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仙师》 001、山神庙 电光闪闪,秋雷阵阵。又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 挂满纱帐与魂幡的大堂上,一圈圈烛火围绕香案结成法阵,将殡宫照得通明。 “哗啦,轰。”一道滚雷炸开,震得金銮屋顶咔咔作响。 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陛下,车骑将军和安东将军带着人进宫了。”内侍在门口慌慌慌张张通报。 披麻戴孝的大盛皇帝李磐长跪堂前,脸上泪痕斑斑,形容枯槁。 他已在此守灵数月,未曾踏出宫门一步。 终于还是来了。 车骑将军回都奔丧的消息,半月前就已听内侍奏报,可迟迟没见人来,还以为真如那浑小子当初所言,此生绝不再踏入内苑半步。 还有他那位好兄弟,此前也只来露了个面的安东将军。 他们毕竟是先帝嫡子,本就该来。盛帝心想。 “他俩带了些什么人来?”盛帝语音沙哑,有气无力的问。 “还是那帮老臣。还有,还有建宁王。”内侍支支吾吾道。 “既然建宁王也来了,就让他们进来吧。” 建宁王既是先帝留下的辅政大臣,最堪倚仗的国之良弼,也是自家堂叔。正是有他在朝,自己才能暂时搁下庙堂之责,在这里陪伴先帝,以尽孝道。 “吱呀。” 宫门被推开。车骑将军目如寒星,大步而入。 “车骑将军!”盛帝语气温怒。 头裹白纱的青年贵胄并不答话,手按剑柄继续趋近。 盛帝感觉不妙,忙高声疾呼:“堂叔,堂叔何在?” 宫外,建宁王一脸肃穆,静立门前。 左右侍卫慑于其威,竟不敢靠近。而两侧廊下,安东将军和一班大臣更是一副隔岸观火的表情。 他们在等。等一个结果。 夜空中,两条闪电彼此纠缠,端端在承天殿屋脊中央斗大金瓯上方,犹如双龙互绞,在争抢那金瓯一般。 那金瓯还是已故太师,前丞相顾延为兴大盛国运亲自构建。 “啪啦。”一声巨响。 两条闪电终于合股汇流,击中金瓯,瞬间炸出一团耀眼的火球。 殡宫内,车骑将军一个跨步,已到盛帝跟前。 盛帝想要起来,但因跪得太久,且数月来哀思过度,此时早已直不起身。 他勉强起身,无奈脚膝一软,竟又跌倒在地。 车骑将军拔出佩剑,一手抓住盛帝肩膀,照着胸前便刺了进去。 “父皇有我等这么多儿子,怎么算也轮不到你。”他咬着牙道。 “轰隆。” 伴随他这句话,空中又是一声炸雷。 与此同时,静庵巷丞相府里,身着青灰道袍,长须飘飘的顾淹正伫立窗前。望着天空那两条活灵活现,犹如双龙夺珠的闪电,他五指轻轻拈捏掐算,随后喟然一声长叹。 相府早已收拾完毕,官印也已摆放在堂案之上。 该回青峰山了。 ※※※ 001、山神庙 天色向晚。 落日的余晖从破旧瓦檐一角投下,淡淡映照在两个人脸上。 两人一大一小。 大的身材瘦高,眉目清朗,约莫二十出头。小的生得圆头圆脑,细眯眼,头上还种着角,不过八九岁模样。 两人站在一所破败不堪,连门都没了的小庙跟前,身后还跟着一头驴。 这驴毛色淡黄,不肥也不瘦,麻绳似的尾巴不知疲倦地甩来甩去。驴背一侧驮着羊皮袋,袋子鼓鼓囊囊,另一侧挂着褡裢。褡裢也鼓鼓囊囊。 “怎么样,我说这里会有座庙吧。” 青年男子身穿月白长衫,头绾桃髻,别穿铜簪,斯斯文文,一副书生打扮。 “可这地方看着像是能住人的样子吗?”小童抬头问。 小童身体肥胖,青灰色上装略显宽松,穿一条同色圆腿长裤,脚蹬一双形似小船的虎头芒鞋。 “当然能住。”青年公子喜滋滋地说。 若找不到住处,今夜怕就只能露宿荒野了。 这好歹是座庙。 至于这地方是不是四面漏风,满地生草,他却毫不在意。 但见公子一脸满足,小童也没再说什么。于是两人就在这破庙安顿下来。 他俩先将驴背上驮着的行李卸下,放它去四周吃草,随即又去附近拾了些干枯树枝备用。 山中夜早。 太阳刚下山,四周就已阴暗下来。 两位借宿破庙的旅人很快生起了篝火。 “公子,你是怎么知道这儿有座庙的?”小童一边吃干粮一边问,“来过?” “没来过。”文质彬彬的公子说,“但我听说过这地方。” “这么一所不起眼的小庙,就算没破也没啥特别,谁会告诉你这个?” “别看庙小,以前香火也还是不错的呢。”公子目光游弋,充满期待地四下张望,“而且那时候这附近还住得有人家,并不像如今所见这般荒凉。” “是嘛,那这附近的人为何都搬走了?” “就因为这所庙啊。” “因为这庙?” “嗯。”公子轻轻点头,“想不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那还用说,公子。你知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噼噼,啪啪。” 树枝中油节爆裂,清脆有声。火苗也随着在风中起舞,闪烁跳跃。 “那还是玉恒三年……” 公子的目光穿透火苗,投入黑暗,开始娓娓道来。 他说,那时候这附近住着十几户人,是个小村。小村里男的进山打猎,女的操持家务,偶尔拿些猎得的野物下山贩卖,换些油盐米面,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直到有一天。 那天,山里来了个异乡少年。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不知从何处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而去。他途经此地,便借宿在这山神庙里,一住就是好些天。 这期间,村里人进庙祭拜时总能看见他。 但他从不跟人说话。人家问他,他也不回答,每日不是在窗下静坐,便是用一把不知哪来的锄头在庙后树林里刨土。 见少年不愿与人交流,这里的人也就没再管他。毕竟早年建这山神庙,本也是为了方便过路旅人歇脚。 然而这少年来了没两天,村里便有一名壮年莫名失踪。 一开始,并没有人将村民失踪之事跟这行为古怪的异乡少年联系起来。 但谁也想不到,第二个,第三个…… 很快,村里身强力壮的男子一个一个都不见了。 少年还是每日在庙里歇着,还是偶尔在后面林子里翻土。 这日晌午,迟迟不见丈夫归家的妇人翠英心里一阵阵焦虑不安。忽然也不知怎么想的,她带着几分好奇,几分忐忑,竟绕过山神庙,从后山钻进那片林子,想偷偷看看那名已经引起村里怀疑的异乡少年到底在这里干些什么。 她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少年在林子里翻土…… “轰隆。” 天空忽然起声炸雷。正讲着故事的公子停下讲述,抬头看了看稀漏的屋顶。 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说变就变。 “后来呢?”小童正听得有趣,又追着问。 “后来,那妇人就疯了。”公子语气平静地说。 “疯了?为什么?” “为什么……” 公子像是也在琢磨这问题。他抬起头,目光投向不知何处。 片刻后,公子又才接着道:“对此,村民们一开始倒也有过一个解释,说是恰巧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不久,附近正有猛虎出没。在毫无头绪的情况下,大伙便认定那些接二连三莫名失踪的男人是被猛虎给害了。而妇人忽然发疯,则被认为是因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 “那少年呢?他后来怎么样了?” “妇人发疯那天他就走了。跟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离开了。” “不对,这少年有问题。这些事肯定跟他有关。” “是吗?你怎么发现的?” “哎哟,公子,听你这语气就知道他跟这事脱不了干系。” “真能听出来?”公子摊了摊手,表示不信。 “公子还是接着讲吧。”小童翻了个白眼,“这里的村民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这里的人就搬走了,搬去了山下一个叫半碗水的地方。因为他们认为这地方闹鬼。” “闹鬼?这又怎么回事?” 对这个问题,公子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看向残损的神像和破漏的屋顶。 “看什么?” 小童赶忙也转头朝破破烂烂的四周看了看。 此时正好一道闪电划过,刺目的亮光照在腐朽的神龛上,映出一张因颜料剥落而显得格外狰狞可怖的面孔。虽已缺胳膊少腿,但那位泥塑山神面部轮廓依然保存完整,尤其两只漆黑瞳仁,仍具有当初塑造时震慑人心的效果。 惨白光亮中,它像是睁开了幽暗的眼睛。 “你骗人。你讲这个故事根本就是假的,对不对?” “不,这是件真事。”公子看了小童一眼,语气充满悲悯,“那妇人发疯之后,经常在附近林子里游荡,无论白天黑夜,总能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不久,这山神庙里便开始有鬼影出没。村里人心惶惶,最后只能举村外迁,带着那名可怜的妇人离开了此地。” “真是个悲伤的故事。”小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不过也该揭晓答案了吧?” “讲故事总得先有铺垫,是不是。”公子摇头晃脑,一番故作姿态,“好吧,故事还得回到妇人发疯那天。其实,那天在这后面林子里,她看到了一件十分可怕的事。” “快说,快说。” “当时,妇人以为那位后生又在翻土。” 说到这里,俊俏公子缓缓抬头,目光透过破漏屋顶,看向外面天空。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接着往下讲—— 往日里,碍于那外乡后生不愿与人接触,村里人都只从远处张望。而这次,妇人不愿视线被层层树干遮挡,想走近些。 再近些。 然后她便发现,那后生哪里是在翻土。 他是在埋人。 妇人看着树下新挖的大坑,看着坑边站着的丈夫,感觉像是有一块重重的石头压在胸口。她浑身发抖,说不出话,也迈不开脚步。 她的丈夫神情呆滞,直挺挺立在那里。 接着,他竟跳进坑里,自己规规矩矩躺了下去。 “啊……” 尖叫声撕破宁静的山林。 “那之后,她就疯了。” 俊俏公子双手抚膝,总算讲完这段故事。 “果然是他!”小童听得义愤不已,“他为何会造下这等冤孽?” “轰隆。” 恰在此时,空中又起一声炸雷,仿佛是在回答小童的质问。 公子仰起头,再次望向几无片瓦的屋顶。 几乎一刹那间,天空便哗啦哗啦下起雨来。 雨点如豆,倾盆而下。篝火瞬间被大雨浇灭。 四周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哎呀公子,这荒郊野外,讲啥不好,干嘛讲鬼故事。公子?” “轰隆隆。” 又一道闪电划过。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一刹那,这雨便又停了,只有轰隆的雷声炸个不停。 而公子身后却不知何时立着个人影。 借着闪电,小童依稀看见这站在公子身后的人脸白得像石灰,眼瞪得像铜铃。 这人的可怖之处在于那张大嘴。 那张嘴大得吓人,占了半张脸,嘴里没有牙齿,只是黑乎乎一个大洞。 “公子。”小童惊叫一声。 他看见那黑洞洞的大嘴朝着公子头颅啃去,竟是想要一口将其吞下。 闪电过去,四周重又沦入黑暗。 “公子?” “嚓。” 一道诡异的明火忽然在公子掌心燃起。 “真乙离火!” 一个空洞的声音飘忽不定地在屋梁下响起。 公子施施然站在那里,面带微笑,摊开的手里,一朵火苗凌空闪烁。 “你,你是个道士!” 火光照耀下,五官比例严重失调的灰白脸孔再次浮现,那双刚才还十分凶恶的大眼里,此时竟有一丝惊恐。 除了那张脸,此人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一团魅影中,显得若有若无。 “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讲给我听的?” 这家伙说话声音十分古怪,仿佛不是从嘴里,而像是从一个虚无缥缈之处传来。 “怎么,这颗头咽不下?” 英俊公子这会儿不慌不忙,悠闲得像是想要再讲个故事。只见他的手轻轻一挥,那朵火苗便离开手心,像翩然飞舞的蝴蝶,悠悠飘至那张令人生怖的脸孔跟前。 “别,别过来。”那怪物的声音顿显惶恐,“我刚才只想赶你们走。” 他似真似幻的身体不断往后躲闪,但那朵火苗却如影相随。 他快,火苗就快;他慢,火苗就慢;他停下来,火苗就悠然悬在面前,映照着他那张白得瘆人的脸。 “别跟着我。别跟着我。” 怪物倏然加速,竟在屋里乱窜起来。 但火苗的移动速度一点也不比他慢,始终紧紧跟随,不离不弃。 “我若是你,就不会想要试图摆脱附魂离火。”英俊公子不紧不慢地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 白脸怪一边逃窜,一边发出尖啸。 他的声音随着移动速度加快而变得尖锐,就像被迫从狭窄门缝挤过的劲风。 “帮你除去邪祟,入土为安。” “你觉得我死了吗?”那声音嘶吼着。 “你血肉已朽,唯一念不散,结成了妖气。所以,你如今其实是个妖。” “胡说。你什么也不知道。”白脸怪边跑边叫,“他害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此仇未报,我绝不放弃这一念元神。我要找到他,找他索要全村十余条人命。” 他的声音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却始终只在破庙内打转。 小童这时已不再紧张,甚至还觉得有趣。他干脆盘腿坐下,观看这场追逐。 “我没死,我没死,我还没死……” 那怪物越跑越快,忽然冲出屋顶,飞进夜空。 可没多一会儿,他又一头扎下来,再次在屋里绕圈。 就这样,无论他跑多快,那团离火仿佛系在他身上的一朵小花,始终跟在他身后。 终于,他不跑了。 离火也悬在空中,端端映照着魅影中那张惨白的脸。 那张薄如绢纱的扭曲面孔白如石灰,一脸颓唐。 “不跑了?”英俊公子若无其事的问。 “我知道,我今天逃不掉了。”那空洞漏风的声音中竟还带着喘息,“你,你想怎样?” “我是来帮助你的。”英俊公子说。 “帮我?”白脸怪呼一声又窜到半空,一副气鼓鼓的样子,“你如何能帮我?” “帮你解咒。” “解,解什么咒?”白脸怪结结巴巴地问。 “解你所中‘行尸大法’之咒。” “什么?你说这是什么?”那声音呼哧呼哧问。 “这是一种驱人为鬼的咒。中了这咒,你本可肉身不灭。但施加在你身上的咒并未成功。而正是因为这种可怕的咒在你身上半途而废,所以你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另外,你妻子当年亦非真发了疯。”那公子接着又说,“其实她也是中了咒。” “你见过我妻子?她去哪了?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白脸怪忙不迭地连连发问。 “我见过你妻子。她跟村民们一起搬去了山北。那地方不远,离这里约三天路程。不过,你妻子她……”英俊公子欲言又止。 “你,你说她跟我一样中了咒?告诉我,她现在怎么样?” “她所中之咒已解。不过,此咒噬人灵魂,令人如同行尸走肉。你俩唯一不同,是她存续了身体,而你则保留了魂魄。我替她召回魂魄,但可惜迁延太久,魂体已难交融。所以……” “她死了,对不对?” 英俊公子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死了好。”白脸怪断然道,语气中竟有一丝解脱,“她不该那样活着。” “你不怪我?”公子问。 “不,我知道那种感受。她那样活着,还不如死去。谢谢你。她总算解脱了。若是要怪,也该怪那恶魔。都是他,都是他。可这是为什么呀。” 白脸怪在空中缓缓转了两圈,再次像朵蒲公英般沉降下来。 “我也想知道,那人何故如此。据我所知,你们村向来少与外界接触,也没招惹什么事,更没得罪过什么恶人。不过,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他这么做,定有缘由。若要查明真相,解除这段孽债,我却还需要知道更多。你能告诉我点什么吗?”公子试探着问。 “我,我都不认识他,也不明白他这么做的缘由啊。” “此人相貌如何,有没有什么特征?” “没有,就是一个瘦瘦高高,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白皙,神情冷淡。” “他身上穿着可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 “没有,很平常。”怪物像抽拉风箱般吸了口气,“对,他,他腰间挂了块白色玉牌,上面雕刻着一只人面鸟身,像是某种怪物的东西,不知这算不算特别。” 公子想了想,“他对你说过什么吗?” “没有。从头到尾我都没听他说过一句话。” “那你还记得被下咒的经过吗?” “不太记得。我就看了那少年一眼,然后稀里糊涂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直到猛地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才恍然清醒过来。不过,清醒过来也没用。因为当我的视线再次接触那少年,立即又被他那双眼睛所吸引,根本无法摆脱,也注意不到别的事物。” “他的眼睛很特别?” “对,眼睛。他的眼睛很特别。他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动,于是我便盯着看,盯着看……我不由自主地想看清那是什么,但看着看着就再次迷糊过去了。” 此时,怪物空洞的嘴里似乎发出一声叹息。 “这一次,我过了很久才醒过来。醒来后,发现自己竟被埋在了土里。于是我拼命扒土。幸好埋得不深。从土里钻出来后,我以为逃过一劫,可没想到,从那时起,噩梦才真正开始。” 说到这里,那怪物的语气里充满悲戚。 “我很早便发现,自己只能在距被埋之处百步范围内活动。这座庙距离我的埋骨之所刚好一百步,所以,这里也便是我所能到达的最远处。看见没,那便是边界。”他指了指庙门方向,“这些年来,无论我如何努力,如何挣扎,也出不了那道门。” “渐渐地,我开始察觉到身体异样。我的肌肤开始溃烂,而且完全不知饥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呼叫,可我只能发出风吹树梢一般的声音——噢,现在你们能听见我说话,是因为后来我找到了窍门。当然,这种窍门你们犯不着了解。” 稍许沉默后,怪物接着往下说:“有一阵子我总能看见翠英。我看着她在附近游荡,目光在地上搜寻,就像掉了什么东西,想要找回来。她有时也会进庙里来,偶尔还会去后面树林。我担心吓着她,只能偷偷躲在一旁不敢现身。但有一天她还是看见我了。她就那样看着我,表情茫然,然后便开始大笑,接着又大哭。那时我就意识到,咱夫妻俩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再往后,村里人渐渐就不来这庙里了。他们说,这地方闹鬼。”怪物叹了口气,默默悲哀片刻才继续说,“我知道,他们所说的鬼就是我。” “虽然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可我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我的身体流淌着黄水,浑身长满蛆虫,而我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万念俱灰,于是重新爬进土里,把自己埋了起来。” “我明白了。”小童忽然开口道,“你就是刚才那个故事里讲的最后一名受害者。” “不会吧,你现在才明白?”公子转过头,诧异地看着小童。 “我,我早明白了。我只是,只是不想再听他讲下去。”小童不好意思地说。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白脸怪物忽然问。 “青峰山,李昧。” “李昧公子随身侍童,丙儿。”小童也跟着报上名号。 “青峰弟子。” 白脸怪再次将眼睛瞪得像两个骇人的窟窿,但空洞的声音里却再没有半点力量。 002、招兵 东出藐苍山,有个金山镇。这地方人杰地灵,出了许多大人物。 这日晌午,金山镇李记包子铺。 堂口灶头上,热气腾腾的蒸笼揭开,又一屉包子出笼。顾客提着竹篮而来,买了包子又提着竹篮离去。店家擦了擦手,将布巾甩搭于肩上,朝着街外喊了一嗓:“包子。” 随后,他有意无意扭头看向街边槐树下拴着的一头毛色淡黄,“老态龙钟”的驴。那驴嘴四周突兀地生着长长的白毛,看上去像是长了圈蓬松的白胡子。 更绝的是,那驴四蹄往上三寸处也各有一圈白毛。而且四圈白毛生得更为蓬松,也更长。 那是两位堂食客人的驴。 堂子里,总共三张坐席上只有一张有人用餐。这张席正靠临街窗户,此时日头正高,一束阳光穿过挑起的布帘,洒在木色斑驳的案桌上。两名客人一大一小,盘腿席上,相对而坐。 名唤丙儿的小童一口一个,已连吃三个皮薄馅儿流的酱肉包。 他手上又抓起了第四个。 看样子,在大山里钻了十来天,着实把他馋坏了。 而小童对面的青年公子却没怎么吃。他面前只得半碗醪酒,一碟青兰花豆还没怎么动。 此时他英俊的面庞上双眉紧锁,眼中似有无尽惆怅。 “公子,还在想猎户村的事?”吞下第五个肉包的丙儿抹了抹嘴上的油,“你看,咱们大老远将那疯妇的遗骸送上山,而那倒霉猎户的尸骨咱们也找到了,如今这对苦命夫妻终得团聚,同葬在了山神庙后的林子里。该做的你都做了,还有什么好烦心的呢?” 听了这话,青年公子只勉强笑了笑。 但并未在那片林子里挖到同村其它失踪者尸骸。他心里说。 一具也没有。 这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过,他还没打算告诉小童此事真相。“你说的没错。自从三年前路过山北偶然了解到猎户村的遭遇,我便答应他们会让翠英与亡夫团聚,如今这承诺也算兑现了。”他只说。 “那你还想什么呢?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是在想,照你这吃法,只怕咱俩这趟带的盘缠都怕不够啊。” “不是吧?公子。”丙儿表情大愕,“你还会缺钱?” “我为何不会缺钱?”公子一本正经反问。 “公子是一名仙师啊!仙师就是神仙。那神仙麽,自然要什么有什么,不是吗?” 见丙儿说得理直气壮,青年公子一时语塞,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但小童似乎并未注意到他家公子脸上尴尬。他吮了吮手指,继续道:“丙儿早就听说,下山作法是肥缺,能捞不少好处。所以那些师兄每次下山回来都是大包小包,赚得盆满钵满。” “那是供奉和香火钱。”青年公子道,“此行我可没那差事,别想了。” “这我就要说说公子你了。”丙儿停止嗦他的手指,一本正经道,“别以为丙儿笨,师兄们每次争着下山到底图什么?莫非天生喜欢收妖捉怪?还不是为了捞油水。哪有人跟钱过不去的。” “难怪你天天缠着要下山,也是为了钱?” “当然不是。丙儿是喜欢钱,可那是因为从小挨饿受冻,穷怕了。但丙儿有自知之明,别说捉妖领赏,就是碰上一两名劫匪,以丙儿这身手,也未必打得过。丙儿虽在一念馆学了两年,可天天不是念书打坐,就是扫地砍柴,啥本领也没学会,哪敢有别的念头。” “既然知道没学好,那你为何不留在山上好好学本领,而非要跟我下山?” “这不明摆着吗,公子是尘修者,那丙儿当然也是。因为丙儿将来的师傅就是公子你呐。其实馆里的公孙夫子也说过,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诸般开悟,皆在红尘。那意思就是说,最好的修行方式,其实就是在红尘中历练,在江湖上行走。” “说的是没错。不过,在红尘中历练,在江湖上行走,却要在尘修者手里有剑的时候。而你现在三窍未开,气脉未健,这样的历练对你来说还太早了些。” “公子,道理丙儿何尝不知。丙儿跟在公子身边不仅帮不上忙,还是个累赘。可公子在山上虽说有些受冷落,但毕竟辈分在那摆着,怎么说也比那些自以为是的小道士强吧。出去办个事,身边哪能没个人伺候着。别的不说,端茶倒水,跑前跑后,总得有人代劳吧。” “所以你想替我端茶倒水,跑前跑后?” “那是必须的。”丙儿眼珠滴溜溜转,“当然,也是因为在山里闷得慌,想出来透透气。” “嗯,还算诚实。” 青年公子瞄了眼小家伙,接着嘴角一掀,露出一丝苦笑。 他端起醪酒喝了一口。 对他来说,这酒实在太甜了些。甜得腻人。 “店家,给俺来五十个包子。” 此时门口方向传来一声吆喝,中气十足,声震屋宇。 青年公子放下酒碗,朝一张口就是五十个包子的买主看去。 只见那人身穿一件虎皮短卦,身高约有九尺九,膀大腰圆,环须豹眼,单手抓着一柄精铁双刃开山巨斧扛在肩上。往门口一站,脑袋几乎顶住屋檐。 声如其人,还真是个十分罕见的大块头。 “客官,拿好。”店家满面笑容,以一大张纱布包好五十个包子,扎得好好的递过去。 那人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串铜钱,吧啦吧啦往案上一扔,拎上包子,转身就走。 他这一走,街上却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堆小孩,竟也跟在身后朝长街一头跑去。一边跑,小孩们嘴里还一边欢呼:“巨人,巨人。”“打擂台咯,打擂台咯。” 原来这镇上还设了擂台。 却不知是比武招亲,还是宗门选魁。青年公子心想。 恰在此时,却又有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 “听说,昨天有名应征者生生把自己脑袋给砍了下来,却啥事也没有,人还好端端的,简直就跟变戏法一样。”有人正一边走,一边以异常兴奋的语气在说。 青年公子扭头看向窗外。原来,此时正有一群人从窗前经过。这群人皆为男儿,年纪大的已胡子花白,年纪小的却不过十二三岁。 这些人个个脸上兴致勃勃,一边走着,嘴里说个不歇。 “对,我也听说了。”人群里又有一个说,“怪不怪,随后他竟自个儿又把头接了回去。” “听说现场可是洒了不少血的。” “是啊,看那一地鲜血着实吓人,不过他却好像什么事也没有。” “不会是骗子吧?” 尽管声音不大,但青年公子还是一字不落听了个清楚。 不仅是他,这番乍听之下差不多能让人惊掉下巴的街头议论,就连只顾埋头吃包子的小童也听见了。小胖子此刻正偏着脑袋,恨不得两只耳朵都能竖起来。 “所以今天咱们一定要去看看热闹。”又有人说。 “对对对,说不定今天又有……” 这群人渐渐走远。 丙儿转过头,咬了口包子。 “我们还不急着走吧,公子?”他像是随口问了句。 青年公子看了看这孩子。 “不急着走。”他想了想说,“等下先找间客栈安顿下来,歇一歇,明天再赶路。” “真的吗?”胖小子咧嘴笑了。 青年公子也笑了,却没再说什么。 过了会儿,二人结了餐费,便出门牵上驴,准备去找间客栈。 不想刚没走多远,他俩便被路边一摆摊算卦的给叫住了。 “这位官人,这位官人请留步。我看令郎骨骼清奇,有贵人之相,要不让我替他算一卦,测测前程,如何?” 青年公子扭过头,还没搭嘴,一旁小童已忍不住了。 “就你这眼力劲儿,也好意思给人看相算卦?我家公子年纪不过二十出头,连家都没成,哪来我这般大孩儿?”这孩子满脸不悦的质问。 “你俩不是父子?”卦师一脸诧异,一只手捻捏着指头,“不对啊,明明是父子之相嘛。” “明明?明什么明?”小童斥道,“完全是胡说八道,信口开河。” “我胡说八道,信口开河?”被个半大小童狠怼一通,卦师也来了劲,“我‘偷天算’行走江湖二十余年,相面无数,从未走眼,还能让你小看了?”他不甘示弱的说。 “就你这水平还从未走眼,可知我家公子乃……”刚要冲口而出的小童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看青年公子,随即放缓语气,“我家公子乃修行之人,才不跟你一般见识。”他说。 卦师抽紧眉头,再次认真打量眼前这模样俊俏的青年公子,想看看他像不像是修行之人。这两天镇上确是来了不少修行之人,都是冲着那件事而来,若真有来路,倒也不奇怪。 青年公子面带微笑,只管让他看。 这卦师对着青年公子上下一番打量,随后眉头深锁,连连摇头,显然没看出什么名堂。 那公子却也不跟他计较,见他不再有话说,便叫了小童就走。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这卦师还在一边掐着手指,嘴里一边念念有词。 “不应该啊。” 说罢,又朝两人已经走远的背影看了看。 稍后,卦师嘴角向下一撇,露出一抹古怪笑意,竟收起卦摊,扛着卦招往另一方向去了。 不一会儿,卦师穿街过巷,拐进一条行人稀少的小街。这条僻静小街两侧房屋不多,却有长长的围墙,俨然是夹在几座大院之间的背街后巷。巷子尽头,一所围墙高耸的大院幽然显现。此院占地虽阔,却显得十分陈旧,门前两株月桂,少说也有百年树龄。而那院墙年久失修,墙头早已掉落不少砖瓦,且上下爬满杂草。 这像是座被遗弃的大户旧宅,又像是一所废弃古庙。 卦师远远冲此古宅望了望,随即加快脚步,来到跟前。他熟练地上前敲门,然后等待。 “吱呀”一声,古宅大门打开。卦师回头往身后看了两眼,随即钻进大门。 就在大门复又关上之后不久,小巷中不知从何处又姗姗而来两位行人。这两人正是刚才的青年公子和青衣小童。他俩牵着驴缓缓而行,也径直到了这宅子跟前。 不过,公子却没上前敲门。他抬头朝古宅高高的围墙看了一圈,便牵着驴,带着小童走到一旁街角。接着,这位青年公子将小童拉到身前,道:“看,你这鞋如何穿成这样。给你弄弄。” 说罢,公子蹲下身,开始整理小童脚上的系带。 他慢慢解开虎头芒鞋长长的系带,同时却闭上了眼。 “卓公子,今天镇上又来了五名想要投军的修行者。”墙后面,是刚才那卦师的声音,“其中有位碧眼褐发的巨人,身高不下十尺,壮如犍牛,武器是一柄双刃短斧,看着必能入选。只可惜未能问得名姓,却不知是何来路。” “身壮如牛,褐发碧眼,使双刃短柄斧,那是西域人孟生。”一个显得很阴柔的声音应道,“这人少时学过几年道法,没成器,后来不知如何流落到了戎州地界,在汉定一家镖局里混着。明明住在汉定,去涪城选场岂不更近便些?竟跑这么远,来东陵参选。” “果然没什么是公子所不知道的。”卦师巴结了一句,“或许正如传言所说,此次招募,上面更为看重南方诸郡,尤其是咱们东陵。否则安惇大人也不会亲至酉城坐镇。” “官方的事,那可说不准。” “对了,”卦师似乎猛地想起什么,“方才在街上,我还碰见一位长相俊俏的外地客,起初明明觉得他看上去很有几分不俗,便上前搭讪。可经我仔细观之,却又察觉不出此人身上有丝毫灵力波动的迹象,感觉又不像是有多么高明。此刻想来,仍觉有些奇怪。” “也是来参选的?” “听此人随行小童所言,应该也是位修行者,估计多半是来参选。不过,经我观察,此人并不像是出自道家宗派,即便修炼过一些入门道法,料也不是什么有货的人物。” “哼,真正有货的人物,你是看不出的。”另外那人冷冷说了句。 “是是是,对这个人,我就是看着有些别扭。” “既然看不出来头,就不管他也罢。今日选场粗选还有会儿才开始,但我想你早点去,去多看看多听听,有什么发现再来告诉我。来,这些你先拿着。” “是,谢谢卓公子。小的这就去。” 墙外,低头摆弄鞋带的青年公子忽然睁开了眼。他起身拍拍小童肩膀,“走了。” 两个人,一头驴,很快便消失在巷子一头。 ※※※ 半个时辰后,青年公子好不容易在一家不当道的客栈要到了房间,先上楼休息。小童丙儿则在小厮带领下去侧厢牲口棚安顿那头驴。他给它喂了草料和水,稍后才回到大堂。 大堂里摆着七八张木桌,每桌都坐了客人。 这些人三五成群,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所谈之事全跟那什么“擂台比武”有关。 丙儿早就心痒,便跟店家打听众人嘴里的“擂台比武”究竟为何事,是在什么地方进行。 店家告诉他,擂台比武就在镇子东头。他说那里搭了木台,木台四周插了旗帜,当中有面高高竖立的长幡,上书“天厍军新兵招募”字样,一去就能看到。 原来是招兵。 “招兵有什么可看。”丙儿不禁有些失望。 店家是位中年大叔,显然见过些世面,一听这话,马上鼓起眼睛对丙儿说:“小客官,这你可就不懂了。天厍军乃禁宫御卫,待遇好啊,一般人想进都进不了呢。方圆百里众多能人异士最近齐聚咱金山镇,还不都是奔着这个来的。当然,我们这些商家也是沾了光了。这两天,邻近郡县,十里八乡的观摩者纷至沓来,咱们金山镇好久也没这么热闹过了。” “这么说还有点意思。”丙儿一听,好奇心又被吊了起来,“可军中干嘛要招会法术的呢?” “嘿,你这小兄弟还真没见识。当今大盛国师不就是法术大师嘛。他想招些懂法术的人充实军营也不稀奇啊。何况天厍军本就是国师一手创建,听说这次入选之人还有机会拜入其门下,这是何等荣耀?哈哈,我也是没那资质,要不早报名去了。” 噢,不是吧。连你都想去? 回到客房,丙儿便将这消息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家公子。 青年公子听后,只是微笑不语。 诚然,修行者自视甚高,多不屑投军入伍,但若能成为国师弟子,自又另当别论。因为这不光是求真问道之捷径,也是平步青云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公子对小童丙儿说:“要不,你就去看看热闹吧。” “真的?”丙儿大喜,“那公子呢?” “我去见个朋友。” “好。” 丙儿满口答应,出了客栈,高高兴兴便去了。 003、青伶 待丙儿前脚离开,青年公子随后也出了客栈。 他三拐两拐,径直来到先前跟丙儿短暂逗留过的那条僻静小巷。 道路尽头,苔绿簇生的古旧大宅沉寂依然。青年公子走到门前,看了看,便抓起门上锈得掉渣的铁环叩了两下。 不一会,便听“吱嘎”一声,油漆斑驳的两扇木门左右分开,一名束着发髻,两鬓斑白的老者站在门后,却将头偏向一方,对着半空问:“谁呀?” 老人一身葛衣清爽整洁,只是眉头深锁,双眼微闭。 原来是个瞎子。 “青峰山李昧,拜访此间主人。”青年公子回道。 盲眼老人微微一颤,点了点头,又问:“仙山贵客,可是认得我家主人?” “认得。” “请稍等,容我先去通报。” 说完,老人也不关门,跌跌撞撞便跑了进去。 透过敞开的大门,李昧再次打量这旧宅前院——跟外面所见一样,院内地面野草丛生,屋檐下的横梁间筑着鸟巢,一副“生机勃勃”的景象。 不久,老者再次出现。 “来来来,客人请跟我来。我家公子已在后院等候。”盲眼老人十分恭敬的说。 李昧抿嘴一笑,跟着老人便往里走。 院子很大,打扫得也算干净,但由于植物茂密,花草缤纷,肆意蔓延的藤蔓甚至沿着窗台和廊柱爬上了屋顶,故而整个院子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倒像是荒废了许久。 更为夸张的是,院里房前屋后,檐下廊间,到处还结着晶莹闪亮的蛛网。 不过,那些蛛网丝滑如绢,有如刻意悬挂的片片帘幕,倒不显脏。 李昧跟着老者,穿过浑然天成的一道道“丝帘”,曲径通幽,直入后院。 到了后院,眼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这里环境依然清幽,却又比前面多了些烟火气。 后院不算太大,有三面高墙围绕,四棵树皮泛着浅白的老梨树蓬蔽得环境十分幽静。梨树枝头刚始绽放花朵与新芽,虽然稀疏,但梨花洁白,嫩芽翠碧,亦是生生如画。此时更有两只黄雀在枝头捉对纠缠,跳上跳下,互为啾鸣,平添了一份意趣。 大概经过了不少风雨岁月,院里铺设的青石地板上已有大大小小的浅坑。地面一角,还有口由井阑围着的古井。井口四周砌着花砖,花砖雕饰精美。 梨树下,一张古藤编织的矮榻,榻上一张天然石桌,石桌表面平整光滑,摆了副棋盘,还有两只装着棋子的藤盒。桌上另有暖炉煮着热茶,两只青白茶杯晶莹光润,似非凡品。 棋盘上,黑白两色棋子已布下残局。 石桌两侧,藤榻上各摆放了一副棕草软垫。一名看着与李昧年龄相仿的锦衣青年面带笑意,端坐一方。另一方则虚位以待。 见李昧到来,锦衣青年起身致意,“右斋兄别来无恙。” “不敢当。你年长甚多,我该称你一声老兄才是。”李昧朝此人回礼。 “哪里哪里。” 这人细皮嫩肉,青春洋溢,却是怎么看也不比李昧大得了多少。但他却道:“蚨岁甲子,未若一朝。区区不才,以往岁月皆是枉活,如今方始开悟,理当尊右斋兄为长。” 李昧听得鸡皮疙瘩直冒,却也懒得跟他计较,只道声:“那随你吧。” 这人随即颔首,抬手指了指对面棕垫,招呼客人落座。 “兄长忽然来访,准备仓促。我刚才费了点时间,全凭记忆,匆匆摆上这盘未了之局,希望没有记错。”锦衣青年照着棋盘一指,语气十分恭敬。 李昧朝棋盘看了一眼,便随口道:“你记性很好,半子也没落错。” 他也不跟对方客气,过去坐下,便准备与之弈棋。 锦衣青年管盲眼老者叫“宋伯”。 这时,他先对宋伯说,这里暂时不需他效劳,却让他去帮一个叫什么“青伶”,大概是厨子的仆人准备餐食。 “我刚跟她说了,今天要好好做几道菜,恐怕时间有点赶。”锦衣青年道。 宋伯于是朝石桌两方各鞠了个躬,转身走开。 “这宋伯是什么人?”待老者走远,李昧开口问道。 “仆人。亦是家人。” “别转弯抹角,你知道我的意思。”李昧抬了抬下巴,一副认真的表情。 锦衣青年略微一怔,随即撩了撩鬓间垂下的一缕长发,道:“宋伯是个鳏夫,乃本镇人氏。我来这里时,他就已经是个瞎子。那时我见他流落街头,孤苦无依,便收留了他。” 李昧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恢复了先前的笑意。 此间主人一身亮银锦衫,宽松适度,长发如瀑布披肩而下,虽谈不上英俊潇洒,倒也颇有几分别样风采。只是此人虽为男子,却貌生女相:五官精致细腻,皮肤晶莹剔透,娇嫩欲滴,像是刚抹了油脂般光洁润滑。这般相貌,若是多看上两眼,便又觉有些别扭。 此人看了看棋盘,伸手从藤盒里拈起一子,轻轻放在一角。 李昧想也不想,从另一藤盒里拈起棋子随手紧贴对方那枚棋子落下。 白起,黑落,棋盘上的棋子逐渐增多,又逐渐减少。 最后,面如凝脂的锦衣青年指间捻着一枚棋子,悬在半空久久难以落下。 时间恍如凝固了一般。 因为过于专注,他甚至没注意到自己已开始出汗。汗珠从额头沁出,顺着脸颊缓缓下淌,挂在下巴上。汗珠并不滴下,却越聚越多,令他那张本就偏长的脸孔像是凭空多出一截。 渐渐的,他的面孔越拉越长,下巴更是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再不落子,你这身皮怕是就要绷不住了。”李昧盯着棋盘,嘴里不紧不慢的说。 “还是道行不够。”锦衣青年缓缓吁了口气说。 话音刚落。 “啪嗒。” 他的长下巴居然脱落一块。 那块“皮肉”跌在膝上,竟如豆腐般摔得稀烂。 而那张原本还算精致的面孔,因少了一块而顿时显得十分怪异。 面对如此诡异的情形,李昧却视而不见。 “还是不能分心?”他问那人。 锦衣青年头也不抬,眼睛盯着棋盘,嘴里道:“不,是你棋路刁钻,耗尽了我的念力。” 原来那人脸上流下的不是汗水,而是融化的皮肤。紧接着,他的手指也起了变化,细嫩修长的指头如同火焰下的蜡烛渐渐消融,露出毛茸茸,硬生生的指节。 “再撑下去,你就现形了。”李昧冲他看了看,脸上微微一笑。 “唉,你这珍珑棋局,我始终还是破解不了。” 那人一声叹息,终于收回手指,将棋子放入藤盒。 接着,他缓缓抬头,闭目吸气,那悬垂欲滴的面庞于是复又往上抽缩,下颌因少掉一块而留下的凹坑也在皮肤重新绷紧的过程中被迅速填平。 转眼间,那张拉长的脸孔便再次恢复到正常比例。 与之前相比,只是略显清瘦了些。 那人又饶有兴致地盯着自己那已经露出纤毛的手指。只见失去皮肤的指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柔嫩的肌肤再次覆盖住毛茸茸,硬邦邦的节肢。 对眼前这人身上发生的古怪变化,李昧并不介意,连看都懒得看。 此时,怪人终于轻舒一口气,问:“怎么找到我的?” “我鼻子灵。” “唉,我还以为,修炼这么些日子,身上早已没了妖气。” “若是那样,下次找你,怕就没这么容易了。” “听你这意思,莫非对我还常有怀想?” “不瞒你说,还真想起过几次。” “哎哟,我要是个女子,这话听了倒还舒心。可就我这副皮相,若真让你右斋兄惦记,怕不得担心是不是犯着了什么事,难免心慌啊。” “实不相瞒,”李昧脸色转为正经,“今番知道你在此处,全因一位卦师引路。” 那人一听,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笑,“唉,我就说嘛,似这等江湖术士,坑蒙拐骗可以,真要让他干点正经事,保管不灵。这么说,他今天谈到的英俊青年,就是你咯?” “如果没有别的谁,可能就是吧。” “你是跟着他来的?” “来了,又走了。可想了想,还是转了回来。” “那时便已知是我?” “对,这回不乱讲。说起来,还是因为我鼻子灵。” “唉,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你能来见我一面,就已经很让我高兴。” “我倒有个东西,若想让你高兴,恐怕要更加容易。”李昧说。 话音刚落,只见他已将手探进另一边袖袋,出来时,手上便多了只茶盏大的精致乌木小匣。他指头一拨,那匣盖弹开,里面是枚蚕豆大小的金色丹丸。 “偶然所得,于我无益,对你却有些用。拿去。” “这是?”那人眼前一亮。 “虽不及修本护体术之功效,省去三五十年苦修还是可以的。”李昧平淡的说。 “能屏蔽妖气的修本护体术?”那人眼睛更亮,下巴摇摇欲坠,仿佛又要掉下一块,“没有至玄道境辅助,那法术咱也修习不了啊。再给我两百年也不成。” 话音未落,他便一把抓过丹丸,咕嘟一口吞了下去,竟无半点犹豫。 对此人这番急迫表现,李昧只笑了笑,依然不以为意,“天魔邪术行尸大法重现世间,这事你听说了吗?”他漫不经心的问。 “未曾听闻。”仍在回味所吞丹丸的怪人一脸诧异,“不是唬我的吧?” “我干嘛唬你。”李昧道,然后认真看着对方,“确实不知?” “不知。”怪人肯定道,“我还以为,你是冲着天厍军在此招兵来的呢。” “噢?这事你知道?” “知道。此次天厍军公开招募修行者入伍,也算一大奇闻。”怪人颔首道,“没见整个藐苍山的怪物几乎全都聚到了这金山镇来?本来我也打算去应征的,但最终还是打消了那念头。” “为何?” “为何?”那人显得有些意外。 “我是说,你为何放弃?” “还以为你了解我呢。”那人转过光滑洁净的面庞,“你若了解我,就不该有此一问。” “可能还不够了解。” “那我问你,当初放我一条生路,却是为何?” 李昧一愣,随即释然一笑。 “你要真去了,就不怕暴露身份?” “我听说,他们并不考求应募者的身份来历。”那人——已修成人形的蜘蛛精说,“无论是人是妖,只要通过考核,他们都要。” “这却怪了。” “这有何怪。当年你不也说,人非尽善,妖非皆恶。”人形蜘蛛轻轻摇头,显得不以为然。 说到这里,他忽然扭过头,问:“莫非,你认为此事亦跟天魔有关?” “那倒不至于。”李昧笑了笑道,“其实,此次作孽的行尸大法未必与天魔有关。至少,不会是他本人所为。” “我就说嘛。天魔已亡,岂能复生。” “可那法术乃我亲眼所见。” “这事我真没听说。” “也罢,只是随便问问,没听说就算了。那么,关于春藏国师,你了解多少?” “知之甚少。”人形蜘蛛说,“对,天厍军乃春藏国师一手创建,此次招募,我也听说是出自他的授意。至于国师此人,我只听说他好像跟当今大盛天子早在霸西时就认识。那以后他便一直是李授最为亲信之左膀右臂。但这个人更早一些时候的经历,却没人说得清楚。” “连你也不了解此人背景?” “若是一般人物,我自然可以拍胸脯说没有我查不出底细的。可人家是国师。再说了,以青峰山跟朝廷的关系,连你们都不了解这样一个人,那我又有何能耐得知更多?” “也不能这么说,”李昧一本正经道,“若论打探消息,青峰山还真不如你。” “抬举我。”听了这话,人形蜘蛛似乎颇为得意,“其实我也听说,此人虽有国师之名,却从不上朝,也不太与朝中官吏交往,这大概便是少有人对其了解的原因吧。对了,我还听说,就算常年在他身边侍奉之人,也不知其生辰诸寿,年岁几何。” “多大岁数都不清楚?” “是啊。据闻那大国师性情孤僻,不好交往应酬,平日里深居简出,少有人见过其真容。”说到这里,人形蜘蛛一脸神秘地朝李昧探过身,同时压低声音,“我还听过一个更为奇妙的说法,称这国师相貌一日三变,朝似青春少年,暮若耄耋老人。而每到正午,则髯须飘飘,春秋鼎盛。你说,若真有这般变化,那他到底多大年纪,又有谁能知晓呢,是不是。” “此人当真神奇。”李昧蹙了蹙眉。 “不过,据说此人唯与晋寿侯纪庄相交颇深,若是从这条线上去打探,或能得知一二。只是那晋寿侯亦是淡泊之人,想通过他了解国师,怕也不易。”人形蜘蛛又道。 “晋寿侯乃当世名士,更是前朝名臣之后,与大盛皇家本有杀父之仇,想是怕世人诋毁,故而为人低调。春藏能与这样的人深交,想必也非庸俗之辈。” “是啊,能做到大盛国师,又岂会是庸俗之辈。”人形蜘蛛嘴里嘀咕着道,“非凡之人,方行非凡之举。像他这次大张旗鼓招募修行者入伍,在我看来就极不寻常。天厍军乃大盛天子禁军,肩负御卫之责,本不是谁都能进。你说说看,他这么做意欲何为?” “你说。我就想听你说。” “我也猜不透他为何要这么做啊。”人形蜘蛛诡异地笑着说,“我只知道,他这么做可是给了天下修行者一条新的出路。尤其是像我们这种半人半妖,被世所不容的阿猫阿狗。” 李昧双眉紧蹙,并未在意这老兄话里的自嘲,“你是说,会有许多修行者投入其门下?” “对。只要他愿意接纳,用不了多久,天下就会出现一大新的宗派。” “倒有些意思。” “我看,更有意思的是,青峰山对此竟无动于衷。” “何以见得?” “若非如此,你不该现在才来关心这事啊。” “我也是碰巧得知。” “碰巧?那就更不合理了。” “是有些不合理。”李昧点着头道,“那么,对此事,你还有没有什么别的看法?” “嗯,直觉告诉我,这将是一场动乱的开始。”人形蜘蛛回答道。 听了这话,李昧沉默片刻,却忽然问:“你今既已修成人形,可有给自己起个人名?” “有。” 人形蜘蛛颇为得意地报上自己的姓名。 “捉奸?” “卓越的卓,坚定的坚。” “好名姓。” 当酒菜备齐,卓坚便延请李昧到厅堂用膳。 令李昧感到吃惊的是,不过半个时辰,那名叫青伶的厨子竟已做了满满一桌好菜:陈皮兔、烤乳鸽、干煎鲈鱼、糟卤鹌鹑、炝筋软骨…… 这要打包回去,那小胖子准得口水长流。 “这菜如何?”卓坚公子十分注意观察李昧的反应,“看着可有胃口?” “很好。”李昧点头道 且不说这菜道道好看,盘盘飘香,关键这么短时间,就算有个瞎眼老仆帮忙,那厨子得有一副多么麻利的手脚才行?莫非,也生了好几对爪子?他想。 这卓坚公子端是耳聪目明,看着李昧脸色,便已猜到对方心思。 “宋伯,”他忽然开口,“去叫青伶出来见过贵客。” 宋伯应了个诺,转身离开。不多一会儿,果然便带了个人来。 只见来人身披斗篷,个子瘦小,怯生生跟在宋伯身后。 青伶? 走到桌前,此人方从拉起的兜帽中露出一张小脸。 这张脸洁白如玉,眸深似漆,上下两排睫毛梳齿般扑闪扑闪,粉红的嘴唇樱桃般细腻娇嫩。无助中带几分惶恐,羞涩里有少许天真。 瞧这模样,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孩。 尤为惹人的是,小女孩眉心那颗形似单籽豆荚,大小又或如水滴一般的朱砂鲜艳欲滴,更衬其娇俏灵秀,美妙可人。 李昧一脸诧异,“这就是青伶?” 004、激斗 青伶是个女鬼。 不过依卓坚所说,此鬼本分老实,素无恶行。 回味适才品尝的佳肴,看看手中拎着的餐盒,李昧觉得蜘蛛的话完全可以相信。 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回到客栈,丙儿也刚好回来。 一进房门,小胖子立刻眉飞色舞讲起今日所见。 “要不,边吃边说?” 李昧揭开餐盒,屋里顿时香气扑鼻,令人垂涎。 “哎哟喂,这么多好吃的。”丙儿眼都看直了,“公子,你发财了?” “少废话。吃吧。” 听得一个“吃”字,丙儿再不多说,伸手抓只乳鸽塞进嘴里,便津津有味嚼起来。 他口沫横飞,边吃边讲。 对那些吞金吐火的江湖把戏,李昧全不在意,却只在听说一名年轻术士凭“流星剑术”被招募官认可,当场发放入院腰牌时,稍稍皱了皱眉。 “流星剑术”是一种飞剑术,青峰山最广为人知的基础道法之一,以出剑速度快与剑道轨迹飘忽而著称,乃是该派“标签”。不过此剑术仅供门下弟子习练,从无外传。 李昧并不相信青峰弟子会偷偷下山投军。 “你看清楚了,那人用的是流星剑术?”他再次确认。 “看清楚了,演示时,长剑凌空飞来飞去,跟山里那些师兄练习的剑法一样。” “那人长什么样?装扮如何?”李昧又问。 丙儿眨了眨眼,想了想,遂仔细描述了那人的模样和打扮。“此人剑不离身,很好辨认。而且他那把剑十分显眼,剑鞘是纯银打造,雪白闪亮,剑柄上还挂了条红红的穗子。”他说。 “嗯。还有吗?” “有,还有。热闹着呢。” 待丙儿将所看“热闹”讲完,李昧已拿定主意,决定夜探麒麟山庄。 今天在蜘蛛洞府,其实卓坚便提过这个建议。他告诉李昧,通过擂台考核的修行者全都被集中安置在镇东麒麟山庄。他说那里最近可是热闹,夜夜宴饮,通宵达旦。 他还说,若想了解这次招兵内幕,最好的办法就是钻进去打探。 麒麟山庄很好找。 因为它可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地方。 夜间,待丙儿熟睡之后,李昧独自出了客栈,往东三里,到了庄前。 在大盛民间流传一个说法:先有麒麟居,再有东陵府。虽然久闻其名,但李昧还是头一次到访这座赫赫有名的庄园。 麒麟山庄本为东陵豪门徐氏祖业,历史悠久。 玉衡二十四年,大盛宫廷惊变,忠于哀皇帝的平南将军徐举在宫门被擒,显赫百年的徐氏一门颓然败落,举族尽诛,家产抄没,这山庄祖业随后落入本地一陈姓富绅名下。 后来陈姓富绅举家迁往酉城,这大宅便闲置下来。 站在被敕令敲去“昭武”功碑的石牌楼前,李昧凝目观望这座曾经门庭显赫的大宅,却见早已物是人非。只有正门前两座高大石鼓,仿佛仍在诉说此间曾经的荣宠。 看着看着,他的眼中竟有几分湿润。 此时已近夜半,初降露寒。而高墙院内仍是鼓乐喧喧,笙歌袅袅。 李昧心里一声轻叹。 忽然,也不见什么动作,只听一声疾风破空,就跟离弦之箭一般,他的身子拔地而起,转眼已越过十米以外那道两丈多高的院墙,消失在灯火辉煌的院内。 ※※※ 与往日一样,今夜庄里最为喧嚷的仍是临近莲池的赏花广场。 观鱼台上,乐师班吹拉弹奏,三十名来自酉城怡红院的舞伎随风起舞,裙袂翻飞。连日来,随着怀揣梦想的修行者不断加入,庄里从早到晚人声鼎沸,一派节日气氛。 高兴啊,高兴。大家都期待着最后能前往盛都,觐见国师。 到那时,哪怕昔日山野村夫,市井之徒,也都将摇身一变,成为国之栋梁。 这样的好事还能上哪去找。 酒到酣处,修士们也开始按捺不住,随着阵阵起哄,一名肥头肥脑,坦胸露怀的男子走出环绕广场一周的坐席,来到当中站定。 “承蒙各位看得起,那今夜我就来献个丑,给大家助兴。” 像是早已习以为常,随着此人登场,瞬间乐音暂歇,琴师捂弦,舞者也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静静等着场中宽袍大袖的男子献技。 男子剃着光头,脑袋像颗巨蛋,油亮的头皮在火烛辉映下泛着青光。 他大袖一挥,从坐席后方便跑出两名小童。 两名小童皆不过七八岁的样子,都是头扎冲天独辫,身穿花卦长裤,模样颇为滑稽。两名小童手中各执一柄长得离谱的管箫。两根箫管均长有九尺,竖在手中宛如竹杖。 转眼间,两名童子不知如何竟将两根竹管连接起来,一根长达丈八的长杆便横于两童手上。 此时,光头男子朝四周颔首致意,然后缓缓蹲身,盘腿坐于地上。 男子闭上眼,嘴角挂着微笑。 紧接着,他那宽大而开敞的外衣便膨胀起来。 就在大伙以为那件宽大外套即将被他过于膨胀的身躯撑破时,鼓鼓囊囊的身躯停止了扩张。很快,像是雨后春笋快速冒出地面,又像是初夏地暖群蛇出洞,一根根不断伸展爬行的细枝自那堆依然鼓胀的衣物胸襟、袖口、下摆各处钻了出来。 就连那颗光秃秃的脑袋,这时竟也扭曲着生长,口鼻五官全乱了方寸,一对球眼看着看着就已达先前头颅般大小,令整个面貌变得狰狞异常。 场里一时鸦雀无声。 台上的乐师和舞者全都紧紧捂住了嘴,才没发出惊呼。 对于此等怪状,即便数日来早已见怪不怪,但他们此时依然被吓得不轻。 但令人窒息的氛围很快便在一阵悠扬箫声中得以化解。 原来,丑陋的大脑袋上,柔如软管的长嘴已咬住箫管一头,而刚才那密集探出的细枝,此刻也已化作数十条芊芊手指,竟抓住那根长箫管,悠悠吹奏起来。 两名小童此时站开两旁,也随着箫声开始舞蹈。 他俩动作整齐划一,翻筋斗,倒立劈腿行走,跳蹿自如,开合有度,竟舞得十分机灵生趣。 由于箫声美妙,乐师也忘了惊恐,来了兴致,纷纷开弦启鼓,配合着弹奏起来。 一时间,台上台下,场中场边,舞者翩翩起舞,修士们随乐击节,恍如一场既古怪诡异,又玄妙无比的大型歌舞演奏现场。 随后,在这美妙动人的歌舞中,修士们又开始频频举杯,相互敬酒。 就在这一团祥和,推杯换盏之际,却谁也没注意到,莲池对面映月楼高高的屋顶上,早有一人居高临下观望多时。此人临风而立,白衣飘飘,目光却不在场中百足怪虫的精彩演奏,也不在娇艳伶人的曼妙舞动,而是单单注视着池边八角亭前,冷冷清清一张边席。 那张席上,此刻只有三人。 其中一名青衣男子,年约二十有余,一柄长剑摆放脚边。 此人既不饮酒,也不与人搭话。就这么安安静静,独自端坐听箫。 就在这时,从别处忽然过来一名蓬发卷须,牛高马大的壮汉。此人自带酒壶,来到此席,挑个空位一屁股坐下,便毫不见外地邀人喝酒。 “看来看去,就你们这边动静小。我知道,你们三位今日方来,难免有些拘谨,所以肯定还没喝好。来来来,我来带个气氛。”他手上端着酒碗,便递向对面一位中年男子。 那男子稍稍愣了一下,很快便也端起自己的酒盏,与那人干了一盏。 蓬发壮汉接着又跟另一名个子瘦小,尖嘴猴腮的男子喝了两茬。 最后,他的酒碗递到了面色冷漠的青衫男子跟前。 “兄弟,你怎么不喝,来,跟哥喝一个。”壮汉根本不拿自己当外人,端起酒便凑向对方。 青衫男子迫于无奈,只得也端起酒杯。 “这才对嘛。” 壮汉哈哈大笑,一饮而尽。接着又给自己碗里斟满。 酒过三巡,人糙心不糙的蓬发壮汉便发现这青衫男子举止有些怪异。 他暗自留意,果然发现了猫腻。 原来,这青衫男子每次端杯,手腕都会轻轻一抖,将杯中酒偷偷泼洒。喝进嘴里,不过是点杯底残余。但由于动作细微,他这举动十分隐蔽,若不注意还不易觉察。 喝假酒?作弊? 酒品即人品。 壮汉心里顿时不爽。 “嘿,兄弟,能喝就喝,不能喝就算了,上好的酒,何必往地上倒。” 青衫男子还没张嘴辩解,紧挨他座位一侧,长相猥琐的小个子便道:“是啊,是啊,我都不好意思开口。他把酒往地上泼,都浇在我裤脚上两次了。不信,你们看。” 小个子抬起腿,裤脚上果然浸湿一大片。 对面中年男子探身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青衫男子,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 蓬发壮汉见有人帮腔,随即吼道:“老弟,什么意思?” “我没泼酒。” 青衫男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语气却很坚定。 “没有?都看见你泼了,还说没有?” 蓬发壮汉怒气冲冲,就要发火。 青衫男子却不理他,只顾抬头朝四周张望,就像在看夜空中有没有谁能替他作证。 但天空漆黑,空无一人。 望了一圈,他两条眉毛不禁拧成了麻绳,眉心也挤出好几层褶皱。 见对方态度倨傲,旁若无人,蓬发壮汉再也忍不住,陡然发作:“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青衫男子一听也不示弱,“就凭你?” “对,就是我,怎么了。”蓬发壮汉语气粗鲁,唾沫星子喷了青衫男子一脸。 “我说了,我没泼酒。” 青衫男子一字一句,再次重复了这句话。 说话间,他再次打量四周,同时还捏了捏身边剑柄。 他有一柄做工精致的长剑,剑鞘雪白闪亮,剑柄上还挂着漂亮的红穗。 坐在他身侧的小个子见状,讶声道:“你难道还想动手不成?” 他声音尖细,十分刺耳。 一旁的蓬发壮汉被这话一激,终于忍不住了。 “你敢!”他一声暴吼。 “我不敢?”青衫男子声音冰冷,耐性也越来越差,“要不试试?” “试就试,怕你不成。” “算了吧,大家将来都是同僚,何必为这点小事动怒。” 对面男子本想息事宁人,但他的声音远没有那蓬发壮汉和尖嘴猴腮的小个子响亮,所说的话也根本没人听得进去。 “哼,同僚?狗屁。” 蓬发壮汉声音洪亮,吼将起来,隔着几席都能听见。 一时间,数十道目光投向这边。 “就是。”那小个子也跳了起来,“我早说过,像这种在道门里待过几天的家伙,眼睛都长在头顶去了,怎会跟咱们为伍。虽说是人家弃徒,可谁知安什么心,有什么目的。说不定……” 他的语气中忽然充满了发现的味道。 奸细这种身份,一旦被攀扯上,就会越看越像。 小个子后面的话并没出口,但意思已经表达到位。只听他继续嚷着:“我看他跟咱们根本就不是同一条心。不如把他送去酉城,交给安惇大人好好审审。”他尖声叫道,“哼,这里的人好骗,安惇大人面前可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 “是嘛。好啊,那就来吧。”青衫男子将酒盏摔在地上,霍然起身,“来,我说你这两个江湖骗子,赶紧把小爷送去酉城请功。来呀,来抓我呀。” 说罢,他纵身跳进场中,双手抱剑,只等对方上前开打。 烛光下,只见此人身形健壮,装束干净利落,倒颇有一副英武姿态。 随着这边高声喧闹,场中美妙的箫声早已消停,那百足怪虫像是泄了气的羊皮筏子,逐渐收缩成团,并重新钻进宽衣,变回了人形。台上乐师舞者,也暂停了演奏与舞蹈。 大家的目光,此时都落在了蓬发壮汉和青衫男子身上。 “混账东西,敢叫我江湖骗子?看我今晚不摘下你的脑袋喂狗。” 蓬发壮汉跟着也跳入庭院,对着仗剑青年破口大骂。 “好得很,看看谁摘谁的脑袋。”青衫男子一声冷笑,“还有你,”他朝仍在席上未动那名长相猥琐的小个子一指,“来吧,一起上,免得小爷费事。” 小个子身子往后一缩,“我?我才不跟你打。不过,这不表示我怕你哦。哼,我现在可能是打不过你,但我也是凭真本事入选,待将来拜入国师门下,瞻学神技,再跟你过招不迟。” “算了算了,都少说两句。”一旁不断有人规劝。 但眼看双方势成水火,估计也是劝不住了,于是出声之人劝了两遍,只得一旁观望。 此时,就连隔得远的也纷纷围了过来,想看个究竟。其中一男一女,两名衣着古怪的修行者身边还跟着一名头戴缨盔,身穿黑色皮甲的军官。 那军官看了看眼前场景,目光在青衫男子与蓬面壮汉间来回转了两圈,开口呵道:“你们这是干什么?还没入军籍呢,脾气就冲上天了?” “禀大人,那家伙劝我等喝酒,自己却滴酒不沾,还把酒偷偷泼在地上,定是心里有鬼,不怀好意。”相貌猥琐的小个子马上起身,急着跟那名军官报告。 “不就是没喝酒吗?”军官有些疑惑地问。 “不单如此喔,大人。”小个子马上分析厉害关系,“他这显然是别有用心。” “是这样吗?”军官冲青衫青年问。 “我说没有,你信吗?既然百口莫辩,不如手上见真章。” 说这话时,青衫男子依然一副高傲之态。 “不跟他废话,待我拿下他,到时候安惇大人面前自有分晓。” 蓬发壮汉此时早已没了耐心,腾地一个虎扑,冲着青衫男子就一拳挥去。 转眼间,两个身影便纠缠一处打了起来。 军官一看,既然你俩非得要打,咱也懒得管,于是干脆抄手看起了热闹。 众人见当官的不管,便也失去了劝和的兴趣,索性在一旁吆喝助威。 屋顶上,李昧衣袂飘飘,背手看着下面的闹剧。 他这些年甚少待在山上,而下面的青衫男子看着面生,欲判断身份,唯有看其用剑。 但此人与蓬发壮汉交手数十合,却仍未拔出长剑。 此时,除了那名长相猥琐的小个子,其他人对这场较量大都秉持中立态度。大家毕竟一同应募入围,彼此并无深仇大恨,言语相激拳脚相向是一回事,舍命相搏却又是另一回事。 关于这点,场上过招的双方显然也清楚,所以一开始并未施展全力。 蓬发壮汉身强体壮,力道遒劲,双拳亦如石头般坚硬。而青衫男子猿臂蜂腰,身手敏捷,辗转腾挪也是游刃有余。两人技艺各有千秋,实力旗鼓相当,一时谁也占不到便宜。 “我就不信拿不下你。” 最后,还是蓬面壮汉沉不住气。只听他发一声吼,忽然从身上掏出一枚链锤,抡了两圈,猛地朝青衫男子砸了过去。那链锤飞在半空,一声爆响,竟弹出数十片锋利锯齿。 “呼啦啦。” 随着舞动,那刀片形成的齿轮发出一阵铰链咬合之声,威势惊人。 这是来真格的了。 “噌。” 寒芒劲起。 青衫男子也不敢托大,一道青光划破夜空。 剑已出鞘。 剑疾如飞,电光火石。 只听“嚓嚓”数声,那枚齿形链锤的铁链已断作几截,散落一地。 紧接着,“唰——嚓——” 一条胳膊腾空飞起,几个倒腾,掉落地上。 脱离节制的齿锤依然高速飞旋,势头不减,最后划出一道弧线,猛地飞进夜空,砸在对面某处檐梁上,兀自嗡嗡作响。 这一过程,不过眨眼之间。 蓬发壮汉呆立原地,眼看剑光飞舞,胳膊掉地,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005、飞剑 “住手!”军官大吼一声。 就像刚发现自己还杵在这里,才想起应该做点什么似的。 毕竟都是好不容易才招募来的修行者,真要闹出什么事,可不好跟上面交代。 但他这声喝阻已来得太晚。 蓬发壮汉此时怔立当场,瞪着一双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对手。 而青衫男子像是也没想到这一剑威力如此巨大。 他看了看收回手中的长剑,又看了看已经少了条胳膊,还没回过神来的蓬发壮汉,一时间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飞剑斩”虽然只是流星剑术中的基础击杀技,却也算是最实用,最有效的一招。只要修为上没有代差优势,就算实力更胜一筹,面对此招也几乎无解。 看来这青衫男子实战经验并不丰富,偶尔施展杀招,有点收不住手。 当然,“飞剑斩”本就是一气呵成的招式,一旦发动,便没什么时间再改主意。 青衫男子出剑目的原本只在化解对方链锤进攻,砍掉壮汉胳膊实非本意。 飞剑威力尽显,众人脸上色变。 场上一时静得可怕。 就在这时,军官身旁裹着黑袍的中年女子却忽然一声冷笑,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她朝前两步,站了出来。 “早就听说今天来了名青峰弟子,我还不信。看来是真的了。既然这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那我可得领教领教。” 女子嗓门不大,但这两句话字字如锥,声声入耳,却教在场每个人都听得心惊。 然后还没等那军官伸手阻拦,她身形一晃,便已来到青衫男子跟前。 女子看上去三十来岁,头上披着黑色纱巾,一袭十分少见,像是由鬃毛织就的深色罩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副清冷面孔和骨感十足的白皙双手。 军官正欲开口喝阻,却被刚才跟那女子站在一起的另一名怪袍男子一把抓住胳膊。 男子对军官低声说了句什么,军官便也就不再做声了。 女子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青衫男子出剑。 “敢问尊驾何人?”青衫男子问。 “山野村妇,名字不值一提。”黑袍女子道。 青衫男子此刻已恢复镇定,忍不住问:“我为何要跟你动手?” “就为你刚才所展露那手剑术。”女子答道。 “你跟青峰山有仇?” “这问题我可不好回答。”女子抿嘴微微一笑,“天下修行者,只要不是出自真乙门下,我想多多少少,都跟你们有些过节。三界众生,你们为大嘛。” “我已离开青峰山。”青衫男子勉强道。 “当然,我说你们,只是个代称。”女子继续不冷不热的说,“其实我跟你素昧平生,倒并无嫌隙,只不过是想领教领教你的剑法。你刚才施展的可是降妖除魔的流星剑术,大家都看见了。” “我能拒绝吗?” “不能。” 说完,这女子再不磨叽,浑身上下瞬间便散发出一股黑气。 黑气如丝如缕,似发芽的小苗迅速蔓延。即便在夜色中,也能看出其蓬勃之势。 不过转眼之间,丝絮般的黑气便已在女子周遭形成一团浓浓黑雾。黑雾缭绕翻腾,不断向四周扩散,很快便将包括青衫男子在内的十步之内尽皆笼罩其中。 紧跟着,那团雾就像是具有了生命,开始结胎蓄态,渐渐有了形状。又是一眨眼工夫,那形状便已独立于黑雾之中,最终于女子身后生成一头看似无形却又仿若有形的怪兽。 怪兽若隐若现,往回奔突,仿佛随时都会从雾中蹿出。 这下大家都看出来了,黑袍女子的修为显然要高出蓬发壮汉许多。 青衫男子也知道碰上了劲敌,赶忙凝神聚气,同时以灵力灌注剑身。受灵力驱使,手中剑匣开始以极小的幅度微微颤动,并发出宛如群蜂振翅的低沉轰鸣。 有了刚才的教训,他决定不再贸然出剑。 毕竟对方尚未亮出兵器。 但黑袍女似乎丝毫也没有要亮出兵器的意思。 或者,根本不需要。 随着黑雾越来越浓,隐藏其中的怪兽似乎也越来越暴躁,甚至还发出阵阵低吼。 青衫男子严阵以待,以拇指顶住剑格,注意观察黑雾中的变化。不过,受雾所困,此刻他的视线之内早已难以辨物,能看清的,只是对面似笑非笑的黑袍女子。 女子再次冲他抬了抬下巴,双手缓缓抬起,掌心向内,手背朝外,十指相对成环抱之势。 她右手食指缓缓竖立,少顷,猛地朝青衫男子一指。 刹那间,一头形似猛虎的怪兽从雾中蹿出,朝青衫男子猛扑过来。 青衫男子自然识货,此时再也不敢怠慢。 “出!” 长剑离鞘,直取那头“猛虎”。 但岂料长剑刚近虎身,那猛兽瞬间雾化,忽然变作一只大手,竟一把将剑抓住。 青衫男子一惊,念起手回。 那柄长剑嗡嗡作响,挣脱大手,返回主人手中。 “有两下子。” 女子嘴里哼了一声,随即双手连续拨动。 黑雾奔涌,一浪高过一浪,发出阵阵嘶吼。 那头刚才已然消失的猛虎再次出现,并以更为凶猛的势头朝着青衫男子扑来。 青衫男子长剑只得再次出手。 这次,拽着红穗的长剑先是一飞冲天,然后开始高速旋转,像风轮般斩向那头怪兽。 然而猛兽也不含糊,咧开大嘴,冲着飞轮般的利剑发出一声长啸。 咆哮声中,剑影与黑雾立刻纠缠在一起。 尽管旋转的飞剑一次次将那头怪兽的躯体切开,但那家伙的身躯本是由雾构成,却总能一次次又重新聚合起来。如此一番厮杀,飞剑虽能阻止怪兽靠近,却也杀它不死。 就在黑袍女子与青衫男子过招之际,观战的人全都瞪大眼睛,想看个明白。可黑雾笼罩,大伙只能勉强看见一团黑影在雾中上下翻腾,左冲右突,却总不能窥其究竟。 对于这场较量,脸色苍白的蓬发汉子此刻也是看得目不转睛。 一时间,他几乎忘了自己身上少了点东西。 看着看着,似才猛然想起,忽然转头看向自己一边肩膀。 那个断口刚才流了不少血,但此刻早已凝结成疤。 他目光搜索,找到自己那条断臂,过去俯身拾起,跟插秧似的,复将其接回肩头断处,随后抬起胳膊晃了两晃,感觉并无不适,才又跟其他人一样瞪大眼睛继续观战。 正当满场观众全都被这场酣斗所吸引,有个人却掀起嘴角,面带冷笑。 是那名跟黑袍女一样,身披古怪鬃毛长袍的男子。 他显得不屑一顾,甚至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场上黑雾似乎顷刻间又起了变化。 犹如泼墨入池,那团雾瞬间变得更浓更暗。 不仅如此,奔涌的雾涛此刻便如狂风中的海浪,气势磅礴地裹挟着强劲气流,冲击得四周观战的人也不得不伸手遮挡在面前。 而浓雾中的青衫男子,此时更仿若陷入了惊涛骇浪。 雾气弥漫中,他惊讶的发现,先前一头猛虎,已赫然变为两头猛兽。 一头似虎,一头似豹。 此时的黑袍女子面色诡异,明明是一张笑脸,却偏教人毛骨悚然。 她双臂挥舞,一虎一豹两头似真似幻的猛兽张开大嘴,发出低吼,分别从两侧扑向青衫男子。 青衫男子再也不敢大意。 只见他单手竖起,食指朝天,另一只手托住肘部,嘴唇快速抖动,念了一串咒语,忽然以举轻若重之力,猛地朝前挥出。 长剑疾驰如电,穿过两条黑气形成的怪兽,直奔黑袍女子而去。 黑袍女面不改色,连眼都不眨,竟不闪不避,只是双手一挥,半空中两头猛兽霍然转身,便如同两道厚实闸门轰然闭合,阻挡在那女子前面。 “嘭!” 这次,那道闸门竟像是坚厚实体。 剑锋所及,狂风骤起,隐隐还似有雷鸣。 随着黑雾激散飞扬,裹挟其中的二人一时皆失去了踪影。 偌大广场,刹那间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这番震撼全场的激斗,就连屋顶上冷眼旁观的李昧也看得眉头紧锁,似有所虑。 自三百年前天魔伏诛于斩邪剑下,其党羽作鸟兽散,像黑风双煞这样的妖人,便再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时至今日,世人几乎都快要将这些曾名噪一时的魔头给忘记了。 看来卓坚说得没错,来这里,还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他忽然有点替那青衫男子担心。 此时,随着腾起的黑雾逐渐平息,场面重新恢复控制。黑袍女子的身影率先从雾中显现。只见她紧抿的嘴角微微上翘,脸上依然挂着微笑。 而对面青衫男子此刻嘴角上却已挂了一线血丝。 他没想到,看似虚若无物,如障眼之法的黑雾竟能如此坚实,竟能挡住他的全力一击。 这是至少高出他好几个等级的修为才能拥有的法力。 就像一拳打在石头上。 刚才那一击完全出乎意料,未及防范,故而青衫男子倾尽御剑之力,受到极大损耗,一时难以恢复。此时此刻,即便他还能勉强控制飞剑,也已是强弩之末,力不从心。 青衫男子心里一声叹息。 若对方再次释放虎豹双兽,他只能束手就擒。 不。 我是青峰道士。 绝不能有辱青峰山的威名。 青衫男子缓缓抬手,长剑在幽幽嗡鸣中徐徐抬起,剑尖前指。 他看见,对面女子脸上笑意似乎更浓。 来吧。 我奉陪到底。他心里暗道。 黑袍女子双手再次画圈,然后缓缓推出。 浓浓黑雾中,虎豹双兽目露凶光,一左一右,探身而出。 “出!” 就在双兽扑出之际,青衫男子也猛喝一声。 他声嘶气衰,已竟全力。 不过,就像先前在跟蓬发壮汉喝酒时举起酒盏一样,在长剑出击那一刹那,他感觉手腕似被什么东西击中,又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细绳拉扯了一下。 他的手微微一抖。 然而就是这轻轻一抖,凌空而出那把带红穗的长剑却变换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招式。 长剑以不可思议的角度,瞬间在空中划出一道极其犀利的弧线,掉转剑锋横切虎头,接着沿其轨迹,挟雷霆之势快速斩向另一边的豹身。 掠飞若鹰隼,翩翩似游龙。 飞剑来去如风,转瞬便又重回青衫男子手中。 一剑破敌。 两头猛兽虽然都是物化而成的虚幻之态,却也是由真元之气灌注其中,有着灵性。若以青衫男子的修为,剑刺上去,无非穿空而过。而此刻那把带穗的长剑似乎已改头换面,剑锋所至,虚幻的双兽竟如糊纸遇上尖刺,豆腐碰上菜刀。 不仅如此,遭此一击,就连黑袍女子也猛地一个踉跄,连退数步方才站住。 她大惊失色,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这一击,显然超越了那把长剑的能力,绝非青衫男子先前展露的修为所能。 黑袍女不明就里,旋即重新召唤二兽。 另一边,青衫男子也对这个结果感到讶然。 他心里清楚,刚才这手干脆利落的一剑双斩,内含强劲灵力,并非他所能使出。 而那惊鸿一瞥的运剑轨迹,更非他所能把控。 因为凭他的修为,不可能让那剑飞得如此之快,更不可能凭它斩破物化双兽。 除非它是一把气剑。 或是得道仙师用于掩人耳目所使的“双剑合璧”之术。 青衫男子曾听师傅讲过关于双剑合璧的用法,也见师傅露过两手。师傅说那是他当年下山执法时对付妖人的惯用伎俩——先让对手低估自己,然后乘其不备一击而破。 毕竟大多数妖人对青峰道士还是十分忌惮的,一见亮出气剑,便会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但自己可没那修为。 正当青衫男子抬头东张西望,感觉莫名其妙时,对面黑袍女可不愿就此作罢。 虽然过往仇恨早已消弭,青峰山给她留下的苦涩也已成为过去。可她这样的妖人与道家毕竟水火不容,今番有别人所不察觉的助力在侧,绝不能白白丢了这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 “小子,刚才那剑算你聪明。不过我也不信你能敌得过我虎豹双身。来,再来。” 话音刚落,女子一声低吼,双手环抱,猛虎再次奔扑。 紧随其后,黑豹也自雾中跃出。 这次,两头猛兽一前一后,竟是递次而来。 青衫男子看在眼里,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双兽纵队来袭,阵法上并不占优啊。 有何蹊跷? 但他来不及细想,心念方至,剑已出手。 猛虎瞬间即至,长剑也不含糊。剑锋所指,径直穿颅而入。 就在青衫男子刚要松口气,情况却发生了令他始料不及的变化。 那虎身眼看将被劈开,却瞬间爆裂,转眼变成一只巨大手掌。 跟在后面的黑豹也毫不迟疑地完成了变形。 一前一后,双手如同铁钳,竟跟上次一样抓住了长剑。 上次剑被抓住,青衫男子曾本能地全力抽回。 这次也一样。 不过,当青衫男子下意识做出反应,用尽全力令长剑回撤,却没注意到那双黑雾形成的巨手已在不知不觉间迅速掉转了剑身。 巨手松开,长剑挟双方之力,如电光一闪,刺向青衫男子。 什么,这是…… 青衫男子瞪大双眼,面如死灰。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来不及有丝毫转圜之机。 那柄系着红穗的长剑眼看就要直插自己胸膛,可就在剑尖距胸口仅一拳之隔时,奇迹再次出现。 他不敢相信。 他已经闭上眼,引颈就戮。 但长剑忽然悬停。 旋即跌落。 “什么人?” 惊觉过来的黑袍女忽然大叫一声。 黑雾随即消散。 刚在死亡线上走过一遭,此时如梦初醒的青衫男子则怔立当场。 雾气消散,四周观众方才看清场上情形。见二人相对而立,大伙都松了口气。 只是目测之下,一时还不知胜负如何,谁输谁赢。 听见女子这声呼喊,众人也纷纷跟随她的视线,抬头望向莲池对面。 李昧站在屋顶,轻捏手指,凌空将跌落地上的长剑抓了过来。 接着,他另一只手旋腕一捞。 青衫男子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身子已腾空而起。 “拦住他。” “快,快拦住他。” 广场上顿时乱成一片。 而李昧单手提着青衫男子,身形起落,转眼便消失于夜空。 006、鬼侍 清晨,薄雾弥漫。 李昧和丙儿起程赶路,出了镇头没多远,便见一辆乌顶青罩,四角悬铃的马车停在路边。 紧挨车旁,一名个子不及车高,身披紫红斗篷的小丫头不时抬眼眺望。 见二人过来,小丫头立马趋前一步,躬身行礼。 李昧缓缓走到丫头跟前。 “你为何在此?” “青伶在此等候公子。” “等我?何事?” “青伶要跟着公子,侍候公子。” 小姑娘抬头瞄了一眼,显得惴惴不安。 “是你家主人的意思?” “是。” 但小姑娘随即又使劲摇头,“从今往后,公子你才是我的主人。” “我?” 见李昧态度存疑,小姑娘又急忙解释道:“卓公子说,既然他答应帮你去办那件事,那么也请你能帮他一个忙。” “他要我帮什么忙?” “请公子收留青伶,不使流落。” “你家公子虽然外出,但府邸尚在,何况还有宋伯在家,你何至流落?” “公子说,青伶身份特殊,易招灾祸。他若在时,尚可勉力顾全。他既不在身边,宋伯可照顾不了我。而李公子乃上仙高足,当世俊杰,将青伶托付公子,安稳更胜于他。” “他这么说的?” “卓公子还说,青伶若能得个好归宿,正该跟着你才是。” 李昧摇摇头,“他倒是会安排。” 其实昨天他就已从卓坚那里大略得知了青伶的身世来历,知道她不仅是个小鬼,而且是个无处容身的鬼中极品“鬼灵”。 “鬼灵”一词,初见于《孽妖录》。据那上面描述,是指生命体在死亡瞬间撞上特殊机缘,魂魄游离,偶然寄居于其它生命体所形成。 这种情况极其罕见。 因为游魂要达成寄居,须满足诸多条件。其中一条,便是好巧不巧,得两条命同时遇难,一个当场死得妥妥的,另一个魂魄离散,身体尚无大碍。 即便如此,寄居过程能够顺遂也属侥幸。 因那将死未死之躯,自身记忆多少还有些留存,被外来魂魄鸠占鹊巢,彼此排斥,结果也会是鸡飞蛋打。 总之殊为不易。 青伶死的时候已经十七岁,而她寄居的身体年方十四。 从此,她的身体便永远停留在了十四岁,成了一名罕见的鬼灵。 鬼灵是介于人和鬼之间的特殊存在,有着活人一般的身躯,却不受空间限制,能够在可见范围内任意穿梭,行动自如,来去如风。 故其虽名为鬼,其实为妖。 见李昧并未开口答应,小姑娘有些慌神,眼神一阵闪烁,忽然开口祈求道:“公子,请千万别不要青伶啊。如果公子不肯收留,青伶就无处可去了。” 说到这里,她竟伸手擦起了眼泪。 李昧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卓公子还交代了什么?”他问。 青伶连连摇头,“没了,没了。他就让青伶好好侍从公子。” 说着,小姑娘又转身一指,“这辆马车也是卓公子雇的,说是方便公子路上饮食起居。车上已经备下途中所需一应用度,吃的喝的,青伶也都准备妥当了。为了在路上打发时间,我还准备了些熏煎过的肉干,以及各式糕点和干果蜜饯。对了,还酿了些甘甜的梅子酒。” 李昧还没答话,一旁的丙儿脸上早已露出笑意。 有车坐,当然比走路好。 何况还有好吃的。 李昧无奈,只好对这乖巧的小丫头道:“来,把你一只手伸给我。” 小姑娘欣喜地挽起左手衣袖,递了过来。 李昧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枚水晶形状的小石头,捏在指尖默念一句咒语,然后指头松开。只见那枚透明石子瞬间气化,犹如一层薄雾凝聚指尖,随后缓缓覆盖在青伶细嫩的手腕上。 片刻,那团色彩斑斓的薄雾消散,而青莲手腕上却多了一颗宝石形粉色印记。 “谢谢公子,不,谢谢主人。”青伶望着自己手腕上多出的印记,激动得语不成声。 “往后别主人、主人的叫,还就叫公子好。” “是,主——公子。” “此符虽不能隐藏你的身份,但至少修行之人见了便会知你已有所属,不至为难于你。” “公子,青伶为何需要隐藏身份?就因为她是个女孩儿?”一旁的丙儿看得新鲜,忍不住好奇地问,“还有,为何丙儿没得过这东西?” “因为她跟你不一样。”李昧瞅他一眼,轻描淡写的说。 不就是个小侍女,也不讲个先来后到。丙儿不满地嘟起嘴,小声嘀咕两句。 但没一会儿,也许是想到从此再也饿不着肚子,莫名又高兴起来,自己一蹦一跳爬上车去了。 李昧来到车前,想跟车夫交流两句。 但他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一脸茫然,于是颇有几分尴尬地转头朝向青伶,好像在问:这什么情况? 青伶仿佛仍处在获得新身份的喜悦中,眉目间已没了刚才的局促和小心,此刻莞尔一笑,颇有几分得意地对李昧道:“公子要去何方,只管吩咐便是,青伶自会跟哑巴交代。” “哑巴?” “对,哑巴虽不会说话,但他却是方圆百里最好的车夫。” “那么,他能听懂你的话?”李昧好奇的问。 “当然了,青伶说什么,哑巴都懂。” “好。那就靠你了。” “敢问公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玄都山。” “玄都山?”青伶显得有些吃惊,“公子要去无明殿?” 玄都山无明殿,那可是镇压妖邪鬼魅的地方。 李昧似乎知道青伶在担心什么。他嘴角露出浅笑,目光看向青伶左手手腕,然后像是大人正悄悄告诉小孩一个秘密那样压低声音对这小鬼丫头道:“忘了你刚得了枚符印?它不仅是你我间的一份契约,也是你从此归属青峰门下的凭证。既已为同道,那些影子人又怎会为难于你。” “青伶是因曾受术士欺负,心有余悸。”青伶连忙解释道。 李昧听得心里不忍,忽然想起已给卓坚吞掉那枚丹丸。 可惜他就那一颗。 “对了,公子,”青伶忽然仰头望着李昧,“这头驴该如何安置?”她眨巴着大眼问。 “不用管它,丢不了。” 上车后,李昧才发现这辆马车车厢十分宽敞,三个人坐进去绰绰有余。 待车门关好,就听那车夫嘴里发出奇怪的一声吆喝:“嘎呀。” 随即车轱辘吱吱作响,马车徐徐启动。 这车厢里不仅宽敞,而且布置得也很适合长途旅行,炭炉暖壶,起居物什一应俱全。除了归置整齐的餐饮器皿,一角还摆了上上下下三层木屉,里面美食酒浆应有尽有。 丙儿对青伶甚有好感,一上车就问东问西。 青伶对丙儿则是有问必答,还热情地拿出糖果蜜饯给他吃。 一来二去,两个小家伙很快就熟悉起来。 李昧看在眼里,心中颇感欣慰。 至少这一路,他再也不用被那好吃包纠缠着要吃的了。 想到这里,他轻松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见丙儿仍在说个不停,还主动给青伶介绍了不少关于自己的日常习惯和爱好。 小胖子告诉青伶,若见公子端坐不动,而且还闭着眼,那么一定不能打扰。因为他家公子若是闭着眼睛,那多半是在修行。 “就像现在,咱们就不能去打扰公子了。”他压低声音对青伶说。 “知道了。”青伶小声答应。 李昧听了,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 其实他在想昨夜那个年轻人。 邢平自称青峰山北宫弟子。李昧此前没见过他,但却听过这名字。 颍川邢家,可是天下闻名的世家豪门。 而这邢平便是邢家子弟。 邢家门第显赫,门生遍布华夏,即便迁入戎州这一支,影响力也不可小觑。 据说这邢平投入青峰山,自恃儒家正统的邢家人曾是极力反对的。不过这孩子是个犟驴,认定的事绝不回头。邢家人无奈,也只得听之任之。 青峰山衔国教之尊,位极道家之冠。灵台顶下,有东西南北四宫,人丁兴旺。说起来,好多年轻道士,李昧还真不认识。但对邢平这名字,他还是有所耳闻。 邢平既为北宫二代弟子,便是拂云子吴瑛的徒孙。论辈分,得管李昧叫声“师公”。 李昧昨夜带走邢平,既是化解一场已下不了台的争斗,也是想当面问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既已被逐出山门,出于礼貌,还叫你声师公,可你今天却管不了我。也不该管我。”到了僻静处,当李昧将邢平放下时,这头犟驴立马冲李昧大吼。 “我是在帮你。” “帮我?你是在害我!” 李昧笑了笑,耐心跟他解释,说那蓬发壮汉跟他身边不断挑唆的小个子本是一伙,在劝他喝酒的时候,已偷偷往他酒里下了药。 “难怪我每次端酒都感觉手腕一麻,杯子也拿不稳,原来是你在捣鬼。” “他俩很不喜欢你的出身,想让你当众出丑。” “闹成现在这样,我就不出丑了?”邢平一副又气又急的样子,“我说李大仙师,有些事该你管才管,不该你管的,还是少管为好。” “譬如你跟南蛮私通茶叶买卖的事?” “你……”邢平一时语塞,“没错,我就是因为私下跟那些南蛮子搞了几趟茶叶买卖才受到山门责罚,可此事与你何干?” “对,这事跟我是没什么关系。”李昧不理他,自顾接着道,“不过,青峰山无人不知,私涉茶叶买卖,这些年跟那些南蛮子走得最近的人,其实是我。”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这罪名我已背负了好些年,自个儿背着就行,何必又拖一个你进来。” “以你的身份,这不算罪名。”邢平语气软了下来。 “是吗?所以到你这里,就是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来你没听明白。我说了,跟南蛮人打交道的,是我。” “所以,你知道我的事并非……” 没等邢平将那话说出口,李昧已点了点头。 “你……这事你可不能说出去。”邢平有些心虚的说,“反正你听好了,虽然今晚帮了我,可我绝不会感激你。而你若想阻止我,那就等着山门受责吧。” 李昧显出为难之情,“你认为我该眼看着山门弟子行叛道之举?” “既然你已知我并非私自下山,也并未背叛山门,那你……”邢平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可难说。一码归一码。也许你真想去投那春藏国师门下,求个富贵?” “胡说。”邢平一脸正义的吼道,“我道家弟子,岂能做那等事。” “这么说,你是奉命行事?” “这个,你就别管了。” “好,我不管。不过,我有句忠告。”李昧看了看对方,“既要投军,还须放下身段,与同僚友好相处才是。就你今晚这一副瞧不上人的样子,在军营里可待不下去。” “记住了。谢师公指点。”邢平勉强拱了拱手。 “还有,方才跟你交手的妇人虽然实力在你之上,但她对你却也有所忌惮,否则也不会让其同伙暗中相助了。” “有人助她?” “雌虎公豹,你可是以一敌二了。” “师公认得那妇人?” 李昧笑了笑,便跟邢平简单介绍了黑风双煞的来历。 “两只千年老妖联手欺负一名小道,却又不敢明目张胆,正大光明,只能靠掩人耳目的江湖把戏偷施暗手。你只把这话说给对方听,那对妖人此后定没脸再为难你。当然了,此番回去,你也大可不必担心如何跟人交代我把你带走之事。她既有帮手,你自然也可以有。” “若人家问起是何人出手相助,我该如何回答?” “你乃邢家后人,便称是邢家之人即可。” 邢平一听,脸上总算露出笑容。 李昧不敢耽误太久,了解情况后,便跟邢平作别,令其返回山庄。 但这件事,他一直觉得,总还有些想不明白的地方。 先师五大弟子中,四师兄吴瑛虽然只排在李昧前面一席,年龄却大他两倍不止。而且这拂云子吴瑛一向为人谨慎,老成持重,深受同门信任。 这邢平若果真是他派下山的,那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 只是…… 李昧轻轻甩了甩头。 山门事务,他本不该多管。 青峰山虽为道庭,但自有部曲不下千户,山门管理多有官衙之风。连丙儿都知道,他南宁宫之所以门庭冷落,无非是因为先师遗命所定,自己终身不得参决教务。 少管闲事。 就像丙儿经常挂在嘴边说的那样。 李昧睁开眼,却见小胖子居然又在贪吃。 这孩子为啥就那么好胃口呢。 无忧无虑。 这时,背对李昧的青伶拿出了一个盒子,打开对丙儿说:“时间仓促,这些蜜饯是我赶着做了路上吃的。”说着拣起一颗杏脯,“尝尝这个,恐怕还不是味道最好的时候。” “好吃啊。”丙儿接过杏脯,囫囵吞下,“我还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果脯。” 接着他自己又往果盒里抓起一颗,吞了下去。 “这么多好吃的,都是你做的?” “是啊,都是我亲手做的。” “你跟公子认识很久了?” “怎么?” “这么多东西,可得准备很久吧。” “我,我做得快。”青伶忽然结结巴巴的说。 “多快?这些是你什么时候做的?”丙儿好奇的问。 “昨晚做的。” “昨晚?” “对,鲜果现瓤的。” 听到这里,就连李昧心里也不禁感到疑惑。 昨儿那桌大餐就不说了。蜜饯干果,加工可不比河鲜野味。这不仅需要时令鲜果,制作过程也相当繁琐,得几经风吹日晒、火焙腌瓤诸多工序,相当费时费力。 怕也只有丙儿这样的吃货才不管这么多。 两只杏饼刚下肚,小胖子又抓起一条糖化挂霜的桃干,吭哧吭哧嚼了起来。他只管吃,青伶则不停地从她的百宝盒里往外拿。 这不,她又拿出了几个小巧的罐子。 “看,这还有……” 一扭头,她看见公子不知啥时候已睁开眼睛,正看着自己。 007、心法 这日午后,霖雨稍停。 酆城宴平楼临江一侧,挂着“烧锅酒”杏黄招旗的门店前,一位宽袍长袖,头缠纶巾的中年男子正悠然抬步,拾阶而上。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体型微胖,相貌平庸,面上神情却漫不经心,一副大家气派。 “水清先生又来打酒啊?”柜台后的酒保抬头见他,马上热情招呼。 被称为“水清先生”的男子也不答话,抖了抖他那约摸装得下一头小牛的大衣袖,从腰间解下大肚葫芦,递给柜台后面正对他点头哈腰的酒保,只撂下一句:“烧尖,打满。” 说完便扭过头,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江岸码头。 此时,一艘放下风帆的商船刚刚靠岸,乘客正陆续下船。 乘客中,一名体态婀娜,容貌清艳的妇人,引起了水清先生注意。 从着装看,那该是名道姑。 道姑并非孤身一人,身边还紧随着两名身着鹅黄罩袍,长发梳作流云烟熏的妙龄少女。二女身段窈窕,容貌娇媚,模样相似如一母双胞,引得旁人纷纷侧目,指指点点。 “先生,你的酒。”酒保很快便将葫芦灌满。 水清先生不多言语,朝柜台撂下数枚铜币,甩一下衣袖,转身就走。 他依旧将葫芦挂在腰间,下了台阶,到路边杨树下取了自己的坐骑,踏镫上马,然后再次回头朝码头方向望了一眼。随后嘴角挂着微笑,嘴里“驾”一声,便朝城北去了。 半个时辰后,水清先生已出城五里,来到坐落于牛背坡上的酆城第一名刹三真观。 他将坐骑拴在树下,大大咧咧便进了山门大殿。 此时,一阵琴声正自后殿远远传来,轻音绕梁,恳切动人。 水清先生微微一笑,便循声径往后山内殿而去。 一路上,逢着道士小童,他皆视而不见。 人家对他稽首致意,他却并不回礼;人家唤他名号,他也不出声应酬。但有人跟他打招呼,皆只甩一下他那宽大衣袖,便仰头挺胸,继续往里走。 直到快近虎跳石天音阁,他才张嘴呼唤:“松坡。松坡好自在。” 天音阁建在一块犹如虎扑的突出山岩上,是观里视野最好,甚至可远眺酆城的地方。本观住持平日里常在此间观览山川,参禅悟道。 水清先生嘴里的“松坡”,便正是本观住持。 随着水清的呼唤,琴声戛然而止,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上面应道:“俊孺来了?快请上来。” 原来这水清先生姓洪名昇,字俊孺,乃松坡道长好友,此地常来常往,早已毫无拘束。 听闻上面松坡叫他,洪昇嘿嘿笑了两声,便大步流星,登梯而上。 天音阁四面开敞,三方围栏,石阶攀着山岩而建,九曲一拐,来回绕行。阁内光线明媚,设有四方竹榻,摆着长条几案。此时,一名身着青色道袍,头绾发髻的中年道士双手抚在案上,指头轻轻在琴弦间作势跳动却并不弹奏。 松坡道长跟洪昇年龄相仿,形貌却要清瘦得多。 他髻间插一枚铜簪,颌下蓄着一髯短须。那胡须稀稀疏疏,不禁一握。 见洪昇迈步而入,这松坡从竹榻上缓缓直起身,一手拈着胡须,笑嘻嘻望着对方:“我说今日檐下雀嬉,吵闹不休,心想定有客人到访。这不,果然你就来了。” “真有预见?”洪昇在竹榻上一屁股坐下,对面望着松坡,“确因我来之故?” “不是你,还能有谁?”松坡问。 “哎哟,怕是另有知音来访,也未可知喔。” “俊孺何出此言?” “这第一嘛,与往日相比,今日你琴声里竟有了迫切之意,这绝非因我之故。”洪昇故意看了看松坡,才接着道,“这第二嘛,我来之前刚好有段眼缘,只怕那才是今日雀嬉之应。” 说罢,水清先生嘴角挂着浅笑,一副拿住了把柄的表情。 “看,”他从腰带上解下酒葫芦,放在案上,“我还特地带了酒来,为你道喜。” “我何喜之有?”松坡一脸茫然。 “道中知己,红粉佳人。有这般人儿来访,还不是喜?” “我哪有这般人儿来访?” “这么说,那客人到访,并未事先报请你知晓?或者,不是来你这里的?” “到底何方客人,快说来听听。” 洪昇眉头一掀,做了个怪相,随即便将此前在码头所见告诉了松坡。 “噢,”松坡缓缓摇头,“确实不知本观近日将有道姑参访。”他说。 “或只是没有提前告知。”洪昇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我想,既为同道,远来酆城,不到你这里参访,还能去何处?” “若是同道途经此地,登门稍作盘亘,倒也不足为奇。”松坡道。 “要不咱俩赌上一赌,看那道姑师徒今日是否来访?” “此等小事,何必对赌。”松坡不屑一笑。 “我告诉你,等你见到那师徒三个,便不会再说此等小事了。信不信?”洪昇一脸自信,“请相信我的眼睛,此番来者,绝非凡俗之辈。” “好好好,真有客人,也等到了再说。”松坡抬手一指,“那这酒?” “就冲你刚才那段悱恻缠绵,荡气回肠的琴韵,也得浮一大白不是。” “噢,方才只是一时感慨。” “是啊,就你最多感慨。陌陌春树,花开无主。劳雁啼飞,念念故土……” 松坡起身,挥手打断洪昇,“行了行了,待我去取酒盏。” “还不快去。” 洪昇一脸得意。 在他看来,这老兄才情旷隽,胸藏抱负,哪像个安分守纪的道士。 没多时,松坡道长便取来酒盏,还带来一袋观里自己种的,他亲自卤煮烤干的花生下酒。 他先与洪昇共饮了一杯,然后才正色道:“这两日我一直在琢磨,要不要跟你说件事,没想尚未琢磨透彻,你便来了。” “如此犹豫难定,何事?” “就是咱俩偷偷修炼那心法之事。” “还以为啥事呢。”洪昇撇了撇嘴,“好吧,那我倒问你,那法子练得如何?” “若按你所说的几个阶段,恐怕已在‘留珠’之境。”松坡答道。 “不错啊。进步很快。我说过,这法门就是妙,没骗你吧。” “这心法的确奇妙。它仿佛能无中生有,绝壁开花。其运行又似长虹贯日,畅通体内奇经八脉毫无阻碍,可说不同于任何一门修炼之法。” 洪昇一脸得意,“怎么样,得好好谢我吧?” 松坡看了看他,脸上不动声色,“不过,正因如此,我才感到担忧。”他说。 “担忧什么?怕被大师知道我已将此法秘授于你?” “不,我是担忧这法门的来历。” “嗨,怎么又提此事。”洪昇脸颊一红,“此法虽来自异教,但我跟大师既有师徒之分,便谈不上不光明。至于你偷偷修炼的事,你知我知,只要咱俩不说,谁管。” “不,你误会了。”松坡摆了摆手,“我是说,此法来得蹊跷,恐不简单。” “蹊跷?”洪昇一脸茫然,“如何蹊跷?” “我想,你能不能再跟我好好讲讲当初如何与大师相识,他又如何将此法传授给你的经过。越详细越好。” 洪昇闻言,顿时一脸懵懂,“这,这不早跟你讲过了嘛。” “我心下有些疑惑之处,烦请俊孺将此法如何得来再讲一遍。” “好吧。那我就再给你讲讲它的来历。” 原来这洪昇半年前偶得机缘,学得一种极其精妙的修炼心法,欣喜之下,忍不住在松坡面前炫耀。他想松坡见多识著,对当世各类修炼之术颇多了解,告诉松坡,也是想听听好友的看法。 不料松坡对其所述根本不信。 洪昇一急,便将此法修炼窍门如实相告,让其亲自体验。 待冷静下来,却也心知自己惹了麻烦。 作为一名道门在家居士,洪昇历来便是三真观常客。自松坡住持本观,他更是常来讨教。两人谈经论道,煮茶饮酒,一来二去,性情相投,惺惺相惜。 只是这修体炼气之心法,却非出自正道,更非洪昇自己所悟,而是得自异宗秘传。 未经许可便将秘法擅自传授他人,自是不被允许。 无奈错误已经铸下,便再也回不了头。于是这洪昇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与松坡约定,二人共同参悟心法,勤修苦练,一起奔向极乐逍遥的康庄大道。 松坡半是好奇,也是不敢有负好友盛情,得此心法,便开始认真习练。 这心法原只是一种吐纳之术,知道诀窍,习练起来倒也简单,每日依法静修,吸精吐浊,采天地灵气,殷五脏六腑,如此往复即可。 松坡如约试习,三月下来,自感浑身通泰,精力充沛,不觉又惊又喜。 这欢喜当然是因修习此法后身体舒朗,神采奕奕,好处显而易见。而令他感到吃惊的是,这般立竿见影的精妙之术,修习起来竟如此简单,令人难以置信。 松坡师承三真观前任住持妙居道长,虽是半路出家,机缘肤浅,但这些年没少努力,犹在见识这一块,尚算广博。他自知资质平平,本已对窥探大境不作他想,如今一朝习得本领,难免心生惶惑——如此毫无门槛,任谁都能掌握的修炼之术,岂能无诈? 他越想越觉蹊跷。 思前想后,便决定去往无明殿,向影子人长老墨石求解。 这一去不打紧,从墨石长老那里,松坡不仅没能解惑,反倒加深了内心的猜疑。 因为墨石长老对他偷学异教心法之过不仅不予怪罪,竟似还有所鼓励。 松坡脑子活泛,立刻觉察其中大有猫腻。 对这心法,颇有机智的松坡忽然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听完洪昇讲述获得心法的经过,松坡心下那个想想都让人感到不安的判断又明确了几分,自忖已是猜到八九不离十。 他面色严峻,若有所思。 洪昇不明所以,只是狐疑地望着好友。 过了会儿,松坡向洪昇坦承,自己已将偷学心法之事如实向影子人长老禀明。 洪昇听得吓了一跳,“他怎么说?” 松坡淡淡一笑,“他说,无妨。” “长老说,此事他早有耳闻。尝这甜头的,真乙门下我并非是头一个。” “墨石长老真这么说?” “对。”松坡轻轻点头,“长老还非常慈霭的提点我,称修行之道并无其他,不过是经历。见心是心,见魔是魔。道之见解,因人而异。” “这老头这么开明?”洪昇撇了撇嘴角,神色怪异。 对他来说,无明殿虽近在咫尺,却是一处极其神秘的所在。因为除了道家入籍弟子,外人不能随意造访。即便像洪昇这样有头有脸的本地望族,也不得其门而入。 这时,松坡目视远方,又接着道:“长老又跟我说,无论为何而修行,每个人真正想要获得的东西却皆在修行这个行为之外。所以,他认为采取何种方式,对修行之人来说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最终会获得什么,会失去什么。” “看来,我以前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影子人长老有极深的误会啊。”洪昇轻叹道。 “是啊,我也没想到。”松坡眼神幽幽,不知在想什么,“长老还说,获得解脱,获得极乐,道之所求;摒除痛苦,解去羁绊,亦乃道之所求。” “大道至简。”洪昇有些冷淡地哼了一声,“长老所言,令洪昇茅塞顿开。” “有些事本就简单,只是被想得复杂了而已。这有什么不对吗?”松坡收回视线,冲好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 “对。人家是影子人长老,自然说什么都对。” “长老认为,异教之术,未必不可为我所用。我认为至少这点没错。”松坡说。 “真要到这么一天,这世界或许就太平了。”洪昇摇摇头道。 松坡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久没去无明殿了。长老最后语重心长对我说,上次见我,我尚在年轻气盛,转眼却已人过中年。他说,破壁开悟,于我已时日不多。既有捷径,何不一试。” 此言一出,令洪昇大愕。 “这不单是对你毫无责备,还是大为鼓励呢。这到底算哪门子长老。” “怎么样,说了连你都不信吧。” 听了松坡这话,洪昇脸上神情古怪,“你没跟长老交代是如何接触到这心法的吧?” 松坡摇摇头,“起初怕连累到你,这个倒没跟他讲。” “这下可好,他定是认为你已入了旁门左道。哈哈。” 对于洪昇半是疑惑半是打趣的话,松坡不置可否,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过了会儿,洪昇越想越不对劲,忽然朝松坡探过身,若有所思的问:“我明白了,你怀疑这心法之所以能在霸郡传播,其实跟无明殿有关?甚或说,你认为大师得到了无明殿暗中支持?” “以我对本道教规的了解,不能不做如此推论。” 听了松坡这话,洪昇的心情顿时也变得沉重起来。 其实对于那位游方而至的“大师”,他心里何尝没有生疑。只是这心法功效太过诱人,实在令人难以抗拒。拜师异教门下,对洪昇来说,当初也是纠结许久才做的决定。 要是他能有松坡这般睿智就好了。 仔细想了想之后,他对好友道:“关于这位大师,恐怕我还得告诉你件事。” 松坡以一种鼓励的眼神望着洪昇,示意他接着说。 洪昇此刻已不再顾忌大师的交代,便将当日初次登山相见的经过细细讲与松坡所知。 松坡耐心倾听,目光充满探索地投向远处,脸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在想什么,“没想这大师竟还会些妖术,却不知无明殿对此是否知晓。”最后,他嘴里嘀咕了一句。 “我当时本也有所警惕,只是,嗨!”洪昇一脸懊恼。 “这不怪你。面对那样的诱惑,谁又能拒绝呢。”松坡轻轻吁了口气,瞄了洪昇一眼,接着又忧心忡忡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情况果真如此,需要担心的恐怕远不止这些啊。” “噢?你还担心什么?”洪昇问。 “俊孺可还记得先朝太平之乱?” “自是记得。” “那场变故不正是妖人得道,聚而起事?” “你是说……”听好友这么一说,洪昇心里猛地一揪,脊背阵阵发凉。他擦了擦额头上冒出的冷汗,“你认为真有那种可能?” “不好说。”松坡认真想了想道,“得查,得把此事搞清楚。” “查?怎么查?” “我想,至少我得亲自去与这位大师会上一会。”松坡笑了笑道。 “你?可你这身份……” “我自有主张,你照办便是。”松坡信心满满的说。 两人商议了一会,忽有小童来报,有道姑师徒三人借宿参访,已在大殿等候。 “看看,我说吧。” 洪昇总算松了口气,神情间也恢复了一贯的洒脱。 008、大师 通往鸡鸣山有一条可行车马的碎石小道。 只是年久失修,这条小道如今早已坑坑洼洼,加上天雨路滑,并不好走。 好在雨不大。 洪昇并不急着赶路,所以任由马儿缓缓行进。 他是半年前结识雷成大师的,算上最初有所耳闻的时间,前后也不过一年。 身为酆城当地望族子弟,平常又好结交,这道上朋友洪昇自然认得不少。一次与友宴饮,不经意听闻本乡最近来了位本领高强的法师,因其道行高深,法术精妙,被信众尊称为大师。 洪昇本就好慕仙道,本乡既有此等高人,自然想结识结识。 不料随后却被告知,这大师行踪隐秘,连他这朋友也只是听闻,却不知其所在。还说那大师轻易不见生人,与其相识全凭缘分。 此人越说越奇,倒是勾起了洪昇的兴趣。 既然从这人嘴里打听不到,他就另辟蹊径。没多久,还真让他给找到一位知晓内情的人。这人与洪昇同乡,早年同窗共读,还算相知。对方拍着胸脯,保证将他引荐给大师。 洪昇将信将疑,却也只得安心等待。 孰料这哥们果然给力,此事还真让他给办成。 没多久,洪昇便得到这位老兄通知,叫跟他一起去见大师。 至此时,洪昇方知这大师果真不简单,短短数月,便已得弟子数百。 那次,洪昇跟着乡友,也是沿着这条路上山,初次拜见了那位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大师。 也是从那时起,他才得知大师落脚在这酆城东南方,离城四十里的鸡鸣山圣道寺。 要说,洪昇对这地方本不陌生。 鸡鸣山圣道寺乃早年由异邦传入的圣道教所建,因教宗覆灭,渐被世人遗忘。 年少时,洪昇曾约同友人出游过此山,所见不过断垣残壁,满目荒凉。出于求道之心,他对圣道教的历史也曾做过研究,对其稍有了解。 相传,此地鼎盛时庙宇连片,信徒云集,不亚于一座山中小城。 那时候天下纷乱,战事频频,为免遭战火匪患,在教众支持下,此间沿山坡走势筑起了高达三米的垒石墙,将寺庙团团围护,而山上亦有山泉涌流,饮水无忧。 直到今天,那道堪比城垣的护墙仍在,只是里面的建筑大多毁坏,完好不足从前三分之一。 洪昇上山那天,见残存古庙焕然一新,堵塞的泉眼也再度出水,隐约已有几分兴盛景象。他还听说,如今长期住在山上,追随大师的信徒已不下百人。 当日,通过有人把守的山门,穿过一栋倒塌废弃的殿宇,洪昇与另几名初来者最后被带到此间得以保留下来最大的一栋建筑“清风殿”内,见到了那位传说中法术高强的心法大师。 大师似对洪昇等人各自生平颇为了解,言谈间娓娓道来,倒也和蔼。 随后,大师跟包括洪昇在内的数名新人展示了自己的道行。 大师嘴里念了几句咒语,须弥间,空阔的大殿里竟电闪雷鸣,随即降下大雾,将此次参见的数人团团罩住。不一会,大雾里竟又起了风雷之声。 洪昇左顾右盼,发现那几人已不知去向,仿佛整个大殿里唯有他一人而已。 他大起胆子朝四方探索了几步,却一个人也没撞见。 虽不见人,但雾里却并不宁静。 雷鸣之后,接着又有密密匝匝,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仿佛正有许多人朝此而来。 紧接着,洪昇便在雾中看见数列身着重铠,手持斧钺的人两两成行踏步而来。这些人脸上俱戴镔铁面罩,打他身旁经过,浑身寒光闪闪,煞是威严。 洪昇胆大,伸手摸了摸,发现那些人浑身铠甲凹凸有致,坚硬冰凉,竟非虚幻。 当大师收了道法,浓雾散去,洪昇见同行几人皆在原地,彼此相距不过尺余。 少顷,那几人从惊讶中醒转过来,膝头一软,便朝大师跪拜下去。 洪昇起初本还有几分迟疑,但迫于形势,心里又确为刚才那神奇的一幕所折服,于是便也跟着行了师礼。 大师似乎知道洪昇心里有疑,却只微笑不语。 将心法授予诸人后,大师唯独留下洪昇,若无其事地跟他谈起自己的得道经历,对其曾经之平庸寒碜,皆一一道来,毫无掩饰。 随后大师又向洪昇交代了“不得泄密”之类的套话,乃令其下山回家。 尽管仍有些许疑虑,但洪昇认为大师为人诚恳,毫无虚饰夸炫,于是定下心来,甘愿认作了大师门下。不过,由于道出不同,此事他一开始并没打算让好友松坡知晓。 直到他体验心法之奇妙。 考虑到曾多次蒙受松坡厚谊,以修行之术私授于己,洪昇也欲投桃报李。 但他也知道,大师虽不拒信徒,却有他的规矩。 目前来看,他所接纳的对象几乎都是像洪昇这样在本地有一定声望,多少有些家世的人。 松坡乃真乙弟子,道观住持。说起来,他与四海为家的游方法师并非一个路数,即便双方不为敌对,也绝尿不到一个壶里。 因此,洪昇只能将所学偷偷传授松坡,却不能拉他一道去拜入大师门下。这期间,他却也遵从大师要求,并未向松坡及别的什么人透露其身世来历。 直到这次,松坡向他坦露心扉,他方将大师生平尽皆告诉了好友。 大师本名雷成,晋国南郡德州安平乡人,因家境平平,仅上过两年私塾。据他自己所言,其自幼游手好闲,好结交,常与一帮狐朋狗友厮混。 三年前的一天,雷成与两位好友进山游玩,偶遇一异人。那人相貌不凡,举止怪异,一番攀谈之后,给了三人一本《百草千金方》,令他们日夜诵习,将来可凭此治病救人,随后又传了几人一套心法,同样嘱咐勤加习练。 三人回家后日夜诵习该书,果真便通医术,又遵照其嘱习练心法,竟个个皆得神通。 半年后,那异人又回到该村后山,再唤雷成等人相见。 此次他告诉三人,须将心法往天下广为传授,如此如此,方能得更大神通。 雷成和两位好友此时已对异人深信不疑,于是遵其嘱咐各自上路,往异国他乡去寻合适之处将心法广为传授。而这雷成一路向西,就来到了这大盛霸郡境内,最终于酆城远郊鸡鸣山废庙中安顿下来,开始按照师嘱选优择贤,传道授法。 一年下来,霸郡境内已有不少人跟他秘密修行。 为方便管理,大师将门下弟子分为两类,分别称侍者与信徒。 所谓信徒,又叫在家弟子,就是像洪昇这类只需偶尔上山拜谒的居家自修者。而侍者则终日侍奉跟前,为其护法。 半年来,洪昇只回来过两次,大师与他也只寥寥数言,并无特别交代。 替松坡打探大师的真实意图,并伺机促成他俩会面,就是他这次上山的目的。 已远远可以看见山头第一座碉楼时,洪昇勒住马,抬起一条胳膊,用他那宽大的袖袍挡在头顶前方,以免雨雾阻碍自己的视线。 他扶了扶斗笠,这样能看得清楚一些。 看着看着,洪昇心中忽生一念:如果在碉楼上插杆旗帜,此地岂不就是一座营寨。 我的松坡老弟,看来这次果真让你说着了。 “什么人?” 当他继续驱马往上攀行,从碉楼处冷不防传来一声喝问。 洪昇愣了一下,想起那句已许久不曾道过的口令。 “游隼归山。” “欢迎回家,兄弟。”对方立马变换了语气,显得友好了不少。 “好兄弟,是回来参加天兆祭礼的吗?”那人问。 天兆祭礼?洪昇没听说过这事。 当然了,他是在家弟子,这类事情未必会通知他参加。 “赶得上的话,看看也好。”他心里琢磨着松坡的交代,随口应付道。 “赶得上。”碉楼上那人说,“至少要等到黄昏,如果雨停了,才能开祭。” 洪昇已隐约可以看见那人。 那人躲在一道残损的箭碟后面,半月形拱门勉强能遮风挡雨。 他披着一件跟洪昇身上一样的蓑衣,紧紧依靠着墙壁,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瞧这模样,天黑前雨会停吗?”洪昇假装在意地问。 “大师说今天黄昏时会有云开雾散的机会。可我觉得不太可能。”那人高声说。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洪昇心里道。 戎州春季多霖雨。地无三日干,天无三日晴。这雨一下起来就没个完。 “但愿这雨能停吧。”他轻飘飘地说。 洪昇慢慢悠悠进了山门,来到殿前广场,在已搭建了一小片雨棚的马房拴好马,准备再步行前往清风殿。这里有草料,水槽,而且淋不到雨。 他的坐骑可以在此得到照料和休息。 此地曾是一处大院,但四周没有墙基,只有一圈仅剩木桩的石臼底座,如果用作马房,这片地方至少能轻松容纳两百匹马。这院子以前也许就这用途。 他解下蓑衣,搭在马槽旁的横杆上,然后甩了甩大衣袖,迈步朝清风殿方向走去。 清风殿是整座鸡鸣山古庙保留最为完好的建筑之一,壮观雄伟,甚至连牌匾都还在。只可惜那牌匾上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因鎏金脱落,如今只能在阳光明媚的天气方能看清。 此时,殿门口站着两个人,左右侍立,双手交叉背后。走近后,洪昇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他先是舒展地甩了甩衣袖,然后高声道:“弟子酆城洪昇,求见大师。” 他没问大师在不在,也不用问。 大白天的,除了清风殿,大师一般不在别处。 大师果然在里面。因为其中一名侍者已在高声唱名:“酆城洪昇,归山拜谒。” 门开着,洪昇抬腿便往里走。 大厅里灯火通明。 雷成大师今天并未端坐高台之上,而是站在大厅中央,正由一群人围着,手举台烛,端详着摊开在地板上的一幅巨画。 不,是一幅地图。 见那帮人看得聚精会神,洪昇便也凑了过去。 那是一幅绘制精细,标识清楚,囊括整个霸郡地区山川乡镇,道路险塞的手绘地图,尺寸足有四五张桌面那么大。 “俊孺,来,靠近一些。”正看得全神贯注的大师就像脑后长了只眼睛那样,忽然头也不回地招呼洪昇,“你来帮我看看,此图绘制得如何,可有错漏?” “呃,如此山川详图,我也是头一次见。”洪昇分开人群,凑近大师,“这,这却有何用?” “当然有用。”大师转过头,冲他神秘一笑。 洪昇故意面露疑惑,等大师开解。 大师却又先不说话,而是沉思了片刻,然后抬起头,挺了挺胸,伸手将烛台递给旁边一名弟子手中,又掸了掸衣襟,方正色道:“我知道,俊孺家世居霸郡,祖上也曾有多人做过汉晋两朝地方官吏,故交遍野,乃酆城望族。” “惭愧,惭愧,”洪昇连连拱手,“阖大盛一朝,我洪家却未有一人取得功名。” “没错。”大师朝洪昇暧昧地眯了眯眼,“烈烈名门,铮铮风骨,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地方。” 洪昇脸颊飞红,连忙躬身作揖,“大师过奖了。” 雷成大师却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依旧将目光投向空中,像是咕哝,又像是语重心长地说:“近日坊间纷纷传言盛赵即将结盟,想必俊孺也听说了吧?” “弟子听说了。” “对此有何看法?” 洪昇讪笑道:“仅是坊间传言,尚无实证,弟子不敢妄言。” 但他随即又道:“不过,大盛自立国以来,前有先太师匡扶国政,后有干臣秉承遗训,沿袭其简政宽民之策,远离中土争乱,方有今日富足。这一点,朝野上下早有共识。所以,洪昇以为,即便真有与赵结盟之举,大盛也未必愿意卷入北方战事。” “俊孺还是过于厚道了啊。” “这个,呃,嘿嘿。”洪昇面色通红,笑容尴尬。 “你说的没错,顾太师对大盛确有鼎造之功,所以他的遗训仍被许多人奉为至典。但当今大盛天子乃窃位而踞,德行不伸,却有虎视天下之野心,恐怕早已不甘拘囿于一州之地。”大师斜睨了洪昇一眼,“盛赵一旦结盟,剑指何方便勿需明言。到那时,生灵涂炭,在所难免。” 洪昇继续一脸尬笑,问:“大师之意,是反对盛赵结盟?” 大师淡然一笑,“我虽修行之人,却非遁世隐者,既知刀兵将起,岂能坐视不理。” “大师欲有应天顺命之举?” “你看可以吗?”雷成不答反问。 “弟子以为,此间这些追随大师的人,莫不相信大师之能力,也相信您有一颗慈悲之心。可咱们这些人毕竟势单力薄,就算再有抱负,却又能如何呢。” 雷成大师微微一笑,“天道轮回,自有其势。救厄扶困,各凭其法。” “那么,敢问大师有何打算?”洪昇试探着问。 “天道不伸,匡之;人道不正,扶之;如此方为君子。”雷成大师环顾四周弟子,随后抬腿朝大门方向迈了两步,目光望向殿外略显阴暗的天空,“我要——替天行道。” 大师这番话虽然嗓门不大,但意志坚定,掷地有声,犹如凭空一声闷雷。 洪昇脸上顿失血色,仿佛被这话给惊呆了。 正在这时,一名弟子从殿外匆匆跑进来,向雷成拱手行礼,“时辰到了。”那人说。 “嗯,”雷成点点头,转身对洪昇露出一抹神秘微笑,抬手一挥,“走,让你看看天意。” 洪昇跟着一大群人来到殿外,却见此时雨已经停了。 不仅雨停了,而且天空还出现了一片青蓝。那片干净明亮的青蓝出现在天际一线,四周云层通红,将那片天空映照着,如熊熊烈火中一片清凉的蓝色冰晶。 “看,那是什么?”雷成抬手指向天空,表情激动。 “星,战星,战星。”众人齐声高呼。 洪昇心头一震,赶紧手搭凉棚也定睛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西方天际那片天空中,纯净蓝色中赫然一颗炽亮巨星拖着长尾,巍巍划过,甚是骇人。 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 很快,洪昇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这,这是天兆。”他一边惊呼,一边跨前半步,语气中不无感慨,“有此预兆,弟子再无所疑。” 接着,他面色一凝,道:“说起来,今天也算来得正巧。” “我说了,若能应天之兆,何愁大事不成。”大师表情似笑非笑,上下打量着洪昇。 “弟子心悦诚服。”洪昇也不含糊,眼中的敬仰恨不能喷大师一脸,“既然如此,弟子这边愿为大师举荐一人,敢说对大师的事业定有襄助。” “哦?什么人?”雷成大师转过头,面露期待之色。 洪昇抬起双臂,双掌前后相贴,悠然施礼道:“一位出身高贵的隐世俊杰。” 009、扑蝶 三真观,聆风苑。 凉风习习,风铃叮当。 “唉,看着这雨,我就想到九阴山。”小狸在铺了软垫的宽榻上翻了个滚,一手搭在窗棂,伸展细长的身子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嘴里细语呢喃,“你说,那时咱们也算逍遥快活,可只要一下雨,冷飕飕的风刮在身上,就会感觉心神不宁,感觉无所依靠,却是为何?” “你是在问我吗?”半眯着眼,正在宽榻另一端打坐的缒云问。 “这屋里就你我二人,不问你,却又是问谁?” “平日你不就喜欢自言自语。若是问我,麻烦养成好习惯,先叫声姐。” “哎哟,你习惯养得好。难怪师太每次都说你孺子可教,却从不说我。”小狸挑了挑眉毛,一脸不屑道,“你不知道吧,其实听师太这么说,我心里怪高兴的。” “咱们是女儿身,不该说孺子可教。师太故意这么说,是对我们有所期望呢。”缒云把两手摊开呈兰花状,指尖朝上放在腿上,睁开一只眼说。 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而且可以十分轻松地将一只眼睁开,同时却让另一只眼闭上。 这技巧小狸也会。 她转过头,双眼一睁一闭,冲缒云做了个鬼脸。 “问你呢。” “师太早就解释过了,那是咱们骨子里带来的毛病,爱犯愁,尤其雨天。自打跟了师太,那些毛病不都好了么。你看,这雨下个没完,对咱们不也没啥影响。” “但我不喜欢打雷。”小狸探起身,继续望着窗外灰暗的天空说。 “我也不喜欢。”缒云道,“恐怕没人会喜欢打雷,吵死了。还怪吓人。” “这地方好,光下雨,不打雷。我想我们是来对了。” “你要觉得这地方好,觉得这趟来对了,自个儿满意就好,别拉上我。”缒云像是很享受不时纠正小狸的感觉,“看看,到此不过两天,就有人专门给你送来山里采摘的野果,还说要煨什么鲜茸鸡汤给你喝。哎哟喂,可不让你美的。”她语带戏谑。 “那不过是个呆子。”小狸翻了个白眼说。 “可惜人家不知道你心里只有俏公子。真是个可怜虫。” “算算时间,俏公子也快到了。他也要来无明殿,是吗?”小狸目视远方,语气痴痴地问。 “别犯傻了。就算见到,他也认不出如今的你。” “嘻嘻,有句话怎么说的,女大十八变嘛。我变化这么大,他自然认不出了。” “爪子货,姐姐知道你想见他都快想疯了。可别怪姐姐没提醒你,他可不是你的菜。人家是得道高人。小心着点,随便呲牙搞不好会送掉小命噢。” “你以前不也说他相貌英俊,性子宽和,快要把你迷死了?” “那是以前。如今在师太教导下,姐姐也识得进退,知道取舍了。” “哈哈哈,好一个识得进退,知道取舍。”被称为“爪子货”的小狸姑娘嘴里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好姐姐,如今你张口就是那些绕舌头的冠冕辞令,让妹妹自愧弗如呢。” “嘻嘻。”缒云乜斜小狸一眼,“要不,可怎能赢得那些好人儿的心。” “如果想要他们的心,那还不简单。依我说……” 小狸这句话的后半截被“吱呀”一声打断。 “休要胡闹。”门开处,一位看着三十六七,穿着藏青道袍的妇人抬步走了进来,“此乃道家清净之地,你俩最好收敛些。”妇人随手关上房门,温声斥道。 妇人容貌端庄,细眉凤眼,正是刚才两位小姑娘嘴里的“师太”,普净山阙明道姑。 两位小姑娘对阙明师太颇有敬畏,被这一斥,连嗓门都小了几分。 “知道了,师太。”她俩彼此对望一眼,相互做了个鬼脸,异口同声道。 阙明师太头发高高绾起,以一枚鱼刺骨簪别住,隐约露出修长白皙的脖子,竟有几分莫名动人的风韵。瞧这模样,年轻时少不了也是位大美人。 两位姑娘皆是阙明弟子,看上去年纪相仿,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缒云略显沉稳,估计稍大一些。二女皆生得模样乖巧,身材窈窕,仿佛一母所出,难分高下。 不仅容貌身段相似,她俩就连装束也大同小异:皆是秀发中分,光洁如丝地披下肩头,再分别以一根纯白和一根粉色丝带坠绾在后背,绦绦如云,慵懒迷人。 虽为道门弟子,但此二女却皆俭衣宽裙,打扮形似富家小婢。加之生性调皮,体态婀娜,言谈举止落落大方,竟似盛都城里那些名伶也不可比。 怪不得自师徒三人到访此间以来,送水的,拂尘的,请教问安的,有事没事,三真观的年轻道士每日都纷纷借故往这聆风苑跑。 就连本观住持松坡道长,每天也至少会前来探望一次。 “再说一遍,如今正值春季,你俩根性未尽,夜间切不可外出,以免有失。”师太面色严肃,却多少又有些宠溺地告诫道,“还有,别总是没轻没重的跟那些小道士逗说嬉闹。要知道,好的名声难得出门,坏的名声却能传扬千里。” “知道了,师太。”两位小丫头故作羞怯地应承道。 “对了师太,”小狸忽然道,“你说那无尘子近期要来无明殿,咱们在此逗留,是不是等他?” “无尘子?我们途经此地,与他何干。”阙明两道细眉轻轻挤了挤,神色有些怪异,“别怪为师没提醒你,过去的事,还是别再纠缠为好。”她欲言又止,像是为什么事情感到惋惜,“记住,他与咱们虽不为敌,却也并不同道。” “知道了。”小狸略显委屈的说,“不过是感念他对我姐妹曾有过恩惠罢了。” “不错。”阙明摇了摇头,“他对你俩有恩,可你们毕竟不是同类。” “那有什么关系。”小狸轻声嘀咕一句。 “没关系?小小丫头懂得什么。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关系。记住咯。” “知道了啦,师太。”小狸极不情愿地答应道。 “怎么,你俩就那么想他?是想跟他做朋友?还是想做他的女人?”师太忽然煞有兴致地问。 缒云脸蛋一红,“是,是小狸想。” 师太像是很不喜欢谈论那个人,这时掸了掸衣襟,道:“我不管你俩怎么想。总之,咱们此行与那无尘子既无冲突,却也不会有什么交集。你俩就别自添烦恼了。” “那他到底还来不来?”小狸嘴里还在嘀咕。 师太听得直摇头。 她刚想开口斥责,忽然耳根子一紧。 “小狸!”转眼间,阙明师太脸上尽显慈霭,语音如和风拂柳,“慎心咒的功决,要趁着在此参访的机会勤加练习,悉心领会,别再三心二意,荒废光阴。”她语重心长的说。 “知道了,师太。”小狸撅起嘴,高声应道。 “唉,这连日霖雨不休,也不知何时方能上山拜谒。” 接着,缒云也娇声发出叹息,嗓门之大,像是专门说给屋外人听。 “不急不急,上山路险,待天气好些方能前去。”阙明师太安慰自己的女弟子道。 一门之隔,松坡道长此时正站在檐下侧身避雨。他道袍微湿,举起的手轻轻垂落。 “师太,本观今日有场法会,松坡特来相邀。若是方便,一会儿不妨来听听。”他在门外说。 “好,我去。多谢道长相邀。”阙明在室内应道。 “噢,对了,观内近日夜间常闻猫叫,不知师太可曾受扰,或否见过野猫踪影?” “未曾受扰,也不曾见过。” “好,那就好。”松坡在门外躬身行了个礼,“如此稍后相会。” 过了一会儿,阙明师太寻思道长已经走远,院内无人,才对两名弟子说:“等会儿我去前殿应酬应酬,你俩且老实在室内修习,可别到处乱跑。” 小狸一听有些不高兴,“来了这里数日,雨便也下了数日。这几天咱姐妹被关在这院里,大门也不曾出去过,闷死了啦。”她撅起小嘴说。 听了这话,缒云师姐也忙对师太说:“是啊,是啊。缒云也被关得难受死了。要不这样,看此时雨小得跟雾一样,怕连衣服也沾湿不了。我和小狸何不趁此机会,去后院散散心,或是捉两只小虫玩玩,师太觉得如何?总窝在屋里,实在憋屈。” “后院清净,倒是没什么人。”师太有些犹豫。 “可不是嘛。我天天趴在窗台朝外张望,后院桃花盛开,正是好看。或是因为天雨地滑,如此美景却没什么人来,合该我们赏玩。”小狸马上附和道。 师太一脸无奈,只得道:“那就只在后院,别走远了。” 得师太同意,两个丫头顿时高兴起来。 小狸情不自禁,一个跃身,竟朝着阙明师太扑了过去。要不是被师太一巴掌挥到一边,她的两条胳膊就已挂上师太脖子。 对小狸这副猴儿般赖皮模样,师太早已习以为常。此时只轻轻皱了皱眉,并无多言。 捉摸着时间差不多该到了,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便出门往前殿去了。 师太前脚刚走,两位小丫头跟着也出了门,兴冲冲便来到后园。 聆风苑与三真观后园本就一墙之隔,出入便利。两个丫头进了后园,顿感欣喜。这里不仅草木繁茂,还高高矮矮种了桃树百棵。此时春早,树上桃花朵朵,正开得烂漫。 两个丫头不顾草丛上的雨水沾湿衣衫,转眼就嬉戏打闹起来。 她俩围着摆设于林间的石桌绕圈追逐,踩着鼓一样的石凳跳上跳下,身形灵动,竟似两只淘气的小动物,与方才在室内的慵懒之态判若云泥。 当真静若处子,动如脱兔。 “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小狸忽然从石鼓上跳下来,像是猛然间想到那样提出建议。 “什么游戏?” “你看,咱们是不是本想来抓虫子玩的?” “随口说说而已。现在才刚入春,园里哪有什么虫子。” “对呀。这种情况下,以前咱们是怎么玩的?” “你是说自己做小虫?用什么做?手边又没纸张刀剪。” “用枯叶和树枝啊,像最早在山里那会儿一样。” 说着,小狸便俯身捡起一根衰败的马蹄草。 草枝沾了水,颜色暗沉。但小狸毫不介意,三两下就将枯黄的马蹄草折出两只“翅膀”,然后将其放在嘴边吹了口气,抬手便往空中一扔。 那枯草竟像是只蝴蝶,扇着双翼就飞了起来。 “快抓,快抓。” 两个丫头兴致勃勃,冲着那只“草蝶”便追逐起来。 却见那草蝶扇翅起舞,越飞越高,竟攀上桃枝,越过树梢。两个丫头一时玩得兴起,也不管不顾,腿一蹬,腰一扭,竟似两只灵猫,双双纵起,翩然越过桃枝,扑向草蝶。 不料她俩只顾玩得尽兴,却没注意到一旁树后有个扫园道童,竟把这一幕看了去。 道童名叫管生,刚满了十五岁。论日子,今儿该他打扫后园。 但因连日阴雨,后园桃林少有人来,所以他本想偷个懒,躲在一棵枝干粗大,盘根错节的老桃树下避雨,安心品读日前刚从山下得来的《东海鲛女传》。 当两名少女银铃般的嬉笑传入耳内,他立刻放下书,寻声望去。 对这两位下榻本观,早已在前后各院传开名声的小仙女,管生本也早有窥慕之心,只是出于规戒不敢逾礼。这回偏巧碰上,自是心头大悦,便也不做声,就在一旁窥探。 但他方才远远看上一眼,便立马目瞪口呆,上下颌再也合不拢来。 010、截道 入夜,空气清凉。 丙儿坐在窗边,望着夜色中暗影婆娑的树尖。 映着四盏风灯的亮光,树尖高低起伏,忽而掠窗而过,忽而延向远处,像是在跟他捉迷藏。 看着看着,丙儿脸上漾起微笑。 这样的夜晚,耳朵里只有节奏分明的马蹄声和持续转动的轱辘声,多么宁静。 车夫像是睡着了,许久也没发出他那奇特的吆喝。但马车始终行驶得十分平稳,即使在幽幽夜色中也没拐错一个岔道。这意味着车夫相当称职。 自打上了霸陵官道,白日里马车总是走走停停,不疾不徐,夜里却披星戴月,马不停蹄。 有一次,丙儿随口问青伶,“咱们为何要在夜间赶路?” 青伶似乎从没考虑过这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嗯,那是因为官道上人来车往,白日里若跑得太快,怕不安全。夜间路上人少,马儿便可以跑得快些。”她想了好一会儿才说。 “夜里天黑,不会走岔?”丙儿接着问。 “不会。”青伶很有把握的说。 说完,她像只灵巧的山猫,身子一缩,就从前面小窗钻了出去。 只要路上没什么人,只要青伶从前窗爬出去,跟哑巴一起坐在车驾位上,那两匹马儿便会以比它们自个儿脚力快得多的速度扬蹄飞奔。 丙儿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 他心里好奇,本想就此请教公子。但公子一路除了看书,就是在闭目冥思。 这次下山,公子心里一定有什么心事。 在丙儿的印象里,李昧公子一向性格开朗,平日里嘻嘻哈哈,优哉游哉,跟个神仙似的。而这次下山他好像变了个人,有时明明一脸笑容,可眼里却黑洞洞的,显得深不可测。 唉,想必做神仙也不省心。 此刻,丙儿将头探出窗外,闭上眼,惬意地呼吸着外面呼呼吹过的清凉空气。 这是他新增的爱好之一。 空气快速刮过,冲击鼻孔的感觉让人窒息,也让人兴奋。 丙儿满怀喜悦,乐在其中。即便鼻子被刮得刺疼他也毫不在意。 直到实在太疼。 他将手伸到鼻梁上轻轻抹了一把。 摊开手,他看见指头上沾了湿漉漉的东西。 血。 鼻子划破了。 他不明所以,睁大眼,想看看空中有什么东西。就在此时,眼前似有一片树叶飘过。 那叶片又窄又细,如小刀般锋利,轻易便划破了他的额头。 竹叶。 好多竹叶。 伴随着两声马嘶,疾驰的马车陡然停了下来。 丙儿感觉身子不由自主朝前扑去,于是赶紧一把扶住窗棂,才避免了鼻子再一次受伤。 “公子。”他叫了声。 李昧公子双眼微闭,恍若未闻。 随着马车猛地停下,他的身子也瞬间倾斜。但眼看就要砸向车板,却又半途兜了回来,就像是屁股坐在了秋千上,摇摆两下,很快便恢复平稳。 丙儿正待再次开口,却听青伶也叫了声“公子”。 “公子,前方有些异样。”青伶从小窗探过半截身子来说。 “有何异样?” 李昧公子总算睁开了眼。 小丫头犹豫了一下,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空中飘着许多竹叶。”她说。 “竹叶?”李昧将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青伶脸上,“这方圆十里却没生竹子,对不对?” “是的。公子你要小心。” 李昧看了看她,嘴角露出微笑,“看好马车,我去去就回。”他边起身边说。 “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丙儿像是也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李昧拉开车门,跳下车。 “没事。你好好待在车上,不要下来。”他对丙儿说。 “但,公子,要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的。” “不用。” 话音刚落,人已在十步开外。 ※※※ 前方不远,天地一片阴暗。 暗影尽头,地上插着两支火把,照亮不大不小一团范围。在那团光影中,却有一高一矮两个白衣飘飘的人当道而立,安静而又充满信心地等待着。 “看来主人说得对,还真有人来。” 高个白衣人咯咯笑着,语气里透着捉弄之意。 他不仅有一副瘦削如刀的细长面孔,更有一副异乎寻常的身板——高得离谱,瘦得离奇。用竹竿来形容也不为过。 矮个的是位中年妇女,面孔生得还算标致,就是略显粗野了些。 其实她个儿不矮,只是跟“竹竿”站在一起,显得矮。 矮而壮实。 中年妇女身上白衣对襟而开,长及脚踝,宽体舒袖,掩饰了体态凹凸,但却掩不住其体格如男子般壮硕。 “两位在等人?”李昧问。 “对啊,在等哪个倒霉鬼。”竹竿似的高个子道。 “是我吗?”李昧又问。 说话间,李昧已将附近观察了个仔细。 目光所及,并无异样。 不在附近。 于是他又默运灵力,用耳朵仔细搜索。 终于,他听见大约三里开外的地方,隐隐传来一些奇特的动静。 尽管声音轻微。 “噢,看来目标不是我。”他接着自己的话说。 “为什么不是你?”竹竿好奇的问。 “因为你俩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管你是谁。”白衣妇人不耐烦的说。 “那你是谁?”另一个却问。 两人异口同声,然后似乎意识到配合不够默契,便忽然停嘴,彼此互望了一眼。 “先问问他是谁。”竹竿说。 “为什么要问,”妇人悍然道,“他都没问我们是谁。” “对,你都没问我们是谁,”竹竿将头转向李昧,“也没问我俩为什么在这里。” “不用问。我知道你们是谁。”李昧漫不经心的说。 “那你说!”这次,两人步调一致。 “你们一个是竹精,一个是女屠。” “咦,他真的认识我。”被称作竹精的高个男子低头惊讶地看向妇人,“也认识你。” “你是个法师?”妇人问。 “不,不像。”没等李昧回答,竹精便抢过去说,“我看他像个术士。” “不管是什么,杀了他。”女屠露出残忍本性,厉声道,“这也是主人的意思。” 这俩有了主人?难怪。 李昧将手背在身后,想看看他俩还会交代些什么。 《孽妖录》上,竹精、女屠皆是悬赏额排名前十的妖人,杀人如麻,罪行累累。只是二妖修为精深,虽有不少法师、方士曾尝试拿了他俩领赏,却都未能得逞。 “动手吧,老竹子。别跟他啰嗦。”女屠嘎嘎叫道。 “你说,会不会是个小道?”竹精还在继续猜测李昧的身份,“我看八成是。要不怎会对我俩的身份这么清楚。哈哈,抓羊的狼,遇到了捕猎的狗。”他越说越激动,浑身直抖。 “你说谁是狼,谁是狗?”女屠抬起头,一脸不满。 “当然我们是狼,他是狗。”竹精连忙解释。 “那你抖个什么?”女屠呵道。 “我,我是感觉自己头一回这么有勇气,居然不再害怕小道士。我感到激动,感到骄傲。”伴随着一阵悉悉索索的叶落声,竹精似乎抖得更厉害了。 “哼,没出息。”女屠恶狠狠的道,“不过是个小道士而已。” “他身上没有佩剑,你难道没发现吗?”竹精上下打量着李昧,“我敢说他不是道士。” “这不重要。”女屠眼里凶光一闪。 “你看,他显得很轻松。”竹精还在说个不停。 “不管他是谁,今晚也得倒霉。” “等等,也许他是个仙师。”竹精忽然一声惊呼,“因为仙师就不用佩剑。” “仙师……” 女屠一张脸涨得通红,抬腿往前刚踏出半步,却又悄悄退了回去。 此时,李昧两只耳廓轻轻扇了扇,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贴着树冠朝这边靠近。 他抬起头,望向树影婆娑的夜空。不知不觉中,四周忽然弥漫着一股清甜的香氛。接着,一阵悉悉索索,犹如万朵雪花洒落草尖的细微动静映入耳内。 来得好快。 刹那间,漆黑夜空似有千百颗星子闪烁。继而一袭宽大飘逸,随风起舞的长裙,如绚烂盛开的巨大花朵。那花朵蕊开九支,支支绒突高耸,轻轻摇曳。 从天而降的妇人同样一身白衣,只是面孔被一张羽毛织就的精致面具掩盖,不辨容貌。 即便如此,其眉目间种种风情也掩之不住。 法术加持下,妇人身形轻盈如云,长发飘逸如霞,加之浑身像是沾满萤火虫一般泛着莹莹光华,御风而落,飘飘如仙。 此等派头,连自问见多识广的李昧也顿觉大开眼界。 接受竹精女屠毕恭毕敬的致意后,白羽妇人抬了抬手,“无尘子,”她看向李昧,声音像轻吻沙滩的海浪,“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本不该如此相见。” “见都见了,何必客气。” 原来你认识我。李昧心里说。 但为啥我却不认得你呢。 或者,认得? 妇人上下打量李昧,“呵呵,素闻李公子为人通脱,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说着,她转身看了看两位垂头丧气的部下,又扭头问:“仙师这是不打算借过了?” 李昧感觉有些好笑,“好像此刻被拦住的是我。”他说。 “下人愚蠢。也罢,倘若李大仙师能装作今晚什么也没看见的话……” “恐怕不能。”李昧说。 “没商量?” “这种事,没法商量。”李昧显得很为难的说。 “莫非今日非要与我为难?哈哈哈。”妇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她笑起来声音悦耳,却带着潮汐之声,一浪一浪忽远忽近。 “可惜,你我虽非敌对,却偏在这不该碰上的情形下碰上。哎,也怪不得我了。” “我定不会怪你。”李昧一本正经的说。 “哈哈哈哈。”妇人再次发笑,“江湖传言,李仙师貌似闲散旷达,实则暗窥世俗功名,跟那些道貌岸然的臭道士没什么两样,哈哈,看来此言果然不虚。” “哈哈哈哈。” 说完,她更是一通狂笑。 这通笑来得凶猛,竟笑得她前仰后合,难以抑止,看着都快要将那编织得极其精巧,但显然并不算结实的羽毛面具给抖散了架。 妇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轻轻抬手,扶了扶面具。 笑声随即稍有放缓,但余音尚存。此时,妇人忽然道:“好,多说无益。” 话音刚落,她已轻拈手指,做出一个挥弹琵琶的造型。刹那间,一道凌厉霸道的罡气便猛地自半空轰然而下,仿如天地间忽然多了张无形铁罩,将李昧笼罩其中。 刚刚还温文尔雅,转眼便痛下杀手,起承转合一气呵成,竟毫无违和之感。 见白羽妇人如此翻云覆雨,李昧心里不胜唏嘘: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白羽妇人蓦然发动攻击时,竹精也步调一致,同时出手。只见他用力抖动身躯,呼呼风声起,成百上千,片片锋利如刀的竹叶便席卷而来。 竹叶如万刀飞舞,卷入那团似有还无的穹笼,旋即与之结为一体,威势倍增。 李昧也不含糊,探出右手,拇指掐上中指首节,嘴里念了个诀,身上瞬间金光绽放。随着金光持续膨胀,便像不断鼓起的皮囊,很快形成一副如同巨人一般,光芒四射的外壳。 灵气金身。 叶片如刀,一时铺天盖地,呼呼撞击着李昧的护体金身。 金身坚如铁石,自然无惧竹叶。 漫天飞舞的叶片只有一鼓作气之势,一旦失去势头,便纷纷飘落。 但却就在竹叶飘落的一刻,白羽妇人与竹精仍在,那里却已没见女屠身影。 李昧心里暗自一惊。 但他并不慌张,只是收了金身,依然背手而立。 白羽妇人眉尖挑起,似在微笑。 少顷,只见她玉指轻轻一划,便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画出一道由花瓣组成的弧线。紧接着,漫天便如炸豆般响起一阵密如疾雨的咄咄之声。 竹叶飞刀亦再次袭来。 李昧心念电转,手上却丝毫不慢。一道青光自指尖弹出:“开!” 青光从豆大一点到弹开一片,转眼便织起一面若隐若现的光幕。漫天飞舞的竹叶,在碰撞上这片光幕的瞬间便分裂如屑,纷纷坠落,犹如下起一场竹雨。 白羽妇人似也看出李昧未尽全力,但她根本不想给对方任何另起后手的机会。嗡嗡声起,她已再次催动罡气。在她双手推动下,一道更为雄浑的穹笼当头罩下。 紧接着,一丝奇异幽香亦在四周弥漫开来。 不好!李昧心里暗忖。 即便金身护体,纵能抗拒神兵利器,却无法阻止香气来袭。 说时迟那时快,李昧旋即施展青峰龟息法,以免吸入过多香气。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觉心跳加速,胸中好似一阵恶浪翻滚,接着脚下一个趔趄,竟差点滑倒在地。 白羽妇人见有机可乘,随即收了罡气囚笼,犹如莲花压堂自空而降,就准备收获胜利果实。 论耍诈,我可不输你。 李昧心里暗道。 他自是知那香气厉害,却也不至于见风就倒。 只见他原本踉跄不稳的身子突地一矮,以一式江湖人物常用的路数,竟在地上打了个滚,随即单腿跪地,抬手一挥,形如犀牛望月。同时嘴里快速念了个气诀:“赤炎!” 一朵殷红火苗自右手洞射而出。 与左手离火烛不同,李昧右手的离火“赤炎”温度极高,一旦沾上,轻则可解除对手武装,重则摄魄夺命,蚀骨焚身。 赤炎直奔白羽妇人而去。 白羽妇人显然没料到堂堂真乙仙师,竟会不顾体面使出江湖宵小的打法。她先是一愕,措手不及中连忙双手合莲,聚拢罡气形成一堵坚壁,去阻止那道炎火。 “嘭!” 夜空中瞬间绽放一道刺目亮光,接着便是一声炸响。 刹那间,一颗伞盖大小的火球在距妇人不足一肘的距离形成。原本幽香扑鼻的空气也顿时被燎得枯焦一片,犹如烈火焚山。 那些飘荡在空中的竹叶被火球引燃,随风翻飞,仿佛绽放的烟火,煞是夺目。 炫目光彩中,紧跟着又是寒光一闪。 妇人堪堪阻止了赤炎,却见一道更为凶猛的冷气瞬间又至眼前。 气剑。 每位真乙仙师都有一把灵力淬炼的气剑。 这一次,她再也来不及躲避。 “万刃千钧!” 瘦高的竹精及时发出一声暴吼。 随着咒语声起,似狂风袭过竹海,成千上万片竹叶漫天席卷而来,瞬间聚成一团波涛汹涌的巨大球体。这团竹叶滚雪球般以骇人之势高速旋转,迅疾将两人严严实实包裹在里面。 叶球撞开气剑,却避不开依然在空中燃烧的赤炎离火。 “轰!”夜空再次点燃。 炙热的气体铺天盖地,迅速向四周扩散,就连李昧也不得不抬手遮挡烈焰的冲击。 当他放下胳膊,再次寻找目标,却已不见二人踪影。 011、杀气 站在马车前,原本信心满满的女屠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寒意。 多久没体验过这冰爽的感觉了? 十年?二十年? 作为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狂魔,虽然妖变之前也曾受尽苦楚,但刀口舔血,历来是她的最大爱好之一。 害怕?怎么可能。 然而她此刻的确真真切切感到畏惧。 一种面对死亡,面对寒冰一般冷飕飕的杀气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 可是,不应该啊。 不过两个小孩,一个哑巴。 但女屠并不傻。 自从结成妖体,她的感知早已异于常人。 冰冷的杀气笼罩四周,像冰锥一样扎入身体,令人不寒而栗。 此时,她手里抓着两把断筋剔骨刀,甩了甩头,欲将那莫名其妙的胆怯抛开。 这里唯一体格强壮的哑巴车夫,不知何故,此刻眼皮低垂,偏头靠在车座上,手里虽紧紧扯着缰绳,嘴里却呼噜噜打着鼾,睡得正香。 他不是威胁。 所以,威胁来自那两个小孩之一。 女屠犹豫着,权衡着厉害。她的呼吸像鼓风机一样开启了运作,吹出的气呼呼作响。 正当她准备上前一把掀开马车车门时,不料那门竟自己开了。 开门的是个小孩。 小女孩。 头上扎着两个发髻的小女孩,推门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由于身材矮小,她出门时甚至不用弯腰。 女童面无表情,穿了双色彩鲜艳的绣花鞋,轻轻一跳便下了车。 身形舒展,动作自然。 这孩子双眼还闪烁着充满童真,紫罗兰色的光彩。只是那光彩,却是如此冰冷,如此无情。 那是索命鬼一般冷酷的眼神。 “你是?” 女屠心里一阵嘀咕,不知对方什么来路。 “李昧公子座下侍童,青伶。”小丫头一板一眼地说,声音十分悦耳。 而这铃铛一般悦耳的声音,到了女屠耳里,却显得那么诡异,那么危险。 关于危险,再没有谁比她更懂。 对,就是眼前这名女童。 确凿无疑,那冷冽杀气就来自她身上。 才多大个人儿啊。 女屠忽然感到自己受了闷气,受了委屈。“管你叫什么铃。” 她再也按捺不住,吼了一声便扑将上去。 这一声,既是威胁,也是给自己壮胆。 她要把这小不点像瓜果一般砍成几份,再剁成碎末,彻底消弭那来历不明的寒气。所以她旋风般挥舞着赖以成名的屠刀,一阵狂劈,使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猛劲。 这还不跟砍瓜切菜似的。 但她怎么也没料到,眼看着刀锋离小丫头脑门就差那么一勺的距离,眼前却是一花。 娇艳欲滴的娃娃脸不见了。 瞬移。 女屠毕竟是妖,是见惯了流血牺牲你死我活的妖,这点反应还是有的。她一个腾身,同样也以极快的速度飞纵后跃,同时还不忘将刀耍得像风车轮子,罩住全身空门以作防御。 待双脚落地,更令她恐慌的情况出现了。 这丫头像是根本没动过,此刻仍端端站在自己面前。 跟刚才一样的姿势,跟刚才一样的距离。 可自己明明跳了老高,跳了老远。 想吓死婶婶? 受此屈辱,女屠凶悍的本性终于暴露出来。 她体内戾气汹涌澎湃,难以克制,忽然张嘴便发出一声怒吼,灰褐色的双眸变得血红,身体如充气的羊皮一般膨胀起来,整个人顿时变大了一圈。 接着,她手上那把略显笨拙的屠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分三路朝青伶劈来:一路当头劈下,另两路冲着左右双肩。 一把刀,瞬间使出三道路径,可见快的也是白马过隙了。 但眼前这小丫头身子滑得就像泥鳅,不管刀子怎么招呼,却总是堪堪靠近她身前,便瞬间失去目标。一轮猛劈下来,居然连她的衣角都没沾到。 这丫头,移动速度快得令人咋舌。 “哼,小东西,原来你不是人。”女屠猛然醒悟过来。 “老妖妇,你才不是人。”青伶毫不客气地骂回去。 女屠一时怔住。 骂归骂,但青伶到底为何种妖孽,她却压根儿看不出来。 在她眼里,这青伶可不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 几轮交手下来,青伶也已经看出了这妖妇的路数。 这是头蛮牛,力气大,后劲足。如果就这样任她一直劈下去,估计三天三夜也难结束。 青伶迅速判断形势。 她知道自己身手敏捷,但力道不够,若不借助法器,很难对这妖妇构成威胁。就算拿把平常烹饪所用尖刀,在女屠身上唰唰一阵乱捅,恐也难伤她一根毫毛。 毕竟这女屠早已修成古藤之躯,有罡气护体,以青伶的力气,就算能用尖锐利刃在她身上扎出数十个窟窿,对她来说也是不疼不痒。 当然,对方也奈何不了自己。 可这不是办法。 公子的交代犹在耳边,若当着丙儿的面,贸然使出杀手,恐不合主人之意。 但若不动杀念,却又难以阻止这悍妇继续猖狂下去。 青伶正在为难,前方忽然雷鸣声大作。 先后两次剧烈爆炸,显然把双方都吓得不轻。 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的主人那方战果如何。 接着,女屠就听见了竹精那声吆喝。 若非万不得已,这棵老竹子绝不会不顾伤及自身根骨而发动致命一击。 这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女屠心下忐忑,赶紧跳开去看。 就在此时,他又听见一声尖厉的呼哨。 “算你们走运。” 她忽然留下一句,身子像皮球般一连三个弹跳,瞬间便已远去。 眼看对方逃遁,青伶却也不敢去追。 她的职责是守护马车。 ※※※ 见到两个小孩没事,李昧这才松了口气。 但看着神情古怪,对原本亲近的青伶此刻已保持着一份戒心的丙儿,心想这事早晚得讲。 “我想告诉你件事,是关于青伶的。”李昧公子娓娓开口。 丙儿倒一点也不含糊,马上接道:“青伶是个女鬼。是要告诉我这个么?” “你知道了?” “我又不傻。”丙儿不情愿地笑了笑。 我当然知道了,他心想。刚才在车里看青伶出手,差点惊掉他的下巴。 如此可怕的移动速度,要么是妖,要么是鬼。 她又不是仙。 丙儿怎么说也是仙师侍童,在青峰山待过两三年的人。 世间妖魔鬼怪,本就是真乙弟子毕生研究和针对的目标。闲暇下来,尤其是年轻弟子,天天讨论,日日讲述的还不就是这些。 虽然还不是正式入门弟子,但丙儿在山上这几年,基础修行课目还是学了不少。而基础修行课程中最为基础的功课,便是八卦。 每当有师兄回山,尤其是那些刚出道不久,下山去给新获得的佩剑开荤的师兄归来,总会带回一大堆奇闻:爱劈腿的老妖怪,挖人心的狐狸精,什么人间有山中无的趣事,精彩纷呈。 而其中内容最为丰富,情节描述最为生动,便是关于各种形形色色的女鬼。 尽管丙儿不明白,为何师兄们每次下山总能碰见女鬼。 见丙儿一脸颓丧,青伶有些紧张。 “你刚才都看见了?”她问丙儿。 “看见了,这么大动静,想不看见也不行。你很棒。”丙儿撇了撇嘴角,“至少比我强。” “就,就这啊?” “是啊。是我以前小看了你。”丙儿勉强说。 “不过,”他接着又有些不服气的说,“我看你好像也拿那妖妇没办法。唉,这可不行啊。真要遇到强敌,总不能一味躲避,是不是。” “公子没有允许我杀人。”青伶抬眼看了看李昧公子,小声说。 “若公子允许,难道你就敢杀?” 丙儿朝青伶翻个白眼,嘴角翘得老高。 但他想了想,好像又觉得有哪里不对,“等等,青伶,”他忽然有些不安的说,“其实你能打败那女妖的,甚至还能杀了她,是吗?” “如果我说能,你不会怕我吧?”青伶怯生生的问。 “不怕,当然不怕。我可是青峰弟子,专门对付……哦,不是,我不是这意思。”丙儿发现自己竟不知该怎么讲,只急得一个劲抓脑袋瓜。 李昧安静的看着两个孩子,轻轻干咳了两声。 “刚才我曾远远感受到这马车附近有极强的杀气,那女屠……” 青伶脸色一变,显得有些慌张,“是她。幸好公子及时得手,把她给吓跑了。” “不,我觉得就算公子不帮忙,青伶也能打得过那妖妇。”丙儿马上帮青伶站台,“可惜青伶是个女鬼,不能学习公子的道法,要不然就厉害了。” 李昧干咳两声,笑了笑,“青伶不是一般女鬼,她是鬼灵。” “鬼灵?”丙儿听得嘴巴张开老大,“公子,到底什么是鬼灵?” 丙儿倒也听说过鬼灵,但毕竟认识有限。 以前师兄们总在谈鬼,对于鬼灵,却每每只是一带而过,从没讲得明白。丙儿认为,这东西怕是不多见,所以那些师兄们总撞不上。 此刻他忽然很想对这种生物有所了解。 李昧再次看了看青伶,然后将目光转回丙儿身上。思索片刻,他便挑描述起来比较美好,比较正直的部分,简单跟丙儿讲了讲关于鬼灵的事。 “反正你记住,她跟你一样,都是我的侍从就行了。”他最后道。 “好,我知道了。放心吧。咱俩还跟从前一样。不过,那,她那些吃的……” “放心,都能吃。”青伶赶紧说。 “哦,那就好。” 丙儿总算松了口气,忽然又有些担心的问:“对了,公子,你是不是受伤了?” “无妨。”李昧笑了笑道,但话音刚落,他就连咳好几声,“大概吸了些毒雾进去。” “毒雾?”丙儿一脸紧张,“要不要紧?” “不要紧。” 青伶睁着大大的紫罗兰眼睛,也满是关切地望着李昧,“公子真没事?” 李昧看着她,想了想道:“没事。” 接着,他冲依然靠在驾座上酣睡的车夫抬抬下巴,“他怎么啦?” “我,我让他睡了。不过不妨事,我可以马上叫醒他。” “你处理得很好。”李昧对青伶说。 他来回打量着两个小孩,眉头深锁,忽然有些严肃的对他俩说:“呃,你俩能不能把当时那妖妇的表现给我讲讲。她说了什么,如何动的手,越详细越好。” “我来讲。”丙儿自告奋勇,“我保证,她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我的眼睛。” “好,你说。” “她来得很快,呼的一下就出现在马车跟前。是不是,青伶?”丙儿扭过头,“她是不是一眨眼就出现了,就像变戏法似的。就像,就像本来一直都站在马车跟前。” 青伶撇了撇嘴,没吱声。 然后丙儿继续讲,讲她如何骂青伶不是人,又如何干了起来,讲得绘声绘色。 听完后,李昧的脸色逐渐恢复松弛状态,嘴角竟还挂起了一丝微笑。 “就这些?青伶,你还有没有补充?” 青伶轻轻摇了摇头,依然默不作声。 丙儿看了看李昧,又看了看青伶,“怎么了,我还漏了什么吗?”他好奇的问。 “这要问青伶啊。我当时又没在场。”李昧公子说。 “我,我不好说。”青伶小声道。 “我说怎么回事,青伶,你就实说,我观察得是不是很仔细,讲得是不是很好就行了,有什么不好说的?”丙儿小嘴撅得老高,“你俩这是干嘛,吞吞吐吐,一脸诡秘。” “我才不诡秘呢。我是觉得,公子问这些事,也不知有何心思,所以不好说。” “嗨,你还不了解,”丙儿马上解释,“咱家公子别的都好,就这阴阳怪气的毛病烦人。” “阴阳怪气?”青伶一愣,“不会吧?” 说着,两个孩子相视一笑,又像先前一样亲密无间了。 012、鬼阵 往前没走多远,马车再次被阻。 霖霖湿雾中,数支油裹子照亮官道。 油裹子分插在道路两侧,有的燃油将尽,已经快要熄灭。 火光下,一辆宽大气派的双辕马车停在道路中央,两匹栗色母马温驯地垂着脖子,鼻孔轻轻喷息。马车前后,乃至道路两侧,尸体横七竖八摊了一地。 马车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车夫垂头靠在车驾座上,手里牢牢拽着缰绳,仿佛正在打盹。 李昧探手唤出离火,悬于高过头顶三寸之处。那团橘黄火苗瞬间由丁点增至拳头大小,犹如盛开的火莲。火光映照下,每一具尸体都能看得十分清楚。 这里便是先前他远远听见有细微动静的地方。 除去貌似熟睡的车夫,其余“尸体”共二十八具。而这二十八名“死者”中,从穿着上看,褐衣玄甲的有二十一名,应该是军人。另外七名死者则身穿黑衣黑裤,做夜行人打扮。 这批人皆以黑巾裹住面孔,只露两只已经合上的眼睛。 乍一看,这里俨然是一处兵匪交手的恶斗现场。 但奇怪的是,这些尸体虽彼此倾轧,但个个身上却都没有血迹,也没有兵器造成的创口。有的甚至连刀都尚未拔出。仿佛双方刚刚碰上,还没开始交手便尽数倒毙。 丙儿紧紧跟在李昧公子身后,看得心里发毛,“可恶,定是那伙妖人所为。”他嘴里嘟哝着。 习惯性地,他转身想跟青伶说话,可青伶没在。 他们的马车没有跟过来,此刻远远停在后面。 刚才隔着几十步远,两匹马便开始左右踏步,拖着车辕来回转圈,任凭车夫用鞭子抽击,也不肯再往前靠近。为了安抚受惊的马儿,青伶只得用手轻轻抚摸它们的脖子。 青伶的抚摸很有效。 两匹马逐渐安静下来,却仍扭着身子,将头冲向侧后,仿佛不愿面对前方残酷的画面。 李昧没有回丙儿的话。 他这会儿眉头深锁,正仔细翻看每一具尸体,看得很仔细。 丙儿看见他还伸手去碰每名死者的脖子。 检查完地上的,李昧公子又仔细查看了那位像是睡着了,但恐怕很难再叫醒的车夫。 无一例外,没有人还活着。 现场仍保持呼吸的,唯有大车前的两匹马。 不过,这两匹马也表现得十分古怪,除了鼻孔仍在出气,整个身子像石雕般毫无动静,两双大大的眼睛也全无神采,空洞晦涩如无底深潭。 结束勘查,公子的眉头仿佛锁得更紧。 让丙儿不解的是,回到他们自己的马车边,公子竟做出了一个令人大感意外的决定。 他说今晚就在这里过夜,等天亮之后再继续上路。 他还让马车掉头,后撤百步,好像生怕打扰到那些尸体休息似的。 对于公子这个古怪的决定,青伶一双眼里虽满是疑惑,却什么也没说。她对公子的吩咐总是毫不犹豫地照办。既然公子让掉头,她马上指挥车夫掉头往来路方向。 最后直到两匹马完全放松,马车才再次停下。 看看距离,差不多刚好一百步。 马车掉头时,丙儿跟在李昧公子身边往回走。他想伸手去牵一直老老实实随行的驴,不料那驴竟像认生似的朝他尥了两蹶子,然后哼唧哼唧跟在马车后面走。 马车停下时,白唇驴跟往常一样,又悄悄躲到了车厢后面去,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丙儿感到莫名其妙。 “这畜生。” 他嘴里嘀咕一句,然后跟着公子钻进车厢。 上了车,想了想,丙儿又开始问个没完。 “公子,咱们为啥要在这等着?那些人到底怎么样了,是不是都死了?” 已经盘腿坐下,准备休息的李昧公子抬手放到嘴边,轻掩着咳嗽两声,“是的,全死了。但也可以说都还没死。”他模棱两可地说。 “什么?”丙儿惊讶地张大了嘴,“那,到底死了,还是没死啊?” 公子笑了笑,却不说话。 这时,青伶从小窗灵巧地钻了进来。 丙儿马上转头看向青伶,“青伶,你知不知道刚才什么情况?” 青伶似乎有些胆怯,只看了看公子,却默不作声。 丙儿越发纳闷,又回头看向公子,“能不能说清楚啊,到底怎么啦?” 李昧公子略作思索状,“那是个鬼阵。不过,摆成那样,却有些仓促。”他自言自语道。 “鬼阵?”丙儿被吓了一跳。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青伶,想求得解释,但青伶却低着头,一声不吭。 “公子,能不能给丙儿讲解讲解呢。”丙儿只得央求公子。 李昧公子叹了口气,道:“好吧,告诉你。” 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青伶,慢慢吞吞的说:“所谓鬼阵,其实就是一种驱鬼之术。民间也有个说法,叫做‘赶尸’。因为人之方死,身体尚且柔软不僵,若辅以法术,便能令其活动自如,行走犹似活人。地上那些火油裹布里,其实浸了一种药物,更可延缓尸变过程。” 听到这话,丙儿马上身子一缩,不觉便拿手去摸自己脸蛋。 李昧公子笑了笑,道:“别怕。那东西对活人无妨。” “是拦我们路的妖人所为吗?”丙儿问。 李昧公子点了点头。 “他们是想干嘛?” “还不知道。”李昧公子说,“所以得等,也许天明时就知道了。” 既然非要在这里等到天亮,丙儿也没什么好想。反正不管那鬼阵是搞什么花样,到了天亮看了总该会知道。 不过,这晚丙儿似乎睡得并不怎么踏实。 到了后半夜,他还听见青伶下过一次马车,悉悉索索走进了旁边的树林子里。 当然,很快她又回来了。 这之后,丙儿总算囫囵睡了一阵。快到黎明时,他却被轻轻叫醒。 睁开眼,看见公子在黑暗中朝他勾手指头,示意他起来。 丙儿一个激灵,马上心领神会,赶紧爬起来,系好衣带,穿上鞋,蹑手蹑脚跟着公子拉开车门下了马车,打算又去看那什么鬼阵。 来到车驾边,他发现青伶竟然不在。车夫正斜靠在座驾上,搭着熊皮毯子呼呼沉睡。 青伶不见了。 丙儿有些诧异,转头想问公子。黑暗中,却见公子脸上泛着诡异的笑容。 他有点害怕,刚想开口,公子却俯低身,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丙儿马上就明白了,公子这是在示意自己别再多问,只管跟着去看场好戏。 丙儿再不害怕,便跟着公子朝昨晚撞见一堆尸体的地方走去。 此时天色微明,天际起了一线鱼白,四周树影朦胧,远处农家小屋隐约可见。 房前屋后,甚至还出现了几名扛着农具,早起劳作的乡民。 然而昨晚路上那片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却不见了。 也不见了那辆马车。 李昧公子不动声色,继续沿着道路往前快步而行。 丙儿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扫视四周,同时加快脚步,跟上自家公子。 过了会儿,前面隐约出现一辆马车,车后跟着一队行人。 这批人穿着整齐,头戴细钉头盔,身上皮甲铮亮,手里还操着兵器,约莫二十多个,正排成两行纵队缓缓而行。如果注意观察便能发现,这批人的队列里还夹杂着数名黑衣人。 可不就是昨夜那批死者。 奇怪的是,几名黑衣人跟身穿皮甲的军士混杂在一起共同行军,彼此居然并不排斥。 而最令丙儿大感意外的是,青伶竟然也在队列里面。 青伶小小的身躯在队列里毫不起眼,若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朦胧晨色中,她跟那队人保持着步伐一致,走得甚是规矩。 当丙儿满脸惊骇地转头看向公子时,李昧公子却面色安详,平静如水。 他甚至发现,公子似乎也正合着那些人的节奏,试图踩着同样的节拍跟在后面。 刹那间,莫名的恐惧朝丙儿袭来。 “公子,公子。快醒醒。” 他一把拽住公子的衣袖,一边用力的摇,一边不停的叫。 公子还没做声,前面的人却被他的叫声给吸引了过来。 丙儿看见这群人齐齐停下脚步,循着声音缓缓回头——个个竟都闭着眼睛。 走了半天,这帮人居然是在梦游一般。 但就在这时,整整齐齐转过头来的梦游者——无论是披甲人,还是黑衣人,甚至也包括夹杂在其中小不伶仃的青伶,所有人几乎同时睁开了眼。 他们仿佛如梦初醒,齐刷刷看向丙儿。 接着,一名像是军官模样的披甲人脑袋缓缓转动,看看他的左边,再看看他的右边,瞬间便将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紧闭的嘴唇也费力地张开。 丙儿甚至清清楚楚看见,随着那张嘴上下翕开,竟生生扯掉一片皮肉,裂开一道血口。 紧接着,从那张依然有条条血肉粘连的口里,猛地发出一声怪叫—— “喇嘛木……” 这声音犹如地狱传来的哀嚎,却又像野兽发出的咆哮。 由于吐词不清,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叫唤的是什么。 不过随着那声吼叫,随着军官拨出佩刀,“唰唰唰。”他身边所有军士都纷纷操起了家伙。 黑衣人没有吼叫。他们一个都没出声。 黑衣人只有一个动作,就是出刀。 然后,格杀。 转眼间,刚才还不分彼此,整齐有序的行军队列,立马变得泾渭分明,俨然分为披甲者和黑衣人两个阵营。双方话不多说,抡起武器就干了起来。 除了青伶。 她这会儿已不在队列当中。 披甲者和黑衣人从道路当中一直厮打到路侧两边林子里,泥地里。嘶吼声,哀嚎声,以及各种兵器相互碰击发出的金属交鸣回荡四野。 尽管人数并不对等,但双方却打得势均力敌。嗷嗷乱叫中,不断有人受创倒下。 丙儿感觉自己就像云游太虚一般,从刚才的惊恐莫名,到此刻的恍若做梦,就这样傻呆呆地跟李昧公子站在距那些人不足百步远处,看着他们相互搏命厮杀。 但他始终没看见青伶。 这小鬼姐姐一定是偷偷躲了起来。 渐渐地,站着的人越来越少,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直到只剩最后一名军士依然立着。 此人浑身是血,正是最先拔刀那名军官。 他手里拄着长刀,摇摇晃晃朝四周阵亡的部下看了看,忽然又抬头朝道路这边看了过来。他挣扎着,朝李昧公子跟丙儿探了探手,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还什么都没说出口,便一头栽倒下去。 李昧公子一直十分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时才迈步上前。 于是丙儿也跟着过去。 战场一片狼藉,死伤遍地。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 青伶此时已从一棵大树背后走了出来,跟李昧和丙儿一样,静静地看着满地死人。 此时,那些人个个伤痕累累,浑身血染衣袍,已无活口。 尤其最后倒下那名军官,连鼻子都被削去无踪,只留血迹斑斑一个窟窿,模样十分可怕。即便已经咽气,他却仍然瞪着双眼直视苍穹。 丙儿觉得他在看着自己,忽然感觉胃里一阵抽搐。 他猛地扑向一边,对着大地便哇哇直吐。 他感觉什么东西淅淅沥沥,竟钻进了眼睛。于是伸手一抹。 没想到吐出的污秽之物竟糊了自己一脸。 “公子!”他大惊而起。 “怎么啦?”公子低声问他。 丙儿猛地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 他身子一探,竟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丙儿又抹了把脸。 他看见公子盘腿坐在垫子上,目光温柔地望着他。 他再看向四周,原来自己还在车厢里。 此时,车厢两侧的窗帘都已卷起,天空可见淡淡的晨曦。 天快亮了。 013、迷局 “公子,我做了个很可怕的梦。”丙儿惊魂未定地说。 李昧公子面带笑意,眼神中温情流露,抓着他的手说:“不怕。不过是个梦。” “公子,我在梦里看见你,还有青伶,差点变成跟那些人一样。吓死我了。” “嗯,我知道。” “公子知道?公子知道丙儿做了个什么梦?” 李昧公子轻轻点头,便将丙儿梦中所见讲述了一遍,果然分毫不差。 丙儿大感诧异,“咦,真是呢。公子怎会知道丙儿做了个什么梦呢?” “我自是知道。”李昧公子微微一笑,“我还知道,你对这个梦记得特别清楚,就跟真的经历过一般。是也不是?” 经公子这一提醒,丙儿更觉离奇。也是啊,他想。 往常做梦,醒来都是七零八落,能记个大概就不错了。而今天这梦有头有尾,画面场景异常鲜活,犹在眼前。 “公子,那为啥这个梦,我会觉得像真的经历过一样呢?”他忍不住问。 李昧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道:“因为这是我的一个小小法术。” “我做这个梦,却是公子的法术?”丙儿顿时一脸惊讶。 “嗯。这法术叫做‘幽梦觅踪’,用于偷偷跟踪观察。此术可在自己身上使用,也可以借助别人来运行。我借用你的眼睛和耳朵,是因为那些是死人,又处在法术运行之中,不容丝毫差错。而我身上阳气太重,容易冲撞那鬼阵,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么说,昨晚在梦里,公子其实并不在我身边?那拉着我手的人又是谁?” 李昧笑了笑,将丙儿的手轻轻捏了捏。 丙儿“哦”了一声,马上明白了。 “青伶呢?”他忽然有些担心地问,“她没事吧?” “她没事。” 说这话时,李昧的眼里快速闪过一道光芒。 但那道光芒转瞬即逝。 丙儿并未注意到公子眼神里的细微变化。“噢,她跟他们……没事就好。”他松了口气说。 李昧侧过身,轻轻拉开前窗挡板,示意丙儿看外面。 车驾座上,鬼丫头正靠着车厢前板休息。 “看,她还不放心我们呢。一整晚非得在外面守着。” “唉,青伶姐姐虽是个鬼,可她人实在太好了。”丙儿嘴里嘟哝着说。 没多久车夫也醒了,于是青伶便将头伸进来问公子,现在可不可以出发。 李昧公子对她点了点头。 马车再次上路。 李昧转过身,也不再闭目静修,而是双手按在膝上,端端坐着,若有所待。 在丙儿看来,这种举动很少见。 丙儿这会儿也不知公子在想些什么,但肯定他是有心事,于是没敢打扰。 他只是奇怪,对昨晚发生的事,公子和青伶此刻好像都不愿再提。 这让丙儿心里不禁有些好奇。 而且他还是不明白,公子通过法术看到的梦境到底是真是假,到底是怎么回事。 算了,他也不再多想。 这会儿天也快亮了,一百步并不算远,很快就到。等会儿面对地上那些尸体,看公子又该如何对付。那总不会有假。他还跟着公子一起去勘查过的。 丙儿想看公子到时候会怎么解释这件事。 他从车窗探出头,专注地观察着前方,以及道路两侧。 一百步…… 也许实际上要更远一些。 伴随着车轮转动所发出的吱嘎声,马车继续缓缓向前。 都不知经过了好多个一百步。但路上始终未见一具尸体,也没看见那辆有着黑漆车厢,车厢四角挂着灰白节旄的马车。 不应该啊。 “公子,你,你还记得昨晚咱们路过这里时看见了什么吧?”丙儿终于忍不住了。 “记得。” 他听见公子回答说,语气很肯定。 “那,这是怎么回事呢?那些,那些尸体去哪了呢?”他探出身子到处看。 “我想,应该还在前面。”李昧公子不紧不慢的说。 “还在前面?” 丙儿从车窗外缩回来,皱起眉头,鼓起腮帮子。 此时,天色已渐渐明亮,透过车窗,隐约可见前面不远正在升起道道炊烟。在道路一侧不远的地方,林荫掩映中,已经出现了一座小村子。 不对呀,丙儿心想。无论如何,昨夜那个布满尸体的地方距离也没这么远呐。 总不至于真如梦里所见一般,那些死人半夜竟爬起来走了? 对呀,公子让我帮他做了个梦。梦里可是看见那帮人在行军,我还稀里糊涂追了好一段路的。 丙儿拼命摇头。 不,连公子都说,那是个法术。 大概是注意到了丙儿的纠结,李昧公子忽然开口问:“你又在想什么?” 丙儿抬起头,一副苦恼的样子,问:“公子,我怎么觉得,你和青伶好像都对昨晚发生的事毫不在意呢。难道那只是我的幻觉?” “你是说地上那些奇怪尸体的事吗?” “对呀。明明躺了一地的呀。” “嗯。”李昧公子脸上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一字一句道,“那不是你的幻觉。否则今天早上我也不会施用法术,去跟踪那件事的进展了。” “公子,那到底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李昧公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昨晚那些死者,是有人故意安排的一个局,是一场表演,是准备展示给人看的。我们的贸然出现,虽让这场局显得马虎了些,但毕竟没有造成破坏。我猜,它目前仍在有效运行。” 丙儿抓住时机,赶紧问:“公子,你不是说那是个鬼阵?” “对,摆出鬼阵,总得有什么目的。”李昧公子思索着说,“有人驱动一个鬼阵,想让一桩凶案按其预先设计,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地点有序发生。这计划天衣无缝,既要让凶案发生得合情合理,又要让厮杀双方最后同归于尽,不留活口,让人看上去就如一场两败俱伤的伏击。” “噢,是这么回事啊。”丙儿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难怪我家乡有个说法,叫什么,对,只有死人最好摆布。是不是这么说,公子?” “没错。所以那妖妇才会先杀人,然后利用鬼阵之术设计这样一出戏。” “哎哟喂,真是回想起来方惊出一身冷汗。”丙儿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听公子这么说,昨晚那妖妇所施之术倒有点像行尸大法呢。” “那倒不同。” 说到这里,李昧眼里那抹奇怪的光芒再次闪烁了一下。 他随即又说:“一个是能将活人生生变成供其驱驰的恶鬼,另一个只是让刚落气的死人,在法术加持下诈尸还魂。这两种法术,高下之分还是很明显的。” 丙儿听了,一边想,一边点了点头,表示懂了。 想了想,他又有些不甘心地说:“唉,可惜,昨晚让那妖妇给跑了。” 李昧听了没有做声,只是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但丙儿却又接着道:“不过也没关系。跑就跑呗。她跑了,公子便本可趁机破了她的法术,让她白忙乎。不过,公子为何又没那么做呢?” 说着,他一副求知若渴的表情,眼巴巴望着李昧。 李昧掩嘴咳嗽两声,语气显得有些不自然,说:“如此煞费心机,如此缜密的设计,我难道不该弄清楚她这么做有什么目的吗。” “也对啊,公子一贯看问题看得远。”说着,丙儿还高兴地拍了拍手。 李昧却被这通巴掌拍得嘴角一撇,表情竟有几分酸涩。 原来自昨晚以来,他心里一直萦绕着一个疑问,难以求解。到今天一早,当他利用丙儿的眼睛和耳朵,目睹那场精心策划的凶案之后,另一个更大的疑惑却又冒出来困扰着他。 那白羽妖妇费这么大劲布的局,怎么可能不留后手。 李昧想了很久,也没想到她昨晚一走了之的理由。 除非,这布下之局,已成定局。无论他李昧如何干涉都无法改变结果。 最后,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李昧连想都不敢去想。 人家或许早就算准了他后面会采取的每一步措施。 知道他会任由那局变成定局。 甚至于白羽妇人那一番假惺惺的佯装偶遇,也是其计划中的一部分? 若果真如此,那妖妇之心机也太可怕。 就像这次下山时掌教师兄交代:此行别的都不担心,唯怕机事不密,泄了行藏。 笼中雀,飞不高。 自己此行若早已在人家算计之中,那麻烦可就大了。 正想着,车轮忽然像是压上了新铺设的石块,接连颠簸了几下。 “慢点,慢点。”车外有人吆喝。 “前面怎么啦?” 是青伶的声音。 “凶案现场。请慢些行驶。”有人在外面说。 “公子,前面好像出事了。”丙儿也从车窗边转过头。 “嘘。”李昧对他做出一个噤声手势,“一会儿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要出声,不要问,不管心里有多少疑惑都先别开口。记住了吗?” 丙儿点了点头。 这时,道路前方传来一阵骚动。似乎有许多人聚在一起,惶惶不安地议论。 马车缓缓靠近,议论声越来越清晰。 “造孽呀。” “可不是嘛,太平盛世的,这可太没王法了。” “快报官吧,有人报官了吗?” “已经报过了。” “这不有衙门的人在吗?他们不就是官。” “不对,这些军爷比我们还先到。而且他们不像是县衙的。” “他们是从哪来的?” “不知道,说是都城来的。” 马车停止吱吱嘎嘎地响,缓缓停了下来。 “公子,就在这里了。”青伶将头探进车厢,以很小的声音说。 “嗯。”李昧公子就像是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刻似的,不慌不忙地应了声。 丙儿扭过头,看了李昧一眼,然后又把脑袋伸出窗去看。 前面道路上围着男男女女几十个人,看穿着,大多是本地乡民。 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道路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有褐衣玄甲的,也有黑衣蒙面的。地上除了散落的头盔和长短兵器,乌黑的血迹更是铺满了整条道路,并一直蔓延到两侧沟里。 场面惨烈,跟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丙儿刚想开口惊呼,猛地想起公子刚才叮嘱,于是一巴掌捂住了自己的嘴。 “车里是?” 就在这时,一个漫不经心的声音在车旁响起。 “是我家公子,和他的侍童。”青伶跟那人解释说。 “请下车。检查。” “你可知我家公子乃是……” “不管是谁,都得下车,接受盘查。”那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粗暴地打断青伶。 青伶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从车厢后面已出来一人,施施然走到那名军官跟前。 “在下青峰山李昧,请问官爷有何见教。” 014、蛊变 军官是名三十来岁的汉子,三角眼,八字胡,头戴黑漆纱冠,宽衫云袖,腰带上面挂着硬皮带鞘长直刀。除了小臂露出护臂皮套,没见披挂甲胄。 “哟,青峰山李仙师啊。误会误会。” 一听李昧报出山门,军官连连拱手,装作一副无意冲撞了的样子。 但从他那凌厉的眼神中,却分明感受不到任何自承误会的意思。 “就不知仙师此行,是去哪里?”那人刀子般的目光上下打量李昧,接着又问。 “我正往玄都山无明殿一行。”李昧回答道。 “噢。呵呵。” 那人嘴里几声干笑,接着像是忽然间想了起来,又道:“啊,对了,李仙师既从青峰山来,要去往无明殿,怎么却绕道来了东陵境内?” 李昧笑了笑,便跟他说自己有事先去了趟藐苍山,所以才绕道至此。 “是这样啊。难怪,难怪。” 那人一双贼兮兮的眼睛又往马车上来回打量。 李昧并不介意,等他看了一阵才问:“这位军爷,那么我们可以上路了么?” “可以,当然可以。随时可以。”那人一副吊儿郎当的语气说。 但正当李昧准备转身,他马上又冒出一句:“哦,是这样。此地发生了一桩凶案,因为牵涉友邦使团,事关重大,下官受命协查,不知李仙师此来路上,可否发现异样?” 李昧也不藏着掖着,马上表示,昨夜在半途曾遇妖人拦路,不过交手之后已将其赶跑。 那人当即一副关切之态,“既然仙师曾遭遇妖人,可知是何方宵小?” 李昧摇摇头,说并不认得为首之徒。 “噢,原来仙师连对方是何方来路都没搞清楚啊。”那人满脸遗憾道,“哎哟,你看看,如今这些妖人胆子也太大了,竟然连青峰山真乙仙师也敢冲撞。” 说着,还拿眼角余光毫无顾忌地往一旁的青伶身上瞄。 此时青伶仍坐在车驾上,单腿挂在下面摇晃。 她一脸天真,眼神无辜,仿佛不知道这位军爷在偷瞄自己似的。 李昧看在眼里,只是笑而不语。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军官话锋一转,就到了青伶身上。 “李仙师这位女婢,可是自山上带下来的?” “不是。青伶乃本道半途所收。” 李昧拿定主意,既不掩藏,也不装腔作势,只管问啥答啥,绝无虚言。 “一路招人呐,这是。哈哈哈。”军官一听,立马又来了兴致,“这么说,如今的青峰山是什么样的人都要,什么样的货色都接收了,是吗?” 李昧也显得十分有兴致地跟着笑了笑。 “那倒也不是。”他说。 “那么,这位画中人儿一般的小姑娘既可入仙师座下,却不知有何本领?莫非就因长相出众?” 此时,李昧心里早已明白,这人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就是来找茬的。 “青伶,过来见过这位军爷。”于是他吩咐道。 “是,公子。”青伶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她就已经站在了那位军官跟前。 军官猝不及防,完全出于本能反应,身子猛地往后避让,不料脚下一滑,接连两个趔趄,竟差点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附近几名军士不知究竟,以为是遭了袭击,马上一拥而上,围了过来。 有的还拔出了佩刀。 军官倒是大度,很快镇定下来,面带笑意拍了拍手,示意手下收起兵刃。 “青伶见过军爷。” 青伶站在这名军官跟前,此时语出如珠,乖乖巧巧道了个万福。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军官连连摆手,尴尬而笑,“这都什么年头。果真妖人辈出。” 恰在这时,一名军士颠颠跑来,手里拿着个花生大小,上面套着一根丝绳的小东西,递到军官面前,“都尉大人,这是在一名死者身上找到的。” “啥东西?” 被称“都尉大人”的年轻军官对那东西斜瞄了一眼,似乎并不怎么在意。 “不认得。但我看这上面还有符文,所以拿来给大人看看。”军士说。 “符文?给我看?你觉得我就认识?” 军官一把从军士手中拈过那宛如袖珍玩物的彩漆小瓶,举在眼前仔细验看。 但他没注意到,从刚才看见军士手里拿着那小东西,一旁的李昧瞬间便皱起了眉头。 因为他认得此物。 那是枚“蚕茧”。中原地区一个名叫“蚕山”的宗派用于养蛊之物。 据说蚕山盛产一种蛊毒,蛊入尸骸,能短时间内唤魂回魄,属于上不了台面的异端邪术。此术最初是被法师术士拿来装神弄鬼之用,常见于富家新丧,不过是为骗些钱财。后来一度被蚕山宗用在战争中,常以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势,令阵亡将士“复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随着蚕山宗败落,这门手艺已渐渐淡出人们视野。 见那名军官拿着一枚相当危险的“蚕茧”在面前摆弄来摆弄去,李昧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提醒他少动那东西为妙。 他对军官说,那东西是个蛊盒,最好以火焚烧,将其毁掉。 不料军官斜了他一眼,却叫手下带他去获得此物之处现场查看。 见劝说无效,李昧只得一声轻叹。 本来这东西就算有危险,只要你不拿去宿主那边都还好。 就在军官带着手下前往尸堆里找那名死者时,李昧便规劝四周围观乡民,要么回家,要么离那些尸体远一些,免得惹上麻烦。 乡民们方才已经听说李昧是青峰山道士,而且还是个仙师,自是对他颇为信任。只是一堆人也不肯走开,却都挤到马车这边来继续围观。 丙儿这时也从车里钻了出来,站在公子身边看热闹。 在一名身着黑衣的死者身边,那名军官蹲下身子,拿着手里带绳的小物件,在比对着核验取得该物的位置。那形似花生的彩漆小盒本是挂在死者脖子上的。 勘验完后,他将手里那物件递给身后军士,自己又动手揭开了死者脸上面巾。 那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脸颊上生着老大一颗痦痣。 就在军官认真检查这人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时,军士好奇,拨弄着打开了小盒的盖子。那是个木质小盒,非常精巧,以螺纹旋紧。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米粒大小,如同虫卵的透明颗粒。 军士小心翼翼,将透明颗粒捏在指间,凑近眼前想看个究竟。 “都尉你看,这里面好像有个小虫在动。”他边看边说。 “什么小虫?”军官诧异地抬起头问。 “这个,你看。”军士将透明颗粒递过去。 不料那东西又薄又脆,就这么一捏,“啪。”轻轻一声,竟然碎了。 “什么玩意,这就破了。”军士有些失望的说。 但他和军官都没留意,遍体绒毛,像是雪蛾幼体的小飞虫已自碎裂颗粒中瞬间飞起,在空中绕了两圈,仿佛熟门熟路,径直钻进了躺在地上的尸体鼻孔。 “你小子,手就不能稳点?”军官呵斥道。 “太脆了。”军士一脸难堪。 他低下头,想看看能不能在碎壳里找到刚才还在动的小东西。 刚要细看,眼角余光却注意到地上躺着的那张惨白如灰,左侧有颗难看痦痣的脸。 那张脸上原本紧闭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正直勾勾盯着他看。 军士像脚下踩到刺猬,一蹦老高,猛地跳到一边。 正在翻捡衣袋的军官也停止了动作。他慢慢扭过头,看向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早已死得硬邦邦的尸体,竟在他面前慢慢拱身,半坐起来。 什么鬼? 这军官别看吊儿郎当,但正经起来,还真是条汉子。 即便面对如此骇人的尸变,他也并不慌乱。只是起身退了两步,便立住不动。 尸变的黑衣人缓缓起身。他目光空洞,显然只是一具躯壳。 但他似乎仍记得些什么。 只见他转动头颅,四下寻找。然后看见地上躺着的玄甲兵,于是二话不说便一脚踩上去。 猛地跺了几脚之后,似乎感觉不过瘾,他又将目光对准眼前不远依然站着的人。 他打量着军官,和正在陆续聚拢的军士们。 杀机已显。 军官饶是不惧,待那僵尸方要靠近,霍然拔出佩刀,便照其劈去。他这一刀势大力沉,深深嵌进对方肉里。可那人毫无感觉,一把抓住砍入身体里的直刀,另一条胳膊抬起一顶,便硬生生将刀从身体里抽了出来。 军官松掉刀柄,退开两步,又从地上随手捡起一把刀,继续朝那人劈去。 见长官转眼间已跟对方打了起来,惊骇莫名的军士这才收回心神,赶紧拔出佩刀帮忙。 紧接着,四周十余名军士全都拔出兵刃,加入战团。 不过,虽然这边人多,但那具僵尸刀枪不惧,且挥刀姿势也极其娴熟,竟不输活人。不过几个来回,就有两名军士被刀劈中。二人顿时皮开肉绽,血染外衣。 一时间,刀剑相碰,双方打作一团。 僵尸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数次被砍中刺穿,却全然没有感觉。 如此拼斗下去,结果可想而知。 就在军士们伤者越来越多,士气逐渐低落之际,一阵嗡嗡飞鸣声倏然而至。 剑光闪过,那具刚才还在挥舞长刀的尸体瞬间便不见了头颅。 紧跟着,失去首级的身体踉跄两步,也栽倒在地。 军士们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发生了什么。 过了好一阵,大家才反应过来,接着都松了口气,卸下重负。 此时,军官傲然转身,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朝马车边的李昧躬身行了个礼。 待彻底检查,验明死者中再无佩带那种蛊盒者之后,军官吩咐手下相互帮忙包扎伤口,自己朝李昧他们的马车这边走了过来。 “多亏仙师相助。”他再次拱手为礼。 李昧笑了笑,只问了句:“这下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随时可以。” 军官再次显露出玩世不恭的性子,语气轻佻。 “不过,”他接着说,“你就不想问问,这些死者都是些什么人?” “我可以问吗?” “当然。”军官一脸恬笑,“仙师乃青峰道长,又贵为前太师高足,这是过于客气了啊。” 说罢,他扭头看向那片陈尸之地,似乎想了想,道:“那些阵亡军人是赵国使者卫队。而黑衣人嘛,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晋国派来的刺客。” “赵使卫队?”李昧诧异地问了声。 “对,赵国使团此时正在我国出访。仙师不知?” “噢,我一向不过问朝中之事。” “李仙师为人豁达,我其实早有所闻。”此时,军官收起了吊儿郎当的表情,神色中有几分尴尬地笑了笑,“不争名利,不涉朝政,自在任侠于江湖,如此挺好。” 李昧听出对方话里有话,同时亦感觉此人态度有所转变,不由微微一笑,“那么,赵使也在车上?”他目光转向那辆挂着节旄的黑顶马车。 “不,赵使不在。赵使已从别条道上前往镇东将军大营,此不过诱敌之术而已。” “原来如此。” “你们运气好,昨晚没跟着赶上来。在路上歇了,是不是?”军官再次确认道。 “是,途遇妖人,怕他们去而复返,故而原地留宿了一夜。” “我说么,你们算是运气好,洗脱了嫌疑。” “什么嫌疑?” “这个我就不便明言了。职责在身,还请仙师谅解。” “我能理解。” “那就好。有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如此别过。”李昧稽首施礼,转身准备登车。 “等等。”军官再次阻止。 李昧转身,却见对方忽然伸手进袖袋里掏出一枚铜钱,拇指一弹。 铜钱划出弧线,朝他飞来。 李昧凌空抓住那枚铜钱,摊开在手里一看,是枚鸟身扭纹空心钱。 “前方设有路卡,你给他们铜钱,可通行。”军官说。 “多谢。” 军官撇嘴一笑,转过身,招呼村民帮忙去运些砂石来继续掩埋血迹。 李昧也招呼丙儿和青伶上车。 果然没走出几里地,便遇上一个哨卡。李昧将铜钱递给趴在窗口的丙儿。 见一名军士走过来询问,丙儿便伸出手,将那枚铜钱递过去。 军士接过一看,再没多言,转身对后面叫了声:“放行。” 马车缓缓驶离哨卡,渐渐远去。 015、天意 晨光初现,天际渐白。 孤悬于东方的彗星渐渐隐去庞大星体。 它还会变得更大,变得更亮,甚至很可能在白天也可以看见。 老道士独自伫立山顶,沐浴着席席凉风,徐徐放下手中满是孔洞的占星板,嘴里一声叹息。 这是他的最新发现。 要说以往其实他也是起这么早。 登高望远,青峰山再找不出第二处比得上这地方。那唯一比此处更高的山峰在他身后,此刻正隐身雾中,只露出锋锐的,舰首一样的尖角。 本来以他这把年纪,即便是为修行,也不宜起这么早了。 而他因为不宜待在阴冷环境,也的确很久没像今天这么早跑到山顶来等着迎接日出。这已不是他这岁数该有的举动。尽管躺在床上其实也睡不着。 但他十分需要得到启示。 就像道师祖当年一样。 师尊曾亲口告诉他,道师祖当年就是站在自己脚下这方山石上感受到上天意旨,下定了救万千黎民于水火的决心。只是那时这岩坪四周还没有雕饰鸟兽的石头栏杆,地上新铺的石板也没有因终年日久雾气笼罩而生成的斑墨苔痕。 三百年。 道师祖他老人家早已成仙,如今应该就在头顶某处俯瞰这大地,俯瞰着自己。 所以,仰望或有好处。 还有聆听。 他需要聆听。 但他耳朵里却隐约听见号角铮鸣。 对他这年龄的人来说,上一次战事时隔不远,还能清晰地回忆起许多声音和画面。而那时师尊尚在,能以其洞见的目光勘透时局。师尊顾延就像一名沉稳老练的舵手,曾在波诡云谲的乱世中操控青峰山这艘大船,不仅避免了触礁搁浅,而且成功靠岸,余泽至今。 想到这里,老道士忍不住转头望向那艘大船。 即便云开雾散之时,灵台顶所在山峰也像是一艘大船。 只是不知这艘船如今将航向何方。 自师弟当年辞官归来,青峰山这艘大船就似已迷失方向。尽管他魏嵯身为大师兄,当今青峰山之元老首座,面对残酷现实却无能为力。 他也给不了教首任何好的建议。 为此他深感惭愧。 如今异星已现,天意难测,他更是心下惶惶,夜不能眠。 也许是我老了,不中用了。三年前,当“无尘仙师”的大名首次传入他耳朵里时,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感慨。不过,感慨之后,那次留下的却是愉悦,是欣慰。 他与李昧名为师兄弟,实为师徒之分啊。 小师弟习的是尘修,就该在红尘历练中去贯通三境,提升修为,这没什么好说。 但魏嵯难免会替他担心。 他本是那样一个聪明乖巧,心地纯良的少年呐。而说起来,尘修算是本门最为残酷,也最为艰辛的修行之法,想要由此悟道,不死也得脱层皮。 不过,这孩子当年甘愿承受奚落和嘲笑,毅然放弃清修,选择尘修,像鱼儿游入大海。到如今整整八年,早已令人刮目相看。 他还那么年轻,可谓前途无量。 每每想到这孩子竟是由自己一手教出来的,魏嵯心里就会莫名感慨。 莫非果如师尊当年所言,此子道玄乃天命所选? 师尊顾延当年超越教规指腹收徒之举,在青峰山并非人人都能理解。如今来看,老人家似乎早有预见,竟让这孩子由此得以避过那场可怕的灾祸。而据师尊交代,他这么做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动机,无非是秉承天意。 也就是说,对这孩子,上天或有安排。 天意亦不可违。 只是,这天意到底是什么呢? “长师公,掌教请您去灵台顶,说有要事相商。” 身后,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传来。 这该死的称呼。 他魏嵯倒不在意如此称呼易致辈分混乱,而是不喜欢那个“长”字。 不过青峰山东西南北四宫,徒子徒孙众多,如何称呼也是麻烦。 总不能直呼其名。 他知道,师弟要讨论的是战祸初露端倪,青峰山将何以自处的话题。 我该不该将彗星的事告诉他呢?虽然过不了几天他自己也会知道。算了,还是暂时别提。魏嵯心里清楚,这种时候,谁也不知道各有所需的人会拿它作何解释。 “知道了。”他回头对那位年轻弟子应了一声。 他没看清那张年轻的脸,所以也没看出是谁。 自己半生传道,光嫡传弟子就不下二十,谁知道眼前这孩子是哪位弟子门下。 或是门下的门下。 也许是我活得太久了。魏嵯有些颓丧的想。 自从知道自己此生已难达如意之境后,他就不再期望得道成仙,羽化飞升那一天了。 他已是耄耋之年,只想图个清净。不过,就连这点要求,如今也难以如愿。 魏嵯离开山顶平台,回到东阳宫西侧自己居住的小院。 这所小院属于他一个人,平日里也只住了他一个人。院里没有道童,也没有仆从,只有一头青牛与他作伴。 青牛是他的坐骑。 应他的要求,负责照顾日常起居的两名童子住在隔壁院里,除了送饭打扫,一般不过来。 收拾完毕,又换了身衣服,魏嵯感觉腹中鼓鼓,没有用早餐的必要,便来到牛栏,给他的伙伴投喂了一捆干草,又喂它喝够水。 之后,他才解开缰绳,牵出青牛。 青牛十分温顺,一出栏便四蹄跪地伏倒,以便魏嵯能骑上去。 这青牛是李昧十五岁那年首次单独下山归来后赠与他的礼物,产自南蛮苗地,能行山路,据说是这世上除了大象之外最稳健的坐骑。 “这家伙跋山涉水都没问题,只是走得慢。”李昧当时专门跟他介绍说。 “走得慢有什么关系。我这把岁数,争取时间已经没有多大意义。” 自从患上哮喘之症,上山下坡原本行走如飞的他,如今已渐感体力不支,行动迟缓。 所以他欣然接受了礼物。 从此,这大青牛便成了他的坐骑,他的伙伴。 他骑着青牛出门,穿过弟子成群,熙熙攘攘的东阳宫,沿着盘山小道慢慢下山,跨过深谷再慢慢上山。灵台顶于东阳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到了那里已近午时。 大青牛轻车熟路,载着老道士径直奔向大殿。 那里是议事的地方。 魏嵯骑至殿前下马桩处,立即便上来两名年轻道士为他牵住青牛。 他俩其中一个还十分体贴地扶他下牛。 魏嵯看了看四周,与往日人头攒动的景象相比,今日大殿广场显得有些冷清。 进了大门,又有一名十来岁的清秀小童上前相迎,将他引着往里走。 此时,空荡荡的大殿里虽点着几只火盆,却依然难掩森森寒意。 无论什么季节,这灵台顶总有几分阴冷,所以魏嵯向来不喜欢到这里来。 尤其是在他患上哮喘之后。 当他随着小童穿过正殿,迈过中门,嘴里呼呼喘气来到殿后临崖画廊,教首顾淹及三师弟廖社早已在此商讨多时。 所谓画廊,其实是一座可供观景的大房间,就在大殿后面。 因临崖而建,这里视野开阔,俯瞰群峰,所以开了一整面墙作为窗户。依靠在起防护作用的栏杆边,风吹云涌,甚至会让人有种正驾舟起航,劈波斩浪的错觉。 整个灵台顶,这里大概是魏嵯唯一有些喜欢的地方了。 房间另一面,正对窗户的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除了师尊顾延的《锦绣山川图》,还有几幅前朝大家的水墨花鸟,以及一幅卫瓘的《州民帖》。 魏嵯很喜欢这些字画,每到这里都会欣赏半天。 不过,今天他毫无心情。 作为一处休息场所,这里自然也摆设了可供小憩的竹榻几案,香炉火盆一应不缺。两名身穿青袍,生得白白净净的圆髻小童动作轻灵,不断拨弄铜炉里的炭火。 烧水,沏茶。 带路小童将魏嵯引入此间,便自行退了出去。 魏嵯与两位师弟相互行礼,然后脱掉芒鞋,在一张铺着软垫的竹榻上坐下。 看来,参与这次议事的就他们三人。 不过往常人也不多。 除了几位师兄弟——通常不包括年龄和顺序都排在最末那名——是这里的常客,还有就是两名早已过了管事年纪,几乎不再过问教务的长辈。 真正重大的事情会在大殿进行讨论,而只有在那种情况下,才会有许多人参加。 但那已是多年不曾有过的场景了。 魏嵯入座的是进入房间一侧的席位,面相憨厚,身体微胖的三师弟廖社则坐在他对面。 左右两侧竹榻本可分别容纳三人入座,而且几案的摆设也是如此,但此刻只得他们两个,所以显得格外宽敞。 室内主位自然是设在面对窗户,也是面对无边风景那一方,且只有一席。此刻,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身穿宽松道袍,像魏嵯一样绾了发髻,头上插了根银光闪亮的簪子。 待魏嵯落座,他便开口道:“师兄许久没过来了吧,最近身体如何?” 青峰山教首顾淹容貌清隽,眉宇间隐约有其父风采。虽已年过七十,但他仍是腰板笔直,神采奕奕,看起来一点也不显老态。 “身体还好,就是越来越不愿出门。”魏嵯说。 “师兄啊,今日把你叫来,是因为青峰山又到了需要做出艰难选择的十字路口。”青峰山掌教眉头深锁,略微有些发白的脸颊紧绷着,“我也知道师兄年事已高,行动不便,可事关重大,不得不劳烦师兄拨冗前来共商大计。” “不妨事。”魏嵯轻轻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四周,“四师弟今天为何没来?” “事态紧急,不能耽搁,他已下山去了。” 是啊,四师弟吴瑛是青峰山首席剑修,也是道士武装青衣卫统领。 魏嵯心烦意乱,脑子里各种念头搅作一团。 难道这就开始着手军事准备了吗? 魏嵯心里还在唏嘘,师弟已经开始跟他讲述当前形势。说是刚收到内幕消息,赵使早已秘密抵达盛都,并已受到国君召见。“此后,那赵使又连夜带着随同而来的参军副使前往江州,准备去与镇东将军罗衡会面。师兄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不等魏嵯回答,顾淹自顾往下说道:“这意味着盛赵结盟已成定局,大战一触即发啊。” 看着眼前忧心忡忡的师弟,魏嵯一时竟有些迷茫。 他一直认为,尽管早已辞官归山,但师弟仍更像是一名朝臣,而非道士。 他很想劝师弟放弃那些曾经尝试施展,但终究未能实现的抱负,将心思用在青峰山,或是自身的修炼上。可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过于保守,甚至有些幼稚。 毕竟青峰山跟大盛朝庭早已紧紧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根本撇不开。 或许正因如此,关于盛赵结盟如此重要的决定,朝廷竟未事先征求青峰山的意见,就连派人知会一声也没有,才令他青峰教首如此忧心。 当然,当初师尊顾延也是在大盛开国天子的事业遇到困难之时才果断出手,以力挽狂澜之势助盛武皇帝鼎定江山。说不定,我的好师弟正准备效仿其父? 如果是这样…… 最好是这样。 “不过,也有迹象表明,对于是否应当联赵伐晋,目前朝中意见尚有分歧,国君也还未做出最后决定。据最新收到的消息说,赵使在前往江州途中遭刺客拦截。有人称此举乃晋人所为,但依我之见,这却正是朝中两种不同意见相互较劲的结果。” 他听见师弟还在继续说。 “可惜消息真真假假,有称赵使和随行副使皆已遇害,也有说那辆马车根本就是空的,人家早有防备,用了金蝉脱壳之计,如今人已抵达江州什么的。” 听到这里,魏嵯忍不住问:“就不知,掌教何以断定行刺赵使之事非晋人所为?” 顾淹暧昧地笑了笑,反问:“以师兄之见,赵使遇刺,应是晋人所为?” “情理之中。此刻出手者,晋人嫌疑最大。” “是啊,通常情况下,谁都会这么看。这也是此事最为隐蔽之处。不过,师兄难道就忘了本朝另一场刺案的原委了吗?当今天子当初驻守北原,对于是否举兵起事犹在举棋不定,若非一场寝殿刺案,又如何能让他下定决心,问鼎九五。” “掌教认为,旧事又在重演?”魏嵯试着问。 “我只是心有所疑,却无实证。所以,我想青峰山该查清此事。” 你还是放不下啊。 魏嵯心里一声叹息,随即又问:“教首准备如何去查?” 顾淹目光闪烁,颌下银须飘动,忽然却道:“小师弟这次外出,虽说是出于你的提议,想让他远离是非,而我基本上也没反对。不过,我还是认为,这种时候,他不该置身事外。” 魏嵯听得一惊,“你想让李昧去查此事?” “一来,他近日正好途经该地,算是凑巧。二来嘛,”说到这里,顾淹停下来看了看自己这位心地善良的好师兄,才又接着道,“事非寻常,我们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教首可想好了?” “嗯,是这样。”对面半天没说一句话的三师弟这时忽然清了清嗓子,“小师弟这次本要去往无明殿,因要去了猎户村那桩旧缘,所以绕道藐苍山,算时间,此时刚好在那附近。