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末路》 白日不再 永恒之夜(一) 人历2004年 或许没有人会料想到,常年活跃在网络视频博主口中那美丽到摄人心魄的燃月幻景会在其最惊艳之时,切实具备摄人心魄之能。直到事发一周后的今天,我仍能在幸存居民眼中看见长久不能褪色的恐惧。 事发当天的中午,网络上涌现出不少自称燃月学家的博主上传的视频,每个人都兴奋到显得有些癫狂,他们像是约定好一样发表出相似的言论,说今夜不论在何处,都能用肉眼观测到燃月流火现象。像是凭空刮起无形狂风,事件在短短数小时内发酵,甚至新闻都报道了此事,一时间跳出来比平日多数倍的燃月爱好者煞有介事地发表出自己观测燃月的心得,比过年还热闹,好像不看今晚的月亮这辈子就算白活了。缱池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被这么一煽动,也对今晚的月亮产生了兴趣,不过万幸,今晚加班,我没有料想到有一天我们会因加班而幸免于难。 后来我在为幸存居民送生活物资时认识了一个朋友,名字叫燕净,她目睹了事件的整个过程,她说,当日天黑得格外早,不到七点就完全黑了,满盈的月亮像是俯下身段一般,显得尤其大,暗淡的月光铺作天空的底色,耀眼的银光如同因风飘舞的绸缎,穿梭在暗淡底光之中。片刻后,大约是翘首以待者调试好相机准备拍摄的时候,天空被光中钻出的银色火苗点燃,那种感觉就像是整个世界被一张蚊帐盖住,然后蚊帐突然着火了一样,万物皆被火焰笼罩,丝毫没有退路。银色火流越烧越旺,四周逐渐明亮,和白天似的,只不过比起温暖的阳光,此时的光显得过于冷漠与苍白。我听见天中火后传来朦胧的巨响,有些像雷鸣,但震撼得多,我不禁想象出天在银火中哀嚎着逐渐融化的场景,接着,数不清的巨型紫色星辰的轮廓逐渐清晰,缓慢地穿过银火之幕,像无数头跃出水面的巨鲸,而且那些星辰还在越变越大,仿佛要尽数砸向地面。当时我就十分恐惧,不敢再驻足观看,赶忙往家里赶,刚发动汽车,地面便剧烈地摇晃起来,接连不断的短促而刺耳的声音紧接响起,这时的声音便不似方才一样有遥远的朦胧感觉,已经听得出是来自近在咫尺之处。我的车窗刚升起一半,热浪骤然扑来,大约和公交车一样大的火球密集地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向地面。而后车辆在我耳边爆炸,高楼在我眼前倒塌,数不清的人像疯了一样嚎叫着奔跑在遍地残垣和尸骸之间,火球陨落时天短暂地变成了血红色,像又被泼了血,世间似乎将要崩毁在这猩红之光中。 一颗火球从三楼东面砸进来,斜着贯穿警局,最后留下一个燃烧的深坑,我的脑袋刚从昏沉中恢复,便发觉自己被压在了水泥板下,还好运气不错,两块水泥板落下时摞成了三角形,才没有直接砸在我身上。我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赶忙回应了对讲机里要求我们迅速上街救援市民的命令,往不远处一看,从燃烧深坑里冒出来的火焰正顺着桌椅的残骸快速地朝我爬来,在我手足无措之时,缱池扒开裸露出钢筋的水泥板,把我从底下拽出来。我看见血从她的头发里渗出,十分担心,问道:“受伤了吗?” “没有,这不是我的血。”缱池抹了一把流到额头的血,说:“街上的人都疯了,有人跪着把头往地上砸,有人撕烂自己的脸皮露出白骨,还有人互相撕咬。“ “你没事吧?”我问道。 “嗨呀,我没事的,不用担心。”缱池揉了揉我的头发,笑道。 “上面有没有说这是怎么回事?”我问道。 “没有,上面已经乱套了,现在自顾不暇了。”缱池接着说:“沉哥打电话给你,你没接,打到我这来了,他说千万不要抬头看月光,什么都不要管,快回家。” “上头的命令怎么办?”我抬头望向远方,下雪了,只能看见几个孤单的黑色身影游曳在深邃到显得浓稠的猩红之光中,雪花被风卷成一个一个漩涡,将红光反射得更闪亮,像一团团耀眼的星辰,他们没走出多远便一个接一个地沉没,被疯狂的人撕扯着,往望不见的底里拖。 “只凭我们救不了他们,先走吧。”缱池和我的视线不约而同地收回来。 看见我们家所在的单元楼之时,我与缱池不约而同相视苦笑,楼还没坍塌,但已面目全非,数十个大孔正在往外喷吐着火焰。 “不错呢,露天式屋子。”缱池掏出钥匙打开房门,看见客厅的天花板少了一半,墙也少了一面,苦笑道。 家里完整的和不完整的墙尽数被火吐出来的烟熏成黑色,电视和空调融化成了一滩黑色的胶状物,沙发和茶几保持着脆弱的木炭状,几丝小火苗正扒着墙纸往里屋爬。我与缱池赶忙冲进卫生间用盆接水来扑灭火焰。忙完这些之后我俩也镀上了一层黑,挖完煤似的。我确认完房屋的受损情况后,发现唯一完整的房间便是卧室,卧室的白柜子和墙虽然已经像腊肉一样被熏制入味,但只有这点损伤而已,门没坏,家具没烧,正常居住没有问题,换一床被子和被单就可以了,还好那个唯一完整的房间不是卫生间,不然住着还真有点难受。 “好像丧尸电影里的场景。”缱池站在客厅地板的边缘往下看。 “是呢。”我站在缱池身旁,也往下看,我看见很多人以诡异扭曲的姿势跑动,追逐着边惨叫边落荒而逃的人。缺少腿的便在地上爬行,缺少手的跑不了几步就会摔倒,而后迅速站起来接着跑,手和脚都没了的便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还好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也看不清他们嘴里咀嚼着的究竟是什么。 “照电影剧情,咱们是不是应该去超市里抢些物资回来?”缱池说。 “言之有理。” 我走进卫生间,将拖把的空心铁杆子撅断,一半递给缱池,一半自己拿着。缱池掏出两把趁乱从警械库里带出来的匕首,一把递给我,一把别在自己后腰。 “钥匙带了吗?”缱池问道。 “钥匙带不带我感觉都没啥太大区别吧。”我们的家在二楼,楼外乱七八糟的残骸已经堆得老高,甚至踩着残骸费点劲都能走上来。 缱池在裤兜里摸到了叮铃铃的钥匙声,说:“我带了,不然回自己家还整的和做贼似的。”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月光和普通的满月一样,只稍亮一点而已,被火球砸出的深坑里的火焰几近熄灭,路灯光洒下的圆形区域里一片片荆棘一样丛生的各式断肢显得很刺眼,空气中尽是血和烧焦蛋白质的臭味,让人有些反胃。或许是该死的人已经死光了,四下只剩树与绿化带燃烧产生的劈里啪啦声,小区超市的门还开着,里面的光闪烁着洒出来,我握紧拖把杆子,率先进去。 很多货架都倒了,商品洒了一地,有的掉在血泊里,有的已经被踩得稀烂。老板面无表情地站在收银台前,眼神空洞,与他讲话也得不到回应,本就厌恶与人交谈的缱池便懒得再多言,拎起一个购物篮,去搜刮物资了。我在多次与老板交谈得不到回应之后,也随缱池一同搜刮物资。直到再也拿不下,缱池才恋恋不舍地准备离去,老板还在收银台前站着一言不发,我觉得直接离开不太合适,毕竟当着人老板的面拿东西确实显得有些太自来熟,便走到老板面前,说:“结账。” 老板依旧一动不动。 我拿起扫码枪挨个扫过,直到显示出总价格之后,老板的脸才僵硬地抽了抽,他的语气显得丝毫没有气力,像是大病未愈:“不要钱了,我家里人都死了,能给我找个住处吗?” 我一看缱池的眼睛,就知道她会果断拒绝,便提前悄悄拍了拍她的屁股暗示她不要说话,我冲老板笑了笑,说:“没问题,去我家吧。” 缱池尊重我的想法,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只是在睡前对我说:“或许你会后悔。” 而事实也确实如缱池所料,在她杀死老板时,我才意识到乱世中仍怀有善心的危险。除去卧室,可以称得上完整的房间便是厨房,睡前我为超市老板取来一床被子铺在了厨房的地面。半夜,我梦到火球砸进了家里,火焰凶猛席卷,把一切都烧得一干二净,旋即猛然惊醒,坐在床上清醒片刻,直到闻见焦糊的气味,看见黑烟从门缝里飘进来,我才意识到可能是真的着火了。我连忙下床,扭开卧室门锁,刚一推开门,黑暗中一个人形猝然暴起,朝我扑来。 那人是超市老板,他的眼睛涣散出银色火流一样颜色的光。我被扑倒在地,眼睁睁地看着超市老板张嘴朝我的喉咙咬来,脖子已经感受到他冰冷的涎水。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嘭一声响,我再次睁开眼睛时,超市老板的身体已经倒在一边,他的太阳穴被一柄匕首贯穿。 “第一眼我就觉得这人不正常了。”缱池从超市老板的太阳穴里拔出匕首,说:“我去看看厨房怎么回事。” 超市老板放火烧了冰箱,里面储存的食物变成了焦炭,黑烟也是因此而来,从他银色的眼睛来看,他应当是也变成了街上那些失去理智之人中的一员,只是他并不疯狂,依旧保有思考的能力,但本质仍是一样,都想夺走他人的性命。幸好从超市搜刮来的物资被缱池妥善贮藏在了卧室之中,不然今晚便白忙活了。我从客厅缺的那面墙往外看,仍是漆黑一片,连稀疏的路灯光也尽数消逝,极力眺望,却见不到除去暗淡银光以外的光源,天是纯粹到显得虚幻的黑色,什么也没有,甚至连月亮也不在了,那暗淡的银光是凭空出现的,毫无感情地矗立着,时间好像停滞了,世界也死在了漆黑的深渊里。我掏出手机查看时间才发现已经上午十一点了,天为什么不会亮了? “停电了,网络也断了。”缱池拨动着电灯的开关,说道。 “沉哥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去找他问问情况吧。”我说。 我的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忽然从客厅缺少墙的方向出现,虽然我知道想从那里走上来是可以做到的事,但踩在堆高的废墟上起码会发出点动静吧?方才的超市老板让我们的精神高度紧绷,我下意识握住匕首的时候,缱池已经握刀朝人影刺了过去。 “是我。”那人轻而易举地捻住袭来的刃顺过刀,说道。 那人名叫沉浮,是和我一个单位的同事,能力很强,强到近距离对他开枪他都能躲开,令我极其震惊。当时我在沉浮的要求之下站在十米外朝他开枪,被他轻而易举躲过之后,移近至五米,然后三米,接着一米,甚至仅距离半米,几乎是脸贴脸的距离,他都能从容躲过。不论谁和他一块出什么任务都会觉得无比心安,即使失误或者犯错误也没有关系,只要有他在,就断然不会发生任何意外,警局上上下下都对他极其尊敬,谁见了他都会由衷地叫一声哥。 “哥,外面是怎么回事?” 沉浮走近了我才看清他,他赤裸上身,升腾起的白色蒸汽被冬日寒风撕裂,粘稠的血顺着他流畅而精致的肌肉线条往下缓慢流动,我没有询问他是否受伤,因为我知道这血不可能是他的。 “事情的始末解释起来你们很难理解,只需要记住,千万不能抬头注视天上的光超过一分钟,不然魂魄会因此涣散,而后变成街上那些癫狂的人。”沉浮说。 “直视那光之后,是不是还会变成别的样子呢?”缱池指着超市老板的尸体说:“他应当也是直视过那光的,但并没有变得癫狂,依旧有神智,甚至会装可怜请求与我们同行,然后企图实行毁掉我们的住所并杀死我们的计划。” “她果然还没有死。”沉浮看着超市老板的尸体,叹了口气,说:“昨天的异象来自两个神明之间的战斗,其中一个叫月燃,近些年才产生并为人所熟知的燃月现象便是因其即将苏醒而产生,不再有完全无害的人了,即使没有变得癫狂,也有可能会被她操纵,要多加警惕。” 如此魔幻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现在跟我说什么我都信,就算沉浮跟我说太阳其实不是个星球,而是个被关起来的神,我都会二话不说立马相信。 “我想成立一个临时救援组来帮助幸存的人,邀请了几个朋友参加,你们想参加吗?”沉浮说。 “具体怎样援助呢?”缱池一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要答应,提前悄悄拍了拍我的屁股示意我先别开口。 “如果想参加的话,只需要统计好小区的幸存人数然后告诉我,我会派人七天来送一次生活物资,你们只需要按人头发配就可以。”沉浮道:“你们也不必担心自己所需的生活物资,都交给我,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尽管和来送物资的那位朋友说,没有她摆不平的事。” “没问题。”缱池思索片刻,说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沉浮笑了笑,说:“第一批物资七天后的下午七点送到你家客厅。” “好的。” “一定要注意安全,面对每一个看着是好人的人都不能松懈。”沉浮摆摆手,从客厅走出去,说:“任何人都有可能想要你们的命。” 听完沉浮的最后一句话,我忽然感觉自己像是身处无边的森林,数不清的野兽躲在阴影里盯着我,哪怕只抓到我一个眨眼的空当都会毫不犹豫地出击,但在小区里走了一天之后,我觉得似乎是自己多虑了。虽然我的家已经足够惨烈,但若与其他楼的情况相比,仍旧显得像中了彩票,刚开始搜索我就意识到了幸存之人的比例或许会低到令我难以想象,百分之八十的楼坍塌得只剩一两层,苟延残喘的废墟似乎被风一吹就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然后化作一摊尘埃,剩下百分之二十如同我家所在的楼一般千疮百孔,像是蜂窝,低的楼层还尚且敢住,因为如果捕捉到楼倒塌的前兆,还有机会跑出去,而且寒风也能被废墟与残骸遮挡少许。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高的楼层哪怕只是走上去都能感觉到摇摇欲坠,而且因房屋多半不完整而经受川流的寒风,实在难以想象会有人居住。每个紧闭的房门我与缱池都敲过,哪怕门前横着烧焦的尸体或者残肢断臂,我们也会认真地敲门,直到第二天,才终于找到两位幸存者,或者这也是仅剩的幸存者。 幸存者名叫燕净,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有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女儿。燕净和丈夫是青梅竹马,初中辍学之后二人前去外地打工,丈夫白天工地干活,晚上当保安,她白天在餐馆打工,晚上送外卖。二人每天都累得像驴,但所有疲劳和委屈都在看见对方的刹那烟消云散,他们不止一次紧紧相拥着告诉对方,只要我们在一起,未来就一定会变得美好。在二人幸苦奋斗的第五个年头,燕净怀孕了,加之二人已经攒下了不少积蓄,便顺理成章地返回家乡开了一家餐馆。因为二人都勤劳肯干,所以餐馆被经营得有声有色,不久就攒够了买房的首付,正当二人满怀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期待时,天上落下了火球。那天燕净在窗前站了一夜,无边的火海在她眼中熄灭,癫狂的人群在她眼中倒下,世间在她眼中从生机勃发到奄奄一息,她什么都看见了,唯独没有看见丈夫归来的身影。 我与缱池已经对还有幸存者不抱期望的时候,敲到了燕净家的门,敲了良久,正当我们以为这户也像别户一样无人之时,门悄悄地打开了个缝。 “你好,我们是警察,正在统计幸存人数,请问您家有几口人?”我说出警察的身份只是想让燕净放松警惕而已,毕竟现在人死了很多,国家机关已经崩溃,警察这个身份除了唤起人心中潜藏的信任外,没有任何作用。 燕净警惕地探出一点脑袋,仔细地打量了一遍我与缱池之后,说:“只有我和女儿。“ 还好哥们儿长得比较面善,赢得了燕净的信任,我和缱池不约而同地相视而笑,燕净的出现不仅意味着我们冒着严寒的统计工作没有白费,还代表我们依旧有邻居,虽然这个邻居离得比较远,但起码是一个小区的,天然使我们觉得亲切。 “好的,晚上七点半,我们会送生活物资来。”我说。 “请问有可以治孩子便秘的药吗?”燕净怯生生地说道。 “怎么回事呢?”缱池问道。 “进屋说好吗?”燕净的语气很轻。 我回想起超市老板,如果仍旧有那样的人,肯定会藏在暗处避免被我们发现,燕净如此警惕保不准是也遇到过。 “说来也巧,事发那天正好我家并不剩多少食物,我就冒险去小区超市拿了些吃的,只拿到些压缩干粮和饼干之类的食物,孩子肠胃本来就不好,又只能吃这些东西,还没有多少水可以喝,已经两天没有排泄了。”燕净说。 “没问题,我们帮你找,具体要什么药?”缱池丝毫没有考虑,当即答应了。 按缱池这个冷漠的性子来看,这种吃力又危险的要求是断然不会答应的,我的屁股都准备好被缱池拍了,没想到她却率先答应了。 “儿童益生菌就可以,药店里应该有。”燕净愧疚地低下头,说:“抱歉,麻烦你们了,我没有什么本事,如果死在外面,孩子就完全没人照顾了……” 晚上七点,沉浮承诺的物资准时送到。来者是一个女人,柳叶眉,杏仁眼,皮肤白皙,很漂亮,温婉好似秋水,明媚胜过芙蕖。她个子很高,比我还高不少,看起来有一米九几的样子,身着白衬衫,黑阔腿裤,颜色如同雨后亮金落日的长发末端化作数不清数量的有着金属光泽的细枝。十二个装满生活物资的大纸箱被金枝缠住,跟在女人身后。 “小姑!”缱池一见女人,便兴奋地扑进她的怀里。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女人是缱池的小姑,名叫上官金柳,打小最疼爱缱池的便是她。自从上官家族抛弃缱池离去以来,她们就没有再见过面,缱池仇恨上官家的所有人,唯独喜欢金柳。 看着缱池在金柳怀里撒娇,我的脑袋飞速运转,我一向对该如何称呼亲戚这一世纪难题一无所知。缱池叫小姑我该叫什么,叫阿姨?叫小姨?叫小妈?还是也叫小姑? 我虽然只听缱池提过几次关于家族的事情,但总觉得她们家族很庞大也很有势力,每个人都很厉害很严肃的样子,本来就很紧张,现在难得见面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人家,我脑门上的汗都急出来了,但又不能不开口,那样显得太没礼貌。无数个词在我嘴里打转,全都整装待发呼之欲出,终于,在金柳的视线移到我身上之时,我憋不住了,蹦了一句大妈好出来。 金柳闻言,不由得掩嘴轻笑,说:“我有那么老嘛?” “小姑,这是我先生,叫翼亭。”缱绻知道我对此一窍不通,也没憋住笑,对我说:“你也叫小姑就可以了。” “小姑好。”我尴尬地低下头,脸发烧一样烫。 “你好,我是上官金柳。” “原来沉浮大哥说的那位朋友就是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呀?”缱池抱着金柳的胳膊,问道。 “这事儿说来话长呢。”金柳垂眸,抚摸着缱池的头发,爱怜地说:“送物资来这里是我主动要求的,很久没见你,很想你,想来看看你,这些年过得还好么?” “放心吧小姑,翼亭对我特别好,我过得很开心。” “那就好。”金柳放下物资,不舍地看了缱池一眼,说:“我该走了,五天后再来看你,注意安全,千万不要死了,等这些事解决完,小姑一定带你回家。” 小区附近有两家药店,规模小的距离近,出小区门左转就到了,规模大的距离远,大约一公里路程。癫狂的人并不可怕,因为没有神智,再加上现在已经死的差不多了,最危险的是超市老板那样被控制精神的人,他们会埋伏,会在暗处伺机而动,保不准就会突然从哪个阴影里跳出来给我一嘴巴。我不喜欢小孩,也并不了解在如此世道之下人类幼崽会脆弱到何种地步,我只是觉得为了治便秘而把我们的性命暴露在无数双虎视眈眈的眼睛之下很不值当。但我像缱池尊重我的想法一样尊重她的想法,她在知道把超市老板带回家会使我们面临怎样威胁的情况下,依旧选择顺我的意,我也会在知道外出寻药会使我们面临怎样威胁的情况下顺她的意。人总有想做的事,那事并不总显得理智,所以我们想的不是怎样权衡利弊,而是如何使对方在危险中行走却依旧保持安全。 虽然早已料到在小药店里找不到所需的药品,但竟然连小药店都找不到还是令我吃了一惊,不甘地与缱池确认了半天后,我才无奈地将眼前这个深坑与小药店联系起来。他奶奶的,别说找药了,药店都没了,我俩的运气比较飘忽,好的时候很好,坏的时候让雷劈一下都不觉得奇怪,没办法,只能去大药店了。 与小区不同,街上的平静里像是潜藏着暴风,不止是我,缱池也觉得在被人盯着,但四下环视,却什么也看不见。从大药店的玻璃门往里看,其中也是如别家店一样狼藉遍地,还有很多冻僵的尸体横在残骸里,我缓缓推开门,率先进去。 第一只脚刚踏进门,一股大力瞬间咬住我的脚踝,地面的残骸里猛然绷直一根粗绳,待我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完全倒吊在半空,手里的刀也掉了。与此同时,货架后冲出五个人,像那晚超市老板一样张大嘴流着口水朝我扑来,缱池及时护在我身前,飞起一膝打倒一人之后,与其余四人打作一团。 天花板已经掉顶,裸露出管道与房梁,套住我脚踝的绳圈连接着绳子,从管道上绕出来。我顺着绳子看去,发现店铺角落有两个人正合力拉着另一端。绳子是由衣服和裤子一个接一个绑成的,连接处是绳结,按道理说可以解开,但却是死结,想要解开必然要费一番功夫。 我卷起腹部,手刚摸到绳结,就听到当啷当啷两声脆响,这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我知道是缱池的刀掉了,她虽然很能打,但狠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那些人的打法就是标准的以命相搏,宁愿挨刀也要往你身上扑。我知道缱池多半快撑不住了,但她仍旧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她知道我在拼命挣脱,不想让我因压力而乱了阵脚。我又怎么可能不急,绳结打得太死,手根本抠不出来,索性便上牙咬,牙床因撕扯涌出爆炸般的剧痛,但我顾不得,直到我的舌头尝到血的甜味,绳结终于松动。 缱池被打掉的刀被其中一人捡起,四人继续与她缠斗,一人则持刀朝我扑来。我从半空坠落,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地上,眼前一黑,刚抬起头,就见刀光迎面而来。我的视线还未恢复,缭绕着黑,根本来不及作出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越来越近。缱池也听到了我落地的声音,但她依旧被摁在地上,情急之下手呈爪形,硬生抠出一人的眼睛才得以勉强突出重围,她来不及站起身便慌忙朝我扑来,为了快竟是四肢并用,迅捷而凶猛的势头像一只猎豹。 攻来之人的力气很大,刀刃砍在缱池抬起抵挡的胳膊时炸出一声脆响,刀被骨骼硬生生抗住,即使是缱池也疼得嘶出声来。攻来之人势头不减,将刀往下一压,刃虽被骨骼挤偏方向,但仍在缱池脸颊上划出一道伤痕。 他妈的,谁还不会不要命了?我一拳打在攻来之人的下体,顺势直身顶肘,结结实实砸在他的下巴。我夺过刀,冲入人群。他们拉住我的袖子,我便顺势将胳膊抽出来,衣服不要了,他们拽住我的头发,我便用奋力往前冲,头发不要了,刀捅进一人的腹部,被肋骨别住一时抽不出来,我便松开手,刀不要了,他们张开嘴扑咬我,我也毫不犹豫地咬回去,谁还不会不要命了?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们的命。 我回过神来之时,所有人都已经倒下了,我的嘴里还咬着一团不知道是哪个部位的肉,血与涎水不停地从嘴角淌出来,我苦笑了一下,我没有沉浮和缱池那么厉害,身上的血有不少都是我自己的。 “还好吗?”缱池用完好的那只胳膊扶住我,说。 “没……”我本想说没事,但还没说完,就感觉嘴里有个什么东西掉出来了,我低头一看,原来是一颗后槽牙。 看到这颗牙的瞬间,我忍不住笑出声来。缱池看少了一颗虎牙两颗后槽牙的我在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牙口不错嘛。” “你骨头也很硬嘛。”我看着缱池漂亮脸蛋上依旧流着血的刀痕,鼻子一酸,很想哭,但强忍下来,僵硬地笑道。 大药店里也没有儿童益生菌,唯一和治疗肠胃沾点边的药是诺氟沙星胶囊,我们本着来都来了总不能空手回去的想法,带了一盒糊满血浆的诺氟沙星胶囊和两瓶酒精还有一些消炎药回程。由于缱池脸上和胳膊上的刀痕很严重,所以我们顺路在裁缝店里搜出了一些针线一同带着。 缱池不想耽误时间,我为她缝好伤口包扎完毕之后,她便要动身前去燕净家送药,我扭不过,只好同意。到了燕净家门口,缱池走到旁边的楼道里蹲着,说:“你去吧,我在这等你,如果她看到我受伤估计会内疚的。” 我看着缱池的背影,苦笑一下,敲响了门。 燕净将门打开一个缝,看清之后,才侧身将我让进去。 “那个姐姐怎么没来?”燕净问道。 “她受……呃,她去给别家送物资了。”我掏出诺氟沙星胶囊给燕净,说:“没有什么药了,唯一和治疗肠胃沾点边的就只剩这个了,不知道行不行。” “啊……谢谢你们。”燕净低头摩挲着胶囊盒,说:“姐姐真的没出事吧?” “没出事,放心吧。”我说:“能让我看看孩子的状况吗?” 我对这孩子几天没拉屎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我猜缱池会想知道。 “请跟我来。” 燕净家明显没有我家运气好,粗略一看没有一间完好的屋子,她的女儿躺在卧室的柜子里。卧室有一面墙缺了三分之一,寒风呼呼地往里灌,木床架被拆开立在柜子前,其上裹着被子用来挡风。燕净的女儿蜷缩在被子里,脸色蜡黄,嘴唇丝毫没有血色。 “妈妈,我肚子好疼。“燕净女儿的声音如同游丝,被寒风一挡,几乎听不清。 “叔叔给你带药来了,吃了药就好啦。“燕净轻轻揉着女儿胀大的肚子,柔声安慰道。 其实关于要不要把诺氟沙星交给燕净这个问题我思考了很久,由于我肠胃脆弱,经常需要吃药,时日长了,诺氟沙星就成为了我最了解的一种药,缱池则并不了解,她只知道诺氟沙星是治疗肠胃的。虽然诺氟沙星治疗腹泻的效果很好,但却也有很强的副作用,成人吃倒没什么问题,但小孩子吃就太冒险了,药效好坏先放一边,单是副作用没准孩子都受不了。而且燕净的女儿是便秘而不是腹泻,药不对症,更显得草率。但我还是决定将药交给燕净,不吃药会死,吃了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没吃药导致孩子死去的话,燕净会责怪自己,要是吃药还是死了,她没准会觉得是药的问题,然后把对自己的责怪转变为对我的憎恨。憎恨别人总比责怪自己要好。 “孩子怎么样了?”缱池见我出门,问道。 “药吃了,应该很快就好了吧。”我沉默了一下,依旧选择这样说,如果没治好,这份罪恶感就由我一人承担吧。 “那就好,快回家吧,今天累死啦。”缱池亲了我一口,甜甜地说:“多亏你啦。” 第二天,我被满脸喜悦的缱池叫醒,其实也不知道是不是第二天了,自从白日不再,时间也变得单薄,不论几点都是那样,看不出什么区别,唯有床头柜上哒哒地走的钟表提醒我时间仍在流动。 “睡醒了吗?”缱池的大眼睛在黑暗中仍闪闪发亮,她说:“去看看孩子吧。” 今天的燕净不像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很喜悦的开门让我进去,她说:“谢谢哥,孩子吃了药果然好了。” 闻言,我十分惊喜,连忙说:“快带我看看孩子。” “看,是不是已经没事了,都不说肚子疼了呢。”燕净看着女儿,眼中充满爱意与柔情。 燕净的女儿已经没了呼吸,身体石头一样僵硬,脸上却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幸福的笑容永远镌刻在了她的脸上。 “是呢,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没事了就好……”我不敢抬头看燕净的表情,只是机械地重复着这句话。 “是啊,要是没事就好了……”燕净低声说。 临时救援 永恒之夜(二) 人历2007年 “我好想调去金柳小姐管理的辖区工作啊。”我将今天最后一具尸体埋进积雪,紧了紧羽绒服,看着远方城市废墟中央的金色山脉,说:“听说金柳小姐很温柔,而且那里面还有阳光和春夏秋三个季节呢……” “可惜呀。”边芮将积雪往尸体垛上扑了扑,说:“听说金柳小姐的短期救援组只有人类,咱们月鬼怕是没机会去,而且,金柳小姐不会和龙廷川一样抓苦力。” 据说世间陷入永夜的原因是群星之神与燃月之神的战斗,二神最终两败俱伤,并未分出胜负,她们的部分力量则因神躯受损而满溢世间。吸收燃月力量的生物被称作月鬼,吸收群星之力的生物会因肢体膨胀爆裂而死。月鬼的身体因燃月之力异变,神智不再,行事风格受肉体原始本能的影响,再说明了些,就是只知杀戮进食。其实我与边芮在大多方面与常人无异,只是身体素质强得多,只因身上沾有燃月之力的味道,便被粗暴地划在月鬼之列。沉浮创立的临时救援组中包含五个分组,所有月鬼成员都隶属于龙廷川组。我对龙廷川知之甚少,唯一能明确感受到的,是她身上带有的原始而暴戾的气息,如同万兽之王啸彻山林,所有飞禽走兽闻声战栗一样,月鬼只能听懂她的这种直接号令本能的指挥。当时龙廷川听到我为边芮求饶时奇怪地皱起眉,很意外的样子,她似乎也没见过保持神智的月鬼,但她依旧把我们抓回辖区了。被龙廷川抓来的二百六十四个月鬼和组织分配来的七十六个月鬼住在一座大型地下车库里,每隔三日,未出外勤者自发分为二十组,每组必须严格完成于辖区内搜寻尸体任务的指标。尸体除去供我们食用的少量份额和运往金柳小姐的大量份额外,其余埋在地下车库入口的积雪里充当储备。 在临时救援组工作的日子不怎么好,但仍旧远好于外面,因为能受到庇护,活着不再成问题。这年头,活着就够费劲了,这么想一想,天天吃死人好像也没那么痛苦了,但就在我逐渐习以为常之时,日子便猝不及防地雪上加霜了。龙廷川养了一只宠物,是一只被燃月之力侵染的虎。那次行动龙廷川带上了我和边芮,她其实平日基本不亲自出手,甚至很少待在辖区内,我只见过她几面而已,但那虎实在凶猛,大片月鬼被生吃硬嚼,隔壁辖区的增援也阵亡不少,即便如此也奈何不得那虎。大家战意全无,准备撤退之时,龙廷川才现身。虎确实配得上情报中所描述的恐怖形象,肩高五米出头,身长十米有余,眼迸银光,啸声震得我浑身发颤。我没其他组员那么勇敢,也没什么信念,如果让我上,我首先想到的肯定是逃跑。龙廷川看着吊睛白额大虎,很高兴的样子,二话不说纵身跃起,一拳砸在大虎脑门。我的耳膜被巨响咬得生疼,感觉到来自地面的剧烈震颤,周围枯树上的积雪哗啦洒落,像是下起一场仅限低空的大雪。大虎像棒球一样猛地飞出去,砸在动物园的招牌上没有停,砸穿远处的商场楼也没有停,深深凿进柏油路才终于停在新鲜的深坑里。龙廷川跃入深坑,听着白虎粗重的喘息,捋着它筷子粗细的胡须,自言自语道,新鲜,居然没死。大虎的食量消解了我努力的意义。组织并不在意月鬼的死活,搜寻尸体计划的真正意义是为生活在金柳小姐辖区的人类提供食物补给,据说现阶段金柳小姐辖区的生产资料尚不能完全自给自足。虽然当普通人类已经成为遥不可及的梦想,但我依旧愿意为了他们而努力。好吧,其实我没那么伟大,不仅为了人类。如果不论再如何努力,都只能看到无尽的寒夜,哪里有动力为高远的理想奋斗呢?我努力工作还为金柳小姐,若能在送上尸体的那一刻看见金柳小姐美丽的笑容,一切疲惫都会烟消云散,一切在寒冬中的努力都值得。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比获得好心情更实在的了。自从大虎到来,尸体消耗量便直线上升,见金柳小姐自然也困难了不少。有时候我真想把那破老虎整死。 “哎,你说为什么所有其他辖区的组织都叫临时救援组,只有金柳小姐的辖区叫短期救援组呢?”我点燃一根香烟,也递给边芮一支。 “临时这个词不是用来形容救援组的,是用来形容组内成员的。”边芮笑了笑,说:“以前干不了多久就不干了的不是叫临时工么?一般神鬼在救援组里也干不了多久,不过不是主动,而是被动,因为很快就会死,和临时工一样,时间长了就叫临时救援组了呗。哈哈哈,这是我听说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而得名。” 听完边芮的话,我哑然失笑。三年前那场火球之雨像闹钟一样唤醒了沉睡的神秘存在,如今世上神鬼横行,妖魔当道,杀戮无处不在,无时不发,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互相残杀,只是被动迎战。在临时救援组虽然也偶尔接到外勤任务,但辖区里却总是安全的,听说每个辖区都坐镇着一位手段强大的守护者,能卫一方安宁。刚被龙廷川抓来的时候我一万个不愿意,觉得被管着的日子实在太过煎熬,但时间长了我才意识到,能被这样管着真是一种幸福,起码很轻松,不用夜里睡觉也睁着一只眼。四个临时救援组的辖区将柳小姐的短期救援组包围其中,我们的最主要工作其实是护卫中央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尤其是龙廷川组。我们组和别组相比几乎没有什么侦察和战斗能力,几乎是全身心巡逻辖区,是柳小姐辖区最后一道防线,听说被赋予此等重任是因为龙廷川,不论哪个组的成员都说她是战斗力最猛的组长,没有之一,即使她不在,留下的气息也能震慑外敌。 “可能吧。”我笑了笑,说:“这儿的活干完了,你先回去吧,我还得和杨厉出个外勤任务。” 杨厉来自妙瞬组,组内成员尽是人类,他们执行完任务后可以返回金柳小姐的辖区,像旧时的人类一样拥有假期,我也是人类,所以对他们产生了天然的好感。我和边芮与妙瞬组成员一同出过几次外勤任务,与其他组成员相比,他们很好打交道,我和不少人成为了朋友,其中自然包括杨厉。 “整完了吧。”裹在羽绒服里的杨厉被冻得直流鼻涕,见边芮回去,呲溜一下站起来,问道。 “整完了,走吧。”我捡起积雪里的两把长刀,递给杨厉一把,说道。今天与杨厉的外勤不来自组织的安排,虽然说起来有些可笑,但确实只因为友谊,他请我帮忙,我也愿意帮忙,仅此而已。 连绵不绝的冬夜将时间在内的一切事物模糊,末日已降临三年的消息也是我从妙瞬组成员口中得知的,他们确实是我窥视宁静之日的唯一猫眼了。行走多时,我的眼睛终于从积雪中筛出一截深黄色。通过排查某一区域以达到寻找幸存者与搜刮物资目的的任务被妙瞬组称为长线任务,由于包括气温过于寒冷在内的多方原因,长线任务通常被分为数个阶段性的小任务。为了方便执行,妙瞬组成员会在小任务结束时,往积雪中插一块由安全标志牌改造成的指示牌,并用铅笔在藏于其下的笔记本中留下本次行动的进展记录。铅笔字迹稍浅,但别无选择,因为天气过于寒冷,中性笔与圆珠笔会因油墨结冰而不可用。 “看来这次的任务很艰巨。”杨厉把笔记本放进背包,关掉微型手电,将指示牌上的雪抖了抖,重新放在积雪面上。 “又有那个新品种?”我问道。一种异化的月鬼于近期被妙瞬组发现,根据任务记录的情报可知,月鬼的异化方向是昆虫,所以被暂称为虫鬼。 “对。”杨厉面色凝重道:“已在本区域内发现三例。” 或许是因为楼内空间更为狭小,即便同样不存在任何光源,商场楼仍显得比外界更黑,出现敌袭的概率也更大,但我们仍没有选择打开手电。在由鲜血书写成的任务经验中,光源的害处被多次提及,它只能使你勉强看清眼前,却更能使敌人更早且更清晰地看见你。商场一层卫生间的水管不知何时被冻炸,冰层已由远至近地覆盖至大厅,最厚处的冰层已与常人小腿一般高。冰层因为混着尿液与人体碎片,并不清澈,我却仍一眼在其中发现异常。那是半截蜘蛛足,与常人小臂的粗细长度相当,大部分被封在冰封里,小部分冒出头,浓密的刚毛如青年男性的短发。 冰层上的浅薄积灰告诉我,事发时间或许早在多日之前,即便如此,仍不能掉以轻心。我站在原地警戒,杨厉取出腰间的短刀,欲将露出冰层的蜘蛛足切割下来,带回辖区研究。但蜘蛛足的硬度远超我们的想象,由钢铁铸造的短刀仅能在其上留下轻微的划痕,如果蜘蛛足仍长在本体之上,这样的划痕或许连血液都放不出。敌人很强。我与杨厉对视,从他眼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商场一层与二层并无异常,有很多结冰的残肢断臂,但这样的情况对我们来说远算不上异常。踏上通往三层的楼梯时,我闻到了新的气味。不知各位有没有在盛夏时期去过农村的旱厕,那种味道,像是身处蒸煮粪便的大锅,看着浓稠的粪水咕嘟咕嘟地冒泡,看着乳白的蛆虫在冒了破,破了冒的大泡中跳起生命的最后舞蹈,如同腐烂与新生音符共同演奏出的乐章。要遇到了。我再次与杨厉对视,从他眼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在临近一家玩具店时,我终于切实地看到了虫鬼的踪迹。玩具店的玻璃门已不知所踪,入口像是某种地栖蜘蛛的巢穴洞口,乳白的细密蛛丝构成漏斗形的弧面,其上的褐色血迹成片成链,似乎是源自泼洒的动作。 杨厉看着我,眼神的意思是,怎么整? 我将手像拨浪鼓似的甩了甩,意思是,要不放火? 杨厉摇头,指了指远处的黑暗,意思是,暗中可能还藏有别的虫鬼,放火过于张扬。 我指了指脚下的蛛网,意思是,试探一下? 杨厉点头,摆了摆手,意思是,我来试探,你警戒。 我双持长刀短刀,冲杨厉点了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杨厉用脚尖碰了碰蜘蛛网。 没动静。 又碰了碰。 没动静。 直接踢破一片。 仍没动静。 杨厉招手示意我预备进入的瞬间,腐臭之风轰然咆哮,蛛网一荡,黑影突兀切近。他的胸膛猛然绽放血液之花,一截蜘蛛足已然将之洞穿。杨厉张嘴却只呕出鲜血,本该发出的声音被血黏在舌尖,他的嘴唇只无声地抖了抖。蛛鬼身高三米有余,上半人头面部嵌满的蜘蛛眼像粪坑里的密集蛆虫般蠕动,下半脸被硕大的蜘蛛口器占据,黑色的毒牙有金属般的光泽,浑身被浓密而粗糙的刚毛覆盖,肚子像怀胎十月一样胀大,人小臂粗细的蜘蛛腿无规则地从身体各处长出,像树未被修剪的杂枝。我知道杨厉不会因此而死,故无暇表达担忧,立即提刀迎敌。妙瞬组成员为旧日的普通人类,拥有匹敌月鬼之能同样是因为受赐过神之力,我曾亲眼见过杨厉在服下一枚金色药丸后,身体损伤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生。 蛛鬼令我想起在旧日家中神出鬼没的白额高脚蛛,张牙舞爪的造型极为瘆人,即使亲眼看见,也不敢贸然杀死,因为不知道它们会不会在逃窜时顺着胳膊直接钻进袖管。但白额高脚蛛再大也不过数厘米,蛛鬼却比我还高一大截,加之模样怪异,几乎无法从动作的趋势预测出它将要发动何种进攻,也想不到攻击会来自哪条未曾注意到的蜘蛛腿。蛛鬼很喜欢发出刺耳的尖啸,那种声音难以描述,像五十个婴儿围在耳畔边哭边用马克笔往白板上乱画,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堪堪招架足以致命的攻击便已榨干我的精力,我握刀的虎口被震得鲜血淋漓,外套中的羽绒从破口不停往外漏。但我仍苦苦坚持,因为我看见恢复如初的杨厉已在悄然接近。 “边虹!”杨厉袭来,猛然大喊我的名字。 蛛鬼被喊声吸引,转过头去的瞬间,杨厉闪身朝它扑来。他已脱去上衣,两条粗壮的手臂青筋暴起,环住蛛鬼之腰,双手在其背后紧扣,右脚发力蹬碎地砖,与蛛鬼一同坠向楼底。杨厉为保证蛛鬼率先砸在地面,始终将其控制在下方,尽管他的身体多处被洞穿,背后血洞中不停冒出蜘蛛足,也仍未松手。在杨厉喊出我名字的瞬间,我便已经猜到破釜沉舟的战术,不敢耽搁,亦持刀跃向楼底,生怕惯性无法赋予刀刃足够巨大的力,没有抓任何一条灯带减速。 坠落之声如闷雷炸响,灰尘冰茬骤然翻涌,杨厉松手撤身滚至一旁,我手中从天而降的刀刃径直刺向蛛鬼胸膛。 刀刃成功贯穿蛛鬼胸膛,没入其中的部分折断在地迸出脆响。成功了吧?我倒在蛛鬼身边,甩了甩手却没有扔掉刀柄,抬眼一看才发现从虎口渗出的血已经结冰,将刀把和手掌粘在一起了。 “可以啊老边。”杨厉有气无力地笑道:“咱俩还是这么默契。” “那不废话?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中午吃的啥。”我仰躺在地,望着天花板,叹道:“下回别这么拼命了。” “干不过的时候总得有人拼命。”杨厉苦笑道:“这种事就让我来做吧。” “你这么傻,很难活得久啊。”我也苦笑道。 “相比于自己死,我更怕看着亲近之人死。”杨厉呲牙咧嘴地说:“快,胳膊折了,帮我掏一下兜里的药丸。” 正在我撑着地准备爬起来的时候,蛛鬼嘴里发出了声音,但不再是尖锐的啸叫,而是类似从即将因醉酒昏迷之人口中发出的咕哝声。杨厉脸上的呲牙咧嘴转眼消失,他皱着眉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赶紧彻底杀死蛛鬼。蛛鬼面条一样无力垂下的蜘蛛腿没有让我放松警惕,我紧握短刀刺向它的眉心。 “救……救……”刀刃即将刺入蛛鬼眉心时,它的口中冒出了类似人言的音节。 “它好像说话了。”我皱眉道。 “摔傻了吧你。”杨厉骂道:“这种玩意早都没意识了。” “救,救我女儿。”蛛鬼口中的人言较之方才更为清晰。 “救你女儿是吧?”我问道。 蛛鬼颤抖着点了点头。 “你女儿在哪?”我问道。 蛛鬼没有再口吐人言,身体经过一阵剧烈的颤抖后,猛然弹起,张开巨口咬向我的脖颈。 早有准备,短刀撞进蛛鬼迎来的口中,我紧接转腕,将它的头颅剌为两半,叹了口气,问道:“为什么仍保有意识?” “不知道。”杨厉说:“仍保有意识的个体还是头回见。” “想不明白,算逑,不想了。”我掏出杨厉兜里的药丸塞进他嘴里,说:“走吧,先去那家玩具店找找它女儿。” “或许是埋伏,我们该撤离了。”杨厉说。 “咱们的目标之一不就是搜寻幸存者吗?”我说:“如果它女儿还是人,可以去金柳小姐的辖区生活吗?” “可以。”杨厉苦笑了一下,拍拍我的肩,说:“当然可以了兄弟。” 弧形蛛网面的坚韧程度远超我的想象,且极富粘性,以普通刀刃的锋利程度很难将之切开,杨厉取来两根钢管,我俩分头绕圈将蛛网缠在其上,使了半天劲,才终于达到使人可以通过的程度。货架四向倒塌,褪色的塑料玩具七零八落,天花板与墙壁上的杂乱图案由褐色之血描画,残肢内脏被结冰的血与地面粘连,落上灰之后,似乎已与环境融为一体。不像是人能存活的环境,我看向杨厉,也从他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想法。搜索至最内侧的储物间时,我看见了一具女孩的尸体。或许不能称为一具尸体,因为已经残缺不堪,面露恐惧之色的头颅缺少一半,苍白而娇小的身体上满是孔洞,半截肠子在流出身体的途中结冰,粘在干瘪的小腹上。 “死了。”杨厉说:“已经有灰尘垢了。” 我叹了口气,捡起女孩身旁的笔记本,接过手电,为防止光线泄露,我将自己关在储物室,开始阅读笔记本上的内容。绝大部分内容关于逃亡时的日常,例如看到幸存者,搜集到食物,最后一页才提到商场。从最后一页的字迹可以看出记录者的身体状况陡然衰落,原本的字很好看,看得出来以前练过书法,笔锋很有力道,现在生疏得像出自小学生之手。上面写着,我查看了整栋商场,没有发现异常,地下一层是超市,食物方面不需要发愁,宝宝也很喜欢这里,或许我们终于可以暂时停止逃亡,在这里安顿一阵了。中间隔着几行,末尾的字迹已潦草到难以辨认,我眯着眼仔细分辨半晌,勉强看出几个字,好痛苦,我好想死。 “走吧。”我将笔记本放回女孩身边,关闭手电筒,说道。 杨厉更新完指示牌下的任务记录后,背着从超市搜刮来的食物和用品返回了柳山,我则空手回到了地下停车库。大虎卧在车库中央,边芮躺在角落,月鬼们缩成一团,似乎也睡了,确实,野兽一样需要睡觉。在我蹑手蹑脚走向边芮的时候,一阵熟悉的玫瑰清香拂面而来,平日这里弥漫着血与粪便的腥臭,燃靖在时才会有那种香味。 燃靖是两年前被救回来的,那时哥们儿我又正巧在场。那次外勤是我出门最远的一次,行动目标是协助隔壁妙瞬组。发现燃靖的地方是一处公园的废墟,数不清的月鬼排列成几个同心圈,面朝中心跪拜,越靠中心圆越小,也排列得越密集,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落雪在他们背上积了一层又一层,我们从身边经过也没有任何反应。几分钟后,我们行至圈中央的深坑旁,燃烧在其中的熊熊银火将我的脸照亮,银火的颜色与末日时天中火的颜色如出一辙,火焰中央蜷缩着一位赤裸的少女。或许是有人接近的原因,少女起身转为跪坐,长发如绽放之花般散于地面,她伸了个拦腰,大而长的眼睛里有亮银色的瞳仁。 少女站起身,走出银火,她将长发像围巾一样松松地盘在脖子上,纤细的脚踝上环着细银脚链,肌肤如蒸熟的鱼肉一般白皙透亮。不知为何,我的视线一移到少女脸上时便会失焦,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模糊地看见那双亮银色的眼睛,数次揉眼后仍是同样结果,但这也不影响我觉得她美艳绝伦。这样的美我第一次见,仿佛能摄人心魄,令人神魂颠倒,我觉得浑身血液都燥热起来,似乎要逆流,脑袋也麻麻的,像是喝醉了酒,风雪的寒意都模糊了许多。后来燃靖经常往返于各辖区之间演唱歌曲,每个见者都沉醉于她的美貌,不惜一切代价想让她尽快回来。不夸张地说,就算燃靖说想要眼睛,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挖出来献给她,听说也真的有神这么做了。听说当时燃靖正要离去,那神问,可不可以多留一会?燃靖笑着用胳膊环住他的脖子,脸贴着他的脸,轻声在他耳边说,你的眼睛好漂亮,可不可以送给我?那神毫不犹豫地抠出自己的眼球,双手捧着呈给燃靖,喘着粗气说,你想要什么都可以。燃靖轻轻地笑了,风很大,那神看不见,不确实她是否真的笑了,只能隐约听见她远去的声音,你很好,我喜欢你。后来那神就死了,死前嘴里还念叨着一些难以理解的话。 人与神都需要生存的意义,但冷冽寒风容不下远大理想,唯一能追求到的便是眼前的喜悦,燃靖美貌所带来的喜悦与任务完成时的喜悦相比,显得更为纯粹。如果燃靖想要我的眼睛,这将是我的荣幸,每个听说此事者的想法都高度一致,包括我。我觉得自己还要更幸运一些,因为燃靖待在我们辖区的时间最长,还经常帮我们准备食物。和其他辖区朋友聊天的时候谈起这件事时,他们都难以置信,觉得我在吹牛逼。我只当他们是嫉妒,每每想到这我都觉得心里甜丝丝的,燃靖不仅给我准备过食物,还喂我吃过呢。大家都想看燃靖,正好她也喜欢唱歌,索性五组合力,翻修了金柳小姐辖区内的一座歌剧院。燃靖每年都会在那里唱一次歌,这是我们难得的休闲时间,几乎所有组员都会到场,除去龙廷川的所有组长也都会来,旧日的新年一样热闹,这天被我们称为落月节,是现在的新年。这也是我们每年一度在金柳小姐辖区活动的机会。 燃靖趴在大虎身上,手轻轻地顺着大虎的皮毛,银色发丝拂过她光洁的脊背,隐隐勾勒出臀部优美的弧线,她的两只脚丫在空中晃来晃去,脚链上的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燃靖见我回来,跃下大虎的身子,将头发盘回脖颈,她还和刚来时一样不爱穿衣服,垂下来的一弯头发刚好遮住她的上半乳房,她冲我挥挥手,说:“边虹,你回来啦。” “回来了。”每次和燃靖讲话都能让我回想起上学时喜欢的那个女孩,跟燃靖讲话时心因紧张和害羞而跳动加快的感觉与当年一模一样。 “我专门为你准备了好吃的呢!”燃靖牵着我的手,附在我的耳边,悄悄地说道:“跟我来。” 我随燃靖一路小跑,进入了她的房间。说是房间也勉强可以,虽然只是由几片彩板围档和旧衣服之类杂物搭起来的,但在这里,确实算得上房间。燃靖从床垫下面取出一根蜡烛立在桌面,手指轻轻一触,棉芯便燃起银色的火苗,接着,她从房间角落的黑暗里取出一个铁盘子。我看清盘子的瞬间,也闻到了香味,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肉片。肉片被烛光照得泛白,是很薄的正方形,一片连着一片,规整地躺在盘子里。 “听说肉切得很薄味道会更好。”燃靖抓着自己左手的食指,低着头委屈地说:“只是我太笨了,切的没有那么薄,还把手指切破了……” “还疼吗?”我心疼极了,想看看燃靖的伤势如何,又怕一不留神让她更疼。 “嗯……”燃靖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你先尝尝喜不喜欢吃,喜欢吃的话我就不疼啦。” 我连忙抓起一片肉塞进嘴里,咀嚼的空都没有,直接吞下去,说:“喜欢,喜欢,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了。” 燃靖笑了,眼睛弯弯的,更好看了,她说:“今天累吗?” “累。”我说:“今天出了外勤。” “身上的味道有消散一些吗?”燃靖问道。 “我觉得没有。”我说。燃靖所言的味道是无故出现在我身上的月鬼味。 “喔……”燃靖抓着我的手,说:“总有一天会散的,我等你,到时候咱们就可以一起去柳山生活了。” “我好喜欢你。”我痴痴地看着燃靖,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若是人喜欢另一个人的话,应当会说我喜欢你,能做我女朋友吗?但我面对着燃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这样美好的人,不应当只属于我,我也不配拥有她。 “是嘛?”燃靖说。 “是的。”我说。 燃靖牵起我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指,说:“你手指的形状好好看,三天后就是唱歌的日子,如果能戴着形状这样好看的手链的话该有多好呢。“ 燃靖离去后,我独自一人坐在尸体垛上,看着自己的手入神,这一定会很疼吧?但燃靖这么喜欢,如果她没有得到的话,万一生气了,以后不理我该怎么办?不论是人是鬼还是神,总要为了什么而活,相比于遥远的金柳小姐,近在眼前的燃靖显然更令我着迷,我不敢想象没有燃靖的生活,那样的话或许我总有一天会变成野兽般的月鬼吧。所有关于在金柳小姐辖区生活的想象,都会在见到燃靖的刹那幻灭,转变为对她的迷恋,金柳小姐哪里有燃靖这样令人着迷呢?妈的,豁出去了,这点都不敢付出的话,还怎么好意思说喜欢燃靖。这么想着,我举起刀,一气剁下左手的小指无名指和中指。果然很疼啊,虽然这只手事先在积雪里冻了半个小时,几乎失去知觉,但亲眼看见它们留在雪里时,我还是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我将伤口停在事先生好的篝火里烧了片刻,直到皮肉焦化不再流血才取出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望着在火焰中燃烧的三根手指出了神,不知过去多久,骨骼的爆裂声将我惊醒,我连忙用树枝拨出手指。我小心翼翼地搓掉手指上的肉,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用人头盖骨做的碗,舀了一勺雪,放在篝火边。待水沸腾,我加入了一块人油脂,又熬一阵,才将指骨放入其中。煮好的指骨很光洁,也很白,像燃靖一样白皙,只需要明天去找一些强力胶粘好就完工了。不知道燃靖会不会喜欢呢? 准备好手链时,我却没有找到燃靖,找了半天也没有寻到她的身影,只好在她上台前再给她了。为了不让边芮担心,我只好将左手用破布片包起来。边芮是我的弟弟,也是我现在唯一的家人,他这个人总一惊一乍的,我受点小伤都会急得他跳脚,不知道能瞒多久,多一天赚一天吧。边芮或许是唯一会拒绝燃靖的人,我很难猜到他在想什么,或许他心里存活着某种远大理想,或许他正是凭此拒绝燃靖的。 很快到了落月节,我走近以往存在于遥远视野的金色山脉。说是山脉其实并不准确,走近了就可以看清,连绵的山皆由金色柳枝织成,里面是另一个世界。每次进柳山都会让我产生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这里有日夜之分,季节轮转,白天有温暖的太阳,夜里有柔和的月光。春季新花盛开,夏季草长莺飞,秋季硕果累累,以前的我不曾料想过宁静之日一去不返,并一跃成为梦想中的天堂。每次迈进入口后,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头望一眼,身后的黑夜寒风也每次都在提醒我,门内只是短暂的幻境,门外才是永恒的真相。 柳山里是傍晚,似乎刚下过雨,金红色的光在云幕的间隙里游曳,清凉的风里裹着落叶和稻穗的香味,接待者为我们送上橘子苹果和手工制作的面包。旁侧有两片辽阔的玫瑰田,花瓣是我以往从没见过的银色,听说让出大面积本该种粮食的土地来种植银玫瑰只是因为燃靖喜欢。这里的人们很好客,也很善良,脸上都有笑容,一副欣欣向荣的场景。看着人们,我也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笑容,多么美好,又多么稀少。我们在路上乐呵呵地走着,不停地接着沿路商贩赠送的礼品,不一会儿手就满了,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进了歌剧院。 人几乎来齐了,我和边芮走向最左边部的座位。妙瞬组紧邻着我们,我一来,翼亭便热情地跟我打招呼。我最喜欢的也是妙瞬组,跟他们一起行动的时候很有安全感,几乎每个成员都很好,聊天会回应,不歧视月鬼,撤退时也不会丢下你,很有人情味,给了我久违的家的感觉。我几乎所有的朋友都在这一组,比如翼亭,杨厉,刘冶,卫亭。剧场最右边是连岐山组,我从没有跟他们组一起行动过,对他们知之甚少,听说除组长外的所有组员都是从界心湖来的龙,是真是假我也不好说,反正我每次见到的都是人形。剧场最前排是凰翎组,组内所有成员都来自上官家族,辖区在最外侧,他们只在总辖区外行动,每次都是外勤,干着比如猎杀,救援,收集情报等最危险的活,但从没有一个组员牺牲。我与他们共同行动过一次,他们外出时从不说话,表情非常严肃,一个个拽得不得了,要么就不看你,要么就是用鼻孔看你,跟谁欠了他们八万块钱一样。不知道他们是只看不起月鬼还是谁都看不起,我其实更倾向于后者。忽然,四周黑暗,惨白的灯光打在舞台,燃靖银白色的头发拖在地上,着一身几近透明的轻纱白裳,可以隐约看见衣下正随步伐微微摇晃,她的身体看起很轻盈也很虚幻,仿佛如果有风吹来,她就会随之飘散,脚踝上清脆优美的铃铛声也在此刻作为歌曲最完美的前奏响起。不知我是否产生了幻觉,我看见整个剧场的天花板都亮起了微光,像出自弦月,清澈透亮又如梦似幻,就像被光簇拥着的燃靖。 玫瑰花香飘遍整个剧场的时候,燃靖开口了,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她的声音很轻柔,却飘进了每个人耳中,她不像是在远处的舞台歌唱,而更像被你拥在怀中,在你的耳畔轻吟。 徜徉过时间之海,穿梭在月光之洋。 被忘却的末日,终将伴随风雪归来。 而我牵着你的手,带领你前行。 终点或是玫瑰,或是鲜血,只要与你一起便会美好。 无需多虑,无需恐惧,我的背影不会消逝,我的光芒不会弥散。 我将是黑暗中的燃月,照亮世间。 我不懂艺术,不知道燃靖的演唱水平是否高,我只知道自己的眼光已然涣散在飘满剧场的月光中。我好像看见自己在银玫瑰田耕种,出门回家分别沐浴日出霞光与月升柔光,燃靖叫我起床,为我做饭,等我回家。此景之中,末日似乎已然远去,我看着用自己指骨做成的手链,心满意足地笑了。 等燃靖唱完再送给她吧,她一定会喜欢。不知道她善不善长烹饪蔬菜呢,相比肉,我还是更喜欢吃蔬菜…… 乘风破浪(一) 宁静之日(一) 人历2000年 那时我刚从监狱出来,因为家底殷实,所以没急着找工作,游手好闲混日子也饿不死。某天深夜,我散步完准备回家,经过一间酒吧,看见一个女人栽在门口的垃圾桶里呕吐,几步距离外站着个男人。 男人个子不高,挺瘦,留个锅盖头,着一袭亮晶晶的紧身衣裤,很浮夸的样子。他晃着筷子一样的腿,抽着烟,不耐烦地催促女人。女人晃晃悠悠地将头从垃圾桶里拔出来,朝男人脸上啐了一口,骂道:“老子喝不了了,爱谁谁。” 男人夸张地尖叫了一声,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他的手掌发现女人的吐沫里还混着呕吐物的碎渣。 “你这什么态度?想和王哥交朋友连这点诚意都拿不出来吗?”男人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干咳了两声,以自认为威严的语调说道。 “去你妈的,不喝了,你以为老子有多想跟那老王八交朋友?”女人的泪水不听话地流出来,她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泄愤似的说:“要不是吕望你以为我会来?你以为我没你们不行了?” “吕……你,你说吕望?”男人脸色唰一下变得煞白。 二人话说到这儿,我正好悲催地路过。我看见那女人趔趄步子,恶狼似的扑过来,下意识侧身躲过。 女人摔了个狗吃屎,没有起身,就势把脸埋在袖子里嚎啕大哭。 我吓了一跳,从来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间愣住了,走也不是,安慰女人也不是。 酒吧大门里晃悠着出来了几人,装扮比之竹竿男朴素不少,不过仍属于同种风格,都透着过度精神的味道。 “你他妈谁啊?看你爹呢?赶紧给老子滚。”几人中间的胖子抓着手里的小皮包拍着我的脸,一嘴腐臭的酒气直冲进我的鼻腔。 年轻时的我因脾气暴躁吃过不少次亏,高中时期为朋友出头打残了同学,因此坐了三年牢,但我从未后悔,如果再来一次,我仍会做出同样的决定。陌生人的事我不在意,也很来自他们的麻烦,其实巴不得赶紧趁乱溜了,但那男人好死不死地冲我来这一出,一下子把我的火激起来了。我将连同竹竿男在内的所有人揍了一顿,正准备跑,看见那女人还趴在地上啜泣,没忍心将她一人丢下,在近处的便利店买了瓶苏打水,又返回去。 说实话,那女人的造型也蛮夸张,就连我也看得出她的妆容原本就不怎么好看,更不必说已经花了的样子,绿色眼影和粉色腮红的巧妙组合,把她变得像个鬼。女人紫色的蓬松头发像根鸡毛掸子,穿着一件很短的短裤和一件我叫不上来名字的上衣,样子大概像是露背的短袖。色彩倒是五花八门。 我把女人扶起来放在垃圾桶边,将苏打水拧开递给她,说:“喝点儿吧,醒醒酒。” “你,你是不是有毛病?”女人自己坐不稳,垂着的头晃来晃去,散下来的头发将脸盖得很严实,她含糊不清地说:“喝酒来醒酒,你是不是也喝多了?” “谁让你喝酒了。”我摁住女人的肩膀,将她的身体固定,说:“我给你买了苏打水,要不要喝点儿?” “谢了哈,大狗熊。”女人接过苏打水,她大而长的眼睛里仍开放着小小的泪花。 “什么?”我纳闷道。 “你不像大狗熊嘛?”女人嘿嘿笑道。 “可能像吧。”我苦笑道。我不由得回想起监狱的岁月,第一个朋友给我起的外号是虎子,他说我长得虎背熊腰,这个外号儿很形象。我问道:“你回家还是继续?” “回家。”女人说。 “用我送你不?” “不用,我家就在前面小区。”女人抓着垃圾桶自己站起来。 “幸福小区?” “是。”女人接过苏打水,没有喝,将盖子重新拧上,塞进裤兜里。 “巧了,我家也在那儿。” 我原以为那群社会青年再不济也算江湖人士,没想到人家转脸就报了官,还好家里有亲戚在警察局工作,事情不大,赔偿些医疗费事便了了。父亲得知后盛怒不已,当即抽出皮带给了我一下。我自知理亏,只是低头挨骂。父亲骂得声情并茂,胳膊像交响乐指挥家一样晃来晃去,手里的皮带在空中像舞女的绸带一样飞扬,他忘了把皮带系回去,又不停踱步,很快,裤子咻地掉了下来。 我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父亲皱了皱眉,面不改色地系上皮带,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有脸笑,刚从监狱出来没几天就又开始打架了,你他妈能干成个啥?” “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但我起码保护了我想保护的人。”我直视父亲的眼睛,说:“你不也就当个官?有什么用?你要是有像我一样的决心,妈也不会走。” 我七岁时,家境很拮据,我每周的零花钱只有五块,买些小零食解馋绰绰有余,但若想买玩具就显得捉襟见肘了。还记得那天,我在学校对面的商店里看见了一款机器人玩具,正是我最喜欢的动画片里的角色,我第一眼看见就走不动道儿了,但要四十块,我凭零花钱远远买不起。经过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和数个白天的偷偷观察之后,我终于忍不住,动了拿父亲床头柜里零钱的想法,我不止一次看见过他将兜里剩余的零钱放在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里。实施计划的当天,我一放下便往家中狂奔,回到家中喊了好几声爹,确定父亲仍未下班,才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抠出第二个抽屉角落里的最后一个钢镚儿后,我仔细数了数,一共二十九块五毛。还差一些呀,我这么想着,拉开了抽屉的一层,里面只静静地躺着一张泛黄的信笺纸。 杨文,对不起,我遇到了一些解决不了问题,现在的处境很危险,或许会连累到你和孩子,所以我必须得离开了。你帮不到我,也不要寻找我,或许以后的某天我们还会再见。结尾写着龙濯二字,是母亲的署名。那时母亲已离去两年,我对她的记忆日渐模糊,只依稀记得幼时的自己很喜欢骑在母亲的脖子上摸她的头发。因为她很高,头发浓密,质感光滑,我骑在她脖子上的时候比所有人都高,像在天上飞,抚摸着她的长发,就像摸到了柔软的云朵。 “滚出去。”父亲转过身,声音有些颤抖。 我知道自己的话说得有些重,没开口,起身默默离去。夜已深,我在公园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产生找工作养活自己的想法。确实如父亲所言,我已经二十来岁了,整天游手好闲有些不像话。天很快亮起,估摸着到了上班的时间,我掏出手机给舅父打了个电话。 “喂?舅父,那个,吃了吗?”电话一接通,我便难为情起来。 “小厉啊。”舅父笑道:“吃啦,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有啥事?” “那个,我能不能去你们学校上个班啥的?”我说:“当个保安就行。” “可以啊,怎么想上班了?”舅父说:“来吧,给你整个体育老师当当。” “不,不了,我就当个保安就行了。”我连忙说道。 “行,想来的话今天就可以。”舅父道。 我的舅父名叫龙覆海,和母亲一样神秘,我从未见过与他们有血缘关系的亲属,他们无缘无根,如同凭空出现。舅父开了一所私立学校,名叫冈成,规模很大,包含小学部初中部和高中部,投入的建设资金多,办学质量高,不像这里的其他私立学校那么不堪。自然对门卫的要求也很严格,不仅对仪容仪表有要求,还有行为准则。但舅父从小就很溺爱我,他觉得我从小没了娘很可怜,几乎把我当亲儿子照料。有校长罩着,没人敢找我的茬儿。 那天下班,我点了根烟,刚出门卫室,看见一个女学生坐在门旁的石台阶上。 女生见我从门里出来,转头看一眼,呲溜站起身当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 我被盯得有些发毛,问:“同学,有事吗?“ “你不记得我了?“女生眨了眨眼。 “你是哪位?“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大狗熊。”女生快速地从书包里掏出一瓶苏打水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盈盈地说道:“记得吗?” “是你?“我有些惊讶。 眼前之人高而瘦,深眼高鼻,唇红眉细,皮肤白皙剔透,梳着马尾辫,穿着校服,五官有点像外国人,简直是个教科书般的校花。虽然当时黑灯瞎火,但也不至于差别这么大吧?完全是两个人嘛! “是我呀!“女生歪头笑着,将手里的苏打水递给我:”喏,还你。“ “你多大啊?“我的脑袋有点转不过筋,回想起她那晚的成熟装扮,下意识问道。 “十七。“ “当时真没看出来,我还以为你至少得有小三十了。“这话刚一脱口而出我就后悔了,连忙补救道:”现在好看多了。“ “当时我也没想到你是门卫,气质一点也不像。“女生没在意,拍了拍我制服的口袋,有些惋惜地说道。 “哈哈,小时候没认真读书。“我懒得解释自己当门卫的缘由,打了个哈哈。 “一起回家吗?“女生问。 “啊?行。“那日离开家之后,我没有再回去过,现在我住在学校旁边的出租屋里,可看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也出不来。 “你叫什么名字?“女生问。 “我叫杨厉。“ “我叫上官怀璟。“ “好名字。”我丢掉烟蒂,问:“你刚在坐在那里干什么呢?专门等我下班?” “是呀。” “你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班里的朋友说来了个特帅的门卫,非要拉我来看。我乍一眼还没看出来是你,仔细瞧才认出来。”上官怀璟侧头看着我,笑道。 “啊哈哈。”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入秋后天黑得越来越早,我们进小区时太阳已完全落下,天边山脉上的落霞黯淡成了黄色。我与上官怀璟分别之后,折回学校,穿过大门前的马路,进了那家常光顾的牛肉面馆。我吹了吹汤上的葱花,想起上官怀璟美丽的笑脸,苦笑了一下,回想起我的高中岁月,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青春真是美好。 吃罢饭,我突然兴起,去公园散了散步,不知不觉又到了深夜,我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家酒吧。酒吧大门前的马路牙子上坐着个人。天上乌云连片,不见月光,那人坐在橙黄的路灯下抽着烟,浓黑的消瘦影子短短地堆在身边,浅黑的飘渺影子流淌至灯光外,紫色的鸡毛掸子一样的头发格外显眼。我一眼将其认了出来,那人是上官怀璟,她又恢复了与我初见时成熟而丑陋的装扮。我站在墙边的阴影里,盯着上官怀璟的背影看了良久,心中莫名苦涩,但没有上前,而是默默地趟着夜色离去了。上官怀璟或许需要帮助,但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帮不了她,我连自己都活不明白,哪还有余力去帮她呢? 没过几天,来了个同事,名叫郑晓,他的岁数和我差不多,我懒得做的事都替我完成,人着实不错,我俩很快就混熟了。上官怀璟常坐在门卫室外等我下班,郑晓这小子逐渐养成了个习惯,每天下班前半小时都鬼鬼祟祟地从窗子往外瞟,一看见上官怀璟坐在石台阶上的背影,就猥琐地冲我笑一下,说:“厉哥,我太崇拜你了。” 没泡女学生这话我都快说烂了,可郑晓就是不信。他一面气愤地骂我人面兽心,高中的孩子都骗,一面求我传授点泡妞经验。 我除去苦笑没了其他表情,心想哥们儿我要是会泡妞至于高中时一次恋爱都没谈过么?虽然我嘴上说着把上官怀璟当妹妹,但若说心里没瞎琢磨肯定是假,时间越久我越怀疑,这丫头不会真对我有意思吧? 除去坐牢,保安生涯或许是我前半生最无聊的时间,整天不是坐着发愣就是在校园里兜圈子,唯一有意思的事便是陪上官怀璟回家。有天下午,到每日两次的巡逻时间,我又懒得动,郑晓又自己去了。刚过片刻,郑晓夺门而入,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快,快,跟我走!” 我丢掉烟,跟在郑晓身后,边跑边问:“咋了?” “打架了,在操场后的小树林里,有人,有人拿刀!” 闻言,我兴奋不已,终于能发挥点实在的作用了,我冲回门卫室取出两面透明防爆盾,顺手丢给郑晓一面。我边听着郑晓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边眺望着操场橙黄色的塑胶跑道,心里有点想笑,时代果真在发展,长江后浪推前浪,想当年我高中时,学生还没有这样胆大,多么深仇大恨也不会在打架时抄家伙。 没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操场空旷,散落着深秋特有的苍白日光,远处重叠纷乱的怒吼在我听来像是来自野兽。迈进操场的大门,郑晓的步子不易察觉地缓慢下来,他也听见了怒吼,明显有些发怵。权衡利弊与三思后行并不符合青少年的行事逻辑,相比于脑,他们更愿意遵从于心,说白了就是存不住怒火,有了就不顾一切地发出来,一切阻碍者都会被当作敌人,武器在他们手里更加危险,郑晓发怵也无可厚非。别问我为啥这么门儿清,因为我初高中时期的朋友全是这种德性,当然,我也是这德性。 我想让郑晓放松些,便摆出轻松的笑,拍了拍他的肩,说:“一会儿你跟在我后面,看情况不妙就快跑。” 郑晓抿着嘴,点了点头。 小林多数是枫树,落下的火红叶片蔓延到塑胶跑道,少数已经开始霉烂,升腾起腐朽的香味。我的心跳越来越快,虽然不想承认,但我知道自己确实害怕了。我想起当年踩断那人的小腿时,从脚下迸溅出的清脆响声,和他喉咙里喷出的歇斯底里的嚎叫。我的脑袋有些发晕,如当年被警笛环绕时产生的眩晕如出一辙。其实直到现在,我仍觉得用脑办事并不怎么好,因为理性壮大的同时,本心也在枯萎。我想起依靠圆滑与奉承在官场节节高升的父亲,或许他年轻时与我如出一辙,也有放弃理性为心犯傻的时候,但那些早已逝去,我不再能亲眼看见。我所亲眼看见的是让母亲独自置身于险境的父亲,我不想变成那样,连在意之人都无法保护,活着做什么呢?依靠理性获得再好的生活条件又有何作用呢?日渐萎靡的本性需要磨砺,去他妈的理性,去他妈的脑子,我啐了口吐沫,将防暴盾攥紧,一鼓作气冲入林中。 周围站着一片身着冈城中学校服的学生,大约二十来人,恐惧地傻站在原地。最大的枫树下跪着一个瘦高的学生,他的脸仰着,眼镜片反射着从枝夜间泄露进来的斑驳日光,面颊上一道伤口如沟壑般断开皮肤,从中淌出涓涓鲜血,先汇成一股挂在下巴尖,而后无声地融化在腐叶土地中。瘦高学生对面站着个男人,更确切地说,是男孩,年轻似乎比这些学生还小,他身后也站着七八个脸庞同样稚嫩的孩子。少年轻佻地笑着,手中刀一下又一下地拍在瘦高学生的脸颊。 “都别动!”郑晓猝然一吼,吓了我一跳。 黑衣少年转头瞪着我,他身上透着股凶狠,脸庞却稚嫩得违和。学生们闻声一哄而散,瘦高学生转头无力地看了我一眼,昏厥过去。黑衣少年迅速翻上墙头,他的拥趸们则朝我扑来,似乎要为他争取时间。我本不想以大欺小,但这些死孩子下手太黑,招招奔着要害而来,又准又狠,像经过训练似的。我无可奈何,只好边护着郑晓,边防御袭击。仅过须臾,高耸的围墙后飞射出一曲清厉的口哨,黑衣少年身影彻底消失。拥趸们的攻势转眼便收,争先恐后翻上墙头逃离。郑晓乘胜追击,硬生扯住两人。 郑晓向学校报告了此时发生之事,背起仍在昏厥的瘦高学生。我拎起两个少年,问道:“怎么回事?” 二人闭眼抿嘴,装聋作哑。 看来是吃硬不吃软的选手,没办法了,我叹了口气,抓住瘦者肩头,拇指一摁,便将其胳膊脱臼。我把少年的嚎叫塞回嘴里,问道:“你们多大?这是怎么回事,不说就把你另一个胳膊也撅折。” 瘦者额头上的汗唰地渗出来,紧咬牙关使腮帮子鼓起,但仍未开口。我开始有些欣赏这些少年了,他们似乎才是初中生的年纪吧?这样的孩子怒火中烧时连人都敢捅,但冷静下来时又能因为老师区区几句批评难受好几天。因情绪浮动的虚幻胆量不足称道,事后仍能保持才显得可贵,能做到这份上,确实极为不易。欣赏归欣赏,但我也得忠于自己的工作,再吓一吓,还不说就另想辙,我作势抓住瘦者的另一边肩头。 “哥!别动手,我说,我都说。”旁侧的胖者眼泪都挤出来了,抓着我的胳膊哀求道。 “说吧。”我松了口气,说道。 “我们刚上初一,这是吕爷给我们老大的任务。他想让我们老大打服这所学校的高中部,还说要是连这点事都做不到,以后就安心学习吧。”胖者说:“刚才那个戴眼镜的高个儿就是高中部的老大。” “吕爷?”我想起与上官怀璟初见时的场景,问道:“那吕爷是不是叫吕望?” “这个我不敢说。”一闻吕望之名,胖者脸色煞白,一个劲摇头。 看得出来,这小胖子打心底里怕吕望,再逼问也得不到回答,我接回瘦者的胳膊,拎着他俩往门卫室走。我刚到操场门口,就见上官怀璟从树下焦急地跑过来,仔细看了看我拎着的两个少年,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 “逃课了?“我问。 “没。“上官怀璟局促地笑了一下:”怎么回事?“ “没事。回去上课吧。“从上官怀璟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出现在此处不是巧合,看起来她和黑衣少年都与那个名叫吕望的人关系匪浅,或许他俩认识?我不觉得上官怀璟会如实道来,索性没费工夫问。 回家路上闲聊时上官怀璟告诉我说,那瘦高学生是学生们的老大,叫刘泾。她说,刘泾很厉害,为保护校内被黑社会欺负和勒索的学生,率领自己的兄弟跟他们死磕,打过很多次群架。刘泾虽然看起来斯斯文文瘦瘦弱弱,但是很聪明。他每回行动都把事情闹得很大,警察总是大片大片地赶来,也总会抓很多人。但跟随他的学生很少受伤挂彩,也从没被警察抓到过。 “看来他确实挺厉害。”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上官怀璟,说:“那穿黑衣服的少年才上初中就把刘泾给收拾了,看来他更厉害嘛。” “哈哈哈!那是必……”上官怀璟话说一半,意识到不妙,赶忙收起兴奋,嗫嚅道:“可能吧……” 他俩肯定认识,关系多半还很好,我苦笑了一下,没再多问。学校对打架之事的后续处理我不太感兴趣,没特意去了解,就也不清楚了,但刘泾对此事的后续对策我却十分清楚,因为就是在我眼皮底下发生。 初冬时节,学生放学时天黑了,路灯如往常一样没有亮,我注意到校门边的树荫里攒动着些熟悉的人影。悠扬的铃声停息时,学生们熙熙攘攘地走出校门,我和郑晓例行公事地站在校门边目送学生离开。我递给郑晓一根烟,也叼了一根在嘴上,刚掏出打火机准备点燃,校门边的栅栏墙上猝然飞掠出几道黑影,咻咻咻地落进树荫里,紧接着一阵纷乱的打斗声自其中响起。 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同时到了我的身后,我转头一看,是上官怀璟,她指着传出打斗声的树荫,喘着粗气说:“帮我,帮我,去帮那个黑衣服的少年!“ “那天的事,你果然也都知道吧?“我皱着眉问。 “求你了,帮帮他,他是我弟弟。他不能被刘泾抓住!“上官怀璟急得眼圈都有些发红了。 “你去门卫室里等着。“我点了点头。上官怀璟这丫头的请求我实在无法拒绝。 我转头对郑晓说:“你去门卫室看着她,别让她乱跑,我过去看看。” 郑晓点头,手伸进门卫室的窗户里取了面防暴盾丢给我。 我走进树荫时,双方胜负已分。刘泾俯视着比他矮半头的黑衣少年,眼镜的镜片上闪烁着锐利的白光。刘泾的人更多,明眼一看,都是身经百战的选手,不像那天清一色是乌合之众。黑衣少年脸上挂了彩,带来的人尽数负伤,颓势不受控制地尽数显出,他似乎有些恐惧,手中刀刃上的白光微微摇晃,但他仍挡在所有拥趸之前,冷静地直视着刘泾的眼睛。 “都散开!”我吼了一声。 没人理我。我把烟头丢在地上,抬起一脚踹翻近前的刘泾,紧接上前一拳打倒黑衣少年,吼道:“还不赶紧滚?“ 我一米九的个子,浑身腱子肉,就这体格,光傻站那儿就够有威胁了,更不用说还一出手就把两方老大揍趴了,少年有血性,但不是傻逼。刘泾皱起眉,清秀面庞上的刺眼伤疤蠕动着,他未出一言,与拥趸们退进阴影之中,无声地消失。 待我确认刘泾离去之后,一把揪住黑衣少年的衣领,说:“你跟我走。“ 黑衣少年的拥趸们将我包围,各个眼神凌厉,伺机而动,我看见其中看见了那一胖一瘦两位少年,他们也在盯着我,但林里太黑,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看你妈,滚!“我知道不能给他们回过神来的机会,要压就得一压到底,旋即猛然一脚踹翻了个离自己最近的倒霉蛋儿,骂道。 黑衣少年没有像上次一样逃离,他趁我分神,猛然将手中刀刺入我的小臂。 短短一截锐利的刀芒闪耀在我撕裂的皮肤上,刺痛爆炸在我的皮肤下,鲜血登时洇透我的衣袖。我下意识挥起一拳砸在黑衣少年面颊,只听嘭一声巨响,他应声昏厥,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黑衣少年的拥趸们发疯般地朝我扑过来,各个怀有悍不畏死的神情。不知各位有没有捅过马蜂窝,从掉落蜂巢咆哮起的群蜂与眼前的少年们如出一辙。我有些自责,心觉即使这样也不该下如此重手,万一把这孩子打坏了怎么办?拥趸们此时的神情着实惊人,我从未在人脸上见过如此疯狂的愤怒,有人咬我,有人锤我,有人踢我裆,恨不得将我碎尸万端。我不禁有些敬佩黑衣少年,怕再伤着人,举起防暴盾,连忙解释道:“你们认识上官怀璟么?是上官怀璟要我来帮他的。” 拥趸们听见上官怀璟四个字,立即停住步子,狐疑地面面相觑。 我拔出钉在小臂里的刀,在衣服上抹了抹血,塞进口袋,扛起黑衣少年回到保安室,将他放在椅子上。 上官怀璟一个箭步冲上去查看黑衣男孩的伤势,她轻柔地抚摸着黑衣少年肿得像猪头一样的脑袋,猛地抬起头,责问之言似乎即将脱口而出,但又在看见我仍在冒血的右臂时硬咽回去。从进门到现在,这是上官怀璟第一眼看我。 一切自然都被我看在眼中,但我仍没有对上官怀璟生出丝毫失望或责怪。她噙满泪花的大眼睛似乎道出了万般感激,又像诉说出万般苦难,把我心中那丝不满扫尽,让我只剩怜惜。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心想,真是栽这丫头手里了。 郑晓很担心我,当即提出要送我去校医处止血。 我表示没事,并让郑晓不用担心,先回家。 郑晓犹豫一下,看见我凝重的表情,没敢再开口,默默离去。他前脚刚离去,上官怀璟就一口亲在我的脸颊上,甜甜地笑着,说:“谢谢啦!“ 上官怀璟的笑十分勉强,她的眼圈连带鼻尖都泛着令人心疼的粉红,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漫出来。 “你别这样,我帮你不图什么。” 上官怀璟闻言,笑容在僵硬片刻后突然消失。她低头沉默须臾,抬头时又是笑着的了,这次的笑自然许多,即使泪依旧流淌,也不似方才般勉强,她说:“谢谢你啦大狗熊,我弟弟叫上官瑾藏,下次介绍你们认识,今天我就先走啦。“ “我送他去医院。“我说。 “不必啦。“上官怀璟把上官瑾藏背起来,推开门,逃也似地离去。 路灯亮起来,洒下一如往常的橙黄色。不知何时下起的碎雪被轻风裹着,四散飞旋。一股风雪出光进夜,转瞬消逝,一股风雪出夜进光,刹那绚烂。上官怀璟的头上就这么落了一层晶莹的雪粒。 那天之后,上官怀璟没有再坐在门卫室外等我下班。她很神秘,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料想到,如果继续帮助她,我八成得二进宫。我不怕事儿,也不怕见血,唯独怕无聊,监狱的日子毫无疑问比保安生涯更无聊,当保安起码能逛逛,坐牢就只是白天骡子一样干活,晚上猪一样睡觉。我晃了晃脑袋,上官怀璟人都还没见,怎么都想到坐牢了。随着时日推移,我愈加担忧上官怀璟,现在每天学生放学后,不是郑晓有意无意地往门卫室的窗子外瞅,换成我瞅了。 “厉哥,别瞅了,眼睛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郑晓递给我一根烟,笑道。 “啊。“我连忙扭过头来,若无其事地接过烟,说:”没,我看看外面天气咋样。“ 郑晓闻言也看了看窗子,黑不溜秋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翌日下午,到例行巡逻的时间,郑晓说什么也要拉上我一起,我拧不过,骂骂咧咧地跟他出去了。我俩慢慢悠悠地刚走到教学楼边,郑晓不知道抽了哪门子风,非说要在这里欣赏一会儿景色。我环视四周,有些摸不着头脑。初冬时节雪还没开始正儿八经下,树的叶片早已枯落,唯一值得看看的草坪花圃也已凋零,一片光秃秃,有啥可看的?郑晓说:“我就乐意看秃的,陪我看会儿。” 郑晓蹲在草坪边上,专注地盯着枯草看。我百无聊赖,往教学楼里瞟,谁知这随意一瞟,就让我移不开眼睛了。 玻璃还未上冻,我从窗户看见上官怀璟了。她在和一个男生聊天,有说有笑,很开心的样子。我再仔细一看,发现那男生是刘泾,他抬手捏了捏上官怀璟的脸蛋,脸上尽是宠溺的微笑。要说这不是在谈恋爱,我肯定不信。别说,他俩还真挺般配,都长得好看又有气质。我一直把上官怀璟当妹妹看待,照理说见她高兴,我也应该高兴。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转头发现郑晓已经没看枯草,而在看着我了。 郑晓拍拍我的肩,笑了一下:“我也知道咱厉哥也不会真喜欢上个学生的,冷死了,快回去吧。” 乘风破浪(二) 宁静之日(一) 人历2000年 上官怀璟下一次主动跟我讲话是在夏天。 刘泾和上官怀璟的恋爱十分短促,似乎只有一个星期而已,因为只有那一个星期二人上下学同行。之后刘泾的腿不知怎的就断了,陪他上下学的变成了母亲和轮椅。刘泾的锐气似乎也像他的左腿一样断了,即使数月后能拄着拐杖勉强独自行走,他身上的侠义之气也没能再度凝聚。