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海征程》 第一章 乌盘 大雨倾盆,雨点击打在乌盘城龙王庙的屋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龙王爷保佑,龙王爷保佑……” 一个男孩跪在蒲团上,神情虔诚,他拱手作揖,每一个动作都认真到了极致。 在他的面前,是一尊镀金龙王像,神像身披金袍,脚踏雷云,怒发虬髯,双目圆睁,不怒自威。 “这孩子,前几天我也见他了,怎么天天都来啊?” “他啊,是咱们乌盘城出了名的憨子,每天都来这龙王庙。你不知道,他爹以前是咱们乌盘城的知县,人还不错,就是脑子一根筋,朝廷都认了这乌盘江龙王的神位,下文让他修缮庙宇,他偏不,还非要带人拆了这庙。这不,动工的当天,大水就淹了乌盘城。奇怪的是,这水谁也没带走,单单就把那孩子的爹娘给卷跑了,这孩子估计也受了惊吓,从此便天天都来这龙王庙前祷告,算是替他爹娘赎罪吧。”庙宇门口,几个被大雨拦住去路的妇人们站在屋檐下,摆谈着只有老乌盘人才知道的陈年旧事。她们说得兴起,似乎只要这雨一直下下去,她们就可以一直聊下去。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突然,男孩结束了自己每日必需的祷告,走到了妇人们的跟前。他嘴角咧开,浮出了一抹灿烂至极的笑容。随后,还不待妇人们反应过来,他便一头扎进了密密的雨帘中,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回过神来的妇人们对于方才那令人窒息的气氛依然心有余悸,但嘴里却强作镇定地说道:“我说吧?他就是个傻子,哪有人这么大的雨还不躲着的?” “要不是新来的吕知县心善,见他孤苦收留了他,他早就饿死在街头了。不过这吕知县也是个怪人,朝廷前些日子还说要再修缮这龙王庙,这县太爷也不批文,也不发钱,我估摸着这几天的暴雨就是那龙王爷又在发怒了……” 魏来闷头在雨中奔跑。 他穿过瑞龙街,跑入尺子巷,草鞋在堆满积水的石板路上踩出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水花。他浑身湿透,却犹若未觉,只是一只手一直捂着自己的胸口,似乎那里有什么对他来说极为重要的东西一般。 天色渐渐有些昏暗,虽是夏日,但绵绵的阴雨让天色看起来比实际上要晚上许多。魏来加快了速度,他得赶在酉时前去到云来学院——他答应了老爷,今天要去接小姐回家。 低头赶路的男孩这样想着,一只脚便已经踏入了云来学院所在的磨子巷。可就在这时,转角的阴影处一只手忽的伸了出来,用力一扯,魏来瘦小的身子便毫无反抗之力地被拉进了巷口无人的角落。 晕头转向的魏来抬头看向那人,那人也正低头打量魏来。 二者的目光相撞,魏来一个激灵,旋即赶忙低下了头。 那是一位虎背熊腰的少年,五官稚嫩,却拥有着一副与其年纪极不相符的魁梧身材。只是一眼,魏来便认出了他——孙大仁,城东贯云武馆的少公子。 魏来显然对于这位孙大少爷颇为畏惧,他上下嘴唇打颤:“怎……怎么了?” 孙大仁双手环抱于胸前,一脸阴沉地盯着魏来,沉默不语。 魏来被看得心底发怵,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目光朝着四周游离,像极了被野猫抓住的老鼠,在寻找着逃生之路。 “怎么了?昨天我让你递给吕砚儿的信你递了吗?”孙大仁的声音在那时响起,打断了魏来四处游离的目光。 魏来支支吾吾地说道:“带……带了。” “带了?”孙大仁却并不买账,他阴翳着脸色反问道:“既然带了,那为什么昨日我在锣鼓巷等了足足三个时辰都没有等到砚儿?” 魏来缩了缩脑袋,小声应道:“带是带了,可小姐看也没看便给扔了。” 孙大仁如小山般的身子一震,如遭雷击。 然后他猛地一摆手,大声言道:“不可能!一定是你小子收了那赵天偃的好处,把这信给私藏了!” “没有。”魏来壮着胆子据理力争,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声音又小了下来:“小姐还说,以后你的信我都不用带了。” “为什么?”孙大仁双目圆睁厉声问道。 “因为……”魏来似乎也觉察到了某些不妥,脑袋又缩了缩,嘴里的声音已经到了轻不可闻的地步:“小姐说,她不想让赵公子误会……” 这话无疑戳中了孙大仁的痛处,他一把抓住了魏来的衣襟,另一手抡起了拳头,就要朝着魏来的面门招呼过去。 “阿来!”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声音。 孙大仁的身子顿时僵在了原地,他循声望去,只见巷口处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位撑着油纸伞身穿蓝色长裙的俏丽女孩。 她满脸通红地跺了跺脚,指着孙大仁喝问道:“孙大仁,你又在欺负阿来?” 孙大触电一般松开了抓着魏来脖子的手,满脸赔笑地看着那少女说道:“怎么会呢?我俩闹着玩呢!” 可女孩却丝毫不买这位乌盘城凶名赫赫的孙大公子的面子,迈步走到了二人跟前,一把拉起了魏来的手,说道:“阿来,咱们走!”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孙大公子,此刻却如被主人抛弃的小奶狗一般,张开嘴小声唤了句砚儿,却得不到半点回应,只能是孤零零地站在雨中怔怔地看着二人走远。 …… “小姐,我们不回家吗?” 站在乌盘江的江畔,魏来疑惑地看着蹲在地上背对着他的吕砚儿,小声问道。 女孩捡起地上的石子,扔入江面,奔流的江水中荡起一圈涟漪,但转瞬又被汹涌的江涛所淹没。 “小姐?” “小姐?” 魏来又唤了几声,还是得不到回应,他似有所悟,便轻声问道:“小姐是在生我的气吗?” 吕砚儿在那时终于转过了头,她朝着后知后觉的魏来翻了个白眼问道:“你明知道这几日孙大仁要找你麻烦,干嘛还要走那条道?” 魏来眨了眨眼睛,不假思索地应道:“我要接小姐回家啊。” “我自己有腿,难道你不接我我就回不了家了?”吕砚儿没好气地应道。 木讷的男孩在听闻这话之后,却忽的换作了一脸肃然之色,他一本正经地言道:“小姐,老爷说了,乌盘城依水而建,地处阴极,早年又起过战乱,尸骸多藏于江底,极易生出阴秽之物,小姐又是玄水之体,容易招惹这些水中的妖物,加上近来阴雨绵绵,妖邪亦得可乘之机,所以我才要跟在小姐身边,保护小姐……” 魏来的话还未说完,吕砚儿的脸上便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 啪。 只见女孩忽的松开了握着伞柄的手,白色的油纸伞坠落在鹅卵石铺就的江畔。 女孩的双手张开,手掌朝上,微微虚握。 “小姐?”魏来有些疑惑,正要询问女孩要做什么,可话未出口,魏来的瞳孔猛然放大,到了嘴边的话亦在那时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看见吕砚儿那身蓝色的长裙飘动,额前乌黑的发丝微微扬起。 铛! 一声轻响在雨帘中荡开,吕砚儿的胸口亮起蓝色的光芒,那是一道外围雕刻着如流水一般轻轻浮动的铭文的蓝色圆盘。在那蓝光的照耀下,女孩身子周围那些从天际落下的雨点,如时光停止一般,悬浮于半空,映衬着傍晚云层缝隙中射入的暮光,雨滴晶莹剔透,颗粒分明。 吕砚儿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她周身的气息一凝,那些雨点如得敕令,化作点点飞芒爆射而出。 它们贴着魏来的脸庞划过,魏来额前的发丝被扬起,但根本不待他回过神来,那些雨点便越过了魏来轰入了他身后的江面,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小姐!你推开第一道神门了?”好一会之后,魏来如梦初醒般的回过神来,然后他脸上便露出了惊喜之色,大声地朝着吕砚儿问道。 吕砚儿收敛起了周身的气势,站在已经渐渐小下来的雨中,扬起了自己的脑袋,一脸得意地言道:“那是。” 当然这样的得意也只持续了一小会的光景,很快她又板起了脸,盯着魏来说道:“阿来,我们都快十六岁了,你那些小时候吓我的故事早就没用了。” 这话出口,魏来的脸色一滞,吕砚儿也意识到自己说话的语气似乎重了一些,她叹了口气,又言道:“我长大了,我不可能永远活在十一二岁,永远听你那些骗小孩的故事,你懂吗?” 魏来低下了头,沉默不语。 “五月初八,还有六天我就要和赵公子一起去无涯书院了。”吕砚儿又说道。 魏来低着头的身子微微一颤,闷闷地应了一声:“哦。” “你也得学会长大,我走了,乌盘城就没人护着你了……” “哦。”魏来又应了声,脑袋还是深深的低着,以至于吕砚儿难以看清此刻男孩脸上的神情。 但女孩却并不喜欢魏来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她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跺了跺脚,说道:“今天我要晚些回去,赵公子约我去府上研习他新得来的《太平乐府》,你自己一个人先回去吧。” “哦。”男孩还是闷声回应。 吕砚儿气结,想要再说出口的话终究被咽了回去,她又跺了跺脚,带着一腔不知从何而起的怒火,气冲冲地离去。 …… 雨还在下,低着头立在江畔的男孩在女孩的身影彻底走入城门后,忽的微微一颤。 男孩缓缓抬起了头,夜风吹过,撩起了他的发丝,他看向眼前奔流不息的江水,眼睛却缓缓眯起。 金色的流光自他的眼底亮起,如水波般轻轻流淌,某些东西旋即在他的瞳孔中倒影了出来。 那是一川奔流的江水,江水的深处,淤泥耸动,一只只森白的手臂破土而出,像是蛰伏许久的饿狼,嗅到了猎物肥美的气味。 第二章 生花妙笔 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在江面上激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身材瘦小的少年蹲坐在一块石板上,他眯着眼睛,脸上的神色冷峻阴沉,与之前在吕砚儿面前唯唯诺诺的男孩判若两人。他看着从江底深处的淤泥中爬起的一道道森白色人影,心底默默计算着:“一、二、三……” 六只吗? 他暗暗想道,眯着的眼缝中寒芒闪烁。 水底那些生得人形却四肢着地的森白色怪物们,忽然停住了朝着岸边爬行的脚步,似乎是感受到了某些异样又充斥着危险的气息。 魏来有些苦恼地喃喃言道:“看样子我这副皮囊是比不得玄水之体的。” 隐匿在水底的妖物无法听到魏来的自言自语,它们踌躇着四望,在那股引诱它们的气味渐行渐远之后,对危险的恐惧也渐渐压过了辘辘饥肠——它们生出了退意。 魏来的眼底流淌着一抹若隐若现的金光,依仗着这道金光,他可以将江底的景象看得真真切切。 他微微思忖,在那时将一只手缓缓伸入了自己的怀中,放到了之前他一直小心保护的胸口处。 随即,他从那里取出了一个灰色的荷包,荷包的模样普通到了极致,若非荷包口挂着一道可以收缩的红色棉线,这东西乍一看之下更像是一块脏兮兮的抹布。 他朝着江底摇晃了一番那个灰色荷包,自说自话地问道:“那这个呢?” 魏来说罢,便将荷包打开,里面的事物被抖落在他的手中,那是一堆粉末状的金色颗粒,旁人看不出就里,但随着那些金色颗粒从荷包中抖落,一股隐晦的气息便忽的自金粒中涌出。 嘶! 江底那些已经快要退去的妖物们嗅到了这股气息,它们的嘴里发出一阵低吼,身子一顿,迅猛地转过了头看向江面。 “想要吗?”魏来见状,便又将荷包倾斜,其中的金色颗粒,这一次被他尽数抖落手掌之中。 那股自金色颗粒上溢出的气息在那一瞬间愈发的浓郁,江底森白色的妖物们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豺狼一般,双眼中亮起骇人的血光,它们的身子弓起,微微颤抖,喉咙的深处也不住地发出阵阵低吼,那并非畏惧,而是一种浓郁到极致的亢奋。 魏来抖了抖荷包,在确定里面已经空无一物后,便将之收起,然后缓缓站起了身子。他面朝江面,脸上的笑容瞬间溃散,整个人都在那时阴翳了下来。 “来吧。”他喃喃低语道。 扑通!扑通!扑通! 一连串急促的声音响起,江面接连炸开,六只森白色的人形妖物猛然跃出水面。 魏来盯着那被妖物们带起的漫天水花,身子依旧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 直到那些妖物们跃起的身子杀到了他的跟前,幽寒的利爪指向他的颈项,他能清晰地看清它们狰狞的面容,亦能闻到那股从它们身上传来的腥臭味时。 魏来眼底流淌的金光忽的涌上他的瞳孔,淡淡的金光在他的眸中闪烁。 从天际倾泻而下的细雨在那时如时光停滞一般,悬浮半空,魏来的手缓缓伸出,穿过密密的雨帘,将那些粒粒分明的雨珠打碎,食指的指尖轻轻点在了那妖物的利爪之上。 “湮。” 他轻声说道,帝王一般的威严忽的涌出,却又转瞬消逝。 金色的涟漪从他的指尖涌出,层层荡开,所过之处,玉珠般的雨粒炸裂碎开,铺散成水雾,那些冲杀到魏来面前的妖物,从伸出的利爪到手臂再到整个身躯亦都随着音浪的铺开,血肉与白骨层层剥离,在一片尖锐的哀嚎声中,化作一滩滩烂泥。 扑通!扑通!扑通! 音浪收敛,数道与之前一般的轻响在江面荡开,妖物们的尸体坠入江水,鲜血顺着涟漪涌出,又很快被淹没在湍急的江流之中。 一切归于平静。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江水依然奔流不息,就好像数息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一般。 那少年周身的气势收敛,脸色微微发白。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握着那金色粉末的手,此刻那些事物不知何时已经化为了灰白色的粉粒。 他叹了口气,转头望向远处那座依稀还点着烛火的庙宇,喃喃言道:“又得再跑一趟了。” …… 回到吕府时,吕砚儿还未归来。 吕府的院落中静默一片,只有正屋点着烛火,一个男人坐在那处借着烛光翻阅着一本书籍。那是这乌盘城的知县,也是吕砚儿的父亲——吕观山。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似乎并不愿意让吕观山察觉到自己的归来。为此,他刻意地压低了身子,放轻了脚步,想要不动声色地穿过正屋的门口,回到自己的偏房。 “浑身湿透了去睡觉,不怕着凉吗?” 但天不遂人愿,在他路过那正屋的房门前时,坐在屋中的男人合上了书本,站起了身子,从一旁的拿来一份早已备好的毛巾,递到了魏来跟前。 “谢谢。”魏来停下了脚步,接过毛巾,嘴里的回应却多少有些冷冰冰。 年过四十,两鬓已生白发,眼角也有些鱼尾的知县并未因为男孩的态度而生出半分的恼怒,他耐心地看着男孩用毛巾擦净自己身上的水渍,既不催促,也不发问。直到男孩做完这一切,吕观山才语重心长地叮嘱道:“你那功法邪门,本就是脚履薄冰,剑走偏锋的勾当,未有大成之前,用一次那蛟蛇知道的可能性就大一分。你得小心一些。况且……” 说道这处,吕观山微微一顿,似有迟疑,但还是在数息会后言道:“砚儿已经推开了第一道神门,那些不入流的水鬼……” 魏来抬头看了一眼这位有意与他示好的长者,他知道今日种种是瞒不过他的,也知道男人想说的话是什么,更知道这个男人是整个乌盘城,或者说是整个世界上唯一真正关心他的人。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打断了男人的话。 “我的事情,我自己清楚。” 他目光直视着对方,心中隐隐期许着吕观山会因此自生出些不悦。 只是令魏来失望的是,吕观山的脸色如常,目光中甚至带着一份近乎宠溺的包容。 这让魏来有些泄气,他知道自己拙劣的伎俩终究难以触动到这位在大燕朝官场沉浮了二十余年的男人,所以他心底的那股“气”在那一瞬间卸去了大半。他叹了口气,颇有些老气横秋地嘟囔道:“该小心的是你,我听说朝廷派来的督办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但魏来这段自以为称得上是噩耗的消息却同样犹如泥牛入海一般,在男人那里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风浪。 吕观山只是眉头一挑,打趣道:“你的消息很灵通嘛。” 魏来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没有半点与对方调侃的心思。他暗暗想着:这朝廷要将乌盘龙王的昭星正神之位提拔到昭月正神的旨意两个月前便已经送达,乌盘江沿岸的城镇哪一个不是在好生修缮昭月正神应有的神庙,唯独这乌盘城迟迟不见动静。大燕朝的朝廷又不是摆设,哪能由着你这个知县胡来?这样的消息又怎能算作秘密? 想着这些魏来心头方才卸去的怒气,又涌了上来,他既是不解,又有些恼怒问道:“你这样做能有什么用?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 吕观山没有回答魏来的问题,只是反问了一句:“所以在你看来,你爹当年做的也是错的吗?” 这话有没有解开魏来的困惑暂且不表,但却无疑是戳中魏来心头的痛处。 男孩脸上的神色在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的凝固,但又在下一刻恢复了过来,他并不愿意在这个话题上再做深究,便有些生硬地转移了整个话题:“那小姐呢?你总归得为她想想。” “不是还有无涯书院吗?朝廷总归不会为了一个女孩与无涯书院为敌吧?”男人显然早已想好了退路,对于魏来的质问,他对答如流。 无涯书院与乌盘城中的云来书院虽然都被叫做书院,但二者却有着云泥之别,前者是连大燕朝这般下辖四州之地的庞然大物都不敢得罪的儒道圣地,而后者却只是一处小地界中教人读书识字的学馆而已。 魏来虽然已经足足六年没有走出过这乌盘城了,但年幼时多少听父母谈及过这些,也明白无涯书院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但出于某种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心理,他还是极力寻找着吕观山话里的漏洞:“你又怎么知道无涯书院会愿意为了一个寻常弟子,惹恼燕国朝廷?” 男人眯起了眼睛,自嘴里轻飘飘地吐出了两个字眼:“赵家。” 就像提起吕家,乌盘城中的百姓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知县吕观山,而提及赵家,百姓最先想到则是云来书院的主人,院长赵共白以及他那位同样出众的儿子赵天偃。 魏来也未能免俗,他想到了大家都会想到的那个赵家,但由于比起旁人知道得更多,在想到赵家的同时,魏来脸上的神色也忽的一暗。 他沉默了一会,而后沉闷地点了点头,应了句:“也好。” …… 吕观山虽然贵为乌盘城知县,但府中却并没有多少仆人,近日来还遣散了些许——当然这遣散所需的费用吕观山倒也不曾含糊。 吕砚儿不在,府中更是冷清了不少,在那场谈话无疾而终之后,魏来借故告退,独自一人回到了他在吕府的住处。 那是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屋,里侧放着一张木床,外侧放着一方用于摆放衣物与脸盆的木架,除此之外,这房间中便只剩下一张被安放在角落中的铜镜。 魏来走入了房间,在第一时间转头锁上了房门,接着又一一检查了一番窗户是否被关好,在确定旁人无法闯入之后,这个男孩紧绷的神经方才缓和了下来。 他吐出一口浊气,取来一道烛台,用火折子点燃,随即将之放到了床沿上,然后又取来清水,将铜镜擦洗干净。然后从怀里取出那个本应该空空如也灰色荷包,将之打开,再次从里面抖落出了小指甲盖数量的金色粉末。 魏来沉眸看了那事物一眼,又从床底一阵摸索,在数息后取出了一把匕首与一道白色的毛巾。 做完这些,魏来深吸了一口气,将白色的毛巾放入了自己的嘴中,死死咬住,而匕首则在那烛台上加热,直到锋刃隐隐有些泛红,他方才取下。之后又脱去自己的衣衫,再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反手在自己的背上一阵摸索,另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便朝着之前那手在背上所确定的位置,刺了下去。 滋…… 滋滋滋…… …… 炙热的锋刃刺入皮肤发出一阵火燎的嗞啦声,魏来的额头上顿时浮出密密麻麻的汗迹,但他的目光却在那时也变得极为凶狠,与平日里那傻乎乎的模样几乎判若两人。 割开皮层的匕首并未就此停下,魏来在喘了几口粗气后,又是面色一沉,那匕首便顺着皮肤上既定的轨迹再次划开,在撕裂开一段距离后方才停下。 魏来鼻尖的呼气声愈发的沉重,匕首被他扔在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身子也开始颤抖,但他还是咬着牙,用手捻起了床沿上那些金色的粉末,将之小心翼翼地洒入背上刚刚被割开的伤口中。 那金色粉末中带着一股奇怪的力量,它落入血肉后,魏来的伤口再次发出“滋滋”的声音,魏来的身子也在这样剧痛下一阵摇晃,他不得不依靠着那床沿方才面前稳住自己的身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魏来才渐渐从这般非人的剧痛中平复下来。 魏来坐直身子,呼吸依然有些困难,但却并没有急着去收拾狼藉的房间,而是拿起来那面铜镜对准了自己赤裸的后背。他的目光有些期待地看向铜镜,像是铁匠在看着即将出模的刀剑,又像是画师注视着正在收尾的山水长卷。 铜镜中,映着的正是魏来有些枯瘦脊背。 他有些泛白的皮肤上,金色的沟壑纵横,那是一道道被切开又愈合的伤疤, 而就是这些伤疤,在他的背上勾勒出了一只头似牛,角似鹿,眼似虾,耳似象,项似蛇,腹似蛇,鳞似鱼,爪似凤,掌似虎,背有八十一鳞,口旁有须髯,颔下有明珠,喉下有逆鳞的异兽。 这分明就是一条只差上些许鳞甲与最后一道点睛之笔的…… 龙! 第三章 曹吞云 魏来猛地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阿来?你在吗?”房门处传来阵阵敲门声以及吕砚儿熟悉的声音。 魏来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这才从梦境与现实的落差中逐渐平复下来。 “阿来?!!!” 吕砚儿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这回听得真切,这一次,那声音里带着一股浓郁且不加遮掩的不耐烦。 察觉到这味道的男孩一个鲤鱼打挺从床榻上坐起身子,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将地上的各类物品一股脑儿地放到床榻下,又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迹,这才走向房门口,一把拉开了房门。 而就在这一瞬间,魏来的脸上又堆起了那标志性的傻愣愣的笑容,他看向逆着夏日晨光站在门口的少女,说道:“小姐,早上好。” “早你个头,都已经是巳时了!”女孩皱了皱鼻子,颇有些不满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男孩,看得出魏来有些气喘,额头上的发丝也有些散乱,显然是因为太过着急起床而没来得及打理。“你啊!怎么老是这么懒呢?” “你看看人家赵公子,天赋绝顶尚且那般用功,每日晨读不辍,辰时不到便起床做早课,先生都说去到无涯书院后,赵公子估摸着就能洞开第二道神门了。你呢,就得多跟人家学学。阿爹前前后后也给你买了不少白鹿茸与青参,你看你这都多少时月了,还没练到武阳境。” 大概是过了一夜的缘故,吕砚儿昨日的怒气此刻早已消散,也就有了兴致再与魏来说长道短。只是这话,一褒一贬,换作旁人听了多少会生出些不满,但魏来却只是一个劲地挠头傻笑:“赵公子本就聪明,我哪里比得了。” 听着心上人被人夸赞,少女的脸上露出一抹难以掩饰的得意,她伸长了脖子,颇有些比自己受到夸赞还要高兴的骄傲劲:“那是。”她这般说罢,又觉得不对,赶忙垮下了脸色又老气横秋地继续说教道:“那也不是你偷懒的理由。” “人说笨鸟先飞,咱们越是比不了人家那天资就越得努力,况且这第一境入境靠的又不是什么悟性,而是勤奋。你就算走不到太高的境界,但有些本事防身也好,谋生计也罢都是好的。” 女孩一个劲地在魏来耳边絮絮叨叨,虽未刻意表明,但魏来还是从中听出了些许临别嘱托的味道。这让他的心底泛起些许惆怅,他又挠了挠头,看似不经意地转移了话题:“对了,小姐找我有什么事?” 说得兴起的女孩愣了愣,又眨了眨眼睛,这才如梦初醒。她责怪似的看了魏来一眼,埋怨道:“都怪你,让我差点忘了阿爹交代给我的事情,府中来了个老头,好像是阿爹的朋友,说是要见你。” 老爷的朋友,要见我? 魏来皱了皱眉头,多少有些疑惑,但也未做多想,随即点了点头,便随着吕砚儿一同去往了府中的正屋。 一路上吕砚儿还是说个不停,像是个小老婆婆一般不厌其烦地叮嘱着魏来,直到走到正屋的门口方才停歇,但在离开前还不忘神神秘秘地留下一句:“对了,今天你可得早些从龙王庙回来,晚上……赵公子要来府中。” 说罢,吕砚儿双颊有些泛红地跑开,魏来看着女孩逃一般离去的背影,神情复杂,但又很快换成了一脸木愣之色地迈步走入了正屋。 …… 正屋左侧的两张太师椅上坐着两道身影。 一位是换上一身鸦青色长衫的吕观山,而另一位便是吕砚儿口中的那位老人,二人在屋中聊着些什么,魏来的到来毫不意外地打断了二人间的谈话。 老人也在那时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看向魏来,魏来亦理所当然地看向老人。 一老一少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随后又极为默契地移开,各自打量着对方。 糙。 这是魏来对眼前这位老人的第一印象。 老人的年纪约莫六十上下,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麻衣,袖口与领口处还有几处泛黄的水渍,花白的头发似乎久未打理,甚至隐约可见些许头屑。若非此刻他坐在吕观山的身旁,魏来恐怕会将之当做一位在路边行乞的乞丐。 不过很快魏来便否认了这样的看法,至少老人背上的那方钨铁铸成的剑匣,以及脚下趴着的那只背着一个酒葫芦目光灵动的黄狗都并非一个乞丐能拥有的东西。 “这就是魏守的儿子?”数息之后,老人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皱了皱眉头,看向身旁的吕观山,语调颇为古怪地问道。 吕观山笑着点了点头,应道:“正是。” 得到确定回答的老人再次转头看向魏来,他的目光又一次在魏来的身上来回扫荡,相比于之前,这一次他看得更加仔细,花去的时间也长了许多,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眉头也皱得越深。 那样的目光绝非是单纯的陌生人之间的打量,而更像是在审视一个物件。魏来不是物件,所以他不喜欢老人这样的目光。 “怎会如此。”而老人却并不关心魏来的心头究竟在做何想,当他结束了自己的审视之后,便皱着眉头又一次看向身旁的吕观山。 魏来听得出,这一次老人的语气里带着些许不悦。 “……”吕观山静默不语,转头看向屋外,魏来知道,那是乌盘江的方向。 老人愣了愣,在好一会的光景之后才领会到了吕观山的意思。他的面色一沉,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然后他沉着脸色,手指放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来回敲打,“咚咚”的轻响在静默的房间中回荡,一下又一下……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足足十余息光景,方才停下。然后老人叹了口气,说道:“这样的他,去了天罡山又能如何?” 吕观山闻言也在那时坐了下来,他慢悠悠地伸手提起了案台上的茶壶,为老人斟满茶水,嘴里不急不忙地言道:“曹老以为难道这世上还有比活下来更重要的事情吗?” 被称作曹老的老人没好气地瞪了吕观山一眼,然后极为不悦地骂道:“少给我来这一套,这祸谁都闯过,可你们师兄弟俩捅的这天大的篓子老夫可兜不起。” 这话当然是极不客气,可听闻这话的吕观山泰然自若,甚至还朝着老人拱了拱手,语气谦卑地言道:“曹老谬赞了。” 这番吃定了老人的作态,更是让老人气得可谓吹胡子瞪眼。但饶是如此,那曹老还是在数息之后,端起了那放在案台上的茶杯放在自己的唇边一饮而尽。 砰! 然后他将那茶杯狠狠的放回了案台,又瞪了一眼在一旁发呆的魏来,鼻尖冷哼一声说道:“傻小子,给我过来。” “你现在给老夫磕上三个响头,从今以后你便是老夫的弟子了。” 第四章 仇不负 魏来在龙王庙中待了许久。 以至于当他踏上归家之途时,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他自然记得临别时吕砚儿的叮嘱,让他早些回去。 魏来很听话,尤其对于吕砚儿的话,他是那种即便吕砚儿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搬来梯子尝试的人。然而今日,魏来没有听从吕砚儿的话。 他离开乌盘龙王庙的时间很晚,而在回家路上也有意走得极慢。 天上下着小雨,这雨已连续下了半月之久,天空仿若被人捅出一个窟窿,只是偶尔雨势减弱或停歇,而更多的时候却是倾盆大雨,让人难以看清前方。 老乌盘人大概都会记得,上一次他们经历这样的雨,已是六年前的事。也就是在六年前的这场雨中,魏来最重要的东西被夺走了。仿佛命中注定,当这样的雨再次降下,又会有新的东西被夺走。 吕砚儿说魏来始终停留在十一二岁,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吕砚儿说得没错,魏来确实不愿长大。 因为对他而言,长大便意味着失去,而他不得不对这一失去妥协。 …… 从龙王庙到吕府的路很长。 但再长的路,也有尽头。 魏来停下脚步,抬头望着眼前这座府邸。府中仍亮着灯火,不时还能听到从府中传出的欢声笑语。府内的热闹喧嚣与府外清冷的小巷仿佛两个世界。 魏来皱起眉头,即便他已有意放慢脚步,但还是回来得早了些。 吱呀。 此时,不远处的府门被人从外推开,一阵密集的脚步声和众人不停的交谈声传来。站在府门外犹豫的魏来在那一刻如受惊的麋鹿,身子一颤,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躲进街角的暗处,他蜷缩在那里,好一会儿,直到确定无人发现他的存在,才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看向府门方向。 那里,一群人正从府门中走出,他们脸上挂着或真心或假意的笑容,嘴里说着或出自肺腑或只是恭维的话语。躲在远处的魏来虽听不清他们谈话的内容,但却能清楚知道他们在谈论什么。 这并非什么秘密,今日的乌盘城大多都在谈论这件事。 乌盘城的赵家向吕家提亲了。 赵家的赵共白与吕家的吕观山都是乌盘城中的大人物,赵天偃与吕砚儿又是青梅竹马,也是金童玉女。这样的婚事,在任何人看来都是天作之合,此次提亲自然也应水到渠成,至少魏来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除了此刻被他藏在怀中的那样东西。 他蹲在街角,看着前来祝贺的宾客逐一离去,直到那对父女送走了赵家父子,这场属于乌盘城却唯独将魏来排除在外的盛事才终于在此刻落下帷幕。 但魏来仍未缓过神来。 魏来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明白这对他和吕砚儿来说都是最佳选择。 因此,当远处的魏来看到女孩在送别男孩时眼中的不舍,他终于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那样东西——一张写有字迹的信纸。 那是两个意气相投的读书人在某个醉酒的深夜定下的一份亲事,关乎一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和一个傻乎乎的男孩。 今早吕观山将这门亲事的决定权交给了魏来,而现在魏来做出了他的决定。 魏来将信纸一张一张地撕开,他撕得很慢,也很仔细,直到那些纸屑上再无完整的字迹,才停下。他捧着那堆碎纸,有些难过,眼眶似有泪珠打转,却又怎么都哭不出来。 一阵夜风忽然吹过,他手中的纸屑被高高扬起,在夜风与细雨中飘舞,宛如一场雪。 不远处送走客人的吕观山眼角余光瞥见那阴影处扬起的“雪花”,他微微一愣,随即像是意识到什么,身子在原地站定,目光有些飘忽。 “爹,你到底答不答应赵公子。”身旁的女孩显然没有吕观山的眼力,又或者此刻的她根本无心关注其他。她拉着男人的手臂,一阵摇晃,撒娇般地问道。 男人回过神来,看向女儿眼中那难以掩饰的急切,然后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女儿的脑袋,说道:“明日,我便去赵家。” 女孩的双颊顿时泛起一抹既喜又羞的红晕,她不再言语,转身如逃离般跑回府中。 在燕国,早有这样的习俗,男方向女方提亲,女方长辈当日不会作出回应,若应允,次日便会亲自上门答谢。 吕观山无法体会吕砚儿此刻心中的喜悦,就如吕砚儿无法理解吕观山此刻的愧疚。男人看了看刚才纸屑飘出的方向,深深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在那一瞬间苍老了数十岁,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缓缓走进府门。 魏来看着手中的纸屑在夜风中消散。 他伸手抹去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的水珠,接着深吸一口气,竭力压制住脸上的异色。在确定自己伪装得毫无破绽后,他才转过身,迈步朝吕府走去。 可他的脚步尚未落下,一只手便忽然从黑暗的角落伸出,拍在他的肩膀上。 魏来一惊,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一位脚边蹲着一只黄狗的老人在黑暗中对他露出泛黄的门牙,说道:“陪老夫走走。” …… 细雨,长街。 一老一少,两人一狗并肩而行。 魏来没有拒绝老人的邀请,并非因他真有与老人交流的心思,只是相比返回吕府,他更愿意与老人同行,仅此而已。 两人一狗足足走了半刻钟,始终一片沉默。 最终,老人还是按捺不住性子,率先打破了这令人不适的寂静。 他叹了口气道:“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读书人心里在想什么。” 魏来闻言,脸上不再有往日那副傻气的模样,反倒以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向老人,说道:“我不是读书人。” 老人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却还是强压下因魏来轻视而涌起的怒火,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的是你的性子像极了你爹。” 魏来诧异地问:“你认识我爹?” 老人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却唏嘘地说:“再往前数二十年,燕庭双璧的名声可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 说完这话的老人心中暗喜,他很了解小孩子的心思,此刻的魏来想必已充满好奇,说不定下一刻就会缠着他询问关于父亲的事。到那时…… “哦。”魏来不咸不淡的回应打破了老人自以为完美的计划。 “……”一时语塞的老人让刚刚开始的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一旁背着酒葫芦的黄狗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这一老一少,眼中满是疑惑。 又是数十息的沉默,老人咬咬牙,压下心头的火气,再次耐着性子打破沉默:“小子,你也别再与老夫斗气,老夫看在你是故人之后的份上,不与你计较,若你愿意,现在仍可拜我为师。” 老人以为自己再次主动邀请已给足魏来面子,可他万万没想到,魏来听闻此言,竟又以那种看傻子的奇怪神情看向他,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不会跟你去天罡山的。” 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老人。 依他的性子,今日早晨被魏来拒绝后,就会拂袖而去,若不是看在那人的面子上,他岂会再来找他?难得的好意被人当作驴肝肺,老人终于再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怒火,指着魏来的鼻子破口大骂:“臭小子,别不知好歹,你出去打听打听,天罡山是什么地方,我曹吞云又是何等人物!别说你是那身体孱弱、资质愚钝的病秧子,就算是大燕朝龙虎榜上的绝世天才,想入我天罡山也绝非易事!如今大好机缘摆在你面前,你若不珍惜,日后追悔莫及之时,别怪老夫没提醒过你!” 老人的责骂如狂风骤雨般袭来,但站在原地的魏来并未因老人的责骂而感到沮丧或恼怒。反而脸上渐渐浮现笑容,他就这样看着老人,仿佛一位长辈在看着自家无理取闹的孩子。 直到老人骂声渐止,魏来才收起先前故意激怒老人的模样。诚恳地说:“爷爷是爹的故交,又是老爷的朋友,阿来自然知道爷爷是为我好。但阿来真的不能跟你去天罡山。” 曹吞云此时也察觉到魏来话中的异常,他微微一愣,不禁问道:“你可知吕观山那小子要做何事?” 魏来点了点头:“当然知道。” 曹吞云的脸色愈发古怪,他皱着眉头再次问道:“那你还留在这乌盘城作甚?当年你爹娘的下场你难道不清楚吗?” 魏来的脸色平静,与老人眼中的熊熊怒火形成鲜明对比:“正因清楚,所以我才更要留下。” “留下作甚?” 魏来嘴角上扬,朝老人咧嘴一笑,然后从嘴里吐出两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字。 “报仇。” 第五章 抢亲计划 五月初五,天气难得放晴。乌盘城中百姓奔走相告,平日里热闹的商铺今日早早便歇了业,城南即使雨天也有香客不绝的龙王庙中,今日却也是“生意”冷清。 前日,赵家向吕家提了亲,昨日,吕家给赵家回了礼,这门亲事便这样定了下来。两家都是乌盘城中的大户,这样天大的喜事自然不能含糊,于是乎今日赵家要宴请乌盘城百姓的消息便早早的传扬开来。或是贪图一顿美餐,又或是真的只是想要凑一凑热闹,总之,今日乌盘城中四千户人,近有半数去到了赵家,参加这场对于乌盘城百姓来说算得上是“百年一遇”的盛事。 城中的各个饭馆酒铺也给足了吕观山与赵共白面子,自发的将自家店铺使用的桌椅碗筷带了过来,在赵府外的丰谷街上摆开了长龙。 打心眼里讲,魏来并不想要参与这场盛宴。但就像素来以清正廉洁著称的吕观山,同意了赵家大宴城中百姓的提议一般。不喜此道的男人与男孩,都在此刻为了同一个女孩,默契的压下了个人的喜恶。 按照之前的说法,这宴席要在酉时之末才会开始。但从龙王庙一路小跑来到丰谷街的魏来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他方才知晓,他还是过于低估了乌盘城百姓对于这场亲事的热情。 虽然魏来是个傻子,但作为吕砚儿幼时的玩伴,以及吕观山的半个养子,魏来还是获得了去往府内参宴的资格。只是相比于人山人海的丰谷街,赵府门口的情形更加的可怕,说是水泄不通,都有词不达意之嫌。 魏来费劲了浑身的解数,甚至弄丢了左脚上的草鞋,也未有排开密密麻麻的人群,挤入府内。正为难之际,府中忽的传来了欢呼声。大概是宴席已经开始,魏来暗暗想道。 看着自己的心上人与别人一道接受众人的祝福,自然算不上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距离吕砚儿离开乌盘城去往无涯书院也不过只剩下三日的光景。有些人见上一面,便少上一面,更何况二人之间并不存在什么恩怨或者辜负。魏来不好受,却能接受,也想要以亲人的身份见证这一刻。 他有些焦急,又尝试了几次,却还是被同样热情的人群生生挤了出来。府中传来的喧哗声越来越大,似乎这场宴会在这时已经快要走向高潮,魏来急得满头大汗,忽然的目光一瞥,见着了一旁因为人群都急着往里眺望而暂时空出来的一张木桌。 魏来的眼珠子一转,当下心生一计。他快步走到了那处,将那木桌移到了靠近院门的方向,比划了一下,似乎觉得尚且差着些许高度,又将一旁空着的木椅也一并端来,放到了木桌上,这才踩着这两样事物,爬上了院顶。 外院里还是人山人海,魏来想着就是跳下去也未必能够挤到内院中,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便光着一只脚沿着屋顶一路小跑,想要爬到府门处较高的屋顶上,试一试能不能在那处看到院内的情形。 但赵家的府门构造极为讲究,比起院墙要高出足足半个人的高度。魏来垫着脚抓住檐口,然后几次蹬脚试图拔高身位,却不得其法,反倒是脚下一滑,手上的力道也松懈了几分,整个身子都失去了平衡,悬挂在了院门处檐口,眼看着就要因为手臂力量用尽,摔下屋顶。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忽的从院门的顶部伸了出来,一把抓住了魏来的手,然后那只手的主人用力一提,魏来的身子便有小鸡一般被他高高提起,稳稳当当的放在了府门的顶上。 一番有惊无险,魏来半蹲在那距离地面足足两丈开外的府顶上喘了口粗气,正要下意识的朝那救援之人道谢,可脑袋方才抬起,那到了嘴边的感谢之言还未出口,却又在下一刻生生给他咽了回去。 无他,那与他一般“另辟蹊径”之人,正是那几日前险些将魏来一阵胖揍的贯云武馆少公子——孙大仁。 魏来有些发愣,孙大仁却朝着他吐词不清的言道:“哟,魏大少爷,你也来啦,好巧。”孙大少爷的两颊泛红,身子摇摇晃晃,似乎有些站立不稳,再配上他脸上的傻笑。无论怎么看,此刻的孙大仁都比魏来更担得起傻子这样的称呼。 魏来从短暂的惊讶中回过了神来,这时他才嗅到空气中飘散着的淡淡酒气,也顺着那酒气瞥见了散落在一旁的酒壶。此情此景让魏来很快捋清了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孙大仁不好对付,喝得神志不清,满腹怨气的孙大仁更不好对付。魏来侧眸看了看赵府院内的方向,那里赵府的当家人、云来书院的院长赵共白正满脸红光的说着些什么。重头戏还未开始,魏来缓缓退去一步,想要寻个由头离开此地,并不愿意去触孙大仁的霉头。 “别看啦,你就是望穿春水,吕大小姐也不会看你一眼的。”可这时一只手却极为熟络的搭在了魏来的肩膀,孙大仁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了魏来的身上。 扑面而来的酒气让魏来没有心思去纠正孙大少爷措辞上明显的错误,他缩了缩自己的身子,试图以此摆开孙大仁的纠缠:“孙少爷说什么呢?” 孙大仁却显然并不打算轻易的放过魏来,他一把将魏来的身子按坐在了地上,“少给我装蒜,你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本少爷看不出来吗?” 孙大仁满嘴酒气的说着,又极为粗暴的将魏来的脸扭向院内的方向,他伸手指了指那处,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块手掌大小的鹅卵石:“我观察过了,等会赵天偃那个混蛋会从那处上台,跟他那个混蛋老爹一起说些有的没的,到时候我就用这石头砸碎那小子的脑袋,这样到时候官府追查起来,你替我抗下这案子,我帮你照顾好砚儿!怎么样!?” 怎么样?当然不怎么样!魏来在心底暗暗说道。无论是用一块鹅卵石暗杀赵天偃,还是魏来顶包,孙大仁享福,都是馊到极致的馊主意。大概也只有如孙大仁这般将脑子里都练出了肌肉的家伙才能想出这样的计划,甚至很有可能在魏来到来之前,这家伙的计划根本没有后半部分。 不过碍于对方手比自己高出足足一个头的身子,魏来还是选择很委婉的表达出他这一观点。 “那个...要不咱们再计划计划?” 孙大仁眨了眨眼睛,在魏来心惊肉跳的注视下,沉默了好一会的光景。然后竟出乎魏来预料的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鹅卵石,那时生得膀大腰圆的少年叹了口气,说道:“唉,连你这个傻子都看得出这不是一个好主意。” 孙大仁在乌盘城的风评并算不得太好。欺男霸女的事情他干不出来,但惹是生非却是一把好手,魏来同样并不喜欢孙大仁。但此时此刻,他却还是免不了对眼前的少年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魏来并非健忘。他记得很清楚,龙王庙中妇人的数落,云来学院门口书童的白眼,走在路边孩童嘲笑,当然也包括孙大仁长久以来围追堵截。 但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城西余家的老妇人给他送过御寒的旧衣物,城东开包子铺的张婶给他吃过热腾腾的包子,甚至在两年前的某一天一个外乡来的商人嫌路过的魏来挡住了他的风水,就在街头对着魏来拳打脚踢,是孙大仁领着一批武馆的学徒打走了那个商人,还叫嚣着:“乌盘城的傻子也只能让乌盘城人欺负。” 他爹说过,人的好与坏从来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清的东西,武断决定他人的好坏,也就武断决定了自己的深浅。多看,多想,才能更明白这个世界,也才能更明白自己。 魏来伸出了手,放在了孙大仁的肩膀,他轻轻拍了拍这个眼眶泛红的高大少年,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的咧嘴傻笑。 孙大仁有些诧异,他古怪的看了魏来一眼,然后摇了摇头,感叹道:“当个傻子真好,不知道难过,也不知道记仇。” 魏来闻言,还是不曾言语,依旧一个劲的傻笑。那模样憨头憨脑,莫名的感染了孙大仁,他苦着的脸上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好似在笑。 他说得很对,做一个无知无觉的傻子真的很不错。但可惜的是,魏来并不是真正的傻子。魏来也知道难过,也会记仇。但那些能被他记住的仇...大抵都是些不死不休的...血仇! 第六章 苍羽卫 院子里的欢呼声还在继续,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预示着正主即将出场。孙大仁的酒意醒了几分,他颓然地坐在黑色鸳鸯瓦铺成的屋顶上,叹了口气,不再看向内院的情景。 “小傻子,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通这件事的。”他瓮声瓮气地问道。魏来眨了眨眼睛,正想装糊涂。 “少给我装傻。”孙大仁识破了魏来的心思,但话一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于是补充道:“我是说,虽然你是真傻,但小爷我看得出来,你看吕砚儿的眼神可不一样,那眼睛里泛着光!” 魏来脸色一滞,心中泛起阵阵苦涩,但脸上的傻笑却愈发灿烂:“我爹说过,这世上每一个漂亮的女孩,都会是一群男孩魂牵梦萦的对象,可幸运儿只有一个。” “但幸运与不幸却是相对的。” “那个幸运的男孩的不幸在于他会看着美丽的花一步步凋谢,最后枯萎。而那群不幸的男孩的幸运在于,在他们的心中那朵花永远是最美丽的样子。” 孙大仁瞪大了眼珠子看着魏来,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从魏来的嘴里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他愣了半晌,忽的咧嘴一笑。 然后孙大仁学着他爹那副老气横秋的模样,朝着魏来竖起了拇指:“魏来,你可真是个有趣的傻子。” 魏来挠了挠头,羞涩不语。但就像魏来没有告诉孙大仁,这些话都是他自己瞎编着来自我安慰的一样,孙大仁也没有告诉魏来,一朵去到了无涯书院的花,可以盛开很长很长的时间,哪怕魏来埋入了黄土,那朵花也不见得能凋落半点。 …… 春风得意的赵天偃终于登上了内院上架起的高台,在众人的吆喝声中,满脸笑意地说着些什么。隔得太远的魏来与孙大少爷自是无法听得真切。 但他们听得真切的是—— 咯哒咯哒…… 咯哒咯哒…… 一段急促的马蹄声从丰谷街的街头处传来。马蹄声越来越近,街头处人群的欢呼随着马蹄声的响起,变成了惊呼,而惊呼又很快化作了惨叫。 异动很快便从街头传到了赵府之中。人群在一刹那静默了下来,来客与主人们纷纷转过头,看向府门的方向。 那里。 摆放着的木桌被掀翻,三四个来不及躲闪的看客被撞飞。桌上尚且还热腾腾的菜肴与几位不幸的看客一道跌落到数丈开外的地上,那处顿时哀嚎不绝,满地狼藉。 “吁!”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一位胯下一匹白鬃五花大马,身着银甲,腰挎长刀,背负弓弩的男人不急不忙地拉住了缰绳,停下了座下的战马。 身后,丰谷街上一排生生被他撞开的通道上,同样的白马银甲连成了一条白线,随着为首的男人一并停下,而从急速奔驰到拉缰驻马,整个过程可谓整齐划一,所花去的时间也不过寥寥数息。 如此令行禁止,来者虽不过数十人,却也给了这乌盘城中大都没见过什么世面的老百姓们,一股窒息般的压迫感。而有的时候,见过世面的人,并不见得能比没见过世面的人轻松到何处去。 当为首的男人翻身下马,迈步走到赵府的府门前时,便有目力极佳者一眼便瞥见了男人腰身银甲缝隙间挂着的那枚令牌——一张青铜铸成,刻有篆体的“羽”字令牌。 “苍羽卫!”一声惊呼从人群中响起,本就静默的丰谷街随着此音升起,顿时变得鸦雀无声,当然这得除开那男人拾阶而上的沉重脚步声。 大燕朝下辖四州之地,往小的说,有暴民悍匪,往大的说,有宗门林立。如此广袤之地,朝廷想要安稳,自然就得养上那么些鹰犬,去做些不那么干净的事情。 而苍羽卫,便是这些鹰犬之中最著名的那一只鹰! 走到赵府门口的男人摘下了自己的头盔,露出了其下那张有些年岁的脸。身后二十余名与他衣着如出一辙的甲士分作两行,立在府门的台阶下。当男人摘下头盔,便有两名甲士迈步上前,一人从一旁端来了地上翻倒的长凳,一人从怀里掏出了一块薄毯,熟练地铺在了长凳上,随后二人一道将长凳送到了男人的身后。 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了长凳上,他的目光在周围满脸惊骇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便落在了府门外那被他冲撞而散落一地的饭菜上。 “龙须菜、炝冬笋、浇鸳鸯、烧鱼头、拌粉皮儿、烹白肉、地瓜丝儿、山鸡丁儿...”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残羹冷炙,嘴里一一念叨出了它们本来的名字,而身后的一位甲士也极为配合地掏出了一本巴掌大小的本子与一只毛笔,随着男人的叨念开始在那本子上奋笔疾书。 百姓们被这一群甲士出场的气势所慑,虽大都看不明白这男人到底要做什么,可却也并无一人敢出言打断。 “算出来了吗?”男人在念完那一长串菜名之后,停顿了约莫三息不到的时间,便再次朗声问道。 身后的甲士,收笔、躬身,回道:“算出来。” “总计十二道菜,算上酒水,依照大燕的市价,一桌饭菜约莫一两八钱银子。” “这样吗?”男人点了点头,拿着自己头盔的手伸了出来,身后的另一位甲士便极为恭敬上前从他手里接过头盔。 “一桌菜一两八钱,这从府中摆到府外,从街头又摆到街角,少说也有两百桌吧?这得多少钱呢?”男人又问道。 身后的甲士赶忙应道:“按两百桌算,应当是三百六十两白银。” 哐当! 这时,一声金属碰撞之音响起。 为首的男人一把取下了自己腰间的佩刀,在手中一转,那长刀便连同着刀鞘被他一道狠狠的砸在了赵府台阶上的高台处。 上好石料铺就的高台瞬间裂开,刀鞘稳稳当当的插入石料中。 男人却眯着眼睛看向府门深处,幽幽说道:“那就劳烦吕知县出来说道说道,为什么有钱大摆筵席,却无钱为朝廷认下的正神修缮神庙?” 直到这时,百姓们才反应过来,这朝野上下畏之如虎的苍羽卫为何会来到这宁州边境的乌盘城。原来他便是传言中,朝廷派来审查乌盘龙王庙修缮一事的督办! 府中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位中年男人与一对少男少女从府中快步而出。 左侧的男人一身白色儒衫,头戴束发小冠,虽并非名贵之物,却又都打理得干干净净。 右侧的男人身形略微发福,穿着锦绣长袍,腰间悬着的玉坠上刻有麋鹿白兔之相,头戴的玄冠正中镶有白脂玉一枚。 这二人自然便是吕观山与云来书院的院主赵共白。 至于身后的少男少女,亦勿需多言,自是今日大宴的主人,赵天偃与吕砚儿。只是,这般阵仗,于这对少男少女来说终究太过骇人了一些,吕砚儿的嘴唇发白,身子下意识的靠在了赵天偃的肩上。而赵公子虽然同样脸色难看,但却极力承担着作为未婚夫的职责,紧紧的握着吕砚儿的手。 男人的目光在吕观山与赵共白的身上只停留了片刻,便越过了二人,看向身后的一对“金童玉女”。 “早就听闻乌盘城人杰地灵,不过四千户人,便出了两位宁州龙虎榜上排名千位之上,又能被无涯书院看重的学生。今日一见,当真是鸾翔凤集,后生可畏啊。” “只可惜...”说道这处,他又话锋一转,颇有些惋惜的言道:“父辈不曾庇荫也就罢了,反倒拖累了你们这对檀郎谢女,大楚的无涯书院是去不成了,但我大燕的诏狱倒是可以破例请几位走上一遭。” 这话说罢,赵天偃当下便是脸色一变,他的声音不觉高了几分:“什么意思?” 男人眯着眼睛看向吕观山,嘴里却言道:“叛国谋逆本就是株连九族的重罪,吕知县出了纰漏,你们何人能辞其咎?” 叛国谋逆? 大燕朝素来法度严厉,到了如今宁宇帝的手中,更是变本加厉。曾经便有一位王侯之子,因为在私人宴会上说过些辱上之言,被人参上了一本,于是便被扣上了谋逆之罪,株连了九族足足一千七百余口人。此等惨案,纵观史料,亦是亘古未见。 当听闻此言,赵家父子以及吕砚儿都是脸色一白,身子有些发软,唯有那吕观山尚且能从容而立,面不改色。 “吕...吕知县,素来勤政爱民,大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身子略微发福的赵共白显然还没有从这忽然而来的晴天霹雳中缓过劲来,虽极力想要保持冷静,但说话时那上下颤抖的语调依然将他内心的张皇展现得淋漓尽致。 “哼。”男人显然见多了这样的场景,也很享受旁人畏他如虎的尊崇感,他冷笑一声,言道:“苍羽卫素来最讲规矩,诬陷朝廷命官的事情,在下可没有那胆量。” 男人说道这处,有意顿了顿,看向吕观山的目光中漫上了笑意,他问道:“你说对吧,吕知县?” 咻! 这话方才落下,耳畔便忽的传来一道破空之音。一道事物从男人的头顶上飞速而来,眨眼间便狠狠的砸在了男人的面门上。他脸上胜券在握的笑容猛然凝固,身子随着那事物的撞击,整个一起从那长凳上栽倒在地,形容狼狈。 咕噜… 咕噜… 而那事物却在这时从男人的脑门上弹开,在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一阵翻滚。被这变故吓了一跳的诸人寻声看去,这才看清那事物赫然是一块……手掌大小的鹅卵石。 第七章 他是.... 赵府的府门口静得可怕,连呼吸都害怕太过用力。 作为苍羽卫白羽军麾下的总旗,罗相武官居七品,莫说区区知县,就是帝都泰临城中王孙贵族们听闻了苍羽卫的名号,也得礼让三分,却不想竟在这边塞小城中阴沟里翻了船。 罗相武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温热的湿润侵染了指尖。他盯着手指上那并不浓郁却极为刺眼的殷红,双眉一凝,嘴里吐出了一道低沉的字眼:“杀。” 一道沉闷的铁甲碰撞之音响起,二十位银甲甲士应声单膝跪下,弓弩取出,架于左臂,伴随着一阵刺耳的破空之音,二十道弩箭飞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白线,狠狠的轰入赵府别致的府门顶端。 一道道闷响急促的炸开,赵府门前,瓦砾蹦碎,尘沙四起,周围百姓惊呼不绝,乱作一团。 论战力,苍羽卫绝对算不上大燕朝最为强悍的军队,但论装备的精良却决计称得上当世一流的水准。 腰间的虎贲刀,乃是百炼钢所铸,号称削铁如泥。 身上的亮银甲,乃是断刃铁所炼,号称凡兵难破。 而最让大燕朝其余军伍艳羡的便当属此刻这些甲士手中所握的神机弩了,弩身精良程度尚且不表,单单是所配备的烈羽箭便堪称当世一绝。此物乃是出自墨家钜子之手,箭头内掺杂着复杂的药剂,入体即炸,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入了武阳境的武夫,吃上一箭亦得皮开肉绽。 罗相武一把拍开了两位甲士前来搀扶的手,他站起了身子,阴翳着脸色,死死的盯着那尘沙渐渐散去的赵府府门。 那处,一个干瘦的男孩正咬着牙扶起一位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男孩面色难看,似乎被吓破了胆,而那比他足足高出一个头的少年衣衫上更有多处破损,裸露的皮肤上青红一片,狼狈至极。 罗相武皱起了眉头,有些诧异,又有些恼怒的问道:“就是你们偷袭的本官?” 日月可鉴,若是再给魏来一个机会,他一定会冒着被孙大仁胖揍一顿的危险,与这脑子里不知道装的是什么的家伙划清界限。 那可是大燕朝臭名昭著的苍羽卫啊! 这孙大仁借着尚且未有消退的酒意与些许要成全心爱女孩的少年意气,嘴里骂骂咧咧的说了句:“你孙爷爷都不敢搅黄的亲事,哪有你放屁的份!”然后便在魏来毫无反应的情况下,将那本来准备偷袭赵天偃的鹅卵石狠狠的扔到了这苍羽卫首领的面门上。 之后烈箭袭来,府门坍塌,这孙大仁倒好,被乱石砸中了脑门,昏死了过去。魏来顾不得从高处摔下来的剧痛,拉着孙大仁沉重的身子想要趁乱来个溜之大吉,却终究避不开罗相武的目力,被对方逮了个正着。 魏来的脸上挤出了一道难看的笑容:“其实…其实我只是路过的…” “哼。”罗相武哪能信他这胡诌之言,当下便是一声冷哼,一只手豁然伸出,朝着地面握成爪状。 那块让他颜面尽失的鹅卵石便于那时飞入他的手中——内劲外放,这是武道二境灵台境的修士才能使出的手段。 “黄毛小儿,可知刺杀朝廷命官该当何罪?”他寒声问道,面露凶光。 魏来木然的摇了摇头,却又觉察不对,赶忙言道:“小的不敢…” 罗相武却根本不给魏来言说的机会,朗声呵斥道:“好你个乌盘城,不仅有知县谋逆叛国,更窝藏有刺杀朝廷命官的歹人,今日我便要好好的查一查,我看你们在坐的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逆贼,我这就上书禀明圣上,不日圣军将至,定要屠你满城!” 就是这乌盘城中的大户赵共白见着了苍羽卫都免不了方寸大乱,更何况那些寻常百姓,这被忽然扣上了足以诛灭九族的重罪,哪一个不是慌了手脚,纷纷脸色煞白,当下便有人跪在了地上,高声悲呼道:“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罗相武面有得色,只是冷哼一声言道:“冤不冤枉,总归得虿盆内走上一遭,才能知晓。” 所谓虿盆,乃是在百歩大小的土坑中放满五毒之物,再将人脱去衣衫扔入其中,任其撕咬。可谓大燕朝中最为残忍的酷刑,这虿盆之中走上一遭,再清白之人,也得俯首认罪。 这些百姓当然没有见过那样的场面,但市井之中却不乏关于虿盆的传言,顿时间,人群中悲呼愈演愈烈。 罗相武脸上的得色更甚,以至于他额头上方才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此刻似乎也缓解了不少。 可就在他惬意的享受着这股被人畏惧的舒适感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却忽然响起。 “自古以来,只有抚恤子民的君父,哪有屠民城池的帝王?” “阁下身为苍羽卫总旗,官居七品,不思为陛下施布圣恩,反倒危言耸听,恐吓臣民,试问,到底是谁真的在谋逆叛国?” 那声音说着,伴随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一位身着白衣的儒生缓缓从赵府府门的废墟中走出,立在了魏来的身前,面色平静的看向罗相武。周围那些方寸大乱的百姓们,见着自家知县挺身而出,顿时犹如寻到了主心骨一般,一个个都莫名心安了不少,也就停下了方才不绝于耳的求饶之言。 罗相武的眉宇间闪过一丝厉色,但又转瞬即逝。 他微笑道:“都说乌盘城的吕观山与前一任知县魏守二十年前号称燕庭双璧,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论口舌之利,罗某一介武夫,万不能敌。” 说罢他话锋一转,语调顿时幽寒了几分。 “只是,我大燕朝幅员万里,生灵亿兆。靠的可不是你们这些儒生的嘴,而是老子这些武夫手中的刀!” “今日,我罗相武便要抓你回京受审!” 吕观山的眼睛同样眯了起来:“罗大人是陛下手下的亲卫,奉皇命行事,想要抓我一个九品知县自然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是在下却要问一句,抓我是公事,还是私怨?” “苍羽卫从来没有私事!”罗相武沉眸应道。 “既是公事,那敢问大人以何罪名押吕某回京呢?” “谋逆叛...”罗相武再言道。 但这话还未说完,便被吕观山所打断:“敢问大人,吕某何为能被称上谋逆叛国?” 罗相武显然也被吕观山这咄咄相逼的语气惹出了真火,他厉声斥责道:“乌盘龙王,乃是朝廷封下的昭月正神,早筑神庙,便早福泽一州之地,你身为乌盘城知县,不思忧君所忧,急君所急,却在这处劳民伤财大摆筵席,置我大燕社稷于水火,君父威名于泥泞,此等恶行,如何称不得谋逆叛国!” 本以为二人会就此展开一段唇枪舌剑,可谁知面对罗相武此番责问的吕观山却露出了一抹笑意,他轻声言道:“原来大人说的是此事啊。” “下官收到朝廷的诏书便第一时间开始准备此事,银两与工匠也都备好,只是五月十四,我乌盘城有一要犯处决,血溅城门,终究不吉,故而方才将修筑一事拖到了五月十五。” 罗相武皱起了眉头,问道:“大燕律法,寻常死囚都得放到秋后问斩,你这乌盘城能有什么重犯,这几个月的时间都容不下?” “能被赶在秋后之前问斩之人自然是十恶不赦,能否与大人言说,下官不敢擅自做主。但其中是非曲直,卑职都已呈明州牧,大人若有疑问大可去往宁霄城一问究竟。”吕观山应道。 “乌盘城距离宁霄城足足三千里,吕知县单凭一己之言便想要让在下奔走千里吗?莫不是太不把我苍羽卫放在眼里了些?”罗相武眸中含煞,语中携怒。 “大人息怒,卑职可不敢驱使大人。”吕观山拱手作揖,可语气中却听不出半点歉意,“卑职只是...” “在教大人当如何办案而已。” “你!”罗相武厉声喝道,正要发难。可却忽然瞥见了那躬身的儒生衣袖微微鼓动,眉心处隐约有一道事物亮起,那事物生有双翼,如叶如瓣,似乎是一只蝴蝶。 罗相武想到了某些传言,到了嘴边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脸色一阵变化,于后咬牙道:“好!燕庭双璧的本事,在下领教了。” “此事我会亲自去问州牧大人,那这件事又当如何处置呢?”罗相武掂量起了手中那块鹅卵石,眸中隐隐有杀机涌动:“袭击朝廷命官的歹人,吕知县总归不会包庇吧?” 这一次,吕观山脸上的神情有了些许变化。他沉默了一会,身子侧开,将被他挡在身后的魏来与孙大仁露了出来。 “是你砸伤的罗大人吗?”吕观山看向魏来,如此问道。 魏来愣了愣,然后在那些周遭百姓紧张的注视下重重的点了点头:“嗯!” 他脸上的神情极为轻松,似乎并未意识到这背后严重的后果。 而在他点头的瞬间,人群中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了惋惜之色,唯有一位壮汉暗暗松了口气。 “砸伤了罗大人,可就得跟他走了,你可愿意?”吕观山却还是那副平静的模样,他继续问道。 魏来眨了眨眼睛,好奇的问道:“去哪里啊?”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吕观山再次说道。 魏来闻言,歪着头思虑着吕观山的话。就在他思索的过程中,人群后的吕砚儿神色担忧,她几乎下意识便想要上前阻拦此事,却被身后的赵天偃死死的拉住了手。 数息之后,魏来抬起了头,看向那面露狞笑的罗相武,他脸上的笑容灿烂,再次点了点头,说道:“好啊!” 被苍羽卫带走的下场如何,自是不必多言,那些周围的百姓见状不免脸上的惋惜之色更甚。 罗相武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心底憋着火气,吕观山的上面有宁州的州牧罩着,在没有确切的把柄前,他不敢做得太过。这一肚子的火气总归得寻人发泄,而眼前这个傻子便是一个很好的靶子。他已经想好要如何炮制对方了。 吕观山点了点头,丝毫没有为魏来开脱的意思:“那你便随大人去吧,你爹魏守的墓,我会寻人定时清扫的。” 这话几乎便将魏来的命运钉死在了石板上。 百姓们已经做好了目送魏来离去的准备,人群中的壮汉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吕砚儿脸色发白几近昏厥,需得一旁的赵天偃扶着,方才能勉强站直身子。 但谁也未有注意到的是,那位趾高气扬的罗大人却在听闻吕观山这最后一句话后身子一颤。他盯着对自己处境毫无所觉,还一个劲朝他傻笑的魏来,脸色渐渐有些发白。 “他…是魏守的儿子?”他这般问道,声音竟然打着颤。 “正是。”吕观山点了点头。 罗相武的身子僵在了原地,然后他狠狠的看了吕观山一眼,过了半晌嘴里方才挤出一个字眼:“走。” 这话说罢,他便快步转身来到了自己那匹神骏的白马前,麻利的翻身上马,随即一拍马背,领着手下二十余位甲士,匆匆离去。看那慌乱的模样,竟有几分逃跑的架势。 周围的百姓你看我,我看你,显然无法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气势汹汹的官老爷忽的善心大发,放了魏来。 但魏来却并不领情,一路小跑着朝那绝尘而去的马背大声的喊道:“大人!大人!等等我啊!” “不是要带我一起走吗!?” 那清澈的声音,在雨后的乌盘城中回荡,久久不息… 第八章 雨夜黑影 深夜,狂风大作。 距离乌盘城三十里外的官道两侧,竹林沙沙作响。 一匹白马在夜色中疾驰而过,马蹄声急,踏碎了官道上雨水堆积成的“镜面”。 “罗叔叔,咱们就这样放过那家伙了?”跟在罗相武身后的年轻甲士一脸不忿地问道。 前方沉眸赶路的罗相武闻言回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又转过头,耐着性子言道:“那家伙?” “再倒退二十年,那可是大名鼎鼎的燕庭双璧。” 年轻人一脸不屑:“那又如何?魏守跟朝廷作对,一路被贬职,生生从一个郡守做到了知县,那可是整个大燕的笑柄。既然吕观山想歩魏守的后尘,大人何不将他拿了,咱们也好早日回京。” 看着前方长路的罗相武这一次没有回头,身后的年轻人自然也就无法看清此刻他眉宇间浮动的煞气。 这个年轻人叫做金关燕,而金家是大燕朝仅次于皇族的大门阀,金关燕的父亲是罗相武的顶头上司,若非有这层关系在,以罗相武的性子,岂会由着一个下属接二连三地质疑他的决定。 “魏守夫妻二人当年得罪了朝廷,都死在了乌盘城,那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那个孩子一并杀了?”罗相武再言道,金关燕虽然只是金家的旁系,但在这门阀林立的大燕,很多事情都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哪怕罗相武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有金家大山靠着,二十一岁才堪堪摸到第一境门槛的纨绔子弟,但他还是得耐着性子与他分说其中缘由。 “一个傻子,杀与不杀有何区别。”但金关燕却不卖账,撇了撇嘴,傲慢回应。 “朝廷要杀的人,莫说是一个傻子,就是已经埋入地里的白骨,也得挖出来再割上几刀放回去。那傻子还活着,是因为有人不想他死,那个人是谁呢?谁又有这么大的能耐,且又愿意去帮着这早已失势燕庭双璧呢?”罗相武闷声说道,显然已在极力压抑自己心头的某些情绪,只可惜金关燕并没有去揣度对方心思的觉悟。 他的心思都放在了去细想此问身上去了,好在这金关燕虽然纨绔,但还不算傻。很快他眼前一亮,一拍脑门说道:“你是说州牧大人?” 但迎接他的却并不是罗相武的赞许,而是…… “吁!”罗相武忽的拉住了马缰,疾驰的骏马应声停下。跟在身后的金关燕反应不及,慌忙间虽拉住了缰绳,但战马吃痛下连连摇晃马头,弄得金关燕晕头转向,险些栽下马背。 “你做什么!”狼狈坐直身子的金关燕第一时间便看向罗相武,怒声问道。 罗相武拉着缰绳,并不理会暴躁的金关燕,而是沉着眉头看着前方。 夜风吹来了乌云,盖住了天上的星光,夜色更暗了几分。 顺着笔直的官道望去,前方路的尽头,一道人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苍羽卫办事!挡道者死!”罗相武的一只手从缰绳上移开,缓缓地放在了腰间挎刀的刀柄上。他盯着前方那身影,眉头越皱越深。 长龙一般铺开的笔直官道上,一片静默,那人影一动不动,那竹林依旧沙沙作响。 金关燕也在这时回过了神来,他不屑地看了罗相武一眼,暗骂这姓罗的着实太过胆小怕事了一些,难怪以他破开了两道神门的修为却依然只坐到七品总旗的位置。他轻拍了一下马背,胯下的骏马便应声上前,来到了罗相武的身侧:“哼!敢挡苍羽卫的道,杀了便是。” 罗相武侧眸看了一眼这大有要越俎代庖之势的金关燕,微微思量,这才言道:“结阵!” 咵! 一道利落的金属碰撞之音炸开,二十余匹连成一线的白马分开,在短短数息的时间里,罗相武二人身后一字排开。他们手上的弓弩架起,利箭上弦。 以金关燕看来,此举着实太过小题大做了一些,但碍于罗相武此刻脸上那浓郁的阴翳之色,他还是很识相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阁下还有十息时间可以自行离去!”罗相武厉声言道,目光阴寒,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身影。 他可没有金关燕那般乐观。 古人有云,无知者方可无畏。好歹也在官场上沉浮了这么多年,罗相武一眼便看出了眼前之人是冲着他们来的。而放眼大燕朝,敢找苍羽卫麻烦的无非两种人,要么是如金关燕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子,要么就是敢把整个大燕朝都不放在眼里的狠人。 罗相武很希望眼前这人是前者,但理智却告诉他,这希望更像是奢望。 十息的时间眨眼便过去了。 罗相武的眉宇间煞气涌动,嘴里喝道:“放箭。” 咻! 数道破空之音炸开。 二十多道银光在同一时间割开了茫茫的夜色,直奔官道的尽头而去。 昂! 在那些利箭行至半程之时,一声高亢的长吟忽的自黑影的体内爆开,黑影的衣衫在夜风中鼓动,最后一点星光被乌云遮蔽,天地间一片昏暗。 罗相武极目盯着前方,握着刀柄的手,指节发白。 神机弩的构造精妙,烈羽箭更是大燕朝闻名北境的利器,二者叠加所爆开的威能足以让三境以下的修士闻风丧胆。但偏偏,罗相武的心头却有些不安。 眼看着二十道烈羽箭已经飞射到了那黑影的身前,似乎下一刻便会有烈羽爆裂,血溅四方的美景。 轰! 但也就是在那时,天际却忽的炸开了一声闷响。 一道粗壮的紫电贯穿天穹,耀眼的光芒刺得罗相武双目发疼,一时间难以视物。 砰、砰、砰…… 紧接着一连串闷响从前方传来,多年来使用此物的经验让罗相武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那是烈羽箭爆开的声音,同时也让他意识到,离弦到爆炸,这烈羽用去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 而就是这多出的一息不到的时间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譬如烈羽箭是越过那黑影,落在其后的地面上炸开的,这样它才会多飞出一段距离,耗去更长的时间。 又譬如,在紫电贯穿天际之前,利箭离那人不过半丈之遥,以神机弩的弦力,想要再这么短的距离内避开利箭,那说明此人的身法极快。 而若是他有这么快的身法的话,那他们二者之间的距离,对于他来说便算不得什么了…… 念及此处,罗相武的心头一震,暗道不好,几乎是下意识地便将腰间的虎贲刀抽了出来。 哐当。 伴随着利器的碰撞之音,罗相武感觉到一样尖锐的事物打在了虎贲刀的刀面上。 强光带来的阵痛渐渐散去,罗相武也得以看清了眼前的情形——一位穿着夜行服,身材有些干瘦的蒙面人。除开能从对方的身形看出他应当是一位年纪不大的少年又或者是生得矮小的男人外,罗相武很难再捕捉到其余的任何信息。 蒙面人一击受挫,身子借势跃开,退去数丈,以单手杵地之势稳住身形。 罗相武的眸中闪过一丝异色,这人的速度惊人,能在眨眼间冲杀到他跟前便可见一斑,但方才落在他刀面上的力道却小之又小,他暗觉古怪,便再次沉眸看向那人。 而这时,那人也正好将目光投向罗相武。 二人的目光对视,罗相武便感受到了对方眸中那股凌冽的杀机。那是有最坚定的决心亦或者最彻骨的仇恨,才能爆发出来的东西。 罗相武对此并不奇怪,整个大燕朝想杀他们的人太多,只是敢杀他们的人太少,而从方才对方的出手中,罗相武意识眼前之人似乎只有胆子,却不见得真的有那份实力。 周围的苍羽卫也从这变故中回过了神来,身子在第一时间纷纷从战马上跃起,落在了那黑衣人的身前。 “外强中干,学了点雕虫小技便想来寻苍羽卫的麻烦。”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让罗相武很明白兵不厌诈的道理,他厉声喝:“小的们,随我杀了此獠!” 周遭苍羽卫闻言,应声而动。二十把明晃晃的刀刃在不见星月的夜里亮起,直取那黑衣人的面门。一旁的金关燕见状,亦要上前,却被罗相武却一把拉住。 “做什么?”金大少爷自然心生不满,转头皱眉问道。 “公子,江湖险恶,多长个心眼没有坏处。”罗相武盯着那在苍羽卫的刀锋下节节败退,似无半点还手之力的黑衣人,沉声说道。 “哼,罗叔叔太谨小慎微了,那家伙也就不知哪里寻来了类似于神行符的东西,只有这一板斧,你看他现在哪像还有余力的样子,快些杀了他咱们也好早些赶路。”金关燕早就对罗相武处处的小心谨慎心生不满,他将周身的气劲一提,肩膀便是一震,罗相武按在他身上的手臂在那时被他挣开。 “叔叔等我取他头颅回来便是。”金关燕轻笑一声,猛地一拍马背,身子越过前方的人群,出鞘的虎贲刀闪着寒芒,朝着在苍羽卫的围杀已经跌倒在地,且被逼入死角的黑衣人的颈项斩去。 虎贲刀百炼钢所铸,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这一刀的角度刁钻,力道在战马的疾驰下甚为骇人。 罗相武找不到此人能过这一刀的理由,除非他还能再有一枚方才那般的神行符。 想到这里,罗相武的眉头却忽的皱起,心底再次泛起阵阵的不安——有什么地方不对! “神行符……”他喃喃自语道,然后他的瞳孔猛地放大,他想起方才那一声自黑衣人体内爆开的长啸:“不对!那不是神行符!” 他高声喊道,但以冲杀到了黑衣人面前的金关燕无法听到他的声音,或者说即使听到,此刻他也来不及收刀了。 金关燕不能死!这样的念头在第一时间浮现在罗相武的脑海,他赶忙一拍马背,战马与他心意相连,在那时马蹄一扬,直奔金关燕而去。 金关燕的刀锋离那黑衣人越来越近,身后紧追的罗相武一边大力抽打着马背,一边死死地盯着那倒地的黑衣人。他的脑袋有些乱,更有些不安,脑海中不断地回想着一个问题:方才那声音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放在这个时候,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直觉却告诉罗相武,这个问题的答案很重要。 虎贲刀的刀刃距离黑衣人的颈项只有三寸不到的距离,这样的距离让金关燕暗以为一切手到擒来,也让罗相武不禁怀疑自己是否真如那金关燕所言太过谨慎。 但就在罗相武要伸手拉住缰绳的一刹那,他看见那瘦小的黑衣人放在地上支撑着自己身子的手忽的握紧了,他的背随即以一个古怪的姿势弓起,那是野兽才会作出的动作——在撕碎猎物前的预热。 “公子!小心!”罗相武的心头一震,在那时大吼道。 昂! 那声音再次响起,将罗相武的急吼淹没在了漫天夜色中。 轰! 紧接着天际响起一道惊雷,紫色的电蟒再次划过苍穹,暴雨瞬息便倾盆而至。 那黑色的身影当真如野兽一般跃起,他的一只脚踩在了金关燕战马的头上,用力极大,那战马一声哀嚎,身形却免不了在那时一滞,而瘦弱的黑衣人却借着这股力道身子再次起跃,在空中一个翻滚,雪亮的匕首割破粒粒雨珠,在金关燕惊恐的目光下,利落的撕开了他的喉咙。 暴雨如注,官道上堆积的雨水夹带着金关燕尚且温热的鲜血顺着路面开始流淌,一路延伸直到罗相武的脚下。 罗相武看着眼前朝着他弓起身子,目光阴翳的瘦弱身影。 脑海中回荡许久的问题,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那声音…… 是江神行云布雨时发出的声音。 第九章 一触即发 大燕王朝疆域辽阔,共辖四州,分别为宁州、茫州、固州和宽州。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江河纵横,其中大部分江河都有朝廷册封的正神镇守。然而,无论是阳神还是阴神,都有各自的疆域限制,不可能随意对朝廷命官出手。况且这里是宁州,而宁州的水神都归新册封的昭月正神乌盘龙王管辖,此处更是隶属于乌盘江流域,行云布雨都应由乌盘龙王亲自负责。那么,此刻在乌盘龙王辖区召唤风雨的家伙究竟是什么呢?是前朝遗留的阴神吗? 呼呼!那人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蒙面黑布上露出的上半部脸蛋脸色发白,看起来像是疏于锻炼的病秧子。但罗相武不敢对他有丝毫轻视,眼睁睁看着那群从惊骇中回过神来的苍羽卫再次围了上来。罗相武瞥了一眼倒在不远处的尸体,沉声说道:“前朝早已覆灭,我们当差也只是为了混口饭吃。杀了我们,你既不能复国,也无法安民,反而会让自己陷入困境。此地位于大燕边境,如果你愿意,尽快离开或许还能在别处找到安身之所,延续香火传承。” 这话既是服软,也是试探。金关燕死了,他必须给上司一个交代,弄清楚眼前之人的来历至关重要。 “你们都得死。”黑衣人声音沙哑,却又极不自然,似乎有意改变自己的声音。但罗相武没有更多时间思考其他信息,在说完这话的瞬间,黑衣人的脚步猛然迈出,踏碎了地面的积水。 这时罗相武才发现,这黑衣人穿着一双破烂的草鞋。 昂!龙吟之声再次响起,暴雨更加急促,黑衣人的速度也陡然加快。 周围的苍羽卫第一时间拔刀向前,却只能追逐黑衣人的残影。罗相武知道自己已成为对方的目标,他不敢大意,紧握着刀柄的手又加了几分力,但并未在第一时间出招。 在无数次濒临死境的搏杀中,罗相武学到了一个道理。 越是摸不透敌人的虚实,出招就越要谨慎,因为胜负往往就在一瞬间。先出招的人,会将自己的破绽暴露在敌人面前,而敌人若有预谋,便可巧妙应对。这就是所谓的后发制人。 雨水从罗相武的银甲头盔滴落,顺着脸颊流淌到眉梢。水滴涌入眼眶,滋味并不好受,但罗相武没有眨眼,也没有心思去擦拭那阻碍视线的雨水。他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身影,等待着合适的机会。 转眼间,对方已甩开身后的追兵,来到他的身前。而对方似乎也深谙此道,同样没有出手的意思。罗相武深知,以对方的速度,若在近身数尺内,他恐怕难以做出反应。 不能再拖了。 这个念头闪过,罗相武心头一凛,握住缰绳的手猛地用力一扯,战马吃痛,顿时前蹄扬起,作势要踩向已杀到跟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显然没料到这一招,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决然之色所取代。 只见那只穿着破草鞋的脚猛地一跺地,积水四溅,如莲花在暴雨中绽放。 昂!龙吟再起,他黑衣包裹的后背隐约有金光闪耀,身体随即高高跃起,双手紧握匕首,顺着暴雨倾泄之势,直取罗相武的眉心。 罗相武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自然不会有半点犹豫。他体内两道神门中的灵力奔涌而出,浑身气劲灌注于双臂之间。他口中爆喝一声,手中的虎贲刀由下至上猛地挥出。 即使是刚才击杀金关燕时,黑衣人依然选择攻击金关燕未被银甲覆盖的颈项,可见其速度虽快,但力量不足。只要愿意与他对撼,罗相武有信心在这一刀间将对方的匕首连同他的双臂一同斩断。 匕首幽寒,刀锋雪亮。 它们撕裂夜色,割断雨帘,狠狠地撞在一起。 一切都如罗相武所料,削铁如泥的虎贲刀轻易斩断匕首,一往无前地继续斩向黑衣人的双臂。对方此刻身体凌空,没有借力之处,自然无法改变身形躲避这致命一击。 这一刀势在必得。 罗相武脸上终于第一次露出笑容,仿佛已经看到黑衣人被斩断双臂,倒地哀嚎的惨状。若是一切顺利,他甚至可以将其活捉回京,至少对金家也有个交代。 然而,这一切的幻想都在他的刀割破黑衣人手臂的瞬间破灭。 黑衣人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忽然变得柔软,然后扭曲、崩溃,最后伴随着“噗”的一声轻响,一股带着鱼腥味的水团从他身上倾泻而出,淋了罗相武一身。 是的,黑衣人的身体,在那一刻化作了一滩江水。 不好! 罗相武心头一惊,知道自己中了对方的圈套,正要再次捕捉对方潜伏的行踪。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道凛冽的杀机,幽寒的匕首如毒蛇般穿过雨帘,刺向他的后颈。 其实,这算不上一个合格杀手会做的事。杀人无形,隐藏自己的杀气是每个杀手的必修课,而这个黑衣人无论是手法还是力道都十足是个门外汉。就比如此刻,若是他能隐匿自己的气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罗相武,可他偏偏不擅长此道。在罗相武有所警觉的情况下,以他洞开二境、推开两道神门的修为,想要做出反应并非难事。 抱着这样的想法,罗相武准备拔刀转身,可就在握紧长刀的瞬间,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周身的气机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平日在体内奔涌的灵力此刻也凝滞在一起,难以调动。 是刚才那滩替身化作的江水!江水中藏着古怪,封住了他的经脉,让他难以调运周身的灵力。 罗相武明白过来,但似乎已经太迟了。 黑衣人匕首的锋芒已落在他后颈的皮肤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凛冽的寒意从锋刃传来,死亡的气息将他笼罩。 在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看到姗姗来迟的苍羽卫们目光惊恐、嘴唇张大,也看到豆大的雨珠层层叠叠又粒粒分明地布满眼前。 那些雨珠中映出他的模样,他看到了自己放大的瞳孔、惨白的脸色,在这一刻,罗相武才意识到,原来在面对死亡时,自己与那些曾经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突然,雨珠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微弱、绵薄,却又明亮刺眼,令人夺目。 不只是那粒雨珠,眼前所有的雨珠都在那时亮起了这样的光芒。 那些金光点点滴滴,在昏暗的雨夜中犹如星辰,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而在罗相武看不到的身后,一只金色的蝴蝶缓缓落在黑衣人匕首的锋刃上,黑衣人似乎认识那东西,他杀机涌动的瞳孔中闪过一丝异色。 就在这时,一只裹在宽大白袖中的手伸了过来,穿过雨帘,却滴水不沾。 “回家吧。”一声叹息响起,那只手抓住了黑衣人衣衫的领口。 金蝴蝶轻轻振翅,漫天金光散去。 停滞的画面再次动了起来,雨珠倾泻而下,漫天金光消失不见。 罗相武心有余悸地回过头,黑衣人的身影已不知何时消失,只有那把遗落在雨地中的匕首提醒着他,刚才他曾与死亡如此接近。 …… 曹吞云坐在吕府的院子里,简陋的木亭下,悠闲地看着屋外倾盆而下的暴雨。 他伸出手,一旁蹲坐在木亭旁的黄狗便摇着尾巴来到他身前。 蓄着花白羊角须的老人取下黄狗背上的酒葫芦,放在鼻尖嗅了嗅,顿时满脸陶醉。 他颇具雅兴地吟道:“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说完,便扯开酒葫芦上的塞子,学着故事里的豪侠痛饮一口。 砰! 可就在这时,吕府的大门被人以极为粗暴的方式一脚踢开。 突如其来的声响让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老人握着葫芦的手抖了一抖,葫芦口中的酒水洒了出来,淋湿了老人的脸和下巴处精心梳理好的羊角须。 在老人脚边惬意蜷缩着身子的黄狗也警觉地站了起来,一人一狗循声望去,只见向来儒雅的吕观山一只手夹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大步流星地穿过院子中的暴雨,径直走向吕府角落处的厢房。 同样粗暴的一脚,踢开了厢房的房门,然后他怀里的东西被他用力一抛,扔进了屋里。 一道稚嫩的痛呼声从厢房中传来,曹吞云与那黄狗贼头贼脑地趴在木亭边缘,伸长脖子看热闹。可刚摆好姿势,站在厢房门口的吕观山就转头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 老人和狗几乎在同一时间打了个寒颤,然后同步缩回木亭角落,露出心有余悸的惶恐之色,实在有些滑稽。 …… 哐当! 吕观山一脸阴郁地走进厢房中,身后的房门自动关上,地上的烛台突然亮起,将厢房内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穿着一身黑衣、浑身湿透的魏来以狼狈的姿势仰卧在床榻上,目光沉着地看着眼前眉宇间煞气涌动的白衣儒生,一言不发。 两人就这样站在原地对视着,双方的目光都异常凛冽,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足足百息之后,儒生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 魏来神情倔强,嘴里吐出两个字:“救你。” “救我?我看是送死吧!”儒生眉宇间的戾气更重了几分,很难想象温和的他会露出这样的神情,“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你的鸠蛇吞龙之法尚未成熟,用点微末之力杀些水鬼也就罢了。今天你竟敢擅自改变天象,你真以为乌盘江里的那头恶蛟是傻子吗?” “它若是察觉到有人在吞噬它的气运,别说为你爹报仇,你自己能否活着走出乌盘城都很难说!” 吕观山脸色严峻,语气十分不善,带着明显的责备之意。 但魏来依然没有服软的意思,他的声音在那时提高了几分,身体也从床榻上站了起来:“那你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还能坐在乌盘城知县的位置上,是因为江浣水压住了你递上去的奏折,可一旦苍羽卫来了,这折子就藏不住了。” “他们不能活着离开这里!” “你不杀他们,我就帮你杀!” 魏来说完这话,湿漉漉的袖口下双拳再次握紧,作势要再次冲出房门。 吕观山伸出手挡住了他的去路:“你应该很清楚,折子递上去之后,我就没打算给自己留后路。” “师父他老人家要压着我的折子就压着,那是他的事,我只做我想做的事。” 魏来双眼充血,仰头盯着男人,嘶吼道:“你想做的是什么?送死吗!!” “那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插手!”吕观山似乎也被魏来激怒了,声音大了几分。 听到这话,男孩却低下了头,他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过度,指节有些发白。 “可我……”他说道,声音在那时小了下来。 “可我不想你死……” “不想再帮任何人报仇……” 吕观山眼中的光芒有些动容,房门中的烛火摇曳,将魏来瘦弱的身形照得真切。 男人脸上的阴霾,周身弥漫的肃然,在那一刻都消散了。 “唉。”他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伸出手摸了摸魏来湿漉漉的脑袋,“这是唯一的机会了……” “什么意思?”魏来皱紧眉头,追问道。 吕观山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又欲言又止地闭上了:“那恶蛟已经有所察觉,你若再借它的力量动用神通,不出三息时间,它就能锁定你的位置,到时候你就别想再杀谁了。” “再忍一忍,别让这六年的心血白费。” 吕观山说着,显然准备结束这场谈话。 但魏来并不满意,他对男人的执念有太多的不解,他正想问些什么。 可话未出口,却再次被吕观山打断。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明天你得早起……” “赵共白来找过我了,砚儿明天就得走。” 第十章 离殇 今天,魏来起得格外早,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早。 在穿戴整齐后,魏来望着窗外还略显昏暗的天色,莫名叹了口气,然后独自坐在床沿上发呆。 “咯咯咯!” 直到院子里的雄鸡高唱,魏来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 他又看了看窗外,东方已露出了鱼肚白。 “不好。”他暗骂了自己一句,赶忙站起身来。 但他并没有急着出门,而是走到放置水盆的木架旁,先用毛巾擦净了脸,又破天荒地取来角落中的铜镜,认真地整理了一番自己的头发。做完这些,他又反复检查了一遍自己的仪容,可看到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麻布衣服时,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苦恼间,他忽然眸光一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快步来到床榻旁趴下身子。那木床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木箱,魏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其从床底拖了出来。 打开木箱,里面放着一些杂物。 烛台、匕首、一本泛黄的古籍…… 魏来一股脑地将这些东西拿出,然后看向箱底,顿时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里,放着一套折叠得整整齐齐且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衣衫。 …… 魏来走到吕府门口时。 蹲在门脚逗弄黄狗的曹吞云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一怔,骂道:“人模狗样。” 负手而立的吕观山微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颇有乃父之风。” 吕砚儿眉开眼笑,道了句:“阿来这么看来还有些好看,将来说不定还能骗个漂亮媳妇。” 魏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傻笑着说道:“走吧。” 今天的魏来确实有些不一样,他换上了新马靴,穿上了白衣衫,脸上没了脏兮兮的尘土,头上还多了一枚发簪。 不难看出,今天对魏来来说很特别——吕砚儿与赵天偃离开乌盘城的日子被提前到了今日,具体原因魏来并不知晓,但却不难猜出,这个决定与昨日发生的一切有着直接的联系。 魏来跟着一行人来到城门口时,赵家的车马已经在城门等候多时了。 见着吕观山等人,赵共白父子便带着一干仆人浩浩荡荡地迎了上来。赵共白热情无比,拉着吕观山便开始寒暄。吕砚儿见着了自己的情郎,更是笑得宛如蜜糖,与之含情脉脉地站到了一起。反倒是魏来与那曹姓老人以及他那只背着酒葫芦的黄狗被扔到了一边,无人搭理。 曹吞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来此本就是受了吕观山所托,想要收魏来为徒,但被魏来拒绝之后,非但没有离去,还在吕府悠哉悠哉地住了下来。每日除了遛狗饮酒,寻到机会便会找上魏来旁敲侧击地给他讲上一大通天罡山是如何如何的了得,大有不将魏来拐走便誓不罢休的架势。 旁人只当他是吕府新来的仆人,对他并不在意。但老人却并不是一个闲得住的人,这不,无人搭理的老人便凑到了魏来的身旁,看了看不远处立着的金童玉女,然后在魏来的耳畔打趣似的言道:“小子,羡慕不?我给你说,咱们天罡山虽然比不得无涯学院,但也是北境排得上前十宗门,你要是……” 即便并不会有人在这时注意到这里,但魏来还是满脸傻笑,嘴里用只有老人能听到的声音回了句:“我爹说,只有狗才会仗人势。” 曹吞云闻言下意识地以为是这魏来在数落于他,但正要发作时却忽的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男孩说的是他自己。 他看向男孩的目光不禁一变,于心底有些惋惜地感叹道:若非他身怀隐疾,单凭这份心性,也足以让这北境内那些宗门中高高在上的圣子们自惭形秽了。 赵共白是个读书人,也是个讲究人。 一开始,出行的日子之所以选在五月初八,是他请城里算命的周先生看过黄历,五月初八是个出远门求学的好日子。而现在出行的日子被改到了五月初六,这日子算不得好了,那总归得挑一个好时辰吧。 而这个好时辰便是还差上半刻钟就到来的辰时。 为了确保马车能够在辰时准时地开出城门,赵共白点燃了计时用的燃香。眼看着离别将至,吕砚儿也红了眼眶,先是拉着自家爹爹的手,哽咽着说个不停,诸如保重身体、好生休息、又或者不要熬夜的话翻来覆去地说了几遍,还不绝厌烦。直到吕观山笑着打断了自家的女儿,伸手指了指在一旁傻笑的魏来,吕砚儿这才收起了自己的絮絮叨叨,又走到了魏来的跟前。 魏来很郑重地迎接着吕砚儿的到来。 他甚至收敛了自己的笑容,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正常人一点。末了还不忘整了整自己的衣衫,这才再次看向吕砚儿。 只是这番做法,换来的却是吕砚儿的一道白眼。 “平日里,你要是都好生打扮,也没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傻子啊。”吕砚儿佯怒着说道。 魏来闻言,那方才被他好生收敛起来的笑容,不自觉地又在他脸上荡漾开来,傻里傻气,又透着一股春风过境的味道。 “小姐喜欢,那阿来以后都这么穿。” “噗嗤。”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的吕砚儿听闻此话,却是破涕为笑。 她可记得真切,魏来几年前就因为她说过一句自己喜欢吃城西某家店中的馒头,这家伙便自此之后无论风雨寒暑,每天都早早地等在那馒头铺前,买一屉馒头给自己送来。可再好吃的馒头吃得多了,都会觉得索然无味,到了后来,魏来送的馒头便成了累赘,她又不好意思直言,只能每日接过了馒头,转头又偷偷扔掉。 后来不小心被魏来见着了此事,他还为此难过了好久,吕砚儿也未有哄他,只是后来他似乎也明白了这个道理,便也就不再送了。 现在想想,大概也只有真心喜欢你的人,才会风雨无阻地为你做那么多事情,做到你自己都开始厌烦,他却还乐此不疲。 想着想着,吕砚儿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便有些包裹不住了。 她抽了抽鼻子,费了好大力气才将泪水压了回去,这才言道:“你啊!再好的衣服也不能一直穿啊!回头我叫爹给你多置办几身衣裳,你要换着穿,也得洗干净,知道吗?” 魏来忙不迭地点头,嘴里大声应道:“知道啦,小姐。” 魏来没心没肺的傻劲总是让人又好笑又来气,可偏偏来的气又不知道该撒在何处。 吕砚儿在这时自然是没了如以往一般呵斥魏来的心思,她正要再说些什么,可那生得高大俊朗的赵天偃却走到了她的身后,在朝着魏来等人行了一礼后,便在吕砚儿的耳畔轻声言道:“砚儿,时辰到了,咱们该上车了。” 吕砚儿脸上的神色一暗,又嘱咐了魏来一番,这才挥手与诸人告别,有些落寞地随着赵天偃上了那驾马车。 待到香燃尽,吉时已到。 车夫一挥马鞭,马车便驶出了城门。 吕观山与魏来挥手朝着透过车窗探出脑袋的吕砚儿道别,直到马车彻底驶出他们的视线,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方才默契地收回了各自的手。 然后便是一阵良久的沉默。 曹吞云歪着头瞥了一眼低着脑袋肩膀微微颤抖的男孩,他撇了撇嘴,少见地语气温和地说道:“要哭就要哭出声,憋着可难受。” 男孩肩膀的颤抖在那一刻停了下来,然后忽然抬起头,看向天际。 “要下雨了。”他这般说道。 曹吞云一愣,心想这太阳都快爬上半空了,哪来什么雨。 嗒。 可这心思一起,一道事物便拍在了他的脑门。 天色骤暗,大雨倾盆而至。 老人又是一愣,暗道一声:邪门。正要询问魏来哪里学来的这观天象的本事。 可正当他看向魏来,却见那男孩正仰头看向身旁的儒生,嘴里问道:“他在怕,对吗?” 儒生同样浑身湿透,他看向天际,脸上的笑容也带着几分傻劲:“很怕。” 老人怔在了原地,他在那一瞬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也猛然扭过头,看向暴雨倾盆的穹顶。 他记起了很久很久之前,他师父与他说过的话。 这世上越是好的剑,便越需要更好的剑鞘。 剑藏于鞘越久,锋芒便越利。 一旦哪一天这剑离了鞘…… 那川流当息,日月当暗,万籁当寂,神人……亦当低头。 他以为,对于眼前的这个儒生来说,他的女儿,就是他的鞘…… 第十一章 雨中山庙 雨势愈发猛烈,刚刚放晴一天的乌盘城又被大雨淋得透湿。 城中百姓不禁抱怨连连,虽说夏日多雨,但如此下去,雨水恐怕会积成水涝。 这些年,乌盘江总是如此,稍不注意就会决堤淹田。以往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从前年起已提升至一年三次,若不是吕观山以劳民伤财为由压着此事,恐怕祭祀都得变成一年四次了。 其实老一辈的乌盘人多少还记得,他们小时候,乌盘江可没这么闹腾,城南也没有那座奢华的神庙,他们拜的江神也不是什么龙王。至于那时的江神叫什么,老人们大都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那破烂神庙中的神像是一只头生双角的野兽…… 至于后来朝廷为何要拆了原先的神庙,换上乌盘龙王,那就更不是这些百姓能知道的了。 “其实修行,就如登山。” 一身白衣的儒生撑着油纸伞,与魏来并肩而行。 两人身上的衣衫都已湿透,在这种情况下打伞多少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但幸好暴雨倾盆的城郊小路上没有其他行人,倒也不必担心旁人的指指点点。 “武阳、灵台、幽海、玉庭、瑶台、玄都、紫府。” “每一境都像是横在山路上的一道山门,只有推开一道道山门,你才能继续前行。” “也正因此,修士每突破一境,体内便会多一道神门。” 魏来抬头看了看顺着雨伞伞骨连成线落下的雨水,问道:“那推开所有山门之后呢?” 吕观山微微一笑:“那就还有最后一道门。” “什么门?” “所谓八门齐开,谓之圣。” 吕观山不紧不慢地继续讲述,而二人所行的郊外小路也在这时走到了尽头,前方是一片杂草与矮木丛生的泥泞。 “慢点,地滑。”吕观山嘱咐了一句,却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依旧继续朝前迈步。 魏来从未到过这里,心中虽有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跟在吕观山身后。 “这最后一门,便是圣门,也是天下修士最渴望到达之处,所以,无论是各国朝廷,还是各个宗门,都会从门下弟子或臣民中选出天赋极佳者,赐予圣子之位,然后不惜代价大力培养。” “即便这些精心挑选的圣子中,能推开最后一道山门的人寥寥无几。但各方势力依然乐此不疲,毕竟,在多数时候,一位大圣便可保一国气运百年不衰,或使一座宗门传承不灭。” 一般这个年纪的孩子,在听到这些故事后,都会问一些诸如圣人到底有多强大,为何如此强大的问题。 可魏来却歪着脑袋看向吕观山,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那推开了最后一道门,再往上走呢?上面还有什么?” 吕观山愣了愣。 然后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山上面有什么,只有去过山巅的人才能知道。” “或许是云霞齐飞,日月共明的旷世美景,又或许是更多的山门。” 说到这里,吕观山还顿了顿,才又言道:“曾经我曾听人说过,在遥远的东境,出现过开有十二道神门的洪荒异种,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这时,二人已穿过那片泥泞,眼前出现一片藤蔓与树枝交错、几乎容不下身子的茂林。 路更难走了。 吕观山收起油纸伞——在这样的密林中,头顶茂盛的树叶便是最好的雨伞。 “小心些,你这身衣衫可不便宜。”吕观山说道。 魏来心中的疑惑更甚,不明白此行的目的,他还沉浸在对吕砚儿离去的不舍中。 但他终究没有多问,而是继续着之前的话题:“那你现在走到哪一座门前了?” “第四道门。” “推开了吗?” “嗯。” 得到这个回答的魏来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又抬头看着前方的男人说道:“我爹也推开过。” 男人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脚步停滞了一小会,这才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 那句“既然知道,那为什么你还要去做”在魏来的嘴里盘旋了一会,最后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二人之间陷入了沉默,他们默契地赶路,在密林中艰难前行了半个时辰,吕观山忽的停下脚步,说道:“到了。” 魏来闻言,抬头望去。 只见一座石料堆砌而成的建筑出现在不远处的密林中。 建筑陈旧,外侧的石壁上长满青苔,石料的缝隙间长出杂草,右侧的一小部分甚至已经坍塌,几棵魏来叫不出名字的大树从废墟中生出,从那粗壮的树干可以推测,这处坍塌发生至今已有不少年头。 魏来意识到,眼前这座破败的建筑就是他们今天的目的地。 “这里是?”他问道。 吕观山却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睛,说道:“进去不就知道了?” 魏来无奈地耸了耸肩膀,懒得去戳破吕观山这个无趣的玩笑。 大概是由于存在的时间太久,建筑整体已经开始下沉,露出在泥土外的大门只有半人高。魏来不得不佝偻着身子,才勉强通过大门以及门口那段异常狭窄的过道。 “每推开一道门,便会拥有一道属于自己的神门。” “借助这道神门,修士可在门上铭刻属于自己的纹。” “当这些纹连成一片,形成一个整体后,便会产生灵。” “这就是所谓的灵纹。” 吕观山似乎觉得一路走来太过沉闷,忽的又一次打破了沉默,继续起之前的话题。 魏来默契地没有打断他的话,只是静静聆听。 “通常情况下,前四道神门,可以铭刻出一道完整的灵纹,第五道与第六道神门又可铭刻出一道灵纹,第七道神门,还能铭刻出一道灵纹。” “也就是说,若你足够幸运,能突破第七道神门,那时便可拥有三道灵纹。” 这时,二人已一前一后穿过狭窄的过道,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十丈见方的大殿,殿门两侧的石壁色彩斑斓,却又杂乱无章,应当是很久以前,这里的石壁曾被人用彩料勾画过什么,但随着时间的侵蚀,这些壁画已失去了当年的模样。 而最让魏来惊讶的是,殿门正前方有一座神台,台上一尊三丈高的人像矗立在那里,同样因岁月的侵蚀,人像的五官已模糊不清,只能从他手中握着的长枪和身上雕刻的铠甲隐约看出,这座神像应是为某位武将所立。 “当然,这也并非绝对。”走入殿中的吕观山继续言道:“铭刻自己的灵纹是件很复杂的事,不仅需要足够的修为,还要有很强的悟性。有些宗门为让自家圣子或门徒尽快成长,或捉拿大妖,或取来前人遗留的灵纹,强行铭刻在弟子身上。这种做法利弊参半,难以一概而论。” 说着这些的吕观山已走到神像面前,那里还摆放着一座锈迹斑斑的铜铸香炉。奇怪的是,这处神庙显然已废弃许久,但那香炉上却插着数十支似乎新近才燃过的香烛。 魏来瞥了一眼从怀里掏出数支被淋湿的香烛的吕观山,心中的疑惑便有了答案。明白这一点的魏来又看向吕观山的眉心,那里正有一道光芒亮起。 “灵纹?就像你的蝴蝶吗?” “嗯。”吕观山握着那六支香烛,点了点头。他眉心处的光芒愈发耀眼,渐渐化作一道金色的蝴蝶纹路。 他的衣衫忽的鼓动起来,眉心处的金蝴蝶脱体而出,围绕着吕观山扇翅而舞。 金色的粉末从蝴蝶的翅膀下涌出,萦绕在这破败的神庙中,魏来竟恍惚间生出一种置身星空的错觉。 待那些金色粉末落下,魏来惊讶地发现自己和吕观山湿漉漉的衣衫迅速被抽走了水分,很快变得干爽,若闭上眼睛细闻,甚至还能闻到太阳晒过的味道。 做完这些的蝴蝶落在吕观山的肩头,亲昵地蹭着他的颈项,像极了撒娇的小猫。 吕观山从手中分出三支香烛递给魏来,问道:“你要拜一拜吗?” 魏来接过香烛,却没有回答吕观山的问题,反问道:“他是谁?” 吕观山的眉头一挑,嘴里轻声吐出三个字:“关山槊。” 魏来的身子猛地一颤,拿着香烛的手一抖,三支香烛“啪”的一声,尽数落在地上。 他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座已看不清面容的神像,脸色发白地喃喃自语道。 “前朝阴神!” …… 前朝阴神。 在任何一个王朝,无论君主多么开明贤能,前朝阴神都是一个禁忌的词汇,祭拜前朝阴神,轻则免职流放,重则性命不保。而在律法严苛的大燕朝,这更是株连九族的重罪。 走出神庙的魏来脸色阴郁。 他看着前方脚步不紧不慢的男人,鼻梁上的眉头几乎皱成了一团。 他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 前方的男人停下脚步,沉默地看了男孩好一会,方才说道。 “书里教人的道理大多正邪分明,黑白清晰。读得多了,便容易入魔。” “就像你这件衣衫,以前洁白无瑕,今日沾上泥土,洗不净,掸不去,从此怎么看都觉得刺眼。” “有的人穿着这衣衫得过且过地走下去,但入了魔的人,却不行。” “他必须洗净衣衫,才能继续上路。一日洗,日日洗,洗不净,便永远无法前进。而有一天,他洗累了,决定换个方法,去找那个让他衣衫沾上泥土的人理论一番。或许免不了会动手,或许他打不过那人,但他必须去做。” “因为他所学的知识,所读的文章,所明白的道理,都告诉他,他是对的。” “既然是对的,那就得争到底,不是吗?” 男人的语速很慢,也很有耐心,像是极力要让男孩明白其中的道理。 但遗憾的是,男孩脸上的困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愈发浓郁:“那他可以等,等到他足够强大,足够厉害的时候再去寻那人理论,不好吗?” 男人摇了摇头,一只手伸了出来,那只金色的蝴蝶悄然落在他的指尖,煽动着翅膀,美丽动人。 “北境最大的书院,叫无涯。” “何为无涯?” “学海无涯,苦海亦无涯。” “我的灵是蝴蝶,我的路却是沧海。” 说到这里,男人脸上露出苦笑。他耸了耸肩膀,语气变得萧索了几分。 “但很可惜……” “蝴蝶注定飞不过沧海。” 第十二章 算计与选择 回到乌盘城时,已至午晌。暴雨未歇,锣鼓巷中堆积的雨水化作溪流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一路流淌,直至看不见的路的尽头。 撑着伞与吕观山并肩而行的魏来一眼便看见吕府的屋檐下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一群人。他们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其中不乏有人坐在或蹲在地上。唯有一位身材壮硕,两鬓生着些许白发的中年男人,腰身笔挺地站在那处,目光朝着屋檐外的雨帘急切地观望。 待到他瞥见魏来与吕观山二人,那男人的眼前一亮,一只脚便麻利地朝着身旁蹲着的同样壮硕的少年狠狠踢了过去。少年如梦初醒地站起身子,对上的却是男人狠厉的目光,身材魁梧的少年顿时如落汤的鸭子一般,耷拉下了脑袋。 而这时,吕观山与魏来也走到了府门口,魏来沉默不语,只是眨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吕观山则收起了雨伞,朝着那男人拱手问道:“孙馆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贵干啊?” 中年男人没有应话,而是转头看了身旁那些匆忙起身的弟子们一眼,嘴里厉声言道:“还不给吕知县和魏小哥跪下?” 这话出口,以他身旁那壮硕少年为首的一群人赶忙跪倒在地,齐声言道:“谢过吕知县、魏兄救命之恩!” 此音落下,那群武馆学徒模样的众人便站起了身子,而那壮硕的少年似乎同样也打算如此,可是他的一只脚方才撑起,耳畔便又响起了那中年男人的声音:“谁让你起来的?” 少年一愣,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却不敢忤逆男人之言,只能是一脸愤恨地再次跪下。 魏来认得他们,那壮硕的少年便是昨日险些将他至于险地的孙大仁,而一旁的中年男人,则是贯云武馆的馆主,孙大仁的父亲——孙伯进,至于身后的众人自然便是这贯云武馆的学徒了。 “孙馆主这是何意?有什么事还是请少公子起来再说吧。”吕观山说着身子上前一步,伸手便要搀扶起跪拜在地的孙大仁。 但孙大仁显然有所忌惮,并未有在第一时间站起身子,而是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哼,既然知县大人发话了,那你就起来吧。”孙伯进冷哼一声,如此言道。 听闻此言的孙大仁这才喏喏地站起身子,但却依然低着脑袋,不敢多言半句。 孙伯进转头看向吕观山,他的面色在那时一正,脸上的神情顿时肃穆了起来,正当魏来奇怪对方要说些什么的时候…… 扑通! 只听一声轻响,那年过半百的壮硕男人竟然就这样双膝着地地朝着魏来跪了下来。 “爹!” “师父!”莫说魏来与吕观山,就是与之同行而来的孙大仁以及诸多学徒们都未有料到孙伯进此举,皆在那时发出一声惊呼。 但此刻的孙伯进对于诸人的反应却是视而不见,他朗声言道:“孙伯进谢过二位昨日大恩。” 说罢这话,他根本不给魏来与吕观山半点反应的时间,便低下身子连磕三个响头。每一下都用力极大,好似要将吕府门前的地面砸穿一般。 有道是知子莫如夫,自家儿子对于吕砚儿的那点小心思孙伯进看得是清清楚楚,昨日他便是怕自己这儿子做出些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便一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可谁曾料想,孙大仁没有去对赵天偃动手,反倒狠狠扔了那苍羽卫首领罗相武一块石头。 这事,就是三岁的小孩也知道,是要杀头的事情,那时的孙伯进可谓亡魂大冒,乱了手脚,幸好魏来主动承认了罪行,虽然不知他们是如何让那位大人物改了主意,但孙伯进却明白,此事若是落到孙大仁的头上,那他估摸着就得来一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了。 吕观山见孙伯进执意如此,劝解了几句之后,便索性收了声。 直到孙伯进行完了他要行的大礼,吕观山才再次伸手,将这男人从地上扶起。 “孙兄不必客气,这都是吕某人该做的事情,世侄年幼,有些少年意气也是好事,只是以后还得好生管教,分清楚时候才是最重要的。” 孙伯进面有愧色,他长叹一口气,颇有些痛心疾首的言道:“唉!都怪我平日里纵容他惯了,若是昨日魏世侄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孙某人必将这孽子乱刀砍死,让他去九泉之下为世侄赔罪!” 吕观山连连摆手,言道:“好了,孙兄也消消气,阿来也侥幸躲过一劫,你也不必过多苛责世侄,今日听闻城南的堤坝有了破损,我这还要寻人去修筑堤坝,就不奉陪孙兄,他日得了闲暇,必定亲自上门叨扰。” 吕观山这话说得虽是客气,但却也俨然下了逐客令。 孙伯进见状赶忙上前拉住了吕观山,急道:“吕兄莫急,我这便带着我这些不中用的弟子去那堤坝处修筑大坝,我这些徒儿别的不敢说,但这体力活,一个顶十个寻常农夫都不成问题,今日此事便包在我孙某人的身上了!” 孙伯进能在乌盘城站稳脚跟,靠的便是一身蛮力,市井之中早有传言,说这孙馆主已破开了第二道神门,是实打实的灵台境的高手,手下的弟子中的佼佼者也触摸到第一道神门,这样的武夫干起力气活来,以一顶十,倒也并非虚言。 吕观山一只手抬到了自己的身前,沉吟了一会,这才点了点头言道:“那就劳烦孙兄了。” 孙伯进顿时面露喜色,在那时连连摆手言道:“应该的,能帮上吕兄,是我贯云武馆的福分,我这就带着弟子与我这孽子前去……”说道这处,孙伯进又顿了顿,像是忽的想起了什么,他一拍脑门又言道:“你看我这脑子,我听闻魏世侄近来也在修行武道,我虽学艺不精,但胜在浸淫此道多年,若是世侄不弃,明日起便可来我武馆,我必尽我所学好生教导。” 这个提议让吕观山都不免一愣,但很快他便笑着点了点头言道:“那便依孙兄所言。” 得到这个回答的孙伯进脸上的笑意更甚,他连连点头,这才领着诸多弟子冒着大雨朝着城南大堤所在的方向跑去。 …… 吕府门口的二人侧头看着那群在大雨中离去的身影,一老一少沉默了一会。 然后吕观山出言问道:“你觉得他如何?” 魏来眨了眨眼睛,说道:“知恩图报,很不错。” 吕观山转头看向魏来,目光柔和,语气温软:“教你一个道理吧。” “这世间有很多人,他们会对你说很多话,但说得再多、再好,都比不上他为你做上哪怕一件小事。看这个世界,用的得是你的眼睛,而不是耳朵。” “孙伯进是个武夫,但能在乌盘城站稳脚跟,光靠一身蛮力可不行,还得有脑子。” “他若是真的如他说得那般愧疚万分,昨日那番情形下,他早就该挺身而出,大义灭亲了。” “他没有做,可今日却又做了,为什么?” 魏来又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向吕观山,却并不答他此问。 吕观山面带笑意,再言道:“有道是窥一斑而知全豹,小到乌盘城,大到大燕朝,都是如此,风平浪静、笑面盈盈的背后藏着的是利弊权衡、尔虞我诈。” “朝廷要派督办查我的事情早就在乌盘城传开,从昭星正神到昭月正神,朝廷想要扶持乌盘龙王的意图再明显不过,当年你爹落得什么下场,今日我便有可能落到什么下场。砚儿才十六岁,便排到宁州龙虎榜的七百九十六位,这般年纪便能挤入龙虎榜前一千位,比起赵天偃也不遑多让,赵共白看重砚儿的天赋,也知道再大的乱子闹到最后也只是大燕的家事,没人敢将这事牵扯到无涯书院。所以这门亲事他赵共白才敢提起。” “可除开了砚儿,我吕观山这个知县还能当多久,却已经是摆在了明面上的事情。我走了,新的知县总归得上任,与我走得太近,新来的知县便免不了打压、敌视。他们当然也就不敢再与我亲近。” “可昨日却发生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大名鼎鼎的苍羽卫放了你这傻子。为什么?” 吕观山顿了顿,又言道:“因为你的名字叫魏来。” “你爹是魏守,是我吕观山的师弟,也是这宁州州牧大人当年的得意门生。苍羽卫不敢得罪你,那便说明州牧大人还念着这份旧情,要保你。你看,徒孙既然要保,我这个徒儿想来也不会放任不管。那区区几个苍羽卫便不见得能奈何得了我了,况且我还应了朝廷,五月十四之后便会修缮龙王庙。” “这样一来,我这个知县似乎又能当下去了,那当然他们就得好好抓住这机会,再与我走动走动。这叫什么?识时务。” 吕观山结束了自己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然后挑眉看向魏来,眸中泛起阵阵笑意,似乎在询问魏来听懂了没有。 但魏来却只是一个劲地眨着眼睛,像是很努力地在消化吕观山的话,却不得其法一般。 吕观山伸出了手,摸了摸魏来的脑袋:“小小的乌盘城便如此盘根错节,各有算计,那大道朝堂,各位藩王,各方宗门,乃至皇子大臣之间的博弈便愈发的复杂。” “你看不透乌盘城,便看不透大燕朝,留在这里,就要卷入其中。” “听我的话,随曹老去天罡山吧,有那份恩情尚在,我相信他会待你不错的。” 所谓图穷匕见,到了这时魏来才明白过来,吕观山讲了这么多,原来是为那位曹老头当说客来了。 明白了这一点的魏来既不恼怒,也不烦躁。 他只是转身仰头看向吕观山,脸上荡出了一抹笑意:“那我也教老爷一个道理吧。” 吕观山一愣,问道:“什么道理?” “讲道理前,得先听人将话说完。” “何解?” “知恩图报,我说的是孙大仁。” 说着,魏来伸出了手,将一样事物塞到了吕观山的手中。 吕观山打开一看,方见那是一张被折叠好的百两银票,魏来的身上显然不会有这一笔巨款。想来定是方才孙大仁偷偷塞给他的东西…… 第十三章 奇遇 吕砚儿离开的次日,魏来如约前往贯云武馆。武馆中的学徒一反常态,对他笑脸相迎,馆主孙伯进更是亲自在武馆外等候,热情地领着魏来走进武馆。 魏来并非首次来到这里。早在十年前,他六岁时随父母来到乌盘城,父亲魏守就曾将他送到这里。然而,后来发生了变故,他便再也没有来过。 故地重游,魏来脸上仍是那副懵懂无知的神情。这是他作为傻子的伪装,在真相揭晓之前,他必须一直装傻。 孙伯进热切地拉着魏来介绍武馆的陈设,包括十丈见方的演武台、各种淬炼肉身的武具以及演练实战身法的木桩。这些东西,魏来有的熟悉,有的则是后来翻修所建。武馆规模宏大,远非吕府可比。 贯云武馆有八十余名弟子,加上所请的教习和打理的仆人,总人数近百。能得到孙伯进亲自指点的弟子寥寥无几,只有那些凝出三枚以上武阳神血的人,才有这样的待遇。而今天,魏来这个傻子,因为吕观山的面子,也享受到了这样的殊荣。 魏来心中暗自感慨,一个乌盘城的知县就能让武馆馆主为一个傻子闭门授业,那若是州牧、王侯,甚至是圣人,又会如何呢?吕观山曾说,天下事盘根错节,黑白、规矩早已混淆,今日魏来对此又有了更深的理解。 孙伯进对魏来的教导可谓用心良苦,他使出浑身解数,甚至亲自用灵力引导魏来的经脉,试图找出问题所在。但吕观山都束手无策的难题,他一个灵台境的武者又如何能解决呢? 直到夜幕降临,孙伯进累得口干舌燥、满头大汗,而魏来依旧一脸傻笑,没有任何进展。孙伯进有些犯难,他可不想就这样放过与吕观山拉关系的机会。 夜幕降临后,孙伯进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一枚丹药,塞到魏来手中,满脸肉痛地说:“这药可是宝贝,听伯伯的话,吃了之后回去盘膝打坐,用伯伯教你的办法感应气机,一定能凝出精血的!” 魏来似乎感受不到孙伯进的心痛,他满脸笑意地点了点头,在孙伯进不舍的目光下,欢快地离开了贯云武馆。 魏来先去了龙王庙,天下着大雨,又时值傍晚,庙中无人。他没耽搁多久,便回到了吕府。 大概是因为雨大,喜欢在院中木亭里喝酒吟诗的曹老头也不见了踪影。魏来乐得清闲,免得又被他拉着威逼利诱,非要带他回天罡山。 他钻进自己的厢房,如往常一样锁好门窗,将新买的匕首和藏在床底下的物件拿出来,继续在背上纹那道古怪的“龙相”。 虽然免不了受些皮肉之苦,但魏来早已习惯。可奇怪的是,今天做完这些,收拾好满地狼藉后,魏来却毫无睡意,在床上翻来覆去,窗外绵绵不绝的雨声让他心烦意乱。 这么多年来,魏来很少失眠,这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也说不清楚是因为吕砚儿的离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索性从床上坐起,推开房门,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中倾泻的暴雨出神。 看着看着,一阵夜风夹着雨水迎面吹来,魏来冷得打了个哆嗦。他的怀里有东西掉落,发出一声轻响。 魏来低头看去,却是一枚白色丹药。他这才想起,这是孙伯进送给他的铭血丹。 魏来将丹药捡起,托在手中细细端详。那丹药圆润光洁,如镀白玉,隐隐泛着光泽,凑近一闻,药香扑鼻,让人神清气爽。 这样的丹药自然不是凡品,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铭血丹。魏来念叨着它的名字,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阿爹,什么是铭血丹?”六岁出头的魏来拿着那枚光洁如玉的丹药,站在奔涌的乌盘江畔,脆生生地问道。 穿着一身青色长衫的笔挺男人转头朝着男孩微微一笑,然后伸出了手。男孩很是自觉地拉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牵着魏来,朝着乌盘江走去。江风拂面,将男人的衣衫吹得有些凌乱。 “修行之道,由简入繁,越往上走,便越是举步维艰。但这并不代表,前面的数境就不重要了,恰恰相反,前几境的深浅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大多数人修行之路的终点在何处。虽然并非绝对,但却是这世上大多数势力选拔可造之材,也就是他们世人口中的圣子最为重要的标准。” “有道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想要去到高处,下面的基石就得足够结实才行。就拿武阳境来说,凝出一滴武阳神血便能算作入境,但要破境,则需要足足七滴神血。而有的人或碍于天赋,又或者身子患有什么隐疾,无法凝出那么多的精血,又或者想要锦上添花,多凝出几枚精血,为之后的路做好铺垫,由此这铭血丹便孕育而出了。” 男人说了一大通,魏来却皱起了眉头,满脸不满地说:“阿爹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说什么是铭血丹。阿爹再这么话痨,回去我就告诉娘亲你昨天又把朝廷给你发的俸禄分了一半给街西的老婆婆。” 男人尴尬地笑了笑,对自己这颇有几分小大人模样的孩子毫无办法。 “咳咳。”他干咳两声,又说道:“铭血丹可以让第一境尚未破境的修士,体内再凝出一枚精血。当然,需要付出的代价是,体内血气与丹田的联系会因为这铭血丹庞大的药效而隔断,直到推开第一道神门,这样的情况才会好转。换言之,就是一旦使用了铭血丹生出一枚神血后,修士便再也无法凝出任何一枚神血。” “也就是说……” “我懂了爹!”魏来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打断了男人的话。 男人颇为尴尬地收了声,还伸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 魏来白了自家老爹一眼,脸上的神情忽的暗淡了几分,他又看向手中那枚丹药:“所以,阿爹给我这枚丹药是想让我用这丹药凝出神血吗?” 男人点了点头:“当然,决定权在你。你的身子骨弱,我和你娘这些年也想了些法子,想要帮你凝出神血,踏入武阳境。这样一来,多少可以缓解你体内的积郁,但结果大都不尽人意。吞了这枚铭血丹,你便入了武阳境,虽然一辈子都止步于此,但总好过活不过十六岁的命运吧?我和你娘对你可没什么大的期望,只希望你小子能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便足够了。” 魏来低下了头,他知道这是父亲在宽慰他,希望他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但未来与性命,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依然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魏来陷入了沉默。 男人也不催促,只是微笑着看着男孩。 但当他发现男孩稚嫩的脸蛋上,眉头几乎挤作一团时,男人却伸出了手,再次拉起了男孩的小手,在对方疑惑的目光下言道:“你才六岁,十六岁还有很远,不用这么急着做决定。先不想这些,走,今日阿爹带你去看看你以往没看过的东西。” “什么东西?”魏来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 男人青色的衣衫忽的涌动,他左手的手背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时亮起,是一道青色的光芒。那光芒飞遁而出,去往不远处的急促的江水。青光如流影一般划过江面,刹那间江面如同沸腾了一般,以那青光划过的残影为界,朝着两侧翻涌,竟然生生从中分开,在川流两侧让出了一条道来。 魏来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这奇异又壮丽的景象,眸子中光芒闪动。 “去了就知道了。”男人却也调皮地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然后拉着魏来一路小跑着去往那处。 第十四章 江神的命运 魏来跟着父亲走在泥泞的路上,他的新靴子沾满了泥巴。往常听话的他,这次却没有心思去想母亲看到靴子被毁会有多生气。 魏来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他看着两侧平整如镜的水墙,墙内的鱼虾和水草清晰可见。他不禁看得有些出神,手指不自觉地伸了出去,轻轻点在水墙的“墙身”上。 那轻轻的一下,墙身上顿时荡开层层涟漪,靠在墙身边缘的鱼也受到了惊吓,一摆鱼尾,溅起些许水沫落在魏来身上,然后窜入江水深处消失不见。 魏来看得有趣,便不再满足于只是手指触摸水墙,他将袖子扎起,整个手臂都伸进了水中。他在水中一阵搅动,惊得周遭的鱼虾纷纷退避三舍。 走在前方的魏守回头看了看玩得兴起的魏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但很快又强迫自己板起脸,说道:“阿来,忘了爹是怎么教你的吗?” 魏来闻言,极不情愿地收敛起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低下了脑袋,嘟囔道:“万物有灵,非迫勿扰……” “那还不把手收回来?”男人又言道。 “哦。”魏来闷闷地应了一声,正要将手从水墙中抽出,可就在这时,魏来的手臂与水墙交界处忽然涌出一道道黑气,魏来的手如同被固定在了其中,任凭他使出浑身的气力,也无法将之抽出。 随着那些黑气渐渐变得浓郁,水墙周围的鱼虾似乎感觉到了危险,纷纷转身快速离去,转眼间,水墙外围便没了任何活物。 而水墙下的泥沼中,却忽的有什么东西开始耸动。 底层的泥土不断地隆起、落下,再隆起、又落下,并且不断地朝着魏来靠近,不过眨眼间那泥土下的东西便来到魏来的身边。 一只森白无比的手从那泥土缝中伸出,抓住了魏来的手臂,巨大的力道拉扯下,魏来的身子便有小半入了水墙之中。 “阿爹!”年幼的魏来发出一声惊呼。 话音未落,身着青衫的魏守便已然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一把抓住了魏来的另一只手臂,双眸之中煞气涌动,右臂上青色的事物再次亮起,一只浑身沐浴着青色火焰的麻雀便于那时自他手臂上飞出。 “魏某所辖之地,岂容尔等魑魅为祸?”魏守冷哼一声,面寒如雪。那麻雀与之心意相通,当下便是振翅一鸣,青色的火焰自它嘴里喷出而出。 青色的火焰穿过水墙直直地落在那只森白的手臂上,森白的手臂燃起,发出“滋滋”的声响。 “嘶!”而那躲藏在泥土下手臂的主人更是发出阵阵非人非兽的凄惨哀嚎。 它顾不得再拉扯魏来,只能是带着那着火的手臂再次遁入泥土中,伴随着阵阵被灼烧而升起的青烟,飞速地逃离此地。 直到那古怪事物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水墙的那侧,魏来才从这般变故中回过神来。 咕噜。 他咽下一口唾沫,脸色苍白,也顾不得自己湿透了的半边衣衫,便看向自己的父亲,问道:“阿爹……那是什么?” 魏守的一只手缓缓伸出,方才那只麻雀收敛了周身青色的火焰落在了男人的手指上,它咕咕地叫了两声,便化作流光遁入了男人的手臂中。 “水鬼而已。”这时,魏守整了整自己略显凌乱的青色长衫,嘴里淡淡应道。 魏来这才注意到自己湿透的衣衫,他朝着故弄玄虚的老爹翻了个白眼,稚嫩的脸蛋上眉头皱起,问道:“这里离乌盘城这么近,怎么会有水鬼?” 魏守不语,只是同样皱起眉头,在两侧水墙所让开的泥泞小道上来回踱步,似乎在寻找着些什么。数息后,他的脚步忽的停下,头也不抬地言道:“江大无神,水恶鬼生。” 小小年纪的魏来,自然听不懂自家父亲在说些什么,他正要发问。 却见那青衫男子猛地一脚跺在那泥泞的小道上,烂泥四溅,娘亲手为他们爷俩做的马靴在这一脚过后,更惨不忍睹。 一想到回家后娘亲发火时的模样,魏来看向男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怜悯了起来。 但魏守似乎忘了这茬,一脚接着一脚地踩在那处,力道一次大过一次。 这叫破罐子破摔吗?魏来看着眼前的老爹,心头暗暗想着。 可就在那时,魏守又是一脚落在了地面上。 轰! 随即,竟有一声闷响荡开。 以魏守脚心为原点,一道蛛网般的裂纹在那泥泞的地面上蔓延开来。 “爹?这是?”魏来奇怪地问道。 魏守不语,运集起浑身的力道趁热打铁似的又朝着那地面踩下一脚。 轰!!! 一声更大的闷响从魏来的脚下升起,接着还不待他反映过来,他脚下的地面便忽的倾塌,他的身子随即狠狠的摔了下去。 …… 魏来忍受着身下积水中传来的刺鼻气味,艰难地爬起身子,他看向一旁同样满身污水的父亲,埋怨道:“阿爹,若是娘亲回去看见了我们这番模样,到时候……” 魏来的话,说到一半忽的戛然而止。 眼前的景色让他目瞪口呆——这是一座矮小的房间,顶部便是乌盘江的湖底,房屋的顶部似乎已经与泥土融为了一体,不断有水渗下,滴滴答答地在这矮小的房间中响个不停。 “阿爹?这是哪里?”小孩的天性使然,让魏来很快便忘了之前的不快,拉着魏守的衣袖追问道。 “看看不就知道了。”魏守似乎很享受来自魏来的崇拜。他笑道,一只手伸出,打了个响指。 他左臂处青色的光芒亮起,浑身燃烧着青色火焰的麻雀再次飞出,将这被埋藏在黑暗深处的小屋照得透亮。 借着这光芒,魏来终于是将这矮屋中的景象看得真切。 那已经到了魏来腰部的积水中下似乎有一些诸如烛台、瓷碗、香台之类的事物,但要么锈迹斑斑,要么支离破碎,又或者干脆长满了青苔。只有距离魏来不过五六尺之遥的前方矗立着的一尊雕塑,还勉强称得上完整。 只是上面同样生满了青苔,又有阴影遮盖,故而看不真切。 “青虎。”魏守说道。 那青色的麻雀与之心意相通,发出一声清鸣,便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那雕塑前,它周身青色的火焰大盛。不过巴掌大小的身躯,却在那时吐出了熊熊烈火,倾洒在那座一丈高的雕像上。 滚滚热浪袭来,魏来下意识地用衣物遮住了自己的脸庞,直到好一会之后,他的耳畔响起魏守的声音:“好啦,看看吧。” 魏来这才觉察到那滚滚热浪已经散去,他抬眸看向那雕塑所在之处。 眼前的事物不禁让他有些发蒙,那是一尊头颅高昂,双角朝天,前蹄扬起的巨牛雕像。 雕像的周身布满了各种划痕以及岁月与流水侵蚀下的凹陷,显得暮气沉沉,但魏来依然从牛头高昂的姿态中瞥见了一股穿越岁月破开尘埃而来的睥睨四方。 “他是这方水域曾经的江神。”魏守来到了魏来的身侧,一只手放在了魏来的肩膀,与儿子一道抬头看着那尊巨牛的雕塑。 魏来眨了眨眼睛:“曾经?那现在他不是了吗?” “大概二十多年前吧,便彻底断了香火。” “为什么?他不好吗?” “再不好也保了一方水域平安,没有功劳,多少有点苦劳吧。”魏守的声音低了许多,目光游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大燕朝得国不正,很多事情做得就绝了一点,这前朝旧神有一个算一个,无论善恶,大抵都不得善终。” 魏守的话虽然点到为止,但意思大概也都说得明白。奈何魏来年幼,就是再聪慧也想不明白其中的沟沟坎坎,曲曲折折。 索性,他也并不关心这其中曲折,而是伸出手指向那雕像问道:“那他死了吗?” 魏守耸了耸肩膀,无奈道:“那谁知道呢?” “那咱们可以再给他修个庙,让那些百姓来拜他,这样说不准……” “哎呀!”魏来的话说到一半,脑门便被魏守重重弹了一下。吃痛之下的魏来捂着发红的脑门,一脸委屈地看着魏守。 魏守却骂道:“你爹我这芝麻大点的官还是靠别人求来的,做了这事,你想让我丢了饭碗,以后咱们一家三口喝西北风去啊?” “那怎么办?”魏来揉着自己的脑门问道。 “什么怎么办?天下烂事多得去了,你哪里都管得过来。”魏守一本正经地训斥道。 魏来小声地嘟囔道:“那你带我来这里干嘛?” “朝廷好像从哪里请来了一尊大神,要镇压整个乌盘江的水域,那时这些沿江的小神估摸着都没了活路。看县志里这家伙以往还算不错,趁正主没来,我还能借借水道,便来看上一看,也算是谢过他替我这知县护佑一方百姓之恩。”魏守一脸轻松地说道,魏来却听得出,自己的父亲在这时心情似乎有些低落。 “难道就没有办法可以救他?”魏来本着替父分忧的心思,追问道。 “神这种东西,看上去高高在上,实则如无根浮萍,没了香火便没了气运,能有什么办法?朝廷摆在上面,旁人可不敢来拜。”魏守叹了口气。 魏来却兴冲冲地言道:“那咱们来啊!” “都说了正主马上就要到了,这水道下一次我可借不了了。”魏守朝着魏来翻了个白眼。 “这样啊。”魏来闻言脸上也露出了苦恼之色。 魏守似乎不愿自己的情绪感染到自己的儿子,他赶忙压下心头的抑郁,脸上堆起笑意,伸手摸了摸魏来的脑袋:“没关系,虽然咱们救不了他,但既然来了拜一拜,说不得他便又能熬下去呢?” “是吗?”魏来将信将疑地看向自己的父亲。 “嗯。” “那要怎么做?” “祭拜嘛,正常来说,要焚香上贡,咱们这地显然没办法上香,就拜一拜,看看身上有什么钱财能奉上一点,表表心意。” “怎么才叫表心意呢?” “当然越贵越好咯。”魏守笑道。 魏来一愣,低头看向了自己手中那枚晶莹剔透的丹药。 第十五章 雨中的吕府 “铭血丹?那个武馆馆主给你的?”曹吞云略带醉意的声音在魏来耳边响起。 魏来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回头看了看醉眼朦胧、提着酒葫芦的老人,点了点头:“嗯。” 此时,天色愈发昏暗,雨还在不停地下着。 雨水敲打着铺着鸳鸯瓦的屋顶,落入积水的院落,滴滴答答的雨声如爆竹般响个不停,但不知为何,夜却因此更静了几分。 “这东西不好。”曹吞云慢悠悠地说道,拿着酒葫芦的手放了下去。脚边的黄狗颇有灵性,抬起前肢,踮起后腿,一口咬住葫芦,然后用力甩头,葫芦便被它高高抛起,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它的后背上。 说完这话,曹吞云便倚着一旁被雨水打得湿透的木柱,饶有兴致地看着魏来。 “哦。” 不出所料,魏来的回答再次出乎曹吞云的意料。他转身便要回到自己那间不大的厢房中。 倚着木柱的曹吞云脸上肌肉抽搐,欲怒又止。他犹豫了一下,但想到某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还是压下心头的不忿,厚着脸皮对转身离去的男孩喊道:“老夫知道以你现在身子的状况凝不出武阳神血,但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只要你愿意与我回天罡山,好生调理个四五年,身上的隐疾便会好去大半。那时再修行虽然晚了别人一步,但只要肯下功夫,也不是不可能追上同龄人的。何必急功近利,吃下这样的丹药,自毁前程呢?” 魏来的脚步停了下来,这让曹吞云看到了一丝希望。 “前辈。”魏来平静地说道。 “我六岁那年便有人说过,我的身子不入武阳境活不到十六岁。” “今日,距离我十六岁的生日还有十七天。” 寥寥数语,却让曹吞云心头一震。他难以想象,魏来在说出这些话时,内心是怎样的平静。 他的喉结蠕动,下意识地吞下了一口唾沫,张开嘴问道:“谁说的?” “江浣水。”魏来回答道。 这个名字让曹吞云心头一紧。如果是他下的这样的定论,那魏来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厉害,难以发出声音。 魏来只是沉默地看了老人一会儿,然后便转过身,再次走向自己的房间。 曹吞云意识到,这场对话似乎就这样结束了。他有些不甘心,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魏来突然停下脚步,左手手臂向后一抛,一样事物朝着曹吞云所在的方向飞了过来。 “前辈不必担心,这件事情十年前,魏来便已经想明白了。” 说完,房门关上。 那被魏来抛出的事物正好落地,在木制的长廊地板上一阵滚动,最终停在了老人的脚边。 老人定睛一看,却是一枚洁白如玉的丹药。 …… 第二日清晨,魏来推开门时,屋外依然阴雨绵绵。 房门正对着的木柱上,一把匕首入木三分,上面插着一张被折叠好的信纸。 魏来走上前,握住匕首木质的刀柄,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刀柄传来,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他仔细打量着这把匕首,只见刀身雪白,即使在这昏沉沉的雨天,依然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刀身的右侧有一条贯穿整个刀面的黑色长线,像是镶入了刀身,给人一种神秘而又危险的感觉。 魏来试着用力拔出匕首,但匕首却纹丝不动。他皱了皱眉头,咬紧牙关,再次用力,却依然无法将匕首拔出。他不甘心,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直到满头大汗,才以一个极为狼狈的仰面跌倒的姿势将匕首拔了出来。 摔了个人仰马翻的魏来揉着屁股站了起来,走到木柱旁,捡起了飘落在地的信纸。 “小子,昨日我家阿黄嘴贱,吃了你那丹药。” “曹某人这辈子可不喜欢欠人人情,这把匕首叫黑蟒,十七年前我从鬼戎国皇宫偷来的玩意,当做赔偿。” “反正你小子也活不了了几天,就收着到时候给自己刨坑也能利索些。” “嗯,对了。” “去到了九幽黄泉,见着你那老爹,别忘了告诉他,不是姓曹的忘恩负义,是你小子油盐不进。想要托梦与我喝酒,曹某奉陪,想要索命,就另寻祸首吧。” “嘿嘿,我看那姓江的老头子就不错。” 魏来将信纸上的内容认真读完,然后又看了看那把匕首,最后将信纸小心地收进怀中,匕首则放到了他床下那个破旧的木箱子中。 魏来顺着吕府中的长廊走到厨房,准备做些吃的。吕府中最后一位仆人在昨日被吕观山遣走,想要果腹就只能自己动手。 雨下了太久,厨房中的柴火都有些潮湿,魏来费了好大的劲才点燃灶台。他煮了一锅清粥,又从角落里的坛子里捻出两根酸萝卜,切成丁状,一并用木案端着去到了吕府的正屋。 吕观山正坐在屋中的食桌旁,翻看一本古书,魏来瞟了一眼,上书《夏史通鉴》四字。魏来暗自腹诽,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看这些。他将木案中的清粥一人一碗摆好,又将筷子放到吕观山的面前,说道:“老爷,吃饭了。” 吕观山似乎看得有些着迷,嘴里应了一声“唔”,手上却还在翻阅那古书。 魏来也不管他,自顾自地剥开鸡蛋,然后一手拿蛋,一手举着筷子,风卷残云般消灭着自己碗里的米粥和盘中的酸菜。 直到他捧着大碗大口将碗里的米粥喝完,放下大碗时,吕观山还是保持着魏来进门前的姿态,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他身上静止了一般。 魏来收拾好自己这边的碗筷,用袖子擦干净嘴角的米粒,这才抬头看向那儒生。 “曹吞云走了。”他说道,将怀中的信掏出来,顺着桌面递到了吕观山的身前。 “知道了。”吕观山点了点头,目光依旧放在那书上。 雨顺着吕府正屋屋顶的瓦缝淌下,在屋檐处如珠帘般垂落。 屋中的男孩不急不怒,看着男人继续说道:“你也不必生气。” “你要走你的路,我要走我的路,我想明白了,我不会再拦你。嗯,我也拦不住你。” “我想让你陪我去个地方,去了我就答应你,搬回老屋。” 男人翻阅书页的手在那时停住,他顿了顿,才转头看向魏来,问道:“何处?” 魏来眯着眼睛,傻笑了起来,说道:“去了就知道了。” 男人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魏来笑起来的样子、说话的语调,都像极了当初那个在夜里与他促膝长谈的书生…… …… 魏来要带吕观山去的地方并不远,二人打着伞,穿过锣鼓巷,沿着瑞龙街走到尽头,出了乌盘城。沿着偏离官道的小路走上一刻钟的光景,便到了那处。 这是一个荒凉的小山丘,因为下了太久的雨,上山的路滑得厉害。魏来索性收了雨伞,将之扔到草丛深处,又看了几眼,确保自己不会忘了放在何处后,便手脚并用开始沿着泥泞的小道往上爬。 身后的吕观山脚步轻盈,撑着雨伞却犹如闲庭信步,与前方满手泥巴的魏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他似乎已经猜到了要去哪里,面色有些阴翳,一路不语。 这条道魏来显然经常来,即使如此雨天,他也很快爬到了半山腰处。 那是一处相对平坦的所在,生着几颗半死不活的小树,像是被谁生生搬来硬埋在此处的一般,地上的杂草高度出奇地一致,也像是被人为修剪过一般。 而在那倚着山丘里处,两个小土堆显得尤为扎眼。 很显然,那是谁的坟墓,只是不知为何寒酸到了这个地步,连墓碑都没有留下。 吕观山的脸色愈发阴翳,他走到两个土堆前,沉默了一会儿,这才看向身旁衣裳上满是泥土的魏来,问道:“带我来见你爹娘,是想让他们出来骂我托孤不利,还是撕毁婚约呢?” 魏来摇了摇头,指了指那两个土堆周围的空地。 “这里的风水不错,居高临下,还坐南朝北,看得着乌盘城,瞟得到乌盘江。用风水先生的话说,这是荫庇子孙的好地方。” 男孩自言自语地说着,微微一顿,接着便抬头看向有些疑惑的中年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选一个地方吧。” “六天后,我好帮你收尸。” 第十六章 雨中的帮助 也就是在与吕观山去过魏来爹娘坟墓的次日,魏来便收拾好了自己的行囊——一个与他等高的木箱和一把油纸伞。 天空依旧下着雨。 魏来不想让雨水打湿木箱中的被褥,便在木箱外包了厚厚的一层油纸。他顺着吕府内的长廊和屋檐,艰难地将木箱拖到了吕府门口——吕观山没有来送他的意思,一大早就穿着许久未穿的官服,急匆匆地出了门。 听说河堤那边又出了问题,作为知县,他自然要身先士卒,以至于连魏来亲手做的早饭都没顾得上吃。 至于这到底是真的还是不想见到魏来,魏来就不得而知了。 世上很多男人都这样,年纪越大,有些话就越难说出口,心里憋着难受,就干脆找个借口避开。在这一点上,吕观山和他爹很像。 想到这里,站在吕府门口的魏来叹了口气,倒不是因为吕观山,而是这雨实在太大了,如果就这样走回老屋,他那箱子“宝贝”恐怕得报废大半。没有了吕府这个可以白吃白喝的靠山,魏来以后的日子会很拮据,把这么一箱子家当报废在雨中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但再拖下去也不是办法,毕竟魏来很清楚,这雨是停不了的。 “唉。”男孩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不再这么耗下去。他歪着脖子夹紧伞柄,拖着那个大木箱慢慢地走出了吕府的大门。 木箱在锣鼓巷浇湿的地面上拖动,尽管魏来尽可能地调整了雨伞的位置,宁愿自己被淋湿,也不想糟蹋了木箱,但雨实在太大了,即使裹着一层厚厚的油布,魏来还是感觉到木箱在这短短数丈的拖行距离中已经被侵入了一些雨水。 他老爹留给他的老屋距离吕府不算近,这样走过去,光是想想开箱后的景象,魏来的眉头就皱成了一座小山。但开弓没有回头箭,魏来只能咬着牙尽可能快地拖行那木箱。 大概又走了十余丈,老屋还遥遥无期,魏来的身子却已经被雨水打得湿透,雨水随着忽起的狂风扑面而来,糊到了魏来的脸上,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路也有些看不清。 心中暗骂一声晦气的魏来,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打道回府和吕观山再商量商量,多蹭几天。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抓住了魏来拖行的木箱。 “我来帮你。”那只手的主人说道,魏来眼中重如千钧的木箱,就这样被那只手轻松地提了起来,扛在了主人的肩上。 魏来愣了一下,他伸手擦干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眼前是一个身高七尺开外的壮汉,此刻正一脸得意地对着他咧嘴憨笑。 是孙大仁。 “听说你小子也被吕知县扫地出门了,是不是打人家女儿的主意被他发现了?”浑身被大雨淋得湿透的孙大仁拍了一下魏来的肩膀,满脸揶揄地问道。 魏来回过神来,他揉着生疼的肩膀,眨了眨眼睛,很快便进入了应有的状态——木讷又有些呆滞地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像是被突然出现的孙大仁吓傻了一样。 “这么看着我干嘛?我又不会吃了你!”孙大仁有些不悦,按照以往的性子,这个时候他肯定会把魏来拉到身边,用他那孔武有力的手臂夹着魏来的脑袋,凶神恶煞地问上几句“你说对不对?”“你这怂货,孙爷爷几天就给你长长胆色。”之类的话。 但今天的孙大仁却有些不同,即将在他脸上漫开的怒色,转瞬又被他压了回去。 他依然满脸不悦,但嘴里却说道:“给老子撑伞,我送你回去。” “啊?”魏来一愣,随即露出恍然之色。他赶忙点了点头,道了声:“哦。” 然后手忙脚乱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雨伞,踮着脚极力想把伞撑过孙大仁的头顶。 “给我遮个什么劲,给你的破箱子遮!”但没走几步,孙大仁的怒骂声又响了起来。魏来无奈,只好又手忙脚乱地给箱子遮雨。 …… 魏来的老屋位于乌盘城的正街瑞龙街,临近乌盘江的南侧,地段自是无可挑剔,出门便是乌盘城最热闹的集市。毕竟他老爹也曾是这乌盘城的知县,买一处好点的宅邸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老屋除了地段好,其他方面并无任何出彩之处。 “咳咳咳!” 大概是因为大雨没日没夜地冲刷,老屋的院门还算干净,但一推开院中正屋的房门,房门上经年累月堆积的灰尘便扑面而来。魏来早有预料,在孙大仁踹开房门的脚抬起时,就已经躲得远远的。但孙大仁就没那么幸运了,一脸灰尘的他,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好半天才缓过劲来。 他在魏来心疼的目光下,将木箱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嘴里抱怨道:“魏来,你这破房子也太脏了吧?” 