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籍1380320》 第一章,麻雀与寒鸦 晨曦初露,细雪纷飞。 旧尘山谷云烟氤氲,融进黛青色的天幕,只透出空旷深邃的薄影,令世人难以窥视。谷中的街市已有了些熙攘的声响,车马行人的往来和店面摊贩的吆喝让这与世隔绝的山谷生出了人间烟火的气息。 烛火闪动的房间里,光线暧昧,一双纤细白皙的脚从暖阁的锦被里伸出来,身着薄衫的女子缓缓下床,赤脚轻声走到已经快熄灭的火盆前,添了新炭。床边的软榻上,还有一个正在熟睡的年轻男子。 半晌后,女子才走到软榻边,坐在地上,凑近看他的脸。男子肌肤如玉,轮廓分明,唇浅眉深即便闭眼沉睡模样乃透着一种说不清的暖意。 万花楼本是取乐之地,比起夜里,此刻显得冷清,寂廖。门外走廊突然响起脚步声,有人伸手,将门上的牌子翻了个面,恣意绽放的牡丹被换成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随后,挂在房间的角落的一只铜铃被扯动了一下,清脆的铃声在静谧里荡开。 这女子正是万花楼的头牌,名为紫衣。铜铃响,迎来,送往。 紫衣回头看向铜铃,此时,床榻上的宫子羽已睁开眼睛。 醒了?” 宫子羽睡的很惺忪,眊色却如子夜星辰般黑亮。他起身,径直走到窗边,纤细修长的手指推开窗户,风吹开他的袍子,他冷的皱了皱眉,拉好衣服抱紧双臂,抬头看了看窗外青灰色的天空,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这么早……” 一点碎雪落在宫子羽的眉上,黑白分明,身后,紫衣走过来,把一只装在秀代里的烫手暖炉放在他怀里。 紫衣轻轻一笑:“你真是白长了这么一副好皮囊,又高又壮,舞刀弄剑的,却这么怕冷,喏,刚添好的手炉,给你。” 而后紫衣又递过来一杯热茶,两个人捧着两杯冒白气的热茶,站在窗边看雪。 宫子羽一笑,目光更暖,像手炉中的热气在流动:“再暖的手炉和热茶,也没有紫衣暖,你不只身体暖,心也暖。” 紫衣脸色有些怅然,移开眼眊:“别闹了,你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宫子羽下意识看了一眼门外,:“怎么这么早就有客人了?” 紫衣调笑:“别的客人可不像你这样,花了钱却自己一个人睡在榻上。” “我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又不是为了……那啥……”宫子羽平日里惯用的那张玩世不恭的脸竟露出几分羞赧,他终究没说出口。 他喜欢来这里,并非为了寻欢作乐,不过是寻一处清净、安心之所罢了。 紫衣转过身去:“今天是宫门迎娶新娘的日子,你还不赶紧回去,你爹又该骂你了。” 听到这句话,宫子羽沉默下来,他抬头看向窗外,一头浓密黑直的头发披散在清晨的逆光里。过了会儿,他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头雪天,总是格外特别和热闹,即便笼罩着阴云,飘着细雪,也是一个宜嫁娶的好日子。 远在山谷之外的梨溪镇,同样雪色朦胧。 一座高门大院在一众白墙灰瓦的民宅中格外显眼。云家算是镇上的大户人家,这几日一直闭门谢客。府中杂役都显得诚惶诚恐,院子里死气沉沉的。唯有一间厢房的窗户上隐约露出一些红绸和“囍”字,可见是东家有喜。 天刚亮,侍女便捧着一套鲜亮的喜服,推开那厢房的门,走了进去。 房间内,一位端庄的妇人正在给女儿梳头。那少女背对门坐,一动不动,旁人看不到她的模样,只能看见她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 等侍女把喜服放在案几上,那妇人才转头问话。 “是宫家送来的吗?” “对,今儿天一亮就送来了……”侍女小心翼翼地又答,“还说……说要立刻启程。”听到这句话,始终背着身的少女终于开口,声音清婉带着一丝抱怨。“娶个亲都要这么遮遮掩掩”不能光明正大吗? 妇人手里的梳篦轻轻一颤,她表情隐忍,眼睛里有泪水和愧疚,只能一边梳头,一边小声说道:“无锋势力太大……谨慎点好,谨慎点好……” 少女的肩沉了下去,寒气逼人的风从门缝里吹进来。 “下雪了……今年的冬天这么早……” “会吗?”少女青白的手腕拢了拢,认命似的缩进衣袖里。 突然,身后响起一阵呼啸,窗户洞开,寒风灌入。 “啊?!” 母女二人尚来不及转头,一个黑色劲装打扮的男子仿佛鬼魅般蹿入屋内,卷着细雪而至。他的身法敏捷无比,不过瞬息之间就已经点了二人的穴道,然后两指捏起将案上的梳子,迅速射出,尖叫着跑向大门的侍女应声倒地。来人肩头的雪都未融化,他就已做好了这一切。 寒鸦肆冷眼低垂,看着已经伏倒的三人,利落起身,走向门口,将门闩从内闩上,另一名黑色劲装的女子同时跃窗而入。 云为衫沾了满身风雪,抬起头,看向寒鸦肆同样透着危险的眼睛。 两人皆是一身黑衣,话少,神秘莫测,气质非常相似。窗外的灰光透进来,只见云为衫未施粉黛,整个人清冽得几乎与雪色相融,眉目却温润如画,唇色明艳,唯有目光冷如寒星。她看着倒地的三人,略微皱眉。 “放心,没死。”寒鸦肆抱臂而立,他面容冷峻,五官立体,如刀削斧凿,所以睨视着他人时总透着一种迷人而慑人的邪气:“点了穴道而已,一会儿就解了。” 云为衫收回了视线,一言不发,仿若并不在意。她抬手顺势解开自己的束发带子,黑长的发丝飞散,然后她旁若无人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准备换上一旁的那套嫁衣。 外衣、腰带,还有里衣,纷纷落地。 寒鸦肆有些意外她如此毫不避讳,讪讪地笑了笑。 “你还真的一点都不避讳,我好歹是个男的。” 云为衫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的身体属于无锋,又不是我自己的,有什么好避讳的?” 纤长的手指解开最后一粒扣子,在云为衫露出肤色白皙的肩膀时,寒鸦肆终究有些不好意思,转过身去。 云为衫换好了新娘的嫁衣,那喜服明艳,削弱了她身上那一抹戾气,衬得她眸色都柔和起来。寒鸦肆上下打量着云为衫,不合时宜地露出笑意,眼睛弯起,似乎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 寒鸦肆点头:“我再复述一下你这次的任务。” “不用。”云为衫拒绝,“寒鸦肆,我记得很清楚。” “你记得清楚,我也要重复,这是我的工作。”寒鸦肆的指令不容拒绝,云为衫却只觉得耳边的声音飘远了,令她有些心浮气躁,不适地闭上眼睛。 在云为衫的记忆里,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外界很难得知无锋的建筑结构,是因为那里只有连绵不绝的黑瓦,层层叠叠,错乱复杂地构建成无锋的总部。青砖、黑瓦、黑墙,连光在那里都不明亮,显得晦暗、肃杀。 那一日,云为衫和寒鸦肆面对面站在训练室里,清冷的光线从整面巨大的窗户透进来,让云为衫忍不住侧目,然而窗户外视线所及之处仍只见不见边际的黑色高墙。 寒鸦肆知道她在想什么,知道她目光灼灼中的向往。 于是寒鸦肆开口说道:“这次的任务有一些……特别。” 云为衫目不斜视:“特别危险吗?” “对,但也特别……值得。”寒鸦肆又笑了笑,身为无锋冷血残酷的教官,他却总习惯在云为衫面前露出笑容。云为衫终于转回头,看向寒鸦肆。 寒鸦肆抬了抬眉:“你之前问过我,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无锋,过上自由自在的生活。” “记得。但我说的是‘双手不再沾血’的生活。”云为衫回他。 寒鸦肆不置可否。 云为衫冷嗤:“你当时回答我说,死了,就能离开无锋。” 寒鸦肆忍不住唇角微动:“记得。但我说的是,死了,‘才’能离开无锋。” “所以……”云为衫抬眼,目光如炬,“你找我,是因为答案变了吗?” “没有变,只是多了一个新的答案。”寒鸦肆拿出一个被封印的卷轴,“完成这个任务,你就可以离开无锋,过你想要的日子。” 云为衫心中一动,看着那递过来的卷轴,沉默着,没有伸手接过,也没有拒绝。 寒鸦肆轻笑了一声,他知道云为衫是不会拒绝这个任务的,毕竟她眼中刚刚亮起的转瞬即逝的希望之光已经代替她回答。与云为衫讲述这一次的任务:“宫氏一族长年隐居旧尘山谷,自成一派,不受江湖规矩约束,视无锋为死敌。旧尘山谷地貌奇险,易守难攻。宫门内部遍布岗哨暗堡,机关暗道四通八达,且常年森严戒备,昼夜换岗,从不间断,族外之人难以进入。” 云为衫置若罔闻,只是专心地闻完面前的茶杯,然后问:“这些是茶?” 寒鸦肆答:“一杯是药,五杯是毒。” 她连谜题都不知道。云为衫又问:“选一杯喝吗?” 寒鸦肆笑了笑,没有回答,继续说:“宫氏家族总共四门嫡系,以宫为姓,以商、角、徵、羽为名。徵宫擅长医、毒、暗器,商宫擅长铸造兵刃,角宫掌管外务,负责家族营生和在江湖中斡旋,羽宫负责内守,防卫统领宫门上下。” 云为衫选了其中一杯,毫不迟疑地仰头喝下。 寒鸦肆叹了口气:“那杯是毒。” 云为衫轻轻抹掉了唇角的药汁,波澜不惊地回答:“我知道。” 寒鸦肆有些意外,表情值得玩味,他接着讲述任务:“宫门历经百年,收集了很多江湖中失传已久的功法秘术,武功高强者层出不穷,一代一代,薪火传承。他们高度团结,一致对外,难以瓦解。而现在,我们终于找到了能够进入宫门的最佳方式,那就是假扮成备选的新娘——” 听到此处,云为衫又自顾自拿起了另一杯,利落地喝了下去。喝完,她摘下了眼睛上的黑布,就看见寒鸦肆正意味深长地盯着自己。 寒鸦肆停顿:“这杯是药。” 云为衫答:“先饮毒汤,再服解药。” 寒鸦肆饶有兴致地问她:“为何不直接服药?” 云为衫很笃定:“不先中毒,直接服药,那药也是毒。” 准确无误,无懈可击,云为衫一如既往地出色。寒鸦肆露出赞赏的目光。 这时,云为衫才接寒鸦肆方才的话:“那么,进入宫门之后呢?” 寒鸦肆移开视线,没有故作神秘,反倒有些苦口婆心地叮嘱:“大门背后就是孤立无援、无依无靠的险境,所有人都是你的敌人,只能相信自己。” 他又强调:“记住,是所有人。” 云为衫眼神敛了敛,这一点,似乎并不需要寒鸦肆特地提醒。 很快,寒鸦肆就换为下一个训练项目。同样在训练室里,青灰色的地板上一来一回地排列着两行用白色石灰圈出来的脚印形状。 寒鸦肆靠在柱子上,吃着手里一捧杏仁,边说:“每个脚印之间的距离和朝向都非常精准,你踩着脚印行走,就能锁死步态。” 云为衫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衣,听话地缓缓踩了上去,沿着固定的脚印来回练习。 但她不解:“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练习这种没用的东西?” 寒鸦肆嚼着杏仁:“为了让你看起来更像名门闺秀。选婚是为宫门少主宫唤羽准备,他是宫门下一任‘执刃’的继承人。” 云为衫继续沿着脚印走,没有停下来,很快就适应了那个步伐。 “那我是谁?” 那时候她是这样问的,像是真心困惑地望着寒鸦肆的眼睛。 寒鸦肆答:“出身商贾名门,但家道中落,被迫向宫门寻求庇护的云家独生女,云为衫。” 云为衫愣了一下,那竟是与她一样的名字,然而从那一刻起,她就已经变成了梨溪镇的云为衫,忘记来路,连她自己也要相信。 此刻她的脚步一滞,寒鸦肆道:“所以你的言行举止、步态仪容都必须符合大家闺秀的身份。” 说完,他屈指弹出一枚杏仁,打在云为衫无意识中垂下去的手背上。 “手低了。” 云为衫吃痛,于是双手重新拢在身前,继续行走。 “你一定要竭尽所能,让宫唤羽选中你作为新娘,被地位越高的权力者选中,就越有可能传递出最真实有用的信息。”