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有神仙》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一章不要得罪我 唐国,恭王府。 农历九月二十二,冲鸡煞西,喜神正南。 雨落得很急,正是秋冬交接,雨珠子冷得刺骨,打在脑袋上的声音像极了箭矢一支支钉在木板上。 清秀娇俏的姑娘跪坐在院子里,湿透了的衣裳把身子裹得极紧,所以,不管是拥雪成峰,还是盈盈一握,或者顺着腰肢一路向下的峰回路转,各种线条都瞧得极清楚。 一阵风过去,卷了落叶的肃杀,落在姑娘身子上胜似刀子砍在皮上,钻进骨头里。 姑娘瑟瑟发抖,白白的两排糯米牙开始打颤,眼前的世界开始晃晃荡荡,这是因为意识模糊,她的人已经撑不住了。 幸好这个时候有一片儿阴影投落过来,遮在姑娘的脑袋上。 跪着的姑娘抬起头,蓄满了泪珠子的大眼睛瞧着打了伞走过来的年轻男人,抬起下巴,露出落了雨珠子的白皙脖颈,声音柔得像水,换了其他场面酥了人的骨头,这时候就是我见犹怜的委屈,她轻轻将下巴靠在男人的腿上,“姑爷。” 张辰低头瞧着自己的小婢女,看她红通通得小脸儿和嘴唇有细微的颤抖,知道经过长时间的跪坐和寒冷,现在就算扶着她也未必能走回去,没有做声,俯下身子,一只手臂抱起姑娘,把她扛在肩上。 但名叫小环的姑娘顿时羞红了脸,也慌了神,压抑了声音的惊叫,“姑爷!是苏管家让我跪着的,您知道他的,他的吩咐我怎么能不照做呢?而且,他在王妃那儿也说的上话,您” 她说话的时候扭来扭去,挣扎着要下来,倒不是不喜欢这个姿势,只是担心这么做会给姑爷带来麻烦,毕竟那位苏管家在府上的权力,是除了那几位真正的主子以外最大的,而且她刚才有句话没有说出来,就是管家向来不太喜欢姑爷,今天她受罚,也未必没有管家要敲打姑爷的意思。 只是她这么一干,张辰的视线就因此受到了一些干扰,瞧着小姑娘腰肢后面衔接的翘臀儿线条,轻轻皱着眉头,将臀儿的线条往另一边轻推了推,又好像是拨开遮挡视线的杂草。 他嘴上说,“别动。” 小环身子抖了抖,这次倒不是因为冷,一颗脑袋埋在张辰的背上做了鸵鸟,脸蛋儿红扑扑胜似切开了的西瓜瓤。 恰在这个时候,小环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姑爷,我若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 小环心里一惊,听出这声音恰是苏管家的,一时间魂儿都要吓飞了去。 接着传来姑爷张辰的一句话,听着像商量,但是语气平平淡淡,就好像眼下这件事根本犯不上开口,“苏管家,小环是我的人,你就算要罚她,总该先和我说一声。” 小环因为姿势的原因,看不到背后二人的表情,但听着姑爷这一句话毫无烟火气,知道以苏管家的作风,又一直看不起自家姑爷,现在一定很生气。 按照苏管家背地里几次在众下人面前说过:那就是一个走了狗屎运的赘婿,就算扒了一身皮也散不开的穷酸土气,还真以为自己是主子了? 的确,苏管家现在瞧着对面那一对儿男女,尤其是那个年轻的男人,这一刻不仅仅是愤怒,而且自觉备受羞辱。 他直视张辰,道:“姑爷,你来府上也有些日子,就算出身粗鄙,也应该知道府上的规矩,我身为管家,理当有处罚下人的权力,而且,只有府上真正的嫡系主子才有资格过问。” 他说着话向前两步,盯着张辰的眼睛,“姑爷,有些话,王爷和王妃都不好开口,毕竟说出来伤的是小姐的面子,可我们这些下人却不得不提点两句。” 他的声音放缓,语气却变得强硬,几乎是一字一顿,“姑爷,别忘了自个儿的出生,如果哪一日,您真的犯了事儿,我虽只是管家,也不得不逾矩,替王爷教一教您在府上做事儿的忌讳。” 这番话透着他身为管家的权力威严,语气是磨砺锋锐后利剑一样的刁钻,在本来就冷的天儿里,更多了凛冽。 小环心下想到了苏管家以前杖杀奴仆的手段,身子不禁又抖了抖。 张辰却对这番话感觉不深,期间直视着这位管家,好似不曾感受到其中的情绪,无论是这句话里透着的厌恶还是刻意做出的威严。 不过,他感觉到了小侍女的颤抖,还以为小环是扛不住了这天气,于是把伞再压低了些,让两个人都藏在阴影里,能多遮蔽三分迎面的冷风。 他的脸庞就这样藏在阴影下,声音从阴影里传出来,“我知道了,王妃那儿我会去说,不过现在这个天气,小环遭不住,我先带她回屋。” 说话的时候,张辰已经抬起腿,每一步落下都有水花儿飞溅,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听得真切。 苏管家经历了一瞬间的愕然,谁曾想这个赘婿真就置府上的规矩,置他身为管家的权力于无物? 还有,你的身份都尚且下贱,更何况是伺候你的侍女? 眼看着张辰将要错身走过去,苏暮心底的怒气终于烧了上来,一伸手就要拉住张辰,冷笑道,“姑爷,你今儿还真就去不了了,恐怕得先跟我去趟王妃那儿,和您的侍女,一块儿领个罚!” 说着话,他用力捏住张辰的手臂,要用力将这个孱弱的姑爷一把甩过来。 但就在这时,咔嚓! 王府上空突然炸响了一声闷雷! 轰隆隆!闪电和闷雷同起,而且压得极低,就像在苏暮的头皮上炸响,闪电都好似从他的脑袋上劈过去! 苏暮浑身的毛发竖起,一个激灵竟连腿都软了,一瞬间冷汗涔涔,搭着张辰衣服的手忽然就垂落下去,半晌不能再提起胆气。 等他回过神来,张辰已带着小婢女走远了。 只是苏暮许久没有出声,因为他有心喊停张辰,但不知怎地,这一刻喉头干涩不能言语。 不过,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张辰主动顿了顿步子,“苏管家。” 苏暮抬头。 张辰说:“你最近出门,还是要小心一些,不必担心人祸,但是,要小心一些天灾。” 二人一直到了后院儿,小环才惴惴道:“姑爷,小环今儿其实没犯错,您知道的,我在府上一直做事小心。 今天我去领您的月钱,账上却说您的吃穿用度一应都在府上,哪里需要什么月钱,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不肯给,可是府上谁都知道” “好了,我知道,小环肯定是没错儿的。”张辰笑着制止了小环说下去,道:“放心吧,王妃那儿我会去说。” 另一边,眼看着张辰的身影远了,管家才回过神来:他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想要设法害我?哼,他哪有这个能力?他说的是天灾不是人祸,那就是在咒我? 想通了此节,他心头又气又急,恶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我王府的几位姑爷,除了他,哪个不是沙场庙堂风光无限,他算什么样的狗东西!” 轰隆! 王府上空,又一道闷雷! 苏管家腿又不禁一软,这一次连站也站不住,胆气一时泄了去摔倒在地,抬头瞧着天上的绵绵细雨,心脏的剧烈跳动在耳边砰砰不停,只觉得生来几十年从未见过这么怪异的天气。 张辰这时候已经带着小环回了屋子,把小婢女抱上床,生了炉的屋子暖和得很,小环禁不住抖了抖,只是这一次带了舒服的呻吟,像极了小奶猫进食时候止不住的喵喵叫。 张辰安顿好了小婢女,掖了掖她的被角,转身出了屋子。 屋檐上的雨珠子顺着瓦片儿落在地面,形成小小的水洼,张辰就抬头瞧了瞧天空,回想刚才的一幕,低低地说:“那位苏管家,恐怕这两天要出事了。” 第二天。 府上传出消息,管家苏暮在后花园儿让大风吹散了的瓦片儿砸了脑袋,当时就昏了过去,恐怕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 听到这个消息后,张辰没有做声,只是闭上眼睛,内视丹田处的一抹真灵,它藏在混沌里,如雾气激荡中乍现的光芒。 那位苏管家,出口冒犯天威,不死已是幸事。 从某种程度上说,张辰,就是天威。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章诡异的尸体 一场雨接连下了七天。 等到终于出了太阳,京都大路的青石都被冲刷出本来的颜色,许多年来行人和车马走过去,呈现出一种泛着光泽的圆润,就好像核桃盘了许多年。 恭王府门口的狮子是两三人高的雄壮,从街头开始就能瞧得见影子,期间掺杂了金粉的闪烁,更添几分威严,行人来往无不油然生出膜拜之心。 张辰此刻就站在门口,瞧着恭王府狮子和头顶牌匾熠熠发光的金字,只是他眼里的景象和其他人不一样。 外人只是看见这景象的辉煌,唯独他能够看到府上飘着一阵晃晃荡荡的清气,这是平日里百姓们常说的运道。 王府本也属于皇家贵胄,运道自然是不差的,一直以来清气弥漫,好像山头的云雾缭绕,。 可是现在,这清气里钻进去几分招摇的黑色浊气来,并且不断分裂,眼看着将要从王府外围渗透进中心处,他瞧一眼就知道其中的缘由,“这是恭王府将有祸患来临,从此要多事了。” 三年前,张辰于北方荒原苏醒,醒来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前尘往事,但是丹田里拥有一抹天道真灵。 拜这一抹天道真灵所赐,当他苏醒的那一刻,自然地就知道了这个世上几乎所有一切,并且万法不侵。 就好像前几日苏管家想要对他动手,最后却自己遭了殃,那是触犯了天威,不死已经算是幸运。 不过,他体内那一抹真灵也并不完整,就好像一块儿完整瓦片碎成了三块儿,他只拥有中间一块儿。 苏醒之后,张辰一路跋山涉水,自荒原晃晃荡荡来了京都长安,机缘巧合成了恭王府的赘婿。 “姑爷!” “姑爷!” 小环的声音从府中传过来,语气急促,张辰听得真切,他已经知道小环过来的原因,这并不是他刻意预判,而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好像一个人走在路上,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这也是那天他恰巧能找到小环,解救这个小丫头的原因。 小环气喘吁吁停在张辰面前,脸蛋儿上既是担心又是恐慌,“姑爷,你现在得去一趟正厅,王妃和其他几位主子都在,苏管家也在。” 张辰点点头,在小姑娘脑袋上摸了摸,“走。” 小婢女本来因为紧张而不能平静的心跳,忽然就安宁许多,就连奔跑以后的热气儿都好像散了。 她看着自家姑爷的背影,既疑惑,又狂热,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自家姑爷身上有一种极特别的魔力,只要站在他旁边儿,好像天塌下来也算不了什么。 二人到了前厅,一个脑袋上裹成了蘑菇的男人站在正中,这当然是苏管家,他脑袋上的伤势很重,养了好几天才勉强下了床,没想到第一件事就是找张辰的茬儿,可见他对张辰的厌恶。 在正厅对面,一个中年女子端坐,淡妆淡抹,气度自生,正是王爷正妻,年岁接近半百,仍可见年轻时的几分风姿。 她对张辰的态度谈不上好坏,只是见年轻人漫步走过来,就将手中的盏茶放下,“张辰,苏暮说,你前几日做事枉顾府上规矩做事,这是府上的大忌讳,今儿喊你过来,想听听你的说法。” 她话虽是这么说,眼睛却落向了管家,管家忙接口道:“姑爷,那一日我罚小环,本是规矩之内,但您不顾规矩将小环带回去,而且事后并未主动找王妃澄清此事,您虽也是府上的主子,但有些规矩却还是要守着的。 我那天好言相劝,将您这么做的坏处说得详细,您却一意孤行,我虽身为下人,却也不得不告诉王妃,让王妃做决断。” 他的几句话不离规矩,无非就是要告诉在场几位主子,我今天告发这个姑爷,不是刻意找茬儿,实在是为了维护府上的规矩,也是为了维护你们的面子。 于是,现在所有人都想听听这位赘婿怎么说,这件事目前来看,怎么说都是他不讲道理。 有原本就看不上张辰的人出了声,虽没有指名道姓,但女人的尖锐嗓子掺了阴阳怪气,“有些人呐,就算走运进了王府站在堂上,骨子里的穷酸劲儿却改不了,不知道规矩,就是可怜了苏管家,为王府兢兢业业这么多年,伺候惯了阳春白雪,偏偏伺候不了泥里长出来的。” 这番话可比苏管家的话刻薄得多,而且说话的人也是王爷一个小妾,本来就出生世家,又是府上主子之一,所以这番话说得很有分量。 许多人又看向张辰,想瞧瞧这个赘婿怎么辩驳,眼底大多都藏着嘲讽甚至不屑,就像湖面儿上飘了一层浮萍,眼神瞧着就不清澈,满满当当一股子浑浊。 只是,张辰根本不因为他们这些话而有任何波动,反而说出一句让所有人大吃一惊的话来,他说:“管家说得是真的,我的确犯了规矩,您照着规矩罚我就是了。” 王妃一直静静看着张辰,尤其想看看这个赘婿面对这种场面会怎么应对,毕竟,这个年轻人是当初王爷带回来的,偏偏她从未看出这个年轻人的特殊。 当初她问王爷该怎么对待这个赘婿,王爷话说得简单,“当自家人就行了。” 可是话说得轻巧,自家人三个字哪儿是那么简单就能做到的? 王妃看着张辰,看他坦然应了自己的过错,却瞧不出半点儿犯了错的躲闪和恐惧,她的眼神也渐渐冷了下去。 前厅的气氛一时好像变得肃然和僵持,谁都瞧得出来,王妃不高兴了。 “啊!!” “杀人了!杀人了!" 后院儿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惊动了本来慵懒待在树上的飞鸟,扑棱棱飞到府外盘旋,心想倒要瞧瞧是什么人打扰了小爷们的午休。 “王妃!”下人慌慌张张到了前院,“小翠,小翠儿不知道被什么怪物咬死了!” 恭王府上死个人并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毕竟在王府成了下人,就相当于一条命给了府上主子,可以任由主子打杀。 但是府上无缘无故死一个人,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同,更何况,小翠一直都是王妃最喜欢的丫鬟。 于是,一行人临时终止了这场问话和审判,到了后院儿,也就是案发现场。 果然,一具尸体停在那儿,比几个下人说的还要恶心和可怕,一颗脑袋已经只剩下半张脸,伤口处不知是被什么啃嚙过,锯齿似的伤口下是干涸了的血迹,此外,就是全身上下因为腐烂吸引的蛆虫在蠕动。 很多人当场已经呕吐,有几位夫人一时间有些腿软,如果不是下人扶着,已经坐在地上。 倒是那位王妃,脸色虽也一时有些惨白,但至少瞧着平静,转而问道:“尸体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刚才,而且,有人一大早见过小翠,前后最多不超过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王妃的面色一变。 事实上,很多人都发现了其中不正常的地方,短短两个时辰,况且现在的天气已经转凉,尸体怎么可能腐败到这种程度? 再看尸体上被啃嚙的诡异伤口,现场一时静了下来,人人都激灵灵生出寒意,许多人都这样想:莫非是府上除了什么邪魅妖孽? 突然间,一声惊叫打破安静。 苏管家开口喊道:“是他!一定是他!他是妖孽!” 众人此刻正因为尸体的可怖惨状默然,都被吓了一跳,顺着苏管家的手指头瞧过去。 他指着的,竟就是刚才正在众人面前遭受审判的姑爷张辰!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章赘婿是妖孽? 随着苏管家的话,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张辰身上。 王妃一时也变色,呵责道:“苏暮,不要乱说!” 她虽对张辰也谈不上什么好感,但终究是王爷当初指定了的姑爷,就算进府这些日子以来这个姑爷毫无建树,除了生得漂亮也瞧不出特殊之处,但说起来终究也是府上姑爷,苏暮现在这么说,丢的岂不是老王爷的脸? 偌大的院子四四方方,人群零散错落,目光却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只因为苏管家一句话,许多人都生出怀疑,有的人甚至当即就给这年轻人定了罪名:或许真的是他,一个男人长成这样,我早瞧着不对劲。 这怀疑毫无理由,偏偏罪名这种事情很多时候本就是莫须有,毕竟,他们本居于高位,绝不能容忍一个往昔的贱民和他们平起平坐。 另一边,苏管家言辞激烈,“王妃,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王妃的神情已变得肃然和冰冷,她对这位管家还算熟悉,这些年来偶有小错,但大体做得不错,至少从未有以下犯上的举动,府上的规矩也从不触犯,因此现在看苏管家的情绪激动,总觉这位管家这样的表现一定有他的原因,当下先信了几分。 她看向张辰,觉得这个便宜姑爷这一刻的神色有些奇怪,他毫不做声,又不见任何神色上的改变,哪怕面对苏管家的指证也没有半分慌张,让人没来由觉得有种渊渟岳峙的厚重。 只是似这样的感觉她只在庙堂高处几人的身上见过,而且多有岁月打磨的痕迹,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有这种感觉?她一时又因为自己的错觉而失笑,直接出声问道:“张辰,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张辰这才应了声,道:“您不妨先问问苏管家,为什么这么确定是我,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有什么理由或证据,总不会空口无凭。” 王妃深深瞧他一眼,这才问苏管家,“张辰说得不错,你可有什么证据?” 苏管家道:“回王妃,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我绝不敢说这些话,说起来,还是和刚才在厅前说的事情有关系。” 他看向张辰,道:“姑爷,上一次,我制止您时,您便动用了邪法,我亲眼所见,在那之后,我头上的伤也来得蹊跷,当时许多人都瞧着,那天本是大晴天,突然就来了一股子妖风,等瓦片落在奴才的脑袋上,风突然就停了。 我作为下人再说一句逾矩的话,您仔细想想,自从他来到府上,怪事就从未间断,况且,小姐的情况” 一番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似乎是自知失言不该提起小姐,苏管家顿了顿再一次说自己亲眼看到张辰施展了邪法,情真意切言之凿凿,好像恨不得掏心掏肺,“王妃!奴才伺候府上这么多年,从未有过私心,倘若有半句虚言,愿天打五雷轰死无葬身之地!” 巧就巧在,毒誓一出,天上忽然掠过一道极致的亮光,把王府所有人的面颊都照得极惨白! 苏管家全身一抖,腿脚一软摔倒在地,心神因为刚才的雷电裂开,但他反而咬了咬牙接着道:“王妃!那一日姑爷施展的妖法就如此刻!” 声音带着两分恐惧,听着凄厉! 句句锥心,加上雷电异象,人们此刻再看那个仍旧平静的姑爷,只觉那张生得好看到不似真人的脸实在诡异,人人都觉有冷意从脊梁骨爬上脑袋。 不久前就出声嘲讽过张辰的小妾这时候也跟着开口,“苏管家前脚揭穿了他,后脚就来了这邪门的雷,如果不是我王府有福光庇佑,有我唐国国运庇佑,恐怕刚才邪门的雷就落进来了。依我看,这明显是有人被戳穿了龌龊,所以恼羞成怒,如果连这都不算邪祟,还有什么是邪祟?” 不得不说,开口的女人实在是诛心的高手,一出声就给张辰定了罪,让那些本来还在怀疑的人,马上也笃定确信了这件事。 只有知道真相的小环还在不断辩解,“不是这样的,那一日我也在场,姑爷根本没有动用什么妖法,管家说得都是假的。” 小环急得跺脚,泪珠子吧嗒吧嗒串成了链儿,张辰却只拍了拍小侍女的肩膀,他只是一直静静瞧着苏管家,莫名问了这么一句,“你,怎么就选中我了呢?” 其他人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和原委,苏管家的身子却忽然抖了抖。 张辰这时候却已经不再看他,转而瞧着还在思索犹豫的王妃,道:“您不必为难,如今我既然有了嫌疑,照着规矩做事就好。” 他知道王爷一定让王妃对自己多做关照,因为王爷知道自己身份的某些内情,即便这内情只是真实情况的万分之一,但已经足够让他被选中成为赘婿,并且另眼相看。 最后,张辰被关押在久不住人的后园。 照规矩,出了这么大的事,换做下人是要杖杀的,但张辰终究是姑爷,所以先行关押,要等王爷过些日子回来再做决断。 深夜。 月光清冷地照在地上,微风轻轻吹过去的时候,府上的小树林开始摇曳,除了仿佛挠在人心上的声音,还有水流似的影子。 府外隐隐约约传过去打更的声音,偏显得府上更静,如这样的深宅大院,府邸错落间总是显得幽暗,几百人缀在偌大的王府本就零散,到了晚上一个个休憩,一眼瞧过去当然更空无一人。 张辰本来也在睡觉,但是入眠不久,心头有灵光乍现似的感应,睁开眼睛,他看到府上来了东西,也就是白天杀死小翠儿的妖孽。 “还真是个妖孽。”张辰看着窗外,目光所及是高高的院墙,心底却已映照出那个妖孽的模样。 丈许的身高,月光下但见一片灰黑,偶尔抬起脑袋,一张猢狲似的丑陋嘴脸才变得清楚,满嘴的獠牙密密麻麻数十上百,难怪白天小翠的尸体会是那样的惨状。 它的身体藏在隐约的黑色雾气里,四只尖锐的爪子落在地上,就连青石都好似纸糊地陷进去几道印子。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章妖魔 张辰知道这个妖孽的来历。 夜枭,山野精怪死后的尸体所化,集天地怨气和戾气而生。 它这一次来的目的很明显就是为了张辰,仅仅几个腾跃,就十分精准地出现在他面前,可见是有人提前知会,告诉它张辰就在这里。 夜枭的身躯投落长长的阴影,幕布一样将张辰完全笼罩。 张辰瞧着面前的庞然大物,皱了皱眉,“你这” 夜枭斜过脑袋,想听听眼前这个男人要说什么,它今天来到这儿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死张辰,这对他来说实在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张辰说:“你这生得实在太丑了。” 他说这句话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虽然有些特别,在某些方面和普通人不一样,但是在美丑的欣赏上还是和普通人一样,而面前这个东西,丑陋到让张辰不得不赞叹一句,实在是生平仅见的丑陋。 不过,这句话完全出乎夜枭的意料,它不聪明,可也能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在短暂的发呆以后,带着愤怒,决定马上杀死面前这个男人,而且尤其要尝一尝这个男人死后是不是嘴还这么硬。 它的动作很怪异,蛐蛐儿似的蹦跶,带着一股子恶臭的腥风,好像从沼泽里刚钻出来的泥鳅又去茅房滚了一遭,明明只有一头怪物,生生造出了海鲜市场的势。 两只前爪胜似螳螂的迅猛和狠毒,在月光的照耀下,舞动出残影接成了一堵墙似的,地面的影子反而因此变得虚幻,就好像因为速度太快,所以连月光也捕捉不到,所以只能假模假样地落一片儿影子。 张辰只是叹了口气。 咚! 夜枭脚下一滑,这个天生的猎手竟然莫名地摔倒,原本落向张辰脑袋的爪落了地,好似刀切豆腐,轻易地没入其中。 张辰只静静地瞧着它。 夜枭觉得刚才是个意外,虽然这个意外从未发生过,但是人有失手马有失蹄,没有人规定夜枭不能滑倒。 但是接下来的情况,超乎了它能够理解的范畴。 每一次,只要它出手,都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诸如滑倒,诸如崴脚,诸如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身为一只夜枭,杀人如麻,曾经手拿西瓜刀从荒原砍到山岭,杀人的时候居然会因为被口水呛到而被迫终止,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以后在夜枭界还怎么混?让同行知道了又会怎么嘲笑他? 在经历了许多次失败后,夜枭愈发愤怒,但它斜过脑袋又瞧了张辰半晌,忽然发出一声啸响。 这一声啸响好似平地起的惊雷,尖锐如箭矢刹那刺破长空,一层层浪花儿一样推出去,是要让人心颤栗的诡异和可怖。 暗夜之中,当夜枭察觉面前这个年轻男人和往日对付的常人不同,此时此刻又见自己的啸响竟也不能对他产生任何作用,当机立断转身向外逃去,这畜生虽然比不上人的灵动,可天生对危险有敏锐的嗅觉。 巨大的阴影在黑暗中恍恍惚惚,腥风引起树林子阵阵晃动,这一夜的月光比平时要亮上许多,有人刚出屋子想一探究竟,就抬头瞧见怪物的一闪而逝,恐惧之下吓的大声惨叫。 张辰瞧着怪物远去,并没有去追,反而转身看向前厅的方向,说出今儿白天面对苏管家说出那一句莫名的话来,“不论你要做什么,怎么就挑上了我呢?” 身后,小环壮着胆子接近过来,她也和张辰一起被关在这处久不住人的清冷院落,现在因为担心张辰而走出屋子,声音断断续续,中间还有两排糯米牙互相切磋打架的声音,“姑,姑爷,是您吗?” 黑暗里只有温和的声音,“是我。” 小环带着哭腔小鸡归巢似的扑过来,“姑爷!吓死我了!” 张辰只是轻拍小环的脑袋以示安慰。 黑暗里,院子外面,隐约能听到有女人捏着嗓子在喊,“还能是什么怪物?刚才的声音明显是从那赘婿的院子里传过来,依我看,这不就是他生为妖魔的最好证据?” 小环忧虑道:“姑爷,只怕,只怕今夜过后,他们便更要针对您了。” 小环想说的,今夜过后,或许等不到王爷回府,就要先将张辰赶出去。 张辰拍拍姑娘的脑袋,平静地道:“别怕,真正的妖魔已经被捉住了。” “捉住了?”小环顿时惊喜,只是很快又耷拉了眉眼,“您就别骗我了,刚才我也瞧得真切,那怪物都穿过树林子逃走了。” 张辰不做声,只是冲府外的方向瞧了一眼。 或许是恰巧,忽然间有天光落下,一道霹雳无声无息,照亮了大半个京都城,无论是白天车轮碾过去的泥泞,还是想要从大道两侧水洼跳出来的蛤蟆,甚至那些将自己藏得精妙的秋后蚂蚱,一瞬间都清清楚楚。 霹雳之下,正在飞速奔逃的夜枭被击中,坚硬的天然甲胄刹那经历了从灰色到焦黄,直至如木耳一样极致的黑。 炙热烧透了它的皮和甲,就像火焰从一张纸的中心处向外蔓延,最后连它的四肢都不能幸免。 此时它高高跃起,却被巨大的冲击力摁了下去,一身逾越精钢的骨头刹那成了齑粉! 咚!沉闷的巨响,它的身躯水流般瘫在王府门口,恰恰在两具石像中间,青烟一缕缕飘起又很快散开,许多年磨损也不曾破败的青石大道四分五裂,一道道裂缝如蛛网密布。 翌日。 清晨。 树叶儿上分不清雨露的水珠子落下去,恰巧盖在翻个身准备睡回笼觉的蜘蛛身上,蜘蛛差点儿溺亡,慌慌张张从这场无妄之灾逃出去,一抬头却发现头顶又有巨大的阴影落下来,而且落得很急。 啪! 这只没有名字的蜘蛛同样死于无名,衬着清脆鸟叫的丧曲,肚皮儿黏在地上,绿色的血液咕嘟嘟翻起微不足道的气泡。 苏管家慌慌张张穿过院子,没注意自己刚才在无意间犯下一桩命案,不过他现在也没有心思去管这件事会不会损耗自己的阴德。 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他不断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因为亲眼看到了夜枭的死状,不得不说,死得很透,皮肉已经全熟了,就算做烤肉都显得太老。 他的慌张来自于这几次那个赘婿身上的怪异,就好像张辰昨天问过的,为什么偏偏要选中他,这的确是经过思虑以后做的决定。 他有不得不让王府乱起来的理由,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年轻姑爷因为身份的特别,自然成了最好的首选开刀对象。 但是,看似万无一失的计划,从一开始就受了挫,看到夜枭尸体的时候,苏管家不受控制地开始恐惧,他现在开始意识到一件事,那个一直以来,不管什么时候都似乎十分平静的赘婿,似乎并不像表面上瞧着那么普通。 随着脚步的不断落下,前厅的越来越近,苏管家隐约听到里面的声音,是那个一直坚信张辰是妖魔的女人在说话,“不管怎么说,依我看还是和他有关系,就好像苏管家说的,自从他来了府上,就没安宁过” 一句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接着是人摔倒的声音,“哎哟喂!” 苏管家此时刚刚走到厅外,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厅前的情形,但不知道为什么,心忽然抖了抖,他忽然想起自己每次面对张辰出言不逊或动手时候的情景,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来: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章三天 苏暮终究还是走进了前厅,哪怕他现在对张辰有说不出的恐惧情绪,但想到自己背后站着的人,还是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暗道:无论他是什么妖怪,有那一位在,都翻不起什么浪花来。 他终于看清楚了前厅的情形,不久前开口的王爷小妾摔倒在地上,四周手忙脚乱的下人将她抬起来匆匆往厢房去,还有人一路小跑去请府上养着的医师。 他的视线最后才落在张辰的身上,这个在几天之前不被他看在眼里的赘婿,现在迎上他的目光,苏暮心头忽然如钟声陡然震彻,他的身躯因此颤抖。 张辰却只是一笑,和往日里一样的温和好看,“苏管家,去瞧了妖魔的尸体吗?” 苏暮只觉张辰的目光好似要穿透他的皮囊直达心脏,好似洞察一切,好似他一直以来针对张辰的手段和原因都被了解得一清二楚。 随着张辰一句话,前厅所有人都看向苏管家,包括那位端坐高位的王妃。 所有人都在等他开口,因为就在昨天管家还在信誓旦旦地指证张辰,今天妖魔就死在了府上门口,这不恰巧洗清了张辰的嫌疑,那么这位管家昨天的所有都是在诬告,无论管家在府上的权力多大,无论张辰在府上的地位多么特别,终究还是隔着主子和下人这两个身份的差别。 小环这时候上前一步,接着问:“苏管家,您昨儿还说过,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的就是维护府上的规矩,可是照着府上的规矩,下人诬告主子本就是绝不该触碰的以下犯上,无论有意还是无心,从规矩上都该受罚的。” 说这番话的时候小环还有些忐忑,但是说到后面反而镇定下来,照张辰一直以来的话说,小侍女只是笨,并不是傻,她很清楚姑爷和苏管家早就没了和解的可能,那么就绝不能放弃任何一个打压的机会。 张辰对报复管家这件事不是很在意,但是他能感知到小侍女的情绪,趁着人们不注意,冲小侍女竖了竖大拇指。 小环的脸蛋儿忽然就红了不少,好像不知道从什么地儿灼烧起来的红云,瞧着既羞涩又妩媚。 张辰瞧着只觉得有趣,看她脸颊上鼓起两瓣儿苹果似的酡红,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那天雨中的臀部曲线,由不得他胡思乱想,只觉得实在有些相似啊。 “小姑娘当然是很可爱的,我也没有取笑的意思。”张辰非常确定,因为在他的眼里,姑娘可爱这是世上本身客观存在的事实,用不太恰当的对比去想,就是路边的小狗其实也很可爱。 相反,管家苏暮现在恨极了小环,因为这个侍女的一番话,是将他架在了火上,让他必须做出解释。 不过,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方法,心下略一调整情绪,又挪开视线不去看张辰,只是对正位的王妃道:“回王妃,妖魔虽然死去,姑爷的嫌疑却并未洗清。” 王妃不做声,只是轻轻抬起眼睛,示意他接着说。 苏暮微微颔首,强迫自己忘却之前面对张辰时发生的所有异常,道:“您仔细想一想,昨日我在指证姑爷时,是否真的有晴天霹雳,这绝不是正常该有的天气。 此外,昨夜我们明明将姑爷关在了屋子里,今儿一早,锁仍旧完好,姑爷却走了出来,这已足够证明他的异常。 再者说,昨天我们刚刚说姑爷是妖魔,当晚就有妖魔出现,且自行暴露了行踪,这和她杀死小翠时的手段风格完全不同。 而且王妃,我在府上多年,不说功劳苦劳,你应该知道我的为人,从不会因为这些而忘记我的本分,毕竟您给了我一碗饭,我铭感于心,从不会欺瞒每一位主子,更何况是无端端指责污蔑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有底气,这些臆想和揣测说到最后竟还真的自成逻辑,以至于许多人又开始摇摆不定,暗暗点头:说得不错,就算那个妖魔已经死去,那也不能证明这个赘婿就不是妖魔。 然而苏管家最后一句的对话目标还是王妃,他说得好像恳切,且绝没有借着自己多年的功劳要挟,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说自己绝不可能对王府不利,让王妃不得不回想他过去的尽心尽力。 小环早已经气得跳脚不能按捺愤怒,正要反驳的时候,苏管家忽然又道:“王妃,请给我三天时间!” 王妃有些好奇,“仔细说一说,你需要三天时间的理由。” 苏暮此时已经完全逻辑自洽,并且因为某些原因,认为自己三天足以处理眼前的问题,“如今无论是我还是姑爷,身上都有各自的问题,只是因为两件事之间互相冲突,所以无法定论。王妃,您如果信得过我,给我三天时间,为了王府,我愿鞠躬尽瘁,倘若最后真的是我错了,我也甘愿受罚!” 王妃沉默片刻后,应了一声,“好,我给你三天时间。” ······ ······ 在王妃的一言定音后,前厅经过一些琐碎事件的商议,众人很快散了。 早就等不及的苏暮低头自顾向府外走去,但在他将要离开时,背后忽然传来张辰的声音,“苏管家!” 苏暮刚刚抬起的脚忽然就再也落不下去,心头和身体一瞬间僵硬凝滞,好像除了灵魂以外,形体都已经不是自己的! 张辰却只是轻飘飘说了一声,“你可要想好了自己三天以后的结局。” 苏暮面对自己不能理解的手段,开始剧烈地恐惧,这一次,他更加确定身后这位姑爷的特殊甚至是强大。 “去吧。” 身后的张辰说出这句话,苏暮至此恢复了自由,他大步奔跑,希望马上能够见到那一位大人物,哪怕是让自己更安心镇定一些也够了。 看着那道强装镇定的逃离背影,张辰忽然很想见一见苏管家背后的那个人,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能让苏管家压抑了恐惧也一定要对付自己。 至于为什么笃定苏管家背后有人,原因很简单,苏暮没有操控妖魔的本事。 他微微闭上眼睛,想要感应到苏暮背后之人和他的联系,但是他发现自己好像高估了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如果不是体内真灵只是一段碎片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看清楚苏管家身上的因果线,就是关于他身上所有的交际,从而看到背后的始作俑者。 但是现在,他需要去想一想该怎么找到这个人。 最有效的办法往往最朴实无华,所以,张辰决定跟踪苏暮。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章大嫂你走吧,我不杀女人 当第一缕阳光借着地平线爬出来瞧着这个世界,当那些躲在黑暗中沉寂了一整夜的眼睛,接受并倒映出这个世界的光明模样。 唐国是这个世上最伟大的国家,长安是这个国家最繁华的城市。 这个积攒了千年厚重历史的庞大王朝,这个集合王朝所有权贵的京都掀开盖头上的纱。 从距离皇城极近的朱雀大街开始,一座座府邸开始有轻微的流水穿梭,紧接着躲在石狮身后的大门缓慢地打开,只是一个瞬间,好像这个世界开始变得喧闹。 那些隐在车马中的公子或官员,穿过一条条大道,吱吱呀呀的赶路声就成了配合早市叫卖的鼓点。 从北荒以车马异兽千里迢迢拉来的种种兽肉,经过加工后成了褪去油腻口感绵柔的包子馅儿;从南疆经由宗门术法培育的秋蝉被穿在一起炸成吃食,又见颧骨比长安人高出许多的异域美女在一行士兵的押送下往护城河上去,这个传承了千年的雄壮帝都,一眼看过去尽是来自这个世上相距不知多少山水的各处特色,而真正来自长安,来自唐国本土的,只有它独步天下的武力。 唐国大一统之初,丞相长孙无极曾经说过,从此以后,我们并不需要向这个世界展现任何屠刀。 这句话的另一种意思是,从今以后,只要是世上我们能够看到的疆土,都将活在唐国铁骑的威势之下,我们不需要动刀,因为这把刀已经插在了所有异族心里。 此时此刻,长安西城,苏暮从一处红砖围拢了的小院子走出来,在门口站定许久后,回头又瞧一眼身后,嘴唇有些发白,似乎刚刚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但脸上却有了笑意,自言自语,“有喟叹观的大人们在,那个赘婿算得了什么?三天时间,足够了,足够让他变成一具尸体。” 在他身后紧紧关闭的院子里,站着一个道士。 道士的道袍很精美,金银丝线的穿叉点缀在领口,栩栩如生的龙虎绣在肩上,不见褶皱的绸缎瀑布似的从上往下倾泻,除了绝伦的图案,就再不见任何杂色。 除去这一身瞧着不菲的装饰,道士自己本也生得端正,这就是一个人在温饱以外的体面表现。 只是,他现在正在做的事情实在谈不上体面。 在他脚下,一具年轻男人的尸体泡在鲜血中,余温犹存,可见去世不久。 此外,还有褴褛衣装,有声声啜泣,一女子跪伏在地上,带着极度的惊恐求饶,“你都已经做过了事,求求你,求求你,就放了我!” 道士说:“别傻了大嫂,你走吧,我不杀女人。” 平日里绰约风姿的妇人,淡青色罗裙勾勒了线条的流畅,这本是粉胸半掩疑暗雪的风花雪月,现在却瞧着凄惨,她的哭声还未停下,也顾不得去捡起刚才被撕碎了的衣摆,捂着要害处大步逃向院外。 道士转过身摆摆手,有阴影就冲了出去,目的是为了撕开大嫂的脑袋。 意料之中的惨叫声久久没有传来,道士心里刚有一丝疑惑,才听身后一句话飘过来,“你这道士,实在是不讲规矩啊。” 言下之意,你明明说了放大嫂离开,怎么能不讲武德? 道士回头,视线里见一个年轻男人缓慢走来,道士的心情突然间变得很不美丽,只因为他一直都自认为是个体面人,这种体面是指他一直都对自己的卖相很自信,可现在对面走过来的那个男人,好看得出乎意料。 用好看两个字来形容一个男人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当看到对面那个人的时候,道士忽然觉得只能用好看才能正确形容,就好像你看到一件极精美的器具,看到大自然鬼斧神工的情形,这个时候你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他妈是在是很好看啊。” 但是,道士这还是第一次从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这种美轮美奂的震撼,“真该死啊,他怎么长成了这样?” 他很快想明白了面前这个人是谁,因为最近这几天,他不只一次从苏管家的口中听到这个年轻男人,其中形容最多的就是,生得很好看。 他以前对这种形容嗤之以鼻,毕竟一个人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儿去?但是,现在他懂了。 另一边,受张辰救了一命的女人已经逃远了去,道士只瞥了一眼,脚下的影子就开始分裂,一个又一个阴影从地面升起,就好像从水面波纹悄无声息地浮起,最后形成种种鬼魅妖孽。 很快,这个院子竟站满了妖魔。 张辰叹息道:“你身为道士,听说还是什么喟叹观的人,说来也是名门正派,怎么就修了一身鬼气森森的邪法呢?” 道士只是冷笑,“我生来天赋异禀,道法做了基底,邪法成了兵器,同辈之中无人是我的敌手,这世上,只有窝囊废才会管什么正邪好坏,聪明人只看高低强弱。” 这番话倒并不是他在吹嘘,他在喟叹观的地位很特别,以至于喟叹观哪怕知道他修了邪法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且还真让他修成了邪法,同辈之中罕有敌手。 他见张辰站在妖魔之前毫无惧色,再加上曾经听闻苏管家说起张辰的特殊,因此道:“说说吧,你是什么境界?又出自哪门哪派,又出于什么目的做了恭王府的赘婿?” 但张辰并不接话,只是瞧瞧道士脚下漆黑如墨以至于有些诡异的影子,道:“世上有典籍记载,如夜枭、魍魉之流,多是枉死之人,又或尸体集合天地戾气怨气所形成的,因此生来的目的似乎就是为了杀人。 你如今修行到这个地步,手上的人命一定不少,可是,你生来也是一个人,同族之间,何必要造这么多杀孽?” 道士的眼神随着这句话便愈发冷了,心下只觉得对面这赘婿的不知好歹,以自己的身份询问别人的来历,本是一种恩赐,须知在过去手下不计其数的亡魂中,绝大多数都不值得他问上这么一句,况且,如这些成了魍魉的贱民下人,何德何能与自己说是同族? 眼神的冰冷呈现在脸上,以极扭曲的想法过度,就成了一种瞧着怪异残忍的神情,他忽然对左右的魍魉妖魔说了一声,“你们去把那个女人追回来,我要让这个人,亲眼瞧着她凌迟而死。” 换句话说,我要你亲眼瞧着自己的无能为力。 于是这一刻,群魔乱舞,那些不见任何光彩的阴影张牙舞爪,好似阴风般卷起旋涡,并迅速向外延伸。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章王府一赘婿 眼看有妖魔要冲出院子,张辰莫名说了这样一句话,“所有妖魔,不得离开。” 一言既出,刚刚跨过院门或院墙的那些阴影瞬间四分五裂,鲜血做了刹那四溅的烟花,阳光下瞧着新鲜且艳丽,至于那些行进途中忽然失去动力的碎肉,一块块滚落在院外的大道上。 道士的神情到了这一刻才开始变得肃然,他的瞳孔里恰似有乱坠天花似的符文在不断穿行,这是因为他要瞧瞧面前这个人刚才施展了什么手段,才圈禁了他圈养的妖魔,死得悄无声息。 这是他在动用邪魔之法,以邪魔之瞳去看张辰,目光所及处竟一切如常,但是平白觉得面前男子愈发可恶甚至是痛恨,他的心底忽然警兆大生,“我以邪魔瞳术加上喟叹观的基础,足以独步天下,倘若是同境界的手段,绝不会看不出任何端倪。 眼下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施法者境界高我许多,要么是动用了某种极精妙的法宝。不过,无论是哪一种,都证明此人的身份特殊,甚至比我一开始所想的要更加特殊和棘手一些。” 他却不知道,这些对他来说需要种种神通咒印才能完成的手段,放在对面这个人的眼里都只是自然形成的规矩,就好像普通人眼睛里的日出日落,好像流水向下,好像云雾向上。 因为张辰不希望那些妖魔走出去,所以这个院子就自然成了不一样的地界儿,院墙的那条线就成了阻隔一切进出的虚幻屏障。 道士薛丁不知道这一一切,但是他没有再轻举妄动,方才出手的缘由是他觉得要杀死面前这个年轻人不过是招手就能完成的事,现在再看却好像并不简单,那么,在实力相近的基础上,就有了互相商量的可能。 “你究竟出自哪里?”薛丁这一次再问,就认真许多,并且盯着张辰的神情,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年龄和自己相仿,还有这样的手段,不可能籍籍无名,也不可能没有背后提供庇荫的宗门。 “你好像很在意这件事?”张辰反问,在他看来,询问这句话实在很没有意义,他听到这句话,就好像听到同乡的人在问你究竟是村东还是村西的,村东的人要比村西的人壮一点儿,所以要高人一等,这么是多么无厘头的狗屁道理? 薛丁见他说话的时候浑然不把师承当做什么大事,反而笑了出来,说道:“你果然也是那几个地方的人,否则常人没有你这样的气度,既然如此,我倒可以卖你一个面子,放了那个女人,但是恭王府的事,我劝你不要去管,以你的身份和师承应该明白,这一次来长安对付恭王府的,不只是我们喟叹观。” 张辰答非所问,“你经常杀人吗?” 薛丁还以为他是在试探自己的这些邪魔魍魉的来处,笑道:“你放心,杀的不是长安人就是了,不过,以你我的地位师承,何必在意这些普通人呢?就连唐国典籍都曾说过,世人三六九等,是一种无法打破的规矩,如虎豹财狼的竞逐,你我身在高处,有凌云之志,贱民尔尔,本该做了我们的脚下云梯。” 张辰略一沉默,抬头瞧着这些来往穿梭的妖魔,看它们麻木且机械地执行种种命令,在他的眼睛里,还可以见到种种不同色彩不同浓度的浊气,那些都是集合生前或死后的所有情绪,甚至能够感受到其中的痛苦,以及耳边儿传来阵阵惨叫。 张辰的情绪一直很稳定,这种稳定从目中程度上甚至是麻木,就好像入赘这段时间,他常常听到或者感受到别人的轻视诋毁,他却从不因此产生什么想法。 但是这一刻,张辰的眼前看到一些曾经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画面,耳边又传来薛丁的聒噪,他忽然产生并体会到了一丝细微的,叫做愤怒的情绪。 于是这一天,京都城外有极冷的风掠过,凛冽如刮骨刀,明明是晴天,却不知从什么地儿来了一片遮蔽三五百丈的小小乌云。 乌云沉似漆黑厚重的手掌,背后的阳光只能从乌云的间隙之中穿过来,一路落在地上就好像有了形状的箭矢,没有几个人知道它们一道道落在何处。 薛丁看着面前那些在一瞬间被灼烧似的妖魔,一道道轻烟升起,像极了农家为了驱赶蚊子刻意点燃的秸秆,烟雾里藏着那些招摇而起的肉身碎片。 薛丁曾经看到过夜枭的尸体,只是当时对夜枭的死因并不清楚,现在,他看得真真切切,而且近在咫尺,以至于开始怀疑人生和怀疑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当天上的那片乌云出现,他就隐约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等到一道道光束,或者更像是光斑落在每一只妖魔的身上,他才发现自己好像还是低估了眼前的局势,低估了面前这个人。 这些身体筋骨无比坚硬的妖魔,在炙热的光斑下变得十分脆弱,它们可以用以制作盾牌箭矢的皮肉,被轻而易举地穿透! 尤其是,薛丁发现自己的身躯已经不能动弹,经脉中一直赖以生存的元力也好像被完全冻结,他开始尝试到生平第一次恐惧,“你究竟是什么人?” 张辰想了想,这一次算是很认真地回答,因为他过去一直在想自己的存在究竟是怎么回事,现在,他觉得至少应该向这个世界宣布一个暂时的身份,“恭王府的,赘婿吧。”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章异族风雨,不入长安 恭王府一赘婿。 张辰说出这句话并不代表他对王府有足够的归属感,就算除去他的特殊身份,王府对他也谈不上什么情分,就连当初让他进入王府成为赘婿,真说起来也不过是各取所需。 当初他初入京都,听闻恭王府发布一条消息,称府上三小姐近来旧疾突发,如今昏迷不醒,和活死人无异,就连宫里的太医都没有法子,在万般法子都没有效果之后,王爷和王妃焦急万分,听从了不知哪儿游方术士的话,说或许可以通过结婚来冲喜。 这种事情听起来似乎逻辑正常,但是又有些荒诞,只因为世上富贵人家也常有冲喜的说法,但是恭王府是什么地方,住在里面的又是什么样的人物,就算要冲喜,哪需要这种法子,哪需要从普通人中去选? 但无论如何,在可能结个婚就能成为人上人的诱惑下,每天去王府的人还是络绎不绝,其中有不少是自诩才华横溢的年轻书生或孔武有力的侠客。 直到张辰出现后,所有的才俊都一时显得黯淡,没有其他原因,只因为张辰长得实在登峰造极凤毛麟角风流倜傥。 张辰凭借样貌脱颖而出,王爷又在和张辰的简单接触后察觉这个年轻人的特殊,最终钦点为府上姑爷。 张辰当时参加那场赘婿之争的原因很简单,他并不在乎这个身份所谓的光环,只是想着自己如今到了唐国这个最强大国家的最繁华城市,总要先有一个足够的身份安定,算是入世的第一步。 入世,是张辰决定让自己做的事情,说得简单一些,就是尽可能让自己和普通人一样,体验世人的平常生活。 所以,现在张辰说自己是王府一赘婿,从另一个角度上看,他也是在说给自己听。 只是这句话落在对面薛丁的耳朵里不是这么回事,他觉得这是一种蔑视,一种宣战,这对一个骄傲的人来说无疑是最大的羞辱。 因此,薛丁的长袖中间忽然滑出一柄长剑没入手中,剑身一抖,剑鞘钉在地面上,锋锐的剑锋切开深秋的风,切开眼前的视线,切开脚下那些轻轻拂动的落叶,一条直线从他的脚下开始向前蔓延,直线的尽头是张辰。 铮! 剑的振动像极了鸟叫和虫鸣的交叠,一瞬间好像明晃晃亮了乌云下的这一小片世界,展现了让人目不能视的光明。 叮! 然而在这样的偌大声威后,以剑势扩散影响了整个院子的锋利宝剑,最后只在半空留下轻微的一道声音。 薛丁的神色又一次大变。 不仅是神色,从张辰走进这个院子以来,薛丁对这个赘婿的认知一直都在变化。 他惊骇地瞧着手中已经只剩下半截儿的道剑,这是在喟叹观也小有名气的利器,如今在没入张辰的身躯后仿佛迅速消失,在此期间,他没有发现张辰有任何动用手段神通的痕迹,甚至没有感知到他身上有元力运转的痕迹,现在道剑的缺口光滑平整,就好像凭空被什么东西吃了去,和道剑一起消失的,是他附着在道剑上的元力。 不过,薛丁毕竟不是常人,在短暂的惊愕甚至惊恐后,他脚下的影子忽然开始蠕动,很显然这也是邪法。 影子蠕动的同时,薛丁的手掌里滑出一纸符印,这才是喟叹观的正统手段。 符印好像遇到危险迅速膨胀的刺豚,在半空向外蔓延张开,形成巨大的火焰,迅速充满整个院子。 呼。 微风遇到火光就好像成了千百人的呼号,又似乎草原上在大风中不断匍匐或站立的野草,飘摇中散发极恐怖的热量。 这些火苗儿全都被锁在了院子里,但它们仍旧好像不肯死心的战士,要跳出去,要在这个城市肆虐。 而这一切的异常,终于还是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从乌云落在院子上方开始,就有人觉得不太对劲,以往什么时候见过这种只遮蔽一条街的天气,而且乌云里面透出的道道光亮针孔似的全部落在一个院子? 所以,早就有人远远观望,之后,院子外毫无征兆地有鲜血出现,有碎裂的阴影化作血肉散落了一地,直到这一刻,那些紫红色的火焰不断向外跃起,却总是被看不到的屏障遮蔽。 越来越多的百姓远远观瞧,他们不敢走进乌云下,所以踩着光明的边缘,尽力踮起脚尖眯起眼睛想要瞧得清楚一些,好像只要自己站在光明里,就安全许多,他们的脸庞在那处院子里越来越高的火焰映照下好像有游弋的光亮虫子在跳跃,瞳孔里有颗粒似的火苗倒影在招摇。 苏管家苏暮也在人群里,在这一片沸腾里,他的心脏在极速剧烈地跳动,并且,这种紧张持续了很久。 他甚至隐约猜到了一些什么:如果,如果那个院子里真的是在斗法,那就说明那个赘婿也在里面,甚至,他刚才就是跟踪自己找到了这里。 很快,在城内巡防的将士们赶来,他们沉默且有秩序地冲进乌云下,只有盔甲的撞击声形成鼓点,和脚步的起落结合,好像连地面都因此在震动起伏。 百姓的沸腾喧闹因此安静了许多。 哪怕现在唐国存在某些问题,许多百姓因为政令有些微词,但是在唐国的军队兵力上,在将士的秩序上,从未有人质疑。 很快,将士们将院墙围拢,但是并未直接进去,为首的年轻小将在来到之前已经将消息向上禀报,他的见识要比外面百姓高处许多,一眼就知道院子里正在交手的两人一定是修行者,并且品级不低。 作为唐国的将士,早已经做好了为国家而死的准备,只是如今的情形,他们最应该做的是让院子里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离开,其次,是等待朝廷的御用修行者。 “听我的命令。”年轻小将褚轩伸手在半空,“退后五步,弓箭手准备,一旦有人出现,想要强行突破,杀无赦!” 整条街上,响起整齐如一的拉弓声。 在这些将士对面,跳跃的火苗不断从围墙里探出脑袋,就好像调皮的小孩儿想出去瞧一会儿,偏偏被那些屏障完全阻隔。 褚轩瞧着这一幕,心想设下这个结界的人应该是一个好人,否则一旦让这些火焰跑出来,恐怕这条街都会遭殃。 没有人知道围墙里的真实情形,只是闻听院墙之内那些呼号好像在变得逐渐微弱,心知那是因为火焰灼烧到了尽头,而让褚轩觉得疑惑的是,自从那些邪魔的碎肉散落在院墙之外后,就再也没有任何火焰以外的异常,就好像院墙之中的敌手并没有发生任何冲突,也听不到任何修行者之间该有的声势。 “不过”褚轩想到这里,抬头瞧瞧头顶那些已经在变得浅薄的乌云,心想:“这样的声势,已经是我头一遭看到了,究竟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唐国长安遮一片云?不过,这个人一定是我们唐人。” 他这番心思是有出处的,在唐国野史记载的典籍中,在唐国开国之初,有异族不能接受被唐国管辖,因此有修为通天的人物献祭生命以大神通降下灾难,要以罡风将唐国冰封。 在他施展的术法完成后,世上有无数罡风凭空而起,席卷疆域亿万里,死伤无数,偏偏在进入唐国疆域的时候开始变得微弱,等到了长安之外万里的时候已经如春风拂面,这其中当然有不知多少人力物力,但最终唐国反而是这个世上遭受灾难最少的国家。 这就是,异族风雨不能进唐国的典故,如果院子里的人不是唐国人,那么,无论他有多么通天的本领,都绝不可能在长安造出这样的异象。 这是唐人的骄傲。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章苏暮的恐惧 这一天,唐国上方有遮蔽百丈的小乌云出现,恰巧一条街。 正史记载,此为祥瑞,是唐国如今陛下民心所向的证据,因此才能够让光明汇聚,落于长安一隅。 野史记载,这是正邪两道的大修行者斗法,波及整个长安,幸好唐国高人献祭自身性命和肉身,才让长安得以幸存。 野史甚至因此衍生出种种话本小说,而其中最大的依据是,当朝廷的修行者赶到,只看到喟叹观邪魔的焦黑尸体,那位正道人物则不翼而飞,就连骨灰都没有留下。 野史的真真假假,多少是真实的影射,就好像此时此刻这一条传言,当褚轩满怀期待,终于看到朝廷派来的修行者赶来,他以极谦卑的姿态俯身,“大人。” 胡须挂在脸上一丝不苟胜似二月柳条的老人只微微颔首,他抬头看向院墙,他的瞳孔有光泽地放大或缩小,这是他师承特有的瞳术,虽不比世上顶尖神通的勘破万千虚妄,但也瞧得出种种术法的基本缘由。 但是在经过一番仔细地勘察后,他回头看向褚轩,“你确定,方才所有的异象都落在这处院落?” 褚轩点头,“卑职确定,有万千百姓作证。” 老人由此开始变得肃然,他很确信自己方才施展的术法绝没有问题,因为在此期间无意间看到了许多士兵私下修习过的微弱元力,那么现在只剩下一种解释,就是布置院落屏障的人境界要超出自己许多,以至于自己连任何端倪都瞧不出。 他其实并不怀疑褚轩说话的真实性,因为对唐国而言,最不可能出现问题的一定是这些没有日夜守护这座城池这个国家的兵将。 因此,他很快取出一道符箓,以修行元力点燃,通知了唐国正统的修行机关。 不多久,又有一人乘车马而来,方才的老者见到来人后微微惊愕,接着躬身,姿态极尊敬甚至谦卑。 褚轩虽不知道来人的身份,但是从老人的态度上也能揣测一二,明白这一定是自己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大人物,也因此躬身做礼。 走下马车的是一个中年男子,承长衫一袭,踩追云履一双,扶一长幡,双脚落定后看向头顶院墙,很快面色同样变得肃然,回头看向褚轩,问了不久前褚轩刚刚回答过的那个问题,“你们确定,方才所有的异象都落在院墙之内?” 褚轩回道:“卑职以性命担保。” 中年男子沉默许久。 知道男子身份的老人心底却因此有惊涛骇浪,方才他看到是这位大人物亲自赶来,本以为这是手到擒来的事,但现在看这位大人的神情,似乎就连他也觉得棘手?如果说,最后连这位大人也无法破解设在院墙上的术法,那么,院子里正在斗法的究竟是什么人? 一阵沉寂后,中年男子也不回头,只是声音传了过来,“你们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动,我进去瞧瞧。” 褚轩等人应声,老人本来想规劝一句大人不要以身涉险,话到了嘴边却又作罢。按照这位大人一贯的风评,恐怕本来还会存着几分小心和犹疑,一旦有人开始规劝和怀疑,恐怕反而会横冲直撞。 男人站在院外,在推门之前挥动了手中长幡,长幡手握处有流水般的光线穿行,且恰似大海分流般迅速向上缠绕,最终又在尽头处汇聚。 一道迷蒙的暗金色屏障由此衍生,最后附着在他的身上,方圆两三丈的人们都察觉到有清风自生,再看附着了术法的中年男人,只见他已不染尘埃,就连虫蚁都自行慌乱退去。 老人这才安心许多,他知道这位大人在护身的术法上钻研极深,在整个长安也小有名气,只是,他很快又意识到另一件事,如果连这位莽撞大人的莽撞性格都需要如此谨慎,岂不是说明这件事比自己一开始所想的还要棘手? 那位大人终于开始轻轻推开了门,在褚轩的一个手势下,所有士兵的箭矢都对准了门口,气氛一时变得肃然且紧张。 吱呀。小院子木门轻轻打开,没有众人意料之中的任何意外发生。 男子看清院子里的情形后,缓慢地跨过门槛。 院墙之外,众人紧张地等待,此时,秋深的雾气已经全部散开,经过晨起的短暂清凉后,温度开始回升,头顶的那片乌云已经不知何时完全消失,在明亮天光的照耀下,地面的青石都好像更光滑一些。 除去这条街外那些百姓隐约的喧哗,只有众将士的呼吸声。 终于,院墙里传出了声音,先是一道清脆的声响,有些像打蚊子,或者鼓掌,或者扇耳光? 不久后,才传出男子的声音,带着似乎在压抑的惊诧,似乎还有两分无法克制的不能相信,“你们,进来吧,已经没事了。” 众人鱼贯而入,入目处只看到一具道士的尸体。 老人看清楚道士的面容,他曾经远远看到过这个年轻道士几次,这时才终于明白方才这位大人情绪起伏的原因,“竟然,是薛丁?” 他的视线落在大人的脸上,才发现,这位大人的脸颊似乎有些红肿?他隐约猜到这红肿的由来,只是又觉得这么去考虑未免对大人有些不敬,强迫让自己的思路回归正途。 薛丁,喟叹观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第一人。 而这位大人,曾和薛丁交过手,虽险胜半招,但从身份上说,实则反而不如,毕竟,薛丁在喟叹观的身份已称得上尊贵。 所谓大人物,终究也不过是相对的,而薛丁死在长安城的这个小院子里,可以预见的是,喟叹观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唐国虽然不惧,但是,喟叹观的观主,同样也是唐人。 所以,这件事最后终究要有些交代的。 院子里唯二的修行者,心头都油然升起同一个念头,之后的长安,恐怕要多事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章苏暮的死亡 承剑司,唐国唯一正统的修行者机关,处理发生在唐国各处和修行者有关的事件。 “事情就是这样。”六戒将自己看到的情形禀报,他作为第一个看到薛丁尸体的人,直到此时还觉得有些震惊。 他曾和薛丁交手,外人总以为是他胜了些许,却极少有人知道,如薛丁这种身负邪魔手段的道家子弟,还有许多禁术不曾施展,如果那一日真的要论生死,自己未必是对手,但是看薛丁死去的景象,似乎并没有发生多长时间的争斗。 在他面前,数人闻言沉默许久,他们当时其实也看到了异象,只是一开始并不觉是什么大事,所以不曾亲临,直到现在听六戒将情形说得清楚,才惊觉自己似乎错过了许多。 “你是说,所有人都看到了院墙之上有碎肉自生,有鲜血抛洒,有屏障光辉,等到你以瞳术探查却毫无迹象?” “你是说,薛丁或许不仅修习了邪法,还饲养了邪魔魍魉,可最后就算手段尽出,也都灰飞烟灭?” “你是说,当时乌云横亘,根本不是什么阵法的功效,而是一个人的神通术法?但是,你用瞳术查看,却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元力气机?” 六戒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所说的情形是多么荒诞,以至于那一日他亲眼看到都仍然觉得梦幻,在经过许久时间的验证和惊诧后才接受这一切。 他说:“的确···如此。” ······ ······ 苏暮也很快知道了院子里发生的事情。 并不是因为官方没有封锁消息,只是因为他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无法联系到薛丁。 薛丁在长安的居所很多,当然都是喟叹观的产业,苏管家大多知道地址,且两个人之间有特定联系的手段,只需他轻轻刺破手指就能够激活符印进行联络。 但是,从上午的种种异象之后,苏暮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薛丁。 更重要的是,当他带着一丝希望回到恭王府,第一眼看到的恰巧是走出后院的张辰,那一刻就忽然明白,自己一生大概都无法见到薛丁了。 张辰仍旧如往常一样向他打招呼,“苏管家。” 苏暮不肯做声,只是低着头一路向府宅深处走去,在走过张辰身侧的时候,他的眼前恍惚掠起那一日雨落的时候,他选中从这个赘婿开始下手,瞧着一对儿主仆在院子里的情形。 短短几日,自己竟在这个赘婿面前连头都抬不起了! 然而让他更加恐惧的是,他好像一直都低估了对面这个赘婿的身份和能力。 直到看到薛丁的死,他才明白这样一件事,自己在张辰面前,真正论起来,好像连选择生死的权力都没有。 只是,现在他已经没了退路,薛丁死了,喟叹观一定不会放过他!张辰也一定不会放过他! 在这种矛盾情绪的冲突下,苏暮终究还是决定将这件事告诉喟叹观,寻求一条生路。 这么做的原因,终究还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足够了解,这也是他当初愿意铤而走险接受喟叹观的要求的原因之一。 “现在薛丁死了,喟叹观知道以后一定会派人过来,到时候,无论那个赘婿是什么人,他终将要死去。”苏暮生在王府,多年来不知见过多少大人物,世上曾有一句话流传,叫做宰相门前七品官,他也有这个资格这样去说。 他和喟叹观联系的地界儿是一处密室,一路走过来的时候,他频频回头,总是担心自己正在被跟踪,一如不久前暴露薛丁的行踪。 半个时辰后。 苏暮把消息传出去,走出密室,从幽暗的狭道中穿出,骤然见到阳光,所以有些刺眼,刹那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有白色光芒在整个世界放大。 直到眼睛开始逐渐适应光亮,他才隐隐约约看到,眼前似乎有一道人影。 当极致的幽暗骤然出现变化,且一个人心里本就在完成一项不能见人的事件时候,忽然看到极致的光明会有一种下意识的躲闪。 现在,苏管家刚刚经历过短暂的躲闪后,竟看到了自己躲闪的目的,也就是那个让他觉得恐惧的身影。 张辰看着他,平淡,且无趣地问:“你怎么就选中我了呢?” 这句话,张辰曾经问过两次。 苏管家的心忽然开始颤抖,他想起那一日看到的场景,也因此想到了自己的结局,明白自己绝没有任何对抗敌手的可能性,知道自己终将得到最严厉的惩罚,所以他开始恐惧,也正是因为这一刻的恐惧,他开始极尽恶毒地诅咒,“你得意什么?你不过是一个赘婿!你就算有一丁点儿的本领,你以为你就逃的过吗?薛丁死了,喟叹观一定不会放过你!我告诉你,恭王府就快完了!唐国也逃不掉,你更逃不掉!!!你最后一定会比我更惨,你一点会死无葬身之地!” 张辰却只是皱了皱眉,他其实并不在意对方说的那些话,因为那些话的真正指向只有自己本身,他太清楚自己本身最后的结果,身为一个丹田中拥有天道真灵的人来说,很清楚这个世界,却不能了解自己本身,所以他一直觉得世上有一句话很莫名其妙,总有人说很了解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却很清楚,哪怕了解这个世界,也不能确定和了解自己本身。 当然,这种情况产生的原因是自己本身就不能明白自己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原因和目的。 他曾经尝试就这件事去问其他人,比如小环,问她对于自己活在这个世上的目标和原因,小环几乎不假思索,“以前我就是觉得,自己能在府上一直做事就好,但是现在,我觉得只要能陪着姑爷就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环有一点害羞,所以低头瞧着自己的脚尖儿,不敢抬头去看自家姑爷的眼睛和神情。 张辰并不怀疑小环说这番话的真心,他只是想不明白小环为什么会把这件事作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目的,难道目的不该就像一个人走在路上有决定抵达的终点那么明确吗? “或许,是因为我终究和常人不同,所以缺少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 想到这里,张辰心想自己或许需要做一些什么,至少让自己真正融入这个世界,变成一个真正的普通人,这在世上的典籍记载中叫做入世。 不过,这一切都也只是后面要做的事,现在他需要做的,是处置面前的苏暮。 苏管家仍旧在污言秽语地咒骂,这个曾经自认为至少算一个体面人和上等人的王府管家,在生死面前丢弃了自己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所有的素质,明明是满怀恨意地破口,却更像一条虫子在死去之前的不断蠕动。 当张辰低头,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苏暮哪怕已经咬牙做好了接受所有审判和结局的可能,但是这一刻还是禁不住开始颤抖和恐惧。 张辰尝试动用自己的能力看穿对方的内心,他很想知道当一个人明明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为什么还是会产生恐惧。 就像那一天看穿喟叹观道士的阴影,看到那些魍魉夜枭身上所携带的种种怨气,现在,他终于瞧得明白,原来一个人心底所面对的最大恐惧,竟然在生死之外,叫做等待和未知。 ······ ······ 苏暮死在雾气激荡的清晨里,在经历长时间的恐惧折磨后,死得通透干脆。 他的眼睛瞧着这个世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断剧烈的喘息,脖颈处的伤口不断张开闭合,像极了鱼的鳃一张一翕,他的胸膛不断鼓起,发出了不甘地剧烈的风箱推拉声。 他的鲜血不断从伤口流出,小溪一样蜿蜒出支流,最后却又汇聚,在他的尸体下,形成小湖似的水洼倒映着这个世界,因为天光的原因,浑浊却明亮,他极不甘,一生过往轮回一样从心头穿梭过去,伸出手掌向着天空,就好像竭力要抓住什么,只是眼睛里的神采却慢慢黯淡下去。 这个在王府有莫大权利的管家,曾经一句话就能够以规矩之名杖杀下人,如今死于将消息传给喟叹观之后的一炷香内。 张辰看向尸体后面还未来得及关闭的密室,踩着鲜血走了进去,只是这些鲜血并不染其身就是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一章杀死那个赘婿 密室里珠光宝气,全都是苏暮这些年的积蓄,他这些年来掌管着偌大一座王府的一应用度,当初一句话就让小环去领月钱的时候困难重重,再加上王爷对苏暮的做事向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年积累下来,这笔数目异常庞大。 这些金银钱财对张辰毫无吸引力,他已经想清楚要将这些物件儿送给小环,他唯一有些好奇的,是摆在密室后方的一道符箓。 这符箓的材质十分特别,看似和竹木同源,但是其坚固更甚百倍,似乎是经过特殊工艺浸泡,上面还有阵法的纹路交织。 张辰凝神瞧了半晌,尤其是琢磨这些纹路的功效,发现这些纹路单独拆出来毫无共用,但是每一个节点都有特定的凹槽,能够在元力通过的时候加以储存形成旋涡,等到阵法完全激活,就会达到将普通人的声音传送千万里的效果。 张辰觉得十分有趣,他拿起符箓,凝视半刻,手指从符箓的首端轻轻拂过,于是有轻微的颗粒式光芒亮起,并且极光掠影,迅速完成了符箓上纹路一周的缠绕。 整个符箓通体亮起碧绿色的光芒,就好像灯笼被一瞬间的点亮,莹莹光芒,熠熠生辉。 “还有什么事?”符箓里传来了声音,看样子,或许是喟叹观的人。 张辰没有出声,他一时因为这符箓而有些失神,他并不是因为符箓完成的事情而震惊,而是觉得有些惊喜。 千里传音这件事,他虽然没有做过,但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就好像他现在看到这个符箓,就算从来没有使用过,也能迅速了解它的功效和使用方法。 当然,他刚才动用的是自己的法子,换做苏暮这种普通人,就要以鲜血为引子,滴在符箓上进行激活。 让张辰觉得惊喜的是,这些阵法纹路的完成,恰似人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他们循着最简单的认知,就好像钻木取火,就好像挖井取水,随着这些认知的完成和深入,一步步走到今天,而这些纹路和元力的结合,被他们命名为阵法,竟真的隐隐接近了这个世界最纯粹的本源。 从某种程度上说,人们用符箓完成千里传音,和他用自身真灵完成这件事,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都是沟通了这个世界形成之初就有的规则。 他的眼睛微微亮起光泽,是不见明月的漆黑夜幕,有极亮的星辰忽然出现并不断收缩放大。 而对面似乎也因为这种沉默而意识到了什么,“你是谁?苏暮呢?” 张辰这一次出声了,但他并没有回答,只是询问,“喟叹观的人?” 对面接着再问,只是语气已经不比刚才的平和,好像已经笃定了张辰的身份:“你是那个赘婿?” 对面的言辞开始激烈,“就是你杀了薛丁?!你究竟是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张辰切断了符箓的联系。 刚才他出声说话,也只是为了更真切体会这个符箓的结构,三言两语之间,他已经有了复刻这种符箓的能力。 他用不上,但小环用得上。 至于什么喟叹观,他不在乎。 ······ ······ 荒野是连接天空的平面,尽头的线条就是天地两个世界的分割线,而平地而起的山峦,就是妄图沟通两个世界的天梯。 喟叹观位于北荒,恰似平地而起的天堑,远远瞧过去不见山峰顶部,那些云雾将高处遮蔽得极严密,有诗云‘白云没山高,飞鸟不能渡’。 山因喟叹观而得名,世人皆称喟叹山,其险峻世人皆知,而喟叹观的特殊之处在于,它恰恰建在山腰如狼牙的悬空处,只有到了近前或上空才能见鳞次栉比的道观相互贴合。 在所有道观正中处,如阵法的阵眼,一座四面青石阶梯连接的大殿伫立,可见秋冬之际仍旧生意盎然的红砖绿瓦,可见屋脊尾端的飞檐托起一只只玉石雕成的异兽,双目有光,犹如生灵幻化。 正殿之中,此刻有数十人林立,殿内一人着道袍契合五行八卦,整个人有浑然天成的圆融,他开口出声,在空旷大殿如绕梁雷声,有雄浑壮阔之意,回荡不停,令人心生肃穆,“薛丁已确定死在了长安,照恭王府管家的说法,是死在王府新招的赘婿手中。” 话音刚落,一人面带厉色,就连声音也如狼牙锯伐木,其干涩之中凶戾,“观主,当初从赘婿入手,是那个管家提起,如今我徒儿薛丁因赘婿而死,他也该千刀万剐。” 喟叹观主早知道这位师兄会有此一说,毕竟薛丁是这位师兄多年来唯一的亲传,堪称儿徒。 “如果猜测不错,他应该已经死了。”观主说,“我召集各位前来,是通过长安一位好友得知,那日的交战,有风云变色,有乌云横生,有天雷落定,那一日有承剑司术士前往,却没能在战斗中瞧出什么蛛丝马迹,如果这一切真的是那个赘婿所为,而那个赘婿的年龄不过二十,你们也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众人闻言因此都微微动容,他们都是薛丁的长辈,曾经看过薛丁许多次在观中的比试上手段是何等凌厉,因为邪法本就是屠杀术,以有违人和的法子成就自己的神通,因此这种凌厉在同辈中无可比拟,众人都曾以为薛丁在这个年纪已是最顶尖的几人之一,结果现在说,他是死在同龄之间? 而且,就连承剑司都无法探查出其术法痕迹,那么,这个赘婿的来处便只有寥寥几处可以猜测了。 “观主可曾问过那位好友,是否知道赘婿的真实身份?”一人询问。 观主却道:“我们如今所做的事情,虽然很多人都知道,但唯独是瞒着唐国的,我的这位朋友虽然也有患难之情,可事关重大也不能透露许多,一旦他问起为何要调查恭王府赘婿,我该如何回应? 你们需知,承剑司如今并不知道赘婿就是那日异象的始作俑者,而且这件事听来简单,实则错综复杂,那个年轻人能有这样的手段,显然师承不俗,在这个时刻一旦因为他和其师承交恶,也得不偿失。” 观主说了很长一段话,种种利害说得清楚明白,可见他在召集众人之前已经在心头进行了种种预设,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瞧着方才薛丁的师傅道:“不过,无论对方是什么人,杀了薛丁,总要付出一定的代价,我决定派诸弟子前往。 此行有几个目的,一是继续我们之前的计划,二是调查赘婿的身份,三是在长安落子,为我们的下一步做铺垫。根据可靠消息,大将军快要回朝,届时一定有风云变幻,恰是我们出手的好机会。 我召诸位前来,唯一的问题是,要带着众弟子去长安,总要有一位长辈带着,你们看,让谁去最合适?” “观主!”最先开口的,恰是痛失爱徒的老人,他上前一步,“薛丁之死,我必要查清楚,为他雪恨,长安之行,非我莫属。” 观主却反而摇头,“师兄,这一次前往长安带头的人物,要挑一个并不简单,此人的身份不能太低,辈分和境界却不能太高,既要让唐人觉得重视,又不能让他们时刻盯着,师兄你的身份世上人尽皆知,一旦你入长安,承剑司恐怕随时都会派人瞧着你,这反而不利于我们的计划。 你放心,薛丁也是我的子侄,他的死绝不能平白无故,就算那个赘婿是什么身份,总要付出一定代价。” 三日后。 喟叹观众人抵达长安,第一件事,就是莅临恭王府。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二章喟叹观上门 苏管家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为了这件事,王妃将所有下人召集在前厅外的院子里。 “你们谁见过苏管家?”王妃问话的时候似乎刻意瞧了张辰一眼,就连其他人也忍不住看向那个年轻人,只因他们也都知道二人之间的矛盾,不久前苏暮还曾在众人之前立下军令状,说一定在三天之内找到张辰是妖魔的证据,结果自从那一天以后,苏管家就好像人间蒸发,再也看不到任何踪迹。 在这种情况下,张辰当然成了唯一嫌疑人,而且,似乎就连他是妖魔这件事也变得更有可能。 许多人的心头已经笃定,“他一定是有问题的,否则,又为什么要做贼心虚杀死苏管家?” 倒是不久前一直都在众人中指责讽刺张辰的那位小妾,现在反而变得安静,她偶尔做贼似的瞧一眼张辰便立刻收回视线,就好像担心张辰捕捉到他的目光。 见众人久久不语,王妃看向张辰,“张辰,你说呢?” 张辰并不打算隐瞒这件事,只因对他来说,目前所见的所有事情尚且不值得他变色,更何况是因为一个本就不重要的人而扯谎? 他正要开口,院外忽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禀王妃,喟叹观有人拜访。” 王妃的眉头微微挑起,“喟叹观?” 她虽是一介妇人,王府但有大事,都一定会经她的手,因此对于喟叹观三个字并不陌生,虽交集不深,也明白这个地方的人物非比寻常,自然不能怠慢,只是喟叹观从不会上门拜访,今日又是为什么? 不论如何,苏管家失踪这件事暂且都要搁置了,她又不留痕迹瞥一眼张辰,见年轻人到了这一刻仍旧神色如常,心道其他的不论,单就这个心性的确不错,王爷选他进了府,想来有一定原因。 “你们暂且都退下吧,不过没有我的吩咐,这段时间任何人不得离开王府。”王妃最后这样说道。 半刻后,王妃端坐前厅,喟叹观众人于左右一一落座。 “恭王府和我喟叹观多年交好,我们如今入京都,自然应该拜访一番,王妃何必这么隆重,倒让我们一时惶恐。” 为首的是一个女子,身披深色道袍,头上发髻一丝不苟,不见半分从缝隙里跳出来,行礼端正,就连场面话也说得漂亮,至于什么恭王府和喟叹观交好,无非是花花轿子,先把关系和交情定在这儿,后面无论要说什么,总归更顺畅容易一些。 王妃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因此心下反而有些警惕,这位在府上做事极少出过岔子的大妇很明白这样一件事,一个人场面话说得越好听,后面要请求的事情往往更重要,只是,她心里的疑惑反而越来越深,以前从来没有听王爷和那两位女婿说起自己和喟叹观的关系,他们今天究竟是来做什么? 她凝神去听,只担心自己一个疏忽,让王府卷入某些纷争。 结果女道士说出来一句让王妃万万没想到的话,“只是,为何不见府上那位新招的英才贤婿呢?我们此次前来,也是听闻王府有喜结连理的大事,那位姑爷是长安处处称道的天人风采,因此前来恭贺。” 王妃竟一时被这番话说得恍惚,原来,这些人今次来的目的,竟是那位进府后一直不显山水的赘婿。 这一刻,她忽然开始回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关于那个年轻人的种种,在此之前,她最多只觉得他只是生得极好看,只是对她来说,往日里见惯了世事浮沉,尤其王府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高处的风景背后往往暗流汹涌,因此如一个人哪怕生得再好看再妖孽,也不过一刻诧异,但是现在,喟叹观来访的第一件事竟是为了见他,王妃忽然察觉,自己这么久以来似乎还是将这个年轻人想得简单了些。 在极短暂的时间里,王妃将这件事以各种逻辑可能产生的千百可能和后果全部思虑过后,回头告诉贴身的婢女,“去把姑爷喊过来。” 张辰此时正在后院儿给小环捉鱼。 王府后院儿其实不是一个单独的院子,只是众多地界儿的统称,只因王府囊括的面积实在太大,有许多不住人的地界儿被分隔。 就好像张辰二人此刻所在的院子,只见亭台楼阁和湖光山色,虽都是人工,但有自然生成的巧夺天工,碧绿色的湖水好似从天边儿摘下来一片的清澈和艳丽,那些莲叶儿在水里的沉浮也如雨天朦胧处撑开的雨伞,只是要更加生动鲜艳许多,湖底总有清泉出,所以湖面时刻如翡翠融化,连人的五官都瞧着深邃,光彩照人,素如淡妆。 小环指着湖里一尾狮子头的肥硕鲤鱼说道,“姑爷,您瞧这鲤鱼生得实在很可爱。呲溜——” 小婢女咽下去口水,如果没有这个动作和声音,可能会更有说服力。 张辰瞧得出小婢女的心思,一时只觉得可爱和好笑,说道:“这鲤鱼当然很可爱,但是如果扔进锅里,炸成金黄色当然会更可爱一些,不如我们捞起来瞧瞧?” 小婢女被拆穿了心思,脸颊微红,嘴上却说:“王妃曾经说过,府上任何人都不得私自捕捞,如果被捉到,会被责罚。” “没事,这个时间,不会有人过来。”张辰四下环顾,其实不只是这个院子,就连周边不住人的几个院子都没有人影。 因为不久前王妃在院子里说起的事,大多数人不但没有走出王府,连住的屋子都不曾离开,这不仅是因为王府的规矩森严,一部分人也在猜测张辰的真实身份,毕竟邪魔的出现和苏管家的死去实在让人恐惧。 哗啦。 张辰卷起裤管儿下了水,小环后面的话戛然而止,紧张过后把心一横:姑爷都已经下了水,万一,万一真的被人看到,我就说是自己推了姑爷下水,这样以姑爷的身份想来不会被责罚,那样就算,就算我真的被杖罚也值得了。 想到这里,小婢女闭上眼睛张开手扑进水里。 只是她错误估计了一件事情,湖里的水堪堪到张辰大腿根部,却足以没过她的腰,跳进去以后一时没站稳,脑袋虾米似的钻了进去,只剩下两只手在水面上划来划去,水花儿飞起来惊了附近的鱼。 咕嘟嘟——咕嘟嘟—— 一串儿泡泡从水底冒起来。 直到一双手将小婢女从水里拔萝卜似的翻起来,小脸蛋儿上的水珠子流成一行行,眼睛过了半晌才眨吧眨巴睁开。 入目处是自家姑爷有微微笑意的脸,极好看极温和,“小心一些。” 小环红了脸,轻轻应一声嗯,紧接着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情急之下紧紧搂了面前男人的脖子,又急忙放开。 小婢女只觉从来没有这样窘迫,火从脖子烧到了耳后根,刚才那样地丢人,现在只想重新钻进水里凉快一下,如果水里能有个地缝儿就更好了。 张辰却已经去了另一旁,声音传过来,“小环快来,它在这儿!” 他指着小环不久前说的可爱鲤鱼。 可怜那只‘狮子头’的鲤鱼,过去靠着这颗脑袋在池子里耀武扬威备受宠爱,现在竟成了被两个人围追堵截的原因。 “它钻到了下面,小环,快拦一下。” “姑爷,它去了那边儿,可恶,它这么肥怎么游得这么快!” 某个不久前还在夸别鱼的小婢女,喜欢的时候叫鱼家小可爱,不喜欢的时候就说鱼可恶。 幸好,就在它堪堪要被捉住的时候,张辰忽然直起了腰,“有人来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三章近道 “啊!”小环直起腰来,一时慌张脚下一滑,幸好张辰将她扶起,不然又要咕嘟嘟喝几口水。 “那怎么办?”小环惊慌过后,马上咬着牙视死如归作出决定,“姑爷你跑得比我快,先从南门溜出去,那个位置是花园,少有人过去,我来断后,姑爷放心,就算我被抓住,也绝不会出卖姑爷!” 张辰上了岸,将小婢女从水里一只手揪起来,“别躲了,如果我猜得不错,就是来找我的。” 小婢女又一声惊叫,她低头瞧着自己和姑爷的一身湿漉漉,“可是,可是” 话还没有说完,她的嘴巴微微张大,只因她身上一瞬好似起了雾,所有的水汽从衣服上的钻出来,刹那间已经干得彻底,她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瞧着自家姑爷的背影,许多话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最近她也感觉到了自家姑爷好像和普通人不一样,可她绝不相信姑爷是妖魔这种话,理由倒很简单,世上哪有生的这么好看,还这么温柔的妖魔? 小院门口处有人一路小跑过来,“姑爷,前厅,王妃让您过去一趟。” 这人是王妃贴身的婢女小鹿,往常绝不会对张辰这么客气,姑爷两个字更不可能从她嘴里说出来,毕竟是跟了王妃的人,不必将一赘婿放在眼里,但近来的态度和过去截然不同。 张辰微微颔首,回头对小环道:“你先回去等我。” 小环应了一声,又对小鹿也微微欠身,示意自己的离开,小鹿只是微不可查地点头,但一抬头又见了张辰幽深的凝视,不知怎地也欠身做了一礼,但很快心下有些恼怒,暗道以我在王府的位份,为什么要给她回礼? “走吧。”在她失神的时候,张辰已越过她向前厅走去。 前厅。 张辰赶到的时候,喟叹观众人和王妃看似聊得火热,虽言之无物,可人人喜笑颜开,张辰一直觉得这是让他为之惊叹的技能之一,至少他是做不到的。 直到张辰站在前厅,王妃才将视线投了过来,“到了啊,这几位道长想见你一见,此行也是为了你和璇儿的婚事恭贺一声。” 张辰这才转身去瞧他们,居于左侧第一的是位女道长,他的瞳光有转瞬的绽放和收缩,见她头上气运如杨柳堤岸,暗道这应该是目前为止自己亲眼所见的最有道之士,所谓有道,就是修行境界的高低。 女道士此时也在仔细瞧着厅中的年轻男人,第一眼时惊诧于张辰的美貌,紧接着瞳术运转,这是喟叹观的大道之法。 噔! 女道士钟白突然失态起身,身后的桌椅一阵响声,此刻在她的眼中,但见张辰一张脸蛋除了客观上的俊美,全身上下都和道极度贴合。 喟叹观的修行向来以追求天道为最终结果,他们的功法在许多年来时时进行完善,其完善的依据和最终结果,也往往要以和冥冥中天道的贴合有关,至于这种贴合的程度,就和个人天赋有关,这种天赋又被称作天人感应。 钟白作为此次长安之行的领路人,天赋和身份自然是不差的,她当年首次修行,感悟元力,瞳生感应,便见天地之间有气流运转,世上种种,无论流水高山都自有定数,因此也更加对喟叹观的修行道法深信不疑,且一直认为,修行这件事就是让一个人以凡体愈发贴近契合天道。 她曾看观主修行时,全身气运和天空交感,那一刻感叹高山仰止,心道此生能如这样近道死而无憾。 结果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一个人无需修行,全身已有近乎于道的圆融,以道法瞳术去看时,又见其中气运和天空衔接,似瀑布倾泻,做了悬九天的倒灌,做了上下连通的天梯! “师叔!” “师叔!” 一旁道士连续喊了数声没有回应。 张辰此时微微皱眉,只因女道士的凝视带着往日里常人没有的痴迷,以至于让人觉得不适。 他的挑眉,让女道瞬间清醒,浑身微震,如梦初醒,也因自己一时的失态有冷汗涔涔,强迫自己低头不去看张辰,暗中则有异样的恐惧,“我为何,为何只是瞧他一眼就心神失守?按理说我早已褪去凡体,不该有这种情绪,观主说得不错,他有问题,有大问题!” 她刚刚给自己做好了防线堤岸,却又听张辰出声,“道长此行,不甚惶恐,长安百姓谬赞,我能够进入王府本是高攀,怎么敢劳烦诸位亲自走上一趟。” 王妃听完暗自点头,心下暗自想着,无论这个女婿是什么身份,这番话说得还算漂亮,不丢王府的脸面。 却听一旁女道长钟白忽然抬头,“谁说你是高攀?!” 谁都听出了这句话的愤慨,只是这愤慨在别人看来实在莫名其妙,女道士钟白也刹那惊醒,又一次强迫自己低头,“我的意思是,这桩婚事,本是天作之合,何谈凡俗的配或不配,想来王府,也绝不会有这么俗气的说法和想法。” 只是无论她如何补救,外人都瞧出了钟白刚才的异样。 王妃因此狐疑,心道莫非这个赘婿不是什么邪魔,反而是喟叹观的人?否则她何必如此紧张?可是,为什么除她以外,其他的道士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难道说,张辰在喟叹观的身份十分特别,因此普通弟子无从知晓? 她这番想法从逻辑上看无论如何都十分合理,只是越这么去想,反而和真实的情况偏离越远。 张辰这时笑道:“多谢道长。” 王妃这才回神,也恰巧借着这个机会插嘴试探,“不论如何,喟叹观远道而来,都实在是一件大喜事,说来,其实也有几分意外,毕竟我家老爷往日里也会提起几句修行的事,每逢这个时候都绕不开喟叹观,称呼是世上修行魁首,没想到,会因为小辰远道而来。” 仍旧是一番场面话,但最后的落点,是在远道而来四个字,但凡聪明人,总该知道对这件事作出说明:我知道我们家赘婿是什么货色,你们为什么会为了他走一趟,或者说,你们为了这个赘婿亲自来一趟,连我们都不知道他的底细,你们究竟为什么会来?说一说吧,你们到底什么关系? 张辰对此没有开口的必要,也同样看着钟白。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四章疯魔?痴迷? 钟白此时已经不敢再去看张辰,直勾勾瞧着王妃,就连余光都不敢漏出去,脸色白红交接,“王妃说笑了,喟叹观实在不敢称什么正道魁首,况且唐国万邦来朝,我喟叹观也不过唐国麾下一小观,而恭王府之盛,世上人人知晓,王爷是国之栋梁,二位小王爷和贤婿也是人中龙凤,镇守边疆,雄踞一方,我喟叹观面对恭王府的喜事,自然不敢怠慢。” 这当然不是王妃想要的答案,她现在对于赘婿的身份愈发好奇,这就好像你曾经瞧着一片儿雾好像遮住一只虫子,以为吹散了这团雾就知道其庐山真面目,谁知最后只瞧见一颗指甲,后来你以为等指甲上面的这团雾气散了也就好了,谁曾想在这生物的背后还有一道观。 她并不认为这个赘婿的身份真就能超乎自己的预想,毕竟世上的王朝势力,再大也大不过唐,世上再尊贵的身份,也贵不过唐国的皇上。 