魏来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说话。 孙大仁没好气地看了魏来一眼,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了正屋的太师椅上。身材魁梧的少年审视着这个久无人迹的屋院——院子不大,数丈见方,正中有一棵桃树,不知是何品种,已经结出了青果,还未来得及完全长开。正屋的陈设很简单,几张椅子,一张桌子,除此之外就是有些破烂的墙面和立柱。孙大仁暗暗想着,或许这是当年那场大水留下的后遗症。 孙大仁还在感叹时光荏苒,魏来却已经麻溜地扯下了木箱上的油布,打开了自己的木箱,开始仔细检查自己的家当。 被褥的边角有些湿润,但问题不大,拿火烤一下,今天晚上就能用。为数不多的衣物包裹在被褥下,大都完好无损,最重要的火折子也没有任何问题,依然可以正常使用。魏来看到这些,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喂。”这时,耳边又传来孙大仁的声音。那个壮硕的少年一脸傲慢地斜视着他,问道:“你小子以后打算怎么办?” 魏来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神情困惑,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这里就挺好的啊。” “那你吃什么?”孙大仁又问。 魏来蹲下身子,在木箱里一阵翻腾,好一会儿才从木箱底部掏出一样东西,在孙大仁面前得意地展开。孙大仁定睛一看,不禁哑然失笑——那是一张银票,一张前些日子他偷偷塞给魏来的银票。 一百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按照大燕境内的物价,这一百两银子足够魏来安稳地过上四五年,要是他再节省一点,说不定还能从哪里买个媳妇。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孙大仁有些苦恼,不知道该怎么跟魏来讲清楚这个道理。今天,他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用自己不怎么灵光的脑子想了一会儿,走到魏来跟前,在魏来畏惧的目光下,一把搭在魏来的肩膀上,热情地在魏来耳边问道:“昨天我爹给你的那颗丹药,你吃了没?” “我娘说过,是药三分毒,我又没病干嘛要吃,倒是被府中的黄狗偷吃了。”魏来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孙大仁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铭血丹虽然不算名贵,但也有价无市,朝廷把控得很严,没有门路很难搞到,黑市上早就炒到了千两一枚。这么贵重的东西,魏来竟然拿来喂狗,大概也只有他这样的傻子才能做得出来。 “怎么?难道馆主要要回去?”魏来好奇地看着孙大仁。 孙大仁脸上的神色一滞,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干笑道:“怎么会呢?我爹向来一言九鼎,怎么会干这种事情,你放心吧!” 孙大仁拍着胸脯说完这话,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我爹已经给我联系好了,固州乾坤门的胡长老年末就会来乌盘城接我去乾坤门,那可是固州数一数二的宗门,到时候你孙爷爷可就是一飞冲天,成为人中龙凤了。” 说着,孙大仁还扬起了头,一脸得意地准备接受魏来羡慕的目光。 “那乾坤门一定比无涯书院厉害很多吧?”可魏来却领会不到孙大仁的心思,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直戳孙大仁的痛处。 “咳咳咳!”孙大仁又发出一阵急促的咳嗽,低着头在心里默念:别生气,别生气,这傻子救过你的命。 一连念了七八遍,才平息了心中的怒火,眯着眼睛皮笑肉不笑地对魏来说道:“差不多吧,但也差不了多少。你看,反正你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不如到时候跟我一起去乾坤门吧,有我罩着你,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 魏来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孙大仁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他愣了一下——是真的愣了一下。 过了几息的时间,才眨着眼睛问道:“跟你去那里能娶到媳妇吗?” 这一次,轮到孙大仁发愣了。 接着,他猛地一拍魏来的肩膀,不顾魏来一脸吃痛的表情,挤眉弄眼地笑道:“可以啊,你小子这么快就想另觅新欢了?” 然后他又一脸豪气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爽地说:“没问题,到时候乾坤门的姑娘,第一漂亮的归我,第二漂亮的归你,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你当。” 魏来连忙点头,不忘纠正道:“同当。” “妈的,这个时候怎么不傻了?” 第十七章 借宿老者 魏来费了好大的劲,才终于送走了这位不请自来的“大哥”。 为了让孙大仁相信自己对他的“忠心”,魏来可没少下功夫,这才满足了孙大仁不知从何而来的保护欲。 时间已经到了正午,魏来吃了两个馒头,喝了些清水,便开始收拾屋里的东西。老屋里的东西在当年的大水之后,坏的坏,烂的烂,如今除了正屋的几张椅子和厨房的石灶外,再也找不到一件能用的东西。魏来把屋里打扫干净,在地上铺上被褥,勉强算是有了个睡觉的地方。唯一让他烦恼的是,厨房里堆着的柴火早就潮湿发霉,不能再用了。他想找个时间去外面砍些回来,但这样的雨天显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 魏来叹了口气,又从怀里掏出那张银票,只有看到它,魏来心里才能稍稍踏实一些。 收拾好一切,时间已经到了傍晚,魏来看看阴沉的天色,又在屋檐下啃完了最后两个馒头,便拿起雨伞,钻进了雨帘。 和往常一样,他还是雷打不动地去了龙王庙。这么多天的大雨,庙里的香客少之又少,魏来也省去了很多麻烦,不到半个时辰就做完了他那不可告人的“勾当”。 雨下得很大,天色也暗了不少,站在龙王庙屋檐下的魏来有些发愁。 这么大的雨,就算打着伞,也难免会被淋湿,怀里的荷包要是再被打湿,今天的辛苦就白费了。但魏来也知道,这雨是小不下来的。 他撑开雨伞,咬咬牙,正要走进雨幕。 轰! 一声闷响突然传来,魏来吓了一跳,抬头看向天空,以为是雷声,可奇怪的是,这一声闷响之后,雨却小了下来。 魏来眨眨眼睛,心里犯起了嘀咕:难道这老蛟蛇也有打盹的时候? 他这么想着,也没有去深究其中的原因,赶紧趁着雨小的机会,撒开腿狂奔起来。 老屋离龙王庙比吕府近很多,魏来不到半刻钟就跑回了家。 奇怪的是,他前脚刚迈进屋里,天空就又是一声闷响,刚才小下来的雨又哗哗地下大了。 收好雨伞的魏来,转头看着已经完全黑下来的天色,皱着眉头发了会呆,却怎么也想不明白,便也不再去想。 …… “啊!!!” 六年没有人气的魏府,今天晚上亮起了烛光。 魏来光着膀子,用曹老头留下的匕首划开自己的后背,把从龙王庙神像后背上刮下来的金粉撒进伤口里。阵阵火辣辣的刺痛让魏来发出痛苦的低吼,这样的情况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疼痛才慢慢减轻。 几乎昏厥的魏来趴在地上,满头大汗地喘着粗气,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却顾不上其他,第一时间拿起地上的铜镜,歪着脖子看着镜子里的景象——那没有点上眼睛的龙相已经到了收尾阶段,只剩下三道画好的鳞片还没有镶上金粉。 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今天是五月初九,吕观山要做的事情是五月十四,他十六岁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五,一切都还来得及,只要天气还像今天这么好就行。 咚咚咚! 正想着,府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魏来惊得坐了起来,迅速把自己的家当塞进木箱,然后穿上衣服,站起来透过里屋敞开的门看向院门方向。 咚咚咚! 敲门声再次响起,声音不大,但很急促。 魏来心里想:都已经到了亥时,会是什么人来这里呢?难道是孙大仁去而复返? “谁啊?”魏来警惕地高声问道。 咚咚咚! 门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不停地敲着院门。 魏来皱起眉头,把匕首黑蟒反握在手中,藏在袖口下,又拿起烛台,这才小心翼翼地顺着院子两边的走廊走到院门前。 咚咚咚! 敲门声又响了起来,魏来贴着院门,又高声问了一句:“谁啊?” 门外的人还是不说话,继续敲着院门。 魏来握着匕首的手微微用力,深吸一口气,这才用手轻轻推开栓门的栓子,把院门打开一条缝。 他凑到门缝前,想看看门外是什么人。 可脑袋刚凑上去,一只手就从门外猛地伸了进来,死死地抓住了院门的一边。 魏来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右手摇晃的烛台火光闪烁,魏来隐约看到那只手苍白无比,布满了像枯藤一样的纹路,水渍不断地滴落,打湿了院门前的台阶。 这只手就像当年乌盘江里的水鬼。 这个念头在魏来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敏锐地闻到那只手上滴落的水渍有江水的腥味。 魏来心头一跳,藏在袖口下的黑蟒露出了锋芒,像毒蛇露出獠牙,寒光闪烁。 “小兄弟,请问这里是乌盘城吗?”就在黑蟒的毒牙要咬开水鬼手臂的瞬间,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院门外传来。 魏来握着匕首的手微微一愣,随即收回了袖口,另一只手则把烛台往院门外递了递,借着烛光,魏来终于看清门外的人哪是什么水鬼,而是一个浑身湿透、身材佝偻的老头。 魏来暗暗松了口气,把握着匕首的手臂藏到身后,嘴里说道:“老人家,这里就是乌盘城。” 脊背佝偻得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老人闻言点了点头,一头湿透又披散着的白发随之晃动,魏来隐约看见老人的头发里似乎夹着些植物。再联想到老人的问话,看来这老人应该是外地人,长途跋涉来到这里。 “小兄弟,老头子来这乌盘城投奔亲戚,好不容易走到了,却没想到是这样。现在天黑雨大,老头子腿脚不利索,不方便找人,不知道能不能在你这里借宿一晚啊?”老人的耳朵似乎不太好,他凑到魏来耳边,扯着嗓子大声说道,那声音震得魏来耳膜生疼。 魏来皱起眉头,既因为老人与佝偻身材极不相称的大嗓门,也因为对方提出的这个有些突兀的要求。 他起了警惕之心,但还是客气地说道:“老人家,这乌盘城我很熟悉,你只要告诉我你亲戚姓什么叫什么,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找他。” 佝偻着身子的老人,身形微微顿了顿。 “啊?你说什么?” 然后他就扯着更大的嗓门喊道:“我年纪大了,听不见你说什么,我说我要在这里借宿一晚,你能不能行个方便。” 那声音大得魏来都觉得自家那扇年久失修的院门在那一刻震了震,能发出这么中气十足的声音,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腿脚不便、耳朵也不好的老人。 但这毕竟只是魏来的猜测,他还是礼貌地提高了声音,重复了刚才的话:“老人家,这乌盘城我很熟悉……” “啊?你说什么?” “我年纪大了……” 而老人也很配合地在魏来说完之后,又一次提高了声音,重复起了自己的那套说辞。 如此反复了两三次,魏来的耳膜有些疼,他担心自家的院门会在老人越来越大的声音中轰然倒塌。 “啊?你说什么?我年纪大……”眼看着老人的声音又提高了一分。 魏来为了避免自己年纪轻轻就耳聋的惨剧发生,在老人的话还没说完时,就抢先说道:“如果老人家不嫌弃我这里简陋,那就住一晚吧。” “唉,好嘞。”这一次,魏来比刚才更小的声音却被老人听得清清楚楚。老人生怕魏来反悔,立刻点头答应,然后也不管还在发愣的魏来,“腿脚不便”的身子却比猴子还灵活,一闪身就从门缝里钻进了院子。 魏来回过神来,关好院门,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已经在走廊里穿梭,推开一个个房门寻找自己满意房间的老人。魏来的嘴角抽搐,赶紧跟了上去。 “老头子以为我住的那个漏水的房子已经是这世上破屋的极致,没想到还有更破的。”但魏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人的评价就先响了起来。 魏来的嘴角抽搐得更厉害了,但还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如果老人家觉得不合适,可以把你亲戚的名字……” “合适!合适得很!”魏来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对方打断了,老人指着正屋里的被褥,眉开眼笑地说:“你看,这里虽然简陋了些,但老头子我不挑,能住就行。” 说完,老人根本不理会魏来的反应,抬腿就走进了里屋。 “你!”魏来憋得满脸通红,吐出一半的话在嘴里酝酿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好歹把身子擦干啊。” 生平第一次,魏来对自己“傻子”的身份有些后悔。 幸好老人还算听进去了魏来最后的“忠告”,一件湿透的衣服和裤子在房门关上之前被扔了出来。 “老朽知道了,你也早点睡吧。” 听那悠闲的语气,老人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借宿一晚”的身份。 魏来嫌弃地用手指捏起那衣服裤子,叹了口气,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忍一晚上就过去了。做好了这样的心理建设,他转身就要去柴房,可老人的声音又从屋里传了出来。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 “老头子姓刘,文刀刘。” “名字叫衔结,衔草结环的衔结。” 第十八章 柴房奇遇 魏来在柴房中对付了一晚。 他对这些东西并不挑剔,再加上现在正值夏日,虽然下着雨,但裹上些茅草,倒也足以保暖,唯一让魏来不太满意的,便是这柴房中弥漫着的霉味。 不过今日忙活了一天,从清晨的搬家到打理老屋,再到来回于龙王庙,躺在草堆上的魏来很快便被倦意袭上心头,转瞬间便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这一觉魏来睡得格外安稳,丝毫没有身处窘境的辗转难眠,那萦绕在鼻尖的霉味,也在梦中被抛诸脑后。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魏来揉了揉眼睛,坐起身子。 屋外还在下雨,魏来走出柴房伸了个懒腰,本想去看看昨日那老人醒了没有,可敲了半晌的门,那屋中却不见有人应答。魏来皱了皱眉头,索性便推开了房门,只见那被褥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老人却不见了踪影。 “这就走了?”魏来暗自想到,对于老人的不辞而别,他并没有多做他想,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罢了。不过他看着那被褥,魏来对老人的恶感倒是减轻了几分,至少对方还算知恩图报。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嘴角也扬起了一抹笑意。 但这抹笑意在下一刻却忽的凝固——走出柴房时,他依稀记得地上还扔着老人那件湿透了的又脏兮兮的衣衫,而对方显然不可能光着膀子便在这样的雨天离去,那他能穿什么呢?答案同样显而易见。 魏来一个激灵,快步走入了房中,目光直直地锁定在了角落中那个装着自己大半家当的木箱子上。箱门大开着,里面的物件散乱,显然是被人翻找过。 …… 一刻钟后。 魏来沮丧地坐在了地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反复核对过了,丢了一件衣裳与十多枚铜板,其余的东西大都完好无损,当然事实上那些诸如烛台、铜镜之类的东西似乎也并无法引起一位贼人的注意。 幸好那把黑蟒与百两银票魏来都一直贴身携带,否则估摸着遭此“劫难”,也难以幸免。 损失倒算不得巨大,不过好心没好报的境遇却让魏来有些耿耿于怀。 报官的念头在魏来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转眼便被他摇头否定。 毕竟昨天他才信誓旦旦地挥舞着拳头,叫嚣着要给吕观山报仇、收尸。就像长大成人的孩子离开父母,嘴里说着要另立门户、出人头地,转眼便引狼入室,跑回去向大人诉苦。哪怕魏来不算是一个好面子的人,但一想到到时候高坐在知县位置上的吕观山看他的眼神,魏来的双颊便有些发烫。 他丢不起这个人,但又终究咽不下这口气。 魏来紧皱着自己的眉头,踱步来到了柴房,蹲在了那块如破抹布一般被扔在地上的衣衫旁,想着看看能不能从老人的衣衫上寻到些许对方的蛛丝马迹。 但很快他的眉头便皱得更深了——或许是昨日犯困的缘故,他并未细细地看过这衣服,今日一提起,那股从衣衫上扑面而来的霉臭味让魏来一阵恶心,他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昨日柴房中霉味的罪魁祸首便是这衣衫。 他嫌恶地看了一眼,用指尖捻起那衣衫,准备将这块散发着恶臭的布块扔得远远的,而也就在这时,一样事物从那衣衫中脱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魏来的脚尖处。 魏来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本着不错过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的原则,细细打量起那东西——那似乎是某种植被的枝叶,像极了路边过膝的野草,但又有些不同,魏来索性也将这东西提起放到了眼前。 绿色、狭长、柔软、湿漉漉,这大概便是这枝叶所有的特征,魏来愣了一会,很快反应过来,这东西他曾见过,是乌盘江中生着的水蛇草。 味道有些发苦,但能果腹,在乌盘城的县志中便有过记载,在闹饥荒的日子里,不少乌盘城中断粮的百姓便靠着在江底打捞此物为生,因为越是深水处,此物长得便越是茂盛与粗壮,当年因为打捞水蛇草还出过不少人命。观这根水蛇草的长度,起码得再水深三四丈的地方才能生长。 “唉,看样子这老人家确实过得窘迫。”如今这年景虽然算不得太平盛世,但也远未到需要以这水蛇草为食的地步,老人的身上有这样的东西,很大程度上便说明对方如今的处境想来不会太如人意。 魏来想到这里,心中那股想要寻老人发泄的怨气也散去了大半。 他爹曾经说过,都说世如苦海,无涯难渡。但哪有无涯的海,只是渡海的人太多,而先沉下去的还总喜欢拉住浮着的人的衣角,浮得越高,下面拉着你的人就越多,最后大家只能一起越沉越深,无人到岸。 魏来不想去拽别人的衣角,哪怕别人曾拽过他的衣角。他站起了身子,看向屋外,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魏来思前想后,觉得也无他事,便拿着雨伞,出了院门,去往龙王庙。虽然下着大雨,但好歹白天的视野清晰,比起晚上赶路要来得轻松。 白天的龙王庙多少还有些香客,但好在魏来来的时间尚早,他也并不着急,而那些香客对于魏来这位常客除了抱有或鄙夷或同情的目光外,大都也不会对一个傻子产生任何的怀疑。魏来理所当然地可以一直呆在龙王庙中,直到所有人离去,方才慢悠悠地做完他要做的事情。 但当他将荷包放在怀中揣好,来到庙门口时,魏来看了看天色,雨还是那般大,密密麻麻的让人几乎难以视物。魏来心底的那点侥幸在这时散去,他叹了口气,撑起了雨伞,一只脚方才迈入雨帘。 眼前的景象忽的清晰了起来——雨小了下来,周围的一切也不再被淹没在雨帘之中。 魏来眨了眨眼睛,迈出的脚被他收了回来。 哗啦啦。 雨帘又在他的眼前拉开,遮住了他的视线。 这样的情形让魏来不免一愣,他又神情古怪地将脚迈了出去,大雨瞬息便又小了下来。 魏来来了兴致,穿着草鞋的脚便在那时飞快地在龙王庙的屋檐下伸出、收回,收回又伸出。龙王庙前的大雨便一收一落,就像是有人握住了天上的闸门,有意地跟着魏来亦步亦趋。 轰! 魏来玩得兴起,但忽然穹顶上却响起了一声惊雷。 他迈出的脚一顿,更大的暴雨在这时倾泻而下,即使站在屋檐下,溅起的水花也让措不及防的魏来淋了个半身湿透。好在那个荷包被他贴身放着,并未遭难。 魏来缩了缩脖子,退回去屋檐数步,待到那忽然大起的暴雨渐渐又变回了寻常大小,他方才心有余悸地上前来到门口,不知为何在那时他的心底升起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似乎方才发生的一切是冥冥中某个大人物对他的警告。 咕噜。 他咽下一口唾沫,再次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自己的脚,这时,雨又小了下来。 这愈发印证了魏来的猜想,他缩回了脚,转身四望,却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他思虑了一会,也不管其他,便在原地朝着雨帘外躬身一拜,嘴里说道:“小子莽撞,前辈莫怪。” 这话出口,仍无任何回应,但魏来却觉得心安不少,这才再次迈步,撑起雨伞走入了小下来的雨帘之中。 …… 与昨日出奇一致的是,当魏来的脚迈入老屋的屋檐下时,那小下来的雨便再次哗啦啦地倾盆而下,街上趁着雨小下出门的行人被这说变就变的天色搞得无所适从,不少人被淋成了落汤鸡,狼狈不堪。 有了之前的教训,魏来也不再去细究其中就里,收起雨伞,便推开了自己的院门。 “唉!我说现在的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你就这样把我一个老头子扔在家里,这家里又一穷二白,半点吃食都寻不到!” “怎么?打算饿死我这老头子,谋财害命不成?” 可还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魏来,怎么也想不到,推门之后迎接他的会是一张沟壑纵横又满脸怒气的脸,当然,他更想不到的是,这张脸的主人会有勇气对着他劈头盖脸地一阵怒骂。 他愣在了原地,木讷地眨了眨眼睛,像是被这老人骂傻了一般。 大概也是因为老人说得着实太过义正言辞,以至于他回过神来的第一反应是:“你……还没走啊?” 穿着魏来的灰色长衫的老人狠狠瞪了魏来一眼,说道:“走?往哪里走?这么大的雨,老头子我这身子骨出去了还回得来吗?” 直击灵魂的三个问题,终于是让魏来彻底醒悟了过来。 他觉得他有必要让老人弄明白他们二者之间的立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来的双目一沉,迈步走入了屋中,哐当一声,院门关上。 名为刘衔结的老人似乎也看出了魏来身上的杀气腾腾,身子竟是下意识地退去一步,双手抱在胸前裹紧了那件并不是属于他的衣衫,发紫的嘴唇打着颤:“你…你要做什么,老头子我可是答应过我那死了六十年的老伴,不会做对不起她的事情的…” 魏来黑着脸,懒得去理会老人无论是从情景还是逻辑上来守都一窍不通的胡言乱语,沉着声音便问道:“你这身衣服是哪来的?” 刘衔结一愣,如实应道:“箱子里拿的。” “那我箱子中那十多枚铜板呢?” “也是我拿的。” 魏来厉声喝道:“那你还敢回来?” 刘衔结一脸疑惑地看着魏来,理所当然地应道:“我是拿的,又不是偷的,怕什么?” 魏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老人,对方这一脸刚正不阿的架势让魏来一时间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世界观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他撑起的气势在这时被卸去了大半,毕竟道理这种东西你得讲给讲道理的人才有用,而很明显的是,这个刘衔结并不是这样的人。 魏来意兴阑珊地收起了自己想要理论的心思,问道:“衣服你也穿了,钱你也拿了,那现在你又回来作甚?”魏来这样问道,心底却暗暗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无论老人再说什么,他也一定不会收留对方。 “没地方去,我只能回来了。”老人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道。 魏来又好气又好笑,板着脸反问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好似戳中了老人的痛处一般,他在那时扎起了袖子,吹胡子瞪眼地言道:“怎么和你没关系了?” “你看啊,昨天是你要收留我的吧?” 魏来不疑有他,便点了点头:“嗯” “今日我去寻我那亲戚,旁人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们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回不来。” “若不是你昨天非得留我,我就去寻他们了,这不就找到他们了?” “现在好了,就因为你,我亲戚没得投靠,我这孤寡老人,你要是不对我负责,那我就……就……” 刘衔结说着,又哭丧着脸四处观望了一番,知道瞥见了那房屋旁的一根立柱,他顿时眼前一亮,嚷嚷道:“我就一头撞死在这柱子上!” 说罢,刘衔结便摆开了架势,作势就要朝着那门柱撞了过去…… 第十九章 老人与包子 宁州,宁霄城,州牧府前。 罗相武面色阴沉地站在府门的高台前,身后二十余位苍羽卫整齐排列,白马银甲连成一线,人不动,马亦不动,如雕塑一般。 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从艳阳当空到日暮西沉,足足四个时辰。 他额头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却顾不得去擦拭。 吱呀。 突然,眼前厚重的府门被缓缓打开,一位书生打扮的黑衣中年人从府门的缝隙中走出。他看了一眼罗相武,便低头递出一份书信:“罗大人,这是州牧让在下交给大人的东西,州牧近来事务繁忙,就不亲自接见大人了,还请罗大人见谅。” 罗相武面无表情地接过书信,还礼道:“这是卑职分内之事。” 黑衣书生点了点头,身子退回了府门中,厚重的府门发出一阵沉重的闷响,随即缓缓合上。 等到府门完全闭合,罗相武的脸上顿时变得阴云密布。 他撕开了书信的信封,将信纸在眼前展开,细细看去,密布的阴云顿时化作了翻涌的雷霆。 “江浣水!”他低声喃喃念叨着州牧大人的名字,手中的信纸被他捏成了一团,手背上青筋暴起,如有蛇龙盘踞。他快步走下高台,站在台下的甲士们纷纷上前。 “回乌盘城!”罗相武沉声说道,根本不去回应诸多甲士投来的目光,直直地走到自己的坐骑前,翻身上马,一扬马鞭,朝着城门方向绝尘而去。 身后的苍羽卫们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只能快步随着罗相武翻身上马,直奔乌盘城而去。 …… 前脚刚迈进屋中,身后的雨帘便再次密集起来。 这样的变故魏来已经见怪不怪,他收起手中的油纸伞,将它放在院门内侧沥干。 “回来啦。”刘衔结走上前来。 老人驼着背,脚步却快得像个青壮,满脸慈眉善目的笑容,但额头上那块淤青却十分扎眼。 魏来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他在怀里一阵摸索,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袋子上沾着些水渍,还冒着热气,淡淡的香味随即萦绕在屋中。 “城东的包子?”老人眯起眼睛,干瘪的脸上撑起一道并不好看的笑意。他伸手接过布袋,一溜烟地跑到正屋中,也不讲究,蹲在地上就吃了起来。 足足八个大菜包子,刘衔结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下了四个,但看那意犹未尽的架势,剩下的四个估计也难逃魔掌。 走到正屋门前的魏来看着老人这饿死鬼投胎的吃相,不免又想到了两天前的情景。 那时,他下定决心要将刘衔结“逐出家门”,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满心坑蒙拐骗的老头子真有撞柱的决心,一头过去,年久失修的老屋晃得厉害,沙尘四起,刘衔结的脑门上也浮现出一道渗血的淤青。 一时心软的魏来,以保全祖业为借口,终究还是答应了刘衔结的死缠烂打,承诺让他住到他口中的亲戚回家之时。只是魏来终究还是低估了刘衔结的泼皮本心,老头子嘴上说着不白吃白住,拍着胸脯要照顾魏来起居,可实际上呢? 就如现在这般,每天饭来张口,衣来……嗯,事实上魏来除了被老人强取豪夺的那件衣衫外,剩下的也没几件能穿的了。 这时,刘衔结已经吃完了第七个包子,面露凶光地看着最后一个“幸存者”。不过他似乎也注意到了魏来的目光,脸上少见地露出羞赧之色,他满脸不舍地将最后一个包子举起,看向魏来,问道:“你吃吗?” 一大早便赶去龙王庙的魏来,没有吃任何东西,但在瞥见刘衔结几乎要将包子握扁的手后,他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你吃吧,我不饿。” 听闻此言,刘衔结唯恐魏来反悔,囫囵地将之吞入口中。而魏来也在这时,走到房中的木椅旁,坐了下来,依然皱着眉头,不言不语。 酒足饭饱的刘衔结,这时终于想起关心自己的衣食父母。 他也不收拾地上散落的残渣,大大咧咧地坐到魏来的身侧,笑呵呵地说道:“小兄弟在烦恼什么?不若说来老头子听听?” 魏来抬头白了老人一眼,没好气地说道:“烦恼你这么吃下去,我这老爹留下来的房子迟早得给你吃没了。” 刘衔结可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他悠哉悠哉地翘起脚,慢悠悠地说道:“老头子和我那走了六十年的老伴,吃斋念佛,半点荤腥都不沾,几个包子能值多少钱,那天我可看得真切,小兄弟的怀里可有一张百两的银票,老头子就是拼了命,撑死自己也吃不垮小兄弟这祖业。” 说着,老人有意在这里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又说道:“所以,老朽以为,小兄弟一定还有别的烦恼。” 刘衔结说得头头是道,魏来却听得聒噪烦闷,他索性站起身子,拉起刘衔结,将他直接推到屋外,趁着对方下面的话还没说完,哐当一声便关上了房门。 “唉,小魏来啊!老头子当年可是出了名的知心大哥,我那地方什么人碰到点烦心事都找我倾诉,你考虑一下,我就收八个、不!十个包子。”被扫地出门的老人还不死心,朝着门缝中嚷嚷,卖力推销着自己的生意,只是关上门后,屋里便没了响动,刘衔结站在门外好一会儿,这才死了心,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回到了他新的住所——柴房。 屋中的魏来在确定刘衔结走远之后,便锁住了房门,然后回到房间内摆放着他的木箱与被褥的角落,麻利地将那些物件一一拿出,摆放到身前。 魏来这几日的进展格外顺利,他透过铜镜看着自己干瘦的脊背上,那条龙相已然成型,此刻只剩下龙颈处的最后一道鳞片尚未完成。 五月十二,距离吕观山立下的五月十四还有两天,只要今日他将最后一道鳞片完成…… 想到这里的魏来,没有半分犹豫,嘴里含住毛巾,黑蟒也被放在烛台前灼烧,待到一切准备就绪,魏来又深吸一口气,面色狰狞地将那烧得滚烫的匕首缓缓地落在了他的背上。 …… 夜色将至,屋外的雨不停地下着。 饥肠辘辘的刘衔结走到院门前,正想催促待在屋中一下午没有声响的魏来出去买些吃食。可手刚抬起,还没来得及落在房门上。 “你大爷的!” “吕观山你骗我!” 就听屋里传来一声怒吼,紧闭的房门猛然被人从内推开,用力极大。 站在屋外的刘衔结措不及防,被那呼啸而来的房门直直地砸在了脸上。 魏来的身子从屋中冲了出来,也不顾屋外瓢泼的大雨,闷头便冲入了雨帘,头也不回地离去。 半晌,被房门砸得头晕眼花的刘衔结狼狈地从门后站起身子,他的脸上是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红印,与房门上雕刻的纹饰如出一辙。 “现在的年轻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几个包子才多少钱,不给就不给咯,犯得着打我这老头子吗?小心我讹你百八十两银子。”刘衔结揉着自己脸上的红印,嘴里不满地嘟囔道,目光却顺着大开的房门看向屋内。 大概是因为走得太过匆忙,魏来屋中的那些物件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干净。 刘衔结贼眉鼠眼地看了看院门方向,确定短时间内魏来不会回来,便一溜烟地窜入了房门。 铜镜、烛台、木箱、被褥…… 老人的目光在那些物件上一一扫过,忽然身子站定,双眸泛光地盯着一处。 一个随意摆放的灰色荷包旁,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几点微不可查的金色光点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着同样微不可查的光芒。 刘衔结蹲下身子,伸手捻起地上的金色光点,仔细看去——那是一道道金色的粉尘。 刘衔结的眼睛眯起,将那东西放到自己的唇边,轻轻一舔。 他啐了一口唾沫,嘴里低声说道:“呸!” “老蛟蛇的味道真恶心。” 第二十章 对峙 酉时,魏来浑身湿透,蹲在吕府门前的石墩旁。他手里紧握着一本同样被雨水浸透的书,低着头,空洞的目光看着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拍打在台阶上,水花飞溅、消失,周而复始,美丽而又冰冷。 他似乎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从他发梢和衣衫上滴落的水珠已经将他周围的地面打湿。天色越来越暗,虽然是夏日,但由于暴雨不停,对面的府院中已经亮起了灯火。灯光透过雨帘照在男孩身上,将他的影子拉长。 突然,有什么东西挡住了灯光。魏来抬起头,只见台阶下站着一位撑着雨伞的男子,正与他对视。魏来愣了一下,随即站了起来。 男子点头,收起雨伞,走进屋檐下,也不与魏来说话,直接走到府门前,不紧不慢地打开门锁,走进府中,却没有将府门关上。 魏来毫不犹豫地跟着男子走进府门,还不忘顺手将府门关上。吕观山似乎刚从县衙回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灰黑色的官府,袍子宽松,衣角和鞋上都沾了些泥土,右臂的衣袖上还有几处不易察觉的缝线脱落。魏来皱了皱眉,心中多少猜到了吕观山这么晚才回来的原因。 吕府不大,一老一少很快就走到了兼具用餐和会客功能的正屋。吕观山依旧不理会魏来,他慢悠悠地取下官帽、脱下长袍放在一旁的案台上,又点亮了屋中的烛台,把它摆放到能照亮整个房间的位置,这才坐下身子,看着魏来,平静地说:“没想到,你这几天完成得这么快。” 魏来的眼中燃起怒火,他一把将手中湿透的书扔在吕观山脚下:“你骗我!” 吕观山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已有些许皱纹的脸庞在烛火的照耀下半明半暗。他瞟了一眼那湿透的书,封面上的墨迹虽然在雨水的侵蚀下已经有些散开,但仍可依稀认出“鸠蛇吞龙”四字。 吕观山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说:“几天前你不还靠着这神通,差点杀了一位苍羽卫的总旗,它或许不太真,但也不能算是假的吧?” “那不是我想要的,吞不了它的龙气,我怎么活下去?”吕观山漫不经心的态度让魏来很恼火,他的声音忽高忽低:“还有十二天,我就十六岁了。” 吕观山挑了挑眉:“怕死?那就去天罡山,现在我修书一封,你给曹吞云低个头,看在你爹的情面上,此事未必没有转机。” 魏来对到现在还在旧事重提的吕观山有些不耐烦,他没有接过吕观山的话茬,而是直勾勾地看着对方,说:“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你应该清楚我是不会放弃的。” 吕观山放下水杯,第一次看向魏来:“那你也应该知道,我不会真的害你。早些时候,或者晚些时候,我一定会把那残缺的后半部分法门送到你手上。” 魏来脸上的神情一滞,有些气结,嘴里却说道:“我不觉得这是你骗我的理由。” “不,是你在诓我。”吕观山面无表情,语调平静:“你答应了我不参与此事,也答应搬出吕府,我才没有提送你去天罡山的事。你完成了龙相,也发现了这鸠蛇吞龙之法并不完全,就应该知道我的打算。你若是言而有信,这个时候就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等我的死讯,到时候你要的东西一定会出现在你家里。” “可你呢?离你十六岁的生日还有十多天,现在就急急忙忙地来找我兴师问罪,你在急什么呢?怕死?那我给你的建议不是更稳妥吗?还是说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遵守我们之间的‘君子协定’?” 吕观山不紧不慢地抛出一连串问题,让魏来的脸色有些难看。他低下头,低声说:“我只是……只是想帮你。” “你帮不了我,没人能帮得了我。”吕观山说完这话,脸上的冷色消融了几分,声音也柔和了下来:“听话,你才十六岁,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魏来的眼眶中燃起熊熊烈火,他的脸涨得通红,宽大的袖口下,藏着的双手紧紧握拳。 他猛地抬起头,神色狰狞地盯着吕观山,吼道:“你不想让我死!那为什么你却要去送死?” “乌盘城的人都以为我是傻子,都说我在为我爹娘赎罪!可你最清楚,我不是傻子!我爹娘又有什么罪?” “我已经拜了他六年,每次我求他保佑,心里想的却是要将他千刀万剐!我爹娘的死还不够吗?你还要让我再带着你的仇,跪他跪到什么时候!” 男孩的怒吼撕心裂肺,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沙哑。 吕观山没有因为魏来的质问而生气,反而脸上的神色又温柔了几分。他看着喘着粗气、眼眶中有东西在涌动却又极力忍住的男孩,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阿来。”他轻声呼唤。 “你要报仇,你以为你要杀的只是那只蛟蛇吗?” “这世上的善大多如无根浮萍,折了它就断了,可这世上的恶却都如水面冰山,你看到的永远只是它浮出水面的一角,追根溯源,你就会知道,你的面前是一尊参天巨物,大得让你窒息,让你绝望。” “我也好,你爹也好,其实都不是死在那蛟蛇的手里,而是死在这无法反抗的绝望中。” “那就不要死!”魏来急切地说,“既然你做不到,那就好好活着,交给我来做,为什么一定要去死呢?” 这个问题似乎让吕观山陷入了沉思,他沉默了一会儿。 一阵夜风刮起,涌入房门,吹乱了魏来的衣衫,扬起了男人的鬓发,也吹灭了屋中的蜡烛。 魏来抬头看向黑暗中的男人,隐约看到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然后,他那低沉的声音响起,他说。 “不过意难平。” …… 刘衔结缩着身子,蹲在柴房的门槛上,双手交叉,揣入袖口,目光炯炯地看向院门。 “唉,再不回来,老头子我就要饿死了。”他嘴里嘟囔着,神情颇为沮丧。 接着,他又抬头看了看暴雨倾盆的天空,眉头微皱,嘴里正要嘀咕些什么。 吱呀。 院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刘衔结侧目看去,只见浑身湿漉漉的魏来脸色阴沉地走进了院子。 咕噜! 刘衔结咽了口唾沫,到嘴边的抱怨之词,在这时被他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来者不善!刘衔结在口舌之欲和身家性命之间,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他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地退回了柴房中,正要不动声色地把房门关上…… 一只手却在这时伸了过来,抵住了房门。 刘衔结的心头一跳,脸上的神情一滞,顺着那伸来的手臂目光缓缓上移,最后落在魏来那张乌云密布的脸上。 咕噜。 大概是被魏来此刻的气势所震慑,刘衔结又咽了口唾沫,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问道:“小兄弟……这么晚了,你我孤男寡男,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不然别人知道了,老头子我晚节不保,可没脸去见我那已经去世六十多年的老伴啊。” 魏来早就习惯了刘衔结的胡言乱语,他根本不理会,只是沉着脸将另一只手里的东西顺着门缝递到刘衔结面前。 刘衔结的鼻孔微缩,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魏来手里提着一大袋包子,从那布袋里传来的熟悉香气中,刘衔结可以断定这包子一定是城东那家包子铺的。 刘衔结顿时眉开眼笑,什么身家性命,什么晚节不保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打开房门,接过那袋包子,也不顾布袋和包子上还沾着水渍,在自己身上擦了擦,就毫无顾忌地狼吞虎咽起来。 “你很喜欢这家的包子,为什么?”魏来蹲在刘衔结身边,也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 城东张家的包子铺在乌盘城也算老字号了,据说从张婶爷爷的爷爷那辈就已经在乌盘城做这个生意了。 “这个啊。”刘衔结吃得满嘴流油,嘴里含糊地应道:“我那老婆子生前就特别会做包子,他家的包子和我老婆子做的,简直一模一样。” 刘衔结吃得风卷残云,说得也是煞有介事。 以至于魏来都有些相信,这老头子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妻子,当然,至于是不是死了六十年,魏来就难得去深究了。 魏来一屁股坐在刘衔结身边,愣愣地看着那个被他咬了一口的菜包,喃喃地说:“你想她吗?” 吃得正香的刘衔结似乎没有理解魏来这句话的意思,他头也不抬地继续和那些包子战斗,嘴里敷衍地应了一声:“什么?” “我说你想你的妻子吗?”魏来又问了一遍。 “想她做什么?她在世的时候老头子对她可好了,死了也还为她守身如玉,六十年如一日,有那功夫想她,还不如多活几天,多吃几个包子。”刘衔结满不在乎地说,似乎在他心里,妻子这两个字的吸引力还不如眼前的菜包。 魏来显然无法理解老人的逻辑,他皱了皱眉,问道:“可她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你难道……” 刘衔结听到这话,放下了手里的包子,抬头看着魏来,脸上的神色在那时变得异常严肃,与魏来印象中的老头子判若两人。他一本正经地说:“怎么会见不到呢?我家老婆子说了,来生她还做我的老婆子。” 刘衔结如此认真地说出这样一番话,让魏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他不忍心揭穿老人似乎深信不疑的事实,但还是在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来生。” 说完这话,魏来便意兴阑珊地站了起来,想要结束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可他刚起身,老人的声音就再次响起。 “很久以前,我听过一个故事。” “说这世上有一种虫子,叫蚍蜉,蚍蜉的寿命很短,只有一天。有一只蚍蜉,认识了一只蚱蜢,两个小家伙相谈甚欢,很快就成了朋友。到了晚上,蚱蜢跟蚍蜉说:‘我要回家了,咱们明天见’,蚍蜉很惊讶,它问道:‘明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天’。” “从那以后,蚱蜢再也没见过蚍蜉,但又过了很久,蚱蜢遇到了一只老鼠,它们聊了很久,也成了朋友。直到冬天来临,老鼠就对蚱蜢说:‘我要冬眠了,咱们明年见’,蚱蜢一听,也很惊讶,它问道:‘明年?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年?’” “你看,我们都活在今生,都没见过来生,可没见过并不代表没有,不是吗?” “所以呀,咱们得好好活着,万一真的有来生呢?到时候,你见到了今生分别的故人,他问你:‘小魏来啊,上辈子我走了之后,你有听话好好活着吗?’你得有底气地告诉他:‘嗯,我很听话,我一直好好活着’。” 第二十一章 离别 魏来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有出门。 刘衔结前思后想,终究是不敢去打扰自己的这位衣食父母。尤其是看到紧闭的房门前那十几枚铜板后,更是收起了这个心思,悠哉悠哉地拿着铜板出了门,去享受城东张家他怎么吃也吃不够的包子了。 雨已经连续下了好几天,城南乌盘江畔的堤坝险情不断。负责修筑堤坝的工匠们昼夜不停地忙碌着,就连乌盘城中为数不多的衙役也被调到了那里,整日灰头土脸,忙得不可开交。 百姓们对此抱怨连连,市井中早有传闻,说是吕观山不敬神明。以往他明文禁止百姓们多做祭祀之事也就罢了,近来更是对朝廷扩修神庙的事情充耳不闻,这才招来江神震怒。如果这雨再这么下上几日,河床升高,大堤决堤,那依水而建的乌盘城恐怕就得落下个水淹城毁的下场了。毕竟这样的事情,在六年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只是那时的龙王爷心慈手软,只收了祸首,未有祸害他人,甚至连对方的傻儿子都留了下来。这些年来,那孩子感恩戴德,每天都去庙里祭拜。 可惜的是,即使有这前车之鉴,吕观山还是一意孤行。 但好在前几日苍羽卫闹出的动静,吕观山怎么也算承诺过,在明日之后就要修缮龙王庙。念及对方这些年来在乌盘城中不错的名声,百姓们倒也大都能够压下心底的怨气,去静观其变。只是这样一来,有心人便免不了暗暗好奇,吕观山口中明日要斩的那位要犯究竟是谁? 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总共也就四千户人,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情,不出一日光景,便会传得满城皆知。而赶在秋后之前便要斩的犯人,想来定是十恶不赦之辈。但莫说近来,就是吕观山上任的六年来,李家女人偷了汉子,钱家男人欠了赌债,这些事情便已经算得上是这六年来乌盘城最大的闹腾事了,哪还有什么能足以拿人问斩的祸事? 吕观山越是不说,百姓们便越是好奇,一个个翘首以盼,巴不得明天早些到来,他们也好去那乌盘城荒废了十余年的刑场上看个热闹。 而乌盘城的百姓们此刻翘首以盼想要快些到来的明天,却恰恰是某些人快马加鞭也追之不上的性命攸关的最后期限。 罗相武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 他没有天赋,也没有背景,只是靠着做事谨慎,好不容易攀上了金家的大树。他带着自家顶头上司的儿子在宁州边陲外放了足足三年,眼看着三年之期将至,他也功德圆满。回京之后,虽功劳都得落在金家公子的身上,但他多少也可靠着护主之功,混个百户的品级。若是上面体恤一些,说不得还会赐下一枚玄冥丹,他也有机会冲击这数年都未有突破的第三道关隘。 可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却出了祸端。 金关燕死了,单是这一点便足以让他被贬为庶民,这还得是能找到凶手的前提下的最好结果。但有道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本想着了了乌盘城的事情便快马回到京中给上面那位大人请罪,哪曾想那乌盘城中的小小知县,递给朝廷的却是这样一份奏折。 更不曾想,州牧江浣水竟然敢将这样一份大逆不道的奏折压在手中这么久的时日,也不上递。从拿到那奏折的拓本之后,罗相武便马不停蹄地赶回乌盘城,现在距离五月十四不过半日光景,他离乌盘城却还有足足五百余里的路程。 一想到这里,罗相武的脸色如踏入十二月的京都一般,冷得彻骨。 “驾!”他又一次扬起马鞭,用力抽打马背。 战马疾驰,但连续三日的马不停蹄,曾经神骏无匹的一线白马,此刻也已是风尘仆仆,泥泞沾身。 但马不能停,就像雨也不能停,也像每日去龙王庙中祭拜的魏来一样不能停。 这世上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活得那般安逸,很多时候对于某些人来说,停下便意味着死去。 …… 直到戌时,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蹲在柴房门口、吃着包子悠哉悠哉地看着院子内空地上倾泻而下的暴雨的刘衔结,终于听到魏来的房间传来了响动。 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门里整整一日的魏来,推开了房门。刘衔结循声望去,只见那少年面色如常,倒并没有半点他想象中的阴郁与颓废,只是依然散发着些许生人勿近的疏离感。 “那啥,你要不要吃点……”本着饿死了魏来也就等于砸了自己饭碗的原则,刘衔结这一次可是真心实意地让出了自己手里的包子。只是他的手方才递出,魏来的身子便走了过去,根本不曾正眼看刘衔结一眼,直直地走到了院门口,撑开油纸伞,出了院门。 被无视的刘衔结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嘴里嘟囔了一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然后,那点小小的不愉快便很快被手里幸存的包子所掩盖。 魏来冒雨来到了龙王庙。 到了这个时辰,即使再虔诚的香客也早已归家,龙王庙中理所当然地空无一人。 魏来神情虔诚地走到那尊宝相庄严的镀金神像前,叩首拜服,嘴里念念有词地求着龙王爷保佑。这样的事情,这六年来他日日都在做,早已轻车熟路。但今日比起往日不同的是,他磕得更加用力,拜得也更加虔诚。 平日里无人时只需花去一刻钟的跪拜,今日他却足足用去了半个时辰。若是有过三境的修士有心,细细看去便会发现,随着少年的叩拜,龙王神像之中一道浅薄的金色光粒不断涌向魏来的胸膛,凝聚为粉末,落入他胸前安放着的灰色荷包之中。 待到他起身时,他的额头上已然浮现出一块渗血的红印。 魏来接着便并无停留地出了庙宇,却并未回到家中,而是再次来到了吕府门前。 这时时辰已经到了亥时,锣鼓巷周围的百姓早已熄灭了家中的烛火,沉沉睡去。吕府的府门中同样漆黑一片,想来府院的主人也应早早地睡下了。整个锣鼓巷幽深一片,只有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魏来走到吕府门前的屋檐下,将雨伞放在一侧,自己则蹲在府门旁。他也不敲门,亦没有做些什么的意思,就只是静静地看着屋檐外的雨帘发呆。 他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具被工匠雕刻得栩栩如生的娃娃,被摆放在了街角,安静又渗人。 他就这样一直看着,直到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蹲坐在角落中的魏来方才如梦初醒。他眨了眨眼睛,站起了身子。 放在一旁的油纸伞似乎被他遗忘了,一夜未睡的男孩也不撑伞,迈着步子便走下了台阶,绕着吕府围墙的西侧走了几步,随即停下,目光落在了那段围墙上的某一处——那里的墙面上有一处被人有意用什么东西磨出的凹陷,虽然并不明显,也不足以威胁到整个墙体的安全,但却足以作为某些时候用力的支点。 看着那处的魏来,脸上少见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五年前,由吕大小姐策划,魏来实行的一项秘密“工程”。入府的在这处,正对着吕府柴房的背面,出府的则在吕大小姐闺房的窗户口。那个时候吕大小姐可没少带魏来干这爬墙的勾当,只是到了后来,吕砚儿便渐渐不再带着魏来。毕竟谁也不想与心上人见面时身旁跟着一个只会傻笑,并且保不齐会说漏嘴的小跟班。 魏来摇了摇头,在那时收起了自己脑海中纷扰的思绪,眉头一沉,身子缓缓退去,直到接近对方府院的围墙时才停下脚步。他借着锣鼓巷并不宽敞的街道助跑,在来到那面院墙前时,一只脚猛地蹬出,稳稳地踩在了那处凹陷上,然后身子便借着这股力道,一跃而起,双手高高伸出,稳稳当当的抓住了院墙的顶部。 这一套“组合拳”魏来做得可谓是游刃有余,丝毫不像是一个没有半点修为的傻子,而这一切所能归功的自然还是那位吕大小姐的“调教”。 魏来爬上了高墙,没有丝毫停留,找准位置便又跳入了府中。紧接着便听到那靠近墙边的位置的府院内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一直到天色隐约放亮,院中那阵阵轻响方才停歇,而魏来也在这时,从那院内的围墙中艰难地露出了脑袋,他有些狼狈地爬上了围墙,跳到院外。 这时的男孩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他长长的舒了口气,便要冒着大雨离去。可脚丫子方才迈开,却又记起自己是打着伞来的。他连忙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快步回到屋檐下拿起被冷落了足足一夜的雨伞,又要再次迈步离去。 但这一次,他方才走下吕府门前的台阶,却又忽的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子看向那座他生活了足足六年的府门,神情肃然。他站定了身子,朝着那府门低头拱手,深深一拜。 天际泛白,大雨却依旧倾盆。 府门紧闭,少年却面带微笑。 他转身、撑伞、迈步。 这一次,他走得决绝,不再回头。 只是隐约间似乎有个声音响起,那声音说。 “咱们来生见。” 第二十二章 问斩 将门儒生、少年天才、青冥圣子、名师高徒、燕庭双璧、离经叛道…… 吕观山的一生,自年少懂事起,便不断被人贴上各种标签。他曾被人质疑,也曾被众人仰望,而如今,这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都变成了轻蔑与嘲弄。 多年来修为不得寸进,多年来故步自封,于大燕朝的朝堂与江湖而言,吕观山与他的那位师弟一样,都是笑柄。 而这个笑柄,在这一天如往常一样,早早地从床榻上坐起。天色刚亮,因家中仆从都被他辞退,他起得比平日更早一些。 他洗漱、穿衣,仔细打理自己的仪容,虽不如何精细,但却整洁干净。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屋外,看着外面的大雨,在心中默默背诵了一遍《疏河赋》——这是他在青冥学宫求学时养成的习惯,每日都要默背一篇先贤名著,即便此时的吕观山已四十五岁,即便他已离开青冥学宫足足二十年,这个习惯却从未改变。 做完这些,时间已至辰时,吕观山褪去外衣,走向柴房——没有魏来,这位知县老爷只能亲自下厨,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噼里啪啦。 推开柴房,炉灶中传来的轻响,让吕观山微微一愣。 他记得清楚,昨日入睡前,为了方便今日早晨做饭,他确实留下了暗火,但此刻的响动听来,似乎暗火又不知何时烧成了明火。吕观山皱了皱眉头,心中暗觉奇怪,走到炉灶旁,正要弯腰查看灶中的情况。 却在这时闻到了锅中传来的淡淡香气,吕观山又是一愣,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揭开锅盖,只见锅中装满清水,清水里放着两个瓷碗,一个装满清粥,一个放着两颗煮好的鸡蛋。 吕观山身子一怔,在数息的愣神之后反应过来,他伸手摸了摸那尚且温热的鸡蛋,转头看向柴房尚未关上的窗户,他微微一笑,握着鸡蛋的手不自觉地紧了几分。 …… 刘衔结很奇怪,魏来这一晚上到底在忙什么。 大晚上的出了门,一大早就回家,回来后也不见休息,在自家房门中鼓捣了一阵,将湿漉漉的身子擦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雪白的衣衫,然后又神色肃穆地撑着雨伞,走出了房门,期间对于刘衔结的各种询问充耳不闻,唯一让刘衔结稍稍心安的是,离开时魏来又给了他十多枚铜板。 今天的饭钱有了着落,但也侧面说明今天的魏来似乎一时半会不会回家。 对于乌盘城这样的小地方来说,刑场的存在,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毕竟这四千户不到的人口,除非碰上民不聊生的乱世,否则大概都少有足以问斩的犯人。而一旦碰上,在这几乎没有新鲜事的乌盘城,自然就免不了引起轰动,更何况于此之前城中百姓都未有听到半点风声,这就愈发加剧了百姓们的好奇。 当魏来来到位于城西菜市口旁的刑场时,刑场外早已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大家聚在刑场外拉起的围栏外,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内容却大都出奇地一致,都是在讨论这位知县大人今天要斩的犯人是“何方神圣”。 不远处,已经十余年没有当差的刽子手钱旭贵早已没有了当年入行时的精壮身子,十余年在闲职上混吃等死,足以磨灭任何人的意志。但好在钱旭贵终究没有弄丢那把放在角落中早已蒙尘的大刀,只是大概因为昨日喝得太多,错过了时辰,都到了这个点上,大腹便便的刽子手还在一旁一个劲地磨着刀——他记得真切,他师父在他入行时教过他,刽子手的刀一定得利得快,不然一刀下去,犯人有力气回头看他,记住了模样,夜里就得寻他索命。 钱旭贵这边忙得焦头烂额,监斩台下,乌盘城仅有的二十余位衙役也早早地在两侧排开,等待着知县大人的到来。 只是相比于百姓们的好奇,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他的资历比起其他衙役更老,在魏守任期时便已经在衙门当差,之前对于魏守一家的遭遇他便心有戚戚,如今吕观山的许多行径,莫名地让他想到了当年的魏守。而最为要命的是,乌盘城民心顺服,加上地稀人少,早年魏守来时,便大手一挥消减了乌盘城各种行政机关的人手,自那以后牢房中的一切都是交给薛行虎兼管。这一点,在吕观山到来后并未作出任何更改。 之后苍羽卫到来,吕观山说出了五月十四要问斩重犯之事,身为捕头的薛行虎可从不记得自己有参与或者派人抓捕过这样的重犯。因此又特意去了一趟牢房,从牢头那里调来资料,翻看了整整一年来的关押记录,其中最重的刑犯是三个月前因喝酒闹事,打伤了数位行人的一个男子,但其罪责怎么算,也最多发配边疆劳役个四五年。 想到这些,薛行虎的眉头便皱作一团,他看着刑场四周攒动的人群,依然不见吕观山的踪影,他心头的不安便愈演愈烈。旁人不清楚,但作为捕头的薛行虎却明白,魏守也好、吕观山也罢,这样的父母官能遇见一个便是百姓天大的幸事,他着实想不明白为了一座神庙,怎么会接二连三地惹出这么些事端? …… 时间已至巳时,刑场外攒动的人群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就在大家伙窃窃私语地说着这吕观山当初是不是信口开河蒙骗苍羽卫时,人群后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众人纷纷侧目看去,只见那密密的雨帘之中,一位身着黑衣的男子撑着一把雨伞,缓缓地朝着此处走来。 “是吕大人!”目力极好者当下发出一声高呼,人群顿时沸腾了起来。 “让开!给吕大人留出道来!”捕头薛行虎第一时间反应了过来,冒着大雨快步上前,朝着人群大声吼道。 寻常百姓们都是看热闹的主,加上这几年来吕观山累积的威信,自然不会有人真的去冲撞他,随着薛行虎的一声令下,人群便自主地朝着两侧分开,给一身黑色长衫的吕观山让出了一条道来。 接到吕观山的薛行虎微微皱眉,他敏锐地发现,吕观山的这身黑衣虽然与大燕朝制式的官服颜色相仿,却并非官服。以他的脑瓜子一时间难以说清其中差别,也终究不敢多问,只是迎着吕观山将之请上了监斩台。 吕观山一路沉默,他收起雨伞放到一侧,迈步来到监斩台的案台前,站定了身子。 二十余位衙役两侧排开,神色庄严。十多年未有提刀的刽子手钱旭贵昂首挺胸,用尽全力,却收不下腹部的赘肉。刑场周围的百姓收起了低语,纷纷在那时翘首看着吕观山。 吕观山的手轻轻抚摸着案台上的惊堂木,与另一侧放得发黄的《大燕律法》。目光却一一在满场诸人的脸上扫过,看似不经意,却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而很快他便找到了他要找的东西——人群的角落中,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微笑着看着他。少年身着一身白衣,与他那一身黑色长衫形成鲜明对比。二人隔着雨幕对望,虽只是一息不到的停留,但那抹淡淡的笑容与腹中尚且温热的清粥,亦足以化开双方这数月以来的隔阂与对峙。 得到了自己想要答案的吕观山心满意足,他坐了下来,在诸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中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份文牒。 他面色平静地将之展开,大概是被他的气息所感染,分明水泄不通的刑场外,却格外寂静,当然,这得除开数日以来不曾停息半刻的雨声。 “薛行虎众衙役、刽子手钱旭贵听令。”接着,男人清秀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早已待命多时的众人,纷纷挺直腰杆,等待着吕观山一声令下,他们便会去提拿要犯——虽然他们到现在也不知道所谓的要犯是谁,又身在何处。但这个男人的身上始终萦绕着这样一股气息,让人难以怀疑他要做的事情的真实性与可信度。 依然低头看着文牒的吕观山头也不抬,对于诸人灼灼的目光亦视而不见。 他继续说道:“即刻退出刑场,不得有误。” 第二十三章 惊雷 人群惊愕。 钱旭贵与薛行虎更是神情错愕。 他们站在原地,无人执行吕观山的命令,只是相互对望,似乎想确认自己是否听错了。 “我的话你们没听见吗?”吕观山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抬起头,看向薛行虎等人,眼中翻起波涛。 钱旭贵等人心中愕然,纷纷低下头,不敢多言,但仍有迟疑,不敢妄动。 “敢问大人,说是问斩刑犯,此刻刑犯尚不知在何处,我等若退下,大人又如何监斩?”薛行虎咬牙高声问道。 “薛大人既有如此多疑问,那不如吕某将知县之位让与薛大人,你来教我如何监斩?”吕观山眯着眼睛,冷声说道。 这一呵斥,让在场之人都噤若寒蝉。 薛行虎脸色难看,咬牙一拜,道:“属下明白了。”随即转身离去,衙役和刽子手也纷纷退下。 行刑人瞬间变成看客,与百姓们一起站在刑场外,心中充满困惑。 吕观山站在监斩台前,前方空无一物,只有一把砍头大刀斜插在地。 “六年前……”吕观山轻声说道。 众人静默,竖起耳朵想听清他要说什么。 “也就是大燕历五十六年,夏。乌盘江决堤,大水淹城……” “二十余处房屋倒塌,时任知县魏守夫妻遇害,稚子魏来存活。” “同年秋,城西鹿家小儿,于江边玩耍,久出未归,后寻之不得,至今了无音讯。” “大燕历五十七年,四月,暴雨十日,千亩良田被淹。城郊农夫徐家三口救田遇难,其老父白首葬子,七日后悬梁家中!” “同年八月,秋收将尽,却大旱三月,乌盘城粮田收成足足锐减三成。” “五十八年,春,熊家父子江边垂钓,忽起大浪,父子卷入江中,其兄闻讯来救,却尽数毙命。” “同年五月……” 吕观山不急不慢地读着,百姓们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六年来,乌盘江夺走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我任知县六年来,乌盘江总计祸及人命三十有七,淹毁房屋二百一十六处,良田或淹或旱不计其数。” 吕观山读完文牒,目光扫视着刑场外的百姓。 “这就是我所知的这六年来的乌盘江。”他再次张口,语调高亢。 “这就是你们每日祭拜的乌盘龙王做的事情!!!” 天穹之上响起惊雷,百姓们始料未及,脸色煞白。 暴雨更急,狂风大作,黑云涌动,有压城之势。 “我!”吕观山迎着狂风,黑袍鼓动,猎猎作响。 “吕观山!” “乌盘城知县!” 他在风雨中高声喝道,每说出一个字,风雨便狂暴一分,到最后他不得不前倾着身子才能站稳。 百姓们东倒西歪,雨伞脱手,狼狈不堪。 “依大燕律法,着乌盘江江神于此方……” “问斩!” 百姓们这才明白,知县要斩的犯人是乌盘江江神。 轰! 一声巨响,紫色雷蛇贯穿乌黑云层,落在刑场中央。石板炸裂,紫电化作电网在雨帘中激荡。 “吾乃昭月正神,乌盘龙王,汝小小儒生,安敢斩我?” 黑云中响起沉闷声音,浩大威势压得众人喘不过气来。 百姓惊慌失措,四处奔逃,引发更大慌乱。 薛行虎等衙役没有随大流逃走,而是维护人群离去的秩序。 “诸位!不要惊慌!”薛行虎大声吼道。 但惊雷很快将他的声音淹没。 人群更加慌乱,薛行虎只能带着衙役们寻找受难百姓,加以救助。 黑云压城,天色昏暗,只有雷蛇照亮城郭。 薛行虎在人群中艰难奔走,浑身湿透,将一个孩童送归父母手中后,正要再去寻找。 目光一瞥,却看见一道醒目的雪白身影。 那人撑着油纸伞,安静矗立,与周围慌乱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薛行虎一愣,这才想起,那是乌盘城的傻子,魏守的儿子,魏来! “阿来!别傻站着了,快点走!”薛行虎大声喊道,排开人群,走向魏来。 魏来还是呆呆地立在原地,目光怔怔地看向刑场。 第七道紫电落入刑场,地面狼藉,电流笼罩,碎砾悬浮。 人群已散去大半,躲在道路尽头张望。 薛行虎来到魏来身前,抓住他的手,大声吼道:“快走。” 但男孩的身子却如铅铸一般,没有被拉动。 黑云压顶,电蟒狂暴,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云海中涌出。 薛行虎心头不安,再次吼道:“魏来!快走!” 男孩这才转过头,看向薛行虎,目光呆滞地喃喃道:“他说得没错……” “他的心底早就住着魔了……” 薛行虎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男孩的话中所指。 他下意识地看向刑场监斩台方向,一道难忘的场景映入眼帘。 他看见那位儒生,发丝散乱,腰身笔挺;他见那一身黑袍鼓动,脸庞青筋暴起,双目血红。 然后,那儒生猛地一跺脚,半空中悬浮的碎砾尽数落下,漫天雷音被儒生的声音压下。 他说。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管你阴神阳神,龙王蛟蛇。” “我吕观山都尽数斩得!!!” 第二十四章 蝶变 吕观山声音嘶哑,而此言一落,头顶的云层亦在那时雷蛇电蟒攒动不息。 吼! 天地间响起一声沉闷的低吼,一道巨大的事物缓缓从黑压压的云层中伸出。它的鼻尖喷吐着云雾,周身缠绕的电蟒,单单只是一颗头颅,便有足足十余丈见方的刑场般大小。 “口出狂言,你区区一个九品知县,四境儒生,斩我?” 那巨大的头颅如是言道,声如闷雷直震得诸人耳膜发疼。 吕观山并不应他,只是轻声言道:“魑魅魍魉四小鬼,听我号令,拘拿乌盘江神候斩!” 吕观山身子四周顿时青、赤、玄、黄四色亮起,随即四道身影浮现。 青者为魑,头生鹿角,青面獠牙,手持钢叉。 赤者为魅,长发及腰,红衫薄纱,眉眼勾人。 玄者为魍,乌丝散乱,黑衣渗水,手脚森白。 黄者为魉,身材佝偻,面容枯槁,浑身布满蛛网一般的裂纹,如乱石堆砌。 四鬼早年祸乱一方,被大燕朝太祖降伏,奉以香火,以行拘拿阴神阳魂之事。 四鬼现身,一股煌煌天威荡开,虽足以让那些远处的百姓心惊胆战,但在穹顶那头黑色巨龙的面前,却更像是无根浮萍,摇摇欲坠。 “吾等乃是大燕正神,奉上官之命,捉拿……”那为首的青面魑鬼面色肃然,高举着手中钢叉,朗声言道。但这话方才说道一半,便戛然而止,显然他也在那时意识到了,这趟差事的不简单。 “乌盘龙王乃是朝廷册封的昭月正神,统领一州之地的行云布雨之权,我等品阶修为都远不如他,以下犯上,恐有不妥。”当下,魑鬼便看向身旁的吕观山,面色有佯的言道。 吕观山对此却是充耳不闻,他目光直直的看向穹顶,一道冰冷的字眼吐出:“拘!” 那简单到极致的一个字眼,却像是含着某种常人难以衡量的天地神威,此言一落,四鬼的身躯纷纷一震,纵有千般不愿,可身躯还是在那股要超出他们意志的力量的驱使下,飞遁而出,直扑穹顶。 “尔敢!”四鬼的身子方才冲杀到半空中,云层巨大的龙头便发出一声如雷霆轰鸣的爆喝。 爆喝落下的瞬间,逆雨而行的四色身影纷纷身形一震,生生的僵在原地,竟是动弹不得。 为首的那魑鬼更是面色苍白的解释道:“大人我等灵魄早已依附于大燕朝廷,身不由己,绝非有意冲撞。” “若非看在这一点,此刻尔等已经魂飞魄散,速速退去,否则就等着这乌盘江的水,淹了尔等的神龛吧!”那黑龙闷声言道。 四鬼互望一眼,面有难色。 他们与寻常的阴神或阳神都不同,早年被太祖所擒之后,为求活命,早已是将灵魄融入大燕国运之中,但凡朝廷命官,只要所求之事与《大燕律法》吻合,皆可驱使他们。吕观山所做之事,虽有僭越之嫌,但乌盘龙王所行之事,却也早已背离《大燕律法》,若是此刻他们不顾早年定下的规矩,强行脱身,大燕磅礴气运必然反噬其身,虽不见得能要了他们的性命,但却足以让他们十余年苦修而来修为付诸一炬。 “大人……你看此事。” 魑鬼咽下一口唾沫,只能转头求助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而那个儒生此刻一头青丝胡乱扬起,眉宇间煞气涌动,早已没了平日里的儒雅姿态。他冷哼一声言道:“臣者,上忧君事,下体百姓。” “神者,上敬苍天,下护黎民。” “而观我大燕,臣者,尸位素餐,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 “神者,席卷气运,空食香火,视天道如粪土,观黎民如鱼肉。” “尔等,都是偷食气运的匪盗,都是镂空大厦的蛀虫,你们……” “都该死!!!” 吕观山说道这处,周身涤荡的气息愈发的阴翳,他的眉心处,金色的蝴蝶印记猛然亮起,随即那金色的蝴蝶从他眉心遁出,只见蝴蝶的双翼一振,漫天风雨停滞,密密的雨滴悬浮于半空中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玉珠”。 那蝴蝶又一振翅,风雨再起,却不再是自穹顶落下,而是尽数逆流而上,涌上天际。 “金羽玄蝶?”生得勾魂夺魄的魅鬼双眸一凝,便在第一眼认出了吕观山的手段。“他是当年的燕庭双璧!” 为首的青面魑鬼也是一愣,他手中的钢叉伸出,一道青色屏障便在四鬼面前浮现,将那些逆流而上的雨珠尽数隔离在外。他目光直直的看着那儒生,也看着那儒生头顶悬浮着的金蝴蝶,蝴蝶的通体金光闪烁,却唯有双翼的边缘,隐隐泛着黑气。 “他入魔了。看样子与他那师弟一般,终究走不出自己的心结。”青面魑鬼如是言道,旋即便与三位铜板对望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 “大哥,乌盘水域的崛起,事关大燕朝廷的兴衰之计,你我最好还是不要参合。这家伙读书读傻了,你我说不动的。”魅鬼皱眉言道,语气中虽有不甘,但眸中闪烁的决色显然她已经做出了决定。 魑鬼沉着脸色微微迟疑,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他仰头看向天际的黑龙,恭敬的拱了拱手,言道:“上神,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他日我等兄弟必登门负荆请罪。”说罢,魑鬼又回头生生的看了一眼站在监斩台上的儒生,轻声言道:“走吧,这家伙……唉……这十年修为就当是给他陪葬了!” 语落,四色光芒自他们身上猛地闪过,随即四鬼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四鬼散去,而由那魑鬼唤出的金色屏障自然也随即消散,被蝴蝶振起的雨点继续逆流而上,直扑压在城头的黑云。 黑龙巨大的眸子眯了起来,黑色的瞳孔中一道寒芒闪过。 “以卵击石。”他如此言道,漫天逆流的风雨再次调转马头,裹挟着风雨,合为一处,化作一道雨柱直扑吕观山所在的刑场而去。这方天地间所有的风雨都在那一刻被倾注到了吕观山的身上,密密的雨帘将他包裹。 吼! 随即黑龙大嘴猛然张开,一声巨大的龙吟升起。狂暴的音浪如涟漪一般荡漾开来,所过之处,那层层雨幕中的雨粒皆如金石一般炸开。 爆开的水雾将这早已破烂不堪的刑场彻底笼盖旁人根本难以看清其中的就里。 “蚍蜉岂能撼树?萤虫安敢与日月争辉?岂不闻前任知县魏守之事乎?” 黑龙说罢此言,漫天风雨收敛,奔涌的紫电雷光暂歇。 远远的观望的百姓噤若寒蝉,愣愣的看着笼罩在刑场周围的雨幕,天地间在那一刻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静默。 薛行虎面色有佯,他同样目瞪口呆的看着刑场,但不同于那些百姓们的满心愕然与惊恐,薛行虎的心底难免生出了些许他也说不真切到底从何而起的惋惜。他喃喃自语道:“结束了……” 在这样的神威之下,他本能的认为,吕观山没有任何活下来可能。 “不,才刚刚开始。”但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一旁一道稚嫩却又笃定的声音变蓦然响起。 薛行虎的脸色一变,看向身旁的男孩。他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撑着油纸伞,任凭水雾拂过他的衣衫,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薛行虎说不出来,但却觉得此刻的魏来像极了方才的吕观山,他们与平日里的他们,都判若两人。 不过很快,他没了心思去细细思索这其中的古怪。 “魏守!!!” “你还敢提他的名字!!!” 白茫茫的雾气深处,一道黑色的身影艰难的站起了身子,沙哑如枯枝断裂,阴沉如困兽低吼的声音,亦从那处响起。 薛行虎的瞳孔睁得浑圆,他看见随着那声音的响起,一道漆黑的事物破开了层层水雾,遁向远方。 那是一只蝴蝶,一只舍弃了万千金光,决意堕入黑暗的蝴蝶。 薛行虎知道,那是吕观山的蝴蝶。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更是一个看过了书中是非曲直,也见过了世间混沌不清的儒生。不甘同流合污,却又无路可走时,用生命发出的呐喊。 第二十五章 斩龙 天空中那颗硕大的头颅眯起了眼睛,它紧盯着那只破水而出的蝴蝶,断言:“垂死挣扎。” 水雾逐渐散去,众人终于看清了狼藉一片的刑场。他们的知县大人狼狈不堪,黑色长衫褴褛不堪,各处破口下露出的皮层伤痕累累,有的渗着鲜血,有的甚至皮开肉绽,白骨可见。 “看来,你似乎认识那家伙,也难怪,你们人类有句话叫人以群分物以类聚,你与他一般不自量力,自然也应该认识。” “你看,多么可悲,你想为他报仇,可除了再送上一条性命,你还能做什么?四境儒生,妄想擒拿神祇,这世上的读书人难道都是如你一般,读书读傻了吗?” 披头散发的吕观山,没有回应天上之物的嘲弄,他抬头,眼神空洞地看向穹顶。一只蝴蝶振翅、加速、飞向穹顶。它就像要划出苦海的扁舟,就像要横渡沧海的蚍蜉。 转瞬间,蝴蝶来到了穹顶之上。它双翼一振,一股气机在双翼之下被牵动,涌入吕观山体内。那是乌盘城的气运,作为知县的吕观山,尚有能力驱使所辖之地的气运以为己用。 儒生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脸上的阴翳之色如春风拂过寒冬,尽数消融。 “你说得对,一个四境儒生,怎能是高高在上的昭月正神的对手。” 他说得坦然无比,披散着头发的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却让高高在上的庞然大物心生不安。黑龙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困惑,而吕观山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我才是朝廷钦定的乌盘城知县,在这一城之地,吕某人绝非羔羊待宰!” “我斩不了你这恶蛟的阳神真身,难不成还斩不了你居于此方蚕食乌盘气运的一道龙魄吗?” 说到最后,吕观山的声音陡然拔高,随即他那头披散的黑发猛地扬起,一身褴褛的黑袍鼓动。他喝道:“乌盘知县吕观山,依大燕律法,着乌盘城神庙龙魄于此方问斩!” “给我拘来!!!” 那一刻,摆放在监斩台案台上的书页泛黄的《大燕律法》,书页翻动起来。 书页翻动的速度极快,但在数息之后又戛然而止,停留在了某一页上。 页面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中其中一排字迹亮起阵阵金光,那字迹如是写道—— 池,无水则不鱼,地,无草则不牧,家,无度则不兴,国,无法则不立。 故铸以此书,以鉴天道,愿我大燕永续此法,万世不灭。 那些字句,随着金光翻动,纷纷涌出,一一闪现在吕观山的身前,然后化作金色的流彩涌入他的身躯。那一刻,儒生周身所弥漫的气息猛然狂暴了几分。 穹顶上的黑龙意识到了什么,它眸中亮起愤怒与惊恐交加的神采,暴喝道:“尔敢!” 天地间收敛的风雨再起,暂歇的雷霆又急。乌盘城中乌黑一片,一派末日之景。 吕观山神色肃然地伸出手,五指张开,穿过密密的雨帘,伸向远方。涌入他体内的金光在那时汇集于他的手掌,如满弦之箭,蓄势待发。而那“利箭”所对准的方向,赫然便是乌盘城的龙王庙。 “吕某人堂堂正正有何不敢?”吕观山正色言道,伸出去的手掌猛然握紧。 昂! 远处响起一声哀嚎,金色的光芒涌出,化作一道手掌握住了那龙王庙。随着吕观山的用力一握,一只身形小了数十倍,但模样却与头顶上的庞然大物生得一模一样的黑龙虚影,被那金色的手掌握住了颈项,拉扯到了行刑台前。 金光涌动,化作五条金色的锁链,一端分别困住了黑龙的四肢与颈项,另一端生生地扎入地面。任凭那黑色龙影奋力挣扎,也难以挣脱这金色锁链的束缚。而那把被遗留在行刑台前的大刀,亦在龙影的跟前,闪烁着骇人的寒芒。 “找死!”穹顶上的巨龙发出一声怒吼。“今日我便要看看,你如何斩我?” 漫天的紫电奔涌,尽数朝着刑场倾泻而来。转眼间,本就狼藉一片的刑场更是电闪雷鸣不绝。 吕观山沉默不语,他看着眼前的雷电炼狱,双眸之中寒芒一凝,下一刻便猛然迈出了自己的步伐,迎着漫天雷电走向行刑台。 监斩台距离行刑台不过十丈的距离,但对男人而言却如隔天堑。 但他走得很坚定,哪怕他的身子在雷电的轰击下皮开肉绽,哪怕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沉重百倍。 暴雨倾盆,仿佛要淹没整个乌盘城。但吕观山还是走到了刑台前,那时他的衣已经尽数碎裂,头顶为他牵动乌盘气运的蝴蝶摇摇欲坠。可他眸中的火焰,却越燃越旺。 “吕观山!你敢斩我龙魄?就不怕我淹了你这乌盘城。”穹顶之上的黑龙怒吼,而被囚禁在金光中的龙魄则哀嚎不绝。 吕观山看也不看那黑龙一眼,只是沉默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倒插在地面上的锈刀。 黑龙见此状,已知任何言语都无法改变这狂儒的心思。它巨大的眼球中闪过一道寒芒,然后,黑龙龙头一摆,巨大的身形开始在黑云之中攒动。直到这时,城中百姓才得以看清这头黑龙的全貌——浑身密密的如金属一般的鳞甲、巨大又锋利的龙爪、所行之处牵动风云,呵气为雨,吞吐雷电。 这样的事物,单单只是一瞥便足以让人心惊胆战。 众人的身子开始颤抖,不仅是因为心头的惊骇,更因为随着那黑龙在云层游动,乌盘城的大地也开始颤抖。 由轻及重,转瞬之间。大地开始抖动,两侧房屋开始摇晃,屋顶的瓦片坠落,最后人群都难以站直自己的身子,在一片惊呼声中东倒西歪。 “快看!那是什么?”突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伸手指向乌盘城外乌盘江所在的方向。众人抬眸看去,巨大阴影伴随着恐惧漫上了众人的眉梢。 他们看见了压过城头的滔天巨浪从乌盘江中升起,正朝着这座风雨飘摇的小城奔涌而来。 他们豁然明白了,原来这位乌盘江神之前所言,绝非说说而已…… 声势浩大的巨浪,眨眼间便兵临乌盘城外。 大地在巨浪的席卷下颤抖得愈发厉害,百姓们的惊呼在那时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人群的慌乱比之前更甚。毕竟方才的电闪雷鸣也只是天相有异,而此刻的巨浪滔天,那是真正可以在转瞬间摧毁整个乌盘城的灾难。 在事关生死的恐惧面前,足以让任何人撕下虚伪的嘴脸。没有人再有心思去关心刑场上的变化,他们争先恐后地朝着另一侧的城门方向奔去。 “有大燕气运护体,我一时杀不得你。” “但你大可握住那把刀,我敢保证,这乌盘城中的百姓,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这座城池!” “来吧,我要看看,你这满口大义的儒生是不是敢为了你的道义,让满城百姓为你陪葬!” 黑龙闷声言道,那滔天的巨浪已越来越近,似乎下一刻便会将这座城池彻底吞没。 吕观山已经快要握住刀柄的手,微微一颤,他抬头看向城头方向的巨浪,神情肃然。他沉默了下来,似乎在衡量龙王抛给他的问题。 而那位龙王不急不忙,它眸中的愤怒在那一瞬间消逝,眼睛再次眯起。它很清楚这些读书人的软肋——沽名钓誉,爱惜名声,就和很多年前的另一位儒生知县一般,他们能做出的抉择,在他们饱读的圣贤书中便早已决定。 不出所料,在那样一段沉默之后,吕观山伸出的手果然缓缓放了下来。 黑龙眯起的眼缝中露出了笑意,它的血盆大口张开,闷声言道:“既然改注意了,那便学……” 它的话,说到一半,便戛然而止。 那低头似乎已经放弃抵抗的儒生在它说话的档口,垂下的手再次伸出,握住了那锈刀的刀柄。一道裹挟着大燕国运的金光顺着吕观山的手臂涌向长刀,锈迹斑斑的大刀在金光的滋养下,转瞬化为一把闪着幽深寒芒的雪白利刃。 只见浑身是血、身材略显瘦弱的儒生,手起、刀落。 伴随着一声轻响,一颗硕大的头颅从行刑台上滚落。 吼!!! 穹顶上的黑龙双目尽赤,它扬天发出一声悲鸣。庞大的身形在空中扭动,好似承受了无边的痛苦。它嘴里咆哮道:“你们都得死!” 远处那已近城郭的滔天巨浪应声再次拔高了数丈,遮天蔽日,将整个乌盘城都笼罩其中。 斩下龙魄头颅的儒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扔下手中的长刀,头顶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蝴蝶缓缓落在了他的肩膀。儒生伸手抚摸着蝴蝶的翅膀,蝴蝶用触手轻轻触摸吕观山的颈项。 接着,它的翅膀上开始浮现一道道宛如蛛网一般的纹路,金色的光芒从纹路中亮起。它周身的黑暗像是一层血痂一般快速脱落,不过眨眼的光景,那蝴蝶又恢复了往日金光璀璨的模样。 它轻轻靠在吕观山的脖子,动作温柔,如贴耳倾诉着什么。 但它周身那璀璨的金光却渐渐变得暗淡,头顶的触角无力垂下,连同它的身子也在那时从吕观山的肩头跌落,飘飘荡荡,像极了深秋的枫叶。 吕观山的手伸了出来,接住了蝴蝶下坠的身子。它艰难地想要抬头看上男人一眼,但脑袋方才抬起,便又再次无力垂下。知道事不可为的它在男人的手中蜷缩下身子,宛如拥着棉被熟睡的孩童。它的翅膀缓缓扑腾,渐渐归于无声,像是告别。数息之后,就连周身的光芒也完全熄灭。 那只蝴蝶,终究没有飞过它的沧海。 “谢谢。”吕观山缓缓将熄灭了光芒的蝴蝶放在地上。然后,他站起身子,抬头看向那越来越近的滔天巨浪。 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了几道旁人根本难以听清的字眼。 他说道:“关山槊。” 第二十六章 血光 “驾!”罗相武用力地抽打着马背,神骏的战马浑身泥泞,后背处隐隐泛红。 他已经竭尽全力,昼夜不停地赶往乌盘城。然而,当乌盘城的城郭和压在城头的黑云出现在他眼前时,罗相武知道自己还是来晚了。 更可怕的是,城郭的另一头涌起了滔天巨浪,这让罗相武明白,在他来晚的这段时间里,事态的发展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控制。 但罗相武别无选择,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策马奔向乌盘城。金关燕死在了他的眼前,单是这一点他就无法向上交代。若是乌盘城的祸端影响到了朝廷的布局,那他就只有死路一条。 苍羽卫在大燕朝声名显赫,哪怕是泰临城中的达官显贵见到他这七品总旗也得笑脸相迎。但在风光的背后,却是如履薄冰。 “驾!”想到这里,罗相武脸色阴沉,再次挥鞭抽打马背,希望能早一点赶到城中。 “关…” “山…” “槊…” 就在这时,一道轻如呢喃,却又清晰可闻的声音从乌盘城中传来,传入了罗相武的耳中。 关山槊。 这似乎是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本该如雷贯耳,却在大燕朝被讳莫如深的名字。 由于太久没有人提及这个名字,罗相武在那一刻微微一愣,但还没等他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 轰! 一声巨响在他身侧的密林深处爆开,距离官道足足有数里之遥。尽管相隔甚远,但那声巨响还是惊到了马蹄,苍羽卫众人不得不赶紧拉住缰绳,才稳住了受惊的战马。 罗相武拉住缰绳,第一时间朝着巨响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漫天尘埃中,一道血红色的光柱从尘埃中心亮起,如旱地拔葱一般,直冲九霄,刺破了笼罩在乌盘城及方圆数十里的黑云。 “这是……”如此奇异的景象让罗相武眉头紧皱。他推开了第一道神门,已经触及灵台神门的门槛,视力远超常人。他运集灵力于双眼,再次仔细看向那道冲天而起的血色光柱。 尽管相隔数里,他还是隐约看到那光柱中似乎悬浮着一件东西。 但罗相武无法看清那东西的全貌,直到几息之后,光柱中的光芒突然增强,那件东西从光柱中脱出,化作一道流光飞向乌盘城。当那流光划过罗相武眼前的瞬间,他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一杆通体赤红、犹如被鲜血浸染的狰狞长枪。 天狼槊! 这个名字几乎同时在罗相武的脑海中浮现。 他的身体一颤,脸色从惊愕变为惊恐,再从惊恐变为惨白。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这时,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的主人——关山槊,天狼槊的真正主人,也是前朝灭亡前最后一位洞开八门的圣将。 这个小小的乌盘城不仅有狂妄到要上书朝廷,问斩昭月正神的儒生,竟然还隐藏着一位如此重要的前朝阴神。想到这些,罗相武感到头皮发麻,看向那血光遁去方向的眼神中更是罕见地充满了恐惧。 …… 吕观山面无表情地伸出手,一道血红色的光芒划破乌盘城的黑暗,从城外半空中涌入他的手中。 他握紧五指,刺眼的血光闪耀,照亮了城郭,然后又迅速收敛。 “这是……”穹顶黑龙巨大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讶。从吕观山说出“关山槊”三个字的那一刻起,它就感觉到了异常,但一切发生得太快,它来不及仔细思考。直到这时,吕观山手中的血光消失,黑龙才看清了那东西的真实面貌。 那是一件长枪形状的物品,但与普通的枪又有所不同。 它长约一丈二尺,槊锋细长,犹如一把狭长的细剑。锋刃与槊身相接处,雕刻着一只恶狼头颅。整杆枪通体血红,从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有滔天的杀机涌动。 “天狼槊。”黑龙只看了几眼,就认出了这件物品。随即,它的双眸中露出惊恐之色,惊怒交加地吼道:“吕观山,你竟敢驱使前朝阴神!” 握住天狼槊的吕观山没有看那叫嚣的黑龙一眼,他抚摸着那比他高出数头的长槊,轻声说道:“本想一命换一命,却终究高估了他的善良。如今不得已,只能请将军出手了。” “区区一介亡魂,蜷缩在破庙中,断了香火之后,死是迟早的事。能在死前借你的手再次握住天狼槊,老夫死而无憾!”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吕观山体内响起。随即,吕观山的身体中亮起一道同样耀眼的血光,化作一个比吕观山高出一头、身披甲胄的虚影。 那虚影与吕观山的身影重叠,同时握住了那把巨大的天狼槊。 “哼!看来无论哪个朝代,换了谁当皇帝,天下都少不了这些为虎作伥的角色。”那虚影冷哼一声,双手双足、眉心后背、胸膛丹田八处同时发出一声轰鸣。随即,八道闪烁着血色流光、外围雕刻着复杂符文的圆盘从这八处涌现,这是关山槊的八道神门。 神门急速收缩、膨胀,发出阵阵轰鸣,巨大的声响盖过了乌盘城上空的雷鸣。 铛! 紧接着,与吕观山融为一体的关山槊手中的长槊猛地一跺,地面顿时以天狼槊为中心出现了一道蛛网般的裂痕。碎石飞溅,悬浮在空中。 轰! 八道神门再次响起轰鸣,关山槊与吕观山的身体冲天而起,不是冲向呼啸而来的滔天巨浪,而是那头张牙舞爪、气势逼人的乌盘江江神! “前朝亡魂!不在墓中安息,竟敢与本尊为敌?”黑龙怒吼一声,漫天黑云被它驱使,万千雷霆如利箭般朝着那冲杀而来的身影倾泻而下。紫电雷蛇轰鸣,将昏暗的乌盘城照耀得如同白昼。 关山槊与吕观山的身影重叠,他们双眸一凝,面对这无尽的雷霆毫无畏惧,齐声喝道:“天狼破!” 嗷! 一声狼嚎响起,天狼槊血光大盛,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中,转瞬化作一只巨大的血色恶狼。恶狼跃起,以决然的姿态扑向黑龙。 龙狼相遇,血光与漫天雷霆相撞,一声更巨大的轰鸣爆开,伴随着让人双目刺痛的耀眼光芒。 在光芒让魏来彻底失明之前,他看到恶狼的头颅被雷电贯穿,黑龙的身上被恶狼撕下了一大块血肉。 …… 几息或者更长的时间过后。 巨大的眩晕感让魏来对时间的流逝感觉不太真实。 他睁开眼睛,耳畔仍然回荡着轰鸣声的余音,这让他的脑袋有些晕眩。但他来不及梳理这些感受,抬头便看向穹顶。 他看到城头涌起的巨浪退去,看到那气势汹汹的黑龙躲进了云层中,带着漫天黑云向远处遁去。 他隐约听到身后有人在欢呼,为劫后余生,也为保住了性命。 但魏来没有这样的心情,他急切地扫视着半空,从一处看向另一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 几十息的时间过去了,魏来依然一无所获,他有些惊慌失措,像没头苍蝇一样更加急切地转动着目光。黑云散去,阴雨也散去,乌盘城迎来了一场罕见的艳阳天。 明媚的阳光透过云层洒下,让人不禁觉得刚才经历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阿来。”突然,一个声音在魏来身后响起。 魏来的身体一震,下一刻便转过身,看向那个地方。 他看到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在明媚的阳光下对他微笑。 魏来的脸上露出喜悦之色,下意识地想要迈步向前,但目光却突然看到男人胸膛处那道巨大的伤口,他的脚步戛然而止。 他没有过多的悲伤,只是在微微迟疑之后,再次抬头看向男人,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傻愣愣的笑容。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就这样隔着阳光对视着。 直到城头方向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罗相武的声音传来:“苍羽卫办案,闲人闪开!” 男人似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他张开嘴,轻声说了些什么,然后身体便在那时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的声音这次真的很轻,没有任何玄奥的法门夹杂其中,即使站在魏来身旁的薛行虎也听不清这位知县大人在最后一刻到底说了什么。 但魏来脸上的笑容却更加灿烂。 他听懂了吕观山的话,不是什么临终遗言,也不是什么依依不舍。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说道。 “今天的粥,有点咸。” 第二十七章 吞龙 在遥远的南方,有一种名为鸠蛇的妖物。它长着一颗与龙相似的头颅,但却并非龙类。鸠蛇会将自己的蛋产在龙类的巢穴中,新生的小鸠蛇由于长相与龙类极为相似,往往会被龙类误认为是自己的孩子,从而得到抚养。然而,鸠蛇并非善类,它们会想方设法地杀死同巢的幼龙,吞噬它们的龙气。随着幼龙的死亡,母龙通常会对剩余的幼崽给予更多的关爱,鸠蛇们便会趁机向母龙索要食物,直到母龙不堪重负。此时,鸠蛇便会伺机而动,杀死母龙,吞噬其血肉和龙气,进而化为鸠龙。 这便是“鸠蛇吞龙”的故事。 房间中点着烛火,魏来拿着一本古籍,封页上写着“鸠蛇吞龙”四字,喃喃自语道。 这本书上记载的功法,与这个故事同名,是一门毋庸置疑的魔功。此功法由南境传入北境的魔宗黑月教所创,早年曾祸乱北境,后被各方大能剿灭,从此便鲜有在北境出现。魏来的父亲意外得到了这本功法,但从未翻阅过,直到魏守死后,负责料理后事的吕观山找到了此法,并将其归还给了魏来。 这是天下正道甚至朝堂都唾弃的魔功,但却是魏来扭转命运的必需品。 曹吞云曾说过,魏来是一个七窍半闭、六府孱弱的病秧子。这并非虚言,而是魏来从出生时就带有的毛病,与任何人无关,只是上天有时就是如此不公平。 有人天生光芒万丈,有人却从一开始就注定锈迹斑斑。 其实,所谓的七窍半闭、六府孱弱,并不是什么大毛病。哪怕只凝出一滴武阳神血,以法门运转,配以药物调养,便可转危为安。然而,问题在于,七窍半闭使魏来无法吸收外界的灵力,六府孱弱则意味着寻常药物根本无法被他吸收,这就是所谓的虚不受补。 《鸠蛇吞龙》功如其名,在修士体内种下此法,便可如鸠蛇吞噬龙气一般,吞噬被种下此法的强者的力量。而魏来可以将这些力量用于修行,一旦凝出武阳神血,这个看似无解的难题便迎刃而解。 魏来用了整整六年时间,每日叩拜杀父仇人,让龙王吞噬自己的念力。同时,他以《鸠蛇吞龙》中记载的法门吸纳神像金身上稀薄的龙气,将其转化为金色粉粒,镶入自己以秘法纹铸的纹身中。这样一来,魏来的气机便与那乌盘龙王相连。但这并非易事,前者需要魏来压下心头的恨意,才能瞒过蛟蛇的感知,后者则需要足够的耐心,以及承受非人的剧痛。 这也是为什么这道法门虽然阴毒,但即使是在黑月教自己手中也并未受到太多重视的原因。毕竟,此法无论是受法者还是施法者,一生都只能动用一次。选择修为太低的修士显然过于鸡肋,而选择修为较高的修士,需要面对的困难又着实太多了一些。 然而,当魏来铸成龙相时,他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吞噬半点老蛟蛇的力量——直到那时他才明白,这功法还差最后一环! 吕观山曾说过,他死后,《鸠蛇吞龙》之法的最后一部分便会自动送到魏来手中。 吕观山是个读书人,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 他自然不会食言。 事实上,就在他斩下那颗龙魄的头颅时,魏来便已经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原来,《鸠蛇吞龙》之法最后差上的东西,便是一道龙魄。在龙魄被斩下的瞬间,魏来背上的龙相猛然动了起来,那未有点睛的龙相张开了嘴,已死的龙魄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魏来的龙相吞入了腹中。 那一刻,魏来背上的神龙睁开了双眼,又转瞬归于沉寂。 所以。 那时看着魏来的吕观山笑得格外开怀,或许不仅是因为他终于摆脱了困扰自己数年的心魔,也因为他给自己故人的孩子,留下了一条可以继续走下去的路。哪怕这条路注定崎岖,注定充满荆棘,但吕观山相信,只要还有路,那个孩子就一定能够走下去。 魏来接受了这份馈赠,他强迫自己压下了所有的不快,对外面乱作一团的乌盘城视而不见。在给了刘衔结足够的银两后,他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夏日的夜风吹过,有些松动的窗户在夜风里摇晃,碰撞着同样木制的门墙,哐哐作响。 魏来赤裸着上身,闭目深吸了一口气。 龙魂入体,只要魏来再次催动《鸠蛇吞龙》的法门,他就可以为自己六年的付出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当然,为此他还是得损失一些东西。 龙相铸成,他与那蛟蛇连成一体,自然可以驱使些许蛟蛇的神通。但这道龙魂就像是一道闸门,从此之后龙气只进不出。在没有足够的修为之前,再次借助那老蛟蛇的力量,一来极有可能撑爆自己的身躯,二来也有很大概率被那蛟蛇发现。 明白这意味着会失去一张重要底牌的魏来却没有丝毫犹豫,在那一刻,他心中念头一动,《鸠蛇吞龙》的法门便随即在他体内运转开来。 背后金铸的神龙之相上一股晦暗的气息绽开,如涟漪一般在房门中来回涤荡。不过数息,魏来的额头上便开始浮现密密的汗迹。 忽的,那龙相紧闭的眼睛猛然睁开,一道骇人的血光从那眸子中涌出,隐隐间一股气机浮现。那像是一道如薄纱一般的丝带,将魏来与乌盘江链接在了一起。 魏来的眉头一皱,浑身的肌肉绷紧,他背后的龙相如有所感,闭合的龙嘴猛然张开,隐约间似有一声轻不可查的龙吟之音荡开,顺着链接二者的“丝带”,乌盘江水中的某些气机在那时涌入了魏来背后那头狰狞的龙相之中。 哼! 魏来发出一声闷哼,身子如受重创一般摇摇晃晃,脸色也随即变得煞白。 他明白那老蛟蛇的修为强悍,尤其是在受到了朝廷昭月正神的封位之后,对方的修为更是水涨船高,估摸着恐怕已经接近传说中的七门准圣之境。 这样的人物,哪怕只是一丁点的星末之力,恐怕都足以撑爆魏来孱弱的身躯。因此,魏来在驱动鸠蛇吞龙法门时,极为小心地控制着吞噬的力量的强弱。这样做一来可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二来也可以让那老蛟蛇难以察觉到自己的存在。 只是,尽管他已经做得如此小心翼翼,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所谓的七门准圣到底强到了何种地步。当那一缕被他小心牵引的龙气涌入体内的刹那,他的五脏六腑便传来一阵剧烈得恍若要将他撕裂的疼痛。 在那几乎让魏来昏厥过去的剧痛下,少年咬了咬牙,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他用了六年时间走到这一步,可不是为了倒在这里。他的面色一沉,强提起一口气,心中默念着武阳境淬炼肉身从而凝聚出血气之力的法门,引导着那股在体内乱窜的龙气,开始游走全身…… 当吕观山斩龙的消息如石破天惊般从乌盘城传到宁州乃至大燕朝各地时,一些与之相比微不足道的细小变化也在这一天的夜里悄然发生。 …… 宁州郡城,宁霄城。 夜深人静,街道上行人稀少。 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出州牧府,他独自一人穿行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走过长街小巷,最后在横穿宁霄城的浔阳街与衡珞街的十字路口处停下了脚步。 这里是整个宁霄城最繁华的地段。 周围尽是各色酒馆,且大都价格不菲,比寻常地段高出一筹不止。但即便如此,每日在此饮酒的酒客依然络绎不绝。无他,只因这十字路口的中央有一道圆盘,圆盘以九道圆形阶梯依次升高,而最中央处,矗立着整个宁州最高的建筑——宁州翰星碑! 翰星碑是一座高达十丈开外的巨大石碑,上面光芒流转,记载着整个宁州疆域二十八岁以下的青年才俊,并根据他们的修为战力排出名次,也就是世人常说的龙虎榜。 此碑极为神奇,但凡疆域内户籍在宁州之人,皆可被这翰星碑洞察,无需刻意报备,所排出的名次也极为公允,以至于从宗门到朝堂各方势力选拔人才,都是从这碑文之上开始着手。 老人在翰星碑前站定,目光平静地看向石碑的最上方。 最顶端的位置,金光闪烁,字迹硕大辉煌,明艳夺目。 萧牧、虞桐、阿橙、宁川…… “这么些年了,最上面还是熟面孔啊。” 老人低声感叹道,目光缓缓下移。 第二百三十二位,徐玥。 老人顿了顿,在那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又继续下移。 第七百九十六位,吕砚儿。 老人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笑意,自语道:“唔,观山调教得不错。” 老人再往下看,过了千位之后,下面的名字越来越小,光芒也越发暗淡,名字也渐渐并排,不再如之前那般一人独占一列。 他很有耐心地一一查看,终于,他的目光来到了那石碑的最底端。 第一万位,龙绣。 最底端,最不起眼的位置,一个老人并不认识的名字。 老人在那时沉默了下来,目光平静地盯着那处,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夜风吹拂,一旁酒肆的酒客已经换了两拨,更夫的打更声从街角传来。 忽的,翰星碑的角落处闪过一道旁人根本无法看清的微薄流光。那龙绣的名字在流光闪动之后缓缓被抹平,一个新的名字,在那流光之中缓缓生成——魏来。 老人终于展颜一笑,他的衣袖一拂,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在深深的夜色中颤颤巍巍地迈步离去,就如他来时一般。 “宁州,有戏看了。” 第二十八章 夜盗 晌午,乌盘城上空的绵绵暴雨停歇,艳阳当空。 灼热的阳光洒在城郊的小道上,让那些或扛着锄铲或推着装满泥土砂石板车的农夫们眉头紧皱,额头上大汗淋漓。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身着橙色锦衣的女子看着往来不绝的忙碌人群,轻声问道。 “他们啊?”走在她身侧,提着一个竹篮子,头上盘着两个冲天鬏的小女孩面容苦恼,小声说道:“被那些官老爷逼着去挖个什么庙,具体我也说不上来,只是听城里的大人们说,可能是那庙里藏着什么宝物。” 橙衣女子的眉头一挑,像是捕捉到了某些极为重要的信息,她正低头思量,身旁的小女孩却伸手拽了拽她的衣角,指着不远处说道:“姐姐,前面就是乌盘城了。” 回过神来的橙衣女子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城郭,她点了点头:“嗯,多亏你了,不然姐姐就迷路了。” “没事的,我也是碰巧去山里采药。”女孩粲然一笑,露出了嘴角尖尖的虎牙。 “你这么小就去山里,你父母不担心吗?”女子问道。 “姐姐别看我年纪小,但我可厉害了,我娘平日里有个什么头痛脑热,都是我进山里给她采药的,都说山里有豺狼野兽,可我从来都没遇见过。”小女孩一脸自豪地说道。 女子非常敏锐地没有去追问关于小女孩爹的事情,她笑了笑,说道:“是吗?那你可真了不起。” 二人说着,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乌盘城的城门口。 城门处的人烟稀少,远没有刚才她们经过的密林小道热闹,但城门口上用麻绳悬挂着的一具已经有些发臭的尸首,却着实让橙衣女子面色一变。 “这是……”她停下脚步,有些发愣地问道。 小女孩的脸色暗了暗,小声说道:“这就是之前我跟姐姐说的那个触怒了龙王爷的吕大人,被那些军爷们挂在了这里,这都已经是第五天了,听说过了今晚就会被扔到乌盘江中……” 说着小女孩又拉了拉女子的衣角,说道:“姐姐莫要多看,旁边有军爷盯着,他们可凶了。” 橙衣女子闻言侧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茶摊旁确实坐着几位身着银甲的男子,目光片刻不离地盯着此处。女子收回目光,也不再去看那尸体一眼,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城门内侧的一个穿着草鞋、身材瘦弱的男孩。 男孩的神情有些呆滞,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具雕塑。但脑袋却高高扬起,直直地盯着那具悬挂在城门上的尸体。 女子问道:“他又是谁?” 小女孩拉着女子的衣角往城中走去,唯恐驻足太久招来祸端,但嘴里还是回答着女子的问题:“他叫魏来。大家都说他是傻子,可我不这么认为。” “他爹以前也是咱们乌盘城的知县,可一场大水把他爹娘给卷跑了,从此他就成了孤儿。” “就是吕知县收留了他,姐姐你看,咱们现在的乌盘城都害怕那些军爷,谁都不敢多看吕知县一眼,只有他,每日都来,一看就是一天,我觉得他比起乌盘城的大多数人都要好,至少知道知恩图报。” 女子看了一眼一脸老气横秋的女孩,不免觉得有些好笑:“那那些军爷不管他?” “军爷们都当他是个傻子,说了几次不听后,也就由他去了,反正在他们心底傻子是干不出什么事情来的。” 已经走出很远的女子回眸深深看了一眼那个站在城门口的少年,小女孩的声音却在那时再次响起:“到了!姐姐前面就是我娘开的包子铺,整个乌盘城就数咱们家的包子好吃,我请姐姐吃去。” “是吗?那我得尝尝。”橙衣女子回头展颜一笑,便顺从地任由女孩拉着她走向她口中的包子铺。 …… 转眼间,日暮西沉,已到深夜,被拉去挖掘庙宇的农夫们都已成群回到乌盘城。 乌盘城灯火熄灭,街上行人稀疏。躺在长凳上的项珵打了个哈欠,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城门口挂着的那具尸体。 “晦气。”他嘟囔一声,心里多少有些埋怨罗相武为什么要把这看守尸首的破差事交给他。 一股倦意袭来,他看了看身旁的两位甲士,说道:“你们给老子盯紧一点,过了今晚,明天咱们就可以把这家伙扔河里了,可别出了纰漏。” 两位身着银甲的甲士连连点头,对项珵的命令自然不敢有半点忤逆。 项珵又打了个哈欠,便眯着眼睛躺在长凳上沉沉睡去。 身旁两位甲士在听到项珵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而有规律时,互望一眼,几乎同时松了口气。 两人非常默契地走到另一侧,寻着茶摊老板特意为他们留下的木凳,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说这罗大人也是,一具尸体有什么好看的?”其中一位甲士抱怨道。 “唉。”另一位甲士也叹了口气,他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衫,一股刺鼻的酸臭味让他眉头直皱,嘴里说道:“你说要看就看吧,怎么也得找几个人跟咱们轮换吧?这一连五天,别说是那死人了,再这么晒下去咱们也就跟他一样可以挂在城门上咯。” “你不知道,金公子死了,罗大人跟上面可没办法交代,这关山槊的神庙可是罗大人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能赶在金大人来之前,从神庙中挖出点什么,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 “挖出点什么?” “还能有啥,关山槊可是前朝的八门圣将,他既然现了身,那阴魂一定在此,若是能取得他的神纹,这样的宝物献上去将功补过不说,说不定还能官升三级,你说罗大人能不急吗?” “也对。不过既然如此,那就更得让兄弟几个去帮忙啊!留在这里看什么尸体,难不成那个小傻子还能来偷尸体不成?” 甲士没好气地抱怨道,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城门口的方向,身子却忽然僵在了那里。 一旁的人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接着话茬继续说道:“是啊!若能挖出个啥,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咱们说不定也能混个……” “没了。”只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就被同伴的声音打断。 他有些不解地转头看向对方,皱着眉头说道:“什么没了?罗大人不是正在挖着吗?” 对方却跳了起来,指着城门方向嚷嚷道:“我是说尸体没了!” 他说话的声音极大,不仅让同伴吓了一跳,也让刚才进入梦乡的项珵惊醒了过来。 三人几乎同时看向城门方向,只见那黑压压的城门口,一根麻绳空悬,一道穿着黑衣的身影正躲在漆黑的阴影处抱着那具被悬挂已久的尸体。刚才那位甲士的高呼显然也传到了那黑衣人的耳中,他转头看向此处,在对上三位苍羽卫时,那身影打了个哆嗦,然后赶忙转头,手忙脚乱地扛起尸体,飞快地朝着城门外逃跑。大概是因为太过慌张的缘故,在迈步时那身影还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手脚并用才逃过那般狼狈的境遇。 项珵三人显然没有心情去看那黑衣人的笑话,回过神来之后,项珵大喝一声:“烈羽箭!” 身旁的两位甲士反应倒也机敏,背上的神机弩瞬间拔出,利箭上弦,根本不待项珵指挥,两道利箭便带着破空之音爆射而出。 轰!轰! 两道闷响在城门方向炸开,本就年岁久远的城门哪里受得住这烈羽箭的威力,堆起城门的石料轰然炸开,尘烟四起,难以视物。 项珵快步而上,杀到了城门处,拨开尘埃却不见那贼人,他顿时面色阴沉。城门外地域开阔,此刻夜深,要想找到那贼人显然并非易事。另外两位甲士也随即赶到,看着一片狼藉的城门处,不免心头有些发慌——罗相武本就麻烦不断,这几日的心情想来也绝对算不上好,若是让他知道吕观山的尸首还被人盗走,那估计他那肚子的邪火免不了得撒在他们兄弟几人的身上。 “项大人,这可如何是好?”其中一人慌乱问道。 项珵狠狠地瞪了一眼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也不多言,随即低头在铺满石料粉末的地上扫视,忽然他的眼前一亮,蹲下身子,从地上的粉末中捻起一小撮,放到了眼前,身旁的二人好奇地凑了上来,却见那灰白色的粉末中带着些许刺眼的殷红。 “是血!他被咱们射中了。”一位甲士惊喜地说道。 项珵懒得理会对方的咋咋呼呼,顺着刚才捻起粉末的地面朝前看去,只见那细小的血迹点点铺开,指向城门外的一处幽深小道。 项珵的眼睛眯起,狭长的眼缝中寒光闪烁。 哐当。 只听一声脆响,他腰间的虎贲刀出鞘,在夜色中闪着阴森的寒芒,他咬着牙厉声说道:“给我追!老子倒要看看,这到底是哪路匪贼赶来招惹我苍羽卫!” 第二十九章 追缉 夜深人静。 乌盘城外的小道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一个身着黑衣的身影扛着一具尸体,在泥巴地里拼命狂奔。 他大口喘着粗气,脚步逐渐变得不稳,后背的衣衫被鲜血浸透,不断地往下流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处伤口传来的阵痛越发剧烈。 但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回头。他能清晰地听到身后的林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知道一旦被那些人追上,后果不堪设想。 然而,背后的伤口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反而在他的狂奔下被撕裂,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每迈出一步都要承受巨大的痛苦。他不能再这样跑下去了,否则他迟早会被身后的那群人抓住。抱着这样的想法,那蒙着面的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瞥见前方茂密的树丛,咬了咬牙,随即扛着那具尸体躲进了那棵大树的背后。 ...... 项珵带着那两位甲士迅速追到了密林口。 “人呢?” “刚刚还看到就在这里!怎么眨眼就不见了?”两位甲士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停。 “闭嘴!”项珵一声怒喝,两人顿时噤若寒蝉。说实话,项珵并不喜欢这两个家伙,不过打个盹的功夫,这两人就能把尸体弄丢,如果罗相武怪罪下来,他第一个就要拿这两个蠢货开刀。 不过那也是万不得已的打算,在此之前,他还是得想办法追回吕观山的尸首。 他沉着眉头打量着四周,目光不断转动。多年来跟随罗相武奔走各地,项珵见识过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情。鬼魅也好,妖邪精怪也罢,其实说到底与人又能有多大的区别?无非是多了几分神通,或者有几番变化。 一个活生生的人自然不可能平白无故消失,哪怕是那些修得飞天遁地的大人物,也可以通过秘法捕捉气机。虽然项珵没有这等本事,但他同样清楚,那个偷尸之人也没有飞天遁地的本领。 他受了伤,又扛着尸体,跑出了足足数里地,想必已经气力耗尽,他此刻消失不见绝非远遁他处,而是......藏在周围。 项珵很快就理清了其中的关键,他的眉头一沉,四处张望的目光突然一凝,盯住了不远处的一片树丛——树丛周围的草木低垂,显然就在方才还被人踩踏过,而其中一棵老树,树干粗壮,足以容纳一人。 项珵眯起眼睛,朝身旁的两位甲士使了个眼色,两人立刻会意,纷纷沉眸看向那处。 神机弩拔出,烈羽箭上弦,两人弯下身子,如窥视猎物的豺狼。 项珵虎贲刀微举,迈着小步,轻轻缓缓地靠向那处,他尽可能不发出半点声音,连呼吸也调整到了最轻微的程度。 就这样,他走到了那棵大树跟前,他深吸一口气,然后猛地迈步上前,一刀挑开了大树背后茂密的植被,一道人影显现出来。 “放箭。”他暴喝一声,身子低下,两道拖着红色尾翼的利箭破空而来,轰向前方。 砰! 闷响炸开,泥土与腐烂的植被扬起,项珵没有心思理会自己那身已经满是泥土的银甲,他散开眼前的尘土,定睛看去,却见那翻起的泥土中确实躺着一具尸体,但那是......吕观山的尸首。 不好! 这个念头升起,他急忙转头看去。却见那两位正拔出第二枚烈羽箭的甲士身后,一道黑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高高跃起,扑向两人。 “小心!”他高声喝道,也来不及细想,手中的虎贲刀被他下意识地猛地抛出,在空中割开一道寒芒,直奔那黑影而去。 两位甲士听到声音,纷纷转头,眼前的景象让他们心头一震。那黑衣人眼中凶光毕露,如虎狼,似修罗。烈羽箭来不及上弦,虎贲刀更来不及出鞘,黑衣人的双手直取二人的颈项,二人面色惨白,眼睁睁看着就要被黑衣人击中要害。 噗! 雪亮的刀芒疾驰而来,既准又狠地割开了黑衣人的肩胛,一道血光闪现,黑衣人扑来的身影一顿,他不甘地怒吼道:“你大爷!”身子却直直地仰面倒下,而那把虎贲刀带着余威,继续飞驰,直至插入背后数丈的树干之上,方才颤抖着停下。 尘埃落定。 两位甲士仍处于劫后余生的失神之中,项珵却已沉着眉头来到二人身旁。 这样的结局多少有些出乎项珵的意料,他原以为此人既然敢来盗尸,那自然应该有些本事,却没想到除了这一道声东击西的计谋外,便再无其他过人之处,只是这样仓促的一刀便将对方制服。 他看向倒在身前,还不断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的黑衣人,确定对方这番作态绝非佯装之后,心头的那点疑虑也都尽数消散。他狠狠地踢了一脚身旁的甲士,怒斥道:“愣着干什么!去把他抬过来。”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赶忙收起弓弩,迈步上前,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呸!你个小杂种竟敢招惹苍羽卫!” 之前的胆怯与惊恐在此时被二人抛诸脑后,他们粗暴地将那倒地的黑衣人架起,对方虽然有意反抗,但在二人的一阵拳打脚踢之后,终是力竭,偃旗息鼓,任由二人拖拽着来到项珵面前。 那黑衣人气色惨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但目光却炯炯有神,死死地盯着项珵。 项珵见多了这样的人物,他们苍羽卫有的是办法折磨这些不怕死的家伙。 他眯着眼睛伸出手,说道:“袭击朝廷命官,盗取贼人尸首,罪同贼首,你可知吕观山犯的是什么罪吗?” “辱没朝廷册封的正神,形同叛国,说白了,就是株连九族。我倒要看看,你不怕死,你的父母妻儿、亲朋好友们怕不怕死?” 他说着便要伸手扯下那黑衣人脸上的黑布,而不出他所料,在听到这番话后,黑衣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刚才分明已经力竭就擒的黑衣人,此刻不知从何处又生出了些许力气,极力想要挣脱身旁两位甲士的束缚,保住那张可以遮掩他身份的黑布。 “怕了?”项珵戏谑道。“可惜......” “晚了!” 此言一出,他伸出的手猛地一扯,便将那人的蒙面黑布一把扯下。借着密林缝隙间投射下的星光,项珵随即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他微微一愣,神情有些诧异,嘴里喃喃道:“是你......”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黑衣人显然也明白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无法挽回,他大声叫嚷着,不愿因此牵扯到其他任何人。 项珵却是一声冷笑,说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我看背后一定另有主谋,是非曲直审一审不就知道了吗?” 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要牵扯更多的人,这无疑戳中了那黑衣人的痛处,他愈发大声地叫喊着:“我说了!这事跟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只是这把声色内敛的叫喊显然无法改变眼前之人的想法,项珵眉宇间的阴寒之色更甚,他阴森森地说道:“那就得看你抗不抗得住我苍羽卫的手段了......” 说罢,项珵得意地看着那黑衣人稚嫩脸上的愤恨与无奈,他站直身子,说道:“好了,你把他押着,你去那边把吕观山的尸体带来,回去召集乌盘城的刁民们看看,来一个杀一儆百。” 说着,项珵便越过二人,走到了身后的那棵大树旁,取下了插入树干的虎贲刀,收刀入鞘。可当他抬头看向那两位甲士时,却眉头皱起,那两人竟然还架着黑衣人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项珵有些不满,今日之事皆因这二人疏忽而起,之前若非他出手及时,二人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怎么到了这时,这两个家伙还不知悔改,还想着偷懒耍滑? 他快步走到二人身后,一只手重重地拍在其中一人的肩膀上,嘴里说道:“你们是要......” 他嘴里不悦地说着,可话未说完,被他的手拍中的那位甲士的身子忽然一斜,竟然就这样栽倒在地。而随着他的倒下,黑衣人与两位甲士之间的平衡被打破,剩下的两人也随即栽倒在地,黑衣人还发出了一声痛呼,而另一位甲士却如前者一般,倒下得无声无息。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项珵心头一惊,他低头看向倒在自己脚下的甲士,却见甲士的双目无神,瞳孔空洞,显然已经失去了生机。而他的颈项处,有一道微不可查却又贯穿了整个脖子的血痕,那是某种利器以极快的速度切割后,留下的伤口。 项珵又看了看另一位倒地的甲士,情况如出一辙。 他本能地认为这一切都是那黑衣人所为,一把将黑衣人摁倒在地,手中的长刀架在了对方的颈项上,厉声喝道:“孙大仁!你敢杀我苍羽卫的人!!!” 那黑衣人,或者说孙大仁面色一变,架在颈项上的刀刃上传来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寒颤,他正要辩解些什么,可话还未出口,却又忽然戛然而止。 他的瞳孔陡然放大,木讷又惊恐地看向项珵的背后...... 他看见一道身着黑衣的身影从阴影中跃出。 那人的身形犹如鬼魅,眼中闪着寒光,手里握着一把比夜色更加深邃的阴森匕首。而他的脚下...... 却穿着一双草鞋。 第三十章 盗尸 夜风吹过,路旁的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凉风拂过孙大仁的发梢,钻进他的头顶,顺着他的大脑,蔓延到他的全身。 他呆呆地看着倒在自己身上的那具尸体,难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这具尸体差点要了他的命。他感到口干舌燥,但还是壮着胆子看向那个正在擦拭黑色匕首上血迹,并将其收入袖口的黑衣人。 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如果这个黑衣人是个以杀人为乐的魔头,那他死在黑衣人手上也就罢了。可如果黑衣人只是来找苍羽卫寻仇的,那自己被误认为是苍羽卫的一伙,死在黑衣人手上,那自己这个孙大少爷可就太冤枉了。 想到这里,孙大仁咳嗽一声,强忍着背部和肩上的剧痛,推开身上的尸体,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嘴里赶紧说道:“前辈……” 然而,黑衣人并没有理会孙大仁,自顾自地走到另一处,在那片被烈羽箭炸得狼藉不堪的地方,抱起了一具尸体——正是吕观山。 孙大仁见状,心头一急,也顾不得许多忌讳,连忙说道:“前辈,这不是苍羽卫的人,能否将这尸体交给我处理。” 黑衣人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孙大仁,目光上下打量,看得孙大仁心里发毛。他暗自思忖,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惹恼了这位? 他缩了缩脖子,但一想到事关吕观山的尸体,便又硬着头皮与对方对视。 一阵不算漫长却极为难熬的沉默之后,黑衣人突然开口,打破了这片寂静:“你要这具尸体做什么?” 孙大仁脸上的神情一滞,他见对方出手狠辣利落,还以为是什么武道高手,可听对方的声音,却极为稚嫩,年纪似乎与他相仿。不过,他也没有时间去仔细思考,一愣之后,赶忙说道:“不瞒兄弟,这人对我有恩,嗯,是救命之恩。他惨遭不测,被人悬尸城门。乌盘城的百姓平日里对吕知县歌功颂德,可现在人走茶凉,没有一个愿意为他说话。他们可以忍气吞声,但我孙大仁不行!” “我爹常说,学武修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世间堂堂正正地做人。” “如果知恩不报,我觉得,那就不能算是一个人了……” 大概是没想到平时“欺男霸女鱼肉乡里”的孙大仁能说出这样一番话,黑衣人也是一愣,随即陷入沉默。 而这样的举动让孙大仁的心头更加忐忑,暗自揣测是不是自己又哪里说得不对。 所幸,这一次黑衣人没有沉默太久,他很快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这样不置可否的回答显然不是孙大仁这种脑子能理解的,可对方也没有给孙大仁解惑的意思。说完这句话后,他抱着吕观山的尸体,猛地一跃跳上了树干。孙大仁见他要走,心里有些着急,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被对方的声音打断。 “城门处的动静很大,罗相武应该已经收到消息了。你要是想活命,就赶紧离开。这具尸体的主人与我有旧,交给我你大可放心。” 黑衣人说完,不给孙大仁任何反应的时间,在树林中几个跳跃,很快就消失了踪影。 …… 天才蒙蒙亮,收到消息后连忙从神庙塌陷之地赶回来的罗相武心情极差。 他站在乌盘城的城门口,看着倾塌的城门、空悬的麻绳,以及地上摆放着的三具尸体,心中的烦闷翻涌不息,眉头紧皱,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金关燕死了,追查吕观山的事情也不顺利,导致乌盘龙王的一道龙魄被斩,乌盘龙王晋升昭月正神的脚步受阻。这几天挖掘关山槊神庙也没有任何进展,现在吕观山的尸体又被人偷走,负责看守的苍羽卫也全部死在了城郊的密林中。一系列的事情让罗相武焦头烂额,心中憋了一肚子火。 他走到正在清点情况的一名苍羽卫身旁,皱着眉头问道:“有线索了吗?” 那名苍羽卫身子一颤,小声回答道:“还没有。” 罗相武的面色更加难看,又问道:“神庙那边呢?” 甲士的脑袋低得更深了几分:“整个山林都坍塌了,想要……” “还是没有?我要听结果,不是借口。”罗相武直接打断了甲士的话。 甲士的身子又是一震,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没有。” 乌盘城的城门口陷入了一片寂静,甲士明白这片寂静意味着什么,冷汗直冒,身子也开始微微颤抖。 “继续挖。”但出乎甲士意料的是,罗相武这次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责罚他,只是淡淡的说了这两个字。 甲士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着罗相武。他看到罗相武的双手紧握,双目布满血丝,额头两侧青筋暴起,听到他低声说道:“把乌盘城所有的男丁都抓来,给我挖!挖不到神庙,我死,整个乌盘城也得给我陪葬!” 甲士心头一震,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罗相武,自然不敢说半句不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是!” “还有!吕观山被下放到乌盘城这么多年,几乎从未与外界有过联系,盗尸之人一定是乌盘城的人。给我张贴悬赏令!不惜一切代价,我要查清吕观山生前到底做了什么!?又有什么人可能会为他铤而走险!” …… 孙大仁趁着夜色还未完全散去,偷偷摸摸地回到了自己家中。他强忍着剧痛给自己包扎好了身上的伤口,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然后坐在房中的木椅上发愣——他在想刚才那个黑衣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为吕观山出头?更重要的是,对方的声音他觉得有些熟悉,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 咚咚咚! “小兔崽子!”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伴随着的还有他老爹那如闷雷般粗犷的声音。 孙大仁一个激灵,连忙把放在桌上的带血的黑衣塞进床底,然后躺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想来这些年没少做过。 砰!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孙伯进火急火燎地走了进来。 他一把揪住孙大仁的耳朵,嘴里骂骂咧咧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给我起来!” 平时作威作福的孙大仁,在自己老爹面前温顺得像只绵羊,没有了往日的半点气势,只是捂着耳朵,嘴里喊着:“疼!疼!疼!”身子被随意地拧了起来。 一脸睡意惺忪的孙大仁,演技拙劣地揉了揉眼睛,强忍着肩膀传来的阵阵疼痛,奇怪地问道:“爹!这么早你要做什么?” 孙伯进的脸色潮红,似乎非常兴奋,他没有在意儿子拙劣的表演,自顾自地说:“别问那么多,快收拾一下,跟我出门!” 孙大仁心里更加疑惑,就算他大大咧咧的性子,也看出了老爹今天的古怪。但心中有鬼的孙大少爷不敢多问,只好应了一声“是”,然后收拾好自己的仪容,跟着孙伯进出了贯云武馆的院门。 …… 天刚刚亮,走在前面的孙伯进脚步匆忙,他也不理会孙大仁的一脸疑惑,一路上边走边絮絮叨叨地说:“等会儿见到大人,你可得给我收敛点,别像平时那样。” “我跟你说,乾坤门的那些仙师们和金家关系很好,这件事要是能办成,你不仅能进入乾坤门,说不定仙师们一高兴,直接把你推荐给某位长老,那你小子可就为我老孙家光宗耀祖了!” 孙伯进说得唾沫横飞,可孙大仁却越听越迷糊。直到两人穿过瑞龙街,来到锣鼓巷中那座曾经的知县府邸前,孙大仁才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座府邸现在已经被苍羽卫的那位总旗霸占了。 “老爹,你来找这些人做什么?”孙大仁心头一跳,赶紧拉住了就要上前的孙伯进的手臂,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孙伯进却一把挣脱了孙大仁的拉扯,没好气地骂道:“你懂个屁,昨天晚上吕观山的尸体被人偷走了,好几个苍羽卫死在了城郊,那位大人发了悬赏令,能找到凶手就有重赏!” 孙大仁闻言,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如纸,他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老爹你……知道谁是凶手吗?” “废话!不然我拉着你来这里干嘛?”孙伯进骂道。 孙大仁想起了那句古话:知子莫若父…… 他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脸色煞白地看着孙伯进,上下嘴唇不停地打颤,说道:“爹……你可就我这一个儿子啊……” “我还能不知道?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会带你来这里?”孙伯进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抓住孙大仁的肩膀,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拉着他就走到了院门前,敲响了院门。 随后,一名负责接待的甲士从门内走出,孙伯进满脸堆笑地和他说了些什么,对方就领着孙伯进二人进了府邸。整个过程中,孙大仁都处于一种即将被大义灭亲的失神状态,心惊胆战地跟着自家老爹穿过府邸的长廊,最终来到了那座原本属于吕观山的正屋屋门前。 屋里,那位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罗相武正襟危坐,他的面容隐藏在阴影中,透出一股阴森的气息。孙大仁咽了咽口水,费了好大的劲才压下转身逃跑的冲动。 而孙伯进则一脸谄媚地朝着屋里的人拱手躬身,高声说道:“在下乌盘城贯云武馆馆主孙伯进,见过罗大人。” 屋里的人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突然站了起来,迈步朝着门口的父子俩走来。 他的铁靴敲打在地面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就像一把重锤敲打在孙大仁的心头。孙大仁低着头,不敢看对方一眼,额头上冒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 “我听我的人说,你知道昨天晚上是谁偷走了吕观山的尸体,对吗?”罗相武沉声问道,目光如利箭般落在父子二人身上。 孙伯进连忙点头,说道:“知道,知道。小的不敢欺骗大人。” “嗯?那你倒是说说,那贼人是谁?”罗相武脸上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孙伯进向前迈了一步,刚要开口,孙大仁见状,顿时心如死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老爹竟然真的会做出这种“大义灭亲”的事情,而且看他现在一脸急于邀功的样子,似乎没有半点迟疑。 孙大仁不禁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孙伯进亲生的,也开始思考下一步该如何自救。为此,他紧紧地握着拳头,准备来一个困兽犹斗,就算死也要死得有气势。 这时,孙伯进已经走到了罗相武的跟前,在孙大仁绝望的目光下说道。 “那贼人就是……” “魏来。” 第三十一章 星光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老屋破损的窗户洒在房门上,刘衔结被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声吵醒。 他在继续睡觉和去城东包子铺之间犹豫不决,久久没有起身。 哐当! 突然,柴房的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推开。刘衔结吓了一跳,坐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看向门口,只见魏来穿着一身黑衣,身上沾满尘土,神色冷峻地站在那里。 “你……你……想干什么?”刘衔结本能地裹紧了自己的衣服,上下嘴唇颤抖着问道。 魏来没有回答,而是从手中抛出一样东西,那东西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了刘衔结伸出的手掌中——是十枚铜板。 “城东的包子铺开门了。”魏来说道。 刘衔结握着那十枚铜板,微微一愣,随即喜笑颜开。 他麻利地从地上站起来,动作干净利落,丝毫看不出是一个年过七十的老人。 “好嘞!”他说着,一溜烟地朝着院门外跑去,速度之快,连二十岁的年轻小伙都未必能比得上。 魏来眯着眼睛看着刘衔结消失在院门中的背影,眼中光芒闪烁,若有所思。刘衔结身上藏着秘密,他的来历也很可疑。但目前对方没有表现出敌意,魏来也只能先顺其自然。 这并不是魏来心大,而是他面前的麻烦太多,必须分清主次,一一解决。吕观山的尸体已经被他安葬好了,只是那座坟墓恐怕藏不了多久。并非魏来不愿,而是这一夜时间,他又能把坟墓藏到哪里去呢?如果苍羽卫真的下定决心要找回吕观山的尸体,此事迟早会败露。而且还有一个魏来始料未及的孙大仁半路杀出,虽然魏来对他的义气既惊讶又佩服,但对他的头脑却实在不放心。 想到这里,魏来叹了口气,目前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他脱下身上的黑色衣服,赤裸着上身,把它扔进了柴房里燃烧的火堆中。 火势越来越旺,衣服渐渐化为灰烬。魏来盯着跳动的火焰,回想起这几天的经历,目光有些出神——他用了六年时间,在乌盘龙王身上种下了鸠蛇吞龙之法。可五天前,当他运转那法门时,差点被功法吞噬的庞大龙气撑死。好在他凭借一口真气,耗费了很长时间,才在被龙气撑爆之前,将其炼化成了自己的武阳神血。 从那以后,魏来每天都能如法炮制,凝练出一枚武阳神血。一天一枚神血,这是一件说出去能让任何人都惊掉下巴的事情。 要知道,肉身的淬炼是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越到后期,进展就越缓慢。这也是为什么很多修士在凝练出第七枚神血后,会选择推开神门,或者吞噬铭血丹。因为七枚神血之后,修行的收获往往事倍功半。 但魏来不同,他不需要费力地淬炼肉身,只需不断吞噬乌盘龙王的力量,就能凝练出武阳神血。对他来说,只要乌盘龙王活着,并且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就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修炼下去。 很难想象一年或几年后,拥有数百甚至上千枚武阳神血的魏来推开第一道神门后,会发生多么可怕的事情。这是一个美好的憧憬,魏来也不禁沉醉其中。但现实却给了他沉重的一击。 在凝练出第五枚武阳神血后,魏来发现自己无法再将体内的龙气转化为武阳神血。一开始,他以为是鸠蛇吞龙的法门出了问题,经过多次尝试后,才逐渐发现是因为龙气这种不属于人类的力量,与人体存在着某种冲突。 但让魏来恼火的是,他找不到这种冲突的根源,也无法对症下药。他的敌人是已经洞开七门的准圣之境的昭月正神,无法继续修行,对魏来来说,体内是五枚神血还是一枚神血,并没有什么区别。 噼里啪啦! 炉灶中的火越烧越旺,跳动的火星落在魏来的手上,他吃痛之下,终于回过神来。 他又叹了口气,随即收拢思绪。确定衣服已经烧成灰烬后,魏来站起身,到正屋取来一件干净的蓝色长衫穿上。他心里想着还是要去城门和龙王庙看看,做做样子。可刚迈出脚步,老屋的院门口就传来一阵响动。 只见刚才离开的刘衔结去而复返,嘴里大声喊道:“不好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魏来对刘衔结的咋咋呼呼已经习以为常,并不在意他夸张的神态。他慢慢地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了?” 刘衔结进屋后四处张望,看到魏来,顿时像找到了主心骨一样,惊喜地跑上前,紧紧抓住魏来的双臂,大声说:“好多人!好多人朝我们这里来了……” 魏来心头一惊,莫非是罗相武查到了这里?可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痕迹,难道是孙大仁那边出了问题? 他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安慰着刘衔结,想尽量多了解一些情况:“你别着急,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刘衔结大口喘着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平定了一路狂奔回家的激动心情,然后说道:“是这样的……” 他正要讲述事情的经过,魏来也准备洗耳恭听。 砰! 就在这时,房门方向传来一声巨响,老屋年久失修的院门轰然倒塌,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冲进了老屋。 魏来心头一颤,藏在袖口的匕首落入手中。他沉着眸子看向那些闯入的人,目光一顿,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怪异起来,原本握在手中的匕首也悄悄收了起来。 来者不善。 但却很熟悉…… 为首的是贯云武馆的馆主孙伯进,他身后跟着孙大仁以及众多武馆的学徒。 魏来眨了眨眼睛,脸上冷峻的神情消失,眼中多了几分呆滞。而孙大仁不停地向他使眼色,魏来却视而不见,反而对着面色不善的孙伯进笑着喊了一声:“孙伯伯!” 孙伯进显然不明白“伸手不打笑脸人”的道理,他沉着脸,在魏来身前站直身子,冷哼一声,对魏来“亲切”的称呼充耳不闻,反而目光阴沉地盯着魏来。 魏来露出困惑的神色,似乎不明白几天前还对他笑脸相迎的男人,今天为何会变成这样。 “魏来!我孙伯进念在你年幼丧父,平日里对你多有照顾,没想到你竟然装傻充愣,偷走了我的铭血丹!” “我今天一定要讨个说法,是不是你魏来仗着吕观山,就可以在乌盘城为所欲为!” 孙伯进一开口就是一番义正言辞的指责,只是他虽然满脸愤怒,但说出来的话,如果让别人听到,大概会因为不敢嘲笑而憋出内伤。如果真要算起来,整个乌盘城最有可能配得上“只手遮天”这四个字的,恐怕也只有他背后那位脸色难看的孙大仁了。 好在孙伯进脸皮够厚,他脸上的表情紧绷,似乎这一切在他看来都是理所当然。 而更妙的是,他眼前的魏来也非常配合他的表演。 魏来脸上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像受惊的麋鹿一样,缩着脖子,身体也想往后退,嘴里既困惑又害怕地说:“我怎么会偷伯伯的东西,那明明是伯伯送给我的啊!” “送给你?”孙伯进眉头一挑,这话正合他的心意:“那你倒是说说,你一个傻子,凭什么能得到这样的厚礼?” 魏来像是被噎住了,一时间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看到魏来这副模样,孙伯进心中得意,他向身后的孙大仁使了个眼色,可孙大仁却低着头若有所思,对自家老爹递来的眼神视而不见。孙伯进有些生气,暗骂一声“不成器的东西”,然后猛地伸出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了孙大仁的脚踝上。 吃痛的孙大仁回过神来,这才对上了父亲的目光,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但眼神中却充满了犹豫和踌躇。 孙伯进狠狠地瞪了孙大仁几眼,可对方依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孙伯进心中气急败坏,他不想再浪费时间,骂了一句:“废物!”之后,便从孙大仁的怀里掏出一叠写满字迹的信纸,递到了魏来的面前。 这时,刚才还一脸愤怒的男人脸上挤出了如狐狸般的笑容:“好了,孙伯伯知道,阿来是个乖孩子,这一切都是吕观山指使的。来,只要你在这份保证与此事无关的文书上签个字,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孙伯伯那颗铭血丹就当是送给你了。” 说着,旁边还走出一个学徒,将一支已经蘸好墨水的毛笔塞进了魏来的手中。 魏来握着毛笔,低头看着那叠厚厚的信纸,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信纸上有字的部分都被孙伯进握着信纸的手遮住了,只露出签字画押的空白处。 “签吧,小阿来,孙伯伯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怎么会害你呢?”孙伯进和颜悦色地催促道。 魏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着孙伯进。这位年近五十的男人脸上绽放出了他所能展现出的最灿烂的笑容,但在那笑容的背后,却隐藏着杀人的利刃。 吕观山曾对魏来说过,世上最薄的是冬去春来时的冰,而比冰更薄的是人心。每一张灿烂的笑容背后,可能是璀璨的星光,也可能是腊月的寒风,你永远无法看清站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心中的想法。 而你所能做的,就是珍惜每一道星光,也迎接每一缕寒风。 魏来脸上的异色忽然消失,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嗯!我相信孙伯伯!” 说完,他握着毛笔的手缓缓朝着信纸上落去。 孙伯进脸上灿烂的笑容渐渐消失,周围那些学徒的眼中也开始露出得意之色。 “不要签!” 就在这时,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魏来手中的毛笔停在半空,他抬头微笑着看向那个魁梧的少年。 他知道,属于他的星光来了。 第三十二章 闹剧 从吕府所在的锣鼓巷到魏来的老屋,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但这一刻钟,对孙大仁来说,却是他十八年来最难熬的一段时间,甚至比昨天那些苍羽卫把他架在生死边缘的时候还要难熬。 他虽然头脑简单,但也不是真的傻。这么多年的相处,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父亲有很多这个年纪的男人都有的缺点,好面子,喜欢说大话,喝了酒之后,跟谁都能称兄道弟。但真到了需要他帮忙的时候,他又会找各种借口推脱。 孙大仁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来没有说破过。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那可不是一份“免责”的文书,而是一份认罪的证词。在老屋外面的角落里,此刻正藏着几个佩刀的苍羽卫,只要魏来在这信纸上签了字,他们就会立刻冲进来,把魏来抓走。而按照这份证词上的内容,魏来一旦被抓走,恐怕就很难再见到明天的太阳了。 ...... 孙伯进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爹!我们不能这么做!”孙大仁咽了咽口水,强压下心中对父亲的恐惧,硬着头皮说道。 知子莫若父,孙伯进自然看出了自己儿子的倔脾气又上来了,想要让他服软,可不是一时半会能做到的事情。孙伯进又狠狠地瞪了孙大仁一眼,然后再次转过头,看向已经停下笔的魏来,把信纸递到了魏来的面前。 “别理这臭小子,小阿来,把字签了,就没事了!”孙伯进眯着眼睛,再次怂恿道。 魏来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他看了看一旁满脸焦急的孙大仁,又看了看一脸笑容的孙伯进,目光看似游离,实则在暗中观察着周围的情况。他敏锐地发现,那老屋坍塌的院门外,有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闪而过——那是银甲在夏日清晨的阳光下折射出的光芒。 魏来心里明白,孙伯进打的是什么算盘。他抬起头,看着面带微笑,但额头上已经开始冒汗的孙伯进。魏来的嘴角忽然上扬,握着毛笔的手突然松开,那支毛笔随即缓缓落下。 啪。 一声轻响,毛笔落地,黑色的墨汁溅了一地。 在孙伯进诧异的目光下,魏来笑着说道:“孙伯伯,魏来想明白了,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伯伯说是我偷的那铭血丹,那就是我偷的。我这就去写张欠条,每月还给伯伯钱,直到还清为止。” 孙大仁闻言,长舒了一口气。而孙伯进的脸色却变得很难看。 他阴晴不定地看着魏来,握着那叠信纸的手因为用力过猛而微微颤抖。他压低声音问道:“还?你知道一枚铭血丹的市价是多少吗?” “我爹说,滴水可以穿石,积跬步可以至千里。不管再多,只要我肯努力,就一定能还完。”魏来一脸认真地回答道。 孙伯进怒极反笑,他深深地看了魏来一眼,似乎想要看穿这个男孩是真傻还是假傻。他的声音变得更低了几分:“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签还是不签?” 这一次,他已经没有了继续表演下去的兴致,语气中威胁的意味毫不掩饰,完全暴露了出来。 