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被夺走气运之后[重生]》 1 重生 主角被夺走气运之后 终欢/2024.1.1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淡金色结界笼罩天地。 结界后的仙山延绵出去尽千里,形似一头压低脊背、正在寻觅时机进攻的犬狼骸骨。 人走在其间,如蝼蚁般渺小。 滂沱的雨声接连不断,隔着一层结界,越发显得沉闷。 秘境最深处的洞穴里,墨寻被人打飞出去,不等他爬起,就被人一把抓起来,按在墙上,铁掌扼住他的喉咙。 “好了。” 不远处,坐在轮椅上的人挥手,轻声细语道:“别让他死太快了。” 奴仆听话地推后,任凭墨寻脱力摔在地上。 墨寻勉力睁了睁眼,睫毛被血糊在一起,眼前一片血红。 他松开捂着小腹的手,立刻有血涌出来,濡湿了衣服。 除此之外,肩上、背上、腰上、大腿上……同样是深深浅浅的伤,就连手背都被剑气削过,露出森然白骨。 全身没一块好肉。 这是他被追杀的第十年。 不是被一个人追杀,而是无数,整个修仙界一起追杀他。 因为他偷走了第一仙门的镇派之宝。 天可见怜,他都没见过所谓的镇派之宝是方是圆,但人家少主说了,是他偷的,那就是他偷的,拿不出来,就等着受死。 追杀的悬赏由第一仙门掌门亲自发出,赏赐丰厚,让人不由得不心动。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追杀就这样开始了。 时至今日,墨寻已经数不清自己杀了多少人,折断了多少砍向他的刀,还碰到了多少嘴上说着同情,相信他清白,转过脸就拿他行踪去讨赏的人。 他也不信这些人,只是追杀来得太密,让他无处可躲,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到现在,已经苟延残喘到了极致。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躲不掉了。 行至末路,墨寻眼中划过一抹讥嘲。 谁能想得到呢,那高高在上发出追杀令,把他逼到死路里的人,是他的亲生父亲。 不,他说错了。 那不是他父亲,而是墨知晏的父亲。 二十年前,一场意外,让他和墨知晏被互换了身份,他被世仇趁着混乱掳走,扔到了遥远的人间。 而墨知晏顶着他的身份,摇身一变,成了第一仙门的少主。 二十年过去,他的父亲已经成了别人的父亲。 他还记得男人为难的眼神。 “我曾经受伤濒死,是知晏挖了自己的心救我,我们父子才能有今天相聚的机会,我不能忘恩负义。况且他还因此落下了顽疾,无论如何都不能失去这个身份,被人指点,你的天赋比他好得多,就委屈一下,说你是我的养子……” 墨寻胸口艰难起伏,布满血痂的五指用力,想再爬起来。 “还不服输吗?” 墨知晏端坐在轮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挣扎,“都到这个……” 洞穴外忽然传来说话声,他停下话音,一手撑着下颌,听了片刻,噗嗤笑出了声。 . “这鬼地方怎么这么凶险,三步一个陷阱,再不然就是冤魂不散?” “秘境嘛,危险点也正常,越是难以进入,就越是说明了留下此地的大能实力不俗,隐藏的宝物也更珍贵。” 穿着各色道袍的人持剑走在秘境中,彼此互相警惕,生怕对方先于自己找到目标。 一个穿藏蓝道袍的人嗤笑一声。 “墨家那位小少爷已经带人进去了,外面还有华弥仙境数百弟子封锁搜山,里面的东西再珍贵,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们侥幸获得,难道就能带出去?” 其余人闻言纷纷叹息。 华弥仙境是当今第一仙门,墨家更是当今修仙界第一的家族,在修仙界只手遮天,确实是他们这些小门派的人惹不起的。 之前说话的人认命地摇头。 “算了,我们本也不是来寻宝,既然接了委托,帮助墨家追杀叛徒,意外入了此地,有这一番机缘,说起来还要感谢墨家,就知足吧……” “倒也是这个理。” “是当如此。” “……” 其余人嘴上应和,各个都是一脸无奈,私下却心思各异,只是没表现出来。 众人停下休整,闲聊时,不知谁话音一转,谈到了这次追杀的对象。 “说起来,叛逃的那位还是墨家的养子,好歹也是一场缘分,这一桩委托,竟像是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说着就长吁一声。 那穿藏蓝道袍的修士也不知和那墨寻是什么仇,半句听不得这种话,当即道:“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初桃花海宴,大比之上,墨家见他天赋异禀,好心收他为内门弟子,还是掌门之徒,把他当亲子一样培养,谁知他竟趁着掌门病重之际,偷盗华弥仙境镇派之宝出逃,可当真是——” 他嘴皮上下轻飘飘一磕。 “畜牲不如啊。” 众人话音一顿。 所谓墨家养子,便是那位以散修之姿,手执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木剑。 便力压三大仙境六宗九派的数百天骄,惊艳了桃花海宴的绝世天才—— 墨寻。 同姓墨,又长了一张和掌门夫人七成相似的脸。 反观这位墨家亲子,和掌门夫妇没有任何相似。 还有大比之上,那位掌门失态激动的模样…… 这亲子养子的纠纷,谁还看不懂? 众人表情都古怪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片刻。 人家第一仙门的事,不是他们可以管的。 况且…… 有人擦着剑感慨:“当初华羽仙尊被仇家寻仇,正是墨少爷舍身剖心救父,华羽仙尊才得以痊愈,墨少爷却因此患上心疾,每每月中痛不欲生。” “不止……” “彼时墨夫人病危,是墨少爷费劲千辛万苦,才从龙冢带出了龙魂花。” “听闻墨少爷出龙冢时,浑身筋骨碎了大半,一双握剑的手支离破碎,整个人只剩下一口气。” “反观这个墨寻,就只是看着,什么也没做……” 所以,也怨不得掌门把流落在外多年的亲子当养子,就为了保全养子的尊荣了。 . 仆人出去探查了一番,回来禀报。 那些人离得还远,只是这里空间复杂,不知怎的把声音传过来了。 墨知晏松了口气,又转回了地上的人,目光落在他双手上,含着极轻的笑意。 “听说你这双手在龙冢中被碾碎过一次,倒真是运气好,碎到这个程度,竟然还能恢复如初,真不愧是——” 天道之子。 墨知晏想起这个词就嫉妒得心脏抽痛。 他搭在轮椅上的手太漂亮,指节像是玉石那样光洁无暇。 作为剑修,他的手上连练剑的茧子都没有一个,可想而知是经过了怎样精心的养护。 反观地上的少年,五指白骨森森,丑得都有点吓人了。 “但你做到这地步又如何呢,功劳不还是我的?” 墨知晏傲慢地抬起下巴。 其实他委实不用嫉妒对方。 天道之子又如何,还不是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跪在他面前。 “让我想想父亲是怎么说的。” 他指尖点了点太阳穴,语气讥讽:“你母亲家看你回来了,本就对知晏还占着亲子的名分不满,若是再得知你为了救你母亲做到如此地步,一定会逼着我把知晏赶走。” “他为我失了一颗心脏,我怎么能让他流落在外?” “你是我亲儿子,我是你亲父亲,你就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的救命恩人被赶出家门吗?” 布满血痂的五指无力地屈伸,墨寻沾满血污的纤长睫毛颤了颤。 “——再者,知晏的亲生父母养育你十数年,结果你却因为贪心生生害死了他们,难道就不该补偿知晏吗?” 说到这,墨知晏再也忍不住拊掌大笑起来。 “说起来,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 “当初你捡到莲华之心,用它给你那凡人养父换了半个月的药钱,结果莲华之心上带有不明毒素,害死了镇上的富商,那对夫妻用了半辈子的积蓄才把你赎出来,自己却因为没钱买药,再也没能活过那个冬天……” 墨知晏恶意地挑眉:“那毒是我下的。” 经年如履薄冰,现如今,一切即将结束。 饶是经过这些年历练,墨知晏已然沉稳了不少,也忍不住向敌人炫耀自己的成就。 只用了一包毒药,就在一切剧情开始之前,生生扭转了局面。 把墨寻钉死在了贪心不足、想以莲华之心谋利、最终却害死养父母的骂名上。 也让他的亲生父亲,在千辛万苦寻回他之后,因为这个污点始终对他心存芥蒂。 同时还把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 从此,不管墨寻再做什么,他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就能全部抢过来。 就比如…… 墨寻用半条命从龙冢中带出的龙魂花。 墨知晏得意极了。 这位天道之子哪里都好,长得好,天赋好,品行也好,只要有恩与他,他就必然记在心里,如此,也好拿捏极了。 一对愚蠢的凡人养父母,还有一个疯子亲生母亲,只要运作得当,就足够绑住他的手脚。 可惜的是,他说了半天,地上的人就跟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墨知晏不满这样的平静,指尖点了点轮椅,吩咐道:“哑奴,把人拖过来。” 哑奴沉默地上前,把人拖到他面前,垂手站立着。 墨知晏用穿着锦鞋的足尖踢了踢地上不知生死的人,嘻嘻笑着。 “——哥哥,你真的不睁开眼睛看一下吗?” 他恶意蛊惑:“这可是,你当初只用半个月药钱就卖出去的……莲华之心啊。” 墨寻胸口微弱地起伏了一下。 披散下来遮住半张脸的长发下,血痂凝结的睫毛动了动,艰难撕开一道缝隙。 循着墨知晏手指的方向,看向他指的—— 心脏。 “我换给父亲的那颗心脏,就是用你的莲华之心来弥补的。” 墨知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眼底放射出兴奋至极的精光: “怎么样,惊喜吗?” “还多亏了你,要不是你不识货,为了个凡人,这么简单就把它卖了出去,我还没办法这么轻松拿到了这一切呢。” “可怜那凡人还因此恨上了你,哈哈哈,真是精彩极了!” 他大笑着,讥讽着别人的愚蠢。 笑完,他摇摇头,一转拇指上带着的仙器扳指,轻描淡写地吩咐:“杀了他吧。” 哑叔沉默上前,就想彻底斩断墨寻的心脉。 墨知晏没有别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 这是他准备了上百年的复仇盛宴,怎么能错…… 一道血光冲天而起。 强烈的冲击炸开。 洞穴中的三人都被抛飞出去,墨知晏离得最远,只受了轻伤,不过他身体一贯不好,又养尊处优惯了,就算轻伤也十分难受。 离得最近的墨寻和哑叔,一个被狠狠抛飞出去,还有一个…… 墨知晏呆滞地看着哑叔被炸成两半的尸体,“这怎么可能……” 他咬牙切齿:“碎幽!她竟然把碎幽留给你了,我为她找来龙魂花,结果她竟然把碎幽给了你!” 碎幽是墨寻生母沁华夫人的本命法器。 墨寻被一路追杀至此,竟然还留有底牌! 仙器护主,同为离碎幽最近的人,哑叔死了,墨寻却保住了一条命。 碎幽幻化出片片洁白晶莹的花瓣,柔柔绽开,把墨寻包裹起来,仿若花茧。 花茧呈半透明,依稀可见中间闭目蹙眉的墨寻。 明明胜券在握,却被对方扳回一城,还失去了最好用的刀。 墨知晏仿佛又回到了朝不保夕、随时担心对方夺回一切的那段日子,不顾伤痛,甩开轮椅站起身,手边滑下一把流光溢彩的宝剑。 手腕一抖,握住了,阴森森朝墨寻看去。 “你这贱种……” “我就不该留你一命,给我……” “……咳咳!” 墨知晏边辱骂边撑着剑站起身。 花茧化作流光消逝。墨寻低垂着眼,遮住瞳孔深处血色浓郁,随手把散落下来的墨发撩到耳后,露出的侧脸雪白。 一道伤痕贯穿了他半张脸。 可饶是如此,也不显得狼狈,还越发夺目。 这也是墨知晏嫉妒的来源之一——作为天道之子,各方面都必然是顶配。 除了家世、天赋,还包括脸。 墨寻这张像极了沁华夫人的脸,仿佛是他们血缘的铁证,时时刻刻提醒墨知晏,他只是个冒牌货。 他们母子三人站在一起,谁都会觉得墨寻才是那个亲生的! 追杀途中,他寻了个机会,让人去毁了这张脸,谁知没能毁彻底。 墨知晏恨得牙痒痒。 就在这时,他看到墨寻伸出手,握住了插在山洞最深处的绯色长剑。 墨知晏愣了一下,嘲讽道:“原来你是指望那把剑,你以为我没想到吗,那把剑根本就是……” 拔不出来的。 他的话戛然而止。 墨寻没有握上剑柄,一把握上了刀刃。 血肉之躯和上古神兵。 鲜血霎时涌出,沿着剑身飞快蔓延。 剑身上的图腾被鲜血勾勒,宛如有仙人在此执笔。 墨知晏进洞时也尝试滴过血让那把剑认主,可那把剑毫无动静,按理来说墨寻在做无用功,他却直觉不妙,飞身上前就要阻止。 山洞突然间摇晃起来—— 洞顶开裂坍塌,地面皲裂。 烟尘四起,无数碎石暴雨般落下。 墨知晏被迫在半空一扭,脚尖一点,仙剑在手,再次朝墨寻杀去。 然而已经晚了。 恐怖至极的威压从天而降。 墨知晏被直直压在地上。 掉落的碎石和漫天烟尘中,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墨知晏瞳孔放大,下一秒,黑色长剑自他后心贯入胸口。 “啊——!!!” 墨知晏半张脸贴在地上,露出的半张脸在疼痛下扭曲。 墨寻一手执剑,单膝跪在地上,低头俯视着他痛苦扭曲的脸。 被血浸湿的墨色长发落下,拂过雪白脸侧,瞳孔深不见底,浸泡着无数血煞之气。 “——不如何。” 他轻描淡写道:“你会死而已。” 墨知晏疼得浑身抽搐,竭力扭动脖子去看他:“你、你不能杀我,杀了我你也会死……” 墨寻不想听他继续废话。 他已经是强弩之末,每一秒都有血气从喉咙里上涌,杀不杀墨知晏都会死。 既然如此,不如拉个垫背。 墨知晏一条命全靠莲华之心吊着,剑尖就悬在他心口上,他知道这把剑的锋利程度,一动不敢动,连颤抖幅度都尽力克制,生怕刮擦到心口里的东西。 “你靠这个活着?”墨寻轻声问,过往温顺沉默的人,此刻简直失了理智一般,一举一动都让人从心底颤栗。 墨知晏再不见半点刚才的傲慢,只余惊恐,“我、你……不要,求你……” 墨寻手腕一转,在墨知晏撕心裂肺的惨叫中,剑尖在血肉中翻搅,直抵一颗硬物。 墨知晏四肢抽搐着惨嚎,“墨寻你个疯子!你怎么敢杀我,我可是……我可是……你会死,你一定会死,我要你给我陪葬!” 用力,贯穿—— 咔嚓! 莲华之心碎裂。 墨知晏死了。 大睁着眼睛,最后一秒还在执拗地扭头去瞪墨寻,死不瞑目。 墨寻死死握着剑柄,手心伤口被磨得血肉模糊也不松手,剑柄抵到墨知晏后背也不敢有丝毫放松力道。 直到血溅在脸上,他才迟钝地眨了眨眼,身形晃了一下,眼前一黑—— 砰! . 两百年前。 山林间,瀑布飞溅而下。 一个人从山坡上滚下,重重摔在瀑布下的水潭边,只差一点就会滚入水中。 那是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长发乱糟糟挡着脸,被树枝划开落露在外的手臂和后颈上青紫交错。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紧闭的睫毛颤了颤,眉宇缓缓皱起,搭在草地上的手指无力地屈伸。 叮—— 一把漆黑的长剑凭空出现,掉落在他身边。 少年猛地咳嗽起来,疼痛复苏,全身都在仿佛从钉板上滚过一样钻心的疼。 呼—— 深长若羽的睫毛睁开,露出一双漆黑的眸子,深处浓郁血色一闪而过。 他迅速翻身而起,握住身边掉落的长剑,脊背弓起,手臂蓄力,警惕地扫视四周。 没有,没有来追杀他的人。 前世记忆回溯,墨寻紧绷的身体变得僵硬,神情也渐渐变为了茫然。 他缓缓偏过头,看到自己手中握着的东西。 一块五彩色的石头。 墨知晏称它为…… 莲华之心。 墨寻浑身湿透,四肢百骸碎裂般疼痛,他挣扎着翻过身,把石头放在地上,修长手指痉挛颤抖,弯腰捡起长剑。 只是握剑的瞬息间,他颤抖的手稳住。 剑尖抵在这世所罕见的珍宝上。 “唯一能救你的宝物是吗?”他脸上血色褪去,脸色平静,只是眼底一片猩红。 下一秒。 崩! 剑尖插入五彩石中。 莲华之心崩裂。 要是让人看见他做这暴殄天物的事,不得心绞痛而死,再把他骂的狗血淋头。 但…… “换你一条命,值了,不是吗?” 一股纯粹的五彩灵力从裂缝中喷涌而出,沿着剑攀升,没入墨寻体内。 黑色长剑上方,七星一线的图腾上端。 一颗白色星子亮起。 2 主角 做完这一切,墨寻彻底脱力,倒在了地上。 无边无际的黑暗袭来。 墨寻做了个梦。 在梦里,他像是游魂一样,飘在一个人身边,作为看客,看尽了那人的一生。 那人叫做墨知,前世死后穿越到了这个世界。 他听到那人自言自语:“靠,居然打游戏猝死了,竟然还是穿书,这种事都让老子遇上了,真不愧是我,天让我命不该绝啊……不过怎么就穿进这种真假少爷的狗血文了,还穿到了一个反派身上,注定要被主角打脸到死,不行不行,我得赶紧自救!”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的机械音响起。 墨寻冷眼旁观,并没有找到第三人,正疑惑间,见墨知捧住脑袋,欣喜若狂:“系统?我有金手指?” 看来那道声音出自他的识海。 “滴——恭喜宿主绑定气运掠夺系统。” “请您跟从系统的提示,完成任务,夺走主角[墨寻]的全部气运,即可逆天改命,重获新生,并且成为该世界的气运之子。” 草地上,墨寻缓缓睁开眼睛。 他抬起手,放在眼前,透过迷蒙的视线,目光茫然,看着自己的掌心。 ……主角? 原来他是一本小说里、被人夺走了气运的主角。 忽然,一道陌生的嗓音在他脑海内响起: “啧,也是有些年没听过这么精彩的故事了,还是现在的人想象力丰富啊,如此曲折的剧情都给你们整出来了。” 这人说话拖腔拖调,好听是好听,就是听起来又懒又欠揍。 墨寻猝然坐直了。 “你……” “我?” “你是……” 那道凭空而来的嗓音诧异:“不是吧,这才多久,你就听不出我的声音来了?” 墨寻当然记得。 他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迫不得已躲进一处上古秘境。 谁知那秘境果然不愧“上古”两个字,别说他,就连追着他进去的追兵都死伤惨重。 他拼命进入了秘境深处,墨知晏也追着他而去。 就在那秘境最深处的洞穴中央,插着一把通体殷红的长剑。 剑身修长,看着宛如一泓霞光。 墨知晏看到那把剑,失声惊呼:“魔主剑!竟然真的还在世界上,果然是……” 他愤恨地看了墨寻一眼。 那眼神扭曲而嫉恨。 好像墨寻抢了他什么东西一样。 彼时墨寻灵力耗尽,已然陷入半昏迷状态。 他神志溃散间,看到墨知晏上前,尝试去拿剑,却在碰到的一瞬间被弹飞出去。 墨知晏身体本就不行,这下更是惨,吐血吐的像是要把代替心脏的那颗灵石都给一并吐出来。 要不是那哑奴及时给他喂了药,说不定,那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命。 再后来…… 墨寻在半昏迷间感应到了某种召唤,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竟然扑上去握住了那把剑。 现在想起来,这种行为简直冒险之极。 这把剑能弹飞墨知晏,焉知就不会弹飞他。 但他那会儿伤势极重,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头脑里全被复仇的念头占据,神志不清…… 退一万步讲,就是死在剑下也好,总好过死在墨知晏手下,平白让他恶心。 墨寻想起来了,在他握住剑的一瞬间,就是这个声音…… “哟,有人来了……那,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那人仿佛刚从深睡中醒来,不甚清醒,在他识海里打了个哈欠,才如此含笑问他。 “……报仇,”他嘶哑道,“我要报仇。” 然后,他就把那把剑拔了出来,用尽最后的力气,碎了墨知晏的莲华之心…… 眼睛一闭一睁,就回到了两百年前。 “我知道您,您是……” 那道嗓音深沉道:“其实,我才是你真正的爹,多年前,我被奸人暗害,被封入这把剑之中,直到你的血滴上来,父子连心,我才得以苏醒,我的儿,我被封印的这些年,你受苦了。” “……”墨寻木然道,“前辈。” “叫爹。” 墨寻沉默片刻,召出识海中多出来的剑,一抬手—— 把剑插进了土里。 “不孝子。”那声音悻悻道,“救命之恩形同再造,我救你一命,让你叫声爹怎么了?我这么大岁数,就是让你叫祖宗,都是你占我便宜。” 他的话音骤然消失。 瀑布旁的湿润草地上,身形瘦弱的少年直挺挺跪下,面朝着剑,磕了三个头。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 那声音咳了声,“算你识相,算了,不跟你计较,起来吧。” 墨寻没有起身,不只是因为重生,还是因为这个时间段本就该如此,他浑身无力,站不起来,只能盘腿坐在地上。 他沉默地捡起剑,横放在膝头,垂眸打量。 这真是一把十足漂亮的剑。 通体漆黑,不复初见时那样通体殷红,只有中间一线细如发丝的红色。 均匀分布着七个小点,第一个已经点亮。 “前辈……” “顾随之,”那嗓音懒洋洋道,“我的名字。” “……顾前辈,”墨寻道,“这把剑是您的本命剑吗?” “嗯啊,现在是你的了。” 他的语气太过随意,墨寻不由感到困惑。 剑修的剑重逾生命。 对于很多不那么充裕的剑修而言,毕生渴求就是一把高级灵剑,而一旦把一把剑炼作本命剑,就是跟随终生的存在。 对于某些剑修来说,剑就是他们的灵魂伴侣。 可这位顾前辈的语气,半点不像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灵魂小老婆即将被别的男人占据…… 这么大度吗? 这位死了不知道有多少年的顾前辈长了眼似的,主动解释道: “你别这个表情,反正我还有百来年就魂飞魄散了,除非我主动毁剑,否则它迟早易主,我三千四百六十二年零四个月十三天前就看开了,你不用大惊小怪。” 三千四百六十二年零四个月十三天…… 看得真开啊。 不过这位顾前辈也真惨,要么看剑被别人占据,要么亲手毁剑…… 墨寻决定不再纠结这个问题。 “前辈,您能看见我?” 顾随之:“你把剑举起来。” 墨寻举起剑。 “对准你的眼睛。” 墨寻照做。 顾随之散漫笑道:“好了,现在能看见了。” 墨寻:“……” 墨寻:“您是能通过我的眼睛看到外界吗?” “嗯啊,就是这把剑现在好脏,雾蒙蒙的,看不太清楚,你把它丢水里洗洗呗。” “……” 墨寻怜惜地抚了抚剑身,仿若看一个命运不济,遇到渣男的可怜人。 剑抖了抖,往他手指上贴了一下。 这灵性的动作让墨寻眼里掠过一抹诧异。 想起墨知晏大喊的那个名字—— 魔主剑。 十足直白的名字。 墨寻敛下眸,拿着剑往水潭边走,“前辈,请问这把剑可有名字?” “以前叫小红,现在变黑了,丑不拉几的,配不上这名字了,你重新取吧。” 墨寻看着剑的眼神更怜悯了几分。 所托非人。 他沉吟,“不如叫……” “小煤球。” “葬。” 两人同时出口,然后同时陷入沉默。 顾随之徐徐道:“虽然我说它脏,但你也不必直接叫它脏吧,你以后叫它昵称的时候怎么办,脏脏宝吗?” “是葬,”墨寻纠正道,“送葬的葬。” “行吧,随便你,你的剑你做主,只要你以后对它好,好好珍惜它,爱护它,一生一世守护它……不对,你洗剑脱衣服干嘛?” 墨寻解衣襟的手停下,“我身上满是污垢,行动不便,正好这里有水潭,我打算稍作清洗……前辈有什么问题吗?” 他也不知道是从哪滚过,一身泥加土,不少地方摔破了皮,土和血茄干结在了一起。 反正回去也是从河边打水,不如就在这里顺便清洁了。 还是说,这位顾前辈有什么指示? 想让他不洗干净,就……让他这么脏着? 顾随之嗓音低沉,“我现在住在你的身上,也就是说,你洗澡,洗的也是我的身体,不行,我觉得我们现在有点暧昧了。” 墨寻脱衣服的手硬生生停住。 “不过没关系,”顾随之的嗓音很快又欢乐起来,“你继续脱,我就看看,都是男人你怕什么,放心,本人曾被一断袖倒追三千年,依旧直男,没有龙阳爱好,比钢管还……” 说话间,墨寻走到水潭边。 瀑布水花四溅,远离水流最激烈的那块地方之后,潭底的巨石上长满青苔,池水清澈无比,墨寻的脸倒影在了上面。 顾随之揣着袖子,抱着欣赏天道之子长什么样的兴趣,跟着看去。 然后,他的话就没了下文。 顾随之的声音重新深沉下来,“朋友,我有个很严肃的问题想问你。” 墨寻:“前辈请讲。” 顾随之:“你成年了没?” 墨寻蹙了下眉,他现在身处凡间,凡间男子以二十为成年,按照这个标准,“还有两年,怎么了吗,前辈?” “出事了,大事,”顾随之凝重道,“看到那把剑了吗?” 墨寻:“看见了。” “上面有七个点,亮了一个,看到了吗,”顾随之痛心疾首,“现在我就跟那把剑一样,也弯了七分之一。” 墨寻:“……” “我感觉……”顾随之长叹,“我可能是看上你了。” 墨寻感到荒谬,又有点措手不及,“您刚才不还……” 直得倒追三千年都不动摇吗? “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刚才我还直着,现在有点弯了。” 墨寻默然:“前辈不要开我玩笑了。” “况且前辈,那剑也是直的。” 顾随之循循善诱:“你把剑拿起来,双手握住,一手握剑柄,一手握剑尖,用力——” 墨寻不动。 他不上这种当。 然而他不动,剑却自己飞了起来。 仿佛空中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握着剑的两段,把他凭空掰弯。 顾随之:“看,现在它弯了。” 3 天道 墨寻深吸口气:“前辈,我们还是……来聊把这剑吧。” 