教首之意,与其另外派人前往,不如让他就近查实情况。这种事,想要洞察玄机,毕竟越快越好。所以我已令人飞鸽传信慈云观,让他们设法转告李昧,让他就地查明此事真相。” 唉,那你们还叫我来商量什么。魏嵯心想。 顾淹似乎猜到师兄心中所想,此时捋了捋胡须,道:“没错,家父当年再三叮嘱,不让小师弟牵涉任何与朝廷有关之事。所以这次我也只是让他顺道查明事由,而并未赋予其处理之责。我们要尽快掌握实情,而他刚好在那附近。事急从权嘛。” “既然教首已做决定,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魏嵯只好说。 016、密信 是日午时,菅亭镇。 一辆装饰精致,由两马一驴三头畜生牵引的马车缓缓驶入镇口。 除了身材魁伟的车夫,一左一右,车驾上还分别坐着一男一女两名东张西望的素装童子。 大脑袋的丙儿,仙子般的青伶。 此前李昧公子就已说过,要在此处暂歇。 原来这菅亭镇坐落于两江渡口,地方不大,却位于南北要冲,东西交汇之处,商贾往来,颇为繁华,且有许多远近闻名的美食。 他跟青伶和丙儿说,将在此休息两天,待吃饱喝足,再搭乘渡船过江。 过了江,便是霸郡地界,离此行目的地玄都山也就不远了。 连日赶路,丙儿早已有些疲乏,听说要在此安顿下来,还要吃好的,眼中顿时又有了光彩。 而这青伶虽有一手好厨艺,对吃吃喝喝,却不感兴趣。继续赶路也罢,在此休息也行,她都但凭公子安排。 她好像也从不觉得累。 进了镇子,他们找好客栈,将马车停放妥当,只留哑巴车夫一人照料马匹和驴,青伶和丙儿则跟着李昧公子来到街上闲逛,顺便找家馆子尝鲜。 来到码头附近,见一间酒楼生意兴隆,便径直进去,准备就在此处用餐。 此时正是用餐时间,店里早已聚了不少食客。看样子,这些人大都是要经由此处渡口过江的往来商贩。 李昧他们三个刚找张桌子坐下,便听隔壁桌几名行商正在谈论附近刚发生不久的那场凶案。 他们说,晋国派出刺客在大盛境内行凶,拦截车队,当街刺杀赵使,就是为了阻止盛赵结盟。 这些人义愤填膺,口喷唾沫,纷纷叱骂晋狗可恶,而他们的阴谋绝不会得逞。 李昧一边听着闲谈,一边让青伶点菜。 青伶乖巧地唤堂倌过来,点了一条清蒸鳜鱼,又要了份本店特色糟卤,配上两三样小菜。 她还要了两碗桂花酒。 公子一碗,自己一碗。 丙儿年纪小不能喝酒,所以单独要了一碗店家推荐的鱼片粥,虎虎生风地吃着。 李昧公子一边喝着桂花酒,一边轻声咳嗽。 自从那晚吸了些白羽妖妇的毒雾,他就落下了这毛病。 但他对此并不在意。 就在他们用餐的时候,店里又进来一名手执卦招的算命先生。此人胡子拉碴,脸色蜡黄,看上去有些潦倒,但半睁半闭的小眼里却分明透着精光。 算命先生只一个人,所以找了个半榻之位坐下。半榻上只摆有小几,刚好够一人用。 他只要了碗寡酒。 此人跪坐席间,端起酒碗凑近嘴边慢慢细品,目光却贼溜溜四处乱瞟。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李昧他们这边。 就在此人到处乱瞄时,人小鬼大的青伶眼里早已闪过一丝警觉。 她冲李昧挤了挤眼,撅了撅嘴,示意自家公子注意此人。 少顷,见公子没什么反应,她又压低嗓门,以蚊子般的声音对李昧说:“公子,客栈出来,那算命先生就跟着我们,已跟了一路。” 不料李昧恍若未闻,仍旧继续端杯喝酒。 此时,一旁风卷残云的丙儿耳朵却没闲着,听了此话,马上便抬头朝算命先生那边看去。 他的视线刚对上算命先生那双眼睛,对方居然像是看见熟人一般,冲他“哎哟”一声,接着就起身走了过来。 “这位居士,”跟上次那位卦师一样,这人一来就滔滔不绝,“令公子面相不凡,卓然有英武之气,若能适逢正道,前途不可限量。”然而接下来话锋一转,“但稍有可惜,切切端之,却见印堂间隐约飞来一道阴霾,沉湎关口,往溯徘徊,不可等闲视之,当速速祛之为妙。” 听得又是这些鬼话,丙儿不由咧起嘴角,拉下脸来。 他看向自家公子,“公子,这人……” 不料李昧公子却没理他,还对着那人十分认真的问:“卦师此言当真?” “比真的还真。”落魄卦师大言不惭地说,“若是不解此厄,怕是不仅影响……噢,原来不是令公子,但这,但这前途,小孩子还是要的嘛。可惜,哎哟,可惜。” “依先生看,此厄可还有解?”李昧接着又问。 “这个嘛,”算命先生停顿下来,抬手伸出三根指头来回掐算,“还好,有解。” “公子?” 丙儿心有不甘,但李昧公子抬手示意,不让他再说。 这让丙儿大感意外。 他还发现,就连青伶这会儿也只管老老实实听着,并无任何表示。 “还请先生相告如何求解,若是灵验,当有酬谢。” 李昧公子又对那人说。 “嗨,酬谢就不必了。唯有一语相赠:离此不远有座慈云观,观里长风道长深得符箓之道,又宅心仁厚。在下曾往那里求食借宿,无不慷慨。居士若不急着赶路,不妨借步前往。”算命先生道。 “在下对慈云观早有耳闻,打此经过,本也想去拜谒。既然如此,随后便去。”李昧公子说。 “那就祝居士一路顺遂了。” 算命先生嘴里唱祝,眼神却贼兮兮朝四周偷瞄,似看旁人反应。 见无人注意,他随即返回坐席,端起酒往嘴里一倒,然后放下酒碗,抓起卦招便摇头晃脑地出去了。 待这人离开,丙儿马上探过头来,小声对李昧公子道:“公子,这家伙不像好人呢。” “对,是不像。”李昧公子斜了他一眼。 丙儿又将目光投向青伶,却见青伶一脸恍惚,好像正为什么事情所困惑。 “嘿,你们这是?” “快吃吧。”李昧公子像是忽然着急起来,“吃了走了,去慈云观。” “不会吧,真去啊?”丙儿腮帮子鼓起老高,但还是将剩下的鱼片粥飞快咽进肚子,用袖子抹了抹嘴。 “去就去。” 还真是说去就去。 李昧先带两名仆童回客栈退房,然后叫上车夫便启程出发。 马车离开菅亭镇,转向南行。 慈云观位于缙宁山下百花谷中,距此大约三十里路程,倒也不远。 车上,丙儿想来想去,心里实在憋得慌。 “公子,那明明就是个江湖骗子,你为何信他?” 李昧公子看了丙儿一眼,微微一笑,这才说出实情。 原来那人根本不是什么落魄卦师,算命先生。当然也不是骗子。 “那他是干什么的?”丙儿好奇地问。 “他是一名信使,借算卦为由接近我,不过是让我去一趟慈云观。” “真的?”丙儿眨巴着眼,回忆卦师到底跟公子说了些什么,“可是我也在啊,没听他说什么来送信的话,”说着,他转过头,“青伶,公子说他那卦师是来传信的,你听出来了吗?” “没有。”青伶摇着头说。 丙儿小眼眯成一条缝,心里忽然一亮。 “暗语!”他忽然道,“那人是不是说的暗语?” 李昧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师兄们说的都是真的。 丙儿心里顿时云开雾散。有些青峰弟子在外惯以暗语交流。 不过,那是青衣卫成员的特权。 他早就听师兄们说过,曾经名满天下的道士武装青衣卫虽早已不再承担宫廷护卫之责,规模也比从前小了许多,但仍肩负着护卫青峰山的职责,所以在各地皆有眼线耳目。 但并非每个青峰弟子都有资格入选青衣卫。 “这么说,公子也是青衣卫成员?”青伶忽然插嘴问了句。 “不,我不是。”李昧公子冲青伶笑笑说。 “公子虽然不是青衣卫,但公子是仙师啊,是青峰山年纪最轻,辈分顶高的仙师。”丙儿马上满是自豪地对青伶解释,“青衣卫最高统领,便是咱公子的师兄呢。” 青伶眼巴巴满是仰慕,“难怪卓坚公子对李公子如此推崇。”她低声道。 “哎呀公子,”兜了一圈,丙儿仍不甘心,“要不还是把今天那假冒卦师的青衣卫是如何跟你传达消息的窍门跟我们讲讲?反正我和青伶也都听见了,就教教我们呗。” “暗语可不是谁都能学的。”李昧一本正经地说。 “可我和青伶都不是一般人呀。我们是你的小童和侍女。多重要的身份啊。要是我俩都完全不懂暗语,将来公子若需传个话,带个信,可怎么办?” 李昧听得颇感在理。 他沉思片刻,道:“好吧,多少告诉你们一点也无妨。青衣卫的暗语其实并不复杂。这名信使是来告诉我,说有一封紧急信件刚从山上传到此处,让我去一趟慈云观取信,就这么回事。” “他叫你居士,莫非也是一种暗示?我还从没听人叫过你居士。” “对,居士之称既有互为同道之意,又常被用作客套话,具有隐蔽性,所以在青衣卫暗语里被用于表明是自己人。但关键还是那句‘却见印堂间隐约飞来一道阴霾,沉湎关口,往溯徘徊,不可等闲视之,当速速祛之为妙。’旁人听了,以为不过是江湖卜阄相卦之人习用的口语,但这句话其实是说山里飞鸽传书,有一封给我的紧要信件。为此,他已在这码头附近转悠着等候多日,就是为了传达消息给我,让我尽快去取那封信。” “噢,明白了。后面说让你去慈云观,就是告诉你去哪儿取那封信,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 “哈哈,那我也是青衣卫了。”丙儿傲娇地对青伶眨眨眼,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 青伶看了看他,只是淡淡一笑。 一个时辰后,马车驶入一条绿意盎然,鲜花遍野的峡谷。 这地方两面夹山,中间一条小河蜿蜒。小河两岸地势平坦,田畦交错,车道穿行其间,沿途不时可见农舍村庄,藩篱小院。穿过一座单拱石桥,前方一片林子幽幽,便是慈云观了。 李昧叫马车停在观外,让青伶和丙儿在车内等候,自己独自走向双开大门。 等候在门后的,是一名青衣长袖,头盘发髻的中年道士。 “灌影见过李师叔。” 自称“灌影”的中年道士十分恭敬地向小自己不下十岁的李昧行礼。 虽然洗净了脸,也换回了道袍,但“卦师”神情间仍是一副江湖人物的市井之态。 他既称李昧“师叔”,自然便是拂云子吴瑛嫡传弟子。 以他的身份,自然不会只是一名普通低阶信使。 “信在何处?”李昧问。 “这边请。” 灌影将李昧带进一侧过廊,没多远,便达一栋独自坐落的小屋,静堂。 他推开门,示意李昧自己进去。随后他从外面轻轻拉上了门。 静堂只有朝南一扇窗户,此刻没开,仅从窗缝透入数道微光,故而室内光线昏暗。此时,一名须发蓬松的老年道长正在室内方榻上闭目打坐,听见开门,随即睁开双眼,起身相迎。 此人便是本观住持长风道长。 道长也不废话,直接从袖袋里掏出一枚磨得光滑的竹管,拔开软塞,取出信件双手奉上。 那是一封写在浅色薄绢上的书信,加盖有朱印。 看完信,李昧沉默少许,乃对长风道长道:“实不相瞒,凶案发生时,我刚好就在附近,碰巧还与幕后真凶有过冲突。我敢说,此案绝非表面所见那么简单。” “你是说,此事另有内幕?”道长诧异地问。 “正是。”李昧说。 017、纸人 听完李昧自述途中与白羽妇人交手经过,长风道长不安地搓起了双手。 长风道长当年乃自带产业投入青峰山门下,并非嫡传一脉,故对李昧不必论辈而称。 “李公子,”此时他满是关切地说,“老道虽不常去青峰山拜谒,但对公子英名早有耳闻。公子既是先太师高徒,又在江湖中享有侠誉,着实令人钦佩。不过这花毒厉害,公子还应早作治疗,待身体康复再查赵使遇刺一案不迟。” 李昧笑了笑,“多谢道长关心。赵使遇刺一案,关键在于查明白羽妇人身份,如此便可探知她受何人指使。此事急切不来。而我受这花毒,却需寻那药王求治,也是急不来。” 道长一听,“公子要寻药王?” “是啊,此毒唯他可解。”李昧一脸无奈地说,“可惜药王远在九界山,匆匆难寻,所以我准备先去无明殿了却公务,随后便去九界山问医求治。” “哎哟,公子怕是有所不知。”道长搓着手说,“老道日前偶有所闻,称那药王去岁便已离开药谷外出觅药炼丹。此时他人可能不在九界山。” “你知道药王近来身在何处?”李昧忙问。 “那倒不知。”长风道长摇头道,“不过,附近百花山庄近日来了位隐士,他或知道。” 李昧一听,自然不愿放过这个机会,马上便请道长安排带他去趟百花山庄,求见那位隐士。 见李昧急切,长风道长也不敢怠慢,答应立刻就带他去。 不多时,马车再次出发,在长风道长的指引下驶往百花山庄。 途中,李昧又向道长仔细询问了那位可能知道药王下落的隐士是何来历。 道长坦言,他与那自称“樵叟”的隐士其实也只得一面之缘。 原来这樵叟与此间百花山庄主人沽翁是故交,近来刚到此地小住。而就在前些日子,沽翁曾引这樵叟来过一趟慈云观,与长风道长交流棋道。 论交情,倒也谈不上多深。 而说到山庄主人沽翁,长风道长更是提请李昧要先有思想准备。“这百花山庄主人性格怪诞,虽出身高门,却举止流俗,到时若言语有所冲撞,还请公子见谅。” 李昧淡淡一笑,“无妨。” 为了不至让长风道长为难,李昧接着又宽慰他道:“此去只为向那樵叟打探药王行踪,无论此间主人性情如何乖张,言辞如何鲁莽,李昧绝不介意。” “公子宽宏,那我就放心了。唉,说起这位在此作客的樵叟,老实讲,虽与我下过棋,但也仅此而已,就连他是何方人氏,真名实姓为何我也不得而知呢。”老道长叹息道,“一会儿见面,如何打听药王之事,还请公子自行掌握。老身怕是未必插得上嘴,帮得上忙。” “道长勿虑,李昧自有分寸。” 不多时,马车来到绿树掩映,花团锦簇的山庄跟前。 长风道长前去叩门,请人通报。 听说是慈云观长风道长携青峰山李仙师到访,百花山庄的主人显得十分热情。 他踏步而出,高声吆喝,嗓门大得如同穿街走巷的挑担小贩一般。 此间主人身着烟灰半袖宽袍,腰襕外出,襟扣松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脯。再看他半捧虬髯风中凌乱,一头灰发任意披散,赤脚趿一双软耳毛边草鞋,年纪应该已过花甲,却犹是红光满面,身板笔挺,如同传说中放浪不羁,恣意狂狭的世隐地仙。 一见之下,李昧心里对此人已先有几分喜欢。 看来果如道长所言,这位名唤沽翁的庄主性情率真,放浪形骸,丝毫没有高门世家的架子。 “当年顾太师指腹收徒,御赐道号“无尘”,美名传于四海。今日能得李公子登门,哈哈,我老头子也算是得偿所愿,当把酒一叙。来来来,公子随我里面请。” “沽翁请。” 生性洒脱的沽翁也不讲究,与长风道长抬手行了个礼,便甩手一挥,当先领路。 百花山庄占地不大,但却建得井然有序,布局考究,亭台楼阁兼而有之。 沽翁带着李昧和长风道长走在前面,丙儿和青伶跟随其后,进了庄园,便直奔翠竹林间一栋宽敞大屋。说是大屋,其实这栋建筑并无窗户,围绕一圈全是推门,应算是座开敞大厅。 厅里设了几案坐榻,另有一扇薄纱织就,隐约通透的巨幅屏风。 作为主人,沽翁背靠屏风而坐,而他的左手位置,已有一名年纪与其相若,脸庞却极其清隽的长者。长者银发束绾,纶巾披肩,此刻亦起身与进屋的客人拱手致意。 不用说,他便是已在此作客多日的樵叟。 待宾主双方全都落座,两名长发齐腰的女仆便开始陆续端上食盏和酒具,依次摆在每位客人面前条案上。食盏里有熏干的熟肉及各色糕点。酒具则各一只炭座酒壶,一只酒盏。 看来此间主人的待客之道向来都不是茶,而是酒。 李昧平时不太喝酒,但如果要喝,也能喝。 而且他话少。 跟百花山庄庄主这样热情奔放的人一起饮酒,若是话少又能喝,便能听闻许多有趣的事。 期间长风道长倒是几次都想提醒李昧此行目的,让他该问啥就问,但咱们李公子却是一副悠然自得之态,只管频频举杯,沉浸于觥筹之间,他便也没好多说什么。 喝到兴起,沽翁就像打开了话匣子,阴阳八卦,奇门遁甲,无不头头是道。讲着讲着,不知怎么又讲到了青峰山,讲到已故顾延太师的“解鞍封戈,与民生息”之策于当前仍有现实意义。 大概因为倾述对象是李昧,是顾太师指腹所收关门弟子的缘故罢。 “天授君权,以治万民,奈何民不可择君,唯望其有仁乎?若君无仁德,甚而窃国,合当为万民之不幸,亦或为天地之不仁耶?” 讲到动情之处,老头子眼里竟闪现出点点泪花。 此时,李昧听见“扑拉”一响。扭头看去,却见这一席话竟差点惊掉长风道长的酒盏。老道长手忙脚乱,酒盏是抓住了,可酒却泼了一地。 非议朝廷可是重罪。 再看沽翁,对此却全不在意。他手举酒盏如敬天之状,嘴里仍嘀嘀咕咕,不知说啥。 见沽翁独自沉湎,根本没顾及到客人感受,一旁的樵叟便替他解围:“沽翁乃性情中人,口无遮拦,让李公子见笑了。” 李昧闻言,拱手道:“沽翁所见,李昧深有同感,却无可笑之处。” “李公子也认可沽翁之见?”樵叟问。 “君乃天地之表。君不仁,则天地不仁。天地不仁,则民生涂炭。此公理也。” 这时,沽翁擦了擦眼泪,噗嗤一笑,“看,我说吧,能得先太师青睐,无尘子绝非常人。” 说到这里,沽翁似乎又乐观起来,“唉,可惜大好酒局,友朋贵宾,却少了佳人起舞助兴。这荒郊僻野之地,还是怠慢诸位了。” 李昧刚想客套两句,不料樵叟却接着道:“想要佳人助兴,这有何难。” 说罢,他便将一名侍女招到跟前,向她要了白纸、剪刀,叫去取了拿来。 大家还没弄明白他想干嘛,侍女很快已将客人要的白纸和剪刀拿来了。 樵叟接过剪刀,就在那张白纸上剪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像模像样的小纸人便呈现在众人眼前。 纸人巴掌大小,约莫是扭身作态的女子形状。 樵叟饮了口酒,轻轻喷在纸人上面,然后便叫那女侍将纸人拿去屏风后面铺放于地上。又叫女侍取两盏烛台,点燃放在屏风之后。 待一切弄妥。樵叟给自己斟满酒盏,忽然双手拍掌,连击三声。 “起。” 随着他嘴里一声吆喝,便见那透光的屏风后竟慢慢立起一个人影。 那人影女子之身,长袖宽裙,身材曼妙,跟樵叟刚才剪的那个纸人体态相当。 只是高大一如常人。 紧接着,那人影屈身行了个礼,隔着屏风便竟自跳起舞来。 “如此可算助兴?”樵叟转头去问沽翁。 “好!这才像样。喝酒,喝酒。”沽翁重展笑颜,端起酒盏,对席间之人一一相邀。 李昧举杯饮了一口,又转头去瞧。 女影娉娉婷婷,旋身挥袖,舞姿曼妙,竟不输真人。 面对这一幕,席间众人倒还镇定,唯有李昧身后侍童看得目瞪口呆,差点惊掉下巴。他转头看向青伶,刚想问问她,却见青伶低眉顺目盯着公子后背,连头都没抬一下。 丙儿略感诧异,刚要转头,忽然察觉有一道异样的目光看向这边。 他抬头往座间望去。 是刚刚变出戏法的老者。他正朝这边打量,正看着他。 不,是看着青伶。 想到青伶,丙儿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李昧公子早就说过,像青伶这种类型的鬼在术士法师眼里很吃香。而长风道长也说过,眼前这老家伙身份神秘,而且刚才亲眼所见,他连剪个纸人都能变活,肯定懂法术。 他这样老盯着青伶看,保不准有什么想法。 丙儿担心,在此人面前,青伶的身份怕是很难掩藏。 最好赶紧走。 但酒宴还在继续,而公子也迟迟未提此行要问之事,丙儿只有干着急的份。 当他终于听大人们提及“药王”这个人时,已是酒席将散。 那时,沽翁见李公子频频咳嗽,正问他是否有何不适。李昧便说自己这咳嗽非寻常之疾,唯有求助于药王。 接着,李昧又说自己跟药王当初有过一面之缘,此行事了,便欲前往九界山寻他。 话到这里,对面樵叟终于开口,称要寻药王,却不该去九界山。 “也是巧了,”樵叟捋着雪白长须道,“我与那药王多年挚交,正好知他近日行踪。李公子此刻若去往九界山,那是断然寻不着他的。” “噢?先生知道他如今人在何处?”李昧不失时机的问。 “知道。”樵叟脸上露出微笑,“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此刻他正在鹰愁峡炼药。” 说到这里,稍微犹豫了一下,老人又接着道:“实不相瞒,我在此盘亘多日,便是等他。”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昧心下释然。 修行之人,为益补真元,助添功力,吞丹进药本不足为奇。 而那药王骆籍正是当今天下最擅炼丹制药之人。 不过若是这样的话…… 李昧心念电转,忽然决定对二人实话实说,“其实说起来,我这咳嗽之症也不是什么怪病,只是为了克制体内花毒,将一口气强行咽在喉头所致。”他慢慢悠悠地说,“虽不至有何妨害,但长期如此亦是不妥,因此才希望尽快找到药王,请他帮忙验明此毒来源。” “你中了毒?”樵叟诧异地问,“敢问是何人所为?” “对我施毒者为一中年少妇,交手时以白羽蒙面,不知什么来头。”李昧直言道,“不过,当年各自为恶一方的竹精与女屠,此时皆已被此妇所收罗。” “竹精、女屠?”樵叟的手离开胡须,仿佛想要凌空抓住什么,“这俩妖孽谯某虽未见过,倒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的传言,可都是极难对付的魔头。” “嗐,我跟他们也是初次交手。可惜力有未逮。” “如此说来,李公子是为了查清那白羽妇人的身份来历,才不惜身体受累?”一旁听得认真的沽翁这时也开口道。 “正是。” “此去鹰愁峡相距不远,数日可达。如此,李公子可速速便去。”樵叟说。 “李昧随后便去。此番能够不跑冤枉路,还得多谢先生指点。” “哪里哪里。”樵叟再次逮住长须,“只是,探究真相固然要紧,自己身体也须爱惜。请恕老夫冒昧,敢问李公子不惜身体受损也要查明施毒者身份,却不知对方何故冒犯?” “对对对,以李公子的身份,敢贸然对你动手之人,可不多呢。”沽翁也跟着附和。 “两位,近日可有听说赵使遇袭之事?” “略有耳闻。”沽翁身子微微前倾,“跟此事有关?” “有关。” 李昧当即将是日夜间及次日清晨所见,给两人讲述了一遍。 “此为何等邪术,闻所未闻。”跟长风道长一样,听了事件经过,沽翁也是不明所以。 而樵叟听过李昧之言却陷入沉思。 “这件事绝非寻常。”过了会儿,他忽然说,“李公子既已握有证据在手,此事不宜耽搁,当尽快寻到药王,解你心中所疑。” “李昧正有此意。”李昧朝樵叟拱了拱手,“药王既在鹰愁峡,就不知可有具体地址?” “那倒没有,”樵叟继续捻着长须道,“不过想找到他人却也不难。到了鹰愁峡,公子只看幽林之中有白烟直冲云霄,终日不散之处便是。” “好。如此,李昧多谢了。” 018、老妪 刚出山庄大门,长风道长就把李昧拉到一旁,有些担心地问:“李公子,赵使车队遇袭真相乃青峰山密令调查之事,除了公子,幕后经过目前尚无人知,方才何以在席间当众吐露?” 李昧看了道长一眼,反问:“道长以为,要查明此案真相,如何最为便捷?” “自然是找到那白羽妇人,设法令其告知。” “没错。我找药王,也是想弄清白羽妇人身份。不过就算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一时之间也未必能找到她。” “确是如此。难道公子有了别的法子?” “白羽妇人是认识我的。此种情形下,我在明,她在暗。于我不利。” 说着,李昧已拉开车门,请道长上车。 登车后,李昧并未急着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将此事前后快速思索了一遍。 他曾担心有人已得知他此行下山的真正目的。怕那白羽妇人半途截道赵使,摆下陷阱,是针对他而来。但在赵使车驾遇袭现场,通过与那队都城来的军人一番接触,这种担心已经解除。 那不过是一场为获得口实而精心策划的表演,是勾心斗角的朝廷纷争。 就像当年李授龙潜北原时令他彻底改变态度的寝殿刺案。 根据这个判断,那白羽妇人应该非常害怕身份暴露,而且她必是料定李昧不识“鬼阵”,加上后方另布置有安全保障,所以当时才果断逃离现场。 解除担心后,李昧本不想再牵涉此事。 不料山上一封密信,却又教他对此事不得不管。 思量清楚之后,李昧决定告知长风道长自己的计划。 “此案既为对方精心设计,周密计划,必会格外重视其后续结果。为今之计,最好是让此案真凶感觉她的计划有暴露风险。”他说。 “李公子是说那白羽妇人?” “没错。我去寻她,不如让她来寻我。” 长风道长一听恍然大悟,惊叹道:“原来李公子是想借今日席上之口,将你所掌握的线索以及欲调查此案的想法公诸于世,引对方来个了断?” 但他随即又有些担心地说:“不过如此一来,公子恐怕就真的惹上了麻烦。” 李昧笑了笑,不以为意。 他这么做,并非不知会惹上麻烦,甚至可能会影响自己此行要办的正事。 但他别无选择。 这是弄清赵使车队遇袭真相最为便捷的法子。 现在就看哪边动作快。 回到慈云观,李昧将马车和车夫留下,委托给长风道长代为照顾,准备轻骑而行。 因为此去鹰愁峡,马车无法通行。 而届时他们便可从鹰愁峡直接翻越莲儿山,渡江前往玄都山无明殿,省得来回绕路。 这时,青伶提议,说公子既然赶时间,那办完事就不必再回来汇合哑巴车夫了。 “也不用麻烦道长。”她说,“我们只管骑马走,哑巴可自行返回金山镇。” “可这马车?”长风道长问。 “道长不用担心,哑巴自会安排。” 临行前,青伶只将车里一应用物悉数装进褡裢,载上马匹,别的就说都不用管了。 李昧虽感诧异,但也听凭这丫头安排。 三个人,两个骑马,一个骑驴,即刻告别长风道长,便出发前往鹰愁峡。 待三人走远,哑巴车夫也开始收拾干粮,以及自己的随身应用物品,收好后打了个包袱。然后他又围着马车,前前后后仔细检查一圈。 长风道长刚想开口询问,却见这哑巴就照着车辕某处用力一拍。 “啪。” 响声如鞭炮炸开,把长风道长吓了一跳,忙抬手遮挡眼前。 待放下手来再看时,马车竟不见了。 此时,却见哑巴俯身去从地上捡起一个约莫酒樽大小的物件。 那物件木质构造,轮子为金属辐条,小巧玲珑,正是刚才那架马车的形状。 哑巴将模型小车塞进包袱,背在肩上,便对惊讶得合不拢嘴的长风道长稽首打了个拱,转身便沿着初时来的那条大道踏步而去。 不多时,高大的背影便消失在道路尽头。 话分两头。 却说这边李昧一行轻骑快马,渐入岭东山地。此间地势沟壑,曲折起伏,有的地方甚至连条像样的小路也没有,全凭当地人指路,才能在蜿蜒山道中摸索前行。 如此到了第四日,三人方才临近晋盛分界的峡谷一端。 此时,山路依旧崎岖,但似乎变宽了些,树木也稀疏了些。伴着小溪潺潺流淌,前方还隐约出现了一栋青砖飞檐的老旧建筑。 不过,时近黄昏,远远的却既没看见炊烟升起,也听不见有鸡鸣犬吠。 那建筑不像是民居,也不像有人的样子。 不仅如此,随着慢慢靠近,四周还弥漫着一种不详的气氛。 马踏横步,鼻息沉沉。 李昧伸手在坐骑脖子上轻轻抚摸两下,那马才停止了重重的鼻息,继续缓步前行。 青伶和丙儿紧跟其后,一边观察四周,一边小心戒备。 丙儿坐骑较矮,看不见前面情况,但他发现公子是径直朝着那片形似古庙的老建筑去的。 渐渐的,那建筑轮廓已经能够看清。 果真是座庙宇。 前晋时期,戎州民众多崇天师真人,为其筑庙无数。后随大盛立国,青峰山一枝独秀,顾太师更是现世活神仙,随处可见的天师庙遂改为道观。倒是这深山里还残留得有。 不过显然也荒芜多时。 凡为天师神庙,大殿屋脊正中必有一位单腿而立的瓷胎彩塑,手持斩邪剑,脚悬五彩云,金冠熠熠,衣带飘飘,十分容易辨认。 然而此庙大殿正门两侧,七步梯上,抱鼓石旁,依次还跪坐着六尊真人大小的塑像。 左边三尊,右边三尊。 就像迎接香客的接地神。 更为诡异的是,六尊不知何种头衔的跪像身子弯曲,垂首俯面,造型甚不体面。 丙儿自觉孤陋寡闻,竟还是头一次见有这般设置的神庙。 但没过片刻,他就改变了自己的判断。 随着逐渐靠近,就连骑着矮驴的丙儿也能看得清楚,大殿两侧六个哪是塑像。 是真人。 六个跪立之人个个肢体僵硬,脑袋低垂,显然已死去多时。 李昧侧身下马。 青伶和丙儿于是也跟着从坐骑上翻身下来。 李昧转身示意他俩就在殿前等候,然后独自踏上台阶,进了古庙。 大殿里,十二尊泥塑金刚方口怒目,彩绘依然,却是扑满了灰。正中高大耸立的天师神像头戴金冠,手捧符箓,一派仙风道骨。 李昧毕恭毕敬,朝道师祖神位鞠了个躬。 抬起头时,却见道师祖和蔼的脸上倏然闪过一道黑影。那影子正划过塑像眼睑,看起来就像是道师祖忽然眨了下眼睛。 莫非是道师祖对自己的态度甚感满意? 可惜李昧从来不是迂腐之人。 他扬手一挥,一道火苗便对着道师祖似笑非笑的脸庞飞了过去。 “吱。” 一声惊叫。 一道黑影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道师祖脑后猛地蹿出。 李昧手到火至。 一团离火瞬间照射在黑影身前。 是只猴子。 尺来长的猕猴目露凶光,咧嘴露出森森白牙,对着李昧呲了一下,随即落地。然后又是一蹿老高,从破了个洞的窗户飞纵而出,转眼就不见了。 如此荒芜破庙,可不会无缘无故钻出一只野猴子。 李昧打少年时便云游四海,对各种江湖伎俩自然见怪不怪。 但他也绝不大意。 离开大殿,李昧叫上等在外面的青伶、丙儿,三人各自牵上坐骑,沿小道继续朝古庙后面林子里寻去。 没走多远,便见前方树林深处,隐约有亮光闪烁。 李昧牵马徐行,一边走,一边轻声咳嗽。 前方大约是一片果林,种得有柚子树和梨树,也有别的树木。 林子并不太密,小道蜿蜒探入林间,延伸至一座八角碑亭,随即戛然而止。 碑亭旁边有棵树干粗壮的老槐树,树下黄土堆就一抔新坟。 此时,一老一少正立于坟前。 老者拄着青竹杖,长袍曳地,白发盘髻,是个佝偻老妪。小的手里提着灯笼,麻衣草鞋,个子不高,是个敦实少年。 那只刚从庙里逃出的猴子,此刻正蹲坐少年肩头,冲李昧发出“吱吱”威胁。 白发老妪脸上爬满皱纹,皮肤焦黄如蜡,就像枯死的树皮。麻衣少年外表看上去还很年幼,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可眼神里却全没一点稚气,恶狠狠,冷冰冰,俨然露出两道凶光。 夜半莫遇老,荒郊莫欺少。 白纸灯笼映照墓前,尤显阴森森一片鬼气。 李昧一手掩在嘴边,忽然又是一阵咳嗽。 伴随着他持续的咳嗽声,四周忽然也起了阵阵动静。 那动静起初不大,但似乎受到咳嗽声吸引,正从四周朝这边聚拢过来。 是笑声。 嘻嘻哈哈的笑声,有的远,有的近。笑声好似顽童嬉戏,打打闹闹,吵吵嚷嚷,在柚子树和梨树的树梢间起起落落,飘忽不定。 忽然,少年手中那盏白纸灯笼里的火苗好像也开始闪烁起来。闪着闪着,灯笼竟从一个变成两个,两个变成四个。不过一转眼间,坟前便漂浮着无数白纸灯笼。 灯笼自行向四周飘荡,逐渐扩散到整个树林,好像是为了追寻那些笑声而去。 不一会儿,树林里每一盏飘荡着的白纸灯笼似乎都找到了主人,竟变得规矩起来,正按照某种顺序,或高或低,或远或近开始排列。宛如正有一大队人,每人手里提着一只似的。 很快,透着荧荧之光的白纸灯笼便团团围拢到李昧身边。 每一盏灯笼里似乎都藏着一名小童。 小童不断发笑,笑声随着灯笼飘来飘去,像是变成了会出声的风灯一般。 李昧不再咳嗽,却也不为所动。 他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缓缓抬起,掌心向上,伸出一肘开外。 一朵火苗瞬间跃出掌心,若莲花盛开。 火苗约莫高于手掌三寸,无根无芯,悬而不灭。 随着这朵火苗的出现,刚才还天真烂漫的笑声似乎一下子乱了方寸,灯笼也开始绕着李昧快速旋转。刹那间,笑声变成了哭号,声声刺耳,凄苦哀怨。 整齐旋转的队列随即土崩瓦解。 一时间,高高低低,远远近近,所有灯笼一起怪笑着,簇拥着朝李昧撞来。 离火烛似有生命一般,刚刚感受到危险,便迅疾飞转起来。小小火苗,竟像一把抡圈飞舞的火蛇围着李昧绕行,将每一盏意欲靠近的灯笼瞬间击碎,焚燃。 火焰纷飞,照亮夜空。 待焰尘散去,林子里一时陷入沉寂黑暗,唯有纸灰自空中飘落。 重返掌心的离火闪烁着橘红光芒,微微照亮四周。 此时,老妪和少年已不知去向。 昏暗中,一阵犹如细雨打叶的沙沙声却悄然响起。 李昧收起离火,让自己融入晦暗,也让自己在夜色中能更看得清。 沙沙声正越来越密,越来越清晰,几乎已笼罩在他周围。 但黑暗中却看不见有任何东西靠近。 除了声音。 不过一瞬间,如同二月雪挂枝,寒露草尖霜。 四周一枝一叶都变得晶晶闪亮。 是细丝。 不知不觉,缕缕不知何来的细丝已织成弥天囚笼,将李昧困于千丝万缕之中。 紧跟着,透过朦胧丝笼,不知从何处忽然又传来一阵凄美幽怨,催人生悲的歌声—— “君披铁甲衣,辞乡为王征,妾且弄杼机,日日待君归。君死卧沙场,妾远浑不知。蚕丝万千缕,犹在当户织。待到襦衣成,斑斑泪痕湿。” 歌谣句句悲切,字字锥心,却是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 李昧眉心本已渐渐聚拢,一只手也微微下垂,两根指头业已竖直。听闻此曲,那两根指头复而放松,渐渐又恢复了微曲自如的状态。 接着,赤炎出手。 “轰。” 熊熊烈焰,瞬间便将一个已然成型的巨大蚕茧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019、双柳 尘烟散去。 一老一少怔立坟前。 老妪依然拄着手杖,少年依旧提着灯笼。 就连那猴子似乎也被震住了,趴在少年肩上缩头缩脑,瞪着惊恐不安的大眼。 眼见对方随便两手便先后破了小鬼的灯笼阵与自己的蚕丝阵,老妪知道遇上了高人。 可她不知道的是,若非那首纠缠了她一辈子的幽婉小曲,此刻损失的怕就不是几把蚕丝了。 此时,气定神闲的青年公子对一老一少宛如视而不见。 他的视线落在那块“墓碑”上。 灯笼映照下,坟前一块造型别致的墓碑寒光瘆人。 原来那“墓碑”既非石块,亦非木片,而是一把长约三尺,宽有九寸的阔口巨刃。 在这奇特的“墓碑”上,赫然以鲜血写着“陇右王氏不肖子孙”八个大字。 只不过,此刻那碑文血迹已干,略显暗沉。 李昧掩嘴一阵咳嗽,然后问那老妪:“敢问足下,与陇右王氏有何渊源?” 老妪注视李昧片刻,缓缓开口道:“渊源太深,一言难尽。不过,这渊源今日总算了结。” “因为砌了这坟,立了此碑?” “不,是因为我终于杀了他家一位子孙,从此恩怨两清。”老妪恶狠狠道。 “人是你杀的?” 虽然打不过,但老妪倒是非常硬气,“对,包括大殿门口那几个,都是我杀的。”她说。 “他们又是什么人?” “问这么多,你又是什么人?官差?” “不是。” “哈哈,青峰山的?除了青峰山的人,我不知道还有谁像这么爱管闲事。” “没错,我碰巧正是一名青峰道士。” “不穿道袍的道士。”老妪又把李昧从头到脚一番打量,“青衣卫?” 李昧摇摇头。 “哼,我想你也不是。青衣卫早已解散,剩下几个喽啰,听说也不再替朝廷卖命。”老妪人老脾气可不小,刚败一阵,说话依然够刺,“算了,我跟青峰山倒也没什么过节,犯不着得罪你。实话告诉你吧,我今天杀的这些,全是赵狗。”她毫不示弱地说。 “赵国人?” “没错。赵国军人。不过,虽然他们全都该死,但若不是跟这位王家人一起,我还懒得对这些家伙动手。”老妪满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区区小卒,他们还不配。” 李昧看得清楚,听得明白,约莫已知道是怎么回事。 与颍川邢氏一样,陇右王氏亦为影响巨大的名门世家。自八王兵乱,晋庭东迁,王氏族人大多迁往了江淮一带。不过,也有部分族人留了下来,甚至有的还做了胡赵之臣。 此刻躺在土堆里的,显然便是留居故土,效忠邺城的王氏子弟。 对面前这老妪与陇右王氏的历史恩怨,李昧略有所闻。此刻想也没想,便随口道:“没想那百世盛名的陇右王氏,今日竟不如养蚕之家守得义节。” 听得此言,老妪脸上也少了些敌意,问:“你知道老身是谁?” “跟陇右王氏有累世之仇,又养了只凶悍小鬼的,除了蚕山涂婆,我想不起还有什么人。” “没错,老身正是蚕山涂婆。”老妪点了点头,嘿嘿笑道,“早年王家仗势欺人,霸我蚕山,毁我桑巢,此仇虽过百年,仍是刻骨铭心。” “再则,如今各为其主,这王家子弟甘为赵人驱驰,撞我手上,便断无活着离开的可能。将其掩埋,不过是看他身为王氏子孙,不该暴尸荒野罢了。” “算你还有点良知。” “阁下说笑了。这年月,‘良知’二字,价值几何。” 李昧听得一怔,咳嗽两声,又问:“这么说,足下如今已身侍晋室?” 蚕山涂婆倒不含糊,爽快应道:“幸为宜城侯门下幕宾。” “此番入境,你应该还带了些手下过来吧?” “没错,咱们此来,本与大盛无扰。赵国使臣挑动盛晋纷争,实属可恶。但他这属下,更是借机穿越边境,贿赂晋臣,鼓动边军作乱。我来,就是惩办此贼。” “你们不是来刺杀赵使的?” “刺杀赵使?哈哈哈哈,那岂不正称了某些人的心。宜城侯可不会这般没脑子。” “你口中贼子,莫非就是这墓中之人?” “没错。他便是此次赵国使团之参军副使。哼,不瞒你说,那盛都城内,自然也少不了晋家耳目。那赵使一行方入大盛境内,我们便已知晓。只是没料他们竟快了一步,已借由贵国边境小道潜入我南方诸郡,贿赂我方守将,诱其反叛。我急急赶来,方在其返程途中将他截住。” 怕李昧不信,涂婆还进一步阐明:“你既是青峰山的人,我也不怕直说,这赵国副使所携密信此刻已被我收缴,罪证确凿。此事我们未怪责贵国,就算不错了。” 李昧虽听得暗自心惊,但对涂婆此话却并不怀疑。 此地本就临近晋国南漳边境,由此向南山高路险,通行不便,历来便非交流之道,但却是亡命之徒偷越边界贩运私货的捷径。 “那你另派人去尾随赵使车驾,却又是为何?”李昧又问。 “没错,我们确是分了两路行动。不过,他们只负责跟踪,却不会动手。”涂婆说。 但她忽然意识到不对,“咦,你怎知我另有一队人手?” 李昧本不想将她那拨人马已全数遇害的消息告诉她,但想了想,还是对她说:“实不相瞒,数日前我刚好撞见过你那几名手下。很遗憾,他们怕是难以再履行其使命了。” “他们怎么啦?”涂婆有些意外。 “全死了。” “不可能。”涂婆一声暴吼,“就凭那几十名使团护卫?” “信与不信在你。”李昧毫不在意地说,“你就是在这山沟里猫得太久,不知外面消息。如今各处都在议论此事。赵使遭晋国刺客行刺,双方当街血战,无一人幸存。” “赵使遇刺?”涂婆越听越慌,“不可能。那队人是由我一名弟子带队,不可能胡来。” “很遗憾,双方交战当夜,我正好在场。” “这,这怎么可能。再说了,就凭那几十名只会看家护院的赵狗,能杀掉我的人?”蚕山涂婆忽然脸色一变,“等等,莫非动手的人就是你?” 随着这声质问,她身边小鬼迅速做出反应,本就矮小的身子缩得更小,做出攻击姿势。 李昧双手背在身后,笑了笑,“不是我。” “不是就好。”蚕山涂婆吁了口气,稍稍放松了戒备,“唉,此事怎会走到如此地步。” “这件事其实也不难理解。只是你们棋差一着而已。” “怎讲?” “你们自以为计划周密,处处小心,不料却早已掉进了人家的算计。” “嗐,其实我不该怀疑你。想你也没必要拿此话诓我。”涂婆忽然变得十分颓唐,“阁下相貌堂堂,一看就非寻常之人。”她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昧,“不知可否告知阁下姓名?” “小道李昧。” “无尘子?”蚕山涂婆似乎吃了一惊,“你便是那李仙师?” “正是。” “我虽远在江淮,却也久仰顾延太师之名。听闻顾延太师当年指腹收徒,无尘子御赐道号,传为佳话。不过,自你师兄回山担任教首之后,对你却多有约束。据说他曾明令要求你终身不得牵涉朝政与教务。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李昧苦涩地笑了笑道。 “好,既然如此,我今虽在大盛境内杀了几个人,想你应该不会加以罪责吧?” 李昧低头略作思索,“滥杀无辜,天理不容,这跟我是不是朝廷的人恐怕并没多大关系。” 涂婆马上争辩道:“我刚才说了,此间所杀皆为军人。晋赵连年交兵,我这么做有何过错?” 李昧一想也对。 他面露苦笑,轻轻点了点头。 蚕山涂婆此时已看出对面的青峰道士对自己并无敌意,于是稍感宽心。 但为免夜长梦多,却也不敢久留。 他瞅了瞅李昧身后两名童子,忽然伸手拽住身旁少年,一把拍掉其手里灯笼,叫了声:“幸会,告辞。”随后两条身影双双蹿起,瞬间便消失在夜色之中。 “公子,他们跑啦。” 远远躲在后面,已跟青伶俩看了半天好戏的丙儿这时叫了声。 “我知道。”李昧公子轻轻咳了两声道。 “公子没打算抓她?” “没有。” “哦,我以为公子要除掉这个老妖婆呢。”丙儿连连摇头,又转身看向青伶,“杀了人,哪能随随便便就让她跑了,你说是不是?” “公子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青伶不冷不热地说。 这会儿,她虽安静得像个大家闺秀,但目光却一直盯着坟头。 丙儿转头看着她,心里忽然一凛,“你在看什么呢,青伶?” “我在看那柄剑。”青伶回答说。 “那柄剑怎么啦?” “没,没什么。” 说着,见李昧公子没有表示出反对之意,她干脆走过去,捡起地上灯笼,提在手上,照着那块奇特的“墓碑”仔细看了起来。 “王氏巨剑,名曰双柳。”李昧也朝那巨剑看了看,“剑虽有些鲁莽,名字却很秀气。” “那是因为双柳剑真正的锋芒,并不在宽大剑身之上。”青伶解释道。 “哦?”李昧一听,诧异地转头看向青伶,“这双柳剑我是头一次见,你以前见过?” “其实就算见过此剑的人,也未必真正了解双柳之意。”青伶十分肯定地说。 “那么,就请青伶给我们讲讲,这双柳剑真正的含义?”李昧故意道。 青伶竟不推辞,还有些期待地说:“若公子允许,青伶可展示此剑给你们看。” 李昧听得有些意思,遂道:“这柄剑十分惹眼,就算你不动它,随后想必也会有人将其取走。” “公子是说,我可以拿过来看看?” 李昧点点头。 “谢公子。” 见公子同意,青伶再不含糊。 一旁的丙儿却只见青伶身子晃了晃,好像根本没动。 因为灯笼还在半空。 可他仿佛又觉得青伶刚才松过手,那灯笼似乎往下掉了掉。 只是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青伶还站在那里。灯笼也仍在手上提着。 可她另一只手上却多了把刀。 不,是两把。 这时,青伶对丙儿说:“来,帮忙拿一下。” 她把灯笼伸过来,示意丙儿帮忙提着。 虽然有些抗拒,但丙儿还是老老实实接过了灯笼。 青伶手上那两把刀外形完全一样,又窄又薄,只有尺余长,合在一起连条缝也没有,很容易被看作是一把。而这两把刀却不知她是从哪里得来的。 刚才根本没见过有这东西。 丙儿提起灯笼,再次将目光投向坟前那把巨剑,却见直阔的剑刃业已变得修长——剑锋虽依然宽厚,而自腰部却开始收窄,向内生出两道弧线,形成钝头细身的斧钺之形。 巨剑上缺失的两片,就在青伶手上。 丙儿指着青伶手上细薄如柳的两把短刀,不敢相信地问:“你从那上面抠下来的?” “双柳本就一剑双刀,只是常人不知而已。” 李昧看了看依然插在坟头的巨剑,好奇地问:“这才是王氏双柳剑真正的模样?” “是。”青伶点了点头,目光在漂亮的双刀上流淌,“可悲,它的主人还未及将它展开,令它得以发挥出真正的威力,就被杀死了。” “这说明,再好的兵器,也得在擅使之人手里才有用。”李昧感叹道。 “公子说得在理。”青伶语气有些古怪地说。 这时,早就好奇半天的丙儿忽然问:“青伶,这剑打造得如此诡秘,你是如何得知的?” “知道这秘密的确实不多。”青伶幽幽道,“除了王氏子弟,恐怕就只有那些命丧其剑下的人了。” “可你,可你也不是王家人啊。难道……” 丙儿忽然夸张地睁大眼睛,害怕地看着青伶。 李昧心里一动。 他低头望着小鬼丫头,想了想,显得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对了,你不正需要一件兵器?” 青伶有些意外,抬起头,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公子是说,青伶可以留下这对刀?” “嗯,你这么好身手,没件称手的兵器,岂不埋没了。” “公子……多谢公子。” 青伶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两把形似柳叶的窄刀上,眼神复杂。 “青伶,青伶一直都在寻这件兵器。” 020、药王 两天后,鹰愁峡。 “公子,你看。” 马背上的青伶抬手指向前方。 笔直的白烟自树尖升起,像一匹白练直冲云霄。 前方是谷中一片坡地。 小溪绕行,鲜花成片。两栋悬架于地面的简陋木屋坐落其间。 木屋旁另有一座以粗大树干为柱,只有一片顶,没有四面墙的炼药房。 炼药房屋顶呈锥形,上面铺设着避雨的蓑皮。一口形如瓦缸的青铜鼎下柴火不息,冒着浓烟。 三人骑行跨越小溪时,一名身强体壮,手持斧头的药工出现在对岸,高声喝问来者何人。 李昧表明身份,称是药王故交。 很快,一名须发皆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者手拄竹杖出现在搭高的门廊上。 老人头上裹着浅灰色葛巾,圆得像张煎饼的脸上有一颗突出而微红的大鼻头,模样看着很是喜庆。 “无尘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李昧将手掩嘴前咳嗽两声,“当然是找你看病来了。” “找我看病,得了吧。” 但老头很快便像是嗅到了什么,“中毒了?”他的红色鼻头微微翕动。 “是,但问题不在这上面。” 李昧苦笑着,一边跟着药王进屋。 木屋看似简陋,但着实宽敞,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满各种瓶瓶罐罐,像是一个小作坊。 “这里条件简陋,招待不周。”药王弓着背,让李昧在一堆器皿中铺放的竹榻上就座。竹榻没有铺设软垫,但落座之处已整个儿凹陷下去,至少不会硌人。 “说说吧,到底怎么搞的。”老头说。 “这毛病是我自找的。”李昧一屁股坐在竹榻上,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自找的?” “对。这么做,其实是想请你帮忙验明一种毒物,让我知道它的来源。”李昧对药王说。 “给我。”药王也不推诿,摊开手伸过来。 “等你准备好可以开始,我便给你。”李昧指了指自己的喉头。 “哟!”药王偏着脑袋,眼神中忽然有了孩子般的兴奋。 他侧过身,很快就在一堆器皿中寻了只带软木塞的小瓷瓶,拔开木塞往瓶口看了看,又轻轻摇了摇,随后便将其递给李昧,“吐出来。” 李昧接过瓷瓶,将它放在嘴边,轻轻吸了口气,然后张嘴吐出一颗珍珠般大小的气泡。他将瓶口凑向气泡,待将其完全罩住,很快便用木塞堵上。 “这口气,我保管了这么久才带到你这里,可别搞砸了。”李昧故意开玩笑道。 “你竟以我上次教你的吸露凝丹术锁住毒气!”药王接过瓷瓶,目光闪烁,“多久了?” “十余日。”李昧说。 药王闻言轻轻摇头,最后一声叹息,“难为你忍受得了。” 李昧淡淡一笑。 虽然装进了瓶子里,但失去唾液包裹的毒气用不了多久便会稀释,难以提取用于检验,所以药王丝毫也不耽搁,放下密封的小瓶,便另取了一只阔口陶缸,往里倒满水。接着取了片干净白绢摊在清理出来的木几上,又从一旁的瓶瓶罐罐里各舀了些粉末倒在绢上。 粉末多少皆有定数,待调拨好分量,他将各种粉末混合一处,倒进水里进行搅拌。颜色各异的粉末迅速融合,很快将水变得如新磨豆浆一般的乳白色液体。 随后,药王将白绢放入水缸浸泡。 待白绢吸满水分,再轻轻捞出,递交给李昧。 “来,你拿着。” 接着他又交代道:“等下待我拔开木塞,你便将此绢覆盖于瓶口。要小心,动作既得快,又不可手忙脚乱漏了瓶口。” “嗯。”李昧接过湿漉漉的白绢,点点头。 药王虽已一把年纪,但双手不抖,手指依然轻快敏捷。他一手将瓷瓶举至胸前,一手稳稳捏住木塞,看了李昧一眼,“好了吗?” 李昧点了点头。 药王拔开瓶口木塞,同时将头后仰,让开位置。 李昧眼疾手快,旋即以湿绢盖住瓶口。 “就是这样。” 药王遂将那湿绢沿着瓶口轻轻敷贴,使其完全贴合封严。 “好了,稍等片刻,便有结果。” 趁着这会儿工夫,药王便问了李昧中毒缘由。 李昧也不隐瞒,遂将经过如实相告。 听完后,药王一声长叹,“唉,太平日子过久了,总有些人浑身难受。” “怎么?你认为将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李昧问。 “这不明摆着,有人渴望战争呐。”药王轻轻摇头,“不过,聪明的人,看破不说破。” “你想做个聪明人?” “想,但总做不成。” 说着,老头不由陷入沉默。 不一会儿,瓶口那片湿绢上便开始出现一圈暗黄彩纹。 彩纹粗看一色,但若仔细分辨,却可见由里及外多达七层圆环,层层色彩皆为不同。其中外圈极细,呈红色,最里一圈却是淡金色。 药王仔细观察彩纹变化,然后慢慢抬起头来。 “此毒名为‘惊鹮’,提取于西土奇花七彩曼珠,吸入可致人双目幻视,更可致手脚抽搐,不听使唤。虽算不上极恶,此物却十分少有,在我东土境内绝无可见。” “那么,先生可知何人擅使此毒?” “这却是不知。” 药王想了想,忽然又说:“不过,此物既来自西土,用它的应是跟西土有关之人。” “当今四方纷乱,戎州偏安一隅,怕是少有人与西土往来吧?”李昧问。 “的确不多。”药王道。 “那么,先生知道都是些什么人?” “西土相距万里,迢迢难至,除有仇池商贾跋涉往返,据我所知,便只得些异方僧侣。”药王锁着双眉说,“然寻常商贾恐无此能耐,而那些传播西土佛教的僧侣虽能获得七彩曼珠,却并不擅于炼化淬取之道,未必精通制毒施毒之术。你却又说那用毒之人不仅认识你,而且还收服了竹精、女屠两位魔头。这样的人,绝不会是泛泛之辈。说起来,满足上述条件,勉强倒有一位。” “是谁?” “白庙寺三香除女。” “那位比丘尼?”李昧马上摆了摆手,“不,那白羽妇人绝非行戒之人。” “是啊,刚才你讲述经过时,我也全神贯注在听。这也是我不敢肯定的原因。不过,白庙寺乃盛都唯一被允许存在的佛教修行之所,常有西土僧侣到访。而三香除女受戒之前,早年曾师从鹤鸣山千乘道长,精通丹药炼制之术,可谓修集两教之所长,正合条件。” “除了西土人,便没人会用此毒?” “别说会用,别的地方就连见都难见。” “那你又是如何识得此毒?” “若非先师留下的《百草药解》中有详细记载,我岂能得知。” “噢,原来有个好师傅果然事半功倍。” 药王翻了李昧一个白眼,“哼,彼此彼此。” 李昧忍住笑,又道:“我还是认为,那晚与我交手的妇人,绝不是那位三香除女。” “是啊,三香除女六根清净,与世无争。无凭无据,我也只是瞎猜一通而已。” 药王说着掸了掸衣袖,伸手揉搓盘坐的双腿。 “你说得对,那位比丘尼不太可能去干这种事。天下之大,能者众多。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精于此道,只是我们尚不知道罢了。”他边搓膝盖边说。 “除了白庙寺这位三香除女,当真再无可疑之人?” “据我所知,没有了。”药王转头看了李昧一眼,“总不至于怀疑是我吧,对不对?” “你要能变成个女的,倒有可能。”李昧说。 “我要变成女的,这模样可没人受得了。”药王继续揉搓着膝盖说。 到了晚间,为款待来宾,那些药工——显然也是猎人——已去打来一头獐子,两只野鸡,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生火架起来烤。 或许是用过什么特殊药料,这顿烤肉鲜美无比,丙儿一时大快朵颐,吃了还直嗦指头。 用过烤肉,李昧跟药王回到室内煮茶,继续探讨生命的真谛。 药王既通医理,又是清修颐养之人,懂的自然多。尤其在本体修炼,灵元交汇方面,也算当世首屈一指的大家。 李昧当年与他相识,便是在道术上有一段交流机缘。 “你走的是尘修之路,正该好好借助阴阳之便,善行合体之术,方能证得大道。”药王说。 李昧淡淡一笑,“还是想宣扬你那套阴阳双修之论?” “那本是最合天道,最能天人合一的修炼之途,何须宣扬。” “可这有违清净之本意。” “你是尘修嘛,管那许多作甚。”说完,药王哈哈大笑。 见药王高兴,李昧趁机道:“实不相瞒,这次不请自来,除了想要验明毒物来源,查明赵使遇袭真相,其实还有些事情,想请药王相助。” 药王收起笑容,白了李昧一眼,“哼,就知道你大老远来一趟,不会那么简单。” 李昧连忙满脸堆笑,道:“这不是机会难得嘛。” “说吧,还有啥麻烦事。” “对你来说,其实这事也不算多么麻烦。”李昧立马动之以情,“是这样,跟我一起那位叫青伶的小丫头,是一位朋友托付与我,让我代为照看的。不瞒你说,这青伶实为女鬼之身,被我朋友好心收留。这帮人帮到底,所以我想再求你一枚鹿还丹,给那小丫头服用。” 听了这番话,药王并未立即作出回应,而是认真将李昧打量了一番,然后略有不满地问:“李公子以为,老头我除了会炼丹熬药,别的什么都不会?” “此话怎讲?”李昧笑问。 “得了吧,你那侍女的身份我早就看出来了。不过,别跟我装模作样,她却根本不需要我的鹿还丹。” 说到这里,药王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接着道:“不知是李公子想故意隐瞒,还是欺我人老眼花。这小鬼丫头于你,恐怕并非普通侍女那么简单吧。” 李昧一脸无辜,“她就是一名普通侍女,我哪有隐瞒。” “当真?”药王放缓语调,“我虽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一个练成修本护体术的鬼灵,怎么说也是鲤鱼跳过了龙门,会心甘情愿给人做侍女?” “你是说,她练成了修本护体术?那你为何却能识破她的鬼灵身份?” “对,我想问你的也是这个。因为她若要不想让我识破,绝非什么难事。” “你意思是说,她明明有修本护体术傍身,却故意不用?” “我本以为这是你的意思。” “你还看出了什么?” “习练修本护体术少则二三十年,多则半个甲子也未必能成。除了耗时费日,修炼此法还须长期服用一味药材加以辅助方可。而这种药材刚好有个特性,那就是长期服用便会在身上留下无法抹去的印记——豆荚形朱砂痣。且这颗痣多会出现在眉心位置,难以遮掩。不过,因时下女孩子多有眉心点痣的习惯,所以很容易混淆。” “可这依然瞒不过你的眼睛。” “你在考我?”老头忽然佯作一副生气的样子,“是不是在考我?” “哪能呢。”李昧坚决否认,“纯属被你一语点醒。” “哼。没错,服用那种药而形成的朱砂跟为了好看点上去的稍有不同,却也相差无几,除非十分了解绝难区分。”说着,药王开始解释其中分别,“药物所致,其痣边缘光滑,没有余晕,其形上尖下圆,更似水滴,而点上去的无论如何也会晕染一些。” 听了药王的解释,李昧沉默半晌,然后转过头,将目光望向屋外。 过了好一阵,他才回过头,目光闪烁地看向红鼻子老头。 “最后,我还有一事相求。” 021、流星 夜风席席,青烟袅袅。 草坡上,篝火噼噼啪啪。空气里仍残留着肉香。 这会儿,药工们收拾完毕,都忙去了。 那口大鼎必须保持炉火昼夜不息。 在李昧公子与药王促膝论道时,青伶跟丙儿也在户外愉快地交谈。 他俩此刻吃饱喝足,正并排坐在一根贴近地面,仿佛横着生长的树干上,双双昂着头,仰望云开雾散,难得一见的璀璨星空。 “看,流星。”丙儿忽然指着天空叫道,“我看见一颗流星耶。” 青伶没答话。 她也望着天空,但却没看见流星。 丙儿在心里默默许愿,然后扭过头,打量着青伶。 自从见识过青伶的身手,丙儿对这位小鬼姐姐早已心悦诚服。 尤其在知道青伶永远长不大,永远都只有十四岁时,丙儿甚至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他希望自己赶紧长,早点长到青伶这么大。 嘿嘿,到那时…… “喂,喂喂。” 青伶回头看见丙儿正傻乎乎盯着她,便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两下,“干嘛这样看着我?” “好看啊。”丙儿说。 “你觉得姐姐好看?” “当然了。”丙儿憨憨地一笑,“我就没见过比你还好看的姐姐。” 青伶白了丙儿一眼。 “你小子,别的啥也不会,就是嘴甜。” 她抬起头,继续望着夜空。发呆。 望着望着,她忽然转过头问:“对了,丙儿,你当初是如何跟着公子的?” “我?”丙儿顿了顿,“我是公子捡回来的。” “捡的?”青伶像是完全没想到。 “是啊。要不是公子,我这会儿还不知在哪儿要饭呢。”丙儿一本正经地说。 于是,丙儿将五年前李昧公子途经自己老家高家村时,如何从一片废墟焦土中将自己由水缸里捞出来的经过,给青伶简单讲述了一遍。 原来,当年盛都陷落,大将军李跃在少量亲兵舍命护卫下仓促出逃,最后在高家村被李授麾下大将率兵追上,双方一场血战。 说起来战事不大,但一把火却把整个村子给烧没了。 那时丙儿不过四岁。 “是汉兴初年那场皇室内乱吗?”青伶问。 “是啊。那年的事,后来我还是听公孙夫子讲的。公孙夫子说,那年春,如今的皇帝李授带着北原兵忽然进了盛都城,将在位不过三年的侄儿李启赶下了台,毫无防备的大将军李跃仅带数百亲卫出逃,途经高家村时,被追上来的北原军团团围住,力战而亡。” “哼,李家人都不是好东西,活该。”青伶恨恨道。 “是啊。你们打就打呗,干嘛要把我们村子给一把火烧掉,对不对。” 说到这事,丙儿就咬牙切齿。 因为他的家人,所有乡亲,全是在那场大火中没了的。 “从那之后,我在这世上便再没一个亲人。公子是听见我的哭声才找到我的。他把我救出来的时候,我记得我看着被烧成废墟的房子,死活也不肯离开。” “因为我不愿离开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尽管我知道,他们已全都死了。” 丙儿哽咽了一下,然后继续说:“我是被我爸爸放进水缸里才活下来的。” 听丙儿讲到这里,青伶眼中忽然冷冷地泛起一阵寒光。 但那阵寒光很快又消失无踪。 “这么说,你姓高?”青伶问。 “是啊。丙儿是我小名。”丙儿叹了口气说,“我还没有正式的名字呢。我也不想告诉别人自己姓什么,因为这样就可以少听人家提到那个字。时间久了,渐渐也就没人在乎我姓啥了。” “可现在你告诉了我,你姓高。” “你又不是别人。” “好吧,我会记住不称呼你的姓。还管你叫丙儿就是。” “好姐姐。” “其实,你该管我叫,叫姑姑。就叫姑姑吧,行不行?” “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管你叫姑姑?” “因为我实际上岁数很大了呀。” “对了,要不也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呗。” “还是算了吧。” “讲讲嘛。” “讲什么?有什么可讲的?”青伶幽幽叹了口气,“讲我是怎么死的吗?” “噢,怪我。”丙儿一把拍在自己脑门上,“我忘了这事了。” “不怪你。” 青伶冲丙儿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然后陷入沉思。 过了会儿,她忽然开口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双柳剑上这两把刀?” “不知道。” 丙儿摇摇头,眨巴着眼,等着青伶接着往下说。 青伶紧紧抿住嘴,眼神中流出一丝苦涩,但随即笑了笑,道:“因为我就死在双柳刀下。” “不会吧。” 丙儿听得瞪大眼睛,不敢相信。 “算了,你都把自己最不愿面对的痛苦经历讲给了我听。我也不能太小气。” 青伶长长吁了口气,“所以,我也把我最不愿面对的经历告诉你吧。这样才算公平。” “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讲,也没关系。”丙儿说。 “不,我忽然发现,能够勇于面对过去,才是真正勇敢的自己。丙儿,其实你很勇敢。”青伶十分赞许地对丙儿说。 “其实,这道理是公子教我的。” “什么道理?” “学会面对自己心里的伤疤。”丙儿心平气和地说,“公子告诉我,越是害怕一件事,就越是要勇敢地去正视它。唯有如此,方能克服心魔。” “心魔?” “对,你害怕什么,什么就是你的心魔。” “真的么?”青伶低下头,像是自言自语似地问了声。 “嗐,你看看我。我刚刚不就把心里最怕提及的事情都告诉你了。也没啥大不了。” “真没想到,你能如此坦然地面对此事。”青伶声音也有些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其实我也遭遇跟你差不多,也是赶上了战祸,被困孤城。那时,同样也是眼看着身边人一个个死于非命。不同的是,你幸蒙公子所救,而我却没那么好运。” “你的家也被烧了?“ “比那更可怕。” “那你是怎么逃出去的?” “贼兵破城,是母亲带我逃了出去。但刚出城,我们就撞上了匪兵,细软被抢劫一空,护卫也扔下我们自己逃了。后来,母亲带着我跟一个小妹妹逃到城郊,躲进一个村子的仓库里。那时候兵荒马乱,到处都是逃难的百姓和败退的兵卒。我们遇到一队溃逃的官兵。他们本该保护我们的。” 青伶大大的眼睛里,两滴泪珠滚落而下,滑过脸颊。 “可恨的是,见我们孤苦无依,那些从前恭恭敬敬的官兵顿时变成了冷血的魔鬼。他们当着我的面强暴了母亲,然后杀了她。那个小妹妹比我勇敢。当那些恶人接着把我当作目标时,她挡在我面前,想阻止那些人对我无礼,可为首的军官却一把将她推倒在地。她的头狠狠撞在石墩上,当即没了知觉。于是,那些人继续朝我围过来。” 听到这里,丙儿两只眼睛恨不得都瞪裂开。他仿佛也想挺身而出,护在青伶面前。 他听见青伶还在接着讲。 “就在那时,其中一名稍微有些良知的军卒站了出来。他本想试着阻止那些人,却又不敢触犯众怒。那人肩上扛着一把巨剑,单手一拨,便从那柄剑上摘出把又细又薄的短刀。我听见他说,与其受辱,不如早点上路。然后,他便一刀挥来,切在我脖子上。” “王八蛋。假仁义。”丙儿破口大骂。 “然后,你就,你就变成……”他接着想问,却已开不了口。 “也算天公开眼,当时有位修士正好从附近经过。”青伶继续说,“他无法容忍此等恶行,便出手惩治了那帮恶徒,最后只放走了那名杀我的人。他说,是看在那人尚有一线良知。” “那位修士虽然没能挽回我的生命,但却令我变成了现在这样子。”青伶最后叹了口气道。 “那,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丙儿听得心潮澎湃,却不失清醒,“丙儿听公孙夫子说,虽然近年来宫廷多变,但大盛朝已许久没有过真正的战事,对老百姓来说,是难得的太平日子。他还说,五年前的高家村之祸,只是个意外。” “意外?” “唉,说那是什么‘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呗。” “噢,你经历那场本算不得战火。但我经历的却是真正的乱世。” “等等啊,我算算,那这时间,可真有些久了。” “所以让你叫我声‘姑姑’,你还不肯。” “好吧,青伶姑姑。” “啥本事没有,就是嘴甜。将来长大肯定会哄女孩子。”青伶朝丙儿鼻头摁了一下。 她转身叹了口气,却忽然又扭过头。 “对了,你是青峰弟子,为何从不见你练功?”她问丙儿。 丙儿摇摇头,说他现在还不算正式弟子,山上那些本领还不能学。 “公子说了,得先学会认字,还得先了解像什么四季变换,春播秋收这些最基本的知识。我在山上的时候还放过牛呢。” “就这些?他别的什么也没教过你?” “公子吗?”丙儿扭了扭肩膀,“嗯,公子教过我一种锻体术。最简单的。” “是什么?” “龟步,青峰弟子必学基础三技中最容易的一种。” “怎么练?演示给我看看。” “好,看着。” 丙儿说着便跳下树干,将自己练习过的龟步展示给青伶看。 他微屈双腿,自然分开齐肩,胳膊略微抬起,十指弯曲下扣,如同抓了两个包子在手。头微微上扬,看着夜空中不知什么地方。“李公子说,这步伐最好是早晨日出时练,每次须半个时辰,看着太阳从无到有升起来,看到略感刺眼就可以休息了。” “就这样站着不动?” “我在动啊,你没看见?” “没看见。你看起来就像钉在地上的桩子。” “那是你看得不够仔细。瞧,我的脚在移动,不过确实很慢。因为我只能用脚趾的力量,抠着地面慢慢拖动身子移动。这功法最好在早晨练,天际刚刚露出鱼肚白的时候。我专门试过,就算整个早上一直不停地像这样用力,到结束训练,也只能移动不到一丈远。” “这能起什么作用?” “不知道,公子就让我练,也没说能有什么用。” 说着,丙儿翻身爬上树干,依然挨着青伶坐好。 “你这功法练多久了?” “龟步?快两年了。唉,练了之后,别的倒没什么,就是饭量大了许多。对,还有。习练这种步伐之后,我感觉背上长出了什么东西似的,就好像有根绳子从脚后跟连到后脑勺。” 那是主脉贯通啊,傻小子。听到这里,青伶心里隐隐有些酸楚。 “你们另外两种基础功法是什么?”她问。 “还有鹤鸣术。听起来不错,是不是?但其实只是吐纳之法。我目前还没开始练这种功,只看过师兄们习练。练习这种功法也得天不亮起床,面对着日出方向进行。好笑的是,吐纳的时候嘴里竟会发出吹哨一般的声音。” 可能越想越觉得这事好笑,说到这里,丙儿自个儿笑了起来。 “不过我认为这三种技法里面真正有用的是最后一种。”笑够之后,他又接着对青伶说,“那是种拳术,跟武师所习练的差不多。但这种拳术在练习时不是空手,而是要拿一条长布带,将两头各系在一只手腕上,像拴驴马配种一样。我的妈呀,你能想象那是什么样的感受吗。” “据说,习练这种功法最后会绷断许多布带。”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再次呵呵笑了起来。 “你怎么不笑?”他还问青伶。 “我没能理解你那话语中有何可笑之处。”青伶说。 “我刚才所说这两种练功之法,难道不是都很可笑吗?”丙儿问。 “修炼功法本就要独辟蹊径,出常人所不料。我却不觉那两个法子有何可笑。” 听青伶这么一说,丙儿不觉也有些得意。 “唉,可惜你是个鬼灵。”他晃荡着双脚,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说,“跟你讲这些过于深奥的修炼之术根本没用。你又不能修炼,是不是?” “看,又是一颗流星。”没等青伶开口,丙儿忽然又大叫一声。 这次,青伶也看见了。 022、断剑 巳时。天音阁。 琴声切切,如铁马金戈,席卷山河,再无往日幽婉。 松坡道长闭目锁眉,揉指弄弦。 沉浸其中。 榻上一侧,此刻摆放着一口陈旧开裂的乌木盒,长长细细。 木盒中是一副剑匣。剑匣中是一柄断剑。 是时候重铸这把剑了,松坡心想。 心随意动,意达指尖。 琴声复转委婉。 此时,踏步声由远而近,最终停在石梯尽头。 “住持道长。” 松坡停止拨弦,轻轻吁了口气。 “何事?” 在他身后,一名脸瘦肤白,唇上刚冒出几根青须的年轻道士拱手为礼。 “禀住持道长,负责打扫后园的小童管生已两天没见人影。观里上上下下都已问过,谁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道号柏轸的年轻道士说。 松坡皱了皱眉。 “四处找找。”他有些不耐烦地说,“山上山下,附近乡民那里都去打听打听。” 管生,他想起来了,那是个刚入观不到两年,按照道童标准来说,年龄有些偏大的后生。 当初同意收下他,是因为这孩子识字。 “我最近事务繁忙,常要外出,像这样的事,今后便请禀明秋一道长即可。” 松坡缓缓睁眼,仰头一声轻叹。 “对了,这几天总在观里出没那只野猫找到了吗?如果还没找到,也跟秋一道长说一声,让他安排专人负责驱离。道观乃清修之地,天天半夜叫春,像什么话。” 春天来了。 哪只猫儿不思春,哪个人儿不动情。 柏轸心里嘀咕,嘴上却恭恭敬敬,一本正经,“请住持道长放心,秋一师伯已经专门安排两个人负责抓猫。只是,暂时还没抓到。”他说。 “好。” 说完,松坡再次闭上了眼睛。 “那,那我这就去回复秋一师伯,再增派人手去寻管生。” 年轻道士没有再说什么,对着住持背后打了个拱,转身沿着石梯下去找秋一道长去了。 待小道士走远,松坡再次睁开眼,目光转向乌木长盒。 他打开木盒,手抚剑匣,嘴里喃喃低语。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午后。酆城。 铁匠铺通常会开在距城门不远的大道旁,以便进城采购的农夫可以在逛完街时,最后才来选购相对较沉的农具。而且城门附近也更方便换马蹄铁的主顾。 但“朱氏铁器”是个例外。 因为这家铁匠铺专门打造兵器。 “朱氏铁器”这家前店后坊的铺子开在热闹的西市街。 就如南门因濒临码头而繁华,西市街的嘈杂拥挤,皆因从都城方向来的商队在此汇集。 松坡道长在铁器铺前下马,取了驮在马背上的乌木盒子。 作为招牌,店子门口挂有一串铜铃。 此时无风,那串远比正常所用大得多的铜铃却像挂在枝头的石榴,静静透着铜锈的暗红。 除了这串铜铃,店铺大门左右还各钉着一把古色古香,剑柄为五节连环的青铜长剑。虽然现在早已没人使用青铜兵器,但这两把颇具象征意义的古剑却表明本店铸造技艺源远流长。 这地方松坡不常来。 但也绝不陌生。 他将马儿拴在门前石桩上,然后拿着木盒进了店。 只穿了件无袖短卦的年轻学徒一眼认出了三真观住持。没一会儿,店主便出来相迎,对着道长打躬作揖,礼敬有加。 “道长大驾光临,里面请,里面请。” 店主年纪不到四十,乌黑浓密的头发,身穿透气性极好的粗棉短衫,同款长裤,外面套一件打了无数小孔的薄皮褂,卷起的衣袖下面,树根般粗壮的胳膊汗毛密布。 “不知道长是否还记得在下姓名,我叫朱继,是这家店的店主,也是酆城公认手艺最好的铁匠和铸剑师。” 不仅身板结实,这位酆城最好的铸剑师相貌也恰如其分地展现出硬汉气质。 他脸孔方正,浓眉大眼,下巴上冒出修剃过的粗黑胡茬。 不过,孔武的相貌配上一副谦恭嘴脸,看上去却显得有些滑稽。 没奈何,毕竟三真观在这酆城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好主顾。 大盛自立国之初便允许士族保留部曲武装,不禁止民间拥有兵器。只是由于铁料稀罕,且打造兵器所需铁料质地远超农具,价格昂贵,没点家底的普通人家还真买不起。尤其像酆城这种说小不算小,说大不算大的地方,民间对兵器几乎没太大需求。 于是乎,既有经济条件,又有现实需求的道士群体便成了贵宾客户。 门下三百余众的三真观住持到访,自然不可能不热情招待。 “敢问道长,贵观是否又有年轻弟子即将出道?”朱继一边热情招呼,一边请松坡入座。 店子里打扫得干净整洁,摆放有几案和坐榻,可以坐下喝茶洽谈,一边参观两侧陈列架上展示的精选样款。而铁器制作则全都在后面的高顶大屋里进行。 那里有滚烫的铁炉,还有挥汗如雨的铁匠和十来个年轻徒弟。 松坡俯身落座,表情淡漠,然后随手将沉甸甸的木盒放在案上。 他还记得三年前第一次来这家店里,竟差点被眼前这男子惊得拔腿而逃。 “你可是姓徐……”当时朱继一双大眼火辣辣瞪着他。 “店家认错人了。我乃三真观羽客,道号松坡。师尊辞世,受其传度,恬任住持之职,还请店家多多照拂。”那时,松坡强压心里惊慌,一字一句介绍自己。 他没想到,此地竟会有人认得他。 即便当初在盛都,一向不好交际,终日只是闭门读书的他在外面也没什么熟人的。 好在对方当时却也没再多说,随即一番客套,遂将彼此尴尬掩饰过去。 但此人由此也引起了松坡注意。 他多方打听,方得知此店主人朱继乃东陵人氏,八年前迁来霸郡定居,凭借一手精湛手艺在酆城站稳脚跟,逐渐开起了这家店。 然后进一步了解,更知此人果然出自徐氏部曲。 三年来,他数次造访此店,却从未提及朱继身世。 见道长今日一反常态,十分沉默,这朱继也不着急,只管候着,等道长开口。 过了会儿,松坡道长终于表明来意。 “今日来,确有一单业务。”他将木盒推到朱继面前,“是想请师傅替我重铸一把断剑。” 朱继稍稍收起客套的笑容,将两边眉头拉近,意味深长地看了看道长,又看了看桌上那口旧得不成样子的木盒,心里似乎在对这单买卖进行衡量。 此时,刚才那位小徒弟端了茶来,轻轻放在案上,给两人斟了茶,然后默默站在一旁。 松坡不失礼貌地对小徒弟笑了笑,“请让我和你师傅单独谈谈,好吗。” 小徒弟愣了愣,看看朱继,转身进了里屋。 朱继这会儿仍是一脸不解,目光满是狐疑地盯着案上的木盒,轻轻将手放上去摸索。 “道长是不是说,这里面有一柄断剑?” 松坡点点头,示意对方打开木盒。 朱继动手打开木盒,露出里面的剑匣。他又打开剑匣,里面是层油布。 他继续翻开油布。 只一眼,朱继的目光便被油布包裹之物牢牢吸引。 他惊讶地盯着那柄断剑,盯着剑柄上那枚造型别致的新月牙雕,深吸了一口气。 停顿许久,他才缓缓抬头望向松坡,“此剑道长从何得来?” “家传而来。”松坡平静地回答道。 朱继掩上油布,盖好剑匣,再合上乌木盒盖。 “道长身份尊贵,金口玉言,话可要想好再说。” 虽然言辞依旧颇为客套,但朱继的语气中却不觉多了一份力量,一份警告。 “这么说,师傅认得此剑?”松坡漫不经心地问。 “不错,此剑朱某认得。恐怕,另有许多人也是认得此剑。” 朱继压抑着嗓门,目光冷峻。 松坡意味深长地瞄他一眼,“有何不妥?” 朱继抽动嘴角,“东陵徐氏,道长可曾听说?” “东陵徐氏,无人不知。”松坡语气平静,波澜不惊,“实不相瞒,贫道恰好也是姓徐。” “原来道长也姓徐。” 朱继颤抖着下巴,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三年前,他本就有所觉察。 但毕竟以前没见过面,拿不准对方到底是不是他心中猜测之人。 “你刚说的东陵徐氏,可惜,八年前就已举族尽灭。” 他听道长还在继续说。 朱继眼眶微微发红,慨然道:“是啊,徐家已经没人了。” 说着,他还故意看了看松坡的反应。 松坡看在眼里,心知时机已经成熟。 “对了,你是否有位堂弟,名叫朱松?”他忽然问。 “家门不幸,有此不肖子弟。道长何以知道他?” “我还知道他自幼便被送去盛都,在徐府长大,陪伴徐家三公子读书。”松坡说。 此言一出,朱继双眼瞳孔收缩,神色警惕。 他抬头往大门处看了看,然后侧身以并不征求对方同意的语气对松坡说:“此处不便,道长请随我后屋说话。”说罢,起身不失礼貌地朝松坡鞠了个躬。 松坡笑了笑,站起身,示意前面领路。 朱继拿上那口木盒,领着松坡走出后门,穿越一条狭小过道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栋彼此连通,当中有着天井的高顶大屋。刚进门,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 朱继领着松坡继续朝里,穿过一座座熊熊燃烧的锻炉,经过一个又一个持钳挥锤的师傅和打着赤膊努力鼓动风炉的学徒,在众人充满揣测的目光中,把客人带到了最后面一间转角处的小屋。 推开房门,便见正对着的墙壁上十分显眼地挂着一幅版画,其画作刀工老辣,入木三分,雕刻着崇山峻岭,以及一大群人牵牛赶马,翻山越岭绵延而行。 版画用料老旧,画框以难得一见的贝壳镶边,显得颇为贵重。 见松坡盯着画看,朱继道:“这是氐人迁徙图,道长认得?” 当然认得,松坡心想。 因为徐家祖祠的照壁上也有这样一幅,同样也是贝壳镶边。 只是他家那幅版画面积更大,所用贝壳数量更多。 “相传氐人出于西海,三皇时期发大水,海升百尺,千里泽国,一支氐人辗转来到戎州,定居东陵藐苍山。其族徐姓,是为藐苍氐人之源。后更多氐人遭受诸国驱赶,流落至戎州,其中两支穷途末路,幸为徐氏收留,得土地以耕种,故认徐氏为主。” 说到这里,松坡将目光离开版画。 “此图为东陵徐氏及其部曲世代相传,以志其源。” 朱继心里起疑,嘴上试探道:“道长果然博闻强识,见多识著。” 松坡淡淡一笑,对此不予置评。 他继续环顾四周。 这里无疑已是整个铁匠铺里最为安静的地方,尽管叮叮当当的锤击声仍清晰可闻。 朱继见状,一边关上房门,一边说:“此处说话方便,道长放心。” 顿了顿,他随即又问:“敢问道长,如何认得我那不争气的堂弟,可是在何处见过?” 松坡不慌不忙,目光再次落在那幅画上,又欣赏了一会儿才转头看向朱继。 “要不,我给你讲讲关于他的事吧。” 朱继一脸疑惑,朝松坡抬了抬手,示意请讲。 松坡微微抬头,将目光投向屋梁。 “当日徐府团团被围,车骑将军麾下参将梁昭为削弱徐府抵抗力量,承诺凡非徐姓者,只要放下武器,皆可免死离开。徐家三公子之近侍朱松为救其主,与其换了衣衫,又系上公子玉带,并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了主人身上……” 他语气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而此时的朱继心情却难以平静。 他原本以为在那场惨祸中从徐家后门溜走的是他堂弟,是令整个朱家蒙羞的朱松。 氐人尤重传统。数百年来,东陵氐人中朱、莫二姓皆为徐氏部曲。当年朱松弃主逃生,从此杳无音信,大家觉得是因为他没脸在家乡露面,所以再没回来。 若按松坡道长今日所说,那么这位朱家子弟不仅并未背叛徐家,而且还救了自己的主人,尽了应尽之义。 那么…… 朱继只觉眼前一亮。 难怪那年一见道长便觉熟悉,不想竟是如此。 朱继心想,自己总算找到了答案。 “那,这剑?”他手捧断剑,语音哽咽。 看着眼前真情流露的朱继,松坡不再隐瞒,道:“那日家父被擒,长兄徐刊率众突围,被堵在桂花巷力战而亡。这柄傲月剑就是当时折断。不过也是命中有数,它终究还是得以被我取回。” 朱继至此已是热泪盈眶,“果然是您,三公子。” 松坡脸上潸然一笑,“对,我就是承蒙朱松相救,八年来苟且偷生的徐家不孝子,徐芾。” “主公。” 朱继唤了一声,扑通跪倒在地。 023、幽灵猫 五儿轻轻推开门,先探头朝里看了看,然后才小心翼翼将一只脚跨进去。 可别自己吓唬自己。 他轻轻拍着胸脯,深吸一口气。 供桌上,前后两排蜡烛一根也还没燃尽。但朵朵烛焰却似绣在主殿道幡上的圣火图案,空有烁烁燃烧的样子,却实难驱除沉沉阴霾。 这大概是所有法堂这种地方的通病。昏沉沉,阴森森,无论点上多少蜡烛都一样。 也可能是因为躺在这里的人已用不着光亮。 这两天,五儿脑子里总是不由自主回想起从前跟管生交往的点点滴滴。 他想,至少他跟这位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老兄相处还算融洽。 多么不幸,这位平日里最爱讲闺阁故事,一讲起红袖添香便手舞足蹈的朋友如今已四肢冰凉。 管生的尸体是在通往后山的峡谷中被一位山民发现的。 峡谷很深。摔得很惨。 死了人,自然会惊动官府。 但酆城衙门随后来了两名差役,只匆匆勘查了一下现场便给出结论:意外坠崖,自行善后。 所以这哥们是摔死的。 而且是因为自己不小心。 至于他如何会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如何不小心摔了下去,差役不知道。其他人也不知道。 恐怕再也没人知道。 最后,观里出钱雇了两个擅于攀爬的乡民,好不容易才从谷底把这可怜的孩子弄上来。 最近这些日子,住持道长十分忙碌,经常外出不归。但发生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也该让他知晓。所以秋一道长已派人去寻住持,通知他速速回观。 秋一道长还提议闭观三日,不接受香客登门,以便替这孩子料理后事。 他好心的提议获得了全观道友一致认可。 于是,观里大张旗鼓为管生举行了一场法会,以便他能早日投胎,并能投个好人家。 这也是他们为这孩子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道士们在齐云殿后面一处平时没什么特别用途的偏殿设了法堂,按照规范,法堂四壁挂上了书写有红色符文的长幅经幡。供桌上,二十四支又高又粗的蜡烛昼夜点亮。 尽管有些简陋,也算像模像样。 法会结束后,法堂里便再没人来,所以也没安排有人值守。 当然,谁要愿意,也可自行前来凭吊,上上香什么的。 不过这孩子在观里似乎没什么朋友。 五儿走到供桌前,先上了香,然后便开始清点供盘里的苹果。 最后一晚,绝不能弄错。 他想,郑冲师兄也可能是对的。 尽管他想这么做,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勇气。 他说过今晚会来。 他说过,要给五儿看看真相。 可惜他不知道,其实五儿对真相并不感兴趣。 不管真相如何,五儿也不愿再做任何无谓的猜想。 因为即便郑冲师兄是对的,即便真有那样的事,死者也没多大过错。 人死为大。 不过就是丢了几只水果。 说起来,还不是要怪自己多嘴。五儿心想。 如果第一次发现苹果少了,自己不是那么呱噪,跑去老老实实告诉大家,许就没后来的事。 这一来倒好,不仅把麻烦扯到了自己身上,事情还愈演愈烈,最后死者也难得安宁。 真是荒唐。 他不明白那些人到底怎么想的。 苹果明明就是他摆上去的,他又怎会偷吃。 当然,也有人坚持认为苹果是被摔得稀烂,面目全非的管生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吃掉了。 好在秋一道长虽然一把年纪,双眼昏花,但脑子并不糊涂。 观里闹出这种事,怎么说都是个丑闻。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道长并不相信诈尸偷食那套鬼话。所以,他坚持要对此事进行调查。 而他的调查主要针对苹果数量——包括摆上供盘之前和之后。 老道长认为,要么有人虚报,要么就是被人偷吃了。 不管哪个结论,看起来对五儿都很不利。 因为苹果是五儿和另一位师弟一起摆放的,其后除了几个轮流负责更换蜡烛的小道童,便再没别人进过法堂。 由于那位幸运儿后来没被抽到夜间轮值,所以跟五儿相比,他只有一半的嫌疑。 但五儿对此表示抗议:难道是我偷吃了我自己摆放在供桌上的苹果? 是啊,供盘里的苹果少了,还是他最先发现的呢。 哪有自个儿给自个儿挖坑的。 为了证明自己的青白,五儿接受了执法道长对他的处罚:今夜法堂更换蜡烛的任务由他一人承担。 一个人就一个人,有什么大不了。 虽然并不认同观里对他进行处罚的理由,但五儿憋着一口气,也不争辩。 他倒要看看今天夜里供盘里的苹果还会不会减少。 当然,他这么做也是答应了朋友。 最近碰上倒霉事的,并不只有他一个。 郑冲比五儿大一岁,刚满十六。 他也比五儿早入观两年,如今已是一名扎了发髻的见习道士。 只是尚未取得佩剑。 这老兄生得浓眉大眼,还有一副好体格,比五儿整整高出半个头。 接到驱赶野猫的任务后,郑冲跟同为见习道士的穆贵已连着蹲守数个晚上,却只闻其声,难觅其踪,连野猫的影子也没瞅见。 这可不行啊。 三真观虽只是座普法堂,没什么真正的大能修士。但偌大道观,如果传出去这里的人连只捣蛋猫都抓不住,日后还怎会有人肯供奉香油灯烛,肯请你去抓妖捉鬼。 好胜心一贯很强的郑冲咽不下这口气。 可无论他和穆贵如何想尽办法,什么捕鸟器,套狗索,甚至连渔网都用上了,神奇的是,就算感觉已十拿九稳,到头来无一例外也会扑空,连根猫毛都没薅上。 于是,观里开始有了关于这只猫的一种骇人说法。 有人认为那是只“幽灵猫”。 但郑冲不信邪,更不甘心。 最后他跟穆贵总算想了个绝妙点子,决定抓只老鼠来试试。 这办法果然有效。 可以说,差一点就成功了。 就在观里为管生搭起法堂这天夜里,两个年轻人做好准备,根据以往最常听闻猫叫的方位,将装有老鼠的特制子母套笼安放在齐云殿通往后苑的过道上,打算一举将其捕获。 到了半夜,差不多也是往常野猫开始出没的时间,熟悉的叫声如约而至。 但没一会儿,那叫声却又忽然终止。 正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下可以睡个安稳觉时,那只铁笼里作为诱饵的老鼠却忽然发出绝望的“吱吱”惨叫。 叫声凄厉无比,令人毛骨悚然。 惨叫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很远,连正去法堂续烛的五儿也听见了。当时他还想呢,师兄这招果然好使,看来夜里再也不用受那野猫骚扰了。 不过,第二天大家并没在笼子里发现野猫,而作为诱饵的老鼠却死了。 老鼠被撕扯得稀烂,死状凄惨。 很显然,“幽灵猫”的确来过,也攻击了老鼠。 但套笼的锁扣机关似乎没能发挥作用。 由于子母笼的独特设计,不进入外层笼子,猫是根本够不着那只老鼠的。而外层笼子的机关完好如初,显示根本未被触发。 这两天大伙都在分析那只老鼠的死因,分析野猫攻击它的手段,但考虑到猫总不至于像人一样会摆弄机关,所以最后并没有一个说法令人信服。 对这件事,就连抓猫二人组也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所以他俩选择了避而不谈。 两人以连日熬夜,需要休息为由,第二天开始便没怎么露面,只在宿舍里闭门睡觉。被有些好奇心强的人实在追问得烦,他俩便干脆说什么都不知道。 五儿本来对此也有些好奇,但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抓猫这件事,所以也懒得关心他们因何失手。 毕竟他自己惹上的麻烦都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如果最后找不到苹果减少的原因,那么他便有虚报数量中饱私囊的嫌疑。 虽说几只苹果值不了几个钱。 真是没地方说理。 正在这时,郑冲找上了他。 大概是因为接连熬夜,郑冲显得很疲惫,脸上毫无血色,白得像一张纸。 “我知道你没有虚报供果数量,也相信供盘里的苹果不是你们中任何一个人偷吃的。”他一见面就对五儿说。 五儿顿时一脸委屈,“我就知道,总有人信我。谢谢师兄。” “啊不,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郑冲连忙纠正,“你知道,我这人一向只根据事实说话,无论咱俩交情多好。供奉的苹果的确被人吃掉了,但算不算偷吃则不好说。” 五儿听得一头雾水,“师兄此话怎讲?” 郑冲似乎根本没在意五儿的反应。 “嗯,让我想想该怎么跟你说。我知道,这样说或许会让你感到不舒服。那,那就算是偷吃的吧。”郑冲纠结着措辞,显得心神不宁,“我也知道,目前你最大的愿望就是洗脱嫌疑。当然了,我说过,这事不是你干的。” 五儿渐渐平静下来,他抬抬下巴,示意师兄接着讲。 “这么说吧,”郑冲像是忽然下定决心,以一副十分严肃的表情对五儿说,“如果你答应不告诉别人,我就帮你抓住那个偷吃苹果的家伙。” “我答应。”五儿毫不犹豫地表示,“但我要跟你一起去抓。” “你确定要参加?” “我确定。” “要想清楚哦,毕竟你还不是一名道士。” 郑冲像是在好意提醒。 但他忘了,他自己也还不是。 他只是一名还没有取得佩剑的见习道士。 “这跟是不是道士有什么关系?”五儿表示不解。 “当然有关系。这两天观里传遍了那件事,你难道没听说?” “噢,你是说,传闻管生自己爬起来吃掉了供果?如果是指这个,那我可不信。” “你不信?”郑冲冷冷地问了句。 五儿点点头,不为所动。 郑冲眼里忽然流露出既凶狠又害怕的复杂神情。他一字一句道:“你最好先听我给你讲讲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再说信不信的话。” “好,那你就讲吧。”五儿将信将疑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郑冲以非常肯定的语气,说他亲眼所见,苹果就是被管生吃掉的。 本以为会听到抓猫二人组最为尴尬的失败真相,不料却听到这么一句,五儿一时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什么?”他迟疑着,又十分惊讶地问,“你亲眼所见?” 这可真是让他万万个没想到。 024、诈尸 为了让五儿相信,郑冲不得不将这事从头讲起。 那个机关子母笼是他和穆贵自掏腰包,花大价钱从酆城“朱氏铁器”铺买回来的。 “朱氏铁器”不仅是整个酆城最好的兵器铺,更以擅于制作精巧机括锁件而著称。整个霸郡各县关押犯人的牢房里,门锁镣铐用的都是他们家产品。 郑冲说,他对那个捕猫笼很有信心。 那天晚上,他跟穆贵布下笼子便回寝室休息,只等天亮收货。 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当晚他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 于是他便打算去设笼点看看。 他爬起来,穿上外衣,蹬上鞋,见穆贵睡得跟死猪一样,便没叫他,一个人出了房门。 这晚正逢雨后初晴,月挂树梢,春寒料峭。 刚从热被窝里钻出来的郑冲冷得直哆嗦。他缩着脖子,先是在摆放着捕猫笼的齐云殿附近躲着偷偷观察了一阵,见没动静,便跟以往一样开始四处寻觅。 走到大殿时,他听见了当晚第一声猫叫。 猫叫声似乎是从后院方向传来。 他不假思索便往后院巡视。 但什么也没发现。 那只从来也没人见过的野猫仿佛故意在跟道观里的人玩捉迷藏。 他追到西,猫叫声就出现在东。待他追到东,那声音又转而出现在了西。 被来回遛了几趟,郑冲决定放弃这无谓的追逐。 他再去放捕猫笼那边看了一眼,随后便返回房间休息,只等野猫去自投罗网。 回到房里,穆贵仍在呼呼大睡,满嘴梦话。 没一会,他又开始嘎嘎磨牙。 大约刚过丑时,那时郑冲还睁着眼睛,忽然便听见一串吱吱叫声。 他心头一阵窃喜,一骨碌爬起来,披上衣服,穿上鞋,拉开房门再次走了出去。 他想,既然抓住它了,最好便尽快解决这事,把猫弄走,免得再吵到人。 他脚步轻快,还没到那跟前,便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果然有只猫被关在了笼子里。 这可把他高兴坏了。 可没想当他绕过回廊再看过去,却发现已经有一个人蹲在那里,正好挡住笼子。 说到这里,郑冲的语气明显充满困惑。 “老实说,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他是怎么出现在那里的。也就一眨眼的事。”他怔怔地说。 五儿替他解释,说是不是因为他当时视线太过专注在笼子上,没注意到有人在附近。 “不,绝不会。为了验证是不是看花了眼,第二天晚上我还专门去那里转了两圈。当我站在刚好看见笼子那个位置,可见范围内并没有可以藏人的角落。” “天太黑?” “不。也不会是这原因。”郑冲缓缓摇头,态度肯定,“如果连笼子里的猫都能看得清楚,旁边站那么大一个人,绝不会看不见。我试过。” 五儿只得撇撇嘴,表示爱莫能助。 过了一会儿,郑冲又接着往下说:“他看着跟你个子差不多。但因为天黑,还有方向不对,我只能看见他的一个背影。” 他看见那人蹲在笼子边,手里正拿个东西往嘴里塞。 “唉,要不是天亮后听说法堂里的供果被人偷吃,我那会儿还没想到他手里拿的是苹果。” 听到这里,五儿已大致明白管生半夜从棺材里爬出来偷吃供果的谣言是从哪儿传出来的了。 “你是说,那人就是管生?他手里拿的就是供奉给他的苹果?”五儿连连摇头。 对五儿的态度,郑冲似乎早就已经预料到。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容易接受这件事。因为我了解你。但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我并没怀疑你说的是真话。”五儿提出自己的看法,“但你看见的未必就是事实。住持道长不是经常跟我们讲,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看问题不能光靠眼睛,还要用心。” “我说了,你不会这么容易接受这件事。”郑冲表情古怪地说。 “好吧,那我问你,”五儿无奈地摊了摊手,“如果你认为那个人就是管生,你还看见他当时在吃苹果。那么,请问他死得硬邦邦的,还要费力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然后跑去你们设的捕猫笼子边蹲着,是想干啥?莫非他嫌供品太素,想开个荤?” “我不知道。”郑冲也冲五儿摊摊手,“我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一句话,你就是不相信呗。”他有些沮丧地说。 “好吧,你接着说。”五儿冲他抬抬手,“后来呢?” 郑冲看了看五儿,说当时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那人是管生,所以还并不害怕,于是径直朝那边走了过去。“跟先前一样,当我转过最后一道回廊,直接走到跟前,却发现那人已不在那里了。而此前明明看见已被关在笼子里的猫也没在笼子里了。” “恕我冒昧,这听起来很像是你看花了眼。”五儿说。 “我不敢说当时是不是看花了眼。也不敢说我看见那人就是管生。”郑冲脸上忽然露出一副古怪的笑意,“但请你务必记住自己刚才说的话。”他非常有把握地说。 “我刚才?哪句?” “你说,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来自住持道长的教导,你不是深信不疑?” “道长的话,我通常都愿意相信。” “好,我承认没看见那人的脸,也不敢保证说他就是管生。” 说到这里,郑冲眼里再次显露出他特有的执着与笃定——混合着热切与盲目的眼神。 五儿一脸茫然,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记不记得,你和管生平日都爱管我叫‘郑冲师兄’。”郑冲忽然哑声道,“像这么叫我,对我这么尊重的,在这地方就你俩。再没有第三个。” 五儿轻轻点头,表示承认这个说法。 “那声音我再熟悉不过。” 郑冲说,就在他四处寻找开始看见的那个背影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还叫了他的名字。 “叫的是‘郑冲师兄’。我听得很清楚,绝错不了。” 听到这里,五儿已经开始有些动摇。 但他仍坚持道:“你终究还是没看见他的脸,对不对?” “对,是没看见。当时一听是他,我吓坏了,头也不回撒腿就跑。”说到这里,郑冲似乎还有些后怕,嘴里哆哆嗦嗦,却又透着异样的勇气,“但我敢保证,那个声音就是管生的。” “我说了,你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他接着又笑了笑说。 五儿沉默无语。 是啊,眼睛花了,天太黑,没休息好。这都可以解释。 难道耳朵也坏了? 看了看五儿的反应,郑冲继续道:“当时我连笼子也没顾得上检查就跑了。我承认这很丢人。第二天一早,我把这事告诉了穆贵。他一开始也挺害怕,但接着便嘲笑我,说我胆小。抱歉,这两天各种传闻就是从他嘴里最先传出来的。对此我却不敢开口解释,任他添油加醋地胡说。因为我不愿承认,也不敢让人知道,我他妈是个被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的胆小鬼。” 郑冲终于发泄了出来。 “我很后悔,恨自己当时没有胆量面对他。”最后,他满是不甘地说。 五儿知道,郑冲嘴里的“他”,当然就是指管生。 他忽然想起来,这位老兄已是一名见习道士。 道士怕鬼,岂不跟屠夫怕猪一样可笑。 这事要传出去,三真观颜面往哪摆,若是让广大信众知道观里道士就这德性,他们还愿供奉灯油香火,还会虔诚祷拜? 大概穆贵也是考虑到了这点。 所以他尽管有些吹牛,却也没有公开郑冲当晚的狼狈表现。 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五儿选择相信朋友。 “你打算怎么做?”他最后问。 郑冲沉默片刻,随后一脸严肃地问:“告诉我,苹果是不是每晚都会少?” “目前看来是。”五儿回答说。 这件事他绝不会弄错。因为他每天早上都会清点,都会数数。 “好,今天是最后一晚,咱俩一起守着,看看会发生什么。”郑冲一字一句道。 五儿当时想了想,便答应了郑冲的要求。 他俩约好,晚上在这里碰头。 一起守夜。 但这会儿都已快到半夜,郑冲还没来。 不过五儿并不担心郑冲不来。 因为对苹果神秘减少这事,他自己也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其实他还是不完全相信郑冲看见的人就是管生。 他可以接受管生诈了尸,或变成了鬼,但无法接受他偷吃苹果,甚至还有可能想去抓只猫来吃这样滑稽的事。 他了解管生。 这家伙要真变成了鬼,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应该是后院聆风苑。 他会去找那两个迷死人不偿命的丫头。 或是她俩其中一个。 想到这里,五儿忍不住叹了口气。 再有两天,两位可爱的姑娘就要跟着她们师傅一道离开。 她们要去都城了。 可怜的管生,你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想到这里,五儿再次朝纹丝不动的棺材瞄了一眼。 我说得对吗?怎么,你同意了? 五儿忽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见了什么动静。 不会吧。 他竖起耳朵,专注地听。 当然了,即便管生真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大家兄弟一场,想必也不会害自己。 没什么好怕的。 你看,我还天天都来给你换蜡烛呢。 他在心里说。 再说这里毕竟是道观。 经幡上那些鲜红的符文虽然不是压胜之咒,但对鬼魅精怪毕竟具有无可置疑的震慑作用,这也让五儿感到些许安心。 棺材里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五儿轻轻吁了口气。 自己吓自己。 他将已快燃烧到根部的蜡烛一根根取下来,重新换上新的,然后蹑手蹑脚走到还散发着新鲜松木味的棺材跟前鞠了个躬。 “好兄弟,”他双手紧握,举在胸前,嘴里嘀嘀咕咕,“如果你有什么想说的,就托梦给我。想吃水果,明天下葬时给你多添些就是。请再别以这种方式来惊吓大家了,好不好?” “好。”一个声音说。 025、封口 小狸坐在临水的栏杆上,两只脚吊在外面。 她的脚下便是莲池。 莲池不大,水面一半都漂浮着莲叶。 几尾红鱼在莲叶间游来游去,时而聚在小狸脚下,对着她吐泡泡。 池子对面,院门轻掩。 门外不时传来阵阵娇笑,以及过路的恩客们低沉的呓语。 “秀莲坊”是酆城最为高档的风月场所,生意兴隆。 这里也是个迷宫一般的地方。 跟着师太一起进来时,小狸差点迷路。 除了迎宾主楼,秀莲坊偌大的花园里分别还建有十七座精致小院。座座小院通过九曲回廊跟卵石小径相连。花枝掩映,曲径通幽,仿佛只是为了令每一处小院显得彼此疏远。 而每间小院分别又都有独自的小花园,更显幽静与私密。 尽管客人通常不会在园里乱窜,但师太十分谨慎,还是让小狸在屋外好好盯着,免得哪个冒失鬼不小心走错门,忽然闯入。 师太还让缒云守在院外,以防万一。 她对两个丫头说,没她的吩咐,决不许进屋打搅。 自从观里闹出那事,师太对缒云和小狸俩的要求明显严格了不少。 其实上次那个小道童的事不能怪她俩。 说起来,是那小子自己不好。 缒云曾警告他,让他切不可把看见的事说出去。 可那小子不听。 他说除非缒云答应他一个条件。 缒云于是笑眯眯地问他,要答应他一个什么样的条件。 那孩子暧昧半天,刚要开口…… 小狸本想阻止缒云的。 可没来得及。 那丫头出手已练得越来越利索。 办完事,她还教训小狸,说她不长记性。 她说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啥时候都是想着占她们便宜。 所以决不能给他们机会。 小狸发现,缒云的语气正越来越像师太。 她的俏公子就不是这样的人。 想当初,无论自己给俏公子多少机会,也试过很多办法,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 这两年,缒云一直都拿这事笑话她。 当然,小狸也承认,在如何对付男人方面,缒云的确比自己学得快。 连师太都说,她近来大有进步。 不过,师太若是知道她以装鬼的方式戏弄那些小道士,不知会作何感想。 小狸轻轻晃荡双脚,两条胳膊支得直直的,将肩膀高高耸起。 此时,屋里正传出阵阵琴声。 要是我也会弹琴就好了。她想。 她姐妹俩都生了一副好嗓子,不仅声音美妙,而且擅于模仿,无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几乎各种动物的叫声都能从她俩嗓子里发出,其惟妙惟肖,就连被模仿的动物都会上当。 遗憾的是,器乐音律对两姐妹来说似乎天生就是难题,连师太也毫无办法。 也不知师太还要跟那人在里面商谈多久。 她正在犯愁,缒云忽然推门进来。 缒云先是朝院子里张望一眼,随即将门重新掩上,然后步履轻快地穿过花园,沿着水池边的便道一直走到小狸身边。 “你猜我碰见了什么人?”她轻声在小狸耳边问。 “什么人?”小狸继续晃荡着双脚。 “一名年轻道士。”缒云蹙着眉,略有不满地说,“就是我们最近住那地方的。虽然今天他没穿那身衣服,但还是被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道士来这里干什么?”小狸问。 “还能干什么。”缒云轻哼一声,“无非是想找点乐子。” 小狸看了看神情不悦的好姐妹,忽然警觉起来,“他没看见你吧?” “应该没有。”缒云迟疑着说。 “‘应该’可不行。最好确定他没发现咱们在这里。”小狸一本正经地说,“师太说过,她来这里的事绝不能让人知道。否则她也不会把自己扮成那副模样。” “等等,让我好好想想。”缒云试着回忆刚才的经过,以便重新作出判断。 “糟糕,你这么一说,还真有些不对劲。”她说。 “怎么呢?”小狸问。 “我刚见他跟一位姑娘说话来着。看来,小道士好像是在跟她打听什么事。” “是不是在找人?” “对。” 两个丫头同时看向对方,面面相觑。 “那就是冲我们来的。”缒云得出结论,“他发现了我们在这里。” “难道他是一路跟着咱们来这里的?”小狸也紧张起来。 “我想是的。”缒云逐渐坚定自己的判断,“道士一般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她说。 “这可怎么办?”小狸的脚这会儿已经没再继续晃荡,肩膀也放低了。 “我也不知道。”缒云摊摊手说,“咱们只怕又惹上了麻烦。” “麻烦……” 小狸犹豫了。 缒云处理麻烦十分简便,通常是快刀斩乱麻。绝不姑息。 而小狸不想随便伤害人。 “我想不要紧吧,就算被发现了又怎样?”她想了想说。 “不行。绝对不行。”缒云态度坚决,“师太会生气。我们刚刚才犯过错,不能再惹她生气。” “我想,这事还是跟师太先说说吧。”小狸说。 “什么时候跟她说?她不是说了,没有吩咐不能进去打搅?” “是啊。”小狸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事你别管,交给我。”缒云十分大气地说,“你在这好好守着就行。” 说完,这丫头转身绕过莲池,拉开院门就出去了。 ※※※ 离开秀莲坊,柏轸按照阿碧提供的线索,来到城北锦祥绸布庄。 但据锦祥绸布庄一名店员说,他们这里最近没有进过货,今天也不曾有来自北方的绸缎商人到访。 不应该啊,柏轸心想。 阿碧明明告诉他说,她打听到韵香苑今天接待的客人是一位北方来的绸缎商,来秀莲坊之前刚去城北锦祥绸布庄送完货。还说什么慕名而来,非得要找韵香苑的琴操姑娘。 可锦祥绸布庄酆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啊。 难道是阿碧胡乱说的? 不会。 阿碧与柏轸算得上半个老乡。 因为他俩都是关中人。 五年前关中战乱,都还天真年少的二人结识于逃难途中,又一路坎坷流落至此。最后一个进了妓馆,一个当了道士。 这交情,柏轸相信阿碧绝不会拿谎言骗他。 那就是阿碧被人家给骗了。 唉,算了。骗就骗吧。 大不了不找就是。 原来,柏轸当时在街上一眼瞥见那三人身影,一开始有些诧异,但仍不敢相信。 因为三人中,那位长者的背影虽跟借住在观里那位师太有几分相像,但毕竟一个是男,一个是女,扯不上关系。 只是跟在他身边那俩丫头,尽管都披着斗篷,并且以兜帽罩住了头,可那走路的姿势,柏轸却是越看越觉得眼熟。 他一好奇,便偷偷跟了上去。这一跟便跟进了秀莲坊。 若真是他以为之人,岂会来这种地方? 但柏轸还不死心。 随后,他又亲眼看着三人被小厮带进了独栋别院韵香苑。 他知道,再跟上去就不合适了。 不过秀莲坊他有熟人,打听三人身份应该不难。 于是他便找到阿碧,请她代为打听那客人是什么来路。 打听到之后,他头脑发昏,还非要跑来验证。 结果…… 柏轸摇着头,转身离去。 其实,是不是她俩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连自己到底是喜欢两个姑娘当中的哪一个都还分不清。 他想将这令他心烦意乱的事抛开。 我是来城里找住持的。 柏轸使劲甩了甩头,抛开小姑娘。 也不知怎么回事,住持道长最近总是外出,这次更是数日不归。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管生今日就要下葬,不能再等。 柏轸已去过住持在酆城的好友洪昇家。但那水清先生近日也没在家。 他还去过香堂,米店,甚至去了趟牲口市场。这些地方的人也统统说没见过道长驾临。 平日里这些采办事务,住持并不会亲自过手,但偶尔也会找商家了解情况,以便对观里日常用度做到心里有数。有时候,他甚至连见习道士各种所需的准备情况都会关心。 这不,再过两月,观里又将有几名年轻弟子将接受晋升考核。 这也意味着又将有人喜气洋洋挂上佩剑。 佩剑? 柏轸转身折往西市街方向。 经过熙熙攘攘的榕树广场时,不远处一个身影闪过,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个娇小灵巧又婀娜多姿的身影,披着豆沙色斗篷,兜帽拉起,罩住了头。 就在柏轸注意到她时,那姑娘的视线刚好也朝这边看了过来。 不。 先前若是认错了人,那么这次呢? 回头一瞥之后,那个身影很快消失在桂香街狭窄的弄口。 柏轸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想也不想便朝那背影追了过去。 桂香街是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街,民宅全都建在道路一侧,另一侧则是名曰桂溪的小河。 小河径直向东,蜿蜒穿出酆城,注入棘江。 这条街上行人稀少。与热闹的榕树广场渐行渐远,街上便变得更加幽静。 柏轸追着那背影越走越远。 他一定要弄清楚,对方到底是不是小狸。 亦或是缒云。 哦不,这根本不是我想要弄清楚的。 柏轸忽然鼓起了勇气。 其实我只是想对她说句话。因为她们马上就要离开酆城,去往盛都了。 再不说,只怕再也没机会开口。 柏轸踏上石板被磨得光滑异常的明月桥,就像踏上古老的岁月和无尽的沧桑。 过了桥,街道便开始随着河流的方向七弯八拐。 这一段街道民宅愈加稀少。河道则换至道路另一侧,渐渐变宽。 小狸——或是缒云仍在前方匆匆而行,跟柏轸始终保持着一袋烟的距离。 柏轸加快脚步。 拐了个弯,忽见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几乎占去半边路面。 然而已近在咫尺的身影却不见了。 柏轸站在树下左顾右盼。 不,不可能跑那么快。他想。 忽然,他听见头顶传来什么动静。 他仰头看去。 一个模样乖巧的女子蹲在树杈上,一手捏着青枣,正笑眯眯俯视着他。 柏轸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他张开嘴,正准备打声招呼,姑娘却朝他丢了枚枣子下来。 青枣不偏不倚,刚好掉进柏轸嘴里。 “喂……” 他被那东西呛到,瞬间说不出话来,不由往后连退几步。 因为窒息,他的身子弓成了虾米。 当柏轸拼尽全力吐出那枚青枣,脚下踩空,失去重心,竟“咕咚”掉进水里。 “喂,你……” 他将头探出水面,刚想开口,又一枚青枣飞入口中。 这枚青枣来得飞快,而且极准,端端打进柏轸嗓子眼里。 他感觉像是一只有力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柏轸手脚并用,拼命挣扎,却什么也抓不住。 我不会游泳啊。 猛然间,死亡的恐惧向他袭来。 026、誓言 东陵郡,酉城。 雷声沉闷,忽远忽近。 管家领着朱继绕过正门,转入一条狭窄小巷。 小巷夹在莫府与另一位身份相当的人家之间,两边墙头探出的树枝彼此纠缠,连成一片。 管家几次将伞撑过来,想替客人挡雨,但都被朱继客气地拒绝。 朱继身披斗篷,兜帽拉起罩住头部,只露一张脸在外面。 雨虽不大,但打在脸上冰冷刺骨。 瓦廊下,一块油漆斑驳的小匾上有褪了色的“莫府”二字。 朱继跟着管家踏上台阶,进入后院。 待穿过曲折边廊,绕行来到侧院书房前室,朱继立即解开斗篷挂在进门处的衣架上,以免雨水把室内地板弄脏。 他如今虽是个铁匠,但并没忘记曾在麒麟山庄习得的礼仪。 都尉大人身着浅绿宽袍,独坐在书房内室,一手握卷,一手端着酒盏。 室内安置有两座一人高的青铜烛台,分别位列书案两边。每座烛台上都有不下十支白烛,但却都没点燃。 屋子里唯一的光亮,来自置于书案上的铜雀油灯。 “老爷,”管家禀报,“这位便是多次求见的朱师傅,从霸郡酆城来的。您还没回来的时候,他便一直在街口陆羽茶楼等候。如此已等了有小半日。” 管家悄悄捏了捏衣袖里沉甸甸的银子,转身示意朱继上前。 “阳陵朱继,见过都尉大人。”朱继抬手行礼。 都尉放下手中书卷,将酒盏凑近嘴边,闻了闻,“你是阳陵人?” “阳陵县金山镇。与大人同乡。”朱继进一步说明。 如果还不够清楚,那我就只好提醒你,咱们曾同属徐氏部曲的事实了,他心说。 这应该不难记起来的。 都尉大人姓莫,名群,字明堂,生得皮肤白皙,相貌堂堂,眼睛不大但眼神有光。 此时他轻轻转动手中酒盏,冲朱继皱起眉头。 “朱氏铁器”在酆城名声很响。在整个霸郡也算驰名商标。但这里是东陵,是酉城。 希望不是来推销锁的。 “你是个铁匠?” 没错,我可以帮你打一把上好的剑,削铁如泥,包你喜欢——但这话只在朱继心里打转,出口却是简单的回复:“是的,大人。” 都尉大人微微挪了挪屁股,将身子倾向另外一边,一只手轻捻着胡须。 他唇上留着两撇修剪过的胡须,下巴却干干净净。 看在异姓同宗,且曾同伺一主的情分上,难道是想找我帮忙,回老家开铺子? 恐怕不会这么简单。他心想。 都尉身后是三层高的书架,几乎半边屋宽,在书架第二层高处,赫然横卧着一柄长剑。剑架为柚木打造,正好位于坐榻后方。 剑鞘乌黑无光,剑柄球头则被长期抓握磨得铮亮。 都尉停止捻自己的胡须,“为何见我?”他问。 朱继不慌不忙,“我有一个攸关朱莫两家百世声誉的重要消息,要带给都尉大人。但在告知此消息之前,希望能得到大人一句保证。”他说。 莫都尉认真打量了面前的同乡汉子好一阵,才勉强开口问:“你要什么保证?” “请大人保证,仍信守新月誓言。”朱继说。 跟朱继的铁匠铺里一样,莫群府上也有一幅镶了贝壳边框的版画。 画上的内容完全一样。 只是那幅画早已没再公然挂出,而是被收藏了起来。 “誓言?”莫都尉嘴里就像哽了块骨头,“我也想信守誓言,可能对谁呢?” 他倾身向前,目光逼视着铁匠,语气铿然道:“如果我没猜错,想必你也曾骑着高头大马,惹人羡慕,而现在却不过是个流落异乡的铁匠,连老家也不敢回。对你而言,誓言还有用吗?可以熔进你一锤一锤打造的铁器里吗?” 说完这番话,都尉身子慢慢后退,重新恢复方才的放松姿势。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又大晚上到我府上见我,想必是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这才是你来找我的目的,对不对?” 是的,你这个白痴,朱继心里道。 但他嘴上依然只字不提。 还不到时候。 莫都尉见状,将头转向管家,“我跟他单独谈谈。” “别跟任何人说我今晚有客。”他接着又补充道,“我想一个人在书房待会儿。” “是,老爷。在您看书这段时间,保证不会有人打扰。”管家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就在他出去的那一瞬间,书房门“嘎吱”一声已被关上。 “大人,”朱继挺了挺胸,终于开口,“我来这里是想问问,那誓言对你来说还有没有效。” “我说过,我会信守誓言。”都尉一副义薄云天的模样,“因为那誓言是我在莫家历代祖宗牌位前,对咱们氐人神祇郑重许下的。不过,”他摊摊手,显示出无奈,“如今所有莫家人,当然也包括你朱家的人,咱们曾发誓追随的对象已不复存在。” “所以,誓言失效了。”都尉端起酒盏,轻轻啜了一口说。 “不,那只是你莫家人的想法。”朱继鄙夷地哼了声,“对我朱家人来说,誓言没有失效。只要家主大仇一日未报,誓言就还会像钉子一样钉在胸口。” “像钉子?”莫群冷冷一笑,“不打算拔出来吗?那可不好受喔。” “当然要拔出来。”朱继也笑了笑。 莫群抬了抬手,像是开玩笑般要看朱继拔心里的钉子。他另一只端着酒盏的手凑到嘴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实话吧,你朱家人准备要干什么?” “为家主报仇,虽然晚了些。” “徐家的仇已经报了,仇人尽皆伏诛,五年前的事了。莫非你不知道吗?” 莫群玩弄着手里的青瓷酒盏,以两根手指将其缓缓转圈。 “尽皆伏诛?”朱继冷哼一声,“如果你这么看,还真是不明事理。当时下令灭徐家满门的或许是李跃,但真正可恶的,是原本站在哀帝这边,事到临头却倒戈一击之人。” 那个雷雨之夜后,守丧的皇帝一下就变成了“戾太子”,他的忠臣转眼就变成了“太子同党”。这颠倒乾坤的最大功臣,才正该是最大恶人。 朱继从来也没有忘记这个事实。 尽管三年后,那恶人便举兵斩杀了另两位恶人。为给自己正名,又故作忠厚地替先皇废去“戾太子”之称,改谥其为“哀皇帝”。 这些事,这些道理,莫群何尝不知,何尝不懂。 在朱继火焰般的目光逼视下,他轻轻点头,“我承认,你说得有理。可你打算如何报这个仇?” “不是我,是徐家人。” “你说什么?” “徐家的仇自有徐家人来报,我等身为徐家部曲,不过唯命是从而已。” “你,你什么意思?” “徐家的傲月剑已再次出鞘。我保证绝不是在唬你。因为此剑是由我亲手修复。” “傲月剑……” “东陵氐人应该重新聚合在这柄剑下。” “执剑人是谁?” “徐家三公子,徐芾。” “不可能,三公子早死了,就在徐府被屠那天。” “那天死的是我堂弟,朱松。” 莫群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这种事,仅凭一颗铁疙瘩脑袋杜撰不出来。 他也没这胆。 “你朱家兄弟的节烈忠义,令我钦佩。”莫群本就白皙的脸上愈发没有了血色,“不过,徐家大势已去,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即便徐家还有后人,即便三公子还在,仅靠东陵朱莫两家,想报此仇,根本就是以卵击石。当初如此,现在也一样。” “当然不仅仅靠我们两家。” “还有谁?” “还有大晋国。” “晋国?”莫群手一抖,酒盏都差点摔掉。 朱继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他回忆着来这里之前,水清先生对他的交代—— “你得尽量夸大咱们的力量。你得让他相信咱们的力量。” “不是要让他害怕,而是要让他对咱们的事业充满信心。”水清先生说。 他说人就是这样,当形势不明,就容易摇摆不定。 必须让他铁了心。 “不知莫兄听没听过霸郡奇人雷成大师的传闻?”朱继接着又问了句。 “有所耳闻。”莫群说。 “那可是个真正的奇人,上可呼风唤雨,下可召令阴兵。” “对,我也听说,那大师神通广大,犹如当年襄助武皇鼎定江山的顾延太师。据说就连东陵这边也有不少他的追随者。”莫群忽然瞪大眼,“莫非此人是为晋国效力?” “为其效力倒谈不上。不过雷成大师与晋国特使已达成一致,将互为呼应,共同行事。” “这大师在霸郡所为,其实我早有所疑。”莫群轻轻一声叹息,仿佛为自己的真知灼见不为人所赏识而略有不甘,“那么,这雷成大师跟三公子又有何干?” “哈哈,雷成大师,那是三公子之结义兄弟。” “当真?”莫群大为惊讶。 “千真万确。三公子与大师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大师答应,将为公子复仇。” “若是如此,倒有点意思。”莫群低声咕哝道。 他忽然看了看立在一边的朱继,挪了挪位置,手指案前,“站着干什么。坐,坐下说。” 朱继也不客气,侧身坐在竹榻边缘,“其实,除了晋国和雷成大师全力协助,无明殿影子人也明确表示,将站在三公子这边。”此时他心已有底,更是言之凿凿,“他们已结成同盟,就如同盛都皇家与青峰山之间,休戚与共,利害攸关。” “可惜,盛都与青峰山早已貌合神离。” “是啊,所以新的同盟必然胜过旧的。我家公子……不,我家主公既得邻国相助,又有忠肝义胆之高人与一方教宗为其扩张声势,何愁大事不成。” “看来你们经略已久,根基已深呐。”莫群显得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没有足够准备,怎敢来邀请你莫兄入伙。” “嗯,但别跟我说,赵使车队遇袭案也是你们的算计之一?”莫群一脸尬笑,试探着问,“恕我直言,那可不是什么好主意。” “哈哈,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朱继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我不过是个铁匠,只是个跑腿传信的。不过,来的时候我偶闻大师说了句,说是不屑那种所为。” 听了朱继之言,莫群面色一凛,但随即显出几分得意,“英雄所见略同。英雄所见略同嘛。告诉你,我早就听闻,朝中有人为了要跟赵人结盟,多次鼓动圣上与晋国交恶。原来果有其事。”他啧啧咂嘴说,“可他们也不想想,蚂蚁又怎么能去跟大象拼力气呢。坐山观虎斗,方为良策。真是可悲又可叹,顾太师留下的兴国之策已被抛诸脑后咯。” 莫群提起酒壶,又拿了只酒盏,分别给两只都斟满,“来,兄弟,咱们人微言轻,国家大事说不上话,也只能是干着急。” “我不着急。”朱继瞥了他一眼,“他们若是自乱阵脚,我高兴都来不及。” “对对对,他们的坏消息,对咱们来说,那就是好消息啊。”莫群手停在半空,愣了愣,“你看你看,我这一时还没转过弯来呢。” “还好,总算是转过来了。”朱继端起酒说。 027、摘叶 青伶说,那彗星就像一把剑。 但丙儿坚持说它像糖葫芦。 于是他俩请公子裁决,问那彗星到底像剑,还是像糖葫芦。 “物由念起,相由心生。在有什么执念的人眼里,它看着就像什么。”李昧公子说。 此话一出,青伶和丙儿两个都傻了眼。 “公子又开始阴阳怪气地讲话了。”丙儿嘴里轻声嘀咕一句。 而听了公子这番“怪论”,青伶脸上却显出一丝慌张。 就像半月前那个早晨,她在金山镇外道路边不安地等着李公子时一样。 不过李昧似乎并未注意到青伶的神色变化。 他望着阴云低垂的天空,像是正在琢磨那颗彗星的事。 进入莲儿山以来,天空总是乌云密布。白天不见太阳,夜里不见月光。 短暂放晴,只有一次。 因此,那彗星他们也只看见过一次。 那是在早上,天刚破晓。 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发出白光,就像裂成无数碎片的月亮。 李昧从未见过这般明显的天兆。 根据他的认识和理解,这颗彗星的出现不是个好现象。 因为在青峰山那大得可以在里面捉迷藏的藏书阁里,任何一本介绍占星术的书中都是这样描述彗星出现所预示的含义:战争的警示,灾荒的预兆。 这绝非胡说。 李昧小时候就看见过彗星。那颗彗星出现没多久,关陇一带的灾民就大批涌入戎州境内。 跟那颗彗星相比,这次的要大得多,亮得多。 见公子对着一无所有的天空发呆,丙儿心生好奇。“公子,你不会是又悟道了吧?”他问。 李昧没回答。 他仍望着那片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他们今夜借住这户农舍的主人是个单身猎户。招待客人吃过饭,年轻的猎户说最近后山有野猪出没,趁着天色尚早,独自扛着工具,便进山挖陷阱,布夹子去了。 还说如果顺利,保不准他一会儿就能扛头野猪回来。 这会儿天都已经快黑了。 见公子眉头紧锁,正在劈柴的青伶对丙儿说:“你就别问东问西了。公子这会儿像有心事。” 她将一根根尺余长的原木劈成两破,在院坝中架起柴堆,准备生火。 “你不知道,公子是在修行呢。”丙儿没事干,也去帮青伶摆放柴堆,“你没发现公子最近吃得也很少?烤个芋头就能管两天。我想啊,公子一定是在修炼辟谷之术。” “你是真不懂呢,还是随口瞎说?”青伶转头白了丙儿一眼,“辟谷术是静修道术,得在山里不出门的时候练。咱们这一路风里来雨里去,公子才不会修炼什么辟谷术。该吃吃,该喝喝,吃饱喝足才有体力赶路。”她又将头转向李昧,“你说是不是,公子?” 公子仍望着天空,望着屋后山脊,没有回答。 但那眉头却是锁得更紧。 过了会儿,他忽然自言自语冒出一句:“青山埋骨,松柏相照。如此也好。” 说罢还深深叹了口气。 “青伶,公子这是怎么了?”丙儿用胳膊撞了撞青伶问。 青伶扔下一块木柴,朝他摊了摊手。 丙儿抓了抓脑袋,忽然道:“对了,公子,你看我和青伶都是你身边最亲近,最贴心的人,公孙夫子说过,长在仙山洞天的植物皆能沐浴得道,公子就给我们讲讲道呗?” 李昧回过头,来回看着两个小家伙,若有所思。 片刻后,他微微一笑,过来盘腿坐在火堆边,问:“想听什么?” 丙儿马上转头看向青伶,“青伶你说,想听公子讲什么?” 青伶想了想,然后抬起头,像公子刚才一样幽幽望着天空,道:“世间之人,无非善恶;世间纷扰,无非强弱。可到底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公子要不就给我们讲讲这个?” “好好好,青伶问得好,就请公子讲这个。”丙儿像个跟屁虫一样嚷道。 “行,那就讲讲。”公子身子微微坐直,将手伸向已经燃起火苗的柴堆上烤着,“不过,你俩能不能先说说,在你们眼里,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叫强?什么叫弱?” “好的就是善,坏的就是恶。公子就是强,丙儿就是弱。”丙儿抢先答题。 李昧公子不置可否,将头转向青伶。 青伶沉默少许,“青伶也只知丙儿所说之理,还是请公子释道吧。”她说。 李昧公子似乎早料青伶不愿作答,听了只是一笑,便冲她道:“这问题是你提出的,你定会有自己的看法。至少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想到要问这个。” “其实,”青伶支支吾吾,“其实我想问的只是公子对‘善恶’的看法。” 说罢,她飞速瞄了一眼李昧,又接着道:“自得公子收留,这些日子朝夕相伴,青伶深感公子待人至诚,对青伶亦无半点嫌恶。可青伶深知,人终究是人,鬼终究是鬼,而人们又多以鬼为恶,所以就想知道公子对此如何看待。” 李昧目光柔和,看了看青伶,遂道:“其实,人本无善恶之分,而只有善行与恶行之别。这本就是‘道’对‘善’与‘恶’的见解。在这个问题上,人、鬼并无不同。” “譬如林中猛虎,素以各种动物为食,那不过只是它的本性。它的行为若是发乎本性,则无关善恶。但倘若一只猛虎不为果腹,专以屠戮为乐,那它就是恶兽。” “人也是这样吗?”听到这里,丙儿忍不住问。 “世间生灵,皆是如此。”李昧对他说,“你们刚才不就烤了两只山鸡吃吗?” “那是因为肚子饿了。”丙儿歪着脑袋,一脸回味,“而且是猎户大哥请我们吃的。” “那么,你认为那位猎户大哥是恶人吗?” “当然不是。”丙儿毫不犹豫地说。 “对,他不是恶人。在我们看来,他不仅不是恶人,反倒是热忱友善之人。”李昧说,“人为造化之精,万物之灵,可相比猛虎,却无本质不同,不过是添了些用于约束本性的礼仪德品,多了些冠冕装饰,亦使善恶之分更不容易区别罢了。” “那要说孰强孰弱,老虎能吃羊,所以虎强,羊弱,是不是这样?”丙儿又问。 李昧看了看一旁沉默不语的青伶,又解释说,强弱对比也不能单从个头和力量去看。因为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彼此克制,说到底没有谁强谁弱之分。 “至少对那两只山鸡来说,你便是比我还要可怕的强者。”他说。 “有道理啊。”说到吃的,丙儿一下就理解了。 “修者所谓见性,就是要了解这些天然存在的,规律性的现象。即便弱如小羊,你看这世上遍地青草,都是它轻松可得的食物。而老虎的生存,却无疑要艰难得多。” 见两个小家伙都不说话,李昧便更为直白地解释道:“人们通常认为,老实容易受欺负,故人人都想变强。可一旦强大,却又在不知不觉中走上恃强凌弱之路,最终迫使另一些人来超越他。如此反复,则善行渐远而不可存。故以道论,善与恶,强或弱,从来皆无定分。不过是由一时之念或所处时局而论。顺天应命,则善也可强;逆势而为,则恶且必毁。” “明白了。”青伶忽然道,“公子之意,为人当遵循本性,顺势而行。对吗?” “这正是我的看法。” “公子也正是从这样的勘彻中参悟了道?是吗?”青伶又问。 “要真正悟道,何其不易。我只是在试着理解道的过程中有所受益而已。就像刚从咱们讲到老虎和羊的例子,说起来,世间万物皆同此理。可这世间为何会有这种安排,当你开始思考,欲究其本源,这便是问道。当你得到一个答案,便是悟道。所谓修行,其实就是不断认知和理解这些道理的过程。理解了天地之道,理解了万物共生一体,就能充分调动原本早就存在于天地之间,甚至早已存在于你体内,只是尚未被你发现,被你所利用的力量。” “懂得了道理就能这么厉害?”丙儿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这我可理解不了。” “要不,我就用一个你能够理解的方法,给你演示一下如何?”李昧相当了解地对丙儿说。 “好啊,好啊。”丙儿马上表示欢迎。 于是,李昧便伸手指向院墙外面十步之隔一株槐树。 “看仔细。”他说。 接着,便见他伸手拈指轻轻一勾,那树上便有一片鲜嫩叶子挣脱树枝,如牵线的风筝,飘飘悠悠飞入手中。 “哇。太棒了。” 丙儿拍手叫绝。 他说他早就十分羡慕师兄们凌空御剑的绝活,却一直不解其理。 “公子,请你这就跟丙儿好好讲讲这里面的道道。” “我方才不已说了。”李昧公子微笑道,“天地万物,实为一体。无论是凌空御剑,还是隔空取物,要成此术,皆先得参悟这最为基本的道理。一旦明白此理,当你又具备足够的灵力修为时,便自能驾轻就熟,轻松御物于方寸之间。” “我就想像公子一样,也能伸手就摘取一片树叶。”丙儿忙说。 “你还不行。”李昧笑笑说,“你体内尚未积蓄起足够灵力。” “唉,总之还是修为不够。可我就想不明白,即便有了灵力,隔着这么远,又能如何够到那片叶子呐。”丙儿嘟起嘴说。 “这个嘛,我可以给你打一个比方,或许这样就容易理解了。” 接着,李昧便问丙儿知不知道鱼儿生活在哪里。 “当然是水里。”丙儿说。 李昧又问:“鱼儿可以在水里自由游动,当它游到哪里,那么你看见那里的水便分开为它让道了吗?或是说,你看见水里有专供鱼儿经过的通道吗?” “当然没有。”丙儿说,“水会流动,无孔不入,哪能空出条道来呢。” “没错,”李昧说,“水里既没有通道,也没有缝隙,但鱼儿却可自由来去,不受阻碍。人在天地间,其实就跟鱼儿在水里一样。鱼儿在水里随意游走,不会感觉被困,就跟我们可以在地上随便走动一样,也不会感觉有任何不便之处。所以,道师祖说,我们其实跟鱼儿处境相同,只是我们存附于另一种形态的‘水’里。虽然感觉不到,但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等等,公子。你是说,我们也在水里?”丙儿诧异地问。 “为什么不是呢?”李昧忽然再次抬头望向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临渊观鱼,而那些更加聪明的神灵,难道不也在如此看着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丙儿马上又明白了,“公孙夫子说,太师公就在天上看着我们。” “是啊,在他们眼里,恐怕我们也跟水里的鱼儿一样呢。《四水摘注》上记载,东海之东有一种比船还大的鱼。它张开嘴,百尺之外的鱼虾都会被吸过去,成为它的食物。隔空取叶,其实就跟那大鱼张口吃东西一样的道理。只不过,力道运用须更为巧妙。” 听到这里,丙儿若有所悟。 他举起双手,手心手背来回翻看。 懵懂中,他感觉后背那根隐约有些成型的“绳子”,似乎悄悄抽紧了些。 028、杀贼 在李昧跟丙儿讲解摘叶之道时,青伶一直听得很认真。 这时,她脸上渐渐露出微笑。 “公子,我想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她忽然说。 “哦?” “做人若能顺从本心,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过快意的生活,才算从善如流。对吗?” “对。所谓修行,最终亦不过追求如此。” 说罢,见青伶似已有所触动,李昧公子随即便问:“那么,你有什么想要去做的事,有想过要怎样去生活吗?” “我?”青伶又有些慌张起来,“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虽然是鬼,但你跟活人其实并没有多么不同。上次药王不也说了,你的机缘实在巧妙,连他的神药于你也并无多大补益,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青伶,青伶感激药王赐药。青伶更要多谢公子为青伶求药。” “不用谢。”李昧摆摆手,“药王你也不用谢。他那些宝贝要没人消受,他也难受。” “药王他,还在青伶身上看出什么了吗?”青伶小心翼翼地问。 李昧想了想,做出一副半是认真,半是随意之态,道:“他说,你既已练成修本护体之术,本可掩饰自身妖气,隐藏身份。却不知为何不用此术。” “他……”青伶一下子就像是被施展法术给定住了。 她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问:“公子是否也知青伶能够掩饰妖气而故意不用?” 李昧又笑了笑,轻轻点了点头。 “原来,原来公子早已知晓。”青伶抬头瞄了李昧公子一眼道。 稍作思索后,她接着说:“青伶这么做,实因曾答应授我此法之人,要为他去做一件事。而临行前他又再三叮嘱,此来戎州,尚需有所掩藏,方得便利。” “这么说,你是从域外而来?” “此来戎州,已有三年。” “传授你修本护体术的,当是世外之人吧?” “嗯。”青伶点了点头,对此没再多说。 李昧微微一笑,“好吧,鹿山隐逸,瀛台仙人,道遇偶识全在一个缘字。我不问。” “多谢公子体谅。” “你既有未了之事,那我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想走便走。” “不。”青伶连连摇头,“青伶既已身侍公子,便将永远追随公子左右。到时候,只求公子允许青伶暂别两日即可。” 李昧笑了笑,“好。何时要去,告知一声便是。” 听得公子这话,一旁的丙儿却着急起来。 “青伶,到时候你可不能一去不回哦。”他眼巴巴地说。 “怎么会。” 青伶大大的眼睛当即甩他一瞥。 “那就好,那就好。”丙儿连连拍手。 他看看公子,又瞄瞄青伶,嘴里忽然一声轻叹,嘀咕道:“唉,你们大人呐,真累。说什么都是话里有话,躲躲闪闪。累呀。” 接着他又是一声叹息,把目光朝山中望去。 这会儿,他忽又想起了那位进山挖坑捕野猪的猎户大哥。 “咦,这猎户大哥去这么久,该不会已抓住野猪了吧?” 此时天已全黑,云消风静,后山一片暗寂。 李昧公子此时也抬头望向山里。 他眉头轻轻抽动两下,瞬间拧紧。 青伶将头低下,沉默片刻,忽然缓缓起身。 她望着李昧,语气有些古怪地问:“公子,猎户小哥是不是回不来了?” “你感觉到了?”李昧公子问。 “是。青伶感觉到了血腥气。” “哪来的血腥气?”丙儿听得莫名其妙。 “山里。”李昧公子扭头看着丙儿,有些不太情愿地说。 “猎户大哥出事了?”丙儿惊呼,“既然知道,那咱们为何不去帮他?” “待有所察觉,便已晚了。”李昧公子无奈地说。 丙儿诧异地看向公子。却见公子神情苦涩,似乎还有些伤感。 公子毕竟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呀。他心想。 丙儿心里感觉有些难过。公子才举了老虎和羊的例子。唉,也许,这便是那小哥的命。可猎户小哥到底该算老虎,还是该算羊呢? 他忽然觉得这其实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 “唉,咱们怎么说也吃了他两只鸡,还在他家借住一宿。如果猎户小哥真遇到什么事,咱们至少也该要给他一个交代。哪有这样撒手不管的。” “对,这事是要有个交代。”青伶语气平静地说。 “那咱们该做点什么?”丙儿看看公子,又看看青伶。 见公子没吱声,青伶伸手按在丙儿肩上,轻轻拍了两下道:“不急,该来的自然会来。” 什么又是该来的呢?丙儿心想。 他见公子目光一直望着漆黑的山峦,于是也学着往那边看。 但他什么也没看见。 夜色如漆,而李昧公子的目光,却似正在那无边的黑幕上书写着什么。 当那帮从头到脚几乎全都罩在灰色袍子里的人忽然出现时,三人正安静地坐在火堆边烤火。 那帮人出现得毫无征兆,就像早已埋伏在四周,只等三位烤火的旅客稍有疏忽,便冷不丁冒出来似的。至少对丙儿来说,情况大致就是如此。 眨眼间,为数十五六个,一色斗篷披肩,兜帽罩头的灰袍汉子直接从夜色中走了出来。 他们是奔着火光来的。 隔着低矮的篱笆院墙,这帮人以某种作战队形,已把小院团团围了一圈。 片刻后,形同虚设的柴扉被人推开。 一位脸型微胖,肩宽背厚的汉子缓步走了进来。 进门后,他褪去兜帽,露出头上的黑丝笼冠。 这人鼻梁上有道长长的伤疤,从眉尖一直蔓延至嘴角,像是爬了条褐红的蜈蚣在脸上。 他一直走到火堆跟前才站住。踏步间,带有球头的刀柄不时从襟缝间探出。 “你们是什么人?”丙儿好奇地问。 “你们又是什么人?”那人反问,语气中透着奚落之意。 丙儿看了看若无其事的公子,大着胆子道:“我们是途经此地的旅人。” “巧了。我们也是。”那人说。 说罢,他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伸手指了指屋子。 “就你们三个?” 丙儿再次看了看公子,然后答道:“是啊,就我们三个。” “主人呢?” “主人不在家。出去了。”丙儿说。 “这样啊。”那人说着抬起手,朝身后勾了勾。 随着他的手势,又有数名灰袍人从篱笆院门鱼贯而入。 一个,两个,三个。 第四个人是和后面一个一起抬着东西进来的。 他俩进来后,喘了口气,把手里木棍一扔,抬着的东西便摔在了地上。 是头野猪。 一条腿上还卡着铁夹子的野猪。 “你们生了火,而我们刚好带了点吃的,借火一用,不介意吧?”刀疤脸问。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看向了李昧。 李昧的目光却看向那头喉咙已被割断的野猪。 “这吃的,真是你们带来的?”他慢吞吞地问。 “怎么?有问题?” 那人抬头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意识到什么,“这么巧。莫非,你们是那猎户的客人?” “没错。他很好客。”李昧说。 “哈哈哈。”刀疤脸忽然发出一串肆无忌惮的怪笑,“对,是很好客。所以不单请我们吃肉,还邀请我们来他家里住呢。” “不过,他可没告诉我们家里已经有客人了。” “他可能没来得及说罢。”李昧不紧不慢地说。 “让我猜猜,”刀疤脸阴阴地笑着说,“你们在院里生堆火,是专门为了他,对不对?” “山里夜黑啊。”李昧叹了口气道。 “嗯,明白了。”刀疤脸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附近大概也没别的人家了。所以,咱们就这样撞到了一块儿。不过,很遗憾,咱们跟那位老弟只是个误会。” “如何误会?”李昧问。 “小误会。就为点吃的。”他随手指了指地上那头野猪,“他不知道我们走了很远的路,早就饥肠辘辘。妈的,刚过边境没多远就误打误撞,闯入了土司领地,然后我们的马就没了。后面只得靠两条腿。知道吗,这条路真的很远,很难走。” 刀疤脸像是在自说自话,脸上显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像是很有些无奈。 丙儿眨巴着眼,看看公子,又看看刀疤脸,表情都呆住了。他不太确定对方在讲什么,但他能感觉得到,刀疤脸好像承认是他们抢走了猎户小哥的野猪。 “你们到底把猎户小哥怎么了?”他忽然高声问。 “哟,没告诉你吗?小兄弟。我们和那位热情好客的兄弟闹了点误会,所以把他杀了。” “什么,你们……” 丙儿一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因为他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厚颜无耻,却又振振有词的人。 “别激动,小兄弟。这种事确是有些让人难过。但也没什么,习惯就好。” 丙儿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过头,看向公子。 李昧公子这时依然跟没事人一样,甚至还用一种十分同情的眼神看着刀疤脸。 “看我干嘛?”刀疤脸看着李昧问,随即又摇摇头道,“算了,最后一眼,看就好好看吧。我这张脸好记。到了那边,别忘了是谁送你们上的路。” 说罢,他便对身后招了招手。 “全干掉吗?” 一名灰袍人上前问。 “不,我看可以留一个。”另一名灰袍人立马接过话说。 “对,这小姑娘长得不错。”又有一个说。 “利索点,饿了。”刀疤脸没好气地朝几人挥了挥手。 说着,他竟退到了一边去。 见青年公子依然盘腿坐在火堆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那名刚问是不是要“全干掉”的灰袍人似乎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拔出了佩刀。 为了更好地发力,他嘴里发出一声大吼,双手举刀,就像刽子手砍人脑袋那样,照着青年公子颈间便全力劈下。 李昧公子依然没动。 而那人抡刀的双手只在半空挥舞了一段,便像两根劈飞的木柴散落开来。接着,双手连着紧握着的刀,一起掉到了地上。 青伶出手很快,双柳刀直如一道闪电。 另两名灰袍汉子愣了愣,以不敢相信的目光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拔刀,呼喝着向手握双刀的小丫头扑去。 但同样是刀光一闪。 又是两条胳膊和两柄刀相继落地。 “啊……啊……” 刹那间,三个人几乎同时发出哀嚎。 刀疤脸显然根本没看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不过,军人的本能告诉他,遇上了硬茬。 “唰。” 他拔出了佩刀。 两名抬着野猪进来的汉子这时也加入了战斗。他俩跟刀疤脸形成战斗小组,准备前后夹击那出手如风的小丫头。 矮墙外,还有更多灰袍人。他们原本只负责看热闹,这时也全都改变了态度。 其中有四个家伙同时抽出挂在斗篷下面的军制硬弩,开始往上面放箭,上弦。然后上前趴在矮墙的篱笆上,将弩箭对准里面,瞄准目标。 几乎就在他们扣动扳机那一刻,火堆边的李昧动了动手指。四块燃烧着的木炭像忽然具有了生命般从火堆里挣脱,飞出,如疾驰的流星。 “啪啪啪啪。” 四名持弩欲射的弩手几乎同时被滚烫的火炭砸中手腕,手里的弓弩全都飞了出去。 只有一支箭矢在弓弩被砸飞之前便已发射了出来。那支矢箭向上斜着穿过院坝,“啪”,稳稳钉在了小屋茅檐下的横木上。 此时,一名灰袍人被青伶踹中一脚,身子像碾子般飞了过来,正好砸在火堆上。篝火堆顿时火炭四溅,浓烟弥漫,殷红的柴火散了一地。 为了不让丙儿受伤,李昧迅速将他一把抓起,跳到院墙一角。 但丙儿不干了。 “公子,打他们啊。”他急得跳脚,“你再不出手,我就上了啊。” 此时,篱笆外有人捡起了弓弩,准备再次进攻。另有几人抽出刀,翻过篱笆,朝青伶身后扑去。 就连断了胳膊,在地上滚来滚去的伤者,也开始用双脚拼命去踢还在燃烧的木炭,以此作为武器,攻击李昧和丙儿。 乱飞的火炭烧着了墙角的干草,一时浓烟滚滚,火光四起。 混乱中,李昧一手护住丙儿,一手缓缓提起。 一柄泛着幽幽白光的长剑赫然于掌中显现。 “气剑!”有人失口发出惊呼。 话音刚落,那柄炫着光芒的长剑便自李昧手中凌空飞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空中瞬间划出一道飘忽的轨迹。 “咚咚咚……” 十余颗人头几乎同时掉落,散泼一地。 火光中,只有最后一名失去双手的灰袍人仍蹬着腿,在满是火炭的地上缓慢挣扎爬行。 他试图爬向不远的篱笆院门。 此时他扭曲着脸,眼中满是恐惧,似乎连哀嚎都已忘记了。 029、上山 我可以不当道士,但我绝不是懦夫。五儿告诉自己。 更不是他们嘴里所说的谎话精和小偷。 尤其最后一个称呼令他十分生气。 他们说他虚报数目,偷吃供果,还把罪名转嫁到已不能开口申辩的死人身上。他们说他这么做不仅可耻,而且严重亵渎死者,是对曾经的同伴的恶意侮辱,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有,我说的都是实话。”五儿怒不可遏地冲他们吼,“难道你们都瞎了,都聋了,都不能面对真相了吗?”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裁决,这样的不公。 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该说的他都说过了。还有郑冲为他作证。 可那些人根本不相信他俩的话。 的确,他俩是拿不出任何证据来支撑自己的说法。 那些原来一口咬定是管生半夜掀开棺材盖,爬出来偷吃果子的,如今也全都改口,说这纯属无稽之谈。跟郑冲一块儿熬夜抓猫的穆贵还就此责问他,问他是不是脑子进了水。 郑冲对此无言以对。 那晚他本来说好会跟五儿一起捉鬼,将整个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可他食言了。 他当天夜里没来。 而且打那天起,直到现在他也没就此给五儿做出解释。 要不是看在他最后勇敢站出来为自己作证的份上,五儿早就连他也一起恨上了。 说真的,当天在接受讯问时,郑冲还算够意思。 “你们两个不也都说没看见他的脸,对不对?”但脾气暴躁的执法道长不愿听他解释,随即转头冲着五儿唾沫直飞,“你还说那一拳打在你鼻子上,将你重重掀翻在地,摔晕了过去。可你的鼻子看着根本就好好的,完全不像被重击过的样子,这不是撒谎是什么?” 是啊,关于这个问题,五儿的确无法解释。 明明挨了一拳,鼻梁都差点打断。可醒来后他鼻子却好好的,毫发无损。 他也不知道这算怎么回事。 道号伯贯的执法道长面带嘲讽,对五儿一副嗤之以鼻的表情,“难不成咱们这儿出了人才,你小子无师自通,竟偷偷修到了通玄之境,已经能够伤后自愈?” 说着,这家伙还一通大笑。 “可惜这里是玄都山,不是青峰山;这里是三真观,不是仙师云集的五峰四宫。梦见自己得道成仙了?哈?” 在伯贯道长的带领下,其他师兄师伯也都跟着大笑。 五儿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考虑到此事毕竟没给道观造成实际损失,最后经秋一道长好言相劝,执法道长判罚五儿负责端屎倒尿,打扫全观茅房卫生三个月。 这判决让五儿彻底绝望。 不是为被罚做苦力,而是被坐实了罪名。 一怒之下,他当即打包随身物品,准备连夜离开三真观,离开这帮蠢人。 反正他也身无长物,打小就在四处流浪,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罢了,也没啥不得了的。 可他刚要出门,便遇到匆匆返回道观的住持松坡道长。 派出去找他的人还没回来,道长却自己回来了。 由于松坡道长最近总是一个人往外跑,也不跟人说他在干什么,行为十分反常,所以大家对此倒也见怪不怪。既然回来了,便只是简单将管生不幸摔死在崖下的事跟他做了汇报。 松坡道长听后,虽感觉有些难以接受,却也并未表现出多么难过。 他目光凝重,显得心事重重。 由于观里此时已经将那孩子埋在后山,他便拉上气鼓鼓正要离开的五儿,让他带自己去后山坟头给管生上了柱香,烧了些纸。 问明五儿为何要离开的原因后,他又把郑冲也一起叫到自己房间。 “你俩都不打算在观里待下去了?” “跟那些人,实在没法在一起。”五儿昂着脖子,倔强地说。 道长温和地打量着他俩,笑了笑,“我有个地方,你俩愿不愿跟着一起去?” “是另一座道观吗?”郑冲诧异地问。 他本来很快就可以晋升道士,若是不走的话。 但他在三真观颜面丢尽,还有…… 他实在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 “那地方不是道观,但那里却有一位真正具有神通的大师。” 他听见松坡道长说。 跟五儿一样,郑冲一下子就被这句话吸引住了。 不仅能够继续跟随为人正直的住持,而且还能师从真正的法师。 还有比这更好的出路吗? 观里人人都知道,松坡道长是前任住持八年前外出云游时收的弟子,深受器重。只是,毕竟半途出家,修为有限。自担任住持以来,人倒是个好人,可他对道观实则并无太大建树。 然而除了松坡,老住持这辈子根本就没收过别的弟子。 因此这三真观住持之位才传到了松坡手上。 面对这种现状,观里那些一心想要修成正果的修士难免会感觉前途渺茫。 但包括死去的管生,还有像五儿这样的流浪儿出身的年轻人,因为当初全是得松坡道长慈悲才被道观收容,对其自然心存感念。 以前,那些洁身自好,以此为家的老道士为此还多次提出抗议,声称道观乃修行场所,而非孤儿收容站,一度坚决反对受纳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并且威胁说,若不赶走这些乞丐,他们就离开此地,另投仙观。 松坡没有屈服,而那些吵吵嚷嚷的老家伙也的确走了几个。 五儿心想,剩下没走的,恐怕也是因为找不到合适地方可去才没走。 所以他根本看不起这帮人。 对五儿来说,整个道观里只有住持道长值得敬佩。 尽管他道法平平。 所以这次当他提出让自己跟他走,五儿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他愿意跟道长去任何地方,至于那地方有没有什么真正的大师,他才不管。 郑聪的想法大概也一样。 他俩跟着住持稍微收拾了一下,便从牲口棚里牵出两匹驮马,套了两辆马车,郑冲和五儿赶一辆,道长自己赶一辆。 在众人半是疑惑,半是不满的注视中,他们三个就这样大模大样出了门,下山径往酆城去了。 走的时候,五儿注意到了其他人目送他们离去时的眼神。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特别解气。 快到夕阳西下时,两辆空空荡荡的马车进了城。 而他们在酆城也并未停留多久。 道长带着两名少年将马车赶去一家以打造兵器为主业的铁匠铺,在那里载上货物,然后赶在夜幕降临,城门关闭之前,便匆匆出了城。 货物满满几大包,每包皆以防水蓑毛包裹,封口捆得严严实实。 装车时,五儿曾试着帮忙,但发现这些大包异常沉,他根本扛不动,还差点轧着手。 最后还是在铁匠铺的几名壮汉一起努力下,好不容易才将这批货物搬上马车,用绳子结结实实绑好。 随同马车一起押运这批货物的是铁匠铺里两名年轻力壮的小伙。 出城很顺利,因为其中一名小伙好像跟城门吏认识。 五儿见他热情地跟那人打招呼,还悄悄塞给对方一包东西。 出城不久,马车就拐上了去江边的路。到了野渡口,那里停着一艘货船。船上的人下来帮着将马车赶上船。他们在船上将就睡了一晚,天刚亮,便渡过江去了对岸。 下船的地方是一座叫九仙村的村子。不过五个人并未在此停留,又接着赶路。 没多久,他们进了一条山路,然后开始爬山。 此后一直在爬山,不断绕来绕去,但大体上是朝东,朝着日出的方向。 五儿从没走过这条路,所以不知道这是要去哪里。但他看着住持道长一路不声不响,目光却异常坚定,也就没开口问。 整整一天,他们只在途中休息了一次,吃了点干粮便又接着赶路。 眼看天渐渐黑了,但住持道长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后来马儿实在太累,鼻孔开始持续喷息,他们才在一条溪涧边休息了一阵,让马儿喝水,啃点青草。 天亮时,他们经过一座只有十来户的小村子。 道长说可以在这里歇歇脚,吃点东西。 村里的房屋建得很分散,而且茅檐低矮,破破烂烂,但有家做烤饼的小店开在道边。道长在这里买了二十张扁饼,还有十五只鸡蛋。他让店家帮着把鸡蛋煮熟,以便在路上吃。 等煮鸡蛋的时候,丙儿就跟郑冲一起坐在店家门口的石凳上休息。 说是石凳,不过就是几块顶上磨得光滑,坐上去不会太硌屁股的石头。 郑冲说,这儿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荒凉,而且他保证最近经常有人打这儿经过。 五儿不信,就问店家是不是像郑冲说的这样。 店家是个上了岁数,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牙齿几乎已全部掉光,所以说话不大关音,“对,咱们这地方没有吃皇粮的,所以没人来,也没人管。”她回答说。 郑冲跟五儿对望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 他们认为老人耳朵不好。 但老人抖动嘴唇,仍自说自话,“自打上面的黄毛被赶走,就没人来了。”她说。 “黄毛?”一听这话,郑冲立马警觉起来,“什么黄毛?” 老妇弯着腰,探过头,侧过耳朵,让郑冲将刚才的话再说一遍,“你说什么猫?” “我,我没说猫的事,”郑冲一脸惊慌,连连摇手,“我没说那个字。” 瞧着平日里精明强干的师兄竟被一个没有牙齿的乡下老太婆吓成那样,五儿感觉挺滑稽,于是帮着问:“他是问,你刚才说什么黄毛被赶走了?” “噢,黄毛啊。那些黄毛,你们没听说过吗?”老妇人反过来问。 “你说的黄毛,是不是土匪的意思?”五儿用他尚未变声的尖嗓门问。 “对,黄毛就是土匪。”老妇人软塌塌的嘴唇抖得像飞蛾扑翅,“但我告诉你,小伙子,”她看了看郑冲,又看了看五儿,“我还在你们这么大的时候,见过那些黄毛。他们不是土匪,他们其实跟这位道长一样,”他将头转向正在马车边歇息,一直默不作声的松坡道长,“是好人。” “现在,你们又要在上面重新建庙了,是不是?” 这次,他问的是松坡道长。 “对,老人家,”松坡道长朝他笑了笑,“那是块风水宝地。” “鸡蛋还没煮好吗?”这时,一名铁匠问。 老妇人愣了愣,想起了锅里的煮鸡蛋。 她赶紧把鸡蛋从锅里捞出来,装进一个破旧提篮里,递给那名铁匠。 “篮子要记得还我。” 铁匠没理他。 收拾好后,一行人赶着两辆马车继续上路。 后面的山路越来越难走,而且车上的货物实在很沉,马儿拉得也越来越吃力。第二天开始,他们的行进速度慢了许多,但道长仍没有要停下来休息的意思。 这会儿路上已几乎见不到农庄,更没有遇到过山民了。 四周除了黛青色的高山,就是绵延无边,墨黑阴森的树林。 这一路道长的话都很少,唯独对“大师”这个称呼多次提及,显得不同寻常。 据五儿的理解,“大师”大概是一个尊称。 因为就连道长在念到这个称呼时也语气敬重,说他颇具神通,能呼风唤雨,座下弟子遍布霸郡各县,甚至附近各郡也有他的信徒。 五儿便问,这大师广纳信众,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道长想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大师打算顺应天兆,帮助那些流离失所,孤苦无依之人。 五儿听后,忽然感觉心里一阵激荡,竟然暖洋洋的。 到了第三天早上,当天空中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五儿终于看见前面山峦顶处有几根高高的柱子刺空而出。 道长说,那里就是他们的目的地。 那是瞭望塔。 只是相隔太远,塔又高,所以看着像是柱子。 不过,看着好像就快到了,而等到真靠近那几根“柱子”跟前,天空已布满晚霞。 030、比武 清晨,酉城。 校场上,许久也听不见一声金铁交鸣。 却只有一个爱训话的粗嗓门。 “听好了,这里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来的地方。放下你们那些臭架子,一切从头开始。” 训话人叫马护,是名都尉,也是这里的头儿。 在邢平眼里,这人不过是个五大三粗的军痞,玩真的未必是把好手,但训人却有一套。 也不知曾经听谁说过,校场都尉官不大,却是出了名的派头十足。 其实这样的待遇对邢平来说倒没什么,而一旁黑风双煞可就有些受不了。 听了半天训,两位魔头脸上早就挂不住,都是一副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的表情。 不过,在这位自以为是的都尉面前,就连他俩也只得咬牙忍着。 谁叫大伙一门心思就想投入国师门下呢。 这一关,再难过,也得过。 但平心而论,这样的操练对这群自由散漫惯了的各路大神来说,着实有些难受。所以十天下来依然还是锣不对锣,鼓不对鼓,连基本行军队列都走不齐。 最后,绰号“桀蜥”的蓬面壮汉终于忍无可忍,提出要跟天厍军最厉害的角色比试比试。 “成天操练这些入阵、出阵有个卵用,把你们最能打的叫出来,打得过我,我就继续操练。”他冲着都尉高声叫嚷,“否则,咱也不用练这毫无用处的玩意。” “你想比试是吗?”马护都尉是个肥头大耳,肚子浑圆的壮汉,说话时腮帮子直抖,“好,还有没有跟他同样想法的,都站出来。”他冲着场子里站得乱七八糟的众人吼道。 瘦鬼,白术士,鸟妖…… 至少七八个人在听了此话后站了出来。 邢平将剑抱在怀里,左右看了看,并没跟着起哄。 尽管黑风双煞眼中此刻满是对桀蜥的赞赏之情,但他俩并未出头,却令邢平有些意外。 邢平早就看出来,在这帮修行者里,他俩无疑最有号召力。刚来酉城第二天,两人就以曾经追随过黑天魔王的履历,成为这群人里无论资历还是能力各方面的佼佼者。 邢平还注意到,就连都尉大人对这两人似乎也格外高看一眼。 “还有吗?”他的目光落在雌虎公豹二人身上。 “是问我的意见吗?”一向都由雌虎说话,自己很少开口的公豹迎着都尉的目光问,“那我认为这样也好。彼此了解了解也不错,可以取长补短。”他不紧不慢的说。 “好,那就这么定了。”都尉抬手朝空中打了个拱,“我这就禀报校尉大人,来场比赛。” 话音刚落,操练场上顿时爆发出一片欢呼。 这晚,当受训者们集中在餐厅用餐时,消息传了回来。 安惇大人同意安排一场比赛,同时宣布了比赛规则:对抗比赛将分组进行,比试项目为小组团战。为保证公平,考虑到修行者个人能力相对突出,双方人数对比上将采取比较公允的三对一。 也就是三名天厍军士兵,对一名修行者。即修行者战队每组五人,对阵天厍军十五人标准作战小队。 对抗时兵器、装具自选,可使用法力,但不允许借助与修行者本身修为无关的法器和使用被明令禁止的异邪之术。 规则一宣布,餐厅里顿时炸开了锅。 “哈哈,十五个兵卒?老子一个人就能对付他整支小队。”桀蜥当即从竹席上站起来,“谁愿跟我组队?我保证,你们只须待在一旁,看我如何收拾那帮肉蛮子就行。” 他那头乱发虽已经过梳洗,不像从前那么蓬乱,但仍跟稻草一般虬结。而那条前几天被砍断的胳膊如今完好地长在身上,无论力量还是灵活性都没受到任何影响。 “奶奶的,早就该来场较量,否则还不知道要窝囊多久。得让他们搞清楚,咱们可不是屁大点的娃娃。”他大着嗓门吼道。 他这番话得到了不少人支持,有人随即高呼:“我跟你组队。” 桀蜥脸上甚是得意,但他却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投向坐在自己对面的邢平身上。 “你说,是不是该好好教训他们?”自从那晚被邢平削掉胳膊,桀蜥对这位前青峰弟子的态度发生了很大转变。 “这方面,你最有资格发言。”他一脸期待地看着对面的邢平说。 虽然邢平并不清楚桀蜥所说的资格所指为何,为什么是自己最有,但他已不再会为这种细枝末节跟人较真。 李大仙师曾经告诫他,此行若想完成任务,就得学着跟这些人做朋友。 “我哪有什么资格,”他此刻谦虚地说,“但我认为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交交手,如何知道彼此的真正实力,又如何能很好共事呢。” “大伙听听,就连曾经的青峰弟子都同意我的看法。”桀蜥越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现在既然给了这个机会,咱们得好好教训他们一番,让他们知道什么是修行者。” “对,让他们长长见识。” “是应该让他们好好认识一下咱们了。” 他的呼吁得到了大家伙一致响应,个个敲击着碗碟,吆喝喧天,热闹一片。 所谓餐厅,其实就像是一个大库房,只是在地上铺了席子和几案。 本来说是修整数日就要前往盛都,可上面临时改了安排,让他们暂时留在酉城。如今各郡招募而来的三十六名修行者统统集中在此受训,大家同吃同住,跟普通士兵没啥两样。 自打来这里第一天,安惇大人便对这帮人提出要求,无论此前何等身份,既然来到这里都一视同仁,必须通过官方的正规训练,方能评核入职。 据说这也是国师的要求。 安惇大人向他们保证,只要守规矩,待完成考核,他们当中多半都将可成为国师弟子。 不过,条件虽然诱人,但这些天来的经历,让原本十分骄傲的受训者们感觉异常憋屈,此刻情绪一旦发泄出来,便再难平息。 在一片喧哗中,却也有人保持冷静。 邢平听见身后不远有人说:“天厍军虽为军中精锐,但毕竟都是普通军卒,让这样的人跟咱们在校场上真刀真枪干,不是找死?也不知道上面怎么想的。” “可能就是想换人。大换血,全部让我们来代替。”另有一个道。 这时,一个听起来格外酥脆的声音说:“别掉以轻心,人家既然敢让他们跟咱比试,那就不会没有点把握。我听说天厍军里的人个个身手不凡,怕是也不会那么容易对付。” 邢平转过身,发现这声音十分独特的人就在自己身后另一排座上,跟自己背靠背。 他转头看向此人,对方刚好也正回头看向自己。 桃红杏白,顾盼生辉。 是个完全可以用“油头粉面”来形容的花样美男。 平日里大家住在一起,操练时也相距不远,但邢平就是没记住这不男不女的人叫啥名字。也许是因为潜意识里反感他那副模样,所以不自觉地有所疏远吧。 但此时他忽然有了想跟此人搭讪的冲动。 “对,我同意你的判断。”他侧过身,显得很友好的对此人说,“若论单打独斗,他们是打不过咱们。但若结合军阵,咱们却未必讨得了便宜。” “可不是,想当年黑天魔王何等强悍,麾下更有多少狠角色,还不是败给一个臭道士。”花样美男似笑非笑地对邢平说。 “你不喜欢道士?”邢平脸色有些尴尬。 “莫非你看不出我是个妖?”花样美男笑得有些诡秘,“普天之下,哪有妖会喜欢道士?” 见有人嘲讽自己的新朋友,桀蜥很是不满。 他一步跨过几案,一屁股坐在邢平身边,伸手勾住他肩膀,气势汹汹冲那人道:“这位娘子,咱们邢平老弟早已不是道士,难道你不知道?” “你叫我什么?”那人脸色一沉。 “娘子。”桀蜥根本不理对方,“我叫你小娘子。”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一条铁锥模样的东西猛地朝他扎来。 桀蜥也不示弱,出手如风,在那条锥子刺中自己眉心之前一把将其抓住。 可不料对方紧接着又有一根锥子迎面袭来。 桀蜥另一只手正搭在邢平肩上,一时来不及抽回,慌乱中不得不侧身躲避。 但他还是慢了。 因为那人不知从哪里又探出第三支、第四支“锥子”,根根直奔桀蜥面庞,似乎非要给他脸上戳出一个窟窿,多开一只眼才肯罢休。 桀蜥以手护面,却顾上顾不得下,顾左顾不得右,一时狼狈不堪,瞬间便被撩翻在地。 他正待发作,却见几条锥子瞬间缩了回去。 “大家同一锅里吃饭,出手没必要这么狠吧。”邢平将剑抱回怀中。 他的剑并未出鞘,只是用剑鞘依次敲了那几根爪子。 而对面那人纹丝未动,仿佛刚才根本没出过手。 他确是生了张女人脸,眉似熏烟滴翠,发如青丝披肩,肌肤嫩白,更像剥壳的鸡蛋。 听了邢平之言,此人撇了撇嘴角,却并未说话。 “算了,算了,邢平兄弟说得对,都是来一口锅里讨饭吃的,何必相互计较。” 说话的是黑风双煞中的雌虎。 她坐在邢平左首,这时转过头,冲花样美男笑了笑道:“好久不见啊,蜘蛛。你要不露那手‘八爪齐出’,我还真不敢认。你变样了。” “姐姐你倒没怎么变。” 被称蜘蛛的美男冲雌虎拱了拱手。 “既然早就认出了我和豹,为何不表露身份?”雌虎嗔怪道。 “我性子谨慎。这么多年不见,也不知各自什么路数,所以想先观察观察。” 公豹这时也走了过来,朝这人一拱手,“兄弟说得对,还是谨慎点好。” “多年的兄弟,没想到咱们还能聚到一起,不容易。何必还为那些事不快。”雌虎转身拍了拍邢平的肩膀,“给我份薄面。再说了,当年的恩怨又不干这小道的事。” “既然嫂子都这么说了,我敢不听。”蜘蛛微微一笑道。 接着,他又对邢平一笑,“我刚说那臭道士,老实说,那也是我毕生最钦佩之人。想当年,他借来十万天兵,将我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却也不曾赶尽杀绝。”说着,还一声感慨,“说起来,我们这些人能活下来,都还得多亏这位大德仙师一念仁慈。” 邢平听得有些吃惊,“这么说,兄台也是当年黑天魔王麾下?” 作为青峰弟子,邢平对那场人魔之战自然不会陌生。 三百年前,人魔大战于青峰山,魔首被诛,党羽尽散。 但那真是很久远的事了。 听了邢平之问,被称作“蜘蛛”的花样美男面带讪笑,微微点了点头。 接着,三位至少活了几百岁的妖精久别重逢,一番寒暄自是少不了。 雌虎公豹几百年如一日,一个仍叫虎,一个还叫豹。 但蜘蛛却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叫卓坚。 “马都尉说,明日比武,每组五人,自愿组队。”雌虎边说边朝卓坚伸出手,同时看了看邢平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的桀蜥,“给他们点好看。” “好,给他们好看。”桀蜥喜形于色,立马伸出蒲扇般的大手。 邢平和美男子卓坚对视一眼,双双伸出手,与雌虎、公豹,还有桀蜥的手叠在一起。 这晚,餐厅里所备十日之用的三大缸酒全部告罄。 第二天,令修行者们兴奋了一个晚上的比武演习如约举行。 除了有一队多一个人,修行者编队都是五个一组。 他们早早来到操练场,准备开练。但没想到,对手比他们到得更早。 当修行者队伍三三两两聚齐时,对方好像已经列队等了很久。 双方各分七队,修行者三十六名到齐,天厍军整齐有序,共一百零五人。 木头搭建的观演台上,包括安惇大人在内,共有三名天厍军将领到场观摩这次比武。而作为教练的马护都尉则手持令旗主持比赛。 随着都尉手中令旗一挥,“咚、咚、咚。” 三声鼓响,天厍军首支战队出列。 十五名军容严整,全副武装的重甲军士来至场地中央。缨盔高耸,铠甲闪亮,士兵个个面部护具遮掩整张脸孔,只有眼部露出两个狭长小孔。 另一边五名服装各异,高矮不齐的修行者也离开队列,迎了上去。 031、破阵(上) “咚——咚——咚。” 随着最后一通鼓响,十五名天厍军士兵列好防御队形。 其中十二名士兵一手持矛,一手操盾,围成一个圆桶,人藏在盾后,将矛尖对外。另外三名腰悬扳机快弩,身挎箭囊,手握长刀的士兵则立于阵中。 他们列出的是最为普通,但在实战中十分有效的刺猬圆阵,也叫铁桶阵。 “你认为这轮的结果会如何?”桀蜥凑近邢平耳边问。 他今天穿了件贴身坎肩,长裤,以及从没见换过的大耳麻鞋。还跟每位参赛者一样,上身套了件半身藤甲。 关于这套难看又不实用的藤甲,桀蜥一开始根本不想穿,好说歹说,最后都尉表示这东西不是用来保护他们以免受伤,而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击,给对方配的靶子。 “等于说我们是被当做靶子上场的?”这解释严重刺激了他的斗志,“我穿。我必须穿。” 桀蜥的裤腿今天也用绳子扎了起来,所以显得比往常干练许多。 由于没穿外套,平日里挂在腰间并不显眼的随身兵器此时毫无遮掩。随着身体晃动,两枚链锤彼此碰撞,“叮当”作响。 自从昨晚邢平给他打过招呼,告诫他今日比武不可大意,他已显得稳重了许多。 “我不知道这场会是什么结果,但或许知道下一场的。”邢平这时说。 “怎么可能。”桀蜥皱着眉头,不愿相信,“这人已经站了出来你若都看不出端倪,又凭什么知道下一场的结果?下一场还不知道是哪些人上呢。” “没错。我是不知道下一场哪些人上。但打过一场,至少会知道双方差距在哪里。” “咱们这些人修为各不相同,如何对比?”桀蜥还是不信。 “我不比咱们。咱们这些人,一部分在当初招募时就已领教过。别的那些,报个名儿多少也听说过一二。再不济,十天朝夕相处,还有几个是不知道底细的呢。” “那你是看谁?那些当兵的?” “对,看他们一出手,我就有底了。” “嗯,好像也有点道理。” 说完,桀蜥抱着胳膊,也学着认真观摩起来。 首先上场这队修行者全由术士组成,一个来自东陵郡,另四个则是北方人。 这组人分别是三名剑修和两名修炼混元气的影术士。 五个人都穿戴方帽跟长袍,兵器为三把剑,一把拂尘。有个术士什么也没拿,大概准备空手对付这些重装士兵。 如果他身上没藏有什么秘密武器的话。 但他们显然拿面前这只大刺猬没什么好办法。 攻击一开始,情况就一目了然:无论长剑,还是拂尘,都只能将半人高的木盾打得“咣咣”作响。为防止裂开,这些盾牌制作时都以铁条上箍进行过加固,盾面还钉有防止锤击的铆钉,令每面盾牌都像一扇坚实的闸门。 十几道闸门围合在一起,便是一堵墙。 更妙的是,每面盾牌两侧都有杯口大的凹槽,两面盾牌并立一起,凹槽就会组成可供长矛穿过以便刺杀的小孔。可谓滴水不漏,环环相扣。 邢平注意到,几位术士始终无法跟天厍军近身相搏的原因,就是这些铁杆长矛。 果然是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顶级格杀,往往只须最简单的方法。 此时,一名术士显然也看出了问题所在。若不能攻破铁桶阵,无论发动多少次进攻,也只是徒耗体力,最后不可避免会落入下风。 他瞅准时机,利用自己擅长提纵之术,在两柄长矛对他进行抽刺的间歇翻身高高跃起,像一只翩翩蝴蝶越过盾墙。 但帅不过三秒。 刚才是如何腾空跃起翻进桶阵,眨眼间,他就又以同样的姿势翻了出来。 邢平看得清楚,那一刻,桶阵内三柄长刀舞出紧密刀花,几乎就跟碎肉铰链一般。好在术士也当真是身轻如燕,竟借助长剑与长刀相碰之力,生生折了回来。 不过落地时他已力竭,被长矛一番捅刺,狼狈不堪地在地上连打好几个滚,最后在队友拼力协助之下才逃离险境,回到自己这方阵营。 然而谁也没想到,此番协助队友脱困的最大功臣,竟是那位手里什么也没拿的中年术士。当队友被掩护撤离时,他仍一个人还在阻挡着铁桶阵的缓缓逼近。 只见他盘腿坐在地上,双目微闭,形同打坐。而鼓起的衣衫则显示他正在施展内家真气,以抗拒逼近的军阵。随着术士嘴唇翕动,念念有词,头发根根竖立,像是漂浮的水草微微荡漾。 由于前胸后背受藤甲限制,膨胀的外套被分为几块,看着宛如龟壳一般。 虽然看不见,但无形中巨大的斥力仍将军阵硬生生拦停了一会儿。 但也就只一会儿。 随着术士气力渐衰,铁桶阵再次向前移动,竟反推着发功的术士缓缓后移,并逐渐挤压术士们的空间,将他们逼至场边。五名术士攻不能攻,守不能守,最后不得不弃剑认输。 首场交锋,修行者完败。 “这打的什么呀,简直就是个笑话。”桀蜥又坐不住了,一个劲搓手。 但他发现此时不仅邢平没有任何要上的意思,就连黑风双煞也安静地站在原地,两双看破百年风尘的眼里满是困惑和思索。 不用说,这俩也还没有出手的打算。 至于那个蜘蛛人就更别提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不是在梳头发就是在照镜子,好像生怕脸上少块肉似的。 要不是看邢平和双煞的面子,桀蜥打心眼里不希望跟他组队。 “还等啊?”桀蜥看了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说了不怕你泄气,人家还没跟咱们动真格呢。”邢平轻轻笑了笑道,“再等等。” 听了这话,桀蜥果然有些泄气。 因为就连他也看出来了,在面对下一队修行者时,至少当前这十五名士兵根本不用换人。 人家才热过身。 第二组上场的修行者成分比较复杂。 当中最为高大的一名勇士上场时,几乎所有人都只能仰视。 因为他身高约是常人两倍。 他就像是巨人,虎背熊腰,胳膊比牛腿还粗。 桀蜥以前总觉得自己很魁梧,是大块头,但来到这里之后,他就再没提过这茬。 毕竟他身高还不到那人肩膀。 不过来这里的都是修行者,对强弱之分从不以块头大小而论。 有时候,这些人甚至会在心里鄙视块头比自己大的。 大块头名叫孟生,西域人,有一双尤显冷酷的灰褐色眼睛,头发枯黄,卷曲虬结。 孟生的父母早年随族人东迁,定居朔方。他也是在那里出生的。 据说他的名字还是一位中原客商帮忙给起的,本想巴个名人。而他的本名很长,光姓就好几个音,拗口,不好听,也不好记,于是入乡随俗给改了。 孟生自小天赋异禀,力大无比,十几岁时被天水一位道人看中,收为徒。但后来不知何故,又发现他做不了道士,遂把他逐出了师门,于是这家伙放任自流,渐成当地一霸。 关于孟生如何流落到了戎州,他没说,也没人问。 在这里,大家根据他的体型,还有他压根儿不识字,所以都不叫他“孟生”,而是给他起了个新名号,叫“猛犸”。 猛犸是一种早已灭绝,仅见于书籍的古老物种,据说体格十分庞大。 这么大个子,连本就松松垮垮,且颇具弹性的藤甲也找不到一套合适他的。于是他们给他拿来两块木板,用绳子拴起来挂在身上,挡在胸前和背后。 除了这位巨人,这组队员里还有个叫“猴子”的精明鬼,和一个叫“白术士”的法师。 据邢平判断,白术士是这帮人里能排进前五的高手。 如果单挑,他自认打不过。 但此人性情阴狠,名声不佳,即便在这堆龙蛇混杂的修行者当中,人缘也是极差。 猴子打架不行,只是鬼主意多。上次在麒麟山庄鼓动桀蜥招惹邢平的就是他。 自从桀蜥跟邢平走近之后,猴子就跟桀蜥疏远了。 为能拜入国师门下,自打来到酉城,猴子和白术士两个可谓干什么都不落人后。这次比武更是急着想要表现。等到第二拨才上场,对他俩来说已是相当克制了。 这组另两位成员是一对兄弟,来自藐苍山,是跟邢平、桀蜥他们一道来的。 但他俩似乎跟所有人关系都不好。 加入这个小组,也是因为实在找不到别的选项。 这次与他们对阵的天厍军同样是十五人小队。但这十五人只有五个拿着盾牌和长矛,另外十个全是长刀,腰上同样挂着扳机快弩和箭袋。 见对方变了阵,修行者这边一片嗡嗡议论之声。 “他们为什么要变阵?”桀蜥看不懂,于是问邢平,“刚才那方法不是挺好的。” “没有包打天下的阵法,唯有临阵应变,才是制胜之道。”邢平说。 桀蜥听得一愣,问:“你是说,咱们刚才一旁观摩了那场较量,对方担心后续上场的朋友会有所准备,所以才变着法子跟咱们玩?” 邢平在认真观察场上的动静,嘴里“嗯”了一声,算是同意这个说法。 然而他心里却在揣摩对方排兵布阵的依据:面对攻击性显然更强的组合,不提高防御能力,反而加强机动进攻能力,这是要以快打快的节奏? 不对啊。 要论身形灵活,反应敏捷,普通军卒哪能跟常年修炼,拥有真气与灵力辅助的修行者相抗衡。 这是什么打法? 身为邢家后人,邢平自幼耳濡目染,难免会接受一些军事熏陶。但他志不在此,所以才投奔了青峰山。只是没想到,最终还是没能避开这条道路,他竟加入了天厍军。 世人皆说,大盛精锐天厍军乃国师一手打造,其成员选拔严格,要求极高。不说以一当百,至少大盛国内别的没有哪一支队伍可与其争锋。 而这支军队无论装备还是训练,明显也与别个不同。 邢平越想越有趣,决定再好好看看这一场到底将会打出什么结果。 这一次,十五名天厍军士卒并未像刚才那样迅速布好阵型,等待对方进攻,而是像等待检阅那样五人一列,摆成三排。矛兵依然站在前列,而两排刀弓手则在后。 这阵型,直接就把五名对手给看懵了。 这是要五个对五个,挨个儿单挑啊?恐怕就连一旁看得十分认真,十分仔细的邢平也认为,这阵势,哪怕就一个猛犸单枪匹马冲过去,一阵稀里哗啦,也就全撂倒了。 “咚——咚——咚。” 比赛开始。 果然,猛犸左拳往胸前木板上轻轻锤了两下,转头对几名同伴叫了声:“我去。” 话音未落,他便踏着万马奔腾的步伐,手挥双刃短柄斧,径直朝对面军阵冲去。 他大概没打算给同伴留活儿,就打算自个儿一柄短斧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对面十五名士兵打扫干净,利利索索就把这事给办了。 眼看巨人杀到,对面三列队形保持不动,依然跟接受检阅一般站得整整齐齐。 直到猛犸闯到跟前。 第一排矛兵忽然间同时蹲下,巨盾后倾,掩住身体,而五根长矛根根以同一角度倾斜,矛柄抵住地面,矛头朝上,犹如拒马鹿角。 势如奔雷的猛犸立脚不住,身体瞬间失去重心,就像一头扑翻的巨兽砸向地面。而地面正对着他的却是五根寒光闪闪的锋利矛头。 就在猛犸的身体即将撞上矛头时,只听一声巨响,“轰。” 至少两面盾牌连带着下面的军士被掀飞出去。腾出的空间,正好留给倒下的猛犸。 出手的是白术士。 别看他心急火燎早想三两下解决战斗,但真动起手来,无数次摸爬滚打练就的战斗素养,还是让这位虽名术士,其实功力早已强如法师的顶尖高手保持了冷静。 他目光如炬,一见对方头排士兵做出伏地截击的战术动作,心里就暗叫一声不好。 这种几乎可以直接撂倒重甲骑兵强力冲锋的战术动作,正是对付重装突袭的有效手段,哪怕勇如猛犸,此时此刻也只是送上案板的肉。 何况像猛犸这种体形,力量虽足,但难免笨拙,一时之间根本来不及做出规避反应。 他只会一头扎下去。 替猛犸扫清障碍的是白术士抛出的扇子。 扇子是白术士的兵器,一共两把,皆为生铁打造,合起来犹如戒尺,加以混元之力,破门断梁都没问题。展开来,则是一柄柄斩金断玉的利刃。 不过,白术士虽援救及时,但毕竟离得远。就在猛犸一头砸在地上,还来不及起身时,两把长刀左右交叉,已架在他粗如树干的脖子上。 按照比赛规则,他已出局。 032、破阵(下) 谁也没想到,看似稳赢之局,刚一交锋就折了一员大将。 而当结果摆在面前,却又人人都觉得理所当然。 对啊,难道他们就没想到会是这样吗。 此刻大约每个人都在心里想,若换做自己便是白术士,恐怕早在大块头冲过去之初,就该看出须提防这一记刺马阵了。甚至就不该让他打头阵。 哼,幸好我不是他—— 从场边观战的众人脸上,邢平读出了这样的心思。 事后诸葛亮,说的就是你们。 这边围着看热闹,那边白术士等人已展开新一轮进攻。 作为这组最有实力的队员,白术士顾不上协调指挥——当然他其实也指挥不动——便带头冲了过去。但他发觉,自己一下子就陷入了团团包围。 他手中铁扇如笔,势大力沉,打落一排长矛,却又伸过来一排长刀。但每当他弹开铁扇,拨开长刀,迎面却又刺来一排长矛。 好几次,他明明震飞了对方手中兵器,可人家一旁掩护的队员却马上接过空档,令他顾不上追击。而两个转身之后,丢掉的兵器便又稳稳握在了刚才那名军士手里。 没完没了,周而复始。 不过,如此令人眼花缭乱的场面,在邢平眼里,却是六名军士配合有度,缠住了白术士。 这边六名军士章法有度,拖着白术士,其余军士则分成两队:两名长矛兵加一名长刀手组成三角阵型,将始终不愿分开的两兄弟阻隔在战团之外,而另外六名长刀手则将身形灵活的猴子围了起来。 猴子身形矮小,面对六把长刀,本就不擅近身搏斗的他很快便被打掉兵器,退出战局。 保持共进共退的两兄弟被两面盾牌拦住,又有两柄长矛和一把长刀忽高忽低,来回骚扰,就像被绑在一根扁担上的两头驴,彼此顾忌,始终找不到好办法击溃面前三人。 他俩的兵器都是又沉又硬的铁杵,两面盾牌都快被他俩砸个稀烂,却就是伤不到对方分毫。 但当六名腾出手来的刀弩手加入攻向两兄弟的战团,却意外发现,这两兄弟进攻不行,防守却滴水不漏。 他俩背靠背挥舞铁杵,就像一棵树上分出两枝。九名士兵联手进攻,竟奈何不得分毫。 于是,察觉到情况变化的天厍军士兵很快改变了战法。 六名军士迅速脱离战团,改去围攻白术士。而这边三打二的困窘局面,则继续延续。 要说白术士战斗力也真强,进攻不利,防守却毫不吃力。 尽管新加入六名长刀手,却依然拿他毫无办法。 从旁观者角度看,与其说他以一对抗十二,还不如说他在一个人进攻十二个。 眼看战斗将无休止耗下去,白术士决定放手一搏。 他丢了一把铁扇,此时猛吸一口气,将磅礴混元之气灌入右臂,单手舞扇,使得如风车旋转,“乒乒乓乓”,金铁交鸣,长矛断为两截,长刀铰成弯铁。 他欺身贴近,铁扇收缩成尺,重重敲在两名士兵头盔上,将其震晕在地。 两名天厍军士兵被判出局,白术士信心倍增,而他的铁扇此时却因收割金铁而支离破碎,已难堪重用。不过他毫不在意,将手一抖,铁扇彻底裂开,分飞出数把利刃,又将身前两名士兵头盔砸飞,被判出局。 天厍军头盔上带有面罩,覆盖面部,令整个头犹如铁桶包裹。 根据规则,除当场遭受重击至无法恢复作战,士兵一方若被打飞头盔或是被击中护喉,也都意味着丧失战斗力。 就在白术士解除第四名士兵武装时,一名刀弩手忽然抛去手中长刀,操起了一直挂在腰间却从未曾使用过的扳机快弩。 由于这名刀弩手退在其他人身后,白术士并未注意到他的行为。 直到他装箭,摇弦,瞄准,扣动扳机。 两名矛兵同时闪开的一瞬间,三支铁矢激射而出。这么近的距离,如此快的速度。就算魅影也躲闪不及。三支箭几乎同时钉在白术士胸前作为护具的藤甲上。 根据比赛规则,修行者这边,除了被驱赶出场地之外,同样是头、胸、脖子,三处重要部位遭受“致命”创伤,皆算失败。 胸前连中三箭,即为“致命”。 两兄弟在目睹白术士惨遭淘汰之后,选择主动放下了铁杵。 修行者这边第三拨上场的是唯一一支六人组。而这次对方再次改变了阵型,又恢复到了十名盾矛兵与五名刀弩手的组合。 只是,这次他们并未沿用首轮采用的阵型。 盾矛兵一字排开,刀弩手站第二排。 三通鼓响后,战斗开局也跟前面完全不同。这次,六名修行者借鉴了前面的经验,并不急着发动进攻,而是也站成一排,先观察对面形势。 然而,他们还在整装待发,对面却忽然便展开了进攻。 这次进攻是由五名刀弩手展开的。 进攻时,十名盾矛兵两两错开,五名刀弩手持弩上前,二话不说就朝对面一轮齐射。 当六人反应过来,已有两名同伴胸前攒够箭簇,黯然退场。 剩下四名选手不敢拖延,当即挥舞兵器,就朝着军阵冲了过去。 要说这四个也不含糊,一边助跑,一边还卷起阵阵狂风。狂风中,那名被大伙儿称作鸟妖的小子刚跑没几步,倏尔便失去了身影。 原来他施展妖术,竟将自己藏身于卷起的沙尘之中。 与此同时,空中却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翼展逾丈的大鸟,盘旋于军阵上方。 大鸟没有羽毛,却是一通沙尘,其中颗颗沙粒时聚时散,不是拍打在士兵头上。 眨眼间,就有两名士兵被摘掉头盔,退出战局。 面对席卷而来的狂沙和空中的怪鸟,士兵们及时变阵,六名盾矛兵将盾牌高举头顶,两名将巨盾竖立在前,形成龟甲队形。五名刀弩手则藏身盾牌下面,继续朝外放箭。 但那只鸟根本无惧箭矢,继续围着军阵盘旋。 一时间,盾牌上如同下沙,“叮叮咣咣”响个不停,盾牌下的弩弦声也是“嗡嗡”振鸣,箭矢乱飞,破空而去。 这其实是一种相当危险的状况。 沙尘遮蔽下,毕竟箭矢无眼,未必找得准对手胸前的标靶。而修行者目前是没有装备头盔护甲的,为免误伤,唯有躲避。 这就大大限制了他们的进攻。 在箭矢压制下,进攻的三名修行者有两个分别绕到左右两边,准备偷袭。另一名则继续发功念咒,鼓动狂风飞沙,掩护队友行动。 但军阵一方似乎也担心被包抄,所以及时做出了应对。 四名弩手各分左右,连连发射,对偷袭者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这一轮对攻,打得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场面十分壮观。 局面的改变,来自一刀。 不知何时,一名勇敢的士兵偷偷自军阵中摸了出来,循着几不可闻的念咒声一路潜行,最后赫然出现在盘腿坐在地上施咒的修行者跟前。 不过,当他将刀架在修行者脖子上时,自己喉头的护喉铁片也被摘了下来。 同归于尽。 随着咒声消弭,尘埃落定,迷雾散去。 鸟妖刚露出身影,顿时箭矢如蝗,前胸后背,将他射得如刺猬一般。 两名万分失望的修行者拿出最后一击的勇气,飞快干掉偷袭的刀弩手,但在面对将自己团团围困的一杆杆锋利长矛时,选择了弃械。 由于接连两场战斗进行得都十分激烈,耗时过长,都尉大人宣布比赛暂停,待午后再战。 不出所料,下午的比赛结果依然是一边倒,两队修行者很快便战败认输。以致轮到最后两队相互确认由谁先上时,甚至有人直接奉劝他们放弃,说不用再比。 已经没有人认为他们还有机会取胜。 “我觉得是因为规则不够公平。”同样失去信心的桀蜥嘴里咕哝着,“他们用连弩,一发就是三支箭,而咱们前胸后背都是靶子,很容易被命中。” “我想,是我们低估了团队结阵作战的威力。”雌虎却感慨道。 “你怎么看?”她看向邢平。 “依我看,这才是他们要给咱们上的第一课。没有良好的组织与配合,没有长时间协调一致的训练,无论能力多么出众的个人,也发挥不出他应有的作用。” “嗯,我们算是学到了?”雌虎冲邢平笑了笑。 “不,要等比过之后,才知学没学到。”邢平一脸决然地说。 五个人将脑袋凑到一块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才走过去,站到参赛线边缘。 鼓响后,五人缓步走向场中,面对新下场的十五名军士欠身致意。 五名盾矛兵,五名盾刀手,五名盾弩兵。 这样的阵容搭配,前面还没有出现过。一共十五面盾牌,防守意味很浓。但刀手跟弩兵各司其职,却又意味着战术更为简单、直接。 邢平嘴里轻声嘀咕,跟几位同伴分析对面的兵力部署。 五个人里,唯邢平出身兵家,而且他还在曾经的青衣卫统领,青峰五子中的拂云子吴瑛手下受过训,算是几人里最懂军事的了。 所以雌虎建议,这次比赛,五个人皆由他调度。 “那咱们怎么办,要不要改变战术?”桀蜥连忙问。 “不,不用改。”邢平说,“因为我们的战术已经很简单,很直接了。” “对,以不变应万变。”卓坚浅笑道。 随着最后一通鼓声落下,邢平马上叫了声:“纵队。” 五个人依照事先安排的顺序,马上站成一行,桀蜥当前,卓坚第二,接下来是邢平。黑风双煞依次走在最后,形成一条行进纵队。 他们慢步小跑,对着军阵就去了。 此时,军阵也已展开队形,五名盾刀手跟五名盾矛兵交错站位,构成坚实的第一排。五名弩兵将巨盾背在背上,抬起了手里的连射快弩。 “嗖嗖嗖。”十五支箭矢像雨点般打来。 桀蜥双臂乱舞,用粗壮的肌肉“抓住”其中三支。卓坚八爪齐出,无一落空,牢牢抓住了八支箭矢。剩下的除了被桀蜥挡开一支飞去一边,刚好三支够数,齐齐钉在桀蜥胸前藤甲上。 最坏也就这个结果。 事前,邢平就跟大伙这么说。 他还特意跟卓坚交代:“你不用观察弩箭射过来的方向和角度,只需要出手快和准。因为他们只会对准有效位置发射。” 卓坚当即一笑,道:“我也就是出手快和准。” 桀蜥惨遭淘汰,但他为队友赢得了一个可以大展拳脚的空档期。 一轮齐射,对方弩兵就得同时往机匣里重新装箭,并重新摇弩上弦。 相比传统硬弓,扳机弩好处多多,唯一不如弓的地方,就是需要填装和摇弩,故而再次发射所需时间较长。 机会稍纵即逝。 八爪蜘蛛当先杀到,利爪如铁椎狠狠砸向八面盾牌,将对方阵型瞬间击得支离破碎。而雌虎公豹此时也已距离足够近,两道黑影如猛兽出笼,势不可挡。 如果这样的打击已经可用摧枯拉朽之势来形容,那么当邢平长剑出鞘,便胜负已分。 “咣咣咣咣咣。”一连五声脆响。 五名装填中的弩手还来不及反手去摘背在身后的盾牌,便被干净利落地敲掉了头盔。 在四名攻击力爆棚的修行者面前,失去唯一能有效克制对手的弩兵,剩下的要么正狼狈不堪想从地上爬起来,要么已经被轰掉了装具,失去比赛资格。 卓坚以长爪按住两名翻爬中的军士,脸上笑容可掬,“还打吗?” 那两名军士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我们认输。” 这时,由于最后一组修行者自愿放弃比赛,都尉从坐席上站起来,宣布比赛结束。 随后他挥手示意所有人来到观礼台前集合。 安惇大人和另外两名军官也同时起身,并排站到台前。 他的目光在邢平他们这组成员的脸上一一划过,又转头跟都尉大人低声嘀咕了几句,像是在问几人的名字。然后他对所有人道:“恭喜,你们当中已有五位顺利通过考核。”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们,”他接着说,“今天你们每一个五人小组,其实都可以打败与你门对阵的十五名对手,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懂得协作配合。” 说到这里,安惇大人侧过身,指着台下重新站得整整齐齐的士兵,“看看,就算不用我说,你们也都能够看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修练有任何法力。若是单打独斗,恐怕这里面没一个有资格站在你们面前。可一旦相互协作,他们就能发挥出远超个体的技战水准。” 最后,安惇大人扫视一圈,朗声道:“这,就是军阵的威力。” 033、换面 日暮黄昏,江州城。 从登云会馆二楼窗户望出去,天门码头熙熙攘攘,人流如织。 更远处,江面浩淼,更是帆影点点,波光粼粼。 夕阳无限好。 伴随着踢踏的脚步声,一名年轻体壮的戏班成员走进这间观景小屋。 “班主,此次出演所用道具皆已装船,不知何时可以出发?” “明日吧。”正凭窗远望的消瘦男子头也不回地说,“明日一早便可出发。” “是。”那人拱手行了个礼,转身便准备离开。 “噢,对了,”被称“班主”的消瘦男子叫住年轻后生,“一会儿我去荟月楼会个朋友,晚上就不用等我回馆吃饭了。” “知道了。” 说完,年轻人转身离开,踏着吱嘎吱嘎的木梯下去了。 脚步声渐远。 消瘦男子复又望着江面沉思一阵。 看看天色差不多了,他才理了理衣襟,出了房门,前往城中最大的食肆荟月楼。 他早就在那里订了位置。 与此同时,位于春花巷的白象观门口,来了一名身材匀称的中年道姑,两名窈窕女童。 很快,三人便被年轻的接引道士引入观内,安顿下来。 江州城舟楫方便,水连东西,路通南北,是戎州东部第一重镇,也是南来北往的商贾、旅人必经之地,历来繁华。 白象观地处闹市,兼布道受纳之所,早晚香客不断。 临近夜间,大门依然敞开,出入者络绎不绝,不输楼堂会馆。 没一会,从观内又走出一大一小两名香客。 大的身材匀称,宽袍丰袖,紫绫厌腰,像个富商。小的头扎圆髻,模样乖巧,像个童仆。 两人出了道观,便沿着春花巷很快走到一处道口,从那里穿入一条小巷,继续往里走。小巷尽头是一段曲折石梯。两人拾阶而上,经过几条梯巷,拐了几拐,到了另一条大街。 他俩顺着大街又走一段,进了一座宾客盈门的酒楼。 就在两人前脚踏入酒楼之际,另一名褐衣少年亦尾随而至。 这名面目乖巧,个子不高的褐衣少年自春花巷一路跟来,此时却并不进酒楼,而是走到对面一家混沌摊子上坐下。他先是东张西望,然后要了碗混沌,心不在焉地等着。 街道对面,酒楼大堂。 眼见来了位带着小童的体面客人,小厮立马上前招呼。 “客官,这是头一回来?”小厮眼尖,开口就问。 “嗯。”客商也不含糊,“我与你们江州城登云会馆戏班长约了在此相见。” “噢,知道,知道。尊驾想必便是打北方来做绸布买卖的钱掌柜?” “正是鄙人。”长相斯文的钱掌柜说。 “这边请,这边请。”小厮满脸堆笑,“戏班长早早便已在二楼恭候。” 小厮前头领路,便带着富商上了二楼,直奔顶头雅间。 待房门推开,与等候在此的戏班长见了面,钱掌柜随手掏出一块碎银,塞进小厮手里。 “我与戏班长有些生意要谈,烦请别让人前来打搅。” “诶,领会得,领会得。”小厮手里捏着碎银,嘴里忙不迭答应。 随即便退了出去,并从外面轻轻掩上房门。 戏班长看了看钱掌柜,嘴上不多言语,只是邀请入座。 钱掌柜也不客气,过去屈膝坐在戏班长对面。 随行小童此时径自走到门边,规规矩矩立在那里,注意听着门外动静。 待钱掌柜在榻上坐好,戏班长眼神谨慎,再次默默打量对方。 桌上三碟凉菜,两钵热汤,酒壶酒盏,动也没动。 少顷,戏班长自袖里掏出半枚铜钱,放在案上,缓缓推向钱掌柜跟前。 钱掌柜不慌不忙,也自袖中掏出半枚铜钱,去与对方那枚放在一起。 两枚铜钱切口曲折,却能刚好合上。 戏班长轻轻松了口气,将两片铜钱一并收起,放入袖袋。 此时,他方提起酒壶,为钱掌柜斟酒,嘴里却同时低声道:“此次借南渠通航,盛帝将亲自检阅水陆两军。登云会馆受邀参加庆典,机会难得。我已一切准备妥当,就等东边示下。” “你们准备好动手了?”钱掌柜问。 “准备好了。万死不辞。”戏班长语气绝决。 “我来,是要给你们再添把力,”钱掌柜不紧不慢地说,“江阳水军,有位校军都尉毛顺,这次会率部随船前往盛都接受检阅。他带的那艘船,叫扬威号。” “他是我们的人?” “算不上。不过,却也是想要报仇之人。” “江阳水军……”戏班长稍作思索,“莫不是以前李跃的部下?” “没错。此人曾是李跃亲信,不知何故竟没有被查出来。” “他打算怎么做?” “跟你的计划一样,检阅当天,击杀盛帝李授。” “这个事……”戏班长欲言又止。 “怎么?” “我倒不是怀疑他啊。”戏班长有些疑虑地说,“李跃当年灵堂手刃堂兄,却不窥皇位,反将大位让给了跟他最好的四弟,说起来也是义气之人。这样的人,有肯为其卖命的死士倒也不奇怪。只是,主子都已做鬼五年,此时才想为其报仇,会不会有些牵强?” “这个你倒大可不必多心。”钱掌柜轻轻摇头,“有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些事,不等到最好时机,凭你如何忠义也是徒劳。对一个小小边军都尉来说,这次无疑是天赐良机。” “大人说的也是。是我多虑了。”戏班长释然道,“却不知,此番我们该如何与这毛都尉配合?” “我们的人已经跟那边协调好了。刺杀行动从船上展开。待受阅舰船经过检阅台时,你的人和毛都尉的人一起动手。涂婆的人不是早已藏进了你的戏班里吗?他们负责最后一击。” “是,他们来了三个人。一直在会馆跟我的人一起训练。” “很好。你的人,还有毛都尉的人负责掩护,保证他们三个能接近李授就行。” “方案已经多次推敲,请东边放心。不过,若是从船上发起攻击,近是近便,但要从船上跳到城楼,得需要把云板先运上船。” “那么,这次你们受邀前去,本是如何安排?” “先去城南驻军大营劳军。次日入城,在南门广场表演。李授已昭告天下,他将在南门城楼检阅水陆大军,随后其驾必经南广场返回。我们的计划,就是在那里动手。” “修改计划。”钱掌柜不紧不慢地说,“利用劳军这天晚上,将器械和人手弄上船。” “南渠水道狭窄,停靠时,舰队一字靠岸,这倒不难。” “正因南渠水道不宽,检阅时战舰亦只能一艘艘通过,乃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若能如此,自然最好。”戏班长想了想道,“好,就这么办。” “还有,那船上并非全都是毛顺的人。所以,在检阅的头天晚上,他会先除掉那些人,然后等你们送了东西上去,顺便还要帮着将尸体运下船,处理掉。” “人数约有多少?” “不过二十。” “妙。我们的人趁机换上甲胄,替代那一二十名军士,岂不正好?” “对,计划正是如此。不过,你就不必留在船上了。你最好是能安全撤回。” “这个……好,我听从安排。” “这么做,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钱掌柜又说,“即便行动失败,此事也查不到东边。不过是他们自己种下的祸根。不过是一场内乱罢了。” “噢,我明白了。” 说完,两人又复核了一遍细节,钱掌柜便起身告辞。 不一会儿,他便带着小童出了酒楼,往大街刚才来的方向离去。 戏班长紧随其后,出门则往另一头走了。 大街上人多拥挤,却不觉已有一名游街药贩,举着招旗跟在钱掌柜二人身后。 又有一名走街串巷的果贩,挑着筐,尾随戏班长而去。 此时,混沌摊上的褐衣少年喝下最后一口残汤,抹了抹嘴,也起身离开。 钱掌柜带着小童原路返回。 但经过青石梯巷时,他俩却忽然拐进一条又窄又暗的小巷,消失不见。 手举药招的贩子紧走两步,追至巷口。 他知道这是条死胡同,对方跑不了。 可过了会儿,除了一名面色尴尬的中年道姑经过,那富商和小童始终没见出来。 犹豫片刻,他走进小巷。 小巷两边并无民居,不过是条高坎夹壁间的过道,因常有行人进来小解,此间常年都有着一股子尿骚味,臭气熏人。 药贩一直走到小巷尽头。 两道端墙间,一道木门严严实实。 这里是郡司粮库后门,平常人等无法通行。 这门外地上还有口深井,常年积水,是司粮库以备防火之用。 药贩走到井边,探头往里看了看。 要不是遁入司粮库后门,那就只能是……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声响。刚一转头,便见眼前寒光一闪。 他感觉脖子一凉。 接着便被一脚踹在腰上。 “咕咚。” 水花溅起。 已换做道童装束的缒云撅了撅嘴,嘀咕一句:“臭死了,这地方。” 她脚步轻快,看也不看坠入井里之人,便朝着巷子外面一蹦一跳而去。 追上师太,缒云立马变得娴静下来,老老实实跟在师太后面,返回春花巷白象观。 不久,褐衣少年也独自回来。 他在青石梯道上走着走着,趁四周无人,也不见任何动作,便褪去褐衫,变回道童模样。 过了一会儿,却见她手里拿了支糖人,步履轻快回到白象观。 刚进房门,小狸便见师太端坐榻上,缒云猫在一旁,嘴巴撅得老高。 “怎么了?”小狸问。 “师太不开心。”缒云撅着嘴说。 “小狸,你发现什么了没有?”师太问。 “我发现你们被跟踪了啊。”小狸睁着大眼,一脸惊奇,“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我们当然知道。那家伙被我杀了,扔进了井里。”缒云语气坦然,“你呢?” 小狸将自己远远跟着戏班长,直到见他返回会馆的经过也讲了一遍。 她没有惊动那名挑水果的跟踪者,也没被任何人发现。 “师太交代,只悄悄盯着就行,所以我没好下手。” 见缒云撅起的小嘴变成下撇,略有鄙视之意,小狸笑笑,看向师太,问:“师太不是说,进了江州城,到处都是天厍军暗探和眼线,咱们一言一行都要特别小心不是?” 阙明师太微微点了点头,对小狸的做法表示认可。 “可有个问题,小狸不是很明白。那天厍军不是大盛宫廷禁卫吗,爪子怎会伸这么长,管到了江州城来?”小狸又问。 “爪子,爪子。人家那叫手。”缒云批评道。 “对,他们的手为啥伸这么长?” “因为天厍军不仅是宫廷禁卫,也是那位大国师亲自统辖的情报机构,专门负责收集情报,秘密抓捕,还监察百官呐。”缒云一副很懂的样子说,“是不是,师太?” 师太还是没说话。 小狸看得奇怪,忍不住问缒云:“师太这是怎么了?” “咱们那位戏班长,这回可能有去无回了。”缒云摊摊手说。 “那就别让他去了呗。”小狸说。 “他不去,人家怎么会相信我们已经上当。不相信我们已经上当,人家怎么会放心,怎么会露出空子给我们钻。”缒云头头是道,得意洋洋地说。 “难道师太另有计划?”小狸惊讶地问。 “哼,你以为师太真相信那些人能办成事?”缒云一脸崇拜地看了看师太,转头对小狸说,“那些人呐,不过都是些放出的诱饵罢了。对不对,师太?” 阙明师太瞄了缒云一眼,轻轻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阙明师太带着小狸、缒云,在西市雇了辆马车,取陆路径往盛都去了。 034、传信 是日午后,酆城。 