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他,成为她》 婻沧篇 第一章 醒 暗夜如墨,风雨撕斗,南海悬崖,人剑相搏。 一位少女正被人死死卡住脖子,她惊惧的瞳孔中印出一位被玄色斗篷这盖住面容的男子。 男子手指力度逐渐加强,少女试图用力挣扎终是徒劳,只能任由窒息袭来...... 在她感觉自己即将无法呼吸晕厥的一刻,那手突然松离开来,当她重获呼吸时,男子将她拖拽至悬崖边,崖下是怒涛翻滚的海。 他把她抛进了滚滚黑海中,一卷浪将她彻底覆盖。 她以为自己逃脱了令人绝望的窒息,却没想又被拋入了冰冷如渊的深海。 同是窒息,与前者相比,后者的痛感与绝望更为强烈。 在她濒死之际,她竟能感知到那崖上男子的狂笑,那笑包裹着欣喜,疯狂和残忍...... 狂笑慢慢被孩童肆意爽朗的大笑所取代。 屋外过道上小童们的嬉笑打闹声唤醒了阿冥,助她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她半躺倚靠在床头,安静听着,那是富有朝气的笑声,那正是现在的自己所缺失的。 那笑声随着女子骂骂咧咧地斥责一出场便瞬间一哄而散了。 她黯淡地垂下眸,唇角勾上一抹无奈的笑,无意间瞥过床边案上的镜子,那是一面由灵力制成的璃镜,可以将一切都看得真切,镜中那一副苍白憔悴的病态之容好似一片离枝体已无生息的花瓣。 她五岁时生了一场重病,这一病,便是十年。 十年间,她的神志不断徘徊在清醒与昏沉之间。 十年间,她总是做着相同的噩梦。 暖阳静静地洒在阿冥如枯草的发丝上,生出一种细金流沙的错觉,原本苍白病态的脸上生出一丝血色,干白的唇皮裂开,露出了新鲜柔软的生命。 卧床十年,幸得父亲和一位叫做凡纪的奴仆常伴照顾她。 婻沧琨匆匆赶来,步履间已有老态之势。 父女相望,无语凝噎。 阿冥细细望着她的阿爹,相比之前又老了几分。 她时常害怕再次进入昏迷,她怕一次又一次的苏醒都要被迫地看着父亲一年比一年衰老。 所幸,她害怕之事再没发生。 婻沧一族因躲避战争迁进这片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这里阳光充足,有大片平地可开垦,周围环绕峻岭,山上遍布茂密丛林,俯瞰犹如一只自然形成的绿碗。 “也有十年了吧!” “是啊,终于醒了。” “她醒了,只有一个好处,就是族长终于可以不要那么劳心劳累地照顾她了。” “对了你们记住啊,那孩子失忆了,千万不要在那孩子面前瞎说什么……” “这孩子醒了可不是好事,要不是她们娘两,我们何至于住在这破山岭,还害我死了丈夫!” “哎呀,那都过去十年了,这牢骚我们私下说说就好,可千万别传到族长长老他们那里!” “知道!但我说的是事实呀,你瞧着,这孩子醒了,咱们族这仗就离得不远了。” “住嘴啊,还有,别让娃跑到那孩子面前瞎说。” “我都不想让我们娃和她玩,总归有点晦气的……” “就是……” 岭下溪水河畔,一群浣衣妇正你一言我一语,浑然不知距离不远处正有一条玄蟒悠然蜿蜒爬过。 身为婻沧族族长唯一的女儿,婻沧冥的苏醒与痊愈在这一片狭区山岭里很快传开,族人们议论纷纷,各种情绪。 阿冥望着周围的同族人,有幼童、青年和妇人,他们整体服饰与自己的相差不大,多是烟墨濡雨色布衣,远远望去,一片乌沉沉。 几位白发白胡子老人着一身鸦青棉长衫立于婻沧琨面前,他们皆板着一张张深褶勾勒的脸,整体看起来异常肃穆严峻。 阿冥再次环顾四周,总有一种奇特的感觉,感觉那些伫立在她和父亲周围的族人如一棵棵参天大树,生怕那些“树”会倒下,生怕他们会随时压死她和她的父亲。 她感到一阵恐慌,下意识地缩在父亲身后。 父亲摸了摸阿冥的头,轻声安抚:“阿冥别怕,他们都是你长辈。”。 “婻沧族长,请您归位!” 一声沧桑而沙哑的呐喊,带起了一片族人匍匐于地。 阿冥见此场景,受了惊,将父亲的衣角抓得更紧,只听得头顶传来一声微叹,她抬头瞧见父亲略显疲惫的阖上了双眼。 这是婻沧琨和婻沧族的约定,只要阿冥一醒便重新接掌族长之位。 婻沧琨深知,这是属于他们婻沧族的末世,自己只能陪着他们一起去做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 阿冥局促不安地在一间竹屋门前来回踱步,阿爹和几位长老已待在内一个时辰了。 “可婻沧族为何会沦落至今?还不是因为圣女和玄络……” “所以你要让我亲手杀死自己的骨肉吗!我的妻子和她们祖祖辈辈族人都已经为此牺牲了!记住!是我们欠他们的,不是他们欠我们的......” “族长啊!您糊涂了呀……” “够了!” 阿冥忽然抬头,正对上守门侍卫警惕的目光。 一片刻后,婻沧琨满脸倦怠地出来了。 “阿爹!” 一声‘阿爹’令婻沧琨暂缓心事,笑展舒颜。 阿冥同父亲一道回家时偷偷瞥了几眼随行同路的长老们,一位长老察觉出,回望着她,面上褶子更深了,远远望去像一脸老树皮。 婻沧族上到老人下到幼童,几乎无一个人愿意接近阿冥。 她的父亲开始早出晚归,忙族里的各项事务。 阿冥也不恼父亲的缺陪,开始请奴仆凡纪教她写读认字。 和多数孩子不同,她并不过分好奇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从未提过,也未问起。 日月交替间即使有风雨阻隔,也断不了流逝的时间。 就这样,如此往复过了小半年。 在这段时间里,阿冥彻底成为了婻沧族长眼里乖巧懂事的乖女儿,会帮凡纪打下手做饭,打扫,拾柴,闲时看书练字,累时睡觉发呆,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唯一不足之处便是无人愿与她交友,明明上一秒还聚在一起谈天阔的少女少年们,皆因她的参与立马一哄而散。 阿冥也曾厚着脸皮,不死心地跟在他们身后,结果便是迎接一次又一次的恶趣味小游戏:他们使用法力将她绊倒,扯断她的束发之带,被莫名泼水…… 阿冥望着他们在不远处掩嘴偷笑,心里满是苦涩和难过。 自己明白如若不是看在她是族长之女身份上,定会被那群嫌弃鄙夷她之人伤到皮肉。 她独自一人坐在溪边,将脸埋进臂弯里痛哭。 一男子靠近,在她身边放了一包东西,轻轻摇了摇她,随后立即施法溜了。 阿冥睁着朦胧雾气的大眼睛向旁望去,并无一人,但地上出现了一包东西,打开一片香甜扑鼻而来,那是用蜂蜜包裹着的果干。 阿冥从未吃过如此可口的果干,只是放物之人早已不见踪影,她在溪边找了许久,依旧搜寻未果。 一日午后,正值小憩,阿冥闲来正抱膝蹲于屋门口看蚂蚁队伍搬家。 “对!就是那里!” “嘘,快跟上。” 有一位少女和两位少年经过了阿冥家院门口,他们正嬉笑着探讨关于谜林的冒险计划。 这反而引起了阿冥的注意,她对此地以外的一切未知的事物充满了好奇,便腆着脸皮偷偷跟上去,试图加入他们的游戏。 山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在山后遍布着一大片枝繁叶茂的原始森林,四季常青,时有奇珍异兽出没。 一般无人敢进那片林,只因前人进去后再无音讯,无人例外,后人故称谜林。 而这片林的前身乃是上古两族的交汇处,过了这片林便是来到了另一处古老族群边界。 花草于林中野蛮生长,藤蔓缠绕着树身企图攀上枝头,少年们的吵闹声吓跑了几只栖息在枝头的老鸟。 “她可是不祥之人,让她走!不然会把恶灵招来的!” “叫你走呀!你听见没!” “滚啊,别打扰我们寻宝!” 他们用力推搡着阿冥,她只是沉默着,踉跄了几步,低着头小手绞着衣的一角,就这样被推出谜林。 半晌,她仍低着头,望着被自己弄皱的衣角,泪水混乱了她的视线,滴在了皱布上。 她着实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努力不去想为什么周围人将她当空气一般对待,可越不去想,遇到了就越是要想。 即使如此,也依旧无法与父亲抱怨,她甚至厌恶这样的自己。 自己就应该不顾父亲感受大肆发脾气啊,可每每面对因族中之事而日益憔悴的父亲,她又实在不忍。 那便只得把那个疯癫暴躁的自己压了下去。 “啊!”一声惨叫从谜林深处传来。 阿冥怔住,想来是他们遇到了危险,她想跑,一种隐隐约约充满诱惑的力量促使她回头望向身后那片谜林。 她被蛊惑着走进了它。 一进去便是扑面而来的凉意和昏暗,外面正值日照,遮天蔽日的树冠中难得投射下几缕光线,地面遍布着葱郁苔藓和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使得路面崎岖难行。 不知寻了多久,天光透过藤蔓树冠透下的光越发稀少。 阿冥被蛊惑的意识开始清醒过来。 再往前走,是光也照不进的一处,那里一片漆黑。 阿冥环顾四周,那声惨叫过后便再也无任何声音,耳边只有她脚踩树叶枯的嘎吱声以及她心喷喷直跳声,寂静得可怕。 她的身体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手脚已然冰凉。 望了眼前方,不敢细想,猛地转身迅速往回跑。 暗夜裹挟着小小的身影,迷雾蔓上了死寂的古树。 终于,她还是迷路了。 她背靠着一颗巨树坐在树根上瘫坐蜷缩成一团,环顾四周皆是幽深黑暗,越想越怕越不安,直至忍不住抽泣起来...... 忽听得一声鸟鸣划破寂空,似有微风拂来。 阿冥用手揉搓着眼睛,试图将泪揉出眼眶,却在模糊的视线中透入了一丝光。 在她抬头的一刹那,眼前的景象使她呆愣地停止了动作。 面前不知何时出现一位少年,一身破旧麻裳裹着如白玉般不真实的肌肤,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散发着细细碎光,青丝如瀑般泻至赤裸的脚踝处,五官清秀俊逸,清明如月,宛若神明,细看有一种眼前之人定非尘土间人的错觉。 阿冥呆呆地看着他,已然忘了身处何处,只觉一丝微晕,仿佛置身金粉流沙中,如梦如幻。 少年面沉如水,眼有悲悯之色,却在与她对望瞬间,转然即逝,徒留清冷如月。 “你终于来了,婻沧冥。” 婻沧篇 第二章 遇 阿冥的失魂被一道慵懒的声音拉回“啊?”了一声。 少年倒也不恼,踱步走近她。 此刻林间寂静无声。 阿冥突然注意到,那少年向她走来时,脚底并未有任何声响。 如今已是深秋,谜林地上片片枯叶断枝,按道理人与兽踩上去,应脆而响亮…… 她不由浑身打了个哆嗦,刚刚还处于迷糊的脑子一下清醒过来。 等等!他为何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记得父亲曾与她讲过,自上古混战后,这世间依然遗留着非人非兽的异类,他们可勘破人类身世,想法,欲望,步步诱人落入圈套,披着人类的皮,干着食人的事…… 莫非…… 月已不知何时匿于树梢之后,隐于云层之间,月光黯淡,大地入眠。 阿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绷紧全身,死死盯着少年。 那少年走近她,停住步,缓缓蹲下,与她平视,如瀑青丝随着他蹲下的动作在周身散开。 有几缕触到了阿冥紧握的小拳。 阿冥恍然一怔:他,是真实的吧。 “你在找你的同类么?” “我,我在找......人。” 稚嫩的少女声中混着孤立无援的颤音和克制恐惧的哭腔。 “你......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 “当然。” 阿冥闪着泪光的眸子里满是小心翼翼的恳求:“那你能带我去找他们吗?” “他们是你什么人?” “朋友。” 少年轻嗤一声,讽刺道:“欺骗是人与生俱来的专长么?你,有好朋友么?” 此话仿佛是颗钉子,一下刺进了阿冥的心里。 她何尝不想拥有可以相互嬉戏,相诉心事的朋友呢? 她微微低头望着地上的残叶冷光承认道:“我没有。” 待她话音刚落,眼前忽现流光幻影,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已随那少年来到了谜林深处。 他们此时正立于一颗老树粗枝上,阿冥因恐高,慢慢蹲下,紧紧拉住少年衣角。 阿冥稍睁开眼,只觉眼前开阔明亮不少。 她朝远处眺望过去,这一片古树树冠不似之前那般正值茂盛,明显是比之前更加古老的树林。 阿冥一个激灵,她终于知晓是哪处不对劲了,方才少年出现那处明明是遮日挡月的茂密树冠,却能清晰瞧见树梢月光倾泻而下…… 眼角似乎瞥到了什么动静,借着月光阿冥见证了一幕狂食盛宴。 树下几条玄色巨蟒游来游去,在月光照拂下,鳞片反出诡异光亮。 它们此刻正吞食着树下被撕碎的残肢。 残肢身上的破碎衣物依稀能辨认出是那进谜林的三人,他们的头颅早已被扔在一边,黑色的发丝覆住了脸,其中一条小蟒游进一具孩童残破的肚里,从颈部咬破的断口处再游出,黏糊糊的红,涂亮了小蟒的蛇身。 阿冥实在不忍直视,目光瞥向他处,浑身打着颤,感觉身体发软无力。 少年垂眸望了会,似是在欣赏一幅画,随口轻声道:“果然,它们还是喜欢吃碎块。” 阿冥用力吞咽了一口口水试图用来抑制住翻江倒海的胃,双手颤颤地松开了少年被抓皱的衣角。 少年蹲下,用骨指分明的手指摩挲着阿冥凌乱的发丝,眼里出奇地温柔。 “不用怕,你以后会习惯的。”少年如沐春风的温和语气听得阿冥瘆得慌。 “婻沧冥,我可以做你第一个朋友吗?” 本是一句征询,从他口中说出,好似一道命令。 见阿冥久久未答,少年眼底渐冷,指尖轻抚向她脸庞,感受到那张脸旁微微细汗的潮湿,他轻嗤一笑。 阿冥神经猛然紧绷,那笑令人毛骨悚然,他眼底蔓延出寒气,翘起的唇角似是刀锋冰冷,这幅样子让她想起了蛇,而眼前这条“蛇”随时可能在下一刻结束她的性命。 “好......”阿冥颤声回答。 树下是巨蟒食人宴,她不想变成那尸首异处的盘中餐。 “我们是朋友了,你得帮我瞒一件事情。” “什......什么?” “喏,就下面,我是看着那群孩子送死的,我明明可以出手相救,但我偏不。你说,是不是我杀了他们呀?” 阿冥感觉颈侧有微凉的触感,宛若一把锋利冰凉的刀背轻轻在那抚摸着,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划上那么一下。 “不......是吧!”阿冥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生的边缘徘徊。 “哦?可你娘亲不是这么说的,当初就因为我不出手相救,她可险些把我杀了。” 少年轻声委屈着,细听依旧会觉出丝丝杀意。 阿冥心下轰然,她努力地屏蔽着这句话所释放的巨大信息,树下那血肉杂糅声从未断过。 她袒露出满满求生欲,头转向别处,瑟瑟发抖:“我......不认识我母亲。”。 少年轻轻掰过她的脸,要求她与自己对视。 而她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控制着回望着他的眼睛,她只觉脑袋沉沉,抑制不住的疲惫和恐惧吞噬了她,在二人鼻尖即将相触的下一秒,她终是撑不住,晕倒在了少年的怀里。 他用指腹缓缓抚过怀中之人的额头,鼻梁,眉眼,嘴唇,至脖颈处停止,他能感受到她身体里血脉的流动,心脏的跳动,平缓的呼吸…… 他一手托住阿冥后颈,鼻尖凑近她脖颈处,轻嗅着,透过皮肉,在脉管里流动的,又何止是血的味道,还有他的一部分。 曾几何时,他抱着刚出生的她,萌生出了一丝新的欲望:吃掉她。好在长期被训导出来的理智终是战胜了那股莫名其妙的欲。 而如今,那股欲望依然存在,而束缚他的欲望之人早已死去…… 他斯里慢条地摘去她乱发上的树叶,自言自语:“好好长大,等大了,我再把你还给我。” 少年抱起昏迷的阿冥,走向谜林出口,他赤裸的脚踩在枯枝上,枯枝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碎裂,只像是一阵风经过,它们微微动了一下,又陷入永久地沉默中去继续腐烂着。 阿冥做了个梦,梦里她和那少年是久违的好友,他们似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他带她去树上摘果子,带她穿过谜林,带她去看大千世界。 原来谜林向北是一座座重峦叠嶂的山峰,山峰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尽头又是一片无人荒原,荒原外是大海。 在荒原和海之间是无数生灵的栖息地,它们既可以在陆地上仰着头沐浴着阳光闭眼休息,也可以徜徉在海洋里随波逐流。 远处的海鸟掠过海面,它们悠长的鸣声伴随着海浪敲击岩石的呜咽奔向赤金晚霞。 她看向那位少年,他的琥珀瞳孔里好似有万千璀璨群星,比那晚还美,他望着她淡然一笑:“你休息够了,该醒了。” “阿冥,你醒了!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的?”婻沧琨神色焦急关切地看着女儿。 “你醒了,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去哪儿了!”一位陌生少妇闯进阿冥视野,歇斯底里地质问着她。 “还有我……我的侄子呢?”老妇试图去揪阿冥衣裳,被婻沧琨随即阻止。 “我家孩看见你跟着他们进了后山那片林子,怎么就你出来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站在阿冥床前质问着她。 “我什么都不知道。”婻沧冥昏沉着头缩在父亲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便别过头去,不看他们。 “千百年无人可逃出谜林,你能逃出来?你能逃出来,便能带着我娃逃出来,就一定能带着他们逃出来!说!他们在哪?” 阿冥突然想起昨日少年那句话:“我是看着那群孩子送死的,我明明可以出手相救,但我偏不。你说,是不是我杀了他们呀?” 她死死抓紧父亲的袖子,想寻找一个庇护处。 “是还是不是!” “是还是不是?” 族人和那少年的质问声不谋而合钻进了阿冥的脑海里。 那天之后的争吵和质问犹如蚊虫之声徘徊于阿冥的睡梦之中。 自此以后,阿冥时长抱膝坐在床上发呆,眼神空洞,有时突然想到了什么,迅速裹躲进被子里,颤抖着痛哭。 她还是选择隐瞒了三人之死,她不想让族人去谜林报复送死。 可她太想要一个朋友了,那人……是唯一想和自己成为朋友的……人了。 可阿冥一想起巨蟒,一想起他依旧会感到害怕。 犹豫再三后,她努力说服自己:它们只是饿了,吃人是它们的实力,正如我们可以吃山鸡野味一样,吃到它们是我们的实力。如果我们去为那些孩子报仇杀死巨蟒,那只能成为巨蟒的腹中餐...... 可一想到那三个人的尸骨,她心里便堵得慌,盖上被子蒙头痛哭了起来。 “你说,是不是我杀了他们?”朦胧中,又是那个声音,又是那个问题。 “当然不是,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同类,没有义务救他们。再者,那些见死不救的痛骂,无非就是想通过旁的力量让自己继续生存的挣扎罢了,可是活着不就是要靠自己么?无论是谁,蟒能轻而易举杀死他们,不就说明他们太弱了么?对不对啊!婻沧冥!” 说话间那女子转身望向她,那是一位及其普通的女子,相貌平凡,一身素衣,唯有眉间一抹清冷神似一人...... “你是谁?” “我是你啊。” 婻沧篇 第三章 择 “啊!”阿冥从梦中惊醒,吓出了一身冷汗。 这身汗使她逐渐趋于冷静,抛开那诡异女子不谈,她细细琢磨梦里女子之言,不无道理。 出手相救是一个选择,袖手旁观又是一个选择。 那位少年应该不是她们的同类,异类之间的袖手旁观见死不救比同类更来得真大光明和理所应当。 阿爹曾对她说过,选择从来不是绝对的,人性也是如此,没有绝对的恶,也没有绝对的善,人总在不确定的善恶之间徘徊,权衡和选择。 而见死不救的下场,无非就是背负着道德的谴责。 而蟒,它恶吗?如若它把谜林当成了家,我们闯进了它的地盘,那是不是就像,外人闯进了自己家里? “呀!我的小阿冥醒啦!来喝汤,这可是凡纪专门给你熬的。”婻沧琨两手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汤,刚坐下,难掩倦意打了个哈欠。 “阿爹,他们......呢?” “进了谜林的人,大多都出不来,不是被野兽吃了,就是迷路饿死了。但你出来了,他们便觉得他们的孩子还活着,天天在家门口等呢,现在都快一个月了,唉,依旧不死心......” 婻沧琨停顿了一会,望着阿冥,轻声道:“阿冥,他们如此待你,你别往心里去,他们啊并不是真的讨厌你,他们讨厌的是我,是阿冥你帮你这无用的爹受的苦啊!” “阿爹你别那么说,我不会往心里去的,阿爹爱族人,身为他的女儿当然也会爱……” “不好了!族长!不好了!族长!那三孩子的爹娘进,进谜林了!” “什么!他们怎么这么糊涂!阿冥你先好好休息,别的什么事都别想啊,好好的,躺下休息......” 婻沧琨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越跑越远。 阿冥端着碗汤,愣了愣,只觉头皮发麻,身子发冷,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空,此时万里无云,回想起那场梦中风景,眼里流露出神往。 活着真好。 凛冬将至,晌午的日头照得人暖洋洋的,而一旦进入谜林便如跌进了千年寒潭。 外头的暖阳始终驱不散谜林的阴寒。 少女一只手捂着鼻上的蒙面纱巾,不住的回头张望,愈发加紧步伐,快步穿梭于林中。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这里,自以为已完全克服恐惧,然而在听见身后一长串窸窸窣窣声由远及近时,她颤栗着不敢回头,她知晓身后杂草丛中有蟒在暗伏。 “半月未见,好像瘦了......” 慵懒而低沉的男声从头顶传来,阿冥闻声望去,人如其声,此时那人正半躺于树枝之上,耷拉着脑袋注视着她,有一半青丝顺着胳膊一起无力地垂了下来。 比起身后那几条蛰伏的巨蟒,少年的出现反而让她感到一丝心安。 她仰头望着树上那人,似有光从他垂丝间穿过。 她眯起了眼,踌躇道:“我们是朋友吗?” 话音刚落,那人一瞬现身于阿冥面前,她心下一惊,本能地后退,一侧胳膊却被他紧紧扯住。 他眉目依旧清冷。 “想说什么?” 少年一边问着,一边将手摸进阿冥裹头的斗篷里,白皙修长的手指如蛇般缓缓穿入她细软杂乱的发丝中,轻轻抚上她的后脑,将她的脑袋完全掌锢在自己手里。 这期间,他细细观察她脸上每一丝变化,连阿冥脸上散发着柔光的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想......我想请您放过,放过我的族人。” 阿冥望着眼前这张离她过分近的脸,不敢看他的眼睛,只得望向别处,她感觉到那人呼出的热气挠着自己的脸颊,诡异中竟夹杂着一分蛊惑...... 她时刻听着周边的动静,生怕族人瞧见他们。 “哦?就是今早闯入这里的人?” “是的,请放过他们吧。”阿冥语气中满是急切恳求。 “凭什么?” “凭......凭我们是朋友,既是朋友,就……拜托!”阿冥望着他耳畔的发丝轻声道,而眼睛不住地瞥向四周,生怕有人看见。 “嗯,好。”少年指尖正缠绕着阿冥的发丝,清冷目光停驻于她额间。 他,这是同意了? 阿冥从未想到他会那么快同意,连忙拉开距离,向他哈腰道谢,随后又想起什么,欲言又止,犹犹豫豫。 “我还想再麻烦你一件事,可以吗?就是他们的骨头能给……给我带回去吗?他们家人找的很辛苦。” “我有一个条件。” 远处似有人的脚步声传来,阿冥来不及多想:“什么条件?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可以答应的。” 少年垂眸望她,淡淡道:“容我想想。” “......” 亲人们终于寻得孩子残缺零碎的骨骸,最后一丝期盼孩子活着的希望被迫抽离了他们的身体,沧桑与憔悴覆盖了他们,他们终将在这片暗无天日的世界里,在对自己孩子的无限怀念里,孤独地老去。 在举行最后往生仪式的人群里,一妇人满脸泪水,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人群外的阿冥。 阿冥感觉到后背有冰冷刺骨的目光,转身望向人群,与那双眼睛碰个正着。 那是一双绝望悲愤,布满血丝的眼,见她正死死瞪着自己,阿冥心跳慢了半拍立即背过身不敢去看她。 “你也不用太高看自己,他们的死,与你无关。”少年看出了她的忧虑。 阿冥发觉自己这几日好像真将身边之人当成了好友,与他聊天的语气愈发自然许多。 他们的位置逐渐趋于平等,只是,依旧抹不去阿冥心底对他隐隐的惧怕。 “可是只有你活着,而那些人都死了,所以活下来的你,感觉到了罪恶?” “我......”阿冥欲言又止,似是被少年说中心事。 “蛇是你养的吗?这里是你怂恿他们进的吗?他们遇害的时候你还未进入谜林,这罪恶和你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你真会给你自己揽罪。” “......你为何救我?”阿冥终于鼓起勇气问出了心中疑惑。 少年撇开目光,不予理会,悠然地望向天空。 阿冥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那是被树枝缠绕的天空。 寂静再次蔓延开来。 “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很多有趣的地方,这山外的世界,我从未去过,可在梦里我去过了。” “等你走过所有地方你就会发觉都一样。” 这世间,于他而言都一样,即使再看山河变迁,斗转星移,心也已无半点波澜。 而于她......他回神瞥了一眼身边之人,她还从未真正入过世,看过人间。 他闭起眼,双手向后支着半躺的身子,慵懒闲散地晃荡着双腿,似在感受迎面拂来的微风,风中有一丝草木的清涩。 阿冥偷偷透过垂落脸庞的发丝望向他,竟看得入了迷。 少年睁开双眼,望向阿冥,正对上那双闪躲不急的目光,他手指着一个方向,淡淡道: “穿过谜林,你会见到一片草原,那里就是另一个族群,古蔷族。” 阿冥微微震惊,惊喜道:“以前只在书籍里看过古蔷族群地貌,从未想到距离我们这么近。” “你对他们很好奇?”少年微微皱眉反问。 “我对书上一切我未曾见到的事物都好奇。” 阿冥摸索着起身,站在树上,望向远处,藤蔓蔓延,树影茫茫,前方之路依旧看不真切,而她眼底仍有淡淡向往。 少年望了她一眼,随口问道:“那我呢?” 阿冥怔愣片刻,不敢好奇啊。 她慢慢坐下,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答道:“我……我们都是朋友了,你想说自然就会同我说了,我等你告诉我的那一天。” 少年望着她咯咯地笑出了声,眼底竟漫上一丝心疼:“恐怕你知晓的那一日,便是你悲惨人生开启的那一刻。” 阿冥慢慢挪离了他一点,颤颤道:“那我选择不好奇。” 他垂下头,望着树下片片残叶堆叠,表情已无丝毫起伏:晚了,你就不应该出生。 “婻沧冥,记住,那是古蔷的位置。” 婻沧篇 第四章 职 通常,群居生活,协调合作是人族刻在骨子里的生存法则,只有合作共抵野兽方能生存下来。 根据这一基础,人们就这样不断选择适合自己的族群,变地迁移生活。 距记载,世间起初分为大大小小十六部族,根据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竞争斗争,现如今存活下来的仅古蔷,赤陵,婻沧和百旎。 赤陵族于西陆平原,镇西陆暮州,以奴隶,玉石贩卖为主。 而婻沧族正隐匿于其北部的一片崇山峻岭里。 古蔷族于大荒位西北原野,即蔷原,主马匹牛羊畜牧类。 