑不起以前的衣服。 他似乎没想到公主是这个态度,有些惊讶,随后点点头,“马上前往封地了,临走前最后一次听经。” 普州偏远荒凉,他此次离开,也许就是一辈子,这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听经不错,修身养性,”越浮玉胡乱应付两句,已经开始不耐烦,红色指甲在车窗边缘扣来扣去。 李北安熟悉公主每一个小动作,眼底深处流出几分怀念,他知道公主烦了,自己该主动离开,可是……舍不得。 他舍不得这最后的时光,而且,他还有一句话想问她,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 在公主愈发不耐烦的眼神中,李北安轻声道,“公主,您曾心悦于我么,哪怕那么短短一息时间。” 细长手指转了两圈胸前长发,越浮玉挑眉。 难道有本书叫《分手后必问的五十问题》,为什么所有人都会这么问? 她还没回答,李北安眼底却已经了然,他轻笑,“我懂了。” “无论是我,还是沈公子,抑或是许少傅,我们都无法忍受深爱你、却不被你所爱,于是,我们都会犯错。” 他原来不懂,为何沈不随和许别时选择离开她,但现在懂了。 懂了,也晚了。 手中动作一停,越浮玉眼底渐冷,李北安这是在甩锅? 李北安仿佛看懂了她的想法,摇头道,“我并非找借口,只是真心实意祝福您,找到比我们更好的人。” 世人皆说,永照公主像火,只有相处过的人才知道,她更像冰。 坚硬无法融化的寒冰包裹着她心中一角,谁都无法看清,谁都无法靠近。 与她相爱,不是奔赴,而像殉道。 “公主,安祝您所思所想、终得实现。” 李北安一甩鞭子,马车很快消失在道路尽头,越浮玉盯着他离开的方向,神情漠然,许久后,她忽然勾唇,嗤笑一声,“倒是说了句好听的。” …… 虽然认为自己没有任何问题,但母亲和李北安都说了类似的话,越浮玉心情还是不太爽。 而身为公主,绝大多数问题都能用钱解决。 恰好路过白玉湖,越浮玉租了一条画船,在湖心晃晃悠悠飘荡一下午,又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回府时,已经完全忘记什么叫不高兴。 ——直到她在寝殿门口,看见蕴空。 越浮玉说让对方滚,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哪怕现在两人遇见,她也仿佛没看见,直直绕过对方,推门进屋。 一推,没推动。 冷白修长的五指抵住门,蕴空低头道,“公主,贫僧来为您诵经。” 两人距离很近,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的檀香味,也能看见月色下,对方冷淡深邃的眉眼。 越浮玉瞥了蕴空一眼,笑容嘲讽,“大师不是认为本宫故意勾引你么,怎么还来?动了凡心?” 她一字一顿,语气冷薄,“可惜,本宫不喜欢自以为是的男人。” 其实,她知道对方为何误会,蕴空离开,她就发现了屏风的问题。 可对方不止提到屏风一件事,而且,她是公主,任性一点怎么了。 蕴空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公主并非故意引诱贫僧,是贫僧误会。” “所以,你是来道歉的?” 既然进不去,越浮玉干脆不进了,斜斜靠在门板上,挑眉看着对方。 “是,”蕴空答得干脆,“贫僧给您道歉,希望您能原谅。” 越浮玉微愣。 某种程度上,她很了解蕴空。同为天之骄子,身上都会带着点不服输的傲气,很难低下头,真心实意给别人道歉。蕴空这么做,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但尽管如此,越浮玉还是嗤笑一声,一字一顿道,“本宫拒绝。” 9 09流言 星光如霜,薄薄一层落在身上,寂静又朦胧。 夜晚安宁温柔,但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如何都算不上好。 越浮玉眉梢高挑,红唇讥讽。她斜斜倚在门上,双手环胸,姿态高傲又不屑。蕴空侧着身,露出半张瘦削冷淡的侧脸,双眸漆黑如墨。他的手仍然按在门上,距离越浮玉纤细的腰肢只有一丝距离,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那里传来的源源不断的馨香热意。 夜风拂过,公主衣袖上的薄纱拂过他的手背,像流水,又像朦胧朝雾。指尖蜷了蜷,蕴空抽回胳膊,神色很淡,“公主如何能原谅贫僧?” “如何原谅?”越浮玉嗤笑,“上一个污蔑本宫的,是李北安。大师若能像他一样,声名狼藉、千夫所指、惶惶然如丧家之犬,本宫大概会考虑原谅你。” 她扬起头,纤细的脖颈高昂着,唇边带笑,眼神却冷漠如冰,“大师,你敢么?” 蕴空静静地看向她,没有开口。目光冷淡没什么表情,唯独眉心微蹙,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不敢,是吧。” 越浮玉轻笑,仿佛早就料到这个答案,漫不经心抬起手,吹了吹刚染好的艳红指甲,“你们这种人,本宫见多了。做错事,轻描淡写说个‘对不起’,就让对方原谅。其实根本不是道歉,而是求个心安理得,撇清干系。” 如李北安,如李侍郎。只是没想到,蕴空也是这样。 不知怎么,越浮玉忽然有点厌烦,她收回手,脸上最后一点笑意也隐去。 蕴空眼神沉了沉,平静道,“贫僧未曾这样想过。” “是啊,你们没想过。现在没想,过去也没想。” 越浮玉靠在门上,姿态慵懒,目光却直直盯着对方的眼睛,锐利凛冽,好像能穿透身体,看到灵魂深处,“李北安从没想过,他做出一副深情被辜负的姿态,会让本宫遭御史弹劾、名声扫地。你也从没想过,你说的那些话若是传出去,本宫永生永世都会遭人唾骂。” “恶语如刀,刀刀入骨。你们辱我伤我,但你们什么都没想,你说可笑不可笑。” 无人阻拦,越浮玉轻巧推开门,走进没点灯的房间。黑暗瞬间张牙舞爪涌出来,像要吞没一切。然而她背影笔直,红裙如同火焰,沸腾又热烈。 暗影中,越浮玉微微偏头,露出漠然的侧脸,“不要再来了,本宫不想见你。” 蕴空定定看了片刻,拨动手中佛珠,闭眼道,“好,贫僧明白了。” * 又是一夜无眠,第二天早上起来时,越浮玉收到大理寺卿的拜帖。 见面后,她才发现大理寺卿并非独自一人,还带来许多金银宝物。 对方把账册递到她眼前,“公主,这是李北安赔偿的金银,请您过目。” 越浮玉抬袖打个哈欠,漫不尽心接过册子,随意翻起来,“这么快?” 大理寺卿恭敬道,“嗯,今天早上,李北安已经和李刺史前往普州。” 被贬官员必须尽快离京,李刺史能拖这么久,还是因为李北安。说听李北安为了还钱,只能变卖饰物宝剑,离开京城时,行李只剩几件里衣。 很可怜,但也是咎由自取。 大理寺卿想起那个一夜成长、沉默清润的年轻人,心里叹口气。 希望经历此事,他能真正成长起来。 听到这个消息,越浮玉没什么感觉,她又打个哈欠,细长手指揩去眼尾的生理泪水,把账单随手一扔,毫不在意开口,“都捐了吧。” 大理寺卿一怔,像是没反应过来,“您说什么?” “都捐给户部,”越浮玉靠在椅子上,眼睛半闭,好像随时都要睡过去,“去年冬天雪少,今年可能是个旱年,百姓日子不好过。把钱捐给户部,早做准备。” 知道永照公主有钱且心善,但张口就捐几万两,还是超出大理寺卿的想象。 他想劝对方,但是看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样子,轻咳一声,劝说的话吞进嗓子里,但内心不由自主生出几分敬佩。 京中勋贵也有乐善好施的,但能注意到冬天雪少、并真心实意关心百姓之人,恐怕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大理寺卿的态度愈发恭顺敬佩,沉思片刻后建议,“您不妨亲自去一趟户部。” 越浮玉缓缓睁眼,看见大理寺卿对她眨了下眼,岁月侵蚀过的面孔上带着些许慈爱与温和。 她很快明白过来,这个提议是真心为她着想,希望借此机会,挽回一下她的形象。 可想而知,经过李北安这件事,她本就不太好的名声,恐怕已经跌落谷底。 哪怕从头到尾,她都没做错过任何事。 但现实就是这样,女人天生就被要求沉默、恭顺、忍受苦难。无论多可怜的女人,只要她开始发声、开始反抗,同情的声音就会变成指责。指责她强势、咄咄逼人,批判她疯子、得理不饶人。 自古以来,从未变过。 越浮玉慢吞吞坐直身体,行了个不太标准的回礼,“本宫谢过大理寺卿的好意,但是不必了。” 自古以来没变过又怎样,就从她这里开始改变。 …… 但最后,越浮玉还是亲自去了户部。 倒不是为了好名声,而是她亲自去,户部的人不敢贪污私吞,才能保证钱财送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 被迫听了半个时辰彩虹屁,越浮玉终于从眼泪汪汪的户部尚书身边脱身,返回公主府。 回去的时候,她没坐轿子。因为脑中为数不多的现代知识包括一点——运动可以治疗失眠。 在岭南上蹿下跳半年,好不容易回京,没有天天躺着就不错了。运动是不可能运动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运动,最多散散步这样。 越浮玉提着裙子,信步走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发现有些怪,人群似乎正在朝向某个特定的方向移动。 上次这种情况,还是百姓把辩经当成吵架,这次不会也和那个破和尚有关吧?越浮玉看玩笑般想着,根本没觉得这事和蕴空有关,但很快,她的想法竟然被证实了。 一名男子低声对他的同伴说,“听说,蕴空法师破戒,正跪在城门口受罚呢!” 越浮玉:“……”破什么?什么戒? 10 10诚意 威严肃穆的城门口,人声鼎沸、车马络绎不绝。 东安门,九个城门之一,又称“百姓门”。商贩在这里做生意、卖日用品,是皇城生活气息最浓厚的地方。 蕴空就跪在高耸城墙之下,远离马路行人的地方,身前放着小小的香炉,三根檀香安静燃烧,青色烟雾袅袅升起,很快散在空气中。 他不知跪了多久,玄色袈裟被汗浸湿,勾勒出挺拔劲瘦的腰背,脊骨凹陷,隐约看见薄薄的肌肉线条。 他低着头,黑眸半垂,目光淡然无波,神态清傲沉静,淡色唇瓣微微开合,低诵经文。 不像罚跪,倒像神佛下凡渡世人。 东安门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也不乏一些游手好闲、心肠恶毒之人。 王小五就是其中之一,他平日靠小偷小摸生活,今天正在街上寻找目标,贼溜溜的眼睛一转,脚步一转,走向人最多的地方。 蕴空旁边围着一圈百姓,王小五左撞右撞挤进去,装模作样问道,“这是怎么了?” 围观百姓当中,有人了解佛家,知道一些清规戒律,随口解释,“佛门有跪香一说。破戒的弟子,需在香炉前跪着反省。” 王小五嘿嘿一笑,东西也不偷了,两手一端揣进袖子,故意大声道,“破戒?破什么戒,难道是色戒?” 话不好听,但道出了部分人内心隐秘的想法,周围的声音停顿片刻,议论声渐起。 “他不是佛子么?佛子也会破戒?” “和尚说的话你也信,什么天生佛子,我看是坑钱的骗子。” “谁知道他们私下什么样,听说白云寺能求子,没准都是……你们懂的。” “啧啧啧,看他这副模样,那些女人有福了。” 也有普通百姓为佛子说话,但被膀大腰圆的王小五狠狠一瞪,只能无奈离开。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很快,王小五身边聚集一大群小混混,他们大声笑着,嘴里不干不净,故意说些难听的话,想让蕴空难堪。 然而,跪在城门下的佛子始终不为所动,神色不变,连眼神都没投过去半分,眉宇清傲漠然,口中经声不停。 王小五脸上挂不住,贼眼滴溜溜一转,溢出几分阴狠毒辣。他挥挥手,很快有小弟凑到他旁边,两人叽里咕噜小声商议着什么。 将一切尽收眼底,越浮玉面无表情抬手,抚平被风吹动的衣摆。 她已经在外侧站了很久,手里举着把淡青色罗伞,伞面压得很低,遮住艳丽妩媚的面孔,只露出纤细如柳的软腰与飘散轻盈的裙摆。 她站在日光下,犹如一朵亭亭绽放于水面的红连,哪怕看不见面孔,也能想象出她出尘的美貌。 价格不菲的衣饰,加上尊贵凛然的气质,一看就是达官显贵。周围百姓不敢近身,主动避开她,这也导致——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越浮玉身边神奇的出现一小片空地,让她更容易看清眼前的情况。 只不过,从头到尾,她都没什么表情。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小混混抱着个破破烂烂的竹篮子回来,几根树杈斜插在里面,还有几个烂鸡蛋,要干什么,可想而知。 看到这里,越浮玉轻轻皱眉。 蕴空身份特殊,是皇帝亲口册封的国师,虽然他拒绝了,但申帝并没收回成命。所以,蕴空还算半个大申官员。 他自己跪在这里,可以。若是小混混扔他烂鸡蛋,那不行。因为不仅是打蕴空的脸,更是打大申的脸。 越浮玉抬抬手,纤白玉腕在空中晃了一下,守城士兵怔愣一秒,立马跑过来,压低嗓音询问,“公主有何吩咐。” 兵戈撞击铠甲的声音惊动了不远处的混混,贼不见兵,王小五和小混混对视一眼,身子一矮,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士兵也发现了那边的情况,刚要和公主请示,转身时,才发现永照公主已经走远,及地长裙一闪,晃进马车里。 …… 夜里,城门即将关闭。 京中有宵禁,商贩们早早离开,寂静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守城门的士兵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见无奈。 宵禁时间很快到了,蕴空大师仍然跪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 士兵们也知道蕴空的身份,半个大申国师,虽没有实权,但是一等一的荣耀。最重要的是,他们惹不起。没怎么思考,几人都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继续守卫城门。 城门口寂静悄然,细微的风声与蕴空低声的诵经声混合在一起,如同春日絮语。许久后,一道突如其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寂静。 那脚步声轻盈细微,但不紧不慢,慵懒地像是午后小憩的猫咪,很快,脚步声停在蕴空眼前,一根冰凉的东西顶在他的下巴上。 力气不大不小,恰好让人无法开口。 诵经声被迫停下,蕴空抬头。 月色下,越浮玉站在他身前,视线居高临下,她收回抵在对方下巴上的玉簪,重新插在发间,目光漫不经心,带着细微的嘲讽,“大师,你又在这里犯什么病呢?” “永照公主。” 蕴空仿佛没听出她的讥讽,轻轻唤了一声,皎洁月光倒映在他清冷的双眸中,竟显出几分温和柔软。 视线划过袖子下落的手腕,又很快移开,蕴空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清哑的嗓音在寂静夜里水波一般荡开, “声名狼藉、千夫所指,贫僧都已做到。现在,公主是否愿意原谅贫僧?” 11 11请求 弦月半升,皎洁月色下,青灰色城墙好似一道白色长卷,两人站在下方,如同画中仙人。 越浮玉没回答蕴空的问题,而是低头看香炉。 三炷檀香,其中两炷已经燃尽,剩下那炷也只剩一点,淹没在香灰之中,火光暗红,马上熄灭。 香是特制的,用来计算时间,一天正好两根。