寒鸦肆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 云为衫回过头:“什么信息?” “有用的信息,包括宫门内部的结构、岗哨暗堡的分布……同时,最好能弄清楚宫家的毒药制法、解药配方、暗器种类、武功心法以及他们被执刃贴身收藏的核心机密……无锋需要完成对宫氏家族的彻底探查。而少主夫人这个身份能够最有效地帮助你绘制这份宫门云图。”寒鸦肆眼中闪过一丝寒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无锋为了这最后一战,已经等太久了。” “明白了。但我有一个问题。” 寒鸦肆颔首:“你说。” 云为衫转身,看着寒鸦肆:“怎么保证宫唤羽一定会选我呢?” 寒鸦肆没有正面回答。 后来,寒鸦肆端给她一锅药,他小心翼翼地把煎煮好的黑色汤药倒在碗中的滤纸上。云为衫看着面前淅淅沥沥渗透进碗里的黑色汤药,清苦的味道在训练室里弥漫开来。 “宫氏家族选择新娘,和一般选亲的标准有所不同。江湖门派,一般都是强强联姻,以此拓展江湖中的势力。而宫氏选亲并不贪图女方的江湖势力,对宫家来说,任何门派他们都看不上。” 云为衫疑惑:“那宫门看重什么?” “因为某种原因,宫氏家族人丁稀少,香火不旺,因此维系血脉就成了他们最高的共识。新娘是否健康、能不能为宫家绵延子嗣,在宫门眼里就比美貌、家世更加重要。所以选亲之前会有专门的大夫对所有新娘切脉问诊。” 寒鸦肆示意:“你面前的汤药可以强健你的体魄,将你的身体调理成女性最完美的状态。” 滤纸上的最后一滴药汁慢慢落进碗里,云为衫把装满药渣的滤纸拿掉,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将面前的汤药喝完。 那几日,云为衫不厌其烦地进行训练,直到常年习武的步态开始变得轻盈,婀娜有致。训练室的地板上依然用白色石灰画着一个又一个脚印,只是后来云为衫双眼蒙上了黑布,她赤脚在地板上行走,每一脚都精准地踩在白色脚印上。 云为衫一边走,一边发问。 “如果宫唤羽没有选择我做他的新娘,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我的任务就失败了? “至少失败了一大半吧。” “那失败后的撤出方式是什么?”“没有撤出方式。” 云为衫停下脚步,回头面向寒鸦肆,她的眼睛蒙着黑布,所以看不到她的眼神。 寒鸦肆宛如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失败了,就是死——要么被宫门杀死,要么被无锋杀死,都一样。” 云为衫淡淡地反驳:“不一样,死在宫门手里……没那么痛苦。” 说完,她轻松地走完最后几步,然后摘下眼睛上的黑布:“过关了吗?还有什么是我要学的?”寒鸦肆耸耸肩,扯起嘴角戏谑地笑了笑:“有哦。” 那是一本红色的册子。寒鸦肆递给云为衫时,像是故意去打量她的表情。云为衫翻开一两页,发现那是一本男女行房的春宫图。她只看了一眼便把书合上,还给寒鸦肆。 “我不用学。” 不知是满意她的回答还是调侃她的窘迫,寒鸦肆挑挑眉,意味深长地笑了。 “哦?你早就会了?”云为衫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起身离开了训练室。 天光开始大亮了。 小镇路边,因着雪天,行人稀稀落落的,沿路的店铺只零星拉开了一道门缝。 一家不太起眼的药铺院落里,老板正在清点货品。那是刚刚运到,还没有来得及开箱整理的药材。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的草药味,要防着雨雪天,晒药的簸箕都被翻了过去,药铺看似寻常,却是旧尘山谷之外宫家的前哨据点之一。一阵刚劲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眉目锐利的黑衣男子带着几名随从走进药铺。 老板热情地转过身:“哎,这位客官新面孔啊,您想买些什么,可有单子?” 穿着黑衣的寒鸦柒面带三分自负,目光如剑,精壮的体魄隐隐带着攻击之意。他慢悠悠地回道:“三分丁公藤,二株九里香,四两金灿子,八钱天南星。” 老板表情微微变化了下,然后又恢复了笑容:“哟,客官,您要的这些药,嗯……不好找……您稍等,我去库里看看有没有。” 说完,老板转身,经过一只高大的铁炉时,伸手摸向铁炉上的某个凸起,几声破风声响,几枚暗器闪着寒光从铁炉内射出。 嗖嗖嗖—— 寒鸦柒仿佛早有防备,侧身躲过,但他身后的几个随从已经应声倒地,他们身上被打中的位置迅速流出了可怕的黑血。 寒鸦柒竖起双指,此刻他的手上戴着一副细密银丝编制的手套,他看着自己刚刚夹住的一枚毒针,那上面闪烁着蓝色的悚人光芒。 老板看着一地的尸体,蔑笑:“不是想要毒药嘛,给你了,怎么还躲呢?” 寒鸦柒细细端详:“毒针奇重,非凡铁所铸,重量越大,射出的距离越远。针尖暗中带蓝,染夜空之色,这是宫家独门暗器‘子时天’,对吧?” 老板呵呵笑着:“您还挺懂。” “此毒色泽发蓝,仿佛午夜子时的天空,而且毒性发作极快,中者来不及发出哭喊就已身亡,寂静子时,无声无息,故名‘子时天’。” 寒鸦柒像是十分欣赏这样一种凶险而残酷的毒物,一边点头一边陈述着。 与此同时,药铺围墙、屋顶上已经无声无息地出现了几个刺客,他们悄悄地趴在屋顶,手握弓箭,等待着时机。 老板眯了眯眼睛:“哟,没想到还真懂。” 寒鸦柒随手丢掉毒针:“看来,我们的情报是对的,这里果然是宫家的前哨据点。”老板的脸色瞬间变了。 飞箭从半空袭来,因着大门紧闭,这里又不是特别显眼的药铺,所以外面的人无从得知这里面隐秘而危险的激战。院落中的药材、箱子、簸箕都被打得七零八落,一片狼藉。 药铺老板倒下,嘴角渗出鲜血,他伸手拔下插在肩头的箭矢。 寒鸦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笑了笑:“还要继续反抗吗?” “呸!”药铺老板将嘴里的血啐在地上,眼神充满蔑视。一个无锋刺客再次拉动弓弦。 寒鸦柒却摆了摆手阻止:“住手!活的才有用。” 药铺老板听到这句话,森然冷笑,唇齿间都是鲜血,他趁着这个空隙,迅速抬手将掌心藏着的一枚药丸吞下。 寒鸦柒眉头蹙紧,立刻冲过去掐住药铺老板的牙关,却还是迟了,只见药铺老板的脸色瞬间铁青,双目圆睁,身体瘫软倒地,气绝身亡了。 无锋的黑衣侍从鱼贯而入,开始搜查整个院落。 寒鸦柒站在药铺老板的尸体旁边,冷着眼对身后的随从说道:“把这个地方彻底搜查一遍,将所有暗器、毒药打包封箱,带回无锋,清点入库。” 随从禀告:“已经在整理了。但搜出来的暗器剩余数目跟账本上的收支金额对不上,应该是宫家人为了赶回去参加选婚大典,提前运走了。” 寒鸦柒讥笑:“大典?呵呵,宫家难得一次的喜事,怕是只能办成丧事了。”随从道:“他们选择新娘一向严格、谨慎,出发日期也都是临时通知的,他们绝对想不到,新娘里潜伏着一名无锋刺客。” “宫唤羽今晚若是真选了她作为新娘,那大家也算是姻亲了吧,哈哈哈。哦,不对,应该说是‘阴亲’,哈哈哈……” 寒鸦柒突然想到了什么,敏锐得像是突然嗅到了陷阱的豺狼虎豹。他低头,看向已经身亡的药铺老板,很显然,躺在地上的尸体一动不动,连脉象和呼吸都没有。但寒鸦柒还是拔出了身边随从别在腰上的薄剑,干净利落地朝尸体胸口用力地扎了下去。 扑哧一声,薄剑刺入。 寒鸦柒十分满意,带着随从撤出药铺,而那把薄剑仍然留在尸体的胸口上。 院落里除了药材味,还充斥着血腥味,地上都是凌乱的血色脚印,等那群人彻底离开,死寂一般的药铺才突然多了一声微不可查的喘息。 躺在地上的药铺老板“尸体”竟然开始缓缓喘气。他挣扎着爬起来,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倒出两粒药丸,服下,然后又把插进胸口的剑拔出来,丢在地上,重新拿出一瓶药粉,倒在自己胸口的伤口上止血。 原来刚刚那瓶毒药不过是能让他暂时假死的药罢了,幸运的是,那插进他胸膛的薄剑也避开了要害。然而药铺老板还是因伤势过重,奄奄一息。他嘴唇发白,气息虚弱,只能挣扎着走到院中,牵过拴在马桩上的马,翻身上马背,用尽全身力气拉动缰绳,策马飞奔,离开了药铺。 雪似乎小了一点,只有冷风吹得窗纸猎猎作响。 寒鸦肆复述完任务,看向已经穿戴好嫁衣的云为衫,他脸上本来挂着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戏谑笑容突然收了起来。此刻他的声音里多了本不应该属于他的柔和:“记住,你是云为衫——从小出生在梨溪镇的云为衫。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咬死你的身份。” 云为衫从他的话里隐隐听出一丝不安。她转过头看他,低声且认真地问他:“会发生什么?” 寒鸦肆脸上重新挂起轻佻的微笑:“谁知道呢,毕竟我没有进入过宫门,里面的一切都是谜,谜底就靠你揭开了。” 云为衫沉默。 寒鸦肆打开门,外面的风卷着雪,云为衫拢了拢袖子,朝门口走去。 “如果我完成任务——”她的声音融进风雪中。 寒鸦肆听清了,不等她说完就回答道:“完成任务,我一定给你‘半月之蝇’的解药,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知道了。” 寒鸦肆看着云为衫,突然欲言又止。她不知道的是,寒鸦肆在来到云家之前,在无锋总部最重要的首领密室里得到了一个消息。 无锋的最高权力机构由江湖中几大门派各自派出的代表组成。首领室在无锋深处,比外部更静谧、幽深。室内有一面半圆弧状的墙壁,墙壁上凿着数个佛龛一样的洞口,洞口面前都竖着一面用绢纸做成的屏风,让人难以一窥其内究竟。按理说,洞口里面应该有人,但洞里一片漆黑。 位于中央的佛龛里也是黑不可测。只有前方站着一个传令者。 天还未亮时,那儿的光线几乎看不清任何东西,寒鸦肆与寒鸦柒毕恭毕敬地站在那里。 传令者的声音仿若鬼魅般在密室里飘荡:“寒鸦肆,今日就是宫氏开放山谷迎娶新娘之日。之前交代的任务,你们可有准备妥当?” 寒鸦肆回复:“已经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此次派出的无锋名叫云为衫,伪装代替的新娘也叫云为衫,由我负责训练和接应,位阶乃‘魑魅魍魉’中的最下阶魑阶。” 传令者:“寒鸦柒。” 寒鸦柒一步向前:“在。” 传令者:“你负责前往资料上的这个宫家前哨据点,把‘有一个无锋卧底潜伏在新娘之中’这个信息泄露出去,你还要想办法确保让他们把这个信息顺利地带回宫家。” 寒鸦肆震惊,猛地抬头,无法相信自己听见的内容。 传令者将一把薄剑交到寒鸦柒手中。此剑剑刃虽薄,却寒光毕现,寒鸦柒笑着接过,锋芒晃过他的眼眸,也透出他眼里的嗜血与杀机,以及那一分狡黠。 云为衫此刻自然不明白寒鸦肆因何迟疑,寒鸦肆只告诉她:“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坚守自己的身份。你叫云为衫,来自梨溪镇。保重。” 万花楼内传出阵阵铜铃声,焚香也浓得很,盖过了脂粉味。 宫子羽穿戴整齐,撩开垂挂在万花楼门口的雕花门帘,迎头就看见站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前一脸怒气的金繁。此刻他怀里抱着一件厚重的斗篷,手背上一枚绿玉非常醒目。 他是宫子羽贴身的绿玉侍卫,宽肩窄腰,侍卫服下身姿笔挺,面容清朗俊逸。他早上在宫子羽的卧房中扑了空,才不得不赶来这里,所以此刻十分不愉。 来者不善啊,宫子羽叹气。 金繁脸色很黑,但又遮遮掩掩,躲避着周围行人的视线,羞于让旁人看到自己的脸。他个性内敛,偶尔几个花枝招展的姑娘送客出来,他都脸红。 宫子羽看着他像会变脸一样,脸色黑一阵红一阵。 “你又跑来这种地方!”金繁劈头盖脸地问。 宫子羽装傻:“你不也来了嘛。这么巧。” “平时花天酒地吊儿郎当也就算了,连今天这种日子你也要往这里跑,你不要命了吗?” 