但魏来却仿佛没有察觉,他不停地摇着头,面带微笑地回答道:“不签,我不能让孙伯伯白白损失这么好的一枚丹药。” 对于魏来的“体贴”,孙伯进自然感受不到半点欣慰。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变得狰狞起来,弓着的身子也挺直了。 “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字,手里的信纸被他揉成了一团:“虎父无犬子,阿来你还真有几分你父亲的风骨。” 孙伯进由衷地赞叹道,然后他把手里揉成一团的信纸狠狠地扔在了地上。当他再次看向魏来时,他的眼中闪烁着饿狼一般的凶光:“那就别怪伯伯无情了。” “来人,给我把他绑了,送去官府!” “是!”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孙伯进身后的几十名身材魁梧的学徒齐声应和,作势就要向魏来扑去。 魏来的眼睛眯了起来,刚刚收回袖中的匕首再次落入手中。 他当然知道苍羽卫就在屋外,一旦动手,难免会暴露很多问题。但他更清楚的是,如果真的被抓到了苍羽卫看管的牢房里,等待他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屈打成招,要么在屈打成招之前,被活活打死。 魏来的身子微微弓起,像一把被拉满的强弓,他的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孙大仁。虽然有些不齿,但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孙大仁出面暂时阻止这场闹剧,否则魏来就别无选择了。 好在孙大仁也没有让魏来失望,就在那些壮汉动手的瞬间,孙大仁也站了出来。他张了张嘴,就要说话。 “孙伯进!吕观山尸骨未寒,你这人走茶凉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这句话极尽讽刺之能事,孙大仁虽然对自己父亲的行为不满,但无论是胆量还是文采,都不足以支撑他说出这样一番话。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另一个与孙伯进年龄相仿的男人。他身材微胖,穿着华丽的长袍,腰间挂着的玉坠上刻着麋鹿和白兔,头上戴着的玄冠中间镶着一块白脂玉。 他的一身装扮,显得有些珠光宝气,走起路来也没有孙伯进那么有气势,但他的眼神却和孙伯进一样凌厉。 “赵共白?”孙伯进没有注意到旁边因为话被打断而讪讪收回手的儿子,他的目光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转了过去,看着那个从门口走进院子的微胖男人。 他很在意这个男人。 乌盘城是个小地方,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赵家与孙家都是乌盘城的大户,两家暗地里一直明争暗斗,都想坐上乌盘城的头把交椅。 孙伯进当然不服赵共白,只是他的儿子不争气,而赵共白的儿子却很有出息,还赢得了吕砚儿的芳心,眼看着就要成为吕家的女婿,坐稳头把交椅。谁曾想吕观山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孙伯进本以为赵家会因此消停一段时间,没想到今天赵共白竟然敢来搅局。 “怎么?只许你孙伯进欺负孤儿,就不许我赵共白来探望一下故人之后吗?”身材略显臃肿的赵共白丝毫没有给孙伯进留情面,一开口就继续冷嘲热讽。 孙伯进闻言,心中微微一凛。他早就听说赵家背后有一座大靠山,今天赵共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提及吕观山,还称其为故人,显然是有所依仗。孙伯进明白其中的复杂关系,但还是沉声说道:“孙某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是这孩子偷了我的丹药,难道就因为他是个傻子,我就要任由他胡来?我大燕朝,可没有这样的规矩。” 赵共白眯着眼睛看了看被孙伯进扔在地上的信纸,冷笑一声,说道:“是非曲直,你我心知肚明。不过你既然想要你的铭血丹,也不是不可以。” 赵共白说着,一只手伸进了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白色瓷瓶。 “这是出自无涯书院药师之手的铭血丹,想来整个北境,除了玄壶宫,就没有比这瓶丹药更好的了吧?”他把瓷瓶递到孙伯进的面前,笑着问道。 孙伯进知道,赵共白因为儿子的关系,搭上了无涯书院这棵大树。但他没想到,赵共白竟然能如此轻易地拿出这样的东西,看来那位赵天偃在无涯书院的地位,比他想象的还要高。 想到这里,孙伯进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知道,有赵共白插手,自己的计划肯定无法实施了。他转头看了看屋外,只见之前躲在阴影里的苍羽卫们,已经站到了门口,为首的罗相武脸色阴沉。孙伯进不知道他是在为赵共白搅局而生气,还是在为自己办事不利而发火。他也很果断,既然计划无法实施,那就干脆放弃。他一把从赵共白手里夺过丹药,又瞪了魏来一眼,说道:“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就粗暴地拉着自己的儿子,带着众多门徒,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而此时满腔怒火的孙伯进,自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儿子在离开时,悄悄向魏来竖起了大拇指,更没有注意到魏来的目光与罗相武相遇,前者脸色阴沉,后者若有所思...... 第三十三章 少年 “哎哟!多谢大老爷,若不是您,我和小阿来今日恐怕就要栽在那家伙手里了。”刘衔结涕泗横流,紧紧抱住赵共白,高声哀嚎,活脱脱一副受了惊吓的小媳妇模样。 “老先生不必如此,这是我分内之事。”赵共白好歹也算见过些世面,却被刘衔结的举动弄得有些招架不住。他一边推诿着,想摆脱身上这只“八爪鱼”,一边好言安慰。 魏来则在孙伯进父子与罗相武离开后,一直望着院门方向,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看向纠缠在一起的两人。 “咳咳,这么快就回来了,想必还没来得及去包子铺买包子吧?这个时辰,再不去可就买不到了……”魏来话未说完,刘衔结便如梦初醒,他一个激灵,从赵共白身上弹开,拔腿就往院门外跑。 赵共白心有余悸地看着刘衔结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如释重负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这位老先生是……?”他转头看向魏来,问道。 “远方亲戚,在我这儿借住几日。”魏来简短地回答。 “哦。”赵共白点了点头,随即陷入沉默,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赵叔叔有话直说便是。”魏来察觉到他的异样,直接问道。 赵共白心头一惊,他从刚才就察觉到魏来的变化,直到此刻才确定自己的感觉并非错觉。他皱着眉头看着魏来,只见对方一脸平静从容,哪还有平日里半点痴傻的模样。他明白,魏来在他面前展现出了真实的一面,这是对他的信任,而他也默契地没有去追问原因。 “看样子,就算我不来,孙伯进也奈何不了你。”他叹了口气,说道。 魏来微微一笑,谦逊地说:“赵叔叔说笑了,孙伯进若真要动手,我哪是他的对手。” 赵共白面露苦笑,他强压下询问盗尸之事是否与魏来有关的冲动,正了正脸色,说:“本来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带你离开乌盘城,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赵家要搬走了?”魏来体贴地忽略了赵共白话中的前半段。 “嗯。”赵共白点了点头,声音有些低沉。背井离乡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也不例外。“天偃和砚儿都已在无涯书院安顿好,赵家也打点好了一切,准备在无涯书院外的洛河镇定居。若不是马上要离开大燕,说实话,我也不会为了你开罪苍羽卫。” 魏来理解地点点头,赵共白是个聪明人,早就想好了退路,这其中想必也有吕观山的提点。毕竟是亲家,吕观山不会害他们。 “那就祝赵叔叔一路顺风了。”魏来拱手说道。 赵共白看着魏来脸上的平静与从容,到嘴边的叮嘱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人人都夸他儿子争气,可不知为何,在魏来面前,他却觉得自己的儿子远不如他。 他深深地看了魏来一眼,然后郑重地抱拳行礼,说道:“保重。” …… 魏来今天破天荒地没有去龙王庙祭拜。 他拿着铁锤,在被孙伯进推翻的院门前敲敲打打,想把院门重新钉好。无奈他手艺不精,忙活了半天,也没什么进展。 刘衔结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蹲在院门口左手一个大菜包,右手一个大菜包,吃得满嘴流油,还不时指挥魏来:“哎,对,就是那儿!左边!左边一点,向上一点,下来一点。哎!怎么这么笨呢?” 当然,在魏来瞪了他两眼之后,刘衔结就消停了。失去了消遣的刘衔结很快又找到了新乐子,他开始对街道上的行人评头论足。 “你看那个男的,大夏天穿个貂绒,也不嫌热。” “那是铁针衣,里面藏着各种武具暗器,是宁州西部丧星门的装束,对战时能快速转换兵器,而且衣服材料特殊,就是苍羽卫的银甲也比不上。”魏来头也不抬地回答。 这几日,乌盘城突然多了很多生面孔,看他们的打扮,都不是善茬。想必是关山槊神庙现世的消息传了出去,引得各路江湖客都想来分一杯羹。毕竟是八门圣将的遗迹,哪怕能得到一点修炼功法或器皿,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机缘。 可惜刘衔结没有察觉到乌盘城表面平静下的暗流涌动,他很快又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别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你看那个女的,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的,身上的胭脂味隔老远都能闻到。小阿来,不是我跟你吹,我赌十个大菜包,这娘们肯定是去见情郎。” “那剩下两成呢?”魏来正在削一个木环,准备做门轴。 院门年久失修,门轴已经烂掉了,魏来只能想办法重新做一个。这个工作很繁琐,魏来忙得满头大汗。 刘衔结没有意识到魏来并不喜欢这个话题,他兴致勃勃地继续说:“剩下两成嘛,自然是……奸夫咯。” 魏来无语,他意识到和刘衔结聊天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不再说话,埋头继续做门轴。 但刘衔结并没有就此打住,他依然对着街上的行人喋喋不休,即使魏来不回应,他也能自得其乐。刘衔结就是这样一个奇怪的人,他似乎不需要朋友,只要有足够的菜包,他就可以过得很开心。 而这样的人,要么生性孤僻,要么就是孤独了太久。 …… 魏来花了很长时间,终于做好了门轴,虽然手艺略显粗糙,但勉强能用。他满头大汗地安装好院门,抬头看了看天色,已是傍晚时分。他正要让刘衔结去买些食物回来,刘衔结却突然叫了起来。 “唉!小阿来你看那儿!”刘衔结指着街道的一个角落,惊叹道:“啧啧,这小子艳福不浅啊!这么小就有两个婆娘,可惜毛都没长齐,只能看,不能用。” 魏来下意识地顺着刘衔结手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街角走来三个人,十分惹眼。 为首的是一个白衣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粉雕玉琢,十分可爱。他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拿着油饼,吃得津津有味。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他身后的两个女子。 一个身着青衣,一个身着紫衫,都背着长剑,相貌出众,神情冷峻,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但又各有韵味。 这样的三人行在街上,自然吸引了乌盘城百姓的目光,人们纷纷让开道路,让他们通过。 这三人无论是穿着还是容貌都非同一般,即使他们与魏来的老屋相隔甚远,刘衔结轻薄的声音还是传到了紫衫少女的耳中。她蓦地转过头,看向刘衔结所在的方向,俏脸上寒霜密布,杀机四溢。 第三十四章 暗涌 曾经的吕府,如今已成为苍羽卫的驻扎之地。 吕观山最爱的正屋中,罗相武大马金刀地坐在木椅上,神色阴沉,屋中一片静默,只有他手指敲打案台的声音在回荡。 站在门口的孙伯进低着头,弓着身子,额头上冷汗直冒。自从从魏来的老屋回来后,这位大人就一直一言不发。他不知道对方是在为自己办事不力而生气,还是在思考其他事情。孙伯进的儿子孙大仁今天坏了他的大事,但孙伯进不会真的把儿子推出来承受苍羽卫的怒火,他要为儿子遮风挡雨。 “大人……今日之事……”孙伯进觉得不能再这样僵持下去,他微微思考后,硬着头皮对罗相武说。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沉默已久的罗相武打断了。 “你说那个孩子是个傻子,对吗?”天色已晚,正屋中没有点烛火,罗相武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孙伯进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阴沉,如夜空中翻涌的乌盘江,让人难以捉摸。 孙伯进不敢多问,只能把头低得更低,老实地回答:“自从六年前那场大水之后,他就一直痴痴傻傻的,估计是被吓傻了。” 罗相武的手再次敲打起了身旁的案台,一下又一下,轻响回荡。这声音就像重锤敲打在孙伯进的心上。 突然,声音停止了,罗相武站了起来,走到孙伯进面前,眯着眼睛俯视着他。 孙伯进的头更低了几分:“这是整个乌盘城都知道的事情,大人若是不信,可以……” 罗相武眯着的眼缝中闪过一丝寒芒,他想起了刚才那些贯云武馆的学徒一拥而上时,那个男孩弓起的身子。那模样与那天夜里的黑衣人有几分相似,这让罗相武不得不怀疑一些事情。 “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不一定就是真的。”罗相武轻声说道,语气耐人寻味。 孙伯进还没来得及理解罗相武这句话的意思,罗相武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梁冠,今晚去试试他。”罗相武转头看向身后一个二十出头的甲士,说道。 甲士闻言,立刻重重地点了点头,应道:“是!” …… “吓死我了,那个小娘子可真凶。”关上院门后,刘衔结拍着胸脯,心有余悸地说。 魏来白了老人一眼,要不是他先出言不逊,那个女子也不会瞪他。随着各方势力涌入乌盘城,原本就混乱的乌盘城恐怕会更加暗流涌动。赵家能做出举族搬迁的决定,单从这一点上就比孙伯进强很多。 不过这些都是魏来的随口感慨,真正让他在意的是今天罗相武离开前看他的眼神。他想到这里,眉头不禁皱起,心中也涌起一丝不安。他知道自己还是太大意了,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在真正的高手眼里,可能会暴露很多信息。但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了。 魏来沉着脸走到里屋前,回头看了一眼还在喋喋不休、脚步也想跟上来的刘衔结。 刘衔结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停下了脚步。 “今晚,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出来,记住了吗?”魏来严肃地说。 平时,以刘衔结的性子,肯定会厚着脸皮问个清楚。但今天,魏来脸上的神色太过郑重,老人微微一愣,随即咧嘴一笑,说道:“好嘞。” …… 乌盘城来了很多江湖人士,为了维持城中秩序,薛行虎和手下的二十多名捕快都被召集起来,每晚巡逻,确保罗相武颁布的宵禁命令能够得到严格执行。 虽然这些江湖人士都想在关山槊的神庙中分得一杯羹,但他们也不敢公然违抗代表朝廷的命令。一过亥时,整个乌盘城除了夏日夜晚的蝉鸣蛙叫,就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了。 魏家老屋中,灯火早已熄灭,刘衔结的鼾声从柴房中传出,在破旧的院落中回荡。 一道黑影在鼾声中跃上了魏家老屋年久失修的房顶。他显然对此轻车熟路,身形轻盈,落地无声。这样的力道掌控,不仅与特定的功法有关,也需要长期的训练。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处宅院的破旧程度。 随着一声轻响,他的一只脚踩空,身体失去平衡。好在他身法了得,即使事发突然,也勉强稳住了身形,没有狼狈摔倒。但屋顶被踩空掉落的数片瓦片发出的响动,还是让院子里的鼾声暂时停止。 黑影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心中暗叫不好,担心是不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他一直跟随在罗相武身边,深知这些日子罗相武的心情并不好。如果这点小事都办砸了,回去肯定不好交差。 他像木雕一样在原地站了几息时间,直到鼾声再次响起,才暗暗松了口气。黑影稳住身形后,继续在房顶上穿梭,速度极快,目标明确。 魏家老屋并不大,只有五六间房。黑影不到半刻钟就把每一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 老屋陈设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物件。除了刘衔结睡觉的柴房,其他房间都空空如也,黑影也没有找到他要找的人。 “难道出去了?”黑影暗自思忖。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测。自从接到罗相武的命令后,他就一直潜伏在这座老屋外,亲眼看着魏来关好院门走进老屋,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难道看走眼了?”黑影又想,于是决定再回到正屋屋顶查看——整个老屋只有正屋比较大,可能是刚才看得太匆忙,忽略了什么。 想到这里,黑影伸手小心翼翼地揭开刚才放下的瓦片,为了看得更清楚,他还特意趴下身子,把脸凑到缝隙前,仔细地往屋里张望。 正屋中依然一片漆黑,黑影视力极佳,勉强能看清里面的一切。 木箱、铜镜、烛台、空无一人的被褥…… 显然这是魏来的房间,但所有东西都在,唯独不见魏来的身影。 “奇怪,他能去哪里呢?”黑影喃喃自语,正准备撑起身子,脖子上突然感到一丝凉意。黑影的身体一震——他知道那是某种锋利的铁器架在脖子上的感觉。 “你在找我吗?” 一个比铁器更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第三十五章 夜斗 五月的乌盘城,天气炎热,与寒冷毫不沾边。 梁冠却在此时打了个寒颤。 他来不及细想,是刚才瓦片的响动惊醒了魏来,还是对方早就发现了他的行踪。 惊慌之下,他的手迅速伸向腰间,握住匕首,身体顺势趴下,顺着房顶的坡面滚落,试图躲避身后的“毒蛇”。 魏来的反应稍慢,等他挥出匕首时,只割开了梁冠右臂上的衣衫,在他的臂膀上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并未击中要害。 梁冠吃痛,却不敢回头,更用力地翻滚着身体。眼角的余光瞥见身着白衣的魏来追了上来,他心中的不安稍有缓解。 从刚才魏来的攻击可以看出,他的修为并不高,而且缺乏实战经验。这让梁冠意识到,自己有机会逃脱。 魏家老屋的屋檐离地面有一丈多高,但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梁冠毫不犹豫地滚落下去。 咚! 落地的冲击力让梁冠感到周身剧痛,尤其是受伤的右臂,在这一撞之下,伤口更加撕裂,血流不止。但他没时间顾及伤势,落地后便匆忙站起身来。与此同时,魏来也飞身跃下,落在梁冠面前。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魏来的脸上却没有任何不适之色。这让梁冠有些心惊,暗自庆幸罗大人的猜测没错,这个家伙果然一直在装傻。 但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他弓着身子,紧握着匕首,警惕地注视着魏来。他右臂受伤,只能用左手握匕,形势对他十分不利。 他的目光游离,一边盯着魏来,一边瞟向魏来身后那扇半掩着的院门——那是他唯一的逃生之路。 时间在双方的僵持中流逝,梁冠见魏来一直按兵不动,心中渐渐察觉到不对劲。他身上带着伤,血流不止,再拖下去,不等魏来动手,他自己就会先失去战斗力。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魏来,却见少年虽然摆出一副要进攻的架势,但浑身的气机却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凌厉,防守的意图更明显。 他这是要拖垮自己! 梁冠明白了魏来的意图,心中一凛,立刻做出决断。 只见他猛地迈出一步,口中爆喝一声,左手紧握的匕首挥舞而出,在黑夜中划出一道寒光。 在生死相搏的战场上,只有一条真理——狭路相逢勇者胜! 梁冠为了求生,必须要杀死魏来。 他出手突然,招式凶狠凛冽,完全是一副以命换命的打法。 魏来显然没有料到梁冠会如此拼命,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在匕首及身的瞬间,他本能地向一侧躲避。 而梁冠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眼中闪过一丝喜色,手中高举的匕首突然落下,点地的脚跟一转,身体以最快的速度顺着魏来躲避的方向,朝着院门狂奔而去。 魏来意识到自己中了计,立刻转身追击。 但为时已晚,梁冠已经拉开了与他的距离。 魏来不甘心就此放过梁冠,提起匕首,朝着他的背影刺去。 这一击虽然迅猛,但已经无法追上梁冠。 噗! 一声闷响传来。 梁冠感觉到匕首刺入了魏来的身体,但他不清楚这一击对魏来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事实上,在掷出匕首后,他便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他的伤势在僵持中愈发严重,由于失血过多,他的脑袋开始有些昏沉。刚才那一刀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他现在只希望那一刀能阻止魏来的追击,只要他能回到吕府,向罗相武报告,魏来就插翅难逃。他又何必在此时拼命,与魏来决一死战呢? 梁冠脑袋昏沉,但思路清晰。他之前的佯攻和之后的反击都达到了预期的效果。当他冲出院子时,身后传来的是魏来沉重而紊乱的喘息声,而不是追击的脚步声。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没有了后顾之忧,捂着右臂,在夜色中拼命奔跑。 …… 刘衔结趴在柴屋门口,顺着门缝向外张望。 梁冠离开后,他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房门,快步走到院子里,嘴里嘟囔着:“我的乖乖!刚刚那家伙是谁啊?这乌盘城的治安也太差了吧?大半夜的居然有匪盗横行,小阿来,我跟你说,刚才要不是老夫聪明……” 刘衔结喋喋不休地说着,来到庭院中,看到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倒在地上的魏来,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仿佛能塞进孙大仁的拳头。 庭院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种寂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几息之后,刘衔结深吸一口气。 “啊!!!!” 一声凄厉的哀嚎响彻夜空。 “我的小阿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刘衔结大哭着,扑向魏来的尸体。 那张涕泪横流的皱皮老脸眼看就要贴到魏来的脸上,一只手却突然伸出,挡在他和魏来之间。 刘衔结一愣,正觉得这触感不对,那只手的主人猛地用力,将他的身体整个抬起。 刘衔结被迫站直身子,心中疑惑,定睛看去,只见刚才还紧闭双眼的魏来,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脸色不善地盯着他。 “诈尸?”刘衔结心头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魏来的声音冰冷,在刘衔结耳边响起。 刘衔结这才回过神来,他指着魏来,嘴唇颤抖:“你……你是人是鬼?” 魏来没有理会刘衔结的大呼小叫,他死死地盯着那把滴血不沾的匕首,脸上的表情在夜色中显得十分阴森。 “没想到啊!你小子还有这样的心计!”刘衔结对魏来的异常毫无察觉,还在自顾自地夸赞着。 可魏来的目光却突然变得更加阴冷,他咬了咬牙,在刘衔结惊讶的目光中,举起匕首,狠狠地刺向自己的胸口…… 第三十六章 合作 天刚蒙蒙亮。 从挖掘神庙的林地赶回来的罗相武,眸光深沉地看着身前低头跪拜的年轻甲士。 他的目光瞥见了对方右臂上刚刚包扎好的伤口,面色稍缓,说道:“坐下来说吧。” 梁冠闻言如释重负,连忙站起身子,但也只是站在罗相武身旁,不敢坐下。 罗相武见他如此,也不强求,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这才慢悠悠地问道:“所以说,那孩子身上的确有古怪?” “是的。”梁冠重重地点了点头,随即将去魏来老屋的一系列遭遇一一道来。当然,出于人的本能,他将整个过程的凶险程度有意夸大了几分,以此体现自己的机敏勇武。 但可惜,此刻的罗相武并无心思去细究自己手下的“得力干将”。他皱着眉头端起了茶杯,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喃喃自语道:“按你所说,那孩子的修为应该不高,对战经验也远远不足。” “那这么说来,杀死金关燕与盗尸截杀项珵等人的贼人另有其人。” 梁冠又连连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而这话刚一出口,他便感受到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他抬头看去,却见罗相武的眼睛眯起,眸中寒芒闪烁,目光意味深长。 他一个激灵,顿时反应了过来——金关燕死了,乌盘城的差事办砸了,吕观山的尸首被盗,挖掘神庙之事也了无进展。这每一件事情都足以让罗相武喝上一壶,数罪并罚下,革职查办是轻,上面的盛怒之下,甚至恐有性命之忧。罗相武想要活命,就得有个替罪的羔羊,而这个装疯卖傻足足六年的魏守之子,显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属下……属下探查之时,那贼人曾悄无声息地潜伏到了我的背后,想来定有什么诡诞的法门或者神通,若是时机得当,击杀金公子、盗走尸首都并非没有可能。” 给朝廷办事,最讲究的不是本事,而是揣摩上意,若是没有这样的心思,在大燕朝可谓寸步难行。罗相武已经将意思表露得如此明白,梁冠自然要给他铺好台阶。 果然,听闻此言的罗相武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毕竟也只是你的猜测,这样吧,我给你一队人马,你去将那小子给我抓回来,好好审一审。” 苍羽卫有的是让人认罪伏法的酷刑,梁冠明白罗相武的心思,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属下领命!” 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可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位身着银甲的甲士快步走入了正屋,哐当一声便在罗相武的跟前跪了下来:“大人,府外有人求见。” “谁?”罗相武解决了目前的心头大患,心情好了不少,他站起身子问道。 那甲士的脸色有异,微微迟疑之后,方才闷声说道:“魏来。” ……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你会主动来寻我。”罗相武依照魏来的要求遣散了院中的属下,独自一人与魏来对话,当然他也暗暗留了个心眼,所撤离的苍羽卫们实际上依然潜伏在暗处,虽不能听见二人的对话,但只要这个少年有何逾越之举,可裂金石的烈羽箭便会在少年动手的瞬间,轰杀在他的身上。 虽说从各处得到的情报都表明魏来并不拥有威胁到他的实力,但这些日子来发生了太多罗相武料想不到的事情,小心谨慎一些,于他来说并无半点坏处。 站在他眼前的少年脸色有些苍白,神情却并无半点恐惧与惊慌。 “我不来找你,你也会来找我,何必那么麻烦呢?”魏来平静地说道。 罗相武闻言一愣,随即眉头一挑:“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他伸手为魏来倒满了一杯茶水,示意对方坐下,但却见魏来对此视而不见,依然站在原地。罗相武倒也并不强求,索性将那杯茶水自己饮下,这才又说道:“那既然寻到了我,那便说说你要做什么吧。” 说到这里,他有意一顿,脸上忽然挂起了笑容,补充道:“当然若是想要跪地求饶,我看就免了,你这么聪明,想来也应该知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的确想要活命,但活命的办法有许多种,不一定是要跪地求饶。”魏来似乎听不出罗相武话里的戏谑,语调依然从容。 罗相武的眼睛眯起,不置可否:“那我倒是更想知道你所谓的其他办法,到底是个什么办法了。” “合作。”魏来的嘴里吐出了这样两个字眼,虽然他从见到罗相武时,便极力摆出一副冷静的模样,但在说出这两个字眼时,语调中微不可查却又着实存在的颤音,还是将他此刻内心的紧张展露无疑。 罗相武察觉到了这抹异状,他只是举杯饮茶,不再接过魏来的话茬,这看似寻常的举动,却让魏来脸上所撑起的平静隐隐有被打破的趋势。 罗相武官场浮沉这么多年,自然很娴熟地使用这样的技巧,不经意间的沉默往往能让一方获得对话的主动权,让弱势的一方尽可能多的抛出他所持有的筹码,而另一方则可依据于此,再斟酌自己愿意给出的筹码。 显然,还差上几日才满十六岁的魏来,如愿地入了罗相武的算计。 他脸上的神情一滞,终是忍不住再次开口说道:“神庙!” “关山槊的神庙!” “我知道它的位置!” 只是,罗相武的算计虽好,但却架不住魏来抛出的筹码的分量。 胜券在握,茶杯抬到唇边的罗相武,在听闻魏来此言的瞬间,手臂微微一颤,茶杯中的茶水倾洒,落于他的嘴边与指尖。这当然是颇失仪态的举止,也让他之前经营出的气场尽数崩塌。 但他对此却犹若未决,在那时豁然站起了身子,眼睛瞪得浑圆,盯着魏来说道:“此言当真?” 这些日子他确实办砸了许多事情,但哪怕是那位金关燕的性命跟前朝圣将的遗留传承比起来,也都是不值一提的事情。金家所代表的外戚势力与太子党羽之间的争斗早已势同水火,若能得到圣将传承下来的神纹,献给皇后,这样的功劳罗相武不仅可以将功抵过,下半辈子亦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魏来点了点头,说道:“吕观山曾带我去过,不敢说能准确无误,但偏差想来不会太大。” 挖掘神庙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那片密林坍塌的面积太过广袤,方圆数十里都是一片狼藉,加上近来涌入的江湖人士,已经让神庙的搜寻变得艰难无比,若是魏来真如他所言那般,那事情就变得简单了很多。 念及此处的罗相武心头反倒冷静了下来,他再次坐回了自己的座位,手指敲打起了身旁的案台。 “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冒风险与一位摸不清底细的家伙合作呢?将你抓去献给上面,我同样可以全身而退,想来无论是你魏守儿子的身份,还是装疯卖傻六年的事实,都足以让那些大人物们敏感万分,那些罪状的真假到时也就不那么重要了。”罗相武在数息的沉默后,再次说道。 这段话他想了一会时间,显然其中的内容他也在心底暗暗斟酌过一遍。 “装疯卖傻也好,关山槊的神庙也罢,都是我活下去的办法而已。” 魏来的回答却来得很快,几乎是在罗相武问完这个问题的瞬间便脱口而出,不难猜测在来这里之前,他早就料到对方会有这样的疑虑。 “罗大人可以从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单是这一点,我想就应该值得大人一试,更何况……” 说着,魏来伸出了自己的手,递到了罗相武的跟前:“我对大人并无任何危险可言……” 罗相武一愣,但很快便明白过来魏来此举的意思,他的一只手也随即伸出,按在了魏来的手臂上,灵台境的气劲自他的体内涌出,遁入魏来的手中,顺着他手臂中的经脉,游走魏来的全身。 事关前程,罗相武不敢有半点的纰漏,他检查得格外仔细,以至于这对于他来说算不得困难的事情,他却花去了足足一刻钟的光景,方才收回了自己按在魏来身上的手臂。 以气劲游走于修士体内,以此检查对方的修为,这是目前修行界公认最准确有效的办法,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但任何隐藏修为的法门,在这样粗暴的方法下都注定无所遁形。魏来此举,无非便是想让罗相武安下心来,而罗相武自是坦然受之。 “这下,大人放心了吧。”魏来看着收回手的罗相武,眯着眼睛问道。 罗相武沉着眉头不语,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数遍,魏来的体内只有一枚武阳神血,而加上之前孙伯进所提供的情报,这唯一一枚武阳神血还极有可能是铭血丹所带来的。这样的修为,说得难听一些,与废物无异,自是不会对他造成任何的威胁。 但不知为何,魏来越是如此坦然,他的心底便越是隐隐有些不安。 不过很快,对于神庙中的传承之物的渴望便压下了那一抹不安,他沉眸看向魏来说道:“好!只要你带我找到神庙,一切事情我可既往不咎,事不宜迟,今天夜里咱们就动身!” 他思虑过事情的始末,魏来的修为摆在那里,他不可能是杀害金关燕的凶手,也没有击杀项珵等人盗尸的本事,况且他纵横大燕这么多年,也从未听闻过有什么法门能在气劲入体之后,骗过修士的眼睛,隐藏修为。他着实想不到一个武阳境一重的修士能够对他造成哪怕一点点的威胁的可能,故而这才下定了决心。 “不行,四日后出发。”但让罗相武想不到的是,一心想要促成此事的魏来却在这时出言驳斥。 罗相武皱起了眉头,正要厉声提醒魏来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可话未出口,便见魏来扯下了自己的衣衫,露出了胸膛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若是他记得无错,在梁冠的回报中,确实提及过他以利刃刺伤魏来的事情。观那伤口的严重程度,已近心脏,若不好生休养恐有性命之忧,他虽不在意魏来生死,但物尽其用,总归得让魏来活到他的作用用完之日。 念及此处,罗相武点了点头,闷声应了句:“好。” 第三十七章 伏法 坐在城西松山饭庄的店面前,青竹一脸焦急地看着眼前抱着烤鸭、啃得满嘴流油的男孩,说道:“公子,我们已经出来三天了,再不回去,老爷若是知道了……” 男孩嘴里塞满鸭肉,腮帮子鼓得浑圆,吐字不清地应道:“不行,我好不容易寻到了阿橙的踪迹,等到打败了她,咱们就回去。” 一旁的紫璃面色冷峻,幽幽言道:“阿橙姑娘行踪飘忽不定,公子得到的消息也不见得就是真的。而就算是真的,她若是有心躲着公子,公子想来也不易寻到他,这一来一回耽搁得久了,老爷盛怒之下……公子莫要忘了上次的事情。” 紫衣女子的语气平静无比,但显然分量却比青竹的要重上数倍不止。 至少在听闻此言会后,男孩与那烧鸡搏动的进程稍缓,他的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回忆起了某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一只满是油渍的手还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但很快他便压下了这些顾虑,目光凶狠地咬下一块鸡肉,嘴里再次囫囵地说道:“不管!大丈夫生于天地间,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宁川是要做天下第一的男人,我爹心里老想着他那一亩三分地,哪能和我比!” “公子!”一身青衣的青竹跺了跺脚,对于宁川的油盐不进颇有些恼怒,她愤声言道:“公子今年才十二岁,那个阿橙都是年过二九的老姑娘了,翰星榜上千百位的排名本就有失偏颇,按照公子的年纪与修为早就应该是实质上的榜首,又何必去在乎那些虚名呢?!” “虚名?”模样颇为稚嫩的男孩忽的放下了手中的烧鸡,他神色肃然地盯着青衣女子,然后用一种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沉重语气言道:“青竹,你不要忘了我们是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无中生有的恶名可以杀人,名不副实的盛名信的人多了,也会变成事实。” “青竹,你记住了。”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虚名。” 大概是鲜有见到自家公子这般模样,又或者是从对方的话里想到了什么,青竹脸上的神色一滞,终是将还在胸膛积郁满腹闹骚压了回去,静默了下来。 …… “李家丫头屁股翘,孙家姑娘玉兔肥……” “西边的红袖舞,东边的胭脂美……” “秃驴说那是骷髅鬼。” “可小子肉眼看,只觉越看人越美……” 青竹的心底堆积着被自家公子教训的怨气,正生着闷气,却听耳旁传来一道并不怎么好听的声音唱着的一首也并不怎么能够入耳的“歌谣”。 青竹转头看去,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心头的怒气又蹭蹭地往上涌——这露骨的歌声出自于一位弓着腰身、身材枯瘦、手里提着一大笼包子的老人。而最巧的是,这个老头子昨天他们也曾见过,就是在老屋前对他们出言不逊的猥琐老头。 虽然老头自顾自地在走路,虽然他们二者之间相隔也有些距离,但或是心头的怒气使然,或是之前老头留下的印象太差,青竹本能地认为刘衔结哼着的小黄曲就是在调戏她们姐妹。 “又是这老色鬼!”少女轻骂了一声,心头暗道晦气。她忽的眼珠子一转,看向自己身旁的紫衣女子,言道:“姐姐,要不我们教训教训这个老不修的家伙。” 紫衣女子闻言一愣,对于昨日之事虽然有些介怀,但却觉得此举不妥,正想着如何打消自家妹妹这样的念头,身前那个男孩却一边吃着烧鸡,一边嘀咕道:“你们两个,再把我也算上,都不是人家的对手,去干嘛?自找没趣吗?” 紫璃与青竹闻言都是一愣,纷纷瞪大了眼珠子看着眼前的男孩,眸中写满了不解。 男孩将啃得只剩下骨头的烤鸭往地上随意一扔,转头看向那老头渐行渐远的背影,伸出手舔了舔手指上的油渍,轻声呢喃道:“江爷爷说得没错,这乌盘城热闹着呢!” …… 乌盘江水,滔滔不绝。 西越宁州,东入渭水。 魏来站在乌盘江畔,不远处的幼童嘴里唱着老旧的歌谣,嬉戏在一起。他看了一眼那些孩童,目光转瞬落在了涛涛的乌盘江水之上。 他细细打量着江面涌起的每一道波涛,卷起的每一阵浪潮,目光深邃得就像是在找寻着些什么。 这一站便是良久,直到身后等待之人有些不耐烦了。 “我说,你还要看多久?”那人没好气地问道。 魏来这才如梦初醒一般地转过头,看向身后那位身着麻衣的中年男子——那是罗相武派来,美其名曰照顾魏来,实则是行监视之事的甲士。 魏来略带歉意地笑了笑:“不小心看得出了神,大人莫恼,咱们这就走吧。” 那男子闻言发出一声冷哼,魏来又是连连赔笑这才领着男子与他一道入了乌盘城。 乌盘城是个小地方,随便挑上一人,这个不认识,别人也总会认识。而魏来这出了名的傻子,更是人尽皆知。昨日孙伯进带人上门索债的事情今日已经在乌盘城里传扬开来,百姓们不明就里,也不知事情始末,自是难断是非。但出于本能却还是免不了同情魏来的遭遇,当然这同情也就仅限于同情。没有人会为了一个傻子去开罪孙家这样的大户,更何况近来那孙伯进与苍羽卫还走得很近,那是动则便要将整个乌盘城人塞入虿盆的狠人,可不是平头老百姓能招惹得起的人物。 魏来走在大街上,街上的行人大都朝他投来或同情或悲悯的目光。 这些年来,魏来没少遭受这样的目光,他早已习以为常,他先是去了一趟药铺,抓了些外伤敷用的药物,然后又去到北边的城门口,来的时间恰好,举族迁移的赵家还未离去,尚且在城门处与前来送别的百姓道别。 赵共白的名声在乌盘城还算不错,虽然爱财,但大都取之有道,虽平日里精打细算,但必要时也还算得乐善好施。他的离开,却是也引来诸多百姓的围观。 魏来站在人群外,看着忙前忙后招呼着前来送行百姓的赵共白,微微迟疑,却终究还是没有上前。但在一番忙活之后,赵共白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远处的魏来,身材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一愣,正要上前,可却又见着了魏来背后跟着的那个高大男子。 他显然意识到了些什么,已经迈出的脚步悬在了半空中,停滞不前,颇有些进退维谷的味道。 魏来不着痕迹地朝着对方轻轻点了点头,赵共白这才收回了迈出的脚步,他又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神情复杂。但于此之后,便再次与那些送行的百姓交谈在一起,至始至终也未有再看魏来一眼,就像是从未发现魏来的存在一般。 时辰很快就到了。 赵家的族人们在百姓的告别声中,踏上了远离故土的马车。 人们口中说着有缘再见,但谁都清楚,山高路远,自此一别,今生若无意外,便无再见。 魏来目送着赵家的马车远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眼帘时,魏来方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转过头说了句:“走吧。”便要离去。 可脚步方才迈出,却被身后那位壮汉如山岳一般的身影所拦住。 魏来皱起了眉头,仰面看向壮汉,只见对方对于魏来的行径犹若未觉一般,他如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脑袋微微扬起,目光看向城门外的方向。眸子渐渐眯起,某种古怪却又炙热的色彩在那眼缝中升腾。 咯噔! 魏来的心头一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他的眸中顿时涌出惊骇之色,身子几乎在同一时间猛地转向城门方向。 他看见赵家的马车行驶到了地平线的边缘,似乎只要一步迈出便会彻底消失在诸人眼帘。但也就在这时,地平线外却亮起一条银线。那道银线飞速地朝着此间涌来,人们渐渐看清那银线是一排身着银甲,胯下白马的甲士……那是,苍羽卫! 赵家井井有条的人马开始变得凌乱,有声音从那处传来,但至城门处时已近微不可闻。 城门处送别赵家的百姓纷纷瞩目望去,想要看清那处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赵家的马车停滞不前,银线化整为零,在马车间穿梭,一道身影从马车的队列中脱离,朝着此间跑来。 他朝着城门挥手,嘴里大声叫嚷着些什么,可城中百姓还是听不真切。 那人越跑越近,挥舞的手与脸上张惶的神情也愈发的清晰,他还在大声叫嚷,他说:“救……救……命。” 噗! 百姓们方才听清,他的声音却在那时戛然而止。 一把利箭从他的身后破空而来,精准地洞穿了他的胸口,他的身形猛然一滞,瞳孔中的色彩涣散开来,变得空洞无比。随即整个人跪倒在地,就在距离城门不过数丈远处,永远地停了下来。 城中的百姓毛骨悚然,尽数呆立在原地,整个城门口陷入了一阵死一般的寂静。 远处的那些银甲慢悠悠地策马走来,在越过那跪倒在城门前的身影时,其中一位甲士还不忘一刀割下他的头颅。 “吁。”在来到城门前时,为首的罗相武一拉缰绳,诸多苍羽卫令行禁止,都在那一瞬间纷纷拉缰驻马。 “赵共白!” “吕观山辱圣一案从犯,于五月五日截杀朝廷命官,又于前日夜中盗尸,见事情败露,今日妄图举家逃窜。” “但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今日,依大燕律法,乌盘赵家,尽数伏法!” 罗相武厉声言道,此言一落,身后诸多苍羽卫猛地从腰间掏出数样事物,朝着城门方向扔来。 那些东西落地之后朝着各处滚落,翻滚数丈之后方才停滞。百姓们定睛看去,顿觉亡魂大冒。 那些东西,是赵家族人的人头! 魏来身子颤抖着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时罗相武也正好低头看向他。 在正午的阳光下,男人的眼睛眯起,嘴角含着笑意。 魏来回敬他以笑容,但藏在袖口下的手,却紧握着打颤,指节发白。 第三十八章 暗战 五月二十四,乃是魏来的生日,也是他与罗相武约定前往关山槊神庙的日子。 乌盘城聚集的江湖人士与日俱增,仅靠大燕朝廷这面大旗带来的威慑力,已难以遏制这些虎视眈眈之人蠢蠢欲动的心思。罗相武心里清楚,这仅仅是开端,真正的大人物们仍在赶来的途中,一旦他们抵达,乌盘城的局势极有可能彻底失控。他心急如焚,期间多次催促魏来,却都被魏来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今日天色一暗,他便早早带领众多手下,身着便装,避开众人耳目,来到了魏来的老屋。 正屋房门紧闭,十余名壮汉神色肃穆地立于院中。刘衔结何曾见过这等阵仗,早已躲进柴房,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窥探着这群不速之客。 罗相武算了算时辰,已至亥时。魏来仍没有出门的迹象,他眉头紧皱,身旁手上缠着绑带的梁冠颇有眼力见,上前一步,在罗相武耳畔轻声说道:“大人!要不要我去催催那小子。” 罗相武看了他一眼,随即点头。 梁冠心中自有盘算,罗相武手下的两个小旗,金关燕与项珵都已身亡,那他便成为空出的两个位置的有力竞争者。得了罗相武的应允,他自是要好好表现一番。当下,他阔步走到魏来的房门前,挺了挺腰杆,一只手正要敲门。 可伸出的手尚未落下,那紧闭多日的房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推开,梁冠猝不及防,被房门砸中鼻梁,顿时头晕目眩。 随后踏出房门的魏来却看都不看梁冠一眼,径直走向罗相武。 他抬头仰视着比自己高出整整一个头的苍羽卫总旗,说道:“走吧。” …… 天色暗沉。 顺着小路出了乌盘城后,更是漆黑一片,毫无光亮可言。为防止引来江湖人士的跟踪,罗相武一行人甚至连火把都未曾点燃。 神庙所在的树林距离乌盘城足有四五里地,那日关山槊现世引发的塌陷更是覆盖了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如此广阔的地域,仅凭罗相武手中这点人手,想要准确找到神庙所在,简直是天方夜谭。 魏来走得很慢,罗相武催促了数次,均被魏来以天黑看不清路为由敷衍过去。罗相武能够敏锐地察觉到周围有一些暗中跟随的人,那些人同样找不到神庙所在,魏来走走停停倒是能够打消尾行者的怀疑。罗相武并不担心仅有武阳境一重的魏来能耍出什么花样,也就听之任之。 魏来在林中走走停停,一个时辰很快过去。时间来到子时,身后的“豺狼们”似乎认定这群人也和他们一样,是在这片塌陷的密林中碰运气的,跟了一会儿后,便不再尾随。 甩掉这些烦人的家伙固然是好事,但魏来这一个时辰如没头苍蝇般的乱走,也让罗相武的耐心逐渐耗尽。 右臂缠着白布、鼻孔塞着止血棉花的梁冠,凭借出色的视力,察言观色,看准了罗相武的心思。他本就对割破他右臂、砸断他鼻梁的魏来心怀深深的怨恨,此时怎能不借机发挥? “老大,我去提醒提醒这小子。”梁冠说道,随即迈着大步走上前,张嘴就要斥责魏来。 可这时,背对着他的魏来却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头也不回地跺了跺脚,说道:“就是这里。” 梁冠一愣,尚未回过神来,身后的罗相武却是脸色骤变,猛地迈步上前,仍在发愣的梁冠被罗相武一把推到一侧,本就虚弱的身子一阵摇晃,最终难免跌坐在地,沾上一身泥泞。 当然,一心想着神庙传承的罗相武哪有心思理会梁冠的死活,他盯着魏来问道:“你确定?” 魏来转过头,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狼狈不堪的梁冠,脸上露出羞赧之色,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说道:“嗯,记错了,应该还在前面一点。” 罗相武脸上的神情一僵,方才浮现的喜色瞬间消散,他看了看一脸无辜的魏来,又看了看狼狈起身的梁冠,其中的恩怨他一眼便能看清。他脸色阴沉地说道:“我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陪你胡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若你再耍我,关山槊的神庙我不要也罢,但你的下场,你自己好好想想。” 魏来仿佛没有听出罗相武话中的威胁之意,他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说道:“放心吧,下次不会错了。” …… 天色愈发昏暗,方才还隐约可见的点点星光,此刻已被云层全部遮掩。 穿梭在满是断枝乱石的遗迹中的罗相武抬头看向天际,云层压得极低,隐隐有雷蛇电蟒在黑压压的乌云中穿梭——似乎快要下雨了。 他又看了看前方带路的魏来,眉头不由得再次皱起。他们越走越深,天色越来越暗,前方的男孩却不再像之前那般犹豫不决,几乎是本能地迈出每一步,犹如进入荒山的鬼魅,不再有那些令他惧怕的神佛。这让他心底隐隐感到不安,却又抓不住这不安的源头。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走在前方的魏来忽然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停下脚步,他转头看向身后的罗相武等人,说道:“就是这里,没错了。” 魏来的话犹如一剂猛药扎进罗相武的心脏,他心底刚刚涌起的不安,被魏来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驱散得一干二净。他走到魏来跟前,沉声问道:“这一次不会有问题了吧?” 魏来灿然一笑,说道:“十拿九稳。” 随即他蹲下身子,捡起一根树枝,每走一段距离便掰断一截插入地面。数十息的时间过后,魏来在地上插下了整整十八根树枝,这数量与罗相武带来的苍羽卫人数正好一致。魏来煞有介事地数了数,确定没有差错后,一把扔掉手中剩余的树枝,拍了拍手说道:“刚刚好,十八个人,一人挖一处,掘地三尺一定能找到。” “那你做什么?!”一旁的梁冠对魏来恨之入骨,魏来话音刚落,他便接过话头,语气不善地问道。 魏来耸了耸肩,捂住自己的胸膛,一脸无辜地说道:“我当然很想帮忙,无奈有伤在身,只能看诸位辛苦了。” “你!”魏来这般态度,瞬间点燃了梁冠压抑许久的怒火,他双目圆睁,向前迈出一步,就要大骂。 可罗相武却伸出手拦住了怒火中烧的梁冠,他沉眸看着魏来,低声说道:“就按他说的办,先拿到神庙传承要紧。” 梁冠一顿,领会了罗相武的言外之意,心中的怒气稍稍平息,又看了魏来一眼,眼中凶光毕露,但很快便收敛起来,退到一旁。 罗相武见状,抬头看了看天色。苍穹之上的黑云越压越低,不时闪现的雷蛇电蟒也越发频繁。 “动作快点,雨要是下大了,挖掘神庙会更加困难,务必在那之前完成。”他迅速下达命令,身后包括梁冠在内的众多甲士自然不敢违抗,纷纷点头应是,随即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工具,忙碌起来。 …… 对于训练有素的苍羽卫来说,挖掘神庙并非难事。 或者说,这样的工作对他们而言,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当然,这要排除右臂伤势未愈的梁冠,他只能使用左臂,而且还得小心不牵动伤口,挖掘起来颇为吃力。更何况那个魏来有意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悠然自得地哼着小曲。这样的差距让梁冠心中堆积的怒火越烧越旺。 他在心底暗暗发誓,一旦拿到神庙传承,一定要让这个可恶的家伙吃尽苦头,而这也是目前支撑他继续挖下去的最大动力。 所谓掘地三尺,对于这大燕朝最精锐的部队来说并非难事。别说三尺,仅仅半个时辰过去,罗相武便带着众多苍羽卫挖到七尺开外的深度。众人身上大都沾满了泥沙,神情狼狈不堪,却依然不见他们梦寐以求的神庙。 梁冠带着愤怒又挥下一锄头。 咚。 锄头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一声闷响。梁冠心中一喜,赶忙更加卖力地挥舞锄头,到了后来甚至不顾伤势趴在地上,用手将泥土刨开。然而,当他满心欢喜地将那东西从泥土中抬出时,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那并非铸成神庙的石块,也不是能够证明神庙存在的物件。 那只是一个巨大的类似野猪的生物的骸骨。 神庙的塌陷发生在十天前,魏来说他来过这里,就算这野猪是在那一天的塌陷中死去,短短十天也远远不足以让一具尸体腐烂得只剩骨头。 想明白这一点的梁冠顿时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他一把将那东西扔到仍在埋头挖掘的罗相武跟前,大声吼道:“老大!这小子骗你!” 罗相武看向滚落在自己脚边的头骨,先是一愣,随即也想通了关键,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抬头看向坐在坑外石堆上的男孩,寒声说道:“我想,我需要一个解释。” 周围的苍羽卫也感受到了自家大人语气中极力压制的怒火,纷纷停了下来,抬起头目光阴冷地看着魏来。 魏来索性站起身,走到那一大片挖开的土堆前,蹲下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罗相武,满脸疑惑地问道:“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草民又有何事需要向大人解释?” “你不是说掘地三尺便能看到吗?这都已经七尺了,我要找的东西呢?”罗相武咬牙问道。 “哦?”魏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大人问的是这个啊。” 他站起身,低头俯瞰的目光突然变得阴冷:“大人好生眼拙,你再仔细瞧瞧,这出土坑不就是……” 轰! 苍穹之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一道数丈大小的紫色电蟒划破夜色。 少年的侧脸被那紫电雷光照亮,他的嘴角上扬,漆黑的眸子映着雷光,燃起了紫色的火焰。 他低声呢喃道:“不就是大人们埋骨的坟冢吗?” 轰! 又是一道惊雷。 雨。 终于下了起来。 第三十九章 困局 雨,下了起来。 云层仿若被谁狠狠撕开一道口子,转瞬便是大雨倾盆。 罗相武仰头望着高处的少年,心底刚消散的不安,再次涌起。 少年不愿给他任何反应的时机,脚尖轻点,身形如鸿雁般从土堆跃下。罗相武摸不透他的虚实,只得严阵以待。 “结阵!”他怒喝道。 身旁的苍羽卫们闻令而动,迅速放下手中铁锹,一把把神机弩从腰间抽出,烈羽箭上弦,无需罗相武指挥,拖着火红色羽翼的利箭便冲破密密的雨帘,射向从土堆跃下的少年。 轰!轰!轰! 一连串急促的闷响在他们头顶炸开,雨粒被巨大的力道撕裂、燃烧,化作层层雾气,尚未落地便又朝天际升腾。浓密的雾气遮挡了罗相武的视线,他无法看清雾气后方本应如虎狼般扑来的少年,此刻究竟身在何处。 土坑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紧盯着那升腾的雾气。 雾气散去需要些时间,虽不算太久,却让罗相武备受煎熬。 雨越下越大,不过数十息,众人脚下便积起一层没过脚踝的水。 雾气渐渐消散,背后的景象逐渐清晰。 但那里没有罗相武想要寻找的东西,只有几把烈箭插在土堆上,周围的泥土呈爆炸状散落,显然,这轰鸣的烈羽箭并未伤到魏来。 可魏来到底去了哪里?这个疑问涌上罗相武心头,也困扰着周围的苍羽卫士卒。 他们在散去的雾气中紧张又小心地四处张望,试图找到魏来的藏身之处,毕竟一个大活人不应在短短数息间消失不见。 他们看得仔细,罗相武甚至迈步向前,想要一探究竟。 砰!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声闷响。众人警觉地看去,只见一位士卒的身子猛地栽入积水中。 “王大!”周围熟悉此人的士卒顿时惊呼,蹲下身子欲扶起他,可那身子的四肢无力垂下,显然已没了生机。抱着王大尸首的士卒将他扶正,便见尸体颈项处有一道细小却绵长的血痕,显然,这便是取走王大性命的“元凶”。 “老大,这……”梁冠脸色发白,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诡异,他们甚至没发现敌人在哪,对方就这般无声无息地取了一位同伴的性命。 罗相武的脸色同样难看,他张嘴正欲说些什么,话还未出口,身后又响起一声闷哼,众人急忙回头,只见又一位同伴以与王大相同的方式栽倒在地。 众人心中一寒,纷纷抽出腰间的刀剑,神情紧张地四处观望。 罗相武已无心查看另一位死者的伤势,同样抽出腰间长刀,喝道:“不要慌,只是障眼法之类的手段,那家伙我检查过,只有武阳境一重的修为,这样的手段他用不了几次!” 这些士卒跟随罗相武多年,对其极为信服,听他此言,众士卒心中的慌乱稍有缓解。罗相武见状,暗自松了口气,但表面仍不动声色地说道:“结成环阵。” 苍羽卫毕竟是训练有素的军队,若是换成一些江湖人士遇到这般诡异的情况恐怕早已四散奔逃,而这些士卒听了罗相武的命令,令行禁止,数息间便结成环形,握着各自的刀剑,紧盯着前方。十六人相互守望,罗相武认为除非魏来真是山精鬼魅,否则即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再无偷袭的机会。 雨仍在下,土坑中的积水逐渐没过众人的膝盖。众人紧张四顾,无暇理会被泥水浸泡的不适。 或许暗处的魏来也意识到没了出手的机会,足足百息过去,也未再发动进攻。 但如此下去,也非良策。 表面冷静的罗相武心中暗自着急,他根本寻不到魏来的踪迹,而他手下的这群士卒,虽训练有素,但长时间精神紧绷后必然会懈怠,若那时魏来再出手,事态的发展恐怕会超出他的掌控。 为此,他沉眸看向不远处,那里有一处相对平缓的斜坡,可通向地面。 “保持阵型,往前方移动。”罗相武心思果决,念头一起便不再犹豫,当即大声说道。 说实话,那两位甲士究竟如何死去,罗相武心底也没头绪,同样有些发毛。既然魏来不敢再出手,他也能接受带着众人离开此地再做打算。毕竟神庙的传承虽诱人,但总得有命去拿。 士卒保持着阵型缓缓朝地面移动,他们走得很慢,也很小心,即便在撤退中,每个人依然目不斜视地紧盯着自己负责的方向。 “罗大人不是要找神庙吗?怎么这就走了?”就在他们刚迈出几步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那声音低沉阴冷,如寂静山林中鬼魅的呢喃,从四面八方传来。 那声音打乱了众人的阵脚,这着实诡异,分明是魏来的声音,可他们偏偏寻不到魏来的踪迹。那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给人一种诡异的错觉,仿佛魏来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他们的……身后。 罗相武见人群四顾,暗道不好,赶忙高声说道:“别被他的障眼法迷惑,保持阵型,各自看好各自的……” 咚!咚! 罗相武的话还未说完,又是两声闷响响起,两位士卒的身子轰然倒地。 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在这些士卒间蔓延。 他们明明已做到极致,却还是找不到魏来的踪迹。那个男孩如鬼魅般,收割着他们同伴的性命,而下一个死去的很可能就是自己。 罗相武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握刀的手开始颤抖,并非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不明白,一个明明才武阳境一重的小子,凭什么把他和他手下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众人耍得团团转。他想找到魏来拼个你死我活,可显然,目前而言,魏来似乎并不打算给他这个机会。 他阴沉着脸看向那群站在积水中脸色发白的士卒,雨水将他们的衣衫淋透,这支号称大燕朝最精锐的部队,此刻却狼狈不堪。 也不知那位江神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多天的艳阳高照,偏在今日降下大雨…… 罗相武暗自腹诽,可就在这时,他脸色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 “撤!”他高声说道。 士卒们纷纷一愣,回过神后,再无半点迟疑,开始快步朝地面跑去。罗相武也毫不犹豫,催动灵台境的灵力,快步奔向地面。 阵型溃散,罗相武知道这定会给魏来更多可乘之机,可他别无选择,他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即便强迫士卒保持阵型,但只要魏来再故技重施一两次,再次目睹同伴死去的士卒们很可能会变成惊弓之鸟,到时局势会更难以收拾。倒不如一同快速撤离,或许能减少些伤亡,再不济……这些士卒也能用性命为自己的逃生争取足够的时间。 咚!咚!咚!! …… 随着罗相武命令下达,人群开始不顾一切地奔跑,身后一连串的闷响此起彼伏。 所有人都清楚每一声闷响都意味着一位同伴变成冰冷的尸体,可他们不敢回头——若能活下去,谁也不想成为死去的那个人。 梁冠自然是这个道理最忠实的信奉者。哪怕他右臂缠着白布,鼻尖塞着棉球,奔跑的速度依然快得惊人,仅次于冲在最前方、一骑绝尘的罗相武。 身后在一连串闷响之后,忽然安静下来,梁冠心头大惊,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所有人都死在了那个诡异的少年手中,而下一个很快就会轮到他。 他憋着全身力气奔跑,可脚下已漫过腰身的积水让他举步维艰,他看向已跑到地面的罗相武,大声喊道:“大人救我!救我!” 这本是病急乱投医的选择,就连梁冠自己对此也不抱多大希望。 可就在他声音落下的瞬间,前方已到达地面的罗相武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梁冠心中一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朝罗相武伸出手,再次大声喊道:“大人!大人救我啊!” 可奇怪的是,明明停下脚步的罗相武只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既不逃离也不施救,甚至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冰冷无比。 梁冠打了个寒颤,并非因为罗相武古怪的目光,而是一道比那目光更寒冷的东西忽然出现在自己颈项,那东西划过他的脖子,只是轻轻一下,如同冬日里乍起的寒风,转瞬即逝。 然后梁冠便感觉浑身的力气在那一刻被抽离,身子变得沉重无比,想要迈开的脚步像灌满了铅水,重若千钧。 一股困意袭来,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身子朝那滩浑浊的泥水倒去。 隐约间,他看见身前的积水翻涌,一道水柱升起,在不断的翻涌中化作一道人影,那人影握着一把黑色的匕首,迈步走出积水的土坑,走向站在地面上的罗相武。他看不清那人的模样,只瞥见那湿漉漉的背影上金色的光芒闪动,像是一条怒目圆睁的……龙。 第四十章 夜杀 “果真是你。”罗相武眯着双眼,望着自水坑中缓缓走出的身影,声音低沉,“这么说来,项珵也是你杀的?” 魏来指尖旋转着黑色匕首,它灵动得犹如活物。 罗相武再次抽出腰间的刀,周身气机鼓荡,胸膛处一道灰色圆盘浮现,不断收缩、扩张,发出阵阵轰鸣。那是他的武阳神门,虽尚未铭刻完整神纹,但随着其收放,他的气机也越发浩大。 魏来却似未感受到罗相武周身气机的变化,他回头看了看身后,那被苍羽卫自己掘出的巨大土坑已积满雨水,泥水之上漂浮着众多尸骸。魏来嘴角上扬,这才看向罗相武,问道:“罗大人把他们都卖给了我,怎么这时反而不逃了呢?” 罗相武握着长刀的手紧了紧,向前迈出一步:“早年我曾参与过一场镇压前朝阴神的行动。” “当时宁州东部的一位河神,他的修为不算高,但借助其所辖江河,行云布雨,施展的神通千奇百怪。即便高出他整整一境的五境大能,也难以将其制服。” “朝廷无奈,请来一位乾坤门的仙师。那仙师挥手间截断河流,河神顿时失去倚仗,再无先前的嚣张气焰,几个回合便被斩于马下。” 说到此处,罗相武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幽寒,他的胸口神门轰鸣作响。强大的气劲涌出,落在他身上的雨水瞬间被烧得滚烫,化作薄薄的雾气升腾。 “我不知道你小子从何处学得这与河神相似的神通,但离开了那滩积水,这漫天暴雨也近不了我身,你……还能是我的对手吗?” 罗相武的话如重锤般砸在魏来胸口,魏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眸光沉敛,不再多言,身体如豺狼般弓起,显然已做好拼命一搏的准备。 魏来精心策划了一切,包括如何骗过罗相武将其带到此处,如何击垮苍羽卫的心智,将他们逐一猎杀。然而,他终究还是算漏了一点,苍羽卫是大燕君王最信赖的利剑,他们掌握着皇权之下无上的权柄。 但树大招风,表面的横行无忌,背地里却有人记恨算计。 罗相武的修为不算高,却能在苍羽卫任职数十年,且从未出过太大差错,他所倚仗的是什么呢?答案呼之欲出,当拳头不够硬时,能依靠的便只有脑子了。 他足够聪明,仅两次接触,便看透了魏来的底牌。此刻,两人的立场已然反转,魏来必须杀掉罗相武,否则一旦让他逃走,自己的秘密将再也无法隐藏,这对魏来来说,无疑是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魏来不再为自己的算计失误而懊恼。他眸光凶狠,死死盯着罗相武,他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 轰! 穹顶之上突然响起一声惊雷。 昂! 魏来背后金光闪耀,一声龙吟高亢。 他脚尖点地,身体如满弦之箭,飞射而出。 罗相武眯着的眼睛中寒芒闪烁,魏来的出击看似气势汹汹,实则破绽百出。他手中长刀一举,胸口神门再次轰鸣。 魏来手中翻飞的匕首突然停滞,被他反手握住,脚步在距离罗相武三尺处停下,前脚重重蹬地,身体猛然跃起,手中黑色匕首如毒蛇獠牙般,整齐划开眼前密密雨帘,直取罗相武面门。 罗相武眼中露出笑意。 还是太嫩了,他心中暗忖。 魏来的修为仅有武阳境一重,失去了那诡异神通,他根本没有与二境武者对抗的资本。罗相武自以为胜券在握,手中长刀高高扬起,迎着黑色匕首斩落。 可就在这一刹那,他忽见魏来眼中闪过一抹同样的笑意。罗相武心头一震,这一幕似曾相识。他感觉到背后似有一道气息袭来,他忆起金关燕死去的那个雨夜,没有丝毫犹豫,手中长刀一转,挑向身后。 噗! 一声轻响传来,带着江腥味的水团打在罗相武身上,密集的水团即便罗相武全力催动周身灵力,也难以在短时间内驱散,他全身被打得湿透。 但他无暇顾及这等遭遇,神色木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颈项处。那里,黑色獠牙深深刺入皮层,鲜血顺着匕首上的血槽流淌,滴入地面,与雨水汇集,如涟漪般扩散。 他艰难地仰起头,目光顺着匕首看向其主人。 那个少年神色冷峻地盯着他,轻声道:“这一次,我才是真的。” 言罢,匕首抽出,在空中拉出一条血线。罗相武手中的刀跌落地面,身体也随之栽倒,伴随着一声轰响,这位苍羽卫总旗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大燕边陲小镇。 站在暴雨中的魏来没有再看那具尸首一眼,他脸上的神情没有丝毫战胜对手后的轻松。 反而,一阵难以言喻的空虚感扑面而来,杀了罗相武,魏来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但……赵共白和那些枉死的赵家族人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他们将背负刺杀朝廷命官、盗走钦犯尸首的罪名,被钉在大燕朝的耻辱柱上,就如魏来的父母一般,即便侥幸能得一隅安息之地,也难有碑文铭刻,注定成为孤魂野鬼。 魏来深深叹了口气,漫天暴雨逐渐停歇,他背后的金光也随之熄灭。一阵剧痛忽然从背后袭来,魏来皱了皱眉头,伸手摸了摸后背,一股湿漉漉的触感传来。 他摊开手掌一看,满是殷红之色。 他不禁面露苦笑,这是他第一次动用如此庞大的蛟龙之力,而由于《鸠蛇吞龙》法门的特殊性,他无法再如往常般将这股强大的力量归还那头蛟蛇。若不及时将其炼化,这股在体内乱窜的力量很可能会摧毁魏来脆弱的经脉,稍有不慎,便有性命之忧。 这已是燃眉之急,但在此之前,魏来还有一件更为紧迫的事情要做——处理这满地苍羽卫的尸首。一大队苍羽卫下落不明,这不仅是命案那么简单,更关乎朝廷威严。一旦与罗相武联系不上,朝廷必定会派人前来查看,将这些尸体藏匿得越久,被发现的时间越晚,对魏来就越安全。 只是此刻的魏来消耗过大,脸色苍白,呼吸也变得不规律起来。他咬了咬牙,强打精神。掩埋这十八具尸首并非易事,但他必须在天亮前完成,以免再生变故。 想到这里,魏来直起身,朝吕观山的尸首走去。 “你的胆子比我想象中要大得多。” 就在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在魏来耳畔响起。 魏来心头一震,脑袋机敏地四处张望,可浓郁的夜色遮住了他的视线,他根本无法发现周围有任何人影。 “是谁?”黑蟒再次从袖口滑落,落入他的手中,他背后金光闪耀,严阵以待。 “还要借用那头蛟蛇的力量吗?你会死的。”那声音再次响起,语调平静。 魏来皱起眉头,显然那暗处之人对他极为了解,连《鸠蛇吞龙》法门也一清二楚。这让魏来心中升起阵阵不安,他张嘴正要再说些什么。 然而,话未出口,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看见罗相武的身体凭空悬浮,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将其托起,不仅是罗相武,魏来望向身后,那剩余的十几具苍羽卫尸体也如前者一般,纷纷凭空悬浮。 随着血红色光芒从那些尸体上亮起,迅速蔓延至他们的全身,犹如一道道无根之火。 那些尸体在血色“火焰”的笼罩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灰烬,不过眨眼间,十八具尸体便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灰烬被积水冲刷,彻底消失不见。 此后,那些诡异的“火焰”并未消散,反而受某种无形力量牵引,聚集在魏来身前,化作一道血红色的威严身影。 待魏来看清那身影的容貌,他的瞳孔放大,一个名字脱口而出。 “关山槊。” 第四十一章 传承 魏来看着血光化作的身影,紧绷的肌肉逐渐放松,背后的金色光芒熄灭。 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威严男子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你的死是指那种死,那我已经死了很久,死得不能再死了。” 魏来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关山槊这个不算笑话的笑话的笑点。但即便明白过来,魏来也不知该如何接话。 六年前的变故后,魏来成了傻子,即使在吕砚儿面前,他也极力隐藏真实的自己。他没有朋友,更没有能与他好好说上一句话的人。当你孤独惯了,沉默便会成为习惯,就像此时的魏来,无法因为一个笑话而笑出来,更无法接下这个笑话,只能沉默以对。 关山槊大概也没想到眼前的少年郎会闷到这种程度,他耸了耸肩,无奈道:“你打算一直这么站下去吗?我看你似乎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浪费。” 魏来一惊,这才想起体内的蛟龙之力还未炼化,拖得越久,恐生变故。 “好人做到底,既然帮你蒙蔽了那老蛟蛇的感知,又帮你毁尸灭迹,总不能眼睁睁看你死在这里吧。”关山槊无奈地叹了口气,袖口一挥,一道红光从他袖中涌出,笼罩住魏来。 还没等魏来反应过来,他便觉得身体忽然开始下沉,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身体轻如无物,仿佛一层薄纱,又或是一阵雾气,可以轻易穿过土壤…… 而魏来还没来得及细细体会,笼罩在他身上的血光便消失不见,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空间中。当然,这样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关山槊血红色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他眼前,他手指轻轻一点,不远处忽然燃起火焰,这空间中的黑暗也随即被火光驱散。 魏来这才看清,这里便是那座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关山槊神庙。燃烧的火焰是神像旁半截的烛台,说实话,上次来的时候,魏来并不认为那脏兮兮的蜡烛还能再次点燃。 “好了,开始吧。”关山槊打断了魏来的思绪,说道。 魏来愣了愣,不解地看向这位前朝阴神,问道:“开始什么?” 砰。 魏来的脑门上挨了一下剧痛——关山槊狠狠地敲了他的脑门。 “你不是装傻吗?怎么跟真傻一样。”关山槊凑到魏来跟前,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这模样与魏来想象中的前朝圣将相去甚远,他眨了眨眼睛,困惑道:“前辈对乌盘城有恩,对晚辈也有恩。前辈的心思,晚辈愚钝,不敢妄自揣测。但前辈若有何事需要晚辈代办,哪怕是刀山火海,晚辈也在所不辞。” 这话魏来说得发自肺腑,绝无半点虚假。但关山槊闻言,却是一脸的痛心疾首,甚至伸手捂住额头,一副头疼不已的样子。 好在死了百余年,关山槊也没了生前身为圣将时的那些臭脾气。他费了些力气压下心中的不快,然后在那张即使到了不惑之年依然风华绝代的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说道:“你看,几天前的那个人,嗯,他是你爹吗?” 魏来摇了摇头:“吕观山待我如子,却不是我爹,只是我爹的同门师兄。” “嗯,那好,就是你爹的那个同门师兄。你看,他要斩蛟蛇,我帮了他。但我可不是正经的八门大圣,我只是一具前朝阴神,准确地说,是断了香火近百年的前朝阴神。我本就没多少力量的神魂现在更加微弱,而外面呢?一大群人想夺我的传承,对我虎视眈眈。我打不过,也跑不掉。” “我这一身修为与其便宜了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不如给你这个好歹也给我上过一炷香的小子,你说对吧?”关山槊娓娓道来,最后他的眼睛眯起,盯着魏来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正听得入神的魏来,被关山槊突然冒出的这句话吓得一个激灵,随即看向关山槊的目光变得炽热起来。 魏来确实知道关山槊神庙的位置,这是毋庸置疑的。可他从未想过要打这座神庙的主意,倒不是他有多高尚,只是他清楚,八门圣境强者的力量何其强大,哪怕只是一缕阴魂,只要能得到他的一份完整神纹,也足以让魏来一飞冲天。但同时,理智也告诉魏来,抢夺圣将传承何等凶险,更何况,以他的修为,短期内根本无法消化一份来自圣境强者的神纹,而怀璧其罪,那神纹对他来说就不是至宝,而是随时可能取他性命的毒药。 但现在情况似乎有些不同了。 关山槊没有死,他选中了魏来,只要他主动将那份神纹送给魏来,魏来就没有了与人争抢传承的危险,也没有了空有宝山却无法使用的尴尬,更没有了身怀重宝而被人觊觎的风险。 他的《鸠蛇吞龙》之法并没有起到预期的作用,被困在武阳境五重。而一旦有了关山槊的传承,一切都会改变,他的修炼之路将变得平坦无比,甚至为父母和吕观山报仇的事情也不再遥不可及。 想到这些,魏来的身体不禁微微颤抖,他看向关山槊,张开嘴,却觉得口干舌燥,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关山槊则始终保持着刚才的样子,低着头,嘴角含笑地盯着魏来。他既不催促,也不说话,似乎在等待魏来的答案。 咕噜。 魏来咽了口唾沫。 他忽然想起,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的生日。 吕砚儿说过,过了十六岁就是大人了,要为自己的未来考虑,不能再活在过去,活在小时候的快乐中。 十岁之前,魏来为了生存而努力修炼;十岁之后,他为了报仇而装傻充愣。 而就在今天,一直与他不太友好的命运却突然向他抛出了一根华丽的橄榄枝。 这一刻,变得有了些庄重的仪式感。 现在他只需要说三个字,或者点一点头,就能拥有报仇雪恨的机会,也有了追上那个他本难以企及的女孩的资本。 这是一个魏来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的提议。 他想着这些,低垂的脑袋再次抬起,与关山槊的目光相对。 那一刻,少年眼中炽热的火光忽然熄灭,颤抖的身体也瞬间平静。 他盯着眼前的前朝阴神,面对这份唾手可得的天大机缘,说道:“不对。” …… 神庙里的气氛凝固,黑暗的空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关山槊的脸色古怪,他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为什么?” 魏来平静地回答:“我可以救你。” 关山槊脸上的神情更加古怪,如果说魏来之前的拒绝让关山槊难以理解,那么魏来此刻的话,在关山槊看来,就更像是天方夜谭了。 魏来却仿佛没有感受到关山槊狐疑的目光,他穿过关山槊虚幻的身体,走到一旁的烛火前。也不管身为神庙主人的关山槊是否同意,拿起烛台,放到地上。 然后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石子,开始在地上比划起来。 “北境九国:燕、齐、鬼戎、楚四国相邻。”魏来在地上粗略地画出四个圆圈,三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他指着左边中间的圆圈说:“这是大燕。” 又指着右边最大的圆圈说:“这是楚。” “燕篡周而建国,也就是前辈生前的故国。” “小时候我在父亲的书中看到,周亡之前,周王曾与楚王联姻。将心爱的牧鹤公主嫁给当时的楚国太子,送亲的队伍足有万人之多。” “后来大周灭亡,楚国太子登基,牧鹤公主想请楚王出兵攻打大燕,为大周复国。但楚王没有答应,公主刚烈,在大周灭亡的第三年自缢于楚国皇宫。楚王念及旧情,虽没有册封公主的后人为太子,却在大楚东边划出三城之地,作为公主后人的属地,让那皇子带着一万多周朝旧人在那里繁衍生息。相传百年过去,那里依然保留着周制,想必也会有大周的祖庙。” “以前辈圣将的威名,那些前朝旧人一定会感念前辈的恩德,将前辈迎入大周祖庙。” “只要前辈相信我,暂时做我的护道阴神,晚辈此间事了,一定第一时间前往大周遗族所在之地,将前辈送入祖庙。” 魏来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这才抬头看向身旁有些发呆的关山槊,他目光清澈,脸上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见关山槊许久没有回应,魏来有些奇怪地在他眼前晃了晃手,问道:“前辈觉得如何?” 关山槊这才回过神来,他收回落在那副潦草地图上的目光,看向魏来,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你可知……我根本不知道这些?” 魏来笑了笑,说道:“此事发生在前辈死后几十年,前辈不知道也在情理之中。晚辈也是偶然在书中看到的。” 关山槊脸上的神情并没有因为魏来的话而轻松,反而更加肃穆。 “我的意思是,你若不说这些,我根本不会知道这一切。我本就想死,这一身传承,就是你的了。” 魏来眨了眨眼睛,对关山槊的话不置可否,反而理所当然地应道:“可我觉得前辈这样的阴神,应该活下去,也值得活下去。” 关山槊又是一愣,他看着烛光下少年半明半暗的脸庞,看着那双在黑夜中明亮如星的眼睛。 他的嘴忽然咧开,在魏来疑惑的目光下,开怀大笑。 第四十二章 破境 庙宇中漆黑一片。 魏来盘膝而坐,周身闪烁着红光的关山槊伫立一旁,神色肃穆。 “《鸠蛇吞龙》是一门历史悠久的魔门功法,起源于妖物横行的南境,与我北境的修炼法门有诸多差异。” “我听你背诵了一遍这法门,此功法阴毒是不假,但以我的眼界,却找不出它的破绽。因此,我认为你修炼上的问题,还是出在这蛟龙之气上。” “虽说大道殊途同归,但在达到最高境界之前,别说人妖,就算是人与人、妖与妖之间的修行法门,也会因为根脚不同、功法各异而存在诸多差异。你是凡人之躯,却妄吞蕴含大燕国运的神人之气,自然会出现问题。你且运转功法,尝试将体内的龙气转化为武阳神血,我仔细观察,看能否找到破解之法。” 关山槊答应了他的提议,但成为护道阴神是一件非常麻烦且耗时漫长的事情。而且,关山槊虽然现在处境有些凄惨,但毕竟生前是八门圣将,想要招揽这样一位护道阴神,魏来自身的修为还需要再提升一些,至少要推开武阳境的第一道神门。 因此,目前两人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魏来修炼上的难题。 魏来闻言,点了点头。正如关山槊信任他,愿意将身家性命托付于他手中,做他的护道阴神。魏来对他也同样毫无保留,将自己在修炼上的困境一一告知,这才有了关山槊的这番说辞。 他缓缓闭上双眸,内视己身,只见下腹处的丹田中,一枚武阳神血静静地躺着,周围狂暴的金色蛟龙之气四处乱窜,仿佛被困在笼中的凶兽,想尽办法想要逃出生天。 是的,此刻魏来体内只有一枚武阳神血。 为了让罗相武放松警惕,魏来做了很多努力,比如将梁冠那把没有插入他胸膛的匕首插入自己胸膛,又比如亲手毁掉自己体内的四枚武阳神血。 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他清楚,一旦自己动用蛟龙之力,成功击杀那些苍羽卫,那么接下来他要面对的麻烦,就是体内暴走的蛟龙之力。而由于某种他目前还不知道的原因,在拥有四枚武阳神血之后,他就很难再将蛟龙之力转化为武阳神血。 到那时,在他体内暴走的蛟龙之力就会很难在短时间内被消耗,这将是一个大麻烦。魏来毁掉四枚武阳神血,不仅可以降低罗相武的戒心,还可以在面临这个麻烦时,将一部分蛟龙之力再次转化为武阳神血,从而降低被蛟龙之力撑爆身体的危险。 当然,现在看来,这些算计似乎有些多余,但魏来孤身一人,面对强大数倍的敌人,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 想到这里,魏来收敛心神,开始运转《鸠蛇吞龙》之法,将体内的蛟龙之力慢慢转化为武阳神血。 或许是因为之前已经有过经验,又或许是身体对这蛟龙之力的适应性增强了许多,往常需要花一整晚才能转化出一枚的武阳神血,这一次,即使体内蛟龙之力充盈,他还得分出心神对抗不时从经脉各处传来的剧痛,但武阳神血的转化速度,还是比平时快了不少。 不过两个时辰,一枚武阳神血便在他体内凝聚成形。 魏来完成这些后,已是大汗淋漓。他抬头看了关山槊一眼,见对方仍眉头紧锁,显然没有从魏来这次的施展中找到问题的关键。 魏来也不着急,只是说道:“我再试一次。” 说完,他便闭上眼睛,再次运转《鸠蛇吞龙》之法,转化体内的蛟龙之力。 同样是两个时辰过去,魏来体内再次凝聚出第二枚武阳神血。当他睁开眼睛看向关山槊时,对方依然沉默不语。 魏来本想继续转化,可还没开始运转法门,脑袋就传来一阵晕眩感,他坐在地上的身体摇晃,差点摔倒——与罗相武的大战,以及运转《鸠蛇吞龙》之法,都消耗了他大量的体力。这是精神和肉体双重意义上的疲劳,精神上他还可以凭借意志支撑,但体力上,因为巨大的消耗和长时间的未进食,已经达到了极限。 魏来用手撑着地面,勉强支撑着身体,摇头苦笑。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突然有些想念刘衔结最喜欢的菜包。 这时,一旁的关山槊突然伸出手,虚无的身躯上,那双手却变得凝实,手中赫然拿着几个用细绳串起来的袋子。魏来一愣,接过袋子,打开其中一个,里面放着几块肉饼。饿得发慌的魏来,也不管那么多,拿出一个就大口吃了起来。 肉饼被压得很实,没有清水送服,吃起来有些费力。魏来苦着脸咽下几口后,感觉脑袋里的眩晕感好了一些。他这才想起询问肉饼的来历:“前辈,这庙中怎么会有这样的食物?” 关山槊是阴神,自然不需要这些食物果腹,而他的香火也断了百载,想来也不会是庙中的贡品。魏来有此疑问并不奇怪。 关山槊却耸了耸肩,说道:“我想着要完全接受我的传承,需要花费不少时间,期间你无法离开神庙,而刚才那几具尸体身上都带着这些肉饼,我就顺便收走了。” 关山槊说着,一只手伸出,将一个布袋吸入手中,打开后,借着庙中的烛光仔细查看那肉饼。然后他感叹道:“大燕也好,大周也罢,皇帝换了姓氏,掌权的贵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但土地还是那片土地,活着的百姓还是大周遗民的子孙,就连我们当年行军时吃的肉饼,看起来也还是一个模样。” “你说,这天下改朝换代,到底是百姓长盛不衰,还是那些皇帝老儿只手遮天呢?” 关山槊突如其来的感慨,让魏来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好在关山槊似乎也习惯了魏来闷葫芦的性子。他又耸了耸肩,将肉饼扔到魏来脚下,说道:“吃饱了没?我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吃好了就继续吧。” 魏来艰难地又咽下一口肉饼,这东西本就是行军打仗时准备的干粮,看似不大,但却非常紧实,才吃了一个,魏来就觉得腹中有些发胀。他点了点头,深吸几口气,调整好自己的状态,说道:“这就开始,有劳前辈了。” …… 四个时辰又过去了,此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魏来终于炼化出了第四枚武阳神血。加上一开始就存在于体内的那枚,魏来此刻又回到了他所能达到的修为巅峰——武阳境五重。 但为了击杀罗相武等人而吸收的蛟龙之力,却只消耗了不到三成,大部分还在他体内盘踞。 他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关山槊。他以为还会得到和之前一样的答案。毕竟他也暗中思考了很久,却不得其法。关山槊虽然是八门圣将,眼界不凡,但《鸠蛇吞龙》毕竟属于魔门,又衍生于南荒,其中自然有许多关山槊未曾见过的玄妙之处,一时难以洞察其中的奥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然而,出乎魏来意料的是,关山槊这次虽然还是眉头紧锁,但却没有再沉默不语。 他说道:“你再试一次。” 魏来一愣,随即苦笑道:“前辈,这五枚武阳神血已经是我身体能承受的极限了……” “让你试你就试。”关山槊却说道。从他紧皱的眉头可以看出,此刻他似乎被什么问题困扰着。魏来心中疑惑,但还是很识相地没有多问,按照关山槊的意思,再次盘膝而坐,运转法门。 魏来原本以为关山槊这么做,是为了观察他体内的情况,从而找出问题所在。所以在施展法门时,他并没有像之前那样全力催动。毕竟之前他也尝试过聚集蛟龙之力,却无法炼化,反而让自己浑身剧痛。 魏来不怕吃苦,但也没有自虐的倾向。 可当他催动法门时,心中却突然一震。他感觉到,以往无论如何都难以凝聚的第六枚武阳神血,在法门的催动下,竟然有了凝聚成形的迹象。 这样的变故让魏来第一时间想到了关山槊,他下意识地停下法门,睁开眼睛看向关山槊。关山槊却一脸严肃地催促道:“继续。” 魏来耸了耸肩,没有反驳关山槊的要求,继续催动法门。 …… 很快,足足三个时辰过去了。估计第二日的夜晚已经来临,但专注于修炼的魏来却对此毫无察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额头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当第六枚武阳神血凝聚到一半时,魏来又遇到了和之前一样的麻烦。无论他如何催动法门,都无法再进一步。为此,他尝试了好几个时辰,但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他心有不甘地收起功法,体内那半枚尚未成型的武阳神血随着功法的散去而变得涣散,再次化为蛟龙之力,盘踞在魏来体内。 魏来气愤地接过关山槊递来的肉饼,狠狠地咬了一口,抬头看向对方,疑惑地问道:“前辈,刚才你用了什么方法?为何最后还是功亏一篑?” 在魏来看来,这一切显然是关山槊用了某种奇妙的法门相助,才让他得以突破。否则,他之前一直无法凝聚的第六枚武阳神血,不可能在今天有突破的迹象。 关山槊闻言,却摇了摇头:“我什么都没做。” 第四十三章 问道 魏来咬下一口肉饼,不解地看向关山槊,眼中满是困惑,显然不相信关山槊所说的话。 神庙中烛火跳跃,已过去十多个时辰,之前的蜡烛早已燃尽,好在神庙中不止一盏烛台,一个接着一个使用,还能再将就一些时日。 关山槊看着魏来,他的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闪动着深邃的光芒。 “你为何认为是我做的?”他问道。 这个问题让魏来有些莫名其妙,他心中想,既然我做不到,那自然就是你做的。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关山槊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我答应做你的护道阴神,不管是出于权宜之计还是其他原因,既然做了,关山槊就要做到最好。” “护道,护的是道,而非人。” “你才十六岁,连第一道神门都还未打开,若问你什么是你的道,想必你也答不出来。但你至少要明白你为何修行,目标是什么,为的又是什么?” 关山槊的问题来得很突然,魏来有些应接不暇,但见对方一脸认真,他还是顺从地沉思了片刻,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报仇。” “报仇?”关山槊眉头一挑,烛光照耀下的脸庞明暗不定,“那头蛟蛇杀了你的父母,又害了你情同父子的长辈,你要杀他报仇,我以为无可厚非。” “但这不够,报仇之后呢?你又要做什么?” 关山槊的问题让魏来皱起了眉头,他不明白为什么话题会突然转到这里,他说道:“太远的事情我想不到,我现在只想报仇。” 关山槊似乎并未感受到魏来的不悦,他继续说道:“你现在被困在武阳五重境,与那洞开了七门、已入准圣境的江神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想要杀他,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还是在他不会再进一步的前提下。” “我在世的那几十年里,见过很多年少时惊艳绝伦的人,他们那时都意气风发,都将登临圣境视为毕生的追求。但你看那幽幽北境,宗门林立,哪个门中没有几位有望登临圣境的圣子,可最后能走到那最后一步的又有几人?”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停在某一座山门前,难以寸进。有的人便这样苦修下去,直到老死;而有的人却不甘于此,于是才有了那么多被心魔所困、堕入魔门的例子。” “你要杀那蛟蛇,没错。” “但你可曾想过,在你还未走到能与那蛟龙抗衡的山门前,就像那些圣子一样,被困在某一处。那时的你该怎么办?你修的本就是魔门功法,登山路上,总会有魔人诱你入魔,那时你又该如何做?” “是不顾一切报仇雪恨,还是能坚守本心?” 关山槊不紧不慢地说道,最后,他再次低头看向魏来,语气中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直击魏来的灵魂。 魏来的身子一震,脸上刚刚还堆积着的愠怒之色,此刻尽数散去。 魏来明白关山槊这番话的意思,他对上了这位前朝阴神的目光,语气温和了几分:“我明白前辈的意思了。” “前辈担心晚辈误入歧途的心意晚辈感激不尽,但……” 魏来微微沉吟,又说道:“但未来的事太过遥远,晚辈不敢向前辈保证什么。至少现在,站在前辈面前的这个魏来,绝不会做出任何有背良心的事情。” 少年的目光清澈无比,让人很难去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 关山槊脸上的肃然之色消融了几分,他叹了口气,说道:“你说错了,我并没有担心你……” “我只是在……” “怕你。” “怕我?”魏来一愣,不明白关山槊此言从何说起。 关山槊没有为魏来解惑的意思,他双手放在身后,再次沉吟了片刻,才说道:“《鸠蛇吞龙》之法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一便是你用了六年时间,连接自己与那蛟龙的法门,我称之为化龙。其二,是你将龙力转化为武阳神血的法门,我称之为吞龙。” “你刚才在我面前施展了数次吞龙之法,哪怕是以我的眼界,也不得不承认,这道魔功的确有其独到之处。或者说,在我看来,这第二道法门只用于这《鸠蛇吞龙》之法中,实在可惜。” “它的本质是将任何意义上的力量转化为一种人类可以吸收的力量,当然,前提是那力量足够温和。创出这样一份功法的人,绝对算得上是举世无双的天才。” “而你之所以不能炼化出第六枚武阳神血,问题并非出在这功法上,而是出在你自己身上。” “前辈的意思是,是我的身体无法承受蛟龙之力?”魏来也曾有过这样的猜测,他认为问题的症结在于自己的人类躯体与龙类力量之间的冲突。 关山槊闻言,白了魏来一眼,眼中满是鄙夷,仿佛在说“你是傻子吗”。魏来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也不好反驳,只能等着关山槊为他解惑。 “我已经说过了,这吞龙之法的厉害之处在于,它可以将大多数力量转化为人体可以直接吸收的力量,你的武阳神血是由蛟龙之力转化为血气之力后凝聚而成的,既然是血气之力,与人体又有什么冲突。” “我所说的问题,是指你的肉身太过孱弱。” “武阳境的修行,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淬炼体魄,然后从体魄中抽取血气之力,凝练出武阳神血。但淬炼体魄,在体魄本身已经强到某个层次之后,就会变得越来越艰难,而这个层次,大概就是凝出第七枚武阳神血之后,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修士在拥有七枚武阳神血后,会选择破境,或者吞噬铭血丹的原因。” “但你的武阳境修炼却恰恰相反,你直接从蛟龙那里摄取力量,直接凝聚成武阳神血,然后再用神血淬炼肉身,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也导致了你的肉身难以跟上你炼化神血的速度。也就是说,你原本孱弱的肉身,虽然因为神血的炼化而摆脱了活不过十六岁的厄运,但同时它也并没有强大到可以容纳第六枚神血的地步。” 说到这里,关山槊微微一顿,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又莫名停下,欲言又止。 正在低头沉思的魏来,并没有发现关山槊这一瞬间的异样,他喃喃自语道:“所以,我想要修炼出更多的神血,还是避不开淬炼肉身这一关。” 听到这话的关山槊,抬眸看了看低头苦恼的少年,他依然有些犹豫,但最终在数十息的沉默后,说道:“并非如此。” “嗯?前辈何意?”魏来问道。 关山槊眉目一沉,说道:“之前你也说了,想要凝聚出一枚武阳神血需要花费一夜的时间,也就是近五个时辰,而刚刚,前五枚武阳神血,我算了一下,你所花的时间都在两个时辰左右,甚至你还可以将第六枚武阳神血凝出半枚,你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魏来皱起眉头,苦苦思索,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你击碎过自己体内的武阳神血,这是很少有人会去做的事情,武阳神血碎裂后所爆出的血气之力,虽然大部分都散出体外,但却有那么一小部分被你的肉身所吸收,这可比依靠药物,或者那些淬炼肉身的法门来得快得多。” “只是这样虽然好,但要炼化出武阳神血本就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哪有人舍得为了淬炼肉身而将其摧毁。但你不一样,一枚武阳神血对你来说只需要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甚至随着体魄的增强,这个速度还会更快,你可以不断地摧毁体内的武阳神血,强行提升肉身的强度,也可以快速地凝练出新的武阳神血。” “如此循环往复,你所能拥有的武阳神血数量也会不断增加。” “只要你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你甚至可以等到有千枚甚至万枚武阳神血的时候,再选择开门破境。” “要知道,我在世时,当世最强的圣子破境时也不过十三枚武阳神血,就已经被人视为天人,但跟你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关山槊说到这里,再次停顿,他沉眸看向魏来,眼中闪烁着兴奋却又隐隐畏惧的光芒。 “所以,你知道我为什么怕你了吗?” “这样的你,要是坠入魔道,对整个北境,甚至整个天下都是劫难。” 第四十四章 援手 五月二十七,乌盘城外的猴狐林已塌陷成一片废墟。荒原周围,不时可见行踪诡异之人,他们三五成群,或只身一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一个麻衣少年突然出现在一堆倒下的草木所隆起的土丘后,他转头四望,确定周围无人察觉后,便朝着乌盘城的方向奔去。 …… 时间已过三日,罗相武等苍羽卫也失踪了三日。魏来难以预料这一变故会给乌盘城带来怎样的变化,为避开耳目,他选择走小路归家。 他身上散发着恶臭,这三日来,他除了进食,其余时间都用于修行。 这很辛苦,但收获也颇丰。 魏来感受着丹田处凝聚出的七枚武阳神血,嘴角不禁勾勒起一抹笑意。 这并非他一人之功,关山槊在其中也起到了关键作用。自废修为是件危险的事,稍有不慎就会伤到根基。之前魏来极力要求罗相武等他四天,要养的伤并非胸口那道看似骇人,实则未伤及要害的刀伤,而是自废修为后带来的内息不稳与经脉受损。 但有关山槊在,它可以用修为护住魏来的心脉与要害,这样一来,魏来便可肆无忌惮地炼化并摧毁体内的武阳神血。 当然,他不能一直呆在那里。毕竟离开太久容易引人猜测,他还要救关山槊,在未将其化为自己的护道阴神前,为防有心人找到关山槊神庙,他得打探消息,以防万一。况且,一心修炼并非好事,关山槊曾说过,很多时候,这是弊大于利的。 魏来从城西小道进入乌盘城,又穿过一条小巷,来到瑞龙街。此时正值晌午,阳光正艳,瑞龙街两侧的饭庄往常这时应是生意正好,可今日却门可罗雀,食客寥寥。魏来心生疑惑,也有些不安。 更让他不安的是,当他出现在街头,饭庄中为数不多的食客和无所事事的老板们都向他投来古怪的目光,对他指指点点。 魏来暗道莫非是哪里出了纰漏?但转念一想,罗相武本就想独吞关山槊神庙的传承,乌盘城势力众多,他定然不会走漏风声,那么他随魏来寻庙之事便只有他和手下的人马知道,而那群苍羽卫早已死在魏来手中,尸体也被关山槊烧成了灰烬。此事绝不可能传扬出去,如此一来,这些人异样的眼神,便另有原因了…… 魏来想到这些,心中稍安,也打消了立刻掉头逃亡的念头。他低下头,加快脚步,想着回到老屋问问刘衔结,这三日究竟发生了何事。 行至老屋前,魏来远远看到房门大开,便觉不妙。正要快步上前,老屋角落的阴影处却突然窜出一大一小两道人影。 “阿来!你可算回来了!”其中一位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女子焦急地小跑到魏来跟前,急切地说道。 “阿来哥哥!刘爷爷被那些坏人抓走了!你快去救他啊!”女子身旁,一个扎着两个冲天鬏的小女孩也急切地附和道。 …… 魏来六岁时随爹娘来到乌盘城,此后便再未离开过这座位于大燕边境的小城,也算半个乌盘城人。 虽然人们都说他是傻子,他爹娘也得罪了乌盘龙王,不愿与他亲近,但人心都是肉长的。魏守在乌盘城的这些年,深受百姓爱戴。乌盘城的百姓虽没有舍己为人的胸怀,但也绝非铁石心肠的恶人。 百姓们虽无人敢收留当年孤苦的魏来,但时不时送他一些吃食或旧衣物也是常有的事。眼前这位女子,便是当年吕观山到来之前,对魏来极好的几位城中居民之一——也是刘衔结最喜欢的那家包子铺的主人,张婶。 张婶的包子铺没有名字,但在乌盘城也开了好些年头。传闻张婶的夫家几代人都靠这个包子铺在乌盘城维持生计。张婶当年是乌盘城数一数二的美人,可她男人走得早,她独自一人带着女儿经营铺面,这些年老得很快,但仍能从她脸上看到些许当年的美貌。 魏来对她们的到来感到意外,更对她们所说的话感到诧异。 看张婶和小女孩一脸焦急的模样,想来她们已在此等候多时。魏来没心思细究刘衔结何时与这对母女如此熟络,也无暇思考她们为何会找一个傻子来救人的“馊主意”。他面色一沉,安抚道:“张婶莫急,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自从丈夫去世后,一直守身如玉的半老徐娘,此刻却忘了男女有别,伸手拉住魏来的衣袖,一脸张惶地说:“边走边说,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魏来也不疑有他,索性依了她。 “今天早上,刘老爷子像往常一样来我铺子里买包子,可不知从哪来了一群军官,不由分说就把他给抓走了。” “我特意去知县府打听了一下,说是昨天城里来了个大官,比罗大人还大的官,在清查吕知县的事情。然后不知从哪听说刘老爷子这个人,觉得他来历不明,就把他抓走审问。” “我想他既是你家亲戚,你一定能为他作证。”张婶牵着小女孩,快步在前面带路,嘴里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我还听说那些官老爷最喜欢动刑逼人招供,咱们得快点,刘老爷子年纪大了,可经不起几下啊!” 正说着,三人已来到知县府所在的锣鼓巷。 知县府与曾经的吕府比邻而居,不算繁华的锣鼓巷上,此刻却人潮涌动,大批乌盘城百姓围在知县府前。魏来还未走近,就远远听到刘衔结的哀嚎声。 张婶是个妇道人家,哪听过如此凄厉的声音,当下脸色一白,险些站不稳身子,反倒是她身旁的小女孩,虽然身子有些颤抖,却伸手扶住了母亲。 “张婶莫慌,我去看看。”魏来赶忙安慰道,抬腿就要往前走。 可一只脚刚抬起,身前的巷口处便走出一道人影,转身面向魏来。 魏来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看向那人,心中不禁一愣。 来者是个女子,准确地说,是个极漂亮的女子。 她内里穿着一件白衣,外配一件橙色的开衫,衣角绵长直至膝盖,脸上不施粉黛,头发梳成马尾,用一根红色丝带绑紧。整个人看上去英气十足,又不失女儿娇美。 这样的装束配上她的容貌,极具冲击力,让魏来也不免一愣,暗道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样一位女子。 “阿橙姑娘。” “阿橙姐姐。” 魏来正疑惑间,身后的张婶母女却发出一声轻呼。 他回头一看,见二人的目光越过自己落在那女子身上,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女子认识的不是他,而是他身后的两人。 魏来皱了皱眉头,无心去管这女子与张婶母女之间的事,独自快步上前,走到人群前,排开众人,挤了进去。 “这就是你们找的帮手?”名为阿橙的橙衣女子瞟了一眼离去的魏来,看向张婶母女问道。 “是啊。阿橙姐姐,刘爷爷是魏来哥哥的亲戚,魏来哥哥只要能向官老爷们证明。爷爷就会没事。”张婶身旁的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道。 阿橙对小女孩天真的想法不置可否,她盯着张婶问道:“那老头不就是你的一个食客吗?对你们很重要?” 张婶面有难色,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面对女子的提问有些犹豫。 “当然!他是……”一旁的小女孩却没有这般顾虑,张嘴就要说些什么,可惜话未出口便被母亲捂住了嘴巴。 “没什么重不重要的,只是都是同乡,能帮一把是一把。”张婶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但她脸上的慌乱却已将欲盖弥彰这四个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橙衣女子看出了些端倪,却没有拆穿妇人,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身去:“那便去看一看吧。” “啊!!!”这时,一道凄厉的惨叫声突然传来,听声音正是刘衔结的哀嚎。 张婶的脸色愈发苍白,身子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迈出的步子也随即停止。 走在前方的女子感受到了身后的异样,她转过头,看了脸色苍白的母女一眼,平静地说。 “放心,我看过了。” “死不了的。” 第四十五章 伏诛 知县府门口,一位年近五十的青衫男子阴桀地坐在太师椅上,身后两名银甲甲士肃然而立,两侧还有两位年近六十的白衣老者相陪。 知县府前,一群银甲甲士围出一片空地,空地中薛行虎等衙役低头而立,另一侧一位老者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桩上,背上衣衫凌乱,鲜血淋漓,嘴里不住发出哀嚎,此人正是刘衔结! “说!你还有没有同党!”这时,一名甲士又将手中的长鞭狠狠地抽打在刘衔结的背上,鞭身末端的倒刺刮过刘衔结的背部,拉开一大片血肉,鲜血四溅,场面十分残忍。 刘衔结再次发出一声哀嚎,脑袋无力地垂下,似乎连痛呼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不断地低声呢喃道:“我哪有什么……什么同党……” “什么吕观山……我根本不认识……” “官爷,这真的和我……没有关系……” 那甲士闻声眉头微皱,他已经打了这老头足足二十鞭,就算是一个正值壮年的壮汉,在这般酷刑之下,也早就认罪伏法,但眼前这个看似干瘦的老头却极为嘴硬,即使已经神志不清,却依然咬紧牙关不曾松口。 场中的薛行虎等衙役都不忍心再看这残忍的画面,周围的百姓也大都皱起眉头,颇有兔死狐悲之感——自从吕观山的事情发生后,先有罗相武强行征调男丁挖掘神庙,之后又是宵禁又是排查,今日又来了这样一个不知姓名,但看架势官威比罗相武高出好几重的大人毒打城中老人。乌盘城的百姓习惯了以往安居乐业的日子,这几处大戏下来,众人早已人心惶惶,没了之前看热闹的心思。 甲士再次提起鞭子,但并未第一时间挥下,他迟疑地看向坐在府门口的青衫男子,似有询问之意,毕竟以这老头子的状态,再打下去,恐有性命之忧。 青衫男子眯起眼睛,并未回应甲士递来的目光,他朝后伸出手,身后的甲士赶忙取出腰间的佩刀,恭恭敬敬地递到他手中。 青衫男子握着明晃晃的长刀,站起身来,手自然下垂,刀刃触地。 他迈开步子,顺着知县府前的台阶拾级而下,刀刃不断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手握长鞭的甲士见状恭敬地站到一旁,给这位看似书生打扮的青衫男人让开一条道。青衫男子拖着长刀,慢悠悠地前行,来到刘衔结身前。 咕噜。 刘衔结有气无力地哀嚎着,瞥见那幽寒的锋刃,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嘴里的哀嚎声也随即停止。老人费力地抬头看向握刀之人,青衫男子面容冷峻,眉宇间淡淡的煞气涌动,怎么看都是一位杀人不眨眼的主。 刘衔结的眸子中泛起难以言明的色彩,似恐惧,又非恐惧,更像是陷入两难境地的苦恼。他举目四望,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知何时到来的魏来,老头子的眼珠子一转,没了之前的顾虑,顿时更加大声地哀嚎起来。听那声音的语调,似乎比刚才更加凄惨。 青衫男子并未察觉到刘衔结这短暂而细微的变化,他抬头四望,目光在那些脸色发白的百姓身上一一扫过。 “乌盘城是个好地方。” “先有欺辱圣欺神的燕庭双璧,后有盗尸杀人的妄为逆贼。” “我的儿子金关燕死在了乌盘城外,跟着我多年的老伙计,大燕朝廷苍羽卫的总旗罗相武也在几日前失踪。” “看见他了吗?他就是潜入城中的逆贼党羽!” “你们觉得他很有骨气?被打成这副模样都还不认罪伏法,或者说你们以为是我在冤枉他?” “不对。都不是。是因为他很聪明,他知道他现在唯一的价值就是他所知道的一切,我们要查出背后的真凶与党羽,就得从他这里入手。他不说,我们便查不到,他也就可以继续苟活下去。你们看,多好的算计,多聪明的人。” “但他们忘了大燕朝疆域万里,生灵亿兆,岂是他们这些跳梁小丑可以颠覆的。” “今日招也好,不招也好,都是死路一条。” 说着,男人手中的刀猛地举起,作势就要朝着刘衔结的颈项处斩去。 夏日的艳阳高照,日光炙热,但雪白的刀身折射出的却是渗人的寒光。 远处的魏来眼睛眯起,袖口处的匕首滑落入手中,他的脑中思绪飞快运转。此刻空地前的苍羽卫人数众多,恐有百人之巨,观其神态,比起罗相武所带的队伍似乎更要强悍与精锐几分。那坐着的两位老者气息绵长,魏来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虚实,修为不低,至少四境开外。而眼前这位青衫男子,虽同样不着半缕甲胄,但却给人一股难以言明的压迫感,亦绝非善类。 魏来进展神速的修为,在这样的阵仗面前依然是杯水车薪,他所能动用的唯一底牌就只剩下老蛟蛇的蛟龙之力,但那股力量,却也不足以对抗眼前这群难缠的对手。 不能硬来。 魏来想到这里,手中的匕首收回鞘中,然后迈出脚步,就要朝着那高举屠刀的男人大声说些什么。 “大人!刀下留人!”然而,他的话还未来得及出口,身后一道声音却抢在他之前响了起来。 整个知县府前静默无声,那道声音虽然纤弱,却清晰地传入在场众人耳中,众人纷纷转眸看去。 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那位青衫男子。 他眯着眼睛盯着魏来身后的女人,年近四十,风韵犹存,脸上却带着一股乡间小民面对上位者时应有的惶恐与不安。以他的眼力,一眼便看出这只是一位寻常到不能再寻常的妇人。 “怎么?你认识他?”男子问道。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问题,刘衔结已被定性为逆贼,认识他便是逆贼党羽,男人想要立威,自然不会允许一个乡间妇人来破坏他的计划,同样也不会介意多杀一人。 妇人的脸色有些发白,不知是因为男人的气场太过强大,还是不习惯被这么多人注视。她的手不住颤抖,需得用力握紧才能平复那抑制不住的害怕,她并不了解男人话中的“陷阱”,上下嘴唇打颤地应道:“认……认识。” 眯着眼睛的男人,脸上荡开春风般的笑容,他看了看周围的甲士,嘴里温和地言道:“嗯,你还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没人敢认识的人,你敢认识。既如此……” 说到这里,男人的语调忽的阴沉下来:“那就与他一道……” “伏诛吧。” 最后三字吐出,他身旁的甲士应声而动,鱼贯而出,直直冲向人群中脸色煞白的妇人。 魏来的双眸一凝,心头有些无奈。他没想到张婶一介妇人会为了刘衔结做出这样的事,勇气诚然可嘉,可做法又着实太蠢。他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感叹,方才收回袖中的黑蟒再次落入手中,身子旋即弓起,如猎豹、如恶狼。 那些甲士转瞬冲杀到跟前,人群本能地退开,魏来身后的妇人哪曾见过这般场面,呆立原地,来不及躲避,也忘了躲避。 魏来眸中的寒芒亮起,他的脚跟发力,就要跃起,拦下气势汹汹的苍羽卫们。 但今天,魏来显然做不成让乌盘城百姓瞠目结舌的主角。 就在他准备出手的刹那,他的背后一道更加凌冽的气势忽的涌起。他心头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去。 那名为阿橙的女子,宽大的橙色开衫鼓动,三瓣下摆扬起,她的双手摁在她内里穿着白色衣物的腰间,两道明亮得近乎扎眼的光芒随着橙色长衫的扬起而从她的腰间显露真容。 像是一对锋利的獠牙,又像是一双晃晃夺目的眼睛。 女子的面色冰冷,胸膛处、背后处、眉心处三道金色的神门亮起,神门的外围布满生涩的神纹,闪烁着神圣的光辉。 轰! 神门轰鸣,两道明亮却幽冷的事物出手。 杀到的十余名苍羽卫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身子纷纷一震,接着颈项处被寒芒割开,绽开的鲜血顺着那寒光穿行,连成一道血线。 画面如同静止一般,百姓们眼中的惊恐、苍羽卫们脸上的愕然、张家母女煞白的脸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 只有那橙衣女子嘴角微微上扬,笑如桃花,却又锋利如刀。 第四十六章 旧识 知县府前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呆若木鸡,甚至没有人挪动脚步避开从甲士尸体中流出的鲜血。 苍羽卫。 在大燕朝,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即使是三岁的孩童,在玩耍时也常被父母用苍羽卫来吓唬。由此可见,苍羽卫在大燕朝的地位之高。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三个字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 而现在,十余名苍羽卫就死在了他们面前,这需要何等的胆量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金柳山终于回过神来,他颤抖着身子,艰难地转过头。金柳山能从金家旁系小族中爬到苍羽卫千户的位置,靠的是缜密的心思、狠辣的手段和过人的见识。 但此刻,这些都派不上用场。 他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将两把寒光闪闪的武器收入腰间,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站在原地的橙衣女子。怒火在他眼中燃烧,他高举着刀,吼道:“结阵!” 他身后的苍羽卫们闻声而动,纷纷单膝跪地,从背后掏出神机弩,将闪着寒光的箭尖对准了女子。而这只是开始,知县府门中涌出更多的银甲士卒,在府门口排好阵型。知县府长长的围墙内,也不知从何处跃起一道道白色身影,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整个围墙,此刻都神色冰冷地盯着橙衣少女。 咕噜。 魏来也不禁咽了口唾沫。 他之前估计的百人显然有误,眼前密密麻麻的银甲士卒,恐怕有近千人。面对如此庞大的敌人,即使是魏来,也不禁感到头皮发麻。周围的百姓在这等阵势下,也终于回过神来,纷纷退避。刚才还人潮涌动的知县府门口,转眼间只剩下魏来一行人。 魏来侧头看了一眼重新站直身子的阿橙,略作思索,便收起了袖中的匕首。在他看来,这女子并非鲁莽之辈,既然她敢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想必有解决的办法。况且以魏来的修为,在这样的大阵仗下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静观其变。 打定主意后,魏来不再多想,默默退到橙衣女子身后,与张婶母女并肩而立。 “哼!正说要掘地三尺找出你们这些逆贼,你们倒是给我金某人面子,一个接一个地送上门来。”金柳山眼中怒火熊熊,他冷笑道。那些甲士们则在此时拉紧了弓弦,只待金柳山一声令下,成百上千的利箭便会如暴雨般射向女子,将她那张美丽的脸蛋射成蜂窝。 就在这时,金柳山身旁的两位老者快步走上前来,一人紧张地盯着阿橙,另一人则在金柳山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金柳山脸上的神色一滞,高举的手缓缓放下。当他再次看向阿橙时,眼中已没有了之前的阴冷,取而代之的是打量和惊讶。 “你就是阿橙姑娘?”他问道,语气和神态都带着几分试探。 女子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是收起了周身亮起的三道神门,用略带疑惑的语气问道:“不打了?” 金柳山心头一凛,虽然没有得到答案,但女子的表现与传闻中的阿橙姑娘极为相似,再加上两位老者的佐证,哪怕对方可能是在佯装,金柳山也不敢轻易动手。 他强压下十余名属下枉死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既然是阿橙姑娘,那之前的不愉快想必是有什么误会,还请姑娘见谅。请姑娘暂时移步,待我处理了这些逆贼,再来为冲撞姑娘之事赔罪。” 阿橙挑眉,终于说出了动手后的第一句话:“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金柳山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 “姑娘的意思是,你要包庇这些逆贼?”他沉着脸问道。 阿橙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对金柳山来说,无异于一把利剑横在了胸前。是上前试探剑刃的锋芒,还是放下脸面,暂时退避? “姑娘和他们有旧?”金柳山不甘心地又问道。 阿橙摇了摇头:“相识不过数日。” 金柳山的脸色更加难看和古怪,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又压低了几分,说道:“那姑娘这是为何?还是说,这是那位的意思?” 金家背后的那位与阿橙背后的那位一直不和,双方在朝堂和江湖上都是针锋相对。但总归是为了利益,还不至于为了给对方难堪而胡乱出招。阿橙执意要保这几个寻常百姓,在金柳山看来,背后可能还有其他原因。问出这句话后,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女子,希望能从她脸上看出些端倪。 阿橙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她那波澜不惊的脸上出现了变化——她嘴角微微上扬,一本正经地说出了一个让金柳山差点晕倒的答案:“她家的包子不错。” …… 魏来扶着皮开肉绽的刘衔结,在张婶母女的“护送”下,回到了老屋。 为了让刘衔结尽快恢复伤势,魏来还特意让出了老屋中最好的床榻——地上的地铺。 “啊!!!痛痛痛!!痛死了!” 然而,魏来刚把老头子放下,也不知是老头子心急,还是魏来没放好,老头子就发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哀嚎。 魏来皱起眉头,赶紧又把刘衔结的身子扶起来,正想调整一下姿势,却见张婶已经走到了他跟前,伸手就要接过刘衔结,嘴里说道:“阿来,让我来吧。” 魏来一愣,本能地想要拒绝,但抬头却看到了妇人眼中的担忧和关心。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误会了,讪讪一笑,把刘衔结交给了妇人。 正屋不大,魏来为了不影响妇人,很自觉地退到了一边。他看着妇人小心翼翼地把刘衔结的身子托起,让他仰面躺下,然后又问魏来要了屋里储备的草药,觉得不够,又让孩子出去买,自己则打来热水,温柔细致地给刘衔结擦洗背上的伤口。 魏来远远看着,心中又涌起了之前的疑惑,这张婶和老头子什么时候熟到了这种地步?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魏来回头一看,原来是阿橙。她跟着魏来等人回到老屋,一路上都很少说话,只是在张婶家的小女孩道谢时,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回到老屋,众人都围着刘衔结忙前忙后,阿橙却在老屋中来回踱步,像是在打量着什么。 此刻,她更是直接走到魏来身边,站定身子,虽然目光盯着哀嚎不止的刘衔结,但魏来却莫名地感到不安。 阿橙的本事他已经见识过了,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却有着洞开三道神门的修为。就连在大燕可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苍羽卫也对她颇为忌惮,甚至吃下了大亏,放任他们离去。魏来难以想象这女子的来头有多大。那她来乌盘城做什么?这是一件不难猜测,甚至呼之欲出的事情。 魏来不想惹上麻烦,他眨了眨眼睛,随口说道:“我去看看屋里有什么吃的。”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 可他刚迈出一步,女子的手就猛地按在了他的肩上。 第四十七章 托话 阳光明媚的正午,空气微尘清晰可见,仿佛池鱼跃龙门般挣扎升腾。 魏来却感受着彻骨寒意,迈出的脚悬在半空,额头冒汗。 他咬牙绷紧身子,对抗着肩上那只白净如玉的手掌传来的力量。 僵硬地转过身子,尽量让自己显得自然。 “我陪你一起去。”女子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肩上的力道又加重几分。魏来看着她面无表情的脸蛋,明白那是警告。 在一个洞开三道神门的强者面前,魏来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点头,闷声应道:“好。” 身后忙着给刘衔结料理伤口的妇人并未察觉两人间的微妙气氛,仍在忙碌,甚至不曾回头看一眼。 …… 穿过老屋小院,进入刘衔结居住的柴房。 魏来的身子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 他稳住身形,转头看向女子,正要发问。 “要是装傻的话,就不必说了。”女子的声音抢先响起,她倚着木门,斜靠着身子,阳光照在她脸上,美得如画中走出。 魏来一愣,到嘴边的话停住。 阿橙抬头看了魏来一眼,无悲无喜。 “十六岁,七枚神血,还算不错。”她夸赞道,但语气却像先生点评学生。 魏来明白,在与她接触时,自己的修为已被探明,没必要再演戏。他盯着女子,暗中运转体内气劲,背后龙相泛出金光。 “没用的。武阳七重的修为,再多后手底牌,都不是我的对手,除非……”女子微微一顿,脸色有了些许变化:“除非你能像吕观山那样,唤出一位前朝阴神。” 魏来心头一跳,脸上却仍保持戒备,不让对方察觉。 阿橙似乎并不在意魏来的敌意,继续说道:“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魏来一愣,下意识问道:“什么?” “宁霄城永远是你的家。”阿橙说道。 魏来脸上的困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紧皱的眉头和厌烦。他没有问带话之人的姓名,显然已猜到是谁。 阿橙看出魏来对那人的态度,微微思忖,破天荒地多说了几句:“你杀了那些苍羽卫,这事瞒不了多久,乌盘城对你来说不安全。我会在乌盘城待几日,你若愿意,可与我一同回宁霄城。” 魏来诧异地看了女子一眼,随即打消了她跟踪自己的念头。既然她能为那人带话,想必也知道自己与吕观山的关系,猜到事情经过并不难。 魏来想明白后,心头稍安,随即说道:“阿橙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也请姑娘帮我带句话。” “嗯?” “宁霄城去与不去是我的事,我与他早已无瓜葛,不敢劳烦州牧大人为我操心。”魏来面无表情地说道。 只是与阿橙的无喜无悲不同,魏来的平静深处藏着愤怒。 阿橙微微一愣,她意识到少年的沉默并非因为提议本身,而是因为提议的人。 她了解一些事情的根源,或许是故事中的某个人物或情节触动了她的心,或许只是出于同情。向来寡言的阿橙,看着这个从故事中走出的唯一幸存者,心中难免有些异样。她沉默片刻,觉得自己无法说服这个固执的少年。 “最多五日,我便会离开乌盘城,在此之前你随时可以反悔。”说完,她转身打开房门,迈步而出。 阳光再次照入房中,魏来看着那远去的背影,思绪飘忽,神情涣散。 “对了。” 阿橙的声音打断了魏来的思绪,他回过神来,疑惑地看向她。 “还有一个忠告。”阿橙说道,“这是我给你的善意提醒。” “嗯?”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每年六月,宁州的翰星榜单都会发放到各地。”阿橙说完,再次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老屋。 魏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以他的年纪修为,理应登上翰星榜,榜单发放,他装傻的事便会曝光。 他咬咬牙,目送女子背影远去,袖下双拳紧握,眉目阴沉。 …… 夜色降临。 魏来将张家母女送到门口,张婶对刘衔结的关心毫不掩饰,临别时还不忘嘱托魏来照顾刘衔结,并说明日会再来为他换药。 魏来识趣地没有多问张婶与老人的关系,只是点头应是,送走母女。 忙完这些,他回到正屋,刘衔结仰面躺在地铺上,光腚子,背上伤痕累累,嘴里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痛呼着。 魏来搬来椅子,坐在刘衔结身侧,不咸不淡地说:“别嚎了,人都走了。” 正在哀嚎的刘衔结一愣,下意识地看向院门方向,见张家母女已离开,他微微一愣,随即又觉察到不对,赶忙继续痛呼起来。 魏来朝演技拙劣的刘衔结翻了个白眼,也不理会他的痛呼,自顾自地说:“她们很关心你。” 刘衔结仍在哀嚎,似乎没心思听魏来说什么。 “但她们惹上了大麻烦。”魏来不管刘衔结是否能听懂,继续说道,“阿橙来历不凡,她肯为她们出手是好事,但她只能保护她们一时。” “她迟早会离开乌盘城,我……没有保护她们的能力,或者说现在我也自身难保。” “我不管你是谁,来自哪里,要做什么。” “但她们既然为你承担了这个麻烦,我希望你能对得起这份馈赠。” 听到魏来的话,刘衔结的哀嚎声戛然而止。 他以一个尴尬的姿势躺在地铺上,光腚子,伤痕累累。但他脸上的神情渐渐收敛,变得深沉而压抑。 他忽然叹了口气,满脸皱纹的脸上没了平日里的嬉皮笑脸,此时更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幽幽叹道:“老婆子,他们过得很好。” “嗯,还会更好。” “一定。” 第四十八章 画中人 夜色已深。张婶回到住处时,已然到了亥时,可她根本没得休息——她得赶紧和面,为明日的生意做好准备。 包子铺必须一直经营下去。 这是她那早逝的男人临终前唯一交代给她的话。 张婶一想起自己那短命的丈夫,就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想当年,她好歹也算这乌盘城里数得着的美人,好些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哥们整天围着她献殷勤,可她却脑子一根筋,嫁给了那个要钱没钱、要本事没本事,只会做包子的男人。要说靠着这包子铺,一家三口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但也能较为富足地过完一辈子。可偏偏男人命薄,孩子还未满周岁,就得了怪病撒手人寰,留下她这孤女寡母,靠着一间包子铺维持生计。 张婶想到这里,不免叹了口气,她的腰有些隐隐作痛——揉面可是个体力活,对一个女子来说更是如此。十几年来的日夜操劳,再加上年纪渐长,这样的毛病早就在她身上显现出来,只是张婶既没闲钱,也没那功夫去慢慢调养。 “娘,水。”这时身旁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声音,梳着两个冲天鬏的小女孩乖巧地给正在辛苦劳作的母亲递来了一碗清水。 女人从自己的思绪中被拉了回来,转头看了看笑起来有一对虎牙的女儿,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觉地露出了笑容,方才的牢骚与背上的疼痛在这时似乎也消散了。 她伸手接过瓷碗,喝了一口,又递还给自己女儿,说道:“青焰乖,先去睡吧,娘一会儿就来。” 小女孩接过瓷碗,但却并未如往常一样听话地离去,而是有些踌躇地站在原地,看那模样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张婶将她一手带大,哪能不知道她那点小心思,她微微一笑,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笑问道:“怎么了?” 女孩又迟疑了一会儿,这才低声问道:“娘,你说真的是他吗?” 这个问题让女人脸上的笑容微微一顿,但很快她就回过了神来,笑容再次在女人的脸上漾开,她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女孩头上的冲天鬏,喃喃说道:“会是的,一定是的。” 说着女人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屋内,那不大的正屋中有一座神龛,神龛上有少许贡品与一座小小的香台,却并无神像或灵位,只有一幅老旧的画像挂在上面。 那是一位貌美的女子与一个头上用白布裹着厚厚一层、两侧微微凸起的男子。二人立在画轴中,或许是年岁久远的缘故,画轴隐隐泛黄,一些地方还有些脱墨,以至于模糊不清。但二人对视时,那眸中的笑意,却好似能穿过油墨、破开岁月,直抵现世。 …… 夜色正浓,在那已成废墟的猴狐林中,一道身影在飞速穿行。 他的身后有几道身影紧紧尾行,但那人却并不慌乱,也无心阻止或者想办法将他们甩开,他自顾自地飞奔,在瞥见不远处一道隆起的土丘时,眼前一亮,身子一跃便落入了土丘后。身后的几道黑影见状,隐隐察觉到不妙,便快步上前,只是当他们来到那土丘后时,却发现之前跟踪的人影此时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不见。 几人暗觉古怪,围着那土丘一阵找寻,甚至心有不甘者直接挖开土丘,一直忙活到第二日天明,却只得到一堆朽烂的枯树树干。 …… “你被人跟踪了。” 漆黑一片的地底神庙中,关山槊看着随着一道红光闪烁而出现的少年,如此说道。 魏来站起身子,掸了掸自己衣衫上的尘土,随口说道:“朝廷派了近千人的苍羽卫前来乌盘城,看样子是一定要将你擒拿。更大批的兵马可能还在后面,那些江湖人士在此地盘踞多时,此刻自然是坐不住了。这几日那些以往还在观望的人也加入了搜寻的行列,整个猴狐林被挖得坑坑洼洼,却依然找不到你这神庙所在。大家相互猜忌,任何行踪诡异之人在他们看来都有可能知晓神庙的所在,被跟踪不足为奇。” 关山槊闻言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塌陷之处足足二十里地,我早就料到会有这般后患,故而还将神庙下沉了数丈,除非他们将整个猴狐林掀个底朝天,否则短时间内他们是找不到这处的。” 魏来听闻这话,瞥了关山槊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了一支蜡烛,将之点燃,放到了烛台上。嘴里再次说道:“你能藏到何时我不知道,但我估计是快藏不住了。” “嗯?”关山槊疑惑地看向魏来。 “宁州的翰星榜六月发放,送到乌盘城需要六到七日,距离今日也就只剩下十天左右的光景。”魏来平静地说道,身子却在那时盘膝坐下:“咱们的时间有限,开始吧。” 关山槊大概知道一些魏来的处境,也明白翰星榜单一旦送到乌盘城魏来将会面临怎样大的麻烦。他看了一眼已经盘膝而坐的少年,体内灵力奔涌,一道红光便在他驱使下遁入了魏来体内,这道力量足以护住魏来的心脉,让少年可以放心地摧毁自己体内的武阳神血,而并不担忧会留下什么后患。 关山槊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他不禁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魏来似乎并未察觉到这般异样,他低着头说道:“依照现在的速度,一天的时间足够我凝出一枚武阳神血,六天足够我抵达武阳十三重。按照之前你说的那位天才妖孽,他凝出第十三枚武阳神血后,推开第一道神门花去了三日时间,为以防万一,我预留四日,想来应该没有问题。届时你便可化作我的护道阴神,暂时寄居在我的武阳神门之中。” 这些话他一口气便说了出来,整个过程没有半点的停滞或者犹豫,语气更是极为平静,就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理所当然。 以至于关山槊在听闻这番话后也不禁有些发愣,神庙中为此静默了数息光景。之后,这位前朝阴神的声音方才再次响起:“十三枚武阳神血,这就够了吗?” 已经闭目准备开始今日修行的魏来抬头看了一眼神情古怪的关山槊,男孩的眉头一挑,语气调侃地说道:“前辈最近似乎有些患得患失。” 关山槊身前可是八门大圣,死后化为阴神,在大周未灭前,各处神庙哪一个不是香火鼎盛,这世上敢如此调侃他的人并不多。但魏来带着戏谑的话语,却并未让他生出半分的不满或是恼怒。 他只是低头盯着魏来,目光如炬,好似要将这少年看个通透。 摆在魏来面前的是一份天大的、甚至可说是亘古未有的造化。跟这份造化比起来,他这个前朝阴神的传承也显得无足轻重,只要魏来愿意,他可以凝聚出更多的武阳神血。即使没有他关山槊的帮助,魏来所损失也不过是些许淬炼肉身的速度,但饶是如此,比起寻常修士来说,他凝练武阳神血的速度依然会快出百倍不止。 而现在的魏来却愿意放弃这唾手可得的造化,为的只是救下他这个行将就木的前朝阴神。 关山槊很难相信真的会有人“傻”到这般地步,毕竟若是二人的位置互换,关山槊也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以己度人的方法虽然可耻了些,但在很多时候,却出奇的有效。 许久之后,他率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苦笑说道:“看样子我得收回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 “你当得起这份天大的造化。” 魏来眨了眨眼睛,反问道:“前辈不怕我在骗你吗?” 关山槊一愣,同样眨了眨眼睛,说道:“那你演技不错。” 二人随即在这烛火幽深的黑暗庙宇中相视一笑,虽无多言,却已明彼此心迹。 第四十九章 包子铺 次日辰时。 魏来回到乌盘城后,并未着急归家,而是先来到城东,寻到了张家的包子铺。 刘衔结有伤在身,魏来知他好这一口,便花了些钱财,买了几个包子,想让他开心开心。 这个时间段,正是包子铺生意最好的时候,魏来早早地从怀里数出了十枚铜板。这些日子,他听刘衔结说过,每天他去买的十个大菜包都是单独放着的,魏来心想,今日也应当不会例外。 “呸!你这包子,馅是坏的!” “今天你不給兄弟们一个交代,信不信我拆了你这包子铺!” 然而,魏来还未走到包子铺,远远地便看见几个壮汉围在包子铺前大声嚷嚷着,张婶被吓得脸色发白,那个小女孩更是怕生生躲在了母亲的背后。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昨日便猜到张家母女开罪了那位金柳山,恐怕会招来报复。但毕竟阿橙这道大山还在,就是要动手,也不应该这么着急,还是说其中另有变故? 魏来没有时间去细想其中缘由,他看见这番情形,便赶忙快步上前,大声喝道:“你们做什么?!” 包子铺周围围满了前来买包子的顾客,只是有了这番情形,那些顾客们自然不敢惹事,都在远处远远望着。而魏来这声大喝,免不了让周围的人群朝他投来目光,在看清他的模样时,这些目光的主人脸上的神情随即变得古怪了起来。 “一个傻子来凑什么热闹。”这大概是大多数人在那时心头升起的第一个念头。 而那正在铺子门口,对着张婶咄咄相逼的几位壮汉闻言也转过了头,看向魏来,双方的目光相遇,彼此都是一愣。 他们认出了彼此,闹事之人是贯云武馆的学徒。 “哼?怎么了?小傻子今天也想逞一逞英雄?”为首的学徒身高近有七尺,足足比魏来高出两个脑袋,他浑身上下的肌肉隆起,就像是一座座小山,此刻狞笑着盯着魏来,那架势多少有些渗人。 魏来心里清楚,这看上去身强力壮的家伙,实际修为不会超过武阳三重,他自然不会有半点畏惧。他只是心底暗暗有些感叹,孙伯进当真是为了攀龙附凤不择手段,赵共白尸骨未寒,苍羽卫的杀伐果决足以让城中百姓胆寒,这孙伯进还看不明白与虎谋皮的危险,连这同乡数十载的孤女寡母都不放过。 “害怕了?那不如跪下来给爷爷磕个头,爷爷心情一好,说不得便放过你呢?”魏来短暂的沉默落在那人的眼中,便成了怯懦与胆怯。他很是张扬地大声说道,似乎唯恐在场的百姓哪一个未有听清他所言之物一般。 “小兄弟,莫要动怒,阿来还是个孩子,你何必与他一般见识。”不待魏来多言,那在铺中早已被吓得脸色煞白的张家妇人赶忙从铺中跑出,身子虽然颤抖,却还是挡在魏来身前,对着那位生得人高马大的学徒说道。 说着,她还从自己的怀里掏出了一个钱袋,手里打着颤的往外掏钱,嘴里言道:“我身上就这么多钱,你们不要嫌弃,拿去买酒喝,就当是我给各位的赔礼,好不好?” 张婶是个老实、本分的乡间妇人,偶尔喜欢嚼嚼舌根,偶尔又会动起恻隐之心,当然,还有一点胆小怕事。 魏来心里清楚,这些家伙是为了闹事而闹事,且不说这些钱财能否打发他们,但有了今日的甜头,保不齐明日亦或者后日他们不会再来。魏来皱起了眉头,藏在袖口下的拳头握紧,他在想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又不至于让人察觉到他的异样。 只可惜那群学徒并不打算让魏来有太多的时间去思忖。 啪! 一声脆响。 为首的学徒一把拍开了张婶递来铜钱的手,张婶的身子不堪这般力道,跌坐一旁。手中与钱袋中的铜板顺势倾洒而出,尽数落地,发出一阵当当的脆响。 “娘!”本来被张婶关在屋中的小女孩见此情形,自然是大惊失色,她发出一声惊呼,爬上了堆着包子的铺面冲了出来,来到了自家母亲的跟前,不顾对方让她回去的呵斥,倔强地伸手要将母亲扶起,眼睛还恶狠狠地盯着那比她高出足足一倍的武馆学徒。 她的怒目而视也不知是戳中武馆学徒心中哪个痛点,那人眼中煞气涌动,狞笑道:“小犊子敢瞪我?” 说罢,一只脚便高高抬起,就要朝着女孩的脑门上踩去。 这样的做法已经不是单纯的恶毒可以形容了,魏来的脸色一变,眸中涌起了煞气,他的身子前倾,一只手伸出,在那时也顾不得其他,就要出手。 但有另一只手却赶在他之前更早也更快地伸了出来,稳稳地接住了那学徒踩来的脚。 魏来一愣,定睛看去,却见那只手的所露出的手背如老树的树皮一般,沟壑纵横。 “这位小哥鞋子不错嘛?”一个戏谑又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根本不待魏来与周围众人反应过来,握着那只脚的手只是轻轻一抬,看似人高马大的武馆学徒的身子竟然就在那一抬之下,被重重地掀翻在地。 而那只手的主人却稳稳当当的握着对方的脚上的马靴,立在原地一脸嬉笑地观摩着马靴,嘴里啧啧言道:“嗯,布料与底子都是上等材料,这靴子起码得三钱银子才能拿下吧。” 学徒龇牙咧嘴地站起身子,看了看自己光着一只的脚丫,又看了看不远处拿着他靴子的干瘦老人。大概是觉得太过丢人的缘故,怒火攻心的壮汉并无心思去细想方才自己是如何跌落在地的。他当下便发出一声怒吼:“老泼皮,爷爷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说着,便领着身后的其余几位身材壮硕的学徒,直直地冲了上去。 身材干瘦的老人在那时眯起了眼睛,他将那马靴扔到了一边,身子一矮,迎上了冲杀上前的众人。 于是乎,仙人摘桃、撩阴腿、戳眼珠等为人不齿的下作招式一一在老人的手中被使出,在一阵兵荒马乱,又眼花缭乱的你来我往后,气势汹汹的一干学徒,眨眼间便悉数倒地,皆捂着各处要害躺在地上哀嚎不息。 诸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尤其是那些围观的百姓,一个个嘴巴张大得好似能塞下一颗鸡蛋,他们可记得真切,这个老头昨天分明被打得呼天喊地,就剩下半条命了,怎么今天摇身一变,反倒将那些在他们看来孔武有力的武馆学徒们尽数撂倒? 刘衔结看了看那些倒地不起的学徒,很是满意地拍了拍手,就像是弄干净手上沾染的污浊一般。然后他趾高气扬地走到了那对同样目瞪口呆的母女面前,不露痕迹地朝着魏来挤眉弄眼了一阵,这才看向张婶母女。 “没事吧?”平日里吊儿郎当惯了的老家伙,这时脸上却写满了关切。 母女回过神来,张婶连连摇头,说道:“没事,只是跌了一跤。”但话虽如此,可从她紧皱的眉头中却不难看出,那伤势显然并不像她说得那般简单。 捕捉到这一点的刘衔结同样皱起眉头,他猛地跺了跺脚,神情不善地言道:“滚!若是还有下次,我保证你们那里就不是痛那么简单了。” 这般直白的威胁让那些武馆的学徒们顿觉裆下一凉,他们不敢再招惹这看似瘦弱的老人,一个个在那时忍着剧痛,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的狼狈离去。 这模样惹得小女孩一阵咯咯轻笑,她年纪尚小,没那么多心思,只是觉得坏人走了,便什么事情都好了。 但她的母亲却显然还有更重的心思,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老人,几次张开嘴,却又欲言又止。即使到了那些学徒们走远后,妇人依然没有鼓足勇气,只能拉着自家女儿朝着刘衔结想要拜首言谢。 可脑袋还没低下去,老人便抢先伸出了手,拦住了这对母女。 被拦下的妇人抬头疑惑地看向老人,却见老人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她,说道:“他们在哪里?我想见见他们。” 妇人闻言一愣,随即身子便开始颤抖,她的眼圈一红,连连点头,哽咽着吐出了一个字眼。 “好。” 第五十章 祭拜 张婶对着周围还未买到包子的顾客们连连致歉,破天荒地早早便关了包子铺的门。 她将小女孩交到魏来手中,也不管自家女儿是否愿意,随即走到刘衔结跟前,说道:“老爷子……嗯,随我来吧。” 刘衔结微笑着点了点头,回头又看了一眼魏来,见魏来同样对他点头致意,他这才放下心来,随着妇人一同离去。 …… “阿来哥哥,娘为什么不让我去?”生得乖巧的小女孩抬头困惑地看着魏来,眉头紧皱地问道。 魏来耸了耸肩,比起小女孩,他心头的困惑恐怕只多不少,但小女孩那一脸认真的模样,显然是魏来不说出个一二三四,她便不会轻易罢休。魏来不得不好好地思索了一会,才说道:“大人不都这样,屁大点事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本来还有些不高兴的小女孩听闻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噗呲一笑,很是赞同地言道:“阿来哥哥说得真对,我娘老是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其实我都知道。” 魏来眉头一挑,但转瞬还是压下了自己探究秘密的心思——这世上的秘密之所以被称为秘密,要么是不愿说,要么是不能说。既如此,打着关心的名义,探究秘密,说到底更多的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有时候缄默比起嘘寒问暖,更有力量。 魏来伸出了手,微笑问道:“我知道城西有一家饭店,他们的烤鸭,肉肥汁多,要去尝尝吗?” 女孩一愣,随即伸出了手,放到了魏来手中:“阿来哥哥请客?” “当然。”魏来笑道。 “阿来哥哥?” “嗯?” “其实你不傻对吗?” “……” “我说过,我很聪明。我一早就看出来了。” “是吗?那可否劳烦这位聪明的姑娘告诉在下,你的芳名。” “青焰。” “刘青焰。” …… 出了乌盘城的北门口,朝西行三里地,再翻过三个小山坡,便可见一处土丘,土丘上稀稀落落的矗立着几处墓碑。 五月二十八。 今天是薛行虎的爷爷,薛冕的忌日。他爹的年纪已经大了,三年前这些事情便都交给了薛行虎处理,作为独子,薛行虎自然责无旁贷。 一大早薛行虎便提着纸钱、蜡烛还有一些香烛来到了这处土丘。相传那时有位风水先生为薛家看过风水,说这处坐北朝南,山势仰天,有望云从龙之相。那时薛冕还是乌盘城的大户,大手一挥买下了这处土丘,自此,薛家后人以及一些旁支大都被葬在了这处。 只是薛家没等到什么望云从龙的大机缘,便忽的家道中落,到了薛行虎这一代,他坐上了乌盘城的捕头,窘迫的家境方才有了些许转机。 不过这转机也称得上一波三折,随着吕观山的死,如今的乌盘城人心惶惶。尤其是在目睹了赵共白一家的遭遇后,薛行虎也起了辞官的心思。