算下来,蕴空已经跪了整整六个时辰。 跪六个时辰,遭千人唾骂,只因她一句戏言。 生平第一次,越浮玉不知说什么,红唇半张,无声的话散在空气里。 她恍惚想起,昨夜蕴空离开时,眼神平静无波,淡淡说了句‘好’。 她以为,对方是回应那句‘本宫不愿见你’。现在看来,他回答的是‘若大师声名狼藉,本宫就原谅你’。 原来那时,他就想到这个办法。 夜风吹过,跳动的火光急速闪烁两下,彻底熄灭。静默良久,越浮玉开口,“大师,被人诬蔑的滋味怎么样?” 诵了一整天的经,滴水未进,蕴空的声音有些哑,但脊背依旧挺拔锐利,他平静道,“如公主所说,言语如刀、刀刀入骨。” 夜彻底黑下来,城门关闭,守城士兵点燃火把,明灭火光映在越浮玉眼中,晦暗不明。 她似乎笑了一声,声音很轻,尾音拉长,似是嘲讽。 被无端污蔑的滋味如何,越浮玉最清楚不过。 好像从她十二三起,艳丽妩媚的眉眼初初显露,就开始遭到各种莫名的恶意。她十五六时,污蔑已经成为常态,有人说她放.荡,有人说她秽.乱宫闱,甚至有人专门写下话本。 她有多少盛名,就有多少骂名;有多少裙下臣,就有多少谩骂者。 永无止境的恶意足以致命,哪怕越浮玉有远超外表的成熟灵魂、哪怕她是最尊贵的公主,不计其数的恶语仍然要击垮她。 在成为张扬自信的永照公主前,她不知咽下多少苦头、吞下多少眼泪。 越浮玉经历过,明白其中苦楚,所以格外好奇,“大师似乎……并不很在意。” 哪怕蕴空口中说着刀刀入骨,但他神色平淡,并不为所动。 蕴空抬头看向她,黑眸半垂,手中佛珠转动,声如梵音,“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侮辱谩骂,亦是修行。” 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越浮玉低头,看向蕴空。 两人一站一跪,身份一高一低,如果换做她,恐怕做不到坦然。但此时此刻,蕴空表情平静清傲,丝毫不显狼狈。一双黑眸坚定坦荡,带着淡淡的悲悯,如同神佛俯视人间。 他跪着,又似乎没跪。 他在说自己,又似乎在……渡她。 就好像,蕴空看见她藏于心底的痛苦与愤懑,于是,教她如何放下。 仅仅这样注视,内心的困顿已经消散大半,某个瞬间,越浮玉愈发理解,为何他们说蕴空是天生佛子。 又为何说他‘一双慈悲目,能渡众生’。 怔怔站了片刻,越浮玉忽然笑了,她恢复往日的不可一世,艳红眉尾上挑,“大师,你要渡本宫么?” 不用对方开口,她已经缓缓摇头,“倒也不必。” 提起裙子,越浮玉对蕴空挥挥手,示意对方跟她走。跪了一整天,蕴空双腿发麻,他晃了一下,很快站稳。越浮玉没回头,却像是知道,故意走得很慢,素色裙摆轻轻划过地面,蕴空踏着她行过的路,顺着台阶,一直走到最高处。 这里是城门正上方,向北望去,隐约能看见九盛城。它像是一只野兽,不安分地蛰伏在黑暗里。 走上城门瞭望台,越浮玉指着脚下的青石砖,玉指青葱,“大师,你知道么?很久之前,女人是不允许站在这个地方的。” 女子不可立于城门之上,这是自古留下的规矩。 女子属阴,站在男人头顶,会破坏他们的气运。 多可笑的原因啊,却已经持续上千年。 蕴空平静地看着她,“但您现在站在这里。” “对,我现在可以站在这里,但你知道为何么?”手指拂过城墙上的石狮子,越浮玉淡淡道,“十年前,兵部尚书提出,皇城城墙年久失修,若大军压境,恐不堪一击,应及时修缮。父皇很快同意,可惜有个问题——没钱。” “那几年兴修水利、开垦田野,国库还没运转起来,而修缮城墙花费巨大,如果中间发生意外,整个大申都会被掏空。这时候,我姑姑站出来说,她可以拿钱,但城门修好后,她要第一个上去。” “大臣们当然不同意,特别是文臣,吵吵嚷嚷闹个不停,说长公主若是上城门,他们不如跳下去。也是巧,内城墙塌陷,砸死了某个官员的儿子。事关自己的安危,大臣们很快闭嘴了。” 越浮玉提起裙子,膝盖一抬站在城墙边缘,她回头,眼底仍有困顿挣扎,更多的却是坚定,“我和姑姑一样,我们要做的事,只能靠自己。我不需要你来渡,我的道,我自己走。” 为了御敌,城墙很宽,足足能并行八匹马,左右延伸数里,好像没有尽头。 越浮玉站在城墙边缘,渺小得宛如沙土,目光却万分坚毅,如同石缝中生出的小草,似乎任何事都无法让她屈服。 可与此同时,她的衣带被风吹开,春夜凛冽的大风中,外衣高高飞起,露出纤细柔软的曲线,她两手抬起,衣领微微张开,小巧的锁骨若隐若现。 分情万种,宛如……故意为之。 蕴空垂眸,移开视线,看向手中香炉。眼神依旧平静,眼底却仿佛跃过一丝细微暗芒。 夜里寒凉,将他的声音染上几分冷意,“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僧佛不渡人,是人自渡,贫僧本就不能渡公主。” “竟是这样么?”越浮玉偏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微微笑道,“但本宫确实有一事,还请大师帮忙,这三个月,大师能否为本宫诵经?” 既然蕴空道歉,她也能坦然承认,只有他能治疗自己的失眠,别人都不行。 月色下,永照公主眉目绮丽,姿容窈窕,如同引人堕落的山间精怪。 不知为何,蕴空忽然想起,他五岁入寺那年,他的师父、白云寺方丈看了他好久,手中佛珠一动不动,许久后,方丈沉重叹气,“你命中将有一劫。” 12 12寻她 城楼上火光不灭,亮如白昼,越浮玉站在城墙边缘,站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低着头,等蕴空回答。 她求人的时候,也不显卑微,一双明媚的凤眸微弯,目光坦然又赤诚,连入骨媚色都淡了几分。 蕴空许久没回答,越浮玉像是有点不耐烦,习惯性抬手,要拍拍对方肩膀。 手伸到一半,意识到对面是个和尚,这样做不太好,想了想,干脆抬起脚,轻轻踢了对方一下。 和尚能不能碰女人?无所谓了,反正隔着鞋袜呢,肯定不算碰。 越浮玉一边理直气壮想着,一边开口,“本宫也不多留大师,就如圣旨所说,诵经三月。” 养成一个习惯要九十天,三个月后,她的生物钟肯定能调整过来,不会继续失眠。 永照公主的动作很轻,脚尖轻点,力道水波一样荡开。 蕴空终于抬头,却没看她,平静无波的目光掠过她身后的白玉河,河水绕着城池蜿蜒流淌,月色照耀下,宛如一条飘动的玉带。 我为沙门,处于浊世,当如莲华,不为泥污。 劫如何,业障如何,他皆安然待之,早日勘破,当成大道。 蕴空目光平静,慈悲中亦有坦然,他听见自己清哑的声音,“好。” * 有蕴空在,越浮玉晚上终于能睡个好觉。眼底下的淡青色彻底消失时,已经是五日后。三月过半,亲蚕马上礼到了。 亲蚕礼是由皇后所主持,祭拜蚕神、鼓励农桑的仪式,是一年一度的盛事。 特别是这几年,大申风调雨顺,能工巧匠辈出,纺织业快速发展。听说南方已经开始涌现一批女子,依靠纺织谋生,自立门户。 “农桑是女子的一条出路,单凭这一点,你就该忍受斋戒。” 郑皇后毫不留情拎起女儿,把她推到屏风后,让她换一身素色衣服。 亲蚕礼的前两天,皇后和陪祀人员都要斋戒。越浮玉不想来,还没找到借口,郑皇后已经派人把她压进宫。 “您都这样说了,儿臣怎么可能拒绝!” 越浮玉嘟囔了句,懒洋洋拿起屏风上的衣服。解开衣带时,动作顿了顿,五指拂过屏风,细长指尖摩擦木头表面,沙沙响动。 “做什么呢?”郑皇后武艺高强,再小的声音也瞒不过她。 “没什么,”越浮玉轻笑了下,后半句话没说出口。 ——我就是怕,这屏风后头,也长出个心思多的和尚。 …… 换好衣服,两人前往坤宁宫佛堂。不少世家贵女、诰命夫人已经等在那里,看见皇后和公主,众人行礼。 皇后回礼的时候,越浮玉一眼看见人群后方的越惜虞——她那不争气的姐姐。 虽然怒其不争,但越惜虞仍然是她的亲人;是她学走路摔跤时,郑皇后哈哈大笑,父皇跟着一起笑,唯一磕磕绊绊跑过来扶她的人;是她从小一起长大、最好的姐姐。 出京半年,越浮玉虽然拜托郑皇后照顾对方,但真正看见姐姐,她才终于放心。越浮玉绕过众人,走到越惜虞眼前,狭长艳丽的眉尾高高扬起,少见的高兴,她握住对方的两只手,“姐……” “嘶——” 手腕被握住时,越惜虞极小声地抽气,又飞快掩饰住。表情柔和,眉眼温婉,温温柔柔地笑,“浮玉瘦了。” 越浮玉笑容渐收。 她沉下眉,掀开对方素白广袖,动作很轻,却不容拒绝。越惜虞想挡,但根本来不及。 白色布料拉到手腕,一道长长的划痕漏出来,划痕很宽且不浅,像是瓷片割开的。且因为刚才的动作,边缘渗出一丝血迹。 越浮玉捏着姐姐的手腕,问都没问,许久后,忽然笑了,在乍暖还寒的早春,她的笑容显出几分凛冽与寒凉。 她命白樱去请太医,才转头淡淡道,“姐姐穿白好看,不如多穿些时日。” 平时没人会穿白色,除非……奔丧。 浮玉竟是要杀人!越惜虞瞬间慌了,脸上瞬间泛起哀色,急急解释,“浮玉,不是你想的那样,相公只是喝多了,不小心划伤的,并非故意。” “不小心?他那么不小心,怎么没划到自己呢?”越浮玉冷笑,“是不是本宫醉了,也能不小心砍下他一只手。” 越惜虞性子软,根本不知如何劝对方,只能期期艾艾解释,两人争吵的声音有些大,附近几位夫人望过来,眼中尽是了然。 几位夫人没看见手上的伤口,只听个大概,七言八语劝道,“若真是因为醉酒,也就算了,应酬不易,咱们女人多担待点。” “等生下孩子就好了,男人就收心了。” “咱们做正妻的,只要位置稳,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越惜虞个性温和,面对谁都以礼相待,听见几位夫人的话,时不时点头,露出感激的笑。越浮玉被围在众人中间,只觉得……荒谬。 太荒谬了。 为什么女人要担待?谁说男人有孩子就会变好?什么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越浮玉想反驳,却又觉得无力。 如果劝导有用,越惜虞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用无可奈何地跑去岭南。 她沉默退出逼仄的小圈子,不知何时,郑皇后走到她身后,正静静看着远处几人,显然听见刚才的对话。 越浮玉半低着头,明艳的双眸中暗火燎野,她冷声道,“如果我让父皇修改律法,保护天下女子呢?” 郑皇后转向女儿,平静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法是法,人是人。” 越浮玉攥紧五指,艳红指尖陷入掌心,留下几道猩红痕迹。 越惜虞是公主,她若是报官,官府不可能不受理,是她自己不肯…… 法是法,人是人。 人不变,法再变又如何。 隔了许久,越浮玉缓缓松开手,她抵在母亲肩头,目光时明时灭,仿佛燃到尽头的火把,马上熄灭。 * 广觉寺内,数位高僧坐在一起,研讨前几日西域僧人带来的经文。 能坐在这里的,都是众人推举的得道高僧,各个鹤发童颜、飘然出尘,悲悯宁慈,犹如神佛在世。 而一众胡子花白的僧人之中,年轻清俊的蕴空格外显眼,更别提,众人竟隐隐以他为首。 论经间隙,广觉寺方丈慧景问道,“蕴空,听说你城门跪香,所为何事?” 慧景已年逾古稀,须发皆白,投落过来的目光平静又深邃,如有大智慧。 蕴空放下笔,举手行礼,声音淡淡,“修行。” 慧景转动手中佛珠,点点头,“夫为道者,如牛负重,行深泥中,疲极不敢左右顾视。出离淤泥,乃可苏息。于泥犁之中修行,此法甚秒。” “此言差矣,”对面的僧人忽道,“佛言: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即是修行,又怎可身处喧嚣之中。” 两人观点不同,很快辩论起来,愈来愈多的僧人加入,偌大佛堂之中,威严端肃的经声此起彼伏、不断不息。 许久后,慧景问向始终未发一言的年轻僧人,“蕴空,你是何想?” 众人讨论的内容很简单,可归结为一句话,僧人修行,是该入世,还是避世。 蕴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望向众人身后堆放的经文。广觉寺中每一本佛经他都读过,然而面对这个问题时,仍没有确切的答案。 蕴空垂眸,纤长的睫毛投落在脸上,留下明灭的暗影,他缓缓摇头,坦然道,“弟子不知。” 佛教五百年前传入中土,一直依靠言传口述。 佛经由天竺僧人传至西域僧人,西域僧人再传至中土僧人,几经辗转,好多已经模糊不清,难辨本意。 不只是“避世”“入世”的问题,许许多多类似的疑惑都没有答案。 ——佛法不全,当如何修之? 这已经成为萦绕在所有中土僧人心中、最严肃最迫切的问题。 蕴空握着手中西域僧人传来的经文,心中隐约有了答案。 * 晚上,从广觉寺回来,蕴空照例去公主府东苑诵经。 东苑和往日不同,灯火通明,白樱焦急地在房门前来回走动,看见蕴空,急急问道,“大师,您看见公主了么?” “未曾,可是有事?” 白樱好像找到主心骨,又好像急的不知所措,噼里啪啦讲述越浮玉一天的行程,连见到越惜虞的事情都细细说了一遍,最后焦急道,“公主说要自己静静,能去哪呢?” 蕴空耐心听完,思索片刻后平静道,“贫僧也许知道。”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城门前,蕴空走上台阶,果然看见越浮玉坐在城墙边缘,她靠着石狮子,头微偏,墨色长发柔软地贴在身后,目光遥望远方。 听见声音,越浮玉转头,看见蕴空,她眼中连吃惊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带着沉重的困顿,“大师,你说佛祖为何不渡女人呢?这天下为何不渡女人呢?” “佛祖是何想法,贫僧亦不知晓,”蕴空捡起她掉落的斗篷,放在她身前,目光静静垂落,平淡超脱,又仿佛看透一切。 他温声道,“但依贫僧看来,您在这里,就是佛祖在渡天下女子。” 13 13故人 今天是十五,月圆之夜。可惜云层厚重,不见星月。乌云遮挡夜空,风吹过时,灰白阴云如同汹涌的海浪,翻滚向前。 越浮玉接过斗篷,视线顺着衣衫上移,看向对面冷峻的年轻僧人。 蕴空一身黑色僧袍,领口紧闭。他手执佛珠,眼眸半阖,垂落的目光平静清冷、悯人悲天。身后火光照在身上,勾勒出明暗昏黄的界限,宛如从污泥沼泽走出的神佛,清冷孤高、纤尘不染。 明月不在,他胜明月。 让这样高居云端的圣洁者堕落是怎样的感受?无欲无求的佛子也会生出欲望么?越浮玉盯着蕴空上下滚动的喉结,漫不经心想着。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她猛地停下思绪。 “……” 越浮玉忽然抬手按住眉心,纤细指尖挡住大半妩媚容颜。片刻后,她轻笑一声,“大师,你还挺会哄女孩子开心的。” 无论如何,蕴空确实戳中她的心思。 女子苦天下久矣,僧佛不渡又如何?她来渡。 永照公主模糊的笑音从指缝中溢出来,似远似近,轻轻绕绕落在耳畔。 蕴空转动佛珠,目光平静,“贫僧只是说出心中所想。” “大师,你不懂,能做到这一点,已经超过世间大半男子。” 越浮玉摇着头跳下城墙边缘,她穿好披风,大红披风上用银线绣着牡丹,披盖在身上,好像春色张牙舞爪攀到她肩头,压抑不住地艳丽蓬勃。 她一边束起绸缎般散的长发,一边偏头笑道,“就是有点不要脸,什么叫‘本宫在,就是神佛渡天下女子’,本宫做的事,功劳怎么都让神佛抢去了。” 目光划过她领口一缕落下的长发,蕴空低头,没有回答这句显而易见的调侃,而是淡然回道,“贫僧祝公主早日得偿所愿。” * 越浮玉尚且不知道如何渡天下女子,但如何帮越惜虞,她是知道的。 亲蚕礼结束那日,她邀请越惜虞来公主府小住,借口是帮忙义诊。 也不算借口,每年的三月和九月,越浮玉都会办两次义诊,免费为皇城附近的百姓看病。越惜虞心善,有心帮忙,但驸马那里…… 犹豫片刻,还是耐不住妹妹撒娇,很快答应。 