宫子羽与他拌嘴:“新娘子们都还没到,你倒挺着急。你是新娘子吗?” “我要是新娘子,我一定会在洞房花烛夜打断你的腿。” 宫子羽忍不住一哆嗦。 金繁看他脸色苍白,虽然嘴上生气,但还是将手里的斗篷抖了抖,不由分说地把他裹起来。他常年陪伴宫子羽左右,知道他格外怕冷。黑色斗篷毛料鲜亮,厚重保暖,宫子羽肩膀一沉,周身传来暖意,他顿时觉得暖和不少。 “怕冷还穿这么少。”见状,金繁又有了别的说头。宫子羽看着给自己系斗篷的金繁,微笑:“还是你懂我,这大早上的也太冷了——喔去!” 金繁用力拉着带子往他脖子一勒,打了个结,以示不满。 “你想要勒死我吗?” “想。” 金繁真心这么想的。 宫子羽:“……” 没再搭理他,金繁转身走到已经停在不远处的金顶马车跟前,打开车门,冷冷地说:“上车。”马车内,金繁的冷脸比外头的冰天雪地还冻人,宫子羽觉得自己直打摆子。 终于,他忍不住开口教育:“你啊,别这么皱着眉头了,好吗?多看你几眼,感觉今天一整天都会倒霉。” 金繁诚恳地反问:“从做你的贴身绿玉侍卫开始,我哪天不倒霉?” 宫子羽没讨到便宜:“啧啧啧……这么不乐意,调你去夜里巡山好不好?” “谢公子。听公子吩咐便是。” 宫子羽努嘴:“……你这人真没劲。” 金繁不想搭话,索性把眼睛闭了起来。只听见车轮辘辘作响,平稳地驶向宫门的方向。 沉默了一会儿后,宫子羽又撩他:“我哥呢?” 提起这个,金繁就睁了眼:“少主大人天一亮就去部署今日的警戒工作了。十年一次的外来人口入山,不能出错……少主谨慎,识大体顾大局,不像某些人,还在忙着寻花问柳。”“寻花问柳?你这人用词怎么这么下流?我那叫听曲品茗,与音律、茶道为伴。再说了,我哥那么聪明能干,肯定都安排好了。我就算不寻花——”宫子羽说错嘴,又立即改口,“我不听曲品茗,我能帮他做什么?” “我说的是某些人,你这么急着往对号入座干吗?” 宫子羽耍赖:“你要再这么没大没小的,我发配你去放羊,你信不信?” 金繁重新闭眼:“谢公子。听公子吩咐便是。”“你——” 两人正说到这里,突然马声嘶吼,车夫抽紧缰绳,马车紧急停下,车外一片混乱、嘈杂。 金繁瞬间警惕起来,手摸向配刀,拦着宫子羽,自己先走下马车查看。 只见一人一马此刻正拦在宫子羽的马车前。 那药铺老板趴在奔驰颠簸的马背上,他的呼吸已经很虚弱,胸口深处大团深红色的血迹,嘴唇几乎没有了血色。方才他骑着快马进入了旧尘山谷,在马背上呕出了一口脓血,忽而模糊的视线中看到前面有一辆宫门特有的金顶马车,只能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过来拦截。 看见垂死的药铺老板因体力不支,从马背上摔落在地,金繁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来。药店老板看到金繁手背的绿玉,激动地伸手抓住了金繁的胳膊。 “绿玉侍,你快去告诉……告诉少主……”他的声音被血沫堵得嘶哑,含糊不清。 马车上的宫子羽已经走了出来,药铺老板的眼神不再清晰,依稀看见来人,他伸出带血的手,紧紧抓住宫子羽的袖口。 “告诉唤羽少主,新娘里……有一个……无锋的刺客……” 话音刚落,他便昏死过去。 无锋的刺客?两人震惊地面面相觑,金繁紧紧蹙眉,宫子羽呼吸急促,脸色有些发白。但他还是保持着镇定,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药铺老板的口中,助他服下。 金繁见状有些诧异:“这可是百草萃……”百草萃极其珍贵,能解百毒,也可百毒不侵。 宫子羽瞪了他一眼:“药比人命重要吗?”说完他起身吩咐,“你立刻将他送回宫门医馆,去找三少爷宫远徵,看看他有没有办法解毒。” 金繁领命:“好……但是新娘中潜伏了一名刺客,这么严重的事情,得先告诉执刃吧?” 宫子羽犹豫了一下:“先不要告诉父亲,无锋在江湖中作恶多端,父亲向来憎恶,如果他知道新娘队伍里有刺客,那估计所有新娘都得遭难……” “那怎么办?总得说吧?” 宫子羽很快有了打算:“我去找我哥,大哥一定有办法。你快去找宫远徵。” 车轮碾过被染红的雪地,留下长长的两道印子,金顶马车迅速驶向宫门。 无锋首领密室里,因为点了灯,空气有些稠密。 寒鸦肆送走了云为衫,回到无锋复命。他和同样完成任务的寒鸦柒站在首领密室内。此时,佛龛一样的洞口透过火光的照射,不再是漆黑一片,里面分别坐着人。洞口竖着的绢纸屏风上,印着男女老少的各色投影,但却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难以打量身形与样貌。 正中的佛龛里也端坐着一个人影,许是穿着披风的缘故,看起来身量更高壮些。 首领室内是小声的窃窃私语,直到正中佛龛里的人出声。 “人已经送到了?” 寒鸦肆上前复命:“是的。已经顺利进入旧尘山谷。”在正中首领的左边,另一名首领也开了口:“很好。” 正中首领冷冷一哼,道:“这才是第一步,有回音了才能说是很好。” 左边那首领立即噤声:“嗯……是,是。” 虽说是各大门派共同组成的无锋最高权力机构,但不难看出,其他首领对正中的首领似乎言听计从。 接着,位于正中右侧的首领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往宫门里送进了无数魑魅魍魉,一个活下来的都没有,希望这次不会又是无功而返。” “不知道这次能撑到什么时候啊。”又一个首领问。 正中左边的首领答:“如果顺利的话,新娘里的那个魑应该已经死了。” 寒鸦肆脸色苍白,沉默不语,牙关咬紧。 正中的首领喊了一声:“寒鸦柒?” 寒鸦柒立即上前:“属下在。回首领,已经按照命令,袭击了宫氏山谷外的前哨据点,并且故意将新娘里面潜伏有刺客的信息透露给了据点的人。” 正中右边的首领问:“那他有否怀疑?” 寒鸦柒胜券在握:“药铺老板和我们推测的一样,用看起来像服毒自尽的招式诈死。为了让他相信我们是真的要杀人灭口,我已经按计划用那柄专门打造的锋刃极薄的短剑扎进了药铺老板的胸口。看似致命,但实际上避开了要害,刀刃极薄,出血不多,不会伤及性命。药铺院落中也特意留下了他们的快马,我想,不出意外的话,他已经骑着马回到宫家报信了。” 饶是那哨点的药铺老板再精明,也躲不过他的计中计。 寒鸦柒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刀刃虽薄,但却淬有剧毒,毒性两个时辰后发作,按照那匹快马的速度来说,应该刚好够他抵达旧尘山谷。所以,他只能来得及留下他自己深信不疑的这个线索,随后断气,宫家也就无从继续追问细节。将死之人,其言必真。没人会怀疑一个死人的临终之言。” 此言一出,屏风里的各位首领都动了动,正中左边那首领赞道:“很好。” 正中那首领也终于满意:“……现在确实可以称得上很好了。” 寒鸦肆垂在身侧的指骨捏紧,他忍不住低头开口:“请恕属下愚钝。云为衫虽是最低等的魑阶无锋,但属下也精心训练数年,耗费了大量资源和心血。这样主动暴露她的身份,属下不明白……” 一声嗤笑传来,寒鸦柒歪头看他:“孤掌难鸣,狼行成双,这么重要的任务,怎么可能把所有风险都压在一个人身上?我负责训练的一个无锋也在今天以新娘子的身份进入了山谷。而且,我觉得她成功的概率可能还要大一些。毕竟,她是‘魅’。” 寒鸦肆:“可是——” 寒鸦柒笑了笑,打断寒鸦肆。 “别可是了,寒鸦肆,你小时候玩过斗蛐蛐儿吗?” 正中的那首领默认:“暴露身份,就是要让宫门在今天找出这个无锋。一个无锋死了,另外一个无锋才会更加安全。” “可是,宫门一族一向小心谨慎,如果他们为了万无一失,将新娘全部杀死,那我们的计划不就前功尽弃了?”寒鸦肆隐隐不安。 另一首领笑道:“那不至于,宫门又不是无锋,哈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发现整个石室鸦雀无声,笑声便很突兀地停下了。 寒鸦肆站在原地,盯着眼前屏风上一个个沉默的人影,没有说话。 宫门内,殿廊院壁高低有致,各有风格且颇具底蕴。 精致但古朴的庭院里,廊檐交错穿行。廊木皆素雅而色沉,看起来年代久远,庭院里散发着木料的香气,常年被山间的烟气笼罩着。 穿过重重曲折廊檐,宫子羽脚步匆匆地向宫唤羽的房间走去。 宫唤羽此时正站在案桌前,他身长挺拔,儒雅端方,但为宫门少主,历练多年,眉宇间已有严肃之气。他面前的桌上有一张铺开的地图,一些棋子样的标记分布在地图上各处,他正在琢磨着山谷中的警戒事务。 殿外突然一阵喧闹,宫唤羽忍不住抬头。 门外侍卫阻挡着宫子羽:“公子,少主正在——” 然而宫子羽完全没有理会,直接闯进了羽宫正殿。 宫子羽大喊着:“哥!哥!” 羽宫正殿严肃、静谧,宫子羽忽而察觉出不妥,立即停下了脚步,他的话也停在了嘴边,随即听到了一阵大声的训斥。 “你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音色低沉而威正。 宫子羽走近了,才看见房间里的样子,他的父亲竟也在。 宫鸿羽为时任宫门执刃,阔面重颐,峥嵘生威,执刃袍下身姿挺拔如苍松。他负手而立,剑眉入鬓,鹰一样的目光凌厉地盯着宫子羽。 宫子羽被他一瞪,全然没了刚才的急躁之色,只能压低身子:“父亲大人……哥……” 宫鸿羽强势,又一向对他严苛,只冷冷地说:“叫执刃和少主。” 闻言,宫子羽面色难看,他咬着牙,仿佛用沉默抗议和反叛。 宫唤羽见两人面色都有些紧绷,只好柔声岔开话题。 “子羽,怎么了?找我何事?” 宫子羽抬起头,打量了一眼父亲严厉的面容,有些犹豫要不要说。欲言又止间,他就听见宫唤羽紧张地询问:“你受伤了?” 宫子羽不明所以:“嗯?” “你袖子上有血。” 宫子羽这才意识到自己手上沾了那药铺老板的血,思前想后还是开了口:“我回来的路上救下了一个身负重伤的前哨据点的人,他告诉我说……” “说什么?”宫鸿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 宫子羽便没隐瞒:“……说进入峡谷的这批新娘里有一个潜伏进来的无锋刺客……” 宫唤羽眉头倏忽紧蹙,他与宫鸿羽对视一眼,又问:“子羽,你可知道这句话的分量……” “知道,所以我立刻来找哥……来找少主……” 宫鸿羽并未开口,宫唤羽已有计较:“你有没有问是谁伤了他?目的是什么?新娘中有刺客这个信息从何而来?” 问题一连串袭来,宫子羽愣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宫鸿羽泰然自若:“那个重伤的人现在在哪儿?” 宫门医馆正对一碧浅池,过了栈桥,就能闻到常年浸润的草药味。几乎每一进门、两廊檐壁都有药柜抽屉,无数奇珍异草和珍贵药材置于其中。若是嗅觉敏锐,此刻还能闻出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宫子羽领着父兄两人,快步走进医馆的伤病房。 躺在病床上的药铺老板早已面如纸色,嘴唇死黑。 站在一旁的金繁看见执刃和少主,行了一礼,才低声说:“禀告执刃,已经……死了……” 被送进医馆不久,那药铺老板便重伤不治,气绝身亡了。 宫唤羽眉头微动,用旁边的仵作器具小心撩开尸体的衣襟,能看见胸口上一道细如发丝的伤口,而伤口周围已经扩散开一圈明显的中毒痕迹,呈紫黑色。 宫子羽心头一沉。 宫唤羽抬起头看向父亲,神情有疑:“刀刃这么薄……” 宫鸿羽没有说话,似有思量。宫唤羽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必须把这个潜伏在新娘里的无锋找出来。” 宫子羽犯难:“哥,这么多新娘,你可有线索?不然该怎么找啊——” “不用找。”宫鸿羽冷肃地打断了宫子羽的话。 宫唤羽和宫子羽都有些惊讶,同时抬头看向父亲。 “无须冒险,全部处死即可。” 宫鸿羽鹰隼似的双目深不见底。 