婻沧与古蔷距离仅一山之隔一林之距,不过传说此林被设结界,人一进,则无生,故称谜林。 百旎族依旧在南陆及南海一众岛屿上生活,南陆为沧州,主水道贸易,南海范围岛屿为屿州,均靠水产为生。 众所周知,如今最大州系为东陆之主景州,他们成功将原主婻沧族驱逐殆尽。 这个在上古混战中后起之秀的景氏早已摒弃族群规则,提倡律法管制系统,完善朝政朝纲。 近千年来,世间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得玄络者得永生”。 而玄络一直在婻沧族手里,这也是为何景州死咬婻沧族不放的原因。 玄络传说乃上古百旎圣女为囚神造之,里面封着神丝魂魄。 传说与之融合,可呼风唤雨,自身成神,不老不死。 也曾有说法讲玄络为上古五神器之一,用来镇天地万物之魂,只是神器之说鲜少流传,大家更信前者。 除了景州外,其余几族也对玄络虎视眈眈,但碍于各氏先祖于上古结盟之因一直不敢当出头鸟。 可一旦产生了欲望,就会充斥着诸多不确定性。 景州试图在拉拢各族对付处于弱势的婻沧,战争似乎一触即发。 “事到如今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把玄络交出去,保一时平安,要么,开启玄......” “交出玄络和开启玄络结果都一样,你要让天下都处于危险中吗!” 婻沧琨提高了嗓音,他知晓玄络是弊大于利的存在,私下一直在查找相关古籍想其彻底毁灭。 “你们当真觉得现在适合与景州对抗吗?” 婻沧琨皱着眉看向年迈的长老们,昏黄的堂屋里,照明石发着诡异的黄光,在每个人的脸庞上,一半被照亮,一半隐入黑暗。 “起码我们手里有玄络……” “别提玄络!你知道玄络怎么用吗?嗯?即使用了,那你知道怎么收场吗?你别忘了,里面是溯,不是涅!” 婻沧琨双手撑在桉上,只觉一阵疲劳,他在陪他的族人硬撑。 “那又如何?景州是我们的宿敌,血仇不可不报,我们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况且百旎历代圣女血脉里不也融了溯的神丝么,哼,不光不能永生,反而各个早逝,也许,玄络的存在本就是上古婻沧先人用来麻痹后人相争的一场骗局……” 一位垂暮的长老沙哑地说着,他急需亲历这场可以彻底结束的战争,他祖先的血液如今正流淌在他的血管里,在他身体里的每一寸地方叫嚣着,提醒着他的使命。 婻沧琨望着这位令他尊敬的长老,不知道他的全名,从小便随众人‘老伏老伏’的叫着。 老伏幼年因战争父母双亡,常年寄人篱下,后在战略军事上有所成,曾有一妻,因难产诞下一子后便撒手人寰,老伏对其子有诸多期望,把所有本事都授予教诲于他,而其子也不负他望,终于在十年前的那场大战中,誓死守住玄络…… 期间为救一位面容尽毁的孤儿,惨死于景州将领手中,而老伏也在那场战役中将被其子救下的孤儿视作义子照顾。 那场战争,惨叫如雷震耳,仅存的幸存者寥寥无几。 “血仇?我们是为了血仇,景州是为了一统世界的欲望,欲望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啊。” “复仇的力量同样也不可小觑!”一位年约二十的男子突然说道。 幽黄的光照映在他不自然的脸上,暗红如血,而眼睛却透过面具却异常发亮,他便是老伏收养的义子——承予。 他最原本的面容早已毁于十年前那场战争。 老伏用猪皮代之,将其残皮修补,看上去虽不自然,但也不算太违和。 婻沧琨不去理他,拿起桌案上的约战薄,气得笑出了声。 “欲望容易造就小人行为,我们为什么要光明正大地约战?” 婻沧琨无奈地问道,婻沧与景州实力悬殊,他本想行非常之道。 约战簿来源于神降世期间的上古战争,双方下达约战簿,约定何时何地战斗,用以达到战争公平化,不欺弱小不伤无辜。 而讽刺的是,当时制定约战簿的便是赤陵族景氏先祖,目的是向神展示族人部落们如何公平地得到每一寸土地,而在神消失后,最先撕毁约战簿发动突袭战争的也是景氏。 而除景氏外的其他族群依旧保持着上古遗风,包括婻沧。 “你糊涂了!族长啊,约战簿就是老祖宗那传下来的,为了战争的公平起见,如果按照你一开始的策略,到时我们胜之不武啊!” “战争还要讲究公平?哈哈哈哈哈哈简直就是笑话,景州的出现本就是打破这个陋规,但是现在呢?为了胜利,当小人又何妨!为何事到如今还要遵从这些繁琐的规矩!” 当场一片哗然,众人皆摇头叹气,徒留婻沧琨干笑着,终是有心而无力啊。 自婻沧琨记事起,经历了景婻的两次仗加之历史记载的二十五余次仗来说,比起各族人都可归顺景州使其日益壮大的策略,婻沧显得如同一只轻而易举就可以被箭射死的兔子。 晚饭过后,婻沧琨望着阿冥,陷入沉思,阿冥感觉得到了父亲的目光,想起谜林,有些心虚。 婻沧琨心里一直有一个计划,他决定将战争尽量拖延至阿冥出嫁后,再去了结属于他的使命。 阿冥从未接受过婻沧族的供养与恩惠,相反,族人对她的冷落和排挤作为父亲的婻沧琨是一直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他只能忍着,等哪一天将阿冥彻底送出去。 她和她的母亲一样,本是最不该牵扯进战争的。 “阿冥啊,你现在也十五岁了,你有想过你的未来吗?”婻沧琨望着女儿笑得和蔼。 阿冥回过神,望着阿爹笑着挤出的两抹鱼尾纹,认真答道:“阿爹,现在就是未来呀,我希望现在的生活永远也不要变。” 许是发现了阿冥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早熟,婻沧琨脸上的笑渐渐淡了,眼里泛起了一丝怜惜。 “我们家阿冥呀,是要长大的,长大后是要嫁人的。” “就像阿娘嫁给阿爹这样,是吗?” “哈哈哈哈,真聪明。” 婻沧琨将小小的阿冥搂在怀里,手抚摸着她的头发,阿冥感受到了父亲手掌传输的久违的温度,安全又舒服,似有倦意袭来。 “那......阿冥应该嫁给谁呢?”阿冥问道。 婻沧琨仅迟疑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叹了口气。 “这样吧,阿爹给你讲个故事。” “好呀!我最喜欢听阿爹讲故事了。” 很久之前有一女子,她是唯一能与神相感应之人,是神与人互通的媒介,世人称她为圣女。 当时的神分为恶神与善神,善神赋予了万物灵气,恶神要毁灭这里。 圣女在当时备受族人尊重,在善神的庇护下当时的人类也曾享受过一段太平时光。 可是后来,善神消失了,恶神趁机出现,天灾人祸开始不断蔓延。 作为最接近神的圣女,她身上自会沾染一些神灵气息,自身也练就了一些灵术,她趁恶神不备,将恶神封存于自己的血液里,以自身魂魄束缚住恶神。 然而如若身体一死,血液凝固,魂魄消散,恶神就会再次出世。 所以圣女以压制恶神为目的与一异族男子成婚,在怀胎期间,恶神会嗅到新鲜的生命毫不犹豫的进入婴儿的血液里,这时圣女只需要施法将恶神困于孩子血脉里,直到孩子继续母亲的做法。” “阿爹,那圣女是百旎族的圣女吧?我看史册上有记载百旎圣女的事迹,和阿爹说的大致相同,善神为涅,恶神为溯。” “阿冥,你猜对了,正是上古那位百旎圣女,而那男子只是我们婻沧族一普通族人。不过当时,人们不想行差踏错,所以自上古百旎圣女嫁入婻沧族后,百旎与婻沧就彻底成了世交关系,按照两族制定的族规,百旎圣女后代所属之人只能从百旎族和婻沧族族人之内选择......” “也有我们婻沧族呀,两族之人加在一起,也不少人了啊,就光那个百旎族,圣女之后的选择范围很大呀!” 阿冥掰着手指边算边暗想:只是那圣女之后却失了自由,古籍记载里圣女之后产下后人后便至多活不过几年便会因为各种原因离世,历代无一幸免,真可怜…… 婻沧琨望着自己的女儿,面露苦笑:“阿冥,你就是如今的百旎圣女之后。” 阿冥一愣,脑子一片空白。 她望向父亲,满脸呆滞:“阿爹你说什么?” 婻沧琨微微含着热泪:“你是百旎圣女之后。” 自己竟是圣女之后,自己血液里竟困着溯,而那恶魔必须要通过繁衍下一代才能得以解脱...... “所以,我阿娘也是……” “……对,阿爹本想等你大点再告诉你的,是阿爹对不住你,没能找到彻底去除你身体里那神识的方法,是阿爹无用,孩子,对不起。” 阿冥忍住泪,故作轻松。 “阿爹你又没有做错过什么,不需要道歉呀。” “阿冥放心,已经过去三万年了,那么多代人的延续都没事,可见溯神不会再对你的身体有多大伤害了。” “可不就是,也许只是个传说呢,古人编撰的神话真真假假的又有谁知嘛。” 暮色将最后一抹昏黄压下,父女之间,沉默良久。 阿冥的轻笑打破寂静。 “阿爹,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职责吗?阿爹有守护自己族人的职责,我也有啊,那可是圣女交给我的职责,我很自豪的。” 婻沧琨将女儿轻轻抱住,无声再次代替了一切。 婻沧篇 第五章 夕 伏家堂屋里,两旁的幽幽星火映照在老伏脸上,看不出神情。 “看他如今的样子,是不会用玄络之力挽回残局的。” 承予在他身后轻声道:“爹,不必为此事劳心伤神,玄络如今就放置在地下河之下的殿中,只有历代百旎圣女后裔之活血方能开启。如今婻沧冥已醒,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先前有几次见她在后山树林口对着空气说话,承予,看来,那个人出现了,那这事就急不得了。” “是,承予悉听爹嘱咐。” 老伏回头望向承予,放缓语气,喃喃道:“承予,这个族只能靠我们了,而我这个糟老头只有你这个孩子了。” 男子怔了怔,望着眼前那个年迈的身影,神色复杂,似在哽咽:“承予也只有阿爹了......” “百暮燊?”少年望着阿冥递给他的树叶,那三个字赫然潦草的被写在上面。 “嗯嗯!怎么样?好听吧!”阿冥满心期待着少年的认可。 在得知他没有名字时,便想着给他起个名,光这名字,她就想了半月有余。 “依何想出这三字?” 阿冥抬头望着天空一处的残云晚霞,喃喃道:“有一段时间我一直惧怕看日落,在病床上的那十年我反反复复醒来又昏迷,我每次都会在榻上望着远处夕阳落下,随后便又陷入昏迷。” 风带着丝丝凉意佛过她额边垂下的发丝,吹起的一缕如金沙随时飘散,被昏黄晕开的光洁面容的底蕴是惆然。 她望着身边的少年,一如望着从前的自己,眼里满是认真与诚恳:“日落西山后将面临黑暗,正如希望落空时那般绝望和迷惘,唯愿你成为黑暗中那一株盛炎燃烧的希望,驱散暗夜。” 少年回望着她,面色依旧淡然,心底却被掀起一丝涟漪,指腹轻轻摩挲着那片树叶。 他们静静相望着,瞳孔里皆映着彼此。 晚风吹,叶娑声起。 阿冥缓过神,才发觉自己竟看他看得如此入神。 刚刚好像在做一场梦,醒而不自知。 她赶忙别过微微发烫的脸,望向别处,轻咳一声:“那个,我该回去了。” “百呢?”少年依旧望着她,语气里没有一丝情绪。 “什么百?哦!那个我下次再告诉你哈。”阿冥小心翼翼地攀着树身慢慢着地,跑似的离开了这里。 少年眼底染上了一层雾,唇缓缓轻启喉结在白皙嫩皮下,慢慢滚动:“百暮燊。” 他将手中之叶把玩了会,随手一扔,在落下一瞬间,叶片被点燃,在暗色中迸发出一朵鲜亮的花火,眼中的光仅出现了一瞬,便被浓重暗夜覆盖住了。 他微眯双眸,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笑:“所以这是在提醒我,我这一辈子都脱不开百氏之族的掌控么,婻沧冥。” 族里每年一度的祭灵节已至,那是祭祀山里万物生灵的一种习俗。 每年山中,都会出现食人猛兽,按照族规,在祭灵节那日成功猎杀食人猛兽者便是山灵所选出的人与山灵和平相处的使者。 山灵使者可与山神共通语言,也可邀请一重要之人共同接受族人朝拜。 婻沧冥无心参与,奈何是族长之女,必要在旁观礼朝拜。 婻沧琨站于高处,拉弓射箭,一箭出,则祭灵开始。 在众人呼喊声中,5名强壮青年背着弓箭立即向前山奔去。 “今年那只可谓十分凶悍了,是一只全身雪白的老虎,那虎齿鲜红,眼睛雪紫,不知何故会突然出现于山中,毕竟以往都是玄狼作乱,今年倒是成了它。” 老伏突然出现于阿冥身旁,莫名地向她科普起来,将阿冥吓了个激灵。 “啊?哦,原来如此。” 阿冥暗自松了口气:还好不是玄蟒,还好没在谜林。 在青年人猎兽期间,家家户户都如过节般支起摊子,将自家食物或新鲜玩意摆上,如若看中便需以物换物,阿冥立于阶梯高处,眺望过去,仿若一条绵延向下的集市。 天色暗沉,似在酝酿一场暴雨。 一个时辰后,人潮里一阵喧嚣,从中走出一位半裸着上身的高大少年,那如黄铜般结实的胸膛上出现了一道醒目划痕,伤口已经简单地止过了血,尽管如此,对于一个身材健硕魁梧的男人来说,这只是一道微不足道的小伤,他肩上扛着的正是那只沾满血迹的白虎。 “不愧是老伏的孩子,每年都是他啊!” 边上长老们纷纷俯首称赞,阿冥也在父亲的眼里看到了对承予的钦佩之情。 承予对这些皆不理置之,将肩上那条白虎扔下,溅起一片血珠尘土。 “承予啊,怎么又是你这小子啊,今年依旧是选你父亲吧!” 承予望向高台之上的阿冥,扬声道:“不,是我的朋友,族长您的女儿。” 人群里一阵嘈杂,满是不解神情。 他在众人惊讶中,一步一台阶走向满脸懵滞的阿冥,他脸上血渍已干,汗却未干,滴滴凝在硬朗面容上。 承予向她伸出手,表示邀请,却在看到自己那只满是污秽黑血的手后欲图收回,被阿冥猝不及防握住。 他瞳孔微骤:“脏……” “不是你邀请我的吗?朋友。”阿冥对他笑得温和。 这是她第二次接受全族的膜拜,心里五味杂陈,第一次是和身为族长的父亲一起。 其实她自始至终都知道,他们拜的并不是她,只是她身边的男人们,她就像是一个依附者,这样的念头一旦产生,便抛却不掉。 承予对她柔声笑道:“不必紧张,阿冥,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可以。”阿冥深深吸了口气,她克制住心底的雀跃,对他宛然一笑,一旦被承予接受,以承予和伏长老在族中的地位,她就相当于被全族人彻底接纳。 此时的阿冥已出落的水灵如兰,淡雅之容不艳不丽,却看得使人心静,承予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当日并未下雨,只是空气格外闷沉。 “百暮燊!长老他们摸我头了,还对我笑了,特别是那位伏长老!” “百暮燊,我有朋友了,承予还有阿曼他们对我很好!” 已是半月未进谜林,一进谜林,还未见到那人,阿冥便叽叽喳喳分享个不停,她知晓,那人一定能听见她的话。 “我以为你死了。”百暮燊于她身后出现,清冷声中有丝愠怒。 阿冥赔笑着挠挠头:“没有,自那日之后,这半月一直下小雨,我就……” “你就没高兴来,毕竟你现在身边已有相伴之人,还要大费周章地避人耳目见我这个非人的怪物来作甚?” “不是,你不是怪物。”阿冥急忙摆摆手否认。 “恭喜你,你终于有朋友了,你的朋友得之不易,且好好珍惜。”他满脸不屑,孤傲地望着她,将最后二字咬得极重。 “我一直都有。”阿冥定定地望着他,眼里仿若星子倒映进湖里般波光粼粼般。 百慕燊别过眼不去望她,面朝着婻沧村落的方向,眉目间尽露悲悯之情,而唇角却微微挑起,一副幸灾乐祸之情:“总之,好好珍惜吧,好好珍惜你想珍惜之人。” 初冬已至,东陆景州城的一场初雪带来了一支自北方而来的使团。 景宫里的一场奢靡宴,即启。 景州的寒风虽萧瑟凛冽,却阻挡不了街道上讨生计的百姓,也吹不醒路边骨瘦如柴的流浪冰尸。 景州的空气再刺骨僵冷,却阻挡不住文人墨客赏梅观雪的雅趣,也吹不散城廊酒楼里暖香四溢间的欢声笑语。 这场初雪,落进了繁华门户公子小姐的眼里,却唯独没有落进寻常百姓的心里。 明明是凋零之年,四季如春的景宫却百花盛放,烂漫绚丽。 此时的景宫正为接待刚下榻的北方古蔷族长而设宴。 大殿内歌舞升平,舞女飘逸的纱袖伴随着由水演奏出的优美旋律飞舞轻摆,细腰如水蛇在云袖丝绦间隐现。 殿上赫然坐着如今掌管景州的景壬帝——景暇,他浑身散发着桀骜不驯的气势,魁梧之躯坐姿弯斜,却独有一份属于帝王般的慵懒华贵。 景后坐于景帝右侧,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裳,细看却是繁复纹路,体态脱俗如仙子,容貌当得起倾国之姿,肤如白腐,眉眼含春,朱唇雪齿,一颦一笑都牵动着观者的心弦。 座下客是一位年纪稍长发丝斑白的老人,他正望着舞池中妙曼身姿的舞女,眼珠子从未离开过那扭动的水蛇腰。 殿内乐律是用水做舞的伴律,在殿中临时搭一座池子,舞女在池中高台舞蹈,而乐师们则围池而奏,用器具拍水敲打,奏出一曲?戏水谣?。 “如若族长喜欢,可将其赠之!”景暇微眯起眼望向那老态龙钟的族长。 “那便多谢殿下了。” “倒也不必为了区区几个美人来谢我,毕竟我能为你们族带来的可不止这些。” “哦?想来殿下是个爽快人了。” “族长过奖,我知晓族长需要什么,待时机一到,他便会去接应族长的。” “能在他们族内安插暗手,在下佩服,要知晓,这历年来……唯独婻沧族内安不进任何人。” “虽然都是遗族余孽了,但他们也是人啊,人嘛,最大的缺点便是感情用事。” 族长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殿下,你知道在我们族,最尽兴的不是在旁观舞闻乐,而是加入其中,伴歌伴舞!” “那就祝族长玩得尽兴了!”景暇笑着在旁观望古蔷族长于莺歌燕舞里沉溺,拍手叫好。 帝后淡然地看着他们,犹如在看一场闹剧,她唇角一挑,眉间满是讽笑:是啊,感情是人最大的缺点。 殿外霜花铺地,似撒满层层银华薄棉,冻住了冽寒之夜。 这场宴久久才散去,徒留奴仆在殿中收拾这场繁落后的残羹冷炙。 婻沧篇 第六章 邪 一晃,已过一年。 此时已近三春时节,万物新生,群燕争鸣,百花待绽,山林中正是旖旎风光。 阿冥像往常一样,哼着小曲,一蹦一跳地进入谜林。 这是一个平常的午后。 她从未想到,这将是她最后一次以如此轻松心态进入谜林。 初春微风不燥,一颗晨露滴入塘中,晕开圈圈涟漪。 疲倦不堪的阿冥披着满身晨露,溜进庭院,偷偷推开窗户,爬了进去,她卸下外衣,便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阿冥,你最近怎么了?以前可是经常陪我们一起玩的,对吧承予!”阿曼拉住阿冥,晃了晃她的手。 “是啊,阿冥,你这几个月脸色很不好。”承予微微皱眉关切道。 阿冥不敢看他们,支支吾吾着:“我最近有点事情,所以……对不起。” 她一如既往地感到抱歉。 “什么忙,我们可帮得上?”承予满是担忧神色。 “是呀,如若有难事定不要客气的,我们可是朋友。”阿曼附和道。 “不用的,这个忙得我自己解决。” “嗯,好吧,那我们去玩啦!” “嗯!” 阿冥点点头,望着身边的朋友,他们个个都已身怀灵术,有武有谋,而自己…… 灵术的由来得需追溯至上古之神消逝后的二百年间。 因神来过,世间便有了律,这些律由神的残息运转着,灵术便由此而来。 前有先人参透其中奥妙,与万物同归同生,吸纳天地之灵气,抛除自身之杂欲,以此加强意念,当意念集中于一体,能控制自身以外之物时,灵术便初成了。 修灵习术,先修身,再修心,最后修灵,前二者是修灵的基础。 阿冥目送着他们消失的背影,疲惫地笑着,喃喃道:“快了。” 回想起半年前那个午后。 “可曾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一个条件?” “不记得了,何时答应的?”阿冥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 百暮燊冰凉的手随即伸进阿冥的狐狸围脖里,轻轻卡主阿冥的脖颈,由轻到重。 阿冥吃痛嚷道:“我记得了!我记得了!” “我已经想好了,我要你习灵。” 她也曾缠着阿爹要求向承予学习灵法术类,却被阿爹强烈拒绝。 “可是我爹不让我学。” “你爹是你爹,我是我。” 他语气里的笃定有不容拒绝之意。 阿冥犹豫再三,不甘心地问道:“那我要是拒绝呢?” 百慕燊眯起笑眼,声音很轻:“那我便杀了你。” “好,我学。” 百暮燊走近她,将一卷皮册交予她,俯身将唇贴近她耳边,:“自己先悟吧。” 阿冥将那卷册摊开,全是百旎古字,只是,这哪是什么正道灵术! 上面记载了晦涩难懂的邪灵心法,甚至还有关于玄络的记载:以精血为食,以骨肉为器……心神合一互通之,可拥弑力…… 阿冥猛然抬头望向百慕燊:“邪灵之术!” 他耸了耸肩表示:“你只能学这个。” “为什么?” “圣女后裔,你身体里的那位只喜欢这个,如若你学了别的,保不齐会爆体而亡。” 阿冥哆嗦了一下,颤声道:“你……你怎么知道?” 百暮燊一改从前,双手捧起阿冥的脸,指腹轻柔地摩挲着她的耳朵,眼底有一丝蛊惑之情:“我要你学这个,是为了我,也是……你除了死亡的另一条路。” 阿冥红着脸,心跳如麻,眼里噙着泪。 百慕燊急忙松开她皱眉道:“你哭什么?我又不杀你。”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脏,难以呼吸:“它跳得好快!我不会要死了吧?” 他挑了挑眉,认真思考一阵:“应该不会,你的死期不是今日。” 练习这种见不得光的邪灵之术是痛苦的,当身体不再健康时,便成功了一半。 正道灵术可利用万物之灵气,而邪灵之术,只能靠自己,利用自己血脉的能量助自己修炼。 阿冥从一个小白入门,便用了半年时间。 这半年的修习历程于她是一种折磨,每每修习过后,身体都是青一块紫一块,浑身颤抖无力,像是在大海里挣扎了一天,需要缓一个时辰,才有力气走路,头痛得窒息也只能忍着。 有几次受不住晕倒后醒来,发觉百暮燊正将自己抱在怀里,而在他们周围散发着一条条血色之光。 百暮燊皱着眉头,用嫌弃地口吻问道:“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你可知你为何会晕倒?” 阿冥挣脱起来时,血光一瞬间消失,她像个认错的孩子摇了摇头。 “你可知修灵最佳地在何处?” “何处?” “在渺无人迹的山里,那里远离繁华闹市,无俗世牵绊,心境就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 “在那里,一开始,你想的只有你自己,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你自己的身体,血液的流动,静脉的拉伸,五脏六腑之感,通过它们再延伸至你身边的花草林木,云涌水滴,飞禽走兽,它们的一呼一吸带动起万物的一韵一律,你的灵便也修成了,习灵的最高境界便是不惧往生,因为你即万物。” “我还是不懂。” 百暮燊定定望着阿冥质疑道:“我也不懂,你来我这里,怎么还是会有这么多杂念。” “痛啊,痛得时候要想些开心的事情啊。” 百暮燊弯头看她,眼中质疑从未散去,他并无五感,并不知何为痛:“反正你没死就继续练。” 阿冥不可思议地目送他远去的背影喃喃道:“你的真身是条蛇吧,冷血至极!”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涧溪如常,山间群屋街道逐渐暗沉。 她在回去的路上,恰巧遇见了承予和老伏,那二人的脸摆的很严肃,仿佛有要事要和她商讨。 果然,承予靠近她压低声音道:“我们正要去见你。” 阿冥一头雾水:“嗯?” “阿冥,这些年你去谜林能安然无恙,你可知为何?”老伏开门见山道。 “什么谜林,哦!我,我偶尔会去谜林周边采果子吃......” 望着老伏的眼睛,犀利而震慑,阿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心虚的表现越发明显。 老伏这几年对她的态度明显有所缓和,让她倍感不真实。 如今,她有一种奸情被发现试图还想隐埋的感觉,阿冥被自己的这一想法惊到了。 “你时常背着我们去谜林的事,你父亲也知道,这些年,因为和你母族信仰理念不同,导致我们孤立了你,这......实在愧疚。” “没事啊。”阿冥干笑着,不知为何,她潜意识里总会对母亲二字避之不谈。 可......父亲竟然一直都知晓自己去谜林。 “阿冥,你身边是不是有一位看着和你年纪相仿的少年?” 阿冥的眼睛不自然地瞥向别处,假装疑惑:“没!没有啊。” 她接受道歉,但她同样也知道,不能让族人认识到百暮燊的存在,两年前的那起蟒蛇食人的家族至今还不能原谅她的见死不救,每每看见自己,她们的眼里都充斥着仇恨,似是要把自己生生吃掉,如若让她们知道谜林里的那位少年...... “我看见了。”老伏缓缓说着,语调平缓。 阿冥偷偷瞄了他一眼,此时的老伏正双目凛凛地望着她。 她神情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看见你有几次在谜林外对着空气说话,你能看见他,但我们却不能,因为你是百旎圣女的后人。” 空气?什么空气?阿冥的心在砰砰乱跳,她吞咽了一下口水,喉咙里越发干涩:“那为什么,你那么断定他是男子,如果是女子呢?” “因为据史料记载溯和涅被打碎前化为人样的是男儿身,而初始神至人间的样子确实是女子,但这些碎识的灵体反而是根据破碎前所化。” 老伏眯起眼睛,深深褶皱在眼皱纹蔓延开来,他神情复杂,顿了一下,继续补充道: “孩子,不管你信不信,都请你认真听完,这本是你父亲该告诉你的。” 阿冥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身为百旎圣女后代,使命并不仅仅是繁衍后代,扼制溯的降世,你之所以能看见那位少年是因为你体内有太古溯的神识,而那位少年是上古大战前的半涅半溯融合而成。 圣女后裔,都需用玄络将他体内溯的神识剥离出一丝来。 溯一旦被抽离出一丝,那少年,便会消失,他将陷入沉睡,待他醒来之时,便需要后人动手了。 只有这样涅神才会复生,溯神才会彻底消失:一半被封印在玄络中,一半被封印在圣女后裔体内,人间才会太平安世。” “我爹从未告诉我这些。”阿冥对老伏所言之事,充满怀疑。 “你的父亲只告诉了你在你自己的身体里有溯的残魂对吧,但他没告诉你,有另一个少年,他是由涅溯的残魂生成的一缕魄。你之所以能看见他,是因为你们体内有相同的神之碎魂,五感意念可通之。” “如若我取走了一丝溯,那人真的只会沉睡?他不会死?” “不会死,仅仅是沉睡而已,而他会忘记自己被抽离出溯的相关记忆,这样可以使后人方便下手。” 但会痛不欲生,那人虽是魄,但按照现在算来,也快有五感了吧,只是实体还未生成而已。 老伏望着眼前的女孩,他还是不能让她知道,看这孩子,应该已经把那人当成朋友了。 “如果我不做呢?” “那他会长大后会被溯的意念主导,溯主导的世界,只有天灾人祸,这个世间会被溯毁灭,没有那么多如果,你现在能够活着,全是你的祖辈们亲手将溯一点一点从他身体里剥离出来的。” 婻沧篇 第七章 藏 “所以阿爹,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婻沧琨叹了口气,放下笔,望向他的女儿。 烛光下,他面容上那沧桑的皱纹深深浅浅,望向阿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满是无奈:“是的。” “他到底是谁?” “老伏都告诉你了。” 阿冥不死心地摇摇头:“可是,他和人类很像……” “他本无形无态,如今的性格情绪乃至于肉身应是根据历代祖辈的影响。” “女儿不解。”阿冥疑惑万分。 如此说来,他的性格都是随了历代祖辈? “我们是人类,会对一件事赋予属于我们的意义,也会对不是同类的物体加以驯化和利用,而你的祖祖辈辈要驯化的便是那位,要驯化他的天性,让他有人的思维和情绪,要让他明白,只有人类生存好了,他才能生存好,要让他肯定和人类的生存共同体……” “我想我懂了”,阿冥听不下去了,“要把他驯化成一位对人类没有伤害的神,是最接近人类为人类着想的神,就像是把人类驯化成一只狗一样,拥有狗的心思狗的脑子……” “阿冥,人只能和人交流,要想和神交流只能那么做。” “我的祖先不也是和神交流成功了吗?