只是辞官之后做什么?却是一件麻烦事,虽然他有些修为,但却上不得台面,估摸着也只能去镖局做个镖师,走南闯北,听上去潇洒自在,实则背井离乡,又凶险莫测。 “爷爷,你可要保佑我诸事顺利,给咱们老薛家光宗耀祖啊。”点燃了香烛,又烧过了纸钱后,薛行虎便跪在了自家爷爷的坟前,磕了几个响头,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了几句。 随后站起身子的薛行虎,看了看放在一旁还剩下的纸钱与香烛,伸手便将之提起——他还有一处需要祭拜。 薛家家道中落时,薛行虎还未出生。但听他爹讲,那时,薛家树倒猢狲散,平日里百般讨好的亲戚朋友都对他们避之不及。他爹又患了恶疾,爷爷四处奔走想要借到救命钱,但那些亲戚要么借故推辞,要么直接闭门不见。 眼看着他爹的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他爷爷急得火烧眉头,那时家里唯一值钱就是这处山丘,但地势偏远,又荒芜人烟,一时间根本难以出手。 …… 薛行虎想着这些,迈步走到了半山腰的一处坟冢前,他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灰尘,却见那上面刻着——刘氏之妻薛良月几个大字。 薛良月是薛行虎爷爷的同胞姐姐,薛家是大户人家,薛良月也是当时乌盘城出了名的美人。当时便有同城的其他大户看中薛良月,祖爷爷对对方也很是满意,便要将薛良月许配给对方。 可薛良月看似柔弱,骨子里却傲得很,不仅在大婚当日逃了婚,还嫁给了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小子,也不避讳,就在乌盘城安了家。 薛行虎的祖爷爷觉得丢了颜面,几次想要强掳自己女儿回家,甚至告到官府说那小子强抢民女,但薛良月却出面作证,又以死相逼,这才让祖爷爷收了心思。但却也将薛良月逐出家门,自此再无往来。 这事发生时,薛行虎的爹都还未出生,对于这位姑姑大都也只是道听途说过一些不太好的风言风语,后来更听说,薛良月的丈夫不辞而别,留下薛良月孤儿寡母,在很长时间内,薛良月都是乌盘城中那些大家闺秀的反面教材。 可就是这样一位与薛家断了近二十年联系的妇人,在薛行虎爹生死存亡的关头,送来了救命钱。 薛岩,也就是薛行虎如今已经年近七十的老爹,每每回忆起那个场景,都会忍不住双眼泛红。 那时正是腊月,薛家的老屋中一贫如洗,所有能卖的物件都被薛冕拿去卖了,但依然凑不够看病的钱。又是一日毫无收获的薛冕回到家中,瘫倒在才刚刚八岁的儿子的病榻前。薛岩忘不了那一天父亲的嚎嚎大哭,更忘不了的是一个女人带着一个比他大了多少的男孩,不请自来。 她穿着一身蓝色的棉袄,身上带着一股面粉的味道,用生满老茧的手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个手掌大的事物,用灰色的手帕包裹。她将之打开,里面安放着一枚元宝,几颗碎银,还有更多的密密麻麻的铜板。 她说:“弟弟,姐姐这几日凑了许久,只凑出这么些钱来,你看看够不够,不够,姐姐再想想办法。” 那些钱足够薛岩治病了,但不知为什么,接过那钱的薛冕却忽的哭得更加伤心了。 …… 薛行虎收回了自己的思绪,在坟前为自己未曾谋面,却救过自己父亲性命的姑婆点燃了香烛,又将纸钱焚烧,然后默念着一些俗套的祭拜之言,在坟前叩了三个响头。这便站起了身子,默默看着那纸钱被燃尽,方才想要转身离去。 “就是这里了。”可这时,他身后却忽的传来一道声音。 薛行虎回头看去,却见张婶正带着一位老者走向此处。 薛行虎一愣,那老者他见过,就是在昨日知县府前险些被打死的那位老人。 “薛伯哥你也来了?”张婶显然也未料到会在这处遇见薛行虎,她微微一愣,脸上似乎有些慌乱,但还是强作镇定地与薛行虎打了声招呼。 薛刘两家因为父辈之事,早已冰释前嫌,这些年来走动频繁,只是随着张婶的丈夫刘安去世,张婶一个寡妇,为免旁人说三道四。薛行虎也不好做得太过,但逢年过节却还是要表表心意,送出些钱财接济母女俩。只是张婶的性子倒是与当年的姑婆极为相似,不愿接受旁人施舍,一个人支撑着从姑婆那代便传下来的包子店,这么多年过去每次薛家送出的钱财对方都会退回,薛行虎见她母女日子过得也还算红火便也就未有再行此事,但走动却是从未停歇。 “嗯,今天是爷爷的忌日,我要是不来,我家老爷子估计能把我的腿打断。”薛行虎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张婶身后的老人,嘴里笑着回应道。 这片山丘葬下的只有从薛行虎爷爷那辈开始的薛家族人,以及之后的刘家亲戚,薛行虎知道老人姓名,再一联想昨日张婶对老人的维护,暗道莫不是刘安家中的亲戚?只是刘家在乌盘城也有些年岁,除了薛家似乎并未再与任何人来往,至少这些年来薛行虎可没见过刘家还有任何亲戚。 不过这终究不是他薛行虎应该关心的事情,他看得出张婶的神情略微慌张,似乎不愿他在此处久呆,薛行虎也很是识趣,说完这话后,点了点头,便要转身离去。 “这是你给她烧的吗?”可脚步还未迈开,张婶身后那位名为刘衔结的老人却忽的出言问道。 薛行虎一愣,却见老人伸手指着那座坟前还未完全熄灭的火焰,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这个问题多少有些奇怪与突兀,但薛行虎还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道:“每年祭拜我爷爷的时候,我爹都会让我为姑婆也带上一份,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成了习惯。” 听到此言的老人,身子明显微微颤了颤,他朝着薛行虎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随即便自顾自地迈步上前,径直走向薛良月的坟冢。 老人的反常让薛行虎心头有些疑惑,他收起了离去的心思,站在原地沉眸看着了那老人。 只见老人在那坟冢前单膝跪下,伸出的手臂颤抖,指尖轻轻的落在了墓碑上。 他的手指滑动,抚摸着在岁月腐蚀下已经坑坑洼洼的墓碑,这样的做法多少有些不妥,薛行虎皱起眉头,咳嗽一声,想着上前一步提醒老人,可话未说出,目光却瞥见老人那泛红的眼眶。 他愣了愣,却见老人嘴唇打颤地喃喃自语道。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第五十一章 奇遇 在知县府门前发生的事情昨日还让百姓们津津乐道,无论是刘衔结的来历与遭遇,还是那橙衣女子狠辣的出手,都让这些寻常百姓感到极具冲击力。 魏来和刘青焰自然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刘青焰有些不自在,坐在魏来对面扭动着身体,之前期待美食的新鲜劲消失后,此刻只想着快点离开。 “青焰。”魏来看出了小女孩的不安,微微一笑,身体前倾,看着闻声抬头的女孩,问道,“你做错什么了吗?” 刘青焰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眸中满是困惑。 “不该救老头子?”魏来追问道。 刘青焰摇了摇头。 “放任那些坏蛋欺负你娘?”魏来又问。 刘青焰又摇了摇头。 魏来笑道:“既然做的都是应该做的,那现在坐在这里也是你应该的。” 刘青焰低着头小声嘀咕道:“可他们在看我。” “那就看呗,估计是觉得你太好看。”魏来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刘青焰闻言,微微迟疑,又说道:“可是,我觉得他们好像不是这么想的。” “是吗?”魏来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转头环顾店内的食客一圈,那些食客自然心虚地纷纷收回目光。 魏来随即转过头,注视着小女孩,一本正经地说道:“你看,现在看你的人,一定是因为你好看了。” 刘青焰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噗呲一声,笑得前仰后合,之前那种被众人围观的不适感也随之消散殆尽。 …… 魏来兜里揣着孙大仁当初给的一百两银子,出手自然阔绰,一口气点了四份烤鸭。这家店在乌盘城名气颇大,每天只有中午才有烤鸭出炉,限时限量,每天一百份烤鸭卖完就不再多一只,这个规矩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反正魏来知道这家店时就有了这个规矩。 他记得曾经吕砚儿因为一天来得晚了,没吃到这家店的烤鸭,哭得稀里哗啦。魏来架不住吕砚儿的软磨硬泡,买来杀好的鸭子,在吕府中生火。鸭子没烤好,但吕府却险些被吕砚儿一把火给点着了。 魏来拿着眼前这份火候恰到好处、色泽诱人的烤鸭,想着当年那份焦黑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 正大口吃得起劲的刘青焰抬头疑惑地看着魏来:“阿来哥哥,你怎么不吃呢?” 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的魏来微微一笑,正要说话。 砰! 一只脚忽然踩在了魏来身侧的长凳上。 “小子,这么多只烤鸭你们两个吃得完吗?” 魏来转头看去,只见身侧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一只脚踩在长凳上,正瞪着眼睛,恶狠狠地盯着魏来。那模样几乎是把“我不好惹,超凶的那种”写在了脸上。 男孩古怪也就罢了,男孩背后跟着的两道身影却更为扎眼。那是两位容貌有几分相似的高挑少女,身着青紫两色长衫,各自背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长剑。 魏来很快收回了打量那对少女的目光,看向比他矮了整整一个头的男孩问道:“那兄台有何指教呢?” 男孩拉开衣衫,露出藏在腰间的东西——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他眼中凶光毕露:“江湖大无边,涛急风雨狂。” “你我皆浮萍,无根亦无……” 男孩一脸老气横秋地说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打油诗,他倒是说得自我陶醉,可一旁的刘青焰却皱起了眉头,冷不丁地说道:“你能好好说话吗?” 被打断了“诗兴”的男孩顿时脸色一沉,正要发怒。 “他想要吃烤鸭。”身后的青衣女子抢先说道。 紫衣女子接着说道:“但是卖完了。” 青衣女子:“你们能分我们一份吗?” 紫衣女子迈步上前,掏出两枚碎银放在桌面上,又退了回去。 随后两人朝着魏来和刘青焰躬身,异口同声地说道:“拜托了。” 还要说话的男孩被自己的同伴拆了台,脸色极为难看,虽然极力表现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架势,但盯着烤鸭的目光却将他装出来的高傲出卖。 刘青焰噗呲一笑,拿起桌上唯一幸存的一份烤鸭,看向魏来问道:“阿来哥哥,可以吗?” 魏来笑着点了点头。 得到回应的刘青焰随后便将那份烤鸭递到了男孩跟前:“我们正好吃不完,送你一个。” “啊?”男孩接过那份烤鸭,脸上的神情呆滞,他的眼睛眨了眨,半晌说不出话来。 “阿来哥哥,我吃饱了,咱们走吧。”扎着两个冲天鬏的女孩也不管男孩作何感想,转头便对魏来说道。 魏来自是点了点头,也不去理会放在桌上的两枚碎银,朝着男孩身后的两位女子点了点头,便牵着刘青焰出了店门。 待到二人走远,青竹伸手戳了戳自己那还抱着烤鸭发呆的少爷,问道:“少爷?少爷?咱们就这样放他走了?不是说要试一试他的底细吗?” 一旁的紫凝也皱起了眉头,虽未出言,但眉宇间也充满了对于男孩忽然背离初衷的疑惑。可男孩却像是并未感受到二人的疑惑一般,他背着二人缓缓坐下了身子,竟然就这样在那里抱着那烤鸭吃了起来。 青竹显然是个急性子,她见状也一屁股坐到了男孩的身侧,戳着男孩的衣袖颇有些着急地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男孩微笑着看了青竹一眼:“只是改主意了而已。” “为什么?” “你不觉得他和他身边的人都很有趣吗?” 男孩的眼睛眯了起来,喃喃自语道。 “而越是有趣的东西,越是要放到最后……” 男孩说着,拿起桌上的碎银在手中轻轻掂量,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灿烂得恍若宁霄城元宵时的烟火,灿烂得像是挂满夜空的星辰。 也灿烂得,莫名有些阴森…… …… 将刘青焰送回家时,张婶也已经回到了住处,魏来可以安心地将刘青焰交还给她的母亲,然后便转身回家。 一上午的时间已经过去,魏来想着回家之后好好休息一番。 “李家丫头屁股翘,孙家姑娘玉兔肥…” “西边的红袖舞,东边的胭脂美…” “秃驴说那是骷髅鬼。” “可小子肉眼看,只觉越看人越美……” 只是魏来刚刚走到老屋门口,便听院中传来一阵韵律古怪、词调露骨的歌声。不用见其人,魏来便知能唱出这样曲调之人,只有他刘衔结一家而已。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便推开了房门。 却见昨日可怜兮兮地躺在床榻上的刘衔结此刻正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狗尾草,悠哉游哉地躺在院中晒着太阳。 魏来倒也习惯了老人这般不着调的做派,他迈步走到老人身侧,在院子上到正屋的台阶上坐下。 唱得起劲的老人,闻声坐起身子,做出一副刚刚发现魏来的吃惊架势:“回来啦?” 魏来点了点头,反问道:“解决了?” “一半。”老人应道。 “那剩下的一半呢?” 老人从地上站起了身子,一边拍着自己身上的尘土,一边说道:“不急。” “你都已经找到你的亲戚了,还回来做什么?” 逆着光站立的老人闻言一愣,随即低头看向魏来,嘴里的狗尾巴草被他以一个极为潇洒的姿势吐了出来,然后他笑呵呵地说道:“这不是……” “还要结草衔环吗?” 第五十二章 江神 乌盘江水奔腾不息,西起宁州,东至渭水。魏来和刘衔结一同站在乌盘江畔,不远处的孩童们嬉戏玩耍,口中还唱着魏来小时候也曾听过的童谣。 “乌盘江流域辽阔,是大燕境内最大的河流。” “在燕篡周之前,周朝重人道而轻神道,除了为国战死的英烈,很少册封其他正神,各地的神祇多是民间供奉或自行修炼而成。” “那时乌盘江虽大,神祇却各不相同,没有一位能一统整个乌盘水域的神祇。” 刘衔结望着波涛汹涌的江面,目光深邃,喃喃自语道。魏来听到这里,转头看向老人:“所以您就是当年乌盘城百姓供奉的那位江神?” 老人没有回答魏来的问题,他的眼神愈发恍惚,仿佛穿越回了百年前的岁月,那些场景在他眼前如流光般闪过。 那时,乌盘城还不叫乌盘城,而是乌盘镇。大周战乱不断,各地军阀割据,战火纷飞。大量枉死或战死的尸体来不及掩埋,都被扔进了乌盘江中,顺流而下,来到了这里。再往东去,大燕的乌盘江、齐国的大泉河、鬼戎的白头川都将汇入渭水。 北境九国的说法并不准确,实际上北境有十一国。除了燕、齐、鬼戎、楚等九国,还有两国,其中之一便是横跨北境、支流众多的渭水神国。渭水之主,也是北境鳞类之主,渭水之神,更是北境水域之神。 渭水龙王坐镇,乌盘江中那些亡魂尸首根本不敢流入渭水,只能堆积在乌盘江的尾部。亡魂尸骸堆积,这片山清水秀之地也被阴魂所挟持,常有水鬼作祟。 那时的我还是一只年轻力壮的水牛,乌盘镇里喜欢我的小母牛从镇东排到镇西。但我不喜欢它们,我觉得它们的爱不够纯粹,更多的是欲望的冲动。相比之下,我更喜欢躺在草地上,看人们嬉戏、耕种,或者只是单纯地聊天。但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乌盘江中的水鬼越来越猖獗,以前的江神被水中的恶鬼扯烂了头颅,失去了江神的镇压,水鬼们更加肆无忌惮,一到晚上,家家房门紧闭。 后来,来了一个和尚,镇压了水鬼。他离开的那天,百姓们都去送行,我也跟着去凑热闹。谁知那和尚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他改变了主意,没有离开。他走到我面前,说我很有慧根,要送我一场大造化。 和尚在江边搭了一间茅屋,我就跟在他身边。他每天都给我讲一些莫名其妙的经文,我听得头大,但还是愿意跟着他。因为他不把我当牛,而是把我当朋友,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 人应该比牛活得久。但和尚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老得很快,比我还快。不到两年,初见时二十岁出头的和尚,就变得和我现在一样老。我是一头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每天尽量陪着他。乌盘江的水鬼还在闹事,虽然只是小打小闹,但我每天还是要驮着和尚去江边镇压水鬼。 渐渐地,和尚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有一天,我驮着他往回走时,他突然从我的背上摔了下来。我着急地想把他扶起来,可无论是牛蹄还是牛嘴,都比不上一双手有用。我有些着急,想去镇里找人帮忙,和尚却拦住了我。 他说,是时候给我那场造化了。我记得他只是轻轻一点,我就与身前的这片江水气机相连,随后化作了人形。 魏来听到这里,脸色微微一变。 修入神道,无非几种方法,要么是朝廷册封,要么是百姓供奉,再或者就是如渭水龙王一般,以通天修为将一地气运与自身相连。除此之外,还有两种方法,一是醍醐灌顶,二是仙人结发。前者是佛教大圣的手段,后者是道门圣人的神通。显然,刘衔结遇到的和尚用的是醍醐灌顶。 魏来猜到了刘衔结的身份,却没想到他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他不禁追问道:“那后来呢?” 刘衔结脸色平静地继续说道:“后来啊……” 后来我就成了这处水域的江神,和尚临死前让我把他的肉身烧了。我照做了,在火堆熄灭后,取出了一颗石头,和尚说那是他的舍利,让我贴身带着,一来可以救命,二来日后若遇到有缘人,可将舍利赠予对方,也算是为他留下了一点传承。 可我哪知道什么是有缘人?但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我就一直把那舍利带在身上,好好做这乌盘江的江神。那些水鬼水妖在我手下都掀不起什么风浪,乌盘镇也成了方圆百里内少有的净土。许多百姓慕名而来,乌盘镇的人口越来越多,逐渐发展成了乌盘城。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燕取代了周,我也做了几十年的江神。我看着一代又一代的乌盘城人,从孩童变成父母,从父母变成老人,最后化为一抔黄土。 当你经历了这些,你就会像我一样,开始思考人活着的意义。在这纷繁复杂的世界走一遭,然后匆匆离去,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坠入了乌盘江。 说到这里,刘衔结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羞涩,微微泛红,浑浊的眼眶里也闪烁着光芒。魏来心想,那光芒,大概就是孙大仁看向吕砚儿时,眼中曾有的东西。哪怕历经十年百年,哪怕头顶霜雪,哪怕深埋黄土,只要想起那个人,许多事情依然清晰如昨,历久弥新。 后面的故事多少有些俗套,无非是一个江神爱上了一个女孩,女孩不顾众人反对嫁给了江神。这本该是故事的结局,却偏偏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 也不知当时的皇帝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派人开始清缴乌盘江中的神祇。我虽是江神,但并非前朝册封,按理说,就算改朝换代,也不该管到我的头上。但大燕朝廷却不讲这些规矩,不管是前朝还是新朝,不管是阴神还是阳神,只要不是朝廷册封的神祇,一律不问青红皂白,全部铲除。 我的神庙被拆,朝廷还张贴了禁令,不准百姓私自祭拜。好在我是阳神,不是那些只靠香火续命的阴神,不至于断了香火就丢了性命。但我也不得不暂时离开乌盘城,躲进乌盘江避避风头。 临走前,我向我的妻子说明了一切,坦白了我的身份。那时我们的孩子才十岁,我告诉她,如果我回不来,她可以另嫁他人。但我的妻子很倔强,根本不听我的话,只说就算死也要等我回来。当时情况紧急,我无法与她细说,只能把那颗舍利交给她。 回到乌盘江后,那些负责围剿我的朝廷军队突然全部撤退,我以为他们知难而退,此事就此作罢。在江中观察了几天后,确定他们不是假装撤退,我才打算回家。可就在那时,我才发现自己中了圈套。 我回到乌盘江时,神魂就被一股力量锁定了,只是一开始我没有察觉,等想要离开时才发现已经被困在乌盘江中。那力量不断抽取着我身为乌盘江神的神力,把我当成了圈养的牛羊…… 说到这里,刘衔结的语调反倒平静了许多,似乎与之前的种种相比,这段经历更像是吃饭睡觉一样平常。 我就这样在乌盘江底呆了好几年,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儿子过得怎么样。一开始我还想着反抗,后来没了力气,就一直处于半昏半醒的状态。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五年,按照那股力量吞噬的速度,大概再过两三年,我就会彻底消失。有一天,昏睡在江底的我突然听到了妻子的声音,我恍惚中睁开眼,看见一个金色的东西悬浮在江面。我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东西就落在了我手中,是舍利,是和尚留给我的舍利。 说实话,看到那东西的一瞬间,我有些不安。但我还是握住了它。 然后,一道道影像从舍利中涌入我的脑海。 我的妻子一直带着它,这五年来从未离身。 她喜欢在傍晚坐在我们的包子铺门口,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她会给饥寒交迫的亲戚送去救命的钱,哪怕那个亲戚以前对她不好,哪怕自己也不富裕。 她会在夜里辗转反侧,念叨着我的名字咒骂,一会儿哭一会儿笑。 她从不在孩子面前表现出这样的异常,总是很坚定地告诉孩子,我说过会回来就一定会回来。但自己有空就会来到乌盘江边,望着大江发呆。 最后,她还是累倒了。她躺在病床上,却一直叮嘱儿子,要把包子铺开下去,因为我喜欢吃她做的包子,也因为我曾经说过,哪怕有一天我瞎了,老得走不动路了,只要闻到我们家包子铺的香味,爬也能爬回家。 她想让我能找到回家的路。 说到这里,刘衔结再次停下,转头看向魏来。 此时,他蹲坐在江边的石碓上,嘴里又叼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狗尾草。江水悠悠,波光粼粼,这些映照在他的侧脸上,他面带微笑地说:“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故事吗?” 魏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其实我是骗你的。”刘衔结毫无歉意地说,“那舍利是在我妻子死后自己回到我身边的,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自然也没有机会听她给我讲任何故事。” “所以我就自己给自己编了个故事。” 第五十三章 六十年的挣扎 我的妻子死了快六十年了。 那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的生命如雪花般凋零。她的身体一直很好,又有和尚留下的舍利相护,按理来说,活个百岁不成问题。但命运总是无常,她在四十五岁时便离开了人世。 舍利中的光影中,她躺在病榻上,虚弱得不成样子,就像是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一样。我倒好,舍利归来后,我本来撑不过几年的身子,竟然硬生生地撑了下来。 虽然依然被困在江底,动弹不得,但却能靠着那舍利神游身外,我第一时间便想到我儿子。 他叫刘圭,我花了足足一两银子,请当时乌盘城最有学问的先生起的名字。 他说圭者,玉也。是君子帝王之器,难损于岁,温软如春。 我看着我才十五岁的圭儿独自一人葬母。薛家的亲戚倒是有心照顾,但他却记着母亲的遗言,一人那包子铺开下去。 于是他独自和面、独自修理蒸笼、独自吃饭、也独自在夜里抱着枕头流泪。 我很想抱着他,告诉爹一直都在。但舍利给我的力量只能让我看着,却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假装我还在他身边,还陪着他。 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在薛家的帮助下,他总算长大成人。他记得他娘的话,一直开着那包子铺。我陪在他身边,看着他从一个小男孩长成了男子汉,他有了心仪的姑娘,开始在夜里辗转反复,却偏偏有贼心,没贼胆。 我很心急,恨不得给他两脚,告诉他喜欢就要去争取。好在他运气不错,薛家的长辈替他做了主,娶到了他心仪的姑娘。 那姑娘人好、勤快、生得也还漂亮,小两口的日子过得红火。过了几年,日子稳定,夫妻有了些积蓄,姑娘也有了身孕,我儿子高兴坏了,那天在家里手舞足蹈,开心得就像是小时候我第一次给他做了个竹马时的样子。 我也很开心,我在他的身边乱窜,只可惜他看不见我。后来我的大孙子也出生了,看着儿子与儿媳欢天喜地,我也跟着傻笑,也觉得心满意足。 可命运的齿轮却无情地转动着,就在我以为他们小两口会这样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的时候,他忽然病倒了,就像他娘一样,毫无预兆地病倒了。 儿媳用尽了所有积蓄,请了能请的最好的郎中,却也依然回天乏术。那时,我孙子才十岁。 我察觉到了不对,这不应该。我回到了江底,开始审视这一切,也隐隐察觉到这应该与那股困住我、不断抽取我力量的东西有关。 我在舍利的帮助下,开始追踪我体内力量的去向,顺着那力量涌动的痕迹沿着乌盘江逆流而上。 我才发现,舍利给我的能力并非无穷,它极大地限制了我神游身外的意识,它让我神游身外的意识只能停留在我身为江神所辖的流域,一旦超脱了那个流域,我便会变得极为虚弱,会有一股力量一直拉扯着我,将我往后拽。 我不甘心,我尝试了无数次,每一次都以被那股拉扯力量整晕而告终,当我醒来时我便会又回到我的肉身之中。但我渐渐发现,每一次我前进的距离都会比上一次多出一点,哪怕这一点相对于绵长广袤的乌盘江无异于九牛一毛,但只要有希望我便愿意不断地试下去,我要找到事情的根源,为了我的妻子、儿子。 很多年过去,我的孙子长大成人,结婚生子,但比起他父亲,他的遭遇更加不堪,他只活到了三十岁,他女儿的模样还没见到便撒手人寰。 我意识到若是不解决掉这个麻烦,我的后代都会遭受到这样的境遇,它就像是一个诅咒,会跟随着我的后人,直到我们灭绝。 我开始更加努力地逆流而上,我已经这样游了三十多年,但我所能抵达的最远处依然不过整个乌盘江流域的十分之一。 我很绝望,尤其是看着青焰一天天长大,这样的绝望便愈发的浓郁。我不敢想象,有一天她也如她的父亲、她的爷爷、她的祖奶奶一般死在我眼前时,我该如何面对,我知道这一天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远。 直到有一天,我游出了更远距离,当然那里并没有我想要找的祸首,那里有另外的东西——另一个江神,我上游水域的江神。 它是一只乌龟,一只足足四丈大小的乌龟。当我见到他时,他已经变成了一座空壳,只有巨大的龟壳还矗立在江底,我在他的尸首上面闻到了困住我的事物的味道。 我打了个冷战,忽然意识到,那股力量想要抽取的是整个乌盘江的气运。他要做乌盘江的江神——真正的江神。 一切豁然开朗,我是乌盘江的江神,我的儿子、妻子、甚至每一个后代都会在我这里分去些许气运,但哪怕只是微末的一点,那施法者或者说那法门本就是如此,穷凶极恶,任何怀揣着半点乌盘江气运之人都难逃那法门的吞噬。 有时候答案比未知更可怕,也更让人绝望。 是谁把乌盘江水域的江神赶入乌盘江的?是大燕朝廷。又是谁能有这么大的能耐让大燕朝廷放任他吞噬整个乌盘江的气运? 无论那是什么,总归不是我一个小小江神可以抗衡的东西。我放弃了挣扎,龟缩在江底,我甚至不敢再神游身外来看青焰一眼,我害怕我看见会是她如她爹、她爷爷亦或者她祖奶奶那般的模样。 刘衔结侧头看了魏来一眼,耸了耸肩膀,言道:“比起你,我在这方面的承受力似乎差了很多。” 魏来对于刘衔结此言不置可否,他问道:“那后来呢?你是怎么逃出江底的。” 刘衔结眨了眨眼睛:“因为你啊。” “后来,朝廷册封乌盘龙王为乌盘江江神的消息传来,我方才知晓到底是谁主使着这一切,不过这似乎并不能改变些什么。” “直到有一天,一个书生带着他的孩子破开了江面,来到了我的面前。” “他们给了我一枚铭血丹。” 刘衔结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当年那枚丹药递到了魏来跟前,魏来接过那事物,微微一愣,眸中的神色依然有些困惑,显然,一枚铭血丹理应无法改变当时刘衔结尴尬的处境。 刘衔结看出了他的困惑,便继续自己的讲述。 …… 一枚铭血丹当然无法改变我的困境。 但我虽然处境窘迫,可靠着那枚舍利,我依然还算得上是乌盘江的江神。你拜了我,诚心诚意的拜了我,你我便有了一丝因果,你是认了我这乌盘江江神之位的。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用处。 可世上事奇就奇在一个因缘际会。 你修炼那古怪的功法,似乎能让你与乌盘龙王的气机连成一片,在这天地法则之间,你便就是这乌盘江的正神。 你看,如此一来,事情就奇妙了起来。 既然乌盘江的正神都认了我是这方水域的江神,那我岂不就真的是了? 那施压在我身上的法门,从你修炼那法门开始便一日弱过一日,到了后来我便有了自由行动的能力,再到后来我甚至可以靠着自己艰难的爬出乌盘江,重新踏足这片城池。 你说,这一切不就是因为你吗? 听到这处的魏来不免愣了愣,随即他哑然失笑,这一切不过是他年幼时的无意之举,却不想竟然成就了刘衔结的这番机缘。 “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做?”魏来又问道。 乌盘龙王的强大毋庸置疑,魏来现在不会是他的对手,刘衔结也不会是,那这样一来,似乎刘衔结即使逃出生天也并无法改变刘青焰的境遇。 刘衔结微微一笑,从怀里又掏出了一样事物,递到了魏来跟前,魏来定睛看去,却见那是一颗光洁无华,却又如玉一般的黑色石子。 “这是?”魏来接过那东西,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息便顺着那石子涌入了魏来的体内,魏来的身子一震,恍惚间只觉神清气爽,昨日一夜未眠的疲惫感尽数消融,同时他周身的毛孔张开,整个人似乎都与天地连成一片,说不出的通透舒爽。 这东西显然并非凡品,再一联想刘衔结方才的故事,魏来顿时明白它是何物。 魏来握着那事物的手一个哆嗦,赶忙便将之递了回去。 可刘衔结却在那时伸手挡住了魏来递回的手,他平静的说道:“和尚说让我将此物赠给有缘人。” “这些年没事的时候,我就想,到底什么才算是有缘人,我又该去哪里找?” “后来我才明白,有缘人不用去找。有缘自会相见。” “我与我老婆子就有缘,所以我将舍利送给了她,可惜她福薄留不住,这舍利又回到了我这里。” “你呢?命硬得很,咱们十年前江底一见,你给了我活路。十年后我逃出生天,我就该还你一个恩情。” “你说,这算不算得有缘?” 刘衔结说罢这话见魏来还要推辞,他便又笑道:“收着吧。就算你用不着,日后你寻到了有缘人,送给他就行了,就当是替我完成和尚的心愿。” “毕竟,我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为他做到这事了……” 第五十四章 抉择 到了这个份上,魏来自然也听出了刘衔结的言外之意。 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又马上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曾说过,人类为何而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大家都知道自己迟早会死,那活着的时候又何必那么辛苦,得过且过不是更好?” “后来我才明白。” “我从江底爬出,本只想报了你的恩情,就去做那件事。” “但看过她一眼后,我便想再看一眼,一眼之后又是一眼……一直就拖到了现在。” 刘衔结长长地舒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又像是终于下定了一个重要的决心一般,整个人都在那时变得轻松了起来。 “那她会同意吗?”魏来皱起了眉头,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 “她不知道就不需要她同意了。”刘衔结说道。 说完这话,刘衔结脸上的神色变得愈发平静,他朝前迈出一步,踏入了江水之中。 “之后还要麻烦你一趟,把我送回去,这样我还可以再看着她继续长大,就当是对圭儿的弥补吧。”刘衔结诚恳地说道,说完这话,他便没有了半点犹豫,另一只脚也向前迈出。 他就这样一步又一步地走入滔滔江水之中,魏来看着那渐渐被江水淹没的身影,几次压下了自己出言阻止的心思。 他明白,这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却开始颤抖,他的眸中燃起了星火,随着刘衔结的身影越走越远,那星火却越烧越旺,转瞬便化为了熊熊烈火,侵染了他的整个眼眶。 …… 夜色再次笼罩在了乌盘城。 魏来只身一人出了老屋,身形飞快地在巷口中跳跃,避开了数位巡逻的苍羽卫,直直地出了城门,奔向猴狐林而去。 他的脚步轻盈,速度极快,从前天开始就未有歇息的身子却丝毫不感疲惫,反而神采奕奕。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那里用红绳串着一颗黑色石头,那是刘衔结送给他的佛骨舍利。 那个和尚的姓名魏来无从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和尚身前一定是一位佛道大圣,这枚舍利之中就理应包裹着那位大圣的传承。这样的馈赠就犹如关山槊的神庙一般,足以让天下人趋之若鹜。 魏来暂时无法洞穿其中的玄机,但饶是如此,这佛骨舍利给他带来的好处依然是显而易见的。他的气息流转畅快,浑身经脉通透,他估计今日若是顺利,他甚至有可能一日凝出两枚武阳神血。 由此可见这佛骨舍利的强大。 当然,魏来并不打算真的接受这份馈赠。 他会将之归还给刘青焰,但这得等到他推开第一道武阳神门之后——翰星榜的榜单还有几日便会送到乌盘城,在那之前,魏来得带着关山槊离去,时间紧迫,留给他凝聚武阳神血的时间并不多,能有舍利相助,魏来便可在第一境打下更好的基础。 他没有迂腐到非我之物,便不可用之的地步。 …… 猴狐林中搜寻的“豺狼”明显多了起来。 魏来蒙着面,穿着一身黑衣,除了身材干瘦一些,在这群盲目搜寻的众人之中并不显得如何扎眼。但为了以防万一,他特意在各处乱窜了一会,在周围那些注视的目光对他失了兴趣之后,才快速奔向猴狐林东边的某一处所在。 那里是神庙所在之地,不过藏得极深,寻常挖掘之法根本难以找到神庙所在,当然这也只限于各个宗门派出的高手还未抵达这处,又或者碍于苍羽卫的存在不敢闹出太大动静的前提下。 而魏来却并不需要如此麻烦,他身上有关山槊种下的一道法印,只要他抵达神庙所在的地面,驱动法印,便可瞬息抵达神庙之中。 如往日一般,魏来甩开了身后的诸人,靠近了神庙所在的地面,再往前行至十余丈的距离,便可驱动法印。 “让开。”可就在这时,前方却忽然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 魏来一愣,这才发现不远处有几道身影相对而立,看架势似乎并不对付。魏来不愿招惹麻烦,赶忙躲在了一旁的阴影后,小心地朝着那处看去。 说来也巧,那对峙的双方魏来竟然都认识。 其中一方,是那位名为阿橙的神秘女子,而另一方却是今日与魏来有过一面之缘的怪异组合——那个小男孩与他的两位靓丽侍女。 “那可不行,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你,这样放你走,那我回家岂不是要白白被我爹打一顿?”小男孩双手环抱于胸前,一脸老气横秋地说道。 “你要如何?”阿橙面无表情地问道,双手却伸到了她那橙衫之下,握住了其下的某些东西。 夜风吹过,撩起阿橙背后的马尾与衣衫,她的眸中平静如枯井,可一股凛冽的意却开始在她的周身涤荡。 她就是这样一个女子。 你永远难以从她的脸上看到半点悲喜,无论是行路吃饭,还是杀人对敌,对她来说好像都是一件没有差别的事情。 但男孩目睹了这番情形却很是开心,他拍了拍手,说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咱们打上一场。赢了……”说道这处,男孩跺了跺脚,“这脚下的神庙传承就是你的了。” 不远处的魏来听到这里,顿时心头一跳,他本以为神庙的存在还可以再瞒上一些时间,但听这男孩所言,似乎他们早已洞察了神庙的所在。 当然,在听闻此言之后,脸色同样一变的还有那位阿橙。 她的眼睛忽的眯起,狭长的眼缝中闪动起了寒光,她的橙衫扬起,双手握住,悬腰间的事物也同样亮起了如出一辙的阴冷光芒。 “我听说你要为太子殿下寻到这份传承,所以一早我就在这里守株待兔,没想到果真如此。”男孩脸上的稚气在那时退去,他的嘴角勾起了与他年纪极不相符的狰狞笑意,他弓下了身子,背后紫青二女身上负着的两柄长剑开始当当作响,像是期待着破笼而出的困兽。 “阿橙!交出你翰星榜三甲的排位吧!” 男孩眸中战意凛然,他在那时就要出手。 可阿橙的身子却抢在他发难之前猛地动了起来,橙色的身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涌动,速度极快,所行之处留下一道残影,几乎与她的身形连成一线。 男孩的心头一震,不知是惊惧于阿橙的忽然出手,还是未有想到对方的速度竟然如此之快。 “起!”他大喝一声,胸口、眉心、后背、以及左手手背处纷自涌出四道青色圆盘,神门轰鸣,轰然气势荡开,严阵以待地盯着那行踪诡诞的女子。 躲在暗处的魏来,看着那男孩的模样不禁暗暗咽下一口唾沫。这男孩年纪不过十一二岁,竟然开出足足四道神门,且观那神门之相,除了第四道神门外都雕刻好了密密麻麻的铭文。这……男孩,用妖孽二字形容恐怕都并不恰当。 但魏来的震惊却并没有持续太久。 只见那杀出的橙衣女子,分明已经冲向了男孩,可在那眼看着双方就要电光火石一般地撞在一起的刹那间,阿橙却忽然调转马头,身形猛地涌向魏来,一只纤细洁白的手探出,凛冽的气机旋转于她的手臂周围,将那横在她与魏来身前的土堆如稻草一般割裂,她的手就这样在魏来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的情况下,一把捏住了魏来的颈项,将之如小鸡一般提起。 她毫不客气,随即便将魏来的身子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嗯?还藏着个人?”男孩也未有料到这般变故,嘴里嘟囔着说道,但在看清魏来的模样后,语气一变,“是你?” 阿橙也同样看向魏来,平日里静如枯井的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在双方四人足足八只眼睛的注视下,魏来莫名生出一种人赃俱获的不适感。他狼狈地从地上站起身子,率先打破了这场面上的沉默。 “路过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各位继续,继续。”说着他便一脸陪笑地弓着身子,想要从一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这样的“嘴遁”之法着实太过拙劣了一些,他才迈出数步,一只手便抓住了他的衣襟,将他的身子拉了回来。 “你知道关山槊的神庙在这里?”阿橙的语调忽的冷了几分,魏来甚至能隐隐察觉到随着这话说出,阿橙的周身崩现出了杀机。 他连连摇头,说道:“什么神庙,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碰巧来此……嗯,看风景。” 阿橙哪会信他这鬼话,她本以为以魏来的聪明定然不会来趟这趟浑水,她已经以秘法寻到了神庙的大概位置,而魏来又恰巧出现在这处。那显然,魏来不仅趟了这趟浑水,甚至有可能已经捷足先登,得到了些许好处。 这很不好,阿橙的目光冷冽,她低声说道:“那东西我一定要要,看在州牧大人的面子上,把你得到的知道的都交出来,我或许可以……” “要什么要?先打过我再说。”这时,一旁的男孩也反应了过来,他对于阿橙对他的无视显然极为愤怒,他大声地叫嚣着,周身的四道青色神门再次显现,狂暴的气息猛然自他体内涌出。 “二位长老,神庙遗迹就在这处吗?”可就在魏来三方要乱成一团的刹那,不远处却忽然又传来一道声音,然后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那处涌现,正保持着整齐的队列朝着此处走来。 第五十五章 僵局 眼看几人就要乱作一团,互望一眼后,纷纷收敛了各自的算计。 魏来最先反应过来,他趁阿橙愣神的瞬间挣脱了她的手,在地上打了个滚,躲到了一旁的土堆后面。 阿橙和男孩等人也被魏来的举动提醒,纷纷一闪身来到魏来藏身的土堆旁。魏来见状,心中暗暗叫苦,心想你们几位干嘛非得和我挤在一起。 土堆不大,躲在后面的几人显然也意识到大家一起藏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想要起身再找其他地方,可这时远处的人群已经走近,无奈之下,站起身子的几人又只能再次蹲下。 男孩和他的两位侍女在两侧,魏来和阿橙被挤在中间。由于土丘的空间有限,为了避免被来者发现,无论是与魏来相邻的男孩,还是在阿橙身旁的两位侍女,都不得不往里靠了靠,这就导致魏来和阿橙的身体贴得更近了。 双方显然都没有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反应不及,面面相对的身体挤作一团。魏来能清晰地感觉到从阿橙胸部传来的触感,这让他面色古怪。他侧眸看了阿橙一眼,只见向来沉默寡言的女子依旧面色如常,似乎并不在意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教。然而,当魏来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阿橙也转头看了他一眼。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眼,但魏来却如坠冰窟。 魏来见识过阿橙杀人如麻的样子,也不知道为了关山槊的传承,阿橙会做出什么事情。他可不想再激怒这个女子,连忙尽可能地挪动身体,想要避开一些不必要的身体接触。 “别动,他们来了。”魏来刚微微挪动,身旁的男孩就低声埋怨道。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巧合,他推了魏来一下,本就修为已达第四境玉庭境的男孩这一推,魏来的身体便不由自主地朝着阿橙倒去,而男孩则顺势挤了过来。 本来之前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此刻男孩从中作梗,反倒让魏来和阿橙的身体贴得更近了。魏来不得不侧着脑袋靠在阿橙的肩膀上,才避免了脸贴脸的尴尬局面。但这样一来,魏来就能闻到阿橙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她散落的发丝拂过魏来的鼻尖,让他的心底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再敢乱动,别怪我不给州牧大人面子。”魏来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这突然涌起的奇怪感觉,阿橙冰冷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魏来一个激灵,正想解释什么,那群朝这边走来的人的声音却突然响起。 “就是这里,应该没错。”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喃喃自语道。 魏来一行人顿时没了再起内讧的心思,纷纷小心翼翼地顺着土堆的缝隙看去,只见来者正是金柳山以及那两位之前一直跟在他身边的老者,身后还跟着数十名银甲锃亮的苍羽卫。此外,还有一位魏来的老熟人,孙大仁的父亲、贯云武馆的主人——孙伯进。他的身份似乎不高,虽然站在那三人旁边,但神情却显得有些局促和小心翼翼。 金柳山闻言大喜,说道:“那好,我现在就派他们把大部队拉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关山槊的神庙挖出来。” 说着,金柳山一挥手,就要给身后的数十名苍羽卫下令。 听到这话的魏来心头一紧,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老者,还有那男孩和阿橙,都能如此准确地找到神庙的位置。关山槊曾说过,在他出手之前,曾有意让神庙下沉。按理说,以这猴狐林方圆二十里的塌陷范围,想要找到神庙的位置绝非易事。 “那两个人是固州乾坤门的长老,一个叫司马官,一个叫司马玄。乾坤门擅长四象之法,其中玄武一象有谛听山林的神通,是寻找奇珍异宝的不二法门。”身旁的阿橙似乎看穿了魏来的心思,轻声对他说道。 只是她本就离魏来很近,这般说话,更是对着魏来的耳垂吹气,让魏来的耳根隐隐发烫。 魏来不明白阿橙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为他解惑,表面上还是感激地点了点头,正要道谢。 “所以,如果你身上也藏着关山槊的传承,他们一旦得到了大部分传承,凭借其他神通,也能找到剩余传承的下落。” 而阿橙接下来的话,让魏来把准备好的道谢又咽了回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没有承担那传承的实力,不如把它给我。”阿橙说得理所当然。 魏来看着她,见她神情平静,似乎真的没有威逼利诱的意思。魏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阿橙的“关心”,干脆不理会她的话,转头继续看向土堆外。 “大人不可。”这时,另一位名叫司马玄的老人走上前,阻止了正要派人行动的金柳山。“关山槊神庙现世,引来的各方人士还隐藏在暗处,比如那位阿橙姑娘,肯定是为太子办事的人。娘娘对这关山槊传承非常重视,多次告诫我们不能有任何闪失。现在如果大规模挖掘神庙,肯定会引起那些暗中窥探之人的注意,他们很可能会在神庙现世后与我们争抢。此举不妥。” 金柳山微微沉吟,随即说道:“那依二位的意思,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司马官说道:“大人可以先派大军封锁此地,那些江湖人士见神庙没有出土,必然会观望,不敢与朝廷发生冲突。只要十天左右,我门中的三位圣子必定赶到。到时候有圣子坐镇,再挖掘神庙,应该是最稳妥的办法。” 这个办法确实不错,虽然司马玄兄弟此举有替自家圣子在皇后娘娘面前邀功的嫌疑,但以金柳山往日圆滑的性格,也不是不能卖他们这个人情。 可此刻这位苍羽卫的千夫长听了二人的话,却皱起了眉头。 “二位的谨慎自然没错,但此事能否提前几日,或者给那三位圣子大人修书一封,让他们辛苦一下,提前几日赶来。”金柳山的言辞还算客气,但这客气显然不是针对眼前的两位老人,而是他们口中的三位圣子。 司马玄一愣,不解道:“三位圣子目前正在距离乌盘城不到千里的淹月城,以圣子的脚程,赶到此地不过一两天的时间。只是洛鹤圣子行至那里时,突然有了机缘,到了突破境界的关键时期,所以许宣和叶渊二位圣子便在为他护法,可能需要耽搁几日……” 金柳山听到这番解释,心中有些着急,他看了看身后站着的那排苍羽卫,咬了咬牙说道:“你们几个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可疑之人。” 苍羽卫们领命退下,转眼间这里就只剩下金柳山、两位老者和孙伯进。孙伯进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金柳山看了他一眼,他的身子一震,连忙低头说道:“我也去……也去帮诸位大人。” 那两位乾坤门的长老也是人精,见金柳山这般举动,便知道事情另有隐情。其中司马官干脆问道:“大人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直说,我兄弟二人愿闻其详。” 金柳山笑了笑,说道:“也不是什么难言之隐,只是涉及到陛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嗯?”听到这话,两位老者脸色一变。 年纪比司马官略大的司马玄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凝重了几分,问道:“难道与太子废立有关?” 此言一出,金柳山还没反应,躲在土丘后面的魏来却明显感觉到身旁的女子身体微微一颤。虽然那变化非常细微,但因为靠得太近,魏来还是察觉到了。 “圣心难测,太子废立之事陛下从未提及,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自然不敢多问。我要和二位说的不是此事,而是另一件关系到陛下,也关系到我大燕未来百年社稷兴亡的大事。”金柳山苦笑着摇了摇头,否认了司马玄的猜测。 “那大人所说的是何事?”司马官追问道。 “燕、齐、鬼戎三国相邻,三国之中各有乌盘、大泉、白头三江向东流,最终都汇入渭水。” “大约六十年前,三国几乎同时开始清理各自疆域内三江流域的阴神阳神,同时扶持一位新的江神统一整个疆域,二位可知这是为何?”金柳山沉声问道。 司马玄微微迟疑,虽然周围没有别人,但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倒是听说过一些坊间传闻,说是渭水神国的龙王寿元将尽,陛下有意扶持乌盘龙王,入主渭水……” “不是传闻,事实就是如此。”金柳山沉声说道:“即使不能入主渭水,也不能让鬼戎和齐两国得逞,否则一旦他们扶持的正神入主渭水,吞噬了渭水的气运,三国之间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其中的后果,我想就不用我多说了。” 司马玄兄弟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但又觉得不对,便继续问道:“可这与挖掘神庙有什么关系?” “本来是没关系的。”金柳山面露苦笑:“可吕观山那疯子,竟然斩了乌盘龙王盘踞乌盘城的龙魄,这样一来,圣上在乌盘江为乌盘龙王布下的大局就失去了平衡。没有了乌盘城流域的气运支撑,乌盘龙王就无法按时晋升为掌管一州之地风雨的昭月正神。” “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花些时间,乌盘龙王就可以重新吸纳乌盘城的气运……” “但坏就坏在,五天前我们接到消息,渭水龙王大限将至,不出三个月就会殒命……” “朝廷没有那么多时间等乌盘龙王慢慢重新吸纳乌盘城的气运,他们决定用一个更简单、更快捷的办法。” 说到这里,一阵夜风袭来,带着些许寒意。 金柳山的脸色阴沉,他看了旁边的两人一眼,低声说道:“水淹乌盘城。” 第五十六章 青焰 那一夜,狂风不知从何处而起,呼啸着掠过猴狐林,涌入乌盘城,将刘青焰卧室前的窗户吹得咣当作响。 睡梦中的刘青焰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 她从床榻上坐起身,透过窗户望向院落,只见夜风更盛,看样子似乎有下雨的迹象。她心中有些担忧,略微思索后便站起身,准备去院子里看看。 然而,她刚迈出脚步,却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匆忙回到床榻边,伸手在枕头下一阵摸索,最后找到了两根黄色的发带。她熟练地用发带将自己头上的冲天鬏扎好,伸手摸了摸头顶,似乎在确认什么。一切妥当后,她才吐了吐舌头,向院子跑去。 夜风愈发猛烈,吹得小院的院门咣当作响。 刘青焰紧了紧披在身上的毛毯,走到院中,却并未去查看院门的情况——她们家的院门向来如此,一到风雨天就响个不停。 刘青焰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中那座突兀的“建筑”上——说是建筑,其实有些夸张,那不过是四根木桩和十余根竹条搭成的棚子,上面铺着些茅草,由于时间紧迫还没有铺实,只是稀稀疏疏地摆放着,象征意义大于实际作用。 刘青焰冒着夜风走出卧室的真正目的,显然就是这个简陋的木棚。她站在棚外,小心翼翼地朝里张望。 但夜风吹来的云层遮住了星辰和明月,刘青焰的眼中一片漆黑。 风又大了几分,木棚上的茅草被夜风卷起,刘青焰皱起眉头,神色担忧。她鼓起勇气朝木棚喊道:“你睡了吗?” “……”木棚中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我可以进来吗?”刘青焰又问。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哦。”刘青焰甜甜一笑,嘴角露出两个梨涡。说完,她不再犹豫,迈步走进了木棚。 木棚中愈发漆黑,刘青焰瞪大双眼,在木棚中四处寻找。 “你在吗?”她轻声问道,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夜风呼啸,周围的黑暗和寂静让刘青焰感到不适,她壮着胆子又往里走了一步。 就在这时,一双铜铃般大小的眼睛突然在她身前睁开,即使在这漆黑的环境中,那双眼睛依然闪烁着青色的光芒。 刘青焰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她吓得一个哆嗦,身体僵在原地。 而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她,它向前凑了凑,刘青焰便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 眼睛的主人再次逼近,刘青焰继续后退。 很快,刘青焰就被逼出了木棚。 一阵夜风突然吹起,不远处的院门再次咣当作响,刘青焰身上的毛毯被风吹起,天上堆积的云层也被吹散,月光洒下,照亮了这个小小的院落,刘青焰终于看清了那双眼睛主人的模样。 那是一头青牛。 一头比普通牛要壮实一圈,但浑身皮肉却有些皱巴巴的青牛。 看清青牛的模样后,刘青焰眨了眨眼睛,脸上的惶恐之色消失无踪,她缓缓伸出手,放在了青牛的眉心间,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脑袋。 青牛铜铃般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发愣,但下一刻,它巨大的牛头猛地一甩,将刘青焰放在它头上的手甩开,不过它对力量的控制非常精准,并没有伤到刘青焰分毫。 “哞!哞!” 它嘴里发出一阵闷哼,脑袋不停地摇晃,似乎在向刘青焰示意什么。 刘青焰愣了愣,看向青牛脑袋摇晃的方向,正是她的卧室。 她笑了笑,说道:“知道啦,我这就去睡觉,这个给你。”说着,她从身上取下那块毛毯,递到了青牛的面前。 青牛顿了顿,铜铃大的眼眶中充满了困惑。 刘青焰笑盈盈地拿着毛毯转到青牛身后,踮起脚想要将毛毯披在青牛身上,可青牛实在太高大,刘青焰蹦跶了半天也没能成功。 青牛巨大的眼珠眯了起来,那青色的瞳孔中似乎有些无奈,但无奈深处又藏着淡淡的笑意。 哞! 它发出一声沉闷的叫声,缓缓卧下,刘青焰见状,赶忙将毛毯铺在了它的身上。 她眉眼弯弯,嘴角露出梨涡,蹦蹦跳跳地回到青牛面前:“这样你就不冷啦。” 哞! 青牛又发出一声闷哼,似乎在催促女孩快点回去。 “知道啦,知道啦。”女孩连连摆手,嘴里应付着青牛的催促。但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不顾青牛的闷哼,自顾自地靠在青牛的背上,坐在了地上。 哞哞哞! 青牛的叫声急促而沉闷,刘青焰却伸手抚摸着青牛的背部,轻声说道:“就坐一会儿,我陪你坐一会儿好不好。” “等天上的乌云都散了,确定不会下雨了我就走,好不好?” 青牛不满地摇了摇脑袋,像是在抗议,但这并不能改变刘青焰的决定,小女孩对此视而不见。她就这样靠在青牛的背上,仰头望着天空,瞳孔中映照着穹顶上时而出现、时而被乌云遮住的星光,怔怔出神。 “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我出生前,我爹就死了,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的样子。那时候我身体很差,我娘找了很多大夫给我看病都没用。直到有一天,乌盘城来了个知县,他是个书生,却能治好我的病。” “但他说,他治的只是表面,我的病根还在。我要想彻底好起来,就得等一个人。” 说到这里,刘青焰指了指正屋,正屋里点着烛火,隐约可以看到正屋中间摆放着一个神龛。 “你看得见对吧?就是那幅画里的人。知县大人说,只要我能等到画里的人回来,我的病就能痊愈。” “对了,你知道画里是谁吗?是我的祖爷爷和祖奶奶。” “我娘说我祖奶奶死了快六十年了,到死都还在等祖爷爷回来。她让爷爷把这个包子铺一直开下去,这样祖爷爷就能闻到他最喜欢的包子味,找到回家的路。” “那个知县是个好人,他做的都是好事,说的话也都很有道理。龙王爷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要把他卷走呢?这是不是说明龙王爷其实不是好人呢?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我娘,我娘很生气,让我不准乱说,更不能跟任何人提起。” “我娘很辛苦,每天都要和面到很晚,天不亮就要起床张罗。我知道我没有错,但我还是听了娘的话,从那以后就真的没再说过那些话了。” “后来又来了个新知县,人也很好,对大家都很好。我的身体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了,甚至比很多同龄人都要健康。但我娘还是不放心,她说我爹、我爷爷、我祖奶奶都是这样,平时看着好好的,可那奇怪的病一来,人就没了。我娘觉得我的病和他们一样,也许真的要等到祖爷爷回来,我的病才会好。” “只是这太渺茫了,我娘除了每天提心吊胆,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供奉祖爷爷和祖奶奶的画像。就这样一直到半个月前,一个老爷爷来我们家买包子。虽然他和画像里年轻的祖爷爷一点都不一样,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娘,我娘当然不信,但在我的坚持下,她还是试探了他几次,可那个老爷爷却一直不回应她。但我很确定,他就是我的祖爷爷。” 说到这里,刘青焰突然站了起来,走到青牛面前,一脸严肃地看着它:“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靠的不是眼睛,而是心。” “我能感觉到祖爷爷,就像他也能感觉到我一样。就像很多年前魏知县说的,我们是一家人。” “无论他是画像里年轻的叔叔,还是弯腰驼背的老人,又或者……只是一只牛,我都能找到他。” 青牛的脑袋突然抬了起来,青色的眸子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小女孩却朝它笑了,可眼眶中却有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院门咣当作响。 吹散了今日刚刚修好的木棚上的茅草,也吹落了刘青焰用来扎冲天鬏的发带。 发带随风飘落,她的冲天鬏散开…… 两只小小的、不起眼的牛角在发丝落下后,展露在夜色中。 第五十七章 夜谋 金柳山的话如巨石入水,激起千层浪。 “那乌盘城的四千户人……”司马玄听闻,脸色剧变,声音颤抖。 金柳山盯着二人,嘴角含笑,眼中却闪过一丝寒光。 司马官察觉出金柳山的试探之意,赶忙上前,说道:“大哥糊涂,为了陛下、为了大燕,这四千户人的牺牲算得了什么?陛下爱民如子,这是无奈之举。我们做臣子的,只需辅佐陛下,不必伤怀。” 司马玄一个激灵,额头上冷汗直冒,连连点头,道:“是在下糊涂了。” 金柳山笑容满面,之前眸中的寒光消失不见,他语重心长地说:“二位都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前辈,心存仁爱是好事。但慈不掌兵,善不为官。有些事,上面自有考量。更何况乌盘城出过那么多反贼,谁能保证里面没有其他反贼呢?为了朝廷的稳固,这些牺牲是值得的。陛下与皇后娘娘一向看重乾坤门,我相信二位身为乾坤门的长老,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拎得清的。” 金柳山的语调轻柔,循循善诱。 司马玄兄弟听后面色发白,水淹乌盘城是陛下的主意还是皇后娘娘的主意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上面的人不会犯错,若翻案,这黑锅不知会落在谁头上。 金柳山看出二人的迟疑,他并不着急,他深知在这样的决断面前,没有犹豫之人才最可怕。他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二位都是见过世面的人,世上哪有没风险的买卖。若是有,这买卖恐怕也赚不到乾坤门想要的价钱。前朝覆灭前,乾坤门是可与玉鼎峰、紫云宫比肩的神宗,如今却落到这般田地,二位可曾细想过原因?” 说到此处,金柳山有意顿了顿,目光再次看向二人,见二人低头沉吟,眸中闪烁不定,显然已意动。 金柳山知道,是时候抛出那颗压垮骆驼的稻草了。 “对了,来的时候太急,我好像忘了告诉二位,三天前,玉鼎峰的卫流芳已正式收五皇子为关门弟子。” 此言一出,司马玄兄弟二人纷纷身子一震,彼此对望一眼,脸上露出惊骇之色。司马玄更是看向金柳山,问道:“大人此话当真?” “此等大事,金某人岂敢妄言?”金柳山笑道。 得到肯定答复的司马兄弟互看一眼,这一次,他们的眸中不再有迟疑和惊骇,只剩下狠厉。 司马官上前一步,朝着金柳山拱手一拜,神色庄重地说:“大人今日之恩,我乾坤门永世难忘。” 说完,也不待金柳山回应,司马官继续说道:“我这就修书一封与三位圣子,让许宣继续为洛鹤护道,这样一来,叶渊圣子应该可以抽出身来,赶到乌盘……” “谁在那里!”司马官的话还没说完,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爆喝,原来是被金柳山遣散的苍羽卫巡逻时发现了异常。 三人抬头看去,只见那苍羽卫爆喝的方向正是离他们所处之地极近的一处土丘。三人顿时脸色一变,司马玄最先反应过来,他右手伸出,掌心亮起一道红色的神门,一只浑身沐浴火焰的神鸟虚影在神门中游走,接着,一枚染着烈焰的火球从神门中涌出,直直地轰向不远处的土堆。 “小心。” 土堆中响起一声轻呼,土堆在烈焰的轰击下四散炸开,数道身影从土堆后跃出,落向一旁。 这般响动引来了周围巡逻的苍羽卫,他们从各处涌来,将那几道身影团团围住。借着那些苍羽卫手中的火把,金柳山等人也看清了他们的模样。 “阿橙?!”金柳山的脸色一变。 “魏来?!”另一道惊呼随即响起,却是闻声赶来的孙伯进。 “你认识他?”金柳山回眸看了一眼孙伯进问道。 孙伯进赶忙上前,将他所知的关于魏来的一切尽数告知了金柳山。 金柳山心思活络,听闻这些,顿时想到了之前发生在乌盘城中的盗尸一案以及罗相武一行人的失踪。很显然,一个傻子是不会与阿橙这样的人物一同出现在这猴狐林的,更不会这么巧出现在关山槊的神庙周围,这其中定有猫腻。金柳山微微思索,便想了个通透。 “阿橙姑娘,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下官不想与你为难,可你竟然与一位钦犯搅在了一起,这事若是传扬了出去,太子的颜面何存?”金柳山眯着眼睛说道,上扬的嘴角带着笑意,这对他来说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说完这话,他朝着身旁的司马玄兄弟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准备动手擒下魏来一行人。 可就在这时,一道清冽的光芒从阿橙的长衫下涌出,直奔金柳山的面门而来。 金柳山心头一惊,这阿橙的心思断不能以常理度之,之前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斩杀数位苍羽卫,此刻更是直接对一位朝廷命官出手。 那寒光凛冽,速度极快,带着阵阵破空之音,转瞬便杀到了金柳山的跟前。金柳山露出惊惧之色,一旁的司马官却赶忙伸出手,横在了金柳山的面门与那飞来的寒光之间。一阵沉闷的轰鸣声响起,司马官的手背上赫然浮现出一道青色的神门,龟身蛇尾的玄武之相在那神门中昂起了头颅,青色的光芒大盛,六角形的龟壳纹路顺着青色的光芒铺开,在司马官的手背上化作了一道盾牌。 轰! 寒光轰击在青色的屏障上,龟纹裂开,寒光深入一寸,幽冷的锋芒直指金柳山的眉心。金柳山眸中泛出惊恐之色,身形僵硬。但好在司马官双眸一凝,背部、胸膛以及眉心又有三道神门同时亮起,青色的光辉与伸出的手背上的神门连成一片,那龟纹涌动,开始朝着被寒光撕开的裂纹合拢。 寒光振动,像是被困住的野兽想要冲破牢笼,却终究不得其法。在数息后,光芒散去,归于寂静。而这时,诸人也终于看清那寒光的真实模样——一柄通体雪白的一尺短刀。 金柳山终于回过神来,他感激地看了身旁的司马官一眼,随即面色一冷,言道:“拿下!” 司马玄随即迈步而出,四道缠绕着烈焰的神门张开,神门轰鸣,巨大的烈焰神鸟虚影在他的背后浮现。神鸟高鸣,赤炎喷吐,一道道头颅大小的火球如暴雨般朝着魏来几人矗立之力倾泻而下。周围围杀过来的苍羽卫也纷纷蹲下身子,神机弩拉满弦身,烈羽箭爆射而出。 “走!”阿橙见状,双眸一凝,一只手张开,喝道:“夜尾。”那把一尺短刀一震,破开了龟纹的束缚,遁入阿橙的手中。阿橙收刀,将一旁的魏来衣襟拎起,也不管魏来作何感想,身形一闪,便化作流光朝着远处遁去。 身旁一直未有出手的男孩见状,骂了句:“真没义气。”也无心与这群人周旋,一只手伸出,无数剑影从掌心涌出,迎上那些飞射而来的烈羽箭与火球。阵阵轰鸣爆开,层层烟雾升腾,将此处笼罩得不见天日。 待到一切归于平静,金柳山沉眸看去,却依然寻不到诸人身影。 他的面色一寒,盯着那处被轰得坑坑洼洼的地面,言道:“去把虎字营调来,他们谁也不能逃!” 身旁的甲士正要应是,一旁的司马官却赶忙言道:“大人!阿橙的修为高深,是宁州翰星榜上排名三甲的人物,他若要跑,任凭再多寻常苍羽卫也寻之不到。而那个男孩,我虽未有细观,但看他出手的剑气纯正,加上身旁的两位侍女,恐怕应是宁修的儿子宁川。咱们大张旗鼓地搜寻他们的踪迹,一来会引起那些江湖人士的忌惮,二来打草惊蛇,还难有所得……” 若是放在之前,司马官如此阻拦金柳山行事,以金柳山此刻的满心怒火,定会呵斥一番。但现在司马官是他的救命恩人,金柳山自是不会与他难堪,但心中愤恨难平:“难道就这样放他们走了?二位不要忘了他们偷听到了什么,此事传扬出去,坏了陛下名声,圣责落下,你我都难辞其咎。” 司马玄二人闻言,纷纷脸色难看,一时间沉默不语。 就在诸人心思不郁之时,一旁被这番情形吓得不轻的孙伯进终于回过了神来。他看了看眼前的三人,微微思忖,终是鼓起勇气言道:“大人,小的有一计,或可一解大人心中忧虑。” 第五十八章 善恶 趁着金柳山调配人手封锁猴狐林的空档,魏来一行人逃出了猴狐林。 走出猴狐林的众人互望一眼,之前同心协力、相互掩护的劲头过去,此刻三方人马又默契地各自退开,保持距离。 魏来眉头紧锁,心事重重。他仔细回想着之前听到的谈话,心底巨浪翻涌。吕观山拼死斩了乌盘龙王盘踞在乌盘城中的龙魄,那个心生魔障的书生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善举会给乌盘城带来这么大的灾殃。 魏来握紧拳头,抬头看了阿橙一眼,率先打破沉默:“方才多谢阿橙姑娘出手相助。” 魏来态度诚恳,他很清楚,若非阿橙最后将他从战场上拎走,哪怕他铤而走险动摇老蛟蛇的力量,也不见得能冲出对方的层层封锁。 “那就把关山槊的传承交出来。”但阿橙却丝毫没有与魏来客气的意思,语调平静地说。 少年脸色一变,再次说道:“阿橙姑娘,我身上并没有你要找的关山槊的传承,如若不信,我大可放开心神,由你气息游走一观。”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若是常人,大抵都会暂且相信魏来。毕竟就连那老谋深算的罗相武也着了魏来的道,死在了猴狐林。但阿橙不是罗相武,她闻言后脸色不变,继续说道:“不过一日光景,你的体内比起昨日便多出一枚武阳神血,我不认为这是靠你自己的本事做到的。” “我不知道你是学了什么隐匿之法,还是另有隐情,但我要知道你所知道的全部真相。” “我救了你一命,你的命就是我的。你不拿出东西来换,我就要要回我的东西。” 阿橙的语气极为平静,没有挟恩图报的咄咄逼人,也没有循循善诱的苦口婆心。似乎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魏来心头一震,他知道,在躲避于土堆后时,阿橙已经用了某种法门神不知鬼不觉地探明了他体内的状况。魏来没有心思去为此恼怒,这个世界就是如此。 无论是白纸黑字写着,被刻在泰临城城墙上的大燕律法,还是江湖之中人人挂在嘴边的江湖道义,都是上位者用来约束下位者的手段。所谓公平、所谓尊严,都是建立在自己足够强大的基础上。 就如阿橙可以在魏来毫无知觉的情况下摸清他的一切,将魏来的性命当做她博弈的筹码;也正如这灯火阑珊的乌盘城,远在泰临城的大人物们,可以如同街角买卖一般,在衡量过孰轻孰重、利弊得失之后,只需轻轻一笔,便可将这乌盘城从地图上抹去,当然,与之一同抹去的还有乌盘城四千户人的身家性命。 魏来拳头紧握,身子颤抖,脸色发白。 六年前,他爹娘为了阻止乌盘龙王的神庙修入乌盘城,丢了性命,但他们尸骨未寒,龙王庙便早已香火鼎盛。 六年后,吕观山拼得性命不要,也要将空食香火的蛀虫斩下马来,可这才半个月的光景,更歹毒也更丧心病狂的算计却笼罩在了乌盘城的城头。 吕观山说,这世上的善都是无根浮萍,掐灭一撮便少一撮。而这世上的恶却如参天大树,你斩掉一株,不待春风再起,它们便又死灰复燃。 魏来并不喜欢乌盘城的百姓,他们太傻,将为他们生为他们死的守夜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当做酒后唏嘘的本钱。却将那些真的害他们性命、食他们血肉的恶魔高高供起,奉为神明。 但他还是要救他们。 想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阿橙:“姑娘说得很对,魏来的命是你的。我给不了你关于关山槊的任何信息,但我想请姑娘让我多活三日,三日之后若侥幸活着,这条命姑娘拿去也罢。” 阿橙眉头微微一挑,意识到了什么:“你想救他们?” 魏来应道:“不,是我要救他们。” 阿橙上下打量了魏来一眼:“就凭你?” 男孩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辩解,他说:“我不知道任何关于关山槊的事情,姑娘心善,给我三日活路,魏来铭记于心,结草衔环以报。姑娘不肯,魏来俯首认诛,绝无半点怨言。” 说完这话,他便沉默下来,目光平静地盯着女子,等待着她做出决定。 …… “看样子,这架是打不成了。”宁川悠哉悠哉地靠在了路旁的树干上,看着对视的双方,长长的叹了口气。 见双方依然对视,并未将他的话放在眼里,宁川索性走到二人之间,说道:“这样吧,本少爷发发善心,帮帮你们,可好?” 魏来与阿橙依旧不语,宁川却也不以为意,他指了指阿橙,看向魏来:“这家伙是袁袖春的人,嗯,也就是咱们大燕的太子。她要为袁袖春取得关山槊的传承,你懂的。皇帝老儿年纪大了,枕边又有个年轻漂亮的媳妇一个劲地鼓动着他把家业交给另一个儿子。” “老家伙呢?也不知是念着旧情还是喜欢看他们儿子跟儿子打来打去,总归耳根子还算坚挺,暂时没有这心思。但暂时不能代表永远,况且后母家大欺主,要是再让有娘疼的小儿子得到这份传承,那老家伙不坚定,天平保不齐就要朝着某一方动摇了。” “所以,你明白关山槊的传承对于咱们阿橙姑娘意味着什么了吗?”宁川说到这里,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 魏来沉默了一会,迟疑之后还是说道:“小哥的好意魏来心领了,但……关山槊的一切我不会说,这是我的规矩。” 被魏来坚决的态度噎住的宁川愣了愣,但随即讪讪地摆了摆手,竟出奇地没有露出恼怒之相。他又转头看向阿橙,说道:“诺,这家伙油盐不进,看样子是一定不会开口了,怎么办?要不我帮阿橙姑娘杀了他?作为回报,你跟我好好打上一场,如何?” 阿橙转眸看了满脸戏谑笑意的宁川一眼,却并不言语,继续沉默下来。 “怎么舍不得?不会是看上他了吧?”宁川说,又斜眼瞟向魏来,啧啧说道:“瘦是瘦了点,但若是练上个一年半载,再好生打理一番,别的不敢说,至少比袁袖春那小子看着……” 宁川说得兴起,但这时阿橙看向他的目光却陡然变得冷冽起来,宁川脸上的笑容一滞,赶忙停下了嘴里的胡言乱语。接着他干咳两声,又说道:“其实咱们心知肚明,你不会杀他,对吗?” “毕竟十五年前魏守与吕观山都曾为侯爷上疏平怨过,虽然最后没能改变圣意,但当年可也只有他们站出来为侯爷说话,甚至还因此受到了不小的牵连。阿橙姑娘总归是忘不了这份恩情,所以我觉得你也不用吓唬这小子了,不如我来帮你们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嗯,这次是正儿八经的办法。” 阿橙眸中的寒意稍减,态度似乎有所缓和,魏来见此状,暗暗猜测这宁川所言之物想来确实确有其事,只是他从未听自己父亲又或者吕观山提及过。 “什么办法?”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橙忽然说道。 宁川展颜一笑:“这才对嘛,咱们有话好好说,动不动就要杀要剐的多没……” 随着阿橙再次冷冽下来的目光,宁川也不得不再次收敛起自己意犹未尽的唠叨。他赶忙神色一正,说道:“其实事情哪有那么复杂。” “强弱是没有恒定标准的,对于我而言,强弱是天下人。但对于袁袖春而言,强弱却只是那位小了他十八岁的弟弟。他得不到关山槊的传承,没关系,关山槊不是在这小子那里吗?你不说我不说,就没人知道,那他那位弟弟同样得不到。” “当然阿橙姑娘可能并不满意这样的结果,毕竟对于现在的袁袖春来说,止步不前,便等同于等死。所以我还为阿橙姑娘想了弥补之法。” 说到这里的宁川眯起了眼睛,眼缝中漫出了灿烂的笑意。 “既然袁袖春没办法变强,那咱们就让他那位弟弟弱下去……” “什么意思?”阿橙眉头微皱,不喜欢宁川的有意卖弄。 宁川不以为意,他伸手指了指一旁的魏来说道:“帮他。” 第五十九章 惊变 孙大仁这几日的日子可谓是苦不堪言。自从在魏来的老屋坏了他爹的“大事”后,便一直被孙伯进禁足于家中。 胸怀壮志的孙大仁,怎能忍受被囚禁般的生活?他曾试图逃跑,却被孙伯进抓回,遭受了一顿毒打。也曾据理力争,结果每月三十两的月钱被他爹扣去一半。 孙大仁只能自我宽慰,成大事者需能屈能伸,暂且做个他爹眼中的乖孩子吧。 孙伯进对自己的独子倒是极为宠爱,对于孙大仁之前的所作所为只字未提,不仅带着他去面见新来的官老爷,还带着他宴请乾坤门来的长老。毕竟此间之事结束后,孙大仁就会随那些孙伯进口中的仙师们前往乾坤门。为了能与他们打好关系,混个脸熟,日后也好得到关照。 只是,就算是孙大仁这般大大咧咧的性子,也能看出他爹的百般讨好,并未让那些仙师们多么领情。 乌盘城终归是个小地方,孙大仁平日里虽凭借一身蛮力横行霸道,但他自己也清楚,比起赵天偃、吕砚儿之辈,他相差甚远。能进入乾坤门,他爹不知耗费了多少精力,动用了多少人情。 在送走仙师们的那天,孙伯进喝得烂醉如泥,拉着孙大仁絮絮叨叨说了许久,口齿不清,来来回回说的不过是那几句老话。无非是让他要有出息,对得起他老子和他娘。在外不可惹是生非,不能任性而为。 在孙大仁的记忆中,孙伯进很少喝成这样。上一次还是他娘去世后的头七。 平心而论,孙大仁对自家老爹在某些事情上的处理方式并不喜欢,但毕竟孙伯进是他的父亲,他得争这口气,在乾坤门闯出一番名堂,这样才不辜负他爹如今的委曲求全。从那天起,孙大仁收起了胡闹的心思,每日安静待在家中,淬炼肉体,力求早日凝出第六枚武阳神血。 日子过得飞快,昨日夜里,仙师们再度前来拜访孙伯进,双方神秘兮兮地不知说了些什么,孙伯进便急匆匆地要出门,临走时满脸通红,似乎甚是高兴。他嘱咐孙大仁不要乱跑,还告诉他估计没几日他就得随仙师离开了。 离开乌盘城。 这是吕砚儿离开后,孙大仁长时间心心念念之事。可当这一天真的即将到来时,孙大仁反倒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那是一种不安、兴奋又隐隐带着不舍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所带来的感受。孙大仁想尽办法,用枕头蒙头,在院中狂奔,最终都无法用睡意压制住心头涌动的情绪。 天刚蒙蒙亮,失眠一宿的孙大仁从床榻上坐起身子,他决定要去做点什么,为自己在乌盘城十六年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 可他仔细想来,整个乌盘城究竟谁能成为他倾诉的朋友呢?似乎没有,嗯……好像也不是绝对没有。 他想到了魏来,毕竟他曾答应过要带魏来去乾坤门,可看如今的情形,似乎不太可能实现,那总归得给人家一个交代吧?怀着这样的想法,孙大仁看了看窗外的院墙,他爹一夜未归,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想到这里,孙大仁下定了决心。 …… “娘,等会儿咱们去山里砍些竹子回来,把这边围起来,免得下雨淋进棚子里,好不好?” 天才刚亮,张婶就起了床,点燃了灶台里的火,将昨日做好的包子一个个放入蒸笼中,她得赶在辰时前出笼两笼包子。刘青焰在一旁的木棚边收拾着昨日被夜风吹落的茅草,嘴里嘟囔着。 正在忙碌的张婶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安静躺在木棚中、背上披着毛毯的青牛,微微一笑,说道:“好。” “这上面还得压些石块,或者拌些稀泥,不然风一吹,就会掉下来,雨水也挡不住。刘……牛儿年纪大了,经不住风雨。”刘青焰的话说到一半,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张婶往蒸笼放包子的手微微一顿,她听出了刘青焰话语中的变化,但终究没有戳破,她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妇人,很多事情她难以理解,也害怕去理解,但只要自己的女儿能彻底摆脱某些厄运,对她来说就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好。”她再次笑着应道,手上的动作又加快了几分,目光却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那头垂暮的青牛。那是昨日魏来送来的牛…… 咚咚咚! 咚咚咚! …… 忽然,院门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母女俩同时站起身子,牛棚里的青牛也抬起头,看向院门方向。这个时间太早,最多卯时刚过,哪会有人这么早来买包子? “谁呀?”张婶用身上的围布擦了擦手,试探性地朝着院门方向喊了一声,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透过院门的缝隙看去,想要看清门外之人的模样。但透过门缝,她看到的只有一片片闪亮的银甲。 这可把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拉住自家女儿的衣衫,把她护在自己身下。身后木棚中的青牛站了起来,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整个木棚。 轰! 门外之人显然没有足够的耐心,在久久未得到屋内回应后,一只脚猛地踢开院门,那还算屋中值钱家当的铁锁从中断开,随着倒塌的木门落入院中,扬起一阵尘土。 一群银甲甲士鱼贯而入,涌进了院门,将院中的母女团团围住。张婶母女哪见过这般阵仗,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张婶强打起勇气,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围着她们的苍羽卫们面色冷峻,沉默不语。 几道身影这时从门外的苍羽卫中走出,这些人妇人大多眼熟,金柳山、司马玄兄弟,还有贯云武馆的馆主孙伯进。 “哼,干什么?你以为本官放了你真的是因为怕那阿橙?不过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罢了。” “昨日,恶首魏来、阿橙都已被本官抓住了尾巴,如今仓惶逃窜。你们母女勾结逆贼,今日本官就要押你们回去候审!” 为首的金柳山冷笑一声,话音刚落,数位苍羽卫迈步而出,就要捉拿那母女二人。 苍羽卫个个身着雪亮的甲胄,气息沉稳凝练,身形也格外高大,张婶母女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只能连连后退,根本生不出半点抵抗或者逃跑的念头。 但一味地退让终究不是办法,很快母女二人就撞到了木桩——那个牛棚的木桩。 甲士们面露狰狞的笑容,相对于他们围杀过的那些悍匪、刁民又或者不知死活的阴神阳神,眼前这两位显然是微不足道,甚至都不能称之为对手。他们不紧不慢地缓缓迈步上前。 “别过来!别过来!”张婶彻底慌了神,她伸手指着那些苍羽卫,把女儿护在身后,大声吼叫着。只是她无论吼得多么声嘶力竭,都无法吓住这些甲士,甲士们继续逼近,将母女二人紧紧围住。 张婶心中慌乱,护着刘青焰的手忽然摸到了什么东西,那是斜靠在木桩上的一根长棍,应该是昨日搭建牛棚剩下的材料。张婶在那一刻心一横,她很清楚一旦被这些人抓走,对她和女儿意味着什么,她顾不了其他,握着木棍的手高高扬起,狠狠地砸向离她最近的甲士。 砰! 一声闷响传开。 大概是没想到张婶这样的妇人竟然有反抗的勇气,那木棍直直地击打在苍羽卫的头上,木棍断成两截,那苍羽卫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张婶一个女子的力气当然伤不到苍羽卫,但这样的举动却足以激怒他,煞气瞬间涌上那人的眉梢。 “贱人!”那人低吼一声,伸手一把拉过张婶,将她的身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然后举起拳头就要砸向张婶。 “娘!”一旁的刘青焰见状,惊呼一声,小小的年纪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勇气,她冲上前抱住那人的手臂,想要阻止对方施暴,可她的年纪又怎能是那苍羽卫的对手。 “滚。”男人不耐烦地闷喝一声,那只手一挥,就将刘青焰甩到一旁,她小小的身子撞到了木桩旁,重重地摔倒在地,脑袋低垂,似乎陷入了昏迷,不知生死。 苍羽卫们根本不理会刘青焰的死活,他们抽出手中的刀,以刀柄为棍,纷纷砸向倒地的张婶。 一旁的孙伯进眉头紧皱,他鼓起勇气看向金柳山说道:“大人……她们要是死了,咱们就没有要挟魏来与那个女子的……” “没关系,我这些手下最擅长这种让人掉三层皮,却留一口气的手段了。死不了。”金柳山摆摆手,打断了孙伯进的话。 孙伯进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这时,金柳山看向他的目光忽然变得阴寒,孙伯进心头一紧,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院落中回荡着张婶的哀嚎和苍羽卫的狞笑。这声音将陷入短暂昏迷的刘青焰惊醒,她抬起头,看向朝着自家母亲挥拳的苍羽卫,惊慌、愤怒等一系列情绪涌上心头,她张开嘴想要呼喊些什么。 “哞!” 但一声高亢的叫声在她背后响起,将她到嘴边的话掩盖了下去。 随后一道青色的身影从她背后冲出,奔向人群。 第六十章 守护 青牛已然年迈,周身的皮肤褶皱层叠,犹如老树的躯干,坑洼不平。牛角不再锋锐,其上满布斑驳的痕迹,眼窝深陷,尾巴上的毛发稀疏。 然而,它身躯高大,当它闯出牛圈时,硕大的牛角一顶,正打得兴起的苍羽卫中便有一人被牛角掀飞,身子高高抛起,坠入数丈之外的金柳山脚下。 它继续横冲直撞,牛蹄将一人踩在脚下,牛尾横扫而出,又一人被击飞,重重摔进木棚之中。周遭的苍羽卫大多心头一惊,纷纷退却避让,被打得发丝凌乱的张婶,终于在青牛的护佑下,暂时逃脱了被继续殴打的厄运。 金柳山低头瞧了瞧胸口被破开一道血洞的苍羽卫,鲜血不停地从那人的胸口和嘴中涌出,眼看是活不成了。金柳山并未理会自己下属口中的哀嚎,随即便抬头看向那头护在那对母女身前的老牛,目光定格在它已被鲜血染红的牛角上。 苍羽卫所穿戴的甲胄名为亮银甲,由断刃铁铸造而成,坚固异常,哪怕寻常刀刃也难以将其破开。这青牛能做到此般,显然绝非寻常之物。 金柳山的眼睛在那时眯起,低声说道:“想不到这小小的乌盘城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青牛的鼻尖喷吐着浊气,一只前蹄不停地踩踏地面,巨大的眼睛中血丝密布,死死盯着周围紧握着长刀的苍羽卫们。 “一起上!”不知是谁发出这样一声高呼,围着青牛的十余名苍羽卫闻声而动,径直杀了上去。 哞! 青牛巨大的头颅扬起,正前方的两位苍羽卫的身子便在巨力之下被生生掀飞,它的牛尾一挥,又是两位后方的苍羽卫在哀嚎声中倒地,脸上被从中划开,留下一道令人触目惊心的血痕。但双拳终归难敌四手,从两侧杀来的苍羽卫显然不是青牛能够防御的,数把幽冷的刀刃砍在了青牛的身上。虎贲刀锋芒正盛,青牛的血肉之躯显然难以抗衡如此利器。 一道道血肉被割开,青牛痛苦地嚎叫一声,身形一转,将两侧的苍羽卫掀飞,他们的身子四散倒退,撞入院墙,伴随着墙体坍塌的尘埃被掩埋其中。 金柳山身旁的司马玄兄弟见状,纷纷皱起眉头,正要出手,金柳山却似察觉到了他们的意图,伸出一只手,拦下了二人,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喃喃自语:“二位长老莫急,我这些手下皆是方才招募的新兵,正好拿这头老牛练练手。” 此言一出,他身后的苍羽卫便有数十人涌出,两两一组,各自手中握着一道圆柱形的刀柄状物件,二人将此物合在一起,再次拉开,那两道刀柄之间便浮现出一道金色的微不可察的丝线——割骨弦!那是苍羽卫为对抗大型妖物或者野兽而设计的利器,那丝线看似细微,实则是用造价高昂的金蚕丝铸成,削铁如泥,又极为隐蔽。看似不过头发粗细的金丝,却能将寻常人平整地切成两半。 这手持割骨弦的数十位甲士在狭小的院中摆开阵势,还有数十名甲士掏出了神机弩,将烈羽箭上弦,箭芒直指青牛。 青牛显然感受到了危险,它的脑袋不停地四处张望,倘若它愿意,它完全能够一门心思撞开人群,寻找逃生的机会。但显然它不会这样做,因为它的身后有一位昏死过去的妇人以及一位抱着母亲满脸泪痕的女孩。 它已无退路。 咻!咻!咻! 一道道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烈羽箭拖着火尾疾驰而来,青牛摇晃着牛角试图击落那些利箭,但它显然低估了这些苍羽卫最为精良的武器的威力。它的牛角击打在那些烈羽箭上,箭身便猛地一震,随后猛然炸开,青牛的身子在巨大的冲击力中一顿,但还未等它缓过神来,更多的烈羽箭涌来,有的被它的牛角阻挡,但却无法阻挡那一次次爆炸的冲击,它的身形愈发迟缓,终于露出了破绽,一支利箭穿过它的牛角,射进了它的脊背。 哞! 青牛发出一声哀嚎,但声音尚未落下,那箭身轻颤,随即猛然爆开,有血肉在炸裂中飞溅。而更多的烈羽箭接踵而至,一声声爆炸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将青牛的哀嚎掩盖。大片的尘埃扬起,遮蔽了这小院中的情形,只是隐约间他们看见那道硕大的身影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 最后,伴随着一声闷响轰然倒地。 抱着自家母亲昏迷不醒的身子的刘青焰被那巨大的轰响惊醒,她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前,眼帘中,那道巨大的身影倒下,尘埃扬起,她看到那身影背上模糊不清的血肉,看到无数密密麻麻的利箭将它几乎扎成了刺猬。 她的眼睛睁大,瞳孔瞪得滚圆,某种青色的光芒开始在她的眼底流转,像是三月春风吹皱的池水。但三月的春风很快便化作了六月的骤雨,她眼底青色的涟漪越涌越高,如同惊涛,也如同燃起的烈火,转眼便占据了她的整个眼球。 …… 刘青焰自幼便与众不同。 不仅因为她头顶长着宛如牛角一般的肉瘤,还因为她曾在某个夜晚,看到她娘辛苦地从井中打水,她生出了想要帮助娘亲的念头,于是那井中的水猛然奔涌,朝着井口涌出,将整个小院浇得湿透。 刘青焰被吓坏了,张婶也被吓得不轻。 年轻却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妇人将这视为一种诅咒,一种不知从何而起,却一直跟随着刘家人的诅咒,否则好端端的女孩为何会长出这般东西?否则刘青焰的爹、爷爷、祖奶奶为何都会死得那般离奇。 张婶害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所以她为女孩梳起了冲天鬏,遮掩住了那不同寻常的外貌,也不许她使用那被视为诅咒的力量。那个平凡的妇人只想让自己的孩子能够同样平凡却又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这自然没有错。 但黑夜终究遮不住璀璨的星光。 刘青焰的身子开始颤抖,她的双拳紧紧攥住,跪坐在地上的身子缓缓站起,头上的发带随着她的动作从头上掉落,轻轻飘落在她母亲的身上。 她低着头,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庞,但头顶那两颗肉瘤却似乎开始蠕动。 …… 金柳山挥手驱散了周围的沙尘,定睛看去,瞧见了倒在眼前的巨大身影。它尚未断气,胸膛还在剧烈起伏,牛蹄还在不断拍打,似乎想要站起身来。 青牛并不惧怕死亡,实际上当它放下和尚给予它的一切时,它所剩的寿命已然不多。 但它此刻不想死,不舍得死,也不敢死。 它答应过它的老伴,要照顾好她们,它若死了,谁还能站在这对孤女寡母身前为她们遮风挡雨。 可它太老了。 它是一只活了一百四十年的牛,它早就该寿终正寝了。 它的力气在它每一次挣扎,甚至每一次呼吸中渐渐消散。 它看见那个人类的首领走到它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它。它想要祈求他放过那对母女,可咽喉处不断淌血的伤口让它发不出半点声音。 “我原以为得费些周折,却不想连割骨弦都没用上你就倒下了,这么多年,你这般弱小的妖,我还是头一次见。”人类的首领显然无法理解它的哀求,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对它评头论足。 “真是无趣。”那人这般说着,似乎失去了兴致一般摇了摇头,接着他的脚猛地抬起,就要朝着青牛的牛头踩去。 青牛的眼中满是不甘,它看着那脚底在它的眼眶中不断放大,最后占据了它的整个眼眶,它无能为力,只能静待死亡降临。 但一道稚嫩的声音却在死亡到来之前响起。 “放开他。” 那声音如此说道,金柳山带着疑惑抬头循声望去。 他看见了一个女孩,一个身着青色长裙的女孩正朝他走来。 她的眸中翻涌着青色的波涛,她的头顶生着一对拇指大小的牛角。 她身旁院中的水井中的井水倒灌,化作一条水链缠绕着女孩的身躯升腾而起,不止如此,乌盘城的各处随即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声音连成一片,整个乌盘城在那时忽然变得喧闹起来。金柳山循声望去,却见隔壁的院落中有一道水柱升起,接着不远处又是一道水柱喷涌。而后一发不可收拾,各处水井水流倒灌,冲天而起。 它们在最高点汇聚,相互缠绕,最后又直直朝着那女孩的身后涌来,化作了一道巨大的手掌,朝着院落中的众人压来。 大概是这般景象太过骇人,男人的身子僵在了那里,他的脚依然悬空,停留在青牛的头颅之上。 女孩眸中青色的波涛化为了层层不绝的海潮,她张开嘴,再次用那稚嫩的声音说道。 “我说。” “放开我的祖爷爷!!!” 第六十一章 激战 贯云武馆位于乌盘城东边的薛家巷。 薛家曾经是乌盘城的大户人家,据说在此之前,整个薛家巷住的都是薛家的旁系。 后来家道中落,薛家人大多变卖了家产,远走他乡。孙伯进把武馆选在此处,正是看中此地价格便宜,买下数个宅邸,翻修打通,才有了如今的贯云武馆。 魏来的老屋在瑞龙街,去那儿得经过张婶的包子铺。孙大仁挺喜欢那家的包子,想着时间还早,去买些包子给魏来带去,一起吃顿早饭。 可还没走近铺面,远远就听到张婶的铺子里传来一阵巨大声响。 孙大仁好奇心顿起,快步上前,却看到密密麻麻的白衣银甲把张婶的包子铺围了个水泄不通。 孙大仁当然不待见这些苍羽卫,无论是之前在吕砚儿与赵天偃订婚宴上的趾高气扬,还是之后险些要了他性命的项珵,都让孙大仁对这批朝廷的爪牙满心厌恶。他甚至听说,整个赵家都被苍羽卫所灭,赵家人的头颅至今还摆在乌盘城的城门口。但明面上他可不敢真去招惹这些家伙,不论是为自己的命,还是为他爹的命。 这时,院落中传来阵阵哭喊与哀嚎,孙大仁皱起眉头,心想张婶母女老实本分、与人为善,到底怎么会得罪这些煞星? 疑惑间,头顶忽然有阴影笼罩,一个东西直直落在他跟前。 孙大仁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愣了半晌才想起定睛查看那东西的模样,这一看,又让他愣在原地。 那是一个人,一个身着银甲、胸口被某物洞开一道血洞的男人。那人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眼中的光彩随即黯淡,身子无力地垂下。 他死了。 一个苍羽卫死了。 孙大仁咽了口唾沫,不得不收回之前对张婶母女的评价,显然能杀并且敢杀一位苍羽卫的人,至少和老实本分沾不上边。 院内的动静越来越大,乌盘城各处的水井喷涌而出。躲在墙角的孙大仁发现院门外大批的苍羽卫不断涌入院中,他越发好奇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大少爷向来胆大包天,做了大概不到三息的利弊权衡,因为想不明白就草草放弃。他索性不再多想,拖着那具死透的苍羽卫尸体当垫脚石,爬上院墙朝院里看去。 …… 巨大的手掌缓缓下压,所有人都被笼罩在这巨物的阴影之下。 “大人小心!” 司马官一声惊呼,一把拉住金柳山的甲胄,猛地一提,将他拉到自己身后。 随后,蓄着八字胡的司马官浑浊的眼眶中亮起一道神光,大喝:“乾坤四象,玄武为镇。” 顿时,老人身上的白袍鼓动,眉心、胸膛、后背、手臂手掌之中四道青色神门亮起,神圣光辉闪烁,连成一片,一道巨大的玄武虚影在青色光芒中浮现。它巨大的龟壳迎向压来的手掌,高昂头颅怒吼,生着舌头的尾翼嘶鸣,与司马官四道神门的轰鸣声交织,响彻不绝。 轰! 接着一声闷响传开,巨大的玄武虚影身子一沉,四足着地之处地面塌陷,蛛网般的裂纹蔓延,层层叠叠,绵延不断。 “你们都是坏人!!!”不远处的刘青焰双眸中的青色波涛激荡,绿色长裙扬起,更多更远处的井水涌来,不断灌注进那巨大的手掌之中,手掌的威势更加强大,将那玄武虚影压得更低。而司马官的背部也开始弯曲,似乎难以承受这样的力量。 被他拉到身后的金柳山脸色发白,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小小的乌盘城里,看似平凡无奇的小女孩体内竟能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威势。 “老大!”司马官此时可没心思感叹,高声喝道,身后的司马玄闻声而动。 只见蓄着羊角胡的老人同样白袍飘动,四道火色神门在他周身各处亮起,在阵阵神门的轰鸣声中,一对燃着赤炎的双翼在司马玄背后伸出。那双翼一振,司马玄的身子猛地飞起,悬在半空。老人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一只手高举,神门中红色的光辉朝他高举的手臂涌来,在他手中不断凝聚、拉伸,最后化作一把燃着烈焰的长枪。 “乾坤四象,朱雀大炎枪!” 司马玄暴喝一声,头上的白发在狂暴的气息中胡乱扬起,然后握枪的手猛地一掷,一声凤鸣高昂,那柄长枪拖着漫天火光,直直飞射向刘青焰。 枪身气息灼热,锋芒未到,层层热浪已扑面而来,那水柱汇集而成的手掌在那股热浪下开始沸腾,化作水雾升腾而起。 几乎只是轻微接触,手掌的手臂就被长枪搅碎,巨大的手掌瞬间像是失去支撑的力量,溃散开来,化作水团倾洒而下。落在司马官唤出的玄武虚影上时,像是遇到某种屏障,顺着龟壳四周倾洒,转瞬便铺满整个院落。小小的院落那时化作一片汪洋。 燃着烈焰的长枪继续向前,站在水中的女孩抬头看去,青色的眸中光芒涌动,漫天奔涌而来的水柱与地面忽然堆积的积水在她身前层层展开,像是一道道盾牌将女孩护住。 但那所谓的朱雀大炎枪显然对刘青焰这样的神通极为克制,那些井水化作的盾牌还未碰到枪身,就被先至的热浪蒸发,浓密的水汽迅速弥漫,很快便笼罩了整个院落。 女孩青色的瞳孔中出现血丝,太阳穴上青筋暴起,双拳紧握,显然在拼命催动体内的每一分力量,不断在身前凝出一道道水盾,但凝出水盾的速度已渐渐跟不上大炎枪灼烧的速度。 水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她脚下满满的积水也开始不断蒸发,整个乌盘城那时都被笼罩在水雾之中,几乎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数息之后,她面前最后一道水盾化作雾气散开,锋利又灼热的枪尖带着层层热浪直指刘青焰的眉心。 司马玄嘴角上扬,觉得胜券在握。 …… “夜尾。” 可就在这时,一声轻响忽然响起。 一道寒光从远处爆射而来,割开层层雾气,直击大炎枪的枪尖。 铛! 一声脆响传开,大炎枪的枪身一顿,轰来的方向出现细微偏差。它贴着刘青焰的面门掠过,熊熊的烈焰烧断了女孩右侧脸颊的些许发丝,枪身直直轰入不远处的地面,扬起一阵尘土。 刘青焰显然在刚才的对抗中耗尽了力量,她脑袋一歪,双眸闭上,身子就要倒下,一道身影从院门外跃入,落在刘青焰身旁,将女孩的身子扶起。 而那击退大炎枪的寒光在一击得手后旋转着倒飞回去,稳稳落入另一道从蒙蒙雾气中走出的身影手中。 金柳山眯起眼睛,看着出现的二人,嘴角勾起笑意:“阿橙姑娘果真好胆色,在下没想到你真敢回来。” 一身橙衣的阿橙手握名为夜尾的短刀,走到扶着刘青焰的魏来身前,侧眸看了魏来一眼说道:“带着她躲远点。” 魏来明白,接下来的战斗绝非自己能参与,沉着眉头点了点头,扶着昏迷的女孩退到一边。 这时,司马玄与司马官两位老人上前,二人周身一人有玄武虚影守护,一人背后有朱雀双翼扇动,一举一动都流转着狂暴的气息。 “阿橙姑娘当真巾帼不让须眉,肯为一个妖族少女以身犯险。”司马玄说道。 “如此年纪能洞开三道神门,就算我门中的三位圣子在这般年纪也难与姑娘相比。修行之道,天赋固然重要,但时间同样珍贵。姑娘就算本事再大,没有第四道神门,神门中的神纹无法连成一片,唤不出其中的灵,永远不会是四境强者的对手,这是规矩,天地间最大的规矩。”司马官也说道,兄弟二人的语气看似惋惜,眯起的眼缝中却分明带着戏谑的笑意。 阿橙面色冰冷,另一只手伸入腰中,缓缓抽出另一把挂在她腰间的东西。 那是一柄与她手中的夜尾几乎一模一样的短刀。 但终归有一点不同。 那把刀通体漆黑,如同被墨染过。 它有一个与它极不相称的名字。 昼明。 第六十二章 破局 “楚侯的昼夜双刃老夫早有耳闻,今日能在姑娘手中一睹楚侯当年风采,也算荣幸之至。”司马玄盯着阿橙手中的双刀,轻声呢喃。 这一次,老人的口中不再有之前的戏谑,反而极为肃穆。 楚侯楚岚天。 对于大燕百姓,尤其是身处东南的茫州百姓来说,是个特殊的名字。 他有两把刀,一为夜尾,一为昼明。 他一生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在鬼戎王庭的地图上轻轻一划,失陷八十年的茫州之地重回故国。那一天,受尽磨难的茫州大地灯火通明,百姓们拆除了每一座蛮神神庙,砸碎了每一个与鬼戎有关的器皿,仿佛要将这八十年在蛮夷铁蹄下苟且偷生的耻辱彻底抹去。另一件事则是,放下那对令整个鬼戎国闻风丧胆的双刃,戴上沉重的手铐,被朝廷钦差押入泰临城,在鬼戎使臣的注视下,自废修为,于泰临城的午门外被斩首。那一天,泰临城满城缟素,为男人求情的百姓从龙骧宫一直跪到午门刑场,接连三位监斩官请辞,最后还得由内阁首辅坐镇。整个大燕官场在那一天鸦雀无声,只有两个书生从遥远的宁州递来两份奏疏,却被圣皇当着满朝文武撕毁。 直到十五年后的今日,依旧少有人敢评判那件事的对错。 但哪怕外戚已掌控大燕半壁江山的当下,他们也不敢动势单力薄的太子。原因无他,只因太子背后站着手握那对双刃的女孩,而那女孩背后,是整个茫州。 司马玄说完这番话,与司马官对视一眼,二人眼中同时闪过一抹决然之色。 “乾坤四象,玄天武身。”司马官暴喝一声,环绕他周身的玄武神象猛地一震,化作一道青光涌入司马官体内。司马官身形暴涨,原本老弱的身躯此时肌肉隆起,就连宽大的白色长袍也被撑破,露出精壮如蛮熊的上身,周身青光闪烁,一道道龟纹在肉身上忽明忽暗。 “乾坤四象,朱雀大炎枪。”司马玄也跟着暴喝,那把滚烫的燃火长枪再次出现在他手中,炽热的炎气冲天而起,周身弥漫的水雾翻涌。 “花哨。”面对这样的二人,阿橙的目光依旧冰冷。她吐出这两个字,脚尖轻点地面,身子猛地飞射而出,明暗的双刃随着她的前行划出黑白两色的残影,转眼间便杀到司马官身前。 雪白的夜尾如毒蛇般探出,直取司马官的脖颈。 但司马官并不惊慌,反而伸出自己的手臂,正面迎向夜尾的锋刃。 铛! 夜尾划过司马官的手臂,发出的却是一阵金石碰撞之声,阿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司马官的另一只手骤然伸出,握拳轰来。阿橙不敢大意,以昼明横于胸前抵挡。 可这一拳蕴含的力量远超阿橙的预料,拳头与昼明相撞,刀锋上传来的巨大力量让阿橙的身子一震,随即暴退。 天际的司马玄见状,双眸一沉,背后的双翼振动,双手握着长枪猛地冲向阿橙倒退的身影。 阿橙敏锐地察觉到头顶涌来的层层热浪,抬头看去,黑色的瞳孔中寒芒闪烁,她手中的双刀一转,反手握住刀柄,随后双刀交错高举于头顶,迎向气势汹汹杀来的长枪。 轰。 一声闷响传开,漫天的火光从司马玄背后的双翼涌出涌向阿橙,将她的身影完全包裹其中。 紧接着,烈焰炸开的轰响不绝于耳,阿橙的身形被淹没在火光与尘埃之中。 司马玄眉头微皱,在此时收起了手中的长枪,他能感觉到枪头那头的力量似乎减弱了,他不愿赶尽杀绝,毕竟那是阿橙…… “你若是不敢杀我,打下去,死的一定是你。”可就在他迟疑的瞬间,阿橙冰冷的声音从那尘埃中传来。司马玄心头一震,正要再次挥枪,可阿橙的身影却在那时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猛地从尘埃中跃出,她身形灵活地避开了司马玄双翼中涌出的数枚烈焰,来到了司马玄的头顶。 她的身子倾斜,在空中一转,反握着的短刀顺势劈下。 司马玄惊于阿橙突然爆发的速度,不敢大意,赶忙将手中的大炎枪高举横挡。 铛! 一声刺耳的脆响再次响起。 夜尾割开了大炎枪周围的烈焰,击打在枪身上。 司马玄的身子在那股力量下一顿,却并未受伤,他看着眼前神色冷峻的女子,瞥了一眼落在枪身上的短刀,好言相劝:“姑娘,束手就擒吧,我们兄弟二人绝不会伤姑娘分毫,姑娘再天赋异禀,三道神门也难以抗衡拥有完整神纹的四境强者。” 司马玄所言不虚,他确实不愿与阿橙为敌。阿橙的背后是茫州,虽然太子与金家不和,乾坤门也已明确立场,但在那一天到来前,茫州始终是大燕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刀剑无情,要是不小心杀了阿橙,以茫州对待阿橙的态度,极有可能举全州之力为阿橙报仇。届时别说乾坤门,就是皇后娘娘为了安抚茫州恐怕也得把他们推出来背黑锅。 相比之下,他更希望阿橙能看清形势,束手就擒,等关山槊的传承以及乌盘龙王之事了结,他们自会放了阿橙,当然那个叫魏来的男孩就没这么幸运了。 只是,司马玄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好,阿橙却没有领会他的心思。 橙衣少女的嘴角在那时勾起一抹笑意,轻声问道:“是吗?” 这无疑是个愚蠢的问题。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就像潮水起伏涨落,拥有完整神纹的修士拥有着寻常修士难以企及的力量,这不是力量大小的差异,而是本质的区别。没有人能凭借自身力量跨越这样的鸿沟,至少在司马玄的认知里从未有过这样的事。 但在这时,阿橙说出这话的瞬间,司马玄却忽然有些动摇。 原因无他,只是这对刀刃曾经的主人最擅长的便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阿橙的身子在天际再次旋转,夜尾割过大炎枪的枪身,昼明紧接着从上而下斩来。 司马玄紧紧盯着阿橙,想要弄清楚对方的倚仗,但他看到的只是那把黑色利刃自上而下落下,似乎与上一刀并无不同。 但转瞬,司马玄的瞳孔却突然放大,那把名为昼明的短刀在落在大炎枪枪身的前一刻,一道漆黑的光芒亮起。 那是一道奇异的光芒,漆黑无比,却极为醒目。 司马玄并不惧怕那古怪的黑光,让他在那时感到胆寒的是随着黑芒亮起,一股晦涩却又锋利无比的气息从那短刀的刀身上散发出来。 他的瞳孔放大到极点,骇然之色浮上眉梢。 他恍然明白,那是神纹的气息。 三道金色的神门在阿橙的眉心、胸膛以及后背亮起,神圣的光辉将她笼罩,神门轰鸣,金色的神纹在那些轮盘外围涌动。它们交织在一起,而昼明也在这时落在朱雀大炎枪的枪身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没有能量的碰撞。 强大无比的朱雀大炎枪就在那黑色的刀锋下从中整齐地断开,司马玄的身子一震,口中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暴退,朝着地面坠落,地上的司马官见状连忙伸手接住自己的兄弟,将他的身子扶住。二人眼中都满是骇然,纷纷转头看向那轻轻落在身前的女子。 阿橙依然手握双刀,三道金色的神门在周身旋转,而一道黑色的流光则缠绕着她的手臂与刀身不断跳动,像是在向父母撒娇的孩子。 阿橙轻轻抬起手,那黑色的流光便在她的手臂上空悬浮。 “介绍一下。” “这是我的三道神门凝出的第一道神纹。” “斩。” 第六十三章 变数 只有一道完整的神纹才能化出自己的灵。此时连成一片的神纹不再叫神纹,而是灵纹。 而第一道完整的神纹需要武阳、灵台、冥海、玉庭这前四道神门来装填神纹,方能化成灵纹。 这两者皆是这世上公认的道理。 但道理之所以能被公认,并非因其不可打破,而是追根溯源,难以有人能找出其不合理之处。 除去第八道名为圣门的神门外,每一道神门依其品阶高低,强弱自然各异。 之所以第一道灵纹需四道神门承载,第二道只需两道神门,最后一道甚至仅需紫府这一道神门,追根究底是因为前四道神门品阶过低,难以承受下一道完整灵纹所需的神纹,而越到高境,神门的力量越发强大,所能承载的神纹数量自然更多,故而只需少量神门便可生成一道完整的灵纹。 因此,这世上能用三道神门开出一道灵纹之人并非没有,但这也意味着他们的前三道神门强大得惊人,强大到足以忽略第四道神门。而这样的人,只要未中途陨落,那必然会推开那道圣门。 司马玄两兄弟自然想得明白这个道理,这一瞬,他们的脸色皆变得煞白。 不仅因眼前少女惊人的天资,更因这代表着在不久后的皇权争斗中,太子袁袖春背后不仅有茫州,还有一位八门大圣! 如此一来,昨日金柳山所提出的筹码便不再具有那般压倒性。 “放箭!”就在兄弟二人迟疑的瞬间,一声暴喝陡然从他们身后传来。 无数拖着火尾的烈羽箭于那时划破漫天雾气,从四面八方涌向阿橙身后。那里,魏来正将青牛、张婶以及昏迷过去的刘青焰拉到一起。此刻铺天盖地的烈羽箭袭来,魏来脸色骤变,一旁的阿橙也意识到这点,她毫不迟疑,身形一闪便来到魏来跟前,手中双刀翻飞,抵御着飞射而来的利箭。 砰!砰!砰! 一道道轰响爆开,暴涨扬起的尘埃再度将女子眼前的一切遮蔽,但事情并未就此停歇,数十位已将阿橙包围的苍羽卫,以及从墙外窜出投来的更多苍羽卫继续为烈羽箭上弦,不断朝着阿橙所在之地倾泻攻击。 烈羽箭的威力对于一位拥有完整灵纹的修士而言并不惊人,但如此密集的轰击足以达到蚁多咬死象的质变。 看着被淹没在尘埃中的身影,司马玄两兄弟终于回过神来,他们赶忙转头看向金柳山,其中司马官急切说道:“大人!若是阿橙死在此处,咱们……” “若是阿橙活着修到八门大圣之境,你以为我们会好过吗?” 但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金柳山打断,此时这位苍羽卫的千夫长面色一沉,眼中闪烁着疯狂且灼热的光芒。 “杀了她,我们便为皇后娘娘除掉心头大患,这是扶龙之功,乾坤门在若干年后又有了位列神宗的资本。” “况且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二位怕什么呢?” 神宗。 扶龙之功。 这两个词让司马兄弟的脸色再次变化,前者是生养他们的宗门这百年来最大的诉求,而后者则是足以封妻荫子的天道功劳。这二者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司马兄弟拼死一搏,而二者叠加在一起…… 二人不再犹豫,也不再有诸多顾虑。 “大人说得对,是我们兄弟二人妇人之仁了。”当下司马官便沉眸说道,看向其兄,亦见对方眼中杀意涌动。 无需多言,二人再次转身,朱雀大炎枪与玄天武身尽数唤出,神色阴冷地盯着前方。 金柳山见此情形,嘴角泛起阵阵笑意,他伸出一只手,已经朝着阿橙所在之处倾洒了近千支烈羽箭的苍羽卫们纷纷停手。 方才还爆炸声不绝于耳的院落此刻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视着那尘埃漫天之处,等待着尘埃散去后的景象。 这并未花费太多时间,不过十余息的功夫,众人便足以看清那处情形。 阿橙的身影依然立在那里,她身后的魏来,以及魏来身后陷入昏迷的几人都未受到任何伤害。 但阿橙的状况算不上好,她那身漂亮的长衫多处破损,尤其是双臂裂开的袖口中隐隐有鲜血渗出,她的目光依旧冰冷,嘴里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得不说,金柳山很有自己的算计。 他算准了魏来与阿橙既然敢冒险来救这对母女,那这二人对他们必然极为重要。阿橙修为高深,数量众多的烈羽箭虽能压制阿橙,但阿橙若侥幸逃脱,他们也无可奈何。所以,他将所有的烈羽箭都射向魏来等人。他在赌,赌阿橙会为了这些人舍生忘死。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他满脸笑意地领着司马玄两兄弟以及被这般阵仗吓傻了的孙伯进走上前去。 司马玄二人周身灵力涌动,显然已做好准备,一旦阿橙发难,他们便会在第一时间出手将其镇压。 “阿橙姑娘颇有侯爷当年的风采,虽是女流之辈,却义薄云天,金某人甚是佩服。”金柳山高声说道,眉宇间满是笑意。 阿橙周身三道金色的神门仍在轻轻轰鸣,但光芒已黯淡不少,那道名为“斩”的黑色流光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活跃,反倒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耷拉在阿橙的肩头。阿橙周围的地面上满是断裂的箭身与箭头,显然在如此密集的箭雨中,女子依然凭借强大的对战经验斩落了不少烈羽箭。但这远远不够,也远远无法改变她的困境。 她抬头盯着金柳山,周身的神门忽然收敛,那道灵纹也被她收入体内,夜尾与昼明入鞘放入腰中。 这一系列举动让金柳山眉头微皱,阿橙尚有余力,可她这般姿态似乎已决定束手就擒。 “阿橙姑娘真是出乎意料的坦荡啊。”金柳山口中如此说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阿橙,唯恐她耍什么花样突然暴起发难。 阿橙却不理会金柳山,而是转头看向魏来说道:“我尽力了,打不过,乌盘城与乌盘城的四千户人注定逃不过被淹的命运。” 阿橙的语气极为平静,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金柳山也是一愣,说道:“都这时候了,阿橙姑娘还在关心那些百姓的死活,姑娘当真让在下越发佩服了。” 阿橙见魏来沉默,索性不再理会他,再次转头看向金柳山说道,指了指魏来,又指了指昏迷的众人,说道:“他们不能死。” 到了此时,阿橙依然没有身为阶下囚的自觉,她这般说道,语气没有半点请求的意思,反倒更像是在下达不可违背的命令。 这样的姿态让金柳山都愣了一下,但很快他便明白了其中缘由。 为此,他脸上的笑意更浓,此时说道:“阿橙姑娘不会以为我们会留你性命吧?” 阿橙像是没听出金柳山的言外之意,眨了眨眼睛反问道:“不是吗?” 金柳山几乎要笑出声来,他转头看了看司马玄俩兄弟,他们二人脸上同样挂着灿烂至极的笑容。 “很可惜,虽然金某人也敬佩楚侯爷,可阿橙姑娘的天资实在太过可怕,在下不得不忍痛为皇后娘娘除掉这大患,九泉之下姑娘见到了侯爷,莫忘了替在下表达些许敬佩之意。”金柳山冷笑着说道,目光再次落在阿橙身上。 这一次,他不再是防备着阿橙,眼中反而带着些许期待与热切——当一个自以为胜券在握之人被击溃时,他在失去所有依靠的瞬间,脸上所露出的神情定然精彩绝伦。 这可是难得的风景,金柳山自然要瞧个真切。 但让金柳山失望的是,阿橙的脸上依旧是那仿佛永恒不变的平静,她只是盯着他,问道:“所以,你们要杀我?” “当然。”金柳山冷笑道。 “确定吗?”阿橙又问道。 “当然。姑娘若是……”金柳山正要再说些什么。 可这时阿橙脸上却少见地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朝着金柳山眨了眨眼睛,说道:“大人不再想想?” “当然不……”金柳山这样说着,话还未说完却又忽然停下。 他的脸色在那时变得难看,目光越过阿橙看向她身后的魏来等人。 他这时才想起…… 宁川并没有来。 第六十四章 围牢 乌盘城,锣鼓巷,地牢门外,人头攒动。 密密麻麻的人群几乎将整个锣鼓巷塞满,围得严严实实。 今日清晨,乌盘城的百姓受惊不小。 自家院落中喷涌而出的井水,还有之后笼罩整个乌盘城的雾气,对乌盘城的百姓而言,都是极其罕见之事。百姓们纷纷走上街头,相互打听究竟发生了何事。 还未到午时,位于锣鼓巷的地牢外就挤满了前来瞧热闹的百姓,人头攒动,几乎把这锣鼓巷堵得水泄不通。 “爹!您凑这热闹干啥,这么多人,万一挤着您老人家可咋办?”名义上还是乌盘城捕头,实际上早已被革职在家的薛行虎拽着一心想往人群里挤的父亲,苦口婆心地劝道。 薛岩年逾七十,身子骨还算硬朗,可脑子到这把年纪却不太好使了。 他举起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在薛行虎的手上,骂道:“反了你了,还能管到你老子头上?” 薛岩不仅脑子不灵光,有时还固执得要命。薛行虎可不敢惹自己爹生气,他揉了揉被拐杖打得生疼的手臂,苦笑着说:“孩儿哪敢管您,这不是人太多,怕您受伤嘛。” 年逾七十的薛岩像是被薛行虎戳到了痛处,顿时吹胡子瞪眼。 “受伤?就这些小毛孩还能伤着你爹?你爹当年走镖的时候……” 薛行虎见父亲又要提起当年的旧事,只觉脑袋一阵发疼。大概是年纪大了,薛岩一说起过去的事就滔滔不绝,没个半天说不完,而且翻来覆去也就那几件事。这些年薛行虎耳朵都听出茧子了,他可不想再听一遍,赶忙出言打断父亲刚起头的“陈年旧事”。 “好啦好啦,孩儿知道了,爹想看水妖是吧,那您跟在我身后,我带您进去,可别挤着旁人,伤着他们。”年纪越大,薛岩越像个小孩,得哄着、捧着才行。 这不,听到薛行虎这话,老爷子顿时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说:“这还差不多。” …… 锣鼓巷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家议论纷纷,都在猜测那水妖到底长啥样。 吱呀—— 忽然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人群瞬间安静,看向地牢的方向。 地牢沉重的铁门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众人屏气凝神,定睛看去,一个个瞪大眼睛,生怕错过什么。 最先从地牢走出的是几位白衣银甲的苍羽卫,他们押着的是一座木制牢笼,随着牢笼被马车拖出地牢,里面的情形也逐渐清晰。 人们脸上的神情从期待变为热切,从热切变为古怪,又从古怪变成惊愕。 那牢笼里哪有什么水妖,只有一位浑身是伤、神情惶恐的女子。 而他们大多都认识她——城东包子铺的张婶。 张婶为人还算不错,至少大多数乌盘城人对她没有恶感。此刻见她被关在牢里,模样又如此凄惨,百姓们大多沉默下来,眼中不乏同情之色,心里更是充满疑惑。 但还没等百姓们从这变故中完全反应过来,又一辆拖着牢笼的马车被拉了出来。这架牢笼相当巨大,足足要五匹骏马拉着才能缓慢前行,笼子也是由黑铁铸成,比起前者“排场”大了许多。 而笼中关着的是一头比寻常牛类大一圈的青牛,只是它浑身是伤,鲜血不停地流淌,横卧在铁笼之中,要不是偶尔鼻尖呼出的气息,在场的百姓恐怕会以为这头牛已经死了。 但这头牛虽然有些特别,可和百姓心中的水妖相差甚远,百姓们不禁开始窃窃私语,暗说这些朝廷的官爷抓不到水妖也就罢了,找这些东西来糊弄他们,也太不像话了。 这些异样的情绪眼看就要在人群中蔓延开来,地牢里却又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出。 马车只由一匹战马牵拉,车上的笼子虽是铁器所制,但只有关押张婶的牢笼那般大小。不过阵仗却大得惊人,苍羽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那马车,随着它一起走出地牢。 锣鼓巷的百姓也隐隐察觉到这道牢笼的不同寻常,纷纷看向那里。 当第三座牢笼中的景象被众人看清时,人群再次安静下来,他们满脸骇然,惊恐、好奇、诧异等情绪在每个人眼中交织。 第三座牢笼中用粗重的铁链将一个身影呈“大”字型牢牢禁锢,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婶的女儿刘青焰。但和平时所见不同,此刻的刘青焰头上竟然长出了一对牛角。 “妖怪!!!”一个小孩带着哭腔的声音打破了人群的安静。 心疼孩子的妇人一把抱住孩子,安慰道:“没事的,妖怪已经被抓住了。” 可小孩子哪能理解这些,抱着母亲就大声哭起来。和妻子一同前来的父亲见孩子这样,自然气不过,不知从哪捡起一块石子,对孩子说:“别怕,看爹帮你收拾这坏蛋。”说着就用尽全力把手中的石子一扔,朝刘青焰砸去。 男人的手法精准,那块石子直直打在刘青焰的侧脸,在女孩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吃痛的刘青焰从昏迷中醒来,她看向四周,神情迷茫又疑惑。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那颗由路人扔出的石子就像点燃草原的火星,刚刚还在发呆的人群在那一刻像被点燃了一样,怒骂声响起。 “原来她们母女是妖怪啊!” “我就说她家的包子卖得那么便宜,说不定里面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她家男人那年死得那么奇怪,说不定就是被她们母女害死的。” …… 众人越说越乱,也越说越离谱,在这样的氛围下有人开始效仿之前那位男子,于是各种东西——鸡蛋、烂掉的白菜、石子或者吃剩的饭菜在那时从百姓手中抛出,狠狠地砸向那三座牢笼。 “我不是妖怪,我们都不是妖怪。”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刘青焰毕竟年幼,在这样的场景下早就吓得手足无措,她用尽力气带着哭腔朝人群大喊,试图解释清楚,可她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众人耳中,就被淹没在人群的怒骂声里。 实际上就算她的声音能被百姓听到,也没什么用。 人们总是愿意相信他们想相信的,而不是事情的真相。 ……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同仇敌忾”的心情。 至少身为乌盘城名义上的捕头的薛行虎脸色就很难看,刘青焰和张婶怎么会是水妖呢?她们要是水妖,那薛家又算什么? 薛行虎皱起眉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但当务之急是先把老爹带走——刘青焰的祖奶奶薛良月可是他爹薛岩的救命恩人,就算薛岩到了这老糊涂的年纪,每到佳节都要吵着让薛行虎把张婶母女接到家里相聚。要是老爷子认出此刻被关在笼中遭众人羞辱的是他最在意的张家母女,薛行虎担心他爹受不了这个打击,会被气出病来。 “爹!爹!咱们该回去了,下次,下次孩儿再带您来看。”薛行虎想到这赶忙伸手拉住薛岩的手,就要离开。 但薛岩的身子却极为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对自家儿子的话更是充耳不闻。 薛行虎心里一跳,暗叫不好,难道自己这老糊涂的老爹已经认出她们了? 薛行虎赶忙上前,却见薛岩目光空洞,直直盯着从面前经过的囚车,目光落在的却是那第二辆囚车上。 “爹?”薛行虎心里奇怪极了,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薛岩身子一震,他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那头老牛,说道。 “江—江——江神!” “江神大人!” 薛行虎心里一惊,赶忙捂住薛岩的嘴:“爹!别乱说话,小心……” …… 薛行虎很清楚,如今的乌盘城已经容不得半点不同的声音,他可不想因为糊涂老爹的一句糊涂话,给薛家招来麻烦。 他赶忙拉着一脸不情愿的老爹退出人群,而就在他对面,贯云武馆的少公子也正仰头看着缓缓在他面前驶过的囚车,看着不断朝马车上投掷的各种东西。 “我尽力了,打不过,乌盘城与乌盘城的四千户人注定逃不过被淹的命运。” 他想起今天在包子铺外听到过的那个漂亮女子说的话,这时,孙大少爷的双拳紧紧握住,盯着囚车的双眸中某种情绪开始升腾。 第六十五章 求生 滴答。 滴答。 水滴顺着屋顶的缝隙不停滴落,砸在魏来身前的地面上。水如莲花般绽放,又似昙花般瞬间凋零。 昏沉的空间里,只有远处的木桌上点着烛火,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坐在那里,喝着酒,吃着花生米,昏昏欲睡。 魏来抬头看向身侧,身着橙衣的女子在角落中盘膝而坐,神情平静,可她的双手手腕分别被两道黑色的金属圆环锁住。 那东西叫囚龙锁,是针对修为在四境以下的修士准备的刑具,能够锁住囚犯体内的气机,使其难以调动体内的力量。 魏来不禁皱起眉头。 “别担心,他们不会死的。”还没等魏来开口,橙衣女子的声音已然响起。 魏来不明白,都已沦为阶下囚,这女子为何还能如此镇定。但魏来也清楚,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们,以阿橙的修为想要逃走并非不可能。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落入他们手中,我们的结局我大概能猜到。你若逃了,说不定还有机会救乌盘城。” 阿橙紧闭的双眼那时忽然睁开,即便在这幽暗的地牢中,那双眸子依然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围捕青焰就是为了引我们上钩,我若逃了,金柳山怎会安心,他们会用更多人的性命威胁我现身,我不在乎他们,只是他若用这些威胁到你,让你把关山槊的秘密告诉他们,那我就得不偿失了。” “我陪你待在这牢里,无论他们是否守信,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杀了你,放了我。这对我是最稳妥的选择。”阿橙缓缓说道,即便此时,这女子依旧保持着让魏来难以理解的理智。 而这样的理智,往往也透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因阿橙的舍命保护在魏来心底升起的好感与愧疚,此时消散了一些,魏来终究无法像阿橙这般理智。他苦笑着摇摇头,想要结束这场谈话。 乌盘城的地牢随即安静下来。 但数十息后,阿橙忽然问道:“你后悔吗?” 魏来愣了愣,摇头说道:“我所有的后悔早在六年前就用完了。” 魏来的回答让阿橙沉默了片刻,随后她又说道:“刚才牢门外的骂声你听到了吗?他们值得吗?” 魏来觉得此刻眼前的阿橙似乎和他印象中的女子有所不同,至少他之前见到的阿橙不该有这么多问题。 “吕观山也好,你父亲魏守也罢,燕庭双璧都是有望推开那扇门的人。我很奇怪,为什么最后都为了这样一座小城,区区四千户人,落到如今这般境地。”阿橙并未察觉魏来的异样,眉头微皱,继续追问,“可被庇护的他们似乎并不领情,反而将祸首奉为神明,我听说这几年乌盘龙王的神庙香火可是相当旺盛。” 这样的话,若是换作别人在魏来面前说,魏来就算不愤怒,恐怕也会冷面相对。但阿橙是例外,从几次对话的经验来看,魏来大概也明白这个在修行上天赋极高的少女,在人情世故方面的水平着实不怎么样。 魏来再次摇摇头,苦笑道:“说实话,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魏来的回答让阿橙眉头微皱,还没等她继续说话,魏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但我记得我爹曾经对我说过,我们能看清的东西,别人看不清,很多时候不是因为我们有多聪明。而是每个人所处的位置、所见的事物、所经历的事情都不同。就像在高山上,山上的人总是比山底的人看得多,而山底的人再聪明,没到过山上就永远不知道山顶的风景究竟如何。” “他们大多数,不是坏,不是蠢,只是不懂,仅此而已。” “我爹还说,小到宁州,大到整个北境,最大的问题从来不是哪家的皇帝昏庸,也不是哪个王朝好战。而是站得高的人永远只知道嘲笑下面的人,却从没有人想过伸出手,拉下面的人一把……” 阿橙一愣,脸上的神情在那一刻似乎有些呆滞。 哐当! 但还没等魏来看清女子脸上的所有表情,牢门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坐在牢房木桌旁打瞌睡的牢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赶忙小跑到牢房门口,几位身着银甲的甲士走了进来,对牢头的点头哈腰视而不见,神情傲慢。只见他们拖着几道身影来到魏来与阿橙所在的牢房,为首的甲士冷笑一声看了魏来二人一眼,身后的士卒便打开牢门,将那几道身影扔进牢房,正是被拖去游行的张婶母女,还有那头青牛。 青牛体型巨大,足足八位苍羽卫合力才将其塞进牢房,原本不大的牢房顿时变得拥挤。 魏来眉头紧皱,死死盯着眼前的青牛,它仍在昏迷中,浑身上下到处是血肉模糊的伤口,好在多数已经结痂,但这仍无法保住它的性命,魏来能清晰感觉到,青牛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经历了一下午的游行,张婶这个妇人早已在惊吓中再次昏迷,反倒是刘青焰虽然衣衫满是污渍,眼眶红肿,但还算清醒。被扔进牢房后,她赶忙上前试图拉住那些甲士,大声呼喊:“救救它和我娘!” “求求你们!救救他们!” “他们会死的!” 但那些苍羽卫哪会理会她的哀求,锁上牢门后,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刘青焰毕竟年幼,显然已经慌了神,只能看向同处一室的魏来与阿橙,带着哭腔扑进魏来怀中,哽咽着说:“阿来哥哥,我不是妖怪,我真的不是妖怪。我也没做过坏事,为什么……” 魏来不知如何安慰眼前的女孩,只能伸手拍拍女孩的背,轻声说:“没事的,你先别哭,咱们先看看你娘和……和你祖爷爷。” 刘青焰闻言立刻止住哭声,抬头看向魏来,带着热切的目光问道:“阿来哥哥能救他们吗?” 魏来苦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咱们先看看再说。” 慌乱中的刘青焰哪能听出其中的差别,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忙擦干眼角的泪痕,这模样懂事得让人心疼。 魏来不懂医术,但通过气机感知他人身体状况的法门并非难事。他先走到妇人身前,伸手按住她的脉门,仔细感应,一旁的刘青焰神情紧张地盯着魏来。过了好一会儿,魏来睁开眼,刘青焰赶忙问道:“阿来哥哥,我娘怎么样?” 魏来笑道:“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惊吓,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 说到这里,魏来顿了顿,伸手脱下自己的衣衫,盖在妇人身上。 此时魏来上身只穿着一件单衣,脖子上挂着的东西晃动,让一旁一直关注着这里的阿橙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魏来没有察觉,又和刘青焰来到青牛身前,女孩目光期待,魏来却沉默不语。他想了想,蹲下身子,把手放在青牛的脖子处,闭上眼睛。又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女孩神情紧张地看着他。 魏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嘴里却说:“受了些伤,但它可不是普通的青牛,只要咱们能在半个月内逃出去,它就有救。” 刘青焰愣了愣,随即低下头。 “青焰。”这时魏来的声音响起,语气有些严肃。 女孩抬头,只见魏来板着脸说:“它还没死,我们也还活着,你娘、你祖爷爷现在都需要你的帮助才能逃出去,你要是放弃,他们就真没救了,明白吗?” 这样的话对一个才十二岁的女孩来说终究太过复杂,头上长着牛角的少女眼中满是困惑,问道:“那现在我该怎么做?” 魏来打量着她狼狈的模样和红肿的双眼,笑道:“至少你得先好好休息,睡上一觉,咱们才有精力去做。” “真的?”女孩又问。 “嗯。”魏来重重地点点头,“魏来哥哥不会骗你。” 女孩有些苦恼:“可是,娘和祖爷爷这样,我睡不着……” “那就强迫自己睡着。”魏来板着脸说。 ……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刘青焰终于在魏来的安抚下睡去,做完这些的魏来长舒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阿橙身边,坐了下来。 一直没有参与也没有说话的阿橙瞥了一眼身旁的男孩,说:“它就是那个江神,对吧?” “嗯。”魏来点了点头,右手放在胸前摸着那挂着的佛骨舍利。 阿橙轻轻瞟了那东西一眼,又看向对面已经睡着的少女问道:“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娘体内气息紊乱,能不能醒来都难说……那头牛……嗯,那个江神更是伤到内腑,已是生命垂危,长则七天,短则三天,无药可医。” 魏来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喃喃自语道:“人总得有希望,才有活下去的力量。” 阿橙又是一愣,这时魏来握着佛骨舍利的手猛地用力,将其从脖子上取下,递到阿橙面前。 “我要他们活,救了他们。” “它就是你的了。” 第六十六章 取舍 地牢里依旧漆黑一片。 水滴持续从屋顶掉落,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 牢头送走那些苍羽卫后,又倚在木桌的桌面上打瞌睡。 阿橙看着眼前的少年,眨了眨眼:“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佛骨舍利。”魏来如实回答。 “你知道就算你被关在这里,短时间内也不会有生命危险,况且州牧大人要是得到消息,想必会想办法救你,你用这东西去换他们的命,值得吗?”阿橙再次问道。 魏来皱起眉头,说道:“姑娘好像问题很多?” 阿橙不在意魏来语气中若有若无的讥讽,深深看了魏来一眼,随即摇头说道:“佛骨舍利,尤其是这颗我看不出品阶的,确实世间罕见。但很可惜,佛家圣人遗留的舍利和阴神的传承不同,最讲究一个缘法。有缘,它自会相助;无缘,得到也和一块石子没区别。我用不了它,太子也用不了它……” 这样的说法魏来还是第一次听说,他问道:“那你没得到,怎么知道和它无缘?” 阿橙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抹笑容:“你的问题好像也不少啊?” 魏来一愣,不是因为阿橙的反讽,而是没想到看似冰冷的女子会有这样的小心思。 “佛家最讲究众生平等,厌恶杀伐而喜欢慈悲,我所行之道戾气太重,两者相悖。佛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佛。而太子追求的是王道,佛家法门同样与之不符。”还没等魏来回过神,阿橙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方面其实你我处境相同,你要是得到关山槊的传承,论杀伐之重,那位前朝圣将恐怕我也比不上,你既有佛家至宝,二者又不能兼得,倒不如把关山槊的……” 魏来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阿橙的执着,似乎任何话题她都能扯到关山槊的传承之事上。 “那你觉得把这东西交给金柳山,能为他们换来一条活路吗?”魏来不想和她在这事上纠缠,看着不远处熟睡的少女,沉声问道。 “狼要吃你,你给它能果腹的肉,它吃饱喝足可能不会伤害你。但金柳山是人,人和狼不同,人的胃口是无限的,哪怕撑死,能吃还是会不停吃。”阿橙淡淡说道,话语一针见血。最后她又补充道:“还有,这东西虽然对我没用,但可以作为和别人交易的筹码,我不是不想要,而是真救不了她们。现在我们唯一能期望的就是宁川能早日把这个消息带到宁霄城,州牧的援军一到,他们和乌盘城才有希望。” “江浣水可不是会为了四千户人和金家或者朝廷作对的人,他要是不派援军呢?”魏来皱着眉头说,显然他不喜欢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尤其是江浣水。 阿橙知道要是和魏来争论这个,两人又会不欢而散,索性对魏来的话不置可否,应道:“现在地牢外有近百名苍羽卫看守,你要是拼命一搏,或许有一点机会冲出去,但他们三个你怎么带出去?至少我帮不了你。” 说着阿橙还故意举起双手,在魏来面前晃了晃。 那双手的手腕上,囚龙锁依然紧紧扣着,确实如阿橙所说,没有她的帮助,魏来等人插翅难逃…… …… 夜幕降临,乌盘城灯火闪烁。 瑞龙街两侧的酒肆茶摊里,酒客茶客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今天乌盘城发生的大事。 而贯云武馆中,孙伯进今天心情很好。 他让家里的佣人准备了一大桌饭菜,又把那壶珍藏许久的猴儿酒拿出来,开怀畅饮。 “哈哈,今天我高兴,胡路白你明天去账房拿一百两银子,发给武馆的教习和佣人。”孙伯进又喝了一杯,笑着对席间的一个年轻人说道。 胡路白是孙伯进的侄子,身材稍瘦,功夫一般,武馆里大多数学徒他都打不过。但因为孙伯进侄子的身份,加上心思灵活,很快被孙伯进当作心腹,是贯云武馆的二把手。 胡路白闻言赶忙笑着起身,向孙伯进拱手说道:“舅舅这么仁慈,侄儿一定照办。” 孙伯进满面红光地摆摆手,一副不值一提的豪爽样子。他又端起酒杯,目光却看到坐在饭桌另一边的孙大仁,这位贯云武馆的少馆主显然没有感受到父亲的喜悦。他低着头坐在桌前,目光空洞,一直没动筷子。 “大仁啊?今天的饭菜不合你胃口?”孙伯进眯着眼睛问道。 孙大仁这时才如梦初醒般抬起头,看向孙伯进,愣了愣,然后摇头说道:“没有,只是……只是……” “是不是在家待久了腻了?”孙伯进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突然收敛,盯着儿子,语气严肃了一些。孙大仁对自己这个独子还是很宠爱的。 孙大仁又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再次抬头时,目光有些困惑:“爹,我听说那些军爷今天抓到水妖了,说是城东包子铺的那对母女……” “对,我跟着金大人去的,一起把水妖抓回大牢了。”孙伯进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盯着儿子,语气严肃了几分。 “可她们怎么会是……”孙大仁接着说。 啪! 话还没说完,孙伯进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拍在桌上,发出一声巨响。上好的酒杯破碎,名贵的酒水四溅。 孙大仁和胡路白这时都身子一颤,似乎被孙伯进突然的举动吓到了。 “那个刘青焰长什么样,你去看看?头上长了一对牛角,不是水妖是什么?那头牛,就是关在笼子里快死的青牛,你知道它多厉害吗?苍羽卫的亮银甲,它的牛角一顶,就破个大洞。”孙伯进语速很快,一边说一边不停地比划。 说完这些,他看向饭桌上的两个后辈,却发现他们看自己的目光充满了奇怪和惊讶,孙伯进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今天对他来说,是个好日子,是他出的主意让金柳山抓住了逃跑的魏来和阿橙,还有张婶母女这样的意外收获。 本来不把孙伯进放在眼里的金柳山这次似乎改变了看法,有意让孙伯进到他手下做苍羽卫总旗,毕竟孙伯进修为到了二境,加上罗相武生死不明,金柳山手下正好空出一个总旗的位置。 一个是武馆馆主,一个是带兵的六品大员,身份差距巨大,这样的好事孙伯进怎么能不高兴。但唯一让他犹豫的是,答应金柳山的邀请后,金柳山又告诉他另一件事,一件关系到整个乌盘城生死的事。 孙伯进看过听过很多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故事和道理,但他也不是完全无情,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所以孙大仁提起这事时,他才反应这么大。 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孙伯进脸色有点难看,既为自己的失态尴尬,也为那一瞬间心里的不忍而生气。 “爹。”这时,孙大仁却笑着站起来,拿起一旁的酒杯放在孙伯进面前,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爹你这是干嘛,儿子就是好奇问问,你何必这么生气?” 一旁的胡路白也反应过来,赶忙打圆场说:“是啊舅舅!表弟是我看着长大的,他对你可孝顺了,这几天你把他关在家里他估计闷坏了,今天出了这么新鲜的事,他好奇很正常。”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孙伯进知道是自己太敏感了,也不会僵持着,顺着台阶端起酒杯喝起来,嘴里还嘟囔着:“你们不懂,我现在是金大人手下的总旗,管着几十号人,这伴君如伴虎,你们要是乱说话,倒霉的还是咱们孙家,我这是为你们好。” “是是是,爹说得对,儿子以后不会再多问了。”孙大仁连连点头,又赶紧给老爹倒上一杯酒。 “你啊,也该懂事了,去了乾坤门要好好练功,争取像金大人那样当个千夫长,给咱们老孙家争光,你娘在地下知道了也能闭眼了!”孙伯进很享受现在父慈子孝的场景,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起来。今天的孙大仁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以前不喜欢听的教诲,今天都照单全收,还一个劲地点头答应。 孙伯进越喝越高兴,和胡路白推杯换盏,喝到半夜才双双醉倒睡去。 孙大仁确定两人睡熟后,才叫来佣人把他们扶下去。 就在两人离开房间的时候,孙大仁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都说知子莫若父,可知父又何尝不知子呢?孙大仁知道,他爹应该也知道金柳山他们要水淹乌盘城的事了。 可即便如此,孙伯进还是选择了金柳山。 孙大仁不明白自己的爹为什么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疯狂到这种地步。 但终归父债子偿。 孙大仁咬紧牙关,双拳紧紧握住——作为乌盘城的扛把子,孙大仁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第六十七章 脱困 正值亥时,夜风清凉。 身着黑衣的孙大仁鬼鬼祟祟地来到锣鼓巷巷口,躲在街角窥视着地牢所在之处。数十位白衣银甲的苍羽卫在那里来回走动,地牢之所以被称作地牢,是因为牢房建在地下,若要走出牢房,要么拆除整个地牢,要么就只能走眼前这唯一的通道。 然而,如此众多的苍羽卫,将牢门堵得严严实实,想要偷偷潜入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孙大仁不禁皱起眉头,他的修为已达武阳五重,但苍羽卫装备精良,真打起来,一对一他都未必能占上风,这近百位苍羽卫,他估计自己还没靠近,就得被烈羽箭射成筛子。 孙大仁用他极其冷静的头脑,仔细分析了当下的局势,最终得出结论——只能用智谋,不能硬来。 可如何用智谋?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问题。 调虎离山?暗度陈仓?美男计? 一个个精妙的计策在孙大少爷的脑海中闪过,但最后都因各种原因被他否定。 难道要打道回府?孙大仁皱起眉头,总觉得这样做太虎头蛇尾,有损他的英雄气概。 孙大仁决定再好好想想。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从他背后伸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得入神的孙大仁很不高兴,他一把打掉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耐烦地说道:“别闹,我正烦着呢。” 可说完这话他就觉得不对劲,身子猛地一激灵,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身体僵硬地缓缓转过头,看到的景象让他脸色更加难看,他身后站着几位同样身着黑衣的蒙面人。 “劫匪?!”孙大仁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就要呼救,可为首的黑衣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出声咱们都得死!”那人在孙大仁耳边低声喝道,声音让孙大仁觉得有些熟悉。说完这话,他又朝孙大仁身后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远处就是大燕朝声名狼藉的苍羽卫。 孙大仁倒也不笨,反应过来后,连忙不停地点头,那人见状这才松开捂住孙大仁的手。 这时孙大仁脸色稍缓,大概看出对方似乎并不想害他性命。他喘了几口气,这才小心翼翼地学着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黑话说道:“诸位好汉是哪路的?” 可对方却不按套路出牌,为首之人喝道:“孙大仁,你来这凑什么热闹?” “嗯?”孙大仁眨了眨眼,愣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般大惊失色地说道:“你?你怎么认识我?” 那人翻了个白眼,摘下脸上的黑布,没好气地骂道:“我看着你长大的,还能认错?” “薛…薛叔叔!?”孙大仁这时也看清了那人的面容,顿时低声惊呼。 孙家的贯云武馆位于薛家巷,与薛行虎确实称得上邻居,薛行虎这话倒也没错。 只是孙大仁不明白薛行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连串的事情让孙大仁的脑袋有些发懵,他心里堆积的疑问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巷口那边地牢方向就传来一声惊呼,紧接着苍羽卫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薛行虎脸色一变,一把抓住孙大仁的衣襟,将他拉进小巷角落的黑暗处,说道:“别出声。” …… 身兼刽子手和牢卒两职的钱旭贵急匆匆地冲到地牢牢门处,朝着门口的官老爷们叫嚷道:“不好了!人……人不见了!” “什么?!”身为百夫长的鲁裘正悠哉地坐在木椅上打瞌睡,听到这话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眼前这个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 “人……人不见了。”钱旭贵似乎被鲁裘的气势吓到,脸色发白,上下嘴唇直打颤。 鲁裘一把将钱旭贵推倒在地,神色阴沉地走进地牢,身后的苍羽卫们跟着他一同进入。 地牢里一片幽暗,木桌上的烛火无法驱散黑暗。 刚一进去,一股恶臭扑鼻而来,鲁裘皱了皱眉头,说道:“看看。” 身后的苍羽卫们随即举着火把走进牢房深处,而鲁裘则皱着眉头四处查看,问道:“怎么不见的?” 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钱旭贵赶紧来到对方身边,急切地说道:“小的只是打了个盹,醒来人就不见了。” “嗯?”鲁裘大致看了一眼,整个牢房不见人影,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他转头看向钱旭贵,目光阴冷:“难不成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 钱旭贵在对方那样的目光下,额头上冷汗直冒。 “小的也…也是不信,可是军爷们都嫌这牢里太臭,在外面守着,小的看了一天一夜,实在熬不住了,才打了会儿盹,可醒来人就不见了。” 鲁裘也不回应钱旭贵的话,只是阴沉着脸盯着他,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在这样的目光下,钱旭贵的脸色越发难看,他咬了咬牙,突然走到魏来等人之前被关押的牢房前,指着那处不断渗水的房顶:“大人您看……这里在滴水,小的想会不会是那些水妖借着这处破绽水遁跑了?