听罢,宫子羽脸色大变,果然父亲秉承着“宁错杀,勿放过”,宫子羽并不认同。而宫鸿羽已经转身走出了伤病房,他只好快步疾行跟在父亲的身后。 “父亲!父亲!” 宫鸿羽置若罔闻。 宫子羽着急,质问道:“为了一个刺客,就要杀掉所有的新娘,这么滥杀无辜。我们和无锋有何区别?” 宫鸿羽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 “这个刺客潜伏进来是为了来刺杀宫氏族人,你竟然认为杀人者‘无辜’?” “那其他新娘呢?又不是每一个都是刺客!” “我一生闯荡,冒险无数,但我从来不拿家人的性命冒险,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风险,也绝不可以。” 宫鸿羽的言辞不容置喙,宫子羽一怔之下不由得急切上心。 “那……那就先把她们关起来,找出刺客就行了吧?如果所有新娘进入宫门就惨死,你让江湖上的人怎么看待我们宫家?” 宫鸿羽虽停步,却是心如坚石:“这个江湖在无锋的恐惧威胁之下早已没有了正邪。宫氏一族没有向无锋屈服,还能独善其身,安居于山谷,正是因为我们素来小心谨慎。” 说完,宫鸿羽头也不回地走了,徒留宫子羽在原地。 宫唤羽从他身后走过来,拍了拍他落寞的肩膀,小声说:“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去找你。” 看着父兄走远,宫子羽胸口起伏着,若有所思,不一会儿对一直沉默的金繁开口。 “金繁,跟我走。” 夜幕降临,太阳沉入山峦间。 宫门大门高耸在一面陡峭的山崖之上,大门面前是四通八达的水域,所有到来的货物、旅人和商贸货船都停靠在此处码头卸货、交易。 四通八达的水系两岸,还有不少贩夫走卒,密织的河网停着各种各样载满货物的船只,上面堆满了布匹、水果、鲜花、蔬菜和肉食。与往日不同,此刻水面上还多了很多装扮着红绸彩灯的花舫,灯笼晃晃地飘荡着,灯笼下面坠着随风而动的绣幡。 宫门选婚,大喜之日,那些花舫都是新娘们的嫁船,由远及近纷纷驶来。 夜色渐渐浓稠,两岸灯火闪烁、摇曳,倒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此刻,云为衫坐在其中一艘花舫上,她双手放置于膝头,盖头的花穗随着行船摇摆,她看不见去路,只能任凭船头的船夫撑着船,往码头前进。 终于花舫停了下来,感觉靠岸了,云为衫盖头一晃,始终无法看到船外面的情景,直到一只细白的手伸来,示意要牵她下船。她伸出十指蔻丹,扶了上去。 岸上是坚硬的石板,厚重,层阶递进,云为衫只能看见自己红色绣鞋的脚面,高高的台阶在她眼前延伸,一路往上,就是巍峨的宫家大门。 所有新娘子整齐地排着队列,由宫门的侍女牵引着,陆陆续续往上走。 奇怪的是,原本四周嘈杂嬉闹的声音很快变得越来越细微。前面的那一位新娘突然停下了脚步,所有新娘都站到了台阶上。前方就是宫家大门,但此刻宫门森然紧闭着,完全没有开门迎亲的迹象。周围异常安静,这和云为衫料想的完全不同。 没了动静,新娘们都忍不住疑惑。 排在队列前头的新娘上官浅站在原地四处张望了一下,似乎察觉了有什么不妥,于是,她伸手掀起了盖头,那花穗子轻拂过她的脸,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潋滟面容出现,唇红齿白,玉质天成。只是很快,那如同娇艳花朵的面容就被恐惧的神色占满。 上官浅看着周围已经站满了披坚执锐的侍卫,数十把弓箭拉满了弦,箭头全部瞄准自己,箭头闪烁着暗绿色的光芒,一看就涂抹了剧毒。 “啊?!”她的眼里迅速涌起害怕的泪水,尖叫声引起了其他新娘的骚动。 云为衫也从盖头下方露出的视线空间里看见了瞄准自己的箭矢。 怎么回事?她深吸一口气,面色沉着、冷峻,飞快地思考着如何应对。随即,她轻轻掀开了自己的盖头,须臾之间,她的面容就已经从刀锋般冷静迅速变成了柔弱女子的惊慌失措,她看着眼前的利箭,吓得柔弱地后退两步,跌坐在台阶上。 寒风从江面上吹来,吹乱了她们的发髻,吹皱了喜色的灯笼。云为衫和上官浅在慌乱中抬起头,同时看到了站在远方高处山崖上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 那男子身着黑衣,披着毛色鲜亮的黑色大氅,几乎与天色融为一体,面具下露出的漆黑眼瞳却映着水面的湖光,亮若天星。 此刻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同样高大挺拔的随侍,手背上有一枚绿玉。那男子缓缓摘下面具,风吹开他的头发。是宫子羽,他眉头紧锁,看着宫门口被箭矢包围的新娘。他一眼就看见了那张脸——羸弱、无助,却明艳、生动。 宫子羽居高临下,侧着头打量云为衫,两人隔着山崖遥遥相对。云为衫也正看着那个清俊的年轻男子,突然身后发出一声惨叫,一个新娘应声倒地。 宫子羽俯视着,远远听见弓弦拉动的声音以及女子凄厉的叫声。一个又一个鲜红的年轻身影陆续倒下,包括云为衫,纷纷跌落在台阶上。宫子羽的眼睛被风吹红了。 第2魑魅魍魉 四方形的坚硬石壁围成了一口地下井,四面灰墙上方只露出一方灰暗的天空,大雨从上方落下,把脚底的泥土浇成了一片泥泞。 七个穿着粗布训练服的少女身形狼狈,伤痕累累,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很沉重。 云为衫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视着所有人,手紧紧抓着一个更为瘦弱的小女孩。那女孩杏眼圆润,眉间青涩,本该是天真纯粹的年纪,却只能在凶险里挣扎,拼尽全力想活下去。 是云为衫的义妹云雀,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站在边上的寒鸦贰不紧不慢地上前,用力将一把剑扔进泥浆里,溅起的泥点哗的一声,一个女孩儿尖叫着跌坐一边,差点被剑刺伤。那把剑分量实沉,没进了泥水里。 随即,寒鸦肆也走进来,朝她们扔下了第二把剑。 女孩儿们的尖叫声越来越大,她们一边叫着,一边退到四周躲避。她们并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直到寒鸦柒扔进最后一把剑。 突然,有一个女孩率先反应过来,她直扑过去,抢夺地上的武器,这个动作像有传染性一般,更多的女孩扑进泥潭里争抢武器,厮斗起来。 大雨从天井上空倾泻而下,浆色的泥水被一点点染红,女孩们身上的伤口混进泥沙,很快又被冷雨冲刷干净,直到变得冰冷、麻木,不知痛觉。 云为衫和云雀抱在一起,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年轻的面容被淋得更加苍白。 有泥浆溅到云为衫脸上,也可能是血,她忍不住,合上了眼睛。 缠斗,像无助的幼兽被困牢笼,未知生存便先学会了厮杀。 恍惚间,云为衫睁开眼睛,从梦里醒了过来。 原来她又梦到了自己在无锋训练的日子。此刻她已然不在那个训练井,但身下的石头冰冷、潮湿,并不比那个训练井好多少。 云为衫动了下身子,四周石壁光滑,光线幽暗,眼前是一道紧闭的牢门,显然这里是地牢。那牢门上的老木透出黑色的色泽,像被鲜血浸染过一般,透着一股阴森、恐怖的气息。 所有的新娘刚到宫门就被抓进了这个地方,想必宫门已经发现了新娘中有人身份异常,然而全数新娘都遭了殃,这说明他们并不知道究竟谁是鬼。 情况尚算好,云为衫思忖着。 和她同样关在同一个牢房里的新娘是郑家二小姐郑南衣,她本来正贴在墙壁上偷听声音,听见云为衫醒来的动静后,突然坐了回去。 云为衫看着她,她也别有意味地看着云为衫。 这人脸上写满了警觉和戒备,却不见半分恐惧之色。 云为衫想起她来之前寒鸦肆对她说过的话。那时他说:“记住我说的话,无论如何,一定要坚守自己的身份。你叫云为衫,来自梨溪镇。保重。” 云为衫走出了云家的屋子,但她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询问。 “你刚欲言又止,你想说什么?你为什么一定要我咬死自己的身份?” 寒鸦肆犹豫了一下,终于说:“以我对无锋的了解,他们不会只派出你一个。新娘里,一定还有另外的无锋。” “你确定?”云为衫心中一动。 寒鸦肆的眼神移开:“不确定。但我猜想,一定会。” 这才是寒鸦肆最后留给她的话。 云为衫稍稍起身,摸了下自己之前中箭的胸口,发现并没有箭伤。 旁边的郑南衣打量了几眼云为衫,开口道:“别摸了,箭都是钝箭,只是打了我们的穴位,让我们昏迷了而已。”她懂得穴位之说? 新娘里或许还有另外一个无缝,但绝非来帮助她的。于是云为衫没有接任何话,只是移动到靠近牢门的地方朝外打量。发现新娘们三三两两地分别关在各间牢房内,走廊里有不少守卫看守,十分森严。此时新娘们华丽的嫁衣已经斑驳、脏乱,鲜红的锦缎和厚重的头饰在这个粗石腐木的地牢里显得格外违和。 门口一位守卫对上了云为衫的眼睛,云为衫立刻转开视线。但是那守卫还是起了疑,慢慢踱步向她走来。 眼看他就要走到云为衫面前了,突然关在对面的一个年轻新娘大声开口。 “你们宫家就是这么对待嫁进山谷的新娘吗?” 守卫这才停下脚步,转身走过去,背对云为衫,看着那间牢房里面的女子。 说话的是宋家四姑娘,她面容姣好,似来自大户人家。她性子烈,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当初下聘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现在我刚离开家几个时辰就被关在这又臭又破的地牢里,太荒唐了!我爹要是知道的话——” 然而她话音未落,守卫已经抬起刀在牢门上重重一击,宋家四姑娘吓得一哆嗦,话立刻断了。 守卫森冷一笑:“你想多了,你爹不会知道的。” 宋家四姑娘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没再说话。 云为衫余光扫量过那些人,脸色凝重,抿紧双唇。 夜色中的峡谷雾气弥漫,精致的铜灯零星悬挂,掩映于浓郁树影中的飞檐尖角下。 宫子羽在宫唤羽的寝殿等待着,他盘腿坐在宫唤羽的书桌前,无意识地摆弄着一本本文书,脸色有些急躁,频频朝门外看。以他的性子,这事儿,他可不能坐视不管。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才被人打开,宫唤羽看见宫子羽在自己房间里,颇有些意外。 看见来人,宫子羽立即起身相迎,在宫唤羽面前站立,认真拱手行礼:“少主。” 宫唤羽有些好笑:“父亲又不在,就我们俩,你就别为难自己了。” 宫子羽这才露出焦虑之色:“哥,现在到底什么情况啊?” 宫唤羽却不疾不徐地走到桌子旁,坐了下来。 “父亲的脾气,哎,我刚废了不少口舌……我说这大半夜的,你等我也不备一壶茶。” “我哪儿还有心思喝茶啊,你快点的……最后到底怎么说啊?” “不会死。”宫唤羽先是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茶,又话锋一转,“但也不好活。” 宫子羽脸上刚露出喜色就立刻暗了下来,他的表情中有一丝嫌恶。 “又要用毒?”宫子羽猜到了答案。 宫唤羽点头:“嗯,宫远徵研究了一种新药,估计明天就用……”打量一下宫子羽的神情,“弟弟,你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心软,但总得找出刺客是谁吧?” “宫远徵的毒,谁受得了?这和严刑拷打有什么区别?肯定有人屈打成招或者胡乱栽赃……”宫子羽激动起来。 别说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连他听到那人手里的毒都觉得胆寒! 宫唤羽笑笑,没当回事:“还是有区别的。