据史料记载,是神先融入了人类,而不是人类驯化了神啊。” “可是那时的神没必要依靠圣女之血复活,是圣女救了祂。” “可是阿爹,神不该只偏袒人类。”阿冥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吓到了,只觉得句句熟悉,好似许多年前也说过一般。 “可在人类看来,神只能这么做,当年,是神选择的人类。”婻沧琨叹了口气。 阿冥自我自言自语地呢喃着:“我只是觉得,所谓的神,不该是人类意淫出来拯救世人的神,而是允许万物平衡的神。可是我这个觉得,不也是我这个人想出来的么?那,我的祖先究竟做的究竟对不对?” “阿冥,不要乱想了,你需要好好休息。”婻沧琨拍了拍阿冥的肩,担忧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心中似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阿冥突然想到了什么,怔愣着:“所以,母亲她……” “她当年并没有放过那位,只是那时候你母亲怀了你,在动手时临盆了,当时我们都不在……” 她难以置信惊呼道:“什么?” “是他接生的你,那时你的母亲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对付他了,他帮你娘接生完你就趁机逃跑了。” 阿冥立即抓住父亲的手,追问道:“所以,当年母亲没有动手?” “是的,已经来不及了,你母亲之后也一直未找到他,阿冥,只要用一滴你的血,接下来可以让承予来做。” 阿冥摇了摇头,松开了父亲的手:“我……给我点时间,他毕竟是我第一个……朋友。” 婻沧琨见女儿犹豫不决,深深吸了口气,缓缓道:“阿冥,他已经溯化了,据你母亲所说,当日他接生你后,本能地想吃了你的,是你母亲拼命唤醒了他。” “怎么会呢?” “阿冥,你和他一样,都有溯化的危险,所以千万记住,保持善良,心里不要有太多仇恨,如若有不开心的随时和阿爹说,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 “阿冥明白的,阿爹从小就教导阿冥要善,要不拘小节,这一点阿爹放心,我保证做到!” “阿冥,你朋友那件事,阿爹希望你不要怪伏长老和承予,他们其实是在履行我的职责。” 阿冥呼吸一滞,只觉得自己快喘不上气,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望向窗外,月色如水,晚意渐寒。 景宫内殿中,纱帐之下,龙榻之上,龙涎香起,丝丝渺渺,娇喘与沙吼,一声胜过一声,直至深夜。 “帝下,你之前答应妾的,可要算数呢!”萧弗曼枕在景暇上下起伏的胸脯上,微眯着眼。 “自然算数,不过是三个要求,只要不危害景州社稷的,一百个,我都允你!” “妾才没那么贪心呢,妾一心想要的不过是长久陪在帝下身边。只是帝下那三个允诺是作为妾的护身符罢了。” 景暇听闻此言有异,严声问:“有我在你身边还需要什么护身符?” “帝下恕罪,妾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帝下待妾宠爱有加,只是......帝下日理万机,自是无法完全顾得上妾......不不不,是妾瞎说的,妾只求得一个心安理得罢了.....” 女子将身体更加紧紧贴在景暇身侧,摆出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使景暇留了个心眼。 果然,翌日清晨,景暇便从贵妃身边掌事宫女口中知晓,萧贵妃昨晚的异常源于景后之子景离在前几日于景宫后花园当众羞辱萧贵妃乃祸国妖妃,甚至还将萧贵妃一把推倒在地,致使萧贵妃磕破了手。 “此事为何我从未听闻!”景暇怒道。 “帝下息怒,是......是萧贵妃命令当时在场之人不得泄露出去,说是帝下今日公务繁忙,唯恐让帝下分心......”宫女哆哆嗦嗦道。 “很好。”萧贵妃此刻正在园子里赏花,她一袭淡紫软缎外裳,碧云群面上绣着金丝海棠,满头的珠翠宝饰,一身的华贵雍容,却抵不住妖冶的一张小脸。 这一出她安排的好戏,才刚刚开场,萧弗曼望着手腕处淡淡的疤痕,笑颜柔美的舒展开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萧氏家族让她进宫,不就是为了让她巩固好家族地位么。 贵妃身份哪里比得了景后之位呀,她自己也明白,景帝对她的专宠不过都来源于她这一张与景后年轻时相似的脸罢了。 萧弗慢慢曼抚上自己的脸庞。 那位人老珠黄的景后年轻时可是沧州第一美人啊,在外界,第一美人的景后与景帝一直都是百姓口中的一番美谈。 只道是外人口中的佳偶美谈,却是戏中人身上一把把的心酸泪。 亏她萧弗曼年幼时,还将戏中那男人当成最佳择婿模范。 有了前车之鉴,自己自然是要清醒的,男人的花言巧语一不小心就会误了一女子的一身。所以她要权,只有足够大的权才可护住自己的家族,护住自己的家族,才可以护住自己的母亲,家族里的那些腐虫,她是一个也不喜欢,但唯独母亲。 如今,她的机会终于来了。 前几日,古蔷使团继五年来第三次来访,此次来访终于下定决心替景州开辟灭婻沧族的道路,为结两国之好,景壬帝下秘旨命世子景离与箫贵妃之兄箫元纪将军联合暗中辅助古蔷进攻婻沧。 “娘娘,这可如何是好?”侍女如晚微皱眉头,面露难色。 年仅十四岁的世子虽有头脑与谋略,但从未有过实操的经验,若如帝下所说,世子是需历练,可与其同去的萧元纪将军乃是萧贵妃的哥哥。 当年如若不是帝下执意立络笙为后,按独掌的权利,帝后之位只能是箫家。 如今箫贵妃承恩独宠,帝下虽冷落帝后三载有余,好歹长世子为帝后所出,日后帝位定是世袭景离世子,这恰恰不不利于箫家。 如今此番密旨不禁让人怀疑帝下是否有偏于萧家。 “无碍,阿离也大了,是该让他出去历练历练了。” 珞笙望着镜中的那张脸,虽略施粉黛,却难掩憔悴疲色,她微微皱眉,向镜凑去,眉眼里添了丝愁绪,芊芊细手扶上脸,轻叹了口气:“阿晚,我又老了。” “怎么会呢娘娘,后宫之中就属娘娘......” “不必对我说这些虚的,我脸上有几条细纹我自己清楚,你去给我将那些寡素的衣裳全部换掉,这殿中太过清冷,需多养几株花,将肌玉粉帮我准备好,我要更衣沐浴了,对了,上回进贡的雪凝膏给我拿来,我眼角的细纹又多了几条......” “是。” 如晚微微震惊,帝后平日都只注重阅书,连粉黛都懒得施,更别说保养皮肤...... “娘娘,那些换下的衣物该如何处理呢?” “烧了。” “是。” 夜深如海,月明如昼,银辉洒落窗前,覆盖在竹窗桌前少女的身上。 许是太累,阿冥趴在桌上,眼角捎着泪痕就已入梦,似是做了个噩梦,想脱身却又无法醒来,眉头皱紧,眼角旧痕又添新迹。 百慕燊悄无声息出现在阿冥身后,望着被噩梦缠绕的阿冥,情不自禁地用手抚上了她的发丝。 近日之事,他也知晓,一切都在掌控中,只是他不解,她为何一拖再拖。 他在她身旁坐下,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上,就这样静静地望着她很久。 自百暮燊来后,带起一片安神幽香,她的眉头再没皱过。 眼似清冷月,月似梦中人。 晨光试图驱散昨晚笼罩在乡野山林的雾。 踏在湿冷光秃的地上,嗅过随处可见的湿雾树皮,呼吸着新鲜阴冷的空气。 每到这个时候,好似都置身于飘渺仙境,忽而在纱雾中隐隐绰绰地看到一抹淡青身影沐浴在朦胧的光中,越走进越觉得遥不可及。 阿冥满身雾水,露珠凝结在发丝上,眉上,睫毛上,以及面庞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小细毛上,她抬头微眯着眼看着那丝光,晨光朦胧地照着她。停留在她身上的那些雾珠瞬间有了灵魂,在原本清秀的面容上生成熠熠闪光,好似一只精灵。 阿冥听见右侧有响动,猛然看去,朦胧中竟走来一只鹿,鹿见那抹淡青色身影看向它,拔腿就跑,阿冥脸上露出俏皮笑意,提裙追去。 她知道自己追不上它,只是奔跑可以让她驱散些身子上的寒意,同时也想让那鹿听见些动静,表明她也被它吸引了。 就这样,追追停停间,鹿已不见踪影,她晃过神才发觉自己已来到谜林深处。 而那鹿于一瞬间化为那位脱俗少年,藏于雾里窥视着浑然不知其踪迹的阿冥。 此时的雾非但没散,反而在她周身渐渐缱绻浓胧起来。 “百暮燊?”阿冥四处轻唤着,直到瞧见那位脱俗清秀男子映入雾中。 许久不见,他还是他,肤如凝玉,衣如旧雪,眼藏星河,青丝如墨。 逍遥自在,却又清冷如月。 只过一刹,那人如雾般散去,无影无踪。 “百暮燊!”阿冥大叫着从梦中醒来,正对上凡阿婆那双惊恐的眼神,阿冥怔愣了一下,随即充满歉意地笑了笑。 此时屋外鸡正打鸣,天微微泛起白光,还好只是一场梦。 还好…… 婻沧篇 第八章 雪 天是一下子冷的,当景州大将军箫元继和景州皇子景离带领数千精兵驻扎古蔷时,已临近年底。 古蔷位于西北,狂风与暴雪是这原野上的常客。 古蔷族人热情地招待着远道而来的东陆客,把贮藏的好肉好酒全搬出来,一起把酒言欢大快朵颐,在火堆边手牵手跳起了舞蹈。 景离很享受这样的氛围,一路上对箫元继的防备让他的神经紧绷至极,现下稍有所缓和松懈,以至于箫元继在身后还未察觉到。 “景离世子,我敬你!” 景离被箫元继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立即调整情绪和神态,回敬了一碗,因从未喝过酒,才一口便呛住了。 箫元继冷哼了一声。 他此番来的目的有两个,一为景帝秘旨:与古蔷族联手清除婻沧族余孽,夺取玄络;二便是家族吩咐:让景世子牺牲在这场与婻沧之战中。 箫家的目的,景后十分清楚,箫氏的那位贵妃,她也颇有了解。 自景后换下了素衣穿戴起红衣浓妆,让人眼前瞬间一亮,由以前素雅的出水芙蓉的倾城娘子转而成妩媚倾国的妖冶。 “果然,人都是喜欢新鲜的。” 珞笙望着镜中的自己,良久。 镜中之人还是自己吗?自己这幅扮相是在讨好那人吗?终究那人再也爱不回以前的自己了吧?即使讨好了,也只是一时,他终究还是会变。 男人许给女人的承诺都是哄人停滞的虚幻,倒不如抓住点真实的,她的真实便是自己的孩子…… “阿晚,帮我唤箫贵妃,我有要事与她交谈。” “是。” 再望向镜中时,镜里那人已然是她自己,不是景州帝后,不是景暇的妻子。 这位置,她腻了。 近日婻沧琨得了风寒之症,身子骨已大不如前,阿冥一直衣不解带,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他。 在父亲面前,她必须要逼自己开朗乐观,时常陪着父亲晒着太阳着喝茶,沐着月光讲故事。 “爹爹,你一定会好起来的。”阿冥望着面色枯黄的婻沧琨,摒住心里的难过。 “你爹我这身子自己知道,不要为了照顾我而累坏了你自己啊。” 婻沧琨已经知晓自己的身子是什么光景,这族中之事已全权交由老伏和成予,唯一让他放不下的便是自己的女儿。 按照景州传来的密报,婻沧族与其必将有最终一战。 “阿爹,别那么小看阿冥好不好?” 阿冥微微哽咽着,她最不能去想失去亲人是何种滋味,握住父亲蜡黄苍老的手,只隔着一层皱皱的薄皮,却是能清晰的触摸到血管和骨头的手。 “阿爹,你瘦了好多啊。” 天空乌云密布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大雪到来,又是一年临寒季。 待她提着一只鸡回到家附近时,远远望去门口围着乌泱泱一片族人。 阿冥瞬感不妙:不会是父亲出什么事吧! 她忙跑去,试图挤进院门,手臂却被一人狠狠拽住,而被拽的那只手臂好巧不巧偏偏是前几日修炼导致淤血遍布的位置。 阿冥皱眉,‘嘶’了一声,想抽出手臂,却依旧被那人紧紧抓着。 “请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圣女后裔遵守先祖遗志。”说话那人,拽她之人,正是承予。 阿冥愣住,她知晓承予是老伏义子,为人处事难免会有老伏的影子。 她和承予以前也常在一起谈笑风生,在她眼里早已把承予当一个大哥哥看待,可她还是不习惯他在自己面前这副模样,这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位年轻长老的姿态了。 而话音刚落,一群族人齐刷刷下跪,附和道:“请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圣女后裔遵守先祖遗志。” 老伏双手托着玄络呈到阿冥面前,双漆跪地,郑重重复道: “请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圣女后裔遵守先祖遗志。” 阿冥缓缓闭上眼睛,逃避只会拖延,该要发生的终究要发生,为了不让自己的父亲操心,她并未让老伏告知他。 天空大片晕开的灰沉云朵一层覆盖一层,有深有浅的混沌之态。 阿冥手里握着伏长老早已准备好的玄络,向谜林走去。 被点了穴道的她无法反抗,强制用灵气去解也无济于事,她无法恨他们,因为他们是父亲所保护的族人,他们有他们的使命,她只恨自己,她着实下不去手。 族人看不见百暮燊,依旧向前走,只有阿冥止住了步。 百慕燊早已等候多时。 阿冥远远望着他,满心愧疚:“百暮燊,对不起。” 众人闻声停住脚步,四下张望,依旧看不见任何外人,他们彼此开始窃窃私语。 百暮燊瞥了她一眼,随即瞬现于她面前。 她莫名感到害怕,慌忙后退了一步,正巧踩到了承予,承予下意识地推了她一把,不巧将她推到了百暮燊怀里。 就在这时,阿冥恍惚间看见周围有许多白丝状东西一瞬间出现又散尽。 而就这一秒,一众人惊呼,他们看见了他,那位叫百暮燊的少年。 阿冥感觉到了异样,她听见了百暮燊的心跳,那是自认识他起从未听见到的心跳声,剧烈而沉重,那是新鲜的生命啊。 她的泪终于落了下来,滴在了他的青丝上。 百暮燊的心跳很快,他将她从怀中拉开,刻意保持距离。 承予见此情景,暗感不妙,这二人的关系看起来着实不像朋友。 他压住胸中怒火,高声道:“请百旎族第三百九十九代圣女后裔遵守先祖遗志。” 阿冥强装微笑,哽咽道:“你那么聪明,应该都知道了吧。” 百暮燊扫了眼她的身后,嘴角挑起一抹轻蔑笑意。 他微微俯身,唇贴近阿冥的耳,轻声道:“我们会再见的,你的眼泪应该留给你的族人和亲人。” 还未等阿冥反应过来,她握着玄络的手便被一股力量操纵。 此时沾着圣女后裔之血的玄络已悬空于百暮燊面前,他眉心那抹如火的红印隐现,玄络泛起血光,一道一道劈过周围,灵力不高的族人乃至于年迈的长老几乎瞬间晕厥过去了。 天空乌云密布,忽飘起雪花。 玄络泛起一道道血光由疏渐密,被血光包围着的百暮燊,脸色惨白,嘴角溢血,有一丝丝的墨青从他身体抽离出,如墨滴入水里,丝丝缠绕纠缠。 “这就是溯的神识!”承予异常激动地望着眼前场景。 阿冥只觉得难受,她忍住不去看百暮燊,却总是身不由己地想再望一次,再看一眼,只是这最后的一眼,竟全是他痛苦神情。 阿冥的泪抑制不住地落下,心脏那处的痛感正一点一点清晰起来,她努力使自己保持镇定,直至一口鲜血从喉间抑制不住地涌出,整个人便沉了下去,彻底晕厥。 承予赶忙上前抱住了她。 玄络连同百暮燊一起掉落在了地上,百暮燊呕出几口血,脸色极度虚弱,看起来快碎裂了一样,身体微微轻颤,好不容易生出的肉体也不过半刻时间又要归于虚无,他感觉到了强烈的困意。 百暮燊彻底碎了,人形恢复为成千上万的涅识与溯识于空中凝聚又散开——丝丝缕缕的墨与血正在慢慢融开。 成予见状暗惊不妙,赶紧将祂们收进玄络。 然,终是未全部收入,有几缕随着落下的雪花于空中消失不见。 还未来得及去追,手中玄络发出异常光亮,成予望着玄络,黑白碎溯和碎涅两股力量正在相博相斥,而这种奇异现象只是一瞬,便消失了。 他嘴角微微翘起,他怎会不知道玄络向来只能封印溯识? 他只是还未找到如何能让自己这幅凡胎肉体去承载得了涅识的方法而已。 “快!快将玄络给我!”此时老伏已苏醒,他急需要确认玄络是否安在。 承予一改刚才神态,赶忙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伏,毕恭毕敬地献上玄络。 此时的玄络除了发出滚烫的温度,并无异常。 终于,一切均已成定局,谜林的结界也随着百暮燊的沉睡而消失,这件事除了承予,谁也不知。 在婻滄冥昏迷期间,承予施法用自身内力将阿冥体内的邪灵之气封住,让她再也用不了灵术,修不了灵。 承予静静地望着阿冥,她还是那么出乎他的意料,背着所有人偷练邪术,连他都差点被蒙混过去。 而这种施法大量耗费了承予的力量,法毕后,承予浑身无力地瘫了下来,幸得被老伏扶稳:“来,孩子,辛苦你了。” 老伏将承予扶到榻上,叮嘱承予好好休息。 雪依旧飘个不停,窗外天色已暗下来。 承予昏睡间总感觉有人在床前走来走去,微微睁眼望去,是老伏端着碗什么东西,用调羹在反复鼓捣着。 “你醒啦,孩子,来喝点汤吧,你这几天都没怎么进食,今天又为救族长花费了那么多力气,这是你从小最喜欢的鸡油菌炖乌鸡汤。” 承予接过那碗汤,瞥了眼老伏手上炖汤被烫伤的伤口,鼻子微微发酸。 “好了,你慢慢喝啊,不够外面还有,我先去看看那丫头啊。” “好。” 承予低头望着手中那碗杏香味扑鼻,色泽鲜亮的汤,陷入良久的沉思。 婻沧篇 第九章 屠 “什么时候行动?”古蔷族长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里的冬日是物资匮乏的季节,景州士兵已驻扎在此地两个月了,距离从东陆出发至今也有四月有余,一点围攻的起势都没有。 “急什么,我们得等,等里面那人做选择!” 箫元继讥笑着望向远处,那是谜林的方向。 阿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父亲,在见到父亲那一瞬间,将对他的思念之情和失去知己的伤痛化作了泪水,抱着父亲哭了半个时辰。 婻沧琨抱着他的女儿,神情哀默,只得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表示安慰。 自此以后,阿冥肩负起女儿的责任,好好照顾自己的父亲,待婻沧琨身体有所好转直至恢复正常。 期间,伏长老曾来探望,但见族长身边有阿冥服侍也不好多说什么,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凡纪在无人时轻声提醒道:“阿冥,阿曼承予他们在你昏迷时,来看过你几次。还带了点草药补品来,她们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说那些人已在伏长老那谏言该准备你的事情了。” “我知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不就是随便和一个男人成亲生子嘛。” 话虽这样说,但阿冥对这样的安排延伸出一丝厌恶,她有种想逃离的冲动。 不知过了多久,在她出神时,一张帕子映入眼帘。 抬头一看,原来是承予,他笑得勉强:“擦擦吧,满脸都是泪。” 阿冥不自然地接过帕子,胡乱地擦着:“谢谢你救了我。” “这是应该的,阿冥,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怨我,怨我把你逼地太紧,害你失去了林中那位朋友。” “这与你无关,我早晚都要失去他的,不怨你,真的。” 假的!阿冥心里喊道。 她早已把承予看成自己的哥哥,只有陌生人会客气地不抱怨,因为他们对自己不重要,可以用最理智的目光去看待,而对亲人朋友来说,他们明明知晓自己在乎什么,却依旧那么快去打破,怎会不怨。 “阿冥”,承予从袖口拿出一包东西,“这是你最喜欢吃的果糖,我知晓……你很难过,对不起。” 原来是他,原来当年送糖果之人是他! 她接过那包糖,心里的怨气早已消了一大半,泪不争气的又落了下来,望着承予欲言又止,她想问他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想问他她身上的邪灵之术为何再无法施展开来…… 她终于还是没问出口。 自己的灵术彻底废了,查找阅览各种相关古籍,都无法解决此类问题,而那卷皮册早已消失不见…… 这日,凡纪趁无人时,将一封密信呈予婻沧琨。 望着百旎的回信,婻沧琨忍住怒火,其实他早该知晓的,也从未乞求过他族的帮助,婻沧的最终去向早已成定局。 “所幸,他们还能以百旎的兴亡起誓来保证阿冥的安危……”婻沧琨喃喃道。 “族长,是要开始了吗?” 凡纪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景州不会放过他们,这是每个族人都知晓的事,所以战争早晚都会开始。 “快了。” 他感觉到了一股沉默地窒息,那是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默。 冬日的夜来得格外早,已近傍晚,寒风四起,一妇人正赶着一群鸡,谁想一只鸡受了风的惊,四处乱窜,妇人让邻家娘帮忙将一群鸡赶至自家圈养牲畜的底楼,自己去找那只乱窜的鸡。 那妇人找着找着便已来到了谜林边上,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林子,眼有泪水溢出。沾满灰尘的脏手握紧了拳,久违的恨意袭上心头。 她恨这里,这里夺走了她唯一的孩子,失去孩子的这几年,她行尸走肉的活着,她既不能一把火将这里烧了,也不能砍下族长女儿的头来祭奠自己逝去的亲人。 她每日活在痛苦中…… 谜林中,承予双膝跪地,一黑衣人正背着他负手而立。 “你能进谜林就是最好的证明,我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还没完呢,只要婻沧族余孽一日未除,你的任务便一日未完。” “结界已破,你们完全可以包围婻沧了,我究竟还要做什么!” “和我们一起送他们最后一程喽。” 黑衣人咯咯地笑着,笑声乍听阴森诡异,实感凶横恶毒。 承予怔住,黑衣人完全拿捏了承予最恐惧的事情,他所恐惧之事便是看着昔日朝夕相处的族人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还是导致这一切的背叛者。 黑衣人讥笑着提醒道:“朝时禹,你应该清楚,做暗手最忌产生情感,你不会给那老不死的当儿子当久了真想给他养老了吧,记住你是朝时禹,你只有娘!” “所以,什么时候。” “那个圣女后裔想来也要成亲了吧,百旎族很聪明,新郎是不会在这个时候来送死了,那正好啊,水利万物嘛,用好了便是益啊。” 黑衣人将手中一包东西扔至承予面前,便慢慢踱步离去。 承予依旧跪着,久久不动,像一座雕塑。 暗处,那妇人抱膝蹲着捂紧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族里已为婻沧冥择好百旎良婿,快到百旎派遣迎接之人已至。 阿冥知晓后,冲进父亲房间,死死抓紧父亲的手,明知答案却还不死心地一遍又一遍问着:“阿爹,你是要把我送走吗?” 婻沧琨不去看自己的女儿,谜林结界已破,虽已在谜林里加派了防守之人,但现在的情势比他预估的还要严重,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为今之计,只有如此。” 听到这句话的阿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苦苦支撑她身体的力气,瘫跪在了地上。 她想她是明白的,明白父亲的苦衷,明白族人的选择,可是她宁愿不去明白,不去明白为什么不让她和他们一起面对。 “阿爹……” 她想嘱咐她的父亲切勿劳心伤神,切勿不食谷物,务必按时就寝,务必保重身体……她想告诉他的父亲,他最爱吃的小食在何处,他最喜喝的酒被她藏于何处……不,凡纪都知道的,万千话语最后都只化成了: “务必珍重!” 出行这天,阳光久违地漫上云稍,给了凝固而寒冷的空气一丝温度。 阿曼拉着阿冥的手红着眼:“去了那边,一切都要安好呀。” “我会的。”阿冥淡然道,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若族灭父亡,她是万般不会独活的。 就这样,几个女孩哭着拥住她,而她面无表情地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根据习俗,圣女后裔归百旎成亲,无需带任何东西,无需带任何人,只得一人随百旎接亲族人归去。 百旎族人为阿冥换上了百旎形制素白棉质长衫,外套朱红披袄,梳高发髻,别上百旎特有的用兽骨制成的簪,簪上镌刻着几个百旎文字:商孚,那是夫家姓氏。 这一场婚事,没有一丝欢声笑语,没有欢快歌舞送行,人人面色凝重,这是一场由上古族人定下的交易,一场用身体承载族人兴亡的赌局…… 全族人将阿冥送出婻山,而阿冥唯独没见父亲和凡纪还有老伏和承予,她满脸失落,任人搀扶着走上轿…… 天幕染墨,卯时正点,百旎迎亲族人带着阿冥来到暮州城的客栈准备在此歇脚。 这一路上,阿冥强烈感到内心的不安,她克制住这一份惴惴不安,趁百旎族人夜寝,毅然而然选择了出逃。 一声嘶喊打破了夜的宁静,当婻沧天空的月被暗红浄染时,那个族群仅存的子民已彻底变成侵略者的奴隶。 一晚的时间,曾经数百位婻沧族人到最后只落得个几十人,他们都已沦为敌族的奴隶。 其中包括婻沧的族长婻沧琨,那个正在被敌族鞭打的中年男子。 冬季的烈日格外干燥,迸发出的火光使他口干舌燥,唇也已皲裂,头上的汗珠划过唇时,他慢慢舔着;饥饿无力的身体支撑着他佝偻的腰;手脚上沉重的铁链,让他的步伐愈发缓慢。 古蔷族的侵略者个个威猛凶悍,一记鞭子下去便把那些掠来的奴隶身上打得皮开肉绽。 那位曾经的族长,早已精疲力尽。鞭子似刀一般劈下来,透过他褴褛的衣衫可以瞧见那皮绽开的血肉,刀刀辣痛,直至倒下…… 对屠杀者而言,杀戮是他们获取资源的一种必要手段,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对胜利者而言,俘虏是他们的归属物,是只配做奴隶或祭祀品的牲畜。 婻沧篇 第十章 奴 那一抹朱红,穿过暮州城寂静无人的空巷街道,穿梭于血月晕染着树梢枝叶下的数婆娑光影里,直到透过月光看见了满身血肉模糊,奄奄一息的伏长老。 “伏长老!怎么回事?”阿冥忍住刺鼻而来的腥味,颤抖地扶起这个老人。 而就在下一刻,她便愣住了,老伏哪里还有下半身,只有那簌簌流出的献血。 “拿上玄络,赶紧走!玄络还在那里,孩子,你记住,你身为百旎圣女,一定要,一定要活下去,活……”老伏终是没咽下最后一口气,未说完最后一句话,就这样瞪圆了眼睛在阿冥面前断了气。 “伏长老……不要吓我,你醒醒啊……”阿冥哭嚷着。 明明心里早有准备,但发生后,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恍惚间,阿冥感觉到一滴水滴在了她额间上,她缓缓抬头向上望去,血色月光把树上悬挂的尸体晕染的诡异万分。 阿冥似如梦初醒般猛然向前方望去,杂草早已被尸体覆盖,附近树上悬挂着大大小小的的尸体和一颗颗头颅。 