顾随之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他死了几千年,好不容易见到个会动会说话的,逗人逗得十分起兴。 “这不是正在聊吗?” 墨寻眸子沉静,一片清明,半点没被他影响带偏,“它上面那七个点是什么?” “哦,”顾随之看了一眼,兴味索然道,“那把剑承袭自上古,能感应天道,察觉到你的情况,给你安了个进度条。” “进度条?”墨寻问。 “嗯啊,就是你之前昏迷那会儿,看到的那个叫墨知的小子,上辈子不是用那块巴掌大的板子,玩什么游戏吗?他当时说的那个,我觉得这词儿挺好的,通俗明了。” 顾随之活学活用,脑子一转,有了主意: “你可以叫它——滑动变阻之,气运探测器。” 墨寻唇瓣动了动,到底忍住了出声。 “我虽然带你重生了,但不代表你的气运就跟着回来了。你身上的气运在前世就已经被夺走的七七八八了,我只能给你一次机会,你要靠自己去拨乱反正。” 顾随之耐心解释:“就比如这次,你把能代替那小子心脏的石头毁了,等于断了他一个夺走你气运的机会,你的气运回来了一部分,所以第一颗星亮了。至于其他的,你还要自己努力,明白了吗?” 墨寻点头:“我明白了。” 就算这样他也知足了,至少……还有一个机会。 至于其他的…… “前辈,如果我直接把一些会影响我气运的人杀了,也能达到这种效果吗?” 顾随之提醒道:“那小子不能杀,你的气运在他身上,等于他现在才是那个天道之子,杀他会被雷劈的。” 墨寻对自己的情况又多了些了解。 难怪前世墨知晏在处处占优的情况下,没有选择一开始就杀了他,原来如此。 “我明白了,他不能杀,”墨寻道,“那其他人呢?” 顾随之含笑道:“天道之子于天道有益,其他人……天道是不管的,不过,断了能给天道之子提供帮助的途径,当然……也能。” “那小子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一个个抢夺你身边的人,也是在夺走你的气运。” 墨寻心跳明显加速,不过只是瞬息间就调整好了状态。 “前辈,我还有个问题。”墨寻犹豫,怕自己话太多引得对方反感。 顾随之倒是非常好说话,“你说。” 他可憋了太久了,现在非常想跟人聊一聊,他不怕墨寻话多,墨寻要是不说话,他还要想办法让他开口说两句。 “天道之子,究竟是什么?” 微风拂过潮湿的草地,青黄不接的草叶被压低,树林里传来连绵不断的簌簌声。 顾随之的声音悠悠飘在耳边。 “修仙界辽阔无垠,以东洲十六岛,西海三山,北境一域三宗七门,和南方五国为尊,这些仙门里,天骄何止千万,但是其中无一天道之子。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墨寻安静听着,“为何?” “因为他们一生只能止步于此,无法触及更广阔的天地。” 顾随之声音里多了一抹情绪,转瞬即逝,轻笑着告诉他: “唯有生而注定成神者,才能称为天道之子。” 生而注定成神者,称为天道之子。 墨寻心弦微动。 “但是嘛,这世间有得就有失,天道给你多少眷顾,就会给你多大的磨难。我以前就知道一个,也是天道之子,出生的时候天降雷劫,把她方圆百里内、九九八十一座山全部轰平,她的父母为了保护她,一重伤一陨落,算起来你这都算温和了,不过……” 顾随之观察他,“你的天赋好像要比她差一点。” 墨寻生出点好奇:“那位前辈是……” “身份就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知道,”顾随之声音里多了点感叹,“不过她的天赋倒是可以跟你说说。” 墨寻侧耳以待。 顾随之:“生而筑基,一岁金丹。” 墨寻一怔。 顾随之笑道:“可怕吧?” 这世间从不缺天才,按照修仙界一贯的标准,二十筑基,百岁金丹,便可称天才。 生而筑基……寻常人简直想都不敢想。 不怪天道在她出生时直接落下雷劫。 墨寻静了一会儿,垂下眼,深黑睫羽在面颊上落下一道阴影。 “你也不用气馁,这种天赋千万年难得一见,她本身血脉就很特殊……” “前辈,您探一探我的根骨呢。”墨寻忽然开口。 顾随之“嗯?”了声,还是依言放出神识。 只是一触,他又“嗯?”了声,明显多了些惊疑,“你根骨不差啊,就算身在凡间,怎么……” 怎么十八岁了才练气七层? 练气期…… 这就不是一个天道之子该有的修为! 按照墨寻这身天赋,不说生而筑基,一岁金丹,他就是闭着眼睛,成天躺着睡觉,现在也该金丹了! 顾随之眉头紧皱,更仔细地探了探,“你这筋脉里怎么全是淤积的寒气?” 又不像是下毒,就是很驳杂很低级的寒气,简直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硬生生被冻坏了一样。 别说练气七层,除了抗揍点能更挨饿,压根就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啊。 墨寻轻声道:“我明白了。” 顾随之忍不住问:“你的修为不止这点吧,你之前……” 墨寻道:“生而筑基,一岁金丹,七岁……跌回练气期。” 顾随之摇摇头,心说这也太…… 八十一道雷劫是惨,但也就是一瞬间,是死是活很快就明了了。 但墨寻这……简直是钝刀子割肉啊。 无意间揭了别人伤疤,顾随之也有些不好意思,咳了一声,转移话题: “要不咱们还是来聊聊我俩之间的关系吧,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发展一段的。你看啊,我就这百来年好活了,也没身体,不能对你做什么,你只需要跟我的魂魄谈。作为回报,我教你修炼,帮你渡劫,这么多年积攒的积蓄也都给你,怎么样?” 他说着忍笑。 “你不答应可就亏了,要知道我现在就在你身上,你做什么我都看得到,筑基之前你都用不了净尘诀,你总不能不沐浴这些吧,要是不答应,那不就被我白白……” 他话还没说完,墨寻一掀衣摆,原地坐下了。 顾随之:“?你打坐干嘛?” 顾随之:“你不会打算现在就突破筑基吧?” 墨寻已经入定了,为了不打扰他,顾随之只得闭嘴。 三天后。 墨寻睁开眼,收了灵力,修为已然筑基。 顾随之:“……” 好好好,天道之子就是了不起。 其实也不是不能理解,墨寻的天赋在那摆着,前世修炼的经验在那摆着,还有刚才吸收的、从莲华之心里传过来的灵力,破个筑基而已,不算什么。 但他就是气不过。 他也不是真的馋墨寻身子,就是为了开慰他,结果墨寻呢? 简直是防贼一样防他! 墨寻感知到他的气愤,一道净尘诀把身上清理干净,默了默,才解释道:“前辈,我……” “不听。” “我不是……” “不管。” 墨寻道:“墨知晏现在已然来到这个世界,他要打压我,必然会趁现在动手。” 所以,他修炼,不是为了防顾随之。 至少主要理由不是。 顾随之怀疑:“真的?” 墨寻点头。 顾随之:“那你洗个澡给我看。” 墨寻:“……” 墨寻拿起剑,往山下走去。 顾随之:“你还说你不是为了防我!” 墨寻咳了一声,“前辈,情况紧急,我们先解决正事吧。” 顾随之:“我的鬼生大事也是正事。” 墨寻充耳不闻。 顾随之重重哼了一声。 不过,他表面恼怒,心下却松了口气。 小朋友总算高兴了点。 以后不聊什么狗屁过去了,人嘛,就该往前看…… …… 华弥仙境内,墨知晏摔碎了一个玉壶,不可置信道:“怎么可能,他没卖莲……那个石头?” 传音玉佩里,下属为难地说:“少主,确实没有,我们把这边的店铺都找遍了,没有您形容的那种灵石,也没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去卖过这种商品。” 墨知晏内心巨震,心说这不可能啊! 书里明明说了,墨寻会因为不识货、哪怕看出了这块石头不一般,但由于生活拮据,还是低价把莲华之心卖出去,被一个路过的仙人认出来,因此顺利得到回归墨家的机会。 这可是重要得不能再重要的剧情! 他怎么可能不卖呢? 墨寻不卖莲华之心的话,他要怎么靠莲华之心续命…… 想到书里的结局,墨寻眯了眯眼,脸上划过一丝阴狠。 他必须得到莲华之心。 进而得到墨家家主救命恩人的头衔。 这可是他保命的法宝。 墨知晏呼出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告诉你们一个地址,你们伪装成我形容的模样,然后……” 他拳头紧握。 那对夫妻是这具身体的亲生父母又如何?又不是他的父母。 现在活着的人是他。 墨知。 墨知晏眼眸一寸寸冷下去。 “杀了住在哪里的人。” “记住,一定要让别人看到你们伪装出来的脸。” 4 弟弟 破落茅屋前,墨十六摸了摸身上打满补丁的布衣。 作为墨家的侍卫,他还从未穿过如此破烂粗糙的衣服,一时不太习惯,浑身别扭。 他抬起头,不解地打量着四周。 除了穷,也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啊,少主为什么让他来这里杀人? 还是装成别人的样子杀人? 不过,不懂归不懂,他只是一个侍卫,主人的命令,照做就是了。 墨十六抬手敲门。 ——咚咚咚! “谁啊?”门内有人扬声问了一声。 墨十六模仿着墨寻的声线,应道:“我。” 门内传来脚步声。 没一会儿,木门打开,探出一张圆脸,不怎么高兴地盯着他,“你又没带钥匙?” 来开门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长相说得上可爱俊秀,同样穿着一身布衣,干净整洁,看着也比较新,没有那么多补丁。 应该就是墨寻的弟弟,李终程。 墨寻是李家养子,据说捡来时包袱里有块写着墨字的玉佩,所以还是姓墨,而李终程则是李家夫妇的亲生子,比墨寻要小两岁。 墨十六没有说话。 “每次都不带钥匙,我在那边写着夫子布置的功课呢,你这边就敲门,思路打乱了算谁的?” 李终程随口抱怨了几句,见兄长没反应,更纳闷了,看着兄长面无表情的脸。 “你怎么了,这么瞪着我干什么?” 墨十六还记得调查墨寻时,有一条说他不爱说话,回得简短,“爹和娘呢?” “出去了啊,他们今天要去隔壁村找孙郎中开药,你忘了吗?” 李终程让开门,朝内走去。 墨十六心思转动。 主人的吩咐是两个大人必须死,还必须把这件事传扬出去。 李终程倒是无关紧要。 李家住的太偏了,别说过路的人,最近的一户人家都在几百米外。 看过周围环境后,墨十六立刻做出决定—— 杀了两个大人,留下李终程出去“报信”。 两个大人不在家,看来还得等一会儿再动手。 墨十六按耐下心思,跟着李终程进屋。 这院落从里到外都是一脉相承的破落。 总共三间小屋子,除了最中间那座还算看得过去,两边的屋子只是由木头和稻草简单搭建起来。 摇摇欲坠,看起来像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中间是李家夫妇的房间,左边的屋子门口放着几摞干柴,想来是厨房。 李终程带着他进了右边的屋子。 整间屋子还没有华弥仙境里,打扫卫生的杂役睡觉的地方大,除了两张木板床,就只有一张被虫蛀了洞的桌子。 此刻桌子上面摊着几张纸,应该就是李终程口中说的功课。 李终程进了屋,没有急着继续写,双手环胸,回身盯着兄长: “哥,你之前是不是去找舅舅舅妈了?” 墨十六的任务是假扮墨寻,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沉默没有回话。 李终程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认,脸色立刻不好看起来,两道眉毛倒竖着: “哥你太过分了,我都说了,那株玲珑草是我送给表哥的,舅舅舅妈这些年帮了我们这么多,我能上学也是他们家在帮忙,表哥难得来我们家一趟,有什么看得上眼的东西,你非要去要回来做什么?” 不等兄长说话,他便喋喋不休抱怨开了: “你别否认,舅舅舅妈都跟我说了!你怎么能去讨要这种东西呢,你知不知道你让我丢了多大的脸?以后逢年过节,我们还怎么和舅舅舅妈家走动?” 墨十六诧异的看着他。 他来之前调查过这户人家的情况,知道李家有多穷。 用一贫如洗来形容都算轻的。 全家四口人,两个病秧子,干不了活不说,还得常年吃药。 李终程现在还在读书,打算来年参加乡试,考不考得上还未可知,平时也是两眼不闻窗外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全家就靠着墨寻一个人想办法赚钱维持。 换而言之,李家二老看病用的钱,李终程上学用的钱,全是墨寻赚的。 玲珑草不是什么值钱的药草,就算送到镇上去卖,也不过百来两银子。 对于他们这些月例都能有上百极品灵石的华弥仙境侍卫而言不值一提。 但对于这个家庭,应该是李家二老未来大半年的药钱,还有李终程读书的钱。 况且药草也不是随处可见,墨寻能找到这一株,除了运气,付出也不会少。 李终程就这样随手送了人,还抱怨兄长不该去追回来,害他丢了面子没办法交际? 墨十六不理解。 这人哪来的脸质问兄长? 他原本还对自己向凡人出手,杀害这样几个无辜的人感到些许不适,但现在,这种别扭感消失了。 他们这些修仙的人,又不是生在大家族的公子小姐,什么都不做也有家里长辈安排的服服帖帖,平时每一分资源都是靠着自己拿命来拼,最讨厌不劳而获、不知好歹的人。 如果可以,他十分乐意顺手杀了这人。 墨寻他倒是挺喜欢,但没办法,他是墨家培养出来的人。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所以,抱歉了。 门外传来说话声,李家夫妇回来了。 李终程用一句“等会儿你把东西给舅舅他们送去,再好好道歉,我明年参加科举还要仰仗他们帮忙呢”结束了抱怨。 终于收了神通,喊了声“爹、娘”,转身往屋外走去。 墨十六摸了下腰间。 能收容器物的灵器稀有且昂贵,他的剑藏在粗布腰带里。 墨十六跟着李终程出门,见到进门的一男一女,心知时机到了,半句寒暄也无,曲指一摸,长剑出鞘。 雪白剑光映亮这座破落院子。 迎着两人惊恐的目光,他一剑擦过李终程肩膀,直直刺向男人胸口。 动作迅如疾风,没给人丝毫反应机会。 眼看剑尖就要没入心口。 铮—— 一柄黑剑横空出世,挡在男人面前。 两剑一交,劲力一抵,震得墨十六手腕一松,软剑险些脱手。 墨十六震惊地睁大眼。 他修为已到金丹后期,比门内精英弟子也不差,只是比不上几个长老的亲传弟子,要不然也不会被指派给嫡系少爷当侍卫,怎么可能,这种地方,有人能挡住他? 而且……在这人动手之前,他压根都没发现有这样一个人在。 黑剑后,是一双冰雪落尽的眼。 和他有着一样面孔的少年单手执剑,墨发未束,剑刃相击迸起的风荡起三千青丝。 墨发雪肤,灼伤人眼的美貌。 墨十六心神巨震,一瞬间仿佛看见被誉为仙界第一美人的掌门夫人,当初一剑挑飞仙尊佩剑时的绝艳风采。 只是刹那走神,他肩膀一痛,被一剑刺入肩膀,剑意肆意钻入筋骨,搅得皮肉骨髓都在剧痛,手抖险些握不住剑,忙一侧身挣脱,运转灵力疾步后退。 墨寻手腕一抖,剑尖点地,静静地看着不远处。 剑身上,鲜血滴滴答答滴落在地。 剑身中间的红线被血液浸泡,隐隐散发出不详的红光,越发摄人。 李家二老软倒在地上,互相抱着,惊恐地看着他们,视线在墨十六和墨寻之间来回辗转,最后还是选择了救下他们的墨寻: “小、小寻,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有个和你一样的人?!” “啊!!”李终程后知后觉惨叫出来,肩膀上鲜血淋漓,一手捂着手臂倒在地上。 李家二老顾不得追问,连忙去查看李终程的情况。 另一边,墨十六见任务失败,虽不知道一个筑基是如何把自己压得喘不上来气,但他识时务,转身便欲逃跑。 只可惜,刚往后退走一步,剑意如附骨之疽贴上他脊背。 黑剑贴地疾飞,在地上拖曳出一道半米深的沟壑,惊起满地灰尘落叶。 一剑穿透了他的大腿。 墨十六摔倒在地。 眼前落下一道阴影,剑主人紧随而至,面容雪白清瘦,近距离下,那种超越了性别的美艳极具攻击性,居高临下垂下眼来。 墨十六自知大势已去,一咬牙想寻死,下颌贴上一只冰冷的手,修长却粗糙。 咔嚓—— 卸了他的下巴。 墨寻动手迅速毫不留情,没有给他半点反抗的机会。 墨十六被他表现出的狠辣惊了一惊。 墨寻要是个和他一样的死侍,有这样的心性还说的过去,但他偏偏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子,缘何能有这样的狠绝? 还有这身修为,筑基挑飞金丹的剑? 以及……他一开始就注意到的,和掌门夫人如此相似的脸? 墨十六心绪大乱。 比他还乱的是被他刺了一剑的李终程。 墨十六想留下李终程把这事宣扬出去,本不想杀他,只是李终程挡在他前面,他的剑才擦过李终程手臂,没有伤到要害。 李家二老年轻时也曾上山打猎,后来墨寻也会上山寻觅猎物和草药,时不时受伤,家里备了药酒,两人赶忙给他包扎。 李终程嚎叫了半天,勉强平复,两腿软的跟面条似的站不起来,脸上还挂着泪,抖抖索索看向他们,张口就是: “哥,你到底在外面得罪了什么人?” 5 抚崧 顾随之在看戏。 他发现……他好像对墨寻有点误解。 他们比墨十六先一步到这,墨十六刚来的时候,一举一动皆在他们眼底。 顾随之还惊奇了下:“你还有个双胞胎兄弟?” 墨寻抱着剑,语气平淡:“那是墨家培养的死侍,墨十六,很擅长易容。” 他在华弥仙境生活了几十年,虽说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出历练和闭关,对周围的人和事物却也不算是陌生。 尤其是墨知晏身边的,他大部分都了解。 而且,重生之后,他看过墨知晏的记忆,知道他这次派出来的人是擅长易容隐秘身份的墨十六。 两地相隔何止千万里,除非是大乘期的大能可以日行万里,便只能借助外力,墨知晏手下目前还没这样的能人。 就这几天时间,又是这样私密的事,越少人知道就越好。 哪怕事情发生变故,墨知晏也不大可能换人。 顾随之道:“吓死我了,我说呢,你爹要是生了对双胞胎,两个都被人偷换了,那他也不用混了,洗洗睡吧。” 眼看着那冒牌货上去敲门,而李家那儿子毫无防备之心就让他进了门。 顾随之眉心跳了下。 墨寻:“前辈……” 顾随之:“不支持,不建议,不同意。” 墨寻:“?” 林间树影婆娑,漆黑影子倒映在满地泥泞落叶上,少年面容上闪过一丝困惑。 顾随之还以为墨寻要上去阻止救人,不假思索就是一个否定三连。 救这玩意儿还不如救个叉烧。 谁知道墨寻只是想问他一个问题: “前辈,如果我在仙界正派面前用这把剑,会有人看出来吗?” 毕竟是前“魔主剑”。 “看不出来。”顾随之意兴阑珊。 墨寻迟疑:“可是……” 能让墨知晏那样的伪天道之子都垂涎的剑,不该是什么赫赫有名的上古神器吗? 顾随之:“要是几千年前,全盛时期,别人大概能认出来,不过你太弱了,这剑怕你用不了它,自己把自己封印了大半,等于把自己毁容了,别人认不出来的。” 墨寻:“……我明白了。” 墨十六已经随李终程进屋,他单手握剑,远远看着,没有动手的意思,就这样悄无声息站在树林间。 直到那个人的剑擦过李终程的手,快穿透男人的胸膛,才拔剑出鞘。 这才对了嘛,墨寻不好动手,就该让那个冒牌货先削那孙子一剑。 顾随之心情舒畅。 …… 顾随之的心情又变得不舒畅起来。 李终程一句话叫嚷完,发挥了自己一贯的功力,继续嘚啵: “你从哪招惹的人,人家都追杀到家里来了,差点害死了爹娘,还连累了我!” 他满腹委屈,控诉地看向兄长。 墨寻单手执剑,微侧身,立在远处,泼墨般的长发垂在身后,素白的脸在破落的背景下依然有种摄人的美感。 不知道是不是李终程的错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兄长的眼神冷得让他感到陌生,还有点害怕。 他一直有点怕墨寻这个哥哥。 虽说不是亲生哥哥,但李家夫妇对他们向来是一视同仁。 墨寻从小就早熟,早早支撑起一家的重任,懂事得让人赞叹。 明明他才是这个家唯一的亲生儿子,却总是在墨寻面前抬不起头,被压得喘不上来气。 墨寻生性寡言,不是个好亲近的人,功课上也十分严厉,但对他向来算得上温和,还是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他,就好像…… 站在那的不是他相处多年的兄长,而是一个陌生人。 不,陌生人都不会有这种眼神。 李终程怀疑自己眼睛出了问题,墨寻的左右眼怎么色泽不太一样? 左眼远比右眼要冷得多淡得多。 就好像,墨寻的眼睛后面……藏着另一个人。 墨寻眸色疏冷,平静地看着他。 透过这张写满了怨怼的脸,仿佛又看到了曾经,李终程也是这样…… “都是你害死了我的父母,你就是个天煞孤星,早知道我们家就不该收养你,让你被饿死算了。” “你怎么还不去死?你为什么还活着?” “你把我的父母还给我,还给我!” 洗旧泛白的衣服下伤疤纵横,大力摇晃下伤口裂开,血迹浸透出来。 满脸是泪的少年脸色狰狞,满眼痛恨。 像是恨不得喝他的血啖他的肉,让他给他的父母偿命,声调凄厉撕裂—— “滚!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 转眼,是华弥仙境的霄鹤大殿内。 少年跪在地上,面色蜡黄,瘦得两颊凹陷进去,满面泪痕,字字带血,痛斥他是如何害的他家破人亡,又弃他于不顾。 “父母不过刚下葬,他得知自己父母另有其人,就一碗药放倒了我,我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踪迹……” 他泣不成声,说得动情入戏,“我怎敢构陷仙人,若非是活不下去了,我也不敢求到这里来,别杀我,求求你们别杀我……” 金莲花灯从大殿门口一路延伸到深处,光影摇曳间,是一张张看不清表情的脸。 霄鹤大殿两侧,七十二峰长老端坐高台,俯视着下方跪着的人,或摇头叹息,或目露厌恶,或悲悯众生。 那声声泣血指责,把他钉死在了原地。 墨寻想解释,可是…… 就在少年身后,李家二老就躺在霄鹤大殿的玉砖上,经年过去,凡人肉身早已腐朽,只余一身白骨,黑洞洞的眼眶似乎还在看着他。 似乎在说—— 你害死了我们,还要害死我们的儿子吗? 墨寻喉咙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被千夫所指,李终程却牵着墨知晏绣满了莲纹的衣袖,满脸孺慕,口口声声叫着那人大哥,仿佛他们才是一家人。 不,他们确实是一家人,同父同母的亲兄弟。 他们流着一样的血。 “……是吗,”墨寻的神情有刹那的古怪,似乎笑了一下,又似乎讥讽,不过那神情太快了,旁人没有看见,轻声重复,“我的仇家?” 李终程:“不然呢,那他为什么要装成你的模样,分明就是认识……” 唰—— 墨寻一挥手,剑尖穿透墨十六肩膀,从身后穿出,带出一捧血雾,在他身后炸开。 李终程差点失声尖叫。 墨十六面色扭曲,额角青筋隆起,强忍着剧痛没有惨叫出声。 墨寻浓黑眼睫一动,漠然的眸子移回他身上,剑尖一划,再一挑。 一物从他怀里飞出,在半空中划过一道碧色弧线,落入墨寻手中。 那是一块玉佩。 青碧色晶莹剔透宛若琉璃,中间雕刻着一朵徐徐绽开的莲花,金色穗子轻轻摇晃,迎风送来一股浅淡的莲花香。 他指尖微动,把精致玉佩碾的粉碎。 白色粉末从指尖簌簌飘落在地上。 李终程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莫名心悸的感觉过去,又来了胆子,还想继续质问他。 然而另一边,倒在地上的墨十六冷汗如浆,煞白了脸色,惊愕地看着墨寻。 那是华弥仙境宗门弟子的身份证明。 还不是普通弟子,只有亲传弟子才有这种玉佩。 玉碎,则证明弟子遇到了危险。 在这块与附近的人都能感知到它的存在,会紧急前往救援。 按理来说,这样的凡人城镇,不该有宗门前辈的存在,就算来人也不会太快。 但事情坏就坏在,他出发之前,少主千叮咛万嘱咐,宗门内有一位长老近日会途径此处,他做事不可动静太大,惊动了长老。 任务失败事小,暴露事大。 作为死侍,如果把主人暴露出去…… 墨十六悔恨不已。 他来之前并没有把这一家子放在眼里,也就没有把这块证明了自己身份的玉佩处理掉。 谁知现在竟让别人找了出来,当场碾碎。 ……这人究竟是怎么知道这种事的?! 每派每宗的功法大同小异,各有差距。 他一眼能看出墨寻修炼的功法不属于华弥仙境,说明他不是亲传弟子。 又是这样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散修,怎么会知道只有亲传弟子才能得到的玉佩是什么样…… 但他想这些已经迟了。 不过须臾,冥冥之中传来一道灵识。 林海波涛般起伏,林间几只飞鸟被惊动,叽叽喳喳叫着飞起。 地上的沙尘无风自动,迷了几人的眼睛。 “你是何人,竟敢伤害我宗弟子?” 浩瀚威压从天而降,不见人影,只有低沉的声音回荡在山间。 一道黑色身影无声落地,黑袍紫金冠,袖袍上莲纹繁复,看着不过四十,端肃的脸庞上蓄着胡须。 “哟,大乘期。”顾随之惊奇道。 修炼境界分为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出窍、合体、大乘、渡劫、化神。 每个境界又分为前中后期和大圆满。 能修至大乘期,眼前的人实际年龄绝非外表表现的那般。 墨十六闭上眼,心底一片绝望。 来的竟然是抚崧长老。 华弥仙境中公认最为正直的一位长老。 绝无可能包庇他。 抚崧长老威严肃穆的眼扫过在场几人,第一眼看到了地上飘落的白色玉佩粉末。 正是召唤他前来的信物。 然而,当他看到一站一躺的两人时,不由得皱紧了眉头。 这个人的脸…… 还有地上那个人,身上的功法是宗派的功法无疑,但为什么会和他身旁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抚崧长老有些凌乱。 他一时也分不清,只得沉声询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你说……”墨寻缓声开口,少年音色清冷,似雪山之巅潺潺蜿蜒而下的溪水,碎冰浮动,“这是你宗弟子?” 