只是她心里忽然又有一丝欣慰,只因她曾经还极不满意这位赘婿,只觉得对自家的女儿来说,就算现在卧病在床昏迷不醒,也不该和一个绣花枕头结成夫妻,现在乍然察觉这个女婿有些特殊,即使这种身份只是她一时的臆想,也总归勉强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钟白因这位王府赘婿而一时心烦意乱,这一场本该占据主动的拜访竟草草了事,直到走出王府的大门都觉得今天的阳光格外刺眼,又有几分羞耻的不舍。 “钟道长!” 听到这声音的时候,钟白不自禁有些发抖,种种情绪齐齐涌上来,除去自己无法掌控自身情绪的恐惧,还有无法启齿的喜悦,就好像能够再见到那人是来自冥冥中的莫大恩赐! “不能回头,绝不能回头,此人身上有大问题,我需先回去将这件事告诉观主。只是,他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于我而言,我是代表了喟叹观的颜面,两者之间已有了仇怨,我如果不肯正面回应,岂不是丢了喟叹观的颜面?我喟叹观终究是修行魁首,为何要怕他?况且,只是瞧他一眼,最后一眼,过后我便以道法洗涤道心,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张辰一句话,钟白心头万千闪念,终于完成了自我劝慰,总之最后的目的就是要回头。 她只抬头瞧一眼张辰,瞳术竟无法自控地迸发出来,双目有星辰点缀,又一次看到张辰身上种种道法自然。 而这一切发生的原因,是张辰也有心了解方才钟白的失态,他捕捉到这个钟白施展瞳术时的变化,那一刻拆解其神通构成,一时竟也觉得精妙,这种精妙好似巧匠以极微小的物件儿一个个卡在一起,最终形成巨大的宫殿。 他曾因为阵法的精妙而惊叹,这一刻因为瞳术的高深而好奇,这都是一代代强人穷尽心血传于后代的作品。 张辰曾看过世上典籍,且有观一便知千万事的本领,他曾清楚看到一段话,只是当时不能完全理解,只因这番话里似乎带着一种只有世人才能了解的辛苦和情绪:“先贤之所以为先贤,他们早知世人无论权贵与否,终究会落白茫茫一片的干净,早知人活一日三餐,温饱以外便只有酣畅痛快是当日当下第一件事,只是他们仍愿因后人忧虑,因万民惆怅,因此呕心沥血,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成一器具,不求人尽皆知,但求做后世台阶,九泉之下,倘若有人因此更上一层便足感欣慰,这就是传承。” 过去张辰不曾了解的原因是,其中的辛苦和繁琐难以凭空想象,且这番话包含了太多人的情绪,以至于以张辰的特性无法体会。 但是现在,张辰看着钟白眼睛里一瞬间绽放的光芒,这能够看透世上气运和大多术法的瞳术,其中夹杂无数符文,每一道符文于瞳术整体相比,都如沧海之一粟,其中精妙。哪怕差之毫厘,其功效也有偌大差距。 张辰心下不住赞叹,嘴上却说:“有些事,我想和道长单独说一说。” 以他的性格,本不会如此,因为于他而言,除了天道真灵,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值得隐瞒,只是他最近忽然领悟 一件事,他既然想要入世,不仅要身在人世间,平日里做事也要尽力以平常人的习惯去完成。 他想:接下来我要说的事,要问的事,应该,或许,对平常人来说应该算是隐秘吧? 殊不知钟白又一次因为他的一句话百转千回,她瞧着对面男子,心下早有激荡徘徊的浪潮,浑然已经忘了自己一开始告诫自己的警惕,作为一个天赋极好的道人,对喟叹观的修行有近乎痴迷的执着,此刻更不能自持:他说,有事情要和我单独聊一聊。究竟是什么事?难道说,并非是我自己刚才觉得有些,有些特别,就连他也一样? 她心下这样一想,回头对身后众人道:“你们暂且回去,我和居士聊上几句。” 此行的众人早已听过观主的告诫,说这一次的长安之行要以这位师叔为首,应一声诺就退了下去。 只是众人走到了王府长街的拐角处,有人忽然开口,“你们觉不觉得,师叔对这位王府赘婿的态度,似乎有些特别?” 其余几人也都点点头,方才他们在王府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这终究是因为他们的天赋不足,所以瞧着张辰的时候只是一时间震慑于这个男子的容貌,并没有更多的想法。 “我记得我们此行目的,似乎就是为了调查和对付这位,王府姑爷?”有人迟疑地问。 “可是,看师叔对这位姑爷的态度,好像另有隐情?” 后面的话众人已不敢说,他们虽在喟叹观都算上佳的弟子,但真正的强人还在后面,因此以他们的地位实在不敢继续猜测。 “看师叔的态度,或许那位姑爷,实则是我喟叹观的内应,且身份尊贵?我们这些人接到的所谓任务,不过是掩人耳目?” 这已代表了所有人的心声。 王府。 张辰带着钟白去了后院,仍旧是狮子头游来游去的那一处。 钟白瞧着张辰,往日里雷厉风行的一个人,忽然变得吞吞吐吐,像极那些未经人事乍然见了真命天子的普通女子,“您,你,你说有事要和我说,究竟,究竟是什么?” 短短一句话,从称呼到词儿都经了更换,心脏竟然也好像不是自己的,总似风浪里无所适从的船只。 这也是因为她多年对修行这件事有近乎偏执的痴迷,否则不至于此,只不过这也是极正常的事,世人无论做什么事,总是极端者才能有大成就,世上典籍野史,但凡名留青史者,诗词或刀剑,千万法门,都是于疯魔处见真我。 而当初薛丁面对张辰,以邪魔之法运转瞳术后又突生无穷的厌恶,也和张辰的本我有关。 邪魔生恨,真法生敬意。 “我求道多年,时时叮嘱自己此生追求就是离道近一些,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的话,不敢想象世上怎么会有人只要站在这里便如真道。” 张辰此时已经想明白了她这番作态的原因,左右超不出天道真灵的存在,大概如豺狼见血,有十分的吸引力,只是这种吸引力太过非常,以至于女道士连意识不能完全清醒? 恰巧,他现在因为见过了符印和瞳术,所以对修行这件事有十分的好奇,现在从这个女道身上入手自然是最好的。 他出声问道:“我听闻喟叹观修行是以为自己本身为器具,存储元力体悟天地,境界越高便越有大伟力,能和天地共鸣,道长能否为我详细说一说?” 钟白浑然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见张辰躬身,一时间只是觉得自己亵渎,急忙也躬身下去,而且身形更矮。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五章想当年,我手拿两把西瓜刀! “您竟从未修行过吗?”对于张辰的问题,钟白很意外。 不知不觉,钟白对张辰的称呼又一次成了您。 张辰不做隐瞒,摇头道:“只是听说过罢了,近来才开始接触,有些兴趣。” 钟白心下更受震撼,可是转而又意识到了什么,“所以,薛丁之死,和您无关?” 张辰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反问,“修行一事,不能说吗?” 女道士听张辰似有遗憾,急忙道:“自然是可以说的,这些并不是什么绝密。 世人修行,大体分为三类,一种修行自身体魄,一种修行自身气海,一种修行外力为己用,我们喟叹观修行则是第二种。” 说着话,她担心张辰不能理解,索性运转元力,双手互叩成一咒印,元力从手掌中喷薄而起,在半空形成一条条细微的纹路,犹如白色的雾气穿行。 当纹路最后完成勾勒,院子里就凭空起了湿气,这种湿气四下弥漫,许多叶子垂下落了露珠。 钟白又挥了挥手,将这些湿气吹散,期待地看向张辰,“喟叹观修行,开拓气海,通过元力沟连天地,以神通术法咒印等等手段达到呼风唤雨的效果,一个人的境界越深,气海越宽广,神通术法的效果便越强烈,为了更好分辨各人进境深浅,以阶段命名了四个境界:一境天真,二境幽深,三境出风,四境怀道。” 张辰听得认真,至此打断道:“我从荒原一路来到长安,曾听世人传颂喟叹观观主已经得道,那么,他又是在哪一个境界?” 钟白闻言摇头,“四十年前,轩宗陛下还未登基之前,观主已是四境,两年之前,观主讲道时,我以瞳术查看,只见气运喷薄,和天地共鸣,不分彼此。” 张辰微微颔首,暗道四十年前已是四境,想来是人间凌绝顶的强者,至于与天地共鸣,还需要亲眼瞧一瞧才知是为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忽然也产生了诸多好奇,他自荒原醒来时,对这世上种种已看似无所不知,但是修行者们不同,他们靠着自身的力量造出阵法符箓等种种法门,这已是超脱世界本身存在的伟力,张辰感受到了一种初学者的好奇和探索。 一念及此,他看向钟白,“道长,我想学一学修行之法。” 修行之法,对这个世界而言并不是什么隐秘,钟白闻言更加心潮澎湃,她实在很想看看,当张辰这样近乎于道的身体接触修行,会是什么情况。 喟叹观法门万千种,是过去一代代的积累,宗门会根据每个人不同的体质进行分配。 钟白在经过短暂时间的犹豫后,还是决定将喟叹观相对核心的功法告诉张辰,这本是不能轻易外传的秘法,但是在她心里,如果将粗制滥造的普通功法让张辰修习,就更是一种亵渎般的暴殄天物。 喟叹观的修行,从心开始,冥想自身,感应天道,吐纳天地灵气,化作自身元力,开始根本不同功法的走向在自身完成一周,当元力回流到丹田,就可以在丹田处开辟气海储存元力了。 钟白将功法的元力纹路一一告诉张辰,其中最重要的是元力在体内流转时必须通过的穴道,穴道会形成旋涡,修行有成后,就会有元力在旋涡中自生,其中道理,也和阵法的节点有相似之处。 张辰默默听了半晌,微微闭上眼睛,心下按照钟白的引领尝试冥想。 钟白看着张辰的平静面容,不知为什么,心头忽然有几分期待和紧张。她能够通过瞳术感应到张辰的纯净无垢,却不能完全看透其中的缘由,更不知道天道真灵的存在,只是有不能自持地想要接近。 “当年我初入修行,冥想的时候正值傍晚,那一刻天人交感,虽未曾修习瞳术,却见这世上本真,之后有清风起,有半刻的雨露,气海开辟时便如大河滔滔,观中长老因此说我天赋绝佳,如今,以这一位的无垢身躯,还未修行便已近道,一旦接触道法,必有异象。” 她安心等待,知道一个从未接触修行的人,第一次想要完成整整一周的运转和气海开辟,最少也需要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钟白心甘情愿为这位赘婿护道。 只是,她心头刚刚掠过这些心思,面前的年轻男子已睁开了眼睛。 钟白以为他是遇到了什么难题无法度过,急忙询问:“怎么回事?” 张辰摇头,“没事。” 钟白的心头因此更加疑惑,没事这两个字实在令人费解,没事的意思是指什么没事?他的元力运转还算顺利?但是,他又为什么停下修行? 张辰没有做声,只是抬头瞧着天空。 ······ ······ 冬天的寒气还藏在地底不肯露面,秋风却早已经带着大雁去了南疆,多日的阴雨让地面虽不至遍地泥泞,总归是有恻恻的湿气好像要随时钻个空子躲进人的衣领里,或是骨头的缝隙里。 这样的天气里,长安除去朱雀大街的喧闹能赶走这些时刻粘附于空气每一寸的恻恻湿气,此外就连护城河都显得冷清许多。 只有那些几代人居住在这儿的老长安人才趁着午后坐在街道衔接的十字路口处闲侃几句,这些老唐人带着自己特有的腔调,两口热酒下去就敞开了吹,好像对标的敌手是这河道上的风,“想当年,我一个人去了北荒,那地儿有一镇子,号称是什么三不管的地界儿,还有人口出狂言说什么唐人不过如此,我当时就找过去,问那个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你们猜怎么着,我后来才知道,那人是镇子上一整条街什么当家人,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人吧,既然说了我们唐人那就不行,我还就告诉他,我就在这儿等着,你能喊多少人你就来多少人,我要是逃走了我就是孙子。 就那天下午,天气和今儿也差不多,我手拿两把西瓜刀,从街头砍到了街尾,眼睛都不眨一下。” “老黄,那么长时间不眨,眼睛干不干?” 一群人明知各自都在吹牛闲侃,仍旧乐得捧场,也绝不肯拆穿,一群人午后三言两语的热闹,也算长安马路牙子上的特色。 就在这时。 呜呜—— 陡然地,一阵号角似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席卷,声浪还未过去,原本还算明朗的天儿骤然变得阴暗。 这不是那一日小片儿乌云遮蔽阳光的狭隘场面,而是不见边际的黑色幕布被迅速拉过去,天,忽然间就变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六章承剑司 长安的天已经多年没有大变。 唐国建立百千年,城内阵法经历一开始的创建和后面持续的修缮和精进,青石之下隐藏了无数阵法纹路的铭刻,时刻都在运转,使长安不至于受暴雨侵袭,就算地龙翻身也巍然不动。 现在,当莫名的风从云端落下,如果这种虚幻有形,就会如瀑布倾泻,而阳光的刹那遮蔽,城内忽然展现出一种喧闹和寂静的矛盾对冲。 城内百姓因这种惊变而停了手里在做的事,婴儿的哭泣和惊惶的犬吠成了整座城的背景板,原本闲散的守卫将士开始在城内紧急巡逻。 眼下所突发的变化,让许多人生出种种猜测,而褚轩作为接连亲眼瞧了几次变故的人,明白长安近来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只是这些事自有上面的大人物去缓冲解决,褚轩心下暗道:“我们这些人,职责所在都有明文规定,我们当下需要做的事情,只是确保城内不会有人借着突如其来的黑暗,去行不轨之事,毕竟我唐国虽盛,长安虽繁华,总有不能顾忌的阴暗角落。” 就在他们身着盔甲穿过三条长街时,有一道碧绿色的符印自城内而来,因为速度极快,所以如持续的蝉鸣惊叫。 最后,符印悬浮在褚轩面前,微光在四周的烛火中清莹发亮,一道声音出现在褚轩耳中,“褚统领,承剑司的大人想要见你。” 另一处。 恭王府的院子里。 钟白环顾长安的天,脚下的纷纷落叶在极速狂风下变得极锋利,好似刀剑,她声音颤抖,“这,和您有关吗?” 张辰没有出声,他正在看着天色出神,在刚才的短暂修行里,元力生成和运转都极轻易和顺利,就算世上最妖孽天赋也需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完成的事情,不过转瞬就让元力完成全身所有穴道和经脉的流转与激活。 只是,当元力运转一周,到了气海开辟这一步,天道真灵似有所觉。 也在这个时候,张辰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对他自己而言,气海本身就是存在的。 他的气海,就是这个天地。 道士修行修气海,实则是在自身体内开拓一天地,包括穴道自生漩涡,不过是让自己成一小世界。 而张辰因为自身的特殊性,至今连自己都不能明白天道真灵和自己意志的主导性,直到此刻才明白,无论自己的存在是不是因真灵而衍生都不重要,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世界本身就是真灵的气海。 所以,张辰完成元力运转的同时,自身气海自然有风云变换,长安以外八百里,都一瞬斗转星移,日月更替。 除去张辰自己本身,和有幸看到这一切的钟白,没有人明白,这一切的起因竟只是缘于一个人的修行。 长安从皇城到城外,斜对角穿行过去足足百里,四面见方的地域里,虽楼宇府邸林林总总,但远远去瞧过去如平川寰宇,这是城内规划鳞次栉比,每一处院子的建造都需要提前报备,你一户人家的建造事小,影响了长安整体的美感才是大事。 但在这其中,如果有人询问长安最高的楼宇,一定是承剑司。 承剑司,唐国唯一修行者聚集的官方势力,千百年来,凡当世最强的人物,无不在承剑司。 世上有典籍称楼宇高处可以摘星辰,如承剑司这样入云端的地界儿,常人想要爬上去都需要极长的时间,耗费极大的精力,因此只能以阵法进行传送。 而传送的阵法,往往只存在于城池和城池之间,单单这一项,就足可见其高度。 楼宇之中。 正在巡逻的褚轩忽然被传唤到这里,阵法的闪烁过后,他已出现在承剑司的顶层。 “过去只是听说承剑司的高,站在下面瞧的时候的确看不到顶部,如今站在这里,也不知从上往下瞧是什么感觉。” 趁着从阵法穿过楼中长廊的时候,褚轩迅速低头瞧了一眼,也幸好他的目力要比常人好上许多,否则云雾之下根本瞧不见长安的所谓府邸房屋。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原来典籍之中记载,在承剑司低头时,可以看到这个城市那些平时需要仰望的的六层楼阁,甚至是护城河上堪比十层楼宇的高大船舫,瞧着竟然也不过是灰色纸片上落下的墨色水珠,那些穿行的车马好似蚁群拥挤,至于人的身影根本无从分辨,只是人群的来往,好似一条黑色的穿行细流。 “统领。”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一间屋外,向褚轩微行一礼,“大人正在里面等候统领。” 褚轩不敢怠慢,同样躬身一礼,别看面前这位对自己看似恭敬,但是能出现在承剑司顶层的人物,又怎么可能是普通人呢? 褚轩起了身,推门而入。 门内,一老人端坐,脸上皱纹如沟壑,纵横盘虬,房间虽因外面的天色而幽暗,老人身上却有圣洁气机,褚轩一时不自禁生出俯首膜拜的心思,暗道也不知这位大人的真实身份,但无疑是自己生来所见的最强者。 “褚统领,还请详细说一说,那日你去往乌云遮日处,所见的所有细节。”老人缓慢开口。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七章钟白的追随 承剑司一直以来对长安的掌控都是绝对的,这种绝对不仅因为皇权的加持,最根本的因素还是承剑司本身在修行上的绝对压制。 城内的绝大多数阵法,其年年的修缮都是由承剑司在完成,因此,一直以来,阵法的中枢虽在皇城,承剑司却相应拥有部分监察权。 这是城内许多百姓都知道的事情,因此流传在城内的野史,那些茶余饭后的种种真假谣言,都一定绕不开承剑司三个字。 但是现在,承剑司几次三番询问那一日发生的事情,褚轩心下有惊涛骇浪,但表面上仍旧恭敬,低着头将那一日所见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全部说出来。 老人期间不曾开口,在许久的沉默后,才终于问出这样一件事,“你那一日可曾见过恭王府的赘婿?” 褚轩微微迟疑,道:“回大人,卑职从来没有见过那位王府姑爷,所以,也无从知晓。” 恭王府中。 张辰终于低头去看钟白,他没有回应钟白的震撼和惊疑,反而说道:“你方才给我的功法,有几处略有瑕疵,我做了调整,稍后传给你,也算归还了你让我瞧一眼喟叹观道法的情分。” 钟白微微沉默,她心下明白,如果这番话是在她看到张辰之前听到的,一定不会相信,甚至嘲讽不屑于说这句话的人是何等的狂妄和无知。 喟叹观传承数千年,经历王朝更迭而传承犹存,一代代对于道法和神通的改进都不曾停止,哪怕是那些天赋最普通的弟子,修行的基础道法都是不知多少前人不断完善的成果。 现在一个初入修行的人妄言观中的上等修行法门有缺陷,正如世上典籍对那些盘踞井底却称天地之大的青蛙,实在可笑。 但是,就在刚才的短短时间里,钟白亲眼所见的种种,号称风雨不进的长安有骤雨穿阵而落,又见元力须臾自生,最后是一个人身上无论外在模样还是常人不可见的气运清流,都如大道再生。 这一刻,钟白脊背弯下去俯首,发髻正对张辰的腰间,“多谢,先生。” 她这一刻觉得恭王府何德何能,实在配不上张辰,更何况是赘婿姑爷这个身份,因此思来想去,只觉先生两个字最是契合。 她带着几分期待,“先生,我这一趟,本该是为了喟叹观调查您的身份,如今见了先生才知什么叫道法自然,还请先生给钟白一个侍奉左右的机会。” 张辰刚才就已经瞧出她的心思,但是并不打算答应,这并不是因为他对钟白或喟叹观有什么抵触的心理,至少目前为止,这世上还极少有什么人能真正和他产生某些情绪上的拉扯。 他告诉钟白,“你说喟叹观让你来到这里是为了试探我的身份,其实,说来并没有什么身份,只因为我刚刚入世,连自己也不知前尘后事,还如沧海蜉蝣,九天飞鸟,唯一想要做的只是多瞧瞧世事沉浮。 恭王府赘婿,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身份,除此以外,真要说什么牵扯并算不上,就算你们真有什么计划,我应该也会静观其变,只因无论世家兴衰还是王朝更替,都不过是自然天命定数。 所以,你说追随于我,根本无从谈起。” 说到这里,张辰忽然又转念,自己既然要体悟世人的种种情绪,如果成功的话,将来真有想要发展的这么一天也未必不可能,因此又接着道:“如果,将来我真有于世上想留下些什么的心思,你可以来找我。当然,这一切也都由你自主,倘若那时候改变了主意,我也绝不会因此有什么微词。” 只是他却不知道,自己虽然在逻辑上和常人无异,人情上却还不如一个半大孩子,他方才的一番话单单从逻辑上说,直接明了,偏偏落在钟白的耳朵里是截然不同的意思。 就在短短一番话的时间里,钟白的情绪经历了几次变化起伏,“先生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不愿意让我跟随,才会这么说?是了,喟叹观对付恭王府倒是其次,为何非要从先生这里入手?他们怎知先生不仅不是常人眼中妄图一步登天的赘婿,反而是一代天人?我终究是犯了错,先生拒绝倒也应该,他愿意传我一份功法,这已是天大的恩赐了。” 但是等张辰最后一句话再说出来,钟白略一揣摩便心头大喜,“先生这是要让我回归喟叹观,为他做内应么?他这般人物所说的将来,该是什么样的势力和什么样的光景?” 至此,她再次低头躬身,“多谢先生!谨遵先生的吩咐!” 这一次,张辰有些疑惑,只不过,以他的寡淡性格,并不会因此而去琢磨。 喟叹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些年来培养出对大道有偏执痴迷的钟白,竟会因为这一次的恭王府之行而和喟叹观离心。 当初喟叹观观主曾对钟白有过一纸批言,“钟白品性,从不困于真假好坏,只是信道矣。” 一语成谶! 毕竟,连喟叹观自己,都没有想到,世上会有这样一个人,会在道法上走得比喟叹观更纯粹。 话分两头。 承剑司中。 褚轩说自己从未见过张辰,面前这位承剑司的大人却说出一句莫名的话来,“那么,他那一日一定不在。” 这句话,直到褚轩真正见到张辰以后才知道其中的含义,只因这世上有些人,哪怕在人群里,也总是瞧一眼就够了。 长安城的许多百姓都知道恭王府的那位新赘婿生得很好看,但是,只有亲眼看到的人,才知道究竟有多么好看。 “不过。”褚轩想了想,道:“不过,那一日,我听有将士说,看到过恭王府的管家。” 不过,对于他的这个消息,老人显然是知道的,他微微颔首便不再出声。 半柱香后,褚轩离开承剑司,抬头再看隐入云雾的阁楼,心道这些大人物身上压迫自生,站在他们面前只觉绳索紧缚,此刻走出阁楼竟也有海阔天空的自由之感,只希望以后不要再卷入这些事情,做一巡逻长街的小统领即可。 承剑司内。 老人掌中有微小却精妙的阵法生成,其轮廓构造竟和朱雀大街附近的十里长街十分契合,他瞧着阵法沉浮,低低地问:“究竟是什么人?竟连朱雀大阵也不能捕捉到他的气机?”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八章于管鲍处,见生死(上) 喟叹观来恭王府这件事,带着一种雷声大雨点小的后继无力感。 所有人都在猜测喟叹观上门且指名道姓要瞧一瞧张辰的目的,谁想在这一日之后,喟叹观便再也没有来过,好像真就如他们那一天说过得漂亮场面话,是为了祝贺恭王府上有喜结连理的幸事。 只是,恭王府和喟叹观的交情寡淡,新婚那一日都没有任何表示,更不必说时隔月余。 如果是为了张辰,可他又凭什么? 而不久前长安城出现的那一场天变,长安百姓只议论不过小半日,朝廷已经有了消息,说这一切都是因承剑司的大人们在修缮城内阵法,因此有了斗转星移日月交接。 知道内情的人当然极少,褚轩虽有了隐约猜测,却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他当然明白,有些话一旦出口,就不只和自己本身有关。 就在长安城恢复安静平和甚至枯燥的日常里。 立冬的日子到了,甲子煞北,喜神正西。 玄武正街是长安科最热闹的地界儿之一,它和朱雀大道的繁华不同,人来人往少有奢靡,大道两侧多为在马路牙子上拉开的摊位,自街头的阁楼高处也能听闻小贩的叫卖,街边儿衔接的小巷子里也多为普通百姓的祖宅,多年来不曾翻新,仍是唐国初立的模样,倒也不用担心这些宅子会因为年久失修而破败坍塌,有承剑司的阵法在,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姑爷,不要再买了。”小环一直跟在张辰身后喊。 张辰只是笑着道:“倒也没什么,就好像你说的,玄武大街这地儿是整个长安城最值得的地儿,几乎没有贵的物件,但一个赛一个的好吃好看。” 小环回头瞧一眼身后跟这的两个下人,他们身上已经堆满了东西,从正面看几乎看不到他们的脑袋,再回头的时候,自家姑爷已经到了另一处摊位,小环急忙追上去,拉着张辰道:“姑爷,千万不要再买了!” 张辰知道小环的心思,她终究是想要让身后那两个下人少扛一些包袱,然而这恰恰是张辰的目的,这两个人曾常常欺负小环,虽然是苏暮当时的吩咐,但是未必没有他们时日久了以后为了满足自己某些快感。 他对小环一直带着某种要归还恩情的公平感,这是因自从他进入恭王府后,小环的态度就一直区别于其他人,这或许也是她会受人排挤的原因。 关于这件事,张辰还仔细想过,究竟要还小环多少才算是公平,只因人情这种东西实在无法量化,正如小环平日里无微不至。 只是他不知道,小环不希望让身后二人继续扛着更多东西的根本原因,实则是为了他,“姑爷如今在府上的处境刚刚好一些,我当然也知道姑爷是在为了我出气,但是这未免会给姑爷带来多余的麻烦,我受一些委屈只是小事,姑爷倘若因此惹上麻烦才是大事。” 但就在这时。 距他们不过百丈的地方,忽然发生了剧烈的骚动。 原本就极拥挤的人群,不知怎地在刹那成了稠密白粥煮沸之后的混乱,且这种混乱在不断向外扩张。 小环等人还未反应过来,毕竟百丈的距离也不近,而且在人群之中,小环的娇俏个子就算踮起脚尖也望不穿人群。 不只是小环,几乎周围一圈的所有人都无法看清楚发生了什么。 因此,当张辰的视线投过去,穿越人海,瞬间已看到那些在人群上方飞舞的尘埃或食物的烟雾,落在喧闹的正中心处。 嘭!!! 数道人影从一座低矮阁楼中飞出,是玄武长街上极有名的一家烤肉铺子。 那些人影以极重的力道落入人群,不知砸倒了多少路人和摊位,但那些身影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只因他们早已被撕裂,多数是被腰斩,鲜血在半空时已经喷涌,不知道淋在了多少人的脸上,好似下了一场大雨。 紧接着,在无数人惊惶的惨叫声中,那些人影飞出的矮小阁楼中,一个巨大的身影穿墙而出。 阁楼虽小,但也有丈许,因此,出现的那道身影足以堪称巨大,带着鲜血淋漓的双爪,掀翻了阁楼,跃入人群。 一场屠杀由此开始! 终于,这场屠杀让人群开始向外奔逃,只是,这条街上摩肩接踵,恰逢冬至,又是每年午后都会开始的一场集会,不但车马不能行,就连人也时刻因为左右的摩擦而且发生冲突,就更不必说现在。 在极度的恐慌下,已没有人去管什么秩序,而长安已不知多少年没有发生过这样的祸事,百姓根本没有应对的经验,不知多少人想仗着自己身强力壮想要第一个逃出生天,又不知多少老弱妇孺倒在地上。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有人倒地,下一刻就会有不知多少双脚踩下去。 张辰第一时间带着小环避在角落处,身后那两个下人也算沾了光,没有因此被祸事波及。 小环只见到人群在不断向外扩散,人潮的汹涌比大河更深,前潮未曾过去,后潮已经争先恐后,“姑爷,出了什么事?” 她这时候已经知道了自家姑爷的不同寻常,而且心里一直都觉得姑爷无所不能,这时候出声询问。 两个下人也瞧着张辰。 张辰紧皱着眉头,“是邪魔,和那一日在王府出现的一样。” 开头的三个字已让三人都面露惊恐,小环身后的一人战战兢兢道:“姑爷,既然是邪魔,我们为何不趁着现在逃走?” 如果不是最近张辰的身份转变,恐怕现在他们就已经弃张辰而去了。 张辰没有做声,他只是仍旧瞧着远处肆虐的夜枭,他想得和其他人不同:正常来说,他对于将要发生的事一定是有所感应,而且并不需要主动感知,这就好像那些生性敏锐的动物对于地龙翻身或暴雨等等天灾总是有超乎人类的预知。 但是刚才那一刻,他竟没有得到任何提前的感应和预测。 这是在过去从未发生的事。 就在这时,远处有人脚踩符剑自半空划过,莹莹绿光如一道出现在人们头顶的惊鸿。 “妖孽!” 是承剑司!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十九章于管鲍处,见生死(下) 承剑司的人出现时,许多人甚至不曾注意,只觉一道刹那的虹光闪过,还以为是自己一时的眼花。 等到虹光落定,在混乱中心的人都忽觉自己被一股柔和的风托起向外飞去,因此中间空出三丈方圆的地界儿,再加上那人来时的一声大喝,许多人至此才抬头,看向那个骤然出现的人影。 “是承剑司!” 许多人由此开始欢呼,好像只要承剑司的人出现在这里,就绝不会再有什么意外。 对长安百姓来说,常常听闻承剑司世间无敌,在千百年里的潜移默化,知道唐国的无敌和承剑司有极大关系。 现在,承剑司既然已经出现,区区邪魔已经不算什么。 那些被清风托起推向外围的人甚至因此懊恼,“我若还能在里面瞧瞧,就能目睹承剑司大人的风采。” 此时,虹光落定,一个年轻人脚下踩着青绿色的剑光符文,低头俯视邪魔,“唐国长安,何曾轮得到你们这些腌臜货色撒野?” 夜枭虽不比人族的智慧,却能感知四周的情绪变化,只因这种邪魔生来就为天地秽气而生,因此会因年轻人的一句话而生更多愤怒和怨怼,周身有腥气弥漫,是这些年来杀死无数人的怨气。 张辰也远远瞧着那人,双目盯着年轻人脚下的剑符,瞳孔之中却见纹路的穿行和勾勒,每每看到这些人施展的不同神通,心下都情不自禁地赞叹,这些纹路的探索,都不知是过去多少前人在漆黑中摸索后路才勉强知道的道理。 最后,他的目光落向邪魔,但见长安的祥瑞清气中,邪魔自身的种种污秽十分微渺,这本身是不该出现的,只因一旦出现,势必会被扑灭。 因此,今日这一场混乱,还是出自人祸。 而且,刻意屏蔽了张辰本身的感知,无论这种屏蔽是不是针对张辰而起的,都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上一次,恭王府上的邪魔是喟叹观的人驭使,这一次又究竟是不是喟叹观?或许不是,钟白是这一次喟叹观长安之行的引领者,如果有这种心思,那一日应该会向我透露。” 张辰一番思虑,最后反而笑出了声,说出以前他绝不会说出来的三个字,“有意思。” 另一边。 邪魔和承剑司的年轻人已交上了手。 世上典籍曾有万剑齐飞的说法,野史话本也常常对此渲染,只说是悬挂于九天的银河般震撼。 这一刻,当年轻人双手变化成一剑诀,脚下的青色剑符忽然绽放,从孔雀开屏变幻,无数的剑影刹那分开,在半空成一弧形的河流,落向邪魔。 半空之中,铮铮之声不绝于耳,无数的剑气交接好似真实的刀剑,比那些铁匠铺子里紧凑而密集的锻造更加尖锐! 邪魔只一声剧烈的咆哮,它终究没有修习任何术法,光靠一身的蛮力和甲胄逞凶。 呲—— 好似炒菜时候铲子和铁锅的摩擦,放大了数十倍,且持续不断,无数的火星自此衍生! 仅仅一人一邪魔,有了上百将士的声势。 周遭百姓都捂上耳朵,有小孩儿因此放声大哭,虽然哭声从未停止。 邪魔在这些剑光的压制下逐渐躬身,它的天然甲胄虽比普通刀剑更加坚硬,但在如此密集猛烈的攻击下,终究还是见了血,它似乎觉得屈辱,在如此劣势下,突然昂首向天。 就在此时,年轻人微微变色,低头对周遭百姓呼喊,“都捂上耳朵!” 他的声音一落,恰如爆竹在封闭空间的炸响,整条长街的人都清晰可闻。 出自对承剑司的信任,多数人都照做。 至此,邪魔一声咆哮,是如在爆竹过后加强千百倍的巨响! 那些没有来得及捂住耳朵的,刹那失聪,耳朵里鲜血入注,就算那些捂上耳朵的,也有人一时失神,在这短暂时间里失去了自我,不知前尘往事,不能明辨自我。 年轻人的最后一道剑诀就在此刻落下,从邪魔的口中没入! 无数剑光,引起无数鲜血的飞溅!惨嚎之中,鲜血如烟花,落地成了大河! 夜枭的身躯重重落在长街上,好似闷雷在耳边的炸响,许多人甚至觉得脚下地面有极明显的震动。 邪魔的头顶恰是管氏钱庄,双脚则指向长街对面的卖鲍酒家,双目渐渐无神,失去了生机。 于管鲍衔接处,见生死。 承剑司的人见状驭使剑符离开,至于脚下的狼藉长街,自然有其他人去收拾。 张辰瞧着离开的人影,只觉得那人离开时似乎特意向这边瞧了一眼。 这一眼十分隐晦,换做其他人或只当做意外或寻常,但张辰很清楚,以自己的感知绝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所以,刚才那人的的确确注意到了自己。 而另一边,玄武长街的首尾两侧,已经有盔甲的撞击声。 褚轩带队,将这条街上所有的人都拦截。 有人对此不满,高声呼喊自己的出生,这里毕竟是长安,就算玄武长街不必朱雀大街遍地的王公贵族,但也不乏三四品大员的子侄,自诩是来瞧瞧长安普通百姓的民情。 只是,他们显然低估了今日邪魔在长安街头出现这件事的真正影响,众将士早已接到了承剑司的指令,无论是什么样的身份,都绝不能放走。 这些身负关系的二代三代子侄却不知道,这位奉命排查玄武长街的小统领褚轩比他们更觉走了霉运。 上一次他已暗自想过,往后绝不会再参与这种事情,这对于那些有野心的人或是极好的路子,能够借此认识承剑司的大人们,可褚轩小富即安的性子,反而觉得惶恐。 因此,他特意避开朱雀大街这样的地界儿,想着只要离那些贵人们远一些,就能少许多麻烦。 但是,邪魔怎么就恰巧出现在了玄武长街? 在人群中排查的时候,褚轩也终于见到了上一次在承剑司被问起的恭王府赘婿,也终于明白那位大人为什么会说,你既然没有印象,那就一定不曾见过他。 因为这样的人,只需见上一面,十年也绝不会忘记。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章这实在很了不起 “恭王府,姑爷,张辰。”报出这个名号的,是那两个下人。 一开始说出恭王府,附近百姓纷纷侧目,人人都知道恭王府三个字的分量,恭王府王爷是当今圣上胞弟,大姑爷远居南疆,二姑爷位于北荒,都是镇守一方的大将,且如大姑爷文武全才,是当年的科举探花,人中龙凤自不必多说。 但是,当最后几个字出口,众人的神色已有了细微变化。 只因如今恭王府还在长安的女婿,也只剩下最后一人了,就是那个因一身皮囊而被王爷挑选的乡野村夫,据说,还恰巧就是从北荒赶来的。 恭王府最近发生的事情,在普通的百姓之中并未流传开,就算那一日在恭王府门前一道惊雷劈死的邪魔,因为是在深夜,许多人都还不曾听到风声,邪魔的尸体已经被处理。 唐国的民风向来以铮铮铁骨为荣,古来就有君子不为嗟来之食折腰的典故,哪怕恭王府上因为招婿而有满庭的男子,大多都自诩有真才实学,谁曾想最后会被一个会被一个空有相貌的花瓶儿拔得头筹? 因此,无论出于嫉妒还是不屑,长安城中百姓提起张辰无不耻笑。 张辰本身自然对这些情绪毫不在意,他反倒觉得这位统领听到自己的名字后的态度有些意思。 褚轩凝神瞧了张辰半晌,虽神情上不曾发生变化,但微微躬身,谈不上恭敬,总之礼数是周全的。 褚轩身后的将士只觉得愕然,只因从褚轩本身来说,实则是不需要对张辰这样的,倘若遇到的是另外二位姑爷,褚轩这么做无可厚非,甚至应该更恭敬一些,但张辰并无官职,最多顶着王府赘婿的虚名,依照大唐礼制,就算普通将士也没有必须向张辰行礼的需要。 张辰自然也知道这个规矩,同样微微躬身,心道这位统领似乎对我有所耳闻,且和其他人不同,他不只是听说过王府赘婿这么简单。 在褚轩将长街封锁后,高声道出这么做的缘由,“邪魔之事,在长安鲜有发生,而且邪魔之患往往是有人驭使,承剑司的大人稍后会赶来排查,一旦洗清各位的嫌疑,自然能够离开。” 承剑司很快又有人赶来,只是这一次来的人物,显然精通术法和不久前斩杀邪魔的人不同。 “褚统领。”来人身负一卷画轴。 张辰一眼就瞧出他身后画卷的不凡,在见过喟叹观道法后,张辰对这个世上的修行已有了些许了解,这种些许,从某种程度上说是张辰的自谦,因为他本身的特殊性,虽然短暂和浅薄的了解,却直指种种术法背后的核心,也就是无论什么样的手段,背后逻辑并不会变,就如阵法的每一条纹路和节点,各司其职,生成钻木取火般的效果,扔掉任何一步,都无法成形。 承剑司的年轻男子以咒印拉开卷轴,卷轴上有山水景色,有莹莹光辉闪烁,紧接着,原本浮于卷轴上的那座小山开始如水面迅速生长的小荷,在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中铺满数丈,恰恰横亘在长街尽头,当然,短短数丈,高也不超出二十丈,说是一座山实在有些牵强,只是这显然并非卷轴中山峰的真面貌,还有更多的山身藏在卷轴之中罢了。 闹市长街,本该见人流穿梭,互市有无,本该听觥筹交错,熙熙攘攘,但现在山水自成,鸟语花香,好似长安城外另一桃源,如两个世界的相互碰撞。 承剑司之人的声音从小山的另一头传过来,“褚统领,您接下来只管让百姓从山上穿过来,倘若他们自身和邪魔无关,清净山必不会有什么变化。” 此时此刻,在张辰的眼睛里,那副卷轴之中包含的种种纹路和阵法架构已经清晰可见,当年轻人以元力催动卷轴的一刻,藏在卷轴中的静止纹路好似野外的风车终于迎来了风,开始流动,开始发挥它的效用。 而让张辰觉得有趣的是,这幅卷轴看似是极薄的纸张,却能依靠阵法纹路藏一偌大的空间,收纳山水,成一手段。 “这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张辰的这句话让旁边的褚轩听了个正着,他心下原本还对张辰的身份有种种猜测,以为这位大概率是修行中人,但现在听到这句话,忽然打消了这个猜测,只因卷轴藏锋是常见的修行神通之一,就连他这个没有修行过的小统领都时常见到,虽然这或许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但无论它多么了不起,当这种场面变得寻常,在人们的眼里都会变得并没有那么了不起。 “但是,他究竟是什么身份,才值得承剑司顶层的那位大人过问呢?” 百姓陆陆续续已经开始往山上走去,山势并不陡峭,或许也是为了方便攀爬,所以那个年轻人挑选了最容易通过的一段路。 当第一个人走上山路,他的身上就被卷轴上的清光笼罩。 那些清光在张辰的瞳孔里,被一段段分隔剖析,好似被切割的纸片儿,且每一小块儿纸片都自有不同的繁复纹路。 这些纹路张辰光靠目光并不能知道其最终生成的功效,因此他尝试在掌心以元力勾勒,且转瞬成形。 这一幕如果让当初创这一卷轴的人看到,只怕要对自己的百年修行产生怀疑。 在阵法成形的刹那,张辰乍觉得清风徐来,已知这纹路的效果是探查个人体内的邪祟之气,也就是夜枭、魍魉这种邪魔才有的戾气和怨气,一个人如果驭使他们,自身也难免会沾染。 褚轩并未察觉到张辰的动作,或者说,只要张辰有心隐瞒,恐怕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察觉分毫。 在众将士的维护下,千百百姓很快从山上穿了过去,期间不曾发生意外。 终于,轮到了张辰。 张辰缀在小环身后,拾阶而上,当他的双脚落在山上,脚踏实地,异变陡生!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一章带你去教坊司(上) 褚轩并不认为张辰会有什么问题,尤其是在刚才,听张辰说出那句话,无论从情绪还是张辰对修行这件事的了解程度,都应该和邪魔无关。 但是,当张辰的脚落在山上,异变陡生,那座屹立于是画卷上的巍峨山岳,竟然产生莫大的震动,这种震动好似地龙翻身的开始,带着刹那响起的轰鸣,此外,原本只露出小部分的山体,竟开始不可抑制地向外生长,两侧的房屋眼看着就要因山体的平地而起被掀翻。 在山后,以咒印控制卷轴山岳的李路面色剧变,掌中的咒印竟在刹那崩溃,那些溃散的咒印纹路如悬浮在手掌上的烟花,看似极美,但李路的心头却因惊惧而一片冰冷,他知道,卷轴今日一旦失控,其中的山水自然从卷轴中生长,到时候半个长安都将被殃及。 在被巨大惊惧笼罩的刹那,他倾注了此生最猛烈的元力,咒印颤巍巍再次成形,却又在刹那又一次崩溃, 山上。 这变故连张辰自己都没有想到,但很快明白了这变故发生的原因,这卷轴虽承接得了山水,但终究也只是阵法,在这种情况下,既是世上的阵法,又怎么能立得住天道真灵? 想通了其中关键,张辰在心头低低说了一声,“安静一些。” 这句话自然是对天道真灵说的,也算是对自己说的。 一直在丹田中光辉熠熠的天道真灵,至此收敛了光芒,好似成张辰的自身器官。 至此,山峰的震动忽然停止,刚刚不能自主生长出来的山体又一次没入其中,只有那些摇摇欲坠或已经歪歪斜斜的墙体预示着刚才的一切并不是幻觉。 噗! 山后,李路吐出一口鲜血,就在刚刚,他几乎动用了自己所有能够动用的元力,只因想到了这件事的后果,一条讯息发出去,甚至做好了哪怕死去也要阻止半刻,总要撑到司内的大人们来收拾残局。 结果,就在这个时候,山体停止了震动,一切恢复原位。 李路的心头一时只有不能为外人道的困惑和委屈,“我消息都发出去了,瞬息间司内就会有人赶来,我连遗言和自己的身后事都全部想了一遍,结果你告诉我说没事了?” 山的另一边,褚轩看到了全程,其实不只是他看到了全程,但是其他人只以为这是承剑司的那位大人物发现了什么,或者施展了术法,但只有褚轩一直都瞧着张辰,他亲眼看到这一切变故都是从这位王府赘婿脚踏实地开始的。 他知道,应该很快就有答案了。 他甚至在想,今天这一场邪魔变故,恰巧发生在张辰所在的长街似乎并不是意外。 只是,许多事情他不敢深思,以他的官职,离开长安城去往地方,也敢自称一句大吏,但是在长安,千万不能想太多和知道太多,否则离死不远。 不久后,张辰也顺利通过了清净山, 此时的山后,已经不只是李路一个人,他的身侧还有三人背负长剑,其中一个是不久前杀死邪魔的年轻人。 李尘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很显然刚才的震动虽然短暂,带来影响仍旧不小。 “或许,还需要各位再登一次清净山。”李路看着刚刚走下来的这一批:“刚才清净山出现了一些异变。” 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环身后的两个下人都不由看向张辰,他们在登山之前已经在想,自家的这个赘婿,好像本来就是邪魔,那么一会儿在承剑司大人的术法下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更重要的是,自己会不会被他殃及? 张辰一直觉得不久前杀死邪魔的年轻人一直在注意自己,即便刚才的话看似没有针对自己,说的也是要让刚才山体震动时的所有人全部重新走一遍。 但,张辰知道自己的感知绝不会错。 不论如何,看样子今天不再通过一次清净山是不行了。 张辰对此并不在意,或者说,他对这世上大多数事情都不在意。 在一片沉默中,李路再次端起咒印,纹路勾勒形成一个周天,众人眼前一闪,等到面前情形再次变得清晰,已经站在山上。 不久后,众人再次走下山来。 因为天道真灵将自己‘藏’了起来,所以这一次并没有什么变故,清净山山如其名,清净安静宁静,一行人顺利通过。 李路回头看向负剑的年轻人,很显然,他才是这一行人中身份最高的那一个。 年轻人微微皱眉,在场间众人的脸上一一掠过,“抱歉,诸位,刚才清净山还是出了一些问题,或许,你们需要和我去一趟承剑司。” 张辰微微皱眉,他很清楚,刚才的清净山绝没有任何异常,卷轴中的纹路毫无变化,那就说明,承剑司的人在说谎。 他忽然觉得有些麻烦,这并不是因为他怕麻烦,而是觉得今天这场麻烦来得莫名,比当初苏暮的针对还要来得突然。 而在他身后,两个下人几乎已经笃定只要和张辰在一起就无法通过,一时怨言颇深,瞧着这个邪魔赘婿的背影暗道:今天实在是倒霉! 两个下人频频看向张辰,终究还是引起了李路等人的注意,现在他们师出有名,哪怕知道张辰的身份,也并没有掩饰,而是直接询问,“你们,为什么要瞧着你们的姑爷?” 这句话带着审问的意味,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语气突出其中重点。 在此期间,张辰察觉到那个负剑的年轻人动用了某些小手段,声音带了些许术法,足以让常人的心神因此出现剧烈波动。 张辰并没有阻止,因为他觉得,当这几个人已经做好了对付自己的准备,那么无论如何都总能找到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见招拆招反而陷入毫无意义的被动。 扑通!扑通! 两个人一前一后跪在地上,满心都只有年轻人的声音回荡,仿佛不说出实话就要死在这里,“大人恕罪!” “大人恕罪!张辰他,确有邪魔之嫌!这是我们府上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倘若刚才有了什么异常,一定和我无关!大人明察!” 在术法面前,二人已经直呼张辰的本名,潜意识里只希望承剑司的大人能够诛灭张辰,这种诛灭已经和邪魔无关,哪怕张辰不是邪魔,总之,一定要他死。 小环头一次恨透了别人,哪怕当初被苏暮罚跪,也不像现在这样痛恨两个下人,她为张辰鸣不平,“姑爷在府上已有月余,他是不是邪魔我最清楚,他在府上的来往住行,你们也是看得见的,怎么能凭一张嘴肆意污蔑?你们有没有想过,自己如今这样,丢的是王府的脸面!” 其中一个下人不肯抬头,但迅速出声道:“自张辰进府以来,你就贴身侍奉,这邪魔生得怪异,你难保不会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一句话已气得小环说不出话来,然而那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到了此时言辞激烈,显然也知道自己现在做的事情不论结果都一定会对王府造成影响,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张辰坐实了邪魔之名,最好连小环在内,都被承剑司带走,因此他抬头指着张辰道,“这段时间以来,苏管家只是在为了王府安定,在王妃面前说他几句,便死于非命,况且,苏管家当初指证的种种巧合,细思恐极,你敢说他一定不是邪魔吗?” 小环气得发抖,可惜小姑娘生来几乎不似这个下人的伶牙俐齿,当初能在王妃面前反驳苏暮已经是超常发挥,这时候支支吾吾一句话都说不出。 一旁,张辰伸手握住小环的手,小姑娘的手脚冰凉,不知心头是何等悲愤。 就在此时,街头忽有一道声音传来,“恭王府给你们吃穿用度已经是恩赐,两个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污蔑府上姑爷?” 这句话一出,不仅两个下人神情大变,就连承剑司负剑的年轻人也变了脸色,显然对这声音的主人十分熟悉。 人还未至,一阵啸响先在长街上响彻,紧随其后的是一明晃晃的亮光! 嗡! 众人的视线里,却见那道迅疾的亮光已奔着众人而来,确切地说是奔着两个下人过来。 持剑的年轻人本想要拦截这虹光,但背后长剑颤动中将要离鞘时,又似乎有什么顾忌,原本捏在掌中的咒印忽然撤走了。 而那一道虹光,终究落在了两个下人的身上。 惨叫声骤起,单是听声音里的情绪,尖锐中的沙哑,是从胸腔里抽出的碎片化信息! 两个下人的右臂已在半空成了飞舞的物件儿,直到将要落地才突然有鲜血喷涌,这是因为刀光快到一定程度的缘故,而长在他们身上的臂膀,此刻呈现出一种异常的白色,这是骨头和肉块儿本身的颜色,只是很快,鲜血喷涌浸染了血肉,好似井水突然间的喷涌,惨叫声这才紧随其后! 街尾处,一个人吊儿郎当晃晃荡荡地走出来,只招了招手,方才砍断了两条臂膀的刀已经旋转着回来了。 负剑的年轻人显然知道男人身份,回头时的神色已变得极难看,“朱重三。” 张辰恍然,他曾经很多次听过这个名字。 朱重三,恭王府的二姑爷,只是和张辰不同,并非赘婿,而是门当户对,就连张辰听他的名头,不仅在恭王府内,还有长安百姓的口口相传。 朱重三将长刀扛在肩膀上,以极匪气的步伐走近,斜过脑袋瞥刚才想要挥剑的年轻人,“叶芳,你刚才既然想要拦我,怎么又停了呢?我早知承剑司有个娘们唧唧的执剑者,号称自己是年轻人里的绝无敌手,怎地做事也这么娘们唧唧?” 张辰这才知道那个负剑杀邪魔的年轻人名为叶芳。 偏偏在这番话里,叶芳虽涨红了脸有心反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在两个下人的惨叫声中,朱重三看向张辰,“这两个下人,我本想一刀砍了的,但想一想他们冒犯的终究是你,我倒也不必去做这个出头鸟,就由你来决定他们的生死吧。” 张辰以前只在典籍中见过所谓一个人性格魅力这件事,但还真的极少见,哪怕如王妃,他也只觉得多少托了身份权势的福分,但是现在,张辰看着朱重三,忽然明白了这句话。 张辰想了想,道:“我出身乡野,只曾经听别人说,一旦为人奴仆就如私人的物件儿,生死全凭主子一句话,既然如此,就凌迟了吧。” 凌迟两个字一出,两个断臂的下人脚下已湿了一片,仅有的少许胆气儿和魂魄都好像吓破了。 朱重三闻言,看向张辰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似乎是因为刚才的这句话深得其心。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二章带你去教坊司(下) 两个下人的结局至此已经注定,无论他们怎么样痛哭流涕,大声咒骂或者哭喊求饶,张辰都并不变色,最后反而是承剑司叶芳掐了一个咒印,让他们再也不能呼喊出声。 朱重三并不低头瞧他们,只是瞧着叶芳,问道:“说说吧,为什么要为难我兄弟。” 兄弟两个字儿其实显得亲昵,真要论起来,连襟是最合适的。 叶芳黑着脸道:“玄武长街出现邪魔,你知道这件事情严重性,就在刚刚,我承剑司的执剑者以法宝神通查验,张辰引发了清净山的震动。” “但是,刚才你们已经让我们这批人再通过一次,而且没有发生任何事情!”小环一句话说出重点。 张辰冲小环竖起大拇指,表扬小婢女的机智。 小婢女瞧了一眼,心理开心得紧,一对儿眼睛笑成了月牙儿,只觉姑爷虽一句话都没说,却已胜过了世上所有好听的话。 “这算什么大事?”朱重三却挥了挥手,“我这弟弟是老丈人亲自挑选的女婿,能有什么问题,方才规规矩矩通过清净山已经是给了承剑司脸面,那些书生常说礼尚外来,虽然我是在瞧不惯他们平时娘们唧唧的作态,但这句话说得还不错,现在恭王府给了你们脸面,你们总得还回来。况且,你们承剑司的符印出问题也不是一次两次,刚才既然已经又试了一次,那还纠缠什么?” 朱重三和张辰不同,多年来他镇守北荒,身为武将,又是恭王府的女婿,官位做到现在的份上已经是极致,就算承剑司号称唐国唯一正统的修行机构,可在朱重三面前也谈不上高低。 “这。”叶芳还想再说些什么,“这实在是不符合规矩,邪魔一事事关重大。” 朱重三的耐心已经耗尽,挥了挥手道:“如果有什么异议,就让你们承剑司的几个老头儿自己来找我,这世上除了老丈人和陛下,我还真没有不敢干一架的人!” 说罢,朱重三已经抓起张辰的袖子,“别怕,跟着我走!今儿有哥哥在,你就一定没事!” 张辰虽跟在朱重三身后,却觉得有些怪异,他在世上时日也不短,还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形。 在他们身后,承剑司众人都看向叶芳,等待他的指示,只因在场这些人中,叶芳的职位是最高的。 只是叶芳现在的情绪显然极糟糕,只回头喊道:“接着排查,看我做什么?不知道我们这一次是来排查邪魔的吗?” 其余几人有些怨言,只是敢怒不敢言,不能做声,只是心头腹诽:你来做什么的你自己不知道吗? 长安城。 傍晚。 立冬过后的风是要比前几日更肃杀,就好像一夜之间整个天地都换了一层皮,好在护城河边儿上的烟火气冲散了这股子寒意。 太阳眼瞧着已经把半边儿身子藏进城外的起伏线条,那是雄踞在百里外的山峦,另外半边儿的天上勾了一把清莹的镰刀,光亮不比白昼的灼热,但是总有人借着晚上的酒醉和寂寞,冲着这把镰刀发疯,说什么异地却见故乡月,说什么你我同望年前月。 人的情绪总是奇奇怪怪,为了避免情绪的空虚,所以喜欢把心思寄托在实际的物件儿上。 而在长安城,日月同辉时,异乡人最喜欢去的地界儿就是护城河,他们站在河边儿,瞧着通红阳光下的水面,看那些不断变换色彩的涟漪,看那些从傍晚开始就亮起了灯的船舫,一座座雄壮的,精美的,富丽堂皇的巨大的船舫,隐约还能听到从里面传出来的喧闹,如丝竹之声,如绕梁的姑娘啼鸣,如客人见了好活儿的当赏叫好。 船舫之上,大厅当间儿屏风阻隔,其上光彩斑斓,既瞧着雅致,又避免厅堂之中客人的对视,倘若有人就喜欢与人同乐,喊一声伺候人的小厮去掉屏风即可。 张辰和朱重三正在登船,用朱重三的话说:“走,哥哥今儿带你去瞧瞧教坊司。” 这位连襟,实在是热情得过分,以至于张辰都觉得意外。 不过,教坊司的光景,的确第一次让张辰明白了什么叫做大开眼界。 以往只是在典籍中见过英雄冢的奢靡,字句中的描述多为莺莺燕燕,然而等张辰亲眼看到,才知所谓销金窟更多是在男女之外。 世人常说饱暖思淫欲,殊不知那些淫欲也早满足了的富贵人家已开始追求雅致,其目的倒十分简单,如我们这些人,是绝对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的,除去这些姑娘的长相要更俊秀,身段要更苗条,才学更高,更重要的是连我们坐在这儿的氛围都一定要更好,屁股底下的凳子是红木雕了细致纹路的,瞧那些姑娘们跳舞弹琴的位子是要安静的,末了品的茶也一定是上好的龙井,从成了品到进杯子的时间绝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这些都是朱重三在张辰面前说的,这位看似粗糙的二姑爷说着话品着茶,满足地叹息一声,靠在极软的椅子上开始骂娘,“狗日的太平盛世,这些人在长安享受,我们却在边疆受罪,没人能看见北荒每天有多少人死,只看见大唐天下无敌这么几个字儿。” 张辰能够理解,但这一刻忽然觉得理解和共情是两回事儿,他低头喝茶,他觉得,自己总有一天会真正共情的,虽然这其中必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三章青楼的豪华与奢侈(上) 这是张辰第一次开始了解奢靡这件事。 他是从北方荒野苏醒的,之后一路走过许多城池,期间翻山越岭,途径上千的乡镇村庄,也曾见在盛世之下的饿殍,见到在自恃在一方有绝对权力的县令乡绅鱼肉百姓,这算不得陛下的不作为,只是天高皇帝远,终究难免。 两相对比,张辰瞧着左右那些以精致妆容和华服装点下将自己卖出一个高价的姑娘,以及这些姑娘们伺候的贵人,一时间只觉得有趣,他还不能完全明白这种对比意味着什么,只因这不是单单思维逻辑能够完全懂得的。 在这种人人雅致的闲情里,唯独朱重三的状态有些不同,他每一次说话的声音极高,甚至盖过了台上那些姑娘们的琴音,“他娘的,这里的姑娘的确细致,手上和嘴里的技巧瞧着就有勾人,这种活儿在北荒还真不多见。” 哪怕隔着屏风,张辰也能感应到左右屏风后面那些人的嫌弃,有年轻人甚至想要起身呵斥,但是紧接着,在听到北荒两个字后,起了身的人又都齐齐坐下,好像这个地名儿有什么魔力。 不过,仍然有人愤愤不平,低低地说一声:“今儿是芷安姑娘出面的日子,那位殿下也一定会来,不论这个大呼小叫的是谁,稍后瞧他还敢不敢放肆!” 巧的是,朱重三也听得到这句话,一抬头见张辰也收回目光,也不问他是否听得到,而是直接道:“今儿是这条船上一个叫芷安娘们儿出面的日子,据说她一个月只出面这么一次,我还真没见过,咱俩也是赶巧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凑过来,道:“据说当今圣上的九殿下也喜欢这位芷安姑娘,至今已经一年半了,每个月都要来瞧一眼。” 张辰这才略感惊讶地瞧他一眼,不是因为别的,只是没想到还有朱重三需要压低了声音才敢说的话。 朱重三似乎知道他的想法,解释道:“终究是皇上的儿子,说起来还是自家亲戚,终究要给皇上几分面子。” 张辰听了也不去管真假,只是笑着点头,他心里倒对另一件事更加好奇,心想也不知这位连襟对自己的身份是如何猜测的,从他刚才的表现上,似乎对自己究竟是不是修行者毫不在意,就好像无论自己是什么身份都无所谓。 随着时间的推移,船舫外的夕阳终于全部落入海里那些红色的紫色的粼粼水光也被太阳一把抓了回去,只有清冷月光下的银色鳞片儿迅速补了上来。 而当整个天地被黑夜笼罩,大半个长安城变得安静时,护城河好像才刚刚活过来,就好像这里活着一片只有晚上才能出现的人类,阳光对他们来说极奢侈,只有酒水、只有琴音、只有糜糜,才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养料。 至此,护城河上飘着的那些船舫,不止有琴音袅袅,还有烛火骤然的通明,这些烛火经过阵法或符文的加持,在河面上好似漂浮着椭圆基底的尖锐光芒,让岸边儿上的人脸颊极红,瞳孔跳跃着深紫色。 此外,鼓声、琵琶种种乐器同时响起,还有每条船舫上似珠落玉盘的清脆人声,这些姑娘绝不只是歌声的绝妙,还有身段儿的婀娜,模样的俊俏,眼神的妩媚,唇瓣儿的丰润,尽可能露少的肉,到极致的诱惑。 瞧了半晌,朱重三又开始发表意见,“京城这些狗东西是会玩儿啊,以前只知道扒光了做事,何曾想过还有这样的情趣?” 这番话仍旧没有掩饰,于是引起更多人的不满。 张辰瞧出来了,这是朱重三在故意恶心人,尤其是,这位连襟似乎是带着某种情绪在刻意发泄。 按照朱重三在承剑司面前说的几句话,虽说鲁莽,但一定懂得该有的人情,至少是思虑周全的,这样的人物,怎么可能想不到这几句话会得罪很多人? 他忽然想起在王府上空看到的黑色气运,或许,源头就是从朱重三这里开始? 就在此时,厅堂之中,忽然有一阵莫名的芳香弥漫,接着是许多人不能抑制的激动低语,“终于来了!” 张辰很快知道了将会来临的是什么。 在整条船舫上有符文的迅速闪过之后,众人的头顶忽有无数花瓣落下,这些花瓣儿并非实质,而是阵法的幻化,偏偏栩栩如生,一切都像极了真实。 朱重三见此情形哈哈一笑,低头喝一口酒,一抬头见张辰正紧皱眉头,他并未打扰,反而若有所思。 张辰只是忽然意识到了,为什么在玄武长街的时候,自己没有感知到邪魔的突然出现,那是因为有元力阵法的阻隔,正如此刻这些花瓣儿雨的出现。 如果说,花瓣雨的出现是因为整条船舫牵一发动全身,所以不得不如此,那么长街上又为什么要以阵法阻隔邪魔的出现? 张辰忽然在想:那道阵法,究竟是为了防止其他修行者的查探,还是说,本就是为了阻止我? 这世上当然不会有人知道张辰的真实身份,但是未必没有人在猜测张辰也是一个修行者,甚至笃定他是一个修行者,并且开始着手对付他! 张辰忽然开始觉得有趣。 就好像在匮乏的生活里,忽然发现一件好玩儿的事情,哪怕这件事情对张辰来说就好像小孩子要盯着蚂蚁瞧半天,就好像两个小孩儿要比一比各自手上树枝的粗细软硬。 这个时候。 “那家伙要来了。”朱重三忽然说。 他说的当然就是那位九殿下。 好大的排场! 虽然没有唱喏,但数十个下人总是免不了,等到所有下人完成列队,形成人形的通道,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才姗姗来迟。 朱重三低声咒骂,“狗日的,这么多年就没变过!”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四章青楼的豪华与奢侈(下) 张辰很少开别人的玩笑,因为他一直不能理解开玩笑这件事的乐趣,但是这一刻,忽然问了一声,“兄长怎么又要捏着嗓子说话呢?” 毕竟是第一次调侃,其实没有掌握好分寸,但这里的两个人显然都不在正常普通人范畴里,朱重三面色如常,“刚才说了的,终究还是要给点儿面子,毕竟是亲戚。”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似乎他还真是这么想的。 眼瞧着九殿下将要从大厅走上阁楼,忽有一头戴方巾的读书人上前,虽被下人拦住,但仍高声道:“殿下,在您出现之前,有人高声喧哗,玷污了清净,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人人都知道今日是您体察民情的大日子,无论往日是什么模样,既有琴音无双的芷安姑娘以歌舞颂扬您的亲民,都该有所收敛,这是对您的不敬,草民虽只是一介书生,三尺微命,但绝不愿意瞧您受辱,草民恳请,殿下将此人赶下船去!”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书生说得是谁,作为当事人的朱重三当然更清楚,他笑着道:“我就知道,一定会有人这么做,你别听他说的大义凛然,也别瞧他每一句骂的都是我,说到底不过是早知道九殿下喜欢那个女人,所以借这个机会投其所好罢了,你猜,这个儿子会怎么做?” 他说的这个儿子当然是九殿下。 张辰发现自己好像接触到了所谓大人物之间的博弈,虽然这种博弈极初级,甚至也谈不上博弈,不过他想了想仍然给出一个故意的回应,“他或许,早已经知道你在这里?” 这句话其实不是猜测,而是确定,因为在刚才,他发现包括九殿下在内的三四个人,都在环视整个厅堂,似乎在寻找谁的影子。 朱重三意外地瞧张辰一眼,“想不到你生得干净,心思还算龌龊。”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夸还是在骂,但无论如何,说的话是正确的。 “那你再猜一猜,那个人的结果是什么?”朱重三又问。 张辰这次摇了摇头,“猜不到。” 回答得干脆利落,实际上也是他不愿意去猜,只因为他觉得这件事毫无意义,毫无意义,也就代表着累,虽然张辰这个时候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累。 朱重三也不多做解释,只是忽然大笑,从桌上长身而起,脚下有劲气升腾,下一瞬已高高跳跃,腰间同时有寒光闪过! 他的朝向是九殿下,当他在半空中时,九殿下左右有二人即刻动身,将要拦截,朱重三一声大喊,“都给老子滚开!” 说话的时候,朱重三腰间不知是什么一闪而逝,还在半空的二人急急撤去手掌,反倒显得自己落地时十分狼狈。 噗! 寒光之下,刚才出声状告的书生一分为二,鲜血四下飞溅,但是四周又有阵法运转,那些鲜血好似被吸收了似的迅速消失。 朱重三重重落地,也不知这厅堂究竟是什么材质做的,就连声音和震动都被迅速缓冲降到了最低。 他不去看脸色有些难看的九皇子,反而转过身冲来处道:“兄弟,出来吧!” 张辰这才缓步走出来,他瞧着九皇子的面色在短暂的青红交接后迅速变得平常,心想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养气功夫,只是显然还不到家,或许换做那些在人情场上浸淫多年的,书上所写喜怒不显于色的人物,就连刹那的惊怒都不会让人瞧出来。 “原来是重三哥!”九皇子的脸色在经历了短暂时间的变换后,从极难看到极欣喜,好似见到了久别重逢的老友。 朱重三这才看向九皇子,微微躬身一礼,“殿下,方才有宵小妄图以谗言挑拨,其心可诛,倘若这样的小人追随了殿下,常言近墨者必受浸染,微臣情急之下擅自出手,不慎惊扰了殿下,请殿下降罪!” 二人的关系显然不只是外人瞧着的臣子关系,九皇子顺着朱重三递来的台阶儿,反而忽然笑出声来,“三哥说得是什么话,刚才那人我早瞧得出其心不轨,三哥是忠心能臣,况且在青衫薄,你我只需论兄弟,哪有什么皇子臣子。” 他回头对身后一人吩咐道:“快,收拾收拾三哥的物件儿,带上二楼。” 于是,张辰也沾了光,到了船舫二层。 相比较一层,二层的奢靡才是常人无法企及和想象的,只因为一层厅堂的屏风或者种种器具还只是常人可以铸造的,到了二层,那些只有修行者才能做到的精妙阵法几乎烙印在每一个物件儿上,无论桌椅板凳还是左右鸟语花香的幻境屏障,再加上各个屏障隔开的空间之中,舞台上的的妙音都如近在咫尺,此外的所有杂音都被完全过滤,这些阵法无时不刻不在运转,其间需要花费的人力物力又不知多少,无愧于销金窟三个字。 朱重三以极不雅的姿势躺坐在椅子上,身后是涂了腮红和红嘴巴儿的二八姑娘,她们轻轻柔柔地给厅里几位爷摁着肩膀。 朱重三一伸手捉住了姑娘的手腕儿,姑娘也毫不避讳,任由他塞进胸膛,朱重三毫不在意在这个所谓殿下面前的放浪形骸,甚至可以说毫无恭谨。 至此,张辰忽然明白,刚才朱重三说的那几句话,似乎并不是吹牛皮,而他压低了声音,也并不是为了照顾九殿下的颜面。 “娘的!”朱重三忽然道:“长得好看果然是件极痛快的事儿,你看这屋子里的姑娘们,心思都不在我们身上。” 九皇子现在坐立难安,他原本就因楼下突发的事情心里不太舒服,谁知从刚才他们上得楼阁开始,不管哪个姑娘,眼神儿都时不时冲着某一处瞟过去。 只因这些姑娘们在这里形形色色也不知自己见过多少男人,自以为阅人无数,谁曾想世上还有这样的美男子。 一念及此,她们倒有些羡慕伺候那个俊俏男子的姑娘。 李光自诩也是仪表堂堂,但今日见到张辰,才知这世上美男子也分三六九等。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五章实在是好货色啊 九皇子李光当然猜出了张辰的身份,当初恭王府冲喜招婿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长安无人不知,庙堂上不知多少官员在背后耻笑,只因冲喜这件事倘若放在无知百姓的身上还好,但恭王府明知所谓的命途一事不过无稽之谈,这是修行者进入一定境界就能明白的,毕竟元力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人体和世界沟通的介质,随着人的境界加深,对这个世界的体悟更深,就连喟叹观观主这样的人物都说过,所谓命途都只是假象,什么相面风水的说法完全不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九皇子对张辰也做过了解和调查,只因恭王府的势力不可谓不大,只是不论王爷还是朱重三等人,都从不参与任何党争,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新姑爷就算只是一个赘婿,也总算一个入手的机会。 根据他的调查,最后对张辰只有寥寥几个字的介绍:出生北方不毛之地,忘却了前尘往事,生得一副好皮相。 现在,是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张辰,却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甚至怀疑这是朱重三刻意为之,又或者,根本不需要怀疑,本来就是如此。 想到这里,李光的心情愈发糟糕,就连今日本是见芷安姑娘的兴致都大大减弱。 不过,不论他心里怎么想,朱重三既然说起了张辰,终究还是要有些回应,他看向张辰,赞叹道:“三哥早该介绍了,我方才在楼下便觉得这位生得潇洒,让人望尘莫及。” 朱重三哈哈大笑,探着身子拍拍张辰的肩膀,“我这位弟弟的身份,殿下真的不知道吗?府上三妹新婚燕尔,殿下总该听过的。” 李光这才故作恍然大悟,“原来是三妹的夫婿,也难怪有如此风姿,好似话本小说里走出来的。” 到了现在,张辰再如何不懂世故也瞧得出自家这位连襟对九皇子的态度有些问题,看样子今日他带自己来到这儿并非临时起意。 就在一番假情假意的客套话里,楼下忽然起了一声极清脆的戏词儿,好似鸾凤的和鸣,竟让人有神清气爽的一个激灵。 李光起了身,向着窗口处走去,“是到了芷安出场的时间,” 此时此刻,月明当空,船舫里的人们虽瞧不到外面的景象,但是在四周阵法中的朦胧烛火挂在头顶,还有清风徐来的清澈,好似坐在夜间儿的明月脚下。 就在三次唱喏后,三层幕布的层层拉开,那位名叫芷安的春衫薄招牌终于露面。 世上有莲花不惹尘埃的说法,典籍中也曾以这种花儿比喻过美人,只是张辰还从未见过配得上这句话的姑娘。 现在他见到了。 先有十几位着火红长裙的姑娘由列成行,向两侧走开,好似婀娜的花儿一瓣瓣打开,最后才走出中间儿的白色花蕊。 对顶级的美人儿来说,要论五官反而落了俗套,只因好似一个物件儿的雕琢,又或是某些字画儿,单单去看某一部分的手艺,难免都有匠气,但那些传世之作,整体去瞧必浑然天成。 世上的物件儿,无论什么东西,既是天成,就瑕疵难免,但瑕疵自生的同时,那股子灵动就成了最难得的。 九皇子瞧着台上的芷安,见她在台上辗转腾挪如同缥缈惊鸿,一时脸上有笑意,就连刚才的糟糕心情都淡了。 他眼角余光瞥到张辰也在瞧着台上,笑问道:“弟弟觉得如何?” 他顺着朱重三的称呼喊了张辰,是因为这样显得亲昵,实则心理当然是看不上张辰的,毕竟朱重三有重兵在手,张辰却彻头彻尾不过一赘婿。 张辰自然说出自己的看法,“美人天成,如玉石剔透,入目赏心,入手又恐伤了灵气,的确难得一见。” 九皇子听了哈哈大笑,显然张辰这番话深得其心。 “这娘们的确是个好货色。” 旁边儿传来朱重三的话,让九皇子脸色一僵。 偏偏这一次朱重三的确没有扫他兴致的意思,他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相比较张辰,语言粗鄙了一些。 许多文人雅士瞧不上武夫的原因也在这里,他们平日里做的事自觉是极高雅的,如同琴声叮咚的高山流水,但在武夫们看来,不过是几根儿能发出声音的细线,就算好听一些,也改变不了这件事没什么鸟用的事实。 总之就是,弹琴没什么鸟用,诗词歌赋没什么鸟用,围炉煮茶没什么鸟用。 鸟用,就是武夫们对这个世界上所有东西最好的评价,因为他们觉得,鸟,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有用的。 现在,朱重三说出了自己对楼下花魁的最高评价,但是在九皇子的眼里,就好像自己精心做出来的菜被狗糟蹋了。 春衫薄是九皇子的产业,芷安是九皇子打造出来最完美的作品,从这条船舫的真正主子成了他以后,他就一直在以各种方式为芷安造势,这其中当然还有更深的原因,否则一个皇子何至于对这种谈不上光彩的产业和女子如此上心。 九皇子只当做没有听到朱重三的话,仍旧和张辰交谈,道:“芷安不仅人美,弟弟你且瞧着。” 翩若浮云,矫若游龙,莲花儿成了人,又钻进火红的花瓣儿中间,妩媚中的清纯,麦田上的稻穗,河水里腾跃的鲤鱼,总之,无论以什么样的形去比拟都绝不过分,只一眼惊为天人,叹仙娥何必落凡尘。 更绝的是舞姿之妙,恰似浪花儿围成了圈儿,一层层向外翻滚,你本以为此时见到的已是极致,谁曾想等外面的浪花儿被推开,内里白花花的心儿才是正戏! 一层的看客们早已经呆了,一个个苦思冥想要称一声好,穷尽自身心头的笔墨也要赋诗一首,只是那些才学不够的,下笔时才觉这世上的许多言语放在芷安身上都如俗物平白玷污了芷安姑娘身上的仙气儿。 就在这时,二楼有粗犷的声音传出来,是朱重三觉得瞧不过瘾,索性推开了窗户,所以阻隔声音的阵法暂时失了效果,“真是好货色啊。” 许多书生愤而抬头,有人本想大声呵斥,见是朱重三,急忙住了嘴,毕竟不久前那个被劈开的尸体应该还没凉透。 至于他们平时天天喊着的风骨,对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需要一定好处去激发的,如果死在朝堂上,或许能名留青史,为了一个姑娘死在青楼算是怎么回事儿,哪怕这个女人是个花魁也不值得。 朱重三啧啧赞叹,“真是个好货色,这个身段儿瞧着就好生养。” 在一个人的成片赞叹声里,书生看客们的笔无论如何也写不下去了,这首诗无论如何也是不成了,满脑子都只记得好货色三个字。 更让他们恼火的是,听久了朱重三的话,再看台上的芷安,还真就觉得有些道理。 有人暗自附和一声,“的确是好货色啊,不对,我周某人读春秋十数年,怎么能说出这么粗鄙的话来?一定是受了那武夫的影响。” 张辰此时渐渐看出了端倪,这位芷安姑娘绝不只是生得好看这么简单,当汗珠子渗出,会有微渺的,常人难以看到,甚至修行者也需要极高境界以瞳术去瞧才能发现的清气逸散,这股子清气才是她让每一个看客为之痴迷的原因,只是不知道,九皇子对这个姑娘如此上心,是不是也受到了这个影响。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六章国贼(上) 看客们其实已经隐约猜出了朱重三的身份,毕竟一介武夫,能让九皇子这么对待的,整个唐国不超过一只手,再加上一旁张辰的长相,结果就显而易见。 即使李光的兴致被朱重三几句话扫了大半,仍旧还是吩咐下去,等芷安姑娘结束了表演,来二层楼为他们单独助兴。 此时,楼下,芷安姑娘正在唱最后一段戏词儿。 “君不见,将军骸骨做了土,生死但求一风骨。 君不见,千秋帝王万世功,终不过千秋一笼统。 君不见,涛涛水流千顷地,万家百姓一壶酒。 君不见,茶余饭后多是非,遍地饿殍,盛世种种,一轮回!” 意外的,这位花魁最后会唱这样一场戏,戏词儿谈不上精妙,偏偏让朱重三啪一声将酒杯砸在桌子上,转身大步冲着窗外喊了一声,“好活儿,当赏!” 张辰注意到,九皇子李光的脸上露出了笑意,当下明白,看样子,这场戏,也是九皇子临时为朱重三改的,也算是投其所好。 朱重三叫了一声好,转身又提起一壶酒,这次索性也不用酒杯了,只是吨吨吨将酒饮尽,不再出声。 九皇子这才叹息一声,道:“三哥护我唐国国土,镇守边荒数十年,才有我唐国当下盛世,敬三哥一杯。” 朱重三却没有做声,只是假意碰了一杯,实际上连张辰都看得出来,他喝酒的原因和九皇子说的是两回事,或许,朱重三并未将镇守数十年这件事当做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不久后,门外响起敲门声,那位芷安姑娘受下人的牵引走进来,面对屋子里三人微微欠身。 朱重三好似已经没了刚才的情绪,嘿一声笑道:“九殿下挑姑娘的眼光确实不错,离近了瞧更漂亮。” 九皇子闻言反倒松了口气,心想幸好这武夫没有当着芷安的面说一声好货色,不然芷安的性子,还真可能转身离开。 芷安道一声不敢,只是她的模样并没有什么不敢的表现,做了一礼后抬头直视三人,倒和其他几个姑娘形成了对比,显得大方许多。 而一个人的气质也就在这个时候体现,无论朱重三还是张辰,她都只是一扫而过,绝不多逗留,也不给人轻视蔑视的错觉。 张辰一时觉得这姑娘有种自然的大气,至少是他目前为止所见女子中罕见的,撇开身份这件事,就连王妃本身的性格都未必比得上这姑娘的沉稳。 就连朱重三竟也赞叹,“老子很少夸一个女人,在北荒的时候也不记得几砍了多少女人的脑袋,但你实在是个很特别的人。” 芷安大大方方上前两步,先为桌上的三人一次斟酒,接着又举起自己的酒杯,对朱重三道:“将军是唐国的脊梁,杀人本是为了唐国的安定,平日里哪里需要区分什么男女?” 喝下了第一杯,她又敬张辰一杯,“先生名不虚传,不愧有长安第一美男子的名头。” 显然她已知道了张辰二人的身份。 九皇子在一旁问道:“芷安这是从哪里听到的名头,虽说张辰表弟的相貌有目共睹,但我怎么从未听闻?” 芷安道:“只是民间流传罢了,殿下平日里高居庙堂,自然是不知道的。” 张辰瞧着这一幕,心道这二人的关系似乎和自己一开始所想不同,原以为这女子是九皇子房内的人,如今看来,另有隐情。 这一场宴会最后结束得不算尽兴,终究还是因为朱重三和九皇子之间有隔阂,或者说朱重三对九皇子有所防备,所以就算有了芷安助兴,终究还是寥寥草草,表面文章。 酒过三巡后。 就在众人都将要离开时,身后芷安忽然喊停了张辰:“先生留步!” 朱重三和张辰齐齐回头,芷安浅笑道:“芷安有一些话,想和先生单独说上一句。” 张辰有些意外,他自认为方才楼上绝没有表露出任何对这位花魁姑娘的不同来,姑娘对他的态度也落落大方,现在怎么要单独和他聊上一句? 朱重三大声笑道:“我这弟弟是在艳福不浅!快去吧,美人恩怎么能这么辜负?” 他难得说了一句还算斯文的话,将张辰推了出去。 张辰带着疑惑上前几步,和芷安走到一旁。 却见芷安直勾勾地瞧着张辰,一对儿眸子看似寻常,偏单单是这样的眼神已如邪魅钩子似的光。 换做常人,这个时候恐怕已经不能自持,偏张辰就算蛰伏了天道真灵,仍旧有不染尘埃的肉身一副,心下古井无波。 芷安见状,反而露出喜悦之色,从怀中掏出一块儿刻着纹路的令牌来,“先生,往后想来春衫薄,尽管拿出令牌给门口的童子们瞧瞧,芷安必定亲自为您斟酒陪侍。” 这股子示好来得无端端,张辰皱了皱眉头,心知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以这个花魁的表现,应该不是会因自己相貌而投怀送抱的人,更不像是钟白那样对道痴迷的人。 只是这时候,芷安已经将令牌塞进了他的手中,面上好似因为这一大胆的动作而羞涩,转身逃也似的走了。 张辰微微抬头,正对上二楼九皇子也在瞧着这边,他微微躬身,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将掌心的令牌摊开,准备送还。 身后朱重三的声音传来,“既是芷安姑娘的美意,弟弟你收下就是了,想来九皇子不会在意。” 原来所有人都瞧见了芷安的动作。 九皇子闻言笑道:“这是自然。” 回王府的路上,朱重三忽然道:“那个女子,并不是什么善类,她身上有些古怪,还是要小心一些。” 张辰微微点头。 朱重三又道:“这几日,我会多带你见一些人,身份都不比九皇子低贱,你需记住,对我们恭王府而言,绝不能和任何一家走得太近,哪怕得罪也不能亲近。” 张辰恍然,原来,这才是朱重三今日带自己去护城河春衫薄的用意。 深夜。 入冬后的冷风好似掺了沙子,撞在那些光秃秃树杈儿上沙沙作响,叶子几乎都已经落了,又被这股子风撕扯得七零八落,越来越浓郁的雾气在一条条长街激荡,让每一条长街的尽头都看起来有什么妖怪鬼魅似的。 这一夜,恭王府外来了不速之客,穿着极黑的夜行衣,穿行在暗处,身段儿竟然是个女人的模样。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七章国贼(下) 芷安在恭王府的深宅穿行,她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后院,只因来之前已经做好了谋划。 此时的月亮早已过了正中,垂死挣扎似的不肯落下去,约莫再过一个时辰,或将有鱼肚白自东边儿翻起来。 但偏偏也就是光明来临前的最后一个时辰,万籁俱静。 芷安刚刚来到后院儿,已见一道影子立在那里,一张脸在隐约的光明下好似刀刻斧凿的棱角,清澈的眼睛就这样静静瞧着她。 张辰瞧着面前着夜行衣的姑娘,心想谁能猜到,这位花魁平日里在台上的花团锦簇,背地里竟有这样的身手,而且身负不俗的修为。 “还请先生帮我!” 这是芷安说出的第一句话,听起来有些莫名,但张辰其实隐隐猜测到了芷安来的原因,这当然不是什么读心术,只是对他来说,能很轻易看穿这世上大多数人的秘密,诸如芷安姑娘的特殊体质。 张辰略微一想,就知道这姑娘一定是因为体质而产生了极大的麻烦,毕竟如九皇子这样的人,本不必对一个女人这么上心,就算这个女人是何等的漂亮,在上位者的眼睛里都逃不过红粉骷髅。 他因此问道:“你又怎么确定,我有解决你这个麻烦的办法呢?” 芷安闻言愈发笃定了白天的猜测,她突然就跪倒在地上,面露乞求之色。 张辰见状,反而更确定了那个猜测,这位花魁姑娘身上的麻烦不仅不小,甚至比自己一开始所想的还要大,否则以这位花魁姑娘在春衫薄时候面对九皇子的骄傲,绝不会做出这样的行为。 芷安接着道:“只因先生和别人不同,今夜在春衫薄,就算朱将军都因我有一些变化,只有先生当做寻常,这不仅是因为先生品行高洁,也还因为,先生,先生能够抵挡我的血脉天赋。实不相瞒,我最后让先生留步,也正是为了确定这件事,还请先生恕罪!只要先生愿意帮我,日后但有吩咐,刀山火海,我绝不推辞。” 血脉天赋四个字,终于表明了这个花魁身上的特殊和怪异,与此同时,芷安终于和盘托出她当下身上的所谓麻烦,“我本出生于南疆,三年前,九皇子受命前往南疆巡查,您身为唐人应该明白,这是唐国前年的规矩,其目的是为了让我们这些部族知道唐国之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九皇子发现了我,并将我带回长安。” 张辰微微颔首,春衫薄如今在长安如日中天,但实则真正兴起的时间不过两年,想来九皇子是先发现了芷安,接着才诞生了春衫薄。 那么问题来了,就算面前这个女人的体质有些特殊,又能够做什么呢?九皇子需要靠她来完成什么目的?还是说,这个女子身上还有连他都看不出的更大秘密? 张辰并不做声,只静静瞧着她,然而芷安还在等待张辰问她,毕竟这件事听起来就很重大,不论换做谁都一定要追问一声,也好她接着讲出后续无论悲惨还是重大的故事。 偏偏张辰的性格就是如此,他绝不追问,在沉默里低头瞧着面前楚楚可怜的美丽女子。 芷安实在摸不准张辰的意思,心道不论如何都至少该给一个态度,现在不肯说话是做什么? 芷安一时有些坐立难安,但终究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她小心瞧着张辰的神色,“九皇子以我的族人为要挟,让我为他做事,通过春衫薄笼络朝臣,让我以色为质,控制某些人,为他做事。” 张辰这一次终于出声了,“你的体质虽特别,但也只是面对常人效果绝佳,倘若遇上如朱将军这样的人物就大大折扣,所以九皇子想要借此控制朝臣,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芷安闻言脸色微红,道:“先生说得对也不对,如朱将军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会将我看在眼里,只是您有所不知,我的血脉天赋在南疆时名为魅魔,不仅是一张脸罢了,毕竟如您生得英俊应该明白,对世人来说,可能会因美貌一时震慑,却绝不可能死心塌地,但我的血脉天赋,却是通过气味,通过皮肤,甚至通过唾液和呼吸传递,接触越深,就越深陷其中,若是到了最意乱情迷处,甚至,甚至于我的尿液也有相同的效果,且效果更好。” 张辰这次明白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魅魔之名就名副其实了。 “所以,这就是九皇子至今还不曾和你发展关系的原因?”张辰问道。 芷安摇头,“并非如此,九皇子身为皇家正统,天然对我的体质有克制作用,因此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也不会受我的影响,诸如当今贵妃娘娘,实则也是和我相同的体质,但您可曾听过当今圣上为了贵妃娘娘而做出过什么荒唐的事情?至于九皇子不曾碰过我,是因为他觉得我身为处子才能卖出更好的价格,九皇子也常将一句话挂在嘴上,吃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才是最贵的。” 当今贵妃也是魅魔?张辰还真是第一次听闻,不过想来也是,贵妃号称大唐第一美女,这个名头听来实在太大,毕竟一个人无论生得多么好看,总有人会觉得哪里不够好,但如果是魅魔体质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你说九皇子希望借你控制某些人,那你如今又见过多少朝臣,又有多少人拜倒在你的裙下?” 芷安说道:“我见过的朝臣少说已有数百,但九皇子极少会让我如今日一样单独陪侍,大多只是来瞧一场表演就匆匆离开,不过,九皇子每隔一段日子,会差人来收集我的洗澡水,或是,我穿过的亵衣。” 说到这里,芷安的脸又红了。 不过,张辰并不看她的神色,只因他知道,一个在长安见过了不知多少人情场的花魁,真真假假没有人能知道。 而张辰,对她这番作态的真假也并不在意,他只是忽然觉得这件事很有意思,而他本来很少会对一件事情产生这么大的兴趣,所以,他决定多听一听,他却不知道,这在市井之中叫做吃瓜心理,也叫凑热闹心理。 “所以,你希望我做什么?”张辰问。 芷安心下松一口气,暗道说出这么多秘密,终于到了此行的正题上。 她微微低头,开口出声。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八章魅魔又见魅魔(上) “”“先生倒也不需要做什么,芷安曾听族中古老传承,说世上有三种人不受魅魔吸引,其一为一国之君与皇室正统,受国运庇佑;其二为跨越修行四境,也就是怀道之人,或怀道之后,他们已生出道心,能够勘破虚妄;其三,就是如先生这样的人。” 张辰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 芷安道:“生来澄澈,不染尘埃,不浸俗物。” 她说完,见张辰又一次陷入沉默,知道又该自己接着说下去,她现在已经大概知道面前这个男人的性子,“传承中曾有训诫,说只要我与先生常常接触,便可拂拭己身,日积月累之下,魅魔体质便会大打折扣,这样的话,等到九皇子发现我的用处并不如他一开始所想的那么大,或能有转机,毕竟,我那些族人只要效忠于他,用处总归是大过一个没什么用途的女人,到那个时候,只要能让我的族人们度过危机,我就算死,也不足惜。” 张辰想了想,“你今夜来恭王府,九皇子其实是知道的吧?” 芷安闻言面色大变,正要开口狡辩,一抬头又对上张辰深邃的眸子,急忙又一次低头,道:“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我的族人受九皇子所挟,九皇子的吩咐我不敢不做,但天可怜见,我方才对先生所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想要摆脱九皇子控制的心思也真真切切,今日来此也对先生绝无加害的心思,我也绝没有透露先生的特殊体质,他并不知道先生不会受魅魔体质的影响,甚至在来时叮嘱了我,一定要让先生完全受制于我!” 张辰皱眉看着她,“九皇子,为什么偏偏选中了我呢?” 这句话他曾经和苏暮说过,但是现在苏暮已经死了,现在,张辰这句话不仅是问芷安,也是在问九皇子。 芷安说道:“只因九皇子说过,我想要勾引朱将军难上加难,而且朱将军的身份不同,一旦被人发现,就算他是皇子也要大祸临头,而先生不同,先生终究,终究是一个赘婿,而且毫无特殊之处,并且,他似乎对先生的长相颇有微词,今日您二位离开之后,便说什么一定要瞧瞧号称长安第一的美男子,做了狗又是什么模样。” 张辰知道了,按照人们常说的,这种情绪叫做嫉妒,只是张辰不能理解这种情绪的产生。 在他看来,世上人的高低美丑,都不过是站在高山上看脚下深林里的树木,高低不一本是常态,不必对此深究,只是随着最近几次意外事件的发生,他逐渐察觉自己这些想法似乎并不容于世间,类似于人们常说旁观者的劝慰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他有时在想,或许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反而是了解这些负面情绪更加重要,所以,他现在开始尝试理解这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即使他并不了解。 当芷安还在等待张辰的态度,却听张辰忽然问:“不如,你先和我说一说,九皇子为什么会这么想?” 