我没有再看见刘泾挡在受小混混欺负的学生之前,学校对面的街道上也很久没有响起刺耳的警笛。刘泾的兄弟们散了,有的变成往昔他们恨之入骨的小混混,有的和刘泾一样就此沉寂。而我,则不知不觉间接过了刘泾的接力棒,一看见形迹可疑的社会闲散人员在学校附近晃悠,我就上前去让他滚远点,有的欺软怕硬,灰溜溜地跑了,有的不见兔子不撒鹰,非得揍一顿才服。倒不是我学雷锋做好事,只是在这儿的时间久了,多少产生了点儿感情,看不得我当门卫的学校里有孩子受欺负。 之后的日子里,有时下班前我能透过窗子看见上官怀璟的背影,她站在离门卫室不远的树林边,低头发一会儿呆,而后悄然离去。 那天郑晓和往常一样出去巡逻,我则也和往常一样坐在门卫室里抽烟看小说。没过一会儿,两个学生跟在郑晓身后回来了,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是上官怀璟。 上官怀璟下身穿着肥大的校裤,上身穿着白色短袖,窗外洒进来的炽热日光将她本就白皙的皮肤照得几乎透明。她的睫毛泛着淡金,碧绿的瞳仁也被迎面而来的日光照得有些褪色,她抿着嘴,直直地看着我的脸。上官怀璟光彩照人的样子让我短暂失神,似乎屋内的光不来自太阳,而是来自她。 郑晓不着痕迹地朝我笑了一下。 我疑惑地看着郑晓。 郑晓像没看到一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了根烟,叹了口气,说:“嗨,现在这学生,不好好上课,还学会翻墙逃课了。” 上官怀璟的目光让我心神炽热,似乎比盛夏还热,我的脑门冒出了汗,仓促地起身,说:“热死了,我出去抽根烟。” “这儿好歹还有空调,外面不是更热?”郑晓幸灾乐祸地看着我,说。 “我乐意。” “厉哥,高二年级主任的电话是多少来着?得联系年级主任来领人。“郑晓问。 “我上哪儿知道去。“ 这时,上官怀璟身旁的女生开口了,她眼泪汪汪地说:“叔叔,我们知道错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怎么说话呢?叫谁叔叔呢?“郑晓一皱眉,说道。 “啊,对对。哥哥,我们知道错了,原谅我们一回吧。“那女生抹了抹泪,说道。 “我说了不算,你们得问他,他说了才算。“郑晓用下巴指了指我。 那女生看看我,默默地低下了头。 我心里纳闷儿。事后上官怀璟告诉我说,我有种凶悍的气质,再加之当时的表情过于严肃,显得很吓人,把那女生吓得不敢开口了。 “不是啥大事,让她们回去吧。”我摆了摆手。 那女生闻言连连道谢,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上官怀璟则仍在看着我,眼神依旧炽热,也依旧一言不发。直到上官怀璟被那女生拽出门卫室,她才侧过半张脸说了句谢谢。 后来上官怀璟每天放学后都坐在门卫室外的台阶上,我下班出来时,她只是抬头看看我,然后径直离去。她开始频繁地逃课,而且每次都被郑晓抓个正着,她来门卫室的频率都快赶上我了。郑晓哭笑不得,他知道即使这样我也不忍心把这小丫头怎么样。一直陪上官怀璟逃课的那位叫纪安的女同学和郑晓一样自来熟,她从开始一进门卫室就心惊胆战,后来逐渐从容,慢慢竟和郑晓熟络起来。我看得目瞪口呆,因为今天纪安一进门儿就大剌剌地从兜里掏出一副扑克牌,说:“要不咱几个打会牌吧?“ 郑晓估计整天看大门也闲出毛病来了,乐呵呵地说:“成啊。” 纪安洗牌的时候,上官怀璟偷偷地看了看我,似乎想要开口邀请我,但犹豫片刻,还是没说话。 上官怀璟的小动作自然被眼尖的郑晓捕捉到了,他冲我招招手,说:“来啊厉哥,闲着也是闲着,打会儿牌。” “你们打吧,我出去转转。”我叼了根烟在嘴上,站起身来。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我看见上官怀璟眼里的光突然黯淡了。 我万万没有想到,自带扑克牌对纪安来说只是基本操作,因为第二天她照例被抓来门卫室时,背了一书包麻将。 这回郑晓比纪安还高兴,他一进门就激动地说:“厉哥,今天咱能打麻将了。三缺一,你可不能跑。” “你也太能整了……”我看着纪安把书包里的麻将倒在桌子上,不由得感叹道。 “嘿嘿。”纪安挠挠头,憨笑了一下。 “嘶,我这也没啥东西。”郑晓翻箱倒柜地不知道在找什么,旋即恍然大悟般站起身:“谁点炮了就往脸上贴条儿吧。” “你不怕被开除啊?”我看着郑晓说道。 “怕啥,厉哥罩着我呢。” “我也只是个门卫,我咋罩你?” “你肯定会罩着我的。”郑晓朝我眨眨眼,神秘兮兮地说道。 郑晓这小子人挺不错,我确实没办法坐视他被开除,不过他为啥会知道我能罩着他呢?我无奈地笑笑,懒得胡思乱想了,打就打吧,我也很久没打麻将了,正好手痒。 不知是打麻将真有某种魔力,还是我的日子太过无趣,心情确实没来由地好了许多。我摩拳擦掌,信心满满,哥们儿我好歹久经沙场,牌技虽算称不上顶尖,但至少足够应付郑晓和这俩学生。我甚至都想象到上官怀璟的小脸儿上贴满条儿的场景了。美好的幻想没有持续多久,一个多小时的牌局彻底把我的信心磨成了灰。在我看来,技术对胜局的影响大不过运气,可能今天确实倒霉,我像被炮兵附了体,出牌前的三思像身经百战的炮手测距瞄准一样,百发百中。 轮到上官怀璟出牌。我一手捋着浓密的白纸条儿胡子,一手摩挲着牌列最边上的六万,看着上官怀璟。她也在看着我,乐得小脸儿粉红,像一朵花。我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暗戳戳地想着,五万三万我都能胡,上官怀璟的缺是万,上轮和上上轮还各打了一张四万一张七万,目前为止五万三万都没人打过,这轮她打三万和五万的几率很大。我这胡还不是平胡,是清一色,谁给我点炮,得挨我三张条儿。上官怀璟给我贴成了个圣诞老人,哥们儿我这反击不得给她贴成小老虎? 我死死盯着上官怀璟的手,她不假思索地将牌打出来,牌牌相撞,碰出一声脆响,是三万! 上官怀璟手牌落地的同时,门卫室的门也嘭一声开了。 是赵副校长来了,他圆睁怒目,我估计他整个职业生涯也没见过这么猖狂的门卫,从他气得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和通红的脸就能看出来。 郑晓刺溜一下站起身,手在脸上快速一抹,将纸条悄悄揣进兜里,低着头,不敢言语。 纪安没郑晓反应快,不过也很快地刺溜起来,怕得头都快缩肚子里了,脸也涨得通红。 上官怀璟淡定得多,这点倒让我挺欣慰,副校长嘛,有啥可怕的?这么慌丢不丢人啊?上官怀璟如此坦然不是猪鼻子插大葱,因为会发生此事我早便料到,并制定了对策。在她和纪安逃课生涯的初期我特意让郑晓叮嘱过:不要穿校裤,校服外套也别带在身上。如此准备过后即使被抓也不必惊慌,只需一口咬定不是学生,再由我搭腔赶出学校便死无对证,也难追责。纪安本不该如此慌张,只是她傻不愣登的,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而已。 “哟,赵副校长来啦?有何贵干呐?”我先发制人道。 赵副校长的眉毛一抖一抖的,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开得了口:“你们干嘛呢?“ “打会儿麻将呗,反正学生没放学呢。“我叼了根烟在嘴上,也递去一根给赵副校长。 显然我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又把赵副校长气得不清,我觉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赵副校长又长吸了几口气,才继续说:“你好像觉得这很理所应当?“ “没啊,我也觉得不太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赵副校长估计是怕在这里气死,转身摔门走了,我听见他在门外的骂声逐渐远去:“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厉哥,你真牛逼。“郑晓给我比了个大拇指。 纪安的反应总是慢半拍,她的白条儿到现在也没反应过来要取掉,眼睛眨着带动眼皮上的白条忽闪忽闪的,有点儿憨。她拿起打火机毕恭毕敬地点燃了我嘴上的香烟,说:“给大哥点烟。“ 上官怀璟伸出小手拿掉我下巴上的白条,忧心忡忡地问:“怎么办?“ “校长跟我铁,不是事儿。“我笑了一下:”你还欠我三张条儿呢别忘了,快回去上课吧,路上小心点别碰到赵副校长。“ 上官怀璟再三确认我真的不会有事之后才离去。 “厉哥,真没事吗?“郑晓不安地问道。 “咋了,之前不是确定我肯定能罩着你吗?咋还这么怂啊?“ “也没那么确定其实。“郑晓递了根烟给我,说:”只是第一次和你见面就觉得你肯定不简单,起码不是个简单的门卫。“ “为啥?“ “我也不知道咋说,直觉吧,一般门卫哪像你这么有底气?“ “底气?“ “嗨,我也说不好,就觉得你的行事风格挺霸气,没有十足底气的人没法这样。“ “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放学前,舅父来了,他的气质模样和常人观念里的校长大相径庭,个子很高,至少有两米,肩宽腰细身材,琥珀色的蓬松长发散直腿间,五官很精美。我觉得他很有亲和力,但不知为何,绝大多数人都很怕他。 郑晓从椅子上呲溜起来,连忙灭了手里的香烟。 舅父笑呵呵地摆手示意郑晓别紧张,而后对我说:“圆圆,下午干嘛啦?瞧把老赵气的,都上我这来告状啦。” “也没干嘛,闲得无聊打了会儿麻将呗。“我挠了挠后脑勺。 “这段时间在这待得怎么样?” “就那样呗,还成。“ “要不回去跟你爹好好聊聊,让他给你在单位找个事做。人类的时间很宝贵,看大门不是长久之计。“舅父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烟气从他鼻子里慢悠悠地飘出来。 “人类?”我疑惑道。 “哈,人。”舅父摆摆手,笑道。 “以后再说吧,我再干一阵子,再好好想想。“ “好,饭一定要吃好,身体最重要。“舅父拍了拍我的肩:“我还有好多事要办,先走了。” “好,舅父再见。“ “厉哥,圆圆是你小名不?整挺可爱。“郑晓笑道。 “去你大爷的。“ 下班时,我换好衣服,透过窗子看见上官怀璟一如往常地坐在门卫室前的石台阶上,忍不住轻轻地笑了笑。 我推开门之时,上官怀璟似乎在发呆,被门吱呀一声吓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 我看着上官怀璟,她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怯生生地看着我。 “一起回家吗?”我率先开口道。 “好呀。”笑容又像花儿一样开在上官怀璟的脸上了,她笑起来真好看。 上官怀璟一路都是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进了小区门,她才下定决心似的开口对我说:“今天你打麻将时很开心,正好晚上朋友们叫我一起打麻将,你要来吗?“ “成啊。“我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倒不是因为瘾大,而是因为看出上官怀璟终于开始对我敞开心门了。这种感觉蛮奇妙的,虽然这种说法不太合适,但有点像我处在叛逆期的女儿终于敞开心扉,愿意跟我倾诉生活中的烦恼了。 “好,那我一个小时后在小区门口等你。“上官怀璟又灿烂地笑起来了,今天她真的很喜欢笑。她说罢,冲我挥挥小手,蹦蹦哒哒地回家了。 “就别化妆了,太难看了。“我看着上官怀璟远去的身影,忽然想起什么,冲她喊道。 上官怀璟闻言,回头朝我扮了个鬼脸,没开口。 我在小区门口的面馆吃了口饭,早早地坐在亭子里了。离一个小时的约定还剩十来分钟的时候,我便看见了上官怀璟,正是日落,金红色的光从对面楼的楼顶溢出,如水一般流淌下来,把她头顶的碎毛儿映得金红金红,她扎着低低的马尾辫,穿着白短袖,黑百褶裙,活泼可爱。她没有化妆,也没有戴那顶鸡毛掸子一样的紫色假发。 “真的没化妆呀?这样才好看嘛。”我欣慰地拍了拍上官怀璟的肩,如是夸赞道。 我当时不知道的是,聪明的上官怀璟早已完全掌握了化妆方法,化完妆的她更加美艳,笨拙而生疏的手法早已一去不返。每每想到这里我便不胜唏嘘,甚至不禁怀念起初见时她鬼一样的妆容。 “喜欢吗?”上官怀璟冲我俏皮地眨了眨眼。 “抽烟抽烟。”我没来由地老脸一红,手忙脚乱地掏出一根烟递给上官怀璟。 “怎么啦?你不喜欢吗?”上官怀璟接过香烟,撅着嘴,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确实很漂亮,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漂亮。” “我要你说,喜欢不喜欢。”上官怀璟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喜欢。” 上官怀璟噗嗤一下笑了,说:“那我们在一起吧。” 上官怀璟此刻之言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我预想之外。我不知从何时起喜欢上了上官怀璟,但又不太像对恋人那种喜欢。我心里始终主动把上官怀璟当作妹妹,但一个男人被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告白,说心如止水肯定是在装逼。开心的同时有些悲伤,经过刘泾一事,我或许能料到上官怀璟此言的目的,她或许并不是真的喜欢我,理性促使我的拒绝之言出了口。 日已落,霞光不再从对面的楼顶溢出,上官怀璟头顶上的碎毛儿也黯淡下来。她低下头,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笑,说:“逗你玩的,大狗熊。“ “走吧。“我将打火机递给上官怀璟,也笑笑。虽然我本能地不想恶意揣测上官怀璟的意图,但我不傻,此刻的告白过于唐突,目的性难以掩盖。我已经猜到刘泾的腿因何而断,而我也做了他曾做过,但现在不再做的事,或许是因为这个?即使可能面临风险,我仍愿意跟上官怀璟赴牌局,我想改变她,我想帮她。美好的女孩子若是继续这样活着,实在太可惜。 黑色自下而上地漫延,天却久不见黑,反而溢散着愈加妖艳的深青光华。我丢掉烟蒂,从棋牌室的玻璃窗子向里望,什么也看不清。棋牌室在一栋陈旧楼房的底层,其上尽是漆黑,独见那扇窗里灰黄色的光从防盗铁栅的空格里奄奄一息地淌出来。楼无力地趴着,像一只伤处流着脓水的老骆驼。 “是这里吗?”我问。 “是……”上官怀璟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老楼的玻璃窗子,又看了看我,嗫嚅道:“是这里了。” “那走吧。”我看见上官怀璟犹豫的样子,心里有些高兴。看来真有危险在等着我,不过在将我带入险境时,她犹豫了。 上官怀璟点点头,推开门面房大门,一股浓稠的烟味和酒气扑面而来,熏得我忍不住眯起了眼。客厅有些狭小,混着丝丝缕缕烟气的灯光下局促地摆着五张自动麻将桌。门一开,房间内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齐齐回头,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 “吕哥在吗?”上官怀璟怯生生地问道。 “在,在里面。”离我最近的桌上的一个光头道。 我说了句谢谢,将上官怀璟护在身后,挤开围在桌边观看牌局的人,向里屋走去。 那光头目送我进了里屋,嘲笑似的说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 里屋更加狭小,中间那张被用来打麻将的木桌像是强塞进去的。方木桌上坐了两人,空了两个位。坐在面对门口位置的人细眼无眉,高鼻薄唇,皮肤惨白,着一黑绸大褂,敞着怀,一道道手指粗细的伤疤爬满了胸膛和腹部,隐约地延展向后背。那人注意到门开,将手中的香烟缓慢地捻灭在烟灰缸里,烟气不疾不徐地从鼻子里飘出来。他抬眼看着我,精瘦的手上青筋暴起,掌心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似乎在用力攥着什么东西。看见这人的瞬间,我的冷汗不禁冒了出来,说句没出息的,我确实有些发怵。见人多了看人也难不准,此人的气场强大而邪门,我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只觉得他和殡仪馆里的死人一样,盛夏燥热的空气都因他的眼神寒冷了几分。 “吕哥……”上官怀璟低着头,小声唤道。 “是来道歉的?”男人抬眼看看上官怀璟。 “什,什么。”上官怀璟的声音更小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害怕到说话都结巴的样子。 “打服高中部是对瑾藏的考验。”男人说:“你在帮他作弊?” “对不起,对不起。”上官怀璟慌忙道:“我不是想帮他作弊,我只是不忍心看他再次受伤。” 我不动声色地将上官怀璟往身后护了护。 “哦,带朋友来了。”男人第一次将视线移到我的身上,笑道:“这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很好的朋友吧?愣着干嘛?不介绍介绍?” “这位是吕哥,名叫吕望。这位是连哥,叫连雍。我的朋友叫杨厉。“上官怀璟闻言,如获特赦地抬起头,介绍道。 这时我才注意到坐在吕望的身旁那个名叫连雍之人,他膀大腰圆,满脸横肉,一直笑呵呵的,打眼一看很亲切,但我分辨得出,他的笑里藏着软刀子。监狱里的一名死刑犯的气质和他很像,听说那死刑犯亲手把全家人杀了。 吕望面无表情地向我伸出左手来,我见状也伸手去与吕望相握。他的手皮肤细腻,很凉,劲也奇大,像一块坚冰。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或许仅吕望一人我都不敌,更不用说加上他旁侧身形如熊的连雍,和外房的二十来号人了。今天怕是真的要栽了。 “这位兄弟面相不凡啊,是做什么工作的?”麻将散在桌上,连雍一手用团扇扇着风,一手摩挲着牌,看着我笑呵呵地问道。 “给学校看大门儿的,在冈成中学。“ “是么?没这么简单吧?“连雍递给我一支香烟,问道:“听说兄弟和龙校长关系很好呀?龙校长可不是一般人物。” “没这回事,只是龙校长人很好而已。”我暗自疑惑,为什么连雍知道我和校长关系很好?为什么他要问这个?但我没有说出龙校长是我舅父这回事。 连雍没有接我的话,只是微笑着盯着我,那眼神像要把我今天穿了啥颜色的裤衩都看透似的。 吕望从头到尾一直靠着椅背抽烟,不发一言。上官怀璟战战兢兢地低头坐在我旁边。连雍没有继续讲话,也没有张罗着开始牌局的意思,只是看着我。屋里一片寂静,只有咔吧咔吧的响声从吕望手心崩出,屋外的嘈杂动静不知何时消失,也反常的安静。我心里有些发毛,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就被吕望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吕望接起电话,听了半晌,嗯了一声便挂断。他抬起头看着我,说:“今天找你来没别的事,就是想看看你有几分斤两。” 我看着吕望,没开口。 吕望将手里一直攥得咔咔响的东西丢在桌上,说:“吃。” 我看着在桌上跳动的雪白块状物辨认半天,才看出来那是两块白骨,应当与刘泾不见痊愈的腿有关。 “吃你妈!“我猛然掀翻桌子,一脚踹开门,向外冲去。开玩笑,我装不了这个犊子。 门外的二十来号人早便严阵以待,潮水一般朝我涌来。俗话说的好,好汉也架不住人多,我被人潮拍在墙角,只能拼尽全力挥拳捶着冲上来的人,根本连腿也抬不起来,更不必说逃跑。吼声将我淹没,我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身上的疼痛逐渐麻木,我只觉得眼睛越来越难睁开,脸像洗过没擦一样淌着久不见干的液体,我没空用手抹一下看看究竟是汗是血。 人群之中忽然刺出一拳,直朝我的面门而来,来势迅如雷霆,我甚至没看清,就觉一股凉风打在面颊,眼前便猝然一黑,身子像被放气的气球一样瘫在地上。人群退潮一样散开,我看见吕望站在人群中间,他漠然地俯视着我,说:“乌合之众,滚吧。这次是念经,下次就是超度了。” 就在我艰难地坐起身,抬头看着吕望的时候,一块土黄色的板砖从敞开的门外飞来。黄砖结结实实地砸在吕望脸上的时候,一声狂放不羁的大吼也紧随而至:“超度你妈!” 一个黑色人影从夜色中飞掠而出,如长枪般凌厉。那人飞身一膝刺破包围圈,猛地抬肘打翻挡路之人,一把拽住我的胳膊往外拖,那股大力甚至硬生生将我的身体扯得凌空了几秒。 所有人都还没回过神,那人已将我拖出了门,他将我放在人行道上,喘着粗气骂道:“你真他妈重啊。” 天已全黑,我抬起头,借着路灯仔细端详那人,半晌才认出来,这王八犊子居然是我的高中同学刘冶。我挪动屁股靠着一旁的垃圾桶坐稳,说:“你个狗东西还挺帅……“ 血染红吕望的右眼,顺着下颌滴落,使他看上去更甚恶鬼。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被摩肩接踵的人群和昏黄发灰的灯光簇拥着,面无表情地俯视着我。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上官怀璟,她察觉到我的目光之后,仓惶地躲进了屋里。 “还能不能跑?“刘冶见我发呆,以为我快要昏厥,连忙一耳刮子招呼过来,问道。 “可能吧……”我撑着地站起身。 “能还不快滚?” “那你……” 吕望已经缓步迈下台阶,右手依然攥着两块白骨,掌心依然迸溅出震人心魄的咔擦声。 “赶紧滚!”刘冶见状二话没说,一脚踹在我的屁股上。 吕望同时闪身近前,一拳砸向刘冶脸颊。我心里暗叹,好家伙,这一拳比方才揍我的那一拳还快,这吕望是人么?明明刚挨了一飞砖,为啥跟没事儿人一样啊? 我看着吕望,已经做好接住倒下的刘冶然后撒丫子跑路的准备。可没想到刘冶一偏头便闪躲过去,紧接与吕望过起了手。双方一时旗鼓相当,斗得难解难分。我惊得瞪大了眼,要换我上,能和吕望打多久纯粹取决于我能抗多久揍。看这俩人打架,跟看武打片儿似的。挨了吕望那一拳使我直到现在也站不稳,反正现在跑不掉,不如先休息会,我从兜里摸出根烟点上,倚着垃圾桶边抽边看,老精彩了。 看了半天,我发现,说旗鼓相当是夸张了,从头到尾吕望就没有出过手,只是在闪躲,像猫戏耍老鼠一样,刘冶根本碰也碰不到他。刘冶似乎也发觉了现状,吕望都用头接了一砖,还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根本没法打。刘冶见我还没跑,便冲我挤眉弄眼起来。我忽然回想起来,这是当年高中时我们兄弟几个定的暗号,刘冶挤眼的意思是找机会下黑手,周言挤眼的意思是准备开打,方准挤眼的意思是准备扯呼。 吕望右脸的血越流越多,他的右眼已经睁不开了,这也正让我有了可乘之机。我利用吕望的视野盲区悄悄靠近,突然发难,猛地朝他一拳打去。吕望来不及闪躲,只好抬臂以挡。刘冶抓住良机,骤然起肘,直朝吕望咽喉打去。这回吕望抬臂不及,手掌堪堪护至喉前,便硬挨下重击。被如此迅捷猛烈的一肘直击咽喉,即使是吕望也扛不住,只见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终究还是没稳住,单腿跪在地上,右手攥着的两枚白骨掉落出来,在地砖上当啷当啷地跳跃。 “跑!”刘冶大吼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一脚踢飞那两枚白骨,也连滚带爬地跑了。 吕望并没有命人追击,我俩很快便成功逃离,到了刘冶家的地下室。 “你咋回事?咋还和黑社会混一块儿去了?”刘冶问道。 “嗨,说来话长了。”我叹了口气,将来龙去脉与刘冶一一道来。 “没想到现在你成了个情种。”刘冶笑道。 “我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能打,十来年了都没发现。” “你以为我只会下黑手是吗?哈哈哈哈。” “还是好人多,报警报的这么快。“我笑了笑:”现在都直接出动刑警了吗?” “看热闹的虽然多,但压根没人报警。算你小子运气好,赶上我今天下班早。吕望杀过很多人,但他的背景很神秘,上面的人一听这名儿就被吓得噤若寒蝉,所以我们也拿他没辙。他地盘上出事,我本来挺幸灾乐祸,想悄悄摸摸看个热闹,没想到里面是你。”刘冶点了根烟,又说:“这事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还没想好呢。”我揉着太阳穴,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行吧,赶紧滚回家去,路上别耽搁。” “我靠,你就这么着急辇我走?不请我上你家坐坐?” “你这副样子上去非吓着千湖不可,滚滚滚。”刘冶丢给我一支烟,说:“哦对,既然今天碰上了,也省得我专门儿找你一趟了,我和千湖下个月十九号结婚,到时抢亲被堵门,指着你撞呢。” 我还未到家,就收到了上官怀璟发来的短信,她说,还想和我想聊聊吗? 我回复说,好,我在小区亭子里等你。唉,我是不是有点傻呢。 上官怀璟回复说,来我家吧,我家在十五号楼二单元,我在单元门口等你。 我没来由地笑了一下,这才注意到脸上的血已经凝固,箍得慌。我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买水的时候把老板吓了一跳,我没说什么,只是冲老板友善地笑了笑。我囫囵地洗了把脸后,便赶去上官怀璟家了。我想尽量体面一点,免得她太过自责。 上官怀璟早便等在门口,她跑过来,两眼噙满亮盈盈的泪花,小手抚着我的脸,小声说:“对不起,疼吗?“ “不疼,小伤。“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到底什么样,但从方才便利店老板见了鬼一样的表情来看,恐怕不太乐观。 进门,上官怀璟从茶几下取出一只玻璃杯,倒上水放在我面前,说:“父母在我很小时便离了婚。母亲是全职太太,失去父亲的经济支持之后很快再嫁。父亲是商人,与母亲在一起时尚有顾虑,离婚后彻底放飞自我,常外出寻花问柳,带回家的女人从不重样。父亲很虚伪,每当女人问他是否有家室,他总说自己还年轻,甚至没怎么谈过恋爱。其实也不能怪那些女人愚蠢。因为父亲长得很好看,富有又温柔,你能想到的大多数赞美男人的词汇都能用在我父亲身上。这么一说,其实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吧。父亲接触的女人很多,其中不乏聪明而凶悍的。所以父亲渐渐开始觉得与我和瑾藏生活在一起会影响到自己寻乐,便毅然决定搬去别的城市生活。还记得当时瑾藏哭了很久,我也哭了很久,但我们没有任何留住父亲的办法。” 说到这,上官怀璟揉揉眼睛,自嘲似的笑了笑,说:“没想到吧,这整个单元十八层楼都是我家的。但我和瑾藏平时只住这间房,因为父亲离开前我们常住这间房。” 我沉默,静候上官怀璟的下文。 “父亲搬走后不久,我发现瑾藏变了,变得愈加沉默寡言。我问他在学校怎么样,开不开心,他只低头沉默。瑾藏原本是个活泼开朗的孩子,估计是父亲的冷漠让他很伤心吧。父母都不在,瑾藏学校的家长会只有我这个姐姐去。第一次去之前我的心情很好,因为瑾藏很乖,学习也很好,老师肯定会夸奖他,我一想到瑾藏因为被夸奖而开心到小脸泛红的样子就也很高兴。谁知事与愿违,家长会一开场班主任就迫不及待地将我点起来一顿臭骂。班主任只是为骂而骂,揪着些鸡毛蒜皮的事不放,好像瑾藏在教室里呼吸都是错的。后来我才知道,瑾藏所在的班级新转来了个很壮实的孩子,老欺负同学,被欺负的学生怕被报复,不敢告状。这些学生心里有气撒不出去,又不知从哪听说了我们的家庭处境,就想挑个软柿子捏,一股脑地把黑锅往瑾藏身上甩。他们理直气壮地颠倒黑白,因为他们觉得即使这样瑾藏奈何不得他们,也没有人可以为瑾藏撑腰。当时的我哪里知道这些,那时我也只是刚上初中而已。班主任的责骂粗鲁而尖锐,与泼妇骂街如出一辙,我很害怕,根本不敢辩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上官怀璟低着头说:“现在想想真是没出息呢。” 虽然母亲也在我童年时离去,但我从没被人欺负过,向来都是欺负别人,我根本无法体会上官怀璟的感受,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显得道貌岸然。 “当时我还小,认为混社会的人很厉害,就开始想方设法接近他们。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认识了吕哥,就是吕望。因为很多黑社会都对他尊敬又害怕,所以我觉得他非常厉害。在我费尽心思地想和吕望说上话之时,吕望却先开始追求我了。“说到这,上官怀璟笑了笑,继续道:”后来我告诉吕望说自己只有十五岁,他听后大为震惊,遂断了追求我的念头,转而问我愿不愿意认他当哥。我很开心,这正是我想要的,便果断地答应了。吕望确实厉害,瑾藏自从接触他之后便很少有不开心的时候了,他总是一脸兴奋地跟我夸吕望,常说,我太崇拜吕哥了,吕哥太厉害了!我不知道吕望究竟做了什么,能让瑾藏如此崇拜。但我很高兴,我的目的达到了,从此之后我和瑾藏真的没有再受过任何欺负。”上官怀璟点了根烟,说:“吕望认为自己没办法保护我们一辈子,总想把我和瑾藏培养成黑社会,他说只有紧握刀锋之人才是真正的强者。他让我和瑾藏发挥自己的长处,去结交朋友可以,让自己变得能打也可以。我觉得长得好看是自己的长处,便选择结交社会人士,瑾藏则选择让自己变得能打。酒吧的事和刘泾的事你也都知道了,我知道自己的做法令人不齿,但吕望照顾了我们很多,我无法拒绝他的要求。其实我也不想这样,我很讨厌那些油腻的男人……” “我真的很对不起你……“上官怀瑾见我沉默,低下头,泪啪嗒啪嗒地落,哽咽着说道:“我真的喜欢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经常在吕望面前夸你,他见我一提起你就高兴,便让我带你去见他,我以为他也想和你交朋友,没想到会这样。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自己的过往,甚至对吕望也没说过。我今天对你说这些,是希望你能理解我,虽然我做了那么不要脸的事,但还是想求你原谅我。” 原来在上官怀璟眼里我和刘泾不一样,她没有想过害我。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无助,吕望使上官怀璟入歧途不假,可他待上官怀璟好也千真万确,多年的帮衬,说是亲如兄妹也毫不为过。但若想帮她,想让她摆脱这样的生活,就只有离开吕望一条路。要怎样才能让怀璟不和亲哥一样的人继续来往呢?不帮她我会控制不住地难过,帮她又显得有些自私。怎么办呢? “没关系的。”我拭去怀璟的泪水,抚摸着她的头发说:“我不会怪你的。“ “叫兄弟们做好准备了没?”我递给刘冶一支烟,说:“吕望那孙子什么都知道,我估计今天他会来。” “尽管来,我有杀手锏。”刘冶神秘兮兮地笑了一下。 “啥杀手锏?” “这你就别管啦。”刘冶说:“指定镇得住场子。” 刘冶的婚礼于次月十九号举如期办,也就是今天。高中的同学和兄弟来了不少,还来了很多他们单位的同事。我咋样也想不到吊儿郎当的刘冶能当刑警,还找了个刑警对象,挺意外,也很为他高兴。更想不到的是,翼亭这小子也当了刑警,还和刘冶一个单位,很多年没联系,听说他和当年喜欢的那个转学来的女孩重逢了。我虽然没和那女孩同班多久,但对她的事迹印象深刻,她是个狠人,听说又转学走了的原因是抽烟被教导主任抓了,但她没鸟主任,直接踹门进班,把烟灭在告状者的脸上了。我记得她好像叫缱池。收份子钱的时候,我看见翼亭和缱池牵着手走过来,没来由地会心一笑。 “来啦?”我笑道。 “来啦,厉哥。”翼亭害羞地冲我笑了一下。看来他没怎么变,还和高中时候一样内向。 缱池也冲我微微一笑,看着他俩的背影,心情变得很宁静,似乎周围人群的喧嚷声都淡了几分。 “看啥看呢还,人都走远了。”方准拍了我一巴掌,说:“高中没谈恋爱后悔了吧?” “滚滚滚,好好记你的账。”我把翼亭的红包甩给方准,没好气地说道。 婚礼快开始的时候,妙瞬老师也来了,她是和一个女人一同来的。她俩一进大门,就吸引了不少目光,妙老师与我一般高,很瘦,有模特一样好看的身材和脸蛋,与四年前我高中时一样,不见丝毫岁月的痕迹。妙老师身旁的女人和她一样高,最引人注意的是那双眼睛,又大又长,狐狸眼睛一样好看的形状,却不显媚态,很凛冽的感觉。 千湖挽着刘冶的胳膊走在红毯上,一个婚纱典雅,一个西装笔挺,脸上同样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婚礼进行曲奏响的时候,聚光灯跟随他们的步伐,礼花在他们头顶绽放,来宾也被二人的笑容感染,有的欢呼,有的微笑,有的担忧。担忧的人或许只有我一个,已经结下梁子,我觉得以吕望的性子,今天定然不会不来。看着刘冶傻子一样的笑,看着千湖恬静的笑,我就明白了,结婚对他们来说,人生仅此一次,仅此一次的欢愉,若因我而破碎,日后我该如何面对他们? “今天状态不对啊?又想啥呢?”周言倒满我的酒杯,问道。 “哟,今天可是敢喝酒了?“ “嘿,那必须,我哪天不敢?“ “五月十三号,六月七号,六月二十五号,七月三号,七月……“我掰着指头,认真地回忆着周言因为怕老婆而逃酒的次数,还没说完就被他害臊地打断了。 “别说了哥。“周言捂着我的嘴,说:“今天那小姑奶奶出差,好汉不提当年勇,别翻那些旧账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是你这么用的么?没喝呢就多了?” 说罢,我忍不住叹了口气,附在周言耳边,将心中的顾虑一股脑说了出来。 “你也多了是不?”周言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在场这么多警察,还都是刑警,借那小子几个胆,他也不敢过来啊!” “也是哦,大喜的日子,不说那些了。”我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觉得吕望害怕警察。 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刘冶和千湖敬完一圈酒,最后到了我们这桌。刘冶早已彻底原形毕露,他的西装不知道丢去了哪里,衬衫扣子也解开了好几颗,他一手被千湖搀扶,一手拎着酒瓶,隔着老远就开始嚷嚷:“看爷爷过来了还不迎接?” 我和周言方准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回想起那个高中时的娱乐活动,我们为它取名喀秋莎。 我从后面一把抱住刘冶,方准周言一人抓一边,将他两腿岔开。刘冶陈年的恐惧被霎时唤醒,像待宰的猪一样玩儿命挣扎,嘴里不停地求饶道:“哥哥们,爸爸们,我错了,今天我结婚,给我个面子!”我和方准周言三人丝毫不为所动,架着刘冶摇摇晃晃地往礼堂的称重柱挪。 离称重柱越近,刘冶喊得越凶,似乎是看清了我们的决心,嘴里的呼喊逐渐从唯唯诺诺的求饶,变成狂放不羁的叫骂。 “三,二,一,走!”我喊着号子,向称重柱冲击而去。 我们的配合仍如当年般默契,刘冶的裤裆狠狠地撞击在白色的柱子上,一下,两下,三下。还记得当年那次,刘冶的屁股蛋子都磨破皮了。 大家都喝多了,似乎也是因为没见过这玩儿法,见闹得凶,都围过来,跟我一起喊着号子。 一二!一二!一二! 我笑得脸都酸了,把神色迷离的刘冶放在柱子边,往他嘴里塞了根烟,刚起身,就听见一句与环境格格不入的低沉而冷漠的人声:“开心么?“ 腹部的剧痛骤然驱散迷醉,袭来的寒意之后,是温热。我低头,看见腹部有一个刀柄,血不知何时已洇透了我的衣物。 捅人也是一门学问,有的部位捅一刀就能迅速让人失去行动能力,但不致命。有的地方致命,但不疼,让人对伤情毫无察觉,生命流逝于无形,发现时已无力回天。还有的地方,他奶奶的又能让人失去行动能力,还致命,很显然,吕望捅的就是这儿。我浑身的力气都被刀刃钉死,血不要钱似的流,只得无力地瘫坐在承重柱旁,看着吕望那死人一样不见丝毫情绪的眼睛。 吕望身后跟了两个人,一个是连雍,另一个我没有见过。那人保守估计也得有个两米高,肩很宽,背也极其宽阔。他梳着自然的背头,几缕碎发垂至额前,皮肤白皙,但不是吕望那种苍白,穿着中山装,戴着金丝细框眼镜,细眉深眼,瞳仁是深灰色的,鼻子像山梁一样高挺。 吕望落座于连雍方才从餐桌前搬来的木椅,点了根烟,靠着椅背,翘着腿,说:“去吧亓穹,记得留手。” 被叫做亓穹的男人闻言点头,将眼镜取下,装进裤兜,脱去外套。他身材匀称,没有特别明显的肌肉线条却力量感十足,是摔跤运动员类型的身材,背上有一幅虎纹身,一黑一白两头虎,以太极图黑白分界为结构布局。虎纹身多为凶狠霸道,但在此人身上却是相反,虽也是咆哮之态,但显得萎顿而憋屈。关于纹身有一种迷信的说法,龙虎难抗,说的是如果人本身气质不够硬,就会被诸如龙虎这样凶狠的图案压住,以至事事不顺,神情萎靡。纹身者我见得多,但今天这类情况却是首回遇到,看这黑白双虎眼神中的憋屈,就明白这男人的气场有多硬了。 虽然多数人都喝多了,但刑警毕竟是刑警,专业的就是不一样,迅速反应过来,经过短暂的互相眼神示意之后,朝挡在吕望前面的亓穹攻去。 吕望强到不像人,亓琼亦是离谱,我觉得就算真是头老虎也没他这么猛,他出拳携烈风,爆竹般炸出哗一声巨响。最先近身者被亓穹一拳打得胸膛凹陷,像个空塑料瓶子似的飞出去,将餐桌上的残羹冷炙扫落,着地时滚了两圈才停下,歇斯底里圆睁的双眼蜘蛛网似的布满血丝,口鼻也淌出淤泥一样的黑血。我愣了,大家都愣了,看到这番场景谁他妈不迷糊?武打片也不敢这么拍吧?! 所有人都静止了,不论蓄势待发的,还是冲到一半的,甚至已经举起拳头的,都像冰雕一样僵在原地,生怕下一个塑料瓶就是自己。对亓穹的恐惧或许源于基因,来自万年前面对猛兽时只能用石头防御的人类祖先。 “还有么?”亓穹轻轻地拨开距自己第二近之人的拳头,面对着几十号刑警,以及之后的几十号我们高中时的兄弟和同学,轻描淡写地说道。 被亓穹拨开拳头之人裤裆处的颜色悄然加深。一百多号人,硬是被亓穹一人吓得动也不敢动,整个礼堂寂静无声,窗外的汽车鸣笛声变得尤其刺耳。 “没有了么?”亓穹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将方才脱下的外套穿上,又取出眼镜戴上,静静地站回吕望身后。 “警察?”吕望蹲在刘冶面前,嘴中呼出的烟气喷在他的脸上,说:“怎么不抓我?” “有人能治你。”刘冶冷笑,高声喊道:“师父!该你出手了。” 众人顺着刘冶目光的方向看去,是妙老师,她站在人群尽头,正在用白布段缠手。妙老师已经脱去上衣,胸部被白布裹着,与下身的束腿裤和黑靴搭配起来,给人一种干练而凌厉的感觉,像一柄出鞘的长剑。 “这怎么回事?”我看着妙老师,有些摸不着头脑。 “妙老师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能打的人,如果我能找到人打败吕望,那这个人一定是我师父妙老师。”刘冶抬头看着人群对面的妙老师,满脸的崇拜。 众人像被妙老师解了定身咒一样,终于壮起胆子移动,不约而同地分出一条路。 妙老师缓步走来。 我注意到连雍的表情变了。在我的印象中,连雍脸上一直戴着微笑的面具,令人看不出喜怒,也看不出深浅,永远保持从容的姿态,可现在不一样了,我注意到连雍皱眉了,并且小心翼翼地向后退着。妙老师前进几步,连雍便往后退一步,直到退至吕望身边才停下。 亓穹似乎又要摘眼镜,手刚抬,便被吕望摁住了。 “让我来。”吕望微笑道。 “我说过,不要再让我见到你。”妙老师穿过人群,看着连雍,微笑道。 说时迟那时快,我眨眼前妙老师还离吕望三四米,睁眼时她已与吕望过起了手。吕望和妙老师的动作快到难以看清,只能看见划出残影的拳脚,只能听见交击扑咬的烈风,直到被妙老师躲开的膝击打散直径两米多的宴会桌,我才能直观地了解到二人交锋的凶险。这才是真正的难解难分,旗鼓相当。 “吕哥!”一声清亮的喊声在礼堂门口方向响起。 是上官怀璟来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眼眶也泛着红。 吕望正好拨开妙老师的肘击,已然抓住破绽,手刀就要劈在她脖颈的时候,听见了上官怀璟的喊声,身子下意识顿住。