雨后初霁,云淡风轻。 秀莲坊韵香苑琴舍,正传出铮铮弦鸣。 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 恰似在诉说一段高山流水,知音难觅的故事。 琴声悠扬,颇有大家气象。 但细品之下,弦音中却又隐隐似有杀伐之意。 莲池边,一位公子仿佛听得入了神,竟动也不动,背着双手在那里站了半晌。 此人头戴束发紫金冠,一袭九鹊织锦袍,剑眉星目,仪态不凡。 听到最后,他嘴角已挂起一丝微笑。 忽然间,他像是灵光一开,心有所悟,衣袖一甩,便欲转身离开。 恰在此时,琴声也是戛然而止。 “这位公子,”屋里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忽然开口传来,“既然来了,何必匆匆又走。连小女子的房门都不愿进了么?” 声音听着不大,但却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即便室外也清晰可闻。 华服公子停下脚步,似乎想了想,便又转身回头,迈步进屋。 小屋陈设简洁,却也开敞雅致。 一张绣榻,三尺琴架,端中半跪一位美人,面若云霞飞,目似烟波醉。 白衣胜雪,云鬓松垂。 正是秀莲坊当红花魁,琴操姑娘。 身后半壁高的酸枝纱屏上,五色彩丝绣了“琴舍”二字,也是别具一格。 见客人欲走还留,终归还是进了屋,琴操姑娘掩面一笑,声如银铃。 “公子花了大价钱,莫非就为隔窗听上一曲?却不愿让奴家陪公子喝两杯?” 华服公子并不说话,站在如花似玉的琴操姑娘面前,竟也毫无普通客人之惺惺作态。 他施施然心平气和。 佳人当前,却宛若看着一幅画,一束花。 眼里虽有几分欣赏,心中所想,却是谁也猜不透。 话说这琴操姑娘不仅琴韵一绝,容貌也是整个秀莲坊首屈一指,自半年前入阁韵香苑,天天都有富绅豪客慕名而来,一席难求。 不过,这琴操姑娘德艺双馨,卖艺不卖身。 来韵香苑听琴喝酒可以。 别的,休想。 而且这琴操姑娘挑客,也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能得她垂青香阁一会的客人,非富即贵。 关于这点,城里自然也少不了许多绘声绘色的传言——可随时光临韵香苑的客人中,最为大众所熟知的是酆城县尉林大人,守备营铁都尉。 还有就是眼前这位,号称盛都八锦之一的聂家二公子,聂玉琅。 聂玉琅是盛都最大绸布庄泰锦坊少东家,半年前喜欢上了盛都永红楼花魁琴操姑娘,还为她惹出一段公案。后来琴操姑娘在盛都待不住,不得不来了酆城,他竟也跟了过来。 聂玉琅目前暂居酆城,名义上是为打理泰锦坊酆城分号,但城里城外人人皆知,他此来不过是为了亲近琴操姑娘。 当然,这一切,不过只是世人所知罢了。 “真想陪我喝酒?”这时,华服公子忽然问。 “你花了钱,我当然要陪你喝。”琴操姑娘语音温柔,但话中带刺。 “若是因为这个,那还是算了吧。反正琴我也听了,不亏。”华服公子道。 琴操姑娘勉强笑了笑,问:“公子此话怎讲?难道公子来此,就只为听小女子弹琴?” “琴操姑娘纤手弄弦,音冠天下。我既从盛都追到酆城,不为听琴,所为何来?” “哈哈哈,”琴操姑娘忍俊不禁,笑道,“看不出你还挺会做戏。” “那依姑娘之见,却是如何?”华服公子一本正经地问。 “你为带话而来。”琴操姑娘话里有话地说。 “你……先叫她俩出去。” 华服公子脸上瞬间绷紧,目光朝琴操姑娘左右侍女扫了一眼。 “公子莫非是有什么体己话要单独跟本姑娘讲?” “我说,叫她俩出去。” 华服公子皱了皱眉头,语气已有些不耐烦。 “好。单独相处一会也无妨。”琴操姑娘面上已有温色,但语气依然委婉可人,“你俩,就先去院外守候吧。”她对两名侍女说。 两名侍女答应一声,双双出去,并关上了房门。 “聂公子若有何私话,现在就请讲吧。”见两名侍女离开,琴操姑娘语气明显冷淡不少。 “我不过来传个话,你有何不满,也不必拿这副矫揉造作的模样来相对吧?”华服公子一副很反感的眼神看着对方说。 “传话?”琴操姑娘依旧不冷不热,语带挖苦,“传谁的话?请讲清楚。” “你,你不要装模作样。”华服公子斥道。 “嘻嘻。装模作样,难道不正是我应尽之义么?”琴操姑娘掩嘴而笑,“我要不装,如何能在这幽香浮华之地,安稳待上这么些日子,如何能将师尊他老人家交代的事办妥呢?” “心有不满,且自去与师尊他老人家说,别跟我讲这些。”华服公子冷冷道。 “我哪有不满。我在这地方开心得很呐。好了,跟你多说无益。我且问你,既来传话,为何刚才尚未进门,却就想走?” “因为我从你琴声中已听出结果,那句话,想想就不必说了。” “所谓传话,原来就是来督促我?” “哪是什么督促。师尊原话是说,让你切不可错失良机,最好能尽早动手。” “哼,还说不是督促。” “随你怎么说吧。我话已传到。你可有话转告师尊?” “转告师尊,此番较量,胜负已分,请他老人家无须挂心。” “我会如实转告。” 华服公子倒也干脆,抬手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等等,”琴操姑娘却又叫住他,“我且问你,前日那河洛客商来时,言谈间并无异常,声称一切皆按计划而行,可为何此人却在江州与当地接头人碰面之后忽然匿身,消失无踪?” “你是何意?” “何意?难道没有可能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不会。据报,江州晋谍目前各项行动一切如常,并未有任何警觉与防范。” “对那位联络人的背景,你们曾做过调查吗?” “对此人,此前确无更多了解。” 华服公子稍稍迟疑了一下,又道:“不过,我原以为,自当他在酆城现身,你便应派人跟踪。却没想直到荟月楼再次出现,这期间居然没有任何人知其行踪所在。连他如何去的江州城,如今追问起来也没一个说得清楚。这,大概不是我的过错吧。” “我现在并不是在跟你讨论谁对谁错,只是问问你对此人了解多少。何必急着推脱。” “抱歉,对一个小小联络人,我还抽不出时间去过多关注。” “没错。此前我也跟你一样的想法。不过,此刻我却很想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对他另眼相看了?”华服公子问。 “另眼相看倒说不上,只是忽然间生出一个看法。若只是跑跑腿,传个信什么的,这人倒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怎么了?姑娘似乎话里有话?” “没什么。”琴操姑娘淡淡一笑,“我只是感觉此人十分与众不同。” “何为与众不同?” “说不上来。前日一见,便觉此人城府极深,不像只是个捎信传话的。今日收到快报,更是加深了我心中对他的某种印象。你没听说吗,还有一名暗探在跟踪他的途中遇害。” “你的意思是,此人的身份被我们低估了?” “不,我是担心你对此事过于忽视。死了个人,也不需要调查吗?” “暗哨坐探,本就是刀口舔血。” “说得好。在你眼里,他们的命本就不值钱。” “你,你这是什么话。” “随口说说,没别的意思。”琴操姑娘微微一笑,“好了,不说伤感情的话。干咱们这个,不是杀人就是被杀,也没啥奇怪。其实我对那钱掌柜,许是心中还有些喜欢呢。” “喜欢?”华服公子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就像对无尘子?” “嗐,我说什么了,又能让你扯上无尘子?当今天下,像无尘子那般风华绝代的,我还真没见过几个。看着他,那种感觉是不一样的。” “感觉……”华服公子眉头一蹙,“你对他到底是什么感觉?” “知己的感觉,熟悉的感觉,温暖的感觉。” 琴操姑娘一连三个“感觉”,让华服公子心里莫名有些恼怒,恨得牙根痒痒。但他很快便将这种情绪掩饰了过去。 “这么说,那姓钱的绸布商莫非也是位翩翩美公子?”他不紧不慢地问。 “那倒不是。而且对我来说,他也太老了些。不过,他的确给我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不会是真有了好感吧?” “哈哈哈,”琴操姑娘一阵娇笑,“看来,你还是一点也不懂女人啊。女人的感觉是天底下最不可捉摸之物。信不信,有时候我们对敌人都会生出好感呢。” 华服公子松了口气,讪讪道:“恕聂某无礼,跟那无尘子,还请保持距离为好。姑娘心里应该十分清楚,咱们与他虽不为敌,却也难以为友。” “只怕你这提醒有些晚了。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我那行事鲁莽的姐姐已经招惹上了他。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次,我怕是非得跟他打打交道不可了。” “若是如此,还请姑娘多加小心。切不可误了大事。” “多谢提醒。” 华服公子朝琴操姑娘再次抬手行了个礼,转身出了房门。 他穿过花园,走到门口,伸手拉开院门。 “公子走好。” 两名侍女果然守在门外。 不过,此时她俩旁边还立着一名黑衣男子。 见华服公子出来,这男子微微朝他欠了欠身,随即在两名侍女的带领下进了院子。 华服男子眼里寒光一闪,摇着头渐渐远去。 黑衣男子被侍女带进琴房时,琴操姑娘正独自饮酒。 自斟自饮。 黑衣男子上前有礼。 琴操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不冷不热。 “姑娘,莫非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黑衣男子问。 “在这里,又有哪一天是能够开心的呢?”琴操姑娘反问。 “也是,也是。不过,事情就快要有转机,姑娘且待忍耐数日,便可自由。” “数日?” “啊,快则半月,迟则月余,事情也就妥了。” “真希望还能更快些。” “姑娘,欲速则不达。”黑衣男子满是关切地说。 “好,就再等等吧。”琴操姑娘懒洋洋地说,“你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噢,我今天来,倒也没什么特别之事。只是就要去往鸡鸣山,特来向姑娘辞行。” “你又要去大师那里?” “正是。此一去,却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不知何时才能再听姑娘弹琴。” “你刚不才说了,快则半月,迟也不过月余吗?” “噢,那是对姑娘而言。而我此去将跟随大师左右,恐将再难有片刻闲暇。” “这么说,他们已准备好要动手了?” “对。我上次去见他的时候,大师便已改口。他认为时机已然成熟,当有所作为,所以决定不再隐藏锋芒。” “具体会怎么做?” “今春多雨,棘江泛涨。为能停靠,多地不得不临时搭建码头,征调民船。后日将有批军粮经由茂镇东山粮库调拨,转运石马城镇东将军大营,上船之地正在鸡鸣山附近。大师决定劫下这批军粮以为己用。如此一来可壮大自身力量,二来亦可以打击对方。” “先行劫粮,倒是明智之举。” “是,他们也这么想,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所以长老也同意这次行动。我这次来,也是想请姑娘速速传书宜城侯,尽早派联络官进驻鸡鸣寨,以便沟通协作。”黑衣男子说。 “是为军械的事吧?”琴操姑娘会心一笑,娇声道。 “也算是吧。” “嗯,你们这次若劫粮成功,有了粮食,军械便成头等大事。我自会立刻飞鸽传书,请东边尽快派人过来。” “如此有劳姑娘。”黑衣男子恭恭敬敬地说。 琴操姑娘也不跟面前之人客气。随即抬手示意侍女,送黑衣男子出门。 待黑衣男子前脚离去,琴操姑娘旋即提出纸笔墨砚,快速写了两封书信。随后她将两封信均叠成筷头大小,分别放进刷有黑漆和原色两支各不相同的小竹管里,以蜡封好。 准备妥当后,她便独自出了后门,穿过花道往后院而去。 韵香苑后院紧挨着一片树林。 琴操姑娘推开后院小门,进入树林,径直来到林中二层凉亭。 她攀着楼梯直上楼顶。 楼顶是一处鸽舍,“咕咕”直叫的鸽子分白、灰两色。 琴操姑娘打开鸽舍小门,掏出一只白鸽,将黑漆竹筒系在脚上,随后放开手,让鸽子飞去。接着她再取出灰色鸽子,将原色竹筒系在脚上,也将其放飞。 白鸽和灰鸽扑扇着翅膀,先后飞向空中。 一只往东,一只往西。 各自飞去。 035、劫粮 山坳里,二十驾牛车一字排开。每辆车上都装着沉甸甸的“货物”。 五儿知道,那些看似鼓鼓的袋子里,不过是小石头。 他嘴里嚼着草根,对即将到来的冒险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早在走街串巷,四处乞讨时,他便从说书先生那里听过关于战斗的故事。尽管荣耀,尽管意气风发,但战争毕竟是流血和死亡的游戏,无人可以幸免,无人绝对安全。 他早有思想准备。 至少他心里是这样认为。 紧挨着的另一辆牛车上,郑冲盘腿而坐。 他膝盖上横放着一把尺长短刀。 短刀的木质刀鞘颜色暗沉,遍布裂纹,看着已很有些年份。 此刻,郑冲正轻轻抚摸着那把短刀。 五儿问郑冲怕不怕,郑冲摇摇头。 但他的手却一直没停地在刀鞘上来回摩挲。 下山时,郑冲还在跟五儿嘀咕,说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好好的道士不做,来做贼。唉,这叫什么事。” 在这件事上,五儿跟他看法不同。 当郑冲这么说的时候,五儿当即反驳。他说,即便做贼,也比待在三真观强。 他说他现在感觉自己总算像个顶天立地,光明磊落的汉子。 他还说,若这次劫粮成功,鸡鸣山方圆数十里的百姓也会大大松口气。 因为大师说了,近日来投奔山寨的人越来越多,而鸡鸣山附近不是高山,便是密林,老百姓家家无余粮,户户难温饱,实在养不了这么多张嘴。 不能再给他们增添负担。 山里百姓日子苦,五儿可是亲眼所见。 雷成大师的话,如今在五儿心里很有分量。 因为大师不仅会观星象,兼通法术,还会治病。鸡鸣山方圆数十里,不少穷苦人家都来找过大师治病。大师总能药到病除,而且分文不取。 附近百姓对大师十分崇拜,但他们能够给予的支持却很有限。 摸了一会儿刀鞘,郑冲反过来又问五儿:“你真的一点也不害怕?” “不怕。有啥好怕的。”五儿满不在乎地说,“要不是他们觉得我年龄小,只让我赶车,我保证冲在第一个。不,也不能是第一个。放心啦,至少绝不会拖后腿。” “难道你不怕死?”郑冲忽然压低嗓门,低声问。 “怕什么。”五儿虽然小一岁,但胆气却显然比郑冲更足,“当年要不是被道长收容,我搞不好早饿死了。这条命,现在已是赚回来的,还有啥好怕的。”他说。 “我,我也不怕。” 郑冲使劲捏紧拳头,捏得关节嘎嘣响。然后,他将那把木鞘短刀插在腰带上,抬头往道路一侧的坡顶看去。 坡尖上,此刻蹲着、趴着不下百人,全都掩藏在蒿草和树干后面。郑冲看不见。 但他知道他们就在那里。 那些人全是姓朱的铁匠从东陵带过来的,一半人姓莫,一半人姓朱。 据说这些人以前都打过仗。 郑冲还听说,那些人全都可以为了道长——现在叫徐芾大哥——拼命。 那个体格魁梧的铁匠此刻也在上面林子里。 他领着那些人准备大干一场。 不知道为什么,郑冲心里其实有些羡慕他们。 毕竟他已经十六岁,算是个大人了。 当然,他承认自己不如朱继带来的那些人稳重。他们个个脸上表情毅然,手中无论长矛还是长刀皆耍得圆熟。除了用剑。 郑冲看过他们训练,认为自己的剑术至少不在他们之下。 不过,徐芾大哥早就说了,押运牛车也算参与这场战斗的方式之一。 除了他和五儿,这些负责赶车的大都是上了年纪,老实巴交的农夫,并不会使枪弄刀。只有领头的水清先生会用剑。 水清先生此刻身配长剑,排在车队首位。 跟郑冲相比,年纪小一岁的五儿这次反而表现沉着,而且明显没那么多想法。 但五儿还没得到自己的武器。 因为山上最近来了许多人,铁匠运来那点兵器远远不够分。 五儿嘴里还在嚼着那支草根。 看着五儿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郑冲似乎感觉稍稍安心了些。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坡顶。 翻过那道坡,下面就是棘江。 官道就在山坡的另一面和江流之间,十分狭窄。 在郑冲和五儿看来,徐芾大哥这次设伏的位置选得非常好。只等官兵的运粮车队进入圈套,前后一堵便能瓮中捉鳖。 可鳖怎么还不来…… 就在这时,他俩忽然听见山后面有人高声喊话,好像在喝问前面是什么人,问道路中间是哪来的断木,怎么会把路给堵住。 然后他俩便听见了徐芾大哥那熟悉的声音。 大概双方相隔较远,所以嗓门都很高,就像隔着山头喊话。 不过,他们后面又在说些什么,山这边的郑冲和五儿却没能听得清楚。 出发前,他俩倒是听徐芾大哥讲过话。 徐芾大哥慷慨激昂,对所有出征的兄弟讲到了荣誉和承诺。那时郑冲和五儿才知道,那些人全都是徐家部曲。他们从小就要学习如何打仗,如何服从。 辞行时,徐芾大哥还向雷成大师保证他们将得胜而归。 大师当时便挽着徐芾大哥的胳膊,将他一直送到寨口,并祝他首战告捷。 郑冲这时已从车上站了起来。 他双腿分开,双手兜住耳朵,仔细去听山那边的动静。 但五儿没动。 他懒得听。 一切都跟故事里讲的一样,但好像又不太一样。他心想。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的铃声在坡尖上响起。 是铁匠经常挂在腰间,比驼铃还大一倍的木柄铃铛。 朱继站在坡顶,正用力摇那只铜铃。 坡尖上那些伏着的人忽然全都站了起来,对着山下就是一通放箭。没有箭的就往下扔石头砸。 然后所有人几乎同时发出呐喊,朝斜坡下冲去。 这时五儿也坐不住了。他一下子跳起来,也学着像郑冲那样站得高高的,努力倾听从山那边官道上正在传来的动静。 又过了会儿,前面有人挥手,叫牛车赶紧出发。 郑冲和五儿这才坐下来。他俩抓起套绳,驾着牛车沿着小道往前行进。 车队行进很慢。而且他们要绕过前面一段崖壁,然后才能由狭窄的小道去到坡下。 牛车走走停停。 随着渐渐往前,坡地一侧的树木变得更为茂密,已更难看见坡顶上的情况。 郑冲和五儿一边赶着车,一边仍在仰头观望。 不过,现在上面什么也看不见了。 想必全体参战成员都已经冲下斜坡,去杀敌去了。 他俩只能勉强听见隐约的嘶喊声和兵器交鸣的声音。隔着山坡,声音略显微弱。 车队缓缓向前,如蜗牛爬行。 快到崖壁时,前面一辆车旁忽然有人发出惊呼。 那是个头发花白,一直老老实实牵着牛步行的农夫。五儿刚听清楚他是在喊“有人”,扭头便看见林子里一个身影猛地蹿了出来。 是一名身着甲胄的军士。 那人手里操着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没戴头盔,或是被打掉了,头上发髻散乱,漏出几缕发丝挂在脸庞。 发丝上滴着血,粘在脸上。鲜血又顺着流进领口。 甚至连甲胄上也染了片片血迹。 那人跳下坡坎时,五儿赶的老牛被其惊吓,发出“哞”一声叫。 大概是想越过道路,跳到另一边的沟坎下面去,那人不假思索便爬上了五儿的车。 从装束看,是个军人。 在他挥刀砍来时,五儿慌忙一缩头,接着往后一滚,便从车上摔了下去。 那名军士随后也跟着跳下了车。 但他没有继续攻击五儿。 刚才那一刀,也只是吓唬吓唬罢了。 他是想尽快离开这里,想溜下沟坎,越过小溪逃走。 就在他拔腿要跑时,地上的五儿却忽然伸出脚,将他绊倒。 那军士一个跟头扑在地上。 五儿趁机爬起来,想朝他扑去,把他压住。但那军士动作也很敏捷,刚着地便甫地翻身,同时抬手一刀便朝五儿削来。 五儿反应机敏,眼看不对,赶紧扭身躲过刀锋,随即连忙后退。 不过,由于退避太急,慌忙中一下撞在了板车上。 那人从地上爬起,目露凶光。 大概没想到会被一个赤手空拳的愣小子拦住,军士顿时动了杀心。他将长刀在手中挽了个漂亮的刀花,缓步朝五儿逼近。 五儿躲无处躲,退无处退,只得抬起手,想捂住头。 那人抬手举刀,刚要发力,忽然一个身影侧向朝他冲来,一下子把他撞倒在地。 原来是郑冲。 只是这一撞用力过猛,他自己也跟对方摔在了一起。 那军士勃然大怒,还没起身,反手便用刀柄砸在了郑冲头上。 郑冲额头被砸破一条口,顿时血流如注。 那军士随即翻身爬起,操起刀就要刺向郑冲胸口。 这时,五儿早已抱起一块石头,从后面狠狠往那人脑袋上砸去。 不料对方刚好身子一躬,这一下便没砸准,只砸在了肩上。 军士怪叫一声,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刀。 五儿慌忙后退。 他这一退却没注意脚下,结果被一块石头绊住,打了个趔趄,一屁股跌坐在地。 那军士看郑冲已溜到一边,当即一声大吼,举刀又朝五儿劈来。 五儿在地上一滚,抓起刚才绊倒自己那块石头,对着那人就用力扔去。 石头端端砸在对方肘上。 军士吃疼,稍有迟疑,五儿早爬起来跳开两步。 但那军士并不打算放过五儿,将刀抡了一圈,活动开手臂,又朝五儿扑来。 五儿边躲边退,奈何被牛车挡住。他连忙转了个方向,刚要躲开,却被对方一个迈步抢先阻断了去路。五儿蹲身躲闪,对方一刀紧贴着他的脸,砍在了车板上。 那军士接着抬腿一蹬,将五儿踢个正着。 五儿撞在车轱辘上,再次被逼上绝路。 他看着军士像一座小山伫立,瞪着血红双目,缓缓抬起长刀。 但刀在半空,却久久也没落下。 然后军士的嘴角便有一股血水喷出,溅在五儿脸上。 接着,他便朝五儿直扑下来。 五儿本就没地方退,一下子竟被这人当头扑倒。 当他使劲把对方推开,军士那笨重的身体已毫无力气,耷拉着脑袋一个滑溜便偏倒在地,手中那把长刀也“咣当”掉在地上。 五儿赶紧抓起那刀,再定睛一看,却见那人趴在地上已不再动弹。 他背心插着一把短刀,直没刀柄。 郑冲那张满是鲜血的脸上,此时看不出任何表情。 他俯身下去,从趴着不动的军人背上抓住刀柄,用力将其拔出,然后在那人身上蹭了两下,擦去血迹。 五儿这才松了口气。 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以刀拄地,看着郑冲慢吞吞将短刀插回腰间。 “怎么样?” 这时,水清先生提着剑从前面跑了过来。 看见两个小伙子都没事,他又过去踢了踢趴在地上那名军士,确认他已经毙命。 此时郑冲头上已经没再流血,但脸上糊得还是很吓人。 水清先生帮他检查了一下,然后抽剑割下一片袖袍,扯开成条状缠在郑冲头上。弄好后,他拍拍郑冲肩膀,“没事,小伤。” 他又命围上来的农夫将军士的尸体抬上牛车,随后指挥队伍继续前进。 转过崖壁,便可见坡下官道上依次停着二十辆板车。有马拉的,也有牛拉的。车上一袋袋全是粮食。而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尸体,约莫有二十具。 二十余名被官兵征用的赶车民夫此时正陆续回到车旁。 他们个个脸上带笑,乐见其成。 为防止有人逃回去报信,徐芾此时已带人沿路往回搜索。这边朱继也正带着人挨个检查地上的官兵,确认没有活口。 其他人则在打扫战场,收捡兵器。 “喂,别去脱那些甲胄,那是要陪着他们沉入水底的。哈哈哈。”有人在喊。 又有人抬头看见山里的牛车下来了,便朝他们喊:“快快,快来帮忙搬。” 牛车依次停在路边,水清先生带人开始卸货,装粮。 那些运送军粮的民夫也赶紧过来帮忙。 他们帮着把粮食搬到水清先生带来的牛车上,再搬走装着石头的袋子,换到自己车上。 搬完粮食,又接着帮忙把尸体也搬上板车。 “咦,怎么这里还有一个?跑掉的?”看见五儿那辆牛车上也有具尸体,有人好奇地问。 于是水清先生解释说,那是条漏网之鱼,被五儿给杀掉了。 五儿赶紧澄清,说这人其实是郑冲杀的。 “哈哈,你俩都很不错。”水清先生大笑着说。 装满粮食,水清先生便带着郑冲和五儿,带着他的车队凯旋而归,返回鸡鸣山去了。 而那些石头和尸体则被继续运往码头。 专为停靠大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离得不远。此时,正有一艘被征用的民船停在那里。 船夫们正翘首以盼。 他们会将这些尸体和装了石头的麻袋搬上船,然后拔锚起航。 到了夜间,运粮船便会不幸触礁,和随船押运粮食的二十名军士一起沉入江底。 036、扬威舰 盛都城南,浦口。 战舰首尾相连,绵延十里。 河岸一侧,军帐亦是浩浩荡荡,整整齐齐。 到了夜间,当篝火点燃,串起长蛇,当每艘战船都亮起灯笼,十万劳夫历时四年方始贯通的南渠运河一时间水光潋滟,灯火辉映。 浦口,已是不夜之城。 未及初更,不着甲胄,不配军械的军人便纷纷涌入,加上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的商贩,将本就不大的一座小城挤得水泄不通。沿河两头,只要稍稍开阔一些的地方,皆随处可见杂耍、卖艺,乃至各种曲艺表演。至于各类饮食摊点,更是数也数不清。 甚至就连鼎鼎大名的盛都永红楼,也在此包下一间客栈,送了三十名姑娘过来。 不过,并非所有知名堂馆都往市镇中心扎堆。 受邀前来献艺的江州登云会馆戏班,就将演出场地设在了城东三里。虽然位置略偏,但凭借其在杂艺界当之无愧的扛鼎地位,依然吸引了不少观众。 但据现场反应来看,与其如雷贯耳的盛名相比,此次无论表演阵容,还是节目内容,他家的表现好像都不是太令人满意。 至少,没拿出真正的看家本领。 没多久,慕名而来的观众便纷纷离去,场地附近只得零零稀稀的军人驻足。 好些还是从镇上喝得踉踉跄跄,一路寻找营地或战舰的醉鬼。 不过,将近亥时,却又来了一队仇池驮商,见此地空阔,便紧挨着戏班演出场地开始叫卖。他们不仅嗓门大,喧鼓铜锣也一起用上,吵吵嚷嚷,使附近重新聚拢了不少人气。 驮商远道而来,贩卖的多是异域特产,珍稀奇货,自然很受欢迎。 他们甚至带来了几十大缸北国贡品杏花汾酒。 现开一缸,十里飘香。 引来好多人品尝。 没一会儿,一名未曾解甲的军士下了船,径直来到驮队跟前,寻着管事的驮商头儿,问他们带来的酒一共有多少,若价格合适,便可多买些走。驮商头儿一听连连表示没问题,说此来一为贩售货物,二来也是为了凑个热闹,价格高低好说,过得去就行。 军士一听,当即出了个价。驮商头儿便问,这价格能要得了多少货。 军士伸出巴掌,表示要二十缸。 驮商头儿当即一拍巴掌,“行,就卖给你。” 买卖谈得十分顺利,驮商头儿表示还愿意帮忙把酒送上船。 “敢问军爷,你们是哪艘战舰的买主,我们一会儿就给您送上船去。” “看见没?”戎装在身的军人回身朝河边指了指,“这酒是咱们扬威舰上要的。” 身后不远,果然停泊着一艘战舰。 战舰上下三层,箭楼上旗帜飘扬,四角挂满灯笼。而最大一串灯笼则挂在高高的桅杆上,每只灯笼上都写着“扬威”二字。 “没问题,没问题。” 驮商头儿连连答应,称所要的酒稍后就当送到。 果然,驮队很快便暂停了售卖,集合起队里十来名年轻力壮者,两人抬一缸,来回数趟将二十大缸汾酒全部送上了扬威舰。 千里迢迢运来的酒,眼看一下子便出去大半,本就性情豪爽,习惯随遇而安的驮队成员们许是感觉够本,于是也不再叫卖,竟围着篝火,敲锣打鼓,跳起舞来。 但没过多久,刚才那名下船买酒的军士又跑到驮队这边来,复又找到驮商头儿,一脸不好意思地说自己考虑不周,忘了规矩。那些酒他们还是要,可不能现在就要。 “刚挨了都尉一通骂,却是我一时忘了受检舰船不得携带易燃之物的规定。麻烦你们还将那些酒暂时搬下来,待明日返程,还在这里停泊,再行交货不迟。” 说着,军士又是一通赔不是。 那驮商头儿脸上虽有一丝不悦,但还是将此事答应下来。 于是,他重新召集起初那帮小伙,又上船去,将不久前抬上去的二十缸酒,一缸不少,原封不动又给抬了回来。 下船时,那军士还跟在后面,一路连声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多谢体谅,劳烦大家了,多谢多谢。” 随后,他大大方方取出一包沉甸甸的银两,当面递给驮商头儿。 驮商头儿也不客气,直接收下,又道:“好好好,那就明日午后再交货好了。” 军士抬手连连打拱,返身回船去了。 ※※※ 半个时辰前。 扬威舰舱内底层桨房。 被叫来检查渗水情况的都水参军马明脸色阴沉。 “谁他妈说这里渗水的,嗯?” 他一手按住剑柄,目光冷冷地扫向都水令使罗维,语气相当不爽。 本来机会难得,说好去跟永红楼大牌舞姬小桃红那里讨口酒喝的,没想毛顺都尉亲点自己今晚当值,别说去镇上,就连船都下不了。 还想喝酒…… 对,今天都尉大人却又说,这次好不容易带兄弟们来趟盛都,好酒好肉管够。 妈的,好人坏人全都让你一人做了。 都水参军心里一阵牢骚,就差张口骂出来了。 仔细检查一圈,他并未发现底舱有渗水的痕迹。 “这可是刚刚打造的新船。”他蹲下身,伸手摸了摸舱底说。 见跟在身后的都水令使罗维没搭话,他直起身,转头看向对方。 “看吧,不让咱们下船,可操桨的船夫却全都可以去镇上游玩。什么道理?” “大人,船夫们可不穿戎装,跟咱们不一样。”披挂整齐的都水令使罗维赔笑着说。 罗维是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兵,十五岁就跟着毛顺转战南北,到如今三十出头,仍是无家无口,孑然一身。 他现在是都尉大人的令使。 “戎装,戎装。我看今晚各营都敞开了尽兴,以便明天阅兵时能打起精神。而我们呢?” “为军之道,令行禁止。卑职向来只知奉命行事,从不发牢骚。” “不发牢骚?不发牢骚就表示你是个好军人?”马明鄙夷地瞥了对方一眼,“哼,都尉大人习惯清净,就拉着兄弟们一起吃素。这好不容易来趟都城,天天克己复礼,搞得跟西土和尚似的。你受得了?” “卑职除了打仗,别的都不会。所以受得了。” “只会打仗?我怎么听着这么熟悉呢?”都水参军皮笑肉不笑地说,“噢,对了,你好像是一直跟着毛都尉混出来的,是吗?我差点还给忘记了。哈哈,跟什么人,像什么人呐。” 马明像是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不屑地一笑。 然后他不再多说,又接着往里面检查。 不过走了一会,他忽然又转过身,面对着罗维。 “刚才我去跟都尉请示,想跟他说,是不是让兄弟们放松放松。你知道他那时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罗维说,“今晚我还没见过都尉大人。” “那就让我告诉你吧。我去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榻上怔怔发呆。在那里摆弄那个不知谁送来的小玩意,跟个孩子盯着拨浪鼓似的。” “什么小玩意?” “扳机弩啊。也不知谁送给他的礼物。他说是什么制造司新出的精品,人家请他鉴赏。就那么个东西也能研究半天,难怪毫无情趣。” “大人。” 这时,从操桨舱舱门那里进来两名水兵。 见两位军官在此巡视,那两人只远远地行了个礼,没过来。 马明中断了对话。 “什么事?” 两名水兵只穿着襦衣,没披甲。 一个禀报道:“都水长孙大人刚差人买了二十缸杏花汾酒,准备带回去,待结束检阅后犒劳本舰兄弟。酒已上船,他让我们来看看,找个地方存放。” “这里空着呢,随便放。”马明随口道。 “等等,酒?”他觉得有些不明白,“这种时候,往船上送酒?” 马明转过身,低头思索,“奇怪,”他好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一下变得严肃起来,“明日城楼检阅,怎会买酒上船?还有人在此时送来远距离杀伤武器给都尉鉴赏?” “不对。”他放慢了语气。 此时,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冷森森的杀气。 马明转过头,向那两名水兵看去。 两名水兵面无表情,眼里虽然没有往日的敬畏,却也并无寒意。 不,不是他俩。 是罗维?他猛地转头。 “唰。” 他已听见军刀出鞘的声音。 “嗄。” 罗维干脆利落,一刀便划破马明的喉咙。 马明瞪着几乎快要突出眼眶的双目,嘴唇颤动,却已说不出话来。 他的脖子上正鲜血狂飙。 罗维伸手朝两名水兵勾了勾指头,示意过来收拾。 随后他看也不愿多看一眼,转身径自走了。 此时,甲板上二十缸酒全部送到。 “不行,不能放甲板上。”有名军士说。 “是,”下去买酒的军士说,“来来来,帮忙搭把手,帮忙搬去底舱。” 先前那名军士不清楚为啥买这么多酒,但也没多想,于是叫了十来个人,卸除军械,带着驮队的小伙一起把酒往底舱搬。 操桨舱下面还有个底舱,不过是放杂物和压舱石的,只有一道翻门可入,里面黑咕隆咚。 送到操桨舱,驮队小伙们便以还有买卖要做为由先行离去,十来名军士好不容易,费了老鼻子劲才把二十大缸酒全搬进去。 可他们还没出来,那名买酒的军士便一下子盖上了翻门,插上了插销。 过了会儿,听见翻门下面轻轻敲了三下,他才将门重新揭开。 从里面出来的,已经不是先前下去那几名军士,而是二十个陌生人。 “让开,我来找参军大人。” 正在这时,从舱门口又进来十几个人,当先一名军官模样的看着舱里忽然多出许多生面孔,便满是疑惑地问那位买酒的军士:“这都是些什么人?” 军士微微一笑,回答说:“我们的人。” 话音刚落,包括那名军官在内,七八名军士每个都被身后一名同僚勒住了脖子。刚才还显得有些局促的陌生人趁机一拥而上,抽出短刀纷纷扎入一个个胸口。 回到甲板,罗维四处看了看,然后爬上箭楼。 “你俩,跟我来一下。”他对两名执勤的哨兵说。 两人对望一眼,只得跟着罗维下了箭楼。 罗维带他俩走到一楼,转到指挥舱外的过道处,忽然停住。 他转身看着身后,对着黑漆漆的过道一头问:“你们是什么人?” 两名士兵不知有诈,也跟着转头去看。 罗维拔出佩刀,照着两人脖子飞快划去。 刀锋贴着颈项而过,用力不大,切口不深,却足够切断血管。 两名士兵完全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颈口便几乎同时喷射出两股鲜血。 两人踉跄几步,很快栽倒下去。 就在此时,一名从茅房出来的军士途径过道,恰好瞧见这一幕,吓得返身就跑。 他看见都尉大人的舱门就在附近,于是想也不想,便一头撞了进去。 “大人,大人,令使大人他,他杀人了。” 指挥舱里,都尉毛顺盘腿坐在几案后面。烛灯映照下,他的脸色如同岩石一般生硬。 几案上别无所有,除了一把弩。 上弦的弩。 军士背靠墙板,目瞪口呆。 毛顺都尉缓缓拿起那支弩,抬手瞄准。 “嗖。” 弩箭激射而出,直接命中咽喉。 强大的推力将军士头颈猛地撞向墙板,然后被狠狠钉在上面。 037、刺驾 “嗵嗵嗵。” 远处传来一串炮响。 “呜呜,呜呜。” 各舰随即吹奏长号,拔锚起航。 水陆两路,七万大军,浩浩荡荡沿着南渠向盛都挺进。 此时的盛都南城楼早已装点一新。 在清晨的微风中,刀旗猎猎,旌旄煌煌,滔滔连阵,轻卷漫扬。为让受阅舰队通过,城门吊桥也已收起。 到了辰时,鼓乐声声,钟磬阵阵。穿戴整齐的文武百官鱼贯登楼,文官居左,武官靠右,在铺设团花织毯的望楼前排列等候。 未几,在一干高冠太监和头插雉翎的长门禁卫簇拥下,两把双色锦羽编织,象征皇权威仪的巨扇自左侧墙梯缓缓升起,亮相南城楼。 扇下头戴冕旒,身披龙锦的,正是大盛天子。 “嗵嗵嗵。” 这时,城楼上又放了一串号炮。 紧接着,城外官道上便响起“咚咚”的擂鼓声。 伴随着鼓声节奏,铠甲鲜明,枪戟如林的马步兵列队行进,像一条席卷大地的长蛇,缓缓进入南城门对面空阔地带。 南城楼下一时旌旗招展,战鼓隆隆。 随后,第一艘战舰便从城楼右侧的运河航道上缓缓靠近。 “呜,呜,呜。” 首先经过的江阳水师“天波”号战舰吹响长号,向城楼上的大盛天子致敬。 紧随其后,一艘艘崭新的战舰陆续驶来。 ※※※ 最后检查一遍准备情况后,毛顺都尉将几名干将和友军头领召集到指挥舱。 “你们的人用云板上去,我们的人还是用绳梯,一会儿城楼上见。”他对一位身着军服,但并非自己部下的独眼壮汉说。 然后他将头转向另一边,对一名精瘦干练的军官交代:“长孙弘,我上去后,船由你指挥。”接着他拍了拍这人肩膀,“能多拖一刻,就多拖一刻。” 长孙弘并无一句言语,只用力点了点头。 听见三声炮响,战舰陆续起航。 毛顺都尉于是率领众人离开指挥舱,登上箭楼。 长孙弘手持令旗,站上舰桥。 毛顺都尉环顾左右,全舰将士整齐列队,士气高昂。最后,他将目光投向前方城楼,“出发。” 令旗挥舞。 扬威舰上吹响长号,随着舰队渐渐驶向南城楼。 运河水流平缓,船行其中十分平稳。 这时,毛顺都尉已走下箭楼,踏上船头。 这里并非要高一些,看得远一些,但可以靠得更近。 插满旗帜的南城楼此刻就在他的前方右侧。 毛顺一身戎装,挺立船头。 曾几何时,他也经常穿越那道城门。有时出征,有时凯旋。 在调任水军之前,毛顺曾是三十名雁翎铁骑之一,是车骑将军,也是后来的大将军的贴身亲卫。 当年未能与大将军同赴高家村之难,一直是他的遗憾。 在毛顺眼里,大将军李跃才是最像他爹,最像那位开国之君的皇子,其勇武与胆魄甚至可与开国功臣武威侯李宕相比。无奈盛世之朝,竟同时出了两个俊杰。 但李授狼子野心,虽有雄才,亦是逆贼。 此番诛贼,虽不成,亦可报大将军。想到这里,毛顺不禁一声长叹。 再抬眼,城楼已近在眼前。 “呜呜呜。” 扬威舰再次鸣号。 当战舰行至城楼正下方,毛顺果断下令抛锚,随后抬头望向城楼,举手一挥,“诛杀逆贼,就在今日。”他高声下令。 “杀。” “杀。” “杀。” 全舰同声响应。 顶层箭楼上的弩兵率先开始发射。 城楼上,站得整整齐齐的仪卫兵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便有好几个被射中。其中一个正探身往下看时,被一箭射中面门,当即从垛口摔了下来,“噗通”坠入水里。 经过两轮攒射,毛顺不愿耽搁,遂下令登楼。 独眼龙的二十名死士皆经过严格训练,非常善于运用云板弹跳登高。 这种装备本为杂耍所用。但此刻冒险用于战场,却是戏班长的奇思妙想。战舰高耸,顶层箭楼更是远远高出水面。在这个高度上,云板轻而易举便能将人送上城楼。 在弓弩对射方面,居高临下本占便宜。尤其是像城门楼这样精心修建的防御设施,从下面进攻通常极为艰难。而且从下面很难射中上面的人。 但若是从足够高的舰船上发射箭矢,情况就稍有不同。 对毛顺他们更有利的是,今天检阅三军,城楼上有皇帝本人驾临。 因此,守城军士全换成了长门禁卫。 而为了安全起见,此刻仪卫城楼那些御卫里面根本没有配备弓箭手。 眼看二十名死士全都安全地从云板上弹跳落在城楼上时,毛顺总算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好像并无防范。 事发突然,后面的宣威舰收桨不及,此时狠狠撞在了扬威舰船尾。 好在对这种情况事前早有预案,长孙弘马上喝令尾舱士兵进入迎击准备。那些因船体震荡而摔倒的士兵也迅速爬了起来,一部分继续朝城楼放箭,掩护登城,一部分严阵以待,准备迎接陆地上马步军的进攻。 列队整齐的马步两军倒是离得不远,就在岸边。可他们好像根本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此刻貌似仍未从惊讶中回过味来。过了一会儿,才有一队士兵象征性对谋逆的扬威号展开进攻。 但他们没有登船工具,能用的暂时只有弓箭。 长孙弘立刻组织还击。 在几乎水平于地面的运河上,战舰具有明显的高度优势。而且还有箭垛的掩护。 箭矢如飞蝗。 很快,想要靠近战船的队伍便十分狼狈地退出了扳机弩的射程范围。 毛顺这时也率领第二波攻击队员开始攀城。 他们将带铁钩的软绳抛上城楼,挂住后,抖开绳子,形成软梯。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往上爬。 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爬上城楼,装备过于花哨的长门禁卫很快便落入下风,当毛顺爬上去,便发现只剩一圈长门卫构成最后一道防线,围在望楼下的门口。 如果李授没能及时下楼,那一定是被困在了望楼里。 望楼其实是座大型观察哨塔,里面没有楼梯。大门一封,别无去处。 而此时二十名死士早已控制了主楼两侧通往城楼下的石梯。下面的人想往上冲,会立刻被一阵箭雨给挡回去。 当所有一百余名士兵差不多都爬上城楼后,毛顺决定对望楼进行硬攻。 就在这时,望楼两扇大门却自己打开了。 除了皇帝和少数几名不及逃遁的官员,望楼里黑压压,竟有不下两百名黑衣铁甲的精锐武士。 天厍军。 与被当做仪仗队用的长门禁卫相比,同为宫廷卫队的天厍军战斗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天厍军由国师一手组建,其成员全都是百战精英,是真正的战士。 这才是他的对手。 毛顺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他早就料到最后会是这个局面。 妖僧国师,岂是那么容易对付。 何况没有登基前,他李授也是大盛皇室最有才华的将领之一。绝非膏粱子弟。 “叛逆者都到齐了吗?” 这时,皇帝亲自开口发问,态度超然。 “哼。”毛顺闻言冷哼一声。 面对两百名天厍军,他这会儿反倒不惧了。 反正今天他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谁是叛逆,谁是忠臣,天下人人皆知,岂由你自说自话。”他呵斥道。 “哈哈哈。”皇帝一听这话,竟笑了起来,“天下?谁的天下?朕乃天子,谁忠谁奸,自然是我说了算。这道理,你竟然不懂。难怪会做出此等蠢事。” 见狗皇帝如此自负,毛顺此时也懒得跟他理论。 眼前形势虽然不利,但并不绝望。只要一口气在,他就还有机会手刃仇敌。 “逆贼。”于是他一声大吼,“大将军李跃帐下毛顺在此,今日取你狗命,为将军报仇。” “叛臣遗祸,胆子不小。好,来吧。试试看。” 毕竟是大盛天子,此刻虽面对威胁,李授表情也还是相当泰然。 毛顺心里一凛,仔细看了看。这时他才注意到,除了天厍军层层拱卫,皇帝身边还有十来个蒙着黑皮面具,黑袍罩身的异装武士,个个目光森然。 这,算是个意外。 但他不及细想,却又听见两声炮响。 “咚,咚。” 跟先前一样,炮声来自城楼两侧。只是这次炮声略微短促。 毛顺心里一惊,连忙往左右看去。 刚才还空荡荡的城墙上,此时不知从何处涌来两支军队。一左一右,从两侧围堵过来。 同样黑衣铁甲。 毛顺知道久拖不利,于是不再啰嗦,高喊一声:“为报将军,戮力杀贼。杀。” 便率先朝前杀去。 殊死相搏,再无退路。城楼上瞬间刀剑相交,杀声震撼。 没有任何阵法,没有任何回旋。 拼的只是一条命。 很快,有人被戳穿肚腹,有人被砍断胳膊,鲜血与碎骨四处飞溅。一个个或怀抱忠义,或履行职责,瞬间各遂所愿。 激战中,三名始终保持攻守协调的死士眼看形势不利,忽然彼此对望一眼,便各自伸手拽下颈间项链,将上面状如蚕茧的蛊盒咬进嘴里,连同蛊盒和里面的卵一起嚼碎吞下,打算做最后一搏。 蛊毒入口,三人瞬间双目染血,变成可怕的红色,接着连皮肤上的血管都胀突出来,那面目看着十分可怖。 蛊变之后,这三名死士立马跟换了个人似的。因为再也无惧伤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砍杀,竟朝李授慢慢逼近。 尤其当先那名独眼龙,此刻一只红眼,看着分外古怪。 只见他手中长刀挥舞,如风车旋转,哪怕身上被戳个窟窿也毫不退缩,仍挥刀猛攻。不仅手法极快,而且他的力量也大得惊人,刀刀皆能砍进对方甲胄,入肉三分。 如此一轮猛攻,天厍军顿时倒下一片。 眼看距离李授越来越近,似乎就要得逞,一名黑袍蒙面卫士却忽然挡在他的面前。 此人身佩双刀,交叉背在身后。肩头只露刀柄。 此时的独眼龙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刀刀如风,犀利无比。只一刀,便砍掉当前阻挡那名蒙面卫士的手臂。不过,那人似乎也具有跟他一样的能力,好像也不觉疼痛。断了条手臂,另一只手马上从肩头抽出佩刀,立劈而下,同样削去独眼龙左臂。 以牙还牙。 少了条胳膊,独眼龙全不在意,右手继续挥刀。 蒙面卫士身中数刀,却也是屹立不倒。 更可怕的是,从那断掉胳膊的地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生出新肢。没多一会儿,一条带着血丝和黏液的手臂,就从那人身上长了出来。 不仅又有了条胳膊,而且同样好用。 只见蒙面黑衣人旋即便抬起那条目前没有任何甲胄防护的胳膊,张开血糊糊的手,一下抓住独眼龙的刀刃,并任由刀刃割破手掌,切入刚刚长成的臂骨。 同时,他另一只手将刀横举,狠狠挥去。 那颗上面只有一只眼睛的头颅瞬间离体,滚到一边。 紧接着,第二名,第三名…… 随着蒙面黑衣武士的加入,战局瞬间逆转。 没一会儿,另外两名服用蛊毒的死士同样在失去头颅后全了“死士”之名。 余者更是一触即溃。 挡在蒙面黑衣人面前的死士一个接一个倒下。 此时,城墙两侧围拢过来的军士也没闲着。投掷手搬起油罐砸向舰船,弓箭手拉满弓弦,以火引点燃箭头,正朝着城楼下的扬威舰持续发射。 因为就在刚才,扬威舰前后两头的战舰皆已驶离,与其拉开了距离。 扬威舰燃起大火,冒起滚滚浓烟。 船上被烧着的士兵发出声声惨叫,有的情急之下只能往河里跳。 毛顺从尸堆和血泊中挣扎站起。此时的他早已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见大势已去,这名一身傲骨的勇士拄着长刀,拖着伤腿,蹒跚移动到城楼边。 “大将军,毛顺今已全义。” 他对着天空一声嘶吼,随即将刀横在脖子处,用力割下。 红光飞溅,像一道划破天空的彩虹。 一心求仁的毛都尉趔趄两步,身子歪斜,一头掉下城楼,坠入河里。 038、陷阱 在一马平川的府西平原,浦北垭子也能算是一座小山。 有人说,此山由夯土堆积而成,是从前某朝君王的陵。若果真如此,那这位墓主人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的卧榻之上,如今已是一个近百户人的村子。 除了地势高,这村子还有一处不同,那就是距都城仅十余里地,可遥遥望见高耸的南城楼。 当战船熊熊燃烧时,村里几乎所有人都跑了出来,聚在垭口观望。 此时,一位背着包袱,面色忧郁的高大男子也挤在人群中,望着远处那令人唏嘘的一幕。 他原本也该在那艘战舰上。 他原本也该攀上城楼,英勇战死。 昨晚,当他杀掉两名哨兵,追着最后一名忠于都水参军的军士闯进指挥舱时,那小子已被都尉大人亲手所毙。一箭封喉。 “你先别走。” 当他拔出箭矢,拖着那具尸体正要出门时,毛顺都尉叫住了他。 都尉大人叫他关上门,然后郑重其事向他下达了一条令他至今仍耿耿于怀的命令。 都尉大人让他连夜下船,远走高飞。 “抱歉,大人,这命令我无法执行。”身为都水令使的罗维当即拒绝了这条命令,“等了这么些年,眼看明天就可以为大将军报仇,此时让我走,为什么?” “因为我还不想要你死。”毛顺都尉那花岗岩一般刚毅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痛苦之色,“你得活下去。大将军的仇,一定得有人报。不过,不是这次。” “大人……” “叫我大哥,像以前一样。” “毛顺大哥。”罗维马上改口,“箭在弦上,为何泄气?” “不是我泄气,而是不得不面对现实。这根本就不是一局能够获胜的棋。” “大哥,我们本已抱定必死之心,只要明日能击杀逆贼,何惜此身?” “我知道你不怕死。但我却不希望你枉死。更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因此断了希望。” “断了希望?” “对,实不相瞒,明日一战,断难成事。不如留得一丝希望,以待来日。” “可我们计划周详,兼有友军相助……” 毛顺轻轻摇了摇手,阻止了罗维继续往下说。 “相信我,李授得那妖僧相助,绝非那么容易对付。”他语气沉重地说。 “可我们得到消息,那妖僧已许久未曾露面,却不知人在何处。” “你若这么看,就还是太大意啊。” “大哥若早知明日之事难成,那为何还要这么做?” “这已是我唯一的机会。此番错过,再难求全。所以不得不做。但你不同。” 见罗维还想说话,毛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自己又接着往下说:“这些年,我不提拔你,也不重用你,就是要为我们的事业留一粒种子。只要种子在,就有重新发芽的那一天。” “就像你之于大将军?” “对。我自幼相随于大将军,却始终不得重用。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羽翼会尽遭剪除,再也无人可以托付,再也无人可以相信。为防不测,他不得不把最可信任的人置于相对疏离的位置。那就是他的种子。那个被选作种子的人,必须承受最大的寂寞,必须承受最大的失落。因为在主公最为辉煌时,那个人只能默默躲在暗影里。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谁才是主公最可信赖之人。当年大将军选择了我。而我,选择了你。” “那,大哥要我怎么做?” “天亮之前,速速离开此地,回江阳。我在江阳藏了些资财,其实也是大将军当年给我的。”说到这里,毛顺递过一把钥匙,“卢城南山燕子坞,你曾随我去过一次。那里的梁伯认得你。后园有个地库,我在那里存有黄金万两,可助你日后行事。” “大哥……” “切勿多言,就照我说的去做。” “我是说,大哥已确信此行将难以功成了吗?” “无论如何,此去我都将全尽此义。但诛杀逆贼李授,怕是只有靠你了。” “我一定诛杀李授,为你,也为大将军报仇。” 说罢,罗维强忍悲痛,去简单收拾了行李,当夜便偷偷下船。随后他以高出数倍的价钱,寻镇上客栈住了一晚。次日待大军拔营,他便独自上路,准备取道往江阳而去。 但走到半途,他却折了回来。 他想,无论如何,最后也要再送大哥一程。 哪怕是远远看上一眼。 此时罗维强忍悲愤,强忍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默默地在心里为毛顺祈祷。 也许他并不知道,那辆停在路边的马车里,一双眼睛在远远观望了城楼下的一幕之后,却将目光转过来,久久地落在他的身上。 过了一会儿,车里那位道姑打扮的女人才撩开前窗,对车夫道声:“走吧。” 罗维并未在意那辆马车。虽然他并非没有留意到。 他如今只是个普通人,无须谨小慎微。 就算被人认出,他罗维也不过曾是叛臣贼子帐下一名小小令使。谁也不会对跑腿传信的小人物感兴趣,谁也不会把像他这样的角色当回事。 更何况,他只是一个因为开小差误了出发时间,才没跟叛臣贼子一起陪葬的小喽啰。 昨天晚上的经历,永红楼鼎鼎大名的小桃红可以替他作证。 所以现在他很安全。 得先把今日南城楼战事经过打听清楚,然后再回江阳。 这是罗维此时的想法。 虽然他也像个吃瓜群众一般远远围观了那场战事,但都尉大人结局如何,是当场阵亡还是被重伤生擒,不同结果,对他来说意义是大不一样的。 考虑清楚后,罗维决定先去趟盛都。 他沿大道而行,却刻意挑了东城方向。不久,便到了东城门前。 令罗维多少有些意外的是,此间城门大开,通行如常。竟一点也看不出这盛都城刚发生了一场足以震惊天下的兵乱。 他边走边注意观察四周,见并无异样,便混在人群里入了城。 进城后,他发现不仅城门戒备稀松,城内也不像是甫经剧变的样子。 街上行人往来自如,店家商铺也照常经营。 仿佛天下太平。 罗维越发感觉好奇,于是便又往城南方向慢慢逛去。 到了南市,街上方才有了些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里正有一辆辆马车,牛车,甚至驴车沿南市街往来于城门方向。 空车出去,满载返回。 经过南市街,车辆迅速转向北街而去。 虽然全都以麻布掩盖,但任谁看了也不会怀疑,车上拉的是一具具尸体。 罗维一看便知,这是因为扬威舰残骸尚未清理,南城门吊桥无法放下,故而打不开城门。这些从城楼上抬下来的尸体,大概只能经城内借道,走别的门运出郊外去埋。 但城内如此平静,或表示李授并未就此大肆排查,抓捕同党。 或者,他认为叛党已全部伏诛? 罗维决定就在这附近找家酒肆坐坐。那种地方,通常最能听到消息。 他在南市转了两圈,就近选了家临街酒肆。 此时已是午后,寻酒肆里打发时间的人正渐渐多起来。为了显得漠不关心,罗维挑了个临窗的僻静位置,面对窗外,背对客堂而坐。 但他的耳朵却始终竖着在听。 果然,大家议论纷纷,谈的都是今日南城楼发生那场叛乱。 前大将军,武皇次子李跃五年前就已伏诛,罪名是弑君,大逆不道,迫害忠良。而他手下亲信毛顺不感今上宽宥,处心积虑,图谋不轨,终酿成今日犯上作乱之大罪。所幸皇帝承天庇佑,毫发无损。罪人则当场伏法,党羽尽没。 基本上,对于今晨那场动乱,这就是老百姓所了解的前因后果。 对这个结果,罗维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他要了壶酒,但没怎么喝。 “老板,来壶酒。”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三天前,那声音曾当着他的面,跟毛顺大哥说过很多话。 说的是关于这次行动的计划。 罗维记得,毛顺都尉管那人叫戏班长。 他猜,戏班长也跟他一样,是来探听消息的。 毕竟任务失败,他的人也死了。 罗维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滚滚烫,火辣辣。 他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感觉,感觉这戏班长恐怕是他此刻唯一称得上同道的人了。 因为那人跟他一样,都有着尚未完成的使命。 他甚至差点想就这么走过去,装作跟他拼个桌,然后对他眨眨眼睛,叫声“朋友”。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没那么做。 事实上,自打入城之后,他就隐约有种不好的感觉。 盛都城的平静,是一种隐藏的平静,是一种令人迷惑的平静。 就像猎人布好陷阱,然后躲起来悄然无声。也像渔人松线,实则是为了钓出更大的鱼。 罗维决定再等等,再观察观察。 戏班长喝了会儿酒,大概也听了会儿消息,然后便结了账,准备离开。 罗维决定跟着他。 为谨慎起见,他只是远远地跟着。 罗维并不着急。 因为他暂时还没有非跟对方联系不可的意愿。 他只是想问问,对方接下来会有什么打算。 也许正是这种无所谓的态度,他的跟踪似乎并未引起任何人注意。 离开酒肆之后,戏班长沿着大街逛了一段,随后进了家铺子。不过他很快又从那间卖刺绣和扇屏的铺子出来,往东拐进了一条小巷。 巷子里有家不起眼的小客栈,正对着另一条小巷。 罗维看着戏班长正朝那间客栈走去。 原来他住在这里。罗维心想。 眼看戏班长已经快要走到客栈门口,罗维看看四周没什么异常,便欲快走两步,上前去追上戏班长,好跟他在客栈里见个面。 就在这时,他的胳膊忽然被一个人拽住。 罗维扭过头,见拽着自己的是一名大眼睛,圆圆脸,十五六岁,模样非常可爱的姑娘。 他正要问这位姑娘何事,为何拉住自己,便听见前面忽然传出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罗维转过头,朝巷子前面望去,便看见几个人正从客栈对面那条小巷快速冲将出来,不由分说便将戏班长扑倒在地。 那几人个个头戴黑丝冠,身穿芦花袍,腰上挂着刀。 几个人一拥而上,已将戏班长按倒在地不能动弹。 “别吱声。” 姑娘个小力气大,一下子把罗维拉了个趔趄,后背重重撞在巷壁上。 原来,她是怕前面那些人发现他俩。 见小姑娘并无恶意,罗维没管她,转头继续朝前面看去。 客栈前,戏班长已被几人扭住,正带着往岔道口走。 忽然,只见戏班长脑袋一偏,像是被谁推了一掌,接着双腿一软,便栽倒下去。 “谁?”罗维听见有人叫了声。 “怎么回事?” 但除了他们自己,那四周别的一个人也没有。 罗维被吓了一跳,担心被那些人发现,于是身子向后靠了靠,紧紧贴住巷壁。 这时,他感觉有一道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于是侧过头。 是那位姑娘。 那位模样乖巧的小姑娘正满意地朝他点头。好像在说,嗯,你很聪明。 随后,这姑娘拉了一把罗维,示意跟她走。 罗维于是便跟着这位姑娘蹑手蹑脚往后退行了几步,然后转过身,跟她一起快速离开了这是非之地。他跟着姑娘钻了好几条小巷,然后拐进另一条岔道,又走了一段,最终来到一处普通民宅的后院门口。 小姑娘站在门口,抓住门环,三轻一重,在门上敲了敲。 然后也不等里面开门,她便自己推开门跳了进去。 门后小院,其实是一户人家的天井。 罗维跟着也进了这户人家。 小姑娘关好门,把罗维带到天井对面的屋檐下,正要开口,身后又响起了敲门声。 同样是三轻一重。 接着,门被推开,进来一个几乎跟先前这姑娘长得一模一样,同样眼睛大大,脸蛋圆圆,模样非常乖巧的小姑娘。 这位姑娘一进来,就冲罗维笑了笑。 “大帅哥。怎么不谢谢我妹,她刚才可救了你哦。” 罗维这才反应过来,忙对先前那位姑娘问:“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小狸。”刚才救他的姑娘说,“这是我姐姐,缒云。” “对了,缒云,你是杀了那位戏班长吗?”小狸忽然皱起眉头问。 “对啊,他被抓了,要受刑,万一受不过招了怎么办。为了保险,只好杀了他咯。” 名叫缒云的小姑娘说得轻描淡写,罗维却听得目瞪口呆。 他正想问到底怎么回事,就听见屋里有人在问,是不是罗公子来了。 “进去吧,师太在里面等着你呢。”小狸连忙推了推罗维说。 罗维一听,越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不过,既然来了,便也不再多想。于是他大大方方推开房门,进了屋里。 屋里好像没开窗,光线不好。只见一名道姑背对着门,正在一张几案上拨弄什么。“如果你想要为你主公报仇,这么干可不行。”道姑边弄边说。 “你怎么知道我的事,你是谁?”罗维惊问。 道姑转过身,笑笑说:“我是跟你有同样想法的人。” 039、猎屋 一习大雨,将道路冲刷得滑滑溜溜。 徐芾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滴答的雨水成串从帽檐坠落。他催马跨过涨水的溪流,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在他身后,郑冲和五儿嘴里嘀嘀咕咕,相互打趣。 这一路,他俩不是埋怨山路,就是咒骂天气,已完全不像在三真观时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徐芾看来,这俩孩子言行举止正越来越像山上那帮老兵油子。 不过他俩的骑术最近倒是明显提高不少。 就像现在,即便大雨如注,让人睁不开眼,即便山道湿滑,路上全是软泥和碎石,他俩也能稳稳骑在马上,同时嘴巴还能说个不停。 如今郑冲和五儿都配了兵器。郑冲如愿以偿得到一把剑,而五儿则有了一柄长度适中,很适合他用的窄刀。五儿个子本就不高,太长的刀用起来不便。 家伙在身,俩孩子似乎一下就成了大人。 山路在山脊蔓延,但也经常拐进沟谷,然后穿越浓密的森林。一旦骑进润湿的腐叶地带,对马儿来说往往也是更为严峻的考验。林子里,沙沙的雨声变成了打叶声,滴答声,以及其他千奇百怪的声音。而本就阴暗的天空,更是如同黄昏降临。 徐芾带着郑冲和五儿在岩石和水坑之间寻找道路,尽量避开湿软的腐叶。 他让随行的鲁巴和梁鹏去前面寻找猎人小屋,以便稍作休息,好等雨停了再继续赶路。两人已经到前面去了半个时辰,到现在还没返回。 此行他们五人是要去一个叫孤峰台的地方。 据方志记载,那是山中一处废弃的要塞。是乌蛮人最初抵御中原政权时修筑的堡垒。传说那地方易守难攻。只要储备足够粮食,很难被攻陷。 徐芾向雷成大师建言,如今已到了需要这样一处地方的时候。雷成大师马上表示同意,还派了两名最熟悉本地的弟子随行。一为带路,二来也是为了提供必要的保护。 好歹徐芾现在也是山寨二当家。 徐芾本来说只带两个小年轻跟着就行,可大师不放心,于是他只好接受安排。 鲁巴以前本就是莲儿山的猎户,后来去了酆城,却找不到事可做。追随雷成大师以前,鲁巴在酆城已经快要待不下去,都有了重返家乡当猎人的念头。梁鹏就是鸡鸣山脚下九仙村人,不过他老家也是莲儿山的,十四岁才随父亲迁居到九仙村。所以对这片地区也很熟悉。 不过,孤峰台他们都没去过。那地方在莲儿山与九界山交界处,已靠近晋国边境。 如果可能的话,他们最好还能顺便接上大晋宜城侯派来的一支使团。 为了保险,据说他们会从边界一带,穿越乌蛮土司控制地区,绕行经莲儿山过来。虽说他们这次不会带来答应过的军械,但会带来一封非常重要,宜城侯的亲笔信。 按说他们也该到了。 骑经一棵根系发达,条条气根宛如小枝的老榕树时,前面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响。 徐芾勒住马,便见梁鹏从树后钻了出来。 同样身穿雨披的梁鹏骑着一匹鬃毛杂乱的棕色矮马,在他身后,还跟着鲁巴。 “哈哈,找到地方了,徐大哥。”梁鹏咧嘴大笑。他有一口黄牙,而且门牙少了一颗,笑起来不大关风。“顶好的一处避雨之所,就在前面不远的山谷里。” “就是要离开小道,折到山沟下面去。”有着一张尖脸,相貌颇显阴鸷的鲁巴也说,“所以我们也没下去,只远远望了一眼。就看徐大哥会不会觉得耽误行程。” “好,那就先去避一避吧。这大的雨,也没法赶路啊。”徐芾说。 猎户愿意把家,或者单纯就是狩猎小屋建在山沟,建在有溪流经过的地方,而不是除了树还是树的林子里。这点常识,徐芾还是了解的。 所以有经验的人总说,在山里想找借宿人家,不能抬头张望,得朝下看。 他让两人带路,朝他们说的那地方骑去。 那地方果然离得不远,过了一道山脊就看见了。那是一户建在山沟一处缓坡上的小屋。屋顶铺着厚厚的草,有一个围着石头基座,篱笆矮墙的院子。 距离小屋不远的山脚,一道蜿蜒的小溪向北奔流。因为一场山雨,原本应该非常清澈的溪涧已成浑浊激流。 小屋院墙开在背对山林的另一面,所以房门应该也是那个方向。 五人一边绕着林间不成形的猎人小径缓缓下坡,一边观察小屋那边的动静。 看起来屋里没人。 否则细细的烟囱里正该冒起轻烟。 “杀手,这山林里的生活还过得习惯吧?”途中,最爱捉弄人的鲁巴打趣地逗郑冲,“可惜就是没有姑娘哦。” 自打上次劫粮,郑冲杀了一个军官,山上的人就这样称呼这孩子。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山里很难见到姑娘。因为山里生活艰难,穷人家养不活。所以她们都被送到城里有钱人家去了。”鲁巴自顾解释说。 “所以你当年是追着姑娘的脚步去城里的?”梁鹏以捉弄的语气问。 “对,正是如此。”鲁巴毫无羞耻地说,“我喜欢姑娘。她们去哪我去哪。” “杀手不像你。他还不需要姑娘。”梁鹏转头看了看郑冲说,“因为他还不会那事。”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鲁巴回头瞄了梁鹏一眼。 然后他转过头,看着郑冲问:“你应该已经开过荤了对不对?今年多大了?” “小心哦,有些人可很不喜欢被人问及这种敏感问题。”梁鹏不怀好意地笑道,“小心晚上趁你睡熟,给你咔嚓一刀。” “对哟,他可是杀手。”说着,鲁巴一阵怪笑。 “我十六岁了。”郑冲忽然开口道。 不像刚上山那会儿,对这类玩笑话,他现在已经一点也不在意。 事实上,他隐约还有些享受这种待遇。 被当做兄弟的待遇。 “听见没?杀手十六岁了。肯定开过荤。”鲁巴桀桀怪笑。 “上山前他是道童,跟徐大哥修道的……”梁鹏的目光投向徐芾,忽然一下哽住,“呃,我刚说什么来着,”他马上转变话题,“对了,巴子,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打猎,睡姑娘,什么都干了。” “你那时候总没杀过人。” “对,所以我没资格叫杀手。嘻嘻。” “你是姑娘杀手。”郑冲也学着开了句玩笑。 这会儿,他脑子里瞬间倒是想起一张脸。不,是两张。 两张几乎难以分辨相貌的面孔。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只要一有那方面冲动,他就会想起那……那两张脸孔。 本该是一张,只是因为分不清。 这时,鲁巴还在继续和梁鹏说:“我猜他有过经验了。你看他,脸都不红。” “那是因为雨浇在脸上,太凉了啊。嘻嘻。” “快看,到了。” 近看下,小屋似乎也不算小。 小屋四周开阔,屋前空地上,只孤独地生着一棵树干粗短,根部却高出地面的老槐树。 远远看去,那槐树就像是长在一个小土堆上。 他们骑行至谷底,选择一处水浅的地方跨过小溪,沿着踩出的小径朝小屋骑去。 小屋的房门是关着的。但院墙的篱笆门没关。篱笆门一侧立着根长长的木杆,立得像旗杆一样高,一样笔挺。杆子顶上插着动物头骨。 一颗大大的野猪头。 那野猪头像是不久前才插上去的,虽然焦黑,但很新鲜。上面还有大量血肉。 他们在院墙外下马,将缰绳拴在篱笆栏上。 院落里看着收拾得挺整齐,但地上积了许多黑泥。像是烧过什么东西留下的痕迹。只是连日下雨将痕迹冲淡了,只剩一团黑乎乎的泥水。 “不对。”还是做过猎人的鲁巴眼尖,他伸手指向屋檐,让徐芾看,“看,那里。” 徐芾顺着鲁巴所指抬头看去。 就在茅檐的横木上。 虽然不是一眼就能发现,但那显然是一支弩箭。 徐芾从腰间缓缓拔出剑,同时抬手示意警戒。 鲁巴和梁鹏身上都背着弓,但他们此时只抽出了刀。 鲁巴躬身走到门边。门没上锁,他一手持刀,一手轻轻推门。 门开了。 往里看了一眼后,他示意里面没人。 徐芾提剑进屋,郑冲和五儿手持武器跟在后面。 梁鹏没有跟着进去。他站在门口,目光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屋子不大,也没有隔间。 最显眼的,是屋子当中地上那个大大的火盆。 火盆摆在坑坑洼洼的地面上,盆里满满的,全是焦黑的木炭和灰白的炉灰。火盆上方支着满是铜锈,显然是从别处,甚至可能是从地下刨出的古董烛架。 铜架不仅可以烤肉,上面还绑了一根长长的,粗粗的竹管。 竹管直通屋顶,从一个被封得很严实的洞口伸出去。冒出外面那一小段,他们刚才下山来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 “看,天啦,看看我找到了什么。” 鲁巴从一角的简易床榻上直起身,手里拎着一把军刀。 刀柄上有球头,握柄上缠着细铜丝。刀鞘底层是木头的,但从头到尾裹了云纹铜皮装饰。这种制式的军刀,只有晋军才有配备。 而这把刀,不过只是一大堆兵器中的一件。 除了长刀和匕首,还有硬弩和箭袋。从数量上看,至少是十几个人的装备。 “快出来看。他妈的,咱们这是闯进屠宰场了吗。” 就在这时,梁鹏又用他那不怎么关风的嘴在外面高声叫了起来。 他此刻已经跑出院子,站在房屋左侧十几步远那棵大槐树下。 屋里几人不知他又有何发现,赶紧跑出去看。 围绕槐树粗大的树干高高的“土堆”此刻已经垮塌一角。而梁鹏还在用他的脚,继续帮老槐树清理过于臃肿的根部培土。 培土显然是草草堆积上去的。 形成如此高的土堆,竟是一层层堆放整齐的尸体。 几个人跑过去,围着那堆令人头皮发麻的“坟墓”,看得瞪大了眼。 尸体只是有些浮胀,还没开始腐烂,共十六具。 然而更让人感觉不适的是,这些尸体中,大多数脑袋都没跟身体连在一起,而是随便挤塞在松软的泥土中。即便有头的尸体,看着也缺了胳膊。 竟没一具全尸。 死者全都外披斗篷,里面却显然是晋军服饰。 与十五岁的年龄相比,这一路略显老成的五儿这时抬头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徐芾,“是我们要接的人吗?”他有些担心地问。 徐芾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让鲁巴去取下茅檐横木上那支弩矢,拿过来仔细查看,对比。确认发射位置后,他站在篱笆院边怔怔发呆。 “这可是十几个人。”鲁巴这时走到他身后,嘴里嘀咕着,“被埋伏了?” 徐芾有些木然地摇了摇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若非事先掌握无比精确的情报,谁会到这大山里来设伏。可若说只是偶然事件,什么人能一下干掉十六名晋军精锐。” “大哥,”这时,五儿忽然想起一件事,“那封信。” 徐芾马上反应过来,招呼大家一起过去,挨着在尸体堆里翻。 没找到那封信。 040、泥人 这日午后。 九仙村东头溪边,一名少妇蹲在一块大青石上,挥动棒槌,一下下敲洗衣物。 一个身着粗布短衫的青年走到她身后。 “七嫂,让我帮你吧。” 少妇回头。 “是阿牛啊。不用了,就快洗好了。” 青年憨憨地笑着,转身准备离开。 “对了,你赶快回去善人家帮忙吧。刚才来了几个外地客人,我看直奔邱家去了。”妇人像是忽然想起这么个事,又对这傻乎乎的青年道。 “好,我这就回去。” 被称作阿牛的青年点点头,大步走开。 望着阿牛渐渐远去的背影,少妇惋惜地摇了摇头。 多好一个小伙啊。她心想。人长得也精神。可惜就是有点傻。 大家都说这小伙傻,是因为他来村里已好几天了,却到现在都还想不起来当初因何落水,又是如何顺江漂到这九仙村来的。 获救后,隔了两天小伙的脑子才稍微清醒些,才说他是从关中逃难来的,小名叫阿牛。 不过,他说的却是几年前的事了。而最近几年的情况,他全不记得。 九仙村人见小伙除了脑子糊涂,身体还算强壮,口齿也清楚,没别的毛病,便把他留在本村号称邱大善人的家里暂时寄住,也是为了让他有个落脚处。 邱大善人祖上靠种植与制作腌菜起家,是本村大户,家有良田宽宅,仆役若干。 对邱家来说,多阿牛一张嘴根本不算啥。 话说这阿牛回到家,远远便见村里几名老人在门口一棵黄葛树下扎堆,等着见邱大善人。这种情形最近天天如此。连阿牛这个刚来的外乡人都已习以为常。 具体缘由,阿牛并不是很清楚。 他只知这邱大善人乐善好施,扶危济困,而且在整个县里也算排得上号的有钱人,乡里乡亲有点啥事,自然都来找他。 阿牛非常懂事,进了门直接就奔前院堂屋去了,想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 果然来客了。 阿牛进屋时,客人早已在宾客席上落坐,正与主人品茶聊天。 是一位器宇不凡的青年公子。 公子身后,还站着一位美貌可人的小姑娘和一名胖乎乎的小童。 “阿牛,来来。”邱大善人看见阿牛进屋,便招呼他,“快来见过青峰山李仙师。” “这就是我给仙师说的那位阿牛。”他同时也把阿牛介绍给那位青年公子。 青峰山……李仙师…… 阿牛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 似乎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向他呼唤。 但他听不见那个声音。 “见过李仙师。” 他放下杂念,毕恭毕敬地对青年公子行礼。 见阿牛这副拱手行礼的姿势,青年公子李昧眼里也闪过一丝疑惑。 然后他随便问了阿牛几句。 阿牛的回答跟对乡亲们说的一样,只记得自己是关中人,当年是跟一位叫阿碧的姑娘一道来的戎州。但后来落脚何处,从事何种营生,他却一点也不记得。 问过话,邱大善人说要款待客人,便让阿牛去厨房帮忙去了。 这邱大善人已年过五十,生得额宽腮阔,红光满面,一身酱色宽襦,大红腰襕,领口、袖口分别绣满淡黄、皎白两色花朵,整个人显得朝气勃勃,却是不输少年。 “这孩子能挑能扛,劈柴喂马都没问题,就是脑子坏了,可惜。”他随后对李昧说。 李昧听了沉默不语。 “依仙师所见,这孩子的病可还有治?”大善人试着问。 “或许有。但我却没这本事。” “是啊,我也寻好几个郎中问过,都说此病无药可治。” 李昧对这邱大善人还算了解,知道他一旦纠结此事,便不会轻易罢休,于是道:“其实他这不是什么病,而是结于因缘所致。有朝一日因缘得解,这病自然也就好了。” “真的?”邱大善人面露喜色。 “嗯。”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啊。”邱大善人似乎大大松了口气。 为了不跟他继续在这问题上纠缠下去,李昧跟善人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 “你说,那些黄毛每隔几天就会来村里要粮?”他问。 “是啊,已来要过好几次了。这本来嘛,前几天他们刚劫了一船官粮。可谁知最近上山的人越来越多,那点粮食又能撑得了多久呢,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邱大善人忽然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神情,“这劫粮的事,他们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官府不知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啊。那天帮着去运粮的就有咱们村的人。所以啊,这事村里都知道。” “既然知道,为何没人报官?” “报官?”邱大善人听得一愣,“这种事,惹上就是大麻烦,谁敢。” “再说了,自汉兴二年开始,这朝廷就一天也没消停过。不是征夫修渠,就是以各种名目摊派赋税,给皇家大造宫室园林。老百姓苦啊。” “这么说,不是不敢,你们也是不想报吧。” “可不是嘛。咱们种田人家,谁也不想得罪,就希望能安稳过活。” 听得这话,李昧眉头轻锁,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问:“安稳得了吗?” “是啊。山上那么多人,又不种地,还能不缺粮?无数张嘴巴要吃饭,找谁要?还不是咱们这些种地的人。这不没完没了吗?我们哪有那么多粮食给啊。你看看,全村上下都为此头疼,天天有族中老人来跟我掰扯此事,都是让我出钱出粮。” “那你准备怎么办?”李昧又问。 “我想先进城避一避。”说着,邱大善人压低声音,“镇东将军罗衡早就听闻这边黄毛闹事,已派一队人马前来酆城,听说月内便会进山清剿。” “若真有兵乱,出去避避风头也好。”李昧笑了笑。 “仙师,那年咱村闹山妖,多亏你帮忙。这安生日子刚过两年,又闹这事。你说这……”邱大善人一边瞄着李昧,一边用力捶腿,“咋就这么难得太平呢?” “那些黄毛都是些什么人?哪来的?”李昧平静地问。 “黄毛还能是什么好人。不过是些好逸恶劳之徒罢了。”说着,邱大善人尴尬一笑,“说了不怕仙师见笑,就连咱们村,也有好几个小子溜上山去了。” “原来如此。” “让仙师见笑了,哪里都有游手好闲之辈。不过,”说到这里,邱大善人话锋一转,“不过他们有个师傅,好像是个被称作‘大师’的异教术士,据说是有些本领。” “大师?” “没错,大家都这么叫。实不相瞒,我也曾想过上山拜会那位大师,可人家没空见。” 李昧听了,只是一笑。 聊了一会儿,善人便请李昧三人用膳。 这期间,他还出去应酬了几位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 原来那几个也是听说李仙师来了,想来会会。顺便向仙师反映一下世态。 善人以仙师旅途劳顿,需要休息为由,让他们改日再来,才把几位长者打发走。 饭后,善人又安排李昧一行休息。 李昧也不推辞。 就在李昧他们刚刚安顿下来,九仙村西头又来了两名外地人。 一个身穿紫衫,系一条草色披风,腰间挂了把长剑。一个一袭黑衣,是个青年。 两人在村头向碰到的村民打听了一些事情,随即又离开村子,爬上村西一座突起于江边,地势高平的圆顶坡,站在上面张望。 他俩一边看,一边伸手指点。 随后两人离去。 但到了黄昏,两人再次经东边过来,穿过村子到了村西。 这次,他俩还带来了约百名身穿黄衫的汉子。 这群人爬上圆坡顶。 紫衫男子站在上面,手指坡下村舍及码头,不断对那一百来人仔细讲解着什么。 没多久,这件事就传到了邱大善人耳朵里。 大善人吓坏了。 他跌跌撞撞跑去客房,向李昧大叫:“不好了。” 李昧问他何事惊慌。 邱大善人说,鸡鸣山的黄毛下山了,来了很多人,就在村口。 “这是要坏事,要坏大事啦。” 大善人急得捶胸顿足。 李昧赶紧安慰他,问他之前到底有没有招惹过那些黄毛。 邱大善人拍胸脯说他从没招惹过他们。就是三番五次来要钱要粮,他没给。 “可以谈嘛。”他哭丧着脸说,“要多少可以谈的嘛。” “只要没招惹他们,我想就没事。”李昧说。 “真的?” “没事,不用担心。”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如果你相信我,就什么也不用管。等他们来了再说。”李昧建议道。 “相信。我当然相信。哎哟,幸好李大仙师今天在。太巧了。”善人高兴坏了。 他马上又问李昧,是否需要稍稍做些准备。 李昧想了想,说如果他愿意,可以准备些钱粮。但也不必太着急。 另外,让他安排阿牛帮忙挑些泥土到客房这边的小院里来。 “然后再帮忙打桶水来就行。” 虽然不明所以,但邱大善人对李昧的吩咐一点也不含糊,马上就按照要求去张罗。 他让阿牛把水和泥土弄进客院。还让阿牛就在那里待着,随时听候李仙师吩咐,然后自己也去安排家眷收拾细软,套好牛车,提前做好外出避难的准备。 邱大善人离开后,李昧当即挽起袖子,并让青伶和丙儿一起帮着掺水和稀泥,然后教他俩用和好的泥巴,捏成一个个芋头大小的泥人。 捏好后,待稍微晾过一会儿,李昧便让阿牛带路,青伶和丙儿跟着去将这些小泥人分别摆放在邱家大宅的正门、后门门坊两侧,以及宅子围墙一圈墙根边。 摆放好后,数数小泥人,总共约莫也有百十来个。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 晚饭后,村子里果然有了动静。 先是一条狗叫。接着全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随后一大帮身穿黄衫,带着兵器的人打着火把大摇大摆就进了村。 进村后,这些人分成好几批,除有两支去了村西路口和村北码头,别的都进了农家。 其中人数最多一队,便直奔村中大户邱大善人家而来。 而带队到邱家的,正是日间那名身穿黑衣的年轻人。 他来到邱家大门边,抬手叩门。 过了会儿,只听院内轰的一响,数十支火把同时亮起,刚才看着还只有几只灯笼照亮的邱家大院顿时灯火通明。 接着,大门“吱呀”一声拉开。 开门的是一位皮肤白皙,腰杆笔挺的小伙。 他腰佩长剑,威风凛凛站在门口,问:“来者何人?” 黑衣男子一看,小伙子英姿勃勃,身后院内灯火辉煌。更蹊跷的是,灯火映照下,门后隐约似乎还有好些青壮男子的身影。 “敢问,邱大善人是否在府上。鸡鸣山姚广前来拜访。” “夜深,善人已经休息,贵客若真有事,不妨明日一早再来如何?” “啊,我们时间仓促,连夜还要返回。怕等不到明晨。” “那就抱歉了。”小伙子毫不退缩地说,“如果非有话讲,我也可以代为转达。” “你是?” “我是邱府新聘护院,阿牛。” “噢,小牛哥。如此请代为转达邱大善人,就说我鸡鸣山希望得到善人支持。三日后,我方将有数百兄弟前来本村驻扎,希望善人带头给予粮食接济为盼。” “要钱粮嘛。好说。此事善人早有交代,感念鸡鸣山的朋友从未骚扰本村,为表心意,已略备了些钱粮物用。明日一早,请派人来门前自取便是。” “准备好了?” “对,都准备好了。” “啊,如此便多谢了。” 黑衣人脸上一红一白,拱手退后。 待退行数步之远,他再翘首望向院内。这一看,更吓了他一跳。 此时,只见除大门两侧,院内各处墙后皆可见人影晃动。人影借火光映照,全都投映在高高低低的墙壁上,目测竟不下百人。 黑衣书生偷偷擦了把汗,招呼众人,连夜撤出村子去了。 第二天一早,邱大善人果然安排人在大门外放好了百担粮食,两头老牛,及铜钱一筐。而自己则带着家眷,并与李昧三人一起到了码头边。 天刚放亮,善人一家与李昧一行分乘数艘专用于发运腌菜的货船,便往江对岸划去。 一艘船上,李昧三人在前舱休息。 这艘船上除了他们三人及坐骑,还有邱家不少物资,驾船的老船夫独在船尾。 船至江心,一贯擅于灵魂拷问的丙儿又对自家公子发出质疑。 “公子,黄毛扰民,你明明可以出手帮他们,为何却不呢?”他眼巴巴地问。 面对丙儿提出的这个问题,独立船头的李昧公子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不过是个修士,抓妖捉怪义不容辞,维护四乡安宁,梳理民生世情,却是朝廷本分,不该我管。” “我看公子可不像这样不负责任的人。”丙儿撅起嘴说。 “丙儿,这你就不懂了。”青伶抬眼瞄了公子一眼,帮着解释道,“你了解那些黄毛吗?知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吗?就像邱大善人说的那样,就连他们这村里也有不少人跟那些黄毛串通,个别男子甚至还加入了人家的团伙。你能说他们都是恶人?这种事,公子根本没法管呐。” “那也得伸张正义啊。”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正义,什么又不是呢?” “看啊,一看就知道啊。” “许多事,你就这样看是看不出来的。” 丙儿皱着眉头想了想,觉得青伶好像说得也对。 “哦,我想我有点明白了。”他一副大人般认真的样子说,“若像上次遇到那些作恶之人,那公子便管。他们若不为恶,公子便不可以随便出手。至于那些黄毛,他们为何上山为匪,这里面每个人各有缘由,原因复杂,不好鉴别,所以公子就不便干涉,对不对?” “丙儿还是聪明,一说就明白。” “嘻嘻,主要还是青伶姑姑善于开导。” “咦,”李昧公子一脸好奇,“你如何竟管青伶叫起姑姑来了?” “这,这是我俩的事。” 青伶脸颊绯红,连忙冲丙儿眨眼,阻止他泄密。 041、老相识 船到码头,李昧本想与邱大善人就此别过,去寻客栈住下,但这大善人说什么也不肯,无论如何非要拉他去自己在酆城的别院同住。 李昧推脱不过,只得随他。 邱大善人在酆城购置的大宅有两套院落,前有正街,后有小巷。前后院可分别出入。连厨房茅厕都各用各的。他一家只住前院,较小的后院就给了李昧和两名侍童暂住。 前后两院一道拱门相通,想聊个天说个话十分方便。 若想清静,那也不难。 安顿好之后,李昧看天色尚早,便让青伶和丙儿在屋子里收拾整理,自己独自出了门,一路漫不经心,来到榕树广场临河一间茶庄。 茶庄老板姓白,皮肤也白。所以人人都叫他白掌柜,倒少有人知其真名。 李昧一进店,这白掌柜眼里便猛地一亮。他先是一愣,然后立马热情地迎了上来。 客套寒暄后,他随即便将李昧带去二楼一间临河的雅静茶室。 李昧公子进了茶庄,与白掌柜谈了些什么,这里暂且不表。却说在他出门不久,刚刚入住的新居便迎来了一位客人到访。 此时,青伶已经非常利索地把屋子里简单收拾了一遍。 因为屋子平常有人打扫,所以别的都没什么,就是久了没人住,多少有些异味。所以青伶又上街去买了熏香,顺便买了些菜回来。准备收拾收拾,好给公子做饭。 自打离开金山镇,这一路不是马车上,就是茅草房,有时甚至露宿郊外,就没有几个时候能好好安顿下来。青伶也好久没有认真做点好吃的了。 她将菜拿去厨房,然后便在各个屋子开始点起香来。 见青伶十分仔细地将各种熏香分类插放,丙儿好奇,就跟在后面看。 看着看着,他忍不住问:“姑姑,为何单单要给公子这间屋里点上这么多支香?” “当然是为了让公子待会儿一回来就能有种回家的感觉啊。”青伶解释说。 “噢,还是你们女孩儿考虑周到。”丙儿释然,“那我也想有回家的感觉。” “不是给你屋子里也点上了吗?” “我屋里才一支。” “够了。你才多大个人。” “咦,这跟人大人小有什么关系?”丙儿一脸不解。 “当然有了。” “能不能解释一下?” “熏香可不是单单为了好闻,还有各种功效的。” 说起香,青伶一下来了劲头。她一根根扒拉给丙儿看,“你看,这檀香功效是镇定安神,能让人恹恹欲睡;这种茉莉香能舒缓紧张情绪,让人如沐春风;而龙涎香就刚好相反,它的功效是提神醒脑;像这玫瑰香呢又不一样,它能让人感觉甜蜜温馨,让人心情愉悦。” 丙儿看得十分认真,专注于每种香的分类与区别。 “青伶姑姑,你太能干了。我还以为你只会做好吃的和杀人呢。”他感叹说。 “你说什么?” “噢,”丙儿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两下,“你杀人,那,那是诛杀恶贼。是他们活该。” 想想还怕这么说青伶仍不满意,丙儿接着又道:“其实,我最喜欢的不是你做的好吃的,而是你那手刀法。要不是怕公子不许,我一定要跟你学。” “真的喜欢?”青伶像是有点没想到,“可惜那种刀法你学不了。” “因为需要耍得很快,对不对?” “是啊,唯快不破,懂不懂。” “懂了,姑姑。” 青伶歪着脑袋,若有所思地看着丙儿,“别再说打打杀杀的事了。好不好?没看出来吗?咱们公子根本就不喜欢动刀动枪。” “没事。公子这次不也杀了人。所以他不会怪你的。” “公子……公子是不是许久不曾杀过人?” “这个嘛,我还真不好说。不过,自打我认识公子,便只见过他救人,确是没见他杀人。那天还是头一次呢。” “那以前呢?公子不会从没杀过人吧?” “当然不是。其实,公子以前好像是杀过许多人。不过杀的都是妖人,恶人。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公子,公子年龄也不大啊。” “嗐。这你就不懂了。公子可非寻常人哦。他像……”丙儿抬手开始比划,感觉不合适,又把手收了起来,“反正他像丙儿这么大的时候,就一个人在乌蛮地杀了三十六洞妖兽。据说那也是他最危险的一次经历。公子因此战而得到三十六只兽宝,从此功力大增。” “没想到,文质彬彬的公子还曾有过这样的杀孽。”青伶嘴里喃喃自语,有些不敢相信。 “当然,公子现在是有点矜持。那是因为身份在那摆着,不好随便动手。你肯定不知道尘修者是怎么修出来的吧?唉,算了不说这个。有兴趣,你自己去问。” 青伶抿嘴笑了笑,又往李昧床榻两头点了两根香。 “够了吧?”丙儿好奇地看着青伶,“干嘛要在床头插这么多?” “别看咱们公子平时不声不吭,可这一路他可没少想事。而且公子经常冥想修行,其实也挺费精神的。如今既然安顿下来,最需要的就是好好休息,好好安神,知不知道?” “说的也是。咱们跟公子没法比。就说我吧,无论走哪,吃饱就行。” “可不嘛。所以他房里得多点几根。” “呃,你是说,咱们公子经常冥想,旅途辛苦,”丙儿一边说,眼珠子一边提溜打转,“所以需要好好安神,好好静养?” “对啊。” “那你为什么给公子屋里点的都是玫瑰香?” “我,我点的都是玫瑰香吗?” “可不是嘛。自己看。颜色都不同。你给我屋里点的才是安神香。” “噢,”青伶脸上一红,“我是想,咱们刚到一个陌生地方,得先让公子感觉温馨,感觉像是回到家一样。” “是这样?” 青伶点点头,“要不你以为呢?” “哇,真贴心。” “废话,这点心思都没有,还怎么做侍女。” “对了,听公子上次说话那意思,你本可不用给人当侍女的,而且你年纪也不……因为你其实也很有能耐,根本不用依附于谁啊,对不对?” 青伶听得眉头一皱,“诶,跟你商量个事。” “姑姑请讲。” “今后能不能别再提我多大年纪的事?否则不许你叫我姑姑了啊。” “噢,不提。下不为例。”丙儿抓了抓脑袋。 这有什么啊。他心想。 反正无论多大岁数,你也不长个了。永远只得十五六岁的样子。 再过几年,当我…… 不过这话他可没敢当着青伶说出口,“对了,公子上次说你修炼过什么修本护体术,那到底是个什么法术?”他问。 “是一种能让修行者也看不出我真实身份的法术。” “是不是很高级?” “算是吧。但我感到最满意的是它可以让我像普通人一样。” “哇,竟然还有如此奇怪的功法。不过,练这法子就为了能像个普通人?这什么道理?我还不想做普通人呢。”丙儿又想不通了,又开始抓头,“不单是我噢,我想就连山里那些整日修行的师兄们也不会想做普通人。他们无不希望能让自己看着像个神仙。” “真的?” “当然了。要不怎会那么积极,全都争着下山收妖捉鬼。还不是为了能多刷成绩,多得些稀奇玩意。你不知道,他们特别喜欢打磨各种法器,以便让自己显得与众不同。” “都是些小屁孩。” “才不是。有些人一把年纪,我看照样喜欢把自己装扮得怪模怪样。” “至少咱们公子不是这样。” “那倒是。“丙儿咧嘴笑了笑,“这么说,你其实可以不用做妖?那是不是说,你其实也能跟着公子修行?” “反正你能做的事,我都能。” “真的?那太好了。”丙儿抬起手,准备鼓掌。 但他没有鼓掌。 我还能长高,你总不能了吧。他心里道。 青伶就像是知道丙儿心里在想什么似的,接着一声叹息,“唉,其实我跟你还是不一样。” “可以了啦,姑姑。永远年轻不也是好事吗?好多人求之不得呢。”丙儿一脸羡慕,“那些修仙慕道的,谁不想长生不老呢?” “凡事都有好有坏。” “我觉得这件事例外。这件事只有好,没有坏。” 青伶勉强笑了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稍后,她语气幽幽道:“像你,因为身体会变化,所以便可修炼那些能改变体质的功法,也便能够体会到自己的每一点变化,为此会感觉愉悦。而身体的变化又可以带来精神上的通透和领悟。对我而言,这些却永远也领略不到。懂吗?” 丙儿绝对没想到这一层,“还有这困扰呢?我本想,出道即巅峰,多爽。”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道法奇妙是你永远也想不到的。” “不行,这问题,回头我得请教公子。” 丙儿又开始抓起了脑袋。 青伶把屋子各处都插上香,然后进到厨房开始摘菜,准备做饭。 丙儿像个跟屁虫一样,就这样跟在她身后。 自从跟着李昧公子以来,青伶已许久没用她那些特殊技能来做吃的了。现在,大多数时候她都跟普通人一样下厨。 有板有眼,不慌不忙。 厨房里柴米油盐,人家早已给他们备齐。青伶买了只老母鸡,已杀好准备炖汤。 她还买了青菜。 “修行这种事,没有升级的乐趣,其实很无聊的。”她一边摘菜一边说。 “说的也是,如果怎么修练结果都一样,好像也是有点无聊。”丙儿若有所思地说,“不过,我还是喜欢像你这样。反正本领也够了。真的,要是我能有你这境界,肯定什么都不做,只管躺着吃老本,就让人家羡慕去。” “你这是没见过世面,不知道天高地厚。” “真的。”丙儿一本正经,“我觉得你比公子都强。” “没追求。” “哈哈,这就叫俯仰天地间,顺乎兮自然。”说到这里,丙儿又摇晃着他那圆乎乎的大脑袋,“知其不可而不争。这话可是公子说的哦。” “对了,跟我说说公子的事,好吗?”青伶忽然道。 “想知道关于公子什么事?” “嗯,都想知道。”青伶想了想,“不过,早听说咱们公子是被大盛前丞相指腹收徒,你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吗?” “当然知道。这事我们山上人人都知道。”丙儿回答道。 “跟我说说,怎么样?” “好。”丙儿答应得很爽快。 “你总该知道咱们公子是北原人吧?”他先问。 “知道,北原汉定的,对吗?” “没错。那年,也就是顾延太师仙逝的头一年,他去往汉定,在大街上偶然碰见咱们公子的爹娘。那时候,公子还在他娘肚子里,还很小。” 丙儿伸出拳头比划一下,感觉大了,又撮起两根指头,“就这么大,那时候连他爹都还不知道有了公子。可太师一眼就看出来了。不仅看出来了,而且还知道是个男孩。太师当时没说什么,第二天却一个人跑到了公子家去,跟公子的爹娘说,要收夫人肚里的孩子为徒。” “不是吧,真有这么神奇?” “我会骗你吗。山上师兄们都这么讲的。”丙儿一脸认真地说,“顾太师去了公子家,公子爸爸妈妈一看来了位满头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还不知怎么回事呢。结果太师一说他是顾延,并表明来意,公子的爸爸妈妈顿时高兴坏了。那时,公子他爹还不知道自己有儿子了呢。” “后来呢?” “后来就说好了。等到公子出生,马上便将他送去青峰山。太师还留了信物,让他们到时候带着信物去山上找自己的大弟子就行了。” “这么说,顾太师其实知道自己见不到这个弟子,也不能亲传道学了?” “当然,太师是神仙啊。他当然知道。”丙儿大喇喇地说,“后来公子还没出世,顾延太师就仙去了。但公子的爸爸妈妈听闻消息后,并没有改主意,还是遵照约定,将公子送上了山。从此公子就在山上长大。就这么回事。” “原来还真是……” “咣咣咣。” 就在两个说得起劲,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丙儿走去门口,拉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衣着鲜丽,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姑娘。 “请问,李昧,李公子是住在这里吗?”这姑娘俏生生站在门口问。 “你是?”丙儿不认得对方。 “我是秀莲坊琴操姑娘的丫头,叫小翠。姑娘得知李公子到了酆城,特意备了酒菜,让我来请李昧公子今晚去韵香苑一叙。” “韵香苑?你家姑娘认识我家公子?” “认识。他们是老相识。” “噢,公子不在。等他回来,我会告诉他的。” “好,谢谢小哥。” 那姑娘对丙儿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丙儿关上门,一边抓着脑袋,一边回到屋里,却见青伶一脸不高兴。 “怎么啦?” “没什么。”青伶气鼓鼓道。 “刚有个姐姐,说她家姑娘请公子晚上去吃酒。” “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噢,那你一脸不高兴却是为啥?” “有吗?” “太明显了。我还没见你脸色这么不好过呢。” “我,我哪有。” “嘿,这是怎么啦。明明就有嘛。” “我且问你,知不知道那秀莲坊是个什么地方?” “这我哪知道。我还是头一次来酆城呢。” “那是个风月场所。” “噢?真的?那挺好啊。那地方一定有许多漂亮姑娘吧?” “好个屁。” “不是吗?还不知道公子在那种地方也有朋友呢。却不知他肯不肯带我去。” “你个小屁孩,那是你该去的地方吗?” “为啥不可以去。” “不跟你说。蠢死了。” 青伶扔下菜,扭头回自己房间去了。 “喂,咋回事这是。”丙儿一脸懵逼,“青伶姑姑,晚餐咋整?鸡汤再不炖来不及了。” “不炖了。吃面。” 042、天香 听说有人请他今晚赴宴,李昧感觉有些意外。 “我在秀莲坊不认识什么朋友。”他说。 “那姐姐说,她家主人名叫琴操姑娘,是公子的旧相识。”丙儿说,“她说她家姑娘听说公子到了酆城,便已备好酒菜,请你今晚去韵香苑一叙。” “琴操姑娘?”李昧皱了皱眉头,“我在盛都倒曾认得一位姑娘,好像叫这名字。” 这时,本有些闷闷不乐的青伶忽然又高兴起来,“这么说,公子已不记得她了?”她笑眯眯地问。 “是不太记得了。”李昧说,“我与这姑娘本无深交。不过是五年前见过一面。” “这样啊。”青伶脸上表情古怪,就像总算松了口气。 但李昧并未注意到青伶的情绪变化,“是啊,”他接着说,“那年我去盛都有事,不想正赶上李授率北原军进城。随后因城门紧闭,不得出入,便在城里滞留了数日。” “对,我也记得。”听到这里,丙儿马上抢着说,“公子就是那次从盛都返回青峰山,途经高家村的时候救下丙儿的。” 李昧笑了笑,接着道:“那位琴操姑娘当时不过十七八岁。北原兵进城那天,她一个人就那样背着琴走在大街上。当时天已黄昏,匆匆出逃的大将军李跃率三百铁甲亲卫正经过那条大街。我怕那姑娘无端丧生于铁蹄之下,就顺手拉了她一把。” “原来,是因公子救了她一命。”青伶幽幽地说,“如今久别重逢,请公子前往会面,想必是要表示感谢的吧。” “兵凶战危,命如草芥。我当时也是一时不忍。”李昧随口道。 这时,丙儿先看了看青伶,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李昧公子说:“公子,不是我说啊,既然人家是感念你当年救命之恩,这饭局,还得去。”但他接着又抓了抓脑袋,“不过,下午我一直在想,咱们可是刚到此地。那姑娘如何就知你来了?而且还知道你住哪,不奇怪吗?” 李昧一听,忽然以感觉非常有趣的眼神看着丙儿,脸上似笑非笑,道:“你这小脑瓜还真是越来越聪明,让你一说,感觉还真是有些蹊跷。你说得对。今晚这饭局,看来非得去。” “公子,那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吧。”青伶马上说。 “不,你俩都别去。”李昧公子面带微笑说。 随后他便进了书房,独自看书去了。 快到黄昏时,李昧简单收拾一下,把青伶和丙儿两个留在屋里,自己一个人便去了秀莲坊。 在酆城,秀莲坊可是个人人皆知的地方。李昧此前也并非没来过这里。 到了韵香苑外,远远便听见幽幽琴声,还有一个动人的声音伴随琴韵轻轻吟哦: 漠上起孤烟 黄沙万里天 多少关中父 征胡去不还 歌声凄绝悲怆,竟不似女子心境。 李昧听得心头一动,竟在莲池边站了半晌,直到里面传来一声邀请,这才移步进屋。 此时日色已暮,烛火已燃,缭缭轻纱自高处悬垂而下,在微风中轻轻盈动。织绣屏风前,风姿绰约的琴操姑娘一边抚琴,一边等候李昧大驾光临。 两名侍女分立左右,低眉垂首,亭亭而立。 琴操姑娘今天显然也是刻意梳妆了一番,清雅中不乏妩媚,娇丽中几分含蓄,比之当初李昧所见那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似又多了几分成熟,多了几分风韵。 “李公子别来无恙。” 李昧拱手施礼,“琴操姑娘一切可好?” “唉,好与不好,你这不都看见了。”琴操姑娘莞尔一笑。 两人彬彬有礼,客客气气一通寒暄,随后这琴操姑娘便亲自为李昧把盏。 “时间过得真是快啊。”她边倒酒边说,“转眼间,小女子便已韶华老去。不像李公子,五年过去,容貌依旧,依然是翩翩如仙鹤白鹭,俊美胜宋玉潘安。” 听得这般赞美,李昧只微微一笑。 “姑娘如何到了酆城?”他问。 “嗐,别提了。还不是被那泰锦坊聂公子闹的。” 琴操姑娘抬头斜睨李昧一眼,当即便将自己这几年如何成为盛都永红楼头牌,如何在群蜂浪蝶中苦苦挣扎,左右逢源的艰难和苦楚,毫不隐瞒地跟李昧讲了。 李昧听罢,只觉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只得勉为应付道:“这些年来,不想姑娘竟有如此这般一段经历,实在是没想到。” “公子不必安慰,小女子本就是以卖艺之身去往盛都,当初能与公子一遇,已是难得。这些年虽难逢面,小女子无时不在念着公子当日救命之恩呢。” “姑娘今日找我,却有何事?” “叙旧。” 琴操姑娘放下青楼头牌的矜持,竟调皮地做了个鬼脸,“实不相瞒,这次约见公子,说起来也起因于那位聂公子。噢,公子有所不知,半年前,他也随我到了酆城。” “可笑的是,只因我常在他面前谈起公子,没想这人竟对你有了妒忌之心,一直介怀。今日也不知他如何打听到公子来了酆城,于是便来与我争执,责问公子此行是否因我之故。”说到这里,琴操姑娘一副万般委屈的模样,“我真是百口莫辩。”她娇娇嗲嗲地说,“当然了,奴家心里对公子本也有颇多挂念,故而向他问了公子住处,索性请公子前来一叙。” 听到这里,李昧才算明白,他的行踪竟是那聂公子聂玉琅打探到的。 这就有点意思了。他想。 对那位聂公子,李昧说不上认识,但多少也听说一些。 盛都纨绔,富家公子。据说在都城人脉极广,关系通天。 这样的人,任谁招惹上,恐怕都有些麻烦。 不过,李昧对此全不在意。 他隐约感觉,一场精彩好戏怕是就要上演。 于是他不慌不忙,在琴操姑娘面前端端坐定,想听听她接下来又会说些什么。 ※※※ 就在李昧受邀前往秀莲坊之际,酆城西门骑来一名背着包袱,像是急着赶路的青衫汉子。通过城门查验之后,此人快马加鞭,匆匆出城,沿官道疾驰而去。 而就在半个时辰前,老白茶庄的白掌柜亲手将一封打了火漆封印的信件交到城西五岳票号酆城分堂负责人手里,让其遣人火速送往青峰山。 五岳票号乃青峰山设在酆城的明堂,正是负责各处分支机构间联络传信的专门机构。在大盛境内,这家票号拥有等同官方驿站的特权,任何时候往来各郡通行皆不受限制。 收到白掌柜亲自送来的信件,票号负责人知其重要,马上安排最好的人手,最快的马匹,令其带上信件连夜赶往青峰山。 出了城,信使策马沿官道飞奔。 眼看前方一片密林,青衫汉子马不停蹄,不料林荫笼罩的头顶竟忽然吊下一张渔网。 这渔网不偏不倚,恰恰将他从马上兜住,滚摔在地上。 被困渔网的青衫汉子正在摸爬挣扎,一旁林子里却早已跑出几个蒙面之人将他团团围住。 其中一个手里拿支吹筒,走近后,对着青衫汉子就是一口。青衫汉子感觉脖子一麻,伸手摸了过去。待摸到一枚细针时,已是两眼一黑,瞬间不省人事。 几位蒙面人迅速围了上去,解开渔网,伸手就在青衫汉子身上一阵摸索,很快便将那封信掏了出来。 领头之人将信拿在手中看了看,随即揣入怀中放好。 随后,他拔去青衫汉子颈上细针,让手下将其拖去林子里,随意往树后一扔便不再管。 事情办妥,几人取了坐骑,各自拉下蒙面黑巾,拍马朝酆城方向而去。 ※※※ 韵香苑里,琴操姑娘又重新为李昧斟满了酒。 李昧也不假装客气,只管来者不拒。 他安之若素,实则是在耐心等待对方揭开谜题。 琴操姑娘也是聪慧过人,酒过数巡,早看出这李昧是个明白人,便莞尔一笑,讪讪道:“李公子心如止水,恰似一汪深潭高低莫测。难道,就没什么话想要对奴家说的?” 李昧笑了笑,道:“既受姑娘之邀,李昧自是等着姑娘开口。” “哦?”琴操姑娘也笑了笑,“这么说,李公子认为小女子今日请你来,却是因为别有什么事情想要与公子探讨?” “姑娘此次相邀,是否有事见教,李昧不敢妄测。不过,方才听了姑娘那曲塞上吟,李昧一时心动,颇有感慨,竟忽然想到,姑娘恰巧也是生于西域之人。” “没错,小女子祖籍关中,生在军屯。自汉家王朝分崩,中原战乱不休,百年来,我们这些关中汉人之后早已被人遗忘。加上长期汉胡通婚,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汉人,还是胡人了。刚才所奏那首曲子,因从小就听我娘弹唱,故而十分熟悉。” “多少汉家郎,外着胡人衣。开口同乡语,阵上厮杀急。” 李昧随口念出几句。 这是他北游仇池时,听当地“汉胡”口口相传的一首小诗。 “李公子果然博闻广识,无所不知啊。”琴操姑娘掩口而笑,“我虽出生在西域,却从来自认为汉人之后,不知李公子对此有何看法?” “噢,关于汉人还是胡人,李昧从未有过偏见。”李昧淡淡一笑道,“方才所言,不过因为碰巧刚经历了一件事情,而此事恰巧又与西域之地有关罢了。” “公子最近经历了何事?” “好巧不巧,前日途经东陵,偶遇有人截道,在下技艺不精,差点丢了小命。” 李昧还没说完,对方就笑了起来。 “技艺不精?呵呵,李公子是在讲笑话罢。你无尘子乃当今世上声名鹊起的真乙剑修,青峰山最为杰出的俊秀之才,天下谁人不知。区区拦路截道之辈就想要你的命?” 李昧并不理会对方嬉笑,继续不紧不慢道:“此人法术高深,却是一名年轻女子,估摸着跟姑娘年纪相当。我自认也算有些见识,可思来想去,也猜不出此人身份。此后,还是在一位好心朋友的帮助下,方知此女与我交手所用毒物,或与西域有关。” “毒物?何种毒物?” “那是一种花毒。而该花名曰七彩曼珠。” “那女子长何模样?” “白羽蒙面,不曾见过本人相貌。” “所以,李公子认为,那人可能跟我认识?或是……哎哟,公子不会认为那就是我吧?” “李昧本也不曾有此猜度。不过,说来奇怪,今日一见,忽然便觉姑娘跟那女子竟有那么几分相似之处。” “可我不会用那什么花毒啊。再说了,公子当年曾仗义出手救过奴家。平白无故,今日奴家又怎会与公子为难?” “不会吗?”李昧笑问。 “会吗?”琴操姑娘笑着反问。 两人相持片刻。最后还是琴操姑娘率先打破僵局。 “看来,李公子对奴家是心存怀疑了。”她冲李昧莞尔一笑,显得意味深长,“此来赴约,你似乎也对奴家过往身世做过一番了解,是不是?” 李昧看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李公子,那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小女子是有几句话,想请公子坦诚回答。公子若能开诚布公,抒肺腑之言,那小女子也必不瞒公子,但有所问,无不相告。如何?” “姑娘想问什么话?” 琴操姑娘想了想,道:“公子本为太师高足,大盛武皇帝御赐道号‘无尘’。民间皆言,顾延太师命有所托,本欲令李公子将来继承青峰教首之位。可有此事?” “有。”李昧回答得很干脆。 “然玉衡二十四年,顾淹丞相辞官回山,却一改太师遗命,自任青峰教首。而公子不仅失去本有教首之位,更被责令不得干预教中任何事务,从此如同闲人,只得去周游四海,浪迹江湖,是也不是?你与青峰山这段恩怨,我可有讲错半句?” 李昧笑了笑。 这个问题,我却不能答“是”。他心里道。 因为世上少有人知,不让我牵涉教务的实则却是我师傅,而非师兄。 那是个秘密。 是一个为了瞒过天下人而早早设下的计谋。 那个秘密之所以存在,也许就是为了应对诸如此等时刻。 所以我得回答“是”。 不过,此时一个略显苦涩的微笑,却也恰好可以表达出对方所期待的那个意思。 琴操姑娘热切地望着李昧,很快,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于是她便接着往下说道:“是啊,当初听到这些言论,我也很惊讶。在我心中,李公子便是侠义之化身,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这样的人,怎堪受人愚弄,寄人篱下?我听说,你的南宁宫在青峰山根本无人问津,就连挑水打扫的仆童也没有。唉,真不敢相信,他们对你竟如此凉薄?” 听了琴操姑娘这番话,李昧并未出言辩驳,却是抬手端起酒杯。 琴操姑娘看在眼里,眉梢难掩喜悦。 她倾身向前,语意越发直白道:“我知道,顾氏父子在青峰山树大根深,你势单力薄,全无对抗之力。况且你这人一向重情重义,因感恩于顾延太师,所以才忍气吞声。对不对?不过,大丈夫岂能总是寄人篱下?” “李昧彼时年幼,一切但凭顾淹师兄定夺,却是由不得自己。” “现在呢?你想没想过,从被奉为佳话的天命之选,到如今遭受嫌弃备受冷落,难道不是因为有人夺取了本属于你的东西?” “盈亏枯荣,自有天命,对此我无话可说。” “当真?” “当真。” 沉默片刻,琴操姑娘忽然发问:“假如现在有一个机会,让你可以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你想不想要呢?” “你这样问让我很为难。” “为什么呢?” “因为我无法坦率而诚恳地回答你这个提问。” “与其言不由衷,不如不说,对吗?” “没错。” “你既能讲出此话,也就够了。”琴操姑娘显得很高兴。 她似乎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明显松了口气。 “好,该你了。你问吧。”她说。 李昧想了想,问:“那对我用毒的白羽妇人,你可是认得?” “认得。她是我姐姐。”琴操姑娘微微一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你们姐妹可是为朝廷效力?” “正是。” “偷袭赵使车队,布局栽赃晋国,是否为挑起盛晋敌对?” “这说法并不全对。盛赵结盟,朝中反对者极多。皇上左右为难,迟疑不决。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堵住他们的嘴,绝了他们的路。” “我听说朝中主战者不少,但真正手握大权,想要盛晋开战的大人物却始终没有露面。你可知这位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这个,你真想要知道?” “我只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值得你为其鞍前马后。” “公子高看我了。” “不。能弹出伯牙之琴韵者,绝非随意受人驱驰之辈。所以那人一定不简单。” “这是因为你还不了解那人的力量与智慧。” “好,若有所不便,此事不说也罢。”李昧笑了笑,接着话锋一转,“要不换个话题。我忽然很想知道,当初在盛都街头,是否不该对你出手相救?” “嘻嘻。”琴操姑娘一听这事便笑了起来,“看来你终归还是开窍了。” “那时候,你其实是想拦下李跃?” “没错。如果当时您这位大侠不冒出来打岔,也许高家村的人便不会无辜枉死。” “你一人能挡住三百铁骑?” “挡不住。”琴操姑娘轻轻摇头,“就是神仙,也禁不住三百铁骑的全力冲撞。” “那你为何要那么做?” “不为什么。那是我的职责。明知只是螳臂当车,仍得挺身而出。当时没考虑太多,只想拖住李跃。因为我知道,只要能再拖延片刻,他李跃就出不了城了。” “是我多管闲事了。”李昧叹道。 “不,”琴操姑娘忽然腼腆地笑了笑,道,“如果真是那样,我也可以不让你管的。” 你绝不会知道,当你把我拉开,把我揽入怀里的时候,我本想对你动手的。她心里道。可当四目相对,却不明白是为什么,自己竟瞬间改变了主意。 “说了你肯定不信。”她语气变得越发甜蜜,竟有娇嗲之意,“对我来说,那一刻恍若新生。我感觉自己竟无法动弹,而且脑子里面什么也不能想。那时我就知道,任务已经失败。因为刹那间我便已失去锐气,无法再出手杀人。我,我好像一下子被你迷住了。” 此言一出,李昧顿时呆住。 “这……” 他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啊,对了,”尴尬半天,他才勉强开口将话题转开,“你,你不会就叫琴操姑娘吧?” “噢,当然不是。”琴操姑娘妩媚一笑,“我叫天香。” 043、夜鸦 辞别天香,李昧回到位于南荼巷的小院。刚进门,两名仆童便围上来问长问短。 尤其是青伶,两个大眼睛扑闪扑闪,一副十分在意,十分关心的样子。“怎么样?公子。你,你跟那姑娘谈了些什么,谈得如何?”她小心翼翼地问。 李昧略作思索,道:“我跟那位姑娘谈了些从前的旧事。另外,她还透露了一些目前我正想知道的消息。总的来说,我俩谈得很好。她的态度也很坦诚。” 话音刚落,青伶立马撅起了嘴,“像那种烟花女子,怎会对人坦诚?哼,不知道她有什么好。” “烟花女子?”对青伶这般反应,李昧不解,“烟花女子怎么了?招惹你了?” “没,就是不喜欢。” “哎哟,人家又没说要你喜欢。”李昧噗嗤一笑,“不过是一个旧相识,管她是烟花女子还是别的什么身份。跟你有何关系?再说,不过见见面,聊聊天,又没招惹到你,哪来这么大敌意?” “就是不喜欢。” 青伶嗓门不高,但一口咬定。 李昧颇感诧异,于是转头看向丙儿。 丙儿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我想,你俩是不是对人家有所误会?”李昧琢磨着说,“而且我老实跟你俩说,人家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烟花女子,而是我们一直在等,一直在找的人。” “她是公子要找的人?”青伶一脸惊讶。 丙儿也吃了一惊。 他看了看青伶,半天没反应过来,“谁呀?我们在找谁?”他问。 李昧伸手揉了揉丙儿的脑袋,“此来途中所遭遇那桩蹊跷之事,这么快就忘了?” “啊?不会吧!”丙儿大感意外。 李昧看了看同样表现得不敢相信的青伶,缓缓道:“那晚咱们在半道撞上的便是她姐姐。这位姑娘当然也并非烟花女子,借居秀莲坊,不过是为掩人耳目罢了。对了,这姑娘本名天香,而她姐姐名叫春香。姐妹俩本是西域人。有这层身份,能用七彩曼珠之毒也就不奇怪了。” “啊,没想到公子这一趟有这么大发现。” 丙儿总算明白了。随即他又好奇地问:“那这姐妹到底是何来头,为何要袭击赵使车队?” “来,进屋慢慢说。”李昧让青伶和丙儿跟他进屋。 进屋坐下后,青伶赶紧给李昧斟上热茶,“公子慢慢讲。”她一脸羞歉地说。 李昧盘坐榻上,抬头看了看二人,拈指掸了掸衣襟,喟然一声轻叹道:“唉,酆城将会有一场滔天风雨。可我却不知这场风雨正如何酝酿,背后有何图谋。” “公子会不会多虑了?”青伶眨巴着眼问。 “不,山雨欲来风满楼,我自是能感受到风暴将至的压抑。” “咱们刚来这里就撞上这种事?咋这么倒霉呢。”丙儿哭丧着脸道。 “倒霉?不,我看撞上也没什么不好,先静观其变吧。”李昧笑了笑,安慰这孩子道,“至少咱们尚未牵涉此事之中。这样的话,暂且冷眼旁观一番也是无妨。” “到底会有什么样的风雨,公子能说说吗?”青伶忽然十分认真地问。 “具体会发生什么事,现在还不好讲。不过,如果所料不错,今晚所见那位姑娘,恐怕恰巧就是参与播弄这场风雨之人。” 丙儿这时使劲抓了抓圆脑袋,眼睛骨碌转了几圈,开口问:“等等,公子能不能先说说,你是如何事先知晓那位琴操……不,那位天香姑娘跟白羽妇人是一伙的?” 李昧微笑着看了这孩子一眼,“记不记得,当初在百花山庄,长风道长问我为何要将赵使车队遇袭真相公之于众,那时我就已经解释过这么做的理由。从那天起,我就在等。” “等什么?”丙儿还在问。 “等我们到了酆城,看谁会第一个找上门来。谁来,或许谁就是那夜设局之人。” “这么说,那位琴操——天香姑娘让侍女来请公子赴宴时,公子就已知道她跟那事有关了?” “差不多吧。” 李昧抬头朝空中望去,似仍在思索什么。 “本来我还不很确定。不过当我到了天香姑娘门口,听她弹了那首曲子,整件事似乎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道道丝絮脉络仿佛也能逐渐理清了。”他边想边说,“首先,七彩曼珠产自西土,而西土与西域毗邻,西土所产之物多为西域人熟悉。所以,西域人完全了解七彩曼珠这种植物。更为巧合的是,据药王透露,当年白庙寺三香除女为求得到大盛朝廷庇护,曾与朝中某位权贵有过一些私下交易。据说,其中就包括结下了她与两名身份神秘的西域姐妹之间一段师徒之缘。若是把这些事前后相连,仔细琢磨,一个合乎情理的解释便能得出。” “公子是说,那姐妹俩是朝廷的人?”丙儿张大眼问。 “没错,多年来,这对身份神秘的姐妹一直在替朝中某位大人物秘密效劳。”李昧说。 “可是,”丙儿又开始挠头,“朝廷会派人设计自己请来的客人?他们不是想跟赵国结盟吗?” “这一切,不过只是个局而已。” “丙儿还是不明白。”丙儿继续挠头,表示不解,“那晚跟青伶对打的明明是个妖人。像那样罪行累累的恶魔,难道也是在为朝廷效力?” “是啊。” 忽然想起当初跟卓坚那番对话,令李昧不由心生感慨,随即一声轻叹,“当今的大盛朝堂,显然并不排斥异术妖人。” 亦或早已是妖人当道。 ——但这话他可不便在两个小孩子面前说。 “那么公子所说风雨即将来临,到底是何缘由?”这时,青伶又问。 李昧看了看青伶,又看了看丙儿,忽然以非常严肃的语气问:“咱们刚从九仙村来,那里正发生什么事,你们都见过了。想想看,鸡鸣山闹这么厉害,朝廷会不闻不问?” “噢,我知道了。”丙儿猛地一拍脑门,“大善人说过,镇东将军已经派兵进了酆城,马上就要开始打仗了,对不对?” 李昧努了努嘴,做了个调皮的表情,“丙儿说得对。”他对这孩子说。 “这么说,朝廷早已洞察鸡鸣山的动向?”青伶问。 “是,毫无疑问。”李昧说,然后抬头望向空中,似在探寻隐藏在什么地方的答案,“只是令我十分不解,在处理这件事上,朝廷态度暧昧,不温不火,像是还留有后手。所以,我认为他们的目标绝非鸡鸣山上那些叛匪。而说起来,盛晋边境已持续数十年未曾大动干戈,况且峡口险固,驻军数万,贸然开战却也并不明智。那么,他们计划中针对的目标,到底是谁呢?” “既然如此,那咱们就等着看呗。反正都赶上了。”丙儿说。 “公子,青伶有一事不明。”青伶忽然说。 “什么事?”李昧转头看向她。 “既然朝廷尚未决定与赵结盟,这时候肯定是不可能贸然对晋开战的。否则的话,最大的筹码都丢了,还跟赵人有什么条件可谈?是不是?” “对,接着说。”李昧眼里露出赞赏之意。 “如果目标不是晋国,又不是那不成气候的鸡鸣山,那么当今天下,谁还有那么大分量,值得朝廷煞费苦心,布下如此弥天之局来对付呢?”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 “怎么,怎么这就是关键?”丙儿又开始拼命挠头,“你俩什么都还没说啊。” 青伶不理丙儿,接着又问:“公子,你今天去见那天香姑娘,她既然承认自己为朝廷效力,就是说,她代表的是朝廷意志。那么你当时为何不直接问她,朝廷为何派人拦截赵使车队,为何刻意制造摩擦不就行了?” “她其实已跟我解释过这么做的原因。她承认,袭击赵使车队实属冒险之举,不仅有引火烧身的危险,搞不好还会适得其反。之所以非这么做不可,正是因为当下朝中意见对立,众人对是否与赵联盟意见不一。显然,这件看似危害盛赵结盟的事,实则正是支持盛赵结盟之人私下所为。” “那就是说,其实朝廷还并未就此作出决定,是不是?”丙儿也问。 “没错。” “这么说的话,截杀赵使不过是一场苦肉计?”丙儿又问。 “哟,小丙儿连‘苦肉计’都懂?”青伶捂住嘴道。 “切,评书里都有的。”丙儿朝青伶斜睨一眼,“我敢说,既然是这么回事,那么咱们公子刚从所说酆城风雨,其实跟这事没什么关系,对不对?” “这种事情当然不会单纯。”李昧轻轻摇头,“目前整件事的端由尚未明了,现在下什么样的结论都为时过早。不过,有一点我很确信:一场雷霆风暴即将袭击酆城。” “确定不是因为鸡鸣山?” 李昧若有所思地扬起头,轻轻摇了摇。 他隐约有个预感,当前酆城面临的危机并不来自鸡鸣山。 至少,不单纯是因为这个。 可这件事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他一时又难以捉摸。 想到这里,李昧不由苦涩一笑,道:“可惜,那位天香姑娘并不愿意透露她到底为谁效力。否则的话,或许能多条线索。” “这有何难?”丙儿听得满脸惊讶,“若按公子方才所说,朝中谁在叫着要让盛赵结盟,那就是谁呗。朝堂之上,意见讨论都是公开的呀。只要教首肯出面,随便找两个朝臣问问,到底是哪些人在支持盛赵结盟不就得了。” “这你就不懂了。朝中之事,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李昧笑了笑,“这么说吧,能站出来锣对锣,鼓对鼓当面辩论的,都不是真正的主使者。” 这时,青伶似乎也想不通。 她试着道:“除了皇上,就看还有哪些人既不在朝堂发言,而实际上又能左右大臣意见的,把这些人全找出来,再一一排除不就行了?” “这个范围还是太大。”李昧摇了摇头,显然认为这事很为难,“各位皇子,亲王,都符合你说这条件。还有那个被视为李授头号智囊,却始终不进盛都城的晋寿侯,以及从不上朝的国师,他们可都是真正的实权人物。朝中那些大臣,不过是这些人的传声筒罢了。”他说。 “对,我也知道一个。”丙儿忽然得意地说,“我知道还有一个能影响许多大臣的人。” “谁?”青伶问。 “就是咱们青峰教首啊。” ※※※ 当前来通报情况的票号负责人擦着汗离开之后,白掌柜陷入了沉思。 他眉头紧锁,眼神阴郁。 看来师叔果然没说错,这看似平静的酆城其实早已被一张看不见的网给罩了起来。 怕是连只鸟也休想飞出去。 如果那只鸟脚上绑有信件的话。他想。 派人往青峰山送去的信件出城没多远便被不明身份之人强行拦截,这让白掌柜着实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既为此感到惊心,却又有些不敢相信。 好在那不过是一封用来检验李昧的判断是否准确的普通书信,毫无价值。 现在,白掌柜不得不相信年轻师叔的警告。 青峰山恐怕已被人盯上了。 当务之急,是必须启动另一条传递消息的渠道。 因为还有一封信需要尽快送往青峰山。 白掌柜看了看窗外。 阴云密布,月黑天高。 他换了身装束,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在一片漆黑之中。 然后,揣好那封信。 他和李昧都已看过那封信。 看过信,年轻的师叔当即让他准备预案,以应对即将到来的风雨。 这位师叔说,酆城马上就将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白掌柜推开窗,以跟他年龄极不相称的灵巧姿势爬上窗台,纵身跳了下去。 他以极其谨慎的身姿,悄悄游弋至北城墙下。 城墙上燃着火把,哨塔上挂着灯笼。巡城士兵两两一对,偶尔举着长矛在上面巡逻。 自镇东将军派来的两千军士入驻酆城,城防明显比以往严格了许多。 只是白天看不太出来。 白掌柜先是悄悄蹲在墙角的暗影里,像一尊石鼓般安静。 他听着远处的梆子响,观察着移动的巡逻兵。 “梆梆梆。” 在城市的某处街道上,巡街人又敲过一通。 城墙上,两名士兵刚刚巡过。 白掌柜忽然像狸猫一般轻灵溜过,在火把的光照中微微一闪。接着,他展开身形,如一只被阴影放大的壁虎,沿着陡直的城墙便爬了上去。 他脚下不停。 趁走到另一端的两名士兵还没转身回巡,如一只黑色蝙蝠飞掠而过,他已往城墙另一面跳了下去。 落在墙根,白掌柜再次抬头观望。这里已听不见远处的更声。 火光中,巡逻士兵再次折返。 白掌柜如离弦之箭,迅速奔向最近一片树林,很快便消失无踪。 半个时辰后,他便出现在半山一座小小的民房。 一名农夫穿着的人似已在此等候许久。 见到白掌柜,此人立马带上一个筐子,跟白掌柜一同去往屋后。到了一棵大树下,他从筐子里取出几块有些发臭的猪肉,胡乱丢在一块石头上。 随后,两人便退开一旁,安静地站在树的阴影里耐心等候。 “嘎嘎嘎。” 没一会儿,几只夜鸦逐臭而来。 原来,此地临近一座乱坟岗,少有人住。只在城里的穷人家死了人无处安葬,才来此地挖个坑草草埋了。久而久之,此地倒成了夜鸦的餐桌。 农夫模样的人安静地等着夜鸦进食,然后缓缓伸出一只手。 他将手对准最大,最为壮硕的一只夜鸦,忽然猛地一抖。一道青光从手中飞出。 “嘎嘎嘎。” 正在聚餐的夜鸦猛地惊飞。 但有一只却无论如何振动翅膀,也只能像拴住的风筝般在空中回旋。 此人缓缓收绳,拉近那只夜鸦,将它捏住,递给白掌柜。 白掌柜于是从兜里掏出一枚核桃大小的药丸,捏碎,将里面溢出的汁液敷在夜鸦眼睛上。 夜鸦瞬间老实,不再叫,也不再跳。 也不呼呼拍扇翅膀。 白掌柜接着从兜里掏出一只竹管,仔细绑定夜鸦脚上。 随后口里默念几声含糊不清的咒语。 他抬手,松开。 夜鸦拍着翅膀,飞向夜空。 044、无明殿 在崎岖的山路上,三人三骑慢慢爬高。 “青伶姑姑,你觉得这地方风景咋样?”丙儿扭头去问青伶。 “很好啊。”青伶懒洋洋地回答道,“青山绿水,鸟语花香。真是没想到。” “那你本以为这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丙儿又问。 “怪石嶙峋,寸草不生,很可怕。”青伶随口说。 “跟我想的一样。”丙儿说。 自上山以来,丙儿这张嘴几乎就一刻也没停过。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充满好奇。这时他又将头转向李昧公子这边,“公子,那地方为啥要叫无明殿,是因为很黑吗?” “大概是吧。”公子也随口应付道。 他感觉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被那张嘴磨出茧子来了。 “唉,现在我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修行非得挑地方。要么风景好,看哪都舒服。要么就算睁着眼也什么都看不见才好。眼不见为净。我说得对不对?”他晃着脑袋向左右问。 但公子和青伶这时都不想理他。 过了会儿,还是青伶转头瞥他一眼,“我看一会儿去了地下,你还有没有这么多话。” “一会儿再说。”丙儿显得兴致勃勃,嘴里仍说个不停,“你们看,这里山峰都像柱头,耸得又高又直,上面祥云缭绕,偶尔还会挂下两条飞瀑,简直绝了。还能看见山下那条河呢。这景致,这风光,好像比咱青峰山还好。是不是?” 这次,公子和青伶各自都将头扭到了一边去。 终于到了山门,李昧总算才松了口气。 “咱们的坐骑只能到这里了。”他对两个小随从说。 原来,山门并非一道门,而是一道天堑。 在他们下马的路边,沿着山壁,搭着数百步长的牲口棚子,棚子里砌了料槽,水槽,还堆着成捆干草。成排的柱子上,拴着不下十头体格壮硕,模样古怪的大角羊。 李昧说那叫磐羊。 磐羊是一种非常少有,能够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羊。这种羊本来只生长在高寒荒凉,人迹罕至的地方,驯化之后,非常适合作为山路上的交通工具。 道路另一侧,一座高大的石雕牌坊,威严地耸立在悬崖边上。 牌坊上方两侧有两个翘角,极像牛角。 牌坊下面,百根铁索紧紧钉入岩石,连接到对面笔直陡峭的黑色山崖上。铁索上铺设木板,形成两山之间一道索桥。所谓山门,便是长长的,搭建于索桥之上的风雨连廊。 连廊为木质架构,历经数百年风雨,木色陈旧,早已黑如墨炭,却丝毫未见朽坏。 丙儿望着石牌坊上略有风化的“无明殿”三个大字,张着嘴,念了好几遍。 这时,有两名道童从索桥连廊里走过来,已到牌坊下。 其中一名道童开口询问来者身份。 李昧报上姓名,并掏出真乙度牒,递给他们看。 “原来是青峰山道友到访。” 两名道童互望一眼,面带微笑。其中一个随即转身快步而去,先往对岸通报,另一个便走到牲口棚边,挑了三头磐羊,牵过来让三人骑上。 “如果害怕桥晃,你们也可以过了桥,到对面再骑。”道童笑嘻嘻的说。 “谁怕。”丙儿马上就翻身爬上羊背。 李昧笑了笑,也跨到一头羊的背上。 磐羊体格硕大,壮如小牛,皮毛也洗刷得油亮光滑,还披了软垫,本就专为接待之用。 但青伶说什么也不骑。 小童模样滑稽地看着她,依然笑眯眯的样子。“真不骑吗?” “不骑。” 青伶态度坚决。 小童吃吃笑着,就像在看一个不知好歹的傻丫头。 原来这无明殿并非建在别处,而是深藏在玄都山无极峰肚子里。那里面不仅光线昏暗,而且岩梯湿滑,上上下下,兜兜转转十分难行,所以才以磐羊代步。 小童于是也不勉强,留下一头磐羊,便带三人过桥。 由于山体陡峭,无路可通,无极峰自古人迹罕至。 是百条铁索改变了这个局面。 至于这百根铁索到底是什么时候,由何人打造,如今却没人能讲得清。 虽然后人在铁索上铺了木板,但铁索毕竟悬挂在万丈绝壁之间,走在上面,连着廊桥一起摇摇晃晃,若是胆子小些,还真有些害怕。 过桥时,丙儿担心羊儿认生乱跑,不仅嘴里一个劲叫“乖乖”,还趴低身子俯靠羊背,双手牢牢抓住羊角,丝毫也不肯放松。 廊桥尽头,可见就是一面绝壁。铁索连接处,不过是绝壁上一个略经修饰的天然洞穴。 无极峰绝壁千仞,上有九九八十一窟。其中最大的石窟幽深空阔,足可容纳千人,最小的也堪比寻常宅院。早在千年之前,为避战乱,便已有人穴居于此。千年来,此峰整座山体内大小洞穴多已相互凿通,彼此相连,乃形成天下最为神秘的洞天府第。 三百年前,真乙道师祖斩黑天魔王于青峰山,以净瓶收其魂魄。为安置那净瓶,此后又经数年寻觅,方寻得这处洞府,建了无明殿。 那之后,无明殿便渐渐成了世人心目中最为神秘,最为可怕的地方之一。 而留下看护此地的修士,逐渐便形成所谓的真寂派。 后来,真寂派修行者对外自称影子人。 当李昧三人过了桥,进入黑色岩壁上如狮子开口的入府洞穴时,一名身披斗篷,头戴面巾的影子人已伫立洞口迎候。在其身后,尚未佩戴面巾的年轻道童身着浅色罩头道袍,以彼此相对疏远的站姿分列两行,对青峰山贵宾夹道欢迎。 影子人是虔诚的修行者,讲求“无我”与“归寂”,一旦黑袍加身,便会隐去真容,从此再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据说,若不佩戴属于自己的标识,就算曾经一同修行的道友,有时也彼此难辨。 身形瘦高的影子人朝三名客人躬身致意,很有礼貌。他的黑色斗篷以一枚绿色松石为扣,除此之外,浑身别无杂色。但最古怪的,还是面罩上那双根本没有开孔的“眼睛”。 世间传闻,影子人以心视物。 李昧骑在羊背上朝这人颔首为礼,“青峰山李昧前来拜访墨石长老。” “请跟我来。”这名佩戴绿松石的影子人说。 说罢,此人也跨上一旁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磐羊,带着李昧一行便往里走。 过了头道洞府,后面便是一条十分阴暗,又潮湿滴水的山洞。 山洞不大不小,曲折盘旋,仿佛通往无尽深渊。 只有相隔百十来步,才有一支啵啵燃烧的斗形火炬,插在岩缝之间,照明通道。 青伶自愿步行,此时虽有些不满,却也只得跟在三头磐羊后面,慢慢往山肚子里走去。如此约莫走了半个时辰,途经数道岔口,他们方才到达一处灯火通明的巨大洞窟。 洞窟里,一座造型雄伟,乌木黑瓦搭建的大殿赫然显现。 因为建在巨型洞窟之中,凿有三层地台,这座大殿看上去竟跟世俗中宫阙殿宇一般尽显威严。石阶尽头,蹲卧两尊斑斓石虎,造型也甚有气派。 沿着引道阶梯两侧,通往大殿的路上还竖立着根根高大无比的石柱。每根石柱上都牢牢固定有青铜火盘。火盘里油火熊熊。石柱大约是开凿这条通道时,为免坍塌而故意保留下来的,上面雕饰着造型生动,形态各异的兽类和飞禽。 骑着磐羊的影子人引着李昧上了台阶,这才跨下羊背。带三人进入大殿。 此时,悬挂大殿屋顶九盏大灯全部点亮,殿内灯火通明。 大殿中,正对大门的坐席位于高台,巨大石雕榻椅上,影子人首任长老的青石雕像面朝大门巍然而坐,冷峻的面孔跟活着的影子人一样,几许迷蒙,几许暧昧。 在他前方,两排方形茶几,乌木矮凳摆设整齐。 三名一色黑袍,面罩黑纱的影子人迎立殿前。 其中一名胸口系着鸡蛋大小的黑色玛瑙,另外两名的胸扣则分别是褐红血石和月白玉石。 每颗石头都不小。 “无尘子,上次见你,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呢。这些年,你们青峰山道友少有来访,你那几位师兄都还好吗?”胸扣黑色玛瑙的影子人问。 他个子瘦高,已略微驼背。 “都还好。”李昧答道。 李昧让身后青伶和丙儿见过墨石长老,以及血石及月石二位长老。 “你这是自酆城来?”墨石长老一边让李昧入座,一边问。 “正是。”李昧笑了笑,“不过最近世道好像不那么太平,差点连城都出不了呢。” “是啊是啊,近日叛乱四起,先前又天降异象,世间就怕是要有一场大动荡啊。”墨石长老坐在李昧正对面的椅榻上,两道怪异的目光从黑纱后仔细打量着对方。 黑纱并非寻常织物,而是凹凸有形,如同面具一般。只是两只黑乎乎没有眼白的“眼睛”,看着实在怪异。 “叛乱四起?长老是说鸡鸣山黄毛闹事吗?”李昧恭敬地问。 “那只不过是区区一桩。”墨石长老吁了口气,“不知李公子是否听说,前日盛都南门阅兵,扬威舰骤然反叛,皇帝于城楼险些遇害啊。军中动乱,忠报旧主,这是人心已失啊。” “盛都发生了兵乱?” 李昧这可是吃了一惊。因为他还不知此事。 “你还不知道吗?”墨石长老顿了顿,忽然失笑,“也是,李公子一路远来,而酆城这边此刻大都还不知此事。所以也没什么消息。” “那这酆城如此戒严,怕是也与此有关吧。”李昧说。 “嗯,也许吧。你刚才是说,来这里时,差点连城都出不了?” “可不嘛。这两天酆城四门加哨,宽进严出,似有什么事要发生。”李昧随口道。 “这样啊。” 墨石长老乌黑的面罩下,似有一缕气息波动。 也许是叹了口气。 李昧看在眼里,心下暗自琢磨。 若不是天香姑娘昨晚赠他一枚铁牌,今天别说上山,出城怕都困难。 那么,形势骤然紧张,是否与都城兵乱有关? “对了,李公子这次来无明殿,是有什么事吗?”这时,墨石长老又问。 “噢,我这次来,确是有件事,想当面向长老请教。另外,想顺便看看镇妖塔的情况。” “你我道友,谈什么请教。有事尽管开口。” “道长可曾听说,黑天魔王独门妖术行尸大法已重现人间?” “是听到过一些传闻,但我认为此种说法不过是毫无根据的江湖谣传。” “为何毫无根据?” “因为此事绝无可能。” “那么,最近镇妖塔亦未出现任何异样?” “镇妖塔日夜有人看守,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哦,那许是我多心了。”李昧笑了笑道。 闻听此言,墨石长老脸上面纱不易觉察地勾勒出深思之状,那双令人感觉奇怪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位年纪轻轻便已名满天下的李仙师,稍作思索,遂道:“既然李公子不放心镇妖塔,要不这样,不如先去看过之后,再回来大殿慢慢说话,如何?” “但凭长老安排。”李昧拱手答道。 于是墨石长老缓缓起身,带李昧等人出了大殿。 大殿外,有人很快便替墨石长老牵了头羊来,让他骑上。 墨石长老前面带路,李昧三人跟在后面,一路往镇妖塔所在之处而去。 镇妖塔所在石窟位于地下深处,在弯弯曲曲,幽幽暗暗,只能以火烛照明的山洞中,李昧三人跟着墨石长老又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这里同样是一方天然石窟,也是无极峰众多石窟中位置最深的一处。若非有长老领路,李昧自认要找到这里并不容易。 石窟很大,很空旷,里面除了一座石塔,别的却什么也没有。 而石塔很小。 至少在此石窟中,这石塔显得很小。 石塔位居石窟当中,围绕一周,八盏油灯经世不灭,拱照塔身。石塔共七层,底层略高,往上层层缩短,变小,最后以锥形石顶为盖。 除了八盏油灯,塔基一方还摆了口不大不小的方缸。方缸乃青铜打造,半人高,双耳短圆,古朴厚重。无论日月更替,这大缸肚子里面始终盛了半缸清水。 奇怪的是,虽然地面并无分毫震动,四周也没一丝微风,这半缸水却无端泛起涟漪,连绵不绝的环形水波一圈圈朝外扩散。 墨石长老率先走到缸边,探身朝里观察。 方缸端端放置于地面,底下没有丝毫缝隙,看似平底无足。 缸体上铸有四个古篆大字:九彖九爻。 但这口缸其实是有足的。 尽管只得一只足。 因此,此缸看似缸体,实则为鼎。不过,据说缸底那只足高度惊人,通体将近百尺,已整个儿没入地底,如同一枚巨型铜钉将缸体牢牢固定在此。 此时,墨石长老身子微倾,似在听那水下动静。 随即将他那若有若无的目光看了李昧一眼,朝他招了招手。 “过来。” 李昧挨过去,靠近那口大缸,然后身体前倾,也将头探向水面,凝神去听缸里的动静。 随着水波律动,缸里确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隐约传来。 像是一声声叹息。 只是那声源听起来距离极远,根本不可能就在缸里。 045、瑞雪 镇妖塔并无异常。 在返回大殿途中,墨石长老再三安慰李昧,称此间防守严密,绝不会有任何闪失。 “李公子尽管放心,魔王已死,岂能死灰复燃。”墨石长老说。 “只是那行尸大法确已出现,我亲眼所见。”李昧说。 “这样的话,确是令人费解。”墨石长老缓缓叹了口气道,“不过,当年正邪交锋,除了一个九尾狐妖逃脱远遁,魔王几大臂膀尽皆伏诛,党羽尽散。那行尸大法,却是如何传习?” “是啊,对此我也百思不得其解。” “那场大战已过去三百余年,若真有会用那法术的漏网之鱼,也早该出现,不会等到今天。” “是啊。据说除了魔王自己,那恶法别无他人掌握,本不该流传下来。” 说到这里,李昧自己也觉得,此事若不能从无明殿这里得解,怕是真没办法再查下去。 重新回到大殿,李昧跟三位长老礼节性聊了会儿,便准备告辞。 正在这时,一名身材瘦削的影子人匆匆进殿,往李昧身上望了一眼,开口禀报:“长老,方才峰顶忽被一团黑云包裹,少时云散,山上却已是下了一场大雪。此刻峰顶白雪皑皑,景象犹比严冬时节,大家皆感好奇,揣测是否为天降祥瑞,已纷纷跑上山顶赏雪去了。” “竟有这事。” 墨石长老一脸“惊讶”。黑纱面罩竟微微抖动起来。 他转头看向李昧,若有所思。 “莫非,是你无尘子今日为我无明殿带来祥瑞?” “我?” 我又不是只仙鹤。 李昧心里觉得好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反而一本正经道:“要不,一起去看看?” “好好好,那就请李公子随我一道去看看。” 墨石长老马上起身,似乎连背都比先前打得直了。 原来由此去往山中各处洞府虽然道路难行,但朝上攀登却没那么难。 墨石长老骑上磐羊,再次当先领路,又带李昧三人往山上而去。这次,不到半个时辰,他们便钻出蜂巢般的山洞,到了峰顶。 果不其然,甫出山洞,便觉眼前一亮。 树树堆雪,银装素裹。 整个无极峰顶,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好些年轻道童,甚至已追逐着打起了雪仗。 “异象啊,祥瑞啊。” 墨石长老那张刻板的面孔上,居然冒出了丝丝白气。 这时,也跟着到了峰顶的月石长老连忙干咳两声,开口招呼乱糟糟的弟子:“规矩,规矩。没见有客人在此?” 被他这一吆喝,大大小小数十名年轻的影子人,和更年轻的小道童一起停止了玩雪,立马在能掩住脚脖子的积雪中站列整齐,齐齐向李昧这边躬身行礼。 李昧面带微笑,躬身回礼。 他已经发现,至少在礼节这一块,无明殿这些修士们妥妥的胜过了青峰山。 据目睹了整个经过的修士说,这场雪来得的确蹊跷,而且那团云当时端端笼罩山头,别处却风和日丽,毫无半点降雪征兆。 墨石长老听后,更是激动得不行。 “好兆头,好兆头啊。”他伸出双手,摇晃着比划。 非常迷信征兆的影子人此时已在月石长老的率领下,陆续钻进洞穴,小道童紧随其后,全都返回山腹洞府内,进行他们的祭拜仪式去了。 此时,就连墨石长老也待不住了。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李昧说:“公子,此等祥瑞,我们当行隆重祭礼。如果公子不嫌弃,请自行在山中游玩片刻,老朽稍后再来与公子道别,如何?” “长老自去便是。此等景致,我也慢慢观赏观赏。” 待影子人全都离开,山顶只留下一片白茫茫,乱糟糟的脚印。 李昧四下望望,确感很有意思,便想寻一处尚未被糟蹋的地方好好欣赏,于是带着青伶和丙儿就往山头另一面慢步转去。 由于此山陡直,山顶面积并不太大,高高低低,不过两三片开阔之地。别处可供栖足游赏之地倒也有,却是难以攀爬。 何况此时大雪覆盖,脚下不知深浅,所以他三人并不敢往高处走。 当三人转过一面石壁,却见背后一道陡岩直冲云霄,竟是孤峰高悬。上面一道裂缝里又汩汩冒出一股细泉。泉水泼壁而下,于半空挂出一线水帘,竟似从天而降,堪称奇观。 细瀑约莫落下十余丈,最终形成一潭浅水。 小水潭上雾气蒸腾,四周石块白雪肿厚。景观虽小,却精绝雅致,令人流连。 但此处真叫李昧开了眼的,却是一个人。 一个老妇人。 老妇身着素锦白袍,白发如雪,梳着发髻,蹲在潭边一块光光溜溜的圆石上。 李昧略感诧异。 以他的眼力,一开始,竟根本没注意到水潭边有人。 她就像忽然而至,又像是一直就在那里。 李昧心想,或许是这里的老仆。或许也是跟着上来赏雪,看风景的。 但她一定已在这峰顶,在这潭边待了许久。 因为四周积雪厚可蔽鞋,却并未留下半只脚印。 李昧好奇,上前两步,便见老妇原来是在水边给一只尾巴长长的灰毛松鼠洗澡。她一手捧着那只松鼠,一手拿着一把牛角梳子,沾上水,轻轻替那松鼠梳理茸毛。 李昧怕惊扰老妇,却不敢出声,只是呆呆看着。 看着看着,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湖州阁皂山,自己从雷下救起那只狸猫,也曾像这样给它梳毛。 那天的阁皂山乌云罩头,雷电交加。 或是为了避雷,那只漂亮的小狸猫当时正藏身一个树洞之中。好巧不巧,阵阵惊雷,好像偏偏就认准了那棵孤耸半山的梅树,道道电光,无不劈中树杈。没一会儿,偌大一棵梅树,就生生被劈开了花。树干焦枯,冒起阵阵浓烟。 用老百姓的话说,那棵树却像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彼时李昧不过十六岁,正是下山游历的第二年。他手持青锋剑,追着一头猪妖翻山越岭,几乎穿越整座阁皂山。眼看快追上,猪妖却钻进半山一个狭窄山洞,怎么逗也不出来。 青锋剑虽可脱手飞杀,但奈何山洞曲折深邃,铁剑不能折叠。 赌气之下,李昧就守在洞口,半步不离。 当时的他正是初生牛犊,且正在自我放逐,性子倔。好不容易逮住一只作恶妖兽,那可不是看道法修行谁怕谁,而是就看到底谁更头铁。 猪妖藏了三天三夜,他也就在半山洞口守了三天三夜。 那棵梅树,刚好距山洞不远。 风云突变,一场惊雷。 李昧百无聊赖,正好亲眼见证了一棵梅树的受难记。 看着看着,他愈发不解,于是走到树前盘腿坐下,长剑横放膝上。他就不信,道道闪电专挑那棵树劈,却不劈他。 直到他的目光从逐渐焦黑的树干中发现那个树洞,直到他看见树洞里那个可怜的身影。 刹那间,李昧心里一软。 他放下剑,走到树边,伸手从正在冒烟的树洞里掏出那只战战兢兢的小狸猫。 小狸猫被他捧在掌心浑身发抖,可怜巴巴。 稀疏的雨点打落在狸猫身上,沾上它那对漂亮的眼睛,仿佛颗颗泪滴。 李昧心里一动。 他从身后包袱里取出梳子,轻轻给那只毛茸茸的小家伙梳毛。 渐渐地,小狸猫抖动的身子慢慢恢复平静。 它好像不怕了。 它听见李昧开口道:“我知道,你也是只妖。但你还太小,什么都不会,也没做错事。我虽然是个道士,而且是个以妖血浸剑修行的尘修道士,却并非心如铁石。” 最后,李昧将那只梳理得顺顺溜溜的小狸猫放下,让它走。 “你走吧。希望不要遇到一个狠心的术士。” 他朝小狸猫挥挥手,赶它走。 小狸猫两只大眼睛久久盯着李昧,最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回过头,李昧复又来到猪妖藏身那个洞口,对天举起手中长剑。 嘴里念念有词。 “哗。” 又是一道闪电。 这次,那闪电就像一条巨龙,探出利爪,一把抓住了他的长剑。 长剑瞬间灰飞烟灭。 而从他被劈得焦黑的手掌里,一道如同闪电,但持续不散的白光缓缓凝聚。 最后,白光凝聚成了一把剑的形状。 李昧甩手一挥,白光对准狭窄的山洞飞射而去。 “嗷……” 洞里一声惨叫。 那天之后,他再没用过铁剑。 “怎么,我让你想起了什么吗?”老妇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 “是的,你让我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李昧说。 “什么事?” 老妇转过头。 是一位满脸皱纹,容貌端庄,姿态优雅的老人。 李昧看着她,目光平静似水。 “关于杀与恕,生与死的往事。”他说。 “为什么杀,为什么恕?又因何生,因何死?” “一念凶则杀,一念慈则恕;因爱而生,因恨而死。” “那时候你就明白了吗?” “是。” “现在呢?反倒不明白了?” “现在?”李昧想了想,“现在不一样。”他说。 “我看也没什么不一样。”老妇人说。 “那猪妖害人一命,当偿一命。这种事容易判断。大恶之人贻害天下,荼毒苍生,然而个中因缘纠缠甚多,却不是我区区一个修道之人所能化解。” “在你眼里,谁是大恶之人?什么样才算大恶之人?”老妇又问,“是否有亲近疏远之分?若他们所作所为并无本质不同,不过立场相异,那你能公允相待吗?” “李昧愚钝,对此实难作答。” “可不是嘛。世上事,本就难说公平。你既修行,当追求身心自由,和风化雨。非要去纠结于那千丝万缕之中,又岂能不作茧自缚,自陷囹圄。” 说到这里,老妇手里拿着牛角梳子,仍轻轻梳弄那只松鼠。在她的梳理下,松鼠的尾巴越是蓬松翘起,像朵蓬开的莲花。 看着看着,李昧若有所悟。 “一念成因,因果相循。有些事,放开或许才能释然。” 老妇一怔,似有所触动。 她抬头上下仔细打量李昧,忽然笑了。 “你这句话甚是有理。不过,讲理易,行事难。不然,你却为何也难放开?” “前辈是说,当前这乱局,李昧不该牵涉其中?” “你自己看吧。有些事,不是你愿不愿的问题。避,是避不开的。所以要看怎么做。就好比你称当前之乱局,其实是否真有多乱,也在于你怎么去看待。你眼界有多大,这局就有多大。你眼界有多远,这件事,它距你就可以有多远。” “李昧此行,受命于教宗所托,怕是不由自己。” “非也。你的事,历来只由你自己决定。可不要自己骗自己。” 说着,老妇人收起梳子——那把梳子就像根本不曾存在,忽然就从她手里消失不见。 她再摸了摸那只松鼠。她手里,好像从来也没有过一只松鼠。 老妇轻轻搓了搓手,缓缓起身。 这时,天空骤然开朗,阳光洒满峰顶。老妇脚下那块光滑圆石,还有旁边厚厚的雪堆,在突如而来的阳光下发出刺眼的白光。 “面对此局,我究竟该如何应对?”李昧忙问。 “问自己。问你的心。” 说完,老妇竟像融化的雪花,瞬间便消失在那刺眼的白光里。 李昧怅然若失,抬头望向天空。 此时的天空早已遍布云霞。那云霞朵朵殷红,映照得天空一片血色。 再看漫山积雪,竟也被染成了一片血色。 李昧再次转头,见青伶和丙儿也在望着天空。 “好美啊。”丙儿说。 “长天泣血,怕不是好兆头。”青伶却说。 然后他俩一起转头,向公子求解。 “公子,你觉得呢?这天空红彤彤的,好事还是坏事?”丙儿开口问。 李昧被问得怔住。 “你俩怎不问问刚才那位老妇去哪了?” “老妇?” 青伶和丙儿对望一眼,“哪来的老妇?” 李昧愣了愣,忽然失笑道:“是我眼花了。” 他没等墨石长老前来相送,随即便带着青伶丙儿自行下山了。 经过廊桥时,正有一位黑衣青年骑着一头磐羊进山,跟他们擦肩而过。 青年面色冷峻,目不斜视。 到了石牌坊下面,李昧将羊交给值守的小童。 小童还是一张略显自负的笑脸。 李昧冲他笑了笑,问:“请问,刚才过桥那位青年,是你们的师兄吗?” “是啊。”小童道,“以前是。” “以前是?那现在呢?” “他以前是墨石长老身边侍童,现在不过是一名知更。”小童脸上神情有些鄙夷地说。 “哦,谢谢。” 李昧客客气气地跟小童道别。 走没多远,丙儿憋不住,开口问道:“公子,刚才那人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李昧点点头,“对,在九仙村。” 046、九仙村 九仙村。 浓浓晨雾中,三十艘单桨帆船缓缓靠岸。 每艘船上都整整齐齐,站满盔甲闪亮,长矛森然的士兵。 码头不大,并非每艘船都能找到适合停泊的位置,所以有些船只能紧挨着另一艘船,停靠在距码头稍远之处。为了让马匹顺利下船,他们在这些船之间搭上了木板。 除了九仙村,这附近就只剩临时搭建的运粮码头了。那边虽然可以停靠大船,但位置小,不够三十艘船同时停靠。而且那边太过靠近鸡鸣山,容易打草惊蛇。 军官站在船头指挥,不时用脚踢人屁股。 士兵们陆续走到靠近岸边的船上,先扔下笨重的盾牌、箭袋和长矛,然后从船上跳下来,再拿好自己的武器。 下船后,他们依次在岸上列队,等待自己的军官。最后,除了留下一百人看船,一千七百名军士排成长队,有序经过村子,缓缓朝鸡鸣山方向行军。 大队走后,负责看守船只的士兵大都围坐在岸边空地上,将长矛像搭帐篷一样支在一起,盾牌竖立靠在矛杆上,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 有的还掏出捂在怀里的馒头啃起来。 渐渐地,雾气散去,天空也明亮起来。但寂静的村子依然寂静,连声鸡叫也没有。 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从船上跳下来。 早起的士兵们此时多少有些疲惫,好多都躺在岸边草堆上休息。 他走过去,用脚将一名士兵踢了起来,“去,去村里打点酒,看看村民们都起来没有,顺便弄点吃的来。”他说。 士兵无奈,只得爬起来,跳上船,从船舱里拎了个陶壶,便往村里去了。 来到村里,却见家家闭户,竟像是还没有一个人起床。 士兵走到一棵大皂角树下,那里正有家酒铺,门前高高挂着酒招旗。 天色早已大亮,铺子却还没开。 他走过去,站在门边,抬手准备敲门。 “叮叮叮。” 从村里某处,却忽然传来一阵清脆响亮的铃铛声。就像有一匹驮帮的骡子忽然甩开蹄子闯入了村子里来。 士兵转过身,好奇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嗖。” 一支羽箭飞来,正中他咽喉。 士兵嘴里“咔咔”几声,却已叫不出口。 倒下时,最后一眼只看见偷袭他的箭手正单腿跪在对面一户房顶上。 他再也不会知道,整个村里此时已到处是人。 随着铃声响起,一个个身穿褐衫,头裹白巾的汉子手持兵刃,正拉开房门从屋里出来,迅速汇集一起,朝码头飞奔而去。 铃声响时,码头上负责警戒的三名哨兵正在甲板上玩猜石子赢铜板游戏。 其中面对船首的士兵正抬起一只握成拳头的手,对着另外两名同伴,让他俩猜数。 “这次是三颗。你俩就猜这个数,保你们赢。” 两名同伴一个猜一颗,另一个猜四颗,就是不猜三颗。 坐庄的士兵将手缓缓摊开。 三颗。 面对两张满是懊恼的面孔,再次得手的士兵忍不住“嘎嘎”直笑。那笑声像老鸦呱噪一般难听。 笑着笑着,忽然便听见岸上传来一阵奇怪的铃声。 他一边继续笑着,一边抬头往前方看去。 只一眼,他的笑声便瞬间打住,就像被人猛地掐住了脖子。 因为在他视线前方,两名伙伴身后,一颗奇怪的脑袋正从船头下方慢慢地冒了出来。 说他奇怪,是因为那张脸上盖了张黝黑发亮的铁皮面具。 面具打造得很精致,磨得很光滑,高鼻梁,宽嘴,嘴角还十分夸张地敲出了两颗獠牙。眼眶是两个圆溜溜的孔洞。 从那两只孔洞里,一双寒光凛凛的眼睛,正盯着士兵。 戴铁皮面具的人从后面伸手搂住最近那名士兵,另一只手从侧面绕过来,用手里抓着的匕首飞快地在那名士兵的脖子上划过。 动作就像习练过千百次那么熟练。 当另一名士兵侧身去看时,铁面人已纵身上船,匕首一挥,又割破了他的脖子。 那名赢钱的士兵总算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他扔掉手里的石子,抓起不远处的佩刀,一翻身爬了起来。但他刚拔出刀,举起,“嗖。”一支羽箭自远处飞来,正中他的胸口。 士兵退了两步,掉进水里。 铁面人马不停蹄,此时已收起匕首,从腰后抽出两把短斧,一个纵身,又跳上了另一条船。 那两把斧子看着很沉,而且柄太短,但在他手上却耍得稔熟。 他挥舞双斧,接连砍倒几个。 这时,岸边的军士早已惊起,但见码头周遭瞬间已出现了无数褐衣人。褐衣人冲到跟前,蹲低两排,个个拈弓搭箭,对着军士们便一轮箭雨。 待军士们捡起兵器,欲列阵迎战,刚才还在远处的铃声已近在耳边。褐衣人如领受军令,同时发一声喊,一起冲杀过来。 此时,更多人已从水里潜到船边,纷纷爬上船。 跟铁面人一样,这些人也全都身缠草绳,像是水下冒出的鬼魂。他们倒没戴面具,可个个脸上沾着花里胡哨的水草,看着也相当吓人。 他们爬上船,便跟船上的士兵打在一堆。 这场战斗没有令旗,没有擂鼓。一时间,船上船下,只听见弓弦砰然声,刀斧砍进皮肉发出的钝切声,以及阵阵惨烈的哀嚎。 铁面人跳上第四艘船时,阻挡他的只有两名士兵。他单斧利索挡开一记矛刺,另一把斧头直接劈中对方肩颈。然后他一脚蹬去,顺势拔出斧子,还把另一名士兵撞退两步。他脚下不停,继续迈步冲上去,一轮斧劈,将那名士兵砍落江里。 就在他准备继续往另一艘船上跳去时,从甲板下的暗舱里突然蹿出一名士兵,手持长矛便从后面对他刺来。 “朱继老弟,小心。” 岸上一人看得清楚,立马高呼示警。 铁面人连忙闪身,正好避开背后一刺。 那名士兵拼力一刺,身子却没停住,跟着往前一扑,人便朝对方撞了过来。 铁面人反手一斧,劈在那人面门。“咔嚓。”顿时脑袋开了花。 见铁面人如此神勇,另一艘船上的士兵干脆直接扔掉兵器,抱头蹲在甲板上,以示投降。 战斗很快便宣告结束。 百名守船军士要么被杀,要么投降。 铁面人在一具衣服还算整洁的尸体上将两柄短斧擦拭干净,重新插回腰间。 这是他为自己精心打造的兵器,就像脸上这张面具一样。 氐人自古便有戴面具作战的传统。他们会把面具做得格外狰狞,以恐吓敌人。但在大多数族人那里,这种古老的传统如今已少有人继承。 朱继特意比照着传说中半人半兽的勇士为自己打造了这副面具,还用沙子将其磨得光滑如镜。 他想试着在自己身上恢复祖先的部分传统。 回到岸上,他先向示警救了自己的水清先生洪昇致谢,然后跟他共同商量了该如何处置这些缴获的船只。 水清先生认为这些船很快就会派上用场,不如就留在九仙村,先找个隐秘之处安置。并且他也愿意去说服那些降兵倒戈,从此替鸡鸣山效劳。 这种事朱继向来不擅长,便乐得由他去。 他认为他俩之所以能够成为好搭档,至少有一个原因,就是能够相互弥补。 重新布置好伏击阵型后,朱继开始等着溃逃回来的盛军——不知回来时还能剩多少。 但一直等到午时,也没见一兵一卒返回九仙村。 这让朱继略感不安。 他接连派出两名探子沿路往鸡鸣山方向侦查,回来都说路上没发现任何异常。 直到未时,他们才等来消息。 但朱继和洪昇都没想到,前来传信的人竟是梁鹏。 他本该跟着徐芾大哥去了莲儿山。 “是徐大哥让我回来送信。”梁鹏解释说,“徐大哥让我速速赶回鸡鸣山向大师禀报,宜城侯派来联络之人,共计十六名军士已尽皆在途中遇害。不仅人被杀了,而且尸体还被人巧妙掩藏,若非偶然碰巧,还不会被我们发现呢。” “什么人干的?”洪昇和朱继不约而同地问。 “就是不知道啊。” 接着,梁鹏便将当时在猎屋发现晋军尸体的经过讲述一遍,然后道:“不过,他们在那里显然曾跟对方发生了一场十分惨烈的战斗。” “信呢?”洪昇迫不及待地问,“宜城侯给大师的信呢?” “没找着。徐大哥认为,截击他们的很可能是官兵。所以让我赶紧回来通报消息。” “徐大哥呢?” “徐大哥让我回来报信,然后他们继续往孤峰台方向去了。” “对这件事,大师怎么说?” “大师说,事不宜迟。既然对方已有准备,那就提前起事。” “提前起事?”洪昇一脸诧异。 “对,大师说,事已暴露,就须当机立断,不能再拖。” “可咱们人不过万,马无百匹,又缺军械,如何起事?”洪昇问。 梁鹏呵呵一笑,道:“大师早有布局。我回去的时候,山上刚刚收到消息,大师先前派去各地布道的弟子已收大批信众。你们知道有多少人吗?是两三万哟。够不够?” “两三万?”朱继和洪昇也知大师早已遣人四处传教,广纳信众,但真没想到能一下子聚集这么多人,不觉又惊又喜。“够。”他俩异口同声道。 “可,军械,够吗?”洪昇还是有些担心。 “这问题,我们岂不担心?”梁鹏一晃脑袋,笑道,“消息里面说得很清楚,到时候,各地信众都会自带装备而来。至于大家担心的军马钱粮,不从官府手里,怕是没法解决。” 这时,朱继仿佛想了起来,问:“进犯鸡鸣山的盛军怎么样了?” “噢,我正想告诉你们呢。山上大获全胜,敌人狼狈而逃。你们不用埋伏了。” “逃了?”朱继跟洪昇对望一眼,“往哪逃了?” “据追踪而去的探子回报,被大师击溃的逃兵,尽往石安寨方向逃去了。” “这一仗,我们的人伤亡如何?”朱继问。 “嗨,说起来简直都让人不敢相信。这一仗,大师登台作法,召唤阴兵助阵,我们胜得轻轻松松,山上人马损失极小。” “当真?大师是如何胜这一仗,快给我们讲讲。”洪昇热切地问。 见问起这个,梁鹏也感觉十分得意,马上便将此战经过详细给两位将领讲了一遍。 原来,根据早已做好的部署,大师让人早早埋伏在山道两边,就等敌人来犯。 当剿匪大军大大咧咧沿着山路直抵寨门,大师登台作法,刹那间风云突变,天地变色,数百银盔银甲的武士猛然自寨门杀出。官兵哪见过这等阵势,未及交兵便望风而逃。山道狭窄,埋伏左右的人马此时也一起呐喊,擂石齐下。敌人见中了埋伏,更是仓皇逃命,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大师法术奏效,眼看胜利在望,马上下令全军出击。 大军一起涌出,一路追赶,缴获无数。 唯一没想到就是敌人会放弃原路返回,而是沿江边小道奔石安寨方向而去。 “哈哈。我早说过,大师一旦出手,必震惊天下。”洪昇听了战报,高兴得直拍大腿,“能打这么一场漂亮仗,看还有谁敢小看我们。” “俊孺兄,”这时,朱继却一脸忧愁,“不可高兴太早,此战过后,咱们可就不再是聚众闹事的异教黄毛,而是朝廷叛逆,真正成了朝廷的眼中钉,肉中刺。大战难免。” “怕什么?既然早晚都要走到这步,如今兵强马壮,不如便乘胜举事。”洪昇道。 “不,我不是害怕。”朱继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想,这一来,前期所做准备被忽然打乱,对我们下一步行动会很不利。再说,今日一仗咱们虽然胜了,可敌人并未受太大损失。这一战,既让鸡鸣山提前彰显了意图,也过早暴露了实力。后面之举,怕是不易。” “嗯,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时,洪昇也逐渐冷静下来。 他转身面向梁鹏,问:“大师还有什么指令吗?” 梁鹏对两人抬手打了个拱,传令道:“大师有令,请朱继速带弟子返回酆城,以便里应外合。” “要打酆城?” 朱继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他看了看梁鹏,又看了看洪昇,心里一声叹息。 047、歃血 山丘于茫茫森林中突兀升起,犹如天地间塞入一颗巨石。 孤峰台山如其名。 其峰顶浅平,隔着数里地远远望去,便可见光秃山坡上乱石密布,形成细密的齿状起伏。它正像是一座大得无与伦比的烽火台。 鲁巴说,他听老人讲过,当年乌蛮人在此抵御中原大军,八千人被四万大军围困四十余日,始终不曾失陷。最后中原人粮食耗尽,死伤惨重,不得不狼狈撤退。 “那山上看着光秃秃的,水怎么解决?”郑冲问。 “据说山上有个湖。”鲁巴说,“但上面种不了粮食。因为那是座石头山。” 徐芾也久久望着那座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地方会对我们有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张口丢下一句。语气笃定,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半日后,他们总算骑行至山脚,并很快找到一条通往山顶的路。 四人并不停留,开始慢慢往山顶骑行。 森林在不到半山腰就已结束,石山显露出它脆弱斑驳的皮肤。半山往上,薄薄的浮土上便只生着低矮的灌木和野草,形成片片青绿。裸露的山岩则覆盖着青褐色苔藓。 从这里,已经能够看见森然耸立的第一道石墙。但石墙损毁严重,残破不堪,从墙上垮塌的石块一路倾泻而下,就像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泥石流。 越近山顶,这种状况就越发明显。 很显然,这些石块都曾是坚固要塞的组成部分,见证过无数次浴血苦战。 再往上,便可近距离欣赏那些石墙的残存。 石墙围绕山坡而建,呈环形,共有三道,每道都将近有一人高。每道石墙之间留有狭窄的平地。 平地上杂草丛生,偶尔会出现一个低洼水凼。 鲁巴说,那是曾经驻扎营地的痕迹。 从第二道石墙开始,通往峰顶的路就明显被一道道石头垒砌的夹道所限制。越往上,越是形成了一条通道。如果有人从山下攻来,无论多少人马,都不得不从狭窄通道中往上爬。 那种经历,一定不会好受。 峰顶就是光秃秃的岩石,和一个又一个大坑。从远处看见的那些碟状锯齿,俨然就是靠近峰顶的最后一圈石墙。这圈石墙建得最为宏伟,保存得也最为完好。石墙足足有两人高,顶上宽约两步,挤在一起,勉强能站下两排人。箭碟和垛口沿着石墙外侧分布,多不胜数。每隔半里,墙上还有一座瞭望塔。 尽管有些风化,但这最后一道石墙依然显得十分坚固。 只是瞭望塔已没两座完整的了。 “这地方不错。”徐芾朝四处看了之后宣布,“足够容纳两万人马。” 他也看到了鲁巴说的那个湖。 准确说,那是一个洼地形成的死水潭。因为这片地区常年降雨丰沛,所以水潭看样子从没干过。 不过,假如天天下雨,那么待在这里想必也会非常难受。 郑冲和五儿此刻已经开始有了怨言,嘴里嘀咕着,说这地方过于荒凉,又没有树木遮蔽,不适合长期驻扎。 听着两人发牢骚,徐芾并没有说什么。 他翻身下马,走到一处尚有些样子的哨塔下,找了条石梯爬上去。 在上面一番眺望,他似乎越发感觉满意,便兴冲冲地叫郑冲和五儿也爬上去看。 郑冲和五儿于是也爬了上去。 徐芾指着山下对两人说:“看看,视线非常好,山下的情况一览无遗。只要有决心,任谁想从下面攻上来都不容易。” 然后他脸上陡然露出笑容,看了看两个小伙,语带调侃道:“怎么,不喜欢这地方?别担心,这种荒山头,只是打仗时才会来。难道谁会把家安在这种地方。” 这时,鲁巴也爬上了石墙。 “对,这是个可以坚守的地方。”他很有信心的说。 “有时候,打仗其实就是看谁更能熬得住。”徐芾开始跟三人解释,“看看这地形,只要在山顶储备足够粮食,拖垮敌人毫无问题。” “对,下面四周都是森林,没法长期驻军。”鲁巴附和道。 “但为什么非要跑这里来打仗?”五儿纳闷地问。 “因为这地方是我们挑的啊。”徐芾意味深长地说,“如果要进行一场战斗,谁挑的地方,那么这场战斗就会对谁更有利。你说是不是?” “这道理我懂。可为什么要来这地方?”五儿仍是执拗地问。 “嗯,看来你想得已经很远了。这很好。”徐芾满意地看了看这个爱动脑筋的孩子说,“如果只是选一处有利于我方的交战地,当然不是问题关键。人家若是觉得地势不利,不来攻你不就行了?对不对?他们为何要来此与你决战,为何非得在这里跟你打,这才是要点。是不是?” 五儿想了想,点了点头。 “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不希望你在这里站稳脚跟。” “小兄弟,徐大哥是说,这片地区将会成为我们的根据地。”鲁巴伸手朝四周划了一圈说。 “这里”五儿的目光也跟着转了一圈。 “没错。”徐芾点点头说,“这里不仅是一座荒凉的石头山,更是这片地区的要塞。只要能得到此地百姓支持。那么敌人就不得不来,不得不在由我们选定的地方跟我们进行决战。” “那我们能得到此地百姓支持吗?”五儿又问。 “试试看,也许明天就会知道。”徐芾若有所思地说。 随后他再次举目望向远方。 此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 鲁巴跳下石墙,去马背上取下羊皮袋,开始搭建帐篷。 山里天气变化无常,谁也不知道半夜会不会一场大雨袭来。 郑冲和五儿也不闲着。他俩先把马牵去吃草,然后去山下捡拾干柴,准备生火。 徐芾仔细检查了水潭四周,看有没有小动物尸体,或是别的什么污染物。 水很干净。 这晚,他们煮了熏肉,烤了地瓜,还喝了点酒。吃饱喝足便早早睡了。 但五儿怎么也睡不着。 他爬起来,爬上石墙,坐在上面仰望着漫天星斗,就像已经开始提前体验战斗生活一样。 目光所及,他隐约能看见几处闪烁的火光。那应该是乌蛮人的村子。 五儿有些激动,也有些担心,因为他不知道接下来情况会怎么样。 在墙上坐了没一会儿,他就被瑟瑟夜风吹得浑身发抖,于是也去睡了。 天刚亮,他们再次出发。 他们这次选择从另一面下山。 这条路比上山那条更陡,更不好走,只能勉强算条路。他们只能牵马缓缓而行。 所幸一路顺利。 鲁巴说,距离最近的土司山寨,就在相距不远的山谷里。 穿过森林时,鲁巴被派去前面探路。同时他也是作为徐芾的代表,去向对方打探情况。 这时,徐芾跟两个小伙子承认,说对他而言,这或许是一场考验。 因为他可不是以道长身份前来拜访。 走的时候,鲁巴带上了他的猎号。一只牛角小号,吹出的声音不大,但能传很远。 他们将凭此保持联系。 徐芾交代郑冲和五儿,一路上要竖起耳朵,注意听着点号声。 进入森林,光线再次变得昏暗,林子里湿叶纷飞,伴随着声声鸟鸣。 他们沿着鲁巴留下的标记缓缓行进。过了午后,总算才听见那只猎号发出的震颤声调。 号声短促,重复三遍,意味着一切顺利,安全无虞。 徐芾一夹马肚,带着郑冲和五儿加快速度朝号声传来的方向赶去。 没走多远,森林渐渐变得稀疏起来,开阔林间渐渐有了小片农地,以及零零落落的民房。民房都是木楼,多为两层。但底层基本上都只用来存放东西或饲养牲畜。 经过了两三座小村庄,他们总算来到一条小河流过的谷地。这里没什么树,河岸两侧全是草坡和农田。土司高大的木楼城寨,就在谷中一片坡地最高处。 门楼前,鲁巴骑马慢跑几步,来到徐芾跟前。 在他身后,两名身穿青布襦衣,头缠青布长巾的乌蛮武士紧紧相随。 武士身上背着弓箭,腰间插着牛角弯刀,头巾上分别以一支洁白鸟羽昭示其擅猎者身份。 “徐大哥,古里土司说了,他跟徐家后人依然是朋友,愿意招待你。”鲁巴兴冲冲对徐芾说。 这时,两名武士驱马上前,在马上单手捂胸,对徐芾行礼。 徐芾朝他俩点点头,算是回礼。然后他便跟在他们身后,驱马进了山寨大门。 山寨大门是一扇简单的木门,由原木一根根捆在一起形成,虽然看似简陋,但结实耐用。两座碉楼也是木料搭建,上面分别设有箭塔。 不过每座塔里最多只能容纳两三个人。 氐人与乌蛮各部交往历史悠久。而且大多数时候,双方都互为朋友。 这一路,关于氐人和乌蛮两族的过往,徐芾没少跟郑冲和五儿讲。他跟他俩解释,他们氐人跟这些藏身边远大山的族群,似乎天然就能成为盟友。 尤其在其父徐举任平南将军之后,跟东霸两郡乌蛮经常往来,关系非常友好。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正是因为有大大小小乌蛮土司地盘横阻期间,彼此关系错综复杂,在大盛与大晋漫长的南方边境上,才甚少发生战事。 因此可以说,乌蛮各部天然便是盛晋之间一道天堑,比要塞险阻还靠谱。 但这道天堑经常也会自己跟自己打起来。 乌蛮各部彼此独立,相互间并不怎么买账。因为他们都是自给自足的小部落。各部下面又分若干山寨,各自为阵,互不隶属。 大部分乌蛮部落甚至根本就分属晋盛两国。 徐芾四人被带到山寨中心广场的主客堂,古里土司已在那里迎候。 古里土司已年过五十,头发花白,还有一把花白胡须。他皮肤黝黑,身上青灰色布衣织绣了不下六七种颜色的图案。图案分别由鱼鸟和花果组成,成对排列,十分显眼。 寒暄后,徐芾主动向古里土司出示了家传傲月剑。 查验过宝剑后,古里土司抚弄着花白长须,目光颇为激动。“好,徐家尚未绝后,两郡氐人又能心向一处。这对咱们乌蛮各部,也会省去不少麻烦。当然,咱们乌蛮人也绝不背誓,仍是东陵徐氏的忠实盟友。就不知徐公子此来有何意愿。” 徐芾也不含糊,便将早已想好的一番说辞,简明扼要跟土司讲了个明白。 然后他十分慷慨地说:“李授欲与北赵为盟,这是要让戎州再无安宁。我们必须阻止此事。” “这么说,公子是站在晋国一方?” “对,我戎州此前便本为晋属,晋君无道,方始自立。我徐家尽忠李氏,却得如此结果,可见李氏乃无恩之君。如今天下期望和平,戎州也是时候重归大晋了。” “唉,你们分分合合,本与我等无关。我就想知道,如此一来,我们族人又有何益?” 徐芾淡淡一笑,道:“乌蛮各部各自分散,也不能长久如此。合归之日,徐芾当奏天子,请一位土司全代各部首领,以便治理。” “这么说,届时戎州将有徐公子一席之地?” “令徐芾代理戎州,是晋君之承诺。” “好,愿与徐公子歃血为誓,重铸友盟。”古里当即一拍大腿,“傲月重现,盟誓依然。” 说罢,他便拉着徐芾的手,站起来面向台下高喝一声:“歃血,盟誓。” 随着他这声喊,寨子里瞬间便歌舞喧嚣,热闹起来。 乌蛮人热情好客,能歌善舞。别的不说,客人来了,这喝酒唱歌是绝对少不了。 竹笙鼓乐奏起,装束花哨,满身银饰的乌蛮女子赤脚边唱边跳,一会儿手拉手,一会儿像划船一般甩着胳膊,晃着脑袋。一名头上插满羽毛的乌蛮巫师则围绕篝火,嘴里咿咿呀呀。 很快,一头白羊被牵至客堂外面场地上,就在篝火前宰了。 半碗羊血,半碗酒。 巫师让人将两碗血酒分别端到古里和徐芾跟前。他走上前来,伸出拇指沾上血酒,往两人眉心分别印上鲜红血印,随即便让两人把酒喝了。 古里和徐芾各自端起酒一饮而尽。 “效你我先祖友盟。” “效你我先祖友盟。” 随后,两人拉着胳膊,两双手紧紧扭在一起。 048、拉拢 刚进南荼巷没多远,李昧远远便看见阿牛在邱宅后园门口石阶上坐着。 小伙子手撑在下巴上,抬头望着天空,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马蹄声,阿牛像是被忽然唤醒,从刚才一些奇怪的念头中回到现实。他转过头,看见是李昧公子回来了,马上从石阶上站起来,恭恭敬敬候着。 “李公子,善人一早就叫我过来等,说是你一回来,就把你请过去他那边。” “善人有事找我?”李昧一边下马一边问。 “好像是。” “很急?” “应该是。”阿牛担心地说,“我看送信的人走了之后,他就一直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什么人?送了什么消息来?” “人是从江那边过来的。讲什么,我没听见。”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 “好,我这就过去。” “来,公子,我帮你牵马。” “嗯。” 李昧把缰绳递给阿牛。青伶和丙儿也跟着阿牛一起,牵着马和驴进了院子,然后直接走侧道经那道跟前院唯一相通的拱门,把它俩送去牲口棚里安顿。 两院别的都可单独使用,唯独牲口棚只有一个。 李昧没有耽搁,直接去了邱大善人书房。 果然,李昧去的时候,邱大善人真在房里。而且仍在来回踱步。 见到李昧,大善人好像总算松了口气。 “李公子啊,大事不好了。” “怎么了?” “昨晚刚收到消息,黄毛不仅下了山,而且,而且还把官兵给打败了。江边全是尸体啊。” “好好,别着急,慢慢说。” 邱大善人拉着李昧,把亲信连夜过江送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了李昧。 “咱们不过是商贩人家,全仗着世道太平,家里才勉强有了些积蓄。像咱们这样的人,本就无权无势,这日子可经不起折腾啊。” “老百姓都不愿经历战乱,我能理解。” “也不是啊。有些人,有些人他就天天盼着打仗呢。别的不说,咱们村就好些这样的人。总想着不劳而获,巴不得跟着那些黄毛闹事。听说,听说他们把我家都给占了。” “你家值钱的东西不都带出来了吗?” “那,那也不能被糟蹋啊。” “还有别的消息吗?” “听说,黄毛还缴获了好几十艘船,就在咱村搁着。他们,他们会不会打到城里来?” “这我还真不好说。” “我有句话,公子听了别多心啊。” “你说。” “这大盛朝,可是你师傅当年倾青峰山之力,帮着武皇帝得来的。你们青峰山与大盛朝可是同气连枝,分不开的呀。公子虽说是修行之人,但毕竟是青峰山门下,是先太师高足。以公子在青峰山的地位,要放在朝堂,少说也是三品大员呐。” “受教规约束,李昧不得参与朝政教务,所以虽为南宁宫之主,却不过是一个闲人。大善人忧国忧民,李昧可以理解,但在这件事上,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真打起来,刀兵相见,都是爹妈的孩子。唉……” “善人,我也有句话,不怕你听了多心。”李昧学着他说,“世间事,因果早已种下。今天你见是战是休,是死是活,其实早在许久之前便已注定。不过是早与晚。这世界,就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起初不过一叶一露。日积月累,渐渐地就成了滔天风暴,撼世浪潮。” “唉,论道,我可说不过你。” “不如一切随缘。” 见邱大善人再没什么好争辩,李昧也不跟他多费唇舌,称自己还有事,便暂时告辞了。 他从兜里掏出那枚通行铁牌,掂了掂。 这东西,他得去还。 李昧独自出门,又去了秀莲坊。 秀莲坊虽说是欢场,但韵香苑却不是谁想进就能进得了的地方。 得预约,得琴操姑娘愿意。 而这琴操姑娘也说不定哪天啥心情。有时候她整日不见一客,就一个人在苑里弹琴。可有时候只要给得起银子,南来北往的势利商人她也不介意。 但李昧无须预约。 反正上次天香自己说过,他李昧啥时候去,她都欢迎。 有便利,不用白不用。 到了韵香苑,熟悉的琴声远远传来。 跟上次一样,李昧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甚至停下来驻足欣赏。 听着听着,他不由轻叹。 因为他实在难以将能弹出此等琴韵之手,跟操弄无数生命的铁腕联系在一起。 这人呐,还真是难以理解。 认真听了会儿,他才缓缓步入室内。 天香今天几乎没怎么化妆,云鬓松垂,帛纱似雪,却更显清雅娟秀,更符合那双芊芊玉手弹出的音境。 这一次,她将两名侍女打发了出去。也没要酒和任何小吃点心。 “你且自己坐,听听我这一曲,是否还能入耳。”她显得十分随意地说。 说罢,还指了指榻侧,让李昧坐她身边。 李昧也不扭捏,直接就大大方方过去,盘膝坐下。 一时幽香扑鼻。 看来这姐妹俩在熏花制香这方面都有一手,都很擅长。 天香弹的是江东名曲《雨蝶》,跟上次的塞北风光不同,这支曲子婉转悠扬,充满东吴水乡细雨迷蒙的缠绵,以及令人昏昏欲睡的藕香甜韵。 一曲弹罢,她才幽幽启口,问:“你去无明殿,查验得如何?” “镇妖塔并无异样。所以,那恶法并非出自无明殿。” “还查吗?” “事情尚未水落石出,自然要查。” “有新的方向吗?” “暂时还没有。” “如果我说我可以帮你,信吗?” …… “怎么不说话?” “有条件?” “当然。我做事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喜欢先讲好条件。” “说来听听。” “我想比上次跟你谈的条件更进一步。如果我帮你,这次就不止是要你保持中立,而是还要让你站在我们这边。你觉得有这种可能吗?” “你这是在拉拢我吗?” “没办法啊。帮你,我会损失很大。” “你说的你们那边,究竟是指朝廷?还是朝中某一方势力?” “嘻嘻,毕竟是青峰山的人,话到重要关头,还是很分得清的。” “是啊,这种事,差一点都不行。所以不得不分清些。” “好吧,明人不说暗话。当今大盛天子,是战是和,还没拿定主意。那你也知道,我家主人是主战的。这一点我不妨实言相告。天下九州,群雄逐鹿,唯有九州一统,方能称天下之主。” “壮志可嘉。”李昧笑了笑。 “形势逼人嘛。”天香也笑了笑,“当今大盛国富兵强,英才归附,李授也算英明之主。反观大晋则刚好相反。国君庸碌,民不可用。北赵虽强一时,但毕竟是胡人之国,暂可为盟,且北赵四周仇池、梁、代、鲜卑虎视眈眈,国内十室九空,虽地大却无用。” “所以,你们认为大好机会来了?” “难道不是?” “戎州虽然殷富,但全在这些年休养民生所致。妄以一地敌天下,却是不智。” “你误解了。取天下,而非敌天下。” “这到底是你家主人的意思,还是天子之意?” “你这话说得就真没见识了。”天香故意一副嗔怪之态道,“你倒说说,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的主意是自己想出来的?身为天子,最大的明智不是琢磨这些琐事,而是识人,用人。” “你是说,你家主人已替大盛天子谋划了全取天下之策?” “是不是很激动人心啊?” “谁?天子,还是你家主人?如此宏图大业,对他们来说,也许是很激动人心。你激动个啥?” “宏图大业也得有人来实现嘛。” “好吧,我承认这事也确实很励志。”李昧看了看这位野心勃勃的姑娘说,“可你认为,你家主人最后能够说服天子?” “我毫不怀疑。” “这么说,战事不可避免?” “天子登临盛都南城楼,检阅江阳水师,显然你也听说了。他这么做,本身就已表明态度,只是尚被朝中那帮胆小怯战的臣子纠缠,不便明言罢了。” “南城楼……” “怎么?” “李昧听闻一事,不知是否属实。” “什么事?” “南城楼阅兵之日,有人率兵叛乱,差点危及天子,可有此事?” “哈哈哈,不就是胆小怯战之辈弄出的把戏么。还称什么李跃旧部,为主报仇。那李跃都已死了五年,什么样的忠义之士,这才想起报仇?你信吗?” 李昧笑了笑,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天香将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拂过,古琴发出低沉的嗡嗡声。 “对那件事,如今说法很多。朝廷自然也会有朝廷的定论。只是,不管结论如何。信也好,不信也好,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利用好此事提供的契机,你说呢?” “朝党倾轧之事,李昧不懂。也不想懂。” “不懂就算了。”天香妩媚一笑,“其实这样也好。青峰山若能有一个像你这般心无杂念,干干净净的教宗,不知朝堂要清静多少。” “我师兄,其实他也早已不问政事了。” “是吗?啊哈哈哈。”天香忍不住大笑起来。 她一手掩嘴,一手轻轻放上李昧肩头。 “那么,说到底,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李昧怕她笑过头,连忙问。 “人间清醒。”天香伸出一根水葱般的手指,轻轻从李昧肩头滑下,最后落在他膝上,在上面轻轻拍了两下,“好习惯。先谈事,再谈价码。” “反正你在青峰山也是闲人。盛都新造檀宫,欲聚天下修士,珍藏修撰道家经典,地位比肩青峰山。晋寿侯于国功高,此宫本为他所造。但晋寿侯不愿进都。我家主人想推荐你为檀宫之主。” “你这是把事情价码一起谈了?” “我是爽快人。” 李昧笑而不答,做沉思状。 “不用急着回答。”天香拈指拨弄琴弦,发出“叮咚”两声,“这两天酆城正有一场好戏,不妨在此看过之后,再给我答复不迟。” 李昧又笑了笑,掏出那枚铁牌,递给天香。 “对了,你坐镇酆城,导演大戏,为何非选这么一个地方?” 起身告辞时,李昧忽然又转身问。 “嘻嘻,那是因为我有好几个身份啊。”天香故作娇柔之态,吃吃笑道,“在这里,我才能是那个让大男人们争相示好的琴操姑娘呢。” 李昧一怔,随即转身离去。 回到邱宅,李昧见丙儿和青伶都一副苦脸,便问是不是有啥事。 丙儿指了指青伶,“还是你说吧。” 青伶于是对李昧说:“大善人又来了一趟,看你是不是真出门了。我看,他是真着急。” “他急什么?” “他说如今黄毛势大,还把九仙村当做了据点。他邱家房产全被占用了。这都不说,他家那些田产,储粮什么的,怕也都保不住。所以他着急。” “他着急能有什么办法。”李昧牵了牵嘴角,像是自言自语道,“再说,这事找我有何用。” “哎哟,我说公子,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呢?”青伶有些生气了,“在大善人眼里,你就是神仙,是无所不能,救苦救难的仙人。他有难,不找你还能找谁。” 听了青伶这番话,李昧一声轻叹,道:“善人心里怎么想,我何尝不知。只是,有些话我也没法跟他说。你们只须记住一桩,就算神仙,也有彼此争斗,也有殃及百姓的时候。” “看吧,我说公子是有难处吧。” 这时,丙儿撅着嘴对青伶说。 049、蛛丝 阳光滑过屋檐,照进小院。 院子里,丙儿双手环垂,双腿微屈,双脚抓地,作半蹲之式。 他已经像这样一动不动站了许久。 但他实际上在动。只是移动得十分缓慢。 慢得几乎看不出在动。 原来,丙儿正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在绕着院子当中那棵石榴树转圈。 他在练习龟步。 青伶翘腿坐在秋千上,不时帮他纠正方向。 丙儿自己说,他要围着那棵石榴树转上三圈,才算完。 但他总保持不好方向。转着转着,就转偏了。 青伶眼尖,总能在他脚下稍有偏差时就指出来,好帮他及时纠正。 于是丙儿就赖上了青伶,非让她帮忙把关。 “我以前都练的是走直线,没像这样绕圈走过,所以还有点不熟练。”丙儿嘴里嘟哝着。 虽然看不出在使劲,但他其实已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说话都带着劲。 十根脚趾——能使得上劲的其实还不到十根——要负责拖动整个身躯移动,本就很费劲。何况他近来胃口好,体重又有所增加。 “没关系,万事开头难,多练练就好了。”青伶一边荡着秋千一边说,“如果听我的,就一次绕六圈,来回倒着练。” “为什么要倒来倒去练?” “这样好啊。”青伶煞有介事地说,“总往一个方向转圈,不是会头晕吗?但你发没发现,如果转了一圈之后马上倒回来再转一圈,头就不会晕。” “可我转得很慢,应该不会有这个问题。”丙儿咬着牙,鼓着劲说。 “我觉得也会有。”青伶信口道,“就算头不晕,多转一会儿,你的脚也会晕。” “脚怎么会晕,你别乱讲。” “我说脚晕,是指脚会感觉麻木,感觉酸胀。这跟头晕是一回事。” 丙儿将信将疑。“要不我先试试。”他说。 说着,丙儿果然掉了个头,转过身,冲着相反方向,再次开始抓趾爬行。 “真不错。”他忽然乐呵呵地说,“看来你说的有点道理,因为我的脚刚才感觉很酸麻。但现在换了个方向,瞬间却没有了那种感觉。” “看,听姑姑的准没错。”青伶得意地使劲荡了两下,“好好练吧。” “可是,这样会不会转的圈数就多了,超出了?” “不多。一点也不多。你自己看看,你进步这么慢,就是标准订太低了。要我说,每天多转两圈才好,提高得更快。” “那你一开始不该给我把圈子画这么大啊。”丙儿憋着劲说。 “圈子小了更不行。”青伶越荡越高,连声音都轻轻荡漾起来,“那是自欺欺人。而且那样你还会站不稳,容易摔跤。”她非常负责任地说。 “也不知道你到底说得对不对。”丙儿嘴里嘀咕着说。 “没问题,相信姑姑。” 青伶荡荡悠悠,得意洋洋。 “咳咳,嗯哼。” 这时,从西厢房和正屋之间的过廊处,忽然传来几声像是为了清嗓子的咳嗽。不过,听起来这两声咳嗽又像是有人故意在跟这院子里的人打招呼。 接着,这人便迈着步子朝院里走来。 是早起的邱大善人。 他背着手,散着步,慢慢走了过来。 “哎哟,小丙儿在练功呢。”他满脸带笑,像个慈祥的长辈那样对丙儿说。 邱大善人身上服装依然讲究搭配,色彩鲜艳,看上去比他的实际年龄活泼不少。 但青伶还是注意到,善人眼袋明显,双眼也有些浮肿,看起来像是没睡好。 就连他脸上的笑容,貌似也有些勉强。 青伶从秋千上跳下来,两步走到善人跟前,跟他道了万福,问声早安。 “我在练功,邱爷爷,我就不跟你问安了啊。”丙儿斜瞄着眼说。 “不用,不用。”邱大善人连连摇头,手依然背在身后,“丙儿早点练成本领,今后好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邱大善人边说边往东厢房那边瞅。 然后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拉住青伶的手腕,另一只手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塞进青伶手里。 “我知道你们没带什么银两。”他将嘴巴凑近青伶耳朵,低声说,“这个拿着,给你们公子买点好吃的。” 青伶慌忙拒绝,但小手却被善人抓住不放。 邱大善人轻轻拍着青伶的手,“拿好。”他接着往下交代道,“我知道李公子喜欢清静,又不愿去我那边吃饭。你会做饭,对不对?” 青伶点了点头。 正闭目使劲爬行的丙儿听见了“好吃的”几个字,开口问:“有好吃的?” “嘘。” 青伶止住了他。 “公子看了一夜的书,别吵。” “李公子一晚上没睡觉?”善人冲厢房那边撇了撇嘴,问青伶,“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一晚上都在琢磨什么‘道而玄,玄而通,通而开五莲’什么的。”青伶将银子揣进衣兜,“青伶代公子谢过善人。” 邱大善人摇摇头,脸上有些勉强地笑着,“我也是,这两天晚上都睡不着。”他说。 说完,他依然背着手,又往走廊那边慢吞吞走去,回大院去了。 用力抓紧脚趾的丙儿忽然睁开眼,瞄了瞄邱大善人的背影。 “唉,我要是公子,至少把九仙村那帮黄毛赶出去,帮善人把房子要回来。” “少说这种话。”青伶愣他一眼,“也不看看现在什么形势。这会儿,你连城都出不去。” 从昨天开始,各道城门就多了许多军士,对进出之人严格盘查。 这酆城的形势正一天比一天紧张。 “你自己练一会儿吧,我先去买些菜回来。”青伶忽然对丙儿说。 说完,她去厨房取了竹篮,便出了门,径往南市逛去。 邱宅本就毗邻南市,距码头也不远。而酆城历来有西市买米,南市买鱼之说,因此这里有酆城最大的鲜活市场。 青伶在市场逛了一会,选了些容易保存的蔬菜,最后又来到卖鲜鱼的摊子。 她打算今天给公子做个糖醋鱼。 青伶挑了条又肥又精神的鳜鱼,让鱼贩子拿水草往鱼眼上一蒙,扔进篮子里。 她付了钱,便拎着篮子准备回去。 此时,从南城门一连进来十来辆大骡车,正打南市外街经过。每辆骡车上装得满满当当,捆得严严实实,也不知是什么货物。 引起青伶注意的,倒不是这支车队,而是赶车的人。 每辆骡车除了车夫,至少还跟着四五名青壮汉子。这些人个个身板笔挺,目光锐利,表情冷冽而有刚毅之气,绝非普通商贩力夫。 他们是军人。 这两天,酆城本就已经谣言四起,各道城门也明显加强了守卫。大街上忽然出现一队故意隐藏身份的军人,自然引起了青伶警觉。 若是盛军,没必要乔装进城。 青伶想了想,决定跟着去看看这支车队要去什么地方。 她个子本就小巧,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手里还拎着菜篮子。就算大大方方跟在那些人后面,人家也不会把她当回事。 她一路跟到北门附近,眼看十几辆骡车悉数进了军粮库,心里方才明白,这些人并非偷偷潜入城中的黄毛,或是像上次在莲儿山碰见的晋军小队什么的。 他们就是盛军。 莫非是刚从别处运到的军粮? 酆城临江潮湿,因此军粮库没建在距码头更近的城南,而是地势较高,相对干燥的城北。若是刚下船的军粮转运过来,本来没什么好奇怪。 可既是转运军粮,为何偷偷摸摸,神神秘秘呢? 这让青伶十分不解。 回去得把这事告诉公子。或许公子能够解释,青伶心想。 就在准备转身离开时,从军粮库忽然走出几个人来。青伶一时未曾提防,慌忙中,便以极快速度,迅速闪到了一处屋角后面。 疾如魅影。 在她刚才站立的地方,一片枯叶被风带起,在原地悠悠飘荡起来。 那几人正往街上走着,其中一人似乎忽然感觉到附近异常。那人停下脚步,转头朝青伶藏身之处看来。 青伶刚好也从屋角探出头,往那边看去。 这一看,还真把她吓了一跳。 跟方才那批押运粮车的人一样,那几个从仓库出来的人同样短襦长裤,一身民夫打扮。 但青伶看得清楚,其中一个竟是卓坚公子。 青伶心中起伏,不明所以。 为免被发现,她随后赶紧离开,匆匆返回了南荼巷邱宅后院。 进门时,她看见丙儿居然还在石榴树下站着。 不过,他已没在练他的龟步,而是抬头望着树梢,不知在发什么呆。 “在看什么?”青伶问。 丙儿转过头,眼中尽是迷惑不解地看了青伶一眼。 “姑姑,”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嘴里嘀嘀咕咕道,“方才发生了怪事。” “什么怪事?”青伶拎着篮子走过去问。 “我刚才正练着,忽然感觉两条腿有点抽筋,于是就踮了踮脚,猛地将背挺直。没想,当我抬起头时,瞬间发现了一幕奇怪的现象。” “哪里?”青伶也随着丙儿的目光,抬头往树梢上看,“树上?” 此时刚入三月,石榴树尚未开花,更没结果。枝叶稀稀疏疏,多是今春的新芽。 树梢顶上,唯能见有几枚带着棱角的尖刺。 没有鸟巢,也没有鸟。 “不是树上,是树。”丙儿认真看着石榴树说。 “树?” “没错。我刚才,刚才看见这棵树跟我一起在动呢。” “风吹的?”青伶越听越莫名其妙。 “不是,刚才这棵树就跟我一样,好像也在伸缩。跟着我一起。” “看花眼了吧。” 青伶不再理他,把篮子拎进厨房放好,便准备去东厢房,把撞见卓坚公子的事告诉公子。 经过院子,见丙儿仍在树下发呆。 她直接走到东厢房门口,在门上轻轻敲了两下。 “公子?” “进来吧。” 屋里有人说。 这时,李昧其实早已起来。 他站在窗边,从雕花镂空的窗棂间,也正看着院里傻乎乎不明觉厉的丙儿。 看着看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 青伶走进房间,向李昧报告了她今天的重大发现。 讲完之后,她有些纳闷地看着自家公子,问:“公子,你对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吗?” 李昧脸上似笑非笑,十分平静地回答道:“不奇怪。” “为什么呢?莫非你早知卓公子会来酆城?”青伶又问。 “不,此前我并不知道他要来这里。跟你一样,我也是刚知道。” “是因为我告诉你了吗?” “不。是他自己告诉我,他来了。” “卓公子来过了?” “他本人没来。” 李昧看了看青伶,感觉有趣,便故意以一种显得神秘的语气说:“但他派了个使者来通知我。” “使者在哪?”青伶好奇地问。 “咯,在这。”说着,李昧朝窗户抬了抬下巴,就转身走开了。 青伶仍不明白,于是便走到窗边,站在刚才公子站过的位置,朝外面看去。 窗外,丙儿此时仍仰着头,眯着眼,呆呆地望着那棵树。 那棵石榴树通体不过两丈多高。此时,丙儿就像正在丈量它的高度,从树根看到树梢,然后将目光久久停留在上面。 青伶不明所以,又转头去寻公子解释。 她的目光从窗前划过。恍惚间,似乎看见了什么。 青伶再次回头,看着那扇窗户。 窗棂上,一张晶亮的珠网,在微风中轻轻晃荡。 上面纵横交错,道道蛛丝分明构成几个小字: 已来酆城。 050、贵人 青伶没想到两位公子早就协调好了如何联系。 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转过身,满是关怀的目光落在公子脸上,正想开口说话,忽听“喳喳”两声鸟鸣从窗前传来。回头一看,是一只喜鹊飞进了院里。那喜鹊扑着翅膀在窗前盘旋两圈,便朝院中飞去,停在那棵生了不少尖刺的石榴树上,细长的尾巴一下下往上抬,“喳喳”又叫了两声。 李昧闻声走了过来,与青伶一起站在窗边朝外看去。 看着看着,李昧公子脸上露出微笑。 “看来我们有客了。”他说。 还没等青伶开口,果然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谁?” 院里的丙儿忽然高声问了句,随后便朝门口走去。 接着,便听他高声叫唤:“公子,一位好漂亮的姐姐找你。” 李昧和青伶对视一眼,出了房门。 后院门口,此时正站着一位身披白锦绣花长袍,头上拉起兜帽,掩住秀发的女子。 这女子生得容貌娇艳,光彩照人,俏生生往门口一站,整座小院仿佛瞬间便进入了百花盛开的春天。 “李公子。”天香笑容可掬。 李昧像是没想到天香竟会找上门来,一时有些错愕。 怔了怔,他才忙请客人进来。 天香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在她身后,还跟着两名青年公子。一名宽袍老者。 李昧将客人请进正屋落座,吩咐青伶上茶。 两位公子一个二十六七,头戴紫金冠,身穿七锦袍,衣着华丽,神态倨傲。另一位则要更年轻些,约莫和李昧年龄相当。此人头戴白玉冠,穿一件墨烟长衫,乍看不显浮华,浑身上下却实实在在透着贵气,神态间,更有一种难得一见的从容和大度。 宽袍老人则始终跟在这位墨衫青年身后,不声不响,目不斜视。 虽然行为举止像个老仆,但此人眉宇间却自有滔滔气势,竟像是个隐世高人。 李昧不禁多看了这老者一眼。 他想,这样的人能够屈身给那墨衫公子做个随从,可见墨衫公子来头不小。 “琴操姑娘今日如何有空?” 情况不明,对这姑娘,李昧还是以琴操之名称之。 “嗨,还不是这位乐公子。”琴操姑娘侧身一指,“乐公子早就听说无尘仙师大名,知你今在酆城盘亘,非得要前来拜访。我说把你请去韵香苑吧,人家还怕那种地方污了公子名声,更污了这场会面。这不,我就干脆把客人直接带你家来咯。” “哎哟,惭愧。此间并非李昧居所,不过是一位朋友借给我暂住之地。” “不妨事,只图能与李公子安静说会儿话就好。” 说着,今日暂时又叫“琴操姑娘”的天香给李昧介绍了客人。 原来那位头戴紫金冠的,便是盛都赫赫有名的纨绔,泰锦坊二公子聂玉琅,聂公子。而与李昧年龄相仿,神情更为气派这位墨衫青年,天香只说他姓乐,刚从盛都来。 李昧一听就明白了。 通常这种名字报一半,琵琶半遮面的,家门不是达官,就是显贵。 其实从聂玉琅看那墨衫青年的眼神,李昧心里便已捉摸出八九不离十:几人当中,这位墨衫青年才是毋庸置疑的核心角色。 而这青年公子态度也不见外,入座后气定神闲,似乎他才是这所宅子的主人。 青伶很快便将茶水端了上来,依次给三位客人和自家公子摆在面前桌案上。 当她走到墨衫青年面前时,这位身份神秘的青年公子似乎一时有所心动,竟盯着她看了好一阵。 斟好茶,青伶便快步退了出去,然后拉上房门,跟丙儿一起在门口候着。 这边,宾主双方已开始又一轮寒暄。 “多年来,只闻顾太师指腹收徒之奇闻,却从未见过李公子本人。乐某常有拜会之意。今日总算了却心愿,实在让人高兴。” 说这番话的,便是墨衫青年。 听人家这么说,李昧倒也不好过谦,于是只得搬出师傅,随口夸颂一番。 于是座中人少不了又对顾延太师一通敬仰之辞。 既然谈到这里,那墨衫青年便问了些关于如何修行,如何养道的问题。 李昧皆一一作答。 说话间,守在门口的丙儿忽然推门进来,手里还拎着彩漆木纹的精致餐盒。原来,是邱大善人听说李昧这边来了客人,特意亲自送了果盒过来待客。 此时,大善人就站在院中远远朝屋里张望着。 李昧虽感诧异,却也不好弄得人家难堪,于是便让丙儿将果盒打开,当场分了给众人。 他还不忘交代丙儿,代他和客人们感谢善人好意。 这时,墨衫青年便问李昧,这善人是何来路。李昧解释,说这大善人本是九仙村人,近日那边闹黄毛,所以躲到了城里来。“这宅子,便是他借给我暂住的。”李昧说。 听到这里,琴操姑娘却掩嘴一笑,娇声道:“我说李公子你也真是心如止水,不问红尘。鸡鸣山那帮贼匪哪是什么异教黄毛。人家野心大得很呢。” 说到这里,她还故意拿目光看向墨衫青年,似乎有所会意才又对李昧道:“狐狸尾巴,终究是藏不住的。人家不仅斩将夺船,如今连旗帜都扯了起来。山雨欲来风满楼呢,李公子。” 李昧不懂琴操姑娘话中之意,便问:“黄毛之乱,莫不是又有什么变化?” “李公子莫非还没听说鸡鸣山已扯旗造反?” “此事当真?” “这等事,岂能有假。” 此时,那位墨衫青年也认真看了李昧一眼,“李公子,是否知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好像是一个被他们称为‘大师’的异教法师。”李昧说。 “那只是其中之一。”墨衫青年说,“想在霸东两郡扯起反旗,他们须得还有一位富有号召力的人物才行。” “他们有吗?”李昧问。 “平南将军徐举,公子可还熟悉?”墨衫青年反问。 “大盛开国功臣之一,李昧自然有所了解。” “是啊,徐将军于国有功,可惜当初受李跃诬陷,卷入戾太子案而遭灭门,令人遗憾。”墨衫青年语气平淡,慢慢悠悠地说。 李昧没有出声,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墨衫青年仰头想了想,接着道:“如今,你们所称那些黄毛乱匪,就打起了为徐举将军伸冤复仇之义旗。而带头之人,不是别个,听说正是徐家三公子。” 李昧一脸惊讶。 “徐家人不是早被杀光了吗?” “是啊,谁也不曾想,竟有漏网之鱼。”墨衫青年幽幽叹道。 “怕不会是假借一个名头,以作声势?” “对,也不是没那种可能。所以,这件事还有待进一步查清。” 接着他又冷冷道:“不管怎么说,徐家公案已了,今天子已为其鸣冤。如今李跃早已伏诛,过往旧账,算到当今天子头上,是不是也太过荒唐。” “李公子怕还不知。”这时,琴操姑娘又说,“自从他们打出徐三公子之名,一夜间,霸东两郡竟都有异动呢,影响还真不小。所以我也认真打探过了。说了你都不信,所谓徐三公子,有称当年是受义仆替身掩护,方逃出徐府,从此销声匿迹。