等越惜虞离开,越浮玉招来东厂督主,五指把玩腰间玉佩,声音寒凉,“姐姐不在府里,该怎么做,厂公知道吧?” 庆吉点头,“奴才明白。” …… 很快,义诊的棚子搭好,位置就在上次蕴空跪香的地方,那里交通便利,外城的人来看病,也方便。 听说这件事,借住在公主府的和尚们表示帮忙。 明悟道,“每日在国子监讲经后,贫僧可以去帮忙。” 申帝喜爱佛法,不仅自己喜欢,还要带领大臣们一起喜欢。 白云寺的几位法师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申帝立马邀请对方讲经,僧人不方便入宫,讲经的地点定在国子监,官员、国子监弟子都能来听。 有人帮忙,越浮玉当然不会拒绝,当即点头,“本宫谢过诸位大师。” 义诊定在三月二十,受到百姓的热烈欢迎,听说很多人天没亮就来排队,越浮玉却起晚了,坐上马车时,已经接近晌午。 马车刚走不久,车外一阵吵闹。 她掀开帘子,发现距离国子监很近,是临街的闹市。吵闹声来自两个商贩,一个猎户模样的年轻人,背着巨大的竹篓,手里捧着两张兽皮,对面则是成衣店老板。 汗水一滴一滴从鬓角滴下来,年轻人握紧拳头,手都是抖的,声音怒极,“说好的三两银子,为什么只给二两。” 当初跟老板约好的,两张兽皮三两银子,母亲还等着这钱买药,对方怎么能耍赖! 成衣铺老板是这里的地头蛇,泼皮无赖惯了,眼睛都没抬,冷哼道,“谁说的三两,你有证据么?” 年轻人不善言辞,脸都急红了,成衣铺老板却把银子扔在地上,“就二两,要就要,不要就滚。” 两块碎银子咕噜噜滚到脚下,年轻人低头,眼眶生生逼出一圈红色,这是唯一收皮毛的铺子,如果不拿这钱,就真没钱了,而母亲的病…… 浑身都在颤,脊背慢慢躬下,年轻人像被狂风吹弯的麦秆,不得不低头。马上弯腰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冷光。 年轻人一怔,猛地抽出腿上的刀,抵在对方脖颈。他甚至不会放狠话,就那么抵着,鼻翼剧烈扇动,像破洞灌风的纸灯笼,他红着眼眶狠狠道,“是三两!” 刀是猎刀,平滑冷亮,一看就很锋利,看热闹的成衣铺伙计尖叫一声,急匆匆后退。 附近的人都躲得远远的,远处的人又凑过来看热闹,很快在成衣店门口围成一圈。 脖子骤痛,老板先是一愣,随即不屑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你砍啊!”他就不信,这废物敢动手。 年轻人看着对方有恃无恐的样子,眼眶又红了一分,他脑中嗡嗡作响,想起这几天数次生死,好不容易才得到这两张兽皮,明明说好了三两,明明说好的,说好的! 脑子轰隆一声,他一咬牙,手臂马上要用力。 一道清透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动作,“善恶报应,福祸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着。施主今日有所夺,明日必有所失,施主可想清楚了?” 在一众嘲讽、看热闹、嗤笑的声音中,蕴空的诵经声悲悯平和,如冷泉浇在身上,瞬间清醒,年轻人竟然真的停下动作。 人群自发让出道路,蕴空从后方走来,步履从容,他仿佛看不见对方手里的刀,眼神悲悯又冷静,“善恶到头终有报,报应不在你身,即在他人身。施主,放下吧。” 报应……年轻人怔住,他想起生病在床的母亲,临行前,母亲还让他早些回来。 五指几次握紧又松开,一直在眼眶打转的眼泪终是落下来,啪嗒一声,长刀落在地上。 匆匆赶来的捕快很快压住他,押送官府。 路过蕴空时,年轻猎户忽然握住他的手,低哑的声音带着感激,“谢谢大师。” 他还要照料母亲,若真杀了人,母亲又该怎么办。 蕴空垂目,慈悲无怀,“阿弥陀佛。” 周围有很多看热闹的国子监学生,全都簇拥在蕴空身旁,不停夸赞。蕴空点头,眉目平静不显傲然,等人散得差不多,他捡起地上的皮毛,递给明悟,交代了两句什么。 明悟很快拿着皮毛离开,蕴空则转向得意洋洋的成衣铺老板,目光竟是冷冽,“善恶到头终有报,你亦如此。” 老板一愣,脸上浮起薄怒,砰一声关上门。 越浮玉单手撑着窗,目光懒散,她原本打算离开,看见这一幕,忽然笑了。 她下车走到蕴空旁边,好像第一次认识对方,认真打量他,突然,扇子指向他的袖口,“那里有东西。” 猎户手上有脏污,蹭到蕴空袖子上。 蕴空不闪不避,目光低垂,仿佛没察觉她的视线,这会儿听见这句话,才轻轻抬袖,但因为角度的关系,什么都没看见。 “在这里,”越浮玉以扇作指,指给他看。 “浮玉。” 两人正跟袖子作斗争时,国子监的方向,忽然传来一道温柔清润的男声。 听到自己的名字,越浮玉抬头,看清对方相貌时,表情微惊,片刻后,艳丽的眉眼缓缓高扬,喜悦从眼底溢出来。 她随便用扇子拍了两下蕴空的袖子,说声“本宫先走了”。快步向那人走去,裙摆宛如一道红色的风,急急掠过。 “那人是谁?似乎和公主很熟,今天讲经好像见过他。”蕴空身旁,小沙弥垫着脚,好奇问道。 余光瞥见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蕴空垂眸未语,他低头看向自己空荡的袖口,黑色广袖在半空晃了几下,久久都不停下。 忽然,他抬手按住了袖子。 14 14深夜 “他是谁?” 小沙弥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晚上蕴空去东苑诵经时,看见了白日见到的男子。 永照公主和他坐在院前亭中,正在对饮。数不尽的灯烛铺在院子里,灯火点点,好似夜空倒映在脚下。 越浮玉远远看见蕴空,慵懒抬起一只手,“大师,这里。” 她有点醉了,凤眸半迷,身体斜斜靠在桌边。大红披风落在脚下,薄衫勾勒出窈窕婀娜的腰身,光影之下,犹如开在火焰中的娇艳花朵。 蕴空抬头看她一眼,又很快低头,眼底万千火光转瞬即逝,他手执佛珠,缓步走来。 走到近处,不等开口,越浮玉指指旁边的石凳,示意他坐下,又指向一旁的男子,介绍道,“这位是当朝少傅,许别时许大人。他刚从幽州回来,白天在国子监,你们应该见过。” 她动作时,手里还拿着酒杯。只伸出一根手指,莹润指尖白得透光,蕴空顺着指尖,看向坐在她旁边的男人。 白天的确见过,是极少数认真听经且懂经之人。蕴空眼神平静无波,略一颔首,“许大人。” 越浮玉也在眯眼打量两人。如果蕴空是清冷皎月、高居云端,那许别时就是和煦春风,温润清舒。 不愧是大申齐名并肩之人,各有各的特点,越浮玉醉醺醺想着,忽然听见蕴空清冷的嗓音,“若永照公主有事,贫僧明日再来。” “不必,”越浮玉微微直起身子,脑袋极慢地晃动两下,好像要通过这个动作清醒,结果适得其反,她反而更晕了,眼睛大睁,罕见地显出几分迷茫之色,娇憨可爱。 她慢吞吞道,“大师稍等片刻,许大人很快就走了。” 修长的五指轻轻抬起,许别时拿走她手中的酒杯,笑容温润,“半年未见,公主竟如此心狠,直接赶下官离开。” “少贫嘴,”越浮玉握了握空空的手指,斜睨他一眼。 她是真的醉了,眼中泛起朦胧的水雾,双眸含春,眼波流转似有万千情意,“快走吧,免得又说本宫败坏你的名声。” 许别时轻笑了下,手臂微微抬起,好像要碰碰她的脸,却很快放下,笑容温柔如常,“浮玉,明日宴上见。” 越浮玉还盯着自己的手,仿佛没明白酒杯是怎样消失的。 她没起身,也没抬头,只懒散地点点头,算是回应。 月牙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院子里,亭中只剩两人,越浮玉似乎在醒酒,又坐了片刻,才起身道,“大师,我们也走吧。” 她起身时没站稳,摇晃两下,扶住桌子才站直。两人座位相邻,她晃动时,长发扫过蕴空的手腕,流水一般。 蕴空抬手放下袖子,眼眸低垂,片刻后,主动后退避开一步。 …… 今天诵经和往日有些不同。 平时,越浮玉都是换好衣服躺在床上,两人中间隔着屏风,什么都看不见。今天,她刚喝了酒,有外人在,也没办法沐浴换衣服,只能坐在桌边。 两人隔着几步的距离,不算近,但也不算远,足以让蕴空看见永照公主因为无聊而乱晃的绣鞋。 清冷梵音很快响起,“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室罗筏城。祇桓精舍……” 虽然夜夜诵经,但两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面对面的机会更是屈指可数。这会儿,越浮玉单手托着下巴,目光落在蕴空身上,眼神有些涣散。 她想起大申街头流传的一段顺口溜:新科状元许别时、浪子一笑沈不随、策马摘星郑沈弦,不如佛子道蕴空。 意思说这三人皆不如佛子蕴空,越浮玉曾不屑一顾,毕竟那三人她都认识。不说容色妖俊的沈不随,就是她那小舅舅,也是十分俊美,但此时此刻,却有些信了。 烛光下,蕴空神情冷淡宁肃,玄色僧袍一丝不苟扣在脖颈,手执佛珠,修长的五指骨节分明。长袖稍下,露出手腕处淡青色的血管。 幽暗烛火映在脸上,清冷疏离,悲悯孤高。 她不想听他诵经,她想…… 因为醉酒,她的视线丝毫不加掩饰,灼热地如同火焰,燃烧过身体每一处。 诵经声蓦地停下,蕴空抬头,他冷淡问道,“公主,您有何事?” 若是平时,越浮玉肯定遮掩过去,但今天思绪不清醒。蕴空提问,她竟真的开始思考,自己有什么事。 许久后,越浮玉红唇微动,声音媚哑低撩,如同诱哄,“大师,你破过戒么?” 15 15宴会 “大师,你破过戒么?” 沉谧夜色中,越浮玉单手托腮,好整以暇俯视对方。 她红唇轻勾,半醉半醒的黑眸微睁,眼尾高挑泛红,晕出一片撩人媚意。 永照公主容貌极盛,但平时气势压过容貌,不敢轻易接近。可此时此刻,醉酒削弥了凌厉傲然,只剩无边媚色。缭绕烛光下,如同蛊人心神的艳鬼,勾起深深暗欲。 白樱送走许别时,刚要进屋,看见烛火中朦胧的公主,脸蓦地红了。 ‘这谁能受得住!’,她抚着心口“诶呦”一声,默默关上门,不敢再看。余光瞥见佛子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惊叹,‘不愧是佛子,果真无欲无求,公主这副模样,连她都脸红心跳,佛子却无动于衷,真是一心向佛啊。’ 窗边蒲团上,蕴空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他眼神清冷,眉骨冷冽如刀锋剑刃,看向永照公主的视线如同望着一枚石子,声音也冷淡无波,“未曾。” 越浮玉看了眼突然关闭的房门,不知为何,轻笑一声。柔嫩指尖蘸了滴茶水,覆上饱满红艳的唇,从左缓缓划到右,留下一片洇洇水渍。 她斜斜瞥向下方之人,眼底媚意如同水波一般荡开,“那大师可曾想过破戒?” 蕴空垂眸,“亦未曾。” 唇脂沾在指尖,留下一抹浅红,像沾染了春日桃色。 越浮玉托着下巴,声音懒散,“本宫一直不懂,你们守清规戒律,究竟为了什么?若是为了修行,不杀生不偷盗也就罢了,但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床、几时吃饭都有规定,实在无用。” 不许睡好床、只能睡地上;不许穿好衣服,非要染成杂色……比丘戒二百五十三条,条条框框将人束缚住,僧人修的是戒?还是佛? 人被禁锢了,心真的能自由么? 蕴空低下头,淡薄月光照在侧脸上,勾勒出冷硬的轮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戒只是方法,如渡河之桨。持桨能渡河,持戒方能修心。” 醉酒的越浮玉格外难缠,她像是要问个清楚,字字咄咄逼人,又因为沙哑嗓音泛出几分媚意,她嗤笑道,“为何要修心?你们修佛的终点又是什么?脱离六道轮回?你们总说轮回苦,可是,如果凡尘真苦,世人为何各个留恋不已?” 酒意忽然上涌,越浮玉还没说完,便软绵绵靠在椅子上。 本能很快超越意识,她似是忘记对面还有人,后背在软垫上蹭了蹭,缩成一个舒服的姿势。还觉得哪里不对劲,又蹭蹭两下蹬掉鞋子。 罗袜太松,随着鞋一起掉在地上,露出白嫩玉足。屋里炭火旺盛,一点都不冷,地面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越浮玉舒服地抻了抻脚趾,圆润粉嫩的脚趾无意识划过地毯上的绒毛—— 很快,脚下无意识的滑动有了规律:横、竖、竖、撇折…… 是“蕴”字。 ——她在写他的名字。 脚尖划过之处,地毯上的绒毛被带起,留下浅浅的痕迹。蕴空闭目,手中佛珠钝钝拨过下一粒,“凡人看不透。” “哦?”越浮玉软软哼了一声,她睁开眼,眼底一片雾蒙蒙的水色,“那大师看透了么?” 说话时,她慢慢倾身,作乱的脚尖点在地面,仿佛要看清对方的表情。可是动作太大,俯身时,柔软的起伏碰倒桌上水杯,青花瓷杯滚了两下,摔在地毯上,咕噜噜滚到远处。 淡色水滴顺着桌子边缘流下,洇湿裙摆,留下大片水痕,又滴滴答答落在莹白脚背上,顺着青色血管淌到脚底,最后没入地毯。 滚落的瓷杯轻轻撞在蒲团上,蕴空睁开眼,恰好看见这一幕。 水滴从柔嫩的脚掌边沿滑落,轻轻落在地上,他好似听见滴答一声,又好似没有。 裙子湿了一片,凉意从腿上蔓延,很快压下熏熏醉意,理智回笼。 越浮玉盯着自己的裙摆,在清醒的那一瞬间,眼角狠狠蹦了两下。 等等,她刚才都在想什么!她是不是想睡…… “咳咳,”飞快用裙子遮住脚面,越浮玉重重咳嗽两声,“本宫要更衣。大师,今晚就到这儿吧。” 瓷白茶杯落在眼前,光滑釉面隐约映出对面的情形,蕴空收起持珠,淡声道,“好。” * 晚上沐浴后,越浮玉两手捧着碗,很快将褐色汤汁一饮而尽。 公主讨厌药味,每次喝醒酒汤都推三阻四,第一次这么痛快。 白樱端着一盘冰糖山楂,瞥了眼公主的脸色,好像生气,又好像无语,好奇道,“公主不高兴?因为许公子么?” 越浮玉随手扔下碗,接连咽下几粒山楂,直到酸酸甜甜的味道盖过古怪药味,她才跌回床上。脸埋在枕头里,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想他作甚?本宫只是在告诉自己:食色,性也。” 喜爱美丽的颜色,是人的天性。 她醉酒时生出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不怪自己,都怪破和尚,他长那么好看干什么? 白樱没听懂,瞪大眼睛看着公主,眼底满是懵懂茫然。 越浮玉根本没注意到自家侍女的表情,她在回忆自己醉酒时的种种行为:询问对方是否破过戒,质疑戒律,还质疑修佛…… 怎么看,目的都好像有点不可言说,破和尚不会又误会了吧……越浮玉更自闭了,她从被子伸出一只手,指着桌子和蒲团中间的分界线,吩咐道,“明天在这里加一道屏风,不,两道。” 赶紧加上屏风,她前几天才信誓旦旦说没有勾引对方,决不能打脸。 * 蕴空回西苑时,明悟正在考教功课。 他手执戒尺,肃问,“沙弥十戒为何?” 小沙跪坐在蒲团上,认真又虔诚,脆声回答,“戒一、不杀生;戒二、不偷盗;戒三……” 蕴空和师兄点点头,伴随着小沙弥清脆的声音,缓步走进房间。他照例诵经、做功课,一切如常,直到夜里—— 他久违地做梦了。 幻梦中,烟气缭绕,永照公主站在身前,她光着脚,莹润小巧的脚尖划过他的僧袍,顺着他的膝盖一点点向上,快到深处时,她忽然停下,脚尖抵在腿根。 她眼中笑意盈盈,问出白天的问题, “大师看透了么?” 这是第四次,不需任何外物帮助,蕴空已然清醒。 他抬起手,冷淡的目光划过掌心。 月光下,掌心清晰地映出数道圆形红痕。是他握住佛珠时,因为过于用力,珠子陷入皮肉留下的痕迹。 从东苑回来,已经过去一个时辰,竟然还未消散…… * 第二天,越浮玉一直睡到下午。 起床后,白樱进屋禀报,“义诊一切正常,没人捣乱,准备的药足够支撑到义诊结束。宴会的衣服和礼物也备好了。” 下午白玉河畔有宴,庆祝许别时回京。