芷安一时有些发呆,她没有想到张辰在意的居然是这件事,她心想,难道是这个男人惧怕九皇子的势力?可是,瞧他今天的模样,无论在春衫薄还是刚刚,都完全没有任何惧怕的感觉,她自认为这几年在春衫薄所见的人物不少,其中也有连九皇子都在言语上比不过的圆滑,但,还从来没有见过张辰这样的人。 不管怎么样,就算这个问题听来实在荒谬,芷安仍旧整理了措辞,告诉张辰,“说来,我在春衫薄所见形形色色,其中不少书生才子自诩才貌双全,但是,九皇子在这其中仍旧算是上佳,你能明白吗?就是,倘若一个丑陋男子,绝不会对先生有这样的嫉妒,或许会有些羡慕,偏偏就是如九皇子这样,平日里在街头,哪怕撇去皇子的身份也算一表人才,也常常会以英俊自持的人,见到先生的时候,才会自惭形秽和嫉妒同生,只因先生一旦出现,往日里因美貌而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就全落在了先生的身上。” 张辰想了想,道:“所以,嫉妒这件事,其实也不过是资源的争夺?” 他的意思是,所以其实所谓嫉妒,不过和山林野兽关于领地的争抢一样? 芷安在这件事情上面从未深思,但是现在听张辰这么一说,心下竟有些恍然,暗暗说了一句还真是如此。 芷安此时抬头,在对上张辰的眼睛,只见一对儿眸子里竟仍旧十分清澈,她原本以为张辰方才这么一问,总有他的用意,但是现在听了张辰的恍然,好像就真的只是了解了什么事情一样,此外竟不见任何得意或恐惧,心下某一刻竟生出了越来越多的疑惑,暗道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而张辰此时接着说出了今夜所说最长的一段话,话音未落时已让芷安冷汗涔涔,“我大概明白了,所以这件事的始末其实是,你受了九皇子的命令,夜闯恭王府,但对你自己本身而言,白天窥探到了我或许是传说中能够削弱你体质的人,因此前来试探也正中你的下怀。 今夜这一趟,无论结果如何,你既能完成九皇子的交代,又能满足自己的私心。 倘若我真的往后常去春衫薄,九皇子自然认为你没有二心,是尽心尽力在为他做事,从你自己本身去说,你只要将自己的身世说一半出来,且许以重诺,我若能同意,万一成功自然最好,就算不能成功,你也没有损失,毕竟无论谁看,你都是九皇子的人,没什么人敢对你出手。” 芷安不能做声,这个向来人情场上如鱼得水的人物,曾经历九皇子在一年之中经历无数次从神色言辞到每一个动作的教导,如今竟因为一个赘婿的压迫感而产生了逃离的心思。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张辰忽然说道:“好,我同意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二十九章魅魔又见魅魔(下) 芷安本已经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只因张辰的态度实在冷淡,而且带着一种似乎看透一切的疏远,因此当听到张辰的话后骤然抬头,有些不可置信。 她终究还是没有忍住疑惑,问道:“先生,您既猜到了一切,为何还是愿意答应呢?” 张辰回应得十分自然,“因为感兴趣。” 芷安一时僵住了,心道这个理由自然是最强大最无解的,只是你知道这件事涉及到了九皇子,而九皇子目前在做的事情是何等重大,结果你现在只是因为觉得感兴趣,觉得有趣,所以就答应下来,相当于要参与进来,这听起来又是何等的荒唐和儿戏? 她却不知道,单单是觉得有趣这件事,对张辰本身来说就是十分难得的事情。 世人常说的无欲无求是一种境界,就连那些在世外修行多年的高僧也总是有一些不能和外人道出的私心,但在张辰这里,却是最自然不过的状态。 现在,他好不容易觉得一件事似乎很有趣,这似乎是一种稍纵即逝的状态,所以张辰决定把握一下这种感觉。 芷安不知道这些,但不论如何,她今天的目的总算达到,因此起了身,决定向张辰道谢离开。 张辰这时问出今天晚上的最后一件事,“你的修行境界是什么呢?南疆又有什么特别的术法?能否在我面前施展一下?” 芷安不知道张辰想要做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依言运转。 她提起自身的修为以后,忽然决定运转元力瞧张辰一眼,只因她并没有从这位赘婿的身上感受到任何元力上的波动,从这方面说,张辰绝不可能是修行者,既然不是修行者,那么就算自己运转元力,张辰也无法看穿什么,这显然是不符合逻辑的。 难道说,他其实也隐藏了修为? 想到这里,芷安忽然决定用瞳术瞧瞧面前这个人。 她的瞳孔里面开始有符文穿行,刹那间瞳孔一分为二,有淡淡的光泽,她的瞳术和喟叹观不同,南疆苦寒之地,在术法上不比喟叹观的精妙,但芷安因血脉天赋,在部族中有非常的地位,因此这一刻在看透虚妄的程度上,倒不比钟白差上多少。 只是这一看,她竟呆住了! 她的心头似有千万人同时擂鼓,鼓声隆隆盖过世上所有,又似天花乱坠的晕眩,一时不能自拔。 在南疆有一传说,古时有一神蝉,分天地,生万物,被奉为神明,在南疆典籍中记载和描述,神蝉是大道之始,长鸣如春雷,双目如夏日,振翅则起秋风,落土见霜寒。 这个传说在南疆流传甚广,甚至认为世上的修行实则也是神蝉降给世人的恩赐。 现在,芷安运转了瞳术,这能够看透世上一切虚妄的术法,竟在张辰的身上看到了神蝉。 噗通! 刚刚起身的姑娘又一次跪在地上,只是不久前是因为有所求,现在却是不能自持的震撼。 自出世以来,芷安因自身血脉,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总是受男人的注视,在春衫薄时更加如此,只要她站在台上,那些所谓的才子便无不侧目甚至是痴狂,曾经芷安一直不懂得这种面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痴狂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但是现在她知道了。 于是,芷安就这样跪在张辰的面前。 张辰面对这突然的变故,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因此微微皱眉。 芷安却因为他的这一个神色而愧疚自责,“先生,不对,您,我做错了什么?” 芷安睁大了眼睛,在天边儿微微的光亮映照下显得水灵灵,祈求神明的垂怜。 张辰却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相比之下,如小婵那样的敬重倒张辰觉得舒服。 就好像他一直以来认为的,世上众生并无高低,无论自己前生是不是天道,如今既然降而为人,那么便和别人没什么区别,而这种突如其来的痴迷,实在有一种违背了公平的初衷。 所以,他说:“站起来,把头抬起来。” 芷安只照做了把头抬起来。 张辰这才看到她的瞳术还未收起,每一只眼睛里都分裂出两个瞳孔,“收起你的瞳术。” 芷安照做,运转于全身的元力重新回流到丹田,而她的神志终于清醒许多,这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脸上忽然就晕染了羞涩。 这是今夜为止,她唯一一次真的害羞。 不过,瞳术虽然收了起来,刚才出现在眼前的画面还挥之不散,在张辰的又一次提醒下她缓缓起身,语气却仍旧恭敬,“您,真的是神蝉吗?” 神蝉?张辰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了,想来这神蝉是南疆修行的大道,诸如喟叹观修行天道,那么钟白以瞳术看到的,就是她一直预想的大道之形。 张辰摇头,没有给这位花魁答案,转身向自己屋子走去,“回去吧。” 身后,芷安的声音跟着传来,“芷安知错,不该妄图窥探和知晓先生的身份。” 张辰停下脚步,终究还是微微叹息,“我只是府上一赘婿。”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章书院的震撼(上) 因为这一句话,芷安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愤怒,这愤怒当然不是对张辰,而是觉得如先生这样的人物,世上任何一座府邸都如俗物,更何况是赘婿这样的身份? 在愤愤不平中,芷安转身离开,去往了护城河的方向。 不多久。 天边儿的鱼肚白渐亮,好似经过山峦的浸染后有了金黄的光彩。 芷安就踩着阳光铺呈的明亮大道,回到了春衫薄。 春衫薄顶层的狭窄隔间里,九皇子瞧着脚下,目光从河流一直向远处延伸,他视线里所见的美景,是曾经无数诗句所赞美,是那才子佳人眼中的风花雪月。 但九皇子不这么想,他生来所接受的就是脚下河山必须姓李,当然,如果这个姓李的人是他自己才是最好。 这条船很大很高,以至于站在顶层能够看到岸边十数条长街,他的视线继续延伸,远处的光景就不再清晰,唯一能清楚看到的某一条阴影,就是承剑司。 于是他抬头看向承剑司的顶端,在清晨的万丈霞光里,隐没在云端的高塔,象征着这个世上最强大的力量,而这最强大力量的直接统治者,是这个国家最伟大的权力。 九皇子很喜欢站在高处,所以他想:我总有一天,要站在那里,最好让那里完全属于我。 身后有推门而入的声音,九皇子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春衫薄的顶层阁楼能来的人极少,而这个房间,除了他以外,只有南疆部族的那位圣女芷安。 面对这位圣女,九皇子虽然不受其血脉体质的影响,但是单单从长相上也不得不说实在是很漂亮,如果她的身份不这么特殊,九皇子并不介意在京城的某处深宅里养这么一位美丽的小妾。 他回头看向芷安,“怎么样?” 现在,他们二人之间只能是互相利用和制衡的关系,不仅因为对方的血脉天赋,还因为芷安和他在某种程度上是同一种人,这样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对另一个人死心塌地。 芷安对九皇子显然并不是百依百顺,就算刚才一时震慑于张辰的模样,仍然隐瞒了某些重要的事情,这是因为某些重要的事情不仅涉及她自己,甚至关乎整个南疆往后的存亡。 “成了,他答应了。”芷安不去看他,低头自顾斟茶,并没有去管九皇子。 九皇子低头瞧着她,微微皱眉,但很快又笑了一声,“答应了?也是,意料之中,无论他生了什么样一副皮囊,终究也不过是个普通人,色中饿鬼罢了。” 芷安倒茶的手仍旧稳定,但她埋在茶水热气中的脸上却露出极深的厌恶,她看着茶水中晃荡的倒影,就好像看到不久前,那一只神辉光芒形成的蝉,还有那张比自己更加完美无缺的脸,她想:你算什么东西,竟也有资格评判他的不是。 她嘴上道:“还是不要小瞧了他,他虽是赘婿,气度却不似常人。” 九皇子笑道:“只要他还存着下次再来的心思,以芷安你的手段就必是手到擒来,况且,以你的体质,暗香自生,他若单独和你共处一室,半天的时间就已足够了。” 芷安摇头道:“未必这么简单,你不了解,他和以往那些人不同。” 她不愿和李光在这件事上接着说下去,索性转身向外走去,“不论如何,这件事我会为你办妥,你也该兑现你的承诺。” “这是自然。” ······ ······ 接下来几日,朱重三果然如一开始所说的那样,带着张辰见了许多难得一见的大人物,诸如三皇子、六皇子、十一皇子。 这些人面对朱重三的态度无一不是忌惮或恭谨,就连不足十五岁的十一皇子,在市井之中有混世魔王的称号,在朱重三面前也绝不放肆,因此,无论他们心里究竟怎么看待张辰的,表面文章至少花团锦簇,几句话说得极漂亮。 反观朱重三却极敷衍,他最后告诉张辰,“无论这些皇子得势或失宠,和我们都毫无关系,对我们恭王府的人来说,唯一需要恭恭敬敬的,就只有当今圣上。” 张辰颔首,“记下了。” 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朱重三已经知道张辰本身性子就是这样,因此说话时显得寡淡,这并非是敷衍,因此他并不在意,他说:“明日,我带你去书院。” 翌日。 书院并不在长安城内,而在长安西行六七里外的书山上。 书山真的是一座山。 这座山传说是当年承剑司的众多修行者以阵法加持形成的,不受霜寒侵扰,种种邪祟也无所遁形。 因此,即便现在已经立冬,山上仍葱葱郁郁,远处一看便如林海,这片海的涛声阵阵开出了许多人的幻梦,梦中藏着学问,藏着寒门或世家无数年轻人去往庙堂的路,路上洒满了遍地的典籍或者人情练达。 张辰跟着朱重三往山上走着的时候,朱重三竟连说话都比昨日婉转了许多,至少言语里没了那些粗鄙的词儿,甚至还有几分敬重,朱重三很快说出了自己这样的原因,“我年轻的时候也曾上山求学,时间虽然不久,不过三月,但我那位老师对我不错,当年” 说到当年两个字的时候,朱重三顿了顿,一对儿本就因多年掌兵乱战而浑浊的眼睛,突然间亮了亮,恰似阳光有刹那穿过了窗子,落在地上成了形,连尘埃都瞧得清清楚楚,“当年,我和大皇子同时在做学问,那位老师从未因我们二人的身份有所顾忌,反而和其他弟子一样严苛。” 张辰正以为他详细赘述当年的场面,却听山阶两侧山林中忽然传出一声重重的咳嗽,接着才是一人的身影缓缓出现。 白苍苍的头发好似深冬布满了霜的枝头,眸子、鼻梁、紧紧抿着的嘴唇,便如黄昏同行的日月,伤痕累累的山脊,以及褶皱中间儿的峡谷。 张辰很快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因为一旁朱重三说了一声,“老师!” 老人看着朱重三,眼神便似不见底的幽深,他说:“当年的事,就不必再提了。” 这句话虽说得很清楚,但不知为什么,张辰似乎听见一声遥远的叹息。 朱重三果然对这位老人很敬重,只因为老人的一句话,他竟真的不再开口。 老人的目光这才落在张辰的身上,“恭王府的新姑爷?” 张辰微微躬身做了一礼,“夫子。” 他刚才瞧了一眼面前老人身上的气运,但见其气运如树木丛生,心知其中的每一棵树,无论是否壮硕,无论年轮百十或者还只是幼苗,其实都是这位先生教导的学生,或学生的学生,如这样的人物,自然当得起夫子两个字。 夫子,大抵是都对一个做学问者的最高评价了。 老人并不假模假样地推辞,他做学问多年,对每一个弟子都问心无愧,总恨不得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希望能有一弟子青出于蓝,如果这样当不得夫子之名,世上便没有什么人有这个资格了。 他看着张辰,满意地点头,“的确一表人才,难怪王爷最后选了你。”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一章书院的震撼(中) 至此,一行三人向山上。 他们好像将自己扔进绿色大海里的鱼,一路在成了整个书院氛围之一的沙沙声里向上。 阳光穿透树叶,落地成了斑驳,斑驳接踵成了点缀,过往千年,不知多少人走过这条路,从山脚到山头,年轻人怀揣对这个世界典籍或学问的探索,怀揣想要持典籍利器改变这个世界的野望,从轻狂年少到垂垂老矣。 “这条路名为愚路。”丹陈子转过身瞧着张辰,道:“不妨猜一猜,为什么叫做愚路?” 张辰略一思索,道:“世人生来百十年,除去少数修行者得长生,都不过是过江之鲫,自古以来便有圣贤悟透了一个道理,人生天地,该行乐处行乐,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人生处处变故,旦夕祸福,十人也难有一人圆满。” 他说到了这里,听着似乎和愚路毫无关系,但丹陈子的脸上已露出笑意,竟有些欣慰。 张辰接着道:“我想,当年将这条路名为愚路的先贤,该是希望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不要做及时行乐的聪明人,不妨来做一做钻研学问,自寻烦恼的愚者吧。” 丹陈子满意点头,抬头道:“的确如此,走上这条路,且愿意一直走下去的,每一个都是痴人而已,时至今日,痴人难得一见,每一个进书院的,都不过是为了高官厚禄,为了荣华富贵。不过,他们倒也不是错的,加官进爵哪个不想,娇妻美妾又哪个不愿?” 张辰听出夫子的感慨,但一时不知该接着说些什么。 好在丹陈子很快转了话题,道:“你可知道当初你的这位连襟是怎么说的吗?” 朱重三尝试打断自家老师尚未说出口的丑事,道:“老师,既是往事,您又何必接着提起呢?” 张辰发现这位哪怕在皇子面前都一样百无禁忌的将军,的确对这位先生有超乎常人的敬重,或许他们之间还有一些事情是普通师生情谊之外的。 而丹陈子面对朱重三也毫无面对大权在握将军的自觉,听了朱重三的抗议反而大骂,“你如果有张辰这样的悟性,我又怎么有机会揭你的短?” 朱重三老老实实,不敢做声。 丹陈子告诉张辰,“当初这武夫上了山,一条路还没走完,也没有人询问他,他竟自己先骂了娘,说这条路难怪叫做愚路,真要是聪明人,就应该设一道阵法,平步上青云!” 张辰闻言微怔,看向一旁似乎已经臊得面红耳赤的朱重三,他实则也并不能理解,因此索性直接问道:“那么,为何不直接设置阵法呢?” 丹陈子没有想到张辰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毕竟不久前张辰刚刚说出愚路的由来,而自己也刚刚夸赞了张辰的悟性。 朱重三在一旁倒先开口呵斥张辰,“不要胡言乱语!” 他说话的同时向张辰使了眼色,示意张辰快向夫子道歉,只是他不知道,张辰一直以来在他面前的温和甚至看似顺从,归根结底是为了入世,现在他心下有了疑惑,所以说出来,也是为了得到答案。 从他的想法上说,经过这么久和常人的接触,已知道人的某些特性,诸如:这世上总有一些在别人看来并不重要的东西,另一些人却会觉得很重要,就好像这条愚路。 丹陈子经过短暂的惊愕后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张辰没有说出如‘因为我想这么问的废话’,因为他现在已经学会了一些亲疏远近,既然眼前这位夫子是朱重三敬重的人,而且很显然的确算得上品行高洁,所以张辰决定好好回答一下这个问题。 当他开始认真的时候,至少在这个世界上看似最公正的逻辑就开始运转,他反问丹陈子,“如我刚才所说的。这条路本要检验的是学子们对学问追求的纯粹,但是,据我所知,山上弟子年年都有三千人,每一个人都必定走过这条愚路,他们便每个人都是为了研究学问吗? 倘若一个人是为了加官进爵走过了这无数台阶,这只能证明他对于加官进爵的决心和憧憬,和学问又有什么关系?” 丹陈子的初衷本就是为了驳斥张辰,所以这时候得空说话,已声色俱厉,“无论一个人是为了什么走上这条路,愚路考验的都是心性,一个人不论是为了什么,如果连这条路都不能走下去,就算做了学问又有什么用?” 张辰接着反问,“所以,学院收弟子,终究也只是为了结果,那些有心做学问,却因为种种原因不能走下去的,也终究不能进来,反倒是那些别有所图的,只是因为走了一条路,就受学院重视?” 至此,丹陈子竟一时语塞,许久才道:“可是,从一开始就想要做学问的人,少之甚少,若能走过愚路,至少说明心性还算坚定,只要加以引导” 张辰其实早猜到丹陈子会这么说,但仍旧听完这番话,低声询问:“那么教授,何不根据不同的人去设置不同的路?众所周知,世上不同的树木都需要不同的土地才能成长,人不如树乎?” 一句人不如树,让丹陈子又久久不语,但他的想法中仍不认为一个年轻人的话便真的要比承袭了千年的道路正确,因此心下不断思索。 朱重三一开始还不断朝着张辰使眼色,心下甚至有些恼怒于张辰的不懂事理,只因为他还以为张辰是为了讨好他自己,谁知随着两个人一句句说下去,朱重三自己竟也觉得这位连襟说的有几分道理,再看丹陈子竟也回应得越来越慢,心头忽然生出某些异样的心思。 这么多年,他从未听自家老师说错过什么,就连当年那件事,倘若一开始就听了老师的话,大皇子未必就会出事! 但现在,丹陈子竟在阳光下的山阶山坐了下来,向张辰微微伸手。 朱重三的面色也微微郑重,只因丹陈子的这个动作,竟是要和张辰辩学。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二章书院的震撼(下) 丹陈子盘膝坐在台阶一旁的山石上,示意张辰也可以坐下。 至此,朱重三才发现事情好像超出了自己的预估。 丹陈子的身份比张辰的预想还要高一些,他不止可以承担夫子这个称呼,甚至是整个学院在地位上最高的几人之一。 地位并不代表权力,这就好像辈分和权力无法相比,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当今圣上和太上皇。 但不论如何,丹陈子在整个学院如果以学问论都一定是前三之列。 现在,丹陈子要和张辰辩学,朱重三觉得有些不真实,他曾经听王爷说起过,新姑爷是一个很特别的人,他当时并不明白这个特别是什么意思,是说这个人特别好看,特别丑,还是说特别高特别矮? 他看到张辰的第一眼,以为自己已经可以理解这种特别,因为这位连襟的确是一个特别好看的人,但是后来在春衫薄,他发现张辰面对芷安无动于衷,他想张辰是一个特别有定力的人,现在,看到张辰和自家师傅论道,他发现自己仍旧低估了这位连襟的特别。 丹陈子此时此刻因为张辰的几句话对愚路的意义忽然间也有了些许质疑,他实则是一个相对偏执的人,极少会因为短短几句话对自己本身的观点出现质疑,这也是做学问到高深处学者的通病,一个人如果没有足够的偏执,自然也无法在一条路上走到极致。 恰似钟白对于修行,痴迷的极致一定是某种癫狂,而现在,丹陈子开始认真了,幸得这位夫子虽脾气暴躁,但对于真理这件事也不会因个人的情绪而偏颇。 张辰能够感受到对面这位夫子的认真,且明白这并不是言辞上的交锋,而是客观物件儿的主观含义,只是显然,现在这份主观含义的影响巨大,甚至于会让学院整体的构造出现变化。 “夫子,学院本是研究学问的地界儿,无论最终结果如何,无论是否有人以学问做龌龊事,终不该在上山之前就以一条路定生死,这样看下来,这条路已并非一条路,而是关上了的门。” 这场辩论持续的时间并不久,最终也并未有直接的定论,毕竟这件事关系太大,终究是承袭了千年的路径,过去极少有人对此真正提出质疑,而那些提出质疑的,也多是无法顺利通过的学子,而只要无法通过,就无法真正成为书院的人,自然也无法将这种质疑传达上来,因此成了死循环。 丹陈子最终沉默,一旁朱重三只觉得匪夷所思,以他对这位老师的了解,沉默从某种程度上已经代表了承认张辰这番话的道理。 在丹陈子最后的一声叹息里,众人继续拾阶而上,一步步接近山腰处的学院正殿时,张辰感慨,“书院的确是钟山灵秀的好地界儿,难怪辈出人才。” 他这番话是因为看到了台阶尽头处两侧狼牙似的山石,这天然形成巨大石头,似从地面骤然拔地而起,三丈的高度投落了阴影,中间分出一条宽约五六丈的空地来,正好似是天然形成的门,带着一种人力绝难做出的雄壮。 一路继续向上时,在张辰的视线面前,狼牙巨石后方的情景越来越清晰,这是一条极空旷的广场,广场恰似被削出来的平整,中间儿林立着被刻意留下的高高石柱,上面雕刻着种种纹路,凑近了看才知是种种异兽,每一片鳞都瞧着极清晰,如果是在黄昏处看,只怕难辨真假。 这些石柱本是天地自生,在开拓学院时被保留下来,恰恰契合了阴阳八卦,这里几乎是人力匠心和自然风景结合的顶峰,是鬼斧神工的奇迹,是雕梁画栋的精致。 如此种种,才成了整个长安甚至整个唐国最顶尖的学府。 此时太阳上了枝头,光明在广场上铺开,像将这个世界完全向着天空张了手臂,现了天地的辽阔,壮了山河的巍峨,平添了府邸的奢华。 听了张辰的赞叹,丹陈子脸上露出笑意,脚下这学府是他寄托了几十年的心血地界儿,他无时无刻不因为学院自傲,每一次听别人的赞叹都恰似自己的孩子受到夸奖,而更重要的是,张辰的夸奖听来就绝不是敷衍的奉承,7是真正由衷的赞叹,因此即使词汇听着极简单,仍旧让丹陈子很受用。 “这实在是很了不起啊。”张辰是世上最了解自然的人,因此他一眼瞧得出这里究竟有过多少人力的参与和改动。 因为张辰的这几句话,丹陈子便开始对这里每一处大殿府邸的介绍,三人一路穿梭,绕过正殿时忽见有数十人聚拢在一起,另有一人在高高唱喏,“张曦,溪出峡谷之象,鲤鱼三十三,可修音律,资质乙等!” 张辰顺着唱喏看过去,只见人群之中有光彩从地面升起,高约一丈,期间有溪流穿行,鸟语花香,有鲤鱼在清冽中腾跃。 在这所有的异象中间,一青衫学子站定,脚下有阵法纹路穿行,只是隐没在幻象之中,所以阵法纹路的穿行并不清晰,不过张辰仍一眼瞧出,纹路是这一切异象的根本,而唱喏的内容,以及天资的评定,大概是和异象挂钩的。 丹陈子见张辰的双目现出光彩,一时又现出自得神色,“这是我学院和承剑司共同设立钻研出的天光阵,于八百年前开始建设,历经百年成形,可测出学子的资质,君子六艺,绝无错乱!当年阵法成形时,彼时的太宗陛下因此赞叹:从今往后,天下的人才都将进入了我的口袋。” 说到这里,丹陈子忽然看向张辰,“不妨也来试试?”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三章书院的震撼(终) 张辰此时还在瞧这个阵法运转的根本原理,看它究竟是怎么做到能测量一个人的所谓天赋。 众所周知,天赋实则是一种感知,而且因为每个人对这个世界的感知不同,那么这种天赋的衡量标准又是什么? 种种变量这些人不可能不知道,偏偏他们对阵法的结果深信不疑,如丹陈子这样的人也不会是毫无依据就一定迷信的傻子,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原因。 他有些好奇,因此决定试一试。 “好。”他答应一声,排在原本末尾一位年轻人的身后。 丹陈子对此很满意,张辰并未自恃身份而特殊化,这虽然是很小的一件事,但见微知著,一个人如果能在有触碰规则的能力时仍旧恪守自身,不因此给别人的带来麻烦,这是君子的品行。 约莫半柱香后,终于轮到了张辰,在此期间他一直仔细琢磨这阵法的原理,此时已看出了一些端倪,当然,最好还是要走进去体验一番。 实际上,此刻已有许多学子聚集过来,这当然不是因为张辰长得好看,而是丹陈子在学院的名头太大,无人不知,许多学子希望能受到丹陈子的指点,哪怕只是言辞寥寥,也都算有了师徒的名分。 不论一个人想要混迹官场,还是在学问上深耕,有了丹陈子的承认都几乎是多了一份儿平步青云的保障。 在这种情况下,丹陈子身边的人自然也备受瞩目,他们实在想要瞧一瞧,这位大儒身边儿的年轻人,除了长得好看一些,还有什么样的特别之处,倘若,他的资质最后还不如自己,是不是能够在这位夫子面前自荐? 张辰走得极缓慢,他是为了感知阵法的运转,所以左脚跨过阵法时,停顿了许久才抬起右脚,但是迟迟不肯落下。 他的这番动作在别人看起来当然十分莫名,因此有多心的开始猜测,叵测者只以为是这瞧着就像绣花枕头的男人在担心测试的结果,甚至可能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不是良才,所以难免怯懦。 人的心思种种本是人之常情,恰似野兽之间常有雄性的地盘争斗,雌性又总为了得到强大雄性的青睐而角逐,这是物竞天择,是世上生灵活着的根本,就算是人也不能逃过。 张辰对此自然毫不在意,他盯着脚下和边缘处不断流转的线条,只察觉这阵法之中似有一丝元力进入了自己的经脉,这元力并未做出什么肆虐的行径,反倒似进了主人家里极有礼貌的客人,匆匆逗留便离开。 张辰这才将右脚落地。 脚踏实地,自此开始,异象出现。 原本的方圆丈许的狭小地界儿,那些密密麻麻的阵法纹路眨眼间变得极深刻清楚,好似入木三分的雕刻,然而在这雕琢的线条中间,还有暗金色的光芒渐渐放出和收敛,又在两个呼吸的短暂停滞后猛然绽放! 光芒冲破了阵法的丈许方圆,好似划破了这片空旷地界儿的一泓大湖! 所有人的脸庞都被照亮,离得近的双目不得不微微眯起,只有脸上的震撼和惊骇定格! 就连朱重三也微微变色! 今天朱重三带着张辰上山,的确有让张辰进入书院的想法,这件事对恭王府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但对张辰本身来说很重要。 这段时间,他一直带着张辰的目的实则是为了让张辰明白,往后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王府,许多有心人都一定会因他的身份而接近,这种接近一定是有所图谋,但张辰必须做到和任何人都有足够的疏离感。 在这种情况下,给张辰一个书院的身份,是能让他更有足够的理由和底气,同时,他担心张辰以后会因某些人许下的重利而迷失,虽然从目前的了解上看,张辰并非这种人。 朱重三希望张辰最好能够拜在某位大儒门下,这样某些人就算想要接触张辰,总会多出一些顾忌,只是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山上做学问者千百万,真正称得上大儒的不过寥寥几人,而且许多人早已不问世事不收门徒,只是开一场大课,且每次大课一定门庭若市。 他寄希望于张辰能有一些做学问的天赋,这样他才好求一求自家老师,走一走后门关系。 结果现在,情况好像出乎意料,丹陈子看着张辰的目光好似瞧着稀世珍宝,这一刻阵法的光芒还如日月,整个山头都有虚幻的遍地花开,这代表一个人在学问天赋上的基础。 不远处,还有另外几位大儒匆匆赶来。 朱重三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真正了解张辰,哪怕他自诩官场沉浮,见过了不知多少强人,现在看着张辰,竟生出了一种却见群山隐云端的神秘。 “他究竟是什么人?” 丹陈子在经历了瞬间极致的震撼后,低头看从阵法之中延伸出来的那些枝枝蔓蔓,粉色的黄色的小花儿还在延伸,就好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掌。 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儒夫子,看着那些手掌,布满了岁月风霜的脑袋里充满大大的疑惑,心想老夫在世上也有七八十年,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带着这种疑惑,他看向自己曾经的弟子,“重三,这位,他究竟是什么人?” 朱重三自然明白,丹陈子问的并不只是张辰的身份,最重要的是出处,但他现在也无法对这件事情做出解答,讷讷道:“学生也并不清楚,或许,还是需要学生的岳丈才能解答。”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王爷也不知道。 另一边,几位大儒匆匆赶到,自远处的时候已经因这里花团锦簇的茂盛而惊奇或惊喜,最后目光落在所有异象的中间,也就是张辰的身上。 “风姿卓越,潇洒倜傥,一看就是有凌云之志的良才,倒有老夫的年轻时候的几分气度和英俊,恰逢我如今年近八十,便收下他做老夫的关门弟子吧!” 朱重三看过去,说话的这位是学院夫子之一,已多年没有收过弟子,就连当今几位皇子都曾几次请求,希望能够拜入他的门下,却被婉拒,说什么年事已高,已没了收徒的心思。 结果现在,因为张辰,这位大儒打了自己的脸,实则也算打了那几位皇子的脸。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四章张辰拜师(上) 朱重三所考虑到的种种,那位名为刘玄机的大儒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仍旧甘愿冒着得罪几位皇子的风险做这件事。 朱重三想到这里才明白,只有一种可能,张辰的天赋远比自己想的还要好。 “这怎么可能?”人群中,有学子甚至开始怀疑此间所见到一切的真实感,“君子六艺,怎可能有人每一项都有通天凌云的资质?” 世上难有全才,这是自古以来人们的共识,许多典籍都曾说过,一个人如果想要在每一项都做出卓越的成就,最后往往一无所成,就连唐国千年以来的第一天才,那位号称诗剑仙人的李战白,也不过在诗词上做到了极致,剑道终究不曾登顶。 结果现在这个人站上阵法,丛生的异象至此仍旧不曾结束,那些自山崖出现的嶙峋,自嶙峋中乍现的俊秀,俊秀结对而成的巍峨,代表了射、御、数三种技艺的天赋。 此外,山岭之间有无数生灵的身影,可见鹰击长空,见鱼跃龙脊,听鸟雀啼转,听虎啸山林,这又是一个人在礼、乐、书上的天赋。 有人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直到大儒刘玄机笑着说要将张辰纳入门下,才知道一切是真。 “住嘴!”丹陈子方才一时发怔,直到听了刘玄机的话才反应过来,挡住刘玄机瞧张辰的视线,道:“老货!谁人不知你也就礼乐三板斧,这种旁门左道根本无从问鼎大道,怎么敢说要收张辰做弟子?这岂不是误人子弟暴殄天物?” 他话音一落,斜刺里一人前冲了两步,嘴里不住说什么良才难觅,大笑道:“礼乐的确不过是旁门,世人要格物致知,还得登数学高山,会当凌绝顶时,可探天地造化,这才算真正高深的学问。” 这次没等丹陈子出声,斜刺里一人跳出来将数学大家踹倒在地,“男儿当以射御之术征战沙场,报效国家!礼乐数算个什么东西,岂不正如丹陈子所说的暴殄天物?” 他这句话倒让一旁朱重三心下微微一动,“是啊,虽说我一开始只是想让张辰进入书院做一普通学生,但如今张辰有这样的天赋,让他进入我军方也未尝不可,只是不知他在修行方面的天赋如何,倘若,也有这样的资质,或许,能解我恭王府如今的难题,但是,一个人能有三分天赋已是祖上烧了高香,他现在这样已是人中龙凤,怎么可能还有不俗的修行天赋?” 朱重三的心里一番思虑,等到回过神来时,几位大儒已吵成了一团,就连丹陈子此刻也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瞧你们几个老货的模样,当年谁人不知我丹陈子的倜傥风姿,科举以后于长安巡城,多少富贵小姐非我不嫁,似张辰这样,就合该是我的弟子!哎哟,你果然和当年一般卑鄙无耻下流,敢暗中偷袭我,我长你三岁,下此毒手,去你的!” 朱重三瞧着不远处已乱成一团,早没了平时风度的诸位大儒,再看四周一时呆滞的学子,心道这些学生恐怕也是第一次见了这些位的真面目,真有灵气儿的,以后就会明白什么叫不疯魔不成活,似这几位大儒,包括自己的老师在内,真要照着常人的眼光去看,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就在此时,阵法之中,张辰的目光终于从脚下阵法的光泽收回,他的心头已将所有的阵法纹路全部记下,也明白了其背后的运转规则,他因此心头反而有了另一些疑惑。 他本身因为天道真灵的存在,该对世上一切本真规则都知之甚详,这就好像随时携带一本能够解释世上一切规则的庞大典籍,整个世界的诞生都无出其右。 但是现在,这个阵法的原理,张辰的确有些诧异,因为在了解和知道了这阵法的规则后,他遍寻记忆,却并未在世界原本的规则之中找到它,这个发现让他的眼睛微微发亮,“所以,当初这个阵法的最初建造者是谁?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也很了不起的一件事啊。” 他尝试将那一缕在经脉中穿行的阵法元力切断,原本这一缕元力好似完成阵法运转的引子,所以在阵法里横冲直撞,现在被截断以后迅速回流,只能回到阵法中间去。 至此,阵法的运转结束,所有的异象一一收敛,那些刺目的光芒,好似还要勇攀高峰登上天际,却在陡然间消失了。 张辰从对阵法的沉浸中苏醒,抬头时看到了有些滑稽的一幕,就是那几位大儒的混战。 朱重三这时迅速一把拉住张辰,悄声道:“快走!” 张辰没有动用能力去感知发生了什么,只跟着朱重三迅速向山下逃去,不知是哪个眼尖的学子在人群中精准捕捉到了二人的身形,“诸位先生,他们跑了,你们的学生跑了!哎哟喂!” 朱重三不忘回头冲多嘴的书生丢一块儿石头。 等到回了府上,那位王妃正在盯着下人们修缮正厅前面儿的花草假山,这些都是王爷平日里极喜欢的物件儿。 二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王妃正要出声,忽见朱重三做出一个悄声的手势,外人瞧了并不知其中意味,但王妃不同,她知自家人的性子,尤其是前两位姑爷,当年进入王府之前就已调查得清楚,许多年下来就更不必多说,“重三虽瞧着鲁莽,但平日里极少有失了分寸的时候,听他出门前说,要带着张辰前往书院,看能不能谋一条路出来,现在这副模样,只怕是出了什么意外?难道说,是张辰不识大体冲撞了大儒?” 她心下说到底仍有几分看不上张辰,否则也不会无端端生出这样的猜测,因此嘱咐下人一声,就转而去了后院,“你们几个仔细着点儿,等王爷过段时间回来,千万别让他觉得府上人怠慢了他的这些宝贝。” 王妃三步并作两步跟到了清净的后院儿,还未走过去,已经听到了朱重三的声音,“好兄弟,你快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王妃的脚步顿了顿,心想这和我的预料不太一样啊。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五章张辰拜师(中) 朱重三和王妃不同,他其实并不在意张辰背后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对他而言,手握整个唐国最庞大的军队之一,除了寥寥几人之外,就算是他们的子侄也不需要给予重视。 王妃虽也明白这个道理,身份自然也算高贵,但她每日来往的地界儿终究也只是王府宅院,生活里所见偶尔的意外已是新鲜事,再加上平时耳闻的都是各家府上的大小事,自然心思不同。 王妃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非常惊诧,这个生得妖孽的赘婿,究竟是做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让自家二姑爷都另眼相看,出门前还是充满客套的弟弟,回来的时候已经成了兄弟,短短一个字儿的区别,其中的亲近却完全不同。 张辰的声音从墙的那头传来,仍旧不急不缓,王妃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这个赘婿历来不变的神色,像极了狂风之中巍然不动的山岳,似乎世事难料的变化中间,唯有他波澜不兴,“说来也不算什么,就在方才,我也仔细瞧了瞧那些阵法运转的逻辑,说是测量天赋,实际上是在测量一个人的感知,就好像,有的人天生和动物比较亲近,有的人天生跳的更高,说得更通俗一点儿,有的人天生觉得芫荽很臭,有的人却闻不到,这些其实,都是不同的人对这个世界的不同感知。” 朱重三越听越疑惑,“但是,这和你天赋的高低有什么关系,你是想说,自己对君子六艺的任何一种技巧都有超高的感知吗?” 张辰想了想说,“我靠的大概不是感知,而是” 他环顾四周,道:“我只是对这个世界的感知比较敏锐罢了,就好像过目不忘这个天赋,在六艺的书上算是不错的天赋,就好像我的眼力很好,耳力也不错,比如能听到王妃现在就在墙的那一边,这又应该算是射上的天赋。” 朱重三听他平稳的一番话,正暗自琢磨和思考,忽然听墙壁的另一侧传来一声噗通,这才陡然反应过来:刚才他说什么?王妃在偷听?那这个声音是什么? 他急忙要跑出去瞧瞧,到了中途却又停下,暗道听刚才的声音明显是偷听被发现慌乱之下摔倒了,以自家这位丈母娘爱面子的性格,这时候出去岂不是更窘迫? 想到这里,他放慢脚步,等到了院子门口果然只见到一个一闪而逝的背影,虽是惊鸿一瞥,却足以确定身份。 朱重三这时候回头,再看向张辰,心里先信了这位连襟五六分,毕竟这样儿的天赋他曾经也听过一些,只是不比这位连襟的全面罢了,至于为什么是五六分,最后还是落在张辰的身份上。 因此,他还是决定隐晦表达一下自己的顾虑,“张辰,不论你过去如何,现在都是王府的人,今天你在书院闹出的动静,我会尽力为你争取最好的资源,老实讲,我今天带你去书院,是希望你能有幸被哪位大儒看中,这样无论对你还是对王府都是极好的结果,我也希望你能尽力争取一下,好好想一想,自己究竟该败哪一位大儒为师,我稍后会让下人将几位大儒的升平典籍全部给你送来,你自行斟酌。” 张辰略微感觉到了朱重三的额外顾虑,想了想觉得这段时间的确承了朱重三的许多情分,虽然这些情分他并不在意,但从世俗的角度上说,既然是情分,就是应该还的,所以他告诉朱重三,“兄长放心,我实则并不记得我的过去,现在我只有一个身份就是恭王府的赘婿。” 他这番话并没有其他的意思,但是在朱重三的耳朵里似乎是在强调赘婿两个字,因此略微思索后告诉张辰,“身份的问题你放心,我知道这段时间很多人因为你是赘婿所以出言不逊,但我之前和王爷接触,包括我在内,都知你是潜龙,绝不会因为这层身份看轻你,等到三妹,如果真的能够苏醒过来,王爷和我都一定会再为你们大办宴席,到时候就是明媒正娶,绝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张辰觉得朱重三似乎误解了什么,但他并不擅长解释,索性只是道:“多谢兄长。” 朱重三就这样匆匆离开了。 不多久,几个下人搬着典籍来到后院,其中是书院当今活着无论名声还是学问都最顶尖的几位大儒。 张辰低头只大致瞧一眼已知道里面的全部内容,只见这典籍中对跟随每一位大儒的利弊都分析得十分清楚,朱重三并没有因为自己和丹陈子本身关系更近而有失偏颇,可见是真心在为了张辰谋前程。 到了下午,后院儿又来了几位侍女,带头的是王妃当下贴身婢女小玉,她带着清脆似黄鹂的嗓音和娇俏的神色动作,恭恭敬敬地说:“姑爷,王妃吩咐下来,说您这个院子现在太清净了些,之前本来想着等三小姐回来再多派些下人,但是现在想想又觉得这么做有点儿冷落了您,所以先让我带几个下人过来,以后给您铺床叠被,打理打理院子。” 张辰想到让这些人留下也好,毕竟现在院子里所有的事情都是小环一个人在做,的确有些辛苦。 小环瞧着这一幕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心想姑爷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之前姑爷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傍晚时分。 丹陈子、刘玄机等几人站在王府门口,又恢复了风轻云淡的大儒模样,只是他们互相瞧一眼,都十分不忿,瞥一眼便冷哼一声。 他们此次前来的目的,自然是为了收徒。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六章张辰拜师(下) 王妃正在后院儿等张辰的回馈,确切的说是和解的态度。 她亲耳听到朱重三和张辰的对话后想了许久,尤其是从张辰和苏暮之间的矛盾开始,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件事情上的确有偏帮的嫌疑,即使她自认为这是因为事出有因,出于身为王妃身份的格局考虑再三,还是觉得可以做出几分让步,这个让步当然不是因为忌惮或其他什么,只是为了王府的安定和谐罢了。 因此,王妃自认为摆足了姿态,给足了面子,只要这个赘婿稍微懂事一些,就应该过来见她一面,不说如历史上那些名人的一笑泯恩仇,至少以后在府上大家互相敬重。 谁知左等右等眼瞧着太阳都摸到了山顶,那个赘婿也不曾现身,王妃的心里开始变得恼怒,暗道我作为一个长辈,明明都已经低头,你却还是无动于衷,这明显是不把太监当官儿,不把二楼当阁楼,这是轻视我的意思啊,莫非你还真以为自己有点儿喟叹观的关系,或者能让重三另眼相看,就能把王府不放在眼里了吗?说破了天儿你也只是王府的赘婿啊。 这件事儿其实怪朱重三,因为他现在比王妃更了解张辰,他知道这个便宜兄弟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如果在某些时候做了不得体的事情,一定不是在针对你,而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张辰根本就觉得之前的那些矛盾不至于,王妃的所谓拉偏架,在张辰看来也毫无问题,所以根本没有什么矛盾可言,至于那些下人,张辰还以为是朱重三的意思。 王妃没有等到张辰,反而先等到下人的通知,“王妃,二姑爷让我和您说一声,学院的几位夫子前来拜访,需要您出面。” 王妃不敢怠慢,因为书院和喟叹观不同,喟叹观不过是唐国之外的一个大势力,书院却是唐国最大的的体制部门之一,是这个世界的最中心。 那几位夫子,或许不是世界这个部门最有权力的几个人,但一定是最有名望的吉祥物,就算是当今圣上,为了笼络世上的读书人,都必须对他们礼遇有加,毕竟朝堂上,不知道多少人是几位夫子的学生。 王妃特意抓紧时间换了一身儿衣服,翡翠挂了耳垂,绿了脖颈,金丝儿穿梭在领口,因为图案纹路上的简约大气,不仅没了俗气,反而多了贵气。 这世上的大多材质都有其特性,就算掺杂了人本身的审美差异,那些做出来瞧着俗气的,多不过是工匠手艺问题或设计上的俗气。 一步三摇到了前厅,边儿上是三个婢女的跟随,个顶个儿的乖巧和眼力见儿,一伸手就有人扶着,一抬脚要过门槛儿就一定有人托着脚下的裤脚。 这位端庄且傲娇的王妃来到了前厅,打眼处第一眼瞧见的,竟然是自己现在最不想看见的一个人,心道学院几位夫子过来,他跟来做什么?不对,重三今儿个本来就是带着他去的,难道说这几位夫子来府上还和他有什么关系? 心里琢磨了这么多,但面儿上绝不肯表现,王妃只是淡淡瞥了张辰一眼,就转而对几位夫子笑道:“几位夫子来府上,真就是王府的荣幸,难怪今儿一早就觉得前院儿小湖的锦鲤多活跃不少,到了傍晚就更不一样,胜似金色云朵从湖底翻出来似的。” 这又是官面儿上的话,只不过和男人之间又不一样,婉约了许多,但更能听得出来客气。 几位夫子现在却没有那么多说客气话的心思,他们只直勾勾瞧着张辰,心里面回想今天在山上看见的场面,此刻撇开异象单独看张辰本人,每个人心下都暗自打量。 他们平日里都是不怎么琢磨客气话的主,就算面对当今圣上也好不了多少,这时候已经不能按捺,刘玄机的性子最急,他硬生生把话题带到了张辰身上,啧啧啧赞叹,“王妃不用客气,我们几个人今日是为了府上姑爷来的,今天在山上看得还不甚清楚,只觉得姑爷是人中龙凤,当下霞光做媒亮了天地,才更见其如谪仙风采,就算和老夫相比也不遑多让,王妃,老夫有一提议” 他的话还没说完,其他四人才刚刚反应过来,暗骂一声老狗,知道绝不能让刘玄机继续说下去,急忙打断,道:“王妃,老夫也有一个提议” 王妃正因为刘玄机的话发怔,她下午虽听到了张辰的和朱重三的只言片语,知道张辰或许做出了什么让重三震惊的事情,但也不敢往几位夫子的身上去靠,君不见就连几名当今皇子想拜入几位大儒门下都需要几经周折,张辰他凭什么啊? 结果听到后面越来越不对劲,还有这位夫子你夸张辰可以,为什么最后要加上你自己的风采,瞧你现在的模样,就算年轻的时候也好不到哪儿去吧? 最后,厅内的声音定格在几位夫子的异口同声,“我也有一个提议,希望府上姑爷张辰能够进入书院,做我的学生。” 王妃久久没有出声。 在短暂的安静后,这一次是丹陈子先出声道:“王妃,重三曾经是我的学生你是知道的,我和王府渊源最深,如果现在张辰再做了我的学生,这在长安,在整个唐国都是一段佳话。” 王妃的大脑仍旧想不起什么,满心只有疑惑,听完丹陈子的话只是点头,再看另一边,整个前厅最平静的,居然就是张辰。 这一刻,她忽然觉得下午的那些怨言已经烟消云散,这个赘婿不仅对我,就连对几位大儒也一样,他根本不是在针对谁,他是在针对所有人! 王妃明悟了,念头通达的同时,开始仔细琢磨这件事的利弊,以及张辰拜在谁的名下,才是对王府最好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张辰终于出声,反问几位大儒,“我想问一下几位夫子,为什么想要收我为弟子?” 几位夫子同时精神一振,这明显是弟子的考校!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七章儒道始祖张辰(上) 张辰的疑惑在几个当事人看来十分正常,这就好像一块儿价值连城的璞玉,而几位身价巨富的工匠或收藏家都看上了这块璞玉,甚至不惜倾家荡产也要得到它。 在这个时候,璞玉的持有者自然能够提一些条件甚至坐地起价,就好像一场拍卖会,只不过现在这块价值连城的璞玉和拍卖师都是张辰本人。 所以,面对张辰的提问,几人都没有同时回应,他们甚至在猜测张辰问出这句话的用意,就好像世俗对于他们在世上流传著作的种种解释。 许久之后,仍旧是性子比较急的刘玄机出声,道:“张辰,你应该知道,我在书院专攻礼乐,而他们几人也各有长处或短处。 我们这些人,一生所向都不过是能在各自领域精益求精,如琴瑟之声,是否能除去高山流水,除去风花雪月,能走更多路径,只是,我们行将就木,因为没有修行,百年已是长寿,且更重要的是,如我们这些人早已经知道自己的上限,虽人人称我们为 大儒,我们自己却明白,早在数年前已没有寸进,从另一方面说,我们早已经看到自己的尽头。” 这一次,刘玄机并未从自身争取,反而说起众人当下处境,因此并没有人打断,他微微叹息道:“到了如今,我们才知道传承可贵。 正如世人总要生儿育女留下血脉,我们也希望自己的毕生所学,能开辟新路,能继往开来,能有一位得意弟子,带着我们过往所见所知所开悟,为后人开万世新学。 只是,要做到这件事情何其艰难,除了心性毅力以外,天赋远比这一切更重要,否则如果只论年轻时的勤奋,我们几人绝算不上前列。 且做学问这件事和登山相似,到了高处还想继续向上,所遭遇的阻力一定比在山脚大出无数倍,这时候已非勤奋能够弥补。 张辰,今日我们在山上亲眼看到你的异象,便知倘若你愿意为学问努力,或能做到我们这些人不曾做到过的!” 这番话说完,其余几人都不再做声,刘玄机所说的的确是他们几人的共识。 众人都瞧着张辰,厅内又一阵安静。 张辰实则早知道这几位夫子的想法,因此也早有了主意,他站起身,对几位夫子躬身,道:“可能要叫几位夫子失望了,能够拜在几位夫子门下虽是我的荣幸,但我也不愿因此欺骗几位夫子,我知各位宏愿,但无论哪一条路,我或能承袭各位所知所想,但绝无法做到开辟前路。” 张辰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有自知之明,只因这段时间他又发现了自己在某些地方和常人不同,也可以说不如常人。 如刘玄机方才所说的继往开来,张辰因为自身拥有天道之灵,所以自能做到继承往圣绝学,且一定是转瞬就能完成,但要开辟新路却万万不可能! 这是是世人比天道真灵所多出来的探索精神。 至少,目前的张辰是没有的。 在这种情况下,几位夫子的期望注定落空,他们穷极一生所学,以及几十年来的期望和心血倾注在一个人的身上,如果张辰明知这一切仍旧答应下来,这未免太卑鄙了些。 要杀死一个人,岂不是比杀死他的希望和信念更简单和善良的多。 丹陈子等人并不知张辰的想法,他只以为张辰是在找借口推辞,毕竟这个解释并不成立。 丹陈子还想再争取一下,道:“张辰,我知道我们几人同时找你,或许带给你的压力有些太大,但你也不必紧张,我们并非强买强卖的人,今日在山上辩学时我便知你的心比天高,或许你有更好的路径选择,但不论如何,以你的天赋,若不能专注学问,实在是唐国莫大的损失。” 王妃这时已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情形恐怕当今圣上也不能想象,这些平日里绝不因权贵而变色的大儒,为了收下一名弟子,竟如此小心。 或许,我需要再调整一下对他的态度,王妃心想。 张辰仍旧没有答应,他瞧着几位夫子身上的气运,但见清气如云,氤氲在身体四周,这是他们多年研究学问的缘故,除此以外,还有苟延残喘的气运在缓慢蠕动,看上去不出十年就会断裂,就算那些较坚硬的,也不超过十五年,这就是他们的寿命。 张辰知道,这也是唐国如今强盛,动用了不知多少资源才为几位大儒做了延续,否则换成任何一个不曾修行的普通人,都不能保证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硬朗健康的身体。 他想了许久,在这期间,刘玄机和丹陈子等人苦口婆心,这些老家伙已经许多年没有用这样的态度面对年轻人。 最后,张辰终于再次出声,他看向朱重三和王妃,道:“兄长,王妃,有些事情,我想和几位夫子单独说一说。” 两个人同时微怔,紧接着反应截然不同,王妃心下暗自恼怒,反了反了,这明明是恭王府,我和王爷才能当家做主,结果现在这个赘婿说什么让我离开前厅,我可是他的长辈,又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好。”倒是朱重三先表了态,他心下暗道:或许,他真的有些不能和外人说的理由。 王妃又愣了愣,瞥朱重三一眼,最后叹息道:“也行,这毕竟是你的事情,不论怎样,你倒也不必为王府考虑,只论你自己本心也就够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去,张辰隐约听出王妃的语气似乎有些怪异,但很快抛在脑后,他看向几位大儒,道:“几位夫子,你们是否想过再延续百年?百年的时间,或许诸位能在自己走的路途上更进一步。” 众人这一次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丹陈子摇头道:“张辰,重三与我说过一些你的情况,我知你或许修行过一些日子,有性命延续的法子,但你可知道,世上极少有修行和学问同时走到极致的人,背后原因仍旧是那句话,不疯魔不成活啊,莫说我们此时寿命已到了尽头,就算修行也未必有几年好活,就算真的最后能有一些成就,可是对学问的向道之心未必如之前那么坚定,我辈中人,何惧一死?” 张辰摇头,“夫子,我要说的并非是这个,你们莫非就不曾想过,学问本身,养一身浩然正气,也能修行?”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八章儒道始祖张辰(中) 王府前院。 王妃和朱重三一前一后,几个婢女远远跟随,只听见两个人隐约的谈话。 王妃问道:“重三,在书院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客气?” 朱重三道:“我们这位赘婿的身份并不简单,您应该瞧得出,我本以为无论是什么身份,对我们王府而言都并没有差别,直到今日上了山,他先和我的老师坐而辩学,接着走进学院的阵法,大放异象,从几位大儒的模样看,似乎是古往今来前所未有,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只要他愿意拜入某位大儒门下,就有极大可能成为唐国新一代大儒,于我王府而言,权力地位都已经不再算什么,但如大儒这样的人物,足以让我王府的名望更高,这对我王府当前所见的某些麻烦,一定是有帮助的。” 王妃听闻以后,再回想方才厅内的种种,终于恍然,但她接着又疑惑,“既如此,他又为什么拒绝了几位大儒?莫非他不知道这件事代表什么?” 朱重三看一眼王妃,心头想起王爷对这位正妻的评价,端庄礼数有余而智慧不足,靠着家世和家教能让王府妻妾安定但不能谋大事,不过这也正是王爷当年挑中了这位世家女子做正妻的原因。 不过,朱重三身为姑爷,知道自己面对这位长辈该是什么样的态度,而且他心下对王妃的确敬重,因此耐心解释道:“张辰虽性格寡淡,但他也识得大体,方才这么说,我想,一定是因为他身上有比天赋更大的秘密,让他有必须拒绝几位大儒的理由。” “更大的秘密?”王妃道:“你回来第一天我已经和你说过这些日子府上发生的怪异,这些日子有没有调查的结果?而且苏暮在府上多年,一夕之间就没了影踪,就算真的死去,尸体总该找到,我可以肯定,这些事情一定和他有关。” 朱重三实则早就查到了苏暮的尸体在什么地界儿,早已差人埋了去,且在此期间发现了苏暮和外人连通的证据,只是对他而言这件事并不重要,他心下想着:我家老丈人和丈母娘实在是两个极端,难怪老丈人让我不要告诉丈母娘只言片语,否则一旦让她了解,除了上蹿下跳不能有任何帮助。 想到王府的处境,朱重三心下又不禁沉重,暗道张辰的秘密无论是什么,从这些日子的接触看,和那些地方或许关系不大,就连前些日子喟叹观的拜访,如今看来也疑点重重,他们来这里未必就如王妃所想,是来找张辰示好,最后态度的转变,或许也是发现了什么端倪。 自他回来以后,做的事情远比所有人看到得多,包括看似每天都在一起四处拜访的张辰。 眼瞧着太阳坠落下去,月亮这才探着脑袋出来,鬼鬼祟祟只肯露出半个身子,弯弯地勾着天幕,又呼朋唤友似的拉着背后一堆指甲盖儿似的星星铺开,也不知是什么阵法,总之瞧着像可怜兮兮的残兵,围着一个不完整的将领,看似人多势众,全然没有白天太阳的万丈声势。 因为入了冬,在严寒面前众生平等,就连王府府上这些沾了皇家血脉的蛐蛐儿也一个个翘了辫子,幸好死之前还留了后手,来年的子孙后代又能站在秋天喊一声爹妈万岁,这就是传承。 也因为是冬天,所以夜色显得极静,沉闷的黑暗里有沉闷的死寂,就好像要把众生都闷死在这个世上。 就在这时,隐隐约约地,从王府以外,似乎有一阵阵呼号,院子里还在等待的朱重三眯起眼睛瞧过去,也幸好他耳朵比常人灵敏,听出这声音是从朱雀长街尽头传来的,正在犹豫是不是要过去瞧瞧的时候,身后有人声传来。 朱重三微喜,知道这是前厅里几个人对收徒的事情有了定论。 但,目光所及处是极奇怪画面:在他印象里从未失态的老师丹陈子,以及其他几位大儒的脸上都犹自带着残存的震惊和喜悦,只是这两种情绪极端剥离,因此并不似完全的惊喜,就好像一个人对这个世界的认识在一夕之间被完全推翻,然后才知道了另一件好事,因此震惊和喜悦毫不相干。 朱重三从未像现在这一刻好奇过一件事,已等不及众人离去,上前几步道:“老师,怎么样,我这位兄弟最后成了哪一位的弟子?” 让朱重三更觉意外的,是丹陈子闻言连连摆手,也不知在否定什么,许久没有出声。 后面的刘玄机一声长叹,“我们何德何能,做府上姑爷的老师呢?” 更有甚者,一人出声道:“相比之下,我们算什么夫子,府上这位才是真夫子啊!” 夫子?朱重三略一沉默,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或者漏听了什么。 夫子两个字听来轻飘飘,但在唐国千万万的读书人中,当得起的唯有寥寥几位,几乎都已在这院子里,且都年过花甲,现在他们称呼夫子,总不至于是张辰? 朱重三以为是张辰激怒了几位大儒,因此急忙追问,并为张辰求情,“几位夫子,张辰终究年幼,不必因为他的一时妄言而生气。” 刘玄机托起他的手掌,“你不必担心,我们这一声夫子,称呼得心甘情愿,今夜过后,张辰可为唐国所有读书人的老师,他不是夫子,谁又能当得起夫子呢?” 朱重三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什么幻境,这时候已不只是惊诧,甚至骇然,他转头看向那位便宜兄弟。 等到几位大儒离开王府,朱重三送走了他们,不等回到前厅已出声询问:“张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辰这次没有直接告诉他,只是笑着道:“几位夫子特意嘱托我一声,消息出来之前,什么都不要说,我既然答应了他们,就要遵守,这才是君子的行径。” 朱重三脑袋嗡嗡响,更觉这是平生最好奇的时刻之一,也是第一次觉得面前这张英俊的脸实在很欠揍,“消息?等什么消息?” 张辰转过头,笑着说:“明儿一早,最迟中午,书院就会传消息下来。” 翌日。 天刚蒙蒙亮。 京城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有邪魔在朱雀大街出没,伤人一十三个,被承剑司修士当场击毙。 第二件,长安外长安书院昭告天下,书院中某位夫子发现了学问可养浩然气,浩然气可做修行用。 天下皆惊!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三十九章儒道始祖张辰(下) 承剑司的人第一次同时出动数十人,在国泰民安的当下,接连出现三起邪魔事件,而且都是在闹市,这已经是对整个长安治安的挑衅。 除去承剑司以外,长安城内一众将士当然也要跟随,许多事情不适合修士出面,自然也只有这些将士去维护。 这一次负责这件事的仍旧是褚轩,经历上一次玄武大街的事情以后,褚轩特地申请将自己管辖的范围换到外城,这样总归不会和大人物或邪魔有什么瓜葛。 万万没想到,当朱雀大街的事情发生,承剑司不知是哪位大人物点名要让他来负责这件事,且来到这里的时候,某位副统领低低道了一声喜悦,“恭喜褚统领。” 褚轩心下虽觉得苦涩,但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情愿,否则难免有得了便宜卖乖的嫌疑,难免更遭人嫉妒,天知道长安城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小统领苦苦等着往上爬的机会,天知道褚轩是个小富即安的性子! 他因此只能勉强笑一声,“多谢,多谢!” 很快,承剑司的调查结果出来了,“邪魔虽死,控制邪魔的人还在朱雀大街,需要迅速排查。” 这个任务最后自然还是落在了普通将士的头上,褚轩瞧着长街两侧的高门大户,低低叹息一声。 一旁副统领凑过来,“褚统领,是不是觉得朱雀大街非富即贵,这个差事不好做?” 褚轩微微点头,“你知道的,我们这些小统领本就没什么背景,这件事,实在是吃力不讨好。” 副统领压低了声音道:“褚统领不必太忧愁,据说这一次的排查,承剑司的大人们心里有数,绝不会真的闹将起来,只是为了试探罢了,至于具体是为了试探哪一家,我也并不知晓,总而言之,现如今褚统领是受了承剑司的命令,就算这些人有些微词,最后想来也怪罪不到褚统领的身上。” 闻听刺眼,褚轩心下微微一动,并没有去问这位副统领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在京城种种关系错综复杂,可能一个守城门的小小士兵,都勾连着某位侍郎的关系。 恭王府内。 盔甲的碰撞声在王府门外徘徊数次,早有门房告诉了府上的几位主子,以往这种禀报当然是轮不到张辰的,但这一次,王妃在知道消息后淡淡说了一声,“去和几位主子说一声,对了,记得不要落下三姑爷。” 张辰一开始并没有在意,只是在接到门房的消息后,他瞧了外面一眼。 他的视野恰似从高空向下投落,而那些盔甲胜似在这条长方形区域里不断周旋的光斑,这就好像深夜里猫头鹰去看那些躲藏在黑暗里的老鼠,每一寸移动都清清楚楚,因此张辰很快发现了一些怪异的事情。 在那些代表盔甲的小小光斑四周,还有三三两两看似零散的彩色光点,正是承剑司的众修士,这些彩色光斑看似在十分杂乱随意地四处走动,但是从他们身上眼神出的那些细微丝线,最终的落点大多都在恭王府,这些细微丝线正是他们的瞳术。 “这场行动,似乎就是冲着王府来的!”张辰想起上次在玄武长街所遇到的事情,那件事说来也有许多蹊跷的地方,最后还有算是几分刁难的插曲。 “上一次在玄武长街,看来不是什么意外,就连那一道屏蔽预知的阵法,也的确是有意隐藏什么。” 张辰将视线从长街落回到府上,仍旧是从高处向下,整个王府的格局都因此十分清晰地呈现,那些紧邻的小院子,恰似一方方格子,其间坐落的每一个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视野,如光斑,又或各种形态。 与正厅仅隔了一个人工湖和长桥的院子里,一人如猛虎,蛰伏中起伏似闷雷,这一定是那位便宜兄长朱重三。 目光再迅速移动和扩张,最后锁定在后院饲养珍稀禽兽处,“竟真的在这儿。” 这处院子十分偏僻,还就是距离张辰这里最近,张辰瞧瞧侧边儿屋子里小环睡得很熟,转而迈步向着那一处走去。 这处院子本是王爷闲暇时候散心的,这位王爷虽是厉兵秣马的人物,但极喜欢亭台楼阁或者珍禽异兽,因此偌大的恭王府处处可见那些千万里外才能得一见的物件儿和场面。 远远的,距离院子还有两墙之隔,张辰便听见声声啼鸣,赛过世上的万千琴瑟,是如高山流水的自然奇迹,仅是听声音的交错,便知其中有千百鸾凤似的瑰丽。 张辰一步步接近,‘视线’中的男子藏在角落的阴影处,似乎是为了躲避别人的探查,四周还设置了阵法,这阵法和那一日玄武长街的阵法如出一辙,都是为了规避某些探查。 也难怪张辰这些日子毫无察觉,他毕竟不会闲来无事就如今日一样放开感知特意探索王府,他对别人的秘密和生活实在没什么兴趣,也没有什么偷窥的变态癖好。 他走进院子的时候,角落处男子的情绪仍旧毫无起伏,哪怕他提前已经得到过一些提示,但出于对自己i阵法的信心,并不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能够找到他。 现在,他的身影完全隐没在阵法里,常人看过去只觉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世上能够精准捕捉并看到他身影的绝不多,显然,面前这个赘婿应该不是这样的人物。 这不是对自己修为的信心,而是对脚下阵法的信心。 张辰并不知他的想法,他生来就能勘破一切虚妄,现在进了院子自然一眼就瞧得清楚,这阵法虽能隔绝他在冥冥中的微弱感知,却不能隔绝他的视线,在这种情况下,哪怕张辰只是无意间走进来,也能一眼瞧见他,更不必说现在本就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于是他一步步接近。 男子这一刻也终于发现,某些事情似乎超出了自己一开始所想。 直到张辰低头瞧着他脚下的阵法,赞叹了一声,“虽然不是第一次看到,但是,真了不起。” 他说的了不起,当然是说当年构造出这道阵法的人实在很了不起。 至此,男子才知道,自己的行踪真的已经暴露,面前这个赘婿,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真的能够找到他。 他想起在来到这里之前,得到一句警告:“如果真的被发现,你只有试探出他的真实身份,才有活命的机会!” 于是骤然有箭矢般的水珠出现,直奔张辰而去,因为速度的极致,虚空中甚至有轻微的啸响! 这一手凭空凝结雨水的术法让张辰再次眼前一亮,“了不起!” 对面的男子神色紧绷,只因在来到这里之前,已经有人说过可能会出现眼前的情形,并几次提醒说不要只看这赘婿只是个普通人,一旦出手,切莫有什么顾忌。 因此这是必杀的手段! 当水珠子不断接近张辰,在这短暂如闪电刹那的瞬间里,水珠子的位置竟经历了几次变动,最终在距离张辰只有不到一寸距离的时候形成了阵法,这阵法让这一术法的速度再增,足以穿透盔甲,穿透那些邪魔的身躯,穿透普通将士的刀剑!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章儒道,朝堂(上) 那些激烈的,锋利的,在虚空中传出啸响的水珠子终于落在张辰的身上,从额头、眼睛、胸腹甚至双腿,密密麻麻,足以让人变成碎屑的术法手段! 男子的瞳孔骤然收缩! 石子儿没入溪流会有声音,进入湖水会有声音,落入大江大海却毫无动静,只因为大海本身暗流涌动,随时有惊涛骇浪,区区石子儿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那些足以杀死数十普通将士的水珠子就落在张辰的身上,落在一片幽深不见边际的大海之中。 张辰仍静静瞧着他,就在刚刚,这个敌人的术法算是给了他三分惊喜,因此他还想瞧瞧其他那些能够从无到有凭空出现的神通。 但敌人现在已经胆寒,他想过很多种情况,比如张辰忽然暴露修为,就算比他强大许多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眼前的情形已超越了他的想象。 一个人并未动用任何元力,甚至连一步都没有移动,他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好像一座山,好像一片海,最后却只是一个普通的人。 既然是普通的人,他又怎么做到完全以身躯抵挡修行者的术法?! 于是,他问出曾经很多人问过张辰的那个问题,“你究竟是什么人?” 张辰没有回答,他反问:“是谁让你来的恭王府?上一次在玄武长街放出邪魔的是不是你?” 男子没有回应,转身施展了术法飞身而起,脚下踩着泛起光芒的符文,直奔王府外,只是他很快惊恐地发现了一件事,无论他如何动用术法,如何尽力刻画阵法纹路,看似走了数百丈,最后都不过是在原地反复。 与此同时,朱雀长街上,那些盔甲的声音也越来越近,最后集结在恭王府外,显然,下一个要搜查的对象,就是王府。 褚轩瞧着眼前雕刻极真实的两只异兽,以及异兽后方厚重大门,心下不知怎地想起在玄武长街所经历的种种,隐隐生出某种十分荒诞的猜想:难道说,今天这件事,和前几日的事,都是因那位赘婿而起? 不论如何,这个门总归是要敲的,承剑司历来有做事不论权贵的传统,而褚轩这一次受了承剑司的命,也必须照着承剑司的规矩做事。 随着敲门声,早已等着的门房开了门儿。 院子里,张辰已感知到了外面的情形,瞧着面前还在惊恐奔逃却只是原地踏步的男子,挥了挥手掌。 他虽然想要从男子这里知道某些事情,但这种好奇心并不强烈,只因他现在已十分确定,这麻烦似乎的确是冲着自己来的,既然如此,就一定还会有后续,既然有后续,那么就一定有知道真相的时候,这或许在枯燥的生活里反而算是调味品。 至于现在,张辰看了一眼长街,挥了挥手。 还在奔逃的男子窜了出去,一瞬间已消失不见,就好像刚才他动用术法奔逃的所有距离都在这一刻才显现。 朱雀大街。 正准备进入恭王府的众将士忽然听到一阵烟花入云似的声音,紧接着在长街尽头闪现出一道人影! “追上去!”褚轩声色俱厉! 他的声音刚刚落下,从朱雀大街的尽头处,有三五道身影已经出现,却极速逼近,正是承剑司的人。 这一刻,平地惊雷见了风驰电掣的刀光剑影。 被张辰挥了挥袖子扔出王府的男子心头有万分惊惧,哪怕他也曾出生大教,哪怕自认为也见过许多强人,诸如宗门长老,那些已逼近四境,有开山手段,却从未像此刻的颤栗! “他究竟是什么人?”男子的身影在极速闪烁,他知道现在是生死关头,虽然张辰看似放过了他,实则现在才是真正要面对的危局,因为承剑司的人虎视眈眈,左右任何一个都绝不弱于他本身。 现在,他的速度超出平时的极速许多,不仅是因为生死关头,更因为张辰刚才的拂袖,让他的背后和脚下持续乘风。 “他在帮我!”他不明白张辰这么做的原因,但也知道,这一刻唯一能做的,就是先逃离这里。 左右的身影交错,头顶有阴影似乎在向下笼罩,他知道这是承剑司的人动用了天罗地网。 天罗地网,这是一道很有名的阵法,他以前只是听说过,但从未真正见过,据说曾经捕捉了许多三境的人物。 他的脑海里这一刻似乎有无数的念头闪现,似乎一个人将要死去的回光返照,过去几十年所经历的种种都似在眼前。 “天罗地网,呵,我何德何能,一个陨墨山的弃徒,一个区区二境的小人物,竟值得这样的阵法。” 他的心头自嘲,脚下却再起了阵法,速度更近一步,快到让他的身体似感受到一种被罡风撕裂的疼痛! 然而比他更震惊的,是两侧追击的承剑司众人,他们对这个男子很熟悉,因为在承剑司的档案中,对这个人的种种记录十分清楚,只因此人是一个弃徒,被定义为危险分子,刚才一经出现众人就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 因此他们才更加震惊,一个区区二境的人物,哪怕在宗卷中此人曾为了修行杀死很多人,并且传闻中有许多不凡的手段,可是他现在的速度,明显已经越过了二境和三境的门槛! 呼—— 天罗地网终究如一阵风散在半空,而那人的身影已如一阵虹光瞬间穿梭,直奔城外! 至此,这一次带头的年轻人已有些狰狞,只因这么多人的围猎,竟连一个知根知底的陨墨山弃徒都不能捕捉,哪怕陨墨山是和喟叹观齐名的大派,也仍旧是他们的无能! 张辰收回目光。 他方才拂袖将那个人送出去,之后的余风是有意为之,这当然不是一时恻隐,他只是在那一刻如灵光乍现,想要瞧瞧他背后的是谁。 自上一次苏暮的事件开始,追溯到最后和喟叹观有关,近来钟白常常以术法和自己沟通,说明喟叹观如今的动静,虽然这并不是张辰要求的,如今看来倒也不算什么麻烦事。 只因喟叹观近来并没有做出任何谋划,也就是说,眼下这个连续两次对自己出手的人,是受了其他势力的授意。 张辰无法通过这个人感知到其背后的勾连,那么唯一能做的就是像当初对待苏暮一样,追随他的踪迹。 而按照他的预估,外面那些代表承剑司之人的彩色光点,大多和此人相差仿佛,再加上阵法的合作,显然难以逃脱。 另一边,朱重三从偏院来到正厅,他也听到了门房的话,但一开始并不放在心上,直到听见街尾那一声炸响,才出了门去瞧瞧发生了什么。 实际上,不只是他,许多人都走上了街头。 朱重三随手拉了附近一个巡逻兵,“发生了什么?” 士兵道:“方才街上有邪魔出没,承剑司的大人逼出邪魔主人的踪迹,追出城去了。” 朱重三闻言大笑,“承剑司也不过如此,追区区一个需要邪魔辅助的外道修行者,竟也能让逃出城去!” 士兵只当做没有听到,他们只知道京城许多大人物对承剑司有很大的意见,这和平日里承剑司的霸道作风脱不了关系。 就在这时,刚刚恢复平静的街头出现了一道身影,这身影反而让朱重三的神情微变,“宫里的人?” 来的是一位公公,朱重三有些印象。 在那么多人的宫里,能让他有印象的,至少在太监里地位不俗,说明接下来要传达的事情一定很重要。 “朱将军,圣上宣您进宫。” “进宫?”朱重三微微皱眉。 按理说,这个时候皇上不该让他进宫,相比以往的回朝,他这一次毫无排场,是和皇上心照不宣的默契,因为不久后会有一件大事在长安发生,那个时候才需要他出面。 但现在,一定是发生了足以震惊庙堂的意外,否则圣上绝不会让他前往皇城。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一章儒道,朝堂(中) 朱重三心里暗道了一声多事之秋,接着应声道:“既如此,我让府上备好车马,烦请公公带路。” 张辰自然也感知到了朱重三的离开,他心知是因为什么事件,但还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将会让这些唐国处于顶尖人物组成的庙堂发生什么样的震动。 朱重三乘车马进入皇城,一路过了城内大道,在宫城前换成素步,匆匆上朝觐见,只是,到了这一刻他才意外地发现,丹陈子等几位大儒也在,他心下微觉诧异,紧跟着想起昨儿晚上张辰说的那句话,暗道:这大概就是张辰昨日说的那件事。 能让丹陈子等人进宫,哪怕朱重三早已将这件事尽力去想的严重,但接下来的发展,朱重三某一刻仍觉自己似乎身在梦幻! “夫子,还请为朱将军再说一次方才的事情。” 丹陈子道:“就在昨日,书院发现了一种能以学问养浩然正气进行修行的路径,和以往传统修行中的元力相仿,可做神通,做术法,修行至高处,借诗文激发其中威能!” 一番话说完,不等朱重三反应过来,丹陈子已经宣出半句诗来,“刀剑成兵做军阵!” 在上百双瞳孔的注视下,地面散落的五柄刀剑竟直立而起,钉在地上,其间有刀锋剑锋吐而不露,似乎下一刻就会出鞘杀人。 原本朝堂之上除了特定的人以外是不能出现利器的,朱重三知道,这显然是在他来到之前丹陈子就已经做过一次试验。 他的心头再一次被震惊笼罩,短短两日,已是他过去数年的情绪起伏。 他忽然想起昨日的种种,最后耳边似定格在那位大儒在离开时的一句话上,“他才是往后世上读书人的夫子!” 至此,他的心头又一次开始怀疑张辰的身份,自认识以来,对于张辰的重视就在不断拔高,此刻恨不得马上去问老丈人,“这岂止是您说的特别!” 当特别已经不足以形容一个人本身,就说明这个人已是能够影响一个时代的人物。 偏偏这样能够影响时代的大事,根本原因是一个赘婿,这听来又是十分荒诞的。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上座那位陛下开始询问朱重三的意见,“重三,你怎么看?” 朱重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做了一礼应声道:“陛下,容我在再做一些了解。” 他转身看向丹陈子,“夫子,您方才说浩然正气以诗文发挥效果,不知是不是所有诗文都能如此?” 丹陈子颔首道:“理论上说是这样,只要学问够深,浩然正气足够磅礴。” 朱重三追问,“那么,如黑云摧军军溃散呢?” 丹陈子当下就明白了朱重三的意思,这样的诗文针对人物显然不只是一个,而是整个群体,如果这样的诗文能够发挥效果,那么来日在战场上,将是何等的壮阔! “自然可以,只是如今我等也刚刚入门,待来日修行日久,浩然正气如大江大河,气贯长虹,招手便如百万兵!” 朱重三又问:“这条路径虽如修行,却超脱修行之外,众夫子对此是否命名?” 丹陈子道:“我们已有定论,称之为儒道。” 朱重三转身向皇帝恭贺,“恭喜陛下,这是天佑我大唐!儒道一旦推行,且牢牢掌握在唐国的手中,就意味着接下来千万年,唐国都将比其他任何部族或边陲小国都多出一条修行路径,那就是千千万万读书人组成的修行者,哪怕这种修行法门终将泄露,世人终将全部知晓,但是对一条道路来说,只要快一步,那就是千万步,意味着以后那些势力绝不可能追上唐国!” 一番话在朝堂上回荡,身后众多大臣齐齐跪下,口称万岁,恭贺大唐。 皇帝也终于露出笑意,在众大臣的头顶,他的声音如同洪钟,“我唐国四海无敌,如今又有儒道如虎添翼,这不仅是天佑大唐,也是诸位夫子日夜为国操劳。” 他的话音一落,脚下有臣子接口道:“这一切终究是因为圣上英明神武,才有四海升平,才有四海臣服,才有今日儒道。” 皇帝笑意更盛,接着道:“丹夫子,儒道现世,朕要重重赏赐书院!不过,不知这其中居首功者是谁?” 朱重三当然知道这是谁的功劳,但他耳边却听丹陈子道:“回圣上,是我们学院众人潜心钻研的结果,当下只是三分成果,不敢邀功。” 说话的时候,丹陈子不着痕迹瞧了朱重三一眼,朱重三当下明白,丹陈子这么说一定有所隐情。 ······ ······ 朝会之后。 朱重三此时已经想明白,儒道这件事的确不该和恭王府扯上关系。 恭王府现下的势力已经在数一数二,虽庙堂上根基不深,但兵权之重已经足够,在这种情况下面对陛下还需要小心翼翼,生怕圣上会觉得恭王府拥兵自重,那时候只怕就离死不远。 他一开始的确想要让张辰进入书院,但那是因为书院本身不代表什么权力,哪怕最后做到丹陈子这种程度,也只是名望不错,并不会对恭王府有什么影响。 可一旦学院学子们也能够修行,也有了一定的修行力量,那么儒道的开拓者就是所有学子的老师,这是何等庞大的一股力量? 一旦让圣上知道儒道的开拓者是恭王府的三姑爷,当下恭王府的处境将会更加紧张。 想到这里,朱重三有些疑惑的是,老师丹陈子一定想不到这么多,而且那几位先生绝不会有吞下张辰功劳的心思,那么今日这番话就是有人授意,这个人是谁呢,是张辰吗?想不到他竟能想到这一步! “重三。”身后,丹陈子喊停朱重三。 丹陈子正要开口时,朱重三挥手打断,“夫子,回学院再说。”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二章儒道,朝堂(下) 书山,长安学院。 丹陈子问:“重三,你应该也猜得出,儒道这件事,是因张辰而起。” 朱重三道:“昨夜我问张辰,你们昨日究竟聊了些什么,张辰只说今日就会知道,今日我在朝堂见到老师,便知一定和昨夜有关。” 丹陈子道:“重三,你是不是觉得,我今日在朝堂上没有说出张辰的名字,是为了这份开辟儒道的功劳? 朱重三摇头道:“学生不敢,对于老师和几位夫子我十分了解,绝不是这样的人。” 丹陈子略感欣慰,道出原因,“我们这么做,都是张辰要求的。” “所以,张辰说服老师和各位夫子的理由是什么呢?以各位夫子的性格,绝不会因为简单一句话就将这么大的事情遮过去。”朱重三最想知道的是这个,他想知道,张辰是不是真的如他所想,早已经猜到了一旦这件事被曝光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丹陈子说道:“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觉得出名这件事情很麻烦,而他最害怕的就是麻烦,如果我们执意要儒道的源头放在他身上,那么他就再也不会参与儒道后续的钻研。” 觉得很麻烦这个理由,朱重三总觉得很儿戏,面对一件足以影响整个时代的大事,只要参与其中就能名留青史,成为万世之师,结果他只用一句如此简单的理由拒绝。 他长长出一口气,想起张辰的模样,忽然又觉得,这件事似乎放在张辰的身上也并不是完全不能理解。 丹陈子又道:“重三,我并不知道张辰的真实身份和来历,但是,他的天赋之好,对名利之淡薄,品性之澄澈,都是我生平仅见。” 朱重三略微思虑,道:“有件事,我需要拜托各位夫子。” 众大儒齐声道:“但说无妨。” 他们对朱重三的客气,归根结底源自于张辰,这些大儒一生极少会承别人的人情,在这其中看的最重的就是师恩。 诚如典籍《师说》所著,世上恩情,最大不过生恩养恩和师恩,只因师恩是让一个人读书识字,了解这个世界该有的礼法种种,不至于让一个人如同野兽,这是塑造之恩,重如泰山。 现在,他们受了张辰的师恩,有因有果,自然就要为此付出一些什么,这并不是必须平等的交易,只是自己出于人格本身必须去回报的。 朱重三道:“还请诸位夫子,为张辰寻一处容身之所,无论是谁的弟子都可,只需要将来别人问起,能说一声张辰是书院之人,但这个身份绝不能太高,泯然众人自然最好,此外,往后若有人问起各位昨日来王府做了什么,只说是我宴请诸位即可。” 丹陈子道:“你是担心,儒道出自张辰的消息一旦走漏,难免被有心人利用?这件事对我们来说倒也简单,只是你可曾想过,昨日张辰在书山展现天赋,众人都瞧得真切,这样的天才人物,我等怎么可能放过呢?” 朱重三笑道:“这个好说,世人都知道诸位夫子收弟子最看中的是人品和性格,否则也不会有愚路,往后有人问起,你只说张辰此人太过于狂悖,自诩是恭王府赘婿,所以不将书院放在眼里,索性就先让他从普通弟子做起。” 众大儒至此应承下来,朱重三松一口气,又转身匆匆回到王府。 “你是怎么做到的?”朱重三盯着张辰的眼睛。 当一个人太过于特别,就会天然有一种距离感,现在张辰给朱重三的感觉就是这样,这并不是身份地位上的距离感,而是你曾经自以为了解他,直到某一天才猛然惊觉,这个人和你想象中的根本是两个人。 张辰感觉到了这种距离感,甚至是以前所没有的警惕,他决定解释一下,毕竟眼前这个人算是他在世上为数不多的朋友,他说:“昨日在山上,我便觉出那道阵法有些特别,因此尝试走进去,当时有一丝元力进入经脉,继而勾连出体内的另一种气息,我在阵法中待了许久,便是为了感知这气息在体内的走向,以及是否能够自行改变它的轨迹。” 朱重三是个聪明人,因此在张辰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明白了原委,“是浩然正气?” 张辰点头,“正是,就在那段时间里,我尝试种种方法,最后才觉这气息的壮大与自身所了解参悟的典籍有关,和心头浩荡的凛然义气有关,故而命名浩然正气。” 朱重三听完只觉荒诞,但是想想昨日所见张辰的天赋异象,似乎这一切又十分正常,沉默半晌后瞧着张辰,“兄弟,你从未告诉过我你是修行者。” 张辰说道:“世上修行的人物千千万,我以为兄长只做寻常,所以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说出口的谈资。”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三章承剑司? 朱重三实则早猜测张辰有元力傍身,此刻这么说,只是觉得自己方才语气实在不该,听来有几分像兴师问罪,借这一句话拉近距离,只是话出了口又觉得不妥,再听张辰自然而然的回应,平淡的语气,更觉面前这位连襟的不凡,当下躬身道:“我远不如你。” 张辰只觉得这一句话有些莫名,并不去思考以眼前这人的身份,能面对皇子占据上风的强人,此刻这么做是何等难得。 张辰并不在乎这些。 末了,朱重三才说出此行寻找张辰的正题,“兄弟,有件事恐怕要委屈你,我知道儒道开拓这件事的重要,一旦公布天下,你便是往后万世学子之师,但,往后无论是谁问起,还请你切莫说出这件事的真相。” 张辰仍不以为意,“兄长既然是从书山上来,该知道我已和诸位夫子说过,切莫提起我的名字,如今我在世上的日子足够清闲,何必去惹这么多麻烦?” 朱重三的心头再次赞叹,哪怕不久前他已经从众人口中听到这个理由,如今听当事人毫不在意地说出这句话,仍有些不可思议,世上就真的有人无欲无求吗? 他不由问道:“张辰,你在这世上,就真的毫无所求吗?”、 张辰沉思良久,“我有心入世,就是为了让自己有所求。” 朱重三道:“我曾在典籍上说,古时有仙人降,眼见红尘滚滚,有心游戏人间,百年后喟叹,说自己终是世外人,难有玲珑心,如今算是亲眼见到了。” 张辰自然知道这一部典籍,是前朝的《异人传》,从全文看,此人的情况和自己十分相似,但张辰看完全篇却对其中记录的种种毫无印象,那么想来应该是和自己无关的,总不至于说,自己缺失的另外两块天道碎片,都已经化作人性落了凡尘? 朱重三这时似又想起了什么,道:“我看一大早有承剑司之人追杀和缉拿邪魔,邪魔我自然知道一定和你无关,但从我回来的第一日,便有邪魔在你的附近作祟,今日又差点儿进入王府搜查,操纵邪魔的人,是不是要对你不利?” 张辰对这件事做了隐瞒,他有心从那人身上入手,顺藤摸瓜瞧出他们的真正目的,于是道:“这件事我也并不知晓。” 朱重三微微颔首,不做怀疑,心里暗道或许还是因为张辰的身份带来了这些麻烦,我需为他扫清这些藏在暗中的腌臜。 二人的谈话至此结束。 张辰回到后院,站在正午的阳光下,侧身过膝的茂盛花丛中,就在霜花儿悄然融化的冬天,抬头瞧了一眼长安城外。 ······ ······ 朱重三口中的邪魔操纵者文众还在亡命奔逃,他顺利逃出长安城后,本以为是天高海阔,谁知承剑司的那几个年轻人似乎觉得丢了颜面,竟真的从城内追了出来,且四面夹击。 幸好文众脚下仍有张辰拂袖推出去的那一股风,否则早已伏诛,这股子风似有什么灵性,每每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都自生新力,将他送走。 凭借着这股子怪异的风,总算拉开和承剑司的距离,但文众的心下对那位赘婿身份的猜测无限拔高,甚至于要和那几位最顶尖的人物比肩。 他知道自己哪怕逃得过承剑司,也一定逃不过张辰,但事已至此,越是到了穷途末路,他反而越想活下去。 “我何德何能,不过一个弃徒,竟然敢向那样的人物出手?” 此时,张辰恰巧抬头,瞧了一眼城外。 于是,文众脚下的风更迅疾,以至于身后那些本以成了黑色影子的承剑司众人一时不能反应,不知道那个原本知根知底的弃徒,怎会突然间更快三分? 当事人一开始比他们更加惊诧,但他头脑灵活,在反应过来是谁的手笔以后,身形虽不由自主远处,但一点儿也不耽误他出声求饶,“前辈,这一切都是承剑司的主意,我本不过陨墨山一弃徒,承剑司说只要我愿意为他们做事就会为我免除当下陨墨山的一切追缉,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前辈,更不必说与前辈为敌!” 不过几个呼吸,他已穿过两座大山,这样的速度本已足够将他的肉身撕裂,视线所及也绝没有完整的风景图案,偏偏面前的风好似变得柔和,他对风的锋锐竟毫无知觉。 甩开身后的两座山,承剑司的人早已从影子变成绿豆直至完全消失,文众这才慢慢落定。 文众不由开始紧张,他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就是对他的真正审判。 王府中。 张辰的唇微分,悄无声息。 百里之外,文众的耳边却听这样一句话,“你刚才说,是承剑司的命令?” 