还未等她缓过神,背部忽感被一阵冰凉利器划过,她踉跄地转过身,在暗夜里,在树影下,她依稀能看清是一位比她稍矮的男孩,那男孩喘着粗气带着哭腔,拿着从尸体上拔下来的刀向她砍去…… 朝荣殿内,景后望着这个一身淡雅华服,几笔轻妆的萧弗曼,轻笑道:“以前没见着萧贵妃有如此素雅打扮,今日一见,可真是气若幽兰,天生丽质,芙蓉如面啊。” “娘娘哪里的话,娘娘才是倾国倾城景州第一美人,我自是配不上娘娘口中谬赞的了。” “我只是夸了你的容颜,你倒是自个儿开始比较了。” “娘娘恕罪!” 景后洛笙遣去了在旁宫人,敛起笑,正色道:“这里就我们两个人,别客套了,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萧弗曼勾起唇角,向景后欠了欠身行了个礼:“诺。” 血月无踪,无星月的天幕如墨蓝大海,深不可测,压抑万分。 景离如宿醉般跌跌撞撞地小跑在原野上,身上的衣衫早已被血汗浸湿。 他朝着原野上最大的穹庐跑去,猩红的眼里是仇恨与恐慌。 很浓的腥锈味,是血的气味。 阿爹怎么样了?还有凡纪阿曼姐姐和承予他们呢…… 好想回去,即使这样爬回去也好,只要回去……可是好重,身体犹如千斤石那般重,没有力气,撑不起,爬不动。 当古蔷族猛士在婻沧族山洞中找到受伤的婻沧冥时,她半死不活地抱膝蜷缩在洞角处,血还在从她身体里慢慢渗出来。 从山脚一路的斑斑血迹来看,她是一点一点爬进山洞里的。 婻沧冥的背部胳膊右腿均被刀砍伤……但这些都不伤及内脏,失的血也不致命。 所以她还能活。 因此她被迫成为敌族的奴隶。 她被装进贩卖奴隶专用的木笼里,和她一起的还有同族的阿曼。 同为奴隶存活下来的阿曼告诉婻沧冥族人除了族长和她们外仅剩下二十几人时,她是不信的,她睁大眼睛怀疑地看着周遭的一切,缓缓摇头,但泪珠还是一下夺眶而出,坠落,摔碎。 如同她的心脏。 不与外族互通的婻沧族怎么会抵挡住号称草原最凶猛族群的古蔷族呢? 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古蔷和婻沧向来井水不犯河水,何至于要如此屠尽她全族…… “到底……怎么回事?” “有人将噬灵散下在了喜宴上的酒里和茶水里,我们族人都喝了,防守谜林的人的饭菜也被人下了毒。” “噬灵散?” “那是景州研制出的废人灵术的药粉,会让人浑身无力,法力尽失。研制这种药粉对环境条件很苛刻,我怀疑……” “我们族里……有内鬼?” “只有这样,才能既下药又下毒,从族里开始动手,再里应外合……” “怎么会呢?怎么会啊!”阿冥欲哭无泪,眼中无光,像被抽走了生气,脸上满是乏累之态。 被迫掠去敌族领地后的第一天,古蔷族人都欢呼着出来迎接胜利,领取属于他们的奴隶。 他们习惯将刚刚掳来的囚徒都当做玩具戏耍,而只要那些玩具不听话,迎接他们的便是一鞭又一鞭…… 婻沧冥被绑着手,四匹马围着她转圈,马背上的人吹着口哨,嬉笑着,还时不时抽她一鞭。而她的任务就是逃出被马围起来的这个圈,成功了便赏她一只羊腿,失败了就禁她两日的食。 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游戏。 她已经失败了两次,每次都险些被马踏碎,迎接她的,还有后背一阵阵的辣痛,旧伤还未愈,鞭子撕开她后背那些刚结的疤,裂开,血又蔓延开来。后来还没开始第三次游戏,她便晕厥过去了。 与此同时,阿曼的脸被古蔷族族长的女儿赫兰划伤了,赫兰因她族长父亲常年惯纵,养成了飞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性格。 她是顶嫉妒女人白皙细腻的皮肤,因为草原上的风与太阳让赫兰的皮肤显得粗糙泛红,她不能容忍一个奴隶的样貌皮肤胜过自己,遂便用自带的短柄刀当众一下一下划在阿曼的脸上。 血慢慢流出,嘀嗒嘀嗒,一滴一滴坠入模糊的深渊…… 身边除了沦为囚徒的婻沧族人外,都在附和赫兰,笑说着:“划得好!” “你看她,哭了!” “更丑了......” 在他们身后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景离裹着厚厚的红蓝大襟袍,露出苍白的脸,冷静地望着这场闹剧。 他的不冷静早已在昨日将刀刺进那位想暗杀自己的同行者心脏后,就烟消云散了。 因情报的突然出现而决定采取大肆包围屠杀,将手无缚鸡之力的婻沧族人压走为奴,这些都是箫元继托他执行的,而与他随从之人眼看已要完成任务,便用刀对准了他,原来这些与景离的同行之人都是箫元纪派遣来除他的人…… 所幸,派遣之人不多,他身上所带暗器让他逃过一劫。 而他也身中数刀,就在他以为要死时,听见了身边不远处的动静以及一段对话,百旎圣女,玄络,他们要的不就是这些么。 他强撑着起身,拿起身边尸体上的刀,砍向那女子的后背…… 在用尽所有力气回到古蔷时,在看到箫元纪正享受着古蔷族长的拥戴时,仇恨使他生出了巨大的力气,将那把砍人的刀送进了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伴随着周围人的惊叫,血溅红了酒。 族长淡然地望着这经过,故作惊讶道:“啊,世子,你让我如何交代啊!” “无需交代!我已找到了婻沧族长的女儿,这就是交代!” 那是功,这是过,相互抵消。 他强行控制住自己身体的颤抖,这是他早晚要面对的场景。 萧弗曼感染风寒几日不能侍寝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后宫,这于后宫是件大事。 朝后,妃子们铆足了劲,在景后面前表现柔婉温顺,在大侍监面前极力讨好;朝前,臣子们极力在趋炎附势,为自己权衡利弊。 作为后期的最高统治者,会有一瞬间看清这种荒唐,但却很难不会被陷进去。 朝野里,后宫里,无人可独善其身,如有,那也是可被人利用踩踏之蝼蚁;如有,那也是厚涂了层浆糊心口不一之人;如有,那也是无辜受冤受灾被贬之人…… 景离最终进了朝荣殿,不为别的,只为一睹萧贵妃口中所赞之人,那艳服耀躯之人。 “拜见帝上!”阿晚见景帝,慢慢垂眼行了一礼。 洛笙闻声回首,她着一身轻纱外披,隐现茜素凤服紧裹的玲珑身段,更显妖娆。 她那张脸白里透粉,精致五官因点缀花钿而如花灵,眉目里顾盼生辉,彩云流转,唇角微微翘起如粉桃绽开,身体皮肤细腻白皙,锁骨一侧落入一片花瓣,迷香袭来,恍若见佳人倾心…… 景离见此,再次动心,正要寒暄一番,却被景后用一根如玉食指止住:“我们今晚什么都不要谈,只谈情,景暇,我想你了。” 佳人用美人计对于大多数男子皆致命,更何况美人计里夹杂了催情迷香。 婻沧冥是在一个羊圈里醒来的,寒冷席卷了她的身体,耳畔回荡着呼啸的风声,和她一起的还有她的族人们,他们衣衫褴褛,全身是伤,个个蜷缩在边上。 她做了个梦,梦见她的父亲和一群族人正被鞭打拷问些什么,生命已经垂危,她在梦里哭了。 醒来后不顾后背的撕痛,抓着在她身边的阿曼的手,问道:“我阿爹呢?” 婻沧冥看着阿曼脸颊上的伤口,哽咽着,她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哭了。 “被关在族长穹庐的铁牢里,放心,族长他还活着。” “我们要离开这里!” “怎么离开?我们成为奴隶了,逃不了,阿冥!” “我们在这里迟早是死,逃出去被发现也是死,总要赌一把吧!他们不会让我们只做奴隶的,他们只会想方设法地折磨我们,直到逼我们交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然后再解决掉我们!” 可是怎么跑呢? 古蔷篇 第十一章 噩梦 今年的冬格外寒,刚经历奴隶分配的草原上迎来了第一场暴雪。 婻沧奴隶们此时都已被分配给了参与屠婻沧族战争的杀戮者们。 古蔷是一个极其推崇强者的族落,谁厉害谁就可以担任族长,野性与残暴在这个族落里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现任族长就是踩着无数同胞的血肉尸身来统领管辖着他的古蔷。 他们穷凶恶极,极度喜欢战争,奴隶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一群蝼蚁。因此,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地制造人间炼狱。 他们又是悲哀的,他们无法完全走出这片草原,所以他们只能分为两支,一支在原地畜牧,一支四处征讨搜刮。 环境促使早期的他们挨饿受冻,促使他们多数亲人的生命还没好好挥霍就被上天无情的扼杀。在这片阴晴不定,季节未明的平原,他们的食物异常匮乏,他们的牛羊马随时会受到死神的威胁。 这片土地促使他们变得勇猛强壮甚至残暴。他们开始有信仰,他们开始信奉一种更加接近他们的具体的神—鹰。 鹰身雄伟,它们自由翱翔于广阔天际。在古蔷眼里,它们是自由和力量的象征,是神的使者。 婻沧于古蔷向南,需横跨鸿林山脉处,想要攻破婻沧族并非易事,婻沧被山脉包围形成天然屏障,又在山脉内设立了一道谜林结界。 而古蔷很快发现,在谜林处有一条通往婻沧山脉的地下河,因婻沧族人需要活水,这条河水没有被设结界,但是婻沧族人在河里养了一条异鱼,有一眼,眼殷红如血,其齿尖锐如刀锋,形大而长,可食人,名唤赤目。 古蔷第一勇士叶拉捷和景离带领景州一众杀手突破山脉结界,来到谜林时,防卫之人早已中毒身亡。 他们二话没说立即杀死身边一名伙伴,用剧毒无比的粉药涂抹尸体全身,再用其血引出赤目鱼,赤目食之,剧毒使它在河里扑腾了一个时辰。 叶拉捷见时机已到,将中毒无力的赤目成功斩杀。 待到子时,领队游进婻沧地下河,与早已埋伏好的暗卫里应外合,展开杀戮。 仅剩的婻沧奴隶比在婻沧被杀害的同胞将更加接近地狱,婻沧奴隶是被古蔷特殊对待的一群奴隶。 当人性脱离了规则秩序的束缚,便也是地狱本身了。 夜晚暮色沉沉,在那一片草原的穹庐里,族长和他的族人们围着篝火,煮着酒,烤着羊,肥吃肥喝,乐师用木头敲拉出各种欢快的节奏,身姿妙曼的女子跟着调舞着,热闹非凡。 此时穹庐另一边,被分配给大猛士叶拉捷的婻沧奴隶们则都蜷缩在一个小羊圈里,他们身上的薄絮破衣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以及刺骨的寒气,他们的伤口已开始皲裂。 婻沧冥看着不远处一个个亮着光发出欢声笑语的穹庐,恍惚中好像回到了婻沧族,她的声音因长时间未进水沙哑着:“那时候,我们也是这样,以水为乐,和山兽共舞,一片祥和之态。” “呜呜呜……”婻沧族人依旧蜷缩在一角相互取暖,时不时会传出控制不住的呜咽声。因为太暗,婻沧冥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神情。 “我们,还能回去吗?”是女子不甘心的颤声,似在问自己也是在问她的族人。 已经三天未进食的阿冥,憔悴到了极点,却还是用力嚷道:“会的,我们一定能回家的,到时候我和父亲带你们一起回家!” “哈哈哈哈哈,你们这些小崽子简直在做梦!”一个魁梧雄壮的黑影出现在羊圈外,他的声音沙哑而粗犷。而他身后有六七人正踉踉跄跄地走来,显然,他们喝了很多酒。 那个黑影粗鲁地打开羊圈的小铁栏,他和身后那群人在一步一步逼近,他们的影子吞噬了婻沧奴隶眼里映出的远处穹苍发出的光亮。 婻沧冥感觉到她身边的人紧紧簇着她,在发抖,他们害怕那些人,那些亲手将他们同胞杀害的残暴凶猛的魔鬼! 突然!身边的阿曼被一只粗壮有力的手卡住脖子提起,“你叫阿曼对吧!今晚,就还是你吧!”那是黑影沾满同胞献血的手! 不光是阿曼!羊圈内其她三个婻沧女子被黑影身后的酒徒们强行掳走。 而在羊圈里的其他婻沧奴隶被随即赶来的士兵强行用铁链控制住,挣脱一下便用鞭子抽一下。 婻沧冥慌了,她不顾鞭打发疯似的挣脱士兵,上前阻止黑影,对黑影他们又打又咬,而随即迎来的是加倍的拳脚相加:“该死!你这只小畜生!恶犬!” 婻沧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的握住那只朝她头部重击的拳头,借拳收回去的力搂上黑影的脖子:恶犬是么?那我也要对得起你这么叫我呀! “啊!” 婻沧冥撕咬下了黑影的耳朵,此时她的内心得到了极大满足,即使口腔里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即使那冰冷的刀插进了她的胸膛,倒下的那一瞬,刺痛几乎淹没了她的身体。 她可以好好休息了,可她的族人呢?不,不能……她不可以! 黑影便是叶拉捷,他有权使用他的奴隶,而他的奴隶伤了他,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叶拉捷被送回穹庐医治,无人管那被刺奴隶的死活。 刚才的小插曲并不能阻止酒徒们的贪欲。 他们继续拉拽着那些女子,婻沧子民们悲愤万分,冒着被抽鞭致死的风险奔向羊圈门口试图去拉住他们的亲人,但无奈,他们挣脱不了牢固的铁门和他们手脚被禁锢的铁链。 酒徒们将包括阿曼在内的4名婻沧女子拖进了离羊圈最近的穹庐里。 阿曼面部虽然被划伤了,但不妨碍他们像对其她婻沧女子那样肆意蹂躏她,殴打她。 惨叫呐喊声和哄笑咒骂声混合在一起充斥在离羊圈最近的穹庐里。 婻沧冥隐约感觉到身边一阵骚乱,接着便是远处女子们的哭叫声,和近处的嚎叫声铁链声。 她试图用力睁开眼睛,想起身,可她的力气已经托不起这副身子了。 她听那不远处女子的惨叫声和魔鬼的大笑声,感觉心脏像被撕裂般疼痛。 婻沧冥内心绝望哭泣的同时感觉到自己耳朵正在被什么东西轻轻捂住,嘈杂声一下子小了很多,之后冰冷的左手在被一双温暖的手握住,仿佛试图将她的手捂热,捂了许久…… 她想说话可是意识在慢慢被吞没,昏昏沉沉中,感觉那双手放开了她的左手,而自己胸口的刀在被慢慢拔出。 后来的后来,她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承予蓬头垢面地蜷缩在羊圈一角,手里紧紧地握着那把刺入阿冥胸口的刀,他先前用内力催动阿冥体内涅丝,让其胸口受损部位血液凝固,而后被催动的涅丝会慢慢修补疗愈。 他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罪孽,却又自嘲不配,只得退至角落,在自悔中慢慢睡去…… 死亡笼罩着婻沧族,空气中弥漫了血的腥味,整个世界在被血光吞噬。 哭泣和呐喊声,尖叫和撕裂声,绝望的气息,惊慌失措的眼,沾满鲜血的手,锋利的刀,去撕裂,去砍碎…… 直到肢体崩裂,躯干支离破碎,内脏溢出,头颅坠地,碎裂里迸溅出红白的液体。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瞬间化为乌有…… “我让你杀了他!怎么?他把你养出感情了?不敢动手了?”黑衣人带着面具,却能感觉到狰狞可怖。 承予拿着剑的手颤抖着,哆嗦着唇,眼睛直视着那双稍破的鞋,却不敢去看鞋的主人,那双鞋是他做给他养父的。 “你是朝时禹!不是承予!你还犹豫什么!赶紧给我杀了他!”黑衣人不耐烦的叉着腰大吼。 景离在旁皱着眉实在看不下去,只能暗戳戳提醒道:“你还有母亲,杀了他,就能见到你娘了。” 老伏闻言抬头,望向眼前这个曾经朝夕相处的孩子,干涩地笑了笑,他早已沧桑的面容布满皱纹,似一脸渔网纵横交错,眼有浑浊,却透着泪光:“不要为难他了。” 话音刚落,立即上前夺过承予手中的剑刺向自己,这一剑是他应得的,他从未想到婻沧族会毁于自己一时善念,但这一丝善念,他不悔。 他狂笑着,仰天大吼:“这群小人!你们屠戮我族,你们会有报应的!古蔷卑鄙!景州小人!” 叶拉捷闻言满腔怒火,随即提刀挥去,在承予面前,将老伏砍成两段,血溅了承予一脸…… 景离忍住干呕,退去一边不忍直视,却依旧不小心踩到了其余族人的残肢。 黑衣人津津有味地观望着,又暗暗看向承予,噗的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朝时禹,你这是什么表情,不好笑吗?那个老头前一秒还在狂妄大笑,后一秒,咔嚓,身子断了哈哈哈哈哈,我让你笑!赶紧!” 承予一瞬间崩溃地大笑起来,直到喉咙干哑。 黑衣人满意地搂过承予的肩膀,走向景离。 “景世子,我们杀生殿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便不归我管了。” 景离望着黑衣人的面具,那面具是杀生殿特有的鹰面,眼部为双翅,额间为鹰头,鼻嘴为鹰身鹰尾。 此人应是杀生殿殿主身边暗卫,只有殿主身边暗卫,才会掩盖面容,有权命令他人。 “知道了”。 “不过……”黑衣人将承予推到了叶拉捷面前,“这个人是婻沧余孽,把他抓回去当奴隶吧!” 在场所有人震惊不已,景离质问:“这不是你的人吗?” “我不喜欢叛徒,哦对了!他已经没有什么把柄在我们手上了,毕竟他娘死了,他也没用了。” 短短几句话将承予从崩溃中拉回:“我娘……我娘怎么了!”承予像发了疯一样抓紧黑衣人的领口,瞪着他怒吼:“说啊!我娘怎么了!” “死了呗,还能怎么,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说你死了,没想到,啧啧啧,都不用我们动手。”黑衣人用说着家长里短的口气诉着经过,奋力推开承予。 “卸磨杀驴,不得不说杀生殿可真够狠的。”叶拉捷摇着头啧啧称叹,一拳将承予打晕,给他手脚上了链。 又梦到了那场钻心的绝望,这个噩梦注定要伴随着承予一生,直至死亡。 古蔷篇 第十二章 炼狱 阿冥没有死,依旧躺在羊圈里,有人围在她身边为她清理伤口,但旧伤未愈,新伤又起。 她感觉到全身都疼,那种彻骨钻心的疼痛感让她无法动弹,她感觉到右大腿那块玉的温热正蔓延到全身,那是玄络。 她终是没负伏长老叮嘱,在之前逃脱追杀后,拿到了玄络。 那天,她负伤进了地下山洞,用满血的手拿起玄络的那一刻,阿冥感觉到了那原本冰冷的如一枚手心般大小的青紫陨玉竟慢慢生出丝丝温热,她没多想,拿着玄络,扶着周边的石壁踉踉跄跄地走出地下山洞。 山洞口是一片平地,再往前走便是通往山脚的阶梯。 在爬到最后一层阶梯后,阿冥见到了白昼的光,那是阳光透过树叶间隙零零碎碎洒落下来的光。 因浸在黑暗里太久了,这光让她觉得刺眼,恍惚间产生疑惑:那是光吗?是寒光吧!是撕人肉,断人骨的刀柄尖的寒光吧! 被箭射伤的大腿又开始绞痛发麻,婻滄冥忍着痛,慢慢爬至山脚,她感觉到大腿伤口血液的流出。 一个想法在她脑子里形成。 她爬进距离较远的一个小山洞,用随身小刀割开附在腿部伤口上的粗布,箭已被拔出,伤口已血肉模糊惨不忍睹,血还在缓慢地溢出…… 她将衣服一角团起,塞进嘴里,随即手起刀落,割裂开了自己腿上血肉模糊的那块,将陨玉塞进自己的大腿里,那肉撕裂的声和女子钻心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山洞格外刺耳。 婻滄冥以细簪为针,发丝为线,颤抖地将陨玉缝进了自己大腿内部。 好不容易完成,沁出一身冷汗,使刚凝固在她衣上的血一点点被唤醒。 “别动!伤口又裂开了!”是阿曼的声音,有些许嘶哑。 “阿曼姐姐!你还好吗?她们呢?” 婻滄冥昏昏沉沉无力睁开眼睛,周身寒气浸骨,用尽了最大力气说得话都轻得像微风。 她感觉到黏糊糊的手被人握住,握得很小心:“我们都在,阿冥你别激动,你流了好多血,虽然已经止住,但小心伤口呀!” “是呀我们都在呢!”女子嘶哑的哭腔一定是世界上最凄凉绝望的声音。 “……” 有些话不敢问,那,就这样吧。 冬至一过,已有大部分的羊群被迁移,除了和婻沧奴隶们关在羊圈里的一二十只羊。 那是留着待宰的食物们。 婻沧琨被一桶冷水泼醒,他即将是婻沧族最后一任族长。 “我的好伙伴,其实你可以不用受这样的苦哟!只要告诉我们,那使人长生的东西在哪里,我们就会放了你!”古蔷族长抚摸着自己的白胡眯着眼睛。 婻沧琨意识似乎有些混乱,喃喃自语道:“我们早就背叛了神,你觉得背叛者还能得到长生吗?啊?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要,到最后啊,什么都留不下……” “够了!你可真够犟的,马上,马上我就会让你知道犟的后果!” 族长走向一炉炭火,用钳子夹起一小块滚烫猩红的炭,走到婻沧琨面前,将那红炭生生按在婻沧琨胸口上,炭接触到了血肉,发出焦灼的滋滋声。 婻沧琨咬紧牙关,握紧拳头忍受着,最终还是没忍住那疼痛,吼了出来。 阿冥恢复得出奇快,只是身体每处的受伤部位某一时刻会突然间的撕痛,就一下,突击她的每一处伤口。她感到奇怪,她以前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难道,是玄络? 她受伤期间一直克制疼痛尝试集中注意力于玄络存在部位,感受玄络与肉之间的融合。 但她做不到,疼痛让她无法完成这一感受,玄络还是属于她身体的另一个异物,它们无法融合。 她是不打算取出来了,她想以自己为容器让玄络在她身体里苏醒,哪怕面临着被吞噬。 如禁书上所言,她想要借助玄络产生杀戮之力。 叶拉捷那耳朵是装不上去了。 当他得知阿冥还活着的时候,心中的怒火使他恨不得将阿冥凌迟处死,他这几天受的痛苦,他要让阿冥加倍地讨要回来! 当晚,叶拉捷便命手下将阿冥绑到自己面前,他忌讳阿冥那咬人的嘴,随即吩咐下人将破布塞进阿冥嘴里。 “你可恢复的真快啊,不愧是拥有长生之力的婻沧族,只有把你们的头颅砍下来才能使你们真正的死亡,我不会让你这么痛快的!” 阿冥不懂他说的什么长生之力,她嘴里那块破布上全是腥臭味,想吐吐不出,被绑起来的她,丝毫动不了。 看着坐在榻上的叶拉捷那缺失的左耳搭配那副肥腻纵横的凶相,不伦不类的样子,她心里满是得意。 看着阿冥得意的神情,叶拉捷愤怒到了极点,咬牙对下人吩咐道: “你们全部退下吧,我该好好惩罚这条恶犬了。” 他走向阿冥,猛地掐住她脖子,轻松提起。 随着脚尖的离地,窒息感和痛感一同向阿冥袭来,此时她苍白的脸因呼吸困难而涨红。 叶拉捷满意地看着掌控在手中的人,狠狠地将她扔到了毛皮榻上。 阿冥知道身体有些伤口在慢慢崩裂开来。 叶拉捷不顾阿冥流血的伤口,撕下了她褴褛衣衫,阿冥做着无谓的挣扎,却迎来了叶拉捷更加肆意的蹂躏…… 暮色四起,碧空黯淡。 朝荣殿内,地上衣物凌乱,帐中人正彼此重叠与纠缠。 虎符近在咫尺。 帐中女人迷离的眼底有一丝迟疑,但随即被身上男人带来的痛楚打散。 这个男人带给她的疼痛让她作呕,以前有多爱现在便有多恨!。 子夜时分,她偷得私钥,拿到虎符,在阿晚的提前安排助下,秘密乔装出宫。 古蔷的夜空如野兽张开的兽口,好似会将人间一切都嚼食殆尽。 叶拉捷用被火烫过的猩红针尖一下一下刺进阿冥本就疤痕累累的皮肤上,此时的她浑身颤抖,嘴死死咬住那块破布,汗顺着泪斜斜划过脸颊…… 就这样,婻滄冥的背上刻上了属于叶拉捷的名字。 承予见阿冥迟迟未回羊圈,暗感不好,立即叫住守卫大喊有要事向族长说明,故意抛出玄络的字眼。 在古蔷祭台口有阴阳二门,打开阳门是通往祭台的阶梯,而打开阴门则是建满暗牢的阶梯,与其说是阶梯,不如说是炼狱梯。 因这阶梯呈螺旋式,每七层阶梯旁便建立着一间牢房,里面关押着犯错的奴隶和需要被祭祀的聋哑小孩,阶梯旁一共十七座牢房,而阶梯最终通往的便是第十八座牢房。 此牢房原本是将活人做成法器来祭祀取悦神明的。 在古蔷,一直有用人骨人皮做成法器通灵至神明的信仰,而其余血肉内脏则供奉于祭台最高处,会有神的使者雄鹰来啄食,如此延续千年,直到狱牢里深厚发黑的污血,刺鼻的腥臭,阴冷的怨气凝聚不散。 承予在被押至此地时,望着牢里一个个半残的奴隶们,他们没有挣扎,没有好奇,没有乞求,只有生不如死的呜咽…… 而婻沧族长婻沧琨便被关押在怨气最重的十八牢里。 婻沧琨双手双脚被铁链从肉中穿过死死锁住,他满身是血,胸口白烟滚滚,白烟所冒之地,血肉已焦黑,正滋滋冒着滚烫的血泡,那是碳烤之刑。 “之前怎么问你玄络在何处,你就是不知道,当时看在你有功劳的份上,并没有对你用刑,赏你做奴隶,怎么?如今,你是来找死的吗?”族长放下钳子,笑眯眯地俯身望着承予。 承予环顾四下,除了奄奄一息的族长婻沧琨,并未见阿冥。 他愈发不安起来,嗓子依旧沙哑:“我虽不知玄络在何处,但我见过玄络,也许玄络早就已经在你们手里了,只是你们并不知道而已。” “哦?那你说说玄络长何样?” “一块普通玉石,你大可去问你的人有没有见过,也许他们在搜刮东西的时候当成玉搜刮走了。” 族长沉思一瞬,觉得有理,便唤来身边守卫传达任务,守卫叫来了叶拉捷。 叶拉捷闻言一脚踹在承予肚子上,承予呕出一口血,这一脚力道极大,想必已伤到了内脏。 “之前问你你一概不知,现在才说!族长,这婻沧族被我们缴获的玉石,分的分,送礼的送礼早已四处散落了!” 族长皱起眉头,一把拉住承予领口,微眯起眼:“你故意的!你就是想趁玉石四散,然后才说出来,你在耍我们!” “我冤枉啊!之前被你的手下打晕了,脑子不好使,想起来时,就立刻来报,族长你却冤枉我……咳咳咳。” “死到临头还嘴硬!”叶拉捷一拳打在他胸膛,承予向后摔去,猛吐一口鲜血。 “别打死了,留着他还有用,他是唯一一个能给我们透露玄络的人。”族长立即阻止叶拉捷继续对承予的拳打脚踢。 叶拉捷只得罢手,讥笑道:“不得不佩服这个贱族的嘴,就连那些婊子都一个个守口如瓶。” 族长望向叶拉捷,眼底晦暗不明:“怎么,你做了什么?你动了他的女儿?” 叶拉捷对族长语气里的异样置若罔闻,得意道:“当然,该做的都做了,她已经是我的奴隶了,婻沧族长的女儿,百旎的圣女后裔,是我的奴隶!哈哈哈哈哈!” 承予像是被抽去了生命,身子一垮,瘫跪在地。 他无力地向婻沧琨看去,只见那父亲低着头,佝偻着背,那被锁链勾住的肩膀一抖一抖地…… 古蔷篇 第十三章 祭祀 叶拉捷将阿冥关进了一座阴冷潮湿且幽黑的穹庐,阿冥终日见不到光,她已经流不出一滴泪了,无尽地绝望已裹挟全身…… 体验过极致的绝望么?暴虐和麻木充斥着全身,灵魂在一点一点无力地爬离肉体,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 就这样,阿冥感觉到了生命在身体内快速流逝,她只想逃离这场炼狱,她已经忘了她是谁。 “阿冥!阿冥!”有个沙哑的男声在耳边想起,那人轻轻地推了推她。 可是阿冥感觉自己的眼皮太重了,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醒来了。 承予捧着碗里的水抱起阿冥,小心地给她灌了一小口,乞求道:“阿冥,我是承予,我求你活下去吧,你一定要活下去,我们一起救出族人,替他们报仇,替……他们活下去……” 承予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痛感袭来,轻咳了几声。 阿冥在清醒和昏迷的边缘想起了老伏临死前的话:“孩子,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着……” 她想要挣扎着起身,而身子犹如千斤顶般,容不得她半点挪动,连她说话睁眼的力气都消失了,她只能在心里苦苦呐喊着,承予说得对!她不能死,她要重燃求生的希望,她一定不能死! 突然她感觉有一道温度从外界传入了自己的身体。 只听承予沙哑道:“我以前封住你脉络是怕你所修的邪灵会钻入你的脑髓让你走火入魔,如今我再解开,只是想让它们修复你,哪怕是吊着你一口气也好,我只想让你活下去!对不起!” 原来如此…… 阿冥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满是对承予的感激和活下去的决心,即使控制不住地任由自己坠入了无尽的黑暗…… 黑暗中,好像有一道格外刺眼的光,晃过来,一眨眼的功夫,面前便出现了一片海悬。 “告诉我她在哪!说啊!”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阿冥循声望去是一位少年正揪着老者的衣领,哀求着什么。 