严刑拷打总会留下疤痕,新娘子,还是漂漂亮亮的好。你不是最喜欢皮肤好的女孩子吗?” 宫子羽脸一红,起身:“哥!你这都扯哪儿去了……不行,我要再去和父亲说一说。”宫唤羽叫住他:“胡闹,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父亲已经睡下了。” 把人喊停,宫唤羽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宫子羽面前,整了整他的衣领。 与父亲宫鸿羽的严厉不同,宫唤羽作为兄长,对宫子羽关怀备至,虽然偶尔也头疼宫子羽的肆意妄为,却从不对他疾言厉色。 “你啊,已经到了婚娶之年还这么莽撞,该成熟一些了吧?宫门的事务,你最好也尽早参与一些……”宫唤羽苦口婆心。 宫子羽皱眉:“我不想参与……” 宫唤羽在他额头扣了个响指:“你这话也就只准在我面前说说,在父亲和别人面前,你可不准提这些……” 宫子羽的声音弱了下去:“有什么不能提的?父亲本身也不想我参与宫门的事情吧,大家不是一直都觉得我并非宫家血脉嘛……” 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个,宫唤羽有些心疼弟弟:“你怎么又说起这个了……” 他起身走到里屋,拿出来一件皮毛领的斗篷递给宫子羽,那毛又柔又蓬松,缝线精致,看着就十分保暖。 “前几日北边送来了一张野貂皮,我让人赶制成了一件厚斗篷。最近山谷里夜露重了,你从小体寒畏冷,若是晚上出门,你就披上。” 宫子羽张了张口,还打算继续说话,宫唤羽却立刻制止了他。 “新娘的话题,到此结束。我要睡了。” 说完,宫唤羽重新转身走进里屋。 房间大门重新打开,宫子羽抱着那件厚厚的斗篷走出来,一脸败色。金繁早已站在门口等待。 金繁追问:“怎么样?少主怎么说?” “说是明天给所有新娘用毒……”宫子羽顿了顿,“宫远徵的毒……” 金繁的眉头皱了又松开,竟认同地点点头:“如果是宫远徵的毒,那一定能逼问出刺客是谁了……” “不行。这太残忍了。”提到这个人,宫子羽轻轻磨了磨后槽牙。 “不然怎么办,总比都杀了好吧?” 宫子羽忽然压低了声音:“金繁,你还记得去年父亲罚我禁足一个月的时候,我们为了溜出去而发现的那条废弃暗道吗?” 金繁脸色突变:“你疯了?!” 他难道还想私放新娘不成?被金繁猜出了想法,宫子羽脸上露出狡黠但自信的笑容。 金繁立刻严肃地说:“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 宫门戒严,夜巡的侍卫以整齐划一的步伐路过。 刚过交更时间,侍卫营里,一群年轻气盛的男子正端着木制水盆,拿着换洗衣物行走在廊檐下。大冬天的寒气中,不少壮硕的年轻侍卫依然赤着上身在中庭练武,可见肌肉分明,拳脚有力。突然,一个华美玲珑的女子背影身姿婀娜地走进侍卫的集体住所。她所经之处,惊呼不断,年轻男子们的脸都涨红,特别是那些没穿上衣的,慌乱地一边抓过衣服遮挡身体一边行礼,结结巴巴的。 其中一个侍卫舌头打结:“大……大小姐。” 另外的侍卫纷纷行礼:“大小姐。” “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啊……大小姐。” 来人正是宫家商宫的独女、大小姐宫紫商。只见她的脸圆圆的,眉目间带着一种温润、吉祥的喜色,水灵、生动。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在年轻男子赤裸的胴体上来回打量,似乎很满意这侍卫营的盛况,眼角都弯了起来,嘻嘻痴笑。 看见所有人对自己郑重行礼,宫紫商羞涩地摆着手。 “不用,不用……不用穿。” 一个正在套衣衫的小侍卫尴尬地停下来,穿也不是,不穿也不是。宫紫商冲着众侍卫说完,又害羞又有点娇嗔地问:“金繁呢?” 年轻小侍卫回答:“金繁哥还没回来。” 宫紫商略怒:“成何体统!这么晚了,夜不归宿,外面这么危险,你们这些男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知道吗?” 众侍卫低头行礼:“属下一定誓死保护好大小姐。” 宫紫商捂着嘴,喜得眼睛眯起来:“我也会保护你们的,放心放心。” 众侍卫不知道如何回答,脸红低头。 宫紫商又问:“有人知道金繁去哪儿了吗?” 之前那个套衣衫的年轻侍卫小声说:“我回来的时候好像看见金繁哥在少主门口……” 宫紫商有些意外:“金繁不守着宫子羽,跑去少主门口干什么?” 她寻人不得,但好歹饱了眼福,背影很快又消失在廊檐下。 夜逐渐深了,寒露极重。地牢走道的火把燃烧着,发出闪动的光,结霜的石壁上水渍涔涔。 两种行色匆匆的脚步声往地牢里走。金繁咬着牙跟在满脸自信的宫子羽身后。 地牢里,云为衫原本抱着自己的双腿蜷缩在墙角坐着,听到门口响起些许微弱的动静,她警觉起来,仔细分辨走廊尽头传来的声音。 外面的守卫也正起疑何人深夜来访,看见是平日里对待下人最宽厚的宫子羽,表情松懈下来:“羽公子,你怎么来了?” 云为衫听得胸口轻颤,火把的烈焰映得她眸光轻轻闪动了一下。 宫子羽掏出自己的令牌,举在守卫面前:“少主让我把这些姑娘带去徵宫,交给宫远徵试药。” 守卫有些犹豫:“这么晚了试药?” 身后的金繁斥责:“放肆!早不早、晚不晚,难道你说了算?” 守卫紧张起来:“属下不敢!只是少主派下人通报一声就可以了,还劳烦羽公子亲自过来——” 宫子羽故意冷着脸反问:“你是说,少主把我当成下人的意思吗?” 果然,此话一出,守卫的牙齿直哆嗦:“公子息怒,属下该死!” 宫子羽有些装不下去了:“哎呀,金成卫,你赶紧开门。” 守卫赶紧低头默默开门。 走道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云为衫紧靠着牢门。影影绰绰的火光下,她看清了来人。这个年轻男子身披斗篷,个子颀长,锋利的眉眼符合她对宫家人的想象,但这个年轻男子的眼眸漆如点墨,又有着和想象中不太一样的热情和力量,仿佛灼热的炭。 云为衫本来心怀期待,但宫子羽快要到达云为衫牢房门口的时候却停了下来,他转身看着云为衫对面的牢房,对里面的人开口。 “别害怕,我是来救你们的。” 对面牢房中的上官浅抬起头,有些散乱的头发轻轻笼着她如烟似画的面容,一双温润的眸子里闪着湿漉漉的泪光,像江南烟雨笼罩下的小小湖泊。她站起来,走向宫子羽,怯声怯气:“公子,这到底是怎么了……” 云为衫的目光从宫子羽挪到了上官浅身上。 上官浅的声音很明显带着恐惧意味的颤抖,但她已经尽量控制自己,表现得体、大气,一看就是名门世家的女子,非常懂得分寸。 宫子羽如实相告:“你们中间混入了一个无锋的刺客……”他边说边扫视了一圈新娘,有的人脸上现出惧色,有的则一脸茫然。 云为衫沉下眼睫,呼吸略微急促,果然有信息暴露了。 一名新娘嚅嚅地问:“无锋是什么……” 宋四小姐回她:“这你都不知道?!无锋是已经称霸江湖几十年的杀手组织,谁敢反抗他们,必定招致灭门之灾。好多门派都已经归顺无锋了,唯有宫门可以与之抗衡,所以我父亲才把我送来选亲,说这里是无锋唯一无法染指的安宁之地。” 说到后面,宋四小姐看向宫子羽,表情里有些讨好和期盼。 宫子羽点头:“没错,无锋残暴无道,所以执刃大人得知你们中藏有无锋细作之后,为了保护宫家万全,决定将你们全部处死。” 上官浅震惊,再次泪眼婆娑:“怎么会这样……” 周围传来女子们断断续续的惊呼和哭泣。宫子羽转身,面对各间牢房中的红衣新娘们,话锋一转:“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们跟我走,我放你们出去。” 云为衫诧异地抬起头。 郑南衣警惕地看着宫子羽:“刚才他们叫你‘羽公子’,你是羽宫的少爷、执刃的儿子?” 宫子羽看着这个尚算中气十足的女子,面露审视,点头。 郑南衣思路清晰:“你爹要杀我们,你却要救我们?这么好心?我不信。” 这也是云为衫的疑惑,她趁机观察着宫子羽的神色。 “我不是执刃,也不是少主,所以才会怜香惜玉。”宫子羽说。另一边,金繁已经拿着钥匙陆陆续续把牢门都打开了。 “要不要跟我走,你们自己决定。” 宫子羽微微一笑,脸上的暖意就荡开,令云为衫一时间辨不出其言语的真伪。 宋四小姐突然擦了一把脸,站了起来:“我跟你走,我要回去见我爹!” 以宋四小姐为首,其他新娘纷纷站了起来,抓紧这仅存的一线生机。 牢门一道道被拉开,云为衫不发一言,把自己掩藏在幽暗里,尽量不惹人注目地起身走出地牢。她并不相信宫子羽,但意欲接近,所以等她走到宫子羽身后,才试图开口问话。 “羽公子……” 然而宫子羽置若罔闻,似完全没有听见这话也未看见她,亲自伸手拉开了上官浅的牢门。 上官浅低头走出来,轻声道谢:“谢谢。” 宫子羽的目光看起来很温柔,似乎让四周的寒冷都散去了,但他看的是上官浅。 云为衫没有再说话,等她转过视线,正好对上了上官浅的眼睛。 那张脸无辜,对方轻轻地朝她点头示意,礼数有佳。 随即,宫子羽带着一群新娘朝地牢出口走去。过道的烛火拉长了人群的碎影。金繁断后,对门口的几个守卫吩咐。 “外面有少主的人接应,你们不必跟过来了。进去牢房里面,把每一间牢房都仔细搜索,看看有没有什么异样的物品,比如她们藏起来的暗器。” “是。” 几个守卫应声,低头走进牢房里,开始搜查每间牢房。 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羽宫。已经换好睡袍正准备就寝的宫唤羽突然听见门外传来侍卫金简有些慌乱的声音。 “少主……少主!” 绿玉侍卫金简慌张地跑进来,低头行礼,他的声音略带着些颤抖。 “禀报少主……羽公子……羽公子把新娘们带出了地牢……现在,正在朝宫门外走去……” 宫唤羽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起来。 山谷里一片漆黑,树影暗沉,恰逢明月被乌云遮挡,夜色更浓。 树林中响起一阵细碎且急促的脚步声,一行人急步行走在宫门的道路内。 云为衫混在队伍的末尾,跟着其他姑娘匆匆小跑,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四周环境。抬起头,她看到一座很显眼的高塔,拱顶飞檐的四角挂着橙色灯笼,灯笼在夜雾中发出非常醒目的光芒。 她忽然想起,在宫门大门口,她揭开盖头,发现自己被侍卫包围的时候曾悄悄抬头,看见了在城门后不远处的高塔。此刻她注意到他们一行人离高塔越来越远。于是她面露狐疑,停下了脚步。 前方带路的金繁和宫子羽很快带着其他姑娘走进了一条狭窄的回廊,云为衫低头思考了一下,她谁也不信,也不能陷入被动,于是转身脱离队伍,朝灯塔方向奔去。 结果她没走几步,突然,身后人影带风,她闪避不成,被身后追来之人抓住了手腕。 手下升温,云为衫回头,果然,宫子羽站在她面前,她立即收起神色。 两人靠得极近,宫子羽眼里有疑惑。他看着云为衫的脸,苍白而生动,眼睫垂着,月色红衣下显得脆弱易折。她虽然擅自逃离,但那双眸清透,似无半分隐藏与城府。这令宫子羽十分好奇。 “姑娘这是做什么?宫门四处都有岗哨,你再多跑几步就要被乱箭射死了。” 云为衫并没有欺瞒,而是坦言道:“我不信你的话。” 宫子羽松开手,笑着说:“那你跑,我要看着你变成刺猬。” 一句半带玩笑的话,反而让云为衫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我是不相信你真心要带我们出去。”她说得诚恳。 宫子羽问:“哦?我看起来哪里不真心了?”云为衫视线看向高塔:“停船靠岸之时,我抬眼就看到了高塔,我记得高塔在城门附近。但现在,我们离城门越来越远了……” 宫子羽打量她:“你疑心这么重啊?” 云为衫对答如流:“母亲告诉我,进入山谷之后,对谁都不要相信。更何况,羽公子违背父亲命令,放我们出去,本就奇怪。” 宫子羽笑意晏晏,但很快就收敛起来,盯住她明透的目光。