此刻是正午,虽是冬天,烈日落了光明被厚厚的云层削去了炙热,却仍旧刺眼。山岭之间那些横生的树枝早被扒光了叶子,好似夏天脱光了上衣拍着肚皮的大汉,只有壮硕的树干连通树根。 文众在这样刺目的光景里,却只觉得置身于极冰冷的黑暗里,只因他的性命极可能因一句话而丢掉。 他本不是什么铁骨铮铮的人物,否则当初也不会受承剑司的要挟,此刻一心求饶,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出一切过程,“是,一切都是承剑司的主意,无论玄武长街,还是朱雀大街,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我,只是故意摆开阵势,看他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查一查您的身份!” 承剑司这个答案,超出张辰的意料,因为他自觉和承剑司没有过任何交集,难道说,是那道笼罩长安的大阵,察觉了自己的异常?只是自己为什么从未感知到这件事? “玄武长街和朱雀大街上,你杀死的那些百姓呢?”张辰想起那一日闹市的场景,在一片恐慌和踩踏里,人命如草芥。 “同样是承剑司的命令。”似乎担心张辰不信,文众道:“我每一次动手都有承剑司以传音符指挥,每一步都是他们的授意,我当时还曾问过,我说你们唐国的百姓呢?那人只说了一句:你杀便是。” 说着话,他从怀中取出一块传音符,其中符文泛着光泽,这是对面有人尝试沟通这一侧的景象。 “从我出城开始,承剑司就一直在联系我,想来无非是要让我回城自首之类的话。” 张辰道:“接通。” 文众心下的微微一抖,正在犹豫,因为传音符一旦运转,承剑司有一百种方法能够找到他的踪迹。 一旁张辰却似已经不耐烦,道了一声,“我自己来吧。” 接下来才是文众此生所经历最惊恐的事情,就算当初承剑司刀剑威胁,也并未让他恐惧到这个地步! 他的身躯似在一瞬间被冥冥中的力量拉开,而他的意识沉入无尽的黑暗,耳边只能听见‘自己’和承剑司的对话。 “文众,你逃不掉的,当初承剑司既然能将你西山找出来,就能再捉到你,你觉得下次被我们找到,还会再给你机会吗?倘若你现在愿意自首,我可以和上座给你争取戴罪立功的机会。” ‘文众’打断了对面,“我想先问一件事。”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四章承剑司上门 对面略一停顿,“你说。” “你们身在长安承剑司,应该也生自唐国,说来和唐国百姓并无派系部族血脉等等纷争,当日让我在玄武长街出手,误杀许多唐国百姓,你们便毫不在意吗?” 对面这一次反而回应得迅速,“我明白了,文众你是担心我们在你做事以后仍旧不肯放过你是吗?这个你放心,你终究也是修行中人,且有大派背景,哪怕已成弃徒,也绝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比较,等到事成之后,我会为你求情。” ‘文众’并未马上给出回应,承剑司也并未催促,他们知道,对面这个弃徒需要考虑他这番承诺的可信度,只有文众本人知道,这个说话的人绝不是在想这些事。 文众的恐惧此刻已到了极致,甚至在想如果当初被喟叹观抓到,哪怕当下死去也是极好的。 他现在就像什么呢?像一个溺水的人永远不会死去,就在永无止境的黑暗里,在没有边际,却无法移动和无法呼吸的空间里,只有原本属于他自己的躯壳在行动,那些声音本属于他,现在却并不出自他。 许久,‘文众’终于开口,“你们为什么要和那个赘婿过不去呢?” 对面的声音至此陡然冷了下来,“你想知道的未免太多,我想,你终究想错了一件事,我们要捉到你本是极简单的事,换一个人来做这件事也是极简单的,如今是我们给你机会,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握这个机会。” ‘文众’许久没有声息。 文众终于从黑暗里缓慢地苏醒。 当光亮从视线里骤然绽放,恰似沉闷的罩子被迅速拉开,光明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充斥整个眼球,脑海,甚至全身。 文众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感谢光明和自由,曾经他以为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但是就在刚才极短暂的时间里,脑海里似乎有无数碎片化的想法掠过,每一块碎片上都布满了对自由,对自己本身掌控的欲望,以至于当他想到,如果以后都将这样活着,那么这种活着远比死去更加绝望。 “我决定放你一条生路。” 这道声音出现的时候,文众以为是自己的幻听,刚才短短半柱香的时间里,他真切感受到自己和恭王府那位赘婿的差距,几乎如猪狗在屠夫面前的随意摆布。 你问一个屠夫会不会在意刀下猪狗的性命,就像方才张辰问承剑司会不会在意唐国百姓的性命,当拥有的力量强大到一定程度,就已经是另一个生命层次。 “您需要我做什么?”文众是个很聪明的人,尤其对一个生在大派的弟子来说,经过许多年的世故,最清楚这世上所有的连接都可以用价值交换来代表,现在,对面能够给出的价值是让他活着,他现在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向张辰证明自己的价值。 张辰很满意文众的机灵,同时很满意自己的满意,因为在以前,他是不会出现这种情绪的,以前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能力如何,对张辰来说都毫无关系,也毫不在意,自然也不存在什么满意与否。 张辰说道:“我需要你先活着,我会在你身上留下标记,承剑司的人还有半个时辰就会赶到。” 恭王府,张辰收回目光,走回自己的屋子。 除了一缕风,他并未给文众留下任何能够保命的物件儿,他刚才告诉文众让他先活下去,当然不是真的只要他活下去,活下去这件事的目的,是要让他张正明自己的能力和价值。 此刻,文众再看山林之外的天地,乍见打秋风的狍子,又听不知藏在什么地界儿的虎啸,视线从脚下山石一路延伸,但见广阔处做了天地的分割,那些柔和的曲线,当间儿夹杂了灰色的,棕色的土地和沼泽。 那些曾经不被文众看在眼里,随时能够舍弃的种种,那些在这个世上微渺的,看似毫无生命力戳在那儿的一切景象全都变得生动,就连吹在脸上刀锋似的北风,都好像变得极动听。 这就是从死到生,大恐惧以后人的刹那情绪,未必持续很久,却能知世上最美妙处,未必是那些人人趋之若鹜的,未必是必须站在高处的。 半个时辰后。 如张辰所说,承剑司的人通过阵法和衔接,排查到了这里。 又过半柱香,数十人相互传音,“没有他的踪迹,继续搜查,如果这件事都需要上座出手,我们都必定受罚。” 翌日清晨。 张辰刚刚走出王府,从朱雀大街的路口处,见一年轻人缓缓走来,正是上次在玄武长街杀死邪魔的剑客。 换句话说,是承剑司的人上门。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五章叶芳的悲哀(上) 叶芳看到张辰的时候微微怔住,但很快面色如常,一步步接近。 只是随着他的接近,在他脚下,那些没能扫净的微渺尘埃,肉眼不可见的,毫无征兆地被分开,如果能放大百万,可见其切口极平整光滑。 “真像那一日邪魔被切开的血肉。”张辰收回目光,他自然记得面前叶芳的身份,他进入长安以来,也极少有机会接触什么强人,叶芳的剑已是张辰所见最锋利的。 在清晨浓浓的雾气里,叶芳的身影逐渐清晰,包括在雾气里略微沾染湿气的青衫,青衫极顺滑,不见褶皱,就像他手上的剑,极亮,倒映着他的眼睛和眉毛。 随着接近,叶芳每一次落脚,那些尘埃都被迅速推开,虽微弱,但和雾气相比,终究是有色彩的,有些神似泉水自然生成的暗涌,一圈圈向外泛开。 叶芳的目标当然不是这些所谓尘埃,他瞧着雾气被推开越来越真切的张辰,背后的剑虽仍旧安静,脚下那些被推开的尘埃却迅速被另一股目不可见的劲气推向对面。 那些尘埃似乎让光芒和雾气有了隐约的颤抖,颤抖的尽头就是张辰。 张辰只是笑笑,并未做声,那些刹那好似成了刀剑的雾气和尘埃,那些本就比齑粉更小许多倍的水珠子,在接近张辰三寸的时候忽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或坠落,或飞扬,总之回归了自然。 张辰好像从未感受到对面喷薄的而来的剑意,好似不知道刚才对面这个年轻人以敌手的身份出了剑,他只笑着道:“我见过你。” 叶芳的神情微僵,虽然他脸上本就谈不上什么神情,本就是如剑一样的冷和坚毅。 在他脚下,尘归尘,土归土,雾气重回混乱却轻盈地流动。 叶芳因此有刹那的慌乱,就在刚刚,他所有的剑意都被迫收回体内,这种被迫,正如原本要走出门的人被强行推了回去。 不仅是剑意,还有他的元力,那些好像他手臂腿脚的元力,竟似冻结了的水流,原本生生不息的运转,自此蛰伏,这种蛰伏也绝不是暂时的养精蓄锐,而是好像失去了呼应。 “瞧你的模样,应该是要来府上。”张辰这时候开口。 话音落下,叶芳察觉到了丹田的跳动,那些冻僵了似的元力终于又一次开始流动,他下意识去拔背后的剑,只是手掌刚刚握住剑柄,又听面前的人说:“我兄长快要出来了。” 叶芳握紧剑柄的手又松开,清风一吹,他才察觉,原来自己的手掌已全是汗。 他不由觉得惊怒,觉得羞耻,身为一个剑客,自出世开始师傅就让他以剑做伴,要他宁折不弯,要他一剑万山,且在承剑司的年轻人里,绝无第二人可以和他相比,此时此刻,对面的人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让他觉得恐惧。 他本不知道张辰有什么特别,只是今天接到这个命令,让他前来王府做一些事,其中一件事就是试探张辰。 也就是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才隐约明白,这两次承剑司的出动,似乎都只是为了这个赘婿。 他本来并不在意,毕竟他曾经见过张辰,在他的印象里,那无非是一个生得极好看的男人,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某些人的特别不只是看上去很特别。 现在,元力恢复运转的一刹那,叶芳想要以瞳术瞧瞧眼前这个人,一旁张辰已看出他的意图,“我劝你不要用瞳术。” 叶芳将要完成纹路的元力又缩了回去,一时被拆穿又觉得丢了面子,嘴硬道:“三姑爷多心了,我并未想要用瞳术瞧你。” 他却不知道,张辰的感知敏锐,从他元力运转开始就察觉了其气机的变化,在这方面,整个世上就算那些最顶尖的强人也无出其右。 至此,叶芳老老实实,跟随张辰进入府邸,迎面是得了消息的朱重三。 朱重三其实早收到门房的消息,这一路都在想叶芳的来意,许多猜测纷至沓来,只是无论哪一种,都算不得什么好事。 如今的王府虽不是风雨飘摇,但树大招风,一旦被拿到把柄,落人口舌,庙堂上必有人借题发挥。 而朱重三最担心的,是承剑司今日来调查儒道一事,那说明圣上已知道了昨日的全部过程,揣测儒道和王府的关系。 朱重三人还未到,笑声先从偏院传过来,接着身影才闪出来,瞧着叶芳似乎惊诧,“想不到承剑司舍得让你出面。” 叶芳对朱重三的态度并不奇怪,整个庙堂没有几人愿意给承剑司好脸色,只是大多没有冲承剑司甩片儿汤话的资格,朱重三恰巧就在那寥寥几人之中。 经过方才短暂却激荡的试探,叶芳现在已经没了心思和朱重三虚与委蛇,来之前已经准备好的许多言辞现在都派不上用场,只冷着脸说一声,“是大人的命令。” 朱重三打量叶芳,只觉他和过去所见的态度不同,又看他的手掌竟还有细微的颤抖,不由瞧向张辰,暗道方才一定发生了什么,否则换做了往日叶芳总要说上几句,而且看样子是吃了什么暗亏。 三人进入前厅。 叶芳此时仍旧因方才的事情不能回神,他本就不是什么善于世故的人,加入承剑司后也多是出剑杀伐,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理,此行本该不是他一人前来,偏在出门前他主动请缨说什么多历练一下总归不是坏事,现在看来,历练一下也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强自压下种种情绪,自知在口舌上本就不是朱重三的对手,索性直接道:“我此次前来有两件事,追踪府上是否有邪魔的气息,查明府上三姑爷的身份。” 砰! 话音一落,朱重三已经拍了桌子,“承剑司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你们追查邪魔倒无所谓,但昨日朱雀大街所有人都看到你们追踪邪魔主人,最终却让人走脱,这是你们的无能,如今又来我恭王府做什么?至于张辰的身份,是当年王爷钦点的女婿,京城无人不知,你现在说什么查明张辰的身份,倒不如说在怀疑王爷的身份,怀疑圣上的身份!”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六章叶芳的悲哀(下) 朱重三一番话胜过连番的箭矢,叶芳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心下正在懊恼来时的莽撞,不该说什么历练,想想自己生来连人情世故都懂得不多,不管遇到什么麻烦都只知道用剑解决,更不必说面对朱重三这样的人物,大人说得不错,世事有专攻,我不该强求。 但,就在他无措的时候,朱重三忽然变了神情,笑道:“不过,长安百姓都知道我恭王府向来不在小事上计较,哪怕你们搜查邪魔的要求实在没什么正当理由,为了避免外人说什么恭王府和承剑司不和,万一让圣上知道,又平白费了心神,为了圣上,就让你搜一搜吧,毕竟我恭王府光明正大,从无什么见不得人的腌臜,恐怕要白费了承剑司以己度人的心思。” 叶芳又一次无从开口,只有怒火中烧,他听得出朱重三这番话的隐喻,无非就是说承剑司内有腌臜,所以才会有以己度人这个说法,偏偏又觉得似乎听来有理有据,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张辰在一旁也赞叹朱重三的厉害,心道原以为便宜兄长只是战场上的本事,想不到言辞犀利,和野史典籍上那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谋士也不遑多让。 “叶芳,请吧。”朱重三说。 他心下从未将叶芳看在眼里,以他的身份,本也不必和叶芳多说什么,让叶芳所说的大人来还差不多,但朱重三知道叶芳此次前来代表什么,为了自己心头的痛快,便多说了两句,他的性子向来如此。 自此,三人开始在院中闲逛。 说是闲逛,实则无论张辰还是朱重三都瞧得出,叶芳早有目的地,只是故作闲逛,生怕二人瞧出他此行早有准备。 不过二人并不拆穿,跟随兜兜转转,终于穿过张辰所在的院子,来到偏僻处。 叶芳来到这里之前已接到过消息,说那人曾在王府西北角的园子藏匿,所以一定遗留了什么痕迹,但他此刻瞧着这处院子,就算运转瞳术也不曾见蛛丝马迹,心道莫非那个弃徒的修为远超过我?否则阵法一旦施展,就算最后离开也终有痕迹,还是说他真的从未在王府停留? 隔了许久,叶芳几乎一寸寸钻研,瞳术的纹路已运转到了最盛处,仍旧一无所获,恼怒之下抬头去看朱重三,正要出声时,余光瞥了张辰一眼。 这一眼,就再也挪不开了。 园子里那些珍禽翘着脖子走来走去,绿豆似的眼睛瞧着叶芳的后辈,脑袋上的火红色冠翎抖动似跳跃的火焰,旁边儿一只嘴巴奇大无比的飞鸟则在衡量,心想自己能不能一口吞了这个蹲在那儿的家伙,趁着最近风大,吞了他就能乘风归去,从此以后天大地大。 叶芳,承剑司年轻一辈第一人,曾和喟叹观薛丁交过手,天赋不俗,生来便和剑伴生,一生信奉就是剑道,当初斩杀邪魔时也仅仅一套剑招。 正因为他的天赋绝佳,所以瞳术落到张辰身上的时候,在他的瞳孔里,乍现了剑形的光彩! 朱重三身后,张辰微微皱眉,呵斥了一声,“收了你的瞳术!” 朱重三有些诧异,不知道便宜兄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而且这句话的语气似乎比我还要嚣张,虽然叶芳在我恭王府面前不算什么,但这小子心高气傲,你这么呵斥,他一定会炸的。 而让朱重三更诧异的,叶芳竟真的乖乖收起了瞳术,瞳光中的符文逐渐敛去,但他再看张辰时,满心已经只有臣服的心思,刚才的一幕已挥之不去,哪怕惊疑不定,哪怕理智仍旧有微弱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告诫他要警惕,这声音却也逐渐消失。 朱重三总觉得刚才一瞬间似乎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曾捕捉到的事情,再加上叶芳在这处院子已逗留许久,心想这剑人究竟是来做什么,如今看来这怎么反而让老子拿不准?他索性道:“叶芳,如今你已在王府瞧了个遍,还有什么事就挑明了说。” 叶芳此时还在经历天花乱坠似的晕眩和迟疑,甚至希望方才的一瞬只是幻觉,久久没有出声。 “我来问吧。”张辰看出叶芳的状态,上前一步,“你此行前来王府,究竟是为了什么?”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朱重三接触李尘以后发生的又一件怪事,那个执拗的剑人叶芳,在整个京城甚至是修行界都小有名气的犟,面对张辰的询问竟显得十分乖巧,甚至是服从? 叶芳说:“您猜得不错,这一次大人让我来府上,除了试探您的修为和身份,还想问一问” 说到这里,叶芳的脸上忽有微弱的挣扎,张辰见状微微皱眉,叶芳便脱口而出,“让我试探一下,儒道的事情,是否和昨日几位大人来恭王府有关,不过,这件事大人让我不必重点去说。” 朱重三暗道一声果然,书山上的异象和几位大儒上门的事已上达天听! 紧接着,他陡然惊醒似的看向张辰,他现在也看出叶芳的状态不太对劲,这一刻哪怕自诩是张辰的兄弟也遍体生寒! 只因他刚才看到了全程,并未觉察张辰做了什么,就在这悄无声息的短暂时间,他竟完成了对另一个人的改变,且这种改变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以背叛承剑司为代价的! 人的恐惧大多来自于未知,现在他从张辰的身上感受到了某种未知的能力,这种能力甚至无视了叶芳的修行和本身与剑伴生的特性。 剑生来宁折不弯,何曾会对另一个人臣服? 他却不知道,叶芳现在这么做,正是因为他对剑道太过于忠诚,刚才的一瞬间,他从张辰的身上看到了剑的极致,看到一把剑磨砺无数年后已不滞于形的状态。 刚才的挣扎,是他在以自己对承剑司的信仰和对剑道的信仰进行对抗。 当初钟白和芷安也经历过这种对抗,只是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天赋太好,信仰太坚定,反而无法摆脱一瞬间的仰望。 “站起来吧。”张辰又说。 朱重三和叶芳此时才双双惊醒,就在方才,叶芳竟不自觉地单膝跪地!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七章书院的笑话(上) 叶芳的单膝跪地,是从他的挣扎开始的,当两种信仰产生冲突,当理智已经无法控制自己本身,就像总有人会因为情感变得疯狂,理智即使明白这么做一定会让他陷入深渊,但仍旧义无反顾地想要贴近。 古来经典中曾有这样的记载,一个人的生命常常因为有信仰而变得有意义,这种意义从某种程度上就是人为自己加持的羁绊,而信仰越坚定,羁绊越深,一个人前行的目标也越坚定,但是过犹不及,如果一个人的信仰超越自己本身,就容易变得疯狂。 张辰不能理解这种疯狂,甚至不能理解信仰,所以他和许多人一样,因为没有这一切而变得迷茫。 朱重三有信仰,但他和叶芳钟白这些修行者不同,他不修天道,也从不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概念上,所以他从未在张辰身上感受过叶芳等人所感受到的。 “儒道的事情,和我无关。”张辰看着叶芳。 叶芳只觉对面男子的双目灼灼,好似日月,令人不能直视,低头道:“是。” 一直到离开,叶芳都觉浑浑噩噩,走出王府的一刹那,他抬头瞧着头顶的日光,那些耀眼的,一束束好似箭矢的光明,再一次想起那一幕。 他心下叹息:见过极致光明,往后世上,将再无光明了。 王府中。 朱重三和张辰在回到前厅的路上,期间朱重三不断瞧一眼张辰,有心问一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却决定闭口不提,只是嘱咐张辰一句,“张辰,我知你身上有许多秘密,也知道你与常人不同,但还是要小心一些,明日我会送你去书山,学院里有许多修行者藏匿,万一被他们察觉,又或者,万一有人用非常之法逼问你儒道的事情,切记第一时间回王府,我会为你想办法。” 张辰微微颔首,他感知到朱重三的善意,也察觉到他的疑惑,最终解释了一声,“兄长放心,至于今日叶芳的事情,并非我主动去做,你或许可以理解为,他本想要窥探我,却被反噬。” 这个回答,朱重三虽不完全明白,但心下稍定。 翌日。 今天是张辰上山的日子。 王府的车马停在山下,朱重三告诉张辰,“张辰,你此行上山,还是要多拜访几位夫子,虽然你如今的情况多有不便,但山上每天求见夫子的学生不知凡几,所以你过去的话倒也不算瞩目。我一开始本只是想让你有一重学院的身份,往后也好做事,可你现在既然有这样的天赋,仔细钻研当然是最好的。” 张辰笑着道谢,“兄长不必担心,这些我都是明白的。” 马车附近,许多来往的学子都要瞧他们一眼。 直到张辰甩开朱重三等人上山时,山上许多人都已得了消息。 实际上,有人引动书院诸大儒争抢的消息已经在书山上传开了,毕竟当时看到的人不知多少,而其中不少都是庙堂朝臣的子侄,这也是朱重三从未想过封锁这个消息的原因,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张辰有这样的天赋,他一定会把盖子捂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日的异象在很多人心里留下印象甚至是阴影,毕竟以前大家只是去比较花开几朵,鱼跃几尾,谁见过直接显化壮阔山河的?因此,很快有人查到了张辰的身份,“是恭王府上的三姑爷,也就是几个月前在长安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人们因此不平衡了,一个原本身份和我们相去甚远的乡野村夫,靠着一张没什么大用的脸蛋儿进了王府也罢,现在又有这样的天赋,凭什么? 现在,张辰上山,自然有很多人在盯着,他们想要知道,这个人最终究竟拜在了哪位大儒的门下。 张辰沿愚路上山,没有丹陈子和朱重三的跟随,只有小环蹦蹦跳跳,这妮子听说张辰要去书院,还担心从此要和张辰分开,但是又不想张辰为难,一个人藏在屋子里几乎快要哭出来,直到张辰推门告诉她,书院是准许学生带两个下人上山时才快乐起来。 一个小鸟儿似蹦蹦跳跳的婢女,一个除了长相毫无特别之处的赘婿一步步上山。 这一路,张辰已察觉出许多人的注视,无论这些注视是什么样的情绪,其中都多是好奇。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张辰和小婢女穿过正殿径直去了后山。 “怎么去了后山,那儿明明是普通弟子的住处,倘若是大儒的弟子,还需接着往上走才是。” 不论这些人的想法,张辰和小环很快见了接引童子,在后山穿过三条狭路,才进了自己的院子。 好在后山宽阔,而安排张辰住处的管事也提前得到了丹陈子的授意,要为张辰找一个僻静处。 小环进了院子又一阵雀跃,“真好!” 小婢女哪知道什么是是非非,哪知道什么儒道还是天道,她只觉得从今天开始,这院子里有自己伺候姑爷,王府里那些讨厌的人就离得远了,以后这里就是自己和姑爷的自留地! 张辰瞧着小婢女的蹦跳心下也不由觉得开心,他心想入世果然是对的,自己现在的情绪越来越多,也算是近人的一个好消息。 他瞧着小婢女的后脑勺,瞧她绑起来的常常头发像极了那些圈里马儿的尾巴,罕见地起了三分恶趣味,一伸手在小婢女脑袋上弹了弹。 “哎哟!” 小婢女捂着脑袋咬着唇瓣儿,瞪了水汪汪的眼睛瞧他。 张辰哈哈大笑。 另一边。 书山上的消息传得极快。 有得了消息的勋贵子弟告诉众人,“听丹陈子夫子说,此子虽天赋绝佳,但性子狂悖,我们几人要收学生,品行才是第一位,否则就算他日后能有圣人的博学,也终究不过外道!” 众人闻言大笑,“终究是山野村夫,自以为靠着模样进了王府攀上高枝儿,从此靠着身份已是人上人,又觉得自己天赋绝佳,就能坐地起价,却不想我们生来读书,淡薄名利,不做轻浮,这才是真正的勋贵上层啊。” 书山上一时都是欢乐的气氛。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八章书院的笑话(下) 迟暮。 书山遍岭的树木一排排跟随了飘摇的风,那些在冬季仍旧茂盛的叶子被天色染成了墨绿,在这个鸟儿睁眼不辨方向的时间,低头的朦胧视线里只隐约以为是不断翻滚的浪花儿。 小环生了火为张辰做饭,这妮子打小就懂得了一个人在这世上活着需要的许多技巧,加上极明白察言观色的道理,这也是能够进王府做事的原因。 张辰原本要跟着小环一起做事,但先后被小婢女推出屋子三五次,最后看她撅起嘴巴闷闷不乐,这才走出来自顾瞧着山景。 这些树每年都不知要经过多少次修剪,无论山风如何大作,无论树冠又经历几次摇摆,虽不是鳞次栉比的整齐,那样也失了自然的灵性,总归绝不会如杂乱无章的一簇簇篝火,那样从地面去瞧又未免太狂放。 张辰每一次瞧着都觉得十分惊喜,或许在那些学生们瞧着只做寻常,甚至要说一声:“不过是些树木花草,有什么好瞧的,有这功夫倒不如瞧瞧长安城的姑娘,个顶个的水灵。” 然而张辰瞧的,是自然的瑰丽和精致匠气的结合。 两相结合能超越自然本身的奇迹景色,这当然很了不起。 山上炊烟袅袅,升腾起来做了云彩,云彩又被夕阳染红做了天空脸蛋儿的羞涩。 最后,所有一切都归于寂静的时候,好像一切都化作小院子里的朦胧灯光,还有朦胧灯光下几盘佳肴的热气儿。 都是家常,红的绿的,青椒土豆丝儿,西红柿混了鸡蛋,溜开了汁儿的辣椒,还有蒸好了的胖馒头。 两个人借了夜色,借了清风,披了人间烟火,在院子里低低地,碎碎地聊着天儿。 直到一顿饭结束,小环又蹦蹦跳跳去洗碗筷,张辰侧过身子,瞧着院外。 一个胖子先探了脑袋出来,正巧对上张辰的视线,这才局促地笑一声然后走出来,上前几步躬身一礼,道:“张兄,见笑。” 张辰其实早觉察到了他,就在刚才吃饭的空档,不仅是他,几个人在院外畏畏缩缩,直到听院儿里的动静算是结束了,才终于进了门儿。 张辰并未直接回应,只因他方才已经瞧见在院子之外,几个书院学子你来我往的推让,张辰并未刻意动用能力去听他们在说什么,但从其神情上看,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这胖子要做什么,终不是简单如典籍野史中的交友。 至于不曾刻意动用能力的原因,是张辰尽力避免的结果,他既想要自己像普通人一样活着,总要在最大程度上和平常百姓一样,倘若不是天道真灵的预判能力太强,他甚至希望不要看到不久前那些学生的密谋。 胖子名为计明,这一刻他显得极小心,他的父亲只是区区六品官员,在一众勋贵子弟面前连使‘司丹康’玉简的资格都没有。 司丹康是承剑司量产的一种高级玉简,能够将上百部典籍藏匿其中,只需使用者仔细手握玉简的首端,眼前便能浮现其中内容进行挑选,这当然也是阵法的功效。 计明久久听不到张辰的回应,不由抬头,却见张辰以一种极平静的神色和目光瞧着他,心下不由有些紧张,暗道此人怎么和传闻中有些不同? 按照一众勋贵子弟根据种种传闻的分析,此人既然是乡野之人一朝得势,且在知道自己天赋不错后拒绝诸位大儒的行为看,此人该是不知天高地厚,目中无人,结果现在这种表现是为什么? 要说一个人目中无人,面对别人的话不肯回应倒也可以理解,偏偏胖子计明在对面赘婿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神色,就连一对儿眸子也好似幽深的湖面,似乎他的走进来连一颗石子儿的涟漪都算不上。 计明只得硬着头皮再说一声,“兄台。” 张辰这一次终于回了一句,“说事。” 极短暂的话,却带着极深的压迫,让低头的计明心头忽起了无端端的愤怒,只因在来之前他做了许多猜想,但无论哪一种猜想,总逃不过一个小人得志的赘婿形象。 但现在,你一个一朝得势的赘婿,凭什么有这样的作态?又凭什么做出渊渟岳峙的模样?! 胖子想要反抗这种让他觉得屈辱的气势和压迫,他可以接受自己在那些勋贵子弟面前的弱小,但不能接受一个赘婿的压迫,他低头看着脚下正在院子里蹦跶的快乐蛐蛐儿,这也算是冬天学院里特有的景观,就连长安城也绝瞧不到这样的奇特。 他此刻瞧着这蛐蛐儿,就好像看着赘婿这两个字所代表的身份,就好像心头暗暗在想:一个卑贱的,腌臜的,尘埃里偶然卷起来的货色,也想在高处翻起什么浪来? 他轻轻抬起脚,正要碾死那个就在脚边儿的卑微虫豸,耳边却似听到了闷雷的炸响,是那个赘婿的声音,“说事!” 这一句话,计明竟觉如天威,双腿竟再也不能直立,一个踉跄差点儿跪倒在地上! 极关键的时刻,计明不止怎地脑海里只回荡着司丹康三个字,好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摇摇晃晃好险才没有跪倒在地上! 就这么一个趔趄,那只快乐的蛐蛐儿却已经逃走了,它当然不知道自己刚才已是命悬一线,也当然不知道司丹康是什么物件儿,它只是轻轻巧巧蹦到了一旁的草丛,快快乐乐继续唱着歌儿,藏在一片儿落叶下面当了被子,总之今天是有了睡觉的地方,蛐生至此,蛐复何求? 胖子计明觉得很丢人,在一片昏沉的晕眩里,只觉得自己是最近去教坊司的次数太多,以至于不能站稳。 总之他是绝不肯承认,自己竟然会面对一个赘婿低头的。 这种低头在他看来是一种极致的屈辱! 是对一个六品官员儿子生来良好家教的羞辱! 毕竟,一个乡野出生的赘婿算什么东西?!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四十九章司丹康!我要司丹康! 计明平日里在那些勋贵子弟之中本身就是跑腿儿的角色,但从未觉得屈辱,因为对他自己本身来说,这是在踩着父亲的肩膀继续向上,而这也是父亲当初将他送进学院的期望。 当初还未进入学院,踏上愚路的第一步,他的心里就牢牢记着自家老子的一句话,“我让你上长安学院,不是让你去瞧那些每天用命去拼一个前程最后只能做区区九品县令的寒门子弟,你需要知道一件事,我们这些人,和那些人从骨头从血脉里是有差距的,永远不要和他们交朋友,永远不要和他们做朋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永远不变的真理,你要记得!” 之后在书院的两年时间,计明一直在秉持着父亲当初告诉他的种种理念,宁愿成为侍郎之子的跑腿儿,都绝不愿意瞧一眼那些学问做得极好的寒门子弟。 此时此刻,来找张辰的原因,当然也是那几位勋贵子弟的命令,总之,只要为寂寞他们做事,总有一天能够融入他们的圈子,哪怕是这个圈子最底层的人物,终究比那些寒门要强上许多。 他想起父亲的训诫,心头有了许多底气,但是在抬头的一瞬间,所有的底气又全部消失,万难之下开口出声,喉头却极干涩,“兄台,我听闻,听闻兄台风姿超群,因此想请兄弟前往,前往青衫薄做客,今夜的一切消费,都不妨计算在我的账上。” 幸好,当说到将一切消费都计算在自己的账单上,总算有了几分底气,一段话算是说得明白。 张辰对所谓的青衫薄自然没什么兴趣,但突然间想起自己和芷安的约定,想来这些日子那位花魁也等久了,顿觉这也是个不错的机会,于是起身,“好,走吧。” 计明早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谁曾想得到这样的答案,一时倒有些迷惑,“嗯?啊?好。” 他说完三个字的时候,张辰已经向外走去,“走着。” 小院外,那些勋贵子弟早已做好了准备,当先一人正是当今互户部尚书之子,这就算在朱雀大街也是上层的人物,户部本是掌管天下钱财,虽官居二品,其重要程度已堪比一品,在这种环境下生来的孩子,见过了当今天颜,那么世上还有什么样的大人物值得他去赞叹惊愕呢? 因此,他面对所谓恭王府赘婿,当有更强烈的自信,以至于做好了如果张辰足够识相,那么在知道他的身份后就该有纳头便拜的自觉。 张辰并不知道他的想法,也从不在意对方的想法,以至于这种不在意都无法生出所谓不屑的情绪,他只是掠过众人向山下走去,直到将要到了转角处,忽然想起朱重三曾经告诫过的,在书院还是要低调一些,这句话的缘由是张辰的天赋实在很特别,所以在这个天赋的基础上,不要显得太过于特别。 因此,张辰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一句什么,算是拉近距离,“走吧。” 被忽略过去的尚书之子长孙顺德原本已经觉得备受羞辱,现在因为张辰这一句听似将他们放在同一水平的话,心下更加愤怒,猛然回头正要发作,才见张辰的身影已经向下走去,一腔怒火顿时不知道何处发泄,心头只得不断告诉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既是要给这个赘婿下套,此时此刻看他张狂,稍后看他颜面扫地,才更加痛快。 说来他和张辰并没有什么过节,本也不至于费尽心思做这些,无非是道听途说了此人出身卑微小人得志,又乍然见到那张瞧了令人厌烦的脸,而以他的惯常作风也绝不会仅因这件事就大动干戈,毕竟自家老子也是渊渟岳峙的尚书。 但张辰出的风头未免太大,根据传闻看此人也确实狂妄,身边许多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将惩治张辰定性成了政治正确的一件事,而长孙顺德作为这个年轻团体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这件事当然也是以他为首。 现在,他们终于正面接触到了这个赘婿,一切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此人何止是狂悖,甚至是无知,区区一个赘婿,怎么敢妄图和他们站在同样的高度平等对话? 这些已经入得书院的学子们上山和下山要方便需要,据说这也是承剑司的手笔,只需要将证明自己身份的竹制命牌放进正殿广场上的阵法,最多三个呼吸,众人便可乘坐符文悬空下山,速度奇快,平稳非常,如履平地。 张辰瞧一眼便知其中的原理,这阵法倒十分简单,胜在精巧,心下又微微赞叹,不过他现在终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些,所以没了乡下人第一次进城的赞叹。 山下早有车马在等着,且驾马的车夫对路径十分熟悉,可见这些学生经常会去。 计明和张辰同乘一车,他和长孙顺德等人偷偷通过了气儿,现在又恢复了几分信心,至少不再露怯,此时有些自得地分享经验,“张辰,像这种场合,第一次或许会有些生疏,但是你既然来了书院,就要学会习惯,你要明白,这件事对我们这种人来说,一定是利大于弊。” 他说话的时候瞧着张辰的神色,见其毫无表示,心道或许这赘婿还是不明白这个圈子的规矩,将自己看得太重,索性将话又摊开来说,“张辰,我的意思你明白吗?就这么说吧,虽然你身在恭王府,但其实你和我没什么区别,甚至在他们的眼里,可能还不如我,当然,我对你其实是没什么意见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知道你很有心气儿,可我爹至少是六品官员,就连我的爷爷也身在官场,这个圈子虽然不讲究什么纯粹的世袭罔替,但往上倒三代,在他们看来是骨子里的东西,就好像我只要说一个物件儿你就明白了,司丹康你知道吗?司丹康?你以前可能听都没听说过,那些普通百姓需要几年时间才能赚到的钱,他们轻轻松松就花出去了,哪怕是我这种,我都得费尽心思才能搞到。” 一路上,在幽暗的空间里,车上的烛火在阵法的加持下跳跃,晃得这位六品官员之子的五官忽明忽暗,有几分妖魔现形的鬼魅状态。 张辰只觉得有些吵闹,于是回头看他一眼。 “嘎!” 计明的声音戛然而止,一口唾沫卡在喉咙里,甚至呛进了鼻腔,开始剧烈地咳嗽。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章告诉芷安,我要见她!(上) 计明咳得撕心裂肺,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在刚才张辰回头的那一刻,莫大的恐慌笼罩全身,似乎就连心脏都在某一个瞬间停止跳动! 至此,他开始变得沉默,整个夜都变得安静,这种安静在计明感受来是十分压抑的,另一个人只做寻常。 在计明的忐忑里,车马终于停下,车夫打开了帷幔,二人先后下了车,长孙顺德等人早已等在这里,他们的马自然要计明的马好不少,即使这车马是计明老子花费了一个月俸禄才才勉强买到的。 在护城河上船舫的通明灯火下,长孙顺德发现计明的脸上有许多汗珠子,闪烁隐约的光彩,顺嘴问了一声,“你很热吗?” 计明这才从梦魇似的恐惧中回身,抬头应了一声啊,才急忙用长袖擦干净了额头。 长孙顺德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胖子大概是体虚多汗,不过也是,区区一个六品官员,能有多少家财,能跟着我们一起来春衫薄都是因为我们这些人的恩赐。 他心里正这么想着,一旁那个赘婿却已经向众人身后的巨大船舫走去,将将要走上甲板时才回头,“走啊,不是春衫薄吗?” 众人进入春衫薄,在小厮的引领下穿过大厅,向楼上在走去,此时有人已自觉递上了马屁,“常人想要进入春衫薄都需要提前几日预定,第二层更是常人不能仰望,这已不是钱财能够完成的,如今我们能够上二层楼,实在是托了长孙公子的面子。” 往日里这种话都是计明在说,但今日也不知这胖子怎么了,一直在擦汗,却一声不吭,现在正是冬天,生生让他做出了一副酷暑难当的模样。 长孙顺德笑着推脱,“没什么,既然大家都是同窗,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这件事对长孙公子来说当然是举手之劳,但对我们而言却是大事。” 长孙顺德志得意满,只是仍旧不曾听到张辰的赞叹和夸奖,眼角余光似乎在瞧着顶层,心下对张辰更加不满,假意问道:“张辰,你觉得如何?” 张辰以事实回答,点头道:“的确不错。”、 这显然不是长孙顺德想要听的答案,他需要听到的是赞叹,是一个人大开眼界的震撼,是一个下位者对上位者世界的难以企及,现在你这句确实不错算怎么回事?难道说你曾经还见过比这更加豪华奢侈的地界儿? 不仅是他,这里的一众官员子弟心下都掠过这样的想法:这人实在很装。 然而在很多时候,就好像他们平日里的生活在普通人看来也实在很装,用江湖上极俗气的一句话说就是,一个牛逼的人往往说一句实话,在常人听来也像极了装逼。 现在,张辰并不知道装是什么意思,他的入世还没有到理解这种复杂情绪的程度。 怀揣着这种差异,一人冷笑着问:“哦?那么,还真不知道张兄还曾见过什么样的地界儿,能让你只觉脚下春衫薄仅仅不错而已。” 众人都看着他,张辰想了想,微斜过头道:“或许,如火山冲天,如冰封万里,如落霞孤鹜,如草原茫茫不见边际,如通天之山延绵百里,还有,书山上的那一座阵法也很不错。” 众人诧异半刻,紧接着哄堂大笑,方才出声询问的人笑着道:“张兄果然与我们不同,也难怪,毕竟张兄出身和我们不同,可能平日里田野耕作时所见的也都是这些场面。” 似乎总算是因为这短暂的插曲找回了些许场面,众人接着上楼,等到进了二层的包厢,低头便可看到对面脚下正在弹琴的姑娘,众人纷纷赞叹这位子实在是顶了天的绝佳,长孙顺德心下更觉满意,笑着道:“说起来,春衫薄的背景不俗,不知你们可曾听闻?” 他并不知道张辰早已和九皇子见过面,他们虽能在短暂的时间里调查到张辰的身份,但终究只是一群二代,自身的权力不足,许多大事也不过从父辈那里听来,自然也无从知晓朱重三早带着张辰来过一趟,且见过了九皇子。 他说话的时候瞧着张辰的深色,希冀在九皇子三个字出现的时候能从这个赘婿的脸上看到譬如期待、惧怕、向往等种种神色,只是令他失望的是,张辰仍旧一言不发,仍旧低头瞧着脚下那些正在表演的女子。 一旁有人扯了扯长孙顺德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道:“您瞧这赘婿,从进来的时候眼睛就不曾从台上离开,可见此人是一色中饿鬼,一个乡野之人,或许现在还不明白自己和九皇子和您的差距,依我看,不如从女子的身上入手。” 长孙顺德的眼睛亮了亮,心道或许的确如此,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哪懂得什么礼数,又哪里知道我们这些人和他的差距,与其说这些,不如让他瞧瞧,似我们这些人平日里接触和拥有的女子都不是他过去能够想象的,只是可惜了他这一身好卖相,上天实在不公,怎把这样一身皮落在一个粗鄙之人的身上? 想到这里,长孙顺德问道:“张辰,我瞧你一直在看台上的姑娘,可是有心让她上来陪一樽?” 张辰摇头道:“她的琴不错。” 他一直在瞧那把琴上的阵法,每一次弹弦都必定引阵法运转,因此才能让整个春衫薄无论从哪一处去听都如在耳边,都如从四面八方传来。 长孙顺德却以为他是在隐藏自己本身的龌龊心思,暗暗嘲笑,嘴上却道:“可惜今日来的不是时候,否则就能看到传说中的芷安姑娘,芷安姑娘如今是整个长安城首屈一指的花魁,生得极美,身段儿又不得不说,虽有辱斯文,但穷极词汇,竟也只能用下流两个字儿去说,最关键的是,就连九皇子也极喜欢这位芷安姑娘,除了九皇子,目前还从未有人能得芷安姑娘青睐,就连一杯酒都不曾敬过别人,可惜了,以张辰你的卖相,或许芷安能破例,我们也能跟着沾光。” 他这番话当然是在嘲讽,一番话说完的时候冲身边儿众人递出去眼神。 只是没等其他人接过他递来的话头,张辰反问一声,“你们想见她吗?”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一章告诉芷安,我要见她!(下) 张辰一句话,倒让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们不可思议地瞧着张辰,良久才有人戏谑询问,“张兄这句话的意思是,倘若我们想瞧一眼,您便能做得到吗?” 一句话又是一阵哄笑,张辰却只觉得吵闹和无聊,他自然已明白了这些人的心思,然而却想不明白他们说这些和做这些的最终目的,无论怎么看,他们不仅损失了今夜在春衫薄的花费,甚至还因为心思都在这些蝇营狗苟上看,错失了本该在春衫薄得到的快乐。 这种行为,似乎叫做愚蠢和幼稚,只是看他们在这样的氛围下,并没有这样的自觉,反而自得其乐? 张辰心下更觉无聊,这或许不应该在自己的入世体验范围之内,毕竟无论怎么看,朱重三至少如此愚蠢。 长孙顺德伸出手掌虚托了托,示意众人停下哄笑,看着张辰道:“难道说,张兄真的有办法?也对,毕竟张兄生如凤鸾,风采照人,或许芷安姑娘真的一见倾心也犹未可知呢?” 这番话又将气氛烘托得极热闹,嘲讽之声已如混乱沙地的尘烟,无孔不入。 张辰却已经觉得有些乏了,拉一拉手边儿用来召小厮的绳索,不多久小厮推门而入,张辰从腰间解下一块儿令牌扔给小厮,“告诉芷安,我要见她。” 包厢里顿时笑声更盛,长孙顺德微微摇头,只以为张辰是恼羞成怒,心下终于有出了口气的些许痛快,道:“张兄不必如此,我方才已经说过了,春衫薄是九皇子的产业,虽说张兄是恭王府,呵呵,恭王府的姑爷,呵呵,可你的身份终究还是有点儿特别的,你在王府的令牌,在春衫薄可做不得数。” 他只以为张辰扔出去的令牌是恭王府给出身份的凭证,另一边小厮却已经带着令牌匆匆出去了。 这片儿不大的空间里笑声不断,就连胖子计明这时也缓过神来,附和着别人强笑几声,只是余光偷偷瞧着张辰,心下总觉不安。 直到。 噔噔噔! 门外忽传来女人特制高屐的走路声,而且极连贯和急促,越来越近,直到响起一阵敲门声。 包厢里,众人的笑声仍旧未停,只有张辰也不回头地说了一声,“进来吧!” 门被打开,笑声至此停下,几个人的嗓子做了正在打鸣儿忽然被捏了嗓子的公鸡,一时再也发不出声来。 门口,一个女子俏生生地站着,她着罗裙如牡丹妖艳,略施粉黛便做了凡尘仙女,双目沉淀了深邃的湖面,山根横亘了俏丽的秀峰,嘴角连接一涡春水,唇瓣儿轻轻张开就是绕梁天音的两个字,“先生!” 这里,许多人都曾见过这个女子,但以往都是远远观望,且需要掐着日子来,才能有惊鸿一面,现在终于到了近前,才惊觉美人当前是何等的惊艳。 长孙顺德最是不可置信,此时只干涩出声,“芷安姑娘?” 张辰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他回头瞥一眼芷安,“坐下吧。” 芷安这才走进来,小心翼翼地坐在张辰一侧,她脸上的欣喜并不是装的,自那一日见过张辰后,这些日子她时常想起这个男人,即便自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张辰的体质特殊,仍旧不可抑制,偶尔对镜贴花时也会感慨,想不到报应不爽,自己也会有一日体验什么叫做寤寐思服。 现在,日思夜想的男人就在面前,芷安不仅欣喜,甚至有些紧张,她的情绪十分复杂,总觉这似乎并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只每每想起以瞳术观望张辰时那一刻的仰望,就不自禁想要靠近。 与之相对的,张辰面色仍旧寻常,对这个天生魅体的绝色美人只瞧了一眼就不再去看,反而低头瞧着舞台,问出一句看似不相关的话,“那把琴上的阵法,也是承剑司的手笔吗?” 芷安对张辰眼光之毒辣早有体会,摇头道:“是南疆的阵法,能美化音律。” “不错。”张辰说。 又瞧了两眼,张辰这才转过身,对仍旧默不作声的众人道:“我这些同窗想看看你,所以就让你来坐一坐,应该没有打扰到你吧?” 虽然他和芷安算是有过一些价值交换式的契约,但该有的礼貌还是要有。 芷安接过张辰递来的一杯热酒,受宠若惊似的捧着,抬头看向长孙顺德等人时,恢复了落落大方的模样,笑容似隽永的花儿,“各位既是先生的同窗,芷安本就该敬各位一杯。” 说罢,一杯热酒喝下去,鼻尖儿上微微渗出了汗水,带着一股子微弱的异香,张辰首当其冲问了个正着。 张辰毫无反应,倒是长孙顺德等人的脸马上不自觉地红了,一对儿招子好像长在了芷安的身上,同时心头对张辰更加嫉妒甚至是愤恨,“一个赘婿,他凭什么?” 众人手忙脚乱捧了酒杯,全都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张辰起身向外走去,“走,我有些事要和你说。” 到了门口处,他回头对长孙顺德等人道:“各位只管接着玩儿,我有些事处理,倘若各位要提前回去,只需和小厮说一声就够了。” 短短两句话,众人不知怎地生出一种他才是这里主人的错觉来,明明就在不久之前,他们还在嘲讽这赘婿的拎不清身份。 芷安乖乖巧巧跟着张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屋子官二代年轻人大眼瞪小眼。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二章计明的醒悟 张辰和芷安去往了三层,以往这里只有九皇子一个客人有资格上来,现在有了芷安带着,春衫薄的众人虽觉惊疑,倒也并没有阻拦,谁都知道芷安的身份特殊,除了九皇子也没人比她的权限更高。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张辰眉头微皱,只觉这屋子里有一股奇异的香味,淡雅绵长,又和寻常的香料不同。 芷安见张辰抽了抽鼻子,心里忽然一惊,想起某些没来得及处理的物件儿,顿时羞红了脸,匆忙上前几步,悄悄将放在桌上的一盆水用盖子遮起来,心下则埋怨九皇子没有及时来将这些腌臜物件儿带走,现在让先生看到和闻到,还不知会怎么想自己呢。 张辰瞟一眼她的神色,心下已猜到这是什么,顺口问了一声,“这些是九皇子为谁准备的?” 芷安知道张辰这句话里绝没有瞧不起她的意思,但仍旧羞愤欲死,咬着嘴唇点头,“我并不完全知晓,不过,似乎听说,其中一位是当今的户部尚书。” 张辰闻言,心下微微一动,想起楼下的那些公子哥儿里,有一个似乎就是户部尚书之子,笑着道:“巧了,我那些同窗里,有一人正是他的儿子。” 芷安听闻,顿时掠过种种心思,小心问道:“请问先生,那几位同窗,和您的关系如何?” 张辰已先一步猜到了她的想法,笑问:“你是想说,能否帮忙带一些给他?你这是打了父子通吃的心思。” 芷安觉得这位先生似乎比上一次见面多了许多人气儿,虽不知是为什么,但在她看来是好事,毕竟更容易亲近许多,只是不知为何,在面对先生的时候自己总是羞耻感更多一些,脸上臊得慌。 张辰这时已接着说道:“我和他们倒没什么情谊,说起来反而有一些矛盾,只是,你既然想要我帮你,就总该付出一些什么。” 芷安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更何况眼前张辰几可以说是她现在世上最尊敬的人物,当即跪在地上,“先生请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辰很不喜欢别人跪下的这种感觉,虽然说,面前这个姑娘已经跪过一次,好吧,一回生二回熟,他叹息一声,“站起来,抬起头来。” 芷安只照做了抬起头来,一对儿含了秋水的眸子在灯光下好像是流动的,“先生。” “站起来!”张辰的眉头挑起。 好吧,这一幕在王府也同样发生过。 芷安这才起了身。 张辰想了想,道:“这样,盆里的那些水,你多给我拿一些,此外,我需要知道九皇子目前把这些水都给过哪些官员,我知道你未必能全部打听清楚,所以尽你的能力。” 芷安听了张辰的安排,笑着应下来,“好,全都听先生的。” 像一条忠犬终于找到机会在主人面前展现自己的能力和用途。 实际上,她的表现已经远比喟叹观钟白强上十倍,毕竟她心头还有南疆部族做了羁绊,因此不曾对张辰说出自己的所有秘密,而钟白已经完全做好了投诚的准备,只要张辰随时一句话,她甚至可以背叛喟叹观。 从某种程度上说,张辰比所谓的魅魔体质强大太多。那位九皇子想要依靠芷安控制朝堂,都需要天长地久的潜移默化,张辰却只需要别人以瞳术瞧一眼,这就是区别。 至于张辰要芷安那些东西的目的,其实他自己也没有想好,只是为了遵循所谓公平交易的规则,这样才能显得自己像一个普通人? 二层楼。 自从张辰走后,长孙顺德等人显然心不在焉,谁都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情,每提起一句,都好像在自己脸上抽了一耳光,不久前他们在张辰面前的炫耀和得意,这一刻显得无比可笑。 因此,他们将满腔的羞辱和恼怒都发泄在计明的身上,长孙顺德身后,一名四品官员之子眯起眼睛瞧着胖子,“计明,你今儿晚上从下了车就不太对劲,是不是早知道他的底细?” 计明茫然抬头,“怎么会?各位都是知道的,若不是今日各位让我去院子里找他,连交集都未必会有。” “呵,书院谁不知道,计某人当初为了和我们相处,甩了从小到大的发小儿?谁又知道你和那赘婿在马车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倘若你心里没有鬼,为什么从下车开始就一声不吭?” 随着言辞的激烈,计明百口莫辩,抬头发出一声,“我” “你能进入我们的圈子已是祖上积德,是当初长孙兄说了我等不做纨绔作风,既是生来高贵人,就该有容人之量,放你这样的泥腿子进来,也是我等的大度,如今看来,一切倒是我们想错了,早听说你父亲在官场混了几十年,不升反降,想来无论人品还是脑子都有些问题,呵呵,你们还真是子承父业,一脉相传!” 原本这些人平日里也不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反应,但不久前芷安到来,一杯热酒渗出汗珠子,异香到现在还不曾散开,惹得众人心头燥热,说话竟然也变得口无遮拦起来。 年轻人就是如此,反倒城府深一些的长孙顺德一直不曾出声。 直到这一刻,计明才忽然明白,无论自己曾经如何讨好这些人,无论自己费了多少力气去买什么‘司丹康’,这些人都绝不可能将他看在眼里。 过去的所有努力,所有费尽心思想要融入这个圈子的手段,他们看在眼里,恐怕都要暗自嘲讽一声小丑。 他涨红了脸,在这屋子里手足无措,无论迎上谁的眼神都觉得极陌生,似乎每一双嘲讽的眼睛里都有要将他塞进去也不能掀起半点儿动静的深渊! 他想起进入学院时父亲的句句苦口婆心,心下忽然悲惨一笑,此时此刻,如自己这样,岂不是世上最可悲可笑又可恨的人呐?! 就在这时,张辰推门走了进来,并不多打招呼,掏出两个木匣子扔给长孙顺德,道:“刚才和芷安说了一声儿你们的身份,姑娘说给你们带些小物件儿回去,听说是市面上买不到的香料。” 长孙顺德下意识将木匣子接在手里,而张辰已经转过了身,看样子要离开,只是离开的时候瞧一眼涨红了脸的胖子计明,问:“我要回书院,一起走吗?” 计明抬起头,只觉这句话是自己掉进水里将要溺亡的救命稻草,慌忙应声,“嗯?好,好!” 张辰拉开门走了出去,计明急忙起身缀在身后。 二人出了春衫薄,护城河上的风迎面吹过来,带着自由的气息,计明深吸一口气,似乎要将方才的所有的压抑吐出去。 回去的路上,马车平稳行驶,狭小的空间里,胖子低低讲述自己在书院的两年里是如何度过,又说自己为了和那些人成为朋友又是何等努力,“我言听计从,甚至昧着良心为他们做事,如今我在山上的名声臭不可闻,可这一切,明明都是我的父亲” 他的话忽然被一阵笑声打断,心头顿时被一股更加强烈的愤懑填满,他原以为张辰带他出来,至少会听他多说一些,如今这个笑是什么意思?是不屑吗? 他抬起头,却只见张辰极平淡的神色,回过头来看着他,张辰却说:“你方才说,为了他们做一些昧了良心的事情,就好像今天吗?” 计明低下头去,“但是我有苦衷” 张辰打断他,“但是你的苦衷,终究成了某些人的痛苦,也可能,远比你今日感受到的羞辱更加羞辱?” 计明的脑袋埋得更深。 张辰转过头去,瞧着夜色里那些向后掠去的阴影,偶尔夹杂一些跳跃的光彩,他说:“我虽不是很明白书院,甚至这个世界要生存下去的法则,可也明白这样一件事,一个人要活下去,就算不去欺负别人,不去羞辱别人,也是活得下去的,所以啊,年轻人,你倒也大可不必为自己找借口。” 啪! 夜色下匆忙的马车里,响起清亮的耳光声。 这一夜,六品官员之子计明,逃出所谓‘司丹康’的纨绔圈子,狠狠甩给了自己两个耳光,一时,整个夜都似乎嗡嗡作响。 春衫薄。 因为张辰和计明的离开,屋子里好像炸了锅,这里的每一人都心高气傲,受张辰的无视和几次三番无意见的羞辱已是极限,现在连他们向来瞧不上眼的计明都跟随离开,自然更不能忍受。 “他这是什么意思?以为自己受花魁高看一眼,就能在我们面前作出这幅模样?说到底不过一赘婿,不说别的事情,单论今儿晚上的所有开销,不也是承了我们的情分?更何况,无论那芷安的名声多大,说到底不过一教坊司的妓子!” “我们这个圈子,虽说我们从来不自诩纨绔或什么官员之子,但随便哪一家不比六品芝麻官儿强出许多?当初能让他跟着咱们四处走一遭已经是恩赐,现在一句话就想退出去,其他的倒无所谓,让别人听了岂不是要笑话我们?” 长孙顺德一直没有吭声,只是把玩手里的木匣子,轻轻打开锁扣,只见里面躺着一小瓶清清澈澈的液体,慢慢将它拧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香味儿就弥漫出来。 年轻人血气方刚,不由想起美人儿那张清纯却又让人充满欲望的脸蛋儿,心神微微一荡。 但紧接着,他想起不久前美人儿进门时对张辰的言听计从,一股无名的妒火就此升腾,原本并不在意的小人物计明此时想起好像也无比碍眼。 于是,他说:“那就从计明开始下手,那个赘婿也逃不掉,似这样的虫豸,我们一个一个对付。”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三章关于反派和反派 这些纨绔心下似乎已将张辰二人当做了反派,一个狂悖无礼,一个背信弃义,总之似这样的人物,在野史记载中都是活不过三个章回的。 这些学生年轻气盛,就算不是大义凛然,总归称得上血气方刚,再加上打小的家教不俗,自认为一定比计明这种货色要懂得礼法,那个赘婿就更不必多说,这样一想,那二人不是反派谁又是反派? 于是,带着自以为是的正义,浩浩荡荡的一场剿张行动开始了。 翌日。 当书山上遍地清亮,当树叶儿也被照得似要映出背后的天空,当蔚蓝和山岭的青翠衔接,那是光明的本色。 小环背着张辰的书籍蹦蹦跳跳,跟着自家姑爷去学堂,对小婢女来说显然是极快乐的事情。 到了学堂才知道,书童或婢女都需要在学堂的院子外等着,张辰递给小环一本野史传记,拍拍小婢女的脑袋,这才走了进去。 小婢女心满意足,对她来说,就算只是在这儿等着姑爷,也是极重要的一项任务。 张辰上午只有两堂课,一堂算学,一堂诗歌,教课的自然不可能是那些位大儒,不过长安书院不是等闲地界儿,哪怕普通的老师,在各自领域也颇有建树,这些老师似乎并没有对张辰另眼相看,应该是受了丹陈子等人的提醒,只当做一个普通学生对待。 不过,张辰的天赋传得沸沸扬扬,算学在结束之时,算学老师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出了一道题目:“今有垣厚十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张辰,你来说一说?” 上百学子顿时都看向张辰,他们自然也听说过了张辰的名字,想瞧瞧这个传说中受大儒争抢的天才成色如何。 长孙顺德等人也在其中,他们虽比张辰要高上一级,但学院的风气是,只要你有心来听课,那便和年龄身份学习几年无关,书院大开方便之门。 张辰不假思索,对他来说,如算学这样的客观事实,就似常人眼睛里随时能够看到的画面,“大老鼠在第三天打了百之四七尺,小老鼠打了百之三尺,所以三天总的来说:大老鼠打了百之六五尺。” 算学老师虽猜到受诸大儒争抢的天才必不会差,却没有想到张辰会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作答,忍不住询问方法,“你是怎么做到的?” 长孙顺德等人一阵失望,这时候看老师的神情也能得知,张辰的答案自然是对的。 张辰给出的答案却有些出乎意料,“自然规律,客观数据,一切见照本真即可。” 先生闻听此言吃了一惊,只觉不可思议,这道题目虽算不上什么难题,但如张辰这样刹那得出了结果也是难得,他道听途说倒也知道张辰的一些过往,暗道莫非世上真有这样的生而知之者? 屋子里忽响起一声暴怒似的大喝,一名学生在长孙顺德的眼神指引下起了身,“张辰,你就算天赋不错,也该知道尊师重道,先生既然问你如何得到答案,你只需老老实实说出来即可,故弄什么玄虚?” 此外还有人低低道:“果然是愚民农夫,虽天赋不错,竖子不足以谋!” 算学先生对此并不做声,抱着教具走出学堂。 张辰也只当那些人都是犬吠,心下毫不在意,已经转身向外走去。 在一阵嘈杂里,张辰走出学院,等看到院外的一幕,不动声色的脸上,眉头却挑了挑。 方才还站着的小环,此时抱着一本书站在一旁,脸上仍有愤慨,已经无心去看手中的野史传记,而她方才坐着的椅子,替换成了另一个书童。 书童背对张辰,身旁还另有几人陪着,嬉笑道:“不过一赘婿成名,如何和我们少爷相比?有些事情不是我们狭隘,单论身份眼界,他还未必比得上我们这些下人,好歹我们也曾聆听尚书大人的教诲,那赘婿何曾有这样的机会?” 小环本想忍气吞声,但闻听他们言语中开始攻击张辰,终究不能忍耐,上前两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也敢和我家姑爷比!你们” 她心下气愤难言,但是面对这些人口舌上自然占不了上风,刚说出一句便被对面夺走了话头,方才那下人笑道:“你家姑爷又怎么样?似我家少爷祖上三代都是三品以上,这才是生来的贵人,你家姑爷?不过,你这么体贴你们家姑爷,倒是不常见,听说你和你家姑爷同住一个院子,这么一想,倒也不难理解,毕竟一个荒野爬出来的皮子,和丫鬟胡天胡地也是正常。” 小环气的涨红了脸,眼珠子就在眼眶里打转儿,但是她也知道,此刻如果哭出来,反而丢了张辰的脸。 张辰此时迈过院门,只淡淡瞧了方才开口的下人,以及在他一旁嬉笑的几人。 库差—裤衩衩——哗啦啦啦—— 一阵鸡飞狗跳的声音,原本翘着腿坐在椅子上的下人,还有几个哄笑的人都莫名地摔倒在地上,叠罗汉似的堆在一起。 一旁看热闹的众人都觉十分诧异,不明白这几人忽然来这么一出是在搞什么行为艺术。 几人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刚才就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全身都似软了一样,双腿再没有支撑的力气,摔倒在地,好似腰椎被针狠刺了一下,慌忙之下想要起身,却又一次摔倒在地。 “嗯哼——” 几个人都纷纷闷哼,疼痛难忍。 旁观的人群都抿着嘴唇,勉强忍住没有发出笑声。 隔了足足两个呼吸,几人身上的麻痹终于褪去,觉得双腿恢复知觉,缓慢地爬起身,最下面的正是长孙顺德的书童,他刚刚抬起头,却见眼前出现一双脚,是通体墨青色的追云履,目光一路向上,才见是低头瞧着他的张辰,一对儿眸子毫无情绪,却没来由让他心下一抖。 小环在一旁扑了过来,仍旧是小鸡归巢似的娇俏,“姑爷!” 她有些紧张,因为刚才听了几人的身份,担心张辰因此得罪了同窗,尤其是那位尚书大人的儿子。 张辰拍拍小婢女的脑袋,以便让她安心。 好在,就在这时,后方院子里传来长孙顺德的声音,“张兄,你现在既已有了身份,和下人计较什么?” 这句话毫无缘由,在场所有人都看过了全程,不曾见张辰为难过几人,反倒是那几个书童咄咄逼人,长孙顺德走出来瞧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这句话显然是要先声夺人,扣个帽子给张辰。 这番话的意思实则是在告诫张辰,不论你过去出身如何低微,现在既然走运成了贵人,就应该舍弃你过去的那些习惯,不能和这些下人计较。 张辰瞧他一眼,当下明白这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反问一声,“昨儿晚上,木匣子里的物件儿还算满意吗?” 长孙顺德不明所以,心道这赘婿忽然提起这件事做什么,也对,现在这么多人瞧着,想来他是希望我给他几分面子,觉得昨儿毕竟也递了物件儿给自己。 但长孙顺德的视线落在对面那张脸上,没来由又一阵厌恶,暗暗冷笑:那是芷安姑娘送给我的,又关你什么事?你现在才想和我拉上关系,未免太晚了些。 想到这里,他说道:“芷安姑娘的礼物,自然是不错的,也要感谢张兄替我们两个递了信物,不过,眼下这件事终究不能混为一谈,下人之间的事情,我们做主子的出面算什么事?” 张辰却摇了摇头,上前一步,距长孙顺德更近几分。 这一刻,长孙顺德看着对面的那双眼睛,心头惊觉压抑,强自支起身子,不肯露怯。 张辰平静地说:“我想,你想错了一件事,我刚才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她的礼物很不错,那么就请你的下人给我的小环跪下道歉。” 长孙顺德又觉一怔,只觉这句话里的两件事毫无关联,但又隐约觉得不妙,心下一沉。 张辰说道:“如果你不肯让他跪下,我会让她,送你匣子的这位跪在我面前,你猜我做不做得到?” 远在十数里外,护城河上,正在瞧着长安城城景的芷安打了一个喷嚏出去,身子抖了抖,心道我不管怎么说也是个修行者,这个喷嚏实在有辱修行者的身份。 长孙顺德的情绪似三月的天转瞬交替,急速加剧的愤怒之后高声反驳,“住嘴!芷安姑娘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由着你折辱?”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想起昨儿晚上在春衫薄看到的一幕幕,尤其是芷安面对张辰的言听计从,知道这是极有可能的。 一念及此,他心如刀绞! 这一切,当然是芷安体质的功劳。 张辰微微一笑,心知这位尚书之子心下已经妥协,道:“方才长孙公子亲口说的,下人之间的事情本该在他们之间解决,可下人的品德缺失,冒犯了别的主子,那他自家的主子,也该有管教的责任。” 长孙顺德听着这句话,心知这已是张辰给出的最后台阶,虽仍觉得服软这件事实在屈辱,可一旦想到今日这件事很可能影响到自己的芷安姑娘,便不能忍受。 “卑鄙!”他低低地,几乎从牙缝儿里挤出这两个字来,撇过头看向书童,“卓子,去,给他的婢女跪下道歉!” 一言既出,众人都觉震惊! 不久前书童的嚣张历历在目,如今主子来了本该变本加厉,怎么现在反而服了软? 他们只看到张辰和长孙顺德低低说话,而长孙顺德面有怒色,最后的结果却出人意料。 书童本就是主子的私人物件儿,此时脸色紫红赛过猪肝,不久前说的每一句话现在都好像巴掌扇在脸上,却无可奈何,拖着双腿来到小环面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姑娘,是我错了!” “是我错了!” 院外的空旷地界儿,四个字惊起许多飞鸟。 飞鸟们四下盘旋,低头心想:让本老鸟儿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畜生搅了本老鸟儿的清净!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三章安史山回京 学堂外的事儿其实并不大,说到底终究不过两个下人之间的矛盾,虽说最后的结果有些出乎意料,但人们更相信其中另有隐情,绝不会有人真就认为一个恭王府毫无功名毫无官职毫无修为的三无啃老赘婿真就比尚书之子的身份更高贵。 有和长孙顺德关系较好的人问起这件事,尤其是其最后服软的原因,长孙顺德不肯说得具体,只咬着牙道了一声卑鄙! 短短两个字,已足够让人浮想联翩,因此学院出现了许多说法,关于赘婿张辰究竟是怎么让长孙顺德就范的。 说来有意思的是,长孙顺德在书院的名声并不算差,他们这个圈子虽在书院横行,但大多是手底下那些人为了讨好他所以总要找一些普通学子做丑角儿逗闷子给他看,有时候长孙顺德觉得无趣,反而会制止一句。 久而久之,他们这个圈子虽在书院名声狼藉,但多是指责如计明之流的声音,偶有瞧清楚罪魁祸首的学生,也绝不敢说他的坏话,担心改日就要被出卖报告给这位尚书之子。 不多久,书院有传言说当初四处欺负别人的计明现在跟了那个恭王府赘婿,不少人还看到计明进出张辰的院子,至此,张辰的名声便更坏了几分。 计明听到这些风言风语,曾对张辰道歉,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 张辰道:“你曾做下错事,如今因为你的名声牵扯到了我,道歉本是应该的,但你如今既然有回头改正的心思,最应该做的是向那些曾经受你骚扰和起伏的同窗道歉,为他们做事,或许无法抵消曾经的错处,但这是成为君子的第一步。” 计明羞愧称是,从这以后,他向自己曾羞辱过的每一位同窗登门道歉,不论出生,不论年龄。 十天后,计明垂头丧气找到张辰,道:“如今我诚心改正,但许多人都说我不过是假模假样,更有甚至在我离开后马上将我送的礼品扔了去,我的风评并未因此改变。” 张辰询问,“所以,你是否在想,既然左右都是遭人非议,何不破罐子破摔,还和从前一样?” 计明摇头,“我只是觉得,圣人曾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如今已痛改前非,为什么他们不能重新审视我呢?” 张辰道:“圣人也曾言,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计明沉思许久,向张辰再次躬身。 胖子离开后不久,朱重三上了山,他找到张辰,“今夜准备准备,明日一早下山。” 张辰未动用天道真灵预知后事,问道:“兄长如此急切,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朱重三的脸上露出极少见的凝重,“安史山将要回京了,王爷也将要回京,不出意外的话,三日之内将有大宴,到时候,你或许需要和我们去一趟皇城。” ······ ······ 翌日。 长安城空了大半座城,就连那些三教九流从常常聚集的茶肆也都关了门儿。 人群浩浩荡荡地拥挤在从东城城门处,就连那些镶了阵法的富家车马也只能依照城内巡视将士的建议远远停在远处。 人群的喧闹似煮开了的水,声音就是升腾的蒸汽,剧烈的,蘑菇似一朵朵向上升起,好像连天边儿的云朵都震散了去,变成经过颠簸的豆腐脑儿。 长安城当然是极热闹的,但平日里绝没有这么拥挤,以至于从东城城门开始,去往皇城途经的四条街道,无论大路衔接的十字路口,还是小胡同之间的空隙,肩膀之间的缝隙都绝对不超过半个拳头,哪怕一个人将自己当做纸片儿散在人群里,绝不会摔倒,只是像大风里的树来回晃动。 有人把垂髫小儿举过头顶,这些男孩女孩瞪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有年纪尚小的就高喊一声,“爹,娘,大将军到底是哪个?” 人群里有瓮声瓮气地回应,“别急,还没到呢!” 大将军当然没到,经历过的人就知道,大将军凡是回到长安,一定先有人以锣鼓开道,接着才是浩荡的兵马跟随。 今天,是唐国第一的神威大将军安史山回长安。 安史山,生于西北边陲小镇,居于贫困之家,年幼以树枝号令乡镇同龄稚子,自称群雄之首;年十四,身八尺,力能扛鼎,神童之名名震乡里,时任西北节度使毕奋闻之,观其品性,月余,任百夫长,又过三年,西北头狼妖异,驱数万妖狼攻城,毕奋一时不察陷入重围,安史山一人一枪浴血奋战,于狼群中高呼:夏镇安史山,汝听闻乎?声震四野,如惊雷平地,众狼闻之伏地。战后,毕奋无恙,与安史山把酒言欢,酒毕,安史山跪地,曰:“史山无父,闻将军无后,愿为将军义子。”十年后,毕奋辞世,安史山任西北节度使,百战百胜;再十年,安史山诛西北余孽、东北妖人,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赫赫之功,无人可比,得授神威大将军,居一品。 以上,传自《唐国录》。 而今天,就是这位传奇将军三年一度回京的日子。 整个长安都敞开怀抱,百姓夹道欢迎,无不想瞧他的威风,种种声势,堪比当今轩宗圣上,李龙基。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四章恭王府和安史山的恩怨 和城内热闹相对应的。 城外有一处乱坟岗,名为十里坡,传说此处是神兽白虎的蛰居之地。 枯木成林,落叶萧萧,三五丈见一凸起,一眼可见数十丈,影影绰绰,仍旧荒凉。 “王爷,安史山回京有这样的动静,您的功绩绝不比他差,为何就要瞧着别人抖威风?” 一个负剑的年轻人,微微昂首,瞧着面前高大的,头发花白的男子。 李嗣同站在斜坡的高处,瞧着远方长安的轮廓,眼眸深处见山峦皲裂的沧桑,见大海千年的沉静,见秋冬黄昏才落的遗憾和迟暮。 他轻轻叹息一声,终究还是没有回答年轻人的话,只转身向山下走去,说了一声,“去牵瘦虎,下山,回京。” 年轻人抿抿嘴唇也不再说话,只回头去牵名为瘦虎的老马。 十里坡有狭道十八弯,有坟头三千六,有冷风穿堂过荒山,有老人的叹息似乎问这野岭,似野史典籍记载,曾有古人高呼嗟叹,“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近处古道西风瘦马,远眺了长安的喧闹,一步步近了繁华,冷落了身后寂静。 于是,这片地界儿显得愈发荒凉,风声的呜咽断断续续,好似坟里的许多人在哭。 长安城内。 张辰和朱重三端坐护城河一侧阁楼高处,低头看远方缓慢移动的,长龙似的黑色影子,看许多百姓冲着长龙扔出五颜六色的绸缎或手帕。 那些披着盔甲的将士,只沉默地一步步向前,他们的脸上绝不见多余的情绪,虽收敛了沙场上的煞气,仍有弥漫的威严,这是常人不能看到的虚幻,落在张辰的眼睛里,却十分浓郁,好似小环做饭时的炊烟,只不过一个烧的是柴,一个烧的是人命。 朱重三瞧了半晌,终于以一声冷笑打破了沉默,低头时不知在骂谁,“狗日的。” 张辰看他一眼,问道:“我们王府,和他有仇?” 他听出了朱重三刚才冷笑里的怨恨。 朱重三并未马上做答,低头饮尽了烈酒,才道:“原本是没有的,大家这么多年打来打去,都不过是做做样子,直到去年,才算真正结了仇!” 说着话,他又瞥张辰一眼,“说起来,这件事也和你有关。” 张辰明白了,“是我的那位夫人?” 这一层阁楼除了他们以外再无第三人,朱重三低低说出恭王府和神威大将军安史山之间的种种恩怨,“我家和王府本是世交,三妹自小骁勇,就算是我,小时候也只能和三妹做一场平手,此外的其他人,都不是三妹的对手,说什么安史山自幼号令群雄,三妹才是真正的天赋异禀。” 张辰听到这里,心想显然这位连襟小时候大概也没少挨自家夫人的揍,最后那句话显然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只不过他也并未拆穿,仍静静听着。 “三妹和寻常女子不同,她绝不肯去做什么女红,十一便提剑上马,诛杀长安百里之内的山匪,名声大噪,百姓都称其十里坡女侠,只因她每一次都要提一句自己师承十里坡,只有我们这些自小的玩伴才知她的真实身份。” 三言两语,张辰已知道这一定是位奇女子,想来也是,世上有谁能够想到,一个每天都在危险中来往的江湖女侠,竟是当今郡主? “三妹十四岁时,修为已到了三境,除去野史典籍,世上再没有人能够和她相比,那安史山虽天生神力,但其实并没有修为,他和三妹走了不同的路子,孰强孰弱,不经交手犹未可知。” 张辰颔首表示明白,他生来可知天下事,自然明白,如三妹和安史山的情况,就是不同道路的两种天才,倘若二人都是修行道法,只要问一声修行就能大抵知道强弱,但现在二人一人走了水路,一人乘了马车,丈量方式不同,真要比较高低的话,还是得打一架才知道。 但不论如何,都可见三妹的不凡。 “三妹十五岁时,跟随王爷去往边疆,此时她已摸到了四境怀道的门槛。我唐国虽泱泱大国,但有些部族仍贼心不死,偶有叛乱,三妹时时孤军深入,未尝败绩,短短两年,在军中声名赫赫,就连圣上也曾多次赞叹,百姓都称为红缨郡主。” 张辰知道,但凡传奇,总要在极盛时有跌宕,否则一帆风顺便不成传奇。 果然,朱重三说到这里,双目忽然迸发出极深刻的仇恨,“三妹十九岁时,军中无人不服,但凡举剑,全军都有力破千钧之势,有战无不胜之威,那时她若要回朝,比今日安史山的威望更胜!” “去年冬天,西北地动,有百里山川陷落,有贼子趁此作乱,三妹率军镇压。 此时,三妹说自己已经瞧见了四境的风光,只需细细打磨半年,必能破境,届时世上难有敌手。 只是,无论谁都没有想到,这一次看似和往常并无区别的镇压,竟会断送一个子注定为唐国守一朝太平的女将军,也是唐国自开国以来唯一一个女将军!” 张辰粗略思索,便知其中的隐情,“我曾看野史典籍,当一个人进入四境,便有日行千里的手段,神通术法一旦施展,世上难有人能够追捕。照兄长所说,三妹当时已距四境极近,在这种情况下仍遭逢大难,也就是说,那一场仗实则是针对三妹的预谋?” 朱重三面有悲色,“那一场仗,我和王爷都不曾跟随,直到半个月后,三妹浑身鲜血忽然出现,此时她动用了禁术,刚刚进入军营阵地便昏迷不醒,此后再不曾醒来。 王爷当时雷霆大怒,眼见请来的所谓神医都束手无策,带着军队杀向西北,屠戮了那些残余部族数万人,最终得见三妹那一场大战所在的地方,才知那一日至少三个四境强人,以阵法偷袭了三妹,至此才让他们得逞!” 张辰听到这里,已经大概明白了原委,点头叹息道:“那些部族残余,莫说没有几个四境人物,就算真的有,他们在唐国的铁骑之下,又怎么敢对三妹下手?” 朱重三昂首道:“那是自然!我唐国铁骑天下无双,所过之处无一合之敌! 但也正因如此,王爷知道其中定有隐情,他将三妹安置在神医遍地的揽仙镇,回到长安,找到了承剑司,只因承剑司当今大监司有追根溯源的手段,询问袭击三妹的罪魁。 历经整整十六天,大监司终于找到凶手,却久久不肯说出其真名。 直到王爷最后以性命相逼,大监司才无奈道出真相,且和王爷约法三章,让他无论如何以唐国的安定为先。其实王爷此时已经隐约明白是谁,毕竟,整个唐国,值得承剑司大监司如此深重的,绝不超过一个手掌。” 张辰说出朱重三久久没有说出的那个名字,“所以,那些人,那个局,都是安史山的安排?” 或许因为朱重三也曾身在军中,所以对三妹的情感更胜普通亲情,有十分的敬仰,哪怕时隔一年,说起的时候仍旧恨意重重不能抑制,他说:“可恨!如果换做旁人,无论王爷还是我,都必定倾尽一切杀凶手一个千刀万剐。偏偏这个人是安史山,一旦真的起了争端,就是整个唐国的灾难!” 张辰只静静听着,他直到今日也不曾见过自己的那位夫人,当初王府招他入赘,好像真就将他当做吉祥物似的养在府上。 朱重三话说了一半,又引到张辰的身上,“王爷回京的日子也就在这两日,或许,如果最后真的没有办法,三妹也会回来。” 张辰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还是没能治好,那么就只能将病人带回来,在府上养着。 张辰大致明白了自家未见面夫人的情况,心想自己或许有法子让她醒过来。 只不过他并未出声,如今没有真的见到病人,他这么说,朱重三也未必会信,这终是天下神医也束手无策的病症。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五章狴犴异兽 朱重三接着说起三妹昏迷不醒的后续。 由于王爷为了给三妹复仇,屠戮异族数万人,据说鲜血汇聚成了河流,血腥气三月不绝,残缺尸体和头颅堆叠成了小山。 这件事情很快传到长安,众多读书人口诛笔伐,只说王爷为了一己之私影响唐国太平,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当今礼部尚书的《告天子书》:我唐国建朝千年,之所以能够屹立不倒,且边疆四邻无论部族血脉,都对我唐国心服口服,除去我唐国铁骑之盛,更因为我等和这些茹毛饮血的落后部族不同。唐,礼仪之邦,千年以来从未做株连无辜之事,因此才有太平不倒,才有四方来朝,尤其是当今天子圣明,继位以来虽偶有乱党,但尽皆收服,如天子继位三年,极东处数千异族袭击我唐国边陲,安史山将军奔袭千里,诛其首恶,残余族人并入军队,随安将军四处征战,屡建奇功。如今三王爷因一己之私,杀人万千,罄竹难书,消息已流传于唐国全境,众部族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因此提出疑问,莫非唐国有诛灭异族之心?倘若有人借此振臂一呼,说与其坐以待毙,不妨殊死一搏,这岂不又是我唐国的大麻烦吗?我也知这些年来王爷为我唐国出生入死,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和我唐国的安定相比,个人的荣辱又算得了什么呢?想我唐国自古以来就有舍身取义的人,无数先贤为此付出一切,难道说,那些过往先贤肯为我唐国繁荣献出一切,三王爷就不能这么做吗?若让天下人知道,悠悠之口,难免要说当今圣上的不是,世人都知太祖曾说民为贵的思想,陛下也一直秉承这个理念,如今徇私,岂不违背了太祖的理念? 这位礼部尚书的长篇大论,轰动一时,就连圣上也不得反驳,最后是王爷在朝堂上主动交出兵权。 幸好,恭王府上两位姑爷都骁勇善战,有为帅的才干,因此兵权并未旁落。 朱重三道:“如今安史山回京,王爷也一定会回来,我与你说这些,是希望你知道,我恭王府在朝堂上一直不曾亲近任何一个皇子,也从不结党营私,也不和朝臣交恶,唯有安史山,是不共戴天之仇。” 一番话说完,脚下护城河大道的欢呼声忽然大作,张辰二人同时低头,只见安史山的队伍已经渐渐接近,盔甲之声在喧闹之中仍旧十分清晰,这是因为众将士的动作整齐划一,盔甲之间的撞击和步伐一致,绝不做任何杂音。 就连朱重三也不得不说:“安史山,虽恨极了他,但在领兵方面,此人的确有一套。” 张辰瞧着众将士头顶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气运,点头道:“难得一见。”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军队正中,没想到,那位传说中的将军,不似传闻那些故事里的狠厉,从面相上看反而有几分温和。 他的身材高大,脸颊圆润,双肩可挑山,八面威风,胯下异兽不是马驹,高近一丈,仅是鼻息已起了小小的旋涡,獠牙赛虎豹,双目仿铜钟,鬃毛轻拂如杨柳,四蹄落地有震动。 随着一步步接近,安史山似有所觉,微微抬头,目光迎上朱重三,只微微停顿,忽地露出笑容,继而笑声大作,没来由一股子张狂。 他的目光只在张辰的侧脸上一掠而过,便接着平视前方,昂首挺胸,受万人敬仰。 欢呼声惊动了护城河的河面,无端端起了无数的涟漪,仿佛就连那些巨大巍峨的船舫都因此晃动,许多平日里不怎么露面的花魁现出真容,以琴萧做了背景,迎接这位神威大将军,以及这一支百战之师。 张辰平静地瞧着这一幕,他的视线落在安史山胯下的异兽,觉得有些眼熟。 朱重三注意到张辰的眼睛,以为张辰是对此好奇,解释道:“这异兽传闻为狴犴血脉,我曾见其在战场上的模样,见血发狂,可以一敌百,不愧凶兽之名。” 张辰并不作声,他隐约想起了这股熟悉来自于哪里。 当初他在北荒醒来,一路徒步时穿过一处深山,山林之中不见人烟,日出时分有咆哮声震彻四野,令地动山摇,当时他一时好奇,前去观望,便见一只异兽,和面前异兽虽有差别,但凶戾之气似同出一源。 那异兽一开始看到张辰,想要一口吞下,谁知最后被摁着脑袋敲了足足三日,最后跪地悲泣,算是服了软。 他心下刚刚想到这里,安史山终于到了阁楼的正下方,而狴犴血脉的异兽也恰巧抬头,目光从朱重三的脸上一掠而过,最后定格在张辰的身上。 “嗷————” 护城河的街头,忽然响起一道咆哮声,犹如从地面冲向天空的炸响,云朵儿碎成了鱼鳞状!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六章对峙 几乎在狴犴变色出声的同一刻,道路两侧有散发清幽光芒的屏障出现,那一道震碎了天上云朵的咆哮在屏障上激起密密麻麻的涟漪,一圈圈向外泛开。 这道屏障是承剑司在城内铭刻的阵法,平日里并不会打开,只因要维持这阵法需要付出许多资源,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会打开,正如今日安史山回京,为了避免意外,阵法自然是要打开的。 这阵法将所有的百姓隔绝在屏障之外,那道剧烈的,足以震碎人耳膜致人死亡的声音,在经过屏障的削弱后,落在两侧百姓的耳朵里便如寻常的犬吠了。 只是狴犴仍旧不肯罢休,它抬头看着头顶的那个人,一股极端的暴戾和厌恶就充斥在心头,好像看到了自己的世仇,满心只有要撕碎了这个人的欲望,就连背上的主人安史山也一时忘记了。 安史山从未见过坐骑如今日这样,抓紧了异兽首部的拘首环,他生来就有神力,双腿一夹身体便微微下沉,胯下能扛万斤的异兽便匍匐在地。 只是,平日里从未违抗他的异兽,今日犹自发狂,四蹄在地面做毫无章法的划动,它的目光不肯离开张辰,如果视线能杀人,此刻张辰已被千刀万剐。 张辰对此并不意外。 他因为自身体质的特殊性,以常规之法修行道法的人物,见他便如见了自身道行的尽头,因此痴迷、崇敬、恭敬,而那些生来契合天地的瑞兽,也必然和他亲近非常。 反之,如当初的薛丁,因为修行了邪魔之法,所以第一眼就对张辰十分厌恶,还有眼前的狴犴血脉,当初在荒山上所见的异兽,这样的兵戈凶兽,看到他便如看到了天敌,不死不休! 人类尚且有理智能勉强克制自己的情绪,这些异兽虽有灵性,智慧却不足,自然就会呈现眼下的情况。 安史山此时也察觉了异兽的异常,他和异兽朝夕相处,情绪互通,眼见坐骑的双目充血,视线停留在头顶阁楼不肯移开,他顺着方向瞧过去,这一次才微眯起眼睛,认认真真审视了张辰的一眼。 异兽的反抗愈发激烈,众目睽睽之下,安史山抬起手中的游龙枪,指向张辰,“拿下他!” “喏!” 朱重三勃然变色! 一声令下,四周兵将已如利剑的穿行,推开两侧人群,去往阁楼之上。 而四周百姓,顺着长枪所向,也终于看到张辰二人。 朱重三不似安史山这样的声名,因此只有少数人才认出他来,一时微怔,这些人也多为庙堂官员,此时心下微觉诧异,暗道早听闻恭王府和安史山不对付,但是现在全城百姓都瞧着,他们之间的矛盾已到了这样的水火不容吗? 而更多的百姓,则惊摄于张辰的容貌,有人心下一时暗暗猜测,莫非此人是什么邪魔外道?因此安将军才会下这样的命令? 阁楼上,朱重三此时已怒极,起身高喝,“安史山!今日你回朝,看圣上的面子我不想和你多起争端,莫非真以为怕了你?” 此时此刻,新仇旧恨,朱重三全身已在颤栗,这是盛怒之下,杀意不能按捺。 安史山见状挑了挑眉,不知这一刻想到了什么,紧紧盯着张辰,“你就是娶了李璇的赘婿?” 张辰还未来得及说话,朱重三横在他身前,对安史山道:“不错,张辰是我恭王府之人,你如今这么做,可曾想过是至陛下当年的话于不顾?” 世人皆知,轩宗曾在朝堂为恭王府和安史山作和,称有你们二位在,唐国江山稳固,只希望你们日后切莫再起争端。 安史山的面色却更冷了几分,他盯着张辰,“重三贤弟,我对王爷也有万分的敬重,只是,如今这个赘婿惹‘匕餮’发了狂,匕餮有灵,我怀疑此人当为邪魔妖人,留在王府,恐对王爷不利!让他近前来瞧瞧,若真是误会,来日我必登门致歉!” 显然,安史山也绝不是莽夫,一番话说得周全。 就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安史山派遣的士兵已经上得了阁楼,似乎朱重三和自家将军的对话并不会对他们的行为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羁押张辰。 朱重三怒不可遏,杀机涌现,腰间佩剑颤动,似下一刻将暴起杀人! 但这时张辰的手掌落在他的肩上,直到此刻,他的情绪仍不曾有太大起伏,没人知道,眼前看似两个大人物的剑拔弩张,在他的眼里和猛兽之间的博弈毫无区别。 “兄长不必为我担心。”张辰低低说一声,低头又看向安史山,高声道:“将军,你说我或是邪魔妖人,原因是你胯下异兽莫名发狂,我若站在你面前三尺,证明它此刻异状和我毫无关系,是不是说明,是将军错了?” 此时,四周百姓的喧哗已安静许多,他们此时也觉出张辰的身份不同寻常,普通百姓面对这种状况自然不敢出声,只担心殃及池鱼。 不过他们心里自然是向着安史山的,毕竟无论江湖野史还是话本小说,甚至于朝廷的宣传,都说这位将军守护一方,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现在,既然这位军神说那个年轻人有可能是邪魔,那么他自然就应该是邪魔。 安史山的神色如山巍然,常人对视时压迫感已不自禁头皮发麻,偏偏张辰是一股清风,无论这山是何等厚重,自当无物。 安史山似乎在考虑张辰方才一句话里是否有什么漏洞,又低头瞧一眼胯下匕餮,抬头道:“好!” 张辰悄声对朱重三道:“兄长安心,我去去就来。” 一句话说完,张辰纵身一跃,从顶层轻飘飘落地,不偏不倚,恰巧站在匕餮兽面前三尺。 不等匕餮兽做出反应,张辰淡淡瞥它一眼,双目有稍纵即逝的电光,和那些元力驱使的瞳术不同,雷电做了天威,在外人难以察觉的瞬间,异兽目中的凶戾被冲散。 这一刻,无论厌恶还是杀机,都化作了惊恐,这种惊恐让匕餮兽一时不能出声,四肢瘫软不能动身,好似放松了似的趴在地上。 