二人硬实力和身体素质似乎平分秋色,胜负只会分在转瞬即逝的破绽中,妙老师自然不会失此良机,跺下的脚骤然碎裂地砖,碾破空气的顶肘结结实实地砸在吕望下颌。我听见清脆的响声,吕望腾空而起的身子尚未落地,便被妙老师紧随而至的刚猛肩靠撞飞出去。 吕望正好倒在我身边,结结实实地挨了那两下重击,竟然还坐得起来,他啐了口带血的吐沫,看着上官怀璟,若无其事的声音从嘴里飘出来:“不是不让你来么?” 吕望的话语令我绝望,倒不是因为他话中的内容,而是因为他用身体接住那两下我这个外行都觉得能他妈打死人的重击,还能若无其事地开口说话。我看向捂着右臂的妙老师才更加绝望地发现,方才听见的那清脆的响声不是吕望下颌骨碎裂的声音,而是妙老师手臂骨骼折断的声音。不仅如此,甘愿站在他身后叫他大哥的亓穹还没怎么动手,即使妙老师真能险胜吕望又怎么样呢?我想起了戏耍老鼠的猫,不论过程如何波折,局面还是掌控在吕望手中,这如何教人不恐惧?人他敢杀,几十号刑警他不怕,威严的法律被他视若无物,也无法制裁于他。唯一能战胜吕望的方法似乎只有打倒他,唯一能让上官怀璟远离他的方法只有杀了他。杀人,我不禁因自己陡生的念头恐惧,杀人是什么罪过啊……不过吕望不一样,他早已是该死之人,他多活一天,就会有更多人受苦难折磨。杀死他,应该算是能保护很多人的行为吧。好吧,其实我没那么伟大,我也不想再为做事找什么看起来正当的理由了,我做事的动机不应来自权衡利弊的理性,应来自心,我的心想让他死。 我看着吕望毫无防备的后背,忍着剧痛,一把拔出插在腹部的刀,燃尽身体最后一丝气力,扑向吕望。那样的重击你能承受,刀捅进脖子,你受不受得了? 吕望的血喷泉一样喷涌的时候,我的脑袋一片空白,也不是怕,也不是慌,这种感觉我描述不出来,甚至令我连疼痛都抛诸脑后。吕望瘫软的身子倒在我身上,血之洪流逐渐停息,变成涓涓细流,他的眼神居然没有变化,嘴角也依然挂着令人不安的微笑。或许因为他平时就是这样死了一样的眼神吧。 上官怀璟蹲在我身边,取出准备好的绷带为我缠住伤口,捧着我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跟我走。这回,由我乘风破浪。” 为死而生 宁静之日(二) 人历1995年 “这么快?”钧小姐指尖燃起的白色火焰化作一张白纸,她手一挥,白纸飘至我面前,说:“这次要多少年?” 钧小姐的眼睛大而长,双眼皮的弧度很精致,眉毛浓而细,形状凌厉,像一柄剑。鼻子小却高,鼻头尖翘,让我联想到某种幼年鲭鲨,猩红的薄唇向下撇着,像是一道刀痕。她穿着白衬衫和黑百褶裙,坐在一张厚重宽大的黑色皮制沙发上,翘着腿,胳膊肘撑着扶手,头歪着,手支着下颌,眼神显得慵懒。 我看着钧小姐,苦笑了一下,联想起以往看过的关于满足人愿望的神祇的文艺作品,不禁感叹,她确实不一样,是个真诚又善良的神祇。第一次与钧小姐相见是在梦中,当时似乎在做噩梦,钧小姐擅自闯进来,将追逐我的鬼怪斩杀,对我说,我叫钧,我想跟你做个交易,条件虽在一般人看来百害无一利,但我觉得你需要。 我说,什么交易? 钧小姐说,卖给我你的命。 我控制不住地咧起了嘴,说,好哇,多少钱一年? 钧小姐也笑了,她说,别这样高兴,是你给我钱,买我收走你的命。 我皱眉,说,你咋不按套路出牌呢?电视上演的向恶魔贩卖生命,恶魔不都会给予丰富的报酬吗?比如一年换几百万,十年换一个超能力啥的么? 钧小姐也皱起了眉,说,你电视看多了吧?你们人总把自己太当回事,谁对你们的寿命感兴趣啊?最后问你一遍,买不买,不买我走了。 见钧小姐作势要走,我连忙开口道,买买买,价怎么定的? 钧小姐说,第一年五千,第二年六千,第三年七千,依次累加,一次性买五年打八折。 我说,买一年的意思就是我少活一年吗? 钧小姐说,对,最后你会自然死亡。 我说,那我还能活几年? 钧小姐说,你能活到七十七岁。 我说,我现在没有多少钱,以后还可以买不? 钧小姐说,你床下有个图案,用自己的血把图案描一遍,我就出来了,你死之前,我一直都住在这里。 钧小姐话音刚落,我就醒了,摁亮手机一看,凌晨三点,忽然心觉可惜。以往我失眠严重,很少有三点前睡着的时候,今天好不容易早睡,却被迫醒来,实在有些可惜。醒都醒了,就看看床下究竟有没有钧小姐说的图案吧,这么想着,我挪开了床,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照着那片深厚的灰渍,眯着眼睛仔细查看。 是有个图案,还真有个图案,强光下的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终于看见一片隐约的图案。我想去拿拖把清理灰渍,但转念一想方才钧小姐说,我一直住在这里,改变主意,去厨房拿了擦桌子的布,浸湿后,细心地擦拭起来。 图案很简单,是一个白色的正圆形,整体大约半平方米的面积,图案虽大,但还好不复杂,应该描一个轮廓就可以了吧?不然整不好还没见到钧小姐我就先翘辫子了。我可不敢自己了断。 我的家庭和睦,生活平顺,追忆过往似乎也并无值得记念之事,像幽暗地道里的水洼,寂静而浅薄。我预感到未来五十三年也将与前二十四年一样,回首一眼看到开端,展望一眼窥到结尾,实是无趣。所以我想到了死,支撑我活下去的信念是死。高中时,我偶然间产生了一个设想,会不会这个世界的死,是通向下个世界的钥匙,每种钥匙都能打开不同世界的门。无数扇门后的下个世界都有各自的性格,只有它喜欢的钥匙,才可以打开它的门。而钥匙并不是于此世诞生时就固定的,而是可以雕琢塑造的,比如,我认为此世普遍价值观评判中的最好的下个世界的钥匙,要依靠尽早斩断人事牵挂来获得,简单地来说,就是越早不后悔地死亡,越有机会进入那最好的世界。好的总是不易获取的,此事也是同样原理,死虽然可以是自杀,但不能采用如同跳楼或溺水这样急促而不可反悔的方法,只可以用譬如将自己饿死或者渴死这样漫长痛苦且有回心转意机会的方法,这是最后的考验,不但需要决绝的死心,更需要坚定的意志。唯有意念强大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最好的世界。深夜失眠时,我常眺望远山,似乎那个娇俏的需要你今早表明心意才可进入的世界,就在远山蓝白色的光芒之中,我也常因此幻想而愉悦,因为这让我尝到了虚幻的决定自己命运的甜头。 但每次虚幻的喜悦都不会长久,我会很快地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如此坚定的决心。每每想到这,我又会不禁沮丧。 直到遇见钧小姐。 我一度将钧小姐当作那个令我向往的世界的具象化身,其实我也不知道缘由,听她提出那神秘的交易之后我就这么开始这么认为了。钧小姐若是看见我为了获得她的青睐而努力工作赚钱,应该会原谅我勇气不足这一缺点吧?我相信会的。 手指的伤口划过白色圆形的轮廓时,针扎般的刺痛随之袭来,我皱紧眉头,看见血痕亮起的熹微的光转瞬熄灭,为什么不管用?不会真的要涂满吧?我想起钧小姐漆黑的眸子,穿衣出门,在小区门口的二十四小时营业药店购买了纱布与止血定,又辗转去另一家超市购买了一柄美工刀。美工刀刃划破手腕时,我的心急促地抽搐起来,柔软的红色无力地伸展臂膀企图拥抱白色的刀刃,却因虚弱而未果,只得粘稠地坠落。这自然是不够快的,我跪在暗红圆形前,用力地捋着小臂,盲目地将伤口像毛笔一样按压在白色圆形上。 记不得究竟涂抹了多少遍,直到头脑昏沉,浑身发麻,几近晕厥才终于被一股尖锐的灼烧似的刺痛回应。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原本洁净沉寂的白色圆形已被暗红抹花,随着灼痛袭来,血迅速褪成白色,燃起幼小的白焰。须臾后,白火苗猝然熄灭,烟尘爆炸一样涌起,迅速飞扬。我跌坐在地,看见钧小姐的身影现于正在逸散的白烟之中。 耀眼的月光照透薄烟,钧小姐美艳的脸庞逐渐清晰,她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以为我们不会再见了。” 我是一所高中的计算机老师,相当轻松,上课不用讲太多知识,潦草敷衍过后,给学生布置好任务,就无事可做了。其实计算机课本就可有可无,成绩不计入大考排名,所以没人什么认真学,认不认真讲也无所谓,只需要每天来学校发四节课呆,就能回家了。以往没有目标,自然也不会想着干兼职赚钱,钧小姐的出现彻底却改变了我,现在的我,是为那个娇俏的世界而努力,是为了钧小姐而努力。工地搬砖的活是从早晨六点半到中午一点,学校的课都在下午,所以并不互相影响。由于和居住小区物业里管事儿的人是大学时的好友,所以虽然没有保安证,但也被他破格录用了,不仅如此,他还在我的请求下,将夜班全都安排给了我,从晚上七点上到早晨六点,正好下了班接着去搬砖。工地搬砖一天二百,一个月六千,当老师一个月实发工资四千上下,当保安一个月两三千。白天晚上都有事干,这日子过得,真他奶奶的充实。 后来我仔细算了算,我一个月可以到手一万二三,除去生活费,可以存下一万,一年就是十二万。按钧小姐所言的价格来看,五十三年累计需要花费一百四十二万,假设每回都一次性购买五年,经过折扣的价格便是一百一十三万,正常情况下,只需要十年出头就可以存够了。但,讽刺的是,我未有寻死计划时,生活总是平静,有了死心,反而变得波涛汹涌了。 注定使我铭记终生的那件事发生在初见钧小姐的三年后,那天夜里,我照常在小区巡逻,转到一半饿了,从兜里掏出吃剩下的一个韭菜包子,正准备往嘴里塞,电话响了。我叼着包子,掏出手机,刚看请来电显示上的边庆二字,我的心就猛地提了起来,是父亲打来的电话。父亲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以往上学时我住在家里,一个月都和他说不了几句话,更不必说如今了,算上这次,他也只给我打过三回电话,第一次是祖父病危,第二次是在高考结束时,他问我考得怎么样,第三次便是今天。 我连忙把包子装回塑料袋,接通了电话。 “你妈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在第一医院,刚送进急诊室。”父亲的语气依旧听不出波澜。 “怎么回事?”我的脑子猝然一沉。 “来了再说,我在医院大门接你。” 我飞奔回家换了身衣服,搭车前往第一医院。对于我计算机教师的身份,母亲很满意,她在外人面前提起我时,语气尽是骄傲,她常说,我女儿是个老师,教书育人,为国家培养人才。但只有我和父亲知道,母亲满意我计算机教师身份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老师这个职业的伟大。其实这件事是在母亲去世后我才从父亲嘴里得知的,父亲说,你妈高兴你当那什么计算机老师,其实跟老师这个职业屁关系没有。一开始她很不高兴你当老师,因为她觉得当老师很累,你会休息不好,但她觉得不论怎样,这都是你的抉择,只要是你的抉择,她都会尊重,所以她从没提过反对的意见。但自从你跟你妈聊了工作的事,她觉得你不会因此受苦受累,才真正放下心来,才真心高兴和满意。当时虽然不知道母亲的想法,但心里总觉得不能让她知道我夜里还在当保安。 我抵达第一医院时,已经凌晨两点了。对于我所在的小城来说,凌晨两点早已到了休息的时间,阴云无月,路边无人,车辆稀疏,甚至夺人健康的疾病也仿佛配合氛围一般陷入沉睡,医院大门左边的路灯坏了,父亲站在黑暗里,出租车刺眼的白色车灯照亮他的时候,我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他并不宽阔挺拔的脊背似乎抚平了我心中的焦虑。 “怎么回事?”我问父亲。 “你不是很久没回过家了么,你妈想你了,但又觉得你在忙自己的事,也没打电话打扰你,晚上做了个水煮鱼,想着送过去给你改善改善伙食。”父亲递给我一支烟,也叼了一根在自己嘴上,他低头看着红色的正燃烧的烟头沉默须臾,说:“你妈那个人你也知道,眼神不好,又笨手笨脚的,她怕你已经吃过晚饭没肚子吃她做的鱼,就着急忙慌地想往你家赶。刚入冬,天黑的早,三楼的声控灯也坏了,她又心急,一个没注意就从楼梯上摔下去了。” “摔一下咋就摔进急诊室了?” “我也不知道。”父亲蹲在马路边,迷茫地抬头望着我,他苦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绵长的走廊漆黑一片,只有急诊室门上的标牌亮着刺眼红光,父亲蹲在门边低着头,不发一言,红光笼罩着他,像一朵云唯独在他头顶下着血雨。我在稍远处靠墙坐着,身边的安全通道标牌有气无力地闪烁着绿色的光,我好像在想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或许是由于每天连轴工作,我坐着竟睡着了,还睡得很死,直到翌日下午才醒来。 今日未有平时初醒的困倦,似乎很久没睡得这么安稳了,依旧是阴天,但下起了雪,云像泼洒在纸上的纷乱墨迹,有的色深,有的更深。雪是干瘪的粒状,每粒都像裹着凛冽的寒气,从未闭的窗户掉进来,悄无声息地融于热气。父亲站在窗前,逆着灰白色的光,手上的香烟已经燃到滤嘴,他低头看着窗台上的那盘生出嫩绿小芽的蒜苗,不知道在想什么。 “怎么样?情况严重吗?”我坐起身,看着父亲的背影,犹豫了半晌,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妈买菜总是爱买多,咋说都不听。”父亲说:“大蒜也论公斤买,昨天做水煮鱼才发现,还有小半袋子都长芽了。”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眼眶不知为何有些发热,只是低头沉默,不敢开口继续问了。 母亲头七的夜晚,与父亲一同饮酒,他喝醉了才将母亲去世的原因告诉我,他说:“你妈一直有脑血管方面的毛病,但你在上学,初中高中大学,都是需要用钱的时候,她拖着没去做手术,只是一直吃药。后来你毕业找了工作,你妈依旧心疼钱不舍得去做手术。她说,我这点小毛病没必要浪费钱去治,还要帮妙妙攒房子的首付呢。照医生的诊断来看,你妈在你上大学的时候,脑血管病已经发展成肿瘤了,但当时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一滴瘦小的泪珠缓慢地爬出父亲的眼眶,而后急促地划过脸颊,坠落在茶几上。窗台上的那盘蒜苗长高了不少,虽被外面的路灯照得有些发黄,但不显干萎之态,反而直立挺拔,树苗似的。父亲揉了揉眼睛,将香烟摁灭在堆满烟蒂的烟灰缸里,说:“那天晚上你妈摔下去的时候,磕到了头,把脑子里本来就不求行的血管震破了不少,抢救不过来了。那天早晨她一不留神把老花镜摔碎了,第二天是我为数不多的假期,她刚好逮住机会,说让我陪她逛逛街,顺便买个新老花镜……” 我看着电视柜上放着的那个缺少一片镜片的老花眼镜,想起以往的事。母亲没什么文化,想着一直打工也不是长久之计,身体不如往日也是契机之一,索性用攒的钱买下一个便宜的店面。母亲的针线活技艺高超,将那店面简单装修后,开了一家裁缝铺。几年后,似乎是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市里有一所高中迁址,正好成为母亲裁缝店的邻居。高中正是最臭美的年纪,加之校服肥大不合身,所以几乎每个高中生都会不同程度的裁改校服,母亲的生意因此火爆。她日夜连轴,只为多赚些钱,每次我去母亲的店里让她注意休息的时候,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轻轻地笑一下,说,妈妈虽然没什么本事,但依然想让你过得好一点,让你想吃什么就可以吃什么,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她眼神不好大概就是因为整日将视线汇于针尖细线吧。 父亲看我当时悲伤,不忍让我再增添自责,两个月后才对我讲出了那个急救室夜晚发生的事,而那时的他,也仅距死亡咫尺之遥了。母亲奇迹般地醒来了一次,她睁眼便问,妙妙在哪?妙妙来了吗?医生也是一惊,连忙将父亲叫进去。 父亲说,妙妙睡着了。 母亲眼中的光暗了,她说,妙妙很多年没叫过我妈妈了,我还想最后听她叫我一声妈妈呢…… 父亲说,等着,我现在去叫她。 母亲笑了笑,说,别叫了,妙妙累,别打扰她休息。 高中时,我第一次将寻死的念头付诸行动。母亲不像其他父母一样责怪寻死的孩子,她私自把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我会寻短见是因为她对我过于严厉,过于不尊重,过于不加关心,以至于没有让我感到过开心,所以才不得已走了寻短见的路。后来每回接母亲的电话,我不自觉地没有喊过妈,只是有事说事,我真的没想到她会如此在意我嘴里的简单的一句妈妈,或许是我过于迟钝,或许是我过于冷漠。我确实没有让她感受到我的爱,没有像她尽到母亲的责任一样尽到女儿的责任。 夜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从我开始日夜连轴工作后,失眠的情况少有发生,今天是个例外。直到路灯熄灭,我才终于下定决心,移开床,取出放在床头柜里的纱布美工刀和止血定。 “怎么啦?”钧小姐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揉着眼睛说:“不是和你说过早晨不要叫我嘛?” 召唤钧小姐的次数多了,我逐渐发现她并不是表面上看的那样冷漠,反而很可爱。现在她穿着白色睡裙,散着长发,光着脚丫,狐狸眼睛一样形状漂亮的眸子里带着些娇嗔。 每回见钧小姐都得割腕淌血,头脑昏沉。其实召唤她若只是买短命的话,只要攒够钱后一次解决就可以,但我在短短三年间就控制不住地找了她十几次。我对钧小姐的感情难以言清,就算仅是见她一面都要经历死亡将来的折磨,我也愿意。母亲下葬的那天,钧小姐第二次出现在我的梦中,细节难以记清,但她温柔怀抱和香软身体带给我的感觉却难以忘怀。 “我可以用我剩下的命,来换母亲复活吗?”我看着钧小姐,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的力量还不足以做到这件事。”钧小姐苦笑了一下,说:“人命虽轻,却也是一去不复返的,起死回生这事儿或许只有真正的桃浪才可以办到。我也只是桃浪其中一小片破碎神魂的转世而已。” 钧小姐之前和我讲过关于初始之神的故事,她说初始之神之称中虽也有神一字,却与神有天壤之别,神在初始之神面前连尘埃也算不上。初始之神共有六位,分别为,被称为群星之神与宇宙具象的淮逝,被称为燃月之神与初始梦魇的月燃,被称为初始光耀与封印之日的寂盛,被称为初始混沌与毁灭根源的沉浮,被称为初始生息与生息具象的枝流,以及被称为初始死亡与死亡具象的桃浪。据说初始之神诞生于宇宙形成之前,本体已消亡,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钧便是桃浪其中一个碎片。这个故事对我来说很遥远,但却令我深信不疑,因为我在初中课本上见到过这些名字。钧小姐的目的是融合其他桃浪碎片,聚集更多初始死亡的力量,最终献祭自己,复生桃浪。不知为何,了解钧小姐的真实身份后,她少了神秘感与距离感,令我更加喜爱了。 “那,可不可以把我剩下的命转让给我父亲用?” “这个也不行。”钧小姐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地说:“从你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在关注你了,你有被死亡亲和的体质。这段时日能来帮你是因为终于杀死了那个发现我行踪的另一个化身,可以安心一阵子了。知道为什么每次你见我都得流很多血吗?其实我看你受伤也很心疼,但也无能为力。我受了很重的伤,没有血中蕴含的死亡之力支撑无法现身,我剩余的力量只能帮你了,对不起,妙妙。” “那我可以不可以知道,我父亲还有多少时日可活?” “可以。”钧小姐垂眼,沉默片刻,说:“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 “还有两个月。” “他妈的,敢欺负我们妙老师?!”杨厉一脚踹翻工头,站在我身前,骂道。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由于母亲的过世,我接近一个月没有工作,学校的工作很好请假,物业管事儿的与我相熟,很好办。原本最难办的是工地的活,这活儿一天不去就会有人顶替,下回有空位不知会是多久以后了。但当时的工头很欣赏我,休息时他常请我喝饮料,总夸我说,我最欣赏你这种自强能吃苦的姑娘,我干工头这么多年,第一次见你这样的姑娘。给工头打电话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率先开口问我是不是有难处,你要想干,这个位子可以一直给你留着。 后来工头替换成了开发商的小舅子。那个逼玩意很欠揍,平日常挖苦讽刺我,还说要包养我,被拒绝之后,开始处处为难于我。别人的工资都是日结,我的却要一周一结,还要先压老子一周的工资。这我都忍了,因为别的工地一天工资一百五,这儿两百,我想着压一周就压一周吧,只要发就行。大约一个月后,工头以经费吃紧为由,开始拖欠我的工资,其他人的照发。我这脾气,哪吃得下如此的亏?我踹开工头的办公室,板砖哐一下砸在他的办公桌上,说:“今天,工资和你的命,我要带走一个。” 工地的工头基本都与街上的混混相勾结,这孙子也不例外,只是我没想到这些小混混都还挺训练有素,警犬似的敏锐,板砖声一响,就窜进办公室八九个人,硬生生将我挤了出去。 工头似乎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不敢叫小混混揍我,也赶不走我,就开始无能地大声斥骂,或许他希望我会因此觉得丢人,进而自己离去。开玩笑,老子死都不怕,会怕丢人? 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工头也骂得更加起劲,似乎想找回点场子。 我微微低头,盯着工头的眼睛,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在我即将出拳时,余光看见一个高大壮硕又眼熟的人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待人近了我才看清,这人叫杨厉,是我的学生。 “他妈的,敢欺负我们妙老师?!”杨厉一脚踹翻工头,站在我身前,骂道。 杨厉身后跟了十来号人,为首的几位我都挺眼熟,有周言,刘冶,方准,白渊水,这几人都不老实,经常能听见校园广播通报批评他们打架,让我有些惊讶的是,人群里还有翼亭。我很喜欢翼亭这孩子,他挺老实的,对待计算机课态度最认真的就是他,也经常向我请教问题。虽然平时的我很讨厌经常和我说话的人,但作为老师时却像被另一个人格上了身,越向我请教问题我越开心。 在杨厉三拳两脚打翻几个小混混之后,工头蔫了,边嚷嚷着我大哥是吕望,你等着,非得弄死你,之类的我听不懂的话,边灰溜溜地跑了。 “妙老师,你咋在这儿搬砖呢?”杨厉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确认我安然无恙后,问道:“你一个月没来,大家都挺担心你的。” “呃,一点业余爱好罢了。“杨厉是咋知道我在这儿搬砖的呢?真实的缘由不能告诉他们,我又不擅长编瞎话,低头沉默了片刻,才想到可以转移话题:“你们是咋知道我在这儿的呢?” “跟踪你这馊主意是翼亭出的。”杨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别看这小子平时不说话,看着老实,其实点子可多了,老师你别怪他哈,最担心你的就是他了。” “我没啥事,就是想休息休息。”我欣慰地笑了,说:“谢谢你们还惦记着我,放心吧。” 看热闹的人散了,杨厉也带着人走了,可刘冶迟迟没有离去,我看着他的期待的神色,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师父,您在这儿修炼呢?” “就是简单的搬砖。”刘冶这小子什么时候都是一脸高傲,总拿鼻孔看人,现在这么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让我有些想笑:“谁是你师父了?“ 刘冶双手捧着一盒烟,打开烟盒,送到我面前,谄媚地说道:“再教我两招呗?“ “会的全教你了,再逼话揍你。”我从中抽出一根,叼在嘴上。 还记得第一次教这个班的时候,下了课,刘冶就鬼鬼祟祟地走到身边,说:“妙老师,你会功夫吧,能教教我不?“ “我不会。“我眉头皱起,心里却是疑惑,这小子是怎么看出来我会的? 刘冶二话不说一拳朝我打来,我下意识侧身躲过,顺势前崩步,猛地抬肘顶向他的胸口。 刘冶倒飞而出的身子撞倒一片课桌,他一手捂着胸口,断续地大笑,重重地咳了几声之后,嘴里兴奋地喊着:“我真没看错!“ 我从小就对八极拳感兴趣,练拳和锻炼身体被我当作一个陶冶情操的业余爱好,我其实没有练过实战,更不会打架。在刘冶这小子的死缠烂打下,我教了他一招半式,敷衍说,招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体得好,不然会的招式再多,反应跟得上身体也跟不上,先好好锻炼身体吧。我有些好奇为啥刘冶能看出来我练过,问过他一次。刘冶说,老师您虽然长得高又瘦,乍一看像文质彬彬的弱女子,但眼神一下子就把你出卖了。你的眼神像虎一样霸道而自信,练武时间长了的人才会有这种眼神,学都学不来。 回家的路上,我抽着刘冶发的烟,心中莫名甜丝丝的。平时我总是不苟言笑,也从未像一个慈爱的老师一样对待这些学生,以为他们也会像看待陌生人一样看待我,但没想到看样子他们还是挺喜欢我的嘛。 同天夜晚,又是我巡逻的时候,又转到上回掏出韭菜包子吃的地方,又接到了一个令我心肝俱碎的电话。 “是边庆的家属吗?” “是,我是他女儿。” “你父亲在第一医院急诊科三楼抢救,尽快来缴清费用。” “他妈的!我爸又怎么了!“接连的打击令我实在无法冷静。 “重度烧伤,脑震荡,全身粉碎性骨折。“医生的语气与当时父亲的语气一样听不出波澜。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是烧伤又是骨折?我来不及细想,也来不及更换保安服,冲出小区,站在马路中央拦了一辆出租车。 医院大门左边的路灯仍旧没有被修好,熟悉的黑暗里却不再有父亲的身影了。 缴了费用,我连忙向护士指示的那间急救室跑。门边站着一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高大男人,他见我来,细缝一样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看,嘴角挂着戏谑的微笑。 “看你妈了个逼!“我被那男人盯得发毛,忍不住骂道。 “我也不想这么做,可他给的太多了。“那男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瞬间想起下午那小舅子工头苍白的威胁,他说他大哥是吕望,非得弄死我,眼前这人就是吕望? “你是吕望?“我只觉怒火上头,视线飘忽,脑仁砰砰地跳动,拳握得紧到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不,吕望是我大哥,但这个主意是他出的。他说那小子掏钱买了一条命,他觉得诛心比杀人有意思多了,我觉得有道理,就把你爸弄死了。“那男人笑了笑,朝我伸出右手,说:”我叫连雍,认识一下吧,以后你要看谁不顺眼,只要钱到位,谁我都可以替你弄。“ 我只觉得怒火让自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看着连雍轻佻的笑容,又看向急救室血红色的标牌,从来没有如此愤怒过,我什么也想不了了,我什么也不想顾及了,我现在就想把连雍弄死!弓步蓄势,转胯运劲,我练拳十六年的功力带起全身的力量,伴着怒火,集中在这一肘上,实实地打在连雍的下巴。 连雍骤然腾空而起,以一个陡峭的抛物线为轨迹倒飞而出。落地时,不知道因为错觉还是我已神志不清,只感觉地面都沉重地震颤了一下。 从看守所出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安葬入土了,整件事都是姑姑负责操办的,我连父亲最后一面也没有见上。 第十九天,连雍来看守所看过我一次,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得以进来这里的,他隔着铁窗说:“边妙瞬,你是叫边妙瞬吧?“ “你真牛逼啊,老子差点让你一肘子打死。“若有若无的烟气从铁窗栏间飘进来,连雍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不该惹那个人,他太有钱了,有钱能使鬼推磨,这道理你知道的吧?我也不想把你爸的每根骨头都打断,我也不想把你家烧了。“ “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哈哈哈哈哈!“连雍放肆地大笑,说:”本来想让你这辈子都出不来的,可看你这么有劲头,就算了吧,期待和你下一次见……“ 连雍话未说完,便被铁门沉重的巨响打断。我甩了甩胳膊,看着铁门可以塞入鸡蛋的凹陷,说:“不要让我再见到你。“ 后来警方判定火灾是因父亲抽烟而起,父亲的粉碎性骨折也被判定成自己摔的。 今天的雪和母亲过世那天的雪不一样,是蓬松的一朵一朵,像是鹅绒。没有风,柔软的雪几乎垂直地从天而降,我抬起头,看见灰白色的天上点缀着星星一样的雪花。父亲和母亲葬在了一起,我站在两座墓碑前,坟上的一层雪像是某种不知道野草的嫩芽。 “此前的所有皆已注定,放弃作为人的一切吧,死亡并不可怕,她有着温暖的怀抱。”钧小姐从后面抱住了我的腰,下巴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说:“随我走吧,我们一起追寻死亡。” 不死与无生 宁静之日(三) 人历2000年 “跑!”刘冶大吼一声,连滚带爬地跑了。 杨厉一脚踢飞那两枚白骨,也连滚带爬地跑了。 二人转身逃跑,吕望抬手精准截住两枚白骨,抬手擦去鲜血,若无其事地走向棋牌室,仿佛方才的重击只来自杨厉与刘冶的幻想。他经过连雍时,问道:“小璟呢?” “看得出来小璟确实喜欢那个叫杨厉的,她哭得很伤心,走了。”连雍望着黑色的窗玻璃,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的做法有点偏激了吧?” “不知为何,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吕望靠着椅背,望着缭绕昏黄灯泡的飞蛾,叹了口气,说:“我没办法永远保护他们,只好让他们学会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也不是只有像咱们一样当黑社会这一条路啊。”连雍说:“这条路太血腥了,他们就算接触,也不应该是现在,看看他们都成什么样子了?” “唉,怀璟和瑾藏这俩姐弟从小就没爹娘,因此受过很多欺负。他们受欺负的时候老师怎么没帮他们,警察怎么没帮他们?白道上的东西都是虚的,谁有钱有势帮谁。”吕望说:“咱们黑的虽然杀人放火,但同袍之间讲仁爱义气,这是实的,只有兄弟才会在你穷困潦倒的时候帮你。永远都有欺辱他人的上位者,也永远都有被他者欺辱的下位者,永远欺负别人,总比永远被别人欺负更好。只有强者才配当上位者,怀璟选择结识黑社会头目,瑾藏选择自己成为黑社会头目,做此事固然会对他们产生影响,但困苦与磨难是变强之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好吧,希望你是对的吧。”连雍递给吕望一支香烟,说:“依你看,那个叫杨厉的小子怎么样?” “目前看来还说得过去,听说他以前为了替朋友出头把人打残了,坐了三年牢。坐过牢的人很敏锐,估计进棋牌室之前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了。但他还是选择跟着小璟进来了,起码可以证明他也很喜欢小璟,即使可能面临危险,还是选择相信小璟的话应邀来打麻将。”吕望点燃香烟,笑了笑,说:“不过,只是喜欢和信任还不够,我想知道他愿不愿意为小璟而死。只有他愿意为小璟付出生命,我才能真正相信他能保护好小璟,才能放心将小璟交给他。” “接下来有什么计划?”连雍问道。 “不止你不认同我的想法,小璟也不认同,她不想变成现在这样,她现在应该很恨我。今日之事应当能把仇恨推向高潮,以小璟的性子,肯定会和杨厉说起往事。得知来龙去脉的杨厉也会恨我,肯定想方设法让小璟和我分离。不出意外,杨厉会想到两个办法,一是让小璟离开我,但我是小璟唯一的亲人,杨厉会认为这是个自私的决定。二是让我离开小璟,但杨厉心知肚明自己斗不过我。常规方法都行不通,就只剩非常规方法了。”吕望将烟蒂碾灭在烟灰缸里,说:“距真相大白还差最后一把火。我打听到刘冶快要结婚了,到时候咱去随个份子。” “你怎么知道杨厉的想法?”连雍疑惑道:“你之前都不认识他吧?” “我什么都知道。”吕望起身离去,从烟灰缸飘起的袅袅青烟轰然消散。 “请各位来宾依次绕灵一周,瞻仰遗容,向我们的亲人做最后的告别。”司仪洪亮的声音被麦克风放大,轰隆隆地回荡在偌大的礼堂之中。 殡仪馆位于城外郊区,四周环绕黄土荒原,地面高低不平,土坡洼地相接,少有几株枝叶泛黄的红柳摇曳于尘风之中。这是距城最近,也是设施最完备,规模最大的殡仪馆,所以即便来者众多,也总显得清净,但今天却是例外。标设的停车位早已被占满,甚至通往主道的干裂柏油路上也挤满车辆。人比车更多,礼堂中的摩肩接踵只是冰山一角,人流早已从大门开始拥挤,甚至墓园的围栏边也贴着向礼堂方向张望的人。人虽多,但无人大声讲话,只有少许窃窃私语,还未传出便被风沙吹散,并不清净,却仍寂静。 “瞻仰什么?”礼堂正中白菊花簇拥着的金丝楠木棺材中慢悠悠地坐起一个人,那人胳膊架着厚实的棺材壁,说:“老子还没死。” 绕灵队伍最前列的连雍被吓得一哆嗦,看着在巨大厚重的金丝楠木棺材中显得瘦小的那人,脑中回想起当时他被割喉时鲜血喷溅的场景,不由得愣住了。 “吕哥?!” “操他妈的,大哥还没死,医院下的他妈什么死亡证明?” “快把大哥接出来!” 声浪从棺材前翻腾,一直扩散到殡仪馆外的柏油路。距棺材最近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前涌,陈列着的九圈白菊花被踩得支离破碎,花瓣叶片被鞋印摁在白瓷砖上,划出一片片黑色的污渍。 “真是奇了怪了,为什么他连死而复生我都不会惊讶了。“连雍被人潮推至礼堂角落,很快回过神来,苦笑了一下。人们不约而同地远远避开这里,因为这里站着亓穹。 “我也不惊讶。“亓穹望着远处被众人从棺材里抬出来的吕望,微笑道:”不只是我们不惊讶,大家都不惊讶,他在所有人眼里是奇迹的化身,他身上发生什么都不令人惊讶。“ “他还活着,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连雍道。 “算了。”亓穹解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抽出领带塞进口袋,说:“他没死的话,头就只能是他,纵使大部分人都听命于我,但头只能是他。” “如我所料。”亓穹身后那位方才蹲在地上抚摸一条赤毛大狗的女人站起身,说道:“走了。” “淮逝!”亓穹见女人离去,犹豫片刻,还是出言唤道。 “别想了。”被称为淮逝的女人未作停留。 “都滚,我想清静清静。“吕望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接出来,靠着棺材,喊道:”连雍!告诉外面的人,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亓穹遥望着吕望,吕望无力地坐在花簇里,遥望着亓穹,二人都没有开口。 夏季的最后一丝燥热已然熄灭在秋雨的涤荡中,或深或浅的阴云并未遮住所有阳光,一块块光斑浮动在柏油路上跳动的雨花间,吕望在路边孤身行走,自语道:“多谢你了。” “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不会怕死。“吕望脑海中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 “怕,为什么不怕。“吕望苦笑了一下,说:”我现在没什么事要做了,你似乎也完全醒了,该我帮你了,你现在状况如何?“ “还可以,虽说我方才复生就分出化身颇为勉强,但还可以。” “成,你要找的人是谁?在哪?” “她叫桃浪,她也正在找你。“ 七个小时的车程过后,吕望抵达签村,刚推开的车门险些被卷着黄沙的狂风吹得关上。这里十三年前发生过一连串影响极为恶劣的命案,据说起因是一个被杀害并砍掉头颅缝上狗头的男人。听说很多居民连日于梦中见到那狗头人身的男人于窗外望着自己,时间久了便被折磨得精神恍惚,经受不住压力自尽者不在少数。政府体察民情,拨出救济款下放给签村村民于迁居之用,如今整个村庄只住着几个被子女抛弃的行动不便的老人。村中土屋多数坍塌,路上空无一人,断壁残垣下的三三两两干枯的杂草被风摇晃,正僵硬地颤抖。围绕着当年案发院落的警戒线早已被风吹断,只剩几片褪成白色的残留挂在门外的枯树上迟迟不肯离去。 吕望注意到院门边站着两个女人,一位是前些天在婚礼上被当作杀手锏与自己过手的,叫做妙瞬的女人。另一位女人个子更高,穿黑色大衣,束着腰带,只能看见脚上穿着黑色长筒靴。她的白色长发及臀,五官有着雕像般不真实的完美,大而长的眼睛看着吕望,黑色瞳仁如死水中漩涡。 吕望被看得浑身发毛,不由皱眉,悄然握住后腰别着的,方才问属下要来的短刀,他忐忑不安,心想,为何藏到这里都会被找到? “别急,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吕望脑海里的女声说道:“进屋再聊吧。” “进屋?”吕望于脑海中问道:“我能信你吗?” “现在你还不信我么?” 吕望松开握住刀柄的手,蹲下身子取出墙边土砖下的一串钥匙,打开院门,打开屋门。 正屋窗边的轮椅上坐着一位女人。女人长发披散至腰,皮肤白皙,很瘦,右眼闭着,右侧袖管瘪着,轮椅踏板上也看不见左脚。她的五官除去眼睛都与吕望相似,吕望的眼睛细长凌厉,她的眼睛比较而下显得更圆,眼尾呈现出娇媚的弧度,和小兔子的眼睛很像。一双眼睛的差别使她的气质与吕望截然不同,她温软如玉,丝毫不像吕望般凶戾。她见门开,抬头,冲吕望笑道:“欢欢来啦?” “来啦,姐。”吕望也冲女人笑笑。 “小璟已经走了吗?”女人未见吕望身后跟随着的熟悉身影,问道。 “走了。”吕望说:“刚把她送上飞机。” “这么快呀,去外国上学,多久才能回来一次呀?”女人合起方才看的书,放在腿上,问道。 “这……可能得过几年吧。”吕望低头,又快速抬头,说:“你不用操心,我考察过了,小璟遇到了一个愿意为她付出全部的人,那人肯定会好好照顾她,不然我不会放心让他们走的。“ 这时,妙瞬和随行的女人进了屋。 “这两位是?“ “呃……“吕望语塞。 “我们是他的朋友,我叫钧,她叫妙瞬。“ “你好,我叫吕伶。“吕伶抬起左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希望不要介意。“ “不会。“钧也抬起左手,与吕伶相握。 “我姐方便听吗?“吕望于脑海中问道。 “去里屋说。“那女声说道。 “咋说?要不你来?“吕望接着问道。 “好,身体暂时交给我吧。“那女声接着说道。 “姐,我和钧去里屋商量点事。“吕望说罢,牵着钧的手去了里屋。 “我是枝流,你应当知道我。“吕望关上屋门,说道。 “是的,我知道。“钧说道。 “桃浪死后,我分出的化身遍布世间,一直在寻找她神魂碎片的转世。“吕望说:”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真正让她复活。“ “我知道。“钧说道:“桃浪第一次苏醒的第一句话就是拜托我寻找您。” “真的吗?“吕望问道:“她的意识也苏醒了吗?” “并没有完全苏醒,从那时到现在,我也只通过体内的力量和她的意识交谈过三次而已。” “她还能醒,真是太好了。”吕望欣慰地笑了,说:“你怎么想?” “桃浪有恩于我。若不是桃浪在我父母受难时强行苏醒,他们的将性命不保。“钧低头,摩挲着腰带,说:”虽然他们还是死了,但说到底,我仍欠着桃浪两条命,为她而死,我心甘情愿。“ “谢谢你。