老者无奈地安抚着少年,“你冷静点,她最不想看见你这样!” 少年压低着嗓音,肩一耸一耸地似是在克制着哭泣:“我很冷静的,我只想知道我的妻子在哪!” “尊重她的选择吧。”老者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扬长而去。 少年就这样颓然地瘫坐在悬崖边,出神地望着璀璨流金的夕阳。 阿冥环顾四周一脸茫然。 “我这是在哪?我不是在古蔷吗?这……我是死了吗?这是地狱吗?地狱里面也会这样吵架吗?” 阿冥望向那男子的背影只觉熟悉万分,情不自禁地走近他,却又不敢确定,便随意叫道:“承予?” 男子闻言慢慢回头。 阿冥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震惊地后退了一步,心里五味复杂,眼眶泛红。 “百慕燊。” 震惊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那人在望向阿冥的眼中,起先由她所熟悉的清冷转为震惊,再是惊喜,欢喜,眼底有疯狂的眷恋:“你回来了!” 阿冥望着那张脸上的泪痕在夕阳下好似有了生命,如碎金流光。 与主人一样,可望不可即。 阿冥恍惚间质疑:“这是百暮燊吗?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他从来都是不屑,清高,自傲,嘲讽,他怎么会……是我的错觉吗?” 那人踉跄着起身,险些摔跤,大步走向她,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只是伸手的刹那,他停住了动作。 “啊!”阿冥看见百暮燊手中的掌纹正一点点飞散开来,随后从手开始慢慢变得透明。 而他只是望着她,眼里黯然神伤,眼角染红,惨然一笑。 他温和安抚:“我没事的……回来就好……” “百暮燊!”阿冥从昏迷中惊醒,在幽暗的穹庐里,望着黑黢黢的穹庐顶,阿冥不知是庆幸还是难过,庆幸只是梦,难过回到了梦外。 阿冥也不知自己到底昏迷了多久,只觉浑身疼痛,似乎只要一动,全身骨骼就会散架。 穹庐布帘被风吹起一角,火光瞬间透了进来,由远而近的脚步声袭来,三三两两,阿冥用力转头望向布帘缝隙。 通过缝隙,她看见了此生到死都难忘的画面:两个古蔷族人抬着一具全身发青的裸尸经过,而那尸体恰巧面朝布帘方向,那张刻满伤痕的脸连唇皆惨白发青,整张脸好似一张皮一般,最明显的是那双已无生气的眼,睁得巨大,经过门帘缝隙的一瞬间死死地盯着阿冥。 阿冥的心咯噔一下,全身发颤,全身血液似是逆流,喉咙里发出沙哑撕鸣:“阿曼!” 一口血好似在胸口化开,一瞬间呕了出来,阿冥体内的邪灵气息开始复苏,而涅丝也正在消逝…… 这十几天的情形在景离看来犹如人间炼狱。 他一直在古蔷族人面前保持着冷静,伪装是他最拿的出手的,可每每在深夜都无法入睡,耳边皆是惨叫,梦里皆是断尸残骸和女子赤裸的尸体…… 虽然在那场杀戮中,一切都已被萧元继安排妥当,他只需发号施令,但身处其中,犹如噩梦之渊。 玄络重出于世,落入了古蔷族长手里。 古蔷族长纵有私心,如若他不交,距离古蔷几十里开外的杀生殿掌事便会和隐秘军队汇合攻入古蔷,虽只有五千人,但对付一个古蔷绰绰有余。 景离望向屋外正被挨打挨饿的奴隶,虽对他们万分同情,但以他的立场只能旁观。 这一日,承予照常来给阿冥送食物汤水,嗓音也不再沙哑,只是身子却显佝偻。 “阿冥,你应该醒醒看看外面多荒唐,我不过在一块石头上注入了一半的灵力,他们便将那石头当成玄络。你知道吗?你的阿爹和凡纪都还活着,还有十几位族人在硬撑着,你也不能放弃啊,不过今晚他们会举办祭祀典礼,这就够了,到时我会将迷药撒入酒水中,救出他们后,一把火将这里的一切都了解,我会和他们同归于尽,来赎我的……” “不行!你不能死!” 承予的手被阿冥紧紧抓住,她睁开眼,在承予惊讶的搀扶中慢慢坐起身。 她握住他颤抖的手:“你不能死,我们一起走,给他们下药后不要放火,这样景州不会立即发觉,我们也有时间逃跑,带上父亲,凡纪和剩余的族人,我们一起逃走好不好!我现在身体还在复原中,还不能施法,等我们逃出去,自会有复仇之日的。” 承予不敢去看眼前之人,她还不知道实情。 阿冥见状拉了拉他的衣袖,似是乞求:“好不好。” 她再也不想再经受自己身边人的死亡了。 “好。” 只是再好的计划都赶不上变化。 当承予发现杀生殿掌事出入景州世子景离穹庐时,心中怒火眼中仇恨油然而生。 本想暗中跟踪却被抓个正着。 “啧啧啧,没想到你还活着。”黑衣鹰面人啧啧称奇。 “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要死了!”承予拔出那把先前叶拉捷刺进阿冥心口的刀,准备为母亲和义父报仇。 “报仇?就你?”黑衣鹰面人不屑地咂嘴道。 一道刀光袭来,黑衣鹰面人躲闪不急险些受伤。 他饶有兴趣地望着承予,声音里露出一股狠劲:“看来今晚得加餐了呀!” 阿冥醒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族长得知消息后,望着被折磨到痴傻的婻沧琨冷哼一声:“看来这场祭祀要变成婻沧族余孽的送葬宴了呀!” 玄络已到手,最大的威胁便是玄络原主婻沧族人,史书上曾有玄络认主,若主未亡则玄络难启之说。 夜色如墨,寒风凛冽,簌簌雪花随风狂舞。 古蔷族人举着火把围绕祭台里三圈外三圈,祭台上也一片灯火通明,从上空俯瞰是一张古老图腾。 猛烈的火驱散不了寒冬的凛霜。 阿冥被人拖至祭台边,族长走到她身边,一把揪过她的头发:“谁也没想到最后一任圣女后裔会终结在我们古蔷吧!” 阿冥被迫望着族长狰狞的笑:“你知道吗?你的脸真的很像我父亲去年过年给我烤的红薯的皮……” 族长不屑地哼了声:“说到你的父亲,我要给你看的戏,马上开始,你知晓今日是什么日子吗?阖家团聚之日,我们也该祭神明了。” 一声忧愁凄惨的号角吹起,举起火把围着祭台六层的火阵开始转动,古蔷族人们无论男女老少皆参与其中,口里念念有词,像是吟诵着什么,少女们身着雪白袄袍端着盘子,从祭台两侧阳门阶梯上至祭台,祭台图腾阵开启。 随着祭台之上骨鼓声如雷震耳,祭台底座两侧阴门大开,从里面牵出了仅剩的十七名婻沧族人,她父亲的奴仆凡纪也在其中。 镣铐禁锢和折磨着他们的手脚,他们面无表情地被牵上祭台,身后跟着相对应的十七名壮汉。 阿冥预感不妙,颤着身子,急忙抓住族长衣袍乞求道:“我求你……” “婻沧冥!可还记得我!” 祭台上仅剩的婻沧族人中,一位妇人满身伤痕累累,她死死盯着阿冥,咧这唇角,一丝丝血从唇缝里溢出。 阿冥怔怔的望着她,怎会不认得呢。 “谜林守卫的饭菜是我下得毒!当日的行动我也早早知晓!” 在场无一人不震惊唏嘘,凡纪瞪大双眼吼道:“你糊涂了,你为什么背叛我们!” “我的父母,丈夫皆为婻沧之战而牺牲!而我仅剩的儿子却死于婻沧冥之手,你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仇不得报,这比死更痛苦!” 阿冥满脸是泪的嘶吼质问着:“你要报仇,你大可杀了我!为什么?为什么要背叛族人!” “因为,死太便宜你了,我要让你在死前感受一下我的感受,哦对了,背叛族人的不止我一个,你的好朋友承予才是高手!哈哈哈哈哈哈!”妇人满脸狰狞地大笑着。 阿冥只觉得浑身发冷,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着,说不出话。 族长抽出一箭,眯着眼对阿冥说道:“啧啧啧,那我来给你报仇!” 箭迅速从族长手中射出,飞奔进妇人眉心。 古蔷篇 第十四章 复生 雪花渐渐密了,跟着风刺向人的脸庞。 “砍!”叶拉捷在旁的一声喝下,身后婻沧士兵当即手起刀落。 “不!”一声凄惨的嘶吼划破长空。 凡纪眼里最后映射出的是阿冥起身朝他们奔来的身影,随即一片暗红。 落地的头颅被长矛高高挂起,红白相间的液体顺着矛柄蜿蜒向下…… 阿冥悲愤交加,闭眼运气,拼命刺激体内邪灵之气,然感觉胸口正有什么在一块一块碎开,只觉体内五脏六腑犹如被万千针刺般疼痛,喉间又呕出一口鲜血。 “哟,怨气不小啊,不用我们动手,这就可以被气死了吧。”叶拉捷笑望着。 古蔷族长之女赫兰抱着胳膊瞥了她一眼建议道:“这样最好,将她炼制成有怨气的法器,说不定可以练就通灵神器。” 古蔷族长俯身凑至阿冥耳边,小声提醒:“别急,还有好戏,你不是还没见到你的父亲么?” 而彼时在另一端,承予在与黑衣鹰面的打斗中,败了下风,黑衣鹰面夺过刀向承予刺去,承予只觉胸口一凉,血顺着刀柄汩汩流出…… 阿冥双手撑着身子,努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 她感觉到自己好像快死了,一股刺痛直冲脑门,她听见了自己逐渐缓慢的心跳声。 婻沧琨被疯疯癫癫地带出,满嘴胡言的他,在看见阿冥的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似乎清醒了几分,嘴里喃喃道:“我可怜的女儿啊!” “爹……阿爹!”阿冥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绝望的嘶哑被古蔷族人们无情的念诵覆灭。 这一声唤醒了婻沧琨,他立即挣脱开身后押解他的壮汉,向他女儿奔赴下来:“不能交出去!不能交出去!活着!活……”声音在被六箭穿身后戛然而止。 赫兰和叶拉捷相视一笑,这是他们难得的默契。 阿冥望着被折磨的不人不鬼的父亲在自己面前缓缓倒下,她好似疯了一样快速爬过去,抱起自己那早已咽气的父亲……晚了,一切都晚了。 “啊!”她紧紧抱着自己的亲人,在一声撕心裂肺的绝望长啸过后,在心脏不能承受之痛爆裂的刹那,在眼眶被血泪浸润的那一刻,她终是没了气息。 她的死亡伴随着另一种力量的苏醒。 在它苏醒的刹那,谜林深处,景州宫殿,某处海域,一墓穴内以及古蔷祭台皆似受到了召唤般,迸发出不小的力量,而只是刹那,那股力量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北地绽放的一朵烟火吸引了黑衣鹰面的注意,他暗感不妙,暗道:“糟糕”。 而就在他愣神片刻,身后一刀袭来,从背部刺进了他的身体,很快的,一刀两刀三刀…… 短短一瞬间,他的身体挨了无数刀,挣扎片刻后方才毙命。 承予不堪重负,也跟着倒地昏死了过去。 祭祀典礼进入到最重要的一环,少女们盘子里端着所谓的圣水,每位古蔷族人都要分羹一杯,只是还未分完便被突如其来的景州士兵围住。 因杀生殿掌事迟迟未归,景离恰巧得知古蔷要将婻沧族人全部处死欲独吞玄络的消息,他暗感不妙,立即射出消声烟火,让景州士兵攻破古蔷。 随军队而来的还有戴着虎符的景后络笙。 景州士兵将正在进行祭祀的古蔷族人团团围住。 族长冷哼一声:“哦!我的伙伴你们来得可真不巧!” “是啊,再晚一步,你们可能也会把我们也杀了吧”景离直视着古蔷族长,眼有愠怒。 “怎么会?我们可不想与景州为敌啊!” “你只要掌握玄络的用法你就会!”洛笙瞪着族长,她实在不忍看向祭台上的惨状。 “诸位放心,景后放心,待我举行完这祭祀,我必将玄络双手奉上!” “百旎圣女后裔,婻沧族长都被你杀了,你这祭典可真大啊,你还要怎么举行!”景离愤怒地吼道。 洛笙侧了侧头提醒着自己的儿子道:“阿离!”,短短一个称呼,便是一句暗语:“别忘了自己的身份。” 随后又冷静地望向族长:“祭祀可以继续,但是百旎圣女后裔的尸身要保全,到时我们要带着玄络和尸首一起去见景帝!” “凭什么要留全尸?我还想着拿那死丫头的头做法器呢……”赫兰愤愤不平,却被叶拉捷打断。 “就凭婻沧冥是百旎族尊敬的圣女后裔,留全尸是为你们族好。” 景离提高嗓音,望着古蔷每个人,在他心里早已明白母后所做决定。 百旎是大族,与景州关系暗地里一直不错,如若被百旎知晓景州与古蔷合作灭了婻沧顺便杀了百旎圣女后裔,必会在明面上牵连百旎与景州东陆的往来。 如今圣女后裔已死,补救之法唯有留其全尸,由景州东陆从古蔷手中“夺取”赠予百旎,再添油加醋与百旎商讨,以为圣女后裔复仇之名剿灭古蔷。 景州缺的就是一个灭古蔷的正当名头,如今这名头也有了。 百旎从不会真的为一个圣女后裔舍弃与景州繁华商贸的往来,只不过是在大州氏族眼里转为了明面上的同仇敌忾。 “成!”族长没有多想,信以为真,命人将阿冥尸首包裹起来仍在了一边。 祭祀典礼血腥不堪,身着白衣的聋哑少女挖出婻沧族人的心脏放于盘中,搁置于祭台最高处,等待鹰来嚼食。 在古蔷祭祀习俗里,聋哑少女是纯洁的象征,将新鲜的食物由纯洁之手供上,神才会接受,并护佑古蔷。 古蔷的祭典在刚被制作完成的骨萧的吹奏声中结束。 而那些残肢也被扔给了那十八牢笼里的“野兽们”。 今夜格外漫长,风雪已停,匿于云后的血月之光普照大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气,诡异异常。 族长此时正在接见景州景后。 “不知景帝答应之事……” “牛马奴隶黄金都已在来的路上,婻沧旧址也已是你们的了。” “不够!” “什么?” “我还要粮草,这个数。”族长比了个三。 景离瞪大眼睛,恼怒道:“我看你是疯了!” “好!” “母后!” “你父王自有办法!”洛笙不耐烦道,她不想再和这般浮头滑脑之人打交道了,反正最后都是景州的。 “哈哈哈,那我就再拟一份合约了!”族长沾沾自喜道。 承予支撑着身子一路跌跌撞撞,赶至古蔷祭台,却望见了婻沧族长头颅被长矛高高挂起,格外显眼,他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他终究还是来晚了,一切都晚了。 长久的寂静被诡异的“咯咯”声打破,承予闻声望去,顿时睁大双眼,震惊地望着不远处的一幕,似被吓傻了,一屁股瘫坐在地。 叶赫拉骑着一匹暗红的马狂奔着,将至目的地时,还未等马完全停下,他便摔了下来匆匆忙忙跑进族长的穹庐里。 “你们......见过魔鬼吗?真正的魔鬼!她......来了,赶紧跑!” 正当古蔷族长拟好合约时,他部下的叶赫拉闯了进来,疯疯癫癫地嚎叫着什么,但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破烂的衣衫上被溅了不少血。 古蔷族长最忌讳谈合作时被人打断,命令他赶紧出去,叶赫拉非但不听,还一把夺过那份牛皮合约,试图塞进嘴里……真的太过了! 正在气头上的古蔷族长立即抽出自己的短佩弯钩刀,一刀抹了叶赫拉的脖子。 “啊!终于安静了!” 洛笙和景离故作冷静地看着属于他们之间的内乱。 “我们开始签字吧,景后。” 还没等古蔷族长将之前塞在叶赫拉嘴里的牛皮合约完全展平,穹庐外响起一阵阵地骚乱和尖叫及惊恐的呼救声,古墙族长心里一惊。 穹苍帘子被前来通报的一位部下扯开,和叶赫拉一样地惊慌失措: “族长不好了,那个……那个留全尸的女人复活了!她正在用妖法杀害我们的族人!她简直是个魔鬼啊……” “百旎圣女后裔复活了?!”洛笙打断他们的对话。 话音刚落,一支箭穿过穹苍帘子直穿过古蔷族长的左胸心脏,血液从古蔷族长胸口喷溅而出。 此时的穹庐外早已鸦雀无声,帘子被一只沾满血的手慢慢掀开。 中箭的古蔷族长并没有马上死亡,而是一直捂着自己胸膛的那支箭,他本能地贪生,因此想让血流得慢一点。 当他见到缓缓走向他之人时,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此时的婻沧冥像是夺人命的阴间使者,她双眼猩红,面无表情,双颊上被喷溅的斑驳血污似落梅花瓣,身上残破的衣服也已被鲜血溅透,裸露出来的脖颈双臂和小腿上满是被抽打过的一条条旧伤痕,此时它们正散发着灼眼的赤金光芒。 她的右手提着一个头颅。 待古蔷族长看清时,身子不住得发颤,那头颅瞪着眼睛,张大着嘴,满脸污渍和恐惧,被利刃割断的脖颈处还在不停地滴着血。 古蔷族长心痛至极,那是……他捧在手心里……养着的女儿啊! 他顾不得左胸口的那支箭,抽出他的短佩刀决定和眼前这个怪物同归于尽……还没等他扑上去,他瞪大眼睛看着婻沧冥露出那诡异的笑容,此时他早已无法动弹。 任何猛士的残暴在灵术面前都是徒劳,残暴撕烂的是身体,而灵术控制的是灵魂,当灵魂被控制,肉体便没那么重要了。 他被迫保持着扑上去的姿势,被迫听着部下无法逃离魔鬼的惨叫声,被迫看着女儿的头颅被扔进煮沸的汤水中,被迫一点点感觉到自己生命的流逝…… 洛笙捂着景离的眼睛,强撑着身体,低头看着地上,避免去看眼前这一幕,直到婻沧冥走向她…… “我们不是古蔷族的人!” 婻沧冥身上的血腥气太重了,洛笙控制不住地颤抖着,有那么一瞬间,好似有一阵风吹过,然而下一刻,她感觉到左胳膊上有一丝凉意,她惊愕地看着自己那胳膊的血透过衣服蔓延开来……就刚才的一瞬间,婻沧冥的指甲透过衣服划进了她的皮肉。 景离看着他的母亲慢慢倒下,哭喊着试图叫醒她, “母亲!母亲!” 他拿起地上的刀冲向那个伤害他母亲的人,在近女子那一刻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一把弹开,撞到桌角晕了过去。 锅里的沸水咕噜咕噜冒着泡,那颗头颅顶着一片散开的发丝在淡红的沸水里上下浮动着。 婻沧冥缓缓环顾四周,望着身边的狼狈景象,眼神空洞无情...... 东方天际微微浮起一片亮光,风虽停歇,寒气未减,空气中浓重的血腥气令婻沧冥倍感快意,此时她正背过手站在古蔷祭高台上。 垂眼望去,好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触目皆是断臂、残躯、头颅......高台边缘一颗被乱发裹挟的变形头颅里正流出一丝红白相间的脑浆,一滴一滴打在地上,融进土里。 她手刃了整个古蔷族,徒留十几个婴孩。 他们被迫蜷缩在一起,个个满脸泪痕,眼中惊惧万分。 阿冥缓缓蹲下,摸着其中一个小女孩的头,面无表情地哽咽着:“真是可怜又无辜的孩子啊,你们要受苦了啊。” “啊……”孩子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她病态地享受着鲜活的生命在手中的流逝,周身散发着血光。 阿冥运用邪灵之术拿孩子们新鲜之血画地为牢,让古蔷族人之魂永困祭坛。 那些被困之魂无法逃脱,他们愤怒惊恐化为万鬼嘶吼,铺天盖地,因磁场失调紊乱,声音时而呜咽时而怒吼,白为寒冬,夜为炎夏,寒炎温度逐渐走向两极化。 从某种程度上,这便是世人渴求玄络里的长生。 之后的古蔷族地域,但凡有人闯入,自身呼吸便会紊乱,五脏六腑移位,窒息直至死亡,死相凄惨,亦无人生还。 因是婻沧冥亲手所创之地,后人称此地为冥地,用于处理罪人。 无宿篇 第十五章 未亡人 洛笙醒来时,天已近暮色,血红的残阳耗尽了它最后的挣扎,慢慢褪去了轮廓,徒留一片火云。 在荒山破落的寺庙里,少年拾起身边成堆的枯枝,丢进刚生起的火里,察觉身后响起窸窣声,头也没回,淡漠道: “你伤无碍,你孩子也只是昏过去了。” 看着躺在身边的景离,再想起昏死过去的那一刹,洛笙此时觉得有些恍惚,就像是一场噩梦。 她依稀记得那女子的指甲划破她的血肉,她感觉到那被划开的白森森的肉慢慢溢出了红,那新鲜的血逐渐蔓延开来。 “我们没死!是你救了我们?你是谁?” “恰巧路过的,见你们还有气,顺带着将你们带出来。” 洛笙望着始终背对着他们的少年,那人边说话边拿起身边的枯树枝不断往火堆里添着。 那拿起树枝的手白皙修长,这和他一身的破烂衣衫对比尤为突兀。 “无论如何我都要谢你......” “不必,救你们是要有代价的。” “可以,你要什么?” 少年听闻立马回头,五官雕琢得精致如神,光洒在了他清秀白净的脸上。 他侧了侧脸,咧嘴笑着,隐隐露出了小虎牙:“我要钱。” 初生的阳光格外温和,光带着暖意倾洒在大地上,泄在叶上,流进缝里,点点斑驳和光影落在树下少年的身体上。 那少年全身心地沐浴其中,贪婪地呼吸着森林赐予自己的空气,他缓缓举起一只手,试图遮挡这斑驳攒动的光线,却有一抹从指缝中穿过,落入那琥珀色瞳孔里,他慢慢眯起眼,嘴角微微上扬。 原来当人是这种感觉啊! 他应该感谢百旎圣女后人婻沧冥,更应该感谢婻沧冥的母亲。 十二年前,大战来临时,女子双膝跪地,神情毅然决然:“我求你,以后不要再插手景州与婻沧的战争!” “你不想再护全婻沧族人和你的家人么?” 她垂下眼帘,缓缓摇头:“我想让一切都结束。” “哦?那你现在在做什么?” 她望着旁边铜镜中一身铠甲的自己,冷笑着:“我要解脱。” 随后她重新望着空气,眉目肃然:“你想要自由吗?只要你不再插手婻沧族的战争,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好。” 那晚,她死于战场。 她便是婻沧冥避之不谈的生母——百穆媗。 在圣女后裔死去的那一刻,在玄络被她血液里的溯丝唤醒的那一刻,在婻沧族长之女产生杀戮的那一刻,他的意识力量便也被迫苏醒了。 能量虽已苏醒,而生成其本体最佳的养料便是至阴之人的血液,仿佛一切都是冥冥注定般,巧合得可怕。 少年依旧是百慕燊的模样,乌黑及膝的长发,如画的眉间有一道由蓝紫碎星合成的如火印记,琥珀色瞳孔浸在明净清澈的双眸中,高挺的鼻梁上有微微碎光还未消褪,略显苍白的薄唇,白皙如玉的肤色,和无掌纹的手心…… 他赤裸着刚生成的本体,从死人身上扒下衣服穿上,望着祭台阵法,这是邪灵之术中最高阶的禁术配合着玄络之力用来困住万千魂灵。 它已启动,无法破坏。 少年闭上眼,眉心一抹血红神印显现,一只手缓缓抬起,指尖游出丝丝朱光迅速飞向法阵,他要稳固阵法,使其固定在古蔷地域,避免祸害其他区域生灵。 突然,古蔷祭台内迸发出一股神力,迅速劈向少年,少年来不及躲避,被一股属于自己的神力误伤到。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祭台,抹了下嘴角溢出的血,正准备离开,便嗅到了活人气息,他顺着气息见到了昏迷的景离和景后。 在见到景离的那一刻,少年双眸微微一沉,他见过这人,他曾在阿冥身上感知到过这人的存在,虽看不真切,但阿冥的未来必定会和他有某种联系,所以他现在还不能死。 因此,他将景离和他身边的景后救了下来。 少年望着自己无纹的掌心,陷入沉思:婻沧冥已沦为玄络容器,照这样下去,她时日无多,必须让玄络离开她的身体。 微风佛过,树影摇曳。 树下早已空无一人。 在婻山山脚下,穿过一大片茂密丛林,有一个名为无宿之域的小镇,位于暮州城以北,稍偏,地如其名,这里大部分皆是因各种原因而出离异乡的流浪之人。 这个小镇上有一条青石铺街道,它通向暮州城,名为燕归巢。 人们裹挟着寒风在集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还价。 这个冬日,格外漫长。 在街道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群惹人注目的乞丐,他们终日乞讨,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小部落里,没人愿意收留他们。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满是污垢,生满冻疮的手捧着一只破碗。 幸运的时候可以收到一顿饭钱,不幸的时候则一个子都没有,只能挨饿受冻。 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更何况再往前走便可以遇到更多冻死饿死的流民,他们保持着临死时的样子,躯体面容均呈现出呆滞,扭曲狰狞,微笑和恐惧的神情。 路人偶尔会驻足观望,却没有人愿意去收拾,就放他们在路边自由僵化结冰。 等来年春天,会有人重新整理街道,那时他们会把那些尸体扔进后山,供野兽啃食。 这个世道,什么都缺,就不缺人。 这里每日都会有人客死异乡,或饿死,或冻死,或病死,或自杀…… 然而依旧有大量流浪之人涌入,对他们而言,这里是避风港,没有熟人,亲人,爱人,仇人的避风港。 阿冥蜷缩在那群乞丐边一角,破烂衣衫挡不住寒,头发凌乱如枯草遮住了脸,脸上有崭新的伤痕,嘴角溢出的血还没来得及擦掉。 她小心翼翼地窥看着每个过路人,疲惫的眼中蔓延着鲜红血丝,眼里流露出惶恐之色,犹如惊弓之鸟,一点风吹草动都足以使她精神紧绷。 活着,对她来说反倒是一种折磨。 真可惜啊,今天又是没死成的一天。 突然!阿冥感觉全身好似开始撕裂,耳边隐约听见类似骨头裂开的声音。 阿冥急忙扶起墙,视线恍惚,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额头上布满汗珠,咬紧牙关似是在忍受压抑着什么。 这已是第三次了。 阿冥知道这是玄络在吸食她体内的精血,想运用玄络的能量,那必须要承受玄络的吸食。 只是会随时随地伴随着那噬骨钻心的疼痛,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它会不会到来。 而它的到来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复盘着那场杀戮和亡族的画面…… 阿冥跑进街角巷道的一间破屋,关门,将自己本就破烂的衣服撕下一团塞进嘴里,她害怕自己发出凄厉惨叫声引来更多人群。 接着便是自己身体那些伤痕开始崩裂,溢出金灿赤光,阿冥感觉自己快要脱离这副身体了。疼痛使她的指甲在树木制成的桌面上一下又一下反复划着。 她必须做点什么,或摔一个东西,或撕一件衣服,或杀一个人,这些都能使她好受点。 她受不了自己体内每一处的撕裂,太痛了!比被鞭子打在身上还痛上千倍万倍! 她只能紧紧咬住布发出呜呜声,满脸的汗珠流下坠落,额头青筋暴起,泪从眼眶溢出,嘴里的血腥越来越重,十指此时已经泛红出血,有些指甲早已被划进桌面里去了…… 阿冥疲惫不堪地撑着身子,望着周身重影叠叠,她晃了晃昏旋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却终是徒劳。 血与汗在那一瞬间脱离皮肤,一如它们的主人,在阳光的照拂下,重重倒地。 吱呀一声,门被人狠狠推开,地上扬起一片金色尘埃,在那么一刹那她好像听见了白慕燊在喊自己。 “是梦吗?应该是梦吧。”她喃喃自语着,最终不堪沉重的眼皮,阖上了眼,晕了过去。 百暮燊坐于床边,久久望看着此刻躺在床上的女子,他伸出手,轻轻抹去女子眼角的泪,那泪冰凉。 “不要!不要!”女子被梦吓醒,猛地坐了起来。 “阿冥?”百暮燊轻唤着,伸出手,想抓住她。 阿冥瞪着泛红的空洞双眼,张着苍白干裂的唇,满脸的不可置信。 她还是发出了沙哑的声音:“还是在梦里吗?” “我醒了。”百暮燊直视着阿冥的眼睛,眼底抹上一丝怜悯。 阿冥伸出了手,想摸一摸他的脸,而目光在触及自己那满是血污和尘土的手后,下意识地想收回去,却猝不及防地被百暮燊用力抓住。 在触碰到那一瞬的真实后,阿冥一直以来积攒隐藏的恐惧在此刻轰然爆发。 “啊!你滚!” 她歇斯底里地推开了他,狼狈地蜷缩在床头一角,抱着自己,浑身不住地颤抖着,呜咽着。 这一声好似刺痛了百暮燊记忆里的一根神经,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和杀意,接着便被怒气代替。 他上床用力抱住了她,任由她不住地发疯撕扯抓挠,依旧死死不松手,他眼神微暗,克制着眼底翻滚的潮涌。 阿冥无力地垂下了手,她依旧在他怀里微颤着,无声地呜咽着。 屋内烛火如深海曙光,虽微弱却温暖,两行清泪刺痛了干裂的唇,落在了百暮燊的肩上。 她缓缓闭上双眼,冰冷的身子早已被他捂热,她喜欢这个温度,只是越喜欢便越想留住,越想留住便越是恐惧,害怕再一次失去后如坠冰渊的恐惧。 