他缓缓靠近:“这么说,姑娘你一进宫门就开始记忆塔楼的位置,不也很奇怪嘛……” 气氛凝固,云为衫正欲解释。 忽然,身后有人喊了一声:“谁在那儿?” 紧接着,一连串脚步响起,巡逻的守卫跑了过来,齐齐亮出武器。 情急之下,宫子羽立刻把自己的斗篷脱了下来,他身量高,斗篷又宽又大,直接将云为衫的红色嫁衣完全罩了起来。然后,他从腰后拿出面具,盖到了云为衫脸上。 宫子羽在她耳边小声短促地说:“扶好面具。” 云为衫下意识地听话,抬起手按住面具,但却摸到了宫子羽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他的手年轻有力,而且温暖。不易察觉的是,云为衫迅速缩回手,把脸掩到了面具后。 守卫举起火把,看清楚面前的人:“啊……羽公子?” 宫子羽朝巡夜守卫微微点头。 守卫询问:“这么晚了,羽公子这是……” 宫子羽指了指身边的人:“紫商姐姐脸上被小虫叮咬了几处,有些红肿、破皮,她心情郁闷,叫我陪她散散心。” 守卫打量了一眼那人,披风与面具下看不出端倪,立刻收起武器,对“大小姐”行礼。 “原来是大小姐。今夜宫门全范围警戒,还请不要到处走动,早些回屋歇息。” 宫子羽替她回答:“知道了,退下吧。我们这就回去。”巡逻的守卫退下后,宫子羽松了一口气,侧过脸瞥了一眼身边的云为衫。她放下脸上的面具,神色已经柔和了许多,脸上多了一抹红晕。 宫子羽问:“现在信我了吗?” 云为衫没有回答。 “我若不是真心想放你们出去,刚刚就可以把你交给守卫。你若还是不信我,就继续往前冲,然后变刺猬吧。” 说完,宫子羽脱下云为衫身上的斗篷:“真想出去,就跟我走。” 眼前的人看起来真挚、实心,不似作伪,云为衫捏了捏手里的面具,犹豫了一下,小跑着跟上了他。 面具被云为衫系在腰间,她跟着宫子羽走进巷子,却发现尽头是个死胡同,其他姑娘正聚集在墙根小声议论着,惶惶不安。 金繁看见两人回来,迎上去,压低声音:“你跑哪儿去了!我一回头你就不见了,你真是乱来!这里面可是有刺客在,万一——”宫子羽打断他:“你想多了,无锋刺客好不容易潜进来,怎么可能是来杀我的?为了干掉我这么一个游手好闲之人而暴露自己,无锋血亏!” 这倒颇有几分道理,金繁无法反驳。 宫子羽走到墙边,举起双手将两块深色的砖瓦一起按下,墙面轰然朝一边退开,一条幽暗的密道出现在墙后。 这竟是进出宫门的暗道?云为衫暗中观察着墙面的结构。 宫子羽转身,看着新娘们说道:“这条密道可以通往旧尘山谷之外,只是其中机关重重,你们自己小心了——” 他话未说完,一个清冷带着挑衅的声音就在众人身后响起。 “宫子羽,你不是送人给我试药嘛,怎么带到这儿来了?” 金繁面色发白,对着那方行礼:“徵公子……” 所有新娘诧异地闻声抬头,墙道上方,一个清瘦的少年身影站立在屋顶之上。 宫远徵背手站在屋顶上。乌云不知何时散开了,朗月繁星在他身后,夜风撩起了他黑色的锦缎长袍,上面金色的刺绣仿佛黑色潭水里游动的数尾金鳞,在夜里透出细细碎光,他腰上还别着一个暗器囊袋。 这少年是宫门徵宫的三少爷,年纪小,地位高,一身的盛气凌人。只见他肤色很苍白,眼尾狭长,眉眼间带着一种厌世而阴沉的冷漠,和他年轻稚气的面容格外违和。 宫子羽似与那人不对付,冷言冷语道:“我只是奉少主命令行事,不需要向你汇报。” 宫远徵也不与他客气,反呛道:“你是奉命行事还是假传指令,你自己心里有数。” 说着,宫远徵不可一世地冷笑,从屋顶跳下,看得出他轻功很好,金光流灿的衣袂甚至没拂起轻尘。 宫子羽脸色一变,立刻冲新娘们大喊:“进去!” 言毕,宫子羽腾空而起,朝空中的宫远徵而去。 还不待新娘们跑进通道,宫远徵一摸腰间,轻轻一弹指,一枚暗器从他手中飞出,击中了墙面的一块深色砖瓦,打开的墙面立刻合了起来。 轰隆一声,所有人的脚步骤停,发出惊呼。 宫远徵凌空借力,再次掏出一枚暗器,掷向新娘们,伴随着爆炸的声响,空中扬起了一片毒粉。 云为衫捂住口鼻,小声提醒:“小心!” 上官浅、云为衫和郑南衣同时抬起衣袖遮盖面容,屏住呼吸,其余的新娘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出阵阵尖叫。可惜,就算遮盖了口鼻,也只是徒劳,毒雾扩散很快,新娘们笼罩在诡异的毒粉中,开始咳嗽起来。 另一边,宫子羽与宫远徵交手,然而加上金繁,两人都不是宫远徵的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宫子羽一直在挨揍。 衣袖甩得猎猎作响,宫远徵动作干脆而迅疾,又一次拳背打在宫子羽的胸口上,宫子羽趁势拉住宫远徵的衣领,把他拽向自己。 宫子羽用新娘们听不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没有要放她们走,设的局而已!” 宫远徵往后退了半步,迟疑了一下,看了看宫子羽坚定而认真的眼神,笑了。 “设局?有意思。我还以为宫门内最有名的纨绔只会牌局。” 随即,宫远徵手上更凌厉的招式朝宫子羽攻去。 “那我就陪你演得更逼真些!” 宫子羽脸色突变:“你别弄错!” “我没弄错,我只是将错就错而已。” 宫子羽感受到宫远徵借机下狠手,对自己毫不留情。 金繁站在宫子羽身前提醒:“公子小心。” 眼前缠斗的三道人影变得越来越模糊。云为衫虽然屏住呼吸,用袖子掩面,然而毒粉可以透进皮肤,她发现自己裸露在外的手背皮肤开始发紫,视线也变得不清晰。云为衫心里一沉,她抬眼看了看郑南衣,只见郑南衣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宫子羽。 宫门出口被封堵,所有新娘都缩进墙角,都已经呈现中毒的症状,有的更是摇晃着倒地。上官浅看着自己发黑的手背,在角落瑟瑟发抖,害怕得不断落泪。 云为衫飞快地思考着应对之策。 宫远徵的手刀快如闪电,快切到宫子羽的喉结的时候,被金繁用力震开了。这让宫远徵有些惊讶,他停下了凌厉的攻势,得以喘息的宫子羽眼睛扫过一片惨状的新娘。 宫子羽怒意翻涌,瞪向宫远徵:“她们可都是待选新娘,你这么做,也太不计后果了!” 宫远徵啧啧两声:“果然是最怜香惜玉的羽公子,可她们中间混进了无锋细作,就该全部处死。”他抬眼看向新娘们,“她们已经中毒,没有我的解药,就乖乖等死吧。” 新娘们听见宫远徵这么说,纷纷露出绝望的表情,哭泣声不断。云为衫看着皮肤越来越严重的中毒迹象,皱了皱眉。她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悄悄摘下头上的一支发簪藏在衣袖内,转向得意的宫远徵,悄然向他身后靠近。 她正准备出手,一只发黑的手突然伸过来,扯住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得跌坐在地。 受惊的云为衫回头,发现竟是蜷缩在墙角正哭得梨花带雨的上官浅。 上官浅似是无意而为:“我们真的都会死吗?我害怕……” 云为衫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还在犹疑,就突然看见郑南衣边哭边喊着从人群里起身,不管不顾地冲向打斗中的宫子羽三人。 郑南衣哭道:“我还不想死啊!救救我!救救我……” 宫子羽心里一软,扶住跌跌撞撞的郑南衣,他还没反应过来,原本一脸惊恐的郑南衣瞬间出手,动作诡谲,迅猛无比。错愕之下,宫子羽已经被她扣住了喉咙。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一时间停止了惨叫和纷乱。金繁大喊:“你干什么?!”他提刀在手,满怀戒备地看着郑南衣。宫子羽一动不动。 果然,郑南衣是暗鬼。 而宫远徵则露出了毫不意外的表情:“恭喜你设局成功,虫子入网了。” 闻声,云为衫甚是侥幸,原来这是一个局。 郑南衣露出真面目,碧玉似的笑容早已变成了刺客的杀戮气势,她半挑眉眼,手指牢牢掐住宫子羽,厉声对宫远徵说:“拿解药来换他的命。” 宫远徵不疾不徐:“你可以试试,是他先死还是你先死。” 郑南衣不解:“你说什——” 还不待她话音落下,宫远徵手指一动,宫子羽和郑南衣的膝盖同时被一颗小石子打中,两人吃痛得跪下,郑南衣被这意外打乱,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宫子羽。 与此同时,一个人影从屋顶飞身而下,黑影带着压迫之势上前,掠过宫子羽,将他推到金繁身边。 等宫子羽看清来人,便高兴地叫:“哥!”郑南衣并不甘心,从地上一跃而起。宫唤羽武功高强,招式凌厉,打得郑南衣难以还击,不过几招之内就将郑南衣制服,一掌震飞。 云为衫看着那一抹红衣在森然的月色下被击落,身躯无力地倒在一旁,嘴角渗出鲜血,睁着不肯屈服的眼睛,最后昏死过去。 宫唤羽看着昏迷的郑南衣,命令道:“带走。” 他带来的侍卫一拥而出,将郑南衣拖了下去。 人群安静了下来,新娘们遭受连番变故,还中了毒,大部分已经东倒西歪,只剩下一些恹恹之声。云为衫的气息不稳,但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既然宫门抓住了郑南衣,想必此刻她们已经安全。她不由得侧目看向宫唤羽,这人与宫子羽和宫远徵都不同,气定神闲,指挥若定,脸上虽温润、平静,而眼底深沉,可见锋芒。云为衫不敢在他面前露出任何端倪,装作体力不支,倒在人群里。 宫唤羽却一眼看见了人群里的云为衫,只见她腰后别着宫子羽的面具,这让他略有疑色,可并未说什么。 然后,宫唤羽看了看地上击中宫子羽和郑南衣膝盖的那两颗石子,转而面向宫远徵:“远徵弟弟,你莽撞了。” 宫远徵行礼:“少主,我只是救子羽哥哥心切。膝下穴位连通手肘,手肘发麻的情况下,子羽哥哥应该会平安无事的。而且子羽哥哥设局心切,我不能白费了他的苦心啊。这不成功抓到了吗?”他精通穴位与药理,明明夹带私人恩怨,却让人挑不出错处。 宫子羽最讨厌这一点,瞪着宫远徵:“胡说!你刚明明对我下了杀手!” 宫唤羽打断两人:“远徵弟弟,下次不要这么鲁莽。” 宫远徵面上的得意之色一闪而过,他笑着低头应道:“是,少主。” 一夜过去,天渐渐亮起,山谷中的浓雾在日照下变淡,鸟叫声从古林中传来,一个仆人用竹竿挑着一个红色灯笼往屋檐上挂。 宫子羽睡了个安心觉,醒来后推开房间大门,走到庭院里。早晨的空气冷冽但清新,带着山谷森林的百年木香。 金繁已经早早站在庭院里等候了。 “早。” 宫子羽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揉了揉胸口,昨晚被宫远徵打了那一掌,胸口还在隐隐作痛。 金繁语带关切:“还在痛吗?” 宫子羽喃喃:“有点。” 金繁恨铁不成钢:“让你昨晚逞能,明明打不过宫远徵,还非要——” 宫子羽却倒打一耙:“要不是因为有你这个拖油瓶,我说不准和他五五开,好吗?!” “你梦里的五五开。” “闭嘴吧你……我要去找个人,你不用跟来,就在这里等我。” 金繁心有余悸:“你又要干吗?”他真的是真心实意的不理解,昨夜闹了这么一场,这人还不安生,今天还要去找人。找什么人? 宫子羽嘟哝一句:“要你管。” “我摸着良心说一句,我真的不想管。”金繁放弃。 “良心?你有吗?” “我有,但被狗吃了。” 宫子羽冷哼一声,径自走掉,头也不回。 昨夜之后,剩下的新娘们便被安置进了宫门的女客院落。 几片金色的杏叶纷落,庭院古朴、典雅,平日里十分清静,但此时院里喧哗了不少,想必因为昨夜的变故,没人能安心睡觉。 宫子羽走进大门的时候,周围的仆人、侍女以及廊檐下两三个惊魂未定的准新娘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因为这是女客的临时住所,按道理,宫子羽不应该来。她们也担心还有事生变,忍不住探头观察着。 门口的掌事嬷嬷看到宫子羽,惊了:“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来这里干什么?” 