三个月后与我一同启程寻找死亡吧。“吕望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说道:“你还见过桃浪其他的神魂碎片转生者吗?” “见过三个。”钧说:“关于此事我知之甚少,但听我见过的第一位转世者说,大部分转世者都在寻找同类,他们性格不同,有的凶残暴戾有的温柔谦和。凶残的神魂碎片多数强大,能完全夺取转生者的身体,寻找同类的目的也是为了夺取力量,渴望变得更强。与我魂魄融合的神魂碎片是温柔的那种,所以我才能保有自己的意识。我遇见的第二个转生者与我缠斗多年,那是桃浪的意识最后一次苏醒,也多亏她接管身体亲自战斗,我才得以反杀那个转生者。第三个比当时跟我缠斗的更强,我之前一直在躲避他的追杀。” “不愧是她神魂碎片的转生者。”吕望轻笑:“那你夺取到了那人的力量吗?” “取到了,那神魂碎片也被我融合进自己的魂魄中了。” “关于第三个转世者的行踪,你有头绪吗?” “有,我讲给您听。” 妙瞬感觉吕伶的眼神一直悄悄地往自己的方向瞟,便问道:“您想说什么吗?” “对不起,欢欢除了小璟和连雍外,从没带人来过这里,我很久没见过其他人,就忍不住多看了你几眼。”吕伶慌忙低头,忸怩道。 “连雍?”妙瞬皱眉。 “是呀,他也是个很好的人呢。”吕伶道。 “很好?”妙瞬眉皱得更紧。 “欢欢很忙,来看我的次数很少,小连却几乎每周都来。这儿水和电都没有,所有水都是小连带来给我的,他还会给我带很多吃的和用的东西。”吕伶指着沙发上的义手和义足,说:“这些也是小连找人给我做的。我这没信号,他会用手机下载很多电影和电视剧送来给我看,怕我看没电了,还会带好几个充电宝。每当我用光电的时候,他也就差不多该来了,而且他也救过我们的命。” “那样的人也会救人?” “还记得当年,欢欢遇到了他人生中最厉害的敌手,我们的父母都死于那人之手。我的手脚被那人砍断,右眼也被剜掉了。欢欢斗不过那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母被虐待致死,眼睁睁地看着半死不活的我被迫咀嚼着已经被煮熟的,自己的眼球……”吕伶低着头说。 “后来呢。”妙瞬闻言有些动容。 “那人叫欢欢当着所有人的面跪下磕头,还要欢欢挑断自己的手筋脚筋。”吕伶的手指用力地扣着腿上书的封面,说:“我和爸妈想的一样,人可以死,骨气不能死,所以我们宁死也不求饶。我对欢欢说,还记得小时候咱爹说的吗?骨气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事已至此,我愿意为你而死,不要求饶,不要下跪,姐姐不会怪你的,爸妈也不会怪你的。” “那是我第二次在欢欢眼中看见泪水,第一次是他出生的时候。”吕伶说:“欢欢似乎也真的绝望了,我看见他将刀架在脖子上,手上青筋爆起,已经有血顺着刀刃滴下来。这时,连雍一把抢过欢欢手里的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钟声一样沉重的叩头声紧接响起,回荡在空旷的大堂,连绵不绝。我甚至数不清连雍究竟磕了多少次头,只看见他抬起头时充满血丝的双眼。接着他一刀捅进自己的肚子,狠狠地划了一下,肝肠脏器霎时涌出,满地都是,他瘫在自己的肠子上,叩了最后一下头,说,求求你,放过我大哥。” “那时欢欢的兄弟算上连雍只剩四个,其余三人也跪下,连声叩头,喊着,求求你,放了我大哥……”吕伶低着头,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书的封面上。 “对不起,我不该问的。”妙瞬提了把椅子坐在吕伶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没关系,是我要讲的,这些话已经憋了很多年了。”吕伶抓着妙瞬的手,说:“这些年我见过的人里只有和你能说这件事,谢谢你愿意听。” “枝流我操你妈!” 妙瞬和吕伶被这声大喊吓了一跳,不约而同抬起头的时候,看见吕望手里的刀已经近在咫尺。 “别冲动欢欢!我们在聊天呢!”吕伶连忙喝止。 不过半个眨眼的功夫,刀尖只距妙瞬脖颈寸许距离,她脑门冒出冷汗,不由感叹,如果婚礼时吕望是现在这个速度,自己还真没办法和他过几下手。 吕望了解情况后,虚脱一般坐在椅子上,狠狠抹了把脑门上的汗珠。 “你骂我干嘛?”枝流委屈地说道:“骂她嘛。” 翌日,吕望开车回城,手机刚有信号,便给连雍去了个电话,拨通后,说:“小璟怎么样了?” “我懂你。”连雍说:“当时把你送去医院之后,我安排一路人盯着她的行踪,另一路人装作不经意间接近她,并把她带上偷渡出境的车,昨天晚上我收到消息,已经成功出境了。” “还得是你,我什么都没说,你就什么都懂了。” “别扯,说正事。”连雍说:“你不会为这点事专门打电话的。” “那我就直说了。”吕望将车停在路边,又思考良久,才开口:“我想让亓穹代替我坐头这个位子,你怎么看?” 电话中的连雍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听你的,你觉得可以,那就可以。” “经营生意和经营人脉方面亓穹确实比我强很多,当年动不了他还折了很多兄弟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保护伞大。咱的人啥也没干就全进去了,他杀人放火都没人管,还怎么弄得了?”吕望点燃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说:“当年打败亓穹之后走了一招险棋,留了他的性命。其实若是为兄弟们着想,也别无他法,只能走那一招险棋,只能赌他会报此饶命之恩。不然牢里那么多兄弟怎么办?就不管了?不能吧?当时我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来为我爹娘和我姐还有你报仇,但我做不到啊……杀了他能有什么好处?顶天了就是报个仇而已,人死了就是死了,没办法活过来。而且我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平日出生入死的兄弟烂死在牢里啊。甭管亓穹之前干过什么事,甭管他多么不可信任,但他能把兄弟们都捞出来啊,有了他的人脉兄弟们能赚更多钱,能活得更好啊,谁想整天跟个二流子似的在街边台球厅子里收保护费啊,我的每个兄弟都必须过得比别人好。” 连雍沉默得更久,待吕望的香烟燃到过滤嘴,已经烫手的时候,他才开口:“那次的事确实让你变了很多。你做这个决定,问过伶姐没有?” “没有,我不想让她再担心了。”吕望低声说。 “我真不知道该说你自私还是说你无私。”连雍叹了口气,说:“你是我大哥,我都听你的,反正当年最难的时候的兄弟也早就不干了,做出这个决定你也不亏欠谁了……” “我亏欠你。” “你不亏欠我,你是我大哥,你永远都不会亏欠我的。”连雍说罢,挂了电话。 “意外。”枝流轻叹:“这么多年的努力,你是为了什么呢?” “不知道,说实话,我从来没有个什么终极的目标。”吕望又点了根烟,说:“小时候念书念不进去,也不想天天靠爹妈过日子,就带着当时关系最好的五个兄弟出去混。我家是开武馆的,我从小练,比别人能打,开始是干些没屁眼的事儿,比如堵在学校门口收学生保护费什么的,后来连雍觉得总这么着不是个事,就掏钱攀关系认识了个大哥,那大哥安排我们去他手底下看场子。我特别能打,跟着我的兄弟很讲义气,办事也利索,很快就有不少人开始跟着我干。人手多了,我开始抢别人的场子,挣钱的机会多了,挣得钱也多了,跟着我干的兄弟增加得更快。后来那个大哥怕我抢了他的位子,张罗着对付我。结果没弄过我,反而被我弄死了。当时还不认识那么多当官儿的,警察到处抓我,我到处逃,实在是没别的办法了。还记得那天晚上,最初跟着我出来混的一个兄弟给我送饭的时候,说,大哥,我去替你顶这个罪。你比我更该活着,你能带兄弟们挣大钱。“ “当时我也怕啊,杀头的罪过谁不怕,更何况当时的我只是个二十不到的青茬。我不想死,也怕死,只能假惺惺地拒绝。他临走前对我说,大哥,别忘了兄弟。多亏了他,我才跨过第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坎。看场子确实挣钱,我以前都想不到那些个大酒吧大夜店一天能挣多少钱,也想不到那些个赌场一天能圈多少钱。我的势力大了,便开始直接从营业额里抽钱,手里还掌控着大大小小店面的股份,真是躺着都来钱,很快,我就开了第一家完全属于自己的酒楼,再然后是自己的赌场。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句话真是不假,那些个大领导一个个看上去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私底下见了钱嘴咧得比谁都开。白道上的人收了钱收了礼,对我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猛杀人,基本就没事,我们也得以放开手脚干。仅四年,我就统一了大半个省的黑色世界,当时,大家都叫我吕皇帝。“ “后来,我遇到了人生中唯一斗不过的人,那人就是亓穹。“吕望抹了抹鼻子,说:”起因是我手下的兄弟看场子时遇到闹事的,调解的时候失手打断了滋事者的一条胳膊,后来才知道被打断胳膊的是亓穹的弟弟。开始没人当回事,我手下的兄弟跋扈惯了,在我们的地盘上龙来了都得盘着,多大背景也不当回事,以往的几年里也确实都是如此。直到一个星期后,中央突然开展扫黑除恶专项行动,督导组进驻我所在的城市时,我才察觉到事情不简单,心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影响极其严重的恶性事件,不然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搞这么一出?所有帮衬我的领导一夜反水,我的公司和店面也在一夜之间被尽数查封,我手下几乎所有管事的兄弟都被以打击黑恶势力为名抓进看守所。如此迅猛而果断的打击瞬间打散我多年经营的生意,也使我的兄弟们变成一盘散沙。亓穹本人几乎没有出手,我的势力就散了,无形的硝烟最浓重时,他现身了。他第一次出手就抓住了我的父母和姐姐,接着你开始苏醒,再然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你很厉害,好有意思。“枝流赞叹,说:”如此艰辛才打下的基业,为何说放弃就放弃呢?“ “收服亓穹之后,我没有利用他的关系网继续扩张势力,而是返回家乡,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做生意上。吕皇帝的余威笼罩在我黑白两道的每个竞争对手头顶,他们都很怕我,心想着不被我开刀已是万幸,没人敢主动冒头,都夹紧尾巴耕耘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是一段难得的和平岁月。后来,我因为旧日与友人的感情,开始照顾她的亲戚,也就是上官怀璟和上官瑾藏。正好,这时怀璟也在千方百计地找我,想跟我说上话,我就顺坡下驴,主动接近她。小璟估计以为我只是个厉害的混混而已,可能直到现在,都以为当年我是真的要追求她呢。“吕望忍俊不禁,说:”这丫头也不是一般人,第一次见面就把我惊得不浅,也不知道侦察能力为啥这么强。当时我在医院陪着住院的姐姐,小璟居然逃过重重看守的眼睛溜到我所在的病房门口。守在门口的兄弟拦住小璟,就要把她拉出去的时候,被我喝止了。除去那些因素,小璟此番举动也令我对她产生了好奇,我将她叫进来,问她是怎么进来的。后来我们就聊起来了,我姐特别喜欢小璟,一看见她就特开心。我想为我姐寻一个僻静无人之处居住,最好是那种凶宅,那样的地方肯定不会有人经过,也不会有人注意,我不想让之前那样的事再一次发生。以前手下的兄弟便开始帮我在全省范围内搜索,很快找到合适的目标,便是签村。我姐被秘密转移到签村,知道此事的只有我和连雍还有小璟小藏。” “我的保密工作做得完美无缺,这么多年,没有第五个人知道住在那里的是吕伶,直到昨天。”吕望说:“昨天我第一眼看见有人站在我姐家院墙外的时候,非常恐惧,我没办法接受失去姐姐的事实,我很怕,这么多年也没什么事能让我这么怕。虽然事后知道那两个人是来找你的,但还是心有余悸,久久不能心安。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只要我继续干这行,危险就不会完全断绝,姐姐整天一个人住在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真的太委屈她了,以前她可是个在家里待不住,很爱到处玩的人。我想让她开心,为了她,我愿意放弃所有。正好亓穹能力够强,兄弟们跟着他也不会少挣,我就把位子让给他吧……“ “我很欣赏你。“枝流说。 “你是个什么东西成精了?“吕望问。 “嗯?“枝流不解。 “你不是人吧?你是什么妖精吗?“ “我记得当时他们都叫我生息之神。“枝流温柔地笑了,说:“世间包括神明的所有生命都是我的孩子呢。” “啊?” “没什么。“枝流说:”我是谁不重要,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天气寒冷不少,路边绿化带里的树只剩枝干,腐烂的叶片给草坪镀上泥土的色泽,淅沥的雨珠里裹着些冬天的味道,油路上支离破碎的腐叶被因雨而成的涓涓细流筛过一遍,几近透明的叶脉摇曳在透明的雨溪中,紧随秋天离去的步伐。路边,吕望的影子很长,被飞溅的雨珠模糊了轮廓,他从兜里摸出一根烟点上,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酒桌上的推杯换盏。在场之人都极力挽留吕望,但吕望却并未从他们眼中看见真挚,他还记得当年与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的眼神,那眼神真是令人温暖又心安。 “能再帮我一个忙吗?”枝流说。 “你说。” “我找到了另一个转生者的下落,你可以不可以帮我把他也抓来?” “没问题,那人身在何处?” “那人现在在金碧辉煌。”枝流说:“他是亓穹的弟弟。” “你让我现在去亓穹的酒楼找他的弟弟?“吕望皱眉:“弄死亓覃的后果不用我多说吧?你罩不罩得住?” “相信我。“ “信,信,老子能不信你吗?“吕望气的将香烟丢掉,没好气地说:“你他妈,真能给老子找活干。” 半个小时后,吕望进入金碧辉煌,在枝流的指引下到达三楼最靠里的包间门口,推开门。 门内之人看清来者,唰一下同时站起身,虎视眈眈地瞪着吕望。 “亓覃,枝流有话想对你说。“ “什么玩意?“亓覃皱眉。 “咋回事?他咋不知道你啊?“吕望问枝流。 “他魂魄里的神魂碎片是那种凶残又强大的,一苏醒就能直接夺过他身体的控制权,所以他不知道桃浪,也不知道我。“枝流说。 “那我怎么带走他啊?“吕望接着问。 “抓人。“枝流平静道。 “说得轻巧。“ “发他妈什么愣呢,问你话呢。“亓覃高声道。 “你得跟我走一趟。“吕望平静地说道。 “我看是你妈死了把你脑子刺激坏了吧?我跟你走?你算什么东西?“亓覃挑眉,大骂道。 “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跟我走,你刚才的话我可以当作没听见。“吕望依旧平静道。 “上!让他清醒一下!“ 随着亓覃一声高喊,在场的十几个大汉齐齐朝吕望扑来。 吕望抓起一根筷子,拇指一摁折断半截,腕子一抖,木刺参差的一头径直没入最近者咽喉,血未来得及从伤口喷溅,他便闪身切近,猛然抬腿,正正一脚踢在那人下颌。那人的身体如同跃出水面的海豚,血在身体到达最高处时喷薄而出,像海豚换气时喷出的水一样激烈,落下时又化为粘稠的雨,洒在每个人头顶。 吕望抹了把脸,其上血珠拖成一条条由粗变细的长痕,他说:“再来。” 众人嗅着空气中愈加浓重的血腥味,面面相觑,无人敢动。 “不来?”厚重的实木餐桌被吕望一拳砸塌,他踩着木渣和碗盘的碎片走向亓覃,说:“这点胆?“ “我已经给我哥打电话了,你敢动我一下试试!“亓覃恐惧地缩在墙角,举着手机,慌忙喊道。 吕望一拳砸向亓覃面门,却被其轻松抬手接住。亓覃左手蛇一样探出,穿绕过并牢牢架住吕望方才打出还未收回的右臂,紧接闪身欺进他怀中,骤然起肘砸在他胸膛。剧痛袭来,吕望视线刹那模糊,只觉得身体都被来自亓覃的巨力撕成两半,他依稀看见自己的胳膊仍被架着,却切实感觉到身子已像断线的风筝一样无力地坠落,他眼前登时一黑,失去意识。 “醒醒。“枝流的声音在吕望脑海中响起。 “怎么回事这是?“吕望猝然惊醒,低头查看,发现右臂的袖子没了,正赤裸着,他觉得身体灌铅一样沉重,与当时刚从棺材里爬起来时的感觉如出一辙。 “你刚才死了。“枝流说。 “什么玩意?“吕望艰难地站起身,说:”他一肘子把老子打死了?” “不是他,是桃浪醒了。”枝流说:“你看。” 吕望向亓覃看去,他随手将一只断口涌着血,可见白骨的胳膊丢在地上。从袖子可以看出,那是吕望的胳膊。亓覃的右手像被挤压的海绵一样渗出鲜血,啪嗒啪嗒地顺指尖滴落,他的头发完全变成纯粹的白色,右眼角多出一颗泪痣,五官也变得和钧一模一样。周围的一切,包括桌椅,天花板,地板,墙面,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变得千疮百孔,仿佛只要一股风就能使整座金碧辉煌化作齑粉飘散。 “这是那个桃浪上线了?”吕望皱眉。 “是的,钧与桃浪长得很像。”枝流说:“让我来。” 吕望感觉身体自发行动起来,全身瞬间充盈着令人愉悦的强大力量,他的左臂缭绕起绺绺清澈黑气,腐朽的事物被黑气拂过,转眼恢复如初。 “你是……“亓覃的声音变为清冷的女声。 “我是枝流。“ “宵小之辈,岂敢妄言。“亓覃冷哼,从右手心的血流之中缓缓拔出一柄半透明的狭刃白剑。 “不死。“吕望见状微笑,抬起左手,绺绺黑气缠成一股,沉在手心,他从手心沉寂如湖的黑气之中缓慢地拔出一柄色泽清澈而纯粹的狭刃黑剑。 “无生。“亓覃看着吕望手中的黑剑,脸上也出现笑意,他说:”真的是你。“ “跟我走吧。” 亓覃点头,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如常,失去意识。 “老子真是欠你的。”吕望见亓覃昏倒在地,如释重负道。 “放心,我已经联系钧接上你姐姐了,她们现在在妙瞬家里,等会我们就出发。”枝流道。 吕望还没来得及说话,包间门便被砸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保安迅速涌入包间朝吕望包围而来。援军赶来,却没有为原本在场的十来号人壮势,他们被吓破了胆,瘫软在地。 “还有的忙活呢。“吕望脱掉外套丢在地上,抽出别在后腰的短刀。 “欢欢!你这是怎么回事!“吕伶打开门,连忙迎上前去。 “没事。“吕望将亓覃丢在地上,低头缺少右边袖子的衣衫,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想编个瞎话,又不擅长,只能硬着头皮说:“上楼一不留神摔了一跤。” 吕伶仔仔细细地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吕望,确认他真的没有受伤之后才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揉着他的脑袋说:“你从小就不会撒谎,这话你自己信不?” “嘿嘿。”吕望挠头傻笑。 吕望皮肤里飘出一阵黑烟,缓缓飘动,聚成一个人形。 黑烟散去,一个女人的轮廓逐渐清晰,女人肩宽腰细身材,极高,至少有两米三四的样子,头发绑成麻花形状的辫子,垂至腰际,脸颊边几绺长短不一的碎发被从未关的门之外而来的风吹得飘动,她的头发是如深渊之底一般的黑色,纯粹而深邃,仿佛有吞噬光明之能。她的眼睛却是纯白无瞳仁,那白色吕望从未见过,极其冷冽,只是看着就觉寒意刺骨。她的左手被黑气包裹,黑气外形像尖锐锋利的手甲,质地却时而沉寂时而飘忽,湖面一样,被风吹拂时会泛起一层层精致小巧的涟漪,她的臂膀也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水流一样轻柔地飘动。女人静静地站着,虽然带着温柔的微笑,但吕望却不禁战栗,仿佛此时并不是简单地面对着她这个人,而更像仰望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高峻雪山。 “我是枝流。”女人微笑:“认识那么多年,你还没见过我的样子吧。“ “我现在信了。“吕望仰头看着枝流,说:”虽然我不知道神长什么样,但觉得肯定就长你这样。” 吕望的手机铃声响起,他看见了来电显示上的亓穹二字。 吕望看看枝流。 “接。”枝流说。 “你什么意思?”亓穹的声音混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听不出语气。 “我需要你弟帮我个忙。” “帮你妈了个逼!赶紧把他给我送回来!”在吕望的印象中,亓穹从未如此失态过。 “帮完我的忙,给你毫发无损地送回去。” “十分钟,就十分钟。”亓穹说:“晚一秒我把连雍的头挂在金碧辉煌大门上!” 亓穹话音未落,连雍的惨叫声响起来,极其刺耳。 连雍很能忍,当年划破肚子肠子流了一地,他连哼都没哼一声,是什么让他惨叫了?吕望眼前猛地一黑,拳头攥紧,指甲深深扣进肉里,流出鲜血,他看着枝流,问:“怎么办?” “对不起。”枝流的手猝然捅进吕望心窝。 吕望的心脏仍在枝流手中血淋淋地跳动,他一直看着枝流,双眼却根本没有捕捉到枝流行动的轨迹,只是歇斯底里地圆睁,嘴张张合合,却一个完整的音节也说不出来,他无力地瘫软在地,暗红的血转眼聚成泊。吕望颤抖的手艰难地抬起,盲目地摇晃,他想要抓住吕伶的手,他正在涣散的视线最后看见的是吕伶朝自己跑来的身影,他最后听见的声音中,除去吕伶的哭号,还有枝流依旧轻柔的话音:“对不起,吕伶的魂魄里也有桃浪的神魂碎片。“ 我不是淮逝(一) 宁静之日(四) 人历2004年 “淮姐,不好意思,让你专门跑一趟。”戴胜将断成两截的狗夹丢在摩托车上,无奈地笑笑。 直到如今,我仍没有习惯自己体内正居住着神明的事实,单一淮字便能勾起我遥远的回忆。当年我从楼顶跃下,坠落时,身体里飞出了蝴蝶,那些蝴蝶巴掌大小,长着深紫色的丝绒质地的翅膀,光照在上面,反射出绚丽的星流。一个虚幻的女声在我脑中响起,如同千万人共同低语,她说,我救了你的命,你的身体归我了。虚幻之声消散,我的背后展开一对蝶翼,轻柔的力击散狂风,将我拉回楼顶。 “淮姐?”戴胜见我愣神,手在我眼前挥了挥,说道。 我和那位神明同名,戴胜虽是我的旧友,但我知道,他是在和我体内的名为淮逝的神明说话,并不是在对我讲话。我拍了拍自己的头,示意淮逝开口回应。 “狗夹都断了?”淮逝瞥了眼摩托车上附着锈的生铁狗夹,道。 “太壮了这狗,狗夹都夹不全脖子。”戴盛抬起胳膊,赫然可见一道使皮肉绽开的口子从肘到腕,伤口底部薄薄的还在流动的血下依稀可见些白:“没注意,让它划了一牙子。” “去把你那三轮车骑过来。”淮逝看着焊在摩托车后座旁的两个铁笼子,说:“你这笼子怎么装得下?” “成。”戴盛说:“幸苦哥了哈,让狗肉口下留点情行不,这大热天,死狗拉到馆子里肉都快臭了。” “行。”淮逝说。 “我叫他们留条腿子,晚上送你家去给狗肉尝尝味道,这狗的味道肯定好。” “快去吧。”淮逝不耐烦地摆摆手,推开铁门进入院子。 “得嘞得嘞,就在一进门左转那个屋子里。”戴胜边将方才用嘴从衣服撕下来的布条缠住胳膊,边跨上摩托。 淮逝刚进院便闻狗吠,那吠声确实不同,中气十足,一般狗叫不出这种声音,她笑了笑,推门入屋。 屋内狼藉一片,血腥浓厚,卖主夫妇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角,一条肩高接近半米,浑身腱子肉的短毛黄狗站在翻倒于地的电视上,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黄狗眼中的凶戾,一看便知这狗是敢咬人的,它舌头耷着,从中淌出的血红涎水在半空中微微摇晃,浅黄短毛上的一条条血迹仍保留着片刻前初临时的飞溅状。黄狗死死盯着卖主夫妇,正午的阳光被窗户上浑浊的玻璃滤成闷热的色泽,打在黄狗眼中,使其上的红显得有些浑沌,让人分不清是疯狂和怒火的颜色,还是不知来源的血液,它的眼眶湿润,眼角也有着如同泪渍一样未干的水痕。 “这狗养的挺好,确定要卖?”淮逝问:“我来办,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确定,价都谈好了。” “好。”淮逝打开屋门,唤道:“狗肉,来活了,这回收着点儿。” 门外进来一条红狼,肩高一米又半,体长两米有余,直耳尖吻,粗腿长尾,双眼漆黑无白,蓬松的纯色硬毛随其步伐摇动,一股更浓更腥臭的血味也随之逸散屋中。狼和狗之间原本模糊的界限于此景下被红狼凶厉的气势瞬间打破,若说黄狗一看就敢咬人,那红狼一看就会吃人。红狼与淮逝一同进入我的生活,至今也有五六年了,我对红狼的恐惧丝毫没有衰减,它这体格比老虎还壮,气场也比老虎更凶悍。 卖家女主人见狗肉进来,手连带其中紧攥的菜刀都在颤抖,黄狗浑身一颤,从电视上摔下来,方才高高翘起的尾巴现已由臀部夹紧,耸着耳朵晃着脑袋讨好般低声嘶鸣。狗肉缓步走至黄狗面前,在其眼睛处嗅了嗅。黄狗缩成一团,卧在墙角,身体抖得像筛糠,被狗肉轻轻地嗅两下便吓得失了禁,一股骚臭随尿液从其臀部的毛发中渗出来,流成长长一条深黄的小溪。 黄狗在狗肉转头要走之时猛然暴起,直朝它脖颈扑咬而去。 狗肉稍稍仰头便轻松躲过,顺势一口咬在黄狗脊背。狗肉的攻击看起来不快也不凶狠,但从黄狗喉咙里迸溅出的惨叫便可清晰地明白威力几何。黄狗后肢瞬间瘫痪,前肢虽仍在顽强地支撑,但已经难以维持站立,一屁股坐倒在地,连绵的惨叫声声更胜尖锐,它的脊柱被咬断了。 淮逝拎起黄狗的后颈,用力甩了甩,将其尾巴上沾着的粪便甩下来,推门离去。 狗肉仔细嗅过黄狗的眼睛,抬头看着淮逝。 “狗的也行吗?”淮逝皱眉。 狗肉不满地用头拱了拱淮逝,哼了一声。 “行行行,你这话说的,我啥时候看不起狗了?“淮逝利落地抠出黄狗的眼球,用指甲掐断连接的血管与神经,随手朝空中一抛,便消失无踪了。 片刻后,戴胜骑着电动三轮车来了,他将手指放在瘫在黄土中的黄狗鼻前,惊喜道:“真活着呢,谢谢哥哈!“ “谢狗肉吧,我没动手。“淮逝说。 “谢谢狗哥哈。“戴胜十分喜悦,下意识想伸手摸摸狗肉的脑袋,可却在看见其眼神时顿住,旋即悻悻地收回手,情不自禁朝狗肉鞠了一躬,说:“谢谢谢谢。” “以后小心点,别这么冒失了。”淮逝瞄了一眼戴胜胳膊上的伤口,扭头离去。 戴胜看看黄狗,又看看胳膊上的血迹未干的伤痕,苦笑一下,打开三轮车车斗上用废旧弹簧床架焊成的铁笼,将它扔了进去,自语道:“嗐,这一口,让我白干好几天。” “他没事吧?”我回头看了一眼戴胜,问道。 “你指什么?”淮逝说。 “伤。”我说。 “他不像你这么傻。”淮逝说:“他会去打狂犬疫苗的。” 父母于我幼年时离婚,母亲改嫁后搬去外省,父亲独自将我抚养长大。父亲的工作是倒卖狗,这是份苦差,他整日奔波在城与村镇间,低价收购饲主养废的大狗,而后在狗市以高价卖出。举个例子,村人养大狗多用于看家护院,所谓废,指的是狗失去了看家护院之能,具体表现为见谁都咬,不分生人与主人。这样的狗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留着不仅没用,还是安全隐患,这时父亲便登场了,主人以低价将狗售卖给他,但是他得亲手抓住狗。城里人饲养的宠物狗倒还好,娇生惯养,天天吃狗粮,也不运动,看着体格大,其实外强中干,手熟的父亲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其制服。真正难处理的是村人养来看家护院的大狗,村人多拮据,自己尚且饥一顿饱一顿,更不必谈喂狗。村人白天将栓狗的粗铁链解开,放任大狗前去林间狩猎捕食,偶尔才投喂几个干瘪的馒头,晚上将狗拴在院内守夜。护院狗个个野性十足,身强力壮,经常出现两三个成年人都摁不住的情况。我十六岁那年,父亲积劳成疾住进医院,我没钱上学,加之常随父亲同去狩狗,积累了些经验,便自作主张地接替了父亲的生意,成为猎人。我不分昼夜地抓狗,仍只能做到如履薄冰的凑齐父亲的医药费,甚至偶尔吃顿好的都可能打破这脆弱的收支平衡。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狩猎生涯的第三年,我出现操作失误,胳膊被狗牙擦破了。我不停地给自己洗脑,迫使自己产生侥幸心理,只是破皮,血都没怎么流,没有大碍的。但事实证明骗自己没有任何意义,狂犬病发的那天,我才为时已晚地意识到,一切都完了。在被病痛与自责折磨数日后,我终于崩溃,辛苦三年的成果尽数付诸东流,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了,我这几年做牛做马,图啥呢?我坐在楼顶边沿,抽完用兜里仅剩的七块五毛钱买的香烟,跳下去了。 淮逝操纵着我的身体,跨上我继承自父亲的老摩托车,驶向回家的土路。 “平时不都会让我骑吗?”我问道。 “路上有埋伏,是寂寥死亡。”淮逝说。 淮逝以前与我提起过寂寥死亡,她说寂寥死亡是信仰初始死亡的众神,能力强悍,意志坚定,值得欣赏,但她不得不与之为敌。 摩托车驶进树林时,气温骤降,虽然阳光被树叶树枝隔挡在外,但也不至于瞬间冷到哈气成雾的程度吧?我心生不详预兆,唯恐为时已晚,连忙冲淮逝喊道:“保护我的宝贝摩托车!”话音未落,叶影中降下骤雨般的尖头锁链,天色倏然黯淡,锁链宛如菌褶,我被迫成为菌杆,被所有尖头簇拥。锁链尖头携带的风刺扎得我皮肤生疼,淮逝怎么还不动?不会又在发呆吧?我的皮肤被尖头触及,还未来得及流血之时,万物骤然静止。淮逝踩着摩托车后座,迈步走上锁链,从容自如的样子像走上一级再普通不过的楼梯,她缓步走向锁链末段,右手打亮响指,另一个具有立体环绕声效果的脆声紧接响起,树林猝然碎成齑粉,成为一股风,朝淮逝挥手的方向刮去,哗地消失无踪。林被夷为平地,大约几十位身着黑衣之人暴露无遗,他们暂停在半空,手里抓着锁链末端。“我不是你们真正的敌手。”淮逝轻一招手,所有人的眼球滑出眼眶,聚成随风飘舞的绸缎之状,绕着她飞了一圈,而后,便如沉进沼泽的水鸟般消失了。她说:“不要再来杀我了。” 世界的播放键被摩托车排气管咳出的黑烟按下,麻雀继续飞翔,蛐蛐重新鸣叫,杂草接着摇晃,黑衣人坠落,锁链轰地将地面砸出一个大坑。淮逝说自己是宇宙具象,一切都是她神躯组成部分,包括空间,包括时间。宇宙具象的概念过于抽象,我没上过多少学,没文化,不懂这些,只知道她是一位自带暂停键和播放键的神。 回到家,淮逝和往常一样站在几乎顶到天花板的落地镜前,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属于她的身体。那是个女性的赤裸身体,个高体瘦,肩宽腰细,肌肤鲜嫩,犹如含苞待放之花的内瓣,浓密且富有光泽的深紫长发浅浅盖住臀部。她的面容如身体一样完美到超出人类想象力能触及的范畴,眉细浓而锐利,凤眼之尾轻轻挑起,当中的威严震慑心魄,帝王之势或许难及其半分。她的瞳中蕴藏遥远而神秘的群星,绚丽的紫色光辉缓慢流淌,像是拥有生命,正在某种规则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运转。不论与淮逝的眼睛对视多少次,我都会陷入失神的状态,她眼中的辽阔宇宙轻易地囊括了世间绝景,我好像看见云在飘,山在睡,水在流,风在转,令人沉醉啊…… 淮逝痴痴望着镜面,我的手掌贴在镜面,似将与镜中人十指相扣。但,我的手和镜中人的手因这层透明屏障而永远无法相握。淮逝叹了口气,我看见镜中人璀璨的瞳仁黯淡了一瞬。不消须臾,镜中美人消失,镜面恢复常态,我的身体出现在其中,我忽然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与淮逝长得越来越像了,连个子都长高了,虽然远不及她完美,神韵也差得多,但五官实打实地在往相似的方向发展,并且成效显著。我看着愁容满面的自己,说:“我听说神都可以自由变化外形,你应该也会吧?可以把我的身体变成你身体的模样,反正我没爹没妈,也没什么亲人,不在意这些。” “不。”淮逝说:“即便外貌一模一样也毫无意义。” “这样吗?”我说:“我倒觉得变好看是一件好事,小时候我经常因为长得不好看被同学欺负,那时候我就在想,我要是很漂亮就好了。” “现在的长相,你满意吗?”淮逝看着镜子,问道。 “满意。”我摸摸自己饱满丰润的胸部,又摸摸白嫩光滑的腿,说:“虽然现在仍与你原本的样子有很大差距,但除你的真身外,我从没见过更完美的身体,电视明星与我相比都相形见绌。” “可这并不属于你。”淮逝说:“而且你原本身体已被替代,即使这样,你也会觉得高兴吗?” “会。”我如是说道:“我的身体被替换成更好的样子了,我为什么不高兴呢?即便不属于我,但我有时也可以使用嘛。” “肤浅的人类。”淮逝轻蔑地嗤了一声,不再开口,她走至餐桌前,手伸向摆在正中的深紫大花。那花枝呈黑色,细而直挺,无叶无旁枝,花瓣深紫,隐有光点闪烁其上,形如飞舞之缎,状若星河碎绺,多年前从淮逝手心长出,名为宙花。触及宙花时,我的眼前一黑,淮逝打了个响指,紫光悠悠亮起。 宙花如同某种桥梁,连接着独属淮逝的名为宇宙之影的空间,她没有跟我解释过这个名称的含义,不过若单从影字为线索展开现象,多多少少能猜到些蛛丝马迹。我现在身处的密室便位于宇宙之影中,密室正中的银色办公桌上飘起深紫火焰,寒冷的光芒烟般弥漫。密室西北角被多根上穿天花板,下透地面的钢筋圈成一个边长两米的牢笼,里面关着十三个人,男女老少都有,狭窄的地面上糊满粪便尿液和血液的混合物,边角处的混合物已被挤压瓷实,似乎接近固体,像火锅店里贩卖的鸭血块,只是形状没有如此规整罢了。笼中人少有的肢体完整者蹲在墙角不住颤抖,缺少胳膊的倚墙而坐,缺少腿的靠着钢筋栏杆,手抓着钢筋以防失去平衡摔倒在地面,胳膊和腿都没有了的人只好如蛆虫一样泡在粪便与血液之中,血便是来自于他们伤口断面的涓涓细流。泡在其中的不止人彘,还有被开膛破肚者,他们的肝肠脏器洒了一地,没有任何气力移动,却也死不了。按照伤情来看,笼中只有那两个肢体完整者可免于一死,其余不久便会因失血过多而亡,但他们却诡异地存活下来,死逐渐在淹没神智的痛苦中成为奢望。 虐杀生命是淮逝的业余爱好,她说自己最初并不是唯一的宇宙具象,也不是初始之神。宇宙具象苏醒时便是零散的碎片,它们各自找到强大的星辰并附身其上后,同时向世间坠落。世间变为兆亿星辰之神厮杀的战场,淮逝斩杀所有同胞,将她们的力量和宇宙具象碎片尽数吞噬,最终成为唯一且完整的宇宙具象,宇宙化为她的神躯时,她终于成为一位崭新的初始之神。横跨初始时代与混沌时代的战争对淮逝影响深刻,杀戮与战斗已经成为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但她已经没有名正言顺且旗鼓相当的对手了。淮逝夺回神躯的计划已经接近完成,我却隐约察觉到她还在谋划着什么,但时机尚未成熟,生性暴戾的她时常因此发怒,蹂躏生命逐渐成为她发泄怒火的手段。 “唉,算了,没意思。”淮逝叹了口气,她一挥手,方才沉入空间的长串神眼狗眼再度浮现,人笼中所有人的眼球也滑出眼眶加入队列,一同飞进摆在密室正中的水晶瓶。淮逝取来臼杵,被挤出眼液的干瘪眼球自发飞出,一半进了人笼,一半进了狗笼。眼前一黑,周遭之景变化,空气寒冷,脚下黄沙中混杂霜粒,天上阴云密布,雪花不时落下,白焰山在不远的前方。如今淮逝与宇宙神躯的部分连接似乎被初始梦魇月燃掌控了,淮逝因此受制于月燃,被迫为月燃做事,被迫面对寂寥死亡在内的月燃的敌手,淮逝偶尔会前往白焰山,将提前收集到的眼液交给月燃。 接近白焰山的山脚之时,阳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据说是因为太阳的光照不进这里,才导致全天黑暗如夜。传说在遥远的过去,不计其数的混沌之神因燃月之光而疯狂,最终死在追逐燃月的途中,尸体堆砌于世界尽头,形成穿透天际的山峰,连神明都难以跨越,后来被人们称作白焰山。每年有数以百万计的登山爱好者慕名前来,却无登顶者,政府的勘探工作也在持续八十七年后宣告搁置,没有人知道它究竟有多高。白焰山在满月夜有奇幻之景,恢弘如世界脊梁的山体会燃起银色的滔天之火,届时,附着在山脚边的云幕被瞬间点燃,若站在百里之外最近的安全观测点观看的话,会看见整片天穹都飘扬着亮银火流。被此等绝景吸引之人不计其数,最近安全观测点是由数千人的性命试探出的,最早建立的最近安全观测点仅距山体一公里,湮灭后便在两公里外再建一座,以此类推,人们因满月绝景而癫狂,终于在经历九十三次失败后寻找到了真正的最近安全观测点。据说那银色火流能点燃人的肉体和灵魂,之前九十三座因距白焰山过近而焚毁的观测点中,仅有一名幸存者,他的身体变得畸形萎缩,精神状况极不稳定,只听他嘴里不停念叨着,满月已死,燃月临天。由于痴迷白焰山绝景之人实在太多,潜移默化下,满盈的月亮便不再被称为满月,而改名为燃月了。在这之后,便有目击者声称看见满盈的月亮周围弥漫着银色的火花,似如其名般燃烧。 淮逝后背猛然展开一双宽阔的紫火之翼,光耀乍现,衣物化为灰烬飘散,她冲破天穹,云幕被宽阔双翼激起的狂风洞穿,只留下闪烁着深紫星光的黑色漩涡。天空深处涌动着不见边际的银色火焰,如同倒悬的海洋。淮逝在火海中飞行,我看见被火焰淹没的星流远远地跟在身后,它们似乎想接近淮逝,却被火焰阻隔。不知过去多久,前方出现一个巨大的亮银光轮,中央有一条竖着的狭长黑色椭圆,相隔千米才能勉强将其完整收入眼帘,淮逝说那是月燃的眼睛。人类的一切在初始之神面前都显得如此渺小,就连自以为可以无限膨胀的想象力也变得不值一提,月燃的神躯对我来说也是如此深奥。 淮逝走入巨型眼瞳,耀眼光芒被隔绝在外,她的脚落在刺骨的水里,眼前无边湖水中摇曳着丝丝缕缕的淡银微光,使湖如一片玻璃般清澈透亮,若不是其中蕴含着深邃而厚重的寒意,多半会被看成一片浅洼。她潜入水中,双翼融化,朝水底光源游去。光与寒意来自凭空立在湖底上的一道裂缝,裂缝之中的光溺水一样惶恐地挣扎着向外冒,淮逝方伸手触摸裂缝,便被吸了进去。裂缝中像是存在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上下皆是不见边际的黑暗,中间漂浮着一片质地透明的孤岛,岛上铺满足有房屋大小的银色花瓣,中央盛开着一朵巨大的银玫瑰,片片花瓣中央是一只同样巨大的亮银瞳孔的眼球。 “你来控制身体。”淮逝落在地面,对我说道。 这便是淮逝没有彻底夺取我身体的目的,每当这时,她都会让我控制身体,我唯一的作用就是替她装犊子。我问过淮逝原因,她说,我做不到低声下气,如果我掌控身体与月燃交谈,一定会与月燃爆发战斗。如果现在就彻底开战,不光人,神都会灭绝,你想让世间崩毁吗?好嘛,看来我是没有选择的权力,不过换个角度想,我一个平民百姓,居然能在有生之年担任拯救世间苍生的重任,这犊子装得还挺值。 我跪在玫瑰前,迅速进入状态,举起手中盛着眼液的水晶瓶,恭敬道:“主人,眼睛带来了。” 一只手从眼球中探出,抓住花瓣猛地撕扯,厚重的花瓣棉絮一样轻飘飘地被那手丢在旁边,接着,第二只手探出,双手扣住眼球,手的主人便钻了出来。那人极高,似乎有两米近半的样子,赤身裸体,肩宽腰细,纤瘦优雅,及腿银发如月下静河,无风飘漪,白皙肌肤透缥缈之光,如同方才玻璃般的湖水。脸被浅浅的银色雾气笼罩,看不清面容,双手手背之中各嵌一只瞳孔同样亮银的眼球。 “你是淮逝吗?”月燃的脸几乎要贴上我的脸,细而柔的声音伴随森森寒气飘进我的耳中。 “是。”我的心脏疯狂跳跃,呼吸瞬间紊乱,月燃所带来的压迫感过于浓稠,令人颤栗。 “不,你不是。”月燃的手指挑起我的下巴,说:“你只是个人类。” 我低头沉默,不敢言语。 “一切生命的神智都源自我,淮逝,你骗不到我。”月燃抚摸着我的脸,说:“怎么来看我了?是想我了吗?” 月燃见我沉默,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哦,我忘了,是我叫你来的,是我想你了。” 据淮逝所言,很久以前她和月燃是夫妻,当然,这不是她的原话,但按我的理解翻译成人话就是夫妻的意思,她当时说的好像是自己和月燃互为活性的一半。活性的对于初始之神的含义约等于生命对人类的含义,初始之神是真正意义上的永恒不灭,但神智会不定期陷入沉睡,这时便是活性沉睡的状态,再次苏醒时或许会遗忘所有记忆,我觉得与传说中讲的人死后会转世投胎有点像。淮逝深爱着月燃,月燃也深爱着她,她说,连绵的毁灭与阴郁的绝望时刻伴随月燃,深深刻入她的一举一动中,她的爱意固然美好,但会带来伤害,似乎她认为伤害正是爱的本质。