抚崧长老听出端倪,这两人似乎不认识。 他的目光锁在墨寻身上,看出他修为,二十岁筑基,算得上天才,声气也和缓了些。 “正是,小友缘何伤害我宗弟子?” “为何?”墨寻平静道,“此人无故出现在我家门口,伪装出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还试图伤害我家人,我也想知道……” 他将剑刃架在墨十六颈间,微讽道:“这是为何?” ——“我华弥仙境向来是北境众仙门之楷模,何时出过你这种弟子!?持强凌弱,忘恩负义,贪图荣华,真是丢进了宗门的脸面!” 昔日那些指责仍历历在目,一字一句,似乎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至极。 “麻烦贵宗给我一个解释。”他侧首,眼眸漫过血色,转瞬又冷凝成冰,声调却始终平缓,“总不至于是想持强凌弱,以权压人吧?” 6 恩断 抚崧长老沉目望着他,他当然不会信这人的一面之词,但墨十六体内的功法和玉佩是铁证。 这副模样出现在这里,也确实诡异。 他看向一旁的几个凡人。 作为大乘期的大能,他一眼看出倒在地上那小子肩膀上的伤口处残留的剑意。 还有那对夫妇恐惧瑟缩的模样…… 华弥仙境的人确实向这几个凡人动了手。 不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作为宗门倾尽资源供奉的长老,最该做的就是率先维护宗门的威严和利益。 他虽然迂腐,但也知道,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审问自家弟子,这丢的是华弥仙境的脸面。 “此事恐怕有什么误会,不如小友先冷静下来,待我把人带回宗门严审,如果其中有什么对不住道友地方,我们绝不姑息。” 作为第一仙门的长老,又是大乘期强者,面对一个筑基期的后辈,抚崧这样的态度,用亲切温和、礼贤下士来形容都不恰当。 ——要是换作其他宗门的人在此,此刻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人了。 不说把墨寻和这三个凡人诛杀在这里、维护宗门颜面,也绝不会有什么多余的耐心,更别提讲究什么公正、查什么真相。 修仙界向来以强者为尊。 在修仙者的眼里,无法修炼、寿命又只有短短百来年的凡人,向来是蝼蚁般的存在。 他们虽然不会像魔修那样嗜杀,却也没什么慈悲心肠。 不过,抚崧这样的态度,性格本身的因素除外,还有一点,就是墨寻那张脸。 ——不怪墨知晏心心念念想毁了他的脸,墨寻这张脸简直是他和那位沁华夫人之间血亲关系的最好证明。 前世桃花海宴,修仙界齐聚一堂,本该是各家各宗精心栽培的天之骄子们大放光彩的时刻。 谁知杀出一个墨寻,寻甫一亮相就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哪怕只穿着布衣,风霜仆仆,手里只拿了一柄最简陋的木剑……但他只需往那一站,别人眼里就再看不到别人。 不知有多少人在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昔日那位风华绝艳的沁华仙子。 这张脸让墨知晏受了太多的非议。 哪怕华羽仙尊亲自澄清,竭力维护他的颜面,也挡不住众人之口。 抚崧长老曾受过这位夫人恩惠,对长着和她相似面孔的墨寻,总有几分亲近的意思。 在墨知晏看到的那个剧本,也就是墨寻原本该拥有的人生中,也是他途径云镇我,无意间发现了墨寻,顿时惊若天人,把他和莲华之心一起带回了华弥仙境。 进而揭穿了墨知晏的身份。 通常而言,墨寻既然知晓了前路,就该顺着“剧本”而来。 当初藏在他襁褓里那枚刻着“墨”字的玉佩还在他手中,还没被李家夫妇当做“赎金”的大头,拿去牢里赎他。 只要拿出来,就能证明他的身份。 这一次,没了所谓的救命之恩,和杀父害母之仇,墨知晏再没有理由踩在他头上,他那位亲生父亲未必会再偏向墨知晏。 按照原本的人生轨迹,被亲生父母竭尽全力找回,拥在怀里喜极而泣、在宗门的培养下走向修仙界顶端的人本就该是他。 然而,墨寻却不打算这样做。 他不想回华弥仙境。 哪怕华弥仙境是第一仙门,哪怕那里有着他真正的父母。 但他不想。 他不想再把自己重新放回一个尔虞我诈的环境里,去和墨知晏争夺所谓“父亲的宠爱”。 浪费时间,浪费精力,愚蠢至极。 天地何其辽阔,他得此机遇,重生一回,还提前窥得天机,难道就是为了浪费在和墨知晏纠缠上的吗? 这位顾前辈说,天道之子于天道有益。 什么叫对天道有益? 匡扶正义,路除不平,拯救苍生…… 无论如何,不是让他和墨知晏困在一宗一派里争夺所谓的宠爱。 还有华羽仙尊。 虚无缥缈的预言毕竟只是预言,在他真实经历过的人生中,那位亲生父亲的偏心是真的,厌恶是真的,伤害也是真的。 他曾经那样渴望见到自己的亲生父母,最后只落得凄凉收场。 他努力过了,那就这样吧。 他不要了。 墨寻指腹摩挲着剑柄上的凹陷花纹,眸子深深,浓墨晕染。 如他拔出这把剑时说的那样,他只想报仇。 变强,报仇。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也不想接受抚崧这番“好意”。 等抚崧把墨十六带回华弥仙境,别说问出什么东西,十有八九半路上就会被灭口,或者让墨十六找到机会自杀。 况且…… 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墨寻手腕挽了个剑花,半空中黑影一晃—— 一张人皮面具被生生撕了下来。 墨十六下巴被卸,喉咙痉挛发出嘶哑的痛叫,额头上被划开的口子里,鲜血泊泊而下。 这种面具用得巧妙,不知道特殊的机窍,很难从脸上撕下来。 但不巧的是,墨寻上辈子被人追杀几十年,别的没学会,各种逃命技巧却烂熟于心,还真就知道怎么取下来。 只是会在墨十六的脸上开几道口子而已。 抚崧目光一凝,嘴唇微动。 显然是已经认出了人,也知道墨十六是谁身边的侍卫。 墨寻垂下眼。 况且,让抚崧把人带走,他的养父母和弟弟,岂不是就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吗? 父母不是责备他吗,弟弟不是怨恨他吗? 既然如此,他就是要让他们看看—— 要杀他们的究竟是谁? 这些是非恩怨,究竟是谁的错,这些鬼域伎俩,和龌龊心思又来自于谁? 下毒手的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儿子,李终程的亲哥哥。 就算没有他,墨知晏也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是血亲,是亲父亲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是他并非墨家亲生子的铁证。 墨知晏这样费尽心机抢夺他的一切,妄图成为新的天道之子,气运加身,必不会放过这一家人,哪怕是为了抹去自己不堪的出生,他也一定会想尽办法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 在墨知晏心里,李家就是他人生的“污点”。 “长老认出这是谁了吗?”墨寻道。 抚崧额角冒出微汗:“本座……” “墨十六。”墨寻道,“华弥仙境墨家少爷墨知晏的贴身侍卫之一,我说的没错吧?” 墨十六瞳孔微震。 他下巴脱臼,努力收了好几次都没能恢复,剑就在脖子上,他也不敢伸手把自己下巴给合上,但还是难掩震惊,看墨寻的视线更怪异了。 玉佩、人皮面具、他的名字……这人究竟是怎么知道的这些? 抚崧也戒备地看着他:“你为何知道这些?” “您只需要回答,我说的对还是不对。” 被人认出来了,也没什么好狡辩的,抚崧本就不是会说谎之人,面色难堪地点头。 墨寻道:“既然如此,长老就带他回去审吧。” 抚崧诧异。 他就这么松口了?刚才不还一副誓不罢休的气势吗? 不过这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抚崧没有片刻耽搁,立刻带着人离开。 不过片刻,就消失在众人视野里。 墨寻收回视线。 他挑飞墨十六的面具,只是想让抚崧看清墨十六的脸,任他带墨十六离开,是因为接下来的话不方便他听到。 他要给墨知晏埋一个隐患,却不想让华弥仙境这么快得知他的存在。 院子里只剩下李家一家三口。 李终程不敢当着抚崧的面出声,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怎么就让人把他带走了,你没看到他想杀我们吗?” 他又狐疑,“你该不会是和那人认识吧?” 李家夫妇反应过来,斥责道:“老二,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终程不服:“我说错了吗?那是他自己招来,又莫名其妙放走的人……对了,他刚才叫那人墨十六。” 他抓住什么把柄似的,激动得脸微微涨红:“墨?和你一个姓?他……” 墨寻静静看着他,仿佛看到了过去的每个日日夜夜。 “你只是我们家的养子而已,是我父母收养了你,才能活下来,你要知恩图报,知道吗?” “你是养子,你就该供我读书。” “你怎么能和我抢东西呢?你要顺着我,要知道,我们家对你有大恩……” 大恩? 这么多年过去,所谓的大恩早已变得纸一样苍白脆弱,反而是要靠着他才能把这个家维持下去。 李终程年岁越大,就越感觉到这种“失控”,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墨寻踩到他头上。 他急切地想要找到新的“把柄”,以此来让兄长对他千依百顺。 此刻找到了,可不就兴奋得脸都红了。 墨寻有些疲惫。 他过去从没想过弟弟说这些话的目的,毕竟这些话,虽然刺耳,但都是实话,直到…… 直到李终程把已故多年的父母从土里挖出来,赤裸裸地摆放在霄鹤大殿上,供众人随意打量。 那白骨上还沾着土,伶仃一把,就为了让他在愧疚下闭上嘴,认了这个罪。 李终程说他一心只想着荣华富贵,抛弃幼弟,先不论李终程还算不算得上幼,他当初离开时,是把李终程的前程安排好了的。 李终程口口声声那是他家,让他滚出去。 他只得离开,后来历练有了收获,曾经回来过一次。 远远见到昔日故人那一刻,墨寻险些没认出人。 他离开后,弟弟失了父母,又没有谋生能力,过的一天比一天凄惨,直直饿得皮包骨头,在街头捡菜叶吃。 墨寻记得弟弟不愿意见他,又念着李终程和镇上的舅舅家关系一向好,变卖了身上的灵宝,把弟弟托付给了他们。 足有万两黄金,他怕人心隔肚皮,只给了舅舅家三千两,剩下的全在李终程身上。 这笔钱,别说读书,保他在凡间安稳一生都足够了。 墨寻声线微哑,仿佛林间晨雾。 “追杀你的那人,和我没关系,但是和你有关系——墨知晏是你的亲哥哥。” 李终程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瞳孔放大,“什么?” “你曾经有个哥哥,十八年前,有人来到云镇,找到了你的父母——” 十八年前,仙魔大战。 沁华夫人战场产子,奄奄一息,几度濒临死亡。 彼时华羽仙尊不在,仇家趁乱抢走她的孩子,送到了这户农户家中。 仇家恨极了墨家,又奈何墨家不得,只能用这种手段报复,把他送到这户人家,便是看中了这户农户家贫,想毁了他前途,让墨家夫妇生不如死。 而且,为了让他更为艰难,仇家更是对这对夫妻坦言,自己就是为了报复这个孩子的家族,才会抱走他们的孩子。 他本是想让这对夫妻忍受骨肉分离之痛,怨恨于墨寻。 可谁知这对夫妻虽清贫,却也不傻。 这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一身细皮嫩肉,一岁便能口齿清晰地说话,及到五岁,只一根随手折来的树枝,便能把村里的猎户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怎么看都绝非寻常人家的孩子。 这样的人家丢了孩子,怎么可能不闻不问,必然会大张旗鼓地寻找。 那黑衣人一副鬼祟模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哪怕是为了避祸,也不敢就这样让别人平白丢了个孩子。 十有八九,是把他们的孩子顶了上去。 ——必是受尽父母宠爱,才需得这样小心翼翼。 彼时墨寻的气运仍在,这对农家夫妻心知他并非亲子,而他们自己的儿子在仙门享尽荣华,受尽宠爱,夺的是眼前少年的人生,愧疚之下,待他极好。 虽然家中贫穷,也依旧竭尽全力善待他。 李终程嘴巴张大,还是下意识否认,“不可能,他是我亲哥哥,爹娘的亲儿子,为什么要杀我们?” “因为他不想当你的哥哥。” 墨寻淡淡道:“他想当墨家的少爷。” 李终程的脑子好歹不完全是摆设,听出了他的意思。 “不可能!”他嘴上还硬着,心里却信了大半。 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一个远在第一仙门的少爷,莫名其妙想杀他们呢? 况且,他虽不了解自己那位素未谋面的亲哥哥,不知道是什么性格,但他了解自己朝夕相伴的养兄。 墨寻是从来不屑于说谎的。 他也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要真是他引来的祸端,不需要他反复强调,墨寻也会自觉认错,然后尽力弥补他们。 既然说了,那就是真的。 还未见面,李终程就先对这位兄长感到了心寒。 与此同时,他心里也为失去了一个把柄感到扼腕。 他原本还想用这件事让墨寻乖乖把那棵玲珑草交出来。 就算不送给舅舅一家做人情,他买成钱,拿在自己手里,当做压箱底,也算是有了底气。 现在好了,没机会了。 李家夫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鬼门关走一趟,得知是亲生儿子想要自己的命,心里不好受,面上也流露出了几分伤感。 墨寻擦净了剑,收回鞘中,最后看了一眼这三间屋子,转身。 李终程回过神,见了他动作,匆忙开口:“哥?天都黑了,你要去哪?” 李家夫妇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 墨寻顿住脚步,“你不是日日说我不是你的亲哥哥吗?既然找回了你真正的哥哥,我就该离开了。” “你要走?”李终程愣住。 “不是走,而是恩断义绝,”墨寻垂眼看着他,“你们养我十八年,前七年仰赖你们照顾,之后十一年,算我自力更生,我不欠你们什么,往后你们和我再无瓜葛。” 李家夫妻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些茫然:“小寻……” 墨寻无动于衷。 有些恩情,提的次数多了,就不显得沉重了,情分从来都是消耗品,李终程早已把他们之间的情分消耗殆尽。 从山间醒来时,躺在湿润的草地上,他胸腔里的心就一点点冷了下去。 没有回头路可言。 李终程慌了:“可是……” 墨寻已经转身朝远处走去。 李终程完全没想到,前后就一天而已,兄长早上出门时还一切如常,好好的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就算要走……墨寻还没说他拿回来的那棵玲珑草在哪呢! 还有家里…… 父母的药钱,维持家里开销的钱,他明年上学的钱…… 墨寻要是走了谁来负责,岂不都要压在他头上? 李终程脑子彻底乱了,他不知道其他,但他知道不能让墨寻就这样走了,“哥!你不能走,你……” “你就这么走了?”顾随之也不可置信。 “前辈?”墨寻疑惑,解释道,“我刚才说的并非假话,我并不欠他们什么。” “你以为我关心这个?”顾随之看了半天,忍不住出声,“你现在走,你信不信这些人一定会在心里骂你忘恩负义?觉得你辜负了他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将来但凡有点什么不顺利,都会怪到你的头上?” “无所谓。” “什么叫无所谓?” 顾随之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一声大叫: “……你不能走,你走了爹娘怎么办?我怎么办?你给我站住!我们养你这么多年……你个白眼狼!” 顾随之气笑了:“诶我这脾气……” 墨寻早知道李终程是什么性格,只当做没听到:“恩是恩,仇是仇,恩怨两情,我和他们再无瓜葛,他们往后如何,和我无关。” 他和墨知晏的人生错换,错不在墨家,也不在李家。 到底是养了他这么多年,他也回报了他们,从此分道扬镳,往后有什么造化,也和他无关。 他行他的路。 顾随之气道:“我说不行!你给我骂他!你要是敢气我,我让你知道什么叫做鬼都不放过你。” 墨寻:“……” 顾随之不耐道:“不会骂人?那你下去,换我来!” 墨寻握着剑鞘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顾随之道:“没听懂?你的身体借我用一下,我骂个人还你,老子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气,简直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变本加厉,你下去,我来骂他。” 墨寻慢慢松开捏紧的手指,睫毛颤了颤。 一股凉意从身体深处蔓延至全身。 …… 李终程哭得宛如天要塌了,一股脑把话掏出来往外扔,全然不管该不该说,对着墨寻的背影破口大骂。 养子突然就要跟他们恩断义绝,李家二老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没能阻止他。 李终程慌得没了章法,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他眼前晃过一道人影。 他抬起头,发现离开的人又走了回来。 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不对。 墨寻向来是沉默的、话不多,但是做事很利索,大概因为担着家里的众人,无论什么时候,他都紧绷得像是一张弓,或者被风压弯的竹子,纤韧挺拔,始终蕴着劲。 但此时的墨寻…… 怎么说呢。 就好像一下子……散开了? 这形容很怪,但李终程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样。 好像用指尖勾着拉满的弓,拉满后骤然放空,松弛散漫,隽美面容上竟然还带着笑,黑眸微微弯起,很有几分漫不经心,绯红唇角边的笑让人毛骨悚然。 只见墨寻左右打量了一下,从院子里把唯一的椅子拎了过来,拍拍灰,坐了上去。 明明只是把瘸了腿的藤条凳子,还是舅舅家淘汰了不要送给他们的。 可他这一坐,却仿佛是在镶嵌满了金红宝石的高大王座上落座,四周空气都变得沉重起来,无形的重物压在他的背上。 少年修长的双腿交叠,一手撑着下颌,垂下的视线冷漠又厌烦,唇角一掀: “来,小子,坐下,我们聊聊。” 7 算账 李终程浑浑噩噩,瘫软在地上,被他的话激得浑身一颤,惊慌地抬眼看他,魂不附体去摸索周围,想撑着地面站起来。 坐在他面前的人一手撑着下颌,歪了歪头,墨发倾泻,“我让你起来了吗?” 明明还是一样的脸,也没有刻意做什么凶恶的表情,或者疾言厉色的呵斥,甚至脸色也不是从前那样冷淡,盈盈带着笑意。 但他一开口,李终程莫名其妙一个哆嗦,手一松,又跌回了地面。 李终程倒抽了两口气,整个人都在颤抖,眼眶肿胀得像两个馒头。 不等他含的那两包泪水滚出来,“墨寻”弯了弯眼睛,温声:“别哭啊。” 李终程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家里唯一的亲生儿子,又备受宠爱,父母兄长都竭力照顾他,早就习惯了被人关心呵护,还以为兄长这话是安慰他。 一时间,他心里的惶恐和委屈都好像找到了发泄口,眼里的泪颤巍巍…… “墨寻”微笑,声音更温和:“敢哭出来的话,我一脚把你从这里踹到对面山头,你爹妈拿锄头去撬都撬不下来,你信不信?” 李终程打了个寒颤,眼泪被他生生吓了回去,牙关战战,胆战心惊地看着他。 “哥……”他哆哆嗦嗦开口。 “哥什么哥,叫爹都没用,”顾随之笑意深深,“现在知道叫哥了,早干嘛去了?” 李终程:“我……” “你什么你,我让你说话了吗?”顾随之简直一肚子火,他有生以来就没被人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尤其是还是一个白眼狼,脸上笑得和善,心里早把李终程家的族谱都翻烂了。 他深吸口气,忍住了火气,“来,小子,我们来算一笔账。” 顾随之从墨寻的记忆里搜罗了一下,起了个头,“你刚才说,你家养我这么多年。” “说说看,你们养我花了多少钱,具体明目有哪些,说出个一二三四来,欠你多少,我今天就还给你。” 李终程呐呐,下意识看向一旁的父母。 “看谁呢?”顾随之跟着他看过去,挑了下眉,“你爹娘啊,可以,他们说也行。” 他漠然看着这两个在常年病痛折磨下老态毕现的凡人。 他和这对夫妻可没有任何感情,在这短短半个时辰的冷眼旁观下,也对他们生不出任何好感。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李终程对墨寻这样态度,绝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培养出来的。 墨寻是养子,寄人篱下,不好说什么,李家这两人总不会也是李终程捡来的吧? 他们是瞎了还是聋了。 李终程在这骂了半天,除了一句不痛不痒的别胡说外还做了什么? 一个熊孩子背后必定有一对为虎作伥的父母。 顾随之道:“说吧,就从你们捡到我的那天说起,一个铜板都别算少了,别回头又让你们儿子指着我骂。” 李家夫妇瑟缩着,目光躲闪不敢看他。 他们这样的人家,养大一个孩子能花多少钱呢?无非就是饿不死冻不死罢了。 墨寻从小身体好,没怎么生过病,省了请大夫和药费;没有上过一天学,也不牵涉到培养他的花费。 算来算去,只有几件缝缝补补、洗得看不清本来颜色的旧衣服和几年的饭钱而已。 加在一起,都到不了一棵玲珑草的钱。 八岁之后李家夫妻就双双病倒了,李母还能做点烧火洗衣服的活计,李父却连水都提不得,走两步就开始喘。 养家这件事也就和他们没了关系。 “算不出来是吧?那我能算,给你们算个整,一百两,多余的就当你们辛苦赚钱的辛苦费,你们认可吧,没少你们的吧?” 两人脸色青白,点不下这个头,只觉得难堪。 他们一生没出过云镇,见不到所谓的广阔天地。 但仅仅在这样一个贫穷落后的小镇上,富贵人家养一只猫,一个月的开销都不止一百两。 而他们,养一个儿子,养了八年,也就用了这点。 顾随之说,“现在来算我的。” “八岁起,我开始在书铺帮忙看店,每月半两银子,一年六两,十岁的时候涨成了一两,到现在十来年,今年还没过完,我就往少了算,八十两。” 当年墨寻年纪小,很多店都不要他,不过他记事早,性格也稳,看个店还是能做的。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份工作还是墨寻刷脸刷来的。 他的美是从小就可见端倪的,往前台一坐,整间店仿佛都变得亮堂体面起来。 书籍在这里属于奢侈品,老板给的工钱也就比较丰厚。 只一项就抵了大半,两人脸色更差。 “下工之后我到码头帮忙搬运货物,这个是按做工量算钱,我不好说一共多少,但这个比较辛苦,肯定是比看店要赚的多的,我算两百两,没问题吧?” 没人能回答他。 “我偶尔还会上山,打猎或者找草药,这个就更参差不齐了,便宜的那些我都不跟你们算了,就算贵的,”顾随之食指屈起,揉了揉太阳穴,“林林总总加起来,千来两是有的。” 李终程呛声:“你从哪算出的千来两?我就没见过这么多钱。” 顾随之冷冷道:“我也可以从你爹娘这些年看大夫、抓药花的钱,还有你上学以及讨好你那舅舅表哥花的钱,来算我赚了多少,怎么样?” 李终程熄火了,嘴闭得像个蚌壳。 李家就是个无底洞,两个老人常年看病吃药要钱,李终程又是个体弱的,小时候也没断过汤药,长大了又开始上学。 要知道,看病和读书从来就不便宜。 墨寻赚的钱,加在一起看着多,一旦平摊到每个月,也就那么点,全都赔到了这个无底洞里。 “身体上的伤害都不跟你算了,这个累死你们都赔不起。” 金丹修为被硬生生拖累成了练气,这得算多少钱。 顾随之把自己说笑了,“我还给你们算辛苦费……你们两个大人赚钱算辛苦,一个八岁的孩子赚钱就不辛苦了?” 李终程不甘心,辩解道:“你也是这个家的儿子,赚钱孝敬父母不是你该做的吗?这么斤斤计较做什么?“ “你也是这个家的儿子,你赚了多少钱,孝敬了多少?”顾随之道,“嗯?十六岁的巨婴,你赚了多少钱,又花了家里多少钱?” 他哼笑一声,骂的太入神,一时忘了自己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懒散撑着下颌的手指松开,想去揉揉后颈。 冰凉的指尖擦过耳垂时,一股细细的酥麻传遍全身。 宛若电流窜过。 顾随之动作一顿。 识海内,沉寂的灵识漾开微不可见的波澜。 李终程喉头鼓动,很想说点什么,把学过的字句拼成尖酸的讽刺,喷到墨寻脸上,但他的功课着实学的一般,绞尽脑汁思索半天,还是一片空白。 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是我们救了你,要不是我爹娘,你早死了……” 顾随之道:“我跟你谈钱,你跟我谈感情,我跟你谈感情,你跟我谈你们家这么多年对我的恩情,挺能钻空子啊。