宴会主人昨日亲自邀请,越浮玉只能答应。 白樱拿起衣服,披在公主身上,继续道,“赵公子刚才来了。管家询问,该如何安置。” 穿好袖子,越浮玉拿起浸湿的软帕,轻轻盖在脸上,热气蒸腾,大脑终于彻底清醒。 她漫不经心吩咐,“赵亭的住处安排在西苑,其他方面不用特意关照,既然赵老爷子让他当车夫,咱们就把他当车夫。” 赵亭是报恩,还是有其他目的,她都不关心,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越浮玉更关心另一件事,“越惜虞驸马那边……” 白樱低下头,凑到耳边道,“正在解决,您拖住惜虞公主半个月,肯定没问题。” 换另一个毛巾擦干脸,越浮玉懒散点头,“义诊那边撤掉一两个人,忙一点,姐姐就没心思回家了。” 吃过饭换好衣服,越浮玉慢悠悠出门,她不是主角,不想抢风头,简简单单穿一件桃红纱裙,眼尾点上一层粉色和点点珠粉,算是装扮。 即便如此,依然步步生花,如同春日早早盛开的桃花。 出门时,郑沈弦已经等在车里,坐姿一如既往地大刀阔斧,好像老虎挤在小小的箱子里,哪里都不对劲。 他正在和今天刚上岗的车夫赵亭聊天,看见永照公主出来,赵亭马上闭嘴,两手握住缰绳,规矩坐直。 郑沈弦望向这边,动作忽顿,“你眼睛很红,哭的?谁欺负你了?” 郑沈弦眯起眼,右手已经搭在刀柄上,听见这句话,赵亭也担忧地望过来。 越浮玉:“……” 指尖抹下一点颜色,示意没见过世面的便宜舅舅,这是妆容,不是什么哭了。越浮玉提裙上车,挑眉道,“舅舅,我送你辆马车吧。” 京城内不许随便骑马,郑沈弦又不爱坐马车,出门基本蹭她的车。 越浮玉不缺车,但真心不愿意和便宜舅舅在一起。郑家人出名的不会聊天,她怕气死。 郑沈弦盯着她的眼睛,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大将军很疑惑,他知道小外甥女会在眼角抹上红色的东西,没想到还有粉色,是不是还有青黑紫之类的颜色? 心中迷惑,脸上却丝毫不显,他双臂环胸冷酷拒绝,“不要。”男人怎么能坐马车呢,绝对不行!只能勉勉强强和小外甥女挤一下这样。 越浮玉靠在窗边,“不行也得行。” “反正我不要。” 两人一路骂骂咧咧,气得越浮玉打开窗子透气,马车转过某个街角时,意外在路上看见蕴空,依旧是玄色僧袍,眉目低垂,步伐不紧不慢,从容冷淡。 越浮玉示意车夫停下,低头慵懒开口,“大师去哪?” 听见她的声音,蕴空抬头,不惊讶也不欣喜,眼底没什么情绪,“许少傅请贫僧说经。” 别人参宴,他是讲经。 “我们也去白玉河畔,大师上来吧。”越浮玉轻踢车门,让蕴空看见里面的人。 马车里,郑沈弦正在擦他的刀,随便点点头,算是打招呼。赵亭也回过头,喊了声“蕴空法师”。 蕴空看了眼赵亭,冷淡点头,“有劳公主。” 有外人在,舅舅终于不再说话,越浮玉目的达成,眯眼小睡了一会。醒来时,马车已经到白玉河畔,四周寂静无声,但郑沈弦和蕴空都在车里。 越浮玉靠着门睡的,车门打不开,几人都出不去。 郑沈弦脸色黑的跟炭似的,“你怎么没睡到宴会结束,咱们直接回去。” 撩开帘子,看了眼天色。比约定的时间大概晚了半个时辰,越浮玉也不着急,慢悠悠理好衣服,扶着郑沈弦走下马车。 宴会地点在水边,马车过不去,还要走一段路。 走到半路,前面出现两人,许别时和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姑娘站在路边。姑娘脸色微红,眼神犹豫闪躲,好像要说什么。 许别时低头看着她,目光温柔鼓励。 一看就知道什么事,这种情况不好现身,免得姑娘尴尬,几人不得已停下,恰好路边有个凉亭,坐进去休息。 郑沈弦声音压得很低,“那厮就是许别时?” 许别时昨日回京,郑沈弦又刚从边塞回来,两人还是第一次见面。 越浮玉点点头,郑沈弦立马冷哼一声,这一声大了很多,差点暴露。蕴空淡淡转头,看向两人。 越浮玉勾唇笑了下,手臂搭在椅背上,红唇微动,像解释,又像玩笑,“许别时曾是本宫想嫁的人,后来……出了点意外,婚事没成。舅舅这是心疼本宫呢。” “谁心疼你。” 嘴上冷嘲热讽,郑沈弦却没忍住,又冷哼一声,而且刀都抽出来了,咔哒一声竖在旁边。 远处,大概是许别时的目光太温柔,姑娘终鼓起勇气于开口。她手里捧着荷包,小心翼翼递给对方,目光满是期待。 许别时却轻轻摇头,脸色仍是温柔,只不过这一次,掺杂着严肃。 姑娘一怔,飞快跑开,离开时手臂捂着脸,大概是哭了。 许别时看着她的背影,轻叹一声。 这一幕落在几人眼里,越浮玉似笑非笑,一路无言的蕴空忽然冷冷开口,“许少傅不似良人。” 郑沈弦怒火中烧,“什么玩意!这不是耍人玩么!” 许别时的确温柔,始终端正守礼,若是别人看见这一幕,大概还夸一句君子如玉。 但郑沈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好像,许别时故意勾着姑娘开口、又故意拒绝对方的感觉。 越浮玉也有这种感觉,只是,她现在更在意另一点—— 她转头,挑眉看向蕴空,她的目光太有存在感,蕴空很快转头。 越浮玉勾着裙上的细线,似笑非笑,“大师,你们也可以这样评价一个人么?不算犯戒?” 那个叫明悟的和尚好像说过,私下议论别人,这种行为不可以。 春风和煦,吹来远处的丝竹靡靡与轻言笑语,蕴空仿佛听见昨夜小沙弥清脆的声音。 ——戒四,不妄语。 虚妄不实,不知真假,即为妄语。 蕴空垂眸,薄唇冷淡吐出两个字,“不算。” 16 16不会 宴会很无聊。 官场奉承、男女间互相试探、各种八卦……都是熟悉的一套。越浮玉从小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但在岭南风餐露宿大半年,回到京城后,竟然有点不习惯这种场面。 她懒洋洋窝在亭子一角,目光扫了两圈。 果然,便宜舅舅已经跑了。他武功高,随便躲在哪个树上,谁都发现不了。 “真狡猾啊!” 越浮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浅粉色长袖滑落,露出一小截纤细的手腕,软嫩指尖搭在杯子边缘,漂亮得如同刚抽芽的嫩枝。 某个世家子弟恰好看见,双眼亮了一下。他唰一声打开折扇,整理好衣服,优雅从容向亭子走来。 脚步声靠近,越浮玉懒散地瞥了来人一眼,凤眼高挑妩媚,说不出的漂亮,内里却是凌厉拒绝。男人一怔,对她笑笑,自觉退开。 很多人看见这一幕,互相交换个‘你懂得’的眼神。 虽然越浮玉不是宴会主人,打扮也很随意,但她绝对是宴会焦点,一举一动都被注视。搭讪的男人离开后,人群压低声音,八卦很快传开。 “公主似乎心情不好,不会因为许少傅吧?” “怎么可能!他俩都分开多久了。” “谁知道呢,听说许别时这次回京,马上要迎娶太傅的女儿,据说婚期都定了,没准永照公主不高兴呢。” “他俩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世家弟子也爱八卦,远离永照公主的地方,议论声渐大,连听经的男人都不免走神。等他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佛子许久没开口了。 男子不自在地咳嗽一声,“那个,大师怎么不继续了?” 蕴空抬眸,漆黑的双眸深不见底,声音冷淡,“公子若非真心喜欢,不必听贫僧说经。” 男子还想狡辩,可眼前的佛子目光凌厉,宛如明镜利剑,能穿透心中所想,男子红了脸,讪讪离开。 男人离开后,蕴空缓缓转动佛珠,黑眸如渊。许久后,他仿佛无意地,偶然地,看了眼永照公主的方向。 …… 这场以她为中心的八卦,越浮玉并没注意到,或者说,哪怕注意也不在意。 她只是撑着额头,缓缓按下眉心,勾唇轻笑,“还算识趣。”昨晚喝多了,今天又起得晚,她头疼得厉害,谁都不想应付。 正琢磨要不要提前离席,一把折扇挡在眼前,戏谑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小祖宗,猜猜爷是谁?” 整个皇城,敢当面喊她‘小祖宗’的,只有一人。 睫毛轻轻划过扇面,像花瓣掉入水面,荡起妩媚的涟漪。越浮玉头都没转,红唇开合,吐出一个名字,“沈不随。” 沈不随,顺口溜中的‘浪子一笑’,刑部尚书之子,也是……她前男友。 不像李北安,她和沈不随和平分手,过后勉强能做朋友。 闻言,沈不随低笑,嗓音暗哑撩人。 他收回折扇,单手撑着栏杆,利落跳进凉亭里。动作不算快,但随性不羁,透着股散漫风流,几个服侍的宫女看见他,默默红了脸。 沈不随靠在柱子上,桃花眼风流多情,微微低下头,吊儿郎当笑道,“小祖宗,想爷没?” 顺口溜里的四个人,其他三个都是才貌双全。唯有沈不随,不学无术,纯靠相貌取胜,而且是四人中最受姑娘小姐们欢迎的,可见他容貌多出挑。 午后阳光下,身旁的男人洒脱不羁,耀眼得如同烈日。越浮玉却懒洋洋用手遮住脸,打着哈欠慵懒开口,“你身上什么东西在闪?有点晃眼。” 细嫩手指缓缓转个方向,指向宴会中央,“对了,宴上很多人,本宫从未见过,怎么回事?” 参加宴会之人,不是朝中官员,就是世家子弟,她多半都见过,这次却有很多生面孔。她离京不过半年,这些人哪里冒出来的? “嘁,半年不见,也不见你关心爷,”沈不随哼了一声,扔掉腰间几个名贵玉佩,坐在越浮玉身边。 看向宴会时,他敛住笑,眼中漫出几分嘲讽,“今年年初,皇上大赦天下,有些人心思活泛了。” 年初的时候,天空忽然出现火烧云,染红半边天空。钦天监断定这是吉兆,申帝下令大赦天下。 越浮玉当时窝在岭南某个山沟沟里,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脑海里过筛子似的想了一遍,她很快点出一个名字,“守皇陵那位?” 申帝排行第六。 当年争夺帝位时,还有其他三个皇子。两个死了,一个终身监.禁,关在皇陵附近。 按辈分,她该叫四皇叔,听说是个无心朝政、醉情山水之人。 沈不随把玩着玉佩,点点头,“是也不是,未必是他本人,但牵牵扯扯太多了。” 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的势利,皇子倒下,那些势力未必甘心,哪怕申帝已经登基二十年,很多人依然蛰伏着,等待一个机会。 越浮玉目光微散,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皇,转念一想,沈不随都知道,她父皇肯定也知道。 思索中,下巴忽然被折扇抬起,沈不随凑到她眼前,桃花眼弯成委屈的弧度,不满道,“从刚才起,你一直向东看,那边究竟有谁?” 扇子一转,落在她额头上,沈不随推着她的脑袋,把她整个人挤走,自己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视线向东,很快看见宴会角落那人。 他眯起眼,“那副打扮……难道是佛子蕴空?” 不用对方答复,沈不随已经笑起来。 他遮住半张脸,眼尾压低,笑容嗤讽,“真不愧是许别时。” 越浮玉微妙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宴会上请和尚,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偏偏许别时能做到。 而且蕴空没拒绝,可见许别时态度诚恳,至少是真心为佛家着想。 这一路,越浮玉已经听见很多人夸赞许少傅,说他君子有德、说他有佛缘、说他包容百家。 可她总想起另外一事,申帝喜欢佛家。 究竟是偶然为之,还是刻意讨好,越浮玉也不清楚。就像刚才在小路上,女子对他表白,许别时似乎端端君子,又似乎哪里不对劲。 漫不经心想了一会,越浮玉很快失去兴趣,视线习惯性向东偏。 蕴空正在和别人说经,他端坐在河岸,河水映出他半张冷削淡漠的侧脸。河风吹过,吹得袈裟贴在身上,露出劲瘦挺拔的轮廓。 他似乎念了一句经文,手中佛珠拨动一粒,修长手指夹着暗红檀珠。可以想象,他动作时,拇指上的筋脉会微微拱起,显出一点凌厉。 越浮玉转头,抿了下唇,饱满红唇泛出一层水光。 骂完前情敌,沈不随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笑,他想起之前的话题,故意调侃,“小祖宗看佛子好几眼,怎么,看上人家了?” 越浮玉头都没抬,凤眸半垂,嗤了一声,“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不随确实在开玩笑,他知道小祖宗不会那样做。 只有不熟悉永照公主的人,听过几段她的风流韵事,会说她风流放.荡。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她底线很高,绝不会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 勾引佛子,她打死都不会做。 沈不随摘下一朵白色碎花,簪在她耳边,不依不饶玩笑道,“虽说看不上,但佛子也算冷峻逼人,没准你馋人家相貌呢。” 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蕴空的容貌和他不相上下。 越浮玉顿了顿,“没有。” 只是醉酒后的一点不清醒,酒醒了,人也醒了。 沈不随真是随口一说,但听见对方的答复,他弄扇的动作一停,眼神骤然缩紧。 ……公主迟疑了。 不过瞬间,沈不随恢复散漫的笑,扇子又一次敲上她的额头,“知道你不会,毕竟人家是佛子嘛。” “佛子”二字极重,像是玩笑,也像是……故意提醒。 越浮玉并没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她挥开扇子,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居高临下,回答得很笃定,“本宫当然知道。” * 沈不随在身边,越浮玉总算没那么无聊,头也不疼了。两人聊了这半年皇城发生的事,沈不随总结为四个字,“暗流涌动。” 申帝已经登基二十年。 经过二十载努力,他终于掌握大半朝中势力,拥有和世家对抗的底气。年初的大赦天下就是预兆,申帝平稳民心,恐怕为了之后更大的变动。 而世家敏锐地察觉这一点,也在暗中集结力量对抗。 两方胶着,都在等一个契机。 越浮玉也在等,她在等自己想清楚,究竟该怎么做。 两人聊着聊着,东面忽然传来争吵,越浮玉窝在披风里,懒懒散散没睁眼,沈不随最爱热闹,第一时间望过去,看见吵架的人,一双桃花眼深了深。 他甩开折扇,勾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有好戏看了。” 越浮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子站在蕴空面前,手指无礼地指着他,表情蛮横任性,言辞激烈,似乎在说什么。 越浮玉眯起眼,“怎么回事?” 皇城里的八卦消息,不论大小,没有沈不随不知道的,他以扇遮面,笑得暧.昧,“小祖宗不知道?那周家大小姐一直对佛子芳心暗许,十几岁就逼迫对方娶她,后来定亲才作罢。现在看上去,是死灰复燃了呢。” 越浮玉挑了挑眉。 她想起那个女子是谁了——周家大小姐,周颜。 周颜身份比较特殊,她外祖、祖父,都是太.祖打江山时的部下,和赵老爷子是同一批将军,只不过这两人运气不好,双双战死沙场。 后来,建宗二十五年,当时的大皇子造反,周颜的父亲为保护太.祖,死在城门口,她母亲怀胎九月,听见这个消息,拼死生下她,也很快撒手人寰。 一家子为国捐躯,只留下周颜一个独苗,申帝登基后,赐给她免死金牌。世家子弟也因为她祖上的功劳,全都让着她。周颜又在祖母身边长大,从小被宠坏了,性格娇蛮任性、唯我独尊。 