我听说这妖怪厉害得很,乌盘城的井水今天都被她弄走了……” 钱旭贵一脸认真地看着鲁裘,脸上满是谄媚,一副急于将功赎罪的样子。 鲁裘脸色一寒:“你遁一个我看看?” 钱旭贵一愣,随即苦笑道:“大人说什么呢?我又不是水妖……” 这时,在牢房里搜查的甲士们纷纷回到鲁裘身边,鲁裘转头问道:“怎么样?” 甲士们纷纷摇头:“没有任何发现。” 鲁裘的脸色更加阴沉,思考了一会儿,冷哼一声:“带人去搜,他们跑不远,把这乌盘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他们找到!” “是!”甲士们纷纷点头,随即快步走出牢门,分散朝乌盘城各处跑去。 钱旭贵见状赶忙问道:“大人!大人!那我该怎么办?” 鲁裘回头看了钱旭贵一眼,又瞟了瞟他头顶那处正在渗水的屋面,冷笑着说道:“你不是说他们是顺着这屋顶跑了吗?那你就给我拆了它,一天时间,要是找不到他们,我就把你的脑袋塞进这里面。” 说完,鲁裘便踏着铁靴离开,只留下牢头钱旭贵一脸惊愕地站在原地。 …… 苍羽卫们离开后,钱旭贵坐立不安,在幽深的牢房里来回踱步,双手时而合拢,时而不自然地在裤腿上搓动。 看得出他很焦虑。 焦虑地等待着什么,目光也不停地看向地牢的牢门方向。 咚。咚。咚。 突然一阵带着奇特节奏的敲门声从牢门传来。 钱旭贵心头一紧,快步走到牢门处,打开门说道:“怎么这么久才来?” 一群黑衣人在这时依次走进,为首的正是捕头薛行虎。 “外面的苍羽卫刚走远,人呢?”薛行虎问道。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让稀里糊涂跟着走进地牢的孙大仁十分迷惑,尤其是眼前的钱旭贵,孙大仁对他的印象极差,钱旭贵靠着刽子手这个虚职在乌盘城混日子,整天无所事事。孙大仁想不通,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今天的义举有关。 但大家都在忙碌,似乎也没人能给他解释。 “这边,快点,他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回来了。”钱旭贵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领着众人快步来到牢房角落,他弯下身子,将上面堆积的茅草和各种看不出来历却散发着阵阵恶臭的东西推到一边,然后不顾那些污秽,趴下身子在地上摸索。 孙大仁在一旁皱起鼻子,这股味道实在太难闻,像放了半个月甚至更久的肉类。 过了好一会儿,钱旭贵终于摸到了什么,他停了下来,然后憋足劲用力一提,地面上的地板就在这时被他拉起。 他嘴里还说着:“这牢房是以前大户人家的地下室改造的,下面有储存食物的暗门,别人根本不知道,你们快带他们走。” 薛行虎却问道:“你不一起走?” 那位孙大仁一向瞧不起的酒囊饭袋却在这时咧嘴一笑:“我不能走,走了不就告诉他们是我干的吗?那我家人怎么办?你们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孙大仁有些恍惚,他觉得今天这个大腹便便的酒鬼似乎有些不同——好像比以往顺眼多了。 他这时定睛看向那处,只是里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他正要发问,一双青色的眼睛却突然从黑暗中亮起,直直地看向他们。 第六十八章 追查 “什么?!”在已换了第三位主人的吕府中,身着单衣的金柳山猛拍桌面,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跪在身前的鲁裘。 “大人……我检查过了,那些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全都不见了。”鲁裘低着头,不敢看金柳山的眼睛。他当然想过把这事压下去,自己去把逃跑的魏来等人抓回来,可他也清楚金柳山的手段。今晚如此频繁地调配人手,肯定瞒不过金柳山的眼线,隐瞒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为什么地牢里只有一个乌盘城的牢头?你的人呢?”金柳山瞥了他一眼,语调忽然温和了一些。 但鲁裘丝毫没有因此放松,反而声音颤抖起来:“那地牢里有股恶臭,我检查过,整个地牢就……就只有一个出口,所以我就让手下们在牢……牢外看守。” “牢外看守?”金柳山念叨着鲁裘的话,一只手伸出,门外有一位甲士走进来,递给他一杯沏好的茶水。“然后呢?” 鲁裘赶忙说道:“小的发现这事后,第一时间就派手下到城中搜查,事发突然,但小的觉得阿橙身上有囚龙锁,那青牛又伤得很重,肯定跑不远的。” “跑不远?这倒是没错。”金柳山笑了笑。 鲁裘不明白他的意思,还以为自己亡羊补牢的举动稍稍平息了金柳山的怒火。他赶紧又说:“大人放心,小的一定……” “鲁裘啊,你跟了我多少年了?”金柳山这时打断了他的话,喝了一口茶水,然后问道。 鲁裘一愣,还是如实回答:“十二年有余了。” “嗯。十二年了啊?”金柳山感叹道,可话锋突然一转:“那你放心,看在这十二年的情分上,你在泰临城的妻儿我会好好照顾的。” 鲁裘身子一震,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扑通一声跪下,一边不停地磕头,一边惊恐地说:“大人!大人!小的一时偷懒,才犯下这大错,求大人看在小的这十二年来的尽心尽力,给小的一个机会!” “给小的一个机会!” 咚咚咚! 鲁裘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脑袋用力地往地上撞,不一会儿他的额头就开始流血,但他好像没感觉一样,还在不停地磕。 金柳山站起来,走到鲁裘跟前,蹲下身子,伸手抬起他又要磕下去的头。 “大人,大人,再给我一次机会吧……”鲁裘额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满脸都是,身子微微颤抖,语气带着哭腔,完全没了刚才在钱旭贵面前的傲慢。 “我啊,不是不给你机会。”金柳山盯着鲁裘的眼睛,很痛心似地说道。 “你我都是普通人,哪能不犯错,我怎么会因为你犯一次错,就杀了你呢?” 听到这话,已经吓得快要尿裤子的鲁裘顿时破涕为笑,赶忙说:“属下知道大人的意思,大人是想让小的长点记性,大人放心……” 噗!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眼中的光彩消失,嘴角流出鲜血。一把刀从他背后抽出,一位甲士收刀入鞘,朝金柳山拱拱手,然后退下。 金柳山盯着渐渐倒下的尸体,嘴角勾起一抹笑:“犯错可以,但犯蠢不行。” 他说完站起来,又有几位甲士出来,金柳山张开手,任由甲士给他穿好衣服、整理好头发。他脸上的笑容消失,目光阴沉地看着前方:“去,把人叫来。” “去地牢。” …… 钱旭贵的运气不错。 他有个贤惠的妻子,一双乖巧的儿女。 他喜欢喝酒,但不酗酒;他喜欢漂亮姑娘,只是看看,到点还是回家抱着有油烟味的妻子才能睡着。 他是乌盘城的刽子手、牢头、牢卒,身兼三职,日子过得清闲。 这不是因为他有本事,而是乌盘城之前的两位县太爷。 他们把这里管理得井井有条,监狱常年空着,行刑的刀十多年没用,都生锈了。 他没读过多少书,不明白那些官老爷说的什么辱圣欺神、大逆不道。他就认一个理,能让牢房空着的官,怎么也算是好官吧? 可惜,那两位县太爷似乎比他还固执,非要和那什么龙王爷对着干。这下可好,都死了。 于是钱旭贵的好日子也到头了。 那个姓罗的官老爷要挖个什么神庙,到处抓人,随便找点理由就把人关进大牢。安静了十多年的乌盘城地牢,从那时起就人满为患。白天那些所谓的犯人被拉去猴狐林干活,晚上回来就住在牢里,每天一顿饭,馒头加米糠,连喝水都要他这个牢头去打。 不过五六天,就累死了三四个人。 后来换了个官老爷,不管这些犯人,钱旭贵一个牢头跟大人物说不上话。放也不敢放,不放又拿不出吃的给这么多人。没办法,他去找捕头薛行虎商量,薛行虎因为和吕观山关系好,日子不好过,求见几次金柳山都被手下拦住。最后薛行虎只能找包子铺的张婶,每天从她那拿些卖不掉的馒头,分给这些犯人吃。 钱旭贵也知道这样不是办法,张婶家的包子铺开了好多年,每天能卖多少她心里有数。怎么可能剩那么多馒头,大多是人家心善现蒸的,只是大家都不说破。 好在今天那个官老爷好像改了性子,让他放了关在地牢里饿得面黄肌瘦的“囚犯”。本以为摆脱了这麻烦事,新的囚犯又被关进来,听说还是水妖。 钱旭贵本想仗着牢头的便利先看看水妖什么样,没想到所谓的水妖是魏来和张家母女…… …… 金柳山带着大批人马走进地牢时,钱旭贵正拿着一根木棒对着漏水的屋顶敲敲打打。他看到走进来的金柳山,顿时吓了一跳,停下手里的动作。 金柳山走到他跟前,身后的甲士熟练地抽出一根木凳,放在他身后。 金柳山看了一眼被钱旭贵捅破的屋顶,坐下身子,饶有兴致地问:“你在干什么?” “啊?”钱旭贵在官老爷面前有些拘束,他抓住自己的裤腿,低声说:“鲁大人说那些水妖可能顺着这滴水的地方用妖法跑了,让我把这捅开,看看有没有水妖的踪迹。” “是吗?”金柳山一脸惊讶地看着钱旭贵:“这话你信吗?” 钱旭贵很尴尬地挠挠头,说:“我这人脑子笨,哪知道对不对,大人让我做,我就做呗。” “不不不。”谁知金柳山连连摆手,一本正经地说:“你可不傻,能把我的百夫长耍得团团转,一般人可没这本事。” 钱旭贵一听,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强装镇定地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 “哼?”金柳山冷笑一声,喊道:“给我搜!从墙壁到地板,一个一个地搜,找到那个暗格!” 此话一出,他身后的苍羽卫们立刻行动,涌进地牢。一大群人在地牢里展开搜索,像金柳山说的那样,他们敲打着每一处地板和墙面,仔细检查,态度认真且效率很高。 钱旭贵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想镇定,可说话时嘴唇不停地颤抖:“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啊?小的在这里当差这么多年,可从来不知道还有什么暗室啊!” “有没有,找了不就知道了?”金柳山笑着说,然后不再说话,独自坐在那里把玩腰间的玉佩。 地牢不大,很快就有人有了发现。 “这里!这里!”角落里的一位甲士向周围的同伴喊道,周围的人马上围过去,然后一起合力抬起地上的暗门。 整个过程金柳山都低着头把玩手中的玉佩,没看钱旭贵一眼,钱旭贵的心在暗门被发现时就提了起来,一股寒意从脚踝升起,一直冲到头顶。他脸色惨白,身子颤抖。 恐惧占据了他的心,他的胸口像压了块大石头,让他喘不过气来。 不能再等了。 他想着妻子,想着儿子女儿…… 他不能死! 他这样告诉自己,强烈的求生欲和巨大的恐惧包围着他,他知道一旦暗室被发现,自己就死定了。 他顾不上多想,猛地用力,朝牢门外跑去。 咻! 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准确地穿过他左脚的脚踝,洞穿了骨肉。 剧痛和冲击力让钱旭贵身子一歪摔倒在地,身后传来金柳山缓慢沉重的脚步声。钱旭贵满头大汗,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还要往牢门外走。 咻! 又一支利箭,他的右脚也被洞穿。 再也站不起来的钱旭贵,双手撑地,艰难地爬行,鲜血从双脚流出,在地上留下长长的血痕。 脚步声越来越近,钱旭贵咬着牙看着近在眼前的牢门,拼命想爬出去。可就在他一只手伸出门外时,又一支利箭射来。 这次,利箭直接洞穿他的脑门,从后脑勺射入,从眉心穿出。 他伸出的手僵在那里,奋力抬起头看向牢门外,眼中的光芒带着不甘渐渐消失,最后变得空洞,没有了生机。 金柳山终于走到他面前,一只脚踩在尸体上,低头看了看,然后无趣地摇摇头,感叹道。 “真是不明白。” “明明怕得要死。” “却还要找死。” “哼。” “可笑,可笑。” 第六十九章 冲突 天才刚刚破晓,雨便滴滴答答地下了起来。院门外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往来穿梭的苍羽卫。 薛行虎伫立在窗户口,凝望着屋外,心底暗自思忖着,自从吕观山离世,乌盘城已经许久未曾降雨。 “阿来哥哥,他何时才能好起来?”身后传来女孩压低的询问声。 薛行虎转过头,目光投向房门内。 一头青牛躺卧在地,已然苏醒的张婶正为它擦拭着身上的污血。然而,青牛那浑身结痂的伤口依旧触目惊心,若不是它的胸口仍在不停起伏,薛行虎真会认为这青牛已经殒命。当然,它虽还活着,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它所剩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魏来伸手轻轻摸了摸刘青焰的脑袋,她头上的两个牛角被纱布包裹着,看得出对于自己的这般异状,小女孩心底颇为介意。魏来却微笑着说道:“会好的,不过咱们得一步一步来。” 刘青焰心有疑虑,但还是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魏来转头看向身后的薛行虎,朝他微微一笑,迈着步子走出了房门。薛行虎领会他的意思,赶忙跟上,将这房间留给了刘青焰等人。 …… “我就说小公子天资聪慧,知县大人又清正爱民,小公子怎会成了傻子,想来是我们这些凡俗之人有眼无珠。”薛行虎与魏来并肩走在云来书院的长廊上,这般感叹道。 赵共白大抵是想在这乌盘城留下些祖业,日后好有个退路,离开时将赵家的家产变卖得所剩无几,唯独留下了这座学院。薛行虎在乌盘城名声尚佳,他便将这学院交由薛行虎打理,只是,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如今赵家去不了无涯,也回不到云来了。 云来书院的后庭有一处别院,因着树木生长的缘故,别院的入口被草木遮掩,不熟悉的人很难发现,故而薛行虎接到魏来等人后,便将他们安顿在此,以谋后路。 “多谢。”魏来抬头看了一眼薛行虎,低声诚挚说道。 薛行虎一笑,神色中透着无奈与苦涩:“刘家对我爹有救命之恩,我寻思着要是眼睁睁看着她们死在那里,往后我恐怕每晚闭上眼睛都会瞧见她们。一想到这,我就心里发毛,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冒险一搏,倒是我手下这些弟兄们给我面子,愿意帮我一把,能救到小公子也算是意外之喜。” 魏来明白他的意思,点了点头,陷入了沉默。 “对了,我听孙大仁说,金柳山要淹了乌盘城?这究竟是为何?”薛行虎忽又问道。 “上面人的谋算太过繁杂,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确有此事。他们不仅要淹乌盘城,还要这四千户人的性命。”魏来回应道。 但或许是他将这骇人听闻的事情说得太过平静,以至于即便听到这样一番话,薛行虎依然不免一愣,甚至觉得魏来是在与他说笑。 这时,一位男子匆匆从别院的院门口跑来,一脸焦急地来到薛行虎身旁,附耳说了些什么,随后又匆忙退走。听闻这话后,薛行虎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愤怒、不甘还有些许惊惧一股脑地涌上了中年男子的眉梢。 魏来察觉到了这份异样,停下脚步,在原地紧盯着薛行虎。 薛行虎就这样沉默地站立了片刻,长廊外的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雨声中,别院里愈发寂静。 “钱旭贵死了,尸首被挂在了城门外。” “他的妻儿此刻正被吊在知县府前……” 他闷声说道,垂下的双手,拳头死死握紧。 魏来听闻,先是一愣,随即也陷入了沉默。 …… “阿橙姑娘我跟您讲,昨天晚上那情形真可谓是万分危急,那些苍羽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把整个地牢围得严严实实。可我的好兄弟魏来在牢里,我不能不管,当然我不是说阿橙姑娘不重要,毕竟当时我也不知道阿橙姑娘在里面不是?” “我就琢磨啊,这么多人,不能硬来,只能用计。当时我就猛地一拍脑门,您猜怎么着!” 孙大仁如同跟屁虫一般跟在阿橙身后,一惊一乍又绘声绘色地说个不停,丝毫没留意到身旁女子一成不变的脸色。 自见到阿橙后,孙大仁便改弦易辙,将心心念念的吕砚儿抛到了脑后,整个人一个劲地围着阿橙打转,但似乎冥冥之中早有注定,孙大公子这辈子注定情路坎坷,他这剃头挑子一头热,总觉得真心能换来真情。 忽然,走在前面的阿橙停下了脚步,孙大仁一愣,抬头看去,便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魏来与薛行虎。孙大仁正要向他们打招呼,可就在这时…… 沉默了一小会儿的薛行虎像是忽然做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一般,他握紧的拳头忽然松开,随即转过身,就要朝着院门所在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救他们吗?”魏来的声音在这时响起。 薛行虎并不答话,反倒脚下的步伐愈发快了起来,转眼间便穿过走廊走入了雨帘。 魏来皱了皱眉头,身形如电般射出,一只手伸出想要拍在薛行虎的肩膀,但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刀光忽然自薛行虎的手中亮起,他猛地转身,刀光穿过雨帘直直斩向魏来。 魏来双眸一凝,袖中的黑蟒落入手中,体内八枚神血运转,全身力道涌入握匕的右手。 铛! 一声脆响,魏来身形暴退,在一丈远处方才停下。 “你们!?”一旁的孙大仁见状顿时露出诧异之色,他不明白明明应该站在一起的两人怎么忽然动起手来,他张开嘴就要说些什么。可一旁的阿橙却忽然伸出手,拦下了孙大仁。 孙大仁自是一愣,疑惑地看向阿橙,那少女却注视着雨帘中的二人,轻声说道:“他们的事,你不该插手。” 孙大仁不解,正要发问,但雨帘中的二人却有了新的变化。 …… “你这么去是送死。”魏来站稳身子,握着黑蟒的右臂微微颤抖。 薛行虎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他盯着魏来的目光中闪过一道怒色,却又被他转瞬压下,他仍握着刀,强大的气息在他周身流转,一道白色未镶嵌任何神纹的神门在他的胸膛处亮起,不住轰鸣。 “他是因我而死,我不能让他的妻子儿女也死在那里。”薛行虎咬着牙说道,他的鼻尖哼出的气息沉重,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所以你也要跟着去送死,死在他的妻儿前面,你就对得起他了吗?”魏来低声说道。 薛行虎深深地看了魏来一眼,闷声说道:“你不懂。” 言罢,他转身迈步,魏来见状,双眼一眯,身子再次冲来,感应到这一点的薛行虎眉宇间忽然涌上浓烈的煞气,他胸口处的神门轰鸣,身子猛地转向魏来,手中的长刀高举,这一次他用上了七分力道,直直砍向魏来。 只是当凌厉的刀锋自上而下劈下时,迎接他的却不再是魏来那把黑色的匕首,而是他的头颅! 是的,魏来就那样直直地站在薛行虎的跟前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的防守,就像是等着薛行虎取下他的性命一般。 薛行虎心头一惊,面露骇然之色,赶忙想要收回手中的力道。但这一刀刀势已成,想要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卸掉力道并非易事。 饶是薛行虎已经竭尽全力收回自己的力道,但那凌厉的刀锋还是一刻不停地奔向魏来的头颅。 魏来额前的长发被刀风卷起,数根发丝被削断,飘摇着落下,薛行虎惊惧不已使出了浑身解数,终于让那把刀在距离魏来眉心不过毫厘处停了下来,他脸色煞白,嘴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魏来的目光既是不解,又是后怕。 “你想杀我,为什么又不动手呢?”魏来却眯着眼睛平静地问道,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就在刚刚他已经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听闻这话的薛行虎握刀的手又紧了紧,好似在挣扎着什么。 “来啊!杀了我!”可就在这时,魏来却忽然发出一声爆喝,那瘦弱的少年在那一瞬间好似化作了一头雄狮,他盯着薛行虎,眼中燃着火焰。 薛行虎的身子一震。 “啊!!!” 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怒吼,举着的刀再次全力落下。 “阿来!”孙大仁发出一声惊呼,就要上前,可一旁的阿橙却将他拉住。孙大仁这时哪有心思去感受阿橙手掌传来的温度,他想要挣脱,可女子的手却如有千钧,以他武阳境五重的修为竟然难以摆脱,哪怕此刻少女的双手上戴着能锁住修为的囚龙锁。 铛! 一声脆响炸开,孙大仁的心头一凉,转头看去。 却见薛行虎红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长刀落下,魏来却毫发未损——他的刀终究还是劈在了别处,青石铺就的地面碎石飞溅。 魏来侧头看了看那个被雨水浇透,脸上淌着不知是雨水还是其他什么的男人,轻轻说道:“站在你面前的人,你都杀不了,这么蠢,你拿什么去救人?” 薛行虎猛然侧过头看向魏来,也不知是此时少年脸上的冷漠还是眸中的嘲弄刺痛了他,他困惑于少年的无情,也愤怒于他此时此刻的云淡风轻。 “他是为了救你才死的。”他低声说道,嘴里喘着气,声音有些沙哑,像极了野兽的低吼。 “然后呢?”魏来挑眉问道,语气轻佻之余似乎还带着嘲弄之意。 “然后?你问我然后?”薛行虎不可思议地盯着魏来,他无法想象会有人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说到最后,他又自嘲似的笑了笑:“我当初就不该救你的……” “你本来就没有打算救我,不是吗?”魏来眯起了眼睛。 “当然!我为什么要救你!?你!你爹!还有那个吕观山!都是灾星!”薛行虎脸上涌出了煞气,他的语调陡然变得高亢,变得肆无忌惮。 “你们要做大事!要当英雄!哪里去不行?茫州有的是鬼戎的蛮修,北边有的是林立的妖族!你们偏不!你们要在这乌盘城,要在我们世世代代生活过的地方大展拳脚!” “好气派!拆神庙,斩龙王!最后呢?他们死了个干净,可凭什么我们要陪葬!我们都是平头百姓,理不清你们大人物的是非曲直,我们只想活着,就像我们祖祖辈辈那样活着!这也有错吗?为什么一定要选我们?一定要惹怒龙王和朝廷?为什么我们这四千户人要为你们的宏图大业,百载盛名陪葬!” “你告诉我!为什么!?” 他的声音极大,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刘青焰与张婶推开了门,那些昨夜与薛行虎一道营救,此刻正在房中修行的衙役们也被惊醒,走到了走廊上,看着站在大雨中的一老一少。 魏来没有阻拦薛行虎的大吼大叫,他始终眯着眼睛,盯着神情有些癫狂的男人,直到他发泄完心底的怒火,魏来这才张开嘴,轻声说道:“为什么?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他这话说罢,一只手猛地伸出抓住了薛行虎的颈项,将他的身子一提、一扔,便狠狠砸在了地上。 吃痛的薛行虎反应过来下意识地想要站起身子,可魏来的脚却在这时踩在了他的胸膛。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位大了自己足足两轮的男人,寒声说道:“因为你太蠢!” 魏来说罢又看了看那在走廊中围观的众人,声音也随即提高了数倍:“你们都太蠢!” 他低下头,直视着愤怒的薛行虎,继续说道:“宁州疆域数千里,大小城镇二百七十一座,总计近三百万户。乌盘江沿岸城池一百二十三座,总计一百二十六万户。占了这宁州的半壁江山!” “可你去宁霄城的翰星榜上看一看,万人大榜,这宁州的半壁江山能有几人上榜?” “你再去问问,无涯书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天下儒生三出青冥,七出无涯的无涯书院!就是那宁州榜首挤破了脑袋,也不见得能让别人看上一眼!可为什么排在七百名开外的赵天偃能去?吕砚儿能去?” “你都不知道为什么对吗?” “我告诉你!因为你们旁边有一条叫乌盘江的大河,河里住着一个叫乌盘龙王的老蛟蛇!” “他受着你们的香火,却蚕食着你们的气运与神魂,而你们却将他奉为神灵,顶礼膜拜!你说,你们够不够蠢?” “我爹与吕观山,大燕的燕庭双璧,你知道什么叫燕庭双璧吗?那是足以推开八道神门,开宗立派,称圣称祖之人!死后大燕皇帝老儿们的祖庙也得恭请他们阴神入驻,享大燕社稷气运,大燕不灭,他们便是千秋万代!” “可现在呢?他们在哪里?他们被埋在不知命的土丘,连墓碑都不敢立上!你问我凭什么?为什么?我也想问你凭什么他们为了你们这四千户蠢蛋,锦绣前程不要,万世香火不享,却要埋在那黄土之下,被你们谩骂指责!” 魏来的话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 他盯着眸中火焰渐渐熄灭,神情愕然的男人,嘴角忽然勾起一抹笑意,他压低声音轻声说道。 “但没关系,你不用害怕。” “即使你们蠢得要死,我还是会救你们。” “因为,你们的命,是他们的命换来的。” 说罢这话,少年松开了踩在男人身上的脚,他在那时转过身,瞟了一眼一旁环抱双手于胸前的女子,然后便迈步走向院门外。 雨下得更大了,少年单薄的身子在大雨中前行。 狼狈坐起身子的薛行虎看向那道背影,恍惚间他似乎又看见了,那一天,刑场上,那只孤独又执着的蝴蝶。 第七十章 暗涌 “阿来!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孙大仁追上了在雨中前行的魏来,朝着他的背影高声呼喊。身后那位双手锁着囚龙锁的少女步伐缓慢,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二人。 魏来并未回头,他走出了被草木遮掩的院落,来到了云来书院的大院,依旧继续前行。 跟在后面的孙大仁有些焦急,他也顾不得许多,迈开步子快步追上魏来,一只手按在魏来的肩膀上,说道:“外面到处都是苍羽卫的人,你这样出去简直是自寻死路!” 魏来的脚步停下,孙大仁心中一喜,还以为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大仁,回去吧。”魏来的声音传来,却让准备了一肚子劝解话语的孙大仁愣住了。 “回去?回哪里?”孙大仁眨了眨眼睛,满脸的不解。 魏来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孙大仁:“家。” “收拾好你们的所有东西,能多快就多快地离开乌盘城。” “嗯?不是说有人已经去州牧大人那里请求援军了吗?咱们再等等……”孙大仁迟疑道。 魏来苦涩地笑了笑:“江浣水的兵马能不能来我也说不准,但他们肯定来不及了。我能感觉到它,它已经快来了。” 说着,魏来抬头看了看头顶越下越大的暴雨,接着说道:“你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苍羽卫的饭碗没那么容易端,再找个地方开个武馆吧,平平安安一辈子比什么都强,别去掺和朝廷的事。” 孙大仁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微微迟疑:“阿来,我们一起……”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做完了我就去找你,你是我大哥,以后可得护着我啊。”魏来微笑着说道。 孙大仁自然能猜到魏来所谓的重要之事是什么,也清楚那不是自己能参与的,他深深地看了魏来一眼:“好!记得来找我!” 说完,孙大仁不再犹豫,快步转身,朝着院门外跑去。 …… 阿橙在孙大仁离开后,走到了魏来的面前。雨还在不停地下着,女孩的衣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将她迷人的身材展露无遗。 但阿橙毫不在意,径直站在魏来身前,问道:“你是说那龙王要来了?你怎么知道?” 魏来的衣衫同样被雨水打湿,白色的长衫贴在他的后背,隐隐间后背上有金光闪烁。他回答道:“我能闻到那老蛟蛇的气息,这雨中带着它的神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显然,它的计划提前了。” 阿橙皱起眉头,似乎在怀疑魏来所说的真实性,但很快又再次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魏来却盯着阿橙,反问道:“我能信任你吗?” 阿橙一愣,嘴角上扬,露出一抹笑意:“不一定能,但你可以试试。” …… 泰临城,龙骧宫,鸾凤楼中。 楼中的房门紧闭,将灿烂的夏日阳光阻挡在外。 房间内点着红烛,烛光摇曳,白纱飘动,诡异却又旖旎的气息弥漫。镶金嵌玉、刻有游龙舞凤的床榻上,红色罗帐下一位女子以手撑着头,侧躺在床榻上。她如白脂玉般的肌肤裸露在外,只有几处关键部位覆着薄纱,若隐若现,非但没有起到遮掩的作用,反而在这欲遮还羞之间更让人热血沸腾。 女子神情慵懒,隔着罗帐难以看清她的容貌,但那双眼睛却好似含着星辰,勾人心魄。 忽然,女子的眉头微微一皱:“老家伙可还没糊涂到这种地步,竟敢大张旗鼓地来我的寝宫,你的胆子不小啊。” 话音刚落,罗帐前的空间一阵极不规律地扭动,一道身影缓缓显现。 那是一位男子,身着黑色长袍,剑眉星目,俊美非凡。 “能一睹娘娘的绝世风采,就算捅破天我也不怕,何惧那皇帝老儿。”男子说道,目光肆无忌惮地在女子身上游走,瞳孔中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公子为了奴家冒了这么大的风险,奴家好生感动,如今奴家就在公子面前,公子想做什么,就来吧。”女子捂嘴轻笑,眉眼间春情荡漾,摄人心魂。 咕噜。 俊美的黑衣男子咽了一口唾沫,在那一瞬间他竟然真的产生了不管不顾与眼前女子翻云覆雨一番的冲动。好在他毕竟修行多年,不至于真的就此心神失守,但回过神来之后,还是免不了额头冷汗直冒,暗暗后怕。 这样的变化怎能逃过女子的眼睛,女子脸上的笑意收敛,娇柔的语气也在此时冷了下来:“又是个只有贼心,没有贼胆的家伙,既然如此,那就说说你来见本宫所为何事吧?” 见女人收起了媚态,男人暗暗松了口气,他在一旁的木桌旁坐下,随意拿起果盘中的红色果子咬了一口,慢悠悠地说道:“乌盘城的计划得提前了。” 女人眉头微皱,似有不满:“为什么?” “六年前你让我留了那小子一命,六年后那小子却和乌盘城的老牛搅在了一起。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谋划什么,但自从我盘踞乌盘城中的龙魄被斩后,我的神力便难以再次笼罩乌盘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那里,而且那股力量还在不断增强,再等下去,我怕会有变故。”男人皱了皱眉头,将手中咬了一口的红果扔到一旁,似乎并不喜欢那味道。 “是关山槊吗?”女人坐起了身子,目光有些怪异。 “应该不是,那个阴神断了百年香火,又与我拼死一战,就算现在还活着,也是强弩之末,没能力阻拦我,我想这里面还有其他人在从中作梗。”男人摇头说道,目光忽然变得阴冷:“况且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那头老牛凭什么还活着?” “那钰儿怎么办?”女人眯着眼睛问道。 “水淹乌盘城后,那神庙的传承自然藏不住,到时候我自会将它送上。”男人不慌不忙地说道。 女子的眼缝中闪烁着古怪的光芒,她打量着男人,语气不善地问道:“那可是八门圣将的传承,你若是吞了此物,推开圣门便是十拿九稳,你舍得送给本宫?” “渭水之争必然持久,早一日推开圣门与晚一日推开圣门对我而言并无差别,对于渭水之争也未必能抢占多少先机,我与娘娘是一家人,荣辱与共。帮助娘娘和小皇子,就是帮助我自己,我怎会连这样的道理都不明白?”男人的眼睛也在此时眯了起来,他面带笑意地盯着女人。 女人一愣,随即再次侧卧躺下,慵懒之色又浮现在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双眼之中秋波流转,语调也变得绵软起来:“公子就这么想和奴家成为一家人吗?为了奴家如此舍得,说得我这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好生心烦意乱。” 男人心头一跳,赶忙低下头,不敢直视女子,心中却暗叹这女人阴狠,他不得不赶忙运转周身真元,体内神门中青色之气溢出,这才安抚下突然躁动的心神。然后他表面不动声色地说道:“娘娘是凤元仙体,小神岂敢亵渎。” “但若是有朝一日,小皇子登上皇位,娘娘垂怜小神,念在小的这番功劳的份上,倒是可以给小神一个……” 男人低垂的头忽然微微抬起,那双眼眸中闪烁出深邃而凌厉的光芒:“昭阳正神之位。” 第七十一章 抗争 “正神,辖管一城之地。” “昭星正神,辖管数城之地。” “昭月正神,辖管一州之地。” “昭阳正神,其疆域所至,皆为其疆土。享王朝社稷之香火,与皇权平起平坐,甚至凌驾于皇权之上,将整个国度化为其神国。” “故而古往今来,北境九国阴神阳神众多,王朝更迭不计其数,但细细算来,能被一个王朝封为昭阳正神的却是寥寥无几。” 站在乌盘城的龙王庙中,魏来望着眼前那座手持雷电、脚踏风云的神像,目光平静,缓缓说道。 “他与寻常那些以香火为食的神祇不同,不知从何处习得了那样的法门,他所吞噬的是所辖之地的气运以及生者的力量。这些年来,但凡有他神庙所在之地,都少有天资卓越之辈诞生。” “所以魏先生与吕先生才执意与他为敌?”一旁的橙衣少女眉头紧皱,问道。 “他们啊……读书读傻了,认了死理,才有此劫。”魏来笑着说道,可笑容深处却藏着阿橙一眼便能看穿的苦涩。 女子沉默了片刻,又问道:“你的办法呢?” 魏来瞥了一眼依旧神色平静的阿橙,目光落在了女子手腕处的囚龙锁上,“先得想办法把你这东西拿掉。” 阿橙皱了皱眉,囚龙锁构造精妙,本是用于囚禁四境及以下的修士,又出自墨家大家之手,若不掌握特定方法,强行破解绝非易事。 魏来却并未在意女子眼中的怀疑之色,他迈步走到那座神像前。 “神祇为吸纳信仰者供奉的香火,会在每一座神庙中分出一道灵魄,居于其中。平日无知无觉,却能将所见所闻传至本体,同时所得的香火之力也会暂时寄存在这灵魄中,等待本体前来摄取。老蛟蛇所辖之地甚广,自然来不及一一收取,加上此处的灵魄被斩,这些年所得的力量散去一部分,但还有大部分被拘于这神像中,等着他本体再次化出灵魄来吸收。” “但重新将神力覆盖乌盘城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否则他们也不会想出这水淹乌盘城的毒计,所以我猜数年来,乌盘城百姓奉上的香火愿力以及老蛟蛇恶毒法门摄取来的气运与力量应该都还盘踞在其中。” 阿橙自然明白魏来此言的意思,他想借助神像中的力量破开她手上的囚龙锁。 但这样的想法虽好,实际却存在诸多问题。那神庙中的力量虽暂时聚集在神像中,却并非无主之物,绝不可能被随意取用。而且就算魏来有办法获取那股力量,那力量也绝不会听从魏来的调遣,还会在第一时间对魏来发起攻击,以魏来的修为又怎能压制住那股力量的暴走? 这些问题并非什么秘密,但凡踏入修行之人都应知晓,可魏来却丝毫没有这方面的顾虑。他来到那座神庙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按在了那神庙之上。 阿橙眉头紧蹙,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话还未出口,眼前的景象就让她身子一震,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只见魏来的背上忽然亮起了金色光芒,从微弱的忽明忽暗,瞬间变成璀璨的金光,那座神像也开始剧烈颤抖,神像表面的镀层以魏来手掌安放的位置为中心,出现了一道道如毒蛇般的纹路,向四周蔓延。 随后一股力量从那神像中涌出,顺着魏来的手臂涌入他的躯体。魏来的身子跟着一颤,双眼豁然睁大,眸中同样亮起耀眼的金光。他朝她伸出另一只手,于是磅礴的力量从他的另一只手涌出,直直地轰击在那对囚龙锁上。 …… 魏来与阿橙走出龙王神庙时,天色已暗。 但刚走到庙宇门口,远处便有一排人影走来,阿橙双眸一眯,双手按在腰间。魏来却伸手拦下阿橙,朝她摇了摇头。 阿橙疑惑地看了魏来一眼,心中不解,但出于信任还是压下了心头涌起的杀意。 那群人逐渐走近,阿橙的目光愈发阴沉,可当她看清来者的模样时,却是一愣,心底翻涌的杀意瞬间消散。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与魏来起过冲突的薛行虎以及他手下的众多衙役。 双方沉默对视了几息,而后,薛行虎忽然单膝跪地,他身后的众多衙役见状也纷纷跪下,众人齐声说道:“公子!请救我乌盘城!” 魏来大概也没料到他们会有这样的举动,不由一愣,随即沉着脸说道:“我说过我会救你们,你们不必担心。” 薛行虎这时站起身,盯着魏来,语气古怪地问道:“小公子说要救我们,那在下斗胆问一句,公子打算如何救?” 魏来不解:“什么意思?” 薛行虎笑了笑,说道:“公子以为跟我讲了那些旁人不知的秘密后,我就会明白这一切,就会对魏守、对吕观山感恩戴德吗?” “不,我更讨厌他们了。” “他们站在高处,以英雄的姿态保护我们,却对我们只字不提。就像小公子说的,我们是蠢货,哪有窥探真相的本事。保护了我们,却让我们继续活在别人编织的谎言里,让我们像傻子一样对着吞食我们血肉的家伙顶礼膜拜。我敬佩他们的大义凛然,但可惜的是,我无法喜欢他们的自作主张。” “小公子若是也想效仿他们二位,独自一人为乌盘城的百姓舍命一搏,那我劝公子一句,还是算了吧。” 魏来皱起眉头,盯着眼前的中年捕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不知道公子有什么通天的手段,但哪怕公子能杀了那乌盘江的龙王,改了这大燕朝的天,公子觉得真的救了我们吗?”薛行虎沉声反问道。还不等魏来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对我们而言,无论是大燕朝还是其他什么朝,无论是乌盘龙王还是别的什么神,只要他们愿意来愚弄我们,我们依然会像现在这样,将他们奉为神灵,毫无察觉地被利用,被蚕食。” “我们没有看清真相的能力,我们一直龟缩在别人的保护下,无知无觉,还以为天下太平。公子救得了我们一时,却救不了我们一世,既然我们迟早还会陷入那样的境地,公子又何必舍命来救呢?” 魏来脸色一变,似乎有些动摇,低声说道:“那你想怎样?” “带我们一起,我们要学会自己救自己。”薛行虎沉声说道。 魏来摇了摇头,说道:“那会很危险。” “但那是我们自己的决定!”薛行虎再次低声说道。 这个问题让魏来的身子一震,场面的气氛再次变得安静。 过了好一会儿,当他再次开口时,脸上露出一种困惑许久后,被人一语点醒的恍然大悟。 他爹也好,吕观山也好,都犯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错误。 他们想要那样一个世界——每个人面前都横着一座大山,他们就在山脚,生来便在山脚。他们不用走很远的路,穿过重重迷雾才能找到那座山。无论他们选择攀登,还是在山脚安度一生,但他们都应该知道如何登上那座高山。也无论他们能到达何处,是跌落悬崖,还是停在某一处,但这总归是他们的选择。 而这样的世界,最重要的是——自由。 但他们却忘了给他们自由。 魏来在这时决定弥补这个父辈犯下的错误。 所以,他朝着薛行虎等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懂了。” “我带你们去看清所有的真相。” 第七十二章 承诺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仿佛要将整个乌盘城彻底吞没。 身着一身银甲、浑身湿漉漉的孙伯进喘着粗气,回到了位于薛家巷的贯云武馆。 今日是他担任苍羽卫总旗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在手下那十来号人面前好好耍耍官威,就被派去搜查各家各户的府邸。好不容易熬到换班,可在回知县府交接的路上,他却见到了一张写满自己名字的宣纸,上面写着——恶官失德,构陷良善,辱人遗孀,惑我百姓。明日正午,北门口上,取汝狗命,朗我寰宇! 这是一份明目张胆的战书。 到了知县府,孙伯进见到了大发雷霆的金柳山,这才知晓不止他一人,整个乌盘城的各处都被投放了这样的战书。金柳山责令众人想法子收缴这些战书,然而为时已晚,此事早已在百姓间传扬开来,众人议论纷纷,言语中还满是期待。 孙伯进一直忙到亥时,才收缴完锣鼓巷各家各户手中的战书,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狼狈地回到武馆。 “舅舅,回来啦,今日累坏了吧。”侄儿胡路在孙伯进刚迈进门槛的瞬间,便伸手接过了孙伯进夹在腰间的头盔,嘴里热情地问道,显然在此等候已久。 孙伯进对自家侄儿的孝顺习以为常:“大仁呢?找到了没?” 胡路一愣,笑着点头道:“午晌就已经回来了,此刻正在里屋等着舅舅呢。” 听闻此言,孙伯进双眸一沉,冷哼道:“他还敢回来!” “舅舅,大仁这年纪调皮些也是正常,您把他关了那么久,他怎么……”胡路见状赶忙大声说道,神情紧张,似乎很是担忧。 “我自有分寸。”孙伯进冷哼一声,根本不理会身后的胡路,迈着大步走进了里屋。 …… 屋里的孙大仁正低头坐在木桌旁,似乎心事重重。听到孙伯进的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向对方,张嘴就要说些什么,然而迎接他的却是孙伯进一记狠狠的耳光。 这一下,孙伯进用力极猛,打得孙大仁晕头转向。 “你可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敢往外跑!活腻了不成?”孙伯进的怒骂随之响起。 孙大仁似乎被孙伯进这般暴怒给震慑住了,他捂着泛红的侧脸,盯着孙伯进,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爹似乎并不清楚。” 孙伯进怒火中烧,没心思去琢磨孙大仁这话的意思,只是气恼在这个节骨眼上孙大仁还敢顶嘴,于是心头的怒火更旺,张嘴就要继续训斥。 “习武是要行侠仗义,是要除暴安良,是要锄强扶弱!这些都是爹教给我的道理,我都铭记在心。可爹在做什么呢?”孙大仁的话抢在了孙伯进的斥责之前响起。 “吕知县救过我的命,爹嘴上说着要感恩戴德,可转头就杀到了魏来的门前。” “赵共白是不好,我也不喜欢他,但他真的就该死吗?” “城东的张家母女,为人和善,这些年安分守己,爹难道不比我清楚?可爹呢,还是带着那些官老爷们找上了门!” “我不明白,苍羽卫的总旗有什么好当的?一个月能有几两俸禄,值得爹连良心都不要,明知道他们要淹了乌盘城,淹了咱们这四千户人,还要帮着他们做事!” 孙大仁这般说着,声音一声高过一声,语调也愈发激动,到最后几乎是吼出来的。 孙伯进也随之愣住,他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儿子,半晌后才问道:“你……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孙大仁脸上泛起苦涩的笑容,说道:“我知道的远比爹想象的多。” “爹知道乌盘城的百姓现在怎么看待我们吗?都说咱们是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的小人!我们没本事救他们,但至少不能助纣为虐,咱们现在收拾好一切,等阿来他们动手的时候,跟他们一起离开乌盘城好吗?”孙大仁说到这,声音又小了下来,神情满是期待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孙伯进一愣,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你是说这一切是魏来他们策划的,他们想带人逃出乌盘城?” 心急如焚的孙大仁没察觉到父亲这一瞬间的异样,急切地点了点头:“嗯,阿来不仅不傻,还比咱们想象的更聪明。他不会和金柳山硬拼,我估计他这么做一定另有打算,爹,我们只有这一次逃离乌盘城的机会,别再执迷不悟了!” 孙伯进抬头看了一眼儿子,神情愈发复杂:“你可想清楚了,一旦逃走,乾坤门便……” “那样的宗门,我不去也罢!”孙大仁却果断地说道,似乎还怕这样的说辞不能让父亲回心转意,随即猛地脱掉自己的衣衫,胸口和后背尚未痊愈的伤口暴露无遗。“吕知县的尸体是我偷的,爹要是执意如此,那我这就去金柳山那里自首!” “你!”孙伯进被孙大仁这话惊得又气又怒,伸手指向孙大仁,想要说些什么,可在看到儿子眼中的坚决后,那些话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他脸色一暗,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苍老了十岁,手指无力地垂下,低声叹了口气:“唉……” “那就依你吧。” …… 得到父亲应允的孙大仁如释重负,孙伯进在收拾要带走的细软,孙大仁一扫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很快便沉沉睡去。 他很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记忆中母亲的模样已经模糊不清,母亲抱着他,父亲在演武台上挥汗如雨。 他问母亲:“爹在做什么?” “爹在练武。” “练武做什么?” “行侠仗义,除暴安良。” “是这样吗?那我可以吗?” “当然。” 熟睡中的孙大仁嘴角露出了笑容,可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屋外,一道身影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穿上黑衣,悄悄走到武馆的院门处,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张婶是在为青牛擦洗完身子,端着水走到长廊时倒下的。 她倒下得很突然,前一刻她还在跟刘青焰许诺,等去了新的地方,会给刘青焰做她最爱吃的菜包,下一刻就这么倒在了长廊上,盆里带着污血的水洒了一地。 薛行虎等人将她抬到了床榻上,刘青焰蹲在一旁,哭个不停。 众人很是心疼,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安慰这个女孩——张婶快不行了,妇人这些年积劳成疾,又受了惊吓,还在苍羽卫手中遭了些罪,潜藏的病根一下子爆发出来,病来如山倒。说实话,魏来都没想到她出了地牢还能再站起来,到底是什么给了这妇人这样的力量,魏来说不清楚,只觉得鼻子有些发酸。 刘青焰哭累了,就靠在妇人的床榻边沉沉睡去,魏来叫来了阿橙,让她抱着女孩去一旁休息,自己想着替青焰守着张婶,正为她整理滑落的被褥,这时昏睡中的妇人却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魏来。 魏来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妇人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握着他手腕的手,用力极大,竟让魏来感到有些疼痛。 “张婶,你……饿了吗?我去给你……”魏来说道。 但妇人却摇了摇头,阻止了魏来接下来的话。 “阿来……”她虚弱地说道,声音很轻,像夜风中摇曳的烛火,忽明忽暗。“我有些话想对你说……” “张婶你说,我听着。”魏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一沉,想要起身的动作又停了下来。 “我好像快要去见我那个混蛋男人了。”张婶轻声说道。 魏来被妇人抓着的手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应。 张婶脸上露出苦涩的笑容:“魏知县是个好人,当年要不是他,小青焰不一定能活到现在。可他走了以后,我……我真的害怕极了,那场大水太邪乎了,我不敢收留你,有时候夜里想起来都睡不着觉,觉得自己对不起知县大人……” “张婶说什么呢?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况且张婶不也给了我一口饭吃吗?不然我怎么能撑到吕观山来呢?”魏来笑着宽慰道。 “你和你爹一样,心善啊。”可这话却让妇人更加愧疚,她咬了咬牙,沉吟了一会儿,又说道:“张婶对不起你,但有些事我只能求你……” 说到这,妇人的上下嘴唇开始颤抖,眼眶泛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青焰还这么小,她又跟着她爹长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她不是水妖,她是我的女儿……” “我知道你有大本事,行行好,给我家青焰寻条活路好不好!?” 妇人的眼皮越来越沉,手上的力气在逐渐减弱,但她还是强撑着看着魏来,泪水打转的眼眶中满是祈求。 魏来面色低沉,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按在妇人的手掌上,然后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答应你。” 妇人泪水满面却又苍白的脸上,嘴角忽然扬起,她低声呢喃道:“谢……谢谢。” 然后握着魏来手臂的手失去了力量,沉重的眼皮终于在这一刻缓缓合上。 魏来低着头,沉默地站在妇人的床榻边,身子不停地颤抖,那只握着妇人手掌的手紧紧握住,始终没有放开…… 第七十三章 背叛 孙大仁去不了乾坤门了。 然而,他对此并未感到遗憾,他的梦中有一座全新的贯云武馆,那是宁州最大的武馆,他将乾坤门踩在了脚下,吕砚儿幡然醒悟,前来向他表达爱意,孙大仁有些左右为难,毕竟他的好兄弟魏来也喜欢吕砚儿。 是选择爱情,还是坚守友情,这个问题让孙大仁的美梦里多了几分困惑。 轰! 但很快,这样的困惑便被轻易化解。 一声巨大的轰响从院门处传来,院门被人蛮横地砸开,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响起。 孙大仁从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来,透过房门上的窗户朝外看去,一群身着甲胄的身影涌进了贯云武馆的大院。 他暗叫不好,匆忙从床榻上站起来,抓起衣衫,就朝着房门外跑去。 砰! 可他的手还没碰到房门,数位甲士就冲到了跟前,一只脚将房门踹开,孙大仁想要躲到一旁。 但紧接着冲进房门的甲士一把将他架住,孙大仁自然不会乖乖就范,挥起拳头就朝一位苍羽卫打去。但这些苍羽卫配合默契,孙大仁的拳头刚举起,迎面的一位甲士就朝着他的腹部狠狠踢了一脚。 那一脚用力极猛,绝非平日里武馆学徒们对练时的小打小闹。孙大仁挨了这一脚,只觉腹中气血翻腾,胃里一阵翻腾,差点把今天吃的稀粥吐出来,那举起的拳头自然也没了力气,无法打出。 这时有人点亮了屋中的烛火,房门内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一位老者被众多苍羽卫簇拥着站在他面前,双眼微眯地看着孙大仁。 这老人孙大仁认识,是乾坤门来的仙师——司马官。 “来人,把他衣服扒了。”孙大仁的脑袋还有些昏沉,他想不明白为何这些苍羽卫会在此时找上门来,但随着老人这句话响起,孙大仁心里一惊,正要挣扎,可不老实的结果就是再次遭到周围几位苍羽卫的拳打脚踢。 他这个年纪能有武阳境五重的修为不算差,但在众多苍羽卫的控制下,显然毫无反抗之力。一番暴打之后,孙大仁浑身无力,只能任由那些苍羽卫扒光他的衣衫。 于是,他胸口和背上的两处伤口就这么暴露在众人眼前。 “哼,果然没错。”老人冷笑道,又瞥了一眼旁边的甲士,说道:“去看看。” 那人点头应是,走到孙大仁跟前,低下头仔细查看他的伤口。 孙大仁到这时,就算再笨也该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来。 只是他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这件事他明明只跟他爹说过,而他爹也明明答应他要一起离开乌盘城…… 想到这里,孙大仁身子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世上大概没有比美梦突然破碎更让人悲伤的事了。 大概也没有被信任之人背叛更让人失望的事了。 这样的悲伤和失望叠加在一起,足以让任何人陷入绝望。 孙大仁自然不是那极少数特别坚强的人,但除了绝望,他心底更多的是困惑——他想不明白自己的爹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了所谓的权力和前途,泯灭人性也就罢了,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也成了可以出卖、可以交换的筹码。 虎毒尚不食子,可他爹……孙大仁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但眼前的一切又让他不得不接受。他低着头,放弃了徒劳的挣扎。 “看过了,确实是被烈羽箭所伤的伤口。”这时,围着孙大仁看了半天的甲士收回目光,走到司马官面前低声说道。 对此早有预料的司马官眯起眼睛,盯着孙大仁说道:“我们接到举报,说你就是当日盗取吕观山尸首,杀害包括项珵在内的三位苍羽卫的罪魁祸首,如今证据确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孙大仁心如死灰,低头不语。 司马官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迈步走到孙大仁跟前:“小子,你我本应有一段师徒缘分,可奈何你鬼迷心窍要做这谋逆叛国的恶事。老夫念在你年少,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要是现在交代清楚,魏来那一伙贼人妖物在何处,或许可以饶你不死!” 已经被打得遍体青紫的孙大仁抬头看了老人一眼,然后又不屑地低下头。 司马官眉头皱起:“有骨气,只是不知在酷刑之下走一遭后,你是否还能有这样的骨气!” 说完,司马官长袖一挥,退到一旁,一位手持长鞭的甲士便走上前,手中的长鞭被他挥舞得啪啪作响,鞭尾镶嵌的倒刺在烛光下闪烁着幽冷吓人的光芒。 被两位甲士架着无法动弹的孙大仁看了一眼那长鞭,咽了口唾沫。 持鞭的甲士面露狰狞,屋外大雨倾盆,雨水敲打着屋檐和地面,发出密集如爆珠般的声响,即便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中,那甲士迈步时铁靴踩在木板上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仿佛是阎罗催命的鼓点,一声接一声,敲击在孙大仁的心头。 “等等!”终于,孙大仁似乎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在那甲士停下脚步,即将挥出长鞭时,他高声喊道。 准备行刑的甲士愣了一下,随后嘴角露出嘲弄的笑容,他侧过身,看向身后的司马官。司马官面露得意之色,心中暗想,终究是个毛头小子,靠着一口气,能逞一时之勇的人他见多了,但更多的还是像孙大仁这样,到了临死关头终究还是要低头屈服。 他示意甲士暂时退下,目光再次落在孙大仁身上,眯着眼睛笑着问道:“看来你有话要说。” 孙大仁连连点头,额头上满是汗水。 “那就说吧,但要挑有用的说,毕竟这些军爷可不像我这老人家,这么有耐心。”司马官眯眼笑道。 孙大仁这时抬起头,平复了一下胸口剧烈的起伏。接着,他像是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深吸一口气,看向眼前的老人和围堵在门外密密麻麻的苍羽卫。 他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 “孙伯进!我操你大爷!!!” …… 时间紧迫,苍羽卫又把守着乌盘城的各个出口。 没办法,魏来与薛行虎商量一番后,只能将张婶的尸体埋在云来学院的别院中。 雨不停地下着,一铲又一铲的黄土被填入土坑,将张婶的尸体掩埋,整个过程中刘青焰都没有说话,她安静地站在一旁,拉着魏来的手,紧紧的,捏得魏来手指生疼。 回到长廊后,女孩依次向薛行虎等人道谢,神情诚恳,语气平静。魏来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向每个人弯腰行礼,腰弯得与地面平行,她长大了,一夜之间长大了。 魏来却不喜欢这样的成长,他觉得这不公平。 就像多年前那场让他长大的大水一样。 “阿来哥哥。”一只手突然伸出来,牵住了魏来的手。 魏来低下头,只见刘青焰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正抬头看着他。 那分明带着些许笑意的目光,让魏来瞬间有些不知所措。 “祖爷爷……也会死的,对吗?”女孩问道。 魏来语塞,但他终究没有再欺骗女孩的勇气,他侧头看了看安置着青牛的院门,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哦。”女孩努力想要装出镇定的样子——像个大人一样,可以平静地接受任何变故。但这实在太难了,她忍不住悲伤,忍不住困惑。她的眼眶泛红,但还是强压着情绪,问道:“到底什么是死?我还能再见到他们吗?我……我有点想我娘了。” 死。 这个字眼太过沉重。 尤其是从一个才十二岁的孩子嘴里说出来。 魏来蹲下身子,双手抓住刘青焰的肩膀,他尽可能平静地看着女孩,想要给她一些力量,哪怕这力量微不足道,但魏来还是想尽自己所能,于是他回答道:“当然能!” 他的语气异常坚定,坚定得让原本不抱希望的女孩在那一刻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她盯着阿来,满是怀疑地问道:“真的吗?” “小青焰,你的祖爷爷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魏来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轻声问道。 “嗯?什么故事?” “说这世上有一种虫子,叫蚍蜉,蚍蜉的寿命很短,只有一天。有一只蚍蜉,认识了一只蚱蜢,两个小家伙相谈甚欢,很快成了朋友。到了晚上,蚱蜢跟蚍蜉说:‘我要回家了,咱们明天见’,蚍蜉很惊讶,它问道:‘明天?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天’。” “很久以后,蚱蜢遇见了一只老鼠,它们聊了很久,也成了朋友。直到冬天来临,老鼠就对蚱蜢说:‘我要冬眠了,咱们明年见’,蚱蜢一听,也很惊讶,它问道:‘明年?这世上哪有什么明年?’” “你看,我们都活在今生,都没见过来世,可没见过不代表没有,对吧?” “所以呀,咱们得好好活着,万一真有来世呢?到那时,你见到了你娘、你爹、你祖爷爷,他们问你:‘小青焰啊,上辈子我走了以后,你有没有听话好好活着呀?’你得有底气地告诉他们:‘嗯,我很听话,我一直好好活着’。” 魏来努力回忆着当时刘衔结给他讲这个故事的语气,尽可能做到和他一样,仿佛是刘衔结亲自把这个故事讲给小曾孙听一样…… 第七十四章 绝境 “孙伯进!我操你大爷!!!” 司马官未曾料到,那位手持长鞭的甲士也始料未及。 孙大仁将要吐露的言辞,竟是这般话语。 而令司马官与那位甲士更为诧异的是,孙大仁的咆哮仍在延续,尾音绵长,于这狭小的房门内反复回荡。 一道璀璨的光芒在那尾音尚未落下之前,自屋外闪耀而起,割裂层层雨幕,亦轰开那木质的窗户,径直落在那位握着长鞭的甲士身前。 甲士察觉到了那道刀光,他转头望去,瞳孔于那时放大,双眸被那明亮的光芒所浸染,惊骇在他的眉间蔓延开来,却又瞬间归于平静。 一道血线自他的眉心裂开,顺着鼻梁径直向下延伸,转瞬便贯穿了他的整个面庞。 轰! 紧接着一声沉闷的响声从他的体内传出,他的身躯在那时轰然化作两半,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一旁的孙大仁满脸。 孙大仁口中的怒骂在那时陡然停止,他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那破窗而入的身影,然后费了些力气,才从喉咙中挤出一声:“爹?” “爹你大爷!你他娘骂啥呢?!”提着刀,浑身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孙伯进一脚踹向孙大仁,吃痛之下的孙大仁身子倒飞出去,两位架着孙大仁的甲士回过神正要出手,孙伯进手中的虎贲刀却抢先挥出,划过二人的颈项,割开两道血痕,二位甲士捂着自己的颈项,却无法止住鲜血的喷涌,身子缓缓倒地。 孙大仁在那时回过神来,他狼狈地爬起身子,看向刀口滴血、目光冷冽的孙伯进,莫名觉得今日的老爹帅到极致。 “爹!原来您没有投敌啊!”他迅速走到孙伯进跟前,兴致勃勃地问道。 “投你大爷,这世上只有坑爹的崽,哪有卖儿子的爹?!”孙伯进骂道。 孙大仁有些心虚地挠了挠头,小声嘟囔道:“那您怎么现在才来?” “老子都把东西收拾好了,又重新把刀找出来不他娘的得花时间吗?!”孙伯进没好气地骂道,一只脚在地上一踩,那位死去的苍羽卫手中的刀猛地飞起,落入孙大仁的手中:“给老子拿好了,今天咱们爷俩算是摊上大事了。” 说完这话,孙伯进沉下眉头看向房门另一头的司马官等人。 这时,司马官也从这般变故中回过神来,但他毫无半点惊慌之色,反倒是饶有兴致地盯着孙伯进:“整个乌盘城,老夫就认为孙馆主是个明事理之人。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可惜老夫年老,终究还是有看走眼的时候。” “谁说我他娘的不想要。” 孙伯进在心底暗暗嘟囔,但面上却沉声问道:“你们究竟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呵?”司马官冷笑一声,“孙馆主不识时务,可有人却识啊。” 司马官说完这话,便侧过了身子,只见身后那群甲士纷纷退开,一道孙伯进父子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在那时迈步走到众人身前。 “是你?”孙大仁惊声道。 孙伯进的眼睛眯起:“胡路,孙某这个做舅舅自认为对你不薄啊。” 胡路微笑着朝着孙伯进拱手,说道:“舅舅当然待我不错,可人要往高处走,不是吗?” “苍羽卫的总旗、乾坤门的内门弟子,这片大好的前程如今只能归这孩子所有了。”司马官迈步上前,微笑着盯着孙伯进,他身后的苍羽卫们纷纷抽出背后的长刀,迈步朝着孙伯进父子围了过来。 孙伯进眸中的目光愈发阴沉,他死死地握住了手中的刀,将自己的儿子护在身后,他的胸膛处白色的神门浮现,不断剧烈地收缩,发出阵阵低沉的轰鸣。 无需多言,苍羽卫们明晃晃的刀刃在下一刻便朝着孙伯进攻来,孙伯进一脚将发愣的孙大仁踢到角落中,喝道:“别他娘死在老子前面。” 说罢,他手中长刀一震,胸膛处神门轰鸣,盖过了屋外的漫天雨声,刀锋挥出,将迎面杀来的苍羽卫们的刀刃尽数斩断,刀锋继续向前割开他们的颈项。 但一波倒下,下一波又冲杀了上来,孙伯进知晓持续打下去落败只是时间问题,他又是一刀挥出,震退众人,然后刀锋一转,轰向一旁,木质的墙面在那气劲之下轰然倒塌,他抓起一旁提刀还要上前的孙大仁,喝道:“跑!” 可脚步尚未迈出,那轰塌的墙面外,一排白衣银甲已然在院落中严阵以待,烈羽箭上弦,在那时纷纷离弦而出,射向孙伯进父子。 孙伯进的面色一寒,赶忙将儿子又扔回身后,提刀于胸前,硬抗那射来的利箭。 砰!砰!砰! 一连串的爆炸声在房门前响起,孙大仁瞪大了眼睛,他看着利箭一道接着一道地在孙伯进身前炸开,自己老爹的身形节节后退。他张开嘴想要大声呼喊,但声音却被淹没在雨声与爆炸声中。 摇摇欲坠的房门在这时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雨水借着风雨灌入这处废墟,司马官眯着眼睛盯着那坍塌之地,周围的甲士们手握刀剑,严阵以待。 尘埃缓缓散去,他们看见了一个男人握着刀,肩上、左臂、右腿都插着利箭,箭身周围血肉模糊,鲜血四溢。但他站立的身姿却那般笔直,握刀的手紧紧用力,稳稳当当,不曾颤抖。 孙大仁从废墟中狼狈地站起了身子,他瞥见了自家父亲的惨状,心头一惊,赶忙伸手扶着自己的老爹。 司马官踩着房门坍塌下的废墟,慢慢走上前来,嘴里慢悠悠地说道:“孙馆主这是何必呢?” 他的右手手背上,一道青色的神门亮起,青色的光芒随即在他的背后升腾,涌向孙伯进的头顶,在他的头顶形成了一道上有玄武之相的青色大印。 随着此物涌来,孙伯进的呼吸变得粗重而不规律起来,握着长刀的手隐隐颤抖,胸前的神门也开始忽明忽暗。一股浩然又无可匹敌的威压从那大印上倾泻而下,笼罩在父子二人的身上,他们的脸色都在那时变得苍白又难看。 “小公子年幼,孙馆主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小公子考虑一番吧?说出魏来一干反贼的所在,老夫或许还可饶小公子一命,如何?”司马官活得年岁久长,看事情自然也足够通透,抛出的条件对于孙伯进而言,同样足够诱人。 孙伯进侧头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孙大仁同样正看向他。 才刚刚十六岁的少年眸中的神情慌乱又充满恐惧,他忽然有些懊悔,若是他爹真的投敌了那该多好,他宁愿他没心没肺地踩在自己儿子的尸体上,也好过这样死在这里。 孙伯进却忽然伸出了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儿子的头上。 他的目光温柔,语气也没了平日里的粗鲁:“这世上谁不想活得光明磊落,可世道逼人啊,我们没得选啊……” 孙大仁的眼眶泛红,他摇着头,嘴里呢喃道:“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满脑子的江湖道义、是非黑白,这哪有什么错……”孙伯进轻声说道,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说起来,当年你娘也就是看上了我那股劲头,若是倒退个几十年,她见我这般估摸着就没有你这小兔崽子了。” “这当爹的,就是得给儿子做好榜样,你要大好前程,老子便花钱给你买个乾坤门的门徒。你要做顶天立地的英雄,老子就……” 说到这里,孙伯进的脚忽然再次伸出,一把将孙大仁踢了出去。 “做一个给你看看!!” 孙伯进大声吼道,他胸前的神门再次亮起了耀眼的光芒,轰鸣声连绵不绝,几乎压过了漫天的雷雨。他的刀高高举起,一只脚猛地迈出,就要朝着司马官杀去…… 司马官眯着的眼睛中闪过一道寒芒,亮着神门的手掌轻轻一握。 那道悬浮在孙伯进头顶的大印便猛然落下。 轰! 一声闷响传开,孙伯进的怒吼戛然而止,身影在那大印的落下之时,被生生压成了碎泥,炸裂开来。 鲜血四溅,炙热的殷红之物溅射到了孙大仁的脸庞上。 孙大仁的脸颊上传来一阵阵滚烫的灼烧感,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落地的青色巨印。 他怒吼着、哀嚎着站起身子,想要冲向那处,但数道苍羽卫却赶在之前将之擒住,他动弹不得,只能不断地发出一声又一声的呼喊与怒吼。 直到他的声音沙哑,直到一记手刀将他击晕,昏死过去…… 第七十五章 阿橙 正午时分,大雨倾盆而下。 乌盘城的北门口,聚集了众多前来瞧热闹的百姓。他们远远地站在瑞龙街的另一端,对着城门方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在那里,钱旭贵的尸首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白衣银甲的苍羽卫整齐排列,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整个城门。 金柳山与司马玄两兄弟悠然自得地坐在众人身前,身后数位苍羽卫为他们撑着大伞,身前还分别摆放着案台和茶水。三人一副赏雨的姿态,似乎丝毫未受昨日那闹得满城风雨的战书影响。 而在他们前方,摆放着四座囚车。一位妇女,一对少男少女,这三人百姓们大多知晓,昨日还曾被悬吊在知县府前,乃是钱旭贵的妻儿。而在最左边的那座囚车中,所囚禁之人却让百姓们满心疑惑,看上去似乎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可因距离太远,他们无法看清其容貌,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此类事情他们也大都见怪不怪了。 “时辰到了吗?”金柳山忽地放下手中茶杯,轻声询问。 “已经过了午时一刻了。”身后一位甲士赶忙恭敬回应。 “难不成是怯场,不敢来了?”司马官笑道。 金柳山瞥了一眼老人,轻声说道:“旁人我不清楚,但那位阿橙姑娘可是出了名的言出必行。既然他们未动手,那咱们就请他们动手吧。” 身后的甲士跟随金柳山多年,自然明白自家上司的心思,他微微点头,朝着身后望了一眼,便有多位甲士鱼贯而出,推着那四辆囚车朝着百姓聚集的方向行去。 百姓们一愣,纷纷凝眸看向那四辆囚车。钱旭贵的妻子儿女自不必说,大都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而让百姓们真正诧异的是那最左侧囚车中囚禁之人,竟然是贯云武馆的少公子孙大仁! 这实在是令人不可思议,孙大仁怎会落得如此境地?看他此刻的模样,衣衫褴褛,浑身淤青,显然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难道他父亲孙伯进就眼睁睁看着自家儿子遭此厄运吗? 这时,一位甲士迈步走到人群之前。他目光冷峻,在那些围观的百姓身上逐一扫过。这些寻常百姓见了囚车中四人的惨状,早已心生戚戚,哪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去。 “他们为何被关在此处?你们清楚吗?”甲士高声问道。 听闻此问,众人自然无人敢回答,但有人在抬眸的余光中看清了那甲士的模样,这不是贯云武馆的二当家,孙伯进的侄儿——胡路吗? 胡路对于众人这预料之中的反应甚是满意,他冷笑一声,提高声调,朝着众人再度说道:“那个挂在城门上的尸体,是乌盘城的牢头,他伙同贼人劫走兴风作浪的水妖,这三个是他的妻儿,按大燕律法,如此行径,罪同叛国,当诛九族。但大人仁慈,只诛祸首。” 说着,胡路又迈步走到另一侧,指了指似乎已经昏迷的孙大仁,眼中露出嘲弄之色:“这个呢?就更可笑了。” “贯云武馆孙家父子,金大人见他们父子还算可造之材,有意提拔,赐予他们苍羽卫总旗之位。可谁曾想,他们不思知恩图报也就罢了,反倒利用职务之便,与乱贼勾结,昨日孙伯进已被伏诛,今日这逆贼之子也当赴死,以正我大燕国法!” 言罢,胡路一脚跺地,地面积水四散溅起。身后推着囚车的甲士们如获敕令,纷纷上前,将那囚车四周的木板卸下,随即那四人的身子便直直地暴露在这漫天风雨之中。 钱旭贵的妻儿们,饱受了一日折磨的他们,此刻面容愈发憔悴。那对年幼的儿女更是啼哭不止。女人却只是侧头看了自家儿女一眼,神情麻木,既未出言安慰,也未痛哭求饶,反倒空洞的眸中带着某种期待,期待那道能够割开这场噩梦的利刃早些降临在她的头颅之上。 反观孙大仁,虽然受了一顿毒打,但毕竟习武的底子尚存,这点风雨倒不至于让他怎样,只是一个激灵,将他从昏睡中拉了出来。他举目四顾,面前那密密麻麻的百姓以及不断拍打在他脸上的雨水让他有些迷糊。但待到他看清眼前那位甲士的模样时,浑身是伤的少年在那一刻忽地变成了暴怒的狮子。 “胡路!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 “老子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你就等着老子夜里来寻你索命吧!” …… 孙大仁一边怒吼着,一边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看他那双目赤红的模样,似乎恨不得将那胡路生吞活剥了一般。 但胡路却只是淡淡一笑,身后的甲士们便动手将孙大仁的身子牢牢按在了地上。 随后又有四名甲士走到他们身后,伴随着“哐当”一声脆响,虎贲刀出鞘,即使在这样昏暗的雨天,那刀刃之上依然闪动着清冽的寒光,四柄长刀高高举起。 站在人群前的胡路面带狞笑,他张开嘴正要将那一个“斩”字宣之于口。 一道冰冷的物件却忽地架在了他的颈项,贴着他的皮肤,他打了个寒颤,到了嘴边的话被生生咽了回去。 一双明艳却冰冷的眸子出现在他的身前,对方宛如凭空出现一般,他根本毫无察觉。这般失真的体验,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否尚在一场梦境之中,但不幸中的大不幸是,颈项处传来的寒意让他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小命确实被握在了别人手中。 “你……你要做什么……我可是……可是苍羽卫……”胡路的声音颤抖,试图借在他眼中威风凛凛的苍羽卫的名声压服眼前的女子。 梳着马尾,身着橙衫的女子却看也不曾看他一眼,她的衣衫下一道黑芒涌出,盘旋着割开雨帘,冲向那些持刀的甲士。 噗! 一连串如割败革的声音响起,几乎就在眨眼之间,那些甲士的颈项上浮现出一道道血痕。他们眸中的神采消散,长刀与身子栽倒在地。 远处的金柳山等人站起了身子,脸色阴沉地看向突然出现的阿橙。 “姑娘果然厉害,我大燕的囚龙锁都困不住你,不愧是楚侯之后。”但在短暂的惊讶过后,金柳山便恢复了常态,他盯着阿橙如此说道:“只是不知若是太子殿下知道了阿橙姑娘在乌盘城的所作所为,会作何感想?” 阿橙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有所顾虑。 察觉到这一点的金柳山眸中的笑意更浓:“阿橙姑娘是个识大体的人,社稷为重啊。” 但本以为能够动摇阿橙的一番话,却如泥牛入海,那女子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姑娘难道真的不顾及太子那边的感受?”金柳山决定加大筹码。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阿橙闻言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既如此,姑娘何必要卷入这样的纷争之中,倒不如就此离去,你我就当从未在此相遇。”金柳山见状,眯着眼睛再次说道。 “可我有一个更好的解决办法。”阿橙的脸上忽地勾起一抹笑容,她本就生得极美,这样一笑,更是明艳动人。 “嗯?”金柳山微微皱眉,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只见那女子手中的夜尾轻轻一抹,被她所挟持的胡路颈项处便被割开了一道血痕。那位方才接替自己舅舅坐上苍羽卫总旗的青年捂着自己不断流血的颈项,带着不甘与痛苦就这样倒在了阿橙的脚下。 阿橙振刀,血落。 抬头扬眉,笑靥盈盈,如春风拂过,如秋水扬波。 她清冷的声音穿过雨帘,悠悠传开。 “譬如你们若是都死了,太子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了。” …… 雨越下越大,阿橙与金柳山相隔不过数丈,但密密的雨帘却将二者隔开,难以看清对方的模样。 金柳山在胡路鲜血漫开数息之后终于回过神来,他随即双眸一沉,冷着声音说道:“阿橙姑娘想要杀我们?” 女子收刀入鞘,摇了摇头:“不是我要杀你们,是他。” 阿橙的话多少有些令人费解,让金柳山三人微微一愣。 但很快,这样的疑惑便被解开了。 漫天风雨更急,地上的积水犹如沸腾一般开始跳动,雨水落下,积水却化为水粒不断上涌。 雨滴与水粒相遇,碰撞、爆开、粉碎,化作愈发细小的水雾在三人的身前弥漫开来。 昂! 隐约间,又一声高亢的龙吟响起,一道身影缓缓在漫天水雾中凝结。 那是一位身材干瘦的少年,他立于雾气中,一只手轻轻一握。 砰砰砰! 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那四辆囚车轰然炸裂,木屑飞溅,但笼中之人却毫发无损。 那少年目光在昏迷倒地的孙大仁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转头看向金柳山。 他的眸中泛着金光,威严又冰冷。 他张开嘴轻声说道。 “他活。” “你能得好死。” 第七十六章 战风 不知是魏来出现的方式太过离奇,还是他所说的话太过荒诞。 金柳山三人当时都有些发愣,直至从人群中冲出的薛行虎等人,穿过雨帘将孙大仁一行接走,退回人群后,金柳山才回过神来。 随后,他大笑起来,笑得极为畅快。 他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一般,盯着神色冷峻的少年说道:“就凭你?” 少年沉默不语,只是轻轻朝前迈出一步,他周身弥漫的水雾也随着他移动向前压去。身后的阿橙眯起双眸,看着魏来的背影,清晰地瞧见少年被雨水浸湿的后背,金光涌动,隐隐聚成一条龙形。 “大人,这小子身上有蹊跷。”司马玄在金柳山耳边轻声说道。他眼光不凡,虽然无法立刻将魏来看透,但多少能捕捉到一些细微之处。“不过这力量显然不是他自身所有,过多动用,对他消耗极大,甚至可能有生命危险。” 金柳山的话虽说得轻松,但也确实意识到了这点,他沉着脸点了点头,说道:“魏守的儿子,果然不能以常理衡量。” 魏守?听到这个名字,在场的司马玄兄弟脸色微变,看向魏来的目光截然不同。显然,即便时隔六年,魏守这个名字对于与他处于同一时代的人来说,依旧有着不小的冲击力。 “烈羽箭!”但金柳山显然没有司马玄兄弟的那些顾虑,他在这时发出一声怒吼,身后千名甲士闻声而动,掏出神机弩,搭上利箭,根本无需任何人指挥,千枚拖着火焰尾巴的利箭便划过雨幕,铺天盖地地朝魏来涌来。 魏来双眼一凝,双手猛地张开,那团包裹着他的水雾猛然铺开,在他身前化作一道巨大的水雾墙。 轰、轰、轰! 一连串的爆炸声响起,烈羽箭与水墙碰撞的瞬间,尽数炸开。 火光在半空中升腾,与雾水交融。 场面震撼而绚丽。 犹如一场白日焰火。 就在这一瞬间,魏来的脚步突然加快,他冲出那团雾气,手中握着一柄黑色匕首,身形跃起,锋刃直指被这变故惊住的金柳山。 他的速度算不上很快,但随着他的行动,无论是地面的积水还是密集的雨帘,都在这时像是被某种力量牵引,汇集到了魏来的匕首之上。 昂! 又是一声龙吟响起,那些风雨在魏来的匕首上化作一条面目凶恶的游龙之相,缠绕在匕首上。 “大人小心!”大概是没想到魏来出手如此果断,面对来势汹汹的攻击,金柳山心头一惊,而一旁的司马官却提前一步反应过来,他高喊一声,青色的神门在他周身闪现,玄天武身凝聚,他的身形膨胀,竟是以肉身硬抗魏来的杀招。 铛! 一道金属碰撞之声响起,青色的龟纹在黑蟒落下之处蔓延开来,魏来眉头一皱,知道司马官的神通并非自己能凭蛮力破开的。而一旁的司马玄见状,周身的红色神门亮起,朱雀大炎枪凝聚,就要轰向魏来。 魏来不敢硬接,一只脚猛地踏出,踩在司马官身上,借着这股力量,在空中一个翻腾,避开了朱雀大炎枪的攻击。他落地后,一只手张开顺势拍在地面的积水上。 魏来眼中泛起金光,金色的流光顺着他的手臂涌入积水,然后以极快的速度在地面的积水中蔓延。 神情警惕地盯着魏来的司马玄兄弟并未察觉到地面上一闪而过的金色流光,直到身后持刀杀来的苍羽卫们发出惊呼,二人才察觉到不对劲,转头看去,身后的景象让他们心头一震——一尊由积水凝聚而成的巨大武士身影已经高举手中的刀,凌厉的刀锋正朝着金柳山的头顶落下。而金柳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匆忙举起手中的刀。 “大人!”司马玄发出一声惊呼,同时手中的朱雀大炎枪一挥,直直地迎向那把落下的大刀——金柳山是乾坤门叩开金家大门的敲门砖,也是乾坤门重回神宗之列的重要依仗。这是乾坤门百年来数代人的心愿,司马玄决不允许在这件事上出现任何意外。 这一枪,出枪速度已经很快,但还是慢了一些。 那把由积水化作的大刀已经落在了金柳山的刀锋之上,金柳山的身子一沉,脚下的地面下陷,蛛网般的裂纹以双脚为中心蔓延开来。他面色通红,显然这一记水刀力量极大,即使已达三境的金柳山也难以抵挡。 好在大炎枪及时轰在了水刀的刀面上,那朱雀赤炎似乎对魏来的神通天生带有某种克制作用,烈焰顺着枪身席卷而去,那水刀以及巨大的积水凝聚成的武士之相,在那赤炎之下,瞬间蒸发、崩塌。 击溃那神通的司马玄并未因此放松,他看了一眼因脱力而面色苍白的金柳山,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再次站起身子、冷眼看着这边的魏来,心头一沉。 大批的苍羽卫已经持刀冲来,司马玄心中有了决定,他扶起脱力的金柳山,大声喝道:“保护金大人。”而后与自己的兄弟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坚决。 “我来拖住他。”司马官点头说道。 司马玄闻言不再迟疑,背后的双翼一展,就要离开。 魏来显然看出了对方的意图,他的目光更加冰冷。 他猛地跺脚,漫天风雨更加强劲,汇集在魏来周身,旋转搅动,化为风暴。魏来眼中金光一闪,身子猛然杀出,那些试图阻拦他的甲士都被那风暴卷起,纷纷摔倒在地。 昂! 一声龙吟响起,地面的积水迅速汇集,在魏来落脚之处化为龙形,然后身形陡然变大,转瞬便有数丈之巨。少年脚踏水龙,双眼却死死盯着前方逃走的司马玄二人,他背后的衣衫下金光大盛,可脸色却隐约有些苍白,嘴角甚至有鲜血流出。 似乎正如司马玄所说,魏来所动用的力量并非他所有,而他的肉身也难以长期支撑他使用这份力量。 龙形仰头长啸,就要乘风而起。 “贼子休走!”这时,一旁的司马官发出一声高喊,一道青色大印在魏来头顶凝聚,随着司马官的一声爆喝,大印如泰山压顶般落下。 魏来抬头看去,眉头微皱,背后的金光亮起,正要再次聚集力量对抗那大印。 可这时,一道黑色的刀光猛地划过他的头顶,刀光所过,大印轰然破碎。 “你若是死了,记得将关山槊的传承交给我。”一道橙色身影脚尖点在那龙形之上,轻声说了一句,随后根本不等魏来回应,身子便再次落下,黑白双刃闪耀神光,杀向想要阻拦魏来的司马官与众多苍羽卫。 魏来深深地看了一眼那道跃下的橙色身影,她黑色的马尾与束着马尾的红线飘动,莫名让魏来在那一瞬间有些心驰神往。但很快魏来便收起了这般心思,他伸手擦了擦嘴角,又低头看了看殷红的掌心。 “死不掉。”他这般说道,紧紧握住手中的黑蟒,背后的金光再次闪耀,龙吟高亢,直追司马玄而去。 第七十七章 逃离 阿橙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每一次黑白双刃起落,便有数位苍羽卫丢了性命。千名甲士加上一位四境的司马官,竟一时间奈何不了阿橙。 薛行虎安顿好昏迷的孙大仁四人,又将自己带来的老爹交给了随行的同僚,随后便走向那群百姓。 “各位!各位!我是薛行虎!乌盘城的捕头!”他朝着人群挥动双手,大声说道。 早已被这番变故吓呆的众人纷纷转头看向这位中年男子,目光中充满惊惶。 薛行虎浑身被雨水湿透,他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继续提高音量说道:“诸位,请听我讲!” “诸位不要害怕,那个叫金柳山的恶人勾结了乌盘江的江神,要水淹咱们乌盘城。阿橙姑娘和魏来公子都是来帮咱们、救咱们的。等时机合适,就会带咱们逃离乌盘城,诸位一定要相信薛某。” 雨声很大,不远处的打斗声不绝于耳,场面一片嘈杂。为了让在场每个人都听清自己的话,薛行虎把嗓音提到极高,说完这番话,只觉喉咙发干。 可当他看向百姓,众人眼中的狐疑和警惕让他大失所望。他甚至隐隐听到有人议论——魏来不是跟那些水妖混在一起吗? 当年他爹就是因为得罪了龙王爷才死的,现在这么做是不是为了报复龙王爷啊? 就是啊!那天那水妖我可是亲眼所见,头上长着牛角,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 种种猜测此起彼伏,众人眼中的不信任毫不掩饰,薛行虎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到了此刻,他终于对当日魏来所说的话有了真正深切的体会。 他只能再次提起力气,朝着众人又大声说道:“诸位!我知道大家有很多疑问!但薛某人这些年在乌盘城……” …… 雨越下越大,站在龙相上的魏来目光冰冷,紧紧盯着前方,盯着那挥舞着火翼的司马玄——确切地说,是盯着司马玄所扶着的金柳山。 他的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 挂在城门的钱旭贵的尸体、用尽最后力气抓住他手腕的妇人、哭泣的刘青焰、浑身是血的青牛,还有生死未卜的孙大仁。 每一幅画面闪过,都让少年的目光更冷一分,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杀了金柳山。 必须杀了他! 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不断回响,他眼中金光大盛,站在龙相上的身体猛地蹲下,双手按入脚下龙相的身躯。 昂! 天地间响起一声高亢的龙吟,雨幕变得更加肆虐。 金色光芒从魏来背后亮起,少年嘴角又有鲜血流出,却瞬间被暴雨冲掉。 漫天风雨忽然涌入龙相体内,那龙相身躯扭动,似乎承受着一股莫名且巨大的痛苦,转瞬,龙相仰头怒吼,两道与它一模一样的东西从身躯两侧涌出,以比它快数倍的速度飞向前方,在空中盘旋一圈,拦住了逃窜的司马玄。 司马玄心头一惊,正要掉转马头,不敢与这拼命的魏来硬拼。 可他身后的魏来脚尖猛地在龙相身上一踩,身体跃起,在空中一个翻滚,手中匕首从上往下刺向司马玄所在之处。 司马玄身形一滞,此刻已无退路,他绝非甘愿束手就擒之人,眼中顿时露出狠厉之色。 他周身神门光芒大放,沉闷的轰鸣声不断响起,手中的朱雀大炎枪高高举起,赤炎环绕,朱雀神相显现,迎向魏来。 昂! 又是一声龙吟响起,魏来眼中的杀意汹涌,三道盘踞在各处的龙相仰头长啸,随即龙相飞出,相互缠绕在魏来周身,咆哮着冲向那裹挟着朱雀虚影的枪尖。 轰! 一声巨大的轰响传开。 龙与凤相遇,水与火交锋。 赤炎被扑灭又升起,龙相被蒸发又凝聚。 双方都双眼通红地盯着对方,他们清楚,这是决定生死的一次对决。 司马玄发带断裂,一头白发肆意飞舞,像极了暴怒的狮子。而魏来双眼血红,浑身的衣衫在赤炎热浪的灼烧下渐渐化为灰烬,嘴角不断有鲜血流出,可他握着黑蟒的双手青筋暴起,丝毫没有放松。 轰! 终于,一声更为巨大的轰响传开,雾气漫天扬起,龙与凤、水与火的身影都在此时消失,城门外的天空在那一瞬间归于平静。 …… 阿橙脚下已经堆积了数百具尸体,鲜血被雨水冲刷,肆意流淌,染红了整个瑞龙街的路面。那声巨大的轰响响起,让对战的双方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纷纷转头看向那里。巨大的雾气在那里升起,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让众人都看不清那里的情况。 说得口干舌燥试图说服犹豫的众多百姓的薛行虎也被那声巨响打断,他和众人一样转头看向那里,那里的景象同样让薛行虎陷入呆滞。 “还要打吗?”双手一振,抖落刀锋上的血迹,阿橙眯眼看着以司马官为首的众多苍羽卫。苍羽卫固然是大燕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但阿橙的战斗力实在太过恐怖,在这短短数百息的战斗中,即便有四境的司马官相助,他们也没能伤到女子分毫,再打下去,似乎除了造成更多伤亡,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听到阿橙的问话,甲士们相互对视,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退缩之意。 司马官同样担心着自己兄弟的状况,他看到阿橙神色轻松,一番打斗下来似乎没有任何消耗,摸不清对方虚实再打下去并非明智之举,他看了看周围已生退意的众人,脸色一沉,终于说出一个字:“撤。” 阿橙没有阻拦,看着众人消失在从城门外蔓延而来的雾气中后,女子收刀入鞘,朝着薛行虎所在的方向走去。 那些百姓都见识过阿橙刚才如煞星一般收割人命的样子,纷纷害怕地后退,薛行虎见状连连苦笑,好不容易动摇了这些百姓的想法,阿橙一来之前的努力恐怕白费了大半。但他可不敢埋怨阿橙这尊煞星,只能苦笑着迎上去问道:“姑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阿橙冷冷地看了薛行虎一眼,说道:“是他们放了我们。” 她平静地说完这话,不管薛行虎是否明白,一只手猛地张开,朝着远处一抓,之前金柳山所坐的太师椅便飞到了她的手中,女子随即坐下,闭上眼睛,似乎不再有与人交流的兴致。 吃了闭门羹的薛行虎倒也不生气,只是疑惑女子话中的意思,他犹豫着要不要询问魏来的情况,可低下头却看到女子苍白的脸色,以及虽然极力压制但依然紊乱的呼吸,他心中一惊,这时终于明白了阿橙的言外之意。 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若是耽误太久,回过味来的苍羽卫可能会杀个回马枪,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身后的众多百姓大声说道:“诸位!你们看,薛某人没有骗你们,那些贼人已经被阿橙姑娘和魏来公子打败了,咱们赶紧收拾东西,离开乌盘城,江神的大水随时会来,大家抓紧时间!” 百姓们闻言,目光依然彷徨迷茫,甚至隐隐带着警惕。 “江神怎么会淹咱们乌盘城?” “就是!你跟水妖混在一起,我们跟你走了,朝廷不就以为我们是一伙的了吗?”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是不是也要把我们带到那里杀了?” 人群中的躁动越来越大,有人不断提出质疑,薛行虎想解释,可每一次还没说完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响起。 雨越下越大。 薛行虎的嗓子又干又哑,他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身前站着这么多人,可他却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他咳嗽了两声,咬着牙又要劝说周围的百姓。 咕噜。 咕噜。 咕噜。 …… 可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微却突兀的声音。 薛行虎皱了皱眉头,还以为是苍羽卫察觉到不对杀回来了。 身旁闭着眼睛静坐的阿橙也睁开双眼,目光直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是由于雾气已经逐渐蔓延到这里,视野变得狭窄,无法看清那里的景象。 咕噜。 咕噜。 …… 那声音越来越近,周围的百姓也察觉到了薛行虎等人的异样,纷纷停下口中的话,神情紧张地注视着那里。 两个球状的东西从雾气中滚出,缓缓停在薛行虎的脚边,薛行虎下意识定睛看去,瞬间吓得魂飞魄散,那竟然是两颗头颅——金柳山和司马玄的头颅。 周围的百姓这时也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纷纷倒吸一口凉气,脸上满是惊恐。 紧接着,一道身影从雾气中慢慢走出,他越过阿橙、穿过薛行虎,走到百姓面前。他上身赤裸,模样有些狼狈,但冷峻的眉峰依然让此刻如惊弓之鸟般遭遇大难的众多百姓心生畏惧,人群不自觉地退后几步,似乎不愿与他靠得太近。 而来者似乎并不在意被众人恐惧和敌视,他的目光在百姓身上逐一扫过,然后低声说道:“要么跟我走,要么就跟他们两个一样留在这里。” “你们选。” 薛行虎双眼睁得大大的,不是因为归来的魏来态度恶劣,而是站在魏来身后的薛行虎看到了魏来背上的景象。 少年略显单薄的背上用某种金色的材质纹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龙相。 此刻,那龙相上的每一片鳞甲都有鲜血渗出,随着雨水的冲刷,血迹流下,在少年的脚下形成一片鲜红,顺着那片鲜红朝少年身后望去,他走过的地方,血迹斑斑,一直延伸到薛行虎看不清的迷雾深处。 第七十八章 对峙 人群陷入了一种针落可闻的静默,以此回应着魏来。然而,魏来却毫不急躁。 “你们有五息时间考虑,正如你们所见,我乃水妖,朝廷之人我敢杀,你们我自然也敢杀。” “五。” “四。”魏来开始了他的倒计时,其眸中金光流转,地面的积水随着他的声音,在地上悄然流淌。 “三。” 人群仍有迟疑,可流淌的积水却开始上涌,在魏来身后化作一柄柄水铸的利剑,悬浮着,锋芒直直指向那些百姓。 “二。” 魏来眯起双眼,身后的利剑微微颤动,仿佛已迫不及待要爆射而出。 那声“一”尚未落下,人群终于开始缓缓移动,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但有了迈出第一步的人,便陆续有人跟着迈出第二步,人群就这样朝着城门方向徐徐移动。魏来收起了背后凝聚而成的水剑,转头看向有些发愣的薛行虎,说道:“薛叔叔,接下来就拜托您了,得赶快带他们离开……” “走得越远越好。” 薛行虎闻言回过神来,他方才看得真切,在唤出那些水剑时,魏来背上的龙相亮起一道金光,与此同时,渗出的鲜血愈发汹涌。他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似乎麻烦才刚刚开始…… “那你呢?”他下意识地问道。 魏来仰头望向乌盘江的方向,神情凝重:“我还有些事要处理,薛叔叔带着他们先走吧,对了。”说到此处,他回头看了一眼薛行虎,微笑着说:“照顾好阿仁与青焰。” 薛行虎一愣,也抬头看向乌盘江的方向,暴雨如注,天色本就昏暗,可那乌盘江所在方向的天空却是一片漆黑——乌黑的密云聚拢一处,紫色的雷电在云层穿梭,隐隐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黑云中涌出。 薛行虎见过这样的景象,就在半个月前,乌盘城的刑场上…… 他浑身一激灵,这才意识到魏来所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面露忧虑,劝解道:“我们一起走,你一人绝非他的对手。” 薛行虎多少清楚魏来的状况,虽然以他的见识不足以看清魏来究竟使用的是何种神通,但却知晓比起那威势遮天蔽日的江神,魏来依旧渺小无力。 “无人阻拦他,谁都无法逃脱,薛叔叔快走吧,他比我预想中来得早了许多,再不快些所有人都得死在此处。”魏来笑着说道,神情反倒轻松至极。 薛行虎愕然,以往对于魏守与吕观山的行径他有诸多疑惑,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驱使着他们去赴死,去挑战一个不可战胜的存在。如今这样的困惑依旧存在,但除此之外,还多了些别的东西。 比如悲悯,比如不忿。 他能够想象,倘若魏来死在了这里,当朝廷的大军到来,魏来也会如魏守又或者吕观山那般,被装点成一个叛道者、一个杀人魔,而朝廷则会以审判者自居,乌盘龙王的神庙依旧会香火旺盛。 薛行虎觉得这不公平。 这般情绪郁积在他的胸口,他看着少年孱弱的背影,看着他背上不断淌血的龙相,薛行虎紧紧握住双拳。 他忽然大声说道:“我不走!” 嗯? 魏来一愣,回头看向这突然发声的男人,皱起了眉头。 “他们既然都不信你,那就让他们都瞧瞧,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薛行虎高声说道,周围百姓纷纷转头看向男人,目光中满是恐惧与不解。 “你要让四千户人,近万条性命留在此地等死吗?”魏来的眸中泛起煞气,他实在无法很好地理解此刻薛行虎的行为。 “逃了又能如何?朝廷会派新的大人前来,会为我们再修建一座神庙,他们还会继续跪下去,就像跪那龙王一样!你要让他们在无知无觉的愚昧中死去,那还不如一同死在这乌盘城!”薛行虎继续高声喊道。 一旁的阿橙若有所思地盯着针锋相对的二人,沉默不语。 跟着大部队,牵着薛岩的手的刘青焰也听到了二人的争吵,怯生生地看着这边。 “你不能替一万条性命做决定,带着他们走。”魏来眸中泛起了杀机,双拳紧紧握住。 “那你就能吗?就像你爹!就像吕观山那样!”薛行虎吼道。 男人浑身湿透,双眼却瞪得滚圆。魏来有所动摇,但终究还是压下了自己的心思,总归要活下去才有希望。 他如此想着,正要再说些什么。 “别吵了,我来帮帮你们,谁也别想走。”就在这时,天空之上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犹如闷雷一般的轰鸣震得众人耳膜生疼,也令百姓们肝胆俱颤。 天色陡然暗了下来,紫色的雷蛇电蟒在云层中攒动,一道巨大的黑色龙头从黑云中缓缓探出,它鼻尖呼出风雨,周身缠绕着雷霆,低头看向这方小小的天地,仿佛在注视着一群蝼蚁。 人群中响起惊呼声,但很快便有人跪了下来,他们歇斯底里又无比虔诚地朝着黑龙祈祷、求救。 “我着实后悔,当年为何要放你一条生路。”可那巨大的神祇对他的信徒们视若无睹,盯着人群中的魏来,眯着眼睛说道。 “是吗?那我恐怕会让你在往后的日子里更加后悔。”魏来仰头说道。 “往后?你没有往后了,我的孩子。”巨龙说道,天空中的黑云压得更低了,翻涌的雷霆也愈发狂暴,一股沉闷的气息笼罩在乌盘城的城头。 “不好了!”这时前方传来一声高呼,一位被薛行虎派去领着众人离开的衙役忽然跑了回来,高声说道:“城门口有一道黑色的屏障,我们出不去了。” 魏来闻言一震,回头看了阿橙一眼,阿橙自然明白他的心思,点了点头,脚尖轻点地面,身子便朝着城门方向飞射而去。 “让我想想,你到底用何种办法从我这里窃取的力量。”黑龙根本不将诸人的行动放在眼中,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不如你亲自跟我讲讲吧,你是个聪明人,隐藏了六年,既然敢在此时暴露,想必你也有所觉悟,你跟我好好说一说,说不定我还能大发慈悲,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这番话一出,那些拼命朝着黑龙跪拜的百姓们脸色骤变,瞬间变得煞白,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头顶的神祇,即便到了此刻,依然难以相信方才的话,是从那位他们日夜供奉香火的龙王口中说出的。 魏来双手握紧,死死盯着龙王,却并不回应他的问题。 “不说吗?没关系,待你死后我可以炼化你的神魂,所有的问题到时都会真相大白。” 黑龙说完,藏在云层中的巨大身躯开始扭动盘旋,一股更为强大的威压从他体内倾泻而出。 哗! 一声巨响从远处传来,惊慌失措的人群循声望去,却见那城南乌盘江的方向,忽然扬起了滔天巨浪,化为黑色的江水滚滚而来,转眼已至城郭。 “打不开,没有七境的修为绝对无法破开那城池。”这时,阿橙去而复返,回到了魏来身边。当然她也看到了那城头方向涌起的巨浪,双眸一沉,喃喃低语道:“冥境黑水,大燕朝廷竟然丧心病狂到让你修行此等禁法。” “女娃子倒是很有见识,可惜都要死在这里了。”黑龙眯眼说道。 雨越下越大,天仿佛被谁捅破了一个窟窿,滔天巨浪压过了城郭,黑水的水吞没了所过之处的房门院落,然后铺天盖地地朝着此处涌来。 百姓们呼天抢地地朝着城门方向退去,但被那黑色屏障笼罩的城门却无法让他们逃出生天。 “你不跑吗?”立在原地的魏来侧眸看向女子。 “我有避水珠,这黑水伤不了我。倒是你,死之前若是愿意将舍利以及关山槊的传承交给我的话,我倒是可以考虑帮你收尸。”阿橙一脸认真地说道。 魏来深知这女子的性子,当然也明白她这话绝非玩笑,点了点头说道:“我会考虑的。” “但在那之前……”魏来又低声说道,脚步忽然迈出。 他背上的龙相再次亮起金光,鲜血不断从他背上涌出,巨大的金龙虚影开始在他背后凝聚。 他每迈出一步,巨龙虚影便凝实一分,背后流出的鲜血也更加汹涌一分。 大雨倾盆,恶神高坐云端。 人群争相恐后地后退,唯有那个孱弱的少年向前迈步。 迎着滔天的巨浪,迎着遍野的污秽。 薛行虎盯着他,忽然有些恍惚,他似乎看到了两位身着黑白长衫的儒生出现在少年的背后,他们穿过生死,也穿过岁月,来到了少年的背后。与他一同迈步向前,与他…… 并肩而立。 第七十九章 坚守 老蛟蛇到来的时间比魏来预计得更早,手段也更为强大。 但魏来并未因此产生丝毫懊恼,毕竟他已做到力所能及的极致——苍羽卫封锁了整个乌盘城,唯有击溃苍羽卫,才有机会带乌盘城居民逃出生天,这是唯一办法,冒险在所难免。 他抬头,汹涌的黑色浪涛已席卷至身前,整个乌盘城皆被黑水淹没,仅他背后尚存一片空地。 他目光冷峻,猛地伸出双手,背后凝聚的龙相仰头长啸,一股浩然威势自他体内散开,奔涌而来的黑色江水在触及魏来身前时,仿佛遇到一道无形屏障,撞击后四散而回。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众多百姓惊呼声不断,直至黑水停在魏来跟前,他们才瞪大双眼止住惊呼。 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江水在那无形屏障外奔涌,越积越多,越积越高。众人清晰看见,在滔天巨浪一次次冲击下,魏来的身形逐渐弯曲、后仰,他背后鲜血越流越多,雨水冲刷的速度都赶不上鲜血溢出的速度。他双眼赤红,周身青筋暴起,口中不断发出低吼。 他似乎支撑不了太久。 意识到这点的人群开始慌乱,可堵死的城门阻断了退路,进退两难的窘迫和死亡将至的恐惧压垮了这些普通百姓。孩童啼哭,人群呜咽。 魏来感觉体内经脉与内府开始破碎,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咬牙想到此处,便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吼道:“去城门,想办法破开那屏障!” “不管行不行!去试试!这是唯一的活路!” 同样被这变故惊呆的薛行虎微微一愣,回过神来,深深看了一眼仍在苦苦支撑的少年,双眼一沉,下定了决心。 “跟我走!”他看向周围衙役,低声喝道,带领众人再次赶往城门。 但在场众人中修为最高的阿橙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见识高远,之前的定论并非虚言。她理解魏来和薛行虎等人求生的渴望,但也清楚,乌盘龙王降临时,众人的生死已定。 与其帮他们做无谓挣扎,不如留在此处看看这个少年…… 薛岩已七十二岁,如儿子薛行虎所想,有时确实糊涂。 但即使糊涂,他也明白此刻自身处境。他颤颤巍巍拄着拐杖跟着百姓后撤,因年纪大很快掉队,落在大部队后方。即便如此,老人另一只手仍固执牵着一个女孩。 一个被众多百姓畏惧唾骂的女孩。 即便薛行虎将此事瞒得很好,在乌盘城这小地方,老人出去走一圈,难免听到百姓闲言碎语。 薛岩脾气大,听不得这些。 “小青焰,别怕,爷爷在呢,跟爷爷走。”拉着女孩的手,薛岩气喘吁吁,步伐凌乱,身子颤抖,却不忘安慰身后小女孩。 他头脑不太灵光,弄不清状况,本能觉得多数人所在方向应是安全之地,他有责任保护好女孩,只因她是薛良月姑姑的后人。薛家欠刘家一份情,这是父亲临终遗言,他牢记至今,哪怕老糊涂也不敢忘。 “爷爷。”被他拉着的女孩忽然停下脚步,清脆的声音响起。 薛岩一愣,停下,转头,满脸雨水的沟壑中写满疑惑:“怎么了?别怕,爷爷在呢!他们不敢说你,爷爷的拐杖可厉害了!” 老人以为女孩因昨日听到的闲言碎语害怕,跺跺手中拐杖,信誓旦旦说道。 可女孩却摇头,伸手指向身后,说道:“我想回去,去帮阿来哥哥。” “嗯?阿来是谁啊?你什么时候有个哥哥?”老人糊涂了。 黑色潮水在魏来身前越聚越多,刘青焰回头焦急看了一眼,跺跺脚:“总之爷爷先去那里等我,我得去帮魏来哥哥” 说着又伸手指向前方,密集人群中有一处空地,有一辆木制简易板车,车上躺着一只硕大的青牛,身上盖着黑布,已被雨水湿透。 “爷爷帮我照顾好我祖爷爷。” 说完女孩挣脱老人的手,转身朝众人逃离的黑色潮水相反方向跑去。 “青焰!别去,危险!唉!青焰啊!”薛岩朝女孩离去方向高喊,但女孩越跑越远,毫无回头之意。老人想追,无奈脚步太慢,又回头看向刘青焰所指方向,想起女孩嘱托。 他颤颤巍巍朝那走去,嘴里嘟囔:“祖爷爷?小青焰的祖爷爷不就是……” “就是谁来着?” …… “嗯?你这法门甚是奇特,我说这些日子怎总觉不对,原来是你在本尊身上使诈,看样子我还是小瞧了你,竟看不透你这功法底细。”黑龙立于苍穹,看着苦苦支撑的魏来,慢悠悠说道。 “但跳梁小丑终归是小丑,不是你的东西,你拿再多又有何用?难道你以为你爹做不到的事,凭你这下三滥手段就能做到?”穹顶黑龙又说,它在云层中盘旋,冲击魏来的黑色潮水愈发狂暴,一次次撞击魏来身前屏障。 魏来脸色惨白,身子不断后退,背后金色巨龙身影渐趋模糊,魏来知晓这是蛟蛇找到了他法门的关键,有意阻拦他抽取力量。 此消彼长,魏来处境愈发艰难,他腰身后仰,身形扭曲怪异,汹涌潮水眼看就要吞没他孱弱的身躯。 阿橙看着这一切,心中有些感触,但终究未出手。多年经历让她养成习惯——绝不做徒劳之事。 她少见地叹了口气,将价值连城的避水珠从怀中掏出,正要催动,之前又看了少年一眼,想将少年模样牢记,哪怕明知终有一日会忘记,能多记一日也是好的。 “阿来哥哥!我来帮你了!” 就在这时,阿橙听到身后传来一道清脆声音,一个女孩飞奔而来——是刘青焰。 阿橙一愣,只见刘青焰站定后,双眸亮起青光,头上白布散落,小小的牛角露在风雨中,双手伸出,两道青光漫上手掌,按在滔天的黑色浪潮中。 小女孩瞬间脸色惨白,显然黑色江水中蕴含的力量非同寻常。即便如此,稳住身形的刘青焰仍咬着牙奋力催动体内力量,不断注入魏来激发的屏障,她弓着身子,双手前抵江水,低着的额头满是汗水,嘴唇被咬得发白。 但实际上她对魏来的帮助微乎其微,魏来的身子仍在不断被压倒,阿橙甚至能清晰听到魏来骨头一根根断裂的声音。 魏来支起的屏障出现裂纹,黑色江水顺着裂纹涌入,城门方向聚集的百姓乱作一团。 一切正如阿橙所料,魏来抵挡不住一位昭月正神的威力,而薛行虎等寻常百姓也不可能破开城门口的屏障。 阿橙双手握紧,眉头紧皱。 这一切合情合理,但…… 它不对! 第八十章 御龙 诚然,它有误。 于是,有人决意将这整个错误予以修正。 “阿来,大哥来了!”又一道声音自身后传来,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的孙大仁不知于何时苏醒,他冒雨而行,一瘸一拐地来到魏来身旁。望着被仰面压弯了腰身的魏来,想也未想便弓下身子,以自己的背贴着魏来的背,双手撑地,竭力想要撑起魏来的身躯。 ...... 铛!铛!铛! 金石碰撞的清脆声响持续在城门处回荡。 薛行虎与几位衙役并肩站于城门前,一次又一次使尽浑身力气,将手中的刀砍向那城门口的黑色屏障。然而,那黑色屏障仿若山岳,任凭他如何奋力都纹丝不动。他深知,正如阿橙所言,若无七境修为,根本无法破开此屏障。 他转头望向城内方向,入眼的景象令他微微一愣。 他瞧见了被压弯身躯的魏来,也看到了在其身旁全力施为的刘青焰,当然,还有甘愿充当肉垫、四肢着地的孙大仁。 某种火焰,在彼时于薛行虎的心中点燃。是愤怒,却非全然;是希望,却又显得缥缈。 是...... 勇气! “去他娘的!”他骂了句粗话,虽说吕观山曾言,身为捕头代表着乌盘城的官府,不可胡言乱语。但他还是骂出了这句,只觉畅快不少,索性将手中的刀一把扔在地上。“去帮魏来,要死咱们一同死!” 言罢,他也不顾周围之人作何反应,转身快步朝着魏来所在之处奔去,他胸口的神门亮起,双手按在那屏障之上,然后憋足了劲,开始奋力抬起那屏障。与他同行的衙役们见状,纷纷回过神来,彼此对望一眼,随即也纷纷丢掉手中的刀,快步奔向那里,和薛行虎一样,伸手支撑起那道屏障。 ...... “蚍蜉撼大树。”黑龙看着身下众人,巨大的嘴张开,云雾自嘴中喷吐而出。忽然,他的目光一凝,落在了那位生着牛角的少女身上。 他那巨大的眸子里泛起异样的光芒:“怎会如此?!” 他略显惊诧地自语道,一只布满黑色鳞甲的巨大龙爪在那时从云层中探出,朝着地面轻轻一点,一股力量随即把正在费力催动自身力量的刘青焰包裹住,小女孩毫无防备,发出一声惊呼,身子在那力量的裹挟下,凭空而起,直直朝着天际那黑龙所在的方向飞去。 “青焰!”薛行虎惊呼出声,伸手想要抓住刘青焰,可他的伸手终究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女孩越飞越高。魏来同样注意到了这般情形,可他身上压着漫天江水,根本无法动弹。 转瞬之间,刘青焰便不由自主地穿过层层黑云,来到了那黑龙面前。 黑龙目光阴沉地注视着与他相比仿若米粒般大小的女孩,目光凝重,女孩不停地挣扎,却只是徒劳,根本无法撼动身上那无形的束缚。 “先天神体?” “不对,是比神体更强大的存在,究竟是什么?” 黑龙对女孩的挣扎视若无睹,他紧盯着刘青焰,神情凝重地喃喃自语。 但很快,惊骇之色取代了他脸上的困惑,他瞪大了眼睛,说道:“难道说,是那东西......” 而后,狂喜之色爬上了他巨大的头颅:“想不到,小小的乌盘城竟能给我如此惊喜,吞了你,入主渭水岂不易如反掌?” 他这般说着,滚滚的黑气忽地从他体内涌出,化作一道道绵长宛如毒蛇一般的事物来回翻涌,接着猛然涌向刘青焰。 “啊!”刘青焰发出一声戛然而止的惊呼,她的身子僵直,整个人呈“大”字型悬浮在半空中,那些黑气从她的双眸、双耳、嘴唇中涌入,某种与她心神相连的东西,在那股力量的裹挟下开始逐渐脱离刘青焰的身躯,被拉扯向那头巨大的黑龙。 ...... 魏来望着穹顶之上发生的一切,他虽不清楚那蛟蛇究竟意欲何为,但明白,一旦蛟蛇得逞,刘青焰必定凶多吉少。 魏来有心有所作为,可他体内的状况糟糕至极,五脏俱损,经脉紊乱,他完全是凭着一口气在苦苦支撑,而这似乎也即将抵达他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鲜血却因这轻微的动作不断从口中溢出,他想,此刻自己的模样定然狼狈不堪。 不甘心啊。 魏来在心底暗自说道。 未能为爹、为娘还有吕观山报仇,也未能救到他想要救的人。 他未曾实现对张婶的承诺,也没有机会前往无涯书院,看一看吕砚儿过得究竟好不好。 他甚至有些想念那位他并非十分喜欢的州牧大人,若是临死之前,能看上一眼就好了。 魏来的意志渐渐变得模糊,苦苦支撑的身体也开始倾倒,那黑色的江神愈发得寸进尺,径直压下。 在魏来身下四肢着地、支撑着他的孙大仁身子也是一垮,口吐鲜血,手肘压在了地上。但他却无暇顾及自己的状况,而是大声吼道:“阿来!你不能死!我爹走了,我在这世上就你一个朋友了!你不准死,我还要帮你娶一个漂亮媳妇,最漂亮的归你!你别死!” 一旁的薛行虎也察觉到了魏来的异样,他赶忙来到魏来身侧,伸手扶着眼前的屏障,可他们的修为与这漫天江水相较,实在太过微弱,哪怕魏来使出的法门削弱了其中大部分的力量,这股力道依然远非他们能够承受。 “快来帮忙!还愣着干什么!”他瞪了一眼远处发呆的百姓,大声吼道。 那些百姓就算再愚钝,此时也应当明白谁才是真正在帮助他们的人,人群迟疑了数息,但很快便有人挺身而出,快步来到魏来身侧,加入到支撑那屏障的队伍之中。而一旦有人带头,剩下的众人也不再犹豫,纷纷跟随加入其中,不过十余息的时间,除开老人与孩童,几乎所有的乌盘城百姓都来到了魏来的周围,伸出自己的手,贡献出那一份微薄的力量。 “阿来!你醒醒!你不能死!” “我们乌盘城欠你爹娘的,欠吕观山的,怎么还都还不清了,就算死也是我们死在你前面!” 薛行虎大声吼道。 周围的百姓纷纷转头看向那个浑身被污血沾染,几乎难以辨认本来模样的男孩。 他的脸庞如此稚嫩,身子这般瘦弱,很难想象,他究竟是如何凭借一人之力,抗衡这滔滔江水的。 “对!魏来公子不能死在我们前面!是我们有眼无珠,将恩人当作了仇人!”很快便有一位中年男子响应了薛行虎的话。 “是啊!现在想想魏知县和吕知县都是好人啊!” “咱们乌盘城这些年来从没出过什么大乱子,还不都是靠着两位青天大老爷,你看那些官老爷一来,咱们这都……这都变成什么样了!” 人群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种悲怆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有懊悔、有悔恨、也有毫不掩饰的对死亡的恐惧。 但这些情绪,很快便化为了同仇敌忾。 “咱们死也要和恩人死在一起!”薛行虎一锤定音,高声说道。 周围的百姓纷纷沉下眼眸应对,然后所有人都在那时开始使出浑身的力气推动那个他们无法推动的屏障,甚至就连小孩与老人也参与了进来。 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将魏来围在中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他,也毫不畏惧地直面那头他们曾经奉为神祇的黑龙。 这无疑是极为震撼的场面。 就连见惯了世态炎凉的阿橙在目睹这番景象后,也不禁有所触动。 但在触动之后,却是遗憾。 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残酷的真相,天堑之所以被称为天堑,便是因为那道鸿沟并非仅凭数量或者某些信念就能够跨越的东西。而令阿橙遗憾的是,整个乌盘城与那尊恶神之间,便横着这样一道天堑。 她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不忍再继续看下去。 她催动起避水珠的法门,蓝色的光芒从避水珠中涌出,将她包裹。魏来已然力竭,这道他不知如何撑起的屏障崩塌就在眼前,阿橙觉得是时候离开这里了,不去看他们濒死时的绝望挣扎,是阿橙给予这群敢于与神灵对抗的凡人们最后的尊重。 她的身子开始上升,待到屏障崩塌后,她能够在第一时间借着避水珠逃离这个是非之地。若是时间来得及,她还能去获取关山槊的传承。 等等。 关山槊! 阿橙的心头一震,她想到了某些东西,但还来不及仔细思量。 嗷!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高亢的狼嚎。 一道血光忽地在乌盘城外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狼嚎。 阿橙蓦然转头看向那处,她的双眸亮起了明亮的色彩。 那是天狼槊。 是那个前朝阴神。 他没死! 不仅如此,魏来的胸前也忽地亮起一道金色的光芒,那光芒耀眼至极,带着一股温暖的力量,宛如寒冬里的艳阳。光芒扩散开来,普照众人。 是那枚佛骨舍利。 阿橙的心头一震。 她暗暗想着,两位大圣遗留之物,合并一处,似乎足以填补那道天堑。 第八十一章 转机 远方的血光冲天而起,于半空中稍有停顿,旋即化作流光朝着此地迅猛爆射而来。 其速度奇快,转瞬便抵达乌盘城的城门口,笼罩乌盘城城门的黑色屏障,在那血光冲击下轰然崩塌,虽转瞬又自行闭合。但冲入的血光并未因此止住步伐,继续向前,径直越过众人头顶,来到魏来身旁。 铛! 一声清脆声响传开,骇人的血光消散,周围百姓纷纷退避,此时方才看清,那血光之中,包裹着的是一把造型奇异、足有一丈之高、通体血红、刻有恶狼之相的长槊。 ...... 金色的流光在魏来胸前亮起,一道道金色纹路如涟漪般扩散开来,它掠过魏来周围的众人,不断朝远方蔓延,直至...... 直至金色的光芒触碰到那头孤零零躺在暴雨中生死未卜的青牛身上。 年逾七十的薛岩糊里糊涂地听从了刘青焰的话,正在为青牛盖好身上的黑布,可那金光照来,让薛岩有些迷糊,他颤巍巍地转过头,想要看清金光的来源。可毕竟年事已高,那金光又过于耀眼,他难以如愿看清。 “什么东西?”老人低声嘀咕。 哞! 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声牛叫。 老人一愣,以为这小青焰的“祖爷爷”苏醒过来,可他转身低头看去时,那头青牛依旧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老人挠了挠头,神情颇为困惑。 哞! 又是一声牛叫声响起。老人这次听得真切,这一次,那声音确实是从那昏迷不醒的青牛身上传来的,可这青牛明明已经昏迷。 哞! 又是一声,声音比之前更加洪亮,也更中气十足,老人的双眸在那声音响起的同时,瞪得浑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他看见随着那最后一声牛叫响起,一道虚幻的身影渐渐从那青牛的身躯中脱离而出。 那模样依然是青牛的模样,只是身躯虚幻得近乎透明,若不是就站在薛岩身前,他根本无法察觉其存在。 薛岩神情恍惚,并非因为眼前这荒诞诡异的景象。事实上老人确实糊涂得厉害,他对世界的认知变得模糊,但有些东西他却记得格外清晰...... ...... 那是六十年或者五十九年前。 说不太准,但总归是很多很多年前。 乌盘城还没有那座宏伟的龙王庙,只有一座不起眼的砖木小庙,他爹曾带他去过那里。他爹说这里供奉着咱们乌盘城的神,几十年前,到处有水妖作祟,是这位大神赶走了水妖,乌盘城才有了今日。 薛岩记得很清楚,那位他爹口中的江神,就是眼前这头虚影的模样——一头昂首挺胸、体型硕大的牛。 薛岩神情恍惚,嘴里念念有词道:“江神大人!江神大人!” 哞! 那虚影仰头一声高吼,头颅高昂,盯着穹顶。 金光开始朝青牛虚幻的身躯汇聚,那金色光芒如有实质,在金光笼罩下,金牛虚幻的身躯开始变得凝实,很快便化为通体金色。 那一刻,它周身的气息变得沉重而威严。 接着,金牛四足猛踏地面,身子腾空而起,无形的屏障根本无法阻挡它的脚步,它穿过屏障,漫天的黑色江水呼啸涌来,似乎要将它吞没,可周身的金光却似带着一种极为克制这些黑色江水的力量,涌来的江水还未触及金牛的身躯,金光照耀之处,那些江水纷纷退去,于是众人眼中便出现了这样的场景——漫天的黑色江水在那金光之下朝两侧退开,在江水中生生开辟出一条道路。 而那条路,直通天际,直达那尊恶神所在之处。 ...... 金牛冲天而起。 周围的百姓见到这一幕,纷纷发出阵阵惊呼。 而那把突然到来、立在魏来身旁的天狼槊,也在此时散发出阵阵微弱的红色气息,那些气息不可见如轻纱,缓缓飘向魏来因昏迷而垂下的手臂。 说来奇怪,随着那些红色气息的涌动,魏来一只手上的手指开始微微颤抖,且随着时间推移,颤抖愈发明显。他的手开始缓缓朝着那血红色长槊的方向移动,动作轻缓,但就在指尖触碰到天狼槊槊身的瞬间,看似无力的手,却在那时猛然握紧了槊身。 铛! 天狼槊的槊身猛地一震。 血气奔涌,直直冲入魏来体内,魏来原本紧闭的双眸随即睁开,血色充斥双眸,他身子忽地站起,剩下用背支撑着他的孙大仁感觉背上一轻,赶忙回头看去,却见魏来浑身包裹着血气,本来用发簪束起的长发肆意扬起,单单只是背影便给孙大仁一种如泰山横亘眼前的压迫感。 ...... “小子,睡够了没有?”一道严肃的声音在魏来脑海中响起。 恍惚间终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魏来一愣,他侧头看了看自己握着天狼槊的右手,很快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前辈!你怎么来了?”他说道,奇怪的是并未发出声音。 “再不来你小子就死了!”关山槊没好气的回应在魏来脑海中响起。 “可是前辈......”魏来有些迟疑,关山槊虽是前朝赫赫有名的八门圣将,可前朝覆灭后,大燕各地围剿前朝阴神,断了百年香火,哪怕是八门大圣,所余之力也所剩无几,更何况他已现身对抗过一次这蛟蛇,关山槊也曾坦言,那次之后,他所余的力量更加微弱,甚至无需他人出手,自己也撑不了多久。 此刻他出手相助,对关山槊意味着什么,并非难以猜测。 “别可是了,婆婆妈妈的。让这老蛟蛇淹了乌盘城,到时候还不是让人炼化了阴魂,老夫活着时纵横天下,难道死了却要憋屈做水蛇的养料?” “与其如此,倒不如便宜你小子,赢了我这一身传承归你,死了咱俩就一起埋在这黑水之中,作伴吧!” 平心而论,魏来与这位前朝阴神接触甚少。 他知道关山槊是个好人,但好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不知他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更爱喝酒还是更爱酒肆里说书先生的滔滔不绝,他有无心愿,想不想见什么人,都不知道。 只是与他匆匆一面,便盲目给他贴上好人的标签,除此之外,这个人在心底只是一个除了姓名便一片空白。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你最危急的时刻出现在身边,愿为你拼上性命。 魏来忽然有些懊悔,懊悔没有好好与关山槊交流,只是一味地修行。 他双眸一沉,做出决定——至少不能辜负对方最后的赠予。 他握着长枪的手用力握紧,心中问道:“怎么做?” “我的阴魂太过虚弱,需依靠你的肉身为宿主,才能展现威力,但你修为太差,无法让我完全发挥原本的力量,想要打败这蛟蛇,你得拥有更强的修为。”关山槊在魏来脑海中说道。 “那前辈的意思是让我现在破境吗?”魏来皱起眉头,相传那位拥有十三枚神血的天之骄子,推开第一道神门也用了整整三日,魏来不认为自己能在这片刻间推开第一道神门。 “我的某些用词不够准确,想要击败这蛟蛇,准确来说,就算你推开了第二境的神门也毫无用处。”关山槊平静说道。 魏来不免有些疑惑:“那前辈究竟是什么意思?” “破境,但不止是破境,你要推开武阳神门,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那头金牛阴魂应该能拖住蛟蛇一段时间。” “从现在起,我会为你护住心脉,同时用我的本源神力全力帮你疏导体内气息流转,引动气血之力,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给我凝聚武阳神血,多一枚神血我们便多一分战胜蛟蛇的可能。”关山槊沉声说道。 魏来心底仍有些疑惑,他武阳神血的凝聚速度还算快,可想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凝聚出能改变战局的大量神血,魏来不觉得自己能做到。 但事已至此,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目光一沉,下定决心。 “好!” “但要多少枚呢?” 脑海中的声音沉默了数息,然后闷声回应。 “不知道。” “总归越多越好......” 第八十二章 血战 哞! 金牛的怒吼响彻苍穹。 它穿过漫天江水,挟带着万丈金光来到黑龙跟前。 它毫不迟疑,四足在半空一蹬,双角朝向黑龙,猛然冲杀过去。 正在全神贯注抽取刘青焰体内那股不知名力量的黑龙,巨大的眸子里闪过寒光,地面便有一股黑色江水被其神念抽离,化作一道冲天的水柱,直直拦住金牛冲杀的方向。 金牛周身光芒大盛,黑色江水在那光芒照耀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蒸发,还未触及金牛身躯,那道水柱便已然枯竭。 “嗯?”黑龙眉头紧皱,看向金牛的目光顿时变得凝重起来。 “是你?”很快,他便认出金牛,神情愈发怪异,“无人供奉,你死后竟能化作阴神!凭你的修为,怎会如此?” 金牛自然没有为他解惑的意思,它双眼血红,转瞬便冲杀至黑龙跟前,锋利且巨大的牛角,直直撞击在黑龙身上。 轰! 一声巨响传开,黑龙露出云层的半截身子朝外侧一歪,竟有些摇晃,那股从他身上溢出、牵引在刘青焰身上的黑色气息也受到影响,在此时断开。金牛见状,又是一声仰天高吼,双眼血红,一对巨大的牛角再次冲撞,看样子是要与黑龙拼命。 黑龙也终于从金牛“死而复生”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巨大的眼眶中涌起怒色——神祇被蝼蚁挑衅时的怒色。 昂! 他发出一声犹如雷霆般的怒吼,巨大的头颅朝向金牛,云层中的雷电被他驱使,朝着金牛轰去。 …… 魏来终于明白关山槊为何让他在这种情况下尝试凝聚更多的武阳神血。 当他屏气凝神运转鸠蛇吞龙之法时,一股雄浑的力量将他的五脏六腑包裹,这是关山槊的本源神力,那力量自动不断破碎魏来体内的武阳神血,又将破碎后的血气之力尽数送入魏来的五脏六腑。不仅如此,本源之力所蕴含的力量还强化了魏来的五感,此刻的魏来处于一种极为奇特的状态。 他对外部的一切以及自身的一切都极为敏锐,甚至能够清晰地感受到空气中每一粒微尘的存在,并能准确分辨它们的不同。 魏来记得曾听他爹说过,八门大圣有一项八门之下修士难以触及的神通,称作身合天地。此神通虽不能让修行者拥有强大的对敌手段,但却极为重要。一旦修成此法,修行者对天地间万物的感应会变得极为灵敏,可以亲和天地间游离的灵气,无论是吸纳灵气还是炼化灵气的速度都会大幅提升,其速度远非八门之下的修士能比。 而此刻的魏来就处于这种状态,只要他的肉身能够承受如此数量的神血,他只需三四息的时间就能炼化出一枚神血。 他明白本源神力对一位阴神而言是何等重要,但他没有时间去感到惋惜或悲伤,他必须对得起关山槊的这份馈赠。 所以从那一刻起,魏来唯一做的事就是埋头不断凝聚神血。 他的肉身被神血破碎后弥漫出的血气之力滋养,不断增强,他所能凝聚出的神血数量也不断增多。 八枚…… 九枚…… 十枚…… 不过百息的时间,他便触及到他所知的自古以来凝聚神血数量的极限。 十三枚! “还不够!”关山槊的声音在此时响起,语调急切,魏来知道,这对关山槊来说必然消耗巨大,他支撑不了太久,况且…… 魏来抬头望向天际,金牛与黑龙激战在一起,魏来不清楚究竟是什么让濒死的金牛复活,还能与黑龙打得难解难分,但魏来也明白,金牛的状况只是回光返照,撑不了太久。 因此,在听到关山槊的话后,魏来再次沉下心神,催动法门不断凝聚武阳神血。 十四枚…… 十五枚…… 十六枚…… 又是百息过去,可这一次魏来只多凝出了三枚神血。 他能感觉到,随着体内神血增多,肉身对血气的吸收变得缓慢,即使有关山槊的本源神力保驾护航,这种状况也未缓解。 金牛的怒吼逐渐不再如先前那般洪亮,正如魏来所料,金牛不是黑龙的对手。 他所剩的时间不多了,照这样下去,即使再给他三百息或五百息,他所能多凝出的神血恐怕也不超过五枚。 想到这里,魏来心头一沉。 可以确定的是,单靠这样数量的神血,虽足以让天下多数修士震惊胆寒,但无法解决眼前的危机,魏来就是死路一条,也就没有让人胆寒的未来了。 咔、咔、咔…… 就在这时,一道道轻微的脆响忽然传来,魏来抬头看去,只见眼前那道他抽取蛟蛇之力撑起的屏障上出现一道道如蛛网般的裂纹,屏障外黑色的江水终于找到宣泄的缺口,顺着那些裂纹不断涌入,起初只是零星的水滴,很快便化作细流,随着裂纹不断加剧,溢出的水流越来越急,估计数百息后就会淹没这乌盘城仅剩的一方“净土”。 魏来心头苦笑,当真是祸不单行。 “这是冥境黑水!?”就在这时,魏来的脑海中忽然响起关山槊的声音,“小子,有办法了,去水里,我帮你催动血气之力,借这冥境黑水淬炼肉身。” 魏来一愣,他确实不知这所谓的冥境黑水如何能解决他的麻烦,但他绝不会怀疑关山槊,只是此刻屏障已到破碎边缘,若他不分散精力从黑龙那里抽取力量加固屏障,岂不是将乌盘城的百姓置于死地。 “别犹豫了,一旦你失败,他们都得死,不如放手一搏!妇人之仁只会害人害己。”关山槊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脸色难看,这样的抉择对他来说实在太过艰难。 人终归是理智与冲动集合的矛盾体,魏来也不例外。 他明知关山槊的提议是最正确的选择,可十六岁的少年却始终难以迈出那“正确”的一步。 可就在这时,一道橙色的身影忽然来到魏来跟前,她手中那颗避水珠猛地爆发出一阵耀眼的蓝色光芒,那光芒在女子的催动下顺着屏障层层荡漾开来,原本裂纹密布、不断渗水的屏障,在蓝色光芒的覆盖下,竟然生生止住了崩溃的趋势,就连裂纹中的渗水也被蓝色光芒阻挡。 而做完这些后,阿橙回头看了发愣的魏来一眼,语气平静地说道:“不管你要做什么,你只有三百息的时间。” 阿橙的话总是如此简洁明了,让人无法对她所言产生任何怀疑,也同样不会抱有过多期望。 魏来回过神来,深深看了阿橙一眼,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 他由衷说完这句话,周身血光猛地一亮,眼前的屏障便打开一道缝隙,但还不等外面的江水顺着缝隙流入,魏来的身子便在血光的包裹下猛地冲入黑色的江水中。 百姓们惊呼出声,本能地想要躲避,却见魏来冲入江水后,那屏障的缝隙又猛然合上。这一系列的变故对周围的普通百姓来说太过离奇,他们不明白此刻该做什么,只能纷纷转头看向那位以一己之力再次撑起这道屏障的橙衣女子。 可阿橙只是抬头,望着那少年冲入江水中的身影,看着他被黑色的江水包裹、吞噬。 她的目光变得深邃,口中喃喃低语。 “去把那道天堑填平给我看。” 第八十三章 逆命 黑色的江水不断朝着魏来涌来,将他包裹其中。 这冥境黑水堆积高达十余丈,魏来身处黑水底部,所承受的压力难以想象,若仅靠他自己,恐怕此刻已被压成肉饼。好在关山槊一直以本源之力护着他,才使他免遭劫难。 周围的黑水不停地冲撞着魏来的身躯,一下接着一下,从未停歇。在这样的冲撞中,魏来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寸皮肤下的血肉,都产生一种被火焰灼烧般的刺痛感。神奇的是,随着这阵阵灼烧感升起,原本对血气之力产生抗拒的肉身,竟然再次开始吸收神血碎裂后的力量。 “冥境黑水相传是隔绝生者之地与亡者之地的冥河中流淌的河水,需以生人魂魄为引炼化而出,即使在妖族与魔宗林立的南境,此等法门也属禁术。” “这水蛇修行此法可恶,但他的冥境黑水显然才刚起步,与传闻中能让大圣溺死的冥水相差甚远。不过此水中死气弥漫,会自主侵蚀生灵肉身,肉身为对抗死气会全力催动生机抵御,因而对血气之力的吸收会重新活跃起来。” “此等机会千载难逢,小子,好好把握。”关山槊的声音此时响起。 魏来闻言心中一喜,赶忙沉下心神,再次全力运转鸠蛇吞龙之法,一颗颗武阳神血在魏来体内不断凝聚。 十七枚…… 十八枚…… 这一次,魏来凝聚武阳神血的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仅十余息,便又有两枚神血凝聚。 魏来能感觉到自己的肉身正以惊人的速度不断变强,他手握血色长槊,双眼紧闭,神情平静,一道道血光在周身亮起又熄灭,一种虽不如黑龙浩大,却极为威严的气息在少年身上逐渐显现。 阿橙眯着眼盯着被江水掩盖的身影,眉宇间渐渐露出骇然之色。那时,她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倘若这个男孩能活着走出乌盘城,整个大燕……不!整个北境,都将为他折服! 五十二枚…… 五十三枚…… 魏来体内的神血数量越来越多,仿佛永无止境。若再给他一天时间,或许真能凝出上万枚神血。 “得往上走了。”魏来轻声说道。 关山槊明白他的意思,无论是青牛还是阿橙,所能支撑的时间都不多了,他必须赶在那之前抵达黑龙所在之处,在破境之后,第一时间击杀恶神。 但这样的机缘,至少关山槊在这数百年间从未听闻,就算是他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也未必能轻易舍弃这份造化。这少年的心性,连他这位八门大圣也暗自钦佩。 他想着这些,便催动力量裹挟着魏来的身子,朝着天际而去。 “尽可能多地凝聚神血,我不知道到底多少才够,但总归多一枚,便多一分胜算。”关山槊的声音再次传来,魏来点了点头,体内的功法依然不停运转,继续凝聚神血。 六十枚…… 六十一枚…… …… 七十五枚…… 魏来冲出汹涌的黑色潮水,周身那火辣辣的刺痛感减弱,但肉身吸纳足够血气之力后,强大到了一种境界,所能容纳的神血仍未达极限。 距离阿橙所说的三百息已过去大半。 避水珠绽放的蓝色光晕变得暗淡,黑色江水再次顺着屏障的缝隙不断流淌。阿橙脸色微微发白,似乎也快到极限了。 金牛浑身伤痕累累,但因其为灵体,没有鲜血流出,只是周身光芒暗淡,金色身躯布满斑驳痕迹。 魏来握紧手中的天狼槊,双眼一凝,心中暗道:“快!” 关山槊与他心有灵犀,当即提升速度,没了江水阻碍,魏来的速度陡然加快,百丈之遥的距离,不过十余息便抵达,在此过程中,他依然不停催动体内功法,凝聚神血。 七十六枚…… 七十七枚…… 魏来来到刘青焰身旁,女孩已陷入昏迷,却被一股奇异力量拖着身子,悬浮在空中。魏来手指轻点,一道血光从体内涌出,将女孩身躯包裹,她的身子随即缓缓朝城外坠下,有那血色气息拖拽,不必担心落地危险。 七十八枚…… 魏来来到金牛身侧,手中天狼槊一挥,血色的恶狼虚影涌出,将漫天轰向金牛的雷霆碾碎。 准备一击解决金牛的黑龙,瞥见这变故,猛然转头看向魏来所在方向,巨大的眼眶中此时满是震惊与愤怒,他咆哮怒吼道:“又是你这前朝阴神!?” 魏来根本不理会黑龙的怒吼,看着气息萎靡却仍强撑的金牛,轻声说道:“去看看她吧……好好道个别。” 金牛似乎听懂了魏来的话,口中发出一声轻吼,四足一蹬,就要朝刘青焰落下的方向追去。 “想走?!”黑龙怒吼,满天雷霆再次被他催动,袭向金牛。 七十九枚…… 魏来伸出手中的天狼槊,狂暴的血气奔涌而出,被唤出的雷霆还未触及金牛身躯,便在血气的笼罩下消散。 “小子!你以为靠着这前朝遗留的鼠虫就能与我为敌吗?岂不闻魏守、吕观山之事?”接连被魏来破坏好事的黑龙显然愤怒,高声怒吼,裹挟在云层中的身躯翻滚,黑云涌动,漫天江水似乎也感受到他的愤怒,掀起滔天巨浪。 魏来面色平静,体内气息流转,浑身血光大作,对黑龙掀起的惊天威势毫无畏惧。 “我想杀你。” “但不想用其他人的命作为代价。” “你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魏来的声音响起,那带着些许劝诫的话语,在黑龙耳中却是天大的笑话。 “狂妄!” “你就跟你的爹一样狂妄,不,你比他们更狂妄。” “两个四境儒生想与我为敌也就罢了,你这个连第一道神门都未推开的小孽种,哪来的勇气?”黑龙仰天大笑,雷霆与黑水此时汇聚在一起,缠绕在他周身,一股狂暴的气势从他体内散发,他怒吼一声,黑云翻滚,天地无光,裹挟着强大气息冲向魏来。 魏来双眼猛然睁大。 第八十枚武阳神血在他体内瞬间凝聚。 “小子,是时候了!” 关山槊的声音在魏来脑海中响起,魏来双眼一沉,一只脚轻点半空,身子高高跃起。 他长发飘动,双眼血红,浑身血光大盛,握着天狼槊的手高高举起。 关山槊的虚影在他身后凝聚,他体内的八十枚武阳神血猛地运转,一股浩大的血气之力从丹田涌出,顺着各处经脉遍布全身,一股强大的力量在魏来体内爆发,那些力量奔涌之后,汇集到魏来的胸口。 那里是第一道神门武阳神门的所在,随着强大力量的汇集,魏来的眉心闪耀出一道耀眼光芒,恍惚间,他看到一座巨大的石门出现在眼前,那血气之力涌向石门,紧闭的石门开始颤抖,上面的灰尘不断掉落,血气之力在神门上蔓延,一道道古怪的纹路随着神门上尘埃的掉落逐渐浮现,石门也渐渐有了被推开的趋势…… 关山槊的虚影愈发凝实,魏来的修为越强,他所能发挥的力量也就越大。 二人的身影在此时重叠,关山槊的手也像魏来一样握住了天狼槊的槊身,血光从天狼槊中猛然亮起,一头血色恶狼的虚影在长槊的槊身上渐渐浮现。 只要魏来推开那道神门,关山槊的力量便会达到极致,天狼槊将出手,这位前朝的八门大圣会最后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当年的风采。 杀来的黑龙眉宇间露出异色,他不明白为何这个修为低微的少年能承载阴神如此强大的力量。不过这也更坚定了他要将魏来这个威胁扼杀在摇篮中的决心,他周身的雷霆更加强盛,天际翻涌的黑云也更加狂暴。 厚重的石门在魏来面前缓缓打开,魏来双眼赤红,盯着黑龙。脑海中闪过六年前的那场大水,也闪过了那个儒生在艳阳下的微笑,天狼槊上恶狼之相凶狠咆哮,他浑身的力气与关山槊的圣力融合。 那一刻,天狼槊猛然出击。 第八十四章 破局 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其上斑驳的尘埃簌簌抖落。血气顺着石门汹涌而出,在石门上留下一道道晦涩难明的纹路——那是属于关山槊的神纹。 一股强大的力量自石门被推开的缝隙中奔涌而出,回馈至魏来体内,一种难以言喻却通体舒畅的感受在魏来的经脉中流淌。 轰! 一道道神门的轰鸣之音激荡开来,魏来的身形于彼时彻底与关山槊重合。八道血色神门闪耀,盘踞在他周身,不断地轰鸣、共振,最终那声响竟隐隐有压过漫天雷霆的态势。 “天狼破!” 一声怒吼自魏来,也自关山槊口中响起,恶狼虚影骤然凝实,天狼槊裹挟着恶狼之躯,猛然呼啸而下,直逼那黑龙面门。 黑龙双眸燃起烈焰:“你以为我还会败在相同的招数之下吗?!” 地面的黑色江水在他的怒吼之中犹如得到敕令,全部涌向黑龙,缠绕在他的躯体之上。冥境黑水虽未臻成熟,但却能够有效地削弱天狼槊的攻势。那血红的长槊被黑水与雷霆阻隔,迟迟难以触及黑龙的肉身。 魏来与关山槊的脸色均变得有些难看,他们深知这般状态仅能维持十余息的时间,一旦无法击退黑龙,关山槊的力量便会消退。 “他比上一次交手时强大了许多,似乎已触及圣境的门槛。”关山槊沉重的声音在魏来的脑海中响起。 “前辈有什么办法吗?”魏来问道。 关山槊却沉默不语。 魏来面色阴沉,以他的修为自然难以分辨黑龙究竟强到何种程度,但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关山槊的吃力与震怒。 魏来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他极度渴望帮到关山槊,拼命催动着自己体内的力量,注入到那天狼槊中。可即便依仗着八十枚神血推开的神门,所爆发的力量,在这样级别的大战中,所能起到的作用也微乎其微。 魏来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关山槊的力量愈发虚弱,与黑水雷霆撞击在一起的血光逐渐暗淡,似乎已然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还有什么办法? 魏来在心底暗自思索。 还有什么力量能够动用?还有…… 就在这时,魏来的心头猛地一震,他想到了自己胸膛处的佛骨舍利。 “前辈!”魏来在心底低声说道。 关山槊此刻与魏来心神相通,根本无需魏来说完,他便明了魏来的心思。 “我能够强行取用那舍利中的力量,但如今的我没有实体,依然需要通过你的肉身才能将那舍利中的力量显现出来。” “而想要达成这一点,我得在你的神门上铭刻这舍利中的神纹。虽然你那道神门强大无比,甚至能够容纳下我成道的圣纹,但若是再加上这么一道的话……”关山槊的声音略显低沉:“神门被撑爆,要么身死道消,要么修为被废,终身再无登临山门的可能。” “前辈以为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魏来却没有诸多顾虑。 关山槊一愣,随即恍然大悟,闷声说道:“好!” 此语一出,一股血气在魏来体内涌出,包裹住了魏来胸前的那枚舍利。舍利轻颤,随即金光大放,根本不等关山槊催动,那金光便自主顺着血气涌入魏来体内。 这般变故令魏来始料未及,还未待他有所反应,那股力量便穿过了魏来的四肢百骸,直入魏来胸口处的神门。 神门上铭刻着的血色神纹开始跳动,似乎焦躁不安。 金光奔涌,很快便覆盖了整个神门。在那金光的包裹下,石铸的神门开始颤抖,上面的血色纹路开始褪去,被尽数挤到了神门的右侧,而那金色的事物则盘踞在神门的左侧,一道道金色的神纹开始在那神门上浮现。 神门在金光的包裹下开始发生某种变化,组成神门的石料表面开始出现几道裂纹,而后那些裂纹蔓延开来,一层层石屑掉落,金色光芒大盛,左侧神门上的金色纹路瞬间被雕刻完成。 魏来只是看上一眼,便觉头痛欲裂——那是某种比关山槊的传承更为高深的神纹,高深到哪怕看上一眼,也会被其中的玄妙所震撼。 魏来的周身开始传来一阵难以名状的剧痛,像是被利器一次次刺入,又像是被烈火灼烧。关山槊未曾告知魏来,一道神门很难容纳两道神纹,尤其是这两道神纹还是圣人留存的圣纹。更不可能的是,这两道圣纹本就相互抵触——一个是佛家的慈悲为怀,一个是兵家的杀气腾腾。 他并非有意加害魏来,只是他清楚,就算魏来知晓这一切,以这个少年的心性也定会选择奋力一搏。 巨大的疼痛让魏来的额头上布满汗迹,他双目赤红,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神情狰狞。 神门的颤抖愈发剧烈,似乎无法承受两道圣纹的力量。 开启的石门开始隐隐有了闭合的趋势,神门之上的裂纹也不断蔓延,转眼便要覆盖整个神门。魏来明白,一旦神门闭合或者裂开,便再也没有开启的可能,而他也会死于老蛟蛇之手。 魏来努力想要控制神门发生的巨变,可他的力量与神门上闪烁的金色光芒相比,实在太过微弱,他根本难以真正改变什么。 神门缓缓闭合,魏来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迅速流逝。 剧烈的疼痛让魏来的神智逐渐趋于模糊,他的眼皮犹如千钧之重,而那黑龙却在此消彼长之下攻势凌厉,漫天的江水与雷霆压过了天狼槊上的血光。 “小子!不要睡!”关山槊的声音响起。 这让魏来清醒了几分,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底最终生出了绝望。 那佛骨舍利中的力量太过强大,哪怕是他以八十枚神血洞开的神门也难以承受。想要改变当下的状况,除非他能再凝聚出更多的神血,可是神门已开,哪还能凝出神血。除非有什么灵丹妙药…… 想到此处的魏来忽的一个激灵,他伸手从自己的腰带中掏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自己眼前。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白色丹药。 铭血丹! 他六岁那年,他父亲给他的铭血丹。 他将之交给了刘衔结,十年后刘衔结又将其还给他。 冥冥之中似乎存在着某些指引。 魏来在那一瞬间没有心思去细想这枚铭血丹是否真的能够改变自己的处境,他张开嘴一口将其吞下。铭血丹入口即化,一股热气在魏来腹中升起。 金色的光芒在那一刻于魏来体内绽放。 某种超脱现世的幻境忽然在魏来的眼前展开。 …… 他看见了滴水的神牛庙中,斑驳的神牛石像里,一头青牛颈项处悬挂着一枚佛骨舍利。他身前破烂的神台上摆放着一个供奉贡品的瓷盘,盘身上放置着一颗晶莹剔透的丹药。舍利中淡淡的金光萦绕,分出一缕落在那丹药上,一日又一日,转眼便是十年。 画面忽然抬高,他冲出了神庙,也冲出了滚滚的乌盘江,以一种立于天际的视角俯瞰整个乌盘城。城里的百姓忙碌不休,人群来来往往,炊烟升起又熄灭,熄灭又升起。 太阳西升东落,江水由东向西奔流不止——时间开始回溯,眼前景象开始变得如流光般迅猛。 乌盘城渐渐缩小,江水退去,破烂的神庙浮出江面,变得崭新。 乌盘城化作了乌盘镇,江水中有鬼怪游荡,一个和尚与青牛在江边漫步。 而后,魏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西方,在某种巨大力量的驱使下,他的身子或者说他的意识开始朝着西方飞速前行,他的眼前如流光般闪过诸多景象,有巍峨的城池,有高耸的山脉,有流转的星辰日月,有甲胄鲜明的铁甲雄师。 但很快这些景象都消失了,他穿越了一片无垠广袤的雪山。 魏来隐约记得他在某本书上曾读到过这样一座雪山——玉珏山! 那是一座绵延万里的神山,一座横在北境与西境之间的天堑。 他要去到西境了。 这样的念头在魏来的脑海中忽然升起,而眼前的景象也在那时猛然一变。 漫天飞雪消失不见,耀眼的金光如初升的艳阳一般射进魏来的双眸。 他看见了传说中直插云霄百丈一佛的灵山,他看见了通体金铸倚着神山而建的梵天城,看见了围着梵天城六方而建的巨大六道神像。 当这些只在文人的志怪故事以及那些已经难以追溯的古籍上出现的东西真切地展现在魏来眼前时,魏来终于确定。 他真的来到了西境。 传说中生有佛国的西境! 第八十五章 破厄 他的耳畔回荡起阵阵梵唱之音,韵律奇异,有别于北境的乐府,不但不刺耳,反而令人心潮莫名平静。 那股将魏来推送至西境的力量再度显现,魏来的意识朝着梵天城后的巍峨神山奔去。他抵达灵山山脚,仰头而望,神山雄伟,一眼难以望见其巅峰。显然,此刻的魏来无需担忧如何登上山巅,那股力量猛然发力,他便飞速朝着山顶飞去。 传闻灵山百丈一佛,意为灵山山腰每隔百丈便有一座大佛石像。在魏来所阅的记载中,对此众说纷纭,有人称每座佛像皆是一位佛道大圣的化身,也有人言是佛国之主的分身。其中真假,魏来难以判断,只是在飞遁山巅的途中匆匆一瞥,便觉任意一尊佛像都栩栩如生,仿若鬼斧神工之作,绝非寻常之物。 灵山究竟多高,北境的记载大致模糊不清,但魏来明显感觉到,飞抵灵山山巅所耗费的时间,似乎远比跨越横亘在西北两境之间的玉珏山还要漫长许多。 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光影流转,几乎令魏来晕厥之前,他终于抵达灵山山巅。云雾缭绕之中,一座雄伟得难以形容的佛殿出现在魏来面前。 金光骤然闪耀,梵唱之音缭绕不绝。 如圣歌,如诵诗。 轰! 佛殿的大门猛然敞开,无数神佛高坐于佛殿两侧,身形被佛光笼罩,看不清模样,但那磅礴如海的威压令他呼吸困难。在那力量的驱使下,他缓缓穿过神佛矗立的长廊。他看见在金碧辉煌的佛殿尽头,那看似无穷远又仿佛无穷近的高台上,有一道巨大的轮盘,轮盘缓慢而沉重地转动,轮盘上刻有六道神像,但金光太过耀眼,魏来看不真切。而在轮盘下方,一个白衣和尚背对他跪地而拜。 突然,那金色轮盘停滞在某一处。 整个佛殿中金光弥漫,一道道魏来听不懂含义的梵语从两侧无数神佛口中吐出,那些梵语仿若一道道敕令落下,令魏来的耳膜生疼,头痛欲裂。 梵语,乃佛使用的语言,在佛教教义中,梵语蕴含着天地至理,佛也凭借此,仅靠口吐真言,便能言出法随。 魏来并不清楚究竟是什么驱使自己穿越时空来到此地,目睹这般幻境。 但他本能地感到愤怒。 他猛地一跺脚,喝道:“闭嘴!” 于是,漫天神佛顿时缄默如石像,耀眼金光瞬间熄灭如入长夜。 唯有前方背对他的白衣和尚在此时缓缓起身,转头看向魏来。 魏来从未见过他,但奇怪的是,魏来却认出了他。 他是为青牛醍醐灌顶的那个和尚,是那枚佛骨舍利的主人。 二人目光交汇,和尚嘴角上扬,浅浅一笑,其背后便有无数莲花生灭。 他在那璀璨的光景中对魏来说道:“你来了。” …… 轰! 所有的幻境在一瞬间归于寂灭。 魏来再次回到现实。 挂在胸口的舍利猛然破碎,金色的佛光奔涌而入,在他的丹田处凝聚,数息之后,化作了一枚金色之物…… 那是一枚武阳神血,一枚金色的武阳神血。 也是魏来的第八十一枚武阳神血! 神血凝成之后,又猛地化作金光,混合着气运八十枚武阳神血化作的血气之力,顺着魏来的经脉涌入他的胸口。 已经完全闭合的神门猛地一颤,金光包裹着神门,一块块石屑掉落,神门颤抖不停。 待到包裹神门的金光消散,魏来这才得以看清此时那座神门的模样。石屑抖落之后,整个神门化作玉石铸就的晶莹之态,墨绿色的流光在神门上时隐时现,神门的左侧血光弥漫,右侧则是金色神纹耀眼。 在神门闭合之后,血色神纹与金色神纹开始交融,不断地凝聚、分离、闭合。 最后二者再次分开,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界限分明,反倒是呈现出一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却又截然不同的疏离与和谐并存之感。 魏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如附骨之疽般难以摆脱的剧痛此时减轻了不少。 