也有人说,那徐三公子八年来竟一直隐姓埋名躲在三真观,还担任了住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煽动之言,本就为蛊惑人心,不可全信。”李昧想了想说。 他随即又问:“这么说,徐三公子与那大师,又是如何走到一起去的呢?” “不过相互利用罢了。”墨衫青年以一副远超其年龄的老练口吻说,“那大师本名雷成,不过晋国农民,偶尔得了些妖术,故弄玄虚罢了。他此番举事,想必也是受人利用,竟不自量力在我大盛境内发展党羽,图谋与晋军里应外合。这等事,岂能容他。” “我早跟你说过,要让你看一场大戏。”琴操姑娘这时又接过话道,“宜城侯这番盘算,自以为计划周密,岂不知镇东将军早已有所准备,麾下将士枕戈待旦,就等晋军叩边。” “对了,再跟公子透个消息,上次鸡鸣山夺我不少粮草,不过是给他们一点甜头。让他们误以为可凭此动摇镇东将军大营。却不料我酆城粮库存粮早已运往石马城。” “如此军机之事,为何让我知晓?”李昧这时忽问。 “我主公欣赏李公子,说过了,要让李公子把我们当朋友看待,就不该有所隐瞒。” 琴操姑娘话音刚落,墨衫青年忽然咳嗽一声。 琴操姑娘连忙转头向那位乐姓公子看去,随即道:“哦,今天这里的乐公子自不必说,本就是朝中重臣之后,而聂公子虽出身商贾之家,却也早已入了国师门下,自然也是朝廷的人。咱们在此讨论这些话题,无妨。” “这么说,姑娘精心布局,就是为了对付雷成义军?” 琴操姑娘看了看乐姓墨衫青年。 那位乐公子似乎想了想,忽然看向李昧,问:“此番酆城确将会有一场巅峰对决,不知李公子是否愿意协助朝廷,出一把力?” 李昧笑笑道:“李昧受掌教师兄之命,不得干涉朝中事务,此事天下皆知。再说,此前我也已答应琴操姑娘,可在这里陪她看一出好戏。但等此间事情结束,我跟她再谈下一步打算。” “这么说,无论酆城发生什么事,李公子都决意只作壁上观吗?” “李昧虽为青峰道士,实则不异于布衣平民。”李昧不紧不慢地说。 “看看,我说了吧,李公子心平如水,不愧是顾延太师关门弟子。”琴操姑娘看着墨衫青年说。 “这样也好。”墨衫青年轻轻笑了笑道,“其实,我也喜欢李公子此等为人。” 就在这时,丙儿又从门口进来,“公子,散人又送来点心和酒,以便公子待客。” 李昧一脸无语。 倒是墨衫青年对此似乎很感兴趣,笑了笑,对李昧道:“看来,你这朋友倒很是殷勤。不过,我们见也见了,谈也谈了,却也该暂时别过了。” 说着,墨衫青年缓缓起身,就此告辞。 李昧本来还想客套两句,留人家吃了饭走什么的。但想到邱大善人今番作态,又觉滑稽,于是便不再多说,就起身送客人出门。 出了门,门外早已停着两辆马车。 始终都没怎么说话的聂公子此时依然一声不吭,便和琴操姑娘登上一辆马车。而墨衫青年却跟随身侍奉的老者上了另一辆马车。 上车后,墨衫青年竟有几分恭敬地对老者问:“依师傅之见,这李昧是敌是友?” “李昧毕竟是青峰五子之一。他此时现身酆城,非友即敌,不可大意。” “如果他偏偏就非友非敌呢?” “果真如此,此时自然不宜与其为敌。” “那么依你看,此人可否为我所用?” 老者摇了摇头,“难。”他嗓音细腻,却跟苍老面貌大不相同,“不过,既然少主相信天香,也认为此人至少不会于我方有害,便当尝试拉拢。”他接着又说。 “师傅以为,当如何对待此人?”墨衫青年继续请教。 “到那天,我再与他单独谈谈,便可知晓。”老者说。 “师傅要亲自试他?”墨衫青年有些意外地问。 “对,谨慎起见,不得不试。一个人城府再深,面对重大变故,也难掩其心。少主放心,我自有方法验他。到时候,便可知他是否能为少主所用。”老者说。 “好吧,此事就拜托师傅了。” 老人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 待客人走后,李昧却也陷入沉思。 恰在这时,邱大善人又过来了。 “客人走了?”他满脸喜色,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李昧简直哭笑不得,“走了。”他说。 “如何?客人对公子的招待是否还满意?”善人忙问。 “满意。客人还说你倒是殷勤。” “哎哟哎哟。有这句话,我就再多跑两趟也是值得。”邱大善人像是对此十分高兴。 这时,李昧实在忍不住,于是便问:“你为何如此巴结今日来访之客?” 邱大善人开口一阵哈哈,说这就是天赐良机。 他兴冲冲道:“像我这样的商人,唯有结交权贵,生意才能做得好,做得大。而今天来访李公子的显然不是普通人。甚至这整座酆城,怕也没人比他官大的了。” 李昧越发纳闷,问:“你如何得知?” 邱大善人摸了摸下巴,“这个,就是经验了。李公子,你怕还不知道,这前后两条大街,方才全都是便装武士。只是藏得隐蔽,不引人注意罢了。可我绝不会看错,这是贵人来访。想想看,这样的人来到舍下,哪能不巴结巴结。” “对了,这贵公子跟你先前熟悉吗?”善人又问。 “头一次见。”李昧说。 “哎哟,那这几天你们想必还会彼此走动。这样,我让阿牛这就把马车备好,这两天你若又要跟那位贵客见面,也不能太寒碜,马车就留给你这里用。”邱大善人说。 李昧笑了笑,也没推辞。 善人走后,李昧想了想,便说要带青伶和丙儿一起出去逛街。 正好这时阿牛按照善人的吩咐已过来,李昧便叫上阿牛,让他驾车到后院门口等着。 没一会儿,阿牛便驾车停在了后院门口。李昧带着青伶和丙儿,上车径往城北而去。 来到城北锦祥绸布庄,李昧让阿牛在门口等候,自己带青伶和丙儿进店,说是要给他俩缝制新衣裳。青伶和丙儿听了高兴异常,连忙去挑选布料,丈量尺寸。 等候期间,李昧若无其事地逛到了布庄后门。后面是裁缝间,当中有所小院。 李昧走到一棵树下,认真看了半晌。 大树枝桠上悬挂着丝丝晶亮,不过是张蛛网。但当他定睛细看,却见依稀可辨的一行小字:此行另有目标,待查。 他一挥手,销了那张蛛网。 051、夺魄 李昧三人从绸布庄出来,见阿牛坐在车驾,正抬头望着店门上方挂着的招牌发呆。 招牌是块木匾,颇有些年代,上面是“锦祥绸布庄”五个大字。 “怎么了?阿牛?” “哦,没什么。”阿牛的目光从牌匾上抽回,眼神迷惑,“东西都买好了?” “买好了,走吧。” 丙儿开心地爬上车驾,挨着阿牛坐下。 李昧公子看了看阿牛,又抬头看了看那块招牌,然后还往四周左右观察一圈。 他没有上车,而是轻轻拉住阿牛的手,“阿牛,你是不是觉得这地方熟悉?” 李昧语气温和,谆谆善诱。 “是啊,李公子。”阿牛挠了挠脑袋,“我记得不久前来过这里,但不记是得来干什么了。” 李昧想了想,“来,阿牛。” 他让阿牛下车,跟他一块进店里去。 掌柜见客户去而复返,还带了个大块头来,马上笑脸相迎:“公子,是还有什么需要吗?” “不。我是想问问,前段时间,你有没有见过这位小兄弟?”李昧指着阿牛对掌柜说。 掌柜看了看阿牛,摇摇头,说没见过。 “或者,时间更早一些?” 掌柜还是摇头。 李昧又问阿牛,问他对掌柜是否有印象,阿牛也表示没见过掌柜。 “再想想,不着急。”李昧鼓励阿牛好好回忆。 阿牛的目光在店里扫视一周,“这地方,我记得我是来过。”他嘴里咕哝着说。 此时,一名店员从一旁慢慢挨过来,先听了会儿,又看了看阿牛,然后对掌柜道:“这位小哥好像是来过我们店里,不过是半个月前的事了。” “他是怎么了?”掌柜问李昧。 “噢,他出了点意外,对从前的事不太记得了。” “可怜的孩子。”掌柜说,“来,再想想看,你来过我们这里,想起来了吗?” 阿牛看着刚才过来那名店员,怔怔半晌,摇了摇头。 那店员也好心地提醒他:“那天你进来跟我打听,问当天有没有什么从北方来的绸布商往我们这儿送货啊,还记得吗?” “绸布商?北方来的?”阿牛一脸糊涂。 “你还记得是哪天吗?”李昧想了想,问那位店员。 “大概记得。”店员记性好,马上说出了阿牛来问他那天的时间和当时经过。 阿牛那天来,也就只问了那一件事,随后就走了。 见再也问不出别的,李昧谢过老板和店员,带阿牛出了店,回到马车边。 “要不这样,阿牛。”李昧认真想了想,然后对阿牛说,“现在咱们先不急着回去,你就带着我们在这城里随便逛逛,怎么样?” “公子想逛什么地方?”阿牛问。 “随你。你想带我们往哪里去都行。”李昧说。 “其实,这城里我也不是很熟。”阿牛抓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但不知为何,这里很多地方我看着又好像有些印象。” “那就往你感觉有印象的地方走。” 待李昧登车后,阿牛一抖缰绳,便驾车起行。 这时,青伶两只眼睛正朝公子眨巴着,露出一副询问之情。 李昧摇了摇头,示意她暂时什么也别说。 阿牛驾着车,竟一路往秀莲坊而去。 不过,到了秀莲坊,他似乎也没想出点头绪,只在门口待了一阵,接着便又驾车在城里一通乱逛,经过什么香堂、米店,甚至牲口市场,他都稍作停留。 最后,马车来到西市榕树广场。 阿牛将车停在一条小街入口,犹豫半晌。 “公子,我,我想下去走走。”他转身冲车厢里的李昧请示。 “好,我陪你一起走。” 李昧让丙儿留在车上,自己带上青伶,便跟阿牛往他想要去走走的那条小巷走去。 那是条青石小巷。 小巷街道半边临水,路窄,不能行车。 阿牛走走停停,李昧和青伶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三人过了明月桥,到了小河对岸,又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小道继续往前走。 最后,阿牛停在了一棵树冠能遮蔽整条小道的大榕树下。 小道狭窄,这棵树粗大的树干就占据了一半路面。 李昧前后观望,见此处已是民居稀少,人迹罕至。 再往前,便是剑山。 剑山是城内一座小山,因山体陡峭,形如古剑而得名,唯有一面斜坡直达东城,是整座酆城最不宜居,老百姓最不愿意购地建房的地区。因为据古老传说,剑山之下有地府水渠。那水渠与玄都山囚禁魔灵的地下石窟相通。 山水发源石窟,被魔灵所污,故形成一股浊流。 当初仙人为防魔灵祸害百姓,故令此股浊流一路经地下流至剑山,再穿城而至棘江,以减少对沿岸百姓的伤害。 这个说法,酆城百姓尤其相信。 因为若不是这样,他们无法解释,为何小小一条桂溪,偏偏在流经剑山地下暗渠之后,水量便成倍增长,最后浩浩荡荡汇入棘江。 李昧看看四周,再看看阿牛,心下思索,不知阿牛这种古怪行为是否与剑山传说有关。 等了会儿,阿牛仍是想不起什么来。 他一会儿抬头看看树枝,一会儿又低头看看溪流,只是如此重复。 见此情形,李昧心里已有主意。 回去时,他一再安慰阿牛,让他不必着急,慢慢想。 “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只觉今天去这些地方,好像不久前曾走过一遭。”阿牛委屈地说。 “嗯,这或许表明你确实来过这些地方,只是不记得了。也就是说,失事落水前,你人很有可能就在酆城。”李昧想了想对阿牛说,“要不这样,今晚子时,你来找我。” “到公子房里?” “是的。” 想着能得仙师相助,阿牛顿感安慰,高兴地驾车回去了。 回到邱宅,却不料邱大善人又已在后院等着。 他就坐在那张秋千上,眼睛望着屋檐。 李昧一进院子就看见了他,“善人有事?” “李公子回来了。”邱大善人马上从秋千上跳下来,“我也没什么事,就想来找公子聊聊。” “好好,屋里坐下说。”李昧请邱大善人进了正屋。 两人在榻上坐好,青伶迅速去厨房烧水,不时便沏上茶来。 邱大善人先是随便扯了几句,随即神秘地问:“李公子今日出门,可见城里还一切如常否?” “噢,今日倒是去城里逛了一圈,但见行人甚少,却别无异常。” “没在城里听见些风声?” “确听路人议论,说贼兵有意进犯酆城。不过,大家似乎对此不以为意,还是该干嘛干嘛。” “我说过吧,他们肯定要打酆城。我刚去看过,几道城门早早都已关闭了。” “形势紧张,有所防范嘛。” “听说,从今晚开始,没有通行牌令,无论何人,皆不允许随意进出酆城了。” 这时,李昧忽然察觉到邱大善人神情上一个变化,于是便问:“形势日紧,可我看善人却反而还没有先前表现得那么担心了。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当然是因为有李公子在身边。”邱大善人笑了笑道。 “说实话。”李昧说。 “嗨,这便是商人的直觉。公子请细想,酆城危急,今晨来访那位贵公子岂会不知。以其千金之躯,何敢犯险被困此城?其中奥妙,尽在不言中啊。” “你到底看出了什么奥妙?”李昧越听越觉有趣。 “酆城不会有事啊。”邱大善人显得很有把握地说。 “何以见得?”李昧不信他这套,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就凭一位贵公子此时莅临?” “我说句冒犯的话,李公子虽有泼天道术,对朝廷之事却并不精通。实话告诉你吧,这种大人物此时肯以身犯险,都是来捞功名的。我敢说,那位墨衫公子,绝非寻常之人。” “你便是一旁偷偷瞧了一眼,这便知道?”李昧越听越奇。 “唉,做生意靠的就是眼明心细,别无其它。” “难怪你一个腌菜生意也能做这么大。”李昧彻底服了这大善人,“人才啊。” “唉,别笑话老哥我。这两天我也想明白了,再怎么眼尖,也得时刻跟着朝廷风向,才是最为万全。”邱大善人一脸羡慕,“像今天李公子接待这位客人,不说别的,只一句话,就够老哥我这辈子苦苦挣扎。傍上这样的人,那才是脚踏青云梯,身受扶摇风,想不发达都不行。” “行了,太肉麻。要不改天我把你这仰慕之情跟人家说说,看能不能给你谋点好处。” “那就太感谢李公子了。”邱大善人对着李昧就一通打拱。 闲扯一通,邱大善人总算告辞离去。 话说不觉便到了晚间,当人人都上床休息,准备就寝时,阿牛如约来到李昧房外。 他轻轻敲门,低声问了句,李昧在屋内便叫他进去。 阿牛来到李昧房里,见这李公子此时竟一身道袍,却跟平日大不一样。 “公子,你这是?” 李昧冲他笑笑,“我有一门法术,或可知你到底经历了什么,愿不愿一试?” “什么法术?”阿牛听得有些懵。 “此法名曰夺魄,听着吓人,实则并无伤害。就是会有些疼。” “阿牛不怕疼。”阿牛毫不犹豫地说。 只要能找回我的身份,知道我到底是谁,疼一下有什么关系。他心想。 “可想好了。这法术会让你感到十分难过,会让你有头痛欲裂之感,可能受得了?” “没问题。阿牛保证不吭一声。” “好,那你坐过来。”李昧指了指榻上。 待阿牛盘腿坐下,李昧便去对面案桌,点燃一排十根蜡烛,然后过来坐在阿牛对面。 此时,随着那一排蜡烛燃起,屋里隐隐有了一层黑雾。 “请缓缓转头,看向那些烛火。”李昧给阿牛指示,“一根一根,一点一点,缓缓看去。” 阿牛随即照办。他缓缓扭头,看向案上一排火烛。这时,他听见耳朵里传来嗡嗡低语,不知李昧在念些什么,却只见眼前火光摇曳,不知不觉就迷糊起来。 恍惚中,他好像把今天经过的地方又重走了一遍。 不过,这次却不是跟李公子和丙儿青伶他们一起,而是独自一人。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找什么人。 可无论如何回忆,他也想不起自己要找何人。 他四处寻觅,到处打听,走着走着,便到了今天下午去过那处广场。 他看见一个娇小的背影在前面走啊走,晃啊晃。可那到底是谁的背影,他却怎么也看不清。 于是他便一直跟着那背影,去到了那条一侧是水的青石小街。 他追着背影,一直追到一棵树下。没错,他又看见了那棵粗壮的榕树。 猛然间,他的脑子开始剧烈疼痛,额头汗珠也豆大往下滴。 他看见一张脸,美如仙子,媚若狐狸。 那张脸好像在对他笑,又好像是在对他进行捉弄。阿牛隐约觉得,他认得那张脸。但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从她那双异常美丽的眼里,竟会透出死亡的冷漠。 她就那么笑着,对他的痛苦视若无睹。 不要啊。阿牛想放声呼叫。 可他张不开嘴。不,他张开了嘴,却出不了声。他的喉咙被堵住了。 他看着那张脸。那张脸上毫无半点怜悯,却依然迷人。 他多么喜欢那张脸啊。 但他无法仔细辨认那张脸,无法确认她到底是谁。此刻,他的头疼得就像被斧子劈中一般。 阿牛想起另一个人刚才跟他说过,头会很疼。但他没想到会疼得如此厉害。 对,那个告诉他这事的人此刻就在面前。他是李公子,是来帮助自己的。阿牛想了起来,于是扭过头,看向前方。 他想对公子说,自己不怕疼,可以坚持,如果能够让他看得更清楚些…… 但他没看见李公子。 李昧公子本来跟他一样,就盘腿坐在对面。 现在,他不见了。 他的面前忽然变成了一条河。 阿牛感觉一股浪花朝他涌来,将他卷入水底,让他喘不过气。 不过,他好像本就喘不过气来。他的喉咙被堵住了。 情急之下,他忽然以不知从何处学来的方法勉强护住心脉,尽量不用力呼吸。 如果吸入大量的水,他会被淹死的。 阿牛缓缓将身躯放松,摊平,任由翻滚的水浪包裹自己,带走自己。 前方一片黑暗,只有叮咚水声。 头疼啊。 他举起双手,抱住头。 用力抱紧。 052、围城 当第一面黄底黑字的旗帜从大路尽头冒出,东城楼上的哨兵吹响了号角。 盔甲闪亮,身背弓箭的军士迅速从帐篷涌出,鱼贯登上城墙。 帐篷全是新搭建的,几乎一夜之间,便沿着四面城墙内侧一圈布满。就连生活在酆城的百姓,也没几个知道这些军人是早就藏在城里,还是半夜悄悄进的城。 从城楼望去,随着来犯人马渐渐靠近,旗帜被风吹起,展示出上面“霹天”二字。 这拨人马在行进到离城不足半里远处停下,随即展开队形,排列成阵。 此后,酆城又响起了两次号声,分别是西门和南门。 其中南门城楼上,能看见八十余艘帆船从江面缓缓逼近。战船大小不等,每艘船上同样插着黄底黑字,上书“霹天”二字的旗帜。过了江心,战船便一字排开,锁住整个码头。 整座酆城,唯有北门风平浪静。 令人称奇的是,虽然贼兵围城,但街上人来人往,一切照旧,倒并无异常。 将近午时,李昧单人单骑来到城北锦祥绸布庄。 绸布庄后面是座小院,也是缝制衣服的地方。与西城泰锦坊分号相比,锦祥绸布庄虽远远不及其资本雄厚,但可能是因为更熟悉本地人口味,在成衣制作业务上还更受客户追捧。 老板亲自将李昧带去繁忙的后院,找工人当面解释他所说要略作修改的两处地方。随后,李昧还独自留在那里看了会儿工人的制作情况才离开。 他一路返回南荼巷,再没去别处。 李昧回到邱宅后院,青伶为他斟上热茶,问:“怎么样?卓公子有没有消息?” “还是那六个字。”李昧皱着眉头说。 “此行另有目标?” 李昧点点头,陷入沉思。 皇帝御卫天厍军显然已秘密入城,而无论是从那位乐公子和天香所透露的情况,还是卓坚提供的情报分析,这支奇兵的目标都不像是雷成义军。这令他实在难以理解。 小小酆城,哪来大鱼。 “对了,公子,”这时,青伶忽然想起来问,“为何卓公子现在只在锦祥绸布庄给你传信?而不再把消息直接送到家里来呢?” “许是出入不便了。”李昧说,“而锦祥绸布庄后院隔壁就是军粮库,他离得近。” “照这么看,军粮库如今就是他们的军营。如果军营开始限制出入,那是不是说,他们的行动就快要开始了?”青伶又问。 “有这可能。” “看吧,所以我说,他们肯定是秘密派来对付义军的。” “我总觉得不像。”李昧说。 “那还能是谁?这酆城附近,也没什么别的势力了啊。” “不,还有一个。” “谁?” “无明殿,影子人。” “无明殿?”青伶听得一愣,“公子,我和丙儿上次就跟你说,无明殿可能跟鸡鸣山勾连,你不是还不相信的。改主意了?” “不,我现在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答案。” “可我们在离开无明殿时碰到的那个黑衣人,他明明就在九仙村出现过啊,还帮着他们下山要粮呐。铁证如山,公子为何不信?” 李昧思索片刻,问:“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被叫做‘知更’吗?” 青伶摇摇头,“这个青伶却是不知。” “那我就告诉你吧。”李昧说,“‘知更’本就是真乙道中对叛教者的称呼。道家讲究无为,对异见者相对宽容。若发现有偷师他教,心生异志的门徒,处理也不那么极端。所谓‘知更’,就是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之意。雷成法师在霸郡传道两年,据说有许多真乙弟子投其门下。这些人里,像那黑衣青年一样的恐怕不在少数。他既被称‘知更’,也就说明影子人已跟他划清了界限。” “这么说,他的行为不能代表无明殿?” 李昧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随即却又一声长叹。因为他心里此刻不得不做一个最恶意的推断:如果这个“知更”是早有预谋,专门为此安排下去的呢? 那么,恐怕他无明殿不仅仅是勾结鸡鸣山,甚至可能一手缔造了鸡鸣山。 果真如此,或许一切就讲得通了。 可惜他们却还不知,人家恐怕早就洞察了他们播下的种子,却一直在养着它,等它发芽。 如今,是到了收割的时候? 青伶见李昧公子沉思不语,忍不住问:“公子,你又在想些什么?” 李昧抬头看着青伶,若有所思地说:“我在想,那些做局之人,心会不会累。” “那公子你觉得会累吗?”青伶问。 “我觉得会。”李昧回答道。 的确,在这方面,就连他那得到真传的师兄也不能脱俗。 他们都很累。 ※※※ 晚风渐起。北城楼上军旗猎猎。 三道城门都被霹天军围困,唯独北门没见对方一兵一卒。 这也是酆城地理位置所决定的。 因为酆城北面便是玄都山,而且几乎半个北城都建在山坡上,地势较高。若想从这个方向进攻酆城,除非先让大队人马绕过两边,偷偷爬上玄都山。 天黑后,城楼上点起了两堆火架,照出去两三里远,能让城墙上的守卫夜间看得清楚些。 但恐怕也方便别人看见。 士兵们在城门外五十步远处还扎了两排竹马,竹管里灌上油,可以烧一晚上。 这也算是一道防线吧。 已快五十岁的焦正是一名城门令,手下几十名弟兄,有的年纪比他还大。 最近他手背,不仅玩骰子总输,白天十来个头儿一起抽签,偏偏抽到他的小队当值头岗。 焦正扶着刀柄,沿梯子爬上城墙。 他默数着城墙下一个挨一个的帐篷。数量倒是挺多,但没用。 因为负责北城防务的,几乎全是本城守备队和各衙门里的卫兵。这些负责驻守城池的士兵多不会打仗,甚至有的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酆城。他们只会开关城门,查验关凭。 幸运的是,北城暂未发现敌军。 从当前形势看,他们也不可能绕到北城方向来。 焦正已经听下午在城墙上值岗的兄弟说了,东西两面都来了大队人马,而南门外全是船。 北门背靠天堑,他们是安全的。 但焦正已活了大半辈子,处世之道便是“谨慎”二字。他一边巡视城墙,一边提醒值岗弟兄打起精神。“把你们一双双眼睛睁大点,就像进了秀莲坊,看见漂亮姑娘一样。”他边走边吼。 “这可没那好看。” 一名士兵贼笑着回答他,立马引起挨着的几人也跟着笑。 “是啊,差远了。”另一个来了精神,也跟着起哄。 “前几天,我还看见牢房司衙的宋三被婆娘在街上扭着打,那婆娘一边骂他,说他把自己的私房钱都偷出去,送给了秀莲坊里的臭不要脸娘儿们。哈哈。” “我要是宋三,干脆直接把婆娘也送去秀莲坊,让她做大家的婆娘,也臭不要脸。哈哈哈。” 听着越说越离谱的俚语粗话,焦正不仅不制止,反而跟着笑。 “笑,笑笑也行。只要有精神,对着墙下撒泡尿都行。”他在城墙上边走边跟人打趣。 “焦头,若是看着像姑娘,还怎么掏出来撒尿。”又一个恶趣味接嘴道。 “掏不出来?说不定你那鸟儿早他妈飞了。” 吼着骂着,焦正也感觉整个人轻松起来。 这里是北城,慌什么慌。他心想。 走了一段,他折过身又往回走。他的目光依然在城外的暗影中寻觅,虽然外面啥也没有。 “狗头,开门去检查一下竹马,有几根他妈都熄了。这才啥时候,夜还长着呢。” 他总算找到点事做。 “不就几根竹管没燃,不要紧吧?需要出去看吗?”城楼下被叫做狗头的军士嘴里嚷嚷着。 “是不是害怕,不敢踏出城门?”焦正吼道。 “这一眼望去,半坡上光光秃秃,半个人影也没有,不知你在怕什么。莫非怕有鸟儿飞来啄你不成?”城墙上又一名士兵起哄道。 “行了行了,少他妈废话。全都是绣花楼里的鹦哥,嘴皮子厉害。哼,看就看,谁怕。” 叫做狗头的士兵一通回骂,然后叫了两个人帮忙,帮他一起抬下横杠,打开城门。 随着缓慢而沉重的“吱呀”声响,两扇老木城门就像几百年未曾开过那样徐徐洞开。 狗头从一名看守城门的卫兵手上接过火把。 他举着那支火把,扶了扶腰上的刀,慢慢走出门洞,走向五十步外一排竹马。 果如焦正所言,他远远便发现了几支熄灭的竹管。他径直走过去,重新把它们点燃。然后他站在那里,朝远处高坡上看去。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却没看清。于是他将火把高高举起,照得更远一些。 他还搭起一只手在额头遮挡着去看。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一路向远处,向高处延伸,逐渐铺满整座大山。 大山十分安静。 不过,狗头还是看见了什么。在本该是漆黑山坡的半空中,有几颗又大又亮的星星,正以不常见的速度缓缓移动,缓缓靠近。 接着又是几颗。 他看见后面还跟着更多。 随着靠近,那些星星也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渐渐排成一行。 他妈的,绝不可能是星星。 他返身往回跑,一边高声叫着“关门”。 发光物快要飞到他头顶时,已经变得有鸡笼般大。 狗头回头看去,妈呀,全是他从没见过,超级大的孔明灯啊。眼看着,那些巨大的飞灯正井然有序地朝北门上空飘来。 狗头跑近城门。里面的兄弟还在等着他,还把门给他留着一条缝。 他看着他们似乎在朝他嘶吼,朝他招手。 “嗖。” 一箭飞来,正中他的背心。 狗头一头趴在地上,看着离自己仅有几步之遥的城门缓缓关闭。 “敌袭。吹号,吹号。” 城楼上,看着狗头被一箭射中的焦正失声高呼。 “呜呜,呜呜。” 角号吹响。 城下帐篷里的士兵从睡梦中惊醒,匆忙拿起装备,冲出帐篷,纷纷往城墙上跑。 三十余盏已经非常大,而且非常亮的孔明灯此时停止了飞翔,在城墙上方不远排成一行。每盏灯后面似乎还连着长长的绳子,一直拖到远处高坡上。 绳子上,点点火光迅速滑近,照亮一个个黑衣裹身的劲装武士。那些武士个个黑巾蒙面,手执角弓,正对着城墙上的守军张弓搭箭。 刹那间,火箭如同流星般飞向城墙。 053、血战 是夜,东城门。 城楼上,一位金盔金甲,金色披风的盛军将领正对远处敌营眺望。远远望去,霹天军连绵的军营左右撒开约莫一里。此时营火熊熊,照得半边天空一片红光。 金甲将领身边,一位个子瘦高,容貌俊朗的青年将领也跟着在眺望敌营。 青年将领白衣白甲,头上没有戴盔,而是以银冠束发。 “将军,”青年将领扭头看了看金甲将领,“依你看,他们会在今夜发动进攻吗?” 金甲将军沉吟片刻,回答道:“不好说。” “你怎么看?”他转头却问。 身材瘦高的白甲将领目视敌营,面带微笑,道:“以卑职之见,他们今夜必定会攻城。” “何以见得?” “因为他们等不起。” “等不等得起,今晚就会知道。走吧。” 说着,金甲将军便转身往城楼下去了。 白甲将领紧随其后,二人下了城楼,早有军士牵来两人的马。两人翻身上马,带着几名亲兵便往设在东城牢营的临时指挥大帐而去。 刚进牢营大门,便见一名亲兵小跑两步,上前禀报金甲将军,称军帐内已有访客等着。 金甲将军将马鞭扔给亲兵,自己下马便进了军帐。 此时,军帐里果然正立着一人,却是衣着华丽的纨绔公子聂玉琅。 见到金甲将军入帐,聂玉琅起身拱手致礼,“国师府舍人聂玉琅,见过荡寇将军。” “国师舍人,你来这里干什么?” “来传军令。” “传军令?”一听这话,金盔金甲的荡寇将军萧景眉头瞬间拧成了一股绳,“你?嘿嘿,我大盛国师府舍人什么时候竟已代替中书之职不成。此事为何我竟不知。” 见对方出言挖苦,聂玉琅却显得不以为意。 他面色平静,微笑不语。 萧景见状,只得抬手示意对方入座,同时道:“我奉董相国之令,率军秘密入酆城平叛,自今日凌晨入城,至此时,前后只收到一道军令,便是令我部沿东城墙下驻扎。嘿嘿,别的不说,至少还给了我个住的地方。看看吧,就这里。我的中军帐居然不得不设在牢营。” “让萧将军受累了。”聂玉琅语气不温不火,不卑不亢。 萧景大咧咧往主榻上一坐,抿了抿嘴,斜眼看向一旁也随着坐下的聂玉琅,“敢问,此战到底由谁指挥?”他冷冰冰地问。 聂玉琅嘴角微微一撇,复又缓缓起身,脸上似笑非笑,走到萧景跟前,“此番坐镇酆城,指挥此战的,是这位。” 说着,他手里已掏出一块玉牌,缓缓递到萧景面前。 萧景仔细一看那玉牌,眼皮一抬,脸上顿时一副不敢相信之色。不过他马上回过味来,朝玉牌抱拳行了个礼,“萧景遵命。” 聂玉琅语气依旧不温不火,却又像念颂祷词一样细声下令道:“传令:荡寇将军所部三千人马负责驻守东城门,非有军令,不得擅离。” 萧景接了令,等了半天,没听再说一个字,于是忍不住问:“就这一条?” 聂玉琅点了点头,“就这一条。你的任务就是守住东门,没别的。” “恕我冒昧。”萧景勉强抬手朝对方打了个拱,“此行奉命前来,自当承担应尽之责。而据萧某所知,除了我,此时的酆城好像并无他路人马。对,此前镇东将军倒是派了支人马过来,不过好像刚到不久就被打跑了。如今大敌当前,若只让萧某负责东门,敢问其它三门又由谁来防守?” 聂玉琅扯了扯嘴角,脸上显出几分冷傲,道:“大战将至,也不妨告诉你实情。其实,此刻的酆城并非只有萧将军这一路人马。没错,镇东将军先前派来的人确已战败离开。可那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方而故意为之。真实情况是,镇东将军麾下两支精锐早已悄悄潜入城内,此刻,其中一支正负责南门,而另一支则负责西门。至于北门方向,既然暂时还没有出现叛军活动迹象,不如就留给本地各衙门衙役,以及酆城牢营的狱卒们去防守好了。” “原来是我多虑了。”萧景冷冷一笑,“不过,北面虽说有玄都山阻碍,敌寇难以迂回,可就让那些只会敲锣打鼓的人去驻守,能让人放心?” “将军之意是?” “若有需要,可从我这边抽调一千人过去。” “萧将军千万不可托大哦。”聂玉琅脸上似笑非笑,“东门是防卫重点,不得有半点闪失。依我之见,你还是全力确保自己防区不失才是正道。” 一听这话,萧景立马拉下脸来,“什么意思?怕我守不住?哼,别看我人不多,防守一个东门还绰绰有余。若是不信,我可立下军令状。”他怒冲冲地说。 “我知道将军忠勇。”聂玉琅脸上皮笑肉不笑,语气漫不经心,“不过,上面的安排,或许自有他的道理。你觉得呢?” “好,请转告太……指挥大人,萧景遵令而行。” 聂玉琅传完令,装完十三,大摇大摆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面萧景就呸了他一口,“什么东西。” 一旁的白甲将领凑上前,“将军,这……” 萧景朝他挥挥手,“照令执行。” 随即他又一声叹息,“唉,江阳水军这次捅了那么大娄子,受其所累,咱们不得不全军整肃。人家抓的好时机啊。” 白甲将领听得迷糊,却不知将军在说哪个“人家”。 正在他转身准备出帐去外面看看时,远方几声号角忽然响起。夜色中,那声音犹如鬼哭,听起来是那么刺耳。 “将军,敌人进攻了。”他马上转身去禀报萧景。 “哪里?” 萧景也不敢耽搁,马上提剑跑出大帐。 “是哪里的号声?” “北城。”有军士说。 “对,是北城方向。”接着又有一名军士说。 “北城?”白甲将领转头诧异地看向萧景。 “不可能。”萧景眉头紧皱,“不是报告说北城没有叛军踪影吗?” “将军,咱们要不要派人过去支援?” “不。” 萧景冷静下来,军令言犹在耳。 他的职责是东门,没有军令,决不能擅自调动兵卒。 “传令,”他果断下令,“通知东城守军登城列阵,分发火石,弓箭准备。” “伯陵,”他又对年轻的白甲将领下令,“你马上派人去北城打探情况,速速来报。” “好。” 被称伯陵的白甲将领马上领命而去。 白甲将领名叫周宁,字伯陵,官职牙门将,此刻在萧景帐下任参将。这次受相国派遣,萧景只带了他和三千步兵前来参与平叛。 周宁跑到右帐,叫了名亲兵赶紧去北门打探消息。 他自己则骑上马,带了两名亲兵,前去东城门查看。 不时到了东门,问了楼上值守的军官,对面军营此时并无异动。他又仔细观察了一会儿,见对面敌营灯火通明,好像并无进攻意图,这才稍稍放心。 “我去禀报将军,有什么情况,速报军帐。”他给城楼上负责警戒的军官下令。 周宁忙着下城,准备再回牢营驻地。他刚骑上马,从北门方向绕着墙根一路策马跑回来报信的亲兵就到了。亲兵本想先通知东门加强防卫,然后再去军帐禀报。 见参军在此,当即向他报告了北门情况。 “北门的确遭到突袭,远远便见城楼上一片厮杀,我不敢耽搁,马上回来禀报了。” “敌人都上城楼了?” “是,我亲眼所见。那城楼上空,有几十盏巨大无比的灯笼,照得一片光亮。” 听了报告,周宁心里暗叫不好,马上叫这名亲兵回去再探,然后回报。 真是柿子专挑软的捏。 他决定亲自回去向荡寇将军禀报这个坏消息。 但离开之前,他果断下令集结于城墙下的军士迅速往北移动,守住各条道路。同时让剩余士兵悉数登上城墙,并尽量往城北方向靠近。 虽然命令是让他们紧守东门,但若北门失陷,东门同样面临危险。而且会腹背受敌。 调遣完毕,周宁翻身上马,就要往大帐去。 正在此时,只听“咻”一声响。紧接着,前方不知何处一道火舌直冲夜空,高高炸开。 糟了。他心道。 周宁不敢怠慢,拍马奔向牢营大帐。 但刚到牢营门外,就发现里面乱作一团。不少军士正跟一些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家伙在营房里追逐砍杀,打做一气。 周宁赶忙冲向军帐,寻找主将。 好歹让他看见萧景将军安然无恙。 大帐外,荡寇将军在四五名亲兵簇拥下,手提长剑,正指挥捕捉越狱犯人。他悍然下令:“不投降者,就地剿灭。” “牢犯怎么会跑出来?”周宁跑上去问。 “有人捣乱。”萧景气呼呼地说,“不知什么人,把这该死的牢门全打开了。” “不,不对……”周宁猛地意识到危险。 “快,”萧景也忽然反应过来,“牵马,去城门。” 正在这时,“呜呜呜。”东城门楼上蓦地吹响了号角。 敌人来袭。 ※※※ 不久前,地牢幽暗的过道里出现十余条黑影。 由于狱卒都被调去了北门,偌大地牢几乎无人看管。 数十间阴森森,湿淋淋的牢室里,狷狂的怒吼,尖利的笑骂,伴随着铁镣撞击栅栏的刺耳声音在整个地下牢窟轰然回荡,不绝于耳。 这座霸郡最大的地牢里,关押着不下三百重犯。 黑影在一名面罩铁皮的汉子率领下,十分熟练地以手中钥匙打开一间间牢室,解开他们手上的镣铐。然后在过道中扔下两个包袱。 包袱散开,里面刀剑斧锤,全是各种兵器。 身穿黑衣的铁面人指着那些兵器,对被他释放的亡命徒高声宣布:“你们当中,大多数人本已没有机会再活下去。现在,我给你们一个选择,一个机会。这外面就是曾经捕捉你们的军人。出去杀了他们,打开酆城,迎接霹天军。你们,将再也不用重返牢笼。” “杀了他们。” “杀了他们。” 囚犯们一个个群情激奋,纷纷俯身抄起武器,就朝着外面冲去。 铁面人紧随其后。但没走多远,他就带着十余名手下抛下队伍,偷偷溜走。出了地牢,他又带着这些黑衣人,趁着外面一片混乱,摸条小路,直奔东门。 半路上,他掏出那名来自无明殿的黑衣男子给他的特别信号工具,按照对方教他的方法,用火折子点燃引信,对准天空。 “啪,嗖。” 一道火光伴随呼啸越过头顶,冲向夜空。 最后,那小小火光竟在夜空中绽开一朵耀眼的焰火。 铁面人不敢停留,继续穿出小巷,来到东门附近。他们偷偷观察,见大队人马果然离去,于是便脱去黑衣,露出里面的盛军铠甲。 此时,城楼上已吹响号角,所剩不多的军士忙着上下奔跑,沿着两边石梯,往城墙上搬运檑木和箭矢。帐篷云集的城墙下,竟稀稀落落没几个人。 铁面人让十余人呈一字纵队,大大方方走出隐蔽之处。他微微低头,排在最后,直朝城楼下面的门洞而去。 门洞里只有四名士兵,这时见一队换岗的同伴朝这边走来,想也没想就打起了招呼:“贼寇都开始进攻了,还换什么岗呢,赶紧上城墙去帮忙吧。” 但这队士兵根本不听,还是径直朝他们走来。 门洞里有名士兵眼尖,一眼便发现队列最后那名军士“脸色”十分奇怪。 那张脸泛着青光,毫无气色,竟是一张铁面。 他刚要开口喝问,不料队列已经走近。当头一名士兵霍然拔刀,将他砍翻在地。 众人一拥而上,干脆利落,三两下就杀掉了门洞里的卫兵。随即他们便动手掀开木杠。稍微听了听外面动静,随即在铁面人示意下,一起动手拉开城门。 此时,城门外喊声整天,战鼓如雷。城楼上弓弦炸响,指挥有序。 竟谁也没听见城门洞里一番厮杀,谁也没听见“吱吱嘎嘎”,那可怕的,城门拉开的声音。 城门已开,铁面人手持火把在城门口来回挥舞。稍后,他便带着手下大模大样离开门洞,迅速隐入巷中。 城楼上,严阵以待,正等着敌军费力爬城的守城军士忽然惊讶地发现,敌人排山倒海,既无攻城秤车,也未携带登城云梯,只是轻装杀来。 他们根本不作停歇,就像一道洪流,径直冲进城门。 ※※※ 待萧景和周宁率半数亲兵营赶到,城门早已洞开,叛军正如潮水涌入,再也阻挡不住。 但他们还是挥剑迎头冲了上去,就在城楼下与进来的叛军砍杀起来。 混乱中,周宁发现有人从身后偷袭。他低身躲过一刀,勒马急转。他胯下战马受激,两条后腿同时一掀,“啪,”正踢中偷袭他的人胸口,将那人一下踢飞老远,栽倒下去。 火光中,白甲闪亮的周宁拨马转身,发现他踢倒的是一名盛军装束,却头裹白巾的人。 “城内有叛匪。” 他高呼一声,照着又一名同样打扮的人拨马撞去。 就在双方围着城门鏖战之际,一名白衣胜雪,面罩羽毛的女子不知从何处闪出。 她身子轻飘飘似柳絮飞舞,竟沿着城墙,一下飞跃到了城楼屋脊之上,并定定站在上面。她面朝城门之外,双手一推,便有一股泛着青光,隐约可见的气浪。那气浪如巨大石球,重重砸在门外正拼命往里挤的人堆里。 “嘭。” 气浪散开,匪兵倒下一片。 紧跟着,又有两名穿着怪异,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的怪人冲进乱军中厮杀起来。 这两人中,男的身子瘦高,却能卷起阵阵邪风。邪风所过,多是被割破喉咙倒下的躯体。而女的更是彪悍,手舞剔骨刀,耍得如风车旋转,阻挡者无不血肉横飞。 宛如狼入羊群。 转眼间,门楼前后就留下一片尸山血海。 有的盛军士兵生怕伤及自己,吓得连连后退,甚至收起武器观看起来。 被挤压在城门前的贼兵一时进退不得,死伤无数,见形势不对,随即纷纷掉头逃窜。 城楼下,未及逃离的贼兵在盛军和三名怪人的绞杀中一片鬼哭狼嚎。 渐渐地,惨烈的厮杀落下帷幕,但活着的伤者仍难逃噩梦。盛军逐渐清剿残敌,一个个处死挣扎中的伤兵,为他们补上最后一刺,或最后一刀。 夜色染血,声声惨叫令整座酆城陷入莫可名状的恐怖。 054、施救 “公子,昨晚城里东、北两个方向都杀得震天响,你听没听见动静?”院子里,丙儿仰头望着自家公子问。 李昧公子站在院中那棵石榴树下,抬头看着上面带棱的尖刺。 “你们都听见了?” “丙儿睡不着,就跟青伶爬起来了。”丙儿笑嘻嘻地说,“青伶还爬上房顶去看了呢。我们本想叫你一起看的,可那时没听你屋里有动静,就没敢打搅。” “我听见了。”李昧公子继续看着树上的尖刺说。 “公子觉得战况如何?” “如果获胜的是另一方,这会儿大概就不会如此宁静了。” “也是啊,贼兵入城,可能会抢东西。” “你觉得会吗?” “难道不会?”丙儿反问。 “我不知道。不过,至少酆城百姓大概会认为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们并不认为那些叛军会伤害自己。” “他们为何会这么想?” “我猜的。” “公子……” “你觉不觉得,自打开始闹黄毛,酆城人似乎根本就没把它当回事?”说到这里,李昧的目光总算从那些尖刺上移开,“而且你不觉得,这几天酆城太过平静?”他低下头问。 “邱大善人不是说,他现在相信官府能搞定叛匪,所以不担心了。我想,他这种想法,是不是也能代表大多数酆城人的想法。他们有信心。” “就算再怎么相信官府,遇上匪兵围城这种事,老百姓也会恐慌,也会想方设法出城避难。可你看见有一个人往外逃吗?” “那还不是因为酆城早就控制出入了。四门严查,准进不准出。怕是他们也想出去避避,只是走不了吧。” “不,你没见过战乱。不知道人在那样的灾难面前多么无助,多么惶恐。在恐惧和焦虑下,会多么不顾一切想要逃离。” “公子,其实我见过,也经历过那种事。”丙儿忽然一脸严肃,“你忘了?” “噢,对对,是我说错了。请原谅。”李昧一下想起来,感觉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你那时候小,会不记得呢。” “那场景,丙儿历历在目,只是不愿回忆,不愿提及罢了。” “嗯,不要去回忆。丙儿是个坚强的孩子。”李昧连忙安慰这可怜的小家伙。 “没事,丙儿心里有数。”丙儿忽然又咧嘴笑了,就像什么事也没有过似的,“公子,那你说酆城百姓为啥在这次劫难中能表现得如此淡定,不慌不忙?” “呃,我想,一定是另有原因。”李昧若有所思地说。 说着,他又开始抬头去看石榴树上的尖刺了。 “我每次出门,都在注意观察这座城里的人,”他一边观察那些尖刺一边说,“我注意到,他们的眼里没有一丝恐惧,也没有灾难即将来临的焦虑。” “那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这说明,酆城百姓不怕天……他们现在管自己叫什么天军来着?” “霹天军。” “对,霹天军。看起来,酆城人对这支军队并不感到害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人心向背,也意味着冷眼旁观。” “这个,丙儿不是很明白。” “以前,李授本来还算是一位贤明之士。但自打称帝,五年来大兴土木,徭役不断,老百姓日子一天比一天苦。如今又欲北结胡赵,穷兵黩武。你说,这样的君主,老百姓岂能没有怨言?” “噢,公子是说,酆城百姓不怕匪军,是因为对官府失去了好感?” “另外,还有那位大师的影响,恐怕也远超咱们所知。” “对,我们才刚来这地方,对情况还不了解。” 李昧仰头笑了笑,道:“对,我们既不了解那雷成大师,也没认真去了解那位徐三公子。” “对了,我明白了。”丙儿忽然一下像是开了窍,“还有那位徐三公子。徐家是不是在这一带挺有名望?老百姓拥戴那位徐三公子?” “没错。”李昧低下头,微笑着对丙儿说,“徐家世代都是东、霸两郡宗主,这边百姓,许多都是忠于徐家的氐人后裔。他们打出徐三公子的旗号,这招很管用。” “公子认为,其实根本没有徐三公子,对吗?” “不知道。对这个,我还真得好好去了解了解。”李昧说。 说到这里,他好像这才注意到今天还没曾见到青伶那丫头,“这一大清早,怎么不见青伶?她在干嘛?”他问。 “她在守着给你炖汤呐,炖鸡汤。寸步不离。” “大清早,喝鸡汤?” “她,她关心你嘛。她说你总是休息不好,都有眼袋了。” “有了吗?” “好像是有点。” “噢,那可能是没睡好。” 又过了一会儿,青伶总算炖好了鸡汤,并端了来给李昧喝。 李昧感觉有点盛情难却,喝了一碗,故意又让添了一碗,还连说“不错不错”,然后一本正经地声称出去有事,就牵了马出门,骑着匆匆去了。 跟往常一样,城内仍是秩序井然,完全不像刚刚经历了一场血战的样子。 街上除了人少,竟别无异常。 李昧骑至西市,到了榕树广场老白茶庄门口,下马将缰绳拴在树上。 茶庄开着门,掌柜也在堂上。除了两名小厮在封装包茶,店里没有一个客人。 李昧不想耽搁,跟白掌柜对视一眼,便跟着他直接上了二楼雅间。 在老位置坐好,李昧一边欣赏着白掌柜动手泡茶,一边问:“我要的人,弄到了吗?” 白掌柜提起茶壶,往茶碗里冲出一道漂亮的水线,“弄到了。”他平静地说,“人就在楼下暗室。就看师叔还有没有别的事需要他讲。” 李昧端起茶,嘬了一口,“他开口了吗?” “开口了。”白掌柜淡淡笑了笑说,“在青峰舒服散的药力下,没人能守得住嘴。” “是他吗?” “据此人说,是。他说,徐三公子此前隐姓埋名,一直在三真观修行,还做了住持。而且,这徐三公子手上有傲月剑,料是不假。” “辛苦你了。” “师叔,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问。” “你向来不过问教务,更不插手官府之事,这次是?” “这次为何破例,是吗?” 白掌柜尴尬地笑了笑,“是。” “难为你了吗?” “不,不不。”白掌柜连连摇手,“这点事算得了什么。掌教禁令师叔,也是出于爱护。这我还是能看得出的。” “嗯。谢了。”李昧皱了皱眉头,“办这件事,过程顺利吗?有没有损失?” “顺利。”白掌柜说,“很顺利。只有一位兄弟受了点小伤,是在对付下面那家伙的时候。他横着呢。用斧子伤了我那兄弟的胳膊。不过没事,几天就好了。” “没被官兵发现?” “没。其实主要还是那家伙机灵。他躲过了官兵抓捕,没躲过我们。” “是个头目?” “开始不知道。只觉得能逃出来的,应该不会差。而且看他脸上戴那面具做得也精致,不像是个小喽啰。所以就抓了他。” “他戴了面具?” “是一副手工不错的铁面,打磨很光滑,做工很精细。比着脸做的。” “这人,你以前认识吗?” “认识。不过,抓他的时候并不知道是谁。戴着面具呢。嗨,看到他的真面目那一刻,我还有些不敢相信。不远的西市街有家铁匠铺,叫‘朱氏铁器’。他是那里的老板,叫朱继。” “这么说,他也认得你咯?” “两家离得不远,偶尔照过面。不过我跟他直说了,我是青峰山的人。这样讲,是想让他打消不切实际的念头。毕竟青峰山跟朝廷是一家。” “也许吧。” “什么?” “没什么。”李昧绕开这个话题,“你觉得他们这一仗打得如何?”他问。 “很英勇。”白掌柜叹了口气,“只是可惜了,早在人家算计之下,难有作为。” “实不相瞒,我认为这次朝廷花了大价钱,要对付的根本不是雷成义军,或什么徐三公子。” “那能是谁?” “我猜,是无明殿,影子人。” “朝廷要对付无明殿?为什么?” “他们可能掌握了无明殿勾结晋国的证据。” “那雷成大师那边?” “雷成大师,不过是一颗棋子,一颗搅局的棋子。只是,墨石长老也不傻。估计他已经意识到处境不妙,所以接下来应该会倾力一击。” “这么说,还会有大战?” “一场巅峰对决。”李昧想起了那位乐公子的说法,不觉笑了笑,“盛军中有高人,此番更是下了血本,布局周密,策划良久,无明殿怕是在劫难逃。” “东有无明殿,西有青峰山。”白掌柜语气有些暗淡,“这对我们可不是好消息。” “没错。”李昧苦涩一笑,“朝中好战势力蓄谋已久,已是箭在弦上。矛头所指,正是能与朝廷较劲的宗派势力。他们的意图很清楚,一切碍事的目标都会被清除。” “到底为什么?” “皇帝,当然不希望被掣肘。权臣,当然希望能一家独大。各有所需嘛。” “这么说,是宫里的意思?” “也未必。若真是,直接找个由头好了。我看,更可能是派系之争。皇帝不过乐见其成,所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我们该怎么做?” “暂时不要有什么动作。以不变应万变。这事,待我彻底查清楚之后,再向教首禀报,最终如何应对,由他定夺。” “老白听从师叔安排。” “接下来,你再帮我做一件事。” “师叔但请吩咐。” “把你抓来那人好好调养,尽快送出城。我们得早些把消息送出去,带给徐三公子,让他们知难而退,尽量保留实力。” “跟,跟义军?” “你怎如此糊涂。刚说了,我青峰山恐怕也已被列为目标,形势危急。这种情况下,外面多几个捣乱的,多少可以延缓一下危机,好多有准备。” “嗐,是我糊涂。”白掌柜使劲拍了自己额头一巴掌。 但他转头却问:“可如今四门围得铁通似的,我如何能将人送得出去?” “有条道,虽有些危险,但值得一试。否则,他迟早会被搜到,还连累了你。” “我没事,我……是条什么道?” “就在你脚下。” “桂溪?” “对。” “桂溪入口经北城墙下穿过,有铁闸封死,只能过水,连鸭子都过不了。出口更不可能,剑山下暗渠过去长达数里,就算途中没有阻隔,那人也会活活憋死。” “如果本就已是死人呢?” “死人?” “对,不出气的人。” “师叔是说,让他闭气假死,然后顺流而下,冲进棘江里?这,这也是九死一生啊。” “我知道一个人,不久前就是通过那条水道才逃得一命。只是他被人算计,落水时,喉咙被枣核堵住,憋气太久,伤了记忆。” “师叔,你这……他既伤了记忆,你如何得知其事经由?” “如今他既不知自己是谁,亦不知如何遇难,常为此苦闷。为帮他寻得身世,求解如何落水遇难之谜,我对他施以夺魄之术,方得知事件经过。” “原来如此。” “我想,如果他能出去而不死,我若再施以小术,同样可保朱继无虞。只是,这一趟顺水漂流他却没有知觉,能不能活着到岸,就要看造化了。” “那也比被抓住砍头强。” “是啊。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一搏。” “那就听凭师叔安排。” 李昧旋即从兜里掏出一张灵符,一粒丹药,朝白掌柜递了过去,“如何施符,却不用我教你。然后再把这丹药给他服下,就能闭气假死三个时辰。这时间足够他出城。你可以先问问他意见,再问问他水性如何。若识得水性,十有八九能成。” “那这,万一途中被人发现,可该如何是好?” “前日我已去桂溪沿岸走了一趟。从这里往后,两岸居民甚少。况且这一夜死伤无数,河里不过多具尸体而已。” “对对对,近日河里常见浮尸,确是无人在乎。”白掌柜道。 说罢,他慎重地接过灵符和丹药,小心揣入怀里。“师叔施恩,他当铭记。” “你也不必告诉他,是谁救他。就说你受人之托,抓他,不过是了解情况。让他回去之后,多多提醒那徐三公子,朝廷早已布下罗网,还是暂且退去山林为好。” “我会如实转告。” “算好时间,出发前才给他施法,服药。” “明白了。放心吧,师叔。” 李昧见事情交代完毕,遂起身与白掌柜告辞。 白掌柜考虑周到,马上递给李昧一包新茶。 李昧接过茶包,拎着出了茶庄。 他去树下解下缰绳,翻身上马,回南荼巷去了。 055、琴胆 午时,北城楼。 已经冲洗过的石墙上血迹已清。 焦正手扶刀柄走到箭碟前,扒在垛口往外望了一眼。负责灌油的士兵正在重新加注竹马,以备今晚之用。 整整一个上午,对面山上都没有任何动静。 北城门宁静如初,昨夜的厮杀早已烟消云散,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 但焦正绝不会被眼前景象迷惑。他几十名弟兄的命,还有肩头的窟窿都在告诉他,这是骗人的假象。 他继续朝对面山坡仔细观察,不敢有丝毫大意。昨夜的惨烈景象,此刻仍令他心有余悸。 最令他感到不安的是,昨夜袭击他们的竟然是来自无明殿的影子人。 数百年来,影子人一直负责守卫镇压魔灵的戒鬼井,与民无犯。 三十盏从没见过的巨型孔明灯最后全都烧成了灰烬。其中两盏在自毁之前便烧断了绳索,还燃烧着飘到了别处去。 没引起火灾,才实属万幸。 从城楼望去,出城不远便是一片树林。道路穿进树林,要在坡尖才再次露出。 那里有个亭子,有片空地。 越过那片空地,更远处便是地形开阔的牛背坡。亭子所在之处与牛背坡之间有道沟,不深,那下面藏不了什么东西。 如果昨夜那些来袭的影子人早早便已藏匿半山准备,绝不会是在那道小山沟里,而应该是距离更远,位置更高的地方。 牛背坡高而平直,四季迎风,树木稀疏。远远的,可见道路沿坡上爬,然后左右两分。东边去往三真观方向,往西则直通玄都山主峰。 焦正特别注意观察牛背坡靠西那片林子稀疏的高地。 因为他相信,昨夜的孔明灯就是从那片山上放下来的。 但此时那片山坡上看起来毫无异常。 大伙说,昨夜攻击北门,只是对方的声东击西之计。因为北门外地势狭窄,道路不平,而且有很多树,难以聚集大军。 对这个说法,焦正稍感安慰,却并不怎么肯信。 他继续沿着城墙巡视。战事尚未结束,他不敢掉以轻心。 一大早,战报就分传到了各营。 首战告捷。战报里说。 但不知为何,焦正对此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昨夜若非天厍军及时赶到,他敢说,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守城军士,此刻怕是都已做了鬼。 如果真做了鬼,只怕也是个糊涂鬼。 对于昨晚发生的一切,焦正直到此刻也感觉就像是做了场梦。 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亲眼见到影子人的真身。当他后来在清理他们的尸体,揭开他们的面纱时,发现他们原来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平常人。 昨晚阵亡的影子人大都只有十七八岁,个个皮肤白净,跟寻常小伙没什么两样。 焦正想不明白,一夜之间,三百年专职看守亡灵的影子人为何就变成了敌人。 当然,高擎龙旗的天厍军忽然出现在北城门,同样令他感到震惊。 对这支宫廷禁卫是何时来的酆城,他事先一无所知。 其实很多事他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因为他知道,他一个小小城门令,对这些是没资格问,也没资格知道的。 回到城门楼下,他看见自己两名部下正围坐在火堆边烤火。 现在大白天也必须燃起火堆,保存火种,这是军规。是为了随时能够提供火源,用来点燃火箭,以及对付可能出现的攻城器械。 不过到目前为止,北门似乎仍未出现会遭受大规模进攻的迹象。战报里也说,昨夜匪军的主攻方向是东门。 但焦正心里一直认为,这种判断未必准确。 他的根据是直觉。 在三十名影子人从天而降,落到城墙上时,焦正就意识到更大的危险正在城外酝酿,只是因为天厍军及时出现,迅速控制了城楼上的局面,城外那看不见的危险才隐然消退。 他相信本该还有一波更为强大的攻击,不过是因为先头部队受挫而临时取消了。 天亮后,焦正一刻也没休息,积极参与了清理工作,还往林子里查看了一段距离。他不敢往前探查太远,所以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直觉有错。 这时,因为不该当值,所以他打算回帐篷休息一会儿。 虽然毫无睡意,他也不觉得困。 “头儿,今天他们还会进攻么?那些,那些友军到时候还会来么?” 问他的是那两名正在烤火的弟兄中的一个。 这老兄脸上挨了一刀,但只是被划破,留了道疤。另一个头上缠着绷带,伤得更重一些。不过比起其他几十个弟兄,他们算是幸运的。 焦正转过身,看着这位面色惨白,脸上只有一道鲜艳色彩的弟兄。 他不知该如何作答。 天厍军里有许多怪人,昨晚他们都看见了。 那些人当中,许多甚至比对面的影子人看起来更为可怖。 有一个大块头,使一柄短斧,砍在人身上就跟劈柴一般,几乎能将人切成了两半。还有一个人生着尖嘴,作战时一直在空中盘旋。 焦正相信,那家伙本来就是只鸟。 如果不是那杆飘扬的龙旗,焦正几乎要分不清到底谁是友军,谁是敌人。 因为那些人身上的铠甲也跟盛军正式装备大不一样。 不过,焦正也发现那些人里面有使用飞剑术的。 那恐怕是青峰山的人。 可惜,好像只来了一个。 青峰道士与妖人并肩作战,真是闻所未闻的事。 好一支奇怪的队伍。 至少在焦正心里,他是不愿与那样的妖人并肩作战的。他害怕他们,甚至超过害怕那些身披斗篷的无面人。 战斗一结束,那些人就很快又都消失了,把收拾残局的烂摊子留给了焦正他们这些干杂活的。 我们就是摆设。 我们唯一的价值,就是负责引诱对方进攻,然后打扫善后。 这个现实,他昨天夜里就知道了。 “但愿不会。” 过了会儿,他嘴里才粗鲁地嘟哝了一句,但随即又说:“不,我是说但愿他们不会进攻。” 算起来,他手下还在这城头值守的,也就十来个了。 焦正心里烦躁,于是走到这两个兄弟身边,也坐了下来,跟着一起烤火。 “头儿,看得出你不喜欢他们。”头上缠着绷带的兄弟看了焦正一眼说,“我也不喜欢。因为我老爹就是被妖怪害死的。” “我也不喜欢妖怪。”另一个说。 “可咱们为啥要跟妖怪为伍?”先前那士兵问。 “我,我不知道。”焦正说。 “早听说许多妖精加入了天厍军,唉,一开始我还不信。”脸上有伤的士兵说,“你们说,以前由青峰山武装道士担任禁卫时,哪会有这种事。” “世道颠倒了呗。”另一个看了看焦正说。 焦正将手伸向火堆,嘴里不发一言。 这些话,他心里本也认同,可知道不该说出来。 “头儿,你说我们真该跟那些家伙一起战斗吗?”脸上有伤的士兵又问。 “若不是他们,昨晚咱们能打胜?你我还能活下来吗?” “话不能这么说,头儿。”头上有绷带的士兵说,“无明殿跟酆城为邻,至今已三百年。这三百年期间,听说过影子人下山杀人,危害百姓吗?” “是,是没听说过有这事。” “那不就得了,头儿,我反正想不明白这事。他们若是坏蛋,早该对酆城动手了,是不是?” “小七,你老家,是不是九仙村的?”这时,焦正忽然问那脸上有疤的小伙。 “是,是啊。” “最开始闹黄毛的时候,你有没有听过他们为害乡里,祸害当地百姓?” “我,我反正是没听过。”脸上有疤的小伙说。 “是啊。”焦正叹了口气,眉头紧锁,“我也没听说过。” “所以,打仗的事,有时候很难说谁对谁错,是不是?”脸上有伤的士兵试探着问。 “没错,这种事,本就说不清,道不明。何况,咱们这些普通百姓,普通军士,哪懂得那些大人物的宏图壮志。不过,这些话,咱们私下谈谈没什么,可别到处跟人说。” “明白了,头儿,咱们也就自个儿人说说。”头上有绷带的士兵瞄了焦正一眼说。 “狱头,快上来看。” 就在三人烤着火议论时,忽然听见城楼上有人嚷嚷。 紧跟着,不远处一座帐篷边,一名面相凶恶的秃头军官嘴里一边啃着东西,一边跑了出来。他往上面看了看,然后便从焦正他们身边跑过,上城楼去了。 “发现什么?” 上楼时,光头军官嘴里还含着吃的,语焉不详地嘟哝着问了句。 “说不清楚,快上来看。”上面那名士兵又在叫。 焦正望了望城墙上面,又看了看两个兄弟,一摆头,“走,上去看看。” 随即便也跟着上了城墙。 他们上去时,城墙上已经有许多人都在朝着东城方向张望。 大白天,那边的天空忽然间变得异常黑暗,就像有一团乌云笼罩下来。 但显然谁也不认为那是乌云。 “什么啊,那是?” “是啊,那到底是什么?” 城墙上的士兵一个个都在议论着。 焦正抬手挡在额头上,凝目仔细观察。那团东西形如厚厚的棉被,浓如墨汁,端端笼罩在东城门方向。但如果那不是乌云,他实在不知该作何解释。 “闪电,看,还有闪电。”有人惊呼。 果然,那棉被一般的黑云里开始有一道道亮光闪烁。 “呜呜,呜呜。” 东门方向,令人心慌的号角再次吹响。 又开始了。 焦正摇摇头,心里一阵阵发慌。他将目光掉回,望向对面。 山上一切如常。 他看见城下的士兵已经弄好竹马,便朝他们大喊:“回来,快回来,关上城门。” 那几名士兵听了没有耽搁,迅速后撤。 城门轰然关闭。 焦正复又把目光在对面山上仔细观察。 毫无动静,一片死寂。 就在他稍稍喘口气时,却不料山里猛地传来几声炮响。 “嗵嗵嗵。” 响声巨大,如同雷鸣,似乎连城墙都在跟着颤动。 “吹号。”焦正想也不想,马上呼叫。 “呜呜,呜呜。” …… “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 这一次,不仅是东、北两方。就连西城和南城,也几乎同时吹响了角号。 炮声过去好一阵之后,北方山坡上依然毫无动静。 城墙上的士兵全都瞪大眼睛,紧张地注视着。 寂静。 正在此时,谁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阵悠扬琴声。 琴声来自对面树林。 “看!” 忽然有人伸手指向对面。 焦正也看见了,就在第一道坡尖上,那个亭子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他保证,此前那地方并没有那个人。 而此刻的亭子里,一张琴案,一把古琴。 琴案前,一名白衣飘飘的女子。 女子背对城门,秀发披肩,看着似乎很年轻。她正手抚琴弦,悠悠弹奏。 焦正识得,那是一曲《破阵》。 随着琴声铮鸣,更远处的牛背坡上,竟出现了许多披着黑色斗篷的人影。由于距离太远,从城上看去,并不能看清那些人的面庞,但却可以看出那些面孔黯淡无光,全都同一副模样。 影子人。 他们在半坡稀疏的林间排列整齐,远远看去,仿若一支鸦群。 过了会儿,鸦群轰然起飞,一只只飞了起来,以滑翔之姿,直扑亭子方向。 猛然间,琴声陡然转变。铿锵的琴韵瞬间似空谷幽鸣,迷乱徘徊。虽然隔着有一里远,城上的人也像是猛地被什么东西扎进了耳朵,刺疼得脑子里嗡嗡作响。 像其他人一样,焦正赶紧捂住耳朵,眼睛却眨也不眨,继续望着对面。 沟谷上方,疾驰如飞的黑鸦在空中开始不断摇摆,如同被风吹乱的纸鸢。不一会儿,竟一个个从空中跌了下去,好像掉在了下面谷里。 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短促,如天地间跳动着一颗颗音珠。 于是有更多黑鸦在滑翔中坠落。 056、入局 次日,九仙村。 一艘快船急速靠近,快至码头,两名桨手才横板收船。 “啪”一个水浪打在木栈上,船身横荡。 一名头上扎着白巾,腰间扎着皮革围子的汉子不待小船停稳,便一个箭步从船上跳下,“大祭酒在哪?”他冲着码头上急匆匆地问。 两名手持长矛的褐衣男子向岸上指了指,“在那边。” “大祭酒。” 头扎白巾的男子叫了一声,便朝着不远处一堆人奔去。 人群中,徐芾听见呼唤,随即停止讲话,转头迎向此人。“情况如何,快讲。” “大师昨日攻城失利,正离城三里驻扎。” “大师有阴兵助阵,何以失利?” “据说,前一夜本已攻破城门,却不料城中有妖人助阵,猝不及防,进攻受挫。遂决定次日配合无明殿影子人,加上洪昇大哥和西城外面的兄弟四门虚实相辅,再度强攻。大师筑台作法,调遣阴兵,可妖人居然像是识得此法,于城上以狗血浇淋,破了大师的阴兵。大师再战失利。” “西城方向呢?” “西城方向昨日一战后已全军溃散,一时联系不上。” “唉,也罢。洪昇可已前去接应大师?” “按照您的吩咐,舰队已前往桂溪口接应大师。可听洪昇大哥说,他收到消息,江阳舰队已顺棘江而下,不时便到酆城。我们人多船少,敌军赶到之前,怕是来不及把弟兄们全接过来。” “先接大师过岸。让上不了船的人往下游周庙口等待接应。” “就怕城里驻军追击。” “城里盛军人少,援军未到,定不敢出城追击。让洪昇务必赶在江阳水军到达之前,将大师载过南岸。告诉大师,我会在此接应,让他速速过江。” “是。” 头扎白巾的汉子转身跑向码头,跳上船,升起风帆往桂溪口去了。 待那人走后,徐芾沉吟片刻,叫来鲁巴,“山上的人员物资已全都转移下来了吗?”他问。 “按徐大哥吩咐,大寨已空,所有人员物资,逾百驮马,全都下山了。包括洪昇大哥,还有众多弟兄的家眷此刻皆已在村里安置。”鲁巴回答。 “辛苦了。不过,此地不能久留。各户家眷多老少体弱,路上怕走不快,会有耽误。”徐芾想了想道,“就先让大家好好吃上一顿,然后你带些人,押运粮食物资先走,直接去孤峰台。” “家眷也跟着去?” “全都去。到了那里,将老幼妇孺皆送去古里土司寨里安置即可。” 鲁巴点点头,转身去了。 “郑冲,五儿。”徐芾又把两名少年叫到身边,“江阳大军已至,则莫群都尉必败。你俩速速赶往酉城东面莲儿山雾峰口,莫群都尉必在那里暂避。”说着,他掏出一枚玉牌,递与五儿,“持此信物告诉莫群都尉,速去孤峰台汇合。” “好。”五儿和郑冲一起点了点头,拿上玉牌也去了。 “梁鹏,”徐芾继续发号施令,“你带五十名兄弟,把所有投石车全都推上村口圆坡顶,面朝棘江摆放。再让人多备火油绳,缠好投石以备。但见江阳水师舰队,不用号令,尽管以火石轰击。” “明白。”梁鹏也去了。 待一切安排妥当,徐芾这才松了口气。随后他拖着疲惫之躯走到码头,面对滚滚江流,仰天独自一声长叹。 他不明白,自己才离开十余日,大师何以就如此仓促起事。 为了一座孤城,不值。 ※※※ 不到巳时,霹天军撤围的消息便已传遍酆城大街小巷。 青伶和丙儿一早出门打探消息,没多久就回来了。 “哇,没想官兵还挺厉害呢。”一进门,丙儿嘴里就滔滔不绝,“公子要不要听,我给你讲。昨晚战事可相当激烈。官兵大破阴兵,还用了狗血哦。” “我才不喜欢这种狗血剧情。”李昧整理一下衣襟,故意显得很不在意地说。 “还有还有。”丙儿马上又接着道,“还有白衣女子以琴声杀敌哦。这个你喜欢吧?对了,公子,琴声如何能够杀人?这个我和青伶一路讨论,还没结果呢。” “琴声当然可以杀人。”李昧轻描淡写地说,“所有能发出声音的东西,在某些情况下,都能变成十分犀利的武器。” “不会吧?那说话呢?” “难道你竟不知道,就你这张嘴,便经常都能让我们感到头疼。” “不是吧,公子。逗我?” “这点我同意。”一旁的青伶马上附和。 丙儿白了青伶一眼,转头问:“公子真不想听昨夜各城门方向发生的战事?” “不,我这会儿有事,要出趟门。”李昧微笑着对丙儿说。 “那等你回来听我讲嘛。”丙儿撅起小嘴说。 “好,回来听你讲。”李昧无奈道。 出门时,他又再次回头望了望那棵石榴。 石榴树只有在幼苗和新树阶段才会生出棱状尖刺,到了一定树龄,尖刺却会消失。 这跟人多么相像。 如约到了秀莲坊韵香苑,李昧却没见侍女,也没见天香。就连那幅绣着琴舍二字的丝屏也已撤换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两片青纱垂帘。 垂帘在风中微微飘舞,不断拂弄着老者后背。 随侍乐公子身边那名老仆此刻端坐榻上,面前琴案已换成一张方桌,桌上摆着棋盘。 两只古色木碗,分别装满黑白棋子。 李昧大大方方走过去,也不拘礼,直接就在老仆对面坐下。 “这么说,今天请我来的不是乐公子了?” “不,是乐公子。”老仆声音细腻,宛如少年,语气却饱有千秋之概,“不过他毕竟年轻,锐气尚在,锋芒不让,所以耐不住寂寞,此刻非得去无明殿见证那场最后的较量。所以,有些话便让老夫转告公子。公子不介意吧?” “不介意。”李昧洒脱地说。 老仆抬眼瞄了李昧一眼,伸手一摊,以示先请。 李昧也是将手一摊,却道:“客随主便,先生请。” 老仆也不客气,拈起一枚黑子,挂角先行。李昧拉开距离,不争一时,对角落子。 双方不疾不徐,落子成势,缓缓逼近。 “李公子胸怀大度,这一子落下,便见风范。”老仆道。 “老先生运筹帷幄,拈指之间已尽体现。”李昧接道。 “噢,这么说,李公子已看出这盘棋?” “大道无形,似这般风云变幻之局,我哪看得出。”李昧笑了笑说。 “李公子客气了。” 老仆拈起一子,忽然举起停放在棋盘之上,似手里搬着一块巨石缓缓而落。随着他手里棋子徐徐下降,室内陡然升起一股凛冽之气,团团笼罩在二人周围。屏风上两片丝帘此刻也无风自动,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轻轻撩起,猎猎飘舞,竟达半空之高,久久不息。 老仆一边落子,嘴里一边喃喃自语:“李公子乃先太师高足,天命之选,青峰奇侠,天下皆知的少年英才。即便未曾受顾延太师面命一日,也能自证大道。这般天赋,岂是常人可比。” 听闻这番话时,李昧只觉每一个字都恍若千斤之锤,一下下砸进耳内,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不敢有丝毫怠慢,遂以灵气运行周天,调息心念,娓娓应道:“李昧出身寒末,能得顾延太师垂青,常感愧疚,这才奋力修行,幸有所得。哪是什么天命之选,哪有什么天赋过人。” 回答此话时,李昧惊觉自己竟难以斟酌,心里不及细品,话便已脱口而出。 也就是说,即便他想要以言语搪塞,也是不易。 而老仆此时仍眉目和顺,态度平静,开口又问:“公子的不幸,老夫也曾听闻。不过,公子今既已得道,就莫不想有所建树?” “修行只为心性自由,不敢奢望世俗功名。”李昧答道。 “小修养生,大修济民。如尊师之德行修为,岂不也匡扶了大盛李氏,令戎州百姓得享太平?” “师尊大才,李昧怎可相比。” “英雄出于时势。若有天地可供驰骋,李公子未必不可比肩令师之志啊。” “这么说,先生认为,当今之际,已有可供施展之天地?” “公子认为,戎州之富足,可比晋否?” “不可。戎州偏僻,大晋富沃。” “那公子以为,戎州之百姓,可比晋否?” “不可。戎州闭塞,人丁稀落。晋地广袤,沃野千里。” “好。若晋除北患,扫清中原,西向而攻之,我大盛何以拒敌?” “不可敌。” “若胡赵南下,兼灭大晋,再欲一统天下,我大盛何以敌?” “亦不可敌。” “公子回答得好。天下大势如流水东去,奔腾浩荡,不可阻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碌碌而无为,无异坐以待毙。若要保我大盛千秋万代,难道不该趁早进取?” “应该。”李昧犹豫片刻,不得不承认。 “这不就是了。”老仆看在眼里,释然一笑。 随着他这一笑,笼罩四周那股无形之气也顿时消散,屏风上两片丝帘飘然垂下,恢复如初。 “先生之志,便是替大盛谋这千秋之业?” “我不过是个仆人,替主谋划,敢不尽心竭力。”老仆勉强一笑道。 说话间,额头却也隐隐可见汗迹。 原来李昧的对抗之力,也令他不敢继续施压。 不过,他心里已有答案,无须继续施为,于是轻轻呼吸,放轻声调,以更为清秀,嗓音若女子般委婉柔和轻声道:“此番黄毛作乱,不过是受人唆使。李公子可知,大盛境内真正心腹之患,不是别个,正是一方教宗无明殿。” “我听说了,两日激战,酆城被围,皆有影子人的参与。” “没错,听说李公子数日前方才上山拜会,莫非竟没有任何发现?” “李昧上次拜访无明殿,还是近十年之前,说起来,对其实在不甚了解。此行上山,也没看出他们有何违逆之举。” “我知道,你是冲着那镇妖塔而去的。听说,李公子发现行尸大法重现,有所担忧,是吗?” “正是因此才去拜会。” “嗯。无明殿看护镇妖塔已达三百年,浸淫魔灵之下,难免蜕变。若李公子不弃,届时可在上山调查,或许可有不同发现。” “先生之意,这无明殿确有可能掌握了行尸大法这样的手段?” “这我可不敢说。只是猜测有此可能而已。” “哦,那我可能真该重新认识认识那些影子人。” “李公子,方才说到大盛之国运前途。与赵人联盟,不过权宜之计。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步棋刚刚落下,真正的较量才刚开始。公子不想参与吗?” 说到这里,老仆又落下一子。 李昧接了一子,道:“我已答应天香姑娘,所谈之事,去盛都与她答复。” 老仆点点头,“那就说说眼下吧。有人说,我大盛乃一州小国,甲不过十万,舟不过千乘,岂能与晋一争天下。酆城这一仗,就是要告诉那些人,我盛军可以一敌十,远非晋军可比。” “是啊,我也听闻,酆城盛军不过数千,而雷成义军四面围城,拥兵数万,再辅以影子人的力量和影响,居然难以撼动城防分毫,实在是大开眼界。” “所以,依公子亲眼之见,我大盛若举兵出征,可有胜算?” “设若盛军皆有此等战力,或当天下无敌。” “哈哈,公子明见。”老仆缓缓收起一枚棋子,举在手中,“这盘未分胜负。等下次相见,再与李公子继续逐鹿中盘如何?” 李昧也将手里棋子往木盒里一扔,“愿等赐教。” 说罢,也不客套多礼,便起身告辞。 出了韵香苑,李昧抬头往天空望了一眼,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他去取了坐骑,策马而去。 057、谍网 汉兴五年五月,盛都。 春寒退去,终迎来艳阳高照,和风送爽。 这天一早,大兴茶行老板祝闾家早就吵着要出门赏春的两个孩子总算得到父亲应允,一家人乘着马车,欢欢喜喜出了盛都城,来到风景秀丽的西郊园林。 西郊园林占地宽广,与皇家园林只一路之隔。 一家人在溪边找好草地,铺上软席,摆出糕点水果,享受阳光明媚和鸟语花香。 夫人秀姑温柔贤惠,只静静地观赏春色如熏,而蕊蕊与果果这姐弟俩就闲不住了。他俩连糕点都没心思吃,就一头扑进了草丛,追逐着蝶儿,嬉戏打闹。 今日天气晴好,出来游玩的人还真是不少,不一会儿,姐弟俩似又找到了同龄伙伴,玩得更是不亦乐乎。母亲面带微笑,只管看着,却不喝止。 祝闾也满脸笑容地看了会儿孩子们的嬉闹。 随后,崇尚修行,有着“在家居士”身份的他便对夫人说,自己难得有闲,想趁此机会,去附近西林观参访参访,烧两柱香。 西林观乃皇家道观,驻奉着高德修士,却也对平民开放,是盛都周遭最大的香堂。 秀姑点头答应,只叫别去太久。 祝闾迈着赏春踏青的步伐,悠悠然,独自来到相距不远的西林观。 西林观占地宽广,观内重楼叠嶂,古木参天。 春日当午,观里香堂客满为患,人流如织,还不都是想来沾一沾帝家香火。 有人说,这也是李氏皇族聪明之处。 开放皇家道观,让老百姓有机会跟皇家机构沾上关系。这不仅能让高高在上的君王与普通百姓保持信仰上的统一,道观也成为了皇家与他治下百姓的联系纽带。尤其在武皇帝执政期间,青峰山与李氏皇室亲如一家,彼此照拂。 而大盛百姓也可通过青峰山这座桥梁,跟李氏皇室休戚与共,风雨同舟。 直至英明神武的武皇帝出人意外地将大位传给侄子李磐,由此引起后来的一系列动荡,这种君民间的和谐关系才遭到破坏。武皇帝一意孤行,不立嫡子,而立其兄之子为太子的做法,早已引起朝臣不满,尤其武皇嫡子李启、李跃兄弟,更与一帮老臣密谋推翻李磐。 当时还是建宁王的李授承武帝重托,代行监国之责,本应辅佐李磐。但他暗中倒向李启、李跃兄弟,武帝刚死,他便逼走丞相顾淹,解散青衣卫,最终令李磐在毫无防范中身死殡宫。 从此,像西林观这样曾显赫一时的皇家道观逐渐摆脱青峰山影响,也不再受皇室重视,这才逐渐沦为挂在皇室名下,可有可无的摆设。 尽管如此,对老百姓来说,这里仍比普通道观更具吸引力,所以香火钱也要贵得多。 祝闾散了香钱,在香堂祭了香火,随即步出拥挤的前殿,来至后殿侧院寻个清静。 以他真乙在家居士的身份,各处道观,皆可参访清修,不拘凡俗。 作为曾经的都城第一皇家道观,西林观格局庞大,尽管常驻观内的清修和参访者甚多,但一入后殿,便香雾缭绕,十分安静。祝闾信步闲逛。走着走着,便到了后堂廖元阁。 这里是一处幽静小院,四面围合,中有小庭,两栋二层楼宇,相对前庭,更为清静。 寥元阁值引道童见祝闾生得面方颌圆,雍容气派,衣着更是大大方方透着贵气,一时心动,便上前搭讪,想套他赏些香火。不料祝闾是个熟来熟往的,一眼便识破小童把戏,于是逗他,说此间若有高贤修士能让他交流个一时半会,或可赏这小童一笔财喜。否则,免谈。 说白了,想让他掏腰包,得有点惊喜。 小童可见也是个脑瓜子机灵的,听了此话,眼睛骨碌一转,便跟祝闾说,最近观里正好有普净山来的师太在此参访。小童一脸神秘地说,那可是高贤,连皇帝都曾请去论道。 “这般高人,想不想见?”最后,小童得意地问。 祝闾来了兴趣,当即应允,若能拜会这位师太,便给小童十两喜钱。 小童一听,顿时眉花眼笑,双眼都快翘成两锭元宝,当即一口答应。他先问了祝闾身份,祝闾如实相告。这孩子立马转身,跑进了阁楼。 没多久,便果然把祝闾带去了一墙之隔的青云阁。 青云阁是一座三层小楼,有间单独的小院。小院不大,但还算幽静。 小童把祝闾带上二楼,在门口叫了声“师太”,隔着门通报说有盛都大兴茶行大东家,真乙在家居士祝闾到访。听里面应了一声,小童便伸手示意祝闾进去。 祝闾也不食言,进门时,便往小童手里塞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 “我就在楼下,有事呼唤一声便是。”小童道了谢,欢天喜地下楼去了。 祝闾推门进去,见果有一位容貌出众,神态端庄的道姑盘坐榻上。 普净山远在淮北,路途遥远,加之这些年盛晋不睦,彼方已少有修士到访戎州。故而这阙明师太一到西林观,俨然已被奉为上宾。 祝闾上下打量,心里已有主意,于是躬身行了礼,便去道姑对面坐下,与其清谈论道。对于真乙修者来说,交流论道也是最为寻常的修行,甚为重要。 不料方才正正经经交流了一会儿,这祝闾见四周无人,楼下也无声息,却忽然将头一低,朝这师太趋近半桌,竟压低声音道:“我收到家里消息,特来与师太联系。” 阙明师太眉头一抬,“你便是白猿?” “正是。” 阙明师太笑了笑,仪态雍容,开口道:“早闻白猿在盛都藏匿极深,手眼通天。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差点都让你给骗过去了。” “师太过奖。”祝闾憨厚正直的面孔上,不觉露出一丝狡黠,“不过小心谨慎些罢了。”他说。 “如此甚好。看来我确可以托付你不少事。”阙明师太语气不紧不慢地说,“听说你在盛都人缘极广,关系极多。那么,这些关系是否足可信赖?” “这个,要看需用哪种关系,以及要办哪种事情。” “具体要做些什么,现在说,还不是时候。你且等着就是。” “但凭师太吩咐。” “对了,有件事,我得先与你确认。你与酆城秀莲坊那姑娘可有交往?” “那位号称琴色双绝的风尘女子?噢,我与此女并无交往。不过她这个人我倒知道一些。她曾是我大晋谍探,只是跟我不是一条线,所以从未打过交道。” “这么说,她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自然是不知道。” “那就好。此女让我大晋谍网破坏严重,多少隐藏多年的优秀谍探败露,皆拜她所赐。” “这些事,我多少听说了些。”祝闾面色沉重地说,“据说,此女本名天香,本是西域人,最近有些传言,说她竟是大盛国师门下。可令人不解的是,此女年龄不大,而她加入我大晋谍网已近五年之久,期间并未发现任何反迹。若是国师门下,那少说也得在五年之前。那时……” “那时,李授尚未称帝,国师还不过是其麾下幕宾,此女也还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大姑娘,对不对?若说从那时开始,国师就埋下这枚棋子,这也太难让人相信。你是不是这样想?” “没错,他那时岂能预料日后之事?岂能筹谋如此长远?” 阙明师太笑了笑,目光略有闪躲,似乎对如何作答此问有所不便。 犹豫片刻,她方才叹了口气道:“我想,或是因为这位国师谋事异乎常人吧。” 然后她又看了看祝闾,慢条斯理地问:“此女既是大盛国师的人,我就想知道,她当初又是如何被招揽为我大晋谍探的?” “噢,这我倒是知道。”祝闾忙解释道,“据说,是当时我大晋驻盛都使馆副使杨舟将此女发展过来的。那时,此女身份为永红楼头牌歌女,美名彰显。杨舟常去永红楼,遂跟此女成为密友。后便将其收为女谍,深受器重。五年间,此女这条线上也从未出过差错,故而受到杨舟信任。自李授篡位,盛晋关系转恶,再到前年两国取消互使,杨舟随即返回晋国。走的时候,他不忍将此女独自留在盛都,于是刻意安排了一场此女与盛都纨绔聂玉琅之间的感情纠葛,并以此为幌子,让她离开盛都,去了我宜城侯控制下的酆城秀莲坊,在那里专门负责与无明殿之间的联络。后来,又让她负责了雷成大师这条线。” “难怪,哼哼,就因杨舟这么一个蠢材误事,将我大好谋划葬送干净。” “是啊,听说这番酆城事败,不仅无明殿遭受覆灭,我们多数谍网也被端了个干净。着实是损失惨重。接到来与师太碰面的消息前,我也蛰伏了两月,不敢有任何举动。” “幸好杨舟并不知道你这条线。” “卑职是与宜城侯单独联系。没有第三人知道。” “那如今我却知道了。你害怕吗?” “卑职不怕。卑职已得到消息,师太乃晋君之师,连宜城侯也对师太礼敬三分。宜城侯已下令卑职,唯师太之命是从。” “我们是吃了大亏,不过不要紧。他们认为,这次一举端掉无明殿,击败雷成义军,并彻底打掉了我大晋渗透在盛境的情报系统。因此,那女子也撕下面具,不再潜伏。这是不利中的有利。” “听说师太曾在酆城与那女子接洽,为何师太竟能毫发未损?” “因为,她所看到的我,并不是真正的我。”阙明师太微微一笑道。 “师太有如此神变之术,那么她这番失误必将酿成大错。” “是啊,在她眼里,我不过是个传信的,不值多看一眼。不过,在江城,她本也是要将我除掉的。只是被我不小心漏了网。当然,像这样的小角色,她大概认为漏掉几个也无关紧要吧。” “师太,真是万幸啊。” 阙明再次抿嘴一笑。你真认为是万幸吗?算了,要这么想也行啊。她心里自语道。 “不幸中的万幸,我与那边的联络尚未中断。酆城事变,便是我特意让雷成提前采取行动。”阙明继续说道,“当然也是因为这步棋已成死棋,不如让他发挥点余热。” “酆城起事,原来是师太授意?” “没错,我不得不让他提前采取行动,以便为我争取时机。” “噢,师太需要什么样的时机?” “盛都城里有只老狐狸,当时若不把他调出去,我这边的事未必好办。” “那么,成功了吗?” “是的,我抓住这个机会,已成功把种子种了进去,就等着开花结果了。” “原来这一切,都在师太掌控之中。” “现在,就要看你的了。” “师太需要我做什么,但请吩咐就是。” “嗯,你的情报网络还通畅吗?” “没问题。” “好,咱俩见面不易。此后也要少来往。我手上有一个人,名叫罗维,本是江阳水师都尉毛顺麾下,毛顺事败,部下尽皆阵亡,唯他逃过一劫。此人一心要为毛顺和李跃报仇,所以我已把他收为己用。我让他暂时住在盛都城紫薇街一处民宅。今后,我就让他跟你联系。” “好,我会尽快跟他建立联络。” “是否能走好盛都这盘棋,就靠你了。”最后,阙明师太语重心长地说。 “请师太放心。”祝闾满口应承。 说罢,他十分庄重地冲阙明师太躬身行了个礼。 058、忠臣 承天殿上,李授舒展双肩,笔直端坐于高高的龙榻之上。 若是单以威仪而论,恐怕他还真是自武帝以来,李氏皇族最为体面的君主。 李磐愚孝,且性格过于温俭。李启则刚好相反。那个当了三年皇帝的年轻人个性阴戾,桀骜不驯,自登位后便穷奢极侈,宠用亲信。而他李授自幼多才,广有贤名,随父督治霸西郡时,便已显露出夺目的政治天赋,从而被武帝擢拔培养。 武帝晚年,更对其有所倚重。 李授最大的愿望,就是文治武功要超过自己那位堂兄。 而他今已四十三岁,执政已逾五年,梦想中的宏图大业却仍是遥遥无期。 听见左仆射陆鸿又在揪着修筑庆元宫的开销不放,他的脸色便是越来越难看。 但那老头偏像是看不见,仍兀自絮叨不休。 “自我朝效胡赵之法,连年大兴土木,开挖运河,营造宫室,如此劳民,四方早生怨言,请陛下三思。”老头说话颤颤巍巍,声音却依旧洪亮,一字一句如钟缶敲击,在大殿回荡。 “一派胡言。”年轻气盛的散骑常侍王瑕当即出列呵斥,“我大盛国泰民安,何来四方怨言?再说了,胡赵之法有什么不好?去年我等受命前往邺城,亲眼所见,赵之兵马威武强盛,赵之宫室壮美华丽,赵君凭的是什么?还不是严刑峻法。而邺地百姓在严法下殷实富足,安居乐业,岂有人因此而生怨言?” “黄口小子。你是说,我大盛疲弱,是因君上刑罚还不够多,杀戮还不够重么?”陆鸿斥道。 “至少,像你这般满口谎言,存心鼓噪之人,在严刑峻法下是不会有好结果的。”王瑕冷声道。 “胡赵暴虐,我大盛岂可与那等禽兽为伍。”陆鸿也不示弱,高声喝道。 “左仆射所言,未免狭隘。”尚书令乐福见状马上站出来说,“圣君气象,须得彰显。岂不闻君立庙堂而天下威服。我戎州闭塞,若无雄伟气势彰显威仪,何以震慑天下,如何威服邻国?” 左仆射陆鸿拿眼瞥了一眼尚书令乐福,转身朝李授拱手道:“自有天兆异象以来,数月间,南门兵变,酆城之乱相继而至,种种迹象,已是不祥。若定要一意孤行,天意震怒,恐再难挽回呀,陛下。” 李授咬着牙巴,抬眼看了沉默不语的相国董焦一眼,“董相国为何不说话?” “臣对建立尚方御府,调各郡工匠修造宫室之事并无异议。不过,要臣说的话,如今无明殿既因叛逆而遭诛灭,还应尽早重设一方教宗才是。” “对对对,臣附议相国之见。”尚书令连忙也跟着表态。 此时,右仆射蔡中忽然站了出来,对皇上双手长揖,躬身表奏道:“我大盛国土不过一州,郡府不过十方,既有青峰山一方教宗,未必需要再立一个。此时无明殿既已铲除,何不就让青峰山代为管治,也便教义一统。” 李授闻言,只冷冷瞄了蔡中一眼,却并未开口。 尚书令察言观色,立即又开口道:“不可不可,青峰山本就独揽教务,势力熏天,若东边诸郡教务也全由他们把控,只怕就连皇上的话,他们也未必听得进去了。” “好,我就听听,关于无明殿的善后事宜,众卿还有什么意见。” “此事既为国师一手操办,何不就请他自作主张?”这时,一名大臣忽然道。 李授看了看那名大臣,轻轻点了点头。“那就这么办吧。就让国师处理此事,省得你们讨论。” “不可呀,陛下。”左仆射陆鸿又高声叫道,“我大盛开朝,便以真乙道为国教,教宗之重要不言而喻。国师虽有奇谋异术,但从不上朝议事,其主张从来都是个人之见,未经朝堂商讨。且国师出身异教,此事断不可让国师处理。” “国师虽出身异教,但法术精深,让他负责此事有何不可?”李授牙齿咬得咕咕响。 “陛下明鉴,天下百姓皆因虔信道教而崇尊君上父老,此乃治国之本,万不可怠。”左仆射陆鸿继续高声劝诫,“犹在此时,异教纷起,匪众作乱,更需清明教义安顿人心。而青峰山历受戎州百姓拥戴信任,此诚可为助,绝难舍弃。无明殿虚下之位,正该借青峰山之名,重聚人心。” “青峰山,青峰山,你怕是青峰山的臣子,而不是我的吧?”李授勃然大怒。 “这,陛下何出此言?”老头一下怔住。 “我欲结盟石赵,你反对。我让国师重塑教宗,你又反对。就连我敕令挖条运河,造两所宫室谠殿,你无不哭喊拦阻,你这算是我的什么臣子?”李授斥道。 “陛下,”陆鸿双腿一软,跪坐在地,“老臣自随先帝征讨,便始终不离府下,及霸西郡上二十余载,更可谓看着陛下长大。陆鸿忠诚事主,岂有二心。”说到这里,他老泪纵横,语声哽咽,竟是难以自持。 刚缓了两口气,他复又挣扎着道:“但臣秉忠心,不得不言,自陛下登基以来,先诛李跃,后逼死废帝李启,此二人实属无道,虽死无怨。可接着连杀武帝嫡子十余人,尽绝其后,陛下难道不正是听信那国师妖言,不察所致?此事贻害至今,令陛下声名蒙羞,是谁之过?” “你这是在翻旧账了?”李授冷冷道。 “顾延太师于国功高,顾淹丞相辅国辛劳。三朝梁柱,一夜崩塌。顾淹丞相辞官归隐,八年来,青峰山可曾愧对朝廷?” “你还想说什么?”李授双眼喷火,但语气却渐渐平静下来。 “老臣想说,在我大盛,忠诚辅国,未必会有善终,拳拳士心,未必能得善报。这,难道不是社稷倾覆的预兆?难道不是妖人当道的结果?” “放肆。” 见李授动了怒,殿里群臣一时都不再出声,只一旁观望。 但陆鸿似乎已不管不顾,根本止不住嘴,继续哭着喊着:“陛下,我陆鸿侍奉您父子二代,尽心竭力,刚正不阿。自陛下汉定举兵,亦每每跟随,虽死相从。偶有昧心之举,却无道义之失。可看看如今,陛下沉迷霸业,不思民苦,偏信妖僧,不纳忠言,倾举国之力大兴土木,不过是为了彰显皇家气派,更欲连胡赵之邦,征吴会之远。如此疲民黩武,江山危矣,社稷危矣。” “够了。”李授一声断喝。 吼声下,全体朝臣都不免身子一抖。 眼看龙颜震怒,尚书令乐福随即闪出一步,躬身奏道:“陆鸿妄言,目无君上,臣请陛下,罢其官职,打入大牢,以纠察其罪。” 其实这乐福与陆鸿并无嫌隙,不过是政见相左。他俩共事多年,不仅没有私怨,甚至可以说还多少有那么一点交情。此时,他这道奏表看似落井下石,实则暗中保全。 毕竟天子震怒,威仪之下,凶险难测。 但这陆鸿此刻怕也是老糊涂了,不仅未能理会乐福好意,反倒趁机将一股怨气发了过去。 “好你个乐福,往日怎就不知你竟是这么个东西。”他猛地扭头望去,开口就骂,“此前怂恿太子私访胡赵之事,老头子我还没跟你算账,今日你倒想要栽我罪状。” “你,你怎可信口胡说。”乐福气得也是没了脾气。 “太子私下前往邺城,去与那胡儿皇帝密会,不是你怂恿的又是谁个?别以为我不知道,给陛下出这祸国殃民的主意,你就算不是主谋,也是帮凶。” “陛下,您,您看他这……”乐福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情急之下,他将头转向陆鸿,厉声道:“陛下同意北结石赵,派太子冒险前往,实因对方先有书信,与我相约起兵,平分天下。我大盛虽强,却仅有一州之地。此等天赐良机,岂可坐失。” “哈哈哈,平分天下?”陆鸿仰头一阵狂笑,“狼请羊入席,说得再好听也不可信。胡赵石氏乃狼子野心之辈,与其共分天下,不啻与虎谋皮。亏你竟会相信。” “还说什么邺城繁华,盛世景象。”老头子一不做二不休,继续破口大骂,“那茹食血饮的蛮生胡人,马蹄践踏中原故土,桩桩恶行,斑斑血泪,即便临朝称制,亦为禽兽之邦。你唆使太子与这样的邦国交往,就是助纣为虐,倒行逆施。” 老头子越说越气,声震屋宇。 “我大盛与晋同出一脉,文可相溯,礼本同源。武帝历三十年经营,终得善果。本来两方和平互利,贸易往来,边境安宁。就是你们这帮恬不知耻的臣子,好大喜功,痴心妄想,蛊惑君上废友结仇,陷国君于不义,置民生于水火。该下大牢的,正是你乐福这种祸国殃民之人。” “你,我懒得跟你说,不知好歹的东西。” 乐福这番也是被气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陛下,你少年得志,人称旷世之才。十九岁便总督霸西军事,任征东将军。威名赫赫,且能礼贤下士,随后每战必克,即被武帝升任大将军,封爵扶风公。随后征讨宁州,百日克定,功勋彪炳。武帝为此大宴群臣,加封你为建宁王。如今你贵为君上,难道反不如那时贤明?” “住嘴。”李授大喝一声,“我看你这是假借称颂我过去功绩,莫非暗示我这皇位来得不正?” “哈哈哈,”陆鸿一通大笑,却又笑中带泪,“陛下凭英明神武而得此位,何来不正?不过,陛下若不知珍惜大位,不知体恤百姓,这帝位就算得了,又怎能长久。” “陆鸿,你大逆不道。”一名臣子断然吼道。 “呸。”陆鸿马上吼回去,“为人臣者,不知臣义,苟且欺瞒,误国误民。” 这边龙榻之上,李授早已气急败坏,此时再也坐不住。 他猛地起身下诏:“他要全义,那就成全了他。” 刹那间,整个大殿一片哑然。 人臣全义,那就是个死。 躬身而立的宣礼太监紧张兮兮地抬眼朝皇帝陛下看了看,稍作犹豫,遂宣召殿内武士:“将左仆射陆鸿拖下去,斩立决。” “咣。”两旁一声锤响。 两名手持金瓜的殿卫将锤柄往地上一戳,快步上前,拉起年迈的陆鸿,就往殿外拖去。 “哈哈,哈哈。”陆鸿一路又哭又笑,“先皇啊,我大盛,没忠臣了。” 声音渐渐远去。 此时,大殿里鸦雀无声,再无一人吭声。 少时散了朝会,李授仍不解气,在执扇宫女和宫廷卫士簇拥下,奋甩衣袖,气鼓鼓地下殿返回后宫。 但銮驾刚过昭武门,他却又叫停辇车,跳下车来。然后他挥退随从,只带两名黑袍侍卫,徒步穿过风雨连廊,抄近道往青岩宫方向去了。 他心里烦躁,忽想去看看那据说可令他宁心安神的丹药炼得怎样了。 此时,青岩宫里正烧着炭火,日夜不息地煮着一口大鼎。那鼎里放了各种草药及石料,更有珍稀矿石及金属物料。 未免惊吓到药童,李授让两名令人望而生畏的侍卫留在门外,自己缓步走入殿内,站在一面巨大的屏风后面。 殿内空气干热,弥漫着奇异的香气。 四名小童分坐大鼎四周,负责看火加柴。而长条形的案桌旁,一名头扎环髻,模样乖巧的妙龄女子正忙着分配草药,碾磨物料。 由于室内闷热,这名身材娇小,玲珑可爱的女孩脱了外套,却只穿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衣。 透过屏风,依稀可见其美妙身段如蓓蕾初开,生机盎然。 女孩儿面如桃花,脸颊上香汗点点,只顾专心致志配药选材,却似不知有人正窥视着她。 看着此女那天真娇俏的模样,李授心里砰然一动。 正当他准备移步转出屏风,上前说说话,却听门口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军爷,你俩却是守在这丹房门口作甚?” 059、药童 “快来看,我找到一只。” 四名小童中个子最高,长得最漂亮的香儿飞快回了一下头,然后将头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地面上她的重大发现。 “有多大?” 外号“精油”的精精儿两步跑了过来,蹲下身,顺着香儿的目光看去。 “至少比空空找到的那只大。”香儿肯定地说。 她手里拿着根干细树枝,却有点舍不得插下去,把藏在沙土里面的蚁狮掏出来。她不愿弄坏松土层上那个漂亮的漏斗。 这是极大,极完美的一个蚁狮巢穴。甚至可能是这几天他们发现最大的一个。 “快把它弄出来啊。要不怎么知道是不是比空空那只大。”精精儿催促她。 “你觉得你要赢了吗?” 至今还没找到一只蚁狮的芋头在隔着十步远的地方叫道。 他蹲在地上,将头趴得很低,几乎触到地面。 可他仍是什么也没发现。 现在他只希望能在这片沙地上发现一个小漏斗,多小都行。 而今天第一个找到蚁狮的空空此刻又换了片地方,仍在忙碌。她找到那只蚁狮个头太小。如果香儿找到一只大的,那么她的领先优势便已失去。 她需要继续努力。 但不管怎么说,今天的胜利属于她和香儿,属于两名女童。 他们是两对生得白白净净,脸孔十分漂亮的童男童女,来自西林观,在这里专门负责看照那口炼丹炉,保证炉火不熄。 每日过了午后,便是他们最为惬意的休闲时光。 “精油,你呢?也没找到吗?” 芋头看见精精儿一直待在香儿身边,好像不打算继续找了,便抬头问他。 “我认输。”精精儿懒洋洋地说。 他脸孔生得清秀,五官小巧,像个女孩儿。 接着,至今还没有任何收获的他宣布弃权。“我放弃今天的比赛。”他说,“而且我也不想再玩这个游戏了。因为我认为这地方很不适合玩这游戏。” 的确,这地方少有适合蚁狮生存的沙土。 迄今为止,他们四个在青岩宫范围内只找到这么一小片有沙土的地方。 皇宫虽大,但他们可不能随便乱闯。 来的时候,那位蒲公公就专门交代,除了青岩宫,别的地方他们都不能去。 “如果不小心闯入了不该你们去的地方,那可是很危险的。”蒲公公曾以他那特有的尖嗓门对他们说。他的话说得很平淡,但语气却充满威胁之意。 几位从小生长在西林观的小童当然知道,蒲公公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 这片可供他们玩乐的宝贵松土,就在他们住的宿舍背后一栋偏殿背对天井的墙角下。这里紧挨着一堵又高又大的墙。这堵墙看着很古老,表层封土已经剥落,露出不少墙砖。 几个孩子猜,这片沙土大概就是这堵墙上不断掉落的砂灰形成的。 “比赛结束了吗?”这时,听说精精儿已经弃权,空空也放弃了继续努力。 “你们赢了。”精精儿说,“不,应该说今天的胜利者是香儿。她找到的这只最大。” 香儿还是把她发现的蚁狮从漏斗的沙子下面掏了出来。 那东西小心翼翼趴着不动,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过了会儿,它才倒退着爬进漏斗,再次钻进沙子里,把自己藏了起来。 这的确比空空那只大,大得多。 “再玩什么呢?”空空有些不甘心地问。 离天黑还早。而且晚上他们还要轮流值班,看着炉子里的火。 自从被选来炼制准备献给皇帝的宁神驻颜丹,他们几个便要日夜照顾那口大炉子,再没多少空闲时间。尤其早上,必须不断地往炉子里添柴,以使炉火烧到最旺。 根据提供配方的阙明师太说,这种丹药要炼制七七四十九天。 因此,他们几个得在皇宫里待上近两个月。 真是无聊透顶。 但以前他们却都很希望能来皇宫。所以在选拔小童时,他们几个都争着抢着要来。最后选定他们四个时,他们都非常高兴,是以获胜者姿态来的。 到这里之后,他们才发现自己犯了个大错。 皇宫里的生活太过单调,规矩多,还哪也不能去,只能在青岩宫范围内活动,这让几个从小在西林观自由自在的孩子感觉很不习惯。 四人里,精精儿年龄最大,今年已经十一岁半。但他生得个子小巧,而且有张娃娃脸,看着要比实际年龄小,所以才没人管他年龄过大的问题。 按规定,他这年龄已不能进宫,除非跟蒲公公一样,把自己的是非根切掉。 香儿比精精儿略小,也满了十一岁。但她是个女孩儿。宫里对女孩儿的年龄不作限制。空空和芋头同龄,他俩今年都刚满十岁。 “要不这样,”这时,生得圆脸圆眼的芋头提出新建议,“咱们还是来比看谁攒的晶石漂亮。” 这些日子,他们个个都收集了不少晶石。 晶石是从那些炼丹原料中挑出来的。挑选的标准只有一个,就是好看。 “好吧,就玩这个。”精精儿马上同意,“咱们还可以相互交换。” 这游戏自然也得到两名女童的欢迎。因为最先开始攒晶石的,就是她俩。 四个人于是换到天井中的空地上,开始把各自攒的晶石从兜里掏出来,摊在自己面前,相互比较哪种好看,谁的收藏更多。 这些晶石全是颜色和亮度都格外突出的小石子,大的有如枣核,小的却只有米粒大小。都是他们这次来到这里才开始攒的,是从那些作为炼丹原料的矿物里找到的。 这些晶石大多数他们都认识,像什么玛瑙,水晶,还有赭石和石英。 在西林观,他们从小就得学着辨认矿物和药材,这是将来成为道士的必修课。 虽说自脱离青峰山体系之后,西林观便再也没有了武修者,但掌握符箓和炼丹术,却是每位真乙修士的基本要求。而西林观在炼丹术上还是颇有传承的。本观出身的道士也许不会飞剑,也不擅长对付小鬼,可他们炼制的丹药一直是皇家贡品。 其实精精儿并不喜欢符箓之道,也不喜欢炼丹,他只喜欢飞剑术。 四岁那年,最后一名会使飞剑的道士离开西林观时,曾给他留下一本剑诀,这些年他一直坚持练习。现在他已能空手摘叶,还能把木棍使得跟风一般快,是西林观公认的小剑客。 只是他恐怕没机会佩剑。 有人说,留给他剑诀那人便是他父亲。 可他母亲从没承认过这事。 自从给他剑诀那名道士离开后,他母亲便再没提起过那人。 她也从没跟他说他父亲是谁。 精精儿的母亲是西林观一名道姑。像他们这几个孩子,多半都是观里的后代。因为西林观不仅有道士,也有道姑。而且道士和道姑彼此可以像寻常人一样结成夫妇。 在西林观,这种关系实属平常。 此前,精精儿最大的梦想就是将来能娶香儿,跟她一起修道,跟她生几个孩子。 不知为何,最近只要想到生孩子的事,他总感觉身体有些异样。 而且总会更加想去亲近香儿。 当他把这种古怪的反应告诉母亲时,母亲却表现得十分冷淡,似乎不愿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不过他听观里的师兄说,等他再大两岁,就可以去藏书阁里找这方面的书来看。关于如何修行的书,西林观的藏书阁里十分丰富。他们说,到时候他就会明白这件事的原因了。 跟精精儿不一样,芋头最感兴趣的不是武修者的剑术,也不是跟女孩儿生孩子,而就是这些从各种矿物中挑出来的晶石。 此时他掏出一大把放在面前,把精精儿都看傻了眼。 芋头攒的晶石,居然比一早就从事这项爱好的香儿和空空加起来都多,足足有上百颗。 而且有些晶石精精儿都不认识。 “看见没,这种绿色晶石就是阙明师太带来的,以前我们观里没曾见过。”芋头骄傲地介绍他的收藏,“这种浅褐色的可不是玛瑙,也不是琥珀,而是月石。” 他一颗颗扒拉着小石子,十分得意地给精精儿和两个女孩讲解。 “还有这种,”他拣起一颗绿得像嫩芽,滑腻得像猪油的小石子,放在嘴边,伸出舌头在上面舔了一下,“这是松石,上面还有松子的味道。”他说。 “不会有毒吧?”空空担心地缩了缩脖子问。 “别担心,我认得的才会舔。这种没毒。”芋头笑嘻嘻地安慰她。 关于某些矿物有毒,他们都知道。但这些东西就这么奇怪,两种有毒的物料混在一起,毒性就会莫名其妙地消除。不仅不再有害,而且这些融合之后的物料还能产生出有利的效果。 芋头解释说,大部分晶石他都尝过,有时候这也是他分辨看着相同,但其实相异的不同物料的方法。因为这次用到的部分药料是师太两位弟子负责调配,所以有些连他都没见过。 他说他每次发现物料里有没见过的新品种,都会向两位漂亮姐姐请教。 “这是硝石。”他指着另一颗并不怎么好看的晶石说,“这东西是影子人最先发现的。这种晶石和硫磺加在一起,能发出雷鸣般的响声,还会产生眩目的亮光。所以影子人用它做出了一种能发出巨响的炮仗。那东西还能在夜空中像花朵一样绽放。” “你说这是影子人的发现吗?”香儿问。 “对啊,我本想到了十五岁就去无明殿学习的。”说到这里,芋头叹了口气,“可惜,世上再也没有影子人了。” “对,我也听说影子人炼制硼灰的事。他们用那东西浸泡蚕丝,做出一种奇怪的面料。他们可以透过那种面料看见你,而你却看不见他们。”精精儿也说。 “我知道,你说的是他们脸上戴的那种面具。那东西的确很神奇。”芋头羡慕地说。 “他们是最优秀的炼金术师。”精精儿说。 空空笑眯眯地看着芋头,眼神里满是钦佩。“看来能学成一名炼金术师也不错啊。”她说。 见受到了空空的肯定,芋头更是一脸得意。他从自己那一大堆宝贝里挑了几颗颜色好看,又很光滑的晶石递给空空,“来,这些送给你。” 空空喜滋滋地收下,脸上飞起两朵红晕。 精精儿有些不高兴,“我们呢?”他对芋头说,“香儿也是女孩儿,你不能太偏心。” 芋头挠了挠头,忽然大大方方道:“没问题。你们自己挑,每人五颗。”他对香儿和精精儿说。 然后他站起身来,又对三人说:“你们在这等会儿,我去看看今天还有没有剩余的矿料,再去仔细选一选。我看见两位姐姐今天加了新料。” “我们等你。”精精儿说。 然后三人高兴地在芋头那一大堆晶石中扒拉起来。 下午他们一般不会再进炼丹房。因为这时候屋里十分闷热。平日里,他们要到晚上,要到太阳下山之后才会轮值去炉子边看火。 芋头进去的时候,炼丹房里正烤得跟火炉一般。他听见炉子后面有人说话。原来两位姐姐今天居然还没走,还在配药。他远远就听她俩说好热。 屋里是好热啊,简直像蒸笼。 芋头停下脚步。 两位姐姐在丹房本就穿得很少,常惹得他和精精儿两眼发直。但此时…… 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映着火光,两个人影此时正投照在炉子背后的墙壁上。 其中一个还没什么。从影子里,另一个身上竟看不见有一缕纱的痕迹。 好像,好像…… 芋头听见她俩嬉笑,声音像风铃一般清脆。他听见那个叫缒云的姐姐说,趁孩子们不在,总算可以凉快一下。但另一个叫小狸的姐姐说,怕他们忽然回来,要不还是把衣服穿上。 “不会。那几个孩子贪玩,又怕热。不到晚上,不会有人进来。”缒云笑嘻嘻的声音说。 “真的吗?那我可脱了。” 芋头听得目瞪口呆,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发出声响。 从投映在墙上的影子里,他看着小狸姐姐也把衣服脱了,变得跟缒云一样。 那是两具芋头从没见过的身体。那两具身体上都生着明显的凸起,身后有一根长长的,微微弯曲的东西。那东西忽软忽硬,拂来拂去。 芋头不知道那是个什幺东西。 他感觉身边有个什么东西被自己绊住,于是伸出手,想去扶住。 “咣当。” 他的手碰上木架,一只陶壶掉在地上。 060、蜘蛛 黄昏,禁军南营。 已经走到门边,邢平却忽然又停下脚步。 他回过头,看见卓坚依然斜靠在廊前那根大柱子上,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他们不会是让你盯着我吧?”邢平冲卓坚笑了笑问。 “不,没谁让我盯着你。”卓坚漫不经心道。 “那我现在要出门,而你却一直像这样眼巴巴望着我干嘛?” “目送你的背影啊。” “怎么,怕我一去不回?” “不,只是瞧着有趣。”卓坚叹道。 “有趣?” 邢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摆。他穿戴整齐,腰悬长剑,十足大家子弟气派。 “为什么觉得我有趣?”他轻轻掸了掸衣襟,“说真的,是不是有啥事想要告诉我?” “没有。你误会了。”卓坚慢慢站直,不再依靠着柱子,“从霸郡来到都城,又闭门训练这么些日子,咱俩总被编在一队,渐渐习惯了彼此。”他虽然生着一副娇滴滴的女子面孔,但说话却很有男儿气,毫不矫情,“也渐渐了解了彼此。所以不免惺惺相惜。” “你不会想跟我出去吧?”邢平问。 卓坚嘴唇一抿,抬头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了。我习惯早睡,不爱这么晚出门。” 邢平也意识到,这蜘蛛人似乎有话想说,却又不便直言,于是折回门廊下。“我知道,”他语气温和地说,“你跟他们不一样。呃,你知道我说的他们是谁吧?” “黑风双煞,还有白术士、鸟妖他们?” “对。”邢平也不打马虎,“这次安惇大人挑选人手随他重返霸郡时,他们个个踊跃,而你却放弃了这大好的表现机会,不愿跟着去。可见你跟他们并不一样。” “你不也没去?” “打落水狗?我没兴趣。” “这种事,刚好我也没兴趣。但这并不表示我跟他们有啥不同。” “在我看来,这就是不同。”邢平坚持道。 卓坚古怪地笑了笑,耸耸肩,“随你吧。” 邢平思索着,打量了这只蜘蛛一阵,问:“对了,我一直没问,你当初为何加入天厍军?” “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双煞他们加入天厍军,主要是图个身份。” “我也是。”卓坚浅浅笑道。 “你也是为了有个身份?” “对,我们是妖。可我们如今也是人。至少,当真想做个人。”卓坚不紧不慢地解释,“我们想像人一样生活,能见阳光,能住舒适的房子,能像人一样品尝美食。甚至,想生儿育女。总之我们想过正常人的日子。而要实现这愿望,就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够被认可的身份。” “只有国师能给你们这样的身份,对吗?” “对,只有他能给。” “所以,你投入天厍军,并非是为了能拜在国师门下?” “你以为,别的那些家伙就真的相信他们能从国师身上学到精妙道法?当然,持那种想法的不是没有。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更重要的理由,他们都是冲着从此不再被当做怪物对待而来的。” “不再被当做怪物对待……”邢平似乎开始理解卓坚,开始理解像他这种身份的妖人了,“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你才仇视青峰山,仇视道士,是吗?”他又问。 卓坚笑了笑,“你能想象,像我这样的人会喜欢一个视斩妖除魔为己任的组织吗?” 邢平面露苦笑,“实不相瞒,我以前的确很讨厌妖。” “现在呢?”卓坚问。 “现在?”邢平抬了抬两道剑眉,“现在我觉得你们其实也没那么讨厌。” “真的?”卓坚故意做出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脸上似笑非笑。 “真的。”邢平拍了拍卓坚的肩膀,“我真得出门了。” “你有腰牌吗?”卓坚忽然问。 “当然有。”邢平从兜里掏出一面金属小牌,递给卓坚看。 卓坚只随意瞄了一眼。 “有件事,你可别忘了。”卓坚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事?” “你是出身于青峰山的人。” “怎么会忘。”邢平笑笑,“这有什么妨碍吗?” “对我已经没有了。”卓坚古怪地笑了笑,“不过,对人家可就未必。” “什么意思?” “我只是提醒你。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就不容易出错。”卓坚阴阳怪气地说,“还有,多看看那枚腰牌。多看看。” 邢平果然低头看了看,随即将腰牌塞进兜里。 不过就是块腰牌。 “拿着。”忽然,卓坚伸手递给邢平一个东西,“放在身上不仅会有香味,还可驱避虫蚁。” 那是个雕工精致的小木瓶,上面拴着绳,可以挂在腰带上。 可驱避虫蚁?你,难道你不就是只虫子? 邢平看了看卓坚。 见对方正对他用力点头,示意他收下。 于是他接过木瓶,将其捏在手里,然后转身走到门边,拉开门走了出去。 出了宿舍门,邢平穿过长长的营道,来到南营大门。他向守卫出示了通行腰牌,冲对方礼貌性点了个头,便迈步踏出大营。 腰牌显然没有问题。他心想。 禁卫营不像军营,而更像衙门,管理上并不算严格,只要有腰牌就能进出自如。 不过,是不是这块腰牌他得来也太容易了些? 想着卓坚的暗示,邢平心有疑虑。 但他决定不为其所扰。他如今已到盛都,有些事就得按照预先定好的计划去执行。 盛都繁华,车水马龙。尤其天将近夜,更是灯火辉煌,游人如织。 邢平在城里走走停停,信步闲逛。半个时辰后,他才穿过半条西直街,到了一家酒肆。 酒肆正门屋檐下方,以细颈部重叠交叉挂着两只大肚葫芦,算是最贴切的招牌。此前,邢平曾不止一次通过距此不远的西城门进城,对这家自带宽敞院落的酒肆再熟悉不过。 一进庭院,便有个小厮迎上前来。 跟别的酒肆不同,小厮在院内迎接客人,主要是为了替客人牵马。但邢平没有骑马。“我约了朋友在此碰面,想要个安静雅间。”他对小厮说,“价钱不是问题。” 后面这句显然起了很大作用。 小厮高声叫着“有客到”,然后热情地把邢平带进大堂。 进了大堂,一阵欢笑声便迎面袭来。 大堂一端的台子上,此时有位艺人正在表演口技。艺人脸上扑着白粉,苍白得活像死人,而嘴唇却涂了颜料,血红血红,看着瘆人。可明明一张死人脸,他面上表情却极其丰富夸张,令人不仅不怕,还感觉可笑。 艺人不单装扮奇特,嘴上功夫更是了得,一张嘴,便同时发出十几种高低不同的鸟叫声,叽叽喳喳,热闹极了,令人仿若置身一片森林。大堂里许多酒客此刻都顾不上喝酒,都在为艺人的精湛表演阵阵喝彩。 小厮脚下不停,带着邢平直接上了二楼。 “敢问客官如何称呼,又是约了什么人?”小厮将邢平领至一间宽敞气派的包房,招呼邢平进去时,一边问。“我好替您带客。” “我姓邢,我等的客人是老庙香料行的卓老板。”邢平交代道。 “那好。请稍等,这就给您上茶。” 小厮身子一闪,复又下楼去了。 邢平进去坐好。没一会儿,茶上来了。再一会儿,酒和小吃也上了。 又过了一会儿,随着咚咚咚的楼梯响,他的客人也如约而至。 老庙香料行的卓老板是位身体肥胖的中年人,圆脸,短须,一副笑相。 “哎哟,邢公子,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他开口就是一串哈哈,热情豁达。 不过,等领座小厮前脚刚走,房门一关,卓老板这脸马上就严肃下来,“终于等到你了。”他长出一口气,对邢平说,“一切还顺利吗?” “顺利。”邢平说。 接着,他便将自己如何在东陵郡金山镇应募,如何去酉城集训,然后又如何随军秘密被派往酆城参与剿灭影子人的战争经过,简明扼要给这卓老板讲述了一遍。 “看来朝廷这次是下了狠手啊。” “的确如此。”邢平只是简单应答道。 想着那一个个倒在血泊中尚未成年的孩子,他的心就一阵阵隐疼。 两个月前那段突破铁索桥,攻入无明殿洞窟总部的经历,至今仍是邢平心里一道难以抹去的伤痕。每每念及,他都泫然欲泣。 “还有什么情况吗?” 听见卓老板继续又问,邢平摇了摇头,“噢,还有。当心那个叫天香的女子。只怕,此女将会是青峰山不可小觑的对手。” “关于这个女子,酆城方面日前已送来关于她的全部情况说明。山上已对她有所警惕。你是不是已经觉察到,他们随后会对青峰山动手?” “暂时还没察觉这种迹象。只是,须有所防范为好。” “见到无尘子了吗?” “初时在金山镇见过一面,后来便再没见他人影。听说在酆城,只是未曾露面。” “他没插手那场战事吧?” “好像没有。” “这些日子以来,山上也只收到他送来的一封信,别的消息很少。” “我相信他不会有事。” “嗯,你在军营里一切都还好吧?” “还好。交了几个朋友。” 是妖人哦。邢平轻轻捏了捏被他挂在腰带上,卓坚送的那枚香盒。 驱虫蚁的? 这家伙到底什么用意? 他将香盒轻轻在手里捏了捏,掂了掂。 也许是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在作怪,他感觉香盒好像变轻了些。 不过,包括邢平在内,此时屋里两个人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俩秘密交谈的时候,一只浑身通红,眼睛硕大,又肥又大又长的多足虫正从墙根松软的腐质泥土中钻出。多足虫摆动着犹如船桨的两排细足,沿着墙壁往上爬,很快就到了这间包房窗外。 爬稳后,多足虫挥舞着长长的触须,轻轻探测窗缝宽度,发觉足够通过,于是身子拱动,探身往里钻。此时,它头上亮晶晶的复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仿佛里面藏有千百颗明亮的小眼睛。 巨大的复眼一边看向室内。 忽然,一道蛛丝从窗户上方挂了下来。 “啪。” 犹如枯叶坠落,动静极其轻微。一只蜘蛛准确落在千足虫头上。 蜘蛛迅速从头部伸出长长的螯肢,露出上面锋利的尖刺。 两根尖刺迅速扎入千足虫带壳的颈部,即便虫子连连蠕动,拼命要收紧硬壳,也绝不放松。 很快,千足虫身子渐渐僵硬,拉长。 随着虫体松弛,巨大的复眼后面瞬间露出两个窟窿。 061、晋寿侯 龙泉山,五凤楼。 视野开阔,微风习习的秀矶阁内轻烟袅袅。 两尊高大熏炉在宽大的室内撒下轻纱般的淡淡白雾,更令空气中充满幽幽紫檀的味道。 竹榻上,素衣纶巾,面容清隽的中年男子端坐把盏,怡然从容。他眉宇舒展,长须至胸。尽管贵为侯爷,浑身上下却不见一件金玉之器。 阁内,另有一人凭窗而立,眺望远处。 这人身长肩阔,面白无须,容貌颇为英武,正是尚书令乐福。 “千成,君威难测。这种事,你我这种经历的人早该看淡了才对。”晋寿侯纪庄说,“你大老远跑我这儿来,不会就为跟我说左仆射的事情吧?来,过来坐。试试我这新上的毛峰茶。这可是我开春自个儿去眉山狮子坪摘的嫩叶,自个儿晒青炒制的。你知不知道我在那地方弄了个茶园?花了五百两银子买地,然后在茶山上建了两栋房子,准备大干一番。” 尚书令乐福听得眉头紧蹙,坐立不安。 他背着双手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回到竹榻,一屁股坐了下来。 “唉。安厚兄,现在我才明白,还是你看得远呐。不入庙堂,不问朝政,选块好地方,开开心心当侯爷。这神仙般的日子,谁人可比?令人好生羡慕啊。” 纪庄取了张方巾,包住火炉上烧开冒烟的铜壶把手,抓起来往茶盏里掺水。掺满后,他放回铜壶,盖上茶盏,端起轻轻摇晃。然后以拇指压住盏盖,将盏口对准青瓷茶杯,倒了半杯。 他将半杯鲜茶推至乐福面前,抬手示意请用,然后再给自己斟了一杯。 “都说乌蛮人制茶工艺独到。我看,我这水平也不差嘛。”他呷了一口之后说。 “安厚兄啊,你就别在这儿跟我显摆茶艺了。国事忧心,我哪有心情品茶。” “忧心?”晋寿侯纪庄抬头瞄了乐福一眼,“不就是战与和。” “战与和?我的侯爷,亏你说得如此轻松。这可是关乎国运之大事啊。” “关乎国运的,从来都不是打不打仗的问题,而是能不能打赢。在这件事上,咱们大盛天子可远比你千成老弟考虑得远,考虑得深咯。” “这个,你能不能仔细给我讲讲?” “天子之虑?” “对,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 “陛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霸业。但他比你们看得远,知道这不是战与和的问题,而是何时可战,何时可合。只有到了感觉能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时候,是战是合,他才能真正下定决心。胡赵之盟,本就是饮鸩止渴之选。” “反战派正是持此看法。他们认为,跟这样的国家结盟,无异与虎谋皮。” “但他们却只拿这判断去劝说皇帝,而无替代此行的解决之道。强国兴邦,总得有所取舍。只知一味劝阻,却无真知灼见,陛下焉能听信。” “咦,听你这么一说,倒真让我有所开悟。这么看,陛下果然是比我们看得长远。” “听说国君此刻正急急赶往阆州,若我没猜错,想必是去寻仙老问策。既然你这么放不下心,这次为何不跟着去呢?” “我?陛下又没让我随行。我干嘛要去?”乐福摇摇头。 “陛下此去阆州,都有哪些人跟着?”纪庄问。 “就只董相国和太子随行。” “把太子都带去了。”纪庄轻轻点着头,再次抓起茶壶。 “晋寿侯有所不知,关于是战是和,朝中已争吵数月,两派意见相左者,各自都暗地里搞了不少小动作。这次左仆射以命相谏,朝臣个个噤声。陛下看在眼里,想必不愿再让此事久拖不决。相信这趟前往阆州,就是想要有个结果。” “不是说仙老出门云游,已有半年没在家?怎么,已经回阆州了?” “若不是回去了,陛下怎会急着赶去找他。” “嗯,怕是也只有仙老的话,陛下还听得进去。”晋寿侯端起茶,凑近鼻下闻了闻。 “是啊,谯翁若愿出仕,朝中怕就没有国师之位了。”乐福说。 “还记得,当年我带着陛下去阆州拜访我那位老乡,国师也是一路同行。见过谯翁之后,就连他都说,自己道法不如,见识更是不如。” “国师当真这么说?” “当着陛下和我之面所说。” “如此看来,国师还是有些气量。” “千万别小看他。” “我可从不敢小看这位异域高僧。前番酆城之变,无明殿被毁,全是国师一手策划。而我是在事发之后才意识到,国师此局,远非为了摧毁无明殿影子人。他的局,要大得多。” “国师另有谋划?” “听说国师此举,确是别有所图。但究竟剑指何方,乐福却还不得而知。” “这对你是好事啊。” “好事?” “别装糊涂。你也没那么糊涂。”纪庄有意识地认真看了看乐福,“他扶持太子,不正合你意?” “嗐,太子年轻,当修德行,还不到彪炳功绩的时候。” “你是太子丈人,这种事,你本该最是积极。” “不可不可。”乐福连连摇手,“皇帝春秋鼎盛,正值壮年。太子此时若大展拳脚,谬矣。所以我从不鼓励他有所作为,急着出头。” “嗯,千成还是明白人。”纪庄对尚书令笑了笑,赞赏地点点头。 “前日左仆射在大殿怒斥群臣,我本想替他开脱,可他……唉。不过,陛下震怒之下一时情急杀了老臣。冷静下来,想必也有所后悔。毕竟陆鸿在霸西就追随陛下父子,也是元老臣僚,陛下对他还是有感情的。我想,这也是陛下急着要找谯翁问策的原因。” “陛下想尽快结束争议?” “是啊,侍中王光,散骑常侍王瑕,这些人都力主北结胡赵,东征吴会,趁机收南、越之地以壮国势,假以时日,再以雄兵北进,以图中原。而长史诸葛逊,右仆射蔡中等人则极力反对与胡赵结盟,认为虎狼之邦不可为伍,力谏陛下独善戎州之地。两派整日争执不休,吵吵闹闹,陛下深为其恼,却左右为难呐。” “各位将军呢,他们什么态度?”纪庄又问。 “镇东将军罗衡远在霸东石马城,态度暧昧;中郎将任潼积极主战;而奋威将军邓定,荡寇将军萧景虽未明确表态,但据他俩私下里一些说法,恐怕是反战的。” “那你呢?尚书令在此事上到底持何立场?” “不怕见笑。丰功伟业谁不期盼。但宏图虽然壮丽,愿景实难达成。乐福智浅,此时此刻,实在看不到成功的希望。” “这么说,你反对北结胡赵,东征吴会?”纪庄问。 “当然也不是。”乐福拿起茶壶,主动给自己倒了杯茶,“或战或和,我是全没主见。” 接着,他身子往前微微探出,用轻得像是耳语的声音道:“全凭陛下之意。” 纪庄一愣,接着微微一笑,“那就等着吧。等陛下这趟阆州之行回来,自然会有结果。谯恭人称仙老,足智多谋。当年在霸西时,便替陛下父子出了不少主意。他的话,陛下还是听的。” “这我自然知道。”乐福看了看纪庄,“可在这件事上,安厚兄难道就没一点建议?陛下虽急奔阆州而去,但心底里最希望听到的,恐怕还是晋寿侯的意见。” “我本就是前朝臣子,大晋旧属。在这件事上,陛下是不会问我意见的。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纪庄长长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当年李氏举兵,武帝与我有杀父之仇,故而后来我才力助君上起兵北原,诛杀武帝子孙以报私仇。事情既了,自当谢恩不朝,再无他念。” “唉,我也是一直都很钦佩安厚兄之为人。忠义节孝,淡泊名利,德才当世无双。可安厚兄毕竟贵为晋寿侯,当朝股肱,此时正该站出来。” “真要我说?”纪庄手抚长须,斜睨乐福一眼。 “就算咱俩私下交谈如何?”乐福急切道。 “好,就算咱俩私下谈谈吧。”纪庄捻着胡须,嘴里不疾不徐道,“前些时候盛都南门阅兵,可是千成一手操持?” “对,是我。” “依你之见,我大盛军容是否鼎盛,三军将士是否用命?” “这个,威服四方蛮夷尚可,固守戎州天险,或许也可略保无虞。东出峡口,进击吴会,怕是尚有欠缺,不堪所用。” “我知道千成为人谨慎,最不愿打无把握之仗。先前我们北原起兵,虽然有些冒险,可实属被逼无奈。奇袭盛都,也是瞧准时机,一击而中,方有今日之成。而大晋沃野千里,兵精粮足,且与我互拥天险,非一日之功可下。即便与赵军南北夹击,侥幸竟功,到时候形势转换,便将直面虎狼之邦。试问,届时我凭残兵剩将,如何可敌虎狼之师?” “那么依安厚兄之见,我方该当如何?” “修兵富民,外结燕梁,南安乌蛮,静看赵晋相争,以待天时。” “哎呀,还是安厚兄一语解我所惑啊。”乐福喜滋滋地说,“愿侯爷将此话说与陛下。” “哈哈哈,千成还是不了解陛下啊。在这件事上,他是不会来问我意见的。” “唉,可惜满朝文武,竟无几人有此远见。也罢,晋寿侯若不愿上朝议事,我也不勉为其难。” “多谢千成谅解。” 随后两人又谈了些茶道,尚书令乐福见天色不早,便起身告辞。 出了五凤楼,乐福登上马车,在八名骁骑护卫下返回盛都。 黄昏时分,总算赶至南城门。 进了城,往北刚至宣化街,队伍忽然停了下来。 “尚书令大人。” 卫队前方,一辆马车停在道边,车旁一人拱手而立,显然是识得尚书令马车,特意下车迎候,打个招呼。 乐福拉开车厢窗帘,探头望去。 “蒲公公,你这是打哪来,又要去往哪里?” “我刚从西林观来,找他们给宫里补了一名小童,正要带回去。” “小童?”乐福问,“干嘛的?” “噢,还不是青岩宫炼丹房要的咯。” “是给陛下炼丹的?怎么,那里缺人吗?” “嗐,可怜。一名照看炉火的小童日前因误吞矿晶伤了脑子,变得不认人了。你知道,那些矿石本就具有毒性,不经炼制,不辨品类,就贸然放进嘴里舔尝,可是非常危险的。那小童现在人也不认得,说话也颠三倒四,稀里糊涂。这种情况下,留下怕会误事,故而已将他送回西林观。这不,他们又让我去重新挑了一名小童来接替工作。” “误吞矿晶?” “是啊,造孽啊。那孩子也委实太过顽皮。” 062、幽瞳 回到青桐路尚书府,天已全黑。管家赶忙吩咐准备晚餐。 乐福进了书房,取出纸笔,研了墨,便伏案疾书起来。写好后,他将信对折,装进信封,封了火漆,便唤了人来。 “将此信速送阆州,交予董相国之手。”他吩咐道。 等那人走了,乐福便开始在书房来回踱步,时而停下,望着天井对面生满青苔的屋檐。 他看见儿子乐庆打对面廊下经过,就把他叫了进来。 “我还以为你跟着太子一起去了阆州呢,怎么却在家里猫着?”他打量着已经二十出头,却依然一脸孩子气的独子问。 “太子身边最近总有那姓聂的跟着,我不喜欢,所以没跟他们去。”乐庆撅着嘴说。 “胡闹。”乐福断然呵斥,“你身为太子卫率,随侍太子左右,是你的职责。太子如今负责多项重要事务,身边办事的人越来越多,还能个个让你喜欢?” “再说他也没叫我去啊。”乐庆翻着白眼说。 乐福心里一声叮咚,皱眉问:“是他不让你跟在他身边的?” 乐庆懒洋洋地晃了晃肩膀,“那也不是。跟上次一样,我就问,可不可以不去外地瞎跑。他说我不去也行,就在都城帮他看着那些……呃,那些个琐碎之事。就这样咯。” “何谓琐碎之事?太子的事,有琐碎的吗?”乐福听得头大,却竭力控制自己。 “反正你别管。我都是按太子吩咐办事,啊,那个……”乐庆眼睛半睁半闭,一副很不情愿跟他爹讨论工作的样子,“你,你知道就行。” “你跟那姓聂的小子,不会又有什么冲突吧?”乐福试着问。 “没有。”乐庆不耐烦地连连摇头,“就是一个不喜欢。看他就烦。”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聂玉琅为了个永红楼的姑娘争风吃醋的事。”乐福哼了一声道,“我再三告诫你,少在这种事上明争暗斗,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实话跟你说吧,我就是看不上他那样的人。一个商人子弟,凭什么耀武扬威,整个都城好像就他家最有钱,最了不起似的。什么东西。” “人家聂氏一门眼下虽在盛都经商,可聂家却也曾是中原豪门,不过流落戎州,不愿再踏入官场而已。你凭什么看不起人家。” “就凭我爹是尚书令,我姐是太子妃啊。” “没出息。”乐福气得脑仁疼。 自己怎么偏偏就生了这么个没头没脑的东西呢,他想。 “再说了,永红楼的事,根本就是场戏。可不是因为我跟那姓聂的争风吃醋闹的。”乐庆乜了他爹一眼,满脸不屑道,“早跟你说过,那件事根本不是外面传的那样。那不过是一场表演,是故意做给人看的。唉,这种事跟你们这些老年人没法讲。” “反正我给你说,那时候是因为有些事不便透露,不过现在可以告诉你,那琴操姑娘根本不是永红楼的卖身女子。人家跟聂玉琅一样,也是国师弟子。只是这姑娘跟着国师的时间更早,而且师徒关系从未公开,所以外面没人知道罢了。” “你说,当年那位琴弹得很好的女子,也是国师门下?” “亏你还是朝廷大员,陛下亲信,好多事都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不瞒你说,这次剿灭无明殿影子人,大败那位异教妖人,前后谋划的就是那位琴操姑娘。你以为就凭安校尉,就凭镇东将军抠抠搜搜给那点人。对,还有你们整天挂在嘴上,如何如何的荡寇将军。以为凭他们这些人,就能把事给办了?还办如此漂亮?省省吧。” 乐庆虽然一脸吊儿郎当,但数落起他爹来,还真是一套一套,有模有样,“再说那姓聂的,人家凭仗的根本不是他爹。他在盛都能横着走,全因他是国师门徒。”他说。 “哼,那聂玉琅是国师的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乐福道。 “哟,总算开窍了?知道了吧,在盛都,要想出人头地,跟谁都不如跟着国师。我要能拜入国师门下,那还不早出头了。” “少胡说八道。好的不学。” “可别这么说啊。爹,人家国师门下好多人争着去呢,怎么就不是好的?就连陛下也对国师言听计从,能成为他的弟子,我保证不会混成现在这般模样。” “叫你跟着太子,就好好服侍左右,多多尽心。少给我说东扯西。” “好啦。这我当然知道啦。我又不傻。我跟太子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又是他小舅子,这是什么关系,还用说吗?你也别看那姓聂的当下好像风风光光。他不过是杆枪,太子要用的时候,拿来耍耍而已。哼。”乐庆极其不屑地从鼻子里哼了声。 “我说的不是你跟太子一起长大,一起玩。我是让你不要不学无术,而要学聪明些,好帮太子出主意,帮着办事。玩,就知道玩。你以为太子像你,成天就知道玩。” “得得得,就你大道理多。我实话告诉你,太子才不像你们想的那样呢。在你们面前,他不过是装装样子。咱们太子哥早长大了,只是你们这些老人家不愿面对罢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玩那些小把戏。做事用点心。不仅是你,也多劝劝太子。靠一些自作聪明的小心思,是永远也成不了一位有为之君的。” “这话,我觉得爹爹你可以直接去跟太子说。” “滚。” 乐庆灰溜溜跑开后,乐福深深叹了口气,在心里把祖宗十八代挨个儿请出来祈求一遍,情绪这才稍稍平复。他重新走到书案前,拿一本书出来看。 正在此时,管家毛禁进来说:“老爷,长史诸葛逊大人在外求见。” “把他请到书房来。”乐福边说边放下书,作势想了想。“把我的饭也端到这儿来,饿了。我边吃边跟长史大人谈谈话。” 管家转身正准备离开,乐福忽然又叫住他。“对了,你马上去帮我查个人。” “老爷,查谁?” “当初永红楼那位琴操姑娘,你可还有印象?” “印象深刻,老爷。公子不就因为她……” 见乐福轻轻摇头,毛禁随即闭嘴。 “据乐庆自己说,去年他和聂玉琅那场闹得满城皆知的争风吃醋,不过是演的一出戏。且不管这孩子平日里有几句话靠谱,可这话我还真信。那琴操姑娘摇身一变,如今竟也成了国师门徒。这件事,里面定有些名堂。” “老爷是说?” “从陛下率北原军进驻盛都,那姑娘就已在永红楼。八年!什么样的使命,需要一藏就是整整八年。一个姑娘,又有几个八年光阴。此女去了酆城,一直待在秀莲坊。这次酆城平叛,忽然便成了三军指挥。此女背景不简单。你找人好好查查,她到底什么来头。” “好的老爷。我马上去办。” 当长史诸葛逊跨进书房,单独为乐福做的晚餐也送到了。 尚书令大人招呼诸葛逊坐,自己则一边吃东西,一边跟长史大人说话。 “尚书令大人真是为国操劳,忙到现在才吃晚饭。”诸葛逊看着乐福不拘小节地刨着饭吃,满怀感慨地说,“今天还赶着出了趟城?” “我本就是个劳碌命,闲下来就会六神无主。”乐福一边刨饭,一边说,“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吗?长史大人。” “老实说,是晋寿侯让我来找你的。” “哦?” “我也不相瞒,尚书令大人今天上龙泉山去的事,我已听说了。” “这个安厚,这么快就把我给卖了。” “尚书令大人说笑了。”诸葛逊优雅地笑了笑,“原本以为,在是战是和这件事上,尚书令与我等政见相左。所以一直不敢前来拜访。” “我没有立场。战与和,全凭陛下定夺。” “可我们作为臣子,得有所分担,得有所建言啊。” “也对。不过,昨日朝上,个个都闹到那个地步,也没见你老弟站出来说话啊。” “明知说了没用,又何必说。” “德长老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刚才还说,作为臣子,得有所分担,有所建言啊。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言犹在耳,怎么瞬间便又变了?” “这就是分担的方法,以及建言尺度与时机把握的问题了。” “噢,对对对,你德长老弟早年便号称北原王府第一谋士,陛下对你更有‘谋主’之称,说话自然是最讲究时机,最讲究效果的。哈哈哈,乐某不如。” “尚书令大人客气了。” “嗐,咱们都出自北原王府,共事多年,还是叫我千成吧。” “好,千成兄。” “德长啊,我倒想听你说说,大殿之上众臣议事,正是各呈所见之时,为何你却认为时机不对?” “千成兄,难道这么快就忘了左仆射的下场?” “噢,那不一样。左仆射年老糊涂,态度狷狂,犯了陛下天威,是自寻死路啊。” “可千成兄不得不承认,左仆射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这我相信。我想,就连陛下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可天威不可犯,这是大忌啊。” “可不是嘛。我们既要辅佐陛下,据理力争,又要顺着陛下心思,这可不就两难了嘛。” “所以你在大殿之上才一言不发?” “正是。”诸葛逊缓缓点头。 “这么说,德长仍坚持认为,连赵伐晋万万不可?” “没错,以前不知乐福兄对此事态度,我还有些保守。”诸葛逊悠悠叹了口气道,“我虽也曾出言反对连赵伐晋,但态度并不坚决。此后朝堂对此争论不断,暗潮涌动,我更是缄口不言。我认为该做的,自己都做了。无力回天,也是天意如此。不料前日见乐福兄对左仆射竟有所袒护,方始感觉毕竟还是明智者多。所以,复又有了希望。这不,再经晋寿侯一番教诲,所以就来了。” “你今日也去龙泉山了?” “没有。” “那就是晋寿侯派人告知了你?” “正是。晋寿侯说今日与你一番探讨,他深有触动。国家大事,还是要大家一起承担。” 乐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禁不住高兴起来。 他想,自己今天这趟路总算没有白跑。 “我想,不用我说,千成兄也该知道,朝中首倡连赵伐晋的不是别人,正是国师。”诸葛逊认真看了乐福一眼,一字一句道,“王光、王瑕,不过是替人传话。只是,这两人身份特殊,都曾是太子舍人。所以,如果不是听到尚书令大人对左仆射那番话,以及今天在五凤楼跟晋寿侯之间一番诚挚交谈,怕是我等还一直认为,主战者真正的幕后主使,是太子。” “现在为什么就不会是太子了呢?”乐福好奇地问。 “我又不傻。假如主战的真是太子,那么尚书令大人在这件事上,定当是另一番态度了。” “唉,你们都认为,我的态度必然与太子一致。其实也未必嘛。不过,此事我确问过太子,他明确表示,胡赵的条件确很诱人,但现在对晋用兵是否合适,还是得听各位股肱重臣的意见。” “太子真这么说?” 是我苦苦相劝,才让他改变主意的。乐福在心里说。 当然,这话他可不会说出口。 “半字不虚。”乐福说。 国师啊国师,咱们虽曾风雨同舟,但你若想插手军队,掌控太子,这我可绝不答应。 这一局,看你还会不会是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得到肯定答复,诸葛逊似乎总算彻底松了口气,“既然如此,我等便可直言陛下,连赵伐晋于我大盛有害无益,绝不可行。”他郑重地表示。 “放心,在这件事上,我未必支持,但绝不反对。” “如此谢过。”诸葛逊朝乐福恭敬地拱手一礼。 就在两人说话间,却有只蚕豆大小的蜘蛛正从书缝间爬出,顺着木架缓缓下滑。 蜘蛛八条长脚走走停停,行动缓慢,螯肢上尖利的毒牙时隐时现。最后,它将头对着书架下方谈话中的两人,八只大小不等的圆眼一起聚焦。 那些眼又黑又亮,仿若幽冥之瞳。 063、封印 日出后,无极峰顶上果然腾起了白云。 白云绵延无边,浩瀚如海,将冒出云层的峰顶映衬得如同海上仙山。 太阳如一轮金盘,冉冉浮出云海之上。 天香斜倚在铺设绸缎垫子的竹榻上,一条胳膊支着几案,手撑下巴,模样慵懒,就跟在韵香苑的香榻上一样。 “我哪也不想去了。”她忽然说,“我就留在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她眼波潋滟,两道目光在李昧身上上下打量。 李昧正望着云海心生感慨,闻言转过头,看了看这秀色可餐的女子,“是说真的吗?” “你先说,我这想法是否可行?”天香将手离开下巴,微微坐直,“咱俩抛开凡尘,就在这洞天福地隐居,结神仙眷侣。啊,那生活,想想就令人向往。” 李昧刚想对天香全新的人生憧憬表示赞赏,但忽然听到“咱俩”二字,顿时面红耳赤,神色极不自然。 “噢,此山阴冷,怨气弥漫,我看不适合你。”他勉强道。 “不适合?”天香像是不觉李昧在故意装傻,仍面带桃花,浅笑盈盈,“此山阴气过重,若小女子独居此间,确不合适。但不是还有你在?” “我?”李昧一脸诧异,“我可是青峰山的人。你这么说,容易让人误会。” “有什么好误会?” “听起来,你是想让青峰山接手无明殿?” 天香脸上灿烂的笑容瞬间消散,“人家跟你说私事,偏要扯上公务。”她嘴里低声嘀咕一句。 随即,她将目光投向滔滔云海,“不管怎么说,这次还是要多谢你帮忙。经六六三十六天,镇妖塔已重新封印,九彖九爻鼎里的水声重归平和,水波也再次变得均匀。” “可此地仍需留人看守。”李昧说。 “那就是血石长老的事了。”天香忽然噗嗤一笑,将手掩在嘴前,“幸好你没见他脱下面罩时的那张脸。天神呐,我敢说再也没有比那更丑陋的面容了。” “我见到他时,他已戴上了斗篷面纱,差点没认出来。” “是的,那斗篷和面纱是我让他戴的。我还告诉他,至少在恢复正常脸孔前,别取下来。以免吓到人。新近从各地招揽来的那些小道士都嫩得滴水,可不经吓。” “重整教宗,确非一日可成。” “但有人似乎不这么认为。他们说,只需时机成熟,就算是一群傻子,也能变成可用之才。” “你真的打算就让这些人看守此地?”李昧好奇地问。 “当然不是。这只是临时安排。”天香说,“其实我跟你看法更为相近。依我说,玄都山要重现往日荣光,光靠这些人可不行。” 李昧淡淡一笑,笑意苦涩。即便已过去这么多天,他眼前似乎还在不断浮现那些小道童自信满满的笑脸。无明殿之难,也许是影子人自取其祸,但与少不更事的小童无干,他想。 可这世间又有真正的公平吗? 或许没有吧。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走到案边,拎起酒壶往盏里倒满,然后一口灌进嘴里。 “我听说荡寇将军在乌蛮地的军事行动进展顺利。你们准备什么时候班师回朝?” “顺利?你是听谁说的?” “酆城百姓可都生着嘴巴。就算足不出户,每天也都能听到好消息。官兵捷报频传。” “那,那不过是为了鼓舞人心而故意传播的消息。”天香有些不情愿地说。 她也给自己倒了盏酒,饮下后,随即缓缓起身,去眺望云海浮沉。“你怎么也信那些鬼话。” “权且听听,也没真信。”李昧随口说。 “叛军在那里有座要塞,易守难攻。我们的人几次都没能攻上去。更讨厌的,是当地那些乌蛮人全站在他们那边。若不是乌蛮人接济粮草,事情也没那么麻烦。没办法,乌蛮地区山高林密,地方势力复杂,本就不适合进行大规模军事行动。所以,上面已让大军撤出,改调安校尉的天厍军去对付他们。贼匪虽然冥顽,但他们总不能一直待在要塞不出来。” “这么说,你会一直留在酆城?” “不,剿匪的事交给安校尉。相信他可以办好。我嘛,要跟你一起去盛都呐。” 说到这里,天香莞尔一笑,“不是说好的吗?” ※※※ 回到酆城邱宅后院,丙儿告诉李昧,说老白茶庄的白掌柜已经来找过他几次,可每次问他有什么事,他却又不说,只是留下一包茶叶就走了。 李昧便让丙儿去一趟老白茶庄,请白掌柜过来说话。 他又问青伶,柏轸最近情况如何。青伶说那小伙已完全恢复健康,脑子也不糊涂了。 “但他非得等你回来,当面跟你道谢,然后才决定下一步去向。”青伶说。 “他不打算回三真观了?” “他说观里物是人非,他不想回去了。” “也是,三真观如今已划归无明殿名下。他不回去,也有他的道理。”李昧想了想,“去,你这就去把他找来。” 青伶便去前面大院找阿牛去了。 战事平息,邱大善人已带着家人返回九仙村,却把正逐渐康复的阿牛留在城里。一是为了让他继续接受治疗,二来也是因为他既已恢复记忆,何去何从,也给他点时间慢慢想。邱大善人很喜欢这位小名阿牛,道号柏轸的年轻人,希望他能留在自己家里。 但柏轸却表示他想先跟李昧好好谈谈。 不一会儿,柏轸就急急忙忙来到李昧的东厢房。 “仙师您回来啦?”他一进门就高兴地问。 “别这么称呼。”李昧对柏轸说,“要不跟青伶他们一样,你就叫我声公子吧。” “好的,公子。”柏轸喜滋滋道。 “头还晕吗?” “不晕了,全好了。谢谢仙……公子。” “不用谢。假以时日,你这毛病本就会自愈,我不过帮你加快了这个过程。”李昧解释道。 “还是要感谢公子。”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我想跟着公子。” “你想拜入青峰山?” “不,柏轸不敢有此奢望。柏轸知道,青峰山自有青峰山的规矩,柏轸资质不够,怕是没有那个福缘。柏轸只想追随公子,替公子驾车、养马、打扫庭院。” 李昧转头看了看侍立一旁鬼笑鬼笑的青伶。 这丫头之前可没跟自己提过这事。 “如今你们三真观已被无明殿收纳,不少师兄甚至上了无极峰,投入血石长老门下。” 李昧其实并不希望这小伙子走上这条路,但还是忍不住要拿话试试他。 “不,柏轸虽然愚驽,但绝不愿投在背弃同道,背叛山门者门下。”柏轸斩钉截铁地说。 “真不愿去?” “绝不去。” “嗯,不去也好。” “柏轸不敢奢望能拜公子为师,只要公子愿意收留,做牛做马,也是甘愿。” “你莫不是想要报仇?” “柏轸已忘记那姑娘一枣之仇。实不相瞒,柏轸一度对那姑娘万分着迷,心里本就有过生死不负的念头。此番遭遇,爱恨相抵,恩怨两销。此生与那姑娘再无瓜葛。” “你也不想弄清楚,她为何害你?” “这个,柏轸确想知道她下手如此歹毒,是何原委。不过人海茫茫,却不知该往何处去问。想想也就罢了。” “嗯,你能有这般胸怀,也是难得。好吧,你就跟着我吧。” 柏轸大喜,回头看了一眼青伶,“谢谢公子。” 李昧扭头,却见青伶正掩嘴而笑,不知高兴什么。 “不过,你这一来,我却就有件事,想让你尽快帮我去办。”他又对柏轸说。 “公子吩咐,无不从命。” “你曾在三真观数年,对住持松坡道长印象如何?” “道长,道长为人谦和,气量大度,是个好人。就是,就是不太近人情,有些孤僻。我也是刚刚知道,原来他就是当年镇南将军的三公子。如今他,”柏轸看了看李昧,有些迟疑,“如今他起兵为匪,柏轸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当初你从关中一路逃避至此,战火之殇,皆曾亲历。这世间本就如此,烽火轮回,自古不曾断绝。天道不公,就会有大的灾难发生。” “柏轸能够理解。” “徐芾身负国恨家仇,此番为逆,也是事出有因。” “公子开明。”柏轸抬头看了看李昧公子,鼓起勇气说,“想当初我正流落无依,若不是松坡道长收留,还不知在哪里讨饭吃呢。” “三真观当年收留了许多像你这样无家可归的少年吧?” “是,确是收留了许多。听说,听说他们当中不少都已跟着道长去了。” “是啊,我也听说了。我想让你去找他,你敢去吗?” “我?去找他?”柏轸一脸错愕。 “对,就像你刚才所说。他对你也算有恩。如果他此时有难,你愿不愿帮他?” “柏轸身份卑微,哪有能力帮得上道长。”柏轸不知所措,嘴里喃喃地说,“就不知公子让我找他是为何事?” “帮我给他带封信。” “公子,公子要给他带封信?” “对,我想跟他约个时间,见见面。所以想让你去帮我送个信。” “公子,公子还要跟道长见面?” “没错。” “没问题。柏轸愿往。” ※※※ 白掌柜来的时候,手里果然又拎了包茶叶。 李昧让青伶收下茶叶,把他叫进厢房,坐下说话。 他把这些日子受邀赴玄都山参与封印镇妖塔的简单经过跟白掌柜讲了一遍。 “镇妖塔的情况不用担心,那里并未在战乱中遭受严重破坏,并且此时已恢复日常看守。”他对白掌柜交代说,“麻烦你尽快通知山里,此役后,无明殿将在国师亲信主持下另立教宗,其意图日渐昭昭,就怕是有取代青峰山之嫌。” “他们想另立一个教宗来取代青峰山?” “这或许才是幕后那个真正的阴谋。” “酆城之乱,难道竟是掩人耳目的障眼法?” “那倒也不尽然。不过是一石二鸟罢。”李昧沉吟片刻道。 “一石二鸟?”白掌柜惊问。 “对,先是播下野心的种子,挑动血石长老背叛宗门,逼无明殿勾连晋国,再以反叛之名彻底剿除,一切天衣无缝,预谋良久。此等手段,青峰山不可不防。” “这么说,连赵伐晋,怕也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倒未必。不过,盛都宫廷里一场滔天巨浪正在酝酿,却怕是不假了。” “我马上便将情况飞报山里。那,公子您此刻有何打算?” “我打算去见见那位徐三公子。” “公子此时去见他,合适吗?” “不合适。不过,再不去就怕一切都迟了。我会小心安排。” “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我身边刚好有个合适人选,可以帮我居中联络。” “公子千万小心。” 李昧点了点头。“顺便告知教宗,李昧必不负所托。” “就是,就是委屈公子了。” “无妨。”李昧淡淡一笑。 064、绿林 夏季将至,可连日天空阴沉,雨下不停,空气依然冰凉沁骨。 五儿观察着溪流走势,脑子里默记着那条大河的流向,越看越不对劲。翻过五道岭,就没再见到那条大河,也没法再分辨方向。 “好像走错路了。”他对郑冲说,“溪水肯定是流向大河的,可我们正在朝相反方向前进。” 郑冲浑身湿透,像只鹌鹑一样缩在马背上,“我们是顺着路走的,应该错不了。” “这是小路,绕来绕去。咱们可能踏上了回头路都不知道。”五儿继续回忆着莫群都尉在沙地上给他画的地图,“我想我们肯定是迷路了。”他有些懊恼地说,“昨天翻山的时候就该想到,还是应该顺着那条大河走才不容易出错。” “那样的话,路上至少得多花两天时间。”郑冲说,“莫都尉不是教我们,把握时间才是任务成功的关键。他说拖得越久,找到失散队伍的可能性就越低。” “那可是七八千人,说没就没了?”五儿嘴里充满疑惑地嘀咕着。 “跟着雷成大师的当时不也有两万人吗,现在还剩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七八千,那是参加战斗之前的人数。现在能有一小半就不错了。” “可莫群都尉说,他得到的消息是围攻酆城西门的人马没受多大损失。当他们准备夺取菅亭码头渡江南下时,当地官兵望风而逃,可见那时他们还依然人多势众。” “但那之后便再没了队伍的消息,这又怎么说?” “被官兵围剿了?” “应该不是。莫都尉不是说,东陵郡的官兵都跟在他屁股后面呢。” “那会是什么原因?” “不管什么原因,队伍没了,就这么简单。” “你是说,队伍早就散了?”五儿勒住马,回头看了郑冲一眼,“咱们这是徒劳?” “出发前我就说过,这么做没用。”郑冲浑身又冷又湿,嘴里低声抱怨,“就算找到人,让那些人离开家乡,去乌蛮山区过苦日子,人家愿意?” “说不定那些人早就散伙,不愿跟着大师干了。”最后,他以近乎耳语的声音自言自语说。 “他们愿不愿意去,咱们管不着,但命令终归得传到。”五儿坚持道。 参加围攻酆城西门的队伍大都来自东陵,主要是雷成大师的信徒,也有小部分是莫群都尉派过去的。大概正是因为其中有他的部分下属,他才让五儿和郑冲去传信给西路军头领董方,想把这些人收拢带往孤峰台。 “这种时候,每一份力量都很珍贵。”出发前,他对两个少年说。 但现在东、霸两郡到处都是追剿叛匪的官兵。郑冲和五儿两个在雾峰口跟莫群分手后,便一路潜行于山间密林。这一方面是走山路安全,另外他俩也很清楚,若有被打散的队伍,只要还没原地解散的,此刻肯定都藏进了山区。 骑上一道山梁时,五儿听见前方有一阵扑簌扑簌的动静。 他勒住马,静立不动。 “怎么啦?”郑冲也停了下来,转身看了五儿一眼。 “前面有动静。”五儿说。 “我也听见了。是野鸡,我敢肯定。”郑冲漫不经心地说。 湿漉漉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让他感觉很不舒服。他只想找个地方避雨,升堆火把衣服烘干。对他来说,这会儿再没什么比一块干燥的地方更有吸引力了。 就连他胯下马儿好像也被雨水困扰不堪,一连打了好几个响鼻。 但五儿却显得很谨慎。他让马儿往前缓缓前进几步,以便能观察到高处的情况。他停在一棵粗壮的柏树下,抬手挡住雨水,朝前观望。 “没人。”郑冲跟了上来,“就算有人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不过是打此经过的路人。” 他有信心说这话,因为长长的斗篷完全掩盖了腰间的武器。他俩身上也并无片甲护体,相貌又还年少,看上去毫无危险。 可就在这时,五儿却忽然冲对面叫了一嗓子。 “请问前面是何方朋友?”他高声问。 郑冲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连着马儿一起倒退几步。他的马儿还发出两声嘶鸣。 “妈的,你们又是什么人?”前面果然有人在问。 是个成年男子的声音,粗野,无礼。 “就两个人,两匹马。”紧接着,又有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那人似乎站得很高,声音像是从树杈上发出的。 “随便跑到这种地方来,还骑着马,不会是普通人哟。”那嗓音尖细的人又对他同伴说,“敢不敢跟我打个赌,我说不是官兵,就是强盗。” “你们是斥候吗?”另外那个粗嗓门又问。 郑冲和五儿对望一眼,都没吱声。他们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不像。”对面那个尖嗓子说,“个子是够高,但年龄太小。” 那人居高临下,似乎在打量着说。 “你看清楚他的脸了?”粗嗓门问。 “当然,我连他俩的鼻尖都看得清清楚楚。”树杈上的人说。 “嘿,你们最好原地别动,”粗嗓门再次发出警告。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五儿又高声问。 可能是由于紧张,他胯下马儿受到影响,忽然往前连跨两步。 “嗖。” 一支箭飞射而来,从五儿脑袋边呼啸而过,离耳朵只有一拳,插进柏树树干。 “叫你别动的。”对面那人尖着嗓子说,“我可是神箭手。指哪射哪。” “你刚才好像指的是这棵树吧。”五儿故意促狭地说。 “说对了,小子,他刚才指的就是那棵树。要不你这会儿就已经变成树的一部分了。你和那棵树将通过一支箭紧紧连在一起。”粗嗓门桀桀怪笑道。 “算了,一看就不是官方的人。”那名射手说,“我们是行侠仗义的绿林好汉,你们呢?” “我们两个是侍奉天师的道童。”五儿说。 “道童?”粗嗓门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事,“这年月,据说道童都在参与叛乱呢。你们难道也是叛匪,是徐三公子下面的人?” “对,我们是酆城三真观的道童。”郑冲说。 他本想说自己是道士的,但毕竟还没举行过晋升仪式,这么说无疑是撒谎。 “没错,我看见他俩头上的发髻了,确是这么回事。”藏在树上的尖嗓子说。 “你俩到这来干嘛?”粗嗓门问。 五儿已经隐约能看见他了,就在前方一棵树下。但那里地势较高,又生着长草,只能看见半个身子在外面,而且面孔模糊。但他已经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 “我俩受命来找友军。”五儿说。 “呵呵,还有人惦记着友军呐。”树上的人似乎觉得这事很好笑,“谁的友军?如果是那些道士们的友军,两个月前估计还有吧?” “别这样说,又不是他们的错。”树下的人说,“过来吧,自己人。” 五儿毫不迟疑,催马向前。在绿树丛中,很快便发现了前面的哨兵。 树下立着的是一名大个子,外貌一看就像个兵。褐色襦衣外面挂了盛军制式镶钉皮甲,腰间挂着同样属于盛军所用制式长刀,皮带上插着匕首,手上还拎着把可两手握柄的斧子。 这人有一把浓密的褐色胡须,头上戴了顶带尖刺的锥形头盔,身披颜色鲜亮,却破损了好几个窟窿的将官披风。 很显然,他这身看着威武,实则格格不入的行头来自不同主人。 树杈上是一名身形纤瘦的小个子,也戴了同款头盔,但身上没有甲胄。他身披一件泛黄的老旧斗篷,背一个箭囊,手里所持长弓两端又细又尖,并不常见。 “来吧,先介绍一下,以表诚意。我叫宋武,树上的神射手叫贾丁。你们呢?” “我叫郑冲。”郑冲这时抢着道,“这是我的同伴,叫五儿。我们是徐三公子部下。” “我们现在的大头领叫高进,以前是董方的部下,驻地就在前面不远。” “以前?” 五儿意识到了问题的麻烦之处。这也是他一路上最担心的情况。 “我们奉命寻找失散的兄弟。”他说。 “找我们干嘛?”宋武问。 “你们不是雷成大师的信徒吗?大师此刻去了孤峰台,你们可去那里跟他汇合。” “很抱歉,大师的事业已经失败,我们都听说了。所以现在我们已不再是大师的部下。连董方坛主自己都说,他当初的选择是个错误。对不对?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后面这句话,大个子宋武显然是在问树上的贾丁。 所以贾丁随即作答:“没错。他在菅亭镇当着大伙的面说的。但当晚他就被人杀了。到现在也不知道是谁杀了他。不过我们老大认为,如果只是抱怨两句,说了大师的坏话就会身首异处,那么这样的事业也着实没什么希望。所以大伙全都各奔前程了。” 原来如此。五儿跟郑冲对视一眼。 看来这次果真让你小子说中了。五儿心想。 但他忍不死心。 “那你们现在藏在这深山老林里,又有何打算?”他问。 “哈哈,这不明摆着吗,”大块头宋武哈哈一声道,“舔过血的老鸦,你教它还怎么能回头去吃野果呐。咱们这些人,有几个不是吃不饱饭才跟着起事的。回去还不是继续挨饿。就算饿不死,若是被人告发,同样是个死。回不了头啦。” “那就正该去找大师啊。凭你们,是打不赢官兵的。”郑冲马上说。 “结果还不都一样。”贾丁这时从树上跳下来说。 “高大哥不愿再替人卖命,咱们自谋生路也不错。是不是?”他一边拍着湿漉漉的斗篷,一边问宋武。 “对,我们现在有自己的名号,叫哥老会。”宋武回答道,“当然,咱们跟霹天军还是友军,而不是敌人。你们同意吗?”他似乎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然后问。 我不知道,五儿在心里说。 “要不这样,带我们去见见你们头领,让我们当面谈谈怎样?”他问。 “好啊。当然没问题。”宋武大大咧咧道,“就在前面不远,跟我们走吧。” “今天还有热腾腾的蘑菇汤呢。”贾丁也说。 “如此就请前面带路。”郑冲在马背上朝两人鞠了躬说。 “抱歉了,我们骑马,你们却要走路。”五儿说。 “不用抱歉,山里还是走路安全。”贾丁拎着他的木制长弓,当头便快步而行,“再说,哪有那么多马给我们骑。” 此时,宋武却站住不动,伸手示意郑冲和五儿跟上。“走吧,你们是客人。” 五儿立马领会他的意思,于是和郑冲策马缓缓跟在贾丁后面。 宋武待两匹马从身边经过,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将斧子扛在肩头,大步跟上。 065、寨主 路上,五儿和郑冲进一步得知了菅亭兵乱的详细经过。 董方在一家被当做中军大帐的客栈里被人砍掉脑袋,手下护卫却全然不知。据说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凶手是谁。他一死,队伍随即四分五裂。有些当即卷被子回家,然而也有像高进这样自认为再也回不了头的,于是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落草为寇。 当他们越过谷底,翻上对面那道山梁时,五儿忽然意识到这俩兵痞说话不太靠谱。 不是说就在前面不远? 但他决定不予计较。好歹人家走路,他和郑冲还骑马呢。 “你们现在有多少人?”经过一间猎屋时,五儿随口问了句。 “我们哥老会吗?现在有两百来个兄弟。”走在前面的贾丁说,“但人数每天都在变化。就好比今天,我们就新增了两名成员,还带着马。” “你不会是说我们吧?”郑冲语气有些不安地问。 他依旧缩在马背上,像只没精打采的鹌鹑。 “可不嘛。哈哈,说的就是你俩啊。”贾丁莫名地显得很高兴,说话直打哈哈。 郑冲回过头,看了后面的五儿一眼。五儿冲他耸耸肩,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但他心里其实也在不停打鼓。 莫都尉说了,现在对我们来说,每一份力量都很重要。 他在心里鼓舞自己。 山梁上时而树木茂密,时而短草丛生,露出一片开阔地。 只要是没那么多树木,地势稍微开阔的地方,便可见牛羊在空地上吃草。这时,在这道梁子最高处,便隐约可见挑起的屋檐和笔直的烟囱了。 那是一座位于山脊的小村子。 但贾丁管它叫“山寨”。 “咱们山寨虽然不大,但位置好。看见没,四面八方尽在眼底。”贾丁说。 五儿抬眼朝他们刚刚过来的那道山梁望去,发现碰见贾丁和宋武的地方刚好就在对面。怪不得要在那里设哨。 “你们不怕官兵搜查到这里来?”郑冲这时伸直了身子,开始东张西望。 “不怕。小股人马上来,那就是送菜上门。真有大部队来,咱们躲开就是。等他们走了,咱又回来。这里很安全。因为这里的老百姓不会告密。”这时,后面的宋武向郑冲解释。 阻挡视线的是村口一棵大榕树。榕树盘根错节,主干几乎三人合抱那么粗,树冠极大,上面甚至搭了个小木楼——可算是另一处观察哨。 “神箭手,你们抓到俘虏了吗?” 快到树下时,从小木楼里传来了带着戏谑的问话。有个人正从大大的窗口往下看。 “还有马呢。”紧接着从窗口又探出另一张脸说。 “别乱说,是来入伙的兄弟呢。” 贾丁朝树上吼了回去。 他声音太过尖细,吼声如同鸦叫,竟把树上两只斑鸠惊飞起来,呼呼飞过五儿头顶,迅疾地朝山林里去了。 过了这棵树,便可看见整座村子的大致模样。 村子建在一道道坎上,层层增高,几乎找不到几块平地。房屋就地取材,全都是木建筑,多数只有一层,但也有两栋崭新的木屋建了两层,所以显得很高。 不过,由于四周大树环绕,即便两层高的小楼,也只能走进村子才能看到。 广场上,一位端着一簸箕干豆的妇人好奇地张望,目光在五儿和郑冲两人身上肆意流淌。妇人身材高大,相貌也堪比男人。她生着一对招风耳,鼻孔朝天,像在脸上开了两个窟窿。 在她身后,两名五六岁的小童手举木剑相互追砍,嘴里发出凶猛的呼吼。 他们把五儿和郑冲带到“山寨”大厅,先张罗着安排他俩休息,吃点东西。因为他们的头领高进带人去后山方向“打食”,此时还没回来。 打食并非打劫老百姓,而是去劫官府的粮。当然,他们也经常去找地方大户家借粮。 大厅不过是最高那道坎上一栋老旧大屋。这大概是村里最大的一间屋子,没有隔墙,由好几根大柱子支撑着屋顶,里面摆满了雕刻着神像的木龛和写着不同名字的祖牌。 这是一间极其简陋的宗祠。 在脱下衣服拿去火堆前烘烤时,一名年轻村妇给五儿和郑冲拿来了两套换的衣服。房间里虽然空空荡荡不名一文,但暖烘烘的又很干燥,让人感觉非常舒服。 “这不是办法。”烤脚时,五儿决定直说,“一个小村子,养活你们两百人相当吃力,而要离开山区到外面去活动,你们这点人手又不够。” “可不嘛,本来好些人想过来加入我们,可看到这里的情况之后便离开了。这地方根本养不活这么多人。可离开这里,我们的人手又不够干事的。”贾丁说。 “要不你给个办法,小兄弟。” 宋武似乎看出了两名道童中五儿更有见地,于是对他说。 “去孤峰台,重回雷成大师旗下。”五儿也不敷衍,直截了当地说。 “这话你得跟高寨主说。他是我们哥老会首领。”宋武说。 “对,这种事,都是他拿主意。”贾丁也说。 “好,那我就等着高寨主,当面跟他讲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五儿说。 天快黑的时候,忽然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高进带着手下一百多人总算打食回来了。 队伍领头的是二十来骑,紧跟后面是一大队赶着骡子,推着小车的男人,还有几条肩宽背厚的猎狗跟着跑前跑后。 随着大队人马进村,人声狗吠,村里顿时热闹异常。 骡子背上驮着沉甸甸的袋子,小车上装满粮食,还有不少布匹和铁器。 看来收获不小。 寨主高进是个身材瘦削,目光锐利的精壮男子,不过三十来岁,留着短短的,硬硬的胡须,浑身穿戴的头盔跟甲胄同样来自盛军,不过还算合身。腰上罕见地挂着一柄有着软皮鞘的长剑,而非常见的长刀。他有一件雪白的披风,上面虽打满补丁,但洗得很干净。 得知五儿和郑冲二人来意,高进显得并不怎么热情,不过对他俩也并不怎么反感。 他双手撑住膝盖,坐在被当做议事堂的老祠堂里一张木凳上,听了两名使者传达的命令,然后随意挥了挥手,“这命令恕我不能执行。我们现在自己管自己,不听任何人的指令行事。” 他的说法跟贾丁和宋武说的一样。 但五儿并不着急,接着便提出了自己开始讲过那个观点。“官兵现在全部精力都在对付雷成大师和三公子上面,所以才没空来清剿你们。如果大师和三公子失利,敢问高首领,凭这小小山寨和两百弟兄,能坚持多久?”他不慌不忙地问。 高进显然明白这道理,所以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认真打量两名曾经的道童,如今的信使,忽然问出了一个令二人完全没想到的问题。 “你俩都曾是真乙道童,有件事,不知可否为高某解惑?” “高首领请讲来听听。”郑冲恭恭敬敬地说。 高进又看了看他俩,忽然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抖开,里面是一枚铜簪。 那铜簪一头浑圆,一头略尖,造型并无特色。只是不知上面沾了污物还是生了锈迹,点点深色斑痕,看着略有些脏。 “不知两位小兄弟可已听说董坛主遇害之事?”他盯着铜簪,嘴里喃喃问道。 “已听两位兄弟讲过。”郑冲说,“阴谋手段,实在令人发指。” “他不过就在当日说了几句大师的坏话,根据我对董大哥的了解,那不过是一番气话,其实并无任何怪责之意。可他竟然当晚便遭遇横祸。” “其实……” “听我说说完,”高进打断郑冲的解释,“我们都知道大师神通广大,但如此对待下属,也着实令人寒心。酆城之败,该负责任的,难道不是他自己吗?” “敢问高首领,何以见得此事便为大师所为?”此时,一旁的五儿语气平静地问。 “当时菅亭镇有我八千弟兄,敌人远在对岸。再说,当晚董大哥与百名弟兄住在客栈,在毫无任何示警的情况下身首异处,此等鬼魅伎俩,除了大师,何人可为?” “董坛主的头颅随即也不见了,对吗?”五儿继续不紧不慢地问。 “没错。这枚铜簪,却是董方坛主头冠上所用之物。头颅不翼而飞,唯留此物。” “但凭一句话,就怀疑是大师所为,我认为欠妥。”郑冲反驳道,“大师若有此等法术,直接斩去皇帝李授狗头,岂不便利,何必举兵起事。” “哼哼,”高进瞥了郑冲一眼,“军中没有敌人,但未必没有大师亲信。而且那人必然就安插在董大哥身边。这种事,自古以来可不是没有过。” 郑冲一愣,似乎对此不知如何反驳。 “高首领,还是提出你的想法吧。无凭无据,我们怎么解释也没用。”五儿看了看对方说。 “我想问问,世上可有此等法术,能够取人首级于无形?” “有。”五儿爽快答道。 “当真?”高进看了看这少年。 “道法浩瀚如海,此等法术并不稀罕。只是,凡事总有因由,也会留下痕迹。”五儿说。 “你是说,可以找到线索?” “可惜时隔已久,又相距甚远,怕是不容易。不过……” “只要能查明真相,有什么法子只管直说。”高进急切道。 “法子不敢说有,但我倒听过师傅谈及,符箓之术不仅能驱赶鬼神,也可慰藉亡灵。如果这枚簪子便是董坛主当日佩戴,或许可藉此召唤亡灵,连通鬼神,问明缘由。” “你确定此法可行?”高进一脸惊讶问。 “倒也未必。”五儿抢在郑冲开口之前答道,“不过或可一试。” 他看了看郑冲,“我和师兄虽然还不到年龄,不能算是道士,却也都学过些道法。不过,听宋武和贾丁两位大哥讲述,当时董方坛主房内并无人进入,所以,行凶之人,恐怕就连董坛主自己都未必知道是谁。” “那且不论,若你果真能召唤坛主亡灵,对此事有所交代,至少也安了高某之心。” “若证明事情并非大师所为,高首领是否愿意率部重归大师麾下?”五儿抓住契机,马上追问。 “这个……” 高进稍有迟疑,但他随即便一拍胸脯,慨然道,“好,若果真是高某错怪了大师,定率部随二位前往孤峰台,向大师负荆请罪,从此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五儿不动声色,却又继续道:“另外,此谣言对东陵信众影响恶劣,波及甚广,五儿以为,若证明董坛主之死与大师无关,还请高首领将消息广为散布,尤其是那些落草各处的坛主旧部,无论是否愿意重归大师麾下,皆要向其澄清误会,还大师以青白。” 五儿态度坚决,一番义正言辞,令高进难以拒绝,于是又答应下来。 这时,一旁的郑冲早已看傻了眼。他难以相信,自己这位小师弟到底哪来的底气,竟就一本正经把事情谈到了这个份上。 但五儿根本看也不看一脸惊诧的郑冲,最后更是双目直视高进:“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高进看了看郑冲,又看了看五儿,“那么,施法之事,是你师兄来,还是你来?” “就我来吧。”五儿继续抢在郑冲前面说,“师兄的剑术确要比我高明,但若论符箓之道,就连松坡道长……噢,就是现在的徐三公子,霹天军大祭酒,也说我学得更好呢。” 见郑冲怔怔地只不出声,高进便一拍大腿,对五儿道了声“好”。 “那就你来。”他说。 五儿也不客气,“画符作法所需笔墨,朱砂,黄纸,还请寨主备好。另外我还需要三盘果子,三盏茶,三盏酒。”他不慌不忙地说。 066、画符 根据五儿的要求,施法时间定在夜里子时。 因为届时阳消阴长,阴阳交接,灵气最重,是画符的最佳时间。 大家对此都没有表示异议。毕竟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他们已经发现,五儿虽然年龄不大,但态度稳重,谈吐也有板有眼。 他们认为这小伙子办事很有章法。 而五儿看起来也不负所望。 他对高进说,画符的时候他需要聚精会神,所以这之前他要净心,清除杂念。 高进满口答应,“但在此之前,总得先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他说。 晚餐很丰富,不仅有蘑菇汤,而且还炖了两大锅猪肉,烤了两只羊,以及足足五筐,可以让每个人随便吃够的馒头。 村里毕竟有两百多号人。 其中大部分还都是胃口正好的壮汉。 用餐时,祠堂瞬间变成了食堂。此时再没有人谈论任何与画符作法有关的话题,大家就像是忘了这回事,个个俏皮话不断。有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还拉起了胡琴。他那把乐器一看就是北方游牧民族使用的。但他模样却生得清清秀秀,身上连半点胡人的影子也看不出来。 那位身材高壮的妇人正是烹制这顿晚餐的大厨,所以当她每次亲自上菜,或是进来往大碗里添汤的时候,都有许多男的起身向她表示感谢,说她的菜味道越来越好。 妇人一脸傲娇,仿佛根本不吃这套。她手脚麻利,一边添菜,嘴里一边骂骂咧咧。 她骂瘦小个儿为“猴崽子”,骂两个大胖子为“猪头兄弟”,岁数大的被她叫做“老不死”,而吃东西狼吞虎咽的小年轻在她嘴里则是“赶着投胎的死鬼”和“冒失鬼”。 “冒失鬼,下次回来当心身上多两个窟窿。”她恶狠狠地对一位差点打翻汤盆的年轻小伙说。 但她每句脏话出口,却都能引来更为热烈的夸奖和感谢。就像是在打情骂俏。 于是她继续骂。有时骂着骂着还会笑起来。 她只是不骂郑冲和五儿。不仅不骂,走到他俩身边,大个头妇女还满是关切地问郑冲和五儿俩这些菜合不合胃口。 郑冲和五儿连忙说非常不错。 当大家吃饱喝足纷纷离去,有人把祠堂重新进行了布置,靠祖宗神龛一侧摆上了条案,条案上三盘果子,三盏茶,三盏酒,都按要求摆好。五儿要的其它东西也已准备到位。 净过身,换好装后,五儿便在一张蒲草垫盘腿坐下,开始静息。 为他护法的郑冲坐在旁边。 换上道袍的五儿显得更为清瘦,略显稚嫩的面孔上,两道眉毛时而拧紧,时而放松,大概心里还一时静不下来。 在确认附近没有了其他人之后,郑冲这才小声问五儿为啥要这么做,会不会露馅。 “必须得试一试。”五儿双目微闭,同样以很低的声音对郑冲说。 随后他睁开眼睛,装着不经意地看了看四周,“这是唯一的机会。” “我是担心,若糊弄不过去,咱们可能会脱不了身。”郑冲担心地说。 “不会。”五儿一脸淡定,似乎很有把握,“我与高寨主有言在先,只是试试看,说好此法未必能够奏效。所以即便失败,最多是修为不够,或机缘不到。反正说法很多,全在咱们掌握。” “我就怕你说得太像回事,人家信以为真,到时候下不来台。”郑冲还是担心,“我想的是,反正董坛主这些余部也没多少人了,要不要都无所谓,不如算了。” “不能这么算账。”五儿摇了摇头说,“这里是没多少人,但整个东陵信众的人心却全系在这些人身上。看起来,董坛主之死对东陵信众影响很大。若不能让这些人恢复对大师的信任,整个东陵便再无群众基础,大师和徐大哥的事业便再无东山再起之可能。” “五儿兄弟。”郑冲忽然叫了声。 “怎么了?” “跟从前相比,你好像变了个人。变得我都快要不认识了。”郑冲眼神古怪地看着五儿说,“好兄弟,以后老哥就听你的。” “谢谢。没你帮忙,这事我一个人也干不成。” “你要我怎么做,现在就说哦。我怕到时候万一配合不好就糟了。” “没什么,你就照着咱们以前学的方法做就行。该说什么,我自然会告诉他们。” “董坛主可能是被谁杀的,你心里有目标了吗?” “总之绝不会是大师,或大师提前安插在董坛主身边的人。”五儿肯定地说,“他们不信,但咱俩最清楚。大师当时哪有这闲工夫。” “那会是谁呢?”郑冲一脸疑惑。 “你说会不会是追上来的官兵?”五儿若有所思地问。 “那不会。高寨主说了,当时整个菅亭镇都在他们掌控之中,官兵还没渡江呢。” “我是说,是对方派出的刺客什么的。” “这倒是有可能。不过,董坛主当时身在军中,就连下榻的客栈里就有上百人护卫,刺客连边都无法靠近,怎么做到的呢?” “是啊,这才是最大的疑团。解释不了这个问题,别的就很难说服人。” “莫非你还没想到招?” “其实我确是想到一个解释,所以才敢答应处理这件事。” “是什么解释?”郑冲急忙问。 “能够隔空取人首级的高手世上并非没有,只是大家都认为他们没有,也不会参与此事,所以根本没往他们身上去想。” “他们?” 郑冲一头雾水。难道嫌疑人还不止一个?他心想。 五儿忽然淡淡地笑了笑,“老哥,你还真是灯下黑呢。这世上最擅于凌空御剑,百步之外可取人首级的,难道不正是咱们同道中人,青峰山那些剑修?” “青衣卫!” “小点声。”五儿赶忙朝郑冲做了个噤声手势,“这可是我准备今晚最后揭晓的秘密。” “哇,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你太牛啦,五儿兄弟。” “其实我们压根儿就不知道非要杀董坛主不可的是什么人,也没法查实真相。只是那种手段分明就是青峰道士的标签一般,一旦挑明,便很难让人不信。” “这算不算栽赃?”郑冲忽然笑问。 “不,最多算是误导。”五儿狡猾地咧了咧嘴,“你看,董坛主遇害之后,高进不仅小心保留着他的遗物,还因此怀恨曾经信仰的大师,可见他跟董坛主关系极为亲密,两人应该感情很深。面对这样的人,只有解了他的心结,才能重获其信任。” “不过还真别说,经你这么一提醒,我还真觉得,斩杀董坛主的凶手可能就是青峰山的人。” “理由呢?”五儿问。 “那可不就是他们的手法,还要什么理由。” “任何事情,都要说得通理由。”五儿轻轻叹了声气,“其实我认为青峰山不太可能参与此事。” 说到这里,两人似乎同时陷入了沉思。 大约距子时还有半个时辰,有人开始陆续进入祠堂。此时他们个个都很安静,也不再高声喧哗彼此咒骂。他们也不往屋子中间挤,而是自觉沿墙围了一圈,坐在地上。 后来高进和宋武、贾丁他们也进来了,全都席地坐好。 五儿见时机成熟,于是开始装模作样摆好道场。他端起一碗水,围着案桌缓步徐行,嘴里边走边念:“此水不非凡水,北方壬癸水一点,在砚中云雨须臾,至邪鬼吞吞如粉碎,急急如律令。”同时手指轻轻蘸水,往四角弹去。 此时祠堂里燃了许多蜡烛,照得非常明亮。 郑冲则按照正常程序,去将黄纸剪成人脸大小,四四方方,在案桌上铺好,再研磨朱砂,弄得细碎如泥,然后倒入砚池,加水搅拌。 转了一圈后,五儿再次盘坐在蒲草垫上,闭目静息。 由于连日阴雨,没有月影核对,村里也没有沙漏计时,所以他一边打坐,一边捻着手指,在心里估摸着大约时辰。快到子时,他便站起身,走到案边。 郑冲拔出佩剑,递给五儿。 五儿仰首望向屋顶,默了句咒,随即便以郑冲的佩剑在手里舞了起来。他嘴里念念有词,开始请神归位,以作见证。 “东方青帝,南方赤帝,西方白帝,北方黑帝……” 五儿脚踏罡步,以剑指天,又相继请了朱雀大将、玄武大将、黑杀大将,甚至土地、城隍,全都请了个遍。 这一通表演后,他将长剑横置案上,一手撩袖,另一手提起了毛笔。 将这支笔提在手上,自然少不了又要来一通笔咒。五儿嘴里喃喃发声:“居收五雷神将电灼光华纳则一身保命上则缚鬼伏邪一切死活灭道我长生急急如律令。” 他一气念完,几乎没有断句。 在郑冲目瞪口呆中,五儿又玩了两个花活,然后将笔蘸满朱砂,就往黄纸上画了一勾。 下笔时,嘴里依旧嘀嘀咕咕,念起咒语—— “一笔天下动,二笔祖师剑,三笔凶神恶煞去千里外。” 一笔一句,有模有样。 他在黄纸上一连画了三勾,分别代表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 随即给符纸入符胆,嘴里念着请祖师镇座,把守门户云云。念完,随即大笔一挥,在纸上快速书写了一个“罡”字。 最后草草几笔符脚收尾。 符成。 这时,五儿取出高进给他那支铜簪,轻轻放在案上,摊开。 他手持自己亲笔书写的符纸,嘴里再次念念有词。只是这次声音更低,吐词更是含糊不清,竟没一个听得清他到底念些什么。 念完咒语,蓦然一停。 符纸凑近蜡烛,忽地点燃,盖向那只铜簪。 淡绿的火苗在黄纸上跳蹿蜿蜒,忽而像一圈水纹聚向中心,终至熄灭。 祠堂里数十人打坐地上,静得连呼吸都几乎听不见。 五儿闭目不动,似在静听。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怎么样?”郑冲见状忙问。 “怎么样?”高进见郑冲开口,于是也急着问。 五儿先是疲惫地叹了口气,然后才缓缓道:“董坛主死于飞剑,一剑断喉。” “飞剑?”高进似乎还没听明白。 “难道是青峰山的人?”郑冲及时补缺,故作惊讶地问了句。 “青峰山……”高进顿悟,“我怎么就没想到,那手法确像是青衣卫所为啊。” 此话一出,人群里顿时嗡嗡议论起来。 青峰山跟朝廷原本同气连枝,而青衣卫更曾是皇家近卫。 毫无疑问,连董坛主的亡灵都说他是死于飞剑,那便是死于青峰山之手,却与大师无干。 “坛主的人头呢?说没说被带去哪了?”高进忽然又问。 “这个没说。”五儿颓丧地说,“想是被拿去邀功了罢。” “难怪这次酆城大败,连影子人也一同覆灭,原来官兵是有青峰山暗中相助。”高进已越来越相信这个结果,“看来,朝廷跟青峰山还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啊。”他叹息着道。 “这消息,我们得尽快报给大师与祭酒所知。”五儿说。 高进看了五儿一眼,点了点头,“好,既然事情真相大白,我也会履行承诺,明日便派人去往各山头,告知大家董坛主遇害真相,并劝说各部与我同往孤峰台,与大师会合。” 067、地精 快眼章曲所说的客栈坐落在一处悬崖。 柏轸心想,若不是跟两个老走山路的商贩结伴,他打死也找不到这条近道,更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住上客栈。他本以为又将在大树下过夜的。 自从一条花蛇沿着树干爬下来钻进了他的套被,他就再也不想在树下过夜了。 何况此时他还隐隐听见几声闷雷。山里的雨可是说来就来。 这座客栈可谓出现得正是时候。 尽管山路崎岖,但他们三个用了不到预计一半的时间,就在雷雨降临前赶到了客栈。 客栈主建筑是一栋木楼,一半悬空,下面由十来根圆木撑在崖壁上,腾出的空间给了马房和用于堆放木柴和草料。狭窄的道路几乎开凿在悬崖上,打客栈门口经过之后,再钻进另一端峭壁。 木楼上有根棍子伸得老高,上面绑着招旗。但招旗湿漉漉地耷拉着,看不见上面的字。 快到门口时,可以看见相距不远的崖壁上有股清泉顺流而下,在道路旁的岩臼里形成一个小水潭,泉水不断注入,接着溢出继续往下流淌,又在下方一块突岩上形成飞溅的水花,然后再次贴着岩壁倾泻而下。 三人在门口下马,卸下行李。 快眼章曲和呦呦似乎跟客栈老板很熟,一进门就大叫着要热水洗脸。 老板从后堂出来,手里拎着一把又厚又钝的剁刀。 这老板是一位头发花白,满脸疙瘩的男子,岁数应该不大,但显得十分苍老。 “几位?”他问。 “看不见吗?”呦呦转头示意,“就我们三个。对,外加三匹马。” “老规矩,草料钱另算。”疙瘩脸男子说。 “既然是老规矩,干嘛还要说。”快眼章曲两只眼珠挤到一起,朝着前方说,“多此一举。” “快,烧点热水,再弄点好吃的。你知道我们的口味。”呦呦连连催促,“别拿把刀子冲着人晃来晃去,人家还以为你是开黑店的。” “媳妇,帮忙收拾一下案板,我去捞两条白鲤,他们就爱那个。顺便给客人把马拴好,再添些草料。”疙瘩脸老板转身朝里屋叫道。 不一会,里面就出来一位妇人。 妇人腰上系着围裙,个子不高,脖子又粗又短。她指了指桌子,“你们先坐。” 柏轸挑了最靠近门边的位子坐下,好奇地看着老板去外面捞鱼。 他记得鱼都是生长在江河湖泊,或是小溪里。 然而这里却是山间悬崖。 但疙瘩脸老板走到不远处那个水潭边,就这样蹲下身,不一会儿,在激起数道水花之后,就一手一条拎了两尾白花花的大鱼回来。 没多久,热水来了。茶水也来了。 三人洗了把脸,回到桌上,喝了两口滚烫的大叶山茶,疲劳顿消。 又过了一会,一大盆放了许多辣椒和花椒的鱼片便端了上来。 “你肯定不会相信,柏轸兄弟,我就是吃了他家的鱼,才开始喜欢走这条线路的。”快眼章曲说。 “我也是。”聪明的呦呦说。 呦呦身形干瘦,皮肤白净,看着一脸精明,所以喜欢别人叫他“聪明的呦呦”。章曲跟呦呦一样个子不高,但脸上满是油光,身子也不那么单薄。他生了双斗鸡眼,却自称因此目光敏锐,看什么都能快人一步,于是自称“快眼章曲”。 见两人都迫不及待开始动筷子,于是柏轸也好奇地挑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 刹那间,他感觉整条舌头都不再是自己的。 “怎么样?”快眼章曲以快人一步的目光盯着柏轸问。 “看来是受不了啦。”呦呦吃吃笑着,“不过下次就好了。相信我,你会怀念这味道的。” 鬼才怀念。柏轸拿手在嘴边扇着。 但他随即忍不住又挑了一片鱼肉放进嘴里。 吃饭时,快眼章曲跟老板打听了近期这条路上的情况。老板说,最近经过的人很少,因为山里到处都在打仗。有时甚至还有官兵,或自称霹天军的匪军打这条道经过。 “都是小股部队。这条道大部队的辎重车辆过不了。”疙瘩脸说。 看来战火还在遍地蔓延呢。柏轸暗道。 不过他的两位伙伴并不知道他此行要去孤峰台,还以为他跟他俩一样,是去乌蛮地经商的。 柏轸一口关中方言,穿着也略有胡人习惯,大裤腿,短靴,骑在马上也跟下田劳作一样。此前他跟那俩说自己是贩枣的,这次准备去乌蛮地看看能不能贩些香料回去。 “也许你们下次过来,我夫妻俩就不在这里了。” 柏轸听见疙瘩脸在说。 “为什么呢?因为打仗吗?”聪明的呦呦问。 “不,打仗倒不影响。他们不为难做买卖的。尤其咱们这种买卖,有时他们也需要服务。谁没个需要服侍的时候呢,是不是?是山怪。” “附近有山怪?”快眼章曲问。 “是啊,前阵子,好几拨过路的人都碰上了,还有人丢了匹马呢。没看见吗,今晚店里就你们三个客人。以前可不是这样。” “可惜了,你这可是块风水宝地。”聪明的呦呦叹道。 “是啊,那些洞子鱼可就没人帮忙消了。”老板说,“这位客人是北方人吧?” 见问到自己,柏轸礼貌地点点头,随即继续往嘴里扇风降温。“是什么样的山怪?”他问。 “不知道。听客人说,是只白毛山魈。可有的又说那东西没长毛,浑身光秃秃的。就只一条大家说的一样,就是块头大。他们说,那东西有一头熊那么壮。” “说的是像一头白熊。”刚从里屋出来的老板娘说。 “对,像头白熊,十分强壮。但那东西只有两条腿,所以也有的说是人熊。” “我倒是听过人熊。不过人熊不是白色的。”聪明的呦呦说。 “那东西一身白。”老板说,“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人家都这么说,绝错不了。不过我有一次半夜听见过它的吼声,就在前面不远的山头,吓得我整晚都没睡着。” “那东西怎么叫的?”柏轸不紧不慢地问。 “叫声像牛。”老板看了看柏轸说。 “明明就像猪叫。”老板娘再次经过,随口说了句便又往里屋去了。 “对,那叫声也有点像野猪。”老板点头道。 “唉,你们若不在这里做,这条路可就不方便了。那我们也要换条道走。”聪明的呦呦说。 “嗯,一头连马都能吃下去的怪物,碰上不值。”快眼章曲跟着说。 吃完饭,三个人也有些累,于是早早便回客房睡了。 这晚一直在打雷,却没下雨。 柏轸躺在床上,听着雷声忽远忽近,心里想着自己此行使命,有点睡不着。 他摸了摸贴身衣兜,里面有李公子写给松坡道长的信,还有出门时自己准备的几张符纸。他毕竟是个道士,虽然此刻没人知道。 想着想着,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这夜,柏轸做了个离奇古怪的梦。他梦见自己被水冲走。他在水里漂啊漂,任凭苦苦挣扎也毫无用处。过了一阵,水花忽又消散,将他抛在地上。当他从地上爬起,却见滔滔水浪竟变成了一头白熊。白熊人立而起,身上光光溜溜,泛着水的波纹。 那波光粼粼的白熊紧追身后,发出嘶吼。 柏轸只得继续奔逃。跑着跑着,那白熊头上却长出长毛,脸孔也逐渐缩小,竟变成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 那面孔真好看啊。 只是,从那样好看的女子嘴里,发出的依然是熊的咆哮。 “嗷……” 柏轸惊起,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喘了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才知原来是场梦。 就在他准备倒下再睡时,忽然却听见两声马儿的嘶鸣。 紧接着,“嗷……” 又是一声奇怪的吼声。 这声音不是做梦? 他心里一惊,赶紧爬了起来,抓起剑,准备去马厩看看。 马厩在客栈外面。 刚出房间,他就看见老板两口子手里举着火把,正扒着门缝往外看。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一片漆黑。 听见动静,老板夫妇转身看了一眼,见是柏轸,随即便朝他招手,让他过去。 柏轸走到他俩身边,也从门缝往外看。当一道闪电划过,却见对面悬崖下的小道上,此时竟立着一个恍若人形的白色身影。 那东西似乎很怕闪电,一闪一灭之间,身子竟打了个哆嗦。 闪电过后,夜色重归幽暗,而那个影子却隐隐透着一层薄薄的光晕。 看上去,那是一个身材宽胖,四肢粗短,硕大脑袋几乎跟脖子连在一起的人。 只是,那“人”似乎没穿衣服。 柏轸瞬间便已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那是个地精。 地精原本是一种植物,是具有灵性的植物根茎。 成精之后,这块根茎便开始生长肉身,而且会变得越来越嗜荤腥。因为生成条件苛刻,成长周期漫长,地精在人类聚集地已越来越难发育,渐渐地便转向于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 根据观里书籍记载,地精本身没有好坏之分。 分水岭出现在它们刚开荤的时候。 尝味之初,哪怕只有一次残暴血腥的猎食体验,地精就极有可能从此走上邪恶之路,逐渐变成嗜血狂魔。如果最终还长成了人形,那就必然成为一方祸害。 今晚出现这只,至少还没完全成形。 柏轸知道,每个法师术士都喜欢假为民除害之名猎杀各类古灵精怪,美其名曰降妖除魔,实则不过借以提升自身法力。毕竟千年参,万年妖,都是大补。 眼前这只地精品相不错,眼看就快要成形,身为道士的他本不该错过。 但他现在是个从北方来的香料商。 眼看地精摇摇摆摆,一直走到马厩门口,离马儿已只一步之遥。三匹马似乎非常害怕,连声音都不敢发出,因为被拴着缰绳,又无法挣脱,所以只得着急踱步。 “嗷。” 地精发出一声即将开席的呼吼。 这可不行。那是我的坐骑。 想起梦里那只长着美女面孔的白熊,柏轸忽然一阵愤怒。“火把给我。”他对老板说。 老板吓了一跳,转头看向柏轸。 柏轸目光冷峻,从容不迫。 “没事,给我。”他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 老板将信将疑,将火把递了过来。 柏轸拉开门,从战战兢兢的老板手里接过火把,拎着剑就出去了。 他身后,呦呦和章曲此时也都已从房间里跑了出来。他们随即将门掩上,只留条缝。 柏轸走向地精。 随着火光逼近,行动缓慢的地精也转过身来。 这地精已长出半张人脸,有鼻子有眼,宽大的躯体也类似人形,有手有脚。可以说,除了精细部位还一团模糊,单说大致轮廓上已经有了七八分人样。 只是个子不高。 柏轸将火把插入地下软土,单手拔剑。他另一只手却从怀中取出符纸。念了两声咒语,他便将符纸在火上点燃,然后将燃烧的符纸往剑锋上丢去,那剑瞬间便燃烧起来。 此时,地精似乎感觉到危险,开始移动身躯,缓缓后退。 地精身子笨重,又十分柔软滑溜,移动时竟有些像一只巨大的,出了壳的蜗牛。 但柏轸长剑展开,拦住了去路。地精既然称精,亦是大地之精华,绝对不笨,眼见被困,忽然张嘴咆哮,声如擂鼓。接着往前一撞,便朝柏轸扑来。 柏轸挥剑劈去,地精滑滑溜溜,竟自缩短一半,堪堪避过剑锋。接着,它继续以笨重又充满弹性的躯体猛地扑向柏轸。 柏轸长剑不及收回,被这突如其来的肉弹猛攻身前,只得闪避。 好在他动作敏捷。 不过,地精可不是只有笨重滑溜这一项本事。 它既畏惧柏轸手中长剑,就不打算给对方机会,此刻像是算准柏轸要往哪个方向去,一下子竟将后背当作前身,依然正面朝柏轸贴了过去。 这地精竟可随意更换身体正反面。 柏轸一惊,心想这东西看着蠢笨,没想竟还有这种本领。 托大了。 柏轸连忙原地纵跃,手中长剑抡起剑花。 “唰唰唰。”长剑在地精浑圆的身体上一道道划过。 可惜地精身子太过粗壮,每一剑下去,不过是留下一道深深的缝。 然而那道缝却转眼便又重新愈合。 但当柏轸双脚落地,地精却已抓住机会,膨大的身子牢牢贴住了他。 柏轸猛地意识到,当初落水的一幕再次发生了。他竟被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 不料就在此时,天空中亮光一闪,一声惊雷猛地炸响。 柏轸手中长剑火焰瞬间熄灭,头发如枯草猛地窜起老高,根根笔直。而那团滑滑溜溜,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的肉球也蓦然消失。 就在他以为自己倒霉透顶时,却听脚下一声柔弱的啼叫。 柏轸低下头,却见一只脚正被一团白花花,肉乎乎,松鼠大小的东西紧紧抱住。 那东西可怜巴巴,扒住他的脚死死不放,大大的眼眶里晶晶闪亮,竟哭得眼泪汪汪。 是那只地精。 068、遭遇 出了崖道,他们又在峡谷里走了两天,所过之处,农田荒芜,果树凋零,村庄被付之一炬,到处残垣断壁令人触目惊心。 驻马在浓烟未散,焦味扑鼻的被毁村庄前,聪明的呦呦脸色十分难看,“咱们那位蛤蟆老板还说什么来着?他们才不为难我们,战争对老百姓没影响……”他鼻子里重重嗤了一声,“真是个没见识的家伙。我说柏轸老弟,你就不该收服地精,好叫他两口子也尝尝流离失所的滋味。” 快眼章曲倒没那么激进。他目光定格在一棵烧焦的树上,“这里像是刚交战不久。可能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一般情况下,双方都不会这么干。” “对,”柏轸同意章曲的判断,“这么干对谁都没好处。” “这里已快进入乌蛮人地盘,官兵在这一带的活动可能已侵犯到部族利益。那些蛮子下手向来不留余地,可是比土匪还残忍。”快眼章曲说。 “我可听说乌蛮人是支持霹天军的。”聪明的呦呦说。 “是吗?”柏轸觉得这总算是一句令人愉快的话。 “呦呦说得没错,就是如此。”快眼章曲转头对柏轸说,“乌蛮人历来视东陵徐氏为盟友。听说霹天军那位徐三公子,就是徐氏后人。” “那这些恶行肯定就是官兵干的了。他们是在惩戒支持叛匪的当地人。”柏轸说。 “算了,不管谁干的,都不干咱们的事。”快眼章曲摇摇头,“可惜,如果这样打来打去,咱们的买卖恐怕不好做。这趟怕是收不到好货,要无功而返。” “我可没你那么乐观。我看,能不能活着回去都不一定。”聪明的呦呦说。 “走吧。是死是活,香料贩子都是烂命一条。” 快眼章曲拨转马头,上路出发。柏轸和聪明的呦呦紧随其后,离开这座被烧毁的村庄。 “柏轸老弟,你新收的宠物这阵子很安静呢。”快眼章曲一边骑行一边打趣道,“是不是闻到有烤肉的味道,被吓住了?哈哈。” “它睡了。”柏轸轻轻指了指衣袋说。 小地精这会儿很安静,是因为它在他怀里睡着了,正打呼噜呢。 对于一只牛犊大的地精忽然被雷打回原形这个事实,他们几个到现在都还有些难以接受。柏轸认为这悲剧是自己造成的,所以才决定收留那可怜的小家伙。 因为他听师傅说过,地精这种东西本质上不坏。 而为了让两位伙伴不多心,他也承认,自己是学过几年道术,但已经还俗。 其实就在他自己看来,他也早已不是道士了。 从内心来说,柏轸并不喜欢做道士。 当初流落到酆城,他十四岁,已过了做道童的年纪。但他实在无处可去。饥饿和寒冷,像勒在脖子上的绞索,随时都有收紧的可能。 那时候,唯一对他敞开怀抱的只有三真观。 三真观不仅收留了他,还教给了他剑术和符箓之道。不过观里的教头自己都剑法平平,教出来的徒弟自然也好不到哪去。 柏轸的剑术在观里还算不错,只是没法跟真正的高手相比。 更别说像李公子那样的剑道大神。 要是能跟着他学就好了。 骑行在一片林间地带,柏轸听见不远处的灌木里有一串整齐划一的响动。接着“嗖”地一声轻响,一群鸟儿展翅腾空。他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飞箭没入马臀,坐骑尖叫人立。 他勒住缰绳,保持平衡,才没从马背上摔下来。 又是“嗖嗖”声响。 “快趴下。”柏轸大吼,同时压低身子,紧贴马脖。 聪明的呦呦闻声伏低,同时侧身躲避,但胳膊还是中了一箭。他身子失去重心,跨骑不稳,便扔掉缰绳从马上摔了下来。 快眼章曲被一箭射中臀部。但他反应敏捷,迅速趴低,紧紧贴住马背。此时,他的坐骑不知主人有何意愿,只在原地打了两个圈,因紧张而呼呼喘气。 柏轸出声示警之后,已拔出长剑。他看准弓箭来袭的方向,挽了个剑花,就催马直奔那片低矮的灌木丛冲去。十来岁时,他就司空见惯草原民族策马冲锋的强大威力。 决不能给弓箭手再次拉弓上弦的机会。 见此情形,快眼章曲也不含糊,双腿夹马,跟着柏轸就冲了上去。 隐藏在灌木丛后面的射手匆匆射出又一波箭矢,便跳起来拼命朝后跑。面对骑兵冲锋,似乎所有弓箭手都只有选择落荒而逃这一条路。 但令柏轸没想到的是,他正追着弓箭手而去,草丛两侧却有四个人同时站立起身。四个人两两对分,反向用力拖拽,一根原本横放地上的粗绳瞬间绷直。 柏轸还没来得及收缰止步,马儿已一脚跨过草丛,撞在绳上。 他感觉像是被人从背后猛地推了一掌,整个人腾空而起,朝前猛地摔在草地上。 紧随其后的快眼章曲虽然及时勒马,但马蹄还是碰上了绳子。 马儿一个急停,把主人扔在了地上。 柏轸还没起身,两把长刀已交叉压住脖子。 他转头看,章曲的处境也一样。 “我们是商人,别乱来。别乱来。”呦呦主动放弃抵抗。 伴随着沉重的枯枝折裂声,马踏碎步,七八名骑兵自树后现身,从四周围了上来。 这些人全都头戴铜盔,身披皮甲,同色军装整齐划一,表明他们是大盛军人。 章曲也反应过来,跟着大叫:“我们不是土匪,是做买卖的。” 烟灰色的高头大马上,一名铜盔上插着羽毛的军官面带鄙夷,“做买卖需要身佩长剑?” “因为这兄弟以前曾是名道士,会使剑。现在这一路到处都不安全,为了保护我们,我们才让他佩的剑。”聪明的呦呦解释说。 “道士?哈哈,兄弟们,这里又有一名道士。”军官以略带讥讽的语气笑道。 他这话一出,骑在马上的其他人也都跟着笑了。 “怎么现在被抓住的土匪都喜欢自称道士?”有名士兵怪笑着问。 “以为能吓唬人呗。”另一个道。 “也许可以像上次抓住的那个一样,先用火烧他裤裆,看里面会不会飞出一只鸟。”一名手持长矛的士兵说,“如果连避火术都不会,也没随身携带什么小宝贝,那就怪不得谁。嘿嘿。” “你这主意虽有些恶毒,但仍算是个好主意。”军官促狭地对那人点头首肯。 然后他便将头转向柏轸三人,“怎么样,要不要老实承认自己就是叛匪,免得受罪?” 柏轸从刀锋下扭过头,嘲弄地对军官笑了笑,“你确定想看我的宝贝?” “怎么,你有?”军官一脸嘲讽笑意。 军官话音刚落,那名以刀按住柏轸的士兵便弯腰看着自己脚下,“见鬼,什么玩意?” 接着,他便发出一声惨叫。 原来他竟看见一坨亮晶晶、白花花的肉球正盘在他脚上,已连着皮肉啃掉他半边靴子。就在他低头查看时,那怪物又是一口,脚踝处瞬间便不见了一团血肉,只剩鼓起的骨头。而且那骨头上黏黏糊糊,就像沾满植物的汁液,还冒着绿色轻烟。 士兵疼得一头栽倒,遍地打滚,架在柏轸脖子上的刀早已松开。 柏轸顺势往后一翻,撞开另一个压住他的士兵,伸手捡起掉落地上的长剑。 当那名士兵踉跄两步后再次向他扑来,准备重新将他控制住时,他仰身挺剑直刺。剑尖瞬间穿透士兵胸膛。柏轸他推开士兵尚未断气的身体,纵身直扑军官。 但军官早已策马躲开。 拉开距离后,军官摘下挂在马鞍上的链锤,在手里抡了几圈,便将其中一头铁球朝柏轸砸来。 柏轸身子往后一仰,但另一枚铁球旋即又到跟前。 这种链锤其实又叫“绊马套”,一根铁链上两头各系一枚小铁球,铁球上满是钉刺,专门用于对付对方骑兵。飞旋的链锤会缠住马腿,使其绊倒。 柏轸躲闪不及,只得挥剑格挡。 “噹。” 铁链撞上剑身,立马像蛇一样快速缠绕,飞旋的刺锤贴面而过,差点切掉柏轸的鼻子。 军官调转马身,结合马儿之力往后拖拽,柏轸抓握不稳,长剑脱手被夺。 此时那名手持长矛的士兵驱马靠近,居高临下,矛头直指柏轸,“跪下,否则受死。” 见柏轸只能束手就擒,压住章曲的一名持刀士兵跨步走来。他先是走到那名倒地打滚的士兵跟前,想查看他的伤势。但那名士兵好像已经陷入昏迷,只是呼噜噜喘气。 而他脚上除了一个大洞,别的什么也没有。 “你对他搞了什么鬼?”那人怒吼一声,举起长刀,便劈向柏轸肩膀。 但他举起的刀还没落下,却忽然往前冲了两步,竟跟柏轸撞个满怀。柏轸用力推开他,趁机跳到一边。然后,便见这人歪歪扭扭,一头扑倒在地。 他背心处插着一支羽箭,已没半截。 “嗖嗖。” 弓弦响起,又有两名士兵从马上一头栽下来。 接着,便听四周草丛中“哗啦哗啦”一阵攒动。 “金甲开山,万夫莫敌。”一个声如洪钟的声音呼喝着杀到。 那人脸上一张黑铁面具,虎鼻獠牙,凶神恶煞,手持双斧,左右挥舞,当即两名站在外围的弓箭手头皮飞溅。 “天军威武。”有人又喊。 紧随其后,“雷霆天兵,取尔狗命,急急如律令。”另一个青年挥舞火剑杀到。 转眼之间,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就发生了转换。 那名军官嘴里仓皇叫声“匪军”,转身就跑。剩下几名士兵马上紧随其后,四散逃去。 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刚才的威风瞬间不见。 眼见敌人跑远,这帮人也不去追,只是团团围了上来,对三人一番打量。 三人面面相觑,却不知这番又会遭遇何等对待。 “柏轸师兄!” 此时,却忽有一个十分惊讶的声音叫道。 柏轸抬头,仔细一看,也认出了叫他那人,竟是三真观道友柏贯。 “你这么会在这里?”柏贯诧异地问,“我们都以为你失踪了呢。” “说来话长。”柏轸笑了笑道。 “这么说,你们这是来投奔道长的?”柏贯扭头看了看一旁愁眉苦脸的呦呦和章曲。 “对,我正是来找松坡道长。”柏轸说。 069、黑牢 未曾打通之前,无极峰巨大的山体内有许多洞窟崎岖难行,甚至根本无法进入。当然,某些地方现在也是如此。这些洞穴要么过于偏僻,要么用处不大,因此至今也少有人踏足。 就连资格最老的影子人,对这些洞穴也只知道个名字。 譬如这个充斥着腐臭和蝙蝠屎味的地方。 墨石长老记得,这里叫蝙蝠洞。 蝙蝠洞位于无极峰地底深处,狭高的洞穴里从早到晚都有滴答水声,而光线却十分吝啬。这里没有窗,也没有床,只有铺在地板上的一堆稻草,算是对他最大的慈悲。 在如此黑暗的地方,他跟瞎子无异。 不过,就算什么也看不见,对他来说也没什么。他是戴上无眼面具,以心视物的影子人。影子人不需要用眼睛看。他们用的是心。 想到这里,魔石长老就感到一阵锥心之痛。 我不仅蒙了眼睛,还蒙了心。 直到喝过那碗壮行酒,他才真正认识那位相伴数十年的朋友,才对他有了新的了解。 当然,这一切不该全都怪他。 自己才是问题之源。 对此,墨石长老正在一点一滴深刻反省。 我毁了教宗,害死数百名青春年少的子弟,不过就为了一个虚名。 到底是谁最先跟他提出无明殿可取代青峰山,获得真乙道戎州第一教宗地位这件事,他现在已不记得了。好像是血石,又好像不是。那时,似乎谁都对此目标跃跃欲试。 一切都是咎由自取。他痛苦地想。 那天,当他和月石长老毫无防备地喝下血石长老递上的“壮行酒”,便只能眼睁睁看着敌人冲破铁索桥一路杀进来。凄惨的呼号在大大小小的石窟中久久回荡,至今仍萦绕耳际。 好了,现在不用争斗了。 现在他终于卸下所有的野心与责任,只剩自己与自己的内心相对。 或许这方才是真正的修行。 可这亦是煎熬。 假如他安静不动,便不会感觉到手腕和脚踝上沉重冰凉的金属所带来的疲累和酸痛,于是他尽量保持不动,保持一种纯然无我的状态。 这难道不就是对修行一途的最初理解和基本认识。 我不过是天地间一粒微尘,不过是一滴水,一缕风……谎言。根本不是。 这不过是自我麻醉。 因为想到这些,他的心仍那么刺痛。 还有那个让他打心底里燃起熊熊欲望的女子。 表面上看,正是她一手毁了自己。 