蕴空对上她,怕是要吃亏。 越浮玉四处看了一眼,许别时并不在。她慢悠悠搓下指尖,浅粉色胭脂在白嫩的肤色间染开,像瑰丽的画作。 越浮玉瞥了眼手指,忽然起身,拽走沈不随的折扇,摇摇曳曳向东面走去。 蕴空旁边已经暗暗聚集不少人,有几个小姑娘怯生生站在周颜身后,似乎在规劝她。 人群自发退避,越浮玉走到近处,才发现蕴空并不需要她帮忙。 佛子冷淡如常,视线半抬,眼底的漠然冰冷清晰可见,手中佛珠不紧不慢转着,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而周颜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半是憋屈半是怒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唔,她怎么忘了呢。越浮玉轻笑,这位佛子可是连她都敢骂,并非只有慈悲心肠,亦有金刚怒目。 一边想着,她一边走到蕴空身边,折扇一端搭在蕴空肩上。 周颜看见她的动作,眼中怒气更盛,“永照公主这是何意?” “本宫没什么意思啊,”越浮玉勾起唇,河岸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如一朵傲然绽放的牡丹,高贵凌然,她似笑非笑开口,声音冷冽,“本宫只是想说,白云寺大师暂住在公主府,也算半个本宫的人,谁敢动他,本宫必将奉陪到底。” 17 17争执 越浮玉站在蕴空身后,间隔一步的距离。偶尔河风吹过,吹起她桃花一般的裙摆,薄薄一层笼罩在玄色袈裟外侧,仿佛莲花宝座散发的柔光。 两人一坐一站,一黑一白,中间距离也不近,却莫名和谐,宛如一对璧人。 周颜看见这一幕,妒火交加,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让她面容扭曲,阴阳怪气骂道,“你们两个奸……” 话没说完,蕴空忽然抬头,漆黑如渊的双眸冷冷望过来,眉峰下压,周身威压渐起,宛如乌云掠空的城池。不像菩萨普度众生,倒像阎王判生死,周颜嗓子一紧,竟生出几丝惶恐惊惧。 她勉强忍住害怕,强撑着脸面,用力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吵架的走了,看热闹的也很快散开,只是临走时,看向蕴空的眼神,难免多一层古怪。 能让永照公主说出“他是本宫的人”,这两人关系……怕是没那么简单。 而且佛子半月前城门跪香,听说因为破戒,他们不会已经发生什么了吧? 一时之间,鄙薄、不怀好意、风流浪.荡……各种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一如既往,越浮玉对周遭视线毫不在意,她勾着发带,思绪飘远。 这场争吵,与其说是周颜和蕴空的争执,不如说是儒家与佛家的争执。 世家弟子多尊儒术,对佛家不屑一顾,所以蕴空在世家中地位不高,甚至被贬低。蕴空在国子监讲经,不可能没发现这点,即便如此,许别时邀请他,他还是来了。 只为说经。 于业难之中传道,这人倒真有几分佛性。 越浮玉抽回扇子,撩起裙摆坐在蕴空对面,粉色纱裙铺散在地上,如同尘泥中开出的艳丽花朵。 她单手撑着下巴,河水倒映在雾蒙蒙的瞳孔中,潋滟生媚。她轻轻踢下蕴空的膝盖,笑意满盈,“大师,本宫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当如何报答?” 话音刚落,郑沈弦忽然从树上跳下来,几步跳到她身边。大将军步子大,走路带风。佩刀撞击腰带,沉闷响动,如同战场上的重鼓。 他拎刀站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嗤笑道,“就你?还救人危难?” 郑沈弦刚刚在树上,看遍事情的经过。 一刻钟前,周颜姗姗来迟,她一眼看见宴会角落的佛子。 比之六年前,佛子愈发冷傲英俊。原本青涩的眉眼舒展开,禁欲清冷。一身玄色僧袍坠在身上,隐约露出几分有力的肌肉线条,强壮又不过分魁梧,反而显得颀长挺拔。 和六年前一样,周颜瞬间心动了,她想起家中无用的丈夫,顿时趾高气昂走向佛子。 周颜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抬手伸向佛子有力的手臂,眼神痴迷,柔着嗓音道,“蕴空大师……” 蕴空端坐在蒲团上,黑眸微扬,冷淡瞥她一眼。手腕转动,一粒小石子从指尖飞出,瞬间打在周颜的小臂上,挡住她的动作。 周颜愣了一下,根本没意识到佛子出手了,只以为天上掉下什么东西,恰好砸中她。 她暗骂一声晦气,又一次伸手。 第一次,只是警告。第二次,则是动真格。 蕴空冷淡拈起两粒石子,飞刀一般击中对面之人腿骨,周颜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周颜再傻,这时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狼狈起身,指着蕴空骂起来,“和尚还打人?你算个屁佛子。” 蕴空淡淡瞥她一眼,神情冷漠,“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意思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继续翻译,就是自作自受。 周颜从小肆意妄为,周围人哪个不让着她,就连皇后娘娘看见她,都温声软语。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周颜眼睛一瞪,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蕴空,目光怨憎地像要杀人。 越浮玉刚才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她以为是慈悲佛子受辱,没想到是黑心佛子降罚。 凤眸微弯,她想,果然是蕴空能做出的事呢。 郑沈弦雷厉风行讲明前因后果,放下茶杯,目光一错不错,审视看向佛子的手指。 刚才那两招,这人若是想,能直接震碎周颜的心脉。这样的功夫,他竟然没察觉。 外甥女知道么? 越浮玉完全没理解舅舅的暗示,她听完事情经过,眼中笑意蔓开,宛如繁星闪烁。 她靠在郑沈弦胳膊上,完全不为自己刚才的说辞尴尬,艳红眼尾高扬,笑容张扬恣意,“原来大师自己就能解决,本宫多管闲事了。” 纸扇划过她的发丝,吹来缕缕馨香,如夏日迷梦。 黑眸冷冷划过两人亲密的姿态,蕴空很快阖眸,声音平淡,“行十善道,以戒庄严故,能生一切佛法义利,满足大愿。公主大善,贫僧在此谢过。” …… 在宴上闹了一番,越浮玉终于有借口离开。 沈不随不知又勾搭上哪家小娘子,早就不见踪影,宴会主人许别时也不知所踪,她不用跟谁道别,自顾自带着郑沈弦和蕴空回府。 便宜舅舅又是跳下马车的,被越浮玉追着骂了几句,毫不在意大步离开。回府时,已经接近傍晚,越浮玉看眼天色,对蕴空道,“大师不如诵完经再回去吧。” 虽然不到平时的时辰,但东西苑距离不近,免得佛子多走一趟,而且,她也想睡了。 蕴空平静点头,“可。” 两人推开房门,还没走进去,就看见房间里三扇屏风,齐刷刷摆了一列。 公主府很大,她的寝殿自然不小,可一口气增加三个屏风,还是放不开。特别是蕴空讲经的地方,被挤成一小块,蒲团紧紧贴着窗户,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想到蕴空要挤在这里讲经,越浮玉没忍住笑了。眼尾上扬,懒懒靠着房门,眼中满是戏谑,“大师,请吧。” 她真心高兴时,眼睛会睁得很大,眼底满满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握紧佛珠,蕴空抬步进屋。 中间的屏风比墙壁还厚,光透不过来,声音也被削弱,好像分割成两个房间。 皇宫里的房间都是这样,主子睡在里间,奴才睡在外间。越浮玉习惯身边有人,几乎忘记蕴空的存在,自顾自脱下衣服,换上舒适的寝衣。 眼睛看不见,耳朵便格外清明。 蕴空闭目转动佛珠,能清晰听见屏风另一侧褪下外衫的声音,布料与布料摩擦,沙沙作响。随后,是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低缓轻柔…… 佛珠一紧,蕴空忽然睁眼,垂眸哑声道,“今日多谢公主。” 越浮玉把外衣扔在屏风上,勾唇笑道,“不必道谢。毕竟,此事也有本宫的责任。” 蕴空和白云寺的僧人是来听经的,西域僧人离开后,他们本该离开。 但因为李北安的事,蕴空不得不接下圣旨,为她诵经三月,只能留在京城。越浮玉总觉得,如果蕴空在京城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她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所以,下午看见佛子被周颜刁难,她才会主动出手。虽然对方并不需要。 越浮玉撩起水,浸透掌心,抹去她指尖残留的胭脂,懒洋洋道,“大师,你修你的道、渡你的众生。其他事,本宫来解决。” 蕴空没回答,他望着屏风上端一截红色衣带,黑眸沉沉。目光凛冽,仿佛能穿透屏风,看见对面的人。 * 越浮玉睡着后,蕴空离开东苑。 今天时间尚早,回到西苑时,僧人们还没开始做晚课,他进门便看见明悟。 明悟匆匆走来,脸上的焦急遮掩不住,“师弟,听说你下午又遇见那位贵女。” 赵亭住在他们隔壁,回府后讲了宴上的事,他知道周颜的身份,好心提醒佛子,以后避开此人。 而明悟听见周颜的名字,差点没晕过去,那不是几年前纠缠师弟的女人么,怎么又遇见了!这可怎么办! “无碍,”蕴空平静回道,“已经解决了。” 周颜算是师弟的一道心结,明悟也不敢多提,仔细打量对方的神色,见师弟垂着眸,目光淡然冷傲,并无怨怼或憎恨,应该是没问题。 明悟担心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松口气,他拍拍师弟的肩膀,“如此甚好,以后可要及时避开。” 蕴空平静抬眸,刚要开口,师弟明知从外头跑进来,一脸煞白,眼底一片慌乱,看上去快哭了。 明知这副模样,显然有话说,蕴空对明悟点点头,“师兄,去吧。” 都是师弟,哪个都关心。明悟迟疑地看着蕴空离开,转身叹口气,拽着明知坐下,轻声问,“师弟,发生何事?你怎么这幅样子。” 等佛子走远,明知才白着脸开口,“师兄,我好像破戒了。” 明悟瞬间变了脸色。 破戒是大过,轻则跪香禁闭,重则直接逐出寺院。他板起脸问,“你如何破戒?” 明悟和蕴空一样,还未年满二十,并未受具足戒,不算正式和尚,只受了沙弥戒。 沙弥戒一共十条,有几条还好,也有几条十分严重…… 明知死死拽着袖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几次张口,仿佛不知如何说。 在明悟严厉的目光下,他终于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吞吞吐吐开口,“今日义诊,我瞧见个姑娘,刚才睡着后梦见她,醒来时……那个……这个……” 都是男子,剩下的话不必明说。 明悟几不可闻松口气,他追问,“你梦见那姑娘了?” 明知脸色红了一分,轻轻摇头,小声回答,“只是手。” 他略懂草药,义诊时,负责给病人抓药。取药方时,屋里正好有个姑娘瞧病,大夫正在诊脉,姑娘露出一截手腕,细嫩白软,好似雪做的一般。 明知当时便晃了眼,记起自己的身份,立马离开。可他刚才睡着时,又梦见那截细腕,醒来时,裤子湿濡一片。 明知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忙忙来找师兄请罪。 他眼眶微红,“师兄,我会不会被逐出寺?” 还像小时候那般,明悟揉了揉师弟的脑袋。 明知是孤儿,从小在寺院里长大,从没见过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念头很正常。 他严肃道,“如此还好,你只是起了不好的心思。人皆有欲,我们修行就是为了掌控欲.望,脱离七情六欲,以至正道。从明天起,你每日诵《心经》十遍,《金刚经》十遍,义诊时做些杂活,不必再去抓药。” “是!师兄!” 得知自己不会被逐出寺院,明知脸上泛起几分喜色,想到今晚之事,又羞愧难当。 又教导几句,等师弟告辞离开,偌大的院子只剩自己,明悟才感慨道,“还好只是如此。” 还好明知只梦见一截手腕,而非梦见姑娘本人。 证明他只是动了欲.念,而非动情。 毕竟,人皆有欲。欲可控,情难控。 若是动情,那就麻烦了。 * 这一天,入梦的不只明知,还有蕴空。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场景,梦里,蕴空无需睁眼,已经明白会发生何事。他保持灵台明镜,低诵经文。 修行路上业障无数,永照公主不过其中之一,他只需平常对待。 梦中,蕴空垂眸诵经,等待往日的场景,可等了半天,没有任何事发生。 没有微张的红唇,纤细的玉颈,或挑拨的足尖。 他抬头,发现永照公主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规规整整,她穿着白日的粉色衣裙,脸上笑意盈盈,见他看过来,红唇微扬,含笑道,“公子,可否为本宫诵经?” 蕴空目光凌厉,似要看透她的把戏,可永照公主一直乖巧坐着,两手规矩地掩在袖中,艳色眼尾低垂,不似往日妖媚惑人,显出几分安静柔美。 片刻后,蕴空冷淡点头,“可。” 梦里,他与她促膝而坐,念了整夜的经。 第二天早上起来,蕴空缓缓睁眼。他最近半月都是起床诵经到天亮,还是第一次睡到正常时辰,出门时,看见了明悟。 明悟昨晚一夜没睡,总觉得哪里不对,师弟一直对周颜厌恶至极,甚至扩大到厌恶所有女子,昨日见到对方,肯定不会平静。 他刚要再次询问,看见蕴空的表情,一怔,“师弟,你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蕴空目光清冷,语气平和,“我已消除业障。” 恼人的梦境结束,欲已消,业障亦消。 这次劫,他终是渡过。 18 18刺杀 越浮玉的睡眠时间固定为九小时,睡得早,第二天起得也早。早上醒来时,还不到卯时。晨光熹微,太阳刚刚露出一角,红彤彤挂在天上,像吃了大半的月饼。 难得早起,越浮玉披上外衫,绕着公主府转一圈,呼吸新鲜空气。主要是转到厨房找口吃的,算起来,她都两顿没吃饭了。 晃悠到大门时,门口一片嘈杂,僧人们有的拿药,有的拿瓷罐,正排队出门。 越浮玉还没完全清醒,觉得这幅场景很像蚂蚁搬家,懒洋洋看了一会,散漫问道,“他们做什么?” 管家拿着账本,清点今日带走的财物,恭敬回答,“今天国子监放假,大师们早点出发,要去城东义诊。” 他注意到公主疑惑的目光,主动解释,“他们拿的东西都是用来看病的。” 越浮玉:“……”为什么要解释这个啊!她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知道管家还把自己当小孩,她懒得吐槽,只是疑惑,“怎么不坐马车?” 恰好明悟走来,身后背着一包草药,步履从容,笑容温和,“万法皆是修行,走路亦是,贫僧不必坐车。” 越浮玉勾唇笑了,“如果万法皆是修行,那坐车也是。” 她漫不经心开口,语调慵懒,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强势,“你们稍等片刻,管家现在去备车。走路和坐车相差出来的时间,能多看好几个病人。” 