咱们在商言商,别说那些没用的行吗?” “或者你要跟我谈感情也行。” 顾随之倏地笑起来,“刚刚我已经把算帐给你们算出来了,把钱还我,然后你就可以开始道德绑架我了。” 8 易姓 清澈河流蜿蜒着流向远方。 深夜,河面氤氲着一层白雾,嶙峋水波里倒映着一轮明月。 墨寻在河边支起架子烧火。 顾随之无所事事,跟他搭话,“从之前我就发现了,你好像特别怕冷?” 墨寻沉默地靠在一块石头上,火光在他瞳孔里跳跃,有些心不在焉。 “……嗯?”他眼睫一颤,瞳孔缓缓聚焦,“我是木系灵根。” 他确实怕冷。 他的修为不是自己修炼来的,在没人教导的情况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运用。 这些年下来,只是修为下跌,没有被冻出其他的毛病,已经算他体质奇佳了。 顾随之道:“难怪你喜欢木剑。” 墨寻抿了抿唇:“嗯。” 顾随之随口问:“走了这么久了,离碧海桃花洲还有多远啊?” 这里离云镇足有千里。 修仙界和凡间以碧海桃花洲为界,凡间灵气稀薄,墨寻得尽快提升修为,就得跨过碧海桃花洲,回到修仙界。 “半个月。” “这么远,”顾随之感叹,“我以前都没来过这边,只听说这边的人特别弱,灵气稀薄到接近没有,没想到地倒是大。” “嗯。”墨寻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轻轻应了一声。 “还在怕呢?” “嗯……”墨寻嗯到一半,声音突然消失,瞳孔颤了一下。 “之前让你把身体借给我的时候,你不是害怕吗?”顾随之含笑道,“难道不是怕我趁机夺舍?” 墨寻沉默片刻:“没有。” 顾随之把他当时的僵硬看得一清二楚,体贴地没有戳破。 “你放心好了,我要是真想夺舍你,就算你不同意把身体给我,我也能夺舍。” “……” “而且你也不用不好意思,”顾随之体贴起来没完,顺带开解他,“你这种体质,这种命格,还身负大气运,十个死鬼看了,十一个都想夺舍你,你多疑点也没错,你要是不怀疑我,我就要怀疑你脑子有问题了。” “……”墨寻无奈,“前辈,我确实没有。” 他顿了顿,解释:“我的命算是您救回来的,您要是想要回去,我绝对没有二话,我并非贪生怕死的人,只是大仇未报,有些不甘心……” “哦?这样啊……那你怎么不担心我抢了你的身体,你没办法报仇了呢?” 墨寻拨动火苗的木棍停住,唇瓣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秀丽眉尖蹙起,似乎很是为难。 顾随之:“?” 顾随之:“你沉默什么?这是什么很说不出口的话吗?” 顾随之:“难道你是也喜欢上我了,所以宁可放弃报仇也要……” “我只是觉得,”墨寻道,“您……不是个能咽下气的性子,李终程这样的您都忍不住,想要替我出头,墨知晏……” 就更忍无可忍了是吧? 顾随之无语:“所以你觉得,他们已经把我得罪透了,就算我夺舍了你,将来修为恢复,一定会忍不住把他们劈了,也算是帮你报仇了,是吧?” 墨寻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点头。 他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和顾随之说不上熟,知道些他的性格,但也不多。 唯一算得上消息的,只有“魔主”这两个字。 可他在修仙界这么多年,听说过魔域,听说过魔尊,听说过无数有名有姓的魔修,唯独没听说过这么个称号。 但是,能跟“魔”这个字沾上关系的,大多不是良善之辈。 墨知晏落到顾随之手里,很可能比落到他手里要惨,他只想报仇,至于具体是谁做到的,他并不介意。 不过…… 想到之后发生的事,墨寻阖下眼。 顾随之教训了李终程一通,也只是口头教训,就把身体交还给了他。 甚至……在离开之前,顾随之还把那颗玲珑草留给了李终程。 这样的举动,完全推翻了墨寻之前对顾随之性格的猜测。 这位前辈,顶着魔主的称呼,竟然是个难得善心的人。 或许魔主是这把剑前前任主人的称呼也说不定。 “前辈,我……”墨寻犹豫了下。 顾随之捕捉到了他的想法,忍笑:“真高兴我在你心里这么品德高尚,你先说,说完了我跟你说件事,但愿你听完了还这么觉得。” 墨寻不明所以,但还是开口:“我想……换个名字。” 顾随之没想到他想说的是这个,“怎么突然想到要改名?” “我的姓来自于我亲生父亲,”墨寻望着面前的火堆,“名来自养父,他希望我将来能寻找到我真正的家人,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不只是名,他曾经还有个字。 李终程在学堂开了些眼界,养父听李终程说起富贵人家的少爷二十及冠会取字一事,想到他原本的身份,提前给他取好的。 只是没机会告诉他。 还是墨寻半夜路过时听到他和养母念叨,才得知这件事。 名寻,字归途。 朴素而直接的期盼。 他们不懂什么典故,不通诗词,只用这样的名字来表达他们的愿望。 如果没有墨知穿越而来,把一切都打乱…… 可惜没有如果,现在一切都变了。 回去不去了。 李终程日日夜夜的提醒还是起了作用,墨寻无法把李家当做家,他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人要是得不到某种东西,大概就会越发渴望。 他想要一个家。 再不堪的家也是家。 这个名字也曾寄托了他的愿望,而现在……他已经不想再找什么家人了。 “不只是名,姓也是,”墨寻道,“我想改一个姓,跟……” “跟我姓?” 墨寻:“……我母亲姓。” 顾随之兴致缺缺:“什么嘛,二婚都轮不上我?” 墨寻:“……” 什么叫二婚?他连道侣都没想过,不就是改个姓……算了。 不想了。 他让自己不要受顾随之干扰,“至于名,”他抿了下唇,“如果前辈不嫌弃……” “不嫌弃不嫌弃,”顾随之高高兴兴接道,“给你取名是吧,我可以!” 墨寻静默以待。 夜风把火苗吹歪,一阵温暖扑面而来,驱散了夜晚的寒冷,半边冷白面颊被火光映成温暖的橘红色。 火不像水,可以映出一个人的面容,面前也没有任何反光的物质。 顾随之看不到墨寻的脸,但他死之前已经是半步飞升的修为,之前那一眼,足够他把墨寻的面部细节全部记在脑子里。 人间和修仙界并没有严格的禁令禁止通行,不少在凡间畅销的话本也会流入修仙界。 他脑海里闪过诸如: “秀色掩今古,荷花羞玉颜”、“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 ……之类的诗句,又觉得不太妥当。 墨寻长的好看是客观事实,只是夸他好看,怎么能表达他炽热的爱意和真诚的心呢? 顾随之郑重思索半晌,缓缓道:“我看,不如就叫……” 墨寻把长剑搁在膝盖上,安静听着。 “顾随之的心肝宝贝。” “……” 墨寻道:“前辈。” 顾随之挠头,“那我也不会取名啊,我有什么办法,我就是个孤儿,我的名字还是我师父给我取的,姓也是她给的,这么多年过来了,哪知道还要给别人取名字?” 那你刚才答应的那么快? 墨寻忍住了差点出口的话,缓缓呼出口气,“那我就自己……” 顾随之立刻:“或者你也可以照着我的名字格式取嘛,让我想想,顾随之的心肝宝贝简写成两个字应该怎么说。” “我……” “慕之。”顾随之脑子转极快,绝不给他反悔自己取名的机会,“你觉得怎么样?” 墨寻一时间竟然有点欣慰这两个字听起来好歹像个人的名字。 “林慕之?” 顾随之一击掌,得意道:“看,多好听的名字,我简直是个天才,第一次取名,无师自通,就取的这么……等等,你母亲姓林?哪个林?” 墨寻:“双木林。” 不知为何,顾随之突然安静了下。 过了好一会儿,顾随之才含糊道: “挺好的,不过还是……嗯,把那个之字去了吧,搞得跟我亲弟弟一样,两个字也挺好的。” 墨寻莫名觉得他嗓音有点怪,像是想笑又硬生生忍了回去。 墨寻和他修为差距甚大,顾随之可以随时探查他的情绪,甚至可以随意翻看他的记忆,但他却察觉不到顾随之的情绪。 这点小事无足挂齿,墨寻并不是个挑剔刁钻的人,既然说了让顾随之取名,只要他取的是个名,墨寻就认。 他道:“好。” “这就好了?怎么这么好说话啊?”顾随之心情颇好,也有闲情逗他了,“我说什么你都不反驳,我让你把身体给我你就给,我给你取名字,你连个意见都没有,就这么听我话?你说,凡间那些夫妻里,有没有你这么乖的?” 林慕被他说得不自在。 他还说第一次被人说……乖。 在过去,别人对他的夸赞里,最多也只是听话,懂事。 但他不是故意这样。 当初李家养他七年,他就能倾力回报,顾随之对他的恩情何止百倍,这些小事,他并不放在心上。 顾随之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了,见过的人比墨寻吃过的饭都多,一眼看透了他的性格,心说难怪天道偏爱这人呢。 这也太好欺负了。 林慕转移话题:“前辈刚才说,您想和我说什么事?” 顾随之配合他:“这个啊,就是之前带走那刺客的男的,在他走了之后又回来过。” 林慕:“抚崧长老?” “啊,是他。” 林慕眉心蹙起一道折痕:“什么时候?” 他修为跌的厉害,以筑基期抵挡金丹期已经是奇迹,像抚崧长老那样的大乘期,确实可以骗过他的感知。 他只是没想到,像抚崧长老那样耿直的性格,竟然会杀个回马枪,做出偷听这样的事。 林慕无意识摸了下脸。 难道是因为他这张像极了母亲的脸? 抚崧听到了多少?有没有听到…… “我说要把那小子一脚踹到隔壁山头,他爹妈撬都撬不下来的时候。” 林慕松了口气。 顾随之道:“不然你以为我在那跟他装什么?还不是为了帮你立一个饱经风霜柔弱坚强的形象啊,你以为我说的是在吓他?” 他就不是委曲求全的人,怎么可能突然开始卖惨。 他的话全是说给抚崧听的。 不仅是那些话,还有他留给李终程的那棵草。 那棵玲珑草不知道够李终程败几天。 败完之后,又要从哪拿钱给他爹妈看病? 而他以“墨寻”的身份,当着抚崧的面给他留了这笔钱,将来如何,就和墨寻无关了。 留给李终程的那棵玲珑草,不是他的善心,也不是良善。 而是催命符。 “这世界上其实没什么公道自在人心,受了委屈不说出来,那谁会知道,你憋着不说,别人还以为是你欠了他们。” 顾随之散漫道:“把你的剑拔出来看。” 林慕拔出剑。 漆黑的剑身上,连成一线的七颗星星,原本只有最上面一颗亮着。 但现在,紧挨着它的那一颗也开始亮起微弱的光芒。 不如第一课那么亮,蒙了层雾一般,隐隐绰绰闪烁着,仿佛随时会熄灭。 “等抚崧带墨十六回到宗门,那个冒牌货也该找上你那便宜弟弟了,等到那时候,第二颗星应该就能彻底点亮了。” 9 当铺 黛瓦屋檐下挂着风铃,随风摇动,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墨知晏被这铃声搅得心烦意乱。 墨十六从昨天就失去了消息,他试了好几种办法都联系不上人,一整晚都没睡好。 伺候他的婢女放下一盏茶,柔声细语:“少爷,您还在为宗主的伤担心吗?” 她口中的指的是华弥仙境的主人,也是墨家的家主,不到千岁就修至大乘期的不世天才,如今已是化神期,乃是修仙界大能之一。 其妻沁华仙子更是仙界多少人魂牵梦萦的白月光。 华羽仙尊和其夫人沁华仙子自成婚来便琴瑟和鸣,夫妻关系和睦,是修仙界有名的神仙眷侣。 二十年前仙魔大战,妖族魔族入侵,华弥仙境当仁不让,华羽仙尊和沁华夫人双双上了战场。 谁知沁华夫人竟然在此时怀了身孕,后路又被封锁,迫不得已战场产子,根基大伤不说,竟自此疯魔了。 外界众说纷纭,只以为战场险恶,然而,作为华弥仙境的人,婢女却知道真相。 沁华夫人生下孩子后,虚弱之际遭人暗算,孩子被奸人偷走。 沁华夫人也伤势过重,昏迷了过去,醒来后拖着病体握住华羽仙尊的手,声声凄厉,让他一定要找回孩子。 华羽仙尊哽咽着答应了。 可谁知,等华羽仙尊好不容易寻回孩子,欣喜地带给妻子看,沁华夫人看了一眼后,竟然当场吐出一口血,说这不是她的孩子。 但这分明就是她的孩子。 华弥仙境位居天下第一宗,怎么会纵容这样血脉混淆的事情存在,孩子找回来时,华羽仙尊就用秘术测了孩子的血脉。 但她就是不愿接受。 无论华羽仙尊怎么劝说轻哄,沁华夫人还是一日复一日地衰弱了下去,整日里不是哭就是喊,久而久之,竟变得疯疯癫癫起来。 华羽仙尊每每抱了孩子去看她,结果她就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拼命往床里缩,情绪激动下,好几次还想去伤害孩子。 华羽仙尊没了办法,只能尽量让她少接触孩子。 久而久之,沁华夫人的情况越发严重,再没清醒过,自此疯疯癫癫。 华羽仙尊怜惜孩子自小没有母亲关怀,自觉愧疚,对这个由两人诞下的孩子,自来千娇百宠,父子之间亲密无间。 谁知半月前,华羽仙尊外出一趟,竟血淋淋被抬回了宗门,丹田破碎,筋脉尽毁,最严重的,还是心口。 ——他的胸口被妖兽用利爪贯穿,生生挖出了心脏。 要不是修为强悍,根本不可能坚持到回宗门。 墨知晏在华羽仙尊病榻前哭得天崩地裂,生生哭晕了过去。 婢女并不知道,自家少爷自那次昏迷之后,再醒来时,已经换成了另一个人,只是看他终于愁眉不展,才斗胆来安慰他。 墨知晏这才想起自己名义上的便宜爹,越发郁结,勉强道:“我怎么能不担心……” 华羽仙尊是“主角”的亲生父亲,是书里的正面角色,他担心的当然不是华羽仙尊会不会死,而是怎么活。 原书中,墨寻低价卖了莲华之心,被抚崧意外发现,连人带莲华之心一并带回了宗门。 莲华之心补上华羽仙尊被妖兽挖走的心。 华羽仙尊伤好后,十分感激给他带来莲华之心的墨寻。 又见到他和妻子长相九成相似,联想到常年缠绵病榻的妻子,感动之下把他收为了亲传弟子,日日带在身边悉心培养。 化神期大能的全心指导,还有华弥仙境数之不尽的资源,让墨寻在百岁出头就成功破元婴,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出窍期。 不止华羽仙尊,就连常年神志不清、对亲生儿子避如蛇蝎的沁华夫人,也对他格外亲近,常常慈爱地拉着他的手询问功课。 父亲日益偏心,从来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母亲也对对方亲近有加,“墨知晏”嫉妒得发疯。 再到后来……一场比试上,墨寻随身携带的玉佩无意间掉落,被人发现身世…… “墨知晏”彻底跌入了地狱。 墨知晏牙关咬的咯吱响。 看书的时候有多爽,这会儿就有多痛恨。 墨寻一生中的风光,全是踩着他上位,他怎么甘心? 他原本打算拿到莲华之心之后,就主动把自己的心脏献给华羽仙尊,先让墨家欠自己一条命,这样的话,无论将来墨寻怎么优秀,华羽仙尊都不能把他赶出去。 他原本只是个普通人,没有任何特长,穿在这具身体里,也没觉醒什么了不得的天赋。 唯一的金手指——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系统,还没载入就报错维修去了,留他一个人孤立无援。 这几天下来,他见识到了墨家和华弥仙境的势力,在这里呼风唤雨,怎么甘心回到李家去?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地方,他能不能安然活到老死都不知道。 一想到那样的下场,他就不甘心。 主角又怎么样?他才不要被抢走一切,沦为一个凡人! 他猛地站起身,吓了婢女一跳,又看到他脸上狰狞的脸色,“少、少爷……” “父亲重伤在身,我实在放心不下,”墨知晏压下焦虑,扯出一抹安抚的笑,“我听说虞归山上有一味灵药,对父亲的伤势有益,墨十七呢,你把他叫过来,让他陪我出去一趟……” 他决定亲自去凡间看看。 …… 碧海桃花洲。 这片仙凡交杂的地界格外热闹,沿街小贩人来人往,既有仙界的灵果灵器,也有凡间的小吃饰品。 林慕安静混在人群里,朝着前方走去。 “清蒸碧玺水晶虾……红烧五彩锦鱼……蒸蛇羹?”顾随之念出一旁小摊上的招牌,对这些菜非常感兴趣,“看起来不错诶。” 林慕停下脚步,看了眼招牌。 清蒸碧玺水晶虾。 一百初级灵石一份。 红烧五彩锦鱼。 一百二十初级灵石一份。 蒸蛇羹……一千初级灵石一份。 顾随之:“……算了,我说说而已。” 林慕的身价——那棵玲珑草,被他随手送给了李终程,一路走来粒米未进,好在他筑基了不需要吃饭,不然光是饭钱就是个问题。 顾随之生前不说天下第一富,但也从没缺过钱。 他连初级灵石长什么样都不清楚,只觉得雾蒙蒙的不太好看,还不如金子,金灿灿的。 他生平第一次穷成这样,吃饭还要看价格。不过他“寄人篱下”,本来也只是想尝个味而已,不想为难林慕,干脆不吃了。 林慕转身走向街角一家店铺,顾随之愣了愣,“当铺,你要卖什么东西?” 当铺里没有点灯,青石地砖沁着股凉,几个博古架隔开空间,四周摆着几个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大白天竟然有几分阴森。 老板没有坐在柜台后面,搬了把椅子,吊儿郎当斜倚着,手上拎了杆纯银的烟枪,惬意地吞云吐雾。 来了客人,老板活动了一下脖子,转头看来,竟然是个很年轻的男人,长相称得上俊逸风流,狐狸眼弯弯带着笑,声音轻轻柔柔,好像在唱戏曲似的。 “哟,来客人了,客人要当什么东西啊?” 林慕把自己一直挂在脖子上的玉佩取下来,递给老板。 正是他从小带到大的、能证明他身份的那块玉佩。 从前是珍惜,现在……就没必要留着了。 顾随之也看清了玉佩,唇线抿直,声音也低沉了些:“我真的只是说说而已,你没必要这样。” 林慕垂着眼,没有反应。 老板接过玉佩,一手拿着烟枪,一手把玉佩举到眼前,姿态散漫地翻看。 也不知道他在这种光线下看了个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挑了下眉,坐直了些,转头上下打量林慕:“你要卖这个?” 林慕点头。 “行,上等灵暖玉,成色不错,可惜已经雕成了形,不好再改,算你一千个极品灵石,如何?” 林慕还是点头。 这个价格算得上公道了,难得开这种店的老板竟然不宰客,他没什么好不同意的。 老板又问:“我看你手上好像没有可以装东西空间,恐怕不好把灵石带走,正巧我这里有,两百灵石卖你一个,能有这间屋子四分之一大,你要不要?” 能装东西的灵器向来是稀缺品,扔到拍卖场里,遇到行情热的时候,别说两百极品灵石,再翻一倍都不够。 林慕和老板对视,老板笑盈盈弯着狐狸眼。 一千个极品灵石,到手八百。 林慕离开了这家怪异的店。 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老板脸上的笑缓缓消失,捂着胸口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 “我去,好浓的气运,差点以为是天道化身跑来我这卖东西,吓死老子了。” 不过…… 老板摸摸下巴:“这气运怎么黑漆漆的,这位天道之子是在煤堆里打过滚吗?” 想不出来,他很快放弃,开始畅想未来: “算了,不管了,反正这个好是卖出去了,以后他要是发达了,会不会给我好多好多小钱钱……哎呀,多不好意思啊。” …… “普通人,身上没有修为,”顾随之说,“不过……” 林慕:“不过什么?” “他身上有股我好讨厌的味道,就跟,”顾随之斟酌用词,“就跟天道一样……臭死了。” 林慕脚步微顿。 顾随之忍笑:“我不是说你,你没事,你身上气运都被薅秃了,还是香的。” 林慕:“前辈,刚才那位?” 他出门的时候就想问,结果顾随之先一步说了出来。 但他说的也没能解释他的疑惑。 碧海桃花洲位于两届交界处,往前是修仙界,往后是凡间,仙凡混杂,灵气不比凡间好多少,按理来说,不会有大能对这里感兴趣。 但那人没有修为的话,说不定不受灵气影响。 不过,和天道有关…… “扶桑岛,占星阁,左不过就是这两个。”顾随之不以为意。 这些人占卜天道,占卜得多了,身上也就染上了天道的味道,都脏了。 “不过他长成这样,应该是扶桑岛的人,”顾随之万分嫌弃,“占星阁的人审美有问题,说什么收弟子只收五官端正的,其实就是方脸,方圆脸都不要,搞得整个楼跟个藏狐窝一样,几千年了,也不知道改没改。” 林慕点头,朝顾随之之前看好的那家店走去。 三样菜一样要了一份。 等菜的时候,林慕问:“前辈,您要出来吃饭吗?” “你吃吧,我能感觉到。”顾随之声线轻缓,含着股笑意,“作为回报,吃完了带你去个地方,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一夜暴富。” 林慕:“嗯?” “带你去挖我的坟。” 10 表哥 李终程失魂落魄站在街上。 过往路人好气地看他一眼,他好像被人当街扒了衣服一样,羞耻又难堪,打了补丁的鞋下脚趾紧紧蜷缩起来。 半个时辰前的事仿佛又回到他眼前。 墨寻就这样走了,走之前撩下的话还历历在耳。 “你全家都靠我养,还有脸骂我,也是少见,来,你说说,白眼狼的是谁?” “恶心人的是谁?” “只知道啃老一无是处的又是谁?” “是你,废物。” 他被骂懵了,迷茫无助,父母长期卧病在床,他知道父母靠不住,下意识就找到了舅舅家,想让舅舅给自己撑腰。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完,得到的不是耐心的安抚和关怀。 表哥眼神闪烁,靠近他问:“那个野种终于走了?” 他惯来不喜欢墨寻,只要有机会就会说墨寻的不是,给自己灌输墨寻只是个鸠占鹊巢的野种,永远都欠着他们家的念头,李终程早已习惯,抽噎着点头: “是,是啊,他走了,真是没良心。” “不回来了?” 李终程毫无所觉,继续点头:“是啊,他都走了三天了,我看他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啊?”他说着怨怼起来,“真是没良心,”又可怜兮兮,“表哥,以后我就只有你们了,你们要帮我啊。” 表哥眼神闪了闪,换了副推心置腹的语气,“那他找的那株玲珑草呢?也带走了?” “这个倒是没有,”李终程愤愤不平,“算他有点良心。” 表哥回头和舅舅舅妈对视了一眼。 再转回头来时,脸上的亲近消失的一干二净,吊起的眉毛显出原本的刻薄,上下打量他:“终程啊,我们也想帮你,可是……” 李终程茫然:“可是什么?” 表哥靠在椅背上,手指点着桌子,“过去这些年,你一直跟我一起上学,这里面的花费可不小,你欠我们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李终程没听懂:“钱不是我们家自己出的吗?” 表哥冷笑,“没有我们家上下打点,你哪来的上学资格?” ——他爹在书院当门卫,地位不高,每个月能拿到的薪水也一般,但是要个读书的名额并不难,这样的小镇,能供得起孩子读书的人家不多,多一个学生就多一个收入,书院乐的赚钱,哪里需要打点? 可惜李终程不知道。 他脸渐渐白了,“可是……” “你想赖账?”表哥没给他辩解的余地,不耐烦打断他,“那你可得想好了,墨寻现在已经走了,以后你要是还想读书,还想好好过,就只能靠我们了,还是说你打算也学墨寻去给人做工赚钱?” 李终程被他抓住了死穴,他见过墨寻赚钱有多辛苦,当然不想自己也沦落到那样的境地里。 从小到大他都没过过一天真正意义上的苦日子,不然也不能养成这样不知柴米油盐贵的性格。 他嗫喏:“那……那你们要怎么样?我家里没钱,我爸妈还要看病。” 表哥图穷匕见,“墨寻不是给你留了一棵玲珑草吗?把玲珑草给我们,就算你还清了。” 李终程终于知道了他的目的,通体颤栗起来,嘴唇颤抖:“那是我们最后的钱了。” 表哥直接道:“你还想不想上学?” 李终程哑了。 “你想好了,玲珑草最多只能值一百两白银,花完了就没了,没了我们,你打点书院都不够。”表哥狠声威胁,“还是说你想一辈子在这个镇子里打滚,永远被困在这里?” 李终程脑子乱了,稀里糊涂就把手里的玲珑草交了出去。 等出了大门,被冷风一吹,他才清醒过来,终于意识到不能就这样失去唯一的傍身钱财。 然而拿出去的东西又怎么要的回来? 墨寻能拿回来,是因为他身上总归还有些修为,无论如何要比三个凡人更强,但李终程有什么呢?他什么也没有。 他拍打大门,里面迟迟没有回音,任凭他喊的嗓子都哑了,还是跟死了一样了无动静。 李终程慢慢滑坐在地,在初秋的寒风里蜷缩起来。 他想起兄长曾经无数次告诫他舅舅一家心术不正,还贪婪无度,是他不以为然,还跟兄长争论,觉得兄长小心眼。 不就是说了他几句坏话吗?至于这么记恨表哥?那总归是他亲表哥,他的亲人,跟墨寻这种没有血缘的养子不一样。 然而直到现在他才看清。 他以为的亲人不是亲人,是豺狼虎豹,虎视眈眈觊觎他手里唯一的财物。 他以为他是来诉苦找靠山,其实是送羊入虎口,告诉这些豺狼虎豹——保护我的人已经走了,你们可以随便欺负我了。 他亲疏不分,是非不辨,现在还被人骗走了手里唯一的财物,要是舅舅一家翻脸不认账,他以后怎么办?未来又在哪里? 在这一刻,李终程前所未有的迷茫起来。 他踉踉跄跄回到家,不敢跟任何人说这件事。 直到三天后,家里的药喝完了。 李终程把一副药煎了六次,药味淡的不起效用,李父让他再去开一副新的来,李终程一张脸被药炉熏黑,捏着扇子,艰涩道: “爹,这就是新的,应该是我水放多了,你多喝点,应该有用。” 说着把药渣倒出来又煎了一遍。 李父不疑有他,又喝了一碗,只可惜这次的更淡。 连续几天下来,身体越来越弱,终于也发现了端倪,李终程不敢看他,每天埋头煎药,掩耳盗铃。 但药还能敷衍,饭就不能了。 米吃没了。 李终程没办法,只能出门买米。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家这破破烂烂的小院短短几天内迎来了第三波客人。 李终程出门时,见门边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和他年岁相差不大的少年,似乎十分怕冷,墨色大氅下手拢着一个手炉,天边飘起细雨,旁边的侍卫给他撑着伞,抬眼看来时,有股不属于人间的矜贵。 “你是谁?”李终程问。 墨知晏上下打量他,扯出一抹亲切温和的笑,“你就是终程吗?我是哥哥啊。” 墨十六竟然落到了抚崧手里,他不知道抚崧知道多少,但是他必须早作准备,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李终程带回去,让他当场作证,指认墨寻,这样才能…… 他心里的算计还没转完,突然发现,面前的少年眼神骤然变得憎恶,死死看着他。 墨知晏心生不祥,但还是撑着笑容轻言细语:“怎么了?是怪哥哥来晚了吗?哥哥……” 啪! 墨知晏愣了,没出口的话全被侧脸火辣辣的刺痛打断。 李终程抬手就打了他一巴掌,恶狠狠地骂道:“贱人!” 11 对峙 心知眼前的人就是派人刺杀父母的亲生哥哥,李终程全无好感,恨不得拿把刀捅他。 再看墨知晏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还有身后紧紧跟着保护的仆人,李终程心里更是嫉妒得心绞疼。 墨知晏脑子翁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侧脸还火烧一样疼,双眸阴鸷,杀气腾起。 脑海里传来轻微电流声。 宛如一桶冰水倒在头上,墨知晏又清醒过来,想到扎根在脑里的那个系统字字句句抹杀的威胁,他强迫自己松开紧握的手。 是了,抚崧已经注意到这一家人了,他不能杀李终程。 除非他再拿到一个能控制人心的道具。 墨知晏瞥了一眼木偶一样跟在他身后的墨十七,暗暗懊悔自己不该那么早就把抽出来的新手道具用掉。 当时只想着要有一个能帮他处理阴私的手下,没想到有今天……下次绝对不能再这么莽撞。 墨知晏咽下喉咙口的火气,脸上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终程?” “怎么……”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是有人跟你说了我什么不好的话吗?” 原著里,李终程本该不知道这些事才是。 不止他,就连墨寻也只知道他的存在,不知道他的具体身份。 而现在,李终程的表现分明就是知道他的存在! 李终程睨着眼看他,“你来做什么?” “我……”墨知晏别开眼,做出愧疚不敢看他的样子,“我刚得知了你们的存在,知道你才是我的亲弟弟,就想着……来看看你们。” 墨知晏心里盘算着要怎么骗他跟自己回去作证,不想李终程下一句话就是:“刚得知我们的存在就派人来杀我们?” 墨知晏心里一凛。 李终程到底从哪里知道这件事? 墨十六……只有这个变故! 墨知晏恨得要死。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但墨十六再无能也是个死士,不可能暴露出主人的身份。 莫非是墨十六动手的时候惊动了墨寻,进而引来抚崧,抚崧认出了墨十六。 然后,李家这对夫妻猜出了真相? 应该是这样,墨寻只知道自己是被李家捡回去的,可不知道狸猫换太子这回事,只有这对夫妻知道真相。 墨知晏摆出震惊的神情:“什么?什么派人?杀……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你们可是我的亲人啊!” 李终程心说你就装吧,但他不想和墨知晏纠缠下去了,一手抓着门边,随时准备关门,“说吧,你究竟来找我们什么事?” 墨知晏也不想和他纠缠,他派人去拖延抚崧的脚步,但拖不了多久。 还有墨寻,他不知道墨寻已经离开了,故意挑墨寻不在的时间来,这会儿一直提心吊胆,怕墨寻随时会回来撞上他。 他调整语气,诚恳得不能再诚恳,“我想接你们回去,看看你们……” 他打量四周破烂的房屋,眼里泛起泪光,哽咽着咽下未尽之语,只是怜惜地看着李终程,“以后有我,我不会再让你们受苦了。” 李终程有些动摇,有仇归有仇,没谁会跟钱过不去。 但墨知晏有前科,他也怕墨知晏是想把他骗走杀掉。 “你要我们做什么?”他要先听听墨知晏的打算。 墨知晏有些烦躁,李终程意外的扎手,但他耽误不起。 而且李终程已经对他有了偏见,短时间内压根没办法消除。 他干脆图穷匕见,不再演什么兄弟情深。 “我要你们给我作证,我没有派人来对你们动手,一切都是抚崧逼迫你们作伪证,目的就是趁着我父亲病重打压我,想要夺权。” 墨知晏脸上亲切的神情消失的一干二净,冷静提出自己的条件:“事成之后,我可以给你们钱,让你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他撩起眼皮,眼神深不见底,“还有,不能让墨寻知道这件事。” 有舅舅一家的前车之鉴,李终程没有说出墨寻已经离开了,犹豫了片刻,还是答应了:“可以,但我得跟爹娘说一声。” …… “……事情就是这样,请少主解释。” 霄鹤大殿上,抚崧沉声道出自己所见,锐利的目光直指墨知晏。 他原本还对这件事半信半疑,怀疑墨十六打着墨知晏的旗号作恶,但他回来这一路,处处有人给他使绊子,他再直脑子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作梗。 抚崧对墨知晏的感官直直坠入谷底。 如果墨知晏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会坚决反对墨知晏成为华弥仙境的下一任掌门。 众目睽睽下,墨知晏震惊又难过,但还是傲骨不屈地挺直了背。 “既然如此,那就请长老派人把那户凡人请来问问清楚吧。” 三天后,李终程被带到众人面前,一众大乘期强者的威压让他抬不起头,瑟瑟发抖地跪在众人面前。 他按照墨知晏之前教他的话,先是漏洞百出地说墨知晏派人刺杀他们,被人质疑后,又惶恐地打补丁。 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最后彻底崩溃,交代出“真相”—— “仙人们饶命,我不想的,都是有人逼我,说不这样做就杀了我全家,求求你们饶命,我不是故意冤枉这位仙人的!” 他磕头磕得泪流满面,把胆小怕事的形象演绎的入木三分。 墨知晏也适时红了眼眶,看向抚崧:“长老,我们家自认带您不薄,父亲刚受伤,您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不想随便捏造一个李家得罪了他的借口,合理化他的行为,但李家三口人还活着,一问就会露馅。 就算想杀人灭口……经过之前的事,墨寻也有了准备。 墨知晏看过的小说无数,知道想从一个“主角”手下杀人有多难,直接放弃了这条路,干脆转而针对抚崧。 抚崧被他话里话外暗指的意思气的眉头倒竖:“少主的意思是,老夫故意陷害你?” 墨知晏:“长老莫气,我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抚崧脸都气红了:“我……” 他身边的人拉了他一把,是华弥仙境的太上长老之一云归。 云归冷眼看着这一出闹剧:“你可有证据,证明是抚崧威胁你?” 墨知晏心里咯噔一声:“长老这不是为难人吗?” 云归看了他一眼。 李终程跪在地上,冷汗顺着额头滑下,“没、没有……” 云归又问:“既然少主说我为难你,那我换个问题,抚崧是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为难你?” 墨知晏松了口气,这个问题是他和李终程串供过的。 然而,过了好几一会儿,李终程还是没有回答,只是地上的汗水越滴越多。 他呼吸一滞,李终程该不会是紧张过度忘了吧? 就算忘了,也可以瞎编…… “我不知道,”李终程崩溃哭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我不知道这些,他威胁的不是我,是我哥哥,他还给了我哥哥好处,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我哥哥要我这样做的!” 李终程自小在父母兄长的呵护下长大,无论遇到什么事,都有兄长帮他摆平,久而久之养成了依赖兄长的性格。 在这种极度恐慌的时候,他下意识把这个曾经的保护神搬了出来。 云归:“那就去找你兄长来。” 谎言一出口就容不得更改,李终程狠了狠心,又往上填细节,想让自己的话变得更真实。 “我哥担心事情败露,早就已经跑了。” 云归:“既然是你兄长,为了你们才受抚崧威胁,又怎么会弃你们而去?” 墨知晏心知不妙,但已经来不及了。 李终程哭得崩溃:“因为我哥不是我们家亲生的,他嫌弃我们家穷,拿到钱就跑了,还把家里的财物全卷走了,我爹娘这些天连药都吃不上……他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 抚崧彻底气笑了。 嫌弃家穷?拿到钱跑了?没钱治病? 当他瞎还是当他傻? 他看的清清楚楚,那个叫墨寻的少年离开之前还给他们留了一棵玲珑草! 这才几天,竟然就没钱治病了! 抚崧袖袍一振,露出一面镜子,居高临下看着下面一跪一站的两人,“你们拿不出证据,老夫却是拿得出的。” 墨知晏脸色一变。 梦回镜,可以烙印一段景象再回溯的仙器,抚崧这种直来直往的脑子怎么会想起还要留证? 抚崧冷笑:“没想到吧,那天老夫离开之后还回去过一趟,就是料到有今天。” 云归又转头看了他一眼。 震惊且百思不得其解之下,把这件事告诉好友,得到好友提示才想起回去取证的抚崧:“……总之,我录下来了。” 12 二星 事情最后还是无疾而终。 抚崧是拿出了证据,但他拿出的东西只能证明李终程关于兄长那部分描述在撒谎,证明他是一个谎话连篇的骗子。 但是证明不了墨知晏派遣墨十六去杀李家人。 这里面固然有逻辑不合、墨知晏压根无法解释的地方,但他们是华弥仙境的太上长老,不可能因为一点怀疑,就在掌门重伤沉睡之际,动用私刑惩处掌门之子。 退一步讲,就算抚崧能证明这件事…… 修仙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弱者命如蝼蚁草芥,第一仙门的少主杀一户凡人,罪证确凿了又如何? 墨知晏毕竟是华羽仙尊的独子。 非罪大恶极,无人可以动他。 只是,这件事到底影响了长老们对墨知晏的态度。 云归抚崧这些偏中立的长老就不说了,就算是和华羽仙尊亲近如兄弟、一力保下墨知晏的几位长老,也对他略有微词。 华羽仙尊何等人物,沁华夫人又是何等人物? 这两位可都是对妖族战场上赫赫有名的仙尊,为了保护人族立下汗马功劳,不说高山仰止,也是无数修仙者心中向往的存在。 作为他们的儿子,墨知晏怎么能是个持强凌弱,草菅人命的恶徒? 简直丢尽了父母的脸! …… 冰冷华丽的大殿内,墨知晏闭目坐在上首,墨十七面无表情站在他身后。 整个殿内被死寂笼罩。 这是一间极尽奢华的宫殿,金玉作阶,从高处一步步蔓延至莲池深处,鎏金铜兽首口中发出袅袅青烟,奢靡馥郁的香味浸染进每一寸地面。 李终程越是打量越是压不住心中的嫉妒。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境遇却如此天差地别,凭什么,就凭墨知晏早他几年出生吗? 墨知晏睁开眼,正正对上他的眼睛。 两人已经撕破脸皮,他也无需伪装,当即嗤笑一声。 李终程十分敏感:“你笑什么?” 墨知晏漠然道:“笑你蠢。” 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 “我蠢?我都是按着你说的做的!你说我蠢,我看是你蠢才对!” 墨知晏冷冷打量着他脸上气急败坏的神色,笑了一声,“看来墨寻对你真的挺好的。” 李终程:“废话,他是我……” “不然你怎么敢这么和我说话?”墨知晏冷冷道。 李终程措不及防闷哼一声。 大殿内,一股属于修士特有的威压蔓延开来,毫不留情碾压在李终程身上。 李终程脸色惨白,被威压压跪在地上,哆嗦着唇:“你,你要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有反抗的余地吗?”墨知晏轻蔑地说。 末了他想到什么,饶有兴致地问:“你知道墨寻实力比我强吗?” 李终程畏惧地看着他。 “他也随时可以杀了你,其实我挺好奇,你怎么敢这么嚣张的?就凭你觉得他不会杀你?还是凭他是你名义上的哥哥?” 他看书的时候,因为墨知晏这个反派角色的名字有一个字和他本来的名字重叠,他代入的一直是墨知晏这个角色。 墨寻的亲生父母站在他那边,李家夫妇是墨知晏的亲生父母,竟然也站在他那边。 可想而知,他有多厌恶这一家人。 他现在不能杀李终程,但也不妨碍他骂两句出出恶气。 “我可不是你善良天真的墨寻哥哥,惹恼了我……”他适时停住,看到李终程煞白的脸,不耐地挥了挥手,“把他弄送回去,看到他就恶心。” 墨十七僵硬地照做。 李终程原本还想仗着兄弟关系,趁机从他这里要点好处,现在是一个字不敢提。 他对这个亲哥哥又惧又怕又恨,唯独没有亲近。 李终程忍不住拿墨知晏和墨寻做对比,心中对墨寻生出了无限的想念。 他没看到,在他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一些肉眼不可见的金色粒子,从他身上飘飞出来,沿着穿堂过林的风,飞向了远方。 等他们离开,墨知晏站起身,原地踱了几步,喃喃自语:“不行,这条路走不通,不能从这家人身上下手。” 他停下脚步,“‘主角’身边的人不能抢,那……资源呢?” 墨知晏打定主意,拿出宗门玉令,往里输入灵力。 很快,对面传来清雅温和的男声:“知晏,有事吗?” 墨知晏带着哭腔开口:“大师兄,你什么时候回来……” …… 碧海桃花洲,夜市内。 漆黑的长剑发出轻微翁鸣。 微弱的光亮亮起。 林慕走到无人处,拔出长剑,发现长剑上方,第二颗星辰已经被点亮。 顾随之也看到了,得意道:“看,我没说错吧,等他把人带回去,这第二颗星就可以亮了,快,夸我。” 林慕按着剑,思索夸奖的言辞:“前辈……神机妙算。” 顾随之舒坦了。 他不着边际地随口:“第一颗星给你送来一个扶桑岛的散财童子,第二颗星……” 顾随之心血来潮,放出神识。 他的呼吸微微变了,“快,回头,往回走,西边第六个摊位,上面有个破碎片,快去买下来。” 林慕按着他说的找过去。 “十个极品灵石任选三件,概不讨价还价。”老板察觉有人来到摊子前,双手对插在袖子里,眼也不睁。 旁边有路过的人插嘴:“雷老头,你这有点太不厚道了吧,刚才你还说十个低级灵石三件,这么快就涨成十个极品灵石了?” 灵石分为初、中、高、极品四个等级,都是十比一的比例换算。 一个极品灵石可以换一千个初级灵石。 短短时间内涨价这么多,除非这又是一个能“知天命”的人,不然的话,就只是看林慕年轻,想趁机宰客而已。 老板刷地睁开眼,怒道:“关你什么事?” 又怼林慕:“我现在就这个价,爱买不买,不买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林慕转身就走。 老板:“……” 路人嘲笑出声。 老板脸色青青白白,高声喊道:“喂,小子,我算你便宜一点,十个高级灵石……” 林慕脚步不停。 老板咬牙:“十个中级灵石,不能再少了。” 林慕还是没理。 老板焉了,他只是个练气期,不能辟谷,今天可还一单没开,就指望着能卖点什么吃饭呢,“你赢了,十个初级灵石,买不买?” 林慕转身,淡漠道:“五个。” 一念之差宰客,反被客人给宰了的老板牙咬的咯吱响,憋了半天:“……行!” 林慕顺利把东西拿到手,转身离开了集市。 “前辈,这是什么?” 顾随之声音有些飘渺:“你知道传说中的仙山太弥宗吗?” 林慕微微一怔。 太弥宗? 修仙界宗门林立,东南西北四个区域,大大小小的组织加起来足有上万个。 现如今排在第一的就是华弥仙境。 但太弥宗不属于这个范畴。 传说那是真正有神的后裔所在的地方。 “这是太弥宗的密令,和你捏碎的那块玉佩的功能有一点像。” “联系太弥宗?” “不止,”顾随之道,“持此令牌者,在不违反道义的前提下,可向太弥宗求助一次,凡太弥宗弟子不得拒绝。” 他语气难得有些不平静,“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天道之子吗?其实说天道之女更合适,她就是太弥宗现任掌门,也属于‘太弥宗弟子’的行列。” 林慕拿着令牌的手无意识收紧。 也就是说,如果他想,可以直接联系到那位天道之女? “这是能保命的好东西啊。”顾随之道。 林慕抿了下唇:“多谢前辈指点。” “不客气,”顾随之笑眯眯道,“不过,你要是执意想感谢我……” 林慕以为他又要说“不如叫我一声夫君”这样的话。 类似的话他这一路听了不少,也曾经严肃地跟顾随之解释过,他心中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和计划,但是…… 顾随之当时是这么说的:“没事啊,我就是闲的,你喜不喜欢我是你的事。” 就是闲的…… 林慕不知道怎么回答。 “再夸我两句,怎么样?”顾随之含笑问。 林慕眼睫一动,眼底掠过一抹讶异。 “就像刚刚夸的那种,你也可以再发散一下思维,”顾随之循循善诱,“比如,夸夸我帅裂苍穹的英俊容颜之类的。” 林慕:“……” 他忍着耻意,“前辈……玉树临风。” 顾随之:“不够,再来点。” “……风华绝代。” 顾随之:“这怎么能形容我帅的万分之一呢?” “……风流倜傥?” 顾随之继续挑刺:“不够具体。” 林慕:“……” 他把学过的听过的所有形容人相貌出众的词汇都用了一遍,就差自创词汇了,终于让顾随之勉强满意。 不知为何,他忽然诡异地生出了一个念头。 ……还不如让他喊夫君。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林慕自己都没察觉,只是看顾随之高兴了,就道:“前辈,我们先离开吧。” 他为了逛这处集市才在这里滞留了一天,既然已经有所收获,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被夸的身心舒畅的顾随之挑眉,“你这就不对了,走什么走,打铁要趁热,走,那边还有个拍卖场,去看看。” 林慕:“……” 一个时辰后,他捧着一颗只卖一灵石,据说已经死去的鸟蛋、实则是还未孵化的凤凰蛋,站在拍卖场的门口,陷入了沉思。 顾随之充满暗示意味地:“嗯?” 林慕沉默。 他真的……词穷了。 13 无情 碧海桃花洲的功能是过渡周转,边界有一条河,河水碧绿如玉。 岸边桃树四季盛开,绯红随风洒落,一捧捧沿着河水流向远方。 码头上,林慕付了钱,坐进船舱里。 目光望向远处烟云笼罩的群山。 小船在清透碧绿的河面上摇摇晃晃,驶向无边无际的大雾之中。 气运回归,也就意味着他和李家人之间的事情有了一个终结。 他和李终程从小生活在一起,后来墨知晏为了拉拢他,又给他延长了寿命,加起来,两人相识了上百年,他太清楚李终程的性格了。 李终程此人,极端记仇,极度凉薄。 无论你对他有多掏心掏肺,只要有一次对不住他,他就能抹杀你所有的好,然后把这点不好心心念念带进棺材里去。 墨知晏动作慢了一步,李终程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这两兄弟就永远不可能亲如一家。 李终程那种性格,自己就能把自己逼进绝路。 林慕连口舌都不愿浪费。 没有亲自动手杀他,去报李终程上辈子背后捅刀的仇,不是他心软,只是不想再沾染李家的因果。 能彻底两清最好。 只是顾随之看不惯,在其中推了一把,彻底把李终程架到了不义不孝不悌的地步。 李家彻底没了倒向墨知晏的可能。 两世加起来足有几百年,再回首年少时的经历,他没有多少伤感,只觉得怅然。 不过也只是一些。 但顾随之好像误解了他此时的情绪,误以为他在低落,故意感叹周围的景色。 ……这位顾前辈,其实是个很好的人。 林慕想。 只是他确实志不在此。 林慕正色,“前辈,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顾随之:“嗯?” 林慕:“我感觉我快要突破了,可能需要几天来闭关。” 顾随之沉默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先保守一点:“……筑基中期?” 林慕:“金丹。” 顾随之冷笑:“我迟早弄死天道。” 林慕谨慎地没接这句话。 顾随之自修炼以来顺风顺水,进度一骑绝尘,刨除一些血脉得天独厚的存在,修仙界往上三千年都没出过他这种。 ……但是更没有林慕这种!! 下了船,林慕在云雾笼罩的山脉里找了个僻静的洞,打算闭关修炼。 山顶里残留着一些动物的粪便,洞壁湿润,长着大片青苔。 顾随之竟然诡异地放松了下——他都怕林慕随便找个山洞,一进去,就在里面捡到大能去世前留下的功力和秘籍。 还好没有。 他倒不是眼红什么,而是担心。 就像他之前和林慕说的那样,天道其实挺不是个东西的。 它不是赠人玫瑰不求回报的慈善家,给你多少,就一定是想从你身上得到多少。 极端幸运的对立面就是极端的倒霉。 又是太弥宗的密令,又是筑基半月就突破金丹,这太夸张了。 要是再来…… 顾随之都要怀疑天道的目的了。 林慕的突破到了关键关头,顾随之原本不怎么担心的,林慕早就到过金丹了,身体素质和普通筑基修者不一样,破个金丹而已。 但两天过去,林慕还没能成功。 顾随之观察他面色,发现他眉心有一点黑气一闪而过。 心魔? 顾随之一拍脑门,他修炼的时候无比顺畅,都忘了金丹以上突破有心魔考验了。 他动用神识,沉入林慕识海。 不出意料,困扰林慕的只有前世发生的事。 顾随之早在林慕重生之初就以两种视角看过这段记忆,此刻在看,又有了不同的感触。 命运从来只折磨心软的人。 但凡林慕心冷硬些,不那么念恩情,道德感不那么强,都不至于被困在这些事情里。 林慕的意识沉在铺天盖地的血腥中。 他看到了前世那些人。 有他的亲生父亲,华羽仙尊冷眉冷眼地看着他,“小晏为了救我患了心疾,身体一向不好,受不得刺激,你害死他父母,就不要出现在他面前了,免得刺激了他。” 他出生入死获得的仙剑,也被华弥仙境中唯一和他亲近的大师兄夺走。 “本就是你欠了小晏的,他正好缺了一把本命剑,你用惯了下等木剑,换把普通仙剑就足够,不可太过贪心。” 其实没什么愤怒的感觉。 他当时已经麻木,只想着“还债”,赶紧还清之后,再不和这些人有所牵扯。 他放弃去亲近这些人了,不离开华弥仙境也只是因为生母还在那里。 沁华夫人常年疯疯癫癫,发作起来的时候连丈夫都不认识,只认他一个人。 他能舍弃不爱他的父亲,舍弃一心袒护墨知晏的大师兄,但他舍弃不了拼命生下他,又因为他而精神失常的母亲。 那是世界上唯一爱他的人。 可他没办法从一个化神期大能手里带走沁华夫人,也放心不下把她一个人留在有墨知晏的华弥仙境。 以至于最后……一步步把自己困死在这个局里。 “别想这些了,”一贯轻松不着调的嗓音响起,隔着识海,有些飘忽不定,“你现在已经不是墨寻了,不是吗?” 林慕睁开眼,目光空茫:“前辈,您知道无情道吗?” 顾随之:“你想修无情道?放弃吧,你修不成的。” 林慕:“为什么?” 顾随之道:“你看那棵草。” 林慕顺着他所说看去,墙角缝隙里,一棵野草顽强生长在上面。 “你喜欢它吗?” 林慕摇头。 “再说墨知晏,你恨他吗?” 林慕迟疑,点了点头。 “你无爱有恨,怎么修无情道呢?” 林慕:“无爱?” “你以为无情道是什么?灭绝人性?斩断七情六欲?活的像个面瘫冰雕?” “那你就错了。” “你觉得一个人怎么才能叫无情呢?是谁都不爱、冷血无情,就叫无情道吗?”顾随之道,“不是的,你要先去爱。” “不是爱一个人,而是爱众生。” 男人的嗓音缓缓回荡在洞穴里。 “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棵树,每一个人,无论是丑陋的老妪还是韶华少女,无论是行善的善人还是穷凶极恶的坏人,你都要平等地爱他们。” “我见众生,我爱众生,我恨众生,我杀众生。” 林慕:“前辈,我不太懂。” 顾随之道:“你在路上见到两个人,他们都快要饿死了,但是其中一个人手里有一个饼,没有饼的人虎视眈眈想把饼抢过来,有饼的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还是选择把这个饼分给他一半,这两个人你更喜欢谁?” 林慕:“……前辈,他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亲自试过了。 顾随之:“我没问你这个。” 林慕心下叹息:“有饼的人。” “然后有饼的人被杀了,因为另一个人不想和他分,想要全部的饼,”顾随之问,“你会讨厌那个抢饼的人吗?” 林慕:“会。” “所以说,你修不成,”顾随之道,“你心太软,软的看不惯不平,又太硬,没有办法去爱众生。” 林慕:“那我就什么都不能做吗?” “能啊,你能把那个抢饼的人杀了,”顾随之说,“但你又不能因为厌恶和愤怒杀他,而是因为恶。” “他作了恶,他应该死,这才是你杀他的原因。” 林慕不太理解。 顾随之叹息:“人人都说无情道是修仙路上最快的法子,其实无情道是最难修的,谁要是修成了,那他离打破天道桎梏成神就不远了。” 他说完,嗓音又轻松起来,“不过我不是修无情道的,说的不一定准,只是见过一个快修成的人。” 林慕:“那他……” 顾随之幸灾乐祸:“败了。” “温柔乡,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林慕若有所思。 顾随之安慰他:“其实我仔细想想,你也确实是个无情道的好苗子,要是没有墨知晏,说不定你还真能修成,不过现在也不晚,你要是实在想修,我可以教你。” 林慕疑惑:“您不是不懂吗?” 顾随之:“不懂怎么了,这又不难,刚才我不都说了吗?要爱众生。” “但这范围太大了,咱们要一步步来,你可以先从爱众生之一找找头绪。 