但他不确定这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还是奇迹诞生前的预兆。 可就在这时,金色神纹与血色神纹在各自所处的神门之上再次变化,最后竟化作一张古怪的人脸。左面的人脸金光璀璨,慈眉善目,如佛陀在世,如菩提静坐;右侧的人脸血气滔滔,赤目咧嘴,若杀神临世,如恶鬼出狱。 轰! 随即一声轰响爆发,玉石铸成的神门再次开启,无垠的黑暗背后强大的力量猛然从神门深处涌来,反馈到魏来的四肢百骸。 魏来的脑海中涌现出某种明悟,一闪而过,魏来却抓住了某些细微之处。 他莫名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日子,在送走吕砚儿后,那个儒生神情凄然地告诉他。 “我的道是蝴蝶,我的路是沧海。” “而蝴蝶是注定飞不过沧海的。” 男孩握紧拳头,浑身气息张扬,一道与他神门上刻画之物一模一样的佛魔之相随即在魏来背后升起,一半是金碧佛光,一半是冲天血气。 魏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裹挟着漫天黑水与雷霆杀来的黑龙,他缓缓伸出一只手,背后的佛魔之相也同样伸出了手,朝向那黑龙张开。 他神情冷冽,带着如君王、如一般的威严。 他张嘴轻声说道。 “既然飞不过这苦海……” “那我便替你吞了这苦海!” 于是,漫天翻涌的冥境黑水仿佛受到某种强大意志的指引,开始纷纷脱离那黑龙的控制,涌入佛魔之相的掌心。 而失去了冥境黑水的庇护,那把天狼槊终于能够毫无阻碍地继续向前,直抵黑龙的面门。 魏来背后的佛魔之相另一只手再次伸出,手掌瞬间变得巨大,宛如遮天蔽日,朝着黑龙落下,仿若自天地初开时的,一掌就要镇压诸天。 无论是天狼槊上滚滚的杀机,还是那巨大手掌上传来的可怕威压,都让黑龙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抬头看向少年背后的佛魔法相,想起了某些关于大圣成道前的传闻,看向那少年的目光充满惊惧,他无心再战,也顾不得什么神人体面,巨大的身躯一转,便要裹挟着黑云向远方逃遁。 巨大的手掌落空,可那凶狼之相却不肯罢休,继续向前,硬生生咬下了黑龙身上的一块血肉后,方才仰天悲鸣。 呼! 呼! 背后的佛魔之相缓缓收敛,归入魏来体内。 劫后余生的少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方才那股强大得无可匹敌的力量此刻犹如一场梦境,醒来后消失无踪。而这时,一道血色的身影从他体内涌出,立于他的面前。 “小子。”那身影轻声呼唤。 “前辈?”魏来抬头看向对方。 “大楚真的有前朝的遗民吗?” “嗯。” “若是可以,有朝一日代我去看看他们,过得可好,行吗?” 魏来沉默片刻,强压下心底即将涌上脸庞的某些情绪,然后微笑着注视着那身影,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好!” “那就……”关山槊面带微笑,抬头看了看再次照耀这方天地的阳光,呢喃道:“无憾了。” 此时乌云消散,夏日艳阳洒下,劫后余生的百姓抬头望去,只见天狼哀嚎,于声嘶力竭之后,与那道血色的身影一起化作尘粒缓缓散去。 第八十六章 新镇 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 申时未到,金牛镇里便已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镇里的街道多为泥泞小路,房屋搭建简陋,许多仅是用木桩支起的草棚,未完工的房屋框架也随处可见。百废待兴,正是金牛镇的现况。 金牛镇历经磨难,有人选择离开,有人选择坚守故土重建家园。宁霄城前来救援的大军来得稍晚,但好在州牧大人对乌盘城表达了足够的善意,表示会向朝廷上疏奏明此事,还在乌盘城外、关山槊神庙坍塌之地划定地界,供乌盘城百姓新建家园。不仅拨出不少钱粮,也派遣了部分军队清理地界。短短两个多月,如今新建的金牛镇能有这般规模,几日之前离去的宁霄城赤霄军功不可没。 这是金牛镇百姓劫后余生的第一个佳节,作为被众人推举出来的镇长,薛行虎认为有必要让镇上居民过一个舒适的中秋节。 “唉!对,往左边一点,那个灯笼歪了,对对对,扶正就好。”薛行虎指挥着自发前来布置小镇的居民装饰着小镇。 这时,一个匆忙的身影从小道尽头飞奔而来。刚下过小雨,那人一路溅起泥泞,火急火燎地跑到薛行虎身前。大概是地面太滑,他一时停不住脚,身子径直撞到薛行虎身上,二人就这样一同滚倒在地。 “孙大仁!”为了今晚的中秋节特意换上一身新制衣衫的薛行虎,站起身,看着满身的泥土,顿时怒火中烧。 站起身的孙大仁有些心虚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赶忙转移话题:“那啥,薛叔叔有见到魏来吗?” 薛行虎一愣,下意识答道:“陪青焰去牛神庙了。” “好嘞!”孙大仁点点头,随即撒开脚丫子朝着薛行虎所说的牛神庙方向跑去。 “嗯?”薛行虎眨了眨眼睛,直到孙大仁跑远,这才反应过来。他气恼地指着孙大仁离去的背影大喊:“你小子……”话说到一半,又像是想到什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继续指挥众人搭建中秋节的装饰。 …… 孙大仁沿着泥泞的小路一路奔跑,一路上不少忙碌的百姓都微笑着跟他打招呼,孙大仁一一回应。终于过了好一会儿,他来到金牛镇的中心,那里矗立着整个金牛镇最完好、也最“宏伟”的建筑——一座占地约五丈有余的神庙。 孙大仁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神庙上挂着的牌匾——牛神庙,又瞧见庙中有两道熟悉的身影,他面露喜色,嘴里大声喊道:“阿来!小青焰!” 庙中的魏来听到声音转过头,看着兴冲冲跑进庙中的孙大仁,微微一笑,而后伸出食指放在唇边,给孙大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孙大仁看了一眼正跪在庙中蒲团上的女孩,心领神会,收敛了张扬的姿态,脚步也轻了许多。 来到魏来身边的孙大仁看了看那庙中的铜铸牛神塑像,赶忙双手合十,恭敬地朝着神像拜了拜。 “怎么了?”身旁的魏来轻声问道。 孙大仁咧嘴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封信封,递到魏来跟前:“宁霄城来的信,你想先看哪一封?” 说着,孙大仁还挤眉弄眼地在魏来面前把两封信放在两只手上,晃来晃去,神情甚是戏谑。 魏来无奈地白了孙大仁一眼,大概猜到能让孙大仁如此兴奋的来信出自何人之手。他懒得理会对方,伸手从孙大仁的左手上取下一封信,瞟了一眼上面的州牧印泥,便将其拆开,借着庙中的烛火,低头看去。 那是一封官信,由朝廷决策,州牧手下文官代笔,下发到各城镇的朝堂批文。 内容大致是通报朝堂对乌盘城一事的看法,内容颇为有趣,说苍羽卫千夫长金柳山修炼邪法,欺骗江神,给乌盘城百姓带来灾祸。至于是什么邪法、如何欺骗江神、又怎么给乌盘城带来灾祸,文书中并未提及,每逢关键之处用词都极为含糊,模棱两可。好在最后朝廷承诺免除以往乌盘城、如今金牛镇百姓九年的赋税,这倒算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看完信中的内容,魏来觉得无趣,这是大燕朝廷惯用的手段,嫁祸已死之人,袒护尚有价值之物,最后再给侥幸存活的幸存者一些好处,以此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众口。这样的做法虽然卑劣了些,但却出奇地有效。 “这是朝廷的官信,应该送到薛镇长那里,你拿来干嘛?”魏来将信装回信封,递还给孙大仁,脸上不动声色地说道。 孙大仁闻言愣住,他低头看了看手中信封上显眼的州牧印泥,嘟囔了一句:“话说,这不是你拆的吗?” 魏来不语,趁着孙大仁发愣的空当,将另一封信也拿了过来。 信封拆开,雪白的信纸展开,娟秀又不失英气的字迹在魏来的眼中呈现。 …… 魏君亲启,见字如晤。 乌盘城一别,已过两月。 闻圣上已下圣谕,安抚民意,想必魏君得此消息,心中稍安。 但先贤有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虽此时提及,多有不妥,可忠言逆耳,愿君宽待。 江神溃败,却未伤根本,君以前朝阴神,退我朝阳神。 金后未有提及此事,或是顾虑属下办事不利,或是另有盘算。但君之安逸终究如冬后春冰,步履踏之需小心翼翼。 太子有德,心存匡扶社稷之志向,素来仰慕燕庭双璧,听闻君事,感君仁德,愿以国士待之,君若来之,一可保性命无忧,二可继先生遗志。君若有疑,大可来宁霄城一会,其中真假我自会当面与君言说。 况且,青焰身怀异能,蛟龙金后之流必然窥探,腊月十八,正是宁霄城翰星大会召开之时,北境神宗汇集,君亦可来此为青焰寻一归处。 言尽于此,望君三思。 阿橙敬上。 …… “写的什么呢?”孙大仁贼头贼脑地在魏来身后偷看,心底犹如猫抓一般,急切不已。 魏来被他这般孩子气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索性将手中信纸一抬递给孙大仁,孙大仁微微一愣,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偷看私人信件的“负罪感”,嗯,况且这也不算偷看。 想到这里,孙大仁不再犹豫,拿起信纸便仔细看去,信上内容不多,不过百息他便将上面的字迹读完。顿时,孙大仁面露喜色,看向魏来说道:“可以啊,小阿来,这就攀上太子的高枝了,太子不就是以后的皇帝吗?咱们兄弟俩去了那里,把他伺候好了,等他坐上皇帝,不得给咱们一个王爷侯爷当当?” 魏来拿过信纸,对孙大仁的话不置可否,暂且将那信纸收入怀中。 “咋啦?不去吗?那可是太子啊!”孙大仁从魏来的反应中看出了些端倪,不免有些焦急,“唉!咱俩可是说好同富贵共患难,你小子不会是想一个人独享荣华富贵吧?” 魏来听到这般荒唐的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反倒加重了孙大仁的“疑心”。 “不是,阿来,咱做人可不能这样,咱俩可是有过命的交情啊。” “你可别忘了,当初是我扛着你打的那蛟龙……” 孙大仁絮絮叨叨在魏来耳边说个不停,这时刘青焰也敬奉完了香火,她转头看向二人,疑惑问道:“你们在吵什么?” 孙大仁倒是识趣,在这时收了声:“没啥。” 魏来笑着伸手摸了摸刘青焰的脑袋,看了看夜色已至的金牛镇中灯火辉煌,笑道:“走啦,该过中秋了。” 直到二人走远,生着闷气的孙大仁才回过神来。 他也顾不上什么面子,赶忙追着二人的背影跑去,嘴里还一边嘟囔着。 “不是,要不,以后你做大哥,我做小弟?都好商量啊!” 第八十七章 未来 夜色笼罩,金牛镇灯火辉煌。 金牛镇热闹非凡,贩卖物件的商贩生意不错,木棚搭起的酒楼饭庄也顾客盈门。一路走来,百姓们都热情地与魏来打招呼。一切仿佛回到数月前,那场险些夺走所有人性命的祸乱似乎从未发生。 应薛行虎之邀,魏来一行人来到薛府。这座府邸堪称整个金牛镇如今最完整的建筑,这自然要归功于前来帮忙的赤霄军。 一进门,一群三四岁到十二三岁不等的孩童便围了上来。魏来虽阻止了乌盘江神的恶行,救下多数人,但并非所有人。仍有人因种种原因,未能赶到魏来撑起的屏障下,或无心凑热闹,最终被大水永远掩埋。这些孩子大都是那场灾殃后失去父母、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薛行虎将这六十多个孩子接到家中,百姓们理解此举,对薛行虎调集多数赤霄军修建自家府邸之事未表太多不满,甚至还自发组织人员协助薛府修建。正因如此,能容纳近百人的府邸才在短短两个多月内建成。 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不喜欢英雄侠客的故事?理所当然,能与恶神对抗、拯救整个乌盘城的魏来成了他们心中的英雄。魏来一出现,孩子们便一拥而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魏来虽难以招架众人的热情,却仍打起精神一一回应。 “好啦,吃饭啦!”这时,里屋传来薛岩的声音,孩子们一听,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不敢再闹腾。 屋中摆着七八张桌子,饭菜美味。魏来上桌后,一群孩子争着要与他同桌,场面混乱。薛行虎只得亲自出面安排座位,这才解决问题。 “孩子们喜欢你,把你当英雄呢!”薛行虎很照顾魏来的感受,坐下后笑呵呵地说道。 尽管薛行虎极力让语气平和,魏来还是察觉到他说话时的小心翼翼。 魏来那日展现的战力,足以让常人视若神明。薛行虎是聪明人,知道金牛镇百姓卷入了远超他们掌控的漩涡,而这漩涡不会因乌盘江神的暂时退避结束。魏来是他们如今唯一可依靠的庇护。 魏来明白薛行虎的心思,未去揭穿,只是点头,举起酒杯:“叔叔这是哪里话,今日良宵佳节,来,我敬叔叔一杯。” 魏来态度恭敬,却未消除薛行虎心中的某些疑虑。但见魏来满脸笑容,他也知此时非谈某些问题的好时机,便同样举杯,与之对饮。 晚宴结束,孩童们聚在一起嬉戏打闹,乱作一团。 年纪大有些糊涂的薛岩喝止了几句:“有失体统。”随后,却又莫名乐呵呵地笑了起来。 薛行虎端着自家做的月饼从里屋走出,想分给孩子们。但见他们玩得正欢,想了想,又悄悄把月饼收了回去。中秋佳节,讲究阖家团圆,可这些孩子已无家可归。他们能开心些,早些忘却不快之事,便是好事,索性不拿这些添堵之物,坏了兴致。 而后薛行虎坐到里屋门槛上,远远望着嬉闹的孩童,看着薛府外高悬的灯笼,夜空中明亮的圆月,怔怔出神。 “薛叔叔准备如何安置这些孩子?” 一个声音忽然在他耳畔响起,薛行虎一愣,转头见魏来不知何时来到身旁坐下。 薛行虎回过神,苦笑说道:“还能怎样?勒紧裤腰带,想法把他们养大呗。反正我也是个老光棍,他们中若有一两个有良心的,说不定还能给我养老。” 薛行虎说得轻松,可六十多个孩子,不说其他,单是穿衣吃饭的开销就不是小数目。况且他只是代理镇长,每月朝廷给的俸禄与这花销相比,相去甚远。 似乎看出魏来的担忧,薛行虎又补充道:“镇里百姓大都明理,多少会帮衬些,辛苦些应该问题不大。” 魏来不置可否,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薛行虎。 薛行虎定睛一看,是一张信纸。他接过展开,借着院里灯光看去,脸上神情随着目光移动逐渐变得古怪而凝重。 好一会儿后,薛行虎收起信纸,看向魏来:“你打算怎么做?” 魏来能感觉到中年男人目光中的闪躲与隐隐的惧怕。 “阿橙是太子的说客,她的话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 “蛟蛇未死,始终是个隐患。我能击败它,靠的是关山槊,可他已不在,若蛟蛇再来,我只能束手就擒。”魏来轻声说道,清晰地看到此话一出,薛行虎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也对,金牛镇这小地方,不是公子该久留之地。”薛行虎尽量平静地说,但眉宇间始终藏着一份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担忧。似乎为不让这窘态被魏来发现,他接着故作豪迈地笑道:“等公子在太子那里功成名就,可别忘了薛某人啊!” 魏来伸手敲了敲院门门槛,不动声色继续说道:“我这修为才刚推开第一道神门,其实还比不上二境未破门的薛叔叔。太子也好,金后也罢,与他们谋事,说到底都是与虎谋皮。我没那通天本事,也无意卷入这动辄诛九族的夺嫡之争。” “那为何还要去?”薛行虎沉眸问道,语气急切。 “没得选。”魏来摇头苦笑,“我答应过张婶要给青焰谋个去处。” “老蛟蛇说她是先天神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看蛟蛇那垂涎样,想必不凡。这世道就是如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翰星大会上,北境大半神宗都会来,或许青焰能有机会。” 说到这里,魏来顿了顿,又深深看了薛行虎一眼,才又说道:“况且,我坏了老蛟蛇的好事,他怎会轻易放过我,离开至少能让金牛镇百姓不被我牵连。” 薛行虎似乎从魏来的目光和话语中领会到言外之意,身子微微一怔,神情复杂起来:“阿来……我……” “我知道薛叔叔在忧心什么,但我留下能给金牛镇带来的,远比离开少得多。”魏来继续说道。 薛行虎对上少年清澈的眸子,他目光中的纯净,让中年男人有些羞愧:“你们为我们做的够多了,我……不,是整个金牛镇都不该再束缚你们。”说到这,男人仿佛解开一直困扰他的心结,再次看向魏来时,目光也变得清澈:“什么时候走?我让大家送送你。若遇麻烦,记得回这里,我们金牛镇永远是你的家。” 魏来知道薛行虎的性子,也明白说出这话意味着对方心结已解。 他微微一笑,摇头道:“还不急。” “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薛行虎疑惑问道:“什么事?” 魏来转头,看向在院落中嬉戏的孩童,嘴角笑意更浓,说道。 “给他们……” “一个未来。” 第八十八章 修行 清晨时分,金牛镇早早地便喧闹起来。 州牧府拨下了充裕的钱粮,足以支撑金牛镇的百姓挺到次年秋收。当下对于金牛镇的百姓而言,头等大事便是赶在冬天来临前,把房屋修筑妥当,以防届时无处避寒。 晨曦中,随处可见搬运建材忙碌的身影,人们在尚未铺好石板的泥泞道路上来回穿梭。 而薛府之中,吃过早饭,那六十余名孩童便兴致盎然地在院子里站直身子,翘首望向里屋方向,一个个神情急切。 十余息过后,魏来与孙大仁等人从里屋走出,这些孩童们顿时眼前一亮,一窝蜂地想要围上去。 孙大仁当时双目圆睁,这些兴冲冲的孩子们可都亲身见识过孙大少爷在乌盘城中横行霸道、飞扬跋扈的日子,一个个便又收敛了兴致,退了回去,不过看向魏来的目光依旧热切无比。 做了六年傻子的魏来很少遭遇这样的情形,他多少显得有些尴尬。走到众人身前,咳嗽一声,问道:“你们可知把你们找来所为何事?” 一群孩童整齐地摇头。 “嗯。”魏来沉吟片刻,似乎在斟酌恰当的言辞,可这些孩童的目光实在太过炽热,看得魏来也不禁有些紧张。 “这样吧,你们当中有谁淬炼过肉身,或者修行过书院功法?”魏来决定换种方式询问。 与之前相同,一群人再次齐刷刷地摇头——这大概也在预料之中,毕竟无论是修炼肉身所需的各类药材器物,还是书院的功法,都价格不菲,乌盘城书院与武馆的学生或者学徒少之又少,这六十多个孩童中没有这些“幸运儿”实属正常。 “那你们想修行吗?”魏来又问道。 其实这并非算得上是个问题,谁不想成为人上人,谁又不想拥有通天彻地的神通。只是“修行”虽短短二字,所需的天赋以及钱财却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所以,那些孩子听闻此问,先是眼前一亮,随后又黯淡下来——他们以往的家境本就贫寒,根本不敢奢望此事,如今又失去了父母家人,哪还有资格去幻想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你。”魏来大概能猜到这些孩子们的心思,他在石阶上蹲下身,指了指站在前方的一个男孩,这男孩年纪在人群中偏大,估摸十三四岁左右,身材瘦弱。 “啊?”他显然没料到会被魏来“点名”,闻言愣了愣,有些不确定又惶恐地看了魏来一眼。 “你叫什么名字。”魏来问道。 男孩应道,模样多少有些出于本能的不安:“李绪。” “你想修行吗?”魏来再次问道。 “我……”李绪有些迟疑,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魏来,似乎想用自己涉世未深却敏感的心思,揣测魏来的意图。 但他毕竟年纪尚小,哪能看出个究竟,支支吾吾半天,又骑虎难下,少年心性促使他索性一咬牙说道:“我想!” 魏来的脸上在那时露出了笑容,又看向一旁问道:“你们呢?” 孩子们依旧有些迟疑,但很快便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拉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咬着牙,走出了人群,盯着魏来说道:“阿来哥哥,我们也想。” 这女孩与男孩魏来认识,女孩叫钱浅,男孩叫钱岳,是那位牢头钱旭贵的儿女,他们的母亲经历那次险境后,在惊吓与悲痛中离世,姐弟二人也成了孤儿,被薛行虎收养。 而其余的孩童们见有人带头,一个个露出意动之色,在之后的十余息时间里,竟是争先恐后地走上前表明自己想要修行的想法。 魏来微笑着站起身,目光在那些孩童身上逐一扫过,说道:“想就要说出来,就要去争取。” “这世界纷繁复杂,可没有人会安静地等你们慢慢犹豫。” 魏来的话,对于这些孩子来说有些深奥,孩童们纷纷一愣,目光充满不解。 魏来却随即站起身,又说道:“这是修行之前,我要教给你们的第一个道理。” “修行会是一件非常辛苦且枯燥的事情,你们有决心,就要去做,去做就要努力。” 孩子们大多还算聪慧,听到这话也明白了魏来的意思,他们的目光顿时变得热切,脸上写满了喜悦。 “第二个道理。”魏来又说道,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他们纷纷瞪大了眼睛盯着魏来。“你们,不,是我们其实都一样,与那乌盘江的江神,与朝廷的某些鹰犬有不共戴天之仇。” 说着,魏来在此处停顿了一下,目光看向那钱家姐弟:“我知道,修行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不只是向上攀登的阶梯,更是复仇的筹码。” 魏来的目光如炬,看得那钱家姐弟心头慌乱,那时纷纷低下头。 而在场的孩童们显然或多或少都怀着这样的心思,闻言之后像是被人戳穿了想法,神情略显慌张。 “不必羞愧。杀父母之仇、亡故土之恨,本就不共戴天,能忘却的人才是真正的恶徒。”魏来却又说道,孩子们再次抬头,看向魏来的神情复杂。 “但我不希望你们永远活在仇恨中,我也一样。” “我们迟早会找到那蛟蛇,找到身为祸首的鹰犬,将他们一一手刃……”魏来再次沉默,他想起了那一日,在关山槊的神庙中,那位前朝阴神与他说过的种种,然后才继续说道:“可在那之前,我们都需要走很长的一段路,它崎岖、蜿蜒,有时会让我们迷茫,看不到方向,有时甚至会让我们绝望。” “但我想让你们铭记,那些牺牲自己,让我们活下来的人,希望我们怎样活着。” “永远……永远不要迷失方向。” …… 这个话题对于多数孩童来说太过沉重,尤其是关于他们逝去的父母,薛行虎向来避免在他们面前提及这些,但魏来认为面对过去,始终比假装遗忘要有用得多。 孩子们并不能很好地理解魏来的话,他们的脸上当时大都露出了困惑与迷茫。 魏来当然也清楚,这些孩子不可能在此时完全领会他话中的意思,但这颗种子他得种下。他微微一笑,不再继续谈论这些沉重的话题,语气变得轻松起来:“好了,大道理讲完了,咱们开始修行。” 听闻这话,孩子们立刻收起了之前的疑惑,纷纷又是眼前一亮。 修行——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件神秘又神圣的事情,他们对于那即将在面前展开的新世界的大门自然充满期待。 魏来侧眸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孙大仁,他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对于孙大仁同样适用,虽然这些日子,这家伙好似又恢复了那大大咧咧的性子,但魏来明白,孙伯进的死已经让仇恨的种子深埋在孙大仁的心中。他不止一次看到孙大仁在无人之处拼命修行,可仇恨固然能让人产生力量,一味沉浸其中,同样会迷失心智,得不偿失。 魏来无法准确衡量仇恨与生存二者之间的平衡,毕竟他自己也处于那样的仇恨之中,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孙大仁的肩膀,正在愣神的孙大仁回头,疑惑地看向魏来。 魏来却笑道:“接下来交给你了。” “嗯?”孙大仁一愣,神情困惑。 “把你们贯云武馆最招牌的炼体凝血术教给他们。”魏来说道。 孙大仁心里有些莫名其妙,倒不是说那套法门如何高深,只是这凝血炼体,天赋勤奋固然重要,但药材器具同样不可或缺,就好比他自己,他爹为了让他在十六岁凝出五枚神血,前前后后花在采买药物上的银两便足足有千两之多,没有这些东西,单单修炼这法门,没有个三五年,恐怕难以凝出一枚神血。 他以为魏来应该明白这一点,可见此刻魏来的架势,似乎丝毫没有考虑这么多孩童修行所需的资源从何处获取。倘若如此,让这些孩童修行此法,其实与误人子弟没什么区别。 孙大仁想到这里,本想提醒魏来,可见魏来神情平静,他还是不愿在这么多人面前驳了他的面子,索性暂时收起心思,走到众多孩子身前,开始将他贯云武馆中的炼体凝血之法一一展示出来。 孩子们大多觉得稀奇,一个个聚精会神地看着孙大仁,努力记住那法门的每一个细节。 …… 魏来退到一侧,看着眼前的众人,沉默不语。 不知何时到来的薛行虎走到了他的身旁,目光看着那群正在努力跟着孙大仁挥拳出腿的孩童,神情有些凝重。 “我明白你的好意,这个世道确实只有修行才能突破困境,成为人上人,但我们这穷乡僻壤,没办法支撑起这么多孩子的耗费……”薛行虎沉声说道。 说完,薛行虎看向魏来,可那少年却并不急于回应男人,而是继续目光直直地看向那些孩童。 薛行虎以为是自己的话让魏来难堪,他又接着说道:“我说过,你们已经为金牛做得够多了,没必要再为这些事情烦恼,他们以后该何去何从,我……” “十天。”可就在这时,魏来的声音突然响起。 “嗯?”被打断话的薛行虎皱了皱眉头,不解地盯着魏来。 少年却在那时转过头,看向薛行虎,笑着说道。 “十天后,我会与青焰离开金牛镇。” “那时,金牛镇会多出六十四位武阳境的武者。” 第八十九章 凝光 接下来的几日,孙大仁忙得晕头转向。 这些初涉修行的孩童热情极高,每日嘴里谈论的几乎都是孙大仁所传授的凝血炼体之法。 然而,孙大仁却是苦不堪言。虽说孙家的凝血炼体之法不算深奥,只是特定的挥拳出腿动作与吸纳周身血气的法门,但对于初习修行的孩子们而言,仍显生涩难懂,一遇难题,自然只能找他们的“师父”求解。 魏来那日撂下话后,便做起了甩手掌柜,整日不见踪影。孙大仁无奈,只得每日硬着头皮应对这群热情似火的“徒弟”们。 转眼,三天过去。 大清早,被折磨得心力交瘁的孙大仁匆匆吃了两口薛行虎熬的粥饭,打算趁孩子们没发现,从后门溜走。可刚迈出脚步,眼尖的李绪和钱家姐弟就瞧见了他,机灵的他们一窝蜂围了上来,拽着孙大仁又开始询问凝血炼体之法的各种问题。孩子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吵得孙大仁头疼欲裂,却又不好发作,只能一脸生无可恋地被他们拉回院落,再次开始日复一日的“折磨”。 吃着米粥馒头的薛行虎看到这一幕,暗自好笑。他无奈地摇摇头,看向一旁安静吃着早饭的刘青焰问道:“青焰,这几日阿来在做什么?” 刘青焰头上又梳起了冲天鬏,如今的她似乎能够控制那牛角,不动用法门时,可将其变回往日大小,用冲天鬏遮掩,能免去不少麻烦。 小女孩闻言皱起眉头,低声说道:“这几日魏来哥哥都神神秘秘的,不见人影,也不知道在干啥。” 薛行虎点点头,想起几日前魏来的话,心中也满是疑惑。 他自然相信魏来不是信口开河之人,只是以当下的状况,他们根本无力供养六十多位武道修士。试想,若无充足的药材供给,这些孩子怕是要花四五年才能凝出一枚神血,如此一来,待到破境时,大多已四十多岁,这般做法多少有些荒废时光。 至于魏来所说的十日之期,在薛行虎看来,更是如同天方夜谭。哪怕是天赋异禀,又有充足药材供应,十日凝出第一枚神血也是闻所未闻,更何况是这些从未接触过修行的孩子。 …… 吃过午饭,孙大仁在薛府大院中用两根长凳搭了个“床榻”,躺在上面昏昏欲睡,一群孩童则在院落中挥汗如雨。 忙完镇里事务的薛行虎回到府中,看到辛苦的孩童,既欣慰又担忧。 他向孩子们打了招呼,又瞥了一眼鼾声大作的孙大仁,便挽起袖子,准备去里屋给孩子们熬些肉粥。毕竟武道修行极为消耗体能,单是中午的午饭,恐怕难以支撑孩子们到晚饭时间。总不能让他们饿着肚子挥拳,薛行虎这般想着,刚要走进里屋。 却见院内长廊走来一道身影,薛行虎抬头,不由一愣,是几日不见的魏来。 薛行虎停下脚步,看着走来的少年。 魏来双眼布满血丝,眼眶发黑,嘴唇苍白,像是几日未眠,整个人疲惫憔悴,但眼眸深处却透着兴奋之色,脚步也颇为轻快。如此奇异的反差让薛行虎意识到,魏来所承诺的看似荒诞之事,或许真能在这少年手中成为现实。 魏来与他擦肩而过,寻常地微笑点头,然后迈过台阶,走进院落。 正在修行的孩童们见魏来,纷纷停下动作,惊喜地看着多日未见的他。 魏来走到人群前,瞥了一眼熟睡的孙大仁,伸脚将孙大仁脚边的一张长凳踢出,放在身后坐下。失去支撑的孙大仁,狼狈地摔倒在地。 孩子们见状,哄笑一片。孙大仁如梦初醒,从地上爬起,擦了擦嘴角口水,神情恍惚,直到看到低头看着自己的魏来,才回过神。 “阿来……”他站起身,正欲说话,魏来却忽然伸手,在孙大仁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掌心凭空浮现出一道道血色光点,光点米粒大小,不停跳动,似有跃出掌心之势。 “这是什么?”孙大仁盯着魏来掌心,问道。 “给他们分下去,一人一颗。”魏来不答,只是说道。 孙大仁满心疑惑,但见魏来不说,也不好追问,只能依言小心地伸手,从魏来手中取出那血色光粒。这东西似无实体,却能被拿出握于指尖。孙大仁本想细看,却见孩子们都急切地看着他,便不再耽搁,将光粒一一取出,走到孩童们跟前分发。 孩子们很懂事,虽好奇得很,却忍住冲动,安静等待孙大仁将属于自己的光粒发到手中。 光粒不多不少,正好六十四枚。不一会儿,孩子们手里都捏着一颗血色光粒,完成任务的孙大仁也回到魏来身旁。 孙大仁性子跳脱,羡慕地看着拿着光粒把玩打量的孩童,觉得这东西稀奇,说不定是灵丹妙药。 “大仁。”这时,魏来的声音再次在孙大仁耳边响起。“这个是你的。” 他回头,见魏来又笑着朝他伸手,一粒金色光粒在魏来掌心出现,递到他面前。 孙大仁愣了愣,正常人都能看出这枚金色光粒比分发下去的血色光粒品阶好得多。虽不清楚其作用,但看魏来神情,想必价值不菲。 孙大仁想着,暗自咽了口唾沫,一时竟忘了伸手去拿。 “怎么?不要吗?”魏来调侃道。 回过神的孙大仁赶忙伸手接过,嘴里连声道:“要!要!要!傻瓜才不要!” 魏来嘴角笑意更浓,瞟了一眼拿着光粒打量的众人,微微沉吟,然后大声说道:“这三日,孙大哥教给你们的凝血炼体之法学会了吗?” 孩子们赶忙点头,生怕慢了。 魏来很满意,站起身,孩子们的目光也随之落在他身上。 铛! 一声轻响猛地从魏来体内传出,他的胸口亮起一道金色与血色交融的奇异光芒,金光与血光如阴阳双鱼聚合的神门轮盘从胸口浮现,神门轻振,强大的压迫感倾泻而出。 孩子们不明白这神门意味着什么,只是一脸崇拜地看着。而站在远处的薛行虎却是脸色一变。他虽未推开第二境灵台境的神门,但毕竟见多识广。第一道神门所能展现的威能,因修士凝出的神血、修炼的功法、雕刻的神纹不同而有差异。但哪怕是薛行虎见过的最强之人,第一道神门的威势也远不及此刻的魏来。 这般形容并不恰当,薛行虎皱着眉头想了想,确切地说,魏来这道神门与他人的第一道神门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甚至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哪怕是铭刻有神纹的三门修士身上,薛行虎也从未感受过。 第九十章 授法 神门收放,金色与血色的光晕层层荡漾开来。 孩童们望着沐浴在那光晕中的魏来,惊得目瞪口呆。 “第一境的修炼,主要在于两点,凝血与炼体。”魏来的声音响起,“现在我要你们依照凝血之法,把手中这枚光粒当作体内的血气之力,尝试将其吸收。” 孩子们听到魏来的要求,自然不会有丝毫怀疑,一个个乖巧地盘膝坐下,将拿着光粒的手在身前摊开。 “大仁。”魏来瞥了一眼还在发呆的孙大仁,轻声呼唤。 孙大仁一愣,这才明白魏来是要他也像孩子们一样坐下。虽然觉得这么做有些丢脸,但隐隐感觉到这是个难得的机缘,孙大仁在短暂的犹豫后,还是把“金牛镇扛把子”的面子抛到一边,坐了下来。 一旁的薛行虎见状,皱起了眉头。 这第一境的修士神门未开,难以从外界吸收灵力,最多就是通过外敷药浴和内服丹药来加快凝练神血以及炼体的速度,怎么可能依靠凝血之法吸收这来历不明、似乎是某种灵气集合而成的东西? 但很快,薛行虎的认知就被打破了。 最先完成的是孙大仁,他毕竟修行多年,体内早已凝聚出五枚武阳神血,凝血之法更是熟稔于心,施展起来轻松自如。不过百来息的时间,他手中的金色光粒像是受到某种牵引,在掌心剧烈跳动,而后化作金色光点钻进掌心。金色光芒顺着手臂游走,最终归于眉心,眉心金光一闪,便归于平静。 孙大仁回过神来,站起身,满心期待着自己会因此一步登天,他用双手在自己身上到处摸索,想找出金光入体后身体的变化。但一番检查下来,无论是外表还是内视后的内府丹田,都毫无变化。 满怀期待却落了空的孙大仁,心潮瞬间从高峰跌入谷底,他看向魏来,眼中满是疑惑。 但魏来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还在努力吸收光粒的孩子们。 其他孩子自然比不上五六岁就在孙伯进监督下开始修行的孙大仁。所以,在孙大仁吸纳完金色光粒后,又过了足足一刻钟,才有第一个孩子成功吸纳血色光粒。 这个孩子正是魏来熟悉的钱家女儿,钱浅。 钱浅显然也和孙大仁有着同样的疑惑,但她很懂事,很快压下心中的疑问,安静地坐在原地,等着所有人都完成神血吸纳,等魏来为她解惑。 然而,这并非一个短暂的过程。这六十多个孩子,年龄不一,天赋各异,又都是刚刚接触修行之道,凝血之法也未必都能熟练运用。直到将近一个时辰过去,所有孩子才都吸纳完那枚血色光粒。 那时,孩子们疑惑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魏来。 毕竟他们都暗自期待着,吸纳这“灵丹妙药”后修为能够大幅提升,可一个时辰过去了,似乎毫无进展。 “修行如同登山,这座大山上已知的就有八道山门,每一道都是巨大的障碍,没有人能够一蹴而就。所以,修行最忌讳急功近利,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步一个脚印才是修行路上的真谛。”魏来感受到了孩子们的心思,站起身,神情严肃地说道。但孩子们大多似懂非懂地盯着他,无法完全领会他话中的意思。魏来也意识到,他们大多才十岁左右,从未接触过修行,让小孩子一下子明白这些道理确实有些为难。 魏来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在金牛镇待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一有机会就想把自己知道的道理都告诉他们。现在看来,虽然没有起到反效果,但也没能让他们真正有所感悟。 想到这里,魏来苦笑着收起心思,决定直接进入正题。 他的双眼一沉,说道:“你们吸纳入体的光粒,我称之为龙种。” “你们或许还不清楚它的作用,现在我再教你们一道法门,你们记住,然后和大仁教给你们的凝血之法一起使用,就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魏来说完,便说出一道略显生涩的法门。 一旁的薛行虎也在暗暗倾听,只是他脸上的神情越发古怪。魏来的这道法门说不上高深,似乎只是一道极为普通的吞吐灵力之法,当然细微之处有些不同,但大致应该相差无几。只是未开神门的修士哪有这样的能力呢? “现在你们可以尝试。”魏来没有注意到薛行虎的疑惑,看着那些默默记下法门、跃跃欲试的孩子们,笑着说道。 孩子们自然好奇不已,得到魏来的许可,一个个赶忙再次盘膝坐下运转法门。 孙大仁见状,也赶紧跟上,生怕被这群在他眼中的小屁孩超过。 魏来眯着眼睛看着众人,他胸前的神门轰鸣,背后衣衫下金光闪烁,一道旁人看不见的气息从他的神门中涌出,飞向那些孩子,将他们与魏来联系在一起。那一瞬间,仿佛立下了某种契约,双方之间产生了一种微弱但确实存在的玄妙联系。 薛行虎越看越迷惑,不明白魏来到底在做什么。 “啊!”就在这疑惑产生不过百来息之后,坐在人群前方的孙大仁突然发出一声惊呼,猛地睁开双眼。 这异动没有惊动正在施展法门的孩子们,倒是把一旁眉头紧皱的薛行虎吓了一跳。他赶忙转头看去,只见孙大仁一脸惊恐地看着魏来。薛行虎本想询问原因,却见魏来微笑着朝孙大仁点了点头,像是在肯定什么。向来咋咋呼呼的孙大仁在得到魏来的肯定后,又急忙低下头,闭上眼睛,再次入定,那争分夺秒的样子像是生怕错过什么好机会。 没有机会问出缘由的薛行虎心里像有只猫在抓,痒得难受。但见孙大仁以及那些孩子们都紧闭双眼,似乎短时间内不会醒来,薛行虎越发好奇,想问又不知从何开口。 好在又过了一会儿,那些孩子们陆续睁开了眼睛。 “是血气吗?”然后他们相互对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刚才所感应到的一切,直到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孩子们才鼓起勇气看向魏来。 魏来笑着点头。 薛行虎却是脸色一变,他也顾不上什么仪态,快步走到一个孩子身旁,伸手按住对方的经脉,用灵力探查对方的内府。随即,和孩子们一样的惊骇之色出现在薛行虎的脸上。 一境修行主要是炼体凝血——通过炼体在体内产生血气之力,再用凝血之法将血气之力凝聚成武阳神血。但即使有充足的药材辅助,在刚开始修行的几天里就能产生能被感应到的血气之力也是极为困难的事,更何况刚才薛行虎在那孩子体内探查的血气之力还相当磅礴。而距离孩子们修炼魏来给出的法门才仅仅半个时辰,按照这样的速度,大概五六天他们就能凝出第一枚武阳神血。 想到这些,这位金牛镇的镇长看向魏来的目光顿时变得难以置信。 “好好修行。记住这道法门。”魏来对孩子们说道。真切感受到魏来神奇之处的孩子们,此刻对魏来言听计从,纷纷乖巧地再次闭上眼睛运转法门。 见孩子们安静下来,魏来这才转头看向薛行虎,说道:“薛叔叔,有几件事我要跟您交代一下。” 被魏来的手段震惊到的薛行虎回过神来,连忙点头应道:“你说。” “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金牛镇了,这些孩子就交给薛叔叔教导。修行不能松懈,他们现在刚踏入此道,觉得新奇,但时间长了难免会懈怠,叔叔要好好督促。他们以后会是金牛镇在这世道立足的根本。”魏来郑重地说道。 薛行虎闻言脸色微微一变,虽然不舍,但他很清楚,金牛镇这座小庙留不住魏来。更何况魏来传授给孩子们的法门,以薛行虎的见识也清楚其价值非凡,心中对魏来除了感激与敬佩,还多了些愧疚。他自然不会再阻拦,于是郑重地点头说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管教这群孩子。” 魏来对稳重的薛行虎很放心,又说道:“这道修行法门剩下的部分,接下来的几天我会陆续教给他们,但薛叔叔也要记住,修行为的不是仗势欺人,他们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难以分辨,薛叔叔要多费心,别让他们误入歧途。如果是小错,多教导就行,如果真有哪天出了大问题,可以写信给我,我自有办法解决。” “知道知道。”薛行虎再次点头,心里暗暗感叹魏来循循善诱的样子,颇有几分魏守的风采。重修为,更重心性,这大概就是魏来父子与这世上大多数人的不同之处吧。 “还有一件事,也得麻烦叔叔留意。”魏来又说道。 “你说。”薛行虎很有耐心地应道。 “我传授给他们的法门和这世上大多数的一境修行之法不同,叔叔要记住,如果他们想要破境……”魏来说到这里,微微沉吟,似乎想起了某些有趣的事,眼角露出笑意。 “至少要凝出……” “十三枚神血之后,才能允许。” 第九十一章 离愁 八月二十四,距离魏来计划的离开之日,仅余一天。 吃过晚饭,回到房间的魏来在床榻上盘膝而坐,双眸紧闭,胸前那道金光与血光交织的神门显现。 随着他心意一动,一道道极为稀薄的金色丝线在他胸口的神门处亮起,这些丝线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不断向外延伸,穿过房门,朝着院落的不同方向而去。 细数之下,这样的丝线共有六十五道。淡淡的血色气息不时通过这些丝线,从魏来体内涌出,流向它们所连接的另一端。 魏来背后的龙相金光若隐若现,他内视自己的内府。 蛟龙的龙气从龙相中涌入他胸口那座玉石筑成的神门,而后化为磅礴的血气,顺着神门轮盘前化出的六十五道金色丝线流出。 这世上从无凭空而生的神通,哪怕是推开八门的大圣,也无法无端变出一粒最微小的尘埃。魏来传授给那些孩童的法门亦是如此,他们体内凭空多出的血气之力,实际上都是魏来从蛟蛇体内摄取的龙气转化而成。 魏来授予他们的法门,乃是经过他改良的鸠蛇吞龙之法,那些被众人吸收的光粒,便是鸠蛇吞龙之法所需的“契机”。就如魏来背后的龙相,有了它,魏来才能与蛟蛇建立联系,吞噬其力量;孩子们有了那光粒,才能从魏来体内摄取血气之力。 不同的是,魏来对于蛟龙,是否吸收其力量,主动权在魏来;而孩子们对于魏来,是否给予力量,主动权也在魏来。这经他改良的鸠蛇吞龙之法,只要魏来愿意,随时能切断与那些孩童的联系。 以往魏来还顾忌过多吞噬蛟龙的力量会被其察觉,在自身没有抗衡之力前,招来祸端。但乌盘城一战,他与蛟龙已彻底翻脸,便不再有这些顾虑。在蛟龙未找到破解鸠蛇吞龙之法前,他自然要想尽办法榨取蛟龙的价值。 若不是那所谓的“龙种”,魏来在凝聚出与他神血数量对应的八十一枚后,便无法再多凝聚一枚,魏来甚至想让整个金牛镇人手一份,将那蛟龙抽空。而关于如何利用这些血气之力凝练神血、破碎神血强化肉身的法门,这几日魏来已全部传授给了那些孩童。从某种意义上说,曾经降临在魏来身上的机缘,如今也同样降临在了包括孙大仁在内的六十五位孩童少年身上。 只是缺少一位大圣以本源之力相护,入冥境黑水中淬炼肉身的机缘,这些孩子很难达到魏来的高度。但相比这世上大多数修士,他们面前的机缘依然令人震撼。只要他们有耐心,在一境好好打磨,不出一年,大多数人都能凝出十三枚武阳神血。若再肯下功夫,两三年内凝出十七八枚神血也并非不可能。 大概谁也想不到,在这历经磨难的偏远之地,一股未来或许能震惊整个北境的势力已悄然萌芽。 …… 想到此处的魏来微微一笑,心情愉悦。 他又继续沉眸内视体内那道无需他催动便能自主将蛟龙之力转化为血气之力的神门,心思却忽然变得沉重。 他想起那日所见的佛国幻境,又看了看神门上由圣纹化作的佛魔之相。这佛魔之相是关山槊遗留的兵家圣纹与佛骨舍利中的佛道圣纹融合而成,无论是其来源,还是那日在关山槊力量催动下所展现的佛魔之相,都表明这道圣纹非同凡响。可惜的是,或许因其太过强大,魏来目前尚无足够力量催动。 而且魏来能想到,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无法动用此物,此刻的他就像抱着一座金山,却无福享用,处于尴尬境地。好在凭借八十枚武阳神血和一枚金色神血所开启的神门本就不凡,单靠他的肉身所能爆发的力量就极为恐怖,只是没有确切的对比,究竟强到何种程度,魏来也说不清。 想到这里,魏来叹了口气,乌盘城一战,看似给他带来诸多机缘造化,但因这些机缘太过强大,他竟无一能立即动用,到最后能依靠的也只有自己一境的修为。不过这并非长久之计,正如阿橙信中所说,金后与蛟龙之流只是暂时收敛锋芒,但迟早会再次对魏来出手,他必须尽快提升修为,才有立足之本。 …… 距离乌盘城大战已过去两个月,魏来用这两个月将自己一境的修为彻底巩固,按理说已到冲击第二境灵台境的时候,只是一想到明日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余年的地方,魏来心中不免思绪万千。 他尝试数次,都无法静下心来,索性安慰自己修行之事并非一蹴而就,既然如此,不如好好享受在金牛镇的最后一晚。 想到这里,魏来打消继续修行的念头,站起身,准备出去走走,可刚打开房门,就发现门外站着一道身影。 是孙大仁。 孙大少爷的手抬在房门前,尚未落下,眉头紧皱,直到房门打开,才匆忙收回手,脸上露出好似做坏事被发现的窘迫与慌乱。 魏来一愣,很快从孙大仁的动作和神情中看出,孙大少爷似乎已在房门外站了许久,只是因某些魏来不知道的原因,犹豫是否敲门。 “有什么事吗?”魏来没去揭穿孙大仁的窘迫,微笑着问道。 孙大仁似乎还没从房门突然打开的意外中回过神,面对魏来的询问,依然呆立原地,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要进来坐坐吗?”魏来也不着急,侧过身子问道。 回过神的孙大仁如梦初醒,赶忙点头:“要的,要的!” …… 魏来没有喝茶的习惯,给坐在木桌旁的孙大仁倒了一杯清水,然后在其身旁坐下。平日大大咧咧、从不与魏来客套的孙大仁,接过水杯后却显得有些局促,双手捧着水杯,脸上挂着略显尴尬的笑,似乎有话想说,却欲言又止。 魏来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清水,轻抿一口,不动声色地说道:“大仁,你我兄弟也算患难与共,有过命的交情,何事如此遮遮掩掩?” 孙大仁听了,咬了咬牙,问道:“听薛叔叔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对吗?” 魏来点了点头:“确实,只是金牛镇百姓正忙于重建小镇,不想让他们为送别大费周章,所以没声张。” “哦。”孙大仁闷声应了一句,没了下文。 魏来也不催促,安静地坐在一旁,等着孙大仁。 过了好一会儿,孙大少爷才又抬头看向魏来,问道:“当初……魏知县走了后,你是怎么熬过来的?” 魏来一愣,大概明白孙大仁的困扰,很想给他些建议,可惜对此他也没有办法。 “报仇。”思考片刻,魏来嘴里吐出这两个字。 孙大仁瞪大了眼睛,似乎很惊讶。 “虽然我跟那些孩子说,仇恨不是一切,可事实上,对那老蛟蛇的恨支撑着我活到现在……”魏来也变得有些消沉,神情落寞了几分。 “我当然知道仇恨不应是活着的唯一目的,但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上万倍,反正我做不到。” 听到这话,反倒是孙大仁慌了,他忘了自己来的目的,赶忙安慰道:“唉!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看,你要是一心只想着报仇,就不会为了咱们现在就跟那江神对着干,对吧?” “总之,我觉得你已经很棒了。” 孙大仁极力用自己不多的墨水夸赞魏来,但效果可想而知。 “那又有什么用呢?” 魏来却似乎更加消沉,低着头喃喃道:“我还不是被那蛟蛇追得东躲西藏,连金牛镇都待不下去,像条丧家之犬。” 孙大仁见魏来这样,心中涌起豪迈之情,一拍胸脯大声说:“怕啥!大哥陪你一起,就凭咱们兄弟俩的本事,还能被一条水蛇难住?” “好嘞。”魏来的回答干脆利落,孙大仁一时没反应过来。 可魏来似乎不想给他反应的时间,站起身,收起水杯茶壶,有条不紊地说道:“明天正午出发,行李别太多,早点起来,别误了时辰。” “哦。” 孙大仁有些闷闷地应了一声,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第九十二章 前路 泰临城,龙骧宫,鸾凤楼。 妖冶的红烛罗帐中,身着轻纱的女子身姿婀娜,穿梭于层层罗帐之间,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引人遐想。 “相传百年之前,有位猎户在山林中捡到一只尚未睁眼的幼虎。” “猎户心善,见幼虎可怜,便将其带回家里,悉心抚养,想着待老虎长大后能为他看家护院。” 女子娇媚的声音在鸾凤楼中响起,她的声音就像她的容貌一般,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勾魂摄魄的魅力。 当她穿过罗帐,来到楼阁中由琉璃红木制成的华贵木桌前时,一道黑色的人影正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女子绕着那人踱步,嘴里继续讲述着那个故事。 “岁月匆匆而过。” “猎户把幼虎当作自己的儿子,给它最好的食物,也给它能遮风挡雨的住处。” “幼虎长得飞快,也长得极好。” “猎户觉得,是时候让它看家护院了。可你猜猜看怎么着?” 说到这里,女子故意停了下来,面若桃花的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盯着那黑衣人不再言语。 黑衣人的头垂得更低了,身子微微颤抖,似乎充满恐惧。 女子对这样的效果很满意,她那鲜艳如血的红唇再度张开,继续说道:“可那幼虎长成了猛虎,它心想,自己如此强壮,怎能给弱小的猎户看家护院?它啊,想做这一家之主。” 随着这番话出口,黑衣人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 房间内摇曳的红烛不再显得旖旎,反倒像是被鲜血浸染后的殷红。 扑通。 女子话音刚落,那黑衣人的身子猛地跪了下来,他凄声说道:“娘娘!小的知错了!求娘娘再给小的一次机会!” “啧啧啧。”女子撇了撇嘴,悠然地在黑衣人身前坐下,薄纱裙摆中如白脂玉般的长腿若隐若现,那诱人的风景,黑衣人却不敢看上一眼:“你这副模样,可不像是能做昭阳正神的人啊。” 跪地的黑衣人赶忙说道:“小的一时糊涂,冒犯娘娘,还请娘娘大人大量,饶过小的这一回。” 女子弯下身子,伸手轻轻挑起黑衣人的下巴,黑衣人有一张俊美的脸,可那如画的容颜只限于右脸,左脸却是一道血肉模糊的恐怖模样。 按常理来说,这般模样甚是吓人,足以让人把昨晚吃的饭都吐出来,但女子却面色如常,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那侧脸。 “关山槊在前朝声名显赫,不过百年时光,就被人遗忘,未入圣境就敢去招惹那尊煞星,在这一点上,你倒是有些做昭阳正神的气魄。只可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末路的雄狮临死前的反击,也足以让豺狼终身难忘。”说着,女子那犹如含着星辰的双眸在一瞬间有了些许恍惚,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她的红唇轻轻张开,在男人面前吐气如兰。接着,一道血气从他吓人的侧脸上涌出,被女子吸入嘴中。男子血肉模糊的侧脸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正常,又变得俊美如画。 随着血气被吸走,萦绕男子周身的痛苦也随之消散。 他面露喜色,赶忙对女子说道:“多谢娘娘!多谢娘娘!” “娘娘放心,关山槊已身死道消,那小子没了依靠,我这就回去擒杀此子,为皇子取得传承。”男子说得斩钉截铁,一副忠心耿耿、愿为其赴汤蹈火的模样。 “没了关山槊还有一个江浣水,你以为当年为何要让你放过那孩子?还不是陛下不愿与那老家伙撕破脸皮。” 女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况且渭水的老龙王寿命将尽,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乌盘江中,尽快将神力覆盖宁州,早日登上昭月正神之位,别让陛下在渭水之争上失望。” 黑衣男子脸色微变,神情中满是不甘。 “冥境黑水固然珍贵,但在那小子身上就跑不掉,早一天晚一天取回没有区别。那小子此刻正在去宁霄城的路上,你现在去招惹他,就是不给老家伙面子,老家伙看似脾气温和,可逼急了,又会重演当年楚岚天的一幕,陛下可不乐意看到。”女子眯起眼睛说道。 黑衣男子皱起眉头,他确实心有不甘,倒不是因为怒火难消,而是那个女孩……那个他未曾向女子提起的江神之后…… “可是小皇子的传承……”他试图再说些什么,希望能改变女子的想法。 “宁州注定会成为这场神国之争的牺牲品,那些深埋在宁州地下、在岁月中沉寂的秘密不甘心成为覆巢之下的破卵,必定会在之前一一浮现,我已经得到消息,钰儿的机缘我另有安排,也会派人去取,你无需多言。” “做好你该做的事,记住,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女子的声音在这时突然变得阴冷,就连这红烛摇曳的阁楼也因她的语调而寒意陡生。 男子打了个寒颤,虽心有不甘,但终究不敢再多说,只能低下头,应声道:“小神明白了。” 说完,他黑色的身影一阵扭曲,随后猛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 待到男子身影消失许久之后,女子脸上的冰冷骤然消失,她伸出手,一道淡淡的血气在掌心凝聚,她眯眼看着这东西,神情微微恍惚,而后轻声叹息:“关将军……走好。” …… 一行三人离开金牛镇已有四天。 天色已晚,未找到落脚城镇的魏来等人只能在野外燃起篝火,凑合过一夜。 刘青焰安静地捧着薛行虎塞给他们的肉饼,就着清水吃着。这东西味道并不佳,是薛岩年轻时走镖时常备的食物,为确保能长时间存放,放了大量的食盐腌制,薛岩很心疼刘青焰,让薛行虎准备了一大箩筐,让众人带着上路。 他们自然不好拒绝老人的好意,只能全部带着,而这满满一箩筐的行李也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孙大仁背上。 背着这重物走了一天路的孙大仁揉着酸痛的肩膀,看了看一旁的魏来,心里暗自猜测:魏来带上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打算让自己当苦力。 “还要吃吗?”魏来没有察觉到孙大仁的“敌意”,又递出一张肉饼,朝刘青焰问道。 自从乌盘城的种种事情发生后,刘青焰变得格外沉默。她听到魏来的话,摇了摇头,闷声说道:“不用了。” “不好吃吗?前面就是黄龙城了,明天到了那儿,哥哥带你去吃好吃的。”魏来收回肉饼,自己咬了一口,笑着说道。 “嗯。”女孩点点头,又陷入沉默。 “大仁。”魏来又掏出一张肉饼,看向孙大仁。 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孙大仁脸上一喜,正要去接肉饼,可魏来拿着肉饼的手却没有伸出去。 “第八枚神血凝出来了吗?”魏来问道。 孙大仁脸色一变,有些局促:“还……还差一点。” “哦。”魏来把肉饼收了回去。 “别啊!”孙大仁见状,顿时急了,说道:“我这累了一天,都没休息,哪有时间凝结神血。” “嗯,你别说,就着清水味道还不错。”魏来却不理会,反而当着孙大仁的面又咬了一口肉饼,煞有介事地说道。 一旁的刘青焰见此,也知道魏来在故意逗孙大仁,她看了看表情夸张的魏来,又看了看一脸馋相的孙大仁,脸上终于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这就对了嘛!这么漂亮,不多笑笑给我们看。”魏来这时转头看向刘青焰说道。 刚刚还面带笑容、差点笑出声的女孩一愣,这才明白两人这般是为了逗她开心。她的脸顿时泛起红晕,不知是赌气还是害羞,猛地转过身,低下头,不再理会魏来二人。 魏来并不在意,他瞟了一眼朝他竖起大拇指的孙大仁,把手中的肉饼扔出,嘴里继续说道:“看在你让咱们小青焰笑了的份上,赏你一口饭吃。” 孙大仁极为配合,赶忙点头哈腰,一副狗腿子的模样:“得嘞,小的再给小青焰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 说着,孙大仁就搬起一块不知从哪儿找来的石块,准备放在自己身上。可不知是真的脚底打滑,还是故意为之,身子突然狼狈地摔倒。 咯咯咯…… 一旁的刘青焰见状,终于忍不住,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两人见她这样,也是一愣,随后三个有着相同遭遇的少年少女,在这荒无人烟的篝火前,开怀大笑起来…… 第九十三章 迷途 魏来的修行出现了问题。 按理说,他第一道神门那般强大,后续的修行应当势如破竹,一路高歌猛进,突破关卡。 然而,离开金牛镇的这几日,只要有空闲,魏来就专心修行,试图找到进入第二境的关键。 众所周知,从一境到四境,神门显现在胸膛、后背、眉心和手背,但这并非神门的真实所在。每一道神门都在之前那道的后面,对于修士而言,推开第一道神门就像开启了一个全新的世界,沿着这个世界前进,才是修行的正途。体外显化的神门只是表象,与内在并无直接关联。 第二境灵台境,不同于第一境的淬炼肉身,此境要吸纳外界游离的灵气,在体内构筑灵台,点燃灵火,方能进入灵台境。此境的修士能够施展一些以气御物的法门。尽管由于灵力尚弱,这些法门更多是象征意义,但灵力带来的无论是攻击还是防御的增强,都使第二境修士与一境修士有了天壤之别。 可魏来面临的状况是,他的肉身极为强大,这毫无疑问。如此强大的肉身与外界灵气的亲和度远超常人,甚至因曾经在关山槊的协助下进入过奇妙的身合天地之境,魏来吞噬灵气的速度用“鲸吞”来形容都不为过。 但无论他如何吸收灵气,注入神门时,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动静。 这已经让魏来颇为苦恼。 更糟糕的是,当他胸前神门连接的金色丝线达到八十一道,包括给孙大仁的那枚金色“龙种”,魏来一共凝练了八十一枚“龙种”。临走时,魏来把剩余的龙种都给了薛行虎,让他在金牛镇挑选合适的人赠予。离开金牛镇的这几日,魏来感觉那些金色丝线不断增多,就在昨天夜里,数量达到巅峰,整整八十一道。 也是在昨天,魏来吸纳灵气时,突然发现连接孩童的金色丝线不仅为他们输送从蛟龙处吸纳并转化的血气之力,在输送的间隙,一丝丝难以察觉的金色气息竟顺着丝线另一端,缓缓进入魏来体内,盘踞在他的神门中。那些金色气息极其细微,输送时断时续,数日积累下来,在魏来的神门中也只是形成了米粒大小的金色黏稠状物体。 最初发现这物体时,魏来充满好奇,可当他试图探究时…… “阿来哥哥,你说会有宗门收我为徒吗?” 正回想着昨夜经历的魏来,被耳边突然响起的清脆声音惊醒。 魏来低头,看向身旁的女孩,女孩也正抬头看着他,目光明亮。 身旁的夜色中,人潮涌动,将黄龙城的街头挤得水泄不通。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魏来微微一愣,随后笑着问道。 刘青焰眉头皱起,想了一会儿才回答:“哥哥带我去宁霄城不就是为了给我找个宗门吗?” “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去那些地方,其实……我更想留在金牛镇。” 虽然此时谈论这个不太合适,但从女孩认真的神情,魏来能猜到,在问出这个问题前,刘青焰应该思考了很久。刘青焰能敞开心扉,是好事,哪怕时机不对,魏来也愿意多聊聊,开导开导这个因变故而沉默寡言的少女。 于是,他蹲下身子,直视女孩,正准备说些什么。 “打听到了!打听到了!”就在这时,孙大仁的大嗓门不合时宜地响起。只见背着一个几乎和他身体一样大的布袋的孙大仁,艰难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满头大汗地来到魏来和刘青焰面前。 魏来见状,只能对刘青焰苦笑一下,然后站起身看向孙大仁问道:“怎么了?” 一行人按计划今日抵达黄龙城,本想好好吃一顿,找个舒适的客栈休息一晚,没想到黄龙城的景象大大出乎他们的意料——街道上人山人海,百姓们相互推搡,拥挤不堪。 用孙大仁的话说,这么热闹肯定有大事,于是他让魏来和刘青焰在原地等待,自己主动去打听消息。 这不,“凯旋而归”的孙大少爷,开始向魏来二人讲述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探来的“机密”。 “说是啊,这黄龙城旁边有一座黄龙山,山上有个寨子,叫黄龙寨。” “这寨子有来头,据说当年……” “重点。”魏来看孙大仁滔滔不绝,似乎要从盘古开天辟地说起,果断打断了他。 “重点啊……咳咳。”被打断的孙大仁有些尴尬,咳嗽两声,整理了一下思路,又说道:“简单说那黄龙寨就是一伙山贼,凶残得很,时不时来城里抢钱粮。” “然后啊,前些日子,一个叫胡压尘的捕快,和那伙山贼勾结的事被发现,那捕快跑了,他妻子是个烈女子,觉得丈夫做了丑事,在家里上吊自杀了。” “城里的知县觉得她刚烈,给她立了座祠堂,今天就是祠堂建成的日子,这些百姓就是想去看看这位女豪杰,所以都挤在这儿。” “可是就算丈夫做了坏事,也不是她的错,为什么要自杀呢?”孙大仁讲完,刘青焰皱着眉头,很困惑地问道。 孙大仁耸耸肩,无奈地说:“那我就不知道咯。” “知县大人!”就在这时,人群突然骚乱起来,原本拥挤的人流开始涌动,一大群人朝着街角的方向涌去。 “青焰!”魏来和刘青焰被人潮隔开,魏来惊呼一声想拉住女孩,可人群太过激动,他差点被撞倒,还好一旁的孙大仁扶住了他,但刘青焰的身影在人群的奔走中消失了。 “你怎么回事?”孙大仁神情奇怪地看着脸色有些发白的魏来——魏来的修为孙大仁不清楚,但肯定比他强很多,这人群虽然拥挤,但不至于让他们这样的一境修士如此狼狈,可魏来的表现更像个病秧子而不是一境修士。 魏来心中苦笑,都是昨天他一时兴起,想要调动体内那股金色的力量,没想到那力量看似微小,实则强大,力量反噬,让他血气翻涌,受了内伤,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需要调养几天才能恢复。 他也不想和孙大仁解释这些,只说:“先找到青焰再说!” 孙大仁明白事情的轻重,点点头,立刻挤开人群朝着刘青焰消失的方向追去。别看孙大少爷背着一个大包裹,可他有七枚神血在身,在人群中穿梭毫无阻碍,不管是谁挡在前面,孙大少爷一挥大手就把人推开,一边高喊着刘青焰的名字,一边追去。 可这可苦了后面的魏来,他体内有伤,气息不稳,跟在势如破竹的孙大少爷后面有些力不从心。好一会儿,拥挤的人群少了大半,街道不再像之前那么堵塞,魏来终于在快喘不上气的时候看到了孙大仁的背影。 但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孙大仁此刻却呆立在原地,魏来皱了皱眉,心想难道有什么变故,连忙快步上前,来到孙大仁身边:“怎么了?找到青焰没有。” “嘘。”孙大仁听到魏来的话,转过头,对魏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脸紧张地指了指不远处。 魏来侧头看去,只见人群中,刘青焰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而她周围,三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正将女孩团团围住。 第九十四章 危机 气息凝练,周身隐隐有灵力缠绕。魏来虽受了些内伤,可八十一枚神血赋予他的洞察力并未减弱,只是远远一望,他就将那三人的底细瞧了个大概。 三人中,一人应是二境但神门未开的修为,另外两人至少三境,至于神门是否开启,魏来不得而知。 三人都身着灰色棉衣,头戴蓑笠,背上背着用布条包裹之物,稍一思索便知是刀剑之类的武器。北境尚武,佩戴刀剑出行不受管制,可这三人却将刀剑藏于布条之中,如此行径颇有锦衣夜行、掩耳盗铃之感。 “怎么回事?”三境修士,就算魏来未遭昨日意外,此刻也未必是其对手,更别提第一道神门都未推开的孙大仁了。 “不清楚,我刚追上来就见这场景,那几个家伙不简单,咱们恐怕不是对手。”孙大仁低声说道,唯恐声音大些被那几位壮汉听见。 魏来皱着眉头点头,暗自思量,这几人莫不是金后派来的爪牙?这么快就动手,难道说刘青焰体内奇异的力量如此珍贵,致使他们竟敢冒着得罪江浣水的风险,再次在宁州对他们出手? 魏来眉头越皱越紧,若真是如此,恐怕整个黄龙城里这类级别的伏兵还有不少,要救刘青焰得先确定这些伏兵的位置,才能筹划营救之策。想到这里,魏来放眼四顾,试图尽量找出周围可疑之人。 “阿来哥哥!大仁哥哥!” 就在此时,刘青焰的声音忽然响起,小心翼翼躲在暗处观察的二人心中一惊,转头看去,只见刘青焰正站在那里朝二人挥手。 二人不明状况,一时愣在原地,还未反应过来,刘青焰却以为二人没看到她,干脆小跑过来。 还在谋划营救之策的二人目瞪口呆,直到刘青焰一路跑到他们跟前,二人才回过神。 “阿来哥哥?大仁哥哥?”刘青焰朝他们挥挥手,试图让发呆的二人清醒。 这一举动确实奏效,回过神的二人看向刘青焰,正欲开口,这时,不远处的那三位壮汉也迈步走来。 孙大仁本能地上前将刘青焰的身子护在身后,目光警惕地盯着那三人。 这三人,为首的蓄着浓密络腮胡,另外两人,一人年纪稍小,三十出头,另一人则用灰布蒙着嘴,但隐约能看到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至唇边。 “小姑娘,这就是你的朋友?”为首的高大男子似乎并未感受到魏来与孙大仁的敌意,反而笑着问道。 刘青焰对自家两位哥哥奇怪的态度暗自奇怪,但还是闻言后,从魏来与孙大仁组成的人墙后挤出来,笑着点头:“嗯,叔叔,他们是我的哥哥。” 听到这里,魏来与孙大仁对视一眼,大概也察觉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那为首的男人抬头看了二人一眼,咧嘴笑道:“我们兄弟几个是山里的猎户,来黄龙城卖山货,刚才见小姑娘被人群挤到这里,就把她拉过来了。” “小兄弟们年纪轻轻闯荡江湖,小心谨慎是好事,哈哈。” 男人极为豪爽地说道,显然刚才魏来二人怪异的目光已被男人察觉,但男人并不在意,这般做派让魏来与孙大仁不禁生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之感。 “好了!小姑娘没事了,我们兄弟也得去逛逛。”男人接着笑道。 魏来朝三人拱手,真诚说道:“多谢诸位。” 刘青焰也摆摆手,笑着向男人们告别,末了还不忘愧疚地对魏来二人说:“魏来哥哥,让你们担心了。” 听到这话,魏来笑了,正要说话,却在这时感觉到一道凌厉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原来是那已经走出几步的男人猛地转头,目光惊愕地看着魏来。 当魏来抬头时,对方似乎也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收敛神情,又微笑着向魏来点了点头,这才再次转身离开。 魏来感觉到其中的古怪,也忘了回应刘青焰,而是皱着眉头盯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直到刘青焰再次开口,他才回过神。 …… 经过昨日魏来与孙大仁的开导,刘青焰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拉着魏来去那祠堂凑了热闹,听了一阵大腹便便的知县大人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废话后,小青焰的热情大减。又与魏来在城中闲逛了一会儿,见时间不早,魏来提议去找孙大仁,三人一起找个客栈早点休息,毕竟明日还要赶路。 之前有惊无险之后,吃过晚饭的三人对于今晚的安排产生分歧,孙大仁想去打听消息的赌坊大显身手,刘青焰对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毫无兴趣,于是三人便分道扬镳,孙大仁去赌坊碰碰运气,魏来则与刘青焰在城中闲逛。约定好亥时在赌坊门口碰面,算算时间也差不多到点了。 …… 名为富贵楼的赌坊里,孙大仁双眼发红地盯着庄家手中的骰蛊,周围的赌客大声呼喊。 “大!” “大!” “大!” 孙大少爷没有像众人那般庸俗地跟着叫嚷,他直勾勾地盯着庄家手中的骰蛊,放下,压实,然后抬起。 赌桌周围的赌客们也瞬间安静,那一刻都紧紧盯着骰蛊抬起后桌上的情况。 “三、三、三。” “豹子!” 孙大仁这时猛地跳起,大喊一声,在周围赌客羡慕的目光下,以极不雅观的姿势扑到赌桌上,随后双手张开,将桌上的银子全部揽入怀中——按照这桌的规矩,买中豹子的赌客可以赢下整个赌桌的筹码,庄家还得按照赌客的下注,十倍赔偿。 孙大仁压了十三两银子,按照这个算法,加上赌桌上其他赌客的赌资,单这一局,他就赢了将近一百五十两银子。 孙大仁满脸通红地从脸色难看的庄家手中接过沉甸甸的三个钱袋,今天他手气不错,算上这一把,已经赢了两百多两银子,本想乘胜追击,可这时忽然看到赌坊角落计时的香炉,代表戌时的檀香即将燃尽。 要到亥时了。 孙大仁想到与魏来约定的时间,虽然还有些意犹未尽,但收获也算丰厚,这样想着,他看了一眼再次开局的赌桌,准备离开。 那输了大头的庄家似乎看出了孙大仁的想法,脸色一变,朝一旁的侍者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深深看了一眼孙大仁离去的背影,便退入了赌场后面的暗门。 …… 孙大仁捧着钱袋满心欢喜地走到赌坊门口,正想着如何向魏来和刘青焰炫耀自己的辉煌战绩。这时,一只手忽然拦住他的去路,孙大仁一愣,抬头看去,只见几道高大的身影站在面前,正满脸狞笑地看着他。 “你们?”孙大仁隐隐觉得不妙,下意识地把怀里的钱袋抱紧了些。 “小子,爷爷我开了十多年赌场,敢在我地盘出老千的可没一个有好下场。”这时,一位三十出头、蓄着八字胡的干瘦男子从那些壮汉身后走出,脸色阴沉地说道。 孙大仁在乌盘城也是有名的人物,见这架势,听这口气,就明白对方的意图。可孙大少爷哪是轻易服软的主? 他当下大喝一声:“黑吃黑吃到你孙爷爷头上了!” …… “这都亥时了,孙大哥怎么还不出来?”站在富贵楼门口的刘青焰踮着脚朝赌坊内张望。 黄龙城毕竟不是乌盘城那样的边境小城,虽已深夜,街道上仍有不少行人来往。魏来左右看看,只见不远处的酒肆中有几道熟悉的身影,正是之前在人群中救下刘青焰的三位壮汉。那三人虽坐在酒肆,面前的酒却没动,反而目光直直地看向这边。魏来心中暗觉这三人古怪,但既然他们对自己没有恶意,魏来也就没心思深究,只是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想着早点离开这可能惹麻烦的地方。于是,他看向刘青焰说:“那咱们进去把他拽出来。” 刘青焰没有怀疑,反而想到孙大仁被魏来揪着耳朵从赌坊拎出来的样子,觉得有趣,便点头应道:“嗯。” 砰! 可话刚出口,富贵楼方向传来一声巨响,一道人影从门里猛地飞出,直直落在魏来脚下,低头一看,正是他们久等未归的孙大仁。 “哼!我还以为是什么英雄豪杰,原来是个只会嘴上逞强的软骨头。”一位干瘦的男子这时带着一群壮汉从门里走出,嘲笑地盯着鼻青脸肿的孙大仁说道。 这番变故出乎魏来意料,他正要扶起孙大仁询问缘由。 轰! 可城门方向又传来一声更大的响动,随后那里的人群开始朝这边涌来,人群高喊:“快跑啊!山贼来了!黄龙寨的山贼来了!” 只听哒哒的马蹄声急促响起,人群奔跑哀号,场面一片混乱。 魏来此时也顾不上为孙大仁讨回公道,赶忙扶起孙大仁,又拉着刘青焰朝街角跑去。 “动手!” 这时,一旁又传来一声高呼,刚才与魏来等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三人竟也在此时拍案而起,一道道布条扔出,明晃晃的刀刃在夜色中闪现,三人身影一闪,冲入街道。 于是,整个黄龙城在短短不到十息的时间里,乱成了一锅粥。 第九十五章 错绑 夜色渐深,黄龙城中灯火辉煌。 惊慌的百姓从街头涌来,哒哒的马蹄声不绝于耳,高举火把的山贼紧跟其后,一路踏过,街边的摊位被掀翻,酒肆外的酒坛被撞碎。 魏来扶着孙大仁,拉着刘青焰,本想躲避,可身后那三人却迅猛杀来。这三人虽不如近百人的山贼大队那般人多势众,但他们周身散发的气息,却比山贼强出许多。 前有山贼,后有追兵,魏来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拉着二人躲到街道一侧,静候变化。 山贼冲进城中,大肆劫掠。 而那三人则快步上前,越过慌乱的人群,砍倒了几个正在劫掠财物的山贼,接着越过躲在一旁的魏来等人,直冲向富贵楼中被众多壮汉保护着的干瘦男人。 其中两人手持长刀,攻势凌厉,赌坊的打手抵抗了片刻,便在数名同伴被砍倒后,吓得四散奔逃。而那干瘦男子也惊慌失措,想要逃跑,可刚迈出脚步,三人中那位蒙面、脸上有狰狞刀疤的男子猛地跃出,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走!”男子提着那颗鲜血淋漓、尚未瞑目的头颅,身旁的两个同伴高声喊道。 其中年纪较小的吹了声口哨,街头方向三匹白色骏马疾驰而来。 三人相互掩护,在山贼的围攻中杀出一条血路,翻身上马,准备离去。 就在这时,那为首的男子忽然瞥见躲在一旁的魏来三人,眼中光芒一闪。本已骑在马上的他猛地跃下,魏来暗叫不好,无奈昨日的冲动致使此刻体内气息紊乱,反应和速度都大不如前。 而那男人修为高深,来到魏来身边,一记手刀挥出,重重地砸在魏来的脖颈,本就虚弱的魏来遭受这一击,眼前一黑,顿时昏迷过去。 男人抓起魏来的身体,跃上马背,与同伴对视一眼,说道:“走!” 说完,三人并驾齐驱,长刀挥舞,在山贼肆虐的黄龙城中杀出重围,扬长而去。 …… “大哥,是他吗?”不知过了多久,魏来在一阵头晕目眩的颠簸中逐渐恢复意识,还未睁眼,就听到这样的声音。 他脑袋朝下,整个身子被横放在马背上。魏来大概猜到自己被这三人掳走,但此刻修为未复,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再次闭上眼睛,继续装昏迷,伺机而动。 “应该是吧。”一脸络腮胡的男子闷声回答。 “可世上同名同姓的人那么多,万一弄错了……”之前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来。”络腮胡念叨着,然后一摆手说道:“这么奇怪的名字,哪能有第二个人叫,肯定是他!” “再说了,黄龙城也就几万人口,总不能有重名的吧。” 络腮胡显然和孙大仁一样,脑子不太灵光,或者说不爱思考。他说到这里,又一摆手:“管他呢,她天天闹腾得我头疼,管他是不是那个魏来,塞给她就算把这事了了,省得再给我惹麻烦。” 一旁三十出头的男子本想提醒几句,但见络腮胡一脸不快,便识趣地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然后转头看向跟在最后的那位刀疤蒙面男子,见对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紧紧抓着一颗头颅,他叹了口气,说道:“那走吧,马上就到黄龙寨了。” …… 黄龙寨,这个名字魏来觉得有些熟悉——正是孙大仁口中的山贼巢穴! 难道这三人与方才那伙山贼是一伙的?可魏来明明看到这三人杀山贼时毫不手软,一番冲杀,至少有十几个山贼死在他们手里。还是说,黄龙城外的山贼不止一伙?从他们刚才的对话中,魏来能确定的是,他们似乎抓错了人。 毕竟自从父亲去世后,这六年来他从未离开过乌盘城,自然不可能和几百里外的黄龙寨中的山贼结仇。显然,他们要找的魏来并非他这个魏来。 想到这里,魏来不禁在心中苦笑,自己这运气也真是够差的…… 竟然因为名字遭此无妄之灾。 但想到孙大仁所说,这群山贼穷凶极恶,多年来在黄龙城周边烧杀抢掠,且不说跟他们说明误会后,他们是否相信,就算相信,是否会放过自己也未可知。如今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拖延时间,尽快恢复体内伤势,才有机会逃走。 打定主意的魏来不再多想,干脆躺在马背上闭目养神,同时暗暗催动体内血气之力,修复紊乱的内息。 …… 魏来没见到黄龙寨的全貌。 进入寨子后,他就被络腮胡关进了一处木牢,对方既不盘问,也不折磨他,关进去后就不再理会。本已准备好如何拖延时间的魏来反而有些奇怪。 不过这正合魏来心意,他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调理内息。要是对方愿意,魏来甚至不介意多呆两三天,等完全恢复再做打算。到那时,别的不敢说,如果这三人就是黄龙寨的顶尖战力,找机会逃走应该不是问题。 可事与愿违。 第二天,刚吃过午饭,络腮胡就急匆匆地把魏来从木牢里拉了出来。 但“拉”这个词用得不太准确。 准确地说,是络腮胡带着四位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把魏来从木牢里“请”了出来。 出了牢房,络腮胡还是没跟魏来说一句话,倒是那四位少女一个劲地对魏来指指点点,让魏来很不自在。魏来心中充满疑惑,但为了能为逃走做准备,只能默默忍受少女们奇怪的目光,同时仔细观察这座在孙大仁以及黄龙城百姓口中穷凶极恶的地方。 但实际上,所谓的黄龙寨和魏来想象中那种乌烟瘴气、恶徒横行的山寨完全不同。 它更像是一座建在山窝深处的村庄,能看到在田间劳作的百姓,在溪边洗衣的妇人,还有围着她们嬉戏的孩童和黄狗。一路走来,大多数人都对络腮胡笑脸相迎,对魏来投来善意却又好奇的目光。很难从他们身上感受到半点匪盗的气息,他们就像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寻常百姓,和黄龙城或者金牛镇没什么区别。 如果一定要说有区别,那就是依山而建的黄龙寨,房屋顺着山势如台阶般排列,连成一线。从魏来所在的地方抬头望去,像极了一条依附山脉盘踞的苍龙。 跟着络腮胡,在少女们的簇拥下,魏来被带到了一处山顶泉水形成的水潭前。 “下去。洗干净了上来。”络腮胡冷冷地说道,没了昨日在黄龙城时的和气,反而眼中满是怒气。 “……”魏来有些为难,虽然决定顺从对方,但在几个女孩的注视下洗澡,还是让他心里不舒服。当然,和活着逃出这里相比,这点不适不算什么。犹豫了不到一息的时间,魏来就准备“就范”。 没想到络腮胡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在魏来行动前,对那四位少女说道:“你们先去把那身衣裳拿过来。” 少女们有些不情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嬉笑着转身跑开了。 魏来越发觉得此地奇怪,无论是这些女孩,还是刚才见到的路人,看他的目光虽然没有恶意,但总是让他心里发毛。这样想来,反倒是脸色不善的络腮胡让他觉得“舒服”一些。 见女孩们离开,魏来也不再扭捏,脱掉衣服跳进了水潭。 这些日子一直赶路,魏来身上确实不干净,又在牢房里关了一晚,身上脸上都是灰尘。清洗一番后,感觉轻松了许多。 大约过了百息,魏来洗得差不多了,从水潭中站起来,正要去拿衣服,一只脚却突然伸出来,踩在了他的衣服上。魏来心头一惊,抬头看去,只见络腮胡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他眯着眼睛,居高临下,嘴角挂着奇怪的笑容。 即使面对接近圣境的乌盘江神都敢举刀相向的魏来,此时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他想起了泰临城中某些权贵的特殊癖好的传闻,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闯荡江湖,就遇到了这样的人…… 他的身体下意识地退回到水潭中,可络腮胡却步步紧逼。就在魏来想要逃跑时,络腮胡的一只手突然伸出,捏住魏来的下巴,抬起他的头,近距离地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 魏来修为未复,想反抗却敌不过络腮胡有力的双手,一时间动弹不得。 魏来在心里暗暗想,如果现在咬舌自尽,到了九泉之下见到吕观山和爹娘,听到自己的死法,会不会被他们嘲笑。 “不错,长得还算端正。”男人的声音响起,魏来心如死灰。 “再收拾收拾,也算是个英俊小伙。” “嗯,眼光不错。” “做我龙某人的女婿。” 已经握紧拳头准备拼命的魏来听到这话,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余光瞥见去而复返的少女们,正捧着一叠大红色的衣服,嬉笑着朝他走来。 第九十六章 怨缘 夜色将临,在黄龙寨绵延而下的顶端,有一座祠堂,称作黄龙家祠。 年近五十、满脸络腮胡的龙蕴藏正跪坐在祠堂内的蒲团上,他面前的案台上摆放着众多灵牌,这些都是为黄龙寨的建立做出牺牲和贡献之人。 而案台的最上方,放置着一排灵牌,约有十来个,他们是最早建立黄龙寨的那批人,也是如今黄龙寨中大多数人的先辈。 龙蕴藏先给诸位逝者敬上三炷香,然后看向最上方灵牌中的一个,那灵牌上刻着五个大字——龙许阳之位。 “爹,今天是您孙女大喜的日子,孩儿来告诉您一声。”龙蕴藏如此说着,努力在脸上挤出笑容,可说完后还是忍不住神色一黯,又嘟囔起来。 “爹啊,不是孩儿说您,您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讲给孩儿听也就算了,干嘛还非得说给绣儿听呢?” “这下可好,那孩子现在一门心思要去那什么天罡山,整天闹腾得我头疼得厉害,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孩儿实在没办法,就给她绑了个新郎官来。” “不过爹您放心,我也不是随便找个人就塞给咱们绣儿。” 龙蕴藏说着,脸上忽然露出得意之色:“前些日子,绣儿去了趟黄龙城,回来之后就一直念叨一个名字。” “都说知子莫若父,算起来绣儿也到了这年纪,我估摸她是在黄龙城看上了哪家小子。昨日我去黄龙城办事,您说巧不巧,正好让我碰到了那小子。我寻思既然这么有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把那小子绑回来了。” “今天就让他俩洞房花烛,断了绣儿往外跑的念头,这世道这么乱,我哪能放心她一个女孩子出去闯荡,爹,您说对吧?” …… “阿英。” “喂!你们在干啥?” “我说……” 背着一把长剑的龙绣从黄龙山顶练剑归来,已是傍晚。刚踏入黄龙寨,龙绣就隐隐感觉到寨子里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夜色中的黄龙寨到处张灯结彩,那热闹的架势比起过年还要更胜几分。寨子门口平日里熟悉的玩伴神情怪异,她想要询问,对方却笑着跑开。 “搞什么?”龙绣奇怪地嘟囔着,伸手擦了擦因这一日修行而布满额头的汗水,迈步走进寨子。 但寨子里的气氛愈发古怪,她有心和那些来来往往的居民打招呼,可居民们大都在这时朝她投来同样怪异的笑容,这让龙绣心底升起一丝不安。 “老爹又在搞什么鬼?”龙绣很快意识到此事恐怕和她爹有关,这些日子以来,她爹为了留住她,可是没少折腾各种事情,也不知道这次又在捣鼓什么。 想到这里,这位颇有几分英气的俏丽少女紧紧握住双拳,在心里又暗暗骂了一遍那个名字。 “魏来!别让本小姐找到你!否则一定把你的胳膊卸下来。” 没错。 黄龙寨的大小姐龙绣姑娘极其讨厌魏来,确切地说,她这十六年的人生中,从未像现在这般厌恶一个人。 而这一切得从数月前说起。 龙绣小时候,她母亲患病早逝,龙蕴藏每天忙着处理寨子里的各种事务,对龙绣疏于管教,是她爷爷龙安阳将她一手带大的。 身为黄龙寨最早的那批原住民,又有一些修为,按道理应当在黄龙寨百姓眼中颇有威望。 可实际上,他却是居民眼中的怪人。 老人常年背着一把锈剑,神神叨叨的,早年还比较收敛,可随着年龄增长,或许是老糊涂了,逢人就说自己是天罡山某位剑圣的传人,那把锈剑更是北境赫赫有名的神物。起初百姓们还假意迎合,时间长了,就没人再相信老人的胡言乱语。 天罡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整个北境能排进前十的神宗,里面随便挑出一个门生,都足以让宁州震动。龙安阳有些修为没错,但也就在这黄龙寨能显摆一下,和所谓的天罡剑圣相比,差得可不是一点半点。况且老一辈的黄龙寨人都知道,龙安阳从出生起就没离开过黄龙山,去得最远的地方也就是旁边的黄龙城,哪有机会被天罡剑圣收为弟子?就连他的儿子龙蕴藏对此也嗤之以鼻,每次提起自己那爱胡说八道的老爹,都是一阵咬牙切齿。 可别人不信,不代表从小跟着龙安阳长大的龙绣不信,事实上龙绣不仅相信了爷爷那套荒诞不经的故事,甚至把爷爷临终前说的希望将那把被他称为神物的锈剑归还给天罡山的糊涂话,当成了必须完成的大事。 为此龙绣没少和自己的老爹争吵。 且不说龙安阳的故事是真是假,就算这荒诞的故事是真的,可天罡山在哪?——在东面大楚与北晋的交界之地,相隔数万里,龙蕴藏怎么可能让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只身一人去那里冒险? 龙绣虽然急切地想要完成爷爷的遗愿,但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去天罡山绝非易事,所以这个念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只是个念头…… 直到一年前,她忽然得到消息,一年后,也就是腊月十八在宁霄城举行的翰星大会上,会有天罡山的仙师在此次大会中挑选弟子。 而参加翰星大会的最低要求是能在翰星榜内。 虽说翰星榜记录着二十八岁以下、修为在前一万名之内的修士,可偌大的宁州地域广阔数千里,总人口足足超过三百万户,各大宗门、各方门阀旗下符合年龄的修行者数不胜数,想要进入万名之内绝非易事。 龙绣为了能获得参加翰星大会的资格,也为了完成爷爷的遗愿,得知消息后,龙大小姐忍痛花了足足十两银子,买了一颗翰星石。 这翰星石其实就是一颗拇指大小的玉石,它与宁霄城的翰星榜相连,拥有者可以将心神沉入其中,查看翰星榜上的排名变化。但每过五个月,就得再花八两银子为其充能才能再次使用。 从那时起,龙大小姐便开始比以往刻苦百倍地修行,在她十六岁生日那天,她成功凝结出了第六枚武阳神血,终于挤进了翰星榜的第一万名。 但龙绣还没来得及高兴,当她满心欢喜地去黄龙城为耗尽能量的翰星石充能后,却发现翰星榜上的排名在她翰星石无法使用的这几天里,一个叫魏来的家伙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把她从万名的位置挤了下去,从此之后,那家伙就像有神人相助一般,一路高歌猛进,在短短两个月内从万名之外,冲到了一千名的位置才停下。 而资质平凡的龙绣,从那以后无论怎么努力,都再也没能登上翰星榜。 心中愤怒的大小姐估算过,翰星榜上万名的修为大概在五六枚武阳神血之间,而千名的修为则需要洞开第一道神门,铭刻神纹,并且这道神门还得是至少凝结出九枚神血之后破境而成,才有机会达到千名的排位。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就连凝结四五枚神血,又推开神门,还铭刻神纹呢? 龙大小姐把这一切都归结于两个字——黑幕。 那个叫魏来的家伙,肯定是宁霄城中某个权贵的子嗣,靠着极其肮脏的权钱交易,才被硬生生提到了翰星榜千名的位置。也正是因为这个混蛋,才让她龙绣无法进入翰星榜,所以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龙大小姐辛苦修行后打开翰星石,看到翰星榜上依然没有自己的名字,就会对着那个已经到千名位置的家伙一阵咒骂…… “混蛋!”比如现在。 已经走到自家门口的龙绣又骂了一句。 “绣儿!”就在这时,一道热情的声音忽然响起,龙绣抬起头,只见她老爹龙蕴藏带着一脸刻意到近乎虚伪的笑容朝她走来。 “干嘛?”龙绣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充满警惕。 “爹今天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龙蕴藏似乎没察觉到女儿的异样,一把拉住龙绣的手。 “什么礼物?”龙绣又问。 “看了你就知道了。”龙蕴藏却故意卖关子,朝女儿挑了挑眉毛,然后拉着她就往屋里走,嘴里还说着极其怪异的话:“老爹保证你喜欢。” 第九十七章 意外 坐在铺着红色被褥、点着红烛的房间里,魏来神情怪异。 说实话,对于这一路上可能出现的种种变故,魏来心里都早有准备。但被人抢来当压寨郎君这种事,他闻所未闻,想都没想过。 可眼前的事实是,他不仅碰上了这等稀奇事,此刻还像个姑娘似的坐在婚房里,等着被“宠幸”。 想起络腮胡龙蕴藏一脸凶恶的威胁:“今天这事儿,你答应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把我女儿伺候好了,咱们就是一家人,这黄龙寨就是嫁妆。要是伺候不好,让我女儿掉一滴眼泪,我就把你小子扔猪圈里,给母猪配种!” 魏来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暗自琢磨着,龙蕴藏的女儿到底长得有多吓人,才能让这土匪头子干出抢女婿的事。 穿着大红袍的魏来想到这儿,恨不得立刻站起来,试试能不能闯出这贼窝。 但可惜的是,他的修为还没完全恢复,屋外又有几个二境以上修士的气息在徘徊,显然是龙蕴藏派来把守的。想硬闯出去,根本不可能。 难道自己的清白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想到这儿,魏来觉得头疼不已,不过他也不想坐以待毙,心里暗暗盘算着。 突然,房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魏来心里一紧,不由得紧张地看向房门。喧闹过后,房门被猛地推开,一道身影被屋外的众人推进了房间。那人似乎很不满,转身捶打着房门,想要冲出去,但房门被屋外的人死死抵住,任凭她怎么用力也打不开。 “绣儿!你先看看,爹保证你喜欢!你要明白爹的苦心啊!”与此同时,房门外传来龙蕴藏粗犷的声音。 “喜欢你个大头鬼!姓龙的!你有种放我出去!”那身影朝着屋外大声吼道。 声音虽然充满怒气,却格外好听,和魏来想象中的沙哑完全不同。 “我没种哪来的你!你给我好好过日子,过了今晚,啥事儿咱们明天再说!”龙蕴藏在屋外大声喝道。 “龙蕴藏!我爷爷知道你这么对我,一定会晚上托梦找你的!” “正好,我挺想他的!” 父女俩隔着房门对骂,把魏来晾在了一边。 “龙蕴藏,我要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想得美!” “你放我出去!” “不可能!” …… 双方争执渐渐变得老套,似乎都词穷了,一方能威胁的话都说完了,另一方则是坚决不开门。 “那个……”坐在床榻上的魏来想来想去,觉得这么干坐着不是办法,趁着双方骂战暂停的空当,小声在那身影背后说道。 “没你事!一边去!”背对着他的身影显然还没骂够,头也不回地摆手说道。 魏来沉默着闭上了嘴,可那人似乎这时回过神来,身子一顿,猛地转过头看向魏来,瞪大了眼睛问道:“你是谁?” 至此,魏来总算看清了黄龙寨寨主想尽办法要倒贴送出去的女儿的模样。和魏来想象中的凶神恶煞或者满脸刀疤不同,这女子面若桃花,一对剑眉透着几分英气,丹凤眼含着秋水,唇红齿白,让人很难生出反感。 如此巨大的反差让魏来也愣了一下,还没等他回过神,屋外龙蕴藏的声音先响了起来:“魏来!就是你成天念叨的那个魏来,你爹帮你把他抓来了!” …… 房间里陷入了沉默,屋外贴着房门仔细听屋内动静的龙蕴藏顿时满脸喜色,得意地朝周围众人笑笑,说道:“我说吧!这么怪的名字哪能有重名的,你看!就是这小子。” 一旁的众人连连点头,直夸龙蕴藏英明神武。被众人的夸赞冲昏头脑的龙蕴藏,满心欢喜,拍拍手说道:“好啦!我女儿的事就这么定了,大伙散了吧。” “不再听听?”其中有昨天和他一起去黄龙城办事的男子小声问道。 “滚!”龙蕴藏闻言一脚踢出,骂道:“我女儿的墙角你们也敢听!” 众人见状,顿时不敢吭声,在龙蕴藏的“淫威”下,夹着尾巴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 屋里的烛火摇曳,魏来从龙绣容貌与想象中的巨大反差中回过神来。 但他没说话,龙绣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一动不动,看得魏来心里发毛。 “你就是魏来?”在魏来快要扛不住龙绣的目光时,龙绣先开口问道,不过目光中满是怀疑,似乎不太相信眼前这人就是她和龙蕴藏口中的那个魏来。 “嗯……可能是,但我觉得大概率不是。”魏来小心地斟酌着用词,目光却落在龙绣脸上,观察着她的表情变化。 “肯定不是。”在魏来想着怎么澄清这个误会时,龙绣打量了他一会儿,收回目光,果断地下了定论——那个魏来要么有真本事,要么是王孙贵族,可眼前的魏来看不出修为,而且王孙贵族怎么会出现在黄龙城,就算出现了,也该有高手保护,哪是她爹那点本事能抓来的? 魏来见龙绣如此坚决,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说道:“既然是误会,你要不跟你爹好好解释解释,放我下山?” 龙绣眉头一挑,反问道:“你先跟我讲讲到底怎么回事?” 魏来倒也不隐瞒,把自己路过黄龙城被龙蕴藏掳来的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听完后,龙绣皱起眉头,在心里梳理了前因后果,大概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儿,她不禁扶额叹气,这种荒唐事,也确实是她那一根筋的爹能干出来的。 “姑娘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既然是误会,姑娘你看……”魏来见龙绣不像想象中那么难缠,想着通过她解决这场无妄之灾。 “女孩的名声最重要,这事拖久了,咱俩虽然清清白白,可传出去对姑娘你也不好。况且姑娘中意的那位和我同名的公子要是知道了,这不平白让姑娘和他有了隔阂吗?所以……”魏来循循善诱,把能想到的利害关系全说了出来。 龙绣白了魏来一眼,她知道眼前这个呆子和她爹一样误会了一些事,不过她确实也不想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稀里糊涂地做夫妻。这么想着,她站了起来:“我爹是想把我留在身边,这才乱了方寸把我嫁出去,我这就……” 龙绣说着就要起身,魏来见状,脸上一喜,连忙说道:“还是姑娘明事理。” 可就在这时,龙绣像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的动作突然停住,目光再次落在魏来身上,神色古怪,若有所思。 “姑娘?”魏来怕有变故,小声叫了一声。 只见龙绣又猛地坐回座位,看向魏来的眼睛里闪着光。 然后,这位黄龙寨的大小姐,一拍桌子,在魏来诧异的目光中说道: “我改主意了。” “这亲,得成!” 第九十八章 筹谋 红烛摇曳,罗帐飘舞。夜风吹拂,笙歌乍响。 一位身着红色长裙,头戴金色凤冠的曼妙身影缓缓走到魏来跟前。她靠得很近,面色如桃花般娇艳,肌肤似羊脂般洁白,她那娇艳的嘴唇与魏来的距离近在咫尺,她在他唇边轻吐一口气,魏来仿佛连饮三缸美酒,顿时醉意朦胧。 她眯眼浅笑,轻唤一声:“夫君。” 魏来犹如遭受雷击,神情恍惚地伸出手,就要触摸女子的侧脸,口中喃喃:“砚儿……” 啪! 魏来脸上随即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什么燕儿鱼儿!快起床了!” 眼前是龙绣那张同样美丽动人的脸蛋,为了她所谓的计划,早起的她特意精心装扮了一番,放下了利落的马尾,换上了披肩长发,脱下了紧身长衫,穿上了白色长裙,如此模样比昨夜所见更加明艳照人。 但再动人也并非魏来的梦中人。 魏来摸了摸火辣辣的左脸,大概猜到是什么让自己从美梦中惊醒。 龙绣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退到一旁,看似理直气壮,实则有些心虚地说道:“我叫了你半天,都叫不醒你,以为你生病了,情急之下,才打了你一巴掌,你要是不满,打回来就是!” 说着,龙绣还极为洒脱地把脸凑到魏来面前,那架势倒不像是装装样子。 魏来摆了摆手,从昨日打好的地铺上站起身,又揉了揉侧脸,说道:“算了,你带我离开,我让你白打一下,扯平了。” 龙绣闻言,也不再坚持,眼珠一转,嘱咐道:“等会见了我爹,你别乱说话,咱们就能离开这里,知道吗?” 魏来奇怪地看了一眼绞尽脑汁都要离家出走的龙绣,但很识趣地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说道:“你放心,我知道。” 按照龙绣昨日所说,这黄龙寨是个只许进不许出的地方,下山的路上机关重重,没有她爹带路,根本出不去。魏来想要离开,唯一的办法就是与她合作。说实话,魏来对龙绣的话有些怀疑,但他毕竟不了解黄龙寨的底细,而且修为还需要一两天才能恢复,显然暂时迎合这位不知打着什么主意的龙大小姐是目前最稳妥的办法。 “小姐!时辰到了,该去见寨主了。”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这就来!”龙绣赶忙应道,随即瞪了一眼还在发愣的魏来,低声催促道:“快点,别让我爹起疑。” …… “爹,喝茶。”在黄龙寨的议事大厅中,龙蕴藏坐在主座上,门外前来观礼的百姓将大厅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龙蕴藏满脸胡须,笑得脸上皱纹层层叠叠,他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只觉这茶水甘甜无比,比世上任何美酒都令人陶醉。 “好好好!”与女儿因为是否离家的事争执了不知多少个月的龙蕴藏,再次享受到这父慈女孝的温馨场景,心情大好,看向魏来的目光也变得和蔼起来。他连说三个好字,然后将目光转向一旁的魏来,眯着的眼睛里满是笑意。 身旁有少女端着茶杯递来,魏来却有些犹豫。 不过,这犹豫很快被腰间传来的刺痛取代——龙大小姐伸手狠狠掐了掐魏来的腰。 魏来无奈,只得接过茶杯,躬身递到笑得满脸褶子的龙蕴藏面前。 龙蕴藏伸出手,却没接茶杯,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魏来,目光中带着几分揶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魏来一愣,很快领会到龙蕴藏期待的目光,以及大厅外围观百姓的起哄欢呼。 魏来犹豫片刻,腰间的刺痛再次传来,让他不再迟疑,硬着头皮说道:“爹,喝茶。” 于是,龙蕴藏笑得合不拢嘴,周围百姓欢呼雀跃。 龙蕴藏接过茶杯,一口喝干茶水,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这就对了,小两口以后要好好过日子,魏来,对吧?我这女儿从小被宠大,性子又随了她爷爷,跳脱得很,你得多担待,也得多管教,别让她像以前那样任性胡闹。” 龙大小姐深知做戏要做全套的道理,闻言甜甜一笑,双手环住魏来的胳膊,吐了吐舌头说道:“知道了,爹!” 但一旁的魏来感受到手臂上传来的奇异触感,反倒有些局促不安,而龙蕴藏那真情实意的嘱托,更是让他莫名对这位把自己拐来的土匪老丈人生出些许愧疚。 “你啊!”龙蕴藏终究还是心疼女儿,指了指龙绣,却终究没说出责备的话,只是目光落在神色古怪的魏来身上时,不禁一愣,问道:“小魏来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还在为我把你拐来的事生气?” 突然被问的魏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龙绣见状,心里一紧,赶忙接过话头说道:“魏君怎么会生爹的气呢!” “他啊!是有心事,不敢跟爹说!” “嗯?什么心事?咱们都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说的?”龙蕴藏皱眉问道。 “爹你真是糊涂。”龙绣心中暗喜,脸上却露出责怪的神情埋怨道:“魏君也有父母,咱们在这里办了亲事,可魏君的父母还不知道,这让魏君怎么能开心得起来呢?” 听到这话,龙蕴藏眉头紧皱,连连点头,自言自语道:“也对……可事已至此,该做的不该做的,你们都做了,难道你小子还想反悔?” 说着,龙蕴藏瞪大了眼睛盯着魏来,一副你敢说半个不字,老子现在就撕了你的架势。 听到如此直白的话,魏来一时语塞,一旁的龙绣也脸色泛红,她白了一眼自己的老爹,没好气地说道:“爹,你说什么呢!魏君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想带我回一趟黄龙城,跟父母说清楚情况!” 龙蕴藏顿时一脸尴尬,似乎为自己刚才的误解感到内疚,为了掩饰这份尴尬,他故作豪爽地干笑两声,然后说道:“这个自然!应该的应该的!什么时候走?爹跟你们一起,也该见见亲家!我这就让尤老三去准备东西,上门给亲家道歉!” 说着,龙蕴藏就要起身,动作倒是雷厉风行。 “爹!”龙绣见状,心里一慌,赶忙跺脚说道:“你现在能去黄龙城吗!?” 龙蕴藏又是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前天他在黄龙城刚杀了人,现在风头正紧,确实不是去黄龙城的好时机,想到这,他不禁有些为难,苦着脸问道:“那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和魏君先回黄龙城跟他爹娘说明情况,等风头过了,爹再上门赔礼道歉呗。”龙绣说道,说完,一脸紧张地盯着龙蕴藏。 龙蕴藏虽然一直盼着这一天,但女儿的性子转变得如此突然,让他心里难免有些不安。 但几息之后,龙蕴藏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好吧。” …… 离开黄龙寨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不过按照龙蕴藏的意思,这事要等到今天吃过晚饭后才能让魏来和龙绣离开——毕竟昨天的仪式太过匆忙,龙蕴藏觉得有必要今天补上一桌宴席,请黄龙寨的百姓们。 龙绣和魏来自然不会为这点小事再跟龙蕴藏讨价还价,两人爽快地答应了。然后,就被龙蕴藏拉着挨家挨户地发请帖、送喜糖。一番忙碌下来,时间就过了中午,随便吃了午饭,龙蕴藏急急忙忙去准备晚上的宴席,龙绣回房休息,把魏来扔在屋外,一点也不怕魏来独自逃走。 魏来暗自想着,龙绣说的黄龙寨外恐怕真的布满机关,否则她应该不会这么大意。而魏来也没必要冒险,正如龙蕴藏所说,该撒的谎不该撒的谎都撒了,安心等到晚上就能离开,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闲来无事的魏来索性在黄龙寨里闲逛起来。 不过一天的时间,魏来就成了黄龙寨的大人物,一路上见到的百姓大都向他投来好奇又友善的目光。这让魏来心里觉得有些怪异,整个黄龙寨除了那天夜里见到的三人,其余人怎么看都跟山贼扯不上关系。 魏来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他一路登上山顶,看着沿途的建筑,当他穿过位于黄龙寨最顶端的黄龙祠堂后,再往上走,经过一片林地,看到一位男子正坐在一个土堆旁独自喝酒。 魏来本不想打扰别人的伤心事,可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土堆旁竟然放着一颗头颅——正是富贵楼里那个干瘦男子的头颅,而喝酒的人赫然是前天三人中模样最吓人的刀疤男。 魏来心头一震,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只见土堆前立着一块墓碑,墓碑崭新,似乎刚立不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亡妻荀曼曼之墓。 荀曼曼…… 魏来念叨着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忽然双眼瞪大,猛然想起…… 这个名字就是那天他陪刘青焰去看的那个祠堂里所祭祀的刚烈妇人的名字! 第九十九章 出城 魏来愣住了,心底满是疑惑,也隐隐感觉到其中有隐情。 但他与那刀疤男毕竟只是萍水相逢,不好多问,便打算退回林中。 可那男子却在这时转过头,看向魏来。 这一回,男人脸上没再蒙着白布,魏来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一道如毒蛇般的刀疤从他右眼眼角延伸至嘴角。从他完好的左脸能看出,这男人大概三十岁左右,未毁的容貌还算英武,只是那侧脸的刀疤太过吓人,使得他的面容毫无美感,只剩狰狞阴森。 “聊聊。”男人朝魏来举起手中的酒壶,声音沙哑,嘴唇开合间,牵动着靠近嘴角的刀疤,隐约能看见其下的血肉。 这突然的邀请让魏来有些意外,他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虽说不想和黄龙寨的人有太多交集,但直接拒绝似乎不太好,至少不符合他当下的身份,所以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走到男人身旁,还没蹲下,男人就把酒壶递到他面前,示意他喝酒。 这一来魏来向来不喜欢酒,二来和陌生人共饮一壶,心里难免别扭。但见男人那时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似乎魏来不喝这酒就不罢休,魏来无奈,只好咬牙抿了一小口。 男人倒也不在意,接过酒壶,斜眼看了魏来一眼,又问道:“兄弟是怎么和龙姑娘认识的?” 魏来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敷衍道:“就在黄龙城见过一面……” “就一面龙姑娘就对你念念不忘?我可听寨主说,这几个月龙姑娘几乎天天念叨你的名字。”男人似乎喝了不少,他脸上的醉态和一旁的空酒壶就是证明。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目光充满狐疑,神情带着揶揄。 魏来暗暗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露馅了,但还没想出应对之法,男人又说道。 “一见钟情!对吧?”男人恍然大悟般说道,脸上更是露出浓浓的醉意笑容。 魏来觉得这人真是喝多了,懒得跟他周旋,索性点头:“是是是!大哥聪明。” “呵呵。”男人拍了拍魏来的肩膀,又仰头猛灌。 见他身子摇摇晃晃,几乎坐都坐不稳了,魏来心想这场谈话大概能到此结束,心里开始琢磨男人昏倒后要不要把他送回寨里。 砰! 只听一声脆响,男人手中的酒壶突然被他狠狠摔到地上,酒壶破碎,里面没喝完的酒溅得到处都是。 然后,男人长叹一声:“我和我娘子当年也是一见钟情……” “我和她啊,就在庙会上匆匆看了一眼,就互许了终身……” “本以为能相敬如宾、相伴到老,没想到最后……”男人说着,看了一眼旁边的土堆,又叹道:“没想到最后只剩一堆黄土,阴阳两隔。” “最后连尸体都找不到,只能给她立个衣冠冢……” 魏来见男人神情悲伤,不像是装的,不免心生怜悯,轻声说道:“嫂子性子刚烈,大哥要是真体谅她,就不该做那些事。” 这本是好意的劝告,可男人听了,却是一愣,随即说道:“我忘了你也是黄龙城的人。” 说完这话,男人像是没了兴致,突然沉默下来,看样子不想再和魏来说下去了。 …… 龙蕴藏组织的晚宴排场很大,几乎把整个山寨的百姓都请来了。 但方式出乎魏来的意料,每家每户自带桌凳,自己准备酒水菜肴,还会相互交换赠送,本该做东的龙家反而什么都不用准备。魏来起初以为这是龙蕴藏欺压百姓,看到这情形不禁眉头微皱。一旁的龙绣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说道:“这是黄龙寨的规矩,成亲过寿都这样,主家请客,客家愿意来就自己准备一切,免得铺张浪费。” 魏来暗暗称奇,对黄龙寨的民风有了新的认识,也更觉得和所谓的山贼不同。 筵席进行得很顺利,大家都很开心。魏来扶着喝得大醉的便宜老丈人进屋休息后,走出房门就看见龙绣已经换回了干净利落的紧身白色长衫,背上背着长剑。还没等魏来反应过来,龙大小姐就说:“走吧!” 魏来没想到这位大小姐比自己还想逃离这个地方,以至于他的反应有些迟钝,愣愣地点了点头,应道:“哦。” 这时龙绣已经转身朝下山的方向走去,魏来赶紧跟上。 …… 龙绣说过,黄龙寨外机关重重,危险得很,没有她爹龙蕴藏带路,别人根本出不去。 可跟着龙绣一路走下来,到了山脚,也没遇到任何阻拦,魏来觉得奇怪,忍不住问道:“机关呢?” 走在前面的龙绣回头看了魏来一眼,眨眨眼:“什么机关?” 看着对方在黑夜中依然闪亮的大眼睛,魏来气得不行,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龙绣骗了。但他还是不明白:“既然没有陷阱,那你为什么非要和我成亲?” “呸!”龙绣白了魏来一眼,“本小姐可是未来的天罡剑圣,和你成亲只是演戏,你还当真了?” 龙绣的翻脸无情很突然,但魏来倒不在乎,反而对她话里的某个词很感兴趣:“天罡剑圣?” 龙绣又白了魏来一眼,脸上露出老地主看小土鳖的轻蔑:“天罡山你都没听说过?那可是北天下宗门里剑道最厉害的,在北境的神宗里能排进前十的大势力。” 魏来暗暗想原来那个邋遢老头这么厉害,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原来如此,那这么说龙姑娘是要去参加宁霄城的翰星大会咯?” 龙绣脸上的表情一僵,但还是咬着牙点点头:“嗯!” 魏来不置可否,又追问道:“可这和跟我成亲有什么关系!” “假成亲!”龙绣跺跺脚,很不满魏来用词不当,但还是回答道:“还不是我爹不让我去!” “自从我跟他说了这事,他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每天明里暗里都有至少三四个他的手下盯着我,我怎么走?” 说着,龙绣的脸一红,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害羞:“没办法,我只能和你假成亲,让他放松警惕,你看,今天他和他那些手下都喝得大醉,本小姐不就有机会逃走了吗?” 魏来听了,又问:“可姑娘怎么就确定天罡山会收你为徒?” 龙绣这时把头高高扬起,从背后取下长剑,一脸骄傲地说:“看见没!这把剑是天罡山剑圣留下的,我爷爷是他的传人,那天罡山来的人,看到这把剑,一定会马上请本小姐入门的!” 龙绣说得有板有眼,魏来心里一惊,没想到眼前的少女还有这样的背景。出于好心,他提醒道:“龙姑娘,江湖危险,姑娘既然带着这样的宝物,还是不要轻易示人,以免招来麻烦。” “不怕。”龙绣满不在乎,说着,一下子把剑从剑鞘里拔了出来。魏来借着微弱的星光,看清那所谓的神剑其实是一把锈迹斑斑的破剑。 “不信是吧?”察觉到魏来表情的变化,龙绣一点也不意外。“别说你不信,我爹也不信。” “但我相信。”龙绣说着抬头看了看天,声音突然低了一些:“爷爷临死前一直念念不忘,让我把这剑还给天罡山,爷爷不会骗我。” 龙绣说这话时,一脸坚定和决然,让人很难怀疑她此刻的决心。 但出于更大的好心,魏来还是忍不住问了个问题:“那啥……姑娘知道宁霄城怎么走吗?” “嗯?”龙绣一愣,转头看向魏来,眼神茫然…… 第一百章 遇险 “臭小子!” “咱们把丑话说在前头,我跟你同路只是为了去宁霄城,你可别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咱们只是假成亲!懂吗?” 从黄龙寨到黄龙城的路程走了一半,见魏来一路上沉默不语,龙大小姐忽然想起她爹说过的江湖险恶,心里一惊,警觉地盯着魏来说道。 魏来确实不想说话,他一直在后悔自己多嘴提到要去宁霄城的事。在“成亲”那天,魏来跟龙绣讲自己被抓的经过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正好迷路的龙绣当即决定大发慈悲,跟魏来一起走。 魏来此时修为恢复了大半,又逃出了黄龙寨,龙绣跟着反倒麻烦。他暗示了好几次,可龙大小姐毫无察觉,还怀疑魏来对她有想法。 魏来无奈,也懒得现在跟她争论。算起来,从他被抓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天多了,也不知道孙大仁与刘青焰怎么样了,估计急得不行。魏来想快点回到黄龙城找到他们,对龙绣的唠叨也就不理会了。 可魏来的沉默却让龙绣更加怀疑。 “唉!我说,你别以为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本小姐确实美若天仙,我也理解你娶了我又得不到我的复杂心情。” “但咱们真不可能!我是要成为天罡剑圣的人,和你不一样。不过你放心,等我登上圣门,一定会报答你带我去宁霄城的恩情。” “但除此之外,你千万别再有别的心思,免得耽误你一辈子,你就把我当成一场梦吧。” 龙绣说着,脸上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老成,听得魏来浑身起鸡皮疙瘩。 哒哒!哒哒!哒哒! …… 就在这时,黄龙城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魏来脚步一顿,看向那边,只见浓浓的夜色中一大群人骑马奔来,他们举着火把,穿着盔甲,腰间的刀剑在火光和星光下闪着寒光。 魏来心头一紧,伸手拉起身后还在像老太太一样唠叨的龙绣,躲进旁边的草堆里。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龙绣没察觉到危险,反而被魏来这一拉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已经跌入草堆,只见魏来的身体和她贴得很近,一起躺在草堆中。 龙绣脸色一变,以为魏来这么心急,竟然为了得到她不择手段。 她下意识要尖叫,可魏来这时伸手捂住她的嘴,整个身体压上来,在龙绣耳边轻声说:“别动!别出声。” 龙绣双眼瞪得大大的,心想这小子也太霸道了,哪有强迫人的道理?龙绣可不是好欺负的,伸手要推开魏来,可奇怪的是,看似瘦弱的魏来此刻像泰山一样压在她身上,她有六枚武阳神血的修为都推不动魏来分毫。龙绣又惊又怒,以为自己的天罡剑圣之路还没开始,就要在离家五里的地方夭折了。 就在她准备咬舌自尽的时候,浩浩荡荡的人马从她身前跑过,扬起一片尘土,地面都微微颤抖。 半晌后,马蹄声远去,魏来起身松手,龙绣这才回过神来。 她站起来,说:“原来是为了躲他们啊?” 魏来转头,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然呢?” 龙绣的脸一红,但天色太暗,魏来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黄龙城居然有这样的人马。”魏来轻声说道。 “那是山贼,才不是黄龙城的兵马。”龙大小姐也从刚才的窘迫中恢复过来,白了魏来一眼,摆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嗯?他们是你们黄龙寨的人?”魏来不禁一愣,心里暗想怪不得这几天在黄龙寨没见到山贼,原来是不在寨子里。 “呸!”这话却换来龙绣的一声轻啐。她又狠狠白了魏来一眼,骂道:“你才山贼呢!你全家都是山贼!” 魏来没想到这句话反应这么大,他摸不着头脑,眨眨眼问:“不是吗?” “才不是呢!”龙绣狠狠跺了跺脚,似乎把脚下的尘土当成魏来,要把它踩碎。“那是……” 她刚开口,像是想起什么,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她意兴阑珊地摆摆手,说:“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魏来想起今天下午遇到的刀疤男,也隐隐觉得黄龙城的一切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心里好奇,但还是收起了追问到底的想法——他没有他爹或者吕观山那种遇到不平事就要管到底的胸怀。现在的他,只想活下去,活到能杀了老蛟蛇的那一天。 经过这番不愉快的对话,一路上唠叨不停的龙绣似乎真生气了,鼓着腮帮子闷头走路,不再跟魏来说一句话。 魏来正觉得轻松,也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安静。只是这位未来的天罡剑圣方向感实在太差,见她的背影快消失在夜色中,魏来深深叹了口气,朝那背影喊道:“黄龙城在这边。” 闷头赶路的女子一愣,转头茫然地看了看魏来,犹豫了一下,闷声回答:“哦。” 然后才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 “我说,你那两个朋友在不在黄龙城啊!?” “他们会不会以为你被山贼抓走就回不来了?” “会不会直接离开黄龙城,不管你了?” 龙大小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连续走错三次岔口后,龙绣终于意识到魏来会是她成为天罡剑圣路上必不可少的“引路人”。在到达宁霄城之前,这一点都不会变。 所以龙大小姐决定大度地原谅魏来的无知。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终于走进黄龙城,龙绣又找到新话题,继续说个不停。 “咱们可说好了,我一定得在腊月十八之前赶到宁霄城,你要是耽误了,我进不了天罡山,咱们大燕就得损失一位八门大圣,这你可赔不起。” 魏来对龙绣不知从哪来的、坚定得近乎盲目自信的信心,无言以对。 他皱着眉头,在黄龙城的街道上四处张望,脸色越来越凝重——从进城那一刻起,魏来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还没到亥时,黄龙城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和前两天魏来看到的热闹景象完全不同。 难道是因为前两天山贼的袭击?魏来暗自思索。 可神经大条的龙绣完全没感觉到异样,还在自顾自地说:“唉,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朋友们现在在哪?” “咱们这么瞎找,要找到……” 龙绣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因为就在这时,魏来突然停下脚步,双眼惊恐地盯着前方,一种让人害怕的气息瞬间从这个看似无害的少年身上散发出来。 “就在这里。”少年说道,声音很低,还隐隐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极力压制却压制不住的愤怒在他喉咙里翻滚。 龙绣下意识顺着少年的目光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中间,一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被绳索高高吊起,悬在空中。 第一百零一章 谜团 周福打了个哈欠,心情极度不佳。身为黄龙城的捕快,此刻他本应与同僚在酒肆中饮酒作乐,谈论胡压尘的秘事,又或者聊聊知县大人新得的小美人,听闻那可是娇俏得很。 可当下,他却只能吹着冷风,坐在这街道之上,守着眼前这个生死未卜的小混蛋。 几日前,一群山贼袭击了黄龙城,这本不算稀罕事,那群山贼隔几个月便会来洗劫一番。但几日前的那次却有所不同,在那场灾祸中丧命的人里有个叫高然的。他是黄龙城最大赌坊的主人,更是黄龙城知县的亲兄弟! 向来对匪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知县高谭为此震怒,下令彻查此事。然而,包括周福在内的手下兄弟都清楚,黄龙寨的匪盗凶悍异常,早年城中组织过几次防御,虽说互有胜负,也杀了不少匪盗。可奇怪的是,那些匪盗留下的尸体总会在数日内消失无踪,仿佛凭空蒸发。城里将此事上报给宁霄城,却未得到任何回应。 高谭所言不过是装装样子,他怎会真为了弟弟去招惹黄龙寨的那群恶徒?估摸现在,那位知县大人正与新得的小美人缠绵呢! 在这方面,他与他那死去的弟弟颇为相似。近日,同僚间有传闻,胡压尘根本未曾与谁勾结,他的妻子荀曼曼也并非因接受不了胡压尘与山贼勾结而羞愤自杀。分明是知县高谭的弟弟高然觊觎荀曼曼的美色,趁胡压尘外出公办将其侮辱,随后杀人灭口。而胡压尘知晓真相后提刀上门,反被高然杀害。高谭为替弟弟脱罪,才导演了这出烈妇为夫而死的戏码。 但只要稍加思索,便能察觉其中破绽,毕竟胡压尘好歹也是黄龙城的捕头,若不是疯了,怎会去落草为寇? 当然,这些都只是同僚间的传闻,为了性命,为了这份差事,无人敢将此事宣扬出去。 想到此处,周福心中满是火气,想着换班后要去青花楼找个女子泻火,这念头一起,他便有些迫不及待。他算了算时间,已到换班之时,为何老顾还不来?莫不是与那小娘子缠绵忘了时辰? 呼……呼…… 周福朝自己手心吹了口热气,只觉今日的黄龙城格外冷清,也格外寒冷,心中暗骂本应来换班的老顾。 突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坐在街角的周福抬头望去,只见一男一女两道身影不知从何处走来,其中那个身材瘦弱的少年径直走向吊着小混蛋的绳索旁。 周福站起身,或许是坐得太久,脑袋有些发晕,他摇了摇头清醒了些,然后指着那边高声喝道:“唉!小子!不想死就离远点!” 以他的身份,这般喝阻足以吓退那些好奇的家伙。虽说他不明白知县大人为何非要留这小子一命,还将其挂在城头显眼处,但上头吩咐,下面照做,他可没胆量质问知县。 然而出乎周福意料的是,这少年并非没眼力见,而是胆子大得出奇。 他的喝阻毫无作用,对方自顾自上前,根本不理会他的话。 本就怒火中烧的周福瞬间被少年的举动激怒,只听“哐当”一声,他腰间的刀出鞘,迈步向前,嘴里骂道:“小子,找死吗!” …… 龙绣看了看脸色阴沉迈步向前的魏来,又看了看那高高挂起、似死似活的身影,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他所说的同伴。 她来不及细想这家伙的同伴怎会落得如此境地,魏来已迈步向前,与此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骂,紧接着,那人抽出腰间的挎刀,气势汹汹,显然来者不善。 “小心!”龙绣见状,心中一紧,当即喝道,正要拔出背上那把锈剑阻拦对方。 咻! 就在这时,她前方的魏来轻轻朝一旁抬手,只见他袖口中手腕一抖,一道黑芒如毒蛇般飞出,划破浓重的夜色。 啊! 一声惨叫响起,血光迸现,那气势汹汹杀来的男人身子暴退,直直撞在身后的房门上,动弹不得——一柄黑色匕首贯穿他的肩胛,将他死死钉在房门上。 龙绣的剑抽出一半,便僵在原地。 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男人第二声惨叫响起,她才反应过来。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身前的少年,难以想象如此狠辣强悍的一击竟是这个一直被她视为无害的男孩所为。 她脑袋有些发懵,眨了眨眼睛,而此时魏来已走到同伴跟前,取下吊着他身子的绳索。 他轻轻将那血肉模糊之人放在地上,眼中既无龙绣想象中的愤怒,也无悲伤,只是平静地看着那个人,这般平静,让龙绣到嘴边的追问又咽了回去。 忽然,淡淡的金光从魏来体内亮起。 那光芒温柔和煦,顺着魏来的身体涌入对方体内,龙绣看得真切,惊得目瞪口呆,随着金光涌入,那几乎没了生机的身躯呼吸逐渐有力,她能清晰感觉到生机渐浓。 这犹如神迹般的法门让龙绣心中刚刚升起的不真实感更加强烈。 咕噜。 她极为失态地咽了口唾沫,心中隐隐有种预感,眼前这个魏来,似乎真的就是她一直念叨的那个魏来…… 孙大仁悠悠转醒:“阿来?!” 他似乎不太确定眼前之人是真实存在还是幻觉,语气虚弱且不确定。 “怎么回事?”魏来却沉眸问道:“发生了什么?青焰呢?” 孙大仁身子一震,从劫后余生的晕眩感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魏来的肩膀,用力极大:“快去救青焰!在知县府!” …… 根本不存在黄龙寨的匪盗,这是知县高谭中饱私囊、自导自演的骗局。 胡压尘勾结匪盗之事也是子虚乌有,那是高谭为包庇胞弟而编造的借口。 前者是龙大小姐告知魏来的,后者则是那个肩胛被洞穿、被魏来要挟带路的名叫周福的衙役所说。 魏来忧心刘青焰的安危,无暇理会龙绣同仇敌忾的怒骂,也不理会那周福曲意讨好的“洗心革面”。 一行人径直杀到知县府前,整个过程中,他们奇怪地未在街道上遇见任何行人,一种诡异的气息在黄龙城的街道上弥漫,但魏来无暇顾及。 知县府的卫兵尚在昏昏欲睡,魏来的到来惊醒了他们,两道比黑夜还漆黑的光芒闪过,他们再次陷入沉睡,这一次,将永远沉睡。 知县府的防卫异常薄弱,解决那两名卫兵后,一行人毫无阻碍地冲进大院,一处亮着烛火的厢房中传来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和女人不知是痛苦还是舒适的声音。 这让魏来脸色难看到极点,他双眼充血,袖中的拳头握得紧紧的。 他难以抑制体内汹涌的杀机。 他猛地向前,一脚踹开那房门。 屋中的床榻上,一个满身赘肉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如野兽般耸动着。 魏来双目尽赤,黑蟒落入手中,身子跃起,黑色匕首与他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冷冽的光芒,鲜血溅起,男人的一只手臂被齐根斩断。魏来本可杀他,却未杀他,显然,死对眼前这人太过便宜,魏来要折磨他,要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血肉!这个少年,平生第一次生出如此恶毒的念头。 男人捂着伤口,栽倒在地,鲜血四溅中他高声哀嚎。 魏来根本不看他,伸手想去抱起那被男人压在身下的女孩。 他心中满是难以言喻、几乎将他淹没的愤怒与愧疚,他没保护好她,他辜负…… 魏来的思绪在那一刻突然停滞,因为那时他看清了被男人压在身下的东西…… 不是青焰…… 也不是其他任何女子…… 而是一个稻草扎成的人偶。 魏来眼中满是惊骇,打了个寒颤,一个问题在那时涌上心头。 那他刚进门时,尚且存在的女子呻吟声又是从何而来? 第一百零二章 寻迹 房间中一片寂静。 显然,不管是魏来还是龙绣等人,都察觉到了此刻情形的怪异,一股寒意从他们后背升起,爬上了眉梢。 “青焰呢?”魏来转头看向倒在地上哀嚎的男人,冷声问道。 惊惧万分的高谭尚未从之前的变故中回过神,他捂着仍在流血的臂膀,狼狈地后退,嘴里说道:“我不知道!大侠饶命!饶命啊!” 魏来眼中杀机浓烈,紧握着名为黑蟒的匕首,还未出手,一旁的孙大仁就冲了上来,抓住高谭的双肩,质问道:“你怎么不知道!?你忘了是你把我们关起来的吗?” “说!她在哪里!?”孙大仁将刘青焰的危险归咎于自己的无能,此刻,他救回刘青焰的急切之心不比魏来少。所以,在追问的同时,他的拳头不停地朝那身材肥硕的知县大人的面门挥去。 一声声惨叫响起,看得龙绣和那位周福脸色发白,心中暗叹其狠辣,也很难想象刚才还奄奄一息的孙大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 高谭在孙大仁的暴打下,很快就屈服了:“她……她不就在那里吗?” 他指着不远处的床榻,有气无力地说道,目光艰难又缓慢地抬起看向那边。 那瞬间,高谭的双眼陡然睁大,原本难看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床榻上的稻草人,仿佛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场景:“怎么可能……明明就是……”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声音突然变大:“是邪术!是那些山贼们的妖法!” “扯什么淡呢!?”孙大仁听不懂对方的胡言乱语,硕大的拳头再次举起,就要朝对方的脸打去。 魏来走上前,拦下了孙大仁的拳头,然后盯着神情惊恐的高谭,问道:“什么妖法?” 高谭显然还处于巨大的恐惧中,回应道:“黄龙寨,黄龙寨那些山贼的妖法!” “呸!你才是山贼呢!我黄龙寨哪来什么山贼,你这狗官死到临头还在胡言乱语!”一旁的龙绣闻言顿时怒火中烧,黄龙寨背负山贼的恶名已久,平日里有她爹管着,她没机会为黄龙寨正名,但今日,这贼人就在眼前,以龙大小姐的脾气怎能忍受? 魏来皱起眉头,隐隐觉得事情似乎并非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看了看不远处那个稻草扎成的人偶,从人偶身上感受到一股奇怪的气息,似乎有一种隐晦的力量盘踞其上,魏来说不清这力量的本质,却能察觉到它似乎有着蛊惑人心智的神奇魔力。 “说一说。”魏来同样拦下了愤怒的龙绣,目光冰冷地看向高谭。 高谭在这样的目光下打了个寒颤,赶忙说道:“那黄龙寨的匪盗会妖术邪法是咱们黄龙城百姓都知道的事,他们能死而复生,今天杀了,没多久尸体就会消失,过几个月又会重来。大侠随便找个人问问就知道,小的真不知道您那同伴什么时候被掉包的啊。” “那群匪盗可恶至极,我的胞弟几日前就死在他们手里。我报仇心切,又受了别人教唆,以为大侠的这位朋友是那些匪盗的同伴,才冲撞了大侠,求大侠饶了我吧。”说着,高谭的声音里竟然带着些哭腔,显然是被吓得六神无主。 “你胡说!我们黄龙寨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要不是你们害了胡大哥的妻子,他来我寨中找我爹帮忙,我爹怎会带人来杀那个混蛋?!”龙绣气得满脸通红,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胡大哥?胡压尘?!”听到这话的高谭脸色再次变化,魏来明显感觉到对方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几乎站不稳。 “怎么可能?”他神情恍惚地喃喃道,仿佛听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 “怕了吧?想不到胡大哥还活着?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啊,别再嘴硬了,本小姐劝你赶紧说出他们那朋友的下落,说不定还能死得痛快点。”龙绣把高谭的表现理所当然地看作事情败露后的惊恐,她双手抱胸,神情傲慢地嘲笑道。 高谭却神情恍惚,根本没心思回应龙绣的嘲笑。 “他明明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他死的,怎么可能还活着?鬼……一定是鬼……”高谭自言自语道。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很想追问出刘青焰的下落,可眼前这位知县大人的样子,显然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他不想再耽误时间,因为每耽误一刻,刘青焰就多一分危险。 他看了看身旁的孙大仁,确认道:“你确定青焰是被他掳走的?” “当然!”孙大仁果断地点点头,“你被山贼掳走后,我和青焰就去报官,谁知道这家伙见色起意,非说我和山贼是一伙的,把我打了一顿,又把青焰掳走!” 魏来自然不会怀疑孙大仁,得到肯定答案后,他又看了看一旁脸色发白的高谭,眯着眼睛问道:“你要是想活命,就好好跟我说说,你为什么这么确定胡压尘已经死了?” 高谭陷入恐惧,对魏来的询问充耳不闻,还在不停地嘟囔着:“鬼……一定是鬼……他回来索命了!” 魏来看了一眼一旁的孙大仁,孙大仁心领神会,上去就是两脚,也不讲究,直踢下档,杀猪般的惨叫响彻不停。 魏来蹲下身子,眯眼看着高谭,再次说道:“这是你最后的机会,说!” 高谭额头上满是汗水,不知是剧烈的疼痛还是深深的恐惧导致。但经过一番毒打,他总算从之前的恍惚中恢复了一些。他盯着眼前的少年,咽了口唾沫,这才说道:“我……我那弟弟不争气,杀了胡压尘的妻子,没办法,我只能想办法把他也杀了,尸骨埋在城外,是我亲眼看着我弟带着手下埋下去的……” “至于……至于大侠的那位朋友,我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她怎么突然就不见了……” “阿来别听这小子胡说,他肯定是在拖延时间,让我打到他说为止!”孙大仁哪会相信高谭这套胡言乱语,说着又要怒气冲冲地上前。 但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魏来拦住了。 “好!我信你!”魏来却说道:“带我去胡压尘的埋尸之地,要是能挖出尸首就算了,挖不出来,你就得死。明白吗?” 众人都很不解,尤其是龙绣,她记得魏来明明见过胡压尘,怎么会相信这知县的话。 但魏来神色冷峻,显然听不进去任何话,龙绣也只能沉默不语。 高谭被周福扶着,艰难地带着众人走向他所说的埋尸之地。 一路上,孙大仁压不住心底的疑惑和对青焰的担忧,小声问道:“阿来,要是再让这家伙拖下去,青焰她……” 魏来只是皱着眉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过了好一会儿,才看向孙大仁说道:“你不觉得这黄龙城很奇怪吗?” “嗯?”孙大仁一愣,“哪里奇怪?” 魏来却沉默了,不再说话。 ……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高谭所说的埋尸之地。 城外一片漆黑,那埋尸之地上面的泥土没有任何被人为挪动的痕迹,显然不可能是胡压尘自己逃出来的。 “挖!”魏来看了看那地方,脸色更加冷峻,厉声喝道。 那周福和断了手臂的高谭狼狈地上前,开始挖掘,很快就有了结果。 层层泥土被推开,一张脸露了出来,魏来弯下身子,伸手轻轻拂去那张脸上的尘土。 于是,一张脸上有一道贯穿整个侧脸刀疤的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龙绣发出一声惊呼,捂着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而那高谭则面色惨白,神情惊恐。 魏来目光冷若冰霜,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显然已经死透的尸体,想起今日午晌所见的男人,双拳紧握。 半晌之后才说道:“去黄龙寨!” 第一百零三章 黄龙惊变 夜凉如水,黄龙寨中一片静谧祥和。龙大小姐的婚宴举办得轰轰烈烈,使得黄龙寨的百姓皆喝得酩酊大醉。 百姓们在美梦中安睡,而处于黄龙寨最顶端的黄龙祠堂之上,是层层密林。一阵夜风吹过,林间沙沙作响。 那座新坟的墓碑旁,依着石碑睡去的男子忽然睁开了眼,似是有所察觉,身子猛地站起。 “曼曼!是你吗?”他朝着寂静的山腰喃喃自语。 山林中空无一物,唯有那座新坟,以及新坟旁那颗已然开始腐烂的头颅。 “是你吗?曼曼!?”胡压尘仍在追问,他仿若陷入了某种魔怔,目光直直盯着前方的某处。 “压尘,是我。”忽然,静谧的山林中响起一道温柔的清音。 胡压尘那有着一道渗人刀疤的脸上露出笑容,他仿佛真的看见了已逝的妻子,神情恍惚又温软。 “我就知道你在,你看,我帮你杀了他了。”胡压尘笑着说道,身子佝偻下去,拿起地上的那颗头颅,对着虚无的天地言道。 他好似在给他口中的“妻子”展示一件精心准备的礼物一般,将那颗已发白的头颅提在手中。 “嗯。曼曼看见了,辛苦夫君了。”黑暗中的声音继续传来。 “他该死!”胡压尘斩钉截铁地言道:“是他害了你!我恨不得杀他千次万次!可惜他只有一条命!” “曼曼知道夫君的心意。”黑暗中的声音又低了几分,一种诡异的气息忽地弥漫开来:“那夫君想要和我曼曼在一起一辈子吗?” “想!当然想!”胡压尘急切地回应道,他的眼眶有些泛红,泪珠在他的眸中打转:“我们约定过的,要举案齐眉,要白头偕老。” “要生一对儿女,教他们读书写字,供他们去宁霄城出人头地……” “我们还要在黄龙山下,修一座茅屋,等老了,儿女长大了,我们就……” 说到此处,胡压尘的声音忽地变得哽咽、艰难,他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巨石,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眼眶中极力忍住的泪水在那时终于再也包裹不住,顺着他狰狞丑陋的脸庞潸然而下。 “曼曼也想,夫君帮帮曼曼好不好?” “曼曼一个人好怕……” 那声音之中开始带着些许哭腔与祈求。 “怎么帮?”胡压尘几乎未加思索便问道。 “只要夫君能够把这个黄龙寨里的魂魄都取出来,曼曼就能活过来,到时候,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那声音用一种轻柔的语调,说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要求。 “什么?”胡压尘脸上的恍惚之色在那时消减了几分:“龙大哥他们是好人,是他们帮着我,我才能为曼曼报仇,我……” 他迟疑地言道,而那声音也在那时随着他的回答变得低沉了几分:“怎么会呢?” “夫君你想啊,他们都是好人,自然就愿意做善事啊。” “他们只需要交出他们的生魂,就可以成全我们,他们肯定愿意的。” “毕竟,就像夫君说的那样,他们可都是好人啊……” 胡压尘脸上的神情又一次变得恍惚,不过很快又恢复了些许担忧:“不……不对,交出了生魂,他们就会死的。” 沙沙沙! 夜风更加强劲,山林响起的声响大了许多。 眸中黑气开始在胡压尘的周身弥漫,一道血光忽地从他手中的那颗头颅亮起,血光中隐约可见一张狰狞可怖的人脸,但转瞬那血光便涌入了胡压尘的体内。 “只是交出魂魄而已,怎么会死呢?”那女子的声音也随即响起,这一次,语调不再轻柔,反倒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阴森。 血光涌入,胡压尘的身子微微一颤,他的双眸渐渐泛起了血色,脸上的神情从恍惚化作了狂热,他喃喃自语道:“对啊,只是交出魂魄,怎么会死呢?” “我真是糊涂啊。” “我这就去给曼曼取来他们的魂魄……”说着,他腰间的刀被他猛地抽出,他周身躁动的黑色气息在那一瞬间就像是寻到了归宿一般尽数涌入他的体内,一股可怕的气息忽地溢出。 他朝着山下迈步而行,嘴里继续说道:“马上……” “马上我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永远也不分开!” …… 孙大仁被留在了黄龙城,而高谭与周福被魏来绑着,一并扔给了孙大仁。虽然魏来用体内那点微末的、来历古怪的金色力量将孙大仁的伤势医治得大致无碍,但孙大仁的身子依旧还很虚弱,带上他赶回黄龙寨必然会拖延速度,索性魏来便暂时将之安顿,带着龙绣开始赶往黄龙寨。 说实话,魏来也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何事。 那高谭言之凿凿,看他那怕死的模样,似乎并没有死到临头还要遮掩什么的胆量,而龙绣显然也不是那种会撒谎的人,双方在某种不知当不当称之为默契的情况下,都将那伙横行的匪盗当成了对方遮掩罪行的借口。 当然,这些倒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刘青焰为什么会被换成了古怪的稻草人,那午晌魏来分明亲眼见过的胡压尘又如何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些谜题,魏来觉得只有寻到了胡压尘才能解开。若是此刻黄龙寨中的胡压尘真的是什么精怪或是邪法变化出来的话,那么刘青焰也极有可能在他手上,而黄龙寨此刻也大概率处于一种极为危险的境地。 龙绣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返回黄龙寨的路上,龙绣异常沉默,脸色也异常难看。 …… 似乎是为了印证二人的担忧,距离黄龙寨还有一小段距离时,魏来便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伴随着的还有一声声惨叫。 闷头赶路的二人对望一眼,没有多言,纷纷再次加快了脚上的步伐。 刚走到山寨门口,便见那寨子中,火光萦绕,有人影在火光中来回奔跑,一阵阵哀嚎声不绝于耳,也愈发清晰。 目睹了这一切的龙绣慌了手脚,她一把抽出背上的剑,满是锈迹的剑身暗哑无光。 “爹!”她高呼一声,不顾一切地朝着寨子中杀去。 魏来的目光也是一沉,他的目力比起龙绣强出不止一筹,哪怕是在夜色中也能看清一些常人无法看清的东西——譬如那山寨中随处可见的断臂残肢…… 他知道他们还是来晚了。 虽然说,他与这黄龙寨的百姓并无太多交集,甚至认识他们的过程都并不能算作愉快,可就在几个时辰前,他还以龙蕴藏女婿的身份在宴席上与他们一一问好,为他们斟酒,听他们的嘱咐与祝福。可转眼,这些人都变成尸体,一具又一具的尸体。 这并不是一种太好的体验。 魏来想着,袖口中的黑蟒落入了他的手中,他胸前金色与血色的光辉亮起,神门轰鸣,脚尖在那时点地,身子便如流光一般朝着那人群奔逃最为密集的方向爆射而去。 随着不断前行,龙绣渐渐将眼前的景象看得清晰。 一张张熟悉的脸庞倒落在地,脸上带着恐惧与惊骇的神情,却又永远凝固在那一刹那。无数房屋坍塌、燃烧,那个她生活了十余年的黄龙寨,一夕之间变得破败与陌生。 她的心头愈发慌乱,她开始担心,开始害怕,她不得不再次加快自己的速度。 然后,她便在更高处看见了一道身影,挥舞着一把黑气缠绕的长刀,正在屠戮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而那道身影的脸上恰恰生着一道狰狞的刀疤贯穿了他的整个侧脸——是胡压尘! 第一百零四章 身陷危局 龙蕴藏捂着左臂,鲜血不断从指缝涌出。 可他仿若未觉,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神门轰鸣的尤老三正与胡压尘激烈缠斗。 一切宛如梦幻。 一刻钟前,龙蕴藏还沉浸在子孙绕膝的美梦中,下一刻,哭喊声和哀嚎声就将他拽出梦乡。他甚至来不及穿戴整齐,提刀便冲出房门,所见之景,令龙蕴藏心生寒意。 到处是火光,到处是黄龙寨百姓的惨叫,他本以为是山贼来袭,可冲入人群后,竟看到被他好心收留的捕头胡压尘。 胡压尘仿佛换了个人,在人群中冲杀,一次次朝着寻常百姓挥刀,夺取他们的性命。 龙蕴藏无暇询问缘由,提刀与之对抗。 明明只有两境修为的胡压尘,却展现出令人难以理解的恐怖实力,洞开三道神门的龙蕴藏在其攻势下节节败退,左臂还被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幸好尤老三及时赶到,拦下胡压尘,否则龙蕴藏恐已命丧其手。但这并非长久之计,只洞开了两道神门的尤老三同样不是胡压尘的对手,此刻也是连连败退,不出十息必然落败。 “诸位快跑!”龙蕴藏想到此处,心头一沉,后悔自己一时心软收留这祸害,但已无暇自责内疚,当即高声呼喊,忍着左臂剧痛,提刀欲再次参战——此时对整个黄龙寨的百姓而言,唯一的生机便是他与尤老三尽量拖住胡压尘,为百姓争取更多逃跑时间。 然而,他刚动身,一道身影就抢先从另一侧杀来。 “爹!我来帮你!”那身影喊道,一把锈剑在夜色中刺向胡压尘的面门。 双眼血红的胡压尘一刀逼退尤老三,转头看向杀来的父女,血红双眸光芒一闪,手中长刀一挥,层层叠叠的黑色气息从刀锋涌出,父女二人还未靠近胡压尘,就被黑气震退,摔倒在地。 “你怎么回来了!”龙蕴藏吐出一口鲜血,惊怒交加地看向身旁的女儿,大声喝问。 “我不回来!你死了怎么办!?”龙绣反驳道,对父亲的不领情颇为恼怒。 “你回来咱们一起死!我老龙家就绝后了!”龙蕴藏以长刀撑地,艰难站起。 “那你当初就该和我娘多生几个!”龙绣针锋相对,也跟着站起,只是她修为远逊于父亲,起身时身形摇晃不止。 尤老三已倒地不起,浑身鲜血淋漓,生死不知。 胡压尘转头看向依旧在斗嘴的父女,眼中血光大盛,周身翻涌的黑气在他背后凝聚成一道模糊却狰狞的黑色人影。 他迈步走向父女二人,浓烈的杀机将父女笼罩。 “咱们父女怕是要交待在这儿了,老子当初真不该收留这家伙。”龙蕴藏苦笑道,手中仍紧紧握住长刀,显然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他不是胡压尘,他是鬼。”龙绣说道,手里也死死攥着那把锈剑。 “哪来的鬼!我就说让你少听你爷爷那些故事。”龙蕴藏此时仍不忘抱怨已逝的老爹。 龙绣沉默,实在没心思在这时候与龙蕴藏争论,毕竟无论真假,逼近的胡压尘显然不会再给她机会证明。 “对了!我女婿呢?”龙蕴藏话格外多,突然又问道。 龙绣白了思维跳跃的老爹一眼,还未开口,胡压尘已举起刀,滔滔黑气朝刀身汇聚,他张嘴阴森说道:“生魂……生魂……” “交出你们的生魂。” 那被黑气缠绕的刀锋猛地挥下,磅礴的黑色气息如潮水般涌向父女二人。 龙绣心头一紧,赶忙将锈剑横在胸前,虽未露惧色,但心底明白,在这黑色气息冲击下,恐怕难以活命。 黑色气息汹涌而来,尚未近身,父女二人已脸色煞白,黑气中蕴含的某种气息似乎能穿透他们的肉身,直达灵魂深处。 转眼黑气将至,眼看就要将二人吞没。 一道身影突然从胡压尘背后袭来,比夜色和黑气更黑的匕首猛刺而来。 “找死!”胡压尘未开口,他背后凝聚的黑影却猛然转头,盯着来袭之人,沙哑怒吼。 匕首的主人面色不变,黑色匕首继续向前,划破夜色,也割开漫天黑气。 胡压尘转身,收回压向龙绣父女的黑气,黑气再次缠绕刀锋,然后他身子一转,长刀横在胸前。 铛! 一声清脆声响传开。 黑气消散,魏来与胡压尘的身形各自退向两侧。 “生魂!生魂!”胡压尘很快稳住身形,继续呢喃。长刀再次提起,就要杀向魏来。 魏来眉头紧皱,有心询问刘青焰的下落,但看对方状态,显然不是谈话的时机,面对再次杀来的刀锋,魏来双眸一凝,黑蟒在手中舞动,再次被握住。 铛! 又是一声脆响,长刀落下,魏来的匕首稳稳接住锋刃,强大的力量传来,魏来胸前神门轰鸣,金色与血色光芒交织,体内神门开启,磅礴的力量涌出,传遍全身,锋刃上强大的力量一时间竟难以对魏来造成实质伤害。 魏来心头一震,暗自奇怪,这胡压尘出手力量不凡,但也就二境左右的修为,自己神门特殊,接下这一刀不奇怪,可为何洞开三道神门的龙蕴藏会在胡压尘的攻势下节节败退? 很快,他的疑问有了答案。 “生魂!生魂!”胡压尘不断低语,周身和刀刃上的黑气涌向魏来。 魏来暗觉不妙,正要运转体内血气之力抵御黑气入侵,可怕的是,那些黑气竟无视魏来体内磅礴的血气,直击魏来的心神。 心神动荡,魏来体内血气之力的运转变得紊乱,手中力量减弱几分。 胡压尘趁机再次举起长刀,如疯魔一般不断朝魏来挥刀。 魏来一边对抗恍惚的心神,一边抵御胡压尘狂风骤雨般的攻击,渐渐露出疲态,身形不断后退。 又是一记重劈,魏来身形暴退,直至数丈之外才稳住。胡压尘自是紧追不舍,身形紧跟魏来杀到,魏来匆忙间根本来不及平复体内动荡的气息,赶忙用黑芒迎接这充满杀机的一刀。 铛! 又一声脆响响起。 魏来双脚弯曲,身形后仰,额头上冷汗直冒,握着匕首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他咬牙极力对抗胡压尘刀锋上的力量,可这时,胡压尘周身的黑色气息再次袭来,隐约间,魏来似乎听到一道阴恻恻的冷笑声在耳边回荡。 那声音仿佛在低语,在催促:“杀……杀光他们,给我他们的魂魄,给我他们的魂魄!” 魏来不清楚这是神情恍惚产生的错觉,还是真实存在的声音。 他的状况极差,摇头试图清醒,对抗脑海中的晕眩。但这似乎是徒劳,黑气不断涌入,他的意志愈发消沉,而胡压尘的刀锋继续向前,几乎将魏来的腰身压弯。 就在他即将支撑不住的瞬间。 轰! 他的神门中突然爆发出一道金光,胸前金光与血光交错的轮盘上,八十一道伸向远方的金色丝线突然浮现,一种神圣的气息从他体内散发开来。 第一百零五章 恶灵伏诛 神圣的光辉璀璨耀眼,犹如朝阳洒向大地的第一缕璀璨晨光,明媚得让人难以直视。魏来神门中那如米粒大小的金色光团,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铛!铛!铛!” 宛如深山密林中,寺庙里高僧敲响的木鱼之音,清脆而富有节奏。一道道脆响,接连不断地在魏来体内蔓延开来。恍惚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气急败坏地哀嚎。 “神性!” “为什么你的体内会有这东西!” 那声音愤怒地叫嚷着,不断侵扰着魏来的黑色气息,就像是遇见了天敌一般,开始如潮水般迅速褪去。魏来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胡压尘的刀锋依然架在他的身前。