越浮玉其实知道,僧人们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坐车,只是不想麻烦她。 僧人不持金银宝物,想坐车也没钱,只能走着去。 迎着明悟感激的目光,她慢慢拢紧衣服,打着哈欠挥挥手,“本宫也和你们一起。”义诊都开始四天了,她还是第一次去,罪过啊。 …… 管家一向雷厉风行,马车很快准备好,唯一的问题是,车不够。 僧人共13位,再加上药材器具,需要好几辆马车,众人连挤带塞,最后只差一人无法上车。越浮玉勾勾手指,“还差谁?委屈一下,过来和本宫坐吧。” 玄袍僧人转头,露出蕴空那张瘦削冷峻的侧脸。越浮玉偏头笑了,晨光下,她红色的衣裙如同烈日一般耀眼,她挑眉道,“大师,真巧。” 蕴空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利落跨上马车,坐下时,平静地对车厢里侧的越惜虞点点头,“公主。” 这几天,越惜虞一直住在公主府,早上天不亮就去帮忙义诊,天黑才回来,明明很辛苦,她脸上却添了很多笑容,连精神都有所好转。 只是还不习惯和男子接触,哪怕对方是僧人。她羞怯点头,又向角落缩了一点。 越浮玉敲敲车厢,示意赵亭开始走。 从公主府到城东,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往常很快就到了,今日却有些难熬。她的马车很大,否则郑沈弦也不会天天蹭她的车,但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药材一包又一包堆在地上,上面还摞着好多熬药的瓷罐、碗、勺子,越惜虞缩在角落,都快被这些东西埋起来。 越浮玉也不太舒服,主要是,她和蕴空距离太近了。 两人相对而坐,因为座位后面放着一大块遮雨布,蕴空只能坐在座位的前半部分,两人的小腿无可避免挨在一起。 因为今天要干活,越浮玉故意穿件薄裙,马车晃动时,两人小腿擦过,透过柔软的布料,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薄薄的肌肉线条、和比她炽热许多的表面温度。 哪怕是越浮玉,这时候也觉得不太适应,狭长眉尾微挑,她瞥了蕴空一眼。只见佛子正在闭目诵经,神情冷淡如常,红色佛珠一粒粒从修长指节中滑过,从容又安定。 越浮玉每日听佛子诵经入眠,已经养成习惯,对方甚至没发出声音,只做出诵经的姿态,她已经开始困了,加上今天起得太早,越浮玉抱着软垫,很快进入梦乡。 马车里寂静无声,越惜虞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也很快睡着,绵长的呼吸落入耳畔,蕴空缓缓睁开眼,映出一双漆黑沉暗的双眸。 对面,永照公主安静睡着,纤长睫毛在脸上打下半透明的阴影,几缕发丝黏在脸颊,随着呼吸起落,红唇起伏,微微泛着水光,一吸一呼勾出撩人媚色。 因为睡着了,她不再故意控制动作,小腿紧紧贴在他的腿边,纤细而柔软,像是软韧的藤蔓,肆意大胆地纠缠腿间。 灼热温度源源不断从接触的地方传来,仿佛还带着某种无法描绘的馨香,整个人如同坠落在春日花丛。 与那些冰冷的梦境不同,也比那些梦境更磨人。 蕴空黑眸渐沉,他冷冷地凝望片刻,缓慢拨动掌心的佛珠。 红色檀珠在指尖滑过,隐约露出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的凹痕。 忽然,马车猛地一个刹车,睡梦中的越浮玉控制不住前倾,柔软的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马上要撞上前面的人。 越浮玉清醒时,只感觉到灼热的手掌握住她的纤腰,那手掌十分有力,粗粝的指腹牢牢扣住她的身体,很快将她扶正。 几乎在她坐好的瞬间,手掌迅速抽回,四指指尖擦过她的腰窝,酥酥麻麻,如同电流穿过身体。越浮玉愣了愣,很快坐直,刚清醒的声音很哑,低低说了句“……谢谢。” “无碍。”黑眸微垂,蕴空冷淡开口。 只是僧袍之下,指尖缓缓捻了捻。 许久后,越浮玉彻底清醒,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忽而挑眉,艳红指尖叩响车厢,喊道,“赵亭。” 车外传来声模糊的应答,似是回应。 越浮玉勾唇笑了,红唇微动,“赵亭,你这个月工钱没了。” 车外的赵亭:??? * 马车到时,义诊还未开始,但空地上已经排成长长的队伍,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维持秩序。 越浮玉眯眼,很快认出这几人是谁。 他们是郑沈弦的亲卫,随他从边关到岭南,又一起回到京城。剿匪的功劳还没定下,他们暂时没有职务,几人性子和便宜舅舅差不多,一刻都闲不住,主动来帮忙。 越浮玉远远向他们点头,又招呼人搬车上的东西,僧人们有条不紊开始工作,连越惜虞也抱起一包药草,走向临时搭建的棚子。 身为主办人,越浮玉反而不知做什么,指尖缠上胸前一缕长发,她顺着队伍,开始向后走。 来义诊的人,很多都是附近的猎户、农户,这也是为什么越浮玉将义诊定在三月,因为农民马上开始种地,在这个时代,农业仍然是重中之重,决不能掉以轻心。 她顺着队伍一直走到末尾,满意地发现,比起五年前第一次义诊,百姓的生活条件变好很多,从衣服就能看出来,衣不蔽体的人越来越少。 百姓们能富足,真是太好了!眼尾扬起一点笑意,越浮玉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发现街角站着两个女人,一个衣着暴露,另一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两人远远站在角落,似乎想过来,又似乎不想。 越浮玉走到两人旁边,“来看病?” 不用两人回答,旁边路人已经一脸嫌弃给出答案,“贵人快走,她们不干净。” 语气鄙薄,透着浓浓的厌恶,越浮玉看着这对姐妹模样的女孩,明白了她们的身份。 ——白玉河上的船女。 自申帝登基以来,大申严禁娼门,但有些东西是禁不住的。没有私妓,白玉河上就多了些船女,十几文钱就能绕河一圈,至于中途做什么,无人能管。 衣着暴露的大概是姐姐,眼底还有几分强撑的傲气,她护着妹妹,声音冷硬,“大夫不给我妹妹看病。” 义诊时,理论上允许任何人看病,三教九流、贩夫走卒。 可大夫是人,还是她在医馆雇的普通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偏见。 越浮玉没说什么,示意两姐妹跟她来。 她带着两人向草棚走去,她们三人的组合太奇怪,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越浮玉不在意,妹妹的头都快埋进胸口。 走到草棚处,大夫已经来了,几乎是看到姐妹的瞬间,已经板着脸转头,越浮玉刚皱眉,蕴空恰好走来,看了几人一眼,平静道,“贫僧略懂医术,可以帮你们看看。” 姐姐一怔,刚才遭受那么多白眼,她都面无表情,现在却因为一句话红了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谢恩人。” 很快,几人坐在角落里,蕴空拿出一块帕子,垫在对方手腕上,开始诊脉。 姐姐强忍着眼泪,低声道,“佛子莫要嫌弃,我们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爹爹是渔民,打渔时淹死了。我们没办法,不知怎么办,只能做船女。” 越浮玉忽然转头,看了两人一眼,神色复杂。 姐姐道,“爹爹死后,妹妹的婚事也完了,没想到那家是个下.贱的,白天说要退婚,晚上却、却……” 艳红指尖重重磕在桌上,越浮玉沉眸,“怎么没报官?” “我们从小在河边长大,只懂船,连官门在那边都不知道,又如何报官。” 诊完左手又诊右手,很快,蕴空收回帕子,执笔写药方,他声音平静,仿佛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你刚小产,血气亏空,贫僧可以给你开几副药,回去调理。只是,若长此以往下去,恐怕难以有孕。” 蕴空说他略懂医术时,越浮玉还以为真是‘略懂’,最多看个风寒之类的,没想到佛子懂得这么多。 而妹妹听见这句话,眼眶骤然红了,拽着身边的姐姐,连哭都不敢大声,压抑的啜泣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绝望又无助,“姐,我该怎么办?” “没事,还有姐呢,姐护着你。” 姐姐死死握着妹妹的手,话语笃定,眼底却是慌乱的。 一对什么都不懂的姐妹,连报官都不懂,哪怕姐姐想护着妹妹,又能做什么呢? 蕴空望着姐妹俩,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楼上,永照公主问他,“这世道为何不渡女子。” 他看向越浮玉,只见她低着头,眼尾垂落,眉宇间凝着一片厚重的乌云。 许久后,越浮玉终于开口,她指着远处的白樱,“你们去找她,她会告诉你们怎么做。” 送走年轻的姐妹,两人还未开口,“唰——”,利剑破空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 蕴空陡然拽住她的手臂,瞬间将她揽在怀中,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玄铁黑箭扎入她刚才落脚的地方,箭头没入土地整整三寸,若是她刚才没有躲过…… 越浮玉眼色骤凝,百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杀人啦——” 19 19应敌 百姓乱成一片,四散逃去,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差点中箭的蕴空却扣住越浮玉的肩膀,一动未动,薄唇抿成一道线,冰冷漠然的眼底戾色乍现。 越浮玉整个人被拽到怀里,头埋在对方胸口,睁眼便看见佛子冷若寒冰的侧脸,下颚线绷紧,黑眸如鹰,刀一般的冷漠锐利扫视四周。 知道蕴空在寻找弓箭手,她没敢打扰,一手搭着蕴空的肩膀,翘起脚看周围情况。 来看病的百姓都处在社会底层,自有一套生存智慧,眨眼的功夫,人群已经散尽,临时搭架的草棚倒了一半,歪歪斜斜。 越惜虞和白樱,带着两姐妹躲在桌下,看向她的目光满是担忧。 越浮玉眼神微沉,对她们点点头,视线继续搜寻,当她向上看时,忽然眼前一片冷光闪过,她猛地拽住蕴空,“敌人在城墙上!” 几乎是她开口的瞬间,蕴空又动了,他环住她的腰,借助四周建筑的遮掩,身形骤然错开,玄色僧袍垂在身后,凌厉地划出一道黑线。 越浮玉哪怕在对方怀里,都听见四周凛冽的风声。 蕴空动作很快,但箭更快。 对方似乎算准了他的打算,第一箭只是虚晃,第二箭、第三箭接连而至,每一箭都正好射中他的落脚点。 蕴空已经避开六箭,大申只有七连弩,所以这是对方最后一箭、也是最准的一箭,他眼神稍沉,手臂愈发用力,随时准备更换方向。 砰一声,就在第七箭马上到来时,旁边的箩筐忽然掀起,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哭喊着跑出来,“你不要过来这边啊。” 男孩就在正前方,挡在路上,蕴空冷眸骤缩,脚步一错,强行变换路线。 只一瞬间的迟疑,利箭倏然到来,堪堪划破他的脸颊,从颧骨至耳边,留下一道细长血痕。 几滴鲜血顺着齐整的伤痕流下,滴滴答答落在越浮玉衣服里,她看不见,却能感到脖间一片黏腻。 耳边交替着呼啸的风声和自己飞快的心跳,越浮玉下意识摸向脖子,鲜红血液在她指尖揉开,一片猩红,她顿了顿,忽道,“你放开本宫,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玄铁箭出现的一瞬,她就知道对方是谁,岭南盛产玄铁,而且和她有生死之仇的,只有岭南那些山贼。 山贼常年驻扎在山脉之间,极擅打猎,个个都是用弓高手。这次能射中蕴空的脸,下次就能穿透他的心脏,越浮玉不是大善人,但也干不出让别人替她死这种事。 蕴空没什么表情,甚至没回答。低沉平稳的呼吸声贴着她的耳廓,只是环在她腰间的手掌又用力几分,虎口卡在柔软的腰肢,几乎要勒断她。 越浮玉怔愣一瞬,很快反应过来,这是不会放手的意思。 她也不矫情,不会在战场里上演“你放下,我就不放,你快放下”这种恶俗剧情。她主动搂住对方的脖子,尽量不给对方增添负担。 她贴着蕴空的脖颈,严肃道,“大师,你再坚持一会,我刚才看见,舅舅的部下已经登上城楼,很快就能解决敌人。” 柔软的小臂紧紧贴着脖颈,炽热柔软,她似乎控制了力道,并不重,却像浸湿绳索的般死死绞住他。说话时,柔软温热的唇擦过耳廓,蕴空眼神沉暗,手掌一顿,忽然重重锁住她的细腕。 越浮玉说的很对,郑沈弦的亲兵很快摸上城楼,山贼擅弓,却不擅长近战,又躲过一波袭击,蕴空已经借着躲闪的动作,抵达城楼底下。 他带着越浮玉登上城楼时,四个山匪正好被制服,郑沈弦拎着刀,看见她和蕴空过来,眼底的怒气都快冲出来。 这位佛子的目的很明显,他发现敌人在城墙上,借着躲避的动作一直向这边靠近,显然是想将敌人解决。 若是平时,郑沈弦要夸一句英雄胆大,可对方还带着他的外甥女!这么危险的时候不躲,竟然带着外甥女跑过来,这和尚疯了嘛! 他有心想骂,然而蕴空也算救了外甥女的性命,大将军只能把怒火发到另一人身上,他一把耗住外甥女的脖领,像拎猫一样把她拎在半空,怒气冲冲质问,“我怎么告诉你的?遇到危险该怎么做?” 越浮玉还处于惊讶之中,蕴空登上城墙之后,她在两人身后,看见了几个身穿夜行衣的男人。 他们是她在岭南时的暗卫,一直暗中保护她的安全,没想到回京之后,这些暗卫还在。 忽然被拎到半空,越浮玉还有点恍惚,她扑腾两下,所有反抗都被便宜舅舅无情镇压。 她宛如被捏住命门的狐狸,狭长艳丽的眉眼不得已垂下,老老实实回道,“遇到危险,立马撤退,退后十步。” 在岭南剿匪的时候,越浮玉经常当诱饵。 诱饵自然需要配合,士兵们都训练有素,一个哨声一个眼神就知道如何行事,她却完全不懂。 郑沈弦就告诉她,遇到危险,想办法退后十步,十步之外就是他们的包围圈,必定有人暗中保护她。 越浮玉懒洋洋狡辩,“本宫没忘,刚回京时还记得呢,只是没想到,现在还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她刚回京时,确实牢牢记着这点。第一天回公主府的时候,有个小和尚忽然扑过来,她当即退后十步,还撞在了蕴空身上。 大将军恨铁不成钢看着外甥女,那眼神好像要把她扔进军营,好好操练一番。 而另一旁,自从发现危险解除,佛子便冷淡漠然地站在旁边,却在听见永照公主这句话,忽然抬头,黑眸深暗,“你说什么?” 20 20疑惑 蕴空的声音极冷,大将军吓了一跳,拳头一松,外甥女便重新落回地面。越浮玉站在地上,没管对方问什么,而是第一时间整理衣服。 她一一抚平裙间褶皱,红色纱裙流水一般划过纤长的手指,又散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简单挽了个发髻,很快恢复往日慵懒妩媚的模样。 一切整理妥当,越浮玉才施施然转身,狭长眼尾流出一点浅浅的疑惑,“大师说什么?”刚刚只顾着应付舅舅,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她回头时,蕴空已经恢复往日的状态,他又低下头,重新握紧手中持珠,黑眸半阖,透出一股冷漠清傲。 