林慕跟着他的思绪走:“众生之一……” “对啊,就比如。” 顾随之到底忍不住笑,“我,你觉得如何?” 14 南疆 林慕无情道:“……前辈,您已经死了。” 众生至少得“生”,鬼又不在众生之一。 顾随之豪迈地一挥手:“人鬼情未了,直接跨越了生死和种族,不更能体现你的大爱无疆吗?” “您知道有种无情道的修炼方法,”林慕收了灵力,站起身,走出山洞,“叫杀妻证道吗?” “那是歪门邪路中的歪门邪路,你少去听,”顾随之啧声,“你杀一个跟你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还沾因果呢,要是杀父杀母杀师杀妻杀子,你身上的因果不得爆了,元婴之后每一次晋升都有雷劫,等那时候随便一道雷落下来,你不得外焦里嫩。” “……” 群山掩在雾雨朦胧中,高低起伏,浓墨翠绿混为一团。 负剑少年沿着狭窄曲折的山道徐徐前行,清瘦的背影消失在白茫茫的大雾中。 林慕一开始以为顾随之说的坟是他找到剑的那个秘境,结果不是。 “我当时隐隐约约感觉自己应该大概可能快要死了,就抓紧时间给自己挖了个坟,把财产全部转移了进去,还往里丢了不少陷阱,谁知道最后没用上。” 顾随之自己说着也唏嘘。 林慕的注意力放在了他说的一个词上:“没用上?” 顾随之道:“我又不是正常死亡的,也没什么人给我收敛尸骨,死在哪里就烂在哪里了呗,你进的那个秘境就是我尸体化的,当时我身上就一把剑,那些傻鸟老以为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天天往里面跑,结果全死在我身体里了,啧,竟然还真渐渐富裕起来了。” 原本是连草都没有的,死的人多了,也就有了遗产。 只可惜拿到这些遗产的人也没命走出去。 林慕想起前世见到的那座隐藏在大阵和白雾中、绵延起伏上千里,头部形似犬狼的山脉,眼底掠过一抹惊讶,“那是……您的……” 顾随之捕捉到他的想法,“我不是狗!” 他又补充:“也不是狼!” 隔着雾,林慕又在逃命,其实也没看的很清楚,只记得那形状狰狞至极。 ……反正不像个人。 但这位顾前辈说话思考的方式又活脱脱是个人类。 修仙界对妖族定义非常极端,但凡是能修练能开口说话的非人之物,不分立场,不管形态,不论善恶,除了人死后遗留的灵魂,一律归为妖。 像他手里那颗凤凰蛋,就是妖族如今的皇室之一。 林慕隐下疑惑,轻嗯了声。 顾随之也没有解释的意思,“总之那里穷的很,没必要去,你跟着我说的走就行了。” 于是林慕便跟着他的指引,走过了中州,走过了南疆,进入了一处密林之中。 这片地界向来人迹罕至,遍地都是突出地面的树根,遮天蔽日的古木足有百米高,藤蔓在树干树枝上,幕帘一样垂下。 泥土腥气和林间清新的雨雾混合在一起,空气潮湿闷热。 顾随之哼着小曲,“谁能想到我把坟挖在这里呢?那群傻鸟天天在北境打转,地皮都铲起来三丈了,也别想挖走我一块砖。” 和南疆不同,北境气候干燥,尤其是靠近极北之海那片,火山群连绵。 林慕在一处沼泽前停下脚步:“前辈,再往前就是南疆禁区的地界了。” 妖族和人族以沧浪海为界,划地而居,大多不和人族往来,但总有些妖族生长气候特殊,还留在人族地域里。 南疆这片密林就是其中一处。 据说蛇族中的顶尖大妖碧楪王蛇,就在禁区之中。 顾随之道:“我知道啊,你怕蛇?” 林慕不怕蛇,但他确实打不过。 沼泽上蒸腾出恶臭的气,散发不出差出去,全部拢在这方天地里。 林慕敛下眸,继续往前走。 秘境入口藏在一棵千年巨木的树根下,林慕远远望见入口,正要过去,白雾中隐隐绰绰出现两个身影。 “大师兄,就在这附近了!”矮一点的那个影子偏头说,他张望了一下,“那边!对,古籍上说的就是那个!” 林慕瞳孔刹那紧缩,扶着树干的手猛地收紧。 他望着那人身旁那抹清华无限的身影,唇线一点点抿直。 顾随之察觉他情绪:“怎么了?” “华弥仙境的人,”林慕声线轻缓,“墨知晏,还有……棠溪聿风。” 华弥仙境掌门首徒,也是整个华弥仙境弟子的大师兄。 “你这姿势不对,练剑不是用刀,力道要重,但不能一味使蛮力。” “我不是仙人,只是……路过这里。” “嗯,就当我们有缘吧,我收你当徒弟怎么样?” “不愿意也没关系,你想学什么,我可以教你。” 青年清润悦耳的嗓音穿过冬日风雪,柔和含笑,耐心地指点他。 像是一汪温水,天边的一片云,或者耳畔的一缕春风。 “我家中有事,要先离开了,你要是还想学的话,我下月再来看你。” 于是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直到那一日,他的身世揭穿,青年脸上没有一丝惊讶,有的只是担忧—— 对自己青梅竹马、从小照顾到大的小师弟墨知晏的担忧。 “我父亲……华羽仙尊很忙,收了徒之后很少教导,更多的时候,是我母亲在教他,他因此和墨知晏关系很好,好到……即便偶然得知他不是墨家的亲生子,也不愿意揭穿他的身份,只是在愧疚的驱使下,来到凡间,照顾了我几年。” 林慕像是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他偏过头,隔着茫茫大雾,望着那边走近的身影,轻轻吐出一口气,阖下眼眸。 也曾亦师亦友,视作兄长。 终归殊途。 顾随之:“我靠,他怎么知道这里的,难道我的坟居然也在那本书里吗?” 顾随之阴郁道:“天道完了,老子一定要弄死祂。” 林慕:“……” 他满心的复杂被顾随之这句话打得零落。 林慕忽然意识到,墨知晏看到的其实是他的人生,也就是说,这里在天道原本的安排下,就算没有顾随之,他也会来到这里…… 顾随之:“在我尸体里取我的剑,再来拿我的钱,天道这狗东西,还真是把我安排的明明白白啊,你是亲儿子,我就是后娘养的孙子是吧?” 林慕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道个歉:“前辈……” “算了,”顾随之吐出一口郁气,天道不待见他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长的好看就算了,墨知晏也想拿我的东西?” 他气笑了,“这里可是我的坟啊。” 15 交锋 顾随之气也就是一时,很快冷静下来。 人死如烟散,无论他生前有什么,都和他再没有关系。 他用了几千年的本命剑都给林慕了,这些身外物就更不在意了。 只是被这样利用终究让人不快。 顾随之:“难怪天道这么急着强行推高你的修为,原来是因为他。” 他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棠溪聿风。 作为华弥仙境首席大弟子,棠溪聿风自出生就被送到华弥仙境,又因为根骨奇佳,天生一颗琉璃心,三岁拜入华羽仙尊门下,成为掌门首徒,如今已经有百来年。 棠溪聿风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在百岁金丹即可称为天才的标准下,他在百岁出头时便突破元婴,着实震惊了修仙界一把。 放眼东南西北中五域,也是数一数二的天骄,可谓风光无限。 林慕前世修为接近大乘期,对修炼的理解不是只有元婴期的棠溪聿风所能比拟的,但理解再深,技巧再强,也抵不过实打实的修为。 筑基期杀金丹期的墨十六还能理解,但要让他拿着筑基修为硬撼元婴期,那跟让他去送死没什么两样。 林慕收回手,一缕清淡的风卷过,净尘诀带走指尖沾上的青苔。 远处两人已经顺利打开了地宫入口,沿着阴冷潮湿的地道进入了地下。 他微微侧首,“前辈,我们也下去吗?” “不,先去一个地方。”顾随之漠然道,“真以为我的地方是想来就能来的吗?” …… “知晏,你确定是这里吗?” 望着眼前堪称宏伟的青铜巨殿,棠溪聿风修长的眉头蹙起,一手执剑,浑身白衣点尘不染,层叠云缎彰显世家公子良好的气度。 袖袍一卷,清冷浅淡的兰花香驱散了空气中滞塞混浊的空气。 墨知晏语气肯定:“就是这里,大师兄,古籍上就是这么记载的,我们这一路走来不也验证了古籍的真假吗?南疆密林危机四伏,要不是有古籍之路,我们还不一定能走到这。” 他穿书之前,刚好看到这一段,记忆格外清晰。 书上写的清清楚楚,墨寻为了替沁华夫人寻药,走遍天下秘境,这里就是其中一处。 [墨寻一手提着新寻得的长剑,水墨画般的眉眼低垂,拂去剑身沾染的露水: “前辈,您知道世界上哪里有能解秋水枫的解药吗?” 那栖息在剑中的灵魂散漫地笑了一声,态度漫不经心,好像世界上没有任何事值得让他认真对待,“秋水枫?不认识,毒吗?” “对。”墨寻又换了种问法,“您知道什么解毒圣物吗?” “神血。” 墨寻眼皮一跳。 神血……这位前辈可真敢想啊。 对全世界而言,神血都是绝对道顶级神物。 别说解万毒,就是生死人肉白骨,对神血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 就是天生厄命,注定一生坎坷不得好死,要是能得到一滴神血,也能逆天改命。 这是能对抗天道的神物。 他当然知道神血可以,但问题是他上哪去找神血来给母亲治病。 墨寻委婉道:“前辈,这世间已经万年没有神明诞生了。” “没有神明,还有神裔。” 神裔?墨寻倒是知道一个,可那一个,也不是他能请的动的。 他暗暗叹息,还是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多走几个秘境,说不定在哪就能找到能克制秋水枫的解药。 谁知他不去想,对方反而来了兴趣,追问道:“你不想要神血?” 墨寻思绪被打断,很有些哭笑不得:“前辈,不是我想不想,而是我拿不到,我连见人家一面都难,就算我能见到,先不说我和人家没有交情,人家不会无缘无故给我血,而且神裔受天道庇护……” 想抢都不行! “我有啊。” 轻描淡写一句话,墨寻反应了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问:“您有……?” 有什么? 神血? “很久以前拿到的,也没什么用,就一直丢着了,你要是想要的话那我带你去拿。” 墨寻万万没想到,可望而不可即的神血,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得到了。 他强行压住激动的情绪,但还是没控制住嗓音,微微哑了,“前辈,我需要为您做什么吗?” 报仇?或是帮忙复活他? 就算因为逆天而行被天打雷劈他都愿意。 想起在秋水枫的折磨下形销骨立的母亲,墨寻暗下决心。 无论这位前辈提出的是什么条件,他都愿意答应。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人在他脑海里轻笑了一声,低沉声线含笑,饶有兴致地逗他: “叫我一声夫君如何?”] 墨知晏还记得自己看到这里时,一口老血哽上心头的心情。 你再说一遍叫你什么? 夫君!?!? 这特么不是龙傲天后宫爽文吗? 他抱着看龙傲天逆袭打脸爽文的心情点开这本书,里面有个和自己名字很像的反派就算了,几百章剧情一个后宫没收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冒出一个男的调戏主角! “墨知晏”的死都没能把他劝退,但就是因为这个剧情,他怒而弃文,再也不想看下去。 谁知熬夜打了一晚上游戏之后,自己就穿进来了。他但凡早知道,就是捏着鼻子也要把这本书全部看完,全文背诵。 现在再后悔已经晚了,他必须加紧时间。 他来这里,就是冲着剧情中设定极其牛逼、作为本世界顶级疗伤圣药的神血而来。 作为和主角作对的重要反派,“墨知晏”也不是全无优势。 他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这同样也是一种极其罕见的圣药。 他的心脏可以移植给任何人,帮助那人复原心脏上的伤。 但问题是他只有一颗心脏,给了别人,他就得死。 在原文设定中,“墨知晏”在墨寻回归华弥仙境后一通作死,引得人人厌恶。 最后更是恶向胆边生,想要报复墨寻,不敢和主角正面对上,就朝着彼时还重伤在身的华羽仙尊下手。 最后被主角拆穿阴谋,身败名裂,众叛亲离。 “墨知晏”彻底一无所有,被压着跪在忏悔台上,想起这些年华羽仙尊的疼爱,终于大彻大悟,自愿献出心脏给华羽仙尊疗伤,偿还他的养育之恩。 墨知晏简直心梗。 “墨知晏”愧疚个屁啊?要是换他来,他早就弄死这老头了,不然还要留给墨寻吗? 但华羽仙尊又确实是一个很有用的靠山,墨知晏和他之间这么多年父子情不是说着玩的。 他的对手是身负命运之子光环的主角,他必须把握住。 “墨知晏”是因为狼心狗肺才被华羽仙尊厌弃,那他就反其道而行之。 他要华羽仙尊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脏是他的。 要华羽仙尊一辈子欠着他。 这样的话,他就永远不能明目张胆地偏心墨寻了。 至于挖出心脏之后…… 只需要得到神血就好了,挖出心脏后,把神血滴入伤口,他就还能再长一颗出来。 棠溪聿风还有些忧虑,温声问:“世界上真的有灵心草这种灵物吗?藏书阁的书我也读过,从来没看到过相关的记载。” 当然没有,那都是他胡诌出来的。 墨知晏眼眸闪烁了下,“当然了,我不是在宗门藏书阁看的,是我在外面游历的时候无意间从一个老头手里获得的,我给了他一口水喝,他就给了我这个。” 看棠溪聿风还想说话,他催促道:“大师兄,我们快进去吧,父亲还等着呢,我们早点拿到‘灵心草’,父亲也能早点痊愈。” 提到师尊,棠溪聿风只得压下担忧,还是选择了相信小师弟。 他朝前一步,把墨知晏护在身后,手腕一抖,衣袖流水般滑落,“那我们进去吧。” 两人朝着大殿内进发。 一开始还顺风顺水,靠着墨知晏所谓的古籍避开了无数机关,但很快,青铜大殿内浮起一层若有似无的浅青灰色雾气。 “知晏,古籍上写了这里会起雾吗?” 这里是南疆密林,毒虫瘴气众多,遍地毒物,棠溪聿风不得不小心。 墨知晏哪还记得这种细节,又一直生活在城市里,还没真正适应修仙界,敷衍道:“写了的,没事,我们快点。” 棠溪聿风想到一路走来时,林间也有雾气笼罩,都没有毒,放了放心。 他没注意,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他的侧颈上有一抹青色极快闪过,像是细笔勾勒而出的图腾,极艳丽诡谲。 细看又寻找不到,让人怀疑是不是看错了。 …… “呼——呼——呼——” 长达百米的巨蛇盘亘在大殿后方,通体碧绿,如一块通透的翡翠,每一片鳞片都宛若最精致的艺术品,头顶上鼓出两个包。 它半身直立,蛇颈向后弓起,张大了嘴,深吸一口气,然后——把气全吹进了通道内。 地上立刻泛起一层浓重青灰的雾气。 雾气在空气中缓慢的扩散开来,渐渐变得稀薄,看起来就和外面森林里的雾一样。 实则这些雾气都沾染了碧楪王蛇毒牙上的毒素——碧楪王蛇是渡劫期修为,要是被它咬中,大乘期以下立可就会七窍流血,皮肉溃烂,慢慢化为一滩血水,大乘期以上,如果不能及时得到治疗,也只有死这一条路。 唯有到了化神期,才有可能依靠自身化解蛇毒。 但它不是咬人,只是把微量的毒混在空气里送入大殿,中毒的人一时半刻发觉不了,但是筋脉会在不知不觉间被腐蚀。 “天道也真是蠢货,谁要跟一个元婴硬刚?本座毒死他。” 碧楪王蛇兢兢业业吹了半个时辰气,感觉差不多了,游到林慕身边,谄媚地用头顶那个小鼓包去蹭林慕的手: “嫂子,我大哥他满意了吗?再吹就太多了,里面的人扛不住的。” 林慕:“……我不是。” 碧楪王蛇嗓音雄浑,宛若一个长着络腮胡浑身腱子肉的壮汉,偏偏又阿谀得很,整条蛇扭来扭去。 “好嫂嫂,你就帮我说说好话吧,我真不是故意消极怠工的,这不是马上冬天了吗?我得吃饱了睡觉啊,谁知道这些人挑这时候来送死。” 林慕:“……” 他算是知道,顾随之为什么一点都没担心他打不过碧楪王蛇,会遇到危险了。 原来是认识。 “前辈。” 顾随之:“嗯?” “这位碧楪前辈是……” “打杂小弟。” 林慕:“……” 渡劫期的大妖当打杂小弟用? “咱们在这再等一会儿,让它出去吓吓那两个傻逼,能吓出去最好,要是实在不知好歹……”顾随之哼哼两声。 一直沉默寡言的林慕忽然开口。 “前辈,我有个想法。” 顾随之:“嗯?” …… 轰隆—— 青铜大殿巨震,数十米高的青铜摆件倾倒,灰尘簌簌而下。 棠溪聿风护着墨知晏从殿内跑出来,已经不复刚才从容,白衣沾了灰,白皙侧脸也被划开一道血痕。 墨知晏连根头发都没掉,但吓得够呛,喘了好久都没缓过神来。 远处传来脚步声。 墨知晏宛若惊弓之鸟,一下跳起来,躲在棠溪聿风背后,警惕地看着前方。 棠溪聿风也重新握稳了剑。 然而下一秒,他就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小寻……” 林慕眸子清淡:“聿风师兄?” 听到这个称呼,墨知晏呼吸一滞,从棠溪聿风身后探出头,看着不远处走来的少年。 一瞬间,明白了何为天道宠儿。 那真是极美的一张脸,肤色素白而眉眼极黑,唇角冷淡地抿直。 没有华衣美玉,没有繁复的修饰,只穿着一件不算合身、还打满了补丁的布衣,却半点不让人感到局促。 只需往那一站,就让人移不开眼睛。 青铜大殿还在剧烈摇晃,仿佛地陷天倾。 少年似闲庭漫步而来,气度冷淡从容,逆着倾倒的铜柱一步步走向他们,仿佛什么事都不能让他抬一抬眼。 把他的惊慌衬托得如此不堪。 墨寻! 墨知晏差点脱口叫出这个名字。 16 挑拨 他曾在系统给他的资料中看过这张脸! 好在他及时忍住了,没有真的叫出口。 墨知晏额角冒出冷汗。 棠溪聿风不在宗门,还不知道他和抚崧之间的闹剧,但按照剧本设定,棠溪聿风是知道内情的,还因此远赴人间亲自照顾墨寻。 他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能迅速猜出他派墨十六动手的原因。 倒是墨寻比较好处理。 他和墨寻的交集就只有一个墨十六。 就是不知道墨十六透露了多少,墨寻又知道了多少。 “小寻,你怎么在这?”棠溪聿风眼里掠过一抹惊喜,一瞬间甚至忘了身边的墨知晏,往前一步,目光柔和下来。 不待林慕说话,墨知晏拉了拉棠溪聿风的衣袖,装作好奇地问:“大师兄,这是谁啊?” 他一出声,就跟一盆冷水浇下。 棠溪聿风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他,想起两人身份,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含糊不清地说:“这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朋友。” 墨知晏恍然:“哦,原来是这样,不对啊,我为什么不知道,师兄什么时候背着我有了朋友了?” 林慕静静看着他们表演。 说来也是荒谬。 在场三个人,两个都以为自己知道另外两人不知道的秘密。 然后遮遮掩掩,彼此假装。 墨知晏还在缠着棠溪聿风让他“交代”。 棠溪聿风被他逼问得手足无措。 两人全程把一旁的林慕当空气。 他就像一个外人,完全插不进这对师兄弟之间的亲密氛围之中。 林慕指侧摩挲了下剑柄。 墨知晏把他的动作尽收眼底,眼睛闪了闪。 果然还是在意。 而且,看对方这反应,应该不知道他? 那就好。 等表演完,墨知晏才“发现”一旁的林慕似的,用下巴点了点他:“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在这。” 他心里暗自警惕。 这里是墨寻的机缘之一,但现在还没到墨寻该来这里的时候。 按照剧情,他应该先从一个遗址里找到一个神器,去秘境找剑,才会在剑里栖身的灵魂的指引下来到这里。 按照时间线,距离现在足足还有几百年。 难道是因为剧情不可逆,因为他来了这里,所以墨寻也提前跟了过来? 墨知晏心里火烧一样难受,逼视着林慕,一定要他拿出一个答案来。 棠溪聿风也好奇地看着林慕。 林慕第一次把视线落在他身上,眸若冰璃,“与你何干?” 说完转身,就要离开这里。 棠溪聿风忙叫住他:“小寻。” 林慕脚步一顿,偏头冷冷淡淡地看着他。 棠溪聿风知道林慕的性格。 对亲近的人有多温和包容,对不认识的人就有多冷漠难以接近。 他只当墨知晏高高在上的态度激怒了他,急急劝说:“你不想说就不说吧,这里危险,你不要乱走,不如……跟我们一道。” 墨知晏额角绷紧,偏偏被棠溪聿风按住了。 “这是我师弟,我们来此处给师尊寻药,”棠溪聿风主动介绍,又诚恳地重复道,“你跟我们一起吧,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他执意邀请,一是担心墨寻的安全,二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知道墨寻才是师尊的亲生孩子,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宣之于口。 这次又是给师尊寻药。 要是墨寻能和他们一道,那也算是墨寻给自己的父亲寻药了吧。 小寻是个善良又孝顺的孩子。 要是墨寻知道自己能为父亲寻药,一定也很高兴吧。 他又扬起笑容,温声道:“小寻?” 林慕思索片刻,答应了。 墨知晏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但转念一想,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在各种小说里,主角总是“失踪一段时间”,再出现的时候,已经得到了惊人的奇遇。 这样的话,放墨寻离开反而不好。 要是墨寻能和他们一道…… 找东西不是方便多了吗? 而且,有棠溪聿风在,他一定能拿到想要的东西。 棠溪聿风可是知道墨寻身世的,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墨寻把能救华羽仙尊的东西拿走? 到时还能顺便再离间一下两人。 想清楚之后,墨知晏脸色好看很多。 几人继续寻找着入口。 一路上,墨知晏不断挑起话题,缠着棠溪聿风说话。 “师兄你上次教我的剑招我还是学不会,能不能再教我一遍?” “上个月你给我带的点心真好吃,哪里买的?” 这些事,都是墨知晏从伺候他的婢女口中得知的。 墨寻也是剑修,但从来只能自己摸索剑招,除了棠溪聿风指点过几句,再无人教导。 还有上个月,点心是棠溪聿风是去看林慕回来的路上给他带的。 他就不信墨寻听到这些会不膈应。 谁知他说了半天,林慕还真就跟聋了一样,无动于衷走在一边。 只是在他口干舌燥、找不到话题、只能夸棠溪聿风的时候,开口淡淡说了一句:“师兄天生琉璃心,自然是最优秀的天之骄子。” 棠溪聿风脸上浮起一层薄红。 墨知晏说了半天他都无动于衷,林慕一句话他脸红了。 墨知晏越发不甘心,又道:“师兄,我们好久没一起去人间看灯会了,今年还一起去吗?” 灯会? 林慕脑海里浮起一些记忆碎片。 棠溪聿风前世也带他去看过灯会。 那会儿他的名声极差,华弥仙境的人都十分排斥他。 棠溪聿风见他周围冷清,总是一个人练剑,就带他去了趟人间,想借人气让他开心一下。 然后半路被突发心绞痛的墨知晏叫走了。 他自己去看了灯会,见了幼时从未见过人间繁华。 安静半天的顾随之突然开口:“说起来,我想起我以前听过的一个故事,挺有趣的,你要听吗?” 林慕怔了片刻,顾随之怎么突然想给他讲故事? 他轻轻应了声。 顾随之兴致勃勃:“从前啊,有一群小朋友,他们没有父母,被收养在了育婴堂,但是育婴堂很大,有三层,小朋友也很难管,于是负责照顾他们的人就想出了一个办法。” “嗯。” “她决定让每层楼最聪明的小朋友当小楼长,来管其他的小朋友。” 顾随之说:“她先去了第一层,问第一层的小朋友,有一种水果,外面是橘黄色的,吃起来酸酸甜甜的,问他们知不知道是什么。” “然后呢?” “有小朋友答出来了,她给了这个小朋友楼长的称号。然后她又去了二楼,问二楼的小朋友:有一种水果,外面是红的,里面是白的,很脆很甜,有很多水,问他们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水果。” 顾随之说:“二楼也有小朋友答出来了,说这是苹果。” 他开始冒坏水,“最后她去了三楼,问三楼的小朋友:有一种水果,外面有黄色的皮,然后里面有白色的果肉,很软,皮一剥就能吃,但是这次却没人知道了。” 说完满心期待林慕的反应。 林慕:“还有吗?” “……” 顾随之郁闷:“你怎么都不上当?” 他本来还打算等林慕接完话就叫他楼长逗他来着。 他提示的这么明显,突然停在这里,一般人都忍不住会接上一句“这不就是香蕉吗?” 怎么林慕不上当。 林慕:“感觉?” 顾随之强行掰弯剑的那一幕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他总觉得这位顾前辈有点……坑,就不太敢随便接他的话。 林慕说:“而且我确实不知道是什么。” 世界上还有常识这么差的人? 顾随之脱口而出:“香蕉啊,这么常见,我都没说那些难得一见的灵果。” 话一出口,顾随之识海一跳。 不对。 他刚刚才说封答出来的人做…… 不等他补救,他就明显感觉到,林慕微不可见地扬了下唇角。 昏暗的大殿内弥漫着青灰雾气。 少年行走在其间,墨发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卷着拂过脸侧,嗓音里含着些微笑意:“嗯,知道了,谢谢楼长。” 17 圣父 “你还知道我在安慰你吗?”顾随之没好气地说,“我还怕你看他俩卿卿我我难过,你就这么对我?” 林慕唇角浅浅扬起,不回答他的话。 他走在稍后的方位,棠溪聿风一回头就看到他在笑,浅淡透彻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 他还从没看到小寻笑过。 