方才体内变得绵软薄弱的血气之力,此刻再次变得磅礴汹涌,魏来的身子渐渐挺直,压在他身前的刀刃被他一步步地抬起、压下,而后逼退。 “生魂!给我生魂!” “我要和曼曼在一起!” “永远不分开!!!” 金色的光芒从魏来的神门中绽放而出,那些黑色的气息节节败退。而一直依仗着这黑色气息逞凶的胡压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即将落败的事实。他变得暴躁不安,嘴里不断发出如野兽般沙哑又愤怒的咆哮声。 但愤怒永远不会是解决问题的良方。 刀刃上的黑色气息开始消退,他背后那已经凝聚成人形的黑气也开始消散。他与魏来之间的攻守态势瞬间调换,伴随着魏来眸中一道神光亮起,他神门中的光芒愈发强盛。 “铛!”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 胡压尘的身形暴退开来,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呼喊,而冥冥中更有一道沙哑阴沉的声音在哀鸣。 魏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胡压尘,他的脚步猛地向前迈出,身形如电,瞬间欺身上前,来到那倒地的胡压尘的身前,一脚伸出,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胸膛之上,将他试图再次站起的身子死死地压制住。魏来目光冰冷,厉声问道:“刘青焰在哪?” 这一系列的动作,从一开始的凌厉出手,到短暂地被掣肘,再到瞬息间的反败为胜,都发生得极为迅速。旁人根本看不出其中的关键,也并不明白魏来能够取胜,依靠的是他体内与那八十一名孩童链接而得来的古怪金色力量。恰好,那力量不知为何,竟对那些黑气有着天然的威慑力。他们只觉得,在那一瞬间,萦绕在魏来周身的光辉神圣夺目,让人不由得心生顶礼膜拜的冲动。 龙绣瞪大了眼珠子,握着手里的锈剑,神情呆滞。而龙蕴藏更是瞠目结舌,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嘴里嘟囔着说道:“我竟然有这么厉害的女婿。” “生魂!生魂!” “给我生魂!” 魏来心里清楚,这黄龙城也好,黄龙寨也罢,其中的诸多古怪之事,都是由眼前这个不知是人是鬼的家伙引起的。刘青焰的失踪,也极有可能与他有着密切的干系。魏来急于从他口中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消息,可那胡压尘却状若疯魔,对于魏来的问话仿若未闻,只是不断地挣扎着,口中不停地咆哮着。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无法确定是自己寻找的方向出现了错误,还是眼前的这个“胡压尘”只是一具无知无识的傀儡。时间拖得越久,下落不明的刘青焰便越危险。想到这些,魏来的心里便越发烦闷,踩在胡压尘胸膛的脚不自觉间力道又大了几分。他不敢杀了胡压尘,因为一旦胡压尘死去,所有的线索便会彻底断绝,想要寻回刘青焰就会变得愈发困难。 “这家伙到底是谁?”龙绣在这时凑了上来,皱着眉头,紧紧盯着神色癫狂的胡压尘问道。 “我估摸着是受了刺激,入魔了。”一旁的龙蕴藏也走上前来说道,而另一边,活着的百姓们见胡压尘被制服,也渐渐围了上来。 龙绣翻了翻白眼,瞪了自己的父亲一眼,说道:“他不是胡压尘,我和魏来刚刚在黄龙城外寻到真正胡压尘的尸体。” 龙蕴藏一愣,满脸的不可思议:“难不成还真有鬼?” “应该不是。”魏来却在这时开口说道。 龙蕴藏此刻对于魏来已然是心悦诚服,听闻这话,顿时没了自己的立场,他连连点头,说道:“对,这世上哪能有鬼,绣儿你就得多学学魏来,不要一天信口开河。” 龙绣又翻了个白眼,懒得去理会自己的父亲,转头看向魏来问道:“那你说他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魏来摇了摇头,此刻他丝毫没有心情去理会这对父女之间几乎已经成为习惯的相互挖苦。 “混蛋!放了我!” “否则我会让你不得好死!” “我要将你的生魂放入冥火之中淬炼一千年!一万年!” 突然,魏来又隐隐听到了之前那道阴测测的声音,他的目光瞬间凝聚,紧紧盯着仍在挣扎中的胡压尘,显然那声音并不是由他发出的。 那会是谁呢?魏来警惕地左右四望,却毫无所获。 就在他满心疑惑之时,龙绣却走到了那胡压尘的身前,用自己手中的锈剑戳了戳胡压尘,嘴里嘟囔着:“好像真的不是鬼,鬼不是都摸不着的吗?” “滚!滚!不要靠近我!”那道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只是单纯的愤怒,还夹杂着一股难以遮掩的恐惧。 魏来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他看向正在一门心思研究着胡压尘的龙绣,对方似乎并未听到魏来所能听到的声音。她的锈剑轻轻地点在胡压尘的身上,而她每这样做一次,那道阴测测的声音便会响起一次。 魏来的目光落在了那把锈剑上,他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龙绣的手。 这样的举动太过突然,龙绣的心头一惊,下意识地便想要收回自己的手,可魏来的手却紧紧地将她抓住,她一时间竟是无法挣脱。 “你……你做什么?”龙绣脸颊泛红,语气慌乱地问道,心中暗想,这家伙莫不是见她那糊涂老爹对他还算满意,就准备仗势欺人,占她便宜? 龙绣的内心正纠结地思考着要不要与魏来撕破脸皮,可魏来的声音却在这时忽然响起:“剑给我。” “嗯?”龙绣一愣,也不知是出于对魏来的信任,还是魏来的要求与她想象的偏差太大,龙绣握着剑的手松开,那把锈剑就这样被魏来夺走。 魏来拿着剑上下打量了一番,龙绣回过神来,赶忙提醒道:“你小心点,可别弄坏了,这是我爷爷传下来的宝物。” “放心,我有分寸。”魏来这般说着,握剑的手猛地伸出,朝着胡压尘刺去。 “噗!” 只听一声闷响,胡压尘挣扎的身子猛地停下,紫色的液体从他的嘴里、眼里不断地溢出。 “你做什么?”龙绣一愣,还未待她将责怪的话语说出,惊人的异变突然发生。 胡压尘的身子开始剧烈抽搐,一道道黑气从他的体内各处涌出,在众人的身前渐渐化作一道狰狞扭曲的人形。 “为什么!为什么即使你已经死了!还要留下这东西!” “龙安阳!总有一天,本尊会踏平天罡山!将你的徒子徒孙们挫骨扬灰!!!” 森然又凄厉的声音从那翻涌的黑气中响起,周围的众人哪曾见过这样的恐怖场景,一时间纷纷脸色煞白,身子也下意识地退去数步。 而唯有魏来,冷着双眸紧紧盯着那团黑气,眯着眼睛再次问出了那个问题:“刘青焰在哪?” 黑气继续翻涌,所凝聚出的人形也愈发清晰:“刘青焰是谁?那个先天神体的女娃?嘿嘿,很不错,是你把她带到黄龙城来的吗?” “那本尊得谢谢你,待到我冲破了那老家伙的封印,我会第一个将你杀死!” 那身影如此说着,周身的黑气再次翻涌,看架势似乎是想要逃离此地。魏来自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再次提起了那把锈剑,朝着人影刺去,可这一次,锈剑却没了之前的神奇功效,它穿过了黑气,却并未对其造成任何的伤害。 “臭小子,你坏了本尊的计划,但没关系,有那尊先天神体,本尊冲破封印也只是早几日晚几日的关系,那时,你会为你的忤逆付出代价的。”黑气轻蔑地看了魏来一眼,身形渐渐变得缥缈,似乎就要消失不见。 魏来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并不清楚眼前的黑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刘青焰的性命却掌握在他的手上,可魏来似乎并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留住他。 “宁州将亡,藏在地底的牛马蛇神都想要逃出升天。” “我就说,怎么能少了你这家伙。” “老夫一顿好找,今日总算等到你了。” 可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空旷的四野中传来。 那声音有些苍老,也让魏来觉得有些熟悉。 但他一时记不真切,不过这也并不是什么麻烦事,因为很快他的身后的山脚处便传来一阵狗叫声。 魏来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 他想,这一定是一条黄狗的叫唤。 魏来的思绪瞬间被拉回到过往的回忆中。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他与一位神秘的老者在山间相遇,老者身边就跟着一条活泼的黄狗。老者的眼神深邃而睿智,仿佛能洞悉世间的一切秘密。而那条黄狗,总是欢快地围绕在他们身边,给那略显神秘的相遇增添了几分温暖与生机。 此刻,听到这熟悉的狗叫声,魏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期待。他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位老者缓缓走来,步伐稳健却不失沧桑之感。他的面容刻着岁月的痕迹,眼神却依然锐利如刀。 “前辈!”魏来朝着老者恭敬地行礼。 老者微微点头,目光落在那团试图逃离的黑气上,冷哼一声:“孽障,还想逃?” 说罢,老者大手一挥,一道光芒瞬间射出,将那团黑气笼罩其中。黑气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光芒的束缚。 “前辈,这到底是何物?”魏来忍不住问道。 老者看了他一眼,缓缓说道:“这是一道被封印已久的恶灵,妄图冲破束缚,为祸人间。” “那刘青焰……”魏来急切地问道。 “莫急,待我先将这恶灵收服,再慢慢寻找那女娃的下落。”老者说着,手中光芒更盛,黑气的挣扎愈发微弱。 龙绣和龙蕴藏等人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神奇的手段。 终于,黑气在光芒中渐渐消散,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老者这才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魏来:“小友,随我来,或许能找到你要找的人。” 魏来毫不犹豫地跟上老者的步伐,龙绣和龙蕴藏对视一眼,也紧跟其后。 他们在老者的带领下,穿过蜿蜒的山路,来到一座破旧的庙宇前。 “这是……”魏来看着眼前的庙宇,心中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老者推开庙门,一股陈旧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庙宇内阴暗潮湿,角落里布满了蜘蛛网。 “就在这里。”老者说着,指向庙宇的深处。 魏来等人小心翼翼地朝着深处走去,只见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正是失踪的刘青焰。 “青焰!”魏来快步上前,将刘青焰扶起。 刘青焰缓缓睁开双眼,眼神中满是恐惧和疲惫。 “没事了,我们来救你了。”魏来轻声说道。 刘青焰虚弱地点了点头,泪水夺眶而出。 “好了,此地不宜久留,先离开再说。”老者说道。 众人纷纷点头,带着刘青焰离开了这座神秘而恐怖的庙宇。 回到黄龙寨,众人皆是心有余悸。 “此番多亏了前辈相助。”魏来朝着老者再次道谢。 老者摆了摆手:“不过是分内之事,只是这世间的邪恶怕是不会就此罢休,你们还需多加小心。” 魏来等人郑重地点了点头,经历了此番波折,他们深知未来的路充满了未知与挑战。 第一百零六章 天罡除魔 “谁!”黑气隐去的身形陡然一顿,仿佛被一股极其强大的气机牢牢锁定,顿时动弹不得。他抬起头,怒目环视四周,高声怒喝道。 “雁回。”回应他的是一道苍劲如松的声音。 话音刚落,一道浩然剑气汹涌袭来,一柄雪白的长剑划破夜色,如流星飞箭一般急速爆射而来。其速度之快,根本不给在场众人任何反应的时间,那柄剑便直直插入了那黑气的左肩。黑气的身子被神剑中所裹挟的强大力道猛地震退,一连飞出数十丈开外,一路撞破房屋树木,直至撞在黄龙山的山体之上,方才止住去势。 “琼将。” 那声音再次响起,紧接着,又是一把长剑从远方的夜色中飞射而出,带着凌厉的剑气,直直插入那黑气的右肩。 “天罡山的剑!?” “你是天罡山的狗贼!?”黑气凝聚成的身影终于看清了这两柄神剑的来历,他的语气中充满了慌乱与震惊。 “璧衍。” “昊皇。” 然而,那声音并未回应他的质问。随着这两道声音吐出,又有两柄飞剑爆射而来,分别插入了黑气的双腿之中。那黑气所凝聚的身影,就这样如一个“大”字般,被死死钉在了山体之上。 黑气口中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此刻的他,再也没有力气去咆哮与怒骂。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纷纷看向远处那被钉住的黑气,可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了沉稳的脚步声。 他们又赶忙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身着黑色麻衣的老者正从远处缓步走来。他背着一方钨铁铸成的剑匣,头上的发丝散乱,衣角似乎还沾着些许酒渍,而最为惹眼的,当属老人身旁跟着的那只背上背着一只葫芦的黄狗。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到,这位老者便是出手制服那妖物之人。 龙蕴藏身为黄龙寨的寨主,自然要出面与之交涉一番。他在那时赶忙走上前,朝着老人拱手行礼,恭敬地说道:“在下黄龙寨寨主龙蕴藏,谢过仙师出手相助。” 面对这样的大人物,龙蕴藏不得不谨小慎微地应对,因此,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脸上的神情,都极为恭敬谦卑。但对方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反而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魏来,神情肃穆。 龙蕴藏心头一惊,暗自以为魏来招惹到了这位仙师。这么好又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婿,龙蕴藏可不愿意看着他遭遇什么意外。于是,便想着说些什么为自家女婿开脱,可话还没来得及出口。 “小子,你的命倒是比你爹和吕观山要硬得多。”那老人脸上的肃然之色忽然散去,他咧嘴一笑,语气略带揶揄地说道。 龙蕴藏一愣,看了看老人,又看了看魏来,这才发现二人似乎相识,而且并非是仇人那种关系。 这让龙蕴藏的心头愈发疑惑,不禁暗自揣测,自己到底给自家女儿抢来了一个什么样的夫君。 魏来蹲下身子,阿黄极为配合地走上前来,吐着舌头,任由魏来在它的背上轻轻抚摸。魏来抬头看向曹吞云,问道:“前辈,您认识这妖物?” “嗯。”曹吞云点了点头,目光略显凝重地看向那被他定在山体上的黑色人影,“先辈们遗留的祸根,一只殃魔。” “殃魔?”魏来皱了皱眉头,对这个词汇背后的含义一无所知。 “早年,门中一位大能曾外出游历,从此杳无音讯。门中弟子为寻他耗费了不少精力,却一无所获。直到前些日子,剑阁之中的祖剑忽然感应到了那位前辈佩剑的气息,传来指示。我正好想着要来宁州见姓吕的最后一面,便索性一并接下了这差事。这些日子,我大致确定了它的所在,不过直到方才,才准确地寻到它。”说着,曹吞云看向魏来手中的那把锈剑,目光变得深邃而恍惚。 “元殇。” “想不到我天罡神剑也会有蒙尘至死的一天。”曹吞云感慨道。 一旁的龙蕴藏听得是一头雾水,但有一点他却极为敏感——关于曹吞云对那把锈剑的称呼。他心头一跳,看了一眼身旁神色同样激动的女儿,心底暗暗想到:难不成我那老爹真的是什么天罡剑圣的传人? “这殃魔被封印近百年,气息孱弱。这些年,靠着炼化枉死之人的魂魄为傀儡,在黄龙城中化作匪盗截杀百姓,慢慢累积力量。不过最近,它却按捺不住,想要铤而走险,吸收黄龙寨与黄龙城中百姓的生魂之力,强行冲破封印。以它现在的状况,但凡找来一位四境修士,恐怕就得身死道消。不过好在你小子给他带来了一位女娃子,让这家伙有了底气,这才现了真身。” 说着,曹吞云一只手猛地伸出,朝着那被钉在山体上的黑气张开,一股浩瀚纯粹的剑气奔涌而出。那黑气再次发出一阵惨叫,黑气疯狂地翻涌,一道身影就在那时从它体内的黑气中缓缓浮现,在剑气的牵引下朝着此地缓缓飞来。 魏来定睛看去,正是失踪的刘青焰。 魏来赶忙上前,伸出手将昏迷的刘青焰抱住,正要查看女孩体内的状况。 “没事,修养一日便可转醒。这孩子可比你想象中要厉害得多。”曹吞云瞟了一眼昏迷中的少女,轻声说道,看向女孩的眸中似乎有一抹异色一闪而过。 “前辈……”魏来闻言,想要询问些什么,可话还未出口,便被曹吞云打断。 “一件一件的来,事情还多着呢。”曹吞云又瞟了一眼一旁的龙绣,随即再次转眸看向那黑气。 他的目光一凝,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一道凌厉的剑意从他体内汹涌而出,他双手在身前合十,随即一道道手印结出。 他背后的金色轮盘闪现,轮盘缓慢地旋转升腾,一柄柄闪着寒芒的利刃从金色的轮盘中展露锋芒。 “天罡正阳,驱邪诛魔!” 伴随着一道宛如神祇一般的低吟,那些利剑猛地爆射而出,尽数轰击在那黑气之上。 一阵凄厉的惨叫响起,漫天尘埃扬起,黑气的身形被完全笼罩。 曹吞云双眸中神光一闪,嘴里喝道:“来!” 方才被他激发的四柄神剑猛地从尘埃中窜出,然后化作一道道流光,飞进他背后的剑匣之中。随即,他一只手伸出,朝着虚空一握,尘埃中一道翻滚的黑色玉珠落入他的手中。那东西似乎不甘心被擒,还在不断跳跃,试图逃出曹吞云的掌心,但曹吞云手掌一握,一道道凌厉的剑气将那黑色玉珠包裹,黑色玉珠的挣扎渐渐平息,被老人收入袖口之中。 做完这些,曹吞云看了看一旁神色略显紧张的众人,忽然一笑:“你们呢,该干嘛就去干嘛,顺便帮这小子照顾好这女孩,我跟他有点私事,你们不介意吧?” 曹吞云一脸和气地问道。见识过曹吞云这般手段的龙蕴藏哪敢说出半句不是,连忙像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 曹吞云又是一笑,看向魏来,说道:“走吧,小子。” 一老一少顺着黄龙山的山脉缓缓向上迈步。 “那个胡压尘又是什么呢?”在穿过黄龙祠堂上的那片树林,又瞥见那座新坟后,魏来忍不住问道。 “人死之后,或身前修为高深者,可有阴魂显化。若又得世人香火供奉,阴魂可长久留存于世间,是为阴神。” “而又或如你口中那人一般心怀执念又或者怨气者,阴魂亦可显化。殃魔蛊惑这些阴魂为他所用,人心本就难以揣测,而这些枉死之人心中执念又重,自然最容易被他寻到破绽。我估摸这些年来,他就是靠着这样的法门暗暗汲取生魂之力,才苟活到现在的。” “这殃魔虽然可恶,但说到底还是人心相互残害,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魏来闻言沉默了片刻,并未再去追问胡压尘的阴魂下场如何。 他又看向身旁的老人,意味深长地问道:“前辈一直都在黄龙城,也一早便发现了晚辈,对吗?” 老人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他同样转头看向魏来,说道:“小子,把你的神门显化,老夫要仔细看一看。” “嗯?”曹吞云的这个要求有些突兀,魏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暗暗揣测这老家伙是不是在转移话题,但想了想,还是依他所言,心神一沉,那道金光与血光交错的神门便蓦然显现。 老人沉眸看去,他身旁的黄狗也吐着舌头,歪着脑袋盯着魏来胸前的圆盘。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才收回目光,喃喃自语道:“果然和我想的一般。” “这是一道……” “圣门。” 魏来对于老人的话感到十分震惊,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神门竟有如此特殊的称谓和意义。 “前辈,这圣门究竟意味着什么?”魏来急切地问道。 曹吞云微微仰头,看向远方的山峦,缓缓说道:“圣门,乃是世间罕见之物。拥有圣门者,往往身负特殊的使命和命运。” 魏来皱了皱眉头,疑惑地问道:“使命?命运?前辈,我不太明白。” 曹吞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小子,这意味着你今后的道路将会充满艰难险阻,亦会有无数的挑战和诱惑在等着你。但同时,也意味着你有着改变这个世界的潜力。” 魏来沉默了,他望着自己胸前的圣门,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向曹吞云,坚定地说道:“前辈,无论前方有何艰难,我都愿意去面对。” 曹吞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有此决心,甚好。但切记,不可被力量所迷惑,迷失了自己的本心。” 两人继续在山路上前行,周围的风声呼呼作响,仿佛在诉说着未知的未来。 “前辈,那我接下来该如何修炼,才能更好地发挥这圣门的力量?”魏来打破了沉默。 曹吞云思索片刻,说道:“圣门之力,源于内心的信念和坚守。你需不断磨砺自己的心境,提升自己的修为,方能驾驭这股力量。” 魏来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努力修炼,不负这特殊的天赋。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魏来在曹吞云的指导下,开始了艰苦的修炼之旅。他每天早起晚睡,刻苦钻研功法,不断挑战自己的极限。 而曹吞云也尽心尽力地教导他,不仅传授他修炼的技巧,还时常与他探讨世间的道理和人心的善恶。 随着时间的推移,魏来的修为逐渐提升,他对圣门的理解也越来越深刻。 然而,他们都清楚,前方的路还很长,更多的挑战和考验还在等待着他们。 第一百零七章 圣门之惑 “圣门?” 魏来听到这个词,不由得一愣,完全不理解曹吞云口中这个词汇的含义。 “七门之后的每一道神门都是圣门。”曹吞云慢悠悠地说道。 他蹲下身子,身旁的黄狗极有默契地匍匐在地,方便老人轻松地取到它背上的酒葫芦。 曹吞云提起葫芦,小饮了一口,接着说道:“这世上的一切,无论是人、功法,还是铭刻的神纹,都有品阶高低之分。神门自然也不例外。我曾见过门中大圣级别的先贤,他的第八道圣门所散发出来的气息与你这道神门相差无几,只是你这道神门似乎要弱上许多。若我猜得没错,你应当无法使用你这道神门中的力量,可是如此?” 魏来闻言,露出一抹苦笑。他虽然推开了武阳神门,但正如老人所言,他如今所依仗的力量全是来自于推开神门前的八十一枚武阳神血,确实无法动用神门之力。 魏来脸上的神情已经给了老人答案。老人点了点头,又饮下一口清酒,继续说道:“我曾在一本古籍之上看过这样的记载,在太古之前,众生方才开始修行之时,众生所推开的每一道门都是圣门。只是后来,时过境迁,不知是天地间灵气变得稀薄了许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修士只有到了第八境才能触摸到圣门。” “但我可以很确定,你这道神门便是本应在第八境才应该存在的圣门。” 听到这里,魏来的脸色微微一变,他连忙问道:“那前辈可曾记得第一道推开圣门之后的修行之法?” 曹吞云的眸中闪过一道异色,说道:“看样子,你似乎在修行上遇到了麻烦。” 魏来再次苦笑,他在推开第一道神门之后,连走入第二境的门道都未曾找到,这哪里只是麻烦那么简单。对于这个老头,魏来还是信得过的,于是,他便将自己在修行中所遇到的困惑一一向曹吞云讲述。 曹吞云听完之后,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后说道:“那只是一本难以寻到根底的古籍,其中所言之物大都荒诞不经,也没有如何修行的法门。你遇见的问题,我一时也给不了你答案,只能靠你自己去想,去尝试,我帮不到你。又或者,你可以去问问那些已经推开了圣门的大人物们,他们之后的路是怎么走的,这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 说到这里,曹吞云眨了眨眼睛,接着说道:“譬如我天罡山,就有两位半剑道大圣,你若是愿意入我门中……” 魏来怎么也没有想到,到了这个时候,曹吞云还念念不忘要将他收入门中。他摇了摇头,说道:“前辈好意,魏来真的心领了,可暂时我去不了天罡山。” “怎么?还想着要为吕观山和你爹娘报仇?那蛟蛇可是快登临圣境的家伙,就是要报仇,你现在也做不到吧。去了我天罡山,好生修行,登临了圣境,再回来寻它清算也是不迟。”曹吞云疑惑地问道,一旁的黄狗也吐着舌头,歪着脑袋看着魏来。 “我得带青焰去宁霄城,给她寻个去处。”魏来解释道。 “翰星大会吗?以那女娃子的资质,倒是有的是宗门抢着要她。”曹吞云慢悠悠地说道,“但在那之后呢?总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吧?老蛟蛇的神力很快便会覆盖整个宁州,成为真正的昭月正神,那时的宁州便是名存实亡。你看那殃魔为何铤而走险,还不就是不想留在此处做了蛟蛇的养料。” “昭月正神有如此可怕?”魏来神色凝重地问道。 “昭月正神当然不可怕,可怕的是大燕朝廷准备牺牲整个宁州也要让老蛟蛇入主渭水的决心,这一点,我看哪怕是素来被北境自诩为治化之地的诸国所唾弃的鬼戎也难以望其项背。” 说到此处,曹吞云忽的叹了口气:“有时候我会想,或许你爹与吕观山的坚持是有道理的,但大势之下,光凭两个儒生,又哪能为宁州遮风避雨?” “所以啊,那女娃子去哪个宗门都好,但可千万别去无涯书院与青冥学宫。免得跟你爹他们一样,读坏了脑子,一门心思地想着匡世济民。” “那前辈可有什么好的宗门推荐?”魏来又问道,对于天下的宗门,魏来所知甚少,就算知道也只是一个名头,其中内里多是旁人的道听途说,眼前有曹吞云这个见多识广的人在,魏来自然是要好生请教一番。 可曹吞云闻言却又眨了眨眼睛,说道:“天罡山啊。天底下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宗门了吗?” 魏来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问道:“前辈,你天罡山真有这么缺人吗?晚辈诚心求教,还请前辈解惑。” 曹吞云却是双眼一瞪,似乎有些生气,只见他袖口下的手指掐动,背后的剑匣轻颤,六柄流光璀璨的长剑便在那时于他与魏来之间一字排开。 “雁回、琼将、璧衍、昊皇、秋星、春冉。”他将这六柄神剑的名讳一一说出,随即吹胡子瞪眼地看向魏来,“谁跟你开玩笑了!你也好,那女娃子也好,只要愿入我天罡山,这六柄神剑任取其二。” 见曹吞云这般架势不似作假,魏来不免心中疑窦丛生,暗自思忖这天罡山怎么说也是北境排名前十的神宗,怎能“饥不择食”到了这般地步? 他心中正疑惑着,曹吞云却一摆手,将那六柄神剑又收入了背后的剑匣之中,嘴里颇有些恼怒地说道:“算了,那小子骑驴找马,性子野得很,反正翰星大会开始后,我还会去那处择徒,到时候你再给我答案。” 曹吞云的性子有时候顽劣起来与小孩无异,魏来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解释道:“前辈勿要多想,在下只是心中尚有疑虑,不敢确定之后的去向,着实无法现在应下前辈。而青焰的事情,我亦不好替她做主,总归是得问过她之后,才能回应前辈。” “我说你小子也没读过多少书,怎么说起话来跟吕观山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曹吞云不满道,“你要考虑就考虑吧,老夫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咱们就宁霄城见吧。” 曹吞云倒是洒脱,也不一味地死缠烂打。说完这话,他又一拍脑门,说道:“对了,你那婆娘……” “婆娘?”魏来闻言,吓了一跳,瞪大眼珠子看向曹吞云。 “怎么?才成了亲,就不认她了?”曹吞云脸色揶揄地问道。 魏来这才反应过来,曹吞云话中所指,他赶忙摆手摇头,解释道:“前辈误会了……” “没什么误不误会的,总之呢,你们入过了洞房,在老夫看来就是夫妻了,你要解释呢,就寻她去,不用与我言说。”曹吞云极为粗暴地打断了魏来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替我转达她一句话,他爷爷既然握了我天罡山的剑,那就是我天罡山的人。但天罡山却没有子承父业的说法,她要入我山门,就让她在翰星大会上搏个好名次,我便收她为徒。她愿意便可与你一道去往宁霄城,若是不愿呢,也没关系,翰星大会结束后,我自会去寻她,看在她为我天罡山保管神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亦会给她一份足以她受用终生的好处。” “还有。” 曹吞云又伸手往自己怀里摸了摸,最后掏出一枚黑色的玉珠,却是那之前他收伏的“殃魔”所化之物。 随即老人便一脸肉痛地说道:“我方才观你体内似乎有些许神性,我不知道你哪来的神道修为,但这枚殃魔珠可是神道修行者的大补之物,就当老夫赠给你的新婚贺礼吧。” 魏来看着曹吞云递过来的殃魔珠,心中满是感激,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 曹吞云见他这般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小子,好好努力,未来的路还长着呢。” 说完,曹吞云便带着黄狗转身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魏来的视线中。 魏来握着殃魔珠,站在原地沉思了许久。他知道,自己的修行之路充满了未知和挑战,但有了曹吞云的指点和这份礼物,他心中又多了几分底气。 回到黄龙寨,魏来将与曹吞云的相遇和交谈告知了龙绣等人。龙绣听后,对于曹吞云提到的让她去参加翰星大会,加入天罡山的事情,陷入了沉思。 “魏来,你说我该怎么办?”龙绣问道。 魏来摇了摇头,说道:“这得看你自己的想法,我无法替你做决定。但无论你如何选择,我都会支持你。” 龙绣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我想试试,爷爷留下的剑既然与天罡山有关,或许这就是我的命运。” 魏来微微一笑:“那便好,我们一起努力。” 之后的日子里,魏来和龙绣都在为前往宁霄城做准备。他们不断修炼,提升自己的实力,期待在翰星大会上能有一番作为。 而在修炼的过程中,魏来也不断思考着关于圣门的修行之法,试图找到突破的关键。 终于,到了出发的日子。魏来和龙绣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期待,踏上了前往宁霄城的征程。 第一百零八章 桐城轶事 在宁州的深秋,今日的阳光格外璀璨,这艳阳高照的天气实属罕见。古桐城的茶摊生意比往常热闹非凡,百姓们三五成群地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他们谈论着谁家新娶了媳妇,哪家又新添了子嗣,古桐林那边出现了何种新奇之事,还有虞家那位风度翩翩的大公子的种种不凡。 孩童们可没心思关注大人们的这些八卦,他们或蹲或跑,小一些的孩子蹲在地上撅着屁股专注地玩着泥巴,大些的则相互追逐打闹,嘴里还欢快地唱着那首在古桐城流传许久的歌谣:“不怕拦腰裁,就怕铜钉栽,一朝龙遇水,百里汪洋来。” “阿来!阿来!你一定要撑住啊!” “你可不能死!咱们兄弟还得一起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呢!” 一道粗犷的呼喊声打破了古桐城长久以来的宁静,坐在城门口喝茶的百姓们纷纷侧目。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少年背着一位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同伴,急匆匆地冲进了古桐城的城门。在他身后,还有一位身背长剑的白衣少女牵着一位身着绿衣的女孩,跟着少年一路奔进城中。 陆五,今年已然三十七岁,细细算来,他已经打了三十七年的光棍。 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已逝去四五年的老爹拄着拐杖,戳着他的鼻子大声责骂:“小兔崽子,今年你要是还不给我娶个媳妇回来,就等着老子把你带到下面给你操办婚事!” 陆五满心无奈,他何尝不想有个温柔的婆娘在寒冬为他暖床,让他能拥入怀中取暖。但他生性懒散,自家的三亩田地早就被他变卖,到手的钱财不是在赌坊输个精光,就是被他肆意挥霍,如今所剩无几,哪家姑娘能看得上这样的他? 想到昨日梦中老爹那吹胡子瞪眼的模样,陆五就觉得心慌。今日,他破天荒地没去赌坊消磨时光,而是鬼使神差地来到茶摊旁,试图打发时间。 就在这时,两位容貌出众的姑娘走进了他的视线,冥冥之中,他觉得这是老爹在天之灵的指引。 紧接着…… “郎中!哪里有郎中?”孙大仁冲到他面前,朝着他和整个茶摊大声呼喊。 孙大仁满头大汗,双目通红,那架势仿佛只要回答稍慢一点,他就能把整个茶摊掀翻。 陆五在一瞬间衡量出自己和眼前这个魁梧少年的差距,他果断站起身,说道:“我知道!” 陆五带着众人在古桐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最后来到了一座房门低矮的院落前。 “王老头!”陆五大喊着,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龙绣牵着刘青焰走进院子,顿时皱起了眉头。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让人感到极度不适。院子两侧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笼子,里面关着猫狗,旁边简陋的木棚里还有一头灰色毛驴和一头肥头大耳、身上有花斑的野猪。怎么看,这里都不像是个能给人看病的医馆。 孙大仁已经心急火燎地带着魏来冲进了内院。 “人呢?”孙大仁把魏来放在陆五用两张木桌拼成的“床榻”上,然后四处张望,见不到人,便大声喊道。 “这就来。”陆五看到孙大仁那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样子,深知此人不好惹,连忙安抚,然后掀开里屋的帘布冲了进去。 龙绣此时走进内院,看到院里杂乱的布置和满地未清理的尘土,心中的疑虑更深了。她在孙大仁身旁说道:“这里不像是个医馆。” 孙大仁这才反应过来,看了看四周,也发现了不对劲,皱起眉头,拳头握得咯咯响,咬牙说道:“先看看,要是这家伙敢骗我,我非把他骨头掰断不可。” 龙绣听了,只能点点头,一脸担忧地看向躺在木桌上的魏来。 里屋传来一阵响动,接着陆五催促道:“有生意,快起床了。” 随后又是一阵动静,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的老人跟着陆五,慢悠悠地掀开帘布走了出来。 龙绣看到老人,眉头皱得更紧了。这老人看上去年纪极大,走路颤颤巍巍,满脸的皱纹几乎把眼睛都挤没了,龙绣实在怀疑这老人能不能看清东西,更别提给人看病了。 “小老儿年纪大了,贪睡,让诸位久等了。”老人慢悠悠地走出房门,还向众人行了个礼,只是因为年纪大动作迟缓,又耽搁了不少时间。 “好啦好啦,赶紧给他看看。”孙大仁向来没什么耐心,尤其是在这种紧急关头,他连连摆手说道。 “唉。”老人脾气很好,点点头,然后颤颤巍巍地走到魏来身边。孙大仁在一旁担心这老人会不会走着走着就散了架。 老人终于走到魏来身旁,伸出满是皱纹的手,搭在魏来的手腕上,然后闭上眼睛,像是在把脉。众人都不懂医理,不敢出声打扰,都紧张地盯着老人。 过了好一会儿,老人睁开眼睛,松开手,却低着头不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孙大仁盯着老人等了半天,可老人却像睡着了一样,一动不动。陆五在一旁也着急得直使眼色,可老人就是没有反应。 “唉!到底怎么样?不行我们就换一家!”龙绣也急了,她从进门就对这老人充满怀疑,现在见他半天不说话,还以为魏来的病情太复杂,老人没办法了。 就在龙绣说话的时候,刘青焰紧紧握了握她的手。龙绣疑惑地低头看了女孩一眼,只见女孩轻轻摇了摇头。 而另一边,老人也被龙绣的话惊醒,他抬起头,正好对上陆五急切的目光,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能治。” 众人先是一愣,随后一阵欣喜,孙大仁更是凑上去急切地问:“真的?多少钱?” 老人有些犹豫,看了一眼陆五,陆五小声用唇语说“八两,八两。” 老人领会,点点头,看向孙大仁他们说:“病情有点复杂,至少……” 老人说到这里又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陆五,见陆五一直比着“八”的手势,这才鼓起勇气说:“至少得八……” “八十两对吧!”孙大仁被老人这慢吞吞的样子搞得心烦意乱,又担心魏来的病情,哪还有心思听他慢慢说,一拍桌子,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扔在桌上说:“只要能治好我兄弟,这一百两都是你的!” 老人和陆五都愣住了,陆五又想起昨天的梦,觉得这一切都是老爹在天之灵的安排。 “好好好!”陆五连忙点头,伸手接过银票,向老人使眼色,拍着胸脯保证:“放心,一定把人治好给您交代。” 这老人姓王,名道安。陆五说他是古桐城最好的医师。 虽然大家对陆五的话将信将疑,但既然老人保证能治,本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的想法,众人暂且相信了陆五。 收下银票的陆五拉着老人去准备药材,两人走进里屋。 一进屋,陆五就急切地问:“老王,你真能治那小子?” 王道安点点头,有些迟疑地说:“只是气血攻心,抓点平心静气的药就行,也就值十几文钱,收八十两是不是太多了……” “他们有钱,你看那小子出手多大方,能治好他兄弟,他只会感激咱们。”陆五理所当然地说。 “可是,他这病,不治也能好……”老人还是不放心。 陆五着急了,搭着老人的肩膀说:“老王,你可别在这时候掉链子。我跟你说,昨晚我爹给我托梦,让我娶媳妇,今天就遇到这好事,这是爹的意思。” 老人看了陆五一眼说:“那两个女孩,你别打歪主意。” 陆五耸耸肩说:“我知道,人家有钱,看不上我。有这一百两,我能娶个媳妇就行。” 说着,他从银票里抽出五张递给老人:“老王,说好的,拉来人赚的钱咱俩平分,这你拿着。” 老人接过银票,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魏来此时懊悔不已。 他不该如此心急,尤其是有了之前的教训还不吸取。 曹吞云送给他的那枚殃魔珠十分神奇,他尝试了几次,发现能吸收其中的力量,再用鸠蛇吞龙的方法将其转化为体内稀薄的金色物质。短短四天,体内那米粒大小的金色力量就增加了一倍。加上在黄龙城救助孙大仁时催动金色力量的经验,他开始尝试向自己的神门灌注这股力量,同时配合鲸吞海吸而来的灵气,原本毫无动静的第二境桎梏竟然有了松动的迹象。魏来大喜,加大了力量的灌注,却没想到这金色力量太过霸道,他一时心急,灌注过多,导致内腑震荡,昏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看到的是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脸。 “阿来!你醒了?”魏来还没搞清楚状况,就被孙大仁一把抱住,孙大仁激动得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别离。 “这些药拿着,让他休息一天,每两个时辰熬一碗给他喝,明天就没事了。”王道安在一旁说道。孙大仁听了,立刻对老人充满敬佩,接过药包连连点头道谢。 “阿来哥哥,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孙大仁忙着道谢的时候,小青焰凑到魏来跟前,一脸担心地问道。 魏来这时反应过来,大概猜到自己昏迷后发生的事,心中苦笑,暗下决心以后不能再这么鲁莽,要是因此让大家遭遇危险,他会愧疚一辈子。想到这,魏来满怀歉意地说:“没事了,让你担心了。” 魏来伸手摸了摸青焰的头,青焰的脸一下子红了,但没有躲开,一旁的龙绣看到这一幕,表情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阿来!快来谢谢老先生,我跟你说,老先生医术高明,你刚才都快没气了,他给你推拿几下,喂了点药,你就活过来了!”孙大仁跑过来,拉着魏来大声说道。 魏来心里奇怪,这不就是普通的调理气血的方法吗?不过想到自己突然昏迷吓到了大家,他也没多纠结,向老人道了谢。 老人深深地看了魏来一眼,摆摆手说:“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小兄弟要多休息,切不可急功近利。” 魏来心中一震,不知道老人是不是意有所指,但老人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魏来也没时间多想,孙大仁听到老人的话,拍了拍脑袋说:“对对对,你得多休息。” 说着,不管魏来同不同意,就把魏来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一副要照顾病人的样子。魏来苦笑,想解释但看到孙大仁一脸的关切,把话咽了回去,他修行的问题复杂,不好跟大家解释,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这时,陆五眼珠一转,凑上来说:“各位是外地人吧?古桐城我熟,我带你们去个好客栈,物美价廉。” 众人因为王道安治好了魏来,对陆五有了好感,没有拒绝他的提议。 “好好好!麻烦大哥带路了。”孙大仁点头说道。 一行人告别王道安,跟着陆五出发。 一路上,陆五热情地向大家介绍古桐城。 “古桐城和宁州其他地方不一样,这里是虞候的封地。当年小侯爷的太爷爷跟着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大功。太祖皇帝登基后,就把古桐城封给了老侯爷,这可是莫大的荣耀,整个大燕朝没几家有这样的待遇。” “传说古桐城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几百年前,当时的知县在城外种了一片桐树林,这才改叫古桐城。” “我跟你们说,那片桐树林邪门得很,里面最大的桐树都好几百年了,又高又粗。都说那树成精了,晚上路过能听到树妖走路的声音。前几天,城北胡家的孩子晚上去了桐树林就没回来。这几天,胡家的人在小侯爷府上闹,要砍了桐树林给孩子报仇。” “咱们小侯爷那可是了不起的人物。宁州的翰星榜你们知道吗?小侯爷就在榜上,排名可靠前了!好多大宗门都想收他做弟子呢!” 陆五滔滔不绝,走在前面的孙大仁不停点头,把陆五当成了热心的大哥。一旁的魏来听得云里雾里,觉得这人话太多,但也不好说什么。后面的龙绣看到前面三人聊得投机,觉得时机合适,问身旁的刘青焰:“青焰,你刚才怎么觉得那老头能治病?” 刘青焰眨眨眼,一脸茫然。 “我本来不想让魏来在那治病的,是你阻止了我。”龙绣奇怪地说。 刘青焰摇摇头,老实地说:“我就是觉得那个爷爷不是坏人……”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坏人?” “说不上来。”小女孩露出苦恼的表情,“就是有这种感觉。” 从客栈掌柜那又赚了十几文“引路钱”的陆五,心满意足地掂量着手中的铜板,心想老爹在天有灵,明天得去烧点纸钱。他哼着小曲,想着先把娶媳妇的事放一放,要去玉鹿台把昨天输的钱赢回来。 陆五刚走出客栈,就听到身后客栈房间里传来一声惊呼:“什么!就这点药花了一百两!!!” 王道安给院子里的猫喂了食,给老狗换了药,给木棚添了茅草,把饲料槽填满。看看天色不早,估计不会有客人来了,他走进里屋,把五张银票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走出小院。出门前还反复检查了几遍门锁,生怕像上次一样没锁好门被小偷光顾。 走出破旧的小巷,街上行人如织,大多是享受完阳光准备回家的百姓。看到老人,行人脸上大多露出厌恶的表情,带孩子的更是把孩子藏在身后,生怕孩子和老人接触。 老人似乎没察觉到大家的态度,自顾自地慢慢走着。 他路过南阳街,虞候的侯府就在这里。侯府门口跪着一群头戴白布的人,是古桐城的大户胡家。他们请求小侯爷允许他们砍了城外的桐树林,为失踪的孩子报仇,人群中还有一些老人不认识的生面孔,不是胡家人,也不是古桐城的百姓。 老人年纪大了,但记性很好,城里每个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侯府大门紧闭,没有回应胡家人的请求。但胡家已经联合城里其他大户,准备给侯府施压,不知道小侯爷能撑多久。 老人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来到西城门,艰难地爬上城楼,向远处眺望。 那片桐树林在狭长的山岗上,郁郁葱葱,但外围的桐树有的枯死,有的被拦腰砍断。老人看着,眉头紧锁,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在闪动。他顺着山岗望去,看到不远处有一条江,是乌盘江的支流驹龟河。 老人的目光在桐树林和驹龟河之间来回移动,像是在计算着什么,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暗下来,他才收回目光。 老人下了城楼,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城北,穿过几条街巷,敲响了一家别院的门。 门开了,一个浑身酒气的中年男人看到老人,眉头一皱说:“又来干什么?说过了,你那点钱,我跑不了这趟镖。” 说着就要关门,老人赶紧用身体挡住,手往怀里掏,想快点把东西拿出来,但他动作迟缓。 “周镖头,我有钱,你看……”老人说着,把刚得来的五十两银子递给男人。 男人看到银票,脸色一变,不可置信地说:“这么多钱?” 他接过银票,仔细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 “周镖头,这些钱够你跑一趟红河镇,给我买些桐树苗回来吗?”老人问道,语气依然客气。 男人一改之前的态度,拍着胸脯说:“够了够了,老爷子你放心,我今晚就出发,保证给你带一百株,不,两百株上好的桐树苗回来!” 老人不太懂行情,连连点头说:“那就谢谢镖头了,麻烦你跑这一趟。” “好说好说。”男人笑着把银票收起来,还不忘夸口:“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嗯!”老人点点头,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只是满脸的皱纹让这笑容显得有些难看。 说完,老人又嘱咐了几句,这才在男人不耐烦的催促下离开。 走出小巷,老人回到正街,听到街上的孩童唱着那首熟悉的歌谣:“不怕拦腰裁,就怕铜钉栽,一朝龙遇水,百里汪洋来。” 老人愣了一下,抬头眯着眼看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的街道,商贩的吆喝声、酒客的欢笑声、孩童的嬉戏声交织在一起。 老人看得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继续缓缓前行,迎着万家灯火,伴着城外的夜色,踏上回家的路。 他嘴里轻声哼唱着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歌谣: “十里故乡土,百鬼环城伺。” “千株古桐立,万家灯火明。” 第一百零九章 欢喜 在八方客栈的厢房中,孙大仁怒不可遏,“不行!我非得去找那家伙算账不可!”这已经是他得知被骗后的第七次愤怒起身。 “好了。”魏来看向他,说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况且对方是个老人,难道你还能杀了他不成?” “可恶!孙爷爷我闯荡江湖这么多年,竟然也有被人骗的时候!”孙大仁依旧愤愤不平。 一旁的龙绣擦拭着她的锈剑,抬头瞥了一眼孙大仁,又低下头继续忙活,似乎对他的咋呼习以为常。刘青焰则蹲在一旁,仔细地将王道安开的草药按份数分类放好,想着到了时辰熬给魏来喝。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谁?”心里窝火的孙大仁没好气地问道。 屋外的人明显被孙大仁的怒吼吓到,停顿片刻,才小声回应:“是给各位客官送饭的。” 天色已晚,众人在客栈点餐,到了饭点,送饭的人来了。 魏来起身,警告地看了孙大仁一眼,让他收敛脾气,然后打开房门。只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提着食盒站在外面,被孙大仁刚才的吼声吓得瑟瑟发抖。 “我来拿吧。”魏来笑着从男孩手中接过食盒,还宽慰道,“我这朋友嗓门大,你别害怕。” 男孩神色稍缓,点了点头,正要离开,却又停住脚步,目光犹豫地看向魏来,欲言又止。 “小兄弟,还有什么事?”魏来问道。 “还能有啥,肯定是要钱。”孙大仁见多了这种场面,在一旁说道。 魏来闻言,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三枚铜板递给男孩。可男孩连连后退,不肯接受。 “嫌少?”孙大仁眉头一挑,不满地问道。 魏来苦笑,这孩子比自己还小,在客栈打杂,想必家境不好。想了想,又掏出三文钱递过去,说道:“不能再多了。” 然而,男孩还是不接,这让魏来皱起眉头,觉得这孩子有些贪心。 一旁的孙大仁更是怒火中烧,站起身,瞪大双眼,似乎要把被骗的怒火撒在这孩子身上。 男孩被孙大仁的模样吓到,咽了咽口水,小声说道:“刚刚在屋外听到客官们的谈话……说的可是城南的那位王家老人?” “你偷听?”孙大仁更加生气,指着男孩大骂。 男孩缩了缩脑袋,解释道:“只是不小心听到的。” 魏来瞪了孙大仁一眼,孙大仁这才坐下。 “兄弟有什么想说的?”魏来转头问男孩。 男孩似乎更愿意和魏来交流,凑上来说:“公子,那老头很邪门,城里的大人都说他是妖怪变的,公子你们千万别去招惹他。” “哼!没见识,人活一两百年有啥稀奇。”孙大仁忍不住讥讽。 男孩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不敢说。魏来拍了拍男孩的肩膀,说道:“我们知道了,小兄弟放心。” 男孩脸色好转,说道:“嗯,公子们小心。我叫鹿柏,有事可以找我,我都在。别信那个陆五,他是城里出名的无赖。” 说完,男孩摆摆手,转身离开。 魏来仔细检查体内状况,并无大碍,反倒因金色力量注入,通往第二境的桎梏越发松动。他看着神门外米粒大小的金色事物,虽八十一道金线输送力量速度加快,但要突破第二境还远远不够。他掏出殃魔珠,感应其中力量充裕,却不知是否足以冲破二境。昨天冒险尝试让他掌握了冲破第二境的法门,特别是金色力量与灵气的比例。若金色力量充足,他有信心在两三日突破。只是这金色力量来源和神性的含义让他毫无头绪,检查完八十一道金线的鸠蛇吞龙之法仍在运转,老蛟蛇虽察觉到法门却未阻止吞噬力量,魏来收起内视法门,睁开双眼,屋内无人。孙大仁嚷嚷着要挽回损失,魏来让他保证不找老人麻烦后,孙大仁带了三十两银子出了客栈,已过去小半个时辰,不知收获如何。 客栈外小院传来挥剑声,不用看就知道是龙绣在练剑。曹吞云证实龙安阳所言之事,要求却不简单,龙绣自知修为一般,虽凝出第七枚神血入了翰星榜,但在翰星大会取得好名次还远远不够,因此一有空闲就练功修行,魏来早已习惯。 刘青焰不见踪影,魏来疑惑,这小妮子应该不会跟孙大仁去赌坊,那会去哪? 正想着,房门被推开,穿着绿色长裙的刘青焰小心翼翼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她脸颊两侧有灰迹,眼眶泛红,像是被烟熏的。 她没在意自己的狼狈,看到魏来,甜甜一笑,说:“阿来哥哥,喝药了。” 魏来一愣,随即明白女孩脸上痕迹的由来,苦笑说:“其实我好了,不用……” “不行!”刘青焰跺脚,瞪大眼睛,坚决地说,“大夫说要喝三次才能好。阿来哥哥别听别人胡说,我觉得那个老爷爷是好人,至少……” “至少不会害我们。” 魏来没深究女孩为何如此笃定,只感受到她的关心,心头一暖,问:“你在哪熬的药?” “客栈厨房,跟掌柜说了,掌柜人好,借给我用了。”刘青焰没察觉到魏来的异样,如实回答。 魏来端着药碗没喝,神情莫名地看着女孩。 刘青焰眨眨眼,察觉魏来目光异样,脸颊泛红,目光躲闪,声音变小:“阿来哥哥快喝药,看着我干嘛……” 魏来伸手摸向刘青焰的脸。 小青焰慌乱,脸颊绯红,身子一颤,魏来在她脸颊一抹,将沾满灰尘的手指在她眼前晃晃。 刘青焰这才明白是误会了,羞意更浓,头低到胸前。 魏来说:“下次这些事我来做,我家小青焰这么漂亮,可不能弄脏脸蛋。” 刘青焰抬头,绯红的脸配上稚嫩却有美人雏形的模样,很是好看。 魏来一口气喝完药,擦了擦嘴角,说:“走,阿来哥哥带你逛逛古桐城。” “靠!”孙大仁看着赌桌上的骰子,怒骂一声。 他的赌运似乎在黄龙城用光,今日手气极差,带出来的三十两银子小半个时辰就输光了。 看着庄家收走的银子,孙大仁心有不甘。 “快快快!下一把,买定离手!”庄家摇着骰蛊。 周围赌客纷纷下注,孙大仁站在赌桌前被后面的人撞了一下,对方不满道:“玩不玩,不玩让开,别挡着老子赢钱。” 孙大仁哪能受这气,热血上头,推开那人,喝道:“玩!怎么不玩!”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银票,孙伯进死后给孙大仁留下丰厚遗产,光是银票就有三四千,孙大仁豪爽,大半给了薛行虎修金牛镇,自己带着三百多两银票和魏来上路。大燕朝物价不高,一家三口大鱼大肉一个月也就三十两银子,这三百两足够路上花销。 孙大仁手握两百多两银票,双目血红,直接扔二十两在赌桌上。周围赌客侧目,庄家眼前一亮,不动声色。 “买定离手!”庄家放下骰蛊。 庄家是老手,先给孙大仁点甜头,再诱他深入,让孙大仁以为能回本,一来二去,孙大仁失去理智,不断跟注,银票渐渐变薄。 直到最后一张银票被庄家收走,孙大仁才如梦初醒。他看着空空的双手,周围喧闹的赌客,仿佛置身梦境。 他打了个寒颤,后怕涌上心头,想着怎么跟魏来交代。这钱是他自己的,但离开金牛镇时他说过路上吃喝他全包,现在输光不好交代,面子也挂不住。 “陆老爷今天手气不错啊!” “哈哈,都是我爹保佑。” 这时,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孙大仁抬头看去,是陆五,正和别人谈笑。孙大仁心头一震,要是能追回被骗的一百两银子,路上花销就不愁了。 “唉!站住!”孙大仁大喝一声。 正开心的陆五听到声音,转头看到孙大仁通红的双眼,知道麻烦来了,毫不犹豫,撒腿就跑。孙大仁哪肯放过,追了上去。 “阿来哥哥。”走在古桐城街道上的刘青焰抬头看向魏来。 “嗯?怎么了?”魏来笑着问。 “我听孙哥哥说,你和龙绣姐姐在黄龙寨拜堂成亲了,是真的吗?”女孩大眼睛盯着魏来。 魏来一愣,奇怪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女孩低下头,不让魏来看她的表情,“就是好奇,阿来哥哥怎么突然就……” “假的。”魏来笑道,“只是机缘巧合,当时龙绣想……” 魏来把事情经过详细讲给刘青焰听,听完后,女孩抬起头,眉开眼笑,“我就知道阿来哥哥不是随便的人。” 魏来见刘青焰心情好了许多,也从之前的事走出来,心里高兴。 他点了点刘青焰的脑门,说:“人小鬼大,被孙大仁带坏了。” 刘青焰皱起鼻子,生气地说:“我才不小!不许把我当小孩!” 刘青焰嘟嘴生气的样子十分可爱,魏来忍不住笑了,摇头说:“可你本来就是小孩啊!” “我已经十三岁了,只比阿来哥哥小三岁!”刘青焰跺脚,认真地说,非要纠正魏来的看法。 魏来无奈,点头说:“好吧,我家小青焰是大人了,可以了吧?” “哼!敷衍!”刘青焰挣脱魏来的手,双手抱胸,扭头不满地说。 魏来不知所措,苦恼地问:“那小青焰觉得怎样才不敷衍?” 刘青焰斜眼看了魏来一眼,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说了你也不懂。” 魏来瞪大了眼睛,被小女孩这么评价是他没想到的,正不知如何是好,刘青焰又故作成熟地说:“算了,以后告诉你。” 说着,女孩把手递回来,拉起魏来的手。 魏来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女人心思难猜,无论老少。 “阿来哥哥。”逛完准备回客栈的二人,刘青焰又喊了魏来一声。 “嗯?”魏来看向前方。 “上次你说的天罡山,厉害吗?” “应该挺厉害的。” “那阿来哥哥要去吗?” “不一定。” “那我也不去了。” “为什么?”魏来问。 “因为……”女孩低下头,脸红了,沉默片刻,鼓起勇气说,“因为我想和……” 话没说完,魏来突然停下脚步,握着她的手颤抖了一下。刘青焰抬头,奇怪地问:“阿来哥哥?怎么……” 这次她也没问完,魏来转头示意她噤声,指了指前面的客栈。此刻客栈里有很多人,其中两位俊美男子分别坐在木桌两侧,一位穿红纱裙看不清容貌的女子坐在中间,三人身后还有几个人恭敬站着,其中就有乾坤门的司马官。 “他们不会是来找我们的吧?”刘青焰认出司马官,意识到事情严重,问魏来。 魏来皱着眉头,心里思考,也有同样的担忧。看这些人的样子,四境修为的司马官都没资格上桌,那坐着的三人身份修为肯定不简单。没了阿橙,魏来无法借用江神之力,别说其他人,司马官就能轻易杀他们很多次。 “那孙哥哥和龙绣姐姐不会已经被他们抓住了吧?”刘青焰又小声问。 魏来摇摇头说:“他们不认识龙绣,龙绣应该没事,就是不知道孙大仁回来了没有……要是……” 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刘青焰毕竟年纪小,慌了神。 “先看看,别轻举妄动。至少要确定大仁在不在他们手里。”魏来说着,拉起刘青焰的手要退到街角阴影处。 “阿来!”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孙大仁的大嗓门。 孙大仁的声音在夜色中穿过街道,传到客栈里。客栈里的人纷纷看向外面。 魏来和刘青焰身子僵住,抬头看向客栈,目光正要和里面的人相遇,包括司马官。 “阿来我跟你说,刚刚我遇到今天骗我们的家伙了!那家伙……”孙大仁拍着魏来的肩膀,喘着气说。 但话说一半,没得到魏来回应,他奇怪地凑到魏来面前,只见魏来二人神情呆滞,便打趣道:“咋啦?是不是一会儿不见我变英俊了?吓到你们了?” 可两人对他的打趣毫无反应,孙大仁疑惑地回头,只见一群人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是一个穿红纱裙的少女。 少女和魏来年纪相仿,肌肤如雪,眼睛灵动,虽在深秋却穿着红裙薄纱,身材曼妙,酥胸半露,腰肢纤细。 她款款走来,腰身摇曳,不说话却嘴角上扬,似笑非笑,风情万种。 但魏来没心思欣赏,伸手把孙大仁和刘青焰拉到身后,警惕地盯着少女,身体微微弓起,准备战斗。 少女在魏来身前一尺停下,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儿问道:“你就是魏来?” 魏来袖口下握紧的拳头出汗,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怎么和这些人拼命。 但少女没动手,得到魏来的回答后,突然笑了,这一笑让魏来心神荡漾,仿佛春风拂过,秋月映入池水。世间万物在这一瞬间都失去了颜色,只有少女的笑颜。 少女身子前倾,双手背后,靠近魏来,几乎把脸贴上去,一股幽香传来,只听她在魏来耳边说。 “魏公子,你好。” “我叫纪欢喜。” 魏来神情恍惚,念叨着这个名字:“纪欢喜?” “对。”少女笑得更甜,眼睛弯成月牙,贴在魏来耳边,声音如莺啼,一字一顿地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所以我叫纪欢喜。” 第一百一十章 危机 “既见君子,云胡不……”魏来神情恍惚地念叨着红衣女子所说的话。 然而,最后一个字还未出口,腰间便传来一阵剧痛。他身后的刘青焰正用手指狠狠掐住他腰间的肉。魏来一个激灵,瞬间回过神来。 当他再次看向眼前的女子时,尽管她的容貌依旧俏丽,身上散发的气息依然幽香迷人,但魏来已不再有方才那种迷醉的感觉。他迅速后退数步,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就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魏来的心神失守,竟产生了一种为了眼前女子可以舍弃一切的冲动。这显然极不正常,哪怕这女子美得倾国倾城。 想到这里,魏来心中一阵后怕。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气鼓鼓的刘青焰,少女正瞪着他。魏来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向女孩投去一道感激的目光。 “公子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奴家生得太丑,冲撞了公子吗?”纪欢喜见状,脸上立刻露出幽怨之色,眉眼弯弯,却依旧明艳动人。 魏来不敢再看,心中暗暗思考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不过,这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任何的计谋都显得微不足道。 逃!这成了魏来此时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黑蟒从袖口滑落,被他紧紧握在手中,身子微微弯曲,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跑……”他说道,试图为身后的孙大仁和刘青焰争取一点时间。 “老贼!我要杀了你!”可他还没来得及行动,身后的孙大仁却突然发出一声暴喝,猛地冲了出去。 这突发的状况让魏来有些措手不及,再加上那女子诡异的蛊惑之法,使得他的思绪有些混乱,很多事情都没能考虑周全。直到孙大仁冲出去,他才想起,女子身后的那位司马官不仅是导致乌盘城灾难的罪魁祸首之一,更是杀害孙伯进的凶手。 以孙大仁的性格,怎么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杀父仇人站在面前而无动于衷呢? 孙大仁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魏来正要去救援。可他刚迈出一步,一道巨大的青色大印便突然出现在孙大仁的头顶,然后迅猛地落下。大印的速度快如闪电,威势惊人。魏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大印就已经朝着孙大仁砸了下去。 “大仁!”魏来惊呼出声,双眼在那一刻瞪得滚圆。 但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纪欢喜双眸一眯,一只手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抬,一道淡淡的红光从她的指尖跃出,轻轻地托住了那落下的青色大印。 当然,她并没有完全帮孙大仁卸掉大印上的所有力量。显然,她对于力量的把控极为精准。那道红色光芒只是卸去了大印上的大部分力量,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则需要孙大仁自己高举双手,咬牙切齿地拼命抵抗,才能避免像他父亲那样被大印压成肉泥的悲惨结局。 可孙大仁现在的处境依然十分窘迫,他高举的双手上青筋暴起,身子微微颤抖,双眼泛红,显然坚持不了太长时间。 “大仁!”魏来自然明白这一点,他正要冲上去帮忙。 “公子可不要轻举妄动哟。”就在这时,纪欢喜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向魏来,那犹如秋水般的双眸中,狡黠的光芒一闪而过。“奴家的修为浅薄,这法门的使用也还生疏,若是公子吓到了奴家,奴家的手一抖……” 说着,纪欢喜伸出的那只手还故作惊恐地轻轻颤抖了一下,随即那拖着青色大印的红光也瞬间变得薄弱了几分。顿时,落在孙大仁身上的力道陡然增加,孙大仁的身子一弯,双脚所踩的地面猛地塌陷,裂纹迅速蔓延开来。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知道这是女子在给他下马威。但为了孙大仁的安全,他不得不收起即将出手的攻势,退到了一旁。他紧盯着女子,沉声问道:“你想要什么?” “纪姑娘心善,但这小子穷凶极恶。听司马长老所言,我门中司马玄长老便是被他所害,此子又打乱了娘娘在乌盘城的谋划,可谓罪大恶极。还是让叶某来料理,免得脏了姑娘的玉手。”还没等红衣少女回答魏来的问题,一位面容英俊却满脸阴鸷之气的男子突然走了出来,在女子身边说道。 另一位年纪稍大,身着蓝色长衫的男子见状,也赶紧上前一步,说道:“在下也愿为姑娘解忧。” 这两人的穿着极为相似,从之前在乌盘城听到的谈话推测,魏来大概猜到这两人应该是乾坤门中的圣子。不过,这两人的年纪都已经三十出头,魏来看不透他们的修为,但应该还没有达到第五境。即便如此,这也绝不是现在的魏来能够抗衡的。 想到这里,魏来的心情愈发沉重,暗觉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 而说完这番话,两人便直勾勾地看着纪欢喜,目光中的热切毫不掩饰。 可纪欢喜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身旁男子们的好意,她的脸上露出了苦恼的神情,自言自语道:“这样吗?那我是不是该收了这法门?可这样一来,这家伙不就得死了吗?而他要是死了,魏公子会不会不高兴呢?”纪欢喜说着,还朝着魏来可怜兮兮地眨了眨眼睛。 要不是之前已经中过这女子的蛊惑之术,心中有所警觉,恐怕在对方这样的目光下,魏来又会心神失守。 魏来的脸色阴沉,袖口下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关节咯咯作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在青色大印的压迫下,身子越来越弯曲的孙大仁。 “可奴家还是得听叶大哥和许大哥的话。”纪欢喜这样说着,又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然后伸出的手轻轻一提,那道托举着青色大印的红色力量便在这时被她收了回去。 而魏来的身子也在这一瞬间猛地向前冲去,一只手迅速伸出,重重地拍在了孙大仁的后背。孙大仁的身子一震,在这股力量的推动下,仰面飞了出去。 然而,孙大仁虽然逃脱了厄运,可魏来的身形却完全暴露在了那青色大印之下。眼看着大印落下,魏来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代替孙大仁托举起那巨大的青色大印。 他那瘦弱的身躯与青色大印巨大的虚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难以想象,这个少年竟然能够凭借自己肉身的力量,扛住这道由四境强者施展的神通。 众人的眼中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显然都没有料到魏来竟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此刻的他虽然神情狰狞,身形在大印的重压下也有些弯曲,但能够暂时顶住这道神通的全部力量,已经足以让在场的众人感到震惊。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名叫纪欢喜的红衣女子。与其他人惊讶的地方不同,她刚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魏来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显然,在此之前他就已经想好了如何帮助孙大仁脱险,并且做好了为此付出相应代价的准备。 “阿来哥哥!”刘青焰看到魏来陷入困境,孙大仁也倒地不起,小家伙顿时慌了神,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想要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帮助魏来。 但她所修炼的法门并没有确切的施展方法,魏来等人所修行的法门在她身上也并不适用,她只能凭借自己的本能去施展。可此刻,或许是因为太过慌乱,刘青焰按照以往的方法尝试了好几次,却始终没有效果。她的心里更加慌乱,法门的施展也变得愈发凌乱,一时间急得双脸通红,眼眶中泪珠不停地打转。 “垂死挣扎。”这时,那位自称叶某的男子走上前来。他看了一眼咬牙强撑的魏来,冷冷地给出了这样的评价。说着,他胸前的一道神门亮起,一只杀气腾腾的白虎之相从那白色轮盘中浮现出来。强烈的杀机从他体内涌出,朝着魏来笼罩过去。 “叶大哥。”可就在他准备出手的时候,一旁的女子却突然喊道。 叶姓男子一愣,转头看向女子,眉目间的煞气瞬间消散:“纪姑娘,怎么了?” “你说他能撑多久?”纪欢喜一脸好奇地问道。 “这个……”男子犹豫了一下。“应当不会太久,毕竟这小子的修为才刚刚达到第一境。听司马长老说,他会一些奇怪的法门,所以能做出一些超出他这个境界所能做到的事情。不过都是些旁门左道,难登大雅之堂。” “是吗?叶大哥真是见多识广。”纪欢喜一脸崇拜地说道。 叶姓男子顿时感觉如同置身于九霄云外,飘飘然不知所以。 “这么说来,这家伙身上还有很多秘密,不如咱们就这么耗着他,看他能撑多久。反正他也逃不掉,说不定还能从他嘴里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叶大哥觉得怎么样?”纪欢喜又说道,她那双如含秋水的大眼睛在这时忽闪忽闪地看着男子,一副期待男子同意的可爱模样。 此刻的男子早已被女子迷得晕头转向,哪里还能拒绝她这个并不算过分的要求。当下,男子便点了点头,说道:“那便依姑娘的意思。” “叶大哥对奴家可真好。”纪欢喜一脸娇羞地轻声说道,这般模样更是让那男子的脸色愈发陶醉,完全忘记了周围的一切。自然,他也没有注意到,故作扭捏的女子在说这话的同时,眼角的余光瞥向了街角的某一处。 那里,一道身影正偷偷地紧张注视着这边的情况。在一阵犹豫之后,身影突然转身,朝着古桐城的某个方向狂奔而去。 魏来强撑着那巨大的青色大印,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头滚落,双臂因为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他的眼神坚定而决绝,尽管知道自己面对的是几乎无法战胜的强敌,但他依然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 孙大仁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刚才的对抗让他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望着魏来那艰难支撑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愤怒和自责。 “阿来,都是我不好,冲动了!”孙大仁咬着牙,想要挣扎着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 纪欢喜饶有兴致地看着魏来,嘴角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似乎在欣赏一场有趣的表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魏来的体力逐渐消耗殆尽,但他依然紧咬着牙关,不肯放弃。 刘青焰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她不断尝试着调动体内的力量,可越是着急,越是无法成功。 “我怎么这么没用!”刘青焰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感到无比的无助和绝望。 而那位叶姓男子则一脸得意地看着魏来,仿佛在等待着他最终的崩溃。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似乎有一群人正朝着这边赶来。 纪欢喜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警惕。 魏来心中也升起一丝希望,不知道这突然出现的变故是否能给自己带来转机。 很快,一群身着黑色劲装的人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为首的是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男子,他的身上散发着强大的气息。 “什么人?竟敢在古桐城闹事!”中年男子大声喝道。 纪欢喜等人脸色一沉,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哼,我们是乾坤门的人,正在处理门中事务,劝你们不要多管闲事!”叶姓男子上前一步,强硬地说道。 中年男子皱了皱眉,说道:“乾坤门?就算是乾坤门,也不能在我古桐城胡作非为!” 双方僵持不下,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魏来趁着这个机会,稍微缓了一口气,思考着如何摆脱眼前的困境。 纪欢喜的眼神不断闪烁,似乎在权衡着利弊。 最终,她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如此,今天就给各位一个面子。魏来,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她一挥手,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魏来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倒在地。 孙大仁也在刘青焰的搀扶下,艰难地走到魏来身边。 “阿来,这次多亏了他们,不然咱们可就惨了。”孙大仁说道。 魏来摇了摇头,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免得再生变故。” 于是,三人相互扶持着,消失在古桐城的夜色之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通融通融 好不容易摆脱孙大仁的陆五,此刻正大口喘着粗气。 孙大仁那壮硕高大的身形,跑起来却极为灵活,丝毫不见笨重。若不是陆五对古桐城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专挑那些狭窄矮小的巷子穿梭,恐怕早就被孙大仁给追上,然后挨上一顿胖揍。 当他再次钻进一个街角时,发现身后的孙大仁没有继续追来。陆五心中暗自得意,以为自己成功甩掉了孙大仁。他躲在街角的阴影处,小心翼翼地回头观望,却看到孙大仁一行人正和另一群人站在一起,双方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对于这些,陆五并不关心。能够成功摆脱孙大仁,保住自己怀中那厚厚的一叠银票,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他伸手摸了摸怀中的银票,那触感让他感到无比踏实和安心。陆五不禁开始畅想起来,明天就带着这些钱去鹿家提亲。陆五虽然年纪不小,平日里也游手好闲,没做出什么像样的事情,但他心中也有喜欢的姑娘。鹿家的那位姑娘,他一直心仪已久。只是他深知自己的状况,一事无成,年纪又大,料想那姑娘也看不上自己,所以之前从未敢有过多的奢望。但今日不同,有了这五十多两银子,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足够的底气,可以风风光光地把鹿家姑娘娶回家。 想到这里,看到孙大仁不再追来,陆五心中满是欢喜,正准备转身离开。 然而,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意外突然发生。孙大仁一行人竟然和另一行人动起手来。 那可不是陆五平日里见过的街头混混之间的打斗方式。 只见一道青色的大印凭空浮现,朝着孙大仁压去。随后,不知怎么的,这大印又压在了魏来身上。由于距离较远,陆五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他还是发现孙大仁已经倒在地上,生死不明。 在看清这一幕的瞬间,陆五的心底不可避免地涌起一丝侥幸和恶毒的期待。毕竟,他怀里揣着的五十两银票,说到底是从魏来他们手中骗来的。如果魏来等人死在这群人的手里,那这银票就再也没有被追回的风险。 但很快,陆五就摇了摇头,努力压下了这种心思。陆五固然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好人,但他也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骗钱是一回事,杀人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他那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在古桐城中可是出了名的信佛之人。要是让他父亲在天之灵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心狠手辣,估计今晚又得托梦来狠狠责骂他一番。 想到这里,陆五在那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和自己所剩不多的良心之间犹豫了一小会儿,最终一咬牙,转身跑出了这个是非之地。 另一边,魏来拼尽全力调动体内的血气之力。他胸前的神门闪耀着光芒,金色与血红色的光芒交织在一起。他的力量如同汹涌的潮水,从神门中奔涌而出,在全身流转,支撑着他顽强地抵抗头顶上的那方大印。 纪欢喜眯起双眸,紧紧盯着魏来的神门,那如星辰般璀璨的双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彩。 “他撑不了多久了。”叶姓男子在这时冷笑一声说道。他的目光同样落在魏来胸前的神门上,眼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贪婪的神色,“这道神门应该蕴含着关山槊的传承,只是他修为太低,估计还没刻下完整的神纹。不过,毕竟是圣将遗留之物,价值可不菲。等他死了以后,我会用秘法将这道神纹剥离出来。想来五皇子殿下应该看不上这种东西,纪姑娘要是有兴趣,倒是可以和我一起研究参悟。” 男子说着,看向纪欢喜的目光中隐隐带着狂热。 纪欢喜听到他的话,转过头来,收起眼中的异样神情,换上一脸惊喜的表情说道:“是吗?那待会儿奴家可就要麻烦叶大哥了。” 这番话一出口,叶姓男子的目光瞬间变得灼热起来,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自己的目光从纪欢喜那曼妙婀娜的身姿上收回来。 魏来的身形越来越弯曲,全身的青筋高高鼓起,双眼布满了血丝。刘青焰站在魏来身边,急得眼睛都红了。她想要帮魏来分担一些压力,可她毕竟只有十三岁,个子比较矮,根本够不着那青色的大印,只能在一旁干着急,急得泪水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 “青焰……快走……”魏来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逃脱的希望。他神门中蕴含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与一位四境强者施展的神通相比,还是相形见绌。他体内的血气之力几乎消耗殆尽,内脏在巨大的压力下已经隐隐有了崩坏的迹象。魏来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抵抗住大印传来的力量,此刻说出这几个字,就让他那艰难支撑的身形又向下沉了几分。 “纪姑娘,他已经撑不住了,让我给他一个痛快吧。不然等会儿大印落下,这小子被压成肉泥,我怕那场面太血腥,吓到姑娘。”叶姓男子这时说道。 纪欢喜很配合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害怕地问道:“真的吗?那可太吓人了。还是叶大哥贴心。” 叶姓男子听了,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还挑衅地看了一眼旁边的另一位男子。那位男子一直想向纪欢喜示好,却总是抓不住机会,此刻心里正暗自生气。被叶姓男子这么一瞪,心中的怒火更是燃烧得更旺了。 而叶姓男子显然非常享受被美人崇拜、被同门嫉妒羡慕的感觉。他面带微笑,周身的气息汹涌澎湃,胸前的神门闪耀着光芒,一道凶猛残暴的白虎之相从神门的轮盘中显现出来,强烈的杀意瞬间将魏来笼罩。 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杀死魏来,取出那道残缺的神将传承,然后和那迷人的小妖精好好“研究”一番。 一想到这里,他的眼中再次燃起狂热的火焰,一只手缓缓伸出,准备动手。 “我在想,这古桐城也不在固州啊?怎么什么货色都敢来我这儿撒野?”就在这时,一道懒洋洋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一愣,纷纷转头看去。只见在离他们不远处,一位身着白色锦袍、背负一把长刀的男子正睡眼惺忪地站在那里。他似乎还没有完全清醒,在众人看向他的时候,还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阁下是?”叶姓男子隐约感觉到这个负刀之人非同寻常,他收起即将出手的攻势,皱着眉头看向男子,压低声音问道。 “好说。”男子将背上的刀连着刀鞘一起取了下来,用长刀杵在地上,双手按在刀柄上支撑着身体,然后看向对方。他那朦胧的睡眼微微眯起,嘴里吐出两个字:“虞桐。” 叶姓男子心头猛地一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道:“宁州翰星榜榜眼,虞刀传人虞桐?” “嗯?我已经排到第二名了吗?嗯……”虞桐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似乎对这个消息感到非常意外,自言自语地说道,“那看样子,那些家伙这些年没啥长进啊。” 虞桐的神情轻松自在,而反观叶姓男子一行人,在听到他的名号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但叶姓男子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丢了面子,硬着头皮再次说道:“虞小侯爷的大名在下早有耳闻,心中也是十分敬仰。古桐城是小侯爷的封地,我们作为客人,本不应该在这里挑起争斗。只是这小子和我乾坤门有血海深仇,还望小侯爷行个方便。他日我必定登门赔罪。” “好说好说。哪有什么方不方便的。”虞桐摆了摆手,笑着说道。 叶姓男子见此,心中的不安稍微减轻了一些,暗自想着虞家如今已经没落,虽然还有个侯爷的名号,但想来确实不敢轻易得罪乾坤门。 可就在他刚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原本满脸笑容的虞桐突然收起了笑容。他紧紧盯着叶姓男子,语调低沉地说道: “在这古桐城,只有行与不行的规矩。从来没有谁给谁方便的先例。” “很不巧。古桐城的第一道规矩……” “不起兵戈。”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小侯爷 “嗯?”听闻这话的叶姓男子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看向虞桐,沉声问道:“阁下的意思是要与我乾坤门和皇后娘娘为敌了吗?” 已近而立之年的虞桐闻言,微微一笑。他杵着的长刀稳稳地插在地上,纹丝不动。 “狗才喜仗人势,我看阁下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左一个乾坤门,右一个皇后娘娘,离开了他们,阁下是不是连行走江湖的勇气都没了?” “难不成阁下这身还算好看的皮囊下住着的其实是一条狗?”虞桐这般问道,眉宇间满是笑意。 “你!”乾坤门虽说在百年前的动乱中从神宗之列跌落,可千年传承的宗门底蕴仍在。放眼整个大燕,除了玉鼎峰与紫云宫,谁敢轻视这座宗门?习惯了众人艳羡与敬畏目光的叶姓男子,听到这番羞辱之言,顿时脸色涨红,眉宇间怒焰翻涌。 “但还是很可惜,狗能吓退的只能是同样的狗。”虞桐却似乎完全没看到男子以及他身后众人脸上的怒色,依旧自顾自地说道:“虞某人可不是吃屎的狗。” 虞桐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刚才还睡眼惺忪的双眼之中,此刻涌动着浓烈的杀机。 “虞某人,是吃肉的狼。” 此言一出,他猛地一脚朝着地面蹬去,整个街道都在那一刻微微颤抖。白色的光芒在他体内亮起,一头巨大的白色身影从他背后浮现而出——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恶狼,但双眸却一只血红,一只泛着诡异的幽蓝之色,此刻正低头,面露凶光地凝视着众人。 在那强大气息的笼罩下,乾坤门众人的脸色愈发难看。 “滚,或者死。”虞桐的声音再次响起。身着白色锦袍的他此时杵着刀,身子微微前倾,身后巨大的恶狼龇牙咧嘴,凶相毕露。 “给你一份薄面,唤你一声小侯爷,可小侯爷当真以为叶某人怕你?” “陛下削你家候位的圣旨不出三日便会送达此处,没了你家那三位先辈阴神,我倒要看看你还拿什么在这里与我耀武扬威!”叶姓男子显然已经气急败坏,说话时咬牙切齿。 “滚,或者死。”可虞桐根本不理会他的言辞,他的脚又朝前跨出了一步。身后的恶狼之相步步紧逼,排山倒海一般的气息倾泻而下,震得众人心神动荡。 叶姓男子见虞桐软硬不吃,也知道今天的事情难以得逞。在自己的小命和在美人心中的面子之间犹豫了几息的时间,最后还是转过身,喝道:“走!” 魏来头顶的青色大印被收走,纪欢喜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也跟着大部队离开了。等到那群人消失在街角,魏来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幸好身旁的刘青焰早有察觉,第一时间伸出手,扶住了他。 魏来却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去看看大仁。” 他这样说道。听到这话的刘青焰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在魏来的坚持下,还是暂时松开扶着魏来的手,走到一旁查看倒地不起的孙大仁的情况。 魏来则努力平复自己体内紊乱的气息,然后转头看向那位古桐城的小侯爷虞桐。虞桐此时也收敛了周身的气势,那头凶恶的恶狼之相消失不见,地上的长刀也再次被他放回了背上。 “谢过小侯爷救命之恩。”魏来虽然身体虚弱,但还是强撑着向虞桐拱手一拜,语气诚恳地说道。 “得啦得啦。”虞桐却没有给魏来好脸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小爷我忙着呢!你要是真的想谢我,就赶紧带着你的朋友们离开古桐城,别给我找麻烦。” 魏来倒没有觉得虞桐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只是苦笑着说:“唯有此事,在下恐怕难以从命。” 乾坤门既然盯上了他,就不会轻易放过。待在这古桐城,至少还有虞桐这个敌友不明的人能拦住他们。可要是出了古桐城,以魏来他们的本事,显然是没有活路的。 虞桐撇了撇嘴,不知道是了解魏来等人的处境,还是根本不在乎。他耸了耸肩,说道:“那就呆着吧,总之你别指望就因为我那混账老爹跟你那白痴老爹有旧,我就会罩着你,我现在可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嗯?”魏来眨了眨眼睛,疑惑地问道:“家父与令尊有旧?” “你不知道?”虞桐也愣在了原地。 魏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咳咳。”虞桐尴尬地咳嗽了两声:“那就当我没说,再见。” 说着,他就要转身离开。可刚迈出脚步,又忽然停了下来,然后他看向魏来,说道:“对了。” “你要是真的想谢的话,谢他吧。”说着,他指了指不远处。 魏来疑惑地望向虞桐所指的方向,只见在那处的阴影下,一道身影站了起来,有些尴尬地朝着他摆了摆手。这个人魏来认识,正是孙大仁一直想要找到的那个骗子——陆五。 …… “所以……这家伙真的靠谱吗?”再次来到王道安那凌乱不堪的医馆,也听说了在自己练剑时外面发生的差点要了大家性命的事情的龙绣,看着即使点着烛火也依旧昏暗幽深的院落,小声地问道。 孙大仁昏迷不醒,魏来之前利用体内金色力量救助的方法不再管用,似乎那种法门在一个人身上只能使用一次。当他再次向孙大仁体内灌入金色力量时,孙大仁的身体出现了强烈的排斥反应,似乎已经无法再吸收那金色力量了。众人大多不懂药理,所知道的也只是一些浅显的皮毛知识。对于孙大仁如此严重的伤势,大家都束手无策,又不敢拖延。 于是,陆五再次挺身而出,带着众人再次来到了王道安的医馆。 “唉。瞧姑娘这话说的,正所谓出门在外靠朋友,陆某人前前后后也救过几位几次了吧,怎么还信不过我呢?再说了,这么晚了,除了我,还有谁能给你们找到看病的郎中?”走在前面的陆五听到龙绣的嘟囔,脸上挂起了自以为真诚实则如狐狸般狡黠的笑容,说道。 这番话却只换来了龙绣的一个白眼,还有刘青焰怀疑的目光。 陆五有些尴尬,嘴里发出一阵干笑。 “陆大哥快些去请老先生出来吧,我朋友的伤势不轻,容不得耽搁。”好在扶着孙大仁的魏来及时出言,缓解了他的尴尬。 他赶忙点头,说道:“好嘞,这就去。” 陆五冲进了里屋,只听见里屋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穿着宽大睡袍的王道安才慢悠悠地从屋里走出来,看他那模样,似乎刚刚睡醒。 老人看了一眼中午才来过一次的众人,眼中露出疑惑:“可是老朽开的药有什么问题?” “不是不是。”还没等魏来回话,陆五就连连摆手,急切地说道:“我不是刚跟你说过吗?你看,这家伙被人打了,你快给他看看。” 老人闻言,这才注意到躺在桌板上的孙大仁。此刻的他双眼紧闭,被撕破的衣衫下露出的皮肤泛红,那是皮下血管爆裂导致的。虽然表面上没有伤口,但内伤严重,如果不及时治疗,恐怕会有生命危险。 “这……”老人也被孙大仁的伤势吓了一跳。作为郎中,他显然更清楚孙大仁状况的危急。他不再多说,赶忙走到孙大仁跟前,一只手提来烛台,又是把脉,又是望闻,忙碌地为孙大仁检查起伤势。 任谁都能看出来,此刻孙大仁的伤势极为严重。魏来紧紧盯着那直挺挺躺在木桌上的少年,双拳握得死死的。 是他把孙大仁带出金牛镇的,他理应保护他。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魏来以为修炼出了八十一枚神血的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能够保护那些他想要保护的人。 但他错估了这个世界的残酷,也错估了那些人的狠毒。 这世上的事情,不是你不去招惹,就能够平安无事的,麻烦往往会不请自来。 “乾坤门。”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三个字,六年的隐忍让少年总是将愤怒深埋心底,很少宣之于口,却每每铭记于心。 …… 大约一刻钟过去了,老人抬起头,收回了落在孙大仁身上的目光。 龙绣连忙问道:“怎么样?” 魏来也抬头看向老人。 老人神色复杂地又看了孙大仁一眼,随即摇了摇头:“很麻烦。” 这样的回答让在场众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尤其是魏来,紧握的双拳因为用力而隐隐发白。 “但我能治。”紧接着老人的话,却又让众人沉下去的心提了起来。 一旁的陆五闻言,心中暗自窃喜,心想这老家伙还真是有灵性,知道故技重施。 “多少钱?”魏来听到老人说能治,同样以为老人这样的说辞只是为了提高价钱。他没有丝毫犹豫,只要能治好孙大仁,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就像孙大仁说的,他们是过命的兄弟! 陆五搓动着自己的双手,心里想着这些人还真是他的“贵人”啊!今天中午从他们手里赚了一百两,现在这家伙伤势更重,怎么也得要两百两吧?这样想着,陆五连忙朝着老人使眼色,示意他开出一个合适的价码。 可老人却根本不看他,而是在这时转头看向魏来,目光平静地再次摇了摇头:“不要钱。” “嗯?”魏来感到疑惑。 陆五则是目瞪口呆。 “但你得帮老朽做一件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 桐林隐情 第二天清晨,天色刚刚破晓。 魏来才起身洗漱完毕,连那位名叫鹿柏的小厮送来的早饭都还没来得及吃,房门处就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敲门声。 魏来心中暗自奇怪,究竟是谁这么一大早就来敲门。 他看了一眼屋内另一张床榻上呼吸已经平稳下来的孙大仁,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应了一声:“来了。” 随后便迈步走到门前,打开了房门。入眼的首先是王道安那佝偻的身躯。 “公子起来了啊,老朽还担心来得太早,打扰了公子呢。”老人见到魏来,满是皱纹的脸上挤出了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容。 魏来侧头看了看窗外刚刚蒙蒙亮的天色,大致估算了一下,估计现在的时辰应该是卯时。如果不是魏来一直有早起的习惯,这么早有人前来确实有打扰的嫌疑。 不过昨天魏来确实答应了老人的要求,以此作为他救治孙大仁的回报。而且老人的医术确实高明,昨天还昏迷不醒的孙大仁经过老人的医治,今天气色已经好了很多,说不定过些时候就能苏醒。既然对方兑现了承诺,魏来自然也不会言而无信。 他倒没有因为老人这么早来找他而有任何不满,只是好奇老人如此迫不及待,到底是想让他去做什么。魏来仔细想了想,昨天老人对孙大仁的医治一直到丑时末才结束,算起来才过去一个多时辰。看老人脸色微微发白,恐怕是一夜未眠。 “老先生放心,我答应过先生,只要是我能力范围内的,绝无二话,先生何必这么着急,还是应该多休息才是。”魏来诚恳地劝解道,每一句话都是发自内心,没有半点虚假。 “呵呵。”老人淡淡一笑,说道:“无妨无妨,老朽都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觉早就睡够了,少睡个一两天也没什么关系。” 老人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魏来也不好再坚持让他去休息,点了点头说道:“那老先生就直说吧,到底要晚辈为您做些什么?” 老人又是呵呵一笑,低下头,似乎也觉得自己这么急切地来找魏来有些冒失,他正思考着该怎么措辞,目光瞥见了魏来餐桌上还放着的米粥,这才恍然说道:“公子还没吃饭吧?不如先吃了饭咱们再说,可别饿着公子了。” 魏来苦笑,他能看得出老人的急切,当下摇了摇头:“昨日回来后已经吃过一些,现在还不饿。老先生既然来了,就别客气了,有什么要求直说便是。”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本来就佝偻的身子,脑袋垂得更低了。 “公子是个体贴的人,嗯……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公子与老朽边走边聊吧。”老人说道。 魏来既然已经答应了,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示意老人稍等片刻,然后敲开了隔壁的房门,向睡眼惺忪的龙绣和刘青焰交代了一番要好好照顾孙大仁,这才跟着老人走出了客栈。 清晨的古桐城,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一些早早开门营业的饭店里能看到为数不多的几个食客。 “这古桐城,公子应该是第一次来吧?”领着魏来走在古桐城街道上的老人突然问道。 “嗯。”魏来点了点头,他能明显感觉到街道两侧不多的行人,还有饭店里寥寥无几的食客,都在偷偷朝这边看,不过不是看他,而是他身旁的老人。他忽然又想起了昨天那个客栈小厮说的话,关于王道安是妖物化身的谣言听起来荒诞不经,但看现在这情形,似乎古桐城里相信这种说法的人还不少。 老人似乎早就习惯了这种特殊的“待遇”,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接着说道:“这古桐城啊,算起来应该是整个宁州最古老的城池了。就算和宁霄城相比,古桐城也要早建成两百多年呢。” 魏来对此没有发表意见,其实他心底并不关心古桐城的历史,只是在暗暗想着王道安到底要让他做什么事情。从客栈出来都走了好一会儿了,老人却对这件事只字未提。 然而老人并没有察觉到魏来的困惑,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七百多年前,天下还是大虞朝的天下,这古桐城是虞家的祖地,虞家王朝的龙脉就藏在这里。” “后来周朝取代了虞朝,这王朝更替的事情,不管书上写得多么冠冕堂皇、大义凛然,实际上都是用堆积如山的尸体堆砌起来的盛世楼阁。周朝建立后,大肆屠杀虞家的亲族,干的是亡国灭种的勾当。据说虞家的亲族死伤无数,尸体堆积,超过了十万人。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毕竟看看北境九国,哪一次王朝更替没有这样的血腥事件?” “但问题就出在当时大虞朝的气数还没尽,大周太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窃取了大虞的国运,这才有了周朝取代虞朝的事情。” “虞家死了这么多族人,他们的阴魂久久不能散去,最后都聚集在了祖地的龙脉之中。那十万枉死的亡魂,变成了阴龙盘踞在古桐城外面。从那时候起,古桐城就被这些阴魂和死者侵扰……” 这种说法魏来从来没有听说过,也没有在任何古籍上看到过相关的记载,他不禁感到十分诧异。一方面他怀疑老人说的话的真实性,另一方面,如果真有这样的事情,那老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真像那个小厮说的,这个老人是活了几百岁的妖物? 但不得不说,老人的故事成功引起了魏来的兴趣,他忍不住追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人突然叹了一口气,“后来啊,有一位仙人路过这里,看到这里百姓的悲惨境遇,心生怜悯,就传授给了这里的百姓镇压阴龙的方法。” 老人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魏来疑惑地看向老人,老人却伸出手指向远处:“公子,你看那边。” 魏来一愣,抬头望去,才发现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和老人走到了古桐城的城门处,而老人指的正是古桐城外的那片桐树林。 “难道这片桐树林就是那位仙人传授的镇压阴龙的方法?”魏来皱着眉头说道。 “所谓的龙脉,本来就是气运和命数连接所化成的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既没有实体也没有灵智。但是在吸纳了十万枉死的阴魂之后,就化成了阴龙,也就属于龙类了。” “而世间的龙种大多依水而生,公子你看那片桐林外面,有一条江河,叫做驹龟河。那位仙人曾经说过,一旦龙遇到了水,就会引发百里的汪洋大水。” “那条阴龙藏在地下,没有得到真正的身体,不敢轻易现身,只能不断在地下朝着驹龟河慢慢移动。” 魏来听到这里,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那片桐树林所在的山丘又窄又高,确实很像龙的形状。而土丘的末端距离那条江河也不过几百丈的距离。 “阴龙借助土地移动,它的属性是土。那位仙人就找来了一株桐木,插入阴龙的七寸之处,施展了仙人的法术,赋予桐木灵气,镇压阴龙,让它被钉在这个地方,不能再前进分毫。并且嘱咐后来的人,每年都要新种桐木,来增强镇压的力量。”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着,身子已经带着魏来登上了那片种满了密密麻麻桐木的土丘。 魏来放眼望去,这片桐林看起来年代非常久远,到处都能看到几丈高的巨大桐树。但是桐林的外围,却有很多桐树要么枯死,要么被人砍伐。 被砍伐的桐树暂且不说,那些枯死的桐树却非常诡异。只是在外围的一圈桐树全部枯死,而且这种枯萎的趋势还在不断向里面蔓延。靠近外围的桐树或多或少都出现了树叶枯黄或者树干镂空的病态,但是这种情况越往里面走就越少见。 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慢慢侵蚀着这片树林。 “老先生带晚辈来这里,难道说让晚辈做的事情,和这片桐林有关?”魏来收回目光,问道。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严肃地看向魏来:“老朽想求公子,救活这片桐林。” 第一百一十四章 祖庙请刀 秋日的晨风吹过,魏来眨了眨眼睛,陷入了沉默。 王道安显然没想到自己的请求会让魏来如此“为难”,他停顿了一下,沉吟片刻后又说道:“老朽知道此事有些唐突,但……” 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魏来打断了,只见少年苦笑着摇头说道:“可我不会种树啊。” 这一下轮到老人愣住了,等他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是老朽糊涂,话没说清楚,公子请随我来。” 老人说完,便转过身领着魏来朝着桐林的深处走去。魏来心中虽然充满疑惑,但还是跟着老人向前走去。 在整个北境,但凡规模较大的宗族,都会设立自家的祖庙,用以祭祀先辈。倘若宗族足够兴盛,逝去的先辈生前修为高深,依靠着后辈的香火供奉,那逝去的先辈便能如阴神一般显化于世。虽说比不上朝廷册封的正神能接受社稷的香火,但也能够继续庇佑后辈,保障家族长久繁荣昌盛。此等阴神被称为祖神。然而,即便是如今在大燕权势滔天、几乎掌控半壁江山的金家外戚,祖庙中的祖神也不过寥寥五人。 要诞生祖神,条件极为苛刻。不仅要求宗族昌盛,还要求逝去先辈的修为至少达到七境以上,才有可能显化为祖神。 因此,对于大多数宗族而言,要供养出祖神,最好的办法就是拥有自家的社稷祖庙。 但社稷乃是帝王家的专属,帝王又怎会愿意将其中的气运和香火分给他人?除非那家先辈确实立下了盖世功勋。而纵观整个大燕,立国百年以来,能获此殊荣的仅有两人——其一,是三十年前从鬼戎手中夺回沦陷长达八十年之久的茫州之地的楚侯楚岚天;其二,便是有扶龙之功的虞家先辈。 二者都曾受到当时燕帝的器重,封狼居胥,并赐予社稷香火,允许修建社稷祖庙,让其先辈能与皇族一样享用大燕的社稷香火。 可惜好景不长,十五年前,楚侯在泰临城外被斩首,楚家除了一位遗女,再无幸存之人。至于侯位与祖庙,自然也随着楚侯的离世,被燕帝收回。如今整个大燕朝,也就只有古桐城的虞家还享有此等殊荣。 天色刚刚放亮。 古桐城城主虞家侯爷便独自一人来到了祖庙前。作为祖庙,尤其是这令天下宗族都梦寐以求的社稷祖庙,这座占地不过数丈,通体由再普通不过的桐木建成的庙宇,实在让人难以将其与社稷祖庙联系起来。 虞桐推开了祖庙的庙门,或许是因为长久无人打理,房门在推开时发出一阵嘶哑的响声,尘土簌簌地从门顶掉落。虞桐咳嗽了几声,伸手在面前挥了挥,试图驱散那些尘土。 这时他才抬起头看向庙内,清晨的阳光顺着他打开的门楣照进幽深的祖庙。祖庙中的陈设比起这座祖庙本身更加简陋,一座布满灰尘的案台,上面摆放着两道烛台,一座没有香烛的铜鼎,以及一个用于摆放贡品的瓷碗,但那瓷碗也是空空如也。案台后面是一座木制的灵台,三块孤零零的令牌从上至下依次排列,令牌同样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以至于难以辨认上面的字迹。要说这祖庙中真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那便是高悬在三道灵牌之上的那把藏锋于鞘、同样布满灰尘的刀了。 祖庙本就是清净之地,是留给先辈安息之所,放置兵刃本就不吉利,更何况那兵刃还凌驾于三座灵牌之上。 虞桐对祖庙中的一切并不感到意外,他慢悠悠地走到祖庙的灵台前,站定后目光由下至上依次扫过,却没有要打理庙中这一切的意思。 他就这样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目光沉静,就如同那三座同样安静的灵牌。 过了好一会儿,年近三十、形容略显邋遢的小侯爷终于决定打破这份沉默。 他说道:“你们快死了。” 那一刻,祖庙中涌起一股隐晦的气息,如汹涌澎湃的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向那三座灵牌。紧接着,三道身影在灵牌中缓缓浮现。 “陛下还是不肯放过我虞家吗?”三道身影中位于最末位置的身影在此时叹息一声,幽幽地说道。 “哼!袁通的性子多疑,比他父亲更甚。你以为我们韬光养晦就能平安一生?你要知道这古桐城下,埋着的可是我虞家的龙脉!”位于中位的身影冷哼一声,声音洪亮,性子似乎颇为暴躁。 “爹!旁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那哪是什么龙脉,早就化作阴龙了!”下位之人说道。 “小兔崽子,我还能不知道那是阴龙?问题是袁家人知道吗?我估计他们也知道,但就是不想让咱们虞家好过!”中位之人没好气地说道。 虞桐就站在那里,安静地听着自家老爹与爷爷的争吵,神情平静,仿佛是一个外人在听着街头泼妇的对骂。 “要我说啊!当年爹就不应该交出兵权,咱们跟他袁家斗上一斗,说不定这四州之地如今姓虞呢!”中位之人又说道。 “爹!您这不是胡搅蛮缠吗!爷爷当年就算真的打赢了袁家,那已吞噬了十万阴魂的龙脉与我虞家的气运相连。如今尚且有桐树镇着,若我虞家得了天下,阴龙得了气运,它一旦出世,别说这四州之地,就是整个北境恐怕都要生灵涂炭啊!”下位之人叹了口气,有些无奈。 中位之人闻言,顿时气急败坏:“那又怎样!?总比现在这么憋屈好吧!还有你小子,老子把虞家交给你,你不给我开枝散叶就算了,现在竟然落到这步田地,你他奶奶的还有脸跟你老子顶嘴,你信不信我打死你这个不孝子!” 下位之人又叹了口气,提醒道:“爹,我已经死了。” “你!”中位之人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还想大骂。 “桐儿。”就在这时,站在灵台最上端,显化之后一直未曾出声的身影忽然唤道。声音低沉,不像前二者那般洪亮。此言一出,二人立刻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具体情况如何?”那道身影低下头,看向站在祖庙前的男子,轻声问道。 虞桐闻言抬起头,目光茫然地在自家父亲与爷爷身上扫过:“吵够了?” 那二人闻言顿时露出怒色,但因为上位之人在,不敢发作,只能狠狠地瞪了虞桐一眼。 虞桐对此却毫不在意,微微一笑,看向最上位的那人。他脸上的神情懒散,轻笑着说道: “也就三四天的功夫吧,皇帝削我侯位的圣旨就会送达,这祖庙估计也得一起被收回,到时候你们自然是活不成了。” 偌大的虞家,如今只有虞桐一人还在世。一旦祖庙被收回,就算这三位祖神生前修为高深,但没了社稷气运的支撑,三人的阴神之躯也撑不过几天就会消散。 “这算什么大事,我们虽然如今还以祖神之身暂时活着,但实际上却是被囚禁在此的笼中飞鸟,生死早已看淡,死了反而痛快!”中位之人大声说道,说完似乎觉得还不解气,又看了身下的儿子一眼,补充道:“正好,免得天天跟这兔崽子待在一起,整天气我!我现在看见他就心烦。” “爹!”身下之人颇为无奈地喊了一声。 “我在交出兵权那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袁家人一代比一代心急,一代比一代贪婪。”身居高位的老者也懒得理会自家儿孙的争吵,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 “不过,正如陵儿所说,生死我们早已看淡,桐儿你也就不要太过在意了。”老者又说道。 虞桐讪讪一笑,对于老人的宽慰不置可否,他挑了挑眉,继续说道:“胡家家主死了个儿子,三岁,死在桐林。” “嗯?”老人疑惑,不明白自己这曾孙为何突然提起这不相干的事。 “胡家家主胡府兴以此为由,想让我砍了城外的古桐林。”虞桐继续说道。 此话一出,三尊阴神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而那位处于中位的人更是指着下位之人大骂道:“我他娘的当初怎么说的!胡家那群人生来就有反骨,都是白眼狼。我叫你别娶那胡姓女子为妻,你不听。我他娘的才死三年,你就把她娶回家,胡家趁机壮大,现在要落井下石反咬我们了。” “爹!这和云儿没关系!”下位之人不满地高声说道。 虞桐随即沉默,继续饶有兴致地听着两人已经习以为常的争吵。 “给我闭嘴!”好在那位上位的老者听不下去,发出一声怒斥,两人这才安静下来。 “桐儿,你有没有跟他们讲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老人看向虞桐,神情瞬间变得温和起来,与对待自己儿孙时的态度截然不同。 虞桐耸了耸肩:“古桐城就这么大,胡家再怎么发展,充其量也就是在古桐城里称王称霸。这几年有我盯着,他们不敢做出太过分的事。但最近却一反常态,再加上这段时间古桐城里多了很多陌生面孔,我想胡家人这次的举动背后肯定有人撑腰。既然如此,就算把事情跟他们讲得再明白,给不了胡家想要的筹码,他们该怎么做还是会怎么做。” 老人沉默了下来,过了许久才再次看向自己的曾孙,语重心长地说道:“桐儿……阴龙不可出世啊!” “我知道。”虞桐神色轻松地应道。 “那你准备怎么做?祖庙一旦被毁,我们就帮不了你,那些觊觎阴龙已久的恶狼们肯定会一拥而上……”老人声音沉重,缓缓说道。 虞桐抬起头,脸上的懒散之色消失不见。 那时,清晨的阳光正好从门外射进来,金色的光芒洒在男子的侧脸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辉。他眯起双眸,轻声说道:“我想请祖刀出庙。” 第一百一十五章 林中奇遇 魏来与老人一同走进了桐林深处。 这片桐林生长得极为繁茂且密集,不过这是抛开桐林外围的异样状况而言。桐林深处的桐树枝叶相互交错,在林中行走必须谨小慎微,才能避免衣衫被伸出的枝干划破。而且,头顶上茂密的树枝与树叶几乎将林子遮蔽得不见天日,使得入林之路愈发艰难。 好在前方带路的王道安似乎是这里的常客,他走得轻车熟路,碰到某些林间特有的“机关”,还会贴心地提醒魏来。 没过多久,魏来便跟着老人来到了桐林的正中位置。 到了这里,视野却忽然开阔起来——一棵需得至少十人合抱才能围住树干的巨大桐树出现在魏来眼前。与之前林中密密麻麻生长的桐树不同,这棵硕大的桐树周围空旷无比,只有满地堆积的落叶。巨大的桐树,树干上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它静静地立在空地中央,宛如一位被子民簇拥的君王。被枝叶遮掩的阳光顺着缝隙洒落,在地面投射出一道金色的光圈,令此处更显神圣。 “这是?”魏来隐隐察觉这棵桐树与之前所见的有所不同,他转头看向老者,轻声询问。 “这便是那棵被仙人授予结发之书的桐树,它所在之地乃是阴龙的七寸之处,也是整片桐林的树王。”老人笑呵呵地说道。 听到这番话,魏来暗暗点头,但很快便察觉到了某些不对劲,他再次抬头看向老人,眼中多出了之前未曾有过的惊骇之色:“先生的意思是,方才您讲的那个故事是真的?” 魏来看过众多书籍,这并非他本意,实则是他爹娘所好,魏来无事时便一一翻阅。他家在乌盘城中的老屋里,曾经有大半个院子都堆满了爹娘收藏的那些或有用或无用的书籍,只是后来遭遇大水,那些东西便随之消逝。 当然,魏来并未自负地认为自己已阅尽群书,实际上他连父亲的存书也只看了一小部分。只是老人所讲的故事涉及到虞、周、燕三朝之事,若说此事隐秘,那这老人从何得知?可若并非如此,那为何魏来所读过的关于三朝之事的古籍中都对此事只字未提? 想到这里,魏来眼中的神情不禁变得有些怪异。 而老人在那时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那般久远的事情,我怎会知晓其中真假?”老人笑着说道,他脸上的褶皱因这笑意而牵动,看上去像极了那棵古桐树干瘪的树皮,“难道你真以为我像那些古桐城中的人所说,是个活了几百年的妖物吗?” 被戳中想法的魏来难免有些尴尬,而这一闪而过的尴尬不巧被老人看在眼里。 “呵呵。”老人笑了笑,并未在意,他迈步走到那棵巨大的桐树前,伸手抚摸着桐树的树干:“在我很小的时候,这片桐林就已经存在,它比这城里的任何人都活得长久。而我家世代都是这片桐林的看林人。” “那个故事是我爷爷讲给我爹,我爹又讲给我的。” “你问我真假?我只能告诉你,我相信这个故事,仅此而已。” 魏来听到这里,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老人的意思,但他却疑惑道:“可这与我有何关系?” 老人慢悠悠地围着桐树巨大的树干踱步:“原本看护桐林并非什么麻烦事,这里水土肥沃,我无需特意做些什么,隔三岔五当作闲逛,走一走瞧一瞧就行。” “但就在前些日子,大概四五个月前吧,就如公子所见,桐林的外围,那些桐树开始不正常地枯死,我尝试了许多办法,都未能找到病根。直到昨日遇见公子,在为公子诊治时发现公子体内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力量。” 听到这里,魏来心头一跳,看向老人的目光充满警觉。 “公子不必如此,老朽如今虽看似不中用了,但年轻时也曾推开过一道神门,只是如今年纪大了,那般本事使不出来了。但一些气感尚存,加上公子当时昏迷,那股力量似乎本能地在保护公子,所以老朽才能有所察觉。”老人赶忙解释,模样甚是害怕被魏来误会。 对于这般说辞,魏来确实难以辨别真假,但想到老人一路以来诚恳的态度,魏来暂且放下了心中的警惕,又问道:“那先生究竟希望晚辈做什么?” “公子莫急,听老朽慢慢说来。”王道安赶忙安抚魏来,接着说道:“公子体内那股气机究竟是什么,老朽见识浅薄说不清楚,但公子且来看看这桐树。” 说着,老人朝着魏来招手,魏来虽心中迟疑,但还是走上前去,来到了那棵巨大的桐树旁边。在老人的示意下,魏来伸出手轻轻放在桐树上,随即闭上双眼,仔细感受。 咚! 咚! 咚! 起初寂静无声,数息之后,一道轻微的声响忽然传来,随后声音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并且逐渐变得有规律——犹如心跳声! 魏来心头一惊,暗想这桐树难道成精怪了? 可这时,又有一道奇异的感觉传来,随着那“心跳声”的响起,他神门之前盘踞的那米粒大小的金色光粒开始微微颤抖,似乎与那桐树产生了某种类似共鸣的奇异变化。 魏来赶忙收回手,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便是王道安那略带急切的浑浊双眸,老人急切地问道:“公子感觉到了吗?” 魏来不确定老人所说的“感觉”是否就是自己所感受到的,但还是点了点头。 老人的脸上顿时露出喜色,说道:“我自小就与这桐树亲近,儿时常被父亲带来此处玩耍,久而久之便能感觉到这桐树周身散发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我说不清那股‘气’究竟是什么,但能让人身心舒畅。可自从桐林外围的桐木开始枯死后,这棵桐树周围的‘气’便一天比一天稀薄。昨日我在公子身上感受到了这股气,所以我想公子或许有办法救它!” 魏来低头陷入沉思,老人所说的气无疑就是他体内的金色力量,而这东西被殃魔称为神性。 魏来弄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拥有这样的东西,也不清楚眼前这棵古树为何会产生所谓的神性。 魏来的沉思让老人有些心慌,暗自担心魏来不愿耗费自己的力量来做这“无谓之举”。 “公子!老朽知道此事过于唐突,但是……”老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来说服魏来,犹豫了一会,又说道:“但公子若是肯帮老朽这一次,老朽愿意将我的宅院送给公子,除此之外,老朽再无他物……” 魏来闻言回过神来,他看着慌张的老人,歉意地笑了笑说道:“老先生莫要多想,晚辈这就开始。” 魏来说完,便在老人诧异的目光中,缓缓伸出手按在那古树的树干上。 …… 那所谓的神性对魏来而言是极为重要之物。 这是他踏入第二境的关键,并且此物不像血气之力或者修到二境后的灵力那样,可依靠自身或者从天地摄取。就目前魏来所知,这神性只能通过吸收殃魔珠中的力量或者那八十一道金线产生。而前者终究会有耗尽的一天,后者的产生却极为缓慢。 但老人救过孙大仁的命,以魏来的性子,定会言出必行。 由于对神性的掌握尚不熟练,他耗费了整整一日的时间,才将体内那米粒大小的金色神性注入到桐树之中。桐林并未因此有太大的变化,或者说这样的变化恐怕无法即刻显现。但那股萦绕在古树周身的“气”确实增长了不少,老人因此对魏来千恩万谢。 魏来受之有愧,只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应该做的,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只是一日高强度地催动神性,让他极为疲惫。在完成此事后,魏来挂念着孙大仁的状况,便与老人一同从林中走出。 此时已近黄昏,天色昏暗。 “对,就是这里。给我从这里开始砍。”刚刚走出树林的一老一少,听到林外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以及一位男子粗犷的声音。 老人显然对这声音极为敏感,在听到声音后,魏来明显感觉到老人的身子一震。然后他便迫不及待地扒开眼前的树枝,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魏来隐隐察觉到不妥,来不及多想,也赶紧跟了上去。 当魏来随着王道安走到那里时,只见数十道身影站在桐树林外,对着桐树林指指点点,其中一位二十岁左右的男子更是趾高气扬,滔滔不绝。但这些魏来都未在意,他在看清这群人时,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那为首男子的身旁…… 那位身着红色长裙的少女也在那时看向魏来,俏皮地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 胡叙伐林 胡叙心情甚佳。 嗯,“好”这个词用在此处或许不太恰当。 胡叙仔细思索,凭借自己有限的学识,总算想起一个较为贴切的词汇——春风得意。 胡叙的父亲是古桐城大户胡家的家主胡府兴,胡府兴的胞姐乃是如今古桐城小侯爷的生母。凭借这层关系,胡家在古桐城中的地位颇高。而作为胡府兴长子的胡叙,其前二十多年的日子实则过得并不顺遂。 他与虞桐是表兄弟,年龄相仿,自然免不了被胡府兴拿来相互比较。 虞桐十年前便位列宁州翰星榜前十名,无数来自北境的宗门都争相将其收入门下。天才妖孽、侯门虎子,这些赞誉自虞桐出生起便伴随着他。但胡叙没有那样的天赋,他的父亲也只是古桐城中的大户,走出古桐城,谁又认识他们? 偏偏胡叙一直被拿来与虞桐对比,活在一个永远追不上的人的阴影下。对胡叙而言,这样的日子哪怕衣食无忧,也是一种折磨。更何况每次父亲提及虞桐时那羡慕的神情,让胡叙对这位表哥的感情愈发复杂。 但好在这样的日子即将结束。 父亲说朝廷削减虞家候位的圣旨已在路上,虞家将会从此衰败,那位压在胡叙头顶二十多年的表哥,终将和他一样成为平民。不仅如此,今日还有不少大人物来到胡家府上。据父亲所言,他们是乾坤门派来的圣子,代表着固州宗门,也代表皇后娘娘。他们向胡府兴承诺,只要胡府兴砍掉城外那片桐林,虞家没落之后,胡家便可成为古桐城的城主。此外,乾坤门也会永远向胡家后辈敞开。 胡叙不学无术,不太明白对方开出的条件意味着什么,但从父亲兴奋的眼神中能大概知晓这些东西定然极为珍贵。 相比这些,他更在意那群大人物中随行的一位红衣女子。活了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女子,只一眼,胡叙便下定决心要得到她。 于是,吃过午饭后,胡叙从胡府兴口中得知那群人的住处,便立刻前往。本还在犹豫这女子是否是那群大人物中某一位的眷属,没想到还在迟疑时,那令胡叙魂牵梦绕的红衣女子竟默契地出现在他面前。胡叙心想这定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红衣女子愉快地与他交谈,胡叙被女子的一颦一笑迷得晕头转向。交谈中女子提及古桐林的事,说想买下那片桐木林,取下桐木运往泰临城另作他用。只是虞家不答应,她为此烦恼不已。 胡叙正想着要砍掉那片桐林为同父异母的弟弟报仇,而美人既然有所求,他一时热血上头,当下拍着胸脯带着一群狗腿子,气势汹汹地冲向桐林。 …… 然而当他大手一挥,正要在美人面前展现自己的威风,命令手下砍掉桐林时。 “胡公子!不可啊!”一道沙哑的声音不知从何处传来,朝他大声喊道。 胡叙皱起眉头,看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认得,这是城西的兽医,城中有不少关于他的传言。 对于老人为何出现在这里,胡叙有些疑惑,但相比这疑惑,更重要的是老人让他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于是他冷哼一声,说道:“哪来的老东西,滚!” “你们别发呆,给我砍!” 那些手下回过神来,自然不敢违背胡叙的意思,纷纷再次举起因老人出现而停下的刀斧,朝着面前的桐树砍去。 “各位!这桐林砍不得啊!它们可是咱们古桐城的守护神,砍了阴龙就会出世,咱们古桐城就要变成死城啦!”老人见状大声说道,试图阻止那些手持刀斧的人。 只是他的话显然没有起到作用,反而引来一阵哄笑。在哄笑声中,刀斧落下,外围那些本就有些病态且尚未长大的桐树,在刀斧之下,一排一排地倒下。 “老头,小爷我今天没空跟你啰嗦,你要是识相就赶紧滚,不然可别怪小爷不客气。”胡叙瞥了一眼王道安,阴森森地说道。若不是美人在旁,怕冲撞了对方,他恐怕早就亲自出手教训这老家伙了。 但他这已算仁慈的举动并未让老人领情,看着桐树一棵棵倒下,老人的身体开始颤抖,不知是愤怒还是害怕,或许两者皆有。 他捡起地上的树干,笨拙地挥舞着,看向那些走向下一棵桐树的壮汉,大声吼道:“不准砍!不能再砍了!” 无论是他手中的树枝,还是他佝偻的身躯,都无法起到威慑众人的效果,反而显得十分可笑。甚至没人认为这个老头真敢用树枝打在他们身上。 于是那群壮汉嘻嘻哈哈,毫无顾忌地向前走,丝毫不把老人放在眼里。 老人确实胆怯,在壮汉的逼近下,步步后退,甚至因为年纪大或者太过紧张,在此过程中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众人再次哄笑,又挥舞起刀斧,十余棵桐树再次倒下。 老人的身体颤抖,双眼泛红。 “老家伙!这里没你的事,不想死就滚远点。”有人高声嘲讽道。 老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他们毫无作用,至于他深信不疑的那个故事,在这些人眼中如同天方夜谭。 人群再次前进,老人开始慌乱地挥舞手中的树枝,嘴里大喊:“不能再砍了!不能再砍了!” 说实话,这样毫无章法又拼命的挥棒方式,让人不禁担心是老人的身体还是树枝先支撑不住而散架。 手持刀斧的众人相互对视,都露出嘲笑的神情,再次向前。但这一次…… 老人没有像上次那样后退,不知从何处鼓起了勇气,面对黑压压围过来的壮汉,不退反进,将树枝挥向走在最前面的壮汉。大概那壮汉也没想到这看似奄奄一息的老人真会对他出手,毫无防备,被老人打中脸颊,脸上瞬间出现一道血痕。 随着壮汉倒地,上前的人群突然停下,众人都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王道安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他似乎也意识到这一击之后自己将要面临的情况,不得不双手紧握才能让树枝不掉落。即便如此,老人依然没有后退的意思,固执地站在那里,目光恐惧又坚定地看着愤怒的人群。 他像一位年迈的武士,哪怕走路颤抖,哪怕握不住剑。 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声召唤,他就会从病榻上爬起,带着锈迹斑斑的长剑,坚定地站在他要守护的事物面前。 …… 第一百一十七章 邀请 人群被老人的气势所慑,瞬间呆立原地,不知该作何举动。 这无疑是件极为丢脸之事,对于胡叙而言更是如此。 尤为要命的是,这脸竟在纪欢喜面前丢了。 胡叙恼羞成怒,却仍竭力维持着自身的风度,脸色阴沉地喝道:“还愣着作甚!?给我拿下这老东西!” 言罢,他看向身旁的女子,却见纪欢喜目光游离地盯着林中方向。胡叙未作深思,只本能地认为女子或许仍在为如何获取这片林地而忧心。他赶忙说道:“纪姑娘放心,有胡某在,定会帮姑娘拿下这片林地。” 闻言,纪欢喜回头看了胡叙一眼,眨了眨眼睛,而后嫣然一笑,娇声说道:“那就多谢胡公子了。” 胡叙只觉天旋地转,恨不能即刻寻一处所在,让眼前这迷人的女子好好答谢他。 而另一边,那群壮汉在主家的怒喝声中回过神来。他们面色泛红,暗自为先前突然涌起的胆怯而气恼不已,尤其是那被王道安所伤的壮汉,更是双目喷火,目光死死盯着老人。 “老家伙,爷爷今日定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人狞笑着说道,将手中的斧子扔到一旁,摩拳擦掌地走上前来。周围的壮汉也随即将老人团团围住,满脸戏谑,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老人显然有些惊慌,他那佝偻的身躯在众多壮汉的围堵下,显得那般渺小与卑微。 他再次挥动手中的树枝,可这一次,他没了之前的好运。那壮汉稳稳接住他的“武器”,狞笑着用力一扯,树枝瞬间断成两截。 王道安失去了唯一的倚仗,愈发慌乱。他手持那半截树枝,指向周围的壮汉,毫无章法可言。 “哼。”男人冷笑一声,身形逼近,却迟迟未出手,似乎极为享受老人恐惧的模样。 “快些,纪姑娘还等着呢!”胡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那男子一愣,随即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之色。 “算你走运。”男人说道,硕大的拳头高高扬起,作势就要砸向老人的面门。 这本应是毫无悬念的一场争斗。 或者说,用“对决”这样的词汇来形容这场实力悬殊的战斗,并不恰当。 所有人都兴致缺缺,跃跃欲试。他们催促着男人尽快解决眼前的老人,以便继续他们的工作。 男人也很识趣,那力沉势猛的拳头狠狠落下,直朝老人而去。 但众人期待的老人仰面倒地的场景并未出现,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老人身后窜出。观其身形速度,显然是已入门径的修行者。以对方的身手,男人那点三脚猫功夫恐怕一个照面就得被打得落花流水。可这冲到老人身前之人并未如想象中那般出手,他只是在老人身前站定,然后任由那拳头落在自己的面门。 所有人在那时都神情惊愕。 而挥拳的男人更是心头一惊,他的拳头实实在在地砸在了来者脸上,可偏偏这势大力沉的一拳丝毫未撼动对方身形,甚至……对方还面带微笑地注视着他。 “老先生打了你一棍,我替他受你一拳,此事就此作罢,如何?”魏来微笑着说道。 这话传入那男人耳中,男人一时有些发愣。男人怔怔地收回了自己的拳头,只见魏来被打的侧脸面色如常,似乎自己方才那一拳未曾伤到对方分毫。 胡叙眉头紧皱,心底不由一阵烦躁。他实在不明白今日为何会冒出这么多不识趣的家伙。他看了一眼魏来——陌生的面孔、年纪不大、身材瘦弱,怎么看都不像他父亲口中不可招惹之人。 他又转头看向身旁的纪欢喜,却见女子正眯着眼睛,嘴角含笑地盯着那少年。胡叙心中酸意翻涌,显然无法容忍这样的情形:“给我打!” 于是,他也顾不得什么风度,当即高声喊道,要好好教训这搅局之人。 周围的壮汉们闻令,顿时围了上来。魏来只是目光淡淡地在众人身上逐一扫过,在他们出手之前,轻声说道:“你们不是我的对手。” 为首的男人一愣,不禁想起之前魏来那令他毫无反应时间的速度,以及那超乎他认知的抗打能力。显然,眼前这少年是个高手,尤其是当魏来说出这句话时,男人心底愈发肯定了这一猜测。可自家主人还在催促,男人有些为难。但他们本就是靠此谋生,主家发了话,就算挨刀挨打也得咬牙硬上。 于是,只见魏来身形如灵蛇般穿梭在那些壮汉之间。他拳出脚踢,速度极快。转瞬之间,在王道安与胡叙惊诧的目光下,众多壮汉纷纷倒地,哀嚎不止。 魏来迈步,朝着胡叙走去。 胡叙乱了阵脚,身子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匆忙取出腰间的剑,指向魏来:“你想干什么!?我可是胡家的长子,你要是……” 胡叙还在威胁,而走到他面前的魏来却伸手轻轻拨开对方的长剑,问道:“这桐林是胡家的吗?” 胡叙一愣,未能在第一时间领会魏来此问的深意,但出于本能,他还是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你胡家的林地,那阁下凭什么在此耀武扬威?”魏来再度问道,步步逼近,却并无动手之意。 连连后退的胡叙心慌意乱,此时的他哪还有心思细想魏来的问题,一时语塞,脸色涨得通红。 眼看着胡大少爷的气势渐弱,加上魏来步步紧逼,胡叙几乎就要在魏来的注视下溃败下来。可就在这时,那红衣女子忽然迈步上前,挡在魏来身侧:“这地虽不是胡家的地,难道就是你魏公子亦或是那位老先生的吗?” “我们伐树取木,是触犯了大燕哪条律法?以至于公子与老先生要出手伤人呢?” 纪欢喜满脸笑意地问道,说着还朝魏来眨了眨眼,那模样明艳动人,带着些许女儿家的嗔怒。若非昨日魏来已见识过这女子的手段,恐怕还会以为这女子是在与他打情骂俏。 一旁的胡叙闻言也反应过来,脸色一红,暗自恼怒之前竟被魏来唬住,在美人面前丢了面子。为挽回这份损失,回过神来的胡叙也迈步上前,说道:“纪姑娘说得没错!是你们动手伤人在先,还想反咬我们一口?我可跟你说清楚,我爹胡府兴可是虞候的舅舅!你……” “这地当然不是我的。”魏来根本懒得听胡叙的高谈阔论,他盯着纪欢喜,说道:“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地可不是无主之物。” 纪欢喜笑意更浓,盈盈说道:“那依公子的意思,欢喜这取林伐木还得去趟泰临城,劳烦皇帝陛下咯?那皇帝陛下的事务未免也太多了些吧?”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俨然将胡叙晾在了一边,胡大公子又气又急,却无法插入这二人的对话。 “那倒不必。古桐城被陛下赏赐给了虞候,那虞候的东西,姑娘想要取林伐木,只需向虞候要上一纸文书即可。”魏来沉声说道。 纪欢喜脸上的笑意更甚:“那可正好,胡公子便是虞候的表弟,有他在,想来足以让魏公子心服口服了吧?” 胡叙听了这话,终于等到了表现的机会。他在那时挺直了身板,极力想在纪欢喜面前塑造自己高大威猛的形象。 可惜的是,对话中的二人却无一人将目光投向他。 “规矩是规矩,关系是关系。依照姑娘的意思,身为表弟便可越俎代庖,那是不是我大燕臣民见着了皇后娘娘也得高呼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呢?”魏来眯眼问道。 此话一出,纪欢喜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愠怒之色,她一双美目瞪得浑圆,喝道:“你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若说大逆不道,也是姑娘教在下的道理。”魏来不温不火地回应道。 “哼!”纪欢喜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走!” 她这般说完便转过身去,胡叙见状不明所以,但见纪欢喜如此,也赶忙转身跟上,那些倒地哀嚎的大汉纷纷狼狈起身,随二人一同离去。 …… 众人散去,王道安终于回过神来,他走到魏来身侧,朝着少年郑重一拜,由衷说道:“谢过公子。” 魏来目光深沉地看着纪欢喜离去的背影,听闻此言,转头看向老人,笑道:“都是晚辈应该做的,老先生不必挂怀。” 老人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道身影落在了二人跟前。 那是一位背负长刀的男子,他的出现让二人皆是一愣,尤其是那位老者更是下意识地便要跪拜,男子却摆了摆手,阻止了老人的举动,然后他看向魏来,说道:“小子,跟我走一趟吧。” “有个老家伙想见见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侯府之约 魏来尾随着虞桐,踏入了古桐城的虞候府。 这座侯爷府邸与魏来脑海中构想的华贵景象相去甚远,反倒充斥着极度的冷清。仿佛这庞大的侯府中,真的只有虞桐一人在此居住。而且,很显然,这位小侯爷不是个勤快之人,侯府里到处都布满了尘埃。仅是走廊上的栏杆,就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将其原本的模样完全掩盖。 “那个女人是谁?”自从见到虞桐开始,这家伙就一直闷头带路,半句言语也未吐露。直至走进侯府,走在前方的虞桐忽然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 魏来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愣了好几息才回应道:“不知道,不过应该是从泰临城来的。” “她身上有股气味。”虞桐头也不回地说道。 “嗯?”魏来再次愣住。 此时,虞桐已经走到了长廊的尽头。他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那张慵懒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怪异的笑容:“姓金那女人身上的骚味。” 魏来的眼睛快速眨动,然而还没来得及仔细品味,小侯爷就指向长廊尽头的那座庙宇说道:“去吧,老家伙在等你呢。” 魏来抬头望去,只见那庙宇上有一块横匾,同样积满了灰尘,不过还是能够依稀辨认出“虞家祠堂”四个字。 他大概能猜到是谁想要见他——虞家传到虞桐这一代已经是第四代了,前面的三位侯爷早已逝去多年,不过凭借当年虞家的扶龙之功所赐予的社稷祖庙依然存在。想必三位老侯爷的英魂应当能够显化于世,既然虞桐将他带到了祖庙,那么要见他的人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是魏来完全不记得自己何时与虞家之人有过交集,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这场谈话,他的心底充满了疑惑。 但表面上,魏来还是朝着虞桐点了点头,然后深吸一口气,迈着坚定的步伐走进了那座“虞家祠堂”。 天色渐晚,当祠堂的大门被魏来推开时,一阵尘土从房门上簌簌落下,使得魏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祠堂内部同样幽暗深邃,甚至连烛火都没有点燃,呈现出一副年久失修的破败景象。 “晚辈魏来,前来拜见诸位侯爷。”魏来不敢有丝毫的放肆,他站在门口朝着幽深的祠堂内大声说道。 “咻”的一声,一声轻响在祠堂深处传开,两座烛台上随后燃起了火焰,将祠堂内的一切都映照得清晰起来。 魏来看到这一幕,又朝着祠堂中那三座灵牌极其郑重地拱手作揖,这才迈步走入其中。 “多年不见,小魏来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魏来还未走到那座灵台前,一道温和的声音便从庙宇的四周传来。 魏来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只见那灵台上位于最下方的灵牌中,一道身影缓缓凝聚。那是一位身着蓝色儒衫的中年男子,他的身形有些朦胧,魏来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从对方的五官轮廓中能够感受到其脸上的笑容与善意。 他瞥了一眼那座灵牌,上面写着“虞候虞成郭”五个大字,他明白这位应该就是当今虞候的父亲。 尽管有些尴尬,但魏来还是不得不辜负这位老侯爷的热情:“侯爷认得晚辈?” 虞成郭闻言大笑起来,指着魏来说道:“你呀,和你爹一个样,都不擅长撒谎。” 魏来愈发觉得尴尬,只能陪着笑。 “十四年前,你爹带着你和你娘去乌盘城赴任的时候,曾经路过古桐城,我们见过面。那时我还抱过你呢。”虞成郭不仅没有生气,依旧笑容满面地说道。 魏来很努力地想要回忆起十四年前的事情,可那时他才仅仅两岁,那个时候的事情怎么可能记得清楚,一时间他眉头紧皱,仍然毫无头绪。 “想不起来就算了。”虞成郭笑着说道,说完又眯起眼睛,面带笑意地上下打量着魏来:“我记得你的生日在五月对吧,算起来你今年应该已经十六岁了吧?” “看样子,那场劫难你是熬过去了。” “好!好!好啊!” 虞成郭接连说了三个“好”字,看起来非常高兴,但在那看似喜悦的语调深处,却又隐隐带着些许忧愁。 魏来能够感觉到对方的情绪,却不明白对方和自己的父亲究竟有着怎样的故事,也就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去安慰眼前的这位侯爷,只能静静地站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虞成郭才收起自己纷乱的思绪,再次看向魏来。 “当年朝廷招来蛟龙入主乌盘江的时候,我曾经给你爹寄过书信劝他,但你爹的脾气你应该也清楚,看上去文质彬彬的一个书生,可有时候倔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我最终还是没能拦住他……”虞成郭这般说道,神情显得十分落寞,语调也极其低沉。 魏来能够感受到对方说的并非是虚情假意的话,而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他说道:“老侯爷不必过于自责,我爹是为了自己的信念,他死得其所。” 这番话一出口,虞成郭又一次将目光郑重地落在了魏来身上,再次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了苦笑:“桐儿说得没错。” “嗯?”魏来对于虞成郭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感到十分困惑,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桐儿说你才十六岁,却活得像六十岁,做事瞻前顾后,不会轻易向人袒露自己的内心。”虞成郭倒是没有跟魏来兜圈子,坦率直接地说道。 魏来皱起了眉头,倒不是不喜欢对方这样的评价,实际上一个装疯卖傻六年的人,又怎么会真的在意别人的看法呢? 他只是好奇眼前的这位侯爷在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为何带着淡淡的遗憾。 “侯爷觉得这样不好吗?”魏来问道。 “六年前你爹去世的时候你才十岁,你能活到现在,一定付出了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和艰辛。当年我听说你还活着,本想把你接到这里来,但虞家虽说在这大燕朝称得上是首屈一指的王侯,可实际上我们的处境,我想你在古桐城的这几天应该也有所了解,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和你爹曾经也算是知己好友,但你爹出事之后,我却选择了袖手旁观,每每想到这件事我就心中不安。如今在我将死之时,能够看到你安然无恙,也算是了却了我当年一直耿耿于怀的念想。” “你少年老成,这是你的境遇所造成的,人活一辈子,只要问心无愧,哪有什么好与不好。我只是看到你这样,心里觉得愧疚罢了。” 虞成郭缓缓地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感慨。 魏来本想开口安慰几句,却从虞成郭所说的话中,听到了某些极为敏感的词汇。 他皱了皱眉头,想起了昨日那乾坤门圣子所说的话,问道:“难道陛下真的打算削掉虞家的候位?” 虞成郭苦笑着说:“圣心难测,哪里是我们能够随意揣测的。” “这四州之地毕竟曾经姓虞,陛下放心不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虞朝仔细算来已经是七八百年前的旧事了,魏来心想,就算是再多疑的人,也不会为了几百年前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吧?更何况如今的虞家已经如此凋零,赶尽杀绝除了破坏自己猜忌多疑的名声之外,魏来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的作用。虽然他并不喜欢那高高坐在泰临城中的皇帝,但对方也不至于昏庸到这种地步。 魏来的双目一凝,看向虞成郭问道:“难道说那桐林下真的隐藏着一条龙脉所化的阴龙?” 虞成郭一愣,随即笑着说:“你来这古桐城的时间不长,但似乎知道的还不少嘛……” 魏来倒是无心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而是神情严肃地问道:“所以侯爷请我前来,其实是为了这件事,对吗?” 虞成郭脸上的神色略显尴尬,但过了几息之后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他目光深沉地看向魏来,说道:“虞家当年为了……” “我他娘的受不了了,磨磨唧唧!磨磨唧唧!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跟娘们似的儿子!”虞成郭的话还没说完,一道粗犷的声音突然响起。 魏来被这声音吓了一跳,赶忙顺着声音望去,只见那灵台上,写着“虞虎”的中位令牌上光芒闪耀,一道身影在那时凝聚。 那人显然脾气相当暴躁,刚一现身就大声说道,那咋咋呼呼的样子倒和孙大仁有几分相似。 “小子!我那孙子要寻死!我这倒霉儿子说你能救他!你救不救!?”虞虎这样说道,双眼瞪得滚圆,说是求人,却又气势汹汹,没有半点求人的自觉。 魏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也忘记了回应对方。 “我他娘就说了吧!人走茶凉,你当年没救人家,你还能指望他救你?”虞虎骂骂咧咧地朝着自己的儿子吼道,随后又看向魏来:“这样,小子,我虞家从来不占人便宜,你要是能救下我孙子,保住我虞家这根独苗,我们呢。” 说着男人抬头看了看上方,那里还有一道灵牌,上面写着“虞候虞诺”四个字。那可是当年险些从燕朝太祖手中夺得天下的人物,即便在今日,如果有人提起,也都会讳莫如深。 “爹,出来吧。”虞虎说道。 这话一落,只见一位老者的身影在那时浮现,他低头看着魏来,一只手缓缓伸出,随即那悬挂在祖庙头顶上的古朴长刀便缓缓落入了老人的手中:“救桐儿,这把虞家祖刀,白狼吞月就是你的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心事 白狼吞月。 相传此刀乃是当年大虞朝的国器。 夜中出刀,刀身雪亮如昼,可避天地星月,故名白狼吞月。 …… 魏来皱着眉头走出了虞家的祖庙,长廊上,那个男人依靠着栏杆,提着一个酒壶自饮。 他极不讲究,酒渍顺着他的嘴角落下,沾染上他的衣衫,他却犹若未觉。 他似乎在想着些什么心事,魏来走到他身前时他方才有所察觉,在那时站直了身子,递过来他手中的酒壶,问道:“要喝吗?” 魏来摇了摇头,拒绝了他的好意。 “那就走吧。”虞桐似乎并不打算去多问魏来到底在祖庙中与他的祖辈们说了些什么,见魏来无心饮酒,便讪讪的收回了自己的酒壶,如此言道。 魏来点了点头,也不多语,随着对方便再次穿过来时的长廊。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沉默,魏来低着头想着在祖庙听到的故事,有抬头看了看男子因为饮酒而有些摇晃的背影。 他与吕观山很不一样。 一个是体面干净的儒生,待人温煦,如春风,如秋月。 一个是侯门家的纨绔子弟,整日无所事,又有些不近人情,饮酒发呆是魏来在这古桐城听到的最多的关于他的评价。 但他们又出奇的像。 将心事埋在心底,将某些常人根本不曾理解,也无法想象的重担挑在肩上。 大概就是这份相似,让魏来在走出侯府前,打破了沉默。 “你想明白了?”魏来轻声问道。 男子迈出的脚步忽的一顿,然后转头看向魏来,他额前的发丝欠缺打理,胡乱的披散,将他的眼眸遮去大半,而露出的些许却见夜幕中未点灯火的侯府里熠熠生辉。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挺喜欢你的。”男人意味深长的说道。 