刚才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错觉,他缓缓转动佛珠,薄唇开合,“刚才贫僧失礼,请公主恕罪。” 蕴空低头,恰好露出脸上那道血痕,细长红痕横亘半张侧脸,好像白璧染瑕,又像……佛堕红尘。 越浮玉盯着伤痕许久,点点头,没再追问。 郑沈弦则眯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巡视,许久后,抱着刀冷哼一声。 * 公主遇刺是大事,消息传到九盛城,若非郑皇后拦着,申帝都要摆驾出宫,还是太子越辞楼点醒他,“父皇,姐姐刚遭到暗杀,现在该好好休息,您就别去添乱了。” “不如仔细调查,为什么山贼能混上城墙。” 刚满十三岁的太子还处于变声器,嗓音有点沙哑,那张和越浮玉八分相似的面容上满是严肃与担忧。 申帝也慢慢冷静下来,他握紧龙椅上的兽首,叫来东厂督主庆吉,帝王威压海浪般袭来,“给朕查清楚。” 其实不用申帝下命令,郑沈弦已经第一时间查清真相。 因为这几日义诊,来来往往的百姓太多,城门守卫逐渐松懈,而且要维持秩序,人手也不足。山贼假扮猎户,很容易混进城里,又趁着换班时,避开守卫摸到城墙上头。 城墙上有大门,山贼把大门一堵,才趁机用弓箭伤人。 越浮玉听到这套说辞,嗤笑不已,“骗谁呢?城门守卫再少,换班时再乱,也不至于让山贼溜上城墙,士兵们都是吃白饭的?” 山贼已经被押送刑部大牢,他们如何躲开剿匪,谁派来的,又怎么混进京城……这些事还在审问。 但有关城门守卫的事,郑沈弦是知道的,他告诉外甥女,“这几天,守卫人员调动频繁,发生这种事不足为奇。”所以,他才会一直守在东门,保护外甥女安全。 守城门不仅是保护皇城安全,还包括收关税,是个油水极高的差事,九盛城几方势力都在争抢。 越浮玉挑了挑眉,从这几个字里嗅出阴谋的味道。 对此,郑沈弦竟然和沈不随说出同一句话,“有些人等不及了。” 春闱马上开始。 大申选拔官吏,有两种制度:一是举荐制,由官员推荐人才,考核通过,就能成为正式官员;二是科举制,任何人只要通过五次考试,就能直接面圣。 申帝越沉光登基后,大力发展科举制。近几年,寒门学子辈出,世家愈发衰落,也许不到几年,世家会彻底衰落,所以他们才如此急迫,城门守卫的事都要插一脚。 拿出金疮药,慢悠悠抹在手腕上,她抱住蕴空时,过于用力扭伤了左手。 越浮玉懒洋洋开口,“城门守卫频繁调动,是因为世家和寒门争权。可是,世家已经被压制许久,怎么忽然闹起来了?” 郑沈弦嫌弃地看了外甥女一眼,挥开空气中的药味,“不是突然,三天前,许念死了。” 许念,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越浮玉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人是谁。 这些事,还要从她上上辈说起。 太.祖越鸿筹,也就是她爷爷,是大申开国皇帝。许念是他第二任皇后。 两人育有二子,三皇子和四皇子。而许念的父亲许业,是当时的大都督,掌天下兵马。 而如今的申帝越沉光,那时只是不受宠的六皇子,贤妃的儿子。 建宗25年,也是太.祖五十大寿那年,三皇子和许业起兵造反。 造反很快失败,但太.祖意外身亡,六皇子越沉光登基。许念被关在冷宫、四皇子守皇陵,一大批世家弟子被清算。 越浮玉很快想通前因后果,“三皇子造反失败,牵连了很多世家弟子。许念在,他们不敢有大动作;如今许念死了,有关造反的事彻底结束,他们认为风头过去,可以重整旗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反正世家最近动作频繁,”郑沈弦是武将,对此也是一知半解,这些消息还是太子外甥闲聊时告诉他的。 郑沈弦懒得管这些事,他想起刚才的经过,皱眉问,“你和那和尚怎么回事?” 越浮玉仔仔细细揉开手腕上的上药,凤眸半垂十分专注,漫不经心反问,“和尚?你说蕴空法师?我和他怎么了?” 郑沈弦抱起刀,眯眼看她一会,眼底几番心思划过,最后道,“没事。” …… 聊完正事,越浮玉也恰好上完药,两人一起去西苑。 山贼行刺,郑沈弦的亲卫好几个都受伤了。 将军府就是个空架子,什么都没有,连小厮都没几个,越浮玉干脆把人都带回公主府,正好僧人们保护百姓,也有人受伤,直接凑在一起,集体养病。 走到西苑时,院子里正在熬药。 大部分亲卫和暗卫,身上都有旧伤,郑沈弦不是细心之人,他自己受伤都懒得管,他的部下和他一模一样,都粗心得很,若不是她下令,他们都未必会吃药。 暗卫是皇家秘辛,不能告诉外人,所以偌大的院子里,只有白樱一个人在熬药,小丫鬟左扇风、右烧火,一人看管四五个火炉,忙得脚不沾地。 郑沈弦看不惯,扯着嗓子喊,“那帮小子呢?滚过来自己熬药!” “不行,”白樱板着小脸,严厉拒绝,“若是让他们自己熬药,定是直接喝了。” 她刚才还看见,某个蒙着脸的黑衣守卫,偷偷摸摸走到院子里,试图直接吞下草药。她已经勒令他们躺在床上,哪里都不许去。 越浮玉懒懒笑了,她和暗卫相处半年,也知道他们什么德行,除了任务以外的事,都是怎么混怎么来。 她接过扇子,对白樱道,“你歇一会吧,剩下的本宫来。”反正在岭南,也是她帮他们熬药,都习惯了。 “好嘞,公主。” 嘴上应下,白樱不可能真休息,又匆匆忙忙拿起软布,检查那些人的伤口包扎情况。她知道这些人一直保护公主,所以照顾时格外尽心。 郑沈弦转了一圈,确定亲卫们没事,外甥女也没被刺杀吓到,利落干脆走了,去刑部审查山贼。 他刚走,明悟匆匆赶来。 僧人们住在隔壁,太医正给他们看病。落笔时,太医忽然想到,某个亲卫的药方可以多加一味药,让人立马补上,明悟正好没事,揽下这个差使。 “麻烦大师了。” 越浮玉接过药,突然想起一件事。 “本宫有东西给蕴空法师,能不能麻烦您转交……”她刚要把东西给明悟,转念一想,重新开口,“能不能麻烦您,请他来一趟。” 明悟应下,“好。” 蕴空来时,永照公主还在熬药,身边围着四五个火炉。她似乎热了,袖子挽到手肘,裤腿卷起半截,露出莹白纤细的细腕与脚踝。 热气熏染下,柔嫩的皮肤浮出一层浅浅的粉色,犹如雪中春色,缭绕惑人。 蕴空立马转身闭目,被遮住的黑瞳中,眼底一片冷色。 白樱恰好出来,看见这一幕,“哎呦”一声,急急拽下公主的裙子,遮住她纤细的小腿。 越浮玉差点被拽倒,扶着椅子坐稳时,余光瞥见门口的蕴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偏着头,勾唇笑了,“大师见笑,本宫在岭南时养成的习惯,不太顾及这些事。” 男女大防只适用于有钱人家。 农户家的女儿,六七岁就跟着父母下地干活;边关的女孩,从小在校场练武习刀,衣裳划破半边都不在意。 越浮玉本来就是现代人,不太在乎这个,在岭南混了大半年,每天泥里来土里去,几天几夜和士兵们蹲在山沟沟里,命都保不住,哪还记得这些规矩。 看见蕴空仍然未动,她轻笑一声,松开挽起的袖子,把一切都遮的严严实实,“已经挡住了,大师过来吧。” 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完全不在意这种事。 面对墙壁的方向,蕴空眉心微蹙,黑眸沉凝。隔了许久,他才转过身,走到永照公主旁边,只是一直低着头,目不斜视。 等对方走到近处,越浮玉展开手心,露出里面的瓷瓶,“金疮药。” 柔嫩指尖隔空点点他脸上的伤,“擦一下,免得毁容。”多好看一张脸,毁容可惜了。 蕴空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挡住他复杂的神色,平淡道,“僧人有戒。公主的好意贫僧心领了。” 佛准许生病比丘,服用四种含消药,除此以外的小伤,不必用药。 “本宫就知道你会这样说,”越浮玉慵懒起身,两步走到蕴空面前,从袖子里翻出个竹片似的东西,“本宫命令你,抬头。” 蕴空顿了顿,缓缓抬头,冷淡的面容上没有一丝表情。 越浮玉也不介意,旋开瓷瓶,把药膏滴在竹片上,抬起手腕,又将竹片按在蕴空的脸颊,轻轻涂抹均匀。 微凉的药在伤口上蔓延开,有一丝疼,也有一丝痒,从蕴空的角度,能看见永照公主紧紧盯着他的伤,妩媚的眉峰下压,红唇微微张开,神情带着一丝紧张。 她手腕停留过的地方,一股淡淡的花香与药香散开,随后又被更浓重的药香覆盖。 ……她与他抹的,是同一种药。 终于用药覆盖住每一处伤口,越浮玉落下高高垫起的脚尖,红唇微阖,松口气,“好了。这药一天两次,今晚诵经时,本宫再给你涂一次。” 她似乎真的只为给他上药,做完之后,把瓷瓶塞回袖子,毫不在意地回头,重新拿着小扇子,偶尔扇一下火炉。 明灭火光映在她眼底,如同黑夜坠火。 “……谢公主。” 得到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蕴空缓缓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薄唇轻抿,冷淡的眉眼染上一层迟疑。 他虽在城门跪香,但只为两句话道歉,一是“故意让他夜里来诵经”,二是“故意放置那扇屏风”。 除此之外,蕴空仍然认为永照公主曾……引诱他。比如相遇那天,永照公主撞在他身上,又比如后来,她在马车上露出一小截脚踝。 但昨日与刚刚的一番话,却证明了那两件事只是误会,可是—— 若非永照公主故意引诱, 他的欲从何处起? 21 21难眠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白樱把他迎进屋,便匆匆离开,去照顾不省心的亲卫,蕴空跨过门槛,黑眸轻抬,很快看见永照公主。 房间里依然矗立着三扇屏风,宛如三座高矮不同的小山。只不过,永照公主没有隐在层层叠叠的山峦后,而是坐在他平日诵经的地方。 诵经的地方并不大,被夹在屏风和窗户之间,一个蒲团,一张矮桌,已经占满整个空间。越浮玉坐在桌子上,穿着素色寝衣,两手捧着下巴,一只脚无聊地翘在半空,脚尖时上时下。绣鞋没穿好,只有一半挂在脚尖,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晃。 她似乎刚沐浴,头发半湿,柔顺地散在身后,素色寝衣宽大却轻薄,隐约描绘出凹陷起伏的弧度,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衣服上洇出浅浅的水痕,逐渐透出白皙的肤色。 “公主。”蕴空顿了顿,捏紧佛珠,垂眸喊道。 “嗯。”越浮玉头都没抬,懒散地哼一声,算是回应。 她拿起桌面上的瓷瓶,随意用脚尖指指地上的蒲团,“坐吧,本宫给你上药。” 蕴空压着步子,缓缓走来。 他站在永照公主面前,没有坐,而是慢慢俯身,半低下头,将伤口露出来。 越浮玉在竹片上抹好药,抬头时,略微晃神。 因为蕴空很高,平时远远看着,只觉得他挺拔瘦削,此时距离靠近,她才发现蕴空的肩很宽,胸膛宽阔,这会儿气势压下来,几乎将她笼罩。 她本能地退后一点,红唇微张,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才抬起手,将竹片压在他的伤口上。 手腕慢移,竹片从左到右,划过棱角分明的瘦削脸庞。蕴空居高临下俯视对方,黑眸垂落,不经意间,落在她饱满艳丽的红唇上。 她动作很轻,也很专注,完全没注意到鞋尖无意识擦过他的小腿。蕴空却分明地感受到,永照公主每一次触碰伤口,都会下意识绷紧脚尖。 喉结动了一下,蕴空捏着佛珠,后退一步。 恰好上完药,越浮玉旋紧瓷瓶,并没发现对方突兀的动作,嘱咐道,“七天不要沾水,不要出汗,不要剧烈运动,晚上睡觉不要压到。” 古代没有医用胶布,若是包住伤口,就要把整个脑袋蒙起来,越浮玉想象了一下佛子脑袋裹满纱布的样子,几不可闻笑了下。 她收起瓷瓶,很自然地起身,只是站起来时,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好疼! 白天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没注意身上哪里不舒服,刚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腰间皮肤一片青紫。难怪蕴空能带着她跑,捏的太紧了。 虽然极力掩饰,蕴空还是注意到永照公主的动作,他看见她隐蔽地揉腰,微微蹙了下眉,很快想清楚缘由。 莫名地,他缓缓捻下指尖,持珠染上他的温度,变得温热,如同…… 蕴空垂眸,声音低哑,“今天诵《心经》。” * 虽然在岭南的时候,越浮玉已经习惯各种刺杀,但还是耗费心力,她躺下后,很快熟睡。 听到平稳的呼吸,蕴空轻轻起身,关门离开。 回到西苑,蕴空如往常一样做功课。蜡烛燃烧半截,马上到就寝的时候,他却没睡,而是拿起蒲团走到院子。出门后,意外看见院子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明知听见脚步声,停止诵经,看见蕴空,惊讶道,“师兄,您不睡么?” 蕴空放下蒲团,嗓音清冷,“你怎么在这诵经?” 明知不太好意思挠挠头,“我怕睡着后……” 他看了眼师兄,鼓起勇气说出真相,“我做了不太好的梦,怕晚上还会梦到,所以不敢睡。” 明知脸颊微红,“很可笑吧?” 手中佛珠紧了紧,蕴空薄唇微动,“不可笑。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你不睡,即是修行。” 明知以为这是安慰,拄着下巴,深深叹气,“哎,师兄不必安慰我,确实是我心不静。” 他偏头,看着月色下,蕴空师兄神情冷淡悲悯,如神佛临世,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师兄精通佛法,肯定没有这种问题,我要是能和师兄一样就好了。” 蕴空没应,阴影下看不见的漆黑瞳孔,眼底一片幽深晦暗。 *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起来,越浮玉已经把刺杀忘得一干二净。吃过早饭,她带着白樱上马车,吩咐赵亭,“东安门。” 赵亭愣了一会才松开缰绳,白樱一脸惊讶,迟疑道,“公主,昨天都出事了,咱们今天还去义诊?” 越浮玉拿起指甲锉,修了修圆润的红色指甲,才懒散开口,“正因为昨天出事,今天才要去。” 她去,才能稳定百姓的情绪。 白樱知道自己劝不住公主,一路忧心忡忡望着对方,就连下车时也先一步跳下去,左看右看,好像随时准备替公主挡刀。 还好下车没多久,郑沈弦迎上来,他看见外甥女走下马车,没有任何意外或惊讶的表情,冷静道,“皇上已经派兵,放心吧。” 目光扫过四周,每隔几步就有一位身穿铠甲的士兵,城门附近也增添许多守卫。越浮玉点点头,举着伞,安安稳稳坐在距离义诊不远不近的地方。 她拿出话本,在廊檐下不紧不慢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有零星几人的街道上重新排起长队,义诊的人又多起来。 郑沈弦抱着刀站在她身后,眯眼看百姓逐渐增多,忽然开口,“本将好像忘记什么事。” 直到半个时辰后,一个眉间满是阴翳的男子出现,郑沈弦才恍然大悟,“昨天出事后,我召回了所有亲卫暗卫,保护公主府。” 越浮玉捏紧书,太阳穴直跳,“本宫派去修理姐姐驸马那几个亲兵?” 郑沈弦点头,“……嗯,也叫回来了。” 其实不用郑沈弦回答,越浮玉已经知道答案,那个一脸阴翳的男子拽住越惜虞的胳膊,嗓音阴沉,“跟我回去。” 听见声音的瞬间,越惜虞已经颤抖起来,惊惧转头,声音都跟着颤,“阿旭?” 白旭,越惜虞的驸马。 小门小户出身,哄骗公主成亲后,本性暴露,不仅带外室去公主府,酒后还打伤越惜虞。 他这副阴沉沉的样子,路人看见都害怕,有人仗着胆子喊道,“你谁啊?