还有他的修为…… 棠溪聿风记得,上次见面时,他明明只有练气期,怎么会在一个月内突飞猛进成这样? “小……” 咔哒——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响。 不等他们反应,地面猛的一沉。 林慕朝前看去。 墨知晏一脚踩在一块微微下陷的砖石上,嘴唇颤抖,“这是……什么?” 四周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沉闷生涩,来源似乎是…… 大殿从中间裂开,莲花一般向下绽放。 下面居然是空的。 三人失去平衡,连借力都找不到地方,只有元婴期的棠溪聿风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滞空,勉强稳住了身形。 棠溪聿风之前转过了头,这会儿下意识朝眼前的林慕伸出手,还没碰到人,就听身后传来一声撕裂的惨叫。 墨知晏惶恐地朝他伸出手:“大师兄,救我——” 想起墨知晏只有筑基修为,棠溪聿风急忙转头去救他。 再转头时,林慕已经掉下去了。 大殿顶上和四周的装饰也在往下掉落,棠溪聿风本可以抽出剑劈开这些东西,但他莫名有些提不起力,狼狈地躲避了几下,不得不放弃滞空,带着墨知晏朝地底而去。 砰!砰! 一颗玉珠滚落在地,沾了满身灰尘,撞在一个落地的青铜灯盏上时才停下。 地底没有光源,不过修士五感灵敏,在黑暗中也能够随意视物。 棠溪聿风护着墨知晏,等上方掉落的东西稍微停歇,才急急忙忙环顾四周,寻找林慕的踪迹。 这一看,就看到一扇黑色的门。 足有二十来米高,矗立在一侧,和这里其他建筑一样,雕刻着看不懂的花纹,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出口。 林慕就站在门前,伸手推开门。 棠溪聿风急切道:“小寻,小心……” “嗯……好痛。” 墨知晏捂着手臂,那里被掉落的东西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他都没受过这种伤,一时间完全无法忍受。 兼之还没从刚才突如其来的高空坠落里回过魂来,他惊魂未定,脸色煞白,不管不顾抓住棠溪聿风,一声声喊疼。 棠溪聿风又回身查看他的伤口。 林慕最后看了他们一眼,走进了门内。 棠溪聿风急得满头汗,想去追他,墨知晏又痛的厉害。 只能叫着他名字,让他不要乱跑。 林慕没听。 棠溪聿风急乱之下生出几分恼怒。 墨寻是因为刚才的事在生气吗?可他刚才又没办法,知晏只有筑基期,他都金丹了,他总不能不管知晏吧。 以前也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啊。 再说他不是也没受伤吗? 这是什么地方,他就开始闹脾气。 算了,不管他了。 …… 咔嚓! 林慕把散落下来的长发拂到脖颈一侧,漆黑的发丝顺着修长优美的颈项滑落,他长睫低垂,望着地面,面色沉静如水。 一手扶着肩膀,把脱臼的关节复位。 刹那间的剧痛让顾随之都跟着头皮一麻。 但他偏偏就跟没事人一样,活动了一下肩膀,问:“前辈,现在该往哪边走?” 他刚才掉下来的时候,跟着掉下来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他只能挑比较危险的躲,实在躲不开的就算了。 棠溪聿风带着墨知晏下来的前一秒,他才推开压在身上的一根柱子。 “……你就这么走了?” “不然?”林慕疑惑。 “那你跑到他们面前是……” 林慕把长发重新束起,拿起放在地上的剑,朝前走去:“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 你说什么就说完了? 不是总共才说了两句还是三句话来着? 顾随之不大喜欢听墨知晏咋呼,之前就没注意听,这会儿把林慕说过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他:“哦……” 林慕好像和他们说了一句…… “在墨知晏的视角里,棠溪聿风只是个‘配角’,所以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林慕垂下眼睫,摸了摸肩膀,“棠溪聿风,也有一颗很奇特的心脏。” “……” 林慕看向面前错综复杂宛如迷宫的通道,面色依旧是平静的。 “走吗?前辈。” “走走走,第一个通道往左,对,转,右转……”顾随之笑着摇摇头,给他指路,不经意似的问,“你不喜欢棠溪聿风?” 林慕又转过一个十字路口,“还好。” “哦?”顾随之可不这么觉得。 “我只是……”林慕思索了下该怎么形容自己的看法,最后放弃了,“前辈,我也给您讲个故事吧。” 顾随之散漫道:“你说。” “我的大师兄,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林慕斟酌着用词,“他十分怜悯弱者,擅长礼让,在他的眼里,如果能让弱小的人过得更好,牺牲自己一些东西也无所谓。” “所以?” “在他心里,墨知晏就是那个弱者,他的意志比我弱,在李家活不下去,所以,他来见过我之后,就替我做决定,把墨家继承人的位置给了墨知晏。” 顾随之:“?” “后来我回了华弥仙境,修为上来了,就衬得墨知晏更弱了,”林慕说,“所以他再一次替我做决定,把我父亲给我的资源,我的住处,我的修炼场地……都给了墨知晏。” “我所有的一切,只要墨知晏看上了,他都会要求我让给墨知晏。” “因为我以前没有资源也把修为提上来了,住在哪,在哪修炼,这些也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毕竟我习惯了四海为家。” “但墨知晏从小娇生惯养,一有什么事情不顺心就会影响心情,进而影响修炼。如果我犹豫,他就会提起我的养父母。” “等等!”顾随之匪夷所思,“他不是牺牲自己吗?这他娘的是牺牲自己?” “他是这样觉得的。” 顾随之气的头疼:“凭什么?” “因为他喜欢我。” 顾随之:“!?” “他觉得,没了墨家继承人的位置,他可以和我结为道侣照顾我,算是对我的补偿,”林慕道,“既然是伴侣,我的东西自然就是他的,他当然可以做决定。” 某种意义上,棠溪聿风其实是试图端水的,只是端的让人很难评。 而且,他把墨知晏当亲弟弟。 伴侣忍让照顾弟弟,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顾随之冷冷道:“想得挺美,好事都让他占了是吧?你就没拒绝他吗?” “拒绝了。” 顾随之气不平:“怎么拒绝的?” 他脑子里掠过千百个理由,不喜欢男的,修炼为重不想谈恋爱,不喜欢他,照照镜子吧长成这样还敢…… 林慕顺利穿过这由无数岔路口组成的迷宫。 语气淡淡:“我慕强。” “……” 顾随之满腔怒火被这三个字浇灭。 他咳了一声,“我还以为你要跟他说你不喜欢男的。” 林慕:“那样的话,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有机会。” 剑都还能强行扳弯,何况是人,天长日久,谁说的定呢? 但慕强就不行了。 不行就是不行。 顾随之突然想起来:“等等,那你拒绝我的时候,怎么就变成不想谈恋爱了?” 林慕不答,推开尽头的门。 两人见的第一面,顾随之就带着他回到了两百年前。 这还是顾随之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之后。 跟顾随之说慕强,那跟直接说喜欢他有什么区别? 而且…… 顾随之也不是棠溪聿风。 他分的清谁对他好。 眼前白光一闪,林慕怔在原地。 这里竟然是…… 18 地下 墨知晏傻眼了。 那扇门背后居然是一个迷宫,巨大的迷宫,青铜铸造的墙壁和屋顶相连接,目之所及只有面前的通道。 他回忆起关于这一段路的描述。 …… “前辈,您真是个好人。”墨寻真心实意地说。 他没想到这位前辈还真准备把自己积攒多年的法宝留给他。 “人嘛,都是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走,大家生于天地,取之于天地,最后一切归还给天地,没什么好不甘心的。你看那些大能,死之前还要用毕生修为化为洞天福地,给别人留下机缘,好造福后人。相比较起来我已经算是小气得令人发指了。” 墨寻不解,“前辈此话何解?” “你看到这个迷宫了吗?它有九百九十九个出口,无论你从哪条路走,都能走出去,但是只有一个出口是正确的,其他的出口都只会把你带进死地。” 剑魂说:“只有我知道怎么走,只有我允许的人,才能拿走我的东西。” …… 墨知晏当时只以为这又是一趟单纯的“寻宝之旅”,没看到后面让他惊掉下巴的内容,还在心里腹诽这人好损。 每一条路都能出去,意味着每条路都不会遇到死胡同,除非走到底,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错了。 墨知晏心里绝望。 一本小说不可能详细描写主角在迷宫里转了几道弯,就算写了他也记不住。 他错判了形势。 来之前他只想着,棠溪聿风好歹是元婴修为,身上又有华羽仙尊给予的护身灵符,实在不行就把这片迷宫强行推平了找出口。 化神期大能制作的护身灵符足以让他们在全世界任何地方横着走。 可谁知他们就是碰了壁。 这里的建筑压根就摧毁不了,元婴期的剑气打上去,就跟泥牛入海一样。就算动用攻击灵符,也只是激起一层浅金色光晕。 除了它自己地动山摇的几次,他们连一道划痕都没能留下。 棠溪聿风还在等着他带路。 林慕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想去追,但不认识路,只能寄希望于“看了古籍”的墨知晏。 墨知晏咬牙,知道不能说谎。 这种谎言太容易被拆穿了。 他已经失去了抚崧那一帮长老的信任,不能再失去棠溪聿风的信任。 “师兄,我也不知道这里该怎么走。”他露出愧疚的表情,“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棠溪聿风失落归失落,看他这样,也不好苛责他,只能叹气。 “不怪你,我们先走吧。” …… 林慕呼吸微微急促。 他站在巨兽的“右眼”里,透过空荡荡的眼眶朝外望去。 云雾笼罩山峦,雾后隐约露出巨兽的骸骨,狰狞匍匐在地,向外绵延一望无际。 这是…… “幻境,不是真的,别碰这雾,有毒。”顾随之提醒他。 林慕忙后退两步。 “这是一个假的单向传送阵,一般人找不到我留下的东西,只可能是从我‘身上’找到线索,要是被传送回这里,一定会很不解,但只要走进这雾里,就再也出不去了。” 九百九十九个出口,哪怕真有人身负天运,误打误撞找到了正确的出口,也不见得就是真的幸运。 看不穿幻境,分辨不出毒雾,一样会死。 林慕敛了心神,等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往左十步,往前二步,往右三步。” 十,二,三? 有点像是一个日期。 这念头刚浮现,顾随之就感应到了,摊手道:“不是啊,我抓阄抓出来的。” 末了又笑眯眯道:“不过,你要是愿意的话,这也可以成为我们的成婚纪念日。” 这日期就是明天…… 林慕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想了。 他按着顾随之的指示走完,眼前幻境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简陋小木屋。 林慕打了个寒颤。 好冷。 每一寸木板都在散发着彻骨的寒意,窗外更是一片透明澄澈……不是因为外面有光,而是这房子被冻在了冰层里。 窗外还能看到其他建筑,这些屋舍仍保持着刚搬来时的形状,细节纤毫毕现。 竟是把整个村落都搬了过来。 “这里是我小时候的住所,我感觉自己快死了嘛,就专门走了一趟,把这房子搬过来了。” 林慕的专注点在另一件事上,“前辈,您是冰灵根吗?” “不啊,我五灵根。” 林慕有些意外。 五灵根?被誉为废物、只比没有灵根好上一线的五灵根。 这怎么可能? 五灵根驳杂,修炼起来比单一灵根困难数倍,往往很难达到很高的成就。 外面这座青铜宫殿,还有这里通天彻地的冰层。 这是五灵根能做到的事? “我没跟你说吗,你前辈我生来就不受天道眷顾,从来都是逆天而行。” 顾随之不是很在意这些。 林慕想了想,真心实意道:“前辈,您已经很强了,真的。” 顾随之笑了:“这话我爱听。” 林慕又道:“您是个好人。” 顾随之:“其他人可能不会同意你这句话。” 林慕唇角浅浅弯起。 “别笑,墨知晏身上有气运,可能能从这里逃出去,但你那师兄,我大概要让他死在这里了。” 林慕从他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怒气? 就像他骂李终程时那样。 这位顾前辈真的很护短。 “走吧。”顾随之道,“马上就到了,先把东西拿了再去收拾他。” 这间木屋有一处地下入口,就在桌子下方,挪开之后,把地板掀起来,就可以找到。 林慕沿着阶梯而下。 两侧的墙壁一开始还是规整的砖墙,由黑色石砖垒砌而成,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暗红色不规则的岩壁。 林慕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眼前的路长的好像没有尽头。 四周的气温也在渐渐回升。 从酷寒,一点点回到正常,继续升高,到了让人感到不适的炎热。 林慕额角泌出点点汗珠。 极端的寒暑都不适宜植物生长,他同样不喜欢太热的温度。 “前辈,您是把钱放在地心了吗?” 再这样走下去,他怀疑自己要走进地下的岩浆里去了。 “没有那么恐怖,也就随手挖了个洞而已,快到了。” 挖了个洞?林慕又一次开始怀疑顾随之的身份。 什么物种才会擅长挖洞? 又走了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 林慕沉默了。 从他的眼前,台阶边缘,到他的视野终点,是一个开阔的洞穴。 漫山遍野,全都是…… 金子。 19 报酬 墨知晏又犯了个一个大错。 他把找路的事情交给了棠溪聿风。 他并不知道,他惦记垂涎了很久的“主角气运”已经到了他的身上。 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幸运值要比棠溪聿风高很多。 在这种没有技巧全看运气的迷宫里,“气运”堪比神兵利器。 如果是他来带路,就算蒙着头乱走,别说九百九十九个出口,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个出口,他也能找到唯一正确的那一个。 只要过了这一关,后面的幻阵也很好解决。 他看过书,在已经知道后事的前提下,再来破阵,会容易很多。 而且,气运加持下,就算他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看出来,也一定会有东西提醒他这里是假的。 或许是一个石子,也或许是一棵草。 但他不知道。 在这种阴森压抑的地方,墨知晏不说害怕得动都不敢动,却也胆大不到哪去。 棠溪聿风这个土生土长的原住民显然更熟悉这些东西,他干脆让棠溪聿风带路,自己走在实力更强的棠溪聿风后面。 可问题是,棠溪聿风的运气,跟一般人比算好的,跟他比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从迷宫里离开的时候,墨知晏心就凉了。 身上也凉了。 物理意义上的凉。 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表面光滑如镜,冰层澄澈,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下方冻着的东西——一座普通的人间村落。 无孔不入的寒冷如同刮骨刚刀。 原著里,主角从幻阵里出来之后,从木窗里看出去,也是这样一片村落。 场景对上了。 就是高度不太对。 墨寻直接就到了房子里面,桌子一挪就是地道口,而他和这片村落之间…… 至少上百米的冰层。 这要怎么破开? 棠溪聿风发现他脸色不对,关切道:“怎么了,知晏?” “我们走错路了。”墨知晏有些烦躁,“这里不是正确出口。” 他回头去看,果不其然,迷宫入口已经关闭了,压根没给他们走回头路的机会。 墨知晏压抑道:“入口在下面,我们下不去。” 棠溪聿风观察片刻,一振袖袍,一道流光从袖口流淌而出,在手中形成一道三尺来长的玉白色光芒,边缘隐隐有金碧彩光流转。 是一把地品灵剑。 这是他结婴的时候,华羽仙尊送给他的法宝。 灵器分为天地玄黄,一般而言,玄级就已经称得上珍贵。 而地级……普通修仙者拼上性命,一辈子都不一定能得到这样一件宝贝。 棠溪聿风运足灵力,剑招凌厉,朝着冰面就是一剑而去—— 空气中响起一声清越的长鸣。 灵力化作一道凤凰虚影,冰蓝色的华丽羽翼舒展,凤鸣沿着冰面传递出去,在整片空间中回响。 当! 长剑被反弹而起。 棠溪聿风手腕一痛,武器险些脱手而出。 定睛一看,冰面完好如初,没有留下哪怕一条划痕。 墨知晏心里骂了句废物,真是干什么都不行。 但他也知道这不能怪棠溪聿风。 这片冰面的设定就是,那把剑里的灵魂生前时“随手一挥”,凝聚而成。 随手一挥…… 墨知晏看着眼前一望无际、深达百米的冰层。 得什么修为,才能随手一挥出这样的规模的冰原。 他身上还有一张华羽仙尊留给他的灵符。 储存着化神期大能的全力一击。 青铜宫殿打不动,总不至于连一片冰都奈何不了吧? 墨知晏一阵肉疼,但还是拿了出来,让棠溪聿风把他带到了半空,找准位置,两指夹着灵符,开始念咒语。 灵符无火自燃,化为一道清光。 化神期的浩瀚威压从清光从流泻出来。 墨知晏眼神一肃,两指并拢,“去——” 清光从他指尖飞出,在半空化作一把长达千米的银白色利剑。 空气凝固,大地震颤。 剑身铭刻繁复铭文,携天地之势,狠狠轰击在冰面上。 轰!!! 整个空间都剧烈动荡起来。 冰面摇晃着裂开。 裂缝一路蔓延到视野尽头,让人牙酸的嘎吱声不断响起,无数冰块朝着深处滚落 缝隙越拉越大。 晃动平息时,一道宽十米深百米的巨型裂谷出现在他们脚下。 只差一点就能到底! 墨知晏一振精神,正打算让棠溪聿风再试一试,就在这时。 嘶—— 蛇类吐息的声音骤然响起。 墨知晏心头猛烈一缩。 他不知道这是他身上的气运在提醒他危险,只下意识回头看去。 他们飞起来,才发现迷宫上方其实没有顶,他们在里面时被蒙蔽了视线,才觉得那是全封闭的。 此刻飞在半空,把迷宫看得一清二楚。 黑铜迷宫通道繁复,此时,一条无法形容其庞大的东西盘亘在迷宫上方,鳞片在黑暗中流转着浓艳的碧光。 那东西直立起来,只一条脖子就有数十米长,两只金黄色蛇瞳宛若太阳。 碧楪王蛇。 两人心里同时闪现出这个名字。 他们的行为引来了此地的守护者。 碧楪大蛇向后弓起蛇颈,张开大口,獠牙森森,“吼——!” …… 上面的动静传不到地下深处。 林慕捡起一块金子,放在眼前仔细打量,又去看其他的。 这真是字面意义上的金山。 不止金子,还有金色的极品灵石。 黄金铸造的酒杯,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首饰,硕大的戒指……金币和灵石层层累积,堆成小山一样。 满目的金光,把整个山洞映照得仿佛日出。 林慕被这阵势震了一下。 他不是没见过所谓的人间富贵,修仙界为了灵宝灵药一掷千金的也不在少数,但拍卖场里再怎么气势恢宏的一句喊价,也不如亲眼所见来得震撼。 这得多少啊…… 顾随之微笑起来,“跑这么远不亏吧。” 林慕摇摇头。 “这些都是我的,你可以随便拿,不过……” 顾随之话音一顿,慢悠悠道:“你准备怎么拿?” 林慕一时没能理解他的话。 “在修仙界,传承可不是谁都能拿的,”顾随之嗓音里的笑意越发浓郁,“你呢,是准备叫我一声义父,作为我的儿子来接收我的遗产,还是叫我一声师尊,以我徒弟的身份来拿这些东西,还是……” “前辈。” 顾随之被打断也不生气,笑吟吟地“嗯?”了一声。 他早就看出来了,林慕这种人,你让别人欠他的东西,他可能不会在意,但要是他欠别人的,别人再拿着在他面前说……他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要脸就是这点不好,会被他这种不要脸的欺负。 他这样想着,很好脾气地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林慕认真道:“您已经死了。” 顾随之:“?” 林慕眉清目正,用最清明严肃的语气,说:“我可以直接强抢。” 顾随之:“???” 顾随之:“你的要强呢?你的倔强呢?你的尊严呢?你绝不亏欠别人的原则呢?” 林慕微微偏过头,脸上倒是没什么异色,只是耳垂染上一抹红晕。 顾随之:“跟别人就两不相欠,跟我就不客气了是吧?” 林慕也就是强撑,被他说的不好意思。 他咳了一声,“那……” 顾随之:“不听。” 林慕:“……” 林慕转移话题:“前辈,我该怎么把这些带走?” 他身上没有这么大的芥子空间,唯一可以装东西的还是当铺老板卖给他的那一个,但也远远不够。 就那一个,能不能装走百分之一都不好说。 顾随之不可思议:“你抢劫还要苦主提供麻袋帮你打包?” 林慕:“……前辈。” 顾随之更怒了:“还撒娇?” “……”林慕说,“我没有。” 顾随之:“每次一有什么事就叫前辈,前辈前辈前辈,装的多乖一样,前辈让你叫一句好听的你就不愿意了。” 林慕放弃和他讨论这个了。 毕竟理亏。 顾随之敲了敲手指,忽然开口:“算了,先别管这些东西了,你往里走。” 林慕看着满地金灿灿的黄金:“直接踩吗?” “不然呢?这些东西我就是拿来垫着睡觉的,现在睡不了了,踩就踩呗,这是金子,踩一下贬不了值。” 黄金垫着睡觉?林慕麻木了。 他好像……有点知道这位顾前辈的本体是什么了。 踩着一地黄金走,这种体验毕生难寻,林慕到底没好意思真的穿鞋踩。 黄金冰凉,还有些硌脚,赤脚踩上去的触感十分怪异,尤其是知道脚下是什么东西,就更怪了。 林慕穿过第三座“小山”,绕过洞顶垂下的钟乳石,走到洞穴深处。 费了些力气,从金山深处挖出了一个盒子。 木盒不过巴掌大,只是材质较为特殊,看着竟然像是冰蚕木整块挖空雕刻而成。 这种木头生长在西域雪原深处,据说千年才长一寸,一寸就价值倾国。 这得是什么东西,才能用到冰蚕木? “前辈,这是什么?” 顾随之让他过来,等他真拿到了,又显得心不在焉,兴致不高的样子,“神血。” 林慕:“什么?” “神血啊,”顾随之那点消沉转瞬即逝,嗓音散漫道,“没听说过?” 林慕手里轻飘飘的份量忽然就变得沉重无比。 这满地的金山,都没有这两个字给他的震撼来得重。 金子有价,神血却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顶级珍宝。 世间万年无神,只有神留下的一脉后裔,而现如今唯一一位世人知晓的神裔在太弥宗。 他为了给沁华夫人治病,进过龙冢去找龙魂花,可龙魂花也是治标不治本,他心里惦记着母亲的伤,之前拿到那块令牌时,就想过能不能从对方手里换出神血。 而现在…… “前辈,我可以……”他有些难以启齿,“可以用什么和您换这个吗?” 顾随之玩味道:“哦?现在又要脸了?刚刚那个小强盗呢?” 林慕抿直了唇。 他不信顾随之不知道他不是真的要…… 黄金可以开玩笑,是因为他知道顾随之并不会像李终程和棠溪聿风那样。 但这种东西,他是无论无何也不可能直接昧着良心强占的。 就算顾随之说要送他,他也决不能就这样手下。 这太贵重了。 林慕拿着盒子的手指紧绷,骨节泛白,认真地说:“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或者您有什么心愿,我都可以为您去做。” 顾随之轻笑了一声,低沉声线含笑,饶有兴致地逗他: “我之前没说完的话,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吧?” “现在你可以叫了。” 20 报答 林慕一时间不知道顾随之是不是认真的。 这一路上,类似调戏的话顾随之说了不少,但他能判断出来,那些都是顾随之都是随口说着玩玩的。 包括最开始那一句“弯了”。 与其说顾随之真的对他一见钟情,不如说这人被困在剑里太久,活生生憋出毛病来了。 好不容易见到一个人,就逮着他玩命地调戏。 顾随之自己也说了,这些话是他自己的喜好,算是一种另类的“游戏”,只是打发时间用,跟林慕没有关系,也不需要他回应什么。 顾随之说的不走心,从他耳边过一道,也不必往心里去。 那些散漫的、含笑的、轻佻的、戏谑的话,什么喜欢什么心动…… 都不必当真。 林慕向来冷情冷性,心如止水,不可能因为一两句似真似假的玩笑动心,只是也不会去阻止顾随之。顾随之对他有大恩,就这么兴趣爱好,再说也没对他构成什么困扰,他不至于这点事都要拦着。 但这一句,他判断不出来了。 顾随之也不急着催促,抛出自己的条件,就那么泰然自若地等着回答。 “前辈……”林慕缓缓道,“您是真的……”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静,眼睫柔软垂落,盖住了眼底的情绪。 林慕判断不出真假,只能直接问: “您真的想听我这么叫您吗?” 还是又在逗着他玩? 他并不是个喜欢把喜爱这类的话挂在嘴边的人。 就连比较亲近的称呼,诸如哥哥弟弟、父亲娘亲、别人的小名之类,都很少提及。 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李终程,也没有太多亲密的时候。 称呼别人的时候,一直都是一板一眼。 像顾随之这样,时不时来一句“宝贝”,“小可怜”,哪怕只是讽刺的意味,他也说不出口。 