他忘了那个芳华绝代的女子当初是如何说服他和月石接受了晋人提出的条件,让他俩同意倾无明殿之力,暗中扶持那个名叫雷成的异教术士,直到他羽翼丰满,开花结果。 他们本指望着他以和平方式驱逐青峰山对东霸两郡的影响,最后由无明殿一定乾坤,可事情似乎从一开始就已走偏,并逐渐走上了难以回头的道路。 当那位普净山的阙明师太大老远从晋国赶来,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他才发现事情已到了无法转圜的地步。就像一只虫子钻进了苹果里面去,腐烂,只是迟早而已。 而随后的事情,就如同失去掌控的车驾。 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晋国迟迟不愿出兵,而盛都的密使却到了酆城,一场针对无明殿的武装清剿迫在眉睫。墨石这才发现,所谓绝路,就是走上去之后,竟发现不能回头。 他诅咒一直怂恿他在这条注定无法回头的道上一路狂奔的血石,诅咒那位花容月貌,蛇蝎心肠的女人,甚至诅咒那些毫无怜悯之心的影子人先辈。 他们不该看着自己一路沉沦。 墨石的咒骂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响,就像是一个个沉重的质问。 这些质问在岩壁上反弹,最后迎头砸向自己。 “自作自受!”他对着黑暗大喊。 但无论他的声音多么洪亮,却只能化作又一次连续不断的回响。 这里唯一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怒吼。 对,还有滴答的水声。 蝙蝠呢?那些蝙蝠好像悄无声息。他甚至没听见它们振动翅膀。 想到蝙蝠,他又想到心里一个秘密。 那其实不算他的秘密。那是先辈的秘密。是比他更为聪明,更为坚韧的影子人的秘密。那个女人装得好像若无其事地问起过这事。她问,镇妖塔从基座到顶盖,石头上没有雕刻一句咒语,却雕着无数蝙蝠,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墨石长老当时只是紧闭双眼,对此充耳不闻,连一个字也没跟她说。 他早已决定永远不再跟那蛇蝎女人开口说一句话。 无论她如何巧言令色。 至少他已知道,那女人想知道那个秘密。 但她为什么想要知道那个秘密,却令墨石颇为不解。那个秘密事关所有人的安危,绝不以分属哪个阵营而有所不同。对她来说,掌握那秘密不会有任何意义。 而且她上次来好像说过,她已邀请青峰五子之一对镇妖塔重新进行了封印。 这么做,至少表明她没有什么既疯狂又愚蠢的想法。 所以她实在不明白这女人在打什么主意。 他甚至怀疑,这女人封印镇妖塔是做给人看。因为青峰五子……她没说来的是哪一个,但墨石多少能猜到一些。半年内,除了无尘子,就只有那个最多心计的老东西来访过。 无尘子虽名满江湖,但在教中地位却远远不及那位。她若要做给人看,正该邀请那位。 因为当下的青峰山,似乎就他想法有些不同。 但当今之世,青峰山就能独善其身吗?墨石对此深感怀疑。 唉,我怎么还担心这些事。墨石心里忍不住一声叹息。 他现在自顾不暇。 他口渴得要命,感觉身体已明显开始产生某种变化,像虚脱的壳子就要离开自己。狱卒似乎已有许久不曾下来。即便来了,每次也只给他一碗水,一小块带着馊味的馒头。 他们想让他活着,却不想让他好受。 长期的真寂修行让他可以许久不吃东西,但却不能不喝水啊。可他偏偏只能听见滴水声,却见不到一滴水。他被铁索牢牢固定,两手只能勉强够着嘴边。 好几次,他想咬破手指,吸吮鲜血,但理智让他放弃了这疯狂的念头。 不管怎么说,我还保留着理智。他想。 这是他唯一感到安慰的地方。 不过他却咬过一次自己的舌头。 是在上次那女人来的时候。她上次来看他,带着同样的问题。她先是假装殷勤,还亲自给他喂了几口水。墨石自忖,别的他都可以挺过去,但水怎么也得喝。 所以他大口啜饮。 然后,他马上就发觉不对劲。 他感觉身体像棉絮一样柔弱无力,还带着暖意。女人手持火把,火光映照下,幽暗的山洞渐渐生出灿烂霞光,接着便出现了宽敞的厅堂,然后是一张舒适的床榻。 女人继续问他话,字字如铃铛轻敲,清脆悦耳。 但那些话语明明就在耳边,却像是发自另一个地方。声音似从床榻上传来。当他发觉这点,那床榻上立马出现了一个美人。美人秀发披散,衣衫滑落至半肩。 他口干舌燥,情不自禁。 媚术。 墨石可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人啊。 他果断咬破自己的舌头,然后嘴里喷着血沫,对女人破口大骂。 女人手持火把悻悻离去。 不过,这之后便好久也没人送水和吃的来了。 至于到底已有多久,他不知道。 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穴深处,根本没有白天黑夜,所以也不觉时间流逝。 他只知道,他们不会让自己这么轻易死去。 所以,当踩着潮湿地面的脚步声踢踢踏踏传来,墨石连眼皮都没抬。 他的斗志瞬间复苏。 不管来者何人,不管是送水送食,还是送他上路,他都毫不在乎。 这一刻,他进入真寂之境。 来人手里举着火把。但他把火把插在了相距不远的地上一条石缝里。长久的黑暗让墨石的眼睛感受着如同艳阳直射的灼烤。这还是在不睁眼的情形下。 自从被囚禁在此,他们就剥夺了他的面具,将他扯下神坛。他当然知道,现在的他看上去不过是一名皮肤苍白,满脸皱纹的耄耋老人。 他依然紧闭双眼,纹丝不动。 来人将水碗伸到他的嘴边。 无论是毒药还是迷药,墨石来者不拒。他猛地探头,如苍龙吸水,将一碗水喝了个干净。 来吧,他想,又是什么样的迷药,都尽管来。然后想问什么,就尽管问。 对于自己的意志,墨石从来不曾怀疑。 因为他的修为正好可以帮他支撑起这样的自信。 但过了一阵,那人却什么话也没说,一个字也没问。 而他的意识也没受到任何影响。 就这样,他俩又静静相持了一会儿。墨石开始感觉到诧异。他适应了一下,缓缓睁开眼,想看看这次送水的人是谁。 除了那个女人,以往给他送水送吃的,都是一位瘦骨嶙峋,面无人色的老头。墨石自认从没见过那张脸,但未必表示他俩互不相识。 因为他们都曾是影子人。 自从十五岁开始戴上面纱,墨石就再也没有了面容,没有了自己。 那枯瘦老者也一样。 如今,他俩就像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但这个人显然不同。 此人颌下生着一撮不长不短的胡须,相貌不算太老,但也绝不年轻。他双眉修长,有着一张清瘦的面孔,但脸上并非那种可以看见血管的惨白。 墨石仔细打量此人,确定并不相识。 “你是何人?”他问。 “我是何人,对你来说还重要吗?”这人回答。 他声音舒缓,语气从容,不像个普通杂工。 “言之有理。”墨石怆然涕笑,“无明殿既已改头换面,多出些朝廷走狗,也不意外。” 对这番话,那人却无动于衷。他拎起带来的一个瓦罐,往刚才递给墨石的碗里又倒满了水。但这次他并不急着递过来,而是从兜里掏出一枚黑乎乎的丹丸,举在手中给墨石看。 “毒药,你敢吞吗?” 墨石漠然一瞥,死人般苍白的脸孔上褶皱扭曲,“若要我死,简单至极,何必浪费此药。” “还不糊涂。”那人轻轻点了点头,“他们会继续控制水和食物供应,不出十日,无论你意志如何顽强,修为如何精深,也将难以坚持。此药可助你恢复元气,继续跟他们周旋一段时间。” 墨石听得一头雾水。但他知道此人所说不虚。 凭他如何意志如铁,也有油尽灯枯的时候。到那时,只怕是连那个秘密也保守不住。 “到最后,我可以咬舌自尽。”不过他却说。 “你真会那么做?影子人的誓言里,可没有这一条。”这人似乎相当了解墨石的情况,“在那个秘密得到传承之前,你不能死。至少不可以自寻死路。”他不紧不慢地说。 “我今日能得这般结果,本就已是自寻死路。”墨石一声长叹。 “想清楚了?”那人手往后缩,似乎要收回丹丸。 墨石看了看那人,又看了看他手上药丸,“好,我可以不问你是谁,但你必须告诉我,你让我跟他们继续周旋,目的何在?” 那人淡淡一笑,“没什么,就因为我不想让他们如愿。” 墨石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这理由很好。” 他拖拽着铁链,朝那人伸出手去。 那人将丹丸轻轻放进他枯瘦如爪的手心。 墨石继续拖着铁链,费力将丹丸凑近嘴边,用力咬住,含进嘴里。 那人又将水递过来。 墨石凑过头去喝了一大口,“咕嘟”便将丹丸咽了下去。 070、唤醒 离开蝙蝠洞,长眉男子将火把随手扔进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随即隐入无边黑暗,就像根本不曾在此出现过一样。 半个时辰后,他衣袂飘飘,却现身无极峰下万丈深谷中一户农家小院。 小院不大,只得两间茅屋,三株高树。 院前半亩花田,院后一条小溪。 由于此处山高地狭,出入不便,历来闭塞,故而被叫做幽幽谷。而幽幽谷中这户最为偏僻的农家小院,更曾被荒弃多年。只是后来不知打何方来了位老妇,重新将此地拾掇整洁,才有了今日这般炊烟复燃,庭院重开。 长眉男子站在院前篱笆栏外,远远冲里面正屋便鞠了一躬,态度甚是恭敬。他也不叫门,行过礼后,自顾推开柴扉,便走了进去。 就在他刚抬腿迈进院子之际,院中三棵高树中最矮的一棵紫薇树下便蓦然出现一名老妇。 她忽然现身,却就像一直都在那里。 老妇身着白袍,正拿一把剪子,在给那紫薇修枝。 她剪去弯曲的蔓枝,也剪下新鲜嫩枝。 长眉男子走到老妇身边,恭恭敬敬又行了个礼,却仍是不发一言。 “来了?”老妇头也不回,专心致志。 听见老妇招呼,长眉男子方才启口,“我方才路过,顺道去探访了囚禁中的墨石长老。” “他情况如何?”老妇依然没有回头。 “受了很大的罪,但意志依然坚定。”长眉男子回答道。 “咔嚓。” 老妇剪下一根歪歪扭扭的枝条,随手扔在地上,“影子人是很好骗,但要想在精神上击垮他们却也不易。因为他们的头脑既顽固又简单。”她掂起脚,攀住另一根枝条说。 长眉男子往前一步,刚伸出手,却又放下,退了半步回来。 “有没有发现,在这件事上,除了你,他们两个其实都在打着自己的主意,各有盘算?”老妇依然一边寻着嫩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 “正是有所觉察,所以我给了那影子人一颗药,让他至少能多一份选择。”长眉男子抬眼说。 “你还是那样,外表冷漠,心怀慈悲。” 长眉男子“诶”了一声,犹豫片刻,没有接话。 “你做得对。”老妇用力夹掉一根枯枝,“他们如此行事,绝非只是为了我。不过,无论他们有何打算,我也懒得去管。人越老,就越发惫懒,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就爱弄个花花草草。”她慢条斯理地说。 “需要我去制止他们吗?” “不。不让人家尽情施展,怎么知道他们真正想些什么呢?” “明白了。”长眉男子依旧态度恭敬地说,“但我却该更早些来,也好多陪陪您。” “陪我?在这里?”老妇回过头。 她有一张堪称美丽的面孔,虽然老态龙钟,但却仍风华尚存。 从这张面孔上,完全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她看了看长眉男子,又看了看四周,“一晃眼,我在这地方就已住了数十年,一个人倒也清静。而你却是个急性子,三脚猫。你待不住的。” 说到这里,老妇像个孩子般笑了笑。 长眉男子于是也笑了笑。 这时,屋门忽然打开,从屋里走出一位麻衣草鞋的少年。 少年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模样俊俏,却就是脸上少了血色,皮肤白得有些病态。 老妇朝少年瞥了一眼,“看,我这不也有人陪。” “这是?” “这孩子叫管生,数月前我在谷里捡的。”老妇转身朝少年招招手,“过来,见过钟淮师兄。” “钟淮师兄。”名叫管生的少年冲长眉男子抱拳鞠了个躬。 长眉男子鼻翼轻轻翕动,随即锁起眉头。他朝少年浅浅一笑,算是回礼。 老妇对长眉男子的反应似乎并不介意,缓缓道:“可惜,捡到他时,身子骨却都摔坏了,所以我以白土重塑了他的身体。你知道我这人爱美,所以我把他的眼睛变大了些,鼻子垫高了些,不过总体来看,还是很像原来的样子。” 说着,老妇一副很是欣赏的样子,打量自己的杰作。 长眉男子无话可说,只得道:“您是需要一个人陪伴身边,这地方实在太过寂寞。” “去,帮我把这些新枝拿去溪边插上。那地方光秃秃的,早该打理。”老妇将剪下的数支紫薇细枝递给名叫管生的少年,“记得间隔要合适,别插太密。” 少年接过树枝,转身去了。 待少年走远,老妇方才叹息一声,“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迷魂咒。” “施咒也就罢了,何以非得将人丢下悬崖,要人性命。”老妇嘴里喃喃自语,“我之所以收留这孩子迷失的魂魄,也是想替那妮子消除些罪孽。” 长眉男子低下头,压抑着愤怒道:“天理昭昭,却又是她的一桩恶行。” “其实未必是她。”老妇语气平静,显得并不生气,“手法略显稚嫩,倒像她下面人做的。” “那也跟她脱不开干系。” “你们之间还是如此水火不容?” “噢,那倒不是。我只是诚为此等行径所不耻。” “你跟我一样,本来最不喜欢管闲事。可这些年,你却也处处没能置身事外啊。” “若非她假借我名干出桩桩恶行,我又岂会四处奔忙?” “她不是说过了吗,要办成那件事,就得不择手段,不拘小节。这话她早就提醒过你,只是你当初没在意罢了。” “祸害天下,伤及无辜,终归有违天道。” “这我何尝不知。不过,这些理,还是待正事办完之后再论罢。” “是,我也就唠叨唠叨。”长眉男子叹了口气道。 “对了,你对顾延生前所选那位天命之子怎么看?”老妇忽然问。 “您知道,我并不关心这些事。” “可你难道不知道,你那位弟子现在已是他的侍女?” “知道。”长眉男子一脸漠然,“蒙师尊教诲,钟淮从不曾收过什么弟子。我与那丫头,并无师徒名分。她愿跟谁,是她自己的事。” 老妇轻轻点了点头,“时日将近,那丫头准备好了吗?” 听到此言,名唤钟淮的长眉男子马上毕恭毕敬道:“她早就准备好了。” “嗯。唤醒她吧,是时候了。”老妇说。 “是。”钟淮朝老妇躬身行了个礼,“若无其他交代,弟子这就去办。” “去吧。” 钟淮颔首告退,缓缓转身,人还没出门,老妇却已消失在紫薇树下。 庭院里和风轻拂,唯有花枝颤动,花香飘溢。 ※※※ 清晨,天刚破晓。 酆城南荼巷邱宅后院。 青伶躺在床上,满头是汗。她的眉尖不断抽动,两行眼泪顺着脸颊下滑,浸湿枕巾。 梦中烽烟四起,火光冲天。 火光中,母亲声嘶力竭,朝着她喊:“莲儿,莲儿,快跑。” 裴莲身体颤抖,脚下无力。“娘。”她也大喊着。 此时,母亲双手紧箍,拼命将一名哗变士兵的腿抱住,不让他追赶自己的女儿。那军士将她拖行几步,忽然转身抽出佩刀。 “不要。”裴莲哭喊。 刀光如电,划破她所有希望。 猩红的血沫从母亲嘴里不断往外冒,脖子上一道血红的口子深不见底。母亲冲她艰难地挥了挥手,嘴里吐出最后一个字:“跑。” “小姐,快跑。”丫头青伶一把抓住裴莲胳膊,拖着她从起火的仓库跑了出去。 自从逃出盛都,逃出刺史府,她和母亲,还有几名家仆就一直在跑。她们随着溃兵和百姓一路躲躲藏藏,朝夕不歇。不过,此时仆从早已失散,护卫的军士也成了敌人。眼看就剩母亲和一个丫头青伶。而现在母亲也死了,死在曾经誓言保护他们的人手里。 裴莲不知道自己还能往哪跑。 流民破城时,父亲大人带着亲兵和大娘子一家撤去了府城据守,却让她母女自己逃命。 一开始,她们跟着一队溃散的官兵出城,一直往西。可西边很快也出现了匪军。 官兵自顾不暇,四散而去。 护卫她们的士兵也偷偷溜号,很快便消失无踪。 母亲只得带着她和青伶躲进一处农家仓库。 没多久,一队官兵也钻进了仓库。其中就有不久前护卫她们的两人。正当裴莲以为多少又有点依靠的时候,这队官兵却对她和母亲露出了狰狞的面孔。 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脸上带着令人不安的微笑,语气轻佻,“是刺史大人的妾室和乖乖小姐呢。” “夫人,出门带钱了吗?”那个不久前还是忠诚卫士的士兵此刻对她母亲不怀好意地问。 他转过头,对那名军官耳语了几句。 母亲感觉不妙,声泪俱下地对这些人求告:“你们,你们可是我家刺史大人部下,理应好好照拂我母女,此恩此情,日后必当报给刺史大人所知。”她试着说服对方。 可那几个人却目露凶光,“我们已不是你丈夫部下,告诉你,现在老子也是匪。”另一个曾经的护卫此刻凶巴巴地说。然后他就冲过来,一把抓住裴莲。 母亲拼力撞开她,“不许碰我女儿!” 最开始露出丑恶嘴脸那名护卫见状也大步走了过来。他野蛮地抓住母亲的头发,把她按倒。 “要不,咱们就给刺史大人再留个种子吧。”他动作粗暴,毫无怜悯。 军官含笑站在那里,眼角不时瞄着裴莲。 暴行就在裴莲和青伶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两名护卫先后骑上母亲的身体。 母亲唯有不断哀告,请他们放过自己的女儿。 可那名军官对此完全无动于衷,在津津有味观看一阵之后,便缓步走向裴莲。 母亲奋力挣扎,猛地推开一名士兵,同时叫裴莲快跑。 “莲儿,莲儿,快跑!” “娘!” “跑……” 裴莲耳边回响着母亲的嘶喊。她心如死灰,两眼茫然。被青伶拖着刚跑出仓库不远,她便脚下一软,跌倒在地上。 青伶拼命拖她,让她起来。 此时,几名士兵已从仓库追了出来。他们面带微笑,朝着两名无助少女慢慢逼近。 那名军官走了过来,一把揪住她的头发。 裴莲拼命挣扎,誓死不从,还咬伤了对方的手。于是她被这名军官重重推倒在地,然后又被狠狠踢了两脚。青伶见小姐受辱,这时便勇敢地站了出来。她伸手挡在正要往裴莲身上扑去的军官面前,“小姐,你快跑。” 青伶咬牙喊着。但她的拦阻却是那么苍白无力。 那人一把揪住青伶,将她朝一旁摔去。 青伶的头“砰”地撞上石墩,顿时血流如注,失去了知觉。 裴莲悲愤交加,摸起一块石头,猛地朝军官冲去,她将石头狠狠砸在那名个头不高的军官头上,军官头破血流,伸手捂住伤口。裴莲趁机跑向青伶,想把她扶起。 她痛哭流涕,又拉又拽,可青伶一动不动。 这时,她听见那名恼羞成怒的军官大喊一声:“让开!” 裴莲转过头,却见那名军官正将另一名年轻高大的军士推开。 那名军士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那我帮你搞定。”他对军官说了句,然后便朝裴莲走来。 此人身上背了把长剑,从头到尾很少说话,也没任何不轨之举。只见他从背后抽出那把又宽又长的宝剑,扛在肩上快步上前,到了裴莲身边,将剑往地上一插,单手一弹,那把宝剑上瞬间脱离出一把又窄又短的柳叶弯刀。 “与其受辱,不如早点上路。”说罢,年轻军士手持弯刀,对着裴莲脖子轻轻一挥。 裴莲瞪着他,看着眼前飘起一丝红线。 “住手。” 她听见有人在远处呼喊。 接着,她看见一名身着灰袍的修士快速靠近。修士扬起手中拂尘,大声喝阻。 可为时已晚。 …… “青伶姑姑。” 耳边一个声音清脆地叫道。 青伶猛地从床上弹起,才发觉是一个噩梦。她坐了起来,擦了擦汗。 “是丙儿啊,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见你许久不曾起来,我来看看。”丙儿好奇地打量着一头冷汗的青伶,“你平日可从没像这样能睡呢。” “大概是睡迷了。”青伶说。 她回想着梦里的情形,禁不住长长嘘了口气。 不知为什么,最近她老是做这个梦。 “嘎嘎。” 窗外,一只黑鸟大声呱噪。 “公子呢?”青伶问。 “公子一早就出去了。”丙儿说,“大概又上山去了吧。” 青伶看着那只黑鸟。它在窗边不断盘旋,扇翅,像是在跟她打招呼。 她翻身起床,穿好衣服,趿上鞋。 “哪来的鸟儿?”她走向窗边,一边问丙儿。 “不知道。”丙儿努起嘴道,“一早就在院里叫个不停。赶也赶不走。” “你为何赶它?”青伶好奇地问。 “怕它吵着你啊。” 怕它吵我?青伶走得更近,仔细去看那只黑鸟。 感觉受到注视,那黑鸟忽然也不飞了,却停在那棵石榴树的尖刺上,偏着脑袋,似在打量青伶。 随后它用力拍了两下翅膀,便朝着外面飞去。 071、装鬼 青伶追着黑鸟穿街过巷。 黑鸟走走停停,飞得很低,有时甚至会擦着屋檐下飞。 就这样,青伶跟着它一路来到了桂溪边的剑山。 剑山其实就是一块巨石,笔直陡峭,但半山岩上却有一座凉亭。 黑鸟飞至凉亭,停在建筑顶上。 亭子里,一名灰袍修士长身而立,俯瞰着半座酆城。 青伶早已料到会是如此。她走到修士身后,对其恭敬礼拜,“恩公。” 修士回过身,对青伶点了点头。 他两颊清瘦,目光平和,两挂长眉左右悬垂,胡须飘飘,颇有几分飘逸之气。 在青伶眼里,除了眉毛变得更长,眼中少了英气,恩公的面容几乎仍跟四十年前一样。莫非他也跟自己一般,能驻颜不老?她在心里猜想。 “是在想,我到底是人是妖,对吗?”钟淮问。 “青伶不敢。”青伶吓了一跳。 “青伶……”钟淮沉吟道,“你就从没想过,自己也许该叫裴莲?” “裴莲已死。”在这个问题上,青伶十分固执,“这身子既是青伶所赐,便就该叫青伶。” “好吧,名字不过是个符号,怎么称呼,其实并不重要。”钟淮轻轻一笑,“但我还是要说,数年不见,你还真是越长越像你自己了。” “真的吗?”这点青伶可真没发觉,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会这样?” “相由心生。”钟淮给出解释,“你的身子虽是青伶,但随着时间流逝,相貌却会由于自我认定的变化而悄然生变。当然,这种变化十分缓慢,并不容易觉察。” 难怪有时候照着镜子,会越看越觉怪异。 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青伶心想,莫非这便是最近经常梦见过去的来由? 最近也不知是为啥,她就爱照镜子。用丙儿的话说,就是喜欢“搔首弄姿”。 这死孩子,讲话越来越没大没小。 “想什么呢?” 青伶吓了一跳。“噢,没想什么。”她慌忙答道。 “那位李公子对你如何?”钟淮问。 “李公子对我很好。” “以前跟你说过,到时候要麻烦你帮我做件事。”钟淮将话语转上正题。 “恩公对青伶有再造之恩,但有差遣,青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问何事吗?” “无论何事。” “好,记住今日之诺。” “青伶谨记。” ※※※ 回到南荼巷邱宅,青伶并未跟丙儿提起今天的事。 丙儿也没问。 他正绕着石榴树转圈呢。 自从青伶随口一说,让他来回绕行之后,他还真就照着这法子练。顺着转上一圈,马上便又反着转上一圈。如此往返。 还别说,丙儿依法照练,竟再也不像往日那般感觉疲乏。 不仅不累,反而能越练越起劲。 只要肚子不饿,他仿佛可以这样一直转下去。 而这样训练最大的收获,便是背上那根筋的牵扯作用明显清晰起来。对丙儿来说,那更是一种美妙的,全身气流融汇贯通的感觉。 渐渐地,他不时就会有一种特别想挥拳踢腿的冲动。 就像某种积蓄的力量,必须定期得到释放。 这次,青伶没再指点丙儿练功。 到了午时,公子仍没回来。青伶随便做了点吃的,两人吃完后,她又开始收拾屋子。屋子收拾干净,见公子还没回来,青伶便跟丙儿交代一声,说要出去买点菜,便独自出门了。 在街上逛了一圈,买好所需食材,青伶返回南荼巷。 还没到门口,她便远远看见一个身材瘦高的男子站在门口,正跟丙儿说话。 那人跟青伶一样,手里拎着几包东西。 “姑姑回来了。”丙儿总算看到救星,马上招呼青伶,“这里有位在军中任职的周公子,说是要拜访咱们公子。我说公子不在,他却说进屋等等也没关系。” “那就请客人进屋坐啊。”青伶说。 他俩把这位自称周宁的客人请到正屋坐下,青伶随即奉上热茶。 “上次酆城之战,我就听说李公子在城里,打听到住处,本想前来拜访,可战事紧张,实在抽不出时间。这次返回驻地,路过酆城特来拜访,怎么也要等到见上一面。” 周宁说得很坦白,态度也很坚决。反正就是要跟李昧见上一面。见不到就不走。 于是青伶便说晚上公子定会回来,她刚买了菜,不如就请在此吃晚饭。 周宁也不客气,爽快地答应了青伶的邀请。 待青伶去厨房忙乎,他见闲着也是闲着,便跟丙儿聊了起来。 这周宁原本十分健谈,说话抑扬顿挫,很有感染力。他先问了丙儿是如何做了李公子侍童,然后又介绍了自己跟李昧公子当初是如何认识。 他这一讲,立马就把丙儿给吸引住了。 丙儿最爱听故事。 而说起这周宁与李昧公子相识,那正是一段相当有趣的段子。 周宁是北原人,性格豪爽。十七岁那年,他来盛都谋求出路,走到涪城却没了盘缠。其时正逢大盛宫廷惊变,先后两位君主驾崩,朝中混乱,学子投报无门,正无所适从。无奈之下,周宁只得留在涪城,期盼能攒点路费,再做打算。 也是那时,青峰山传奇少年跌落神坛,正好一路北上,循着传说中他被送来的路径,打算先回故乡看看。然后再经汉定,出洛川,往关陇一带游学。 但他那会儿年少气盛,又刚获知家人不幸,故而一路行侠仗义,但闻何地有妖物出没,定是不辞劳苦,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其铲除。 那时,他来到涪城,听说附近鹤顶山有蛇精作怪,便决意替当地除去此害。 到了鹤顶山,却寻遍犄角旮旯也不见蛇精踪迹。 当时还有一位云游至此,道号妙居的修士正在鹤顶山盘亘,每日打坐于山顶凉亭,据说也想要收那蛇精。李昧寻不得蛇精,便去跟他打听。 不过妙居修士似乎并不喜欢有人打扰,对李昧有些爱理不理。 受了怠慢,李昧也不介意。 他选了处距凉亭不远的老槐树下作为参行之地,一边静息,一边等那蛇精现身。 李昧心想,刀剑最怕锋,拳脚莫欺少,那就看谁更有耐心,谁更有本领。因为他一眼就看出那妙居修士虽出自同道,年纪也长他甚多,却并非抓妖捉怪的好手。 果然,没过几日,忽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位二十多岁,满面愁容的男子,也在凉亭落脚。妙居似与那人一见如故,当即便收了他为徒。李昧远远看着妙居从随身行李中取了度牒,为那男子填写了身份,又拿了一套崭新道袍与那人换上,然后替他束发结髻。 出于少年好奇的天性,李昧甚至以弥音之术,偷听了两人对话。 他听妙居反复告诫那男子:“从今往后,你道号松坡,再无别的名姓,切记切记。” 随后,妙居也不再等着捕蛇,便带了新收的弟子匆匆下山去了。 李昧在山上守候数日,仍不见任何精怪活动迹象,于是返回城里再行打听。 有人见这少年修士一心降妖除魔,委实执着,便告诉他涪城近郊有一座鬼屋,虽无祸害,但却也是人人谈之色变,问他敢不敢去看看怎么回事。 李昧一听,自然是愿意,马上问了具体情况及房屋所在。 原来这鬼宅说远不远,就在城东五里一座小村边上。 李昧当即前往查看,却见那宅子前有庭院,后有菜园,后园连接一片树林。房屋不大不小,环境也好,只是有些荒芜。 关于这房子闹鬼一说,其实时间也不久,前后不过半年左右。 而且此宅本是空宅,自从传闻闹鬼,更是没人愿意靠近。据附近乡民说,只有一位外地流徙而来的穷书生经常在这宅子附近出现。那书生白日在城东城隍庙一带摆摊,以代人写信为生,黄昏则回到那座旧宅附近。 但从没人看到他住在何处,每次只见是往树林里去了。 一开始,有人怀疑那书生,但人家天天进城写字维生,却不见任何诡异迹象。而且书生随身挂着一柄古剑,颇有侠义之风,却不像恶人。然后又有人说书生落魄无依,是往树林后的董家旧祠堂里借居。不过那董家旧祠早已废弃,上无片瓦遮雨,下无围墙挡风,根本没法住。 有人倒是问过那书生,只是人家读书人自有尊严,对此根本不提。 不用说,这书生便是周宁。 李昧选了个夜间,大大方方就到了这鬼宅院前。果如人家说的那样,鬼宅虽然无人,但夜夜皆有灯光。站在院外,只见屋里灯光闪烁,正该有人才对。 不过,透过纸窗,李昧隐约看见一蓬头怪身的影子坐在屋内,却不知是何物。 李昧也不客气,来到院内,便对里面叫了一声:“屋主见谅,在下李昧,可否在此借宿一晚?” 他这一叫,似乎把里面的怪影吓了一跳。 从纸窗上看去,一个头大如箕,肩宽过担的身影猛地立起,高大身躯如牛头怪兽。但那“怪兽”静立半晌,却不发一声。 正当李昧感觉好奇,屋里灯光忽然熄灭。 李昧毫不在意,嘴里只嘀咕了一句:“装神弄鬼。” 随即便走到门边,“吱呀。”他竟推门而入。 门刚打开,他便感觉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不过他早有准备,身子一错,避开来袭,紧接着便弹出手心火苗。那时他刚练成真乙离火,火苗大如碗口,轰然照亮屋里。 眼前赫然是一位头上插着竹枝,将头发搭成瓜架一般的青年。周宁不仅在头上搭了架子,肩膀上也横担着一根长长的竹棍。竹棍撑起衣衫,乍看如同巨人。 装鬼。 周宁挥剑直指李昧,而李昧只是躲避。两人一攻一守,瞬间在屋子里打作一团。 但无论周宁如何运剑如风,却连李昧的衣角也沾不到。 “为何不还手?”最后,周宁收剑质问。 “你又并非真要杀我,我何必还手。”李昧语带嘲讽。 “你,你怎知我不是真要杀你?”周宁色厉内荏地问。 “这不显而易见嘛。从你每一剑刺来,都故意偏出几分便可知道。”李昧仍是一脸不屑道。 “哼,我俩无冤无仇,何必杀你。”周宁只得承认。 “这不就对了。”李昧也学着他说,“你又不真是一个鬼,我何必出手。” “你是来捉鬼的?”周宁上下打量李昧。 “青峰山李昧。” “汉定周宁。”周宁抱拳行礼。 从一见面,李昧便已对这位相貌堂堂的老兄有了好感,听说是“老乡”,此时更是欢喜,“你也是汉定人?” “公子是?” “我老家汉定,打小便在青峰山修行。” “原来是青峰山修士。来,李兄弟请坐。”周宁重新点上火烛,掸了掸坐榻。 “周兄请。” “周某今年十七,兄弟贵庚?” “十五。我得叫你兄长。” “那我叫你声兄弟。” “兄长剑法不错。” “哪里,兄弟一看就是高手,为兄远远不如。” “我师从顾延太师。” “哎呀,莫非,莫非就是那位天命之选,天啦。我,我要起来给你行礼。” “不用,不用。” 周宁说,他之所以装鬼,不过是想在这里有个不花钱的落脚之处。 毕竟他身无分文,付不起房租。而这房子可不是他的。 两人一番长谈,颇为投机。谈起自己为何在此,李昧说是因为想捉鹤顶山的蛇精。周宁听了当即表示,说此处未必有什么蛇精。 “我想那不过是妙居老道杜撰出来的鬼话罢了。”他哈哈大笑。 李昧一听,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自感鲁莽,便也跟着大笑起来。 随后李昧去城里买来酒肉,两人在鬼屋畅谈了三天。李昧教了周宁几手剑术,而周宁出自没落世家,深通兵法,便也给李昧讲解了许多诡诈之道。 两人相见恨晚。 最后,李昧给了周宁一笔路费,两人这才依依惜别。 听完周宁的故事,丙儿兴奋不已,“这么说,咱们公子一定也很想会你。” “谁想会我?” 丙儿话音刚落,屋外就远远传来一声问询。 周宁和丙儿同时起身,却见李昧公子正推开院门。 端是有双好耳朵。 072、朋友 见到周宁,李昧十分高兴。 他俩有八年没见了。 不过,当年两人在一起喝酒吹牛的时间总共也没几天。 有的人就是这样,并不需要经常在一起。 但只要在一起,就是美好时光。 发觉公子今天特别有兴致,青伶又临时加了两个菜,而且都是大菜。 李昧把周宁拉过去坐下,“你如今在萧景将军帐下?” “我是他的参将。”周宁说。 李昧看见丙儿端上来一整只烤鸭,而家里的炉子并没有安装烤架。他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非常热情地撕下鸭腿递给周宁。 见公子拿一双打满问号的眼睛看着自己,丙儿对着李昧做了个鬼脸。 意思是别问我,问就是青伶。 一旁的周宁不明所以,笑着看了看李昧,又看了看手里的鸭腿。 “没事,没事,咱们边吃边聊。”李昧马上将视线转了过去。 丙儿耸了耸肩,猫一般溜回厨房,却见这里比刚才场面更为壮观。 面粉飞在半空,像下雪一般层层落下,案桌上,面浆快速凝霜,成为糊状,紧接着,就像有人在不断揉和,糊状面团被洒落的面粉包裹、挤压,迅速变干、变泡。 另一边的水盆里,胡乱堆放的各种蔬菜快速减少,然后那些青菜、白菜、木须菜,全都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出现在另一边的篮子里。这还没完,就连菜板上也正在上演令人咂舌的戏法——菜刀上下不停,小葱变成了葱段,颗颗均匀。 这一切,都是在青伶那双巧手上同时发生的。 干活时,青伶不让丙儿帮忙,也叫他别靠太近,因为会碍着她。 所以丙儿只能站得远远的。 在他看来,青伶只是在水盆、案桌,还有炉子之间来回走动。她的身影看起来略显飘忽,像是被风吹散的影子,但一举一动,却显得十分自如。 她还在炉子里拨弄着什么。 炉火熊熊,两层蒸笼正冒着热气。 噢,炉子里,刚才那只鸭的悲剧又发生在了一只小猪身上。小猪…… 小猪被串在一根铁钎上,正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来回翻滚。 刚才烤鸭时青伶就已解释过,这种看似缓慢的翻滚,实际上是由于铁钎转得太快。铁钎并没有握在青伶手里,而是通过搓动。据她说,就像是玩空竹滚轴。 她说,任何东西,若是转得足够快,便会看似缓慢,甚至会像是根本没动。 因为速度过快,炉火无法烧灼在小猪娇嫩的表面,只是围绕一圈,形成一道火墙,看上去就像是在一团火焰中钻空了一个洞。 青伶正是以这种方式将鸭子烤熟,烤焦,而不烧坏表皮。 “这猪仔是哪来的?”这时,丙儿诧异地问。 “南城根张屠家的母猪刚下的。我给了他一粒碎银,他高兴地给了我一只。”青伶一边掌控着整间厨房一边说。 就这工夫,你还出去淘了只小猪回来。强。不得不服。 丙儿探起头,果然在装垃圾的篓子里看见了血淋淋的内脏,跟鸭毛混在一起。 在青伶的快刀下,小猪仔大概也跟那只鸭子一样,死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对猪仔来说,这或许也是幸事。 其实丙儿很想帮忙,但实在插不上手。 他知道,虽然看上去青伶站着没怎么动,但其实此时满屋子都是她。如果贸然过去,搞不好两人会撞在一起。然后,那些有条不紊,像是在自动清理的蔬菜,那炉火中翻滚的小猪,以及天空中飘洒的面粉……一切便会戛然而止,乱作一团。 不过他还真想看看那场面。 自从跟随李昧公子,青伶已很久没用过她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身法了。 但不知为什么,如今丙儿亲眼所见,却并不感觉多么可怕。 他反倒觉得十分有趣。 那只小猪被烤得直冒油才算大功告成。上菜时,青伶往金黄油亮猪皮上撒了胡椒、草果、和辣椒粉,以及切得很小的芫荽粒,还往挖去眼球的坑里填了两只红枣。 丙儿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将菜端了出去。 这道菜,就连周宁也看呆了。 “贤弟这是得了仙厨?” “哪里,哪里,不过是出自侍女青伶之手。”李昧连连摆手。 他唯恐避之不及地将话题转开,“不得不承认,你们在酆城打得很漂亮。”他接着刚才的话题说。 照青伶吩咐,丙儿正用一把小刀帮忙将乳猪切开。就在转身要走的时候,李昧公子忽然毫无顾忌地当着客人的面,从盘里抓起一条猪腿递给他。 见两位公子都在笑眯眯地看着他,丙儿不再拘谨,当即接过来,啃着便回厨房去了。 “你还是那样任侠洒脱,不拘小节。”周宁面带微笑,眼中满是欣赏地瞧着李昧,“如今你可是修得真道,名动天下的真乙仙师哦。” “你喜欢那些虚头巴脑的头衔?唉,哪日若能真得解脱,才算是修得真道呢。” “我是凡人嘛。要不怎会在军队那个大染缸里混。”周宁撕了一块烤肉塞进嘴里慢慢咀嚼,“不过,我倒是真想像你一样,做个不羁快活的神仙。” “神仙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李昧轻声叹息。 “有心事?” 李昧点了点头。 “给我说说。”周宁道。 “如果能够拿出来说,那还叫心事?” “不能说的?” “不能。” “那好吧。”周宁也不再追问,“那我给你说说我的事。” “你有什么事?” “我有一个好朋友,他天资聪颖,际遇不凡,从小就拥有常人无法想象的力量。但他从未打算利用自己的力量,去做足以改变天下的大事,反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时刻隐忍,将自己活得如闲云野鹤一般。他好像不肯面对一个事实:假如有一天,因恶人当道,天下陷入战火。战火会在世间蔓延,农田变成荒原,草场变成坟场,遍地焦土,十室九空,就连那不问世事的仙鹤也难免会受到波及。因为到时候他再也没有可以栖身之所。于是我就问他,原本可以制止这一切的人,如果始终不愿意站出来,以他的力量去力挽狂澜,难道不跟他亲手毁了这一切一样吗?” “你的朋友怎么回答?”李昧端起酒,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口。 “他跟我装傻。”周宁也端起酒喝了一口,接着道,“于是我又告诉他,自古以来,每一场祸及天下的巨大动乱,在刚出苗头之际,看起来都不是那么危险,不是那么可怕。不过是几桩阴谋,几桩冤案,或是一群人被逼造反。而当这一切慢慢开始,当聪明的人闭目塞听,任小祸变成大乱,到最后,就算想要挺身而出,滔滔潮涌,却再也难以阻挡。最后,我便又劝我那位朋友。我请他善用自己的力量,善待天下生灵。” “你那位朋友最后是怎么答复你的?” “他还没回话呢。”周宁又给自己斟上酒,喝了一口。 “也许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做。”李昧自顾说了句。 “会是这样吗?”周宁问。 “我是猜的。我又不是你那位朋友,怎知他心里所想。”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去试着了解事情的根源。天下动乱,必然事出有因。就像你说的那样,这世上总会有人想要为恶。可即便如此,他们的恶念之源又是什么呢?我想大概也会出于某种原因吧。若是不能找到其中根源,就算堵住一时,又怎会不再次发生呢?” “这样的话,会不会太过迟缓,贻误时机?” “是啊,有些事不能太过理想,否则最后只能变成空想。”李昧又叹了口气,“所以,这样的事若放在我身上,也便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走一步看一步?” “对,不盲目判断,不妄下结论。就像下棋一样,如果暂时看不清形势,便在远离漩涡中心的地方落子,也未必不是明智选择。但想要看清真相,最好的方法就是接近真相。” “然后呢?” “然后就会有一个痛苦的选择。”李昧看着不知何处说,“就像你刚才所说,他原本想做一只仙鹤来着。但既然知道仙鹤也是生存于大千世界,无法脱开苦海,自然也知道,世间事跟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谁也不能置身其外。所以,他会选择如何介入,如何施展自己的能力。毕竟要让一只仙鹤变成猛禽,就算变成啄木鸟,也是不太容易的。” “他开始在变了吗?” “如果你那位朋友在你面前表现得愁眉苦脸,还告诉你他有许多无法向人倾述的心事,我想那个变化就已经开始了吧。” “那你认为他现在会怎么做?” “我想,他会先从一些看得见的地方入手,把自己放在那个正在洞开的口子上,而不是远远观望。如果需要的话,他甚至会参与到那场危险的动乱之中,成为那场祸事里的一部分。他会为原本不愿与之为伍的人奔走,为他们出谋划策,为他们背负骂名。但只要掌握到对方的核心秘密,他便会反戈一击,结合正义力量,将可怕的灾难消除在尽可能早的阶段。” “做这些事,他真的只是一个人?” “不,我相信他其实也有盟友。至少,他会有几个好朋友。”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帮我那位朋友,想助他一臂之力。”周宁忽然说。 李昧闻言笑了笑,转头打量着周宁,“可以啊。”他说。 073、暗流 青江水暖,雾气弥漫,阆州城刚从睡梦中醒来。 被侍卫叫醒时,董焦睡意未消。 侍卫首领头戴璎盔,身披甲胄,墨黑的披风长长地拖在身后,一副即将上马打仗的模样。“相国快醒醒!”侍卫首领低声唤道,“陛下已在城门等候。” “陛下出城了?”董焦翻身爬起,“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一早。陛下说有要事,已让太子带着随行车驾,先行返回盛都,然后又派人来说,让相国马上去西城门会合。”侍卫说。 “车驾已经起行?”董焦不敢怠慢,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那陛下怎么走?” “陛下大概要骑马。” “骑马?一直骑回盛都?” “来人没说这事,所以也不敢确定。” “好吧。”董焦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违背李授之意。 穿好衣服,来到庭院,董焦发现自己的坐骑已经鞍辔妥当,数十名相府近卫也全副武装,已准备好了。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董焦不敢耽搁,随即翻身上马,率领护卫便朝西城门赶去。 到了西城,果见城门洞开,两百名天厍军拱卫李授身边,像是已经等了一阵。 “陛下恕罪,我来晚了。”董焦赶紧道歉。 “不,”李授扬了扬手里鞭子,“是我故意这样安排,就为甩开那些无孔不入的家伙。现在咱们轻车简从,正好可以重新体验一下从前纵马驰骋的感觉。” “但凭陛下吩咐。”董焦当即心领神会。 李授当先拍马启程,董焦和两百余名铁卫跟随其后,往盛都方向疾驰。 跟尚书令乐福,太史诸葛逊一样,董焦也是当初李乡父子在霸西郡任郡守时的家臣,是真正的嫡系。李乡、李授在霸西文治武功,成绩斐然,所仰赖的正是这些忠诚不二的老部下。 这次重返霸西,李授的心情似乎相当不错。 关键这次他跟谯恭谈得也不错。 那位自称“樵叟”的老头,是自顾延太师之后,当世硕果仅存的大德之士。李授早年随父亲李乡治霸西郡时,对其奉若神明,礼敬有加,常登门求教。那谯恭虽对李氏皇室没有好感,但感于李乡父子诚意,还是替他们出了不少主意。 李授登基,对谯恭亦是恭敬,多次邀请入朝。只是人家说什么也不来。无奈之下,李授便给了谯恭一个尊号,称其为“仙老”。 这次,至少仙老没再提出让李授尊晋攘夷的建议。 毕竟石赵称霸中原,已成既定事实。 这两天,董焦一直跟随李授父子身边,谯恭给出的建议,多半是富国强兵之策,在外交方略上少有言及。甚至对当前争议最大的“联赵伐晋”这一决策,也未明确表示反对。 不过,李授好像已读懂谯恭的弦外之音。 当董焦紧随李授策马骑上一座山垭,李授忽然驻马停下,转头对他说:“仙老年纪大了,说话越来越含蓄,但他的态度显然已与早年大相径庭。” “是啊,是啊,我也看出来了。”董焦随即道,“他认为晋室暗弱,已无重返中原之可能。” “恒卿,这方面,你确实不如德长啊。”李授扭头看了看停在身后数十步远处的卫队,侧过身对董焦道,“咱们的太史大人,早就说过与仙老相同的话,可当时你们谁认真听了呢?” “对对对,是微臣马虎了。”董焦赶紧认错,“这么说,仙老本意也是既不联赵,亦不伐晋?” “仙老所言,自古唯有听说联弱抗强,哪有联强欺弱,最后还能得善终这样的例子。你以为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李授问。 “石赵此时联合我们,未必出自善意?” “石赵国力正盛,必东向攻晋,此时他要与我们联合,不过是怕腹背受敌罢了,岂是真有与我联合之意。若晋果真被其所灭,咱们恐怕就只能落得个兔死狐悲的结果。” “陛下明鉴。” “你真以为我已糊涂到那个地步?”李授勒住来回踱步的枣红战马,瞥了董焦一眼问,“朝中就此事争议不休,有几个是真为国家利益考虑?不过是自己的地位罢了。” “陛下,这?”董焦听得一愣。 “反倒是仙老,还有晋寿侯这样的人,他们并无地位权柄之欲,说的才是肺腑之言啊。” “陛下,微臣……”董焦听得额头冒汗。 “你不用紧张。”李授抬头看向前方,“你是小心稳重之人,从不在朝中结派,对朕也忠诚,但看人看事,未免局限。” 这句话不紧不慢,语气也不轻不重,却犹如一声闷雷,猛地敲醒了董焦。 他马上意识到,陛下语带暗示,朝中定然是出什么事了。 可能是什么事呢? 他一时感觉毫无头绪。 此时,旭日东升,河面泛波,阳光洒满霸西丘陵的田野和山丘,曾经熟悉的景象再现眼前。霸西土地肥沃,人口富足,到处是成片的村庄。 但曾几何时,这里也曾是李家与晋军生死逐鹿的战场。 李授不断指着远处小山和蜿蜒的岔道给董焦看,“这就是咱们年轻时打仗的地方。” 董焦在马上随着李授所指张望,“是啊,那时候陛下英勇神武,所向披靡。” 对董焦来说,李授无疑算得上是一位明君。尽管这些年登上大位,性子有些管控不住,不仅在修造运河、新建宫室这样的事情上有着难以克制的冲动,在一些大臣的建议下,似乎也开始不顾国力现状,有了一争天下,逐鹿九州的野心。 就连董焦也心知肚明,这想法对于大盛之国力来说显得过于宏伟,不切实际呢。 他当然也知道,这过于草率的雄心壮志,全都来源于大国师。 是大国师给了李授信心。 当然,国师对于李授,也不可谓不忠诚。 甚至可以说,若无国师相助,此时的李授,至高不过只是镇守北原之封疆大吏。 董焦至今都还记忆犹新,八年前那个晚上,李跃殡宫弑君,顾淹丞相连夜离开盛都,本应功高受赏的建宁王李授却一夜间变成功高盖主。他不仅被自己一手扶上皇位的李启改封为汉王,还被剥夺了尚书及大司马之职。 原本权势熏天的辅政大臣,转眼便成官封异地,客居都城的闲王。那些日子里,他们主仆是多么仓皇不安,多么如坐针毡,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武帝共有十余名嫡子,当时个个年轻气盛,手握重兵。李启、李跃两兄弟更是心狠手辣,对父亲选定的继承人,自小带着他们长大的堂兄都能毫不留情,更何况李授这位向来征战在外,大多数时间都驻守在边疆地的堂叔。 时至今日,李授还经常会对董焦他们一干老部属说:“那时,咱们主仆可是天天提心吊胆,朝不保夕。那样的日子咱们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困难是蹚不过去的呢。” 是啊,无论多么困难,也比不上那时候了吧。 董焦心里想着,瞧见李授已一夹马肚,率先骑过一条清浅小河,于是赶紧跟上。 他知道,国君心里此时一定有什么难题,可如果他不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提出建言。蹚过小河,一座小山又挡在面前。李授马不停蹄,直奔山顶而去。 董焦不离不弃,紧紧跟随。 站在山顶,前面是一片广阔平地。阳光下,到处炊烟袅袅,鸡犬相闻。 “记得吗?”李授挥舞着马鞭,指着下面的平原问,“我就是在这里碰上的国师。” “当然记得。”董焦说。 在盛都城度日如年过了数月,纪庄的到来,令李授绝处逢生。在他的计策下,李授总算找到机会,借口前往梁州平叛,离开了盛都。 那时候,李授手下已没什么军队,只有两千府兵。但梁州叛乱,不过是“戾太子”娘家一个妻舅对现实不满。梁州就在霸西郡,本为李授发迹之地,民众归附。所以他信誓旦旦就凭两千人便可平定叛乱。李启、李跃对此并未生疑。 就在眼前不远的一个小村里,纪庄为李授引荐了来自异域的番僧春藏。 春藏区区数言,便令李授刮目相看。 而后来的结果也果如春藏所说,他一个人去到梁州城,便拿下了叛首首级。 本来李授跟李启、李跃拍胸脯打包票,不过是为了离开都城,真要镇压叛军,靠区区两千人马可还真不行。但春藏出马,兵不血刃。 随即,春藏不仅出谋划策,更是亲力亲为,一手促成北原兵变,汉定城一夜改换晋旗。李跃其时忙于南征乌蛮地,李授再度被亲点为镇北将军,率军北上进攻汉定,讨伐北原。 北原光复,李授坐镇汉定,再也不肯离开。 尽管李跃对其时刻防范,屡次招其进京,但李授总是以各种理由拖延,拒不执行。 两年半时间,北原军在春藏一手操训下脱胎换骨,战力大为提升。 随后,他又跟纪庄两人周密谋划,积极准备,终于等到李跃大意,放松戒备。 “时机已到。”那时,春藏对李授信誓旦旦,“南下盛都,一举功成,就在此时。” 虽然那时候董焦他们都不敢相信,但李授相信了春藏。 于是,这才有了汉兴年号加之于大盛。春藏也因功勋卓著,加尊成为了国师。 这些年,李授对于国师可谓言听计从。 此时李授提起往事,却教董焦莫名一阵心跳。国师平常并不上朝,一副世外高人姿态,可朝中暗流涌动,却多多少少都跟他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情况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陛下说到国师……” 李授抬手举起马鞭,阻止了董焦这句话继续说下去。 他回头看了看两百名铁甲护卫,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冷漠,随即仰头大笑两声,“走吧,咱们看看这一路是否还能顺利返回盛都。” 说罢,将鞭子朝马臀上一抽,猛地朝前跃出,朝山下奔去。 董焦赶紧拍马跟上。 074、红颜 “你是说,皇帝从阆州返程没有乘坐车驾?”黑暗中,一个人影问,“那他去哪了?” “有消息说,他和董相国带着卫兵,走了另一条道。”另一个人影回答道。 “哼,”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这么好的机会,你们都不采取行动,也太可惜了。” “如果采取行动,只怕已是自投罗网。”另一个道。 “什么意思?你是说,这是他故意设下的陷阱?” “至少,这次出行,李授是有所防备的。上次南城门遇刺,已令他有所警觉。这次忽然放弃车驾改变路线,我们分析,也是事出有因。” “是有别的势力介入,还是跟上次遇刺受惊有关?” “应该跟上次的事没关系。李授毕竟是个精明人,虽然怀疑上次那场兵变有他方势力介入,但查来查去,最多也就查出我们在江州一处潜伏多年的间谍机构参与了其中。即便如此,由于那位负责人死得突然,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对方也没能获得更多证据。” “其实,毛都尉跟你们的合作实属偶然,以前并无交往,所以也查不出什么瓜葛。” “是啊。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么说,令李授临时改变路线的,是别的事?” “还在查。若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 “好,等你消息。” “师太还有别的事情交代吗?” “没有。” 过了会儿,两名男子离开幽暗的地下仓库,经一条拱顶石道缓缓爬着阶梯上到地面。两人都身材高大,只是其中一位男子更显得格外健壮。 “好了,罗先生这次要的货,只有这一小包样品,你先拿回去,如果喜欢这种口感,回头我再专门进一些便是。”经过中庭时,茶行老板对客人说。 “好的,谢谢祝老板。” 罗维向祝闾拱手行了个礼,带着一包茶叶便回到前堂。 他跟柜台里的小厮故作熟稔地打过招呼,便拎着茶不慌不忙地走了。 罗维没有直接回紫薇路住所,而是拎着茶包,沿着三潭街漫无目的地闲逛。 这些日子,他在盛都除了吃,就是睡,活得跟头驴似的。而每次到大兴茶行跟祝闾碰面,也不过是接收和传递消息。复仇,似乎正变得遥遥无期。 师太迟迟不展开行动,令他逐渐感觉有些失望。在他看来,这种事根本不用那么多谋略,也不需要深思熟虑。 有机会,就出手。 李授这次离京前往阆州,本是大好机会。因为往返于盛都与阆州之间需要跨越数条大河,加上沿途丘陵密布,选准地方半途设伏,应该有很大胜算。尤其当听说皇帝返程居然放弃车驾銮卫,仅率随身卫队骑马赶路,他更是觉得错失了大好良机。 像这样拖下去,他大哥的仇,甚至大将军的仇,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得报。 他感觉十分郁闷。 来的时候,他经过永红楼,忽然便想起了小桃红。 当初在浦口,人家仗义相助,冒着危险收留了他一个晚上,到现在都还没好好报答呢。 此刻再次经过永红楼门口,罗维忽然停下了脚步。 小桃红要价不菲,但罗维不差钱。 至少现在的确如此。 紫薇路的房子是师太安排的,不用他掏一分钱租金。而离开扬威舰时,毛顺都尉曾给过他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好几年开销。 他心烦意乱,脑袋里腾地生出一个念头。 “客官,里面请。” 永红楼的小厮热情周到,冲着罗维点头哈腰。 罗维也不客气,大模大样就朝里走。 穿过镂花红木屏风形成的过道时,一束束阳光通过屏风上的雕花镂空照射在对面墙壁,特意营造的缤纷潋滟气氛令人迷醉。 过道墙壁也全是红木,上面以金粉颜料描绘着仕女“春游”、“春睡”、“春戏”三春图。绘图颜色绚烂,尤其在点点阳光下更是春意盎然,栩栩如生。 大堂里熙熙攘攘,跑堂小厮穿梭其间。寻欢客沽酒买醉,与卖笑女推杯换盏,肆意寻乐。二楼环绕一圈,隔着雕花栏杆,又有不少男女相依相偎,观赏精彩舞技。 一座木头搭建,刷成鲜艳红色的舞榭如空中楼阁挑支在半空,两边旋转而上的楼梯上,十余名乐师高高低低随意落座,吹拉弹奏。小小舞台上,两名舞姬长袖飘飘,衣衫半解。 盛都永红楼,正是以舞姬闻名。 身为军人,对于声色场所,罗维并不陌生。 但如此纸醉金迷的地方,他还是头一次来。 这时,小厮将罗维介绍给一名穿戴花哨,脸上涂脂抹粉的堂倌,便转身出去了。 罗维环顾四周,并未看见熟悉的面孔。 堂倌稍微等了等,待罗维看够之后,这才满脸堆笑,冲他抬手一拱,“客官可有熟悉的姑娘?” “我找小桃红。”罗维开口便道。 “你想找小桃红姑娘?”堂倌似乎怔了怔,再次打量罗维,“可是跟姑娘有旧?” “不,没有。”罗维评估了一下自己跟小桃红的缘分,“见过一面而已。” “客官,小桃红是本店头牌,今日正好没有客人,不过……” “不过什么?” “小桃红姑娘轻易不接客人,若是想让她单独作陪,可是百两起价。”油头粉面的堂倌说。 罗维想也不想,便从兜里掏出一粒碎金,递给堂倌。 在永红楼,出手就给金子的客人不是没有,可也还真是不多。尤其这罗维孤身一人,连个跟班也没有,浑身上下也看不出多么富贵气派。 堂倌将碎金在手里掂了掂,眼中百花齐放,“客官,楼上请。” 小桃红的房间在楼上最尽头,正对戏台,隔着花窗,就可以观赏舞姬表演,简直就是演艺厅里的头等包房。也是一间芳香四溢的大包房。 堂倌在门口通报,得到答应后,这才推开门,请罗维进去。 “吱呀。” 木门在身后掩上。 屋子里,一名桃红抹胸,纱裙及地的妙龄女子坐在窗前,手里正拿着一卷书籍在看。 罗维没想到小桃红还会识字看书,不由一怔。 此时,小桃红也转过头来。 她面若桃花,眉似轻烟,秀发左右两分,如乌云低垂,只以一支玉梳懒懒地锁在肩后。 “这位客官……”小桃红媚眼如丝地看着罗维,忽然就失口笑了起来,“没想到会是你。” 小桃红今年已经芳龄二十,在这个行当里,已算是资深老人。言谈举止,无不从容。她身材曼妙,恰到好处,腰肢盈盈一握,堪比传说中身姿轻盈,能作掌中舞的赵飞燕。 她请罗维过去挨着她坐下,问了两句,便摇起铃铛,让人上了酒,以及几碟下酒小菜。 罗维本来心头郁闷,来找小桃红,一是出于心头感激,二来也是想找人说说话。所以当小桃红问起,便直说想喝点酒。 酒菜上来,果然也不用劝,他便提起酒壶,开始自斟自饮。 喝着喝着,心中闷气越发难以抑制,该说的,不该说的,便从他嘴里不自觉地溜了出来:“那天我就不该下船。死便死了,何以会有今日这般憋屈。” “原来公子是想求死呢?”小桃红面带微笑,语气不温不火,“若果真有此想法,那还不容易。” “你觉得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是啊,我见得多呢。前些日子才有一位年轻公子,头天刚跟我说过差不多的话,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泡在了榕江河里。” “他说了什么差不多的话?” “还不就是走投无路,要死要活之类。” “他,他为何求死?” “钱花光了,生意也没了,又没钱回故乡了呗。” “他干什么的?”罗维并没喝醉,只是心头不快,听小桃红说得像那么回事,于是便一本正经地问,“他却如何便花光了钱?” “这人本也是一位富家子,打外地来盛都经商。可偏生不好好做他的生意,每日大把大把银子全都花在了这栋楼里,最后只能寻死觅活,有什么办法。” 罗维放下酒杯,感觉脸上似乎被拍了一巴掌。 “呃,我,我是感于姑娘当初仗义相救。”他有些尴尬地说。 “是啊,那晚也不知怎么回事,我竟以为公子是一位深明大义,志向远大的有志之士。”小桃红似笑非笑,说话更是半真半假,令人琢磨不透,“许是一时冲动罢。” “姑娘后悔帮我了?”罗维黯然问道。 “那倒不会。主人为快乐之本嘛。我这人,倒一向喜欢帮人。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难免也常有自作聪明,以为是在帮人,实则反倒累人的时候。” “我,我没这意思。” “如果公子想死,那夜……不,次日倒正是时候。小女子也是事后听闻,南城门一战,从前大将军那些旧部可真是壮烈呢。” “是、是嘛。”罗维感觉心里像是被人用刀子捅来捅去。 “公子对此竟没有听闻吗?” “当然是有。” “就是嘛。就连小女子都深为那些血性男儿之义举所感动呢。不过,想必他们还有未亡之人,说不定将来仍将继承其未完之志呢,你说是不是?” “我不知道。”罗维说。 小桃红说话似真似假,听得他心里不安,“那晚,我跟你说过什么吗?”他试着问。 “没说什么。那晚在客栈,公子虽跟小女子喝了几盅,但公子故作酩酊大醉之态,却是瞒不过小女子的眼睛。我听说,当晚宿醉不愿归营的,可不止公子一个哦。” “这么说,姑娘那时便知我是个逃兵?” “不,恰恰相反。我知道你绝不会是个逃兵。因为真正的逃兵,那时候眼里不该是痛苦,而会是解脱和欣喜。” “那你认为我为何脱离军营?” “这我可无法知晓。听说,那夜的浦口发生了一些事。当然,这是我事后才听说的。有人利用驮队贩酒,偷偷登上了扬威舰,参与了第二天盛都南门的动乱。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军人,还是准备混上军舰,参与南城叛乱的人。更不知道你何故半途逃离。我就想,公子当时突然闯入客栈,一副寻欢买醉的样子,眼神中却无比伤痛,莫非是有什么难舍?” “没错,我是扬威舰上的军人。”罗维再次给自己斟上酒,一饮而尽。 “看来我果然还是没看错。公子随身物品中有刀有剑,不是强人便是军人。而我记得,那几天浦口镇上可多的是军人。” “姑娘,”这时,罗维开始有些警觉起来,“既然姑娘早知罗维身份可疑,为何当时不向官方告密,反而收留罗某在客栈借宿一晚,并亲口对我说,若有人问起,便说我当时宿醉在你房里,错过了军队开拔云云?” “我说过了,因为我知道你并非是个逃兵。而我当时也不知道还有别的人跟那位为主尽忠的毛顺都尉联手行事。” 罗维大感意外,“你,你也知道毛顺都尉,而且还赞同他的行为?” “嘻嘻。”小桃红听得掩嘴一笑,“罗公子以为,像忠诚节烈,义气干云这般行为举止,这世上就只有男子懂得吗?” “姑娘……” 小桃红忽然眼色一动,伸出手指在嘴前轻摇,“来,公子若酒量尚可,不如就让小女子再陪你喝一杯如何?” “好。” 075、僭变 酆城,南荼巷邱宅。 “这么说,其实你是大晋戎州刺史裴尚的女儿?”李昧皱着眉头问。 青伶没有作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大晋?”丙儿忽然深吸一口气,嘴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 然后他便许久都不再说话。 别说丙儿,当戎州还属于大晋治下时,就连李昧都还未曾出生。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情了。 青伶抬头偷偷瞄了李昧一眼,心里七上八下。 她决定实言相告,是因为那个令她难以释怀的梦依然在不断重复,让她一次次从梦中惊醒。到最后,她梦里的惊叫连隔壁屋李昧公子都听见了。 对青伶这种异常表现,李昧不敢大意。 他希望这个身份特殊的“小姑娘”能够告诉自己实情。 当然了,他也相信,对于自己的身世,青伶——或是裴莲——自有不愿提及的理由。 对她来说,那是上辈子的恩怨。即便对其他人,如果他们的岁数活得够大,那也已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这样的记忆,跟现在身边这些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裴尚是最后一任大晋戎州刺史。八王之乱后,晋庭衰败,北方游牧民族乘机涌入关陇,席卷中原,大批关陇流民为避战乱南下进入戎州。为保戎州安定,裴尚不得不征募东、霸诸郡彪悍善战的氐人入伍,陈兵边境,以阻止更多流民涌入。然而,尚在安抚和遣返流民两个选项中左右为难的他却怎么也没料到,随着双方冲突加剧,他手下以徐举为首的氐人军队,竟与同为氐人的流民领袖李乐结合起来,举起了倒晋义旗。 流民大军声势浩大,连连攻克盛都周边各郡。 那时,裴尚设计引诱李乐赴盛都谈判,以埋伏的弓箭手射杀了李乐。 流民大军随即撤至涪城。此时,李乐四弟李林继任义军领袖,自称大将军、戎州牧。经徐举居中引荐,李林得到青峰山顾延支持,军势复振。在顾延的建议下,流民大军先回头攻取汉定,控制了北原。有了基础之后,李林随即派幼弟李乡向东攻击霸西郡,兵锋直指戎东重镇阆州,又派兄长李乐的两个儿子,骁勇善战的李宕、李盖向西攻击汉嘉郡,孤立盛都。 李宕勇猛无畏,手持铜锤率先登城,一举拿下崇州,却不幸在追敌时死于乱箭之下。 李盖随即接掌大军,乘势迅速荡平汉嘉、汉原两郡,将盛都城团团围住。 同年,李林病故,临终之际,将大权交托给侄子李盖。 李盖勇武有谋,为人豁达,深受义军拥护。年底,盛都西城沦陷,刺史裴尚暂避东城。昔日繁华的盛都,一时间兵荒马乱,尸横遍野。 青伶最近夜夜梦见的,就是此时的一段光景。 待心情稍稍平复一些之后,青伶又接着向李昧坦承了那段最令她难以启齿的经历。 “那日,恩公见青伶魂魄已散,但尚未气绝,而我恰是魂魄尚在,气血已尽,于是便将我的魂魄转移到了青伶身上。”她语带哽咽地说,“之后,恩公便带着我一路到了江州。在江州只是稍作停留,他又带我登上了一条船。我俩沿棘江随船一路东去,最后到了淮州龙吟山。往后数十年,我便一直在那里。直到三年前,恩公说有件事需要我帮忙,这才让我重回了戎州。” 听了青伶的讲述,丙儿抬头看了看公子,又看了看青伶,然后便掰着指头算了起来。 但他算了半天也没算出个结果,于是只得放弃。 “除了总是重复梦见当时盛都兵乱跟你母女侍从的受害经过,这几天,你身上还有没有别的不同寻常的反应?”这时李昧又问。 青伶想了想,摇了摇头,“没有了。” 但她忽然又眨巴着大眼,一副忽然发现的语气说:“噢,对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相貌最近两年也在发生变化,好像正变得越来越像我自己。” “姑姑,你说的话,我怎么越来越听不懂呐。” 青伶转过头,看着眼巴巴的丙儿,“你有什么听不懂?” 丙儿嘴里一阵嘀咕,“呃,你说,你的相貌正变得像你自己。这个,我就听不懂。” 青伶轻轻叹了口气,“我是个鬼啊。” “我来替她解释吧。”李昧对丙儿说,“青伶——其实她应该叫裴莲。裴莲死的时候,魂魄附在了另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就是青伶。从此,裴莲便有了青伶的容貌,青伶的身体。本来,生着青伶相貌的裴莲既不会变老,也再不会改变模样。” “对呀,鬼灵的模样是不会变的。”丙儿马上又一副很懂的样子道,“那姑姑的相貌又是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呢?” “不知道,可能有两年了。通常来说,一个人的样子如果只是缓慢变化,是不易觉察的。而且我又不是变成了什么陌生模样。三十几年来,虽然我已渐渐习惯了青伶的面孔和身段,但记忆深处还是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所以当我变得越来越像自己,确是未曾留意。” 说到这里,青伶脸上忽然一片红霞。 原来她不仅发现相貌有所变化,而且就连身体似乎也在蠢蠢欲动。她十三岁便有了初潮,随后几年,更是月事频繁。但自从用了青伶的身子,这一生理反应便告停滞了。 三十几年来,她几乎都快忘了那曾经熟悉的体验。 而半年前,青伶的春潮也开始了。 她当时不以为意,认为这就跟自己当年经历过的事情一样,并没有什么特别。还是这次经恩公钟淮提醒,她才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沉寂已久的春情重新复苏,而是全新的开始。 是青伶的开始。 但青伶……莫非在沉睡三十几年后,她突然苏醒了? “青伶姑姑,那你今年到底多大年纪?” 正在想入非非,青伶忽然听见丙儿又问了句。 她的脸一阵滚烫,此时连忙克制心神,扭头对丙儿道:“死的时候,青伶年方十四,而我那时已经满了十七岁,你自己算咯。” “哇,这么说,姑姑比公子年纪都大?” “算起来,那是要大了许多。”李昧说,“但实际上不能这样算。因为她没长啊。” “没长?那青伶姑姑刚才还说,她都长变相了呢。这又算怎么回事?” “这种事,我也是头一次听说。”李昧再次锁紧眉头。 “李公子,李公子在吗?” 就在此时,屋外远远传来声声呼唤。那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却显得很高兴。 李昧终止了跟青伶的对话,让丙儿先去开门。 丙儿过去拉开门,就看见邱大善人已经到了院子里。 “李公子。”邱大善人远远便冲李昧拱手。 “大善人如何回酆城来了?” “我是专程来感谢李公子的啊。”邱大善人边说边跨进门槛,“承蒙李公子帮忙,运河航线的批文下来了。从今往后,我的货船可以从村里直接驶往盛都,我的产品可以进京了啊。” “我哪有帮什么忙。我想,应该是那位乐公子帮的忙才对。” “嗐,管他是谁,我靠的全是李公子啊。若没有李公子的关系,那位乐公子又岂会帮我。” 李昧也不跟他争论,只要他能高高兴兴把生意做成,自然是好事。 “对了,李公子,我没看见阿牛在家里。他们说,是公子让他办事去了?” 李昧笑了笑。这事他没打算瞒着大善人,于是便说,是自己让柏轸去乌蛮地了。 “我让他去帮我送一封信,因为他正好认得收信之人。” “看吧,我就说他是个好小伙,能堪大用。”邱大善人有些惋惜,又有些莫名兴奋地说,“我本想跟他商量商量,要不要在盛都城里买幢房产,用作销售我产品的店铺。如果他愿意,我想把盛都城的生意,就交给阿牛去打理。” “你想在盛都城开家腌菜店?”李昧这倒没想到。 “是啊,把店开进盛都城,是我一直的梦想呢。”邱大善人毫不避讳地说。 “也许你可以继续去完成这个梦想。”李昧说。 “可我缺一个机敏能干,又不乏忠诚的好帮手。要干这事,合适的人选可是万分重要。” “你觉得阿牛合适,那就让他去啊。” “让他去?”邱大善人马上恢复了希望,“李公子同意?” “只要他愿意,我是没问题。要不,等他这次回来,我帮你问问吧。如果他个人乐意去,我绝不阻拦。” “不阻拦可能还不行。他现在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想,要让他离开你身边,怕不容易。” “这你就不用担心,我会跟他说。” “真的?”邱大善人喜出望外,“我可没想到李公子会放他去盛都。我现在就可以保证,只要他愿意去,提出什么条件都行。” “放心吧,我保证跟他好好谈谈。” “那就太谢谢李公子了。” 邱大善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接着,他又邀请李昧去九仙村做客。他说他新买的货船刚从江阳一路顺流而下,已经到港,正准备好好搞个开航仪式。“唉,每年产那么多腌菜,没船出货可不行。找外面的船老大,不是这个条件就是那个麻烦。还是自己有船好啊。再说,经过这次匪乱,酆城的船老大们手里也已没几艘船可用了。” 李昧知道,大善人的船在黄毛之乱中被官兵击沉了,现在的确需要一艘新船。 “那是一艘很漂亮的船,船上能闻到新鲜的柏木香。我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就取一个容易记住,又能体现你邱家声誉的名字好了。”李昧说。 “李公子说得对。我也觉得需要一个容易记住的名字。所以我想给它命名‘大女儿号’,你觉得怎么样?因为在买这艘船的时候,我已经又预定了下一艘。到时那艘船打造好了,我就可以给它命名叫‘二女儿号’,这样是不是很好?” “很好,这样两个女儿都有份,不会闹矛盾。”李昧一本正经地说。 这邱大善人家大业大,可惜膝下无子,唯有两个女儿。如今将新添置的商船以大小“女儿”命名,又想让阿牛去盛都当新店掌柜…… 看来这大善人是看上那小伙了,他想。 就像是为了要验证李昧的猜想,邱大善人这时忽然又冲李昧一脸紧张地问:“对了,李公子,你刚说让阿牛去了什么地方?给谁送信去了?” “噢,是去乌蛮地,给一位他熟悉的人。” “乌蛮地……” 邱大善人猛地反应过来,“那些黄毛,如今不是跑到乌蛮地去了吗?” “是啊。”李昧道。 “不会,不会有什么事吧?”邱大善人有些担心地问。 “不会有事。”李昧安慰道,“你不是还想托付更重的担子给他?正好可以趁机检验一下,看看他是否能有足够的勇气,足够的智慧。要替你打点将来的产业,这些都很关键,是不是?” “他多久能回来?”邱大善人又问。 李昧想了想,回答道:“快了,就这两天吧。” 076、烽烟 随同一起走了两天之后,柏轸才渐渐意识到,他们并不急着赶路,也不抄捷径,而是故意循着有人居住的聚落和村庄前进。 “因为这是官兵进出的路线。”柏贯对此解释说。 不算柏轸、章曲和呦呦,他们原本只有七个人。其中铁面人是领队,柏贯和另一个叫罗季的矮胖子充当斥候。另外四人全姓朱,都是训练有素的弓箭手。 他们这支队伍原本只有三匹马,新缴获了三匹,所以现在全都不用步行。 当然,有两名个子小些的弓箭手不得不挤一挤。 柏贯说,他们的任务就是追踪官兵足迹,以及了解本地区各个村寨的情况。 不过,这一路几乎没见到一座村寨是完好无损的。 每经过一处荒无人烟的村寨,铁面人都会被气得七窍生烟,“这就是他们的手段。”他凶狠的目光从两个圆洞透出,语气像钢铁般冷硬,“他们是想让我们陷入孤立,得不到补给。” 此时,柏轸已经知道这位壮士的真实身份。 那天被救下后,当柏轸表明来意,对方随即也取下面罩,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听说柏轸如今追随李昧公子,这次也是受李公子所遣,专程来跟霹天军送信,朱继眼神一度相当复杂,“我们跟青峰山,可没那么深的交情。”他先是显得有些冷漠地说,但随后态度似乎又有所转变,“不过,我能逃出酆城,也是出自他们搭救。” 见柏轸一脸诧异,朱继当即将自己逃出酆城的经过大大方方讲给了他听。 他说他当时身陷城内,没被官兵抓住,却被青峰山的人莫名其妙给抓了去。青峰山的人随即还对他进行了一场奇怪的“审讯”。 “不得不承认,青峰山那些武修手段很高明,不愧是当年的皇家护卫。”朱继讪笑着说,“我本以为,落在他们手里,最后免不了会被交给官府。没想到他们不仅没把我送官,还让我转告徐三公子,说酆城之局是朝廷设下的阴谋。我一听,这才明白他们是想暗中帮助三公子。” “是啊,李公子这次让我来,也是这个意思。”柏轸于是赶紧说。 “那咱们就是自己人了。” 朱继于是答应带柏轸去见他以前的道长,现在的大祭酒。只是,他们也要完成自己的任务。 他们一路沿着官兵进出的路线寻找可能的支持者,向他们打听消息,并布置暗哨。 两名商贩此时也不敢主动离队。 在当前这种形势下,他们知道单独上路十分危险。 上次遭到官兵埋伏,呦呦和章曲都挂了彩。但像他们这些惯走乌蛮商路的,金疮药,蛇毒清之类都是随身必备,所以这点伤也没什么。 只是章曲那一箭是挨在屁股上,上马、下马都会疼得咧嘴。 这天晚上,他们在一个被焚毁的村落找到一座谷仓作容身之所。 这地方叫丰谷村,所以竟拥有一座以石头修砌,茅草盖顶的谷仓。谷仓占地很大,条石垒砌而成的墙也够高。不过,进入谷仓之后,他们才发现里面另有玄机。 这座石砌谷仓表面看着没什么特别,但里面竟然还藏有一间十分阔绰的地下室。 一名乌蛮巫师在隐蔽的地下室入口迎接了他们。 他帮大伙在谷仓安顿好马匹,把它们统统关进由栅栏隔离出来的角落,然后往里面放了几桶水。 地下室入口藏在一堆谷草下,盖上后只有四条细缝,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地下室生着火,光线足够,而且柴烟能顺着天花板边缘一条暗槽排出去。那条暗槽不宽,但很长,设计合理,可保持地下室内空气循环,不至于憋闷。 朱继他们进去时,还有十几个人藏身其中,其中包括几名妇女和小孩。 他们都是不愿离开,也无处可去的百姓。 官兵抢走了地面上能够看见的一切可用物资,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得精光。老巫师说,他们知道当地百姓同情,甚至暗中支持霹天军。 “大规模进剿不切实际,这就是他们现在使用的手段。”老巫师说。 “你们看见还有什么队伍经过吗?”柏贯向老巫师打听,“跟普通官兵穿着不太一样,甚至连相貌都显得怪里怪气的人,有吗?” “有一队人,大概十来个,全都骑马。其中两个穿着道袍。”老巫师看了看柏贯,“不像你这种打扮,头上是戴着帽子的。有四个角那种帽子。” 柏贯和朱继对视一眼,“跟他们一起的其他人呢?” “其他都穿着军装,不过好像跟普通军士也不太一样。对了,那些军人都戴着面具。”老巫师又看着戴黑铁面具的朱继,“面具金光灿灿,就像是用金子打造的。” “天厍军。”朱继得出结论。 “这些人没有沿路烧杀?”柏贯问。 “没有。”老巫师说,“他们就远远跟在一队官兵后面,什么也没做。当他们从这里经过时,前面的官兵已经把能点燃的东西都放火烧过了。” “前面那队官兵有多少人?”朱继又问。 “那队人多一些,约莫近百人,有骑马的,也有步行的。” “这就是他们的新战术,坚壁清野,小股清剿。”朱继转过身,跟手下人解释,“待整个地区全部肃清,当我们再也得不到粮食,得不到消息和补充兵员,他们再来与我们决战。” 交流过信息后,他们得到了谷仓的热情款待。 他们享用了白米饭,菜式有萝卜汤和烤老鼠肉,还有村里自酿的酒。 柏轸要了两碗米饭,三只烤鼠。他给他的宠物单独做了个小袋子,随时背在身上。 小地精不挑食,荤素都行,就是胃口太好。柏轸把它放出来喂食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但老巫师及时阻止了小孩子接近那看似无害的小东西。 “你们离它远点。”他对他们吼。 然后他又转过头,和颜悦色地对柏轸说:“妖修人形,道养小鬼。我知道你们修道之人有这种收养妖物的传统,不过,这种东西最好还是别在大家面前公开展示为好。” 柏轸听了,便很自觉地离开大伙,躲到一边去喂他那只地精。 好在小家伙这个阶段贪睡,吃饱就眯眼,也不惹事。 几口酒下去,聪明的呦呦和快眼章曲很快便跟朱继手下,还有谷仓主人打成一片。他们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玩起了猜石子押大小的游戏。 在这项游戏中,聪明的呦呦依然一枝独秀,技压群芳,没一会儿身边就堆满了铜板和其它值钱之物,甚至还有一把带鞘的小匕首。 朱继不喜欢跟人打堆,独自坐在一旁磨他的斧子。 他有一块又细又弯的砂石。他就拿着那块石头在斧子上来回蹭,直到斧子上每一粒细小的锈斑都消失不见。 后来,除了留一名哨兵在上面警戒,其他人都睡了。 地下室虽然宽敞,但只有两个小隔间,都留给了女眷和小孩。男的都睡在大厅里。有一名相貌英俊的弓箭手笑嘻嘻地想去其中一个隔间睡,结果被骂了出来。 他干脆就地一趟,没多久就打起了呼噜。 后半夜时,忽然从地面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柏轸和朱继都被惊醒,还有老巫师。别的人也有两个坐了起来,但见有人关注此事,便又倒下去睡了。 老巫师佝偻着身子,慢慢爬到楼梯上方,压低声音朝外面问:“什么人会半夜经过?” 听见他的问话,放哨的人于是便从一堆谷垛后跑出来,凑近隐蔽的地下室入口朝下面说:“三人三骑,往南去了。天太黑,看不清穿着,所以不知道是什么人。” “也许是你们的人,也许不是。”老巫师对朱继说,然后回到大厅,重新躺下。 既然不过只是三名骑手,朱继也不管他是何方神圣,于是也回去睡了。 柏轸将地精抱在怀里,一下子却睡不着了,于是靠墙坐了会儿。 后来困了,他才去躺下睡觉。 第二天早上,他们继续出发,还是朝着南方走。 但似乎越往南,所见景象便越是糟糕。 好几个村子都彻底没人了。 行至一条溪流时,铁面朱继正在上下探望,寻找适合渡河的位置,地精却忽然从挂在柏轸身上的袋子里钻了出来。柏轸以为它饿了,便勒住马,扭头四处张望,想给它寻找吃的。 不料地精自己从口袋里跳出来,一下就跳到地上,然后迈开短腿,跑到溪边一头扎了进去。 “喂,团团。”柏轸叫了一声,地精已经不见了。 团团是他给地精取的名字。因为它睡觉时总是卷作一团。 “哈哈,大概是想洗个澡。”柏贯在马上哈哈笑道,“你多久没给它洗过了?” “我想它是饿了。”柏轸说。 没一会,地精团团从水里冒了出来,光溜溜的身子被水打湿,显得更为滑溜。它变形的大嘴里叼着一条鱼,那条鱼几乎跟它一般长,但被它那不算是牙齿的牙齿咬住,却仿佛动弹不得,只是尾巴拼命地扇动。不过,很快那鱼就不动了。 地精吃东西很夸张,仿佛是将食物直接融化吸吮,而非啃噬。 眨眼间,一枚完整的鱼骨就掉在岸边。 “师兄,万一它跟你撒娇,想亲你两口可怎么办?”柏贯又在笑话柏轸。 “没事啊。它还含过我的指头呢。”柏轸说。 其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地精能够随意控制嘴里的腐蚀性。 “走这边,跟着我过河。” 这时,朱继已找好适合涉水的位置,大家便跟在他身后,鱼贯骑过溪流。 柏轸叫声“团团”,弯下腰,将手探出。小地精老实自觉地靠过来,跳起攀上他的手臂。 柏轸将其放进口袋,拍马跟上队伍。 过了溪流,他们骑上对面小坡。 刚至坡顶,骑在前面的朱继忽然勒马停住。后面的人于是赶紧止步,安静等待。 朱继继续做出手势,示意警戒。于是四名弓箭手立刻下马,两两成队,蹲下身朝前迂回。柏贯和罗季则依然骑在马上,只是抽出了兵刃。 柏贯用剑,罗季的兵器则是一把又厚又长的斩马刀。 柏贯还对呦呦和章曲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暂时别动。 朱继自己也轻轻翻身下马,慢慢往前摸去。 跟族群杂居的丰谷村不同,小坡下面显然是个乌蛮人的小村子,因为建筑全是茅草顶两层小木楼。此刻,村里“炊烟”袅袅,像是刚遭到洗劫。 此前官兵可并不常向乌蛮人的村庄下手。 村子里约有二十来名官兵。他们将村民驱赶到晒场中央,正在高声呵斥: “没看见吗?这些是叛匪,是朝廷的敌人。你们收留他们,给他们提供水和吃的,就是违背朝廷禁令,周济匪军。按照大盛律法,现在宣布你们通匪。” 顺着他的手指,果然有三名男的正跪在草垛附近。三人头发凌乱,身上绑着绳子。 摸清形势后,朱继蹑手蹑脚退回柏贯他们身边,把情况跟几人说了。 “对方有不下二十人。但不管如何,我们必须救出三名被俘弟兄,所以得立刻发起进攻。”这时,他以期盼的目光看向呦呦、章曲和柏轸,“愿意跟我们一起战斗吗?” 柏轸当即点头。呦呦和章曲互望了一眼,也同意参战。 “好,你们跟在后面,待会儿骑马冲下去,别回头,也别停歇,只管照着面前的士兵冲。靠近之后,如果感觉够得着了,便朝他们挥剑砍去就行。” 最后这句,他是看着柏轸说的。 因为呦呦和章曲身上只有防身用的短刀,没有适合攻击的武器。 “你俩把佩刀给他们。”朱继又对柏贯和罗季说。 于是两人分别抽出挂在马鞍上的佩刀,递给呦呦和章曲。 准备好之后,朱继重新跨上马,抽出自己的双斧。他骑得端端正正,然后嘴里忽然发出一声悦耳的鸟鸣。刹那间,便听前面林子里弓弦铮铮,弓箭手开始射击。 “箭袭,准备迎战。” 坡下随即传来一片惊叫声。 朱继催马前行,选好攻击位置。后面诸人紧紧跟上,排成两列。 站上坡顶,山下小村一览无遗。 此时,弓箭手分开左右,早已给骑兵留出攻击路线。三轮弦鸣之后,朱继纵马而出,旋风般朝山坡下冲去,嘴里同时发出他那气势澎湃的洪钟呐喊:“金甲开山,万夫莫敌。” “天军威武。”罗季紧随其后。 柏贯念起咒语,长剑顿时燃起火焰。 “雷霆天兵,取尔狗命,急急如律令。”转眼间,他的声音便已在十步开外。 两名商贩受到鼓舞,手舞长刀,嘴里咦哇乱叫,紧跟柏贯身后。 柏轸血脉喷张,心跳如擂。 他拔出长剑,张嘴呼喊一声:“团团,咱们上。” 跟着也拍马冲下山去。 077、乌蛮村 当第一斧劈下去时,朱继嘴里刚喊完口号。 他喜欢自己的冲锋口号。 这让他如虎添翼,仿佛能够不惧任何威胁。 而且他毫不怀疑,在冲锋中高声呐喊能够带来超过自身能量的威势。 第一名被他坐骑撞飞的士兵落地时折断颈子,当场气绝,第二名则丧生于他的利斧之下。他骑着马又往前冲了一段,然后才调转马头,继续寻找下一个对手。 罗季和柏贯完全是有样学样,无不高呼猛进。 他们都极其聪明地让马儿对准敌人最为密集的地方冲去,以便扩大战果。 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当第一轮冲锋结束,返身厮杀才是硬仗。 转身再战,柏贯挥舞火剑,依旧神勇。罗季个子虽然不高,但一口大刀也舞得虎虎生风。 相比之下,呦呦和章曲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他俩联袂冲进了晒场中央。 除了三名俘虏,晒场中央的草垛旁还有几十个百姓。为了不落单,他俩当即绕着跪在地上的三名俘虏转圈,同时挥刀劈向靠近的士兵。 “快起来,我们来救你们啦。”聪明的呦呦嘴里一边大喊。 三名俘虏果然挣扎着站了起来。一名乌蛮老乡见状,忙冲过去帮他们解绳子。接着,更多乡民行动起来。这时,在两名士兵夹击下,呦呦骑马绕至草垛背后。而另外两名士兵则操着长矛去捅章曲的马。章曲想避开,但慢了两步,马被扎中,人立而起,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两名士兵没打算放过他,紧跟着就围拢过去。 快眼章曲眼观六路,在地上接连打了两个滚,一手捂着屁股,一手挥刀格挡长矛。 就在两名矛兵一前一后,正要将章曲困住,柏轸拍马赶到。 第一名士兵被马直接侧向撞飞。 马儿乘势前冲,瞬间又靠近第二名士兵。 “如果感觉够得着了,便朝他们挥剑砍去就行。” 铁面朱继的教导言犹在耳。 柏轸将长剑抡圆,狠狠砍在这名士兵头上。 “噹!” 反弹力度之大,震得他虎口发麻。 虽然戴着头盔,但由于这一下借着马的冲击之势,力量太猛,砍得头盔都凹下去一道缝。那人丢掉长矛,双手捂住脑袋,疼得蹲下身去。 柏轸趁机趴低在马背上,挥剑扎中他的脖子。 长剑抽回时,一道殷殷红光激射而出。 鲜血飞溅,喷他一脸。 柏轸举起带血的剑,心头一阵茫然。 也许该用火剑。 但他还不能在不用符纸的情况下让长剑着火。 怎么这两天就忘了跟柏贯请教一下,如何仅凭咒语就能让剑燃烧起来呢。他心头暗想。 火焰或可祛除血腥。 这些念头貌似纷繁,其实只在脑海里一闪而过。柏轸拨马绕行一圈,看清四周形势,又冲着距离最近的一名士兵杀去。 这时,村子里早已乱作一团。 村民们抓起能够找到的任何东西,无论是耙子,还是镰刀,全都加入战团。三名脱困的义军虽然疲惫有伤,却也勇敢地捡起地上的武器,拼尽全力作战。 柏轸追着那名士兵跑了一段,只听耳边利箭“咻咻”飞过,赶紧缩头躲避。他勒住马,转身扭头看去,见山坡上四名弓箭手正在缓慢向下移动,一边寻找目标射击。 被他追击那名士兵被一箭射中脖子,箭羽留在这边,箭头却从另一边钻出。 他很快软倒在地。 柏轸再次拨转马头,却见广场上随处躺着负伤的人,能够战斗的敌人已全没了踪影。 他看见朱继他们正往村外骑去,于是紧随其后,快马跟上。 出了村,铁面战神和柏贯、罗季又连续砍中数名逃跑的士兵。柏轸热血沸腾,也追上一名跳下土坎的士兵,一剑结果了他。 敌人被彻底击败。 当他们再也找不到目标时,这才勒马停止追击,返回村子。 此时,村民当中的青壮男子正挨个儿检查地上的伤者,并视情形给予帮助。 要么帮着止血,要么帮对方结束哀嚎。 另一些村民打来清水,开始清理地上的血污。最后清点下来,除了两名村民重伤无救,别的都是轻伤。而二十三具官兵尸体,则说明他们几乎全军覆灭。 朱继去向三名获救友军了解情况时,柏贯来到草垛边,慰问面色不太好的柏轸。 此时,柏轸已找村民要水洗净了脸上血迹,然后坐在一堆干草上休息。 柏贯过来坐在身边,将一只手盖在柏轸手背上,“怎么,打累了?” 他的另一只手上拎着一套从尸体上扒下的镶钉皮甲——胸甲、肩甲和臂套。 柏轸感觉自己的手在对方掌下微微发抖。 他点点头。 奇怪,他刚才打斗时可不曾发抖。 柏贯认真打量着自己这位师兄,“没什么,我第一次杀人,还吐了呢。”他眨着眼,将那套装具递到柏轸面前。 “可我不是第一次杀人。”柏轸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战斗一结束,忽然就感觉浑身乏力,很不舒服。 也许是因为那人的血溅到了他脸上,溅到了他嘴里。 “我舔到了他的血。”他回忆了一下说。 “这体验一定很难忘。”柏贯在他肩头拍了拍,“给,你需要这个。” 柏轸接过那套装具,又看了看柏贯。 柏贯微微一笑,撩开自己的外衣,露出里面皮甲。“有备无患。” “谢谢你。” 当柏贯转身走开,柏轸解开挂在身上的袋子,把地精团团放了出来。冲锋时怕它掉出来,他拉紧了袋口绳。此时他决定补偿这家伙,让它趴在自己肩上。 团团似乎闻到了血腥,此时半透明的身体不断抽缩,想要进食。它将蛤蟆一样的大嘴凑近柏轸耳根,轻轻发出嘶吼。 柏轸反手拍了它一下,随即掏出随身携带的干肉塞它嘴里,它“咕嘟”一下就咽了下去。 见团团吃了东西,柏轸便指着那套皮甲,问自己是不是需要穿上。 团团使劲点头,样子滑稽。 柏轸于是笑了笑,便将胸甲先穿戴起来,然后罩上肩甲,最后,是两只镶有小铁钉,可凭皮绳抽紧系牢的熟皮臂套。 他用牙齿帮忙,以一只手给另一只手戴上臂套。 然后另一只。 “不,这不是你啃的。”他用手挥开正啃着肩甲的团团。 当呦呦和走路一瘸一拐的章曲过来时,柏轸发现他俩也已全副武装。他俩不仅披挂了甲胄,还戴上了头盔。只是折去了上面竖立的尾羽,并在头盔上裹了白巾。 正是霹天军的标志。 他俩腰上也挎了军刀。 “我们这身行头怎么样?”呦呦看着柏轸问,“自己缴获的哦。” 柏轸对他微微一笑。 他记得好像听谁说过这么一句:人一旦双手沾血,就会对之痴迷。 过了会儿,朱继像是跟三位据称是从鸡鸣山老根据地那边侦查回来的斥候谈好了。他宣布今晚就在这个乌蛮人的小村子里住下,稍事休息,明天再整装出发。 对这个决定,热情的乌蛮人表示欢迎。 乌蛮是一个崇拜英雄的民族。 同时也是一个容易满足,时刻追求快乐的民族。 他们的家园差点被付之一炬,还有两名村民遇难。而到了晚上,他们就已经开始在血迹未干的晒场上载歌载舞,手拉手又唱又跳,跟啥事也没发生一样。 他们拿出美酒、水果和腌肉,还宰了头羊来招待朱继和他的部下。当然,还有三名已经接受过他们招待的客人。 三名斥候因身体受到折磨,需要多休息一晚而继续留下,接着享受盛情款待。 对朱继他们来说,这顿晚餐几乎是一场盛宴。 用餐时,柏轸一边向柏贯请教不用符纸就能点燃宝剑的方法。 他一直记得要问这事。 “不光是咒语的问题。”柏贯神秘地对他眨了眨眼,“得将剑重新回炉,加入一种叫磷的矿物再次进行淬炼,这样打造出来的剑就可以不用符纸加持。” “这是谁教的方法?”柏轸大感新奇。 “是大师。雷成大师。”柏贯说,“从三真观跟着过来的弟兄,如今都已学会这手。噢,只有郑冲和五儿例外。他俩还没来得及向大师学艺,就被派出去了。结果到现在都没回来。” “对了,听说他俩是最早跟着道长出来的,这会儿去哪了?” “你看,我都差点忘了。你失踪时,咱们都还没离开三真观呢。”柏贯晒然一笑,“倏尔一别,不觉已发生这么多事,想想还真让人不敢相信。没错,郑冲和五儿是最早跟道长走的。我和另外几位师兄弟是在听说他们的事后,才偷偷溜下山去找他们的。” 说到这里,柏贯似乎颇有感慨,“所以别看郑冲和五儿年龄比咱们都小,却是山寨元老。酆城之战后,因为他俩被道长派去接应酉城的莫群都尉,随后又被莫都尉派去联络东陵分坛余部,直到现在都还没回来呢。唉,也不知道他们在外面情况咋样。” “我听说过他俩的事。他俩从上鸡鸣山时就跟大祭酒在一起。”旁边一位认真在听他们交谈的斥候说,“其中一位好像还有个外号,叫‘杀手’。” “杀手?” 郑冲?还是五儿?无论是哪个,柏轸都难以置信。 “我倒不清楚是哪一个,反正就是他俩之一。”斥候接着说,“之所以能得这个名号,听说是用匕首面对面杀了一个军官。” “我操,俩小子这么厉害。”柏轸惊叹不已。 “他俩是很厉害哦。要不道长会放心让他们去办那么大的事?”柏贯津津有味地咂着一根羊骨头上的最后一点肉,“我比他俩年纪都大,那样的重任却没派给我。” 说着,他忽然将头凑近柏轸,在他耳边低声道:“是郑冲。我们的抓猫英雄。” 随后便哈哈笑个不停。 “杀手,郑冲?” “对,就是他。不过我也听人说,那军官其实是他和五儿两人一起杀的。” “就算一起杀的也不简单。”柏轸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 在三真观时,郑冲和五儿还都不过是无知少年,都还没资格佩剑。而他知道,在战场上冲锋砍杀跟面对面拿小刀捅进人肚子里,绝对是两回事。 “对呀,那我们就有了两个杀手。”柏贯像比划刀剑那样挥着手里的光骨头,笑得弯下腰。 “你知不知道,道长……噢,就是大祭酒,他近期还会不会有什么大的计划安排?”柏轸又转头问那位斥候。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人比柏贯说话靠谱,见识也多。 “大祭酒?”斥候耸耸肩,“我听说,大祭酒好像正在考虑往盛都派探子。说是按照惯例,交手双方都会设法在对方心脏地带安插眼线,这样才能及时了解对手动向,获得更多消息。” “派出间谍?” “对,好像是这么说的。”斥候喝了口酒道,“他会选一名干将来做这事。” “谁是他的干将。” “这我哪知道。”斥候又耸了耸肩,“但肯定是你们这些从三真观跟着过来的人当中一个。其实这也没什么。这种绝密计划,谁都会找自己信得过的人。要我也会如此。” “也许吧。”柏轸含糊地嘀咕了一句。 “我还听说,大祭酒认为,要实现这个目标,最要紧是得有一条安全的交通线。”斥候又说。 “这么说,大祭酒谋划得已经很长远了。”柏轸想了想道。 “哈哈,但他需要一位比杀手更为得力的部下。”柏贯忍不住又笑。 “也许就是你呢。”柏轸故意逗他说。 “才不会。” 柏贯扔掉骨头。 078、山怪 看着仆人跑前跑后,忙着收拾,任潼的眉头都快拧成了麻绳。 “陛下今晚非得住这里吗?”他问一旁董相国。 董焦双手背在身后,安静地站在天井一侧。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停留在对面屋檐。 “这间庄园占地宽广,房屋又建得分散,夜间不便警戒啊。”任潼继续抱怨,“而且我刚才绕着转了一圈,光是园子里就好几百棵果树,外面还接着万亩竹海,这……” “人家这里本就叫百果庄,种些果树,有什么稀奇。”董焦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再说,这里的老庄主跟陛下也算故交,一再挽留。你瞧,陛下跟他谈到这会儿还没完呢。” “七八十岁的老头,舌头都不利索了,也不知道陛下跟他有啥好谈。”任潼连连摇头,“等陛下跟他谈完,咱们马上出发,行不行?” “天色已晚,你总不会让陛下住在附近某处乡村客栈吧?” “往西二十里,便是蔚县。”任潼马上再次提出他那个已被驳斥过一次的建议,“从安全角度出发,卑职认为去蔚县过夜,是最佳选择。” “陛下乏了,不想走了。” “可,可卑职刚才还听庄里人说,此地最近有山怪出没。” “山怪?”董焦不屑地哼了一声,“怎么,你麾下两百铁卫,还怕山怪?” “不是怕。”任潼简直无语,“是担心惊了圣驾。” “不用担心。”一个声音忽然加入,“巴掌大的小山,能出多大山怪?你觉得朕会怕?” 大步踏进天井廊道的,正是盛帝李授。 在他身后,两名黑袍罩头,黑皮蒙面的近身卫士紧紧跟随。 “陛下,微臣是出于安全考虑。天厍军无畏生死,自然不怕任何精怪,但微臣之职,是不让陛下有任何安全之虞。”任潼赶紧抱拳禀告。 “朕乃天子,承天受命。区区精怪,能奈我何。” “陛下……” “别说了,今晚就住这里。” “好,”任潼无奈,“那微臣这就去加派这套院落的四周警卫。” 董焦嘴角挂起微笑,“早该去了。” “真是个死脑筋。”望着任潼离开的背影,李授嘴里还不忘骂一句。 “陛下,”这时,董焦已换下了毫不在乎的神情,变得一脸卑恭,“其实任中郎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百果庄独处孤山,童庄主又已年迈昏聩。陛下轻装少从,压力全在他身上啊。” “有压力好啊。”李授表情古怪地说,“咱们走这一趟,怕是好多人都会感觉有压力。” 这时,负责收拾打扫的仆人已完成工作,正低着头,勾着腰,从天井对面廊下依次离开。董焦于是抬手指向北面正屋,“陛下,还是早些歇息吧。” 李授嘴里“嗯”了一声,便进屋去了。 待李授进屋休息,两名黑面卫士便分列房门左右,肃然而立。 董焦心事重重,随即也进了一旁的东厢房。 屋子里陈设简陋,却显出一股清雅拙朴之气。董焦在点着油灯的案桌前坐下,目光透过窗镂上破损未补的糊纸孔洞,正好可见其中一名黑面卫士。 卫士默然而立,又直又长的剑柄从右肩冒出,高高支起。 这些卫士全都由国师亲自训练,若论忠诚勇武,的确当世无匹。但董焦历来不喜欢他们。因为这些人个个佩戴堪比影子人的特殊面具,脸上毫无表情,也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 真正令他倒胃的是,这些卫士还个个身怀异术,就算身上被捅个窟窿,也能自动修复。上次董焦亲眼所见,这些人被砍掉胳膊,立刻便能重新长出一条,而且绝对好用。 不过,他们对陛下倒确是忠心耿耿。 何况还有…… 那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董焦忍不住叹了口气。 走这一趟,他也感觉好有压力。 他心神不宁,于是起身开门出去,又到院子外面转了一圈。 这栋园中小院名叫橘园,院子外面是另一重院落,中间空地上种满了橘树。任潼的天厍军将橘园围了一圈,而林间则由他的五十名护卫负责把守。 此时,太阳已快速落到了山的另一面,晚霞似锦,天空一片橘红。 董焦久久望着天空,感觉还不放心,又把卫队长叫来交代一通,然后才回自己房间。 不久,山庄主人提供的夜餐送了进来,但董焦一口也没动。 为了保持心情平静,他从摆放在案桌上的书卷中取了一本来看。 大约到了戌时,开始起风,西山竹林发出一波一波如同翻浪的唰唰声。 董焦莫名感觉紧张。他将书放下,侧耳倾听。 他先是听见一声刺耳的啸声。随后,那啸声再度响起,变得越来越低沉,越来越雄浑。 最后,便成了咆哮。 他还从没听过如此狂野,如此响亮的吼叫。 山怪? 他听见外面有人发声惊叫,接着便是卫兵跑动和铁器摩擦的声音。董焦推开门,刚想问声发生了什么事,却见李授早已站在门口。两名黑面卫士依然一动不动,分立左右。 “陛下?”董焦开口。 李授纹丝不动,只冲他摇了摇头。董焦于是便不做声了。 转眼间,整个庄园似乎都已被惊醒,到处都是跑动和弓弦响起的声音。 “保护陛下。” 董焦又听见任潼的声音。 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近,“快快快,决不能让那东西惊到圣驾。”很快,他便带着二三十名铁甲卫士冲了进来。 “任中郎,”董焦一脸茫然,“发生了什么事?” “山怪。大得不得了。我早说过,你们偏不信。”说着,任潼冲李授抬手抱拳,“陛下?” “有点意思。”李授不慌不忙,“既然山怪想见朕,那就捉来我看看。” “捉……”任潼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捉来?” “对。”李授淡淡的说。 “微臣,领旨。” 任潼一个头两个大,却没胆抗旨。 他将卫兵安排在天井和廊道里,自己转身就冲了出去,率人捉拿山怪去了。 这时,董焦又将目光投向李授,“陛下?” 李授却不紧不慢地冲他抬了抬下巴。 董焦无奈,只得招呼挤在天井里的卫兵,“都杵在这里干嘛,跟我去看看。” 说着便带头往外走。 卫兵傻愣了一阵,不得不跟着相国离开了庭院。 橘林里,只有他手下几十名亲卫仍严守岗位,不过,此时个个全都头抬得老高,望着西方。 “山怪在何处?”董焦高声问。 “就在竹林方向。” “什么模样,你们如何得知?” “听庄里人说,刚才那怪物一度进了山庄,个头大得像牛一样。”一名卫兵说。 “唉,竹林宽广,董中郎区区百来人手,如何捉得。”董焦转头望向身后禁军,“你们刚才也都听见了,陛下要活捉山怪。去,去帮董将军。” “领命。”几十名天厍军齐齐应了声,果真就跑向西面去了。 待这些人走了,董焦马上带了十名手下,返身回到内院。 李授这时已回到房里,但却开着门,一个人坐在案前不慌不忙地喝起了酒。 “陛下,我看山怪难捕,果真要拿来吗?”董焦在门口躬身问。 “君无戏言。你以为我随便说说。” “不敢。”董焦马上说,“微臣是想,怪物逃进竹林,一时怕难以捕获。” “人手不够,还是能力不足?” “怪物受到惊吓,怕是会暴起反击。只怕……” “那便让我两名黑卫也去相助,可有把握?” “可陛下这边?”董焦试着问。 “怪物在外面,又不在屋里,你担心我这边作甚?”李授端起酒问。 “啊,好,如此,就让两名黑卫也去吧。” “去。”李授挥挥手。 两名本来纹丝不动的黑面卫士这时相对看了一眼,似乎半天没反应过来。直到董焦催促:“还不快去,耽搁下去,可就让那山怪逃了。这里有我守着。” 两名黑卫看了看院子里十来名相府亲卫,无奈只得离开房门,也跟着出去追那山怪。 此时,董焦总算松了口气。他退到门边,朝十来个手下招了招手,把他们全都带出院子。 他站在门口,叫来卫队长吩咐道:“未经我允许,谁也不许进入小院。” 说完,他退回院内,关上院门。 董焦来到李授住的正北厢房,却见一名披着长发,个子瘦高的男子正站在皇帝面前。 他心如鹿撞,快步走到门口,提心吊胆地朝里面拱了拱手,“陛下?” 那男子侧过身,露出桌案后面的李授。 李授依然端坐,手里端着酒杯,正目光专注地看着那人,却只对董焦说:“没事,我就跟拂云子谈几句话。你在门口守着便是。” 董焦瞄了瞄那男子,拱手退后。 男子四五十岁,目光炯炯,身穿一袭青衫,臂间一支拂尘。 董焦竟不敢与这位当世第一武修对视,连忙转过身,背对房门而立。 “让我相国旁听,也可为见证,没什么吧?”李授问那手持拂尘的男子。 “无妨。但凭陛下吩咐。” “拂云子,朕这次特意安排与你见面,可谓极其冒险之举。” “吴瑛感谢陛下召见。” “说说吧,青峰山若有意重为我李氏提供护卫,却将有何安排?” “吴瑛应相国之邀,来此觐见陛下,自会有所安排。只要陛下允诺,青峰山定重铸坚盾,拱卫陛下左右。” “嗯,我李氏与青峰山本就同气连枝,这些年,不过是我那两个侄儿怠慢了教首。” “正是。顾淹教首也认为,青峰山与朝廷疏远,本就是李启、李跃一手造成,与陛下无干。” “好,那我今天就在这里当面承诺,朝廷愿与青峰山重拾旧好。而朕也希望你们能重建青衣卫,为朝廷效力。” “吴瑛定将陛下所托转告教首。” “不过,在此我也不得不提醒你们,这些年,国师权势熏天,在朝中耳目众多,朕的宫禁更是由他一手承担。尚书令所辖宫廷卫队形同虚设。你们每走一步,都得自己小心。” “吴瑛秉承陛下圣命,定会小心行事。” 李授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就不知,如果我需要你尽早提供护卫,可有办法?” 吴瑛想了想,然后十分肯定地表示:“有。” “如何提供?” “如果我猜得不错,国师不日便将向陛下举荐一人。陛下无须担心,到时候尽管答应。这人虽受国师举荐,但陛下完全可以放心。陛下有何差遣,他都会竭力相助。” “国师,他会给我举荐什么人?”李授稍作迟疑问。 “青峰山的人。” 这时,站在门外,手捏拳头嘎嘎作响的董焦听见里面吴瑛正开口告辞,于是转过身,连忙准备进去看看,却不料屋里转眼已没了拂云子的身影。 “这人……” 他本想朝着仍端坐室内的人问声“这人咋就跑了呢”,但毕竟对方此刻是以皇帝之容现身,如此询问大为不恭,于是只得把话咽了下去。 过了会儿,料那拂云子人已走远,“李授”忽然叹了口气,“董相,人家早有觉察。这一计咱们是落空了。也罢,我这就赶回无明殿,你也赶紧去跟陛下汇合吧。” 说完,此人脱下绣花锦袍,露出一身素衫,身子一旋,已从屋顶走了。远远望去,只一颗光秃秃的后脑勺,在夜色中煞是显眼。 与此同时,拂云子吴瑛却已出现在西山竹林。 面对漫山火把和追逐,他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却只抬手一挥拂尘。“噗啦”一声,一头通体乌黑的庞然大物便扒开竹枝显露在面前。 “走了。”吴瑛唤了声。 那头模样怪诞,大致像个人形的生物便“咻”一声长啸,庞大身躯犹如泄气的皮阀,瞬间便缩成猫咪大小。只见它纵身一跳,便蹲坐吴瑛肩头。 吴瑛手持拂尘,踏步而去,转眼消失于滔滔竹海之内。 079、毒蛇 褪去面具的血石长老远非想象中那般老迈不堪。 尽管白发似雪,但他的面孔看上去却不过五十出头,连一道皱纹也没有。不过,许是常年戴着面具的关系,他的皮肤却病态般苍白,道道青筋爬满额头。 不仅不显老态,血石长老的相貌也颇为儒雅大气,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鼻梁,双目细长如一涧溪水,目光清浅。 年轻时,他一定是个风度翩翩的英俊公子。 李昧一边打量着对方,心里一边想。 他们坐在“千机阁”高层一处通风良好的石窟里,低矮的石桌上摆放着酒水和干果。隔着不到十步远,就是贴墙摆放的百宝架。木架上陈列着半成品的火弩、烟火筒及飞索钩爪,还有百余个蜡封的罐子和不计其数的草药瓶,矿石罐。 血石长老坐在通过打磨石头缝隙而形成的“窗户”边,忧郁的目光看向窗外。 窗外一无所有,除了蓝天白云和偶尔飞过的小鸟。 也许他看的就是那些小鸟。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这座地下迷宫里的囚犯。”血石长老嘴里呢喃着说。 “你是指以前,还是现在?”李昧问。 “有区别吗?”血石长老将头转过来,看了李昧一眼。 “有。”李昧说,“如果是说现在,我看那两位长老更像是囚犯。” 血石长老抽了抽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我也不想这样。” “是啊,大概没人想这样。”李昧看了看血石长老说。 “你知道吗,”血石长老忽然说,“我甚至都没去看过他们一次。” “为什么呢?” “因为有一天,我问那位聂公子,是不是可以让他们重新戴上面罩,选一处清静之地,让他们颐养天年。但他却让我最好别再过问此事。你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吗?” 说到这里,血石长老认真看着李昧,嘴里自言自语:“实际上,我跟他们处境相差几何?” 是啊,你不过是他们手里一枚棋子。不过,这话李昧可不会说出口。 “后悔了?”他问。 “不,不是这么回事。到我这年纪,早就没有后悔一说。如果真要说,从那女人的脚步踏进无明殿开始,我们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路总在那里,或许一时没看得清。” “对年轻人来说,情况或是如此。”血石长老又盯着看了李昧一眼。 他的目光若有所思,意味深长。 “至少,从此你们可以脱下面罩,不再做影子人。”李昧说。 “没错。自从加入影子人那天起,我们就戴上了面罩,把自己封闭了起来。”血石长老轻轻吁了口气,“那你觉得现在就一切释然了吗?不,当然不是。现在只不过是取下了戴在脸上的面罩,可心里那副,只怕是这一辈子都取不下来了。” 确是取不下来了,李昧心想。 因为在立誓成为影子人长老时,你们便已在心里给自己烙下了一道疤。 半个时辰前,血石长老曾带他参观影子人的祖庭。影子人的祖庭就在无明殿正殿背后,是一座紧贴石壁而建的三层塔楼,三面木墙,一面石壁。 在那面被当做墙的石壁上,开凿了大大小小数十间石龛,有的还只是一个浅浅的框,有的里面则已雕刻了真人大小,面孔模糊的人物坐像。 血石说,那些是影子人长老塑像,因为没有雕刻五官,所以看上去都是同一副面孔。判断他们的身份,只能凭下面碑石上的文字。 他说,他和墨石、月石本来也会被雕刻上去。而且他早已选好了自己的石龛位置。 站在石龛墙前,他神情落寞,“如今我已没资格被雕上去了。” “听说你们也是在这些石像前宣誓成为新一任长老?” “没错,我们须面向诸位前辈口诵誓词。” “那若是违背了誓词又会怎样?” “会不得好死。” 他会担心这个吗?李昧一直在心里想。 当他不得不取下面具那一刻,大概也被抹去了一切信仰吧。 李昧承认,聂玉琅这招的确毒辣。 “是啊,心里的东西可不容易去掉,只能渐渐习惯罢。”这时他说。 “我年纪大了,对很多东西都已习以为常。哪怕是坏东西。”血石长老再次扭头看向窗外,寻找飞翔于天空的小鸟,“就像脚底的疖子,想要挖掉,却发现像是挖自己的肉一般。” “若果真是身外之物,我认为还是忍一时之痛,早早挖掉的好。” 说着,李昧端起桌上的酒,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一口饮下。 血石长老这时也端起酒抿了一口,“我想,你来找我,绝不会是来谈这个的罢。” “对,不是。”李昧笑了笑,“我其实是来向你请教火药术的。” “火药术?噢,这确是影子人的一大成就。”说到这里,血石长老抬手指向身后木架,“我们大多数时间都用在了这些没用的东西上面,可真正能长命百岁的丹丸却没炼出来。看见没,”他指着那只精巧的,有一支模型火焰弹的弩机说,“那东西威力惊人。如果有技巧好的木工加班赶造,只怕上次他们还攻不过索桥。” “是你设计出来的?” “当然不是。我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稍加了些改造。” “天香姑娘大概对这东西会感兴趣吧。”李昧说。 “她?”血石长老不屑地笑了笑,“那女人对任何容易着火的东西都很反感。而且她也不喜欢这种机巧类型的东西。” “血石长老对天香姑娘很了解?” “了解?”血石长老摇摇头,脸上露出苦涩笑意,“千万别随便说你对一个女子,尤其一个擅于欺骗的女子很‘了解’,别说这个词。因为你根本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女人。” “但你至少已经知道她不喜欢容易着火,和过于机巧的东西。” “没错。我知道她不喜欢这些。但我绝不敢因此就说对她很了解。信不信,如果哪天她忽然开口跟你说想看烟火表演,你绝对想不到她从前压根儿就不喜欢烟火。” “天香姑娘真会这样?” “我说李公子,你怎么还没明白,每个女人都这样。” “看来长老对女人很了解。” “又来了……” 李昧一愕,随即自嘲地笑了笑,“那么,你对天香姑娘到底怎么看?” “她是条毒蛇,而且是条可以随便与猎物交尾的毒蛇。”血石长老毫不在意地说。 李昧听得又是一愕,“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她会利用自己的美色诱惑对手,来达到目的?” “在基于这个判断的基础上,你大可以更进一步。那,才是她的真实面貌。” 李昧果然照办,于是大胆猜测,“莫非你中过招?”他问。 “中招?”血石长老将两道空洞的目光投向窗外天空,“无尘子,怎么说我也是个修士。对男女间的行为,我们这样的人有个专门叫法,叫合体双修。不知是否应该祝贺她,在这件事上,她似乎比男人更为豁达。相信我,对每个猎获的目标,她都会善加利用。” 天香是这样的人?李昧不敢相信。 但他觉得血石长老这番态度,可不像是在说假话。 如果是,那只能说他也太有表演才华。 李昧陷入沉思。那么,她为何在我面前却表现得如同优雅的淑女?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也知道你并不相信我的话。”血石长老敏锐洞察了李昧的心思,“在你面前,她就算不像是正经好人,起码也懂得贞洁和爱惜名誉,对不对?” “她对我一向彬彬有礼,举止也很有分寸。” “那是因为你根本不了解女人。”说到这里,血石长老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是说,最基本的了解。” “哦?”李昧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自小在胡人之地长大的女子,对男女之事都很随意。”血石长老叹了口气,“除非,遇上了她真正喜欢的人。因为一个令她倾心的人,便也是对她最为致命之人。” 说到这里,血石长老认真打量着李昧,“我相信,聪明的女子都懂这道理。” “我不太明白,就这,你还说不了解她。”李昧摇摇头说。 “她足够聪明。所以,她在这件事上极其小心,很有分寸。” “一条随便与猎物交尾的毒蛇?” “觉得前后矛盾?你好像忘了还有‘猎物’这个前提。” “猎物?譬如你?”李昧干脆把话挑明。 “对,我正是其中之一。”血石长老承认得倒也爽快,“我,聂公子,青儿,甚至另外两位长老都是她的猎物。她的放荡,正是她捕猎的最佳利器。” “那么,她的要害……噢,就是你说那对她最为致命之人,又是谁呢?” “李公子,你是否觉得她对你温文尔雅,如大家闺秀?” “是啊,差不多吧。” “那还用我再提醒你吗?” “你是说,她喜欢我?”李昧诧异地问。 “关于这个,就算把我眼睛重新蒙上,我也不会看错。”血石长老笑笑说。 嗯,也许那样还能让你重新回到单向审视对方的有利角度,能让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看得更清楚,更透彻。可你却依然没能识破一条可以随便与猎物交尾的毒蛇。 李昧不禁苦笑。 血石长老最后给了李昧制作火药的配方,还给了他一小袋原料样本。 李昧收下配方和样本,告辞离开。 离开千机阁,他跨上磐羊,沿着火把指示的复杂通道往上方骑去。 千机阁离山顶很近,中间只隔着一个观星阁。 自从无明殿被攻陷之后,不得不留在这里善后的天香就将山顶当做了自己的活动场所。她喜欢阳光和空气,厌恶憋闷的洞穴。 而且她的琴声需要上达天庭,献给诸神赏听。 她知道此刻的无明殿没几个人不恨她。只是她对此完全不在乎。 如果调配得好,两个互相仇视的人一起共事,才能创造出最为辉煌的业绩——天香如此形容她自己和血石长老如今的状态,也算是自得其乐。 说起来,此刻真正忙碌的人是聂玉琅。他不仅从外面请来工匠,将不完全连通的洞穴正逐一贯通,而且还在里面扩宽了几条主要干道。 一路经过,李昧看见到处都是忙着施工的工人。 他是在山顶水池边寻到血石长老嘴里那条“毒蛇”的。他循声而去,只见“毒蛇”灵活的十根指头正拨弄着琴弦,弹奏出美妙动听的乐音。 “我猜你今天就会来。”“毒蛇”拈指轻敲,转头冲李昧妩媚一笑。 “你是如何猜到的?”李昧装作若无其事地问。 “因为你昨天没上山呐。”天香笑容可掬地说。 她笑着看了看李昧手里的袋子,“拿了什么好东西?给我的?” 李昧本想说是你最不喜欢的东西,但想想却道:“是我找血石长老讨要的一点小玩意。” “他那鼠窝里能有什么有意思的玩意?”天香停止抚琴,徐徐起身,“一股子讨厌的硫磺味。” 听起来你对那里好像很熟悉。 李昧耳边回响着血石长老那些话,感觉不是滋味。 唉,看来这老头果然没乱说。 “我得回去了。”李昧抬头看看天色,忽然对天香说。 “刚来就走?”天香显得有些失望,“要不,晚上我陪你喝一盅,明天再下山吧。” “不了。” “对了,血石老头的老鼠窝里有样东西倒真是有趣,不过只能在夜间才能一睹。” “什么东西?” “焰火。”天香双目放光,一副十分向往的模样说,“无比美丽的焰火。一声炮响,瞬间便有无数美丽的花朵在夜空绽放。好看极了。” “你喜欢……焰火?” “太喜欢了。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东西。”天香灿烂地笑着,眨巴着眼,痴迷地望向天空,就像已经看见了一样,“我想那是老头最杰出的作品了。” 说着,她满怀期待地转头看向李昧,“怎么样,留下来,今夜咱俩一块儿欣赏。” 080、术士 大山拔地而起,向两边绵延开去。 “翻过这座山,就是戎州。那里没有胡人,没有战争。”一个清纯的,少女的声音说,“许多人都奔那去了。那里有当今唯一安宁的土地。” 柏轸甩甩头。不,他想说,已经不是这样。因为我亲眼所见,而且亲身参与了动乱和杀戮。 这世上已无安宁之地。 但他发现自己还是继续跟着大家在走。崎岖山路上,背包扛伞的流民蜿蜒而行,他和少女不过置身其中,像洪流中的两粒水滴。 自古以来,人们便把这座绵延千里的大山称作天堑。有人说,戎州是恩慈的天神留给苦难者的最后一处栖息之地。那里物产丰富,四季常熟,有吃不完的粮食。 想到吃的,柏轸便顿感饥肠辘辘。 自从第一批流民在戎州赶走晋帝的封疆大吏,打出了自己的旗帜,无数像他一样在无穷无尽的战乱中饱受摧残,食不果腹的人,就将目光投向了山的那边。尽管山路艰险,九死一生,但他们依然前赴后继。 “我们会活下去。”少女对他说。 对,活下去,是唯一希望。 本来,他以为自己终于从此避开战乱和逃亡,终于可以踏踏实实的生活,像祖辈一样,将会拥有数亩田地,然后生儿育女。但他的希望再次破灭。 难道就因为那双眼睛。 他好像是在第一次与那双眼睛对视时就迷失了自己。那是一双漂亮的,母鹿般的眼睛。然而那双没有半点敌意的眸子,却将他浸进了冰凉的水里。 透过四溅的水花,他眼睁睁看着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睛,看着她在眼前淡去。 再次醒来,和平荡然无存。儿时的阴霾,少年的颠沛,一股脑儿全都重现。原来终究还是逃不开血与火的挣扎。他把剑刺进一个人脖子,飞溅的血令他一阵恶心。 那人带着有耳翼的铁盔,他甚至连对方面孔都没看清。 四处都是士兵,四处都是刀剑枪戟。他无法停下手里长剑,只能再次朝一名逃兵背心刺去。 他感觉自己的双脚不住地颤抖,仿佛大地在摇晃,马背在颠簸。 “师兄?” 他听见有人在压着嗓门叫。 柏轸瞬间醒来。一个软乎乎,冰冰凉的东西,正贴着他的脸轻轻蠕动。 团团不知什么时候从袋子里爬了出来,紧挨着他睡觉。 柏轸揉了揉眼,坐起来。窗外有火光,天还没亮。 对,该自己值哨了。 柏轸爬起来,将睁着大眼的团团放在肩上。 他摸着自己的长剑,抓过来,将其挂在腰带上。 出于安全,睡觉时都不敢卸甲,此时柏轸才感觉身上好几处被铁钉硌得酸痛。 柏贯见他起来了,自己便过来在他刚睡觉的位置躺下。 “不用到处转,就坐在火堆边听着点动静就行。”躺下之前,柏贯对他说。 柏轸打着哈欠出了门,走下楼梯,走向火堆。 昨天晚上,朱继还往来时经过那个山坡上派了两名弓箭手。 那是唯一能替这座村寨提供警戒的位置。 因为这里既没有栅栏,也没有哨塔,若遇袭击,几乎没有任何可倚仗的建筑。 村民们腾出了两栋木楼给义军战士休息,而且两栋楼挨得很近。但为了保证安全,他们还是决定在村子里要有一名哨兵。 柏轸自告奋勇,争取到了下半夜值守。 那时,他把啃剩下的肉骨头扔给一条眼巴巴的黄狗,就先去睡了。 那只黄狗还热情地把他送到了木楼边,然后才摇着尾巴返回篝火,继续舔食骨头。 柏轸去休息时,朱继还在篝火边跟本村族长商量如何保持生产和采购军粮的问题。他表示乌蛮各部头人都非常支持徐三公子的事业,所以也请本村群众在对霹天军的粮食供应上更积极些。 他还说,村里若有愿意参加义军的有志青年就更好了。 为了表示支持,族长当即便站起来,在火堆跟前将朱继的要求提了出来,结果还真有两个十几岁的小伙报名。 柏轸刚爬上楼,晒场上的村民便开始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方式为两名后生壮行。 他听见阵阵起哄,听见乌蛮人特有的啦啦歌再次响起,男声和女声彼此交合。歌儿节奏欢快,柔情蜜意。唱着唱着,大家就把两个报名参军的小伙推出人群,让他俩站在火堆边引亢高歌。 他俩于是开始卖弄歌喉,像呼唤情人一般深情吟唱。 随后,两名年轻姑娘又被村民推了出来,去跟两个勇敢的小伙子伴歌跳舞。 再往后…… 再往后的事,柏轸就不知道了。 按照乌蛮习俗,两位小伙当晚都不会回自己家。他俩会受到邀请,去姑娘家的木楼过夜。 乌蛮人的村寨没有秘密。 他们性情开放。未婚女子诞下婴儿,有时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现在的村子早已安静下来了。 晒场上篝火依然烧得很旺,木柴上的油节在高温下“噼啪”作响。 柏轸在晒场周围转了一圈,捡了几根木柴,然后回到篝火边。 团团老实地蹲坐在他肩膀上,不断裂开不同凡响的大嘴,像是在打哈欠。 “你是要陪我放哨,还是继续睡?”柏轸转头问它。 团团再次拉开口裂,张大嘴巴。 “犯困?想睡?” 团团圆滚滚的身子猛地一个激灵,摇得跟陀螺一样。 “不睡?好吧,那就不睡。” 见团团又在咧嘴,“其实你长得挺可爱的,就是嘴巴太大。”柏轸故意逗它。 “呜呜。”团团不满地发出警告。 “对,还不爱听真话。” 柏轸拿起一根树杈,弯腰拨弄了一下篝火,往里面添了两根柴,然后挨着在火边坐下。团团见状,于是从柏轸肩上跳下来,并排跟他坐在一块。 他有两条腿,但是很短。他也有两条胳膊,只是也很短。 主仆两个就这样坐了一会儿,望着那堆火。“要是你会说话就好了。”柏轸说。 团团抬起头,“伊吾。” “其实你是能听懂的,就是不会说,对吧?”柏轸问。 “啊呜。”团团过于开阔的嘴巴咧了一下。 “没关系。如果想学说话呢,也不难。关键是要多听,要有耐心。这么说吧,谁不是从小时候咿呀学语这样过来的呢。对不对?” “伊吾。” “好,不用说了,下一句一定又该是‘啊呜’。我说的你记住就行。”柏轸把目光投向火苗。 “微微,微微。” “行啊,这么快就会新词了?”柏轸转头看向团团。 “微微!” 团团忽然像个肉包似的弹跳起来,砸向柏轸鼻梁。柏轸下意识侧身躲避,刚闪开身,就只听耳边“咻”一声呼啸。 那是一支箭矢擦着耳朵掠过。 “有人来袭!” 他大叫一声,往旁边滚倒在地,然后翻爬起身,伸手接住跳来的团团。“有人来袭!”他嘴里连声高呼,然后瞅准方位,迅速钻进一栋木楼的架空以躲避箭矢。 箭是从村子东头射来的,敌人是在山坡对面。 山坡上,刺耳的预警哨声也吹了起来。 于是村里的狗跟着一通狂吠。 听见示警,义军成员全都从小楼里冲了出来。但刚下楼,一名本就有伤,行动迟缓的斥候便被射倒在地。于是其他人立即蹲下,藏在木楼架空层下面。 柏轸大声呼喊,提醒注意来箭方向。 但过了好一会儿,除了不时仍有箭射来,却始终没见敌人的影子。 此时,西头坡上的哨声也早停了。 经过短时的喧闹,村子再次安静下来,只剩迷茫的狗叫。 难道只是小股敌军?甚至可能是白天的漏网之鱼,不甘心回来偷袭,放冷箭。 朱继暗中观察了一阵,没发现别的危险,于是举起一只手,做出一系列手势:示意两名弓箭手返回木楼,寻找合适位置居高防守。然后指挥柏贯和罗季分头行动,从两边绕行,朝村东放冷箭的地方包抄过去。 他又让柏轸和另两名斥候原地待命,自己则瞄着弓箭袭来的方向,缓缓朝前摸去。 朱继行动十分小心,一直摸索出了村子,来到树林边缘,才看见一个人。 那人头上戴着方帽,身上一袭深灰道袍,手里拿着一把拂尘。 竟然是位术士。 朱继心里陡地一紧。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只觉四周腾地亮起,却见左右不过十步远处赫然立起数名官兵,个个举着火把,让他无所遁形。 再看前方,那术士左右两边瞬间冒出数名军士,齐齐举起手里硬弓,已将箭头一起对准自己。 这些军士全都头戴圆盔,身披坚甲,戴着金光闪亮的半脸面具。面具刚刚遮住眼眶,盖住鼻梁。 天厍军。 接着,朱继便看见自己两名部下被人从两侧树丛中押了出来。 柏贯和罗季都被人用刀架住脖子,成了俘虏。 一场完美猎获,全然无声无息。 灰衣术士面无表情,两道目光像锥子直刺朱继,“要么放下武器,要么变成刺猬。” 朱继无奈,只得抛下手里双斧。 “叫村里其余的人也全都放下武器,投降。”灰衣术士再次发令。 朱继撇了撇嘴,“我可以缴械,但我无权要求他们投降。”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里谁是头儿。”灰衣术士根本不吃这套,仍然坚持要求,“搞清楚,我可不是在求你。而是给他们多一项选择。这也是他们的最佳选择。否则,他们都得死。” “你是不是还有一位同伴?”朱继忽然问。 “没错。”灰衣术士坦然承认,“既然你在对面山坡上也安排得有人,那我们自然要去处理。不过,我那位伙伴可未必像我这般善待俘虏。” “你们追逐我们而来?” “不,我们只是追着自己一队士兵。” 朱继猛然醒悟,牙齿咬得嘎嘎作响。前面谷仓里那位乌蛮巫师的话霎时在耳边轰鸣:“有一队人,大概十来个,全都骑马。其中两个穿着道袍……他们就远远跟在一队官兵后面。” 蠢货。你个蠢货。活该受死。 他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 081、回马枪 天色微明,三人三骑渐渐放慢,最后停了下来。 “我们不能一走了之。这样做很无耻。”柏轸对着两人低吼。 “是很无耻,但能留一条命。”聪明的呦呦回头朝早已抛在身后的村子望了一眼说。 “跟我们走吧,兄弟,留下来已经无益。”快眼章曲也劝柏轸跟他们一起逃命。 “不,我答应留下,就得留下。”柏轸坚持。 “并非每一件答应过的事都能做到。这种情况人人都能理解。”呦呦说。 听了这话,柏轸狠狠朝呦呦瞪了一眼。 昨晚正是这家伙出的鬼主意,让大家兵分两路,各行其是。原来是这个目的。 “如果你俩实在不愿回去,那我一个人去。”说着,柏轸便拨转马头。 “别回去。听我的,兄弟。你这是去送死。”章曲难过地说。 但柏轸不想再听他俩说话。 柏贯是他师弟,朱继更是令他钦佩的好汉。他跟他们兄弟相称,曾一起冲锋陷阵。 昨夜,他亲眼看着朱继被那些戴金面具的人给抓了,然后听见那些人逼朱继大哥喊话,叫他让部下放下武器投降。朱继大哥于是便对村里喊了话。他对着村里高喊:“兄弟们,不用害怕,好好想想老巫师的话,何去何从自会了然于心。” 那些人显然对他这番话并不满意,于是又让他重喊。他却再也没开口吐出一个字。 老巫师的话?柏轸受到启发,顿时醍醐灌顶——他们遇上的正是老巫师说过那支人数很少的天厍军。这也解释了对方为何围而不攻。 即便已有人质在手,那些人也不采取进一步行动,将他们一网打尽。 他们人手不够。 后来,当柏轸跟其他人一起商量时,发现大家都意识到了这点。 “他们人少,不敢贸然进村,所以才用了这招引蛇出洞。”聪明的呦呦最先得出结论,“而朱继大哥开始并不知道情况,所以才落入了圈套。” “那现在该怎么办?”一名斥候问。 “既然朱继大哥落入了他们手里,对我们来说就是个大麻烦。”呦呦十分冷静地分析,“先别说打不打得过,投鼠忌器的道理,你们懂不懂?” 见大家一个劲点头,呦呦给出建议:“所以现在我们只剩两个选项,要么降,要么逃。” “不能投降。”一名斥候说。 “我也不会逃。”另一名弓箭手说。 “真的没第三条路可走?”快眼章曲问。 “你说呢?”呦呦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头问柏轸,“你有何见解?” “村里还有几十个老百姓。”柏轸摇摇头,“会伤及无辜。” “要不先拖到天亮再说?”章曲试着道,“没了夜色屏蔽,到时候硬碰硬,谁人多谁占优。村民会帮忙,所以我们人多。” “不行。”柏轸说,“对方是天厍军,还有两名术士。如果按老巫师的说法,他们就是以小队官兵为诱饵,先引出我们的人,然后在后面清剿。可别小看对方。那时候我在酆城听过关于他们如何作战的事。当初你们为何会战败,难道忘了?”他转头问斥候和弓箭手。 “那该怎么办?”弓箭手问。 “朱继大哥说,何去何从,我们自己知道。”柏轸嘴里嘀咕着,“我看得迅速做出决定。” “先溜出去?”聪明的呦呦试着道。 “对,我看朱老大就是这个意思。”快眼章曲说。 “我也觉得他是这意思。”呦呦马上说,“西边坡上已经没动静,那条路怕也是被堵上了,我们只能往南北两个方向突围。” “为何要突围?”弓箭手还不甘心。 “既然打不过,那只有咱们离开村子,老百姓才安全,朱老大他们也才安全。”呦呦解释说。 “对,没抓到我们,人质就会安全。否则全都得搭进去,都得没命。”章曲肯定地说。 柏轸想了想他们的话,觉得有些道理。他问两名斥候,他们也同意这个分析。 “那就看要如何突围。”另一名弓箭手说。 “很简单。”聪明的呦呦说,“天厍军是从东边过来的,东边肯定不能去,而村子西头……”他看了看可怜的弓箭手说,“就算是我,也会判断坡上有警戒哨,所以一早就派人去了。但他们毕竟人少,所以不会再往南北两个方向派人。” “对,我同意这个判断。”快眼章曲说,“你看,他们并没从南北方向射箭。” “我觉得,只要不暴露在火光边,他们的弓箭手就射不到。”柏轸这时也说,“而我猜他们不敢贸然进村,同样也是担心遭到伏击。” “好吧,那么逃出去之后呢?”那名不是很愿接受这个选项的弓箭手问。 “变被动为主动。”呦呦简单明了地说,“一队赶往山里报信,去搬救兵,另一队藏在附近,尾随在他们身后,免得丢了踪迹。” “如果他们杀了朱继大哥怎么办?”那名弓箭手问。 “不会。要杀的话,早就动手了。何必还要浪费人手来看管。” “嗯,是这么回事。”一名斥候点着头说。 “好吧,你们三个走北方突围,尽快带人过来。我们留下跟踪。”弓箭手对呦呦说。 “不,”呦呦连连摇头,说自己和章曲、柏轸三人留下,“我们初来乍到,上哪找人去?还是你们去搬救兵吧。我们三个留在这里看着。”他对弓箭手和斥候说。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觉得聪明的呦呦说得也有道理,于是便同意按照这个方案执行。他们尽量不发出动静,偷偷取好装具,还给马蹄缠上了布片。 准备好之后,几人便趁着夜色分头行动,果然有惊无险地溜出了村子。 按照计划,柏轸他们三个只需逃到安全地带,但不应离开太远。但呦呦和章曲出了村就骑上马一直往南,走了好长一段也没停的意思。柏轸发觉不对,于是拍马快跑几步,挡在他们前面,“你们故意这样安排,是不是早想要摆脱队伍,离开他们?” “此时不走,难道跟他们一起送死?”呦呦勒住马,白了柏轸一眼。 “这是背信弃义。”柏轸怒斥,“是孬种,是逃兵。” “兄弟,我看你还没弄清情况。”快眼章曲叹了口气,“其实巫师早就察觉其中蹊跷,也跟我们讲过了。只是没人引起警觉。实话说吧,他们是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很抱歉,我已加入这个游戏,不管是谁抓谁,都会奉陪到底。”柏轸执拗地说。 他当然不能轻易放弃。他还要替李公子送信呢。哼,毫无荣誉的商贩。他鄙视他俩。 章曲看柏轸冥顽不灵,只好道:“好,若你非要去,我建议你跟远一点。” “是的,好兄弟。”呦呦也说,“没必要无谓地搭上性命。” 柏轸抬头看了看天空,只得在心里一声轻叹。 此时天已放亮,再不回去,就怕人家离开了村子,那就真不知该怎么办了。他轻轻摸了摸背在身上形影不离的袋子,低声道:“还是咱俩去吧。” 但团团似乎睡着了,根本没理他。 见柏轸拨马让开,章曲无奈地摇了摇头,催马出发。呦呦策马跟上,忽然一把扯下头上裹着的白巾。“好了,这玩意可以不用戴了。” 他手里抓着那块布挥了挥,正准备丢掉,但忽然整个人都像是被冻住了。 前面道路两侧的树林里忽然冒出十来个人,拦在他们前面。这些人个个弯弓搭箭,但箭头一律朝下。其中一个瘦小个儿笑眯眯地高声招呼:“嗨,看来是撞上友军了。” 呦呦和章曲对视一眼,忽然扬起手里白巾,“对,友军,是友军。” ※※※ 跟柏贯一样,郑冲和五儿对忽然碰见柏轸也是感到十分惊奇。 但柏轸来不及跟他俩详细讲述自己的经历。他喜出望外,立刻将村里的情况做了介绍,希望他们马上出兵相救。而对呦呦和章曲准备开溜的事,他只字未提。 一听就十几个敌人,高进哈哈大笑,“我这里可是近千人马。” 不过,虽然十几个敌人根本不在话下,但他并不马上进军,而是派出一队斥候先行侦查。在得到斥候探报前,他先将队伍带进林子里暂时隐蔽。 柏轸心急如焚,却毫无办法。 郑冲和五儿看在眼里,连忙对他进行安慰,并讲明如此小心的缘由。 原来,考虑到近千人马长途运动,为了不暴露行迹,他们这一路都在刻意绕开村寨,走的竟全是山间小道。“我们的任务是把队伍顺利带到孤峰台与大师和道长汇合,而非一路拼杀。”郑冲担心柏轸笑话他们怯懦,还刻意解释说。 “我可以保证,如果派去侦查的人回来报告说他们还在村子里,高将军一定会发起进攻,把柏贯师兄他们救出来。”五儿也说。 这时,郑冲忽然看着柏轸身上背的口袋,满眼诧异。 柏轸低头,见团团正探出头,于是便松开绳子,把它抓出来,跟两位师弟讲了它的来历。 郑冲和五儿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顿时满脸羡慕,“师兄好运气。” “这有什么。倒是你们……”柏轸这时看了看郑冲,又看了看五儿,欲言又止。 五儿看出柏轸有话想说,却又不便启口,便主动道:“师兄,有什么话,就尽管问吧。” “你们到底为了什么?”柏轸开口问。 “什么为了什么?”郑冲像是没听明白。 “叛乱,对抗朝廷,落草为寇,你们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 郑冲和五儿对望一眼。“为了能过上好日子,就这么简单。”郑冲掷地有声地说。 “对,”五儿也说,“为了每个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师兄你呢?”郑冲这时也盯着柏轸说,“在观里,你一直是个守规矩的好师兄,不惹事,不捣乱。但此刻你却跟我们一样在这里。你又为什么而来?” “因为道长。还有李公子。他们都是好人,我尊敬他们。” “哪个李公子?”五儿好奇地问。 “呃,李公子就是……” 柏轸还没开口,前面就看见一匹马飞快驰来,骑到正在树下休息的高进跟前。 斥候总算探了消息回来。 柏轸赶忙起身过去。他看见呦呦和章曲这会儿都围在高进身边,听那名叫贾丁的斥候一脸兴奋地报告侦查情况。 “他们正挨家挨户搜查,确认没有人被藏起来。而晒场中央则绑了三名俘虏,有个穿道士装的人在对其进行审讯。”绰号“神箭手”的精瘦小伙摩拳擦掌地对高进说。 “我说吧,他们人少,如果将军出手,简直就像是拿石锤去砸豆子。”聪明的呦呦这时又开始高谈阔论。 “是啊,让我们去杀他个回马枪。”快眼章曲也兴致勃勃地说。 “好,”高进看了看他俩,高声发布军令,“那咱们就去会会戴金面具的家伙。” 随即他便翻身上马,整备军队朝村子出发。 听到进军号令,担心了半晌的柏轸总算把心放进肚子里,马上收拾准备,随大队出发。 没多一会儿,队伍便行进到了村子南边。留在那里观察的斥候随即上来报告了情况。 高进听完汇报,于是叫过贾丁,让他带三十名弓箭手先行潜入两侧树林。 骑兵在前,大队随后跟上,缓缓靠近。 柏轸骑马跟在五儿和郑冲身边。此时他心情无比激动,骑着马一边前行,一边忐忑不安地等待最后的冲锋号。 木楼屋顶上那名放哨的士兵成为了贾丁的第一个目标。虽然已是天明,远远望去,那个蹲坐在谷草屋顶上的身影并不清晰。但贾丁箭无虚发。 只一箭,那人便从屋顶上摔了下来。 紧接着,弓弦轰鸣,一排利箭破空而去,准确落在晒场另一头几名天厍军所站之处。两名士兵当即倒下。 贾丁带的人继续朝前,沿着树林靠近村寨。他们一边慢跑一边放箭,目的不再是射杀,而是造成对方混乱。 这时,潜行靠近的骑兵已接近村子最外面一栋木楼,高进摘下挂在马鞍上的长槊,举在手里往前一指,嘴里大喊一声,纵马当头冲锋,朝着村子杀去。 身后两百骑兵见主帅一马当先,个个争先恐后,紧随着高声呐喊,冲杀过去。 柏轸还从没感受过随着两百匹战马同时发起冲锋的巨大威势,一时血液冲上脑门,根本按捺不住,于是跟着也抽出长剑,嘴里喊着含糊的口号,随着郑冲、五儿一起冲了出去。 羽箭在两旁天空飞驰,战马在狭窄道路上滚滚突进。 此时此刻,一切都不再重要,只有奋勇杀敌。 两个金面具的士兵手持长矛从木楼后冲出。但高进根本看也不看,手里长槊直接捅去。一名士兵被巨大冲力瞬间挑飞,另一名士兵的长矛刺中战马,但这匹马上的士兵还没落地,后面一名骑兵已经撞了上来,一斧子砍在那张金面具上。 两名天厍军螳臂当车,当即毙命。 一名戴面具的弓手爬上了另一栋木楼房顶,看见大兵杀到,匆匆放了一箭,便一边高喊,一边跳下木楼,逃之夭夭。 骑兵洪流瞬间即至,如水银泻地,席卷整个村寨。 082、猜疑 战斗没有持续太久。 十二名戴金面具的士兵当中有九名当场阵亡,三名身负重伤。 晒场中央,一名灰袍术士双目微闭,盘腿坐在草垛旁,双手互扣,默默运气调息。 原本一尘不染的他此刻披头散发,帽子也不见了,胸口和肩胛处渗出大片血迹。血迹中心已经发黑结痂,显然是被锐器洞穿所造成。 他看上去伤得不轻。 术士的拂尘也已断成两截,掉在距他五六步远的地上。 高进骑行至术士跟前,将长槊递给一名卫兵。他看了看行将就木的对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围在四周的士兵收起武器。 此时,部下已开始打扫战场,救治伤兵,安抚百姓。他观察四周环境,然后把郑冲叫过来,“你带些人去西面山坡搜索,并留几个人在上面设个哨卡。” 随后他又往另外三个方向全都派出了斥候,搜索逃兵和提供警戒。 没过多久,五儿和柏轸便在草垛里找到了朱继、柏贯和罗季三人,把他们带到了高进跟前。 三人身上都只穿着单衣,上面血迹斑斑,还沾满稻草,臂上残留着绳子勒过的痕迹。朱继的铁面具已不见了,鼻梁上一道口子,胡须上全是凝结的血痂,显然是被狠狠揍过。 朱继对高进出手相救表示了感谢。“你们打得非常漂亮,攻击又快又狠。不过,还有一位术士恐怕已经逃了。”他边咳边说。 高进朝朱继微微一笑,“被吓得逃跑的敌人,再不会是可怕的对手。”他骑在马上说,“就让他带着失败的消息回去,也好杀杀他们的锐气。” “你们是大祭酒的人?”他打量着三人问。 朱继转身看了看伤痕累累的罗季,又看了看柏贯,对他俩笑笑,然后才扭头对高进说:“我们是霹天军的一员,不分是谁的人。” 高进抬起眉毛,似乎对这个回答很感兴趣。 他冲坐在地上的灰袍术士抬了抬下巴,然后对三人说:“这人还算有几分傲骨,面对我绝对优势兵力,仍敢于迎战。不过,杀了我们十来个弟兄,必须拿命相抵。几位若有兴趣,可亲自动手。” 这时,奄奄一息的术士竟缓缓睁开了眼,脸上费力挤出一丝微笑。 朱继看了看术士,又看了看高进,“高将军何不暂时留他一命,问问情况?” 高进似乎想了想,“你认为他会告诉我们什么吗?” 听了这话,术士勉强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话还没出口,一缕鲜血便自嘴角溢出。 只见他的肩膀上下抽动,用力呼吸两口,然后以极低的声音嘀咕道:“承蒙……看得起了。” 接着,他咕哝了两句谁也听不清楚的话,便再次合上了眼。 没一会儿,他脖子一软,脑袋轻轻垂了下去。 一名士兵见状,走过去,伸手放在术士鼻子下探了探,然后对高进摇了摇头,“死了。” 高进含糊地点点头,再次跟朱继对视一眼,无奈地撇了撇嘴。 当一名士兵上来询问如何处理三名重伤的俘虏时,高进像要弹开什么东西那样挥了挥手。“不能给村子招来麻烦。”他语气凝重地说。 有时,残酷亦是仁慈。 在他的命令下,大军原地休息,顺便收捡兵器、盔甲和箭矢,掩埋阵亡同伴的尸体。 高进下了马,让卫兵牵马去喝水,吃草。他在草垛那里坐下歇息,跟朱继交流这一带的战斗情况和战场信息。 后来有人找到了朱继的铁面具,但他没有马上戴,而是揣进了怀里。 他鼻梁那道口子恐怕得有一阵子才能痊愈。 又过了一会儿,郑冲带人从坡上抬回了朱继两名部下的尸体。他俩是弓箭手,浑身上下没有任何明显的伤痕,所以不知死于何物之下。 不过,在经过朱继、柏轸,还有柏贯等人当面将昨夜发生战斗的经过拼凑起来后,他们一致认为两名弓箭手是死在另一名逃掉的术士手里。 “那家伙比他同伴看着稍胖一些,也是戴着方帽,但手里没拿任何武器。”朱继认真描述了那人的外貌和别的特征,“所以,我希望能够再次检查两具尸体,弄清他们的死因。” “看过了,没发现伤口,身上也没发现别的致命因素。”郑冲说。 “请再检查一遍,再仔细一些。”朱继要求。 见高进和柏轸听了这话都在诧异地盯着他,面带询问之色,朱继于是给他们解释:“三公子专门交代,要弄清楚每一位参与进这场战争的术士和妖人的身份,分别了解其法术特点,以便找到对付他们的方法。因为这些人来历各不相同,擅长的法术五花八门,如果在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与他们遭遇作战,对我们或将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 “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吗?”高进问。 “是任务之一。”朱继皱着鼻子慢慢吸了口气,“但我显然搞砸了。” 朱继说,出来时,他们本来有三十几个弟兄,但一路不断跟官兵遭遇,有时纯粹就是为了营救百姓,他们不得不在不利的情况下跟官兵交手。 “我们在侦查对方的时候,好像他们也在摸索跟我们作战的特点。”朱继跟高进探讨,“这让我常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们是在拿我们练兵。” “你有这样的感觉?”高进觉得这个说法很不可思议,“这能说通吗?” “就是不能。”朱继摇摇头说,“没法解释这种事。” “那你打算怎么办?还继续追踪下去吗?”高进问。 “不,我打算先回去。把这些日子的经历跟三公子和大师汇报。他们毕竟比我更有见识,也许能从这些情况中找出什么线索来。” “其实我早就觉得事情不对头。”高进轻轻摇头。他有一把干净整齐,但略显斯文的胡须,眉头纠结时,更是显得神情忧郁。“从打酆城的时候,种种迹象就显得不对。后来,董坛主在亲信护卫重重包围中离奇遇害,更让我加深了这种感觉。” 说到这里,他招呼五儿过去身边,“来,把你上次召唤亡灵了解的情况,跟朱继将军说说。” “召唤亡灵?”朱继一脸诧异,“五儿?” “是啊,我勉为其难。”五儿生怕朱继说错话,赶紧凑了过去,“而后大家都认为,那天发生的事跟我通过施法所了解的事情经过基本一致。” 五儿于是把他判断董坛主是丧生飞剑的理由,跟朱继讲了一遍。“毫无疑问,青峰山的人也介入这场战斗。只能是这种情况。” “不可能。”柏轸当即否定道,“青峰山不可能参战。” “对,柏轸兄弟这次是受青峰山那位李仙师所遣,带信给三公子的。若是青峰山加入了官府阵营,那么以李昧的身份,他是不可能跟山门背道而驰的。”朱继也说。 “你是青峰山的信使?”高进和五儿都对这一情况大感意外,两人不约而同问。 “我只是替李昧公子去给道长送信。”柏轸说,“不过,天厍军里确有会使飞剑的人,这倒不假。” “噢?”五儿莫名松了口气,“你是如何知道的?” “你们围城时,我就在酆城,住在邱大善人的宅子里。邱大善人有个外甥,叫焦正,是一名城门吏。那时城里驻军不够,他们也被派上了战场。那位焦正当时参与北门防守。后来在邱府,我听他亲口所说,当时北门有个人使飞剑之术跟影子人作战。” “盛军中有使飞剑的人?” 高进和五儿对视一眼,就像是很高兴听见这消息似的。 “有,但好像不多。” “不多,还是只有一个?” “不知道。听焦正说,看见是有一个。” “你那时为何会在酆城?”高进问。 “因为那时我受了伤,还没恢复记忆,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对,那时观里死了个小师兄,可道长一直外出未归,柏轸师兄便被派去酆城找道长了。从那时候,我们全都以为柏轸师兄失踪了。”五儿跟高进解释说。 “没错,后来若非遇到李公子,我还不知道能不能恢复记忆呢。”柏轸说。 “对,听呦呦说,好像你这趟便是来替那位李公子送信的?”高进拿目光打量着柏轸问。 “没错,我受李公子差遣,来给道长传信。”柏轸承认。 “说到那位李公子,”朱继忽然也想起什么,“我也是多亏他帮助,才得以从酆城逃出来。所以在这件事上,李公子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帮助我们。我想,会不会有什么原因。” “是啊,那位李公子可是青峰五子之一。”自从有了董坛主死于飞剑的认定,高进对青峰山便一直颇有戒心,这时他说,“青峰山跟朝廷的关系虽然没有从前那么亲密,毕竟仍有教宗之尊,与朝廷休戚与共。咱们起兵对抗朝廷,这李公子好像没有暗中相助的道理。” “其实我也对此感到过疑惑。”朱继看了看柏轸说,“但我相信柏轸,相信三公子的人。他们这些人既愿追随三公子起事,是绝不会欺骗道长的。” 听了此话,柏轸心头一凛。 你这是敲打我呢? 毕竟柏轸当初见到朱继他们,就说过自己并非是为追随道长而来。 他是来替李公子送信的。 五儿察言观色,马上表示:“我也相信柏轸师兄。” “对,我也相信。”柏贯随即也跟着道。 “我想,不管李公子什么身份,只要帮我们,就是朋友。”朱继看了看高进,“你看呢?” 他已经发现,高进似乎对青峰山颇为不满。 如果在这节骨眼上,让这位好不容易才远道而来的将领感觉自己受了蒙蔽,心中有了猜疑,那可有些麻烦。若是他再生出什么别的想法来,可就不太好了。 他手下一千人马,此刻对三公子的事业可是十分宝贵。 见高进不置可否,朱继打了个哈哈,“这件事,我想,最后也许只有三公子能够给我们解释。” “嗯,我也希望最好能有个解释。”高进不冷不热地说。 083、魅影 青伶已经发现,只要公子不在家,那怪人就会来。 虽然对方也没干什么出格的事,但总被一个身份不明的家伙骚扰,还是很让人讨厌。 眼看天色将晚,公子估计又不会回来了。青伶望着大门叹了口气,早早做好晚饭,跟丙儿两个吃了,便督促他完成每日例行训练。 因为进步明显,丙儿最近练习龟步的热情高涨,早晚不歇,其实用不着督促。但他一口一个“姑姑”叫着,偏要青伶监督。 “有你看着,我感觉劲头特别足。”他耍赖说。 被这孩子赖上,青伶也没办法,只得在院子里陪着他练。 不过她自己也没闲着。为了防范那怪人再来,她最近也在暗中憋着劲。所以丙儿绕着石榴树转圈时,她便在一旁挥舞着红绫,练习套圈。 自从公子建议她少用刀,她就把刀收了起来,改练红绫。 这种李公子传授给她,据说脱胎于道家拂尘技法的软兵器很适合力量弱,但身手敏捷之人。练过两次,掌握初步技巧之后,青伶越发觉得这“法宝”不错。 红绫两头各缠着一枚铁钉。铁钉不大不小,分量刚好,正是仿着石榴树上带棱的尖刺,找朱氏铁器工匠精心打制。 青伶先在院子一角摆上木墩,然后站在十步之外。 她红绫出手,准确缠住木墩。但这还不算完。套住之后,还要让带刺的一头绕着打结,以便拔动红绫,带起木墩。她的红绫也是多层缝合,再以獾油浸煮,十分结实。 凭借诡异无比的速度优势,青伶习练任何技艺都能倍于常人,所以进步神速。丙儿围着石榴树还没绕完一圈,她便已完成数百次套圈练习。 “呼。” 最后,她竟一把将木墩从墙角扯起,稳稳落入自己手中。 丙儿停止转动,惊讶地望着她。 “姑姑,你这才练习几天呐,就能飞绫夺物了?” “我勤奋嘛。” “我看你就是练武奇才。过两年,搞不好公子都没你厉害。” “蠢。我岂能与公子相比。”青伶过去墙边重新放好木墩,“公子修的是真乙之气,有点化万物之神奇。我就是动作快,对付一般人还行,在公子那等道法面前根本不够看。” “不是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么?” “没错,那是武功。但公子练的却不是武功,那叫神通。” “你真的不能练气?” “公子说了,其实也未必。因为,因为……” 青伶一时不知该怎么给这孩子解释自己又开始有月事,身体正在变化的事,她嗫嚅着说:“反正公子最近正在找一种法门,让我也可以跟他一样练气。” “那就太好了。”丙儿高兴道。 好吗?青伶不禁斜乜他一眼。你小子懂个啥,知道哪里好? 想着想着,她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红得跟手中红绫一般。 她这两天已经没做噩梦了。而且她还发现,就是来月事那几天才会噩梦不断。 但这情况似乎不太方便跟丙儿说。 丙儿练完功,青伶便忽悠着他早早上床睡觉。 她估计,今晚那怪人又会来。 尽管那人此前一直没有表露出恶意,但青伶还是不愿冒险。 再说,如果这孩子在场,也碍手。 自从邱大善人带着家眷回了老家,隔壁大院人也少了,每到夜间,偌大一片宅邸空空荡荡,灯火阑珊,冷清得反倒像是郊外。 戌时过后,四周更是宁静,耳畔唯有此起彼伏的蛐蛐儿叫。 青伶安顿好丙儿,收拾妥当,便往腰间挂好红绫。她像轻巧小猫跳上屋檐,坐好,一边托着腮帮子眺望星空,一边想着自家公子……不,想着那怪人。 怎么还不来。 怪人每次都从屋顶出现,所以她这次干脆在屋顶上等着。 怪人第一次来,经过她睡觉的西厢房时,不小心踩碎了瓦片,发出清脆一声响动。青伶当时正瞪着眼睛,等着大门推开的“吱呀”声。 那也是李公子第一次夜不归宿。 青伶虽然撅了一夜嘴,但还是给他留了门,没有上杠。反正她夜间也没什么瞌睡。 听见响动,青伶的第一个念头,是公子回来了。大概他以为门上了杠,所以变身夜猫,从屋顶进来?但接着她便发觉这根本是无稽之谈。 他直接翻墙就好,上什么屋顶。 青伶开始警觉。她从床上翻爬起来,抓起挂在床头的双柳,身子一晃便到了门口。 她一边仔细听着屋顶动静,一边轻轻开门。 门才开了一条缝,她便已看见一个人影从屋顶飘然落下,站在了东厢房门前。 星光下,那人身材瘦高,但背影绝非李公子。 青伶并不声张,就看那人有何意图。反正公子也没回来,你就算想偷偷害他也没用。就在青伶心里胡乱琢磨时,却见那人背起双手,竟对着房门长长叹了口气。 然后,那人缓步走到门边,轻轻推开门,就跟回自己家似的便走了进去。 青伶看得莫名其妙。待那人反手将门关上之后,她偷偷溜了过去,贴着门往里看。 屋里一片漆黑,唯有纸窗透入的淡淡夜光。 青伶看不清晰,却只见那人在屋里来回走动,像是在寻找东西,又像是在随意摆放——却果真跟李公子平常进屋一样。 但此人举手投足,却没留下任何物件,也没擅动任何摆设,不过是比划学样。 他竟在模仿李公子平日里的一举一动。 取书,架笔,砚墨,斟茶…… 身为侍女,青伶时常帮公子做这些事,但公子也很奇怪,每到夜间,便不让青伶侍奉。他在夜读和打坐修行时,总会喝茶,每每自斟自饮,而且几乎总是同样的动作。 就跟屋里这人动作一样。 青伶看得一头雾水。 但她也确信,屋里之人绝非李昧。 尽管看不清面貌,但看那人身形姿态,至少也有四五十岁年纪,绝不会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刹那间,青伶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此人莫非是鬼。 “吱呀。”她猛地推开房门。 那人猛地转身,一条柔软而坚韧之物已袭到青伶眼前。 青伶挥刀劈去,金铁交鸣,那东西“噹”一声弹开,竟没能斩断。 接着,那人便欲夺门而出。 但青伶哪肯就此放过,当即身形闪动,堵住房门。不料她动作虽快,那人却也不慢,转眼便已到了窗口,像是要破窗而出。青伶快如清风,又一刀拦住那人去路。 她将双柳同时舞起,快如闪电。而那人身如鬼魅,却总能从密不透风的刀光下瞬间滑开。 小小厢房内,两个同样快得不可思议的人影就这样打作一团。 不过,青伶始终也没看清那人面孔。 因为对方转身之际,长发便已散开,披散的长发随风起舞,总是掩住面庞。甚至就连此人手里所持何种兵刃,青伶也未看清。 那像是一条软鞭,却尖端略粗,宛如蛇头。 可软鞭几次与双柳锋刃相交,皆未伤及分毫,显然亦并非寻常之物。 而且青伶发现,那条奇怪的长鞭并非像是执在此人手里,而像是从他胳膊延伸出来,仿佛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影子般的怪人出手如电,但无声无息,连一点动静也没有,令人防不胜防。好几次,那条软鞭明明就到了青伶面前,却又莫名抽回,也让青伶惊出一身冷汗。 最后,那人似乎找到青伶一个破绽,鞭子在她双刀上一个回旋,竟把两把刀同时缠住,接着“啪啦”一响,双刀便钉在了木窗上。 青伶正感惊骇时,那人却早已趁机跳出房门,上了屋顶,转眼消失在夜色里。 此后,只要李昧公子不在,此人必定出现。而且每次都是夜深人静,每次都是同样举止。青伶也总是会尝试去抓他,让他露出原形。 不过,每次她都是以失败告终。 青伶最初本想告诉公子这件怪事,但当李昧公子第二天从山上回来,看着一脸精神,青伶心里就莫名地来气。于是到现在也没跟他讲。 不知为何,她有一个顽固的念头,非得抓住那怪里怪气,但好像又没什么恶意的“魅影”。她一定要当面弄清他的身份,以及目的。 在此之前,绝不跟李公子提起这事。青伶早已拿定主意。 这次,她要用李公子教她的红绫,来对付这位同样使用软鞭作武器的怪人。而且她身上还藏有秘密武器。 将近戌时,四周已只有一片蛐蛐声。 她听见轻微的,像是树叶落在草枝上那般大小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果然来了。 青伶偷偷摘下红绫,头也不回,反手就朝“那人”挥去。 但当她转头,却见红绫末梢在夜空中打了个转,结成一团。她快速收回,却见人影已落在她前面不远。还是那个奇怪的身影,还是那个熟悉的装扮。 那怪影旁若无人,就像根本没看见青伶似的,转眼便跳下屋顶,站在了东厢房门前。 青伶不甘认输,也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便落在院内。 但当她刚朝那人伸出手,准备去抓他,对方却已推开门,进到屋内。 看得见,摸不着。 青伶越发不甘,不就是快? 她跟进屋内,红绫再度出手,就要去缚那人。 不料那人只是微微一晃,身子就已到了另一边。接着,也不管身边还有个老跟他打岔的,便开始了跟从前一样的古怪举止。 他又开始学着李昧公子平日在屋里的各种行为。只是举手投足,依然如同鬼魅——时而端坐书案,动手“翻阅”,时而“拨弄”火炉,似在烧水斟茶。 他显得心安理得,有条不紊,却不过只是如同梦游般比比划划而已。 这次,青伶拿定主意,誓要看清此人面庞。 她早已发现,即便面对面,只要自己不唐突地采取过激行为,这人似乎并不会有啥反应。 他好像根本没拿这个总跟他纠缠不休的小姑娘当回事。 青伶暂时收起红绫,待那怪影再次进入旁若无人的状态。她瞅准时机,忽然闪到他面前,挡住他要去的方向。 “哒。” 早已捏在手里的火折子猛地燃起。 总算面面相对。 这一看去,不料却把青伶端是吓了一跳。 火光中,那张面孔轮廓不清,五官不明,却又那么熟悉。 就像是李昧公子的一张脸被画在了纸上。 只是无端画老了二十岁。 084、魂斗 就在青伶惊呆当场之际,那影子已像一缕轻烟穿出房门,转眼消失于对面屋顶。 她被吓住了。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那张脸。 鬼吓鬼,吓死鬼。 尤其是那张……是那个鬼。 眼看那飘忽的背影乘风而去,青伶一时间都忘了追。 最后她在院子里发了好一阵呆,才怏怏回到自己房间。 而这一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注定再也睡不着。 次日一早,青伶便把丙儿摇醒,“起来了,我已蒸好包子。” “包子……” 丙儿爬了起来,快速穿好衣服。 “不过,”青伶怅然若失地看着这位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我要先跟你说个事。” “不能边吃边说?” “不能。”青伶显得很固执。 她经常表现出没来由的固执。丙儿对此早已司空见惯,“好吧,你先说。”他不得不让步,暂时告别快到嘴边的包子。 青伶缓缓在床榻边坐下,然后郑重其事地看着胖乎乎的男孩,“我先讲好,可别怕。” “不怕。”丙儿马上坐好,“姑姑要给我讲鬼故事?” “你怎么知道?” “听语气,看眼神咯。”丙儿笑眯眯地说,“公子每次讲故事前也是这语气,也是这眼神。” “也是……这眼神?”青伶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那张脸。 那张脸上有一双她熟悉的眼睛。但那眼里十分空洞,没有任何神采。 “我,我给你说什么了吗?” “你说要讲故事啊。来吧,丙儿最喜欢听故事了。” 青伶回过神来,顿感无语。 我是要跟你说个事,但不是讲故事!她狠狠瞪了丙儿一眼,心里一顿噼里啪啦,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左右开弓,狠狠掴在小胖子脸上。 “打”爽了之后,她轻轻吁一口气,这才把如何发现那怪人,如何跟对方交手的经过,有头有尾仔细给丙儿讲了一遍。 “你确定那人有一张长得很像公子的面孔?”丙儿听得十分认真。 “要不怎会吓得我一晚上睡不着呢。” “这倒有些奇怪。”丙儿人小鬼大,一副老练口吻,“你不是在梦游吧?” “梦你个头。哪有回回都梦到同一件事的。” “这可说不定。”丙儿摇头,“我就会重复梦到同一件事。” “绝不是。我检查过了,公子房间里留有我和那人交手的痕迹。”青伶十分笃定地说。 “噢,这样啊。”丙儿继续深思,“跟公子长得一样,年纪却大许多……连你都追不上?” “可不是嘛。” “纸糊的脸,长相相似,四五十岁,快得跟鬼似的,这个……你说,会不会是公子的父亲?” “什么?”青伶一愣,“公子的父亲?” “对啊。公子的父亲去世多年,可能他的阴魂碰巧路过此地,会不会是来看他?” “阴魂?” “嗐,这还用说。”丙儿一拍膝盖,“但凡是个正常人,能有你那么利索?公子也不行啊。” “也对呀,”青伶有些相信了,“只有这样才说得通。不过,若是公子的父亲,为何专挑公子不在的时候来?” “不碰巧呗。”丙儿眼珠骨碌碌转着,“要不,他就是怕吓到公子。” “不会。既然想看,趁公子在家的时候,躲一旁看看也行啊。人都不在家,看什么?难道是想帮公子收拾屋子,整理书籍?” “对,这就对了。”丙儿马上点头,“你想想,公子是什么人?你躲一个去偷瞄他试试?老太公肯定了解自己儿子,面对面肯定不妥,于是才以这种特殊方式去看他的宝贝。你不是说,他在屋子里也不干别的,就是重复公子平日读书、斟茶、写字那些行为?” 说到这里,丙儿双手一摊,“老人家对子女都这样。” “真是这样?” “你想嘛。” “别说,听你这么一分析,好像还真是有点道理,”青伶感觉有点难为情,“唉,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想着公子在外面过夜,心里就不踏实。所以,我,我好像有些冒失了。而且这件事本该早点告诉公子的,可我一直瞒着他。” “没事,姑姑。有些事,我也总想瞒着他。不过,最后还是都说出来了。你也准备好了要把这件事跟公子坦白对吧?” 青伶点点头,“如果真是公子的父亲……我是说,若真是老太公阴魂来访,我却每次都对其横加阻挠,如此造次,可是犯大错了。” 丙儿耸耸肩,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不要紧,反正你也没打赢。” ※※※ 两碟精致面点,一碗醪酒,一盘竹笋火腿和一整只烤兔端上桌的时候,李昧告诉天香,他其实吃不了这么多。 天香今天只穿了一袭轻纱,不施脂粉,长发低垂。藕色轻纱令她曼妙的身体隐隐欲现,随着扭身回首,发丝一次次滑入胸前错落的沟谷,又被她一次次随手撩出。 李昧刻意避开眼前景致,目光只盯着那只脆皮焦黄,撒满香料的烤兔。 天香见“劝告”无效,只得继续讲述她的童年。 “我们的母亲是从小长在马背上的胡人,会说汉语,但不识汉文。父亲死后,便再没人教姐姐和我识字。直到一位自西土礼佛返回的僧侣到来。受母亲之邀,他在部落住下,一住就是五年。母亲请他做了我两姐妹的老师。当时,老师拿出一副古琴和一口炼药的铜炉,让我姐妹俩选。我选了琴,姐姐选了药炉。” “九岁那年,羯族石氏攻入关陇,母亲所属部落被迫卷入战争,举族尽遭屠戮。姐姐和我在老师保护下才幸免于难。此后,我们师徒颠沛流离,再也没能重回故土。后来老师病重,将我姐妹托付给了他的师弟。而他这位师弟所擅并非医药音律,而是法术。” “而这位法术大师,便是当朝国师?”李昧问。 天香点点头,“后面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的确如此,李昧心道。 十几岁的年纪正渴望探究和冒险,恐怕不论男女都是如此。他们懵懂而冲动,不在意生死,甚至也不在意对错。 李昧还记得魏嵯师兄第一次教他运用“幽梦觅踪”时的情形。 法术展开,他站上绝岭断崖,脚下云霞茫茫,寒风吹荡着他的宽袍,衣袂飘飘,猎猎作响。 师兄说,此法若用在自己身上,有个更为通俗的称谓,那便是“灵魂出窍”。 凭借此法,他可以不受身体羁绊四处遨游,可以任意飞翔,可以平步千里。当然,也可一窥大千世界的秘密而不为人知。 对,我已在自己的梦里。 于是他毫不犹豫便纵身跳下悬崖。 短暂的心慌和无助的跌落后,李昧承受了难以言喻的毁灭之痛。 不过,一次次毁灭,一次次重生,渐渐地,他终于找到控制身体下坠的方法,最后总算在纵身跃起那一刻腾空而起,然后健步如飞,犹如踏浪而行。 昨夜,他几乎重温了这一历程。 只不过,是天香姑娘的。 那段记忆深深埋藏在她的记忆里,就像自己也曾有过的一样。 想必天香姑娘也曾有过跟自己相似的年少时光,手提三尺剑,马踏星和月。甚至就连所习法术也那么“意气相投”。想到这里,李昧嘴角不禁挂起了微笑。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对自己说,在别人的梦里,你可以只当看客,但却未必只是看客。 天香姑娘的梦里,仍有太多杀戮和流血。 尽管这一切并非她的本意。尤其是最近几年——准确说,应该是八年前,自她手捧古琴,孤身绰立于盛都街头那一天起。她的恨意似乎便日渐消减。 因为她内心的幽暗沟壑里,已有了一线光明。 幽梦觅踪可以让自己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到对方梦中所见,只是不能与之交流。 李昧并不确定让天香愿意放下屠刀的真正驱动来自何处。他只是能够感受到她内心的柔软,感觉到仿佛冰雪消融的枝头,正绽放点点嫩绿。 尽管那个世界依旧黑云密布,但她并非恶魔。 关于这点,李昧已经确信。 用过餐,天已大亮。 李昧与天香作别,独自回到酆城南荼巷邱宅。 令他未曾想到,刚进院门,便见青伶和丙儿站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对他表示歉意。 听了两人讲述事情缘由,李昧沉默少许,然后噗嗤一笑。 “丙儿年幼,情有可原。青伶,你都这么……大了,竟也如此天真。” “公子是说?” “此人绝不可能是我父亲。”李昧脸色转为严肃,“那不过是一种名叫‘魂隐’的法术。” 青伶跟丙儿对视一眼,顿时傻了。 “你俩可曾记得,当初在东陵官道,我曾借丙儿之梦,去观察鬼阵之谜?” “记得。” “幽梦觅踪?” 李昧点点头,“对,我那法术,同样亦可用在自己身上,较这魂隐之术,却是大同小异。” “公子,你是说,那影子是你自己?”青伶诧异地问。 “当然不是。”李昧说,“我是说,有人对我施以此术,借此了解我日常所为。”。 “这还了得,竟有人敢对公子施术。”丙儿大呼。 “公子,人家对你施术,你就由着她?”青伶似已隐隐猜到那人身份,心情大坏,“哼,还故意让你变老二十岁。” “我若果真由着她,岂会无故老去?又岂会面目呆板,如同纸人?” “公子?”丙儿诧异地与青伶对视一眼,“你故意的?” 李昧微微一笑,“机会总是相对的。任何时候,你给人家机会,就等于人家也给了你机会。” “能不能告诉我们,”这时,青伶渐渐平静下来,“公子到底在寻找什么机会?” “我在寻找能让更多人活下去的机会啊。”李昧说。 085、结党 午后,盛都城。 伴随着清脆的铃铛声,由四名虎贲骁骑前后护卫的双辕马车驶进了梨花巷。 最终,乌漆白顶的马车停在了长史府大门。 乐福下了车,径直走向大门。 他前脚刚进门,不远处一名商贩模样,汗巾遮住半边脸的男子便背着褡裢经过长史府。 远远看了一眼那辆十分显眼的马车之后,此人放慢脚步,靠墙站定。前后瞧了瞧,见附近无人,他随即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 很快,从衣袖里便爬出一只乌黑多毛,蚕豆大小的蜘蛛。 蜘蛛停在掌心,轻轻摇动螯肢。 商贩将蜘蛛抖落在长史府外墙,然后再前后看了一眼,便转入一旁青石小巷去了。 蜘蛛顺着围墙上爬,不一会便翻上墙头,消失不见。 长史府书房,宽袍麻履的诸葛逊将乐福迎了进去,“尚书令打探到的消息如何?”他一边请对方入内,一边开口问。 乐福转头往身后看了一眼,神情有些怪异地对诸葛逊道:“不太妙。” “如何不妙?”诸葛逊有些担心地问。 “太子回话说,此次陛下半途改变行程,事先压根儿就没跟他说啊。”乐福忧心忡忡地回答道。 “怎么会这样?” “我想,陛下一定有什么事不想让人知道。” “就连太子也不能知道?” 诸葛逊将乐福请到榻上就座,又唤下人呈上消暑解渴的冰茶冷饮。 “是啊,什么样的事,是太子都不能知道的呢。”乐福一边落座,一边像是自言自语道。 “怎么,尚书令有所担忧?” “我们这些人,风风雨雨摸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安生下来,都不愿再多事,不是吗?” “可事情总是没完没了,又哪有尽头呐。” “谁说不是呢。” “尤其你尚书令,如今军权在握,又是太子老丈人,恐怕休想再有清闲日子咯。” “德长,你就别来取笑我了。咱们相交多年,知根知底。你知道,我就管管钱粮还行,哪是统兵之人。再说了,我就不是个喜欢揽事的人嘛。” “是是是,你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说着,诸葛逊嘴里一阵哈哈。 不一会儿,下人送来喝的。诸葛逊就叫他们放在桌上,然后令其退下。 “我与尚书大人说说话,不得教人打扰。”他接着又吩咐道。 待下人离开书房,诸葛逊脸色转为严肃。他嘴里轻声嘀咕,缓缓道:“实不相瞒,并非尚书令大人感觉迷茫。霸西旧属亦多有此等说法。唉,自从国师改制宫禁,看着是为保护陛下安全,可也让陛下与故旧臣属逐渐疏离,好像在君臣间从此隔开一道帘子。” “你说得太对了。”乐福当即表示赞同,“就是这感觉。咱们跟陛下被一道帘子分隔开来,已经是看得见,却摸不着啊。” “别的不说,尚书令主管军务,可军队调遣之权却在宫中。只要令不出宫门,则大人只能束手待命,没一点办法。若真有什么事情……”大概觉得后面的话无须出口,说到这里,诸葛逊便趁机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乐福看了看这位曾经的“谋主”,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却也端起冰茶喝了一口。 不过,他来找这只老狐狸,不就是为寻求共识,寻求帮助的嘛。 “是啊,咱们这位大国师杀伐果断,匡扶有功,都没得说。就这行事诡谲之风,总让人难以适应啊。”乐福一边喝茶,一边不无忧虑地说,“前些日子,犬子乐庆还跟我说,国师弟子聂玉琅此次随太子去了阆州。可我府上管家毛禁刚从酆城传来消息,说他在那边打听到那绸缎商家的小子在无明殿主持重建,日夜操劳,连山门都不曾出。这一东一西,竟同时出现了两个聂玉琅?” “有这等事?”诸葛逊听得一脸诧异,不敢相信。 “若是自别处得来这消息,我却也不敢信。”乐福又抿了一口冰茶说。 “你是说,这里面有名堂?”诸葛逊小心询问。 “无明殿毕竟是真乙道教圣地,由他国师负责打理,本无可厚非。只是,他属下弟子若各个皆以妖法诡术参与政务,却似不妥。” 诸葛逊轻轻点头,似乎对乐福的态度大概有了数,“想当年,青峰山顾太师当政,青衣卫只负责护卫皇帝安全,从不干预朝政。”他说。 “是啊,朝政是朝政,教务归教务。岂能混淆。”乐福冷哼一声,不悦之情溢于言表。 诸葛逊看在眼里,随即附和道:“在这件事上,我跟尚书令看法完全一致。” “多谢德长。”乐福抬眼看了诸葛逊一眼,接着又是一声长叹,“唉,朝中若总是这般任由邪术当道,朝纲如何能正,君威如何能立?” “尚书令且莫着急,此等伎俩,难登大雅之堂。随他去吧。我这里倒有一个好消息,正要告诉大人您。”诸葛逊不紧不慢地说。 “什么好消息?”乐福问。 “晋寿侯已同意进京,待陛下回来,他将于朝堂之上公开表明自己立场。” “真的?” “嗯。”诸葛逊点了点头。 “太好了。”乐福大喜,“安厚兄还是坐不住了啊。” “是啊。晋寿侯一旦开口,朝中翻天恶浪,必然为之一靖啊。” “对了,德长老弟,”乐福心里想着自己给董焦送去那封信,不知到底有没有起作用。如今至少明面上,朝中两派势力已逐渐露出峥嵘,“晋寿侯此番入京,会不会是应陛下之邀?”他问。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诸葛逊道。 “要不这样,朝会之前,咱们见上一面,先商量出个子丑寅卯,也好保持一致。” “就从尚书令之意。” 正在这时,管家来报,说荡寇将军萧景求见。 诸葛逊将手一抬,“快请萧将军进来。” 萧景进来,看见自己顶头上司乐福也在,似乎有些意外。但他很快装作若无其事,“原来长史还有客人在此,萧景见过尚书令大人。” “萧将军不必客气。咱们在长史大人府上,都是客人。”乐福勉强应道。 他可还不糊涂。朝臣彼此交流是一回事,私下勾连,互结朋党,又是另一回事。 而且是最为国君忌讳的大事。 诸葛逊自然知道乐福心思,随即向他解释,他请萧景来,正是为了乐福所担忧之事。 “这次酆城之战,名义上是董相国居中调遣,但负责指挥的却是国师属下一名弟子。国师还美其名曰,为了练兵。这里面,怕是大有文章。”诸葛逊说。 “哼,我早就说过,有人在酆城之战背后另有图谋。”乐福冷冷道。 “是啊,不管怎么说,尚书令也是掌军重臣,此次作战经过,难道不该了解了解?”诸葛逊直接把话说到位,以便打消乐福顾虑。 乐福心领神会,“德长言之有理。” 诸葛逊接着笑了笑道:“既然这次是练兵,到底练得如何,我想咱们也该了解了解。所以我便趁着尚书令今天来访,将萧将军给请了过来。咱们正好听听前线将领的看法。” 乐福顿时释然,满意地点点头,“还是德长考虑周到。” “另外,咱们这些手握兵权的将军,至今也还没一个明确表态,是否支持连赵伐晋之议。这让身为三军统帅的尚书令如何判断形势啊?是不是?”诸葛逊看了看乐福,又看了看萧景,“大家同殿为臣,自然要彼此同心才行嘛,对不对?” 听到这里,乐福已大致了解了诸葛逊的意思。他想,曾经的“谋主”毕竟还是卓有远见,自己虽为名义上的军队统领,可若是没有主要将领支持,不过是个光杆司令。 老狐狸这是在给他拉人脉,搭台子。 乐福先在心里谢过诸葛逊,嘴上却若无其事,“荡寇将军,我记得你是反对与赵结盟?” “萧景是军人,对这类事情不持立场。”萧景非常谨慎地回答道。 “好,那你就说说此次酆城之战吧。我们想听听你的看法。” “酆城之战以少胜多,以弱敌强,无论战前谋划,还是战时战术,都堪称完美。”萧景说。 “行行行,这是私下交流,我们也不是来听你汇报战果,说点别的。”乐福笑笑道。 “别的?”萧景看了看两位大人,“哪方面?” “譬如,酆城之战,你和镇东将军一部皆有参与,可朝廷并未任命主将。我就想问,此战到底由谁在指挥?”乐福问。 诸葛逊对此也一脸关切,“是啊,近日朝中多有议论,我大盛军队如今到底听谁之令。” 萧景的目光再次在两位大人身上来回扫视一圈,“此战并无主帅,萧景去往酆城,也未有人交代该听谁人节制。不过,大战之时,萧某乃受国师府舍人聂玉琅调遣。” “一个国师府舍人,就能调动军队?” “当然不能。只因那聂玉琅手上所持,却是太子信物。” “太子?”乐福似乎有些意外,“酆城之战,乃由太子幕后指挥?” “恐怕是的。”萧景说。 ※※※ 夏日炎炎,知了声嘶力竭,路上行人稀少。 青石小巷里的一棵老榕树下,一位商贩仿佛不耐暑困,正靠在树下休息。 他将头朝向树干,遮住脸庞,仿佛想要避开嘈杂。 但若是有人看见他此刻正翻着白眼,隐去眼瞳的可怕模样,却是要被狠狠吓一大跳。 这时,从梨花巷路口走来一名青衣道髻,手提长剑的修士。 修士三十来岁,目光炯炯,身背包袱打此经过。 青石巷建得古老,两侧高墙古木,树枝繁茂,遮天蔽地,十分潮湿阴暗。 经过蝉声嘶鸣的老榕树,修士抽动鼻翼,忽然竟闻到一股甜腥的污浊之气。根据多年跟妖物打交道的经验,这是初级妖物的本味,或是修炼至高级的妖物在“露白”时发出的气息。 所谓“露白”,不外乎就是高级妖物在经过专业训练的修士跟前贸然施展妖术,露了行迹。 他转头张望,最后将目光落在小贩身上。 小贩佯作熟睡,一动不动。 修士略有迟疑,然后缓缓靠近。“这位兄弟?”他问。 同时朝前探出一步,伸手抓住小贩肩膀。 小贩猛地转头,犹如蛋白的双眼赫然翻转,迅速恢复正常。 但修士早已发现异常,旋即拔出长剑,“朗朗乾坤,蠢物也敢现身街头。”他猛喝一声,挥剑便朝邋遢小贩刺去。 小贩也是滑溜,身子一缩,双腿一蹬,便躲到了榕树背后。接着,他更是身形游走,绕着榕树粗大的树干转圈,连连避开长剑,然后寻了空子,遁身便跑。 修士不肯放手,紧随其后追去。 但小巷狭窄,又多岔路。刚追了几个转折,前面便没了那小贩身影。 小巷中偶有行人,却不是妇女便是小孩。只有一个青年,也是衣着光鲜,面目俊俏,皮肤白白嫩嫩,与刚才那寒碜小贩大不相同。 青年趾高气扬,从衣衫汗湿的修士身边经过时还掩着鼻子,似乎不愿闻到他身上酸气。 修士不甘心,继续往前寻了一段,见已找不着那人,这才狠狠啐了一口,“妈的,什么不开眼的腌臜东西,大白天都敢现身作怪。” 修士摔袖离开。 不远处,长史府的高墙上,蜘蛛扬起螯肢,感受着风中气息。 086、职责 回到寝室,邢平疲惫地解下护甲、臂套及护腰,因汗水浸湿而紧绷的单层襦衣豁然松开,将他的躯干和四肢释放。 刹那间,石室里的凉爽空气扑面向他袭来。 对他来说,训练那些从北原招来的新兵并非什么难事。那都是些十六七岁,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小伙子。 他们正是热血沸腾的年纪,吃苦耐劳,尤其是在加入皇家卫队的喜悦还没消散之际。 想着自己这么大的时候,大概也跟他们的劲头差不多罢。 当初不顾家人劝阻,死活非要投奔青峰山,邢平也是这么过来的。青峰道士,仗剑卫道,斩妖除魔,曾经多么令人向往啊。 还不是起早摸黑,还不是挥汗如雨。 他们真是给了他一个好差事。 有时候,邢平甚至会突然冒出奇怪的念头。他不敢确信,当初选择留在盛都,而不是跟着安惇大人他们去剿匪,到底是自己的意愿还是别有原因。 他想,可能这样的安排早就定下。 他不过是在人家提出选项时,选中了人家想要的答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当初他们问到自己时,就算自己换一个选项,恐怕最后还是会以某种理由被留下来。因为他们需要他留在盛都。 就像他们也需要卓坚和黑风双煞留下。 前不久,就连杰蜥也跟着第二批队伍前往酉城去了。当初一起受训,一起并肩作战的,如今仍留在盛都的也就他们四个。 不过,双煞自进宫当值,已很少回南营来,现在跟他作伴的只有卓坚。 只是这老蜘蛛成天被派出去执行任务,也不知在外面忙些什么。 邢平打来凉水冲了个澡,然后换上干净衣服。只要不出去,其实寝室里倒是不热。因为厚厚的石墙,加上良好的通风,使得这座堡垒般的建筑此刻比任何地方都要凉爽。 偌大南营,能够住在老城墙的石室里,是他感觉最幸运的事。 禁军南营这地方又叫满城,多年以前曾是座瓮城。随着盛都城越变越大,城区逐渐北扩,满城这地方就变成了角落,不再作为瓮城使用,一度几遭废弃。武帝立国,因此地距宫城不远,随后才被划归禁军使用。 到了李授入主盛都,禁军分内外两支,南营便成了天厍军驻地。 作为军营,这地方显得过于逼仄,而四周围墙又太高。 但若论方便,这盛都城里却没第二个地方可比。作为曾经的瓮城,南营自有一道老城门,门外便是运河。打开老城门,放下吊桥,便能随意出入盛都。 有的时候,尤其是太阳初升,或夜幕降临,邢平便会爬上城墙,扒着高高的箭碟垛口,要么望向华丽壮阔的禁宫,要么望向城外开阔的原野。 他经常沿着瓮城城墙绕行一圈,将城里城外截然不同的景观进行对比,心里构思着大内禁宫的皇家恩怨和小民百姓烟火袅袅的平凡故事。 而有时,如果他想找个地方让自己摆脱一切,便会去到地窖。 满城地窖可谓是个宝库,因为具有特殊的恒温条件,里面不仅存放了大量粮食和酒水,还存有许多军事地图和书籍。 譬如现在这个时间。当天的训练教程已全部结束,离晚餐时间又还早,烈日下,到处都充斥着刺耳的蝉鸣。此时最好的去处,莫过于幽凉地窖。 早年为了保证城防坚固,瓮城全由石头修建。为了便于出击和逃跑,又在高大的城墙下修筑了许多地道。这些地道通过无数阶梯和甬道相连,纵横交错,渐成规模。到了新城向外扩建——当然是朝另外两个方向,这片瓮城便显得可有可无。 于是,地道也改成了储存物资的地方。 地道里有许多梯子,甚至有可穿过护城河,通向外面的暗道,但那部分早堵塞了。 换好衣服,邢平便带着蜡烛,沿着盘曲的石梯进入地库,去往他最心仪的地方乘凉。刚钻进地面之下,空气中就明显多了份幽凉。当然,同时也弥漫着潮湿和积灰的味道。 他点上燃蜡烛,前往熟悉的,存放资料和书籍的库房。 这里是地库中最为干燥,最为舒适的一处洞窟,建在储粮窟上层。通过瓮城高墙上特殊预留的通风口采光。但开口位于城墙朝内一面,到了下午就已照不进阳光。 所以,光线问题也是此地少有人愿意涉足的原因。 整个南营,除了邢平,只有卓坚喜欢这地方。他甚至把寝室都选在了地窟里。 刚到书库门口,邢平就看见里面有亮光。 这里竟然有人。 看书?乘凉? 书库里摆放着一座座高大的木书架,架上堆满竹简和最早的纸质书籍,以及一箱箱更为古老的羊皮卷和丝麻卷轴。在房间某处有盏油灯,黄色的光线从书籍和卷轴的缝隙中透出。 邢平举着蜡烛,好奇地循着灯光而去。 还没到近前,便看见一个披着黑袍,勾着头坐在灯下的人影被投射在另一面墙边的书架上。 “卓坚?”邢平感到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按照以往经验,不到天黑,有时甚至不到半夜,他都是不会回来的。 其实卓坚早就已经听见邢平的脚步声,但直到邢平叫他,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回来有一阵了。”他恹恹地说,态度慵懒,无精打采,“有点心烦,所以来翻翻书看。” “是出什么事了吗?”邢平吹灭蜡烛,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书库里没有坐榻,只有长长的,犹如古树一般的木凳。 “出事?”蜘蛛似乎在认真品读这个词。 邢平摊开手,做了个随意的动作,“碰了壁,办差不顺利,或是踩到狗屎,都可以说是出了事。” “差点被人当街斩杀,死在冰凉的剑下,算不算?”卓坚点点头,懒洋洋地问。 即便在如此阴暗的地方,他那白得透明的脸上也泛着亮光,仿佛吹弹得破。 “不是吧?”邢平看着卓坚那副样子,忍不住想笑。 他了解蜘蛛的本事,但也知道他讲话喜欢夸张和调侃。“我知道,你干的都是危险活儿。又被派去盯梢朝廷重臣了?” “可别这么说。”卓坚摇摇头,“这话要让不怀好意之人听了去,可是要命的。” “咱俩在这里无论说什么,都没人听得见。”邢平抬手指向四周,指向书架和远处的黑暗。 “别大意。”卓坚收起他的吊儿郎当,脸色变得严肃起来,“真的。我就是因为太大意,冒冒失失在大街上施展法术被人撞破的。” “你被人撞破?什么人?” “道士啊。这么讨厌,还能是什么人。” “道士?” “难道你没发现,最近盛都城里越来越多穿青衫,梳发髻的家伙。”卓坚一脸嫌恶,“而且个个还大模大样,手里提着剑。” “你可以亮明身份,说你是天厍军,在执行公务,看还有谁敢找麻烦。” “亮明身份?在长史府附近偷偷监视当朝重臣,皇帝亲信,这时候,你让我理直气壮告诉人家我可是天厍军。来呀,你们能拿我怎么样?是不是这么说?” “对不起,我忘了你做的事都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嘿,会不会说话?不能拿出来说的是他们让我干的事,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 “那该怎么办?要不直接跟对方解释,长史大人,我受长官差遣,前来监视你?” “滚一边去。就知道拿我开心。” “别生气,这就是咱们的职责。我还不跟你一样。” “咱们换换?我来教那些新兵,你去偷偷摸摸听那些大老爷天天私下谈些什么?” “我可没你那本事。” “别客气。当初在菅亭镇,你单枪匹马,就把那姓董的人头取了来,令近万匪众土崩瓦解,就这一手,可就令所有弟兄羡慕了好久。” “那件事……不提也罢。” 邢平不想说,那是因为不愿再看见无明殿那些少年在他面前倒下,所以才主动请缨,以避开跟影子人的最后交锋。 不过,他也没想到能凭一己之力便瓦解对方八千大军。 “我知道,你是瞧不上我干那些事。其实啊,我自己也觉得天天如此挺没趣的。” “那可不一定。”邢平轻轻拍拍卓坚的肩膀,“那你躲在这儿,是看什么呢?” “找地图。这里有许多盛都城市结构和街巷图。”卓坚弹了弹手里握着的麻绢,“我得重新规划各处监视位置,制定路线。免得再碰上今天这种糗事。” 邢平很快看出,卓坚正在研究的是一幅前晋司造署绘制的盛都地图。大街小巷,官衙民房,那张图上全都一目了然。 现在已很少能看得绘制如此精细,标注如此仔细的地图了。 “看,那时候,禁宫还叫少城。”卓坚指着他们每天站在瓮城城墙上都能看见的禁宫,“隔壁就是各大高官要员府邸。我已发现,这些地方的街道都没有变。” 邢平将头凑过去看。 少城亦即少府,他当然知道。此时的禁宫,早年本是戎州刺史衙门和驻军营,与大城隔着一堵高墙。当然,无论少城还是大城,如今早已是城中之城。 “对,你早该好好研究一下地图。天天让你去跟踪那些达官贵人,多么危险的事。” “别跟我阴阳怪气说话。”卓坚有些不满。 “好吧,说说到底谁今天跟你不开眼,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还不是你们青峰山的人。”卓坚恨恨的道。 “我们?怎么又跟我扯上。我已离开青峰山。”邢平皱起眉头道。 “是吗?离开了,你也是青峰山的人啊。青衣卫啊,曾经的皇家护卫出身,可别忘了。要不他们为啥天天让你训练新兵?不就是看中你这出身。” “你确定找你麻烦的是青峰山的人?修士可都穿道袍。你分得清?”邢平又问。 “错不了。就凭他身上那股酸味。”卓坚看了邢平一眼,微微一笑,“算了,其实我也没有责怪之意。不过各有各的事要做,各有各的职责而已。” “对,各有各的职责。” 087、鬼闻 邢平不知道蜘蛛的职责是什么,但他知道自己的。 “其实我也想找张地图。”他看着卓坚翻出来的那些地图,语气半是认真地说,“这方面,大概再没谁比你更加精通,我说得对不对?” “你是指的哪方面?”卓坚问。 “认路,找捷径。看怎么理解。”邢平打趣地看着卓坚,“譬如哪条小巷能通往哪个地方,甚至哪里有连本地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通道。” 卓坚脸上露出微笑,“这是蜘蛛的强项啊。” “没有人比你更擅长这个,对不对?”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最好的。不是吗?” “那么,对自己正在做的事,也是这个看法?都是对的,是好的?” “你好像话里有话啊。” “告诉我,还有没有跟你一样在做这事的?” 卓坚收起笑容,“有。” “咱们队伍里?” “对。”卓坚似乎已猜到邢平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于是也不再装模作样,“老实说,那位仁兄对你可不太友好。至少跟我对你的态度大不一样。” 邢平至少知道队伍里谁跟自己最不对付,“猴子?” 卓坚做了个瞧不起的表情,“不,是肥虫。”他慢吞吞地说,“这老兄是出了名的小心眼,很不喜欢在自己表演节目的时候被人打断。” 邢平想起来了。是那个眼睛大得离谱,在麒麟山庄表演过吹箫的秃头胖子。 但他一直没太注意这个人。或者,是人家刻意低调,没引起他的注意。“酆城之战时,我好像就没怎么看见他。后来更是没太注意到这个人。他跟安惇大人去剿匪了?” “酆城之战他是没参加,而他也没跟安惇大人去剿匪。” “那他人去哪了?在干嘛?” “人家去哪,人家在做什么,可不会跟我说啊。”卓坚话里有话的说。 “他不说,你就不知道?”邢平拿出对付卓坚惯用的一招,“得了,别跟我来这套。我可清楚得很呢。只要是你想打听的事,就没有你打听不到的。” “兄弟这是折杀我了。” “说不说随你。”邢平故作无所谓道,“他总没留在盛都吧?” “这可不好说。”卓坚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有些人,就算在你身边,你也注意不到。” “在我身边?” 卓坚轻轻点头,拿眼睛盯着邢平。 邢平想了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跟那人有关的具体画面来。那是个胖子,秃头,眼睛很鼓,按理说相貌不算平庸,不会注意不到。可为什么偏偏对他就没什么印象呢。 “你是说,队里安排留在都城的,其实是五个人?”邢平问。 卓坚瞄了邢平一眼,反问道:“坦白告诉我,你有多久没看见他了?” “我……”这个问题,邢平一时还真不好回答,“其实我没怎么注意他。在酉城时,训练中好像看见过几次,可他参加那次比武了吗?” 卓坚缄口不言,只慢慢摇头。 “那时候他去哪了?” “就在队伍里,不过,他们那支队伍最后放弃了比试。” “难怪我会没注意到他。” “恕我直言,那时候你一门心思想着如何破阵,眼睛都盯着那些军士,根本没留意别的。也就更没去留意他咯。”卓坚语气轻飘飘的说,“而人家却时刻关注着你呢。” “他在关注着我?” “跟你说了,有些人是很记仇的。” 不至于吧,就这么芝麻大点事。邢平心想。但他仍不敢大意。 毕竟他职责所系,得冒险与青峰山的人保持联络。 糟糕。 邢平猛然警觉起来,“你是说,他在跟踪我?” “出于什么理由,我可不知道。”蜘蛛慢条斯理道,“但显然并不止对你有意见那么简单。” “如果真是这样,我想也不会是因为我打断了他的演奏。”邢平语气平静地说。 “我想,那大概只是他乐意这么做的原因之一。”卓坚笑笑道。 “其实我一直很小心,而且我也有防范被人跟踪的方法,可却从没发现被人跟踪。” “肥虫与众不同。跟人不仅准,而且快。” “跟你一样,到哪儿都喜欢查阅地图?” “不,对他来说,任何地方都是路。而且全是直路。” “他走地下?” 卓坚点了点头。 “走吧,我忽然觉得哪里都不安全。”邢平漠然地笑了笑。 “你若这么想,那可真就不安全了。”卓坚挑起眉毛,意有所指,“安全是靠自己争取的。” “看看这个。”他忽然递给邢平一张羊皮纸旧地图,指着上面一些标记为虚线的地方,“地下虽然又黑又潮,但有些地方,不仅虫子能过,人也是可以的哦。” 邢平注意看了看那些线条,看了看一旁对其的注释。 地下暗道——注释上标着。 等他们回到地面,邢平再次确保自己记牢了那张地图。 此时已到下午,日头偏西,四面高墙的瓮城只有东城墙还沐浴着阳光。但卓坚还是抬起手遮住眼睛朝高处瞄了瞄,然后一声不吭朝食堂去了。 少了大队人马,军营里显得有些冷清,有些空旷。 营房当中的空地上,有几名十几岁的年轻人在自行操练。他们个个光膀赤膊,挥汗如雨。 看到邢平经过,一名光膀子士兵叫了声教官,便一路撒着汗水朝他跑来。 “邢头,副指挥使刚才好像在找你。”士兵恭敬地立正报告。 “副指挥使?” 邢平转头看向北面一栋大帐。安惇大人走后,那女的就成了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不过,她几乎很少过问营里的事。 “我这就去。” 他对那名士兵点点头,看着他满是汗水的背影飞快跑开。 副指挥使是个女的。所以她只有职务,而没有官衔。 女子为官,替朝廷抛头露面,这种情况自古以来并不多见。但在国师那里,似乎一切传统规矩都不是问题。他要的是能力。 天厍军正是由国师一手组建。 邢平进了军帐,见名唤“春香”的副指挥使端坐榻上,正从案上摆放的六七个小罐子里,挨着以银勺舀出各种不同色彩的粉末状物凑近鼻子嗅味,模样慵懒。而一旁立着的事务官童猛则态度毕恭毕敬,站得跟旗杆一般笔直。 童猛穿着全副皮甲,衣袖处被汗水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胳膊上。 他的脸上也在滴汗,豆大的汗珠一直挂在下巴上晃动。 “邢平参见副指挥使。” 既然不能叫“大人”,称呼却是个大问题。邢平学着大家,也是这样招呼。 然后他又朝童猛拱手行了个礼。童猛正是当初在东陵招揽新军的负责人。虽然现在职务上邢平跟他已没有高低之分,但毕竟人家在天厍军算是老人。 “过来,过来些。”春香抬头朝邢平示意。 邢平遵令上前两步。 仿造游牧民族住所搭建的帐篷里弥漫着特殊香氛,他刚进门就闻到了。此时越发靠近,越发感觉香气扑鼻。 “你跟他说说吧,咱们这里,大概就邢平最懂那些事。” 春香依旧在品鉴着她的香粉,同时示意童猛将刚才跟自己汇报的事,再讲给邢平听。 童猛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向着邢平,“是这么回事,”他一边滴汗一边说,“宫里炼丹房所在的青岩宫,最近接连出了几桩怪事。内务总管蒲公公责令内卫调查,可就连双煞也查不出来。于是让南营另外派人过去介入。” “什么样的怪事?” “其实这事说大也不大,可毕竟事发于皇宫内苑,没人敢掉以轻心。”童猛擦了把汗,“其怪事之一,是那些负责炼药的药童相继病倒,先后已换了几批,仍一个接一个不断病倒,如今小童已是难以为继。另外一件怪事,是负责打扫青岩宫的太监和宫女,竟一个个想方设法推脱,不愿再去那边干活。这,这也令蒲公公暴跳如雷。他先后处置了两批人,可后继者去过两次就跟前任一样死活不愿再去。经过一番审讯,有人说开口承认,说,说青岩宫闹鬼。” “皇宫内苑,闹鬼?”邢平听得忍不住想笑。 “是,是啊。”童猛接着擦汗,“天厍军近来招了这么多术士,又在国师统辖之下,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理不清楚,万一传到陛下耳朵里,可是,可是丢人丢到家啊。” “这事宫里打算怎么处置?”邢平问。 “暂时压住,没敢声张。不过说是天气暑热,炼丹房整日炉火熊熊,又过于闷热,这才造成小童生病。而那些传言闹鬼的,都已不能再开口说话。所以,消息暂时还没传出。” 说到这里,童猛紧张地转头看了看依然闲情逸致的春香,又看了看邢平,“双煞最近日夜监视青岩宫内外,但毫无线索。生病的还是生病,害怕的还是害怕。他俩也没辙了。” 邢平自然知道,负责给内苑炼丹的,是有着“皇家道观”之称的西林观。“若真是这样,请西林观道长去看看不就行了?反正人也是他们的人,事也是他们的事。” “这种事,第一个要通知的,当然就是他们。”童猛又抹了把汗说,“可道观里来了几拨人,没有一个承认此事与邪魅有关。他们就说是天气太热,丹房高温所致。” “既然人家已有定论,那还关咱们什么事?”邢平把目光投向依然沉湎于调香、嗅味工作的春香副指挥使,想听她说出真正想说的话。 春香只抬头看了邢平一眼,轻轻放下勺子,给每个罐子盖上盖。“可别小看连篇鬼话。”春香微微抬头,漫不经心地说,“皇宫内苑,闹出鬼闻,可是有不少人都会掉脑袋的。” “是是是。”童猛很有经验地连连点头。 “既然这事被踢到了这儿来,咱们就算没有责任,也是脱不了干系。”春香接着道。 此时,邢平已经明白春香之意,于是主动表态:“邢平但凭副指挥使差遣。” “嗯,你不是出自青峰山吗?这事,我看就你最适合去处理。” 088、信任 大寨全由一根根粗大木料搭建而成,背靠秃顶石山,正面有寨门,两侧有箭塔,远远望去,宛如一座小城。登山之路从寨子后门直通山顶,途经数道石墙,沿途设有坚固要塞。 也许攻克木寨不难,但任谁也休想轻易攻上后面石山。 “后面那座筑有道道高墙的石山,便是孤峰台。”向寨门骑去时,朱继向柏轸介绍,“当年乌蛮人正是凭借此山抵御中原大军。而我们也是在这里据险打退官兵两次进攻,才迫使他们将大军撤出乌蛮地。他们拿此地没办法,这才又改派小股部队来进行袭扰。哼,不过是想让我们得不到供给,被逐渐削弱。” 此时的朱继早已取下精铁面罩,露出本来容貌。说到这里,他那张粗犷多毛的脸上显得颇为得意。 柏轸拨马靠近,看向朱继,“我们一路过来,看见有不少乌蛮村寨遭受劫掠,损失惨重,为什么他们不跟你们联合起来共同与官兵作战呢?” “哎哟,那你是还不了解乌蛮人啊。”骑在后面的柏贯哈哈一笑,接过话道,“乌蛮地大大小小的部落不下百个,历来各自为政,互不隶属。有时候,就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们相互也会打起来。这样的部落,你如何能指望他们共同起兵对抗朝廷?能口头上表示一下支持,就已经很不错了。再说,目前遭受袭扰的,只是古里土司的领地,所以其他土司根本不着急。” “唉,难怪这些人总是难成气候。”柏轸释然道。 “是啊,”朱继说,“从前要不是有个威望极高的桢尤土司,乌蛮人怕是也没机会团结起来对抗中原大军。“骷髅王”桢尤土司至今仍是乌蛮人歌里唱颂的大英雄呢。” 骑到近处,城寨塔楼上的哨兵便发现了他们。听见两声有节奏的吹哨,哨兵便一边高呼“斥候回寨”,一边指挥着打开寨门。 寨门由新鲜原木制成,某些部分有灼烧过的焦黑痕迹。墙外围绕一圈,竖立着用于防御的木桩。木桩斜插在土里,朝天一头被削得很尖。 朱继将哨管揣回胸兜,当先骑进寨门。 进入城寨,笔直大道直通中央广场,道路两侧全是栋栋木楼。 军营、仓库和食堂分布整齐,木楼间的开阔空地上,则是马房和训练场。城寨布局简洁,一条清浅小溪从寨中穿过,流入森林。 正在带人巡防的鲁巴迎上了朱继一行,“天神呐,你们怎么就剩这么几个人?”他眨巴着眼问,“还捡了个新兵?” “我呸,你还能看见这几个人,就很不错了。”朱继用力往地上啐了一口说,“问问这位新兵,让他告诉你咱们都遭遇了什么。教你听了,保管得给老子好一顿安慰。” “没招来大队人马吧?”鲁巴抬头朝大门外望了望。 “近一千人马就跟在后面,不到两天行程。”矮个子罗季也在马上跟鲁巴开玩笑,“咱们快马加鞭赶回来,主要是因为这名新兵。” 他一边冲柏轸抬下巴,同时噗嗤笑出了声。 “这位是我师兄,专程来找大祭酒的。”柏贯夹了一下马肚子,从鲁巴身边缓缓经过。 在他身后,是两名弓箭手。 跟着朱继出去时的三十名弟兄,如今回来只剩四个。 “后面真有一千人马?”鲁巴还在问。 “没错,整整一千。”罗季已骑到前面,“不过,全是我们的人。” “我们的人?一千?” 鲁巴以为不过是说笑,摇了摇头,带着巡逻兵朝着溪流下游走去。 柏轸骑在朱继后面,沿着笔直的中轴大道前进。与他形影不离的团团亦扒着袋口,探出小脑袋往外张望。目光所及,他们已经能看见远处的城寨后门,以及绵延通往山顶的小径。 柏轸甚至能看见设在第一道石墙上的投石车和哨楼,以及哨楼上的哨兵。 看起来,他们的行踪其实早已落在上面的哨兵眼里。 柏轸好奇地打量四周,打量这座显然新建立不久的简陋城寨。 他看见一间没有围墙,设施简陋的铁匠铺,看见光着膀子挥舞铁锤的壮汉。他看见一群妇女蹲在溪边,一边说话一边清洗衣物,而晾晒的绳子就横拉在岸边。他甚至还看见成群的,相互追逐的小孩。 路上,他也好几次听见有人跟骑在马上的弓箭手打招呼。 经过广场时,他还看见了通常只是竖立在刑场的十来根木桩。木桩并未闲置,每根上都捆着正接受处罚的囚犯。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看不出是官兵,还是犯了错的自己人。 不过,柏轸认为多半是抓获的官兵。 战争状态下,自己人很少受到如此严厉的处罚。多半是挨鞭子,如果实在罪不容诛,也就砍头了事。因为被捆在木桩上,通常都表示还有用。 用这种残酷的方式,只是为了让受罚者最终因扛不住而招供。 “好像有人出击过,而且打得不错啊。”罗季在骑过那些木桩时高声说。 “现在这种货色非常廉价,随时送上门。你们有马,只要骑出去十里地,保管能碰上。”两名坐在广场边闲聊的士兵当中一个说。 这倒不假。柏轸心想。 离开大队伍往前赶路,其实他们也碰到过几次官军的巡逻兵。但朱继再也不轻易出手。因为他已经知道,从现在开始,这片土地上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实在很难说清。 他已经决定路上不再冒险。 听见对话,被绑在木桩上的一名俘虏艰难地抬起头,朝着这边“啐”了一口。 柏轸看见那人嘴里吐出带血的唾沫。但由于已经没什么力气,吐不远,结果那些带血的黏液挂在了嘴角,然后顺着下巴滑到了自己脖子上。 朱继看也不看那些俘虏,继续朝着广场后面骑去。 见团团此时一个劲想往自己肩头上爬,柏轸怕引起不必要的围观,硬生生将越来越调皮的小地精压了下去,重新将它塞进口袋里。 过了广场不远,路边出现了一栋较大的木楼——像是两栋楼紧挨着搭建在了一起。木楼顶上有根细长的木杆,杆子上挑着一面褐黄旗帜。 由于没有风,旗帜纹丝不动,所以看不见上面的标志。 朱继径直骑到紧挨木楼的马厩边,一边下马,一边大声呼唤卫兵。 很快,从门廊处就探出一颗头来。 那是个十几岁的小伙,头上扎着白头巾。“朱大哥,你总算回来了。”小伙高兴地唤了一声,很快就从里面跑了出来。 这名卫兵披着简易皮甲,身上挂着腰刀,飞快跑到朱继跟前,便帮他牵马。 他还抬头朝几人身后看了看,想看看后面还有没有人。 