怎么拽着人姑娘?” 不像张扬的永照公主,众人皆知。京城百姓并不认识越惜虞,只以为是来帮忙的妇人。 白旭沉着脸,瞳仁向上翻,阴狠地如同恶鬼,他转头冷哼,“她是本官的夫人。” 听见‘本官’两个字,原本帮忙的百姓就散去大半。又听见‘夫人’,甚至有路人来劝,“哎,是不是吵架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小娘子快跟着大人回去吧。” “是啊,都嫁人了,还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孩子呢?也不管了?” 看见白旭出现,越浮玉已经匆忙赶来,可还是慢了两步。越惜虞听见路人的话,眼中明显开始迟疑。 走到近处,越浮玉眼神冷冽,如冰似刀,“白旭。” 她知道姐姐性子软,立不起来。正常方法根本帮不了越惜虞。 恰好,郑沈弦的亲兵中有擅长严刑逼供的,既然不能用正常方法,就用特殊方法,她打也要把白旭打服。 只要拖住姐姐半个月,白旭肯定不敢再犯,可惜,偏偏舅舅把人叫回来,计划失败。 白旭看着她,身上的伤止不住疼,他眼底闪过怨毒,“永照公主,下官带走自己的妻子,没问题吧?” 白旭明白,自己若是带不走妻子,回去还会挨打。他忽然转头,表情柔和起来,“虞儿,跟我回去吧,我已经把表妹赶回去了,从此以后,只有咱们俩。” 白旭当年能娶到越惜虞,自有一套手段。 他相貌好,会说情话,也曾在雨天送药,因为她一句跑遍半个京城的商铺买她喜欢的糕点,越惜虞恍惚又记起他对自己很好的日子,若是那样的日子能回来…… 她仿佛被迷惑,瞬间忘记所有不好的事,迟疑道,“你保证?” 郑沈弦皱起了眉,越浮玉因为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已经连恨铁不成钢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她的声音微冷,“姐,想想他对你做过什么。” 白旭已经轻轻握住越惜虞的手,低头道,“我只是喝醉不小心犯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越惜虞脸上浮现出挣扎,许久后,所有挣扎归于平静,她小心翼翼回握住对方的手,“那我们说定了。” 越浮玉猛地伸手,拽住越惜虞另一只胳膊,眼神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痛楚,“越惜虞,你是公主,若是提出和离,没人能阻拦你。” 越惜虞听见这句话,脸上反而浮出悲戚的神色,“可和离后,谁又能娶我?我又笨,还不漂亮,浮玉,我不知道怎么办。阿旭能改,我觉得跟着他,挺好的。” 白旭又拽了拽越惜虞,越惜虞望着妹妹,最终还是狠下心,松开妹妹的手。 从儿时起就拽着她的手松开,越浮玉怔愣片刻,漠然闭眼。 * 下午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 僧人们从国子监回来,赶到义诊的地方。抵达东安门时,蕴空抬头看天色,意外看见城墙上一抹红色身影。 不仅他看见,明悟也看见了。 来义诊的路上,赵亭已经告诉他们上午发生的事。明悟叹声“罪过”,转身迟疑道,“师弟,你去劝劝公主吧。” 沉默半晌,蕴空拨动佛珠,向城门走去。 登上城墙时,越浮玉正站在瞭望台上,四周雨幕包裹住窄小的亭台,仿佛将她和世界分开。她明明站在最高处,却好像被困住,眉眼沉郁,连灵魂都困顿。 蕴空开口,冷淡的声音穿透雨幕,“凡夫者,如来说则非凡夫,是名凡夫,越施主还未顿悟。” 越浮玉微微偏头,低声笑了,只是笑容里的倦意挥之不去,“大师,本宫可能没说过,我其实不懂佛经。”也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蕴空顿了顿,解释道,“迷则为凡夫,悟则成佛。” 越浮玉懂了,佛子让她不必强求。 她依在柱子上,似乎想扬起唇,却没什么力气,“本宫没有强求,本宫只是……心有不甘。” 她不能硬带走越惜虞,御史不会放过她。若是御史责难,以后她还想帮人,没人会相信她;她也劝不动越惜虞,姐姐铁了心扎进火坑,拽都拽不回来;她更没办法威胁白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况且他手里握着越惜虞的命。 她还能怎么办?悄无声息杀了白旭?她能杀死天下每一个负心人么? 越浮玉见识过真正的公平,手中也握着一点权利。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事实上,她总做不好。 好似拥有希望,又好似没有。 越浮玉偏头,眉目间仿佛压抑着沉重的阴云,“大师,你不是佛子么?告诉本宫,我该怎么办?” “公主心中早已有答案,又何须贫僧回答。”蕴空转动佛珠,悲悯清冷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他温声开口,“修你的道,渡你的众生,其余皆不必管。” 这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如今又用回她身上,却也道出她的想法。 无论怎么样,她总要坚持下去。 越浮玉终于转头,她看向蕴空,艳丽的眉眼逐渐舒展,缓缓笑了,“大师,有没有人说过,你确实挺厉害的。” 22 22求他 公主遇刺第三天,太和殿早朝上。郑沈弦一身暗金铠甲,身姿挺拔,手中的奏疏如同沙场上的利剑,锐不可摧。 他沉声道,“行刺公主的歹人已全部缉捕。均为岭南余孽,臣已下令,明日问斩。” 那个拿弓的,是山贼三把手,前几年离开岭南,去西域求弓。近日刚回来,发现老家被端了,气得直接来京城报仇。 此人空有一身功夫,不懂计谋策略,穿过东安门时,看见永照公主在义诊,想都没想动手了。 幸好他不懂谋略……想起那张玄铁弓,郑沈弦脸色沉了沉,继续道,“公主吉人天相,有幸逃脱。但东安门守卫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不得不罚。” “都有谁?”龙椅上,一身明黄的中年帝王睥睨冷凝,厚重的威压如潮水般将人淹没。 话音未落,几位世家官员变了脸色。 大申兵权分为三部分,五军大都督、兵部、和皇帝亲卫。 五军总督是郑皇后父亲,兵部尚书则是皇帝的亲舅舅,二者牢牢掌握在申帝手中。 唯有亲军二十六卫,继承自太.祖,多为世家弟子。 也正是亲军二十六位,负责把守城门。 与此事有关的官员们脸色铁青,却无法阻挡郑沈弦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金吾左卫指挥使沈学科、羽林左卫指挥使范成、府军左卫指挥使李肆年。” 他每说一个名字,以三公为首的世家官员脸色都难看一分。 这都是他们的人!郑沈弦竟毫不顾忌情面,直接说出来了! 申帝缓缓转动手中串珠,威严端肃,“哦?似乎都是这几年举荐上来的官员。” 申帝的话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世家弟子心中惊起惊涛骇浪。 大申官员选拔,一靠举荐,二靠科举。 自古至今,世家们互相推举,蚕食官位,在朝堂上编织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掌控整个国家,甚至比皇帝的权利还大。 然而这几年,科举制逐渐完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世家对朝政的掌控力愈发衰弱。公主遇刺后,得知郑沈弦调查此事,他们试图斡旋,偏偏郑沈弦一律不见,谁的面子都不给。 难怪郑沈弦油盐不进,分明是申帝背后指示,他对举荐制早有不满,只是借机说出来。 皇上要彻底架空世家! 想清楚前因后果,钱太保脸色阴沉,他看向太傅,冯广德那老狐狸依旧老神在在,他暗骂一声,心中快速思考对策。 …… 一片寂静的暗涌中,太监忽然喊道,“永照公主到。” 午门大开,越浮玉一身暗红宫装,踏着朝阳走来。耀眼日光映出她艳丽妩媚的眉眼,红唇墨发,步履从容。她每向前一步,大红裙摆上的暗色金纹随着她的动作时隐时现,宛如流动的炽烈火焰。 她行至太和殿前,施施然跪拜,“父皇,关于剿匪的赏赐,儿臣想办女塾。” 并非私塾,而是女塾,所有女子均能去的学校。 官员们本来心思各异,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炸了。 礼部尚书最先开口,“女子宜静,抛头露面有失规矩。” 礼部尚书,李北安他爹的上司。 上梁不正下梁歪,李北安他爹不是好东西,礼部尚书也一样。 越浮玉挑眉,居高临下俯视对方,“可前几日,尚书大人还说本宫举止轻浮、品行不端。女子如何宜静?正好开个女塾,本宫也好学习学习。” 所谓“举止轻浮、品行不端”,是指李北安他爹那封奏疏,想起同僚的下场,礼部尚书心中一凛,他不敢看皇上的脸色,强撑道,“自古以来,未有这样的先例。” 越浮玉冷笑,高挑的眉眼扬出凌厉的弧度,“自哪个古?大申之前十四朝,悉数灭亡。尚书大人说这话是何居心?想让大申步它们后尘么?” 申帝原本冷肃的眼底凝出笑意,太子也微微别过头,颤着肩膀偷笑。 身为一家人,他们都曾饱受越浮玉诡辩的摧残,父子俩日常被女儿怼到哑口无言,如今轮到其他人,父子俩不约而同想着:被怼的终于不是他俩,真是太好了! 礼部尚书彻底懵了。 他只是阻止公主胡来,怎么好像要叛国似的。 他连忙跪下表忠心,得到帝王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眼底愤愤地退回朝列。只是离开时,暗暗给弟子使个眼色。 年轻人接到暗示,主动出列,他比礼部尚书更圆滑,“年前大修河道,国库空虚,恐怕没有多余的银两兴建女塾。” 越浮玉抬抬手,修长的五指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浅痕,她无所谓开口,“不必户部出钱,本宫自行解决。” 来之前,她特意算过自己的身家。最后得出结论,建个学校还是绰绰有余的。 师出有名、且不用朝廷出钱,如果反对就是居心不良,礼部侍郎气的快要背过去,官员们也都噎住,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无人反对,申帝配合小女儿,很快应下,东厂督主庆吉趁机开口,“无事退朝。” 越浮玉随百官跪拜,低垂的面容上,红唇高高扬起。 * 下朝后,越浮玉去坤宁宫。 郑皇后在校场,双手持弓,闭起一只眼,正瞄准靶子。余光瞥见女儿,她姿势不变,淡淡道,“你姑姑刚才来过,给你带了点东西。” 郑皇后手中的弓,正是山贼特意在西域求的玄铁弓,重八十斤,射程千丈,只听一声嗡鸣,长箭如闪电般飞过,啪一声击碎木耙。 靶子在远处炸开,郑皇后抚弓大笑,“果然是好弓!” 能面不改色夸赞差点伤到女儿的武器,只有郑皇后能做到,越浮玉挑了挑眉,接过宫女呈上的东西,难得娇嗔,“姑姑来了,怎么没等我?” 她出生那年,郑皇后重病,申帝又刚登基不久,朝中风雨飘摇。为了她的安全,两人把她送到长公主膝下。 因此,越浮玉从小在姑姑姑父身边长大,感情深厚,小时候甚至直接喊两人爹娘。 郑皇后再次搭上箭,对准另一个靶子,转头揶揄,“你说为什么?” 越浮玉缓缓勾唇,扶额笑起来,“又是姑父。” 姑父原是东厂督主,太.祖对付世家的刀,后来娶到姑姑,依然是刀,只不过改成对付所有阻碍他和姑姑在一起的人。 姑父黏姑姑,已经是老生常谈,不值一提,越浮玉翻看姑姑送给她的东西,越看越惊讶,“这是……姑姑所有账本和地契?” 长公主多有钱呢? 当年大申没钱修城墙,她出钱;当年打仗,国库周转不开,她以一人之力供给天下兵马。 字面意义上的富可敌国。 “不是所有,但也是大部分,”郑皇后瞥了眼账本,看见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飞快移开视线,生怕看久了头疼。 她瞄准靶子,迅速放开长箭,又一个靶子炸开,才满意地开口,“听说你要办女塾,怕你没钱,她替你出了。” 这些钱,别说一个女塾,就是几百几千个……想到这里,越浮玉陡然抬头。 顶着女儿惊讶的目光,郑皇后笑容温柔,“就是你想的那样。浮玉,有些事,不止你一人在做,我们都在做。” 女塾的想法并非第一次提起。 十年前,郑皇后和长公主已经提出过办女学,可惜很快被世家压下去,但她们始终没放弃,直到十年后,她们的女儿又一次提出此事,而这一次,她成功了。 指尖微颤,越浮玉缓缓捏紧账本,她忽然意识到,姑姑给她的不仅是钱,而是殷切的期盼与祝福。 这条路虽难,但她从不是独自一人。 郑皇后最后提醒她,“你提出这件事的时机正好。春闱快到了,你父皇也有意削弱世家。世家们忙于争权抗争,不会多管你。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即便不费心思专门对付你,也能阻碍你。” 越浮玉明白这个道理。 世家甚至不用直接出手,只要隐约放出话,他们不娶这样的女子,一大部分人就会退缩。 她走到母后身边,学着对方的样子,艳红指尖捏紧弓弦,果不其然没拉动。 越浮玉理所当然问道,“该怎么办?” 郑皇后握着女儿的手,同她一起拉开弓,“浮玉,你很聪明,做事直来直往,这是你的优点,也是你的缺点。母后告诉过你,人的问题,永远是最好解决的。” 她带着女儿瞄准,“你府里不是有个蕴空法师么,他在民间声望极高,若是他开口支持,必能事半功倍。” 越浮玉一顿,长箭破空而出,擦着靶子飞过。 *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他到时,永照公主站在门口,她仰着头遥望夜空,漫天星辰倒映在瞳孔,如同细碎的琉璃。 听见声音,越浮玉转头,妩媚的眉眼弯起,“大师,今日不听经了,陪本宫走走吧。” 蕴空捏紧佛珠,“好。” 两人没带护卫,行走在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夜晚清风偶尔吹动她的发丝,缭绕起一股淡淡的香气。 半个时辰后,两人来到一座宅邸前,越浮玉推开门,露出早已破败的庭院。这里什么都没有,她眼中却陡然亮起光,“大师,你知道这是哪儿么?” 不等蕴空回答,她已经迫不及待开口,“半年后,这里会是大申第一座女塾。” 这里与国子监对称,一个在城东,一个在城西。十五年前,长公主买下这块地,一直荒废着,直到今天,才郑重交到她手中。 手中的地契仿佛燃烧的炭火,烫得快要拿不住。 越浮玉眼中光芒繁盛,偏头笑道,“大师,你知道本宫为何要办女塾么?” 黑眸迎上她滚烫的目光,蕴空移开视线,淡淡道,“那日带妹妹义诊的船女说,她不知道怎么办。” 越浮玉怔了怔,勾唇笑开,“他们说您有慈悲目,原来是真的。” 这几日,她辗转难眠。 脑中反复出现两幅画面,一是船女垂眸,落寞而愤恨地说她不知如何报官;二是越惜虞满目哀戚,说着她不知如何是好。 从没人告诉过她们,遇到压迫该反抗,更没人告诉她们,该如何反抗。 越浮玉想,既然她们不知道,那我来教她们。 她不是要办女塾,她是要给天下女子一条看得见的出路。 一片荒草中,越浮玉亭亭玉立,被风吹起的裙摆如同热烈绽放的花朵。 她缓缓俯身,行屈礼。她一生甚少低头,却在此刻仰视他,眸光闪动,“大师,此路难行,请您帮我。” 明明说着请求的话,可蕴空分明看见,永照公主眼底燃起了火焰,那团火滚烫炽热,像要吞噬他,与他一同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