我不懂,我与月燃相处了很久,但还是不懂她,她后来夺取了我的神躯,强迫我成为她的奴仆。 “你终于要夺回神躯了。”月燃说:“期待与真正的你重逢。” 淮逝接过身体的控制权,说:“你将死于我手。” “期待那天的到来。”月燃笑道:“不过,你永远杀不死我。” 淮逝丢下水晶瓶,我的视线一黑,恢复时已经回到家中,她说:“叫亓穹过来吧,我不想和他说话,交给你了。” 淮逝厌恶交涉,但现在不得不与其他神交流,很多年前她还能完美掌控神躯时,对宇宙中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但随着与神躯的联系薄弱,感知也大幅衰弱,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了解,想必很痛苦吧。与交涉相关的事务全权由我负责,这一点除了我和她之外,没有第三者知晓。 信仰月燃的众神们组成了名为祈月幻水的组织,亓穹便是其中一员,但他并不信仰月燃。据说加入祈月幻水很容易,亓穹渴望强者和组织的庇护,谎称信仰月燃,轻易加入其中,他的实力惺忪平常,依靠圆滑的处事方式平步青云,现在已经担任人间的传教使了,在人面前他手眼通天,人类国家的领导者都与他关系匪浅,但在神面前,他却是个只擅长溜须拍马的老鼠。亓穹仰慕强者,对淮逝溜须拍马,刚好淮逝需要处理杂事的工具,她们便越走越近了。 不消片刻,亓穹便来了。 “上次我说的那个人,你找到了吗?” “是那个名叫沉浮的吗?”亓穹说。 “是。”我说。 “对不起。”亓穹低下头,说:“暂时没有查到。” “没用的东西。”我说。 “我一定尽快找到。”亓穹嗫嚅道:“我还有一件事,想求您帮忙。” “又是你那个弟弟的事?”我眉一蹙,说:“你还是把桃浪的神魂碎片埋进他的体内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妄图染指桃浪的力量。” “那块碎片是我拼上一切才得来的,而且与亓覃的相性真的很高,其中的力量已经开始弥漫,几乎要成功了。”亓穹的语调有些癫狂:“那可是桃浪的碎片啊,如果能获得其中的力量,连你都不是我……我以后就肯定能帮上您了。” “那你成功了么?”我学着淮逝的神态,轻蔑地笑了一下,问道。 “这就是我想求您的事。”亓穹说:“亓覃被一个人类抓走了,那不是一般人,我发动所有关系都找不到他。” “何人?”我问道。 “吕望。”亓穹说。 “嘁。”我撇撇嘴,说道:“吕望的事,我不是上次就给你擦过屁股了么?你想抢她姐体内的桃浪碎片,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前脚刚走,后脚你就输给他了,还差点送命,你被他以人类之躯击败,还恬不知耻地去得罪他?” “他虽然是人类,但他体内有强大的神……”亓穹嗫嚅道。 “你也知道他体内有强大的神?”我厉声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他体内住着枝流的化身?他能让枝流化身看着顺眼,是你这种货色能斗得过的?” “可是……”亓穹的头更低了,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的:“我马上就要成功了,只要您帮我把碎片抢回来……” “闭嘴。枝流也在寻找桃浪的碎片,你不要再妄想了,不然你会因此而死。”我说:“滚吧。” “可是……”亓穹仍不死心。 “滚!”淮逝一巴掌将亓穹扇飞。 “消消气。”我摸着自己的脑袋,安抚道。看得出来,淮逝很想杀死亓穹,但硬生生忍住了。 “算了。”淮逝叹了口气,说:“打电话给火映宵吧,他肯定能帮我找到沉浮。” 虽然我只见过一次火映宵,但在我眼里他是个神通广大又神秘的人,我不知道他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他是人是神,但我有种感觉,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办到,如果不是他帮忙,淮逝可能还得过很多年才能夺回神躯。 我输入号码,淮逝破天荒地要亲自与火映宵商谈,她按下拨号键,很快,火映宵的声音传了过来:“淮姐吗?神躯的事怎么样了?还需要我帮忙不?” “神躯万事俱备了。”淮逝说:“帮我找个人。” “人吗?”火映宵说。 “我也不知道他现在是神是人,或许也是碎片吧。”淮逝说:“是沉浮。” “哇……”火映宵喃喃道:“沉浮,是那位初始混沌吗?” “是的。” “我尽力。” “好。”淮逝挂断电话。 “沉浮是何方神圣呢?”我问道。在我印象里火映宵一直都很沉稳,从没见过他发出如今天一样的感叹。 “他是个伟大的傻瓜。”淮逝移步窗边,抬头看着太阳,笑了一下,说:“他甘愿为世间苍生献出一切。”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道:“我怎么看都不觉得你会因怜惜苍生而选择推迟与月燃开战,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沉浮。” “沉浮死前请我帮忙,他说,请你在我死的这段时间内守护……算了,其实你也不用上心守护苍生,只要打架的时候注意点,别把他们彻底整灭绝了就行。”淮逝撇撇嘴,说:“这么久过去了,他也应该复生了,再不济神魂或神躯碎片也复生了,他这么看得起你们,就让他自己来守护吧。” 我闻言忍俊不禁,经过这些年的观察,我也算对淮逝有些了解,她是标准的外冷内热,刀子嘴豆腐心,外表看着是屠戮兆亿星辰的杀神,其实并没有那么冷酷,很为朋友着想,当然,前提是得被她当作朋友。 我不是淮逝(二) 宁静之日(四) 人历2004年 翌日清晨,戴胜打来电话:“淮哥,去收狗不?” “怎样,他又打来电话了,这次行动你要不要主导呢?”淮逝说。 “都行。”我故作无所谓。 “少来了,我看得出你喜欢那小子。”淮逝说。 我初当猎狗人时,虽然学习过父亲的经验,但实操水平不高,手段也很青涩,常被突发情况弄得手足无措,戴胜给予了我很多帮助,可以说,如果没有他的陪伴与相助,我无法以猎狗贩狗为生。我觉得戴胜很可靠,和他在一起时会觉得安心,时间一长便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淮逝降临,被她操控的身体很强大也很漂亮,或许没有人会不喜欢强大的队友吧,我逐渐感觉到了以前从未感受过的,来自戴胜的依赖,也轻而易举地察觉到了他与日俱增的喜爱,但我知道,他喜欢的是漂亮又可靠的淮逝,不是我。我有些伤心,但很快释然,我怎么可能比得过淮逝呢…… “区区人类,我还能看不穿么?”淮逝冷哼一声,说:“我看一眼就知道你今天穿的啥颜色裤衩子。” “今天的裤衩子不是你穿的吗?你非说要穿那个紫色的。”我说。 “修辞手法。”淮逝忍俊不禁,说:“别较真。” “成。”我憋着笑,说:“叫上狗肉,咱出发吧。” 淮逝左手猛地撕开右腕皮肤,星河般闪烁光辉的紫色血液迸溅在墙上,像一小片绮丽的夜空,从中跃出猩红之影,落地冲她摇着尾巴,正是狗肉。“摸摸她。”淮逝说。 “不了吧。”我悻悻道:“摸老虎我都觉得更安全点。” “怕个屁。”淮逝说:“让你摸你就摸!” 焦县北面的蓝水路贯穿菜市场和狗市,最后通入汽车站。被夹在中间的狗市稍显局促,与必经之路上由废旧仓库改建成的菜市场相比荒芜不少,只是一簇簇挤在路两边,侵占非机动车道的摊位而已。正值晌午,北方一天中最热的时段,也是狗市最热闹的时段,摩托车与三轮车见缝插针地穿行于客车之间,厚重和轻扁的轮胎掀起热风,将积在路牙边的沙尘与垃圾裹着,漫无目的地回旋,沙尘最后扑在人的脸上,垃圾最后落进路外桥下的绿水河里。相比于专职卖狗者,牵着孤零零一条狗候在路边的人显然更多,卖的多是不同种类的成年狗,行内习惯称其为个体户,若是上前询问为何卖狗,千变万化的回复最后多半会殊途同归成两种答案,一是因为种种原因而不能继续养下去,狗很乖,希望能给它找个好主人,二是直言狗咬人,养不了了,当肉狗卖了。戴胜对第一种回复嗤之以鼻,即便售价便宜他也不愿意收,好狗认主,买来成年狗根本养不熟,十之八九会逃跑,劣狗性格差,更不适合作为宠物来养。任谁都明白成年狗买来就是吃的,况且狗是自己的私有财产,拥有贩卖自由,为什么还要编造如此粗浅的谎言企图让自己看起来高尚呢? 狗市并不是只交易食用的成年狗,也有人开着崭新的卡车停在路边,打开车厢,露出里面整齐堆砌的体积约半平方米的干净铁笼,每只幼年狗独占着对于身体来说极其宽敞的铁笼,明亮的眼睛朝外张望,给予每个来访者最热情的微笑,像家境优渥且涉世未深的孩子一样善良,它们的价格相比于成年狗来说贵得离谱,前来的购买者也多开着精致的轿车,穿着体面的衣装,与风尘仆仆的狗市格格不入。当年第一次进入狗市的淮逝对此不解,问戴胜,那些小狗金贵在哪?戴胜看着那商贩笑眯眯地将厚厚一叠钞票塞进衣兜,苦笑了一下,说,那些是品种狗,城里人就好这口,听说那些狗比人过得还好呢。 戴胜来回转了三趟才寻到空位,将电动三轮车塞进去,与我和狗肉一同挨家询问个体户的期望售价。 “多少?”戴胜寻到一条精神不错的花狗,上前询问其主人。 “六百。”个体户答道。 戴胜悄悄给我使了个眼色。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想让我掂掂狗的份量。估算重量是我的特长,我只要拎住后颈皮轻轻一提,就能将狗的重量猜个八九不离十。 “五十来斤呢,我这够便宜的了。”个体户敏锐地注意到我的小动作,拽着狗绳将其往自己腿边拽。 我不动声色地冲戴胜摇了摇头。 “你这哪有五十斤?二百五吧,二百五我立马掏钱。”戴胜给个体户发了根香烟,说道:“看兄弟这架势也懂点行,狗肉价跌了,卖不了几个钱了。” “二百五?你当我二百五呢?”个体户接过香烟别在耳朵上,说:“五百,少不了了。” 我能感觉到淮逝正在我体内饶有兴致地观瞧,她每回都愿意陪戴胜来收狗并不只是因为看他顺眼,还有一方面原因是讨价还价的过程着实有意思,直到如今她都无法理解低收入人群对于金钱的精打细算,只觉得有点儿像过招前试探对方底牌的博弈,这让她回想起遥远的过去,那时她还是星辰之神,每次的战斗都是以命相搏,稍有闪失便万劫不复。正看着,我面前走来一个中年男人,二话不说便拍了拍坐在我身旁的狗肉的脑袋,问道:“妹妹,你这狗有意思,有兴趣卖不?” 男人的举动将我吓了一跳,这狗和猛虎一般大,坐那儿像座小山,你上来就摸哇?胆子这么大的吗?我入此行多年,狗肉与淮逝虽然来得晚,也跟随我有些时日了,狗市上的常驻者都认识狗肉,不过领着狗肉的是淮逝,不会回应任何打招呼的人,时日一久,众人便代为热情地与狗肉打招呼,大家都很稀罕狗肉,这能不稀罕么?去动物园看老虎的钱都省了,还能摸摸。这是第一次遇见上来就拍狗肉的脑袋问卖不卖的人,淮逝上下打量完中年男人,忍不住笑道:“卖,你敢买么?” “这有什么不……“中年男人摸狗肉的手下意识缩回来,他看见狗肉的嘴动了一下,浓郁的血雾从中升腾。他下意识想跑,情急之下两条腿互相阻碍,平地摔了一跤。 狗肉并没有要发起攻击的意思,它只是想伸出舌头舔舔鼻子而已。跟随我身体之后的狗肉会尽力压抑凶残的性子,伪装成人畜无害的样子,摸摸他也是没有问题的。周围认识狗肉的人见状哄笑起来,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淮逝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我与个体户的讨价还价上,她不止一次赞叹过我的诡辩能力,仅仅片刻,价格的区间便被我牢牢压制在二百六与二百七之间。其实最初我并不擅长与人交涉,但钱对我实在太重要了,把价格拉低一块钱,意味着我下顿可以多吃两个馒头,拉低十块钱,意味着我明天的香烟份额有着落了。 “二百六十七,真不能再多了,这都是看老哥懂行才给的亏本价。”我装作快把裤衩子亏掉的表情,苦着脸说道。 “他妈妈的!就二百七,你爱买不买!“个体户显然被我在逻辑上无懈可击的死缠烂打折磨得极其难受,忍不住破口大骂道。 “可以可以,别上火嘛,二百七就二百七。”戴胜笑着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递给个体户。 “如何?”个体户走后,淮逝问我。 “如何?”戴胜同时问我。 我喜滋滋地说:“这狗起码三十五斤,赚啦!” 个体户报价之后一般不允许你先上秤称过再决定购买与否,贩卖狗之前也不会提前称重,加之不了解行情,故只凭个人感觉报价。这便是考验的关头,收狗者须有看出狗斤两的能力,并利用信息差与个体户博弈,最终寻找到双方满意的价格,这是决定收狗者赚多赚少的关键环节。狗肉一斤十二,例如与个体户的成交价五百,收狗者看走眼,称重后狗只有三十斤重,便是亏了十来斤的钱。若是成交价二百七,狗有三十七斤,便是赚了十来斤的钱。 “走,去称称。”戴胜也喜气洋洋地说道。 戴胜拽着狗绳往前走,花狗的四条腿像炮架一样尽力张开,妄图扣住坑洼不平的水泥路。花狗被往前窜的项圈勒得双眼通红,白沫状和液体状的涎水从嘴角滴出来,它已经没有继续挣扎的力气,直到缺氧昏厥,也未哀嚎一声。我没有在花狗眼中看见愤怒,也没有看见祈求,准确地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它的眼睛像井水一样没有丝毫波澜,却失去了该有的清澈。即便是神也不乏于死前哀嚎痛哭者,更不必说人,更不必说狗,人类向淮逝叩头哀求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想到这,我不禁想道,力量真好,不论是不是自己的,都很迷人啊。 我走近电动三轮车,看见一个男人盘腿坐在车斗旁的地上抽烟。那男人大约一米九的个子,身材比例与肌肉线条如同被精心设计的雕像一样完美,他皮肤苍白,高而细的鼻梁上有一颗红色的小痣,上身穿的劣质酒红色短袖已被洗得有些褪色,颜色一块深一块浅,下身穿着黑工装裤,裤脚塞进脚上同样几近暮年的黑靴里。男人见我近前,将烟蒂碾灭,顺手塞进裤兜,站起身来,说:“淮逝是吧?跟我走一趟。” 狗肉警惕地挡在淮逝面前,喉咙里响起低吼。 男人瞟了一眼狗肉,不以为意,囫囵一掏裤兜,摸出一包烟和一张警察证,他不紧不慢地打开烟盒,叼了根香烟在嘴上,朝我亮出证件,说:“警察。” 淮逝看见警察证上姓名一栏中的沉浮二字,笑了笑。 火映宵的办事效率比我想象中还高,昨天请他帮忙,今天沉浮就自己找上来了。事后火映宵说,我查到沉浮是个嫉恶如仇的警察,就托人和他说上话,但他却表示自己并不认识淮逝,也不愿意见淮逝。那家伙是个死心眼,油盐不进,没辙,我只好对症下药,说淮逝是个恶贯满盈且手眼通天的杀人犯,好多人上访都被压了下来,现在仍逍遥法外,只有你才能为大家伸张正义啊!沉浮听后神色凝重,调查之后果然看到关于亓穹和淮逝的案件记录,二话不说立马找上门来。 “那边儿聊?”淮逝指着一旁的树林,说道。 沉浮显然没见过这么主动的人,皱皱眉,跟上前去。 走进小树林,沉浮正欲开口,淮逝便猛然抬肘朝其面门砸去。 沉浮显然没见过如此快速的攻击,但他也没有自乱阵脚,知道闪避不及,抬臂交叉护于面门前。 只听咔一声脆响,沉浮的双臂被轻易砸碎,血肉坠下,骨茬飞溅,还好他在最后关头侧了头,不然脑袋都要开花了。 “又是一个没有苏醒力量的。”淮逝叹了口气,手中紫色火焰凝聚成一柄长刀,刃轻轻没入沉浮咽喉。 在刀刃即将没入沉浮脖颈之时猝然碎裂,化为一片片澄澈的光斑消散。沉浮眼中飘扬起猩红流光,伤口血丝缠绕,崭新的手臂转眼出现,他笑了笑,说:“你还是这么果断。” 淮逝闻言转头看向沉浮,说不清是惊讶还是喜悦。 “我的力量暂时苏醒不了。”沉浮说:“暂时不能陪你打架。” “不,这次我不是找你打架的。”淮逝说:“我将与月燃开战,我的力量也不如当年,无法控制战斗的规模,余波或许会毁灭苍生。” “再等我一些时日吧。”沉浮沉吟片刻,说:“到时我可以帮你。” “不。”淮逝说:“我不需要你帮,你只需要打散余波,好好保护你的世间苍生就行了。” “还记得当年你说关我屁事。”沉浮笑道。 “哪那么多话?”淮逝冷哼一声,说:“老子走啦。” “想不到你还挺傲娇。”我说。 “哪儿学来的词?”淮逝说:“别瞎用。” “动漫里。”我说:“每次不都是你嚷着要看的吗?” “闭嘴。” 与戴胜分别后,淮逝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说:“以后抓狗的行动都由你来主导吧。“ “为什么?”我说:“你不是嫌我太磨叽吗?” “那人体内的沉浮很虚弱。”淮逝说:“那样的沉浮不一定能完全抵消我战斗的余波,到时人类可能会死很多,我不确定你和戴胜能不能存活。” “明白了。”我苦笑道。淮逝的言外之意是,抓紧最后的时间与他相处吧。 我虽然想过自杀,也为之付出过具体的行动,但我对死亡的概念一直是模糊的,当年的我寻死是因为承受不了折磨,并不是不想活,谁会不想活啊?死亡倒计时的启动键被淮逝简单的几句话拨动,我早料到会有这天,但总觉得就算会死,就算人类会濒临灭绝,一切都还早,那时候我可能都已经活腻了呢?那时候没准已经准备好死了呢。但现在的我没有准备好眼睁睁看着倒计时不可阻挡地归零,可以轻易预料到的是,到沉浮所言的过些时日时,我肯定也没有活够,我好想仔细看看世间啊,我想去爬山,我想学游泳,我想去游乐园,我想谈恋爱,我想结婚,我想看着我的孩子笑,我想哭。 我想起父亲临死前的哀叹,他对我充满歉意,他觉得自己没有本事,没有让我度过本该快乐的童年,还剥夺了我本该自由的青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自由地为自己活过,人类成长的轨迹将我牢牢束缚,无聊地上学,然后拼劲全力挣钱为父亲治病,乏味而简陋的两句话便能将我的二十多年人生完全概括。我很羡慕那些神,他们想干嘛就干嘛,没有拥有过自由的我本不该对其产生向往,体内住着初始之神也并不好啊……亲身体验过那样的力量之后,怎么能不羡慕呢?怎么能不看扁自己呢?我将被迫熟练掌握的自我洗脑法运用得淋漓尽致,才终于不那么自卑,我原本想等淮逝离开后,彻底为自己的自由而活,但看来,我没有机会了。 “可以不波及人类吗?”我问出了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 “不行。” 我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 “不用帮忙!”我喊道。穷途末路的大狗再度挣断绳索,朝我扑来,我看着方才仓促布置的绳圈,这是仅剩的机会,我见大狗前爪踏入其中,猛拽绳尾。绳圈猝然收紧,牢牢咬住大狗前腿,充当定滑轮的树干没有辜负我的期望,虽然迸出一声力竭的哀嚎,但没有彻底断裂。 手持狗夹的戴胜赶忙上前,但,树干断了。恐惧而愤怒的大狗还未落地,血盆大口便张开,径直盖向戴胜面门。纷乱庞杂的对策在我脑袋里打转,但没有一条能发挥作用,怎么办啊!我感觉到身体自发地行动了,我看见自己一把掐住大狗脖颈,将之砸在地上。 身经百战的戴胜率先反应过来,连忙用狗夹定死大狗脖颈,我看得出来,他也怕了,他手臂上的青筋根根分明,平时不论多凶的狗,他都会手下留情的。 最后关头是淮逝出手了。戴胜将所有的信任都给予了与我使用同一个身体的淮逝,他恐怕已经在淮逝的帮助下,习惯从容而安全地抓狗了吧……淮逝能对这份信任负责,而我只会使人失望,只能使戴胜暴露在危险之中。 “淮姐,你今天的手段很复古呀。”戴胜抹去额头的汗水,说:“你已经很久没用过这种方式抓狗了,还挺令人怀念的呢。” 我回想起往日,戴胜总叫我小淮,淮逝降临之后,他才开始使用淮姐这个称呼的。淮逝和狗肉的工作效率都极高,出手便制胜,但我没那么大力量,胆子也很小,已入行数年,仍会偶尔被突发的犬吠吓到。我叹了口气,说:“用这种伎俩抓狗,很无能吧。” “怎么会?”戴胜说:“很巧妙呀。” “这样抓和直接上手抓,你更喜欢哪个呢?”我说。 “直接上手更效率,也更安全。”戴胜说:“但偶尔复古一下也无妨。” 数月后 从淮逝手中抛出的头颅砸碎河面的薄冰,落入水中,她看着头颅越漂越远,说:“你和他还真是不一样,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我是人,不是初始之神,与他不一样难道不正常么?况且,被你杀的都是早就该死的。”沉浮撩起河水,用手蹭掉迸溅在靴子上的鲜血,说:“你每天都这么忙么?早晨杀神,下午杀狗,晚上杀人。” “早晨一般没事做,毕竟没那么多神可杀。”淮逝扯掉扎着头发的皮筋,晃了晃脑袋,说:“你比他讲理多了。” “尊重是互相的,不是凭空而来的。”沉浮笑笑,说:“以前我也挺轴的,刚当警察那会儿,办一个案子,从绑架犯手里救一个小孩儿,虽然把小孩救出来了,但挨了一刀,肠子差点撒了都。但当时没觉得后悔,甚至没顾得上疼,心里全是高兴啊,成就感一下子拉满了,脑子里没想会不会落下后遗症,全想的是那小孩的家长来单位给我送锦旗,一个劲感谢我的场景。但事实并不如我想象的一般,我还没出院,那小孩他妈就来医院闹了,屁股后面还跟着一大帮子记者,他妈说我全然不顾老百姓的安全,心里全想的是伸张正义,导致执法不当,把她孩子胳膊都给弄伤了。” “那事儿闹得挺大,给我整上新闻了,大大小小的领导轮番来医院批斗我,给我记了个严重处分。”沉浮点了根香烟,说道:“不过我没怀疑自己的信念,我就是要救人,就是要将不尊重他人生命者绳之以法,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其实也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也没有那么强的力量,依靠自己没办法实现理想,只能去寄希望于由人组成的所谓权力机构。你给我打开了另一条道路,我一下子想通了,尊重和付出是相互的,并不是所有生命都值得尊重。我也不想背负太多东西了,我不是初始之神沉浮,我只是凡人沉浮,没有他那么宽广的胸怀,我只想为自己而活。” “初始之神沉浮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伟大,他年轻时杀过的神,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呢。”淮逝盘腿坐在沉浮身旁,笑了笑,说:“力量并不是独自存在的,只与其共生的神智与经历相配,自己永远无法成为别人,别人也永远无法成为你,仔细体悟属于自己的生命比什么都重要。” 我知道,淮逝这番话是说给我听的,她很久以前就跟我讲过这个道理。当时,淮逝手一挥,我的眼前便出现了已故的父亲,但仔细一看,又与我的父亲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淮逝说,这副身体是按你父亲为模板创造的,但比他更高更壮更帅,也更有钱,情商智商都更高,你觉得这个人是你父亲吗?你更喜欢父亲还是更喜欢他呢?我回想起儿时,父亲在炎炎夏日带我去游泳,傍晚饥肠辘辘时,他捉来大鱼烤熟请我吃。那条鱼有点烤糊了,也没放盐,但我觉得特别好吃。陪伴我十几年的是矮小黝黑的父亲,并不是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想到这,我好像理解了淮逝的言中之意,但又说不上来到底理解了什么。 “是么……”沉浮看着金色的太阳缓慢现于朝霞之中,叹了口气,说:“今天的日出,更美了。” “今天除夕,晚上有安排么?”淮逝也望着太阳,说道。 “没什么事儿。” “那晚上咱一块上戴胜家喝点儿吧?”淮逝转头,望向天际边缘零散的星星,说:“没算错日子的话,就是今天的事儿了,以后不一定有这个机会了。” “成。” 今天太阳落山得格外早,不到七点天就完全黑了。满盈的月亮悬在正中,整片天飘扬着亮银色的光华,和日光一样闪耀,却令人更觉寒意凛然。 淮逝将羽绒服拉链往上提了提,拍了拍戴胜家院门。 嘹亮的犬吠率先响起,而后是戴胜的声音:“别他妈叫啦!就你嗓门大。” 门开了,戴胜接过淮逝手里的酒,说:“淮姐来啦,快进来!” 一条花狗紧接着迎上来,兴奋地绕着淮逝转圈儿,大尾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 “狗肉咋没来呢淮姐?”戴胜从厨房端出一盘糖醋鲤鱼,放在餐桌正中央,问道。 “跟着沉浮玩儿去了,等会儿他们就该来啦。” “那就好,我特意给狗肉准备了一大块好牛肉,保准够他吃。” 片刻后,沉浮带着狗肉来了,花狗看见狗肉,亲昵地贴上前去为其舔舐毛发,狗肉咧起嘴角,似乎在笑。 伴随着春节联欢晚会节目的开始,菜悉数上齐,戴胜拿出早就为淮逝和沉浮准备好的酒杯,说:“快吃吧,等会菜凉了。” “阿姨呢?”淮逝问道。 “啊,不用操心她,我前面给她做了点吃。”戴胜愣了一下,说道。 “年夜饭,不叫你妈来吃,像什么话?”沉浮道。 “老太太身体不行,而且有点痴呆,总说胡话,这不是怕坏了兴致嘛……”戴胜嗫嚅道。 “没关系,我们帮你一块伺候阿姨吃饭。”淮逝道。 戴胜扭不过淮逝,推门进里屋,须臾后搀扶着母亲缓慢地从里屋走出来。 戴胜母亲见到淮逝的瞬间,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叩首连声哀求道:“求求你了,杀我就行,别杀我儿子,他没做过什么亏心事的啊……” 淮逝叹了口气,没有开口。 “老糊涂啦?这是淮姐,你不认识啦,不是见过好多次嘛?”戴胜没有注意到淮逝表情的变化,只当自己的母亲又在胡言乱语,责怪道。 淮逝刚蹲在戴胜母亲身旁,便察觉到窗外月光像开灯一样猛然亮起,真的跟白天的太阳光别无二致了。淮逝说:“对不起。” 淮逝说罢夺门而出,她的背后猛然展开一双宽阔的燃烧之翼,身形刺入月光之中,双翼迎风而涨,似火焰之形,却闪耀着遥远而神秘的星辰之光,刹那之间将深邃的余辉刻满半片天。 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淮逝飞上天空,我并没有,她不在我的身体里了。 “你真正的名字不是淮逝,如果能幸存,余生就为自己而活吧!”淮逝冲我笑了笑,望向月亮时眉眼恢复凌厉,一个清冽嘹亮的声音划破空气:“群星!听我号令!” 我看见漫天星辰从模糊到清晰,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大,四周狂风乍起,似乎群星即将坠入月光之中。我不止一次想象过余波的恐怖,但在事实面前,想象力再度显得贫瘠,我明白,哪怕只有一颗星辰没有砸在月燃的神躯,而是落在地面,都会使人类灭亡。 沉浮安抚地拍了拍我的肩,我看见他的眼中再度飘起猩红流光,他说:“放心,有我在,苍生定然不会灭绝。” 留香 宁静之日(五) 人历1983年 “你把我撞倒了,这样就想走吗?“老太太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哗众取宠地叫嚷一声后,说道。 “嘶……” 这老太婆劲还真不小,我看见她的指甲瞬间在我胳膊上划出了五道红红的轨迹,周围的人流自发堵塞,不约而同地朝我围拢,嘴里还在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我尝试着将胳膊向外抽,却迎来更泥泞的拉扯,我低头看了眼手表,已经三点五十了,我可不想迟到。 “老太婆,我敢扶你,你信不信我还敢掐死你?”我猛地抽出手臂,恶狠狠地瞪着那老太婆,说道。 老太婆愣了,我没有掐死她,却似乎将她即兴而起的碰瓷生涯掐死了,她一时哑口无言,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屁股,枯槁的眼神一个劲盯着我看。 “看看看,看你妈了个逼。”老太婆愣神的功夫,我已经站起身来,拨开重重人群,说道:“不敢扶也不想滚,什么都不干在这看逑呢?不上班是吧?” 爬上熟悉的那颗槐树的顶部后,我习惯性地先看了眼手表,四点十分了,我又迟到了十分钟。我把屁股塞进两根树干的夹角中,由于我的经常光顾,这里原本粗糙的树皮已经被磨得有些光滑了,我坐稳后,朝不远处的那扇与我近乎平行的窗户望去。 她坐在讲台上,黑色柔软的长发盘起,由一根简洁的长簪子扎着。那簪子上有着奇异而精致的纹路,在清澈的阳光下散着金色的光芒,像铺满霞光的粼粼海洋。这个簪子是我用攒了很久的钱为她买的,只是我隐瞒了它的价值,不然纵使再漂亮,她也不会收下。她颊边的几绺碎发被从窗外而来的风吹得轻轻颤动,眼睑微微垂下,尾略上挑的桃花眼掩藏在纤长的睫毛下,精致而挺翘的小鼻子一边是温柔的阳光,一面是浅水洼似的阴影,鼻梁上的细小绒毛成为了阳光的颜色,她的脖颈细长白皙,锁骨窝像一只白瓷碗,盛满了阳光。 在我一眨眼的功夫,她的眼皮便彻底垂下去了,短短的尖尖的下巴也终于不堪重负,抵在了桌面上,我见状忍俊不禁,果然是瞌睡了。学生在课桌上奋笔疾书,似乎是在考试,她的手抓着一本又厚又大的教案立在面前,趴在后面睡着了。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给她拨了个电话。 她被手机的振动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吸溜了一下并未流出来的口水,看了眼来电显示,赶忙拿起手机跑到门外接了起来:“怎么啦?我在上课呢。” “真的吗?”我问道。 “你以前还说只有我的课你每节都认真听,星期二下午第一节是你们班的课你都不记得啦?” “星期二下午第一节是历史课我当然知道,但你是在上课还是在偷偷睡觉我就不知道了。” “不是告诉你不要再来了嘛,爬那么高的树多危险!”她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看见我坐在树上,愣了一下,气呼呼地说道。 “想你了。”我说:“要不要来窗边让我好好看看?” 她没有说话,挂了电话,走进教室,确定学生仍伏案奋笔疾书,才迈着轻轻的步子走向窗边。 她穿着白色的短袖,黑色的丝绸质地阔腿裤,娇俏的脸蛋红扑扑的,粉嫩的嘴唇埋怨似地撅着,大眼睛望着我,被阳光照成金色的睫毛忽闪着,真可爱。 我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便被从树下传来的煞风景的喊声打断了:“吕哥,又来看香香啦?” 她的名字叫琉香,是方才大学毕业,新来这里的历史老师,上到领导下到学生都很喜欢她,把她当成小宝贝一样关照,不知是谁起的头,现在大家都叫她香香了。琉香工作时很聪明,生活中却显得傻乎乎的,那是去年的某个夜晚,当时我还没有辍学,我清晰地记得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在办公桌上翻找手机的焦急模样。当时是晚自习下课,学生放学老师下班的时候,不过办公室里的老师和学生都没有急着回家,而是憋着笑看琉香小声嘟囔,诶?手机呢?她着急到脑门冒汗,整个办公室静悄悄的,生怕发出动静分了她的神,从而使她意识到手机其实就在她手上,这样的话就看不见她可爱的模样了。 我并非如其他人一般拜倒在琉香的石榴裙下,相反地,一开始我压根没注意到新换了一位历史老师,同班同学常说我是班里的稀客,一个星期了不起见我三四回。只有百无聊赖之时,才会兴趣使然地去教室上个一节半节课,其余时间不是打架就是躺在音乐社团活动室里的废弃台球案子上看小说。琉香初到之时,正赶上我们班班主任休产假,她便被安排成了代班主任。琉香第一次以班主任身份进入教室的那天下起了大雪,我们班男生与隔壁班的男生在清扫积雪之时产生了些许摩擦,隔壁班大部分是体育特长生,身体素质方面自然远超文化生,平时飞扬跋扈惯了,听连雍说,有个逼二话没说上来就给我们班班长一耳刮子,完了还不作罢,还指着班长的鼻子骂了半天。见连雍气愤的模样,我有点想笑,问他是不是想见义勇为。连雍说,我倒是还好,没惹到我头上,只是香香见自己班的人被欺负,十分生气。 我闻言皱眉,翻了个身,说,我操,什么玩意,新谈了个对象?你对象管这么宽? 连雍被我一骂,竟是老脸一红,说,没有,来了个新班主任,叫琉香,是个漂亮姐姐,大家都叫她香香。 我坐起身来,一把搂住连雍的脖子,笑道,可以哇,泡老师了现在? 连雍挣脱开,大义凛然地说,龌龊!她对我们都特好,怎么也不忍心看她天天生闷气吧? 我长出一口气,又躺回台球桌,伸了个懒腰,说,头一回见你小子为别人着想,为父好生欣慰呀! 连雍见我占他便宜,也没客气,一屁股坐在我的肚子上,屁股恶狠狠地使着劲,嘴上装模做样地哀求道,求你了哥,帮一下吧。 连雍这死胖子一屁股险些给我坐得驾鹤西去,我被口水呛了一下,说,帮帮帮,你他妈的,给老子坐死了看谁帮你。 连雍蹦起来,说,得嘞。 我咳了几声,说,咋帮哇,我也冲上去给他一耳光? 连雍说,别着急,晚自习下课后我把香香叫来,咱们商量一下。 说句没出息的,初见琉香之时,我确实因为她可以被称为完美的容颜而愣了片刻神,我心里情不自禁地感叹,怪不得连雍都会被她的闷闷不乐所触动,这么漂亮的人儿,即便不是像连雍说的那样好,也同样会受到所有人的喜欢吧。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看见琉香将视线汇聚在我身上的时候,也愣了片刻的神,她站在门口,两只小手紧张地搅成一团,没有进来,也没有开口。 连雍见状,指着我,介绍说,快进来吧老师,他就是吕望,没有他摆不平的事。 我心想估计是自己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吓到琉香了,连忙坐起身来,将手里燃了一半的香烟丢进桌角的矿泉水瓶里,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局促地微笑一下,嘴里蹦了句老师好出来。 整个学校除去龙校长,其他所有人见了我都退避三舍,更不必说琉香这样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每回说起此事我都唏嘘不已,龙校长的出现彻底颠覆了我对于老师的刻板影响。我所在的学校叫冈成中学,原来是一所乌烟瘴气的私立学校,学生鱼龙混杂,基本上新闻上报道的关于学校的恶性事件都在这里以换汤不换药的形式重演过,稍微有点本事的家长都不会将自己的孩子扔到这里来,由于恶性事件屡屡发生,政府无奈下令整顿。龙校长便是这时候出现的,听说他出资收购了冈成中学,还出钱翻修老旧的教学楼,将当时最先进的教学设备添置到每间教室,把原本混吃等死的下三滥老师尽数换成学历高且素质优秀的好老师。还记得当时我又因为打架伤人受到学校的严重处分,这已经是第三次,按校规处理是要开除的,但龙校长出言将我留下了,他将我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问我,你还想留在这上学吗? 我虽然不学习,但有留在学校的理由,便回答说,想。 龙校长说,你应该知道我是新来的校长吧? 我说,知道。 龙校长说,我想把这里的乌烟瘴气全都扫净,但教学楼我可以翻新,新设备我可以买,老师我也可以换,但这批学生已经在这里了,我选择不了,那些老油子不是校规可以束缚的,这点你应该很明白。 老师教训学生的话我听个开头便能猜想到结尾,但龙校长的话却令我糊涂了,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我说,明白。 龙校长将吸了一半的香烟碾灭在烟灰缸里,说,我想让你帮我的忙,我想让你把所有爱闹事的学生都打服,打到不敢闹事为止,出了什么事我兜着。 闻言,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这样的老师我还真是第一次见,说道,可以,但我还有个条件,我不想上课的时候就不上课,谁也不要在我面前多言,如何? 就这样,我与龙校长达成了交易。两个月后,原本几乎隔天就要爆发一次的大规模群架事件彻底销声匿迹,三个月后,没有人敢再顶撞老师,四个月后,那些个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头发尽数恢复成整齐的黑色。老油子仍旧不怕老师,却在听闻我吕望之名时皆噤若寒蝉。我采用的方法简单而粗暴,那便是打,谁不服就把谁打到服气为止。我有个兄弟,本名叶赫那拉玄夏,我们都叫他那夏,听说祖上是住在皇宫里的,他家里也世代练武,几乎和我一样能打,那些与校外黑社会勾搭的高年级老油子拉帮结派,即使上课时在走廊喊一嗓子,也能喊出乌泱乌泱百来号人。我不怕,那夏也不怕,就我和他两个人也能把那百来号乌合之众的气势硬生打散,最初的两个月内我们打了数不清的架,几乎半个学校的人都被我和那夏揍过,刚粉刷的白墙便被溅上斑驳的鲜血,刚买来的新课桌便被砸得散成一摊,所有老油子都在血与残骸之中屈服于我,关于我的传说恒久回荡在每个老师和学生耳边,他们不知道龙校长的安排,也没有将事后宁静祥和的环境与我联系在一起,他们只说我是恶鬼。 琉香被安排成为我们班的班主任,一定听说过我,但仔细观察后,我发现她见到我时只是有些拘束而已,我并没有在她脸上看见常出现在别人脸上的熟悉的恐惧,后来我也从未在她脸上看见过恐惧的神情,这个可爱的姑娘似乎永远不知道害怕是什么。琉香看见我局促的微笑后,也甜甜地冲我笑一下,说,你好,我叫琉香,是你们班的班主任,谢谢你愿意帮我。 我说,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呢,香……呃,香老师。 琉香郑重地说,我想让王建向我的班长陈乐同学道歉。 我看着琉香,等待她的下文,半晌之后我才意识到她已经说完了,她只想让那小子道个歉而已,我说,只是道个歉? 琉香说,是的,王建的行为让陈乐同学很伤心,他应该道歉。 我从小的习惯便是他人犯我十倍偿还,我觉得让人长记性是一件很难的事,若不将其冒犯我的胆量彻底扼杀,下回冒犯者依然敢碍我的眼,多年的经验让我对此深信不疑。我认为道歉是虚假且无用的,动动嘴皮子就能完成,能给人什么惩罚?又怎么能让人长记性?于是我说,没问题,下周一让他在升旗仪式的时候,站在主席台上当着全校的面向陈乐道歉。 琉香连忙摆摆手,说,不不不,那样太丢人了,让他去找陈乐同学私下道个歉就行了,犯错误是很正常的,只要能意识到自己的过错,然后改正就好了嘛。 琉香的想法令我觉得很新鲜,我说,香老师,能问你个事不? 琉香说,什么事呀? 我说,管学生打架的老师我见过不少,却没见过你这样的,你为什么想让他给陈乐道歉呢? 琉香说,在我眼里老师是个神圣的职业,老师会给予自己学生无微不至的关怀,会竭尽所能对为学生着想,现在我当老师了,我也要成为这样的人。 琉香的话令我一时哑口无言,没有任何一个群体尽是好人,包括老师,我虽然相信有这样的老师,但我却从未遇见过,我见的最多的反倒是些趋炎附势阴险下贱的老师。之所以所有老师都会对琉香好,或许不是老师有多么无私,而是她太讨人喜爱,以至于她看到的尽是善和美的一面。她对此一无所知,也从未意识到,应当是早就习以为常了吧。琉香像一块完美无瑕的白玉,不见丝毫世间污尘在其上,真教人想悉心呵护。我说,没问题,交给我吧。 第二天早读课间,我走进王建所在的教室,拍了拍讲桌,说,都回位子坐着。 众人看清我的脸后,四座哗然,慌忙往就近的空座位跑,似乎有人的座位被其他人占了,被占座的人在寻找新空位的路程中急得摔了跤。 我说,安静。 众人像被突然被泼了一盆水的火堆一样倏然寂静。 我说,听说你们班很跳?欺负到我们班头上来了? 更加安静,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我看见第一排离我最近的那个五大三粗的学生脑门冒出了汗珠,楼道里嘈杂的声音像忽然被放大了几倍。 我说,这回我就不追究了,下不为例,王建是哪个?给我出来。 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学生站起身来,他比我高至少半个头,跟一座小山似的站在那里,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仰起头用鼻孔睥着我。 我笑了笑,在后门墙角堆放工具的地方取出一根拖把,将杆子猛然砸在王建的桌面,轰隆一声巨响后,杆子骤然断成两截,铁质课桌凹进去一大片,半截断掉的木杆像子弹一样就要迅猛地飞射而出,却被我从半空中抓回来。我将有着参差木刺的断面猝然捅向王建咽喉。 王建膝盖一软,扑通一下跪在地上,下意识尖叫出声。 我自然不可能为这么点小事就弄死王建,只是吓吓他而已,木刺刺破他脖颈的皮肤,鲜血顺着他的脖子细细地流进领口,就像他温热的尿液从裤腿流出来一样。我抓着王建的头发,让他的脸重新扬起来,我看着他的眼睛说,给你一个晾裤子的时间,下个课间,来我们班道歉。 