他极力控制住想杀她的念头,越想杀她,他便把她抱得越紧,好似只有这样才能缓解…… 他抱着她许久,直至她沉沉睡去。 深夜,玄月隐入薄云间,发出淡淡的幽光。 在清冷月色下,百慕燊倚靠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街道上晚归的行人,幽光覆在他们身上,像青蓝的纱,诡异又朦胧。 无宿篇 第十六章 唇齿间 承予望着溪水中倒映的那张陌生面容,伸手摸了摸耳后,再由耳后向下抚至下颚边缘,绕着面部轮廓边缘抚过一圈后,满意地笑了,随后戴上鹰面起身上马往东奔去。 百旎屿洲,坐落于被沧海包围住的一处处岛屿。 该处鲜少与外界往来互通。 传说中,外界船只到达不了该处,除百旎族人外,谁也无法顺利进出这片屿州。 而一切的起因皆为横跨东西大陆的朝暮桥坍塌所致。 朝暮桥传说为神所造,可直通东西两陆,日出日落皆顺桥端正中位置,故称朝暮桥。 朝暮桥身之长绵延万里,且无桥身之撑,并非人力所造。 当年为将婻沧一族一网打尽,景州谋划了一场海战,婻沧鸿族在逃亡过程中为防止叛乱军队顺着朝暮桥追杀至西陆,便施法唤醒海底巨怪冲破桥身,致使桥梁坍塌,沉入海底。 至此,朝暮再无。 但后来,百旎族人意外发现,每四季特定时日,于子时,在明月如盘,潮汐褪去后,桥身便能浮出海面,离百旎族岛仅几里,便能爬上桥身通往东西两陆。 潮汐褪,朝暮现。 当络笙带着景离回到阔别多年的故岛时,天色已微微泛浓。 走上那条无数次在睡梦中反复出现的小道,有一种虚晃感。 小道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木门。 此时,门敞开着,里面坐着一位满头银发的老翁,他就着烛光眯起眼睛,正认真地结着一张网,那是用来捕鱼的网。 今天的海风呀太大啦,今天的鱼都跑喽!唉!鱼没抓住,网却被风刮破了,这网呀,不好使啦,连风都捕不了喽! 那老人这样想着想着,就笑了。 景离看着身边陌生的一切,在这之前他从未见过海。 关于沧海无边,山岭石窟,荒草原野,这些他曾只在书上认识过。 幼时曾与皇兄在课上听老师大谈阔斧,将万千景象描绘地有声有色,可如今亲历,这哪是语言可刻画出来的? 他突然理解父亲为何一生都致力于统一南岭西陆的准备了,壮丽山河,谁不想要。 耳边的水声一叠覆过一叠,这里的海,壮阔深邃,海上的岛,宁静温馨。 这里是他母亲的故居。 “爹!”洛笙哽咽着,望着屋里这位花白发丝的沧桑之人…… 他是洛笙的父亲洛常渊,也是百旎岛族长的左膀右臂。 他面容一向严峻,克己慎独,当年洛笙和景帝景瑕在一起时,他毅然从始至终地反对。 直到女儿和景瑕离岛,他也没出来送她一面,这些年的家书总是由洛笙驱使孤雁飞寄,他从来不会回一个字。 如今女儿回来了,带着他的外孙。 洛常渊沧桑的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她的女儿终究是受苦了。 他迈着年迈的步伐向他的女儿走去。 洛笙鼻子一酸,含着泪,一下子扑进了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平时绷着脸的洛常渊,如今眼睛微红,抚摸着女儿的头。 他曾经是想让她回来的,但又不希望她回来。 景离瞧着眼前这个苍老的男人,一点也不像母亲那般温和,倒是相反,即使满头银发,麻布衣裳都遮不住他的威严肃厉,只是那双被泪灼热红透的双眼倒是和自己的有点像…… “景离,快叫外祖父,这是你外祖父!” “外祖父!” 洛常渊打量了景离一番,便欣慰道:“这孩子还是像你啊!好了!别作揖了,在这里不需要行什么礼!” “是!外祖父!” 眼前这个外祖父倒是突然不那么严肃了。 “这些年岛上依旧没有多大的变化。” “没有变化,就是最好的变化,百旎依旧那么静,树木依旧葱郁,鱼类粮食依旧充裕,这里人们的生活依旧安详。” 洛笙看着父亲,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皱纹,岛风夺走了他曾经的桀骜不驯,洛笙鼻子发酸,眼眶又红了。 这一切都被一边的景离看在眼里。 当晚,在三人说说笑笑间,景离很快卸下了刚开始的拘谨,慢慢和外祖父熟络了起来,如若不是洛笙催促着睡觉,景离还想继续听着外祖父年轻时候的那些丰功伟绩。 很快景离适应了在百旎岛傍海而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这里,白日比夜晚要短得多。 洛常渊像往常一样拿起鱼叉渔网和篓子准备出去,被一旁的景离拦住: “我也要和外祖父一起去!” 洛常渊刚要拒绝,洛笙笑道: “好,去吧,当心点啊!” 洛笙此时正缝补着父亲的衣服。 母亲自她很小的时候便死了,她长大后曾劝父亲再娶,父亲不肯。 “哈哈哈哈哈,它动了唉外祖父!我就说它是活的吧!” 不远处,洛常渊和景离在海边有说有笑,旁边的岛民也笑着。 “你们看!长渊长老笑了啊!” “他呀就要多笑笑,平时老绷着一张脸,见了都怕。” “他那是只对自家女儿外孙笑……” 岛民在捞捕干活做饭中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打发时间。 洛笙从窗口望向远处,晚霞如火布满天际,与海倒映,海水推波助澜,粼粼海面远看犹如一场火海,那浪花轻轻拍打礁石的声音犹如被火灼烧到的撕裂声。 日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床头少女苍白的手上,阿冥用手挡住那抹光,尘在光中无处遁形。 窗下街道上的行人里有一孩童在吵嚷着什么。 吓得阿冥手一颤,她微微皱眉感觉到了真实,撑起虚弱的身子,掀开被子,起身将窗户阖上,将那个嘈杂纷乱的世界阖上。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打开,阿冥犹如惊弓之鸟猛然回身,眼睛正死死盯着门口处。 只见百暮燊正端着盛放食物的食案走了进来。 阿冥赶紧退至角落,双眸微垂,不敢看来者,口中喃喃重复:“别过来。” “你不认识我了么?” 百暮燊缓缓将食案放置桌上,狐疑地靠近她。 按理说昨日便已治好了她的伤,她怎么…… “我求你,别靠近我!”阿冥蹲下蜷缩起身子双臂护着头,呜咽哀求着。 百暮燊止住步不再靠近,慢慢蹲下望着她,用命令口吻道:“记得吃饭,如果不吃,我就碰你!” 阿冥含着泪水不敢看他,连连点头道:“是!” 在他走后,她急忙扑至桌前用手抓起食物狠狠塞进嘴里,狼吞虎咽起来。 百暮燊于门缝间望着这一幕,陷入沉思:明明外伤内伤都已无碍,为何会这般?人的身子,看来只有人最了解。 他一挥手将阿冥所居之处设了禁制,独自出去寻医。 待百暮燊走后,阿冥瘫坐于地上狂呕,她捂着绞痛如麻的肚子,长期苦受饥饿的胃经不住突然的暴食。 她缓缓闭上眼,曲膝蜷缩起来承受着这份无足轻重的痛楚。 “公子你所说之症状,似是心疾啊!” “何为心疾?” “老夫所说的心疾是突然遭受巨大变故或长期被虐打后,内心抑郁恐惧长久积压引起。此病是更多是心病,治不好会伤及五脏,最终寿命……” 百暮燊深吸一口气打断:“何解?” “此病药物调理为辅,身边之人常伴照应早日助其解开心结为主呀!” 百暮燊拎着药包失神地走在街道上,人类的悲喜情绪太过多样,他无论如何也弄不懂她 为何会如此,他很想去弄懂…… 阿冥猛地睁开眼,疼痛使她清醒意识到自己不宜待在此处。 她无法再面对百暮燊,无法再面对人类,她害怕人类的靠近,害怕人类将自己杀死…… 更害怕自己将他们全部杀死。 百慕燊和她的族人一样,此刻都是她最害怕面对之人。 一旦面对,便意味着要面对灭族的事实,要面对父亲死亡的事实,要面对被虐打侮辱的事实,要面对自己手刃上千人的事实…… 脑海中至今还会时不时突然想起那些炼狱场景,她保不齐有朝一日会伤害身边之人…… 和百暮燊相认的代价太大了,她宁愿自己去死。 阿冥最终冲破了百慕燊的禁制逃出了客栈,她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奔向北面的乱葬岗…… 禁制一破,百暮燊立即有感,赶回时已经来不及,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翻滚的怒气,向北走去。 百慕燊抱着不省人事的阿冥回到客栈时已是子夜,客栈小二趴在桌上睡得正香…… 在烛光下,百慕燊将阿冥的身子倚着自己,环过手轻轻为她褪去血衣,柔软如玉的背上那鲜明的淡粉色旧疤及沾着殷红血渍一并映入眼帘。 他清冷如水的眼眸中泛起一丝波澜,那长而密的睫毛在烛火照拂下微微颤动着,修长骨感的手指轻触那一道道旧疤痕,停留片刻,缓缓抚过…… 他收敛神色随即拿过一边的热毛巾,在微微烛照下,细细为她清理背上那些血渍及胳膊上的伤…… 很快,盆里的水已见红…… 直至为她敷上草药换上干净衣裳,已近寅时。 当阿冥趴着醒来时,本能地想翻身,奈何背上和臂上的痛意汹涌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叫出了声,身边有一股淡淡药草味。 百暮燊瞥了眼榻上的阿冥:“别动,你背上有伤。” 此时的阿冥背上胳膊上皆敷着草药缠着绷带,身子盖着薄被趴在榻上,下巴抵在软枕上,警惕地盯着不远处窗前那清秀少年捣着草药的认真模样。 一身鸦青长衫在窗外撒进的温暖柔光下衬得他皮肤愈发白皙光洁,墨灰发带已将他脸庞两侧的碎丝束进乌发中,棱角分明的脸庞透着几分稚气,眉目如画,鼻若悬胆,薄唇略粉,真是一位俊逸的少年郎啊。 阿冥眸色一沉:可惜了,他的努力要白费了。 她正准备起身冲向门口,却发觉自己身体瞬间无力,四肢瘫软。 百暮燊依旧在认真做事,目光未曾离开过草药,慢吟叮咛:“我知晓你会再次逃跑,只是这次你有伤在身,需要配合我一下。” 阿冥皱着眉头,充耳不闻,用内力挣扎着,身体却无动于衷…… 百暮燊端来碗汤药,轻轻扶起阿冥,却见她额间粒粒细汗,那是她奋力挣扎无果的表现。 “我不明白你为何会这样,昨日你宁愿跳进那北面后山猎人的陷进,也不愿待在我身边,我们不是朋友吗?” 阿冥不去看他,内心满是愧疚:请你忘了我这个朋友吧! 百慕燊垂眸望着她,良久,斩钉截铁沉声道:“今日,我一定会弄个明白。” 他将失去力气的阿冥抚好靠着,自己将汤药一口含下。 他有伤?阿冥大惊,还未来得及细想,百暮燊便一手环过扣住她的后脑勺,一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用嘴将含着的汤药灌进了她唇齿间,直至那药丝毫不漏的流进喉间…… 午后光点斑驳落到榻边,轻风盈盈,柳枝相绕。 他们彼此呼吸交缠,气息里萦绕着袅袅药香,眸中皆映着绰绰光影。 他慢慢离开了她的唇瓣,望着她的眼里多了丝迷离情愫,只觉如喝醉了酒般浑身酥麻。 二人唇瓣皆飘着隐隐的汤药热气,气氛暧昧至极。 阿冥瞪大双眼望着眼前之人,怔愣了半刻。 百慕燊见此皱眉担心道:“怎么?是药苦了?不应该啊,这个药性应该是温和甘甜的。” 她克制住心跳,别过眼不去看他。 无宿篇 第十七章 心上酥 东陆帝朝由九宫三十六殿构成,集结朝堂,议厅,藏阁,内殿,祭楼,花园等要素构成。是景州帝王一生所居之处。 杀生殿为三十六殿末,位于帝朝地宫。仅听令于景帝,专培训傀儡杀手及暗卫。 其内设有七十二密牢,专关押各种奇人异士。 这里包含了历代景帝的秘密,除殿中之人及景帝,无人可进。 杀生殿殿主鲜少露面,最高掌权者为景帝,掌事者为蟒蛇假面、飞鹰假面和黑虎假面。 他们以面具示人,除景帝外无人可知其真容。 地牢里,飞鹰假面赤裸上身被铁链拷着手,咬住牙关闷哼着,背上早已血肉模糊。 “废物!这点事情都办不好!” 蟒蛇假面眼底尽露杀气,刚要准备抽出致命一击,被一道力阻止,铁鞭脱手,他立即俯首跪地:“劳驾景帝亲临,是属下办事不力,请赐我们一死!” 此时殿内杀手上百人一片匍匐于地。 飞鹰假面吃力抬眸望去。 眼前站着一位着玄衣暗纹,帝王气质显露的中年男子,他眼底暗藏刺骨寒意,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严厉:“把烂摊子收拾好再去死。” 蟒蛇假面毫不犹豫道:“是!” 景暇踱步至飞鹰假面面前:“你说圣女后人没死?玄络在她身上?” 飞鹰假面虚弱开口:“是。” “这就好办了。” 飞鹰假面无力垂眸回道:“属下明白了。” 景暇抱手打量着飞鹰假面,露出古怪笑容:“蛇面啊,景后和世子也没死。” 蟒蛇假面道:“属下明白!” “都明白就好。” 待景暇走后,蟒蛇假面起身命人给飞鹰假面松绑包扎,飞鹰假面被人搀扶着走出地牢。 他环顾四周,再次回到这里,只觉得有一瞬恍惚,遥想当年似是一场梦。 他的诞生本身就是一场错误,因母亲未嫁怀孕被赶出家门,自小无父被受尽白眼和打骂。 而母亲出身大户,以刺绣女工为生养活他,亲自教他识文断字,让他明辨是非。 六岁那年,冬季格外漫长寒冷,他便随邻家老伯在各大府邸送煤炭赚几个钱以添家用。 一日,帮老伯搬完货物,在府邸外等老伯结账时,周边孩子故意捣乱将板车上的货推到在地,并捉弄他,骂他为野种。 他望着那些碎煤忍无可忍,疯狂追赶他们,抓住那个起头的孩子,将多年的委屈愤怒化作拳头,一拳一拳打在那孩童身上,直至那孩童被活活打死。 而此景恰巧被当年执行任务的杀生殿蒙面殿主看到。他欣赏他拳头的力道,也看出了他的天赋。 殿主以母亲性命和孩童之死为威胁,让其加入杀生殿,他不得不答应。 如果说那时是被胁迫入殿,那之后他便是主动成为一名暗卫,只因那年殿主送给了他一份合他心意的入殿礼:那些自小嘲笑他的孩童们。 “他们的命在你手上,你可以任意处置。” “这里面有些可都是皇亲之子!” 殿主望着瑟瑟发抖的孩童们鄙夷一笑:“那又如何?只要你日后成为一位合格的杀生殿暗卫,这天下之人除了景帝,你都可以杀。” 当日,景州城这些孩童家的膳房各多了份肉食。 七岁那年他成了一名合格暗卫。 成为暗卫后杀的第一个人,便是在战争中将他救下的婻沧族伏长老之子。 杀生殿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潜伏于敌族,里应外合以歼灭其全族。 战争中他掩盖身份将自己扮成一位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儿,欺骗老伏之子来博取其同情,在其不备时暗下杀手。 他冒着生命危险背着老伏之子的尸体,在战乱中将其送至老伏面前,动之以理晓之以情,最后成功被老伏收养。 这一走便是十二年。 一封又一封来自母亲写的家书提醒着他是朝时禹的身份。 在母亲和老伏之间撕扯,在养之情和育之恩中纠结,最后什么都没有抓住。 杀了十二年相依为命的伏长老,依旧保不了母亲性命,这些让他产生了彻底的罪恶悔悟,然晚矣。 如果说加入杀生殿是他直面自己欲望的开始,那么成为飞鹰假面便是他突破自己欲望的启程。 当日,他亲眼见证阿冥死而复生后大开杀戮,他才明白玄络一直都在她身上。 他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力量,杀一个人就和捏碎一只蚂蚁般容易…… 他想如果他有这股力量,他就能保护好自己想保护的人,他就能不被这万恶的世道欺辱折磨,他甚至能改变这个世界,直至统治…… 欲望一旦被放逐就会变得无限膨胀直至吞没自己。 他不再是朝时禹,不再是承予,他如今只是杀生殿的飞鹰假面。 朝时禹早在幼年时期便被孩童活活打死,承予也因婻沧族灭和老伏一起被敌族活活砍死…… 景宫内外通有一条护城河,河内养着数十条食人鱼,这些鱼的食物来源于杀生殿内运出的尸体碎肉。 他的母亲也已葬身于此。 头顶有簌簌水声响起,那是护城河流徜过之处,他仰头失神地望着某处:娘,对不起。 阿冥无力地摊在床榻上,极力稳住心跳,颤颤开口:“你……你为何要如此喂药!” 百暮燊沉默一刻,如实回答:“只有这样你才能喝。” 阿冥依旧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只望着榻沿精致的梅花雕刻。 “你可知,男女有别,不该如此亲近。” “如此亲近了会如何?” 百暮燊虽已活千年之久,只看遍山川风景,对人情世故类却是不通。 自然也想不到刚才亲吻喂药举动在当今是为夫妻之举。 阿冥耳根微红,语气出奇认真:“没有如何,就是不该。” 百暮燊微微点头,表示以后不会再用这种方式喂药,随后又问起她:“所以,为何要逃走?” 阿冥只装聋作哑不去理他。 他也不再追问下去,将无法动弹的她抱起重新放于床榻,帮她盖好被子,收拾完后,便开始坐于一边看起医书竹卷,想寻找彻底治愈阿冥的良方。 阿冥望着不远处正气定神闲阅览竹卷的百暮燊,艰涩问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正在查阅医书的百暮燊微微一愣,抬眸问她:“你什么时候才能不逃走?” 她未承想他会如此问,皱眉看向别处,眼中隐隐含泪。 午膳时间将至,百慕燊将她扶起,蹲下身子亲手将一勺饭菜喂至她嘴边。 阿冥别过脸,一脸拒绝:“我不吃。”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我嚼碎了喂进你嘴里。要么,是我一勺一勺喂你。” 她一脸震惊望向百暮燊,只见他表情严肃不像玩笑,她赶忙将他递出的那勺饭菜吞下。 百暮燊见此微微挑眉,唇角勾起,似一只老狐狸般狡诈:原来她怕我用嘴喂她啊,以后她如若不听话就有治了。 “慢点吃,别噎着了。” 这句话……恍惚间,她似是见到了父亲。 眼前之人就如阿爹那般哄着幼时的她吃饭。 她嚼着嚼着,鼻子一酸,眼眶中的泪终是承载不住,落了下来。 百暮燊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轻声问道:“怎么还哭了呢?” 阿冥并未回答,只是大口嚼着饭菜。 百慕燊望向桌上空空如也的餐盘饭碗,再望望睁着湿漉漉眼睛的阿冥,唇角微微上翘,声如温玉: “这样小阿冥才乖嘛,吃完饭,好好休息一下,我去准备药。” 阿冥望着百暮燊离去的身影,感觉有一种酥麻感从心口正涌向全身。 她在他阖上门的那刻,轻轻道了声:“谢谢你。” “唉,最近你听说了吗,北境那个古蔷族也被灭了!” “听说了听说了,据说很悬,死了有五千多人。” 一酒馆内,一个满身戾气,脸有刀疤的大汉端起一碗酒咕噜咕噜地灌着,哈着气:“嘶……看来最近又要乱了。” 另一个皮肤黝黑的小伙瞅着外面的街道,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我估摸着啊,景帝下一个目标就是暮州城了。” 这时,隔壁桌有一白面书生样的年轻人端着花生,挪着板凳坐了过来,也参与了讨论。 “确定是东陆景州那边干的吗?他们半年前不是和古蔷族联盟一起灭了婻沧族吗?” 那个皮肤黝黑的小伙见酒馆内客人的注意力全在自己桌上,一种成就感油然而生。 “笨啊你,你想想东陆景州为什么要跑这么偏的地方来和一个荒原上的小族联手? “当然是因为这个古蔷族距离婻沧族近啊!” 另一个同桌大汉插话反问道:“还有呐?” “还有那块石头。” 小伙眼睛异常明亮,拍了一下桌子指道:“这就是重点!” “要知道,东陆景州那么拼死拼活攻打婻沧族,就是为了那块石头,传说那可是块神器,落入了谁手里,谁都不可能将它拱手让出!” “我懂了,你是说他们把婻沧族灭了,双方都想要玄络,僵持不下,景州军队就一举歼灭了古蔷族?”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不对啊,如果神器真有如此作用,那婻沧族为什么还会被灭?他们完全可以一开始就运用神器之力来反抗啊?” “唉,我们也没想明白啊,说那块石头没用吧,东陆景州那边天天跟在保管石头的婻沧族屁股后面喊打喊杀,说它有用吧,婻沧族还不是被灭了!” “有没有可能,那块玄络之力已被开启,古蔷当今已是一个小族,撑死了也就三千七百多人,而景州派出的军队刚好有一千六百多人。 他们在攻打婻沧族上估摸着也就折损几百人,可听说回景都复命之人也就四人。所以,灭古蔷族的,恐怕另有其人,另有其力。”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嘘,一同转头望向那话源。 酒馆角落里正蹲着一位衣衫褴褛,银发长胡的老头,他面前摆了五只酒盅,似是喝醉了,半眯着眼,笑得滑稽。 白面书生被银发老头的话勾起了好奇之心:“老人家,此话怎讲?” 银发老头将手指放置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故作高深道:“等着吧,东陆那边会有动静的。” 这一举动显然满足不了那些好奇酒客,他们纷纷笑着摇头,对昏昏欲睡的银发老头指指点点道:“得得得,故作玄虚!” 书生撑着下巴向外观望,一脸鄙夷道:“东陆的动静还没有,这街上的动静倒是挺大的。” 酒馆内众人向外望去,街道上一个个身着藏蓝袍,腰挂佩剑,脸戴假面之人正经过此馆。 老板嘟囔道:“这小镇子怎么偏偏这时候来这么多人?” 银发长胡子老人伸着懒腰,边打哈欠边道:“你们怎么知道这街道上的动静不是东陆那边的动静呢?” 无宿之域的流民突然多了起来,只是这些新涌进来的流民与此地实在格格不入,因此,引起了原住民不小的骚动。 无宿篇 第十八章 梦往昔 当杀生殿蟒面将景后络笙与景离世子到屿洲的消息禀至景暇时,景暇正与萧弗曼对棋。 听闻此事,景暇落子明显慢了些,口中缓缓回味“屿洲”二字。 萧弗曼微微抬眸望了他一眼,随即迎笑道:“帝下心里还是有娘娘的,不妨将娘娘迎回宫中,好生哄着。” 景暇微眯双眸,皮笑肉不笑,让人看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弗曼,你可知我为何会如此宠你?” 萧弗曼拿棋的手一滞,她心底自是知晓帝王之宠幸关联到朝臣之权重,只是后宫的女人不能太过聪明。 殿中,已然只有他们二人,云香袅袅,珠帘拂影。 恍然间,她又想起景后警告过她要在家族和景帝面前学会藏拙,景后的那句“这后宫之人,皆是被帝王关在笼子里的鸟,谁都好不到哪去。”犹在耳畔。 萧弗曼眉眼如丝,含羞道:“因为殿下爱弗曼。” 景暇如平常神色缓缓开口:“既然明知我爱你,为何当日要装病将我推向景后?” 萧弗曼听闻,立即下跪,双眸噙泪,哽咽道:“殿下恕罪,那日真是臣妾身子抱恙,姜太医曾为臣妾诊过脉,他可为臣妾作证。” 景暇将她扶起,为她拭去眼泪,柔声道:“我的弗曼哭什么?我当然相信你,只是啊,就是这么巧,那一晚景后求见,把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因弗曼抱恙的身子让她有了可乘之机啊,你哥哥才会命丧古蔷连尸首都找不齐。弗曼,你不会怪我吧?” “自是不会。”弗曼掩去眼底复杂神情,依偎在景暇怀中。萧元纪死因无人可知,景帝这是要将罪定在景后身上,好让萧家暗地追杀景后。 萧弗曼与萧元纪并不亲,内心对其死讯并无有多少难过。 萧氏一族男子从官从武,女子外嫁联姻,大家一出生便背负着其各自使命,而身为庶女的她只因与景后相似才被萧氏送入宫去。 景帝见话已带至,暗叹道:“看来屿洲这一趟,只能由我亲自去了。” 阿冥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每睡觉都会蜷缩身子躲藏进被里,犹如胎中婴儿躲在母亲子宫里,只有那样才会使她感觉到一丝安全。 而她总是做着一个个关于杀戮的噩梦,她的族人被恶魔屠戮殆尽,她奋起反抗,为族人报了仇,而她自己也已变成别人的恶魔。 她无法挣脱这噩梦,眼珠不停地在眼皮下转动,想醒却醒不过来,额间早已布满冷汗,身子发着抖,干涸苍白的唇瓣颤颤。 被子被缓缓掀开,烛光侵照在阿冥满脸泪光的小脸上,百暮燊轻轻侧躺进来,面对着她。 他放下被子,世界又陷入一片黑暗。 他抵着她的额头,在他们额间相触的刹那,他额间印记中的一道紫光侵进了阿冥额间。 阿冥的不安分也在此刻逐渐消失。 梦里的她怔怔地望着一堆堆尸体化成白雪升起飘向空中,在雪中她看见了一场场海市蜃楼。 伏长老在雪中撑着伞站在家门口等人,路过的族人向其问好,他难得笑得温和。 族人中有一人打趣道:“今天什么日子啊,伏长老这么高兴?” 伏长老笑得合不拢嘴,摆摆手道:“唉!承予生辰,今年他终于能喝酒了,等着他带肉回来我们爷们一块喝酒呢!” 阿冥呆呆地望着那个打趣的人,那正是她的父亲!此时那人也注意到了她。 那人疾步走上前,担忧道:“哎呀!阿冥你怎么在这呀!怎么身上那么多血?有没有受伤?那么冷的天,别贪玩了,啧,手怎么那么凉,来把这个捂上,咱们回家。” 父亲将自己的暖手炉塞进阿冥手中,将自己的斗篷披在阿冥身上,扶着她回家。 阿冥含泪望着父亲,雪融化在他沧桑的脸上,他却显得如此温和。 回家途中,阿冥路过那妇人院子时,见到了那妇人正和她儿子一起捉鸡,那孩子嚷嚷道:“阿娘!我要吃那个最大的鸡!” 那妇人只是含笑:“好好好。” “阿冥!”阿曼含笑挽着她朋友的胳膊提着菜篮子向她甜甜问好。 雪还在不停的飘。 离家越近,她越发觉得浑身温暖,在厅堂之上,凡纪刚做好一桌子菜正等着他们归来用膳…… 她梦中的杀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族中一如往昔的安逸时光。 百暮燊任由自己的那只手被阿冥冰冷的双手死死握住。 待阿冥气息平稳一阵,手脚也已渐暖后,他正准备抽身离去,但那只被她紧握的手不管如何小心用力都挣脱不开,仿佛那手就是她梦中的暖炉。 为防止她再醒来,他只得放弃挣脱,继续躺回被里。 被里的世界,只有他们二人,而她的世界,全在梦里…… 窗外晨光漫进窗纱透过被褥照拂在两位熟睡之人身上。 百慕燊微微睁眼,望向阿冥,昨晚泪痕还留于脸颊之上,而此刻她依然沉于梦乡,眉间舒缓宁静,嘴角带笑扬起。 他小心抽出那只被她紧抓住的手,她抓了一晚,此刻已松懈,他轻易便能挣脱出来…… 昨晚一夜好梦的阿冥醒来后发觉束缚自己身体的法力已解除,她抿抿嘴,四下张望确定屋内无人,便迅速至门口想要开门逃跑,却被禁制弹开。 原来百暮燊虽解除了阿冥身体上的束缚,但出去前在房间外另设了一道禁制。 阿冥咬牙切齿道:“老狐狸!” 被叫老狐狸的百暮燊此刻正在街上买阿冥喜欢的糕点,转眼瞥见远处一群衣着奇怪之人似是在拿画打探寻人。 他双眸一凛,眸色骤变为海蓝,瞬间看清远处他们手中那画上之人的模样,十有八九是阿冥,不过好在阿冥无特别明显的相貌特征。 阿冥虽生得普通,在他眼里却极好辨认,她右眼角一直有一颗红痣,而那颗红痣唯有他才能看见,甚至连阿冥本人也从未瞧见过。 这也是他想不明白之事。 百暮燊双眸微闭,施法追踪画源,脑海里随即浮现出一位鹰面黑衣之人,仅一眼他便感知到那人身份,而代价是喉中涌上一股腥甜…… 卖糕老妇好心提醒道:“公子,要不你去看看郎中吧!” 他轻轻摇了摇头,抹去嘴角残血,提着刚包好的糕点,晃晃悠悠扶墙而去。 门房声启,阿冥大声质问着在转身见百慕燊面色苍白后声音小了下去。 “为什么不放我!出去……” 百暮燊盯着她,冷冷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出去?” 阿冥狠下心不去看他,握紧拳头问:“你是我的什么人?我凭什么告诉你?” “你说呢?” “我们仅此认识而已,这并不是你把我囚禁在这里的理由!” 百暮燊将糕点放在桌上,忍受着身体的负重感不好发怒,只得一手撑着桌子,叹了口气:“你就当是婻沧琨托我来照顾你的,可好?” 阿冥心里咯噔一下,侧身望着桌上的糕点,眼角微红。 她宁愿他们闹崩然后老死不相往来。