张辰这才看向安史山。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七章蔫儿坏 安史山终于近前看到李璇的夫婿,一时微怔。 方才在远处时还不曾察觉,此刻到了近前才惊觉此人除去五官长相,风采气度才更令人惊叹。 但他心下更觉诧异的,是从张辰落地开始,匕餮兽的异常就完全消失,这在外人看来只是乖巧,然而他和匕餮兽心意相通,自然知道并非如此,他感知到匕餮兽的微微颤抖,一时也有些许惊疑,匕餮兽生来凶悍,就算在沙场上见成河鲜血也不曾这样,反而凶性更甚,如今面对一个看似绣花枕头的年轻人却这幅作态? 他和恭王府三王爷虽有仇怨,但也十分了解各自为人,明白三王爷绝不会真的挑一个普通男子做了李璇夫婿,至于什么冲喜的说法就更是无稽之谈。 不论他心下如何猜测,张辰此时再次出声,“安将军,如今我近在咫尺,你的匕餮兽毫无异状,想来将军一言九鼎,总不会出尔反尔?” 四周百姓此时见相安无事,暗道或许真的是安将军一时误会,只是对百姓来说,本就极喜欢凑热闹,如今能见到这样的场面,就更不会出声。 阁楼上,朱重三此刻终于放下心来,作为对手,他也很了解安史山,这是一个十分知道轻重的人,且不论做什么总要师出有名。如果说刚才觉得张辰不过是顺手就能解决的小小麻烦,那么当一开始针对张辰的理由已经不成立,安史山现在的重心就必须还是回到去往皇城。 毕竟,皇城之中,陛下还在等着。 事实证明,身边儿亲近的人未必了解你,但敌人一定足够了解你。 安史山的心思急转,一个眨眼的功夫已将所有自己接下来的举措以及能够产生的后果预料到,最后露出笑意,缓缓道:“红缨郡主本是凤鸾降生一样的人物,我早知王爷绝不会挑选一个无能之辈做了郡主的夫婿,方才一番试探,千万不要见怪。” 他大笑中说出这番话,面上看不出半点儿龌龊,只让人觉得光明正大,好像刚才还真就是一个玩笑,甚至容易让人觉得,这是替红缨郡主做了的一个试探,瞧瞧这个传说中的夫婿是否配得上她。 四周百姓也至此才明白张辰的身份,一时都赞叹不已,有些生来就喜欢编撰野史话本的人物已经暗自想了一出英雄相惜的戏码,传闻中红缨郡主因为一场大战陷入长眠,而安史山和红缨郡主曾经的名声相当,知道郡主有了夫婿,自然担心其明珠暗投,因此才会冒着风险,宁愿耽误片刻回朝路线,也要瞧一眼郡主的夫婿。 张辰瞧着他,见他脸上甚至不见一丝春风和煦般微笑以外的情绪,暗暗赞叹果然是一个人物。 从他自己本身而言,大可以不必跟安史山做这一场戏,但他现在于入世这件事情上渐入佳境,想想似乎为了王府还是要说几句场面话,这才道:“既然如此,多谢安将军。” 话毕,他转身向身后阁楼走去。 他自认为,这已是十分和善的态度,是你来我往交流和谐的信号。 但身后安史山有些愕然,刚才的种种,包括朱重三的威胁都不曾让他变了脸色,现在反而不能明白情况,直到看张辰真的进入阁楼,他的眼底掠过一丝冷色。 张辰回到阁楼顶层,迎面遇上笑容满面的朱重三,这位便宜兄长似乎对张辰不久之前的表现很满意,“想不到你这浓眉大眼的货也这么蔫儿坏。” 蔫儿坏三个字,在他嘴里似成了不得了的夸奖。 张辰有些疑惑,“兄长这是什么意思?” 朱重三几这才意识到,张辰刚才的作态是自然而然,没有丝毫要恶心安史山的意思,他瞧着张辰,转而又大笑,“这个件事如果放在别人身上,我未必相信,但偏偏现在说话的人是你,我倒还真觉得你不是故意。不过不论如何,你都算为我恭王府出了一口气,只是,以安史山的个性,以后怕要盯上了你。” 张辰对这个却更不在意,他刚才站在安史山面前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承受这份矛盾的准备,“我既是恭王府的人,且是三妹的夫婿,那么无论今日是不是这么做,仇恨这件事终不能放下,安史山方才问我身份的时候已有杀机,兄长应该也有所察觉,既然如此,刚才让安史山不痛快这件事,反而对我们来说是很痛快的。” 朱重三闻言又仔仔细细打量了张辰一番,“我一直知你心头对这世界自有一番逻辑,虽不懂人情,但在一步步接近,如今才知,你不仅及自有逻辑,还知得失,也明确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面对大体该如何做事。如此一来,我倒放心了。” 脚下,安史山率领军队继续前行,这里的自然不是全部的将士,他只挑选数百精锐随行,他们似乎对方才的插曲毫不在意。 经过短暂时间的休整,匕餮也终于起了身,只是再也没有方才的凶悍,也再不敢抬头去看那个人,刚才短暂的对视,打碎了这异兽的全部胆气。 百姓的欢呼再一次响起,他们并不知刚才的一切真相,只是偶有姑娘妇人瞧一眼阁楼上的张辰,便迅速收回目光,心想如这样谪仙似的男人,就算他什么都不做,藏在府上也是值得的,难怪最后会成为王府赘婿。 眼看着安史山越来越远,朱重三嘱咐张辰一声,“稍后我也需前往皇城,你暂且回府上去,如今安史山去往皇宫,王爷也该回来了,不过,王爷今日应该不会去往皇城,你在府上或能与王爷碰面。” 张辰对此自然没有意义,瞧着朱重三孤身去了皇城的背影,他再回想不久前他和安史山二人的对峙,明白这位便宜兄长在安史山面前终究还是落了下风。 或许只有王爷面对安史山才有平等说话的气势,从这里可见安史山对的手段,毕竟从某种程度上说,恭王府是在以整个王府和安史山抗衡,而王爷本身有皇族血脉的加持,安史山却出身卑微。 张辰瞧着脚下这座千年皇朝的盛世古都许久,看皇城之上有几 真龙盘旋,蛰伏时有雄壮威势。 而随着安史山的军队一步步接近,却似有巨蟒环伺,仿有吞龙之意。 两只巨兽一旁,又见一瘦虎腾跃,袭扰巨蟒。 “总而言之,多事之秋。” 张辰瞧得真切,他知道,此刻自己尚且是局外人,所以看的真切,等到某一日真的入局,未必能明白自己在其中又是什么角色。 他独下阁楼,此时,脚下两侧的百姓已散去了大半,在穿过长街,到了路口处,见到一熟人。 芷安担忧地瞧着他,“先生。”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八章叶芳的敌意 芷安在人群里看过了张辰和安史山对峙的全程,人的名树的影,哪怕她对张辰有盲目的自信,当那一刻,安史山在无数百姓的欢呼声里,在四周无数将士列阵凝结的士气里,在怀疑他是为妖孽的众目睽睽下,张辰的瘦削身形似乎难以对抗。 虽说最后的结果看似完美,但芷安和普通百姓不同,她知道恭王府和安史山的许多秘辛,也从许多大人物的口中听说过安史山这三个字,他知道,从今日开始,先生就真的算得罪了安史山。 安史山,是唐国庙堂绝对绕不开的一个人物,曾经的恭王府勉强能和这位神威大将军分庭抗礼,但近两年,尤其是王爷因红缨郡主一事屠戮部族,又有了隐退之势,安史山就压恭王府一头,真正做到一人之下。 她知道,以张辰现在在恭王府的身份,和安史山的矛盾从今日开始,往后还将持续很久,因此,她决定给张辰提供一些信息,希望这些信息能够帮到他,“先生,安史山在庙堂,已如参天大树盘虬纵横,牵连甚广,你今日和他起了冲突,往后恐会常有莫名的横祸,幸好您有恭王府加持,一般人也未必敢做什么,这份名单您先收下,都是我在春衫薄或别处听来的,他们对恭王府有些微词,至于和安史山之间的关系,我也都有标注,往后见了这些人,切记小心着些。” 张辰接过玉简粗略扫一眼,只见其中多为三品以上的官员,收起玉简,道一声谢,“费心了。” 芷安受宠若惊,“先生折煞了我,前些日子先生愿意替芷安笼络那些同窗,芷安无以为报,现在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说是笼络,实则是控制。 张辰点头,他心下对芷安自然谈不上什么情感,甚至比不上和朱重三之间的熟络,因此一直在考虑的是公平的这件事。 他帮了芷安,芷安现在为他提供消息,很好,这很公平。 ······ ······ 安史山看着远处渐近的皇城轮廓,心里则还在回想方才那个年轻人,他心里从未将朱重三放在眼里,整个恭王府,真正值得他高看一眼的,无非是三王爷和那个已经陷入沉睡的李璇。 现在,安史山低头瞧着看似已经恢复寻常的匕餮,他知道,刚才匕餮一定是因为那个年轻人才会暴躁,但他更在意的,是当时匕餮又突然间变得平静,甚至像一个小孩子被突然袭来的恐吓变得惊惧。 匕餮身为异兽,传说中随着年龄渐长,甚至能语人言,可惜此时匕餮严格说来还未成年,安史山无法得到完整信息,无法知道匕餮究竟看到了什么才会如此。 他不知道张辰的详细信息,但他知道三王爷的为人,所以他开始警惕,等到今天过后,一定要让手下人好好查一查那个年轻人,现在是关键时期,绝不能出任何岔子,不能因为一时疏忽,影响大事。 此时,队伍停了下来,安史山微微抬头,只见不远处,承剑司高塔的阴影投落,承剑司的人躬身站定。 至此,安史山第一次从匕餮身上翻下来,三两步生风,仅这短暂的瞬间,已有金戈铁马的威风。 承剑司众人微微躬身,和他们当时面对朱重三的时候又完全不同,当初他们在玄武长街看到朱重三,虽气势被压制,但并无恭谨,如今面对安史山,却都自觉躬身,道一声:“将军,大监司让我们为将军接风。” 安史山微微颔首,抬头瞧一眼头顶的高塔,问道:“大监司可安好?” 为首一人道:“大监司近日正在修缮长安阵法,多谢将军记挂。” 安史山再次颔首,正要转身,眼角余光瞥到一年轻剑客,问了一声,“小先生?” 他看的人是叶芳,因为刚才就在某个瞬间,他隐约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敌意,这股敌意来的怪异,而且十分微弱,似乎在被不断压制,但最后还是不可避免地泄露出一丝。 他有些奇怪,“小先生是有什么事情吗?” 叶芳似这时候才回过神来,急忙躬身,“将军,我只是一时失神,还请将军见谅。” 安史山感知中的敌意这一次已完全消失,但似他这样的人物,绝不可能怀疑自己的感知,只是现在皇城近在咫尺,而且叶芳的身份特殊,因此他不再说什么,转身向匕餮走去。 叶芳微微放松下来,暗暗懊恼自己方才的失态,他刚才已先一步听说了在护城河时发生的事情,听闻了张辰和安史山之间的争端。 自那一日后,叶芳就对张辰有万分的敬仰,现在自然对安史山的感观极差,只是他明白自己绝不能在安史山面前有所表现,而且别看自己的身份似乎很特殊,实则在这样的大人物面前算不得什么,因此一直告诉自己,千万不要参与其中。 谁能想到,最后还是不能抑制,让安史山有所觉察。 一旁的承剑司同门低声询问,“刚才怎么回事?怎能在将军面前失态?” 经过刚才安史山一瞬间威压的震慑,叶芳心头有了近来最冷静的时候,明白自己这样下去终将给承剑司带来麻烦,张嘴就要将张辰的事情说出来,但这一刻,眼前似又见到了那一日瞳术之中所见的剑道极致,他的心脏骤然停顿! 那可是剑道的极致,是他生来注定去往的尽头,是他此生目前为止的绝对信仰! 最后,他摇摇头,“没什么。” 另一边,张辰溜溜达达回到了恭王府。 王府门前,有两个人站定,一老一少,还有一瘦小的老马。 似听到张辰脚步的声音,头发花白的老者侧过脸瞧了一眼,便露出笑容,“张辰。” 少年人听到这个名字后微微一怔,也同样看过来,只是目光里含着敌意。 张辰在老者五步之外站定,作了完整的一礼,道:“王爷。” 面前这位,就是他的老丈人。 朱雀大道上,空旷寂静,头顶青天下,看似了的国泰民安。 二人相敬如宾。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五十九章请王爷做主 这当然不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张辰刚入城不久,赶上恭王府发布了所谓冲喜的公告,张辰决定来碰碰运气,便被老王爷在人群中一眼挑了出来。 张辰当时也觉有些奇怪,因为老王爷身上并没有修为,也当然不可能动用瞳术,那么他是如何从人群中看出张辰的特别? 张辰没有问过,因为他曾在典籍上听过这样一句话,人和人之间只要能碰面,就必然有因果,正如许多人第一面就总会心生厌恶,是一样的道理。 现在,老王爷旁边的年轻人就是第一次和张辰见面,但他毫不掩饰对张辰的敌意和厌恶。 张辰却根本不去看他,只对王爷说:“兄长说让我回来接您。” 老王爷点了点头,“重三去了皇城?” 张辰颔首。 老王爷转身,向王府走去。 年轻人冷冷哼了一声,背后长剑不知有意还是无意,横在张辰身前,阻止张辰走在他的前头。 张辰对此毫不在意,反倒瞧瞧走在最后的老马,微点点头。 老马的眸子里有十分明显的,人性化的惊诧,但很快咧开了嘴,露出两排大牙,虽然很丑,但谁都瞧得出这是在笑。 今天的王府有些安静,或许是因为安史山回京,换做往日里早有门房守在门口,将王爷回府的消息传了个遍,今天却有些安静。 直到三人迈步进了院子,终于有正在修剪树枝的下人抬头瞧了一眼,低下头后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再瞧一眼。 很快,院子里零零落落,下人们跪在地上,“王爷!” 老王爷点点头,回头对张辰说一声,“先去前厅。” 不多久,老王爷回来的消息传遍整座王府,偏院儿后院儿的夫人婢女一窝蜂涌来。 “王爷——” 许多夫人梨花带雨,无论真假,至少面上瞧着是久别之后的想念,如今终于有了机会发泄。 “王爷,您回来怎么不早说一声呢?” “王爷,您可真真想死妾身了!” 张辰瞧一眼老王爷,只见他的神色毫无波动,甚至有隐隐厌烦,似乎觉得吵闹。 前厅外,忽然响起一阵怪异的声音。 “嘎鹅鹅鹅饿鹅鹅鹅——” 张辰顺着声音瞧过去,是那匹老马在咧嘴大笑,不管是谁都听得出来,似乎可能或许是在嘲笑老王爷。 老王爷冲厅外喊了一声,“滚到后院儿去!” 老马起身抖了抖身子,不急不缓向后院儿走去,但笑声还断断续续。 经过老马这么一笑,满厅的妾室也终于哭不出来,仿佛刚才做的秀和眼泪都喂了狗。 至此,王妃才姗姗来迟,这位正妻不论其他,至少气质上的端庄远比其他女子强上不少,她越过众人坐在王爷右侧,视线在正位一旁的张辰身上瞥了一眼。 张辰的心思还落在那匹老马身上,心想也不知是什么血脉,从灵性上看,似乎比方才的匕餮还要更强。 他并不知道,自己此时坐着的位子,让许多夫人恨得牙痒痒,她们都想离王爷更近一些,这便代表着自己的地位和在王爷心里的位置,结果现在最好的位置让这赘婿占了,就算单说他的辈分,坐在这儿也显然不合规矩,这未免也太不懂事。 好在王爷当前,没有人真的会将这件事说出来,毕竟,连王爷都不曾出声,谁知道王爷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就在这时,刚安静下来的前厅又响起一阵哭哭啼啼,“王爷,王爷你要为夫人做主啊!” 所有人都看过去。 张辰觉得这丫鬟有些眼熟,直到这丫鬟开了口,才想起来这是哪位夫人的丫鬟,“王爷,您不知道,自您这次离开王府,府上就出了许多意外!前不久,府上闹了邪魔,小翠姐姐死了,苏管家有意将这件事查清楚,没过几天,苏管家也失踪了!他辛辛苦苦为府上做了这么多年的事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一夜之间就没了踪影!本来似这样的事情,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该查清楚才是,但最后所有的证据,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了三姑爷的身上。” 说到这里,丫鬟抬头瞧一眼王爷,见王爷正在喝茶,根本瞧不出神情,心下有些没底,忍不住回头瞧一眼自家夫人,这才接着道:“王爷以前在府上常说,在恭王府,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个理字,我们家夫人一直都念着您的这句话,所以当时就站出来说了两句,倒也没有真的就针对三姑爷,毕竟还是念着他的身份,意思只是说,当初苏管家调查邪魔的事情,最后恰巧就在三姑爷这儿就断了,而且苏管家当时也确实掌握了一些蛛丝马迹,在这种情况下,不管是谁的嫌疑最大,为了王府的太平,都该自证一下。谁曾想,三姑爷当时根本没这个意思,反而对我们家夫人出言不逊,当初王爷也说过,府上最重要的就是长幼有序,这是绝不能乱的事情,我们家夫人也一直是这么想的,回去以后越想越气,还大病了一场,夫人当时就告诉我们这些下人,她自己受点儿委屈倒没什么,可最重要的是王爷的规矩和脸面!” 张辰听到这儿心里面忍不住赞叹,说话这件事儿实在很有技巧,这丫鬟的三言两语,听起来好像也都是事实,偏偏顺序做了些许的调整,还有程度上的改变,一件事的对错就好像也彻底改变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章杖杀 丫鬟的话到现在仍没有说完,她刚才的一番话只是控诉张辰的罪行,此时此刻才算到了正题,“夫人的性格向来如此,自打您走后,就一心念着王爷,还常常拘束我们,说如今王爷出去做事,我们这些在家里受了庇荫才能过上好日子的,千万不能给王爷带来麻烦,只有府上太平了,王爷在外面才能安心。就在刚刚,知道王爷回来以后,夫人一直问我们今日穿着算不算得体,模样又会不会丢了王爷的脸面,我知道,夫人也一定不肯让我们说她受了的委屈,毕竟她一心念着王爷,宁愿自己受一点儿委屈倒也没什么,劳烦了王爷才是大事,可我们这些下人看得明白,王爷您做事有规矩,不管什么事情都肯定问个究竟,和我们这些下人都有商有量,一定也不会看着夫人受了委屈,说起来,我一个下人,本来也不应该说主子的不是,三姑爷的身份毕竟是尊贵的,但奴婢实在是看不过眼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是婢子的主意,您如果要怪罪,千万别怪罪夫人。” 她的话说到这儿,身后的主子忽然上前一步,“别说了!” 那位一直没出声的夫人终于‘挺身而出’,也跪了下来,“王爷,是这婢子不懂事,您切莫怪罪,至于刚才她说的那些,唉,您就当不曾听到过,总而言之,就都是妾身的错,是这婢子护主心切,她跟了我许多年,就像您说过的,下人维护主子,如果真有冒犯的时候,这也算不上什么饶不得的事情,妾身回去以后,一定严加管教。” 这番话说得比方才丫鬟更漂亮几分,如果真是在这短暂时间里想到的,张辰都得替她们鼓掌。 事实是,自从那一日这位夫人在张辰身上吃了亏,又发现张辰的身份好像也不一般以后,就已经开始琢磨这件事。 她自认为对王爷还算熟悉,虽然一年到头同床共枕的次数屈指可数,但这么多年的交情,就算是朋友也了解大致性情,因此,这番说辞似乎还是有不少漏洞,可也无伤大雅,甚至是故意卖的破绽,让王爷觉得这一切都是一时兴起,不是图谋已久,毕竟王爷最不喜欢的就是阴谋诡计。 两个人的长篇大论至此结束,期间最中心的几人都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最多是王妃皱了皱眉头。 谁都瞧出来这是在演双簧,并且毫不高明,但是,如果张辰真的只是赘婿,如果张辰真的和邪魔挂钩,这正是最管用的法子。 王爷看向张辰,没什么神色,让人瞧不出他的想法,“有什么想说的吗?” 张辰想了想,道:“承剑司测过,我和邪魔没关系。” 王爷点了点头,不再去看地上跪着的两个人,起身向厅外走去,“和我去后院走一走。” 张辰起了身,在满堂的注视下,在那些惊疑或愤恨的目光下走了出去。 二人渐行渐远。 前厅众人还没有明白王爷的态度和意思,有人以为王爷是要单独找张辰问话,只有王妃随后的声音在前厅回荡,“把这婢子拖出去,杖杀。” 众人惊愕,但两侧的下人已经动了手。 于是整个前厅都响起惨嚎求饶,“王妃饶命!王妃饶命!夫人!夫人救我!夫人!” 婢女已失了禁,在地面拖出常常的痕迹,而她的主子似乎也傻了,只低头看着地面,不能做声。 婢女见状,心下顿时明白了自家主子的情况,在极端的恐惧中,就连声音也好似被撕碎了的破落,“夫人你说句话!夫人!这一切都是夫人的主意!全是夫人的主意!夫人你说了保我平安无事!” 夫人其实不只保证了她平安无事,还给了许多好处,只是现在她已全都忘记自己是怎么为了这些好处去指证张辰。 那位夫人此时已经说不出话来,身子也在抖动,她知道自己性命不会有事,因为她出身世家,虽说现如今世家不比百年前的强大,但也不是能随便得罪的,哪怕是恭王府。 但她知道,往后自己在王府的日子不怎么好过了。 王妃心下则在冷笑:这妾实在愚蠢,进王府的门少数也有三年,直至今日竟还不明白,王府最大的规矩,就是谨言慎行,任何可能让王爷不痛快的话都不要去说。 王妃其实是一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她最大的聪明之处在于,因为知道自己并不怎么聪明,所以从不自作聪明。 今日借着这小小的插曲,倒让她看明白了一件事,王爷对那个赘婿的重视,实则超出所有人的预期。 她心里再一次开始盘算该如何和张辰修复关系。 后院儿。 老马正孤孤单单啃那些老王爷平时最喜欢的珍稀花草,发泄刚才老王爷在众人面前呵斥它的怨气,心想你自己管不好家里的事情,我瞧着有意思,还不肯让马笑了,你管的事情未免太宽,你如果真有本事,怎么不去管管皇上? 它心里正这么想,身后传来老王爷的声音,“孽畜!你吃的那是老子养了三十多年的虫草!” 老马浑身一个激灵,闪电似的窜了出去,直奔院外,这才回头,冲着刚进院子的老王爷和张辰龇牙咧嘴,“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笑声好像几十只鸭子求偶。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一章老丈人和女婿 老王爷并没有询问刚才的闹剧,甚至没有去问苏暮的生死,等到那只老马笑声远了,他回头看向张辰,“听重三说,书院的儒道和你有关?” 张辰对老王爷知道这件事并不意外,毕竟在恭王府来说,老王爷才是这棵树最重要的树根甚至土壤,儒道这么大的事情,虽然重三告诉张辰说不要将这件事情泄露,可老王爷一定是绕不开的。 张辰点头,随着进入王府的时间越来越久,对长安庙堂的了解越来越深,他也终于明白这件事对于恭王府的重要性,它甚至可能颠覆当前的唐国庙堂。 而本身就是庞然大物的恭王府,绝不能和这么重要的事情有任何瓜葛。 “的确是我发现的。”张辰告诉老王爷。 老王爷表现得很平静,至少现在是平静的,至于当初刚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是何等震惊,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一手为李璇挑选的夫婿,脸上终于有了情绪,他很满。 当初从人群之中看到张辰,他虽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但得到过某位老友的提示,他说这个年轻人很特别,这种特别是连这位老朋友也无法看穿其跟脚的特别。 老王爷很清楚老友这句话的分量,身为这个世界上站的最高的几个人,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比当今圣上还要站得高一些,只是两个人处于完全不同的领域。 因此,当他都说一个人很特别,甚至这种特别带着神秘的时候,他就做了决定,让这个年轻人进入王府,做了赘婿。 只是很可惜,当时他的时间很紧张,没来得及和这个女婿有太深入的;了解和交集就不得不离开。 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屡次从王府传来的消息中听到张辰两个字,一直到了朱重三也开始说张辰的特别,并且提到几件事情,他才意识到,这种特别,似乎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和控制。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没有几个人知道,当初他说要招赘婿冲喜的说法,其实是真的! 没有人能明白,当一个父亲耗尽了所有的心力和资源都无法救活自己的女儿,在这个时候这位父亲会是多么疯狂,就算是无稽之谈,就算自己曾经也是最厌恶甚至痛恨这种说法,但是当无可奈何的时候,他竟又多么希望这种无稽之谈是真实存在的,哪怕这么做终将成为许多人的笑柄。 没有一个父亲会真的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连自己都完全不了解的平庸之辈,这就好像那些话本小说里,一个王公父亲亲手将自己的女儿推给一个看似能说会道实则一无是处的风流书生! 现在,老王爷反而有些欣慰,只因张辰表现得越特别,最后女儿苏醒的可能性就越大。 这一次,两个人其实才算真正地要进行一场对话。 他说:“儒道的这件事,算王府欠你的,如果不是在恭王府,你凭借这件事可以成所有书生的万世之师,青史留名。” 张辰摇头,“我并不在意。” 他说的很平静,老王爷微微一怔,他听到重三说过,张辰的性格似乎很无所谓,他当时还在想,不管多么无所谓的人,面对能够青史留名的诱惑,也终究会有些在意,但是现在当面听张辰说不在意,且没有任何波动,不在意到让老王爷觉得自己现在这番话都问得并不应该。 于是他对张辰愈发欣赏,在庙堂这么多年,他不知见过多少人的急功近利,见过多少人用尽了手段想要得到三分生前身后名,一个年轻人这样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否则庙堂之上又如何做到激流勇进,但他更明白,一个人如果能做到无欲无求才是更难得,因为这意味着没有弱点。 老王爷说:“不论你在不在意,王府该补偿你的一定不会少。上一次我回来的太过仓促,这一次事情多一些,待的时间会久一些,等到安史山的事情结束,最多下个月,璇儿也会回京,到时候,我会为你们大办一场婚宴。” 张辰从朱重三的口中已经知道李璇并未苏醒,因此有些惊诧,“璇儿她醒了吗?” 这个称呼是张辰琢磨了许久才说出来的,因为严格来说现在他还没有见过自己的妻子,这时候如果显得十分亲近似乎不妥,而如果像在重三面前喊一声三妹就更不妥。 老王爷闻言,脸上第一次呈现如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暮色来,他有气吞万里的如虎气势,沙场上有号令百万兵的权利,有百战百胜的战绩,但是提起自己那个难以苏醒的女儿,才终于似乎像一个普通的老人。 张辰不再说话,只是点头。 老王爷接着说:“按照以往的规矩,明天晚上,皇城会为安史山办一场宴席,你到时候和我同去,我会让王妃替你打点好一切,你只需注意,明夜如果有什么变故,尽量往后走一走,不要卷进去。” 张辰颔首,他心想,既然是宴席,又会有什么变故?听王爷这番话的意思,似乎又不只是宴席这么简单,说来也是,自我接触这些庙堂人物以来,无论什么话都必有言外之意,无论什么事情都有深意。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二章极乐之宴(上) 几件事说完以后,老丈人和姑爷并没有太多寒暄就离开院子分道扬镳,二人都并不是喜欢说一些客套家常的人,因此都走得干脆利落,倒省去许多尴尬。 不过,在当天下午,跟随老王爷一起回到王府的年轻剑客找到后院。 当他看到张辰站在院子里瞧着他,略一沉默才道:“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张辰说:“不算很早。” 他是刚刚才预见的,且感知到了年轻剑客身上的敌意。 年轻剑客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以及对张辰敌意的来源,“听朱将军说,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或许也有一些修为,但不管怎么样,你都只是运气不错才做了三小姐的夫婿。” 类似于这样的话张辰听了太多,他古井无波,“所以呢?” 年轻剑客拔出剑来,“我叫卢翰,跟随郡主沙场三年,剑下亡魂不知凡几,同龄之中未尝败绩,曾有人说叶芳是这一代第一人,我这次回京,一定和他会有一战,在和叶芳交手之前,我决定先拿你试剑。 不过你放心,不管你是怎么进了王府,现在终究也算三小姐名义上的夫婿,我不会要你的命,也会给你留几分面子,我只是要你知道,你自己和三小姐之前的差距。” 他的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声音,是那匹老马来凑热闹。 它瞧着提剑的卢翰,再次发出“嘎嘎嘎嘎嘎嘎”的尖锐笑声。 就算是人,也听出了这大笑里面的嘲笑之意,卢翰有点儿愤怒,但是不敢对老马说什么,因为他看过老马的凶悍,知道自己不是老马的对手,他回头看向张辰,“怎么样,敢不敢?” 张辰看着对面勇敢的年轻人,有些欣赏,所以他决定让这场决斗体面一些,他点点头说一声,“好。” 听他同意了卢翰的挑战,老马在一旁也收敛了笑声,它瞧着张辰,心里也有些好奇,心想自从看到这个人类以后,就总觉得这个年轻人很厉害,现在他不讲武德要和幼年期的人类交手,恰巧也让我瞧瞧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和匕餮都属于异兽,只是它的情况有些特殊,在感知的敏锐程度上,由于血脉和年龄的不同,它比匕餮更强上许多,这么多年来,张辰是它为数不多无法以感知去探查的人。 “你的兵器呢?”卢翰听张辰答应下来,一时有些喜悦,暗道此人还有几分胆色,至少没有避而不战,他对自己很有信心,就像刚才说的,在年轻一辈中,他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第一人,至于刚才老马的嘲笑,他默认是因为它老眼昏花识人不明。 张辰一直没有兵器,不过对面卢翰显然不愿意占这个便宜,所以他四下瞧了瞧,最后目光落在一棵叶子已经掉光的树上,确切地说这棵树的第三根树杈。 体内的元力缓慢流动,迅速穿过他全身的所有经脉,其他人没这么快,是因为他们的经脉有许多杂质,但张辰身若琉璃澄澈,所以很快走完了该走的路线。 噼啪! 一阵风从他的手掌上发出,那棵本来就光秃秃的树又断了一截儿笔直的树杈,迅速向张辰飞来,且在半空中不断剥落,等到了他的手上,已经如一柄天然的长枪。 卢翰意识到他的意思,瞪大了眼睛,“你要用这个树枝和我交手?” 张辰说:“修行到了一定程度,不滞于物。” 这句话没能骗到卢翰,因为他听过这句话,“这明明是话本小说里面的台词!” 他不知道,张辰不仅不需要兵器,甚至不需要元力,他只是现在有了一些兴趣,想尝试用元力神通打架。 “没事。”张辰不想理会卢翰的矫情,体内的元力刹那又一次形成一圈运转,手中的兵器挥出一道弯月似的锋芒。 整个院子被一瞬间照亮,在卢翰的视线里,好像世上所有的色彩都刹那消失,一切都变得苍白且璀璨,那些红砖绿瓦,那些翡翠琉璃,甚至自己的黄色剑穗,都一瞬间没了色彩。 他知道,这并不是一切失去了色彩,只是光亮得太极致,让他的眼睛已经无法感知色彩。 他曾经在战场上经历过这样的场景,那是两个四境的强人交手,有山崩地裂的震动。 这一刻,声势虽远远不如,但璀璨更甚! 噗通! “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院外的老马又在笑了。 倒在地上的卢翰闭着眼睛流出泪来,心想输得这么快未免太丢人,不如装作昏迷吧。 ······ ······ 翌日。 按照惯例,今天是为安史山大将军接风的宴会。 不只是皇城内的君臣,甚至整个长安城,各个繁华大道,平时十天半个月才有的集会今天全都走了出来,吆喝的声音一环盖过一环。 傍晚时分,从恭王府先后走出两辆马车,十数名仆人。 王爷和王妃一辆,张辰和朱重三一辆,目的地是皇宫。 这是张辰第一次进皇城。 当初恭王府招婿虽闹得沸沸扬扬,但最终在张辰进府后只以一个聊胜于无的公告,宣布已有了合适的人选。 这也是王爷不久前会怀着三分愧疚告诉张辰,还会给他们办一场真正婚事的原因。 否则的话,以恭王府的情况,以红缨郡主的名声,在真正大婚的时候,皇上必定不会缺席。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关系最好的兄弟就是一母同胞的三王爷,而圣上对红缨郡主视如己出,这也是他会纵容三王爷看似荒唐地以冲喜的理由招收赘婿,以至于最终沸沸扬扬的原因。 当两辆马车停在距皇城之外十丈的空旷处,自有仆人牵着马车去往专门停放马车的地界儿。 四个人一步步接近了皇城,这一座象征唐国皇家威严的雄伟建筑,携带着无与伦比的贵气扑面而来。 张辰曾见过世上的万千壮阔,如倾泻而下成半里云雾的瀑布,如似獠牙冲天似将啃嚙苍穹的天堑,那些自地底深处迸发染红了世界的岩浆,那些从天边席卷,掀翻了大漠的恐怖罡风,世上无穷无尽的奇迹,一切,都是天意对这个世间的赠予。 就算是书山,就算是那一处阵法和自然交融的广场,其根基都是自然形成的。 只有眼前这座皇城,四周层层叠叠的,以人力铸造和堆砌的高高城墙,围拢出这个世上最高贵最奢侈的地界儿。 当厚重的城门被缓缓打开,来自皇城外的阳光终于有资格渗透进来,眼尖的人敢远远瞧一眼,而那些隐隐约约的轮廓,是从城门开始就已经彻底向普通百姓完全关闭的。 在张辰的眼里,一切都成了静止的画卷,城门开始铺呈如一体的无数青石,那些耗费无数人力计算才终于完成契合的缝隙,是以瞳术才能看到的微渺。 这画卷一路向上,直到一条以毫无杂色的白玉雕琢后铺设的长桥,脚下那些发出叮咚声音的潺潺水流,清澈如头顶青天的空明,那些在水里做了锦簇花团似的锦鲤,一尾尾吐了泡泡,将头顶的世界翻转出斑斓的色彩。 桥梁之后,皇城轮廓最耀眼的建筑就变得清晰,红砖绿瓦成厅堂,重叠的光线照亮这个世界,似乎就连阳光都成了可利用的,那些飞扬的尘埃在色彩重重交迭的光线下做了缩小无数倍的蝴蝶。 人的眼花缭乱成了常态,当建筑的奢华和官员身上金银丝线点缀的服装相互交映,是画卷不能呈现的震撼,又是常人生活不能接触的梦幻。 画卷的尽头,也是一切人力匠心极致的正中心,屹立一座非金碧辉煌不能渲染的千年大殿,这浸染了唐国一切历史,见证了无数皇帝更迭的宫殿,它就四四方方地戳在那里,那些厚重的,不曾经过修缮的刀剑痕迹,是曾经发生过不为人知的夺嫡见证。 眼前所有的一切,席卷这个世上最威严的权利,扑面而来! “这实在是很了不起。” 张辰此时说的了不起,和修行无关,和之前那些阵法上对这个世界客观规律的探索不同。 张辰此时此刻所说的了不起,是眼前一切脱离这世界的偶然,是无数工匠想象力碰撞以后形成的必然,这是超越这个世界本身的。 在刚刚从北荒苏醒的时候,张辰面对这个世界有无处不在的熟悉感,就算面对喟叹观的所谓道术,瞧着那些因经脉纹路开拓而出现的效果,也只惊叹于世人竟然能够在无数条经脉能够组成的无数线路中,准备找到关于这个世界奥秘的某些路径。 但是,当他看到书山上那一道连天道真灵都一开始无法解析的阵法开始,就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好奇心,这种好奇心的产生是源于一种不曾见过的陌生。 “世人大多只以为这世上一切都逃不过苍穹之上的那双眼睛,却从来不曾想过,世人本身的想象力早已超脱这个世界,超脱苍穹上方那双眼睛的想象力,甚至超脱这个世界。 或许,因为身在这个世界,而且道术的产生也是在天道的笼罩之下,因此他们的力量终究无法突破这个世界,但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实则早已在世界之外了。” 张辰对人力的极限,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正如普通人对于这个世界的探索欲。 一旁,朱重三终于见到了张辰第一次有些失态的惊叹,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满意,“这小子平日里不管什么时候都一个样子,就好像世上什么事情都见过,没想到你也会有这一天。”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三章极乐之宴(中) 从黄昏到夜晚的距离,其实只一个刹那,只一双手将天上那一团巨大火球从地平线上摁下去,整个世界就经历了光明和黑暗的翻转。 大儒丹陈子这样形容过世界黑白交替的定律:光明和黑暗定好了规矩,光明时见世界,黑暗时见人心,不然难分善恶。 今夜的长安只有夜晚,没有黑暗,因为,今天有一场圣上为安史山将军办的极乐之宴。 从天色略微暗淡开始,长安城就亮起无数灯光,倘若从天上向下俯视,灯火就做了地面星,宫城的通明就如地面月。 张辰跟随王爷见了许多皇亲,耳边儿又经夸赞的洗礼,毕竟在三王爷面前,也没什么人敢说反话,就连朱重三曾提起过的礼部尚书,也主动走过来,说一声一表人才。 现在的张辰已明白庙堂的某些规则,无论这些人背地里是否龌龊,又是否恨得咬牙切齿,表面上一定以法为界线,以礼为准则,总之要瞧着体面。 张辰虽不知道这些人的具体官职,但从每个人身边儿人物的态度总归能瞧得出。 最后,老王爷带着张辰见了安史山。 又或者说,这是不可避免地遇见,而安史山面对老王爷显然不比面对朱重三的随意,情绪上瞧着平和且认真,话题却在张辰的身上,“三王爷,府上的新姑爷,的确卓越。” 老王爷也同样平和,只是和安史山的说法不同,他的话题在张辰身上,带着对后辈子侄的满意,“张辰的确不错,和璇儿是天作之合,下个月,我准备给他们大办一场婚礼,史山你也切记要来一趟。” 张辰感知到这位平时似乎情绪绝不会在外人面前有太大起伏的将军有了短暂的失控,以至于两只眼睛都变得凌厉起来,但很快,安史山又收敛了所有锋芒,好想湖面儿刹那潋滟了一切光亮,“王爷放心,我一定会来。” 半个时辰后。 极乐之宴,终于开始了。 斑斓的火焰以明亮和炙热为贵人贺,鱼龙翻滚比拟了这盛世大唐,杯中酒红了两侧文人官宦的脸,长亭烟飘出了人间的奢靡仙境,琴音笙箫颂出千年辉煌,婀娜的影子忽长忽短忽远忽近,好像要迷了这个夜。 九皇子在一众臣子的围拢下起了身,高声赞颂父皇的盛名,“我唐国千年,唯有当今天下才算真正盛世,两年间我巡察边荒,各个部族无不称颂父皇的名字和功绩。” 满朝文武齐齐起身,赞颂吾皇文成武德,君臣父子一派和谐。 张辰混在其中并未做声,幸好他在一众大人物中毫无存在感,无人觉察他的安静,否则难免又要有人借此做文章。 接着,数十宫女身穿霓裳羽衣,随众鱼龙的退场进入,在火光下更添艳丽,她们扑了红的脸颊就瞧着妩媚,那些身段儿弯弯绕好似要缠住人的心,勾了人的眼珠子,举手投足就似将臀儿要甩飞了似的! 张辰瞧着这一幕忽想起了芷安,暗道如果让芷安出现在这里,不知多少官员要从此茶饭不思,不过,想来九皇子不敢这么做,而且皇城和其它地界儿终究不同,芷安的体质到了这里还不知能发挥多少效果。 就在百无聊赖胡思乱想的时候,张辰的脸上忽现一阵愕然,他的感知似有觉察,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烈悸动出现在心头,这一刻循悸动侧身看向皇城之外。 与此同时,众官员之中,安史山也忽然抬头,只是,和张辰的神色截然不同,在火焰的照耀下,他脸上竟勾起一丝戏谑的,残忍的笑。 一张脸,却似群魔乱舞的混乱阴影。 皇城之外,长安街头。 凄厉的火光撕裂长夜,邪魔的阴影穿过长街,鲜血和头颅挥洒在两侧的厚重院墙上,又迅速似雨水的冲刷,最后进入水沟一路汩汩流动,逐渐变淡,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长安号称不夜城,此刻,那些象征盛世的通明灯火,让骤然撕碎夜幕的惨叫声更添绝望。 褚轩带领巡防营在长街不断穿梭奔跑,拦截和追踪邪魔,而根据同僚传来的消息,今夜的邪魔不止这一只,朱雀大街、玄武大街、护城河上,几乎所有开设了夜市的地界儿都出了意外。 他们不断奔波,喘息声和盔甲的撞击声相互交映。 “救人!先救人!”不知道是谁在高呼,也不知道是从哪个渺远角落传来的哭声。 “邪魔在那儿!” “用箭!” 褚轩不是第一次对付邪魔,但今日所见的这些邪魔不同,它们显然是经历了特殊加持,无论凶悍还是战力都远超寻常。 寻常邪魔的皮肉虽堪比甲胄,但唐国的精钢制式兵器也足以粗穿,这也是唐国将士能够无敌于世间的原因之一。 可眼前这些邪魔不同,士兵们手中的兵器难以对它们造成太大的伤害,除非有承剑司阵法加持的特殊兵器,只是,这种兵器一直都限制寻常士兵持有。 因此,这一场战斗堪称惨烈! 邪魔面前,众士兵前赴后继,他们身上的甲胄无法与其抗衡,几乎刹那被分做残躯,最多只听闻一声微弱的呜咽,是从胸腔抽离出来的声音! 褚轩知道,这么做是以人命在填补,这些昨日还推杯换盏的同僚,一个接一个失去生机! 褚轩自幼习武,相比常人已是难得的高手,此时面对这种特殊的邪魔,他竟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的双手、身躯甚至心脏都在不可抑制的颤抖,无论因为恐惧还是愤怒,如今仍旧戳在这里,心头都只因为唐国将士的骄傲。 混乱里,身后似有援军赶过来,褚轩便紧接着听到一个人扯断了嗓子似的高喊,“这不是寻常邪魔,这是早有预谋,这是附加了阵法的邪魔,去承剑司!让承剑司的大人们来!” “承剑司大部分人都去了皇城,今天是皇城大宴,承剑司人手不足!” 那些染了鲜血的光辉,红的似黄昏下的云,人的视线所过,就见血光如阳光下泡沫的朦胧,一切都好像十分虚幻。 褚轩的耳边似传出了嗡鸣,在晕眩中,似经历惨烈的混乱,他猛然回头,看向远处的皇城。 皇城方向,有烟花绽放,如梦似幻,美得不真切。 那些火光下的残垣四处,百姓们惊恐的瞳孔里,也映照这一幕。 一座长安,两个世界。 贵人享极乐之宴,百姓居修罗地狱。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四章极乐之宴(下) 当皇城的烟花出现在长安城的上方,那些星光一样颤抖且坚挺落向地面的火光俯视大地。 长安城内,有一支数百人的军队沉默地分散,且极具秩序地向城内几处起了混乱的地界儿接近。 褚轩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沉下去,对面的邪魔看似已经中了很多刀剑的砍伐,那些青绿色的鲜血像极放大了无数倍的蚂蚱,褚轩甚至觉得讽刺,如邪魔这样茹毛饮血的怪物,鲜血凭什么和青草是一个颜色? 而最让褚轩有些绝望的,是他们拼命才在这些妖魔身上留下的伤口,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里,肉碱可见地结痂愈合。 原本的长安,当然不会如此轻易地出现动乱,只是唐国许多年来的无敌和长安许多年来的太平,让许多人面对这场动乱显得有些无措;然而更重要的是,这座城里那些能够对付这些特殊血魔的人物,都去了长安最中心的那一座皇城。 “***!”褚轩的心似乎被点燃,又似乎迅速成了飞灰,面对这个国家和城池,他从未如此激动,也从未如此失望。 那些曾经压在肩膀上和心头的骄傲,忽然被削去厚厚的一层。 邪魔的咆哮毫无减弱的迹象,它拥有一定的灵智,此刻这张狰狞扭曲的脸上似乎还携带越来越炙盛的嘲讽,这些穿着笨重盔甲的,蝼蚁一般的人,怎么可能阻止他呢? 褚轩将手里的弯刀在甲胄上磨了磨,似乎在灯火下更光亮了一些,他的心似乎也燃烧起来。 他决定再一次冲上去,无论生死。 就在这时,从街角处窜出一道身影,让褚轩决定上前的身体僵硬了一个瞬间。 窜是褚轩这一刻能想到最贴切的词,因为他太快,就像黑暗中那些大户人家养得极肥但是极灵活的耗子,你就算已经做足了准备,在最紧张的时候,也只能看到它的影子,那些眨眼功夫就拉成一条直线的残影! 最重要的是,那道影子的目标,是那个发狂了的邪魔! 褚轩看着那个影子,看它的义无反顾,看它的横冲直撞,褚轩的眼睛似乎燃烧起来,那是那道影子手掌掌心忽然亮起的光明! 这光明有极致的锋锐,因为速度太快,已分不清刀光还是剑光,只带着让四周所有瞩目者凛然的寒光,好像足以切割这个世界的寒光。 褚轩瞳孔里倒映的邪魔身躯在寒光过后,在忽然熄灭的燃烧面前,忽然一分为二,从右上方到左下角,切割得极平整,就好像锋利的钢刀以极快的速度,极高超的技巧切开一块豆腐,从外面瞧着还完好,但一旦拿起来,才知道早已分开。 噗—— 青绿色的鲜血开始喷涌,随着邪魔巨大身躯倒塌的声音,那些鲜血汇聚成了在光芒下晃动的小湖。 至此,那道身影也终于落地。 褚轩瞧着他的背影,从身形到气质,心下忽有一丝熟悉感。 那道身影却并未回头,竟在月光下逐渐变得虚幻,就像从天而降,一切只是为了杀死邪魔。 直到他将要完全消失,身形已变得将要透明时,似乎觉察到什么,微微侧身瞧了一眼长街尽头。 褚轩终于看清楚这道身影的侧脸,心头重重一震! “是他!居然是他!” ······ ······ 皇城之内,张辰的目光从远处收回,瞧一眼不远处的安史山,微微皱眉。 皇城之外。 当那道身影完全消失,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捕捉到踪迹的时候,长街尽头处响起一阵马蹄声。 褚轩闻声看过去,眼睛深处的瞳孔如深夜猫儿经历光明的切换,收缩或放大,这是因为警惕。 这支军队身上穿着的,并非长安巡防营的甲胄。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五章安史山认干爹(上) 这是张辰第一次主动介入世人之间的纷争。 在这之前,无论王府还是闹市之中的邪魔,他都是在无意中被有心人卷入其中,最后不得已出手。 而这一次出手的原因,张辰想了想,可能是因为不希望看到这些在自己看来十分了不起的建筑或百姓毁于一旦。 是的,当一个国家的百姓因为自己是这个国家的人而有十足的骄傲,这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只是,这一次产生动乱的原因,以及动乱中某些人的态度让张辰产生了一些疑惑。 就在刚刚,安史山所率领的将士忽然出现在动乱的地界儿,而根据他的了解,在长安城,除了皇帝以外,似乎没有任何人有资格私自调动军队,那么在这种情况下,那些穿着特质甲胄的将士,他们带着百战之师才有的强大能力,是通过谁的命令动身,又是如何在如此快速的时间里,迅速捕捉到所有的动乱地界儿呢? 是的,是所有的动乱之地,是所有邪魔作祟的地点。 因为就在刚刚,当张辰的目光落向皇城之外,整个长安就同时出现了数十个张辰,无论从天而降,还是在月亮的注视下逐渐凝实。 而让张辰有些惊讶的,是在其中几处邪魔出现的地方,安史山对的军队甚至比他的动作还要快。 这其中固然有其他的原因,比如张辰一开始以为承剑司会进行制止,所以他并没有在一开始就出面,但无论如何,以邪魔的强大和迅速,看似短暂的时间里,造成的破坏和伤害极大,死伤的百姓已有上千。 那么,第二件事就是,在这样突然的祸患面前,承剑司为什么不肯动手?他能够感知到,承剑司的阵法笼罩整个长安,甚至以朱雀大街为中心,阵法纹路聚集最密集处,连他也感受到了一股被凝视的危险,这种危险代表着绝对的强大。 张辰虽还没有见过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那些人,但从钟白和叶芳等人的只言片语中隐约能够猜测,那些人的能力,或许和朱雀长街上的阵法相当。 人是活着的,阵法是死的,而且能够戳在一个地方千年一直仰着头俯视这个城池,不得不说这又是一个奇迹。 在这种情况下,不论城内什么地方出现动乱,承剑司都一定能在第一时间察觉。 他的目光从宴会上的热闹和奢靡又一次转向皇城之外。 在月光下,那座象征着这个国家甚至这个世界最强大能力的高塔正在熠熠生辉,他的目光穿透皇城上空盘旋的那些辉煌气运,穿透灯火形成的巨大罩子,穿过酒肉的浓郁味道,无论香的还是臭的,穿过四周无数人的笑声,最后穿过那些围绕高塔的云雾。 就像一瞬间将所有的景象拉近,他终于将高塔上空的一切瞧得清楚。 在高塔上,有一双眼睛俯瞰这座城市,就像夜色下深邃的珠宝,哪怕它倒映了这座城池的所有,仍旧潋滟了光彩,恰似深渊里清澈的湖。 你猜测它的澄澈,却不能明辨它的真实。 似乎觉察到了来自远方的注视,高塔上的人微侧过脑袋瞧了过来。 但这个时候张辰已经收回目光,他低头瞧着面前桌案上的酒肉,无论那些被熏过的腊肉,还是弥漫极重香气的珍馐,都带着极重的人间烟火味儿。 就在刚刚,他似乎已经明白承剑司为什么无动于衷。 他觉得很无聊,但又很有趣。 从天上来的想入世,从俗世来的却想出尘,这实在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他忽然有些明白,无论一个人还是一个动物甚至一棵草,在这个世上似乎终要为自己找一个目的,根据这个目的走出一条路。 现在,他想要入世这件事,似乎本身就是入世的第一步,因为这至少算一个目的。 不远处忽然起了一阵喧哗,这股喧哗超过刚才的所有热闹。 朱重三见张辰一直在发呆,以为他是不太适应这样的场合,所以一直没有打扰,直到见张辰看过来,才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是贵妃。” 张辰起了好奇心,他曾经听说过这位贵妃,不仅在春衫薄,不仅从芷安的口中,实际上,当初他进入长安城不久,就在那些茶肆,在那些人群聚集的酒楼,在话本小说或说书先生的口中,频繁听别人提起这位几乎受唐国公认的第一美人。 就算天生魅体的芷安,在提及贵妃的时候也曾赞叹,“如果世上能有一人有先生的半分风采,那一定是贵妃娘娘。” 张辰很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单单靠着美貌,做了世上最有名的人物之一。 天上月铺开了地上霜,皇城火跳起了婀娜舞,一张张天真或妖冶的脸陆续掠过,在让人应接不暇的,一层层剥开外衣似的编排下,你以为自己见到这个世上最顶级的美人,她们就好像盛夏初秋,花坛里那些在最合适时机面前形成的,任君采摘的花儿,是最艳丽,最水嫩,最动人,是穷极百姓想象也不敢染指,不敢触碰,似乎接近都成亵渎的美丽景色。 现在,她们毫不吝啬地向满堂君臣展示自己的美妙。 许多大臣此时已经喝得微微晕眩,恰恰就是在这样的晕眩中,人的感知被削弱,但情绪却被放大,所以眼前的一切美丽都似乎加入了某种特别的渲染。 当渲染到了极致,当鼓点变得密集,当许多大臣的情绪单单坐着已不能够释放,一道人影从宫殿上方,掠过那些白玉长桥,踩着成霜的月光落了地。 贵妃娘娘出现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六章安史山认干爹(下) 唐国曾有一位风流才子,世人称为诗剑仙,他曾说做过一美人卷:自世上有朱唇点绛,有画眉修容的技巧后,世上男女便多精致,尤其以长安为例,那些技巧高超的,在本身容貌以外加了种种修饰,于是容貌如经过修缮的峻岭,绝不杂乱,干净整洁,若本身五官便不差的,常人一见难免觉得容貌昳丽,但是,世上真正的美人,绝不是单五官上的调整,而是烟波江上,是柳暗花明,是二月春风,是狐儿的顾盼生辉,是小鹿的乖巧碧玉,或朦胧笼罩下的淡淡愁云。恰似世上那些真正传世的宝贝,除去本身的细细雕琢,更重要的是它背后一定承载了听来凄美或壮丽的故事。 所有看到杨贵妃的人,第一眼大概都会心生这样的感叹,就连张辰也没有例外。 他终于知道芷安和贵妃之间的区别,而且作为一个不会被天生魅体所迷惑的人,他能十分清晰地将二者各自的特点剥离。 芷安自然是极美的,而且相比寻常美人,自有南疆女子不同的俏丽和深邃,再加上腰肢的的婀娜,清纯和妩媚的融合,琴棋书画和谈吐的加持,已是完美的人物。 贵妃不同,相比那些画儿上的人,她的胸脯似乎稍丰腴了些,舞动的时候似乎一句话多出去的赘述,她的腰肢不似别人的有力,又好像太柔软了些,一双白玉似的腿虽很长,又稍显壮了一丝,壮这个词儿听来似乎是雄性才应该用来加持的,因为它代表着有力,最后是她的脸蛋儿。 她不似寻常美女的小巧,那些巴掌大小的脸颊上,镶嵌了一颗颗黑珍珠似的小鹿似的双眼,贵妃的脸颊和眼睛,都似乎稍稍大了一丝,也仅仅是一丝,但已经不同于别的小溪潺潺,她是江河映照星辰的顾盼生辉,每一次昂起脑袋,或瞧着远方,或偶然间目光的垂落,都有不同的韵味。 韵味,就是美人卷上提起过的,绝世美人和普通美人之间的区别,张辰现在明白了这种韵味,它是五官之外的钟山灵秀,是容貌以外的,却存在于性别之内的,代表了无限可能的一种张力,这种张力让人浮想联翩,不能自拔。 满殿的臣子都已看呆了,就连皇上也露出满意的神色,世上最有权力的男子,最高贵的血脉,拥有世上最美丽的女子,这很公平。 而随着贵妃舞步的旋转,整个皇城又一次绽放了烟花,照亮所有人的面庞,甚至照亮了整个长安,它们在天空形成一道道图案,从地面仰望,竟是整个长安的街道和店铺,不论巨细,都十分清晰。 张辰的注意力又被这道烟花吸引了,因为他感受到了阵法的运转,许多承剑司修行者同时注入元力,这些元力经过繁复的纹路,才有了这一场盛大的烟花秀。 他觉得有些讽刺,想起刚刚看见的那道身影,心说如果你真的想要出尘,因此才眼睁睁看着长安动乱,也不肯动用阵法,那么现在又为什么会为了皇宫这些贵人的眼睛,耗费这么多人力,且动用了如此巨大复杂的工程? 另一边。 老王爷看着明显在走神的张辰,心里对这个女婿愈发满意,一个年轻人能在第一次看到贵妃的时候不因此太过痴迷,这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终于,等到贵妃的舞蹈结束,缓缓退场,再一次向后飘去,借着夜色和阵法的笼罩缓缓消失,如月宫仙子。 众臣子还犹自沉浸在其中时,安史山从左侧走出来,跪倒在皇帝面前,“圣上,此次回京之前,微臣曾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天上仙人,仙人说臣子前生曾在月下捣药,与太阴星君有主仆之情,方才见贵妃惊鸿一舞,微臣才知,梦中的太阴星君,岂不就是贵妃娘娘?” 皇帝静静瞧着他,虽未出声,脸上却有笑意。 安史山道:“前世今生,不论外人怎么看,事关贵妃娘娘,微臣一片忠诚,都愿意相信这是冥冥中的指示,要让微臣毕生奉献,侍奉陛下和贵妃,为唐国江山永固出一份绵薄之力!微臣斗胆,想认贵妃娘娘为母亲,认陛下为父!”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七章哭泣的贵妃 安史山的举动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惊诧,甚至许多人露出本该如此的神色,礼部尚书率先起身,“陛下是圣明之君,安将军又是我唐国军神,若在君臣以外又见父子之情,必是流传千古的佳话!” 至此,不知多少人懊恼被礼部尚书抢先一步,他们方才见圣上笑容满面,就知这件事十有八九成了,可恨慢了一步,这样万无一失的马屁让别人抢了先。 张辰见状,已知道了结果,甚至眼前这一幕,不仅是安史山的策划,也是皇帝的预料,那么这场戏,两个人都早在心里有过演练。 实在是很无趣,张辰心里这么想着,这些庙堂纷争从某种程度上说也不算复杂,无非是两个一拍即合的相关利益,套上一个大义凛然或天命如此的模子,总之无论要做什么,都需要站在师出有名的一方。 因为觉得无趣,张辰便起了身,不远处的太监正目光炯炯瞧着正中心处,只以为自己将见证历史,一时没有注意到这个本来就地位一般的王府赘婿。 这就是他位子偏远的好处,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一对儿君臣的身上,就连朱重三都没有注意到张辰,哪怕他不知什么原因,特意坐在张辰不远处。 于是,他就这样悄悄离开宴席,决定四下瞧瞧。 皇宫实在很大,白天的时候从进入宫城开始,一直到宴席上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而现在他继续向殿后走去,在灯光的照耀下仍旧有不见尽头的长廊。 张辰环视四周的辉煌灯火,这偌大皇城的处处彰显权贵奢靡的地方,此刻寂静无声,每一寸都价值万金的宫殿,仿佛只有一簇簇灯火的注视。 张辰忽感受到所谓世上资源的浪费,回想自己曾见过的种种穷苦,没来由想起史书上一句话:王朝的兴亡交替,百姓总是最辛苦的。 岂止是辛苦,简直是残忍呐。 作为天道真灵的载体,张辰难能可贵地有了共情心理。 从刚才的宴会走出来,好像三两步完成了两个世界的切换,四周好像没了声音,偶尔出现匆忙的太监或宫女,根本没有人会在意你的身份,甚至没有人愿意看清你的脸,大家匆匆忙忙,自顾不暇。 因此,张辰这一路畅通无阻,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只知道月亮从一棵树的脑袋上跳到另一棵树的脑袋上。 就在他决定回去的时候,脚步却微微停顿,因为就在刚刚,他丹田处的天道真灵忽然似觉察到了什么异状,心脏似的出现了跃动。 这是几年以来,天道真灵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张辰决定顺着感知过去瞧瞧。 感知这件事对别人来说虚无缥缈,是很多人在亲人出现重大变故时候才会产生的,但是对张辰而言是有迹可循,所以他的步伐很稳健,目的地很清晰。 慢慢的,他发现这个地方似乎很偏僻,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宫女太监,而且每跨过一道门,本身就已经变得细微的喧闹更远一些,院子的面积就更大一些,好像连四周的温度都更冷一些。 直到天道真灵的颤抖越来越明显,连张辰单靠耳力也无法捕捉那场极乐之宴的喧嚷,他的耳边似传来一阵低低的哭声,在这个深夜里显得尤其怪异,甚至诡怖。 随着深入,哭声越来越近,最后仿佛只有一墙之隔,只要抵达前方院中长廊的拐角,哭声的来源就能进入视野。 而此时,张辰眼前已出现了一幕场景:转过拐角是一面环了假山的湖泊,湖泊碧绿,如一块天然的玉佩,现在这玉佩之中有一抹黑白。 黑色是她的长发,如绸缎平整的丝带,如没有任何阻碍倾泻而下的瀑布;白色是她的身躯,美妙的,神迹般自然风光的身体。 竟然是那位贵妃! ······ ······ 让天道真灵出现异动的不是贵妃,这是张辰蹦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没有走过去,只是借着感知,看向贵妃身体浸泡的华玉池。 这个池子很有名,不仅在长安城很有名,许多典籍都提起过它。 在野史的记载中,就连当初太祖皇帝将皇城定在长安,都是因为华玉池,好想因为太祖皇帝做过一个梦,说华玉池本是天上玉,并且在管辖众仙女的那位娘娘手中,最后一时失手,从天上降落,才成了华玉池。 张辰当然不会相信这个所谓的梦境,不过,现在从天道真灵的感应看,或许当初太祖将京都定在长安,的确和华玉池有些关系? “谁?” 拐角处,甜甜糯糯的声音传过来,哪怕带着警惕,仍旧带着几分可爱。 张辰很意外,无论是贵妃发现他的这件事,还是这位贵妃的声音都很让人意外。 谁能想到,这位贵妃丰腴妩媚韵味十足的酮体下,平时的声音竟是这样的? 以前只听说了反差这件事,今日才算真正见到了。 不过,贵妃是怎么发现他的? 张辰想了想,决定走出去直面这位贵妃,因为他感知到,贵妃迅速起身,披上了宽大的袍子。 杨雪灵盯着拐角,手中紧紧握着一道符印。 她已经做好了准备,一旦出现的人影出现,就催动符印杀死他。 她从未杀过人,虽然曾有人因她而死,但她自己本身从未想过杀死任何人,可像今天这样,趁自己洗澡然后偷偷摸摸走过来的,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脚步声一步步接近,杨雪灵的身体紧绷,直到身影忽然出现,她催动了手中的符印! 整个华玉池都忽然间颤抖起来,连带着脚下的地面,这光芒似乎要喷薄而出,带着一股莫大的威能! 杨雪灵看着出现在拐角处的男子,眸子里突然就有了意外和后悔,后悔自己刚才捏碎符印太干脆。 她对张辰有印象,就在不久前的宴会上。 像她这种人,早习惯了别人的注视,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就算能够免疫所谓天生魅体的皇族血脉,那些皇子的眼睛,也大多不纯,只因哪怕除去魅体的因素,她也实在美丽。 但当时,她踩着月光,其实是踩着阵法走近宴会,她瞧见了一双干净的眼睛,干净到近乎于敷衍,因为她的舞还未结束,那个人已经不再瞧着台上。 这样的人,大概,或许,不会是贼人吧? 但,符印已经被捏碎,华清池下一刻就要开始震动,就要做了天河倾泻!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八章装嫩 这不是贵妃第一次启动华玉池,毕竟她的身份实在有些特别,就算皇宫压制了天生魅体,但只因她生的实在美丽,人人都说唐国的主宰中天下太平,但只有身处后宫的人才知道,在这个地方从未有过一天的安宁。 再加上她实在很受宠,当今圣上自从将她接入长安,不知多少人就将她看做眼中钉,这些妃子的手段绝不是光明正大的手段,往往藏在常人无法察觉的细微处。 幸好,一直以来她有华玉池,无论什么样的毒,无论什么样的腌臜手段,在她面前终不能发挥效果。 而华玉池一旦真的启动,便有崩山之力,不说常人,就算浸淫修行多年的人物也难以抵挡。 杨雪灵闭上眼睛,她实在不忍看到面前的少年竟因为一时的误会死去。 这时,张辰伸出了手掌,自掌心开始有米粒大小的微弱光芒绽放,这股绽放的光芒形成薄薄的屏障,将这片区域,包括贵妃在内的一切都包围起来。 之后。这座在传说中来自于上天的华玉池,震动还未开始,那些小水泡的似的涟漪一个个刚刚张开,就好像在逐渐加热的水,慢慢变得安静,直至完全停息。 杨雪灵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时有些惘然。她和华玉池之间的关联,就如自身血脉或身体的延伸,因此十分清楚感知到方才狂暴的华玉池竟在男子手掌光芒的笼罩下逐渐变得平息。 就好像她养在后宫里的猫,脾气暴躁,常人根本不能接近,这是因为过去遭受了许多恶毒的手段,但只有面对她的时候不同,不论是什么样的应激,只要杨雪灵愿意抱起来轻轻安抚,它都会之间变得安静。 可是,杨雪灵很不解,华玉池终究不是一只猫,自她和华玉池有了联系以来,这是第一次发现它能够在另一个人近乎于指令的手段下乖乖听话。 不论如何,她心下微松了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又警惕起来,她忽然意识到,如果面前这个人连华玉池都能够影响,那么他一定不是一个普通人,而且如果真的想要做些什么,自己已经没有能力去阻止。 张辰看着眼前有些疑惑和紧张的女子,带着许多歉意,无论如何,方才终究是他不请自入,女子有些应激本是应该的。 于是他作了一礼,“贵妃娘娘,还请恕罪。” 接着,又一次陷入安静,因为张辰实在想不到一个理由来解释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这里显然是禁止外人出入的,那么现在,自己的出现又会不会给王府带来麻烦? 只是,张辰心想,按照典籍中对一个人品行的评定,如果为了逃避自己错误的惩罚,而去用谎言掩盖这件事,显然是在故意的情况下做出另一件错误的事情,这显然不是君子的行径。 因此,张辰在停顿了一下后还是道:“贵妃娘娘,我在宴会上,实在觉得有些无趣,因此,就想要随便走一走,最后,就是您明白的,我绝没有故意冲撞和冒犯娘娘的意思。我知道这是很大的罪名,但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如果之后要追究,还是请娘娘只追究我自己一个人的罪名,一切和王府无关。” 张辰平时说话当然不是这样的,但他是一个很善于学习的人,从王府那位夫人和丫鬟说话的方式就能够知道,语气对一个人本身的印象和真相的了解会有很大的影响,而现在,张辰就尝试让自己看起来有些惊恐,甚至是一个不到二十岁年轻人的青涩。 只是,在这么做的时候,张辰觉得有些怪异,因为他的性格本不是这样,而且心里面十分平静,现在偏偏要这么做。 他现在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叫做装嫩的羞耻感。 不过,效果很成功。 贵妃的警惕微微松弛下来,她不是一个很容易相信别人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对面男子相比较其他人要干净许多。 她天生要比别人敏锐许多,也因为这种敏锐,曾经无数次避开了危险,她对自己的情绪变化有些奇怪,心想总不会是因为对面这个男子长得有些好看? 她凝视张辰许久,似乎从张辰的眼睛里看到了和华玉池一样的澄澈,随着安静,随着时间,她的情绪愈发安宁,甚至已经不打算计较对面男子的冲撞和唐突,但她仍旧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因此问道:“你刚才做了什么?华玉池为什么会听你的话?” 张辰仍旧没有说谎,这一次也没有刻意去改变自己的语气维持自己所谓青涩的人设,“说起来可能听起来不太像真的,但是方才,我离开宴会一路深入,感觉到这里似乎有什么在呼唤我,就是那种,你明知道耳边没什么声音,但是心里就好像有人在找你,不知道我这么说救你明不明白。其实娘娘很容易查出来,我是王府的赘婿,以前从来没有来过皇宫,也不可能对皇宫这么了解,所以这一切都是意外。” 随着张辰的话,杨雪灵一开始有些意外,直到嘴巴渐渐张开,好像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但其实她心里是相信的,甚至因为张辰这个看似十分虚幻的理由而对张辰更放松了警惕。 单单说相信别人这件事,其实对让杨雪灵来说是十分难得的事情,当初她被迫从南疆来到长安,极少有人对她释放真正的善意,且在最后证明往往是有所图,就连身边侍奉她的那些宫女,杨雪灵也知道不过是价值上的互相交换,在后宫她见过了太多不久前亲如姐妹,转过头就形同陌路。 今天夜里,是两三年以来,杨雪灵第一次开始相信别人,她接着问道:“你是说,你和华玉池之间有所感应?”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六十九章夫の目の犯 张辰点头,“约莫距此七八个庭院之外,便觉异动。” 杨雪灵微微点头,心道这样听来,此人和我的情况相似,只是不似我和华玉池的感应强烈,当年我初入长安便有所察觉,不过,瞧他的模样,的确不似世上能有的容貌,或许我和他也有些许联系。 她想了想,道:“今日的事情,我不会怪罪你,但你需答应我,如你和华玉池之间的联系,还有所见所闻,绝不能对第三人讲。” 张辰正有此意,本来也还在担心今夜的事情让外人知道会给王府带来什么麻烦,当即答应下来,“贵妃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杨雪灵点点头,又看看天边儿已跳到了宫殿上的月亮,道:“看时间宴会已快要结束,你暂且回去,明日开始以传音符联系。” 至于联系什么,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想着世上难得有人和自己如此相似,若往后没了交集,还是如何如何的遗憾。 张辰也真正有此意,接过贵妃递来的传音符。 至此,恭王府赘婿,和唐国贵妃交换了联系方式,开放通商口岸,互通有无。 ······ ······ 张辰回到宴会的时候,这场盛典已到了尾声,酒过三巡,所有人都喝得痛快,只有王爷和朱重三的神色变得极难看。 朱重三悄声告诉张辰一件事,张辰才知道其中原因。 “不久前,长安发生了数十起邪魔动乱,因为承剑司的人都在皇城,许多百姓因此罹难,最后,是安史山带进长安的人解决了这场动乱。” 因为担心张辰不明白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朱重三接着解释,“在长安城,历来只有圣上才有资格调动军队,现如今安史山的人自派自遣,要知道,就连当年的太宗皇帝在继位之前都没有这个权力。” 众所周知,太宗皇帝在继位之前已是唐国的战神,其军功如当今恭王府和安史山的总和。 朱重三的神色极难看,他说:“就在方才,这个消息传进宫里,圣上竟并未责怪,反而是安史山自行认罪,说什么孩儿只是关心我唐国的太平。呸!他刚刚认了爹,擅自调用军队的事情明明是在这之前,怎么有脸称这一声孩儿的?” 张辰想了想,问道:“圣上对此并没有多说什么?” 朱重三点头,说出真正让他和老王爷神情难看的根本原因,“我想,圣上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他先是夸奖了安史山的忠心赤诚,接着又夸奖了这些将士的勇武。安史山那狗日的就说要把今夜的这些将士全部留在长安,献给皇上,任由皇上安排。最后,礼部那条狗说什么父子齐心,又说什么这是大唐之幸。” 张辰静静看着他,忽然问道:“那么,对兄长来说,真正痛恨的,是安史山圣眷之浓,还是唐国百姓的性命呢?” 对这句话,朱重三大吃了一惊,沉默许久后忽然叹息了一声,“你说得不错,在如此灾难面前,我实在不该首先在意权利之争。” 在张辰开口之前,朱重三显然从未将上千百姓的性命放在前列,反而觉得安史山在地位上的转变让他更觉沉重,直到张辰出声提醒,他才骤然惊醒,身为唐国臣子,自幼听圣人典籍,尤其所谓百姓为重中之重,但在这件事情面前,他似将先贤所说的种种全部抛之脑后,这绝对不是做父母官的道理。 张辰想了想,笑道:“我知道王府如今情况复杂,这些日子兄长虽不曾在我面前提及,但是多少瞧得出来,因此兄长面对安史山这件事做了如此反应也是正常的,这并非品行的缺失,毕竟先贤也曾说,一个人在世上,总要先自扫门前雪,更何况此时兄长愿意坦然承认自己的错处,这又是十分难得的。” 张辰并没有告诉朱重三,自己早已知道了长安发生的事情,而且真正平定邪魔之乱的其实是自己,这件事情并不重要。 按照满堂君臣的反应看,许多人都早知道了今天长安的大乱,只是对他们而言,那些事情并没有眼前这场宴会重要。 此时张辰也发现了安史山和恭王府最大的不同,恭王府一直在避免和庙堂臣子之间有什么瓜葛,这种避免无论是为了打消圣上的顾虑,还是为了避免麻烦,总之一直都如孤臣,在这种态度下,难免因此得罪了许多人。 现在看来,就连当初老王爷屠戮那些外族的事情,也并不算什么大事,更重要的还是这些臣子的说法和当今圣上的态度。 安史山不一样。 就在宴会开始之前,围拢在安史山四周的官员三品以上的不在少数,唯一和恭王府相似的,是这位将军并未和任何一位皇子表现出任何特别的亲近。 现在,安史山又成了圣上的儿子,说来就好像两个人之间完成了心照不宣的对话。 安史山说:皇上您放心,我以前一直是您的奴才,以后也一直都是,如果您觉得不太安心,那以后我就是您的儿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成了您的儿子,以后我的就是你的,那些将士你想怎么处置都行。 皇上说:你看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既然是我的儿子,就用不着这么生分。 于是,这场宴会痛痛快快地结束了。 至于长安城的动乱,该怎么调查怎么调查,到底是哪些人在背后出手,这件事当然有承剑司,至于为什么今天晚上没有查,废话,今天晚上最重要的事情当然是皇上认儿子。 翌日。 关于安史山将军和圣上成为父子的消息从皇城向外,经由长安,直至整个唐国。 果然如礼部尚书所说,这件事无论日后如何被提起,至少在当今天下人看来,这是一段佳话,且有文人已经就这件事情去写诗句和文章,希望能借此上达天听飞黄腾达。 好像没有人提起那些死去的百姓。 “长安千万人,区区千人,且都是无足轻重的平民,算得了什么呢?”张辰看着不远处院子里的白事,那些哭声和凄惨的戏词儿混淆在一起,他看向朱重三,道:“这世上,历来如此吗?”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章拐走贵妃,去看夜市 朱重三过去极少去想这些,他生来家世显贵,虽在沙场上常有危机或伤势,对朝堂上某些文人臣子有万分的不满,但要说和寻常百姓有多少共情自然不可能。 此时听院子里撕心裂肺的哭声,他沉默许久才道:“张辰,你该知道,如今已算是盛世,不见饿殍遍地,似今日的天灾,只是偶然。” 张辰没有做声,他微微抬头,瞧着皇城之上,自安史山进京便出现的巨蟒气运,如今似又膨胀了一圈,再看身后恭王府上愈发混乱和动荡的清气,暗暗叹息一声:真的只是偶然吗? 朱重三不知道张辰所想,只以为他仍因昨夜的事情而愤懑,道:“你放心,这些百姓,我一定会借朝廷的名义安抚,无论金银还是什么,绝不会亏待他们。” 张辰没有再做声,转身向长街外走去。 不知为何,朱重三瞧着张辰的背影,竟觉歉疚,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歉疚究竟是对身后的百姓,还是自家这位连襟。 张辰没有告诉朱重三,就在刚才,他感受到了极强烈的割裂感,这种割裂感恰似两个世界之间的碰撞。 当天傍晚。 朱重三所说的金银送往这些百姓家里,区区百两,是春衫薄的一晌贪欢,是寻常百姓十年的口粮。 从这些银两进入百姓院子开始,似乎就连那些哭声都变得微弱许多。 傍晚的夕阳染红远处山峦的起伏线条,那些盖在山头的厚厚云层,恰似一颗颗从血泊之中浸染出来的馒头,清风一过,又闻呜咽。 恭王府中,张辰收回目光。 他知道对朱重三来说,这已经做得极好,换做其他的所谓贵人,未必真就在意这些寻常百姓的命运,君不见那位高居皇城的圣上,从始至终不曾询问过这些百姓的最终结果。 但,那股撕裂感更重了。 怀里的传音符忽然炙热起来,张辰从怀中将其取出,那位贵妃娘娘的甜似糯米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干嘛?”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很没有理由,根本就是一句废话,张辰心里这么想,但仍旧回应了一声,“坐着。” 他没注意到,自己因为一时的习惯,连一声娘娘都忘了喊。 对面杨雪灵也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件事,“皇宫外面好玩儿吗?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摆夜市了?” 张辰微微一怔,他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许多羡慕,略微一想就已经明白,想来这位贵妃已经许多年不曾走出皇城。那个在外人看来金碧辉煌人间仙境的地方,竟成了她的牢笼,这还真是有意思,外面的人想进去,里面的人想出来。 一座城墙,又撕裂出两个世界。 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其实是一片天空下被分开的一个个小匣子,每个人都生活在不同的匣子里,而每一个匣子就是不同的世界,这么一想,这世上倒不如说是无数世界的集中地。 张辰告诉杨雪灵,“昨天晚上,长安城死了上千人。” 杨雪灵果然不知道这件事,惊诧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怎么会呢?” 她就像被养在宫里的宠物,当年因为唐国的无敌被迫进入长安,在她的印象里,生活在一个无敌国家的子民,当然是足够安全的。 张辰忽然生出一个对世人来说大不逆的心思来,不如带着这位被养在皇城的金丝雀出来瞧瞧。 心里这么想着,也便这么问了,“你想出宫吗?” 对面经过了短暂的安静,“想,但是你知道的,我没办法出去,而且我只有在皇城里才是安全的,一旦离开皇城,我就无法启动华玉池。” 张辰昨天晚上没有探出华玉池的本来面目,但想来一定和天道真灵有关,一开始他以为杨雪灵和华玉池的关系,就如他和天道真灵的关系,现在看来还是有很大区别。 “你不是想看看长安城的夜市吗?或许,我可以带你出来。” “我说了的,我出不去,而且皇城有阵法,所有人只要走进来,就一定会被发现。” 张辰说:“如果说,我能让你不被任何人发现呢?等看完夜市,我送你回去。” “怎么可能呢?不可能的!” 张辰这次没有回应。 他看着远处又开始变得暗淡的夕阳。 宫里。 杨雪灵趴在床榻上,传音符已经被塞回怀里。 她的传音符生自华玉池,只要她在华玉池附近,就有随时衍生种种符文的能力。 现在,她将脑袋埋在床榻上滚来滚去,隔了半晌又忽然坐起身来,似乎十分烦躁。 过了半晌,她又取出传音符,“你真的能带我去夜市?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 王府。 张辰回应,“本来不行,现在可以。” 本来不行,因为本来皇城上盘旋的那条龙一直瞧着皇宫,他想要悄无声息带一个人出去,就必须付出一些代价;现在可以,是因为那只正在和真龙对峙的巨蟒吸引了它的注意力,至于它们以外的那头幼虎,那是自己人。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一章贩卖贵妃(上) 这是张辰第二次来到皇宫。 第一次来的时候正大光明,这一次悄无声息,换一个词儿是偷偷摸摸。 在他对面,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 杨雪灵看着忽然出现在面前的张辰,“你,你怎么进来的?” 张辰瞧着瞪大双眼的贵妃,心想这位娘娘实在是很有反差感啊,一个月下清清冷冷的仙子,一转眼就成了锁在笼子里的小白兔? 他想起昨天跪在皇上面前的安史山,说出那个听来就极离谱的故事,一个雄壮威武的套马汉子,怎么竟然说自己是太阴星君的兔子? 兔子和兔子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张辰没说自己怎么进来的,只问了一句,“走吗?” 杨雪灵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 在张辰还未真真切切站在这里之前,她还没有太剧烈的情绪起伏,直到现在,似乎只要自己说一声好,就能离开这个皇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的心脏开始急速加剧地跳动,似乎在触碰某种闻所未闻的禁忌,但她看着对面男子的眼睛,听他笃定的声音,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你真的能不让所有人知道吗?”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任一个只有短暂交集的陌生人,或许是因为他们同样对华玉池有感应,或许是因为他们生有同样不该在这个世上出现的完美容貌,总之,在过去她常常因为种种特别觉得孤独,那一刻却感受到终于碰见同类能够抱团取暖的支撑。 张辰没有回答,拉住了她腰间的丝带。 呼。 似乎一阵清风的疾掠,他们忽然从这座大殿消失。 玄武长街。 昨天深夜的动乱终究还是影响了今天的夜市,许多百姓闭门不出,他们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那些挂上白布的院子总归是骗不了人的。 而且百姓之间自有传递消息的渠道,而且往往比原本的事实更加严重,就好像从上而下不断穿梭,到了最后,甚至有人说天外来了魔头。 不过,这对张辰和杨雪灵来说恰恰是好事。 本该摩肩接踵的日子,现在至少人和人之间有了空档,便于两个人在街头的穿梭。 杨雪灵的脸上挂了了黑色的面纱,身躯被宽大的袍子遮挡,这都是张辰带着她来到长街的瞬间发生的变化,但这很合她的心思,因为不必因形貌而受别人的异样眼神。 杨雪灵一开始还有些拘谨和警惕,对她来说,突然间和华玉池的感应变得微弱,不自禁握紧了手中的符印,这是过去她皇城唯一的倚仗。 半个时辰后,当看过了那些叮叮咚咚闪闪发亮的首饰物件儿,这位在皇宫见过了世上最奢靡衣物的贵妃已经彻底忘了自己刚才的紧张,发出感慨,“原来唐国百姓的首饰远比皇城好看得多,你看这些花花绿绿。” 旁边儿也同样在挑选首饰的女子闻言瞧了她一眼,心想这是谁家的姑娘,应该是刚进长安城,这些染出来的首饰有什么好看的,那些大人物们的金银才叫一个漂亮。 又过一炷香。 坐在烤肉铺子的凳子上,旁边儿的袅袅炊烟一缕缕飘过来,那些烟熏以后扑鼻香气的肉食入了唇瓣儿,贵妃满意地拉长了尾音发出一声嗯。 她说:“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张辰说:“这是人间烟火。” 贵妃说:“你不知道,宫里的食物瞧着精致,吃起来没有半点儿滋味,一颗果子非要雕成花儿,现在马路牙子上的这些,才算是人吃的东西。” 她左右环顾,瞧着那些坐在凳子上谈不上仪态的妇人们,总觉说不出来的惬意,于是也把两把腿大剌剌分开,只是腰背却仍旧笔直,呈现出一种生涩又紧张的放松来。 一盘盘被切碎了的牛羊肉端上来,条状的块状的杂乱无章,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调味品也就这样被扔在桌上。 两个人相对而立,从黄昏到入夜,街头陪了他们几个时辰的烟火和贵妃的心情一样雀跃,跳动得好像没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一开始说自己不想喝酒的姑娘现在喝得烂醉,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趴在桌上不停吐泡泡,胡言乱语地说:“你怎么晃来晃去?别晃了!” 她张牙舞爪地在街上大喊,总之绝不肯承认自己喝醉,“没事,你放心,我当年在南疆,一个人不知道能喝多少!” 一个人醉了以后,总是喜欢说自己的过去,这几乎成了规矩。 等回忆到了一半,平时就算在皇上面前也清清冷冷的贵妃趴在桌子上开始大哭,“哇哇哇哇哇啊,我讨厌长安,我讨厌皇宫,每天待在里面,那些破房子破山破水有什么好看,都是假的!都是死的!就连人都是死的!” 旁边儿几桌的客人瞧过来,心想这姑娘实在是个很能吹牛逼的人,我们平时喝多了最多说一声如今唐国的形势,而且都是用逻辑和事实说话,她直接吹到了皇宫。对面这个兄弟也实在是厉害,对面姑娘都已经喝成这样他还不打算把她送回去,不过,这两个人大半夜都遮着面纱做什么,能看清楚酒杯吗?”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二章贩卖贵妃(下) 贵妃发了许久的疯,这位整个世上所有人都以为端庄美丽的女子,站在马路牙子上大喊大叫。 平日里可以容四辆马车同时通过的大道,现在好像容不下发疯似的女子,她张牙舞爪,她痛哭流涕,她放声大笑,往日里在皇城被压抑的一切情绪,终于在没有知道她身份和容貌的深夜全部释放出来。 有幸目睹这一切的人并不知道,这场混乱节目的最大功臣,除了酒以外,是那个坐在旁边的,胆大包天的王府赘婿。 当月亮爬到长安城的正上方,玄武长街开始变得清冷,远方护城河开始变得热闹,这位贵妃横躺在大街上不肯动弹。 有十数人踢着深夜的雾气显现出朦胧的身影,是城内巡逻的将士。 褚轩今天很不在状态,平时在这件事情上绝不会掉以轻心的他,今天却心不在焉,几次都要通过下属的提醒才没有走错路,而长安街头的路,每一条他们都走过了无数遍。 褚轩带着手下人来到玄武长街,因为远处有呼喊声,听着像是女子,因为雾气太过浓重,所以在街尾的时候无法看清楚这里的情形。 直到距离越来越近,目光将雾气推开,褚轩瞧着远处隐约站立着的一个男子,越来越清晰,最后瞳孔骤然收缩。 此时此刻,他终于对昨天晚上的惊鸿一瞥确信无疑,“没错,就是他!” 他全身忽然无法抑制地开始颤栗,全身的汗毛都好似竖起来,密密麻麻一层层犹如鸡皮。 这当然不是因为恐惧。 从昨天晚上到此时此刻,他因在那道身影将要消失时忽然转身的那个侧面而惊诧,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太过紧张所以产生了幻觉。 “一定是他!”褚轩大步走上前去,带着感激,甚至是敬仰。 昨夜之后,今天一早,整个长安都在说昨天晚上是安史山带来的将士平定了邪魔动乱,只有他和另外几处拼了命亲眼看到一切的将士才知道,他们碰面之后的隐晦交流,都很清楚,真正做到这件事的,其实只是那么一个人,至于安史山的人?只是过来洗地罢了。 褚轩并没有对其他统领甚至手下的士兵说出张辰的身份,除去担心张辰本身不愿意暴露这件事,还因为他自己在和同僚简单接触后带着一种十分怪异的心理,似乎这样的人物,救了许多百姓甚至将士的强人,只有自己知道这个秘密。 褚轩从未如此真切敬仰过一个人,这和他们对君王不同,一个是生来就被灌输的,另一个却是发于自身的。 现在,这位人物就近在咫尺,褚轩甚至有些紧张。 他站在张辰面前,并未问起昨夜的事,也并不打算说出自己猜到了对面的身份,因为他想,既然这位恩人特意隐瞒,那么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他尽量装作寻常的巡逻,假装只是面对一个普通的王府赘婿,或许就算有些特殊,也并不值得一个小统领多么认真对待,“那一位,是您的朋友吗?” 他的视线落在张辰身后那个女人的身上,又迅速回到张辰身上,心里却想着:这位果然是个美男子啊,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值得这样一张脸,看上去,这位的皮肤比我平时在教坊司睡的姑娘还要水嫩,又不知这是怎么做到的。 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去看那个躺在地上的女子,反而有一瞬间的心思为张辰开脱:以这一位的情况,身边儿没有女子才是怪事,所谓王府赘婿的身份实在配不上他,这个身份也一定只是个幌子,绝对是这样,没错! 张辰点头,他对这位小统领也有些印象,似乎这几次出现邪魔的地方,这位褚轩统领都出现了,“是我的朋友,统领放心,稍后宵禁,我会带她去其他地方。” 褚轩的脑袋摇来摇去,“不必,不必,其实平时也经常有百姓会晚归,玄武长街和护城河这两个地方都是不能避免的,今天之所以过来,只是因为昨天晚上的事情,您知道的,就是那些邪魔,不过既然是您的话,应该是没事的,毕竟,我的意思是说,您毕竟是恭王府的人,有老王爷和朱将军在,不管什么人,应该都不会这么不开眼。” 注意到自己终究还是话多了些,褚轩心想自己可能还是打扰到了这意味的闲情,“那您先忙着,我们接着换地方去巡逻,回见,好,回见嘞您。” 张辰看着不远处带着手下人又一次消失在浓雾里的褚轩,微微一笑,心想这位将军倒也是个很妙的人。 至于这位将军是不是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这本身就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 但就在这时,张辰微皱了皱眉,抬头瞧了一眼皇城的方向,对醉了酒还沉浸在自己情绪里的贵妃道:“我们得回去了,你的那位圣上来找你了。” 但杨雪灵喝得实在很多,这时候已经根本不管他在说什么,只一个劲儿地骂人,“什么狗屁,什么圣上,我不怕!你也别怕,我就和你说,当初我在南疆的时候,就从来不知道什么叫怕!” 