事后我回班落座,正巧是历史课,琉香见陈乐旁边一直空着的座位有了人,惊讶了一下,悄悄地朝我使眼色,我对她比了个事情已经办妥的手势,她便乐呵呵地摊开教案开始上课了。 陈乐是我少数看着顺眼的人之一,还记得以前他也受过别人的欺负,也是我帮他出的头,他和我差不多高,很壮实力气也很大,块头比那些体育生还大。有一回陈乐和我打闹的时候顺手就把我捞起来抱在怀里了,我吓了一跳,他就抱着我转圈圈。陈乐是个很老实的人,当了我的跟屁虫后,为能跟我多有一些共同话题学起了抽烟。抽软包的香烟时一般只拆开顶部三分之一的烟纸,陈乐第一次笨拙地从兜里掏出烟盒的时候,我看见他将烟盒顶的烟纸全都撕掉了,一根根香烟薯条一样躺在被拢圆的烟盒里,显得很滑稽。 我说,出事了怎么不跟我讲?你不是不知道我就在社团活动室。 陈乐忸怩了半天,才嗫嚅道,不好意思麻烦吕哥…… 下课铃还没放完,王建就进来了,他走到讲台上,腿一屈,就要跪下的时候,旁边眼疾手快的琉香连忙伸手去扶他。琉香怎么可能扶得住虎背熊腰的王建呢?王建扑通一声跪下,要叩头的时候,琉香急得话都说不出来,眼眶一下就红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 我见状连忙往讲台冲,喊道,赶紧给老子起来! 王建的头还是不可阻挡地磕在地面上,此时我已经到了他的身边,我贴在他的耳边悄声说,口头道个歉就行了。 王建似乎听错了,他似乎把口头听成了叩头,紧接着身子又俯了下去。 这一下可把我整慌了,再磕一个不得把琉香彻底急哭,我来不及细想,一把抓着王建的头发把他俯下去的半个身子硬生生拉起来,说,站起来。 王建不解地起身,低头站在讲台边,动也不敢动一下。 琉香囫囵地揉了揉眼睛,赶忙为王建拍掉膝盖上的尘土,有些发颤的声音说,别这样同学,说一句对不起就可以了。 王建见我点头,才开口说了一句对不起。 王建离开的时候,琉香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 后来我才知道,事发之后琉香亲自去找过王建两次,好言请求他给陈乐道歉。但不仅被拒绝,还被恶言辱骂了。 琉香单纯,但并不傻,王建下跪的一瞬间她就猜到了大概原委,不过她并没有像弱智电视剧里所谓单纯的女主角一样习惯接受来自他人的帮助,而后顺理成章地责怪他人没有按自己想象的方式处理事情。很久之后,再和她聊起此事时,她说,父亲从我上大学时就开始教导我现实生活中并不都是好人,甚至坏人比好人还多,人的好坏并不是可以用眼睛就能看出来的,你要学会分辨,而且要知悉,用对待好人的方式对待坏人是不起作用的。她说,当时就很感谢你愿意帮助素昧平生的我,虽然大家都觉得你是坏人,但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是个大好人啦! 王建嚣张跋扈的底气来自父母,下午他的父母就带着一大票人冲到校门口闹事,但被龙校长摆平了。当时的我并没有功夫思考龙校长是何方神圣,我的心已经渐渐被琉香占据了。 第二天,我照例裹着羽绒服躺在社团活动室看小说,正看到高潮部分,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反正只有连雍会来这里找我聊天抽烟,我听到敲门声后艰难地翻了个身,说,滚回去上课去,老子懒得起来给你开门。 安静片刻,正当我以为连雍走了的时候,门外传来一个软糯的声音,是我,琉香。 我纳闷儿琉香怎么来了,起身打开门。 裹着白羽绒服的琉香像一个小汤圆,她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和一个小台灯,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便问,你怎么来啦? 琉香低着头,小手紧张地攥成一团,说,你每天都不来上课,这不好呀,虽然其他科目我帮不了你,但历史我可以给你补补课,可以吗? 我看着琉香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猛地颤了一下,她真的好好啊,像个小天使一样。谁能拒绝这个?我没出息,反正我拒绝不了,现在谁说我不爱学习我跟谁急。我说,好呀,谢谢香香老师。 这里除去勉强算得上亚健康的台球桌外,都是些老弱病残的乐器,并没有桌椅,琉香便坐在我身边,将那个小台灯摁亮放在一旁,从教材的目录开始,认真地为我讲解。房间内残存的光芒来自贴着天花板的两个狭窄窗户,仅能达到伸手见五指的程度,琉香是个心思细腻的姑娘,只来过这里一次便记住这里的灯泡坏了,并且由于不知道这里的插座是否通电,带来的小台灯还是装电池的那种。 琉香软绵绵的羽绒服贴着我的胳膊,冬天特有的白色阳光被窗户玻璃上覆盖的尘渍暗淡,和更加洁净的白色灯光混杂,轻轻地抚在琉香脸上,显出些虚幻的朦胧,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美丽,像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使我心神安宁。由于和龙校长达成的协议,使我成为全校老油子共同的敌人,我不得不时刻提防暗藏的威胁,半大小子比正儿八经的黑社会更加疯狂,他们什么也不懂,所以什么也不怕,他们逮住契机是真的会毫不犹豫地把人往死里弄的。上一次完全心神安宁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今天仅仅是坐在琉香身边我就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轻松,不过,一码归一码,听课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枯燥,哪些人在哪年干了哪些事和我有逑关系?封建主义的弊端和我有啥关系?第二次世界大战关我啥事?搞不懂,我只知道人放松了就会瞌睡,琉香的声音便成了我的催眠曲,我的心神游荡在若隐若现的香味和甜软的话音里,不知不觉我就彻底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啪一声响将我惊醒,我下意识就要跳下桌子,可又在看见身旁的琉香时硬生生收住动作。琉香也靠着我睡着了,她或许是怕弄醒我,并没有把教材放在桌面上,只是用手拿着,睡着了手一松就掉在了地上。虽然是在室内,但毕竟是冬天,我担心琉香着凉,便想把立在不远处的电暖器拿近一点,又怕身子一动将她吵醒,就伸出腿,用脚小心翼翼地将电暖器往身边勾。不知道勾了多久,我的脚都快抽筋了,电暖器终于一寸一寸地接近了琉香,就差一哆嗦,我伸出手抓住电暖器往身前一拽。或许是动作幅度有些大,琉香哼唧了一声,双臂紧紧抱住我的腰,脸贴在我的胸口,呢喃道,雪怪先生,不要吃我呀…… 此后,每周三节的历史课我一定会去上,虽然留恋与琉香独处的时光,但我不想让她有着凉感冒的风险,毕竟不是谁都跟我一样火力旺。时日的推移使我更加珍惜与琉香相处的岁月,因为我随时都面临着被迫辍学。 我的父亲是开武馆的,他一辈子没念过几天书也没有饿死,反而过的不错,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念书没用,还浪费钱,让我不如赶快出去打工挣钱,然后回来继承他的武馆。我也念不来书,若父亲不每天骂我混吃等死,还催促我滚出去打工的话,我或许真的会选择出去打工,但他越这么说,我就越想上学。母亲在家时,父亲因为母亲的劝说而放弃对我的逼迫,但母亲生了场大病,住在医院了,父亲便毫无顾忌了。每天父亲都让我与他切磋,且只切磋兵器,不切磋拳脚。练习刀是铁的,却并不开刃,刀虽留情,但人不留情,每次切磋都会使我身上多出一两道绽开皮肉的伤口,不开刃的厚铁片一样的刀隔着衣服还能把我砍成这样,似乎只有我父亲可以做到了,他每回都将我打得半死不活,而后冷哼一声,说,只知道混吃等死的废物,你好意思抢你妈的买命钱吗? 没办法,我打不过他,而且寄他篱下,没资格说什么,以我的气性,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可以维持多久,我真的想杀了他,但他若是死了,母亲的医疗费就没人付了。惹不起总躲得起,我终于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家,我自己挣钱养自己总可以了吧? 姐姐吕伶劝说了我很久,但我依然没有改变这个决定。吕伶虽然说自己现在工作了,有能力给我交学费了,但我知道她也只是刚实习而已,而且还要支援母亲的医疗费,能有多少余钱呢,我不想拖累她,而且我上学也仅仅是到学校而已,并没有学习的成分在里面,把钱花在刀把上怎么想也不是明智之举。 那夏家是旧时代的王族,听说啥活也不用干,靠政府发的补贴日子就过的不错,他父母很宠他,想干啥家里人都支持。易辛,祁风,白溪这几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初中毕业就去打工了,早就能养活自己了。连雍这小子父母早就离婚了,他父母不缺钱,也不管他,放养一样,只是按时给钱而已,他想干嘛干嘛,他听闻我的情况后激动地对我说,正好哇,咱混社会去吧,听说那个挣钱呢。 我说,咱也没干过这个啊,会不会干不出自己的特色,导致竞争力缺失啊? 连雍说,你脑子有病是不,你想有啥特色哇?是收完账给人赠送个小礼品还是看场子的时候给大家跳段钢管舞哇?我认识一个大哥,能带我们入行,你这个人就是最强的竞争力,相信哥们儿的判断。 我环视一周,说,哥几个觉得如何? 众人异口同声道,听你的。 就这样,我们被连雍所说的叫黑虎的大哥安排到台球厅看场子,没有节假日也没有双休日,一个月一千五,算是能养活自己。工资不高,活儿倒是多,那段日子正赶上黑虎和江清街北边的一个叫大龙的混子争场子,我整天带着哥儿几个和原本就在台球厅看场子的人一块出门干架,只要有我们台球厅的人参加的群架,就没有输过。后来,黑虎把大龙赶出了江清街,吞并了所有他的场子。我们也打出了名声,不止我最亲的几个兄弟叫我吕哥,整个台球厅的混子都叫我吕哥了,黑虎也越来越稀罕我,开始给我们派要账的活。像黑虎这种不大不小的黑社会手底下最挣钱的活就是放高利贷,他放贷从不挑人,不论妓女、学生、混子,统统敢放。利息什么的我不懂,我只知道找黑虎借五万,下午就已经欠他十万了,能找他借钱的人都不可能还得起,这样就轮到我们出手了。 黑虎安排我们今天晚上去大龙家要账,没错,就是那个大龙,确实是谁的贷他都放。上次见琉香还是在她过生日的时候,我用攒了很久的钱找师傅手工做了一根金丝楠木的簪子送给她,不过我没敢跟她说这是金丝楠木的,只告诉她这是个普通的木簪子。我刚爬上教学楼旁边的槐树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我听见树下传来一声煞风景的大喊:“吕哥,又来看香香啦?” 喊声来自学校的保安,我与琉香的绯闻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他们说我和琉香除了都是碳基生物以外没有丝毫共同点,但意外地般配,跟美女与野兽似的,初听这个说法直接给我气笑了。 不管第几次见琉香都能使我心情大好,下课后我带她去学校对面的小吃街吃了路边摊,她说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要是吃了不会拉肚子就好了。琉香家里人不让她吃这些东西,我也不太愿意让她吃,但她很喜欢和我一起吃这些垃圾食品,她会抱着我的胳膊撒娇说,要跟你一起吃才更好吃。 送琉香回家之后,天色沉了,路灯亮了,时间到了,该去要账了。 我掏出手机给连雍去了个电话,叫他带着兄弟们出发。我们在大龙家单元门前汇合,连雍、那夏、易辛、祁风、白溪和两个台球厅的元老来了。 大龙家在老住宅区,这栋楼里似乎着过火,墙被烟熏成黑黄色,声控灯泡上也包裹着一层陈年的暗黄色污渍,灯光就也成黄的了。顶层六楼的声控灯坏了,黑黢黢的,最近的灯光来自四楼,几条黄黄的光带钻进浓稠的黑暗里,像失足栽进淤泥的翠鸟。我重重地咳嗽一声才发现灯是真的坏了,旋即伸手敲了敲六零一室的门。 应门的是一位美艳的少妇,她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们。听说这是大龙最风光的时候包养的妓女,时日久了居然养出了感情,在他落魄后依旧不离不弃。 “找大龙。”我说。 “啊,大龙不……”少妇说道。 我没等少妇说完,就拨开她,进了屋。客厅没开灯,开着电视,正在播放一部讲企鹅的纪录片,沙发上有个男人。那男人倚着沙发,脚搭在面前的茶几上,他看起来很苍老,起码六十岁的样子,秃顶,耳垂很大,肚子也很大,他叼着根烟,没有吸,只是任凭烟灰掉在自己的内裤上。 我把灯摁亮,看见茶几正中央摆着的那盘色泽浑浊的炒卷心菜,皱了皱眉,坐在男人对面,说:“该还钱了大龙。” “他就派你们几个毛都没长齐的来找我要账?”大龙一脚扫落自己面前的那碗米饭,轻蔑地说道。 “给老子坐起来说话!”我一巴掌拍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玻璃应声而碎,碗盘掉在地上,白的碴子飞了一地,黄的菜撒了一地。 大龙不为所动,也不再说话了。 我笑了笑,随手抄起地上的一根筷子,坐在大龙身旁,说:“在我念经的时候,你最好听进去,到我超度的时候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大龙依然不说话,厚厚的嘴唇紧紧地闭着,老乌龟似的。 我将筷子插进大龙肥硕的大腿里,使劲一剌,他的肉像花一样朝两边绽开,鲜血如同拧开的水龙头里的水一样哗啦一下子流了出来,血之下白色的腿骨已然呼之欲出。 大龙的脸像刚洗过一样全是汗珠,牙紧紧地咬着,腮帮子都鼓起来了,依然不提还钱的事。也对,大龙根本就还不起,他和所有普通混子的生活观念一样,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会花个干净,断然不会存下一分钱。事到如今他就算卖肾,就算卖身,也还不起这份钱了,这件事我心里清楚,黑虎心里清楚,大龙心里清楚,在场所有人心里都清楚。 “不愧是龙哥,坚强呢哈,那就这样,我们玩个好玩儿的,玩儿完兴许你就改主意了呢。”我将筷子丢掉,叼了根烟在嘴上,随意指了两个台球厅元老,说:“你去上他媳妇儿,你把手机掏出来录。” 这便是我带那两个台球厅元老来的原因,我知道黑虎派我来要账的真实目的,大龙是老混子,一般手段打不碎他的志气,在听说他有一个这样的媳妇后,我心里便有了这个计策。当众强奸妇女只有畜生做得出来,这种事不能让兄弟做,虽然台球厅元老们也都叫我吕哥,表面上也是我兄弟,但在我心里只有五个兄弟,其他人在我心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只是我做事所用的工具而已。 少妇的衣服被一件件扒下,雪白的肌肤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少妇的眼泪似乎窜进了大龙的眼睛,大龙哭了,他说:“别,求你们了,别,我有钱,我有钱……” 这是我没有想到的,大龙真的还有钱吗?四下寂静,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我听见电视里那个磁性的男声说:“企鹅不仅是一夫一妻制的,而且一生可能只有一个配偶,而不是像人类一样可以在离婚之后寻找下一个配偶。大部分企鹅对自己选定的配偶十分忠诚,当一方因为各种原因意外死亡后,另一方不会再寻找另一个配偶,而是选择殉情。” 我关掉电视,说:“五十万,一分不少。” “我有,在卧室衣柜最底下,有一张卡,里面有六十二万,都给你们。”大龙跪行至少妇身旁,囫囵地抄起衣服裹在她身上,说道。 “连雍,去看看。”我说。 “找到了,确实有一张卡。”连雍翻找过后,走出卧室,说道。 “谁知道这里面有没有钱呢?”我摩挲着银行卡,说道。 “你可以发短信查。“大龙似乎缓过了些神,语气平静一些了。 “手机给我。”我对大龙说。 我拿着大龙的手机,递给其中一位台球厅元老,说:“接着来,你们俩一人上她一次,换下来的人用这个手机录像。” 大龙听完我说的话,脸又唰地一下白了,猛然朝我扑过来,歇斯底里地吼道:“我操你妈!!” “你也有事要做呢。”我轻松将大龙制服,坐在他的身上,抓着他头顶硕果仅存的头发强制他抬起头对准少妇的方向,说:“不知道你有没有以第三人称看过这个呢?这应当会是个新鲜的体验吧?” 二十分钟后,一人上完少妇,那夏拍了拍我的肩,指着大龙说:“他好像死了。” 我低头一看,大龙圆睁的怒目依旧被泪水覆盖,只是瞳孔不动了,也没有神采了,他浑身都湿淋淋的,从嘴角滑出了几片碎牙。我放在大龙鼻下的手指告诉我,他确实是死了。 “得嘞。”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对刚穿好裤子准备拿起大龙手机继续录像的台球厅元老说:“发短信查一下里面有没有钱。” “有钱,有六十二万。” “一人四万,明天找我领。”我重新打开电视机,关于企鹅的纪录片已经播完了,我将银行卡揣进口袋,说:“走啦。”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被琉香的电话吵醒了,她说:“醒了吗欢欢。” “醒啦。”其实我醒了个屁,昨天直到半夜我才处理完大龙的尸体。 “今天我放假咯,可以带我见见你的兄弟们吗?”琉香说。 “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问道:“为啥要见我兄弟呢?” “你都见过我的姐妹了,不带我见见你的兄弟们是不是有点不太公平呀?” 琉香很喜欢我,一脸自豪地带我见过她所有的闺蜜,她应该觉得喜欢一个人就要让他融入进自己的生活吧。想到这我笑了笑,说:“可以呀。” “好耶,十二点钟你来我家接我吧,记得开个大点的车。”琉香说道。 “啊?为啥?” “别问啦,有惊喜。”琉香神秘兮兮地问道:“对啦,你台球厅里有几个人呀?” “十三个。” “得嘞。” 我刚抵达琉香家单元门口的时候,就听见上面的楼道里传来噔噔噔的下楼的声音,是琉香来了,她扑进我的怀里,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说:“想死你啦。” 我微笑着抚摸琉香的头发。 琉香拉着我的手往地下室跑,她说:“嘘,快来。” 琉香家的地下室比大龙家的客厅还要大,她翻开墙角的黑布,说:“这是我爹藏着舍不得抽的烟和舍不得喝的酒,他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我想把这些东西当作见面礼送给你的兄弟们,不知道他们喜不喜欢。” 我的烟龄少说也有四五年了,平日里能买到的烟我基本都见过,可这里堆放的烟没有一个是我见过的,酒的牌子我倒是见过,但在这里的都是我没见过的包装。琉香说过自己的父亲是政府高官,但具体是什么官就连她也不清楚,这些应当是她父亲多年的珍藏吧,那样的人都舍不得享用的烟酒究竟是什么价值,这是当时的我无法想象的。随我出生入死的台球厅元老都没被我真正看作真正的兄弟,我也断然不可能为被我看作工具的他们付出,琉香为什么舍得将这些东西送给一些素昧平生的人呢? “别别别,不用这么客气。” “没关系,你和那些兄弟经历过那么多凶险的时刻,应当已经和一家人没什么分别了吧,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给家人送点东西很正常呀。” 你和那些兄弟经历过那么多凶险的时刻,应当已经和一家人没什么分别了吧。 琉香的话像一柄铁锤一样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是啊,出生入死那么多回,已经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了啊,可我昨天还把他们当作畜生使唤……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愣着啦,快搬吧,咱们一人搬一半。”琉香拍拍我的头,说道。 “你去车上坐着,我来吧。” “那可不行哦,是我要做的事,苦力怎么能只让你一个人出呢。” 琉香把我从冷血的恶鬼变成了一个有感情的人,还记得她劝我与父亲重归于好的时候说,我爹跟我说不能用对待好人的方式对待坏人,我不这么觉得,如果你对一个人好,那个人肯定也会对你好的呀,这样的话不就可以避免很多冲突了吗,很多时候就是缺少一个愿意先付出善意的人,再说了,叔叔也不可能是坏人的呀。 在我十八年的人生中,除了吕伶外,唯一能改变我的人就是琉香了,在她长久的劝说下,我终于下定决心去找父亲谈谈。 吕伶得知后很高兴,说,你和你爹一个比一个倔,我真担心你们一辈子也不会来往了,你能这么想姐姐很高兴,下午就回家吧。 母亲出院了,但她干不了重活,只能在家里休息,父亲教完徒弟们之后会第一时间回到家,陪在母亲床边。打开房门的父亲看见来者是我后,愣了一下,冷声说:“你是谁?来这干嘛?” “你儿子都不认识了?老年痴……”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身旁的琉香打断了。 “叔叔好,我叫琉香,是欢欢的女朋友,他说很想你们,想回家来看看。”琉香轻轻地掐了我一下,示意我不要说话,旋即甜甜地笑了,说道。 “好漂亮的小姑娘,来来来,快进来坐。”父亲看见琉香,顿时喜笑颜开,说道。 “欢欢还买了您最爱抽的石榴牌香烟,现在都买不到了呢,这是他跑了大半个市才买来的呢。”琉香将我手里的提着的两条石榴牌香烟递给父亲,说道。 “谁来啦?”里屋母亲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儿子来了。”父亲没好气道。 “欢欢来啦?”母亲跑出来的时候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倒,连我和父亲都没反应过来,琉香却眼疾手快地伸手扶住了她。 “这个姑娘是谁呀?”母亲问。 “我是欢欢的女朋友!”琉香笑眯眯地回答道。 “好水灵的姑娘,好哇好哇,正好就别走了,一块吃个饭。”母亲乐呵呵地说道。 饭桌上,琉香把母亲和父亲哄得很开心,笑得嘴就没合拢过,我也很开心。这样的场景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我家的饭桌上了,依稀记得上次大家这么开心,还是在我小学五年级得三好学生奖状的时候。 饭后,父亲递给我一支香烟,说:“这些日子有没有荒废练功?” “一日也没有耽搁。”我如是说道。 “来,过过手。”父亲站起来,甩了甩手。 “好。” 我还是打不过父亲,半晌之后,我终于招架不住,被一拳打倒在地。父亲蹲在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说:“好儿子,进步很大。” 听到这一句话,我的泪水猝不及防地涌了出来。我能面不改色地剔出人的骨头,也能在被砍得浑身是血之时一声不吭,但却在听到父亲简单的一句鼓励时丝毫控制不住情绪,恶鬼也会哭吗?不,但我会哭,我是人,我已经不再是恶鬼了。 扩张势力的主意是连雍提出来的,这时我手下已经有三十号兄弟了。连雍说:“咱们不能一直在黑虎手底下做事,这样没前途的,我觉得咱们已经有资格单干了。” “怎么单干?”那夏问道。 “先从赚钱的事干起嘛,咱们也可以放高利贷。”连雍说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你让咱哥几个都把钱存着不要乱花呢。”白溪恍然大悟道:“还是你小子贼。” “嘿嘿嘿,对咯。”连雍猥琐地笑着,说道:“你们手里有多少钱,我这存了五十六万。” “我住家里,挣来的钱一分没花,四十万都在。”那夏说道。 “我弟弟妹妹要上学,给家里寄去了不少,还有三十万。”白溪说道。 “我的钱都替我爹还赌债了,只剩六万了。”易辛嗫嚅道。 “我爸工地上出事那事儿你们都知道吧,就给他办葬礼和买墓地加起来花了四万,还剩三十五万。”祁风说道。 “我还有三十六万。”我说道。 “一百六十八万,咱也算个合体的百万富翁了,开始的时候咱可以比黑虎的利息低一点儿,只是这么做的话必然会和黑虎的人干起来,风险与收益并存嘛,大家觉得如何?”连雍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我的身上,等待我发表意见。 “黑虎算个什么东西,干他妈的!”酒喝到这,我已经有些上头了,我举起酒杯,喊道。 “干他妈的!”所有人都举起酒杯,六个酒杯狠狠地碰在一起,酒飞溅而起,像一朵朵花瓣汇成一朵花一样。 我们料到抢了黑虎的财路会受到来自他的报复,只是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在我们放出第一笔款的三个月后,黑虎给我打来了电话,我的心神沉浸在扩张势力的喜悦中,以为黑虎知道了却拿我没办法,全然忘却了黑虎是一个怎样阴险的人,他说:“小吕,今天嫂子过生日,你带上兄弟们过来,咱们一块聚一聚,今晚八点,在金碧辉煌的红花厅。” 金碧辉煌的红花厅是我见过最大的包间,正中间那张宴会桌的直径似乎有七八米,我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大,反正是非常非常大。我们是最后到场的,桌子已经被坐满了,足有二三十号人,黑虎旁边为我们空出了六个位子。我们落座之后便开始上菜了,黑虎端着杯子站起身来,说:“来,大家一块儿喝一个。” 平常聚会喝的都是白酒,今天却是红酒,但黑虎已经站起来了,我没有问的机会,只得也端着杯子站起来。 酒一下肚我立马察觉到了异常,但为时已晚,我的力气像是被突然抽干一样,我连坐稳都无法做到,摇摇晃晃地抓着桌边才没有跌倒。 我的眼前出现了黑虎的大脸,他笑眯眯地将我扶稳,说:“小吕,有出息了呀,想单干怎么不先跟哥哥打声招呼呀?” 我只能模糊地感觉到到自己的嘴在张张合合,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问你话呢!“黑虎猛然一声怒吼,将一根筷子刺穿我的手掌,钉在桌面上。 他妈的,从来都是老子钉别人,还从来没有人钉过老子。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掌从筷子里拔出来,说:“我操你妈,今天你不弄死老子,老子明天就来弄死你。” “好,好。”黑虎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我扭头一看,那夏也倒了,如果他没事的话,二三十号人他一个人就能撂倒,可他也倒了…… 我的余光看见连雍、祁风、易辛、白溪四人已经和黑虎的人打成一团,嘈杂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虚幻,没用的,他们四个人不怎么能打的,他们打不过二三十号人的…… 果然,没过多久,他们就被鼻青脸肿地押到我面前跪着了。黑虎抓起餐刀,一刀捅进那夏小腹,转脸对我说:“不是练武么?不是很能打么?怎么不打我?怎么跟死人一样?” 我是真的一下都动不了了,我连恨得咬牙的劲都没了,只能看着鲜血浸透那夏的衣服,什么也做不了。 “轮到你了。”黑虎将裹着那夏鲜血的餐刀停在我的脖颈前,说:“给你个痛快吧。” 就在这时,一声巨响猛然炸起,将我几近消失的意识惊得回光返照。包间的门被人踢开了,那人穿着一身黑色的练功服,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一脚踢在黑虎下巴,将他整个人踢得像个皮球似的飞了起来。 接着,一阵熟悉的香味包裹了我,我视线彻底涣散前最后看到的是琉香美丽的脸,和父亲一夫当关的背影。 消香(一) 宁静之日(六) 人历1987年 “我承认我斗不过你,可你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吧?”王大象环视宴会桌一周,说:“其他场子都可以给你,金碧辉煌留给我,还有兄弟们要跟着我吃饭,拼个两败俱伤对大家都没好处,和气才能生财嘛。” “两败俱伤?”我和身旁的那夏不约而同笑出声,我眯起眼睛看着王大象,说:“和我拼个两败俱伤,你有这资格么?” “本想留个余地,给你机会你把握不住啊。”王大象惋惜地叹口气,旋即吹了声哨,门应声而开,有人押了个女人走进来。 我看着那女人的脸,惊得张大了嘴。 王大象见我惊讶的表情,愈加得意,叼了根烟在嘴里,说:“这是你女人上官琉香没错吧?道上人都知道你被她迷得不得了,用她的命换金碧辉煌,如何?” 我揉了揉眼确认没看错,才继续说道:“你第一天认识我?女人对我来说算个屁。” 如果王大象真的抓了琉香,我断不会如此淡定,但他抓的这人不是琉香,而是琉香的亲妹妹上官凰翎。这俩姐妹的脸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相似之处只有这张脸,凰翎身高一米八几,与我一般高,足比琉香高了一个头,人狠话不多,蒙着眼睛都能揍翻那夏,简直猛得一塌糊涂,我反正是不敢惹这小姑奶奶。所有对手我都了如指掌,王大象也不例外,这人典型的半瓶子醋晃荡,对我有些了解,知道我身边唯一可能被他抓住的就是琉香,但又并不完全了解,所以才在得意之下错将凰翎抓来了。想到这我不禁同情起王大象,那句老话咋说的来着?请神容易送神难,放到这儿简直太适用了。以王大象的本事完全不足以生擒凰翎,多半是因为这丫头玩性又上来了,才示弱做戏跟着王大象来到此地。而王大象显然对此一无所知,仍然得瑟地看着我。 “这是你说的。”王大象明显因为我不按套路出牌而愣了一下,但他也不是愣头青,立马断定我在嘴硬,吩咐手下兄弟道:“先剁她一根手指头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只算个屁。” “剁吧。”我靠着椅子背,翘起二郎腿,说:“她少一根汗毛我杀一个你家的人,你可以先数数看她指头上有几根汗毛,算一算你家有没有这么多人让我杀。” 说到这,凰翎咯咯笑起来,说:“我指头上可没那么多汗毛。” 我注意到王大象的脑门渗出几粒冷汗,他知道我不会放狠话,我说要杀他全家就定然会把他变成个留守儿童,亲眼见到省内一个个名声赫赫的大哥死在我手里,任谁都会对我产生恐惧,硕果仅存的大哥王大象更是害怕到走过道上人眼里最没出息的一条路,那便是报官寻求庇护,但即使这样,也是不管用的。真相往往就是如此残酷,所谓法理只是用来约束普通人的,现在我连抢个银行都能在庇护我的群官的运作下安然无恙,几乎已经没有人能扳倒我了。王大象怕得坐立难安,或许他是不得已才决定率先行动,绑了“琉香”来与我谈判的吧?这么想想还有些可怜呢,但这些都与我无关,阻挡我的人都将死去。 押着凰翎的那人似乎感觉自己大哥的威严受到了冒犯,狠狠地推了凰翎一下,说:“别他妈……”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这个可怜小子的下半句话想说什么,因为他的喉管已经被凰翎扯出来了。血滴滴答答地从天花板洒下来,像是凭空下起的雨,众人没有看清凰翎的动作,自然也没有注意到血何时迸溅而出,反应过来之时,那截血淋淋黏糊糊的喉管已经落在宴会桌的玻璃转盘上,血也翩翩落地。 这等场景即便是我都很少见,王大象和他的兄弟们唰地一下齐齐起身,王大象知道现在是彻底没有和谈的余地了,嘹亮的口哨声飞射而出,杂乱而厚重的脚步声紧接骤然响起,一重接着一重,地震一样震撼,整座金碧辉煌都动了起来。王大象的根基便是金碧辉煌,金碧辉煌的规模在全省范围内都能排进前列,他能从看场子的混混变成金碧辉煌的老板,并且将附近几条街都收入囊中,自然本事不小,哪怕风光不再,死心塌地跟着他的兄弟仍数不胜数,如今他又是正儿八经的主场作战,威胁自然不容小觑。 但对我来说屁都不是。 浪潮一般层层渐高的人声中,升腾起钢琴旋律,声音来自金碧辉煌一层大厅中央的那架钢琴,我细一听,听出弹的曲子是十面埋伏。钢琴的音色不如琵琶那般刚硬,弹出的十面埋伏也没有那般杀意凛然,混于人声的感觉更像尖刀利刃藏匿在浓雾深霭之中,能隐约看见由无数刀刃反射出的一簇簇冷白月光,却不知刀刃究竟是远在天边,是近在眼前,还是无处不在。 片刻后,我们三人一同冲出包间,不计其数的涌来的人群疯狂地挤着我们,整个金碧辉煌刹时变成了个鱼罐头,由于过于拥挤,连动手的空间都没有。我刚抓住栏杆稳定身形就挨了凰翎一肘子,我没时间细想这丫头是怎么做到抬起手给我一肘子的,下意识转头,看见她正指着楼下,一副女孩子看见可爱小猫时的标准表情,说:“快看,是香香姐。” 我闻言,往楼下一瞟,看见琉香坐在钢琴前,眼睛从容地闭着,背挺得笔直,天鹅般优雅,柔软而冰冷的月之寒光似乎正随着她指尖的起伏而飘溢。 金碧辉煌的玻璃大门被嘭一声撞开,数不清的穿着黑衣服的人鱼贯而入,他们并没有拿着砍刀或棍棒,而是扛着彩灯鲜花,看着不像是来打架的,而是像来参加某种庆典仪式的,若不是一个个脸上凶神恶煞的表情,倒还怪喜庆,他们迅速围住钢琴,领头的又高又胖的熟悉身影正是连雍,他仰起头看着我,笑了笑,说:“吕哥,没来迟吧?” 大约几十分钟后,金碧辉煌重新平静,我囫囵地抹了一把脸,手掌瞬间红了一片,周围连个挪窝的地方都没了,水晶吊灯的亮球球混着玻璃碴子铺在血迹斑驳的白地砖上,桌椅板凳的碎片充斥在遍地或卧或坐的生死未卜的人之间。不远处的凰翎盘腿坐在堆积成山的人上,摘掉蒙住眼睛的红绸揣进兜里,每次动手时将眼睛蒙起来是她的习惯,我前面说她蒙着眼睛都能揍翻那夏并没有丝毫夸张成分,看得出来她打得十分过瘾,脸蛋又激动到泛了红。身旁的那夏将开打时脱下来系在腰间的衣服重新穿上,这也是他的习惯,想象一下这样的场景,双方剑拔弩张正要动手,你左边的人忽然开始脱衣服,你右边的人满脸通红地从兜里掏出个红绸蒙住自己的眼睛,原本挺严肃个事儿愣是被他俩整的有点暧昧。那夏把衣服穿好,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一根烟递给我,说:“没受伤吧?” “说得像我七老八十了似的。”我笑了笑,冲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喘粗气的连雍问道:“方厅不是说不让咱们搞太大动静么?这咋跟他交差?” “我来之前跟他打招呼了,说金碧辉煌要换老板重新开业,我领着兄弟们来捧个场子。” “屁还是你会放。”我情不自禁冲连雍竖起大拇指。 琉香见终于完事儿,脸红扑扑地冲我们挥着小手,说:“欢欢!团团!” 看着这俩姐妹脸上如出一辙的红,我忍俊不禁,敢情这是家族遗传。团团是凰翎的乳名,当初得知时我不禁纳闷是不是全天下的人的乳名都是这种款式?整的怪可爱,我对此并不在意,谁想叫我小名都可以。凰翎并不如此,只有琉香才能叫她的乳名,别人叫会被她揍,那夏就因此挨过揍。 那夏前半辈子挨过的揍估计都没有我和琉香恋爱的这几年多,能这样揍那夏的人我这辈子也确实只见过凰翎这一个。三年前,我手下兄弟的规模达到近千人,人手虽是突飞猛进地增加,但每个人业务水平的差距却越来越大,我们这行的业务水平说白了就是打架水平,新人中的大多数都是十来岁就辍学了的愣头青,比我年龄小的比比皆是,都说十几二十岁是最血气方刚最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但事实告诉我这个说法过于武断,天不怕地不怕分情况,面对老师同学和家长无所畏惧很正常,因为他们并不能把你怎么样,面对街头喋血惯了的老混子还能不怕才是本事,因为他们是真的能在权衡利弊之下还会和你玩命的人,这远比一时冲动的搏命更容易令人胆颤。我有些发愁,设想一下,几十号兄弟去砸人家场子,却被人家寥寥几个老混子吓得噤若寒蝉,把我的人都丢光了。那夏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虽说我的凶名已经无人不知,但若是我手下的兄弟怂包蛋子过多,也迟早会将我的名头搞臭,那样的话就会凭空多出不少麻烦事,他提出建议,说要当教头,好好训练一下这帮愣头青。听完那夏的训练计划后,我大为惊喜,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挺有想法,最初开设的课程有武术课和战法课,武术课顾名思义就是练武,让我最感兴趣的是战法课,让我不禁联想到古代将军练兵的场景,什么雁形阵,锥形阵,简直和打仗一样纪律严明整齐划一。这旧时代朝廷大将军的后人还真不一般,相当之专业,我大为赞叹,旋即出钱租下一个体育馆,作为训练场馆。要想让这帮学都上不下去的人沉下心来学习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这也难不住老夏,他的想法是上训练课不仅不花钱,反而发工资,按月结,每月打卡训练的时间累积一百三十二个小时便可以领取两千的工资,而且让我不定期到场观看。老夏确实知道这帮小年轻的脑子里在想什么,这让我不得不佩服,也不禁有点得意,因为训练课的核心卖点不是开工资,而是我会不定期到场观看。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自己的魅力有多大,不少兄弟辛辛苦苦跟着老夏学功夫并不是为了拿那两千的工资,而是为了给我留下个好印象,他们把我看得跟偶像似的,给我整的怪不好意思。 光闷头猛练自然是不够的,还需要考试来检验成果,现在我倒是深切体会到上学时考试的重要性了,不过我们的考试并没有如此严肃,而是选择了擂台比武的方式,半年举办一期,由大家投票选出六十四位最能打的当作选手,轮轮比斗淘汰,最终的冠军获得奖金二十万,还可以选择与我过手。此举好处甚多,既检验了兄弟们的练习成果,又为练武提供动力,最关键的是营造出了一种全员练武的氛围,为此花多少钱都值得。这样子搞,其他那些散兵游勇似的混子还怎么可能斗得过我们? 上官姐妹听说擂台赛,都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兴趣,表示一定要来看看。虽然是首期擂台赛,但在老夏的专心筹备之下,显得像是个正规比赛,规模很大。中央的擂台被铁栏杆围住,外面全算作观众席,想近距离亲眼观赏可以站在铁栏杆前,觉得近前过于拥挤则可以选择坐在不远处的观众席上看大屏幕中的现场转播。观众里有我手下的兄弟,和不少慕名而来的混子,还有看见宣传得知擂台赛的普通市民。整个体育馆满满当当,人声熙攘,过节似的,十分热闹。 决赛与夜色一同拉开帷幕,观众的情绪也到了顶点,不得不说老夏的授课水平还是相当高的,每场比赛的观赏性都很强,有空手格斗赛,也有器械格斗赛,虽然舞的是木制刀枪,但也耍出了几分模样,双方往来博弈之间胜负各有,双眼充满习武之人特有的底气,谁能想到半年前他们还是只会抡王八拳的纯门外汉呢? 我环视着周围的人声鼎沸,不胜欣慰,看向擂台边的老夏,之后道上会称我为吕皇帝至少有老夏一半功劳,不是每个大哥都有他这样的得力好手,这是只有我吕皇帝才有的大将军。原本在与选手们交谈的那夏感觉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与我相视而笑,我由衷地对他竖起了大拇指。旁边激动到早已脸蛋通红的凰翎拍了拍我,说:“决赛安排我上场打他们两个行不行?” 我是在这期比赛才知道凰翎能打的,当时我还并不知情,心想这姑娘是看魔怔了看上头了?正想着怎样拒绝的时候,同样激动到脸蛋通红的琉香也开口了:“让团团去试试呗,她会一点的。” 听闻此事的那夏严厉地拒绝了,他说:“一对一还行,他俩一块上欺负个小姑娘算怎么回事?我让他俩商量一下看谁上。” 最终的上场者名叫卫亭,二十岁出头,长得很秀气,言行举止也很有礼貌,听说以前练过很多年散打,实力相当强劲,今晚没有任何对手能在他手下撑过一分钟,他是那夏最得意的徒弟,我看他也相当顺眼,卫亭的对手自知就算打也断然打不过他,果断选择了放弃。 登上擂台的凰翎看起来英气逼人,原本散着的白色长发现在束成了高马尾,她脱去外套随手丢在一边,贴身穿着黑色背心,下身穿着束脚裤和黑靴子,她从兜里取出一截红绸蒙住眼睛,身体站得笔直,气势凌厉,这便是我第一次见她用红绸蒙眼。我经常与和凰翎有相似气质的人打交道,所以我俩刚一认识很快就混熟了,她给我的感觉像是刚混社会的小年轻,平时吊儿郎当不拘小节,且因没见过世面而桀骜不驯,但那些小年轻开始时的无所畏惧终究会因生活与压力褪色,最终变得与其他任何人一样圆滑,凰翎则不同,她的桀骜是有底气支撑的,她经历过生死,也面对过我难以想象的强敌,即便如此她却没有经历过失败,她的锋芒无人能撄,也不会因任何事物而褪色。