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百暮燊上前抓住阿冥双肩,无力地质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回答我。” 阿冥抬头望着百暮燊的琥珀瞳孔,就像在直视那场杀戮,阿冥急忙推开他,颤抖着后退,可那场杀戮早就刻在自己脑海里…… 她跪坐了下来,哭笑不得,她最终还是躲不过,避不开。 阿冥仿佛在用生命控诉自己: “百暮燊,你对我而言就像婻沧族人那般,是我的亲人或朋友,所以我看见你就会想起他们,想起他们就想起了古蔷……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出现!你的出现就是提醒我都经历了什么!” “我的族被灭了,但我也杀了好多人,我清楚地记得那些人都是我杀的,古蔷族是我灭的,我连婴儿老人也没放过,我就像个不定时的疯子!也许哪天,我也会拧断你的脖子……” “如果你没有出现,也许我会以我自己的方式去了结自己,如果你没有出现,也许我就忘了,真的忘了,甚至把自己也忘了,死亡和忘记对我来说是最大的解脱。” 百暮燊望着因哭泣而颤着身子的阿冥,胸口只觉得堵得慌,他只把这感觉当做是内伤之感。 他皱着眉,抚起阿冥下巴,将她脖颈掌握于自己手上,逼迫阿冥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可你自己都不放过你自己,为何要我放过你?死亡和忘记只是暂时的逃避,你看着我!婻沧冥!” “你知道人类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吗?你知道人类为了生存覆灭了多少种族吗?这些都是为了活着,你只有直面那场战争,直面现在已经发生的,你才能直面你自己!” “如果你怕你发疯会拧断我的脖子,那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圣女后裔,你从来都不知道我是什么!如果因为想逃避婻沧古蔷的灭亡,那你永远也不会解脱,到死也解脱不得!” “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自己好好想想。” 百慕燊放开她,缓缓离去。 他的话就像个诅咒,那些令她不得安生的画面和笑声占据在她脑海,久久驱散不掉…… 无宿篇 第十九章 赋流年 阿冥抱头忍耐着那些惨叫和画面,却终是受不住,立马结起手印念起静心咒,将自己脑海里的那些画面逐个打碎。 打碎它们仿佛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缓缓输出一口气…… 时光荏苒,从古蔷至无宿之域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未如此清醒而安静的独处。 阿冥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眼睛无神地望着地上,有风吹过,她没有任何感觉,仿佛隔绝了疼痛,寒冷,恐惧,害怕种种的情绪和知觉。 良久过后,她像回了神,恍然入梦般望向窗外,当她察觉到屋外禁制在一瞬间消失时,依旧还是做出了离开的选择。 她不明白为什么百暮燊要强留她,既已为人,就该游山玩水好好享受,而不是和自己在一起,只会徒增忧愁。 那场战争带给她的万般感受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减淡,待她直面之时,怕早已裹尸荒野了。 昼光晃眼,人群嘈杂。 阿冥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走出客栈,尽量避开所有路人,小心而谨慎。 “啧啧啧,这小子流这么多血,该不会是死了吧?” “谁知道啊,这里一天死的人这么多,搭把手!赶紧把他抬到路边,别挡道。” “只可惜了这副好皮囊啊。” 不远处,众人喧嚣声渐入她耳,阿冥抬眼望去,只见众人正在一处围观着什么。 她并不好奇,只管走自己的路。 然而当她不经意间瞥见众人口中所说之人竟是百暮燊时,她只觉心莫名被揪了起来。 她颤抖着的双手慢慢握紧,眼睁睁看着他被两个大汉架起拖至路边。 阿冥咬住下唇,眉眼染红,一步步走向他。 百暮燊靠坐在墙边,低垂着头,面容惨白毫无生气,双眼紧闭,唇角溢血,脸庞垂下的发丝随风清扬,微皱的衣裳上布满星星点点的血迹,看上去颓败又破碎。 阿冥双眼含泪跪坐在他身边,颤抖地抬起双手,小心翼翼地抚向他的脸庞,在确认他还有一丝生气时,她的泪抑制不住落了下来。 她早该想到的,他那么厉害,那禁锢住她的法术怎么会突然失效呢…… 她紧紧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肩上,小声呜咽着。 她感到恐惧,那种来自失去亲人的熟悉的恐惧感席卷而来…… 阿冥将百暮燊背回客栈,解开他衣袍,发现他里衣干净无瑕,说明他并无外伤。 她用手轻轻放在他的心处,惊觉他并无心跳,而鼻尖确有微弱气息。 她从未遇见过如此怪象,重新将手放置在他心口处,闭眼凝神将她血液里那股温和的灵力提炼出来通过掌心传输至他体内。 此法她曾在卷轴中看过,从未有过实操,此次使用,她只觉身体血液如逆流般疼痛难忍。 “好……好在,比这更痛的我都受过来了,我能忍住。也愿你能醒来……” 从白昼至夜晚,从寒风至飘雪,阿冥耗尽太多玄络通过精血而生成的涅灵,终是支撑不住,倒在了百暮燊身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只觉得身体被人慢慢抱起,再轻轻放下,模模糊糊间只闻一声叹息:“真傻啊!” 这声音?百暮燊! 阿冥很想睁开眼,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他醒了,可惜她的意识挣脱不过她身体的疲惫沉重,一阵阵的模糊晕眩之感如巨浪覆盖而来,她又沉沉睡去了。 她这一睡,便是半月。这半月里,百暮燊衣不解带地照顾她。 艳阳天,他会将她抱至窗前小榻上,让她晒足太阳。为不让她受寒,他设了禁制。 夜晚,他会在她边上用暖炉将她冰冷的手脚焐热,隔着被子陪她入眠。 他以血为引,每日都会煎好药,一勺一勺小心地将药喂进她嘴里。 这日他像往常一样将阿冥抱至暖阳之下,阿冥在他精心照顾下面容气色皆红润许多。 百暮燊蹲下望着昏迷中的阿冥,眸色渐渐复杂,他对阿冥这张脸,越发感到熟悉,却又想不起为何熟悉。 他不再去想这些,而是用刚拧干的巾布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双手。 “婻沧冥啊,你好歹也是百旎圣女之后,你父亲没有告诉你,我可自愈吗?” 百暮燊刚生成凡体,不该滥用自身力量,那日之所以会吐血而后晕厥,只因被古蔷祭台里那股神力所伤而落下的病根没有及时自疗再加之初生凡体不该动用过多力量。 百暮燊顾忌阿冥体内有玄络而无法将自己的能量直接输给她,否则玄络会疯狂吸食那股属于同类的能量而将阿冥吞噬掉。 他只能用血为引,让玄络产生错觉,迷惑它让其误以为它回到了神的体内,而为这具身体开启疗愈之法。 “我会想办法在不伤害你的前提下,将玄络取回。” 阿冥醒来时,已是新年。 窗外鞭炮声起,她缓闭双眸,再睁眼时,眼中难得清明。 夕阳洒在她身上,明明是寒冬,屋内却设了禁制,极其温暖。 阿冥所在之处并未在床上,而是被抱至窗前矮榻之上。 她想起在半昏半醒间,总觉有人将自己抱来抱去,她环顾四周,只觉如梦一场,好似还在梦中。 她望着窗檐下一条条冰凌正滴着水,它们在阳光下的影子粼粼透闪地映在屋内,使屋内明镜清亮,窗外人声鼎沸,街道嘈杂喧嚣,热闹非凡。 阿冥想要起身,只觉四肢软绵绵的,手连握拳的力气都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喃喃道:“阿爹?” 过了片刻,她想起了那日晕倒的百暮燊,平静的双眸骤变,环顾四周,在寻着什么:“百暮燊!” 门并未开,一阵微风拂来,百暮燊凭空端着药便已至她面前,他身边还有未散尽的纯白残息。 阿冥见他时万分激动,她紧紧抓着他的袖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满眼含泪。 百暮燊只是笑着,将热气腾腾的药放置伏案,蹲下身,为她拭泪:“你终于……”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阿冥一把死死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真的再也不想失去最后一个她在乎的人了…… 夜幕将至,爆竹声起,响彻天际,在空中开出一朵朵绚烂无比的花火,楼下街道人流熙熙攘攘,其中一个小孩大声喊道:“快看!火鸟点灯!” 一只满身火焰的鸟飞至街头灯花处,啄了一下花灯里的花芯,一刹那,街头至街尾的数排灯花灯笼全部被依次点燃,街道上一片灯火通明,这情景只有每年过节才会出现。 阿冥在窗边看着火树银花的繁闹街道只觉恍惚,原本安静偏僻的躲藏之地能骤变为如今繁华闹市,原本温馨安逸的山中族村也能骤变成无人问津的孤坟之地,这世间的一切都会变,也都在变。 阿冥扯了扯一旁百暮燊的袖子,小声道:“我饿了” “那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 “嗯。我还要一壶酒。” “好。” 百暮燊准备的吃食皆是阿冥以前在族中所爱之食,梅花酥、竹叶粉蒸肉、百花鱼片、晶素莹饺……还有一壶热过的琼露酒。 阿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她仰头望着百暮燊,唇齿明眸皆绽放在烟火之下。 “我们一起吃吧。” “好。” 阿冥以为百暮燊还未食过谷物,便将食物夹进他碗里,边夹边说道:“这个味道是甜的,里面有梅花的味道,口感很酥,这块肉的味道是咸的,有淡淡竹叶香,蒸得久了,便会入口即化……” 而她只是一杯又一杯饮着酒,侧身斜坐着,双颊染上红晕,熏醉之笑挂于唇角,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我从未在婻山之外的地方过新年,这是第一次。” “我阿爹说今年过年,我就可以饮酒了,可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从前,我很好奇我阿爹为何如此喜欢饮酒,现在,我喝了,也还是不懂。” “这酒其实很难喝,难喝得我想吐,可是它好像有一种魔力,让我消愁的魔力,我现在很想哭,却还在笑,你说是不是它的功劳?” “百暮燊!你有好多个你,等等,我把那个真的你救出来啊,等着……” 百暮燊安静地望着阿冥晕晕乎乎,摇摇晃晃地向他走来。 他不知如何疗她心伤,只能任由着她去疯,去哭。 阿冥一个没站稳扑倒在百暮燊身上,百暮燊接住她,待他刚坐正,阿冥立即跪起,双手环住他的脖子,满眼含笑,嘴里不停念叨:“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 她的气息呼在百暮燊脸上,百暮燊抬眸望她,眸色惊惧,呼吸急促,酥酥麻麻的感觉传遍他全身。他下意识侧过脸不去望她,喉间滚动,双手停滞在空中不敢触碰她。 “百暮燊,我只有你了,你一定不要再出事了,我只有你了……” 阿冥哽咽着说不出话,瘫跪在他身边,双手抓紧他的衣服将脸埋进他的胸口。 百暮燊只觉自己在跟着她一起难受似的,轻抚着她的背,慢慢将她抱紧。 窗外任他锣鼓喧天,箫鼓沸腾,皆传不进窗内熟睡少女的耳中,唯有这炫人眼目的烟花曾将她眼角泪光照亮过。 “又是新的一年啊。” 飞鹰假面倚在窗边失神地望着满天烟花喃喃自语。 他想到了很多事,关于婻沧族和老伏的很多事…… 半月前,他曾返回婻山,取婻沧冥物品,通过施法来获取她身上的气息以便寻她,随后他顺着气息从婻山寻至无宿之域。 只是他刚到无宿之域,阿冥的气息便被一股力量打散,让他寻不到半点踪迹。 无奈他只得安排杀生殿下属混进无宿之域搜查。 飞鹰假面看向楼下簇拥赏玩的人群,唇角微勾:“阿冥,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无宿篇 第二十章 葬故人 阿冥不再想方设法从百暮燊身边逃离。 相反,在客栈内,百暮燊走到哪,她便跟到哪。 她一直窝在客栈看着百暮燊制药,为其打打下手,干干杂活。 每每喝药,也不再推三阻四,只要是百暮燊端给她的任何药物,她看也不看皆一饮而尽。 百暮燊怔愣片刻,微微俯身仔细看她,满眼好奇,迟疑片刻,才问:“不苦么?” 阿冥用力抓着药碗,指尖泛白,她抿抿唇瓣,提起唇角,抬眸望向他,笑道:“不苦。” “不腥吗?” “不腥。” 待百暮燊回身后,阿冥面色骤变为苦瓜…… 当百暮燊出去采买她想吃的小食时,她会百无聊赖地翻看他的各种医药杂书。 某一日,她翻书时,一张纸飘然落地,纸上赫然写着婻沧冥三字,那字如竹如松,笔笔利落,瘦劲有力,只一眼她便被那一手好字吸引住了。 当探知是百暮燊所写后,她毫不犹豫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抱着他的脚死死不放,扬言要拜其师。 百暮燊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烛火曳曳,铺卷执笔,笔尖染墨,乌墨渗入纯白纸面如墨水滴如清水中四散开来。 百暮燊握住阿冥执笔的手,带着她从提到收,一笔一划,笔笔利落,不掩藏锋提顿痕迹,流畅劲逸,笔尾似刀似草似钩。 阿冥放松下来,任由他握着她的手在纸上行云流水,利落转折,一气呵成。 百暮燊教得认真,她却听得失真。 许是离得太近,她嗅到他身上一股好闻的气味,似雨后漫步于雾气朦胧竹林间散发出的清冷幽香,只是很淡随即被铺面而来的墨香冲散。 百暮燊感觉到了阿冥的失神,直言:“你既是困了吧,那我也就不必白费口舌了,改天再教,嗯?” 待他走后,她怔怔望着桌上满纸的字,她拿起其中一张,纸上赫然写着:百暮燊。 她看得入了神,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袖角沾染上了墨迹。 她脱下外衣,惊觉原来自己身上一直来回穿着几件不合身的衣裳,她轻嗅外衣,一阵淡淡幽香入鼻…… 翌日。 “婻沧冥,你不能总是穿着我的衣服,等下吃完,我为你量尺寸,去备几身衣裳……” 话还未说完,阿冥立即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任其两颊鼓鼓,迅速起身,张开双臂,手上衣袖处还粘着糕点酥碎屑…… 这一系列操作看得百暮燊一愣,转而冷脸调侃:“你就那么迫不及待地想换下我的衣服?怎么?我衣服里面是有针嘛!” 阿冥连连摇头,却也解释不清,终究只道“男女有别”。 百暮燊起身来到阿冥面前,伸出拇指和中指,一指一量轻点在阿冥臂膀上,只是一瞬,他的手僵在空中,眼中有涟漪掠过,随即转身,轻咳了一声:“算了,你还是随我一起去铺子里让制衣老板帮你量吧。” 阿冥急忙后退,含糊不清喊道:“我不要,我不要出去!” “那你自己量。” “好……你教我怎么量。” “你……” 就这样,百暮燊利用练字之法,握住阿冥的手,用她的手侧量她的身体,一尺一寸,一绳一量……这一次,他假装很专注,她假装很认真。 自从与百慕燊在一起后,阿冥体内的玄洛之力再也没有发作过,阿冥心中似是已猜到个七七八八。这大概与他每日喂自己的药有关。 每每喝下药片刻后,她只觉身子回暖,浑身舒畅万分,灵力也在渐渐恢复中。 她静静趴在榻案上,抬眸看向对面,百暮燊正凝神阅览手中医书,依旧是清风明月般的人,似不曾有任何杂心。 窗外传来簌簌敲击声,阿冥转头看去,外面飘起了片片雪花,因为有百暮燊循暖的禁制笼罩在屋内,她并不觉得寒冷。 她感到了久违的安心,那是不再担忧未来,不再执着往事,只身处于当下的安心。 时间从香炉里缕缕升起,散于空中,现于屋内二人衣衫之上,檀香缠绕,寂寥无声。 阿冥望着飘进的雪花,喃喃道:“百慕燊,你能陪我做一件事情吗?” “何事?” “我想回去,我想将他们葬掉,为他们立碑,下雪了,他们也该归土了。” 百暮燊放下手中书,望向窗外,沉默片刻后,才道:“好,我陪你一起。” 在寒风凛冽的冬日,那枚暖阳里看似温暖,其实不然,似雪中灯笼,只能照明,却取不了任何温度。 婻沧山的结界早已被阿冥重新封了起来。 在屠灭古蔷族后,她曾带着那被些被古蔷族迫害的同胞以及她父亲的衣物回来过。 但没来得及逗留,便匆忙离开,只因那时她刚屠戮数千人,身上煞气太重,当死气沾染上煞气之时,尸体便会化作傀儡,所以只得封印了结界。 如今地上血迹已经发黑,眼前的尸横遍野也已经成了累累白骨,那些尸肉早已被山林野兽啃食殆尽。 阿冥久久望着眼前情景,面色发白,微颤着的手紧紧抓住百暮燊的衣衫。 她的脚犹如千斤重,迟迟迈不出一步,她脑海中的厮杀声再起,鬼哭狼嚎…… 百暮燊牵起她的手,低头在她耳畔柔声道:“我们回家吧。” 那一声“回家”终究盖过了战场厮杀声,阿冥抬头望着百暮燊,眼含泪光,喉间蹦出了一句“嗯。” 百暮燊拉着她走过尸横遍野,走过丛林小道,走过街边破落小屋,最后停至婻沧琨与阿冥家门口。 阿冥不可置信地看他:“你从未到过我居所,为何会知道我居所在何处?” “我知晓之事可不少,走,我们今日就在此打扫一番,明日开始敛葬故人,如何?” 阿冥憋回心中疑问应了声:“好。” 暖阳之下,尘土飞扬,于这世间,人如光下尘埃,不足为重。 此后,百慕燊默默陪着阿冥敛尸埋葬,他们耗费几日时光将所有已故婻沧族人安葬在了婻山后山,为无残骸之人立下衣冠冢,为每个族人镌刻立碑…… 百暮燊见惯了人如蜉蝣般的朝生暮死:“为何一定要立碑建坟?” 阿冥失神地望着排列整齐的坟墓,心里不知何种滋味:“这是我能为他们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他们存在过的证据。” “那有何用?” “提醒后人他们的存在。” 百暮燊微微皱眉:“如若再无后人呢?” “他们又会再死一次,在这世间死得彻彻底底。” 谜林篇 第二十一章 插翅难逃 薄暮残阳洒于景州城中一处阁楼飞檐之上,阁楼内,皆在讨论着近日轰动一时的景后控权杀人传闻。 “唉?你们听说了吗?咱们这位景后勾结朝臣祸害萧家将军的事!” “什么?没有啊!” “得,那我细细说来。” 景暇终是借着萧弗曼的手,在民间给景后洛笙定了罪。 景后洛笙身份的退场换来萧弗曼暂掌后宫之权。 如她所料,此传闻一出,萧氏家族将景后景离母子视为害死萧家长子萧元纪的罪魁祸首,对他们恨之入骨。 云香殿内,萧弗曼懒懒地支起身子,搬弄了一会榻案架上的杜鹃:“想来萧家已派人在四处追杀那对母子了吧。” 贴身奴婢给她斟了盏茶,低头轻声道:“主儿,外面的事就交给外面的人来做吧。” 萧弗曼摘下一朵残花,将它一瓣一瓣撕开,良久,似乎想到了什么,唇角一勾,满眼暗讽道:“有些人怎么会就这么退场呢?太早退场反而会生出些变故呢。” 涨潮时分,屿洲如镜中一墨点,墨点之外,海天一色。 当景暇再度踏进屿洲时,往事如粼粼海光映入他眼眸。 景暇叹了口气道:“当年如若不是你救了我一命,我早已葬身于鱼腹了。” 洛笙出现在他身后,与他一起立于石涯之上,观望一色之景:“你不该来这里。以前不该,现在更不该。” 景暇置若罔闻,回首将洛笙揽进怀里:“带上景离,和我回去吧。” 洛笙推开他,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便是救下你,然后告知你来屿洲的方法。你这般如此,真是让我无处可避,不得安生啊!” 景暇听闻,脸抽搐了一下,放开了她。 洛笙回望着他,眼里带着一丝怜悯,语气一如从前般从容淡然。 “现在有比我更合适之人站在你的身边,同样,也有比他更合适之人继承你的身份,你不是只有一个女子,你也并非只有一个儿子。看在我一步一步陪着你走到如今位置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景暇讥笑道:“我放过了你们,谁又来放过我?” “你其实一直都明白,我的位置,阿离的位置,在景宫,一直极其容易被取代,我必须要带着阿离离开,我不能让他不明不白死在里面,可你能。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我只是,想让我的孩子活下去……” “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只能待在景宫!” “你这是想让他死在景宫!” 景暇不耐烦地闭起双眼,语气冰冷不容置疑道:“他必须死在景宫!” 洛笙不可置信望着他后退一步,却忽瞥见一旁石涯后的身影,心头一跳:“阿离?” 景离不得已慢慢爬了起来,颤抖着嘴唇,紧紧望着他最为尊敬的父皇,眼里满是迷茫和不可置信…… 景离的出现是景暇所始料未及的。 洛笙见此握紧拳头,心口怒气再也抑制不住,她结起手印,一道道灵术骤现将毫无防备的景暇死死困住,随后上前拉上景离便匆匆离去…… 洛常渊像往常一样提着女儿和外孙喜食的海货回家,而等待着他的是一封告别信。 他佝偻着背慢慢坐在家门口,手里拿着展开的信,眯眼望着不远处的海,心里满是担忧,声声叹息终是盖不住阵阵浪声。 洛笙带着景离刚逃出屿洲,殊不知萧家已着人在外布好天罗地网。 他们被逼退至一处崖边,崖下惊涛骇浪,拍石而升。 洛笙将景离护在身后,警惕着周围众人:“萧氏这是不要命了吗,竟敢暗杀景州皇后世子!” 其中一领头黑衣人提剑预攻,暗嘲道:“马上就不是了!” 话音刚落,那人手中之剑被击飞,一群杀生殿假面杀手纷至沓来将黑衣众人团团围住。 黑衣人群无不大惊失色:“杀生殿!” 不出片刻,假面暗卫就已将那群黑衣人逐一解决。 洛笙很清楚,假面此次前来乃是授景帝之命活捉她们母子俩。 杀生殿灵术远在洛笙之上,她们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 当杀生殿假面团团围住她们时,景离迅速抽出随身之剑,带着对父皇的满腔怒火冲向其中一假面,然而他还未近那假面的身,便被对方一掌力量甩开。 景离重重摔在地上,然他并未放弃,又重新站起提起手中之剑,欲再向对方砍去,却被洛笙阻止。 洛笙慢慢拭去他嘴角血迹,安抚道:“阿离,这次回景宫,你需要好好想想。以前都是我帮你做出选择,可阿娘错了,有些事,你还需要当面问问你父亲,待你明了了,便也可选择了,是选择做你父亲那般的人还是选择和阿娘一起过平常人的生活?这些,你都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所以,阿离,我们先暂时放下剑吧。” 景离望着自己手中之剑,沉思良久才道:“……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景后洛氏,数违帝令,非诚之心,非后之德,不堪后位,不可承天命,废其为庶人,冷殿安置。 这道指令在萧弗曼看来看似是废后,实则是保后。 景后盗走虎符的消息不胫而走,其罪则难逃,景帝只得以毒攻毒,编织一条不大不小罪责盖过原本偷盗虎符之死罪。 洛笙与萧氏之仇本就是景帝蓄意挑起,他将萧元纪死因归于景后,让萧氏在景宫外死咬景后,萧氏固然不会放弃为萧家之子萧元纪报仇,但他们的手暂时伸不进景帝后宫。 萧弗曼有意将这番半是蜜糖半是诛心之言道予洛笙听,洛笙愣怔片刻,望着自己手腕那道已然被挑断了的灵筋失了神,随后缓缓一笑:“他不是保我,他是要折磨我,将我囚于这深宫,陪他耗死在这里。” 萧弗曼望着身子孱弱的洛笙,大概已猜出洛笙被景帝捉回后废除了她全部的灵力。 萧弗曼就这样安静无言地待在冷殿中望着窗外萧瑟景象许久,临走时,终究问出了心底那句已知晓答案的问题: “你,可曾后悔当上这景后。” “万分后悔。” 当晚暮色正浓,洛笙所厌之人又出现于她面前。 因洛笙的灵力已溃散殆尽,她无力自保,只得拔起烛台,以作防身。 景暇望着洛笙憔悴的面色只觉恍惚,他对她终是少了从前那份感情,那份无法言喻的心动。 他以前爱过她,现在只想让她留在他身边。她见证了他的许多事情,看着她,他便也能想起从前,从前他们还都是少年之时,那些山盟海誓,那些初心萌动,他便觉得轻松许久。 可当那夜,她又将那些从他心底勾起,他狂喜仿佛回到了当初…… 第二日醒来时,才发觉,她原来在利用他,迷惑他。 只有她逃离了他身边,他才会察觉到不安。 他借着月光看着她竟有种憔悴之美,想起那夜,他勾起唇角,反手就将她手中烛台夺回,将她按在孤案上,眼中竟是被激起的欲望。 她拼命挣扎,却终是徒劳,只能破口大骂:“你滚!” 景帝沙哑声在她耳畔响起:“我错了,是我冷落你太久了。” “我恨你!” “凭什么?别忘了,废后也是后,冷殿也是景宫之殿,你永远也逃不出我的手掌心!永远!” 话音刚落便覆唇而来,一只手抓住她挣扎的双手,另一只手不带犹豫地将她的衣带解开,绑住了她头顶欲挣脱开来的手腕,他仿佛饥渴的老虎,匍匐在她身上汲取着属于她的一切。 月光倾泻而下,皮肤之上的汗水在夜色中粼粼闪烁,屋内的动静吓走了栖息在枝头的乌鸦。 子夜之月,隐入尘云。 景宫琼桦殿殿门上正砸下点点血印,就着屋内烛火,在暗红檀木框架的衬托下,血印犹如点点梅花重重落地,直至腐烂。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萧纪元是我杀的,与母后无关!放我出去!帝父啊!” 景离的嗓子早已干哑,他仍不死心地用拳头锤砸着被锁起的殿门,哪怕拳头血流不止。 他不愿意去面对,可他却很清醒。 他见证了帝父是如何对自己母后从关怀备至到冷眼旁观,而他只将错误全推到其她妃子身上,认为是她们剥夺了父亲对母后的爱。 如今,景离终将面对一个残酷既定的事实,这份爱是可以被替代的,是可以转移的,母亲与他终究是可以随意成为父亲手中定山河的落子。 他原本早已做好准备,可临了……终将难以面对。 而景离怎么也不会想到多年后的他终究步了他帝父的后尘…… 谜林篇 第二十二章 残骸归墓 夕阳欲西下,寥寥炊烟于婻山一处升起。 在排排墓碑边,百暮燊生起火堆,架起大锅,捣着锅里的粥,火光跳脱映照在他沾满灰尘的脸上,看不清神情,他放下木勺,拍了拍身上残灰,道:“明日柴火不够了。” 同样灰头土脸的阿冥直勾勾盯着锅中冒着热气的糯粥咽了口水,连连点头:“嗯嗯!我明日就去林子里捡柴!” 然后又心虚地瞟了眼百暮燊,终是没憋住,笑出了声。 百暮燊并未看她,直视着火光,面无表情道:“你真好意思笑?” 就在刚才,阿冥得了闲好不容易捉住一只大肥兔,寻思着自己吃了几日的干粮,终于可以开荤了!哪知,肥兔成了精,趁阿冥不注意,吃光了她随身携带的干粮。 阿冥大怒,准备将其爆炒,却在炊事上犯了难。 以前她只帮凡纪打过下手,从未亲手炒过菜,终于,在她细心琢磨下,野兔跑了,柴房着了…… 她立即使用灵术救火,火却越救越大,她不得不面临着被骂的风险去求百暮燊施法…… 果不其然,百暮燊从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嘲讽阿冥的机会,他被火急火燎的阿冥拉着,慢悠悠开口道:“真是活久见啊,第一次如此直观见有人烧自己族人的房子,怎么不把自己家烧了。别人的家不是家?!” 阿冥慢慢退到一旁抿嘴表示知错。 百暮燊上前大手一挥,火却并未如预想中被熄灭。 阿冥在边上震惊万分,不应该啊! 而百暮燊只仰头看了眼天空,便没再施法,走到阿冥面前,正色道:“离这里最近的水源你应该很清楚,你赶紧用控水之术熄灭这场火。” 