张辰很像接着瞧瞧她这幅模样,毕竟不管对谁来说,这都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件事。 只是可惜今天的时间有些紧张,张辰叹一口气还是施展了神通,但并未动用天道真灵的能力。 经过张辰的术法,杨雪灵身体四周一阵白雾似的蒸腾,这位贵妃娘娘瞬间变得清醒,紧接着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全身的肌肉都肌肉都瞬间绷紧,刚才还极放松的状态刹那间如一张松弛的纸张被拉长到极致,几乎要被扯断。 张辰笑着安慰,“别怕,不会有事。” “怎么可能不会有事!”贵妃懊恼到眼泪在眼眶里不断打转,“一旦让那个人知道,不仅你和我,就算整个南疆,就算你们恭王府都一定在劫难逃!我自己倒算不得什么,被关了这么多年,此刻出来瞧瞧,我,我自己就算为此付出代价也就算是咎由自取了,可别人又为什么要因此受罪呢?” 说到激动处,她哎呀一声,懊恼到打自己的脑袋,“都怪我!都怪我!” 她打了两下,一抬头却看张辰在笑着瞧她,一时间又气又急,“你笑什么?” ······ ······ 皇宫里,当今圣上莫名其妙摔了两跤,平时从永和殿到贵妃所在的阿房殿不过半刻,今日却只因为这两次摔倒,磨磨蹭蹭走了许久,一旁的宫女太监战战兢兢,生怕这位陛下因为一时的愤懑而迁怒。 世人都在说当今陛下的仁义,只有处于深宫之中,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君心难测。 等到休息片刻,膝盖处的疼痛缓解,皇帝终于走进阿房殿,独属于贵妃的宫殿,看到那个美丽到有些梦幻的女子端坐殿内,仍旧一贯的清冷,高贵。 皇帝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掺了阴冷的欲望,神色上却只见温和的笑意,“雪灵。” 杨雪灵身上替换了离开皇宫之前的华服,背后倚靠宽大的长椅,极仔细和优雅地剥开荔枝放入唇中,只有心脏还在剧烈跳动。 她不知道张辰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但她很清楚自己此时此刻该怎么做,她轻轻抬起眼眸,瞧着走进阿房殿的轩宗,“陛下。” 王府中。 张辰站在院子里,他和杨雪灵不同,在这个寂静的夜里,并没有什么人会找他,小环此时还在书山上,自然也不可能过来。 不过,今天晚上的接触,他又发现了杨雪灵身上的另外一些秘密,也可以说是当今圣上的一些秘密。 他瞧着头顶的天空,想着自己发现的秘密,心想如果照着这个秘密推理下去,这一切,实在是很扯淡啊。 这种扯淡的程度,甚至于以他的心性,也觉得实在是太过于扯淡了些。 他发现自己忽然有点儿看不懂这个唐国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三章会说话的老鼠 翌日。 邪魔动乱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廷也发布告示说一定会将这些邪魔背后的罪魁祸首绳之以法,没有人可以伤害唐国的百姓而不付出代价,那位皇帝陛下似乎经过两天时间的痛苦忏悔,今日才终于缓过神来,说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让朕的子民在长安遭到横祸。 街道上穿戴盔甲的将士也显然变多,似乎在这件事情上的确如火如荼,街道上的集市又摩肩接踵,似乎一切都恢复常态,只因在他们的心里,瞧着将士总是如瞧着自家的子侄,也像在瞧着自己身为老唐人的骄傲和自信。 张辰偶尔也会抬头瞧一眼,每当这个时候,天上的厚厚云层就会推开一圈眼睛似的薄弱处。 他低头叹息一声,心想:明明是他们的事情,我瞎操什么心呢? 他能够感知到长安城内代表承剑司的那些光斑,它们聚集在皇城内外,偶尔也会有人施展阵法追溯邪魔根源,但是效果并不明显。 张辰知道,这不是能力的问题。承剑司能够在整个世上有赫赫威名,区区几十只邪魔算个什么东西?他们现在再做的事情,像极了为了给百姓一个看着像是交代的交代,所以假装自己正在很努力地完成这件事,至于最后究竟能不能有一个结果,没有几个人在乎。 “邪魔这件事另有隐情,你暂时不要管了。”这一天,朱重三找到张辰。 他是那些少数花费了部分心思去调查真相的人,原本以他的权力,以为自己调查这些东西并不需要花费太多力气,但之后受到的阻力前所未有。 他想起那一天张辰站在死去百姓院门口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担心,所以决定来说一声。 张辰点点头,“我知道。” 朱重三看着张辰的平淡,没有做声,他有些疑惑张辰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说自己知道不应该私自去调查,还是他早就知道这件事背后牵扯很大? 等到朱重三走后,张辰看向长安城外,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千里之外,名为文众的年轻人在喝豆腐脑儿,一碗甜的一碗咸的,接着掺在一起,搅拌了许久以后准备喝下去,脸上却陡然出现了极紧张的神情。 他抬头看向长安的方向,眸子里惘然和恐惧交织,心脏好像被一只手掌紧紧握住无法跳动:我都已经逃到了这里,他为什么还能找到我? 但,他其实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在听到耳边短短的几句话后,好像对着面前的空气说了一个字,“好。” 下午。 张辰坐着马车晃晃荡荡去了书院。 这次下山本来以为最多半天时间就会回来,没想到最后会有这么多变故,张辰瞧着丹田里安安静静的真灵,心想这玩意儿也不是万能的,根本不能窥测世上的变故,可见世上只要是有形体的,只要是落了地的,唯一不能抵挡的就是命运。 小环看到张辰以后欢呼雀跃,眼睛里好想都噙着泪光,但也没多说什么,只蹦蹦跳跳地回头,“姑爷等着,你肯定还没吃饭,我最近多学了几个菜!” 多学了几个菜就等着露一手的小妮子连劈柴都晃着脑袋。 吃饭的时候,张辰说了谎,因为整桌十三盘菜,有两道的火候明显出现了问题,但他说:“嗯——豁——这真是太好吃了!” 小环笑得很快乐,从她弯成月牙儿似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张辰由此发现了一个道理:说谎和虚伪是不同的事情。 吃完饭以后,张辰去了书山东侧的桃林,因为这里能够遥望到长安的轮廓。 说是桃林,其实是残缺的,因为经过阵法和维护,这片桃林只开花不结果,也就是阉割过的。 当张辰瞧着长安轮廓上方那三只气运猛兽你来我往的搏斗,这片极少有人叨扰的地界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他全身都套在一个纸袋子里,只露出两个滴溜溜圆的眼睛,瞳孔占据了整个眼睛的三分之二。 倘若是常人有这么大的眼睛,总该瞧着是真诚的,偏偏这人哪怕隔着纸袋子都透露出一种莫名的偷偷摸摸。 而张辰从来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所以让他真正感觉这个人十分特别的,是外面那张纸袋子竟有承剑司的阵法。 阵法、袋子,人呈现出一种十分融洽的状态,就好像它们本身就是一体。 张辰粗略感知一下便明白一件事:纸袋子和上面的阵法,都是为了这个人专属定制的。 他的感知,在触碰到纸袋子的时候感受到一种排斥和阻隔,这显然是为了阻止其他修行者的探查,而且这种阻隔的力量比玄武长街上的阵法更加精妙,以至于连张辰都需要耗费一些心思才能打开。 随着他感知力上施加的压力程度逐渐加深,就好像一只手掌在沙滩上想要摁下越来越深的手印,最后终于在达到一个临界点的时候完全突破。 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施加一个足够庞大的感知,是因为张辰怕一个不小心恩碎了这个纸袋子和纸袋子上面的阵法,甚至于摁死里面的人。 当看清楚纸袋子里面这个人的具体情形,张辰终于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纸袋子的存在。 就连张辰看到的时候也有些惊奇,“一只···老鼠?”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四章老鼠的请求 纸袋子下,是一只直立行走的,巨大的老鼠。 难怪,刚才他就觉得很奇怪,那么圆的眼睛,那么黑的瞳孔,怎么会有这么特殊的气质。 对面的‘人’听到张辰的话,眼睛和身体都有一瞬间的僵硬,瞧得出他的眼睛甚至想要眯起来,只是因为构造的不同,无法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至于为什么想要做出一个动作,或许是因为和人类接触的时间太久。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一些人才有的习性。 不过,想到了它这一次来的目的,这只巨大的老鼠又很快放松下来,甚至透露出几分喜悦,“我感觉的不错,你果然是个很特别的人。” 纸袋子下延伸出一个两只手臂,向张辰做了一礼,“张先生。” 张辰回了一礼,此时他的好奇已经平静许多,不说当初从北荒到长安的一路,单单是这几个月在长安,他已经先后见到了匕餮、老马和眼前这只老鼠三只异兽,相比之下,那只老马无论从能力还是智慧,甚至情绪的灵动上好像都要更高一些。 他现在更有些好奇的,是这只老鼠来找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按照他过去的经验,因为这些异兽生来就更加优秀的敏锐感知,在见到他的时候态度大致分为三种,一种是厌恶,一种是敬仰,一种是警惕,但无论是哪一种,都该敬而远之,如那一天匕餮的状态还是十分少见,其中一定有些特殊的原因。 “张先生,我名为叶谷,自第一日您上山时候我便有所感应。” 一句话道明了身份,名为叶谷的异兽并未隐藏自己的目的,直接将自己的跟脚和来意说得清清楚楚。 “脚下这座山还名为莫谷山的时候我已经在此栖息,不知先生是否听过。” 张辰点了点头,他通晓世上绝大多数典籍,自然知道,所谓莫谷山,是在唐国建立之前的说法,从这个角度上说,这只老鼠的年龄至少已经一千岁。 叶谷本来一直在等待张辰的回应,谁知最后只是等到一个点头,一时间不知道对面这位先生的具体心思,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当年唐国建立之初,承剑司的人和我有过交涉,我不愿他们产生冲突,他们也同样如此,因此最后算有了一个规定和契约。 我仍旧可以留在山上,甚至传承后代,但也需要允许他们在山上建立书院,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倒也不错,毕竟人这种东西,虽然有的时候不是东西,但是在素养教育这件事情上还是挺像个东西的。” 他能感知到张辰本身应该并不是一个人,因此说话也并未顾忌。 张辰到了此时才终于开口,“不过,你应该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吧。” 叶谷的神情藏在纸袋子里,但是眼睛里透露出几分不自然,这种不自然换在人的情绪上,或许就是被人拆穿了自己在吹牛逼。 他告诉张辰,“倒是,也算不上什么代价,只是作为契约的内容,平时他们不能打扰我和我的后代,我则需要控制自己后代的数量,必要的时候驱逐它们下山甚至离开唐国,至于平时,我需要维护一下书山上的安全。” 张辰懂了,“看门的?还有,维持秩序?” 对面那只巨大的老鼠显然被激怒了,“不是看门的,我平时穿着衣服,就是这个袋子在山上巡逻的时候,谁见了我不得喊一声大爷,就算是丹陈子那几个小子也一样!” 张辰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不是很礼貌,毕竟在普通人的观念里,职业虽然口头上说什么不分高低贵贱,但在很多时候还是要换一种表达方式,他尝试转移话题,“接着说。” 因为知道自己还有求于面前这个年轻人,叶谷还是稳定了一下自己被冒犯的情绪,对张辰道:“抱歉。还是说回刚才,对了,说到哪儿了,我想想,哦,对了,哎哟喂,你看我这脑子。” 张辰心里对叶谷又多了深入的印象:这位叶谷,确实年纪有点儿大了,记性不是很好,而且有点儿碎嘴子,像长安城每天午后坐在街头下棋的老头儿,明明两个人的棋局,你一句我一句愣是有两军对阵的热闹。 叶谷想了半天,终于一拍脑门儿记起来自己找张辰的目的,它说:“是这样,先生您也看得出来,我虽然老当益壮,身体倍儿棒,但是说出来您也别觉得笑话,嗨,这一千多年里,我生了两百多个儿子女儿,留在山上的又三十多个,您不知道,这些子孙后辈有多不成器,都没法儿说,这不,好不容易三十多年前生了一个天赋还算不错的,但是还出了一个意外,这个意外就是我当时找先生的原因。” “等等。”张辰打断了叶谷,“三十多年前,你多少岁?” 叶谷藏在纸袋子里的爪子好像在动弹,算了半天才说:“一千三百多岁吧差不多,大概算是人里的九十多?” 张辰肃然起敬,就算对年龄这件事再没有概念,他也知道九十多岁的老来得子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您接着说。” 叶谷点点头,“那就还是说回刚才,对了,说到哪儿了,我想想,哦,对了,哎哟喂,你看我这脑子。” “三十多年前生了一个不错的后辈。” “对对对,三十多年前生了一个儿子,天赋不错,您都不知道我那个儿子多可爱,那叫一个周正,贼眉鼠眼的,和我很像,就是可惜,他天赋太好了,才三十多岁,身体还没发育好,境界先到了,差不多就是人的四境,这个时候就出了很大的问题。” 说到这里,张辰已经明白了,“还在幼年期的婴儿,身体无法承受这么高的境界,也可以说无法承受这么多的元力,继续修行下去,身体可能会因为无法容纳而破碎。” 叶谷闻言十分惊喜,“对对对!就知道您是明白人!就是这么回事儿!”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五章威胁和被威胁 叶谷对于张辰能迅速明白这件事表示了赞叹,在一连串的废话助词以后说:“先生,从您上山第一天开始,我就感应到您的身体能够承接非常庞大的元力,这和我那个儿子恰恰相反,所以我想,或许你们能够相互成就,让它把过剩的元力交给您,然后,您就能省略许多步骤,将自己的境界直接提升到很高的程度。” 这就是张辰确定面前叶谷比不上恭王府老马的原因,那个老马在看到卢翰挑战张辰的时候对此表示嘲笑,是因为它能够察觉张辰的强大,而面前的叶谷虽说是在请求张辰,却还以为张辰需要通过提升境界来强化自己的能力。 甚至,叶谷嘴上说着先生,看似礼貌恭敬,其实也只把张辰看做一个特殊一些的后辈。 张辰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因为他觉得要达成协商还需要一些步骤,“那么,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既然是陌生人之间的帮助,就应该谈公平,你来我往,这很公平。 叶谷以为张辰没有明白他最后一番话的意思,所以又说了一次,“让它把过剩的元力交给你,你的境界也能因此得到提升。” 张辰摇头,“但是,我不需要,所以这个,最多算是帮助你儿子产生的副作用?” 叶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但是他误会了张辰的意思,暗中心想:这个年轻后辈看着挺老实的,原来也是个贪心的,我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本来我找他这是互惠互利,试问世上生灵,只要有直接提升力量的机会有谁会拒绝?他这分明是坐地起价。 他的语气因此有了一些变化,“先生,我在山上千年,见过的年轻人不知多少,我知道你很特别,但这世上的生灵,特别的实在太多,我只是不想要舍近求远,因此才找到了你。” 张辰已不愿意再接着听下去,因为他本身就兴趣不大,而现在请求方居然还想不付出任何东西,用文人的话说,这叫白嫖? 张辰不准备谈下去,越过叶谷向后走去,心道改日再来,今天本来想瞧瞧长安上那几只,偏偏有人大煞风景,自己又不能因为这种事情就杀死别人,这不符合世上的规矩。 但是看他这个样子,叶谷生气了,这个老鼠界的小老头儿在书山上听了上千年的圣贤典籍,自觉是一个很有素养的生灵,觉得自己今天不管从礼数还是礼貌上都做得很好,而且并没有打算动用自己的武力胁迫,但是对面这个年轻人一点儿规矩都不讲,对自己一个前辈毫无尊敬。 他想:我不管你们家大人究竟是谁,今天总得先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于是这片原本安安静静的桃林开始颤抖,这种颤抖从他的四周开始向外辐射,无论桃花还是树叶儿都在颤抖中发出相似的沙沙声,与此同时,那些落在地面的花瓣儿轻轻打着旋儿升上天,并且速度越来越快,这些粉红脆弱的花瓣儿好像有了生命,在半空的蜿蜒中不断穿梭。 地面有许多原本躲在花瓣儿下面的虫子抬头,瞧着自己自己飞上天的被子成了头顶阴影河流的一部分,虽不能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发出此起彼伏的鸣叫,骂得很脏。 叶谷没有想要杀死张辰,他想要达到的目的是一种恐吓,毕竟身为一个唐国境内接受过圣贤之书教育的鼠,他不会因为年轻后辈的冒犯就杀死别人、 只不过,那条花瓣儿形成的河流最后停在张辰左右,并且范围在不断缩小。 张辰明白了叶谷的心思,它这是在展示自己的能力,达到威胁的目的。 这好像是一种谈判的技巧,张辰想到了某些话本中看到的剧情,同时想到了一句话,叫做来而不往非礼也,所以他也决定展示自己的一部分能力。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六章跪在地上的老头儿 叶谷瞧着张辰被那条桃花河流拦截,那些每一朵都足以杀死二境修士的花瓣儿仅仅靠着劲气在地面犁出两根手指深的沟壑,心想这样的力量应该足够让这个年轻后辈知道这个世界的高低,知道力量的重要,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是么有礼数,知道自己在书山上被所有人称作大爷是有一定道理的。 张辰这个时候也在考虑一件事,自己该表现出什么程度的力量来在这场谈判中获得最大的利益呢?这个老头儿虽然不是很有礼貌,但是罪不至死,而且他能在九十多岁生儿子,这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他的眼睛看着这些花瓣儿,瞧着河流四周形成的元力旋涡,估算这个老头儿的力量。 此时,叶谷觉得时机到了,所以笑着说:“后辈。” 张辰也觉得时机到了,差不多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力量去对付这个老头儿,于是他回头瞧了一眼老头。 他的视线瞬间穿透那些花瓣儿形成的河流,和叶谷形成对视。 叶谷看到了那双凝实自己的深渊,整个人似乎瞬间坠入冰窟,但以他的能力,本不会感受到冷热,就算是在冰天雪地的北荒,也绝不会有这种感觉。 他知道,这是恐惧,这种恐惧的感觉十分久远,或许是在他年幼时期,一个人闯荡江湖,遇到了一只花猫。 在他修行有成之后,就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但是现在,这感觉又一次回来了。 他不可抑制地开始回想自己一千多年的短暂一生,想起自己那个还在等待救命的可爱儿子,那张可爱的,贼眉鼠眼的脸蛋儿。 噗通! 叶谷跪得很干脆很有力,在地上跪出两个凹陷到地上的坑,细密的裂缝向四周蔓延,他说:“后辈给您表演一个书山特产桃花儿雨。” 天上的桃花儿河流就这样纷纷扬扬落了地。 的确很美。 张辰面对这变故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当然知道叶谷在说谎,但是刚才这一套动作和态度实在是很丝滑,如果不是他能看到元力旋涡,或许还真就被骗了过去。 见张辰沉默,小老头儿趴在地上开始痛哭流涕,“先生,后辈我早就瞧出您的不凡,知道自己孑然一身根本拿不出什么能让前辈满意的东西,因此,只要先生愿意救我小儿的命,我的性命就交给先生了!” 他心下则在胆战心惊:他究竟是谁?想不到我活了上千年,自以为老奸巨猾,却在今天打了眼,只希望这家伙也读圣贤书,良心未泯,不然我今天一家子恐怕都要葬送在这儿。 张辰想了想,说:“我问,你答。” 叶谷接着磕头,“先生只管吩咐。” 张辰道:“你说我上山第一天就看出我的异常,这件事你和几个人说过?” 叶谷老老实实,“谁都没有说过,因为我希望先生救助小儿,生怕出现什么变故,所以守口如瓶。” 张辰点点头,道:“我可以救你的儿子,不过你需要为我做一件事。” 叶谷成了磕头虫,“莫说一件,十件,百件都没有问题!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张辰走到山崖边缘,看着远处的长安轮廓,“我需要你和另一个人配合,查清楚一件事。”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七章有教无类 。叶谷毫不犹豫,“先生尽管说是什么事情,绝无二话!” 这是在表衷心。 他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抬头,见张辰正在看着长安城的方向,又急忙低头道:“只是先生,我无法进入长安。” 张辰是知道这件事的。 在人族典籍或野史记载中,对于人以外那些有足够智慧的生灵统一叫做妖怪,而当初唐国建立之初,最重要的一句话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因此对于唐人以外的百姓,想要进入长安做生意或定居都需要走一些繁琐的流程,而那些非人族的异兽,除去为唐国做出过足够功绩,其余一切都不得入内。 这也属于唐人的骄傲之一,即异族风雨不入长安。 张辰说:“所以,我说的是让你配合另一个人,长安城内他负责,长安城外你动手。而且,在必要的时候,我会出手给你加持一些东西,姑且算是阵法,让你能够顺利进入长安。” 这句话让叶谷再一次浮想联翩,书山作为长安的邻居,他是亲眼看着长安在一千年的时间里从最开始的残破古城变成今天的繁华京都,看着那些阵法光芒笼罩长安,散发出让他靠近都胆战心惊的威能。 而面前这个极神秘的人,却说能够让自己也进入长安,似乎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难事。他原本以为张辰能够进入长安是因为加入了恭王府,现在看来,事情似乎并不这么简单。 他开始对张辰的来历产生更多猜测。 “走,去瞧瞧你的后辈。” 叶谷顿时狂喜,“先生请随我来。” ······ ······ 他们的窝,或者说洞府,就在山腰上,而且是愚路附近的一个地穴之中,经过了阵法的改变,就算是普通三境的人路过也不会发生端倪,而且踩上去脚踏实地,和寻常山石毫无区别。 张辰跟着叶谷进入地穴,里面的场景倒让他一时微怔,只因在进来之前,就连他也没有想到,这里面的陈设已和长安城内的那些富贵人家无异,且绝没有俗气的奢靡。 走下地穴台阶,两侧悬挂以阵法做光源的高高烛台,和外界的光辉呼应,这原本不见天地的幽暗处,竟也如东升西落,竟也有二十四个时辰的时间交替,有变换的四季更迭。 接着深入,两侧开始出现精致的家具,以红木做主体,以纹路见匠心,以珍珠装天灯,以青石铺脚底,偶见金银成丝线,所有的一切都镶嵌在山石开拓出的府邸之中,从脚下到头顶足足两丈,区区老鼠的洞府,竟然大气磅礴。 叶谷对自己的洞府显然也很满意,随着深入对张辰道:“不怕先生笑话,这里面的绝大多数,都是我跟着山上的读书人们学来的,修缮了整整三百多年,就是想着让后代儿孙知书达理,也不必茹毛饮血,所有的一切,无论家具还是这些雕刻的纹路和摆放,都是我亲手做的。。” 张辰环视四周,倒对这老头儿有些钦佩了,只因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显示出高超的技艺和修养,就连那些雕琢的诗句文字,从书法上看都堪称大师。 张辰由衷感慨,“见到你之后,我才明白,什么才是有教无类,以你如今的水平,如果能开设学堂,当为一方大师。” 叶谷闻言喜不自禁,又因张辰在一旁有些拘谨,只能在心头暗自大笑,嘴上却十分谦虚,“先生过奖了,学海无涯,懂得越多才觉无知,我只是寿命长一些罢了。” 张辰摇头,“世上的人多称明日复明日,不论天赋多好,最后终究要荒废,似这种人,就算生有万万岁也未必懂得多少,素质难有提高,你虽不是君子,但已经超过大多数人。” 叶谷听张辰说他不是君子,正想反驳,却想到不久前自己不讲武德想威胁张辰,一时低下头去不敢狡辩。 复行数十步,张辰终于见到了叶谷所说的后辈子孙。 三十多只老鼠在一个个蒲团上盘膝而坐,看样子都在专心修行,直到叶谷咳嗽一声,众老鼠同时睁开眼睛,欣喜非常,“父亲。” “爷爷!” “老祖宗!” 这里几乎每一只两尺以上的老鼠都口吐人言,或许是因为平时受到书山上那些典籍或读书声的熏陶,还十分彬彬有礼,比张辰见过的许多人都有素质。 如果让某些写话本野史的读书人看到,一定会怀疑人生,只因所有流传在故事里的妖孽,在完成灵智的开拓后,第一件事无不是让自己成为人,但这里的老鼠没有一只表现出这方面的向往。 不得不说,人实在是很自恋的一种生灵,瞧世上典籍,无论哪些妖怪志异,但凡那些修道有成的,好像千百年的努力都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化为人形,第二件就是和人交配。 不过,当张辰生出这个心思的时候,忽然又想到另一件事:如果自己真的是天道真灵真身,那自己又为什么会化为人形? 他最后告诉自己:说明人的自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对于这个理由的产生,张辰绝不会承认是在为自己找补。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八章意外的第三者 叶谷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老鼠,而且经过这么多年的熏陶,除去对贼眉鼠眼的特别钟爱,就连审美也和人高度一致,从某种程度上说,他脱去这身皮,就算在长安也能混得很好。 在了解到张辰的强大以后,叶谷小心翼翼伺候着来到家里的这位爷,一旦张辰表现出对某个物件儿有些许兴趣,他都会适当地提供讲解,总之一定让张辰觉得舒服。 最后,张辰终于见到叶谷口中所说的,那个一千多年来唯一一个天赋不错的儿子。 “他叫叶吉瑞。”叶谷指了指不远处陷入沉睡的老鼠,他此时已经脱去了身体外面的纸袋子,道:“因为他的天赋实在太好,只要是在清醒状态,就一定会不由自主地容纳元力提升境界,所以我不得不让他进入这种状态,就算是这样,就算有阵法的隔绝,他的境界也还是在不断上涨,我真怕,它某一天会在睡梦中,发生意外。” 叶谷的确很关心这个后辈,以至于说到最后已经不忍继续说下去。 张辰能够理解这种状态,对长辈来说,仿佛说一句不那么好听的话都担心会因此成真,一旦最后真的如此,就会加倍懊悔。 张辰上前几步,放出感知,看向叶吉瑞。 叶谷不敢出声,他摸不清张辰的身份和境界,不知道张辰是否能够看出叶吉瑞的问题,只是忐忑地等待。 在他的煎熬里,直到听见张辰一声轻微的惊疑,“嗯?” 叶谷的心跳因此暂停了一瞬,“先生,出了什么事?” 张辰摇摇头没有说话。 在张辰的视线里,的确看到如叶谷所说的,哪怕已陷入沉睡,仍旧有元力的不断没入,但当他深入感知,才察觉这并非是自主完成的过程。 在叶吉瑞的身上,有一道阵法,这道阵法刻入他的每一寸血肉、经脉、甚至是丹田和气海,并且,这道阵法正在自行运转,也正是因为这道阵法,四周的元力在不断涌向他的身躯,经由阵法反馈向躯体。 叶谷见张辰的沉默,几番忍耐,终究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声,“先生,到底怎么了?” 张辰看向他,“他体内的阵法,是你植入的吗?” 叶谷对此更加诧异,甚至是震惊,“阵法?什么阵法?” 张辰看了他的模样,确信和自己猜测的一样,叶吉瑞身上的阵法是有人在叶谷不知情的情况下植入的,而且植入的技巧十分高超,以至于二者之间几乎形成一体。 张辰对此更加好奇,因为他很清楚,别看叶谷败在自己的手上,但那是因为他自己本身有天道真灵的加持,如果换做常人的元力境界,叶谷已经非常厉害。 至于多么厉害,张辰不能确定,因为他目前为止见过的修行者,似乎并不算多,最强的自然是安史山,但安史山并不修元力,按照民间野史记载,他该是天生神力,异于常人,且随着年龄和锻炼,在变得越来越强大。 总之,叶谷如果要对付承剑司那个用剑的年轻人,也就是叶芳,应该很容易,甚至想要杀死钟白,好像也不是很难。 那么,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在这个活了一千多年的老鼠面前,将阵法置入叶吉瑞的身体? 目的又是什么呢?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七十九章幕后黑手 张辰很快开始了对叶谷儿子的治疗。 屋外。 叶谷来回不断走动,他知道这一定是极繁琐的一件事,正如张辰刚才所说,那一道阵法植入了儿子体内的每一分血脉,那么现在想要清除所有隐患,就一定需要将它经脉处的种种纹路全部抽出,单单是想一想,都能了解到这是何等庞大的一个工程。 他不知道的是,这件事对张辰来说并不难,如果只是清除隐患,只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件,截断阵法的自行运转,让它成为能够受这只小老鼠主动开启或关闭的手段;第二件,截断阵法和当初植入阵法之人的联系,只是单单截断阵法难免打草惊蛇。 张辰的眼睛忽然失去瞳孔,又或者说瞳孔缓慢收敛了颜色,呈现出如天空一样的本色,接着,在他的眼中,叶吉瑞通体的皮肤或骨骼一件件完全剥离脱落,只有那些粗细不一的血管和经脉细密地形成一只老鼠的轮廓。 每一条经脉之中都有鲜血和元力在运转,除此以外,还有一条极细却坚韧的线条镶嵌,这根线由老鼠的身上向外延伸,张辰的目光就顺着丝线一直向远处去,直到千里,仍旧不得其根源。 也就是说,当初镶嵌阵法的始作俑者,远在千里之外,甚至是唐国不愿意去耗费多少人力管辖的边荒。 ······ 恭王府、喟叹观、邪魔动乱、安史山,还有正在和巨蟒搏斗的李姓唐国,以及眼前这个耗费如此繁琐精力才能完成的谋划。 张辰将进来所见到的种种联系在一起,冥冥中的感知似在跳动,整个唐国的确在经历和酝酿一场千年以来从未发生过的动乱。 所有人都被盛世两个字蒙蔽,如今的唐国就是磅礴大海,海面风平浪静,深处早有涌动暗流。 半个时辰后,在叶谷有些意外的神色里,张辰走了出来。 “先生,怎么样?”叶谷并不认为张辰能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完成所有流程,但又不敢表露出对此的怀疑,只是战战兢兢地这样询问。 张辰说道:“他身上的问题暂时已经解决,至少,三个月内不会出问题,那些满溢的元力我已经全部吸收,不过,那道阵法我并未触碰。” 叶谷顿时露出担忧的神情,可见他对这个后辈的确十分上心,眼睛里有了三分乞怜,请求道:“先生,我知道要清除这阵法,一定是十分艰难的事情,可能,需要先生费许多心思。” 他说到了这里,似乎担心张辰不愿出手,又知道自己的请求师出无名,毕竟萍水相逢,自己又似乎拿不出真正能够帮到这位先生的物件儿,一时再次跪倒在地上,“先生,只要您愿意出手,往后我书山上叶谷这一脉,都任由差遣,我不敢瞒先生,吉瑞是我上千年来唯一倾注所有心血的后辈,这并不只是老朽的私心。如人族典籍所说的传承,吉瑞是我这一脉往后所有子孙能有安宁生活的根本,老朽的寿命最多还剩下三五十年,一旦我死去,这些子孙便只能靠着吉瑞庇佑,先生,还请先生出手,我必愿意当牛做马!” 张辰其实知道他的心思,自他见过生灵万千,就算是那些没有灵智的飞禽走兽,也往往以为后辈传承做了一生需要完成的目的之一,小老头儿在小儿子身上不知倾注了多少期望,其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希望将来小儿子能如自己一般,做了守护族人的神。 “其实这件事对我来说并不难。”张辰眼见叶谷又因这一句话要乞求,阻止道:“我并非挟恩图报,这件事本身就只是交易,所以你当然要付出点儿什么,不过,你需要想清楚一件事,他身上的阵法既是人为,那么我一旦出手,始作俑者必定有所察觉。” 叶谷关心则乱,方才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猜测究竟是谁做的这件事,据他回想,自己也从未得罪过别人,而且以他的眼力见,一旦遇到那些强人,礼数都一定做足,此刻咬牙切齿,“此人分明是知道我对小儿子的心思,想要在悄无声息中,等我死去之后,掌控我这一脉。” 张辰摇头,“倒也未必,如果他真是这个想法,叶吉瑞如今便不该是这样的艰难处境,毕竟这这阵法的隐蔽你绝难察觉,何不等你老死之后才收网?” 经这么一提点,叶谷也立刻明白,说到底还是因为关心则乱,事情发生在最亲近的人身上,所以老头儿不能十分理智,换做平时,他所考虑到的或许比张辰更多,他沉默许久,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张辰一眼,“那么,依先生之见呢?”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章叶谷的效忠 张辰早就有了计较,他开诚布公,“在桃林时,你说只是解决后辈身上元力过剩的事情,作为交易,我便让你为我查案,如今出现其他的意外,一定是另外的价钱。 我并不瞒你,要让这阵法完全中断,甚至成为你儿子的助力,于我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但这件事的价值,于你而言却非同一般,因此你需付出同样的代价。 此外,我甚至可以为你找到幕后之人,只是我暂时不会离开长安,因此需要延后,而且,这同样也是另外的价格。” 叶谷在对面年轻人的平淡声音里,神情不断变换,在张辰最后一句话落下时,似已经做了某些决定,抬头道:“先生,还请收下吉瑞,让它常伴您左右,而且,往后我们整个族群,千秋万代,只要还有延续传承,都愿意为您和您的后人做了奴仆,我知您有通天彻地的手段,未必需要,但有了吉瑞,您便不必亲力亲为,而且我们这个族群生出灵智以后便会自行衍生天赋神通,也能为先生做一些事。” 张辰对他的这两句话倒有些意外,他本以为小老头儿考虑的是价值交换的利弊,没曾想叶谷会有这样的魄力,反问道:“你既然已经做好了让叶吉瑞为我做事的准备,为何没有想过直接去找这阵法背后之人,问问他想要什么?万一他并没有想掌控你的族群,这岂非得不偿失?” 叶谷正襟危坐,道:“我虽是鼠辈,在人族圣贤典籍中风评不佳,但在书山上耳濡目染,也知一个生灵活在这世上的规矩,那施加阵法之人既暗中做了这样的事,且差一点让我有了丧子之痛,需知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就是世上最大的惨事,那么无论此人最后究竟要做什么,都已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而且鬼鬼祟祟如此腌臜,又能是什么样的人物? 相比之下,先生做事就算有所图,也光明正大,若我至此反而要去衡量先生和背后谋划之人的取舍,岂非是个蠢货?” 张辰一时没有出声,只低头瞧着他,有隐隐的笑。 叶谷迎着张辰的目光,只觉自己已被瞧得透明,低头又道:“此外,不敢瞒着先生,我一开始只靠着自身感知觉察出先生的特殊,但就在刚刚,我尝试以天赋秘术瞧了您一眼,只因,我担心阵法一事是先生为了达成某些目的,直到,见先生精气如天地本身,气运冲霄通了日月星辰,才知自己小人之心是何等可笑。” 张辰这才知道,原来方才小老头儿所说的天赋神通和双目相关,不由有些好奇,“你说你们这个族群既生灵智,便有天赋秘术自然衍生,那么如你刚才所说的种种,又和人族瞳术有什么不同。” 叶谷已彻底被张辰折服,虽不比叶芳钟白他们只因在人群中看了张辰一眼就不能自拔,却也如一个井底之蛙骤然看到天空海阔,看到惟余莽莽,心头震撼,此时知无不尽,道:“人族瞳术虽号称能够看透虚妄,其最终也逃不过虚幻,终究也不过是元力运转之下构成的神通,我们的天赋秘术不同,我等秘术如臂挥使,且不仅有看透虚妄之能,可凝滞敌手,可如刀剑杀伐,有万般妙用。 说起来,这也算世上的公平之一,我们这个族群的修行,除去特异的天才,在元力的汲取上甚至不如普通修行者的十之一二,但修行有成之后,便有秘术自生。这正好比人族生来就有灵智,却平白多了更多的烦恼。” 两个人说话间,从张辰背后的屋子里,一道孩童似的声音响起,“父亲,先生。” 叶吉瑞其实早已经醒了,只是身体一时不能恢复行动,在屋子里听张辰和叶谷二人的对话,直到察觉身体和元力终于都能够运转,此时走出来,向二人都行礼躬身。 张辰瞧着这小老鼠一前一后对自己和叶谷先后行礼,心道这小老头儿果然说得不错,就算是对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都以圣人之礼教导,这又是很多大户人家做不到的。 在儿子面前,叶谷直起了腰,又做出父亲长辈的威严,道:“快过来跪下,先生救了你的命,往后你也需对先生忠心耿耿,我平日里常教导过你,忠人之事从一而终的道理,往后需时刻自省。” 叶吉瑞果然照做,先后为张辰叩首九次,抬头道:“前三个头,是我听命于父亲,中间三个,是感谢先生的救命之恩,最后三个,是我甘愿为先生效命。” 张辰见这小老鼠说话的时候双目澄澈,绝没有半分闪烁或不甘愿,一时间感慨,看向叶谷,“你的品行虽有瑕疵,却真的教导出了君子品行。” 叶谷昂首,一时也颇为自得。 ······ 长安城。 深夜。 钟白近来在喟叹观的处境并不算好。 自那一日从恭王府离开后,喟叹观时刻都在询问薛丁之死,以及对张辰的调查。 钟白对张辰此时有万分敬仰,自然不肯将自己的所见所闻说出去,最多将一些人尽皆知的消息传递出去,只是这样一来,喟叹观难免对她有了微词。 三日之前,喟叹观派第二批人来到长安,整整三日,他们通过种种渠道调查张辰的信息,终于有所获。 钟白在黑暗中,以术法将自己隔离在屋子里,取出一道传音符。 “先生,喟叹观如今怀疑,您和唐国新生的一种修行手段,儒道有关。”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一章肚兜不见了 张辰同时收到了三个人的传音。 钟白:“先生,喟叹观如今怀疑,您和唐国新生的一种修行手段,儒道有关。” 文众:“先生,我明日就会抵达长安。” 杨雪灵:“你在干嘛呢?” 张辰取出传音符都听过了一遍,开始给出回应,首先是钟白,“既然是怀疑,就让他们寻找证据。” 接着是文众:“好,你到时候在书山下的镇子等我。” 最后是杨雪灵,这个是最难的,因为张辰觉得这句你在干嘛,实在是一句很没用的废话,就算我说了我在干嘛能有什么用呢? “我在看星星。” 杨雪灵:“好看吗?” 张辰:“嗯?皇城没有星星吗?” 杨雪灵:“皇城的星星和外面的肯定不一样。” 张辰想了想,“其实一样,你如果多看看书就知道,整个唐国,甚至整个世上的太阳月亮其实都一样,星星也一样。” 杨雪灵:“肯定不一样,我感觉不一样,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一样。” 张辰这次没有办法反驳,因为事实和感觉往往是两回事,从这方面说,的确不一样。 但是张辰不打算在这件事情上和这位贵妃娘娘进行争论,因此他没有回应。 隔了半晌,杨雪灵的传音符又一次传来声音,“你在干嘛?” 张辰:??? 这一次没等张辰回应,杨雪灵的声音又一次传过来,“你上次到底怎么做到的?” 张辰想了想,这件事好像不能告诉这位贵妃,所以还是没有回应。 杨雪灵接着问:“对了,我听宫里的人说,你是恭王府的赘婿,你的妻子现在不在长安?” “你做赘婿是不是还挺累的,我看那些话本里,赘婿日子都不是很好,你现在在哪儿呢?” “听说你是从北荒那边儿过来的,难怪我上次觉得你就很高,你得有七尺吧?” 张辰一直没有回复。 直到对面杨雪灵接着问:“我们什么时候再出去转转啊?” ······ ······ 半柱香后。 桃林里。 张辰和唐国贵妃杨雪灵各自躺在一块大石头上。 “唉。”杨雪灵极舒服地叹息一声,旁边儿是刚才猛灌了半壶的酒,“你看,我就说吧,外面的星星比皇城的好看多了,你还不信。” 张辰心道:反差越来越大了,谁能想到清清冷冷的贵妃娘娘还是个话痨? 不多久,喝多了的杨雪灵开始在桃林里大喊,平时唱歌儿极有章法,可做三日不绝绕梁天音的贵妃,现在却扯着嗓子大喊,“青天三十丈,愁做万卷长!命留四方方,谁做千古皇?你我何惶惶,谁管谁荒唐!” 而且,词儿又是这样的俗气,张辰心里暗暗想着。 在山腰处的地穴外,叶谷只敢悄悄瞧一眼桃林的方向,一颗小心脏突突突跳出了唐国破阵曲的节奏,“先生旁边儿那个女人是谁?怎么沾了那么多唐国的皇气儿?” 翌日。 张辰的传音符不断闪烁。 张辰注入元力,只听里面有接连不断的声音传过来,“你在干嘛?” “我的肚兜是不是在你那儿?” “我的肚兜丢了!” “你快说句话!” “每天都有宫女要来收走换洗的,你快说句话!” 张辰叹了口气,他心想:如果这肚兜真的这么重要,你为什么昨儿晚上喝多了要把它扔到书山下面?不过,现在可以确定之前某个匪夷所思的猜测了,毕竟,最宠爱贵妃的肚兜消失不见,当今圣上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二章多事之秋 书山下的镇子是近两百年才建立且热闹起来的。 在过去,人们一直认为修习圣人典籍,自然要和俗世分开,直到两百年前,当时的皇帝武宗才同意书山附近也可开商拓地,才可有云集村镇,当时有臣子反对,说什么违背祖训,武宗说道:“圣人曾言,人情练达也是文章,就算君子也该在世故打磨,否则难有前途。” 文众是凌晨赶到书山下镇子上的,当即催动了传音符,对面却只传来一句话,“天亮了再说,睡觉呢。” 文众呆了呆,心道如先生这样的人物还需要睡觉吗,不是说一个人只要进入四境就能够舍弃这些常人才需要用以维持生命的积蓄吗? 山上,被传音符打扰到的张辰很不高兴,他现在相比普通人来说仍然很少会有太多情绪,但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滋味实在是很不好。 山下,文众莫名摔了好几跤,爬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有些发蒙,暗道我一个修行者,再怎么说曾经也是陨墨山连续蝉联几年的优秀弟子,好好走路怎么会这样? 他抬头看看头顶书山的轮廓,跪在地上冲山上磕了几个头,“先生,无意冒犯,无意冒犯。” 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像极了某些愚昧百姓在对着鬼神祷告,但是他没有办法,自从见过张辰以后,他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关于自己本身的弱小和无助。 事实证明,在磕头以后,他的确顺利很多,再没有因为走路而出事。 找到住处休息的时候,文众回头瞧了一眼书山,暗道这哪能怪我,谁能想到你堂堂这么大一个人物,竟然大半夜还需要睡觉,而且会因为这么小的事情怪罪? 三个时辰后。 太阳拨开了风切割成鱼鳞状的云朵,将自己的目光投落,于是在他的注视下,这个世界也开始苏醒。 书山下面的镇子很热闹,据说连续几年都被评选为长安附近的乡镇代表,并且代表所有的乡镇讲话,说一说在当今陛下的领导下,唐国乡镇百姓的生活是何等的幸福和快乐,经济上何等的富足,以及生活中的种种器具是否实现了修行和普通人结合一体化。 原本文众的心情有些低落,但是在两碗豆腐脑儿的安抚下,眯起眼睛瞧瞧遮蔽了阳光投落阴影的山峦,心道不论怎么样,我终究是活下来了,而且,如今不必遭受承剑司和陨墨山的追杀,以这位先生的能力,只要我真正成了他的人,要甩开这两家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就在这时,一个人影遮挡了他的视线。 “先生。”文众又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不远处的人都不由瞧过来,先看了看文众,接着瞧瞧张辰,一时震慑于这个年轻人的容貌,不过很快将心思转回到正途上:现在的年轻人,就这么放得开吗? “我需要你进入长安,为我查一件事。”张辰说。 ······ ······ “朕需要你为我查一件事。”唐皇看着跪在眼前的年轻人。 “父皇有命,儿臣万死不辞!”九皇子的身躯都在颤抖,因为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找到他,而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这一座大殿里,除去皇帝贴身的公公,再不见任何人。 九皇子很清楚这代表什么,众所周知,当今陛下春秋鼎盛,在这种情况下,从未听闻他放权给任何一个皇子,这是唐国千年历来的规矩。 “朕并不需要你万死,只需要你查一个人。”皇帝低头瞧着自己的儿子,“那一夜邪魔动乱时,据说在安史山的人到达之前,已经有人解决了绝大多数祸患,朕需要你查清此人的身份。” 九皇子心下一时震动,他从这句话里听出最重要的一条信息,暗道:那一夜的邪魔动乱闹得沸沸扬扬,父皇在朝堂上已将这件事全权交给兵部,要求查出其罪魁祸首,但是听父皇现在的意思,相比查出那个放出邪魔的人,反倒是解决邪魔的人更加重要。而且,那一夜真正解决祸患的人是单枪匹马,既然如此,那一定是修行者,只是,承剑司有那一位和阵法在,该对城内的修行者们了如指掌才是。 九皇子露出惊愕神色,抬头道:“但,既然是修行者,那大监司该有所察觉才是。” 这半句话本是不需要说出口的,因为既然是让他去查的事情,就说明大监司并没有告诉唐皇那个人是谁,无论是不想告诉唐皇还是有心隐瞒,这都是极重要甚至可怕的事情。 但在某些时候,总要是适当地递出话头,让父皇能够借此说出缘由,这些不是圣人典籍中能够学到的。 皇帝说:“大监司说,那一夜他一直瞧着长安,但是没有察觉邪魔背后之人,以及解决祸患根源的修行者。” 九皇子跪地伏首,“儿臣领旨!”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三章夫子,还请用力一些 计明每天都有找张辰见一面的习惯,但是今天没有,因为他被一堆人挡在了院子外面。 当他赶到的时候,院子外面有上百名学生围拢,不由觉得诧异,走上前去对其中一人做了一礼,问道:“敢问兄台,这是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头也不回,“有人看到几位大儒全都进了张辰的院子,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计明恍然,一时露出喜色,心道看样子几位大儒终究放不下张兄的天赋,这一趟还是要来收弟子的,外人只以为张兄真的狂悖,只有身边人才知他的品性高洁,看来今日之后,张兄就能名动文坛了。 院子里。 小环在厨房炊烟袅袅,张辰和几位夫子烹茶议事。 “张辰,我们决定从明日开始挑选第一批弟子,传授儒道。”丹陈子说。 张辰颔首道:“儒道修行这种事情,一条路早已戳在那儿,我只是发现了它,并不代表它就属于我,几位夫子现在也身负儒道修行,想要传授给谁都可以,倒不必特意问我。” 丹陈子呵呵笑道:“我自然知道你的君子之风,不会对此在意,我们此行前来,是希望你能明天也能前来,毕竟,我们这些人都知道你的学问,而且你在儒道上必定超出我们许多,有你在,我们才能避免许多错处,不会误人子弟。” 这就是他们此行的目的。 张辰想了想道:“我可以去,但还请诸位夫子在人前不必对我太过客气,以免有些人怀疑我和儒道的关系。” 丹陈子几位夫子顿时露出喜色,向着张辰躬身一礼。 幸好这院子有阵法阻隔,大门紧闭,否则让其他人看到,张辰的身份第二天就会成为书院最大的未解之谜。 ······ 山上的风逐渐回温度,这是天色靠近正午的缘故。 “朽木不可雕也!”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狂悖之人!” “狂徒张辰!” 几位大儒骂骂咧咧出了院子,一个个面红耳赤,那些里三层外三层等了几个时辰本有意自荐的学生们顿时不敢出声,心下则都在猜测:张辰究竟是怎么得罪这几位先生,竟让他们如此愤怒? 张辰站在院门处,瞧着几位大儒的背影,心想这几位的演技实在很声音,真是难为了他们。 眼看他就要关上院门,一名学子急中生智,高声道:“张辰,枉你读了这么多圣贤书!竟不能明白尊师重道,几位先生今日来找你,是不忍你的天赋就此蒙尘,却不是你借此抬高身价折辱老师的理由!” 他的声音传出很远,让不远处几位大儒先后停下脚步。 其余学子见状,突然明白这是绝佳的机会,倘若能够借此得到夫子的赞赏和青睐,往后就能平步青云。 一时间,义愤填膺之声此起彼伏,“张辰!古语有云,我等生来有别于禽兽,经无数春秋才完善人伦礼法,更何况我等在书院首先学的就是春秋,其中言明君子自谦,你是怎么读的春秋?” “张辰!几位夫子在我心中如辉煌日月,是连当今圣上都要礼贤的高洁,你算是什么样的猪狗,也敢折辱夫子?” 群情激愤,有眼尖的学生看到几位夫子本就因为气愤而涨红的脸愈发通红,心道这或许是几夫子听到了我的抱打不平,因此觉得感动,一时更加卖力,“张辰,春秋怎么就养出了你这样的腌臜?!” “我等读书人,一口浩然气,你修的又是什么礼法,学的又是什么道理?” 听到这里,几位大儒中脾气最暴躁的刘玄机顿时转过了身,两三步走得很急,来到刚刚骂得最大声的学子面前,一脚将这年轻人踹翻了去。 刘玄机身形高大,虽学问高深,年轻时也有学院将军的名号,此时盛怒之下一脚踹翻了这年轻人,一脚一脚踢过去,“我让你一点浩然气!我让读春秋!你如果真的尊师重道,骂人的时候为什么要看我们的反应?书院就是教你们骂人,教你们趋炎附势的吗?!” 周围学生早已经看呆了,刚才出声的学生此时都在退后,担心自己也被刘玄机抓到,毕竟地上那个学生眼看着已经被踢得鼻青脸肿。 院子里,早已经关上门的张辰感知到外面的情况,摇头失笑,一抬头看到小环正架着竹梯趴在院墙上看热闹。 注意到张辰正在看她,小环回头笑着道:“姑爷,这位老先生还真是厉害呢!” 眼睛又笑成了月牙儿。 张辰想了想,嘴唇微动。 院外,刘玄机的耳边听到一句话,“夫子,还请用力一些。”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四章可惜我不是唐国人 翌日。 上午。 张辰出现的时候,学堂里面已经坐了三十五人,学生和老师各自参半。 既然能被几位夫子挑选成为最早修习儒道的种子,自然都有过人之处,无论学问或人品都是上上之选。 听见脚步声,众人齐齐回头,因为他们曾听夫子说过,今日来听课的仅仅三十六人,也就是说,现在全都到齐了。 等张辰的身影在门口出现,众人都倍感惊诧。 现在整个书院都知道山上来了一狂悖之徒,仗着天赋几次三番辜负了几位大儒的好心,而且这张脸实在很容易让人印象深刻、 张辰走进屋子,粗略一扫,才见自己的几位老师竟也都在这里,因此做了一礼,并未出声,便走到屋中最后一个空位。 不多久,丹陈子等人也先后走进来。 这场儒道的教学对张辰而言有些无趣,它毕竟不像元力修行,经过了不知多少年的演变和完善,在某些方面已经脱离了天道真灵对世界本真的了解。 这个刚刚出现的修行道路,所有人都不过是初学者,张辰瞧得见一条大道的延伸,现在唯一差的,就是世人一一代代传承中开辟出的支脉。 上午的阳光最舒服,尤其是透过窗棂,照在人的脸上,这让他昏昏欲睡。 丹陈子等人见状,心下明白一定是自己的讲解不曾出错,对他的态度倒不觉得如何,毕竟张辰在儒道方面作为开创者,走得远比他们更远,现在偏偏要听他们如此粗浅的学问,觉得无趣也是正常。 其他人未必这么想,就算他们都是夫子挑选出来的,嫉妒心总是无法避免,心下暗自较劲,“就算你的天赋真如传言,学问这件事都如逆水行舟,你既不肯用心,终究不进则退,更何况是面对以往世上从未有过的儒道?” 张辰不管其他,已经低头睡了过去。 直到怀中的传音符开始发热。 ······ ······ 长安城内。 文众正在玄武长街徘徊,经过这几天对数十处邪魔动乱地点的了解,最终锁定从这里开始排查。 “所有动乱都发生在长安的繁华闹市,相比之下,玄武长街是涉及大人物最少的地界儿,虽说我如今有先生赋予的阵法加持改头换面,不必担心承剑司察觉我的真实身份,但如朱雀大街或护城河那些地方,承剑司之人出现的频率更高,为了避免麻烦,还是玄武长街更合适。” 文众坐在一间茶肆外的马路牙子上,付出几十文的代价,终于找到一个当日见到邪魔的百姓,两人并肩子瞧着不远处已经恢复如初的街道和房屋。 “我和你说,这坏事情有多恐怖啊,就在那天晚上,我正扛着袋子往家去呢,本来就挺累的,毕竟这是内城,我家住在外城,就是土桥街,你知道土桥街吗?不知道也没关系,就是内城很多人看不上的地方,他们每次到了土桥街都会说什么哎哟喂,这他妈以前就是一村儿,但是没办法,内城的地界儿多贵啊,就算这玄武长街,人们一说住这儿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可是像平头老百姓哪能买得起这儿?反正就是,我那天扛了得有三百斤米,没办法,内城的米便宜啊,我走到这儿本来说歇息歇息,毕竟累够呛呢,结果没想到,你是没看见,那个怪物突然就跳出来了,你见过蛤蟆吧?就跳起来老高那种,也就是我,嘿,要是换成一般人,还真就跑不了,我年轻的时候跟着巡防营的亲戚练过,看你应该是外地人,你知道巡防营吧,一般人还真进不去。” 文众在旁边儿青筋暴跳,后悔自己怎么就找了一碎嘴子? 他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兄弟,你的过去我不想了解,你的未来我不想参与,你就说邪魔的事情就行。” 男子撇撇嘴对此表示遗憾,“行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我本来还想着教你几招,你以后就知道你今天错过了什么,啊对,接着讲邪魔。” 书山上。 张辰听着传音符的声音,不由地想起山上某只老鼠。 不过总算,碎嘴子大哥说起了正事,“那个邪魔一出现就杀了很多人,我是运气好,也有眼力见儿,但是其他人就惨了,有的连肠子都被拉出来了,有个姑娘直接被劈成了两瓣儿,我当时就在旁边儿看着呢,后来,后来是城里的巡防营先到的,你没看那个阵势,连巡防营都不是对手,那个邪魔不知道用的是什么邪门儿的法术,每次只要招手,附近好像连月亮都没了,什么也看不见,盔甲都挡不住。对了,你是唐国人吗?是就好,你就应该知道我们唐国人最厉害的是什么,就算那个邪魔那么厉害,就算不是对手,还是没有人怕,那个统领就一直喊,说让我们这些百姓先撤,也就是我当时手上没件儿兵器,但凡要是有个锄头我就冲上去了,不过我逃走之前也没闲着,把三百斤的米扔出去了,嘿,三百斤,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肯定不行吧?” 文众听到后面就开始沉默,因为他其实不是唐国人。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五章东南轩辕阁 在听碎嘴子大哥讲故事的时候,文众其实很忐忑,尤其是当说起那一日邪魔的屠戮,那些被撕碎的血肉,那些因此伤残的百姓,因为他曾经也这么做过。 虽说那一日所做的事情非他本意,而且他的邪魔祭炼多是以十恶不赦之人为基底成就的,但终究是做了,因此他担心张辰会想起什么而对他下手。 所幸,无论碎嘴子大哥说了多少废话,最终还是透露了许多有用的信息:那个邪魔动用术法的时候,让四周光明消散。 送走了碎嘴子大哥以后,文众告诉张辰,“从这里去看,邪魔动用的术法和东南的野人有些相似,他们和喟叹观不同,喟叹观修己身,东南的野人修天地。” “仔细说一说修天地。”这是张辰的回应。 文众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自己的机会,“相传东南的野人是当年异兽和人族的血脉,所以也被很多视作异类,他们生来有人的灵智,有异兽的身躯,一旦修行便开拓出不同的天赋秘术,这被他们称作是上天恩赐,在唐国之前,他们一直自称是上天之子,他们认为自己所处的地界儿是太阳栖息和升起的地方,认为这个部族的血脉是世上最优越的,他们的修行是以天地之力为准,只因他们生来就和天地有特殊的感应,传说在数千年前,他们的部族有人生来可化日月。” 张辰询问,“说重点,你说他们修天地,那么这种修行是如何达成的呢?” 文众道:“我曾经去过东南边疆,听闻他们修天地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自己化作天地,因此他们的修行是在不断让自己和这片天地契合。” 听到这里张辰已经明白了,所谓的修天地,实则就是让自己和这世上的一切共鸣,所谓身化日月天地,也大抵如此。 和喟叹观相比,二者之间的差异其实就是,喟叹观修天地的神,东南野人修天地的形。 张辰对此有些兴趣,暗道如果有机会的话,一定要去瞧瞧,他们具体是怎么做的。 “如果从邪魔施展的术法上看,这件事和这些野人有关,先生,据我所知,长安城内只有外城西三旗有野人聚集。” “去查。” 张辰收起传音符,这场儒道启蒙的第一课恰巧到了尾声。 回到院子的时候,小环正在和一个用纸袋子遮了外形的小孩儿一起玩儿,是叶吉瑞。 这纸袋子出自承剑司,小环当然瞧不出吉瑞的真身,一段时间相处下来,小环倒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 ······ 这一天。 长安忽然起了大风。 这股子大风的由来是城外忽然飘来的一朵乌云,它好像乍然从白皑皑的云层后面跳出来的,冲着脚下城池做了个捉迷藏的玩笑。 跳出来的第一件事,它便做了鲤鱼吐泡泡似的胸腔鼓起,等再次凹陷下去的时候,狂风就已经从城外席卷而来。 长安城内的阵法开始运转,那些光辉将乌云造成的飞沙走石和黑暗都阻隔在外。 从远处看过来,便可以见长安的城墙将世界分成两个部分,城内有万丈光明,城外有群魔乱舞。 城内的百姓们也看得到这个场景,但并不慌张。 今年长安的天气很怪,这是长安百姓的共识,自从千年前,唐国稳定之后,承剑司建立,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已经成了过去。 承剑司的阵法保证了长安的安定,当然也为了保证那些皇帝陛下能居住的舒服,长安绝不能出现恶劣天气这已经成了一种常识。 无论什么样的天灾,在承剑司的阵法面前都能够提前预知和避免,就算是地动这样的可怖天灾,长安之外山崩地裂,长安之内都稳如泰山。 因此,当这场狂风出现,百姓们一开始只觉得惊疑,并不慌张,因为只要有承剑司的阵法在,就不会有任何一座房屋会因此倒塌,就不会有任何一个百姓会因此伤亡。 只有少数人这一刻瞧着头顶的乌云汇聚,回想这些日子以来长安的种种意外,忽然隐约意识到了一件事:或许,曾经的太平长安已经成了过去。 除此以外,似乎没有人看到,城外那一片巨大的乌云虽被阵法阻隔在外,但它在不断缩小,某些渺小的,犹如齑粉似的部分不断从乌云本身剥离,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渗透过了阵法屏障。 相比之下,阵法的屏障就好像一张大网,而乌云本体剥离的那些齑粉,因为太过渺小,所以穿过了这张大网,做了遗漏的鱼。 于是,似乎在所有人不能察觉的情况下,那些极细碎的齑粉,在这种持续且快速的渗透下,最后在城内完成了集合。 不知过了多久,人群中才忽然起了这样一声高呼,“你们快看!” 快看!是谁家房顶上也挂了一朵乌云? 紧接着,狂风忽然在城内肆虐! 这一天,长安出了比邪魔动乱更可怕万分的大事:千年以来从未因风雨而出现坍塌的神话,就在今日被打破了。 “就算只是外城!就算按照你的说法,那一片区域是近百年才扩张的,但当初是你们承剑司拍着胸脯,说什么万无一失!现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是打了朕的脸,是丢了唐国的颜面!” 朝堂上,唐皇抄起手边儿的物件儿砸出去,这是发了雷霆震怒,脚下承剑司众人噤若寒蝉,虽说他们在唐国的地位有些特殊,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他们掌握了整个长安安定的命脉之一,也就是那一道保卫整个长安的大阵。 现在。这个大阵已经出现问题,那么他们在皇帝面前又有什么资格继续特殊下去? 正如唐皇所表现的情绪,这件事远比邪魔动乱严重的原因是:唐国千年,从未发生这样的事情,且每一个皇帝都信誓旦旦,说不论什么人留在长安,都不必担忧天灾,从此身家性命都在自己的身上。 偏偏意外就发生在当下,偏偏当下一直都被庙堂甚至百姓认为是古往今来的最鼎盛。 过了半晌,承剑司明面上官职最高的人上前一步,“圣上,身为承剑司剑吏,微臣不敢为承剑司开脱,这的确是承剑司的过失,我等甘愿受罚,只是身为承剑司剑吏,臣每年都会对阵法进行数次排查,倘若这场怪风真是天灾,臣死不足惜,可其中古怪还不曾查清楚,请圣上网开一面,给微臣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今日这场怪风并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唐皇低头,脸上的所有情绪收敛了去,但是冷意更甚,“不久前的邪魔动乱还不曾查清楚,如今又有阴风作祟?” 剑吏低头道:“圣上,邪魔动乱之事,实则已经有了眉目,只是事涉某些,特殊的人物,因此还需圣上定夺。” 唐皇冷笑连连,反问:“特殊人物?什么样的特殊人物,能在造成我唐国百姓千人死伤的情况下,还让你们不敢调查?太宗圣祖说过,百姓为重中之重,就算是皇亲国戚,犯下这样的滔天罪过,都罪不可赦!” 这位皇帝陛下当着朝上文武痛心疾首,似因一时激愤,竟忍不住咳嗽起来。 众臣子顿时哗啦啦跪倒一片,“陛下保重龙体!” 等到圣上的咳嗽停息,承剑司的人才迟疑道:“陛下,那一日的邪魔,似引动了天地之力,这是东南轩辕阁野人特有的手段,而且,今日这场蹊跷的阴风,也毫无征兆,似是人祸。” 唐皇的眉间微微皱起,一对儿眸子从剑吏的身上移向殿外,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都噤若寒蝉。 “那依你看,这件事该怎么做?”唐皇问。 剑吏似乎早知道圣上有此一问,声音在大殿内回荡,“圣上,听闻喟叹观如今有数十人在长安行走,这件事,不妨让他们去做。”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六章长安乱 城内起了狂风的时候,文众正在外城蹲点,目标是轩辕阁的野人们。 他在隐匿身形方面本就很有自己的技巧,在经过张辰的指点和改良后,整个长安就算站在三步之外能够察觉他身影的都没有几个。 “先生,倘若不是我当时就瞧着他们,或许真就以为,这场风是由这些野人操控。”他在给张辰汇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但我当时就在外城,亲眼瞧着这些野人正在钻研文人典籍,虽不知他们究竟是做什么,但一定不像在引动天地之力。” 张辰疑惑道:“有没有可能,是这个部族的其他人在做事,或许不在外城,甚至不在长安城内?” 文众说道:“先生,您身为唐人本该比我们更清楚一些,如轩辕阁这样和唐国有嫌隙世仇的种族,这千年虽安分了一些,但想要进入长安都需要进行jmi报备,甚至每一天的外出都有固定的人数和时间;至于说想要在城外作案,那就更是天方夜谭,整个世上,想要在城外做到穿透长安的阵法壁障,绝不超过一个手掌。” “所以,这场天变的根源另有其人?” 城内。 喟叹观众人自进城后就在和朱雀大道衔接的白泽长街租下一套宅院。 此刻,喟叹观众弟子在院内议事,因为在半个时辰前,唐皇的圣旨忽然到了。 “这场风既然能穿透承剑司的阵法,这其中固然有承剑司并未完全开启大阵的原因,或许还有人在其中故意懈怠,但这仍旧不是普通修行者能够做到的。世人都知道,我喟叹观修己身,只有东南处那些野人才修天地,如今唐皇让我们调查这场风的来由,无非是想让我们去闻一闻那些在长安的野人。” 在钟白面前,一个身着道袍的中年男子分析,这是喟叹观眼见钟白在长安许久时间毫无建树,所以派来的第二批人,为首者名为吴仝,他在做出这些分析的时候不断瞥向一旁的钟白,见这位师叔似在走神,心道从这段时间的接触来看,这位师叔天赋虽极好,但对世俗的事情却一窍不通,难怪观主会让我进入长安。 他对钟白的了解只是这极短暂时间接触后的总结,哪里知道这位师叔原本做事也十分周全,如今只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才会给他这样的错觉。 钟白此时心下在想另一件事:先生不久前询问我这股狂风是否和喟叹观有关,听他的语气似乎有些不满?不过,似先生这样的人物,应该不会在意唐国的兴衰,我和先生接触下来,也并未觉察他对唐国的归属感,那么先生为什么会生气? “师叔,师叔?”吴仝连续喊了几声,才见钟白抬头,他心下有些不满,但没有办法说什么,只因他的地位在喟叹观远比钟白要低许多。 他根本不曾去想过,钟白早已投递叛宗,因为宗主曾经说过,在整个喟叹观,如果论本身对道这件事的信仰,无人能出其右。 “她是道的信徒,我喟叹观是道的使者。”这是观主的原话。 道的信徒,怎么可能背叛世上唯一的正统道门? 吴仝尝试询问钟白的意见,“依师叔看,我们如今该怎么做?” 钟白沉默了许久,她心下在想,先生似乎在调查邪魔动乱的起因,最近长安如此混乱,我若能借着调查野人的由头帮到先生才好, 她对吴仝道:“这件事听起来复杂,实则不过是要给唐国皇帝一个满意的交代,我们都知道,长安当下四方汇聚,乱起来是迟早的事。我们喟叹观虽说和某些势力明面上做了朋友,他们的举动我们却未必完全了解。在局势不明朗的当下,让唐皇对我喟叹观安心才是最重要的。” 吴仝微微点头,心想虽然这些事情是我早已经想到的,但对这位师叔来讲已经实属难得。 钟白接着道:“既然如此,我们不妨让这件事更乱一些,唐皇不是希望我们和野人对峙吗?我们就将承剑司也扯进来,找一个由头,就说那一日的邪魔动乱,和今日的天变似乎属于同源,要调查邪魔之乱,总是需要城内的将士辅助,到时候,承剑司也无法置身事外,就算最后没能查出什么,也不至于让我喟叹观单独受罪。毕竟他唐国再如何鼎盛,我喟叹观终究还是有观主在的。” 钟白的本意是随便说一些什么,只要能帮到先生比什么都重要,谁知对面吴仝听来听去眼睛亮了,暗道师叔还是有进步的,难得能想到这样好的计策!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七章你想去长安吗 喟叹观的会议结束后,钟白第一时间将会议这件事告诉张辰,“先生,如今喟叹观在唐国皇帝的要求下必须参与这件事,您看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您?” 张辰想了想,在当下的乱局,自己又不愿意施展自己的能力直接参与,否则就又一次违背了入世的初衷,这样一想,有些事情钟白的确能够帮到自己,“不论你们有什么谋划,倘若能尽快先和轩辕阁有一次对接,让我听一听轩辕阁的反应也就够了。 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那一夜的邪魔动乱,的确有引动天地之力的迹象。” 钟白哪里管什么交换不交换,甚至对自己误打误撞将邪魔和天变两件事误打误撞混在一起也毫不在意,只觉得能够帮到张辰是莫大的殊荣,“好!先生稍等!” 以钟白在喟叹观一行人的地位,要带着众人找个由头去找轩辕阁的并不难,她告诉吴仝,“是这样,我喟叹观和轩辕阁一直以来并没有什么冲突,现在被迫要和对方交涉,不妨先去瞧瞧,探探口风?” 吴仝对此没什么意见,只因按照钟白的说法,这么做还是很有道理的。 ······ 轩辕阁众人看到喟叹观来访的时候有些意外,他们和喟叹观少有交集,就算当初太宗时期,某个阶段天下伐唐,二者之间都绝无什么联系。 等到这些道士说出来意时更加意外,他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城内的狂风?”轩辕阁众人听闻极惊诧,“我们近来都在瞧唐国的文人典籍,闭门不出,对城内的情形一概不知。” 在这样的基调下,之后的谈话乏善可陈,本就不熟的两个阵营,都是没有见过面的人,三两句过后匆匆离去。 只留下院子里的轩辕阁野人面面相觑,“这群道士有病吧?” 通过传音符听到了全部对话的张辰略一思索,催动了和文众连通的传音符,“无论邪魔动乱,还是城内狂风,似乎都直接指向轩辕阁,这未免太过于蹊跷,倘若我是凶手,而且在唐国的统治下瑟瑟发抖,就算真有其他的心思,做事总该没有遗漏,现在偏偏就在众目睽睽下表现出部族的特质,我想,就算是安史山的那只傻子匕餮都未必这么傻。” 文众道:“万一这就是那些野人故意布好的疑局呢?” 张辰说道:“因此,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文众知道这是表忠心的时候到了,急忙说:“先生尽管吩咐!” 张辰说:“绑一个轩辕阁的人。” 文众这一次隔了许久才开口,“先生,我对您的安排自然是没有异议的,而且这也的确是很妙的计策,但是先生,轩辕阁的人这些日子都不曾离开院子,而且他们修天地之力,但有察觉,就能在顷刻之间完成和同族之间的连通。 以我的境界,真的做不到啊。我绝不是因为惜命,既然说过了效忠先生,身家性命就都不再是我自己的,只是可惜,以后再也不能为先生鞍前马后······” 张辰打断了文众的表忠心,“我会为你找一个帮手。” 文众尽力让自己表现得委婉,“先生,轩辕阁的情况您或许不太清楚,他们每天几十个人围在一个院子里,因为他们天生对其他势力有不同程度的偏见,所以基本不会单独外出,根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他们唯一可能自己单独待着的时候就是去解手,这么短的时间,除非是您出手,否则很难做到啊。” 张辰问:“如果是四境的人物呢?” “四境也,您说四境?四境当然,还是可以的,可长安城的四境一共不超出三个,我对这些人愿意效忠您毫不意外,可这些人每一个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牵一发动全身。” 他的话没有说完,张辰已经截断了传音符的联系,只留下忐忑的文众,心里在不断猜测:先生说的四境该是哪一位呢?据我所知,承剑司有那么一位或者两位,皇城里面,或许也有一位,承剑司有那位大监司在,先生说的总不会是皇城里的人?还有,我刚才是不是表现得太过做作,话说得太过罗嗦了些? 书山上。 张辰站在叶谷面前,“你是什么境界?” 叶谷说道:“如我们这些天生异兽,修行不以境界划分,各有各的衡量,照我当下的能力,算是四境怀道中品,不过,我也曾有四境巅峰的时候,只是世上有句话叫做英雄迟暮,就算我们这些异兽也不能避免。” 最后半段话是他刻意加上的,因为现在张辰现在掌握了叶吉瑞的性命,甚至是他这一脉往后的命运,所以越能表现自己的用途当然越好。 张辰想了想文众和钟白对轩辕阁众人境界的描述,心道四境中品应该足够了。 “你想去长安吗?”张辰问。 ······ 叶谷曾经在梦里去过长安。 唐国建立之前,长安叫做太安,虽也不算贫瘠,但绝没有典籍中华盖云集的繁华。 叶谷看到过无数赞颂当下长安的文章和诗句,如“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如春风得意马蹄急,甚至是当年某位皇帝曾说的天下人才都将进入我的口袋。 上千年来,叶谷看过的典籍何止千百,对长安的印象早已经种进了梦里。 偏偏因为承剑司的阵法,因为当年太祖的禁令,所有非军中的异兽不得入内,而让他只能站在书山的桃林上,看着那座拥有通明灯火,不见黑夜的繁荣城市。 现在,张辰忽然问他,“你想进长安吗?” 叶谷的心脏忽然开始剧烈跳动,就好像在触摸一场做了一千年的梦,这一千年的时间里,随时随地看似触手可及,却是梦幻泡影。 现在,这泡影好像要从梦里具象化。 叶谷有些颤抖地说:“想!”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八章绑人(上) 叶谷现在很慌,因为张辰告诉他,“我已经替你遮蔽了长安城里阵法的探查,你现在可以进去了。” 问题就在于,叶谷并未看到张辰施展术法,甚至不曾感受到他身上有元力的波动,所以,叶谷怀疑这位先生是在骗他,因为这件事关乎身家性命,所以叶谷决定谨慎一些,“先生,长安城不仅是阵法的,还有承剑司,您有没有见过那位大监司?不管谁进入长安都会被他第一时间发现,所以光阵法可能还不够。” 张辰说:“你放心,我屏蔽的不仅是阵法。” 叶谷想了想,再一次试探性地问他,“先生,朱雀大阵是经过上千年的完善,我不是在怀疑您,只是这毕竟是个大工程,您真的不需要再看看吗?” 张辰说:“你放心,从此刻开始,世上不论是谁,不论什么阵法,都只会将你当做一个普通人。” 这就是叶谷来到长安城外的全部过程。 厚重雄伟的城墙投落阴影,那是阳光不能穿透的千年历史,两侧的阵法在幽幽运转,落在叶谷的瞳孔中,散发不断逸散又被捉回去的元力。 一道阵法,是整个国家一千年来无数心血的集合,那些先贤的身影就好像站在这里,抵挡所有可能出现的外敌。 叶谷似乎已经忘了一开始的紧张,这一刻他才发现。这一座城池从远处看和近处是不一样的,这些年在山上瞧它的轮廓,只是感慨其繁华紧密,它的鳞次栉比,它似蛰伏巨兽一样的沉睡。 现在。叶谷瞧着来往进出的身影,忽然明白曾经不能理解的许多话,这些话语戳在典籍上,没有亲眼看到这座城池的时候只会觉得辞藻华丽,直到这座城池似活生生,似从梦中乍然伫立,才终于明白这样一件事:长安从来不只是繁华的,从来不只是奢靡的,从来不只是护城河上的美景佳人,不是高官厚禄,不是车马穿行,这是一座倾尽整个唐国,倾注千年心血浸染的,活着的城市。 当你站在这里,就好像看到历来无数为了这座城池安稳而付出自己的一切的人,就好像一双双包含热泪的眼睛,用他们一生最狂野和热烈的声音呐喊这就是长安! 现在,带着恐惧,带着敬畏,叶谷决定走进这座自己看了上千年的城池。 当城墙的阴影被一步步甩在身后,当两侧城门逐渐将济这座城市的一切都敞开放在眼前,落在这个城市的所有阳光都好像顺着前方的足以容八马高盖来往穿梭的主道,一窝蜂全部进入他的眼睛,就好像这个世界的一切光明,还有这世上一切人类因繁衍生息而产生的声音都进入人的耳膜。 叶谷的双脚终于踩在阳光下,在这个城市脚踏实地。 一切想象中可能发生的以外都没有发生,两侧的落叶还在轻微地浮动,身后的阵法屏障仍旧散发微弱的光芒,没有任何被激发的迹象,来来往往的,来自五湖四海的,无论什么种族的人都在这里汇聚。 叶谷的心里开始赞叹,“这座城市,实在要比梦里的更繁华,那位先生,也实在是很厉害啊。” 叶谷自认为在这个世上是寿命最长的几人之一,因此极少会对别人产生什么佩服的心思,现在,他踩着长安城的路,就好像从梦里照进现实的光,是折射过的虚幻,是轻狂年少的回忆,开始感慨,开始对张辰产生年轻时候才会有的敬仰。 不远处,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试探性地问了一声,“叶老先生?” 叶谷知道,这一定就是张辰让他配合的同伙,也可以说是同僚,他点点头,“是。” 文众不敢怠慢,张辰既然说眼前这位先生是四品的人物,那么无论是四品上中下哪个阶段,都足以在陨墨山喟叹观这样的大宗门成为长老,都是他惹不起的。 他不知道叶谷的真实身份,更不知道面前这个长相平常的老人其实是一只老鼠,在经过张辰的术法加持后,世上难有人看穿他的本体。 “老先生,一切事情我已经安排好,稍后你我前往茶肆,等到入夜时分就能够动手。” 叶谷有些疑惑,“入夜?为什么要等到入夜?” 文众心下对叶谷的这问题有些疑惑,心道当然是因为天黑好下手,嘴上道:“入夜之后,街头就会有宵禁,先生有所不知,虽然那些野人居于外城,但长安的人口稠密,时刻都有人来往,人多眼杂。” 叶谷心下想到来时张辰嘱咐的尽快解决,略一思索后道:“你只管带我前去就是。” 文众微微一呆,心想他总不会是想要趁着现在出手?虽然你是四境的强者,但你可知这里是长安城,有那位大监司在,万一被发现,你我都无法逃脱。 而叶谷的信心来源于张辰说的那句话,这世上所有人和阵法都一定只将你当做普通人,更来自于刚才他走进长安城时城池阵法的无动于衷,既然在别人的眼里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族,那么白天和晚上自然没有什么区别。 文众无奈,带着叶谷向轩辕阁野人的聚集处去,不过在去往那个地界儿的时候,还是通过传音符问了张辰一声。 张辰对此的回应是,“没事,去吧。” 文众这才安下心来。 不多久,二人站在轩辕阁的院外。 “院子里共四十一人,其中三境的人物有六个,剩余的就都是一境和二境,先生,我建议从他们的偏院下手,那里仅有两名三境。”文众已经对这里的一切探查清楚,并做好了计划。 但他发现叶谷似很奇怪地瞧了他一眼,心下微微一突,“老先生,怎么了?” 叶谷摇了摇头,“你在这里不要走动。” 文众听完这句话顿时更慌了,担心叶谷一时冲动,嘴上正要规劝,却见这位老先生已经化作一道影子,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这影子已经消失,就好像成了一阵风,或者一道阳光。 文众所有的规劝都卡在嗓子里,心里只有一句话在回荡,“现在的老人家,怎么这么冲动?!”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八十九章绑人(下) 文众将这里的情况告诉张辰,直到听见张辰的又一句没事才微微放下心来,在等待的过程中开始反思自己:我原本在陨墨山上时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否则也不会因为杀死宗门的某个师兄被通缉,也不会冒着大不韪去修习邪魔之法,我一直觉得自己在世上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值得恐惧的事情,结果在这伙人里反而成了最胆小的那个,所以,到底是我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 另一边,叶谷已经进了院子。 “昨天喟叹观上门,一定有其他的用意。” “我们今天去城内转了转,昨日喟叹观所说一切都是真的。” 轩辕阁众人聚在一起商议昨日喟叹观一事,并没有人注意到,院子里已来了不速之客。 叶谷在地底蛰伏,他身为老鼠,哪怕有些异兽血脉,说来也有上千年的修行,最适应和喜欢的还是地底,就好像一个人生来就注定要追寻自己原生家庭的缺陷,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往往也需要一生去改正。 他听到了轩辕阁众人的对话,如果现在文众也在,就能进一步洗脱轩辕阁等人的嫌疑,至于叶谷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瞧瞧捉走哪一个最好。 很快,一个轩辕阁弟子离开前厅,去了十数米外的茅房。 ······ ······ 章程是轩辕阁一名最普通不过的族人。 以前的轩辕阁不叫轩辕阁,在唐国建立之前,他们茹毛饮血,他们从不在乎所谓称呼,因为固步自封,所以号称长生天行走在人间的血脉。 直到唐国出现,他们在唐国铁骑面前屡战屡败,才终于明白了一件事,他们部族并非天下无敌。 接着,在唐国管辖的数百年时间里,他们也终于开始接受这个世上的所谓教育,最后还是部族中最有学问的那一位长老起了名称,说往后他们就是轩辕阁。 因此,轩辕阁算不上一个宗门,而是一个部族,章程就是这其中最普通的族人。 他来到茅房,窸窸窣窣准备进行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之一。 冷不丁,后脑门儿一阵剧烈的疼痛。 “我裤子还没穿呢。”这是章程在惊悚中昏迷的最后一个想法。 章程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座山上。睁开眼睛看见有桃花儿正在飘摇,经过短暂的迷茫后回过神想起昏迷前所见的一幕,整个人都似被电击,迅速起身,瑟缩在背后的桃树上,看向不远处的三道人影,“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做什么?” 张辰皱皱眉头,“你先把裤子提起来。” 章程脸色僵了僵,哪怕知道自己很危险,出于内心的自尊,仍旧忍不住说:“这,明明是你们不讲武德,趁我不方便的时候来偷袭,来绑架,来欺凌。” 对章程的审讯很快,这位轩辕阁弟子出乎意料地配合。 “你们轩辕阁在长安一共有多少人?” “四十一个。” “听说你们这几个月都没有出门,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修习人族典籍,这是长老的要求,说什么要跟上唐国的发展,不要被这个世界的变化甩在身后。” “你知道长安最近发生的动乱吗?” “昨天听喟叹观说过,还说什么和天地之力有关,但这确实不是我们做的,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做了这样的事情,还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冒充我们。”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们的清白?” “这需要什么证据,不是我们就不是我们,哦,我知道了,你们把我绑过来,原来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别,别打了,我说,你们怎么不想想,我们在长安根本没什么强人,不管上一次还是这一次,我们这些东西在承剑司面前算什么,我们怎么敢这么做?而且,我们根本做不到啊!” 叶谷收起拳头,回头看向张辰,“先生,他说的有道理。以他们在长安的那些人,根本造不出那么大的动静。” 听着这句话,章程不知道该为自己庆幸,还是为长安城内的族人悲哀。 叶谷接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传说中,轩辕阁的人生来就有野性,宁愿死去也绝不愿意被威胁,你为什么这么配合?” 章程脸红了红,“其实,我的族人们也经常这么说我。” “明白了,原来恰巧绑来了一个软骨头。”叶谷说。 章程想要挣扎着为自己辩解,“我不是软骨头,只是学了唐国的典籍,最近刚懂了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 叶谷没听完,伸手又敲晕了章程。 “所以,这件事的确和轩辕阁没什么关系,至少,可以基本排除。。”叶谷现在也知道了张辰的目的,“先生,我方才在长安时,感知到有喟叹观的道士,且远比轩辕阁等人要强不少,或许,邪魔动乱和喟叹观有关。” 张辰摇头,“和喟叹观也没什么关系。” 叶谷听出张辰这句话的笃定,心下隐约明白了什么,道:“要在长安引起大的动荡,非那些大宗门的强人,既没有资格,又实力不足,那就是说,城内除去喟叹观和轩辕阁,还有其他人。” “不会。”张辰仍旧摇头否定,他看向一旁的文众,“未必是其他势力。” 文众自然知道张辰是什么意思,但他哪怕已经历过由承剑司摆布,仍旧觉得有些震惊,“先生说,这两次的事件,和我当初在玄武长街是一样的?但,他们为了什么呢?承剑司自千年前在唐国就有特殊的地位,百姓无不称赞其从龙之功以及千年来为太平盛世所作的种种,长安动乱对他们又能有什么样的好处呢?” 张辰想起极乐之宴那一夜,在邪魔动乱时恰巧出现的将士,道:“现在的承剑司,也未必就人人都希望唐国有千秋万代,未必想维持当下的太平。” 这一句话让叶谷和文众都一时间悚然,下意识否定,“不会,承剑司有大监司在,那一位手持长安的大阵,只要他身在长安,或许就是,除了先生您以外,最无敌的。” 他本想说的是绝对无敌,但想到张辰就在眼前,而不久前张辰还遮蔽了长安阵法对他身为异兽血脉的探查,因此临时改变了说法。 张辰想起那个漠然瞧着这个世界,想要脱尘的身影,明白那一位应该就是所谓的大监司,他微微摇头,“你说错了两件事,他只要在长安城,的确就是无敌的,就算我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一天张辰看到大监司的时候,就已经觉察到这位大监司和脚下城池已经成为一体,整个长安城的那一道繁复大阵,人们一直以为那座高塔才是阵眼,实际上阵眼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就是说,不论谁想要和大监司动手,都需要有随时摧毁整个长安,杀死长安所有人的能力。 张辰知道自己或许有这样的能力,但绝不会也不能这么做,因此才说自己不是大监司的对手。 叶谷暗自腹诽:我当然知道您在长安城内应该不是大监司的对手,但这不就是为了照顾您的面子才这么说,您又何必认真? 但他抬起头,好奇问道,“那么,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张辰说,“你说的大监司,他未必会在意长安百姓的生死,甚至,未必会在意唐国。” 叶谷和文众的心头同时震动,这件事听来实在匪夷所思,世上谁都知道,大监司是长安乃至于唐国的守护神,千百年来许多修行者的势力能够在唐国安分守己,都和大监司有莫大的关系。 结果现在有人说,唐国的守护神未必在意唐国百姓,这显然是极荒唐的事情。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章查清真相 “按照现在调查的结果,只有两种情况,第一种是城内有了我们和轩辕阁以外的势力。”吴仝又在给喟叹观众人开会,“第二种,和承剑司自己本身有关,你们应该明白。” 他环视众人,最后看向钟白,“师叔,现在的情况,无论哪一种结果,于我们而言其实都没有太大关系,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给唐皇一个交代。”