不过他很快就失望了。 年轻卫兵嘴里嘀嘀咕咕,“大祭酒问了好几次,还派出斥候去找你呢,朱大哥。” “这趟绕了路。”朱继说,“来,三儿,这位是柏轸兄弟,专程来见大祭酒。”他拉过柏轸说。 卫兵似乎这才注意到有个陌生人,“我这就进去禀报,请稍等。”马上转身跑进木楼。 待卫兵进去后,柏贯、罗季和两名弓箭手已全都拴好马,这时纷纷向柏轸告别。几个人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向连在一起的另一栋木楼去休息。 柏轸再次打量这个地方,猜想这里大概就是道长的“衙署”了。 不,该是大祭酒的衙署才对。 不一会儿,刚才那名年轻卫兵又出来了。他传达大祭酒之令,请朱继和柏轸两人进去。 柏轸于是和朱继一起跟着此人进门。木楼里看上去跟外面一样简陋,只是原木堆叠的墙上好歹挂了张毯子。厚厚的灰色苎麻毯挂在案桌后面,起到装点和衬托的作用。 坐在这张毯子前面,至少会显得气派一点。 看见朱继进来,徐芾从草编坐榻上霍地站了起来,两步冲到对方面前,一把抓住胳膊,“最近外面的情况好像不太好,我还担心呢。好,人回来就好。” 他让朱继在草榻上坐下休息,然后转头朝着柏轸,“你是怎么到这里来了?他们都说你失踪了呢。” 柏轸以在三真观时的道家礼仪向曾经的道长行了礼,然后才恭恭敬敬地说:“弟子遭遇意外,差点身死恶女之手,后失忆多日,亏得青峰山李仙师出手相救,方得康复。此次来,也是为替李仙师转递书信给道长。” 说到这里,柏轸从贴身处掏出书信,郑重其事递给徐芾,然后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不辱使命。 霹天军大祭酒先是露出震惊之色,然后接过柏轸递上的信件,拆开,开始快速阅读起来。看着看着,他的脸上渐渐露出疑惑,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你是如何认识这位李仙师的,可以给我说说吗?”看完信之后,徐芾对柏轸说。 柏轸恭恭敬敬跟徐芾行了个礼,于是便将自己当初如何受命到酆城寻找他,如何碰上阙明那位女弟子,被她一颗枣核差点葬送小命及如何流落九仙村的经过,一五一十跟徐芾讲了一遍。 最后,便是在酆城被困的那些日子,他如何在李公子的妙手救治下渐渐康复,渐渐回忆起自己是谁,以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是那阙明师太的女弟子?”徐芾一脸诧异,“她为何如此对你?” “弟子也不知道。”柏轸说,“不过,不过弟子也确有不是之处。” “你有什么不是之处?” “我,我喜欢那两位姑娘中的那个叫,叫小狸的。故而……” “莫非你对小狸姑娘有过非礼之举?” “没有。那绝没有。弟子只是喜欢她,所以给她们送了些山里采的菌子。” “就这?” “就这个。” 徐芾哼了一声,对柏轸的遭遇,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此时,朱继在一旁早已听得眉头紧皱,于是趁机岔开话题,“对了,雷成大师最近可还好?”他看了看柏轸道,“这小子路上跟我说,他也想跟柏贯那样要有一把火剑,想让大师帮忙给他的剑施加魔法,然后再让我重新帮他打造呢。” “大师到乌蛮人的寨子里去了。”徐芾挺了挺身子说,“他医术高超,深受欢迎啊。” 朱继抽了抽嘴角,忍住笑问:“却不知何时能回?我怕这小子等不及。” “我看是等不及。因为他要跟我一起去会会那李仙师。”徐芾弹着自己手里的信件说。 “主公要去见那李仙师?” “仙师似乎对我们目前所处困境早有预料。若他果有破解之法,去见见未尝不可。” “可是,仙师为何要帮我们呢?”朱继好奇地问。 “我以为你知道。” “我只是曾说,李仙师为人侠义,对我有救命之恩,但我对他却并不如何了解。他毕竟是青峰山的人,如此行事,却有些令人不解。” “嗯,我跟你看法一样。所以才需要好好了解。李仙师怎么说也是青峰五子之一。这时候,我们需要更多朋友,而非敌人。”徐芾有些不太情愿地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转头看向柏轸,“你说说,那李公子是否值得信任?” 柏轸毫不含糊,当即表示:“柏轸以为,李公子为人诚恳,值得信任。” “好,那咱们就去会会他。”徐芾说。 089、夺关 夜色中,远处山崖上的篝火分外显眼,犹如寂寞旅途中的一盏明灯。 哨卡? 铁面朱继勒马止步,远远地对其进行观察。 如果那是一处哨塔,刚好可以居高临下,一览峡谷里的动静。 不过那地方既没有城寨,也没有村庄,何来哨塔? “鲁巴说过,这是条猎人小道,不会有官兵出现。”望着远处篝火,朱继疑惑地说。 鲁巴往来于这条小道不下十次,保证过这条路沿途别说村庄,就是散居的山民也很少。山崖上的篝火,一时让所有人都感觉到莫名的紧张。 此次护送大祭酒前往九仙村,朱继一共带了三十个人,个个都是精挑细选的好手。按照徐芾制定的行军安排,这三十人还分为前、中、后三支队伍——其中由鲁巴带四个人骑在前面探路,后面另有五名精干士卒断后。 “不用担心,”徐芾倒是显得十分镇定,“鲁巴会查明缘由,向我们回报。” 他说在这里先等一等,等前方搞清楚情况再说。于是大家纷纷下马,靠着大树坐下休息。 徐芾下了马,叫过一个人,让他去通知后卫,“让他们原地警戒,别跟太近。” 那人接到命令,再次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往后去了。 下了马,柏轸就把团团放出来休息。现在它已越来越不愿待在口袋里,总想出来透气。大祭酒告诉他,若调教得好,这东西其实可以成为修士的强力助手。 但大祭酒却也不知该如何调教。 这时,徐芾再次煞有兴致地看着初具人形,圆圆滚滚的地精,“你这次可去好好请教李仙师,他定然知道调教之法。”他对柏轸说。 “这家伙别的都好,就是食量越来越大,好像总吃不饱。我的干粮一半给了它都还不够填它肚子的。”柏轸抱怨道。 “得喂它生食。最好是活物。”徐芾看着趴在柏轸腿上啃食腌肉的团团,“书上是这样说的。” “或许大师知道如何养这东西。可惜他还没回来咱们就走了。”柏轸有些遗憾地说。 “大师可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修士哦。”朱继两道目光从眼孔透出,试着提醒这位心心念念想要柄火剑的青年,“他是名异术士,除了会以符水治病,别的本领可都有些邪门。” “邪门有什么关系。”柏轸用手轻抚着团团柔软的脑袋,“有本领就行。” 是啊,现在是战争时期。只看本领,不论正邪。 朱继摇摇脑袋,忽然想起,“对了,主公,”他转头朝向徐芾,“这次来去匆忙,我本想提醒大师注意那姓高的,可没来得及。” “高进?”徐芾有些吃惊,“注意他什么?” “唉,当初在菅亭镇,他们可能对大师是有什么误会。这次率兵来投,据说还是因为董坛主之死的真相让五儿给破了。不过,我担心人家心里总会有些疙瘩。” “五儿还真是个聪明孩子。” “是啊,以前可没发现,这小师弟不仅聪明过人,而且胆子也大。”柏轸说。 徐芾眉头深锁,似乎并没因为五儿聪明过人和胆子大而感到高兴,“大师驭人有方。他跟高进见面,我倒一点也不担心。”他嘴里低声说,“只是听了你们讲述一路上跟官兵交手的种种经过,倒让我深感不安。这天厍军用兵诡异,不像是两军交战的运筹谋略啊。” “跟天厍军打交道,我也觉得完全摸不着对方门道。”朱继点头承认。 “你认为,他们作战像是何种做派?” “说不太好。”朱继轻轻摇头,“他们总是派出小股兵力四处袭扰,而令精锐小队跟随其后,看似一张大网,却又处处都是漏洞。我觉得,这里面定然别有缘由。” “我已让莫都尉回归大营,加强戒备。但愿大师也能早日回营,暂时减少外出。” “莫都尉日夜督造修建后山营,还没完工吗?”朱继问。 “尚未完工。”徐芾一声轻叹,“不过,既然高进带来一千生力军,此事也不用那么着急了。” “大师外出,还是酒葫芦他们几个跟在身边?”朱继又问。 “酒葫芦”是他们跟洪昇取的外号。因为任何时候,他那只酒葫芦都不离身。大师手下本也有几名好手,可惜都已阵亡在了酆城。 “除了洪昇,这次跟在他身边的还有无明殿那名黑衣知更,以及自称‘活地图’的梁鹏。他们还带了五十名身手不错的弟兄,应该不会有失。”徐芾说。 “唉,现在咱们最缺的就是得力干将啊。”朱继对此颇感苦恼。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有人立马轻声喝问,脚步声便停了。不一会儿,一名白巾士兵被带到徐芾跟前。 “禀报大祭酒,前方崖上发现官兵。” “官兵?”徐芾与朱继对望一眼,转头问,“看清楚了?多少人?” “看清楚了。黑衣黑甲,头盔上有根羽毛。”士兵说,“鲁巴大哥判断,约莫有四五个。但此处人迹罕至,又没农庄,官兵出现得过于蹊跷。他不敢过于靠近,所以特让我先来请示大祭酒。” “不对,不对。”朱继连连摇头。 “有何不对?”徐芾不动声色地问。 “夜间设哨,不该生火。”铁面朱继说,“何况高居断崖之上。这是自暴行迹。” 这趟出发时他们就曾严格规定,沿途一律不准生火做饭,大家全都以生冷的腌肉,梆硬的大饼和少许水果为食,睡觉时尽量寻找干燥的天然洞穴,以便将毒蛇猛兽挡在休息区外。 如此小心谨慎,目的不外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隐蔽行踪,不被发现。 这道理,敌人应该也懂。如果他们是想在半路设伏的话。 “除非他们并不知道我们要来,也不认为会有人从这条路经过。”徐芾道。 朱继纳闷地问:“那他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守着,到底想干嘛?” “毫无疑问,如果想控制这条峡谷,那的确是个好位置。”徐芾望着远处那点篝火说。 “如果是我,就会把伏兵设在通往那处崖壁的半路上。”柏轸忽然开口道。 “伏兵?”徐芾诧异地转头看向自己这名一贯不怎么多言的弟子,“你是说,这是个埋伏?” “我不知道。”柏轸尴尬地抓了抓头说,“好像突然就有了这个想法。” 他抬头看看朱继,“这一路过来,感觉他们总是用这种方法。先暴露一小队人马,然后在这队人附近设置攻击部队。就像猎人总会在陷阱里撒上诱饵。” “我同意他的意见。”朱继马上说。 “理由,我们现在缺乏一个理由。”徐芾依然显得十分沉着,“这不该是他们捕猎的地方。” “对,这是困扰我们的问题。”朱继伸手想摸胡须,却摸到冰冷的铁皮,“天厍军人少,没有道理滥用兵力,把有限的人手分派到这种很难碰上猎物的地方来。” “他们会不会知道咱们将从这里经过?”柏轸忽然问。 坐在一旁树下的柏贯这时探过身来,“你说这是个陷阱?有人出卖了我们的行踪?” “不会。”见好几名士兵都围了过来,徐芾依然十分冷静,“咱们这趟要去哪里,我只让三儿去告知了莫都尉,别的人都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朱继嘴里嘟哝道。 “你们是不是说,这一趟在外面遭遇过不少术士?”徐芾依次看向朱继、柏轸和柏贯等人。 “对,我们还在乌蛮村跟其中两个交过手。”柏贯说。 “在酆城的时候,他们的队伍里也藏有许多异术高手。”朱继摸着自己的铁皮脸说。 “鸟。”徐芾沉思片刻,忽然道,“是鸟。他们当中有精通妖术之人,通过鸟的眼睛在空中监视我们。” “鸟之眼?”朱继愕然问。 他倒是听过不少关于“鸟之眼”的传闻。那是某种借助鸟眼俯瞰大地的邪术。而真正令人反感的是,像“鸟之眼”、“虫之眼”这类邪术,据说根本不是人类所能练就,因此但凡会用这类邪术的,本身就不是人,而是鸟,是虫。 当然,这种说法是真的假,朱继无从得知。总之他不喜欢邪术,也瞧不起施用邪术之人。 “对,那双眼睛一直盘旋在咱们大寨附近。”徐芾继续分析说。 “这么说,只要咱们有队伍离开城寨,其实他们都会知道?”柏贯问。 “没错。尽管未必清楚咱们的目的,但咱们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监视。”徐芾的判断渐渐清晰,“不过,咱们这趟要去的方向,选择的路径,大概他们事先并没料到,所以还没来得及调派人手跟上。而鸟在夜间却也是看不见地面的情况。” “所以他们干脆选个险要之处,故意佯作设有哨卡,想吓退我们?或是延缓我们的行进速度,以待援兵赶到?”朱继问。 “天啦,这么说,五儿他们……”柏轸忽然失声道。 “高进他们恐怕已经暴露了行踪。”徐芾极不情愿地说,“必须尽快让他们知道这点。三儿,” 他叫过自己的卫兵,让他立刻带两个人连夜返回大寨,通知莫群都尉,让他率军接应高进。 “告诉莫群都尉,敌人可能时刻都在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他最好赶在天亮前出寨,同时路上注意隐蔽行动,避开来自天空的目光。还有一天,高进所部就会抵达大寨。敌人大队应该也正在赶来途中,大约会在明日之前对他们发起进攻。” 三儿领命,马上带了两个人,骑上马就往原路返回了。 朱继缓缓起身,“看来,崖上是一支孤军小队了。没必要留他们活到天明。” “我去。”柏贯和罗季同时站了起来。 “我也去。”柏轸说。 徐芾望向柏轸。 那只狸猫大小的地精仍旧趴在柏轸腿上,光滑的皮肤在夜色中晶莹泛光。它可以成为极其得力的助手——只是现在还没人懂得如何启发,如何训练它。 徐芾沉吟片刻,心里一阵思索。 既然对方知道我们在这里,而且守住了险隘,那就很难悄悄靠近。 “这次,或许它可以帮忙。”徐芾朝地精团团抬了抬下巴。 “团团?”柏轸诧异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宠物,“它行吗?” “或可一试。”徐芾说。 “呜呜。” 团团仿佛听懂了似的,裂开大嘴,却不知在叫什么。 090、团团 他们一共六人,由鲁巴带头,像影子般潜过沟谷,向山崖攀去。 毫无疑问,鲁巴是位攀行能手。 柏轸、柏贯都很年轻,而且身形清瘦,行动敏捷。罗季虽然肥胖,但个子矮,手脚灵活,爬山亦很稳健。而两名弓箭手本来就像一对灵巧的狸猫。 没能带队打头阵,朱继相当不高兴。但他那笨重的体型,实在难以胜任此次任务。徐芾让他带十个人藏在崖壁下接应,已经是对他最大的让步。 徐芾自己则带剩下的人留在后面。如果再靠近,关键是那些马很难隐蔽。 好消息是,谷地里没发现敌人的伏兵。 不过,坏消息是敌人肯定知道他们会来,或是知道他们已在附近。 徐芾远远望着六名精干部下的身影融入黑暗,然后在对面反光的岩石上跳过。那里位于高崖正下方,上面的人难以发现。随后,几个人再次隐入突出山岩形成的漆黑阴影。 这之后,他再也看不见那队人的任何动静。 山谷早已沉沉睡去,只有夜枭偶尔传来两声刺耳的长鸣划破寂静。 明月辉映下,山谷如滔滔暗河,高高低低的树梢仿若波涛,而月光如银,则像是“水面”蒸腾起的浓浓雾气。这是属于森林和野兽的地界,向来罕见活人。 当攀上半山,回看这宁静美景,更有一番不同韵味。 但潜行中的六人此刻显然毫无观景雅兴。他们认准篝火所在方向,走过陡峭的石壁,潜入山间草坪,甚至一连穿越两个石窟洞穴,直到浑身冷汗津津,方才绕行至崖顶。 这期间,篝火时而出现在前方不远,时而又消失不见。亦或再度出现,却早已变换方位。 唯有鲁巴目光坚定,始终认准方向,步步逼近。 他们沿着坡地走了很久,渐渐爬高,然后又才掉头转回崖壁侧方,一路蛇行,不断向上。为了保证每个人都安全抵达,每个人都不会摔落,鲁巴挑选了最佳路线。 虽然比预计花费的时间更长了一些,但他们终于来到与那堆篝火几近平行的山崖另一侧。 从这里往下看,山谷仿若玉带。 篝火却在山岩的另一端。 最后,他们匍匐在一块巨石后面,衡量着最后这段距离该如何跨越。就这么走过去,肯定还没靠近就会被发现。因为他们此时已能听见噼啪的燃烧声,和小声的嘀咕交谈,显示出距离仍在五十步开外。这个距离,除了弓箭,人是来不及靠近的。 而且过去只有一条狭窄崖道,一面峭壁,一面深谷。 鲁巴抬头看向崖顶那块岩石时,柏轸已猜到他想绕到对方头顶。柏轸轻轻摇头,示意不可。岩石太过光滑,可能会要命。即便能顺利爬上去,恐怕也会惊动篝火边的人。 一旦对方提前察觉,他们便前功尽弃。 但鲁巴必须确定对方到底有几个人,于是他还是顺着岩石倾角往上爬了一段,到刚好能看清下面的情况时,便悄然不动。过了会儿,他便原路退了回来。 整个行动,几乎连一颗石子都没碰掉。 他回到几人当中,借着月光,拿树枝在地上画。 篝火边共有五个人。 三个在睡觉,两个在放哨。 睡觉的人身边,还放着两把可以三箭连发的扳机快弩。 现在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明知道有人朝这里来,还故意暴露自己。没错,他们就是想让对方望而却步。他们也不怕遭到袭击。因为若想趁夜袭击他们,几乎不可能。 人家守住了险隘,守住了死角。 最后,柏轸解开口袋,将团团放了出来。他把手指竖在嘴边,示意它别出声,然后对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睛比画。“这次或许它可以帮忙。”大祭酒曾说。 要想成功,只有一个办法。 柏轸像刚才鲁巴那样,也用树枝在地上画。他画了五个人,三个躺着,两个在烤火。然后他指着两个烤火的人的图案,对团团比划了一个“咔嚓”的手势。 它能明白吗?柏轸在心里问。 不过,当柏轸随后拔出长剑在手,团团便低声咆哮,以示助威。它的咆哮声不大,就像细风刮过缝隙。紧接着,它裂开嘴,露出里面两排针齿。 团团浑身都很柔软,但牙齿又密又细,形似毛刷,异常尖利。 柏轸可是见识过它的牙齿,看着并不如何可怕,却具有极强的腐蚀性。 但愿它弄懂了自己的意思。 准备好后,鲁巴再次做出部署。他本想让两名弓箭手——但实际上只能上去一人——像他刚才那样爬上岩石,跪在那里放箭。 根据鲁巴刚才的观察,从岩石上用箭够不着睡觉那三人。因为他们躺着的位置靠里,箭却不能拐弯。如果抓住机会,他最多也只能射杀一人。 另一个,就得交给团团。 弓箭手和团团得同时发动攻击,才能引开两名哨兵的注意。然后其他人便可沿着崖道冲过去。 这是场考验。不仅对柏轸,对团团也是如此。 弓箭手就位,转身做了个手势。柏轸便把团团带到崖壁边。他先探出半个身子,朝外面偷偷看了一眼,然后朝篝火那边指了指,再伸手对着自己脖子抹了一下。 团团似乎明白了。 它脑袋一甩,伸开粗短双腿,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便朝着那边走去。 弓箭手密切观察着团团的行动,缓缓拉开弓弦。 “哎,哎……什么鬼东西?它,它咬人……啊……” 叫声刚起,弓箭手便抬手放箭。 得到信号,罗季带头冲出,鲁巴随即跟上。柏轸、柏贯和另一名弓箭手紧随其后。那边发生什么情况,诸人其实并不知晓,但现下个个皆无暇仔细思考。 罗季抽出他的厚背大刀,大步流星,快速冲刺。鲁巴犹如蛇滑,直奔崖壁内侧。 篝火边,只见一名军士使劲甩腿,想蹬掉什么东西。另一个脖子上扎着箭矢,已经倒在地上。 完美的配合,完美的进攻。正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三名睡觉的此时已经惊醒,正从紧靠岩壁一侧的地上爬起。但他们已经来不及堵住本可一夫当关的狭窄崖道,罗季冲到跟前,大刀劈向那名被团团咬住脚踝,正拼命蹦跶的士兵。鲁巴则迅速扑向第一个爬起来的军士。 一切都发生在瞬息之间。 柏轸赶到时,一个刚从被窝爬起来的人正举起快弩,他先是一脚踢飞那把弩,见那人慌忙中竟抽出一根燃烧着的木棍朝自己挥来,连忙朝后一闪,让过火焰飘飘的木棍,接着身子一蹲,长剑突刺。剑锋自下而上,沿着腰部皮护下的空隙扎进那人小腹。 那人吃疼,连连后退,但手上仍不顾一切挥舞着火的木棍朝柏轸砸来。柏轸想往后退,但剑卡在对方身体,一时未能抽出,眼看那棍子就要砸在脸上,忽然间,那人“哇”一声惨叫,手臂高高抬起,黑烟缭绕的木棍却胡乱朝自己脸上捂去。 原来,团团见主人受袭,早已一个跃身,从已经被砍倒的士兵身上跳到手持火棍者脸上。那人半张脸被团团咬住,惊慌下,不觉用棍棒去赶那东西,竟敲中了自己。 柏轸趁机拔出长剑,一脚踢中对方,将他蹬倒在地。 鲁巴面对的那名敌人反应不及,先中了一刀。但此人依然带伤反抗,只是鲁巴刀快,又接连砍在他脖子上,直到半边脑袋耷拉下来。 柏贯和另一名弓箭手几乎同时扑到最后一名敌人跟前。他俩一个长剑,一个短刀,同时朝那人攻去,却被那人挥起一支铁笔架住。 “噹。” 一声交鸣,弓箭手的短刀瞬间震飞,掉在地上。柏贯手中长剑也豁缺一块。 军士手持铁笔,不慌不忙,缓缓站定。 这名军士眼眶深陷,颧骨高耸,生得瘦骨嶙峋,脸上几乎只剩一层皮,眼珠就像两颗漆黑岩石镶嵌在凹坑中,眼白稀少,毫无光彩。他身上倒穿着制式军装,只是没戴头盔。 不过,此人头上扎了发髻,缠着纶巾,却又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一个骨瘦如柴,身披甲胄的读书人。 此时,这人已看清外面岩壁上埋伏着一名弓箭手,所以站得较为靠里,避开了射击角度。他手持铁笔,目光缓缓在几名对手身上打量,竟全无惧意。 已腾出手的罗季走到柏贯身边,与他并排而立。 “你让开。”鲁巴这时也朝这人围了上去,“这人交给我们。” 他推开弓箭手,让他退到自己身后。 柏轸结束了肚子被捅破那人最后的呻吟,将团团召回肩上,持剑注视着瘦鬼男子。弓箭手重新捡回短刀,将其插在腰间,然后从背上取下角弓,抽了根箭搭在弦上,安静地站在一旁。 五个打一个。 罗季率先出手。因为只有他的厚背刀勉强可以跟铁笔较量。 但他的进攻被瘦鬼男子轻易化解。厚背刀被荡开,发出刺耳的金属碰击声。 再次交手,刀口微卷,铁笔安然无恙。 “只能一起上。”鲁巴说。 于是罗季再次出刀,鲁巴跟着也挥刀猛砍。柏贯一剑斜里刺去。铁笔挥舞,三件兵器都被撞得火星飞溅,叮当作响。 别看此人胳膊还没铁笔粗,但力量却相当惊人。就说那根铁笔,看着就相当沉重,但在他手里却轻巧得像一根筷子。 两个回合,已暴露出双方实力上的差距。 以一打三,瘦鬼男子还能从容不迫,犹如点击钟罄,一下下敲在对手武器上。 三人来回格挡,相形见绌。 瘦鬼男子逼退三人,忽然咧嘴一笑,“抱歉,你们的援兵快到了,不能再好好陪你们玩。” 话音刚落,他背靠石壁,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将铁笔雾成一团铁花,分别重重敲在大刀、长刀和铁剑上。“叮叮叮。”三人手腕发麻,随即翻身后退。 瘦鬼男子趁机前出两步,空着的手猛地挥出一串铁珠,打向外面岩壁上的弓箭手。 原来他是要解除隐藏的威胁。 弓箭手本来就已贴着岩壁跪了半天,手里的弓也举了半天,正浑身僵硬,一串珠子打来,他躲避不及,身子一倾,竟从岩壁上摔落下去,掉在石头缝里。 没了高处的威胁,瘦鬼男子更是大开大合,铁笔舞得虎虎生风,将三名对手逼向崖边。柏轸见势不妙,一把抓下肩上的团团,另一只手飞快出剑。 瘦鬼男子回身格挡,柏轸连忙将剑侧倾,贴着铁笔顺势溜开。 他看了半天,早发现这铁笔就是刀剑克星,绝不可能跟它硬碰硬。 但那人动作实在太快,一碰之下,反手又往三人身上挥去一轮,将三人继续逼退,然后猛地跳到外围,照着柏轸就是兜头砸下。 其实他也是观察了全局,若不靠近厮打,另一名弓箭手也会对他有极大威胁。 他这一步踏近,弓箭手不得不仓皇后退,却就被罗季三人挡在了身后,无法引弓放箭。 由于地势狭窄,罗季等人的兵器又无法跟此人硬碰,于是几人不得不一退再退。眼看就要被赶出篝火所在开阔位置,回归崖道。 若果真如此,就算朱继带人赶到,到时也只能一对一交手。 看这人手下功夫,单打独斗,怕没一个是他对手。 “或许它可以帮忙。” 刹那间,柏轸脑子里再次回响起道长的交代。 “团团,上。” 柏轸一声吆喝,长剑又朝瘦鬼刺去,以缓解那边的压力。 瘦鬼反手一撩,铁笔差点将柏轸长剑荡飞。但他随即又不得不挥舞铁笔阻挡罗季的大刀。 此时,罗季那把厚背刀早已满是缺口,却干脆拿来当块钝铁使用。 就在这错开的一瞬间,圆圆滚滚的“小人”团团弹起老高,准准地撞在那人手上,接着便如柔软面团,裹住瘦如干柴的手腕。 就一口,“咔嚓。”连皮带骨轻松折断。 “咣当。” “呲。”伴随着铁笔跌落地上,瘦鬼疼得嘶声怒吼。 柏轸揉身前突,卷刃的长剑瞬间刺到,滑入对方细瘦的咽喉。 091、作秀 临行前,春香又给了邢平一个忠告,叫他尽量穿得体面一些。 因为这世上最难进的便是宫门,最难打整的便是太监。 于是邢平特地翻出从前在家当少爷时的服饰——头戴白玉冠,身穿织锦袍。然后挂上那柄银质剑鞘,系着红绳的宝剑,再将“持此通行”铁牌悬于腰间。 最后他将青峰道袍及做法所用符纸、丹墨等一应物件收拾起,骑上马便往皇宫去了。 根据春香的善意提醒,他可能将要在皇宫来一场小型法会。 不声张,极尽简单,但很有必要。 瓮城与宫城两两相望,中间隔着南市。此去皇宫距离不远。 穿行于南市,邢平发现相比往日,这里又多了许多临时搭建的低矮帐篷。 以前这里总是挤满叫卖蔬菜水果的农民,如今却由成群结队的灾民占据了这一带。如果农民胆敢将瓜果摆上,他们就敢一抢而空。对这些灾民,官方毫无办法。东、霸两郡战火不休,大片土地撂荒,民宅被焚,大批无家可归的人便涌入都城。 在他们心目中,天子脚下,无疑是最安全,最有保障的地方。哪怕沿街乞讨,也能比在家乡吃得饱。 经过城隍庙,阵阵喧哗引起了邢平注意。他勒住马,看向庙前。 庙前生长着一棵树龄千年的古榕树,树冠开阔无比,几乎将庙门笼罩。此时一名修士正在树下扯着嗓子高声宣讲。大批民众层层聚集,将发言人团团围住。若不是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正好能看见当中那人晃动的帽顶,还会以为那些人是在听榕树发言呢。 “天理何在?道义何存?”那名修士嗓音高亢,情绪饱满,“霸东、酉南,农田颗粒无收,房舍焚毁殆尽,这都城各位大人,有谁去看看了!那里十室九空,饿殍遍野。这是什么样的太平盛世?” 那人将最后一句重复喊了三遍,以突出其声讨之势。 虽然有人附和,有人出声支持。但人群中也有不少人一边听,一边嘲笑谩骂,“滚回家乡,别污了都城!”一个青年骂骂咧咧,挤出人群愤然离去。 这就是世事人情。 其实邢平倒有些同情那名修士。 他已亲历战火,眼见浴血厮杀。没错,他曾经十分渴望这个。手中三尺剑,锋下万千魂,仿佛是每个青年都会有的一股豪情。 但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跟影子人一场血战,他好像逐渐动摇了这种信念。 也许只有像无尘子那样的修士,才是真正得了道心。他想。 听着那人继续声声控诉,邢平只在心里轻叹:又是哪家被毁了家业的道观。 真乙道虽为大盛国教,但真乙门徒却各自修行,派系林立,且大多数道观都是私产,并非家家都能像青峰山这般实力雄厚,组织有序。 他们不可能拥有自己的武装,保护自己的田产。一旦遭遇战火,就跟难民没有两样。所以他们十分坚定地反对朝廷在平叛作战中实行焦土政策。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没把叛军赶尽杀绝,就已经先把老百姓逼上了绝路。 这是源源不断地给叛军输送成员啊。 连日来,眼见灾民不断涌入,邢平对他们所处困境十分同情,却也自感无可奈何。 过了六贤祠,街市方才重新恢复秩序和繁荣。邢平骑马踏过市桥,见几名身披酱紫色披风的巡城卫兵懒洋洋地持着长矛值守石桥两头。看见来人骑着高头大马,衣冠华丽,腰悬长剑,卫兵问也不问一句,就由他骑过去了。 邢平直接骑到宫前落马堂,下了马,将马儿牵进马棚,拴在料槽边,然后拎上道家行头,步行前往宫门。 宫门由禁军值守。虽然他们一见腰牌就该放行,但禁宫的许多事都是由太监说了算,所以还是马上通知了后面凉亭里的管事太监。 “南营来的?”被带到管事太监跟前时,对方以阴阳怪气的声调问。 “是,受蒲公公之命,前往青岩宫查勘炼丹房多人魇症之事。” “蒲公公?”宫门管事太监苍白无毛的脸上毫无表情,活像一具冰冷的尸体,“哼,可知这皇宫内苑,可不止一个蒲公公,还有张公公,陈公公。诸位公公各管一方。实不相瞒,这宫门进出,却是陈公公管,可有提前知会过陈公公?” “这个却是没有。”邢平说。 “没有?那就在这等着吧,待我请示过陈公公再说。” “大概需要等多久?” “那我可就不知道了。陈公公忙,就看找不找得到。找得到,也就两三个时辰。若是不巧没找到他老人家,不好意思,改天再来吧。” “改天再来?”邢平接过对方递还的腰牌,“我这是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啊。” “公务?谁身上担着的不是公务?你有你的,我就没有我的吗?”宫门太监拖着尖声尖气的嗓门,慢条斯理地反问。仿佛当邢平是个不知好歹,只会找他麻烦的蠢蛋。 “有有有,公公当然有公务。”邢平心里就算有一万匹马奔踏而过,嘴上也是不敢顶撞,于是只好顺着他说,“公公肩上,压的可是天底下最最重的担子。” 说话间,邢平早已掏出一大锭银子塞了过去。 公公只觉手腕一沉,软塌塌的脸上瞬间拉出一丝弧度,露出微笑。 “小子,我就说嘛,就冲你这身行头,也不像个不懂事的。” 他转头冲着两名禁军兵士,“他的腰牌我看过了,可以进去了。”说罢,吩咐身边一名大概只有八九岁的小太监,带邢平前往青岩宫。 邢平心里一边暗骂,嘴上一边道谢,便跟着小太监往里走。 “只能滞留一个时辰,千万别超时了。”宫门太监还在身后叮嘱。 小太监像是个闷葫芦,一路一声不吭,将邢平带到青岩宫,便也不说话,就在门口等着。不过好在邢平很快看见了熟人。 双煞中的雌虎似乎早就在这里等他,一见邢平,马上热情招呼。 “邢平兄弟,真是不好意思,我早跟蒲公公说了,这种事还只得麻烦你来看看。” “到底怎么回事?”邢平跟着雌虎走进炼丹房。 炼丹房热气腾腾,犹如火炉。两名小童无精打采,手摇蒲扇,守着炉子。 大夏天的,一直在这样的房里待着,确是受罪。 雌虎说,在这里负责的,是两名自普净山远道而来的小仙姑,炼丹方子正是来自她们的师傅阙明师太。而作为皇帝邀请的贵宾,师太目前正在西林观参修。 “两位小仙姑呢?” “此间闷热,不能久待,两位仙姑在寝室休息。如果你要找他们了解情况,我叫人去请。” “不用。”邢平说。 青峰山的炼丹炉都是专门设在幽深山洞,或是阴凉溪涧旁的草庐里,就这环境,大夏天的整日烟熏火烤,人不生病才怪。 不过,这是给皇帝炼制丹丸,必须置于监管之下。也没办法。 邢平又问了那些负责打扫的太监和宫女,到底看见了什么鬼怪。 雌虎一听便笑了,“什么鬼怪。我就是鬼怪。怎么没见吓死他们?我看那些太监宫女个个就是偷奸耍滑,不愿来这里干活。” 邢平知道雌虎一向性格直率,有啥说啥。当初跟自己较量,也是出于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没什么太多心思。她的话,应该还是可信的。 但邢平知道,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该做的事还是要做。于是便让人把几个正在当值的太监宫女找来,在花园里的一处凉亭下跟他们逐一了解情况。 太监和宫女都支支吾吾,没一个说得清楚。 自从前面胡言乱语的要么丢了舌头,要么被扔进了枯井里,这些人便再没说什么怪话,只是就不愿来这青岩宫做事。在分管太监那里,据说私下托人情,走关系,乃至送钱送礼,都是为了避开被分派到这里的差事。 问了一圈毫无收获,邢平只得遣回太监和宫女,跟雌虎两人回到炼丹房。 仔细检视各个角落后,邢平皱着眉头对雌虎说:“跟那些人交谈后,我还是感觉一定有个什么可怕的说法在他们当中相互传播过。” “我知道,说是有妖嘛。”雌虎嗤笑一声道。 “可此间并无妖气。”邢平承认。 “这还用说,我跟老豹子也来看过几回了。说实话,我认为就是这些太监宫女多事。西林观明明来过人,也做了法,可没两天,他们就又犯毛病。” “那叫我来又有何用?”邢平拎起手里的“道具”问。 “你不一样啊。你是深受群众信任的青峰道士啊。” “以前是。”邢平纠正。 “管他呢。他们又不知道。你只要换上服装,把派头拿出来,保管好使。” “荒唐可笑。”邢平心想,要不因为春香也是这意见,他才懒得来走这过场,“好吧,那我给他们画些符纸,安定安定人心,也算交差。” “我看也就这样妥当。”雌虎说。 邢平无奈,于是只得例行公事,当即换下锦服玉冠,穿上道袍,插上铜簪。打扮好后,随即又将负责此间的太监宫女叫来,当着大家的面念咒语、洒符水,贴了几道符纸,将他在青峰山学的那套符箓之道,在这炼丹房施展了一番。 把戏做足,见人人脸上阴云消散,笑逐颜开,知道此法有效。邢平总算松了口气。 “好了,保证不会再有妖邪来犯。”他对太监和宫女说。 遣散众人后,邢平已是一身大汗。 他心里还有别的事,于是拖上雌虎,让她跟自己到外面凉亭说话。 “肥虫?”雌虎斜靠在凉亭柱子上,眼神将信将疑,“谁会来都城打听他?” “是一个颇有些道行的真乙修士,三十来岁。”邢平试着按卓坚给他描述过,曾当街攻击他的那人相貌说,“不知什么来头。” “像我们这种人,修士找上门,当然不会有啥好事。”雌虎翘起嘴角,露出微笑,“咱们以前都跟人结了不少仇呐。谁知道呢。” “他没在城里就好。免得碰上,惹出麻烦来才糟糕。我就说嘛,好久都没看见过他,肯定是跟着安惇大人平叛去了。” “呃,他没跟安惇大人一起。” “他没去?” “对,没去。我听说他是一直留在都城,但不知接了什么任务。”雌虎说。 “唉,管他呢。我以为你知道他在哪,所以想跟你说说,叫他自己小心。” “你确定那人是来找他寻仇的?” “那倒不确定。只是那天我正好当值,见此人在营外来回转悠,便去盘查。结果他竟一下道出我的来历,吓我一跳。所以,我想他对我们非常了解。他跟我打听肥虫,大概也是觉得他跟我出自同道,而肥虫不过是个妖物罢。” “对,”雌虎同意,“因为你也曾是修士,所以他认为跟你比较好说话。”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现在我跟妖却是朋友。” “哈哈,我喜欢听你这话。”雌虎高兴地将手搭在邢平肩上,放声大笑。 “那我也不管了,反正跟他也不熟。管他呢。” “问问马护都尉。”雌虎忽然道,“从酉城开始,肥虫一直就跟他关系紧密。” “马都尉?他倒是一直没离开过城里。”邢平想了想道。 “咱们各有所属。”雌虎冲邢平会意地眨眼,“肥虫可能是他那条线的人。” “算了,碰到再说吧。”邢平漫不经心地说。 092、恩客 酆城是洪宝的家乡。 他生于斯,长于斯,但现在却感觉这地方好像全变了样。 行走于大街小巷,人人脸色淡漠,谨言慎语。 就连向以“笑脸迎客来”,“挽手送君去”为座右铭的秀莲坊也少了往昔温情。 下午十分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本该荷花飘香,乐音袅袅的前头牌香闺秀苑,今已变成蝉声刺耳的乏味之所。 但洪宝还是在此消费了半天时间。 阿碧是位口齿伶俐,十分健谈的姑娘,只有这点依然没变。 “你大概没想到,我在秀莲坊竟也有了自己的小院吧?而且还是以前头牌花魁的住所哦。”她媚眼如丝,颇有几分风情,但舌头却过于灵巧,一直说个不停,“战争结束了,一切都将重新开始。就在这时,亲爱的你就回来了。这难道不是我在灯下夜夜祈祷的结果?” 姑娘尖尖的下巴上有两个针尖大小的坑,但只有笑起来时才有。 不知道为什么,洪宝会觉得那两个小坑很可爱。 他们相识时,阿碧年纪还不大,还是个亭亭玉立,有些害羞的大姑娘。他大致记得,自己当年算是为数不多愿意往她身上撒钱的恩客。 此时,他看着那两个依旧可爱的小坑,端起酒喝了一口。 因为他那位堂兄的事,洪家族人大都受到连累。轻则田产抄没,重则锒铛入狱。若非堂兄早早便将嫡亲送出了城,怕是进城时他抬头就能碰见几个。 城门口挂着的一排木笼里,此时仍有十几颗经焦油浸泡,早已面目难辨的“以儆效尤”。 从那些笼子下面经过时,洪宝一度差点吓得掉头就走。所幸他留起了胡须,相貌也跟十几岁时大不一样。 不过,进城不久,他的担心就几乎全打消了。 这座熟悉的城市里,如今已经没人在意他,没人记得他。就连那场过去不久的战事,好像都已渐渐被人遗忘。 秀莲坊依然宾客盈门,歌舞升平。 老师说过,人们通常不愿回忆痛苦的经历,除非是在想要制造新的痛苦的时候。 阿碧知道洪宝的身世,知道他是叛军亲属,但她对此只字未提。 要说她记性不好吧,别的事她又记得非常清楚。 “你说过要赎我,这件事,我可从没忘记过呢。”阿碧说。 “说过吗?” 洪宝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家乡的酒,容易上头。 家乡没给洪宝留下太多值得回味的东西,也没给过他妻室儿女,这令洪宝感觉有些疲惫。所以他很想像从前一样,在阿碧的下巴上寻求慰藉,抚平心里的涟漪。 “哎呀,莫非你都不记得了?”阿碧大惊小怪地叫道,“说过的,说过的呀。”她一只手抓着洪宝的胳膊来回摇晃,晃得洪宝整个头也跟着一起摇晃。 我竟会说出这么傻的话?他想了想。可姑娘使劲摇晃,令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洪宝于是抬起另一支胳膊,用手背撑住下巴。 姑娘开始撒娇,又撅起小嘴。幸好两个小坑还隐隐欲现。 此时的洪宝心事重重,似乎就连美妙动人的馋窝也难以令他释怀。 此番重归故里,乃肩负使命而来。此时,他不由再次想起老师的临别嘱咐。 “事不宜迟,你立刻动身,去找你那位堂兄,把我的话转达给他。”老师对他说,“至于能不能起到什么作用,能有多大作用,就听天由命罢。” 对,听天由命。 这是老师一贯的处事原则。 他不仅跟学生这样说,就连跟皇帝,跟随后那位夤夜来访的神秘客人,也都是这句话。 老师是生性洒脱,不羁凡尘的人。在谯府后院,位于半山的烟波亭里,两根大圆柱上各挂一片木匾,上面分别写着两句:半山凉亭一盏灯,入耳皆是虫鸣声。 但那夜不仅只有虫鸣,还有对话。 作为那夜的席间侍酒,洪宝断断续续听到了老师与那位神秘访客之间的部分对话。 “我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对世事已无所求。”他的老师对那位访客如是说,“因此也不希望有任何事情打扰到我。如今唯一能让我倾身相向的,唯有田间禾苗,陇上果树。” “皇帝来的时候,你也是这般言辞吗?” “亦是如此,毫无分别。” “可我听说你劝过他罢兵休战。” “这是任何一个只要良心尚未泯灭之人都会说的话啊。” “他没有邀请你去盛都,好为他随时提供建言?” “当然有。类似的邀请,二十年前他就给过我了。噢,对了,还有他父亲。” “既然对他其实也有建言,那你为何拒绝这样的机会?” “机会?我从未需要这样的机会。他来问,我说。不来,则我没必要说。一切顺从天意。”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那人大大咧咧,语气不小的说。 起初洪宝一直感觉很奇怪,老师已年逾古稀,而那人看着不过五六十岁的样子,可言谈间态度傲慢,却像是长了老师一辈似的。 直到后来,直到那人走后,老师将他叫到书房托付这件事时,洪宝忍不住问起,才得知那人看似不显老态,可三十年前第一次跟老师见面时,人家就已经是那副样子。 那人竟然比老师还年长。 对洪宝来说,这是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老师已是这世上最有神通,最了不起的人了。 那人最终到底跟老师说了些什么要紧的话,洪宝并没能听见。但那人走后,老师却像是受到了极大困惑,一个人在书房里转来转去,徘徊了许久。 直到最后,把他叫了进去。 “去,去找你堂兄,如今他正辅佐徐留公的三子兴兵作乱。”老师出言怪异,不同往日,“你帮我带封信去,劝他们停下这无谓的战争。因为一场更大的灾难即将来临。” “戎州大地上的百姓不能再自相残杀,戎州老幼不能沉沦苦海。人不自救,必遭天谴。”老师的话越说越古怪。 但洪宝看得出来,老师的忧虑是发自由衷的。 老师始终没说那人是谁,洪宝也没敢问。 凭什么他以为自己三言两语,或是靠着一封信,就能说动霹天军放下叛旗,归降朝廷?洪宝对此甚感不解。好几次,他差点都想拆开那封信来看看老师写了些什么。 但那信封上烤着火漆,压着封印。 这当然倒不是防着自己的意思,而是为了向对方表明态度,表明此信真伪。 如此慎重,一定是有着某个不为人知的重要原因。 洪宝也不敢有负所托。 他仔细研究了好几条路线,这才选择了走酆城。这里是他的老家,这里有他熟悉的东西。而且他想亲眼看看战后的酆城,以加深对自己堂兄选择的事业,加深对霹天军的了解。 从阿碧嘴里,他依稀听到一些说法。不过她的讲述没头没脑,完全找不到正题。 “你想知道关于叛军的事?”一开始,她对此十分惊讶,“噢,明白了,亲爱的。你是担心自己的身世,担心受到牵连,对不对?放心啦,”阿碧十分义气地说,“我才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谁,不会告诉任何人关于你的事。对此你完全不用担心。” 然后,阿碧便开始介绍她所了解的霹天军,“有人说,那些叛军全是由入了魔道的妖人组成,其中就包括无明殿那些无面修士。据说他们连小孩都吃。”她飞快地翻动嘴唇说,“可也有人说他们是来解救百姓的,要让酆城百姓从此免除赋税,免除徭役,过上从没有过的好日子。” “你看,叫人信什么好呢?”她又翻着白眼,一脸不屑,“所以,根本没法相信任何说法。” 洪宝承认,至少在这点上,这姑娘颇有头脑。 别轻易相信任何未经证实的说法。 洪宝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问:“这些话,都是来这里的客人讲的吧?” “才不是。”阿碧马上否认,“那阵子,你都不知道,秀莲坊可没有客人敢来。” “为什么?” “这里出了个大人物,你不知道吗?” “秀莲坊?出了大人物?”这倒让洪宝有些好奇。 “是啊。咱们秀莲坊的头牌花魁,竟然是朝廷的人。听说还是国师弟子呢。唉,早知道,当初跟她多多来往就好了。” “那个很会弹琴的?” 那位花魁来酆城时,洪宝早就已经去了阆州,关于她的事听说过一些,但不是很详实。 于是阿碧便将“头牌花魁”如何变成间谍,又如何从间谍变成朝廷密使,以及后来她又是如何将据称是晋谍的秀莲坊老板抓入大牢的事,绘声绘色给洪宝讲了。 “还真是个智勇双全的侠女。”洪宝听了之后故意打趣道。 “侠女?”阿碧一脸意外,“这里的姐妹们可没人这么看。” “那你们又是如何看待这位曾经的姐妹?”洪宝好奇地问。 “实话告诉你,这里没人喜欢她。”阿碧摇摇头,“大家私下里说,她就是个害人精。” “对,害人精。”洪宝笑道,“后来呢?就是现在,现在大家怎么谈论那件事?” “现在?早就不谈了。事情都过去了。” 过去了?南边还在打仗呢。洪宝继续给自己斟酒,心里一片惘然。 “现在客人来这里只谈风流韵事,谁还会讲那些。”阿碧继续说,“还有人说我生得好,说以前怎么没发现,竟然一点也不比那只会弹琴的女人逊色。告诉你,现在我的客人多得不得了,绝不比当初那女人在这里时差。我想,大概是这院子风水好。” 洪宝虽然没见过那位名声在外的姑娘,但坚信说这话的人要么是骗子,要么瞎了眼。 除了尖尖的,还算有些可爱的下巴,阿碧没什么长得出众之处。 那些嫖客可没我这癖好。 洪宝认真打量着这位曾令自己痴迷多年,如今已经不再纯情的姑娘。 他们大概只对你的奶子,还有两腿之间感兴趣。 “你到底还赎不赎我?”过了会儿,阿碧又开始撒娇,“现在有这念头的可不止你一个。好多人排着队等我回复呢。” “真的假的?”洪宝笑了笑,“我看你在这里不也挺好?” “讨厌。”阿碧轻轻捶了洪宝一拳,随即朝他怀里依偎,“人家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干下去。” “那你等着,我这就去弄钱。”像以往一样,洪宝抬手捏向阿碧那可爱的尖下巴。 但还没摸到,他的手便已中途放下。 093、偶遇 离开秀莲坊,洪宝直接去了码头。 他打算先过江,到了南岸,再设法找个大胆的向导,带他去叛军盘踞的地方。 跟阿碧亲吻拥别时,那姑娘对他含情脉脉,看似期盼着他早日兑现承诺。“你已有许久没来过秀莲坊,我的爱人,”而且她也忽然变得十分清醒,记忆力惊人,“我会告诉他们,今天接待的是一位来自阆州的商人。你想做什么买卖呢,情郎?” “腌菜怎么样?”洪宝问,“我现在就是个腌菜商,正准备去产地看货。” “整个霸郡都知道,说到腌菜,九仙村邱家的货是最好的。” “没错,我就是要去找他。” “等你回来。秦郎。像这样称呼你如何?” “很好,我喜欢这个名字。”洪宝脸上露出微笑,“我就叫秦朗。” 这名字不错。 他决定,从现在开始,他就叫秦朗。 当年他流连妓馆,败坏门风,幸好尚知少用真名。 最后家里费尽心思,竟把他这个洪家最不成器的子弟送去了当今最具声誉的大贤门下,也算是给了他一个迷途知返,洗心革面的机会。 一晃数年,他觉得自己改造得还不错。 洪宝的老师不仅是当世名士,更是享有盛名的法术大家,被当今圣上赐以“仙老”之称。 虽然跟青峰山这样的真乙道派教宗支系不同,谯仙老闲云野鹤,无门无派,但他自幼饱读诗书,成年后又游历天下,足迹遍及五湖四海。 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老师的学识,那可不是闭门造车,而是踏遍天涯,风霜雨雪里总结出来的。在他寻仙访友的人生阅历中,到底有多少精彩纷呈的故事,老师却从来不说。 那位神秘访客,据说就是早年在中原游历时结识的。 老师修为高深,毋庸置疑。而且他不逐名利,不贪富贵。多年来,无论李氏父子如何邀请,老师皆以自在散漫惯了,不愿受约束为由而推辞不朝。 另外,除了修悟仙道,老人家最大的爱好,就是跟普通农夫一样耕田种地,茶渔桑麻。 洪宝深知,他这位老师一生清高,只跟为数不多几个朋友来往。 不过他竟也有十分欣赏的人。 上次从东陵回来,他就喜滋滋跟洪宝提到当世青年才俊,唯一堪称翘楚者,莫过于青峰山那位后起之秀。看得出来,他对那位比洪宝小不了多少,道号无尘子的年轻人十分推崇。 “将来若有机缘,你当与此人结识,必能获益良多。”老师曾语重心长地跟洪宝说。 “洪宝不需要其它机缘。”洪宝当即表示,“能终身侍奉老师,才是洪宝所愿。” 然而他的老师听了却一个劲摇头。 洪宝对那位备受老师推崇的无尘子所知不多,也没空闲去了解。 因为自打跟了老师,他多半都在磨炼性子,少与外界接触。这些年来,洪宝自认别的本领没学到多少,农活倒称得上已是一把好手。 到了码头,他发现并没有印象中那么多船。码头的景象甚至可以称作“萧条”。 都怪那场战争。好多船都已经沉在棘江水底了。 转了一圈,最后总算在两艘等待卸货的大肚子货船当中的狭小水域,找到一艘空置的渡客小帆船。但当他上去询问,人家却说在等人。 “客人付了定金,不能失约。”船老大很有诚信地说。 洪宝无奈,只得继续在码头上打转。 他期待对岸划过来一艘小船。摇橹船,划桨船都行。上游已许久没下雨,现今水流平缓,什么样的船都能安全渡江。 可江面上除了成群白鹭,此时连船的影子都见不到。 洪宝晃悠了两趟,再次回到小帆船边,问:“船大,你的客人是要去哪里?” “他们去九仙村。” 只要过江就行,洪宝想,于是便对船老大说:“我也是去九仙村,顺路呢。” 船老大咧开嘴,露出黄黑的大牙,目光上下打量洪宝。 “反正一趟来回,多一份船费,何乐而不为?”洪宝试图打动他。 船老大像是有些动心,“那也得等客人来了再说,看人家同不同意。他们是包船。” “那我就在这儿等。” 说着,洪宝也不跟对方见外,将行囊在肩头上一紧,跳上船头,就在甲板上坐了下来。 “先说好,客人不同意,我就不能载你。” “没问题。”洪宝说。 这条船的船尾有一条长长的摇桨,当中有一支高高的桅杆。桅杆上挂着风帆。别看不大,这绝对是一艘好船,一艘快船。又过了一阵,船老大开始整理缆绳,然后他抬起头,就看见了自己在等的客人。“来了,你一会儿就跟人家谈。”他对洪宝说。 正朝小船走来的有三位客人。 一个白衣男子;一个十四五岁,很好看的姑娘;一个胖男孩。 看样子,是主仆三人。 船老大跳下船,立在岸边等候。 三人走近,“来晚了些,有没有耽搁你的时间?”白衣男子非常体贴地问。 “不耽搁,您差不多付了一整天的船费呢。”船老大热情地伸出手,去帮胖男孩上船。 洪宝这时已经站了起来,朝那名白衣男子拱手,“这位兄弟,我也去九仙村,搭个船可行?” 白衣男子生得相貌英俊,衣衫一尘不染。他看了看洪宝,居然毫不迟疑便点头答应,“我看这船也够大,多你一个,应该占不了多少位置。” 而且他还转头去问船老大,需不需要加钱,“给你再加一份就是。” “呃,”船老大扭头看向洪宝,“客人愿意付自己那份。” “哦,那请便。”白衣男子似乎对此不以为意,抬腿登上甲板。 待最后一名姑娘也跳上船后,船老大马上解开缆绳,熟练地操桨划水。待小船顺利驶出大船之间的夹缝,缓缓驶向江心,他才停止划桨,升起风帆。 转眼间,四面便皆是茫茫水面。 闲暇下来,船老大便去轻轻靠着桨柄,掌握方向。洪宝就坐在后舱木隔上。 船老大看着他,“你不是九仙村人吧?” “不是。”洪宝说,“我去贩货。” “那你一定是去收腌菜的吧?”船老大很有把握地问。 还没等洪宝回答,他已自顾接着说起来,“如今邱大善人的腌菜供不应求,不好收了。关键是价钱提高了不少。” “我从农户手里收。他们有自己腌制的。” 洪宝毕竟也是酆城人,对本地特产腌菜的产销状况有几分了解。 “那得跑断腿。”船老大笑笑说。 “没办法,商贩的腿,可不就是用来跑的。” 说着,洪宝却扭过头,“哦,却不知这位兄弟怎么称呼?”他不想再谈腌菜的事,便主动去跟白衣男子搭话,“还没谢谢您呢。您看着可不像是本地人。” 白衣男子看着气派不凡,但又不像是什么富家子弟。 他悠闲地坐在前隔,靠着桅杆。那姑娘和小童则在前甲板,笑嘻嘻看起起落落的鸟。江上不时有鸟儿自空中落下,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 “我姓李,叫李昧。”白衣公子态度十分随和,“兄台呢?” “我……姓秦,叫秦朗,阆州人。” 洪宝觉得刚才那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秦兄若真想收到好货,还是找最大的卖家方便。”这李昧也将话题转到了腌菜上,“酆城一大半腌菜都出自邱家。” “莫非李公子也做这买卖?”洪宝诧异地问。 “不是,我是去九仙村做客的。” “噢,看来李公子在本地有朋友。” “没错,我的朋友,正是那位有着‘大善人’之称的腌菜大户。” “如此说来,我真是出门遇贵人。李兄弟既肯慷慨让我搭船,恰巧又认识本地腌菜大户,跟他是朋友。这对我来说本该是意外的好事。可惜我已跟客户说了,要去另寻些货源。” “无妨,货比三家也是对的。”李昧笑笑道。 为了不再提起腌菜的话题,此后洪宝就没怎么开口了。 最终,在船老大精准操控下,小船缓缓靠岸,稳稳停在了九仙村码头。 就在小船靠岸的地方,竟还停泊着一艘崭新大船,几乎将码头泊位占据了一半。大船前艄两侧分别刷着干干净净的几个白色大字:大女儿号。 码头栈桥上,邱大善人站在一群人里,正跟他们说话。 远远看见李昧等人下船,邱大善人便跑了过来,“李仙师啊,李仙师你总算来了。” 洪宝双脚站上地面,听得这声呼唤,脑子里腾地一炸。 蠢货,我怎会如此有眼无珠。 十年修得同船渡。机缘来了,真是挡都挡不住。 今日同船共渡之人,岂不正是老师苦口婆心让他结交的当世奇侠,青峰五子里的无尘子? 洪宝三步并作两步,马上跑了过去,“兄弟,方才我想了又想,还是想请您帮我引见一下,我想认识……认识这位邱大善人。” 李昧微笑转头,“好啊,这不就是吗。” 说着,李昧也不见外,当即便将“阆州来的腌菜商”介绍给了邱大善人。 “这位是阆州商人秦朗,专做腌菜生意。这次是来进货的。” 李昧一边说,一边有意无意打量着洪宝。 洪宝只觉脸上燥热,身上却凉凉悠悠,似乎被脱得精光。但他还是不得不打起笑脸,道:“是的,我是阆州秦朗,专做腌菜买卖的。” “欢迎欢迎。”邱大善人对洪宝连连拱手,“这边来,”他邀请上门客户走到船边,指着整装待发的双桅大船,“此时正装载发往盛都的货,要不要顺便看看。” 超十丈长的“大女儿号”船舱里,满满当当全是半人高的坛子,约有两三百口。每口坛子里都是邱大善人的财源——腌菜。 094、鹰眼 “还有多久能到孤峰台大营?”高进勒住马,抬头望向天空。 他的目光从树枝和树叶留下的缝隙中穿过,望向蓝蓝的天幕。在那片支离破碎的蓝色中,一个不大的黑点去了又来,时隐时现。 那是一只鸟,大鸟。 天一亮他就发现了它。几个时辰过去了,它却依然在天空盘旋。 只要抬头,便总能看见。 “照这个速度,最多还有一日行程。”郑冲回答。 “还有一日。”高进嘴里嘟哝了一句。 郑冲有些不明所以,跟着也朝天空看了看。还有一天……他不知道高进是觉得时间太久还是感叹马上就快要到了。 队伍一直在密林中行进,速度不算太快,但已经达到极限。 连日暑热,人和马都十分疲惫。 高进正准备策马跟上队伍,便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快跑的马蹄声。 五儿骑到近前,开口禀报:“高大哥,贾丁大哥找到两处宿营点,他让我来问,今晚住坡地还是溪谷?” “就在溪谷宿营吧。”高进说,“天热,马也需要多喝水。” “这是个明智的决定。”马背上,聪明的呦呦马上接过话说,“夏天就要在凉快的地方宿营。” 对于香料贩子的吹捧,高进假装没听见。 他再次抬头看向天空。 那只鸟呢? 从大小和飞行姿态看,那也许是只鹰。 小时候,家里的书房墙壁上就挂着一只鹰。那只鹰总是站在一根树枝上,偏着头,目光像是出鞘的匕首。高进记得,每次进书房,那只鹰都像在盯着他似的。 高进的爷爷曾做过酉城县尉,但那是在李家人当皇帝以前的事了。高家家道中落,从他爷爷还在世时就已开始。因为老爷子不愿在李氏朝廷做官。 队伍很快到达了今晚的宿营地——溪谷。 两边是小坡,中间是一条很浅的河。坡地上郁郁葱葱,既有大树,也有小片灌木和草地。 这是理想的宿营地。 距离日落还早,但扎营需要时间。大部队行动不同于小股斥候,总得提前找好驻扎之所,然后搭建帐篷,安置牲口,生火做饭。 这大概也是每天只能走数十里的原因。 到了开阔地,高进总算可以好好看看天空。天依然很蓝,云团只在天边聚集。 已没再看见那只鹰。 扎营时,身材高大的宋武乐呵呵地问呦呦和章曲是否喜欢军旅生涯,“这生活怎么样?是不是比倒卖种子来得有劲?” “我们是香料商。”聪明的呦呦说。 “香料不也是种子?”宋武坚持自己的定义,“丢几颗在菜汤里,可以增加香味的种子。” “的确,”快眼章曲向四周看着说,“跟这么多人一起行军,一起驻扎,再一起吃饭,别有种令人心潮澎湃的乐趣。” “最终还能一起分钱。”聪明的呦呦补充道。 “这才是重点。”快眼章曲表示同意。 “这么说,你们是为了发财,为了一夜暴富才参加的义军?”宋武一边将拴了绳子的钉子敲进泥里,一边问。 “我相信大多数人都是这个理由,只是个个未必肯承认。”聪明的呦呦拉扯着帐篷说。 “那你可错了。这里大多数都不是为了发财而来。”宋武说,“相信我,可能有人是。但绝不是什么大多数。真正的大多数,不过是为了有口饭吃,为了不受欺负。” “那你是为什么参加义军的?”章曲好奇地问。 “我是因为董坛主给我老娘治好了病。”宋武朝泥地里锤进又一颗钉子,“他用一碗清水,就把我那卧病多年的老娘给治好了。老娘能下病床那天,就让我拿了两只鸡,一筐子鸡蛋,去东山场送给董坛主。当然了,那时候他还没筑坛举旗,还没称坛主。” “董大哥和高大哥都是雷成大师的弟子,一开始,他们只是四处传道,同时也给人治病。”宋武接着说,“那时,董大哥的道场设在东山一座被遗弃的庙里,每天去找他的人络绎不绝。因为无论有钱没钱,只要去找他治病,他都给治。渐渐地,有很多人就跟着他,开始帮他做事。对穷苦人家来说,他们就像是天神派来拯救苍生的使者。而他们也确实称自己为神的使者。也是凑巧,我到东山去替老娘向他道谢时,他们正蓄谋起事。我家距那地方要走两天山路。那几日接连大雨,我在路上耽误了。到了东山场,董大哥正在祭坛。他嘴里念着‘战星现,天下乱。’然后很多人聚在一起跟着念,念完后,每人往头上扎一条白巾,就开始分发兵器。” “就这样,你就加入了他们?”聪明的呦呦不信。 “那时,同乡的高大哥也在。他跟我说,这是顺天应命。战星出现天际,预示着天下动荡,战火将起。这时候的老百姓,要么揭竿而起,要么任人宰割。” “你真信他们说的?”聪明的呦呦压低声问。 “我信。每一个郎中都说我妈没救,但董坛主却说能治好。”宋武站起身,伸了伸胳膊,“但我可以打包票,那些话,其实并非这里每个人都相信。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还不是跟着来了。就好比你俩。天杀的,不过是自认为找到了另一门致富门路。” “对,这是很好的理由。”快眼章曲给了宋武一个“你懂我”的表情,“我俩什么都不信,我俩的老娘都没生病,老爹也还没病。但我们的香料生意却遇到了麻烦。” “我们有孩子要养。”另一个说。 “我家没田。”章曲说。 “而且我俩不愿服徭役,不愿被抓去修水渠。”聪明的呦呦眨着眼说。 “你俩就是他妈的势利鬼。”宋武摇摇头,直起腰,粗粗地喘了口气,“就喜欢投机取巧。” “哈哈,你说对了。”快眼章曲表示赞同。 在他们身旁,简易的行军帐篷一个个像雨伞般撑起,已覆盖半边山坡。山坡下,辎重营的骡子和犁马正被领着沿溪流排成长长的队列啃食岸边青草。吃饱后,它们可以慢慢喝水。 再远一些,有人已拿着斧子开始砍伐木柴,准备生火做饭。 十足一派训练有素的景象。 而数月前,这些人还各自在家,要么耕田,要么打猎。 曾经的传道者此刻身披甲胄,腰佩宝剑,正带数名头领踏上坡顶,安排夜间哨位。 第一声号角传来时,所有人都只是抬起头,暂时丢下了手里的活计。 号声是负责警戒的斥候吹起的。 表示敌人来袭。 高进还站在坡上,但他也没看见袭击者来自何方。他朝四个方向分别望了一圈。 因为四个方向都响起了号声。 然后他才下令:“全体上马,列队,准备战斗。” 骑兵们慌忙将解下的马鞍拿去重新装上,步兵丢掉斧子和柴禾,换成长矛和弓箭。一时间,营地里人喊马嘶,来回奔跑,把刚搭好的帐篷也踩塌了。 号声没响多久便逐一停息。就像他们发现情况不实,重新更改了自己的判断似的。 但近千士兵却没再返回营地。 在高进的指挥下,队伍已分成两路,迅速以犄角之势,集结在溪流两边的山坡上。 当最后一个方向的号声消失之后,河谷四周重新陷入寂静。一时间,溪流两岸只听得见流水淙淙和马的响鼻。 高进挺立马上,随从为他递上长槊。 郑冲、五儿,以及呦呦和章曲都已上马,环绕他的身旁。 “为什么他们不等天黑再进攻?”聪明的呦呦接连抽吸着鼻子,“等我们躺下的时候。” “是啊,现在天还很亮,算不上偷袭的好时机。”快眼章曲马上附和。 高进摇摇头。他也觉得莫名其妙。 等了一会,仍没人前来为刚才的号声向他做出说明。高进越发烦躁。他抬起头,两天来总是出现那只鹰——也许并非同一只——又来了。 五儿也跟着抬头。 他也看见了那只鹰。 在三真观的时候,他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关于各种兽妖的记载。其中还有鸟妖。记得松坡道长还专门跟他们讲过,兽妖嗜血,而鸟妖…… “天厍军里有许多修行者。”五儿猛地醒悟,开口叫了起来,“他们选择天黑前动手,会不会是因为天上有眼睛在帮他们盯着?” “鹰眼?”高进讶然转头。 就在他正要继续开口询问之际,忽然便听对面山坡一阵喧嚷,人和马都开始躁动起来。 马儿纷纷人立而起,把人摔在地上。接着有人张口咒骂,有人则开始逃跑。 转眼间,整个山坡上的人都乱跑起来。他们跑下谷地,然后一部分朝这边山坡爬上来,更多的则朝着溪流上下游分头逃窜。 “弓箭准备。” 高进临危不乱,继续发号施令。 他将弓箭手派上前沿,矛兵列阵其后,又让郑冲吹起号角,收拢溃兵。 与此同时,他也没忘记派出人手往山坡背后那片林子里设立防线。 但宋武刚带了五十名弟兄往那片林子里去了没多远,忽然便惊呼着退了回来。 “高大哥,骑兵。林子里。”宋武飞快冲到高进跟前,“我们被包围了。” “有多少?” “树林茂密,看不清。” “郑冲、五儿!”高进再发号令,“你俩前面带队,放弃所有辎重,朝孤峰台方向突围。宋武,你带人掩护侧翼,拖住对方骑兵。” 他知道,只能这样了。 郑冲和五儿遵令而行,领着骑兵,沿着坡顶朝溪流上游方向移动,同时吹响号角。 听见号角,对岸溃散沿溪岸逃窜的士兵纷纷掉头,重新向这边集结。高进勒马骑在坡顶,继续整顿部众向自己靠拢,避免彻底崩溃。 当士兵全都越过溪谷时,他看见对面林子里出现了第一批敌军。 弓弩手排列得如同行军操演般整齐。他们人数不多,但阵列严密,全都手持扳机快弩,身背特大箭筒跟箭袋,两人一组,轮流发射,有序推进。 跟在弩兵后面,是玄甲金面的长矛盾兵。同样行进缓慢,整齐划一。 即便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对方也不冲锋突进,只像一道铁砧缓缓推动,稳稳压上。 这战法,高进闻所未闻。 但接着他就看见了更加可怕的景象。 从溪流下游,另有一队人马正溯水而上,将沿河谷逃走的人赶了回来。 这队人当中,当先一个高大威猛,站着就比他骑在马上的士兵还高。此人挥舞斧子,将人从马上砍下来,简直如同樵夫劈下树枝般容易。 “敌人来了。”呦呦忽然发声呼叫。 呼声方落,山坡右侧便是一阵密集的弓弦轰击。负责警戒的弓箭手已率先开火。紧接着,战马嘶鸣声随即传来。 “来呀,来呀!狗日的,爷在这里。”宋武在林子里狂呼乱叫,已跟人交上了手。 高进见大势已去,再也无暇整顿队伍,只得亲率残部,循着郑冲吹出的号声快速突围。 095、救兵 第一轮冲锋后,他们被迫退回溪流和山林之间的一块小土坡。 对方阵线之稳固远超想象。 高进在土坡上列好防御阵型,让骑兵下马,以便马儿得到休息,好准备发起下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出击。 先前在郑冲的带领下,本以为摆脱伏击,却不料前面又有一道障碍。 冲击无果后,只能聚拢人马,在这座小坡上暂做修整。 现在他们已经四面受敌。 前方是坚固盾阵,后方是由那名巨人率领的追兵。左侧溪流对岸,右侧森林边缘,此时也都出现了敌兵身影。 好在土坡是环形高地,而他手下人数现在刚好够守住这片阵地。 太多会打挤,太少又不够。 高进手里现在大约还有六百人,此时全都已经聚集在一起。 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围攻他的官兵并没有多少骑兵部队,而是依赖重装步兵。五儿说,这可能是因为大部分术士都不擅于马上作战的缘故。 他们发现,至少有不下十名修行者参与了这次作战。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观察了敌方阵型之后,高进低头看向坐在地上休息的五儿,“知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名?” “蛇溪。”五儿抬起头,“当地人管这条小河叫蛇溪。所以管这条河谷也这么叫。” “蛇溪?很好。这里要么是咱们的扬名之所,要么就是埋骨之地。” “高大哥,他们好像算计好了似的,故意把咱们赶到这四不靠边的地方。”五儿对高进说。 “那还用说。”高进抬头看向天空,“人家一切尽在掌握。没发现吗,人家这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进行一场已操练许久的表演啊。” “表演?”五儿诧异地问。 “对,演练,操演,实战检验,随你怎么说。” 没错,这正是高进此刻心里的感受。 可惜,他在天空中没有一双眼睛,没能及时洞察这一切。 挡在正面的官兵大约一百来人,加上其它几个方向,高进估计对方总数不超过三百,跟此时的自己相比也不占人数优势。但这些人个个装备精良,跟术士们结合在一起,就如同一头吞噬血肉的怪兽。而且人家早就布置好的圈套,就是要堵住他们往孤峰台去的路。 正前方敌军靠着溪流结阵,前排全是盾矛兵。高进发现对方骑兵不多,而且全都布设在右侧林子边缘。骑兵中服装也是五花八门,有的看上去一身素衣,像是连任何盔甲也没穿戴。有个骑手手里举着一杆绯红色旗帜,旗帜上绣着黑色的“天厍军”三个字。 旗杆下身披黑色披风的,大概是他们的军官。 骑兵负责侧翼并没什么不妥。但作为攻击利器,敌人的骑兵进攻始终不温不火,令高进百思不得其解。可惜宋武和他率领的百余弟兄已永远沉睡在了那片林子里,否则真该找个人来问问,那些骑在马上的敌人到底是一群什么东西。 也许我可以亲自去问。 如今,高进仍拥有骑兵优势。 数量的优势。 因为他们这次长途跋涉,本就带了不少马匹。丢掉辎重后,无论驮马还是犁马,如今全都已转为冲锋陷阵的战骑。眼下这六百名弟兄,至少半数可以骑在马上迎敌。 突出重围,就靠它们了。 说起来这还真让人有些泄气。一千人对三百人,三打一,竟生生打成了突围。 刚刚遭遇袭击时,官兵的强弩一度对他们造成了巨大打击。但官兵人数毕竟太少,箭矢很快消耗殆尽。现在,反倒是自己这边保留了实力。不过,他已经看过了,对方步卒极其精锐,全都穿戴铁盔厚甲,装备巨盾长矛。阵型稳定的情况下,弓箭对他们威胁不大。 高进将所有弓箭手集中起来,全都交给贾丁。待会儿他们发动攻击时,掩护侧翼的重担就落在贾丁和几十名弓箭手身上了。 他又把仅存的两名将领叫到跟前,跟他们交代任务。 “我去打头阵。”一个抢着说。 “不,这砸石头的任务,还是我来。”另一个说。 “你俩都别争,这次由我带队。”高进拍着两人肩膀说。 “我看了,骑兵没法冲破那道防线。”先前那人说,“还是先让我去打开缺口。” 看着这位被自己从安乐窝里拉来的土匪头子,高进眼眶一湿,“我可没说要朝北面突围。” 说完,他翻身上马,绕行一周,最后一次检视战场。 小坡周围的土地崎岖不平,靠近小溪一侧土质松软,经过踩踏,已经变成泥泞。对岸敌兵不过百人,只是守住河岸,看样子没有进攻意图。茂密的林子在道路右侧,骑兵数量不过八十。南面敌人也很少,只是那名巨人太过强悍。 他们要往北去。 而北去的道路地面多石,破破烂烂,并不利于快马冲锋。一道盾矛兵组成的铜墙铁壁,更是将这条烂路拦腰截断。 高进知道,回头完全不用考虑,那是死路。选择涉水渡河,两侧敌军就会趁机而上,对方骑兵更会直击身后,将他们撕碎。 一旦开始突围,能否一举击破正面之敌,是成败关键。 所以,重点是突围方向。 看过一圈,高进忽然笑笑说:“我总得看看,林子里是不是还藏了什么。” “往森林方向突围?”那名“土匪头子”惊讶地问。 “没错,骑兵对骑兵,来一场公平决战。” “那行,我带步兵断后。”另一个说。 高进看了他一眼,“尽量跟在我们身后。” 他又叫来贾丁,让他率领弓箭手做好准备。一旦骑兵开始出击,他们就放箭阻止其它方向的敌军掩杀。随后,他嘱咐五儿、郑冲,还有呦呦和章曲紧跟自己,“你们要想办法冲杀出去,将我已经来过的消息告诉大师。” 几个人全都已经上马,这时一起点头。 最后,高进做了个手势,掌旗卫兵高举旗帜骑到他身边。郑冲吹响角号。 高进抬手举起长槊,“天军威武。” “天军威武。” “天军威武。” “天军威武。” 六百人一起发声呐喊,三百匹马同时迈开四蹄,朝森林方向出发。 高进一马当先,率骑兵组成楔形队列。 这一次,他就是那柄矛头。 队伍起初很慢,马蹄踢踏,渐渐加速。 “呜呜,呜呜……” 步兵随后出动,跟在骑兵后面,朝坡下猛冲。 在他们头顶,成排箭矢破空而出,洒向两侧,如雨点般倾泻在长矛盾阵和下游官兵阵地,打在盾牌上“咄咄”直响。 溪流下游的官兵在承受第一轮箭矢之后,只有两名士兵中箭倒地,余者排列整齐,沿着溪边小路向小坡方向推进。 谁也不知道是因为要躲避箭矢,还是已展开进攻。 面对大举进攻,官兵这边既不鸣号,也不擂鼓,各队依然有条不紊,行动自如。 就像一切早有安排,一切尽在预料。 骑兵开始冲刺时,高进的长槊由高举转为平持。他身后护卫也将旗帜放平,将尖头对着对方骑兵队列。三百骑兵马蹄轰鸣,势不可当。 此时,沿着林子边缘列阵的官兵骑手却更像生怕不够大方似的,已然慷慨将队列展开,拉成长长一列横排,坦然迎接楔尖的猛烈冲击。 高进心里不由一怔。 但此时勒马已不现实。他奔着执旗官身边那名黑披风的军官而去时,眼角余光看见对方阵列两端已经迅猛出击。一方是矛头,一方是新月。 数十骑兵,就想要包围自己三百之众? 高进怎么也不明白对方指挥官脑子里到底怎么想的。 在军官身前,骑着一名灰袍男子。男子脑袋光光,嘴唇跳动。眼看长槊直奔此人胸前,就要将他穿个透心凉,坐骑却忽然犹如撞上一堵墙,脑袋一扭,人立而起。 高进看着自己的坐骑抬起双蹄在空中划动,仿佛正艰难涉水。紧接着,尾随身后的另一匹马不及止步,已一头撞在自己坐骑屁股上。 两马撞在一起,高进长槊脱手,人被狠狠抛起,砸向地面。 直至被抛在半空,高进也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何事。 战马轰然倒下,吐血而死。 好在高进并未被翻倒的马身压住,他丢了长槊,在满是灌木的地面翻滚,然后再次爬起。抬眼望去,身后骑兵半数在最后一刻停止冲刺,闪避开去。剩下一半全撞在了一起。 此时,迂回至两侧的敌方骑兵已朝挤作一团的骑队冲来。 他们手中没有操持长矛,也没用马刀,而是清一色的钉头链锤。链锤舞得飞快,旋转着砸中所经任何拦阻之物。“叮叮叮,啪啪啪。”惨叫声中,失去阵型保护的骑手纷纷落马。 混乱中,一名骑手好不容易穿过防线,靠近旗帜下的敌人军官,却被军官身边白衣男子挥开铁扇,飞出一枚扇骨打在脸上,当即人仰马翻。 高进拔出长剑,正要朝那军官冲去。却见又一名兄弟冲了过来,“交给我。”说着,那人直奔对方军官而去。但还没靠近,林子里一物滑翔而至,像一只大鸟从他头顶经过,转眼便又飞入另一边树上。那名弟兄肩膀上鲜血狂喷,却已不见了头颅。 高进怔立当地,眼看着一名敌军挥舞着链锤朝自己冲来。 “呜呜,呜呜。” 雄浑的长号忽地自林子背后响起。 高进的目光滑过链锤骑手,看见自他身后远远冒出一面旗帜。 接着,又是一面。 刹那间,林子里全是旗帜。金色的,黄色的旗帜。 其中金色旗帜迎风招展,四角绣着蝙蝠,当中一个大大的“徐”字。黄色旗帜被风吹起,闪现出绘制复杂花纹的紫色圆环,圆环当中是一个“莫”字。 徐三公子来了。 096、夜猫子 日出之前,淡淡的晨曦会透过纱窗,像月光一样照在她们四个人睡的大床上。 小狸每天总是第一个醒来。 每当这时,她会先于缒云和另两名女童穿好衣服,来到庭院里发一阵子呆。 有时候,她一边发呆,一边还能听见屋子里某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打呼噜。这些日子以来,先后已替换过三名看炉女童,可夜里依然不得清静。 总有一个会打呼噜。 可能是因为需要夜里轮流守着炉子,让每个孩子都很辛苦。 虽然缒云和她不用熬夜看守炉子,但同样也很辛苦。她们另有需熬夜去做的事。而且本来到了晚上她的精神也更好些。往凉亭里的长椅上一坐,她又开始打哈欠。 今天看起来天气很好,太阳还没露脸,天空已透出一抹淡蓝。 这种好天可不多见。 往日里,这时候天空还都是灰蒙蒙的。 小狸盘腿坐在长椅上,跟往常一样,又开始仔细回想昨夜勘查的细节。 皇宫实在太大,尤其对她和缒云来说。所以她俩不得不轮流着来,而且要提前讲好,两个分别走不同路线,以免重复。 昨夜小狸走的是翠缇宫到巴云殿一线,然后到了御花园。她喜欢御花园,喜欢闻那里的青草和各种花的味道,所以在那里多待了一阵。 出了御花园,小狸攀上屋檐,从雕花的木栅中钻进房内,在积满灰尘的木梁间行走。这是她最喜欢,最感兴趣的路线。每座宫殿里都有四面连通的木梁,这里没有任何人会注意,没有任何人察觉她的行动。她大可以轻松漫步其中,随意观察下面的动静,倾听下面的对话。 她记得紧挨御花园的是迎春宫,是皇帝其中一名妃子的寝宫。 皇帝有许多妃子,多得小狸数不过来。幸好这些妃子不是师太关心的对象。 经过卧室,她听见下面传来很小的对话声,于是停下听了一阵。 声音是两个女的。 有一个在说好痒,叫另一个帮忙。她说“快呀,快呀。”一边还发出急促的呼吸。另一个则嘻嘻轻笑,似乎不愿帮忙。但当她大概开始动手之后,先前那个立刻就“啊……啊……”叫起来,似乎正好挠到痒处了。 不知为什么,小狸听得心烦意乱。 于是快跑两步,离开了那个房间。过了会儿,她竟因此想起了俏公子。于是爬上一座房顶,蹲在高高的屋脊上,抬起前爪舔了起来。 她把自己身上好好梳理了一阵,又才继续开始她的夜间巡视。 后来她又逛去了南门,看了会儿宫门夜间值岗的禁军在两更后相互挤在一起玩小游戏。 到了夜间,他们看起来远没有白天那么庄严。 有个人运气好,一晚上都在赢,撒出的骰子连连翻到六点,技压众人。小狸看着他不断将别人押注的碎银子往身前捧。 那时,一对穿着怪异,大夏天里依然身披长袍,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女经过大门。 他俩走到值岗赌博的军士身边,随便看了看,什么也没说便继续往前走了。 两人一边走,一边小声交谈。 小狸见过那对男女。前两天,他俩去过青岩宫。听说后来那女的又去过一次,还带了个长得很好看的青年公子。但当时小狸和缒云都不在。 小狸知道他俩和那位青年公子都是国师新招募的妖术士,是负责保护皇帝的。 因为想听听他俩说些什么,小狸便跟了上去。 小狸沿着墙根和草丛,有时也漫步走在墙上,总之跟得不远不近,刚好能听见他俩对话。 她听见他俩在说打仗的事。 那女的话多一些。她对男的说,安惇大人刚在九界山那边一个靠近孤峰台的地方打了胜仗,而且又是以少胜多。那位安惇大人好像采用了他们一直在训练的战术,把妖术士的特殊本领跟军人的团队作战相互结合。 接着,两人似乎交流了一些关于训练和作战的事,小狸听得有些迷糊。 她才不懂什么训练和作战的事,也记不住那些专业术语。 当然她应该尽量记住。 后来,两人朝小狸已经走过的巴云殿去了,她便放弃跟随,重新回到原来的路线。 为了不被注意,出去时小狸通常选择走房顶。但在某些地方,为了搞清楚屋子里的情况,她也必须进去看个究竟。由此她发现平日里态度最为严厉的陈公公,原来也会和宫女,甚至跟某位娘娘挤在一张床上睡。 她还发现,到了半夜,御厨房总会亮灯,总会有人在里面分食白天剩下的水果和糕点。 昨天晚上,当她穿过假山,想走近水边看看时,还偶然看见一个小宫女被沉在了人工湖的假山下面。那女孩苍白的脸卡在有房子那么大的假山下面一条隐蔽石缝里,只有鼻尖露出水面。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弄到那里面去的。 那不过是人类巴掌那么大一道小缝。 头天下午,就听说宫里有个叫雨儿的小宫女失踪了。不知道水下那个是不是她。 如果是的话,恐怕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她的下落。那个叫雨儿的姑娘,她的失踪将成为皇宫里无数秘密中的最新一个。 因为那地方没人找得到。 若是在白天,当她以小狸的身体出现,可是钻不进那么小的地方去。 这是属于夜间的她的特权。 相比之下,小狸更喜欢夜间的自己。 在夜间,她敏捷灵巧,可以无声无息,自由穿行于白天根本不可能到达的地方。她也不用只靠两条腿,而是四脚着地,轻快地迈步。 在夜里,她的视力也比白天更好,可以不借助火烛照明就把四周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耳朵也好用得多。即便闭上眼,她也能轻易分辨从身边掠过的是苍蝇还是飞蛾。 根据师太的要求,她和缒云必须熟悉皇宫里的环境,熟悉宫内每一个角落。当然,最主要的任务还是要熟悉皇帝的起居规律。 毕竟皇帝才是师太关心的对象。她和缒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围绕着他而忙活。 在皇宫这些日子,小狸和缒云十分卖力,已经从宫女和太监,尤其是老太监嘴里,听了许多关于“皇帝”的事。既有现在这个皇帝的,也有其他皇帝的。 这些事多半是在房梁上,或是床板下听来的。 “皇帝”似乎是整个皇宫的焦点,私下里人人都喜欢谈论他。 通过这些人的嘴,小狸知道了开辟大盛的武皇帝虽然是个英雄,却也是个草包。因为他竟然不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皇位。他们说,那是埋下后来一系列宫廷剧变的开端。不过,也有人说武皇帝仍算是了不起的人物,毕竟他的功绩少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他只是太重情义,而非君王之道。 而哀皇帝则是个愚孝的悲剧人物。宫里所有人都这么说。 在宫女和太监嘴里,另外两个皇帝则成了鲜明对比:李启是骄横残暴之君,帝位全靠兄长慷慨赐予,并且是以可耻的方式获得。李授则是承天受命的仁义之君。 对李授是不是仁义之君,小狸不做判断。但她相信,持相反看法的太监和宫女,结局一定会跟湖底那个脸色苍白的小女孩一样。 皇帝是好是坏,小狸毫不关心。 她只知道,皇帝已经有一阵子没在宫里出现。但小狸昨晚发现他回来了。 因为经过皇帝寝宫时,小狸发现宫门口又有了穿黑袍的无面武士通宵站岗。 无面武士跟别的皇宫卫士截然不同。他们任何时候都异常警惕,不眠不休。即便半夜,他们也总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几乎纹丝不动。 师太曾提醒她和缒云要格外小心那些无面武士。但师太也让她们对其特别留意。这大概是因为他们的出现,往往表示皇帝就在附近。 师太让她和缒云注意观察,但离他们远点。 小狸能够确定那些武士的身份,不仅因为他们脸上戴着奇特的面具,而且他们身上还有股与众不同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着腐臭和泥腥气,小狸很不喜欢的味道。 不过,有一次大白天里跟无面武士偶然靠近,小狸却又没嗅到对方身上有异味。 她不知道这是对方的原因,还是自己的。 那天他们当中有两个就站在炼丹房门口,小狸问他们干嘛在那里,两人却都没说话。他俩的眼睛从黑洞洞的皮面具露出,看着就像是两只死鱼的眼睛。 宫里到底有多少无面武士,小狸还不清楚。因为她和缒云至今也没找到他们的营房。 她猜可能跟别的御卫一样,无面武士也住在宫外,只是值班是才进来。不过,她看到过禁卫军换岗进出,却从未见过这些黑袍武士出入。 除了跟随在皇帝身边,别的时候他们总是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这个情况,她和缒云还需要点时间来搞清楚。 当太阳真正升起来时,天空才真正显示出蔚蓝,缒云也才起来。 她是越睡越能睡。 该她当值时,早上却也起得来。而且比不当值时早。 “怎么样,昨晚睡得好吗?”缒云伸着懒腰走出房门。 她一边抬头看天,一边打着哈欠朝小狸走来。 问话时,她还一边对小狸眨着眼睛。 小狸知道,缒云问的不是“睡得好吗”,而是只有她俩知道的意思。 “很好。他回来了。”她也眨着眼说。 “那我们是不是也该有人要回一趟西林观,去取点物料?”缒云会意地问。 “是该去取点。”小狸笑着道。 097、密道 这日晚些时候,永红楼二楼包房,小桃红亲自出马,正陪三名便装军官猜拳行酒令。 “谁来喝这杯?”马护边说边从桌上端起酒杯,在邢平和卓坚面前来回示意。 “我喝。”邢平一脸醉意,伸手接过马护递来的酒,送到嘴边,一饮而尽。 “还是邢平兄弟爽快。”马护一把将小桃红揽进怀里,用满是胡茬子的嘴在她红艳艳的脸蛋上“吧唧”来了一口,“来吧,还有什么把戏。我输了,有兄弟帮。你呢?” “我才不用人帮。”小桃红吃吃笑着,仿佛被勒得喘不过气,“我若输了,任由你处置。” “你说的?”马护将一根指头在小桃红脸前晃动,“来。” 他将小桃红从怀中释出,重新与她对坐。 “一只小蜜蜂呀,飞入花丛中呀。飞呀,飞呀……” 出拳后,两人继续—— “飞呀,飞呀……” “叭叭。” “哎呀,哎呀……” “你又输了。”小桃红笑得花枝乱颤。 “妈的,这手是怎么了?”马护故作生气,看着自己的手,“我明明想出另一个来着。” 侍立一旁的小丫头马上给酒杯倒满,笑眯眯地递给马护。 “你待我真好。”马护接过酒,另一只手在小桃红脸上揪了一下,“来,这杯谁喝?” “马兄输的,都我来喝。”邢平一拍胸脯,再次将酒接过来。 “看看,你看看我的兄弟。”马护得意地又去揪小桃红的脸蛋。 “哎哟,再揪,皮就破了。”小桃红撒娇卖萌,往马护胸膛捶了一拳,“你看你,身边有如此仗义的兄弟,谁还奈何得了你。” “你不就已经把我给奈何了嘛。”马护高兴万分,“来,再来。” “马都尉,你可不能再输了。”卓坚嘻嘻笑着,“我和邢平兄弟可都还有任务在身。” “多大点事。不就是看着那些老家伙嘛。”马护轻描淡写道,“另找人去就行了。你俩只要好好跟着我,有我吃的,就有你俩吃的。” “没得说,我俩皆唯马都尉马首是瞻。”卓坚马上说。 “大人,我也唯你马首是瞻。”邢平说话舌头都开始打结,“但该做的事还得去做。没办法,其他弟兄大都随安惇大人出征去了酉南,咱们缺人手啊。” “都是些自讨没趣的活。”马护一脸不耐烦,“有头有脸的人,谁愿天天干那些事。” “唉,是副指挥使给我下的令。” “她又要让你干什么?”马护皱着眉头问。 “副指挥使让我盯着西林观那位普净山来的客修师太。师太的女弟子在宫里替皇上炼药,今晨刚申请了腰牌,说是准备回西林观取些物料。副指挥使让我全程跟着,但不能让人家知道。副指挥使说,那丫头沿途去过什么地方,跟谁有过接触,她都得知道。” “荒唐。”马护似乎对此很是不满,“那女人真当咱们天厍军无事可干吗?” 见当官的不悦,卓坚马上打圆场,“我也觉得这种事大可不必。可她毕竟是副指挥使。” 然后他看了看马护的反应,试着问道:“大哥,这女的以前在营里也没见过,怎么突然就成了副指挥使,连安惇大人都得看她脸色行事,到底啥来头?” “哼,副指挥使……”马护似有一肚子怒气,“不过是早年国师身边一个女侍而已。” “哇,那也是国师身边的人呐。”卓坚的语气里充满嫉妒之意。 “嗯,是,是啊……”马护一时吞吐起来。 “真是可笑。”借着酒意,邢平语气也张狂起来,“咱们是天子卫队,又不是国师卫队。” “兄弟,别这么说。”卓坚看了看小桃红,又看看两个侍酒女孩,“不说这些,不说这些。” 两个小女孩倒是低着头充耳不闻,可小桃红却不愿装傻。这时,她有些暧昧地笑着,一边将两条胳膊搭上马护肩头,“亲爱的,这酒,那还是别喝了吧。以免误事。” 这最后一句,简直就像是丢进马护耳朵里的一枚炮竹。 “误个屁。”他顿时火了,“都他妈是些什么狗屁破事?咱是军人,不是走狗。” “大哥……” “什么都别说。”马护将邢平的话挥手打断,“她让你什么时候去?” “明日一早。” “好。你别管了。今天且放心跟我好好喝酒。”马护看着小桃红,又轻轻捏了一把她那张令人又爱又恨的小脸,“我另外安排人去盯着就是。” “这……”邢平还在迟疑。 “嘿,有马大哥发话,你还怕什么。”卓坚马上调转方向,“来来来,这杯我喝。” 卓坚端起桌上的酒,干干脆脆,仰头一饮而尽。 “哎哟,你有这么得力的部下,我还怎么赢你啊。”小桃红一阵阵拍打马护的肩膀。 “怎么样,怕了吧?” “既然大人有这么好的兄弟,来,桃儿也豁出去了。今天奉陪到底。” “来,继续。”马护也说。 “一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 “飞呀,飞呀……” “哎呀,哎呀……” “给,兄弟,又该你喝。” “我喝。我喝。”邢平摇头晃脑着说。 这场酒局一直持续到深夜。 酒到酣处,小桃红还起舞助兴,乐得马护连饮三杯。 而小桃红更是厉害,只要马护端起酒杯,她就举杯相陪。她简直就是个酒筛子,喝那么多,也不知装哪去了。 邢平什么时候喝趴下的,他自己已经不知道。 但马护都尉知道。 他对邢平的表现十分满意。 以前肥虫总说这位青峰山叛徒有问题,马护差点信了他的话,还派他跟踪过邢平。那次,胖虫子还说他差点就发现了邢平跟青峰山仍有往来的证据。 可他运气不好,最后关头出了差错。 肥虫是马护最早收下的心腹,新兵营的时候就投靠了他,所以后来几乎没怎么参加训练。马护很早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差使,让他监察内部成员,确保没有奸细。 那时,肥虫提出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邢平。 他主动提出,希望能跟踪邢平。 一开始,马护并不相信邢平会是青峰山的奸细。 因为人尽皆知,青峰山早已不涉朝政,青衣卫也早已解散。况且邢平被逐出青峰山,是有据可查的事实。而且他刚在菅亭立了大功,受到上面嘉许。 不过,后来营里来了个副指挥使,在选派剿匪人选时,却坚持留下邢平,不让他去酉南。而且还让马护对每个人都保持警惕。 “不管是人是妖,国师只有一个要求,便是忠心。”那位妖里妖气的女人对他说,“出征的人就不说了,严酷的战场自会检验他们。而留在都城的,却需要更为艰难的甄别。” 那女人对马护威逼利诱:“你是国师信任的人,前途不可限量。但你也要学会知人善任。尤其这次招募的成员,多是江湖俊杰,就看你怎么训练和使用他们。” “请副指挥使直接告诉我该做什么?”马护当时便请示道。 “你看,我把最擅于跟踪监视的卓坚和肥虫给你留了下来,该做什么,还不明白吗?” 于是,马护便开始了他的特殊使命。他不仅监视朝廷重臣,也监视自己人。 其中就包括邢平。 尤其在第一次跟踪被意外打断后,肥虫对邢平的身份更是产生了怀疑,“再给我一次机会,保证抓住他的把柄。如果这位青峰山的叛徒根本就是那边派来的探子呢?”他对马护说。 “你不是针对青峰山吧?因为你是个妖?”马护当即警告他,“你知道这样的指控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吗?这一步踏出去,可就再也没有回旋余地,你可要想清楚。” 肥虫这才没敢坚持。 但邢平现在显然可以澄清了。 喝到最后,这位一心巴结自己,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小伙子还是永红楼的小厮帮忙抬回去的。 喝这么多,明天也未必能起得来。 第二天,早餐和午餐时间,马护果然都没看见邢平出来。 他听说这醉鬼在寝室里睡了一整天。 邢平那个任务,他交给了肥虫。 为了方便监视自己人,肥虫一开始就没跟其他人一块儿。他是一把隐藏起来的利刃。马护将任务传达给这把利刃之后,便忙自己的去了。 上午,宿醉的邢平总算醒了。 他从床上起来,也没洗漱,也没换衣服,昏昏沉沉地去上了个厕所。 但他当然并不是真的宿醉方醒。 宿醉方醒的人去上厕所,手里不会提着剑。 银质剑鞘,一柄很漂亮的剑。剑柄上还系着红穗。 经过仔细观察,确认没人注意到他之后,邢平从厕所后面的梯道来到了地下室。 此时,卓坚也不在他的地窖寝室里。他跟马护都尉一道出去了。 邢平兜里揣着卓坚给他的钥匙,脑子里默记着那张地图。他转过一条过道,顺着潮湿的石梯走到地下深处,来到一道充斥着霉味的黑腐木门前。 木门破旧,没有上锁。 邢平推开木门,走了进去。这里是个库房,堆着许多箱子和大大的酒桶。其中一堆酒桶已经被人移开,地面是一道暗门。暗门上有一把生着绿锈的铜锁。 邢平掏出钥匙,打开锁。 随后他揭开暗门,沿着黑漆漆,湿淋淋的梯道钻了进去。 暗道下去不远,就是一条平直的隧道。隧道里满是湿气和霉臭。他取出兜里的火折子,点燃后继续往前走。直到行至一条岔道。 这里有两条阶梯,一条向上,能看见上面不远就有道木门。另一条向下,通往更深的地道。 邢平毫不迟疑,往向上的梯道爬去。 最后,他出现在一座昏暗杂乱的大房间。他熄了火折子,借着从高高的,开口很小的窗户透进的微弱光线,看清这大概是一个半沉于地下,用于储存某些喜阴物资的地窖。 地窖里的东西破破烂烂,显然已有许久没人打理。 出了地窖,邢平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西城小巷最为密集的街区。 他转过两条小巷,最后隐身于一间货场马厩的料草堆后面。这里是个中转货场,每天清晨会有许多马车卸货。但过了那一阵,这里就冷冷清清。 半个时辰后,一个身材宽胖的人从小巷另一头缓步走来。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经过马厩时,邢平离开藏身之处,悄悄跟至对方身后。 肥虫察觉到了背后有人靠近,但为时已晚。他转过头,看清来者之后,目光中既是惊讶,又是愤怒。更有一种证明自己判断的得意。 邢平出剑很快。 剑锋飞速划过,切断了肥虫的喉咙。 身体肥胖,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瘫倒在地。随着淡绿色的血液从颈间那道裂口流出,男子宽大的身体迅速萎缩。 转眼间,便只剩一堆衣服。 邢平以剑尖挑开覆盖地面的衣物,露出一条丝瓜大小,通体赤红的蜈蚣。 “抱歉,你没看错。” 他对那条死而未僵的蜈蚣说。 098、见面 九仙村,邱宅。 已近黄昏,邱宅上下点起灯笼,里外各院一派喜气洋洋。厨房更是灯火通明,热气腾腾。雇来家中烹饪的厨子忙个不停,婢女和家丁来回穿梭,也帮着张罗。 按照棘江人家传统,家里添了新船要大宴乡民。邱家巨资打造的“大女儿号”明晨便将首航盛都,为善人的腌菜事业掀开新的篇章,这顿乡亲酒自然简陋不得。 九仙村靠山靠水,就是没什么平地,因此自古乡民不是种菜、腌菜,就是跑船。 邱大善人原本也是船东起家,后来赚了钱,买了地,雇人种菜、腌菜,再到后来收菜、贩菜渐渐做大,始终却也没放下本行。 大院坝里,数十桌乡亲已经坐满。而堂屋里的主桌上,更有来自酆城水运司的官吏。 当然还有最让邱大善人引以为傲的贵宾,青峰山李仙师。 不过,李昧陪坐了一会儿,就离席去书房了。 这张桌上,还有来自阆州的腌菜商秦朗。 邱大善人本来没想让这外乡腌菜商坐主桌,但见李昧对其十分友善,便没好意思把他安排在院子里跟乡亲们同席。然后他很快便发现,这阆州秦朗居然见识广博,谈吐不凡,很快便跟两名官吏打成一片,热络得跟老熟人似的,倒真替他省去许多应酬,不觉也对此人另眼相看。 席上觥筹交错,气氛和谐。 邱大善人正热情与官员敬酒,耳朵里却忽然听到一个令他既意外,又开心的名字。 “喂,阿牛。你回来了。” 有人在外面招呼。 紧接着,果然就有一个风尘仆仆,身背包袱的年轻人出现在堂屋门口。 ※※※ 名唤阿牛的年轻人没有入座就餐。 邱大善人嘴上一边叫着“总算回来了”,一边将他带去了后院。 包括秦朗在内的客人,后来只听说这不知从哪忽然冒出来的年轻人曾是个傻子。 不过现在好像已经康复了。 很快,席间又有人说邱大善人其实是想让这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当他女婿。人人皆知,大善人有两个女儿。大的二十出头,小的刚满十八,好像说是随他选哪个都行。 关于阿牛的议论持续了一阵,期间秦朗一直在认真听。 晚餐持续了很久。因为这样的宴席,一定要让宾客不醉不归。 这也是九仙村的习俗。 但就在大家欢饮正酣时,有两人却于夜色中离开邱宅,骑马出村往东而去。 柏轸骑在前面领路,李昧跟随其后。 月光下,他俩骑过山间小径,蜿蜒直上山顶,再接着往沟谷而下。骑至半坡时,忽然拐过一道临涧峡角,便折入一处足可过马的山洞。 骑进山洞时,李昧回头朝身后看了看。身后一片黑暗。 从经过山顶,一路便有多名藏身暗处的哨兵,待问过口令后,他们方才得以通行。可见人家不可谓不小心,警戒不可谓不严密。 他怀揣几分期待,跟着柏轸继续往逐渐变窄的洞子深处骑去。 出发前,柏轸已将他去孤峰台寻徐三公子的整个经历简略跟李昧公子讲了。 他还给公子看了他收的地精。 李昧让他把那小家伙暂时寄养在邱家,令青伶和丙儿看照,并答应回头再教他如何训练。 说起霹天军的情况,柏轸语气中不无忧虑。“道长他们处境艰难。”他说,“官兵对每个村子都进行清剿。他们烧毁房屋和庄稼,驱离村民,让义军得不到一粒粮食。虽然当地百姓同情和支持雷成大师和徐三公子,但依我看,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支持很难持续。” “那义军方面怎么样?他们如何看待这场战争?”李昧问。 “他们十分英勇,也很顽强。”柏轸想了想说,“不过,也有人说,这不像是一场战争,而像是狩猎。是猎人与猎物的较量。”他曾听鲁巴这样描述发生在酉南和霸东一带的战事,所以便跟李昧公子说,“其实他们很多人都同意这种说法。那地方就是一片猎场。” “这也是你的看法?”李昧问他。 “对。”柏轸非常肯定地说,“当我听他们这么说,立刻就同意了。” “你那位道长对此怎么看?” “道长没反对这说法。当时他就在旁边。我们说话时,他就皱着眉头。” “这么看来,我这次还真没白来。” “为什么?” “我原本以为,有些事是很难让人相信,也很难让人理解的。” “公子是说什么事?” “就是当前这场战事。当然,也包括对这场战事的看法。” “老实说,听他们刚开始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是挺吃惊的。”柏轸叹了口气说,“不过,我又觉得这说法很准确。我跟他们一起打过仗,感觉很奇怪,跟书馆里讲的都不一样。” “你喜欢听书?” “小时候挺喜欢。在酆城时也去听过几次。” “最喜欢听什么书?” “当然是武皇帝和顾延太师一文一武,开创大盛朝的故事。” “你喜欢武皇帝?”李昧有些意外。 “像那样了不起的大英雄,盖世豪杰,谁又会不喜欢呢?”柏轸耸耸肩膀,“我还听道长提及过武皇帝呢。他说他最崇拜的人就是武皇帝。” 听了这话,李昧表情奇怪地笑了笑,“可他如今却想推翻武皇一手创建的江山。” “不,关于他为何要造反的问题,道长其实跟大伙都解释得很清楚。他说,这江山是李授从武皇子嗣手里夺来的。而道长的父亲是先皇忠臣,所以,他这么做亦是替先皇报仇。噢,公子知道他所说的先皇是哪一个吧?不是李启哦。是哀皇帝。” “是嘛。”李昧嘴里嘀咕着。 是哀皇帝……是哀皇帝…… 一路上,他脑子里一个劲地在重复着这句。 哪怕就为这句话,他这么做也值了。 转过一道弯,山洞再次变宽,前面也有了亮光。 他们在一处巨大石窟下马,眼前火光熊熊,映照着不下十名身披简易甲胄的白巾军士。军士们大都席地而坐,将凸起的岩石当作凳子,但也有的显得漫不经心地斜靠在岩壁上。 当中一人坐在火堆边,面容沉稳,目光炯炯有神。 紧挨他身旁,一位脸上覆盖镔铁面具的壮汉衣衫半解,露出胸膛。 在他俩面前,火焰噼啪作响,烟雾盘旋上升,直达洞顶。 这处山洞很大,几乎看不见尽头。其中无数小洞,更像是错综复杂的隧道。 戴着铁面具的铁匠师傅起身迎接李昧,对他行礼。 接着,徐芾也缓缓起身,直面李昧。“李仙师大名,徐芾如雷贯耳。”他态度略显客套。 若放在以前,当他还是三真观住持时,面对同道中地位极高的李昧,自当顶礼膜拜。不过如今他早已恢复徐家子弟身份,且是犯上作乱之人,倒也省去了虚礼。 不过李昧对此全不在意。 “三公子客气。”李昧笑笑道。 “仙师对我部众多有帮助,徐芾在此谢过。”徐芾继续客气道,“却不知此次邀约,仙师是否另有见教?” “见教谈不上,李昧跟三公子见面,是想跟你好好谈谈正在进行的这场战争。” “仙师对当前双方战况有何看法?” “这不是一场双方的战争,是单方的。你们只是被利用的靶子。” “靶子?”徐芾脸上顿失血色,“仙师此话怎讲?” 李昧抬起头,目光在山洞里诸人身上扫过。 徐芾会意,扭头对那些人做了个眼色。于是一众人纷纷起身朝洞外走去。 但徐芾却一把抓住正待离开的朱继,“你留下。” 随即他又对李昧道:“我跟朱继兄弟之间可以无话不谈,没有任何秘密。” 李昧笑了笑,并未多说什么。 待徐芾手下人全都走远,他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在山区有处要塞,想要凭险据守,以待晋国出兵,然后再抓住机会大举反攻。很遗憾,晋兵不会来。至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在盛军各大主力依然扼守国门险要,没有参与对你们作战的情况下,他们不会贸然与大盛开战。所以,这场仗你们只能孤军奋战。这是个泥潭,会吞噬你们全部人的泥潭。” “你想让我们投降?你是替朝廷来做说客的?”徐芾诧异地问。 “不是。”李昧抿嘴苦笑,“不管你信不信,我来是想要帮你。” “我也知道,你已多次帮助过我们。那么,现在就请说出你想说的话吧。” “好,谢谢你的开明。那么我就先讲,为何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你们根本没有可能得到晋国的呼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当初你和那位雷成大师决定兴兵举事,是因为宜城侯承诺出兵,会以舰队进逼峡关。按照那个计划,无论你们是否能够拿下酆城,只要截断盛军交通,令石马城盛军主力孤立无援,宜城侯必将全力进攻。而一旦失去石马城天堑,大盛东线将无险可守。” “可直到酆城被我军团团包围,宜城侯却仍按兵不动。”徐芾轻声道。 “对,他本不该错失良机。” “问题出在哪里?” “彼时宜城侯之所以按兵不动,定是因为他已收到不能出兵的情报。” “为何会这样?” “晋国在大盛境内少不了有许多间谍,但这次发现酆城变故是个圈套的,或许不是他们。” “等等,仙师,敢问您是从何看出此次朝廷在酆城设的是一个圈套?” “这个嘛,直接证据倒没有,但各方面的线索却有不少。” “能不能详细讲讲?” “嗯。你们打酆城时,我就在城内。那些日子,城内百姓几乎没人感到害怕。一开始我感觉非常纳闷,后来接触过一些人才明白,原来他们大约持两种态度,一部分人对霹天军暗中支持,他们欢迎你们进城,所以对城破不感觉害怕。另一部分人则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了解到朝廷已在酆城设下重重埋伏,知道不会有城陷之危,所以也不害怕。了解到这个情况,我便设法打听了一下。” “呃,好吧,其实我当时也有所觉察。只是……算了,还请仙师接着讲,到底是谁早早发现了这个圈套,并将此情报转告宜城侯的?” “我想,恐怕是他们自己的人。” “他们自己人?”徐芾一定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经意提高了嗓门。 “如此绝密的计划,除了他们内部,外人很难早早得知详细部署。而他们内部,据我所知,目前是形成了两个意见完全相反的派系。一方主张联赵伐晋,另一方则主张置身事外,在晋赵之间保持中立。据我推测,此次酆城之局便是主战派设计的诱饵。真正目的,是引诱手握重兵的宜城侯引兵叩关,令晋负上率先开战之名。到时候,大盛朝廷上下将同声一气,不得不对晋宣战。” “这么说,给宜城侯传递消息的,是大盛朝中的反战派?” “这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说法。晋方得知此事背景,也便就势放弃了出兵之念。毕竟当前他们想要竭力避免的,便是陷入两面开战之不利局面。” “好吧,即便晋国方面不愿在此时对大盛用兵,我们也绝不轻言放弃。攻城略地不行,转战霸东、酉南山区,据险而守,总还可以。不瞒仙师,官兵先前在进攻我方要塞时吃过大亏,所以他们如今才不得不以坚壁清野之策,企图困死我军。” “那现在情况如何?他们的坚壁清野之策奏效了吗?” “这个,他们如今派来了李授的御卫队,确给我们造成不小的麻烦,可御卫队毕竟人少,一时倒也奈何不了我们。” “说到这,我倒想听听你的看法。以三公子之见,像平定叛乱这样的事,为何竟会动用到皇家御卫?是朝廷无兵可派吗?当然不是。那又是为什么呢?” 见李昧直盯着自己,徐芾于是想了想,勉强道:“是啊,这问题也一直困扰着我。天厍军本是皇帝御卫,肩负守卫宫廷之责。为什么非要派他们来,我实在想不明白。” “那么,你与天厍军交手多时,以你跟他们作战的经验来看,就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吗?”李昧忽然问。 “没错,我们有许多兄弟私下都在议论,说是跟天厍军交战令他们感到困惑。他们说,那些人像是在进行某种训练。就像幼狮学习捕食,像是刚入行的猎人在学习如何狩猎。” 说到这里,徐芾甩了甩头,“可他们为什么这么做?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李昧苦笑着道,“不仅这件事,还有许多事也让人看不明白呢。” “但我们总不该就此而惧怕,是不是?”徐芾问。 “无所畏惧是很好的品质,但若能避免无谓的牺牲,岂不更好?”李昧反问道。 “仙师的意思是?”这时,沉默半晌的朱继首次开口。 “要打,最好也别在人家早给你设好的战场上打,”李昧看了看朱继,又转头看了看正眉头深锁的徐芾,“不是吗?” “可我们连对方意图为何都不知道,还怎么打?” “弄不清对方意图,要么想办法让它暴露出来。要么找上门,查个清楚。” “仙师要我们怎么做?”徐芾纳闷地问。 李昧闻言并未回答,却转身朝着一直安静倾听的柏轸,“你来说?” 柏轸咬咬牙,将来之前李公子交代的事简单跟徐芾讲了一遍。 徐芾抽动嘴角,勉强笑笑,“徐芾想冒昧问一句,李仙师为何要如此帮我?” “这个嘛,我确有一个帮你的理由,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徐芾满是疑惑地看了李昧一阵,想了想正要开口,忽然听见洞口传来一阵动静。 “大祭酒,我们抓了个跟来的尾巴。”鲁巴边说边走进山洞。 099、邀约 鲁巴身后,两名义军扭着一个捆得结结实实,头上蒙着黑布的人进来。 徐芾目光中带着怒意,满是怀疑地看向李昧。 而李昧只是笑了笑。 他已从那人身上穿着,看出其身份。 “没事,你大可问问此人什么来头。”他不紧不慢地说。 “取下头套。”徐芾下令。 头套取下后,秦朗闭着眼适应了一阵,然后才缓缓睁开,“这是要灭口了吗?要不还是将我的头重新蒙上吧。这样可能更安全一些。”他的语气显得轻松而滑稽。 话音刚落,他背后就被人猛地推了一掌,接着有人用脚尖踢在他的膝盖弯后面。 秦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随即又有一双强有力的手压住他肩膀。 “土匪,简直就是些土匪。”他嘴里一边嘲骂,一边嬉笑。 “少废话。你是什么人?”朱继一声暴吼。 “多派人守住道口,看还有没有人跟来。”随即他又吩咐鲁巴。 “放心,已加强警戒。”鲁巴说。 “李仙师,跟他们说说,自己人。”秦朗又看向一旁似笑非笑的李昧。 “我可不知道你是自己人,要解释的话,还得你自己说。”李昧道。 “你认识这人?”徐芾扭头问李昧。 “不算认识。他说他叫秦朗,是个做腌菜的商贩。那我自然不好说他是别的什么人了。” “那他到底是谁?”朱继听得莫名其妙。 “让他自己说吧。如果他不愿意说,你们可以看着办。我听说,想让一个人说实话可以有很多办法。不知是不是这样?当然,若不是那么想知道就算了。” “唉唉,李仙师,你可不能如此鼓励他们。”秦朗依然嬉皮笑脸,但他忽地眼珠骨碌一转,“我是谁,莫非仙师早就看出来了?我可不信。” “你到底是谁?”朱继可没那么好耐心。 秦朗闻言,转头朝朱继翻了个白眼,“莫非这就是霹天军的做派,我可算见识了。还有什么更劲爆的没有,大个子?这么热天,还戴片金属在脸上,不怕烫?” “啪。”他脑袋被身后摁着他的士兵狠狠敲了一下。“让你嘴贱。” “哎哟,打得好。”秦朗却厚着脸皮叫道。 “什么人这是?”朱继简直怒不可遏,“如此泼赖。” “算了,先别动粗,问清楚再说。万一是人家的朋友可就不好了。”徐芾再次看了看李昧说。 李昧表情怪异,依然不声不吭,似乎这一切都跟他没关系。 就连他身后的柏轸,此时也全是一副漠然的表情。 徐芾又看向自己在观中的弟子。 柏轸轻轻摇头。 秦朗看了四周一圈,见果真没人替他说话,便忽然笑了笑,“真需要我自己证明?” “你若真不是李公子带来的人,可就怪不得我们了。”徐芾道。 秦朗听出了此话中包含的威胁之意,于是脸上瞬间收起嬉笑,“好。我只问,你们霹天军中可否有个叫洪昇的兄弟?”他大大咧咧地问。 “有,那又怎样?” “我是他弟弟,你叫他来见我。就你们这态度,别的我暂时还不想说呢。” 徐芾跟朱继对视一眼,“仙师,此人的话可是真的?”徐芾问。 “这我可不知道。”李昧笑笑,“他的话是真是假,还是由他自己证明吧。要不,你们平常如何对付俘虏,如何让他们吐露真言,如法炮制不就是了。” “嗨,仙师,你可不能这么说。我,我其实叫洪宝,先前骗你,也是出于无奈。我哪知堂堂青峰山李仙师,居然会暗中跟叛军勾结。要早知道,我不就表明身份了嘛。自己人嘛。” 见还是没人相信,洪宝拿下巴冲自己衣兜指了指,“这里有封信,是我老师写给雷成大师和徐三公子的。是真是假,待我取出,给你们一看便知。” “你老师又是谁?”徐芾听得一脸迷惑。 “谯恭。谯仙老。”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除了李昧。 他依然面带微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果然,报出老师名讳,这洪宝立刻就像变了个人。 他那张满是戏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抱歉了,口念恩师之名,我却被捆绑双手,被摁跪在地上。这对老师实为不敬。” 说这话时,他的身子已经像个陀螺般转了一圈,转眼竟到了摁住他那人的身后。他的身体继续旋转,同时抬腿一勾。那名壮汉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已然两腿朝天,一屁股跌倒在地。 洪宝继续倒立起来,两腿叉开,一脚踢向另一名押解他的汉子,一脚踢向鲁巴。 所有动作,其实都不过发生在一刹那间。 饶是鲁巴动作敏捷,也不得不苟身趴下,然后在地上打了滚,才没被踢中。 另一名汉子则直接被踢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待鲁巴从地上爬起,气势汹汹抽出家伙时,却见洪宝已若无其事站得笔直,不屑地看向他。 “可以了。只是给你们个小小的教训,打平。”洪宝慢条斯理地对鲁巴说。 接着也不见有何动作,洪宝便若无其事地抬手从兜里将一封信取了出来。 此时,洞子里的土匪全都异常惊讶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他真拿出了一封信,而是…… 他双手明明是被绳子缚住的。 刚才露了一手地滚牛腿法,倒还可以说此人武功超群,被小看了。而这神不知鬼不觉便将捆在身上的绳子轻松解去,就不是功夫,而是魔法了。 “你,你怎么解开了绳子?”鲁巴瞪着眼,不敢相信地问。 绳子是他亲自动手捆的,用的捆野猪的法子,捆得很结实。别说自己解,就是旁人想替他解开也非常困难,通常得用刀子。 “我不解开,如何给你老板拿信。”洪宝一本正经地对鲁巴说。 “可你明明……” “明明被绑住的是吗?”洪宝撇撇嘴,“你不会以为,就凭你们几个就能绑住我吧?我不过是不想添麻烦,才让你们把我弄进来的。” 说着,也不管几个押解他的人如何目瞪口呆,已将信递到徐芾面前。 徐芾跟朱继对望一眼,接过了那封信。“你真是洪昇之弟?” “自己看,有信为证。”洪宝平静地说。 信确是谯恭亲笔。因为上面有他的火漆封印。 信也的确是写给徐芾的。 因为抬头是“霹天军各位首领大人台鉴”。 徐芾将信看了一遍,然后递给朱继。 “方才得罪了。”徐芾对洪宝拱了拱手道。 洪宝摇摇头,再次露出他那吊儿郎当的微笑,却将目光看向李昧,“仙师故意的吧?” 李昧笑笑,“你若不露两手,我信,人家也不信啊。” 徐芾看了看这打着哑谜的两人,无奈地甩甩头,便也不再与他纠结,“据仙老信中所言,难道真有个什么阴谋?”他将目光转向李昧。 “信上写了些什么?”李昧问。 “跟你说的情况大致相同。”徐芾喃喃道,“谯仙老说,有一场令他想想都感到害怕的灾难即将来临。跟那场灾难相比,当下的战火纷争根本不值一提。所以他劝我们放下武器。” “还说如果我们同意,他可以去给天子求情,保证不降罪我等。”说着,徐芾笑了笑,“李公子可是与那谯仙老交好?” “不,我跟他或许见过,但并不相识。”李昧说。 “见过,在百花山庄,你忘了?”这时洪宝忽然道。 李昧看了看他,并未回应。 “主公,这封信我看不会有假。”朱继这时已将信递还徐芾,“如果连谯仙老也认为将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会不会真有一个什么重大阴谋?” “会是什么事呢?”徐芾自言自语问。 “对嘛,对嘛,这就对了嘛。”洪宝见气氛缓和,便又开始多嘴多舌,“诸位若不嫌弃,能不能听我说一句。” “你说。”徐芾对他抬了抬手。 “我老师那人可是懒散惯了,从不管事,也不喜欢过问朝政的。但这次竟然派我来……来跟你们送信,这本身就已破了天大的例。为什么?何以如此?” 说着,洪宝扭头将大家挨着看了一圈,“那肯定是预感将有大事发生。” “如此重大之事,可不能仅凭预感。”徐芾眉头再次皱起,颇感不悦。 “好,这么说吧。”洪宝想了想说,“老师虽然没有告诉我出了什么事,但那夜一位神秘来客忽然到访,却是我亲眼所见。老师跟那人一番交谈之后,回头便写了这封信。” “那来访仙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一个看着五十来岁,但老师说年龄其实比他还大得多的人。” “谯仙老可已是八十岁的人了吧?”朱继惊道。 此时,李昧已不再说话,仿佛在思考什么事。 徐芾认真想了一会,方对李昧说:“无论如何,我们感谢李公子好意相助。要不,我将此信带回去给雷成大师看过之后,再看大师的意见吧。” “好,请大师尽快做出决断,以免夜长梦多。”李昧说。 “洪宝兄弟,你哥哥洪昇此时在孤峰台大营,要不,请跟我们一起前去做客?”朱继因为刚才的鲁莽而对洪宝有些不好意思,这时上前邀请。 “哦,不去,不去。”洪宝连连摇手,“我的任务完成,当回去复命,就此别过,就此别过。” 朱继见状,只得再次道歉。 跟徐芾等人作别后,洪宝便随李昧和柏轸一道返回九仙村。 路上,柏轸让洪宝跟自己同乘一骑,洪宝依然说个不停。 “仙师,你真的早就识破了我身份?如何识破的?” “从你自称是做腌菜买卖的时候。”李昧说。 “这说法有何不妥?” “整个戎州,就阆州人不喜食用腌菜。你自是酆城人,方才不觉。” “哈哈哈,我还真没注意这事。”洪宝哈哈大笑,“那么,你与我老师可是在百花山庄相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在百花山庄与李昧共饮的自称樵叟,却没说他便是仙老。”李昧转头看向洪宝,“你老师告诉你,他与我在百花山庄见过?” “李公子见笑了。”洪宝再次大笑,“家师为人向来如此,在外从不以自己名讳示人,故常以‘樵叟’自称。自那次相见,家师可是常将李公子挂在嘴边哦。” “莫不是有何见教?” “哪里哪里,是推崇备至呢。” “这么说,我该找个时间登门拜访才是。” “洪宝愿引李公子前往。” “那就说好了。” “一言为定。”洪宝爽快应道。 100、兽袭 他们在能够望见九界山最高那道山岭的峡谷里走了两天,沿途经过了三个无人村庄。 寂静无声的广场,人去楼空的木屋。没有犬吠,没有鸡鸣。 从村头到村尾不见一个活物。 进入峡谷前,他们经过的地方倒还有人,却也只剩老人和幼童。 村里的青壮似乎都消失了。 或许正如怯里不花土司当面向雷成大师所做承诺,至少在霸东地区这边,不少乌蛮部落已开始召集能够拿起武器的男人。 能够说动乌蛮人参战,大师这趟可算没白跑。 当然,最后在干柴上添了一把火的,可能正是官兵自己。 两天前,在桃花溪上游靠近北边的沙塘村,发生了一桩令人发指的暴行:一小队官兵深入到此,放火烧了磨坊和谷仓,将能够带走的牲口全部牵走。 最可恶的是,他们同时还劫走了村里七名妇女,说是要带去他们军中“效力”。 以前官兵很少南下到这么远的地方,也很少对乌蛮人下手。 这是头一次,而且就发生在雷成大师眼皮下。 所以他对得知此事后暴跳如雷的怯里不花土司郑重起誓,必将亲自追捕那据说只有二十来人的官兵小队,救出被劫持的乌蛮女人,替乡亲们夺回牲畜。 怯里不花土司大为感动,当即派出一名得力干将随大师同行。 听说那帮人一路往东,进了黑龙峡,雷成大师带人一路追赶到此。但追到现在,路上已经不太找得到那些恶棍经过时留下的踪迹。 这已是第三个无人村。 再找不到人问,找不到那些人经过留下的痕迹,他们就要失去目标了。 没多久,派出去搜索的人陆续汇集到村中广场,个个脸上带着失望。 “沙吐诃,你不是说马蹄印一路是往这边来了吗?怎么到这儿连个影子都没了?”洪昇问。 “要不就是跟丢了。”沙吐诃人倒坦诚。 说这话时,他一点也不感觉惭愧,也没有感到难为情的意思。 这就是乌蛮人。 在洪昇看来,乌蛮人没有荣誉感,也没有责任感。他们做事不乏热情,但事情若做不好却也很看得开。因为他们打骨子里就没有问责和担责一说。 乌蛮人活得通透,活得轻松,做事从不赶鸭子上架。 洪昇只得将期盼的目光投向梁鹏。 这会儿,“活地图”正骑马立在广场边一棵大树下,目光望着远方。 梁鹏已许久都没发表过意见了。 他刚才绕着村子转了两圈,什么也没发现。没有尸体,没有打斗的痕迹,没有一切可以证明此地发生过冲突的证据。整村人就这么无声无息消失了。 那队官兵是否曾经过此地,目前已难以确定。因为找不到任何线索。 此时,他脑子里似乎在认真想着什么,并没注意到洪昇在看他。 其实梁鹏从没来过这么靠南,这么靠近边境的地方。 他这张地图,在此地不灵。 如果就像本地广为流传那个故事讲的一样,如果所有乌蛮部落再次团结一致加入战争,这战火不会一直烧到邻国土地上去吧?梁鹏百无聊赖地想。 他抬眼四望,目光所及那道长长的山岭另一面就是晋境了。 据说那便是著名的骷髅部落领地。 乌蛮人抵抗中原入侵的英雄“骷髅王”桢尤土司,就出自那个部落。 “嘎嘎,嘎嘎。” 头顶忽然飞出几只乌鸦,吓得梁鹏脖子一缩。 他胯下马儿也往后退了两步。 几只乌鸦飞向天空,渐渐变成几个小黑点。 鸟,这地方只剩下鸟。 “接下来咱们要往哪边走?” 雷成大师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洪昇和沙吐诃都拨转马头,迎向大师。 梁鹏也转过头,见大师和两三名贴身护卫,还有那位总是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已骑至近前。 “这里没有发现官兵经过的痕迹。”沙吐诃说。 虽然是乌蛮人,但他们早已不讲自己的语言,只是说话带着浓浓的地方口音。 “老沙的意思,是跟丢了。”洪昇笑笑道。 “梁鹏,你说,他们会往哪去呢?”雷成大师又问。 “我对这里不熟。”梁鹏嘴上说着,眼睛却望向沙吐诃,“还是得听老沙的。” “如果是我,而且要循着村子走的话,左边这条道通往金口村,再往北去,翻过金口峡就是古里土司的地盘,那样你们也就可以回孤峰台了。”沙吐诃在矮马上转着身子说,“另一边则是往九界山老龙岭去,也是通往边境的路。不过,这边山上是著名的“骷髅王”后裔白獾土司的地盘,没人敢随便涉足。” “骷髅部的勇士,据说比其他部落加起来还多。”梁鹏笑道。 “没错。”沙土诃说,“我承认,那是咱们乌蛮各部中最残暴的一支族人,最好少去招惹。” “若继续朝峡谷里走呢?”洪昇问。 “这条峡谷尽头便是黑龙洞,那是通往地狱的入口。没人会再往那去。那边连路都没有,只有放牧人踩出的小径。刚才我去看过,小径上没有新鲜脚印。” “所以,你认为那些恶棍是往北走了,跟我们同路?”雷成大师问。 “如果是我,就这么选。” 沙吐诃个子矮小,身体精瘦,皮肤像皂角果实一样黑。除了没那么多毛,这家伙整个人长得就像只猴子。怯里不花土司说,黑猴子是他手下箭法最好,最勇悍的武士。 但他也是个典型的乌蛮人。机灵,圆滑,喜欢顺着别人话说。 这次跟着雷成大师一起行动,沙吐诃带了二十名箭术精湛的乌蛮武士。此时他的部下们正跟大师的人一起,挨家挨户搜查,寻找可以吃的东西和别的线索。 奔波了几天,他们自带的食物已渐渐告罄。 过了会儿,有人来报告,说在已经没有主人的木屋里发现一些奇怪现象。 有一户人在灶上遗留了当地常见的食物竹叶粑粑。那人说,可能是因为走得很急,连已经做好的饭都没来得及吃。 “这家的米缸里还有些存粮。”那人说,“正好,我们全征用了。” “不是要你们找粮食的下落,而是找人。”洪昇告诉那人。 “是在找人,这不都跑了吗?”那人申辩道。 雷成大师在马上抬起手挡在眉前,朝远处望了望。峡谷呈东西走向。他们从西边进来,东边是没人会去的死路。“那我们就朝北走吧。”最后,他下令说,“不过,等明天一早再出发。” 太阳正从刚经过的方向徐徐下坠,离开这个村子,他们便将在郊野过夜。 “今夜在此宿营,本村已被征用。” 沙吐诃学着霹天军的口气向部下发号施令,然后翻身下马,给自己找住处去了。 安排好大师的住处后,洪昇给自己也找了间木楼。这会是个可以安稳休息的夜晚,因为每栋木楼都有房顶,有铺着干草的地板。而且他们还发现了村民今天才做好的食物。 现成的食物。 洪昇像往常一样布置营防:巡逻和岗哨交给梁鹏负责,大师身边则有影子人中的“知更”寸步不离地护卫。 自从收到无明殿失陷的消息,陶青便很少再开口说话,任谁讲什么都一言不发。 据洪昇所知,这孩子是因为内心极度自责。 他大概认定无明殿惨遭灭门,跟他的大意和失职有很大关系。 不过单以武艺和剑术而论,这年轻人却是洪昇所认识的人当中的佼佼者。 洪昇的职责,其实主要就是负责大师的安全。除了自己这边的人手安排,沙吐诃也让他的人加入了夜间警戒。每天夜里,他至少会安排八名弓箭手值岗,四个一轮,各负责半夜。 安排好各项事务,洪昇也早早回到自己房间休息。 他选的住所就在大师隔壁,跟四名弟兄挤在一间屋子。 后半夜时,当猛地听见哨声响起,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追踪多日的敌人总算现身。 哨兵在村头发出预警。 敌人来自北方。 对这种情况洪昇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慌乱。 他爬起来,先戴上皮衬外面犹如扣了个铁碗的帽子,再套上有镶钉的皮甲,系好腰带,然后将剑扣和酒葫芦分别挂在两侧。他的匕首本来就在靴子里面,无须仓促准备。 收拾好后,他招呼同屋已穿戴整齐的弟兄跟他一起出去。 广场上已经有零零稀稀的火炬。更多人正跑出木楼,更多火把被点燃。 所有人全都按照无数次训练过的那样向广场聚集,列队。 负责警戒的士兵则两班同时进入哨位,拉开弓弦。 整个村子渐渐亮了起来。 雷成大师带着陶青和几名卫兵也出来了。他站在楼梯上高声问:“何方来袭?” “村子北面。”远处楼顶有人回应,“林子里。” “夜里看不见,得用火箭。”一个声音叫道。 从一栋房子后面呼啦啦跑出一队人,为首者是沙吐诃。 他身后跟着十个来人,一半手里都举着火把,顿时将广场照得一片通明。 “你设置一道防线,我带人准备接应。”洪昇对他说。 沙吐诃应了一声,马上就领着手下人往村北去了。 “梁鹏?”洪昇高声叫道。 “房顶。”有个人在另一座房顶上高声回应,果然是梁鹏的声音,“我控制进村各条通道。” “其余人跟我上马。”洪昇吼了一声。 他话音刚落,便见村北的天空划出一道亮光,十余支箭矢曳着火光冲向夜空,落向村外。 开始了。 大部分兵士开始给马套上鞍辔,往挂镫上安放长矛和盾牌,然后点上更多火把,拿在手上准备。 洪昇翻身上马,掌旗卫兵随即跟上,骑至他身边。 于是众人一起跨上马背,举着火把等候命令。 此时,村北忽然开始传出犬吠。 最初是一两只。 紧接着,就像潮水汹涌而来,四面都传来狗叫狼嗥,伴随阵阵马嘶,仿若群兽奔腾。最后,甚至更传来几声雷鸣般的熊吼、虎啸…… “妈的,是野兽。到处都是。”有人惊叫道。 接着便是一阵悲鸣。 刹那间,四面八方的咒骂声、惨叫声一股脑儿涌来,伴随着动物咆哮,一时哀嚎四起。 “搭箭,放!”沙吐诃的声音尖利刺耳,仿佛是喉咙被撕扯着发出的。 但他只叫了一声,便再无动静。 夜色中,也再没见有一支火箭破空射出。 第一匹狼呼啸着冲至广场。 洪昇的坐骑忽地惊恐闪躲,接着人立而起,发出嘶鸣。 他勒住马缰,正要调整坐姿,控制坐骑,不料身子往后一仰,瞬间失去平衡,被两腿直立的马儿抛了下来,狠狠摔在地上。 101、狗血 当野兽冲进广场,所有马儿都惊恐乱窜。 骑手要么被摔下马背,要么随坐骑一起狂奔。有的马彼此撞在一起,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又绊倒了别的马,一时间相互踩踏,乱作一团。 “上屋顶。”有位弟兄在喊。 这是个好办法。许多人于是往木楼上爬,然后再从木楼的走道上翻上屋顶。但骑在马上的人还在团团打转。有些被马带走了,有些回过身来,用手里的长矛对付野兽。 “来呀,看爷爷不宰了你狗日的。” 一名倒地的弟兄抓起长矛捅进狼的肚子,但巨大的冲力却折断了矛柄。他随即拔出刀,奋力砍中一头立起来比它还高的狼。但另一头狼马上咬住他的胳膊。 “咔咔……嚓。” “操……”此人痛得发出惨叫。 随即他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脖子一般,再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放箭。”有人在高处喊。 来不及点火的箭矢“嗖嗖”划过夜空。 梁鹏带人蹲在屋顶放箭。但野兽从黑暗中四处涌来,根本阻止不了。 数不清的狼,两三头豹,至少一头牛犊一样大的熊,还有一只黄白斑纹,威风凛凛的老虎…… 四脚兽从屋角暗处蹿出,疯狂扑向摔倒在地的人,躲避不及的马,用它们尖利的牙齿撕扯人的胳膊和马腿。有一头狼咬住马尾,在地上拖行,然后被马尥起蹶子踢飞。 摔倒地上的洪昇挣扎着刚想爬起,一头狼已扑到身上,前爪已搭上他的肩头。 两只绿色的眼睛,一张吊着舌头的血盆大口。 最可怕的是那两排锋利狼牙。 就在那头狼的两排利齿将要咬上脖子时,洪昇用尽全力,将长剑刺入柔软的狼腹。 那头狼用了多大劲扑下来,剑就插进去有多深。 “自作孽。”洪昇嘴里骂了句。 湿漉漉的大嘴最终停在了他的鼻子前,舌头舔在了他的脸上。 洪昇回抽长剑,滚热的血液溅在他身上。狼嘴里再没发出刚才的狂嗥,而是声声呜咽。 “结阵,结阵。”洪昇一边爬起一边高呼。 听见召唤,能够脱身的都朝他身边聚集。但野兽太多,几乎每个人都被至少两三头狼团团围住。 混乱中,只有雷成大师和他的贴身护卫岿然不动。 当几名卫兵冲下楼,阻挡在前面时,大师便在木梯最上层缓缓坐下,盘腿闭目。 身披黑色斗篷的陶青则手提长剑,立于大师身后,为其护法。 此时,村中广场已经变成斗兽场。 第一声滚雷响起的时候,洪昇抬头看了一眼。那道雷像迷路的骡车,吭吭响着,从一方天际滚动着驰向另一方天际。 妈的,劈准一些。洪昇嘴里嘟哝着。 自从酆城战罢,洪昇已多次听人私下议论,说大师的法力似乎大不如前。 管它呢,只要雷声轰鸣,至少动物会被吓住。驱兽术…… 洪昇在书上读到过,没什么了不起。不过是雕虫小技。他想。在大师面前,这算不了什么。 可战场依旧乱哄哄一片。狗吠,马嘶…… 洪昇战意盎然,挥剑劈向一头狼。或是对他有所畏惧,那头狼竟转头就跑。 哪来的狗?为什么不参战。洪昇发现还没看见一只狗出现,尽管它们总在四周狂吠。 不对,狗不是野兽啊。 他抓住一名脚步踉跄的弟兄,将他往后一拉,使他避开两匹狼的夹击,但自己却踩到滑腻的内脏和血液,脚下一滑,仰身摔倒在地。那两匹狼见有机可乘,便朝他扑来。 眼看就到跟前,一匹马从洪昇头顶越过,骑在马上的兄弟嘴里骂着听不清的话语,挥起铁锤砸中一头狼,坐骑扬起双蹄,蹬飞另一头。 一人一马势头不减,飞快地又冲到了另一端去。 洪昇缓了口气,正欲起身,却见一头棕熊朝他晃晃悠悠走了过来。这头熊体格巨大,刚到跟前便人立而起,摊开两只巨大前掌,想把他摁在地上。 “哗啦。” 就在此时,天空一道闪电划过,将那头熊震慑得放下了前掌。 洪昇趁机往后就地一滚,然后快速爬起,举起长剑,对着比它还高的棕熊。 就在紧张对峙中,又一道闪电劈空而下。 快来呀,快来呀。 洪昇在心里呼唤。 借着亮光,洪昇眼角余光看见一队铁甲武士已围绕大师跟前。这队人个个披坚执锐,全身笼罩于铁甲之中,手里长戟寒光闪闪,已形成一道人墙。 成功了。洪昇心想。援兵到了。 可猛兽不像人,对凭空而降的阴兵毫无畏惧。成群的狼,还有一只虎,全冲着铁甲兵扑去。 洪昇惊讶地看着那头猛虎犹如首领般带头扑咬。两名武士错开身形,闪出空档,后面两名武士马上补位,形成沟槽队形。四把长戟同时刺出。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猛虎被捅了四个窟窿。 紧接着,长戟同时回抽,锋利的小枝犹如两把锋利剪刀,瞬间割开虎皮。 铁甲武士恢复阵型,再次变成一堵铁墙。 洪昇信心倍增。 “列阵,列阵迎敌。” 他一边挥剑驱赶面前棕熊,一边发声高喊。 对,应该像那些阴兵一样作战。他命令那些还能行动,还在跟野兽拼杀的人全都退到铁甲武士防线后面,重新结阵对敌。 但到处人和野兽混作一团,一时间哪里分得开。 连他自己,都还没能摆脱棕熊。 雷声过后,巨熊再次高高站立,朝着他扑来。洪昇挥剑砍劈,却被熊掌狠狠拍在剑上。长剑被瞬间拍飞,落在七八步外。 熊吼一声,如泰山压顶。 洪昇转身避开,向地上搜寻,一时却找不到兵器。 “火把。”站在大师身后的陶青放声高呼。 洪昇猛地反应过来,操起地上一支不知被谁掉落的火把,对着棕熊连续挥舞。 火焰熊熊,棕熊惊退半步。 洪昇身形看似笨拙,但四肢却很轻盈。他猛地跃起,火把在手里变幻出花朵的形状。同时摘下酒葫芦,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迅速对着面前棕熊吐去。 酒水喷射而出,撒开形成雾状,在穿过火焰时,迅速燃烧成橘红色的云朵。 橘红色云朵将棕熊罩住,并附着在它身上。火苗迅速蔓延,很快将它全身点燃。 棕熊发出哀嚎,狂奔乱跳中一头撞在树上,“嗵”一声响,笨重的躯体随即倒下,继续燃烧。 洪昇捡起自己的长剑,操在手里,然后举起火把朝四处张望。 此时,弓箭手们全都爬上了屋顶,梁鹏指挥着他们张弓搭箭,整齐发射。另一栋木楼上,沙吐诃和几名乌蛮弓手挤在楼梯口,个个浑身是血,但依旧在挥刀砍杀。 “妈的,又来了。” 他听见沙吐诃惊恐地高喊。 “快上屋顶。”洪昇对他喊道。 沙吐诃听见了。他和几名乌蛮人逼退两头野狼后,马上动作灵敏地攀上木梁,翻上了屋顶。 很可惜,他们的弓箭好像丢了。 狗吠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仿佛成百上千。 广场中心的形势暂时稳定。虽然铁甲武士为数不过二十,却像铜墙铁壁一般,将野兽坚定地阻挡在了阵线之外。尽管只是很小一条阵线。 他们不说话,也不呐喊,只是挥戟刺杀,简练有效。 不过,他们却无法像群狼驱赶羊群一样绞杀对方,无法乘胜追击。 毕竟他们数量太少。 最后,有十来头狼朝着东边跑去。村子里暂时恢复了平静。远远望去,村子四个方向好像都在燃起大火。是火箭,是火箭引燃了枯枝和野草。 但谁都知道,战斗还没结束。因为从村子四周,仍不断有狼嗥声远远地传来。 竟然连火都无法阻挡那些该死的野兽。 “结阵,结阵。”洪昇再次高声呼唤。 他必须趁着这个时机重新整队。 大约有十几个人向他靠拢过来,而地上挣扎着的,哀嚎着的更多。他想让人去帮忙,把他们抬到阴兵组成的阵列后面。 不过刚要开口,就听沙吐诃在房顶上又喊:“来了,又来了。妈的,这次更多。” “有东西在树上,它们在跳跃……”南面房顶上又有人喊。 “妈的,是狒狒。” 洪昇只得放弃救援,率领能够作战的人重新结阵。 他心里十分清楚,唯有像阴兵那样战斗,唯有依靠阵型配合,在这场敌众我寡的人兽大战中才有可能坚持到最后。但愿能坚持到最后。 他听见背后有几声嘀咕,但没听清,于是转头看向大师,想听他下令。 但大师双目紧闭。 穿黑袍子的陶青忽然对他开口:“大师有令,集中马匹,准备突围。” “突围?”洪昇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大黑夜里,到处都是野兽,往哪突围?” “朝敌人进攻的方向,唯一还有机会。”陶青不容置疑地说。 “北面?” “对,要快。” 洪昇看了看依然紧闭着眼的大师,不敢违背,马上带人去寻马。同时他高声下令,叫梁鹏和沙吐诃带人撤回广场。 就在弓箭手们全部撤回地面,集中到广场时,南面屋顶上已出现了许多毛茸茸,黑乎乎,仿佛有五条胳膊的家伙。它们齐齐嘶叫着,声音不大,却异常尖厉。 而犬吠声也是越来越近。 转眼间,第一队猛犬从北面冲入广场。它们速度飞快,直扑铁甲阴兵组成的防线。 冲到跟前,高高跃起,仿佛早有训练。 阴兵亦如千百次训练过一般,整齐刺出长戟,回勾,切开一条条纵起达一人多高的狗。 多数猛犬被长戟一分为二,断作两截,血洒当场。 后面跟着还有更多。 阴兵头上被狗血浇淋,纷纷开始融化。 “马,快上马。”陶青开始大声呼叫。 大师也睁开了眼睛。 他神情倦怠,面无血色,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大战。 102、探监 即便鼎盛时期,无明殿那宽广的大厅也显得过于空寂,过于冷清。根根巨大的梁柱上,上下两排火炬将殿宇照得分外明亮,却也将孤独的人影拉得老长。 天香默然独坐,目视面前酒杯。 顾影自怜,美酒无味。 要是李公子这会儿在就好了。他这几天都没上山,大概不会再来了。不,他答应过,要跟我去盛都,要跟我去见师尊,要跟我…… 会不会是我想得太多了,也许他就是想见见师尊?她心里暗自捉摸。 不,李公子不是这样的人。 天香自认为越来越了解那个男人。每次只要他在山上留宿,她就会以魂隐之术,去窥探他的生活点滴,去感受他,去跟他合为一体。 虽然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但她还是抑制不住一次次借魂塑躯,一趟趟跑去他的书房,他的卧室。 若非他家里那个丫头总来捣乱…… 怎么又想起这事呢。 天香吁了口气,多情总被无情扰啊。我这是在干什么? 厅堂上方高位,硕大的三张木椅虚位以待。 那曾是三位长老的坐席,是一方教宗权力和尊严的象征。 许多人向往那个位置,向往那三张除了龙椅,唯一能凌驾于万千众生之上的宝座。 师尊说过,只要她愿意,那里将会给她留个位置。 但她对那硬邦邦的木椅子毫无兴趣。 今天是聂玉琅的好日子,他特别允许“天道徒”们摆宴庆祝,开怀畅饮。 “天道徒”是聂玉琅对无明殿新教众的称呼。因为朝廷已正式御准无明殿真乙道分支教派定名“天道宗”。 庄严的开宗仪式结束之后,天道徒们便涌向宴会厅,即将开始大肆庆祝,天香则一个人继续留在这空空荡荡,似乎连心里话都能产生回响的大殿里。 除了新教徒,参加庆祝的还有数百名工匠。自影子人覆灭后,这些工匠一直在参与无明殿的修复工作。而且他们还计划要在此山建造一座洞穴版的“阆苑仙池”。 建“阆苑仙池”是聂玉琅的主意。 他说是想充分利用此山腹中天然温泉,加上原本就有的多处泉眼,把这里变成一块避暑纳凉的宝地。而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泉眼之间的窟穴连通起来。 根据他的设想,洞中将开凿温泉池二十余口,其中亭台楼阁相间,九曲回廊相连。到时候,洞中不分寒暑,昼夜热气腾腾,仙雾飘飘,称之为洞天秘境也不为过。 据聂玉琅说,太子对此工程十分看重,有意将此地当作他的一处行宫。 别有意啊,早点拿去。天香心想。 她早就想离开这地方了。 不过,在那之前,有件事她一定得弄清楚。 今天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就在天香准备起身时,她听见大殿外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那个人来了。 总有那么些时候,她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眼里竟有一种奇特的光芒。那是神圣的,也是权威的光芒,以前她只在皇帝和太子,对,还有师尊眼里见过。 而他不过是个富商的儿子。 难道是因为他跟太子关系亲密?深受宠信? 天香重新给酒杯斟满,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那人已走到身后,“你当真不去与民同乐?” “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天香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一口,“你又干嘛不去参加欢宴?” 聂玉琅走过来,站在天香对面,“我要下山一趟,特意来跟你说说。” “下山干嘛?” “有事。” “对啊,聂公子总是很忙。”天香端着酒杯,久久凝视着杯中物,“对了,无明殿的事情也理得差不多了,师尊他老人家有没有说,我什么时候能回都城?” “你可以回去了,过两三天吧。” “他已经跟你交代过了?” 聂玉琅点点头,并没多说什么。 天香冲他浅浅一笑。对于聂玉琅得势,她本无任何嫉妒之意。但仍感觉别扭。说起来,还是因为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尊大人啊。 这聂玉琅到底又有什么了不起之处呢,竟能得师尊如此看重。 聂玉琅走后,天香也起身步出大殿。 她朝那条渐渐熟悉,通往地下深处的梯道走去,经过一个岔口时,听见从甬道里传来无数人欢歌笑语,推杯换盏的声音。 “干杯!为天道宗干杯!” “为国师干杯!” 很好。这才是眼珠子亮堂的人。 一时间,天香心里恶作剧般也想跟着呼喊两声。 石梯又陡又潮,偶尔能踩出水响。甬道里很远才有一盏油灯,通常是挂在拐角处石壁上。 走着走着,天香竟想起了初次跟国师——那时候还不是——相见的情形。 那时候,春藏法师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素净男子,有着跟聂玉琅极其相似的体型,不胖不瘦,剃着光头。除了腰带上悬挂的一枚鸟身人面钮纹白玉牌,浑身上下再无任何装饰。 兵荒马乱的年月,她姐妹俩被托付给这位光头法师,然后便跟着他到了戎州。他们先在涪城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到了阆州。在那里,法师受到时任霸西郡太守的李乡父子礼遇。李乡去世后,李授更对法师言听计从,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那些年,春香、天香两姐妹跟着法师东奔西走,居无定所。她们去了盛都,又去了北原,然后再随北原军杀回盛都。 随着法师地位渐渐升高,姐妹俩也渐渐长大,成为法师左膀右臂。 十年来,姐妹俩不仅学会了诡异法术,更学会了各种杀人技巧。在法师悉心培养下,她俩已从曾经一个擅长制药,一个擅长弹琴的小姑娘,变成两个神出鬼没的刺客。 只是,随着姐妹俩从幕后走到前台,她俩的师傅却渐渐淡出人们视线。 这两年,天香几乎再也没见到过师傅春藏。 代表师尊发号施令的,常常是手持信物玉牌的聂玉琅。 师尊答应过,完成这件事之后,她将可以去干自己想干的事,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姐姐似乎还没有这个想法。但她是她,我是我。 我该走了,天香心想。替师傅做完这件事,我将开始新的生活。 通往地牢的路幽深而黑暗。考虑到他们之间似乎有某种秘密协定,聂玉琅坚持将墨石和月石两位长老分开关押。关押月石的地牢里,只有一个又老又聋的狱卒看守。 天香到达那里的时候,那人正趴在一张石头桌子上,呼噜声百丈之外都能听见。 那张石桌上摆着一个丑陋的陶制酒壶,一个黝黑的空碗。另一个碗里则是啃剩下的鸡骨头。 当厨房负责人给留在大殿的她送来酒菜时,天香专门关照,大家在庆祝时也别忘了那些不得不坚守岗位的弟兄。她特意吩咐,将自己那份烧鸡给聋子送来。 因为她吃不了,而聋子最喜欢吃鸡。 这里人人皆知天香姑娘威名,没人敢违背她的指令。 何况是如此关怀备至,毫不逾矩的指令。 牢门的钥匙就挂在看守腰上。 天香取下钥匙,打开铁门。狱卒大概会昏睡一个时辰,而这也是今日庆典的最短时间。 事实上,如果想要尽兴,则需要更久。 跟墨石那个她至今也没找到的关押点不同,这里不算隐蔽,所以需要铁门和看守。天香捡起插在门边崖壁上的火把,照着路往里走。 所谓牢房,其实是一处洞口狭小,洞径悠长的山洞。 这里可算是无明殿的地下蚁穴,到处曲折辗转,若无特别熟悉,走错过道,便将陷入迷宫。好在此处乃关押犯人所在,里面是死胡同。 洞子里潮湿阴暗,而且味道难闻。多年积累的碎骨、瓦片散落一地,踩上去沙沙作响。 拐过一道弯,洞子的尽头出现在火炬光照范围之内。那是一片焦黑的石壁。石壁上刻画着各种既像是文字,又像是绘画的图案。 昏黄的光亮下,一个满是水渍的石潭边,蜷缩着一个苍老的身体。 察觉到有人靠近,那个身体动了动,慢慢坐了起来。 月石长老抬起一只胳膊,遮挡着刺目的光线。 他的手臂和脚踝上都挂着铁链,随着起身举手,铁链咣当作响。 “是你啊,贱人。”月石长老沙哑的声音中充满戏谑与调侃。 他盘起双腿,费力坐正,抬手梳理一下蓬乱的头发。 “是来看老头子笑话,还是来叙旧情的?”长老语气犹如市井恶棍般阴损,“抱歉,我身上这会儿可不太好闻,请担待些。” “别把我姐姐的事,放在我身上。”天香语气平静,毫不生气。 “你是哪一个?”老人嘿嘿一笑,“对,我听说了。你们是姐妹俩。喜欢服务那个是姐姐?说话冷冰冰的是妹妹?对,你是妹妹,从说话就能看出来了。唉,真没想到,早已抛却凡尘的影子人最后会断送在你们这两个蛇蝎女人手里。” “如果你们真的已经抛却凡尘,怕是不会有今日结局吧?” “对,我们只抛却了一部分,繁文缛节的那部分。却忘了把这六根清除干净。”月石长老说着抬起头,长长吁了口气,“现在我才总算明白,原来人最难勘破的,竟是这个部分。” “因为你们尽管戴上了面具,可却没净身。只要身体里的血液还是热的,两腿间就会有欲望。” “不,你错了,贱女人。”月石长老冷冷一笑,“欲望来自人的内心。” “很好,有这样的领悟,没有白受一场罪。不过,我可不是来听你忏悔的。” “你有问题想问,对不对?都一样,你们每一个来,都带着虔诚的信仰和高尚的追求,一副虚心求教的模样,多么令人感动啊。其实不过就想知道一句话。” “你不打算告诉我,是么?” “如果你也打算问那件事的话。”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那问题,得三个人一起提供线索,你们才能揭晓答案。怎么,他俩都说了?还是仍然只得到了那个没骨头的人给的可怜的一条线索?” “别人说没说,你没必要知道。你只要告诉我,打算说出你知道的那句了吗?” “贱妇,实不相瞒,不管他们说没说,到了我这里都是绝路。” “我听说了,他们谁也拿你没奈何。” “所以你才亲自出马了?以前可没见你来过。” “对,现在,此刻,乃至今后我也没来过。” “你什么意思,贱女人?” “你能不能换个称呼?”天香皱起眉头。 她的忍耐有限。 “没有更好的了,除非你让我闭嘴。”月石长老苍白的脸上露出挑衅之色,“怎么样,我可以什么也不说了吗?” “你……那,你随便吧。爱咋叫咋叫,反正我又不会少根头发。” 天香缓缓蹲下,将火把举高,照着月石的脸。 “对,你说得对。难怪这么多头发。”月石长老打量着这个漂亮女人,嬉笑着说,“贱人,你比那几个聪明。但你为什么要说你没来过?” “因为我不是来审问你的。我来,是答应人家给你带个消息。你就要获救了。” “我获救了?谁要救我?你吗?要给我解开枷锁?还是杀了我?” “你希望是哪种呢?” “杀了我吧,方便省事。” “你明知道那个答案没弄到之前,谁也不会杀你。”天香不屑地一声冷笑,“就连你自己,在没有把密语交托给谁之前,也不敢轻易就死。这些全骗不了我,就别装模作样地逞英雄了。” “看来你还真了解不少。那好吧。这样我也告诉你一句实话,从我嘴里,你们无论如何也问不到想要的那句话。死了这条心吧。” “怕要教你失望了,只要是我认准想要去做的事,不达目的,我绝不死心。”天香语气坚定,“还有,麻烦你别总把我跟他们扯在一起。他们是他们,我是我。” “有区别吗?” “有。”天香自信满满地说。 月石长老满是嘲弄地看了天香半天,“讲啊,贱人。你跟他们有何不同?” “我说过,我不是来审你的。”天香最后再想了想自己那个盘算,“我来是要告诉你,你马上就可以得救了。有人愿意牺牲自己,换你活下去。” “想说什么就直说,婊子,别装模作样,转弯抹角。” “哎哟,我的头衔可越来越多了。”天香笑笑道,“算了,我不跟你计较。告诉你吧,墨石今天总算松口,说他愿意供出那句话。不过,这么做不是因为胆小害怕,也不是想要求得宽恕。而是他不愿再这样继续受罪。” “什么意思,贱人?” “只要有一个不开口,另两个就算说了也没有用。对不对?” “没错。” “他知道你是绝不会说的。” “他,他也不会。” “对,他可以不说。但他希望你能活下去。” “你到底什么意思?”月石感觉不妙,“臭婊子,说,他为何希望我能活下去?” “上面对进展很不满意,让我们不能再如此婆婆妈妈,不能跟你俩浪费时间。墨石知道最后时刻已到,要么是他,要么是你。他希望你能活下去。因为钥匙最终掌握在你一个人手里,那便谁也不敢动你。” “他想求死?” 天香点点头。 “他说出来了?” “还没。但他今天刚让看守他的狱卒转告我,说只要我同意向你转达一句话,他就告诉我他所知道的那句密语。” “他真这么说?”月石将信将疑。 “信不信由你。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没别的意思。” 说着,天香缓缓起身,准备离去。 “等等。”月石叫住她,“你还没去吧?” “对,还没去。或许等会就去听听他要让我转告你一句什么话。” “噢,你这就去见他……很好。这样,我也想请你帮个忙,帮我带句话给他。你就说,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所以想问问。不过,问之前,你得提醒他一句誓言,否则他不会轻易开口。” “没问题。”天香漫不经心转身,“你想让我提醒他什么誓言?” “当初面对历代先辈许下的誓言。你过来,靠近点,我说给你听。” 103、太子 盛都城,黄昏。 乐福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但全家人都还在等他吃饭。 就连平日里总没几个时间在家的乐庆也在桌上。 “老爷回来了。”夫人起身问候,同时吩咐下人上菜。 桌上早已摆好碗筷,酒具,以及数碟凉菜。 乐庆嘴唇动了动,本来也想问候一句的,但话却没说出口,嘴里只咕哝一声,随即坐下。 两个被小妾各自揽在身边的几岁大孩子则只是轻轻叫了声“爹”,亦没敢多言。 “吃饭吧。”乐福一边坐下,一边示意大家开动起来,“陛下临时召见,去了趟宫里,所以回来得有些晚了。”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老爷,最近好像人人都在说陛下数日不朝的事。大家都说,皇上此番打阆州回来,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个样,据说连最亲近的人也经常见不到他。老爷您,您不会也……” “我这不才去面君回来吗,胡乱猜疑些什么。” 乐庆瞧着父亲不太高兴,肚子里一定有什么心事,于是试探着问:“宫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乐福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个整日无所事事的儿子,对他虽有些不满,但更多却是无奈,“宫里出没出事,咱家难道不是你该最先知道?” “父亲此言谬矣。”乐庆一副纨绔子弟的皮赖模样,“咱家最先知道的,该是咱姐才对。” “没用的东西。”乐福举起筷子,却只停在半空晃了晃。 此时,仆人将主菜热食统统端了上来。乐福收回筷子,“先吃吧。” 乐庆见状,忙给他爹倒上酒。 “其实,我也有消息告诉爹爹,就怕你没兴趣听。” “噢,你有什么消息?” “爹爹是否知道,晋寿侯已经进了盛都城,而且已跟皇上私下见过了。” “废话,当然知道。我刚才进宫时他也在。” “真的?”乐庆悠悠抬起筷子,“那他今天还带了什么人去吗?” “带什么人?”乐福慢慢扭头,“晋寿侯为何要带什么人去见陛下?” “我就是问问。因为晋寿侯先前带那人去见皇上,曾专门要求,说会面不能在宫里。” “你到底在说谁?晋寿侯带了什么人去见圣上?” “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身份特殊的人?谁?” “等等,让我想想,看这事能不能说。”乐庆卖了个关子,“他带那人要跟陛下私下见面,并且必须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这种事,可能需要保密。” “这样的事你怎么会知道?” “当然知道。要不然,我还怎么叫太子亲信,怎么能担当太子卫率之责呢。” “太子?太子也见了那人?” “见了。这次见面,太子只带了我一个去。陛下身边也只有董相国陪着。” “见什么人这么神秘?那个聂玉琅没跟着去?” “当然没有。此事怎么能让他知道。一个小小的商贩之子,有什么资格。” “行了,行了,快告诉我,皇上和太子到底见了谁?他们在哪里见面?” “这次密谈是晋寿侯一手安排。地点在西林观。而晋寿侯带去跟陛下和太子见面之人,说出来你保准不敢相信,竟是青峰五子之一,前任青衣卫首领,拂云子吴瑛。” “陛下真跟青峰山的人见面了?”乐福的确不敢相信。 “不敢相信吧?”乐庆得意地冲老爹撇起嘴角,“陛下重启青峰山这股力量,朝中一定将会有场重大变故,连你这尚书令大人都还蒙在鼓里呢。” 我是蒙在鼓里,但只要你小子还没被排除在核心之外,就说明皇帝还是信任我乐家的。 想到这里,乐福不由长长舒了口气。 身为主管军队的尚书令,自上次南城门兵变,他这颗心便时常提在嗓子眼。后来眼见圣上对此似乎并不怎么在意,这才渐渐有所宽慰。 不过,此后陛下所有出行安排都交给董焦,似乎又暗示着他对自己已不信任。乐福为此苦苦求解,左右试探,好不容易才通过晋寿侯的嘴摸清陛下心思,于是赶紧行动,跟诸葛逊、萧景等人逐渐走近,并达成一致。说起来,他这也算是跟晋寿侯保持了同一阵线。 毕竟圣上这些年所倚仗的两大股肱,除了国师,就是晋寿侯。 可明明跟他说得好好的,这人此次到了盛都,居然也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莫非是皇上之意? 这让乐福心里再次感觉没底。 圣上心思实在难以捉摸。 关键是这董焦回来后也是神出鬼没,见不到人。乐福去找过几次,董相国却都不在家。这让乐福心里七上八下,忧虑难安。当时他可是跟董焦专门去过信的。 幸好太子这次没带聂玉琅同行,总算让乐福稍感放心。 自从上次跟诸葛逊谈论过此人种种,他对那位商人之子越发动了疑心,产生了警惕。这倒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跟对方合不来,而是真觉得此人有些古怪。 这时,乐福夹了块鸡肉放在嘴边,“对了,你听没听见陛下跟青峰山的人都谈些什么?” “没,他们谈话时,我和董相国都在门外守着。”乐庆喝了口酒说。 “跟拂云子谈话时,只有陛下、太子和晋寿侯在场?” “对,具体谈话时,就他们四个。我和董相国都没进去。” “是没进去,还是没让你们进去?”乐福十分在意细节的区别。 “这个,当时太子就说让我在外面看着点,然后董相国也跟我一起守在那里。好像也没人说过不让进去的话吧。” “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乐福吞下鸡肉。 这花花公子,也就这样了。他想。听话听音啊,傻孩子。 “对了,你跟那聂玉琅最近可有见过面?” “如果可以不见,我巴不得永远见不到那张脸。阿谀奉承,小人得志。”乐庆撅起嘴道。 “你觉得他是个阿谀奉承之人?” “反正他经常做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很讨厌。”乐庆歪着头想了想道。 讨厌归讨厌,但若是中肯评价,那人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有时候,他完全是另一副样子。所以他接着又说:“不过,他也并非总是那副样子。” “说说看。”乐福试着鼓励儿子,“把你对他的了解,说给我听听。” “依我看,他就是个两面人。”乐庆撑着下巴说,“但也不是当面一套,背着一套那般表现。他就像有两副嘴脸。有时用上这副态度,而有时又是另一副。” “你是说,他像是两个不同的人吧?”乐福试着启发道。 “对,爹爹你说得对。他就像是两个人。”乐庆猛地一拍桌子,“看着一样,但感觉不同。” “如果一个显得唯唯诺诺,像个商人之子,那另一个呢?”乐福继续问。 “另一个?”乐庆再次以手撑住下巴,目光望向半空,“另一个很有威严,说话不卑不亢,跟太子身边那位乌衣师傅倒有几分相像。” “那位陛下派去辅佐太子的常老先生?” “对,那姓常的老头到底啥来历,父亲可知?我有些时间没见他了。” “噢,对此人,我也不太了解。据说是国师府出来的,圣上见他颇有才学,便将他送给太子去当个幕僚。怎么,此人有何名堂?” “不是。我听说太子上次去酆城,是带着此人去的。可后来再没见回来。好像留在酆城,还是去哪里了,也没人知道。” “你没问问太子?” “问过了,太子说,人老了,该做的事也帮他做了,想去哪里养老都无所谓。” “这么说,太子还是有些事不愿告诉你啊。” “这就是你们不了解太子的地方了。太子不是不愿告诉我这些事。而是他知道,我对他忠诚是没问题,可能力有限。所以真正重要的事,他宁愿跟聂玉琅讲,也不会跟我讲。” “你还挺了解自己。” “可不,我又不傻。”乐庆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过,我说那聂玉琅跟常老头有那么些相似之处可不是随口乱讲。毕竟我跟他俩都见过面,深有体会。但有意思的是,只有不卑不亢起来的聂玉琅才像常老头,而唯唯诺诺那个完全不像。” “你见过他们同时在一起吗?” “见过啊。但凡有常老头在的时候,聂玉琅便只会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 “看来这太子府里,还真有些名堂呢。” “父亲,太子哥哥可是你女婿,我的姐夫,你可不能动什么歪心思。” “胡说八道。”乐福斥道,“他是太子,我哪敢有什么歪心思。” “可我听太子哥哥说了,这朝中有人并不看好他,在打他这太子之位的主意呢。” “另几个皇子年幼,对太子不会有任何威胁,可别听人瞎说,再去跟太子面前胡言乱语。” “我可什么也没跟他说,是太子哥哥跟我说的。” “他跟你说这些?” “对呀。他说,他的父皇春秋鼎盛,而皇帝心里最喜欢的,却并不是他这个长子。” “一派胡言。”乐福怒道。 “好好,算我没说。”乐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好了,你们吃好了么?”乐福忽然将目光扫向同桌的夫人和两位小妾,以及他们身边两个乖巧可爱的小男孩。“吃好了,就先下去吧。” “好了,好了,我们都吃好了。”夫人连忙道。 说罢,她便带着两大两小匆匆离席,出了房间。 “记住,”见众人离开,乐福开口喝道,“帝王家的事,有些可讲,有些不可讲。” “不是你在问吗?”乐庆一副被冤枉的表情,“你问啥,我说啥啊。” “有些话,就算人家问起,你也可以不说。祸从口出,会掉脑袋的。知道吗?” “可你又不是别人。”乐庆振振有词,“你是我爹啊。” “我……” 104、阿牛 这日晌午,罗维再次踏进大兴茶行。 “罗公子来了。”招呼声随即传来,洪亮而热情,“还是像上次一样先看货?” 身材魁梧的祝闾热情迎上前来,以贵宾客户才享有的待遇,十分周到地将罗维带去库房。 茶叶的存储并不容易,尤其是夏季高温,会大大降低茶的品质。上档次的茶行,都将地库作为存储茶叶的理想之所,而凉爽的库房也对贵宾客户开放。 罗维跟在祝闾身后,一边下着梯子,一边跟他口述了刚获得的情报。 “他们已开始怀疑师太?”祝闾听后十分吃惊。 “还不知道具体情况。但他们对师太的监视早已开始。执行这项任务的是天厍军一名军官,名叫马护。” “消息可靠吗?” “可靠。” 想起当时小桃红告诉自己这消息时,自己也吓了一跳。 “那些军官真这么说?”罗维当即便问。 “对啊。”小桃红说,“任务是由他们的副指挥使亲自下达,监视目标是西林观一个普净山来的什么师太。听说,那师太的弟子在皇宫里替皇上炼药。” 这说得可是够清楚了。 阙明师太和她弟子早已成为天厍军重点监视目标。 “这是个很重要的消息。”祝闾嘴里嘀咕着,显得有些不安,“你是说,这消息你还没能够告知给师太,是不是?” “我去的时候,西林观围了许多官兵,不让进。所以我才来你这里。” “先别急,容我先了解一下情况。”祝闾思索着道。 “你说,会不会只是惯例?毕竟师太的弟子在宫里替皇帝炼药呢。” “不管怎样,小心些没错。”祝闾十分谨慎地说。 跟往常一样,祝闾随后给了罗维一包茶叶,又热情地将他送到店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离去。 离开大兴茶行,罗维拎着茶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着。 他一路走,一路思索。 若师太真的已受到怀疑和监视,那么借助她的力量给毛顺大哥和大将军报仇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再说那祝闾的晋谍身份,罗维又岂能不知。 自己毕竟是大盛子民。 不知不觉,他竟一路走出了城,走到了南门新港。 我怎么走到了这里来?罗维不禁有些愕然。 自从盛都开埠,自从越来越多商船停泊南门外新港,这里就渐渐形成了新的市集。尤其南门鱼市,早已是盛都最大的活鱼集散地。无数盛都市民如今都喜欢出城买鱼,而到港货物也昼夜不息运往城内,南城门也因此要到深夜才会关闭。 何况现在天色尚早。 罗维继续穿过嘈杂街市,往码头方向走去。 对岸城楼上,如今早已没有了数月前那场激战的痕迹。我是来向在此战死的兄弟,向毛顺大哥致歉的吗?罗维心里五味杂陈,眼眶湿润。 他还记得毛顺大哥的临别嘱托,让他先回江阳,再寻机复仇。 也许该遵照毛顺大哥的吩咐,回江阳去。他心想。如今事情早已过去,再也没人追索盘查叛军残余,随便跳上一艘返航的船,不日他便可以归乡。 他继续沿着河岸走,边走边胡思乱想。 自从运河连通后,南城码头已成盛都最大,最为繁忙的港口。码头规模虽不能与靠着棘江的江阳城相比,但也算是商船云集了。 曾经只能仰望都城高墙的小村庄如今早已成长为新的集市和居民区,罗维漫步其中,所见多的是仓库、木屋和市集摊位,酒馆和旅店更是一座接着一座。 码头上人来人往,靠岸的货船正在卸货。其中一艘崭新商船更是吸引了罗维的目光。 因为这艘船的名字十分有趣,船艄上刷着大大的几个字“大女儿号”。 那是一艘来自下游的商船,卸下的货物是一口口大缸。 等在岸上准备接货的骡车排成长队,工人一口口抬起大缸,装上骡车。可惜一辆车只能装下两口大缸。一辆车发走,另一辆车再上前装载。 背对街道,正指挥这件事的是一位年过五旬的老者,而站在船边,看样子像是此船货主的,则是一位非常年轻的白净后生。 以罗维征战多年的眼光,却是一见这年轻后生,便已有几分喜欢,几分敬意。 此人年纪轻轻,眼中却隐隐浮现出杀伐果断的凛凛寒光。 那是经历过战场生死,马革裹尸的铁血男儿特有的光芒。他熟悉那份气质。 “慢些,慢些。小心别摔了。”年轻后生态度沉着,轻声招呼着。 后生头上扎着发髻,身上穿着素衣,模样虽算不上多么标志,却自有一股英气。 是个练家子。罗维心想。 他继续往前徐步慢行,正要经过此处,却不料被一人伸手拉住胳膊。 “哎呀,这不是罗令使吗?” 罗维猛地转头,却见一张惊喜的脸孔正望着他。是刚才一直在指挥抬缸装车的老头。 老杨头却是江阳船厂一名老船工。 “江阳老杨啊。”老人满脸带笑,报出来历。 罗维迅速转头看向四周,见未有人注意,忙将老头一把抓住,“老人家,认错人了。” 他手上用力,在对方胳膊捏了两下,同时瞪了瞪眼,也有对老者警告之意。 老头忽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连忙顿首,“对不起,对不起,认错人了。” 罗维心下惶惶,随即丢开老者,快步离开。 他佯作继续向前,但转过一条小巷,旋即折身朝吊桥方向急行。这江阳船厂的老杨头怎么混到了盛都码头来?这是他一时没想到的。 不过,此时的他可再不像先前一般信步而行,而是边走边注意观察四周。穿过鱼市,罗维再次走到河岸那条道上,准备从吊桥过去。 就在此时,他发现自己被人跟上了。 是那老杨头。 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难道非要揭穿我不可? 罗维心下顿生怒意。 他念头一动,忽然放弃直行通过吊桥,反而折向城楼对面广场。广场正是当日阅兵之处,旁边有条小巷,可通往老村庄居民区。 罗维装作自己是从那片民居中过来,而此刻正要返回的样子,不疾不徐往那边走。每次不经意侧身,他都透过眼角余光注意观察,发现老人果然一直跟在后面。 好啊,你非得如此,可别怪我。 罗维继续朝早已被外地商贩挤满的村子走去。经过村头,他再次确认对方仍在尾随,于是不慌不忙,拐进一条狭窄小巷当中。 他得寻一个没人的地方。 后来当他发现一处骡马棚大门洞开,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两三头骡子在角落吃草,料想此处暂时不会有人,便身子一撇,闪了进去,转身藏在门后。 那老者果然随后跟至,站在门口探头往里望了望,胳膊一甩,抬步就往里走。 罗维忽然闪出,一把抓住对方肩膀,一手捂住老者嘴巴。 “干嘛要跟着我?” “罗令使,我是老杨头啊。”老者再次出声。 只是嘴巴被捂住,声音却像是从棉被里发出的。 “我知道你是谁。我是问,干嘛跟着我?” “故友相见,你不理睬,肯定有事。我不放心,这才跟来问个明白嘛。”老杨头在罗维略略松开的手掌中费力地说。 “你,你真当我是故友?” “当年在船厂,罗令使多有照拂,老头怎会相忘。” “当真?” 说着,罗维已松开手。 那时候,对船厂工人他倒确是比较友善,接船时也从不刁难。而且罗维本来为人慷慨,对人不拘小节。只是没曾想,对工人不过寻常关照了一下,这老头竟然还领情记恩。 “毛都尉的事,想必你都知道。” “知道,当然知道。船厂工人多承都尉照顾,没人不对此感到伤怀。要不信,罗令使自回江阳去问问,谁不说当年大将军好。” “皇帝老儿没派人清查毛顺都尉旧部?” “嗨,肯定有啦。不过,只抓了几个当官的,当兵的谁管。听说余部全被荡寇将军收去了。” “别人没有被祸及?” “没有没有。”老人连连摇手,“当地人大都感怀大将军,这上面又不是不知道。总不能把江阳百姓全杀了吧。” “抱歉了。”罗维这才松了口气,给老杨头拱手道了个歉。 “罗令使没事就好。”老杨头笑笑道,“如今为何还在都城滞留,不回江阳老家?” “有些事尚未了,故而没能回家。” “唉,你们这些江阳军人,哪个不是跟着大将军出来的,想想也知道,还念着大将军的好呢。” “罗维但求一事,请老伯别将今日见我之事说与人知。不胜感谢。” “不会说,不会说的。”老杨头又一个劲摇手,“那罗令使留在盛都,有何打算?” “不过混日子罢了。”罗维笑了笑,“不能当兵,总得找口饭吃。” “噢,罗令使,老杨头劝一句,都城乃人家地头,若为谋生,还是不如回江阳啊。” “谢老伯。” 罗维想了想,忽然问道:“老伯如今又为何在船上做事?” “年纪大了,船厂做不动了。刚好有个熟人,在船厂订了船,需要熟练船工,于是就把我请了去帮忙跑船。这多少轻松一些,随船来往,也不那么辛劳。” “大女儿号?那是谁的船?” “酆城邱大善人的,买来专运他家腌菜。” “那年轻人看着倒有几分英气,不像是个商人,却又是他家何人?” “噢,那是邱家女婿,小名阿牛,据说曾是青峰山李仙师的弟子,确是有些来头。而且为人也非常周到。这次来盛都,他是要替邱家在盛都开第一间腌菜店。” 老杨头刚说到这里,门口忽然闪进来一人。此人目光温和,抱拳行礼:“九仙村牛轸,见过江阳水师罗令使。” 罗维吓了一跳,却见来人正是方才在码头所见那年轻船东。 自称牛轸的年轻人笑了笑,再次一拱:“兄台,可否借一步说话?” 105、蛇谷 大雨倾盆,将每个人从头到脚全都浇透。但他们不敢停留,只能往前走,一直不停地走。穿行于谷地,白昼一如暗夜。山涧满溢,就连小道上的积水偶尔也漫过马膝。 这雨连着下了两天,也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这样下去,啥时候是个尽头?”沙吐诃在马上高声抱怨。 他本是个说话细声细气的人。但此刻若不扯开嗓门,根本没人能够听见。 四周全是雨声。 沙吐诃身上满是兽爪挠开的口子,光是胳膊上就有好几道,要不是雷成大师妙手救治,他的血早就流干了。雷成大师依然是个好大夫,尽管如今已算不上是好法师。 “我们被困住了。”洪昇回答了沙吐诃,“我感觉我们在绕圈子。” 昨天经过那道断崖赫然又出现在了道路左边。 他们在那道断崖下避过雨,后来因为野兽追至才匆匆离开。 现在好像又绕回来了。 洪昇请示大师。大师同意去崖下暂歇。那是一道长长的山崖,下面有一条很宽的岩缝,足够他们这不到四十人的队伍挤一挤。 最要紧的是,他们总算可以生火烤一烤衣服。 如果上次的确是经过了这里,如果那些干柴和焦炭还在的话。 当洪昇率先骑到崖下,看见那些柴果然还在。 倒霉透了,他们的确在绕圈。 “抓紧时间把衣服烤干,再吃点热的。”洪昇高声下令。 那些该死的畜生过不了多久就会出现,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真希望它们也迷了路。不过这机会不大。 野兽的鼻子可比人鼻子灵多了。尽管大雨会削弱这个优势,可优势毕竟是优势。只有马能提前感受到威胁,但马却不会说话。 而且他们这些马儿已逐渐麻木,见到野兽也不会逃跑了。 用梁鹏的话说,它们已经“自暴自弃”。 别说马,就连梁鹏自己也有些自暴自弃,“没想到他们就出动一个驱兽师就把我们打败了。”他颓丧地说。 这句话很尖刻,很有杀伤力。 只不过它杀伤的是自己这方的士气。 听到这话,第一个表示不满的,居然是向来吐字如金,不喜欢发言的陶青。 当时陶青正骑行在梁鹏旁边,紧随在雷成大师身后。 “这只是因为人家很好地利用了地利条件,笨蛋。”总是一身黑衣的青年当即出声呵斥,“没听沙大哥说吗,黑龙峡这地方,本就是九界山的野兽窝子,多的是豺狼虎豹。咱们正好被带进了这条峡谷,才让施法者有机可乘。” “对呀,你也承认咱们是着了人家的道。”梁鹏毫不示弱地吼回去,“他还说这黑龙峡另有个名字叫‘蛇谷’呢。这谷里的黑蛇、毒蛇比野兽还多。这里的人都以捕蛇为业,照样经常送命。这些警告,难道一开始没人说过吗?既然知道这里的情况,还非得追着人家跑来,就别找各种理由,得承认咱们技不如人。不愿正视这点,这败仗就白吃了。” “大家别那么灰心,人家来的可不止一个驱兽师。”洪昇注意到气氛不对,连忙以委婉的口气进行劝慰,“这是战争。战争就会有胜有负。”他说。 “没错,这次显然是我们的大意。从进入峡谷,咱们就落入了人家的算计之中。”陶青说。 “对,就是这样。”洪昇支持陶青的判断,“所以现在我们需要坚持到底的勇气,唯有如此,才能打破对方的算计。” “说得对,你们说得都对。”梁鹏双腿一夹,驱马走开,“就连这场大雨也是对方的算计之一。” 他生气了。 梁鹏是猎户出身,并不怕野兽。但他不喜欢被人糊弄,被人牵着鼻子走。 烤火的时候,他也远远地跟几个人挤在另一头。 对于梁鹏,也许还有其他人的意志消沉,洪昇并没有什么好办法。他认为是大雨把这些人的斗志给浇灭了。因为他自己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低落,越来越忧郁。 任谁像这样整日浸泡在水里,大致都会如此。他想。 毕竟就连雷成大师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 大师一路沉默寡言,对任何人说什么都不闻不问,看不出是何态度。 这才是最让洪昇感到害怕的。 如果连大师都失去信心,失去斗志,那么这场仗他们就输定了。 雷成大师是大伙儿的精神支柱啊。 而自从在村子里成功施展过一次法术,大师的脸上却再没有恢复红润。他脸色很差,因为雨水不断淋下而显得苍白。 即便此时在火堆边擦干之后,脸上依然没有血色。 “继续走,让沙吐诃带路,朝北走。”当洪昇上前请示下一步行动时,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看起来表情痛苦。 但他身上没有一道伤口。他连断掉胳膊,破开肚皮的人都能救治,何况自己身上的伤。令他感觉疼痛的不是身体,而是心里。 莫非是深深的自责?这是洪昇唯一能够想到的原因。 上次好友徐芾就说过,不该在那个时候仓促发动酆城之战,暴露实力。他们还没有获得足够稳固的根据地,还没有取得足够大的支持。即便夺下酆城,他们也会腹背受敌。因为西边的江州和东边的石马城都是艰险要地。地处前后夹击中的酆城难以扩展势力。何况酆城位于棘江沿岸,上游江阳水师一到,就会成为一座孤城。 事实果不其然。 在徐芾给大师的建议中,本来是要先夺下酉城。一旦掌控酉城,整个酉南将可保无虞,自然便会成为霹天军稳固的大后方。 可惜大军却全力进攻酆城,只留莫群都尉率起义之部在酉城孤军奋斗,惨遭失败。 仅仅是为了去跟无明殿影子人会合? 唉,洪昇忽然用力甩了甩头。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 有人给他递过来一块面饼,洪昇接过放进嘴里,刚啃一口,他就差点吐出来。太硬了,烤过之后的面饼像块石头。 洪昇的牙齿一阵发酸,就像快掉了似的。 但必须吃东西,否则一会儿上路会没有体力。他们不可能在此长时间修整。他知道。 “谁,谁在那里?” 就在他再次开口啃咬面饼时,听见有人在朝外面的雨幕中喝问。 休息时,他们派出了两名哨兵在前面林子里警戒。但藏在树上的哨兵没有发出示警,说明大群的野兽还没找到这里来。 有人站了起来,有人从火堆中抽出燃烧的木棍,举起查看。 大雨令整个世界乌天黑地,完全没有白天的样子。 洪昇也站了起来。 雨点在树林间跳舞,发出“唰唰”的声音。强风吹过,将细小的雨雾吹到他们脸上。 他们需要火,需要火把。但大雨阻止了火光的势力范围。 地面上湿淋淋的草丛在跳舞,积水的泥潭在跳舞……到处都在舞动。 洪昇捡起一支火棍,举高观察。 靠得很近的积水潭里,一只小脑袋忽然探出,高高地昂着。脑袋呈三角形,两边圆溜溜的眼睛似乎在发光,嘴尖分岔的舌头似乎在舔舐。 一只,两只……无数只。 不,不对。是一条、两条……无数条。 是蛇,成千上万,数不清的蛇。 它们来了。 马儿再次慌乱起来。因为蛇会顺着马蹄缠住腿,再往身上爬。 对人也是一样。 “妈呀,树上有蛇。到处都是。”这时,外面的树林中总算传来了示警。 大概蛇已悄悄爬到哨兵身边,朝他们露出了毒牙。 崖壁下嘶喊着乱作一团。有人跳脚,踩踏。有人拔出剑和刀砍劈。有人踢翻火堆,让火炭和火灰覆盖地面。 妈的,洪昇挥剑砍掉一颗蛇头,但同时又有两三条缠住他的腿。 身上反正都是水,他索性带着几条蛇冲进火堆。 “吱。” 也不知是烧着了,还是烧疼了发出的叫声。几条蛇纷纷滚落掉下。洪昇跳出灰烬,手里抄着那根火棍拼命驱赶,然后抓住机会,翻身爬上一匹左右徘徊的马。 “一定要冲出去。”他嘴里大喊。 众人全都开始寻找自己的马。或是随便抓住一匹。因为有的已经放开四蹄,消失在雨中。 混乱中,有几个人被胳膊粗的巨蟒缠住双腿,失去平衡而倒下,身体瞬间便消失在令人浑身直冒鸡皮疙瘩,不断涌动的蛇群中。 洪昇刚想伸手抓住一名弟兄,把他拉上自己的马。但一条碗口粗的大蛇抬起半人高,张口咬住了他的下巴。那人拼命去拔,但手上顿时又多了两张有着尖牙的大嘴。 他连发声惨叫都没来得及。 洪昇看见大师被陶青扶上了马,而陶青自己则抓住了另一匹马的缰绳。 两人两骑,随着队伍,转眼消失在瓢泼大雨中。 洪昇一夹马腹,紧随而去。 他不知道跑了多远,跑了多久,直到马儿口鼻呼出的白气明显超过雨雾。 他们的马钻进一片溪谷中的裸石滩,实在跑不动了。 有的马直接跪倒在地,蹄子上全是血迹。 大师从马背上直接摔了下来。陶青翻身下马,冲上前去将他扶起。 陶青的脸上破了条口,是蛇牙划破的。 而大师的手腕跟脚踝全都明显肿了起来。他被蛇咬了。 “有没有药?”洪昇跳下马,走到大师身边。 他没看见沙吐诃,他身上应该有蛇药。 但没用了。他可能自己都已经死了。 其他人也相继围拢过来。雨还在浇淋在大家,但没人顾得了许多。 大师奄奄一息,目光涣散,脸白得像银纸。 妈的,蛇毒已经侵入身体。 “大师。”洪昇呼唤着雷成大师,让他看着自己,“你中了蛇毒。” “我知道。”雷成大师费力地说道,“我早就知道了。这毒,我却解不了。” “赶紧回到孤峰台,还有办法。”洪昇说,“可我们该往哪个方向走?” “别浪费时间了。你们赶紧走,别管我。”大师却有气无力地说,“听着,告诉徐芾。咱们是回不了头的。投降是死路一条。告诉他,带弟兄们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我们哪里还有家可回?”洪昇诧异地问。 “那就带他们去晋国,别浪费时间。留在这里是个错误。让他带大伙离开,避开天厍军。你们不是人家的对手。这,这是一场猎杀。” “猎杀?” “对。野兽不过是他们的棋子,而我们也是。我们,我们是另外一个人的棋子。” “什么?大师您在说什么?我们是谁的棋子?”陶青忽然严肃地问。 “我不是什么大师。我不过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我,是棋子。但我怎么也不明白,他既然传授给我种种救人之术,为何却又让我一手葬送这许多无辜的生命。为何……” 大师似乎深感困惑与内疚,嘴里嘀嘀咕咕,越说越含糊。 “为什么……”他忽然挺起胸膛,喷出一口黑血。 “大师。” “大师。” 雷成大师双手缓缓垂下。 106、师徒 幽幽谷深处的农家小院,紫薇花开得正艳。 花树下,风华犹存的白衣老妇端坐在一方竹榻上,全神贯注冲泡一壶茶。 茶几四四方方,也是竹编的。由于常年使用,竹几早已变得颜色褐黄,如暖玉般晶亮。 脸色苍白如蜡的管生新点了几支香,小心地插进香炉。他正要转身离开,看见篱笆外有个身穿宽松麻衣的清瘦男子独自站在门前。 男子有着一对两端下垂的长眉,颌下飘着不长不短的胡须。 管生认得此人。钟淮师兄上次来过。 跟上回一样,钟淮依旧拱手朝院内行礼,然后也不待招呼,便自个儿推门进到院内。 于是管生也朝钟淮师兄躬身行了个礼。 管生随即走开。而钟淮径直走到老妇的竹榻跟前,规规矩矩站着。 “喝茶吗?”老妇问。 “谢谢。” “别光站着。”老妇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讨厌虚头巴脑那一套。来了就大大方方,看见有地儿就自己坐。反正我也是会叫你坐的,不是吗?” 钟淮脸一红,赶忙在老妇对面竹席上坐下,然后又道了声谢,接过老妇递过的茶盏,“墨石所掌管那句密语,我已经得到了。” “这么说,就差一句了?” “对,还差一句。”钟淮点头说,“跟对待墨石的方法不同,月石一直被他们不停地加以拷问,但至今好像还没什么收获。” “我早说过,用那种方法对付影子人,根本行不通。他们是顽石,不能硬敲。” “您认为他们能拿到那句密语吗?” “反正还不到时间,就让他们彼此去耗吧。”老妇说,“不过,对任何人来说,坚守秘密都是件痛苦的事。就怕月石最后熬不住,走了极端,让那句密语跟他一起陪葬。说到这里,我倒奇怪,你是如何让墨石开口的?” “弟子不得已,用了点手段。” “你用了什么手段?” “我在给他的续命丹里加了点东西,让他误以为自己已时日不多。” “然后再让他觉得你是一个可以托付之人?” “他不愿将那句密语带进坟墓,这是他最大的软肋。” “对,因为他发过誓,要将密语代代相传。但现在这种情况下,他根本找不到人接替衣钵,所以只好先找个委托人?” “此时此刻,他别无选择。” “关键还是你已取得他的信任。” “是。”钟淮点了点头。 “剩下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吧。对了,你跟谯恭谈过了吗?” “谈过了。”钟淮有些迟疑地说,“他跟李授仍维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不想走得太近,却也不拒绝皇帝的登门求教。” “大盛皇帝竟愿上门求教?” “李授刚刚才去过他家。就在我去找他之前。” “看来这谯恭还是深受李授信任啊。” “师傅当年与谯恭有师徒之谊,为何不直接告诉他,想让他领受无明殿教宗一职?我相信,若是师傅说话,他还是听的。他可是硬生生拒绝了我。” “我不信。他对你就算不能言听计从,但至少也会礼敬有加。” “他对弟子是很客气。”钟淮认真想了想,“对,或是说,有所疑惧。” “他大概猜到了你想干什么。” “我想是的。我对他没怎么打马虎眼。” “谯恭并非我弟子。我早就说过,与他并无师徒名分。不过是跟他有那么一点机缘,顺便教过他些东西罢了。我这辈子最大的失败,就是好为人师,却无教人之方。看看你们三个,一个总想着四海漂泊,无拘无束。另两个沉溺于世俗功名,年纪越大,越发变得利欲熏心。” “他们有理由,会称这都是为了一偿师傅之愿。” “借口。不过是借口。”老妇轻轻摇头,“有一天想起这事,我忽然有个想法。我想,如果现在告诉你们三个,我打算放弃那个计划,你们三个会怎么样。那时,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当即便会转身而去,从此天高路远,自由自在。而他俩却不会。” “他俩跟我不一样。他们都有自己所效劳的君主,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是啊,如此才能实现我的愿望。”老妇笑了笑,“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还记得。” “这不过是一方面原因。”钟淮也跟着笑笑说。 “那你觉得他俩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一个要千秋之名,另一个嘛,想必还有更大的目标。” “连你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不知道。” “而他俩如今还成了死对头?” “各为其主罢了。” “你信?” “信与不信,都没多大关系。他俩各自选了不同的路,也便从此有了自己要走的路,这条路既可殊途同归,也难免会针锋相对。无论如何,都是自己选的路,师傅又何必为他们操心。” “我倒是不为他们操心。”老妇喝了口茶,眼神中竟有几分落寞,“只是免不了要为这种结果有那么些莫名的自责。” “这不是师傅的错。”钟淮说。 “可一切因我而起。” “不是一切,只是这一件事。”钟淮试着解释道,“即便师傅没有交办这件事。他们也会由另外的事走向今日这般处境。这是每个人的选择,也是每个人的结局。” “你看得倒通透。” “弟子也不是通透,只是看得多了,心生厌倦。厌倦了这世事纷争,厌倦了这悲喜红尘。便只想做一朵浮萍,随波逐流,随遇而安。” “难得,难得。”老妇由衷赞叹起来,“好一个厌倦。其实,为师着实也有厌倦之心,却不能像你这般抛得开,说来惭愧。” “师傅对……对天君有未偿之愿,未报之恩,多年来苦苦等待,也是无法抛得开罢。” “那你们相信他能出来吗?” “师傅说过,龟板谶言:甲岁三百年,彗星起东方,当是天君再世之日。” “如今刚好三百年,也恰应了彗星出东方的谶言,可我这心里,却无端空虚起来。”老妇轻轻摇了摇头,微微一叹,随后陷入沉默。 叹息过后,这位不知已活了多少年岁的老妇抬头望向天空,眼瞳开始闪烁,那两颗原本墨黑的眼珠竟逐渐变得淡褐,接着,相继由深到浅,先后呈现出淡褐、浅灰,接着再变成绿色,红色,简直就像大千世界百花盛开,却只在一瞬间绽放和凋谢。 老妇在记忆中快速回顾了她漫长的一生,然后将画面定格在了三百年前那个晚上。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时的她,好年轻,好漂亮啊。自从在树神祭典上,他拉起她的手,嘴里念起咒语,她的美丽就为世人所见。 她退去九条尾巴,穿上九色彩衣,跟他登上高高的祭坛,将手交在他的手里。 她跟他一起念诵咒语,最后,“跟我说,像人一样讲话。”他说。 “像人一样讲话。”她跟着他念。 那夜,她美艳绝伦,不可方物。 而另一个夜晚——在记忆里,这个夜晚瞬间即至——他再次拉起她的手,却是让她抬头。 “看,看那颗星。”一身黑衣,面目俊俏而身材高大的男子让她看向天空。天空中是一颗红得像在泣血的彗星,灿烂,硕大,拖着长长的尾巴,“这颗星三百年才会出现一次,它预示着战争,预示着血与火。可它也预示着重生和新的希望。” 那是他们的最后一夜。 “你既是世上最勇敢的武士,也是世上最好的占星师。”越发美艳的她说。 “可他们叫我魔君,叫我黑天魔王。”黑衣青年说。 “因为他们不了解你,对你感到畏惧。因为你拥有能让动物跟人一样开口说话的巫术。”美艳女子用无比崇拜,无比信赖的目光望着眼前的黑衣青年,就像黑衣青年虔诚地望着彗星,“你让万千生灵相互友善,让森林里,江河里,让披着各色毛皮的不同族群一起歌唱,一起舞蹈,这已触动了皇权的利益。皇权是天庭的代理人,他们需要牛马为其耕田,需要鸡羊为其饱腹,需要无数可以使唤和奴役的牲畜,而不是跟他们一样能够讲话,能够为所欲为的物种。” “你能理解我?”青年惊问。 “当然,是你让我可以跟人一样开口说话,可以穿上美丽衣衫,过上体面的生活啊。”美艳女子毫不犹豫地说。 “这是你本就该有的东西,我不过是设法还给了你。”黑衣青年说。 “你也给了他们。”美艳女子将头转向山的另一侧。 黑衣青年转过身,看向女子所视之处。 在山与山之间,峡谷之内,山坡之上,星星点点的营火连绵不绝,璀璨如夜空一般。 那是他的大军。以虎豹为将,群狼为卒,更有充当开路先锋的大象和犀牛。天上有雄鹰盘旋,担当侦查斥候,地下有毒蛇蜈蚣,隐蔽埋伏。 那一夜,十万神兵从天而降,在手持斩邪剑的仙师率领下,与黑衣青年的大军展开鏖战。 老妇眼中缤纷的色彩渐渐淡去,逐渐恢复宁静。 不一会儿,便已变回一对深黑双瞳。 钟淮静立一旁,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幕精彩变化。他清楚那意味着什么。他的老师又在独自缅怀过去了。她又想起了那场令她伤怀一辈子的战争。 据他所知,老师是唯一坚持信念的黑天战士。那么多英雄,那么多猛兽,居然最后全都乖乖放下武器,收起利爪,回归到森林和原野,承诺永不与人类为敌。 有的甚至变成人类的坐骑和帮手。 只有她。 但他的老师却并没有因此选择向人类复仇。恰恰相反,当一切烟消云散,当她从逃亡之极北寒域重返这片大地,竟然还收了三个人类为弟子。 从里到外,钟淮都是个普普通通,毫无奇特之处的人,没有獠牙,也没有利爪。 是老妇授予他法术,令他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以及人人梦寐以求的长生。 没错,他已经历整整一百二十个春秋,无论相貌,还是身体,却依然停留在四十五岁那年。 若是出身正道,这样的修为早已被奉若神明。 可他不是。 107、决议 在树皮装饰的木屋里,光影斑驳错落。 因为树皮并非平铺于木板,而是原汁原味地包裹着根根原木。 只有主座背后那面墙因悬挂了一张麻毯而显得平整。与四周的晦暗相比,火光将那张毯子映照得尤为明亮,并在上面留下一尊远超实际的高大身影。 徐三公子的身影。 此时,这身影恰如他本人之境况,看似高大,实则单薄脆弱。 自雷成大师像条褡裢一般驮在马背返回大寨,昼夜之间,其信徒已散去一半。余下六千余人也惶恐不安,营里随处可见三五成群,交头接耳。 用鲁巴的话说,整个大营都弥漫着焦虑与失败的气息。 主座两侧,简陋的草席上跪坐着霹天军当下几乎所有主要将领。 洪昇并未刻意隐瞒他们此行经历,因为活着回到大寨的三十余人,每一个都是见证。于是不到两个时辰,营区所有人已然全都知晓他们此次遭遇的可怕事情。 若非雨过天晴,若非沙吐诃最后找到了路,带他们成功逃出野兽和蛇群陷阱,世上怕是永远也没人知道,一度将东霸两郡闹翻天的雷成大师最终葬送在了一对毒牙下。 也许是两对。 营里甚至有人说,当时起码有五六条巨蟒缠住大师,这才让他倒下。 那些巨蟒全都有碗口粗,十来丈长,任何一条便足以单独毙掉一匹马。但对付大师,像这样的巨蟒一次就上了好几十条,最后也只有五六条将毒牙上的毒素注入了大师体内。 对于这些荒唐而夸张的说法,活着回来的人没一个表示反对。 搞不好这番说辞最初就源自他们当中某人之口。 不过现在已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了。 “我们该做出决定,如何面对官兵最后的围剿了。”一向性情沉稳的莫群说,“大师身亡,他们会认为已解除最大威胁,必然会发起决战。” “这两天,离开的人越来越多,剩下的也渐渐失去了信心。”朱继也说。 “奉大祭酒之令,对于自愿离开的人,我们未加阻拦。”莫群马上对此进行说明,“不过,即便如此,他们走的时候也很低调。大多是在半夜离开。” 他俩一直是霹天军中最有经验的两员战将。两人的话,无疑能对决策产生影响。 徐芾沉默不语,将目光看向另一侧。 高进见状,随即开口道:“因为附近地区遭受官兵滋扰,我们的粮食正越来越难获得。而且每支征粮队出去都要冒极大风险,所以不敢走远。” “是的,目前只有古里土司还能接济一些,但也越来越少。”鲁巴附和道。 听了这些,徐芾依然没吭声。 洪昇看了看身边的陶青、沙吐诃和梁鹏等人,慢慢开口道:“此前接待过雷成大师,承诺起兵响应的那些土司,我看对他们也可以放弃希望了。” “乌蛮人,根本就别指望。”陶青冷冷地接了句。 “你什么意思?”沙吐诃当即直起身,像是想要跳起来,却被洪昇一把拉住,“我们乌蛮各部支持霹天军,全是因为三公子,不是雷成大师。” “是吗?若真如此,那三公子起兵多日,你们乌蛮人为何迟迟未有响应?反倒是雷成大师这次去逐一拜访,才同意相随起事?”陶青神情冷峻,言辞犀利,“实话告诉你,若非此次为了说服你们出兵,大师不辞劳苦,挨着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去向你们展示法力,给你们的人调水治病,弄得自己疲惫不堪,又岂会轻易败在鬼鬼祟祟,连面都不敢露的驱兽师手里?” “呸,”沙吐诃愤然吼了回去,“连梁鹏兄弟都说,此番遭败是因技不如人,怪得着谁。” 洪昇一看二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连忙出面调解:“好了好了,事已至此,唯有团结一心。争来吵去,于事无补。” 说罢,他扭身冲主座上一言不发的徐芾双手一拱,道:“临终前,大师最后两条指令,是让大祭酒自己选:一是让弟兄们解甲归田,一是率部撤去晋国境内。” 当然,这是洪昇自己的理解。 他认为大师是说,首领们无法回头,但下面弟兄可以放下武器,回家耕地务农,帮工干活,或是做点小生意,好歹可保全性命。 这也是他在回来的路上,跟当时同在大师身边的陶青相互交流之后达成的一致意见。 他不敢,也不愿将大师的最后遗言和盘托出,尤其当着莫群、朱继等人的面。他俩可是带着族人来支持徐三公子起事的,没有回头路可走。 但大师那句句“棋子”的定论,却像颗钉子扎在洪昇心里。 当时大师身边围着好几个人,虽然大雨如注,未必人人都听见了大师的嘱托,但陶青显然一字不落都听见了。这对他,应该是沉重打击。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师当时肯定是吐露了真言。 毫无疑问,那时大师就已意识到,这件事一开始就是个错误,而他自己也是被人利用的傀儡。这话很扎心,可大师敢于承认。 他还说,弟兄们现在面临的不是战争,而是猎杀。 至于谁是猎手,谁是猎物,显然不言而喻。 最最令洪昇感到恐惧,感到绝望,是大师在弥留之际脱口说出了操控这场动乱的幕后之手,竟然是他恩师。那个曾被无数信徒,包括洪昇自己猜测、膜拜的世外高人。 当时大师神识涣散,气若游丝,话音极低。听见此言的,也许就他和陶青。 这件事,洪昇回来后一直不敢声张,唯有私下里告诉了徐芾。 徐芾现在是霹天军之首,是大伙的希望。他有权知道,也必须知道真相,知道任何情况。 “你们也可以选。”这时,徐芾终于开口,“每个人都可以提出自己的看法。” 听了这话,各位将领相互张望,开始彼此确认眼神。 最后,他们当中四个同意率军投奔晋国,另外四人支持队伍原地解散,各自逃命。 为了说服对方,他们彼此之间再次争吵起来。而高进也表明态度,他同意解散,只不过是要想带着自己的人重回酉南当土匪。 “我不想被抓去砍头,要死,也要战死。”高进慷慨激昂地说,然后以诧异的目光看向洪昇,“酒葫芦,你呢?你为什么不愿去晋国?” “很简单,我不想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洪昇笑了笑说,“如果只能在这两者中选,我不得不同意解除武装,尽管这并非我所愿意。” “废话,我们也不愿意。所以才要暂时寄身他国境内。”朱继粗声粗气道。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他和莫群是最不愿意主动放弃的。 这时,梁鹏好奇地看向鲁巴,“你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你想要去晋国?”他问。 鲁巴对他咧嘴一笑,“没什么,我发觉当兵挺适合我。我喜欢打仗,就像以前喜欢捕猎一样。” “捕猎?”梁鹏脸上露出苦笑,“那是因为你还没被当做猎物追捕过,放手吧,咱们还可以回老家过从前的日子,就算打猎也行,起码还活得下去。” “你认为官府会放过我们?”鲁巴笑着问。 “当然不会。但我也不认为他们能把每一个参加过霹天军的人都找出来。咱们藏在山里,没人会在意。” “藏在山里?哈哈,”鲁巴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算了,随你吧。”梁鹏摇摇头,“反正我不去人家土地上讨饭吃。” 沙吐诃看了看一直对他没好感的陶青,本想说什么,却忍住没有吱声。 此刻,他是这里最不需要作出选择的人。 他的主人派他来帮徐三公子重建祖业,恢复徐家在酉南、霸东氐人族群的统治。如果徐三公子要去晋国,那他就回家。如果徐三公子留下,那他就继续帮他。 而陶青的情况也差不多。 影子人覆灭了,如今他在哪里都只是个影子,没人会注意。 但他的选择令所有人都感到诧异。 谁也没想到,失去雷成大师这面旗帜,这位影子人知更依然选择坚持战斗。 就连徐芾也对陶青的选择感到意外。他看了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问:“从无明殿出来,你便始终跟随雷成大师身边,应该也是最了解他的人。那么,你是觉得他不愿将队伍解散吗?” “大师起兵,只为苍生,不图私利。这是我唯一了解的事。既然这是大师所愿,那么我必然不舍令其半途而废。推翻暴政,还民生以太平,为我所愿。” 他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出口却颇为大义凛然。 空谈,空想。徐芾脑子里只蹦出这两句。 但他却笑了笑,“你说,大师没有别的愿望?” “我知道,他当初没听大祭酒建议,仓促发兵进攻酆城,放弃了先夺酉城的计划,是个失误。但你们有所不知,这么做,其实并非大师本意。” “那是什么原因?进攻酆城,到底是你们影子人提出的要求?还是晋人?”徐芾问。 “是,是另有其人。”陶青犹豫了一下,“大师早已意识到此举错误,也承认不该这么做,但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回头。” 听见他这么说,其他人都开始看向陶知更,等他解释。 陶青似乎知道应该说点什么,于是稍作犹豫,便道:“大师曾跟我说,他来戎州传道,最初乃是受恩师所遣。而在亲眼所见霸东百姓疾苦后,方下定决心,联合无明殿,配合晋军起事。只是,最后晋军食言,无明殿覆灭,令霹天军成为孤军。至此,大师仍未放弃。直至,直至他察觉此事根本不是为了什么解救百姓疾苦,而是某些人的私心跟权欲。” 陶青越说越激动,双眼也像是要冒出火来。 而座中诸人显然没料到此事竟有如此一番背景,一时竟都被他给惊住了。 大家看了看他,又陆续转头看向徐芾。 徐芾也扭头看了看众人,遂问:“不愿去晋国,也不希望解散的,有吗?” 包括洪昇在内四个反对去晋国的,彼此看了看,都举起了手。 “好。”徐芾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他轻轻舒了口气,“我也想过了,大师的初衷,确是为民生福祉。而他选择的路,也需要人走下去。所以,我支持继续战斗,直到取得胜利。”说到这里,他又闭上眼,默默想了一阵,“不过,我们不去晋国。” 看着众人全都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徐芾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的想法是,打,就要打他个出其不意。我们按照原计划,奇袭酉城。” “打酉城?”朱继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兵都快跑光了,还离得这么远。” “对,咱们怎么去?”莫群也简单问了句。 “像这样。”徐芾站起身。 他走到洪昇跟前,问他要过葫芦。摇了摇,然后拔出塞子,将酒泼洒在地上。 108、密语 酆城,南荼巷。 邱家后院门前,天香身披薄纱,头发缳在肩上。她还在光滑的额头上系了条用以挂住发梳,又亮晶晶甚是好看的带子。 “没想到你会下山。”李昧礼貌地邀请天香进屋。 “是没想到我会来找你吧?”天香边跟着李昧往院里走边说,“怎么,我来得冒昧了么?” “没有没有。”李昧将天香带进书房,请她入座。 天香在铺着竹席的木榻上坐下,蓬松的纱裙堆叠起来,盖住双脚。 她看上去像朵盛开的花。 “你的小丫头呢?”天香问。 “青伶?” 天香点点头,“不是还有个小童儿,都不在?” “两个都出去了,跟一个自称能带他们领略酆城美景的家伙一起。” 说罢,李昧忽然愣了愣,“要不,我给你沏茶?” “或者我来。”天香说。 没等李昧开口,她随即起身,下了榻,走向一旁茶柜。 她动作娴熟,对这地方也…… 倒是真不陌生。 李昧也不跟她客气,就老老实实看着她忙乎。 不一会,天香果真熟练地将茶具端来摆放整齐,随即去厨房取了火炭,将岩炉烧上,又拎着铜壶去水缸里打了水,然后放在岩炉上煮着。 “你有好几天没上山去了。”她看着渐渐起火的岩炉说。 “去了趟九仙村。”李昧说。 “九仙村?”天香抬起头,勉强笑了笑,“噢,你那位朋友的事都办好了?” “办好了。”李昧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买了艘新船,载着第一批货已顺利发往盛都。” “恭喜。”天香低下头,再次看着炉子,“你不会不知道那件事是谁帮了忙吧?” “难道不是那位……那位乐公子?” “对,是他。但他不姓乐。”天香笑了笑,“其实他跟你一样,也姓李。” “噢,姓李,又有那么大权力……”李昧忽然做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难道是太子?” “没错。是太子殿下。” “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天香抿着嘴角,像是在琢磨着什么,“还是,你根本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李昧笑笑说,“我不是很会看人。而且他那时候姓乐。” “太子妃是尚书令乐福的女儿,太子又自幼跟乐家交好,所以他在外面经常自称姓乐。” “这么说,你是太子的人?” “不,我谁的人也不是。”天香眼里忽然蒙上一层忧郁,“我只想是……” 我只想是你的人。 但这句话真的好难出口。 “我只想是我自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生活,不隶属于任何人。”最后她却这样说。 “在山上,你好像就这么说过。”李昧点头。 “但非常可惜,那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玄都山非我栖居之所。” “是吗?”李昧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我以为那座山已是你的。” “不,才不是。而且我也不愿再留在那里。因为,因为有些事,事情,不便。” 这姑娘很少如此吞吞吐吐,扭扭捏捏。 她是女中豪杰。 “你是有什么事想说吗?”李昧好奇地问。 “无尘子,”天香忽然咬了咬嘴唇,“我想问你个问题。” “姑娘请讲。” “你是真乙道徒,青峰仙师。当你们穿上道袍的时候,需要面对师祖牌位发誓吗?” “发誓?不,不需要。在青峰山,发誓这种行为,只有青衣卫需要。” “因为需要保守秘密?” “对,立下誓言,通常不是为了表示效忠,就是需要保密。” “如果要成为影子人,需要立下什么誓言吗?” “影子人?”李昧脊背挺直,就便往前靠了靠,“虽然同为真乙门徒,但他们有特殊使命。三百年来,身为镇妖塔的看护者,影子人责任重大。因此他们需要一些誓言来确保忠于职守。” “譬如,需要守住什么秘密?” “影子人当然有自己要守的秘密。”李昧微微一笑,“对他们的长老来说,更是如此。” 说到这里,李昧抬了抬下巴,“水开了。” “噢,好,我给你沏茶。” 天香拿布巾包住茶壶提手,提起茶壶,“你不奇怪我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不奇怪。你在山上待的时间越久,就越该了解这些事。” “对,正该早些了解才是,对吗?” “你知道了什么秘密?” “秘密……对,好像是。” 天香开始斟茶,目光却不知看向了何处。于是,滚烫的水便从茶盏里溢了出来。 “噢,对不起。我……” “没关系。”李昧拿布帮着擦去桌上积水,“有没有烫到你?” “没有。”