宫子羽:“我来看看。” 掌事嬷嬷:“胡言乱语,这里是女客院落,你看什么看,要看去万花楼看……” 宫子羽被噎了一下,自己风评不好,也没法反驳,于是没理她,径直往里面走去。 掌事嬷嬷痛心疾首,转身拉住一个下人:“来,跟我去门口守着,别让人发现小少爷来这里了……不然他麻烦大了,我的麻烦就更大了……” 宫子羽穿过大门,来到后院。那儿有一方小池,三三两两的待选新娘原本坐在那儿,看见来人都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宋四小姐疑惑道:“他到这里来干吗?” 想到一进宫门就遭遇变故,宋四小姐发怵的心尚未平静,好在现在安生了,她才有实感,迎接随之而来的选婚。可这公子贸然前来,的确是于理不合的。 她身边坐着的是姜家姑娘姜离离,面若芙蓉,容貌极美。 姜离离也好奇:“羽公子?他怎么来了?” 宫子羽装作没听见,上楼梯,走到云为衫房间门口。 众人侧目。 云为衫坐在房中,一夜未眠,眼下有些乌青,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些许,眉头不再紧锁,看起来只是略带疲色。听到敲门声,她有些意外,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人是宫子羽,意外很快变成了了然。 不等对方开口,云为衫轻声说:“你等一下。” 这回换宫子羽意外了,她知道自己的来意? 云为衫转身回到屋内。不一会儿,云为衫拿着昨夜那副面具来到门口,递给宫子羽。 “昨晚多谢羽公子。” 宫子羽接过面具:“不用叫我‘羽公子’,我叫宫子羽。” 云为衫:“……” 云为衫不能确定的是,面前的人是否真的如同他看起来那般毫无心机,毕竟昨夜他引出了无锋的刺客。她不禁又多看了他一眼。 发现云为衫呆住了,宫子羽有点傻气地问:“不好笑吗?” 云为衫不置可否,只回他:“我叫云为衫,云朵的云,衣衫的衫。” “以云为衫……”宫子羽跟着念了一遍,见她着白衣,在熹微的光线下如浮云流转,宫子羽不吝赞美,“真是个诗情画意的好名字。” 云为衫没说话,只是轻轻微笑着低头,表达了客气的谢意。 宫子羽这时才问:“你怎么知道我是来要回这副面具的?” “这副面具上的颜料并不是普通的油彩或者色膏,而是一层非常轻薄的釉,普通工匠难以烧制,应该是巧手名匠所造,价格不菲。我要是主人,弄丢了也会心疼。” 云为衫缓缓道来,她此刻未施粉黛,清淡的面容里透出几分玲珑的心思。宫子羽觉得这姑娘不只是有几分小聪明,还见多识广。 “倒是和价格没关系,主要是来了解药,已经没事了。” 这时,有下人端着药碗过来,看见宫子羽,急忙行礼。 宫子羽闻到汤药的味道,轻轻皱起了眉头。 云为衫正准备接过汤药,被宫子羽拦了下来。 宫子羽察觉不对:“这药是?” 下人说:“白芷金草茶。” 宫子羽伸手:“给我吧。你先退下。” 下人应:“是。” 云为衫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宫子羽,他的注意力却在手里的汤药上。 云为衫问:“这个白芷金草茶,昨晚入住的时候就已经喝过一碗了,说是从外面来的人都要服用,以抵挡旧尘山谷里的雾气、毒瘴……羽公子,有何不妥吗?” “没有不妥,白芷金草茶是一定要喝的。这里山谷深处遍布奇珍异草,剧毒植株也很多,峡谷长年都被毒瘴笼罩……所以,居住在山谷中的人……”宫子羽似乎有些支支吾吾,没再说下去。 云为衫听了觉得有些奇怪:“那你们为何不搬离峡谷,寻一处安宁之地?” 宫子羽垂下眼睫:“无锋肆虐猖獗,江湖风雨飘摇,哪有什么真正的安宁之地呢?我们守在这里,还能护一护这旧尘山谷里的百姓,除了宫氏的远亲,还有很多被无锋迫害逃难至此的江湖门派后人。” 云为衫沉默。 宫子羽继续说:“而且,因为毒瘴的关系,女子在这山谷里的时间久了……” “怎么……” 宫子羽有些脸红:“……就不太容易生育。” 云为衫有些诧异,但很快就明白过来,她看着宫子羽问:“所以,宫门才要从山谷外面迎娶新娘?” “嗯……但你放心,这白芷金草茶正是为女子抵御毒瘴、养护身体所熬制。只是这碗药,云姑娘还是先别喝了,等会儿我让人送一碗新的过来。”杂。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回过头,走廊另一端,端着药的下人敲开了另一间房间的门。那是上官浅的住所。 上官浅昨夜吓得不轻,此刻走出来,样子倒不怎么萎靡。她转过头,看到云为衫,还笑意盈盈地与她打招呼,像朵重新绽开的花,看上去没事了。 下人递过白芷金草茶,上官浅接过来,准备转身回屋,就被下人叫住了。 下人说:“上官小姐,您可以现在就服下药茶。” 上官浅有些疑惑:“现在就要喝吗?” “现在喝,喝完,我把药盏带回去。” 上官浅看着下人,又看了看云为衫,她略微迟疑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仰头把草药喝下了,把盏递回给下人。 宫子羽端着那碗药回到了羽宫。 庭院里,他迎面看见金繁,两人面面相觑。金繁见宫子羽拿着药,有些诧异:“你会不会太娇气了点?一点小伤也要喝药?” 宫子羽白他一眼:“这是白芷金草茶。” 金繁瞳孔骤震:“你为什么要喝白芷金草茶?!”这不是女人…… 宫子羽打断他的联想:“……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我有什么病都不会喝白芷金草茶!” 宫子羽深呼吸一口气,不由得把那碗药递到金繁鼻尖,压下怒火:“你闻闻看。” 金繁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低头闻了闻,清苦的味道一下散开,他脸色微变,有些明白过来。 “这味道不对。有毒?” 宫子羽不敢肯定:“还不确定。但这味道肯定不是原来的白芷金草茶了……” 金繁又问:“谁下的手脚?” 宫子羽咬了咬后槽牙:“还能有谁?整个山谷里最会用毒的人呗。” “宫远徵?” 说话间,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子羽。”宫唤羽进了庭院,喊了他一声,朝两人走过去。 宫子羽应声:“哥。” 宫唤羽刚才已经听人禀报过了,却没指责什么,只问:“去女客院落找云为衫姑娘了?” 宫子羽有些惊讶:“哥,你怎么知道……” “昨晚我就看见她身上系着你那副狐狸面具了。你那么宝贝的东西,一般姑娘家,你可舍不得给她用。”宫唤羽知道那副面具于他的重要性,又想起人群里格外显眼的那名新娘。 宫子羽脸有些热:“我是说,哥,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这次是为我选亲,来的新娘什么家世、什么性格、什么名字,我当然清楚了。”宫唤羽笑笑,“你放心,我不选云姑娘。” 宫子羽脸更红了:“哥,你在说什么……” 这时,一个侍卫上前:“少主,羽公子,执刃大人有请。” 宫子羽不知父亲为何找他,不敢耽搁,提着那碗药前往执刃殿。 等他进了大殿,才发现宫远徵竟然也在。这两人见到彼此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昨夜还动了武,宫子羽自然不正眼看他,只朝父亲行礼:“父亲。” 台阶之上,宫鸿羽端坐执刃之位,他神色凌厉,隐约透出一丝不满:“我听他们说,昨晚刺客身份暴露了……” 宫子羽有些心虚:“是,原本我和哥哥……我和少主商量想用那条密道里的机关引出刺客——” 然而不等他说完,就被宫鸿羽厉声打断。 “我没想到你竟学会撒谎了?” 宫子羽噤若寒蝉,宫鸿羽拍着扶手站起来:“少主怎么可能和你一样蠢?你自作聪明,还想把少主拉下水?从我说要杀新娘开始,就已经是一场局了,我和唤羽早已经商量好了。” 宫子羽诧异地看向父亲。 “父亲是打算利用子羽引出刺客?” 宫鸿羽点头,看向宫远徵:“远徵,我唤你来,是需要你的帮助。” 宫远徵行礼,想到瞒着宫子羽,他眼中就露出兴奋:“执刃尽请吩咐。” 只有他加入,这场戏才够逼真,无锋刺客才会真的上当。 宫子羽得知自己是局中最傻的那枚棋子,心生不悦,看着哥哥,喃喃着问:“所以……你们都知道这就是个局,却不告诉我,我还傻傻地要当英雄……” 宫唤羽有些不忍,刚要说话:“子羽——” 宫鸿羽的呵斥打断他:“若是提前告诉你,就你这性子,藏得住事儿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父亲嫌他无用,他一直是知道的,宫子羽咬着牙:“你就这么不信任我吗?” 宫鸿羽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失望:“你看看你自己,整天不务正事,只知道朝万花楼跑,从头到尾,从前到后,哪里值得我信任?” 宫子羽被当众这么说,立刻红了眼眶,拿着药碗的手有些颤抖。 宫鸿羽见状:“你手上拿的又是什么?” 宫子羽深吸一口气,压下方才的情绪:“……父亲,我今日发现,这批送到女客院落的白芷金草茶有问题,我怀疑宫远徵擅自更改了配方,用新娘试药!” 宫远徵闻言,转过头来看着宫子羽,挑衅地微笑:“我确实是更改了配方……” 宫子羽抬起视线,和宫远徵对视,两人的目光都没有任何退让。 宫鸿羽不置可否,只问:“子羽,你可知道白芷金草茶的功效是什么?” “当然知道,用来抵御山谷内的毒瘴。” “那你可有察觉,旧尘山谷里的毒瘴近日越来越重了?” 宫子羽被问得有些意外,愣了愣:“……是吗?” 宫鸿羽冷哼:“你每日游手好闲,对宫门事务从来不过问,你当然没有觉察!” 宫远徵在旁边发笑,眉中又多了一分得意之色。 宫鸿羽继续道:“因为毒瘴日益严重,往日汤药的作用越来越小,所以我才让宫远徵研制新的配方。你说他擅自?你以为所有宫门子女都像你一样喜欢自作聪明、先斩后奏吗?” 宫子羽的目光暗淡下去,内心十分挫败,还是一如既往,他再如何积极也是无用的。 这时,门口守卫跑来:“启禀执刃,角公子已入山谷,马上就到宫门外。” 宫远徵一听到这句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与宫子羽的针锋相对立即被抛诸脑后,他只对着宫鸿羽行礼:“执刃,我想去迎接哥哥,容我先退下了。” 看得出他与哥哥关系十分亲近,宫鸿羽刚点头,他便已经迫不及待,兴冲冲地离开了。 宫鸿羽看着沉默的宫子羽:“你也退下吧,回去闭门思过。你年纪也不小了,你最好考虑清楚,如果你想继续当一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废人,那你就没必要待在宫家——” 宫子羽不等父亲说完,就赌气地打断:“我也不是很想待在宫家。”他把药碗一甩,面色黑沉,转身就走。 宫唤羽叫住他:“子羽,你去哪儿?!” 宫鸿羽冲着宫子羽的背影说:“不要拦他,让他走!现在半句都说不得了,那就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今晚婚宴都不要出现!” 宫唤羽左右为难:“父亲……” 宫鸿羽背着手:“你还不去选你的新娘,还待在这里干什么?下去。” “是。”宫唤羽轻轻叹了口气,低头告退。 宫唤羽走出执刃殿,一名美艳的妇人婷婷袅袅地走上高阶,捧着一盅汤走近。 这妇人罗裙素雅,青丝绾起,即便只是淡扫峨眉,容色间也温婉、贵气。她正是现任的执刃夫人,也是宫唤羽和宫子羽的继母雾姬夫人。 二人迎面对上。宫唤羽恭敬行礼:“雾姬夫人。” 雾姬夫人心思细密,见宫唤羽脸色不大好,问:“我刚见那位小祖宗气冲冲地跑走,他是又惹执刃生气了?” 宫唤羽苦笑一下:“还麻烦夫人劝解一下父亲。” 雾姬夫人点点头,迈步进殿内。 宫鸿羽仍旧端坐在主位上,低头沉思。 