、 钟白点头,她现在也知道这位师侄的情况,虽说其天资一般,但现在做事上还算周全,且不论下什么决定都一定以喟叹观为先。 吴仝接着道:“所以我的意思是,如今我们无法知道城内是否有其他的势力,至于承剑司,我们就更不能触碰,那么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所有的后果都推给轩辕阁。” 没有人有异议,只是钟白悄悄催动了传音符。 张辰对此有些烦恼,因为他发现,好像自己和钟白的接触过程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欠了许多。 ······ ······ 半个时辰后,章程再一次醒了。 他发现自己还在山上,琢磨了许久,决定和面前几个人聊一聊,毕竟,他们现在既然没有杀死自己,就说明还是有些事情需要自己去做,“你们到底想做什么?我建议你们送我回去,我们轩辕阁虽然在长安的人修为不怎么样,但是族里的长老都很厉害!” 他尽量让自己显得很有信心,哪怕在张辰等人看来色厉内荏,但是最近读了很多书的章程认为这么说话是没错的,毕竟唐国的圣人典籍中说过,一个人在谈判的时候总是要先争取更多,然后才能达到最后的目的,毕竟人的性格总是喜欢退一步的。 曾经最讨厌读书的章程,这一刻无比感激这些典籍。 然后,他听到对面那个长相有点儿奇怪但是怪好看的男人问:“你真的想回去吗?” 章程听出这句话好像有点儿奇怪,但还是壮着胆子点头,“当然。” 张辰说道:“就在刚刚,你们的院子被承剑司查抄,你的族人全都进了天牢。” 见章程面有怒色,张辰道:“不过,这件事和我们无关,是承剑司和喟叹观做的。” 章程沉默许久,连张辰也不知这轩辕阁的普通族人在想什么,过去半晌才听章程说;“还是把我送回去吧。” 这次,一旁的叶谷倒贤有些惊讶,“你明知长安城有麻烦,还是要回去?” 章程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昨天喟叹观就来找过我们,当时我们就觉得有些怪异,所以你说这件事和他们有关,我是信的,而且我的确胆小如鼠,族人也一直因为这件事瞧不起我,可说到底我还是轩辕阁的人,虽然我不喜欢唐国,但他们有些话还是对的,” 除去因为某个成语而微微生气的叶谷,张辰和文众都若有所思,“比如呢?” “一个人活着总是需要一些听起来很偏执无聊的东西,这些东西在外人听起来好像很无趣,但是在他自己看来却很重要。” “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刚才还是小瞧了你。”叶谷说。 张辰一直在看着他,这时候出声询问,“如果我给你一个查清真相的机会呢?” 章程微微抬头。 ······ 吴仝瞧着轩辕阁的人一个个走进天牢,身旁一名弟子道:“师兄,这一次,我们喟叹观和轩辕阁恐怕要结仇了,这件事,会不会对那件事有影响?” 吴仝没有回答问题,只是道:“所以,这些人不能活着走出来。” 这时候,一个承剑司的修行者走近,“有件事需要通知几位。”、 吴仝变脸似的换上满面笑容,“您说。” 承剑司的人说:“根据我们的了解,轩辕阁在城内一共有41人,但是我们只抓获40人,也就是说,有一个人并不在宅院。” 他的脸上有忽地换上笑意,“我们承剑司当然不会说出今日轩辕阁之难和喟叹观有关,但是别人未必啊。” 吴仝的笑容就僵在脸上,他知道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等到承剑司的人离开,吴仝回头看向众弟子,“立刻,马上,想尽一切办法,找到那个漏网之鱼,能活捉就活捉,如果不能活捉,就杀了他!” 书山上。 叶谷、文众、章程三人准备下山,前往长安,查清真相。 下山的时候。 “对了,记得换个名字。”叶谷瞪了章程一眼。 章程很迷茫,“为什么?” 叶谷啐了一口,“什么档次,跟我们家先生叫一样的名字。”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一章阵盘 九皇子此时在春衫薄。 他找到芷安,“有件事,需要你们配合我。” 芷安并不去瞧他,脑袋撇向窗外,“什么事就直说。” 九皇子微微皱眉,他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芷安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冷淡,偏偏他也无从挑剔,只因他们本身就只是一场合作,而且各自都有对方所需要的东西,明面上他似乎因身份和把柄占据上风,实则当这场合作开始,他们之间就成了相互掣肘。 “我知道你们南疆有一种蛊虫,对世上的元力和阵法有超乎寻常的敏锐,就算阵法已经撤去,也能感应到其残余波动,我需要它辅助我查一件事。” 芷安这才微微转过头去瞧他,“你要调查什么?” 九皇子脸上露出笑意,“前几日宫里的那位与我单独说了一件事,和前几日的邪魔动乱有关,常人只以为那一夜是安史山平定了邪魔之事,实则在他们出现以前,已有人到了现场,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几乎将所有的邪魔斩杀,经过我这几日对那一日目睹之人的询问发现,那一日几乎同时杀死所有邪魔人,竟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原本漫不经心的芷安忽有一瞬间的肃然,就连身体都好像直了几分,这落在九皇子的眼里,只以为是她一时间也因此惊诧,笑着道:“其实我一开始也大吃了一惊,整个长安能有几人有这样的手段?总不会是承剑司的那一位亲自出了手?但这显然是无稽之谈。 后来我才想明白,因为有那一位在,那些有能力做到这件事的大人物们未必会以身犯险,无论他是什么身份,又为了什么要杀死邪魔,哪怕这件事看似对唐国有好处,显然都是极大的隐患,他们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那么就只有一种解释,那一日出手的人,或许是借助了某些特别的神通或者阵法,才能在短暂的时间里出现在数十处不同的地方,如这样的手段,气息一定会有所遗留。” 他没有注意到芷安微微皱起的眉头,全程滔滔不绝,像极了一个人想要得到自家长辈赞赏,所以将自认为分析极有道理的过程说出口,“因此,我需要你们部族的蛊虫走一趟,倘若真有这样的气息残余,那么要找到这个人显然就简单许多。” 芷安的神色越来越冷,她这一刻能猜测出九皇子找的人很大概率就是张辰,略一思索道:“你应该知道,因为长安对外族人的限制令,如今留在长安的南疆人很少,我需要三天时间。” 九皇子笑道:“当然。” 张辰很快收到了芷安透露的消息,而很巧的是,此时此刻,文众和叶谷三人也正在走访那一日邪魔出现的各个地界儿。 长安城内。 “前辈,有发现吗?”文众询问。 叶谷身为异兽,本身的感知已超乎常人,再加上高深境界和天赋秘术的加持,因此在来到这里之前,几人已经做好了让叶谷仔细瞧瞧的计划。 叶谷没有回应文众的问题,只是道:“去下一处。” 从晨钟到正午,三人将数十处现场看过一遍,叶谷撇下二人,独自走向另一处,催动传音符,“先生,这些邪魔出现的地界儿,的确有些奇怪。 我催动天赋秘术时,一开始只觉邪魔出处有残余的血腥弥漫,元力波动却不见多少,这本是长安城内随处可见的,只因承剑司的阵法遍布,不可避免会有这种逸散和消耗。 但我连续走过了十数处,才终于觉察某些端倪,每一处邪魔动乱的地界儿,元力都比其他地方要稍微紊乱一些,相比之下程度极其微弱,就算是我,若非刻意探查也未必能够发现,就好像是十之七八和十之八九的对比,而且也是阵法的波动,和承剑司本身的阵法弥漫很容易融合,就算换做其他四境,如果没有血脉秘术或特殊神通的加持也一定难以发现这种区别。” 张辰问道:“你的意思是,那些同时出现的邪魔,是经过提前刻画好的阵法传送过去的?” 叶谷说道:“是半成品的阵盘,这种阵盘多见于唐国建立之前,当时各个国家割据混战,于是常有修行者用以埋伏,相比于当时刻画的阵法,阵盘的移动性显然要更好,只要提前掌握好需要安置的地点,辅以一个简单的镶嵌术法就能完成,且有心算无心,提前很难发现。 只是,这些地方都属于闹区,人多眼杂,也不知当初那人是如何悄无声息间将阵盘安放完成的。” 张辰忽然想到了那一日安史山回京时绕过的路,当时的人群熙攘,显然是绝佳的时机,要将半成品的阵盘刻进地面显然是最好的时机,再想想安史山手下将士恰到好处的出现。 张辰似看到一张极大的网,一盘极周密的计划,而这一切所针对的正中心,就是唐国。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二章九皇子?他有病吧?(上) 此时,张辰刚刚听完芷安透露的消息,即三日后,南疆的蛊虫将会来到这里,调查那一日解决邪魔的人。 芷安对此忧心忡忡,“先生,我们南疆的蛊虫对天地元力有超乎寻常的感知,不仅能辨别元力残余来自于阵法还是神通,而且往往能记住每个人不同元力的标记,就好像一条狗对主人的气味感知。” 张辰毫不担心自己会被九皇子查出端倪,因为他那一日动手并未动用元力,更不必说留下什么破绽。 只不过,现在听到叶谷的说法,他忽然生出一些其他的想法,他询问叶谷,“你刚才说,能够辨别出这残余元力的紊乱来自于阵盘,那么,你是否能够对这种紊乱进行改变?” 叶谷道:“原本是可以的,只是经过这几日的逸散,现在的残余气息太过薄弱,要做太大的改变有些难度。” 张辰问道:“那么,如果是要将阵盘的气息换做阵法呢?” 叶谷闻言笑道:“自然是可以的,阵法和阵盘本同出一源,我只需将阵盘当下即时雕琢镶嵌的痕迹机掩盖也就够了。” 张辰告诉叶谷,“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叶谷精神一震,自从见了张辰骗过城内阵法的手段以后,他就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在这位先生面前表现出自己更多用处,“先生请说。” “就如刚才所说,将阵法的气息改变即可。” 切断了传音符后,张辰坐在院子里,小环正在为他捏肩膀,对面儿是翻跟头逗小环开心的叶吉瑞。 张辰心下琢磨,邪魔的事情现在几乎已经确定和安史山有关,听芷安的说法,九皇子似乎并不知道这件事,因此他才让叶谷去改变阵盘的气息,只因阵盘和军中挂钩,九皇子略一思量就能想到这是谁的手笔,阵法显然不同。 当然,让叶谷去做这件事还是不可避免会有破绽。 但主导这一切的人绝不会想到,世上竟有四境的异兽能够瞒天过海进入长安,其目的还恰恰是为了调查这件事,并且最后大费周折,将阵盘的气息进行改变。 就好像一只大象打扮成鳄鱼,混进河里,端了鳄鱼的老窝,又嫁祸给附近的狮子。这不是有病吗? 现在,这一切的压力和后续交给九皇子。 三日后。 数名南疆族人带着蛊虫进入长安,蛊虫和异兽不同,它们毕竟不拥有灵智,且只能和南疆部族的人沟通,因此他们如南疆族人的私有货物,只要在城内进行登记就能够进入。 雄心万丈的九皇子带着蛊虫开始了最后的探查。 阁楼上,叶谷三人瞧着九皇子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文众有些按捺不住,问道:“前辈,我们究竟在等什么?” 叶谷摇头道:“你只需好好瞧着,” 九皇子自认为这一趟万事周全,只因在来到这里之前已将所有能考虑到的后果全部想到,且做好了今日解决一切的准备。 例如一旦蛊虫真的察觉此处有异常元力的波动,是否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其缉拿,九皇子一直信奉这样一件事:无论作什么,最忌讳的3*+ 是夜长梦多,今日如果能打那人一个措手不及,自然也有最大的机会将其带回皇城向着父皇请功。 世人现在只知皇帝春秋鼎盛,且从未明确表明对哪一位皇子有特别的钟爱,如果自己能拔得头筹,往后朝堂之上定能占得先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步快步步快、。 一想到如此种种,九皇子便夜不能寐,接连三日在梦中见朝堂上如日中天,终究成就世上最伟大国家的最圣明君主。 “开始吧。”九皇子故作平静,告诉南疆族人,芷安此时并不在场,即使许多人已经知道芷安和他的关系不同寻常,但有些事情只能在暗中进行,就算是眼前这几个南疆族人,也都做了阵法和神通上的伪装。 南疆的术法和世上的道法神通不同,驱动蛊虫这件事就更加不同,蛊虫本身藏匿于他的身体内部,随着全身为不可查的气息运转,小拇指大小的蛊虫从他的瞳孔迅速爬出来,蜘蛛似的迅速落地,须臾消失在众人眼前。 九皇子面上仍旧平静,但藏在袖中的拳头已经握紧,他自知要做到不能显山露水的渊渟岳峙,只因这似乎才是经历跌宕之后一个大人物的基本素质。 半个时辰后,就在九皇子的煎熬里,南疆族人的眉头挑起,“殿下,找到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三章九皇子?他有病吧?(中) 九殿下欣喜若狂,这声音似是出世以来所听到的最完美,心脏的跳动刹那如天花乱坠的混乱,就算是皇城内所见,自己那位贵妃长辈的破阵曲也远远不如。 他顺着南疆族人的指引走过去,好像每一步都距那个位子越来越近,身边儿的随侍恰当递上九皇子此刻最想听到的话,“殿下,今日过后,再没有九皇子,别人提起,便只有其他的称呼。” 其他的称呼,对一个皇子而言,当然也只有太子。、 九皇子心花怒放,面上仍旧秉持三分镇定,也可以说是矜持,“这种话不要说,我身为皇子,所做的一切当是为了我唐国盛世,绝没有什么私心。” 南疆族人以为蛊虫施法,实则恰似阵法以阵眼为中心向外辐散,最后将那些已十分稀薄的紊乱元力以光辉色彩显化于世人眼前。 九皇子愈发喜不自禁,“是否能追踪到此人现在的藏身之处?此人蛰伏长安,倘若是外族,定狼子野心,是我唐国大患。” 他仍旧不能忘却自己在外的忧心人设,总之绝不能得意忘形,让人捉到把柄。 南疆族人又一次催动神通,脚下蛊虫一阵风似的向另一处跑去,“跟上!” 到了这时,阁楼上目睹了全程的叶谷才缓慢且悠闲道:“走,我们去城外等他。” 文众二人仍旧不明所以,只是章程心下担忧自己族人的清白,忍不住问道:“我们既然是来调查城内邪魔动乱的真相,关城外什么事?我绝不是质疑先生,只是如今已经过去三日,我们毫无头绪,难道说跟着九皇子就能找到真凶吗?” 那一日,叶谷实则已经觉察出阵盘的衔接通往城外,实际上这也是早就可以预见的。 想要同时完成对几十只邪魔的控制,非四境的人物不能完成,而这样的人物根本无法避开大监司的探查进入长安,正如星辰皓月,实在太过于亮眼,也正因如此,他们最后才需要阵盘去完成谋划,除去其灵活性,还因为阵盘能够无视长安城内阵法的探查,只要提前就构建好自身和阵盘的联系,且持续性地供给元力,让阵盘没有停息的时候。 叶谷等人只在城外等了不足半个时辰,便远远见九皇子兴冲冲出了城门,身后还多了几人的身影,文众在看到以后有些惊诧,“怎么是他们?” 叶谷侧身询问:“你认识他们?” 文众点头道:“是陨墨山的弟子,其中身着青衫的,正是我们这一代的大师兄,虽未进入怀道,却早已停在三境的巅峰处,就算承剑司的叶芳,也未必是他的敌手,至于另外几人,也都是山上真传,他们几人如果以阵法合击,就算遇到四境的人物也未必不能抵挡。” 叶谷笑道:“看样子这位九殿下的确下了血本,平日里坊间从未听过他和陨墨山有什么关系,如今为了这件事,也算自行撂出了自己的势力。” 眼看着九皇子等人出了城外向东而去,文众终究还是忍不住再问一声,毕竟现在事关喟叹观,哪怕已经成了弃徒,他的好奇心仍旧无法压制,“前辈,您和先生究竟有什么谋划?多少透露一二!” 叶谷笑道:“罢了,如今大事已定,就向你们说一说。” 三人远远缀在九皇子等人身后,因为有叶谷在,倒也不必怕跟丢,叶谷笑着道:“九皇子调查的和我们查的是两件事,你们应该知道,但这两件事有一个共通处,就是发生的地界儿全部相同,也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处,就是先生动手并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说起这个的时候叶谷禁不住赞叹,“先生那一夜杀死数十邪魔,无人知道他动用的术法,就连我站在咫尺处,以秘术去看都不能有任何觉察,更不必说其他人。” 文众生来比别人要刁钻叛逆,经过这么一两句的提点,他已经抓住重点,“所以,前辈的意思是,此刻九皇子所去的路径,是前辈刻意指引?” 叶谷说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只说对了一半,我只是在邪魔之乱祸首的阵盘上做了一些手脚。” 文众恍然大悟,“也就是说,九皇子如今自以为追踪的是那一日平定邪魔叛乱的人物,实则反而是叛乱的根源!” 叶谷大笑,“不错!” 另一边,九皇子等人根据蛊虫的反应,瞧着不远处的小山,但见其线条起伏,却和书山那样的高峰不同,是触手可及的风光,不使人产生刹那仰止的震撼。 九皇子身后,陨墨山的三人越众而出,将这座极不起眼的小山围拢。 远处,文众低低道:“是陨墨山的三才阵!” 轰隆隆! 小山上,一道惊怒交加的声音和身影乍现! “什么人?!” 九皇子大笑道:“诸位,速速擒拿妖人!”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四章九皇子?他有病吧?(下) “陨墨山的三才阵,以大师兄文房为核心,以各自独特的技能和法术,相互补助,共同对抗强敌的阵法,是陨墨山的核心秘法之一,和普通术法的最大不同,是以陨墨山的秘术真言催动,四周阵法屏障远超出原本三五人可提供其元力的浑厚程度,因此才能抵挡四境强人的手段。”文众瞧着远处围拢了妖人的陨墨山道士,神色复杂。 一旁叶谷笑道:“我其实曾在典籍中瞧过三才阵的种种奇妙,但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文众感慨道:“不论如何,陨墨山终究是世上少有的大派,真要追根溯源,其传承远比唐国久远,在阵法上的钻研也非其他地方能够比较,毕竟世上几大教派,陨墨山一直都以阵法为本。 实际上,倘若不是那妖人的神通术法我并不了解,单说城内阵盘的精妙,尤其能够让邪魔进入长安这件事,我甚至以为妖人和陨墨山有关。” 叶谷这时语不惊人死不休,“那人的术法,我却见过。” 文众和章程同时看过去,“莫非和前辈同出一源?” 章程也道:“究竟是什么人,敢冒充我轩辕阁?” 叶谷摇头冷笑,“那人神通术法的出处和源头,说来倒要让你们吓一跳,那人的手段,和喟叹观有关。” 文众和章程齐齐一愣。 怪不得他们如此诧异,只因目前邪魔之乱已牵扯甚广,从承剑司到陨墨山、轩辕阁,现在又忽然说那个妖人竟然是喟叹观的人,而最重要的是,他们三人现在代表那位深不可测的先生。 一念及此,就算叶谷见多识广,也忍不住赞叹,“以陨墨山的阵法完成谋划,其间和承剑司打了一个照面,且伪装了轩辕阁的天地之力,被安史山的人镇压,谁能想到最后是一名喟叹观的四境强人?” 这一刻,就算是最痴愚的章程,也觉察这件事的牵连甚广,一时有些悚然,“他们,究竟想干什么?而且又凭什么牵扯到我们轩辕阁?” 叶谷闻言瞧他一眼,“你便真以为轩辕阁能够独善其身吗,天地之力既是轩辕阁特有的手段,你何曾听说过,有人真能够撇开轩辕阁,做到这件事?” 章程久久不能出声。 另一边,山上忽有一声轰鸣,是喟叹观妖人深知不能久战,毕竟长安的距离并不远,一旦被承剑司察觉,他今日一定无法走脱,哪怕他在此处是经过某些人默认的允许! 他口中念动真言,双手迅速划动,股强大的旋风从他的手中喷薄而出。 脚下的山岭是初冬的枫叶的赤红,遍地铺满了红毯似的光彩,阳光本就经过山岭和天空的反复折射,再加上阵法和神通闪烁的璀璨,恰似从地面通往天际的光辉天路! 此时此刻,妖道自己本身成了旋风的中心,那些被岁月染红的了的落叶在风中成了漫天尘埃似的厚重墙壁,遮蔽了一切视线,常人去看只以为是天地间的奇迹景观,根本无从感知其中穿梭的两道微渺人影。 “我生来千年,时间越久,面对天地之大便愈发自觉渺小,年少时只以为世上修行如山峰林立,而我终成世上绝顶,此后越过山丘,可见世间一切壮丽。 但,我瞧了山川典籍,见了天下无数宗门的秘法神通,才知自己不过一尘埃,哪怕身在青山百年,仍感慨青山妩媚,哪怕瞧了长安千年,走进去才知道岁月何其雄浑,王朝更迭一张纸,我等生来,也不过人海一粟。” 叶谷的一时感叹,听在文众二人的耳中,挑挑拣拣出许多让他们震撼的信息,“原来这位先生,竟已活了上千年,那岂不是自唐国之初他便存活于世,难怪他总说自己迟暮,他当年的鼎盛时期,又是何等的强大?是啊,世上无数年来,无论什么样的英雄人物,大浪淘尽,除去太宗这样将名姓刻在天地之间的,又有谁真的不朽呢?” 张辰的声音此时在叶谷的耳边响起,“老先生倒也不必如此,如你所说,生来留下传承,又保子孙千年,只是何等壮怀激烈的伟大?你倘若非要比较天地青山,既然老先生曾遍观察世上典籍,该知道青山终化川,大河终有尽时的道理。非要问世上有谁能真正不朽,该知人言都有一句敢教日月换新天的道理。” 叶谷听闻沉默许久,面对空处微微躬身,“先生,受教了。” 文众和章程二人见状,虽不知叶谷听到了什么,却知一定是张辰说了话,同时躬身做礼,“先生。” 书山上。 张辰虽开解了叶谷,自己的心头却也因此叹息,“我生来不知过往,从北荒一路走来不过几百天,人间有一句话叫以生来懂事和有记忆才算活着,这么一想我也不过一稚童,现在以如此有限的见闻开导一个千年迟暮的老人,不过是借着自己身怀天道真灵。 不过说来有趣,长安街头总是有老人借着自己的年龄教训年轻人,但每每见到自己不能了解的事情又无所适从,且和年轻人所见时没什么区别,无非是多了些如古玩的包浆,一开始不至于因此磨损自己本身,所以好像更皮糙肉厚一些。” 另一边,因妖人术法而产生的妖风似遮天蔽日,那些被席卷而起的尘埃一直通往白云深处,那些厚重的云雾一开始被撕碎成鱼鳞似的密集,中间儿的缝隙好像豆腐脑儿一路颠簸从中间儿渗透出来的卤。 最后狂风持续向上,淹没了全部的鳞片儿,只剩下漆黑一片,就连天空原本的色彩都消失了。 妖人为了速战速决,四境的元力倏忽间笼罩肉眼可见的全部区域,只有陨墨山三人的阵法屏障还在不断闪烁,瞧着醒目,却摇摇欲坠。 这样盛大的场面,不说文众和章程,就算叶谷都十分少见,尤其文众,他曾自诩是同代之中的佼佼者,此时此刻见元力铺天盖地,见四个人的战场让数十里的元力都因此产生变化,才知自己拥有的手段是何其匮乏。 而此时,长安城内。 许多人都已知道城外某处起了一场混乱的战斗。 “九皇子的人?他有病吧!”这是某位收到消息的大将军。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五章杀死邱峰行动(上) 这场战斗,也是张辰生来所见的场面最盛。 这个四境妖人的境界其实并不算如何高深,和叶谷相比相去甚远,而之所以叶谷方才会产生那样的感慨,和那些战场上的人族将军感慨前浪后浪没什么区别,就算他能有万斤的神力,忽然见一个毛头小子也有三千斤的能耐,一时也会感慨英雄迟暮,如半老徐娘的绝世美人,哪怕自己风韵犹存,骤见青春欢笑过宫墙,也要伤心美人色衰而爱驰。 张辰觉其场面最盛的原因是,那位四境或许是想要借助乱局逃脱,因此使用的术法有许多元力逸散在战局之外,因此才会让山河震动。 不久前叶谷三人的说法张辰也听得清楚,想了想决定告诉钟白,“长安城外,九皇子带领手下人正在捉拿邪魔动乱的妖人,或许,那个妖人是你们喟叹观的人。” 张辰的本意是让钟白瞧瞧,既然喟叹观号称名门正派,此时这个四境却有邪魔的术法,或许是喟叹观叛逆,倘若真是如此,自己也算还了钟白的人情。 但他终究低估了钟白此刻对他本身的仰慕,也可以说是低估了钟白对道这件事的偏执。 在听到了张辰的话后,钟白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们二人最早的一段对话。 张辰:“此次长安的邪魔动乱,和喟叹观有关吗?” 钟白:“没有关联,我如今算是喟叹观在城内的主理人,一旦有什么行动,我该是第一个知道的。” 钟白此时心下忐忑:我当时信誓旦旦,现在却让先生失望了,先生是否会觉得,我是为了喟叹观有所欺瞒?只是我对先生的忠心日月可鉴,我该如何让先生明白这件事? 实际上,她得到消息的时候比安史山还要更早一点,只因安史山还需要调查城外战况的起源,钟白却直接得到第一手的完整消息。 等到钟白等人赶到时,但见城外狂风形成巨大的旋涡,妖人的手段果然张狂,仅仅片刻已让三才阵的屏障不断闪烁,似乎下一刻就将支离破碎。 陨墨山三人好险才苦苦支撑,其中一人手中挥舞着符咒,另一名道士则口念咒语,而第三名道士则从怀中取出了黄符,他们各自成一幻影,交错之间有猛烈的力量喷薄而出,仿佛要把整个山谷都吞噬掉。 钟白早知这三人来自陨墨山,见其阵法喷薄如晨辉,一时虽然惊讶于其阵法的圆融通透,能够以三境的修行抵挡泗四境片刻,这几乎是逆天之举,却还是在第一时间将目光投落在对面敌手的身上。 “怎么会是邱师叔?”这句惊疑不是钟白发出的,而是吴仝向她传音。 他在来到长安之前是经过观主提点,说长安的一切事宜都全权交给他,就算是钟白这位师叔辈的人物,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可以违逆,结果现在突然又跳出来一个师叔,而且其身份更加特殊。 原本吴仝不该发出这声惊疑,但一想旁边钟白师叔也在,无论这位师叔如何不懂人情世故,知道的事情总比自己多一些,因此才有这么一问。 钟白也认出那个所谓妖人的身份,同样有万分的震惊:邱峰师兄十年前叛离我宗,三年前已被追杀身死,如今又是如何死而复生,祸乱长安? 吴仝此时还在琢磨这位邱师叔出现在这里,究竟是否和宗门有关,却听一旁的钟白已经拔剑而起,“诸位喟叹观弟子,与我一同诛杀叛徒邱峰!” 吴仝只得跟上,在他的想法中,这位钟白师叔一直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就算自己叛离宗门,她也绝不可能。 半空中,邱峰此时已如秋风扫落叶,身形一闪,犹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瞬间出现在陨墨山一人身前,他双手快速结印,口中念动真言,一股强大的法力瞬间爆发出来。 闪电分天地,做剑枭敌首! 一名喟叹观弟子猝不及防,口吐鲜血从半空坠落! 三才阵至此被完全破解!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六章杀死邱峰行动(中) 三才阵法一经破解,喟叹观邱峰心下一喜,心知现在是千钧一发,倘若不能在半柱香内逃脱,一旦承剑司来人,自己极大可能会当场死去 毕竟,此处人多眼杂,且都不是什么普通人,如果要掩盖某些真相,第一件事就是将不远处的九皇子杀死,然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邱峰刚一施展身法,耳边乍然听闻一道似乎有些熟悉的声音出现,紧接着几道人影先后拦截,他的心下虽惊反喜,“是喟叹观的人!” 邱峰心头暗道,虽说我在世人的眼中早已脱离观中,且以叛徒的身份死去,但钟白师妹是知道的,这些年来喟叹观常有如我这样的人物离开宗门,实则是去做一些观中并不很适合放在明面上的任务。 他眼中的钟白和吴仝眼中的钟白完全不同,吴仝的辈分终究还是小一些,对钟白的了解只止于猜测。这种猜测源自于观主说让他接替钟白的决策,毕竟一件事忽然要替换主导的人,一定是因为之前的人在某些方面做得不够好。 邱峰却很清楚,这位师妹不仅天赋绝佳,说话做事也滴水不漏,稍后自己只需稍作解释,想来师妹就知道该怎么做才是当下最好。 邱峰带着对钟白的过往认知,使了一个极小的术法,“师妹,我今日所作所为都是观主的意思,一切都为我喟叹观的百年大计,时间紧张,我无法一一赘述,现师妹只需做两件事,第一件,佯装与我交手暗中将我放走,第二件,稍后承剑司等人赶来,切莫透露我的身份,只说刚才是一时看错了人,不必担心这说辞拙劣。” 钟白心下微动,暗道照着邱峰的说法,承剑司和宗门似乎有所关联? 她回应一声,“好!” 她当然知道邱峰现在所做的一切和喟叹观脱不了干系,这些年来她在观中所闻的这类事件不知凡几。 邱峰一时大喜,暗道这位师妹过去交集不深,如今才知她如此深明大义识得大体,倘若我观中弟子人人都是这样的机灵和忠义,何愁我喟叹观不能重振当年的声势? 心下这样一想,他的元力运转更急,但多用来运转身法,只佯装给出钟白一套术法神通,光辉如游龙的矫健,又见元力化作澎湃潮汐,一时将众人的身形全部掩埋,和刚才剧烈狂风所形成的声势混合,外人瞧着只以为二者真就有一场必分生死的战斗。 只有战局中几人才明白,邱峰这一套手段只是瞧着强悍,那些潮汐如齑粉的汇聚,从地面去看如大江大河的穿梭漂泊,将日光遮蔽,那些阴影落在众人的脸上,就连瞳术和感知都无法穿透,当然也是故意为之。 吴仝感知到了这一点,心知另有隐情,否则邱峰身为弃徒,和喟叹观一定是水火不容,但现在却明显只是做做样子,他当即向钟白传音,“师叔” 只是师叔这两个字刚刚出口,钟白的掌中忽然出现剧烈的元力波动,吴仝认出了这元力异象来自于什么神通,一时脸上已不是震惊,甚至是恐惧。 “钟白师叔何止于要动用秘术?”吴仝的心脏都在颤抖“这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难道是之前二人早有嫌隙?何至于此?” 钟白动用的是喟叹观特有的秘术,非不得已时不会施展,只因这种秘术一旦施展,半个时辰后就会进入一个虚弱期,短时间内难以提起半分元力。 比他更加震惊的是邱峰,他自以为和钟白已经达成了默契,身后却闻疾风阵阵,回头一看惊怒交加,“什么意思?” 钟白毫不做声,平生第一次施展秘法,对手竟是自己的师兄,她这么做的原因十分简单,这位邱峰师兄既然修习了邪魔之法,当初和自己实力相差不多,如今却未必了,既然如此就不能留手,否则万一让他逃走岂不是对不起先生? 一念及此,钟白再次高呼,“我喟叹观身为正道魁首,岂能容一个饲养邪魔屠戮百姓的弃徒逍遥法外?” 另一边,喟叹观三人已再次结阵而来,口中念动真言,掌中结印,印法之间互相牵连,他们虽是邱峰的手下败将,但现在又有了喟叹观等人对其牵制,压力自然小了许多。 此外,从长安城的方向也有是黑色的影子疾驰而来,剑光凛冽,是承剑司以叶芳为首的众弟子。 邱峰遍体生寒,仍旧不能理解钟白的行为,“钟白绝不可能背叛道观,也就是说,她此时的种种行为都是观主的命令?我明白了,我这几日做的事干系甚大,一旦有人去查我的真实身份,必定会给观里带来麻烦,可是,观主难道不曾去想,我对道观忠心耿耿,哪怕身死也毫无怨言,否则何至于变成如今这样?” 他的这些想法实则还是有许多破绽,细细思量就知道不该是喟叹观的命令,只是他现在焦急万分,是生死时刻,再加上对钟白的印象实在深刻,穷途末路之下自然会往最坏处去想。 “我要见观主一面,问他究竟为什么!” 最后,所有的不甘,全都变成这一个心思。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七章杀死邱峰行动(下) 书山上。 杨雪灵蹦蹦跳跳,拳头挥成了扇形,“快!打死那个坏蛋!” 她是张辰刚刚接过来的,没有别的原因,只是不胜其扰。 就在刚刚,邱峰和三才阵刚刚交手,张辰的传音符接连响起。 “你在干嘛?” “外面的太阳是不是比宫里的要大?” “听说站在书山上能看见唐国最蓝最亮的天空?” “邪魔动乱的那件事查出来了吗?” 张辰一直没有回应,直接将她带来了。 那个盘旋在皇城之上的真龙现在和巨蟒打得火热,根本无暇顾及脚下,当然,这个无暇顾及也只是相对于张辰而言。 杨雪灵原本在南疆的身份便十分特别,经张辰指了指远处,踮起脚尖儿瞧了一眼,便见被众人追杀的邱峰,一时不分是非道:“这些人未免太坏了些,怎么能以多敌寡呢?” 张辰说:“那个就是驱使了邪魔动乱的妖人。” 杨雪灵的神色僵住,继而咬牙切齿,“如果是这样的妖人,活该如此!” 张辰面无表情,没有做声,心下却想:这位贵妃虽然美丽,却实在愚蠢。 杨雪灵见张辰久久没有回应,悄悄瞧他一眼,“你在想什么?” 不得不说,这句话和你在干嘛有异曲同工之处,张辰仍旧没有回应,只是心想难道我要告诉你我在思考你的愚? 杨雪灵在张辰面前却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往日里在皇城的沉闷和清冷不翼而飞,现在变身话痨,“这么可恶的妖人,听说杀死城里上千人,你怎么不去帮他们?” 张辰想了想,道:“如果可能的话,最好不要让我出手。” 杨雪灵噗嗤一笑,见张辰疑惑地瞧过来,道:“我虽然知道你很特殊,能把我带出来,但是能不能不要做出一副自己出手就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这未免听起来太,太,太做作了些。” 她想来想去,最后才发现做作这个词是最贴切的,只是心下还不太满意,因为她要报复刚才张辰对她的爱答不理。 ······ ······ 邱峰此时仍旧占据上风,哪怕有钟白作为这场乱战的中流砥柱,承担了大多数压力,四境的手段仍旧不是那些普通弟子能够抗衡。 邱峰催动身法,其迅疾超出肉眼能够捕捉的程度,脚下山峦上那些惊惧的兽类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脚下的震动,惘然中昂首,只看到交替的黑暗和光明中,那一道道拉成直线的幻影。 喟叹观的普通弟子是邱峰首要的目标,那一道道直线骤然出现又缓慢消散,好像连光明都无法捕捉,山上的那些生灵,无论昆虫还是野兽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看到那些影子。 直到一道道身影从天空坠落,他们口吐鲜血,他们的兵器断裂,他们的气息萎靡,在山上砸出蛛网似的裂缝,在巨大的轰鸣中长眠不起。 眼看自己带来的弟子一个个死去,吴仝心急如焚,这一刻只在心底不断责怪钟白的莽撞,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这件事必有蹊跷。 但也幸好有钟白在,她动用秘法之后能勉强抵挡邱峰的术法,否则其他早已全部死去,看现在的情况,还能再拖一柱香的时间。 一柱香,足够承剑司赶来,就算承剑司不会赶来,按照唐国的效率,长安的普通将士也会赶到。 不过,承剑司为什么还没有赶到?吴仝很疑惑,短短十数里的距离,早该来了。 “承剑司为什么还没有来?”文众也有这样的疑惑。 叶谷瞧一眼远方,“他们早就来了。” 在他的感知中,承剑司众人驭剑而来,环绕四方,但是面对这个邪魔之乱的祸首却并未出手,反而动用了一些神通尽量藏匿自己的身形。 没有人知道承剑司在等什么。 其实连负责这一次行动的叶芳也不知道,他只是接到了命令,说前往城外战局瞧一瞧,至于要不要动手还是待定。 叶谷的视线并未在他们身上停留太久,因为他的感知被另外一个更重要的人物吸引了去,“安史山也来了。” 安史山其实比承剑司更早一步到来,但他还想等一等,因此掩藏气息蛰伏在此,就连叶谷最初都未能察觉。 因为他一开始以为这场战局很明朗,就算喟叹观的人随后就到,以喟叹观的风格,总不至于同门相残,总不至于真的为长安百姓讨回什么公道。 结果一切都出乎意料,不知道喟叹观那些人吃错了什么药,最后真的和陨墨山的人联手。 他静静瞧了许久,见邱峰看似占了上风,但这种情况想要短时间内甩开这些人并不可能,他的脸上虽浮现笑意,却有雷霆之怒,“一群蠢货。” 于是,他乍现了自己的气息。 于荒野之中,于山峦之外,如石破天惊,如熔浆乍现,虽是一刹那,却引发了剧烈的效果。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 八章杀死九皇子行动(上) 安史山只乍现了一个瞬间。 十数里方圆只有两个人捕捉到了这一股气息,一个是叶谷,一个是邱峰。 这件事对邱峰的影响显然更大,他原本还在犹疑自己是否要动用最后迫不得已的手段,但突然感知到安史山的气息,便明白了一件事,这件事甚至比钟白动用秘术拦截他严重百倍。 安史山的意思是,他已经看到了,并且,他很不高兴。 邱峰很清楚安史山想要什么,这个唐国的神威大将军,也是整个唐国权力顶端的人物。 轰隆隆! 此时的邱峰身在齑粉和云雾之中,脚下乘风,因为安史山的不高兴,他决定动用自己曾经可能永远不会动用的手段。 他的身体四周忽然凭空浮现了数十上百的邪魔,这些邪魔或是夜枭,或是魍魉,身负业障,无数亡魂不得归处,只听哀嚎遍地,黑色影子遮天蔽日,这都是为了形成邪魔而杀死的无辜者。 现在,随着邱峰下定了玉石俱焚的决心,还有想要回到喟叹观面见观主的不甘,所有的邪魔全部仰天嘶吼,其中蕴含千万人的冤屈,千万人经历的痛苦和折磨。 最终,邪魔尽数破碎,它们化作无数锋锐的劲气,这些劲气是密密麻麻的蝉,是藏在风里的鳞片,也是传说中万剑归宗的迹象,以邱峰为中心向外不断弥漫和无差别攻击。 噗噗噗噗噗! 号称防御极强所以先天立于不败之地的三才阵被这些劲气瞬间穿透,就连文众口中的大师兄都不是一合之敌,身体上下遍布了血色的伤口。 就连动用了秘法的钟白,此刻再没有去其他人阻拦神通的空隙,那些蝉一样的无形的劲气化作九天倾泻的瀑布,虽瞧着虚幻,但当一切太过于密集,阳光被折射出无尽的光彩,而光彩的开端和尽头就是邱峰和钟白。 钟白好似城内纨绔一脚一脚踹飞出去没有轨迹的蹴鞠,毫无还手之力。 每一道劲气和钟白术法的碰撞,都如在脚下山峦众生灵的耳边炸响,那些劲气每一道击碎之后都如从九天坠落的火花,让脚下乍现光明。 山上起了汹涌大火,没有人知道具体缘由,只知这是交手的余波,因为四周的空气早已因为炙热而扭曲。 战局之外。 叶芳全身寒意遍布,他一直自诩同辈第一人,在世上也颇具名气,自以为面对普通的四境就算没有一战之力,也该能够逃脱,此刻才知道是何等可笑。 也恰恰就在此时,他的耳边传来命令,“你们现在可以出手了,不过,不必动用全力,一切以自己的安全为先。” 这句话本该是体恤下属的最好凭证,但叶芳的心头忽生出比方才更强烈万分的寒意! “所以,我这一次出来,只是为了走个过场?那么,这个在长安街头屠戮百姓的魔头,由谁来审判呢?” 叶芳生在长安,自小听了无数关于唐国君王对百姓的重视,当年的太宗皇帝曾说,唐国最大的财富从来不是前所未有的疆土,而是时刻愿为唐国繁荣或传承奉献一切的百姓,未必需要成圣人先贤,未必高官厚禄,因此,世上有唐国要灭亡,老唐人先死绝的说法,我们承剑司本就为了庇护唐国百姓而生,但是今日的这些命令算什么呢? 可他终究是承剑司养育长大的,如果没有承剑司,他又算什么呢? 短短两个呼吸,对叶芳来说却好像隔了许久,他最后仿佛行尸走肉,告诉承剑司众人,“该我们出手了,不过,一切以自己性命为先。” 承剑司众人顿时冲杀了出去! 叶芳瞧着一道道身影奔向战局,但往往未曾进入其中,就已经佯装吐血向后退去! 叶芳忽然明白了什么,回头再看身后长安,心下又有嘲笑似的反问,“所以,只有我自己不知道这一切吗?” 不远处。 安史山瞧着承剑司的人一个个后退,只有那位剑道天才叶芳失神许久,他低低笑了一声,这才转过了身,“走吧,他既然动用了秘法,那些人就绝不会是他的敌手。” 匕餮踱步,向长安的方向走去。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远方。 文众瞧一眼旁边的叶谷,“前辈,我们要不要出手?” 叶谷摇头,“以你们的实力,出手以后不仅没什么用处,反而很容易被别人注意到,安史山早已到了附近,他虽是武夫,却远比那道士妖人要强,就算是我也未必是他的对手,等到战局过后,他如果有心针对你们,无论你们做什么伪装,恐怕都会被觉察,难道说,以后你们每次出行,都要麻烦先生为你们做一次伪装?再看看,稍后,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会出手。” 他的话音刚落,张辰的声音在三人的耳边同时响起,“你们看着便好。” 叶谷因为这一句话,无论心跳还是瞳孔甚至脉搏和呼吸,都因一时的兴奋而出现变化,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章程压低了声音问道:“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说,他会出手?” 在场的三人里,无论叶谷还是文众,都不同程度见过张辰施展神通,只有章程没有,因此他这时候最好奇,只是远不如叶谷那么期待。 更远方。 书山上。 “那么多人都打不过他!”杨雪灵不住跳脚,她焦急和气愤地跳脚,“像这样的魔头,该被天收才是,凭什么也能活这么久,凭什么能有这么高深的境界?!” 她气愤至极,扭头看向张辰,“你不是说你会出手吗?就会!吹!牛!皮!” 张辰根本没有看她,只是皱着眉头,实际上,从刚才邱峰将所有的邪魔展现于世上,他的眉头就一直皱得很深。 最后,他上前一步。 于是长安的另一边城外,距离书山将近百里。 天色惊变。 刚刚走出不到百步的安史山骤然回头,瞳孔中有天光破晓!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九十 九章杀死九皇子行动(中) 天光破晓,是光穿透了那些积压在天上的腌臜。 如夫子丹陈子所说:世上黑暗与光明并行,光明见黑白,黑暗见善恶。 现在,那些邪魔造成的劲气被天光穿透,那些厚重的壁障,那些因混战而穿梭在天空和地面的尘埃阴影,现在无所遁形。 正午时分,叶谷曾因邱峰和陨墨山三人的交手而感慨天地之大,感慨前浪后浪的交迭。 此刻太阳刚刚斜过头顶,那些被邪魔血腥染成紫色的云雾,在张辰出手之后全被照得透亮。 叶谷的瞳孔反射远处起伏线条上的乱象,那些本该被染红了的云雾,本该顺着清风漂泊的尘埃,都停止了,它们静静悬浮在邱峰四周。 只有邱峰的元力似乎还在不断收缩膨胀,将他的身躯包裹,成了一只巨大的茧。 但,这只茧的范围正在被不断缩小,磅礴元力所包围形成的一切,在面对这道天光的时候都如烧红了的铁块浸泡在水里,发出轻微却密集的声音,并被迅速打薄! 施展了禁术的邱峰,忽然开始发出痛苦的惨嚎,外人只以为他的术法在被灼烧,只有他自己本身知道,同时被灼烧的,还有自己的灵魂。 这个曾经杀死了无数人的亡命之徒,不久前还因穷途末路而做好了死亡的准备,但这一刻忽然无法抑制地产生恐惧,这种恐惧让他的全身颤栗,以至于他不得不开始蜷缩。 在天光之下,他的身体在这个看似静止的空间里,好想悬浮的一团虫豸,当那些依靠邪魔或魂魄凝聚出的所有气息完全融化,他的肉身也开始融解。 白色的烟雾向上弥漫,鲜血开始一滴滴落下,那些皮肉被烧焦,露出白色的骨头,并且也在短暂的时间内变脆变软变成灰色,最后出现裂缝,最后突然崩开,和鲜血同时落了地。 而更让他恐惧的是,直到现在,他竟还没有死去,能够清晰感知到每一寸血肉被灼烧或或湮灭的痛苦,他甚至能够闻到被烧透血肉的香气和烟熏。 这个曾经杀死了无数无辜性命的妖人,在短暂的时间内,感受到了曾经施加在别人身上无数痛苦的叠加。 天道好轮回。 民间一直流传着这样的说法:一个人作孽久了,终将要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这叫做报应。 实际上很多人不相信这件事,毕竟荣华富贵哪个不想,珠宝登科谁又不愿?等自己真的成就了人上人,谁还能让你付出代价? 许多人也都明白这不过是一个奢望,但仍有天打五雷或因果循环这样的说法,这也是许多人供奉种种虚幻神仙的原因之一,一旦真的最后发生了类似的世间,人们便对这样的事件有了统一的称呼。 “这是神迹。”叶谷说。 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在颤抖,哪怕明知自己现在和张辰是同一阵营,仍旧不可避免地产生恐惧。 文众的恐惧最深,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当初能够从张辰的手中活下来是何等幸运的一件事,也明白或许是自己修习邪法不深,也一直在避免滥杀无辜,因此才能捡一条命。 “当初在陨墨山上修习元力,有长老说,四境之后,一个人将会有令山崩的恐怖能力,号称怀道,已可以号称仙神,现在才知,这种说法何其可笑?” 匕餮伏在地上呜咽,这种呜咽恰似小孩子被恐吓,一时失去了所有的胆气。 它的感知比人要敏锐许多,铜铃似的眼睛里倒映头顶从云层深处钻出来的光束,好似巨大的手掌,带着深重的威严,它能够察觉到几分熟悉,某些刚刚被压制下去似乎要遗忘的惧怕再一次涌上心头,因此双腿再也无法直立,就连脊梁都趴在地上。 这不是匕餮第一次这样,安史山低头瞧着它,忽然想起不久前在长安城的某一个画面,想起某一个人。 他想起这一次回京后要完成的的计划,以及不久以后要做的大事,安史山的眼睛里忽然浮现一抹浮躁,这种情绪在他身上是从未出现的,他因此对这种情绪十分厌恶,就好像当初第一次看到某个人。 但很快,他的瞳孔里所有的情绪都收敛了回去,只是脸上浮现了因为愤怒而衍生的冷笑。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一百章杀死九皇子行动(下) 长安城内。 有一座号称世上最高的塔,站着当下世上号称最高的人,正如当初叶谷所说的,只要他站在长安,就一定是无敌的,这种无敌从某种程度上也是无所不知的。 因此,当长安城外那座山上起了争执,他立刻已经感知到,只是并未去仔细瞧一眼,只因对他来说,无论那座山上交手的是谁,又是什么境界,都没有意义,因为不管对方多么厉害,都一定没有他厉害,这不是自负,甚至不是自信,而是客观事实,就好像脚下这座塔就是世上最高的建筑一样、 直到安史山出城,他微皱了皱眉头,但最后还是没有抬头,仍旧瞧着棋盘,他落子落得极慢。 一直到某一刻,他的脸上忽然露出惊色,这种震动比方才看到安史山出城更深千百倍,以至于当他抬头的时候,两只眼睛从室内的暗处阴影,投射了室外的万丈光明! 他比所有人都最先感知到那一束天光,它自云层深处开始,自从星辰深处迸发,他想要追究其根本,然而抬头向上,穷极瞳光竟然也不能得源头! 于是他的惊容更甚,或者不只是震惊,还有愤怒。 唐国至今已经千年,这一千年的时间里,他几乎能了解长安任何一只蝉什么时候落地蛰伏,又在来年春天的时候哪一处溪水最先解冻,对一个已经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来说,怎么能忍受这座城里忽然出现自己不能了解的事? 而且这不仅是事情,正如叶谷所说,这是神迹。 为了看清楚那道骤现天光的来源,他来到高塔边缘。 这里应该是世上距离天空最近的脚踏实地,因此他看得也一定比别人更远,他的双目开始变得灼热,是因为感知到了那一道天光的属性,还有其中蕴藏了极淡但十分明显的愤怒。 他看着天光,低低地,似乎在对自己,又或者是冥冥中的某个不可知之人去说,“无论你是因为什么而愤怒,或许是看到了邱峰本身的业障,还是察觉了某些谋划,甚至预见到了某个画面。 也无论你是以什么身份出手,为了唐国还是某个人,如今既然入了局,就一定要承受入局的后果。” “这个世上,不应该,也不允许有这么牛逼的人存在。” 城外,安史山如是说。 至此,邱峰的身躯已经彻底消失,只有一颗头颅还看似活着,他的凄厉惨叫传得并不远,却让闻者毛骨悚然。 所有的阴影都被消弭,不久之前还震撼人心的四境手段全部消失,尘埃落定。 钟白等人从天光出现开始,就被一阵风推出山峦之外,除她以外,所有人都只正怔怔瞧着这一切,见那个看似不可战胜的妖人变成一颗头颅,就连陨墨山大师兄的心头也蒙上阴翳似的寒气。 那道澄澈的,似乎要绞杀一切的光芒,形成地狱或许才有的场面。 他看向喟叹观众人,视线落在修为最高的钟白身上,见她的身躯也在颤抖,终于找到理由为自己开脱。既然连她都在害怕,那么我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害怕。 可他不知道,钟白是在激动。 对于张辰的敬慕,在场没有任何一个人比得上她,这种敬慕甚至是一种坚定的信仰,“一定是那一位,除了那一位,世上谁还有这样近乎道的手段?” 比她更激动的是九皇子。 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本就是为了杀死邱峰,当然,如果能够活捉邱峰自然更好。 直到此刻,他仍旧觉得邱峰就是皇帝让他调查的人,如果一开始还在想此人或许有一丝可能只是想要救助百姓,那么当钟白等人出现,当听到那一句句质问,。以及最后邱峰的邪魔手段。 那么最后已经没有任何疑惑了。 九皇子激动得不能自已,“此人竟然也是邪魔动乱的罪魁祸首!没错了,他果然狼子野心!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邪魔霍乱长安,接着出手解决这一切,等到最后现身,迷惑百姓。这种手段在野史中屡见不鲜,难怪会有大忠即大奸的说法,而这样复杂的计划,背后图谋必定极大!等我将此人的头颅带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他不知道最后出手的是谁,但极有可能是长安城里的那一位,毕竟自己如今是奉了父皇的命令,那位总不会视而不见? 他心旷神怡,昂首去看头顶寰宇,天大地大,自己终于成了距离那个位子最近的人。 “嗯?”九皇子若有所觉,微斜过头,却见一人正在瞧着他,等到看清楚面容,微微惊诧,“安将军?” 安史山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只对他微微一礼,“九殿下。” 九皇子正是得意的时候,笑着道:“安将军不必如此,前不久皇城盛宴,你已做了父皇义子,你我该以兄弟相称才是。” 安史山幽幽瞧着他,“好,九哥。” 他瞧着九皇子的春风眉目,暗道这个蠢货不能留了,此行如果不是他,邱峰未必不能逃走。 至于刚才的天光破晓是不是和九皇子有关,安史山知道,这蠢货不可能有这样的助力。 书山上。 杨雪灵瞧着远处的盛大烟花,甚至比当日在皇城所见,耗费了无数人力完成的烟花更加璀璨,“你看,我早就说过,外面的月亮比宫里的要亮,现在连烟花也一样。” 她并未询问张辰的身份,心道:我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什么事情该问什么事情不该问。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1章大乱将至(上) 天光收回云层,那些云雾像水流逐渐恢复和闭合,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象。 只剩下头颅的邱峰失去浮力,向地面坠落。 “将邱峰的头颅带过来!”九皇子对半空的陨墨山众人呼喊。 但他的声音刚没入风中,身旁响起一声巨响,紧接着一道人影蹿了出去,带着一道寒光。 没有人比他更快,甚至大多数人的视线都无法跟随! 噗! 头颅做了西瓜切开的干脆,鲜血四溅,本来还特意被留了一口气的邱峰这下彻底死得干脆。 提着刀的安史山落在山上,环视众人,一言不发,但所过之处,无人不避其目光。 九皇子大怒,这头颅本是他要带回去索要上次登上阶梯的重要凭证,而且活着的一定比死人更有价值,现在被人破坏,这哪里能忍? 安史山的视线恰巧投过来,九皇子刚要开口,全身已似落入了冰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最后,他终于强自道:“安将军何必,何必这么着急呢?我知道安将军是因为妖人,罄竹难书,但此人或许还有同伙,需要调查一番。” 说完这句话,他全身忽然又一冷,只眼睁睁瞧着安史山一言不发牵着匕餮离开。 ······ 半个时辰后。 书山上。 “所以,这一场谋划是从安史山进京之前就已经开始的。 邱峰早已在城外等待,且有人提前将城内最重要几处闹市节点勘察好,只等安史山进京的时候借机将阵盘安置好,只因那个时候人最多,就算承剑司也不能觉察。 当天深夜,极乐之宴开始后,承剑司的人大多进入皇城,安史山的人却因为皇城禁令被拦截在外,邱峰趁此机会作乱,其目的是为了让安史山的人最后出面平定动乱,助长安史山在长安乃至于整个唐国的名声,又或者,背后甚至有更深层的原因,只是我们如今还不知道。 接着,安史山在宴会上向皇帝提出认爹,或许皇帝也早知道这些,这场盛宴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这一切,认爹之后,安史山私自调动将士就算不上什么罪名,毕竟身为皇帝的儿子,庇佑长安百姓,就算逾越了规矩,也一定功大于过。 此外,只要皇帝还在位一日,安史山就不可能造反,因为子弑父从来都是世上最大的忌讳,古往今来但凡做了这件事的,无论之后做出了什么样的功绩,都逃不过遗臭万年。 或许,这也是那一夜承剑司对百姓之死无动于衷的原因。” 叶谷说到这里,就算他经历千年世事,也忍不住一声叹息,“对于这些人来说,百姓的性命又能算什么呢? 或许,那一夜他们本来想要杀死更多百姓,至少要让这场祸乱更加严重,才能为安史山加持更多荣誉。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第二天结束后,他们发现在安史山的将士抵达之前,已经有人将邪魔解决。” 说到这里,叶谷看了张辰一眼,“这件事对皇帝对安史山来说,都显然是比什么邪魔之乱更加严重的大事,毕竟邪魔之乱本来就是自导自演,这个意外出现的人,却是连承剑司都真正没有发现的,这对皇帝来说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因此他才会让九皇子前去调查这件事。 至于为什么是九皇子,我想,皇帝早知道九皇子和哪些势力有关,心道既然能让儿子去做,倒给自己省了许多麻烦。 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和安史山都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这个儿子不仅没有查出他们想知道的,最后竟然查到了邱峰的头上。 更重要的是,谁都没有预料到,四境的邱峰,最后会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四境的人物,不管他是谁的人,都是巨大的损失。” 至此,叶谷将自己对这一切的猜测说出来,文众沉思片刻,疑惑道:“照前辈这么说,这场局,无论皇帝、安史山、甚至承剑司一开始就全都知道,因此才会有种种蹊跷?但其中还有许多不能解释的,邱峰既然是以陨墨山的阵盘让邪魔进入长安,陨墨山的人是否参与其中?那些邪魔的手段引动了天地之力,但邱峰直到死去前的最后一刻,都不曾施展这样的手段!此外,邪魔动乱之后,还有一阵怪风,让城内许多百姓死去,邱峰是如何做到的?”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2章大乱将至(下) 文众将自己的疑惑说出口,叶谷轻声叹息道:“你所说的这些也是我不能想通的,而且我刚才所说的一切许多都是猜测,其中或许有许多偏差,但无论如何,当下长安多事,远不是开始,我生来感知敏锐,当下的长安,虽号称盛世,实则气运呈乱象,世上多见魍魉,这是百姓积怨的缘故。” 文众说道:“不管怎么乱,唐国终究还是唐国,有承剑司的那一位在,难道还有人想要推翻李姓的江山吗?” 张辰一直在静静听他们分析,此时终于出声,“你方才的问题,或许算不上问题。” 众人齐齐看来,他们现在对张辰视若神明,态度比不久前更甚百倍的恭敬。 张辰道:“你方才一直问,说邱峰是如何做到的,万一其中的种种疑点,根本就不是他自己做到的呢?还有那场狂风,谁又说一定是邱峰做的?无论九皇子还是你们,从一开始调查的依据,就只是邪魔动乱的地点。” 章程却在此时反驳道:“先生,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引动天地之力这件事,是我轩辕阁特有的手段,如那一日狂风大作且让外城的阵法破碎,需要两个人在城内外配合才能做到,而且两个都一定是极强的人物,我们轩辕阁在城内根本没有能做到这件事的人。 此外,倘若这一切真是各个势力配合完成,喟叹观那一日又为何要找上我轩辕阁的麻烦?” 叶谷替张辰回应了他,“你们还记得,一开始陨墨山和邱峰交手时,险些让邱峰逃走吗?之后,还是喟叹观的人赶到才将其拦截下来,当时有人喊了这样一句话,说邱峰是喟叹观弃徒?据我猜测,那个邱峰未必就真的背叛了喟叹观,当下乱象,是各个宗门分别派遣不同批次的弟子来到长安,且他们各自负有不同的任务,互不知情,互不干扰。”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在文众和章程的脸上游离。 “前辈!”文众好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真的是陨墨山弃徒,当初我是垂死之际让先生救下来的,否则必死无疑,而且我当初在陨墨山上杀死长老的弟子,这也是有目共睹,我对先生的敬仰之心天地可鉴,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张辰打断文众,只看向章程,“邱峰一死,你的族人很快就会出来,你稍后就下山去吧。” 章程却摇头道:“先生,我愿留在山上为先生做事,以往我不知天高地厚,知道见先生才明白这件事,往后愿意鞍前马后。” 一旁文众暗暗道:“谁能想到,这么个浓眉大眼的货色,竟然也是个拍马屁的好手?” 张辰又接着对文众道:“你也一同去长安吧,以我在你身上留下的术法,半年之内绝无人能看瞧出你的身份,有些事情,我还需要你去做。” 文众当即大声应道:“万死不辞!” 眼见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山下。 叶谷才再次出声,“先生,他们两个人,真的没什么问题吗?” 张辰笑着看他一眼,“就算真的有问题,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叶谷闻言微怔,沉默许久后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想错了一件事,他原本以为张辰今日杀死邱峰是为了某些人或者某个势力,但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先生杀死邱峰的原因,只是因为才想要杀死他! 另一边。 文众和章程联袂进入长安。 文众去往护城河方向,章程则留在外城。 吱呀—— 章程推开院门,院子里空空荡荡,可见族人们还未曾被放回来,但是他紧绷的身体忽然轻松下来,心头却有这样的心思:谁能想到,那个赘婿,竟有这样的手段?他究竟是什么人?神明?我绝不相信!世上如果真有神明,也必出自我们部族!这些腌臜的普通人族算什么?万年前不过是我们的奴隶!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3章李璇,妻子,回京 “张辰!速回王府!璇儿回来了!”张辰听到朱重三传音的时候愣了愣。 自上一次的邪魔动乱已有十数天,这段时间张辰不曾下山,在书院的日子也古井无波,就连那些几次三番来找茬儿的纨绔学子都规矩许多,想来和王爷现在身在京都有关。 璇儿,张辰知道这应该是自己的那位便宜妻子,说来迄今为止还没有见过面,心里还真有几分好奇。 他冲不远处正在和叶吉瑞玩儿的小环喊了一声,“小环!” 小丫头蹦蹦跳跳跑过来,这段时间是她生来少有的平静和快乐,每天做的每一件事都能得到最满意的反馈,例如做的每一顿饭,学的每一道菜姑爷都会仔细尝尝。 张辰说道:“收拾收拾,我们需要回去一趟。” 小环微微一愣,回头看一眼身后,小心问道:“姑爷,吉瑞去吗?我们还回来吗?” 张辰笑道:“自然是回来的,你放心,就算我们不回来,等有了时间我也会把吉瑞带回去。” 小环闻言才又开心起来,但不知为什么这笑容又很快沉寂下去。 等到二人出了院子下了山,小环才在马车里皱着眉头说:“姑爷,您也不用担心,我知道王府要带一个下人进去需要走一些流程,如果真的会有些麻烦,您也不用为了小环去费心思,我抽时间会来这儿看吉瑞的,您不知道,吉瑞其实没什么朋友,和以前的我一样,所以我才想着多陪陪他!” 张辰知道对小环来说这时候安慰并没有什么用处,因此只是笑着道:“好,如果我们真的不回来,你可以随时来看看吉瑞。” 小环这才喜笑颜开。 回到王府后,张辰才真切感受到李璇回京这件事的影响,那些前来拜访的车马从王府一直排到朱雀大街的街尾,这其中固然有张辰一路不紧不慢的原因,最重要的还是这些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得到的消息,立即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小环面对这样的场景有些不知所措,“姑爷,王府出了什么事?” 张辰这才想起忘记告诉小环真正的原因,“是你们小姐醒了。” “呀!”小环惊叫一声,跳下马车,“姑爷,快,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早说呢?” 小环拖着张辰的袖子向府上小跑过去,路过那些被拦在门外的长长队伍,气喘吁吁停在王府府外。 现在的张辰不同往日,那些拦在府前的下人根本不敢牛继阻拦,急忙推开那些拦在门外的人。 等到张辰和小环跑进去,才有人悄声问道:“刚才那两位是谁?” “是我们三姑爷。” 问话的人微微怔住,说一声原来是他,便不再多问,只是神情已经没了一开始的敬畏。 门房瞧一眼便知他在想什么,再瞧一眼他身后的马车不过是单乘,心下暗道这一家是万万不能让他进去了,不过是单乘也敢小瞧我们姑爷,如果是以前倒也罢了,现在姑爷是我们王爷和二姑爷都极喜欢的人,你一个小官儿也敢这么轻慢。 张辰还未抵达前厅,脚下刚刚越过那条横在人工湖上的小桥,已经听到前厅的鼎沸人声,其间还夹杂了有些熟悉的异兽嘶吼。 张辰侧脸瞧过去,果然见那只匕餮也就在厅外,四周是噤若寒蝉不敢出声的王府下人。 “原来安史山也来了。”张辰心想。 匕餮此时正在嚣张,两个灯笼似的巨大头颅转动掀起了风,因为四周下人的恐惧得意洋洋,眼角余光却好像瞥见了某个记忆中的可怕身影。 “嗷——” 它的嘶吼忽然就停在了喉咙,定睛再看,恰巧和张辰的目光对上。 “呜——噢噢噢噢——” 匕餮呜咽着趴在地上。 张辰这才不去看它,直奔前厅。 前厅门外。 安史山恰在此时此刻走出来。 二人对视,同时止步。 风停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4章妻子的闺蜜(上) 风停了。 一道门槛,两个人的错身,室内阴影和院落光明的强烈对比。 许多人产生了刹那的错觉,就在交错的那个瞬间,两个人瞥向对方的一个眼神,竟颇有几分分庭抗礼的意味。 只是很多人又很快因为这个想法而自觉离谱,只因张辰在很多人的眼里仍旧只是一个普通的赘婿,无论老王爷或朱重三表现出了对张辰什么程度的重视,这终究只是一个自身没有任何光环和能力的花瓶。 这样的人又凭什么和安史山将军这样的人物产生矛盾,安史山将军又怎么会将这样的人放在眼里? 然而事实上,无论安史山还是张辰,他们在一瞬间的对视后,在外人看来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就已经侧身离开。 张辰跨过前厅的高高门槛,身后传来安史山对匕餮异兽的笑骂,“没出息的畜生。” 实际上,他也是唯一一个带着坐骑进入王府的外人。 “嘎嘎嘎嘎嘎!”在通往偏院的门口,老王爷的那匹老马又开始张狂大笑。 安史山瞥了它一眼,老马甩了个身子屁股冲他晃了晃,转身走远了,这畜生心里不屑地想:你算个什么东西,老王爷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要哄着我? 张辰走进前厅开始,许多人都看过来,今儿是人来得最齐的时候,之前无论朱重三还是老王爷回来的时候都不比安史山的大张旗鼓,这其中固然有恭王府本就身在长安的缘故,但人们仍旧明白,其中最主要的,还是恭王府本就不喜大张旗鼓。 但这一次接李璇回京不同,唐国所有人都知道,这位郡主是老王爷最宠爱的女儿,而且在出事以前,在军中的名声一度能够和安史山将军比较。 因此,接李璇回京的车马上百,虽不比安史山那一日的热闹,但是奢华更甚,而且这一次,城内权贵几乎尽数赶来,就算往日里和王府不对付的那些官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门。 现在,能够进入前厅的,不仅代表身份地位上的尊贵,也一定和王府足够亲近。 “张辰,快过来。”朱重三朝张辰挥手。 有人因此神色异样,这些人都一直不曾重视张辰,对城内的消息也不甚在意,只以为这赘婿就是一个普通人,此时看了朱重三的态度,才明白自己似乎想错了什么。 “兄长。”张辰微微颔首,看向他身后,站着的王妃、王爷,以及静静躺在屏风后的美丽女子。 这是张辰第一次看到这位好像一直存在于传说中的妻子,没有野史或传闻中的飒沓和英武,她的长发就散在身后,宽大的,淡色的长裙和长发一起铺呈,托起她的身躯,托起她的面容,托起她的安宁。 “怎么现在才回来呢?”王妃说出这句话,并没有最早面对张辰的疏离,反而是长辈对后辈的小声责怪。 王爷倒没有做声,但场间许多人因此对张辰又有了不同的态度,有人低低道:“的确一表人才。” 这声音此起彼伏,不高不低,不至于惊动旁人显得谄媚,又恰到好处让王爷听得清楚,这又是世故人情的技巧。 张辰和屏风后的床榻近在咫尺,小环则退在人群之外,她的身份不足,这是王府的规矩,真要多近前两步来,不仅自己有麻烦,外人瞧了也要说一声王府的人没什么分寸。 在张辰的感知里,甚至能清晰瞧见女子脸上的细微绒毛,那张看上去还没有褪去原本年纪青涩的脸上,很难想象披上盔甲征战四方的状态。 张辰的感知继续延伸,他早听府上人说三小姐的病情多么多么严重,又听朱重三说是被人陷害。 感知延伸进入经脉,张辰的神情至此发生了变化,同时,他好像知道了这位郡主为什么能够在这么小的年纪,有征战沙场百战百胜的能力。 “竟然是个修魔的。”张辰心想:“这样的煞气,也只有战场上才是最好的修行地界儿了。” ······ 张辰在前厅待的时间不久,老王爷就带着张辰去了后院儿。 不过,在将要走出前厅的时候,张辰若有所觉,回头瞧了一眼,却见一个身着蓝色凝霜衣的女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后院。 “我的本意,是想让她在外面养好了再回来,但是自从秋后,那些神医就说什么每况愈下,我想了想,不管怎么说,她的亲人都在城里,而且,你这个夫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见过她,终究是不应该的。” 两个人踱着步子,老王爷低低地告诉张辰,就好像在平静地叙述家常。 只是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哪怕面前的老人控制得极好,张辰仍旧听得出极细微的颤抖,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完全理解了当初王府要招赘婿不惜成为笑柄的举措。 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到了这一刻也不过为人父母,只要还有万一的可能让女儿苏醒,哪怕这个行为听来何其荒唐,那也要试一试。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5章妻子的闺蜜(中) 冬至过后,院落里本身有萧瑟的干燥,不过府上下人们都知道老王爷的习惯,所以将后院儿里那些能在霜寒里俏生生活着的花儿都打理得极好,再加上晨雾散去不久,空气里还有股子湿气没来得及上天,所以两个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反而透出了秋天没来得及离开的静谧。 面对王爷的絮叨,张辰觉得自己还是该说些什么,虽然他实在恨不擅长安慰,而且从逻辑上讲,安慰这件事也对事情本身有什么实际性的帮助,但张辰最近已经明白了另一件事,当一个人对你还不错的时候,当他遇到难处而你本身暂时不能提供什么帮助的时候,安慰这件事往往只是为了让对面了解到一个信息:我在仔细听你说话。 张辰低头想了想措辞,顺脚将那个已经死在昨夜的虫子埋了起来,这毕竟只是顺脚的事情,就好像他现在开口说几句话一样,“您也不必如此焦虑,就好像长安城里许多百姓说的,直到现在人们仍旧称璇儿是福将,既然是福将,那就一定是个有福之人,她当初面对绝境都没有出事,现在就更不会有事,我想,她一定会醒过来的。” 老王爷闻言神情果然好看了许多,就好像被一整个冬天冰封了的河面,春风面前稍稍变得生动起来,“好。” 至此,张辰的安慰已经结束,他也确实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老王爷此时却接着道:“其实你现在应该也知道,当初王府招赘是为了冲喜,所以,其实说起来,你才是我们一开始希望的那个福将,而且一开始我也没有想过要招一个如何如何厉害的人物,这么说起来,其实对你反而不太公平。” 张辰笑着道:“这方面王爷倒不必挂怀,于我而言,乐得清静。” 老王爷摇头道:“你能创建儒道,便有济世之才,我说过这是王府欠你的,就该找个机会补偿你。如今你在书院也算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等过两日,我会安排你进翰林院编撰唐国正史典籍,想听听你的意思。” 张辰没有立刻回应,略微想了想,不知怎地想起某位被锁在皇城的贵妃,他知道翰林院也在皇城之内,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去华玉池看一看,“全凭王爷做主。” 二人至此结束了谈话。 老王爷前脚刚走,朱重三后脚找到张辰,用长安的话说这位连襟站在这儿就没来由一股吊儿郎当的气质,“怎么样,前厅那些人是不是很无聊?” 张辰其实觉得还好,但他现在又学会了一招,所以是这么回应的,“你说得对。” 朱重三瞧着他,叹息道:“‘方才别人瞧不出来,但是我知道,你和安史山碰面儿的那个时候,真就赶巧了,说真的,话本里都写不出来的针锋相对,你不知道,当初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个好说话的,心想像你这样儿可不行,以后得吃亏,没想到人不可貌相,你还真有和安史山明面儿上对着干的胆气。” 听他说起第一印象,张辰也不由想起两个人在玄武大街和护城河春衫薄的场面,暗道我一开始也以为你是虎啸山林,有透出野史话本的霸气,谁能想到熟了以后原来是披了虎皮的狍子,只是瞧着跳来跳去还挺凶悍。 他的心头也忽然恍然明白了一件事,那些野史中从一开始就奠定了全部性格的角色终究不过是口口相传的勾勒,一个人活在世上不仅自己本身的经历是流动的,就连在每个人面前的形象都是流动的,就好像那位在外人面前如仙子不能高攀的贵妃,谁又能想到喝多了以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胡言乱语? ······ 深夜。 李璇被安置在距张辰不远的另一处院子。 张辰一步跨出去,消失在自己的屋子里,下一刻站定在李璇的面前。 他低头瞧着这个安静长眠的女子,心想如果她在这种状态下是有意识的,会不会知道整个王府因为她的意外而鸡飞狗跳? 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自然是为了救醒这个今天之前从未谋面的妻子。 白天的时候,他的感知已经从李璇的手脚一直衔接到丹田,知道她身上的具体问题,正如朱重三所说经历了惨烈大战,她的经脉几乎不成样子,寸寸断裂,这么久没有死去,实在是有一股旺盛的草木精华在为她的经脉进行衔接,想来这就是老王爷这些日子寻找神医的最好结果。 也难怪老王爷会对这件事最终失去信心,救醒李璇是一个很大的工程,除去经脉本身,张辰目前也无法知道她体内还有什么问题,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曾经带给这个女子巨大帮助的沙场煞气,在她陷入沉睡之后反而成了让她无法苏醒的帮凶之一。 因此,今天晚上,张辰决定先将她的经脉接好。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忽然感知到了什么,意外地看向王府院墙外。 院墙外,一男一女在月光下投落了影子。 一个是安史山的近侍,张辰有些印象,另一个是今天在前厅一直盯着自己的那个女子。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6章妻子的闺蜜(下) 张辰有些好奇。 照着白天的情况,能够站在前厅的人无不是身份地位出众者,哪怕在遍地权贵的长安,也都是了不得的人物,而且瞧那个女子当时站着的位置,和王府本身的关系一定极好,否则老王爷不会让她靠近屏风。 他们两个为什么会在一起,而且瞧他们的样子,是直奔李璇而来。 想来,也是这女子今日看到李璇最后被安置的地点,安史山才会因此知道。 一阵风从府外飘了进来,两道模糊的影子自院落的月光下飘忽过去,最后进了屋子,停在李璇面前。 实际上,王府对李璇的防卫已经十分周全,屋外有阵法纹路在不断闪烁,那是老王爷不惜每时每刻耗费能源也要让阵法随时运转,此外,那只老马也被安置在院子里,这远比任何侍卫都要管用。 只是,今夜出现的两批人都不是凡俗,抛开张辰不说,安史山屹立在整个唐国顶端的人物,整个长安能拦得住他的阵法,恐怕只有承剑司用来护卫长安的那一道大阵。 恐怕老王爷也不会想到,就在李璇回来的第一天晚上,不仅王府里有人能无视阵法站在李璇面前,就连安史山也花了大代价潜入进来。 张辰置身院外,四周阵法无动于衷,不远处的老马也睡得极沉,只有光明在他的脚下落了一道影子。 他能够感知到屋子里两个人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举动。 女子:“怎么样?” 安史山许久没有出声,只是在张辰的感知里,这个在白天喜怒不形于色的神威大将军紧皱着眉头,藏在黑暗里的眉宇还有极深的愤怒。 女子接着又问,这一次显然有催促和焦急:“怎么样,璇儿还有机会醒过来吗?” 张辰见此情形,心下微微一动,暗道据朱重三说,李璇的伤势是安史山设了陷阱,但是看眼下的情况,安史山对此极愤怒和痛恨?只是看朱重三当初的情绪绝不是作假,难道说,李璇受伤的这件事另有隐情? 屋子里,安史山此时终于出声,“她的经脉,已经全部断裂,就连丹田也有损伤,三王爷的确尽了力。” 女子闻言,显然也知道这样的伤势代表了什么,担忧道;“那现在该怎么办?你可有什么法子救她?我是听你说了这些年对璇儿的心意才愿意带你进来!” 这句话里显然又有极大的信息量,就连张辰听闻都觉惊诧,超出他一开始对这件事的预估,但是再一细细琢磨,这件事居然从一开始就有蛛丝马迹,只是朱重三和老王爷从来没有说过,而自己也从来不曾往那个方向去想。 所以,这算不算安史山不会对李璇下手的重要凭证? 那么,幕后真正的黑手又是谁? 张辰觉得事情愈发有趣。 屋子里,安史山再一次道:“明天我会离开京城,这一路,我会绕行太行山。” 听闻太行山三个字,女子的神色缓和一些,但又叹息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传说中太行山有成灵的神药,能生死人肉白骨,但你以为,老王爷外出许久,连招赘冲喜这件事都做得出来,太行山他会没有去过吗?” 安史山沉默许久,最后道:“三王爷的确去过太行山,但都因太行山上的积雪止步,不曾真正深入。” 女子反问:“太行山上积雪千万年,上一次乍现天梯已是三十多年前,就算你现在过去,又有什么用呢?” 安史山不再做声,只是低头瞧着李璇许久,转过身,再一次化作了风。 他显然是两个人之间主导的那个,不等女子有什么反应,这阵风已裹挟着她离开,再一次出现已是院外。 张辰瞧着两个人的背影,思量许久,不见什么动作,下一刻闪现在李璇身侧。 现在,他要开始对李璇救治的第一步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7章翰林院,再见 清晨。 张辰在马车里昏昏欲睡。 他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尤其是在睡觉这方面,因为今天是早起去翰林院任职的第一天,他需要早早赶往皇城,因此满腹怨气。 皇城外的长街容八辆马车通行,所以哪怕四周总有其他马车穿行,仍旧十分空旷。 从进入这条长街开始,已经没有人敢挥鞭策马,因为你也不知道可能会惊动哪一位路过的贵人。 张辰牢记自己现在的官职,翰林院侍诏,在皇城之内是再小不过的喽啰。 翰林院是唐国才出现的特设单位,属于宫城之内的特设机构,在庙堂之中其实没什么权力,但所做得每一件事都和唐国皇帝息息相关,因此许多人在背后要暗骂一声假太监。 所谓翰林院学士,效力的唯一目标就是皇权,这里大多数都是书山上学院的弟子,这也是许多官员挤破了头皮想要送子弟进入书院的原因之一。 而最后能够进入翰林院的,在学院中一定表现出超乎常人的几分特长,无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论射箭骑马,甚至蹴鞠等种种游戏,总之当下皇帝只要有所接触,都必须是个中佼佼。 当然,翰林院最早的本职工作自然不是这个,最初设定时,太宗皇帝将其当做草拟机密诏制的重要机构,任职者称为待诏。 马车停在皇城之外,张辰一步步跨过皇城的巨门,再次产生感慨。 上一次他来到这里正是迟暮交接,只见到灯火通明的金碧辉煌,这一次却是踩着朝阳的轻纱走进来。 于是借着这个世界的第一缕晨辉,张辰看到了光的色彩和风的形状。 阳光当然是没有色彩的,风也当然是没有形状的。 但是光芒落在琉璃上,风吹过长桥,吹过湖面,吹过树叶儿,就不仅有了形状,还有了声音,甚至有了线条。 张辰的目光顺着风的线条前行,从脚下的青石,到天然铺开的,虹光似的长长画卷,最后是刺目的,让人不敢直视的,心底油然生出震撼庄严的宫殿,和衬托一座座宫殿的空旷天地。 最后,他终于走入自己往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要工作的地方,翰林院。 ······ 张辰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只见青衣官帽,标准的翰林院学士穿着,张辰不由想起昨日所见她白天的凝霜衣,晚上的夜行衣,三次见面就是三套完全不同的风格,看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 张辰心想,我自荒原醒来,从未在意这些表面的形貌,刚来长安的时候也不曾觉得种种衣物有什么区别,虽说现在有了美丑的分辨,但这一定是朱重三和春衫薄影响到了我,否则我又怎么会暗中对别人的穿着打扮品头论足? 恭王府内。 朱重三忽就重重打了喷嚏! 陈茹对张辰的到来并不意外,她身为翰林院唯一的女官,不仅是学问上的出众,身份也不同,她早知道张辰会来翰林院任职,此时并未做出任何情绪上的表达,只上下瞧一眼张辰,暗道果然一身好皮囊,这翰林院学士服穿在他的身上却好似贴身量出来的。 她其实很不喜欢张辰。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8章妻子闺蜜的反差 正如张辰一开始所想,李璇回京这一日,但凡能站在前厅的,除去安史山外,不仅身份地位不俗,和王府的关系也一定不错。 这个名为陈茹的女子是李璇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说起来二人是截然不同的性格和领域,一个人沙场征战,一个人著书传诏,唯二相同的,就是她们一样的骄傲,且以女子的身份将一件事做到了极致。 或许也正因如此,两个人有相同的心高气傲,自幼就是极好的朋友,说起天下的 时候大有一副天下风云终究只在你我之间的睥睨。 因此,当李璇出事,陈茹是除去老王爷和王妃外最担心的人,或许痛惜还有要更甚,说来她或许是世上最清楚李璇志向的人,眼看着心存高远志向的好友现在昏迷不醒,她心如刀割。 同时,她也是最反对老王爷当初想要以招赘这件事冲喜的人,她生来苦读圣贤书千万卷,为的就是了解这个世界,她他认为老王爷这件事做得何止是荒谬,简直就是愚蠢,更重要的是,李璇这样的人物,世上有什么样的男子能配的上她?就算是那个安史山又怎么样,璇儿清醒的时候不也一样嗤之以鼻? 现在要从普通人里挑选一个做她的夫婿,开什么玩笑?这是对李璇的侮辱! 为了这件事,她曾多次提醒老王爷,最后终究不能说服,这位年轻时候也曾名震天下的王爷,在这件事情上固执且昏庸。 这就是陈茹厌恶张辰的最重要原因。 现在,她看着面前的男子,决定将自己的厌恶告诉他,她借着带张辰熟悉一下的由头,远离了其他人,这才转身,对张辰说:“其实我早就见过你。” 张辰闻言微怔,他感受到了这个女子语气里的冷淡,甚至反感,即使他并不在意,但还是想听听她要说什么,因为这毕竟是和安史山深夜一起进入王府的人。 她说:“那一日老王爷招赘,我就站在隔壁街的阁楼上,瞧的真切。” 那一日,她在另一条街的阁楼上,看着张辰从人群中走出来,看着老王爷最后带着这个年轻人进入府邸,明白无论如何,往后这个人在长安百姓的眼中就是李璇的夫婿,无论李璇现在是什么状态,这终究成了客观事实。 她告诉张辰,“我承认你生得很好看,但是如果你了解她,就知道这件事对她来说算不上有点,她最厌恶的就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相比起来,安史山你见过吗,反而更像一个男人。” 她平日里说话绝不会这样的毒辣,尤其是在明知自己说出这些似乎会失去一个翰林院侍诏本身风度的情况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对面这个每次看到都似乎没什么情绪,哪怕那一日知道自己成了李璇的夫婿,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激动或兴奋的神色,仿佛不知道李璇是何等的出众,不知道自己又是走了什么样的大运。 她因此觉得不忿,这种不忿里还有连她自己也不能了解的复杂情绪,以至于现在开了口,就好像大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好像这些话是她早已经在心头想过了无数次,只是到了现在才终于说出口。 张辰闻言微微皱眉,自来到长安,进入王府以来,这不是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于莫名的针对,但是,就算当初的苏暮,言语上似乎也比不上面前这个女子的刻薄。 张辰想了想,决定先问一声,“你很讨厌李璇?”、 陈茹微微一愣,转过身道:“我和璇儿十几年的交情,长安无人不知!” 张辰因此便更加疑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为难她的夫君呢?典籍中有夫妻同心同德的说法,无论我和李璇是什么情况,在外人看来终究也是夫妻,你现在说这些,岂不就是在折辱李璇?你说自己是李璇的好友,现在却反其道而行之,岂不也是侮辱你们之间的友谊?” 面前女子的脸色因为这一句话开始变得煞白。 而张辰已经不再给她说话的机会,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我听说过她,有些话本有所提及,几乎每一个故事里都聪慧非常,现在接触,才知原来是个蠢货。”张辰心想。 不过,这个想法在下午的时候被推翻了。 这个女子,实在是很有学问的一个人。 能在翰林院成为侍诏,出口成章本是最基本的事,而陈茹每一次完成的都必定极好,和其他人的作品相比,无论引经据典还是辞藻上的华丽,都远远高出许多。 斜阳西下,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近了黄昏。 或许是因为清晨在张辰的面前吃了亏,她一整天都极冷,不少人都挨了她的骂,却也没有人敢反驳,这不只是因为她的身份特别,更因为她的学问本身。 “稍后你跟着我,去一趟护城河。”陈茹站在张辰面前。 张辰抬头,有些疑惑。 陈茹说:“翰林院惯例,有新人进入,会有一场接风宴。”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09章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上) 这个世界实在很小,陈茹说同僚为他举办了一场接风宴,张辰本以为会在普通的酒楼,没想到最后去的是春衫薄。 一行人穿过大堂径直向二楼去,张辰微微昂首,见顶层的窗口有一双眼睛悠悠瞧着他,正是芷安。 一旁有人推了推张辰,“以前来过这儿吗?” 这还是第一个主动找张辰说话的同僚,下午的时候张辰已记住了所有人的名字,面前这个男人叫柳黑,三年前的探花,据说本来还可以更进一步,但殿试的时候皇帝觉得柳黑这个名字实在有些俗气,如果成了状元,传扬出去并不好听。 张辰如实告诉柳黑,“倒也来过几次。” 柳黑似乎对于张辰的回应有些意外,又紧接着兴奋起来,瞧了一眼人群前方即将走上二层的陈茹,压低了声音道:“那你见过这儿的花魁芷安姑娘吗?是春衫薄名满京城的特色,就连咱们头儿都说,除了宫里那位娘娘以外,芷安姑娘是她所见最漂亮的。” 张辰的关注点显然和柳黑不同,“陈茹是咱们的头儿?” “当然。”柳黑道:“今儿下午你也看见了,头儿的水平确实很高,她的老师你知道是哪一位吗?刘玄机,这位夫子的名头你也知道,十年的时间里,他也只收了头儿这一个弟子。而且,咱们头儿的出生也很,很厉害,如果不是她的话,我们这些人根本上不了二楼,这可是春衫薄的二楼。” 张辰听着他的话,暗道看样子柳黑在翰林院备受排挤,而且已很久没有关注书院的事,否则不会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会不知道自己在书山上的某些传言,毕竟,翰林院的人大多是从书院出来,终究也算是一个圈子的。 不过这也不奇怪,各行各业总有那些不问世事的人,他们消息闭塞,唯一奇怪的是,面前的柳黑显然并不是那种闭门造车的人,那么他为什么会混到这个地步? 张辰注意到走在前面的同僚,时不时会回头瞧一眼他们二人,神色里有种暧昧的嘲讽。 看样子,柳黑在翰林院也有些特殊。 张辰想了想,放出感知,那些同僚低低地议论便一句句进入耳中。 “两个人都出生乡野,也难怪能凑成一堆儿,典籍曾言人以群分,的确不错。” “那赘婿恐还以为自己是受了王府身份的好处,因此才有人主动要和他混上一层关系,你们说,等他知道柳黑竟是得罪了安将军,成了庙堂孤寡,才会同他这么亲近,该是什么模样?” 这些谈话声里处处嘲讽,从楼下的丝竹声中进入张辰的耳朵。 张辰隐约明白了。 