天香语声轻细,几不可闻,“也不知怎么回事,我最近时常走神,总是心不在焉,好像自己干了什么错事。或者,担心自己会犯下什么大错似的。是不是挺可笑的?” 李昧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地听着。他知道,这姑娘不会平白无故到访。 “这件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天香再次抬眼看了看李昧,“但若不找个人倾述,我却又睡不着觉。我最近每晚都失眠。每晚。” “说吧,为了不再失眠。” “你是受青峰山顾淹教首指派而来,对不对?是为确保镇妖塔的安全而来,对不对?” “这是全天下修士的责任。” “如果有人想打开它,你会怎么做?” “打开什么?镇妖塔?” “对,如果有人想这么做,你会如何对待?” “阻止他。”李昧简单地说。 天香笑了笑。接着嘴角一抿,露出她那标志性的妩媚之态。 “还有个问题。”她俏皮地说,“如果……我只是说如果,那人地位崇高。他的意志,你绝不可以违背。像这样的人,如果他要让你干一件你本以为绝不可能会让你干的事,该怎么办?” “我会问明缘由。再说,什么样的人能让你干你不想干的事?皇帝?” “当然不是。我是说,譬如那人是你师傅?你怎么办?” “我师傅早死了。他已无法跟我交代什么。” “只是举例。” “那他一定是疯了。” “疯了……” 天香面带苦笑,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随后再次开口道:“好吧,我想让你听一句誓言。实不相瞒,我其实是因为不懂其意,所以才来问你。不知你可否为我解答?” 李昧示意她说。 于是天香缓缓念道:“持有此戒,三五尊位,万流归渊,不复不返。” “这誓词谁告诉你的?” “月石。” “他为何告诉你这个?” “他让我把这句誓词带给墨石,让我替他问问对方还是否记得。” “你帮他带去一问,不就知道了。” “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根本不知道那墨石被关在哪,你信不信?” 李昧轻轻摇了摇头。 人是你抓的,也是你关的。总不至于当我是个白痴。 “我就知道,没人会相信此事会与我无关。”天香皱起眉头,“那么,你总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姐姐吧?”她忽然叹了口气,像是不得不跟谁做一个交代那样道,“跟我长得一样。” “你是说过有个姐姐,但没说过后面这句。” “你不是见过她?” “那次,她戴着面具,所以不算见过。” 不,你见过,只是不知道罢了。 就像从小到大,姐妹俩无数次恶作剧得逞那样,天香心里忽然一阵得意。 “如果你没见过,那就不奇怪了。”她像个小孩子般神秘地笑起来,“这么跟你说吧,很多时候,人家都会将我姐当做是我。而将我当做是我姐。” “你俩长得很像?” “而且年龄也几乎一般大。其实她只比我早出生不到一个时辰。” 难怪……难怪。 李昧不由得感觉有些别扭,“她此刻也在无明殿?” 若果真如此,那么这段时间,他不知道哪个时候跟她见面的是天香,哪个时候是春香。 “别怕。你这些日子见的都是我。她早走了。”天香看出了李昧的尴尬,妩媚地笑笑,“她早就跟着太子回盛都了。” 说着,她伸出双手给李昧看,“虽然用了骨指,但这指头上还是难免留下茧子。不太起眼,看见了吗?幸好不影响美观。姐姐的手就很光滑。” 果然,她是会弹琴那个。 “这是我姐妹俩的特殊优势,却也是我的恶名之源。”天香继续看着自己的手指头说,“姐姐性格奔放,从不约束自己。而我则从小谨小慎微,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她的确干了些出格的事。但恶名却往往要由我来背。这都是师傅在给我俩的任务安排上,各有侧重不同所造成的。”天香将目光转向别处,嘴里自言自语道,“我相信,血石老头一定跟你谈起过这话题吧?他不会不谈的。因为这样多少可以减轻他的罪恶。红颜祸水,自古之理。男人们所犯下的任何过错,假如最后能跟一个女子扯上关系,那么总会好得多。因为最后承担恶名的,一定是那些不正经的女人。你说是不是?” 李昧哑口无言,一时不好应答。 “你刚说的那誓词,我没听过,也不了解什么意思。”他迅速转回先前的话题,“不过,这的确是跟影子人所肩负的职责有关的一句话。” “你确定?” “确定。” “你没发现这句话里有别的含义?” “你指什么?” “实话告诉你吧,这话是我设下一个圈套才从他口中套出来的。”天香似笑非笑地说,目光在李昧的脸上扫来扫去,“他瞒不过我,这话并不是为了提醒墨石记得什么当初的誓言,而是他跟老朋友做的最后的交代。” “你是说?” “三位长老各自传承了一句密语——是打开镇妖塔的密语,不用我格外解释了吧?他们立誓守护并传承这句密语,除非迫不得已,相互之间也不可告知。如果其中一个知道了另一个人的密语,就意味着透露密语之人已无法履行传承之责。他就有双倍责任,为了两条密语而苟活下去。” “你认为是月石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所以想通过你,把密语转告墨石?” “不,我说了,这是我故意设下的圈套。我骗了他。我让他相信,墨石先有这想法,其意是为了让他的好友能活下去,而他自己则可早日解脱。” “所以他也便为了鼓励好友不放弃生的希望,而故意先将密语透露给对方?” “对,一对好朋友呢。” “他不知道你根本连墨石关在何处都不知晓?” “我说了,这就是我和姐姐的特殊优势。为此我背负骂名,却也占得不少先机。” “墨石是被你姐姐关押的?” “姐姐和聂玉琅。”天香轻轻叹了口气道,“但两个老头子并不清楚这里面的区别,也分不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所以,认为这事我姐妹俩都有份。” “所以,你认为那句话是……” “密语。”天香说,“开启镇妖塔的密语。” 109、自戕 青伶,丙儿,还有洪宝他们回来时,天香已经走了。 李昧一个人喝着那姑娘煮的茶,脑子里来回思考着她说的事。 他重新把水加热,泡茶,滤出茶汤。 “公子,我们回来了。” “我带他两个开了眼界。”一个响亮而带着玩世不恭的声音说,“那是我小时候最爱去的地方。别有一番景致,是不是啊,小丫头?” 一大一小两个人风风火火穿过院子,冲进书房。 青伶跟在后面,没吱声。 “洪大哥,那地方确实不错。咱们下次还可以去吗?下次不带青伶。”在外人面前,丙儿已经习惯不叫青伶“姑姑”,“她一点也不喜欢攀爬和冒险。” “你们去了什么地方?”李昧问。 “剑山。还去了下面的山洞。我们一直钻到那条河边。是山洞里的河哦。”丙儿得意地说,“真没想到城里还有这么危险而又有趣的地方。” “我让你们办的事办好了吗?” “办好了。”丙儿回答,“信交到了白掌柜手里。” “好,那准备准备吧,咱们明天一早出发,去阆州。”李昧说。 “明天就走?好,没问题。”洪宝应道。 “公子,家里来过客人?”青伶轻轻吸了吸鼻子问。 “对,天香姑娘刚才来过。”李昧也吸了吸鼻子,原来屋里果真有股很好闻的味道,“不过她不愿留下来吃你做的好吃的。真遗憾,我再三挽留过她。” “我又没说要做东西给她吃。” “是吗?”李昧故意显出一脸迷茫,“那就给我们做点吧。” “哦,我该去做饭了。” 丙儿马上也说要去厨房帮忙。 帮忙,通常意味着要先试试味道,看够不够软,看还需不需要放盐。有时还能提前啃两个可以生吃的地瓜。 这大半天玩得尽兴,小胖子肚子早饿了。 青伶和丙儿走后,李昧便叫洪宝过来跟自己一起喝茶。 这个总是嬉皮笑脸,说话吊儿郎当的家伙身上看不出一点正派人的谦谦风度和儒雅气质。 但他既聪明又勇敢,而且会办事。 尤其是会办事。 “再跟我讲讲你的老师,好吗?” “李公子想听哪方面?” “就说说谯仙老那晚跟神秘人见面的经过吧。我想再听一遍。”李昧说。 于是洪宝将那天晚上所见所闻,仔细跟李昧讲述了一遍。 李昧听得很认真。 听过后,还反复询问细节:那人的长相,身材,面部特征,以及说话时任何一句与众不同的措辞习惯,他都尽可能了解清楚。 最后,李昧微笑着对洪宝提供的线索表示感谢。 又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年月的人。 活人?还是死人? 有待澄清。 上一次在九仙村跟徐芾他们见面,由于时间仓促,李昧有许多事还没来得及问。他认为徐芾可能并不清楚玄都山发生的许多离奇古怪的事,但未必他手下也不知道。 徐三公子记挂着家族仇恨,一心恢复徐家荣光,大概没怎么在意,甚至忽略了身边一些不太引人注意的小事。而这些小事,对李昧来说则是宝贵线索。 柏轸——现在叫牛轸——在离开前,李昧也找他谈了半夜。 包括他这次去霸东的经历,也包括此前在三真观时,为何差点被一个小丫头要了命,李昧全都让他从头讲给自己听。 那些看似分开,看似毫不相干的事,经过重新梳理,似乎正呈现出另一番面貌。 而这千头万绪的线索,又恰好在天香今日不期而至的拜访之后,有了新的脉络和突破。 见李昧听了他的讲述,便皱着眉头认真思索,洪宝有话想问,却不敢惊动。 他观察了一阵,又自顾斟了两水茶,然后才试着道:“李公子,你认为真有一个天大的阴谋藏在玄都山如今那叫天什么……的新组织里?” “天道宗。”李昧一字一句地说,“他们用来秉承原教传统,但另有所属的一个宗门。” “他们把你留在无明殿,也是想借青峰山之名,确认其门庭正统,对吗?” “恐怕多少有这么点意思吧。”李昧说。 “这么说,青峰山认可他们了?” 李昧似笑非笑,轻轻点了点头,“你知道天道宗背后是谁在撑腰吗?” “应该不是天子。” “是太子。” “原来是这样。难怪老师一直对此嘀嘀咕咕。”洪宝挠着头说,“太子身份贵重,但无论现在还是将来,他都需要得到教宗支持,为何非要张罗这么一档子有可能得罪你们青峰山的事?” “依靠教宗,当然不如掌握教宗。” “李公子是说,朝廷想另立一方可压制青峰山的教宗势力?”洪宝一脸不可思议,“这,这明显是做不到的。其实老师也曾提到过此事。他说,教宗的影响不像朝廷,不是有城有地,有粮有人就可以君临一方。这是不可能的。” “希望他们也能明白这点。” “李公子,我老师跟当今皇帝可是保持着很好的私下关系呢。”洪宝有点担心地说。 “你是想告诉我,在你老师的协助下,皇帝不可能看不出这其中蹊跷?” “嗯。”洪宝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皇帝看着太子折腾这些事,看着他在无明殿重建道庭,不闻不问,更不加以制止?” “可不就是嘛。”洪宝一拍大腿,但他随即愣住,“噢,不对,不对。皇帝来找老师,明明是深受困扰,虽然看着表面是在讨论是否该连赵伐晋,可皇帝并没就此过于征求老师意见,而老师也没有对此进行过多解释。不对。不对。看来天子另有所忧。” “你没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蛛丝马迹?” “没有。他俩有一次谈话,是把所有人都支开了的,包括太子。” “而这样的对话,你老师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透露给他人的。”李昧笑了笑道,“那你老师这次为何要冒着惹怒皇帝的风险,派你去找你哥,劝说叛军放下武器?” “这就是你不了解我老师的地方了。他在乎的是万千生灵,而非什么天子。你知道吗?当初李授入主盛都,专程去问过我老师。我老师还劝过他别称帝,只称王的。” “为何?” “于理不合。”洪宝倾过身,同时压低嗓门,“当今圣上并非武帝之后,更非正当继位。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的龙椅是通过篡位而得。老师这人特别在意礼序法统,自然不支持李授加冕登基。可人家身边一众家臣,风风雨雨跟了几十年,哪个不盼着水涨船高?哪还拦得住。” 李昧笑了笑。 他当然也明白这里面的道理。 天道宗,如果不是用来对付青峰山,那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若不是天香今天忽然来访,这问题原本没那么复杂。 自古正邪不两立。 他们不可能一边张罗着开启镇妖塔,设法释放魔君亡灵,一边专门搞出个看守魔灵的组织。 除非,设立天道宗,本就是为开启镇妖塔打掩护? 有示之于无,强示之于弱。 太子绝不会干这种事。 硝烟早已散去,但阴森幽闭的无明殿,却仍像笼罩着一个大大的谜团。 “两位公子,准备用餐了。”青伶忽然出现在门口,“谈完了吗?” “谈完了,谈完了。”李昧呵呵笑道。 ※※※ 就在李昧跟天香,跟洪宝,跟他自己心里那个声音一起讨论、分析着无明殿的秘密时,血石长老修行所在天机阁的入口甬道里,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那脚步快如鼓点,敲击心弦。 血石心里一阵震荡,从一堆摊开的石粉中缓缓抬起头。 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很害怕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害怕听见有人在附近奔跑。 这是座巨大而空旷的山洞啊。 “咚咚”的声音,简直像鼓槌在敲。 对,就这感觉。 擂鼓啊!战斗啊! 他记得,无明殿失陷那天,山洞里也是到处“咚咚”响。 那天,到处都是脚步声,到处有人跑动。 到处…… 都是哀嚎。 老天,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到底做了些什么…… 血石还在如梦如幻回想那可怕的日子,一名弟子已出现在门口。 此人脸色苍白,惊慌失措。 “师傅,不好,不好了。” 血石蓦然回到现实。“何事惊慌,慢慢讲。”他强做镇定地说。 “月石师伯,他,他断气了。”知道此事后果的弟子话都有些说不明白了。 “什么?”不可能,难道是我听错了,“聂公子不是再三交代,无论怎么吓唬,怎么拷打,但决不能让他真正有事,不明白吗?”血石厉声质问。 “是啊。聂公子是说过,那位,那位香香的姑娘也说过啊。”弟子语带哭音。 霎那间,血石脑子一片空白。 这些日子,山上这些弟子好生为难。他们既要当敌人般对待曾经的长老,又生怕他俩死掉。 那位聂玉琅曾经对所有人说,只要他没下令,墨石和月石都不可以死。 如果那两个老头真有什么意外闪失,那可不是赔上一条命就可以交差的。 血石渐渐恢复平静。 此事必须尽快着手处理,“好好的,他怎么会忽然断了气?”他问。 “不知道。聋子送饭去时,他就趴着一动不动。聋子过去一摸鼻孔,就发现没气了。” “走。”血石双手在衣襟上抹了一把,马上跟着这人便往外跑。 他俩骑上磐羊,直往关押月石的山洞奔去。 “叫医官了吗?” “已经通知了。” 血石跟着这人快速骑到了关押月石的“牢房”。 担任看守的聋子这会儿已吓得缩成一团,可怜巴巴地藏在角落。医官大概也刚刚赶到,此时在两个人手执火把照耀下,正检查月石的情况。 他拔开老人松垂的眼皮,看过之后,又摸了摸脉搏,接着,他用一根薄木片撬开月石那满是黑色血污的嘴巴进行观察。 影子人从来不留胡子,但月石的下巴上却覆盖着一层灰色绒须。只是那软塌塌的胡须上此刻血迹斑斑,已结满硬痂。老头的脸瘦得像嶙峋的石头,皮肤青紫,布满黑色斑点。 医官转过头,一脸不可思议。 看见血石站在身后,他耸耸肩,满是无奈,“他咬掉自己的舌头,然后卡在了喉咙口。” 老家伙竟然不顾誓言约束,选择了自戕。 “不,这不可能。” 血石歇斯底里吼了起来。 110、亲信 “呜、呜、呜。” 集合号像是敲出来的鼓点一样急切,短促。 听见号声,邢平赶紧翻爬起来。 他穿好外衣和鞋,系上腰带,再挂上佩剑。 出门前,他又对着铜镜,将长长的头发梳理两下,简单扎了个髻。 好在他不用像低阶军士那样,还需要穿戴甲胄。 此时天边刚刚发白,太阳还没出现。邢平小步跑去操军场。赶来集合的军士全副武装,持着长矛和盾牌跑出帐篷,头盔上的鸟翎威风凛凛,标志性的面具金光灿灿。 操军场中央搭建的木台上,春香副指挥使长裙曳地,双手互握,藏在宽大的衣袖里。 在她身后,站着一名身穿马裤,系着宽皮腰带的中年妇人。这妇人模样凶悍,腮帮上鼓起一条条肌肉,目光锋利得像匕首。 尤为惹眼的是,这妇人皮带上挂着一副又圆又扁的牛皮刀鞘,刀鞘里插着一把木柄剐刀。 邢平最近经常能看见这妇人。还有个竹竿一般高得离谱的瘦个儿男子,总跟她一起。 但今天没见那男子。 卓坚没来。 最近他总是天不亮就出门,深更半夜才回营,这会儿多半已不在营里。 当再也没有人从营里出来时,春香看了看两名站在台前的军官,目光扫过之后,便用她那悦耳的声音对整齐列队的军士道:“咱们一名恪尽职守,行事谨慎的兄弟已莫名失踪多日。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他的失踪,或与近日在都城游逛的一名道士有关。” 春香话音刚落,站在台边的马护便将手一抖,打开了一幅卷轴。 绢布上,是一张眉眼清晰,五官生动的人面画像。 “我已请得军令,”春香的一只手从袖子中伸出,手里捏着一面瘦腰虎纹铁牌,“南营军士全城搜捕此名游方道士。抓获后不必送往官衙,直接捆了回来便是。” “凶徒若胆敢反抗,可当街斩杀。” 懒洋洋地收回铁牌,将手重新缩进袖中,春香才又漫不经心补充一句。 见副指挥使已宣布完毕,马护当即高声下令:“七人一组,全城搜捕,出发。” 两百余名士卒随即有序成列,在各自队长率领下,陆续朝营门移动。 邢平一时有些犹豫,不知该去参与搜捕,还是该怎么着。就在他左右彷徨,不知所措时,副指挥使已朝他莞尔一笑,“这任务你就不用参加了。” 女人对邢平招招手,“随我来。” 邢平跟了过去,眼前却不断闪现出那幅挂像。 那简直就是分毫不差,一笔一描照着他的表述画的。 他忽然希望卓坚当时根本没看清楚那人相貌。 或者,人家早就离开都城。 进了营帐,副指挥使莲步摇曳,走到主榻,踢掉鞋,往软榻上缓缓坐下。而那位腰上挂着一把杀猪刀的悍妇依然不动声色地站在座位一侧。 邢平按照规矩,端立于主座前面,听候吩咐。 “咱们失去了一位优秀的密探。”副指挥使讲话慢条斯理,语气就像她刚失去了一片指甲,“就在天子脚下,大盛都城,有人毫无顾忌地杀了皇帝的亲兵。这是什么样的治安?” 清凉晨光中,副指挥使“大人”面容倦怠,神情慵懒。 邢平承认,这女人美得不可方物。 但也着实令人心生寒意。 “邢平,是你们青峰山的人干的吗?” “我,我不知道。”邢平露出傻乎乎的目光,“到底是哪位兄弟被人杀了,我都不知道。” “是那只大虫子。” “我们南营可不止一只虫子,而且个个都不算小。” “喜欢吃,长得胖,你们称他肥虫。”副指挥使伸手拿起茶杯,在手里轻轻转动,“不过你可能的确没怎么见过他。因为他跟卓坚一样,经常需要执行秘密任务。” “为何确定是被人杀了,而不是别的情况呢?”邢平故意显得很不解地问。 “有人发现了他的……尸体,然后,”副指挥使一只手掩住嘴,忍住笑,“然后竟把那可怜的死虫子拿去南市一家药房,想卖掉。” “明白了。”邢平恍然大悟,“千年的蜈蚣,可值不少钱。” “多亏老竹子多了个心思,早有留意。否则还真不知道,这条虫的最终归宿竟是药房。” “实在令人唏嘘。”邢平一脸感慨。 “你跟他关系怎样?” “谁?肥虫?关系一般。没怎么有机会说话。” “我知道,其实挺难为你的。”副指挥使笑笑说,“毕竟你出身青峰山,跟肥虫,跟他们这样的人原本水火不相容。” “我跟青峰山再无半点关系,而且,我发现,原来自己也挺喜欢虫子。” 这话倒没乱说。卓坚那家伙不也是只虫子。 “天厍军以保护皇上为己任。自组建那一天起,这支队伍就因成分复杂,成员间相互仇视者甚多而难以掌控。但若非拥有这样一支队伍,天子恐难得安宁。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邢平不知。” “因为,天厍军最初便是针对青衣卫而建。” 副指挥使看了看面色平静,表情毫无波澜的邢平,缓缓道:“青衣卫曾誓死保卫天子。而你出自青峰山,应该知道,这样一支个个皆会飞剑之术的道教军队,普通士兵根本无法与之匹敌。” “李启、李跃最大的失算,就是解散了青衣卫,却没拥有一支同样精良的卫队。”副指挥使慢慢起身,下了榻,穿上鞋走到邢平身边。 她的身上散发着异香,浓郁扑鼻。 “所以,国师不会让当今天子陷入同样困境。青峰山一日不除,皇帝一日不宁。” 后面两句,她几乎是贴着邢平耳朵说的。 温暖的气息吹在脸上,却像冰锥扎在心头。 不,不可能是这样。 他在心里质问。这是谎言,这是讹诈。这是对我的考验。 “邢平自被逐出青峰山,与其便再无瓜葛。”他竭力控制着情绪说,“如今既为国师麾下,自愿追随国师,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春香绕着邢平转了一圈,停在他面前。她伸出手,轻轻压在邢平胸口。 “有人怀疑你的忠诚,也有人建议防患于未然。但我始终相信,一个有梦想的年轻人,真正该追求什么,他会心里有数。如今的青峰山,只适合半死老人。热血青年,正该投身军旅,一展抱负。这话,我可不是胡乱说的哦。告诉我,你们青峰山最年轻有为的是谁?” “自然是号称天命之选的无尘子。” “你跟他年龄相仿吧?” “是,相差不多。” “我说过,青峰山只适合坐等归天之人。年轻人,自然要选年轻人的路。这一点,你们青峰山的青年俊杰就看得明白,并作出了自己的选择。你还有什么好彷徨的呢。” “你是说,无尘子?” “对,闻名遐迩的无尘子不久便会来盛都面君。怎么样,感到惊讶吗?”副指挥使眼波流转,顾盼生辉,“当然了,以他的身份,可不会来咱们天厍军低就,而定会在朝堂有一席之地。” “这个,邢平确实不敢想,也没曾想到。” 其实,他的心里这时早已如浪涛汹涌,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了。 幸好女人这时已移开她的手。 春香再次将手藏进衣袖,身子转了个圈,目光在邢平不安的面孔上滑过,显得颇为得意。 “放心,你跟他做了同样的选择,假以时日,一样会大有前途。”她继续缓步而行,鼻子轻轻抽吸,像蜜蜂寻找花粉,“我甚至可以告诉你,其实我非常乐意将你视作亲信。你出身名门,又出自青峰山,跟那些邋里邋遢的游方术士完全不同。你有礼仪和荣誉,他们却只有贪婪与野心。即便跟听话的虫子相比,你身上的人味也是我更为喜欢和更能接受的。” “谢副指挥使。” “好了,说这么多,不过只有一个要求:展示你的忠诚。” “该说的话,我都说过了。邢平投身军旅,不外乎求个功名,奔个前程。八王之乱前,邢家世代皆为殿前名臣,邢平自幼受教,免不了也有此奢望。如今既在副指挥使帐下听命,自然便唯副指挥使马首是瞻。若有何指使,邢平定当领命。” “嗯,很好。那我便信你。”春香收起慵懒笑意,满是深意地打量着邢平,“你稍后便进宫,去与双煞做个伴。但你此去主要任务,是盯着炼丹房那两个丫头。” “邢平想请示副指挥使,那两丫头是否有何可疑之处?如果发现有何不妥,可否当机立断,先斩后奏?” “对,这件事也该跟你讲讲。”春香又笑了笑,“西林观阙明师太和他两个徒儿乃是晋谍。但国师有令,对其只可留意,不得惊动。” “晋谍?” “对,既是国师有所交代,还请毋庸置疑。”春香抬起头,目光看向帐篷顶蔓,“记住,我告诉你这件事,对任何人不得提及。不管他跟你交情多好,在军中身居何职。如果哪天我发现有不该知道的人知道了这消息。那一定是出自你口。那么,刚才咱俩那番谈话就算白说了。” “邢平懂得。” “你方才所说若发现不妥,我无法预知会是何等行为。所以不能肯定告诉你当如何处理。那就这么说吧,你只管盯着,并遵从军中消息传递规矩,按时通报情况即可。没有命令,就算你看见她伤了人,害了命,也由着她去。” “无论伤害到什么人身上,都不阻止?” “你是皇宫护卫,场面上的事,该怎么做还怎么做。我是说别的发现。别人没看见,没留意到的那些事,你也得装没看见,装不在意,只管放在心里。” “明白了。”邢平抬起双手,拱了拱,“暗中监视,绝不惊动。” “对,其实在我心里,多希望你能只带一双眼睛去。” 说着,春香的手再次从衣袖中探出。 洁白的手掌中,是一枚天厍军高等级通行铁牌。 铁牌上铭有象征天厍军的三钮交尾蛇纹。 这是可在国内任何衙署,任何关隘,甚至皇宫内苑畅行无阻的通行令牌。 111、行猎 跟留在都城的弟兄相比,身处霸东山区的天厍军成员正经受实战检验。 他们中有人对无休无止的“捕猎”已开始感到厌倦和疲惫,只想早点回家。但也有人感觉自己来对了地方,乐此不疲。 不过,对安惇来说,这一切都已不重要。 就要结束了。 此次由国师亲自策划的天厍军战场行猎训练即将圆满落幕。尽管有些人似乎刚开始尝到甜头,尝到美好的滋味,还有些意犹未尽。 既然猎物都快没了,狩猎行动自然也要告一段落。 当下收到的各方面消息,都在预示这个结果。 这天清晨,当安惇凭栏眺望,恰见又一支猎杀队满载而归,正返回位于白镇神塔的主营地。 他们一行共二十人,个个骑马,行军时分作两列。夹在队伍中间,则是这次的收获。被绳子捆绑着,彼此连在一起的被俘人员不下五十,全都身强力壮。 神塔上的哨兵远远便发现了归营的弟兄,于是吹响迎接的号角。 神塔坐落在这片丘陵中最大,最高的一座圆形山坡顶端,因此从这里观察交汇于三板溪和蛮子林的两条要道十分容易。 不仅地理位置优越,而且这地方还很富裕。 三板溪对面的坡地上是层层梯田,低洼处有连通溪流的鱼塘,架在溪流落差较大之处的磨坊建有高高的支梁,巨大的水车在水流驱使下昼夜转个不停。 安惇校尉选这地方作指挥部,确是独具慧眼。 一开始,得知天厍军要驻扎在此,本地人全都逃去,或是藏了起来。 但随后他们又陆续返回家园。 因为这些士兵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凶恶,那么可怕。他们买粮食,买酒都付钱。除非某些地里无人照料的瓜果熟了,他们才不客气。 更重要的是,除了要住在这里,这些人似乎并没有亵渎乌蛮人供在神塔里的神灵。 渐渐地,这里便恢复了从前的样子。 不过,越往西,情况就越是不容乐观。有些地方的人非常热衷于收留霹天军成员,给他们提供食物和住所。对那些人,官兵也不会放任不管,最简便的方式,便是一把火。 因此在部分地区,他们又被称为“天子的毒蛇部队”。 如今天子放出毒蛇,在乌蛮区游荡,清剿,捕杀反对者。 不过至少在白镇,情况还好。 白镇位于霸东和酉南之间的交通要道,这里的人向来不好争斗,喜欢做生意。所以面对这场发生在家门口的战争,这里的人目前还并没有表现出其它地区乌蛮人那样的愤慨。 或者他们更懂得隐忍。 那支凯旋而归的队伍经过梯田时,有人在跟他们打招呼。 “天杀的,天天抓这么多俘虏,白镇要拿什么来填饱他们的肚子?” “最近好像到处都在抓俘虏,你们要胜利了吗?”又有个农夫拄着锄头问。 “这些不是战场抓的俘虏,是逃兵。”骑在马上的军官手里挥着马鞭,嘴上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安惇校尉站在塔顶高台,一边看着,一边听着。 接下来,他需要向俘虏了解情况。这项工作很枯燥,千篇一律,而且不能在神塔里进行。 到目前为止,白镇的乌蛮人对他们表现得都还算友善,是因为他对部下有所约束。 “我们不能在没一个人愿意跟我们讲话的地区作战。”当他决定将白镇作为指挥所时,曾这样要求部下,“无论你们烧了多少房子,抢了多少东西。但对自己住的地方,绝不可以胡来。” 真不知白镇人是否应该因此对他表示感谢。 镇子在耸立的圆坡另一端,但他们不会将俘虏带去那边。俘虏将集中被关在一处叫“白望天”的狭窄沟谷。安惇他们来的时候就已将那处选作马房和物资库房的地方。 安惇换好衣服,披上甲胄,戴上铜盔。 他的铜盔上没有闪亮的黄铜面具,但同样也有根鸟翎。 他走下楼梯,两名卫兵随即跟在身后。 他的坐骑就拴在门口。 三个人跨上马背,骑往白望天。 没多久,他就能看见那些临时搭建的棚子了。 进行这次不走寻常路的剿匪作战,对安惇校尉来说是一场学习,也是一场考验。 他没打过这样的仗,但他对国师的用兵之道历来佩服。当年国师单枪匹马拿下阆州城,安惇便是他的扈从。国师那总是喜欢孤军深入的作战风格,如今仍在延续。 而如今的天厍军也跟从前大不相同。 对此,安惇正在悉心体会。 这也是他的主要职责。 前几天,当叛军首领雷成大师身死蛇谷的消息传来,安惇还不太敢相信。 毫无疑问,那是鸟妖和驱兽师他们几个联手策划的一场经典战役。鸟妖那双在霸东战场已屡放异彩的鹰眼就不说了,这次行动,他们更是找到了结合彼此长处,相互配合的秘方。如果不是最后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整个行动过程堪称完美。 要是到处都能找到那么多野兽就好了。 看吧,有了术士、法师,甚至各类妖人的加入,战争完全变了个样子。假以时日,这些异人若能更好地协同,更好地发挥各自所长,那么这支看着好像人数不多的队伍必将无往不利。 骑到门口时,卫兵早早给校尉大人打开门,好让他一直骑进去。 经过时,他还不忘叮嘱,称后面马上将跟来一大堆俘虏。“让他们挑两个带头的,或是口齿流利些的也行,带到审问堂。我要亲自了解情况。”他对卫兵说。 审问堂是后面一间单独的小屋,原本是管理这地方的头儿休息的地方。但这两天总来俘虏,于是就把那地方腾出来,暂时用来审问犯人。 前面有俘虏直接承认,称他们是逃兵。还说雷成大师死后,霹天军就快要瓦解了。 安惇不信。 上次一支上千人的队伍从酉南远道而来,竟然避开他们沿途撒出去的众多斥候,都快到孤峰台大营才被发现。这件事对安惇触动很大。 他认为叛军依然有着强大的凝聚力。 当然,那时候雷成还没死。 可他们不是还有什么徐三公子么?对安惇来说,这个徐三公子才是真正的劲敌。因为他出自本地名门望族,徐家又是氐人领袖。 徐家部曲里不少是世袭兵户,行军打仗,那是从孩子就开始学的。 等了会儿之后,果然便有一名俘虏被送到了审讯屋来。 是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 两名卫兵将俘虏按在地上朝安惇跪好,然后一左一右看着他。 汉子衣衫褴褛,头发像个乱草堆,胸口裸露的皮肤上全是道道血痕,脸上也好几道口子,就像曾被拴在马后面长距离拖行过似的。 “哪里人?”安惇开始发问。 这时从外面进来一名军士,送来了一壶酒,一只酒盏。 酒被摆在安惇面前的桌案上。 这是他的习惯。审问犯人一定得喝点什么。而若是要喝,最好就喝酒。 俘虏说他是东陵人。 “你们很多都是东陵人,怎么,最近全都想家了?”安惇开始伴着酒进行审问。 “不,是因为大师已经死了。我们留在这里,还能干什么。” “你们那位装神弄鬼的大师到底怎么死的?” “被蛇咬死的。” “你看见了?” “没。当然没。但我一个朋友,呃,是他的一个朋友那次跟着去了,回来他就告诉我朋友。说他们在返回大营途中,被,被你们的人奇袭,然后被逼进绝路。而且,他说袭击他们的不是人,是山里的野兽。此后,此后又有数不清的蛇涌出来咬他们。总之,听了那些说法,我们有许多人都觉得神还是站在你们一边。所以,所以……” “你看见他的尸体了吗?” “我,我是没看见。不过,好像就埋在后山。当天就安葬了。” “嗯,再说说那位徐三公子?” “徐三公子前阵子不在大营。最近才刚回来。但人心散了,他也没奈何。大师死后,他没有约束大家,说有人若想离开,尽管走就是。” “他让你们自愿选择去留?” “是的。大祭酒一直都是个好人。不过,看样子,他也没什么信心了吧,好像。” “你们有多少人选择了离开?” “这我可不知道。走的时候,我们感觉还挺不好意思的,所以是偷偷溜出营。不过,路上我就碰到好几队东陵乡亲,居然也都是随后离开部队的逃兵。” “这么说,人逃了不少?” “我们那一栏营房里至少一半都说要离开吧。”汉子抬头望了望安惇校尉,“大人,咱们不过是些老实巴交的百姓,当初受雷成大师蛊惑才参加的义军。现在既然大师都不在了,我们,我们也就没那心思跟着闹事了。不如大人放了我吧。我一定回家好好务农,再不生事。” “来的路上?跟我们的人交手了?”安惇看了看那人的遍体伤痕问。 “不,不是。是官爷们追逐,追逐途中在林子里挂的,摔的。” 安惇又问了这人一些霹天军中的事。可除了知道几名首领的名字,知道军中如今是由徐三公子,徐大祭酒主持大局,别的就啥也不清楚了。 见再也问不出别的,安惇便叫人把这男的带下去,又带了另一名俘虏上来。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答案。 雷成死了。 死于毒蛇之口。连日来,全都是相同的消息。唯一区别是到底他死于几条毒蛇之口。 因为有说一条的,也有说七八条的。 112、识人 “邱记腌菜”开业那天,门庭若市,喜气洋洋,整条街都挤满了人。 有人悄悄议论:“不过是家腌菜店,为啥这么多人前来祝贺?看,连当官的都来了。” “听说这家店有背景。”另一个说。 随即有人感慨:“这得多大背景哟,啧啧。” 人越聚越多,将邱记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不过,这些人大多数是来看热闹,而不是买东西。 年轻的掌柜满面春风,在门口招呼迎客,忙个不停。 随着围观者增多,消息也渐渐丰富起来。有人说,主管航运监察的水运司丞鲍江大人是第一个登门祝贺的。而且人家不是空着两只手,还让人抬来了两大架礼物。 此后没多久,城里的司马都水衡、牧官总都尉、盐都尉,御史中丞、都水使者等接踵而至。甚至连公务繁忙,最抽不开身的盛都城城门校尉范礼大人都百忙中赶来祝贺。 午时过后,这场别开生面的开业庆典达到高潮。 在一众侍卫仆从的簇拥下,太子李式的亲信乐庆到店致贺。 乐庆是都城有名的纨绔,没几个不认识他的。他到场时,许多官员都还没离开,在掌柜青年的热情招呼下,有的安静地在休息处喝茶,有的则显得坐立不安,不停往门口探望。 乐庆一行刚在门口下马,都城这些不大不小的官员们当即蜂拥而上,追捧在其身侧。这当然不仅仅因为这乐庆有着太子卫率的身份,是代表太子而来。就凭他老爹是当朝重臣尚书令乐福,他姐姐是太子妃,也够这些官吏们巴结一通。 要放在平日,他们跟乐公子哪能有这般亲近的接触机会。 乐庆代表太子,为邱记的开张送来大礼:亲笔手书“生意兴隆”四个大字。 在场宾客不敢怠慢,马上张罗着将太子送的横幅挂了起来。随后,这些人才在跟乐庆介绍过自己身份并拱手祝贺之后纷纷道别。 坊间很快便又有了一个小道消息:邱记的背景,就是太子。 这天,罗维像往常一样到大兴茶行买了茶叶,随即便如约踏进了隔壁邱记。 虽然开业已好几天了,但腌菜店里还是有许多凑热闹的人。 店员忙碌招呼,向客人介绍小坛腌菜和散装腌菜的不同,生腌和熟腌的区别。至于加料加辣跟原汁原味各种类别,那就更需要细致区分了。 罗维见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太子手书的“生意兴隆”,于是也凑上去看了看。 “兄台。”这时一个声音在一旁响起。 罗维转过身,拎着茶包,冲这位刚结识不久的青年拱手。 经过数日的忐忑不安与小心提防,如今他总算相信,那位老船工并没有告密。这位自称牛轸的青年好像也兑现了承诺。他当时便非常肯定地对罗维表示,绝不会跟外人提及罗维的真实身份,也绝不会去干那出卖朋友,毫无仁义之事。 那日码头一见,罗维本也对这小兄弟颇有好感。得知他的店子就开在大兴茶行隔壁,更觉是巧得不能再巧,于是便答应待邱记开业之后,寻个日子登门拜访。 跟大兴茶行一样,这家店子也有自己的地窖,船运来的大缸腌菜就存储其中。牛轸带罗维在店内各处参观,带他看宽敞的地窖,再带他参观分装小罐的工坊。 最后,他把罗维带到自己居住的后院。 他俩来到天井一侧的休息区。这里依着栏杆,摆放有竹榻和茶具。 “罗兄请。” 牛轸礼貌地招呼罗维入座,自己则坐在对面。 很快,一名店员送来了炭火,又一名大个子店员送来一盘核桃花生及瓜子。 这名店员离开时,还拿目光扫了罗维两眼。 罗维看在眼里,没有吱声。 “那日一见,我便觉兄台是个英雄人物,心里甚想结识。”牛轸摆开茶具,边煮水边说,“后得知兄台过往,更是钦佩不已。不知兄台如今在盛都城里作何营生?” “实不相瞒,老兄我自离开军营,一直漂泊在此,没做什么事。” “兄台何以为生?” “噢,幸好略有积蓄,生活倒还不妨。” “我听说罗兄在江阳水师虽然职务不高,但累有功勋,且为人正直,为何不继续干下去呢?就因出自那位发动兵变的毛都尉麾下?罗兄既然没有参与那次兵乱,想必也不至于牵涉其中吧。” “是啊,我也听说江阳水师在兵乱之后进行了整肃。不过,抓的都是有些职权的军官。像我这种低阶军人,人家还看不上呐。” 我不是不想回去,是尚有未尽之义啊。罗维心想。 “我与兄弟一见如故,颇为投契。实不相瞒,那日毛都尉领兵叛乱,本来我也是在的。但毛都尉当时便已觉察事不可为。他不忍多我一个去垫背,这才让我离开战舰,自奔前程。” “看来毛都尉待你不错。” 岂止不错,简直情同手足。罗维笑了笑,“早年在峡口关,我曾救过他一次。” “原来如此。如今他放你走,放你一条生路,也算还一个人情。” “大概是这意思吧。”罗维轻声叹道,“我看兄弟目光凌厉,英气煞爽,莫非也参过军?” “没有。”牛轸抬眼一笑,“不过,碰巧经历了一遭战火倒是不假。” “兄弟既非军人,何以会经历战火?” “不知兄台有没有听过霹天军这个名字?” “当然有。”罗维手微微一缩,借势端起杯子,“前时霹天军搅动东霸两郡,一度围攻酆城。那雷成大师之名一时如雷贯耳,无人不知。” “我跟他们一起打过几次仗。” “你……”罗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这小兄弟,也太直率了。 掉脑袋的话张口就出。 他连忙朝四周看了看,见附近没人,这才压低声音问:“这么说,你是霹天军的人?” 牛轸轻轻摇头,“应该不算是。” 但他随即又道:“不过那番经历对我来说弥足珍贵,使我认清了许多事,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兄弟年纪轻轻,却见识不凡……对了,听说兄弟还跟青峰山李仙师颇有渊源?莫非你是他弟子?” “仙师弟子不敢称。曾服侍左右,接受过教诲倒是实情。” “这么说,你是……是道士?”罗维试探着问。 “曾经是。霹天军大祭酒徐三公子是我恩师。”牛轸大大方方地说,“早年我流落街头,吃了上顿没下顿,承蒙恩师收留,才做了道士。后来因为一件偶然变故,我失去了记忆,并因此错过了一些事情。再往后,恩师就成了霹天军大祭酒。而我得遇李仙师,蒙他搭救,才有了如今的我。这是两段不同的因缘。” “你果然还是霹天军的人。” “不是我故意回避。我想,我还算不上是他们的人。或者,可以说是愿意帮他们的人吧。” “兄弟……兄弟如此坦荡,令老哥深感佩服。”罗维只觉心里一阵自愧弗如,“那,那你如今到了这盛都城来,是想?” “做一个眼线,一个耳目。” 直言不讳啊。 罗维脸上“唰”地一红。“说来惭愧,我可没有兄弟这般豪情。更没有兄弟这般胸襟。”他嘴里嘟哝着说,“兄弟呀,你为何告诉我这些?” “因为那日码头一见,小弟便对兄台心生敬意,有一种不可言喻的信任之感。我想,若非怀抱同等大志之人,岂会得我如此钦敬。故而今日我就没打算与兄台有任何掩藏,一切皆开诚布公,对兄台明言。” “这可就让我这老哥子不好意思了。”罗维心里愈发感觉惭愧,于是也正言道,“兄弟,既然你对我这萍水相逢的老哥如此真诚,我也不好不说实话。其实,我留在盛都,正是要寻机报毛都尉之仇。” “我就说吧,当初一见,就知你非等闲之人,必是个办大事的。不过,以兄台一己之力,想为毛都尉报仇,可当真不易。” “是啊。”罗维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这种事,靠蛮力是行不通的,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就像徐三公子说的那样,好事不在晚。有些事还是急不来。” “既然咱们有着同一个目标,”罗维忽然缓缓拱起手,朝着牛轸轻轻点了两下,“罗某愿与贵军兄弟为伍,追随徐三公子麾下。” “如此,咱们就是兄弟。”牛轸也朝罗维抬手一拱,“协力同心,共扶正义。” 说完,两人端起茶又共同喝了一杯,算是达成了共识。 罗维放下茶杯,稍稍思索了一下,问:“对了,刚才罗某见兄弟手下之人,似乎也并非尽是普通店员吧?” “没错,为方便做事,从山里带来了几名兄弟。” “我还有一事不明,想请兄弟赐教。”罗维又道。 “有何疑问,兄台请讲。” “既然你们是打那边来的,按理说本该有所掩藏,处处小心。可你们一来开店,就闹出如此大动静,却是何故?” “这个,就是兵法上的一个讲究了,虚示之于实,实示之于虚。唯有真真假假,才最容易骗过人的眼睛。再说了,这也并不是我们想刻意营造出大的动静。是人家不请自来嘛。” “兄弟年纪轻轻,竟有如此学问。老哥佩服。” 明明是敌对阵营,却连对方太子都给搬出来为自己站队,还有谁能比你们更牛呢。 罗维心里顿生几番波浪,一时难以平静。 但他不能在此久留,喝过一阵茶,便称改日再来,乃先行告辞离开。 待罗维走后,牛轸却仿若刚经历过一场考验般大大喘了口气。他进到自己卧房,唤出藏在门后的团团,将他抱起,“我今天表现怎样?” 团团使劲点头,“高高。” “你这是认可我了?”牛轸露出微笑,“当初在码头跟他见过之后,你随即告诉我,让我表明身份,果断招纳他,我还怕得不行。看来你是对的。不,看来还是李仙师厉害。他说得不错,今日的团团已非当日之蒙昧,必可成为我最好的助手。” 他把团团抱在手里摇来摇去,“快说,仙师到底还教了你些什么本领?” “学话。” “不止这个,还有没有。譬如,怎么看人,怎么识别一个人的真正用心,教没教?肯定教了,要不你当时就躲在我身后瞄那么一眼,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团团,本事。” “就算仙师教得再好,这样的本事也不能一晚上就学会吧?” “团团,天分。” “这是你的天分?” “呜。” 那四肢不发达,脑袋特别大的肉球使劲点头。 113、无影拳 脑子里翻滚着几十年的过往经历,身体却跟刚抽条的新枝般鲜嫩,这感觉很奇怪。 最近一段时间,青伶越发感觉自己像是另一个人。 既不是裴莲,也不是青伶。 而是一个全新的自己。 她一手挽着缰绳,一手撩起额头散开的头发,心里浮想联翩。 譬如此时,我便是一名称职的车夫。 青伶的驾驭技巧并非学自哑巴,而是一半天生,一半常年积累。她可是给那位奇人钟淮做过三十年童子的。什么挑水扫地,洗衣做饭自不在话下,劈柴喂马这样的活儿也没少干。 还有一项事务,就是驾驭。 至于天生优势,自然跟她是个鬼灵有关。 牲畜都怕她。 青伶驾车,丙儿通常会坐她旁边,以便欣赏沿途风景。 这一路,公子和那位看着不正经,但谈吐见识还算不俗的洪大哥总在车厢里交谈。他们谈的内容五花八门,有些丙儿能听懂,有些不能。如果不懂,却又感觉有趣的话题,丙儿就会转过来问青伶。让青伶帮忙解释。 可青伶通常随口胡诌一通,便将小胖子打发过去。 应付这话包子,她感觉越来越吃力。 对青伶来说,还是公子那头忠实的驴最让人省心。上路后,它就一直跟在车后。一边走,一边拿鼻子朝路侧草丛中乱嗅。不需要驱赶,不需要召唤。 在酆城时,它安逸太久,养上了膘,看上去似乎比从前整整大了一圈。 有时,丙儿兴趣来了也会骑上它,跟着在马车前后遛遛。 但白唇驴始终不肯接受青伶。 进入霸西境内,所见风物似乎比霸东好上一些。房屋没那么破旧,村庄更为稠密,路边也没怎么见到孤苦无依的流浪汉。 他们一行顺利,很快便来到了曲塘镇。过了曲塘镇,再有一天,就能到阆州了。 根据洪宝大哥的意见,青伶要先驾着马车驶过镇子,才能到今天落脚的客栈。跟往常一样,只要马车经过,路人都会投来异样的目光。 大概是因为很少有人见过如此娇俏动人的马夫吧。 正如洪宝先前描绘过的那样,过了镇头不远,果然就看见一家客栈。这是一家适合长途旅行者,方便安置车驾和牲口的客栈。 客栈有宽敞的庭院,齐备的马棚,足以容纳他们的马匹和驴。 洪宝出面去要好房间,安排了晚餐。但他却没跟李昧公子和青伶直接去客房,而是被丙儿缠着,要陪他在院里玩一会儿。 他很能跟孩子玩在一起。 这次,丙儿说他想看看洪宝那把剑。 洪宝随身带着剑,但从没见用过。那是一柄古色古香的木鞘剑,剑柄上有莲花雕纹。 “如果你真会使剑,可否教我两手?”丙儿用期盼的眼神看着洪宝说。 洪宝把丙儿拉过一旁,“难道李公子不曾教你用剑?” “不曾教。”丙儿摇头,“公子说还不到时候。” “嫌你年龄太小?” “不知道。山上还有比我更小的,人家也开始练剑了。” 洪宝一手捂着下巴,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是因为他们的什么破规矩。” 说到这里,他转头四处望了望,见四周无人,便拔出剑,从院里一棵树上砍下两根笔直纤细的断枝,三两下削得光光溜溜,递给丙儿一支。然后再把铁剑插回剑鞘,手里拎着另一支树枝,“来,我这就传授你两招。” “就用这个?” “开始学,当然只能用这个。” 丙儿高兴地拿着那支树枝剑,就跟着洪宝开始比划起来。 “来,手抬高,对,”洪宝一手拍着丙儿肩膀,一手用树枝敲他的腿,“收腿,并拢些。好,现在假装手里兵器很沉,你得稍稍用力,举起。对了,这就是起手式。” “我看青峰山那些师兄们练剑,都是舞来舞去,挺好看的。”丙儿高举着树枝说。 “那是花招。”洪宝忽然显得一本正经,“你想学花招么?” “不,我想学能够杀人的剑法。” “傻小子。”洪宝在丙儿头上敲了一下,“没有能够杀人的剑法。能杀人的,是人心。亏你还是李仙师身边小童,怎么没学学好。你看仙师啥时候乱杀人了?” “不是乱杀人。而是学会杀人。” “这也不对。怪不得仙师说你还不到时候。有这想法就不对,就学不好。” “学不学得好跟什么想法有关?” “当然了。” “那你学剑是想干嘛的?”丙儿好奇地问。 一边说,他两条胳膊还老老实实举着。 “我吗?当然是为了能保护自己,顺便匡扶正义。”洪宝哈哈笑道。 “那我也为这个。” “这还差不多。来吧。”洪宝咧嘴打量着丙儿,“孺子可教。” 他开始在前面慢慢比划,让丙儿在后面跟着学。“这是劈。出剑最常用的一式。重剑用双手,轻剑用单手。通过训练,要达到的目标是快和狠。” “就这么简单?”丙儿试了两次之后问。 “简单?”洪宝又是一笑,“真打起来,管用的招式就那么几手,别的都是花架子。别看这招式简单,你若能练到人剑合一,这一击出去,也是势不可当了。” 丙儿听了,果然又照着劈了几次。 洪宝认真看着,同时注意纠正丙儿双腿站立的姿势,以及做出挥击动作时发力位置的偏差。丙儿也渐渐体会,渐渐寻找感觉。 接着,洪宝又教丙儿另外两种攻击姿势:撩和刺。 丙儿有样学样,十分认真。 “记住,什么样的剑法,追求的都是同一个目标:用剑上最为锋锐的地方去撕开对手。用你的剑尖,剑刃,要么把对方扎个窟窿,要么把肉切开,甚至连里面的骨头一起斩断。所以,力量很关键。这也是你目前学不了剑的原因。你力量还不够强。但你可以照着我说的练,坚持不懈,便会越来越强。” “真的?这样就行?” “当然了。” 洪宝收起树枝,站在一旁看小丙儿勤学苦练。 丙儿一下下重复练习着洪宝教的剑术,渐渐开始发力。他想起每次绕完圈,背部被抽紧的感觉。 那是感觉最有力量的时候。 再试一下,他想。 他把自己练习龟步获得的气息力量慢慢调集到胳膊,到手腕,再传递到“剑”上。 就来一招“刺”吧。 他双脚踩地,猛地发力。一股热流沿着双腿奔涌而上,流过身体,注入握“剑”那条手臂。 “咄。” “哗啦。” 庭院里,一名小厮正打此经过,忽然也不知什么东西猛地撞来,端端打在他端着的簸箕上。簸箕脱手飞出,里面装的干辣椒洒向半空,最后落了一地。 小厮莫名其妙,转头却看见一位目瞪口呆的胖小子正拿着根树枝对着他。 而他跟那小家伙相距至少十步开外,也不知他扔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你为什么扔东西砸我?”小厮恼怒地问道。 “我,我没扔东西。”丙儿支吾着说。 另一边,洪宝却也是看得呆住了。 “抱歉,抱歉。”他冲那小厮挥挥手,“是我们不小心。” 趁着小厮俯身去收捡掉在地上的辣椒,他一把抓过丙儿,把他拉到院子另一边,“来,再把你刚才那一手比划给我看看。” 丙儿正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嘴里还在嘀咕:“我明明没扔东西砸他。” “我知道你没扔。”洪宝把丙儿身子扶端正,“来,再试试刚才那手。咱们这次对着墙壁。” 丙儿扭过头,“跟刚才一样?” “对,就再做一遍刚做那个动作。” 丙儿于是双腿站好,再次蓄势。随即,挥“剑”,发力。 “噹。”土夯的墙壁上冒起一股轻烟。 距离也有十来步。 洪宝轻轻将丙儿手里的树枝按下去,拍拍他肩膀,“放松,可以休息了。” 然后他慢慢走过去,站在那堵墙壁前。 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小坑跟核桃一般大,有半截手指深。 见丙儿也莫名其妙走了过来,踮着脚看,洪宝便问:“你以前没试过?” “试过什么?” 丙儿盯着墙上那个坑,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个,这个啊。”洪宝含糊地指着小坑道。 “洪宝大哥,这是怎么啦?”丙儿稀里糊涂地问,“你是说,墙上这坑是我打出来的?你教的剑术当真这么厉害?” “我,我教的……对,我的剑术也挺厉害。不过,你此前真没练过?” “练剑?”丙儿摇摇头,“公子还没教呢。” “别的呢?”洪宝又问,“李公子教没教过你别的本领?” “别的就是吐纳和绕树转圈。转圈,其实不能全算是公子教的。当然,方法是公子教的,但再经过了青伶的改良。” “还从没跟人打过架吧?” “没。”丙儿又连着摇头,“哪能呢。” 洪宝将信将疑。 他将丙儿那只仍抓着树枝的手拿起来,夺过那根树枝,将丙儿的手心手背翻来覆去查看,“幸好没有。” 安抚好丙儿,洪宝正要带他回房,却见青伶出来了。 “小丫头,你怎么也跑出来了?”洪宝笑笑问。 岂料青伶还没开口,丙儿已抢先叫道:“青伶,来,看看我刚学的剑术,好厉害的。” “什么剑术?”青伶一头雾水。 洪宝本想开口阻止,这丙儿却已拉着青伶的手,把她拖去了那堵墙壁跟前。他在那儿兴奋地跟青伶又比又划,着力推荐洪宝大哥的剑术如何高明,而且一教就会。 “我就学了这么会儿,看,就可以隔着十步,把墙壁打个坑。再练练,估计就能打个窟窿。哎哟妈耶,这就跟山上那些师兄们差不多了呀。” “这,这就刚才这会儿学成的?” “对呀,就你们进屋去后,我跟洪宝大哥才开始在这里练习,就这么长时间。你自己看吧,是不是很厉害,是不是很有效。” “洪大哥?”青伶转过头。 洪宝一副十分尴尬的样子站在两人身后,“这个嘛,其实,跟我没啥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青伶纳闷地问。 “对呀,你刚教我的呀。”丙儿也说。 “其实,这个恐怕要问你们李公子,他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乖乖,公子刚才明明就不在,干嘛他才知道?”丙儿一脸不高兴,“你就承认了呗。是不是怕青伶也要学?” “我,我真教不出来这手段。要不这样,来,你站这来。”洪宝朝后面连退十步,“再试试,换种方式试试。丫头,你也站过来。” “换什么方式?” “不用剑。” “不用剑?那我咋能打得出坑来?” “试过之后再说,好不好?”洪宝坚持。 丙儿不解,但只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重新站好,“可手里没东西,我不会啊。” “就当你手里有东西。感觉到没?就当握住了它。”洪宝开始耐心启发丙儿,“它很有分量,沉甸甸的,试试看。” 丙儿干脆闭上眼,将本该握剑那只手像是抓了个东西那样握成拳头。 洪宝小心翼翼地帮丙儿将拳头扭转方向,“这样握也行,试试,手里有东西,很沉……别用虎口对着前面,对,就这样,很沉……来吧。” 丙儿渐渐平静下来,重新启动程序。 他提气,挥拳,冲。 “嘭。” 墙壁上腾起一股灰尘。 114、自己人 鲁巴在前面探路,发现没问题便朝后招手。 徐芾扒开树枝,带着五儿、郑冲随后跟上,三儿拖在后面,检查有无留下任何痕迹。 五个人全都身披斗篷,打捆的行李背在身后,手里拄着木棍,就像逃荒的灾民。 却也像五个穿梭于林间的幽灵。 鲁巴说,他之前做猎户,进山就这么一身行头,吃的用的全在身上。 走到哪儿黑,就在哪儿歇。 这条羊肠小道,也是他从乌蛮寨子里的老猎手那里打听来的。 “官兵绝不会摸到这条道上来。”那位还帮着画了幅草图的老猎人冲鲁巴拍着膝盖保证,“他们打死也找不到这路。但有几道岔口要小心。” 像雨点洒落大地,当六千弟兄一夜间分头出发,尽皆离开大营,跟在先前离队那些人身后迅速融入茂密山林,鲁巴便带徐芾踏上了这条他认为最安全的路。 此刻,这位向导像只山猫般无声无息蹲在垭口,谨慎地观察前方。 有间木屋在下面山坳处。 鲁巴取出用烙炭蚀刻在一张破羊皮上的简易地图,确定木屋是图上标记的一处必经之路。 刚经过的猎人小径,到这算是尽头。但经过木屋所在处,又可上另一条小道。老头还专门在木屋所在大概位置画了个圈。“只要这地方没官兵出现,后面一段就不会有。因为这里下去是个岔道,拐过去有条山路,能通往另一条小道。那条道走的人多,或有人守。”老猎户当时说。 木屋坐落在一条小道的拐弯处,由屋檐搭出的草棚延伸到路上,好似要为过路旅客遮风挡雨。木屋底层架空,上层用了未经修饰的木材,顶棚则铺上厚厚的茅草。 它带有庭院,尽管很小。 “烟囱没冒烟。”鲁巴轻声向后面的徐芾报告,“窗户也没亮光。” “注意看有没有牲口,主要是马,和狗。”徐芾提醒这位视力过人的小伙子,“如果官兵在此驻有斥候,未必很多人,最多两三个。” 他想起上次在去九仙村途中那次遭遇。那样险要的关口,天厍军也没放几个人把守。 那是一帮狂妄得没边的家伙。 对,就是狂妄。 恐怕这正是他们的死穴。 想到自己的对手,徐芾的牙齿就咬得咔咔响。 六千大军,就像倒进大河的一瓢水,是否还能再次汇聚,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徐芾心里还是认为,这是当前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 他估计,此前逃离那批弟兄,恐怕少不了会让天厍军忙上一阵子。他断定对方不可能有那么多人手来拦阻如此众多的逃兵。 他们撒开大网,是要捕大鱼,而不是抓逃兵。 所以当他们甄别过前面的人,也许会相信霹天军已成溃散之势,从而放弃对逃兵的追剿,集中力量进攻孤峰台大营。 而他留给对方的,不过是座虚张声势的空营。 但愿一切皆如所愿。 鲁巴再次确认木屋里不像有人,但要最终判定,还是得亲自去看。 这是不可避免的风险。 鲁巴叫上三儿,两人暂时卸下背包,滑下山坡,然后分开,一左一右包抄到木屋外面。 林子里尽管并不安静,尽管到处都是鸟啼跟蝉鸣,但徐芾依然感觉还是太过安静。 静得可怕。 他宁愿听见几句话语,哪怕是敌人的。 最后,他看见站在房门口的鲁巴朝他招了招手。 他留下郑冲原地警戒,自己和五儿先帮两人把包提了下去。 这趟每个人带的东西都不少,每个包都沉得要死。 屋子里没人。 建在山里的猎屋,本来就是给那些猎人们进山捕猎时临时居住的。最近官兵四处袭扰,猎人们怕撞上霉运,也不愿出门捕猎了。 这是鲁巴的判断。 他们决定晚上就住这里。 这可是难得能舒舒服服躺下睡一觉的地方。 屋子里准备了许多干柴、稻草。炭炉和铁锅也有,主要是冬季用的取暖之物。 冬季粮食匮乏,新鲜野味在哪都能卖上好价钱。 所以冬季是猎人们的黄金季节。 但冬季狩猎很辛苦。进山一趟不易,所以会准备一些必要的工具和生活用品存放在木屋。 这屋子里的东西,徐芾他们大都用不上,除了铺在地上的稻草。 几个人没有点火,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啃了点自己带的干粮,喝了点水。 屋子里有个大水缸,但里面的水不知道存放多长时间了,如果不烧开,没人敢喝。靠近烟囱的地方是扇窗户,窗户上钉着木条,能够透进光,也能观察外面。 而且视线刚好是对着最可能有人出现的山下一侧。 到晚上,他们五个准备轮流值夜,这样谁都不会很累。 三儿抽到头一个。 天黑前,三儿跟鲁巴又聊了一会儿。 三儿是九仙村人,是最早跟着来村里征粮的“黄毛”上山的。打那之后,他就再没回过家。 跟他一起本来还有几个同伴,不过那几个已在打酆城时阵亡了。 小伙今年刚满十七,黑黑瘦瘦,相貌平平,以往在村里挺本分老实,也不爱出风头,在一众同龄伙伴里看着并不起眼。 不过,自从上山当了土匪,他却变得特别爱学习,特别有人缘。不仅朱继喜欢他,有空就教他如何行军打仗,如何使用兵器,雷成大师也说这小伙机灵,十分喜欢他。 后来他就跟在徐芾身边,当了大祭酒的亲兵侍卫。 三儿有把扳机快弩,还有两袋专用于弩机的短羽箭,是上次鲁巴在悬崖之战缴获送给他的。 这会儿他把弩机拿出来,往里面上好三支箭,然后跟鲁巴请教箭术。 “这东西我可没用过。”鲁巴说,“但我想它跟弓使起来一样,照准了射就不会有错。” “这我知道。基本操作我都会了,很简单。”三儿抚摸着他的新武器说,“比射箭简单。你给我后,我一直在练,可怎么也掌握不好单发技巧。” “干嘛要单发?一次射三支不好吗?” “我想省着点,一箭毙敌,何必浪费两支箭?” “你小子,是个做事的。”鲁巴夸奖道,“我知道,你想装的时候还是要装满,但不想让三支箭同时射出去,对不对?这估计得有个窍门。” “我就是没找到。”三儿把弩机递给鲁巴看,“就这么多机巧,都在这:扳机,拉弦的滑竿,还有连击的滑块,转子,这不,就这些。” “你小子,这么快就摸熟悉了?”鲁巴咧着嘴笑,“三连发没问题吧?” “那没问题,百步穿杨不敢说,碗大的靶心能射中。” “可以呀,小子。” “我是说三支箭都中靶心哦。”三儿得意地说。 “那真可以。噢,你是因为这个才觉得浪费对不对?三支箭打在一个人身上,是有点浪费。不过这样的话……笨呐,这是打移动目标的。” “移动目标?” “对呀,人家在朝你冲锋时,你这一射过去人家也在动,就未必打得准。三支箭就不一样,跑了前面,避不开后面,对不对?” “也是啊。”三儿惊喜地抓着自己的脑袋,“这是战场上用的。” “当然不是只在战场用,一对一,三箭连发对方也不好避得开嘛。” “可,可咱不就是箭矢不多嘛,这两袋用完就没了。” “没事,敌人那有。” “我想,要么就学着自己做,看行不行,用普通箭矢改改。” “那可未必合适。每把弓都有它最适合的箭矢。箭矢重量、长短,对精准度都有影响。” “所以我想多跟你学学。” “没问题,空了教你。” “谢谢鲁巴哥。” “你俩能不能别说了,我们守后半夜的要早点睡。”郑冲从草堆抬起头道。 “哦,好好,不说了。”三儿掩住嘴,笑了笑。 过了会儿,鲁巴看着窗外已没一点亮光,天色渐渐暗淡,于是从草垫上站起来。“差不多可以上头哨了,我先出去转转,顺便瞄一眼再换你去值哨。” 他有一把角弓,一把长刀。他把弓带上,再挂上箭袋。 他的匕首随时都插在腰间。 然后他走到窗边,从窗栏缝里朝外面望了望。 窗外,天地一片昏暗。夜色已张开魔力的翅膀,逐渐将一切掩藏。 鲁巴拉开门,刚迈出脚步,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静立不动,竖起耳朵听了听,然后转身对三儿招了招手。 在山里,用眼睛,有时候不如用耳朵。 这是猎人的本领。 三儿十分机警,马上拿起刚才放下,还没松弦的弩机,蹑手蹑脚走到鲁巴身边。 鲁巴扶着门框,将嘴巴凑近三儿耳边:“轻轻拍醒他们,别出声。” 三儿回头溜到草堆边,一个个拍了拍,嘴里轻轻发出“嘘”的声音,然后返回门口。 随后,他俩蹑手蹑脚出了木屋。 连着屋檐的草棚遮挡了黄昏最后一点微光,四周树影重重,一片朦胧。 鲁巴和三儿绕到房后,悄悄来到道路一侧,然后猫着腰往前走。 离木屋已有段距离后,他才在一排树前停下。他指着其中两棵大树,手指轻轻摇晃,示意两人靠过去,各自藏在一棵树后。 三儿像猫鼬般滑行到其中一棵树边,扒住树干往道路尽头看。 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不过,他好像听见远处有极低的,但连贯的脚步声。 至少不下三人。 三儿屏住呼吸,握好快弩,耐心等候。 战斗,对他来说已不算什么新鲜事。 来吧,他在心里呼唤。 来吧。我是一名战士,久历战阵,无所畏惧。 接着,他听见了两人的对话。 一个问:“看,木屋就在那里,我们晚上有地方住了。” 另一个说:“谁知道有没有人。” 先前那个道:“管他呢,反正今晚就住那里了。” 随着渐渐接近房屋,说话的人明显提高了警惕,不再小声议论。 原来跟他们一样,也是找地方过夜的。只是不知道是官兵还是什么人。 天越来越黑。 四个农夫打扮,背着包袱的模糊人影从树梢后出现,行动缓慢,显得十分谨慎。 三儿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 四个人全都戴着斗笠,脸上涂着绿色汁液,活像森林里钻出的野鬼。他们分散开,弓着身子摸近木屋,两个持刀,两个持矛。 鲁巴离开树干,拉开弓,绕到四人背后。 三儿紧随其后,跟鲁巴并排而立,同样对那四人举起手里的扳机快弩。 “嘿,什么人?”鲁巴问。 几个人吓了一跳,猛地转身,惊恐地看着身后。 其中一个很快便由惊转喜。 “三儿,是我们。”他叫道,“自己人。” 115、不怕 四人中,带队的叫王承,是个丢了弓的弓箭手。 另一个额头突出,随时都会露出两颗大门牙的兄弟叫屈武;肚子大得像缸,但很有一身蛮力的叫吴朐;最后是精干清瘦,非常爱笑的马夫唐涛。 唐涛在孤峰台大营喂马,所以认识很多经常需要用马,但没有配属坐骑的人。 譬如像三儿。 他们说,附近有一处官兵营地,距此三四里远。 那地方叫蚂蝗梁村,是两山中一小片平地,有溪流和沼泽,村子就在平地中一块拱起的长条形小山梁上。 许多沿着河流走的都在那里被截住了,其中就包括他们一道的另外十来个弟兄。 “我们几个落在后面,发现不对,就悄悄溜了。”王承说。 “先别急,吃点东西再说。” 了解到四个人一整天没吃东西,徐芾让郑冲将炉火点了起来,烤了几个地瓜在炉子上。地瓜是在木屋楼下埋着的坛子里找到的,大概是猎人的存粮。 因为他们几个随身携带的干粮全丢了,恐怕那一坛子地瓜将全被“征收”。 借着火,郑冲烧了开水,然后又去多拿了几只地瓜来烤。 他觉得如果不睡觉,等会儿肯定会饿。 据丢了弓的弓箭手说,那地方驻军约有二三十人,但大约十几个已经离开,往北面去了,估计是北面某处也发现了大量逃兵。 “他们显然顾不过来。”弓箭手说,“我听说有的弟兄会先向北走五十里,然后再往西。” 徐芾知道,这弟兄没乱说。肯定会有人这么干。 因为这就是他下的命令。 他十分冒险地将六千大军变成六千散兵,以五到十人为小队,给他们足够宽裕的时间,任由他们自选路线,半个月内,赶到酉城东面的莲儿山雾峰口集合。 谁都知道,直接完全酉南肯定困难重重,但绕路也未必安全。尤其北方。当初主动离开军营那部分人,大半是往北方去的。因为他们当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来自酆城。 南线无疑最安全,但也最难走,最远。 “我们就想快点到,所以便沿着河一直往西前进。”弓箭手说,“没想到,大祭酒竟也跟我们走了同一条路线。” “差不多是同一条路线。”吴朐抖动着肥厚的腮帮子说。 “大祭酒,我去跟三儿一起盯着点吧。”鲁巴站起身说,“反正也多了人手,晚上够。” 徐芾点点头,“也好,注意点,说不定还有别的弟兄汇集到这来。” 鲁巴拎着他的弓,拉开门出去了。 徐芾眉头深锁,继续询问蚂蝗梁村的情况。 他问他们,官兵如何对待被拦住的人,那十几个官兵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看没看清楚,走的时候是骑马还是走路,随身带了多少东西,有没有打旗帜等等。 几个人一边回答,一边相互核对,保证不会有错。 他们说,官兵几乎是大张旗鼓出现在溪头,也就是蚂蟥梁的梁尖上,然后就叫他们放下武器,依次排队往村子里走。 “现在,你们不再是逃兵,是大盛天厍军俘虏。”有个人在喊话。 他们就四五个人,脸上戴着金灿灿的面罩,都骑着马,有个人高举着旗帜。喊话的人连武器都没拔出来,就像接收难民那样,高高在上地面对着被堵在溪边,目瞪口呆的霹天军士兵。 十来个霹天军兄弟还在犹豫,忽然看见天空出现一个巨大身影,就从他们不远处经过。那是只大得离谱的鸟,但感觉又像是个人。 鸟人在河面上方盘旋一圈,然后降落在了山梁上。 大概是落在了村子里。 就在那一刻,河边所有弟兄都放下了武器。 “我们四个当时落在后面,在沼泽边,于是便藏在草丛里。”身材结实粗壮,并不像是个弓箭手的王承说,“我们在那里藏了一段时间,看着他们被带进村里,然后又看见一队官兵出来,骑着马往北边去了。他们的马背上驮着东西,有人打了旗帜。后来那只鸟也朝北边飞去了。” “那你们又是如何得知村里人数的?”一直听得很认真的五儿这时好奇地问。 “是听一个弟兄说的。”龅牙的屈武忽然开口说,“不过,那弟兄死了。” “对,死了。”王承也说。 他咽了口唾沫,亦或是难过地哽咽了一下。 “来,这地瓜生的都能吃。只是一直窖着,烤烤更好。”郑冲递给王承一根热地瓜,“别急,看你们也是饿了。边吃边说。” 于是,关于这名提供消息的弟兄的事,就由还没那么饿的唐涛补充完整了。 “发现那条路走不通,我们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往南走。”唐涛小心翼翼地啃着地瓜,用还算平静的语气说,“我们打算等天黑一些,然后越过小溪,先钻进山里藏起来,那时,就在溪边看见了那位弟兄。他,他那时已经快死了。” 唐涛说,沼泽边缘的芦苇丛中,有不下二十具尸体,其中大约两三个还没断气。 这些人衣衫褴褛,有的趴着,脸埋在水里,背上扎着箭,有的躺着,露出胸口道道鞭痕,眼睛像死鱼,空洞地望着天空,身体上飞着、停着几百只苍蝇。 他们是早先一批从军营逃散的弟兄。 有人认为,在山区要不迷路,最好顺着河流走。所以那里成了许多人选择的一条道。 快死的弟兄自称是东陵人,想经由那条道返乡,但发现梁子上有官兵。 他们一共五十人,全是同乡,所以也算齐心。试了好几次没能摸得过去,于是便在那附近林子里藏了一整天,最后决定黄昏时强行从村子里通过。 “还算英勇,敢于最后跟死面具脸干上一仗。”郑冲往地上唾了一口说。 “他们为什么非要从那地方过?”五儿忍不住问。 唐涛啃了口地瓜,“那人说,蚂蟥梁是附近唯一能通行的地方。往南边来是密林,河岸边又全是峭壁,他们认为走不通。而且他还说,北边也有一队官兵,据说那边还有弟兄往这边逃呢。我们问过了,他们是因为别无选择,才决定强行突围。” 据那名垂死的弟兄说,被抓住后才发现,村子里关押着不下百人。有人被陆续送走,有人被拷打致死。半死不活的,就假意释放,让他们离开。 但只能原路返回。 那个弟兄和另外几个人相互搀扶着,刚走到沼泽,就被弓箭射中了。 “妈的,拿他们练箭法?”鲁巴扶着门,目光像火焰一般闪烁。 三儿也回来了。 “五儿,该你了。”他对五儿努努嘴。 “咱俩一起。”郑冲直起身,拉着五儿一起出去值哨,“听得想吐。” 他的地瓜也不吃了。 徐芾沉默不语,示意几个人继续讲。 “那人临死前告诉我们,说他听见官兵中有人议论,说像这样的逃兵,收容也收容不过来,不如放了算了。可又有人说,逃兵可以放,但带头的不能。所以他让我们赶紧逃命。”王承吃完地瓜,接着说,“这样我们才越过河到了南岸,然后在峭壁上找到条路,到了这来。” “那只鸟,他还有提到过吗?”徐芾语气冰冷地问。 “鸟?”王承抬头,“噢,对。他说,他们被捕时也看见过他,那个会飞的人就住村里。” “二十几个人,走了十几个?”徐芾继续冷冰冰地问。 “应该是这样。”王承打了个嗝,“村里还有他们的十来个人吧,也不多。” “包括那鸟人,对不对?” “是的。”王承点头说,“对,我记得他是这么说的。他说那会飞的人就在村里。” “这地方居中,南北两边都能掌控。好家伙。所以他们总能成功发现我们的行军路线。”鲁巴嘟哝着说,“每一次。” 他缓缓走到火炉边,拿起一只烤得稀软的地瓜塞进嘴里啃了一口。 “还有很多弟兄会选择这条路线。这不是我们所能阻止的。”徐芾轻声叹道。 他现在很担心洪昇,他和陶青都是朝北走的。 但陶青去的是九仙村。 柏贯认得路,他跟着陶青一队。他们那条线也有可能遇到官兵,譬如悬崖那地方,就是一道很好的关卡。 徐芾判断,官兵已在那里撂下几具尸体,应该暂时不会再去。 即便有人,也不会太多。 陶青对付几个人绰绰有余。何况他手下有二十人,全是好手。 洪昇他们是先向北,再向西,走的是最多人选的一条路线。 从王承提供的信息中已证明这点。 如果官兵大举搜捕,那将是条极其凶险的路线。尤其是在空中有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 难道自己有欠考虑太过鲁莽?否则怎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徐芾紧咬牙齿,心里不断涌出各种可怕的念头。 鸟,最可怕的就是那只鸟。 他们已经吃过他的大亏。 而他现在知道,那只鸟的巢穴就在沼泽。他白天到处飞,傍晚却会飞回窝里过夜。 想到这里,徐芾抬头看向站在炉子边的鲁巴,“猎人,你捕鸟吗?” “当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是我的猎物。”鲁巴咧嘴一笑。 “如果弟兄们都到不了雾峰口,咱们赶去又能干什么呢?”徐芾撑着膝盖慢慢起身,挨着看了看众人,“终归一死,死得其所。兄弟们,不如放手一搏。” “干了他。”鲁巴第一个表示支持。 “对,我们起兵,本就是为了给弟兄们谋条活路,为了大家的亲人过上好生活。值了。”屈武振臂怒吼。 徐芾满意地朝他看过去。 也为了我的家仇,国仇。他心想。 “怎么干?就咱们几个,杀进村里去?”王承有些吃惊地问。 “对啊,窝里的鸟儿最好掏。”鲁巴笑嘻嘻地说。 三儿伸手搭在王承肩上,“怕吗?” “不怕。”王承咬咬牙。 “不怕。”瘦小的马夫霍地起身。 “不怕。”吴朐也抖动着肚皮起身,粗壮的体格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身影。 “不怕。”两颗大门牙也说。 徐芾目光扫视众人,“为那些被他们虐杀的弟兄,为其他还在赶来路上的弟兄,为雷成大师,为霹天军。” 众人纷纷站直,单手握拳,朝各自左胸轻轻捶了一下。 “天军威武。” 116、夜袭 山梁自黑暗中探出,岩石与砂砾的长长坡道形如利爪。坡道低处伸入水面,在水下形成好几道冲刷的沟槽。 他们选择从上游过河。 虽然上游水面更宽,但可以避开沼泽,而且不会被水下那些看不见的沟槽卡住脚。 这是条浅水溪,又是夏天,泅渡完全没问题。 倒是从林子里出来,尤其下陡崖那段,吴朐差点跌下去。好在鲁巴提前采取了措施,给每个人腰上系上了绳子。 最后他只是腿上擦破点皮。 现在他们还看不见村里的亮光,只能从山梁上方看见淡淡一层橘色光晕。不过,那还不如今夜的月光。 月亮一直躲在云里,只在天空留下几块白斑。 出发前,鲁巴根据王承他们的描述在地上画了幅图,反复分析了敌人夜间岗哨可能的位置。对方会设置明哨,也会有暗哨。但应该不会太多。 因为他们没多少人。 两条溪流交汇的下游方向,会受到他们的重点关注,而两侧防护应该不会太严。 尤其南边,对他们来说应该会感觉很安全。 况且他们处在山梁之上,只要选一个合适位置,便可一览无遗。 靠近之前不被发现,是行动成功的唯一机会。 北岸全是碎石和淤泥,还有被冲到岸边的树根和浮木。他们小心避开尖锐的树根,光着脚踩在硌人的石头上,不发出一点声音。 山梁不高,而且是缓坡,爬上去完全没问题。 爬山前,他们短暂修整了一下,穿好鞋,检查自己的装备是否还在。他们把与作战无关的东西全都留在了木屋里,只带了兵器。 鲁巴还特意用一块布包了粘稠的淤泥,系在腰带上备用。 这段梁子上有树,这是最理想的藏身之所。他们以树为掩护,缓慢朝上方移动,直到地面逐渐变得平坦。 最后,他们看见了林子外面的亮光。 按照事先部署,鲁巴和三儿先去侦查情况,其他人在林子里等候。 他俩慢慢靠近第一所房屋,像幽灵一样贴在木墙外面,仔细倾听里面的情况。 这是一座普通木楼,位置靠后,里面传出的呼噜声大得惊人。 据那名死在河里的兄弟说,这村子里关了不少人。 两人使了个眼色。 鲁巴轻手轻脚靠近窗户,探头往里看。屋子里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见。 屋子里臭气熏天,表明有很多人挤在一起,连屎尿都在里面。 鲁巴轻轻捂着鼻子,对三儿点点头。 错不了,这里面关押着俘虏。但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候。 两人继续朝前摸索,接连又发现了两处关押俘虏的木楼,还发现一名士兵在第三栋木楼的外栏杆处靠着木栏站岗。鲁巴示意三儿先别动,他自己又绕到另一边去转了一圈,回来时,看见那人正站在栏杆转角处,对着下面撒尿。 鲁巴对三儿做个手势,三儿便从架空层下面爬过去。 鲁巴贴着墙,取下碍事的弓,轻轻放在地上,等三儿爬到那人脚下,他伸手比画示意,然后便扒着栏杆,像只蝴蝶轻盈地跳了上去。那人身子一抖,忽感觉背后一阵凉风,正要转过头,鲁巴已将一包淤泥砸在他脸上。 天厍军面罩是半片,鼻子以下露在外面。鲁巴用淤泥糊住那人的嘴,再以手紧紧捂住,另一手将匕首插进他后背。 那人挣扎着想扭身,但脚却被三儿死死抱住。 鲁巴就势将他压在墙上,抽出刀,再连续扎了两下。 那人不动了。 鲁巴最后用刀割断那人的颈子,这才松开。 三儿爬上来,和鲁巴一起把这人抬下走廊,扔进楼下架空层里。 村子不大,房屋紧挨着,沿着山梁形成长长一条。 道路从村中穿过,往后去村头有个哨卡,拦着鹿角柴。哨卡旁边有棵枯死的榉树,树上挂着缴获的铜哨子。树下摆着火盆,火盆里燃着火。 铜哨子是霹天军士兵小队长随身携带的工具,挂了好大一串,在树上叮叮当当。 有一名军士在那里走来走去,嘴里绘声绘色说个不停。 另一名士兵坐在火盆对面的石头上,手里拎着鸡腿,一边啃,一边听走来走去那人说话。偶尔发出一阵像是被呛到了一般的喘笑。 两人头盔上的黄铜半面罩皆掀起在帽檐,像搭在眼前亮闪闪的盖子。 三儿还是头一次看见两张没戴面罩的天厍军士兵的脸。 两个军士都一脸胡子。 一个的集中在下巴上,另一个满脸都是,连鼻孔里都冒出两撮。 当他们离开那里,沿着木屋背后观察村里的情况时,发现村子中央一栋大屋前有个士兵坐在木楼的台阶上,手里抱着一支长矛竖着当依靠,大概是睡着了。 他们继续寻找村前的哨卡。 为了不被发现,他们紧靠山梁外沿行动,尽量不靠近房屋。 那个哨卡在村头下坡的地方,但有个拐弯,还有栋房子遮挡视线,所以看不见那里的情况。三儿只看见那里光线明亮,说明路口同样生着火堆。 再往前去一点,便能看见泥地上有一道长长的影子来回移动。 那道影子不断在地上拉长、变短。是一名持矛的士兵在转来转去。 也许还有一个,但没看见在什么地方。 村头那栋房屋绝不会用来关押俘虏,应该是他们的休息所,里面应该有替换轮岗的官兵。 两人担心暴露,不敢再往前。于是再次折返村里。 军官应该住在村子中心的三栋木屋之一,因为那里架着两堆高高的篝火,照得很亮。而且他们的马都在那里。三儿数了数,一共十五匹马。 如果那个会飞的家伙在,村里至少有十六个敌人。 三儿认为那家伙一定不需要骑马。 最大的三栋木屋呈品字形布局,中间形成一个广场。广场对面,隔着马路的两栋房屋应该也不会用来关押俘虏,像是营房或仓库。 搞清楚后,鲁巴和三儿先返回林子里,跟徐芾商量。 徐芾迅速制定了作战计划。 村子两头的哨兵只能交给鲁巴和三儿。因为从地势上看,那两个地方不太容易靠近,只能以弓箭射击,而且还要特别精准,尽量不给他们开口呼叫的机会。 考虑到哨卡分开两头,徐芾带其余人要在等到他俩得手一头之后再动手。 领了任务后,鲁巴把大家带到第一所木屋附近,藏在栏杆下。 这里将是发起行动的起点。 然后他跟三儿再次偷偷潜到村后。他俩就像夜色里的幽灵,借着树木的掩护,渐渐靠近了两个值岗的哨兵。 “真的,下次我得把那婆娘吊起来抽,让她一边叫,一边滴油。”那个嘴巴不停地还在讲。 另一个已经啃完鸡腿,将手指在嘴里吮了吮,站了起来,“我该去巡逻了,下次来听你讲。哎哟不对,妈的,下次我得跟你一起去。那村子离得又不远。哈哈哈。” 他转过身,准备离开火光照亮的地方。 但他却忽然怔住。 他疑惑自己是不是听见了弓弦震动的声音。 他刚将嘴张开,一支箭已飞速而至,直接扎进他的嘴里。 另一名军士也停止了踱步。三支箭矢,一支跟着一支,统统打在了他满是胡须的脸上。 眼睛、鼻孔、脸上。 扳机弩发射的力量惊人,箭矢几乎深入颅腔,推着他上身后仰,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鲁巴和三儿动作迅速地跑过去,将两人拖到一旁树下,取下他们的头盔、衣甲。 不一会儿,两名戴着面罩,穿着军装的人便走进村子。 他俩手里没有拿矛,却拿着弓和弩,大摇大摆,沿着大路,不紧不慢地走向村头。经过徐芾他们藏身的木屋时,两人朝着黑暗中比划手势。 徐芾看见后,便带着五儿和郑冲从黑暗中钻出去。王承等人则蹑手蹑脚翻过木屋栏杆,爬到走廊上,然后打开门钻了进去。 鲁巴和三儿押着三人,大大咧咧走到三间大屋中的广场上,朝着楼梯上打瞌睡那名士兵走去。 快到跟前时,那名坐在楼梯上的军士身子晃了一下,随即坐直。 士兵没戴头盔。他的头盔放在身边梯子上,而他手里的长矛每倾斜一次,他就会随之醒来。 强烈的火光照射着他的眼,他伸手挡在额头,看着两名弟兄一前一后,中间带着三个人。 他显然还没睡醒,却也发现这两个兄弟身上衣服长短不齐,胡乱穿着,“喂,你俩……”他看见押解的三人都没有拴绳索,于是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最后面一名军人忽然错身站了出来,扬起手里的扳机快弩。 士兵刚想下一步楼梯,以便检查哪来的俘虏,但他注意到了另一名军士的奇怪动作。那兄弟抬起了手里的快弩,想做什么? 徐芾动作很快,一步就跳到了木梯前,跟鲁巴一起扶住那人,然后将他缓缓放下,依然让他靠着栏杆坐在梯子上。徐芾还拔掉他脖子上的箭,然后用匕首割开他的喉咙。 鲁巴还把此人的长矛捡来,立着塞进他怀里。 徐芾走到篝火边,从里面抽出燃烧的木棍,递给郑冲和五儿,自己也拿了两支,然后示意五儿和郑冲,三人分别朝三栋木楼走去,轻手轻脚踏上楼梯,在走廊上开始点火。 三儿跟鲁巴继续前往村头。 他俩沿着大路走,不用躲躲藏藏,所以远远便看见了那处哨卡。 三儿身上这套衣服实在太大,尤其那沉甸甸的肩甲,长长地耷拉在臂膀两侧,而他手里的连弩也不能像官兵那样挂起来。他拿在手里,姿势惹人生疑。 但他此刻顾不得这些。 鲁巴的箭袋也不能习惯性挂在肩后,只能斜挎着,所以他抽了支箭出来,单手扣住,跟弓一起藏在身后。 他俩笔直朝那人走去。 哨卡前有一排鹿障,那人手持细杆长矛,就站在火堆边上。 随着两人靠近,那人警觉起来,“我好像从没见过你俩。见过吗?” 鲁巴并不回答。他快走两步,忽然一只手从背后探出,手上是弓,弓上有箭。他另一只手扣住箭羽,用拉开弓对准那人。 “敌袭!”那人张口呼叫,“敌人进村……” 鲁巴的弓箭弹无虚发,直接射穿他的脖子。 三儿摘下头盔,扔在一旁。扭头时,猛地看见远处暗影里人影一闪,一支长矛朝他飞来。他往后一仰,躲开长矛,同时抬手发射,三支箭朝那人飞驰而去。 那人身子歪了歪,倒在草丛里。 村子里有人在高声呼叫,但听不清叫的什么,也不知是自己人还是官兵。 黑暗中,还有两支火把在快速跑动。 更远一些,大火已熊熊燃烧起来。喊杀声更大了。 三儿学着鲁巴一样脱去碍事的军装,重新往弩机里上好三支箭矢,准备返身杀进村。 两人刚到第一栋房屋前,一根长枪从火光和阴影中爆射而出,直奔他而来。他闪身避开,对着那个方向就扣下扳机。 “咔,嗖嗖嗖。”三支箭飞射而出。 他再次用力拉回弓弦,卡上扳机槽口,又往里上箭。 这东西就是慢。 脱去外套的鲁巴将箭袋背在后肩,他抬手抽箭,张弓发射。果不其然,村前几栋房屋里也住的是官兵,蓦然惊醒的他们,大概首先想到的是一波逃兵趁夜杀到。 再没有长矛执来。鲁巴和三儿对望一眼,分开两边,沿着街道朝村里走。 这时,村里到处都传来嘶吼和咒骂声,伴随着刀剑和枪盾交击发出的刺耳声。 许多俘虏都已被成功释放出来。 当他们走到第三户住宅时,一根火炬从左边一栋木屋里飞出来,三儿侧身躲开。那支火炬重重砸在泥地上,火苗立即蔓延开来。 接着,他便看见一个人撞破窗户,被从屋子里抛了出来,摔在楼梯上朝下滚。那人浑身褴褛,应该是自己人。三儿想扶起他,但见他满脸是血,手指伸着指了两下,就没动了。 “快,去拿武器,拿起武器干他们。”有个声音在另一边喊。 三儿看不见,但听得出是王承的声音。 “嘭。”一个声音在刚才这名兄弟被扔出的房里响起。 三儿捡起火炬,快步登上楼梯,将它朝洞开的窗户口扔进去。 火光下,里面有名士兵,正挥舞着手里长刀。两名拿着木耙和镰刀在进行抵挡的被俘弟兄很快被那家伙砍倒。三儿来不及瞄准,抬手发射。 三支箭全都钉在了木板墙上。 那家伙身形灵活,察觉窗外有人便转身躲开,然后很快钻进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三儿踢开门,一步跨进室内,便看见屋里至少躺着七八名弟兄,有些手上还缠着绳子,在地上使劲挣扎爬行。 他抽出匕首,割断那名弟兄背上的绳索,然后将匕首递给他,“救其他弟兄。天军威武。”他拍了拍那人,再次上箭,然后抓起那支火炬,紧跟着刚才那名敌人追去。 这是间破破烂烂的木屋,被隔成好几间。三儿将火炬抓在弩机前,一边照亮,一边准备发射。屋子里没人,那家伙从后面跑了。 三儿从后面栏杆跳下去,寻找着目标。 远远看去,广场西侧那栋大木屋火光熊熊,已经被点燃,浓烟从窗户,从屋檐下冒出,点点火星像萤火虫一样飞进夜空。“天军威武!”有人在广场上高声呼喊。 三儿听不出是谁的声音。 他看见一名士兵从黑暗处冲出,抓住楼下一匹马爬了上去,朝自己这边骑来。他抬起手,对着那人发射三支箭矢。 那人从马上掉了下来。 117、秘密 炎炎夏夜,天干物燥。 木楼屋顶覆盖茅草,极易着火。 郑冲将另一支燃烧的木棍扔到了屋顶上去。 “烧死你们。烧死你们这帮王八蛋。”他一边点火一边念叨。 木楼迅速燃烧起来。 这时,村子另一头有人发出示警,对面木楼里很快便有人出来。 那人手里拿着长矛,朝这边看了看,将矛尖朝前,对着郑冲掷来。接着,又有两个人从另一间木楼开门冲出来,拿着火把朝这边跑,嘴里同时高声呼叫。 “敌袭!” 郑冲绕到走廊后方。“咚。”那支矛重重地钉在木墙壁上。 他听见屋里有动静,但门口的火越燃越大,挡住了里面人的出路。郑冲继续围着走廊转,到处点火。他听见屋里有人呛得咳嗽,接着便看见一只手从里面扒住窗户。 手指很粗,指节因长期训练而显得突出,手背上还盖着鱼鳞形皮护套。 别想逃。郑冲心里默念。 他的剑早已操在手里。 看见一顶顶着羽毛的精致头盔出现在窗口,他便挥剑朝对方劈去。 不料那人仿佛感觉到了危险,机灵地往后一缩。郑冲这一剑又狠又快,虽然错过了脑袋,却正中对方扒着窗栏的指节。 鲜血喷溅,手指分家。 那只失去四根指头的手不见了。 这时,郑冲看见从对面出来的那两人已径直冲向中间那栋木楼,于是丢下哀嚎的断指,翻身跳下走廊,朝大祭酒那边跑去。 经过广场时,他感觉有人在朝他放箭,但不知道箭是从哪个方向射来。 他继续跑,听见有支箭呼啸着从耳边划过。 他的耳朵凉悠悠的,好像在流血。 但他管不了。 大祭酒也把手里最后一根燃烧的木棍抛上了屋顶,然后从屋子的另一面跳下走廊。 有个人跟着他身后追来,也跳了下来。 另一个冲进屋里去了。 郑冲将火炬对着追逐大祭酒的人砸去。那人侧身躲开,大祭酒于是跑到一边,拔出剑。郑冲过去挡在那人身后。那人脸上没罩铁面,是一个圆脸大胡子。 他挥刀朝大祭酒砍去,大祭酒挥剑格挡,但他马上就势切向大祭酒手腕。郑冲扑上去,用刀砍他后脑。这人侧身让开,换到面对两人的方向。 当他再度挥刀连连砍劈两人时,郑冲听见自己身后传来许多人的声音。 “天军威武!” 十几个人手持长刀,短刀,木耙,锄头,从屋角暗影中杀到。 那名军士转身便往村头方向跑。 王承带着人追了过去。 他俩正准备到另一面去,却看见刚才那屋子里有两个人跑了出来,已经冲到广场。 这时,吴朐带着四五个人在广场收捡兵器,有个兄弟被一箭撂倒,吴朐马上呼叫房顶有人。 有几个人正从那处经过,便朝房顶扔了根火炬。 那名半蹲在房顶上放箭的军士暴露在火光中,立即便被远处的鲁巴一箭射了下来。 徐芾和郑冲追着两名从屋里逃出的人来到广场,见他俩已接连砍倒自己几名弟兄。此时,五儿也从对面那栋楼跑过来,想帮着对付广场上两名官兵。 两名官兵一个穿着军装,戴着面具,另一个却只穿一件汗衫。只是汗衫上已经被烧破了洞,露出里面的皮革短褂。那人身形清瘦,尖脸上挂着一缕胡须。 那名官兵砍倒一名弟兄,吴朐从身后朝那人扑去,拼命抱住他的腰,结果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当那名官兵率先爬起,准备给吴朐致命一击时,鲁巴一箭结果了他。 尖脸的家伙转身冲到对面那栋木楼,刚到楼梯前,五儿和喂马的唐涛围住此人,但这人身子极其灵活,一个闪身便夺下唐涛手里的刀。接着,他将那把刀像风车一样旋转,五儿手里的长刀连番挥舞,却怎么也砍不中对方,还险些被旋转的飞刀砍中。 鲁巴连放两箭,那家伙放下五儿和唐涛,转身跑向木楼,消失在屋角处。 徐芾问五儿,他点着的那栋屋里有没有人出来,五儿说没有。说完,便和唐涛继续去追那瘦子。 于是徐芾风急火燎地又朝马路对面的木楼跑去。 郑冲见状也跟了过去。 此时村里到处都在着火,到处都有厮杀声。 郑冲跟着徐芾搜查了一间房屋,没发现有人,便接着赶往隔壁另一间。 鲁巴站在广场,寻找可以攻击的目标。 他看见有个人从一间着火的木楼里跑出,扶着自己一只手,想往马群那里跑,鲁巴射了一箭,那人快速跑开,转身又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鲁巴跟着追,接连朝他射箭,直到那人消失不见。 鲁巴回到广场中央。他听见身后传来惨叫声,先前那个瘦子从黑暗中跑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件古怪的兵器,旋转得像一颗火球,追着唐涛打。 流星锤。 鲁巴看见那锤子缠住唐涛脖子,然后勒紧。接着那人奋力扯动铁链,唐涛便像被抛起的树枝在空中翻了两滚,然后掉在地上。 鲁巴反手抽箭,但扑了个空。 他的箭袋已经空了。 那人一脚踏住唐涛,锤子旋转着砸在唐涛脑袋上。 鲁巴抽出刀,朝那人冲去。 这时,五儿也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挥刀扑向那人。 那人不慌不忙,丢下唐涛,转身弹起半人高,手里流星锤虎虎生风,像苍鹰搏兔那样朝五儿扑去。 “闪开。” 鲁巴叫了声。 他将长刀朝那人背后猛地掷去。 那人挥舞链锤挡开长刀,落地时,五儿挥刀砍他,被旋转的链锤荡开。锤子势大力沉,还砸在五儿肩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 五儿就势往地上一滚。 接着一把抱住那人双脚,鲁巴抽出匕首,冲过去刺那人背后。 那人缩身倒地,抬腿踢开鲁巴,五儿趁机抓起地上掉落的刀,一个翻滚,狠狠砍在那人身上。 被砍中后,那人想爬起来,五儿再次跃起,猛地将刀扎进他胸口。 鲁巴去搜集箭矢,准备肃清残敌。却就在这时,他看见刚才那名扶着伤手的家伙从一栋房子里跑出来,跳上马背,骑着朝村头跑去。 不过,刚骑了没多远,他就被人射了下来。 鲁巴放下弓,继续寻找目标。 这时他听见郑冲的喊叫。路对面第二间房子不知被谁点燃,刚刚起火。 郑冲从屋子背后跑出,像是想要逃离什么似的从栏杆上翻了下来。 他身后的房屋继续燃烧,却没看见徐芾的身影。 “郑冲。”五儿朝那里跑去。 “别过去。” 鲁巴朝他大叫。他抽出箭,对着那栋房屋。 话音刚落,一个巨大的火球从屋顶冒出,携带着浓烟,扑向五儿。 火球上下腾飞,将五儿裹挟在一团热风内。 鲁巴张弓搭箭,去射那火球。 但他再没看见五儿。 火球迅速膨胀,一时到处都是纷飞的火星。 他猛地腾高,朝着不断射箭的鲁巴飞来。鲁巴看不清那团火里的真相,只能朝中间射出一箭。 火球转瞬即到。 鲁巴被那股火球撞到,在地上一骨碌摔出去好远,撞在另一栋木屋的栏杆下面。弓箭被撞飞不知去了哪里。 那团火球越过屋顶,越过广场,但他实在太大,飞到一半就飞不动了,渐渐下坠,眼看就要撞在鲁巴身上。 鲁巴这才看见,那是一只鸟,一只燃着火焰的鸟。 是他。他被谁给点着了。 这时,那栋木楼的栏杆边出现了徐芾的身影。他摇摇晃晃,浑身是血,双手扶着门框。 郑冲倒在楼下不远处的地面上,这会儿一动不动。 鲁巴挣扎着起身,这才看清那人的模样。 那人有着一张满是毛发的脸孔,身上一半是羽毛,一半是人皮,两只爪子就像鹰爪,但要比平常所见老鹰的爪子大得多,长得多。每一根指甲都像一把匕首。 他放下鲁巴,腾空一跃,又朝广场另一头扑去。 虽然浑身着火,他依然能飞。 “咔,嗖嗖嗖。” 三支弩矢朝它打来。 大鸟浑身一抖,绽开的细小火苗星星点点飞向空中。 三儿站在路的另一头,再次往弩机里填充弹药。 大鸟发现了他,跃起向他扑去。 热腾腾的空气携带着巨大风力席卷而至。三儿身子往后倒下,接着在地上连连打滚,以避开大鸟带着火焰的翅膀。 大鸟擦着地面往前滑行,撞在一栋木楼的栏杆上。 三儿急忙拉开机索,继续填充箭矢。然后转过身,将扳机弩再次对准地上的火鸟。 “我去你妈。”又是三箭连发。 三支箭划出一道弧线。 移动目标,不能固定角度射击。 老子一定要让你死透。 大鸟总算没动了。 木楼边,徐芾扶着门缓缓滑下,瘫倒在地。 五儿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踉踉跄跄朝木楼跑去。他扶起徐芾,用力把他拖下木楼。一根木梁掉落下来,砸在他们身后。 他俩下了楼梯,五儿拖着徐芾,继续朝广场方向移动,然后挨着郑冲坐下。 郑冲目光呆滞地望着夜空,嘴里冒着血泡。 他肚子上有五个窟窿,每个洞都往外冒着血和褐黄色黏液。 “郑冲,你不会有事。”五儿用手拍他脸,“你是杀手,你不会有事。” “我不是杀手,你才是。”郑冲用力笑着,咳着。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嘴里吐着泡泡说,“我本想告诉你,却始终没勇气说的秘密。” “不用说。等你好了再说。” “不,等不到了。我知道。”郑冲脸上继续保持微笑,“你听我说,那回,那回说好去抓鬼,记不记得。管生的灵堂,那晚我没去对不对?其实,其实我去了。” 五儿回忆着。 多久的事情了?“你去没去,有那么重要吗?咱们是兄弟,不计较。”他说。 “我计较。”郑冲瞳孔开始扩散,目光不知投向何处去了,“那晚,我先到了灵堂。我想做一个合格的道士,我想,想给他们瞧瞧。所以……” “好了再说,行吗?” “所以,我藏在那里。然后,我就看见有人进来了。她,她不是走进来的,是,是从棺材后面的窗户里进来的。是,是那个姑娘……” “五儿……” “我在。” “我看不见了。天黑了。” “现在是晚上,郑冲。” “那天也是晚上。那,那不是姑娘,她是妖,是猫妖……” 郑冲吐出最后一句,也用完了最后一口气。 118、预言 “自百花山庄一别,我一直期待再与李公子相见。”谯恭拉住李昧的手,边往里走边说,“上次未以真名相告,李公子不会责怪老头吧?” “岂敢岂敢。”李昧说,“倒是我不请自来,甚是唐突,还请仙老见谅。” 谯恭一头白发,身穿灰白粗布汗衫,头缠同色纶巾,脚穿一双软底草鞋,怎么看,怎么不像个连皇帝也要登门拜访的逸士大贤。 他请李昧到书房谈话,洪宝就带青伶和丙儿在院内玩耍。 待女仆送上茶炉,他又对她说:“把我新醸成的柿饼拿些来给李公子尝尝。对,还有核桃,帮我们把壳敲开再端上来。” “有些话,我是想跟李公子私下谈谈的。”落座时,谯仙老又说。 仆人送来茶点,然后他便让他们别再进来打扰。 “我们暂时不需要服侍。如果有事,我会摇铃。”老人摸了摸桌上那只铜铃说。 待仆人离开,他便转头朝向李昧,“听洪宝说,你这是要去盛都?” “正是。李昧答应要去趟盛都,特绕道来拜访仙老。” “久闻李公子在青峰山遭遇冷落,我本来不太相信。毕竟公子乃先太师高足,天命之选,青峰山青年一代之俊才。唉,世事如此,不知是福是祸。公子此番入朝,或为仕途?” “李昧并未决定入仕,不过受太子抬爱,约好前往一晤。” “李公子跟太子相识?” “在酆城有过一面之缘。” “噢,霸郡叛乱,我倒是听说太子亲临酆城,督导清剿无明殿,击破雷成乱军。原来,李公子是在那时候跟太子相识。” “不过,当时太子并未表明身份。”李昧说。 “嗯,据我所知,太子行事一贯如此。倒也不奇怪。这么说,太子想求李公子相助?” “太子之意,李昧尚且不明。” “其实,太子心里所想,或许我倒略知一二。” 老人拿了颗已砸破壳的核桃,剥开,掏出一粒果核放进嘴里,“国君前些时候曾携太子来访,洪宝大概跟你提到过这事。那天我们谈了很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时之间,我好像从太子身上看到了李授当年的影子。他那么想建功立业,那么想开创盛世。唉,太子年轻气盛,说起来,其争强好胜之心倒跟他父亲当年有几分相似。” “以仙老所见,当今天子是否真的希望一战?”李昧趁机问。 “不,我所了解的李授其实并不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当然,他有抱负,但没那么出格。”谯恭摇摇头说,“所以,这一切或许都是出自他身边那个番僧的主意。” “仙老认为,联赵伐晋是国师之意?” “这可不止是我的认为。” “噢?”李昧倾身朝前,“仙老握有实据?” “实据?”老头顿了顿,又剥了一颗核桃放进嘴里,“无尘子,你不喜欢国师?” “不,当然不是。”李昧稍稍退回身子,“只是好奇,想对国师有所了解。” “啊,想有所了解……这倒不奇怪。那番僧一贯喜欢故作神秘。不过他也算是个奇人,而且跟我颇有些渊源。老实说,早些年,我这里他来得比谁都勤。” 李昧笑了笑,没有说话。 谯恭看了看他,“实不相瞒,对朝中之事,我向来不愿谈及。原因很简单,我虽并不赞同当朝某些方略,但对李授父子还是承情的。上次你离开百花山庄,我也劝过沽翁,七老八十的人了,还是少议论朝政为好。凭他跟夏皇后的关系,当年本难逃牵连,是我出面为他担保,才让他免遭牢狱之灾。唉,宫廷之内,血脉亲情都薄如纸片,何况君臣。” 说着,他再次看了看李昧,“来两颗核桃?要不尝尝我做的柿饼?” 李昧接过柿饼,送进嘴里。 柿饼很甜,甜得发腻。他不喜欢甜食。 “现在不同以往,如果喝茶时不吃点东西,我会浑身冒虚汗,有时身子还会发抖。”谯仙老也往嘴里塞了块柿饼,一边嚼一边说,“我今年八十岁了。” “仙老鹤发童颜,看着倒不显老。” “嘿嘿,看来李公子很会哄人开心呢。” 李昧不愿绕圈子,“那么,上次李授来,是跟仙老谈出兵的事吗?”他再次转回话题。 “对,我们谈到了这事。”谯恭说,“朝中反对用兵者多,但也有主张对晋开战的。可惜,这些人多半不是为国家前途,而是为自己的名利。你相信吗?不管主战派还是主和派,皆是如此。” “那仙老是如何跟圣上说的?” “我了解李授,知道他想要什么。但当前大盛国力尚不具备开疆拓土的条件。这话我跟他讲了。” “所以,你劝他放弃联赵伐晋?” “没错,我确是劝他别跟赵国结盟。不过,我也跟他坦言,大盛无法永久偏安一隅。如若不争,将来必沦亡于州外强国,早迟而已。” “这像是在鼓励他要做点什么。” “也可以这么理解。我当时有些糊涂,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听说仙老当初曾建议李授不称帝,而对晋称臣,保一方王座?” “对,那是他率领北原兵刚进盛都的时候。他来见我,想让我入朝辅政。我拒绝了。那时我便跟他说,当年武帝神勇,有雄主之资,尚且只能先图州内。何况哀帝之后,大盛国力较晋赵之邦每况愈下。此消彼长,不如东面称王,或可百世无虞。” “但李授并未采纳仙老建议?” “是啊。可惜他身边一干亲信,只一心想着自己的丰功伟业,而不顾实情。其中更有甚者,罔顾国情,怂恿国君大兴土木,兴建宫室,一味营造盛世气象。” “仙老是指国师吗?” “国师?”谯仙老抬了抬眉毛,做出一个孩子般的表情,“不,作为一个僧人,国师虽然有些耽于红尘,但还算能够矜持自守。他跟那些人不同,尽管他们目标一致。” “那国师喜欢什么?” “我听说他很少跟朝臣来往,也从不上朝。但他一直在忙着一些事。” “在为战争做准备?”李昧试着问。 “战争?”谯恭有些诧异,“李公子,对春藏国师,你是有什么误会吗?他替天子出谋划策,但并不参与治国理政,更不掌握军队。” “他手里有天厍军。” “那是天子卫队。春藏一直负责李授的安全,就跟你们当年的青衣卫一样。哦,对了,这次酆城平叛,朝廷之所以会出动天厍军。那是因为要对付影子人。” “是啊,如此方才师出有名呐。” “哈哈,李公子这是话里有话啊。”谯仙老并不假意客套,笑问:“我也听说,战后李公子曾留在无明殿参与善后,是不是期间听说了什么?” “那倒没有。不过,李昧受太子相邀,留在无明殿协助重建,自然要尽心尽力。” “嗯,看来太子果然没看错人。上次来访,太子就跟我说,他十分欣赏李公子。不过,我不得不说句实话,太子能对李公子如此看重,其实全赖国师大力推荐。” “实不相瞒,”李昧笑了笑,“此次前往盛都,李昧最想一会的,便是这位大国师。” “哦,这不挺好吗。李公子青年才俊,又是青峰山后起之秀,能为朝廷效劳,国之大幸。老头我也特别乐意看到这个结果。” 说到这里,谯恭似乎想起什么,“不过,李公子若对春藏存有戒心,倒也情有可原。此番无明殿勾结晋国,策动叛乱,个中情况复杂,我在此不便置喙。可不管怎么说,其最终败亡,毕竟是由国师一手造成。李公子是因为这个而心生猜忌?” “同为一方教宗的真乙道庭黯然落幕,青峰山难免会有所联想。” “是啊,关于这件事,老头我能够理解。” “站在青峰山的角度,此事无疑具有某种警示意义。更何况,酆城之战后,天厍军并未返回都城戍卫禁宫,反而越发壮大,已隐隐具有一支军队的作用。” “哦,你是在担心这件事。”谯仙老轻轻点头,“这的确不同寻常。不过,老头还是认为,无论天厍军此番在霸东表现如何,它毕竟也只是一支宫廷卫队。” “仙老是说,天子乐见其成?” “我想是的。李授非常信任自己的国师。而对皇帝,春藏也绝无二心。莫非你们担心他会起兵作乱不成?”谯恭连连摇头,“他是个异术士,登城破门,于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尚可。统率大军,沙场鏖战却非他所长。” 李昧心生好奇,“那么,仙老差洪宝前往霸东劝叛军放下武器,却是为何?” 老人再次抓起一颗已经敲破,但尚未解体的核桃,“那是出于别的考虑,那是……”他将核桃在手里捏来捏去,嘴里嘀嘀咕咕,“那是我的一个担心。” 说到这里,老人似乎陷入了沉思。 李昧没做声,也没追问,只是耐心地等着这位老人说下去。 老人丢下核桃,眼睛望向天空,“就在李授父子来过之后不久,我是怎么也没想到,一位多年不见的朋友忽然到访。要是……唉,我要是能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好了。无尘子,你信不信因果?我是相信的。这是我早年欠下的债,如今需要偿还。” “仙老欠过什么债?” “人情债。”老头忽然犹豫起来,“可我还不知道,要还的这个债是由何人索取。” 想着上次来访的神秘朋友,谯恭心里莫名一阵惶恐。 可他担心之事目前并无实据,不过是心里无端生起的恐惧。这样的事该怎么说呢?眼前的年轻人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年纪太大,想多了呢? “我让洪宝给他堂兄带信,劝说徐三公子停止叛乱,一半是为了百姓,另外也是担心……担心会有另一场战争。”他讷讷地问,“李公子,依你之见,会有另一场战争吗?” 见谯恭一脸虔诚地望着自己,李昧心里微微一动。 如您所见,他心里道。 酆城发生的那场战斗不过是一场预演,甚至是一场为了让皇帝下定决心的力量展示。 但这话他不能对眼前这位老人说。 李昧喜欢这老头,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喜欢。但他深知,在跟魔鬼和骗子打交道的过程中,有时必须管束自己的喜恶,让自己的心变得像石头。 “我不知道仙老所说的另一场战争是指什么。”他说,“仙老是在担心什么吗?” “担心……”谯恭一声叹息,“是啊,我在担心什么呢。” 我谯恭虽非出自正道仙门,但心术端正,行事磊落。而我那位朋友虽然师从魔道枭首,可也是位侠义之士,从不曾为恶。 那么,我到底在担心什么呢? 除非是…… “小兄弟,我想跟你说说我自己,想听吗?”他忽然道。 “李昧可当不起仙老以兄弟相称。”李昧忙说。 但谯仙老没理他,自顾道:“老头早年轻狂,好慕仙道,游历四海,结识了不少能人异士,并以此为荣。后来渐渐明白,术法无黑白之分,善恶之别,但人却是有的。所以,回到阆州之后,我便潜心自修,再无与外界术士往来。就连你们青峰山,我也从未登门。” “李昧听师兄说过,谯仙老法术高明,却难说是正是邪,或居于正邪之间。” “是你哪个师兄说的?很中肯嘛。”谯恭笑道。 “大师兄。” “噢,无涯子,他也是你们青峰山我最敬佩的人。” “大师兄每每提及仙老,虽然免不了要唠叨几句,却也是十分敬重。” “无涯子一生淡泊,可惜却也没能获悟仙道。” “仙道一途,可遇而不可求。”李昧说。 “对,这种事修不来。迷途修行,不过尽心安命而已。”谯恭将目光转向一旁,继续自顾说了起来,“不瞒李公子说,刚才老头提到那位朋友,是我早年游历中州时结识的异人。他有个师傅,更是曾在当年青峰山一役闻名三界。我这么说,李公子心里是不是已想到些什么了?” “三百年前那场大战?” “没错,很久的事了。”谯恭捋着白胡子说。 “当年那场大战,魔君一脉尽数覆灭,唯有九尾狐仙逃去极北之地,从此杳无音讯。”李昧一边看着谯恭,一边琢磨着说,“仙老说的,可是此人?” “没错,我那朋友就是她的弟子。不过,我那位朋友并非恶人。这个我可以担保。只是,此番他来阆州,跟我说起一句预言,却让我深感不安。” “什么预言?” “据说,当年张家天师后人放弃戎州基业,随魏王入中原,临行前曾以龟板占谶,得‘甲岁三百年,彗星起东方,天君当再世’之句。” “正好是今年?” “对。”谯恭轻轻点头,“我又听说,就连国师如今也招揽了不少当年魔君麾下妖人。这事却不好说是善是恶。毕竟不管是是非非,都过去三百年了。只是,此番老友忽然到访,却跟我提出一个令我十分意外的要求。不怕小兄弟笑话,当年我曾缠着他,跟他学过法术,那时便答应,将来必偿还他一个请求。所以,他这次是来收债的。” “他想让仙老做什么?” “说来不可思议,他让我设法说服李授解散天厍军,重建青衣卫。”谯恭摊了摊手,“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如此离奇的要求。” “是因为您那朋友提出这要求,您才担心将有什么可怕的事会发生?” “正是如此。”谯仙老叹息着道。 119、卖炭翁 离开谯府,李昧把青伶叫到跟前,“以最快速度赶到盛都,你需要多长时间?” 青伶想了想,“半个时辰。” “好,听着。”李昧贴着青伶耳朵,小声交代了几句。 青伶点点头,转身便消失无踪。 洪宝收拾好行李出来,将东西放上马车,只见李公子已翻开一卷写满朱漆大字的老旧竹简认真看了起来。却没看见青伶。 “丫头呢,她去哪了?” 丙儿朝空中努努嘴,将套着白唇驴的绳子拴在车辕上,然后看着洪宝,“洪大哥,你真要跟我们去盛都?” “是啊,”洪宝得意洋洋,“老师说,让我跟着李公子好好做点事。” “太好了,”丙儿将马鞭递给他,“你会驾车吗?” “青伶去哪了?马上就出发了,她人呢?” “别管她。”丙儿将马鞭塞进洪宝手里,“她去办点事,然后会在前面跟我们碰头。” 说完他便爬上车驾坐好,拍了拍凳子,“来啊洪大哥,这是你的位置。” 洪宝挠了挠头,爬上车驾,吆喝一声,驾车起程。 出了阆州城,丙儿便开始像模像样指挥起来:“洪大哥,看着点,出城三里有条岔道,进去百步就是咱们今晚住的地方了。” “今晚住在阆州?我还以为要赶路呢。”洪宝边驾车边道,“如果并不着急,那干嘛不留在老师那里过夜?老师可是再三挽留过的。” “公子的安排听着就是,哪来那么多问题。”丙儿一本正经地说。 洪宝耸耸肩,于是专心驾车。 出城三里果然有条灰秃秃的岔道。路很窄,两侧没树,路面坑坑洼洼,洪宝双手提起缰绳,指挥马匹小心避开较大的坑,以免车轮陷入。 路的尽头是一间茅屋,屋子看上去很宽敞,房后有成片修竹。竹林一直蔓延至坡顶。屋前的院子大得可以再建两栋茅屋,却空空荡荡,连篱笆也没一道,显得甚是荒凉。 好在地面没坑。 洪宝将马车驶进宽敞的院坝,停好。 茅屋正面很宽,开间不下十柱,但只有一道门。门显得很破旧,上面挂着两串褪色的绳编。 停好马车,洪宝便跳下车来,打量着这处将要借宿之地。 李公子也下了车,手里拿着那卷竹简。 丙儿上去敲门,嘴里高声叫着“有人吗?” 那道门很快开了道缝,门缝里探出一张“苍老”的脸。 若仔细看,此人岁数倒也不算太老,只是满脸烟熏火燎,黑得发亮,而且脸皮上满是皱纹,如同道道沟壑,因此显得“岁月不饶人”。 洪宝眉头一抬,伸手指着那人,“炭老韩,是你?” 那人也认出了洪宝,“原来是洪公子。”连忙对他拱手行礼,模样甚是恭敬。 当然了,洪宝是谯恭的弟子,而谯恭在阆州城可是半人半神的人物,就连地方官吏见了也得打躬作揖。虽然谯仙老平日足不出户,也从不显摆,要多低调有多低调。 但这洪宝跟老师的为人做派可就大不相同了。 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富家小婢,阆州城里就没他不认识的。 这“炭老韩”年年冬季都推着小车在城里卖炭,自然也认得阆州城第一淘气宝。 但老头随后又看见了李昧。 神情顿时一怔。 先前的畏畏缩缩和规规矩矩霎时不见,眼神中竟瞬间闪现出凌厉之气。 他忽然拉开门,身体挺得笔直。 “无尘子?” 洪宝先是一脸诧异。接着更是大感诧异。 因为一个卖炭的老头,竟然认得大名鼎鼎的青峰山李仙师,还开口叫出了他的道号。 自己都不敢这么叫。 在洪宝印象里,“炭老韩”就是个老实巴交的烧炭人,因为他烧的竹炭质量好,耐烧,生意一直不错。不过售卖竹炭的营生主要是在冬季,其他时候,街头看不见这老头。 他更不知道这老头原来住在这里。 就在他莫名其妙之际,李昧已走到门口,“怎么,不想请我们进去?” 老头愣了一下,看了看洪宝,刚才拉直的身躯再次勾起。 他微微侧身,“请,里面请。” 茅屋看着破破旧旧,屋子里面收拾得倒还干净整齐,甚至有着一股奇异的炭香。 洪宝一边审视着屋里陈设,一边重新认识着这位烧炭老头。 老头姓韩,单名一个重字,在阆州这地方住了多少年,已经没人知道。 或是根本没人在意。 他把李昧等人请到屋子中央的炭炉边落坐,一边随口叙起了“家常”。 李昧告诉韩重,他刚从谯府出来,随后要去都城,顺道来拜访他,并打算要在这里住一晚。 听说李昧是来看他的,韩重似乎大大松了口气,还显得很高兴。 他让李昧他们先坐一会,接着就去张罗吃的去了。 炭炉周边围着一圈又宽又扁的条凳,像是对着餐桌一样面对炭坑。面前的炭坑深入地下,坑里满是炭灰,坑上方悬空挂着一口烧得乌黑的铜锅,靠近锅底侧面有一圈密密的小孔,每个小孔都只有针尖大小,排列均匀,不知有何用途。 奇怪的是,洪宝明明看见老头往那口锅里加了水,却不见有水从那些小孔渗出。 不过,他倒发现不一会儿竟有雾气从那些小孔溢出。 坐在这口奇怪的灶边,洪宝还在好奇地打量,不料那韩老头来不知怎么拨弄了一下,坑里竟忽然亮起来,接着便有火苗升起。 更令洪宝感觉奇怪的是,明明围着口炭坑,里面也着火了,此时身体却一点也不觉炙烤,反而感觉阵阵凉意。 老头很快杀了只鸡拿过来。 但那只鸡已经剖了肚子,却还没拔毛。 韩重把那只鸡就这样塞进炭坑,用炭灰埋住,又将一个装满豆子的铁盘放在炭灰上。 当老头将晚餐准备好,便拿了酒壶出来。 “需要就请自己倒。”老头很客气地跟洪宝说。 然后他便过去坐在李公子身边,跟他说话。 洪宝坐在韩重对面,隔着铜壶望着这位奇怪的老头。他又见丙儿眼睛只管盯着炉灰,知道他在等那只鸡,便二话不说,给自己倒了杯酒,也等着。 这时,李昧公子把那卷竹简递给韩重,对他说:“锁妖册,这是你的那卷,给你带来了。” “我,我以为李公子上次说说而已。”老头有些惊讶地接过,打开看了一眼,“真要给我?” “不,我说过,近百年来,你并无一桩恶行,不该再受此约束。” “没错,韩重早已痛改前非,如今只是个卖炭老头。”老人眼角有些湿润地说。 那卷竹简在他手里缓缓摊开。 老头将它完全打开,随后嘴里开始念起咒语。只听叽叽咕咕一阵密咒过后,竹简上的朱漆字迹便逐个闪亮,像是停在上面的一只只萤火虫正在苏醒。 那些“萤火虫”越来越亮,竟跳出竹简,跃然飞起,最后飞向屋顶,渐渐消失无踪。 紧接着,竹简由赭变黑,起火燃烧起来。 老人将冒烟的竹简扔进炉火,转身起立抱拳,朝李昧深深一躬。 “公子大恩,没齿难忘。” 隔着火炉,洪宝端着杯酒放在嘴边,却是看得目瞪口呆。 因为此时的卖炭老头摇身一变,原本黝黑如炭的皮肤已在他眼皮子底下变得白白净净,脸上皱纹也消失无踪,竟变成一位满面红光,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 “如今你已恢复真身,还有什么未了之愿吗?”李昧给自己倒了杯酒,端在手里问。 “李公子有所不知,老韩当年乃受同门竹精陷害,方落得数百年不人不鬼。如今唯一愿望,就是寻得那厮,报了此仇。不知公子是否应允?” “你竟是被那竹精害的?”李昧忍不住笑了,“这倒巧了。” “巧了?”韩重一愕。 “是啊。数月前,我在东陵刚好碰上了他。” “李公子知道那竹精下落?”韩重脸上一喜,“我还怕很难找到他呢。” “我想找他不难。只不过,人家现在投靠了大人物,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对付。” “噢,那竹精如今投靠了谁?”韩重忙问。 “春藏国师有两位女弟子,你可听说?” “略有耳闻,不甚了解。” “竹精如今便投靠在他其中一名弟子麾下,可不是那么容易动得了他。” “竟,竟有这事?”韩重一脸颓丧,“唉,前阵子,听说天厍军公开招募修行之人。我本来曾考虑是否去投,以便获得一个新身份,但想想去了也不过是替恶人做恶事,就打消了那念头。” “你能有此认识,也算已得正果。”李昧赞赏地说。 “如此说来,此仇一时是报不了呐。”韩重看了看李昧,“李公子当初碰上他,可因何事?” “被他们半途截道,打了一场。” “什么?他竟敢拦截您?”韩重不信,“狗东西现在竟有这么大胆子?” 李昧还没开口,一旁洪宝早笑了起来,“还不是狗仗人势。”他大大咧咧道,“炭……老韩,你还不知道呢,当今天下妖人当道,污浊得很呐。李公子这次去盛都,就是要去收拾那些妖人,还世道以清明。要不这样,你也别烧什么炭了,干脆跟着一起去盛都。我保证,到时候就算明着不行,暗地里咱们也帮着你把那家伙给收拾了,如何?” 洪宝向来口无遮拦,此话一出,听得李昧直皱眉头。 但韩重却把这话当了真。 “如此甚好。”他当即答应道,“李公子,韩重虽无多大本事,但得公子厚恩,无以为报,正合该追随左右,替公子效劳。就请李公子带上我吧。” “我,这个……” “公子,有人靠近。”韩重忽然叫了一声,倏地从凳子上弹起来,“妈的,来得好快。” 话音刚落,一个清脆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 “公子,你们在里面吗?” “噢,是……”韩重愣在原地,一脸尴尬,“原来是李公子的人?” “啊,是。”李昧笑道,“是我的随身侍女青伶。” 120、宫变 身体肥胖的老庙香料行老板独自在大葫芦酒肆二楼临街雅间自斟自饮。 他胃口一向很好,桌上一大盘猪蹄和整只烧鸡已被他消灭殆尽。 然而这还只是他今天点的餐食中的一部分。 邢平被领进去时,香料老板随手丢给小厮一串铜板,“请把剩下的菜帮忙端上来。” 然后他满脸堆笑对邢平道:“请原谅,我饿坏了,先填填肚子。” “你请便,”邢平从腰带上把剑取下来放在身边,盘腿坐在卓老板对面,“我特意绕道经过,正好看见门上挂出了两只相互重叠的酒葫芦。” “没错,两只葫芦昨天就已像那样挂着。”卓老板边啃鸡腿边说。 “抱歉,最近我在皇宫当值,不能经常出来。” “没事没事,这种情况我们早就考虑到了。”他举起手里的鸡腿,“所以我这两天都在这,不过却没怎么吃东西,直到一个时辰前,看见你骑马经过。” “我先回营里去交代了些事。”邢平说。 他担心香料老板被鸡骨头噎到,因此说话声音很小,语调也尽量缓慢。 简直像是饿死鬼投胎。 但香料老板并不知道邢平心里在想些什么,“不要紧,不要紧,这不来了嘛。”他边吃边说。 “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邢平问。 “皇帝最近一反常态,已多次召见四师公进行密谈,据说,像是有意重组青衣卫。”卓老板探过身,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山上对此将信将疑,一时难以判断这事背后是否有诈,所以责令咱们加强情报收集,提供可靠消息。可宫里如今帷幕深锁,朝廷大臣那里却也难透出半点消息。你没觉察到最近有什么异样吗?” “没有。”邢平有些意外,“不过这次回营,副指挥使倒是跟我说,让我最近留在宫里,不用回营述职。说起来,这倒有些不合常例。跟北营不同,南营天厍军是禁戍卫队,主要负责陛下出行及外围护卫。只有少数会被抽调去值守宫禁,但也须定期回营述职。” “你最近被调去宫里干什么?” “我被派去监视炼丹房的两名小炼丹师,副指挥使说他们是晋谍。” “晋谍?既然知道是晋谍,还任其混进皇宫?”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但像这样的事,若无上面授意,一个副指挥使应该不敢乱来。” “有点意思。”卓老板啃完鸡,用油腻的手摸着圆下巴上短短的胡须,“还让你最近暂时别回营?” “没错。本来每隔两天就必须回营述职。” “这事有些不对劲。你得好好了解一下那两个炼丹师的情况。” “好,我会加倍注意她们的一举一动。” “这段时间,天厍军内部有何异动,要更加留意。” “山里打算采取行动?” “应皇帝之邀,山里决定先派一队人秘密进城,以备不时之需。” “莫非皇帝想以青峰山的人制衡天厍军?”邢平有些惊讶,“皇帝不再信任国师?”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据说这要求是皇帝亲口提出的。”卓老板继续揉着他的肥下巴说,“这次找你,就是想让你特别留意天厍军动向,看看他们是否有所觉察,会不会有了防范。” “好的,知道了。还有什么要我做的吗?” “别的没什么。”胖子说,“情况不明,你自己小心。不过,既然你还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或许表示天厍军对此毫无察觉。” 毫无觉察? 但愿吧。 此时,邢平忽然很想知道卓坚在忙些什么。 但今天回营时没见着他。 这家伙,不知又去哪里执行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任务去了。 结束这次会面后,邢平骑马返回皇宫。 他心事重重,为了让这段路程变得更长一些,于是折返转向中卫老桥,过了南营大门,然后经由南市渐渐安定下来的棚户区,再往城隍庙、六贤祠到火神庙绕行一圈。 董相国最近采取的安抚政策卓有成效,随着朝廷拨付的粮食派送到灾民手中,南市的外地流民情绪稳定,街市逐渐恢复秩序。有的还就地做起了生意,开始摆起小摊自谋生路。 快到府学台时,沿着南城大道涌来一队人马,当先两名负责开道的卫兵一边骑行一边吆喝:“让路,让路,为晋寿侯的车驾让路。” 伴随着马蹄声声,晋寿侯的平顶马车很快轰隆驶过,朝南城门方向去了。 邢平勒马停在路边,待晋寿侯的队伍经过,方继续朝市桥骑去。 自武帝辞世,李姓诸王在先后两次血腥政变中被清洗殆尽,如今李家王朝已没有李姓诸侯,只得这一位功高德邵的纪姓侯爷。 跟大多数百姓一样,邢平对晋寿侯纪庄所知有限。 他只知道这位侯爷曾是前朝故臣之后,跟武帝本有杀父之仇。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位身负血海深仇的前朝遗贵不计前嫌,竟跟李家人走到一起,辅佐当时仅为李氏庶系的李授屡立奇功,迅速上位。在他的帮助下,短短数年,李授便崭露头角,从一郡之首升任一方诸侯,随后更被武帝委以重任,位极人臣。 殡宫之乱后,原本功高无双的李授遭到嫌嫉,被李跃放逐边地,但随后却又是纪庄等人替他逆天改命,一战尽诛武帝十余嫡子,使他高登九五,传为奇谈。 更令人称奇的是,这位晋寿侯不恋权位。 助李授称帝后,他便功成身退,挂着一个晋寿侯的虚名离开权力核心,选择在离盛都不远的龙泉山隐居,从此再未踏足帝都。 如此这般的风云人物时隔五年重返都城,对大盛朝显然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 朝中将会有什么大事发生吗? 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驾,邢平心里感觉愈发沉重。 自从得到警示,被迫采取防范措施以来,青峰山至今并未遭受真正的威胁。 反倒是朝廷自己麻烦不断。 如今看起来,皇帝好像又有了新的麻烦。 而且是大麻烦。 邢平缓缓骑过市桥。 这里是皇宫外围和市区的分界线。特殊时候,这里也可以是一道警戒线。 为保安全,宫城为人工挖掘的河流所围绕。但在和平时期,这条平缓无波的小河不过是围绕宫城的一道景观。 市桥一端总有几名守卫,今天也不例外。 但他们从不查验通行关凭,也不检查过往的车辆和马匹。 他们只看人。 如果你骑着高头大马,或是一辆用漆考究的马车,他们问都不会多问一声。 这次也是一样。 不过,今日这几名守桥卫兵,尤其那名带队军官,却让邢平感觉有些面生。 因为赶时间,邢平早上出宫走的是西门。 而宫河自西城门城楼下就通过地下暗渠流到了城墙外,出宫经右卫府直接能到每次接头的酒肆,沿途并不经过皇宫外围哨点,所以并未察觉有何蹊跷。 皇宫守卫,不会轻易换人。 自从被调进皇宫当值,他就特别留意各个戍卫处的轮值情况。宫门,宫墙外河几道桥梁的守卫,都是他必须熟悉的对象。 在青衣卫的训练要求里,这是基本素养。 这几人绝非负责日常巡守的北营卫队成员,也不属于会轮换值守宫城外围的虎贲军。 从眼神看,这帮人目光凌厉,更像是南营的天厍军。 但邢平保证,这几人他在营里一个也没见过。 带队军官三十来岁,锐利的三角眼,整齐的八字胡,身上不着禁军仪卫臃肿的正装,也非虎贲军着装,而是头戴轻巧透风的黑漆纱冠,软皮甲外套绣锦宽袍,腰上挂着硬壳长直刀。 这是仪卫常服,邢平猜想,是他们的便装。 在值守禁宫,或是随同圣驾出行时,北营卫队并不会如此穿戴。 因为他们的职责是展示威严。 北营中习惯穿着常服的,只有不用担任仪卫那部分人。那些人是李授在霸东时的亲兵近卫。 来盛都这么些日子,邢平还从没跟那帮人打过交道。 他听说那支队伍人数不多,成员全是兄终弟及,以及牺牲者后裔。 自国师组建天厍军,李授的亲兵便改成了仪卫,这批军功之士虽归属其内,但自成一队,称“建章卫”。 建章卫平日驻于北营,但不参与宫禁戍卫。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邢平干脆勒住马,“兄弟,哪个营的啊?” “哟,叫我兄弟?”这军官一脸不屑,“敢问你是?” 邢平也不跟他废话,直接掏出腰牌,“南营邢平。” “是天厍军弟兄啊。”那人不冷不热地笑了笑,“在下陆尘,建章卫。” “噢,难怪。”邢平故意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建章卫何时也开始禁戍外卫了?” “嗨,谁知道呢。”这叫做陆尘的军官大咧咧一笑,“任潼大人亲自下的令。” “原来是这样。”邢平赔笑着道,“既然公务在身,那就不耽搁几位了。我也正要回宫执勤,回头空了一起喝酒啊。” “好啊,好啊。邢平兄弟,再会。”陆尘笑眯眯道。 邢平抬手为礼,驱马往宫门方向骑去。 骑了好远,他仿佛都还能感觉到身后一道目光冷飕飕地在打量着他。 经过南禁门时,因为宫门太监对他已经非常熟悉,所以他根本连马都不用下。 南禁门是朝南向的头一道门,进去后会有戍卫营房,马房。 邢平可以骑到马房。 在马房门口,他遇到了正在那里跟人说话的雌虎。 “邢平兄弟回来了?”雌虎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邢平从马上跳下来,把缰绳交给一名迎上前来的年轻马童。 “你也刚回来?”邢平问。 “不,我还没回营。这才准备要动身呢。”雌虎依然披着她那古怪的动物皮毛披风,脸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怎么样,营里有什么事吗?” 跟邢平一样,雌虎也经常都要回营述职。 “营里还是老样子,倒没什么事。”邢平说,“不过刚才经过市桥时,我发现外城巡逻竟换成了建章卫,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刚才跟徐公公也在谈这个呢。”雌虎指了指已经离开的一个老太监,“今天宫里执勤的卫兵忽然增加了一倍,可我却没得到任何通知。” “不是咱们南营的人?” “不是。”雌虎缓缓摇头,“好像也不是北营的。” “除了仪卫和天厍军,哪还有什么人能调进内宫当值?虎贲?”邢平心里警惕起来,“徐公公怎么说?难道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也不知道。”雌虎转身望着远去的背影,“徐公公说,皇宫禁卫好像被某位深得陛下信任的将军接手了。徐公公是个老太监,在宫里几十年了。他刚才也说,这种情况往往伴随着可怕的宫廷危机,预示着要有一场大的变故。” “新来的卫兵是什么时候进宫的?” “就今天上午的事。”雌虎神色不安地打量着邢平,“差不多就在你回营述职的时候。你说,咱们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吧?” “不会吧。咱们只是军人,奉命行事而已。” “这趟回去,你也没接到什么特别指令,对吧?” 特别指令? 邢平作势想了想,然后摇摇头。 副指挥使让他最近不用回营述职,还让他尽量别离开皇宫,不知这条算不算?还有,当初派他来宫里,是让他监视混入宫里的晋谍。可却又只让他盯着,而不能采取任何行动。 即便对方有出格的举动。 依他看,这条命令更有问题。 这时,马童将一匹装好鞍鞯的马牵了出来。 雌虎接过缰绳,翻身爬上马背,“好了,那我先回营一趟。你自己小心。” “嗯。” 看着雌虎骑马离开,邢平便迈开步子走向第二道禁门。 果然,除了太监,这里的卫兵也全都换了。 邢平向太监出示腰牌,过了门禁,然后若无其事地朝南岩宫方向走去。 宫内有变。 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121、朝会 大盛皇帝头戴鎏金冕旒,身穿绣满云纹金边的深紫色锦袍,在宫女和太监簇拥下踏入大殿,登上天子宝座。 文武大臣分列两班,左右相对站立。 当太监例行宣告朝会开始,两班大臣一起侧身,往前踏出两步,对着天子高呼“万岁”,然后再返回先前站立的位置。 乐福站在左列居首。他的对面是相国董焦。 晋寿侯在最后关头选择离开,令乐福多少有些失望。 今日朝会,皇帝将就是否联赵伐晋作出最终决定,长达半年之久的战与和之争将彻底结束。 不过,对乐福来说,这事已经不重要了。 他庆幸自己并不是在最后时刻才获知真相。 为了李家的千秋大业,为了大盛江山,我曾那么殚精竭虑,积极奔走,此时想来,乐福心里不禁感慨万千。原来不过是人家眼里碍事的傻瓜蛋。 晋寿侯此番来去匆匆,莫非也是因为知道了事情原委? 这倒不奇怪。 他纪庄本就无意朝争,只想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侯爷。知道真相,他自然会选择置身事外。而真正令乐福感到不忿的,是对面这位几十年交情的老伙计。 董焦回来后一直没来找过自己。乐福倒是去找过他几次,却次次都不凑巧。 当真是因为不凑巧?他可不信。 此时,他将目光落在相国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 董相国却只低着头,目光看着自己的鞋尖。 今日上朝,这相国大人也是最后时刻才匆匆赶到,没给自己留一点私下说话的时间。 也罢,既如此,那就各求自安吧。乐福心想。 他今日一早便开始留意,此刻朝堂之上,果见许多人眼神躲闪,心照不宣。 这里面多少人已被收入那个小团体? 他不好妄测,却也绝不胆怯。 来吧,都朝着我来。 最近,乐福耳根子可不清净。 难听的话在中低层官员中口口相传,有人说他是骑墙派,有人骂他是草包,难堪重任。对他最不客气的,是说他不过靠着太子老丈人的身份才手握大权。 自从担任尚书令以来,他不是第一次挨骂。不过,从前那些人只敢偷偷摸摸在私下里骂他。而这次很不一样,就像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在背后撺掇操弄。 只可惜我知道太晚。 乐福又偷偷瞄了一眼御座上的天子。 李授的面孔在旒珠后变得模糊,看不清是何表情。 乐福身边,奋威将军邓定,荡寇将军萧景全都一脸茫然,就像只带了身躯,却忘带脑子来。而对面的董焦也是眉眼恍惚,提不起精神。 目光扫过。 中郎将任潼跟乐福对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长史诸葛逊跟他会意地点了点头。 乐福不动声色,继续观望。 看来看去,满堂文武各怀鬼胎,只有中常侍王光,散骑常侍王瑕这帮少壮派个个精神抖擞,像是等着就要大干一场。 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 太子一袭鹅黄丝绸宽袍,头戴束发玉冠,在大殿上显得卓尔不群。 只不过,那张年轻的面孔上此刻毫无波澜,看不出任何端倪。 我的好女婿。 乐福再次估摸了一番当前形势,把想说的话在心里默默复述了一遍。 我绝不会让你们的阴谋得逞。 别以为你们已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别以为能把我当傻瓜一样任意摆布。 除非…… 他实在不愿往那方面想。 昨晚那人的话,此刻还在耳边回响。 那人自称天厍军南营军士,留驻盛都,乃是奉命监视他和另外几名朝中大臣。乐福本来对此不敢相信,但那人出示了腰牌,还透露了以往监视他们的所见所闻。 包括他跟诸葛逊、萧景等人私下见面的经过,谈话内容,此人皆说得头头是道,分毫不差。甚至就连他在家里的一言一行,那人也能说得跟当场所见,当面聆听一般准确无误。 这让乐福勃然大怒。 堂堂尚书府,天厍军随意出入,肆无忌惮。 尤为可怕的是,他昨晚亲眼所见,那人凭空而来,说走就走,竟没有一名卫兵能够发现,没有任何人可加以阻拦。 如此胆大妄为,让他想想就不寒而栗。 既然此人确为天厍军成员,其受谁指使,自然不用说了。 “那你为何要将此事告知与我?” 最后,乐福提出关键一问。 “因为太子。”那位细皮嫩肉的天厍军小伙说,“因为大人是太子岳父。” “这么说,你是太子的人?”乐福当即又问。 “在下不过国师麾下一名小兵,尚无缘结识太子。”那人说,“不过,太子刚交了位朋友。而我是太子那位朋友的朋友。” “是你那位朋友让你暗中相助太子?” “正是。”那人坦然承认,“我那位朋友不日也将入朝。但情势紧急,他怕有所耽误,所以才让我提前向大人示警。陛下密召青峰山拂云子数次相会,国师已有洞察。为怕夜长梦多,国师已决定采取行动。事不宜迟,大人当速做决断。” “你是说,国师要借天厍军掌控宫禁之便,图谋不轨?” “暂无实据,这话还不敢说。不过,国师在太子身上已布局多时,恐怕意有所指。” “他在太子身上有何图谋?” “国师令弟子聂玉琅长期跟随太子左右,就是为揣摩太子言行举止。此人得国师千面之术,是此次行动中一枚重要棋子,请大人小心提防。” 这话,他乐福不得不信。 上次差人去酆城调查,他就发现那聂玉琅有问题。 原来竟是如此。 而且太子新交的朋友也让乐福对此事背后真相再不怀疑。 无尘子乃前太师高徒,天命之选,区区魑魅魍魉,绝逃不过他的法眼。 太子好运,幸而能交上这样一位朋友,可谓得天所助。 想到这里,乐福心潮起伏,一时难以平静。 先等等,再看看。 要办此事,须一步步来。 他拿定主意,眼皮逐渐耷拉下来,跟对面两位老狐狸,老朋友一样,让自己陷入迷糊状态。 朝会开始,有人奏报庆元宫的修筑进度,说花园大致年底便可完工,明年便可投入使用。接着又有人向皇帝奏报北原饥荒,称已有饥民易子而食,奏请速速发粮救灾。 有这么严重?乐福不敢相信。 他听见相国嘴里嘟哝着,说不清楚这事,然后管粮的官员说,库存粮食都发往了石马城,因为镇东将军屡次告称缺粮。 缺粮,到处都缺粮。怎么会一时间到处都缺粮呢? 对,为了跟赵家皇帝结好,上次太子将北原的粮作为见面礼全都送去了邺城。 乐福感觉心里乱糟糟的。 但他依然耷拉着眼皮,强迫自己半梦半醒,充耳不闻。 他要积攒精力,跟那个从不轻易露面的对手进行一场较量。 当大殿重新陷入寂静,李授终于发问:“众卿,关于与赵结盟之事,你们还有何意见吗?” 总算开始谈及此事。 虽然早已知道皇帝的最终决定,但乐福还是缓缓抬头,耐心倾听。 接着,他便听见皇帝说:“怎么,没意见了吗?好,那朕就提醒一下各位爱卿。你们当中许多人最近其实都没闲着,都在私下讨论到底要不要联赵抗晋。也就是说,其实你们都很关心此事。是战是和,对你们许多人而言,是攸关自身利益的大事,比江山社稷更为重要。” 大殿里鸦雀无声。 “这话虽然有些刺耳,可朕并非信口胡说。有人认为,伐晋,自己得不到任何好处,却有丢掉现有地位的可能。是也不是?不,朕认为不是这样。朕也劝你们别这样想。你们是大盛臣子,是朕的臣子。这江山社稷既是朕的,却也是你们的。” 皇帝语气意味深长。 群臣面面相觑,开始小声议论。 “没错,战端一开,胜负难料。可朕是一国之君,对此难道不比你们更在意吗?当初为避李启李跃兄弟猜忌,朕不得不避祸于北原,却又如何?难道不跟现在一样?你们当中许多人自霸西便跟随于朕,与今时今日相比,那时却又有何不同?好好想想吧。不过,朕也可以告诉你们,朕已答应晋寿侯,放弃与赵结盟。所以,你们大可不必担心自己的前程,可以踏踏实实过太平日子了。” 说到这里,皇帝开始一个个审视自己的臣子。 当那道目光扫过自己时,乐福心里稍微咯噔了一下。 他也是最近才彻底搞明白,半年来反反复复,一场场朝会,一场场争议,不过全是过场。 大盛天子根本不是为了听他们讨论。 他只是想搞清自己的大臣们各自所持态度。 这就是天子的驭人之道啊。 乐福还记得,当时晋寿侯也跟自己说过,天子要想知道的不是战与不战,而是要如何战,如何能胜战。说到底,当今天子也是一代雄主,岂能永远偏安一隅。 他只是在等更好的时机。 而那个时机也许一时难以到来,但也许就在明天。 为此,他不得不暂时放弃开战的考虑。 “好了,与赵结盟之事,暂时不再讨论。诸卿,还有别的事要奏吗?” 乐福闻言,忽然往前一步,转身面对御座。 “陛下,臣有话说。” “尚书令,你讲。” “关于与赵结盟之事,臣曾力主太子前往邺城,也曾与晋寿侯当面探讨,为的是百般周详。此前种种担忧,不过是唯恐力不能及。” 他等了一下,见李授并未出声,便接着道:“但臣昨日接到霸东战报,叛匪头目雷成已被我军设伏格杀,余众土崩瓦解,作鸟兽散。此战前后历经数月,我天厍军兵不过千人,却横扫百里。以近千骁勇力克数万匪众者,古今能有几何。有此强军,何愁大事不可为?” “尚书令此言,是想说什么呢?”李授慢吞吞地问。 “臣想说,霸东一战,天厍军战力初显,国师治军有方,当有所褒奖。” “嗯。言之有理。不过,当初对派遣天厍军参与平叛一事,朝中一直有不少反对的声音。如果我没猜错,恐怕至今仍有人认为此事贻害无穷。如今叛乱已定,还有人这么看吗?” 殿上又是一阵沉寂。 “没人持这种看法了?”李授语气轻慢,不疾不徐,“好,尚书令,你有何建议,接着说。” “遵旨。”乐福向李授拱手行了个礼,然后转身对着身边众臣,“当初无明殿勾连晋国,鼓动雷成等异教术士聚众叛乱,陛下早有洞察。为消弭祸端,乃令天厍军入驻酆城。此后大破影子人,击败雷成叛军,世人皆以为是太子贤能,却无人知乃国师之功。乐福以为,太子尽管英明,却不可贪天之功,坐享其成。天厍军全赖国师调教,如此威武之师,当为全军楷模。” “尚书令之意,是有何指?” “臣奏请陛下,对国师予以褒奖,同时望其传授治军经验。设若我三军皆能效法天厍军,假以时日,何愁不能挥军东指,所向披靡。” “你既为三军主帅,对提高军队战力,可有何具体想法?”天子煞有兴致地打量着乐福。 “臣请将天厍军主要将领分派各部,表率三军。”乐福高声道。 这时,中郎将任潼忽然站了出来,“臣附议尚书令之请。” “臣也附议。” 长史诸葛逊出列。 122、龙颜 尚书令乐福这番言辞,看似颂扬国师之能,实则暗指其干预军务。 甚至架空太子。 对此,大盛天子沉吟良久,殿上群臣一时也无人反驳。 明眼人都知道,天厍军指挥使一职长期空缺,就是给太子留的。 大家甚至猜测,东霸两郡叛乱,国君之所以派天厍军出战,正是有意锻炼太子。乐福此言,不啻于暴露了太子空负其名,并无实权的尴尬处境。 包括中郎将任潼和长史诸葛逊在内,十来名大臣随后附和乐福。 李授看在眼里,脸上不动声色。 他心知肚明,尚书令这提议是要分解天厍军,将其骨干划归三军各部。这一招,可视为是在替太子争夺天厍军控制权。 这令他感到十分为难。 “天厍军乃国师一手创建,其主力此刻仍在霸东未返。”李授扫视殿上众臣,“朕想,此事还是等国师回来,与其商量之后再说吧。” 我的心思,你们又怎会了解。他心想。 尚书令对他李授父子一片赤诚,毋庸置疑。 尤其是对太子。 但经历无数,又身居高位多年的李授,早已学会从不同角度看问题。他十分坚定地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好的一面和坏的一面。 关键要看它出现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 譬如此刻…… 当乐福再次奏请召回天厍军的时候,李授不禁皱起了眉头。 “此次天厍军远赴霸东平叛,将士用命,功勋卓著。”他的尚书令大人滔滔不绝,“如今叛军基本肃清,臣以为,既已完成使命,他们应早日返都,履行其本来应该肩负之职责。至于叛匪残部,不如令荡寇将军遣一支人马前往善后。” “尚书令所言合情合理。”李授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他接着话锋一转,“此番无明殿勾结晋人策动叛乱,蓄谋已久,牵涉甚广。朕责令国师细查严查,务要彻底清除乱党。莫非你要让朕把自己说过的话收回吗?要知道,君无戏言。” 话已说得很明白。 你若不知好歹,心里还没个数,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国师此番滞留霸东不归,原来是陛下之意,那乐福就不再说什么了。不过,乐福听闻一条来自无明殿的可靠消息,却实在有所担心。” 李授无奈,只得问:“爱卿听说了什么?” 乐福躬身行了个礼,高声道:“此次霸东平叛,尚书府多次收到前方战报。臣反复核对,得知整个平叛过程国师从未现身,唯有其弟子聂玉琅,与国师府舍人常明代行其职,辅佐太子。臣不愿相信,又差人前往酆城了解情况。据悉,平叛期间,国师确未曾现身酆城,而是由其弟子聂玉琅挑起重任。然而蹊跷的是,这位聂玉琅不仅可在酆城以太子之名调遣军队,指挥作战,更能在陪伴太子返都之际,主持对影子人长老的审理,以及督促无明殿重建。” 此话一出,大殿上顿时嗡嗡议论起来。 李授绷起脸,目光直视乐福,“依尚书令之言,那聂玉琅莫非有分身之术不成?” “国师乃当世奇人,其弟子有此异能想必也不奇怪。”乐福不紧不慢地说。 听了这话,李授面色愈发难看。 “国师奇术,天下皆知。”他说,“然我大盛朝堂,并非卖弄法术之地。国师洁身自好,因此不愿抛头露面。至于他弟子的事,朕以为,却不可捕风捉影。” “陛下,微臣所言,皆有实证,并非捕风捉影。”乐福道。 “陛下,关于那聂玉琅,微臣也听到些议论。”诸葛逊从班列中站出一步,随即也道,“此人不过商贾出身,既无显赫家世,更无道家渊源,只因得国师青睐,便在都城颐指气使,无所不能。此番更是在酆城发号施令,差使大盛荡寇将军,干预作战,令军中哗然。” “朕想,这不过是因为有些事国师不便出面,故而才令他代行其职罢了。” “陛下,别的事都还好说。这代行军令,历为朝廷大忌,小看不得。”诸葛逊说。 “臣也有此担心。”乐福马上表示。 “那依你们的意思,是要如何?”李授一脸不悦地问。 “国师不爱抛头露面,本无可厚非。即便他此次未曾前往酆城,未曾主持平叛,也没什么可说道之处。然令弟子代行其职,则其弟子一言一行,便可视为国师之意。如今盛都城里人人皆知,就如那聂玉琅出身低微,也能只手遮天。又有传言,称在我大盛,不问高低贵贱,若想飞黄腾达,只要拜入国师门下即可。臣以为,此等说法于国有害,也有损国师之名。” “尚书令,关于国师,当真有此传言?”李授恼问。 “此事是否属实,此间大臣,陛下可随意询问。”乐福道。 李授于是将目光朝殿上众臣扫过。 众人见状纷纷低头。 虽未明言,大家却是一致默认乐福此言不假。 这时,诸葛逊又道:“微臣听闻,就连三界各门修者,如今也多以能成为国师弟子为荣。” 其实他心里更想说的是:陛下您深居禁宫,早已被禁卫高墙阻塞了视听啊。 看了一圈,李授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身上,“酆城平叛,朕同意太子监军,与国师同行。那么现在你来告诉朕,国师此次在酆城,到底有何作为?” 太子躬身奏道:“尚书令说得没错,当初自离开盛都,国师便有他事需要处理,而未再随行。不过,他却令府上舍人常明与弟子聂玉琅陪同孩儿身边,一应策略,也全已计划周详。可以说,酆城之乱,乃国师一手平定,孩儿只是看个热闹,顺便加以历练,却不敢贪半分功劳。” 李授微微点头,“嗯,你能不贪寸功,也算胸怀坦荡。那么,当你返回盛都,国师是否留在无明殿善后,你却也不知道?还有,去阆州时,那聂玉琅是否中途折返酆城?” “孩儿在酆城时,国师一直未曾露面,此事属实。不过,随着雷成兵败,无明殿覆灭,孩儿见大局已定,倒也并未追问国师去向。倒是听聂玉琅说过,国师随后自会去无明殿处理重建事务。而常明一直留在酆城等候国师,并未随我返都。至于聂玉琅,酆城之后几乎没离开过孩儿身边,所以说他出现在无明殿,孩儿以为不太可能。” “听见没,尚书令。太子的话,你可有质疑?” “太子坦诚,句句属实。乐福毫无质疑。” “好。既然如此,那太子说,聂玉琅没曾离开过他,却又怎么会出现在无明殿?” “臣以为,这事背后定是另有隐情。” 乐福当然知道,在朝堂公开质疑国师,要冒极大风险。 虽然国师平日少与朝臣来往,唯一称得上知交的晋寿侯,这次在是否联赵伐晋的大政上也跟他意见相左。但皇帝对国师的信任和袒护,在朝中无人不知。 不过,乐福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此前专程往五凤楼拜访,在某些方面算是已跟晋寿侯达成共识。何况这次他更是通过乐庆了解到了太子的真实想法,否则也不敢贸然出手。 对聂玉琅,太子其实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信任。 对自己的孩子,乐福还是相当了解的。 乐庆是个纨绔子弟没错,但这孩子可不傻。 若非自小聪明,李授也不会将那小子选去太子身边读书,与太子朝夕相处,一起长大。 这次得知自己竟遭天厍军监视,乐福先是勃然大怒,但他很快便冷静下来。这样的举动,若非出自天子之意,那便是一场极其可怕的阴谋。 自己毕竟是当朝尚书令,三军统帅,何况还是太子岳父。 根据种种迹象,乐福很快将此事最终目标联系到了太子身上。 打狗还得看主人。 但人家若是真要敢打,那目标绝不会是狗,而应该是冲着狗主人去的。 乐福心里十分清楚,这件事首先必须搞清楚是否跟天子有关。只要此事并非出自李授之意,那他就什么也不用怕。 事不宜迟。 他当即制定应对措施,先就太子身边那位“红人”聂玉琅,与乐庆进行了十分严肃的交谈。乐庆当即拍着胸脯告诉他,太子根本不信任那个商人家的子弟。 太子跟聂玉琅看似亲密,实则全因国师之故。 乐庆说,太子有求于国师,包括联赵伐晋之策,也是在国师授意下,太子才同意的。乐庆还煞有介事地说,要不要跟赵国结盟,太子其实根本不在意。 去了趟邺城,令太子感受最深的,不过是人家那恢宏的宫殿和都市繁华。 乐庆这次还特地向老爹透露了一个秘密。 他言之凿凿地说,别看太子平日里表现得兢兢业业,锐意进取,实际上跟自己一样,有着更为现实的人生目标。 他心里真正追求的是尽兴享乐,而非开疆拓土。 “你是说,太子并不赞同对晋用兵?”乐福一时感到难以接受。 关于联赵伐晋,中常侍王光,散骑常侍王瑕可都是最为积极的支持者。 而他俩正是太子的人。 在朝中,这两人一向被视为太子嫡系。 乐庆也再次证实了这点。 “没错,他俩在朝中积极主战,确是受太子指使。不过,这也是为了获得国师相助,咱们太子哥哥不得不摆出的态度。唯有如此,方能获得国师信任嘛。” 什么?乐福再次被震惊。 以堂堂太子之尊,还要委屈自己去获得国师信任? 听到这些,乐福不仅火冒三丈,而且更有理由相信,太子对国师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这当然不行。 所以他必须站出来,哪怕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太子。 既然敢私下动用天厍军监视自己,那还有什么事是那春藏法师不敢干的? 你既无情,就别怪我不义。 乐福心里一番思绪起伏,再次开始盘算着天子对此到底持何立场。 话说到这份上,皇帝应该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和态度。 除非他知道国师背地里到底在干什么,否则听了这些话,定会有所警觉。 乐福抬头瞄了瞄龙榻上的天子。 李授目光漠然,依然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乐福心里暗自一声喟叹—— 唉,当真是君心似海,龙颜难测。 123、猫妖 一场雨后,大盛皇宫每栋殿宇都湿淋淋,明晃晃。 那些蹲在屋脊上的烧陶异兽,那些仿佛能刺破天空的尖锐翘角,还有那些黑漆漆,有着怪眼和尖喙的鸟面瓦当,无不堂而皇之,威风凛凛。 邢平跟雌虎并肩而行,沿着御花园外墙巡视。 雌虎眼中半是忧虑,半是关切,问:“那事我听老豹子说了,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邢平一脸无奈,“两位年轻漂亮的炼药师今日一早便已请辞回观,而我却奉命不得离开皇宫半步。你说我该怎么办?” “此事总得有个交代。” “正想请教大姐,这件事,我到底该如何跟上面禀报?” “你能确定就是她俩?” “七日之内,此剑上仍会留存其妖气。是与不是,一验便知。” 邢平将带红穗的宝剑递到雌虎面前,本就莹莹发光的剑鞘于是变得更加明亮。细看下,却又见银色光芒中游离着丝丝黑气,以及数条淡淡的棕色条纹。 “这剑鞘乃纯银打造,受法术加持,遇妖则显。”邢平说,“亦能暂时锁住剑身浸染的妖气。” “昨晚跟你交手的若当真是南岩宫那俩丫头,为何你这剑以往未能感应?” “以往……”邢平皱起眉头,看着手里的剑,“这就是我所担心的地方。” “你在担心什么?”雌虎问。 “对方出自普净山道庭正统,我只奉命监视,不可惊动。”邢平嘴里喃喃道,“故而以往只在远处留意,并未靠近。” “兄弟你出自青峰山,不用这把剑,难道就不能发现她俩的身份?” “这,这或许意味着她们……”邢平继续看着手中宝剑,似有什么事令他感到疑惑,“她们或已具有掩蔽妖气之能。若非昨夜被撞破真身,怕是难以察觉。” “已有掩蔽妖气之能?就那俩小丫头?”雌虎一脸诧异地问。 “是啊,因为这个,我纳闷了一夜,实在不敢相信呢。” 邢平想了想,接着又道:“世上只有两种方法可屏蔽妖气。其一便是修本护体术,再有则是当年魔君独有之毕俏丹。修本护体术须至玄道境辅助,且得数十年相持不懈,此等机缘殊为不易。而那毕俏丹更是稀世少有。据青峰山藏书阁秘闻档案记载,当年魔君手上也只得三枚而已。” “那就是说,这两个小丫头或已练成修本护体术?” “嗯。”邢平轻轻点头,“否则不好解释。” 头天晚上,雌虎回营述职迟迟未归,邢平代其巡逻。他跟公豹分头各走一条路线,约好在御花园外面碑亭汇合。 经过延庆宫时,昏暗中,邢平偶然看见一个怪影从宫墙跃出,越过内外宫间狭长的甬道,落在毗邻的焕正殿前院一棵木棉树上。 根据规定,天厍军巡视范围不包括内苑,但对内苑以外区域皆有禁卫之责。 见那影子形状颇为怪异,非人非兽,也不像鸟类,邢平不敢大意,当即纵身跃过院墙,前往那棵木棉树所在之处进行查看。 那棵木棉树生得十分高大,枝繁叶茂,树影婆娑,其时又在夜间,天空无月,灯光昏暗。 邢平绕着转了一圈,却也没见树上有啥动静。 但邢平自认行动迅速,没有耽搁,且那棵树四周并无建筑可供转移,因此判断落在树上之物应该还没来得及离开。 绕着那棵树转了两圈之后,他停下脚步,开始凝神静听。 内行人都懂,一双经过训练的耳朵,有时往往比眼睛还要管用。 而经过了青衣卫的严格训练,当然都会有双管用的耳朵。 邢平相信,只要那东西还在树上,哪怕就是一只鸟,他也能听见些动静。 果然。 那东西就在树上。 呼噜呼噜的细微呼吸,轻得像阁楼上的猫。 青峰山也有许多猫。 有人养的,也有山里的野猫。 邢平还从未见过哪只猫能像刚才所见那般飞跃。 那不是猫的姿势。 他一手轻轻抓着悬于腰间的长剑,目光扫向剑鞘。 银色剑鞘光滑如镜。 此刻,那道金属上青光游动,犹如涟漪掀过水面。 稍作思索之后,邢平心里已有了主意。 他一甩衣袖,做出一副释然之态,随后漫不经心走开,继续他的巡逻去了。 但刚走过焕正殿东面转角,只像是随意转身,邢平忽然一个箭步,迅速藏身暗影之中。 他在黑暗中耐心等待。 没多久,从树上跳下一只形似山猫的小兽。 小东西十分机警,金黄的眼瞳在夜色中闪亮。它一动不动,就这样盯着邢平刚才消失的方向。过了一会儿,它才依次提起四条腿,分别抖了抖,然后小跑着朝南去了。 野猫渐渐走远,邢平从暗影中闪出,悄悄跟随其后。 经过九曲廊道时,野猫窜上屋顶,在瓦面上行走。邢平则竖起耳朵跟在下面。 廊道共有三条分岔,分别通往御花园,春阳殿和南岩宫。 野猫径直朝南岩宫方向而去。 邢平稍微等待片刻,随即依旧不声不响跟上。 在宣告廊桥结束的三花门,野猫从屋顶跳到门口一棵樱桃树上,接着跳到地面,继续迈开四脚朝南岩宫走。 邢平在门厅里等候野猫走远。 三花门到南岩宫院墙之间是一片草地,地面种植着低矮的开花灌木。石板道从草地经过,像一条蜿蜒的大蛇延伸向正门。 邢平料定那猫不会走正门,而是会越墙。 他只需耐心等待,然后揭开谜底。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见不远处隐约传来一声猫叫。 叫声并非来自前方,而是身后。 那只漫不经心的野猫似乎受到了惊吓,猛地拱起脊背,扭头回望。接着,它便像射出的飞矢般朝前冲出,瞬间钻进灌木丛里。 几乎与此同时,邢平也本能地侧身闪退,避开门外两盏灯笼透出的亮光。 他将自己置身暗处。 然而为时已晚。 当身后一股腥烈劲风袭来,邢平暗道一声不妙。来不及细想,他迅速缩身蹲低。 “啪。” 像鞭子挥过,那道劲风狠狠抽在门柱上。 避开一击,邢平不敢停歇,连忙贴地打了个滚,快速移动到了大门另一边。 廊道的三花门厅其实并没有门,只有一道门框,两根门柱。 这让他的规避动作能够一气呵成,不受阻碍。 闪到另一侧门柱后,邢平伏低半蹲,目光如电,立即寻找偷袭者。 透过灯烛之光,只见刚才自己立身处的那根门柱上,此刻已留下数道锐利爪痕。 爪痕入木三分,如同被猛虎一掌划过。 然而偷袭他的家伙却并不在身后。 长长的廊道空空荡荡,不仅没见一头猛兽,连只猫咪也没有。 犀利的爪印就像是凭空而来。 无形之气。 跟雌虎公豹所用手段如出一辙。 邢平不敢怠慢,拔剑出鞘。 就在此时,他看见不远处的木梁上似有两道金黄目光一闪而过。 又一股劲风破空而来。 劲风“嘶嘶”作响,就像裹挟着沉兵利刃。 门厅并不宽敞,难以大范围闪躲腾挪,邢平只得再次缩身贴地朝旁滚开。 自学艺以来,虽然败仗没少吃,但还从没被人打得连滚带爬,如此狼狈。毕竟是年轻人,这一记翻滚,终于激起邢平心中怒意。 人未起身,剑已出手。 “御。” 飞剑诀出口。 长剑认准方才梁上两道目光闪亮之处飞驰而去。 “嗡。” 那是一声剑与气的碰撞。 无形之气,有形之力。 兽妖似乎天然更能掌握这种类似于灵力的物化之气,将其化作无坚不摧的钢铁来使用。 果然是雌虎公豹之类的路数。 只是体型稍小。 是猫妖。 但邢平无暇多想,只管凝神御气,待长剑刺空飞回,在头上绕了个剑花,迅疾调转剑身,又朝梁上闪躲的黑影飞去。 疾似闪电,迅若惊鸿。 对方似乎也没料到剑回来得会这么快。 藏身梁上的猫妖不敢硬碰,物化利爪快速拍出,这次却稍逊力道。 “噗……噹。” 虽然猫妖快速躲避,藏于梁后,但长剑却并未因此扎进木梁,而是削掉薄薄一片木头,便巧妙弹开折转,飞回邢平手中。 自从那次在麒麟山庄一度交手,邢平对雌虎公豹的法力特点已有相当了解。后来双方冰释前嫌成为朋友,又在军营训练期间多次合作,更对这类物化之力的运用手法愈加熟悉。 如今的他,对此早已不惧。 不过他也发现,对方虽不及雌虎公豹功力深厚,但似乎速度更快,动作也更为敏捷。 不过一眨眼功夫,双方爪来剑去,便已交手数合。 猫妖身形轻盈,行动悄无声息,就连全力出手也只有细微风声。 因此双方虽一通对打,其动静实则不比廊外蛐蛐儿的鸣叫声大得了多少。 邢平也不声张,只管剑走游龙,去逼那隐身暗处的偷袭者现身。就在长剑绕行一圈,认准木梁上仓皇躲闪的猫妖再次飞去时,他感觉身后却是又一股邪风袭来。 那剑就像长了眼睛,主人刚有所思,剑身已然划出一道优美弧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头刺向身后劲风来处。 邢平当然没有忘记还有另外一只猫妖。 “轰。” 这只似乎力道更弱一些。 因为它所凝聚的那股物化之气几乎被一击而散。 当然,也是因为多次折返,长剑逐渐加速,力道更猛之故。 飞剑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一旦施展起来,不仅不会中途力竭,反而能越飞越快,越飞越猛。 这也是青峰道士总能让一众妖物感到畏惧的地方。 只要不被绝对优势的灵力压制,铁剑在往返中持续飞行,势头便会愈加强劲。 其中秘密,其实就跟抡链锤是一个道理。 正因知其利害,经验丰富,修为也远超邢平的雌虎当初才会不顾颜面,让公豹偷偷助阵。 邢平一击得手,心中更有了数。 若论力道,两只猫妖显然不如雌虎公豹。 双双夹击下,她俩勉强不落下风,仗的全是速度。 还有,是因为邢平留有余地。 此刻他心里一片雪亮,对方的真实身份已无须明言。 副指挥使交代过,无论二女做什么,他只能看,不能干涉。 若非对方主动出手,他本只打算跟踪了解情况而已。 两只猫妖像是也发现了这点。 毫无疑问,邢平对他俩并未施展杀手。 他已手下留情。 借着灯光,邢平这时也将两只猫妖看了个清楚。 对邢平发动攻击时,两只猫妖皆显露出其半人半兽的另一番面貌: 一只棕毛白纹,一只毛色纯黑。 两个都是一双金黄猫瞳,兼有细口尖牙,而两张毛脸上却又生着人的鼻子和耳朵。 跟先前不一样,此时的猫妖更擅做人立之姿,四条……或是两条腿变得更粗更长,双臂——如果算得上的话——灵巧挥舞,每一掌都像是直接将猫爪递到了邢平面前。 最后,情知不敌,两只猫妖心照不宣对邢平一轮佯攻,忽然同时抽身,一个飞快跳上瓦面朝远处遁去,另一个迅速消失在了墙根下的灌木丛中。 既已得知对方身份,邢平便也没再追赶。 待两只猫妖消失于夜色之中,他便按照跟公豹的约定,继续前往碑亭。 快到碑亭时,邢平看见公豹已经等在那里,正专心看着碑上文字。 碑亭是为纪念顾太师而立,石碑上刻有太师手书箓文。 如果天气好,当每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承天殿屋脊上的金瓯,投下的第一束剪影就会落在御花园东门前这片空地上。 于是,武帝就在这里造了碑亭。 邢平见到公豹,便将自己刚才经历之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 “对这件事,老豹子跟你看法不同。他认为你不该放走对方。因为你毕竟是皇宫护卫,这可是失职之罪。”此时,雌虎和邢平继续沿着御花园外的小道慢慢前行,“再说了,若不当场将其擒获,事后也难以对证。”雌虎说。 “可来之前副指挥使再三叮嘱,无论有何发现,对那两名小药师都不能出手。” “如果她不承认跟你说过这话呢?” “我想不会。”邢平想了想道,“她没理由这样做。” “好,就算副指挥使承认给你下过这道命令,可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这里毕竟是皇宫。万一两女子此举是欲行不轨,你此番放任,将会有什么结果?” “我想,副指挥使应该对此早有预料吧。” “唉,但愿如此。” 124、雄图 黄昏,空气湿闷。 太监双手捧着碗大的朱漆盒子,脚步似黄鼠狼一般轻滑。 他一路小跑来到承天殿。 两名头罩兜帽,身披黑袍的无面武士身背长剑侍立门外。武士皆以黑皮罩面,漠然的目光自眼洞透出,默许了太监通过。 太监弓起虾背,抬腿跨进大殿。 空荡荡的大殿里灯光昏暗,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来。 李授一身紫衫,卸掉冕旒的头上挽了圆髻,以一根金簪别着。他独坐高榻,与躬立身前的相国董焦正小声说话。 屏风后,两名太监犹如泥塑一般安静侍立。 “青峰山这边,不会再有变化吧?”李授轻声问。 “应该不会。拂云子已经带人秘密进城,在南市城隍庙安顿下来,只待国师返都。” “那拂云子号称‘天下第一剑修’,这趟来,咱们可要好生款待,别闹出什么意外。” “陛下放心,一切都已安排妥当。” “那就好。” 这时,送药太监小步快跑,已到御榻跟前。 他嘴里喘着气,眼神满是喜悦。“陛下,丹药取来了。” 董焦转过身,瞅着太监,“送去御药房验过了吗?” “验过了。”太监对相国一脸谄笑,“御药房三位御医一起检验品性,两名宫女服用后,至今也均无异状。御医说,从脉象看,两名宫女身体状况都非常好。” 李授示意将药给他,“师太欲以此取信于朕,自然不会在这东西上面做什么手脚。” 接过药盒,他却随手放在一边,看也不看,“师太那两名弟子已回去了?” “昨日一早便已离去。” “走得倒挺快。”李授笑了笑,“不过没关系,还会再回来的。” “陛下,”董焦听得一愣,“陛下莫不是想将那俩女孩儿留在宫里?” “这样的人,难道不正该为我所用?” “陛下雄图大志,凡人难及。” 正说着,又一名太监在门口奏报:“陛下,太子殿下到了。” 李授抬头瞥了一眼,“宣他进来。” 太监出去后,没一会儿太子李式便进了大殿。 李式跟他父皇行过礼后,急切道:“儿臣听闻,前夜有刺客闯入父皇寝宫,特来问安。” 李授看着太子,面上不动声色,“谁告诉你前夜有刺客闯宫?” “是,是来儿臣府上送御制灵芝膏的唐公公说的。”李式有些意外地抬头望向父亲,“莫非,莫非他竟是胡说?原来并无此事?” “关于有刺客闯入之说,宫里这两天确有不少人私下议论,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李授不紧不慢地说,“不过,若要真是刺客,岂能让他轻易逃掉?” “那是?” “不过是两个充满好奇心的古灵精怪罢了。”李授脸上挂着诡异微笑,“这件事,现在不便跟你多做解释,知道就行了。” “古灵精怪?” 李式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可知道父皇口里的“古灵精怪”意味着什么。 自从他爹指派春藏法师对他予以教导以来,太子便见识了诸多“古灵精怪”。 这些年,国师跟李式虽无师徒之名,但却有师徒之实。 当然,李式是太子,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他首先需要学习的是治国之术,御人之道,而非那些迷惑人眼,蛊惑人心的伎俩。 在李式看来,父亲这样安排,不过是想让自己认清世界的真相。 还有,或许也是一种考验。 春藏自然也知道这点。 所以,这些年他并未传授李式任何法术,而是让太子对那些东西有所了解。 他给太子的第一课,是让李式见识了何谓“不死之身”。 对于父皇身边二十四名“不死”武士,李式老早就已习以为常,却从未真正了解。那些自他十来岁时便已进入王府的黑袍卫士个个冷若冰霜,令人望而生畏。 他向来不喜欢他们。 但他却十分清楚他们的重要性。 无论早前壁东平叛,还是后来挥师北原,那时身为王爷的父亲戎马疆场,二十四名忠诚卫士总是伴随身边。当年征讨仇池,身为主帅的李授甚至遭遇过仇池刺客数十次行刺。 紧要关头,挡在李授身前的,无不是这些铁血卫士。 尤其在跟朝廷关系最为紧张那两年,黑袍卫士昼夜守护李授左右,不眠不休,显示出无与伦比的坚定与忠诚。 有一阵子,李式对这些从未摘下过面具的人差点就要有了好感。 那次,他对国师说:“也许我们可以多招揽和培养些这样的武士。” 可国师告诉他,这些人来之不易。“而且像这样的人,我们并不需要那么多。”国师说。 李式对此表示不解。 因为他觉得像这样的勇士当然多多益善。 国师最后想了想,又若有所思地看了太子一阵,然后问他,想不想看看这些武士真正的本领。 “当然了。”李式当即道。 “好,明日午后,请太子到南营一行。我可以让太子对这些武士有一个全新的认识。” 第二天,李式如约前往。 到那里时,春藏国师已从宫里调来两名黑袍卫士在小校场等候。 南营是天厍军驻地,也是国师常去的地方。 那天,国师屏退众人,将太子带进小校场,向他展示了黑袍武士真正的能力。 两名黑袍武士身佩长剑,一如既往态度冷漠。在接到国师下达的命令后,一个毫不犹豫挥剑砍掉了自己胳膊,而另一个则当即刺穿了自己的身体。 李式看得目瞪口呆,面无血色。 那天他呕吐了整整一个下午。 令李式感到难以接受的,并不是两名武士敢于挥剑自戕,而是亲眼看着他俩皮开肉绽,却又奇迹般恢复生长,最后丝毫无恙。 那之后,国师又给他讲了许多关于“古灵精怪”的事,而他再也没提过诸如要让黑袍武士“多多益善”这样的要求。 “真命天子,无惧妖邪。” 这是国师当初安慰他时对他所说的一句话。 此话深有玄机。 也就是在那一刻,李式忽然好像明白了父皇为何要让他亲近国师。 不过,李式却是打心底里不喜欢那些古灵精怪的东西。他只是不想,也不敢让父皇失望,所以只能坦然接受。 从那时起,国师弟子聂玉琅也便成了太子府常客。 既然皇宫内苑又有古灵精怪出现,那么也就意味着李家遇到了新的危机。 “朕说过,有些事朕不得不做。而这时候,你只需管好自己。”李授看着自己的儿子说。 “无论如何,一切以父皇安全为重。” “放心吧,朕的安全,还有咱们的尚书令大人操心着呢。”李授笑道。 “孩儿听说,尚书令已调集北营精锐卫戍禁宫,莫不是真有什么危险?” “朕说了,此事无须担心。”李授略感不耐烦地说,“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与石赵相关之事。” “儿臣派人护送赵使返邺城,并带回赵君答复。相信不日便有回信。” “嗯,当今天下纷乱,北方诸强纷起,却于我大盛有利。这时候,最要紧便是稳住石赵。所以你得多加留意他方动向。” “孩儿明白。阆州一行,得谯仙老指点,孩儿茅塞顿开。” “哦?那你可知仙老为何不赞成对晋用兵?”李授又问他儿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不愿生灵涂炭?没错,在对外用兵这件事上,仙老跟以前的顾延太师态度并无不同。不过,他们真正的想法又岂是常人所能揣测。你身为太子,如果也这么看,那可就太无知了。” 李式听得一愣,于是躬身听训,不敢多言。 李授看了看他,这才缓缓道:“想我大盛,无论国力还是疆域,皆无法与晋、赵相比,之所以能偏安一方,一赖地势险要,二来正是因为中原连年纷乱,诸强相争。无论是赵,还是晋,将来一旦决出胜负,就是我大盛末日。” “那父皇之意是?” 李授将双眼眯成两条细缝,似要凝聚万钧之力,“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董焦见太子一时没能明白,马上帮着解释,“殿下,陛下之意,是想趁当前时机有利,为大盛拓展疆域,以图长远。”他强作笑脸道。 但太子显然还是没听明白,“所以父皇仍想要联赵伐晋?”他试着问。 李授面色不悦,“你以为朕就当真那么鲁莽?” “太子啊,联赵伐晋,不过是陛下抛出的一个诱饵。”董焦忙道,“乃是为了摸清朝中各位大人们对晋赵两方的态度。兵者,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不得不未雨绸缪呐。” “那父皇真正的用意是?” “借玄幽之力,竟不世之功。”董焦抢着替皇帝道。 “玄幽之力?”太子诧异地转过身,看了看董焦,然后又看向自己的父皇,“何谓玄幽之力?” “就是……” “这个你还不需要知道。”李授挥手打断董焦,“不过,这次让你去酆城,也是要让你感受一番它的力量。现在你只要告诉我,天厍军战力究竟如何?” “酆城一役,儿臣亲眼所见,天厍军以一当十,甚至能以一敌百。”说到这里,李式脸上闪过一抹尴尬的笑容,“只可惜人数少了些。” “嗯,”李授抽了抽嘴角,目光咄咄逼人,“像这样的队伍,若我大盛能有更多,又当如何?” “自然无往不利,无坚不摧。” “朕就是想要打造这样一支劲旅。”李授一字一句道。 “一支劲旅?”李式一脸茫然,“可天厍军能有此战力,全赖其中数十名修行者。这些人得国师调教,再以军规约束,这才能所向披靡。” 听儿子这么说,李授只淡淡一笑,目光中多少有些不屑,“而天下虽大,能为我所用的修行者却是不多,是不是?” “是。” “所以,你认为朕这想法不切实际,对吗?” “儿臣不敢质疑父皇。”李式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不敢,但还是质疑了。哼。”李授一甩衣袖,像是要挥去空气中的湿闷,“无知。难道以前就没有过这样一支军队吗?” “以前?”李式愕然,“应该不曾有过吧。” “孤陋寡闻。” 125、麻烦 不过是去市集换几匹骆驼,天香也认为不应该去这么久。 在等旭骅回来时,勃兀库达一直在客栈低矮的篱笆外来回踱步。 他是个急性子。 商队早已套好马匹,装载好货物和行李,只等出发。 不过其他人却没勃兀库达这么着急。 临行前,商贩们都在照料着各自的牲口,赶在出发前将它们喂饱。有的还打了水,拿出硬鬃板刷给自己的骡马刷毛。 除了两名七八岁的小姑娘,商队里几乎全是褐发碧眼的胡人。 但天香对他们并不感觉陌生。 因为她从小就跟胡人生活在一起,懂得他们的语言。小时候,那个叫沙河堡的村子里住的一大半都是胡人。包括她的母亲。 两个小女孩都是孤儿,是商队来汉定途中收留的。 可悲的是,她俩再也无法返回故土。 因为她们的家人和乡亲全都死在了今春一场无情的战火之中。赵人进攻仇池遭遇失败,据说在退兵时把尚未释放的兽性全都撒在了沿途边民身上。 不管你是哪国人。 商队头领勃兀库达是个显而易见的热心肠。他不仅好心收留了两个失去亲人的小姑娘,还慷慨地做了她俩的义父。 “没错,她俩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睛也是。”第一天宿营时,勃兀库达请天香喝酒,喝到脖子发红时就这样对她说,“但我依然可以做她们的父亲。” 天香相信他的话。 当然,她其实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很好判断。 只要目光落在满脸大胡子的勃兀库达身上,那两双小鹿般的眸子里便满是感激。 真是两个既可怜又幸运的姑娘。 如果单论外表而言,天香也像个汉族姑娘。 但她不是。 至少不完全是。 因为她的父亲是汉人,母亲却是羯人。她的母亲还是个羯人小部落首领呢。 母亲的部落被迫卷入战争那年,春香、天香两姐妹刚满九岁,跟这两名小姑娘年纪差不多。那场战争毁了一切。 她和春香本来也算幸运。 直到三年后,那个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姐妹俩的好人撒手人寰。 几乎一夜之间,天香觉得自己就已长大成人。 看着两个眼睛乌黑的小姑娘,天香希望她们不用那么急着成长。 也许正是看在两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份上,她才选择留下,选择跟这支商队结伴过关。 要翻越草延山进入陇北,大多数北上的旅客都会结伴而行。这不仅是因为边境关隘对往返客商盘查很严,结伴而行可节约不少“打点”费用,更主要是因为草延山地势复杂,沟深路回,十分便于隐匿,又是仇池与赵、盛三国边界,历来就是土匪出没之地。 但这却也是西域商人往来大盛最近的一条道。 “北顾客栈”建在进山第一道沟口,是一栋由黄土和碎石修砌的建筑。低矮的篱笆和灰黄的土墙让客栈显得风尘仆仆,历史悠久。 此时,在土墙和篱笆之间,宽宽的坝子里至少有四五十匹骡马,另外还有七八头骆驼。 骆驼在草延山以南没人愿意饲养,但出了关就不一样。 在那里,它们能派上大用场。 出了草延山,官道沿途人口稠密,相对安全,但往陇北去会绕行很远。想要不绕路,可以直接越过沙海滩。商队都唯利是图,自然是挑捷径。 而要跨过两百里荒无人烟的沙海滩,骆驼必不可少。 所以,距此三里地的草坝集也就成了驮运牲口的重要交易地。 今天一早,商队的旭骅等人就牵了几匹马去集上,准备换几头骆驼回来。 他们每次经过这里时都会这么干。 来的时候,用骆驼换马。返回时再换回来。 驮马市只求薄利,所以交易成本不高。而且为了叫得上价,他们对牲口照料得很好。若是将自己的牲口寄养在此,当然也不是不行,只是返回时它们定会瘦上一大圈。 勃兀库达是这条道上的常客,对这些情况了若指掌。 “旭骅一定能换几头健壮的骆驼回来。”这时他嘴里又在嘀嘀咕咕,“没问题的。” 说着,他停止踱步,目光看向一旁两名义女。 两个小姑娘此刻正跟天香学着编织一种颜色鲜艳的细绳。细绳以三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编织,可以用来扎头发,或是缠在手腕上。 在头上或手腕上系三色绳作为装饰是羯人风俗。 见勃兀库达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天香停下手里的编织工作,问:“有什么事吗?” “没,没什么。大概是年纪越大就越没了耐心,只想能尽快上路。”勃兀库达走过来,挨着天香身边席地而坐,“这年头,路上越来越不安宁,不是吗。” “担心土匪?” “不,那倒不是。”勃兀库达灰绿的眼睛随意看向天香,“这条路我若没有往返二十趟,少说也走了十七八个来回。不是吹牛,还一次没吃过土匪的亏。” “那你为何还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我心神不宁?”勃兀库达伸手逮住他蓬松的大胡子。 他的胡子修剪得不超过一指长,呈灰褐色,又卷又密,像肆意生长的藤蔓一般爬满脸颊。 天香安静地看着他,微笑不语。 “噢,可能是有些担心旅程……旅程中会出什么事谁也不知道,对不对。” 没等天香回答,他接着又说:“最近有很多传言,是关于路上的情况。我跟客栈老板也算是老熟人了,听她说,近期路上可不太平。” “到底是什么?” 勃兀库达朝两名眼神朦胧的小姑娘瞄了一眼,压低了嗓门,“是沙海妖怪。” “沙海妖怪?”天香一脸诧异,“那是什么?” “传说中的怪物。经常往返于这条道上的人对其十分敬畏。”他的语气轻如羽毛划过,“但却没几个人真正见过。在我数十年商旅生涯中,也只有那么一两次差点碰上。” “没见过?”天香故意撅了撅嘴,显得有些好奇地问。 “是,没见过。但我听人讲过关于它的事。那东西并不经常出现。”勃兀库达再次转头看了看两名懵懂的小姑娘,“听说它专挑经过沙海的年轻女子下手。” “专挑年轻女子?”天香抬起头,看向长长的驮队。 “沙海妖怪每次出现,都会掳掠年轻女子。” 勃兀库达那灰绿的眼珠骨碌一转,最后将目光担心地落在天香身上。 瞧着勃兀库达那副滑稽模样,天香忍不住想笑。 但她强忍住了。 商队里共有三名年轻女子,其中两名新婚妻子,还有一个是旭骅的女儿,今年十五岁。 如果加上自己,可是沙海妖怪一顿大餐。 不用想,在勃兀库达心里,应该已经把她给添加进去了。 四名成年女性,两名小女孩……也是时运不济,刚好赶上那脾性古怪的妖物出没。 这大概就是勃兀库达感到不安的原因。 他担心这趟旅程的安全,只因一个连见都没见过,只是道听途说的妖怪。 “勃兀库达,你走这条路几十年了,不是一次也没遇到过沙怪吗?”天香问。 “我想以前是运气好。” “运气好?”天香盈盈一笑,“那这次一样也会有好运的。” “也许,还因为我的谨慎。”勃兀库达嗫嗫道。 “那不就得了。”天香挽起头巾,露出美艳的半边脸,“有你的好运气和谨慎,我看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另外,没亲眼见过的事,我从不相信。” “亲眼见过沙怪的人,出不了沙海。”勃兀库达轻轻凑近,以更为低沉的声音说,“因为妖怪虽然只掳掠年轻女子,但却也不放过同行的人。” “这就是瞎扯了。” “你不信?” “不信。既然没人见过,又何来沙怪一说。” “我没见过,但就是相信。”勃兀库达轻轻叹了口气,“诸如此类之事,这世上还有许多。沙海妖怪或只是其中之一。我不希望碰见它,但我相信它的存在。” “没关系。”天香淡淡一笑,“不管信与不信,路总是要走的,不是吗。” “你说得对。”勃兀库达忽然长吁一口气,“不管这趟会遇到什么,路总是要走的。没关系,我会每天都做祈祷,求主护佑旅途平安。” “看,骆驼……” 就在两人说话这当头,旭骅一行三人已牵着八头骆驼回来了。 “换到骆驼了,可以起程了。”有人高兴地叫着。 天香朝着喧嚷处抬头望去,果然看见身材魁梧的旭骅正朝这边走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长相熟悉的麻衣老者。 老者面庞清瘦,花白头发,走路时身板挺得笔直。 竟是国师府舍人常明。 “头儿,”旭骅远远就冲着勃兀库达大声嚷嚷,“这位好心的老先生在找他女儿,我听说之后就把他带了来。看来咱们路上又要多位朋友结伴了。” 此时,勃兀库达却已注意到天香脸上的神情变化。 他缓缓起身,同时轻声问:“姑娘,你认识那位老先生吗?” “认识。”天香转脸朝勃兀库达歉然一笑,“不过,我想他是来找麻烦的。看来还是你对,这趟路的确不会那么顺利。” 跟在旭骅身后的老常此时自然也已看见天香。 他眼中闪过一道寒芒,随即不待热情的旭骅开口相邀,便旁若无人朝这边走来。 一开始,旭骅只是略感错愕。但一愣之后,他马上注意到了对面勃兀库达正铁青着脸,一副随时准备撸袖子开干的戒备之情。 人高马大,粗中有细的旭骅顿时像是明白了什么。 而老人身上陡然泛起的凛冽之气,也令他感觉不寒而栗。他忽然一个跨步,伸手想拉住已越过自己,正大步走向天香和勃兀库达的精瘦老者。 但他的手刚触摸到老人衣襟,就如同碰上了火炭,嘴里不禁“哎哟”一声。堂堂七尺壮汉,竟像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被一股无形之力瞬间掀翻在地。 “住手!”天香一声娇斥,“他们不过是普通商人。别伤及无辜。” “伤及无辜?”老常一脸诧异,“若非亲耳所闻,我可怎么也不敢相信,此话竟出自一名双手沾满无辜者鲜血的顶级刺客之口。” 接着,他语带戏谑,“姑娘,你可让我老常受教了。” 126、搏兔 “果然是这样。” 听老常表明来意,天香只是平静地说了句。 她脸上的表情也同时发生微妙变化,像是一下子领悟了什么道理,或是看清了某些事实。 如果先前心里还有所歉疚,那么这会儿显然便是大彻大悟了。 但国师府舍人常明却并不明白天香的言外之意,更不明白她是否看清了事实,“这么说,你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他问。 “什么结果?”天香却忽然反问。 “你刚说果然是这样。”常明面带疑惑,“难道不是早就猜到自己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你误会了。”天香冷冷一笑,“那么做会有什么后果,根本不用猜,我早就知道。” “那你刚才有何发现?” “有个人跟我说,在巨大的权力诱惑面前,师徒之谊根本不值一提。” 话到这里,天香脸上不觉露出笑容。 释然的笑容,也是甜蜜的笑容。 说到底,李昧只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久违的阳光照射进她那幽暗的心房。 狗屁的师徒之谊。 很久以前,当光头僧首次跟她谈起道家之法,谈到其中也有可资借鉴之处时,天香便明白了何谓师徒之谊。若非姐姐春香后来表现出更胜于自己的特质,天香不敢想象,春藏跟她之间如今到底该以师徒,还是以情侣之称更为合适。 对她来说,那令人恶心反胃的感情早就被剥得精光,只剩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和死亡威胁。 就像……就像姐姐那沉沦的身体一样。 但现在并不是方便跟人谈论这些的时候。尤其是跟老常。 “他让我早做准备,当这一天到来时,才不至于像个傻女孩一样无所适从。”天香说。 “那你现在还是不是个傻女孩呢?” “这就要看你来的时候,他是怎么跟你交代的了。” “交出密语,跟我回去。” 对这个要求,天香只是笑了笑。 她知道老常刚才后面那句话的真实含义。 没有人会重新信任背叛过自己的部下。何况那还是个一辈子都以诡诈之术立身的人。 对他而言,背叛就是大逆不道,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让她回去,不过是想在处死她前,当面听听她的临终遗言。 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人就是想亲耳听闻失败者的最后告白。也许还要越是声情并茂越好。 否则他们便会感觉怅然若失。 “密语可以交给你,它对我毫无用处。”天香瞥了老常一眼,“但我不会跟你回去。” 她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跟这位国师府第一幕宾放手一战胜负几何。 多年来,常明一直是春藏的左膀右臂,也是他最信任的人。 此人的本事到底有多高,好像从来没人知道。如果要说,只能是“深不可测”。 不过,今天这种情况,其实李公子早就替她预料到了。 “你要离开?”那时他就感到担心,“难道你没想过,他是绝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而天香则也回答得坦然,她说:“纵然于我有授业之恩,但这些年,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替他做了。我于他已无亏欠,为何不能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 李昧当即冲她一笑,“已习惯置身万物之上的人,他们不会这样思考问题。” 他们根本不会在意你替他做了多少事。 像这样的人,他在意的,只是你还能不能继续替他做事。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你也许就成了他的敌人。 天香打量着老常,想象着他在主人眼里的价值。 接着,她便一本正经地对常明解释了自己当初那么做的动机,“窃取密语,本就是为了保命而不得不采取的做法。”她故作困扰地说,“因为我知道它对师傅的重要性。” “你以为掌握了密语,国师就不敢对你怎么样?”常明听得眉头紧蹙,“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诱惑着你,让你不惜放弃大好前程,搭上性命也要这么做?” “大好前程?”天香像是听见了什么奇谈怪论,“什么是大好前程?你以为我不知道咱们师傅他老人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他那样做,何来大好前程。” “国师辅佐陛下,将要成就千秋霸业,难道……” “老常,”天香柳眉倒竖,美眸中寒星一闪,“如果你还不知道当今大盛国师预谋掌控无明殿的真实意图,那我可以告诉你。” “常明身为国师府舍人,从来不问目的,只遵命令。”老常沉下脸,一字一句道。 “哼,这就是我选择离开的原因。”天香也冷眼相对,“从今往后,无论做任何事,我都想知道所做是对是错,以及为何而做。” “废话少说。”常明转眼看了看逐渐聚拢的商贩,“你最好还是先跟我回去。” 此时,二十余名壮汉虽然团团围在四周,但有了刚才旭骅那一记莫名其妙的沾衣摔,个个却都不敢轻易靠近。 “要不这样吧,”天香忽然朝勃兀库达飞快瞟了一眼,然后迅速掉头看向常明,“你来追我。追上我就跟你回去。” 话音刚落,天香便一个筋斗翻出低矮的篱笆,随即几乎脚不沾地便朝着沟谷左侧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脊跑去。眨眼间,“追上我就跟你回去”几个字,已经是从很远之处传来。 常明冷哼一声,蓦地腾身而起,几个起跃,便快速追了上去。 天香身形娇小,动作敏捷,奔跑起来犹如灵巧的兔子。 而她刚好今天也是一身白衣,于是就更像了。 常明虽然年纪一把,但块头不小。跟在白衣“兔子”后面,活脱就像是一匹瘦骨嶙峋,但依然极其凶残的灰狼。 临近的山脊高高低低,满是裸露的岩石,瘠薄的黄土上覆盖着灰褐灌木,却没什么树。 天香奔进灌木丛,雪白的身影渐渐疏忽,在遍布的褐绿中忽隐忽现。 不过,尽管她脚步轻快,行动敏捷,出发时慢上一步的老常却也还是能够跟得上。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渐渐缩短了距离。 感觉到身后压力陡增,天香忽然纵身一跳,稳稳落在一块寸草不生的岩石上。 随后亭亭而立,静待对方。 李昧曾对她说,北上之路必定坎坷,如果途中需要帮助,最好提前半个时辰发出通知。 他似乎什么都已预料到了。 这次,天香决定无条件相信他。 当旭骅他们牵着骆驼远远朝这边走来时,嘴里一边大声嚷嚷:“头儿,这位好心的老先生在找他女儿,我听说之后就把他带了来。看来咱们路上又要多位朋友结伴了。” 那时天香就已知道,对方既敢孤身一人追踪而来,必然就有拿下她的把握。 “姑娘,你认识那位老先生吗?”勃兀库达十分谨慎地问她。 “认识。”天香转脸朝勃兀库达歉然一笑,“不过,我想他是来找麻烦的。看来还是你对,这趟路的确不会那么顺利。” “那姑娘你……” 天香阻止了勃兀库达继续往下说,并像变戏法一般,从衣兜里取出一张贴身存放的纸片,迅速塞进他手里,低声道:“待我离开,请即刻用火将其点燃。” 那是李昧留给她的,名曰“烽火”的真乙符纸。 给她时,李昧曾说若点燃此符,只须拖延半个时辰,救兵便可来援。 见天香不再逃遁,常明也并不过于欺近。 他像一头大雕自半空落下,停在岩石前面,距天香约三丈远处站定。 “不跑了?” 老头一番提纵飞跃,面不红心不跳,竟是十分轻松。 “看样子,我跑不过你。” “知道就好。” 常明冷冷一笑,“当初拜入法师门下,你姐妹俩一个会弹琴,一个会炼丹,除此别无是处。也不想想,那些年修身锻体,是谁日日指导你姐妹两个?” “这其中确是少不了你老一份功劳。”天香也不否认。 “当初既能教你,如今自然便知你几斤几两。” “没听说拳怕少壮?”天香噗嗤一笑。 “你若是男儿之身,老头气力今日恐已未必能够胜你。可惜你不是。” “真要动手?” “除非你束手就擒,乖乖跟我回去。” “别装模作样。”天香面带笑意,有恃无恐,“月石长老所掌管那句密语,如今世上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若想让它永远烂在肚子里,也不是没办法哦。” “不,”常明翕动眼缝,一开一合,“你不会。” “何以见得?” “因为,你还不想死。” “你也不敢让我死,不是吗?” “没错。我暂时还不敢让你死。不过,我却保证有办法让你将那句密语告诉我。” “噢?这么有把握?” “有没有把握,试过就会知道。” “我问你,你可知道我师傅要那密语有何用?” “自然是开启镇妖塔。” “那你可知,镇妖塔一旦开启,魔君一旦复生,天下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魔君三百年前就已灰飞烟灭,岂能复生。” “老常啊老常,你还真是老不省事,愚昧无知。若未找到能令魔君复活的办法,它的徒子徒孙们干嘛如此费尽心思,蛰伏计划数十年?” “谁,谁是魔君的徒子徒孙?” “当然是你尊敬的春藏法师,我的师傅啊。” “那你岂不也是其中之一?” “徒子徒孙,也有好坏之分咯。”天香继续信口开河,“譬如我,就是好的那个。那么你呢?你准备要做好人,还是恶人?是准备助纣为虐,还是解民于倒悬?” “胡说八道,一派谎言。”常明厉声斥道,“此次国师一心开启镇妖塔,不过是希望得到魔君残余灵力,好将天厍军塑造为无畏之师,以助大盛一统天下。没错,道义上说,这么做的确不光彩。但为了皇朝大业,国师殚精竭虑,将来也足可彪炳史册。” 说着,老头撩起衣襟狠狠一甩,“而你,你欺师背祖,犯下大错,就凭你舌灿莲花,今日也得随我回去向国师请罪,任其发落。” “可怜,可怜。”天香抬眼四望,连连冷笑,“可怜你老常也算一世枭雄,没想却只甘心做一条摇尾乞怜,没有脊梁的狗。不,你连狗都不如。你不过是人家手中一枚棋子。” “呸。”常明大怒。 他身形一晃,竟连着衣衫膨起至岩石般高,随即双手一推,一股强风便兜头朝天香撞去。 天香只见枯瘦老头瞬间暴起,变得像只气鼓气胀,硕大无比的蛤蟆,知道对方动了怒,当即不敢怠慢,身子旱地拔葱,跳至半空,双手接连三推,以一浪接着一浪的无形罡气抵御来袭。 若是只推出一波,此时的天香只怕早已被对方全力一击掀飞。 三推连击,层层递进,也层层抵消了强风来势。 接着天香往后一跳,继续出手。 这次,她以拨弦手法,也是使出了自己的绝学。 半空中,六道看不见的无形寒气凝结如细丝般飞速朝前切去,锋利如刀,快速如箭。 当初在酆城北门,天香借古琴之力,正是以此招当场格杀数十名影子人年轻弟子,一战而退北城之敌。不过正如常明所说,她的功夫,可是人家手把手帮忙练出来的。 冰丝锐不可当,常明却御之有道。 只见他膨大的身躯仿佛皮球摇摇晃晃,在空中接连抖动。六次卸力后,老常的身体一次比一次缩小。随后,渐渐恢复到最初清清瘦瘦的模样。 “不错,破了老头的蛤蟆功。”老常脸上露出诡异怪笑,“但你还有什么本领能施展出来吗?” 话音刚落,他便像威风八面的武士,腾身跃起,双手弯曲如勾,像苍鹰搏兔般朝天香扑去。 天香挥手格挡,却被对方强劲之力撞得仰身朝后摔去。 冰丝灵气全力一击,再次凝聚,少说也得半个时辰之后。 天香落于下风,赶紧抽身避开常明,跳到岩石外面。而老常则顺势落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随后根本不给天香喘息之机,一鼓作气,再次跃起。 又是苍鹰搏兔。 却就在此时,一个娇小的身影悄然而至。 两柄短短窄窄的弯刀像雪花飘落,在常明眼前一晃而过。 老常何等人也,身在半空,也能快速扭身。 转眼间,他的身子就从一只鹰,变成了一条蛇。 瘦长身躯盘旋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完成了角度和位置的变化,堪堪躲过两柄利刃,却见那青瘦身影已扶起天香,跟她并肩而立。 原来竟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青衣小丫头。 127、绝杀 即便以常明这般敏锐的洞察力,竟也没发现青伶是从哪来的。 这丫头仿佛从天而降。 他之前见过青伶,是在酆城的时候。那时,无尘子借住在腌菜商人位于酆城的别院,而这个小丫头正是那位青峰道士的侍女。 那会儿,她看上去不过是个羞怯怯的小姑娘。 常明向四周一通张望,然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就你一个?” 青伶只是扭头看了天香一眼,却对常明的问话并不作答,就像眼里根本没他这人似的。 见小丫头目中无人,常明顿时心生恼怒。 但他是个聪明人,眼睛也不瞎。 方才那波攻击失手,并不是因为疏忽大意,也不是什么措手不及。到他这种修为,每一场战斗都已是千百次历练后的经验叠加,每一次出手都不会再有任何疏漏。 不夸张地说,那一刻,百步之内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可他竟然就不知道这丫头刚才是如何出现的。 这问题很严重。 为保持尊严,常明这时只得笑了笑,“丫头,莫非你不知道,我跟你家公子是朋友?” “抱歉,”青伶总算开口,“青伶是个丫头,不知谁是谁的朋友,只知奉命行事。既然天香姑娘发出了李公子赐予的烽火符,青伶便须得赶来相助,不管为难她的人是谁。” “烽火符?”常明目露凶光,恨恨地盯着天香,“无尘子给你的?” “是。” “这么说,今天非得让我得罪朋友?”常明再次看向青伶。 “算了吧,老常。”天香冲常明鄙夷的一笑,“你们对李公子打的什么主意,别人不知道,难道我还不知道?这一下子,他就成你不忍得罪的朋友了?” “哼,说来说去,全是我的错。”常明脸上泛起一阵黑气,“该死,当初我竟向国师保证,无尘子可以为他所用。” 说到这里,他两眼眯成一条缝,“看来国师果然没有说错,背叛之人留不得。” 话音甫落,只见他双手左右伸开,然后缓缓在胸前左右各绕了一个圈。待双掌靠近,便合拢形成冥扣之势,最后如推动一座大山般沉沉向前推出。 天香识得厉害,伸手一推青伶,忙分别往左右两边跳开。 但常明看似波澜不惊推出的一掌,却是集其毕生所学,可谓倾力而为,就是要一击奏效。这一掌看似绵柔,实则柔中带刚,软硬兼施。 掌风所至,犹如无形中生出一张大网,将二人牢牢罩住。 天香和青伶同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自四面八方压迫而来。这股力量并不胜在强劲,而是不分前后左右,仿佛无所不在。 二女如身陷囚笼,一时竟无法动弹。 但她们显然不会坐以待毙。 青伶率先有所行动。虽然行动困难,但她却竭力将两柄窄刀抽出,刀柄相对一撞,通过刀柄上独特的卡扣便将双刀连接在了一起。 随后,两把反向对接的窄刀在她手中慢慢旋转起来。 接着,速度渐渐加快。 “剩下的就靠你了。”青伶小声道,“我不会念力控制。” 天香一愣,即刻明白其用意。 她随即凝注精神念力,接过了那两把刀的控制权。 这将是她的有形冰丝利刃。 在她的念力加持下,勉强在指间打转的双刀顿时转速加倍,很快便转得像风轮一般。 此时,困住二女的常明也开始有所动作。毕竟他的“灵力捆仙索”只有束缚作用,对目标并无伤害之能。眼看对方两把刀越转越快,隐隐形成一片泛着青光的“刀盾”,他再也不敢耽误,套在手腕上的一串木珠忽然颗颗断落。 断掉的珠串并未跌落地上,而是随着“捆仙索”赋予的力道,经他手边一颗颗盘绕,随后渐渐稳定排列出一条直线,就像被无形的绳子重新串起并拉直一般。 珠子共十一颗,随着常明嘴里一声低吼,排在最前面那颗珠子瞬间如离弦之箭朝天香飞去。 尽管是木珠,但如此劲道,打在身上无疑会直接穿个窟窿。 天香不得不佩服青伶的冷静预判。 “捆仙索”是一项需要极大念力加持的法术,施展此术的同时,几乎无法腾出手再做别的。尤其是在面对战力相当的强敌之际。 因为稍一转念,便会给敌人以脱困之机。 而这种情况十分危险。 强大消耗下,施术者会大感疲乏。若此时被对方得到机会反手一击,那可难以抵挡。 正是基于有这样的认识,天香一度并不认为常明在施展“捆仙索”时,还能腾出手来,施展别的攻击手段。 瞧准木珠来势,意念下,高速旋转的双刀早已化作一面盾形铁幕。 “噹。” 木珠撞上铁幕,在弹开的一瞬间已化作无数碎片。 常明缓缓压低双手,继续施力。 第二颗,第三颗…… 哼,你也就能弄出一面“盾牌”,我两珠齐出,看你这次是要护哪一个。 老常心里一声冷笑,自认已胜券在握。 生死关头,现在就看两个女子会要如何选择了。他还等着看笑话呢。 说时迟那时快。 万千思绪,其实不过一瞬。 就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下,却见对方“刀盾”瞬间朝前飞出,竟迎着珠子而来。 冰丝千缕,杀人无形。 天香对念力成刃,冰丝入音的修行早已炉火纯青,借助琴弦的柔韧锋利,可发挥出有形与无形之力的巧妙融合。而此刻虽四肢被缚,举止艰难,但凭借青伶的“双柳”,渐渐找到了借力之法。 在她的念力驱使下,两把刀也舞得越发灵动。 以时间换空间。 双刃出击,在挡开第一枚念珠后飞速回旋,几乎贴着青伶的面孔又击碎了第二颗。 惊险虽是惊险,却也可见聪明机变。 而且她也绝不再给常明留下继续攻击的机会。 双刀形成的飞轮绕行一圈后,随即以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在两人头顶绕行一圈之后,便朝常明急速飞去。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 对从少年时代便接受刺客训练的天香来说,更是如此。 常明也是经验丰富。 知道对方这么做是放手一搏,当即也不敢怠慢。 关键是他的念力此刻决不能松弛。 否则功亏一篑。 对他来说,当下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撒手避开双刀来袭,要么赌谁的速度快。 “嗖嗖嗖……” 刹那间,八颗珠子鱼贯而出,循着多条“索道”悉数发射。 直射的木珠,无论如何也快过旋转飞舞的刀盾。 就算后发,也必然先至。 常明心思缜密,账也算得倍儿清。他料定,对方绝不可能引导刀盾在半途同时拦下八颗珠子。 只要其中一颗能击中目标,他就立马终止念力,腾出手来。 可惜,他算到的情况,天香也算到了。 刀盾不可能阻挡全部八枚珠子,也不可能飞得比珠子快。 但刀却可以。 甫一出手,天香就已知道,这最终胜负其实跟最普通的武者相斗一样,就是比谁快。 无论多么精妙的法术,无论多么高超的武艺,说到底,最后拼的不过都是速度。 原来,就在旋转的“飞轮”在绕过她俩头顶时,青伶轻声跟她交代了一句。天香听后,并未有半分犹豫,便依照青伶所说而行。 她先将念力稍作停顿,待刀势稍缓,再一前一后,分别再将全部念力加注于两把刀上。就在这错位半息之间,两股力道相互拉扯下,刀柄陡然脱钩。 只是在天香的巧妙驾驭下,两把刀依然状若连接,还跟先前一样盘旋着朝常明袭去。待常明射出木珠,双柳瞬间摆脱束缚,转而以惯性平飞,直取常明。 双柳独特的细窄刀身及扁平刀柄,竟是专为其作为飞刀所使而设计。 由于快速旋转所携劲道,加上天香持续加注的念力,令两柄飞刀瞬间如闪电掠过。 常明只觉两点寒星破空而至。 妈的,他心里暗骂一声。就在双刀直扑咽喉与胸膛的一瞬间,他陡然身子一缩,接着便一个懒驴打滚,朝一旁闪开几步。 刚要重新摆开身形,他就看见娇小的青伶已到跟前。 这丫头竟在常明撤去法力那一瞬间就跃身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欺了过来。动作之快,甚至追上了她自己那两把刀。 双柳在手的青伶形如鬼魅,连人带刀闪过常明眼前。 什么…… 那丫头的身影在眼前一晃,紧接着,一缕细细的血线便在空中拉长。 谁中刀了? 常明想要重聚真气,准备再战。 但他刚一提气,便觉滚滚气流如江河直泄,从脖子间破裂处窜了出去。 接着便是一阵刺痛传来。 他想开口说话,喉咙却只发出“咕咕”的气泡之声。 那是因为我的脖子被切开了,常明心想。那刀子很锋利,很适合作为结果自己的武器。 她杀了我…… 怎么会?小小丫头,怎么能杀得了我? 这丫头动作怎能如此之快? 常明想不明白。 这问题,他永远也不会再有机会去弄明白。 随着体内真气与鲜血一起宣泄,常明忽然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老人,曾经掌控一切的精力忽然不知去了哪里。他腿脚踉跄,再也无法支撑身躯。 当他最后仰望天穹时,一张美艳面孔犹如飘过的云朵一般映入眼帘。 是那张熟悉又动人的面孔。 天香默默看了看瞳孔逐渐涣散的常明,随后转头看向静立一旁的青伶,和她手上的兵器。 那两把造型古怪的刀上都没来得及留下血迹。 “你杀了这世上最为神秘,最为可怕的刺客。” “不是我,是我俩。”青伶平静地说。 “对,是我俩。”天香淡淡一笑,“知不知道,从此以后,咱们便再也回不了头。” “回头?”青伶略感诧异,“既然已踏上这条路,我就从没想过要回头。” “还是你这样好。”天香自嘲地一笑,“也许我也不应一走了之,无论结果如何,还是该留下来坦然面对才是。” 青伶努了努嘴,没有接话。 对她来说,此行只是奉命行事,并无其他意义。 其实自第一次见面,她就不是太喜欢这位天香姑娘。 原因嘛……她也说不清楚。 在酆城那些日子,天香似乎也或多或少觉察到了这点。 所以她才一心想要离开。 除了李昧,令她非走不可的还有他师傅。 若非李昧告知,她恐怕至今也不会知道,聂玉琅可以变成师傅,而师傅也可以是聂玉琅。为掩人耳目,她的老师总是不惜借用他人面孔。 但为一己私欲,竟长期以自己弟子的身份出现,这还是令天香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 不仅如此,每当回想起聂玉琅早前曾一次次对她表现出男女之情时,更是令天香心头难堪。 那时她似乎才彻底明白,师傅为何热衷于此。 这件事也是促成天香离开的原因之一。 因为她忽然发现,面对知晓一切的李昧,自己早已如同残花败柳。 而这所有一切,尽管非她所为,却又那么难以澄清,那么难以解释。 