百暮燊严肃面容使阿冥内心紧张万分,她闭眼调动体内微薄灵力,结起手印,暗念术语。 不远处有一道水凝聚流动而来,如一条透明绸带划过上空。 控水之术是最基本的灵术,还好,她还记得。 想到这,百暮燊长出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泼天大水从他上空灌注而下,将他内心对阿冥的欣慰赞许彻底浇灭…… “婻沧冥!你在想什么!让你控水灭火!不是灭我!”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重来!” …… 经过一番折腾,终于彻底灭了火。 二人皆被这场火弄得狼狈不堪,灰头土脸…… 百暮燊寻了些吃食,准备一块煮煮当晚饭,阿冥憋住了满肚子对他的疑惑,给他打起了下手。 饭一做好,阿冥便狼吞虎咽起来,百暮燊余光瞄了一眼她,疑惑问道:“好吃吗?” 她抬起头看向百暮燊,此时她嘴边零零散散沾上了食物残渣,心满意足地眯起笑眼:“嗯嗯,很香,对了,从我见到你起我就不曾见你吃过东西,你不饿吗?” 百暮燊一只手抵着下颚撑在膝盖上,一只手用一根粗枝拨动着篝火:“你见过哪只鬼需要吃东西?” 阿冥睁大眼睛鼓着腮帮子不再咀嚼,含糊道:“我……没见过鬼。” 百暮燊抬头望月,今日之月格外圆,外弧却隐隐散发着红光,如夜幕泛出了伤。 “那你以后记住,鬼是不需要吃东西的。” 阿冥内心默默白了一眼:你又不是鬼,休想骗我。 他自嘲地笑了笑,轻叹:“其实我一直不知道我究竟是谁,我的身份好像都是你们定的。” 阿冥一怔,望他良久,欲言又止。 那人忽然转头望向她,满眼悲凉,阿冥心口一颤:“你……你怎么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悲凉无奈的神情,一股莫名恐惧袭上心头,好似有不好之事即将发生。 “今日满月,我施不了法。” 原来如此。 阿冥松了口气道:“没事啊,我们不是已经把火熄灭了嘛。” “我可能没有办法保护你了。” “没事啊,我可以自保啊,”话说一半,阿冥凑近,露出俏皮笑容:“顺便还可以保护你嘛。” 百暮燊闻言皱眉道:“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些什么?” “你……你不要看不起人……” “我不会让一个连基础灵术都控制不好的人来保护的。” 一语终结了阿冥还想争辩的勇气。 她慢慢挪开回到原位,转头看向远山风景,实则心底泛出一丝难过,良久过后,依旧不死心嘟囔道:“我会做到的。” 百暮燊望着她,眸色复杂:你确实会做到。 无宿之域混杂之人众多,故街边皆建满大大小小的酒楼客栈。 这几日因外乡人大量涌入,此地酒楼生意格外红火,夜半街边楼内常常歌舞升平,曲声不断,烛火通明。 一藏蓝袍侍者提着袍内暗剑进入其中一家酒楼,警惕而迅速地穿过人群嘈杂的连廊,直至停驻在最里的一间客房门口。 他先是环顾四周见无可疑之人,后轻敲两下快扣,三下慢扣,再用其暗语禀报:“启禀主上,有一客栈老板曾言见过画中女子。” 屋内传出低沉男声:“很好,我亲自去见他,下去吧!” “是。” 遣退手下后,承予再次闭眼开始自我感知勘察内伤。 此时,他已摘下面具,露出一副憔悴面容,嘴角还有未擦净的残血,他双眼紧闭,正打坐运转全身灵力来疗愈自己心脉伤口。 近日,承予多次在此地通过婻沧冥旧物追踪其气息,总被一股强大力量打散阻隔。而他为快速寻到婻沧冥,运转自身全部灵力,结起手印欲对抗那股力量,却被其反噬导致心脉受损。 好在,心脉基本修复完整。 他用盆中之水结起一面薄镜,水镜之中那人一副病态之色,毫无血气。 承予一边照镜子,一边用手慢慢拂去嘴角血渍,那抹腥红血色在被他擦去顷刻间便从他身上消失得干干净净。 整理好后再戴上面具便又是一个新的承予。 在他打开房门一刹那,突然!走廊上的一切都瞬间安静,一股力量向他席卷而来直至贯穿于他全身,随后又快速在他周边碎开…… 承予迅速反应过来,一直阻止他的那股力量在一瞬间消失了! 他心里一阵狂喜,双手急忙运转灵力结印,手中幻化出一只幽蓝蝴鸟,此鸟由原主气味加之施法者灵力构成,专门用来追踪原主气息。 月光洒进酒楼,走廊的声音再次闹腾了起来,喝酒唱曲,嘈杂百态。 当承予踏出一步准备追上幽蓝蝴鸟时,他眸色一亮,低头看了眼边明亮月色,内心已十分了然。 他心底迸发出一种奇异的惊喜,一丝狂妄神情在面具下隐秘蔓延。 “原来如此!看来,老天都在帮我!” 月光如雪,覆盖在婻山山头,阿冥试想过自己埋葬族人尸骨的场景,却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平静。 前些日子里,每当看到那些尸骨的惨状,她便会后悔上一分,只怪当时杀的太快…… 就不应该让他们死得太利索,应该留着他们的命。慢慢地折磨。还好,还好扣住了他们…… 阿冥越想越激动,脑中再次浮现出厮杀场面,耳边想起千人哀嚎,嘴角不住上扬,肩上一沉,一声呢喃:“阿冥。” 她转身见百暮燊神色凝重,眼中布满担忧,她朝他笑笑摇着头道:“我没事的。” 阿冥很想抱着他哭,即使没有眼泪,也想抱着他难过,可是,话说回来,他是以什么身份陪着自己呢? 亲人?友人? 她再次回想起父亲和老伏生前对她的忠告: “阿冥,你和他一样,都有溯化的危险,所以千万记住,保持善良,心里不要有太多仇恨,如若有不开心的随时和阿爹说,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 “溯一旦被抽离出一丝,那少年,便会消失,他将陷入沉睡,待他醒来之时,便需要后人动手了。 只有这样涅神才会复生,溯神才会彻底消失:一半被封印在玄络中,一半被封印在圣女后裔体内,人间才会太平安世。” 对于他,她心里有太多疑惑未问出口,对她来说,在此刻,有比这些答案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他的相伴。她很害怕一旦问出口,他就会永远消失。 她只有他了。 对于阿冥来说,百慕燊就像一个谜,可是只要维持这样的生活,这种平静而安逸的生活,她什么都可以不去想,不去问。 而这安逸生活很快被突如其来的黑衣鹰面打破。 阿冥所担心之事还是发生了,她身上围绕着那上千人的血债气息终究为她带来了逃亡之旅。 冷月倾洒于苍茫大地,婻山山头满片坟林映入一位不速之客眼中,墓碑整整齐齐矗立于坟头前,承予负手伫立于众碑前,眼中有抹泪光,嘴角微微抽搐,嗓音暗哑:“我回来了。” 而就在不远处的谜林之中,影影斑驳掠过棵棵树身,惊醒了栖息于内的生灵。 百慕燊拉着阿冥一路从婻山至谜林拼命躲避黑衣鹰面手下的追踪,然而终是徒劳。 那些手下犹如披着蓝袍的虎豹,只要嗅到了猎物的气息,便穷追不舍。 谜林篇 第二十三章 古树封器 今夜谜林格外热闹,鸟雀们被林中追逃之人惊飞,野兽皆竖耳警觉地潜伏于暗处等待着一场拾荒之宴。 身着素衣的男女不断穿梭在林中,他们越过荆棘,踏过茂密草木,依然甩不掉身后紧追着的几十名蓝袍之人。 阿冥紧紧抓着百暮燊的手,那双手和她的一样并无半分温度,可她却觉得安全可靠,跟着他逃跑她竟无一丝慌乱与恐惧,面前被浓雾覆盖,而她的视线如她的脚步正紧紧追随于他。 蓝袍人紧随其后,他们脚步快速,眼神冷冽,如同一道道冰冷箭矢,直指前方。 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伴随着追逃之人的喘息和阵阵脚步声,形成一种诡异的和谐。 其中几名蓝袍之人边追边暗念咒术,一瞬间,无数叶片脱离树身向那对男女迅速刺去。 “哗”的一声,阿冥感觉有一片片黑色叶片划过自己的耳边,她突觉后背丝丝冰凉蔓延开来,趁着忽明忽暗的月色,她便瞧见百暮燊后背有点点血红渗出。 血! 她心下一沉,停下脚步,放开百暮燊的手,努力缓住自己气息,闭眼凝神,嘴里念念有词,运转体内灵力凝聚于颤抖的指尖,一道禁制屏障在他们面前骤现。 百暮燊扫了眼她身上密密麻麻的伤,淡然道:“你这样撑不了多久,他们灵力都在你之上。” 阿冥额间满是汗珠,似做了一个重大决定,眼有泪光,表情决然:“不管了!能撑一会是一会,你快走!” 闻言百暮燊望着阿冥使出的禁制屏障挑了挑眉,深呼一口气,一把拽走还在维持结印的阿冥。 “傻瓜!之前不是曾教过你的嘛,禁制是延时的。不需要你做人肉盾牌。” “啊?唉!” 阿冥还未反应过来,再回头看那道屏障,依旧在那,竟没有因她不持续施法而消失! “你的伎俩只能拖延他们一时,我们必须要找没有月光遍布的地方……” 阿冥还在担心百暮燊的伤口:“在哪里?” “往前走,马上就到。” 往前走?她突然记起前方是谜林最远古的老林,因皆是上万年的树龄,树冠早已光秃一片,怎能遮挡月光? 还未等她将心中疑惑道出,百暮燊慢慢停住脚步。 “到了。” 阿冥睁大眼睛看着前方,眼前一片树林内如墨无光,似深渊般看不见任何东西。 她抬头望向天空,明明月光如白炽,却照不进眼前之地,月光似乎被那片诡异的古林折断了。 她晃了晃百暮燊的手:“这里不是谜林中最古老的林吗?我记得之前这里树枝一片光秃,月光理应能照进啊?” 百暮燊在前面默不作声,他隐于黑暗之中,阿冥瞧不见他的神情,就在下一瞬,他突然大力握紧她的手,奔向那个如墨空间。 这次阿冥内心开始延伸出丝丝抗拒,她眼底闪过惧色,直觉告诉她,一旦进去,她的命运便会被什么东西捆绑住,挣脱不掉,直至死亡。 可是,那是他啊…… 蓝袍之人三下五下便破解了阿冥设下的屏障,他们分头追缉,为首那人用命令口吻道:“记住!主上吩咐!活捉!” “遵命!” 眼前世界变成了一片深渊,黑得看不见底,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一直紧握着自己那只手的主人此刻也不知去向。 她轻轻呼唤着百暮燊,回应她的是无尽的寂静。 阿冥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闭眼施法却屡屡失败,这才意识到自己无用至此,竟然无法用灵力幻化出一丝火光,耳边突然想起他那句:“我不会让一个连基础灵术都控制不好的人来保护的。” 也许这就是那人眼中的自己吧,族人护不住,做饭做不好,灵术施不好…… 她一边摸索一边闭眼听风,想知道出口在哪,可她忘了这是树林,处处有风却处处无光照路。 阿冥哆嗦着缓步前行却依旧还是被地上布满青苔的树根绊了一下,她感觉手掌一阵滑腻,脑子忽然回想起当年蛇吞孩童的场景,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抽泣起来。 她的哭声游荡在如墨般死寂幽深的林间,更添诡异。 “咻”地一声,一丝火光在她上方骤现,她抬头看清对方面容,此人正是百暮燊。 他抱着一堆枯枝,袖口半挽,露出的白皙半臂上有条条伤痕,在幽暗火光下,格外显眼。 百暮燊面无表情地放下枯枝,将火折子丢进枯枝中,端坐在她对面,他们隔火相望。 阿冥的泪光在他眼中格外刺眼,却又无奈,变相取笑道:“我太高估你的胆子了,不过是去拣柴的功夫,你就被自己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吓哭了?” 在阿冥见到百暮燊的一刹,内心所有的不安恐惧皆转瞬消散。 她没有反驳也没有否认,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挪了挪身子靠近火堆,抱膝取暖。 良久沉默后,两人异口同声道:“你的伤……” 百暮燊含笑懒懒道:“无碍,叶片无毒,却会感染。” 说罢,便起身,跪坐在阿冥身后,她的视线跟着他回头,不明所以。 百暮燊凝神将体内灵气汇聚于掌心,沉静道:“趁现在此处无月光,我恢复些许灵力,帮你把伤先医好。” 话音刚落,阿冥感觉后背覆上一阵温暖,那因汗水而刺痛的点点伤痕正慢慢被抚平。 可是他呢? 阿冥侧过脸不由问道:“那你的伤呢?你教我疗愈之法吧,这样我能……” “不用你瞎操心,我会自愈。” 闻言阿冥微微点头,继而心不在焉道:“那些追我们的人,我怀疑是因为……” 阿冥顿了顿,犹豫着要不要说。 百暮燊脱口而出:“玄络。” “是的,你怎么知道?” “你应该出去多看看,多听听,现在外面茶馆所言最多之事便是你体内的玄络。” “你又怎知玄洛在我……” “玄络是什么?我又是谁?” 阿冥慢慢侧过脸,嘟囔道:“我好像总会将你当做人来看。” 百暮燊微微一愣,抬眸望向她,火光将女孩的侧脸映衬地格外高洁,眼角那颗唯有他才能瞧见的痣此刻像是活物般发出腥红之色。 见百暮燊迟迟不说话,阿冥咳了一声切换话题:“那个,我们在此生火,他们不会发现吗?” “会。” “那为什么……” “因为我冷。” “啊?” 阿冥后背之伤已然疗愈,他慢慢放松坐下,按了按自己的胳膊,方才这处被叶片之中的一枚冷箭擦伤,无血渗出,却有丝丝冰冷在这处蔓延开来。 “我原以为抓着你的手会好一点,没想到比我的还冰。反正早晚都会被捉住,他们已经在谜林边界设了埋伏,与其去送死,不如来这里,生个火,让自己舒服一点,顺便想想办法。” 埋伏! 阿冥一想到此时百暮燊已受伤,若再被埋伏…… 她一下跳了起来,惊呼:“既然外边都设了埋伏,那他们想拿我们岂不是瓮中捉鳖?还能有何办法可想!” 百暮燊阴沉着脸望向她,她的反应勾起了他的一些前尘回忆,他眼中有隐隐怒火:“你不信我?” 阿冥见状本能后退连连摇头。她知道,他既能包容她,也能伤害她。 然而百暮燊并未动手,他控制住自己情绪不再看她,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你之前问我,这片古林明明光秃一片,为何月光会照不进,那是因为其中有一树中封印了一件神器。你既然知晓自己是圣女后裔,他们应该也会告知你神器之事吧!” 阿冥边望着他边小心翼翼在对面慢慢坐下:“神器?没有听族人与我说过。” 百暮燊喃喃道:“哦?是么……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他慢慢拾起碎枝扔进火堆:怪不得天下纷纷暗抢玄络,想来他们只知晓这世间仅存玄络一物。 也罢。 百暮燊沉声道:“这世上暗说有六件神器,玄络便是其中之一,其余因种种原因散落四方,我所能记起的一件便在这谜林古树中。玄络虽在你体内,但你暂时无法控制住它的力量,想要出去就需要召唤出这里的另一件神器,有它在手,即使你灵力低微也能将外面这些人一举打败……” 阿冥打断他,道:“等等,你说你记起?” 他摆摆手:“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有一件神器在这里,你体内的玄络可以与这件神器互相感应。” 阿冥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腿,百暮燊白了她一眼道:“不在那边,玄络应该已经化成流体汇聚于你心口处了。” 她按了按自己胸口:“可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还记得当年我初次教你灵术时所说的话吗?” 阿冥心虚地别过眼,支支吾吾道:“你说……你说了什么?” 百暮燊缓缓摇头轻轻抬手一指,指尖一丝白光游向阿冥眉间,脑海里一段回忆对话骤现: “你可知修灵最佳地在何处?” “何处?” “在渺无人迹的山里,那里远离繁华闹市,无俗世牵绊,心境就自然不同。” “有何不同?” “在那里,一开始,你想的只有你自己,你能清晰地感觉到你自己的身体,血液的流动,静脉的拉伸,五脏六腑之感,通过它们再延伸至你身边的花草林木,云涌水滴,飞禽走兽,它们的一呼一吸带动起万物的一韵一律,你的灵便也修成了,习灵的最高境界便是不惧往生,因为你即万物。” 那是她开始练习邪灵之术时,百暮燊对她所说之言。 然而再想起时,阿冥只觉浑身一冷,她自始至终都记得在古蔷时自己的失控,曾无数次怀疑是否是玄络或邪灵之术所造成的结果,如今百暮燊又要让她运用邪灵之术感应玄络…… 她害怕,怕自己会突然失控,可是如果不运用邪灵之术感应玄络就无法召唤出神器,没有神器便打不过那些戴面具之人…… 两边可能都是死。 百暮燊看着正在发呆的阿冥微微皱眉:这孩子自进入古林起心事便愈发沉重,难道她发现了什么? “婻沧冥,你现在到底还在想些什么?” 阿冥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怯道:“啊?我……我想起来了!你当时说的话,我记起来了。” 百暮燊正色道:“那就开始吧!” 谜林篇 第二十四章 以命唤生 阿冥睁开双眼,此时她正身处一片混沌之中,四周被无尽黑暗吞噬,浓烈的腥臭气味充斥着她的口鼻,让人无法呼吸。 远处传来惊涛拍崖声,似远古巨兽的咆哮,令人心惊胆寒。 阿冥环顾四周,一片漆黑如墨,她不知所措慌忙后退,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 腥臭气息愈加浓烈,古蔷的记忆再次重现于她脑海,恐惧与绝望笼罩在阿冥心头。 混沌逐渐散开,噩梦推向高潮。 她眼前一具具尸体堆积如山,层层叠叠,远看像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小坡,近看却像一头长满了血盆大口的巨兽,随时准备吞噬一切生灵。 阿冥惊恐的睁大眼睛,张大嘴巴想喊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她踉踉跄跄地爬起准备逃离,却在转身后,止住了脚步。 此时混沌散去,漫天昏黄,苍凉荒野上无一活物,遍地残尸,竟无一处可立足之处。 浪涛声朝着四面八方袭来,愈来愈大。 疼痛似死水顺着阿冥心脏处的血管开始蔓延,她捂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一阵阴寒扑面而来,她抬眸见到了正倾覆而来的巨浪…… 那道巨浪如山峦般耸入天幕,浪头翻滚,犹如狂暴的野兽,猛烈地向她袭来,立誓要将她吞噬。 当她以为自己即将被巨浪吞没时,一阵力将她摇醒。 百暮燊双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试图唤醒她。 她猛地睁开眼睛,手死死抓住百暮燊的胳膊,大口大口地呼吸。 “你没事吧?” 阿冥眼睛布满红血丝,唇色惨白,浑身发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无法控制地溢出,她依旧死死抓住眼前之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道:“我刚刚……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我……我……对不起,我没用,没有将那神器唤……” 还未等阿冥说完,百暮燊一把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抱着她,拍了拍她的背,柔声道:“没事,不要想了,只是一场梦。” 语毕,他集灵力运转于手掌,慢慢抚上阿冥后脑。 百暮燊缓缓闭上双眼,全神贯注地用意念感知阿冥所“梦”见的一切。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阿冥在他怀中颤抖的呜咽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这些声音像是穿越时空的回响,萦绕在他们的耳畔。 幽暗将他们与外界隔绝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和腐叶的气味。 然而,有人亲手将这幽暗照明,撕破了本应平静的一方天地。 “嗖”地一声,一支箭破空而来,直指阿冥。 百慕燊预感不妙,立即睁眼,喊道:“小心!” 话音未落,他迅速别过身护住阿冥,箭直直刺入他的后背,他低头闷哼一声,箭上之毒正慢慢侵入他的血液。 百暮燊只觉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轻皱眉头,缓缓抬眸盯着闯入古林的不速之客。 惊魂未定的阿冥被百暮燊紧紧护在怀中,几乎看不到外界的任何动静,可她分明听见了血肉破开的声音! 她试图冷静下来,颤抖的手缓缓向他的背摸去,顺着黏腻,她摸到了那支直直刺入百暮燊身体的箭。 古林一瞬间出现点点火光,如星子闪烁不明,那些火光愈来愈近,直至将他们完全覆灭。 数十名蓝袍之人手持佩剑,高举火把由远及近将他们团团围住。 承予身着黑袍,面戴鹰具,手执弓箭,踏雾而来。 他望着那中箭的男子,只觉熟悉,却也不想去细想,直接进入正题:“把玄络交出来。” 白慕燊死死望着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休想。” 承予挑眉轻蔑道:“我没在问你,我在问你怀中那位,不过你可真厉害啊,看你样子,是百旎族派你来的吧,早知美男计那么好使,我就该派全洲榜上有名的美男去捕获她呀,只怪她没见过世面啊!什么猫猫狗狗都能看上。” 话音刚落,承予缓缓招了招手,蓝袍假面立即领会,上前欲将男子拖开。 看着他们愈走愈近,百暮燊紧紧抱住阿冥,凝神,手掌朝上,试图再次运转灵力。 然而,他的手却被另一只冰凉的手握住,阿冥的脸依旧埋在他的怀中,声音微弱却坚定:“让我去吧,我死也不会把玄络给……” 百暮燊微微垂首,下颚摩挲着她的发丝,满是命令口吻:“你不准死!” 阿冥慢慢离开他的怀抱,微微抬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吸了吸鼻子,嘴角硬扯出笑:“好,我不死。” 她起身走向承予:“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承予手握紧弓箭,时隔半年,再次面对这个故人,终是不自然:“百旎圣女后裔。” 阿冥微微皱眉,眸色迟疑:他怎么会……曾在无宿之域听酒馆之人闲聊,说有几位景州幸存者逃离古蔷…… 她瞪大眼睛,万分激动道:“你们是景州派来的!那个与古蔷合作屠戮我族的景州!” 她的声音中充满愤怒和仇恨,仿佛有一团火焰在她心中燃烧。 承予紧握着弓箭,手心的汗水浸湿了弓柄缠绕的兽皮,他面对阿冥的眼神里透露出紧张和矛盾。 “姑娘,现在不光是景州了,全世界都在找你,你只要把玄络交出来,你的命,我们保。” 百暮燊望向承予,眸中掠过一丝狐疑,此言不仅默认他是景州之人还处处透露出为她设身处地的语气。 “如果不呢?” “那你的情郎就会死啊。” 阿冥心中一滞,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抓住,她回头望向百暮燊,眼底透着不安,似有泪水夺眶而出。 百暮燊一怔,随后缓缓摇头,异常冷静:“我不会死,你知道的。” 承予哼了一声,冷笑道:“哦?原来他真的是你的情郎啊,族刚被灭,就开始找起男人来了?啧啧啧,繁衍后代呢!” 阿冥压住心中怒火,默念咒术,将灵力聚集于掌心,快步上前,欲击其心,承予反应迅速,与她周旋了两个来回,后利用弓后击转移其注意力以此抓住她的手腕,运转掌力,击向她胸口。 阿冥倒地,手捂胸口,只觉刺痛万分。 承予低头望着她,摇了摇头::“你太弱了,根本不配拥有玄络。听说你也是靠着它灭了古蔷吧,我真替你丢人啊。” 百暮燊欲起身向承予袭去,却被蓝袍假面架住,他骤感无力,一股腥甜涌上喉间,血水自口中喷溅而出。 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失控,他挣扎着,将体内残存的灵力凝聚于掌心,随后重重拍向地面,一刹那,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狂风从他身边喷薄而出,将周围之人皆如落叶般吹拂开去。 而下一刻,他死死捂住胸口,双眼紧闭,终是绷不住又吐出一口鲜血,白皙如玉的面容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红,如墨青丝包裹住他身体的伤口,他用力挣扎,试图调整呼吸,而一呼一吸皆如刀刃刺痛他的胸口。 他紧咬牙关,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喊叫,素色衣领在挣扎中微微敞开,露出脖颈上暴起的青筋。 阿冥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心似撕裂般绝望地喊道:“百慕燊!” 承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啧啧啧,你以为你帮他止住了血,他就不会死了?那箭上有毒,让他好好享受这万域之毒吧,毒已入血液,他每呼吸一下便会痛上一分。” 阿冥闭眼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她挣扎撑起身子,跪在承予面前,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袍,眼中充满了哀求:“求求你,求求你交出解药,只要你救了他……” 阿冥转头望着百暮燊一顿:“我便把玄络挖出来给你!” 百暮燊不顾疼痛大怒:“婻沧冥!” 承予似乎已经忘了他的真实身份,他很享受地看着阿冥跪在他脚边的样子,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感觉,他俯身,手指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一字一句将阿冥撕碎:“此毒无解。” 阿冥如泄了气般,瘫坐在地。 她的声音早已变得嘶哑:“为什么?为什么我这么没用?为什么我护不住你们?为什么我打不过你!为什么我那么蠢!” 阿冥似乎是疯了,边哭边笑地环顾四周,盯着那些手持佩剑、高举火把的人群,每一个人的面具都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格外狰狞,正如当晚以他们族人鲜血祭祀神明的古蔷族人。 “你才知道啊,所以,你根本就不配!不配得到玄络,不配做百旎圣女后裔!” 百暮燊此时已虚弱至极,早已没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只张了张口,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不要……听他的。” 火光摇曳在她脸上,她仿佛看到了父亲和族人的面容,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如今好似要再重蹈覆辙,重蹈覆辙……失去所有在乎的人。 "为什么..."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而颤抖。 周围的火光似乎在嘲笑她的无能,她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刺入肉中,痛感使她麻痹。 “对不起……” 她望着百暮燊,声音几乎被风吹散。 “对不起……每次都让你护着我,这次说什么都不会再让你死在我面前了。” 她的眼神坚定而决绝,眸中映着点点火光,唇不自觉地勾起:再试一次,用命试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