当然,这些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与琉香刚挤到栏杆边时,比赛正式开始。 卫亭性格谦虚谨慎,看得出来他很想赢得冠军,并没有因对手是个看似弱不禁风还蒙着眼的女子而放松,他的步伐灵活到令人眼花缭乱,很难猜出下一步动作,他见凰翎蒙眼,故意放大踏步的声音,左右踱步数次之后猝然闪身欺进凰翎近前,猛然挥拳直刺凰翎面门。 听到风声袭来,原本岿然不动的凰翎于最后关头抬手,手背拍在卫亭肘窝,轻而易举地将其拳势卸尽,接着步一前踏,肩撞在卫亭胸口。 擂台的边绳因承受卫亭飞来的身子而弯曲,像是蓄势待发的弹弓皮筋,将他瘫软的身子又一次弹回来,我注意到他撞到边绳时眼神已经迷离,被弹回来时眼睛已经闭上了一半,俨然是失去了意识。凰翎不仅并未停手,架势反而愈加认真,一看见她流畅自然地弓步转胯架肘,我就知道她的修为深厚,这个架势能将全身的力积蓄到一处,凰翎一个随意的肩靠都能将卫亭打晕,如此一肘还不直接把他打死了? 千钧一发之际那夏现身,抓住卫亭的小腿,将他的身体硬生生扯了回去。凰翎的肘离卫亭面门仅咫尺之遥,舞起的狂风在空气中爆炸,将他的头发吹得向后一倒。 凰翎失望地叹了口气,说:“没有更能打了么?” 摄像机齐齐聚焦,体育馆的大屏幕上显示出凰翎的身形,和她失望的神色,周遭骚动一片,没人知道这个女人的来历,却全都因她雷霆般的手段而震惊。 “我来。”那夏吩咐人将卫亭抬下去,站在凰翎对面说:“刀会么?” “会一点。”凰翎说。 “单刀双刀?” “双刀。” “拿刀来!” 那夏话音刚落,擂台下扔上来三把木质长刀,两把扔向凰翎,一把扔向那夏。 “准备好了么?”那夏面无表情,拎着刀问道。 我和那夏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他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他中午吃的是韭菜鸡蛋馅饺子还是羊肉大葱馅饺子,他平时很冷漠,但极其护短,只要你被他当作自己人,他便会拼上性命来守护你,现在他这么一副严肃的样子,很明显是要全力以赴为徒弟找回场子了。 “来。”凰翎微笑道。 那夏的招数简单却凌厉,并没有多余的动作,闪身切近,一刀直朝凰翎面门劈去。 凰翎又是不慌不忙地等候攻势即将落向自己才动手应对,她将双刀交叉,夹角在迎上那夏刀刃之前毫无征兆地下降了几厘米。比武是输出与反馈的交换,举个例子,对手向你打来一拳,便是一种输出,如果你接住或挡住,便交换给对手了一次的物理反馈,若没有接住也没有挡住,而是硬挨,也是一种物理反馈,抑或是你提前闪避,你身体的移动也会给对手一个信号,属于精神反馈,不论怎样,输出都会得到反馈,这是最底层的交互逻辑。依此逻辑接着发散衍生的话,可以得出很多过手的博弈技巧,拿此番比斗举例,因为过手仅一瞬间,脑子反应不过来,全凭身体决策,那夏看见凰翎防御的动作,心里便会下意识等待反馈的到来,身体也会开始为反馈凰翎的反馈而准备,若是该来的反馈没有到来,不仅会硬生生截断接下来的输出节奏,还会使本次输出不再完整。简单来说就是力没有被反馈回来,出了就散在外面了,而且还因接收到假的精神反馈,导致进攻势头滞涨紊乱。看到这我便彻底明白了,她真的很厉害,抛开博弈不谈,虽然降低刀刃防御的夹角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但却极其考验反应力,降早不起效,降晚又会给到对手反馈,必须得在对方接触到的前一瞬间降才能发挥作用,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凰翎蒙眼的情况下。 我清楚地捕捉到那夏身体失衡的瞬间,刹那的破绽被凰翎牢牢把握,一脚正蹬将那夏踢飞出去。 半跪在地的那夏脑门冷汗直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凰翎手段高明而惊叹。近身搏击中,反应越快证明速度越快,速度越快证明身体素质越强,不仅是我,想必那夏也看出来了,凰翎不仅手段比他高很多,身体素质也比他强很多,再打下去只是自取其辱。 “唉,师父都只有如此水平。”凰翎又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有更能打的了么?” 方才卫亭一合便败四座哗然,现在那夏一合落败则是四座俱静,在场者只有少部分普通市民不认识那夏,其他人都深知他的强悍,没被他本人揍过也见过他揍别人,猜也能猜出他到底有多猛,可如今却败在了这样一个小姑娘手下,而且人家是蒙着眼睛的,而且是照面便败。 我上台将那夏扶了起来,他朝台下看了一眼,卫亭已经被送去医院了,他低头苦笑了一下,小声说:“对不住了哥,给你丢人了,连她眼罩都没摘下来……” “没关系老夏,接下来交给我。”我拍了拍那夏的肩,笑道。 别人在我头上拉屎撒尿都不会令我生气,但欺负我兄弟就是不行,更何况伤的是老夏的面子,比呼我一个耳光还让我来气,老夏的场子,我一定要找回来。 “我来和你打。”我拿过老夏的刀,说道。 “好哇。”凰翎随意地拎着双刀,依旧微笑道:“来吧。” 习武之人过手前一般都会摆出架势,这样方便及时应对对手的攻击,但凰翎不同,她没有任何架势,只是站在那里,看起来浑身都是破绽,但却又没有丝毫破绽。 来了,我的进攻架势与方才的老夏一模一样,挥刀朝凰翎面门猛劈过去。 凰翎依旧故技重施,我看见自己的刀刃仅距自己咫尺时,她交叉防御的双刀才抬起来。 五厘米,四厘米,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仅剩半厘米我的刀就要落在凰翎交叉双刀的夹角之时,她的刀降了下去。 果然如此,我早有准备,回刀顺势而出肘的扎进凰翎双刀防御的空挡,直朝她面门砸去。 千钧一发之际凰翎歪头,这才堪堪躲过。 我并未给凰翎喘息之机,腕子一转,将刀改为反握,刃朝其脖颈逼去。 我与凰翎的距离一直被我控制在极近的范围,这样长刀施展不开,而她也没有空当像我一样将握刀的方向改为更适合近距离的反握,只得被我步步紧逼,完全没有还手的机会。 凰翎被我逼到边绳时,我意识到时机到位了,旋即故意放缓进攻频率,卖出破绽,诱使她反击。这也是博弈技巧之一,她被我一路紧逼,现在寻到反击的时机,她绝对不会放过,此等情形之下的反击是身体下意识的动作,不是人能掌控的。只要她一出刀反击,我的目的就达到了。 果然又如我想的一样,凰翎的反击猝然袭来,速度更加迅捷,如同疾风。 我反手握刀,将刀横在面前防御,同时目光紧盯凰翎的刀刃,五厘米,四厘米,三厘米,两厘米,一厘米,仅剩半厘米她的刀就要落在我防御的刀上时,我将握刀的手微微升高,刀刃便因此向下倾斜出微小弧度。感受到刀刃相撞的瞬间,我的手猛然抬高,刃斜下的弧度随之陡峭,凰翎的刀刃猝不及防地从这个陡峭的弧度滑下去,她向前踉跄几步,身子也随着刀势被卸而短暂失衡。 我像凰翎精准抓住那夏破绽一般,精准地抓住了凰翎的破绽,回身起肘,结实地砸在她的脊背。 擂台边围观的那夏的徒弟们在看见凰翎被打倒时高声欢呼,我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虽说方才一直是我在进攻,但随着攻势的继续,我切实地感受到来自凰翎的压迫感越来越重,我觉得自己像在钢丝上走路,只要出现丝毫失误便会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仿佛只要被她打到,立刻就会死。但还好,还好我没有失误,我抹了抹脑门上不知何时渗出的冷汗,回头冲老夏笑了笑。 凰翎一言不发地摘掉蒙眼的红绸,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升腾起耀眼的金光,她白色的长发也泛出淡淡的金色光芒,她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此时的她简直不像人,没有人能让我打心里觉得害怕,我毫不怀疑她现在真的能一下就打死我。 凰翎出手了,太快了,甚至连我的眼睛都没捕捉到她的动作,她的肘就落在了我的胸口。 我眼前猝然一黑,意识恢复之时,身体已经躺在观众席铁椅的残骸里了。我揉了揉眼睛,看见远外断裂的铁栏杆,和更远处的擂台。这他妈是被打飞了几米远?我下意识摸向胸口的手感觉到了潮湿,是血,从胸口流出的血已经浸透衣服,不仅如此,我的胸腔也因骨骼尽数断裂而凹陷,血或许是因此才流了这么多吧。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异常,连疼痛都没有,凹陷下去的胸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隆起,在几个呼吸间完全恢复正常。 “我没看错,你果然没死。”凰翎笑嘻嘻地对我说:“香香姐说的没错,你果然很厉害,我只凭自己打不过你。” 这是我第一次被枝流出手搭救,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体里沉睡着神明,才知道以后还会被枝流搭救很多次。 事后,凰翎和我说,存活的耀光白焰如今都在上官家族中,耀光白焰是混沌之神,很久以前他们侍奉着一位叫寂盛的初始之神,不过寂盛现在已经被囚禁在天空中成为了太阳。家中长辈都很尊敬我,因为我是他们以寂盛的神躯碎片为引子制造而出的,是他们解救寂盛的希望。 听完之后,给我惊得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像打开了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上官家族远比我想象的更加恐怖,他奶奶的,这也太玄乎了吧,家族里有很多神这种话也就她说出来我能信了。 除掉王大象之后,我成为了黑道无可置疑的顶峰,关于是谁最先开始称呼我为吕皇帝这一点已经不得而知,我听说的时候,这个名号已经像风一样吹遍了整个省。我却并没有感受到想象中的成就感,反而很失望。黑虎是唯一一个差点杀了我的人,很久之后我才从愤怒与心悸中走出来,这时才品尝到他阴险手段带来的趣味,要是所有对手都能像黑虎一样让我经历跌宕起伏,从而短暂失去掌控一切的无趣感的话该有多好。我不喜欢亏欠任何人,包括已经死去的黑虎,所以我重新体面地安葬了他一遍,包括随我入行的兄弟,所以我给他们每个人分了一个市的地盘。易辛是我最亏欠的人,我还没有办法报答他,当初杀死黑虎的时候,我们还没有白道的保护伞,再加上事闹得很大,为维持秩序特警像洪水一样哗哗地来,记者像争夺腐尸的秃鹫一样削尖脑袋往警戒线里冲,一台台巨大的黑摄像机紧随其后,来回扫过地上的鲜血。听说此次事件影响过于恶劣,要当作扫黑除恶的典型案件来严打,杀人的是我,为我顶罪的是易辛,初审就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从电视台主持人报道此事后续的语气来看,这样的审判结果是众望所归,这时官司打不打得赢已经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想要他死的话,他就一定会死,他被政府当作了长久以来对黑恶势力放纵这一失误行为的补救。我不止一次责怪自己,如果当时没有怒气上头带上所有人直接和黑虎当街开打,会不会影响小一点,会不会只判个死缓,会不会以后还有机会把易辛捞出来,但任何如果都是没有意义的,与其悔恨当初,不如做好现在。那件事之后,有一次连雍这小子失恋,我们陪他喝酒,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说话都大舌头那种程度,那夏突然砸了酒瓶,说:“要是老易还在就好了。” “别急,干咱这行死是常事。”祁风笑道。 “要死你死,别咒哥儿几个。”白溪从桌子底下爬出来,重新坐回椅子上。 “说起这事儿,那老小子运气还真是好,一下子就抽中了那张签,死在警察手里应该会很痛快吧。”连雍笑道:“老易运气那么好,你哭个逑啊夏子?别是嫉妒人家了吧?” “哈哈,是有点嫉妒他了。”那夏抹了抹鼻子,僵硬地笑起来:“要是我抽到就好了……” “是谁想出抽签这个主意的来着,还挺聪明。”白溪说:“不然当时还没等吕哥被枪毙,咱就先为了抢着去顶罪而打得你死我活了。” 寂静片刻,祁风才开口:“好像是老易吧?我记得签儿都是他准备的……” 当时我正为逃酒而趴在桌子上装死,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当年的事,心里一阵阵酸楚,他们都愿意为我而死,有这样的兄弟,我这辈子值了,哪怕现在就一枪毙了我,我也没有丝毫怨言,我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而我也确实做到了,虽然权力与金钱令人痴迷,我也是人,我也爱,但我依旧决定将省内四个最大最繁华的城市分给了他们,包括其他较小县市的分配权也交给了他们,想怎么分都行,不用过问我。我除了名义上还是他们的大哥外,其他任何事务都不参与了。这些地盘是我多年奋斗得来的,是我全部的心血,应该算没有亏待哥儿几个吧? 消香(二) 宁静之日(六) 人历1987年 之后的我应当算是退休了,虽然二十来岁退休有些操之过急,但我还挺享受这种久违的悠闲日子的,我偶尔会去江清街转转,当年的台球厅依然蜷缩在地下一层的那个小门面房里,当年看场子的几个人现在已经分别成为了隔壁几个县的大哥。黑道永远会有新鲜血液涌入,有人走自然有人来,现在又有几个新的小年轻在看着这家台球厅,他们大约十几二十岁的样子,年轻气盛的样子有点像初出茅庐的我们,令我不禁感慨。 我当大哥很多年了,早已没有为迎面而来之人侧身让路的习惯,刚一进台球厅,就迎面撞上了看场子的小年轻。 小年轻推了我一下,他的神情嚣张到了极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国家领导人的小舅子,他肆无忌惮地打量了我一圈儿才开口说道:“没长眼?” 开玩笑,我能惯他这臭毛病?抬起一脚就把他踹了个滚儿,说:“没长眼。” “他妈的,砸场子是吧?” 小年轻叫嚷着朝我冲过来,其他几个看场子的见状也丢了烟,朝我冲过来。 被揍倒在地的小年轻仍旧气焰嚣张,他一手捂着刚被我踹了一脚的肚子,一手指着我,说:“你摊上事儿了我告诉你,你知不知道我哥是谁?” “你哥是谁呀?”我蹲在他面前,问道。 “我哥是卫亭,他是那夏最器重的人,还是我们市的老大。”小年轻得意洋洋地说着,好像自己就是卫亭一样。 “你知道我是谁不?”我微笑道。 “你是个逑。”小年轻一本正经道。 我被小年轻一本正经的表情逗笑了,我说:“我姓吕。” “姓吕名毛龟哇?” “姓吕名望。”我也一本正经地说道。 小年轻忽然愧疚地递了一根烟给我,说:“对不住哥们,我没想到骂你一句绿毛龟能把你刺激到胡言乱语,就不跟你算揍我们一顿的帐了,快走吧,到外面可别到处瞎说哈,让吕皇帝知道了要割你舌头的。” “你说的那个什么吕皇帝,有这么凶吗?”我本来都要走台球厅了,听见这话又折返回来,装傻充愣地问道。 “嘘,可不敢这么大声提这几个字。”小年轻赶紧捂住我的嘴,说:“兄弟你是外省来的吧?我没见过吕皇帝,但听那些个老混子说,吕皇帝身高两米,浑身肌肉,嘴里都是参差不齐的獠牙,每天晚上必须吃两个小孩才能睡着觉,很恐怖的。” “吃两个小孩儿?”我强忍笑意,问道:“几岁的小孩,要吃两个,他是饭桶啊这么能吃。” “别问了兄弟,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快走吧,别耽误哥几个做生意。”小年轻说着,不停地把我往外面撵。 冈成中学刚放寒假,本以为能和琉香好好玩一玩,没成想琉香却被表哥上官烟珞拜托照看他女儿。以前听琉香提起过烟珞,她说,我哥极其多疑,除了自家人谁都不相信,他怕保姆偷偷虐待孩子,所以从来没雇过保姆,嫂子的月子都是他伺候的,现在他有很重要的事要办,实在分身乏术,嫂子因为大病初愈所以身体很虚弱,还要照顾孩子,怕身体受不了,所以希望我能帮帮忙。 虽然我讨厌小孩,但喜欢和琉香在一块,即便是照顾小孩我也愿意和她一块儿。就这样,我俩成了义务保姆,每天早晨九点半上班,晚上十点半下班。烟珞的家是城郊的一座三层独栋,装修很精美,家具都是红木的,古朴而典雅,屋子里飘着一阵阵令人心神宁静的幽香,正厅西北角摆着一尊大约两米高的木雕,是一只独眼十二翅无脚大鸟,呈合翅垂首之姿,我猜应当是用上等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通体散发着太阳一样的金色光芒,很神圣的感觉,我突然想起琉香家客厅也有一尊同样的木雕。琉香的嫂子是外国人,长得相当漂亮,眼睛是碧绿色的,澄澈如清潭,头发的颜色很罕见,阳光下泛着深邃的红,不在阳光下又是纯粹的黑,名字好长一串,琉香叫她阿芙乐尔,我就也跟着这么叫了。琉香的侄女,也就是此番要照顾的小崽子,名叫上官怀璟,别看这小崽子人不大,屁事是真的多,没陪着玩她要嚎啕大哭,准备的饭不合胃口要嚎啕大哭,没认真讲故事哄她睡觉还要嚎啕大哭,认真讲故事哄她睡觉她又睡不着,依旧要嚎啕大哭,这些我都忍了,毕竟是我没做到位,可后来我发现即便都事无巨细地伺候好了,她还是会嚎啕大哭,甚至她屁事都没有也会嚎啕大哭,我这时才总算明白,嚎啕大哭是这个小逼崽子的业余爱好。 刚见怀璟的时候,我因她精致可爱的脸庞而对她印象极好,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谁会不喜欢呢?甚至差点消除我长久以来对于小孩子的偏见,但好景不长,很快她就露出了狐狸尾巴,在伺候这个小祖宗的日子里,让我更加坚定了小孩子都令人头大的原本想法。不过抛开难伺候这一点来看的话,怀璟还是挺可爱的,她很聪明,在模仿方面有着无与伦比的天赋,我经常在她不听话时恶狠狠地对她说,再不听话老子弄死你,时间一长她居然学会了。我一直记得那次陪怀璟玩过家家时,她奶声奶气地对毛绒玩具说,乖宝宝,听话哟,不听话老子弄死你。我不禁感叹,可以的,得到我的真传了,这个小表情,实在太到位了。 平静的日子过了不到一周,便被连雍的一个电话打破,电话里他的声音有些急促:“夏子差点被警察抓了。” “怎么回事?”省内的警察现在已经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抓个小混混意思意思还可以说得过去,怎么可能抓老夏呢?我好似预感到什么了,心里一阵不安。 “不知道啊,我现在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了,白道突然之间不约而同地表示要和我们划清界限,一点也帮不了我们了。” “通知兄弟们赶紧回来集合,商量一下对策。”我平静地说道:“多长个心眼。” 一定是出什么事了,而且是大事,他们可以慌,我不能慌,我一慌阵脚就全乱了。去年我给我们市的市长送过两套房,要真是中央来人严查我们,他也跑不掉,我应该可以从他那里问到一些消息。 “小刘,出什么事了?”我给刘市长拨去了电话。 “等一下。”我听到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人声,接着迅速安静,一阵脚步声过后,刘市长的声音才终于响起:“吕哥,电话里不方便说,约个地方咱们细说行吗?” “成,晚上十点,金碧辉煌。” 琉香听我说明情况后,一脸期待地说:“有架打了吗?” “这回的事没那么简单,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吧,等我的好消息。”我摸了摸琉香的脑袋,说道。 “叫上团团一块去吧,她能帮衬着你。”琉香似乎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事情的严重,叮嘱道。 自从凰翎那日败在我手下之后,她便对我的拳脚路数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她虽然没输过,但她对失败非但不恐惧,反而格外珍视,这点和我还有那夏一模一样,要想变强,这点觉悟是必须要有的。第二天凰翎便拜我父亲为师,整天泡在武馆里练习,现在应该也在。 晚上九点半,那夏终于抵达金碧辉煌,见人到齐,我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 “出什么事了?查清楚没有?”我问道。 “我每个场子都问过了,这段日子比较太平,唯一一件算得上事的就是上周有家酒吧里看场子的兄弟失手把一个闹事客人的胳膊打断了,听说那人很嚣张,砸了很多东西,被打了嘴里还念叨着我哥是亓穹,我要把你们全都弄死之类的话。” “这个亓穹是什么来头?有没有人听过?”我皱眉道。 众人沉思片刻,陆续摇头。 这时,刘市长风尘仆仆地推门进了包间,他一进门急匆匆地说:“吕哥,你们赶紧出去避避风头吧,这次事大了。” “别慌,到底怎么回事?”我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刘市长是个稳重的人,能将官做到这个地步不稳重是万万不行的,可今天他却像个没写作业的小孩一样慌张。 “上面吩咐,明天开始对以吕望为核心的黑恶势力进行全方位打击,大鱼小鱼都不放过,务必做到一网打尽。”刘市长喝水的时候呛了一下,咳嗽了几声才继续说道:“此次行动是全省同步开展,中央下来的督导组亲自指挥行动。而且,以前的扫黑除恶行动中,打掉保护伞也是项目之一,而这次不一样了,采取了打黑不打白的方针,简而言之就是别的都不管,就是专门来抓你们的!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把你们一网打尽!” 这是明晃晃的针对,看来铁定是有人在背后发力了,那个亓穹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中央政府都听他的?刘市长也是真够意思,这样的关头还敢给我通风报信,我对刘市长说:“多谢刘市长了,这个恩情我记下了,如果我们过得了这关,一定好好报答你。” “咱这关系还说这些多见外,一定要小心啊吕哥,这回被抓住可不是开玩笑的。”刘市长说:“那我就先走了,大哥,保重。” 刘市长前脚刚走,紧接着响起了敲门声。 没等我应,门便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女人个高体瘦,皮肤细嫩如婴孩,披一头绛紫长发,凤眼之尾轻轻挑起,瞳中似乎蕴藏遥远而神秘的群星,逸散着绚丽的紫色光辉,看得我情不自禁地愣了片刻的神。 “哪个是吕望?跟我走一趟。”女人随意地扫了我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道。 不止我看出眼前这女人的特殊,凰翎也看出来了,我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但可以断定,她绝对不是人,她仅仅开口说句话的压迫力都比火力全开的凰翎更浓重,让我控制不住胆颤的同时兴奋不已,我能不能打得过她呢? “寂……”女人眯着眼睛仔细看过挡在我面前的凰翎变成金色的瞳仁后,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来只是一小片残躯……是耀光白焰么?” “是,你是谁?”凰翎道。 “我是淮逝。”女人说:“专注解救你们的主子吧,别引火上身。” 凰翎闻言,啐了口吐沫,二话没说,闪身一拳直接砸在女人脸颊。 “或许平常的神无法奈何你们耀光白焰,但,她可不是什么平常的神。”实实在在挨了凰翎一拳,女人却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仿佛刚才不是被打了一拳,而是被微弱到不能再微弱的风拂过一样,她说:“你们斗不过她的,这是我的一点忠告,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算了。” 女人没等凰翎开口便转身离去了。 能打得过个屁,这个状态的凰翎一拳能把我打飞十几米,她却连头都没歪一下,我一直以为自己看过挺多小说,想象力这方面应当算得上比较强的,可却根本想象不出那女人实力的深浅。 “对手是神,还不是一般的神,刚才那家伙估计一下就能打死我。”凰翎坐下,饶有兴致地望着我,说:“怎么样,现在跑还来得及。” “不跑的话,有办法么?”我问道。 “当然有办法咯。”凰翎说:“香香姐那么喜欢你,我也看你挺顺眼,我们会想办法动用家族的力量来帮你,不过即便如此,还是不保证能弄过他们,怎样?敢不敢?” “兄弟们觉得如何?”我环视一周,即便在每个人脸上都捕捉到了期待的神色,但仍是犹豫半晌才开口问道。 “干他妈的!” 此番场景与当年我们决定自立门户时何其相似,当时我有信心,也有必胜的把握,但现在不一样了,不知道兄弟们怎么想,是也和我一样心里打鼓,还是真的相信我能再次带领他们击破强敌。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我不会把奋斗这么多年打下的地盘拱手让人,因为这些地盘已经不是我的了,已经是兄弟们的了,所以哪怕是神,我也要斗一斗。 翌日清早就连金碧辉煌也去不了了,连雍,那夏,祁风,白溪四人的手机铃声就没消停过,一通挂断,下一通立马响起,每通电话不是代表着一家场子歇业接受审查,就是意味着一位骨干被警察抓获。我们多年奋斗所建造的基业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轰然崩塌,而真正的敌人甚至没有现身,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像有一股浓厚的雾霭悄然自我熟悉的每个角落升腾而起,将一切原本在我掌控中的事物变成陌生的模样,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恐怖的敌手。 直到傍晚,那夏终于挂断了最后一通电话,久违的平静使我有些耳鸣,太阳彻底沉入山岗,不远处的土砖房淹没在涨潮的夜色里,这是当年杀了黑虎后我藏匿的院落。那夏看着瘫坐在树垛边的我们,苦笑了一下,说:“卫亭那小子也被抓了。” “我一直以为警察都是饭桶,没想到这么猛哈。”连雍猛地朝自己脸上扇了一巴掌,他看了看手心里的一小滩血迹:“他妈的,这么多蚊子。” “挺好的,咱现在已经没啥可失去的了,可以放开手机干了。”我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的话音刚落,手机便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那人说:“吕望么?” “是。”我说。 “我是亓穹。” 我不由自主坐直身子,等候亓穹的下文。 “我抓了你父母,还有你姐,都说你是冷血无情,不知道你在不在乎他们的性命呢?”亓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情绪。 我眼前一黑,心脏像被一只手握住一样,气都差点喘不上来了,深呼吸了好几口才能说得出话:“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们死。”亓穹说:“你不来你的家人会死,你来了你陪着他们死,要不要来呢?” “来,你在哪?” “金碧辉煌。” 我清楚地看见自己握住手机的手正在颤抖,不知道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我站起身,说:“我有点事要处理一下,晚点回来。” “什么事?”那夏挡在门前。 “没什么。”僵硬的笑使我干裂的嘴唇渗出血,我觉得嘴里甜丝丝的,我说:“你嫂子找我有点事,我去去就回。” “你当兄弟是傻子吗?”那夏说。 “没。“我低声说。 “你再这样说就没意思了大哥。“连雍说。 “我爹娘还有我姐,被亓穹抓了,现在在金碧辉煌。” 大约半小时后,凰翎与我们同时抵达金碧辉煌。将金碧辉煌照得金碧辉煌的射灯全都关闭了,整栋楼都沉寂在黑暗里,只有一层的玻璃大门里窜出几簇带着往日味道的光,我再三叮嘱所有人没有我的命令千万不要动手之后,迈步进入其中。 宽阔的正厅里跪满了人,全是熟悉的面孔,有当年的台球厅元老,有卫亭,有刘市长,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但很眼熟的兄弟,依这个规模来看,应当是今天被抓的所有骨干都在这里了,他们并没有被手铐束缚,却全都老老实实地跪着,像待宰的羊一样。我的父亲倚靠钢琴,坐在地上,右胳膊直直地抬起来,手掌被三根紫色钉子钉在钢琴上,四下寂静,父亲手掌里血液滴落在白瓷砖上的声音显得很刺耳。我的母亲跪坐在父亲身边,她低着头,一只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另一只手无声地抹着眼泪。吕伶也倚靠钢琴而坐,她紧紧的攥着拳头,拳锋上全是鲜血,分不清究竟是她的,还是别人的。钢琴后面站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男人个子很高,至少有两米的样子,身形魁岸,带着一副金丝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样子,想必是亓穹,女人则是昨晚的那位。 父亲似乎是听见了脚步声,艰难地抬起头看着我,苦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啊欢欢,爹没用……” 我忽然想起那夏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怎么会没用呢,你们都是最好的人,没用的是我,我要是能比所有人都厉害,要是所有人都斗不过我,不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吗?连雍不着痕迹地上前搀扶住我的胳膊,我才没有跌倒在地,我抽出胳膊,小声对他说了句没事。眼前的场景让我被迫放弃了诉诸武力的想法,我家四口里,我爹最能打,接着是吕伶,然后是我妈,最后才是我,凰翎也打不过淮逝,这么一想,动手不仅毫无胜算,还是自取其辱。怎么办呢?只能求饶了吧,虽然以往的任何时候我都想不到自己会有求饶的一天,或许人只有在面对神的时候才会如此无力吧。 “杀我吧,和他们没有关系,放过他们吧。” “你是我见过最强的人,这样就把你杀了,有些可惜呢。” 淮逝微笑着抓住父亲右手腕,只轻轻一攥,父亲便因疼痛而嚎叫,他的手腕变成了一条条碎肉,从淮逝的指缝间挤出来,像被碾碎的豆腐,也像被绞肉机加工过的肉馅,但不再像人的手腕。 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下意识就要出拳砸向淮逝,却被父亲喝止了,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冲动,对我说:“别动,你还认我这个爹的话,就别动。” 父亲的右手孤零零地贴在钢琴上,骨肉模糊的断面里淌出更多的血,亲爹在面前被这样折磨,让我如何不冲动,再次即将出手的时候,来自身后的脚步声猝然惊醒了我。我连忙大吼:“都别他妈动!” 动手了肯定会死,我可以死,但我要是先死了他们肯定也会跟着动手,也跟着我死,我不能让他们因我而死,不能动手啊……哪怕已经怀抱身死的决心也不能动手啊……父亲不让我动手也是出于同样的考量吧…… “多么令人感动。”淮逝叹了口气,手心涌动的紫光中射出三根长钉,钉穿父亲的双腿和左手,嵌进地砖里。 “要如何处置你才显得有趣呢?”淮逝呢喃着,手指轻轻地敲在母亲的头上。 随淮逝手指落下而蹦出的轻响像鸡蛋壳被敲裂的声音,接着,母亲的头颅裂成两半。两块带着头发的头骨掉落在地,脑还完整地趴在那里沐浴着鲜血,像是被打在碗里的鸡蛋。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手惊恐地抬起,鲁莽而急促地落下时不慎抓碎了自己的脑。 父亲的身体猛然扑向淮逝,他硬生将双腿和左手从长钉中拔出来,被撕裂的几条碎肉盲目地飞舞在亮白色的灯光中,他下意识挥动右臂,似乎是想用拳打淮逝,但却在情急之下忘记自己的右手仍在钢琴上钉着。结果自然是打空了,淮逝甚至没用动,父亲虚幻的右拳径直穿过了她的头,接着他整个人便像突然过载的机器一样栽倒。 “你还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呢?”淮逝将手中紫光握成一柄长刀,对父亲说。 “如果什么都没有了的话,那就剩下骨气吧。”父亲看着我,微笑着说道。 父亲话音刚落,淮逝的刀便斩下了,速度意料之中的快,以至于我只看见了她出刀和收刀的动作,甚至连父亲的脖颈也没有反应过来,其上悄然渗出一道红线之时,父亲仍在微笑。 “骨气吗?”淮逝轻轻一推,父亲的身子便倒下来,脖颈也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自中间断开,父亲的头在洁白的地砖上留下黑红色的痕迹,滚动的速度由快至慢,在我脚边正好停下,他的微笑仍活着。 “你有没有骨气呢?”淮逝说:“挑断自己的手筋脚筋,跪下给我叩一百次首,留你姐姐一条命,如何?” “欢欢!不要!”吕伶见我膝盖一弯就要下跪,连忙厉声嘶吼道。 “姐……”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淮逝的长刀一撩一收,吕伶的右臂和左脚便被分离,如此轻而易举,像是在切砧板上的鱼,接着她剜出吕伶的右眼,放在手心细细地端详着,她说:“不想跪吗?” 淮逝的手心渗出血液,那血液是紫色的,其中闪烁着一粒一粒星辰般璀璨的光点,像是一小片夜空,吕伶的眼球在其中翻滚,转眼便飘出一阵灼烧蛋白质的味道。被星河煮熟的眼球自己跳进了吕伶的口中。 “吃。”淮逝饶有兴致地看着吕伶,说道。 吕伶没有开口,刻意避开我的眼神,默默地咀嚼着自己的眼球。 “还没想好要不要跪么?”淮逝将目光移向我。 “还记得小时候咱爹说的吗?骨,骨气气没了就是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事已至此,我愿意为你而死,不,不要求饶,不要下跪,姐姐不会怪你的,爸妈也不会怪你的。” 剧痛使吕伶的语句不再流畅,但她仍旧保持着微笑,不论发生什么,她永远都是这样令人安心。小时候我闯了祸,吕伶会微笑着对我说,欢欢别怕,爹那边姐姐来摆平,姐姐不会让他揍你的。小时候我被高年级学生欺负,吕伶也会微笑着对我说,欢欢别怕,告诉姐姐是谁欺负你,姐姐帮你揍他。再棘手的事到了姐姐这都会换来一个温柔的微笑,似乎没有什么事是她没办法摆平的。但今天是个例外,我看见吕伶空洞的右眼窝中淌出粘稠的血,看见她通红的左眼,还看见她熟悉的温柔笑容,却等不来事后的那一句,下次出事了记得也要和姐姐讲哦,姐姐永远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再不跪下,你姐姐就要死了哦。”淮逝道。 事到如今,无论跪还是不跪,我都他妈不是个东西,我到底该怎么办啊。我觉得眼眶很烫,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毫无意识又极其自然地抽出别在后腰的短刀,放在脖颈之上。我没有办法既背负死者的遗志,又背负生者的性命,我都放弃不了,也其实都背负不起,我无计可施了,我只能死了,幸好我还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我的手猛地一使劲,刀刃没入皮肤,我感受到滚烫的血液在涌动,刀刃却在即将深入时顿住了。 “大哥,你还有我们呢。”连雍抢过我手中的刀,冲我笑道。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连雍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钟声一样沉重的叩头声紧接响起,回荡屠宰场一样充满血腥味的大厅中,连绵不绝。我甚至数不清连雍究竟磕了多少次头,只看见他抬起头时充满血丝的双眼。接着他一刀捅进自己的肚子,狠狠地划了一下,肝肠脏器霎时涌出,满地都是,他瘫在自己的肠子上,叩了最后一下头,说:“求求你,放了我大哥。” 那夏,白溪,祁风也跪在地上,冲淮逝的方向狠狠叩着头,齐声说:“求求你,放了我大哥!” “哈哈哈哈哈!”淮逝笑得前仰后合,说:“太有意思了,吕望,你很幸福啊,即便这样还能既有骨气又有命。” 我跪在连雍身边,盲目地拢着他的肠子,我知道这样救不了他,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好了,玩够了,你该死了。”淮逝举起长刀,猛然朝我劈来。 我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风砸在我的后脑,刃却没有如约而来,抬头一看,是凰翎抬刀架在了我的头顶,她说:“吕望,你值得又有命又有骨气,剩下的交给我,记得照顾好香香姐。” “你……” “赶紧他妈的滚!”凰翎架开淮逝的刀,冲我吼道:“别让老子白死!” 我看见金色的血液从凰翎眼睛绽放的光耀中流出,像太阳流出了血。那夏将连雍扛在肩上,囫囵地把地上的肠子一捞,缠在自己胳膊上,白溪抱起吕伶,祁风搀着我。我们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出金碧辉煌的大门时,一个男人正往门内奔跑,与我们擦肩而过。那男人留着短发,长得很帅,高而细的鼻梁上有一粒小痣,瞳仁是猩红色的,倾泻而出的同色流光因他奔跑而拖出长影。 “欢欢,我来了。” 琉香站在金碧辉煌大门口,微笑着看着我。 看见琉香的刹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现在只想紧紧地抱着她。 “乖,已经没事了。”琉香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道。 “你带他们去医院吧,我要回去了,凰翎还在里面。”一想到连雍和吕伶的伤势,我便不敢再耽误时间,在琉香脸上亲了一口之后,转身朝金碧辉煌走去。 “不用担心,我找来了个帮手,有他在的话团团绝对会安然无恙的。”琉香抓着我的胳膊,说:“走吧,我和嫂子开车来的,咱们一起去我哥家,事到如今医院已经起不了作用了。” 一进屋,琉香赶忙小跑到那十二翼鸟木雕旁,双手合十,低着头,嘴里小声念叨着什么,直到木雕绽放出金色光辉,她才终于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手在最靠下的翅膀上轻轻抚摸,片刻后,一根金黄色的羽毛终于掉落下来。琉香将连雍放平在地,笨拙地将他的肠子全部塞进肚皮,接着将金色羽毛折断半根,塞进他的嘴里,另外半根则塞进了吕伶嘴里。 “神主降下恩泽,只要并未死亡,都可痊愈,放心吧。”琉香抹了抹脑门上的汗珠,说道。 我也松了口气,屁股刚落在沙发上,立马便睡着了。 今晚睡得格外安详,我梦到一个女人坐在我的身边,她很漂亮,没有瞳仁,双眼中尽是纯粹的白色,留着很长的麻花辫,笑容很温柔,像吕伶一样温柔。 第二天我是在怀璟的卧室里醒来的,我的手里抓着一封信,是琉香写的信。 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应当已经离开了。我的家族是耀光白焰,支撑我们存续的信仰便是复活神主寂盛,凰翎的降生让我们距目标更近了一步,但昨日凰翎燃烧魂魄而战,导致寂盛那片本就微弱的神躯碎片崩裂,家族奋斗千年的成果也毁于一旦,而且经此一事,我们的存在也被其他神明知晓。你身体里沉睡的那位初始之神也即将苏醒,她是我们的神主的宿敌,而且她或许比我们的神主更加强大。经此变故,曾祖父不得已选择带领家族离开这片土地。以后你有那位神明的帮助,我也放得下心来。以后不要与任何人提及我们,再见了欢欢,我爱你,希望我们还会有再见的那天。 我的双手升腾起黑色烟气,信纸被其接触到的部分转眼化作尘埃碎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