看着态度不冷不热的青伶,此时的天香心里不知是嫉妒,还是感激,“我没想到,李公子给我的援兵会是你。”她一边打量着青伶,“他,他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青伶看了天香一眼,“公子说,逃避不是好的选择。” 天香莞尔一笑,“他说得对。” 128、死别 东方渐白。 淡淡晨曦洒在薄薄的窗纸上,让屋里的烛光仿佛不再那么明亮,不再那么温馨。 多美的梦,终究也只是梦。 小桃红知道,随着夜幕褪去,曙光来临,昨夜的美梦也即将化作一场令人难以忘怀的回忆。 春宵苦短。 她几乎整夜都没合眼,一次次春风化雨之后,也只是短暂迷蒙,痴痴幻想。不愿闭眼,是唯恐再度睁开便会美梦落空。 若这长夜永不落幕该有多好。 在她身旁,结实健壮,四肢修长的罗维正酣然甜睡。 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初尝甘露的大男孩。 小桃红伸出手,将指尖在大男孩平滑的额头上轻轻描画。 “莫非公子竟不谙鱼水之欢?”第一波结束后,她扒住罗维胸膛甜蜜地问。 “罗某十三岁即投身军旅,早晚甲胄在身,确不曾亲近过女子。”罗维当即红着脸道。 难怪如此可爱。 小桃红当时便在心里赞许道。 此时这帅小伙裸身而卧,柔滑的丝质薄被掩住半截身子,只露出结实的肩膀,宽阔的胸膛。 睡梦中,这男子眉头轻蹙,脸上还挂着淡淡愁容。 他这是来跟我告别的。 小桃红心思细腻,对罗维此番来意早已猜到七七八八。 她小手继续向下抚过脸颊,轻轻在这男子肩上游走,触摸着他那充满弹性的肌肤,以及上面的一道道伤疤。 那是他的“勋章”,他的“骄傲”。 每一道都是一个热血故事,每一道都是一场殊死搏杀。 间歇时,他跟她讲过自己身上每道伤疤如何得来。 除了那些伤疤,他浑身皮肤光洁柔滑,也没什么体毛,摸着就像绸缎。 待手游弋至胸口,小桃红感受到了男人胸膛强而有力的起伏。 她喜欢这力量,喜欢这节奏。 伴随着“大男孩”舒畅的呼吸,小桃红的手指起起伏伏,继续游走于山和大海之间。 要是能一直这样就好了。她心想。 但她知道,眼前的男人不会为她留下。就像其他那些为她献上珠宝和黄金的男人一样。 然而这男人却又与别的那些买春者不同。她能感觉得到。 他是来真的。 罗维忽然翻动了一下身子,高高的鼻梁正对着她。 只是还没醒。 她看见他脸上隐隐的忧虑渐渐消除,甚至还挂上了愉悦的微笑。 他是梦见什么好事了吗? 不管梦见什么,这会儿至少没有了杀戮和仇恨。 晨风自窗缝袭来,烛光在风中摇曳。小桃红轻轻将脸贴上罗维胸膛,嗅着他的体味,感受着他温暖皮肤下的血脉和呼吸。 罗维轻轻抽缩一下身体,睁开了眼睛。 “桃子,”他像昨夜缠绵时那样叫她,“天亮了?” 天亮了,他也该走了。 他买了她一夜,而非一生。但他却希望是后者。 昨晚他就一直在这么想着。 可他有事要做。一件只要迈出一步便不能回头的事。 不过他也决定要给她自由。只是,在她的那份自由里不会再有自己的位置。 因为这一去,从此他俩相会无期。 “天就快要亮了,不过还有些时间。”小桃红慵懒地依附在罗维身上说,另一只手轻轻在被子下面上下浮动。 罗维伸手绕至小桃红背部,用力将其环住。 之所以要倾尽所有来买这一夜春宵,也是因为此一夜后,便将是永别。 罗维十分清楚,此行有死无生。 两天前的“邱记”地下窖藏室里,他亲眼所见,一切准备就绪。 那个令他期待已久,令他热血沸腾的时刻,终于就要到了。 就在那前一天,他本来是要去跟大兴茶行的祝闾碰头,经过邱记门口,却被牛轸拦住。假装一通寒暄,牛轸便连拉带拽,将他拉进了邱记。 “祝掌柜已经暴露,你此时若去,定有危险。”到了内室,牛轸马上对他说,“还有,你那位师太的晋谍身份也已被天厍军掌握。有消息说,她已带弟子连夜出城,大概是往晋国去了。” “走了?” 听到这消息,罗维先是有些生气,但随即却颇感无语。 人家自身难保,又哪顾得上他。 再说,若真像牛轸所说,那么对方此时跟他越少联系,他便越是安全。 只可惜他等了许久,这报仇一事竟再次变得渺茫。 然而就在罗维感到极其失望时,牛轸却又忽然跟他说出一番话,令他始料不及。 “不管你我立场如何,想要替谁报仇,至少眼前咱们的目标一致。”牛轸对他说,“我也知道罗兄滞留盛都,只是想要完成一桩心愿。” “没错。”罗维跟牛轸早已推心置腹,当即毫不避讳地说,“诛杀李授,如今是罗某仍苟活于世的唯一理由。” “罗兄乃忠义之士,牛轸十分佩服。”牛轸当即对他抬手行礼,“说起来,当初相约起事,除了师太答应过,却迟迟未至的晋军,却还有一支真刀真枪跟对方干过的友军。” “这我自然知道。是雷成大师与徐三公子的霹天军。可惜,”罗维叹息一声,缓缓摇头,“无明殿覆灭,雷成大师遇难,联盟早已土崩瓦解。” “不,队伍虽败,人心未散。” “那又当如何?” “罗兄为了报恩,虽只一人,尚有替主雪仇之志,而眼下霹天军虽败,然徐三公子尚在,万千义士尚在。他们就像火种,只要一息尚存,总有薪火复燃之日。” “其实我早知道你是霹天军的人。”罗维两眼打量着牛轸,嘴里轻声嘀咕,“但我却并不了解你们想要做什么。” “跟你一样。” “一样?”罗维挺直身子,“你们来到盛都,莫非也是为诛杀那篡位贼子?” “没错。” “果真如此,罗某愿协同贵方行事。” “我们当然愿得罗大哥这样的义士加盟,但盛都乃龙潭虎穴,一旦举事,难保周全,罗大哥肩负重任,可要好好想清楚。” “罗某此生唯有此愿,但有机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虽死无悔?” “虽死无悔。” “好,既然罗大哥心意坚决,那么就让我先带你去见一些人。” 牛轸随即便将罗维带去了跟大兴茶行同样宽敞的地下石窟,在那里,罗维果然见到了另一些跟他有着相同目的的“义士”。 大吃一惊的罗维这才知道,牛轸来到盛都,果然是为了行刺皇帝。 而且他们人多,还远比师太计划周密,准备充分,很像是要大干一番的样子。 “你既在舰队服役多年,该会使用弩炮?”他们当中有个名叫陶青,看起来像是个头领的小伙子还专门问他。 “当然会。”罗维道,“上次都城受阅,若非要求所有战船须拆除弩炮,怕也不会失手。” “那就好,算你一份。”那一身黑衣的年轻人当即道。 就这样,罗维便也成了这帮亡命徒中的一员。 那些人是霹天军成员,曾经是晋国盟军,如今以徐三公子为首,打出了为雷成大师复仇的旗号。 这次潜入盛都,他们就是准备要在近期动手。 罗维亦是抱定必死决心之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既然有此机会了却心愿,自然是打心底里感到高兴。 不过,临死前,他想偿还一笔人情。 小桃红与他萍水相逢,首次见面便仗义相助,令罗维大为感动。 他是个光明磊落的人,不愿欠债。 但他也知道,有些东西,自己无法偿还。 所以他思来想去,才想到这个法子。 他要替小桃红赎身,然后再给她一笔安家费。 小桃红是永红楼头牌,罗维知道,她的赎金不会是笔小数目。 不过他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 当初毛顺大哥托付的事,他心知难以胜任。用于复仇,那些财富对他来说太多。让他留着,他又派不上用场。 于是,他决定只动用其中一小部分。 他决定用那些钱给小桃红赎身,让她安顿日后生活,剩下的就交给梁伯去打理。 这也是他目前所能想到最好的安排。 此后,便不留遗憾。 他知道自己会死。哪有闯进皇宫行刺圣上还能全身而退的。 尽管那位黑衣服的年轻人跟他简述过那个计划,但他当时心情过于激动,脑子恍恍惚惚,所以并未听得清楚。 反正他也没想要活下来。 抱定必死之心,成就非凡之举。这是毛顺大哥以前经常跟他们训斥的话。 就跟上战场一样,越是怕死的士兵,死得越快。 他不怕死。 但是在死之前…… 小桃红的手绵软温暖,而且十分灵巧,仿佛在他身上弹奏乐章。 “我的情郎,”她还这样叫他,“如果现在才刚是黄昏就好了。” “我也希望……” 罗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桃红堵了回去。“那就什么也别说。” 她的手臂自轻纱中脱出,接着脱出的是整个躯体。 于是二人再次如胶似漆。 …… 不过,窗台上的蜡烛终于燃尽,灯笼里的油灯也耗尽了最后一滴桐油。 白色窗纸上也不再是月白,而是明黄。 太阳已经升起。 罗维起身,慢慢穿好衣服。 “你有些奇怪。”小桃红的脸上仍留着绯红余晕,“我感觉你这次是来跟我告别的。你不会再来找我了,对吗?” “是……啊,是的。”罗维支支吾吾地说。 “要走了?” “是。噢,也不是。我只是不想留下遗憾。” 这一晚,对他来说便是一生,是一辈子。 “你是有什么事要去做么?”小桃红轻轻拨过罗维的脸,看着他说。 “对,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罗维说。 “就不能……”小桃红面若桃花,试着道,“就不能放弃?” “有些事可以放弃,但这件不行。” “既是这样,那你就去做吧。”小桃红语气虽颇为不舍,但却依然柔情蜜意地说。 罗维于是站起身,抓起衣服离开床边。 他整理好外套,从衣架上取下熟皮腰带,缓缓扣上。 今天,他将重新挂上佩剑,重新做回扬威舰上的都水令使大人。 扬威舰沉了,但他这位令使还在。 哪怕战至最后一人,江阳水师的军旗都将猎猎飘扬。只要还有一个人在,战舰便永不沉没。 穿好衣服,罗维从兜里掏出留给小桃红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 然后,他大步走出闺房。 他在桌上留下的是一把钥匙,和一封信。 小桃红穿上衣服,趿上鞋走到桌边,好奇地拿起那封信,拆开信封。 信封里,随信还附有一段留言。 留言很简单,只有短短数语:持此钥匙,往卢城南山燕子坞,将信与钥匙交予梁伯,他自会出钱为你赎身。 129、屯兵 在徐芾看来,单论地势险要,莲儿山雾峰口更胜于孤峰台。但莫群说,当初驻扎此地,不过是权宜之计。 因为此处土地拮据,民众稀少,难以长期据守。 “当年抗击中原入侵,乌蛮人凭借在孤峰台建立要塞,而氐人则扼守此处。”领着徐芾巡视山中险隘时,莫群这样告诉他。“那一仗氐人并未获胜,因为孤险难守,独木难支。而咱们的先人最终能够称雄两郡,独霸南戎,其实全赖乌蛮人在北线取得了成功。不过,始终未能进入戎州中部肥沃地区,正是乌蛮人逐渐沦为边疆山民的根本原因。” 徐芾不动声色,一直安静地在听。 他知道,莫群这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若没有可供发展的根据地,任何雄心壮志,最后都只会消散于浩荡的历史长河之中。 他徐氏一门若想复兴,同样需要获得一片立足之地。 莫群有此担心不无道理。 因为刚到雾峰口,徐芾便对先到一步,已在此等候的莫群交了底,所谓攻打酉城,不过是用以鼓舞士气的说法。当初将军队化整为零,实属无奈之举,却也是一招险棋。军心可聚不可散。当时若不给大伙一点盼头,只怕如今没几个会再跟来。 酉南地区早晚或有可为,但现在显然还不是时候。 “原来主公并未打算攻占酉城?”听了徐芾的真实想法,莫群一开始颇感吃惊。 “不,是暂时不打。”徐芾当即告诉他,“目前咱们人困马乏,士气低落。即便此地民心归附,能够帮助我们一举拿下酉城,最终也守不住。” 关于打酉城,莫群虽然并不情愿,但当初也是支持的。 毕竟这里是他的老家。 是氐人家乡。 所以他当时二话不说,带着人就摸了回来。回来后,他便在此地收集人马,等待徐芾。如今徐芾已到,更多的人也陆陆续续朝此汇集,自然要讨论下一步如何进军的事情。 莫群骑马在前,带徐芾一处处视察道口关隘。 “主公,”骑到一处险隘,莫群再次指给徐芾看,“这里便是雾峰口第一雄关。” 在他们面前,巨岩陡峭,山道蜿蜒而下。“官兵若自酉城来袭,此乃必经之处。”莫群介绍,“我方但有百人驻守,敌军便难攻破。” 徐芾承认,这地方的确险峻,“可惜,敌人不会只从一面来袭。” “那是。这也是此处不足之一。别看这里地势险峻,可自古却是往来要道,有大大小小近十条山路打此经过,其中最重要的两条,更已有千年历史。” “更麻烦的是,只要人家截断山下各条通道,咱们就会失去补给。因此,此地可守一时,却难以长期维系,对吗?” “正是。”莫群不得不承认。 徐芾笑而不语。过了会儿才漫不经心地说:“我们需要一处更适合的地方。既能长期坚守,亦可进退自如。有这样一处地方,方可暂作修养,以待天时。” “既能坚守,亦能进退,据我所知,倒有一处地方。”此时莫群又说,“而且那地方距离此处也不算远,可在官兵尚未察觉我方动向之前迅速前往。” “你说的,可是鹰愁峡?”徐芾问。 “主公也知道那地方?” “实不相瞒,那也是李仙师替咱们这些弟兄寻得的安身之所。” “李仙师?” “对。” “为今之计,唯有一地可供暂居,那就是酉南鹰愁峡。那里南与大晋接壤,其间道路相通,历来为贩私者所用,是朝廷鞭长莫及之地。因地势险塞,人口稀少,那地方对朝廷来说价值不大,也疏于管理。而该峡谷沟深地阔,曾为先朝垦荒戍边之地。若能加以利用,足够屯兵。拥有此地,既可凭险据守,也可退入晋国境内,当为最佳之选。” 徐芾目视远方,回想着李昧当初的语重心长。 这话他只告诉了自己一人。 他还推荐桃花谷中隐士沽翁给自己。 “此人与李授有诛亲之仇,如今虽已年迈,但豪气不输壮年。且这沽翁在戎州故旧颇多,若得其相助,必能有助三公子。”李昧曾对他说。 徐芾是个聪明人。 他知道,李昧是诚意助他,而且给了他最好的建议。 孤峰台虽是座要塞,但粮食补给全都依赖四周乌蛮部族。而乌蛮各部貌合神离,各怀心思,对霹天军帮助有限,大多是持观望态度,且容易反复。 盛军显然看准了这点,故而撤掉大军,只是一味小股袭扰,令乌蛮人难下决心举旗加入,终令雷成大师孤掌难鸣。 说到底,还是受制于人,难以自立。 鹰愁峡则不同,其地势狭长,绵延数十里,却只有一条路可通,易守难攻。而且谷中有可供开垦之地,亦有河流穿行,更有取之不尽的木料可用,足够屯军。 最有利的是它能直通晋境,而盛军在边境隘口的防守力量,不过一座数十人守备的哨所。 可以说,拿下哨所,控制整条鹰愁峡,对徐芾来说轻而易举。随后只要筑起木寨扼守谷口,便可保无虞。即便不济,大军也能随时退入晋境。 对霹天军来说,那地方既能自给自足,又无后顾之忧,实乃最佳选择。 但当初在孤峰台大营,对这场战略大转移的真正目标却不能早早公布,因为这对霹天军的士气无疑会有很大影响。峡谷虽可屯军,毕竟只是弹丸之地,难为立身之本。 见莫群也提议去这地方,徐芾更增添了信心,“说说看,你为何认为咱们该去那里屯兵?” “在调往边关之前,莫群早年在酉城材官署衙任职,曾往鹰愁峡追捕过私贩,对那里的情况略有所知。鹰愁峡地势狭长,唯有一条小道可通,地势独特。其内富有水源,又有土地可供耕作,早年本就被用于屯兵。只因此地过于闭塞,出入不便,又临近边境,才少有人至。” “嗯,听起来,那地方对我们相当合适。” “没错。若为屯兵,那地方极为有利。” “这么说,对百花谷一带,你也不会陌生吧?”徐芾心里一动。 “百花谷?噢,曾去过两次。”莫群当即表示,“百花谷里有个百花山庄,庄主乃当朝皇亲,不过说起来却是李授仇人。李启被篡,十余名兄弟无一幸免,其母舅欲起兵报仇,事败之后,娘舅家满门被诛,唯有这沽翁不问世事,又得谯仙老说情,才未受株连。” “沽翁……” 徐芾沉吟着,心里已有适合去拜访沽翁的人选。 “既然你也认为咱们该去鹰愁峡,那我对这个选择就更放心了。”回营时,他高兴地说。 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徐芾对此深有体会。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东陵乃徐家故地,相比霸郡,这里的人民会更支持他。 他俩沿着已经布置哨兵的山间小道缓慢骑行,一路朝树上和石头后面探出的脑袋点头。雾峰口上只有一个数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坐落在山间面积不大的一片坡地上。村子街道狭窄,能够提供的房屋更是有限,所以莫群大多数部下只能在林子里开伐出的空地上搭建帐篷。 幸好上次在这里驻扎时曾打下底子,现成的空地,木头围栏,专为营房准备。 但这次来的人多,越来越多,渐渐就连搭帐篷的地方都不够了。 “如果要安置所有人,则要开辟新的营地。”莫群告诉徐芾。 “不用。”徐芾摇摇头,“我们很快就走。” “这就动身前往鹰愁峡?”莫群似乎没想到事情这么急迫。 “对,一部分人要先行出发,其他人随后跟上。”徐芾说,“不过,这次行动,得找两个熟悉地头的人带路,确保万无一失。” “最好还得是经常出入边境,熟悉边关事务的人。” “没错。” “我有合适人选。” “嗯,那一会儿就把你看中的人叫来,我跟他谈谈。还有,这件事我打算让朱继领队。此前我刚跟他提过这事。他说他很乐意去接管边境哨所。” “那他要走最远的路。” “对,还最辛苦。” 说着,徐芾抬起头,嘴里轻轻吁了口气。 要是没有铁匠,他真不知还有谁可值得如此倚重。 两人骑到位于村子中央的家族祠堂时,有个胖胖的妇人正在撵着一个光屁股小孩骂。看到徐芾和莫群过来,妇人马上停止追骂,冲二人鞠了个躬,就笑着走开了。 这个村的人对徐芾他们都很友善。 祠堂是这个村最大的建筑,如今被临时当做议事厅,也被当做娱乐厅和饭堂,没有分配到巡逻和放哨任务的人,都可以到这里来找点乐子,喝点酒打发时间。 徐芾在祠堂门口一棵榆树上拴好马,然后跟莫群一起走进祠堂。 祠堂里,聪明的呦呦不知在和谁高谈阔论,声音大得就像是在跟人吵架。“人这一辈子,谁他妈都有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有的想要权力,有的想要财富,还有的想要勇武不凡或是文采斐然。而我最想要什么,敢说你们谁也猜不到。” “狗屁,你就是想要钱。要不怎么会做商人。”一个声音高亢的人嚷道。 “这个我可以替他作证。他本来是不喜欢经商的。但除了这个,他做不了别的。哈哈。”快眼章曲扯着嗓子在一旁接话。 “来,那谁,再给我倒杯酒,我就告诉你们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 几个正无聊地分享各自人生理想的人听罢一通哄笑。“想骗酒喝就明说,别拐弯抹角。”有人毫不客气地奚落道。 “我是那种为了口酒而瞎说的人吗?”聪明的呦呦尖着嗓子道。 “你是哪种人,那我可不知道。”刚才那人道。 “给,我这可是经过福禄村时打的桂花酿,尝尝吧。”另一个声音沙哑的人说。 “谢谢,回头老哥还你一壶缸头酒。”聪明的嘻嘻笑道,“酉城最好的酒。” “哈哈,真是个滑头。”方才那个高嗓门道,“咱们就要去打酉城了。城里要啥有啥,到时候还不全都是咱们的。香料贩子,就怕攻城时你没胆往城墙上爬。” “哼,小看我。”聪明的呦呦嘴里呲了一声,“要没那胆,我现在会在这里?” “是啊,人家本可以回家了的,却还是跟着来这里,足见多够义气。别这样说。”声音沙哑的汉子又道,“哥们,接着说吧,你最大的愿望到底是什么。” “对,兄弟。能坚持到现在的都不是孬种。”另一个人嚷道。 “好,那我就说了。”聪明的呦呦嗞嗞抿了口酒,“我这人啊,高官厚禄都不想要,万贯家财也不稀罕。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只想要一个红颜知己,要一个懂我的女人。知道了吗?这就是我心里真正所想。别的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哈哈。老滑头。我就说你是个情种吧。”快眼章曲哈哈大笑。 “没劲。”尖嗓门显得很失望地说,“接着来。下一个,还有没有不同的。” 徐芾和莫群相视一笑,不等里面继续瞎扯,迈步走了进去。 “就是那两个。”莫群指了指刚表达完自己人生理想的呦呦,又指向他身边的章曲,“他俩本是常走东霸两郡的香料贩子,途中加入了高进的队伍。这次又跟着我从霸东一路到了这里。路上我跟他俩聊过,对各处边境小道,就没有他俩不熟悉的。” “嗯,香料商,不错。”徐芾表示认可。 “喂,你俩过来。”莫群于是冲呦呦和章曲叫道。 130、摊牌 天空阴郁,愁云不散。 虽然雨并未下来,但承天殿每一片青瓦却都如浇过水般湿淋淋,亮晃晃。 董焦撩起汗湿的衣襟快步穿过连廊,喘息着来到殿前。 大殿前,全新面孔的禁卫森然而立。 除了这些头戴黑羽金盔,手持金瓜金钺的禁军,大门左右还各立着一名戴着漆皮面罩,肩头冒出剑柄的黑袍卫士。 执事太监躬立殿门,勾着头朝董焦悄悄使了个眼色,接着便冲殿内曳声唱道:“董相国奉诏觐见皇帝陛下。” 过了会儿,里面一个太监的声音传来,“宣董相国觐见。” 董焦吸了口气,微微挺身,提起浸湿的衣襟迈步踏入大殿。 大殿里,六名漆皮面罩的黑袍卫士像柱子一样分立两侧,他们两两相对,纹丝不动,黑洞洞的眼眶如同一潭死水。 龙榻上,李授斜着身子,一条手臂架在屈起的膝盖上,面带怒容。 在他面前紧张侍立的,除了太子,还有乐福、乐庆父子。 董焦前脚刚进大殿,皇帝身边太监抬手一挥,两侧宫女、卫兵随即躬身退下。 接着,就连太监也缩着脖子,倒退着溜了出去。 空旷的大殿上,转瞬便只剩天子和他几位最亲信的人。 李授缓缓坐直,抬手朝几人一指,“好,现在朕最信任的人差不多都到齐了。那今天咱们就关起门来把话说清楚,免得再有人像作死的蛾子一样,非得往火上扑。” 似乎想到什么再次引起了他的不悦,李授语气复又变得犀利,“哼,朕看你这个尚书令别的本事没有,成天就知道瞎揣摩,瞎起哄。”他开口怒斥,“你能干。你不是什么都打听得到,什么都喜欢揣测的吗?倒是说说,难道朕的眼睛比你还瞎,耳朵比你还聋吗?” 乐福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乐庆却偷偷扭头瞄了一眼走到近前的董焦。 但也只是看了一眼,随即便转过头,勾着身子一声不吭。 董焦被天子这一番话搞得手足无措,心里却渐渐明白了事情缘由,只是不敢随便开口。 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听着。 不管怎么说,皇帝这火显然不是冲着他来的。 尚书令大人最近一系列针对国师的举动,在朝中掀起了不小风浪,只怕已是弄巧成拙。董焦对此心知肚明。看来皇帝终究还是忍不住了。 尚书令的忠诚毋庸置疑,只是这番布局不告诉他,李授自然有其道理。 毕竟大盛朝堂上下,大多数官吏都是顾延太师当初一手培植。即便到了今天,青峰山在朝中的影响也无法被忽视。 在大盛,尽管皇帝换了几轮,但青峰山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始终都能在幕后左右朝纲。尤其是各郡武官,或明或暗,几乎全是青峰山信徒。 李授对此比谁都清楚。 当然,此前曾为中书侍郎,正好受顾淹丞相管辖的董焦对此内情不会一无所知。 因此在最初听到李授那大胆的计划时,他一度感觉难以接受。 但董焦毕竟是李授亲信,是追随李授时间最长,最为忠诚的幕僚之一。即便心有疑虑,对李授交代的任务,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然而跟为人处世一丝不苟的董焦不同,乐福则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最擅长和稀泥,在朝中跟各方势力的代言人都说得上话,跟哪边都不得罪。 他这样的人很难守住秘密。 所以在如何对付青峰山这件重大事情上,李授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知道。 不是信不过,而是不放心他那张嘴,还有他身边所交往的人。 “说啊,怎么不说了?”李授继续怒斥乐福,“说给朕听听,扳倒国师,于你有何益处?” “这,这对臣毫无益处啊。”乐福惶恐应道,“臣这么做,全是为了大盛江山着想。我是担心陛下割舍不下与国师之情分,对其网开一面,不忍加罪,这才贸然出头。” “贸然出头?”李授冷哼一声,“你是在拆朕的台。朕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国师作对。可你就是不听。还自作聪明,妄测圣意。” “微臣愚昧,无心犯错,请陛下原谅。” “没错,你就是愚昧。”李授大吼一声,“你们一个个都是木头疙瘩。” 董焦听得心里一凛,赶紧低下头。 不料李授马上就点了他的名,“董爱卿,朕的一番苦心,从头到尾你最了解。”天子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所以今天把你叫来,就是让你跟他们好好讲讲。” “讲……” 董焦还没开口,李授却又一声轻叹,“今天就让你们明白,朕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听着,这是攸关我大盛千秋基业的大事,绝不可等闲视之。” 说到这里,他目光依次落在太子跟乐福、乐庆父子身上,对他们道:“好了,现在你们可以竖起耳朵,好好听相国给你们讲讲,朕到底为何要亲近青峰山的人。” “青峰山……陛下?” “对,告诉他们关于青峰山的事。” “陛下是要让微臣讲关于青峰山的哪件事?”董焦还不放心,这时又试着问。 他想确认一下,哪些话可以当着太子,以及尚书令大人和他的儿子说。又有哪些话还不能说。 不料李授却显得极不耐烦地冲他挥了挥手,“叫你说就说,怕什么。” 难道全告诉他们?包括那件您曾叮嘱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的事?董焦继续在心里犯着嘀咕。 不过,他没时间去猜,也不能接着再问了。 董焦嗫嚅着正要开口,李授似乎忽然意识到什么。 或是因为怒气有所消散。 “爱卿勿虑。”他犹豫了一下。 看着董焦一脸窘迫的模样,李授想了想,道:“以当前情况来看,那件事已不容再对他们几个有所隐瞒。若不及时止住他们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我看等不到计划实施,他们就能将盛都城折腾个底朝天。所以,我看还是跟他们明说了吧。” 董焦忽然明白了。 眼看就快要到最后摊牌的时候,天子可不想让全盘计划功亏一篑。 在那个计划里,李授跟国师唱了一出双簧,是为了让青峰山误以为他俩不合,从而派武装道士入宫护驾。到那时,借机诬其逼宫谋反,便好对青峰山一网打尽。 此计自然又是出自国师手笔。 在董焦看来,这或是春藏国师为皇帝陛下贡献的众多计谋中最为周密,最了不起的一个,其实施计划蓄谋已久,连太子也毫不知情。 想到这里,董焦的目光再次投向太子。 有一阵子,外面似乎还有过一些关于太子地位不稳的传闻。那当然不是真的,但只要对整个计划有帮助,像这样的谣言根本无须澄清。因为在国师那个令人叹为观止的庞大计划中,还间杂着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小计策。这些计策环环相扣,结下天罗地网。 要想捕大鱼,当然得先把水搅浑才行。 稍作思索之后,董焦便开始讲述春藏国师为其君主规划的全新蓝图。 逐鹿中原,一统九州,历来就是李授所愿,亦是春藏国师为之奋斗的目标。然而谁曾想,扳倒青峰山,才是这项伟大事业中最为艰难,但却不得不迈出的第一步。 因为它事实上已成为拦在这条光辉之路上一道绕不过去的坎。 于是,几乎从登基第一天起,这宏伟计划就已开始实施。 只是随着李启、李跃兄弟倒台,李授大开杀戒,又以各种借口诛灭武帝其余嫡子,触怒了朝中诸多权贵及各地士族,一时间陷于不仁不孝的滔天责难,亟需得到青峰山支持。 故而在那段时期,李授对青峰山百般示好,由此换取了顾淹对其皇位正当性的默认。李家与青峰山因殡宫惨案破裂的关系也得到修复。 不过好景不长。 因为在治国方略上,顾淹秉持其父遗训,一贯主张与邻和睦,与民生息,绝不轻启战端。这与李授的远大抱负格格不入。 若非受其掣肘,如今仍驻扎于石马城的“镇东”将军,恐怕早就改封“征东”将军了。 当然,这些情况,此时在场的太子和乐福、乐庆父子全都知道。他们只是不知道,面对跟朝廷逐渐背道而驰的青峰山,皇帝心里到底有何打算。 “在国师再三恳求下,陛下最终下定决心修造战船,扩编舰队,以备征伐。同时着手准备应付来自朝野上下的反对。其中最大阻力,无疑便是青峰山。但真乙道毕竟为大盛国教,朝廷无论如何不能与教宗为敌。为得教宗支持,国师将突破口选中了无明殿。而天助大盛,恰在此时,晋方派往我国的一个间谍组织被成功破获,我们意外得知,影子人竟暗中勾结晋方。国师当机立断,遂令一名弟子打入晋谍组织,并顺利获得对方信任。” 董焦说,计划由此进入全面实施阶段。 “简单来说,事情大概就是如此。青峰山影响巨大,为此国师还特意从其内部下手,找到了他们的薄弱环节。说起来,太子在此事中表现突出,令陛下深感欣慰。” “我?”李式微微一怔,“莫非,是说无尘子?” “没错,正是他。”董焦颔首道,“无尘子虽在青峰山没什么地位,但毕竟名头摆在那里,关键时候多少能起些作用。再说,他在民间似乎声望不错,这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 “我不敢保证,条件若是让他公开反对青峰山,那李昧是否还肯归附。” “太子勿虑,”董焦淡淡一笑,“只要踏出第一步,后面的事就由不得他了。背叛这种事,没有轻舔浅尝,只有一念生,一念死。” “太子素来性格温和,对青峰山仍是持有慈念呐。”李授忽然看着自己儿子说。 李式一愣,嘴里支支吾吾,却没说出一个字来。 董焦见状,马上开口替李授解释,“太子英明,切勿被前丞相那闲云野鹤般的假象所迷惑。据可靠消息,顾淹手中握有一份武帝密旨。虽然,”他抬头快速望了李授一眼,接着道,“虽然密旨内容尚不得而知,但青峰山有意藏匿,必然没安好心。” “密旨?”连乐福都被这话给吓了一跳。 尽管武帝离世多年,但作为开国之君,在大盛国民心中还是神一般的存在。无论朝中大臣,还是普通百姓,多数人认为,武帝平生唯一失误,便是未将皇位传给亲生儿子。 他可有十个儿子。 这直接导致了后来一系列动荡和李氏皇族的自相残杀。 而李授能在众多家族子弟中脱颖而出,也得益于武帝对他的欣赏和提拔。在武帝晚年,李授更是最可倚重的栋梁之才。武帝对李授以辅政之位相托,足以说明对其器重。 这也是李授最终能够坐稳江山的基础之一。 不过,若是另有一道密旨,那情况就不好说了。 “大盛自立朝以来,青峰山便大权独揽,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董焦接着说,“顾家两代为相,更是根基深厚,民心归附。这对陛下之志,实为困扰。如今,青峰山只图既得之利,不愿担应尽之责。陛下若要展青云之志,首先便得摒除这道阻碍。”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是傻子也听得懂了。皇帝这次是铁了心,要拿青峰山开刀。 听完后,太子瞬间变了脸色,一副不知该如何是好的表情。 乐福父子更是听得战战兢兢,双双瞪大了眼,好像完全不敢相信。 这阵子,他们竟跟天子之意背道而驰。 不过乐福却没察觉,就在他汗湿衣襟,哆哆嗦嗦的时候,一只蚕豆大小的突眼蜘蛛正悄悄从袖口爬出,随后探出两条螯肢轻轻晃动,似乎在探索空气中的味道。 131、人情 乐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仓皇离开皇宫,回到府邸的。 总之是在晕晕乎乎,头脑全不清醒的情况下。 我这是怎么了?老糊涂了?回去的路上他一个劲自问。有一次脱口而出,由于声音太大,竟把车夫吓了一跳,连忙不知所措地勒马停下。 儿子骑在马上,也俯身过来询问。 “没什么。”乐福从窗口连连挥手,“只是自言自语罢了。走,快走。” 于是马车再次启动。 回到家,乐福啥也没说便一头冲进书房。 他随即将乐庆也叫了进去,又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扰。然后父子俩关起门来,开始了密谈。 没多久,守在书房外的仆人就面临一道难题。 遵从老爷吩咐,此时他不能让任何人进去。但若是一份军报…… “这是尚书府衙邓大人抄送的紧急军报。”管家对他说,“我必须马上拿给老爷看。” 仆人十分尽忠职守,可并不执拗。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快速跑到书房门口,敲门做了禀报。 听说有军报送到,身为三军主官的乐福不敢怠慢,马上叫管家送进去给他看。 管家快步走进书房,将军报抄件呈递给乐福。 “屋漏偏逢连夜雨。真是倒霉。”看完后,乐福恼火地骂了句。 军报是抄送件,原件是酉城送来的,目前存放于府衙。在这份军报里,酉城驻军报告了一件关于鹰愁峡一处边关哨所疑似失陷的紧急军务。 上面倒没说该处哨所已经失陷,只是失去联络。又因派去联系的人迟迟不归,酉城方面于是增派巡逻小队前往,结果一支三人小队在峡口天师庙遭遇匪军,死了两个,逃回一个。酉城官方据此将其定性为地方叛乱。 “边关哨所极其偏远,会不会已落入晋军之手?”看过军报,乐庆问他父亲。 “依你看呢?”乐福却将目光转向管家。 “小的不相信晋军会在此时主动挑衅。而且选这么个不疼不痒的地方,拿来无益,还徒废人力跟钱粮。”管家回答。 乐福捋了捋胡须,默默点头。 管家说得对。 区区一个边关哨所,对晋国毫无价值。若为此地跟大盛开启战端,得不偿失。 要么是土匪? 够胆拿下边关哨所,那可不是一般的土匪。 岭东地势复杂,沟壑纵横,历来不宜行军布阵,遇上灾荒年月,那一地区倒是土匪频出。不过自顾延太师减税薄赋之后,戎州安定,土匪渐渐绝迹。 只是这次的雷成大师和徐三公子之乱后,霸东两郡,尤其莲儿山一带还留有不少隐患。 却也不到袭击官方哨所的地步。 除非…… 乐福一番思索,却难有头绪。 管家见主人沉默不语,于是作了个揖,就待转身退出书房。 不料乐福冲他招招手,示意他留下。 “你留在这里,我有事跟你交代。” “是,老爷。” 管家于是垂手而立。 “父亲,当务之急,是如何恢复跟国师的关系。一个边关哨所,派人夺回便是。”这时,乐庆对他父亲说。 乐福却听得轻轻摇头,“你没看出来,这根本不是一个小哨所的问题?” 说着,他将目光再次转向管家,“你有什么看法?” “应该是徐三公子余部作乱。”管家道。 “没错,我也是这么看。”乐福冷哼一声,“不过,死鱼翻不起大浪。” “但大浪之下,却未必有大鱼。”管家接道。 “嗯,还是你懂我。” 乐福再次看着儿子,“这地方,可以好好利用。” “孩儿明白父亲之意了。”乐庆反应也是快,“咱们不是正要找途经跟国师修复关系,这可不就是个大好时机。既然鹰愁峡出现的匪徒可能就是霸东余孽,那么,也就是天厍军的责任了。而天厍军正是国师嫡系,咱们若在这事上让一步,也就是对国师让了步。” “要怎么让?”乐福煞有兴致地问。 “不仅不追究此边关失陷之事,还要把清剿此股匪军的机会,留给国师的天厍军。” “军报最后说,他们正要派出人马往天师庙一带巡剿恶匪,进而打通鹰愁峡,增援边塞。这些地方虽没什么价值,但毕竟是大盛领土,他们也怕担失地之责。” “此时,父亲只需稍作安抚。”乐庆促狭地笑道。 “然后呢?” “儿子听说近日安惇校尉即将返都,可他此行却未能带回贼首。”乐庆继续面带笑容,“因为他们在乌蛮人的地盘上扑了个空。” “是吗?”乐福又将目光转向管家,“都说那徐三公子不翼而飞,安惇这次空手而返。你不也安排有人一直在那边打听消息,情况到底如何?” “是的,老爷。”管家微笑道,“据说当安校尉赶到,孤峰台早已是一座空营。” “这仗打得有意思。”乐福再次捋起他的胡须,“雷声挺大,雨点很小。” “所以,对天厍军来说,此时更需要一份捷报。”乐庆一脸鬼笑道。 “公子的意思是?”管家问。 “不如趁机卖个人情。”乐庆说,“父亲就此下令,让希望以一场胜利挽回颜面的安校尉顺道驱逐盘踞天师庙一带的叛匪,并收复鹰愁峡边关哨所。对天厍军来说,收拾几个匪军全不费事,简直就是白送的军功。父亲若是给了天厍军这个机会,必得国师感谢,前面的误会自会化解。” “让他顺手摘个软桃子回来请功?哼,真是便宜了他。此时的酉城驻军是我旧部,让他们暂不进军鹰愁峡,倒是不难。”乐福快速做出决断,“那就这么办。” 他说干就干,马上便交代管家,持自己的军报批复去往府衙,让他们回复酉城方面,令驻军暂缓军事行动,并将清剿鹰愁峡匪军的任务交由途经东陵的安惇校尉处理。 管家领了命令,没敢耽搁,随即就往尚书府衙去了。 望着管家离去的背影,乐福忽又陷入沉思。 “你说,我这么做,国师真会领情?”过了会儿,他怔怔地问儿子。 “那是当然。” “为何?” “父亲大人,亏您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这是态度啊。” “这是什么态度?”父亲好奇地问。 “父亲以为,您给安惇的是什么?真是一场剿匪行动吗?不,”儿子说,“是人情。父亲一旦给了对方这个人情,也就间接表明了态度。国师是聪明人,必定领情,也必定领会父亲之意。以往跟他对着干,那是受了蒙蔽,今得陛下点醒,马上便有所表示,这就是态度。” 乐福一把逮住稀疏的胡须,忽然噗嗤一声,忍不住笑了,“你小子平日看着吊儿郎当,很不靠谱的样子,但在这件事上,老爹得夸你。” 乐庆一脸得意,感觉对此褒奖也是受之无愧。 随后,乐福便让乐庆马上去找聂玉琅,让他通知安惇率军南下,夺回被匪军盘踞的天师庙、鹰愁峡,收复哨所。 “天厍军唯国师之命是从,不受我调遣。此次行动,便请那安校尉自行裁度,就便而行。你只要告诉那聂玉琅,让他将我的话转告安惇即可。”父亲交代道。 “找他?”乐庆马上翻起了白眼,“让我去?” “对,你俩同在太子身边做事,本就该多多来往。这也是你的一个机会。” “跟他多来往?哼,他算哪根葱。” “别小看此人。老父隐约有个猜测,这聂玉琅跟那春藏国师关系非同一般,恐怕不单是师徒那么简单。没注意到吗,在这盛都城里,他俨然已是春藏的代表。这件事,要做就做漂亮。”乐福一本正经地说,“既然已经低下头来,还在乎是跟谁?” “可是……” “没什么可是,叫你去,你就去。” 想到自己堂堂尚书令公子,太子哥哥的小舅子,如今竟要主动上门去找那平日最瞧不上眼的商贩之子,跟他套交情,乐庆心中那叫一个不是滋味。 不过他毕竟拎得清轻重,嘴里嘀咕两句,还是去了。 ※※※ 这天下午,禁军南营。 邢平一手按着他那银光闪亮的剑柄,迈开大步,沿着城墙下的阴影地带穿过营区。 如今已是夏末最热的时候,阳光烘烤着大地,热风习习,令人喘不过气来。 春香不在营里这两天,南营官兵们难得的轻松。偌大营区,除了墙顶上无精打采的哨兵,再看不见几个人,想必个个都躲去了阴凉之处。 邢平没有回他的宿舍,而是直接去往深藏墙底的地下空间寻找一丝凉意。 自从不再在皇宫担职,每天大多数时间,他都跟雌虎公豹他们几个在地下酒窖混时间。当他钻进石梯通道,正准备又往酒窖走时,身后忽然伸来一只手搭上肩头。 邢平转过头,见是卓坚。 “咦,难得,今儿怎么没去跟大人物们作陪?” “少取笑我。”卓坚一把将邢平拉过一边,“跟我来,有事告诉你。” 邢平跟在卓坚身后,往另一端没什么人去的地下暗道走。两人不断在来回转折的梯子上绕圈,越走越深,也越走越暗。最后,卓坚将邢平带到又冷又潮的地道深处。 走到一条前后不沾边的通道中间,卓坚忽然停下,“我刚从尚书府回来。” 邢平没所谓地摇摇头,远处一支火把的微光幽幽照在脸上,“你是说,从尚书府外面某条黑暗的小巷吧?” “如果你对我要说的事不感兴趣,没关系,我可以不说。” “行了,逗你呢。”邢平恢复正经,“什么事?” “乐福大人今天还见了天子。这个,本来我该中途离开,但不知为什么,竟然也跟了去。然后便听到了一个对你,对青峰来说,十分可怕的消息。” 说罢,卓坚便将自己今天在承天殿意外听见的那番君臣对话,简明扼要告诉了邢平。 “得尽快把这消息告知青峰山。”讲完后,他十分认真地说。 “你为什么帮我?”邢平脸白得像纸,“这,这可是掉脑袋的事。” “这原因嘛,我想以后有机会,会告诉你的。”卓坚十分冷静地说,“当务之急,是你必须马上通知青峰山,皇帝就要对他们动手了。” “你,你到底替谁做事?” “这个你先别管。你只要知道,我跟你是朋友就行了。” “谢谢。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完,邢平用力拍了一下卓坚的肩膀,转身便朝梯子另一端跑去。 132、收网 跟卓老板分手后,邢平不敢耽搁,迅速返回南营。 快到大门时,只听一阵马蹄声疾,他连忙转头,却见几骑已快速冲到身后。 “公子哥儿,又去哪里鬼混了?”马护都尉在马上喝问。 “还能去哪儿。你们都不在,我只好去酒馆喝了会闷酒。”邢平笑容满面,十分洒脱地回答。 “哈哈,很快你就不会再闷了。”马护一声吆喝,拍马驰进营门。 邢平呵呵一笑,缓缓跟在后面回了大营。 但他心头却没脸上这么轻松。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自从得知皇帝要对青峰山下手,他心里就一直绷着根弦。 随后,他在食堂和官兵们最喜欢闲暇时打堆的大帐里到处转了两圈,跟正和人玩猜石子游戏的雌虎公豹随便聊了几句,却没听说有什么事。 他又想找马护问问,可回营后就一直未见他人。 连吃饭时他都没出现。 吃过饭,邢平独自来到幽暗的地窖。 住在这里的卓坚还没回来。 邢平径直来到满是灰尘,光线昏暗的地下藏书室,从书架上熟悉的位置取出一份资料,然后点上蜡烛,找个角落坐下。 他手握蜡烛,摊开卓坚发现的那张破旧地图,仔细阅览起来。 地图采用西域人惯用的赭石颜料绘制于羊皮纸上,便于长期保存。但这份地图显然并不完整,应该是被裁切掉了一部分。 对这份标有地下密道的地图,邢平一直很感兴趣。他还照着绘制了一份,上次跟卓老板会面时带去给了他。卓老板对这幅地图很重视,还专门叮嘱他,最好能找到缺失部分。 这些日子,邢平翻遍了储藏间,也没找到被裁去那部分。 多半是一早就被拿走,或被谁销毁了。 因为根据位置判断,缺失那一片范围的地面上,就是现在的大盛皇宫。 难道皇宫地下也有密道?而且是跟瓮城下面相互连通的? 凭着记忆,邢平再一次开始对照地面建筑与地下通道的位置和联系,寻思有可能存在,却被他忽视掉的细节。这幅地图的制作时间应该比较早,因为地面建筑和街道名称已有变化,因此需要将可能存在的任何线索结合起来,才能读出图上的准确含义。 地图上缺失的部分,不会真正消失。 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邢平还进地道查探过几次,但除了地图上标示的那些路径,此外并未发现别有去处。在暗道尽头,也就是图上刚好被截断的位置,既没有门,也没有堵塞的痕迹。 此刻,他再次对照图上数个重要节点跟地面建筑的关系,尝试寻找其规律。 如此庞大的工程,当初一定会遵循某种布局和规划展开施工。 可惜对于从前的盛都城,邢平了解并不多。 蜡烛燃烧的火苗冒起一缕黑线,随着呼吸,总是纠缠在邢平脸上,熏得他眼睛发痒。 这张图就像一个沉入岁月之河的秘密。 看来只有找到缺失的那部分地图,谜底才能揭开。 邢平放下烛台,揉了揉被熏得睁不开的眼睛。 卓老板让他尽量找到缺失的地图,说明这东西对青峰山会有用。 原因嘛,自然不言而喻。 自从卓坚告诉他皇帝亲口说的那些话,邢平似乎渐渐理解了他这次任务的缘由。青峰山应该早就得到了皇帝想要对其动手的情报,所以才会未雨绸缪。 对这件事,邢平也是刚刚才有所认识。 当他将卓坚转告他的话告诉卓老板时,对方不仅并未表现出意外或是紧张,好像也一点不担心拂云子在都城的安全。邢平一度以为,这卓老板是不是…… 不过他很快便打消了怀疑。 “放心吧,师傅他对此早有防范。” 听了邢平报告的情况,卓老板当时只是像这样轻描淡写地说。 师傅? 卓老板竟是自己师公拂云子吴瑛的弟子? 既是吴瑛的弟子,那么他也应该是当年最早一批青衣卫成员。 论起来,他还是自己的师叔呢。 毋庸置疑,当年的铁血青衣卫,能够担任武皇帝贴身侍卫的人,又怎会是背叛者。 当然,他也绝不会是一名普通探子,或联络人。 尽管这位卓师叔最终没跟他说对这事已采取何种防范措施,也没说是如何预知这情况的,但他既然有此身份,邢平也就感到释然了。 为防患于未然,青峰山早已采取行动。 如今,他们需要那部分缺失的地图,需要那条消失的地下暗道。 邢平将手里的蜡烛移开,目光落在地图右上角一处虚线位置。那里有明显的剪截痕迹。但上次他沿着地下通道走过那个地方,除了通向地面一处暗井,暗道在那里再无去处。 总不至于是从地面某处再进入地道吧? 当然也不是没这种可能。 如果要找到那条路,是不是就该在那一片地面去找?不行。那是闹市区呢。 绝对不行。 而且邢平也没什么时间去找了。 马护今天在大营门口随口对他说的那句话,听起来既不是打趣,也不是调侃。南营天厍军马上会有所行动,邢平对此深信不疑。 至于是要对付谁,现在看来还用说吗。 他在地窖里待了大约近两个时辰,从一道道开在城墙外壁,俗称“篓窗”的小孔中透入的微弱亮光逐渐消失不见,意味着外面已夜幕降临。 该上去了。 或许这会儿能碰上马护都尉,可以问问情况。邢平心想。 他踮起脚,将卷好的地图小心塞进书架最高处不起眼的缝隙里。这是他专门挑选,用于存放这份资料的地方。因为他不希望在这期间有人来查阅它。 当然,营里其实根本没人知道,也没人注意到这份资料。 基本上,除了他和卓坚,几乎没人愿往这昏暗潮湿,霉味扑鼻的地方来。 放好羊皮卷地图,邢平一手举着蜡烛,穿过弯弯曲曲,只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甬道,钻进踩上去能听见水响的石梯,返回地面。 踏上最后一段石阶时,一束淡淡的光线从顶端拱形门洞透入,照在了他脸上。 邢平吹灭蜡烛,将其留在墙上的凹洞里,正要迈步攀登,一个人影像挡住阳光的乌云一样出现在拱门下方。接着,那人快步而下,来到他面前。 即便只从粗略的身体轮廓,邢平也认得出他是卓坚。 “走,去我房间,有事跟你说。”一个阴沉的声音说,“我猜你就在这里。” 到目前为止,全营依然只有卓坚愿意住在这下面。 邢平没有问为什么,也没问有何事。他转过身,复又沿着刚上来的石阶往下,到了第一个分叉口朝左拐过去一段,就是卓坚的宿舍。 进了房间,卓坚关上房门,把邢平拉到一道“篓窗”边坐下。 卓坚脸上阴晴不定,“知不知道,太子身边红人,国师弟子聂玉琅刚到南营来了。” “晚饭后我就一直在地窖待着。”邢平道,“就算天塌下来,大概也不会知道。” “天塌下来?”卓坚似乎对这说法很感兴趣,“我看也差不多。” “差不多?” “是的。假如你跟我一样,都在担心发生什么事的话。知道吗?听他说,咱们那位悬崖勒马的尚书令大人已经成功与国师达成和解,安惇校尉不日便将凯旋而还,接替南营禁卫之责。” “上次你不是说,乐福会让他顺道去酉南剿匪么?” “没错。这正是尚书令给国师的一个人情。”卓坚摇晃着脑袋道,“对咱们来说,这难道不是一件倒霉事么?另外,聂玉琅带来了一条指令,让南营天厍军全体准备,三日后动身,由副指挥使带队前往无明殿平叛。” “平叛?” “对,你没听错,就是去平叛。” “无明殿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听那语气,那边好像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无明殿不是还有国师另一位叫天香的女弟子镇守?能出什么事?” “看副指挥使当时那脸色,我估计,问题可能就出在这个天香身上。”卓坚叹了口气,“唉,本以为一切情况都在掌握,忽然来这么一出,还真不知是福是祸。” “这种时候,山里需要我留在都城。” “对,我也该留在这里才对。但军令难违。这次我看咱俩都找不到借口脱身。所以我才担心,这会不会对我那老伙计的计划有什么影响。” “是啊,计划已经开始实施。咱俩忽然间一起离开,完全帮不上忙,岂不是前功尽弃?” 卓坚耸了耸肩,做出一副很没奈何的表情。 “这消息,恐怕我得通知山里。”邢平咬着牙说,“看他们会作何部署。” “消息还能送出去?来得及吗?” “还有三天,来得及。” “对了,一会儿副指挥使可能会找咱们正式说这事。那时,再看看情况如何。” “嗯。” 邢平刚“嗯”完,就听见外面有踏踏的脚步声。脚步声在梯道里格外响亮,还在好远,两个人就都听见了。 “有人来了。” 卓坚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粗声粗气的呼喝,“八爪怪,副指挥使大人请你去大帐议事。” “就来。”一听是公豹的声音,卓坚立马高声回答,“刚好邢平兄弟也在,叫他了吗?” “邢平兄弟在你这?正好啊。雌虎正到处找他呢。” “我在卓兄这里乘凉,顺便讨酒喝呢。”邢平马上也高声回答。 说着,二人不等对方下来便推门而出,沿着石阶迎了上去。 三人一起来到指挥大帐。此时,包括马护都尉等五名军官,以及竹精、女屠,还有就是那位聂玉琅等人都已齐聚。 不多时,去找邢平的雌虎也回来了。 “我相信大家都已知道,从普净山来的阙明师太实乃晋谍。她的两名女弟子,甚至一度深入皇宫内苑,名为替皇上炼丹,实则刺探情报。” 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惊讶,有的茫然,春香又接着道:“虽然她师徒三人一举一动皆在我方掌控之中,但在未查清其根本目的和别的潜伏晋谍之前,我方一直未曾动手。不过,最近这三人察觉事情败露,却逃离了盛都。” “我方不是一直都有派人尾随跟踪吗?”一名军官问。 “没错。”春香看了那人一眼,“可惜刚到江州,人却就跟丢了。” “是卑职失职。”马护有些难堪地说。 “不,我说过,这不能怪你。”春香只瞟了一眼马护,便把目光转过来,落在邢平身上,“那师太什么道行,岂是你能看得住的。不信,问问邢平。” “我……对那位阙明师太,我却是不甚了解。不过,在皇宫,我跟她两名弟子倒略有交集。此二女皆为妖类,修为不凡。由此可见,她们的师傅定更难对付。” “如何,我说吧。连青峰弟子拿她们都对没奈何。”春香似忍不住想笑。 邢平心里一怔,脸上忙假装露出羞愧之色。 “邢平技艺不精,实在惭愧。” “行了。”春香得意地看向邢平,“说说而已。咱们是在跟什么人打交道,要该如何应付,难道我心里还没个数?不管是技差一筹,还是跟丢了人,都不打紧。或许,这才是最好的效果。就让她认为咱天厍军也不过如此,不是挺好?” “可属下担心,若让那师太给跑了,无异于放虎归山。”马护都尉道。 “跑了?”春香吃吃笑道,“她的事情还没完,能往哪跑?” “原来副指挥使知道那师太的下一步动向?” “自然知道。”春香再次娇笑道,“所以,咱们也就快要去会她了。到时候,新账旧账正好一起了断,岂不圆满。” “咱们有行动?”邢平明知故问。 “对,最让人期待的行动。”春香撅起漂亮的嘴角,一脸妩媚,“该收网了。” “大人是说,阙明师太也会去无明殿?”马护随即问道。 “对,她不去不行呢。”说着,春香得意地扬起脸蛋,“所以啊,这趟咱们任务可不轻。因为不仅她会出现在那里,还有我那可怜的妹妹也会在。” “天香大人?” “大人?不,她已经不是大人了。” 133、换身术 菜上齐后,青伶大度地将李昧和天香留在屋里,自己却回到厨房。她还把丙儿、洪宝和韩重也都叫出来,跟自己一起在厨房用餐。 尽管并不情愿,不过她还是要表现出应有的气量和大度。 “姐姐,”由北原返程时,已知悉青伶身份的天香这样叫她,“这些日子一直是你照顾公子,在公子心里,你的位置早已不可或缺。而且你的实际年龄比我大。所以,我对你愿以姐姐相称。” “这却不能。”青伶当即道,“你跟公子是朋友。而我不过是公子身前侍女。” “就别骗自己了。”天香却十分体贴地说,“我早看出来,李公子根本未拿你当仆人看。而你心里也是有李公子的。我说得不对吗?反正不管,从此我就叫你姐姐了。” 天香说到做到,还真就没再改口。 回程途中,她嘴里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青伶慢慢也就习以为常了。 只是“姐姐”还一副娃娃脸,自认“妹妹”的却已是风韵万千的妙龄女郎,让旁人见了,难免感觉怪异,感觉别扭。 好在天香是个最不在乎俗世眼光之人,一段时间相处,青伶跟她也十分融洽,渐渐的,两个倒真有了几分做姐妹的感觉。 两人一路马不停蹄,尽量避开大道和行人,总算顺利赶到约好的地点。 这是一座面积不大,十分幽静的林间小院,临近官道,翠竹环绕,距盛都只有大半日路程。谯恭早年买下这片土地,是为往来盛都方便。 李授登基后,为了避嫌,谯恭再未来过这地方,只留一位老仆在此看守。李昧他们来时,洪宝给那位老仆放了假,让他趁机回乡省亲,回霸西去了。 天香的到来,令李昧如释重负。 青伶看得出来,公子对这位天香姑娘还有许多事要交代。 最好能多给些机会,让他俩单独相处。 没有第三者在一旁干扰,两个人更好说话,彼此可以坦诚相见,就像那时在无明殿一样。 在带着天香一起回来的路上,青伶才从对方口中得知,自家公子那段时间老往无明殿跑,到底为了什么。天香自称,他那么做,是为了唤醒她的良知,为让她那封闭的心重新沐浴阳光。 “姑娘的心就像一把锈蚀的锁。”在无明殿,李昧曾这样对天香说。 如今,这把锁总算解开了。 “让我来猜猜,在李公子下的这盘大棋中,天香姑娘才是最关键的致胜砝码,对不对?”洪宝这时忽然提问,“不仅因为她是春藏国师的弟子,更因她对对方了若指掌。俗话说,堡垒总是容易被从内部攻破,是不是这道理?” “你知道公子在下一盘什么大棋?”丙儿不信。 “当然了,”洪宝一脸得意,“别以为我来的时间不长,就没你知道得多。实话告诉你们,我跟李公子那可是一见如故。连我师傅都说,我这辈子若还能有什么机会,那就是跟着李公子。哈哈。” “别吹牛,说来听听。说对了,我就信你。”丙儿一脸傲娇。 “好,那我就大实话奉上。”洪宝神秘地一眨眼,随即小声道,“李公子此番下山,其实是肩负着青峰山的特殊使命。不过,恐怕我师傅做梦都不会想到,这使命,呃……” “怎么啦?” “反正他不会喜欢。” “瞧你说的。好像真的知道一样。”丙儿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嘛,大约能猜到一、二。”洪宝淡淡一笑,“在我师傅看来,太子器重李公子,是欲效仿当年武帝与顾延太师之间的联盟和友情,想重新谱写一段那样的辉煌。不过,我师傅对当今太子的认识和了解实在远远不够,对李公子和青峰山所面临的危机更是毫不知情。” “你是说,如果你师傅知道真相,便不会让你投奔我家公子?”这时,青伶忍不住问。 “至少不会支持。呃,原因嘛,也不是别的,只是因为,因为……” “我知道。”青伶快速地说,“是因为他跟天子的特殊关系。” “对,就这么回事。” “那你呢?”丙儿煞有兴致地问,“洪宝大哥,你自己怎么看?” “在这点上,我跟我师傅的看法正好相反。”洪宝做了个古怪的,显得很滑稽的表情,“如果李公子如约踏上仕途,成为太子左膀右臂,甚至成为下一代太师,我倒没什么好效力的。而李公子若是另有宏图,跟太子交好,不过是为那个远大目标打下基础。那么,我倒算遇上明主了。” “这话听得云里雾里啊。”丙儿一脸迷茫。 “那就换个说法。在对朝廷的认识上,我跟我师傅可完全不一样。当然,他是碍于情面。但我没那个负担。所以对当今天子,也没任何感情上的牵绊。武帝之后,朝廷两次宫变,无不伴随着大批无辜和忠良惨死。第一次,哀帝蒙难,嫡亲受戮,当时朝堂上正直之臣多受牵连,精忠之士无一幸免。包括像东陵徐举这样的功臣,全都满门遇害。” “接下来,便是当今天子叔夺侄位,盛都城里再次血雨腥风,武帝嫡亲被屠戮殆尽。本以为经历这么些宫廷变故,接下来总该回归武帝当初治国之道,还天下以承平。然而,坐上高位的天子,却再无曾经为王、为臣时的睿智与贤明。别的不说,短短数年,在李授治理下,大盛便民怨沸腾,盗匪四起。如此君主,哪还值得拥戴?” “所以,咱们公子这次若真是为了入朝为官,你会看不起他?”丙儿问。 “没错。说起来,我跟着李公子,并非出于师傅安排,而是自发自愿。因为当初在九仙村,我看到了李公子最真实的一面。而且我相信,李公子一定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从那时起,便决定追随于他。” “说来说去,还不都一样。”丙儿不屑地撇撇嘴,“还不是为了有利可图。” “有利可图?我洪宝若是求利,就凭着师傅他老人家名号,在哪不能好吃好喝?” “那你追求的是什么?”青伶这时也好奇地问。 “道。”洪宝忽然一本正经地说,“万物之真,天地之道。” “求道?那还不如上青峰山。”丙儿道。 “唉,不怕跟你们说句大实话,上青峰山的人,其实那修的是心。真道出于天地,化于万千。不经历乾坤斗转,只一味对着青灯壁龛,是修不出来的。” “别说,你这话里的意思,跟李公子平常所言,倒有几分相似。” “那是自然。我刚不是说了,我跟李公子那是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所以我才下定决心,无论李公子打算做什么,我都会义无反顾,一路相随。” “那你到底知不知道咱家公子打算要做什么呢?”丙儿问。 “不是说了吗?当然是……”说着,洪宝忽然看向一旁埋头干饭,对三人的言论始终不发一言的韩重,“对了,老韩,你知不知道咱公子这趟去盛都是要干嘛?” “我?我不知道。”韩重捧着木碗,连连摇头,“我也不想知道。”说完低头继续干饭。 “看,讷于言,敏于行,这才是侠之风采。”洪宝笑呵呵地说。 面对洪宝的戏谑,韩重依旧不为所动,只管吃他的。 “我就不同。”洪宝于是继续道,“我是只卖嘴皮子功夫,一刻不说话,嘴就痒。” 说到这里,洪宝将背挺直,显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其实,李公子早跟我交过底,咱们这趟去盛都,是为了清——君——侧。” “清君侧?”丙儿纳闷地问,“清谁?” “我说你这小丙儿,朝廷大事你关心个啥?”洪宝一副大人派头,“就算我说出一大串朝中重臣的名字,你能分得清好坏?分得清谁是谁?” “分不清。”丙儿摇头道,“但我就想问问,就想知道。” 这孩子语气里忽地冒出的探究与执着,令洪宝感觉有些意外。 他愣了一下,随即叹息着道:“唉,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这人吊儿郎当,嘻嘻哈哈惯了,忽然间要让我明辨是非,还真拿不太准。这么说吧,谁祸国殃民,就清谁呗。” “祸国殃民?嗯,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就知道了。”丙儿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他随后朝青伶望了一眼,希望求得证实。但青伶默不作声,跟韩重一样,也只顾低头扒饭。 只是那双漂亮的眼睛似乎却没盯在自己碗里。 丙儿见状,悄咪咪望了望洪宝,视线随即一转,瞄向堂屋那边。 然后两个人相视一笑。 关于天香的身份,李昧一开始就没有瞒着大家。这次当青伶顺利将她带回,并由李昧当众宣布从此她便是自己人时,洪宝和丙儿都感到很振奋。 因为这是个好兆头。 如果公子这次去盛都是要对付国师,哪有比还没开战就收服对方一员大将更鼓舞士气的。 就连沉默寡言,脸上总是一副漠然的韩重,看得出心里也很高兴。 对此唯一不是那么高兴的,只有青伶。 这会儿,她又在催促丙儿快些吃,吃完她好收拾。她还叫丙儿别在那里叽叽咕咕,别背着一位女士鬼头鬼脑,对人家评头论足。 丙儿于是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他可不敢在青伶生闷气的时候出言顶撞,便老老实实扒干净碗里的粮食,把空碗留给她。 这晚,经过最后一轮闭门长谈,李昧和天香忽然双双出现在大堂,然后把所有人也都叫了来。 大堂上,两人并排而立,郎才女貌,宛如一对璧人。 “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计划。”脸颊微红,像是竟有几分羞涩的李昧对陆续到齐的几人说。 说着,他还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端然而立的天香,似乎想征求她的意见。 但天香并未说话,只是随意瞟了他一眼。 于是李昧接着道:“接下来,我将跟……你们将跟我一起前往盛都。” 这不明摆着的事吗?丙儿眨巴了一下小眼睛,扭头看了看撅着嘴默不作声的青伶,又看向一头雾水的洪宝。 “如果有什么做得不对,做得不好的地方,请你们随时指出,多多批评。” 青伶听得皱起了眉头。 洪宝看了看李昧身旁不声不吭的天香,心里不禁泛起一阵狐疑。 “呃,公子,您这是……” 李昧一听,连忙扭头望向身旁正笑而不语的天香。 少顷,他才猛地想起,洪宝这是在问自己,于是脸颊再次一片绯红。 洪宝诧异地望着“李昧公子”,眼睛越瞪越大。 “你,你是天香姑娘?” 134、真身 其实这世上哪有什么分身之术。 不过是高级易容术,外加一名合格的替身。 这套把戏,春藏十几岁便开始钻研,如今早已运用自如。 大殿内,巨石雕像依然端坐高台,影子人开山祖师爷那对黑洞洞的眼眶显得深邃而悠远,似作永恒凝视。而在石像前面,曾经的三张长条形坐榻早已被撤换,改作一张宽大方正,木质黝黑的高背榻椅,宣示着三位长老并座的联席时代已经成为过去。 春藏斜倚坚硬椅背,柔软的手掌轻轻抚摸扶手上打磨得光光溜溜的球柄。 球柄雕琢于扶手前端,跟他光秃的脑袋一样浑圆硬实。 这榻椅本来准备了三张。 如今,另外两张是用不着了。 椅背上,三根打磨得光光溜溜,顶端雕刻金轮造型的柱子高高支起,彰显威严。 除了主座有所变化,两侧坐席如今也焕然一新,只是此时坐席间空空荡荡,一个人也没有。 时机已到。 根据《宙行九秘》记载,每当白煞星现世,这年的中秋月圆之夜,大地极阴,万灵复苏,时乃九阴夺天之数。相传在此天数下,可召唤亡灵破窍。 天魔已经死了三百年,魂魄被镇压于戒鬼井内不得逃脱。即便能够脱离控制,其实也难在阳世重新凝聚元识。 除非机缘巧合。 所谓机缘,《宙行九秘》上也有描述,那就是指在受困魂魄得到释放,欲散未散之际,恰好赶上九阴夺天之数。 当然,据说还有一套源自神秘龟板提供的占卜之辞,更是明确表示魔君当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复出。 然而对那说法,春藏从未当真。 他只相信,对已故魔君来说,寄体重生,这个月的十五之夜,恐怕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这也是我的机会。 春藏打心底里发出感慨。 三百年,伴随着白煞星出现,天赐良机无疑落在了我的身上。 春藏并不认为自己这辈子是应时而生。 但他绝对是顺势而为。 他的童年,其实跟那个时代大多数百姓家的孩子一样充满血与泪的苦涩。一个生逢乱世,无依无靠的男孩,活下来已是最大的奢求。春藏相信,当年若非被路过家门的驮帮带去西土,自己在饿殍遍野的故乡甚至根本不可能活到成年。 还是少年的时候,春藏就已学会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活下去,想要不像蝼蚁一般被任意碾杀,就得把自己变成最为犀利的武器,就得除掉一切可以威胁自己的人。 他是这么想,也是这么做的。 如今他虽贵为国师,左右朝纲,治下却不过只是大盛一国。而天下攘攘,战乱不息,当然需要更为强大的力量,方能扭转乾坤。 这才是他春藏的雄心。 若计划顺遂,他一手缔造的天道宗将成为一支无可匹敌,足以改变世界的全新力量。 正当春藏沉浸在幻想中时,“咚咚”的敲击声从殿外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由于大殿建得相当宏伟,大门与殿内高台相距甚远,为宣示客人驾临或提醒在殿内议事的长老注意时辰,门外专设有一处鼓架,上面设有擂鼓。 后来,这也被作为禀报时通知里面人的手段。 “进来。” 春藏开口唤道。 此前他要求独处,因此殿内连一名传话的也没留,只能亲自开口传唤。 而开口之后,春藏迅速变换了容颜。 光秃秃的头上瞬间冒出青丝,并迅速蔓延、披散于脸颊左右,眉毛和眼睛开始变得细长,方口方鼻迅即收缩,变得鼻头溜尖,唇薄如纸,下巴也拉得长长的,显出几分书卷气。 刹那间,坐在高位上的他已是一副聂玉琅的模样。 他刚才那声召唤乃发自丹田,声音如洪钟响起,在殿内来回传播,最后好不容易才带着隆隆回音传达门外人的耳朵里。 在外面人听来,这声音简直就像是从天而降。 击鼓者双手捂住耳朵,稍微安定心神,方才推开厚重木门,低着头躬身进入大殿。 此人走到大殿中央便即止步,随即躬身禀报:“尊者,墨石好像就快要不行了。” “聂玉琅”抽了抽嘴角,略显阴沉的年轻脸庞上露出一丝浅笑,“熬了这么久,已经难为他了。” 来人名叫孙弼,此间天厍军统领,是一名资历颇深,以军功累积获得拔擢的老兵油子。 跟军中许多有资历的人一样,他也不太看得起商人出生的聂玉琅。 但这孙弼性格圆滑,尤擅察言观色。 这聂玉琅绝非普通商人弟子那么简单。孙弼心里十分清楚。就连春香、天香两姐妹,如今的地位也不能跟眼前这家伙相比。 国师对此人之信任程度,孙弼自忖无出其右。 因为最近半年,国师的几乎每一道训令,皆出自此人之口。 而原本深受器重,屡立奇功的两姐妹,如今则完全被这位聂玉琅压过一头。 尤其这次负责策划了对影子人的行动,当居瓦解无明殿首功的天香忽然不辞而别,在孙弼看来,多半也是忿其不公之故。 他承认这聂玉琅定有过人之处,但此番大败晋人支持的无明殿,天香才是第一功臣。 当然,国师这么做,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 孙弼可不是个为显仗义而牺牲自己的人。 既然国师有此安排,他也当随波逐流,渐渐疏远曾风头无两的姐妹花而追随眼前的聂玉琅,惟其马首是瞻。此时听对方这么说,他脸上一怔,嘴里咕咕哝哝,道:“可他至今一个字还没透露,咱们要的东西尚未得到,却又该如何?” “你不了解这些影子人,更不了解墨石那家伙。”聂玉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我打赌,他此刻巴不得两眼一闭,彻底解脱。” “如果是这样,他为何不选择自杀?”孙弼不相信,“以他的修为,做到这点不难。” “我刚说什么来着?”聂玉琅轻轻摇头,“你完全不了解这些人。影子人长老曾发下毒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样做,是背誓。” “可那月石不也是如此,还不是寻了死?” “第一,他背负的压力远比墨石要小。第二,他认为只有牺牲自己,才能保全墨石。因为按照他们的规矩,一个死了,另一个肩负的责任会更重,所以更不能轻易放弃……包括自己的生命。”聂玉琅特意解释了一下,“而正是因为月石已殁,墨石就更不敢轻易言死。” “这些影子人的规矩,也真是古怪。” “不过是为守护那个秘密罢了。” “那尊者的意思是?” “哼,墨石其实并没得到那把钥匙,因此他也没有那份额外的责任。不过,在关押期间,他显然接触到了什么人,否则不会有此反应。至于这个接触他的人,显然已经得手了,否则老头子绝不会如此轻易罢手。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再给他加一份责任,让他脱不了手。” “尊者的意思,是告诉他月石已死的事?” “这消息,还需要我透露给他?”聂玉琅摇摇头,“我怕是已经有人跟他说过了。” “到底什么人?怎么做到的?” “一个想把水搅浑的人。” “咱们内部的?” “那倒不一定是。不过,这答案我也挺想知道的。他到底是通过谁,如何来的?” “他?” “我只是怀疑。现在讨论这个,还不是时候。放心吧,他们会自己站出来的。” “那墨石这边,该如何对付?” “别担心,他死不了。只要让他知道,另一个虽然死了,但他想要传递出去的消息,却只怕永远也去不了该去的地方。对这件事,哪怕还有一丝疑虑,他就下不了决心。他就还有责任。” “这样,他就会因为背负上了另一份责任,不敢随便死了?” “嗯。” 聂玉琅说着就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见他。你同时让人加强防备,咱们的老朋友马上要回来了。” “老朋友?谁?” “那个骗了月石,拿走了不该她拿的东西的人。” “天香姑娘?” “没错。如果我猜得没错,她正在返回无明殿的路上。” “那岂不是自投罗网?” “自投罗网?”聂玉琅忽然好奇地看着这名经验丰富的中年都尉,“在她看来,难道你们还能算得上坚不可摧的网?” “不是还有血石长老坐镇,还有尊者您在嘛。”孙弼马上解释。 “对,她当然知道。不过,她也许并不会把我,还有血石这样的叛徒放在眼里呢。” “而且她一定会带帮手来,是不是?” “这我可不好判断。不过,会不会有谁跟她同伙,这次会不会一起来,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说到这里,聂玉琅眼神里忽然充满了火一般的热情。 “对了,你上次是不是收到消息,关于我有分身之术的说法,盛都城里已是谣言四起?连当朝重臣之间都有了各种议论?”刚迈下高台,他忽然站住又问。 “是,有人说,这期间,你一直伴随太子身边。” “你信不信?” “我,我不敢,但愿意相信有这回事。” “相信我会分身术?” “尊者法力无边,早已超出属下所知。就是有,也不足为奇。” “好,那就权当是有吧。”聂玉琅轻狂一笑,甩手踏出大殿。 孙弼紧随其后,跟着一起到了墨石的关押处。 以前关押墨石的洞穴是无明殿无数山体穴窟中最偏远,最隐蔽的一处,原本只有他和聂玉琅知道。 就连天香在时也无权知晓。 但自从天香叛逃,月石自尽,聂玉琅担心墨石步其后尘,于是改变了关押策略。 为防万一,他把墨石弄到了以前关押月石的地方,不仅加大了一直对其使用的化筋散药量,使其没有足够力气进行自残,而且还拔了他的牙,以免他像月石一样咬掉自己的舌头,同时还增派人手日夜看守,绝不再给其自我了断的机会。 不过这墨石也很执拗。 尽管在药物困扰下,很难有力气对自己施暴,但他竟还是把自己给折腾得快要落气了。 想一了百了?没那么容易。 聂玉琅并未对此感觉哪怕一点点慌张。 因为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山洞又暗又湿。聂玉琅跳下磐羊,踏着湿漉漉的地板,穿过一道道铁闸,来到牢房最后一道铁栏杆前。 墨石头发雪白,脸也白得吓人。 两根长长的链子拴在高处,一头连接着弯弯的铁钩。 铁钩深入墨石肩胛,牢牢锁住其琵琶骨。 老人气息微微。 随着呼吸,只见钩子在颈间轻轻颤动,拉扯着凝固的血痂,隔着老远都可以闻到他浑身正散发出酸腐颓败之气。 他是真不想活了。 135、不能死 墨石还不能死。 至少在大功告成之前,绝对不能。 屏退孙弼和狱卒后,聂玉琅双眼瞳孔闪过两道碧光,冷冷打量着铁栏后面的老人。 他还有一个疑问,想从墨石这里得到答案。 但他知道直截了当地问,是问不出的。 得找到方法。 此时,墨石也感觉到幽暗的地牢中忽然变得明亮,感觉到对面有人正注视着他,于是耷拉着的脑袋缓缓抬起,依然锐利的目光从稀疏的白发间透出,落在了聂玉琅身上。 “恶棍,你终究还是来了。” 面容憔悴,看似奄奄一息的老人吐气如丝,可态度却依然硬如铁石。 不过,这语气却远没有眼神那般威武。 而且这话从没有牙齿的嘴里说出来,听着总有些古怪。 “你猜到我会来?”聂玉琅问。 “不用猜,我知道你一定会来。”老人忽然来了精神,面上露出嘲弄之色,“而且我还知道,你收这个徒弟其实不为别的,就只是图他跟你年轻时长得有那么几分相像。”他接着说。 聂玉琅眉头微微一蹙。 但很快恢复如常。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你为达目的,甚至不惜以天子为饵,引刺客深入皇宫,令天子处于危险之境。如此欺君罔上之徒,却能窃居国师之位,也不知算不算报应。哈哈。” 说到这里,墨石忽然开怀大笑,似乎总算得到某种解脱。 “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聂玉琅轻轻摇了摇头,“噢,定是那白忙一场的蠢娘们。她又来无明殿了对不对?来看过你了?” 墨石喘了口气,慢慢调整呼吸,“怎么?”他笑问,“是不是觉得有你亲自坐镇,这地方就连蚊子也飞不进来一只?” 聂玉琅并不理睬墨石的得意,“告诉我,她是不是来过?” “没错。师太她回来了。” “哼,我知道她会回来。只是没想到她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说我许多坏话。等等,”聂玉琅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她本来不知道我在这里,对不对?” 墨石扬头想了想,然后轻轻颔首承认。“可惜啊,再好的伪装,也会留下破绽。”他说。 “看来你们两个这次谈了不少关于我的话题。” “因为我和师太一样,早就一肚子疑团,早就想揭开你的真面目。” “是吗?”聂玉琅一愕,随即连声冷笑,“这么说,若再跟你藏着掖着,倒显得我小气了。” 话音刚落,他的头发便像融雪一般迅速褪去,面庞由窄变宽,赘肉迭起,不多时便恢复了方头大耳的本来模样。 “她什么时候来的?是如何进来的?”显出真容的春藏问。 “就在昨日。”墨石也不隐瞒,“至于怎么进来的,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看起来,对这地方她好像比我还熟悉。” “不可能。”春藏毫不犹豫地说,“一定另有原因。” 见墨石并不反对,春藏接着问:“这期间,还有没有别的人见过你?” “没有。” “你不必替谁隐瞒,没意义了。时间就快到了,一切也都将要结束了。我答应过你,定会让你亲眼看见我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这承诺依然有效。你不想看看最后的结果再死吗?” “难道我真有那么不堪?明明知道你想让我看的,正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为何还要看?” “难道你一点也不好奇?一点也不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 “你的一切所为,不过为了满足权欲。这我早就知道,也早就不足为奇了。” “权欲?”春藏冷冷一笑,“不错,我是有权欲。我想得到至高无上的权力。但你根本不懂,那对我根本毫无益处的东西,为何值得穷尽一生之力去追逐。” “你想给我讲一通道理?” “你若想听,我就讲。” “我没兴趣听。” “那也没关系,我会让你亲眼见证的。”春藏毫不在意地摇晃着他那颗圆脑袋,“对了,还是说说你自己吧。你以为将自己掌握的那个秘密送出去,就能获得解脱?” “影子人沦落到今天这地步,我早已愧对先祖。至于誓言,既然早已背弃,也不必再提。如今苟延残喘,不过一份责任在身而已。若责任已尽,此生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你真要死,谁也拦不住。” “没错,结束生命,对我这样的人来说总有办法。只是,最后我还是想见你一面。”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 “对,自从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我好像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事,也明白了你处心积虑对付无明殿的真正意图。当然,我也就明白了自己对你们的价值。” “还算有点头脑。” “那蠢丫头没长脑子,莫非我也没长?” “蠢丫头?”春藏愣了一下,随即释然,“啊哈,说得没错。她的确是个蠢丫头,从小就没有她姐姐那份志向。可惜,这么长时间,你们几个老家伙居然被她俩耍得团团转。” “在这件事上,老夫承认眼瞎。” “眼瞎?哈,影子人以心视物,难道不是早就不需要眼睛了?” “以心视物……唉,这句话,应该是对我们最大的讽刺了。” “更讽刺的是,即便离开,那丫头也没放过你。” “什么意思?” “她想离开我,所以走的时候就想要拿到一件护身符。而那件护身符是月石给她的。如果我猜得没错,那句她认为可以保命的话,一定是以你的性命相要挟,才从月石那里获得的。因此,月石其实是为你而死。”春藏一边说,一边认真观察墨石的反应,“显然他相信了你口里的蠢丫头,为保你性命,把密语透露给了她。他怎么也想不到,其实那丫头连你被关在哪都不知道。” “这么说,是她帮月石获得了解脱。” “你真这么看?” “对,如此也好。”墨石嘴里嘟哝着。因为没牙,他的语气听着有些古怪,“那丫头虽蠢,人倒还算不坏。月石那双眼睛好歹比我明亮。” “听起来,你对那蠢丫头颇有好感?” “说来也是遗憾,那时候,没能发现人跟人之间就算外表纤毫难辨,内心竟也可有云泥之别。我也是刚知道,我当初被其中一个所害,却一直错怪了另一个。” “我认为你也没错怪她。对你那些徒子徒孙,她杀得可不比姐姐少。” “其实我已经听说了。我不怪她。既然事情已到那种地步,最后由谁动手结果都一样。” “你还真看得开。” “不,我也是刚刚才开窍。” “看来,师太这次告诉你的东西还真不少。” “反正我也要死了,她大概也觉得对我已没什么好隐瞒的了吧。” “嗯,看来你还真不糊涂,也清楚她这么做,其实并非是因为什么好心。不过很可惜,事情的真相恐怕比你所了解的还要残酷,还要令你失望。师太有没有告诉你她此次回来的真正目的?我想没有告诉你吧。这么说吧,她此番返回玄都山,目的跟我一样。其实咱们是要完成同一件事。” “阙明跟你?” “对。” “你胡说。” “哎哟,很难接受,是吗?坦率说,在这件事上,她跟我之间没有任何冲突。另外我还可以告诉你,那傻丫头也要回来了。怎么样,她是不是个名副其实的傻丫头?哈哈哈。” “天香?她为什么回来?” “这你就要问她了。只要你好好听话,我保证,你可以当面问她这个问题。” “我不相信。月石不会看错人。既然她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她,一定是选择了信任她。” “我说了,月石之所以要将自己掌握那句密语告诉她,只为救你一命,而非是信任她。” “你告诉我这些,只是不想让我在你的计划实施之前就死掉。” “没错,我不想让你早早死掉。不过,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其实在阙明重返之前,你自己那句密语就已托付给了他人。”对这件事,春藏疑心已久,此时见水到渠成,便决定拿话讹他,“这才是你打算甩手不顾,一死了之的原因。”他一副尽在掌握的语气说,“不过,你所托付之人,其实并未离开玄都山。他一直在附近耐心等待。” “等待?”墨石嘴唇颤抖起来,“在等什么?” 他脑海里拼命回想那位神秘人的样子。那人来去自如,浑身上下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他值得信赖。墨石十分肯定这点。 可惜,他的语气本不该如此肯定。 春藏看在眼里,顿时心知肚明,“跟我一样,他也在等这个月圆之夜。”他冷冷地说。 “等九阴夺天?” “哟,看来你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嘛。” 见猜想已被验证,春藏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起来。 “那,那是谣传,根本没有的事。戒鬼井,你们是打不开的。”墨石却慌了起来,想拼命抓住最后的防线,“就算你们有办法打开,魔灵最终也只会分崩离析。” “想看看吗?” “我……” “还是安心等着吧。我怎么说来着,别想死。你使命未了,还不能死。” “你这是枉费心机。” 墨石愤怒咆哮。只可惜声音中透着深深的无力。 “是不是枉费心机,总得试过之后才知道。哦,对了,你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大概已不知道岁月几何了吧?告诉你吧,还有三天就是十五,就到月圆了。” 说罢,春藏竟大笑转身,扬长而去。 “秃驴,你这秃驴……” 136、格杀 钻进那片树林,前面果然出现一条小路。而小路尽头果真有间小屋。 是间有着篱笆围栏,简陋庭院的普通农舍。 跟信上说的一样。 “那么,就是这里了。”邢平骑在马上,漫不经心地朝着林子四处张望。 “对,就是这里。”竹精拉长了脸,神情略显不安。 跟着装讲究,随时锦衣华服的邢平不同,竹精一身未经浸染,早已洗得发白的粗麻宽衣,烟灰色头发自由披散双肩,倒真有几分出世高人的风采。 自从忽然莫名其妙收到那封信,他就一直在搜肠刮肚,回忆信中所谓“老朋友”到底是谁。 但一时间哪里能想得起来。 竹精心里清楚,自己前半辈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江湖中打滚,刀口上舔血,要说仇家肯定不少,却还真没什么“朋友”。 当然,江湖中“朋友”二字本就很有意思。有时候,可能就是指想要你命的对头。 这类“朋友”,竹精向来不缺。 不过,自从投靠国师麾下,追随春香姑娘左右,他也算是吃上了皇粮,妥妥的官家人。就连青峰山也拿他没办法。 没什么好担心的。 想到这里,竹精在骡子上轻轻扭了扭身子,重新镇定下来。 他的坐骑十分健壮,十分高大,有四条大长腿,十分适合他纤细的身高。 只是略显笨拙。 会是什么人呢?望着小屋,竹精拼命思索。 副指挥使大人十分开明,也很懂江湖规矩,对竹精告假处理私人恩怨的请求表示理解,并给予了充分支持。为保险起见,她还特意吩咐出自青峰山的邢平随行相助。 临别时,正率队前往无明殿的春香还让他俩安心办事,不用急着追赶大队。 尽管如此,这私人恩怨还得快些解决,可不能耽误了正事。 “不管是谁,咱们这就去会会。” 竹精甩手拍了一下高大骡子那饱满的臀部,令其前进。 相比于马,骡子温驯有余,灵性不足,有时对指令不太容易领悟。 竹精这头坐骑还算不错,屁股上挨了一巴掌,马上便威风凛凛地朝前迈步踏去。 邢平见状也不怠慢,两腿轻轻一夹,胯下马儿甩开四蹄随后跟上。 快到农舍跟前,两人勒住坐骑,最后一次观察四周。邢平率先翻身下马。紧跟着,竹精也从骡子上跳了下来。 他俩丢下坐骑,走向小院。 就在两人刚刚走进院子,准备前去敲门时,那门“吱呀”一声,竟自己开了。 从屋里慢吞吞出来一名农夫打扮的壮汉,气势汹汹往檐下一站。 刹那间,竹精愣在原地。 “寒竹,是你?” “哼,没想到,是吗?”被称“寒竹”的汉子冷笑一声,“火竹,我也没敢想,这辈子竟然还能再让我见到你这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徒。” “欺师灭祖?”本名火竹的竹精双目冷光一闪,“不过是因为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不由分说要将我逐出师门,这样的师傅,哪里值得尊重?” “任你狡辩。”韩重,又名寒竹,闻言大吼一声,“明明是欺凌良家女子。要不是你这畜生偷偷出手偷袭,师傅怎会受伤,怎会一病不起。我又怎会耗此一生,不将你诛杀誓不罢休。” “说来说去,这道理咱俩还是说不清啊。” “这世间的道理只有一条,恩怨分明。说不清,是因为你根本无理。” “随你便吧。”竹精态度渐渐冷淡下来,“反正你我这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早已解不开。” “没错,今日就杀你以报师恩。” “杀我?以前你倒是有机会,可你办不到啊。” “对,我是曾数次想要杀你,却都未能如愿。但无论时隔多久,对我来说都没区别。因为我在师傅面前早已发下重誓,此生唯有这一件事非了不可,那就是杀了你。” “哼,这话你可说过已不止一次。怎么,越来越有感觉了,是吗?记得你为了找到我,早些年也杀过不少人。其中多少无辜,就不用我说了吧?不过,无论你变成什么样,行过多少恶,其实我都不会见怪。因为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我是犯过错,也错杀过无辜。但一切因你而起。”韩重猛地抬手一指,“只要你还在世一天,我就追杀你一天。天涯海角,决不放弃。” “太好了。要早知道你在到处找我,我早就来了。绝不让你久等。今天不错,是个好时候。既然来都来了,那咱们就在此把恩怨做个了断也好。” “正合我意。” “那就来吧。”竹精缓缓点头,“多少年,世人只听过我竹精之名,而你的名头却不值一提,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你还坏得不够狠呐。来吧,老兄我今天就再次教你做人。” 话音刚落,竹精轰然出手。 他双手就如两把又细又长的铁叉,几下过去,就在农舍墙壁上留下数串可怕的窟窿。 而对面韩重也不含糊,虽看着身体笨重,脚步却异常灵活,不仅飞快避开火竹的进攻,还能在闪躲腾挪间给予反击。只见他双手来回推拨,便有一道道劲风扑面。 刹那间,两人就在空荡荡的院坝里打了起来。 就在两人动手的瞬间,邢平已识趣地跳开,在一旁观战。 这是两位同门之间的恩怨,历史宿仇。他自认没必要,也犯不着插手。 他这么做,相信竹精不会有意见。 此时,师徒俩拳脚相向,招招要命,邢平却将他那柄华丽的,银光闪闪的长剑抱在怀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懒洋洋作壁上观。 一番试探过后,院里的两人出招越来越快,卷起的劲风掀起阵阵沙土,也掀起邢平的衣袂。 他见院里有棵小树,干脆跳到树下,继续冷眼旁观。 原来,这竹家兄弟,打到激烈处,不觉便开始竹叶飞舞,如漫天飞刀狂卷。甚至一度狂风裹挟着竹叶纷飞,遮天蔽日,让人看不清两个的身影。 不一会儿,树干上就插满叶片,伤痕累累。而院子里,两人打得更是难分难解,分不清笼罩于飞叶中的身影到底谁是谁。 到最后,空中飘飞的竹叶总算渐渐稀疏,渐渐凋零,而争斗中的两人,此时不约而同放弃了物化法术,改为实打实的拳法较量。 只听一阵“噗噗”作响,双方拳拳到肉,竟如同街头斗殴。 有时,其中一个猛地一拳击中对方下巴,而自己的胸脯却不免被对方来上一下。 就这样,一来二去,两人直打得尘土飞扬,衣衫凌乱,彼此都挂了彩。 看来两人实力相当。 火竹眼看一时难以取胜,心头不觉有些着急,冷不防看见邢平在一旁干站着,于是吼了声:“还不帮忙。” 哪知邢平闻声并无动作,只微微一笑,问道:“确定这事不用自己解决?” “咱们任务在身,今日没那功夫跟他闲斗。”火竹边打边嚷。 “想好了?” “你他妈废什么话,赶紧动手。”火竹急了。 “好叻。” 邢平这才答应。 他这一句刚刚出口,随即长剑便已出鞘。 真是不动则已。 “你个小道士,差点刺中我。”火竹半空一跳,落在邢平身旁。 邢平收剑入鞘,一脸无辜,“是你叫我动手的。” “我叫你帮我打他,不是让你用剑乱劈。没长眼睛吗。” “如果我不是乱劈的呢?” “你说什么?” 火竹一脸惊愕。 还没等他细思,却见寒竹在缓了口气之后,又重新向他攻来。 “纳命来。” 火竹心头一凛,忽然明白了什么,嘴里骂声娘,身子忽然一个倒转,朝篱笆外翻飞而去,并且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自己那头健骡背上。 正要仓皇而逃,却见路上不知何时立着一人。 是个女人。 此女白衣飘飘,容貌娇媚。 往那一站,那叫一个翩翩风采,明艳动人。 熟悉。相当熟悉。 “主人!” 刹那间,火竹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但他随即明白,那不是春香。 春香很少素面朝天。 为了跟天厍军整体形象保持一致,春香副指挥使也特意制作了一副面具。 出门在外,她几乎都会戴上那副白羽面具。 如果不是春香,那么…… 除了一直在霸东山区剿匪,消息传递困难的天厍军安惇所部,整个盛都城南北禁军,此时皆已知悉天香叛逃之事。竹精自然不会不知。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曾经的北原第一刺客,天厍军另一位副指挥使,竟会在此出现。 竟会,竟会跟自己的师弟寒竹在一起。 这到底怎么回事。 “副指挥使大人。”火竹及时改口。 “老竹子,你这眼力劲可不太好。再仔细看看。” 天香语气平淡,态度怡然。眉宇间却毫无两姐妹那深入骨子里的妩媚之气。 “那,你是?” “不久前才交过手,你不是还急着抢着想杀我来着?” 火竹一怔,心头又是一阵莫名的寒意。 且不管这女的到底是谁,他只是感觉相当不妙,于是用力一拍坐骑,就要逃跑。 但天香并没有给他机会。 只见她挥手一扫,火竹胯下健骡便像是豁然撞上一堵墙,浑圆的脑袋先是往后一仰,随即便如折断的树枝耷拉下来。紧跟着,骡子前腿双屈,身子如弹弓般拱起,硕大的屁股抬向半空。 火竹坐立不住,瞬间便一头从骡背上栽了下来。 截住对方后,天香却并不再趁机出手,而是跟邢平一样,再次袖手旁观,当起了看客。 不对劲。 火竹就算再蠢,此时也已明白。这两人哪是自己人,他妈全都是对方的帮手。尽管心里一时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会这样,可逃生的本能,却让他着急着想逃,越快越好。 他这么想时,韩重却也没闲着。 此时,他早已一步跨到师兄身后,单掌如刀,直劈其后脑。火竹知道厉害,扭身转头,想迎上硬接一招。 “唰。” 韩重接连又是一掌。 同样是掌刀,这次是直刺。 火竹来不及抵挡,感觉仿佛一柄利刃穿胸而入。 他瞪大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师弟。 “你赢了……” 韩重牙齿紧咬,单手一绞,然后缓缓抽回。 火竹只觉内心被一下掏空,所有力气一时皆化作流水,哗哗离去。 “你,你对师傅的承诺,总算兑现了……” 火竹嘴里咕哝着,血沫中满是气泡,缓缓自嘴角溢出,身子则像柳枝般软绵绵瘫倒下去。 137、入幕 有人说,身为太子,他注定只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 这话就像一根刺。 当然,有一个那样雄心勃勃的父亲,这话却又非常令人信服。 李式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憧憬远大理想,渴望一展抱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大概是很小的时候。 想想看,那时应该还不到十岁。 有位先贤说过,人只有在完全无知的情况下,方才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李式很早就学会了正确面对自己。他看清了现实,看清了自己不是干大事的料。 只是,为了太子之位,为了自保,也是为了不让父亲失望,他开始学会撒谎,学会了将宏图大志挂在口头。 表面看,他越来越像父皇。而实际上…… 也许就像内弟乐庆经常说的那样,既已生在富贵之家,就当不负韶华,及时行乐。 不过,自己跟乐庆还是有所不同。 我是太子,是储君。李式不断提醒自己。这种孩子气的想法只能放在心底。 当初国师让他招揽青峰山无尘子,说是若能成功,对他将来大有益处云云。李式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其中利害,只是根本不愿费那劲。 但既然人家送上门,他也不得不装出一副求贤若渴,英明进取的样子。 “李公子果然守信。”见到对方,太子故意显出一脸喜悦,“当初酆城相约,李式曾对公子隐瞒身份,还请公子不要怪罪才好。” “不会,不会。其实那时李昧已猜到一二。只是见太子不愿挑明,李昧也不好问。” “原来你早知道我是谁?” “猜测而已。” “咱们来说说正经事吧。”李式不愿兜兜转转,寒暄之后便直奔主题,“父皇想要见你。” “不知陛下有何差遣?” “自然是关于青峰山的事。” “噢,太子知道,会是什么事吗?” “具体什么,我可就不知道了。不过,不知李公子听没听说,我父皇跟青峰山的关系缓和了?如果李公子知道此事,那么,解释起来可能会简单些。” “略微听闻一些。” “嗯,那不过是父皇与青峰山的权宜之计。他真正想的,是要换一个教首。” “换教首?” “莫不青峰山只能是姓顾的说了算?” “可事实上确是如此。” “要是皇帝想让这情况改一改,或许就能改一改。” “怎么改?” “换成姓李的。” “太子是说,教首之位,将由皇家成员担任?” “不,公子别忘了,你也姓李。” “我?” 对方如此直截了当,李昧可真没想到。 “我说过,会给李公子一个恰如其分,足以发挥所长的岗位。”李式接着说。 “李昧愚钝,不敢奢望。” “李兄不必客气。”李式大大方方地说,“这其实也是我父皇的意思。” “是天子之意?” “对,父皇十分很看重公子。而且他想让青峰山跟朝廷能像从前一样。因此,他也想让咱俩能够结下友谊。就像,就像武皇帝和顾太师。”说到这里,李式眉飞色舞,眼中泛着亮光,“你看,从年龄上来说,咱俩更合适,将来更有足够长的时间君臣相伴。” 李式心里在想,到那时,朝廷大事都让你帮着操持,那我简直不要太愉快。 看着眼前一脸真诚的太子,李昧忽然感觉不知该说什么好,心里好一番抗拒,然后才勉强想起该问点什么,“呃,敢问,那皇上打算如何对待我家二师兄,前丞相?” 李式一愣,随便撇撇嘴,“顾相?他岁数也不小了,清清静静享享福,不好么。” “李昧冒昧再问一句,对于青峰山的安排,太子也是这意思?” “我?其实我倒并不在意谁做教首。不过,青峰山对朝廷意义重大,决不能出事。他们都说你是个人才,且为人慷慨洒脱,那么,我当然希望教首之位,能由你来坐。到时候,咱俩再行效仿先帝与太师,岂不顺理成章。实话对你说吧,我这太子之位,如今其实并不那么稳固。而且即便我坐稳这位置,将来治国理政,也需要像公子这样的人才辅佐。” “武皇帝与顾仙师联手缔结大盛一朝,文治武功,相得益彰,确为天下表率,百姓福祉。太子聪颖好学,将来继承大统,必可比肩武皇。而李昧出身微末,虽得仙师厚爱,先皇恩赐,这些年却对青峰山未有寸功,断难与先太师相比。怕是要教太子失望了。” “无妨,凡事都有个过程。”太子将手一挥,“再说了,我只是有此一比嘛。如今江山稳固,四方承平,各方面也今非昔比,都不一样了嘛。我是说,只要公子能追随与我,咱俩珠联璧合,先做出一点成绩,随后再慢慢建功立业不就行了。” “太子想让李昧入幕舍下?” “你意下如何?” “若蒙陛下召见,那请让我在觐见之后再回答太子此问。毕竟天子相召,定有圣意。在聆听圣训之前,贸然答应太子的要求或有不妥,不如等等再说?” 李式抬起一只手,结果只是在空中画了个圈,复又放下,“好,那咱们说好了。”他像是在努力适应什么似的边想边说,“只要父皇到时候没有对你提出别的要求,不管他给你一个什么官职,你都将会是我太子府的人。” “多谢太子殿下抬爱。”李昧勉强笑了笑道。 没有拒绝,却也绝未答应。 但李式却仿佛对此浑然不觉。他只是如同行完仪式般轻松地吁了口气。 最后,李式又礼貌地请教了一些关于修行方面的事。李昧对此也是引经据典,侃侃而谈。 客人离开后,李式便马上叫人去传聂玉琅来见他。 在等聂玉琅到来这段时间,他再度返回书房,取出纸笔,砚墨备书。 他准备修书一封,把李昧到访之事告知一直在等待消息的国师。 这件事,就算圆满办妥。 自从府上舍人老常不在之后,李式一下子体会到了久违的轻松和自由。但还不能掉以轻心。他还得继续扮演一位堪当大任的好太子。 老常…… 对那位“尽心”辅佐自己的老人,李式感情复杂。 他还记得头一次见到那位老人时的情景,当时他才十四岁,还是励精图治的建宁王世子。那时的常明不苟言笑,一副城府极深的样子。 那次是春藏法师带他来的,父亲也在场。“这就是你的老师。”父亲当时对他说。 因春藏修习的是西域异术,虽法力高强,却走的是阴邪路数,不容于道家正统,自然不能做他的老师。于是,他便向李授推荐了常明。 但不久李式就发现,自己根本就不是学这些东西的人。 后来父亲也不得不面对现实,这才另找了一位精通儒学的饱学之士做他老师。而常明却也从此便留在府上,做了他的幕宾。 只是,这老常简直就像春藏的影子一样。 如今影子虽然没了,可正主还在。 思量停当,李式执笔在纸上写下:无尘子已到盛都,一切遵计划而行,尚且顺利。 末了将笔往架上一扔,遂看着墨迹渐干的书信,只等那聂玉琅来。 ※※※ 从太子府出来,李昧立刻被青伶和丙儿拉住衣袖。 两人也不管负责驾车的洪宝在一旁提醒,只管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尤其是青伶,像是生怕公子在太子面前说错话,上去就问跟太子谈了些什么,情况如何。一通刨根问底,恨不得每句话都跟她重复一遍。 李昧无奈地看着她,“放心吧,我可一句话也没说漏,保证不会有事。” “确定?”青伶撅起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没看出什么来吧?” “没有。”李昧轻轻摇头,苦笑道,“要说对他的了解,李……还不如我呢。” “光了解有什么用,得让他相信你啊。” “要获得信任,就得了解对方,这样才能投其所好嘛。” “你投他什么所好了?”丙儿马上问。 “太子明里勤勉,让人感觉跟他爹一样,是个有大抱负之人。可实际上,他跟那位乐庆公子才是真正的志同道合。” “你是说,尚书令家那位公子?”洪宝也有些诧异地问。 “不敢相信了吧?” 李昧说着抬腿爬上马车,“走吧,别大呼小叫。隔墙有耳呢。” “噢,是,是是。” 丙儿瞄了青伶一眼,两个同时一吐舌头,爬上车,分坐在洪宝两边。 “驾。” 洪宝一声吆喝,驾车朝位于东城的邱记腌菜店驶去。 大街上人流熙攘,马车交织。 对于他们这辆外表普普通通的马车,街上似乎没什么人会注意。 即便有——李昧笃定会有藏在暗处的一双双眼睛正尾随注视着这辆车——也没关系。他应太子之邀来到盛都,而邱记腌菜店,更是在李式亲自关照下开设。 没有人会怀疑这家店跟李昧之间的关系。 马车停在门口,青伶和丙儿跳下车,随后李昧也从车厢钻了出来。 主仆三人大大方方进了店。 而洪宝则继续将马车赶往另一条小道,去停入后院。 似乎任何时候,这店里都有不少客人。 但李昧毫不介意。 此时,青伶忽然抢先一步,对着迎面而来的店主欠身一福,“牛掌柜,别来无恙。” “公子来了,请随我里边请。”牛轸却径直朝李昧迎了上去。 李昧忙跟这人拱手为礼。 牛轸略感诧异,但很快恢复如常,“请,里面请。” “抱歉,来了盛都,本该先来看你。只是太子相邀甚急,这才先去了一趟。” “没事没事。公子繁忙,牛轸随时恭候。” 说话间,牛轸便将李昧一行带进了后院。在观察并无陌生面孔跟随后,随即又带三人经取货通道下了地窖。 牛轸点起一支火把,领着李昧到了地窖最深处。 他走到一面堆满木桶的墙壁,小心移开两只大大的空木桶,推开一扇极为隐蔽的木质小门,随后伸手一抬,“公子,请。”便举着火把率先钻了进去。 138、使命 刚进入幽暗狭长的地道,青伶就心头一跳。 对这深藏地下,四通八达的密道,她可一点也不陌生。 那时,她叫裴莲。 原大晋戎州刺史裴尚之女。 若非对这些地道十分熟悉,当年她和母亲,还有青伶恐怕连城都出不了。 虽然最后的结果并没多大分别。 如今故地重游,刹那间,既有童年的美好时光,却也有锥心刺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现脑海。 但这些念头,恐怕此间无人得知。 他们仿佛是在一直往地底深处行进,越往前,越是感觉冷风扑面,地上也越多水渍。好在所经之处全都铺着石头,路还不算难走。 其实,无论牛轸是否带她来,她也会重新回到当初逃出去的地方。 “只有做回裴莲,只有通过暗道潜入皇宫,才有机会刺杀李授。”钟淮对她说。 她要重新做回裴莲。 哪怕只是一次。 爬上一段满是积水的石梯,他们最终来到一处四壁插满火把的地下大厅。 大厅里挤满了人,大约有一两百个,个个身着劲装,精神饱满。其中站在当中高位的,是一名身材颀长,目光冷峻的青衫男子。 此人手持拂尘,约莫四五十岁,头发跟年轻人一样清澈飘逸,黑得发亮。 眼睛也是。 牛轸将李昧直接带到他的身旁。 李昧向此人拱手行礼,口呼:“师兄。” 青伶闻声,再次抬头看向那人。公子的师兄?号称天下第一武修的拂云子吴瑛? 两师兄弟只是简单寒暄了几句,随即李昧又稍显生涩地与几位首领模样的人打招呼。其中一个腰围至少有两个人粗,胖得像是快要走不动的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个高人,活脱一个油腻商贾,众人却管他称卓师兄。不过,他对李昧却恭恭敬敬地称呼师叔。 那一刻,青伶忍不住想笑。 她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听他们介绍各自的名字。牛轸还替李昧引见了来自江阳水师的一名魁梧军人。此人生得高大英俊,名叫罗维,据说是扬威舰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除了这罗维,现场还有另一名身负血海深仇的年轻人陶青。他被称为“最有骨气的影子人”。 随后,李昧又给众人介绍了洪宝。 大家开始热切讨论的时候,青伶抬眼环顾四周,仔细审视这处大厅。 自第一次发现并深入这些地下通道跟石窟时,她就对这古老而庞大的地下建筑感觉敬畏。这座石厅显然是盛都城地下多处大型石窟中的一处。 父亲告诉她,这些地下堡垒是很久以前,由统治戎州的古王所建。在此之前,它却又是另一座存在于地面的城池遗址。因此,这些建筑所用石料全都来自地面开采,而非在石头中开凿。 原来,古老的盛都城曾被大水淹没,待洪水退去,城市才再次露出地面。然后又是大水,又是淤泥堆积。一次又一次,古盛都城这才深埋地底。再到后来,新的城市在原址拔地而起,却依然不得不面临洪水威胁。 直到一对擅长水工的父子彻底消除水患,盛都城从此方再无被淹之虞。 而地下古城则逐渐被人遗忘。 古城遗址被再次发现,是近百年前的事。但不知何故,那次发现最终并未公之于众,而是被刻意隐瞒,仅为少数人所知。 这其中就包括裴莲的父亲,最后一任戎州刺史裴尚。 那期间时局动荡,四海不宁,偏安一隅的戎州也日渐不太平。身为戎州刺史的裴尚担忧情况更加恶化,便有意识地让儿女熟悉这些迷宫般的地道,经常带孩子们在其中穿行。 裴莲不记得自己一定来过此处,但只要识得方法,她便能在这里面找到通行之道。 因为地下设施在建设时具有统一规划,对其有过深入研究的父亲曾详细讲解其中奥妙,裴莲早已牢记在心。 后来随着年龄长大,裴莲越来越深刻体会到地宫的设计有许多令人惊叹之处。 诸如石厅穹顶就设计得很精妙。 穹顶采用结实的长条石穿挑结构,彼此交错搭建,形成错落的斜面,就跟搭木方一样,保证不会塌陷。这也是过了这么多年,它也未被上面的泥土压塌的原因。 如今,除了整体建构保存完好,甚至连石壁上的精美雕刻也丝毫未损。 借着火炬的光照,青伶再次浏览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 这些雕像并非普通人物,而是古老的神祇。 虽历经多年,它们依旧具有神力,而且能指引你畅行其中不至迷路。还是个小女孩时,父亲就如此教诲她。地下石窟、石殿中到处都有类似的雕像。此时,青伶仔细端详那些面孔,很快就分辨出纵目的天神跟鱼嘴的湿婆每一幅都略有不同,各自蕴含深意。 在任何一处壁刻上,他们都有许多张面孔,许多种形象,并且全都面朝不同方向。 这便是秘密所在。 纵目指点向上,而湿婆指点向下。 但在每一处壁雕的众多形象中,必须找对正确的那个。 而除了远古神祇,这些壁雕上还刻画有另一些十分重要的符号。那就是无处不在,每一道线条都刻画得十分繁琐的锦带云图。因为它们是更为隐晦的位置标识。 每处石窟中都有壁雕,每处雕刻的画面中又都有极其复杂的锦带云图。 这些图行云流水,以古城整体布局为底板,十分高明地标明了每座石窟的位置。父亲说,这些神像和云图都是后期加工上去的。 也就是在古城彻底变成地宫之后。 新的城池坐落在地面,这地宫似乎一度成为了某些重要人士的避难所。为了方便他们在里面自由穿行,而别的人若是误入就会迷路,甚至丧命,他们打造了这些壁雕。 于是,走错路,可能会钻进死胡同,也可能会踏入埋设有尖利骨刺的陷阱。 但那些陷阱在漫长岁月里大多已被填平,而且许多通道也被阻塞。如今为难人的,不过是断头路和回头路,只会让人劳而无功罢了。 如果没有地图,几乎没人能在如此复杂的地下通道中顺利通行。 但青伶不需要地图。她自己就是。 这时,她听见洪宝的大嗓门在一连串发问,而牛轸的嗓门始终不高不低,在极其耐心地在跟他进行解释和回答质疑。 “我们在天厍军里的人此时已离开盛都,但他提前送出了一份地图,可帮助我们进军。”牛轸认真地跟洪宝,同时也跟其他人解释,“不过,那张地图的关键部分缺失了,因此那张图只能把我们带到目的地附近。然后我们要使用火药轰击,来打开缺口。” 他们已经在讨论即将来临的战斗。 罗维说,他可以负责轰开缺口。但他不保证炸开后会有另一条通道。 随着他说出这话,众人嘴里一阵小声议论,在石厅里嗡嗡作响。 青伶并不着急,继续看向那些雕像。 她甚至抽出一根火炬,举着慢慢靠近墙壁,伸手上去,在上面抚摸。 火炬发出的摇曳光芒在墙壁上舞蹈,那些似人非人的脸庞仿佛被赋予了生命,火光扭曲着一张张面孔,同时也改变着它们的神态。 突出的纵目和深陷的鱼嘴在光影下长短不定,深浅不一。 这些雕像留下了石匠雕工的心机,然而对青伶来说,秘密早已破解。 看着眼前的石像,她再次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虽然在最后时刻丢下了她们母女,可父亲的本意却是为了保护她们。 因为那时候,父亲早已铁了心要跟叛军战斗到底。 他根本没打算活着离开。 火炬散发的烟尘熏得她直冒眼泪。她的眼睛渐渐湿润。 她抬起手轻轻拭擦,以免让人发现。 当她再度睁眼,却仿佛又看见了自己的母亲。母亲没有生着一张奇怪的鱼嘴,但目光很像,看着也是那么慈祥,那么温柔,那么想帮助自己。 “莲儿,莲儿,快跑。” 她仿佛又听见母亲凄厉的尖叫。 母亲衣衫凌乱,布满泪痕的脸在大火中熏得焦黑。 若非钟淮及时出现…… 可惜,她没能替父母报仇。当年的仇敌早已作古,不在人世。 但他们的后人还在。 可该怎么算呢?青伶一直对此感觉十分困惑。 父亲的仇人自然是武皇帝,而母亲,还有自己的呢? 却是她们的护卫,是父亲的部下。 这些年,青伶想过复仇,却早已不知该对谁下手。 而随着岁月流逝,她渐渐也对那位夺了父亲城池的仇人有了新的认识。 那时的大晋朝廷早已腐败不堪,接着八王之乱,关中沃野化为焦土。连年战乱致天地崩塌,民不聊生,九州大地一时豪杰纷起。 父亲当时身为封疆大吏,镇守一方是本分。而武皇揭竿而起,救民于水火,却是义举。 渐渐地,青伶心里便没有了复仇之念。 而她也不愿再回忆起那段经历。 她不再是裴莲。 直到恩师提出那个要求。 “我有一件困扰终生的大事,须得某人帮助才能办成。而那人答应援手,却有个要求。”钟淮对她说,“那就是帮她除掉大盛天子李授。” 青伶当即答应下来。 她当然知道,这项使命自己未必能够完成。 因为要杀大盛天子可不容易。 李授不仅有法力高强的春藏法师及其麾下天厍军可倚仗,身边更有数十名不死卫士日夜守护。十余年来,无数想要他性命之人都折戟沉沙。 出于各自不同目的,如今又有许多人争着要做此事,准备慷慨赴死。 火光下,所有人意志坚定,目光全都聚焦于正在发言的吴瑛身上。 “李授这辈子经历多次宫变,被人行刺的次数更多不胜数。因此他特别重视近身防卫。尤其在当了皇帝之后,春藏对其保护更是滴水不漏。”此时,吴瑛正跟大伙儿讲解。“上次巡驾阆州,有人认为是对其下手的天赐良机,而实际上那却是一个故意设下的陷阱。” 说这话时,他的语气颇有几分调侃,同时还认真看了看他师弟。 “若非及时得到消息,某人差点就上当了。” 他是在说李公子吗?还是…… 青伶不愿去想。 这里的许多人都跟李授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也有的是出于别的考虑。 这种事不该她关心。 钟淮也曾跟青伶说过,要想行刺成功,首先得保证春藏不在皇帝身边。 然后还要有一个十分熟悉地宫秘道的人。 那就是裴莲。 我,是裴莲。 青伶暗自鼓励自己。 做回那个命运悲惨的女孩,去完成使命。 本来,她打算自己一个人悄悄去做这件事,但思虑再三,还是跟李公子说了。 没想到…… 听青伶把话讲完,李昧只是微微蹙起眉头,“你真的要去刺杀他?” “是的。” “如果非去不可,你就听我安排。”李昧忽然轻叹一声。 “公子……” …… “李公子,你有什么要说?”这时,有人忽然开口问。 青伶的思绪也随之被拉回现实。 她看见李昧正转头望向自己。 “想要不声不响潜入内宫,对我们来说并不难,因为这里刚好有位独一无二的向导。” 李昧看着青伶,平静地对大家说。 139、审问 战斗进行得很顺利。 破门后不到一炷香时间,观内道士便已尽皆成为刀下亡魂。 为保证消息不被泄露,安惇要求手下干脆利落。 “确定一个没跑?” “四周围得铁桶似的,连只鸟也休想飞出去。”白术士说。 如利斧砍瓜,摧枯拉朽。 安惇对这场胜利十分满意。 先解决掉这些反复无常的臭道士,然后趁夜上山,夺回无明殿。 这便是他的计划。 为了保证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接连两日,他的部众马不曾解鞍,人不曾卸甲,一路直奔玄都山。稍作准备后,战斗在临近黄昏时突然发起,没给对方留一点时间通风报信。 这场胜利应该也能让春香副指挥使感到满意。 因为完全是遵照她的要求进行。 要是副指挥使…… “没有一个活口吗?”安惇忽然叫住正要离开的白术士。 “没有,大人。”白术士斩钉截铁地说,语气十分笃定。 “我是说,或许该留个活口,问问情况。” 白术士愣了一下,“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呼叫示警,我们下手绝不犹豫,招招致命。” 没错,这正是自己的命令。 不过,“要不再搜一搜,找找看有没有还能说话的。”安惇说。 “好,我这就去。” 白术士耸耸肩,转身离去。 三真观可不是座小庙。也许有人藏了起来也不一定。 安惇迈入大殿,在里面转了一圈,然后信步逛去。观里到处是尸体,横七竖八。没有任务在身的军士奉命对其进行处理。不过也只是找个地方统一堆放。 见一座尖顶方厅独独屹立于巨石之上,地势颇为险峻,安惇便沿着蜿蜒石阶攀岩而上,想寻一个清静。爬上巨岩,只见方厅上挂着竖匾,上书“天音阁”三个遒劲大字。 此时夕阳西下,晚霞似血,一抹余晖正照阁楼。安惇手扶栏杆望向远处,将暮色中的酆城尽收眼底。一年前,他亦曾在此城鏖战,大败雷成。 不过那时候…… 有一阵,天厍军里流传着一个说法,两位副指挥使中很快会有一位被提拔为正,荣膺一直由国师兼任的指挥使一职。 会是谁呢? 两位副指挥使都是那么优秀,都是那么美丽。 简直难分伯仲。 毕竟她俩还是孪生姐妹。 可即便如此,这两个人还是有极大差别。 春香好胜心极强,喜欢支配别人。而天香似乎更喜欢独来独往。妹妹性格孤傲,平常在军营里也很少露面。要说好相处,肯定是春香。 但不知为什么,安惇却更希望能由天香来担当大任。 当然,现在一切都变了,那姑娘再也不可能成为他的上司了。 想到这里,安惇心里感觉一丝惋惜。 这么看来,春香将大权在握,毫无悬念地接手掌管天厍军。 可副指挥使她此刻人在哪里呢? 在菅亭渡口碰上春香时,她正带属下竹精赶往玄都山。 “我特意在此等你。”春香告诉他,“只因事情紧急,来不及索要公文,唯有口头调遣。” “属下已收到乐福大人军令,率部转道酉南鹰愁峡剿匪。”安惇马上应承。 “不,你另有任务。”春香不由分说,“区区山匪,何须你部亲自前往。” “属下也为此纳闷。”安惇道,“天厍军好歹是皇帝御卫,大内禁军,前番奉命征讨雷成,不过是为了练兵。哪有堂堂禁军没完没了整日疲于追剿山匪的道理。” “你说得对。别再大材小用了。那项任务取消,你要随我前去玄都山平叛。” “平叛?”刚开始,安惇还以为自己没听明白,“玄都山叛乱早已平定。而且如今无明殿不是由天香副指挥使亲自坐镇?” “哼,”春香冷哼一声,“咱们要去对付的就是我这个妹妹。” “天香副指挥使?” “你是还不知道,我那妹妹已率部易帜,投靠了赵国。” 春香此话一出,安惇着实吃了一惊。 春香、天香,可都是国师弟子,头号亲信。这样的人,会行背叛之举? 但她俩毕竟是两姐妹,这种事可不会随便乱说。 春香似乎很着急,也没怎么讲来龙去脉,只叮嘱安惇随后率部跟上,便带竹精先走了。 没有兵符,没有调令,只凭春香一句话,自己就率部改变进军方向? 这可不是小事。 安惇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拿不定主意。 但兹事体大,他又不敢违背将令。 跟部下一番商量,最后有人出了个主意,派人迅速前往附近的江州城,向该城驻军司马,自己的老友袁惇核实,看天香是否已经叛变。 未经授权,军事行动他自然不敢泄密,但天香叛变这种事,地方高层应该是会接到通报的。只要了解此事属实,那么春香的指令应该就没问题。 安惇不敢耽搁,好在菅亭镇与江州城相距不远。他赶紧派人持自己信物赶往江州核实情况。 没多久,派去的人就回来了。 “没错,打听到了。天香副指挥使确已叛变,叛逃过程中,还杀了追去对其进行劝诫的太子府舍人常明,此事州府一级高官已尽皆知悉。至于是不是投靠了赵国倒还没听说。不过,江州司马让我转告大人,当初发生在本州地界的那桩赵使遇袭案,赵人一直在暗中调查。如今看来,国师利用赵使为诱饵的事,赵人确已得知。” “那又如何?”安惇忙问。 “赵人是何等货色,难道大人还不清楚?”部下会意道,“蛮胡向来鲁莽,睚眦必报。” 安惇一听有理,马上将春香的指令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据春香分析,天香的部下未必全都心甘情愿追随她叛逃。尤其那位孙弼,在军中资历颇深,是个老油条。春香认为,此人对自己一贯服帖,或可私下拉拢,以分化天香所部。毕竟天厍军大多数成员都是原北原军旧部,还是忠于朝廷的。 但三真观这帮人却是个麻烦。 那些道士贼心不死,以前就有许多跟着徐三公子跑了,此时部分仍然在逃。若有机会,这些人会继续召集老同事们一同作乱。 既然三真观已被无明殿收编,意味着此刻他们将全面倒向天香。 这一点是不用怀疑的。 “那里如今是无明殿的前哨,是他们的耳目。”布置任务时,春香再三叮嘱,“你们到了,便先拿下此处。待准备好后,我自会设法诱天香来救。到时候,可一击而破。” 春香如此大义灭亲,安惇当即心悦诚服。他认为春香考虑得很周到。因为无明殿易守难攻,不易硬取。上次他们一战成功,还全仗天香呢。 她会什么时候来呢? 安惇心里忽然烦躁起来。春香,或是天香,今晚到底谁会来?还是两个一起? 随着最后一缕阳光沉入天际,夜幕开始接管大地。 我该作些准备。 实际上他早就下过命令,今晚将埋伏在观内,给叛徒们迎头痛击。 天厍军精锐如今大部分在他手中,春香手下也有两员大将,以及黑风双煞和青峰山弃徒。对,还有两名擅长跟踪的好手。 春香会把无明殿的叛党引到这里来,然后…… “大人。”一名军士气喘吁吁爬上石梯,“找到一名活口,白术士请你去问话。” “噢,我这就来。” 总算有个能说话的。 其实攻击之前就该如此部署:留两个活口。 快到大殿时,他看见一身白衣的白术士孤傲地站在台阶上,手里轻轻摇着他的铁骨折扇。 “是个什么货色?” “年龄不大,不像个管事的。不过他愿意配合。” “好,把这位愿意配合的道士带到大殿来,我要马上审问。”他下令道。 白术士没做声,转头叫过一名士兵,让他去把俘虏押解过来,送进大殿。 其实他本来留了两个喘气的,但那个自称本观执法道长,道号柏贯的硬汉刚受了几句凌辱便主动撞上枪尖,宁死不屈了。另外一个脸上被拉了条豁口,说话已经够呛。 刚听两句嘟哝,白术士便伸手掐断了他的脖子。 幸好他又在库房里找到一个。 这名年轻道士受了轻伤,只是断了条腿,不影响说话。 进了大殿,安惇大模大样在主位案几后坐好。 一尊彩衣在身的泥塑神像直挺挺屹立身后,有三个正常人那么高,双目如炬瞪向前方。在它左右两边,还有两位神,个子小得多,大约只比普通人高一个头。 这位置更适合供奉和祭拜。 但安惇并不想换地方。他两手轻松地放在膝盖上,下令让人把俘虏推到自己面前。 看着眼前这名贪生怕死,受了点小伤就放弃抵抗的家伙,安惇心里充满鄙夷。在他看来,道士就没一个好东西,不是想揽权,就是想谋反。 也不想想,前番勾结晋国不成,难道攀上赵国人就能成功? “你叫什么名字?”安惇朝着眼前这位吓得腿直哆嗦的年轻道士问。 “我,我叫穆贵。” “你的剑呢?” “剑?噢,丢了。打斗的时候丢的。不知丢在了哪里。” 懦夫。就是个懦夫。 安惇心想。 而懦夫的话,说什么也不能相信。 真乙道信徒有练剑传统,因为这是他们的标志。 但大多数修士终其一生也摸不着剑道之门。像三真观这种以接待香客为主的修行之所,能舞两下子的就更少了。这并不为怪。 不过,这岂能是临阵逃脱的理由? 心念至此,他越发厌恶此人。“那你打算交代自己的罪行吗?”安惇不耐烦地问。 “罪行?”穆贵一脸惶恐,“小人不知有何罪行。” “你们三真观勾结他国,反复无常,追随叛党,图谋不轨,难道以为我会不知吗?” “叛党?”穆贵想起来了,“那是住持道长,还有他那些追随者所为。我,我没跟着去啊。我是个胆小怕事之人,从不跟风起哄。” “对,你倒有自知之明。”安惇一声冷笑,“告诉我,你们住持道长还跟谁有勾结?” “就跟无明殿。” “嗯,你承认得倒是挺爽快。” “这,这不明摆着的事嘛。”穆贵莫名其妙地说。 安惇打量着这个软骨头,正要开口再问,却见门口快步跑进来一名军士。 军士一个急停,双手抱拳。 “大人,他们来了。不过,不是北面,而是从南面来的。” “怎么会从南面?”安惇诧异地问。 “不知道。”军士说。 穆贵诧异地抬起头,想看看外面。他听见远处传来呼喊,有人在呼叫弓箭手,叫他们上房。还有人在高声传令,整队。 “谁?谁来了?”他喃喃发问。 但没人理他。 没人愿搭理懦夫,更没人想搭理叛徒。 穆贵还想开口说话,忽然有个人一把摁住他的头,让他的脸几乎贴着地面。 “大人,要不先杀了他?” 穆贵听见这人在跟上司请示。 “等一下。也许可以留他跟人对对口供。” “那就等战斗结束再杀。” 说完,这人把穆贵一把拖起来,也不管他一瘸一拐根本站不稳,便推搡着将他送进了最初抓住他的地方。 库房只有一道门,没有窗户。 穆贵被扔进里面,接着便听见从外面传来上锁的声音。再接着,他听见许多人来回跑动,还有人发号施令,高呼迎敌。 遭到袭击了?活该。穆贵心想。 最好让你们也感受一下被屠杀的滋味。对,要死大家一起死。 可谁会来打他们呢? 难道是前任住持松坡道长杀回来了? 不会的。他们早就玩完了啊。 反正不管谁来,都跟自己无关。落在谁手上,我他妈都得死。 想到这里,穆贵心里冰凉。 腿上的伤更是疼得钻心。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哪里传来“咚咚”的敲击之声。 好像有人敲门。 不对,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地窖。 穆贵忽然想起来了。 上次从无明殿搬来那批东西就存放在地窖里。地窖很大,几乎连通每一座主殿,是早年建庙时为避战乱设计的藏身地。莫非这库房也有入口? 有。对对对。当时存放那些东西,就是从库房送进去的。 穆贵找到火烛,点燃举在手里。 循着声音,他发现熏肉架下有一块厚厚的木盖板。盖板边缘有铁扣,铁扣上着锁。 穆贵拿来烛台将锁砸开,拉起盖板。 140、混战 大军挺进至山脚树林待命。 夜色中,占地宽广,重楼叠嶂的三真观已近在眼前。 这是一座建于半坡上的宏伟建筑,若是驻扎一支人马在此,确可堪称堡垒要塞。 眼见春香还有最后一丝疑虑,卓坚主动请缨,表示愿意前去探查情况。 “如果她真藏在这里,一定会加强戒备,会利用地势,在高处设置观察哨和弓箭手。知道我在说什么吗?若是发现有这样的迹象,那就说明消息属实。” 卓坚答应一声,很快消失在树丛里。 但春香还不放心,又派两名斥候从两翼绕过去,到前面抵近侦察。 军令中,师傅虽未明说忽然调自己所部赶往无明殿的真正原因,但可想而知,一定是感受到了不小的威胁。无明殿留守兵力薄弱,且新收服的影子人余部并未归心。天香此时若反戈一击,的确有可能会给正在实施那项计划的师傅制造麻烦。 绝不能坏了师傅的大业。 至于禁宫防卫…… 率部出发时,安惇所部尚未赶回。究其原因,其实也怪不着他。派安惇顺道往酉南剿匪,是尚书令亲自下的令,并得到了聂玉琅的默许。 大多数时候,聂玉琅的意思,也就是师傅的意思。 但春香不敢大意,行军途中又让人去查明情况,了解鹰愁峡的土匪到底出自何处。 结果大吃一惊。 袭击哨所,盘踞鹰愁峡的竟是徐三公子残部。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前些日子莫名消失于霸东的徐三公子现身酉南?就算是他,曾经的霹天军次帅,氐人首领,竟沦落到去袭击边关哨所的地步?鬼才相信。 再说了,千里迢迢跑回老家,却只取那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对他有什么用? 结合从无明殿发来的指令,只要稍微动动脑子,便能发现其中隐藏的秘密。 曾经的对头果然手拉手走到了一起。 春香毫不怀疑,霹天军残部现身酉南,正是妹妹搞的把戏。 声东击西。 可惜,两个失败的人联合起来,最终还是只能失败。 妹妹真是糊涂。 不过就是个指挥使的位置,何至于闹出这么大动静。 或者这只是她的筹码? 试图以此让师傅对她刮目相看? 不,应该也不会。 妹妹性格孤傲,此举不太像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也许她只是想让姐妹俩来场较量。 为了证明自己,亦或是为了她这些年来所受委屈。 那就来吧。 就跟从前一样,就跟自小到大一样。 不就是要看看谁更优秀,谁更擅于领军。哼,任何一方面,姐姐都不会输给妹妹。 来的途中,春香已考虑得十分周到,天厍军毕竟是天子御卫,职责是护卫皇帝,如今悉数离开都城,难免疏漏。因此她已下令,让邢平和竹精在办完私事后速去拦截安惇,让他放弃追剿叛匪,尽快率部赶回盛都。 另一方面,春香本想尝试与山上取得联络,但派出的斥候却一直没有返回。 情况不明。 而她一路来此探听到的消息却越来越清晰地显示,徐三公子将与天香会师玄都山。果真如此,那他们选择的见面地点,一定就在三真观。 因为这里可是徐道长的老巢。 少顷,最先返回的是派去左翼侦查的斥候,他带回的报告印证了春香的猜想。 在被对方哨兵发现之前,斥候潜行折返,报告情况。“那个方向有两名哨兵,就藏在路边一块巨石上。那地方距道观不远,岩石上方有一处凹陷,是个很好的观察哨。”斥候说。 “确定对方没发现你?” “确定。那时候,两个人正好望着另外方向,全都背朝着我。”斥候保证道。 值哨时竟在东张西望,这样的对手毫无军纪可言。 难怪此前空有数万之众,亦会败给安惇。 春香嘴角露出微笑。 很快,另一名斥候和卓坚也相继回来了。两人同样取得了收获,而且也均未被对方发现。 三真观内果然大军聚集,严阵以待。可惜却只是一帮毫无组织纪律的匪徒。 可见这位徐三公子徒有其名,实则统御无方。 另外也足见自己选择穿越林地,而非沿大路上山多么有远见。 当初酆城之战,春香仅参加了对影子人的战斗。但在攻占无明殿不久,她就率部返回盛都,将胜利果实留给了妹妹享用。 至于雷成的部下,她几乎可以算是没交过手。 “我们要拿下这地方。”所以她此时信心满满地说,“而且要快。” “最好立刻动手。”紧随身旁的马护也说。 “你俩呢?对此怎么看?”春香转过身,向站在身后的黑风双煞征求意见。 公豹没有吱声,扭头看向雌虎。 雌虎稍微犹豫了一下,说:“咱俩打打架还可以,若论施展计谋,排兵布阵,却是不会。一切听凭副指挥使大人做主。” “敌守我攻,不可强取。我明我暗,当用奇袭。” “大人英明。”马护立刻奉承道。 “对,天也黑了,正好发动奇袭。”卓坚看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女屠说。 这女人总绷着脸,一副刻板表情,很少开口说话。 她几乎不离春香左右。 春香想了想,忽然吩咐女屠:“你去解决那些哨兵。发动进攻时,我不希望对方有一点时间做任何准备。” 待女屠领命离开,她再次回头看向身后。夜色中,大军鸦雀无声。 “叫弓箭手全到前排,随后是掷矛兵。”春香正式下令。 命令低声传达至林子深处,弓箭手小跑着涌到前排,紧挨着开始列队。手持长矛的士兵跟随其后穿过树林。不过由于树木茂密,队列并不整齐。 准备好之后,她才下令队伍列队出击。这样,走出树丛快到林子边缘时,队列便整齐起来。 弓箭手无声无息走到前面,整齐排成长长一列,目测已到弓箭的有效攻击距离。 然后随着当头一名举起弓,拉开弦,其他人同时照做。少顷,一声清脆的弦声在首位炸响。紧接着,弓弦轰然铮鸣。 “唰。”箭矢一同飞出。 所有射手接着再次张弓搭箭。 第二轮箭矢飞出时,对面传来急促的号声。 战斗的号角。 紧接着金铁交鸣声四起,眼见也伏兵尽出。 刹那间,便不断有箭矢从围墙后,从房顶发射出来。箭矢像飞蝗来袭,朝林子一带倾泻。退避不及的弓箭手当即被放倒好几个。 看来对方跟自己路数一样,春香心想。不用火箭,不点火把,以夜色掩蔽行动,尽量避免暴露在对方箭矢攻击之下。 哼,小看了。 她冷冷一笑,下令掷矛兵组成小队朝前奔跑,然后投掷长矛。 伴随巨大的贯穿声,对面果然传来几声哀嚎。接着便是有人从房顶跌落的声音。 于是春香再次下令弓箭兵靠前发射。 三轮齐射结束,春香令弓箭兵稳住阵脚,再令骑兵自两边出击,包抄到建筑两侧,开始朝围墙里面投掷火把和浇上焦油点燃的短矛。 你不愿点火,我帮你点。 很快,整个观内便一片火光冲天,映照出一个个蹲在房顶和墙头的身影。 弓箭手趁机瞄准,再次发射,很快便消灭了对方的弓手。 可惜,你们还嫩点。春香得意地想。 不过有那么一刹那,她也想到过是不是对方根本就没搞清楚袭击会来自何方。 真是愚蠢。 她得抢在对方调整部署前,完成强攻。 “好,该你俩出马了。”这时,春香扭头看向自己麾下最得力的两员大将,“我要你俩带上一队精锐进攻正门,抢下此战头功。” “没问题。”雌虎马上答应。 “卓坚。”春香继续下令,“你带一队攻侧门,然后从后院杀入,接应正面的弟兄。” “非常乐意。” “所有骑兵,随我悄悄绕至山后,给他们来个出其不意。马护,你来领队。” 春香指挥若定。 这时,女屠解决掉岩石上的卫兵正好回来,闻声便把主人的马牵了过来。 春香整理一下铠甲,微笑接过马缰。 要有个指挥官的样子。她最近总是在提醒自己。 此前她曾跟部下专门说起此事,自称此次出征要特别注意自己的形象。此时的她一身戎装,金盔金甲,脸上也没戴她的羽毛面罩,而是一副天厍军将领的正式行头。 今非昔比,不该像江湖人物那样打斗。再说,那种方式在真正的战斗中根本没用。 上次在酆城时,她就体会到了这一点。 当千军万马发起冲击,个人不过是一粒尘土,身手再好也没用。 春香翻身上马,然后女屠也骑上马,跟在她身后。 “准备包抄后山。”她高声下令。 马护转头招呼骑兵列队,一个个高举长矛,跟在春香身后,朝大路那边运动。 经过大殿广场,眼看双煞那队人已摸着快到大门,却忽听“咚咚”两声巨响,从大门两侧廊间潮水般涌出一票人马,左右分列,全是手持长矛盾牌的军士。黑暗中,接着又有两排列队整齐的士兵从大殿左右暗处跑步绕出,欲合围攻进来的敌人。 依稀可见人数不少。 春香心头一凛,却没能看清广场上的情形。 伴随着马蹄激扬,转眼她已引导着一股洪流转过正殿一角,离开广场奔向后山方向而去。 随着骑兵离开,大殿前便只剩步兵对峙。透过散落在地上零落的几支火把,只见两边军士皆铠甲鲜明,头盔闪亮。 战斗一触即发。 此时就算有人心生退却,却也难以逃避一场血腥搏杀。 双煞率先发难,瞬间便在空阔的广场上卷起浓浓黑雾,将所有人困于其中。手下士卒对此早有训练,随即立刻开始紧密列队,形成整齐的两排军阵,一排随着雌虎,一排随着公豹,顿时如镰刀收割麦田,分别向两侧展开攻击。 黑雾中,更有虎啸豹吟,声势惊人。 不过一会儿,围困之敌便纷纷被掀飞在地,原本严密的队形也被打开一条缺口。雌虎公豹一不做二不休,狂暴杀气直逼殿门,身后士兵两路突破,左右拼刺。最后,雌虎一步跨上台阶,放倒几名士兵,随即双手猛地一个暴击。 殿门轰然洞开,同时如狂风席卷,黑雾中一虎一豹当先冲入殿内。 就在这时,却听殿内一声炸响,忽然火光四起,更多士兵早已在此列队等候。火光中,当先一员大将身高九尺,宛如铁塔。 这一看,却让雌虎公豹吃惊不小。因为当前这名壮汉体形奇异,当世少见。 “猛犸。”公豹大吃一惊。 此人一双铜铃大眼在看清来者之后也是显得惊讶不已,“虎姐,豹哥,怎么是你们?”孟生一脸懵逼,“咱们,咱们如何打了起来?” “别打了,别打了。”雌虎立马招呼停手。 殿内众人闻声住手,无奈殿外却依然杀声震天,死伤者惨烈的哀嚎在夜色中此起彼伏。 此时,春香率队疾驰,已到后院侧门。这里已由卓坚率人打开缺口,门上扎着燃烧的火箭,地上尸体遍处,既有自己人,也有敌人…… 不过,死者全都衣着一致,同样的铁甲,同样的面罩。 战马陆续跳过门槛,跨过尸体。骑兵手持长矛跟随春香冲入后院,在花园里寻找敌人。忽然却听“轰”一声响,四周八面涌出无数军士。 “阻挡者死。”马护高呼,随即率队冲杀。 春香抬手一拨,将两名冲到跟前的士兵连武器一道抛向半空,目光随即四下环顾。 不对,全是天厍军。 哪会有这么多天厍军会跟随妹妹叛变。 “妹妹。姐姐在此。”春香忽然高声呼喊,“停止抵抗,赶紧投降。” “你是,副指挥使大人?”安惇从队列后闪出,一脸惊愕,“是姐姐,还是妹妹?” “废话。当然是姐姐。住手,全都住手。” 看见安惇,春香明白上当,马上竭力高呼。 正喊着,只听后方传来一声炮响,猛地一阵马蹄声疾,春香所率骑兵一阵慌乱,有人随即开口高喊:“霹天军。是霹天军的旗帜。” 春香抬头一望,可不是嘛。 随着炮响,从后山霎时涌来无数手持火把的骑兵,不少人擎着旗帜,上面正是“霹天”两个大字。 骑兵呼啸而来,当先一人圆髻道袍,面白有须,手里宝剑高举。 “真是徐三公子!” 141、奸细 地窖里,密封的罐子摆放整齐,一口挨着一口,从一间到另一间,连过道里都是。 地窖的高度不够人完全直立,因此穆贵只能勾着腰。 由于疼痛,他的手得一直扶着伤腿,其实腰本来也打不直。 两位“叛徒”一个小心翼翼扶着蜡烛,一个正试图将其固定在罐子上。 他们已经像这样试了好几次。 “这样不行。”一个说,“还没到引燃罐子里的火油,蜡烛就会熄灭。” “是的。这法子的确行不通。”体壮如牛那位身体半蹲着,艰难地伸着脖子说。 他个子太高,在这高度不足六尺的地窖里十分憋屈。 “恐怕一时难找到好办法。”另一个模样清秀的说,“这种火油异常危险,听说只要离开罐子,就算不接触到火苗也会燃起来。我本想是倒些在地上,然后再放一根蜡烛,但那样的话,恐怕咱们还来不及逃出去,这里就炸了。” 说完这话,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没了主意。 壮汉被称作“杰蜥”,他管皮肤白皙,长相好看的这位叫“蜘蛛”。据穆贵所知,他俩都是天厍军成员,而且刚才还分属不同阵营,彼此打了一仗。 不知为什么,蜘蛛忽然就拉上杰蜥一起当了逃兵。 一开始,穆贵以为他俩躲在地窖里是为了活命。就像他俩好心地把自己也弄了下来。 不过,看着他俩此刻满头大汗折腾了半天,穆贵忽然全明白了。 他们不是逃兵。至少叫蜘蛛的那个不是。 他是奸细。 本来他俩是想等上面杀得差不多了再出去。但蜘蛛忽然又改了主意。因为他发现这地窖里密密麻麻无数罐子,全装的是影子人最为致命的研究成果。 酆城之战时,据说影子人原本计划居高临下,用抛石机将其投掷到城里以攻破城防。但后来担心将整座城池烧毁,这才得以作罢。 “你们走,我留下点火。”杰蜥忽然说,“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无所谓。” “我救你,可不是要你马上又送死。不行的话,你带着这位小兄弟走,我留下想办法。” “哪还有什么办法。你俩赶紧走。”杰蜥说。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这时,一直闷不吭声的穆贵忽然问。 “不为什么。”卓坚俏皮地冲他做个鬼脸,“只是不想见你在此白白送命。” 穆贵心里一酸。他靠住石壁,让那条好腿能稍微省点力。 “他们全死了。就我一个还活着。”他说。 “那就好好活着。”杰蜥有些不耐烦起来,“赶紧走吧,让人发现,就什么也来不及了。” “发现?”穆贵惨淡的目光轻轻闪亮,“他们怎么会打起来?” “我没时间跟你解释。”蜘蛛说,“听着,你俩出去,记得找一个叫无尘子的青峰道士,替我转告他,他交代的事我都做了,还加送了大半支天厍军。” “不,绝对不行。”杰蜥一声打断,“你有话自己跟他说去。” “你俩就别争了。”穆贵脸上露出苦笑,“再拖下去,就真来不及了。” “小道士,别逞能。”杰蜥吼道。 “不是逞能,是我根本走不动,也不想再走了。”穆贵说。 “你小子……” “别说了。”穆贵忽然抓起一支火把,身子费力地往上撑,头顶住天花板,“你们走吧。这里是我的地方,理应由我来守护。” “真的不走?”杰蜥恼火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们都认得松坡道长。对,就是徐三公子。如果有机会,请代我向道长,向三公子问声好。告诉他,弟子穆贵窝囊了一辈子,最后总算没给他丢脸。” “你……” “你们快走,我累了,也困了,就要睁不开眼了。”说着,穆贵一屁股坐在地上,手上的火把发出轰一声响,火苗摇曳闪扑。 “好,我们走。”卓坚拉起杰蜥,最后看了穆贵一眼,扭身弓着腰便走。 “快走吧,越快越好,我怕自己撑不了多久。” 穆贵嘴里嘀嘀咕咕,双手瑟瑟发抖。 火把也随着在他手中摇晃抖动。 火苗闪烁。 这火苗多漂亮啊。 ※※※ 当初进兵时,莫群就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主公,您是三军之首,是众人的希望所系,最好别冒这个险。”他不无担心地说,“如果一定要去,那就让我去好了。” “还是我去吧。”朱继马上抢着道,“莫都尉应留在鹰愁峡,协助主公主持大局。” “是啊,主公,朱继兄弟说得对,无论他或是我去都行,您得留在这里。现在有沽翁加入,咱们的队伍又增加了两千人,足可扼守峡谷,暂得修养。主公不必再去冒险。” “放心吧,此行并非冒险,而是寻求转机。”徐芾当即给两员爱将解释,“这也是沽翁的意见。” 他于是又跟两人仔细介绍了沽翁对当前形势的分析。 自百花山庄一晤,沽翁不负所望,不仅答应支持徐芾的事业,还送来粮草千石,良马百匹,助他度过了人困马乏的艰难时期。不过沽翁有个条件,那就是反李授,不反大盛。“当今天下纷乱,四海不宁,本不该再起刀兵。若非那李授以州郡之才,贪天下之心,戎州本可无恙。如今,能否体恤苍生之苦,就看青峰山历二十余年所埋下的这一局棋了。” “沽翁是说,青峰山愿意再次站出来?” “关于这件事,难道李昧就一点也未曾告诉过你?” “李公子只是让我来求沽翁相助,却未告诉我青峰山的任何事情。另外,据我所知,李公子在青峰山似乎并不得志。那么……” “对这位李公子,本来我也跟你是一样的看法。但自他上次不期而至,到舍下作客,我却对他有了新的认识。不瞒你说,其后我还特意找人求证过心头所疑。”说到这里,沽翁呵呵一笑,“原来那李公子果然跟我猜测的一样,另有身世来历。” “李公子出身北原普通民家,天下皆知,如何还有别的身世来历?” “当年顾延太师苦心,想必也是出于无奈。” “当真?” “你也不想想,无尘子甘冒天大风险也要助你一臂之力,却是为何?” “这,徐芾对此也一直甚感困惑。我与那李公子本无交情,却不知他为何帮我。” “非也。你们两家自然是有交情的。只是你尚不知道罢了。” “两家?李公子是……” “这个问题,我相信很快便有答案。不如咱们拭目以待。” 随后,沽翁便建议徐芾抓住时机,加入这场必将改写大盛历史的终极博弈。 “有时候,一根稻草,也能成为压倒巨兽的关键力量。”老人说。 徐芾大喜,便接着向他请教。 沽翁倒不讳言,“这么说吧,春藏布局无明殿,绝非仅为针对青峰山,而是有更大图谋。”他两眼放光,得意洋洋,“老夫虽不能窥其究竟,但大致可以预料其中凶险。以你今日之处境,应毫无顾虑加入其中,方可给追随你的这些部曲,也给你自己谋条出路。” “请沽翁赐教,当如何加入?” “尽你所能,助其一臂之力。” “当初我已遵从李公子嘱咐,秘密派人往盛都参与行事。” “盛都无关轻重,我说的是无明殿。”沽翁说。 然而,要将数千人马自酉南开往酆城却绝非易事。虽然官府在霸东的军事行动已经结束,但仍有地方部队替天厍军善后,负责清理零星“匪患”,若是大队人马再次翻越莲儿山前往酆城,不仅难以隐蔽,时间上也来不及。 这时,又是沽翁出了条妙计。 自进入东陵境内,徐芾的探子一直在几条要道和渡口活动,侦查官兵动向。 安惇率部返回都城,途中转道来袭酉南的消息,都能一条一条及时传到徐芾这里。 当然,也包括该部随后掉头东进的情报。 在菅亭镇,忠于徐家的耳目立刻将这一消息传给了莫群。 安惇所部转道酆城,一定是奔玄都山无明殿而去。 看来一切果如沽翁所见。 事不宜迟。 若想“加入”,就得赶快行动。 可收到消息,徐芾虽然着急,却一筹莫展。 不料沽翁听了此事却哈哈一笑。“这不正好。与其偷偷摸摸,不如大大方方。” 原来,他是要让徐芾这支人马索性换上官兵服装,打着官兵旗帜,就这样浩浩荡荡跟在安惇所部后面行军。只要保持一定距离,跟得不远不近,谁都会以为他们是同一支队伍。 至于装备和旗帜,莫群本来就有全套。 最终徐芾还是说服了莫群,令他负责把守峡谷,让朱继点齐一千精锐,全作官兵打扮,高举官兵旗帜,自己和朱继等人都面戴天厍军标志面罩,大张旗鼓自酉南启程,一路向北,在菅亭追上安惇所部,再悄悄跟在后面,就这样一路毫无阻碍便到了玄都山。 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 得知天厍军再次犯下血腥罪行,徐芾义愤填膺。不过他绝非冒失之人。于是他领着队伍沿着峡谷小道溜进后山,打算到了夜间,等敌人休息再发起进攻。 新仇旧恨一起算。 “主公,山下又来了一票人马,正隐藏在歇马坡那边的林子里。”就在准备发起攻击时,朱继却忽然赶来报告。 “什么人?”徐芾问。 “对方是行家,所以探子不敢过于靠近。不过,看样子像是官兵。” “官兵?” 朱继看了看自己的装束,“难不成跟我们一样?” 徐芾锁起眉头。 他才不信。哪有这么巧的事。这真是骑虎难下了。 但令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两方人马二话不说,还没见面就相互打了起来。而随后徐芾更是进一步了解到,正在交战的双方竟都是天厍军。 难道这就是沽翁所称宝贵时机?自己真成了那根关键稻草? 徐芾精神大振,马上下令出击。 发起冲锋前,徐芾让所有人取下头盔,露出裹在头上的雪白头巾。 同时打出旗帜。 就是要大声告诉对方,霹天军回来了。 随着炮声响起,他当即挥舞宝剑,一马当先。 箭矢贴着头顶掠过。接着是短矛。 徐芾俯低身子,避开来袭,继续催马保持冲刺。 正当马儿跨过灌木,跳入后门广场,忽然只见一个身影从高高的围墙跃出,几个起纵就到了徐芾面前。“赶紧离开!”抬手一扬,就拉住了徐芾马缰。 此人叫声刚停,后面跟着又跳出三个身影,个个身手利落,一起朝冲锋而来的骑兵迎面扑去。这三人如一团乌云,携带着虎啸豹鸣。 战马人立而起,惊声嘶鸣。 “危险,赶紧撤离。” 话音刚落,“轰……” 前方一颗巨大的火球腾空而起,掀翻屋顶。强烈的热风像鞭子一样猛地抽向大地。火光中,随之飞向半空的还有人和马匹。 “轰,轰……” 爆炸声接连而起。 刹那间,铺天盖地皆是火焰。 142、兵变 蝎弩是一种力量大到足够发射短矛的特制弩机,由青峰山最优秀的武器师严格按照李昧提供的图纸打造。这种新式武器只比普通弓弩略大,携带和操作也麻烦不了多少。 唯一不同的是,它所配箭矢为纯铁打造,比木杆箭矢重。 这也是为什么它需要强力弓弦的原因。 如今每一根箭矢上都已分段缠上棉纱,就像给铁杆穿上了衣服。分段的目的是为了避免在发射时火焰过快燃烧到后段,影响操作。但由于棉纱几乎布满大半根箭杆,为防止引燃弩机,因此蝎弩的骨架和弓弦材料分别采用了牛角和金属。 使用前,再将让箭杆上的棉纱浸吸影子人制作的火油即可。 “请注意,点燃之后尽快发射。”负责讲解使用方法的罗维对手持蝎弩的射手说,“小心烫着自己。” 他身旁的陶青也用带有警告的语气告诉射手们,这种东西形成的火焰比柴火温度更高。 也更加狂暴,不易熄灭。 看着挑选出的弓弩手们全都在积极学习新装备的使用,拂云子吴瑛瞥了一眼自己身旁的师弟,“他是怎么想到的?” “什么?”李昧脸上一红。 吴瑛没理他,继续低声道:“我是说,怎么想到用这种方法。” “你刚才为什么要说‘他’?” 李昧心里想问,但这句话并未出口。 他看了看四周。 此刻他俩身处人群之外,没人注意他俩的对话。 没关系,这是李公子的师兄,知道了也无妨。他心想。 “有一天,我们偶尔谈及如何才能杀死不死之身。”过了会儿,李昧低声回答。 你不问问,“我们”是谁跟谁吗?他在心里期待。 可吴瑛好像根本没有想问个清楚的意思。 “这东西能管用吗?”这时,拂云子又问。 他的语气轻得像清风拂过。 “我想可以。”李昧也渐渐平静下来。 就像吴瑛那样,他的目光也不再看着交谈中的对方,而是望向人群那边。 不过,他的心却已不在此处。 他开始想着另一个人。 想着自己还是“她”的时候,跟他的那些时光。 “它们怕火。”那天,她决定告诉他这个秘密,“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师傅说,这世上能够摧毁不死之身的,唯有附骨之火。” “什么叫附骨之火?” “那我可不知道。顾名思义,想必定要从其身体内部点燃,由内到外烧灼,方能奏效。” “这可就难了。如何才能令其从身体内部燃烧?难道把火灌进那怪物肚子里?” “这也许是个办法。” “别跟我开玩笑。” “我没跟你开玩笑。”她做出鬼脸,调皮地笑了笑,“要让火从内部燃烧,唯有熔铁。” “熔铁?或是燃烧的剑?” “这也不错。”她咯咯轻笑,“你真是聪明过人。” “不,还是不行。”他缓缓摇头,“将沥青或焦油浇在剑上,是能让其燃烧,但也容易熄灭。而且要达到熔铁的高温,除非一直燃烧。不过那样的话,剑却拿不住了。” “是的,沥青和焦油烧起来达不到达不到像熔铁那样的高温。但另有一种东西可以。那就是影子人的火油。那东西燃烧时温度极高,而且沾上不掉。若能以此物附于剑身,可瞬间烧至灼热。以这样的剑刺入不死之身的心脏,可破其再生之能。” “火油?” “对,影子人的另一项恶趣味产物。” 据此,李昧很快便借血石长老的弩机样品,想出了“火弩”这个设计。 因最终成品造型很像蝎子,他们又给这种弩机取名“蝎弩”。 李昧认为用这种方法取得成功的把握很大。因为用火油浸泡过的棉纱十分耐燃,点燃之后,金属箭杆很快会变得跟火炭一般滚烫。 当初李昧通过青峰山酆城情报站白掌柜传回情报,郑重介绍了火油这种东西的价值,并表明了自己的想法。火油是历代影子人多年研究的结晶,如果不是担心造成大量无辜百姓伤亡,他们上次在酆城时就差点用上了它。但无明殿新主人对这东西却十分厌恶,因此把所有库存全部清理出去,集中存放在了三真观的地窖里。 除了影子人,没人喜欢火油。这东西太危险。 在这场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动员会上,李昧仍然没有发言。 其实吴瑛讲得也很少。 申时,吴瑛挥动他的拂尘,石厅里很快安静下来。吴瑛开口发言,宣布行动开始。 “李授无道,上不察天意,下不恤民情,自夺宫登基以来,纵容妖僧把持朝政,胡作非为。如今更是受其蛊惑,欲释放魔灵,荼毒天下,对此毁道灭教之举,青峰山无法坐视,故秉承已故武皇帝预授青峰教首之秘旨,奉行教法,清君侧,正朝纲。” “清君侧,正朝纲。” 众人振臂高呼,群情激昂。 吴瑛面不改色,随后转头看向李昧,却只说了短短四个字:“自己小心。” 李昧勉强笑笑,冲吴瑛点了点头。 在牛轸引领下,他带着洪宝和丙儿先行离开石厅,从秘道返回地面去了。 跟太子李式先前已经约好,今晚他将随其进宫面君。 李昧走后,吴瑛一声令下,七十余名精锐武士整理好装备,紧随青伶身后,循着已经探好的路线朝皇宫地下秘道出发。 ※※※ 酉时过后,夕阳西沉。 夜色尚未降临,承天殿已陆续点上了灯笼。 大殿前长长的台阶下面,几个人已干站了半个时辰。 丙儿嘴里嘀嘀咕咕,太子听了,却只一笑,还安慰小胖子说这不奇怪,他都习惯了。“你以为皇帝是那么好见的?唉,连我都已有好几天没见过父皇了。” 李昧听了,眉头一皱,“那么,陛下今晚召见,又是谁通知你的呢?” “当然是洪公公。”太子没好气地抬头瞟了一眼台阶上的太监说。 宣礼太监一直弓着身子,似乎也在陪太子等。 这时,远处报时的钟声忽然敲响,几只鸟儿离开屋檐,惊飞天际。 紧接着,承天殿里依稀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虽然隔着厚厚的木门,但响动越来越大,就像有人在快速跑动,又像是有什么东西“乒乒乓乓”撞在一起。 太子抬起头,纳闷地朝依然紧闭的殿门望去。 “洪公公……” 殿门前,洪公公缩着脖子,眼珠子一阵乱瞟,似乎也在害怕什么。 “轰隆。” 忽然一声巨响,距洪公公站立之处不远,一道大门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中,竟朝外鼓出一个大包,木板龟裂,瞬间弥漫起一团灰尘。 “父皇!”太子失声惊叫。 他拔腿往前,就要冲上前去,却被眼疾手快的李昧一把拉住。 太子惊讶回望,却见李昧皱着眉头,竖起一根手指对他轻轻摇了摇。 太子动弹不得,更不明就里,于是再次抬头望向殿门口的老太监,“洪公公,殿内何事?” 不料洪公公忽然拔腿就跑,两名小太监也跟在身后,三个人很快便溜之大吉。 “这狗太监!”太子大怒。 话音未落,就在太监消失的殿门台阶一角,呼啦啦忽然又传出一阵响动,包括脚步声,皮甲和金属碰撞发出的摩擦声…… 转眼间,两支黑盔黑甲,操枪持盾的队伍左右鱼贯而出,像潮水般涌向十二道殿门,面朝大殿列队摆出防御阵型。 望着瞬间挤满整个走廊和台阶的士兵,太子惊诧不已。 最令他不解的是,从这些人所着衣甲看,他们竟像是镇东将军麾下边军。 回头再看李昧,这无尘子脸上表情此时却更加严肃。对此变故,他似乎比自己更感惊讶。 “李公子?”太子看了看李昧仍抓住他的手。 “太子殿下,看来陛下今天是不会见我了。” “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陛下根本没在里面。” “这么说,你知道殿里这会儿发生了什么事?” “难道你不知道?” “你……”太子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无尘子怎么说也是当今最负盛名的剑修之一,虽说双拳难敌四手,他无法跟军队叫板,但十步之内,自己对他来说就是案板上的肉。 父皇若真在此设局,那怎么也得考虑考虑自己的安危,是不是。 如果没考虑,那这就…… 不,不会。 再说,父皇干嘛要这样对他呢? 就在太子哥儿心里恰如一团乱麻时,随着节奏分明的脚步声再度从大殿两侧响起,又有两支甲胄鲜明,枪戟林立的队伍快速自两边奔来,转眼间就将整个大殿牢牢包围一圈。 连着台阶前的太子和李昧主仆,也一并给围了起来。 这支将所有人尽皆围在当中的队伍人数不下三千,当中还有一面旗帜高高竖起,上书“荡寇”二字。旗下一员白袍将军跨乘骏马,威风凛凛。 不过,这些人马虽围住了太子等人,但主要方向却是面朝大殿。 “大胆,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太子终于忍不住了。 “请太子殿下勿惊,陛下有旨,清剿叛党。我等奉命拿贼而已。”骑在马上,面朝大殿的将军微微侧身,头也不回地答道。 此人身材健壮,全副武装,头盔下有两扇飞翼装饰保护着面庞。 “拿贼?那你倒是去拿呀。殿内正在打斗,贼人明明就在里面,还不赶紧破门进去?”太子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管一通咆哮。 那名将领尚未答话,却就听“轰”一声巨响,就像被一群野牛奔腾冲撞,一扇沉重厚实的殿门在嘎吱声响中四散裂开,飞出老远。 最终,那块又厚又沉的门板飞过众人头顶,木屑横飞,狠狠砸在地上。 广场上的士兵瞬间散开,留出一片空地。再一看,门板上竟还牢牢钉着一具燃烧的尸体。这尸体面目溃烂,五官不齐,胸口一团火红,插着一根冒烟的铁钎。 虽然尸体已烧得焦黑,但双手握的长柄直刀仍牢牢抓在手中。 随着这道门被砸开,十二道门瞬间开了三道,从门后缓缓走出一伙人来,为首的正是手持拂尘的青峰五子之一,拂云子吴瑛。 跟在这帮人身后,一大队黑盔黑甲的军士手持长矛坚盾,像泥石流一样向前推进,早已塞满了整座大殿。 这一幕,直教太子李式看得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父皇呢?”他忽然开口问。 “太子殿下不必担心,实不相瞒,陛下已在任潼将军亲率建章营护卫下离开盛都数日,此时怕是已到玄都山。”从殿内涌出这队军士中,一名气焰嚣张的军官高声回答。 “父皇去了玄都山?”李式一脸茫然。 “哈哈,陛下早知这帮叛党有不轨之心,今日设下埋伏,果然一网打尽。” 这人说着,一边大大咧咧从队列里站了出来。 但他刚冒出头,忽然一道寒光闪过,一颗脑袋瞬间离开身子,滚落在地。 “唰。” 黑甲军长矛架上盾牌,整齐划一,端举向前作攻击之态。 面对准备动手的骁勇边军,吴瑛泰然自若。“事已至此,我看还是免去无谓的牺牲为好。”他忽然开口讲话,声音不大,却字字穿透屋宇,嗡嗡作响。 刚才一剑取那军官人头,显然是杀鸡儆猴。 “真乙教令,奉诏除贼。”他接着又是一声高呼。 “奉诏除贼。” 附和声震天动地,竟并非出自他身边那数十人之口。 这一变故,就连大殿内外的黑甲军也全都傻了眼。 因为殿前黑压压一片,“荡寇”旗下的军士全都齐刷刷张弓搭箭,对准了他们这边。 “你们……” 风云突变,殿前的李式也顿时慌了神。 他转过头,却见李昧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想什么。 此时,骑在马上的白甲将军催马过来,在马上对李式颔首行了个军礼,“殿下不用害怕。微臣奉旨除贼,于殿下无碍。” 话音刚落,两名士兵却走过来,一左一右,看住李式。 “你们……” 李式面如死灰。 “请带太子殿下先下去,好生照顾。”军官下令。 “反了,反了……” 两名军士拖着李式便往远处去了。 “周公子,怎么是你?”丙儿却高声朝面前的军官欢呼。 “当然是我。”周宁抬手摘下头盔,“要不你小胖子岂有命在。” 143、跳崖 广仓子廖社有着一张保养得很好的脸,皱纹稀少,白里透红。 他笑起来两眼微闭,更显和蔼。 “看来咱们的师兄又要迟到了。”顾淹一边品尝新茶,一边随口道。 “他不该骑牛。”廖社说着也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嘬了一口。他不像师兄那么喜欢饮茶,但也不排斥。“也许他该学小师弟,选头驴做坐骑。” “那头青牛就是李昧专门为他挑选的。” “大概是嫌老师兄行动还不够慢。”廖社促狭地笑道。“嗯,这茶不错。可以再来一杯。” 顾淹作个手势,小童上前斟茶,随后依旧退回一旁侍立。 除了两名小童,名曰“画廊”的小厅里只有他师兄弟二人。 两名小童廖社此前皆未见过。他俩年龄大约十三四岁,个头都很高,已经堪比成人。 刚才上山途中他就发现,灵台顶似乎增添了不少新面孔。 “是新茶?” “明前茶,上月刚下的树。” “难怪有一股子清香。”廖社又轻轻嘬了一口。 他知道,喝茶不能太大口,不能跟喝酒一样。而且师兄正看着他。今天师兄一直在看他。这令他很不自在。所以尽管并不喜欢喝茶,他也得装装样子。 这至少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镇定。 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听到任何风吹草动都会感到紧张。 在品尝过新茶之后,他顺口把话转移到了别的上面。他广仓子主管青峰山钱粮,最近正为前阵子刚发现的一笔额外铁器开销寻找缘由。 “上个月,山里用在购入金属的开销大幅增长。”他对师兄说,“可我查来查去,到最后也未找到这些东西的去向。” “噢,你问过四师弟了吗?” “他这次去往盛都,也不知忙乎什么,连个音讯也没有。故而未曾问过。”顿了顿,“他有说过事情办得怎样了吗?” “跟你一样,我也多日没他的消息了。” “唉,像他那样的性子,陛下忽然见召,未必是好事啊。” “也未必是坏事。”顾淹淡淡一笑,“对了,那些铁器若无去处,我想,那应该就是他用的。” “他拿去干什么呢?拂云子从不介入生产方面的事,器械打造,他也不会过问。那么,师兄是说他能有什么用途?我听说,山里新近赶制了一批武器?” “你当真不知?”顾淹忽然诧异地望着师弟,“也没跟人说过这事?” “我,我这不正跟你求证嘛。” “但你其实已经知道他做了什么,而且还跟人说过这事了。” “师兄何出此言?” “以前我一直以为,师弟为人克俭,算筹调度无不精细,是为掌管好青峰山的物料用度。所以由你主管钱粮,是再好不过的人选。”顾淹放下茶杯,面朝崖外,望向远处,“可我最近才发现,过于苛察,或许不见得全是为了省吃俭用。你说是不是?” “师兄是不是对我在管账方面过于严苛有什么意见?” “不,当然不是。”顾淹脸色忽地有些阴沉,“以各自对所承担事务的完成效果来说,你也算是青峰山的功臣了。” “师兄……” 廖社心里一凛。那种不安的感觉瞬间又出现了。 “师弟啊,父亲在世时,曾对你评价颇高,认为可委以重任。毕竟无涯子年龄太大,而拂云子过于年轻,性子又急躁。至于小师弟……” 逍遥子忽然转头看向两名垂手而立的小童,对他俩使了个眼色。 两名小童鞠躬行礼,转身退了出去。 “是啊,那时候师兄你全身心投入到了朝廷事务中去。”看着两名陌生小童离开的背影,廖社心不在焉地说,“要知道,当丞相可不轻松。” “所以,那几年师弟你的确为青峰山做了不少事。” “应该的。” “对了,你跟小师弟是什么时候开始不相往来的?真是那时候对不对?” “不相往来?”廖社一脸疑惑,“我与小师弟并无任何芥蒂,何有‘不相往来’之说?” “没有吗?”顾淹做出一副思索之态,“噢,那可能是我记错了。或是听你跟别人这么说,便以为果真如此。那时候他毕竟还小,少不更事,或许说话做事都鲁莽了些。对了,你到底为何要对人说自己跟无尘子不相往来?” “我……不是。师兄何时听我说过,我跟无尘子不相往来这种话?” “不是跟我说的,是跟别人。不记得了吗?” “不,说过的话,我一定会记得。”廖社十分笃定道,“根本没有的事嘛。” 见师兄又以那种奇怪眼神打量自己,廖社开始有些不悦起来,“师兄,最近是不是有人在挑拨我们师兄弟关系?没错,自打他上了山来,从小到大,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到长大之后,跟我关系也最为冷淡。这不假。但如今眼看他就要恢复身世,我怎会在此刻跟他撇清关系,非要跟咱们这位好师弟划清界限?这不是昏了头吗?” “也没跟从盛都城来的某位商贩说过?” “市井小贩,我怎会与其谈论此事。” “那就更不会说别的了?” “不会。” 顾淹叹了口气,“是啊,青峰山走到这步实属无奈,可换句话说,咱们选择这么做,对李家未必不是好事。就像父亲当年,对李氏兄弟,不也是有所选择,未肯一味盲从。” 廖社茫然地朝师兄眨眨眼,“有所选择?是啊,可不是嘛。” 见这位师弟非得装睡,怎么也叫不醒,顾淹不得不接着叹了口气,“其实,今天找大师兄来也是要谈这件事。” “哪件事?” “咱们青峰山下一步到底何去何从。真不幸,又到做选择的时候了。清理门庭的事。” “既然师兄已解封那道密旨,难道不就选定了吗?” “可有些事,要做出决定,却要比那更难。” “还能有什么难事?” “譬如,如何处理背叛门庭的兄弟。” “背叛门庭?”廖社好像没听清楚,“是哪位师兄弟门下?出了什么事?” “对了,师弟,我想问你件事。还请务必坦诚相告。” “师兄请讲。” “咱们的小师弟,此刻正在等待皇帝召见,你是知道的。可是,我却忽然获知,李授似乎不知从何处已得悉无尘子的身世。这对小师弟来说,可是致命一击。” “致命一击?”廖社使劲眨巴着眼,“师兄是指,有人想要害他?” “不单会害了他,还会让青峰山跟着一起陪葬。” “莫不是,有人泄露了那个秘密?” “可会是谁泄露的呢?”顾淹强忍怒火,转头看向崖外。 “对,会是谁呢?”廖社跟着问。 顾淹将目光继续停留在苍山白云之间,并未做声,也不回答,只是缓缓吁了一口长气。 就在这时,一名小童走进来通报:“无涯子师公来了。” “请他进来。”顾淹朝进来通报的小童抬了抬手。 “刚说到哪里了?”然后他转头看向廖社,“对,咱俩谈到了谁是那个泄密的人。要知道,清楚这件事的只有咱们几个。不是无涯子,就是拂云子。要么就是你跟我当中一个。” “我们,我们几个都不会透露这件事。” “也不会私自前往无明殿。” “无明殿……”廖社抬头望了一眼,目光有些迷茫。 “师弟,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廖社端起已经喝干的茶杯,放近嘴边又拿开,“我是去过无明殿,不过……” “为了说服血石?” “你知道了?” “说吧,不用隐瞒。我都知道了。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告诉我,这么做的理由。” “他跟我有些想法很相似。”廖社轻声轻气道。 “不甘人下?” “好吧。”廖社叹了口气,“告诉我,谁发现的?” “实不相瞒,是在一个十分偶然的情况下。最初听无涯子跟我说起,我还不信。” “不,不可能是他。”廖社连连摇头,“五十步内,我就能闻出他身上味道。别来这套,实话告诉我吧,是谁?” “是我的坐骑。”无涯子忽然出现在门口,“是青牛。它听见了你跟李授派来的信使之间的对话。” “瞎说,那畜牲能懂人话?”廖社再也绷不住了。 “你若不信,可以当场演示给你看。我正好是骑着它来的。” 廖社诧异地望着几乎老掉牙的无涯子,刹那间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视线久久不能移动。 半晌,他才长嘘一口气。 “居然栽在一头畜牲身上。”他似乎对此极为恼怒,脖子上绽起道道血管,脸孔涨得通红。 “不管如何败露,自己做了什么,都需要自己面对。”顾淹望着师弟,意味深长地说。 “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廖社忽然直截了当地问。 “青峰山有自己的规矩,你该明白会有什么后果。”顾淹冷冷地说,“去黑风洞居住吧。你将在那里终身修行,永世不得出来。” “很好,后半辈子再也不见天日。”廖社脸色由红转白,“哼。”他重重哼了一声。 “当你选择出卖同门,背叛青峰山的那一天,就该想到要承担这个结果。” “若是成功,就不用。”廖社脸上肥肉轻轻颤动,似乎还在为自己的失败不甘。“就好比咱们的好师傅,他当年答应出山入朝为相,所为何来?”说到这里,像是越想越不甘心,他开始言辞激烈地予以反驳,“还不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万民。他之所以替武帝定下休兵养民之策,不过是因为那时候大盛力量不够,时机不到罢了。” “所以你觉得李授比武皇更有雄才大略?在他手上,天下足可一统?”无涯子奋而责问。 “我相信,若武帝在世,绝不会放弃今天这大好机会。” “简直痴心妄想。”顾淹呵道,“就凭他李授迷信异域妖僧,就已与正道逆向而行。遑论还欲借助魔灵之力。此举必将犯下弥天大错,令无数生灵涂炭,令世间再无宁日。” “哈哈哈,”廖社一通狂笑,“满嘴道义,不过是同样心思。青峰山今日之所为与李授有何不同?别以为我不知道。还有你,我的好师弟,不也是为了重归庙堂,重掌大权。” “住嘴,你这是小人之见。枉我与你数十年同道修行。”魏嵯厉声呵斥,“为修正果,小师弟自小诀别亲人,割舍天伦,沐浴道音,方得大慈仁心。师尊为李家呕心沥血,岂有一己之私。” “没有一己之私?那为何还留一份遗旨?”廖社蔑视道。 “那是天道天意,是师尊为保大盛江山而做出的长远安排。也是为防患于未然。”无涯子朝廖社啐了一口,“这也是青峰山的职责。” “哈哈哈,荒谬。”廖社从榻上跳了起来,“谁能保证,换作他,就能是一个好皇帝?” “就凭我看着他长大,看着这孩子一点一滴,无不心怀仁慈。”无涯子毫不示弱。 “心怀仁慈?那是因为他还没当上皇帝,还没坐上龙榻。”廖社冷笑,“李授乃一代雄主,又有天赐良机,若不乘此机会一统天下,黎明百姓将永无太平日子。” “天赐良机?”顾淹一脸惊讶,“你竟把魔灵转世之数看作天赐良机?” “魔灵转世不过是幌子,借用其力才是目的。戎州疲惫,岌岌可危。唯有东出峡口,方可保本朝千秋万代。可惜,你们毁了大盛最后的生机。” 说罢,廖社直勾勾盯着壁上所挂那幅《锦绣山川图》。 锦绣山川,多么美好的愿望啊。 可惜,可叹。 想到这里,廖社不禁悲从中来,猛地发出一串狂笑。 “哈,哈哈。想让我生不如死,没门。” 他最后看了一眼师尊的《锦绣山川图》,忽然一步迈到崖边。 “谁对谁错,咱们那边见。” 说完纵身一跃,竟跳下悬崖去了。 144、斩邪剑 石窟被无数火把照得通明。 时辰已到,聂玉琅围绕一周,将三张符纸贴上塔体三面。 他高声念出咒语,三张符纸轰然起火燃烧。随着火苗泛起,一条条形如蚯蚓,由朱笔丹砂绘就的笔画像熔铁一般发光发亮,在火焰中跳跃。 紧接着,伴随沉闷的“嘎嘎”声响,塔基处一道细缝快速延伸。很快,石塔首层外壁出现一条手指宽的裂缝。裂缝在光滑的石头表面几经转折,最终形成一扇门的轮廓。 “你果然没说假话,丫头。”聂玉琅赞许道。 称呼天香“丫头”,而非“姑娘”,在他来说,这却还是第一次。 其实聂玉琅并未期待天香如此爽快就交出密语,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 没想这“丫头”…… 难道她自认找了个好靠山,我便奈何不了她?从天香跟钟淮同时出现在无明殿那一刻,聂玉琅心里就一直在琢磨这事。 但更需要琢磨的是,她为什么回来,想从这里得到什么。 今天来这里的每个人都有各自想要的东西。 聂玉琅不着急。 时候到了,她一定会开口。 他走到裂缝跟前,伸手一推,石门缓缓后缩。 随着石塔赫然洞开,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将目光落在那巴掌大的地方。 聂玉琅从孙弼手中接过火把,缓缓朝前伸出,查看门后情况。 火光迅速将狭小的塔身内部照亮。 青铜浇铸的巨大井盖几乎占据了整个塔室一半空间。在火把的光照下,铸有鸟身人面符纹的井盖上端放着一口黑玉方匣。那玉匣乌黑如墨,透着幽幽青光。 跟记录中完全一样。聂玉琅松了口气。 在他身后不远,天香与钟淮并排而立,像旁观者一样站在九彖九爻青铜大鼎前。钟淮身边,一名皮肤白得像纸的青衣小童面无表情,视线专注。 此时,小童的目光直盯着那口大鼎。 鼎里蓄有半缸清水,水面平静,连一个细纹也没有。 聂玉琅准备停当,先回头看了看钟淮,随后又将目光投向另一侧的阙明师太。 阙明师太带着她的两名女弟子排在一众人前,此时亦是不动声色。 其他人都是看客,对局势无关紧要。这点聂玉琅十分清楚。 师兄师妹若是知道自己真正的计划,还会如此淡定吗?他难以判断。 但他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吗?会不会是天香…… 不,这计划,就连天香也还不知道。 可这两天他眼皮子老是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计划哪里出了纰漏。 春香和她率领的天厍军迟迟未到。还有昨天夜里前山传来的奇怪雷声,都令他心生不安。 不过那个纨绔子弟,青峰山弃徒和春香手下那株植物倒是先来了。他问过两人,他们说春香大人应该比他俩先到的,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 毕竟大队人马不如两个人腿脚利索。 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天香这鬼丫头从小到大就会算计,从不打没把握的仗啊。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猜来猜去,聂玉琅越发感觉心里没底。 当然,天香不是真正的威胁。 只要钟淮……和他背后那个老太太不从中作梗。 塔身本不宽大,入口不过成人肩宽。 就在聂玉琅准备探身向前之际,天香忽然开口:“且慢,这里面是魔君魂灵所葬之处,既然说好最后一道关闸要由钟老前辈、师太和……和咱们师傅一道开启,那就得等人到齐,等师傅他老人家来了再说。不是吗?” “师傅?”聂玉琅似乎对天香这番话颇感玩味,“你还记得自己的师傅?” “师弟,请小心跟师姐说话。”天香语带嘲弄,“不叫师傅,那我该怎么称呼他老人家呢?” “有人爱称他‘妖僧’。你觉得这名称如何?” 天香眉头一皱,“如果他喜欢。” 聂玉琅仔细看了一眼天香,忽然大笑不止。笑着笑着,瘦削的下巴瞬间变得鼓胀,头上也似被火燎过的草场,头发成片消失,最后只剩一颗圆乎乎的大脑袋。 转眼间,他已变成一个秃头僧人模样。 “贫僧还挺喜欢这叫法。” 天香眼中光芒一闪,但随即恢复平淡。 听见众人一阵骚动,一阵窃窃私语,聂玉琅——这个是春藏——更感得意。 “怎么样,这下可以动手了吗?”春藏故意嘲讽地问天香。 天香脸上冷冷一笑,没有再说话。 “没人反对,那就开始吧。师兄,”春藏看向钟淮,“还请原谅小弟在你面前有所隐藏。师傅要的东西就在里面,是你动手,还是由我代劳?” “无妨,谁取都一样。”钟淮平静地看着这位易容者,态度始终不温不火,语气淡得像水。 “那我就代劳了。” 春藏不再客套,一甩衣袖,便探身钻入塔内。 塔内空间不大,不够两三个人转身,里面便是令人谈之色变的戒鬼井。 井口以青铜铸造的盖子盖住,铜盖造型夸张,犹如九头青龙翘首四望,青龙背部隆起,在中间形成一个鼓起的小包,鼓包既像九莲朝天,又像一只半握的,有着九根指头的奇怪大手。这只手九指微扣,正“捏”着一只不大不小的黑玉方匣。 春藏轻轻掀开那玉匣匣盖,看了一眼,复又将其盖上。 他缓缓转动玉匣,带动下面井盖上某个齿环,发出“咔咔”声响。接着,玉匣被缓缓提起,露出井盖上三指宽一道细缝。 春藏取出玉匣,转身钻出石塔,将其双手递与钟淮。 钟淮也打开玉匣看了一眼,然后将其合上,转身递给青衣小童。 “师兄,咱们答应师傅之事可算完成?” 钟淮似乎知道这位国师师弟想说什么,脸上轻轻一笑,“我来,只是取走师傅要的东西,此间别的一切事务,从此皆与我无干。” “你呢?”春藏又问一旁阙明,“再问一次,可还有要求?” “没有。我也只是来兑现承诺。”阙明师太说,“既然事情办妥,阙明别无所求。” “那好。既然咱们三人有言在先,如今答应师傅之事,替她取出天君舍利,我已经办到。接下来就该你了,我的好师妹。墨石的钥匙早就交给了你,拿出来吧。” “我说了,答应的事,绝不赖账。” 说着,阙明从衣兜里掏出一块玉佩,甩手就朝春藏扔去。 春藏伸手接住,摊开一看,脸上随即露出微笑。 随即他解下自己腰间所配玉牌,去与阙明给的那块凑近对比。两块边缘参差不齐,同样都雕刻着人面鸟身异禽图的玉牌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了一起。 “没错。”春藏一脸笑容,“这开启戒鬼井的钥匙,总算齐了。” “好吧,最后一次,若还有什么诉求,请现在就讲。” 他将目光分别投向阙明师太和天香。钟淮目的已经达到,而且也保证过。以他的身份,应该不会再干扰自己的事。但另外两个,可就不好说了。 虽然两人嘴上说没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说吧。师妹。” “我说过了,我来这里只为兑现承诺。别的事——不管你要做什么,皆与我无关。因此,我当然也不会干涉。” “当真?” 春藏又将目光转向最后一位对手。“丫头,告诉我,你回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若不回来,镇妖塔如何能够开启?” “莫非你也有想要从中得到的东西?” “有。” “什么?” “那把剑。” “三五斩邪剑中的雌剑?”春藏有些意外,“你要那把剑做什么?” “自保。” “你是担心,我会一直派人追杀你?” “作为你的弟子,曾经的部下,我当然知道你为何一定要获取魔灵。用不了多久,成千上万的不死之身,将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无处可去。那把剑是唯一可以克制魔灵的兵器,也是唯一可以保障我安全的东西。” “好。我可以答应将那把剑给你。对我来说,那东西没任何价值。但这之前,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又是如何结识我钟淮师兄的?” “当然是在我管理此地的时候,就在这无明殿。” “这么说,师兄你早就到了这里?”问这话时,春藏将目光转向了钟淮。 钟淮依然没有出声。但他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师傅呢?” 钟淮再次含蓄地点了点头。 “嗯,那咱们进行下一个环节。”春藏若有所思地说,“师兄,真没别的要求?” 钟淮轻轻摇头,“只有一个不情之请。” “什么?”春藏紧张起来。 果然没这么简单。 不情之请? “虽然师傅已经放弃复活天君之事,但她让我看看你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看看?” “对,只是围观,不参与,也不干涉。” “保证?” “我保证。” “好,那就让你们看看,我要这魔灵,到底想要做什么。” 说着春藏抬起一根手指。 “咚咚咚。” 列队整齐的军阵里竟响起三声炮响。 接着,孙弼忽然高呼一声:“大盛天子,皇帝陛下驾到。” 随着这声吆喝,两队士兵左右分开,队列里走出一个人来,竟是大盛天子李授。 李授身后,一左一右,分别是头戴璎冠,身披甲胄的中郎将任潼,与另一位气宇轩昂,衣冠楚楚的华服公子。 众人一看,这人却跟刚才的春藏生得一模一样。 又一个聂玉琅。 两人身后,十二名身披黑袍,头罩兜帽,个个黑纱覆面的武士紧紧跟随。 李授一身青袍,头戴紫冠,龙骧虎步来到方鼎跟前。 “恭迎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春藏躬身行礼。 在国师带领下,天厍军、建章卫,甚至包括血石长老麾下几十名弟子,殿内乌乌泱泱,几百号人一起山呼万岁,声势也颇为壮大。 钟淮、阙明等虽不是大盛臣民,却也碍于礼节,全都躬身致意。 面对众人朝拜,李授并未开口说话,只是随便抬了抬手,以示领受。 这时,春藏已不再耽搁,他嘴里嘀嘀咕咕念了一通不知什么,然后便请李授面朝石塔站定。 他自己再次进入塔内,将钥匙插入青铜井盖上的小孔。 井盖下又是一阵紧密的“咔咔”声响。 只是,这次的声响却仿佛来自更远的地下深处。 井盖缓缓打开。 火光下,漆黑井内一束淡淡青光缓缓上升,直射塔顶。 随即,青光渐渐凝聚为黑雾,一把九节环柄,青铜铸就的古老长剑仿佛被看不见的双手托举着缓缓升出井口,悬于黑雾之上。 三百年前,太师祖诛杀黑天魔君所用一双斩邪剑中的雌剑。 那丫头想要此剑? 春藏眼中精光一闪,霍然伸手抓住剑柄,用力一拽,便将其从半空扯了下来。 145、魔灵 鸽子羽毛蓬松,在竹舍边来回踱步,过了会儿才将头伸向水槽。 它刚飞了很远的距离。 鸽舍管理者是个五十岁的驼背老人,背上像扛着一座山丘。发现久别而归的信鸽,他很快从位于山巅的看守小屋出来,掏出一把粟米摊开在手掌里。 鸽子飞离竹舍,落在掌心,开始啄米。 驼子趁机一把抓住它,将绑在它脚上的竹管小心取下。 他认得每一只鸽子。 这只年轻的信鸽来自数百里外的盛都城,是春香当初离开无明殿时,管血石长老要的。她一共要了三只带走,这是其中之一。 若无紧急情况,那边不会派出如此珍贵,但也充满不确定的信鸽来传信——谁知道鸟儿会不会半途被老鹰叼去,或是被猎人射下来,成了人家的粮食呢。 驼子带着密封的竹管离开鸽屋,去牵他的磐羊。这会儿,血石长老应该不在千机阁,而是已经前往位于地下深处的“塔穴”,参加那个重要仪式去了。 今天是无明殿的重要日子。 他必须立刻下山,尽快将这两封信交到长老手中。 ※※※ 石窟大厅里,众人屏住呼吸。 黑雾四处弥漫,并迅速朝塔外蔓延。 春藏不慌不忙,将铜剑双手横举,高过胸前,接着仰起头,嘴里念念有词。 仿若被其声音吸引,黑雾很快朝他身边聚集。 当所有黑雾几乎全部围绕在他身体周围的时候,国师大人忽然挑起剑尖,指向头顶,另一只手在半空划了个圈,然后仿佛力拔千钧,引导滚滚黑雾涌向李授。 黑雾宛如一条长蛇,盘旋着,竟朝着李授鼻孔和嘴里钻了进去。 李授先是感到惊恐,但接着嘴唇便开始抽搐,脸上渐渐竟露出疯狂的笑容。 一时间,他的心里翻江倒海——自己半生戎马之艰辛,宫廷争斗之险恶,一遭遭,一幕幕,一股脑儿尽在眼前浮现。 什么承天受命,什么天恩浩荡,统统都是狗屁,都只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见你的鬼。他心想。 没有谁比我更懂皇位的血腥与无情。 来吧,九州一统,千秋万载,我李授真正的霸业将自今日始。 他用力吸进黑雾,丝毫不留。国师说过,这是天君之魄,是世上最为强悍的灵力。拥有它,从此便可脱胎换骨,成为像前太师……不,是比他还要强大的仙人。 而且从今往后,他还能自由分配这些宝贵资源,甚至可以此塑造他的无敌大军。 至于具体方法,据说也不难。 他不担心这事。 因为国师会帮他学会如何使用这种力量。 国师说了,这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无可匹敌的力量,是…… 李授汹涌澎湃的激情在一阵嘈杂声中被打断。 他张开眼,扫视厅内,发现部众全都勾着身子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个个面色惊恐。 此时,国师也收了法力,任凭残余不多的黑雾在空中缭绕,逐渐散去。 差不多了。他吁了口气,似乎颇感疲惫。 “发生了什么事?”李授终于忍不住开口喝问。 他声若洪钟,丹田之前喷薄而出,浑身上下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果然不出国师所言,效果出奇的好。他心想。 “禀,禀陛下,”任潼结结巴巴地说,“刚收到盛都密报,国师精心部下的陷阱被青峰山识破,荡寇将军临阵倒戈,已加入对方阵营。青峰山不仅控制了禁宫,还挟持太子为人质。如今整个盛都已乱成一团,众大臣不知陛下身在何处,甚至还有传言,传言……” “传言什么?” “传言称青峰山李昧为哀帝之子,青峰山此举,乃奉旨整顿朝纲,还位正统。” “呸。”李授大怒,“他们奉什么旨?奉谁的旨?” “说,说是奉武皇帝遗旨。” “武皇……呵呵,”李授气得不怒反笑,“就算他青峰山真有什么狗屁遗旨,那李磐的儿子有何资格继承皇位?别说他是不是李磐之子,武皇嫡子我都杀了十个,难道还怕多他一个旁系子孙?马上传我旨意,令镇东将军罗衡速速率军西进,随我返都平叛。” “可,可太子已落在他们手上。”任潼道。 “哈哈,哈哈哈哈。”一听这话,李授忍不住哈哈大笑。“拿太子当人质,就可威胁到朕?”他双目赤红,神情亢奋,“如今朕已获得魔灵,可长生不死。从此往后,哪还用立什么太子。” 见所有人都听得呆住,李授更是雄心勃勃,“听着,”他高声道,“这是我大盛朝新的开始,自今日此刻始,一个全新的,从未有过的盛世,将在这片土地上……噗……” 他像表演喷火失败的杂耍艺人那样喷出一口烟雾。 “将在……噗噗……” 李授伸手扼住喉咙,仿佛想阻止自己继续喷雾。 “这,这魔灵……” 他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望着同样震惊莫名的国师。 “国师,这,这是为何……” 李授的脸变得通红,仿佛有一团火在皮肤下烧灼,眼睛里却全是血丝,瞪得像颗鸡血石。 “陛下,这,这不应该……”春藏面色难看得无以复加,“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朕……” 李授双眼朝外凸起,眼里道道血丝已连成一片,像是要流出来。 “陛下!” 建章营几名军官迅速靠拢过来。 任潼更是一步冲到跟前,想要伸手去扶,但半途却又将手收了回去。 春藏赶忙一把扶住瘫软的李授,眼里满是绝望,“怎么会这样!” “是……是……”李授视线偏向一边,喉咙里拼命挤出两个字,同时抬手指过去。 但他很快便垂下了那只手。 “陛下!” “陛下!” 几乎所有人都在呼唤。 春藏脑子一片混乱,目光顺着刚才李授所指方向看去。 他在指谁? 那个方向有很多人。 此时每个方向都有很多人。建章营和天厍军全都已经乱作一团,纷纷围了过来,还有血石和他的几十名弟子,也跟着围成一圈,把钟淮和天香推挤到了一边角落。 还有…… 春藏看见了。 师妹和她的两名漂亮女弟子就站在人群中,此刻却显得那样平静。 她的脸上甚至还隐隐挂着一丝微笑。 阙明此行本就是为刺杀李授,这是春藏一早就知道的。 他甚至为此与她进行了一场师兄妹之间的赌约。 本以为自己赢了。 可是…… 就在这时,一名军士骑着磐羊冲出甬道,接着飞快从羊背上跳下,连滚带爬跑进大厅,慌里慌张扒开人群,也不看看现场什么情况,嘴里就在那里高声叫嚷:“报,报,徐三公子……”他在距离任潼十步开外就扑通跪伏在地,费力地吞了口唾沫,“徐三公子率军攻进来了。” “什么?” 任潼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恢复,一听这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什么徐三公子?” “就是霹天军。”军士连忙解释,“他们一开始全都穿着黑衣黑甲,打着黑旗。可过了索桥,忽然露出了头上的白巾,旗帜也换成了霹天军的,然后那些人口里高呼徐三公子名号,就开始攻击守卫前殿的卫兵。我们人少,前殿转眼就被攻陷。此刻他们已朝此地杀来。” 这下所有人都听明白了。 春藏恍惚地抬起头,一脸愤怒。 今天上午,吊桥对面临时设立的哨卡远远发现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军队在山谷里蜿蜒行军,经派人前去询问,得知是春香所部天厍军前队。 哨兵将消息传回,春藏这才放下心来。虽然迟了些,但终究还是赶到了。 此后他一心忙于抓紧时机释放魔灵,就并未再多想这件事。 到底怎么回事? 但他没时间想为什么了。“任将军,”他快速下令,“请你速速带人拦阻,别让他们进来。” 不管怎么说,他得重新施法,将魔灵唤回。 留在已经咽气的李授体内,这东西不会有任何价值。 这任潼倒是识数,看了一眼已然断气的天子,知道此事无可挽回,也便没再犹豫,随即率建章营和天厍军全体出击,去抵挡徐三公子。 看着任潼带人出发,春藏深吸一口气,振奋起精神。此地洞穴密布,难以通行,只要任潼能够扼守要道,挡住来犯者,给自己争取一点时间,就还有弥补的机会。 他需要将刚才所为重来一次。 这次他要亲自尝试。 不过,这次再不能出错,必须先解除隐患。 当他再次抬头,却发现已然安静不少的石窟内少了几张面孔。 他的师妹,以及她那两名弟子,还有钟淮身边小童都已不知何时离开了此地。 肯定就是在刚才乱哄哄的时候。 阙明为什么忽然离开? 春藏脑子里猛地产生一个念头,目光飞快转向已被他平放在地上,脸孔已呈深紫色的李授。 天啦,这是中毒的迹象。 为了迎接今天这个日子,李授最近一直在服丹药。 春藏曾让精通此道的春香负责丹药安全。春香早早返回盛都,就是为此而去。他严格检查过阙明提供的配方,并未发现异样。待丹药炼成,她又对其成品逐一查验,确保万无一失。 阙明提供的丹药没有问题。 春藏知道他这师妹心高气傲,绝不会用如此低端拙劣的法子。他一直认为,那不过是师妹用以接近李授,涉足禁宫的法子。 为此他布下天罗地网,就等对方动手,好将其一举拿获,赢得赌约。可后来阙明自认失败,选择放弃行动,灰溜溜来无明殿赴师兄妹三人之约。 春藏本想在此让她亲眼见证自己的成就。 现在看来,还是自己输了。 他听说过这种事。有些药物就是如此,它们在体内积聚,对身体全然无害,可一旦遇上某些与之相冲的异物,便会产生致命毒素。 很遗憾,对这方面知识,他实在了解太少。 想到这里,春藏心中不免一阵伤感。 不过他没多少时间了。 他看见天香在跟血石小声说些什么。 “丫头,看起来,你姐姐怕是也已遭奸人所害。”他高声道。 天香扭过头,“她今日所受一切,皆拜你所赐。” “你像是知道些什么?”春藏问。 他又拿眼去瞄钟淮。 自己接下来所要做的事,这人恐怕不会答应。 “没听说吗,外面来的是徐三公子,不是她。”天香语带调侃。 这么说,徐三公子才是这丫头的后援?春藏看了看四周。现在石窟里人数最多的一方,自然是血石老头和他弟子,自己手下就只剩聂玉琅和十二名不死之身。 当然,还有邢平和竹精。他俩也是自己人。 春藏暗自琢磨,真打起来,血石这老滑头大概会作壁上观。 他这师兄可不是那么好对付。 “丫头,回来。你姐姐既已不在,将来你将继承我的一切。” “你的一切?什么?” “权力。无上的权力。” “无上的权力?难道你打算窃取国君之位?” “不,为师是个僧人,没这福缘。但为师可另立新君。而国君需要辅佐,治国亦须兴教。师傅跟国君将各负其责,就像武皇帝和顾太师一样。” “可惜,世上再不会有武皇帝和顾太师那样的君臣。” “为什么不会有。他们能够做到的,我们一样可以做到。而且可以做得更好。” “别的不说,师傅你就没有先太师那般智慧。” “非要跟为师作对?” “师傅怎么能这样说。当初可是你派常明来取我人头,不是我要跟你作对呢。” “你背叛师门,私自窃取开启密语逃走,难道不是犯下死罪?” “窃取密语,不过是为自保。当我得知师傅你占据无明殿的真正意图,不逃,难道留下跟你一起祸害天下苍生?” “放肆。”春藏从地上抓起斩邪剑,指向天香,“最后再问一次,应是不应?” 天香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冲着钟淮,“看,根本没救。” 钟淮眉头深锁,并未出声。 此时,春藏心里越发疑惑。对面前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女弟子,仿佛从未有过的陌生。 但他还想最后再试一试,“你也看到了,魔灵重现,此刻正纳于李授体内。可他已不幸亡故。如果不出我的猜测,他是因为服用阙明那贱人炼制的丹药而亡。相信我,那贱人逃不出去。此间洞窟虽多,却唯有悬索一条出路。待为师吸取魔灵,塑不死金身,再寻她算账。” “这么说,你非要一意孤行?”天香问。 “李授已亡,他的大业总得有人继承。” 天香笑了笑,转头看向钟淮,“大师,这仍在你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吗?” “不,”钟淮轻轻摇头,“我认为已经不在了。” “你想插手?”春藏大怒,斩邪剑缓缓抬起,“钟淮,别以为我会怕你。” 见师傅杀意已显,早在一旁蠢蠢欲动的聂玉琅抬手示意身后不死之身准备动手,然后又转头看向邢平,“兄弟,天香交给我,你和竹子帮国师一起拿下那游方道士,如何?” “没问题。”邢平爽快答应。 话音刚落,长剑出手。 146、大结局 渐渐地,厮杀声变得模糊,就像隔着山,听见海浪在拍打岩石。 而他们也已走了很远。 地下巢穴看上去四通八达,可大都是死路。 青衣小童手举火把在前面领路,带着三人熟悉地穿过一条又一条山洞。 “喂,你确定能从这里出去?”最后,缒云忍不住问。 “能。”白脸小童冷冰冰地说。 他一路甚少开口,也没有过一副好脸色。 这是个模样相当俊俏的小男孩,纤瘦,个子不高,就是皮肤白得不像话。 “师太,这也是条件之一吗?”这时,缒云又将目光转向阙明,“我看那位冷冰冰的道长可不像有这么好心,还让人带我们离开此地。” “他看着不像道士。”小狸说。 “管他呢,有什么关系。”缒云撇撇嘴,“是不是,师太?” 阙明师太一路很少开口讲话,此时也只轻轻“哼”了一声,并未搭理缒云,却是认真打量了一番正在领路的小童,“小家伙,到底还有多远?” “快了。”小童道。 说着,他又领先钻进一道更为狭窄的洞穴,脚下一高一低地往前走。 这是一段崎岖不平的地下峡谷,头顶看不见岩石,两壁陡峭,像是层层堆叠的石块,石块之间偶尔会突出一道道锋利的裂隙。 “讨厌。讨厌。什么鬼地方。”衣服被岩石刮蹭了好几次,缒云开始骂骂咧咧。 “再坚持一会儿就好。”步履轻快的白脸小童仿佛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停下等候。 缒云一个箭步,来到小童身边,“我得跟紧你。” 小狸落在后面,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阙明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于是两个人在前,两个人在后,继续朝着黑暗的洞穴深处摸索前进。 为了缓解焦虑,小童甚至开始主动跟缒云姑娘搭腔。 “你们就是来刺杀皇帝的,对吗?” “对呀。”缒云满不在乎地回答,还一脚踢飞一块石子。 “为什么杀他?” “因为他总想着要进犯大晋,想要做全天下的皇帝啊。这样的人不除,晋君寝食难安呐。” “这么说,你们是大晋皇帝派来的?” “咱们师太可是晋太子的老师呢。所以晋君的事,就是师太的事。懂吗?就像当年你们大盛武皇帝跟顾太师的关系一样。” 顿了顿,缒云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事可不容易,师太为此也费了不少心。” 小童听了沉默无语。也连带着令许多无辜冤死吧。他心里想。 虽然已经远到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知道,整个无明殿这会儿都还在厮杀。 还会死许多人。 钟淮师兄说,他们师兄妹三个虽有同门之实,却无同门之谊。这一切皆缘由师傅只传技艺,却不肯承认他们是她的弟子。 师傅不是人类,而他们却是。 为何一只修行千年的狐狸会收人类做弟子,却又分别选了三个秉性各异,志向不同之人?难道就是为了让他们三个最后来自相残杀? 小童想不明白。 不过,他听师傅说,最后决定放弃原来的计划,放弃在人间掀起更大的血雨腥风,是因为跟那位被顾延太师选中的天命之子的一席对话。 魔君已死,不可复生。她不想为了复仇而再作孽。 看着前方渐渐露出光亮,小童熄灭了手里火炬,将其插在一旁石壁上的缝隙里。 “快到了吗?”缒云高兴地问。 “是的。” “师太,这小童果然没乱说,我们就快出去了。”缒云转身高呼。 看着缒云高兴的模样,小童眼里闪过一道冷冽的目光。 师傅说过,她的心结已经解了。但却也说,有仇必报是男儿。 “对了,你们知不知道,那位天命之子同样身负血海深仇?”他忽然问。 “青峰山无尘子?”缒云不解,“他跟谁有深仇?” “噢,原来你们还什么都不知道。”小童释然,“难怪,春藏师兄一贯以易容术欺人,不想自己最后竟会落败在这项本领上。” “你在说什么呀?”小狸跟上来问。 “那位天香姑娘其实就是青峰山李公子啊。” 看着两个懵懂无知的丫头,小童语气颇有嘲讽之意。 “李公子?”小狸非常惊讶。 她一转头,正对上师太冷冰冰的眼神。“师太?” 阙明瞪她一眼,“快走。要不,你就回去找他。我绝不拦你。” 小狸被吓了一跳。 缒云朝小狸看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可过了会儿,她却又将头凑近小童,“快告诉我们,李公子如何会变作一副姑娘模样?” “那还用说,当然是为了迷惑大国师咯。你们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可是,”小狸还是没听明白,“刚才他们不是说,他正率领青峰山的人在都城叛乱吗?” “其实那个才是天香姑娘。” “这么说,大国师这次是要狠狠栽个跟头了。”缒云哈哈大笑。 “不是栽跟头,是会掉脑袋。”小狸说。 “爪子货,又说胡话。国师会栽跟头,但要他的脑袋也不是那么容易。”缒云煞有介事,“我们不是试过好几次,他身边那些怪物很难搞的。” “是啊,就算李公子再怎么厉害,如何对付那些家伙?”小狸忽然停下脚步,站着不动。 “怎么,你想去帮忙?”缒云诧异地望着小狸问。 “两位姐姐不用担心。”小童看了看两位猫女,淡淡道,“李公子身边也有一位神秘助手,专门对付那些穿黑衣的死人。死人怕火,知道吗?” 说到这里,小童似乎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也是。李公子多么聪明的人,没把握的事,他才不会乱来。”缒云连连点头,“对了,刚才听他们说,俏公子竟是哀皇帝之子,是货真价实的皇室子弟,我简直都不敢相信,”她转头朝小狸喜滋滋道,“爪子货,你的心上人是太子噢。” “别瞎说。” 小狸狠狠瞪了缒云一眼,然后偷偷望向师太。 却见阙明师太已独自一人走到前面去了。 越往前,峡谷越来越开阔,转了两道弯,前方忽然出现一座开满鲜花的农家小院。 “这是什么地方?”缒云问。 小童看了看已经站在小院篱笆外面,感觉似乎有些忐忑不安的阙明师太,回头对缒云道:“这就是我师傅住的地方。” 缒云一听,轻轻吐了吐舌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童淡淡看了她一眼,却并不急着作答,而是继续往前,直到篱笆墙外。他推开柴门,先将阙明领进小院,抬手朝桃树下一指,“师太,九尾师傅便在那里了。快去吧。” 然后他才转身面对跟着进来的缒云,“我叫管生。” “噢,就是那个被你扔下悬崖的小道童。” ※※※ 两个月后,酆城码头。 水手们正在一艘双桅大船上忙碌,还有人往船上运送一筐筐蔬菜、水果和腌肉。这艘船有着高高的桅杆,挺拔的舰首,船舷上“御山号”三个白漆大字分外显眼。 码头边,一大两小三人正督促着装运。 望着油漆闪亮,风帆雪白的崭新大船,小童丙儿把舌头弹得“啧啧”作响。 他转头望向身旁剑眉星目的高大男子,“周公子,你当真要跟我们走?将军也不做了?” “不做了。”周宁低头抹了一把丙儿的大脑袋,“我想明白了,做官有什么好。还不如跟着你家公子一块儿云游四海,逍遥快活。” “是啊,我家公子被封了‘御山侯’,官更大。可他还是不愿留下。”小狸说。 “封个‘御山侯’算什么。”周宁朝小狸咧嘴一笑,“李式那皇位本就是你家公子给的,他焉能小气。” “唉,我就是不明白,放着好好的侯爷不做,公子为啥要走。”丙儿嘀咕着说。 “我想,自打你家公子违背青峰山意愿,放弃皇位的那一刻,他就没打算留在戎州。” “那也不用离开啊。”丙儿挠着头,仍感不解,“如今教首重新做了丞相,徐三公子也被赦免一切罪过,还接替了他父亲的爵位。各得其所,不是很好吗?” 周宁看他一眼,“有些事,小孩子是不会懂的。当然也没必要懂。不过我可以这么跟你说,李公子是真正活得通脱,活得明白的人。” “嗯,反正公子去哪我去哪。”丙儿点点头,“对了,小狸,你知不知道这艘船是谁送给公子的?” “听说是牛公子的岳父?” “这艘船本来叫‘二女儿号’。但大善人说他二女儿还小,可以给她重新订购一艘。” “善人这么有钱?就靠卖腌菜?” “小狸你有所不知,这里面门道可就深了。”丙儿朝小狸狡黠一笑。 “什么门道,说给我听听。”小狸眼睛睁得大大地问。 “唉,公子果然没说错,你就是这样,对啥都好奇。这样可不行呢。”丙儿小眼睛贼亮,笑眯眯瞄着小狸,“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里面的秘密。”说着,他老气横秋地一瞥对方,“其实我也是这回才听牛大哥说,原来制作腌菜需大量用盐。所以善人早年便已打点好产盐地江阳官署,拿到了专供自己的用盐指标。这时间长了,抠抠挤挤总能省出一些,于是便开始私下贩卖。这不,如今有了皇帝做依靠,这买卖就更容易了。告诉你,他赚的钱几辈子也花不完。” “哇,难怪出手这么大方。”小狸明白了。 “可不,说起来,当初还是全靠咱们公子帮忙。不过,要说对咱公子,那可还有位仁兄比这大善人更加大方。” “谁?” “罗公子啊。”丙儿一脸得意,“为了感谢公子替他报仇,竟要将一座金库送给公子呢。” “瞎吹吧,你。” “真的。我听见他说的。”丙儿撅起嘴,“不过,公子肯定是不会要咯。罗公子无奈,这才带着那位永红楼的什么姑娘回家乡去了。唉,咱们公子也真是。” “公子……公子来了。”小狸脸颊一红。 随着马车渐渐驶近,缓缓停下,坐在车夫旁边的韩重首先跳了下来。 哑巴车夫随即也下了车,开始整理马辔。 接着,身披斗篷的青伶从车后出现。 “青伶姑姑。”丙儿开口大叫。 “哼。”小狸抿起嘴,轻声嘀咕一句,“管我就叫姐姐。” 李昧也下了车,接着从车上搀下天香。 他抬头望向几人,“为何不上船?” “等你呢。”周宁笑道。 他张望一圈,“卓坚决定不走了?” 李昧笑了笑,“好说歹说,他总算同意留在无明殿,帮着血石一起重建教宗。” 周宁一听乐了,“我看,是因为他发现,再没哪个地方比满是洞窟的玄都山更适合他吧。” “咦,这倒是一条理由。” “见过周公子。”这时,天香挽着青伶,一起跟周宁见礼。 “天香姑娘,青伶姑娘。”周宁躬身还礼。 待天香跟小狸打招呼时,李昧一把拉过周宁,将一只手放在嘴边轻声道:“还有个原因,是我把他那几个朋友给留了下来。有了伴,他才愿意在那儿老实待着。” 等韩重取了车内行李,哑巴车夫也已将马解了辕套缰绳,随即打包马车,装进行囊。随后他俩便先将行李和马匹带上了船。 过了会儿,待李昧等人也全都登船,船工开始升起风帆,收起锚链。 不料正待抽回舢板,扬帆起航,却听远处有人呼叫:“等一等,等一等。还有我呢。” 众人站在甲板上抬眼望去,却见有人身背包裹,正策马飞奔而来。 “这又是谁?”周宁诧异地问。 “还能是谁,听这么大嗓门就知道是他。”说着,丙儿将手高高举起,嘴里叫了声,“宝。” 周宁一脸愕然,低头望着丙儿,“你叫他什么?宝?” “对。洪宝大哥。他就喜欢人家这么叫他。” “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