雾姬夫人平日里不少维护两人的父子关系,看上去驾轻就熟了,她上前一边伺候执刃喝汤,一边关心:“少主选亲这样的大喜日子,你怎么还能和子羽红脸啊?子羽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不比小时候随你打骂,你多少给他留点面子——” 宫鸿羽打断她:“臭小子小时候听教听训,可爱多了,长大了却越来越逆反,看着就心头火起。你瞧瞧他整天那不务正业的样子,像我宫鸿羽的儿子吗?” 雾姬夫人进退有度:“你这句话也就在我面前说说,可不能当着别人讲,特别是宫尚角、宫远徵两兄弟面前。你知道的,子羽最在意这个了——” 雾姬夫人意有所指地止住话,叹了口气。宫鸿羽似乎也想到了什么,面色柔和下来。 宫鸿羽叹息:“自从阿兰过世,我和他之间的父子情就像冬日里的寒冰,越来越冷,嫌隙也越积越大。” 兰夫人是宫鸿羽的原配,宫鸿羽对她用情至深,虽说后来续了弦,但与雾姬夫人更多的是相敬。雾姬夫人不是宫子羽的亲生母亲,然这么多年来对他视如己出,呵护备至。 提及此,雾姬夫人只是笑着劝慰:“要我说,他才真像是你的儿子,都是一个脾气,心里的真心话都不愿意说出口,明明彼此关心,见了面却总是嘴硬。找个机会,好好和子羽把话说开。您也一把年纪了,退一步吧。” 宫鸿羽板着脸:“我是他老子,要退也是他退。” 雾姬夫人看着要面子的老父亲,不由得失笑:“好好好,你先把这汤趁热喝了。”地牢里,透不出外界的光,分不清昼夜。 昏迷不醒的无锋刺客郑南衣被一盆冷水泼下,寒气如同渗入骨髓,让她猛然间清醒过来,脚下是铁链的声音,她缓缓抬头,看到了坐在自己面前的宫唤羽。 不知道宫唤羽是什么时候来的,此刻,他正拿起木桌上的酒壶,倒了一杯酒,黑眸微冷。 郑南衣忍不住微微发抖,瞳孔剧烈颤动着。 选婚的时辰快要到了,女客院落内,所有的新娘都被召集到大堂里。 杏叶落得越来越密,台基上点着熏香,烟雾缭绕,一群素衣的姑娘款步走出,分成两行,跪坐在房间两侧。她们按照规矩,只能穿着洁白的贴身薄丝水衣,披散着头发。 所有人素面相对,少了脂粉与穿戴,更显示出了参差。这是宫门选婚的规定。 她们的面前有个小方几,侍女们端着托盘走到每个人跟前。 云为衫接过面前递过来的一个白瓷小碗,里面深褐色的草药散发着刺鼻的辛辣味,她不知这是什么,不问缘由便仰头喝下,然后把托盘里剩下两个小碗里的汤药也一并喝了。 所有人喝完草药,侍女们退下。掌事嬷嬷带领一群上了年纪的嬷嬷鱼贯而入,在每个新娘面前站定,开始查看每个新娘的牙口,拿绳子测量其头发、胸部、腰臀……嬷嬷们在自己手上的记事簿上不停地书写数据,做记录。云为衫名字后面每一项都被打上了“甲”。 云为衫面色有些冷漠,她并不喜欢这样被当作牲口检查。她的视线扫过对面,看见上官浅打开双臂,嬷嬷们正在抚摸、揉捏她的腰身和大腿。上官浅面色害羞,涨红,却只能闭上眼睛。 新娘们被检查完毕,嬷嬷退下之后,所有新娘拿起面前的绢纱,戴在面上。 之后,一群大夫提着药箱进来。 新娘们伸出手腕,大夫们开始为每一位新娘诊脉,根据每个人的脉象,做出评估。 不知道哪里传来浑厚但音色颇具穿透力的钟声,林间飞鸟偶尔飞起。 很快,检查就结束了。侍女们端着托盘重新走进来,将托盘放在每个准新娘面前,只见每个托盘上盖着一块红布。 所有人都有些紧张,掀开了那块红布。 云为衫深吸了一口气,看见红布之下是一块金制的令牌。她并不意外,抬起头,发现对面上官浅拿到的是一块白玉的令牌,她身边三个女子拿的也都是白玉令牌。 按等级分,这金制令牌应是最高的,白玉次之。 “凭什么!” 云为衫突然听见宋四小姐的声音,她看过去,发现宋四小姐只拿到了一个褐色的木制令牌,她捏着令牌的手在发抖,生气地把令牌丢回托盘里。 云为衫拿起自己的金色令牌,沉甸甸的,竟让她一下子怔住了。曾几何时,她也得到过这样一块令牌。 还是无锋的训练瓮井,天顶上的雨还是没有停。所有人在泥潭里抢夺武器,互相厮杀,遍体鳞伤、满身污泥的云为衫搀扶起同样浑身是伤的云雀。在她们身后,污秽的泥浆里血迹斑斑,四处横陈着少女尸体和破败战损的断裂兵器。 云为衫战胜了其他人,用充满血色的目光看着前方的寒鸦肆。 寒鸦肆轻轻地笑了笑,说了句:“恭喜。”然后他伸出手,把手中两个黑铁锻造的令牌递给云为衫和云雀。 她们用布满伤痕的手接过令牌,正面是一个“無”字,翻过来,令牌背后刻着一个“魑”字。 云雀靠在云为衫肩头,没有力气了。 而云为衫脸上湿淋淋的,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 “真羡慕你,少主大人肯定选你了。” 一个声音拉回了云为衫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看见远处宋四小姐正酸溜溜地对拿到金制令牌的姜离离说。 原来不只是她,姜离离也拿到了金制令牌。 只见姜离离羞红了脸:“哪有……云姑娘也是金制令牌啊。” 云为衫没接话。 倒是身边的上官浅柔声说:“以我对宫唤羽少主大人的了解,他一定会选你,不会选姜姑娘的。云姑娘不用担心了。” 云为衫试探她:“你很了解少主大人?” 宋四小姐抢过话头:“都是冲着少主来的,能不提前了解吗?你们都别装了,好吗?云姑娘,你也别担心了,就算少主选了姜姑娘,那还有宫家的宫二先生呢,宫尚角年纪也到了,不会再等到下一次选亲。宫二先生的威望可不比少主低哦。” “云姑娘肯定是要做少主夫人的,对吧?”上官浅脸色微变,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只见她腰带上悬着一枚玉佩,能看出玉质触手生温,不似凡品。 云为衫不露声色:“我无所谓。宫二先生人也很好啊。” 上官浅微微笑了:“不可以哦。”云为衫:“为何?” 上官浅坚定地答道:“因为我喜欢宫二先生。” 众人都有些惊诧。 一双黑色绣纹的靴子朝地牢的方向走去,腰上的暗器囊袋透着森然,一路无阻。宫远徵闪身进入地牢时,便看见了桌上摆放着的毒酒。 他皱了皱眉头,低声喃道:“有人来过了?” 宫远徵拿起一碗水,泼醒了倒在地上的郑南衣。 只见郑南衣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不知是因为伤重还是被困囚牢,她早已失去了求生意志。 宫远徵开始盘问:“魑、魅、魍、魉……听说你们无锋的刺客,分为这样四个等级吧?以你能力和武功而言,估计应该是最低的‘魑’吧……”他低低嗤笑,蔑视地盯着地上的人 郑南衣没有反驳。 宫远徵:“如此难得的机会,竟只派了一个魑……是派来送死的吗……” 郑南衣这才冷笑:“无锋的人不怕死。” 宫远徵拿起桌面上的那杯酒,摩挲着,面带微笑:“很多人都不怕死。但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有时候,活着比死可怕多了。” 他鲜少发出温柔的声音,仿佛这才是一件极兴奋的事。 说完,宫远徵端起刚刚那杯酒,举起来,意有所指地给她看。 郑南衣冷哼:“你就是他们口中最会用毒的宫远徵吧?我就算死,也不会开口喝你的毒酒。”她徒劳地咬紧牙关。 宫远徵走到郑南衣面前,慢慢解开她领口的衣扣。 郑南衣眼里蓄满泪水,但她依然抿紧双唇,不发一言地闭上眼睛。 地牢本就幽深,她眼底只剩下黑暗。这种黑暗她并不陌生,甚至从小与黑暗为伴。这令她恍惚想起,那一日在无锋的训练室,她穿着魑阶的衣服走进去,寒鸦柒在等她。 郑南衣笑着,让寒鸦柒将自己抱进怀里,然后用最温暖的身体说出最冰冷的话:“我要让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郑南衣沉溺在那转瞬即逝的温柔里:“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寒鸦柒:“我要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郑南衣愣住了,她离开寒鸦柒的怀抱,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寒鸦柒笑着,目光充满深情。 郑南衣记得自己走出训练室时,外面常年森冷的光变成一道道的,许是她眼里带着泪水,才让那些光线变得模糊起来。之后,她便看见远处,一个穿着魅阶服饰的无锋朝她走来,和她擦肩而过。 郑南衣忍不住回头看向那个魅,魅似乎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回头与她对视。对方冲她莞尔一笑,容貌昳丽,笑容纯真又妩媚…… 而那个魅在这里有了新的名字,叫作上官浅。 郑南衣从黑暗里睁眼,宫远徵的脸已经贴近她。“这杯毒酒,不需要你开口,也可以的哦。”他的声音都仿佛淬了毒。说完,他拉开郑南衣的衣领,将毒酒倒了进去。 宫远徵微笑着走回桌前,继续从药瓶里倒出新的毒酒,他的微笑,在身后郑南衣的惨叫声中,显得又天真又分裂。 不知哪里来的杂声,惊扰了丛中的飞鸟,日头斜了斜,被云层挡住了。 宫子羽手里提着一壶酒,一边喝,一边朝宫门大门走去。 他脸色非常不好,冷冷地对一个正在守门的人说:“开门。” 守卫面色紧张,但却没有动作。 宫子羽提高了声音:“把门打开,我要出去。” 守卫为难:“羽公子……今日少主大婚,所有岗哨、城门都已经戒严了,执刃有令,只能进,不能出……” 突然一声洪亮的声响在门外响起:“角公子到!” 紧接着,门内的声音也响起:“角公子到!”然后,宫门内此起彼伏的声音依次逐渐向内传递:“角公子到!” 刚才的两个守卫立刻打开大门,一匹毛色发亮的高头大马昂然而进,马上之人身披黑衣刺金斗篷长袍,领口装点着价值连城的宝石,下摆一圈黑色的狐狸毛显得华贵而内敛,他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马上身姿挺拔、威赫,侧脸轮廓英挺,眉眼间带着傲视一切的冷漠和俊美。 他是宫家目前子辈一代中江湖里最负盛名的宫尚角。 此刻,他的身后跟着几十个侍卫,他们挑着一箱箱满载而归的珠宝和货物,浩浩荡荡、延绵不绝地走进了宫门。 台阶两边执岗的侍卫纷纷肃整队伍,给宫尚角行礼。 宫尚角没有下马,而是骑着马走上了台阶,目不斜视。 宫子羽轻嗤,他和宫远徵不对付,与宫尚角之间更似有很深的嫌隙,于是兀自喝了一口酒,在台阶边坐下来,心情复杂地看着骑在马上的宫尚角。 宫尚角目视前方,从宫子羽身边昂然路过,只有那么短短的一个瞬间,宫尚角斜着视线,轻轻地俯视,眼神毫无波澜地扫过了宫子羽。 执刃大殿里,完成评级的新娘们一起站在大殿之中。 云为衫和同样拿了金制令牌的姜离离打扮得最为隆重,红衣金饰,站在正厅的最前排。拿白玉牌子的姑娘则稍逊之,而拿褐色木制令牌的不过是略施粉黛,站在最后。她们呈矢形排开,等待宫唤羽选亲。 云为衫听见身后传来缓慢但稳定的脚步声,她知道是宫唤羽来了。 吉时已到,宫唤羽从最后一排,缓缓地走到第一排,他兀自打量着每一个准新娘。 新娘们低垂着头,默不作声,内心都很紧张,但眼神里满是期待。 然后,宫唤羽在第一排,也就是云为衫面前,站定了。 宫唤羽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于是身体倾斜,微微靠近云为衫。云为衫对着宫唤羽露出了笑容,她笑得动人,眉梢眼角皆是娇媚之意。 宫唤羽直起身子,目光有些闪烁。 云为衫的脸变得微微涨红,她低垂着眼睛,本来素然如氤氲水墨的她在经过精致妆容的修饰之后显得格外美艳嫣然。 宫唤羽心里一动,说:“就她吧。” 云为衫心跳得很快,她听见宫唤羽充满磁性的声音后,娇羞地抬起了头。 然而在她面前,宫唤羽却目光温柔地看着云为衫身边的另外一个女子,她是拿着金制令牌的姜离离,宫唤羽轻轻地拉起了她的手。 云为衫脸上的笑容凝固了,她的瞳孔颤抖着,呼吸都乱了。 在她身后,上官浅也变了脸色。 云为衫落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