在即将进入二层楼的包厢之前,张辰打断了还在说话的柳黑,低闻了一句,“听说,你得罪了安史山?” 柳黑的热情和笑都僵在脸上,他嗫嚅许久,“原来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唉。” 张辰打断他还未尽的叹息,道:“我的确不知,不过这件事于我而言算不得什么大事,你倒也不必担心我会因此疏远,只是方才隐约听别人提起,所以想了解详尽。” ······ 两年前,安史山在西北因为追踪邪魔而伤了数百人,这些都是唐国百姓,只是因为师出有名,因此皇帝不曾怪罪,满朝文武都刻意避开这件事,只夸赞安将军的战无不胜。 在这个时候,柳黑上书皇帝,道:世人都知道,我唐国是以百姓治天下,虽说安史山将军是为了追踪邪魔,听来算为了大义,但百姓却不知道其中的详情,这件事一旦传扬开来,损伤的是我大唐民心,况且,于百姓而言,既已涉及到了性命,他们当有知道一切的权力,至于是否要因此宽恕安史山将军,是否要对将军做出一些处罚,都应该听一听百姓的声音,这才是为民的好君王,才是为君分担的好臣子。 这段话最后虽传到了皇上的手里,但其中的内容却不知怎地传了出来。 翌日,皇帝在朝堂上说起这件事,众臣子无不震惊于这个翰林院侍诏的大胆,即使当时安史山并不在长安,众臣子仍旧不忘在震惊中为当时如日中天的安史山开脱,当然更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圣上也根本不可能治安史山的罪,在这种情况下,区区一个侍诏算个什么东西呢? 朝堂上的风向很快从安史山的身上转移到柳黑身上,许多人认为柳黑蓄意抹黑安史山将军,这是居心叵测的表现,应当降罪,甚至处死。 最后还是陈茹出面,不知找了哪一位大人物替柳黑说了话,才保了他的命。 自从之后,柳黑在翰林院便再也没了朋友。 而这也是柳黑一直很尊敬陈茹的原因。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0章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下) 柳黑说完这一切后,满面愧疚向张辰躬身一礼,“我有心和你结交,却因一时的顾忌有所隐瞒,圣人曾言明君子坦荡荡,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张辰心安理得受了一礼,这才问道:“那么,你是否知道我的身份呢?” 柳黑说道:“不算详细,但知晓兄台是恭王府的姑爷。” 张辰笑道:“你恐怕还不知道,我在书山时得罪了诸位夫子,人人都称狂悖,你若真的想要交友,我显然算不上什么好的选择,也对你当下的处境做不到任何帮助。” 柳黑闻言面有薄怒,“兄台未免把我想得太功利了些,圣人先贤曾经说过,君子交友淡如水,一个人生来本是孤寡,常人生来六十载本是一条漫漫长路,其中艰辛自品即可,之所以需要朋友,也不过是为了有一同路人。人如灯火,各有光彩,朋友之间,不必有所裨益,甚至不需相知,世上黑暗种种,终抵不过朋友之间彼此瞧一眼光辉,说一声你我都在这世上。” 张辰闻言沉思许久,最后向柳黑躬身一礼,只因方才这番话虽然浅显直白,但张辰却因此明白了入世这件事里要体会情谊的原因之一。 就在此时,从楼梯的转角处,一人龙行虎步,转过身时看到站在门外的张辰和柳黑二人,微微一愣。 张辰二人也同时看过去,柳黑忽然有些局促,张辰则心想这未免太巧了些。 安史山大步走过来,他的步伐极重,地面震动大作,明明是一个人,却走出了深重的威势。 陈茹也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又见张辰二人久久不进来,于是和几名同僚三三两两走出来瞧瞧,直到看见安史山,神情微变。 就在此时,一名同样刚刚走出来的翰林院侍诏喊了一声,“柳黑,还不快进去?” 这句话听似在提醒和维护柳黑,却让场间安史山以外的众人都神情大变。 “你就是柳黑?”安史山果然听得真切,闻言大步走来,“我早听说过你,当初上书陛下,说我该受刑罚,只是可惜我这一次回京以后太忙,差点儿忘了这件事,否则早该将你剐个干净。” 铮! 出其不意的,安史山变了脸色,陡然拔出刀来,刀身和刀鞘的摩擦极尖锐,刀光好似晃过了所有人的眼睛。 “啊!”有女眷因此惊惶大喊,似乎下一刻就要血溅当场! 只是最后这刀并未落下,它停在了某个横身挡在柳黑的人面前,正是张辰。 安史山的刀很稳,没有一丝颤抖,他的手背上青筋暴露,好似那些突破地面的树根,从主根到支脉,弯弯曲曲透露着狰狞的力量感。 “啊呀!”直到此时,似乎柳黑才反应过来,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他如一滩烂泥躺在地上,这个生来只知道苦读圣贤典籍的读书人,何曾真的经历过刹那生死? 他的双目都似乎失去了焦距,整个人不住打着摆子,牙花子都碰得哗啦啦响。 然而张辰和安史山都没有去看他。 张辰说:“安将军,春衫薄本只见风月,何必非要见人头呢?” 另一边,陈茹正在看着他,这也是她第一次真正去看这个好友的夫婿。 刚才的一刹,就算是她也心脏骤停,脑海中有一瞬空白,以为安史山真的要落刀,但是没有想到,这个生得清秀,从面相上绝对和人命不会有什么牵扯的人竟会挺身而出。 安史山瞧着张辰,看他和自己几次见面都风淡云轻,心底的厌恶甚至已经到达了顶峰,手中的刀微微旋转,于是刀刃的光芒就照在张辰的眼睛上。 杀机毕露,如沸腾的水,要冲破刀光,冲破他的躯壳。 就在这时,在张辰身后,因为腿软一时跌倒的柳黑扶着地面缓缓爬起来,却将张辰推在一旁。 张辰有些疑惑瞧他一眼,却见柳黑虽嘴唇发白,但两只眼睛里的坚毅却反而要透出来,张辰这才退后一步。 对他来说,这一次拦住安史山或许不算什么难事,但柳黑在意的显然并不是他究竟能不能拦得住。 柳黑的双腿仍旧在颤抖,但他站在安史山面前,声音却十分清晰,“安史山,我要和你讲一讲道理。” 安史山看着他,脸上的冷峻和杀机都像溪流被隐在山谷外,忽地都成了讽刺,如鹰击长空时低头去看脚下麻雀的呼喊,如虎啸山林时低头见脚下虫豸,如日月当空时不能目视的弱小火烛,“讲道理?你用什么和我讲道理?” 柳黑略微沉默,低头瞧一眼脚下自己的影子,又抬头看向安史山,“我知道你的意思,论身份,你如今是圣上义子,理应和皇子有同样的待遇和身份,论功勋,我也不过一翰林侍诏,不曾为百姓做事,也不曾真正为君王分忧,而且此刻你横刀在前,我满腹诗书在这种情况下也毫无用处。 但世上轮回,天地正邪,一切总归都要按着规矩来,你为军中统领,也该明白这个道理,刀剑锋利和拳头轻重当然也很重要,但今日众目睽睽,我唯一能提起的兵器也只有规矩。 你当然也大可以杀死我,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今日我如果必死无疑,一腔热血能溅在你的身上,将来有一日,你从噩梦中惊醒,只要有我今日半分功劳,那也足够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柳黑声音里的颤抖逐渐消失,甚至连脊梁都缓慢地挺直,安史山的刀光就落在他的眼睛上,但他的眼睛直勾勾瞪着安史山,绝不肯眨一下眼睛。 出乎意料地,安史山此时却翻转刀身,直到刀光落在房顶,他说:“我倒有些欣赏你了。” 张辰觉得这句话很有趣,因为它透露着高高在上,透露着似乎只需要这样一句话就能让面前柳黑获得仿佛莫大殊荣。 一个人到底要自负到什么程度,待会这么想?这个人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张辰心里这么想,于是也便这么说了,就在这一刻的安静里,他开口,“我觉得啊,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1章跳舞的春衫薄 论,如何让刚刚缓和的场面再次剑拔弩张。 这个话题实在有些反常,如果让书院的弟子去写,恐怕又要产生众多学术垃圾,毕竟大家平时都处在人情场,有些人研究什么说话的技巧也总归是为了让自己往后能在世故中游刃有余,什么人才会研究让世故场更尴尬? 现在,张辰用一句话生动描述了这个话题的具体动作,那就是,打断另一个人自以为是的表现。 实际上,当安史山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包括柳黑在内都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以张辰的视角,无论什么将军还是什么翰林院侍诏,甚至路边儿的乞丐,从个体的客观成分上说毫无区别,那么安史山的这句话显然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就连眼神似乎刚刚柔和一些的陈茹,这一刻心头也觉得这人实在很不懂得识时务,“我原以为你方才站在柳黑面前是秉承君子义气,如今看来,竟也不过是为了一时的意气。他是当今比恭王府更威风的将军,你又算什么呢?” 义气和意气,一字之差地覆天翻。 安史山也因为这句话愣了愣,他原本是要收刀回去的,这一次过来的目的实则也并不是为了杀死柳黑,如这样的小人物,本就不会被他放在眼里,只是听闻某些人的传讯,说张辰也在,所以来验证某个猜测。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种话了,就算是皇帝也绝不会对他这么说话,因此,在经过刹那的宕机,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后,愤怒是不能抑制的燎原之火,是瀑布自山河垂落的澎湃巨浪,是野史中星辰落地的山崩地裂。 他的手极稳,哪怕就在这样极端的愤怒中,他的手掌仍旧如那些在酒楼几十年的小厮,端着盘子也毫无一丝颤抖。 但是,他手中的刀忽然开始颤抖,因为这种颤抖到了某个界线,就如剧烈的鸣叫,如天空中那些飞鸟的尖锐。 嗡! 刀的颤抖,激发二层阁楼的阵法,屏障的闪烁让地面产生不断交替的虹光,好像紧绷的薄纱被推出一道道凹陷的旋涡,一条条波纹不断向外扩散,直至整个船舫开始震动,直至从二层楼向上往下不断传递。 此时黄昏刚过,太阳的余光还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垂死挣扎,月亮还在努力地向上攀爬,护城河的边缘还有许多人在看风景,男男女女才子佳人,岁月静好天高地阔。 直到有人开始高声惊叫,“你们看,你们看那条船,那是不是春衫薄?” 春衫薄三个字,牵动了很多人的神经,那毕竟是九皇子的产业,也是当下长安最火的青楼。 褚轩此时恰巧巡逻路过护城河,听到百姓的呼喊后立即瞧过去,只见那一艘巨大的船舫停在河面上,抖如筛糠。 抖如筛糠四个字本来是形容人的,而且最早只用在那些将要被砍头的死刑犯,但是现在用在一条船的身上,褚轩居然觉得十分贴切,因为这条船的颤抖,和影子的衔接,和那些因为颤抖而产生的河水涟漪交织在一起,在月光下像极了那些来自西域女子跳的肚皮舞。 这不是抖如筛糠这是什么? 褚轩的心脏也因此颤抖起来,因为他最近经历了太多变故,这个在长安城说起来也算不大不小一个人物的小统领,觉得自己是在经不起这样的惊吓了。 那可是春衫薄啊! 褚轩回头对身后的将士呼喊,“疏散人群!” 百姓们这个时候似乎才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事,但仍旧有胆子大的在往前挤,想瞧瞧那艘忽然开始跳舞的船舫到底发生了什么。 ······ ······ 船舫上,就在安史山的愤怒不能按捺,决定拼尽全力砍出一刀的时候。 从船舫三楼冒出一颗脑袋来,“安将军,张兄弟!” 是九皇子。 护城河上,极度警惕的褚轩,已经握紧了承剑司传讯符的褚轩,还有那些等着瞧热闹的百姓。 忽然发现,船舫的跳动停止了。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2章你敢殴打朝廷命官(上) 已经做好应对一切准备的统领褚轩,忽然发现船舫停止了跳动,他绷紧的神经随着河面那些涟漪的平息而放松许多。 此时,街角处又见一队将士匆匆赶来,为首的同样是一名统领,随着盔甲的撞击渐渐接近,“褚轩,听说此处有变故?” 褚轩见到来人,松了一口气,道:“李兄你来得实在及时,方才春衫薄的船舫出现震动,我身上的感元符也有因此催发。” 李春闻言也松了一口气,直起腰来,笑着道:“褚兄弟只管放心,想来方才一番折腾也累了,不妨,就先去其他地方转转?” 褚轩等的就是这句话,哪怕知道面前李春是别有心思,一时也感激涕零,“如此,就多谢李兄!” 他急忙带着手下离开此处,心道:我真的只是想做一个小统领,千万不要再出事,千万不要再升了! 在他身后,李春瞧着褚轩的背影,暗道:这小子一个月前还是我的下级,如今和我平起平坐,凭什么?听闻大统领近来还有心思提拔一位新统领,我需要小心着些。 他哪里知道褚轩的真实想法,还以为是这个曾经的下级,现在的同僚做了什么小动作,因此才总是能在最快的时间里达到那些意外现场。 然而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有些人费尽心思想要爬上去,最后却给别人做了嫁衣,有些人明明没想过那么多,本来挺安于现状,最后莫名其妙得到了年少有为的名头,成了许多人的榜样或眼中钉。 这一夜,名叫李春的统领在寒风中等待,眼瞧着头顶的树木结了霜,不断有小船自船舫处向着岸边靠拢,走下来的却多是书生,将士们上前例行询问,最后的得到的答案都是并不知晓,甚至有的人因为醉了酒,只以为那场震动也是春衫薄的节目,因此赞叹。 直到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将将要亮了,那艘视野中的巨大船舫终于动了,缓慢而平稳地靠了岸。 李春满腹怨言,但神色不敢表露,因为他很清楚,眼前的这艘船不是普通人能够上去的,更何况这艘船背后站着九皇子,这已经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 不多久,船上最后二三十人走下来,正是翰林院的人。 李春一眼瞧见人群中间的女子,心道怎么是他们? 直到众人身后,又有三道身影走下来,李春心下一惊,纷纷单膝跪在地上,“九殿下,安将军!” 这一声称呼,他身后的手下哗啦啦跪了一地,盔甲和地面的撞击听来像极了方才船舫来到岸边儿时止不住地来回碰撞,也似李春心头的震动。 趁着刚刚跪下的间隙,李春又抬头瞧了一眼,这一次总算是将三个人都看得清楚,确定自己不是眼花,站在安史山旁边儿的,就是恭王府的赘婿。 李春这一瞬间有万千闪念。 常人只知道恭王府和安史山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好,但他因为自己的身份和家世的不同,比常人知道得更多一些,诸如那位郡主的伤势似乎和安史山有些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她的夫君和安史山在春衫薄相逢,听闻今日是这赘婿进入翰林院的第一天,这件事在长安某个圈子里传得极广,想来是恰巧翰林院为其接风时碰面。 再想想不久前的船舫震动,而褚轩说当时感知到了元力的逸散,显然是有人发生了冲突,要说二者之间没有关系,恐怕傻子都不信。 李春的心头当下有了计较,知道自己稍后该怎么做。 对于一个常年在混迹官场,且无时无刻不想要更进一步的人来说,一旦遇到有可能让自己少走一步的机会就一定会抓住。 他站起身,“安将军,殿下,卑职方才巡逻时,有百姓说船舫无故震动,您二位是否受了惊扰?” 这番话略过了二人身旁的张辰,而到现在为止,众人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3章你敢殴打朝廷命官(下) 安史山和九皇子都摇了摇头。 “二位没事便好。”李春躬身过后,看向其他人,“烦请其他诸位,与我们走一遭,只因近来长安多事,多次邪魔动乱各位也都是知道的,事关安将军和九皇子,必须查一查各位的身份。” 这句话一出,场间众人炸了锅,翰林院众人纷纷道:“我等身为翰林院侍诏,日日都进出皇城,怎么可能和邪魔有染?” 陈茹上前一步,取出翰林院的文牌递了出去,道:“统领,我等都是翰林院的侍诏,只因今日有新的同僚入职,因此才来庆祝一番,绝不可能和邪魔有关,还请统领通融。” “原来是翰林院的各位大人。”李春至此才图穷匕见,“如诸位所说,各位每一日都进出皇城,自然不可能沾染邪魔,不过,也如方才所讲的,有一位是今日刚刚入职翰林院,不知是哪一位?” 这句话让场间微微安静下来,有心思多的,这时候已经瞧出来这个小统领的目的。 这一刻,无论安史山还是九皇子都没有阻止,他们都瞧出这个小统领的目的,但是并未阻止,对他们来说,并不会因为另一个人的企图心而产生任何个人情感上的变化,真正重要的一定是这个人最终的价值,情绪价值也属于其中一种,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人要学会拍马屁也很重要。 九皇子的心头更是这么想的,他今日出面完全是为了安史山,如今这个赘婿的麻烦他并不想参与,毕竟和安史山相比,区区张辰算什么?从另一方面说,如果这个小统领今天真的能让安史山痛快一些,那是最好不过的。 张辰微微皱起了眉头,看向安史山和九皇子,见二人无动于衷,他忽然有些不太高兴。 这种不高兴算不上对面前这个小统领的愤怒,对于他而言,哪怕看透了这个小统领的目的,也不过是众生牛马的互相啃嚙。 他不高兴的原因是,方才他和安史山发生冲突,而他自己本身也做好了不妨就动一动手的准备,结果最后被九皇子阻止,他一番漂亮话,让两个人都没了动手的理由,诸如‘二位都是唐国肱骨’‘何必自相残杀’‘一笑泯恩仇’。 张辰当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了动手的理由,因此同意了九皇子的调解,而安史山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一样默认和解。 但是现在,他好像终于找到了动手的理由,那就是他现在不太高兴。 所以他决定做些什么。 不远处,李春上前两步,已经站在了张辰的面前,“还请您跟我们走一趟。” 陈茹皱着眉头,心道这终究是璇儿的夫婿,正要上前为张辰说上两句。 一旁的柳黑也在此时出了声,“我和张辰同去!” 张辰没有看他们,因为他抡圆了手臂,甩出去一个耳光。 啪! 人们先听到声音,极清脆和极响,紧接着就是一道在半空转了好几圈儿的身影,最后噗通一声落了地。 李春耳边儿有嗡鸣不断,实在是被张辰这一耳光打蒙了,不仅是因为没有想到张辰敢突然间出手,也没有预料到这个赘婿会这么快,快到他没有反应过来,甚至于力道的大小也远超过手掌阴影落在他脸上之前那一刻的凭空想象。 他的脸颊迅速鼓起,就好像往脸上塞了一个巨大的核桃,以至于瞧着十分滑稽。 “你港···港殴瓦···朝疼蒙官!”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4章把耳朵捡起来!(上) 不仅是李春,几乎在场所有人都没有意识到张辰会动手,包括一侧的九皇子和安史山。 安史山瞧着不远处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话的李春,眉毛微微挑起,斜着脑袋看了张辰一眼,又回想方才在船舫上和张辰的刹那交锋,似乎察觉到某些不能置信的事情,有凝重一闪而过。 地上,李春忍着剧痛指着张辰,含糊不清地说出一大串话,因为口齿不清,所以滑稽而狼狈。 倒是柳黑仿佛担心张辰听不清楚,低低地转述,也难为他在这种情况下能听得清晰,“就算你是恭王府的姑爷,也没有资格对朝廷命官出手!况且你自己本身不过是刚刚上任的翰林院侍诏,你以为自己是朱重三朱将军吗?” 李春心头虽悲愤,但也同样惊喜不已,他的目的本就是为了讨好安史山,现在看安史山的状态,果然是和这赘婿有间隙,所以他现在的伤也算是为安将军受的,来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一念及此,他的声音更大,指责更甚,“我身为臣子,为我唐国安定做事,为我长安百姓做事,近来邪魔动乱频发,圣上亲口说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在这样的大义面前,我要带你回去调查,以老王爷他老人家的高风亮节也一定理解,但你现在的作为,岂非是在给老王爷抹黑?” 随着他的话,张辰第一次理解烦躁是什么意思,就好像空旷处忽然落了蛛网黏在身上,就好像十分平整的地毯上洒满了米粒儿,就好像午睡的时候忽然来了一只打不死的苍蝇。 刚才那个耳光,好像还是轻了些,张辰忽然觉得。 天空忽然想起雷声,掠过一阵霹雳,这霹雳来得意外,以至于许多人都抬头去看,心道晴空万里怎么会乍现惊雷? 张辰也抬起了头,随着他的抬头,天上原本还要持续的闪电闷雷忽然就停了下来。 因为他忽然觉得,所谓的天罚这件事实在很无聊,根本比不上刚才一个耳光的痛快。 接着,张辰向李春走去。 他的动作刚起,四周众将士的手掌齐齐放在刀柄上,只是显然都有些犹疑,他们毕竟都见过张辰,知道这位和王府的关系,今天如果出了万一,他们这些小喽啰未必能够活下去。 幸好,这时候九皇子出了声,“张辰兄弟,李春终究是长安统领,照理说,你的确,没有动手的权力。” 李春和众将士齐齐松了一口气,其他人是担心后果,李春是因为刚才那个耳光真的很疼,过去这么久半边儿脸还是麻的。 张辰果然止步。 陈茹心下猜测张辰会怎么做,心道自己是不是该出面给张辰一个台阶,以免他骑虎难下? 其实今夜张辰已经带给她许多意外,不只是她,就连众翰林院的侍诏也一样,没有想到这个生得极漂亮的赘婿竟是这么倔强的性子,无论在春衫薄还是此时此刻,都做出了惊人之举。 此时,止步的张辰回头,看向九皇子。 九皇子正对上张辰的眸子,幽深,毫无波动,仿佛看不出愤怒的暗流,却仿佛见了方才乍现的雷光。 张辰开了口,“不如你来教一教,我现在该怎么做?” 九皇子的脸色至此变得十分难看,就在众人的注视下,刚才那句显然毫无任何敬重的质问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声音极干涩,“张辰,你” 轰隆隆! 九皇子刚刚开口,天上闷雷再起,在外人听来和寻常雷声相差无几的雷声,九皇子却觉是在自己的耳边炸响! 他的双腿瞬间软了下去,就要倒在地上,就在这一刻,旁边儿伸出一只手将他托了起来,才使他免遭奇耻大辱。 “安将军。”九皇子抬头正要说些什么,才觉察安史山的脸上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九皇子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来,只是懊悔没有带芷安一同走下来,否则,这个赘婿一定会听芷安的话吧? 九皇子久久不语,张辰转身再一次走向李春。 而拜九皇子所赐,场间的气氛竟似凝固了,无论陈茹还是众翰林院侍诏,这一刻都不能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那个人的气势似压迫得所有人都无法开口,无法出声。 张辰终于来到李春近前。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5章把耳朵捡起来!(下) 张辰站定在李春面前的时候,这位已经做好挨揍准备的统领,心脏还抖了抖。 此时此刻,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还是错估了一件事。 就算刚才船舫里,张辰的确是和安史山发生了冲突,但是既然能让船舫发生震动,而眼前这个人毫发无损,那就说明并不简单。 可是现在,他骑虎难下,只要今晚过后,就有通天大道的前途。 就在这时,他听到对面的男人低低问了一声,“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呢?” 这句话当然不是问题,张辰已接着说道:“我可以理解一个人想要去高处的想法,现在也慢慢儿理解了某些世故竞争的法则,所以,你现在想要踩着我攀上安史山,就当然也该做好了承受后果的准备。” 他的这番话直接将李春的心思放在明面儿上,而且提及了安史山,其实所有人现在都瞧了出来。 陈茹看向安史山,发现安史山的神色毫无变化。 张辰接着说:“可能你觉得,今天过后,安史山或许会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抓住这个机会,以后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 李春低着头,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只是不断告诉自己,这么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直到他听到了另一句话。 “只是特别可惜,你已经没有以后了。” 铮! 这是刀出鞘的声音! 李春惊愕抬头,只看到了一闪而逝的光芒,锋锐而快速! 如刚才张辰说得很明白,他已经没有以后了。 ······ 这是张辰第一次提刀砍人,刀锋抹过李春的脖子,切开他的皮肤,鲜血忽然滋了出来,就像一直有水流的管道忽然破开,伤口处形成薄薄的红色血幕,随着伤口的加深,这血色幕布反而降低,直到头颅飞起,最后落在地上。 噗通! 尸体跌倒在地上。 张辰觉得痛快了许多,将手里的刀咣当当扔在地上,穿过人群向远处走去,声音倒留在了这里,“我知道自己触犯了大唐律法,走完流程以后,尽管来王府拿我。” 一滩鲜血,一片惊愕,一个背影。 眼看着张辰一步步远去,翰林院中,在一阵缄默中,一人忽然越众而出,向九皇子道:“殿下!” 众人都看过去,他们都看出九皇子对张辰的不满已经到了某个临界点,现在出声讨伐张辰,或许没什么实际效果,却能让九皇子心里舒服些,而且不必担心盛怒的张辰提刀砍人。 用生意场上的话说,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实在太过分了!这是置我大唐律法于不顾!置皇家颜面于不顾!那可是为我唐国出生入死的将士!是日夜巡逻,保长安百姓平安的将士!莫说是他,说句公道话,就算是九皇子您,本该有这样的能力,但也绝不会枉顾我唐国律法做出这种事,世人都知我唐国君臣爱民如子,何曾如此跋扈!? 更何况,他是如何进入王府的,我等谁不知道?此人现在挂着老王爷的名号,丢的却是恭王府的脸面,是当年郡主在沙场上留下的名声!如今郡主还昏迷不醒,他却仗着郡主的威势在这里为非作歹!郡主是何等的人物?” 他没有注意到,随着自己的话一句句落下,安史山的脸上竟也逐渐冷了下去。 直到他第四次提起郡主两个字,“莫说现在郡主不曾醒来,就算——啊!!” 铮! 今天晚上,安史山一直没有落下的刀终究还是落下来了,只是一开始没人想到,这把刀最后砍的不是柳黑也不是张辰。 一只耳朵掉在地上,咕噜噜转了两圈儿。 安史山没杀了他,只是一刀抹了他的耳朵,收刀入鞘后,冷冷看了九皇子一眼,转身离去。 九皇子的脸色也变得极难看。 就在那一日杀死那个邪魔妖人后,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九皇子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瞧那一日安史山的模样,似乎对自己很有意见,而关于自己追查那件事的最后封赏迟迟没有下来,九皇子开始有些忐忑。 因此,当今日看到张辰和安史山的针锋相对,他明白这或许是一个缓和彼此关系的机会,或许还能问一问,自己是否无意间做错了什么? 眼看着今夜一切都还算顺利,谁能想到最后都已经出了船舫,却碰上这么一档子事情。 “啊啊啊啊啊啊啊!” 翰林院那人还在惨叫。 九皇子的神色忽然变得极度狰狞,低头大喊,“把耳朵捡起来!我说把耳朵捡起来!”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6章谁都别想睡好! 张辰一路脚步轻快。 这不是他第一次杀人,但是是第一次真正经手杀人,就算是当初的喟叹观薛丁,就站在他的面前,最后也是死在天罚之下。 不得不说,当刚才刀锋砍断骨头,切下头颅的时候,张辰觉得很痛快。 回到王府后,张辰想了想觉得今天晚上的事情还是要大概告诉一下老王爷。 只是现在这个时辰,大概老王爷已经睡了,而张辰又没有用感知窥探别人的癖好,他想了想,最后去了后花园儿。 老马在睡梦中被推醒,还没睁开眼睛先将蹄子踹了出去,结果被一只手用极柔和的力挡了下来,这才睁开眼睛,看见张辰。 它的心头极不满,但是意识到自己的蹄子还在张辰的手里,而且毫无反抗的能力,于是冲张辰呲出了一个微笑,两排牙在黑暗里十分清晰。 这个笑很谄媚,甚至比刚才李春面对安史山还要谄媚,可见人还是比较含蓄的生灵。 张辰读懂了它这个笑的意思,“什么事,您说?” 张辰轻声道:“明儿一早,等老王爷醒了,记得第一时间告诉老王爷,我刚才杀了个人,是长安的一个小统领。” 说完了事,张辰转身回了自己的院子,只留下老马无能狂怒,看着那个年轻人的背影无能狂怒,它本以为是什么大事,值得大半夜把人从梦里喊醒,没想到就是这么一件事芝麻大小的事情。 它默默诅咒张辰,“祝你以后睡觉都被别人吵醒,吃饭的时候一直掉苍蝇,走路的时候撞坎儿,上厕所的时候摔坑。” 心里这么想着,老马转身溜溜达达出了院子,不多久就传出剧烈的踹门声。 老王爷披好了衣服出门儿,“什么事?” 后院里,张辰听到了老马的动静,心想:这样就不算是我喊醒了老王爷,就算老王爷有什么怒气,也怪不到我的身上。 只是他转念再想:我以前从来不会想这么多,也不会设计这么恶毒的法子,一定是和朱重三兄长在一起待久了才会这样。 阿嚏!阿嚏! 睡梦中的朱重三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翌日。 天刚蒙蒙亮,有承剑司的人上门,理由是怀疑张辰和邪魔有关系,并且靠着某些术法神通杀死了统领李春。 张辰并没有被吵醒,因为老王爷昨天晚上被老马吵醒了以后去找了朱重三,让朱重三解决这件事。 没有睡好的朱重三满腹怨言,把承剑司来人盯得发毛,“我和你们去一趟!” 承剑司的人其实来之前就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他们面对恭王府,最怕的就是遇到朱重三,因为无论王爷还是王妃,总归是讲道理的,只有朱重三是个混不吝。 张辰在睡梦中完全不知道这些,甚至做了一个极有趣的梦。 同样的时间里,褚轩也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震动不能自已,呆愣愣半晌后才低头啐了一口,“怎么可能?那一位绝不可能和邪魔有染,一定是李春自己的问题!” 太阳挂上皇城宫殿檐角的时候,张辰来到了翰林院。 和昨天不同,从他进入屋子开始,屋子里出现刹那的安静。 “兄台,早上好。” 有人打招呼。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7章女人,你未免觉得自己太重要 事实证明,所谓翰林院,皇帝一直希望翰林院只是一个用以传达当今皇帝一切意志的部门,但是人心终究不是一砖一瓦,不是放在那儿就真的能老老实实的死物。 整个翰林院,除了张辰和柳黑,其他人都彻夜未眠。 他们不断回想自己在白天的时候是否对张辰表现出了半分不满或厌恶,几个画面在心头不断闪现,说到底他们终究只是文人,不曾见过太多血腥,就算有大胆的人曾在菜市口看过引颈待戮的犯人,什么时候经历过这种一言不合就要杀人的场面。 然而更让他们不能入眠的,是这种人竟就是曾经在长安城所有文人嘲讽毫无风骨的赘婿,最后还成了坐在自己旁边儿每天一起办公的同僚? “他哪来那么大力气?”他们终究不是普通百姓,除了表面看到的血腥,还知道能在长安做了统领的,武艺也绝不差,其皮肉或许不必寻常的牛皮差上多少。 他们这些文人,生来就只是钻研圣贤书,科举之后又只是为圣上传达意志,何曾拿过刀剑?就算是那些普通的农夫,有些力气,就真的能和这些将士相比吗?带着这些想法的人又未免太过于天真。 毕竟,他们私下交谈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不曾看到张辰提刀的动作,这样的速度又显然是超乎普通人能够做到极限的。 “兄台,早上好。” 张辰一个清晨不知有多少人在他面前躬身做礼。 最后才是柳黑和陈茹,柳黑的话显然要多一些,他对张辰躬身,且极深,“多谢!” 不等张辰开口,柳黑已经接着说道:“我本对你有愧,正如昨日所发生的一切,倘若没有我的隐瞒在先,至于最后未必会发生后面种种,正如你昨日在那个统领面前所说,一个人既然想要得到什么,总要先付出什么,我在你面前一开始的作为已不算君子,最后本该付出同样的东西,更不必说你之后对我有了救命之恩。” 张辰瞧着他,尤其感知到柳黑说这番话时候的情感如涓涓细流从心头蜿蜒而出,明白他说这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 “唉。”他叹息一声,“我终于明白,和你们这些人做朋友,比不上和武夫做兄弟。” 柳黑涨红了脸,道:“你这句话说的有失偏颇,我等读书人生来敬重圣贤,做的每一件事都以圣贤典籍为准,我知武夫有家国情怀,有一时勇武,但我们读书人也有报效国家的拳拳之心!” 张辰叹息,“只是可惜,你们这些人的规矩未免太多,区区恩惠却翻来覆去,我又何曾在意过呢?” 柳黑闷了半晌,这才道:“你说得对,但我生来如此,的确我有时候自己也觉得繁琐,我只是希望你切莫怀疑,你往后若真有大难,当然,没有大难自然最好,我一定愿以性命报答。” 等柳黑离开后,张辰摇头微笑,继而大笑,他因为自己的特殊性,自然知道柳黑所说的字句真心、 最后,是陈茹找到张辰。 “你昨天在护城河上,面对安史山的态度,或者杀死那个统领,无论是不是和我在当场有关,的确都让我有些意外。”陈茹说。 张辰这一刻只觉得实在很莫名其妙,无论我要做什么,我身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你和我第一个没有任何血脉传承的关系,第二个你我之间谈不上交情,现在你却说什么我是因为你在场才会这样? “你未免把自己想得太重要。” 因为心里这么想,所以也就这么说了出来,打断了陈茹。 面前女子所有的后话都堵在喉咙里,她觉得自己已经很给张辰面子,今天过来主动缓和气氛已经值得张辰觉得荣幸。 稍微打听打听也应该知道自己在长安极少会夸赞什么男人,就算不打听,那些涉及到她的野史小说也总该看过一些,结果现在自己主动示好,你听听这个破男人说的什么话? 然而张辰的话还没有说完。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8章这个自恋的女人 “你实在太瞧得起自己。” 张辰心里这么想,于是也就这么说了,一句话打断了陈茹准备好的一连串说辞,对她而言,生来这么多年,打小就在朱雀大街长大的,见多了各种各样的权贵,就算当今陛下也对她多有夸赞,说出如生女当如陈子茹的话来。 陈茹这一刻感受到了强烈的羞辱,虽然张辰说这句话其实并没有要刻意羞辱他的意思,他只是在阐述这样的一个客观事实,就好像太阳是圆的,草是绿的,花儿是红的,但也正是因为这样,陈茹才更觉得羞辱,以及一种过去不曾感受过的羞耻。 她的心里因此生出如山路一样蜿蜒崎岖的心思,暗道我刚才和你说的那些话,重点是我对你的确有所改观,哪怕你是因为我在场,为了争一时的所谓男性颜面才硬着头皮上去,我也仍旧觉得你做的还算可以,结果你现在只说是我太看的起自己。 难道你的意思是我想得太多,也就是在说我太过于自恋? 她一直承认自己是一个骄傲的人,甚至有些人在暗地里说她是自负她也并不在意,只因为无论骄傲还是自负,其实都是需要一定本领的。 但是自恋不一样,自负听来是优秀者才会有的心境,就算不是良好的品德,至少听来并不这么低级,对一个从小读了无数圣贤书,且生在云端的人来说,什么样的污言秽语都比不上低级两个字的杀伤力。 这一刻,陈茹的心头涌现了无数的反驳,但是看着张辰平淡的脸色,都觉得太过于苍白,于是她转过了身。 “我的意思是,无论你昨夜做了什么,今日终究还不是要靠老王爷去给你争取最轻的惩罚? 从官职上说,你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翰林院侍诏,杀死朝廷官员其实该是死罪,就算有恭王府的加持,能免去大部分责罚,但你一定不知道,你杀死的那个李春,其实是李家的旁支。” 李家的旁支。 这五个字让张辰有些意外,毕竟从昨天晚上李春在面对机会时表现得急切,实在不像什么背景深厚的二代子弟。 见张辰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变化,陈茹获胜似的露出笑意,道:“听闻朱重三朝堂过后单独留了下来,想来就是在为你的事情做出争取,现在,你是否会为了自己一时的莽撞,以及过后的无能为力而觉得羞愧?” 她说出这些的时候看着张辰,心里暗暗有自己不愿意翻出来的心思,方才面前这个人让她觉得羞耻,那么现在就将这种羞耻感还给他,这很公平。 张辰的眉头果然微微皱了一下,但不等陈茹觉得痛快,却见张辰的眉头已经舒展开来,甚至现出笑意,这笑容虽谈不上张狂,但正是这种平淡反而更让陈茹觉得讨厌,一时又起了愤懑,她说:“你莫非是觉得自己如今已入了王府,所以就能心安理得去享受王府带给你的一切,甚至是因为你自己本身的错误,但最后要王府来为此承担一切?” 张辰看她涨红了脸,觉得有些奇怪,暗道我明明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这个看似很有涵养的姑娘怎么就急了呢? 想到了她和李璇的关系,张辰决定还是不要将关系搞得太僵硬,尝试解释一下,“我只是觉得,在这件事情上既然亏欠了王府,那么我只要有机会为王府做一些事扯平就好,这很公平。” 陈茹冷笑,“公平?你是真的不懂还是在装傻充愣?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无论书山上学院的身份,还是翰林院侍诏的官职,一切都是王府所赐,我早听闻你在书山上有狂悖的名声,还曾以为是以讹传讹,现在才知有过之而无不及?” 张辰听了半晌,一直只静静瞧着她,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和这个姑娘争辩下去毫无意义,那么现在需要一句话来一锤定音。 他说:“我和王府的事情,我既然说了公平这件事,自然有我自己的法子去完成公平,至于,你说我目前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靠着王府的庇荫,该怎么去完成这件事,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你未免太瞧得起自己。” 陈茹再次听到这句话,人们常说一回生二回熟,而她现在却觉得羞辱更甚,脸色发紫。 偏偏就在这时,张辰继续开口,落下这场谈话的最后一锤,“我的意思是,我所做的一切,以及我和王府的一切,都只是我们的家事,既然是家事,那么,关你屁事?”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19章你老公不是好东西 转身离开的时候,张辰神清气爽,难得的好心情。 他由此发现了一个道理,虽然杀人和说一些粗俗的话很不道德,但是真的很痛快。 张辰觉得这是自己在人性道路上越来越堕落的凭证,而这一切一定都是因为朱重三影响到了自己。 阿嚏! 正在宫里向皇帝求情的朱重三忽然一个喷嚏,完全不知道自己受到了某人的暗中背刺。 ······ 下午,朱重三找到翰林院带张辰离开皇宫,为的自然是昨天晚上的事情。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像这种贱货,砍了就砍了,不过听说他和六王爷有些关系,我们做小辈的,终究还是要给长辈一些面子,所以我们现在去府上,给六王爷认个错儿。”朱重三告诉张辰。 连襟说话仍旧是一贯的粗鄙,但张辰听了却觉得要比陈茹说话痛快许多,他想了想道:“兄长,这件事最后无论什么后果,倘若真的很难办,不如就交给我,倒也不用太麻烦你们。” 朱重三却伸手拍在张辰的肩上,砰砰砰好像码头上被扔下去的米面袋子声,“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既然进了恭王府,那就是一家人,当初老王爷说什么招赘,那都是给外人的听的,对我们王府上的人来说,没什么赘不赘的,谁要是敢对我们自家人下手,先砍了再说,其他的事儿有府上撑着。” 张辰心头微暖,如春水过山,清风入谷,这就是人与人之间润心无声。 不多久,二人来到六王爷府上,还未走进去,迎面却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安史山。 朱重三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安史山的视线却根本没有落在他的身上,一晃而过后盯着张辰,“昨儿夜里的事情,你不必再进去了,六王爷不会追究。” 这句话一出,无论张辰还是朱重三都有些意外。 安史山道:“我和六王爷有些交情,今日恰逢有事上门,就顺嘴提了一句,六王爷说本就是旁系,算不上什么亲近的人,而且那个人当初本进了皇城,自己不争气又被刷了下来,这才去了外城,倒无所谓追究不追究。” “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朱重三心头对安史山的恨意绝不比老王爷少,自然不信安史山真就存了什么好心。 安史山只瞥他一眼,道:“你们还没有资格让我费心思这么做。” 他的视线转而投向张辰,“你还不错。” 张辰也皱着眉头,他现在对王府已经有了一定归属感,更何况过去的几次接触,安史山对他也该是同样的厌恶才对。 安史山将要进入车驾的时候,他算是道出自己这么做的原因,“我知道你有些特别,老王爷当初应该也是看出了你的特别,所以今天这件事算不上恩惠,我只是觉得,如果李璇的夫婿因为一个腌臜虫豸的死亡惹上麻烦,这是在侮辱李璇,她终究是唐国人这么多年用作和我比较的强人。 不过,接下来,长安会很乱,你可千万别死了,下一次见面,我会亲手砍了你。” ······ 最后。 关于昨夜张辰砍死李春的处罚很快下来了。 由于李春的身份特殊性,他终究也算是李家的旁支,就算张辰有恭王府做了背书,就算最后六王爷决定不去追究,皇帝最后还是下令仗刑二十以儆效尤,这二十杖是为了维护唐国律法的尊严。。 负责对张辰进行杖刑的将士不断擦汗,比张辰本身还要紧张百倍,只因就在不远处,朱重三虎视眈眈。 于是这场杖刑成了技术活儿,成了对这个士兵的惩罚,因为这不是只要肯下力气就能完成的事情。 首先一定不能打疼了这位爷,否则不远处朱将军一定能撕碎了他,其次声音一定要大,最好隔着两扇门也能听得清楚。这算是给足了陛下的颜面。 篷! 第一板子落下去,不知从哪儿来的灰尘飘起来,瞧着声势浩大,但张辰根本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有些舒服。 急得这位扛板子的士兵低低提醒,“爷爷,您叫两声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张辰反应过来了,原来是假打啊。 这件事为难到了张辰。 这天下午,一个演技差到令人发指的男子高声嘶吼。 “哎哟喂!” “豁!” “好。” “您瞧这!” “可真疼死我了!” 看到最后,朱重三捂着眼睛,心想终于发现了张辰的缺点,这装得实在太假了点儿。 ······ ······ 深夜。 张辰和杨雪灵躺在王府屋顶看星星。 “听说白天的时候你挨了二十大板?”杨雪灵问。 “嗯。”张辰闭着眼睛,听脚下院子里风吹落叶,听霜寒悄悄趴在树上的声音,听那些梅花儿在这个冷寂夜晚缓慢地绽放。 杨雪灵把腮帮子咬得咯吱咯吱响,“这些人真不是好东西!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说的那个人当然是皇帝。 张辰睁开眼睛,有些奇怪地问她,“你知道这件事的原委吗,为什么会说那些人不是好东西?” 杨雪灵的回应很坚定,“你是我的朋友,只要和你作对的,那就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眼睛很亮,就好像皇城里月光下的华玉池。 张辰终于发现了,这位贵妃愚蠢有愚蠢的好处,因为没有逻辑,因为不讲道理,所以反而更简单纯粹。 他再次闭上眼睛,“你说得对,你家那位,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0章安史山离京 安史山离开了京都。 不同于回来时候的热闹,离开的时候只带着皇帝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诸如国家栋梁来日凯旋,诸如四海升平全靠爱卿,当然,现在是儿子了,不是爱卿。 “这个儿子你也有份儿。”在安史山离开的当晚,张辰又一次和贵妃杨雪灵私会,“没想着去送一送吗?” 杨雪灵因为张辰这句话生了气,“什么儿子啊,真难听,那个安史山比我还大十来岁,而且长得那么丑,就算真要认儿子,我也不能认他呀。” 说完这句话,她冲着张辰咯咯笑不停。 张辰懂了她的意思,“伦理破梗,野史典籍也早就不用了。” 月上三更的时候,张辰将杨雪灵送回皇城,下一步回到王府踩在李璇的屋子里。 经过前面几天的治疗,她体内的经脉已经全部修复,丹田也算修补完整。 接下来要做的,是将她体内残余的剑气、阵法、毒素,甚至老王爷为她求医时不曾消化的那些药力消解。 张辰现在应该是除去当事人以外最清楚那一日战斗之艰难的人。 “陨墨山的阵法,喟叹观的道法,轩辕阁的天地元力,此外还有其他宗门的手段共计七种,如今能活下来实在是福大命大,不过,为什么还有承剑司的剑气?” 张辰一时想到近来长安的几次祸乱,背后穿插了众宗门的影子。 “还要四天。”张辰低头看着面色逐渐红润的李璇,“四天后,等她醒过来,或许能从那一日的情形里知道一些事。” 同样的夜,长安外百里处,安史山登高望远,看的是长安的方向,身边儿只有孤零零三两人和匕餮,他带回来的精锐将士都已留在了长安,这自然是皇帝的意思。 安史山沉默瞧着远方,他极目而去,见月光下隐隐约约的弧线,那是地面和天空的衔接。 他微测过脸,看向身旁面色迷茫且恍惚的年轻书生,“你在想什么?” 年轻书生道:“一样是晚上,长安的夜和这儿就好像两个世界。” 安史山来了兴趣,“仔细说说?” 年轻书生说:“长安城内不见流水高山,但处处有阶层高低,人人心存上下,不肯止步,所以每一步都匆匆忙忙,等到入了夜,虽灯火通明,光明依旧,但龌龊才敢窸窸窣窣,就好像那一夜的春衫薄,套了高雅的壳子,一群人披着圣贤书的皮,脑子里都不过是兽性种种。 脚下这座山,一旦入了夜,除了天上星和头顶月,哪能见灯火,何处扰人烟,你我脚踩山峦,四周众兽不过争一场吃食,何曾论高雅,又不必装圣贤,偏偏正是这样,才算自然风月,不只男女交配。 说得简单些,长安城青石大道,却高低崎岖,此处山峦起伏,却平坦自如。” 安史山沉默许久,回头问身后随侍,“你们听懂了吗?” 二人微微摇头。 安史山一脚踹翻一个,“早让你们多读点儿书!” 等随侍拍拍屁股爬起来,安史山回头问书生,“我提出要带你离开京都,你为什么直接答应下来,就不怕我砍了你吗?” 柳黑叹息,“怎么可能不怕?只是我很清楚,长安之中,规矩虽然重要,强权却更深重,我不过一个翰林院侍诏,哪有什么拒绝的资格?” “我瞧你和恭王府赘婿的关系不错,为什么不找他帮忙?” 柳黑说道:“我的确很欣赏张兄,但其实算不上好友,哪怕就算是好友,就算是亲朋,我又怎么能因为自己的事情让他开罪了你呢?这岂非不仁不义?” 安史山闻言大笑,道:“这就是我带你离开长安的原因,一个人能在长安这样的地界儿把自己修成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这不管让谁去看,都实在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 翌日。 书山上长安学院的人找上门来,“是夫子让我们来的,他们说,儒道如今已经开始向普通学子开放,为了让众学子更能了解儒道,作为最早接触儒道的学子之一,需要参与一场比试。” 张辰没有拒绝。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1章陈茹的疑惑(上) 张辰这一次上山没带小环。 是小丫头主动提出来的,她说:“姑爷去书山,我当然是想要跟着的,但我方才也听见了,说您这次上山是有正事儿,或许还要和那些公子打架,等到了黄昏才能下山,到时候一定会很累。 我就在府里等着姑爷,等姑爷回府的时候,先给姑爷一碗粥解解乏,我知道府上人也能做这些,但他们哪儿会顾及姑爷的口味?” 她话说了许多,其实都是借口,心里想着的却是:姑爷这一次去肯定要打架,万一伤了碰了我肯定要心疼,万一在那么多人面前掉了泪珠子,丢的还是姑爷的脸面。 张辰其实大概猜得出小环的心思,没有戳破,拍拍小丫头的脑袋,“那就在府上乖乖等着。” 现如今他在府上的地位不同往日,那一日他砍了统领脑袋的事情在王府也早就传开了,以前在他面前或许有几分不敬的下人现在见了他都战战兢兢,生怕这位姑爷一个不高兴化身砍头狂魔,就算见了小环都要称一声小环姐。 ······ 陈茹今日也受邀来到书山,她身为刘玄机的学生,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原本儒道一开始挑选的测试人群中有陈茹一席,但当时恰逢城内混乱,陈茹作为翰林院文章做的最好的人,一时不能走开,而她也自信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就算让那些人一步,也并不算什么大事。 不过,她心头对儒道之法也十分好奇,因此清晨接到消息时,率先赶到书山。 结果,意外的,她发现了比儒道更让她诧异的事情。 首先是自家老师的态度。 往日里刘玄机看到她总是笑容满面,只因她是他的得意门生,这和官职无关,更多的是因为陈茹学问做得不错,君子六艺无论哪一项都没有短板。 今日刘玄机虽也有拂面春风,但在打过了招呼后,这位严厉的老师竟然没有对她进行考校,这是以前每次见面都一定不会落下的。 “你先坐一坐,稍后前往正殿就好,一个时辰后,比试就在正殿殿外进行。”嘱咐完了这句话,刘玄机就匆匆离开。 老师不太对劲,陈茹发现了,瞧老头儿匆匆忙忙的模样,好像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对,好像还在等更重要的人。 陈茹想了想,暗道不妨去瞧瞧?以老师的性格和在书山的地位,又有谁值得他如此慎重对待?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有点儿颠覆她的认知。 这位在她心里有崇高地位的老师,竟像做贼一样溜到了后山。期间四处瞧瞧有种偷偷摸摸做了坏事的错觉,陈茹心下微微一突,暗道莫非是这位老师的姘头? 这就是儒道不比寻常道法的地方,倘若是喟叹观的人,在三境以后感知自生,像陈茹这样的普通人如果跟踪,第一时间就会察觉。 当然,这也和刘玄机接触儒道时间还短有关,同时也没有想到在书院会有人跟踪自己。 不多久,这位老师来到后山一处偏僻的屋子里。 咚咚咚。 刘玄机敲了敲门儿,在陈茹紧张的视线里,冒出一颗脑袋,“怎么才来?快进来!” 竟然是丹夫子!陈茹的心脏剧烈跳动,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某件极了不得的事情! 莫非······ 陈茹不愧是学问大家,刹那脑补出无数情节,无论哪一段儿放进野史小说都是非常炸裂的。 “我究竟该不该阻止老师?这,终究不是正途啊。”陈茹心想。 幸好就在这时,从屋子里传出另一道声音,“刘玄机,你明知那一位要来,还这么晚过来,这不是作为学生该尽的本分啊。” 陈茹的心放进盆骨里,但很快又提起来,心道:老师的老师?不是早已经故去了吗?当今世上,还有谁能做老师的老师?而且听众夫子的言辞,心服口服绝不似作伪! 她的好奇心在此刻被提到最高点。 刘玄机在进屋子途中解释,“我去接我的徒弟了,陈茹,你们也知道,当初你还和我争过。” “陈茹?那又怎么样,学问做来做去还不是成了翰林院侍诏,说什么文章做得不错,我看也就那样。” “就是,和那一位比起来,陈茹算什么。” 躲在暗处的陈茹:? 只听自家师傅说:“的确,是我分不清轻重了。” 躲在暗处的陈茹:?????????? 陈茹一直觉得自己是刘玄机最喜欢的学生,无论从气质,从学问,从品行上都是。 但现在,她发现自己好像错误估计了自己在老师心里的位置。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不对,有点儿跑偏了,所以,他们等的究竟是谁? 陈茹绝不怀疑自己在老师心里的爱徒位置!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2章陈茹的疑惑(下) 过了半个时辰。 这半个时辰里,肉眼可见几位夫子时不时探出脑袋的焦灼。 直到眼看着阳光变得热烈,用长安百姓的话说太阳晒到了屁股上,才见一个人慢悠悠从山下走上来。 “怎么是他?!”陈茹有些疑惑,但同时不断告诫自己:听说这个人在书院没什么朋友,因为几位夫子厌恶其狂悖,所以刚才几位夫子所说的人一定和他无关,不过,会不会是老王爷为了让他往后在书院好过一些,所以告知了他今日几位夫子的行踪,所以前来请罪? 只是她的设想很快破灭。 当张辰站在木屋之外,轻敲了敲门。 一颗脑袋从门里冒出来,恰巧是她的老师刘玄机,这位夫子脸上瞬间挂起笑容,一张老脸皱成了花儿,“张辰来啦!快进来!” 张辰微微一礼,“让夫子久等了。” “不久不久,我们也刚到!” 躲在暗处的陈茹:?????????? 不能想象这是自己那个严厉的老师! 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屋子里几双大手将刘玄机推在一旁,丹陈子等人先后走出来,对张辰做了一礼,“先生终于来了。” 先生? 躲在暗处的陈茹:?????????? 先生是什么意思,别人不知道,每天叫刘玄机夫子或者先生的陈茹还能不知道吗? 她替老师觉得羞耻! 其实一开始刘玄机等人觉得这一声先生有些羞耻,但是碍于儒道这件事不得不叫,后面和张辰接触久了,也叫多了,一回生二回熟,发现也就那么回事儿,况且圣人典籍曾经说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达者为先,他们身为外人眼中的夫子,面对一个年轻人能如此坦然称呼先生,这岂不就是在和圣人先贤看齐吗? 站在众夫子面前的张辰也恭敬回了一礼。 众人做礼完毕,丹陈子一把将张辰拉了进去,“快进来!” 只留下在外面, 躲在暗处的陈茹:?????????? “听其他人说,各位夫子对张辰的态度只是因他的天赋极好,但以我对老师的了解,莫说张辰,就算是一个天赋卓越的皇子,他老人家也绝不会因此表现得如此···谄媚? 虽说身为夫子学生,用谄媚两个字腹诽老师实在不应该,但方才的场面,除去谄媚两个字,她还真找不出更适合的词儿来。 不仅是刘玄机,其他几位也都是如此,这世上凡能在圣贤典籍上走到极致的,极少有趋炎附势者,就算是张辰授予的儒道一途,也自有一口浩然气的说法,浩然气三个字,已道尽了儒道修行的核心本质。 浩然者,正大刚直,邪魔外道不可触碰。 这也是丹陈子等人一开始要挑选弟子传授的缘故,这其中绝不只是钻研学问的人,还有心存混迹官场的圆滑之辈,今日这一场比试,除去要让众学生目睹儒道妙法的用意,也能瞧瞧个人品行对儒道浩然气的影响有多大。 他们今日要让张辰前来的目的也就在于此。 “张辰,现在此处只有我们在,你就说一说,如今你在儒道,走到了什么境界?” “我们都知你天赋卓绝,且在学问的了解上并不比我们差,浩然气的说法也传自于你,只是我们现在都仍旧不能明了,儒道走到尽头,该是什么样的风景?” 张辰实事求是,惭愧道:“世上哪有什么尽头的风景,倘若真有尽头,各位夫子也不必在学术钻研上耗尽心血,相比之下,我不过发现了这世上原本就存在的一条路,和各位夫子如何相比呢?” 众夫子闻言却愈发觉得难得,他们在书山上多年,见过的所谓天才人物不知凡几,对这种天赋绝佳的年轻人而言,最大的困难并非前路坎坷,而是自己本身。 一个人往往要因身边赞誉而认不清自己,在吹捧中忘却自己走上某一条路的初衷,这也是许多典籍中提及的‘小时了了大未必佳’。 现在,面前这个年轻人在年少气盛的年纪探索出一条新路,成为世上所有读书人的老师,反而有这样波澜不惊的心态,实在很难得。 不过,现在他们想知道的是,“你的儒道,究竟到了哪一步?”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3章儒道的威能 不过,现在他们想知道的是,“你的儒道,究竟到了哪一步?” 在众夫子的殷切眼神下,张辰还是决定施展一下。 一行人走到屋外。 在外面等了许久,心头万千猜测的陈茹听到开门声后立刻振作,振奋,兴奋起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张辰其实早知道陈茹就在屋外,哪怕他已经尽量收敛自己的感知,但有些东西仍旧不可避免,就好像你无法强迫自己每天出门逼着眼睛。 他也明白儒道这件事并不应该让太多人知道,但是这一刻他忽然想起陈茹一直以来的某些举动,以及某些看似自负实则自恋的行为,因此衍生了某种恶趣味。 这种恶趣味,是张辰过去季一定不会有的,或许这也是入世更加深入的表现之一,他本来只是想小试牛刀,现在决定做点儿实际的事情。 这种实际,当然是超乎普通人,甚至超乎面前几位儒道入门夫子的想象。 张辰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天道真灵安静, 既然是要施展儒道,那么就应该隔绝所有可能影响这件事呈现效果的因素,否则一旦天道真灵因此有所异动,一定如那一日初次运转元力,让山河震动。 张辰想了想,回头告诉诸位夫子,也是告诉暗中瞧着这一切的陈茹,“各位夫子应该明白,儒道之外,所谓的一切道法体术阵法,到了一个临界点都必然让天地变色,儒道也同样如此,我如果真的施展全部威能,恐怕今天书山不能安宁,因此我还需将范围缩至你我之间,也能便于诸位夫子瞧得清楚。” 其实这一刻丹陈子刘玄机等人都很大喊一声,别怕,书院没了我们修,山要是塌了我们建! 最后理智让他们纷纷点头,“好好好好好。” 至此,张辰的心底乍现许多古今无数先贤所做的典籍诗句。 在所有可能引发外界变化的神通手段面前,需要以一句隔绝这一切的基底。 “世事三杯酒,人生一局棋。” 自此,众夫子,包括陈茹在内,都被拖入如梦境一样的幻想世界。 他们化身尘埃,化身世间一没有固定形态的看客,如同沧海一粟,如云端一缕,低头见陆地广阔山水接踵,抬头望皎月骄阳星海沉浮。 张辰的声音便如生自天涯穿往海角,一句让日月更替,异象横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这一刻,众夫子仿佛成了附在所谓鲲鹏异兽身上的渺渺一粟。 鲲于海上甩尾见百丈巨浪,潜入海底须臾三万里,左右穿梭过去的激流好似世上罡风。 继而昂首高鸣如旷野鹤唳,终于跃上高空,便见双翅延伸,刹那见了星辰本来面目,寰宇之内遨游咫尺。 此刻,众人心头壮阔横生,骐骥一跃就是万山,瞳光映照气冲斗牛,可见天地之大,但也豪情万丈,舍我其谁? ······ 张辰的声音再次出现。 “黑云压城城欲摧。” 众人这一次又如站在云端俯视,但见将军列阵万万人,金戈铁马在烈日下做了无数反射光芒的镜子,自云端去看不能见人的身影,只以为是天地大势,只以为是日月落了地面,自极远处去看,却又觉得如同交接天地的屏障,这光辉分割出一天地,如另一新世界。 然而让陈茹和众夫子一时激荡不能经自持的,是他们明知那些将士都是虚幻,不过因文章和儒道而一念生,但仍可见其凌云气势,是百战之师,是千万铁马不做回头路的义无反顾。 ······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一言既出,脚下山水天地变城池,日月光辉尽数消失,灯火昏黄是万家百姓,炊烟袅袅只为三两粟米。 一条狭窄的巷子里,从巷口有人头攒动,巷尾却只一人站定,他的剑是冷的,他的眼睛是冷的,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是热的。 在他对面,一个人出声:“你来了。” “我根本不应该来。” “现在后悔太晚了。” “留下只手行吗?” “不行!要留,留下你的命。” 于是一场杀伐就此开始。 在黑暗中,刀剑之声挥出凛冽罡风,一道身影穿梭而过就是锋锐入骨。 鲜血的味道越来越浓郁,尸体的摔倒也越来越迅速,剑客在上百敌人中和自己的剑一起穿梭,速度快到极致。 噗! 等剑客最后站定,所有敌人都已枭首,他最后说:“你们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说我不该来,因为你们不是我的对手,我说只砍你们一只手,你们却要把命送给我。” ······ “南风吹烈火,焰焰烧楚泽” “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巨浪翻腾势如山,掀起波涛遮天色。” 张辰的每一句话,都可见星火燎原,见山崩海啸,见宇宙惊惶。 ······ 终于,张辰撤去所有儒道诗文的幻象。 众夫子仍沉浸其中久久不能自已,他们虽对儒道有极高的期望和信心,知道自己生来苦读的种种圣贤书,绝没有作废的道理,过去世上不曾有人察觉浩然气这个媒介,现在既然显现,那一代代钻研传承下去,终不会比所谓阵法道法差上多少。 不过一切终是后话,现在一切刚刚开始,要做到这一切谈何容易,非百千年不能完成。 他们知道张辰或许比他们快上许多,但认为也是有限的、 结果现在,张辰给了他们一个巨大的惊喜,也是震撼。 最后,刘玄机第一个开口出声,“什么他妈的叫惊喜,这他妈才叫惊喜!”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4章儒道盛世的大雪 学院后山。 陈茹看着不远处安静的偏僻木屋,心头的震动如不久前幻象中所见的海啸之声,他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夫子他们会对张辰如此尊重了。 这个一直被她,甚至被绝大多数百姓认为一无是处的人,竟有这样的能力,而且,极可能就是给世上所有读书人一条修行路径的老师。 回想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对张辰的种种,无论刻意相向的恶语还是心头自生的轻蔑,这都实在是很不该啊。 陈茹心下生出愧疚,生出羞耻,恨不能给自己一个耳光,“我真该死啊!” 她正想要要上前去对张辰做礼认错,忽然又生生止步,暗道:老师从未在我面前说过儒道的真正开创者,就算当初在庙堂上也隐藏了他的名字,如今看他的模样,对这件事并无不满,可见这一切都是商议之后的结果,甚至就是他请求诸位夫子这么做的,我若是现在出去,岂不是白费了他的一番苦心?虽说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但是自这几次接触下来,他未必对我能有几分信任。 她的心思种种,最后竟也只剩下一声叹息,“常人希望自己名留青史,能做鹊起声名的贤人, 他只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便唾手可得,偏偏宁愿忍辱负重唾面自干,这才是真正的君子行径啊,古之圣贤的风采必定如此。” 一念及此,“我真该死啊!” 张辰还不知道陈茹已将他看做淡泊名利的圣贤,他方才刻意在陈茹面前显示手段,不过是一时兴起的恶趣味,他想知道,当一个自诩苦读了圣贤书,且一生都以此为自身行为准则的人,发现自己最后成了那个上蹿下跳欺师灭祖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心境。 只是可惜,他现在不能走开,因为几位夫子激动不已,显然还有许多疑惑。 “方才我们在梦中所见的,都是儒道能够完成的吗?还是说,幻境和现世终有所区别?” 张辰道:“诗文所讲本就是现世,只要浩然气充足,心头感悟足够,能有纤毫毕现的了解,自然一切都能成形。” 张辰对此解释完毕,觉得这番话终究还是有些苍白,想了想,推开窗户,对窗外道了一声,“北风昨夜来,大雪忽三尺。” 窗外鹅毛纷纷,北风刹那呼啸。 众夫子见状更激动万分,众所周知,书山上因为承剑司阵法的影响,树百年来只有春夏交替,绝不见秋霜冬雪,如今张辰以诗文破阵,该是儒道现世以来,第一次和其他修行道路的碰撞交手,而且看如今的情况,既然一句诗文入了阵,说明比承剑司留在这里的阵法要强上一些,这岂不是说明我儒道更强? 这场大雪,让书山上所有学子诧异抬头,不知发生了什么,听闻不久前长安有天变,是因为有妖人作祟,莫非现在书山上也出了这样的大事? 在纷纭的猜测中,这场大雪很快给山头盖了白色的帽子,那些常年在山上不曾挨饿受冻的虫子兽类钻进许久没有动用的巢穴,心说这贼老天发了什么疯? 直到刘玄机的声音传遍书山,这是借了张辰的浩然气,“所有学生不必惊慌,这是几位先生在钻研儒道之法。” 不多久,山上欢呼如潮,刚刚落雪的树木因此震动,再落雪纷纷。 陈茹此时已悄悄退到正殿,见万千学子疯狂的喜色,心头低低道:“这千万学子的盛世大雪,谁能想到,竟是因为一个赘婿而落的?”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5章你有病吧?(上) 大雪过后,正殿之外的偌大广场虽人山人海,但是声音却莫名地低了许多。 天气是这个世界的底色和音符,夏天的燥热让世上种种色彩都变的炽烈,所有的声音都好像比往常更喧闹,秋风一过又好像告别了这个世界的所有吵嚷,直到冬天,一切光彩都收敛了锋芒,世界回归本真,不见这世上原来形态以外的附加。 书山已经许多年不曾见雪,也从来没有真切感受过儒道带给这个学院的真正改变,许多人本也只是听说而已,期待因此有限。 现在这一场大雪,好像是为接下来将要发生的所有,为每个人心头的期待,放了一场以天为地,以雪为火药的烟花。 在人海面前,几位夫子终于露面,他们踩着高台,以儒道诗文做放大声音的手段,“静一静!” 所有学子抬头。 人群最前方,长孙顺德抬头,目光却落在几位夫子身后,“他怎么也在台上?” ······ 这场比试张辰本来并不打算参加。 这原本就只是一场表演赛,目的不过让别人瞧瞧儒道之玄妙,而张辰的表演已经在比试之前就结束,现在和一群刚刚开始修行儒道的人比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原本张辰想自己站在台下即可,但几位夫子不久前刚见张辰为他们所描述的儒道光景,心头对张辰的态度已俨然成了敬仰,怎么可能让这样一个将带给天下读书人万世之功的先生站在台下? 其实张辰并不在意,只是他也理解,毕竟对这几位夫子而言,能亲眼看儒道大兴,这是值得瞑目的喜事,这也是他们毕生在做的事,因此才有满天下的桃李栽种。 张辰虽能明白,却无法共情,他自荒原醒来生而知之,已经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知道更多典籍文章,那些外人需要耗费许多心思才能背诵甚至解析的词句,这些衍生浩然气的根本,是天然拥有的。 因为不曾付出太多心血,因为不曾在这条路上做了深耕和钻研,也自然谈不上什么情感的附加。 ······ 这场比试也正如一开始所预料,说来不过是一场儒道向这个世界崭露头角的发布会,因为接触儒道时日渐短,所以大多仍流于表面,这是因为浩然气的稀少,不足以支撑让这一切从虚变实。 即便如此,张辰仍觉得十分了不起,只因有人能以虚幻术法穿插真实神通,实在是很卑鄙啊。 这里的卑鄙,是人类的智慧。 其中,算是教导过张辰一堂课的算学先生是其中最出众者,他以诗文做变化之术,让自身成一参天树,树枝如剑的舞动,将对面学子拦截得密不透风,最后将其横扫出擂台。 “多谢先生留情。”学子输得心服口服,做了一礼便退场。 其他擂台大抵如此,你我虽有争先的心思,但绝不因此动伤人之意,这也是圣贤书的用途,就算难成圣人,却可成一君子。 至此,这场盛会将要结束,且十分圆满,偏偏意外就出现在此时。 “夫子。” 一人越众而出,是长孙顺德,“我们都知道,几位夫子当初筛选出最早修行儒道的,一共十数人,除去几位先生外,学生不过七人,只是今日所见却只有六名,据说最后一人天赋绝佳,名为张辰,却不知为什么不曾上台?” 他回头环视众学子,道:“我身为学生,自然不是质疑几位夫子的决定和眼光,只是圣人典籍曾言,术业有专攻,各人擅长和钻研的区域不同,夫子既然将儒道这么重要的名额交给张辰,想来他总有过人之处,何必要藏起来呢?” 这段日子以来,他对张辰的痛恨从未结束,为了报复那一日的羞辱而夜不能寐,制定了种种计划,偏偏在那以后,张辰便没有出现在学院,之后听闻他的消息,才知他已去了翰林院。 原本以为往后要在书院报一箭之仇已是难题,谁曾想今日竟见到了。 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这是长孙顺德的想法。 这个尚书之子说话向来滴水不漏,这是张辰早知道的,现在听这个一肚子坏水儿的年轻人又跳了出来,心想他是不是又忘了心头女神被我支配的恐惧? 但想到这里,张辰又开始暗暗道了一声罪,暗想我如今的想法越来越坏越来越危险,可见朱重三对我的影响越来越深。 张辰心下刚有了回应长孙顺德的切入点,正要上前,一人却已经提前出了声,是在今日之前最看不上他的陈茹。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6章你有病吧(下) 张辰有些意外。 却听陈茹站在高台上俯视长孙顺德,老气横秋,“你这个人,没学来你爹的做事周全,没学来你爹年轻时候算学冠京都的天赋和能力,偏只学会巧舌如簧,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学来了不正的心思。你方才长篇大论,目的不就是要说一声张辰的名额得来不正,因此有了嫉妒之心吗?” 长孙顺德面对陈茹,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他在面对张辰的时候至少还因身份有几分优越,就算吃了几次暗亏也仍旧自觉身为尚书之子,面对一个王府赘婿不必放在眼里,更不要所什么平起平坐。 可他面对陈茹却不能如此,作为从小在朱雀大街长大的官宦子弟,对眼前这个女子有几分天然的畏惧,幼时陈茹和李璇两个人打穿了整条长街,而每次挨揍以后,陈茹都会负责善后,以圣人典籍去解释她们的行为是正义的,是有理由和有道理的。 现在,曾经被支配的恐惧再一次涌上心头,可现在众目睽睽,他自然不可能退却,否则就要成为笑柄,毕竟以往在学院作威作福,以后难免落一个欺软怕硬的名声。 长孙顺德强压畏惧,“嫉妒的说法不过无稽之谈,但他得了这名额自然要有足够的水平,众所周知,张辰来到书院不过短短月余,这一个月的时间里,除去听闻他天赋不错,种种传闻都在说此人之狂悖,而且和同窗之间的矛盾甚多,不少人都曾见他在大庭广众动手,而且在学堂修习的日子也极少,我听闻刘玄机夫子曾说个人品性远比个人天赋重要许多,我们如何服气呢?嗯?你干嘛?你别过来!” 啪! “我等都是读了圣贤书的!” 啪! “你怎么能动手呢?” 啪! “这不是君子的行径! 啪! “别打了!陈子茹,你干嘛?” 啪! “陈子茹,我也曾跟着斧头帮练习过两年半的武术!” 啪! “斧头帮?” 啪! “两年半?” 啪! “陈子茹?” 啪! 长孙顺德终于不再出声,捂着脑袋逃进人群。 没有人出声,没有人替他说话,许多人都知道陈茹的身份,而那些不知道陈茹身份的,也大多是平民子弟,无法和长孙顺德共情,因为在学院早已习惯了某些外人甚至夫子他们不知道的潜规则,所以更不会站出来。 张辰原本以为陈茹要接着和长孙顺德辩论,没想到用最短暂的时间和最直接的方式完成了这场辩论,他忽然想起某位前朝极有名的将军说过:能用武力压制,就用武力压制。 果然是真知灼见。 等陈茹再返回台上,她低头对台下众人道,“很多人可能会因我刚才的作为心生不满,我恨惭愧,因为这的确不是君子所为。 可能现在很多后进学子并不知道我是谁,倒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每一位同窗在进入学院之前,都应该见到了山下的四个字,有教无类。 这四个字本是出自野史,用以说某位仙人从不因为学生的跟脚而区别对待,在我看来,说的是出身。 我于六年前拜入夫子刘玄机门下,夫子告诉我,照圣人典籍所说,世上学问处处,无论人情练达还是山明水秀都可见文章,为什么一定要建一书院,让众学生聚集于此呢? 夫子那一日曾说,只因世上所有修习,想要钻研更深,第一需要宗旨,第二需要规矩,在这两件事的前提下,需要的就是场所。 长安学院,以宗旨正人心,以规矩正学风,因此又名为长安大学,为什么叫大学?不是要让各位成一以权力富贵和境界高度而成就的大人物,而是大多数学生将在此处度过弱冠之年,弱冠之后,称为大人。 大人其一,不得放浪形骸,有一人生来即知为人的地上的底色,何为底色,圣贤谓之真善美,坏蛋谓之欺凌,侠客认为是抱打不平,凡此种种不一而足,而书院自然不是要诸位成为同一宗旨的人,只是希望在书院的学风底色中,让各位就算将来离开学院,也不因世道艰辛而作乱,不因盛世奢靡而堕落。 大人其二,因学术修养而知这世上万千变化终有定律,因学术钻研而了解规矩正世风,如此种种,自趋正轨,爱惜分明。 我知道各位进入书院,总是有自己的想法,志在升官发财,也不算乖张败坏,志在钻研深耕,也算不上圣人高洁,但如果宗旨自生不会左右摇摆,规矩存心不必走向邪路。 如长孙顺德这样,自以为生来有高人三分的视野,便可以枉顾规矩,不去尊师重道,以邪魔外道去诓诓同窗,在学院的一切目的,竟也不过潦草塞责,想着文凭到手,自然承接官场,是何等可怕的事情? 最后说回他询问张辰为何不能上场的原因,望诸君知晓,如今张辰已进入翰林院,与我同室作业,无论此人曾经在书院如何如何,自进入翰林院后的确尽心尽责。 我身在翰林院,也自然知道翰林院之事务繁忙,他真正的修习时间不过半日,平时劳心劳力,再加上刚刚进入翰林院,要为君分忧岂能分心?因此,其实是我以上官之令命他放下手中儒道,他每每提起此事,也常常扼腕遗憾,然世事不能两全,这终究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况且,如今儒道初现,这些首先修习的人物,既是先行者,也是试验品,当下路途未正,最先开始尝试的人未必就真是得益者,就算最后这条路真的通畅,台下诸君哪一位不是人中龙凤?何必争先?且看日后滔滔不绝!” 至此,陈茹一番话结束。 这番话有儒道术法的加持,声音扩散两三里,山下都隐约可以听闻,因此广场上众人听得更加真切,一时鸦雀无声。 这番话虽极长,但绝无赘述,由此可见陈茹功底之深,就算那些原本心有不满的学子,这一刻也不再有什么怨言,反而因最后一句人中龙凤而与有荣焉,自觉要论持久,一定比那个赘婿强上许多。 张辰心下不免赞叹,这个妻子好友果然有几分真本领,他知道陈茹该是因为不久前所见的种种,才会出面为自己解围,但却听陈茹坐下来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不是为了护着你,只是刚才此人提及了我的老师刘玄机,我这是为我的老师说几句公道话。” 陈茹心里想的是:我若突然间对他的态度转变,难保他会生疑,觉得我知道了些什么,幸好有老师在前做了我的挡箭牌,也算为他解了当下的难题。 张辰不知道这些,对她的别扭行为产生不解,明明做了好事,偏偏最后还要说两句并不好听的题外话:她是不是有病?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7章第一次总是很羞耻 自陈茹一番话结束开始,长孙顺德就知道自己往后的日子不太好过。 这种难过并非是指在书院的待遇,毕竟有出身的加持,普通学子甚至大多数先生怎么敢对他甩脸色? 只是他很清楚,今天的事情必将很快传遍朱雀大街,倘若只是他踩了张辰一脚,这并不算什么大事情,偏偏陈茹在场且一番长篇大论是必然被收录典籍的水准,再加上陈茹的特殊身份,根本不需多久就会被庙堂上的陛下所知。 “我爹一定会弄死我的。”长孙顺德想到自己的尚书父亲。 以前无论他在书院做什么,那位父亲都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是因为对他这个级别的纨绔而言,普通的霸凌同窗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只因这并不会影响他们一家在庙堂的任何名声地位,就算传了出去,诸多大人也不过哈哈一笑,说一声年少轻狂多荒唐。 现在上了典籍,且有陈茹这样一番漂亮话在,往后人们提起长孙顺德,恐怕已不只是那个纨绔能够评价的了。 不得不说,长孙顺德对这件事的预估还是很准确,长安城很快出现了对尚书之子的第一个称呼。 “那个诓诓之徒。” 这个称呼一开始只是出现在文人学生中间,等到后面陈茹的一番话真的收录进入典籍,便开始飞入寻常百姓家,人们对于世上的传言总是有相似的态度,倘若是某个人忽然升了官,许多人一定要先验证真假,接着许多人开始问其中缘由,一旦此人身上有任何污点,街头必然多听凭他凭什么之类的问题。 但倘若是某个大人物的丑事,根本不必验证真假,因为这么大的丑事,而且发生在我们平时接触不到的大人物身上,那就不需要任何佐证,一定是真的。 于是,这一天开始,长安街头常听诓诓之声。 诓诓之徒长孙顺德,今日过后声名鹊起,也算先同窗一步名满京都。 也从这一天之后,长孙顺德发现许多先生都开始可以避开他,几次打听之后才明白,原来是几位先生听闻了诓诓之徒的说法,有先生说道:“诓诓之徒,如今还只在说长孙顺德,但时日一久,一定还会有其他的说法,甚至有不明其中释义的人询问一声诓诓是谁,为什么他的徒弟会这么有名?一旦让别人知道我是长孙顺德的老师,岂非在说我就是诓诓?” 能够留在书山上教书的,自然是诚心要在学问上钻研的,或有心让桃李遍天下者,最注重的不是权贵而是名声。 大家都这么爱惜羽毛,岂能让一个纨绔子弟毁了自己的路? 张辰对这件事的后续并不在意,他从未在意过长孙顺德,甚至从未在意过那个所谓尚书,这和身份地位也毫无关系,正如世上以为极有名气的手艺大家说过,“我凭借手艺吃饭,无论传说中那人是什么身份,又有多少富贵,那么都和我无关,我不必在人前捧场马屁,也不会在人后诋毁。” 张辰也是这么想的。 长孙顺德和他之间的过节其实已基本解决了,一报还一报,算是公平,就算他真的贼心不死,也不过争一时高低的少年心性,他曾瞧过此人身上的业障,并不算深重,或许还是顾忌自家父亲的名声有所收敛。 现在他的名声一落千丈,甚至要在很长一段时间成为长安百姓的笑柄,也算得了报应。 ······ 张辰回到长安,日子又成了温水入井的不见波澜,直到这一日传音符变得炙热。 “先生,我或许发现了那一日长安天变的源头。”文众说。 那一日在城外的多方大战后,张辰曾猜测说邪魔动乱和长安天变或许并非同一人所为,之后让文众回京,他只说让文众等待他的下一个命令,没想到文众自觉跟随张辰是一场莫大的机缘,自觉需要表现足够的作用,于是自作主张,一直在尝试寻找和那一日长安怪风有关的踪迹。 根据众人的猜测,这场天变的背后祸首也应该是四境的人物,以文众的境界能够追查至此,也算十分难得。 张辰挥了挥手,于是黄昏的王府院落里,文众出现了。 相隔三个院子的花园儿里,正在低头去咬湖水中锦鲤的老马忽然停了动作,似乎有所觉察,但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还是将锦鲤吞入嘴里,咂巴咂巴似乎觉得滋味儿一般,又吐了出来。 惊慌失措的鲤鱼甩着尾巴逃走了,身后留下一串儿气泡和涟漪,心想方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如此滂臭! 只有平时伺候老马的下人知道,这是这位爷爷平时最大的爱好,它绝不真的吃了这些花费很大价钱去购买的锦鲤,总是以吓唬为主,咂咂滋味儿为辅,有点儿像京都里某些喝酒的老爷子,一口白酒,咂咂在酱油里泡了一天的石子儿,这就算是不错的下酒菜。 低头瞧着鲤鱼在湖里转了几个圈儿,好像又忘了刚才的惊惶,再次游过来,老马的两只耳朵竖起来,不知在听什么动静。 过了许久,它唏律律打个喷嚏,似乎开始变得烦躁开始上蹿下跳,最后牙花子咬得嘎吱嘎吱响,好像终于下了什么决定,它抬起马蹄子溜溜达达冲着张辰的院子的去了。 但它最后停在张辰的院子外面,只把耳朵贴近墙根儿,要听听里边儿说什么。 声音没听到,倒是鼻子抽了抽,闻到一阵极丰富的味道,那是清炒了的西蓝花,混了西红柿汁儿的鸡蛋,是浇好了卤子的面条儿,是皇宫特供的美酒。 咚! 忽然间,从院墙另一边儿扔过一个罐子来,老马这次甚至不用抽鼻子,也知道里边儿是酒,而且是很难得的美酒,反正在王府好像以前没闻到过。 它哪里知道,这是那位贵妃娘娘从皇城带出来的,自从第一次和张辰尝试了买醉的痛快,她就常常偷了宫里的酒水出来喝,心道大不了不要喝多了就好。 只是这种事情一回生二回熟,第一次的时候难免觉得羞耻和惨痛,等到第二次就只剩下刺激,三五次以后开始上瘾,也叫食髓知味。 老马低头看了一眼,不屑地打了一个喷嚏,将罐子踢在一边儿,心想这小子是把我当成了什么牛马,我是那种会被酒肉诱惑的人吗?我也曾听过圣贤书,知道不食嗟来之食的道理。 它转身溜溜达达走出去七八步,但随着距离远去,步伐便愈发迟缓和犹豫,直到最后这步子再也落不下去。 猛然! 它转过身! 哒哒哒哒哒! 啵! 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嗝—— 院子外面很快出现一匹蹦来蹦去的老马,上蹿下跳,发出大白鹅的似的笑声,“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没人知道这老马在笑什么,只有那些被养在圈里的小马听得清楚,那位老祖宗说的是,“想当年,你们根本不知道,哎哟喂,我告诉你们,就是这么回事儿,老夫那叫一个风流倜傥——” 院子里。 张辰示意文众不必去管隔壁院子的怪异声音,可以说他的发现。 第一卷天道落长安 第128章李璇苏醒(上) 文众并未详细说出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他现在将张辰视若神明,心道如这样的神人,无论我动什么小心思他都一定一清二楚,与其如此,唯一能做的就是坦诚。 这就好像许多人终将面对和了解这个世上的客观无奈,如某些听来似乎有些矫情做作的话,却让很多人共情:当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能拥有,唯一要做的就是不能忘记。 文众就是在用这种听来矫情的话给自己找了一个必须坦诚的理由,因为完全坦诚这件事,挺起来好像很简单,其实是很难的,因为它背后藏着的逻辑是,你很难真正直面自己的内心。 “先生,轩辕阁有问题,那个章程有问题。”文众说。 张辰点点头,“仔细说说。” 文众这才展开讲述自己的发现,“我蛰伏于城中,居于闹市,且每一日都在长安那一日风起地界儿逛一逛,就在前几日,我看到章程穿过那些地点,且在每一处都有逗留。当然,这其中一定有先生为我附加隐匿阵法的功劳,否则一定会被察觉。” 他说着话拍了张辰不大不小一个马屁,接着才道:“之后,我发现章程穿过几条长街后,去了承剑司。 您知道的,轩辕阁不比喟叹观等宗,无论喟叹观还是陨墨山等地,就算有二心,这些年下来和承剑司大抵在表面上做的文章都算和气,而轩辕阁向来一般,甚至当初皇帝让轩辕阁派族人前来,未必没有挟持质子的意思,这么一想,当初章程的说法本来就很有问题,质子这件事,本就不是普通子弟能够担任的,在唐国以前,各个王朝割据,质子多为王朝皇子甚至太子。 那一日,章程进入承剑司,我便有些疑惑,躲在承剑司高塔外一直等待,一直章程再次出现,才发觉此人身上有了极大的变化。” 在此期间,文众尝试注意张辰的神色变化,却见无论听到什么这位先生都并不会因此有所震动,暗自庆幸自己果然没有隐瞒,否则按照这位的手段,一道雷劈下来自己就死透了。 他接着道:“章程走出承剑司后,我远远觉得此人似乎产生了一些变化,这是因为我身负邪魔之法,您知道的,邪魔于世间的感知总是要更敏锐一些,我便因此尝试以瞳术去瞧,当然,这也得益于您的隐匿之法,否则一旦瞳术运转,我当时就会被他察觉,因为他从承剑司走出来的时候,竟有了四境的道法!” “道法?”张辰终于觉得惊奇。 刀法、体法、阵法等等修行之术不能融于一身,这是世上所有人早知的规矩,而且从未有人打破,这是因为一个人的经脉有限,丹田也有限,而各种术法的能量不同,同时通过一条经脉会发生冲突。 张辰还曾仔细瞧过这几种能量,它们就好像水火,虽都能做到让山川震动,但无法同时出现,所以世上形容两个人仇恨时会引用势同水火。 而章程身具轩辕阁的能力,修天地之力,这是他们几个人都知道且亲眼看到的事情,但现在文众说他发现这个轩辕阁子弟的身上还有道法存在,且是四境怀道? 张辰来了兴趣。 方才他听到文众说章程有问题的时候没有任何诧异,是因为当初他察觉到了章程身上的业障,这种业障虽不似那个喟叹观弃徒的深重,但也远比文众身上的要凝实,这显然和章程对自己描述有所差别。 此外,文众方才所说轩辕阁众人在长安做质子的疑惑,张辰早已经想到了,他自荒原醒来第一日,已知这世上古往今来的王朝更替和种种大事,如质子的说法更像常识刻进脑海,怎么会发现不了其中漏洞? 此外,章程曾以运转瞳术多次去瞧自己,当时的震动不是作伪,但他并未如钟白、叶芳等人的状态,这件事或许可以用他的天赋不足去解释,但现在反而成了最大的疑点。 一个年纪轻轻有四境道法的年轻人,这是远超叶芳的天赋,怎么可能只有区区短暂的震惊? 张辰觉得很有趣,就好像在不断了解这个世界未知的过程。 他因此想起典籍中的某句话,现在觉得很贴切:世上绝没有无所不知的人,神灵也一样。 现在,他觉得这句话无比正确,前提是,这个所谓神灵确定到某一个人的身上,而不是如命运那样的虚幻。 ······ 文众于月上柳梢的时候离开。 张辰在他的身上施加了一道新的隐匿之法,“你去多瞧瞧这个人,他身上的秘密,实在很有趣。” 文众激动应了一声,“绝不辱命!什么档次,也能和先生用一样的名字!” 等文众离开后,张辰再一次开始对李璇的治疗,同时也是最后一次治疗。 今夜过后,这个曾经震动整个唐国的女战神,就该苏醒了。 隔壁院子里,老马还在发酒疯。 月色清凉,藻荇交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