更何况是更亲密的称呼。 顾随之嗓音一贯的低润和缓,掺着点似真似假的笑,让人无论如何也拿捏不准他的情绪和心思: “真的怎么样,假的又怎么样?” “如果是真的……” 林慕慢慢抬起眼,长而深秀的睫羽下,目光一点点变得清明,“我目前确实无心这方面的事情,如果您真的……喜欢我,了却前世仇恨之后,我会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他确实不喜欢男人。 当然,也不喜欢女人。 在他的印象里,修士就该专心修炼,一心问鼎大道,而不是耽于情爱。 在过去那些年,他不是没遇到过别人对他示爱的情况。 或含蓄或直白,或俊美或美艳,各类各款都有,但他都拒绝的非常直接。 直接到有时甚至会让别人下不来台。 但顾随之不行。 顾随之是他的恩人,帮了他太多,多到还不清的地步。 他不是没想过要怎么报答顾随之,如果顾随之真想和他成为这种关系……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但他能承诺,他一定认真考虑。 也努力尝试着回馈顾随之同等的喜欢。 顾随之把他的话过了一遍,然后一口否决了,“不行。” 林慕怔住:“前辈?” “你要是考虑完了,觉得我们不合适,那我不就血亏了吗?到时候你给我来一句,‘前辈,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我找谁说理去?” 顾随之啧了一声,“再说我也不是要和你怎么样,就想听你叫一句好听的开心开心,你搞这么严肃干嘛。” 林慕原本想解释他不是这种人,答应了他就一定会尽力去做到。 但顾随之后一句话接的太快。 他有些默然。 这难道不是……本来就该是一个严肃的问题吗? “哦……我明白了,”顾随之的尾音微微上扬,透着股不怀好意,是林慕很熟悉的,逗弄他的语气,“我只是想听你叫一声夫君,你就想到要和我结为道侣了?是不是连结契大典上邀请什么客人,摆什么花,上哪些菜,用什么作为给宾客的回礼都想到了?” “……” “先别想那么多,”顾随之道,“而且我都死了,也不能对你干嘛,你就当哄哄我啊。” 说起这个,林慕拉回心绪。 “前辈,我前世曾去过九幽之渊,传闻九幽之渊下有些古老的秘术,其中就有关于复活的,我可以尝试复活您。” 林慕是真的认真思考过报答顾随之这回事。 顾随之没提过自己生前的恩怨情仇,除了上次在碧海桃花洲提出过想吃什么,平时也很少表露出自己的需求。 想来想去,唯有“复活”这一条,是顾随之用得上的。 顾随之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一句信口而至的调戏能引得林慕说出这些话。 “我发现你真的很喜欢报答别人。” 林慕:“我……” 顾随之还在对他之前说的那些事耿耿于怀。 “李终程是这样,棠溪聿风是这样,现在你又开始想着要报答我了。” “……” 林慕思索片刻,开口道:“前辈,您觉得,我和墨知晏比起来,谁更可怜?” 这话题转的有点大。 顾随之:“我想说你,但你可能不爱听这话。” 林慕无法反驳,他确实不爱听。 “因为您知道我的……过去,所以觉得我更可怜,但棠溪聿风不知道,或者说,我表现的太坚强,所以他感觉不到,但我要是软化态度,跟墨知晏一样,把自己的痛苦摊开放大,他未必就不会站在我这边。” 就像上一世,其他人在李终程的煽动下厌恶他的时候,他未必不能“忘恩负义”一把,解释他当时的动机和苦衷。 棠溪聿风让他把东西让给墨知晏,以当时华弥仙境内众人对他和墨知晏身世的猜测,真闹开了,脸上难堪的未必就是他。 但他没有。 不是出于懂我的人不需要我解释这种矫情的理由,而是觉得没必要。 “以前别人总说我欠了谁的,我出生在这世上,就欠了我父母的生恩,李家人养了我,我又欠了他们的养恩,我去到华弥仙境,每每得到什么,这种强调就更无处不在了……好像我生来就是欠债的一样。” 顾随之心说这什么狗屁逻辑。 但他也听懂了林慕的意思。 不是他时时刻刻想着要报答别人,而是别人时时刻刻在强调他的亏欠。 久而久之,他就不得不在意这些事了。 别人给他什么,他第一反应不是欢喜,而是……又欠了别人的。 林慕说:“我做错了事,导致了不好的结果,我就承担这个后果。他们说我欠了谁的,我就还给他们。” “生恩,养恩,还有其他,还干净了我就走,彼此再无瓜葛。” “那些东西,就算棠溪聿风不说,我也不会要,拿了就和他们牵扯不清了,我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关系。” 林慕说:“我知道把我的惨况摊开可以让我过得更好,但是前辈,这不可能。” “我永远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怜悯。” “我愿意站着死——” 顾随之点评:“你脑子坏掉了。” “我什么时候要你报答我了,嗯?我就是……算了,你就当我是在跟你做交易也行,你搞得好像我在携恩求报一样,讲真的,一句夫君换一瓶神血很亏吗?你跟我拉拉扯扯半天,又是画大饼又是回忆过去……我都要怀疑这是你的脏战术了,故意转移我注意力,然后就能顺理成章把这件事给赖掉了。” 林慕察觉出他好像有点生气了。 这还是两人相遇以来,顾随之第一次对着他生气。 但是为什么? “算了算了,神血给你,我怕了你了,再说下去你要把我和棠溪聿风划到一边去,也要给我来个两清了,你简直……” “夫君。” 顾随之佯装出来的不耐凝固。 林慕识海里,只剩下一个浅金色轮廓的人蓦地抬起眼,“嗯?” 林慕忍住羞赧,望着遍地的黄金,神情上没有丝毫破绽,除了丝丝浅淡的红晕,沿着他半边冷白的脸颊蔓延,甚至延伸到了眼尾,好似有桃花初绽,开在他眼底。 他一字一句,又咬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夫君。” 21 求救 “……” “……” “……” 林慕面无表情:“前辈,半个时辰了,别笑了。” 从他说完那句话顾随之就开始笑,一直笑到了现在,笑得他识海都在不断波动,像是大海涨潮,波涛汹涌。 他一开始还浑身不自在,不碰都能察觉到脸上滚烫的温度。 但现在…… 麻木了。 “我……”顾随之咳了一声。 他嗓音里还带着浓厚的笑意,刚一出声就忍不住,又笑了五分钟,眼看林慕脸越绷越紧,才勉强停下来,正经人似的: “好好好,不笑了。” 他深吸口气,稳住气息。 “呐,我们说好了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想到这个“钱”指的是什么,顾随之差点破功,好在忍住了。 “现在我们两清了,别让我再听到类似于报恩之类的话,不然的话……” 林慕心说你还要怎么样? 你还能怎么样? “你也知道的,我的实力比你要强,只要我想,就能强行把你挤下去,”顾随之说,“你要是再给我说这种话,我就抢你身体,然后去找面镜子,对着镜子说一百遍,‘我喜欢顾随之’。” “……………” 林慕一想那画面,表情都凝固了。 “不但说,我还要把你关在小黑屋里,让亲眼你看着,亲耳听着。” 林慕大脑微微晕眩。 不用顾随之真的说什么,就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那种魔音贯耳。 过于可怕。 林慕揉了揉额角,骨节生生把那块皮肤揉得泛红,才让自己混沌一片的脑子稍微清醒一点,不要再沉浸在某些画面里。 “前辈,那我们……” 咚咚咚咚! 一声声急促闷响从洞壁里传来,在山洞里回响。 林慕眸色一冷,脸上的红晕潮水般褪去,眨眼间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一把抓起剑,戒备地看着这里的唯一入口。 短短几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从通道里一路滚下来。 那人在洞壁和台阶上不断滚动反弹,最后滚落进漫天遍野的黄金之中,弹跳了两下,落地时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是已经失去了知觉和意识。 浑身长袍被血浸透,又在洞壁上擦过,血污和青苔泥污混在一起,看着脏污不堪。 只有半边手臂,另外半边臂膀被活生生撕下。 滚了这么远,伤口已经涌不出大股的鲜血,只是滴滴答答往下滴落,很快把身下那片黄金染成鲜红色。 棠溪聿风。 林慕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发生什么了。 短短几个时辰而已,这人竟然就狼狈成了这样。 他刚才为了防御站起身,这会儿也没松懈下来。 站在远处,目光冷淡地看着没有靠近。 搭在地上的血手动了动。 棠溪聿风也真不愧是元婴修士,这么重的伤,竟然还没昏过去。 他一点点转过头,看到远处的林慕,眼里迸发出巨大的惊喜。 …… 一个时辰前。 “嘶——” 棠溪聿风飞身而起,后仰避过碧楪王蛇迎面而来的血盆大口。 不待稳住身形,身后一根裹挟着碧色火焰的长尾从冰原尽头横扫过来,劈头而下! 砰!!! 冰面破碎,无数碎冰暴雨般滚落,刺骨寒风狂啸,迷宫已然半毁。 棠溪聿风持剑抵挡。 蛇身上的碧色烈焰迎风暴涨,炽热得仿佛要把空气也点燃,汹涌吞噬了棠溪聿风整条手臂。 刺骨剧痛中他咬牙抽出一块巴掌大的冰蓝色令牌,狠狠捏碎—— 令牌化作漂浮的冰蓝色灵力。 冰晶从令牌中蔓延而出。 属于渡劫期大能的灵力强悍霸道,碧色火顿时熄灭。 棠溪聿风右手一袖袍一抖,一个阵盘飞出,化作一个繁复剑阵。 剑阵在半空迎风暴涨成数千米,如蛛网般扑向半空中碧楪大蛇,把碧楪大蛇当鸟雀捕捉一样狠狠收紧! 碧楪大蛇猝不及防被困住。 根根晶莹如玉的细丝不过手指粗细,韧性却惊人,任凭他如何挣扎,这张大网越收越紧,直直割破鳞片,勒进血肉里去。 疼痛让它越发暴躁,仰起头,蛇嘴裂开到最大,咆哮震动天地。 趁着这段时间,棠溪聿风抖着手拿出一瓶丹药。 灵玉药瓶流转着彩色光晕, 打开瓶塞,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只是闻着,就让人头脑一清。 他不管不顾,仰头一次性吞下去三颗。 伤口快速愈合的剧痛让他额角冒出汗水,小溪一样沿着脸流下来。 不等他举手去擦,碧楪大蛇下一波攻击已经到了—— 碧楪大蛇争着被刮掉一层鳞片的剧痛,从大网中挣脱出来,仰天露出森然獠牙,蛇瞳充血,疾风骤雨一般扑向了棠溪聿风。 墨知晏躲在一道冰缝里,远远看着半空中的战斗。 眼看棠溪聿风落入下方,他不出声地骂了句脏话,悄悄往后退去。 这个结果也不意外。 棠溪聿风是元婴期修为,而碧楪王蛇是渡劫期,二者中间隔着出窍、合体、大乘整整三个大境界。 但凡棠溪聿风身上少几件宝贝,碧楪大蛇第一次出手的时候,他就被一尾巴抽成肉泥,再被焚烧成灰烬了。 地品长剑,渡劫期大能亲手制作的防护法宝,九品阵盘,极品回春丹…… 棠溪聿风身上的好东西多得让人咋舌。 这些东西放出去,每一件都是能让人打破头,甚至让一个小宗门一夜之间从世界上消失的宝贝,他一个人竟然就带了这么多。 还有之前报废的簪子,刻着阵纹的长袍…… 华羽仙尊对他的重视可见一斑。 此时此刻,墨知晏生不起丝毫嫉妒的心思,全心全意祈祷棠溪聿风的家底千万要再厚一点,千万别输了。 不然的话,他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前辈,我们误入此地,只是想找个出口,并没有恶意!” 能修练的妖物都开了灵智,可以和人沟通,棠溪聿风嘶哑地大吼,希望能争取一点和谈的可能。 可碧楪王蛇又不傻,哪个吃饱了撑的能“误入”到人迹罕至的南疆来。 先别说顾随之已经找过他麻烦了……就说顾随之因为这事找他麻烦这一点,哪怕棠溪聿风真是误入,照样得死在这里! “小子,我的地盘,是你说来就能来的吗?” 低沉如粗木炭划过地面的声音沉沉回荡在天地间。 棠溪聿风心头一紧。 碧楪王蛇拖动尾巴,金黄蛇瞳里满是讽刺,“进来了,就得死!” “下辈子,记得长个脑子,不要往别人的家里闯!” 巨蟒形如长索,从中部发力,长达百米的蛇尾横向一抽,宛如一堵肉墙迎面拍上。 砰!! 棠溪聿风五脏六腑都被这一击撞得位移,身上灵光爆闪,又报废了一件法器。 即便如此也没能完全挡下攻击。 他被抽的倒飞出去,在半空中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眼睛充血迷糊,他挣扎着抬起头,视野完全被猩红蛇口占据,甚至能看到蛇信弹出。 棠溪聿风用尽全力一拧,千钧一发之际,从蛇嘴里滚了出去。 只是一条手臂擦过獠牙,硬生生被“撕”了下去。 热血从半空中泼洒出一道弧线。 “——!!!” 刹那间的剧痛让棠溪聿风两眼一黑,肩膀诡异的空荡和钻心一样的疼让他心神剧烈震荡,牙关咬出了血都没能忍住。 他再也无力控制自己身形,从半空中直坠而下。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掉进了一条冰缝之中,是之前墨知晏用灵符打出来的。 冰层硬而脆,受力很容易裂开,只是两处相隔太远,底下又是一片狼藉,白痕和蛛网遍布,从上方看不到,掉下来才发现,原来之前已经把这里打穿了。 他沿着缝隙一路滚入栋木屋上。 轰隆!砸穿了屋顶。 本以为落地了,谁知地下竟然还有一道入口。 …… 棠溪聿风意识溃散,眼前一片迷糊,只能隐约看到模糊而晃动的景象,过了很久才勉强聚焦,紧接着瞳孔就是一缩—— 黑褐色的岩洞,洞顶钟乳石垂吊而下,地上金山堆积。 黑色和金色/界限分明。 铺天盖地的黄金之上踩着一双赤/裸雪白的足,往上的过于消瘦的脚踝。 站在黄金中的美人单手提剑,墨黑的剑柄衬得那手腕越发纤细。 墨发披散,雪白面颊神情冰消雪融,说不出的冷意,长睫下的瞳孔仿佛深潭,遥遥朝他瞥来,看不出丝毫情绪。 那一刹那他仿佛产生了一种错觉。 他好像找到了巨龙的巢穴,还有云雾破开一样,窥探到云雾笼罩背后、被巨龙小心珍藏的靡丽宝石。 模糊的影像终于变得真实清晰起来。 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小……寻。 棠溪聿风怔怔地看着他,久久没能发出声音。 直到林慕率先出声,淡淡地叫了他一声:“师兄?” “小寻……” 短短两个字,棠溪聿风念的无比艰难,不知不觉竟然热泪盈眶了。 “你……” 棠溪聿风终于从这诡异的错觉里回过神来,眼里迸发出惊喜,乍然看到希望,甚至脊骨往上窜了一下,朝他伸出手: “你快去救救知晏!” 22 打赌 棠溪聿风恍如绝处逢生,沾满血迹的脸都亮了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不顾自己喘息未定,急切地说: “他还在外面,你快去咳咳!咳咳咳……” 他说着说着,咳出两口血来。 清隽秀致的一张脸上占满了秽物,看着实在狼狈。 林慕收了剑,沿着一地黄金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 棠溪聿风抓他的手,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怔忪地抬起头,看到林慕竟然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来,不是风过无痕的浅笑,而是明晰艳丽如山花烂漫的笑。 这笑动人极了。 他心中有些不可诉之于口的隐秘心思,眼里不自觉流露出几分爱慕之情,但不知为何,心里总有些不安。 ——小寻这笑,不像是乍然见到他的喜悦,而是看他受伤……看得欢喜。 但这怎么可能呢? 他喃喃:“小寻?” 林慕眼睛弯起,轻松道:“不呢。” “什么?” “我说,我不会去救他的。” 棠溪聿风脸色一变,不解地问:“为什么?”他想了想,试探道:“是因为我和他太亲密了,你……不喜欢?” 他又是欢喜又是苦恼。 欢喜的是小寻在乎他,苦恼的是他把知晏当弟弟,知晏显而易见不喜欢小寻,现在小寻也……要怎么才能让这两人和平共处呢? “师兄的自我感觉不错,”林慕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笑意盈然地摇摇头,“不过猜错了。” 林慕在心里问:“前辈,有什么办法,可以把一段记忆装进别人脑子里吗?” 顾随之:“有是有,你要做什么?” “您可以教我吗,我想送他份礼物。” 顾随之犹豫了下。 他感觉林慕这种状态好像有点不对,和他平日里的性格截然不同,包括刚才那个笑。 他都没看过林慕这样笑。 其实林慕不是第一次露出这样的状态。 林慕前世杀墨知晏的时候、刚重生的时候、乃至于突破金丹的时候,都有过这种预兆。 只是平日里并不会表现出来,所以没人注意。 但棠溪聿风倒在他面前的刹那,林慕不可抑制地被勾起了曾经不堪的记忆——只不过,在那时候,狼狈地倒在地上的人是他。 彼时棠溪聿风站在墨知晏身前,一手护着墨知晏,一手持剑,剑身向外。 那是一个保护的姿势。 棠溪聿风满目不可置信,痛心疾首地质问他,“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矛盾就对自己的同门出手,要不是我碰巧路过,知晏是不是就会死在你手里?” “你就嫉恨他,嫉恨到了这样的地步?” 林慕抹去唇角的血,站起身来。 他的肩膀被刺穿,鲜血染红了衣襟,保持着冷静,解释了第二遍:“我见到他给母亲下毒,才会对他出手。” 棠溪聿风怎么可能会信:“你何必编这种理由,我和知晏从小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样的人,难道我不清楚吗?” 林慕沉默了。 后面棠溪聿风说的话他都没去听了,反正也没有什么意义。 只记得后来,他被追杀得几度濒死,心中恶念扩大,对前来追杀的人再不留手。 死在他手中的人逐渐变多之后。 棠溪聿风在和平安宁的华弥仙境中给墨知晏筹办生辰宴,当着前去道贺的人感叹: “他一再知错再错,我也没有办法再维护他。” 顾随之把一个阵法传进他识海。 “这属于禁术了,没事少用,用血画效果比较好……我不是让你用你的血,他不是断了只手吗,挤挤不就出来了?” 林慕手一顿,沾了棠溪聿风的血,在他身上画出一个个鲜红的字符。 棠溪聿风没等到他的回答,反而沾了血在他身上写写画画,容色动了动,正要出声询问,蓦地看到林慕的眼睛。 那是一双诡异到极点的眼睛。 眼白全黑,瞳孔猩红。 鲜血那样浓郁粘稠的红,在眼底深处缓缓酝酿,一丝一缕占据他的瞳孔。 浓黑长发沿着苍白到看不见血色的脸庞落下,发丝掩映间,唇瓣殷红如饮了鲜血,鬼魅般昳丽邪恶。 这是……入魔的征兆。 棠溪聿风失声:“你什么时候……” 话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闪,肩膀传来剧痛。 棠溪聿风闷哼一声。 林慕眼也不眨,把长剑钉入他肩膀,单手握着剑柄,声音仍是轻柔的:“别吵。” 他偏了下头,长发流水般滑落下来。 “和你说话太费劲了,我们都省点时间和力气,如何?” 顾随之教给他的阵法并不复杂,林慕以前接触过这方面的事务,画起来得心应手,很快就处理完成。 他随手擦了一下手指。 也不管擦没擦干净,就把还沾着血的手抵在棠溪聿风额头正中央。 棠溪聿风想要后退躲开他,但他受创太重,压根动弹不得。 无数记忆片段被硬生生灌输进他大脑。 棠溪聿风如同被一块巨石狠狠砸在头上,大脑裂开一样疼,疼到深处,甚至用后脑勺撞击地面,试图缓解这疼痛。 看着他这模样,顾随之其实不太明白。 林慕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棠溪聿风这种人,你跟他说话是说不通的,他自己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就算把记忆全部给他塞进去又如何,他前世可没被人穿越,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自己做出来的,他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不过也没出声。 这毕竟是林慕自己的仇,他自己决定怎么报。 这阵汹涌的疼痛好半天才平息,棠溪聿风浑身虚弱,连根手指都动不了,嘶哑道: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我脑子里这些东西……” “都是真的。” 棠溪聿风恍惚:“你的意思是,你从过去回到了现在?” 修仙界禁术众多,起死回生和夺舍这类的事并不少见,只是林慕还多加了一个逆转时空回到过去,他理解起来并不困难。 不理解的是…… “你既然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为何不吸取教训,改过自新?还有,你既然知道了师尊是你父亲,就该知道我们此行是为了什么,为什么非但不帮忙,还做出如此禽兽不……” 唰—— 林慕把剑从他肩上拔了出来。 紧接着,不等棠溪聿风反应,便下颌一痛。 他惊恐的睁大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剑尖探进了他嘴里,再轻巧地一转。 一块鲜红的肉块飞了出去。 棠溪聿风怔住,好半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再也忍不住惨叫,一声声嘶哑不似人声。 林慕轻柔道:“都让师兄别说话了。” 棠溪聿风哪还听得进去,双肩受创,舌头也被割了下来,疼痛完全摧毁了他的理智,浑身冷汗涔涔,在地上颤抖打滚。 林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嘘,安静点,听我说。” 棠溪聿风滚动的幅度渐渐平息,只是身体仍旧抖得仿若筛糠。 他忽然意识到面前这个人并不是他的小师弟,而是前世那个被追杀了一路,就杀了别人一路的墨寻。 棠溪聿风浑身没有哪里不疼的,尤其是之前被刺穿的肩膀。 他总觉得有股幽暗冰冷的力量,不断从剑身往他身体里渗透,让他从灵魂开始感到寒冷。 不过现在更痛的是他的嘴。 “师兄其实误会了。” 棠溪聿风满嘴鲜血,压根不想去想自己误会了什么,他只想离林慕远点。 可惜做不到。 “我对你保护墨知晏这件事没有任何意见,你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你当然可以保护他。” “我只是不太懂,你为什么能一边打着喜欢我的旗号,一边要求我给墨知晏让步?一次次的觉得我是因为嫉妒你对墨知晏好,每次我和他发生冲突都站在他那边,才会针对他?” 林慕很是不解,眸子里便自然而然带出几分,黑红的眸子眨了眨,困惑道: “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力把我和墨知晏放在一起,还自以为是地做选择?谁给你的优越感觉得我会嫉妒这种事情?” “又是谁,允许你替我做决定了?” 林慕摇摇头:“说真的,墨知晏我都能理解,但你,我真的理解不了。 “你真的很喜欢给自己加戏。” 加戏这个词还是他从墨知晏那里听来的,他听到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棠溪聿风。 这个词用来形容他,真是再适合不过。 棠溪聿风脸色青紫交错,活像被人凌空抽了两巴掌,难堪得恨不得找条缝钻进去。 林慕缓了缓,笑意又轻柔下来。 “当然,我既然拒绝了你的追求,自然也不会要求你像对待道侣一样、扛着压力站在我这边。” “还有我父亲,你其实不用那么激动,我怎么会不管我的父亲呢?他需要一颗心脏,我这不是就为他准备好一颗心脏了吗?” 棠溪聿风脸色煞白,再也不敢觉得他是真的好心。 “这世界上修补心脏的办法不多,其中最好用的一种就是换心,”林慕道,“比如墨知晏的七窍玲珑心,就可以换给任何人。” “但他只有一颗心,挖给别人了,自己就活不下去了,我想墨知晏是不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墨天昀的命的,除非……先给自己找好一颗备用心脏。” 棠溪聿风被他诡异的语气一激,后背冒起一层冷汗,墨寻这话的意思是…… “就比如,师兄你的琉璃心。” 棠溪聿风瞳孔骤然紧缩。 不可能,他的心脏没有这种用途,除非…… “你的心脏不能拿给墨天晔用,但是,只要用九天青莲的汁液浸泡琉璃心七七四十九天,就可以让同样具有特异心脏的墨知晏用你的心脏活下去。” 林慕把长发挽到耳后,露出那双黑红色的魔瞳,说到这里时,里面的兴奋宛如要溢出来了一样。 他抑制不住笑起来,垂眸看着棠溪聿风,“师兄真的很喜欢替我做决定,这一次,我也替师兄做一个决定,如何?” 林慕微笑着,手伸入棠溪聿风小腹。 在棠溪聿风目眦欲裂的瞪视下,捏碎了他的元婴。 本就受到毒气侵蚀,又几次被重创的元婴再承受不了这样的伤害,碎裂瞬间带来的剧痛远远超过了棠溪聿风之前几次受伤的总和,全身经脉宛如被人生生剔除出来。 没了双臂,没了口舌,再没了元婴,他就只是一个废人…… 只能任人宰割。 “我决定把你的心脏送给墨知晏。” 棠溪聿风快疯了。 偏偏林慕这时还朝他眨了眨眼,那青黛色的柔软睫羽就像一片羽毛,眸子里笑意盎然,像是在说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师兄,来打个赌吧,看看这样的你出现在墨知晏面前,他是会救你呢,还是挖了你的心脏,去向墨长昀献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