平心而论,虞桐其实长得极为英俊,不同于赵天偃那种儒生的白白净净,他生得一对丹凤眼,剑眉入鬓,即使未有打理,即使嘴角还有些许胡渣,但依然带着一股颓废的美感,像是一头在打盹的雄狮,无需如豺狼一般嘶吼狂吠,只是不经意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抬眉一瞥,便会叫人肝胆俱裂。 若魏来是个女子,此刻被这样的一个男人,以这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大概会双颊绯红,羞不可语。 但偏偏魏来是个男人。 他只能瞪大眼珠子看着眼前的男子,身子下意识的后退,这时他不免又想起了那一天,被龙蕴藏在黄龙寨剥光时的恐惧…… “但很遗憾我们做不了朋友。”虞桐却并不理会魏来心中的感受,又在那时言道。 魏来眨了眨眼睛,然后干咳了几声掩饰下自己的会错意的尴尬:“什么意思?” “我听说过你在乌盘城干的那些事,挺好的,比我认识的那些家伙有胆魄多了。” “我挺欣赏你的,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壶。你人不错,可活得太窝囊,不像是十六岁的少年,倒像是六十岁的老头。” 虞桐悠哉悠哉的言道,脸上的神色如常,丝毫没有此言开罪他人的自觉,反倒自在得让被他奚落之人会暗自去怀疑,是不是自己出了问题。 这已经是魏来第二次听见这样的评价了,他皱了皱眉头,说不上生气,只是觉得奇怪:“为什么?” “你看?”虞桐指了指魏来,一脸孺子不可教也的惋惜之色,他仰头饮下一口清酒,然后笑道:“真正十六岁的少年这时候怎么会问我为什么呢??” “他得拎起拳头和我干上一架,这才是十六岁的人该干的事。” 魏来哑然,无心与明显有些醉意的虞桐争论此事,他又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样的人?” “我啊?”虞桐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看向魏来,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我永远都是十六岁。” 在虞桐不知清醒还是醉话的自我评价中,魏来与他的谈话落下了帷幕。 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虞桐很尽责的完成了他作为主家的任务——将魏来送到门口,在魏来与他告别,转身离去时,那位小侯爷又像是忽的想起了什么,突然发话叫住了魏来,言道:“三天后,朝廷削我虞府候位的圣旨便会抵达,那时你的那些仇人们会将精力放在我和城外的树林上,没时间管你,那是你唯一逃走的机会,好好把握。” 魏来却是没有想到对自己似乎并不太满意的小侯爷会忽然转了性子,说出这样一番话。 他疑惑的转头看向虞桐,那男人却对于魏来递来的目光熟视无睹,继续自顾自的言道:“当然你也不用害怕他们之后会追上你寻你麻烦,你们可以慢慢走,距离翰星大会还早,好生看一看这宁州的风光吧,毕竟这样的景色以后想看也不见得能够再看到了。” “而那些家伙,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的话,他们应该会与我一起留在这古桐城,你也不用谢我,就当做我爹与你爹一场旧识,我代我爹送给你的礼物吧。” 魏来听到这处,心头一跳,他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想了良久,终于还是收起了那些在走出祖庙前心底打好的腹稿。 一来他与眼前的小侯爷着实算不上熟悉,有些话说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作用,这二来,魏来清楚,如吕观山一般的人,是劝不了的。 所以,他在想明白了这些之后,朝着虞桐恭敬的一拜:“谢过小侯爷。” “别别别!”虞桐连连摆手:“我可也不是完全为了帮你。” 他说道这处,忽的咧嘴一笑:“我只是打心眼里看不惯那几个圣子耀武扬威的模样。” “十六岁的少年就该像我这样,看不惯的就揍,揍不过的就骂,你啊,得多多学学我。” …… 魏来回到客栈时,时辰已经快到亥时,虞侯爷没有留魏来吃饭的意思,魏来也只能饿着肚子。 好在小青焰善解人意,听说魏来未有吃饭,便麻溜的跑到了客栈的厨房,负责伙食的厨子已经回去歇息,小女孩便自己点燃了灶台,给魏来弄了一碗阳春面,味道倒还不错,只是刘青焰却也为此弄得灰头土脸。 躺在病榻上方才苏醒的孙大仁可不安生,见着了这番情形一个劲的嚷嚷着刘青焰这碗水没有端平,却被一旁的龙绣一语道破:“你只是哥哥,可小青焰的眼中,魏来可不只是哥哥。” 这话说出,小青焰是又羞又怒,气冲冲的甩门而去,惹了祸害的龙绣被魏来瞪过一眼只能赶忙追上,安慰脸皮薄的小青焰去了。 魏来又用自己并不精湛,或者说相当粗糙的医术为孙大仁检查了一遍身体,却不得不承认王道安的医术着实了得,孙大仁昨日那么重的伤势,这才过了一日,便好了大半,估计在修养个一两日便又可生龙活虎。 魏来有些心事,也没工夫陪着孙大仁胡闹,嘱咐他好生休息后,便在地上打了个地铺。 只是不知为何,他今日一闭上眼睛便会想起在虞候府遇见的人,他们说过的话,又想起那一天吕观山的那只蝴蝶,诸多事情压在一起,让魏来始终无法入睡。 就这样浑浑噩噩的过了一夜,天色堪堪放亮,房门口便传来一阵敲门声。 魏来被那声音吵醒,看了看蒙蒙亮的天色,又盯了一眼睡得正香,鼾声如雷的孙大仁,他极不情愿的爬出了被窝,随意穿戴好了衣衫,道了句:“来了。” 便走到了房门前,打开了房门。 于是乎一张白净如雪,眸含秋水的脸蛋映入了魏来眼前。 穿着一袭红色长裙的女子朝着魏来盈盈行了一礼,然后笑颜如花的言道:“早上好,魏公子。” 第一百二十章 神秘女子 魏来身子一颤,满脸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少女。 他摇了摇头,确定眼前并非梦境后,原本朦胧的睡眼泛起寒霜,盯着女子问道:“你来做什么?” 纪欢喜微微颔首,一脸委屈地说道:“公子这么凶干嘛,人家是来给公子送早饭的。” 说着,纪欢喜提起手中之物,那是一方由檀木制成的食盒,看其做工就知价值不菲。 魏来皱起眉头,他可没那么天真,会相信这女子的话。事实上,在与纪欢喜仅有的两次碰面中,魏来看到的是这女子轻易操控着她想操控的男人,尤其是乾坤门的那两位圣子,他们为其争风吃醋却不自知。他们可不是胡叙那样的纨绔子弟,能成为圣子,至少有可能登上那道山门,这样的人物岂是寻常女子能随意摆布的? 显然,除了出众的容貌,这女子肯定还有其他本事。在魏来心中,这女子比那两位乾坤门的圣子更可怕。 他满心警惕,也清楚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自然不想与她纠缠。 “姑娘的好意我心领了,还是请姑娘把它带给胡公子吧!”魏来冷冷地说道。 这再明显不过的逐客令,却没达到魏来预期的效果。纪欢喜不仅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在听了这话后轻笑起来:“公子原来是因为这个生气啊?公子既然不喜欢,欢喜以后不跟那胡公子来往就是了。” 说着,纪欢喜低下头,一脸娇羞,宛如任君采撷的乖巧小媳妇。 魏来有些头疼,不知是该佩服女子的盲目自信,还是感叹她的自说自话。鉴于对方如此难缠,魏来决定用更简单直接的办法解决眼前的麻烦。 他后退一步,回到房门内,伸手拉住房门,就要关上。 纪欢喜见状,眼疾手快,另一只手迅速伸出,抵在房门前。 魏来握住房门的手用力了一些,可房门却纹丝不动。魏来暗自心惊,抬头看向那女子,女子却面带微笑,说道:“公子怎么这么狠心,人家天没亮就起来为公子准备食材,公子好歹尝尝吧。” “魏某无福消受,不敢享用。”魏来皱眉说道,体内血气之力涌动,神门轰鸣,准备全力将房门关上。 可就在这时,女子身形一矮,像脱兔一般从魏来身下穿过。速度之快,等魏来反应过来,女子已经坐在屋内的木桌上,慢悠悠地打开了食盒。 “栗子糕、翠玉豆糕、椰子盏、鸳鸯卷……” 接着,一道道造型精致的甜食被女子从食盒中取出,每一道她都细心地为魏来介绍名字。 整整八道食材,几乎都是糕点甜品之类,摆满了整个木桌。女子做完这些,转头看向面色阴沉站在房门口的魏来:“公子是怕这些有毒吗?” 魏来没有说话,他也明白这女子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而且刚才的交手让他明显感觉到对方修为远在自己之上,似乎靠武力无法解决眼前的麻烦。魏来虽不情愿,但也只能沉着脸走到女子身旁,坐了下来。 纪欢喜见此,嫣然一笑,如春风中绽放的桃花。 她从食盒中拿出一双红木筷子,轻轻夹起一块糕点,递到魏来唇边,笑道:“公子尝尝。” 魏来满心警觉,盯着送到嘴边的糕点,迟迟不肯动口。 “难道要人家用嘴喂?”纪欢喜两颊泛起红晕,尽显女儿家的娇羞。说完,她竟然真的要把筷子上的糕点缓缓移向自己的唇边。 魏来哪见过这种场面,赶忙伸手握住纪欢喜手中的筷子,沉声问道:“是不是我吃了你就走?” 纪欢喜眨了眨眼睛,眼中透着狡黠,一副计谋得逞的得意模样。 “公子吃完,让我走,我就走。”她轻声说道,声音轻柔,犹如莺啼燕语。 魏来被她这副模样弄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极不自在,如坐针毡。 他倒也不怕这些糕点有毒,毕竟现在虞候还是虞候,对方应该没胆子在虞桐的地盘毒害他。为了快点送走这女子,魏来狠下心,准备接过筷子,把满桌糕点吃下去。 可他刚伸手,女子却移开筷子,在魏来疑惑的目光下抿嘴一笑:“我喂公子吃。” 魏来心里一阵发麻,但思考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决定了,对方一个女子都不怕,他魏来又有什么好顾虑的? 见魏来同意,纪欢喜嘴角的笑意更浓,弯弯的眉眼间,流转的秋波仿佛要溢出来。 她笑着把糕点送到魏来嘴边,魏来咬牙,一口吃下,狼吞虎咽地嚼了几下,就准备咽下去。即便如此,魏来也不得不承认这些糕点不仅外观精美,味道更是无可挑剔,入口即化,香甜满溢。 “慢点吃,公子要是喜欢,欢喜以后天天给公子做。”纪欢喜笑着说,似乎没明白魏来狼吞虎咽的原因。说着,她又夹起另一块糕点,再次递到魏来面前。 …… 孙大仁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女子的轻声细语。 那声音很好听,就像…… 就像当年吕砚儿皱着眉,双手叉腰站在乌盘城的巷口数落他。 怒中带羞,羞中含娇,美极了。 孙大仁很喜欢双颊绯红的吕砚儿,那是他在乌盘城十六年来见过的最美的景色,可他不能常常看到,为此他做了很多幼稚的事。 恍惚中,他似乎又看到吕砚儿娇羞地站在他面前,瞪大眼睛对他娇嗔:“孙大仁!你又在欺负阿来!” 在这样恍惚的梦境中,孙大仁睁开双眼,隐约看到眼前坐着两个人影在屋中的木桌前。 一个是魏来,另一个是谁? 是个女子,身着红衣,长裙飘飘,似乎还很漂亮。 孙大仁闭上眼睛又睁开,摇了摇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些,能清楚地看到眼前的场景。 确实是个女孩,比孙大仁想象的还要漂亮许多,就算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这女子似乎比吕砚儿还美。 那女子此刻笑靥如花,夹起一块糕点递到魏来面前,轻声细语地说道:“魏公子,来。” 孙大仁双眼顿时瞪得滚圆,他在这时张大嘴巴,高声喊道:“魏来!!!” …… 天色尚早,还在隔壁房间安睡的龙绣与刘青焰被孙大仁那撕心裂肺的吼声惊醒,两人对视一眼,眼中都露出诧异之色,来不及多想,赶紧坐起身,随意穿好衣服,径直冲到隔壁魏来的房间。 龙绣提着那把锈剑,刘青焰扎好头上的冲天鬏。 “怎么了!?”两人跑进房间,龙绣大声问道,看到的场景却让两人目瞪口呆——只见一位美丽动人的女子正满脸媚笑地将一块糕点递到魏来面前,魏来张着嘴,正要吃下糕点。这场景怎么看都不像身处险境,倒像是沉醉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 这时,孙大仁高呼的尾音也随之传来。 “你竟然吃独食!” 第一百二十一章 纪女来访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 魏来木然地转过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两人,又看了看双目喷火、杀气腾腾的孙大仁。 “那啥……”魏来开口说道,心里却在打着腹稿。但想来想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实在想不出一个简单有效的说法,来解释当前的情形。 “妖女!放开我阿来哥哥!”刘青焰跺了跺脚,双眼瞪得溜圆,指着纪欢喜大声叫嚷。 纪欢喜自然也感觉到了房间里突然变得紧张的气氛,她微笑着转头看向怒气冲冲的刘青焰,笑道:“我可没抓着你的阿来哥哥。” 说着,纪欢喜还朝刘青焰挥了挥双手,以证明自己所言不虚。 刘青焰气得不行,但毕竟年纪小,哪里是纪欢喜的对手。她的脸憋得通红,本能地看向身旁的龙绣和床榻上的孙大仁。然而看到的却是让小青焰更加“愤怒”的场景…… 龙绣收起了手中的锈剑,孙大仁穿着睡衣,两人一起坐到了木桌旁。 “嗯!这个好吃!”龙绣拿起一份栗子糕,吃了一口,由衷地赞叹。 “呜呜呜呜呜。”孙大仁更是不堪,左右手分别拿着两份糕点,嘴里塞得满满的,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只是一个劲点头的动作让人大概能猜出,这位孙大少爷应该是在认同龙绣的话。 刘青焰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最坚实的盟友、最信任……嗯,第二信任的哥哥,就这样轻易地“投敌叛变”。 “诸位喜欢吃,我明天再给你们带来。”纪欢喜满脸笑容地说道,说着还不动声色地挑衅般轻轻瞟了一眼站在门口气鼓鼓的少女。 “才不稀罕!我们才不会吃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刘青焰双手抱胸,扭过头低声说道。 可惜的是,龙绣和孙大仁丝毫没有这样的觉悟,两人像饿死鬼投胎一样连连点头:“好好好!” 刘青焰顿时气结,好在一旁的魏来看不下去了,他看着因为两个“饿死鬼”的加入而被迅速消灭、以肉眼可见速度减少的满桌糕点。 觉得时机差不多的魏来咳嗽一声站了起来,说道:“纪姑娘,东西也吃完了,姑娘是不是该走了?” 纪欢喜闻言转头看向魏来,眨了眨眼睛,一脸被人始乱终弃的凄苦哀怨之色。 “公子要赶我走吗?”她轻声问道,眉眼低垂,泫然欲泣。 “阿来!你怎么能这样!?”本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原则,孙大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大声呵斥道,说完不忘把另一份糕点塞进嘴里。 “就是!”龙绣也连连点头,趁机在孙大仁出手之前把最后一份鸳鸯卷抢走。 魏来强忍着把这两个没有立场的叛徒赶出房门的冲动,脸色阴沉地继续说道:“还请姑娘自重。” “好吧。”纪欢喜神情落寞地低声说道。说着她站起身,把桌上的餐盘一一收起,盖上食盒盖子,然后看向魏来,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期待问道:“那魏公子能送送我吗?” “不行!”不等魏来回答,一旁的刘青焰就跺了跺脚,大声说道。 这妖女只是一个照面就把孙大仁与龙绣策反了,要是再让她和阿来哥哥单独相处,那还得了……想到这里,刘青焰的态度十分坚决。 魏来心里暗暗感叹,这一行人中,也就小青焰是个明白人。 “这有啥嘛!阿来,听大哥的,送一送姑娘,这是礼数!”孙大仁回味着嘴里的余香,语重心长地说道。 小青焰急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半天,想着找一个既有说服力又得体的理由。终于,她想到了一个,便指着一旁的龙绣说道:“阿来哥哥是有家室的人,和别的女子独处,会坏了名声!” 且不说名声这个词用在魏来身上合不合适,刘青焰刚说完,作为当事人的龙绣就连连摇头,嘴里塞着还没咽下去的半截鸳鸯卷,含糊不清地说道:“假的假的。” 刘青焰被气得够呛,魏来也暗自心塞,怎么会有这样一群猪一样的同伴——不仅贪吃,还蠢得无可救药。 纪欢喜自然是喜闻乐见,她再次楚楚可怜地看向魏来问道:“公子真的不送送我吗?” 魏来怕这群家伙再给自己捣乱,这次给出了一个非常坚决的答案:“姑娘还是请回吧,在下不便相送。” “哦。”纪欢喜落寞地点了点头,提起食盒低头就要转身离开。 咚咚咚! 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名叫鹿柏的小厮跑到了魏来等人的房门前。房间里弥漫着的怪异气氛让小男孩有些发懵,愣在原地,把来时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怎么了?”魏来见状问道。 男孩得到魏来的询问,鼓起了一些勇气,但声音还是不大:“掌柜的让我来……叫诸位把这几天的账结一下……” 按照最初的计划,众人只会在这八方客栈待一天,所以只交了一天的费用。现在已经到了第三天,加上众人的饮食都在客栈里,要收费用也是理所当然。 魏来闻言点了点头,看向身旁的孙大仁:“大仁,把房钱付了。” 从金牛镇出发后,孙大仁自告奋勇要帮大家管理财物,而且他身上确实带着不少钱,魏来便把自己那点银两也给了他。现在到了付钱的时候,魏来找孙大仁也是顺理成章。 “啊!?”刚才还吃得津津有味的孙大仁听到这话,脸色微微一变,声音突然变得结巴:“啥?” “付钱啊!?”龙绣不满地踢了孙大仁一脚,她爹给她的二十多两银子,因为嫌麻烦,也给了孙大仁。 “啊……多少啊?”孙大仁脸色不太好看,硬着头皮问鹿柏。 “三两银子。”鹿柏想也没想,直接回答。 当初魏来身体不适,在孙大仁的要求下,陆五给他们找了古桐城最贵的客栈。住了三天,三两多银子倒也不算离谱。 可平日里花钱大手大脚的孙大少爷听到这个数字,却怒不可遏,拍着桌子站起来。 “三两银子?你怎么不去抢?黑店啊?” 鹿柏本来就怕这个虎背熊腰的家伙,现在见他这副模样,更是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之前不是都跟你们说好了价钱的吗……” “什么时候说好过?”孙大仁瞪大眼睛,大声问道。 “大仁!别吓他了,快把钱给了。”魏来皱了皱眉头,他隐约感觉到孙大仁有些不对劲,但此时也没心思深究,只想赶紧把这事解决,让纪欢喜也赶紧离开。不知为何,魏来实在是不愿意和这少女多待。 他看不透她的虚实,也不明白她的目的,这样的人最难应付。 只是孙大仁听到这话,脸色却更加难看。 “好……好……”他点着头,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然后露出极为夸张的惊讶表情:“咦,我的钱呢?” “不好,钱丢了!”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而做完这些的孙大仁一脸干笑地看着大家,却发现众人目光充满怀疑,怀疑之中还藏着浓浓的杀气。孙大仁打了个激灵,小心翼翼地问道:“演得不好吗?” …… 在一顿暴打之后,孙大仁终于老实交代了前天在赌坊“奋力拼搏”“斗智斗勇”“机关算尽”,最后把大家的钱都输光的事实。 一旁的小厮鹿柏目睹了整个过程,也确定了众人要吃霸王餐的事实。 “那我去报官了。”男孩轻声说道,语气平静,似乎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说完,转身就要走。 “别别别!”龙绣松开被她拉扯的孙大仁的手,站起来,赶紧想去拦住男孩。 “那你们给钱吗?”鹿柏此时展现出了一个客栈小厮最重要的素质——不见钱不罢休。 众人沉默,互相看了看,都确定彼此没有足够的钱来付这笔曾经不算什么,现在却昂贵无比的房费。 “那我去报官了。”小厮再次说道,又要转身离开。 咚。 这时,一声轻响传来,一旁提着食盒的纪欢喜慢悠悠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元宝,放在了桌面上。 然后那女子眨了眨眼睛,嘴角带着笑意,盯着魏来问道:“魏公子,可以再考虑一下,送不送我吗?” 魏来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孙大仁与龙绣立刻站起来,组成统一战线,把魏来推了出来。 魏来万万没想到,区区几两银子就让这两个家伙改变了立场。他看向还站在自己身边的刘青焰,心里安慰自己,至少刘青焰还是个值得信赖的伙伴。 可那少女看了看桌上的元宝,又看了魏来一眼,面露难色。皱着眉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后,小青焰抬头看向纪欢喜,一本正经地说道:“就只有这一次哦。” 然后,小青焰就在魏来绝望的目光中,退到了孙大仁与龙绣那边…… 第一百二十二章 金家图谋 “公子要回去了吗?”在八方客栈门口,纪欢喜皱着眉头问道。 魏来神情不悦,当时便说道:“姑娘,此刻就你我二人,就别再演了。姑娘既然处心积虑把我拉出来,那有何事,或者有何话,直说便是。” 魏来的直爽让纪欢喜微微一愣,但很快她脸上又挂上了那标志性的迷人笑容。 “我在泰临城就听过不少关于公子的传闻。” “说那燕庭双璧魏守的儿子,被大水吓傻了,天天叩拜杀父仇人。乌盘城的事传开后,天下人才知道都被公子骗了。” “今日一见,公子不仅不傻,还聪明得很呢。”纪欢喜掩嘴轻笑。 魏来不太适应对方这样的说话方式,又皱了皱眉,说道:“姑娘过奖了。” 虽是客气话,语气中却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纪欢喜也知道自己那一套在魏来这里不管用,索性收起笑容,轻声说道:“公子既然不愿陪我多待,我也不好强求。但十两银子都花出去了,公子总得让我把本赚回来吧?” “陪我走一趟,让我把想跟公子说的话说完,这样公子也不用担心我天天来找你,不好吗?” 不得不说,纪欢喜虽说年纪和魏来差不多,却极善于洞察人心,句句都能戳中魏来的要害,难怪那些乾坤门的圣子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却还不自知。 魏来沉吟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他也好奇这女子到底要做什么,况且昨天见过虞府的四位侯爷后,魏来虽然不想卷入这无法抗衡的复杂漩涡,但内心深处还是想知道这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许这些信息能对那位小侯爷有所帮助。 走在人来人往的古桐城街道上,商贩的吆喝声不断,酒肆饭庄里的店家忙个不停,孩子们追逐打闹,一切都和古桐城往常的每一天没什么不同。没有人真正察觉到古桐城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涌动。这一点,古桐城和几个月前的乌盘城倒是很像…… 纪欢喜微笑着看着街道上的景象,突然问道:“公子昨天去虞家祖庙了?” 魏来惊讶地看了身旁的女子一眼,不得不承认,纪欢喜确实美若天仙,就连吕砚儿都稍逊一筹,在魏来见过的女子中,大概只有冷冰冰的阿橙能和她的容貌相媲美。 魏来没有隐瞒昨天的事,毕竟女子既然提起,想必已经有了足够的证据。估计这古桐城里的胡家现在已经完全倒向了乾坤门,否则纪欢喜刚来乌盘城两三天,眼线不可能布置得如此严密。 见魏来默认了,纪欢喜接着说:“那几位侯爷跟你说什么了?是让公子救那片桐林,还是救那位小侯爷?” 这个问题魏来没有回答,依旧保持沉默——做了六年傻子的魏来,最不擅长的就是与人交流。眼前这位少女又极擅长此道,魏来怕自己哪怕说出只言片语就会被对方猜到什么,就算他无意帮助虞家,但也绝对不会做出对虞家不利的事。所以,此刻的沉默,是魏来最好的选择。 纪欢喜倒没有因为魏来的沉默而生气,继续问道:“那在公子眼里,欢喜应该和那乌盘江里的蛟蛇一样十恶不赦吧?毕竟我现在所做的,和那蛟蛇比起来,差得很远。” 这一次,魏来抬眼看了她一下,平静地回答:“我只知道姑娘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那蛟蛇与我有血海深仇,姑娘如今的所作所为,在我看来,确实相差甚远。” 纪欢喜转头对上魏来的目光,眨了眨眼:“那公子想知道我是谁吗?” “想。”魏来如实说道,女子修为高深,魏来看不透,年纪又和他相仿,这样的人物按理说在大燕朝应该赫赫有名,可魏来仔细回想,记忆中却没有这个人,怎么能不好奇呢? 纪欢喜闻言嫣然一笑:“我娘常说,对一个人好奇,就是喜欢的开始,公子可要小心了。” “……”魏来一时无言,终究还是低估了纪欢喜的本事,只能再次沉默。 纪欢喜见状也觉得无趣,干脆不再说话,两人就这样沉默着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觉来到了古桐城的正街南阳街。 南阳街的正中间是虞家的侯府,此时侯府前围满了胡家的人,他们求见虞候,请求他准许胡家砍掉那片林地,为胡府的小儿子报仇。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月,胡家人轮流在虞府门口守着,可虞桐始终闭门不见,百姓们对这场闹剧早已习以为常。 “公子觉得胡家人怎么样?”纪欢喜抬头看了看虞候府门前的众人,突然打破沉默。 “不好。”魏来毫不犹豫地给出了定论。 “所以在公子心中,和更不好的人在一起的我应该也不怎么样,只是还没坏到像那老蛟蛇一样,让公子恨不得生吞活剥的程度。”纪欢喜轻声说道。 魏来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但沉默的态度显然是默认了纪欢喜的这番话。 但女孩依然不生气,继续说道:“胡家人是虞家的亲戚,还是近亲。” “胡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全靠当年虞家的扶持,自己家养大的狗为了一口吃的反咬主人,这叫白眼狼,确实不好。” “乾坤门呢?百年前从神宗跌落,这些年就像恶狗一样,哪里有重回神宗的机会,就拼命凑过去,几代人下来都已经走火入魔,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这天下谁能让他们闻到神宗的一点味道,他们就会对你摇尾乞怜。他们也不好。” “虞家呢?当年周朝大乱,虞家先祖虞诺拔剑而起,带着那把白狼吞月,战无不胜,也算是保住了一州之地,免受当年群雄割据的灾难。虽然现在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史书上对于当年虞家袁家的争斗避而不谈,但北境其他国家的记载里说得很清楚,当年要是打下去,凭着那把白狼吞月,虞诺连八门大圣都能斩杀,不一定会输给袁家。” “所以这大燕的江山说是燕朝从周朝篡来的,倒不如说是虞家让出来的。” “可为什么呢?当然也许有虞家那位老侯爷心怀天下,不忍心百姓再受战乱的伟大胸怀,但更多的是因为城外桐树林下的那头阴龙。” “当年周朝篡夺大虞,手段卑鄙,比起燕朝篡周而立,更加不堪。据说用了很大的代价请来了一位南境圣人,用恶毒的秘法偷走了大虞未尽的国运,这才有了大周六百年的统一统治。但大虞毕竟气数未尽,周朝偷走了国运,却灭不掉龙脉。藏在虞家祖地的龙脉,吸收了冤死的十万虞家先祖的亡魂,变成了阴龙,盘踞在此。” “后来虽然被仙人用桐树镇压,但阴龙未灭,气运和虞家相连。当年虞诺就是知道,一旦虞家夺得天下,四州之地的气运倒灌,那时别说这桐树,就算把这四州的八门大圣都叫来,也不一定是那阴龙的对手。老侯爷识大体,这才放下兵权、收起了让人闻风丧胆的白狼吞月,回到了祖地。” “如此看来,虞家真的称得上心怀天下。我想,在魏公子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对吧?” 纪欢喜滔滔不绝地说了一番,让魏来暗自心惊。 女子这番见识,说不上多么高深,但足以让许多喜欢高谈阔论、自以为知晓天下大势的男人自愧不如。 但他不喜欢被女子这样牵着鼻子走的感觉,皱了皱眉,问道:“姑娘费这么多口舌跟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了什么?” 纪欢喜抿嘴一笑,娇嗔道:“公子真是没耐心。” 但看到魏来的眉头又皱紧了一分,也知道再拖下去,以魏来不解风情的性子,说不定真会“拂袖而去”。 于是纪欢喜清了清嗓子,正色说道:“说起来可能有些突然,欢喜是想告诉公子一个道理。” “嗯?”魏来神色怪异,充满疑惑。 “公子觉得虞家好,乾坤门坏,胡家人歹。所以我,或者说我背后的金家拉着这两个坏人对虞家做的事也是坏的。” “但其实不是。” “虞家在外人看来自然是光明磊落,但实际上呢?却被那七百年前的十万先祖亡魂所困。虞家后辈世世代代守着这十万亡魂,前代虞候虞成郭英年早逝,原因众多,但那十万阴魂难辞其咎。如今那位小侯爷呢?天赋极高,众人皆知。北境前十的神宗除了无涯和青冥两座学宫,剩下八座里有七座都向小侯爷抛出过橄榄枝。但小侯爷因为要守着这十万阴魂哪也去不了。” “所以你们要毁掉桐林,其实是为了帮虞家解开这几百年来的心结或者宿命?”魏来眉头一挑,冷声问道。 纪欢喜当然听得出魏来那拙劣的反讽语气,又笑了笑:“当然不是。五皇子殿下失去了关山槊的传承,皇后娘娘要再为他谋划一份,她看中了这阴龙体内的龙气和日后不菲的造化,想把这东西炼化成神纹道蕴送给皇子。” “这样一来阴龙之祸能除,虞家也能摆脱这几百年来被束缚的命运,岂不是两全其美?” 纪欢喜说得头头是道,但魏来依然无法认同对方的说法:“可虞家愿意吗?” 十万阴魂和阴龙融为一体,阴龙一旦被炼化,那十万代表虞家先辈的阴魂也难逃一死,虞家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先祖成为他人登天的基石。 “七百年了,那十万阴魂早已融合交错,被那阴龙吸入府内。它确实是十万阴魂所化,但早已不是虞家的先辈。这个道理,虞家人明白,却不敢做决断。这世上很多事都麻烦在这,就像……” 说到这的纪欢喜突然一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魏来一眼,才接着说:“就像公子的父亲魏先生一样。” “魏先生明知乌盘水域的崛起是大势所趋,关系到大燕的兴衰。他无法阻止,也不可能阻止,但他还是去做了。” “他也好,吕先生也好,能被称为燕庭双璧,他们自然都是聪明人,甚至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他们能安安稳稳活到州牧大人那个年纪,推开八道神门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他们却早早死在了乌盘城,说来说去,无非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虞家也有这样的困境,我们做的事,自然比不上老虞候当年为救百姓解甲归田的大义。但我们做的是利己之事,却不代表就是坏事。虞家做不了的决定,我们帮他们做了,小侯爷从此海阔天空,未来还能修成大圣之躯,不是很好吗?何苦为了十万已死之人,守在这里,甚至……丢了性命。” 魏来听到这,心头一跳。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在这句话说出的瞬间,那女子眉宇间透出的杀意,他毫不怀疑对方真的有决心,也真的有能力杀了那位小侯爷。 “所以,你今天来的目的,是想让我做你的说客,说服虞桐?”魏来皱起眉头。 “一半。”纪欢喜却给了魏来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我是想让公子做我的说客,但说不说服那位小侯爷并不重要。”纪欢喜平静地说:“我听说过虞家人的故事,说实话我挺佩服虞家的执着,但我有我的使命,小侯爷能置身事外当然最好,但公子要是说服不了他,我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让这位宁州翰星榜的榜眼陨落。” “他的生死不过是我送给公子的见面礼。” 纪欢喜一改之前在魏来面前表现出的娇柔女儿态,此刻的女子云淡风轻,言语间透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和谋略。魏来暗自心惊,却强压下心底的异样,盯着纪欢喜说:“那我没猜对的另一半呢?” “公子应该见过那位楚侯遗女阿橙了吧?”纪欢喜不回答魏来的问题,转而问道。 魏来点了点头,不明白女子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当年楚侯被斩,按照当时陛下定下的罪名,楚侯是谋反,按律应当诛九族。” “但当时的太子妃,也就是太子的生母出面,保住了年幼的阿橙。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阿橙被贬为奴,失去了姓氏,从那天起,才有了阿橙。” “对于茫州来说,阿橙是奴是官都无所谓,只要阿橙还活着,整个茫州都唯她马首是瞻。而阿橙感念太子生母当年的恩情,自然站在太子这边。哦,对了……”说到这的纪欢喜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突然顿了顿,朝魏来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魏公子应该听说过那位太子生母吧?” “你是说凌照娘娘?”魏来问道。 就像纪欢喜说的,凌照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她出身平民,和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陛下四十年前就结为夫妻,做了足足二十八年的太子妃,相夫教子、亲民施恩,备受世人称赞,都说太子能娶到她是大燕的幸运。但没想到凌照皇后在陛下登基前去世了,凌照皇后的封号也是当今圣上登基后追封的。 “世人都说凌照娘娘贤良淑德,待人处事如君子,从不知算计为何物。尤其是到了今天,外戚势力渐大,朝野上下不乏有‘凌照尚在,大燕何至于此’的言论。” “但哪怕是看似无害的凌照娘娘,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公子可知十二年前那位凌照娘娘临终前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吗?” “什么?”魏来不解地问道。 纪欢喜脸上的笑意更浓,她靠近魏来的耳边,轻声说道:“让当时只有七岁的阿橙和二十出头的太子定下婚约……” “嗯!?”魏来心头一震,脸色有了变化。 他甚至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在听说那个分别数月、相处不过十来天的橙衣女子已有婚约时,心底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情绪。虽然他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但这种拙劣的掩饰显然瞒不过纪欢喜的眼睛。 红衣女子掩嘴轻笑:“人家就说公子为什么从来不正眼看人家,原来公子喜欢阿橙姑娘那样的女子啊。” 魏来对纪欢喜的肆无忌惮实在无奈,他无心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姑娘怎么想是姑娘的事,在下没本事纠正,只是姑娘说的另一半到底是什么,姑娘到现在还没跟我说清楚。” 纪欢喜倒也识趣,知道适可而止,继续说道:“公子这么聪明,应该很清楚,太子和阿橙的婚约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起,太子就和茫州紧紧绑在了一起。这也是如今太子在金家的重重压力下还能坐稳太子之位的原因。” 说话间两人已经穿过南阳街来到了古桐城的集市,这里的人流比之前的街道更加密集。 “二龙夺嫡之争已经不可避免。公子心心念念的阿橙姑娘从茫州不远万里来到宁州,说是来试炼,其实是为她的太子殿下来当说客的。她很清楚,五皇子背后站着皇后娘娘,而皇后娘娘背后是固州和宽州。想要让太子殿下在这场争斗中有一席之地,宁州是她必须也是唯一能争取到的。” “二龙夺嫡,必有一伤。皇家的战火不到最后一刻永远只在泰临城燃烧,真正承担后果的永远是这些普通百姓。” 说着纪欢喜伸手指了指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就像现在的古桐城,如果不是我亲自来,镇压阴龙的事肯定会有很多变数,眼前这些百姓能有多少活下来,就不好说了。” “而一旦夺嫡之争愈演愈烈,这样的事会更多更频繁。但不是每个城池、每个百姓都能像眼前的古桐城或者乌盘城那样,能遇到我或者公子。”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沉声问道:“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纪欢喜又眨了眨眼:“整个大燕的目光都落在了宁州,宁州的决定将会决定未来十年甚至更长时间里,大燕四州之地的百姓是继续享受太平盛世,还是卷入无休止的皇权争斗。” “公子有您父亲的风范,我想请公子为大燕的亿万百姓求一份国泰民安。” 纪欢喜说到这,脸上的嬉笑之色完全消失,一脸严肃地盯着魏来。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劝江浣水?让他投靠金家?”魏来奇怪地看了女子一眼,在和纪欢喜不多的接触中,魏来一直觉得这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高深莫测,但此刻她提出的请求却让魏来开始怀疑之前对她的判断了。 魏来对金家没什么好感,他父母和吕观山的死背后都或多或少有金家的影子,况且乌盘城发生的种种,也是金家的阴谋,魏来不找金家麻烦就不错了,怎么可能恩将仇报去帮金家做事呢? 但魏来并不会去与眼前的少女说明这其中的种种的根源,他只是摇了摇头,言道:“姑娘你太抬举在下了,我一介庶民岂有那说动州牧大人的本事。” “无关有没有,只是公子想不想的问题。”纪欢喜应道。 “江浣水年纪大了,两位得意门生死了,唯一的女儿也死了。在这个世上他的亲人不多了,而越是这个时候,公子的话变越有分量。” 说道这处,纪欢喜又顿了顿,看向魏来的眸中嫣然的笑意荡开:“毕竟公子是他唯一的外孙的啊……” 第一百二十三章 有客栈,名八方 “阿来哥哥!”魏来刚回到客栈,站在房门前,那伸出的手还没来得及敲响房门,房门就被屋内之人给打开了。 接着,小青焰用一种甜得能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的声音朝魏来呼唤。 心里还在想着之前与纪欢喜的对话,思绪繁杂的魏来被刘青焰这一出吓得伸出的手一抖,他低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女孩,只见小家伙脸上堆满了热情的假笑。魏来怔了怔,不明白眼前这小妮子又在搞什么名堂。 “魏公子!”正疑惑着,一声比刘青焰的声音更让人心里发寒且做作的娇呼从屋里传来。 魏来浑身一激灵,就看见龙大小姐极不自然地扭动着身子,走到了魏来跟前。魏来警惕地盯着她,可龙大小姐却热情地挽起了魏来的手臂,娇声说道:“你可回来啦。” “嗯!阿来哥哥,青焰好想你。”刘青焰也在这时拉住了魏来的另一只肩膀,摇晃着撒娇。 魏来只觉头皮发麻,他使劲想要抽出自己的两只手臂,却发现被二人紧紧抓住,一时难以挣脱。 “你们……是撞邪了吗?”魏来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话一出,被龙绣挽着的手臂上传来一阵剧痛——龙大小姐的手指狠狠掐了一下魏来的手臂。 “公子,说什么呢!公子快进来,别在外面被冷风吹着了。”龙大小姐发完狠,又恢复了那并不擅长的妩媚姿态。说着,便和刘青焰一起拉着魏来往房门里走。 魏来抵挡不住二人这般怪异的态度,便顺着她们的意思进了屋。 二人的态度好到了极点,魏来进屋后,刘青焰给魏来搬出了板凳,龙绣给魏来倒满了茶水,恭恭敬敬地递给魏来。 然后二人如同侍女一般分立在魏来两侧,魏来端着茶水,却如坐针毡,暗自琢磨这二人到底在盘算什么。 就在这时,龙大小姐拍了拍手,随后房门的帘布内有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那人光着上身,上半身捆着麻绳,背上背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木棍,一脸谄媚的干笑着,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 魏来看到孙大仁这副模样,终于彻底明白过来,他看了看满脸假笑的刘青焰与龙绣,又看了看一副负荆请罪模样的孙大仁,顿时眯起了眼睛。当下眉头一挑,脸上原本的惊慌失措换成了悠闲之色,他伸手轻轻敲着身旁的桌面,眯着眼睛问道:“你们这是要请罪,对吧?” “嗯嗯嗯!”刘青焰连连点头,说着还从怀里掏出一叠碎银,放到了魏来面前——这是魏来“卖身”得来,付完房钱后剩下的银两。 “那就展现一下你们的诚意吧。”魏来笑着说道,目光在众人身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刘青焰身上,说道:“小青焰,你先来。” 刘青焰闻言,俏生生地看着魏来,她似乎有些犹豫,但思考了一会儿后,小家伙像是做了一个重大决定,一咬牙看向魏来,一本正经地说道:“阿来哥哥,对不起!” 这突如其来的正经把魏来吓了一跳,他奇怪地看了刘青焰一眼,问道:“没了?” 刘青焰咬了咬牙:“等阿来哥哥把孩子生下来,我会帮着阿来哥哥照顾小宝宝的!” “噗!”魏来双眼圆瞪,嘴里的茶水一下子喷了出来。 “小青焰,女孩子才会生孩子,怀孕也是女人怀……”一旁的龙绣也听不下去了,满头冷汗地提醒道。 “这样吗?”刘青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苦恼地低下头,喃喃自语:“那怎么办?难道要把那个女人接来一起生活?” 魏来目瞪口呆,盯着一本正经似乎真在思考这事的小青焰看了好一会儿,脑袋都有些疼了。 魏来干咳一声,转头狠狠瞪了一眼在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孙大仁与龙绣,心中有愧的二人对于魏来恶狠狠的目光倒是很受用,纷纷闭上了嘴不再出声。魏来心里暗暗想着,得找个时间纠正一下小青焰这过于早熟的“思想”。但现在显然不是时候,为了缓和这有点尴尬的气氛,还有刘青焰红到脖子根的脸色,魏来看向龙绣,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呢?” “我啊?!”一心只想看热闹的龙大小姐被魏来这么一问,有些措手不及。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龙大小姐后退一步,双手交叉环抱着自己的上身,极为严肃地说道:“我跟你不一样,卖艺不卖身!咱俩是假成亲,你别想占我便宜!我跟小青焰可不一样,本小姐不喜欢你这一款!” 随着这番话出口,刘青焰的脸颊泛红,小丫头低着头羞答答地揉搓着衣角。魏来一个头两个大,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不懂事的龙大小姐,可龙绣却朝着魏来吐了吐舌头,显然龙绣看出了魏来的弱点,想要借此逃过一劫,而且她确实成功了。 魏来不想再在这个尴尬的话题上继续纠缠,只能看向孙大仁:“到你了!” 作为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魏来这话一出,龙绣与刘青焰也在这时纷纷转头看向孙大仁,三人的眼中都满是“杀气”,仿佛孙大仁要是交代不清楚,就要将他千刀万剐一般。 孙大少爷顿时没了看热闹的心思,一个激灵,缩了缩脖子,苦着脸说道:“我知道错了,你们总不能真的揍我吧?我可还带着伤呢!” 孙大仁这番卖惨显然无法平息众人钱财散尽的怒火,当下龙大小姐一拍桌子,喝道:“知道错了?” “错哪里了?”刘青焰紧接着问道。 魏来想了想,觉得有必要配合二人,于是也跟着问道:“怎么错的?” 这一连串的追问,让孙大少爷头晕目眩,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而这短暂的沉默,迎来的是更多的质问。 “不回答?那就是不觉得自己有错咯?”龙大小姐率先发起了第二轮攻势。 “所以你是不打算认错了是吗?”刘青焰也紧跟着说道。 “唉!我对你很失望啊。”魏来完成了最后的补刀。 三人配合默契,直让孙大少爷目瞪口呆,双眼发直。 孙大仁知道事到如今,如果不说个明白,恐怕眼前这些人是不会放过他了。想到这里,孙大仁在心里又把那个姓陆的骗子狠狠骂了一遍。要不是陆五骗了他的银子,他又怎么会不甘心跑去赌坊想要回本,又怎么会越陷越深,把大家的钱财都输得精光。 “别让我再碰到你!”孙大仁小声嘟囔着。 咚咚咚!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房门外传来,众人一愣,纷纷转头看去,只见房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道身影冲进屋内,正是客栈里的小厮——鹿柏。 众人对他这突然的举动感到有些困惑,可他在关上门后,朝着众人一脸紧张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小舅子!你听我说啊!”这时房门外传来一道众人有些熟悉的声音,伴随着还有对方沉重的脚步声:“咦?人呢?” “是他!”孙大仁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下子站起身子,身上的绳索和木棍都掉落下来——显然这些只是做做样子。 然后孙大少爷就双眼冒火,大步走到房门前,就要打开房门。鹿柏见状脸色骤变,他用了大概不到一息的时间思考自己能否拦住孙大仁,得出否定的答案后,想也不想就转身钻进房间的木床下,期间还不停地朝着还没搞清楚状况的魏来等人投去“不要把他出卖”的乞求眼神。 这时房门被打开,孙大仁冲了出去,一把抓住门外的人:“终于让我逮到你了!这次看你往哪儿跑!” 众人朝那边看去,只见门外那人提着许多东西,有的用布袋装着,有的用油纸包着,但因为孙大仁突然冲出来,那人猝不及防,手中的东西散落一地。众人也看清了那人的模样,赫然就是陆五! 孙大仁的伤势在王道安的调养下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九枚武阳神血的修为岂是陆五这个游手好闲的市井混混能比的,没过多久,陆五就被孙大仁制服,狼狈地被压在地上。 “呐!就是这个骗子!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正因为被欺骗满心怒火的孙大仁当下高声吼道。 “你可不能恩将仇报啊!我怎么说也是你的救命恩人!”陆五也清楚自己的处境,在这时大声叫嚷着。 “救你大爷!”孙大仁哪会听他胡说,举起斗大的拳头就要朝陆五的脸砸去。 魏来有些头疼,他站起身走到门前,对孙大仁说道:“大仁,你先放开他。” “嗯?”孙大仁听到这话,顿时一愣,满脸不解地说道:“阿来,你看清楚了,他就是那天的……” “放开他。”魏来板着脸说道。 孙大仁心有不甘,但还是听从了魏来的意思,站起身来。 陆五也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花一两银子定制的新衣裳,朝着魏来笑着说道:“还是这位小哥通情达理。” “嗯?!”孙大仁转过头,狠狠地瞪了陆五一眼。 那干瘦的男子缩了缩脑袋,面露惧色,像逃一般躲到了魏来身后——作为小混混,陆五最关键的技能便是察言观色,他已经将此本领练得炉火纯青。他能看出来,魏来是这群人中唯一“好说话”的那个。 “阿来!你可别护着他!我今天非得让这家伙把骗我们的钱还回来不可!”孙大仁怒气冲冲地叫嚷着。 魏来感到一阵头疼,看了一眼旁边的刘青焰,说道:“青焰,去给你大仁哥哥讲讲那天他昏迷后的事情。” “好!”小妮子乖巧地点了点头,随即走到孙大仁面前,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将那天陆五报官招来虞桐救了大家,接着又把他们带到王道安住处,救了孙大仁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 过了一会儿,孙大仁眨了眨眼睛,指着躲在魏来身后那看起来贼眉鼠眼的家伙说道:“所以这家伙真的是我的救命恩人?” 魏来点了点头,刘青焰也跟着点头。 陆五挺直了腰杆,说道:“那还能有假?” 孙大仁万念俱灰,蹲坐在地上:“那我的银子怎么办……” 陆五此时更加趾高气扬,走到孙大仁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捡起之前冲突中散落一地的东西。 “对了,你们见到我的小舅子没有?”收拾好一切后,陆五像是想起什么,看向众人问道。 “小舅子?”魏来眉头一挑,不动声色地侧头看了看躲在房屋里侧的鹿柏,躲在床下的男孩连忙朝着魏来连连摆手。 “对啊!小舅子,鹿柏!”站在门外的陆五并不知道屋里发生的一切,一脸得意地说道:“他就在这客栈做事,这不马上要和他姐姐成亲了嘛!我来看看他。” 说着,陆五还不忘瞅了一眼坐在地上的孙大仁,补充道:“说起来还得多谢你们,要不是你们让我赚了一笔,我哪有钱娶人家呢!” 孙大仁身子一颤,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握拳。陆五看到这情形,心里一跳,不敢多留:“既然没看见那我去楼下等他,你们忙你们的……” 说完,陆五像逃命似的快步离开了。 …… 确定陆五离开后,从床底钻出来的鹿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众人向他投来怪异的目光,年纪不大的男孩却气不打一处来,一脸愤怒地大声说道:“都怪你们!” 他说得理直气壮,似乎转眼就忘了之前自己苦苦哀求众人的事。 孙大仁站起身来,心里本来就憋着气,听到这话自然恼怒,他一拍桌子,喝道:“小屁孩,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那家伙找回来!?” 鹿柏缩了缩脖子,刚才的气势消失了大半,但嘴里还是不满地嘟囔着:“要不是你们给他钱,他哪会来纠缠我姐。明明自己连房钱都付不起,还在外面装阔!” 孙大仁听了更是怒火中烧:“不是我们给的!是你姐夫骗的!” 男孩也来了脾气,跺了跺脚说道:“他不是我姐夫!” “人家都叫你小舅子了!还能不是?”孙大仁故意激怒这孩子,说话的语气阴阳怪气的。 鹿柏的脸憋得通红,半天说不出话来,显然在嘴上功夫他比孙大少爷差得远。 想来想去不知道怎么反驳的少年,伸出手说道:“把今天的房费付了!” “啥?不是刚给了吗?”对于只剩下六两银子的众人来说,此刻对钱财极为敏感。听到这话,孙大仁还没说话,一旁的龙绣就瞪大了眼睛问道。 “那是前两天的,今天和明天的还没付呢!”鹿柏理所当然地回答。 “不是住满再结吗?”魏来也皱起了眉头。虽然他和纪欢喜没发生众人想象中的事,但魏来可不想因为这点钱再去和纪姑娘打交道。 “那是别人,你们今天差点连房钱都付不起,说不定哪天就跑了!掌柜说了,你们要继续住就得先把房钱付了!”男孩仰着头,趾高气扬地说道。 “你!”孙大仁怒不可遏,站起身就要动手。 “大仁!”魏来无奈地叫住了怒气冲冲的孙大仁,“你的性子得改改了,前天就是因为你冲动,差点丢了性命。那家伙现在咱们惹不起,报仇也得挑时候。” 魏来板着脸说道,孙大仁这人其他方面都不错,讲义气、心肠好,就是这冲动的性子老是惹祸,他们不可能一直这么幸运,万一哪天招惹到厉害人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魏来说完这话,走到鹿柏身前,掏出二两银子递给他,说道:“小哥,你看这钱够吗?” 按照虞桐的说法,再过一两天,朝廷削他候位的圣旨就会到,到时候就是他们离开古桐城的时候,付两天的房钱足够了。 鹿柏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碎银,点了点头,“但这只是这两天的房钱,吃饭另算。” “嗯。”魏来笑着点头,脸上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你啊,得多学学他。”鹿柏显然对魏来挺有好感,收了银子后又指了指孙大仁,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孙大仁心里憋屈,朝着鹿柏怒目而视。 男孩根本不给孙大仁发作的机会,转身就跑。 …… 胡叙心情极差。 作为胡府兴的大儿子,在这古桐城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 过惯了骄奢淫逸的日子,也见多了对他阿谀奉承的人。在这古桐城中,只要是他看上的女子,勾勾手指,对方就会宽衣解带,风情万种地靠过来——至少在胡叙的认知里一直是这样。 但这个他曾经坚信不疑的事实,如今却发生了变化。 而这一切都因为那个叫纪欢喜的女子。 胡叙非常喜欢她,甚至可以说是近乎疯狂地迷恋。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女人,可除了昨天在砍伐密林时,这女子对他的态度还算温和,离开桐林后,就不再理会他。前一刻还热情似火,后一刻就冷若冰霜,简直像变了个人。 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胡叙一大早就来到女子住的客栈找她。却被告知纪欢喜一早已经离开,胡叙心里惦记着美人,不肯走,就在客栈大厅等着纪欢喜回来,他也确实等到了。 但那场景却让胡大少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纪欢喜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她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两人一路有说有笑,至少纪欢喜看起来很开心。每次纪欢喜看向身旁的人,眼中都满是笑意,分别时甚至凑到对方耳边说着什么,神态亲昵,这是胡叙从未享受过的待遇。而最让胡叙恼怒的是,和纪欢喜一起的人正是昨天破坏他讨好美人砍桐林计划的少年。 那人和纪欢喜分开后,胡叙赶紧凑上去,可纪欢喜对他的态度异常冷淡,随便说了几句就把他拒之门外,不管他再说什么都不再理会。心里憋着气的胡叙闷闷不乐地回到胡家府邸,刚进院门,就被自家老爹一顿劈头盖脸的大骂——原来他昨天擅自做主去砍伐桐林的事被老爹不知通过什么途径知道了。胡府兴罚了他一个月的月钱,还把他禁足在家,不准出门。 胡叙心里自然非常不服气,他不明白父亲在怕什么,再过几天虞家就没了候位,那些外来人也保证会帮胡家除掉虞家,让胡家坐上古桐城知县的位置,早一天晚一天毁掉那桐林有什么关系。 好在胡叙对被禁足这事已经习惯,在房间里被关了几个时辰后,心情烦躁。这时,他的狗腿子,也是胡府的管家顾留像往常一样推开他的房门,告诉他胡府兴出门了。胡叙心中大喜,拉着顾留从后门溜了出去。 天色已经到了傍晚,胡叙心里烦闷,旁边叫顾留的胡家管家兼狗腿子很会察言观色,也知道自家少爷是为情所困。 作为忠实的狗腿子,顾留第一时间想到要为自己的主人排忧解难:“少爷,我听说红玉楼前两天来了几个新姑娘,都是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要不我带公子去看看。” 平时最喜欢这种事的胡叙听了却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想起纪欢喜,嘟囔道:“都是些给钱什么都做的货色,腻了,没意思。” 顾留眼珠一转,嘴角泛起笑意:“那公子是想要有点挑战性的?” 胡叙一听,眼睛一亮,问道:“有吗?” “小的最近看上了城西一家姑娘,公子要是想要,小的就献给公子,至于能不能得手,就得看公子自己的本事了。”顾留眯着眼睛说道。 胡叙顿时心痒难耐,搓着手说道:“那就赶紧带路,让你见识见识本公子的手段!” …… 傍晚时分,为节省开支,众人没有选择在八方客栈用餐,而是一起走到客栈外,找了一家看上去价格不贵的面馆,每人凑合着吃了一碗面条,接着又在城中闲逛了一会儿。 过惯了富足生活的孙大仁,如今囊中羞涩,看到街道两侧饭庄里的大鱼大肉,心理落差极大。街边面馆价格虽廉,味道却实在难以让人满意。孙大少爷决定想办法改变众人如今的困窘状况,提议再去赌坊碰碰运气。这想法一出口,就遭到众人的白眼和斥责。 孙大仁自知理亏,不敢多言,只能闻着饭庄酒肆传来的肉香过过干瘾,嘴里嘟囔着:“再苦不能苦肚皮,再穷不能穷舌唇。早知道这样,我宁愿睡大街,也得吃顿饱饭!” 这本是无心的抱怨,走在前面的魏来听到后却突然停下脚步,转头神色怪异地看着孙大仁。 孙大仁以为自己惹魏来生气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说道:“我……我只是随口一说……” 一旁的龙绣和刘青焰同仇敌忾,此时都瞪大了眼睛看着孙大仁,一副你自作自受还连累我们的愤怒模样——显然大家对如今拮据的生活都很不满。 孙大仁在这样的目光下脸色变得难看,身子又往后退了一步。 “你刚刚说什么?”魏来这时问道。 “没……没什么……”孙大仁心虚地低下头。 “叫你说你就说!”魏来皱起眉头。 深知魏来性格的孙大仁明白装疯卖傻糊弄不过去,毕竟魏来自己就是装疯卖傻的行家…… 他只得硬着头皮,小声重复了刚才的话:“再苦不能苦肚皮,再穷不能穷舌唇。早知道这样,我宁愿睡大街,也得吃顿饱饭!” “对啊!”孙大仁话音刚落,魏来就高声说道。 “对什么?”孙大仁问道,一旁的龙绣和刘青焰也疑惑地看向魏来。 “咱们既然只有六七两银子,更应该精打细算,为什么不换一家客栈呢?”魏来说道。 众人闻言,眼睛一亮——当初选八方客栈,一是因为魏来受伤,想找个好地方给他休养,二是那时他们手头宽裕,不在乎这点花费。实际上,八方客栈的各种费用比普通客栈高出五六倍不止。现在魏来和孙大仁伤势都好得差不多了,手里的钱也所剩无几,住普通客栈能省下不少钱,足够他们用好几天。 想到这里,众人不再犹豫,闷着头快步朝八方客栈走去——按照一般客栈的规矩,亥时前算一天,过了亥时结账也得多收一天房钱。他们要是能在亥时前回到客栈结账,今天交的二两银子就能原封不动地退回来。本着人穷志短的原则,众人脚步飞快,生怕错过时间,白白损失一笔“大钱”。 …… “什么!没钱!你他娘的这是黑店啊!”八方客栈的大厅里,孙大仁一拍桌子,气势汹汹地喊道。 客栈掌柜是个老实憨厚的中年人,见孙大仁身材魁梧、满脸凶相,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结结巴巴地说:“这位客……客官,我确实没收到您预付的房钱,而且我们八方客栈向来都是三天一结,很少有预付房钱的情况啊!” “少来这套!”为了省那一两银子跑得一身汗的孙大仁哪肯罢休,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掌柜,说道:“我们今天明明给了二两银子,你们还想抵赖不成!信不信我去报官,把你们这店给端了!” 掌柜虽然有些害怕,但还是咬着牙说:“没有就是没有,就算您去报官,我也没法凭空变出二两银子来呀!” “再说了,客官您也可以出去打听打听,我们八方客栈在这古桐城开了整整十年,做生意最讲究的就是诚信,我怎么会为了二两银子砸了自己的招牌。” “哼!事到如今还想抵赖!孙爷爷我今天要替天行道,砸了你们这黑店!”孙大仁怒不可遏,提起旁边的长凳就要朝客栈柜台扔去。 客栈的掌柜和伙计们哪见过这种场面,一个个吓得脸色发白。 “大仁!”魏来皱起眉头,喝止了冲动的孙大仁。他心里暗暗想着,一定得找个时间让孙大仁改掉这火爆脾气。他伸手拿下孙大仁举起的长凳,走到掌柜面前,歉意地说:“掌柜的,我这朋友脾气急,冲撞了各位,还请大家别往心里去。” 掌柜见魏来通情达理,脸色稍微缓和了些,说道:“这位客官,您好好劝劝您朋友,我们这是正经生意,不会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能有什么误会,今天我们明明把银子给了那个小孩!”一旁的孙大仁还在叫嚷,但被魏来回头瞪了一眼后,又不敢吭声了,把嘴里的骂声咽了回去。 魏来安抚好孙大仁,又看向掌柜,笑着说:“掌柜的,是这样的。今天我们确实拿了二两银子给贵客栈的小厮作为预付房钱,掌柜的要是不信,可以把他叫来,和我们对质。到时候,是非黑白,自然清楚。” 魏来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掌柜心里也不再像之前那么慌乱,他定了定神,问道:“不知客官说的是哪位小厮?” “鹿柏。”魏来回答。 “嗯?”掌柜脸色一变,神情古怪地说:“鹿柏这孩子今天中午就不见人影了,我找了一天都没找到……” “哼!开始了!”这话一出,刚刚安静下来的孙大仁又冷哼一声:“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我们要找的人,偏偏这时候不见了,他倒是会挑时候啊……” “客官!话可不能这么说……”掌柜也有些生气,说话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 魏来看了身后的刘青焰和龙绣一眼,二人立刻领会,不顾孙大仁的奋力挣扎,连拉带劝地把他拉出了客栈。 魏来这才又看向掌柜,笑着问道:“既然这样,能不能麻烦掌柜跟我们走一趟,去鹿柏家里,我们亲自去找他,把这麻烦解决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落衣巷变 鹿家并非真正的鹿家,鹿姓也并非原本的鹿姓。这看似奇怪的逻辑,在大燕却并非罕见之事。 鹿家姐弟的父辈曾犯下重罪,具体罪责已无从考证,鹿家父辈被斩首,鹿家姐弟也因此被贬为奴,被剥夺了姓氏。之后几年,鹿家姐弟四处筹钱,从主家赎回了自身,但奴身虽脱,奴籍未除,无法恢复原姓,只能以与奴同音的鹿为姓。像这样的鹿姓之人,在大燕恐怕将近十万之众,所以才有了鹿姓非鹿姓的说法。 这些事魏来等人起初并不知晓,是在前往鹿家的途中,那位掌柜讲述,众人才明白。 …… 鹿家位于古桐城的城西,与之前那位王道安老先生的“医馆”距离不远,都在一处叫落衣巷的偏僻小巷里。 整条小巷的房屋都很矮小,用那掌柜的话说,这落衣巷就是古桐城的贫民窟。 “就是那儿了!”掌柜忽然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那里有一处低矮的院门,院门前坐着一个身材瘦弱的男孩,正是鹿柏! 孙大仁见状,双眼放光,气势汹汹地走了过去,魏来担心孙大少爷行事鲁莽,不多想便赶紧带着众人跟上。 “臭小子!总算让我抓到你了!”孙大仁脸色阴沉,上前冷冷地说道。 蹲坐在院门前的男孩低着头,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孙大仁一眼,没有平日的畏惧和灵动,反倒是眉眼低垂,眼眶泛红。 孙大仁以为是事情败露,这小子无路可逃,所以才如此惊惧。 他冷哼一声,得意笑道:“早知道有今天,何必当初呢,今天孙爷爷要让你知道,我的钱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说着,孙大仁双手抱在胸前,活动着手指,发出咯咯的声响,一副要好好收拾鹿柏一顿的样子。 鹿柏又抬头看了孙大仁一眼,这时众人也围了上来,八方客栈的掌柜心地还算善良,见孙大仁要动手,心想鹿柏这小身板恐怕经不住孙大仁一拳,赶忙说道:“小鹿柏,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拿了这些客官的钱,快还给人家,道个歉!” 魏来也伸手拉住孙大仁,骗钱之事虽可恶,但还未到不可饶恕的地步,更何况骗钱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他怕孙大仁动手没轻没重,伤了人命。 “哼!”孙大仁冷哼一声,依然面色不善地盯着鹿柏。 鹿柏闻言,这时抬起了头,他红着眼眶从怀里掏出那二两碎银,放到孙大仁手中,眼中强忍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奔涌而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孙大仁的气势顿时弱了大半,他愣愣地接过银子,有些慌神,嘴里说道:“也没啥大事……哭啥哭,大不了我不报官……” “你报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可这话没起到孙大仁想象中的宽慰作用,鹿柏的情绪更加激动。 “鹿柏!”一旁的掌柜见状,板起脸说道:“快谢谢客官,这要是报了官,你又是奴籍,又得被送到别人家为奴为婢!” 鹿柏闻言,身子微微一颤,整个人瘫软下来:“都怪我爹,非要犯事,我们就活该被人欺负。我姐……” 说到这里,鹿柏泣不成声,哭得更加伤心。 那客栈老板心头一跳,问道:“你姐怎么了?是不是胡家那个顾留又来骚扰了!?” 鹿柏抽泣着,哽咽道:“今天中午,吃过饭后,那个陆五就又来缠着我,说要娶我姐过门,我气不过骂了他几句。他却纠缠不休,我被他烦得没办法,就找地方躲起来,我不是故意拿他们银子的。只是他……”说到这里,鹿柏指了指孙大仁,接着说:“只是他太过分,我只是想为难他们一下,想着晚上就把银子还回去。” “可那姓陆的骗子缠着我,我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甩掉他想回家看看我姐,就看见那顾留带着胡家的公子冲进了我家院门……” 孙大仁听到这里,双眼瞪得滚圆:“光天化日之下,那顾留和胡家公子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魏来等人也皱起眉头,没想到发生了这样的事,见鹿柏伤心成这样,可想而知他姐姐的遭遇有多凄惨。 那位掌柜也是眉头紧皱,叹了口气看向孙大仁说道:“客官们有所不知。那胡家仗着和小侯爷是亲戚,在古桐城为非作歹不是一天两天了,手下的家丁家奴也狗仗人势,嚣张得很,那个顾留是胡家的管家,深得胡府兴的信任,更是古桐城出了名的恶霸,前些日子我就听鹿柏说起过顾留骚扰他姐姐的事,没想到今天……” “你姐现在在哪!?”大概因为同为女子,龙大小姐听完这个故事,最先反应过来,立刻问道。 鹿柏低头不语,神情落寞。 这般表现让众人心里一紧,暗觉不好。 “小柏进来吃饭了!” 就在这时,鹿柏身后的院门里忽然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 “嗯?”众人一愣,显然都还没从之前那个悲惨的故事中回过神来。 “小柏?”那声音再次响起。 “这不是……”掌柜疑惑地问道。话还没说完,院门就被人推开,一位端庄的年轻女子从院门走了出来。 “小柏,吃饭了,你在这干什么……”女子说着,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门外围着的众人,女子一愣,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一脸警惕地看着众人。 “这什么情况?”孙大仁指着那女子,呆呆地问道。很明显,看这女子的神态和说的话,应该就是鹿柏的姐姐,但她此刻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也不像遭遇了不幸的人…… 一行人正摸不着头脑,以为鹿柏撒谎的时候,又一个声音从房门里传来:“小婷啊,怎么还不进来,我跟你说,今天我做的这红烧鱼那味道……” 那声音说着也从院门里探出头来,他看向魏来,魏来等人也看向他,双方对视,都在那一瞬间露出惊讶的表情…… …… “那胡家公子和那顾留都是酒色之徒,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细胳膊细腿的,我一看他们欺负小婷,抄起门口的木棍就是一顿乱打,两个家伙胆小得很,被我打得晕头转向,连滚带爬地跑了。” 一行人坐在鹿家的小院里,围坐在木桌旁,聚精会神地听着陆五滔滔不绝。 鹿柏确实没有撒谎,胡家公子和那个狗腿管家确实来过鹿家宅院,也确实想对鹿柏的姐姐鹿婷图谋不轨。 好在一心想讨好小舅子,让对方同意这门亲事的陆五跟着鹿柏回到了鹿宅,这才碰上了胡叙的恶行,陆五虽然平日里干了不少偷鸡摸狗的事,但还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怂包,见心上人的受了欺负,哪还管对方是不是公子,拿起木棍就和恶徒搏斗起来,这才把两人赶走。 只是这过程嘛…… 显然没有陆五说的那么英勇,他左眼眼眶那道乌青的伤痕就是最好的证明。 “说起来还得谢谢几位公子姑娘,要不是你们当初给了银子,我真没勇气跟小婷提亲,也就没法碰上今天的事。”陆五现在春风得意,对脸上的伤毫不在意,说着就举起手中的酒杯向众人说道。 众人听完整个过程,也为鹿婷感到庆幸,之前的不快也消散了大半,就连心心念念自己那一百两银子的孙大仁也放下了成见,不再提那事,满脸笑容地举起酒杯,和陆五开怀畅饮——孙大少爷就是这样的性子,他对被骗走的百两银子耿耿于怀,倒不是为了那钱,而是咽不下被人骗的这口气。此刻见陆五和他身边那位二十出头的女子满脸幸福的笑容,孙大仁也真心为他们高兴,哪还有气可生。 “没想到陆大哥的朋友们会来,我再去给各位做几个小菜。”这时,那位女子也站了起来,笑着说道。 此刻桌上坐着七八个人,却只有一份红烧鱼和两个小菜,确实有些寒酸,鹿婷的这个提议,众人虽然都以吃过晚饭为由不想麻烦鹿婷。可女子却非常坚持,众人也就不好再拒绝。 几杯酒下肚,加上“女主人”离开,和陆五称兄道弟的孙大仁也开始问起那些老套但又能勾起众人兴趣的问题。 只见孙大仁用肩膀撞了撞陆五,然后把手搭在对方肩上,一脸调侃地问道:“哎!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么漂亮贤惠的媳妇的!” 陆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难得露出害羞的神色。 “哼!连哄带骗,他还能有什么本事!”还没等陆五开口,一旁从坐到饭桌上就一直闷闷不乐的鹿柏冷哼一声,仰着头,满脸不屑地说道。 大家这才想起刚才鹿柏在屋外哭个不停的事,龙绣打趣地问道:“小家伙,你姐姐这么大的喜事,刚才你哭什么?” 鹿柏脸色不好看:“有什么好高兴的,就这个骗子!我姐真是瞎了眼才看上他!” 陆五脸色尴尬,但还是硬着头皮保证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对你姐姐好的!” 鹿柏根本不领情,转过头不去看他,但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决地拒绝陆五的“非分之想”了。 虽然他不愿意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之前要不是陆五及时赶到,自己姐姐的清白可能就毁在那些坏人手里,即使心里有一千个不愿意,对陆五有一万个不放心,此刻他也不得不改变自己的态度,一想到这些,小家伙又气又恼,恨自己刚才没早点回家,救下姐姐,给了陆五这个骗子机会。 陆五也看出自家“小舅子”不高兴,不敢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他神色一沉,说道:“是小婷心善,几年前我滥赌,欠了钱,被人打断了一条腿,身无分文,眼看就要饿死街头,是小婷救了我,想办法把我治好……” “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她了,但我是个没用的人,没什么本事,外面还欠了一屁股赌债,哪配得上人家,这些年也是游手好闲。做过躲在巷子口偷看她,给她家送些瓜果肉类,但不敢有别的想法。只有偶尔做做白日梦,想着发笔横财,才能风风光光地鼓起勇气把小婷娶回家。” “我就说我家怎么时不时有人放东西就跑,原来是你啊!”一旁的鹿柏听到这里,没好气地接了一句,但能听出来,这时候这位“小舅子”的语气比之前缓和多了。 陆五现在满心想着讨好鹿柏,他听了又是尴尬地一笑,仰头喝了一杯酒,脸色微微泛红,接着说道:“后来啊,我就遇见了几位公子姑娘,说起来惭愧,陆某今年都三十好几了,可很多事还是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为有钱了,小婷就能看得起我,我就能娶她过门,所以啊,骗到公子几位的钱后我就大摇大摆地上门提亲,可谁知道,小柏看不起我,小婷也不理我。我以为是诚意不够,就又是买东西,又是送钱的……” “直到刚才我救下了小婷,小婷才跟我说实话。她希望我踏实、上进,而不是整天在赌坊坑蒙拐骗弄钱。” 说到这里,陆五的脸上又露出害羞的笑容,他在怀里掏了掏,拿出一叠银票——这是之前从孙大仁那里骗来的钱。 “这里是四十两银子……” “上次公子给了我们一百两,我和王老头一人分了五十两,我这几天还赌债,还有各种花销用了十两,这十两就当我欠公子们的。我按月按息还给你们,王老头年纪大了,那钱好像有急用,估计都花出去了,公子们就别为难他这个老人家了……” 说着陆五还站了起来,向众人郑重地鞠了一躬。 孙大仁反倒不好意思了,他拿着那叠心心念念的银票,收也不是,还也不是,只能求助似的看向魏来。 魏来一笑,接过那四张银票,分出一半,递到陆五手中。 “公子不可。”陆五连连摆手,“我已经答应小婷了,从今往后要老老实实做人,这种不义之财我不能要。我都想好了,以后我就去王老头那里当学徒,你们可别觉得那老头邋遢,他医术可高明了,虽然是个兽医,但每次都能药到病除,我就是看他有真本事,才敢和他一起骗人。我要是以后能从他那学点本事,也够开个医馆养活我和小婷了。” “到时候我要买个漂亮的房子,不能让小婷和小柏住在这租来的破屋里……然后还要给小柏娶个媳妇……说不定运气好,还能攒够给他们赎身,摆脱奴籍的钱。” 说这些的时候,干瘦的男人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那是对未来充满无限憧憬的光芒。那光芒明亮、动人,像暗室里的烛光,像夜晚的繁星。 那东西,叫希望。 魏来灿烂一笑,硬是把那代表着二十两银子的银票塞到陆五手中,没等对方说话,魏来就抢先说道:“陆兄怎么说也对我们有救命之恩,陆兄改过自新,不挟恩图报,在下自然不能坏了陆兄的规矩。” “但不管怎么说,有这恩情我们也算朋友了吧。朋友此番大喜,我们怎么能一点表示都没有呢?我们四个人,一人五两,就当提前恭喜陆兄和鹿婷姑娘大喜的贺礼,陆兄要是推辞,可就是不把我们当朋友了!” “对对对!”一旁的孙大仁听了眼前一亮,赶忙连连点头。 “让你收下你就收下,大男人别磨磨蹭蹭的!”龙大小姐也在一旁说道。 陆五一阵为难,但见众人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就不再多说,把银票放在一边,眼眶微微泛红地说道:“那就谢谢各位了,这钱我一会儿就都交给小婷……” “呵呵,没事就好,我来得匆忙,既然碰上这喜事,也得表示表示。”这时,那位随行的八方客栈的掌柜也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递了过去。 鹿柏见众人欢声笑语,又听了陆五的真心话,心里有些触动,但小家伙拉不下脸,还是嘴硬地说了句:“得!又骗到几个傻子!” “就你聪明!”刻薄的小舅子连一旁的刘青焰都看不下去了,撇着嘴回了一句。 “小屁孩懂个啥!”鹿柏站了起来,不甘示弱。 刘青焰双手叉腰,吐了吐舌头:“你才小屁孩呢!长得还没我高!来,叫姐姐!” “你!” 见两个小家伙斗嘴,一旁的众人觉得有趣,又是一阵开怀大笑。 …… 从鹿家的宅院回来时,天色已晚,众人已没时间再去找新的客栈,只能忍痛再住一晚八方客栈。好在客栈掌柜还算实在,今日心情不错,免了众人剩下两日的房钱。魏来坚持了一会儿,最终拗不过掌柜,双方各退一步,用一两银子当作两日的房钱。 回到客栈的厢房,魏来把喝得烂醉如泥的孙大仁扔到床榻上,龙绣和刘青焰没有离开的意思,坐在一旁的木桌前喝着茶。 “还不去睡觉。”魏来也在木桌旁坐下,笑着问道。 龙绣放下手中茶杯,双手托着脑袋,双眼盯着前方,感叹道:“真好啊……” “是啊!”刘青焰也跟着感叹,同样双手托着下巴,满脸洋溢着幸福。 魏来有些无奈,原来这两个小姑娘是在感叹今天所经历的事,大概女孩子都喜欢这样的故事,两人说这话时脸上都挂着微笑。魏来暗自觉得好笑,却板着脸说:“好了,时间不早了,快去休息吧!” “不解风情。”龙大小姐的遐想被打断,站起身来,不满地瞪了魏来一眼。 刘青焰似乎还意犹未尽,她站起来问道:“龙姐姐,你说陆大叔真能为鹿姐姐改掉那些坏毛病吗?” 龙绣不太确定,迟疑地说:“应该会吧……我觉得他能戒掉那些坏习惯的。” 没得到肯定答案的刘青焰又看向魏来,睁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问道:“魏来哥哥觉得呢?” 大概没想到会被问到这个问题,魏来微微一愣。 他想起为自己、鹿婷和鹿柏规划未来时,那个男人眼中闪动的光芒。 他爹说过,希望就像远航船舶的灯塔,像夜里跋涉之人的星光,有了指引,即使身处黑暗,也会有前进的方向。 所以魏来在那时重重地点了点头:“不会的。他一定可以的!” …… 夜深了。 古桐城逐渐从喧闹中安静下来,只有打更守夜人的脚步声时不时在街道各处响起。 落衣巷外,顾留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胡叙——这位胡家的大公子此时的模样有些狼狈,脸上有一道明显的抓痕,额头缠着白布,此刻正脸色阴沉地盯着落衣巷深处的一处低矮院门,双拳握得咯咯作响。 “少爷,这样不太好吧。”顾留又看了看站在胡叙身后的几位壮汉,心中的忧虑更浓了。 今天他本想带胡叙去开心一下,他知道这落衣巷有个还算漂亮的女子,本想把她弄来做个小妾,可谁知这女子性子刚烈,几次许以重诺都不为所动。他还查到这女子是奴籍,在大燕,对于这类人,哪怕已经赎身,只要没摆脱奴籍,大燕律法都对他们极为严苛,哪怕真发生了什么,一般的判官在判案时都会偏向另一方,说白了,这种人在大燕就是下等人。 哪怕自家公子对这女子做了什么,给点钱财就能了事,更何况公子还是胡家的长子,那女子但凡有点脑子,应该不会报官之类的做这种不明智的事。可偏偏公子正在兴头上,不知从哪冒出个不长眼的家伙,拿着木棒把他们打得很惨。好不容易逃出来,胡叙心里憋着一口气,还被人坏了兴致,自然是越想越气,包扎好伤口后,就让顾留找了些家里养的恶奴来报仇。 只是,女子虽为奴籍,但毕竟是条人命,看胡叙的架势似乎不只是想揍人出气那么简单。顾留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这时提醒道。 “有什么不好的?我是胡家的长子!那虞桐当不了几天侯爷了,你没看到他现在整天躲在侯府不敢出来吗?他自己都自顾不暇,难道还能为了一个奴籍女子找我麻烦!?”胡叙双眼通红,咬着牙冷冷地说道。 顾留虽然觉得胡叙说的有道理,心里还是有些不安。 “放心,等我爹当上古桐城知县,我少不了你的好处。”见顾留还在犹豫,胡叙又轻声说道。 这句话就像一剂猛药灌进了顾留的心里,他巴结胡叙不就是为了等胡家上位,自己也能跟着沾光吗?既然是胡叙带头,就算真出了事,胡府兴也得想办法保住他这个长子,毕竟他那小儿子半个多月前可是真死在了桐林。想到这,顾留也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看了看身后的恶奴们说:“你们跟好公子,待会不管发生什么,一个字都不许说出去,不然我要了你们的脑袋。” 这些恶奴被胡家养着就是为了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哪会不明白顾留的意思,纷纷点头答应。 胡叙脸色一寒,冷笑一声,带着众人气势汹汹地朝着落衣巷深处走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公道难寻 魏来好不容易把龙绣和刘青焰送走,又无奈地看了看床榻上睡姿怪异、鼾声如雷的孙大仁。 他知道今晚又将难以入眠,慢悠悠地打好地铺,脱下外衣,钻进被窝,房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魏来皱起眉头,还没来得及从被窝起身,门外就响起一道急促又熟悉的声音。 “魏公子!开门!救救我姐!救救我姐!” 魏来心头一跳,听出是鹿柏的声音。 他想都没想,连衣服都没顾上穿,立刻起身打开房门。只见鹿柏满脸泪痕,衣衫不整,头发和脸上还沾着些鲜血。 “魏公子!求求您救救我姐!求求……”平日里机灵古怪、有些不近人情的男孩,“扑通”一声就在魏来面前跪下,大声哀求道。 “走!”魏来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根本没心思听男孩把事情说完,拉起他就说。 男孩也明白此刻不是多话的时候,甚至来不及擦掉脸上的泪水,转身就带着魏来往落衣巷方向跑去。 …… 时间紧迫,魏来连衣服都没穿,深秋的夜晚寒风阵阵,他提着速度太慢的鹿柏在空无一人的古桐城街道上狂奔。寒风像刀片一样刮在魏来身上,他却仿佛毫无感觉。他跑得很快,脸色比秋日的寒风还冷。 虽然鹿柏没说,但魏来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世上的好人各不相同,恶人却往往相似。 他曾提醒陆五胡家人可能会报复,但陆五和鹿家姐弟都说他们暂时无处可去。魏来他们给的二十多两银子虽不少,却不足以让他们换个地方重新开始,至少要等攒够足够的钱。魏来也明白世事并非简单几句话能说清,诸多无奈难以言表。 他只好作罢,想着明天去拜访虞桐,跟他说一说,看有没有办法解决,没想到他们刚离开,胡家公子就迫不及待动手了,看鹿柏的样子,陆五和鹿婷的情况恐怕不妙。但魏来没问,也不敢问。要是他们真有个三长两短,魏来难免会怪自己之前谈这事时不够坚决。 他的脸色越发阴沉,胸前金血交错的神门亮起,阵阵轰鸣响起,血气之力从神门涌出,遍布全身,他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速度达到了极限。 …… 夜风依旧。 还没走进落衣巷,淡淡的血腥味就顺着夜风飘进魏来的鼻子。 魏来心头一沉,不安更加强烈。他放下鹿柏,袖中的黑蟒滑落,被他握在手中。 “在这等我。”魏来说完,身形瞬间冲了出去。 鹿柏看着魏来转眼消失的背影,皱起眉头,双拳紧握,根本不听魏来的话,咬咬牙,很快追了上去。 鹿家的院门虚掩着,魏来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院子里一片狼藉,散落的木凳、破碎的杯盏,还有地上不多的血迹,但院子里没有任何动静。 “陆兄!?” “小婷姑娘!?” 魏来试着朝屋里喊了一声,院子里一片死寂,没人回应。 “哐当。” 魏来正疑惑,右侧里屋突然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东西被撞倒。魏来心头一震,赶紧快步朝那扇门走去。 房门推开,不大的房间里漆黑一片,魏来视力不错,一眼就看到墙角躺着一个身影,正缓慢又艰难地移动。 “陆兄?!”魏来叫道。 那人影似乎听到了魏来的声音,身子又轻轻动了一下。魏来赶紧上前,正要扶起,手刚碰到对方,就感觉到对方的衣服被一片温热浸湿。魏来立刻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说道:“没事的陆兄,我这就带你去找王老先生。” 但那明显虚弱得无法动弹的身影听到魏来的话,却极力挣扎,虚弱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小……小婷……” “小婷姑娘在哪?我去救她!”魏来皱着眉头问道。 “她……”那身影艰难地抬起手,声音颤抖,伸出的手指也抖个不停。 魏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还没看清,紧跟其后的鹿柏就冲了进来:“姐!” 他大声喊着,手里不知从哪找来一个烛台,烛火跳动,光芒照亮房间的每个角落,借着光,魏来终于看清了屋里的景象。 那一瞬间,魏来如遭重击,脸色惨白…… …… “人有时候就是很奇怪。” “你认识他没几天,没有过命的交情,也没有酒后畅谈互诉衷肠。” “但你看到他从黑暗中挣扎着抓住希望,看到他眼中燃起的光芒,看到他憧憬未来时的笑容。你对这一切感同身受,仿佛他的幸福快乐能给你力量,让你觉得未来某天,自己也能有这样的美好。” “所以,当有人把这一切毁掉、践踏、粉碎时,你才会如此愤怒。因为你仿佛看到自己的未来也被这样毁掉。” 虞候府里,睡眼惺忪的小侯爷看着面前脸色阴沉的少年,缓缓说道。 “但你不必这样,每个人的命运不同。你的命不算好,甚至有些悲惨,但至少现在,你的命还在自己手里。你还有选择的权利,可有些人从出生起,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控。他们的喜怒哀乐,只是上位者一念之间的事。从某种意义上说,你比我、比他们都幸福得多。” “所以,你不打算出手了,对吗?”魏来皱着眉头,盯着眼前的小侯爷问道。 虞桐脸上依旧带着慵懒的神情,似乎永远睡不醒,这世上好像也没什么能让这位小侯爷提起兴趣。 “人都已经死了,杀了胡叙,或者灭了胡家满门,她能活过来吗?”虞桐慢悠悠地拿起桌上装着烈酒的茶杯,仰头喝了一口,笑着问道。 “死了的人,就不该有个公道吗?”魏来眉头皱得更紧,桌下的双手握成拳头,关节发白。 “当然该有。”虞桐想都不想就回答:“但活着的人呢?他们是不是更应该得到公道?” “什么意思?”魏来问道。 “那女子当然不该死。但她是奴籍,我去讨说法,最多给些赔偿,或者把胡家推出的替罪羊关进大牢流放,远远达不到你想要的公道。大燕的规矩就是这样,和对错无关,除非你能推翻大燕朝,否则这规矩改不了。朝廷要削我的候位,这城主之位一时半会儿他们还动不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要是为了一个死人强出头,朝廷那些人正好抓住我的把柄,把我的城主之位也削了。” “我还得留着这城主之位,为活人讨公道呢。”虞桐说完,双眼一眯,盯着眼前的少年。 魏来低头沉默,桌下的双拳握得更紧。 “你在想什么?”虞桐突然问道。 他带着笑意的目光中透着深邃,似乎已经把魏来的心思看穿。 “自己出手为他们讨公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胡府兴的儿子虽然没用,但胡府兴可不是好对付的,胡府里光是三境的门客就至少有五个,更何况乾坤门的人和他们走得很近,他们只要有一个出手,你就吃不了兜着走。这一次,我可没理由再救你了。” “何必呢?明天你就可以带着朋友离开古桐城,何必为了一个才认识几天的人冒这么大的险?” 魏来没有理会虞桐不知是真心还是嘲讽的反问,皱了皱眉,抬头看向小侯爷,问道:“那你呢?” “你的天赋出众,大家都说你成为圣境高手只是时间问题,你为什么留在古桐城?放下这些负担,突破八门之后,再为你的先祖和十万阴魂报仇,不是更好?” 虞桐又笑了笑:“七百年了,就算是八门大圣也死了,更别说那些阴魂,这么多年过去,早就魂飞魄散,留下的也只是些执念怨念,我才不像我爹、爷爷、太爷爷那样守着那些早就不是先祖的先祖过一辈子!” 魏来皱起眉头,不太明白小侯爷到底在说什么:“那你到底想做什么?” 虞桐朝魏来眨眨眼:“我不是说过了吗?” “死人的仇和公道固然重要,但就算是十万个死人的公道,在我心里也比不上一个活人的命,这就是我虞桐的道理。” “而我现在要为一个活人讨公道!”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大义取舍 结束了与虞桐那场算不上愉快的对话后,魏来走出虞候府。时辰尚早,未到午时。他面色阴沉,只顾低头赶路,无心留意依旧喧闹的街道。 古桐城不会因昨日的命案停下数百年来一直运转的脚步,即便鹿婷的死已传开,对城中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魏来心情烦躁,不仅因为陆五的遭遇,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心底纠缠翻涌。 突然,一道火红色的裙摆挡住魏来的去路。 魏来一愣,抬头看向来人——是纪欢喜。 …… “鹿家的事,我听说了。”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纪欢喜脸上没了往日勾魂夺魄的笑容,轻声说道,神色少见地严肃。 魏来依旧低着头,没有回应。 纪欢喜眉头皱了皱,又说:“公子,乾坤门的几位圣子如今都住在胡家,他们等着明日削候的圣旨一到,就去砍伐桐林。公子若此时冲动行事,正好给了乾坤门杀公子的理由,公子切不可意气用事。” 魏来闻言,突然停下脚步,看向眼前的女子:“姑娘如此担心我的安危,是认定我会帮你说服江浣水吗?” 纪欢喜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如实说道:“我觉得公子会。” “为什么?”魏来又问。 “因为这对公子来说是最好的选择。”纪欢喜毫不犹豫地说道:“宁州一旦归附,夺嫡之争即便还有厮杀,也不过是袁袖春的垂死挣扎,掀不起大风浪,对大燕四州百姓自然是好事,此为大义。 再者,对公子而言,最想的无非是为魏先生和吕先生报仇。那午盘龙王已察觉到公子的威胁,如今他全力冲击圣境,无暇顾及公子,但一旦他推开第八道圣门,以他洪荒异种的血脉,甚至有能力问鼎昭阳正神之位。公子认为仅靠那位老州牧就能护公子周全吗? 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依附于娘娘麾下,至少公子能有足够时间忍辱负重,等到有能力与午盘龙王对抗时,说不定娘娘也会站在公子这边。” 纪欢喜短短几句话,透露了不少魏来不知道的事,比如老蛟蛇如今的状况,又比如金家娘娘似乎对朝廷扶持的午盘龙王并非完全满意。 魏来转头,深深看了眼前女子一眼。以纪欢喜之前展现的聪慧,魏来不觉得她刚才说的那些是无意透露给他的,更像是一种明示。 “此举能成全公子的大义和小义,我想不到公子拒绝我的理由。” “毕竟公子为了复仇,能隐忍六年,我相信以公子的心性,暂时依附于娘娘不会有不妥。” 纪欢喜依然不紧不慢地说着,言语中依旧带着惯有的从容。 魏来双眼一沉,停下脚步:“姑娘似乎很了解我?” “公子毕竟是魏先生之子,又是州牧大人唯一的外孙,是解开大燕夺嫡之争死结的关键,公子的许多事妾身早已知晓,说仰慕公子许久也不为过。此番来宁州,一是为解决古桐城之事,二是确实有拜访公子之意。”纪欢喜嫣然笑道。 “公子似乎不相信妾身的承诺,但公子细想,关山槊的传承在公子身上,那是前朝阴神的东西,即便有州牧大人护着,凭此一条,妾身也能让公子陷入困境,但妾身没这么做,这便是最大的诚意。” 魏来不接她的话,反问道:“姑娘既然知道我身怀关山槊的传承,那可知关前辈临终前跟我说了什么?” 纪欢喜脸上的神情在听到这话时微微一滞,但很快恢复。她的语调也提高了几分:“你见过关山槊?” 这般状态显然不正常,但魏来还没来得及细想为何这句话会让纪欢喜有如此反应,那女子便很快调整好仪态,神色平静地说:“他跟你说了什么?” 魏来挑眉看了纪欢喜一眼,没有戳破她的异常:“关前辈告诉我,复仇很重要,尤其是至亲的血仇。” “但他不是唯一,我若只为他而活,总有一天,会变成我所憎恶之人的模样。” “这是他教给我的唯一道理,我得记住。” 纪欢喜脸上的神情在那一刻有些恍惚,不知是因为男孩此刻的话,还是其他魏来不知道的原因。 她少见地愣了一会儿,脸上才露出些许笑容,说道:“公子说笑了,我知道你对娘娘有偏见。但公子仔细想想,连世人称赞的凌照娘娘都知道给儿子留退路,更何况聪明的娘娘?她要给小皇子的是大燕天下,母亲给儿子的怎会是个糟糕的天下?如今的诸多乱象是夺嫡之争不可避免的,等一切尘埃落定,娘娘自会处理那些不轨之人。” 说到这里,纪欢喜顿了顿,又说:“当然,这也包括小小的胡家。” “姑娘很聪明,我想能收服姑娘的娘娘应该比姑娘更聪明。” “皇后娘娘在朝堂之上,能将满朝文武和君父玩弄于股掌之间,姑娘在江湖之中,也能把那些青年才俊和神宗圣子耍得团团转。二位相得益彰,或许等你们得偿所愿之时,确实有能力将你们认为不好的人一一铲除,给大燕一个太平盛世……” 魏来轻声说道,语气低沉且感慨。 纪欢喜听了,俏丽的脸上眉头舒展,暗自松了口气。若能说服眼前的少年,许多困扰大燕的问题就能解决…… “但!”可这个念头刚起,少年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察觉到异样的少女看向男孩,只见那男孩的眼中此时分明燃着火焰,炽热猛烈,仿佛要将他和她都吞噬。 “但那些在姑娘和娘娘的千秋大计中死去的人呢?” “姑娘和娘娘有办法让他们复活吗?” 少年的声音很大,周围的行人纷纷转头看向这里。 少年的怒吼并未让女孩慌乱,她皱了皱眉,面色平静地盯着魏来,说道:“我以为魏公子是聪明人,应该明白通往王座的路必然是白骨与鲜血铺就,公子不喜欢,欢喜也不喜欢,但人生在世,岂能事事如愿?欢喜要做的是将牺牲降到最低,公子不明白吗?” “姑娘养的恶狼吃了人,姑娘告诉我狼本来就要吃人,但你养着它们,它们可以少吃人,所以姑娘就是在做善事。等到哪天你用不着这些恶狼了,再杀了它们,姑娘就算是为那些被吃的人报仇了。姑娘要我明白的,是这个道理吗?”魏来的声音变小,轻声问道。 纪欢喜眉头紧皱,盯着少年不再说话。 “多谢姑娘厚爱,但姑娘找错人了。我不打算做谁的恶狼,我是人,人是不吃人的。”魏来说完便转身离开。 纪欢喜盯着他的背影,沉默片刻,突然高声说道:“公子可要想清楚!与娘娘为敌,你恐怕连宁霄城都到不了!” 少年离去的脚步停顿了一下:“生而为人,死而为人。” “幸哉。” 第一百二十七章 胡府风波 魏来再度踏入落衣巷,古桐城中为数不多的衙役将小巷深处的宅院封锁起来,众多百姓仍围在小院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衙役们装模作样地盘问着周围百姓,询问昨夜是否有见闻。虞家这些年过得着实憋屈,古桐城的衙役中不乏胡家之人,所谓的盘问不过是走个过场,即便鹿柏言辞凿凿地指认胡叙,那些衙役却对此充耳不闻。 魏来朝那处望了一眼,未作过多停留,迈着步子朝落衣巷深处走去。陆五的伤势极为严重,光是深可见骨的刀伤就有足足五处。昨日,魏来已将他送至王道安那里,老先生看似平凡无奇,医术却高超得令人惊叹。一番忙碌之后,陆五性命无忧。魏来去求虞桐,希望这位小侯爷能出面处理此事,却遭拒绝,此刻心中郁闷,仍需将这消息告知守着陆五的鹿柏。 他穿过人群,来到那毫不起眼的小院前,正欲推门,院门却出乎意料地从里面被打开。竟是王道安、鹿柏以及前来探望的龙绣等人。众人见到魏来,皆是一惊,随即孙大仁高声喊道:“阿来!不好了!陆五不见了!!!” 胡家的宅院位于古桐城城东的闹市,占地面积巨大,比起所谓的虞候府,无论大小还是装潢,都胜出许多。若遮住府门上的牌匾,不明就里的外乡人定会将这胡家府邸误认作侯爷府。 一个男子步履蹒跚,缓缓穿过小巷,来到这座宏伟的府门前。 他抬头凝视着那座府门,府门巍峨,两侧有威武雄狮,红木立柱撑起门楣,门口还站着两位带刀的护卫,腰身挺拔,气宇不凡,一看便是武艺高强之人。 男子盯着这些,双眸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亮起、燃烧,随后充斥了整个眼球。 “你没事吧?” “我刚见你昏迷在路边,就让我弟弟把你拖了回来。” “你别乱动,好好休息,王爷爷说了,你这腿要是在伤好之前再乱走,恐怕会一辈子瘸下去!” “这些东西是你送来的吗?” “以后别送了,我阿弟在八方客栈做工,我也会些针线,一个月能攒下不少钱,用不了几年就能为我弟攒够摆脱奴籍的钱。” “陆大哥赚钱也很辛苦,要多为自己考虑。” “我听别人说了些陆大哥的事……” “我不信,我觉得陆大哥是个好人。陆大哥以后别做那样的事了,好吗?” “踏踏实实赚钱做事,其实没陆大哥想的那么难。” “我爹就是因为谋财害命被官府杀的。我们姐弟二人受了牵连,入了奴籍。” “陆大哥的心思我清楚,真心待我好,我也知道,但我不想陆大哥一直这样下去……” “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想让陆大哥答应我,以后不再做这样的事,我们一起……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过往的种种如同流光一般在男子的脑海中逐一闪过,一切都清晰如昨,仿佛还能嗅到她身上的气息,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 “喂!说你呢!站在那儿干嘛?这里是胡府,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突然,一道饱含怒意的声音响起,将男子从思绪中拉回。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只见胡府门口那两位带刀的护卫不知何时已走到他身前,其中一人指着他的鼻梁高声喝问。 男子侧头看向两位护卫的身后,那座紧闭的府门中似乎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以至于对于身旁两位身材壮硕护卫的质问,他都置若罔闻。 两位护卫对视一眼,皆面露不满,其中一人更是伸出手,用力推了男子一下,口中喝道:“敬酒不吃吃罚酒,这里是胡府!不想死就滚远点!” 男子好似弱不禁风,在那推搡之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后退数步后才勉强稳住身形。 二人见状又是一阵冷笑,轻声骂了句“废物”后,便趾高气扬地转身走向府门。护卫府门实是件极为无聊的事,一站便是好几个时辰,而这般做法象征意义远超实际意义,胡家在古桐城的地位,城中百姓无人不知,至少在他们担当这份差事的十余年间,从未遇见过哪个不长眼的家伙真敢来胡府闹事。偶尔有像方才那男子般的人让他们骂上两句,倒也算是不错的消遣。 当然,他们并不认为对方是来闹事的,毕竟以那孱弱的身躯,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应干出这等自寻死路之事。那家伙,倒更像是从哪家跑出来的疯子或傻子。 二人这般想着,双脚已迈上府门前的石梯。 他们却未察觉,那个羸弱的男子稳住身形后,立在原地,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的背影。 他的身子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先是浮现出一丝迟疑,转瞬又变得无比坚定。他迈开步子,朝着二人走去,脚步越来越快,袖口中一柄泛着寒光的利器落入手中。 那是一把短刀——准确地说,是将磨细磨尖的铁片绑在木柄上做成的东西,称之为刀着实有些勉强,它看上去极为简陋,甚至因木柄与铁片连接处的麻绳有些磨损的痕迹,整个“刀身”显得有些松动,但只要能准确地将这样的东西刺入脖颈或心脏,依然足以取人性命。 男子也是这般认为的,所以在靠近那二人时,他将匕首高高举起,瞄准了其中一人的脖颈。那二人毫无察觉,仍在交谈着。 “老许啊,你跟城西罗家那姑娘现在进展如何?哥哥我还等着喝你的喜酒呢!?”其中一人问道。 “快啦快啦!小彤的爹娘前日就已经答应了,等过几日我就向胡家主请上几日假,好好准备聘礼,小彤那么好的姑娘,我一定得风风光光地将她娶进门。”另一人侧头看向自己的同伴,这般说道。 即便男子所处的位置只能看清对方的侧脸,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在说出这番话时,脸上洋溢出的真心笑意与喜悦。男子高高举起、瞄准对方后颈的“短刀”在此时一顿,再也无法如他计划的那般,毫不犹豫地刺下去。 “看不出来啊!老许你还是个情种……”那人的同伴也侧过头笑着调侃,话未说完,便瞥见了男子高举悬空的利器。 他心头一惊,喝道:“小心!” 一只手猛地伸出,击在男子的手腕,那把“短刀”脱手飞出,名为老许的护卫也回过神来,转头看向身后,见那男子正躬身欲捡起“短刀”,他自然不会让其得逞,熟练的擒拿手法使出,片刻之间,羸弱的男子便被人高马大的两位护卫擒住,动弹不得。 他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命运毫不关心,只是死死盯着落在不远处断成两截的短刀,双目血红,奋力挣扎着想要伸手去捡那物件。 泪水不争气地从他眼眶涌出,他状若癫狂地大喊。 “放开我!我要杀了胡叙!” “杀了胡叙!” 那声音嘶哑、悲凉又高亢,从胡府的门庭响起,传遍了街道的每个角落,有些扭曲变形,像极了某些野兽穷途末路时的哀号。 第一百二十八章 取舍 胡府兴的心情极差。 昨夜,他接到衙门之人带来的消息,花了些钱财上下打点,才暂时压下此事。 一大清早,他又得和乾坤门的大人物们商议明日之事。一夜未睡好的胡府兴精神萎靡,他已五十岁,精力大不如前,本想把部分事务交给儿子,可那不争气的儿子除了惹祸,没干过好事。前几日为讨好纪姑娘,险些坏了他的大事,一气之下,为防胡叙再生事端,胡府兴将其囚禁家中。 谁知府中管家私自放走胡叙,还带着恶奴闹出大事。胡府兴恨不得活剐了胡叙,可他小儿子已逝,胡叙是独子,不能让胡家断后,只能一边遮掩,一边顶着疲倦与乾坤门的大人物商谈。 还未谈完,府门外有人禀报,胡府兴只得冒着得罪大人物的风险暂时告退,赶往院内里屋——他已下令将院门外闹事之人带到此处。 胡府兴沉着脸看着眼前双目血红、不停挣扎的男人。 “昨天的事我听说了。” “幼子年幼,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这是八百两银子,你拿去,好好安葬那女子,以后若有所需,可来找我,我胡府会负责到底。”头发已花白的胡府兴从太师椅上起身,从怀中取出备好的银两,递到男人面前。 “胡叙!胡叙在哪里!?”陆五看都不看那叠银票,声音沙哑地问道。 胡府兴皱起眉头:“嫌不够吗?” “一个奴籍女子,按大燕律法,赔付两百两足矣。这已是四倍价钱,你就算告到官府,我们赔两百两,我儿子流放五年,我再花三百两,就能保他在流放地衣食无忧,如此,我还能剩三百两,你还不满意?” 他语调低沉,带着上位者的理所当然和傲慢。 陆五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不是因害怕,而是愤怒至极。 他不明白,为何眼前这人能将人的死说得如此轻松,能以这般冰冷的数字衡量生命。 “我知你在想什么,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你想让我儿子为那女人偿命,对吧?” “你连我两个看门护卫都打不过,还想碰我儿子?就凭你这把破刀?”胡府兴瞥了一眼陆五身前断成两截的东西,“你不够冷静,你们这类人总易被愤怒冲昏头脑,这不理智。” “你仔细想想我说的有无道理,死者已矣,生者多为自己打算,不是吗?” 不知内情之人听了这话,或许会以为胡府兴是在对晚辈谆谆教诲的长辈。 胡府兴说完,再次递上银票:“拿着这钱,你过得好,她也能安息。” “呸!”回应他的却是陆五吐在脸上的一口浓痰,陆五瞪着他,眼球凸出:“小婷不会放过你们,我也不会放过你们!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陆五的冲撞和咒骂让身旁的两位护卫慌了神,赶忙将他身子死死压住,其中一人还挥起拳头,想教训他。 “算了。”胡府兴摆手,阻止了护卫施暴。他取来一旁的白帕,擦去脸上污渍,脸色毫无恼怒,继续平静说道:“你要清楚,我现在杀了你,无人能为你出头。我已足够仁慈,给了你想要的公道。但这些只给知进退之人,得寸进尺可不是好事!” 这话有了最后通牒的意味,陆五却笑了,他本就有伤,此刻怒火攻心,牵动伤势,随着这笑,鲜血从咧开的嘴角流出,模样吓人。 “公道。” “小的……是个市井混混,不懂大老爷的道理……” “我只知道……杀人偿命,才是这世上最大的公道!” 说着,陆五再次用力,试图起身,可两位壮汉有了经验,依旧死死摁住,他的挣扎除了让自己更狼狈,毫无作用。 胡府兴见此摇头,此前听手下汇报,这人大闹胡府门口,有心人恐已将其与落衣巷命案联系。胡府兴还想着替金家办好此事能更进一步,名声对胡家重要。这人在胡府门口闹,若死在胡府,坊间传言可想而知。胡府兴本想用钱财解决麻烦,显然这人油盐不进,不是些许钱财能打发的。 乾坤门的大人物还在等着,他没时间陪这人耗。 他起身,看了两位护卫一眼,看向房门外说道:“进来吧。” 话落,房门外一道身影畏畏缩缩走进。 地上的陆五看清来人,双目泛红:“胡叙!我要杀了你!” 他撕心裂肺地吼着,可这威胁吓不到任何人。胡家家主甚至没看他一眼,对走进门的儿子说:“做得干净些,让顾留找他那些狐朋狗友把不该有的声音压下去,若让我听到对胡家不利的话,他这管家就别做了。” 本以为会遭责骂的胡叙一愣,很快领会父亲意思,重重点头:“爹你放心,我会处理好。” 胡府兴得到回应,瞟了一眼地上的陆五,转身走向房门。 胡叙瞪了两名护卫一眼,二人会意,将陆五身子架起。 “我昨日放你一命,你不识好歹还找上门,就别怪我了!” 胡府兴走到房门前,自然听到儿子的话,却毫无反应,反倒微微一笑。 他这儿子虽愚笨,但做事够狠,这点像他。可以慢慢调教,让儿子明白何事该做何事不该做。想到这,他庆幸自己的选择,虽更喜欢聪颖的小儿子,但胡叙对胡家才是正确的选择。毕竟家族兴盛需要心狠手辣的掌舵人,也要懂得取舍。 胡府兴推开门,走了出去,身后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和拳脚相加的闷响,他摇头,心想这点不好——有些事拖越久越易生变,不过现在不是教儿子这个道理的时候,胡府兴暗想,便朝胡府大厅走去,那里,乾坤门的大人物还在等着他商议大事。 如此想着,胡府兴加快脚步,刚到大厅门前,还未推门。 轰! 一阵轰响从院门方向传来,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时轰然倒塌。 第一百二十九章 少年携刀救挚友 胡府兴伸出的手停滞在门环前。 他脸上神色变幻不定,看向院门方向,只见那处尘埃升腾。 一位家奴打扮的中年男子满脸惊恐地跑来,大声说道:“老爷!不好了!门外来了个人,把咱们胡府的大门给拆了!” 胡府兴的手一颤,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并非是畏惧,而是想不到在这古桐城竟有人敢来胡府撒野,一出手就是这般阵仗。胡府兴心中怒火堆积,此刻府中还有贵人,若被冲撞,坏了胡家这天大的机缘,胡府兴非得被气死不可。 想到此处,胡府兴双目一沉,看向那家奴说道:“你去安抚好乾坤门的诸位仙师,让他们稍等片刻,我去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来我胡府闹事。” 那家奴显然被府门口的变故吓得失魂落魄,脸色煞白地点了点头。 胡府兴见状暗骂一声废物,心想这家伙这副模样,恐怕也拖不住那些大人物,但此时胡府兴别无选择,脸色一沉,不再多想,快步朝着院门方向走去。 胡府的院门是当年胡府兴花重金从宁霄城请来工匠设计建造的。 院门口两根红木立柱,皆是三百年的老树所制,寓意撑起家族三百年兴旺;两侧的石狮内含玉石镶嵌,有仙师注入灵气,可镇压恶灵、驱赶邪祟;整个门庭的修建大有讲究,门簪设八角,接近极数,上刻春兰夏荷秋菊冬梅,书写福禄寿德四字;铺首以龙子螭吻衔门环,期望鱼跃龙门之意;府门顶上的砖瓦,所刻纹路各不相同,也都有其寓意。 当初为修建这府门,胡府兴足足请了四五位风水大师。 而此刻,这耗费他无数精力与财力的府门已然坍塌,尘埃四起,碎石瓦砾散落一地。 胡府兴看着眼前的废墟,双目充血。他强压下心底的愤怒,目光穿过尘埃看向院门外,一大群不明所以的百姓将此处围得水泄不通,显然都好奇是哪路“神仙”敢来这胡府闹事。 胡府兴的目光很快锁定在人群中的一位少年身上,陌生面孔,年纪不大,他背上似乎背着什么东西,但隔着漫天扬起的尘土,无法看清。而他周围还站着一群人,大多是生面孔,不过有一位老者和一位男孩,胡府兴还算认识。 他心头一跳,看清那男孩模样时,大概猜到对方的来意。 这时,府中的下人们围了过来,其中那位管家顾留凑到胡府兴跟前,轻声说道:“大人,要不要请罗大人过来?” “嗯,你去,尽快解决这麻烦。”胡府兴轻声回应,顾留倒是识趣,闻言后快步离开。 他们口中的罗大人,名叫罗通,是这古桐城的捕头,与胡家关系密切。 胡府兴在顾留走后,又看了看身后,府中的五位三境供奉也已赶到,胡府兴心中稍安。但还没等他先开口,那少年便向前迈出一步,大声说道:“陆五呢!?放了他!” 他身后的供奉们深知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当即就要迈步而出,收拾这个他们一眼就看出只有一境修为的少年。 但胡府兴伸手拦住了他们。这少年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事情很快会传遍古桐城。此刻不问缘由就杀了他,事情闹得太大,对他之后的计划不利,得先礼后兵。 “小兄弟好大的火气,一出手就拆了我胡家的门楣,只是胡某可不认识什么陆五,小兄弟这气撒错地方了。”胡府兴朝着站在坍塌院门前的魏来大声说道,语气不卑不亢,甚至听不出太多怒气,让围观的百姓不禁暗暗称赞,心想这胡大人脾气真好。 “你骗人!昨日就是你儿子闯入我家杀害了我姐姐,今日陆五不见,分明就是来你家寻仇,又被你抓了去!”胡府兴话音刚落,还没等魏来回应,与魏来一同前来的鹿柏就红着眼睛大声吼道。 经历了昨日之事,鹿柏已经彻底改变了对陆五的看法。事实上,若不是陆五昨日拼死拦住那些贼人,他根本没机会逃出鹿府去找魏来。他姐姐已死,陆五是他如今唯一的亲人,此刻陆五生死不明,他怎能冷静? 周围百姓听闻,一片哗然。落衣巷发生的命案今早就在古桐城中传开,对于凶手是谁,官府没有定论,市井间众说纷纭。诸多猜测和传言不断,此刻听鹿柏所言,众人震惊,当有人认出鹿柏的身份,这番话的可信度更是大增。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的百姓们开始窃窃私语,看向胡府兴的目光也变得怪异起来。 胡府兴皱起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叫鹿柏是吧?昨日的事我听说了,我能理解你遭遇变故后的心情。你要说我胡家的人害了你姐姐,那总得有证据,否则你们又是毁我府门,又是诬陷我儿子,难道当我胡家无人!?” “你!”鹿柏闻言,顿时双目充血,心中怒火早已堆积如山,恨不得像陆五那样杀了胡叙,此刻听对方还在满口胡言地狡辩,顿时怒火攻心,一时说不出有条理的话来。 魏来微微皱眉,也知道以鹿柏的阅历和见识,论口舌之利绝非这如老狐狸般的胡府兴的对手。 “呸!你这老不死的家伙,这么大一个人证在这,还要什么证据!”一旁的孙大仁早就听不下去,也看不惯胡府兴还在狡辩,上前一步骂骂咧咧地喝道。 胡府兴的眉宇间终于浮现出些许怒意,但仍极力保持着身为胡家家主的风度,眯着眼睛问道:“小兄弟问得好,你去翻翻我大燕的律法,可有哪条说这未满十四岁的孩童所言不能作为人证定案。” “小兄弟面生得很,想来不是我古桐城中之人,想要为人出头,靠的可不是一身横肉,而是脑子和道理。”胡府兴慢悠悠地说道,丝毫没把孙大仁的话放在眼里。 “散开!散开!”就在这时,人群外忽然传来一阵高呼,人群纷纷转头看去,竟是古桐城衙门的捕头罗通,带着手下的衙役走了过来。不得不说,衙役们的官服对这些平民百姓还是很有威慑力的,挤得密不透风且有越聚越多趋势的人群,看到他们的身份,纷纷自觉地退开。 为首的罗通眯着眼睛看了看人群前的魏来一行人,面色不善。而当他看向坍塌院门内的胡府兴时,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身为朝廷官员,他却颇为卑躬屈膝地走到胡府兴面前,问道:“胡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胡府兴微微一笑,回答道:“罗大人来得正好,眼前这群小兄弟拆了我胡家的院门,非说某个陆姓之人被关在我胡家府邸内,又说昨日鹿家的惨案是我胡某人的儿子所为。罗大人是知道的,我胡家上下都是正经生意人,怎会干这伤天害理的事?这些小兄弟非一口咬定这些事是胡某所为,还请罗大人替我做主。” “好说好说。”罗通双眼一眯,连连应是,这才转头看向魏来等人。 他提了提因中年发福而有些扣不紧的腰带,冷声问道:“说吧!是谁拆了胡大人的府邸?” 魏来心头一紧,今日听鹿柏说起那些衙役盘问他的场景,就大概猜到胡家与这些衙役恐怕暗中早有勾结。听此人此刻不善的语气,恐怕不会听众人说半句对胡家不利的话。 魏来深知官场黑暗,明白与这罗通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 但一旁的鹿柏显然不明白这个道理,小男孩看到罗通,犹如看到救星,高声说道:“罗大人,就是这胡家,就是胡府兴的儿子杀了我姐姐,昨日我亲眼所见,你快抓了他们。” 周围百姓闻言,纷纷看向罗通,等待这位捕头大人给出答案。 “哼,原来是你这小子冲撞了胡大人,来人,给我拿下!” “本官早已查明,就是这小子谋财害命杀了自己的亲姐姐,你不逃命也就罢了,还敢来威胁胡大人,当真是胆大妄为!”罗通高声喝道,所言漏洞百出,但在场百姓无人提出质疑,反倒是他身后的衙役们闻言一拥而上,就要将被这变故吓得脸色煞白的鹿柏擒下。 当然,他们并未如愿。 就在他们一拥而上之时,魏来猛然迈步而出,他胸前的神门亮起,血光与金光交错,伴随着一声轰鸣,那近十位衙役的身子便如受重创一般,倒飞出去。 哐当。 接着一声脆响,少年取出背后背负的东西,立在身前。 那是一把刀。 一把雪白的长刀。 胡府兴的瞳孔陡然放大,他曾在年轻时有幸见过这把刀,它有一个响亮的名字——白狼吞月。 …… “真有趣,你去而复返就是想让我出手帮你?” 再次叩开虞府大门的魏来沉着眸子看着眼前打着哈欠的小侯爷,点了点头,说道:“是的。” “可我之前不是已经拒绝过你了吗?”虞桐眯着眼睛问道。 “这次不一样。”魏来正襟危坐。 “哪里不一样?” “这次我要救的是活人。”魏来回答。 “两个问题。”虞桐伸出手,将食指与无名指伸出,其余三指并拢,在魏来面前晃了晃:“你能回答我两个问题,我就帮你。” 魏来闻言不语,只是盯着眼前的小侯爷,而这样的沉默在虞桐眼中显然就是默认。 “第一,你为什么要救那个人,据我所知他似乎跟你没什么交情。” 这个问题没让魏来犹豫多久,很快少年便说道:“昨日我有机会救他们,但我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他们抱着侥幸,或者说用不该有的善意去揣测不值得这份善意的人,而我明知这世上的恶人大抵千篇一律,但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考虑……又或者我觉得他们不信我言,我就算今天保护了他们,明日我离开此地,那些恶人想要害他们,他们依然会死。所以,我选择了沉默。”魏来低着头,从他嘴里吐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他似乎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某些情绪。 “我以为,今日他们的遭遇都是我造成的,所以我想要弥补这份过失。” “这样吗?”虞桐不置可否地点点头,随即面带笑意又说道:“可是就像你担忧的那样,今日救了他又怎么保证日后他能安稳呢?” 魏来沉默,显然他还没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虞桐并不在这件事上纠缠,沉吟数息又说道:“第二个问题,我凭什么帮你?” “我知道你要救谁!我可以帮你!”这一次魏来的答案脱口而出。 虞桐脸上的困意似乎在瞬间消散了一些,看向魏来的目光中笑意更浓:“看样子这是你来之前就想好的筹码。” 魏来并不否认,他从不认为虞桐或者任何人能毫无理由地为另一个人做事,有时有所交换对彼此都是好事。 “你很聪明。”虞桐点点头,没有去细问魏来猜测的东西是否正确,“但很可惜,我不需要。” 魏来一愣,想到会被拒绝,却没想到会被如此果断地拒绝。 他急切地张嘴又说道:“我可以……” “我知道你能做什么,但我要面对的人,不是你能想象的。”虞桐轻声说道。 魏来皱起眉头,不确定对方所说的是否与自己想说的是同一回事。 见虞桐不再说话,他有些摸不清对方的心思。但此刻陆五行踪不明,他能去的地方显而易见,那么他的性命此刻也理所当然地命悬一线。魏来知道不能再拖,于是抢先打破沉默:“所以说,你并不满意我的答案,对吗?” 虞桐笑了笑:“不是我不满意,而是你的答案你自己都不信。”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紧,听不懂对方话里的意思,或者说觉得此刻虞桐的话有些强词夺理。 “你才十六岁。”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活得像个六十岁的人……嗯,准确地说,你把自己伪装成了一个六十岁的人。” 但虞桐没给魏来更多思考的时间,眯着眼睛继续说道:“你想要救他们,就算你昨日没有提醒他们,当这件事发生,你依然会给自己找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去救他们。” “因为你的本性如此,可你经历的事却让你想扼杀自己的本性,你觉得那样的你或许活不到为你爹娘与吕观山报仇的那一天。所以你考虑每件事都假装权衡利弊,可事实上你最后的决定永远不是在利弊,而是在对错。”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活得那么累呢?” “做你想做的事,行你当行的义。” “这世间繁花似锦,可不要白走一遭!” “对了!”说到这里,虞桐眨眨眼,又补充道:“这话是当年你爹和我爹喝醉之后说的。” 魏来心头一震,念叨着那句“做你想做之事,行你当行之义”,心中某些郁结的念头在那一刻豁然开朗,双目猛然清明,看向虞桐的目光愈发古怪。 “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他隐隐感觉,从与虞桐第一次见面,这位小侯爷就似乎看出了他的心结,也是从那时起,小侯爷就在以自己的方式开导他,只是之前他没察觉。 虞桐起身,一只手朝院内伸出,只听隐约间似有狼嚎声响彻,一并藏锋于鞘的刀在那时飞遁而来落入虞桐手中。 “我不喜欢你。” “但我挺喜欢你爹的。” “我觉得他的儿子,不该是你这样。” 虞桐说道,握着那刀的手轻轻一抛,那柄长刀落在魏来身前:“白狼吞月,虞家祖刀。” “见此刀,如见虞家王侯,带着它,至少你能救你想救之人。” 魏来一愣,没想到对方如此轻易就将此等重宝托付给他,举起那把长刀,目光仍有些迟疑。 “你再多说两句,你那朋友就没命了。”虞桐又说道。 魏来哑然,不再多想,将长刀负于身后,朝虞桐郑重一拜:“谢过侯爷。” 说完便要转身,可刚迈出几步,又像是想到什么,转头看向虞桐,问道:“小侯爷说你要面对的人,不是我能想象的,可否告诉在下,除了乾坤门的人,还有谁要对小侯爷出手。” “你知道又如何?”虞桐笑问。 “侯爷若有不测,我也得有个寻仇的对象。”魏来回答。 虞桐脸上的笑意更灿烂:“我们好像关系没好到你能为我报仇的地步,为什么?” “因为侯爷值得,也因为……”魏来顿了顿,脸上也莫名泛起一抹笑意:“我想。” 虞桐伸出手轻轻敲了敲眼前的案台,目光一沉,轻声说道:“七百年前,篡大虞国运之人,还活着。” …… “白狼吞月!为什么这把刀会在你手上!”胡府坍塌的院门前,胡府兴的脸上终于首次露出惊恐之色,看着那把刀,高声说道,语调惶恐,极为失态。 少年不语,只是将那把刀的刀锋杵在地面,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轻轻一碰,便以刀剑为原点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纹。 磅礴的刀意无需催动,便如潮水般蔓延开来,所到之处,尘埃四起。 手握这把曾让整个大燕四州闻风丧胆之物的少年,眯着眼睛盯着胡府兴:“见白狼吞月,如见虞候。” “诸君,请跪吧。” 第一百三十章 证据浮现,乾坤难定 胡家的家主胡府兴、衙门的捕头罗通、胡家的供奉、罗通带来的捕快们,那时都面面相觑,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那可是虞家的祖刀,曾令天下人胆寒的白狼吞月。 这样的物件怎会突然出现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手中?他是谁?与那位虞家小侯爷又有何关系? 这些问题几乎在同一瞬间涌进众人脑海,一时间,他们都愣在了原地。 “诸君不跪吗?”魏来眯起眼睛,目光在胡府兴等人身上逐一扫过,声音压低几分:“那如此说来,诸位是要......” 魏来说到此处,刻意停顿一下,随即眸中猛地涌现出凌厉的杀机,声音也陡然拔高:“谋反了吗?!” 古桐城是大燕朝廷赐予虞家的封地,除每年需象征性向朝廷上交部分税收外,虞家于古桐城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此地及城中百姓的王。不敬虞家,便是不敬大燕朝廷,罪同谋反,此话绝非夸大其词。 哪怕明日那削侯的圣旨就会抵达古桐城,但今日虞候依旧是虞候,白狼吞月仍是古桐城的“尚方宝剑”。 胡府兴脸色煞白,虽心有不甘,但咬咬牙后,还是低下了头,身子缓缓跪下。罗通等人见状,哪敢有半分迟疑,纷纷下跪,口中高呼:“拜见虞候。” 周围的百姓沉默不语,显然也没料到这场热闹会发展到这般地步。 胡府兴高呼之后,便要起身,身旁的罗通见他如此,也赶忙要站起。 “我叫你们起来了吗?”就在这时,魏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胡府兴闻言,心头一震,虽满心不甘,但刚要站起的身子不得不再次跪下,他咬着牙,双目之中隐约有煞气涌动:“小兄弟,得饶人处且饶人,狐假虎威可不是长久之计啊。” “是吗?”魏来双眼一寒,反问道。 “......”胡府兴张嘴欲言。 “我让你说话了吗?”话未出口便被魏来打断。 胡府兴煞白的脸色瞬间因魏来这话憋得通红,他何曾受过这般屈辱,就是那虞桐见了他,也得恭恭敬敬唤一声舅舅,此刻却在众多古桐城百姓面前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孩童呼来喝去。 一旁的刘青焰见此情景,双眼放光,口中喃喃道:“阿来哥哥今日大不相同。” 龙绣瞟了一眼神色肃穆、目光冷冽的少年,撇撇嘴:“也就比平常帅了那么一点儿。” 孙大少爷可不愿让魏来独占风头,赶忙接话:“都是我这做大哥的教导有方,已学到我几分皮毛啦。” 此言一出,顿时招来龙绣与刘青焰满是嫌弃的白眼。 “罗通是吧?”魏来不理会众人的心思,沉眸看向那位古桐城的捕头,语调阴冷地问道。 大腹便便的罗通见风使舵,见胡府兴都被魏来压制得抬不起头,哪敢得罪,忙不迭地点头:“正是在下,正是在下。” “你说鹿柏杀害鹿婷,谋财害命,可有证据?”魏来问道。 “这......”罗通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身旁同样跪着的胡府兴,想从这位胡大人那里得到些许提示。 但胡府兴目不斜视,低着头沉默不语。得不到回应的罗通眼中泛起些许慌乱,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这个......” “我问你证据呢?!”魏来的声音在那时再次变得高亢,怒声问道,语调中蕴含的愤怒与杀机让这位捕头的身子一哆嗦,险些趴在地上。 “没有证据?”魏来迈开步子,布靴踩在石板铺成的街道上,发出一阵咚咚的轻响,那声音细微、轻柔,在这寂静的胡府门前却清晰可闻。于那罗捕头耳中,这声音仿若阎罗催命之音,每响一下,他的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脸色也愈发煞白。 “我......我......”他喃喃低语,想要说些什么,可早已被酒色掏空的脑子思绪混乱,根本想不出为自己辩解的话语。 “身为大燕官员,肆意捏造罪名,诬陷良民,请问罗大人,此等行径该当何罪?”魏来站在罗通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道。 白狼吞月雪白的刀身上折射出的光芒映在他的瞳孔中,他心底一寒,隐隐感觉到,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家伙,似乎并非善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胆战心惊的恐惧随着少年的到来将他完全笼罩,他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在那时崩溃,他开始不停地磕头,不断高呼,声音中竟隐隐带着哭腔:“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不敢了!不敢了!?” “怎么?身为捕头,连大燕律法都记不得了吗?”魏来根本不理会男人声嘶力竭的求饶声,冷笑一声,索性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胡府兴:“那胡大人不是一心想做这古桐城的知县吗?想来这大燕律法应当早已烂熟于心,来,你来告诉这位罗捕头他犯了何种罪责?” “草民不知。”胡府兴头也不抬,闷声回应。 “唔。”魏来对这样的回答并不感到意外,点点头,不置可否,忽的弯下身子,凑到胡府兴面前,意味不明地问道:“对了,胡大人还不放陆五出来吗?” “草民不知大人所言的陆五是何人,大人是不是误会了?”胡府兴依旧低着头。 “误会?”魏来冷笑一声:“龙绣、孙大仁,去胡大人府邸里走一遭吧。” 二人闻言,眼前一亮,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胡府兴低着的头在闻言后猛地抬起,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嘴里还是强装镇定地说道:“大人手握白狼吞月,我理应敬大人如虞候。但大人行事未免太过霸道,我胡家自问向来安分守法,从未做过有辱门风之事,大人先是毁了我胡府的大门,如今又要强闯民宅,是不是太不把我大燕律法放在眼里了?” “胡大人不是不知道大燕律法吗?”魏来闻言,脸上浮现出笑意,眯着眼睛反问道:“还是说大人只记得对自己有利的那部分律法呢?” 如此轻易就被魏来抓住把柄,胡府兴再次低下头,不愿接魏来的话,生怕多说多错,又被抓住把柄。 魏来见状,丝毫不把胡府兴方才的威胁之语放在心上,看向一旁的孙大仁与龙绣说道:“别愣着,趁胡大人还没想好强闯民宅该治我们何罪之前,去把陆五给我找出来。” 龙绣与孙大仁哪会被胡府兴吓住,他们如今唯魏来马首是瞻,听了这话,自然没有半点犹豫,迈步就要上前。 见魏来不为所动,依旧要进行搜寻,胡府兴脸色一变,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从他身后响起。 “看样子胡大人似乎遇到麻烦了。”胡府兴听到这话,转头看去,只见一群人那时从府内走出。 来者足有十余人,为首的是两男一女,正是今日来胡府做客的“大人物们”。 众人气质非凡,两位男子虽年过三十,但容貌依旧俊朗,那女子更是不必多说,还未走近,围观的百姓大多就将目光聚焦在女子身上,一时间竟忘了眼前之事。 “哼。”身为乾坤门的第二圣子,叶渊在那时冷哼一声,一道阴冷的气息骤然从他体内散发出来,将在场众人笼罩,众人纷纷一个激灵,从失神状态中回过神来。这位叶圣子,显然已将身旁的红衣女子视为自己的私有物,旁人看上一眼,他便会心生杀意。 胡府兴看到来者,虽说一开始确实有意隐瞒此事,但事态发展至此,尤其是白狼吞月出现后,局势已不再受他掌控。叶渊的出现反倒让胡府兴看到了救星,他赶忙说道:“诸位大人来得正好,这少年不知用何种手段从虞候那里骗来虞家祖刀,非要诬陷我和罗大人,还请大人为我等主持公道。” 叶渊的眉头一挑,很快便发现站在胡府兴身旁的魏来。 “是你?”他轻声说道,语气中不屑多于惊讶。 不得不说,胡府兴的算盘打得不错,这白狼吞月再厉害,也只能威慑古桐城中之人,对于城外之人而言,这把刀虽威名赫赫,但也得持刀之人有足够实力才行,显然眼前的魏来并非这样的人。 “你大概也就这点本事了吧。”叶渊眯着眼睛走到魏来身前,神情傲慢,目光在魏来身上上下打量,最后停留在那把白狼吞月的刀身上:“靠着一个自身难保、明日就会丢掉侯位之人的余威在此耀武扬威,如此行径,说实话,杀你我都嫌脏了手。” 这话一出,还不等魏来回应,周围的百姓纷纷惊呼出声,神情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算起来,自大燕建国以来,这古桐城便是虞家的封地,百姓们早已习惯奉虞家为王,这似乎已成为他们心中理所当然之事,更何况虞家所行法度相较大燕其他地方称得上仁政,百姓们向来对虞家敬爱有加。虽说这几年虞成郭死后,虞桐几乎荒废政事,但虞候的统治在百姓心中早已根深蒂固,此刻听闻这番言论,自然纷纷脸色大变。 “虞候之位是太祖亲赐,阁下是何东西,这虞候之位,是你说丢就能丢的吗?”魏来反唇相讥,面对这乾坤门的圣子,分毫不让,“还是说你乾坤门高高在上惯了,真以为这大燕是你乾坤门的天下?此事不知阁下问过泰临城中的陛下同意了吗?” 削侯之事尚未传开,哪怕只是一日,圣旨未到,虞候仍是虞候,魏来所言虽有强词夺理之嫌,但足以糊弄在场百姓。一时间,百姓们看向叶渊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叶渊眼中涌起怒色:“手下败将,你当真不怕我现在就杀了你吗?” 叶渊眼中杀意涌动,一股强大得让魏来呼吸不畅的气势从他体内涌出,将魏来笼罩,毫无疑问,这位圣子此刻真的对魏来动了杀心。 “我行事光明磊落,何惧一死!”魏来咬着牙,顶着那股气势,直面叶渊,但目光只是在这位圣子身上稍作停留,便又看向他身旁的女子:“倒是阁下要做一条狗就好好当你的狗,主人未发话,轮不到狗来插嘴!” “你说什么!?”叶渊大声怒吼,一时间怒不可遏,双目血红。乾坤门虽从神宗跌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如今在大燕的地位依然不容小觑,身为圣子的叶渊何曾被人如此辱骂,他这般说道,胸前一道神门亮起,雪白色的光芒升腾,凶戾的白虎之相从神门中涌出。似乎下一刻他就要悍然出手,取了魏来的性命。 可即便如此,站在那里的魏来面对这位强大无比、自己根本无法抗衡的对手,没有表现出半点畏惧。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落在一旁的红衣女子身上,似乎连看都懒得看对方一眼。 而不出他所料的是,就在那位叶圣子快要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即将对魏来出手之时,纪欢喜的手忽然伸出,拦在了叶渊身前。 “欢喜?!”叶渊一愣,看向少女,目光中满是疑惑。 “若是我猜得没错,那位小侯爷现在应该正看着此处。”纪欢喜盯着魏来,轻声说道:“你此刻出手恐怕正中那位小侯爷的下怀。” “那又如何!?那虞桐十余年来修为毫无长进,难道我还怕他不成!”叶渊面色阴沉,也在那时说道,他心底满是怒气,自己堂堂圣子,被一个才推开第一道神门的家伙当着众人的面直接羞辱谩骂,他分明只需动动手指就能解决对方,可偏偏不能出手,这样的愤怒几乎要将他撑爆。 “叶大哥细想,虞桐为何会将白狼吞月交给这家伙,无非是以此震慑你我,白狼吞月在古桐城中代表着虞候,只要我们对他出手,便等于对虞桐出手,那时虞桐便有足够的理由杀我们......”纪欢喜幽幽说道:“叶大哥修为高强,那虞桐这十余年来沉迷酒色,早已丧失斗志,自然不是叶大哥的对手,但虞家侯位未削,祖庙仍在,虞桐能够唤出三位虞家先辈阴神,那三人......叶大哥可有一战之力?” 叶渊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三位先辈中,单是第一位虞候虞诺,当年便号称能斩八门大圣的人物,哪怕朝堂分给虞家的社稷香火稀薄,但虞诺的威名犹在,单是想想,叶渊便没了与之对抗的勇气。 “叶大哥不必心急。”纪欢喜极擅察言观色,一眼便瞧出叶渊已生退意,再次说道:“过了明日,他也好,那虞桐也罢,都将成为叶大哥的掌中之物,何必为一时之气而冒险呢?” 叶渊听了这话,脸色稍缓,但仍心有不甘地说道:“难道咱们就眼睁睁看着这小子在胡府作威作福?这要是传出去,恐怕对娘娘的名声也不利吧?” 纪欢喜闻言微微皱眉,虽说心底对叶渊这种见色忘义之人颇为厌恶,但他这番话倒也有些道理。 娘娘要为五皇子争夺天下,就得拉拢足够多的人。所以,只要是愿意依附娘娘的,哪怕是条狗,在这场夺嫡之争结束前,她都得护着,不然以后谁还敢归顺娘娘。 “交给欢喜吧。”纪欢喜想到此处,朝叶渊甜甜一笑,如此说道。 那模样宛如为丈夫排忧解难的贤内助,叶渊一时心旌摇曳,看向纪欢喜的目光愈发炽热。 纪欢喜却未回应,转身迈步而出,走到魏来跟前,低头轻声说道:“公子还是做了最糟的选择。” 魏来听出女子语气中的遗憾,同样盯着她说道:“姑娘是聪明人,却还是不懂为何你我无法同行。” “姑娘心中只有利弊之分,而我的选择永远只看对错。” 纪欢喜一愣,随即脸上绽放笑意,犹如春风拂过,繁花盛开。 “很有趣的说法,只是不知过了今日,欢喜还能否再听公子提及。” 此时二人靠得极近,在外人看来恰似情人间的低语,一旁的叶渊眉头紧皱,眼中妒意翻涌。 说完这话,纪欢喜退了回去,脸上笑容消失,神色变得冰冷。 她轻步走在那群因白狼吞月的威慑而下跪的人群中,说道:“公子带着白狼吞月,就代表着虞候,在这古桐城中横行无忌,按理来说,小女子确实没有阻拦的理由。” “但大燕律法开篇便言,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哪怕是侯爷亲临,想必也不会做出草菅人命之事。公子要人,总归得有个证据吧?还是说凭着虞候的名头,公子就想肆意妄为,诬陷好人?” “要知道这虞候的爵位可是太祖亲赐,公子顶着虞候的名号欺压良善,坏的可是太祖的名声。大燕律法写得清楚,辱没太祖罪同叛国谋逆,公子不惜命,公子的九族也不惜命吗?” 魏来闻言皱起眉头,他深知纪欢喜不好对付,却没想到竟难对付到这种程度。 孙大仁自然听不出纪欢喜话中的玄机,他原本对这位给他或者说给魏来送过糕点的女子颇有好感,但见她与乾坤门的人沆瀣一气,心底那点好感顿时消散,此刻他担忧着陆五的情况,说话自然毫不客气:“少他娘的胡扯,人就在这府里,要什么证据,我把他找出来就是证据。” “这位公子说得好啊!那是不是你说你要找的人在泰临城的龙骧宫中,皇帝陛下也得打开宫门,请公子进去搜查呢?”纪欢喜面带笑意地问道,言辞不卑不亢,让周围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这……这他娘的不是一回事。”孙大仁哪是这女子的对手,顿时落了下风。他也自知没那本事,转头看向魏来:“阿来,别听这婆娘胡言乱语,咱们赶快进去找到陆五,拖久了怕有变故。” 魏来却面露苦笑,事情哪有孙大仁说的那么简单。他之所以能靠这把刀威慑众人,完全是因为虞候的名声摆在那里,不尊虞候之名,某种程度上就是不尊大燕皇帝的旨意,他们若阻拦,小虞候就有了名正言顺出手的理由,往大了说这就是谋逆叛国的重罪。但纪欢喜抓住了漏洞,依照大燕律法,搜查民宅要么有衙门开具的文书,要么有足以证明的证据。而现在所谓的衙门正跪在他面前,换作平时,魏来还能威逼利诱,可此地显然对方只要不傻就不会这么做,至于证据,更是天方夜谭。 魏来一旦强行这么做,对方已给他扣上辱没太祖的大帽子,自然就有了出手的理由,而他身后的虞候即便愿意为他出头,斩杀眼前众人,但朝廷也有了剥夺虞家城主之位的理由。如此一来,虞桐要做的事会受到更多阻碍,这样做实在不明智。 这其中的层层关系,听起来颇为荒唐,但世间之事就是如此,师出有名,哪怕这个名是强词夺理得来的“名”,也能适用于大多数情况。 孙大仁见魏来这般模样,心底有些不安:“阿来!?” 他轻声呼唤,周围众人也纷纷看向魏来,他们大都不明白魏来的处境,只是担心陆五的状况,也不理解魏来为何此时迟疑。 倒是胡府兴回过味来,抬起头,看向魏来的目光中流露出笑意。 “公子还搜不搜了?”纪欢喜眨眨眼,面带笑容看着魏来。魏来眉头紧锁,依旧沉默不语。 这副模样让叶渊一行人心中大喜,叶渊更是笑道:“欢喜好生聪明。” 纪欢喜回头朝叶渊一笑,那眼中流转的秋波,让叶渊几乎窒息,心中又涌起熊熊欲火。这些日子,自从遇见纪欢喜,叶渊不止一次想一亲芳泽,得偿所愿。可这女子极擅欲擒故纵之术,每每给叶渊一些遐想,叶渊却从未真正占到便宜。这种求而不得的感觉,让叶渊的心底犹如猫抓般难受,他暗暗想着,等做完古桐城的事,一定要把这女子纳入房中…… “公子要是不搜了,那就收了这刀,让胡家主和罗大人起来吧。要是胡家主和罗大人一直这么跪着,跪出了什么毛病,传出去,大家都会说是虞候的过错,公子想必也不想给虞候添麻烦吧?”纪欢喜又看向魏来,语调轻柔,但其中的弦外之音魏来听得真切。 魏来低着头,一只手握得紧紧的,指节微微发白。 他当然不甘心,若此事只关乎自己,他现在就会提刀出手,可这背后还牵扯着虞桐,对方如此信任他,甚至将虞家的至宝交给他,他怎敢让虞桐陷入险境? “阿来!?”孙大仁催促道。 “小子,还硬撑吗?那你就闯一闯试试!”乾坤门的圣子嘲弄道。 而陆五的性命却危在旦夕…… “我有证据。”就在魏来进退两难之时,一个声音忽然从他身后传来。 众人包括在场的百姓都循声望去,发声之人竟是一位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者。 纪欢喜皱了皱眉:“老人家,依照大燕律法,您是与他们相识之人,您作的人证可不能当证据!” 那些百姓们也是目光中充满狐疑,这老人在古桐城中的风评并不好,甚至有说他是妖物的传言。听他这么说,众人对魏来一行人的看法自然一落千丈。 “老先生?”魏来也转头看向那老人,他正是落衣巷角落里的兽医王道安。 昨天他把受伤的陆五送到老人的医馆医治,今天陆五一不留神不见了,众人来胡府找他,老人也跟着来了,当时大家都担心陆五的安危,没多想,此刻见老人发声,一个个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老人似乎不习惯被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在纪欢喜的质问下连连摆手,显得有些慌乱,然后伸手指向街道两侧栽种的桐树,说道:“是它们。” “是它们告诉我,亲眼看见你们把人抓进了府里。” …… 胡府门口陷入一片死寂。 虞家人喜爱桐树,古桐城的街道上大多种有桐树,胡府大门外的街道上正对着两棵极为粗壮的桐树。这好像还是当年胡府兴的妹妹嫁入虞家后,胡府兴的父亲派人种下的。 众人沉默着面面相觑了一会儿,随后乾坤门的圣子突然仰头大笑。周围的胡府兴等人先是微微一愣,接着也跟着笑了起来,随后那些围观的百姓也笑了。 本以为这老头此时发声,能说出些有价值的东西,谁知竟是这般荒唐之言。 “小子,你找的证据真是别出心裁,实乃叶某生平仅见,不,是绝无仅有!”叶渊自然要在此时毫不吝啬地展现自己的讥讽之能,大声说道,此话一出,众人笑得更厉害了,而孙大仁一行人则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但无论是得意洋洋的叶渊,还是暗自庆幸逃过一劫的胡府兴,都没有注意到,在老人说出这番话后,纪欢喜突然凝重的脸色以及魏来看向老人逐渐变得怪异的目光。 而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老人对此毫无察觉,他迈着颤颤巍巍的步伐,拖着佝偻的身躯,缓缓走到其中一棵桐树前。他的手缓缓伸出,轻轻放在那桐树满是沟壑的树皮上,然后老人缓缓闭上双眼,一股隐晦几乎难以察觉的力量突然从他体内涌出,顺着他的手掌,涌入桐树体内。 “嗯?”叶渊修为高深,那股力量的波动虽然隐晦微弱,却还是没逃过他的眼睛,他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周围那些跟着他哄笑的人显然也察觉到了这位圣子大人的异样,纷纷安静下来。 只见在老人那不知名法门的驱动下,安静的桐树树枝开始摇晃,树叶在晃动与碰撞中发出沙沙的轻响。周围的百姓察觉到了异常,纷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不敢靠近老人和桐树。 突然,桐树的摇晃停止了,短暂的安静中,众人屏气凝神,死死盯着老人和那棵桐树,等待着预料之外的变故发生。 但这一等就是足足十息的时间,老人的手依然放在桐树的树干上,桐树静止不动,什么都没有发生……仿佛刚才的异样只是突然刮起的一阵秋风所致。 胡府兴暗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 可这种庆幸还没在他心中完全蔓延开来,那静止的桐树突然绽放出一道耀眼的青色光芒,这奇异的景象让本已放松警惕的众人又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再次后退数步,生怕被那青色光芒照到。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担忧完全是多余的,那青光闪烁,却没有任何破坏力,反而柔和至极。 数息之后,那些青光开始向桐树的上方涌动,最后停留在距离树梢三丈高的地方,紧接着一道道光影开始在青光中闪烁,某些景象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古桐城百姓的眼前。 这无疑是极为奇特的场面,对于大多数普通百姓来说,这样的光影近乎神迹,他们很难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神通才能如此清晰具象地将发生过的事情再次呈现。不过也借着这道“神迹”,众人终于看清,陆五是如何来到胡府门前,如何被胡府护卫推搡,如何提刀欲刺,又如何被胡家人擒住,押入府中的。 “妖法!这是妖法!”胡府兴脸色骤变,也顾不得白狼吞月尚未归鞘,站起身指着老人和桐树上方的光影高声喊道。 此时那形成光影的青光似乎耗尽了所有力量,在演绎完陆五被擒入胡府的全过程后渐渐变得稀薄,最后缓缓消散。 胡府兴惊慌失措的声音还在不断传来,当然还是有一些百姓被胡大人的高声呼喊所迷惑,看向老人的目光有些异样,但哪怕是之前一心嘲笑魏来的乾坤门圣子此刻也没了附和胡府兴的兴致。并非这位圣子突然良心发现,改了性子,而是胡府兴的话或许能在没见识的普通百姓那里有些说服力,但对于大多数修行者来说,相信这番话除了显得自己无知外,没有任何作用。 此法名为拘灵遣鬼,最初源自道门,修行者可用此法术驱使当地的江河神祇、土地山神,或者盘踞此地的大妖恶鬼,与儒家的显圣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后来被先贤改良,守护一方的土地山神也能用此法术拘禁调遣所辖之地的万物之灵,以作他用,比如刚才显现的光影,就是利用拘灵遣鬼将桐树所见呈现给众人。 此法看似简单,实则极为复杂,施法者必须通晓天地之机、万物之灵魄,才能施展。就拿道门来说,通常要达到四境之后的道家修士才能施展,可这老人却信手拈来,此等手段一出,叶渊心中不安,暗想这古桐城竟然藏着这样一位深藏不露的修行者,不知会不会给他要做的事带来不必要的变数。 “纪姑娘能言善辩,不知对此事姑娘有何高见?还是真如胡家主所言,这些都是妖术呢?”魏来虽对王道安突然展现的手段感到震惊,但也明白此时不是追根究底的时候,他迈步上前,看着纪欢喜问道。 胡府兴显然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何问题,赶忙转头求助般地看向红衣女子。 纪欢喜深深看了魏来一眼,俏丽的脸上此刻寒霜密布,沉吟片刻,终于从嘴里吐出两个字。 “放人。” 第一百三十一章 魏来断案,陆五之谋 “放人!”纪欢喜吐出这两个字眼,当下胡府兴的脸色骤变。他难以置信地看向纪欢喜,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对方打断。 “我叫你放人,你没听见吗?” 胡府兴脸色一寒,知晓这位大人心意已决。但胡叙如今是他的独子,他又怎愿让其陷入险境,一时间迟疑不定。可他终究不敢违抗纪欢喜的意思,犹豫之后还是说道:“去把陆五带上来。” 那顾留闻言赶忙应下退去,胡府兴看着顾留离去的背影,暗自想到,希望他那儿子没有那么蠢,知晓外面的异动后,没有去杀害陆五的性命,否则这事就比想象中麻烦多了。 而事实上,胡府兴高估了自家孩子的智商。 他没有杀死陆五,却将其折磨得不成人形。当顾留将陆五带到胡家坍塌的府门前时,胡府兴差点认不出眼前之人就是陆五——他浑身是血,昨日包扎好的刀伤尽数撕裂,周身遍布更多的伤口。当他被架着来到府门前时,已然气若游丝。 就连纪欢喜见着陆五这般惨状,也不禁微微皱眉。 …… “陆兄!”孙大仁最先从陆五的惨状中反应过来,他快步上前,一把将抬着陆五的两位护卫推翻在地,随后赶忙将其抱着退到了院门外。周围的百姓见陆五的模样,纷纷侧过头,不忍去看。 龙绣、鹿柏以及刘青焰三人那时也是面色惨然,虽然不愿承认,但三人不得不承认,在看清陆五这般模样时,众人心中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觉得陆五活不下去了。事实上,他现在还有呼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极为不可思议。 “让老朽来吧。”众人看着血肉模糊的陆五不知所措时,他们身后的王道安再次轻声说道。 众人一愣,想起老人之前的高超医术,没有半分迟疑,纷纷退开。孙大仁赶忙将陆五放到老人身前。 王道安沉眸看向陆五,老人深深叹了口气,这才将手轻轻放在陆五身上。 …… 魏来双眼通红,目光在胡府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然后沉声问道:“胡叙呢?” “公子已经救到要救的人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纪欢喜听出魏来语调中蕴含的杀机,皱了皱眉头说道。 “我没有不满意的地方。”魏来闻言却忽然笑了起来,众人见状,心头暗暗松了口气。 可那时少年手中的白狼吞月忽然一振,长刀被少年猛地往地面一插,刀锋刺入地面,一股刀意弥漫开来。他朗声说道:“但死掉的鹿婷,恐怕没办法满意!” 纪欢喜的眉宇间郁色更浓,她盯着魏来,咬着重音说道:“公子,欢喜提醒过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是吗?”魏来冷笑,他迈步走到依然跪在地面的罗通面前,问道:“姑娘似乎深谙我大燕律法,那姑娘可否告知在下,身为朝廷命官构陷良民,该当何罪?” “那得看他构陷的是何种罪责。”纪欢喜似乎猜到了魏来要做什么,皱着眉头回应道。 “杀害亲姐,何罪?”魏来又问。 “死罪。”纪欢喜说道。 噗! 此言一出,一道轻响响起,在百姓们的惊呼声中,血光乍现,白狼吞月落下,罗通的头颅顺着台阶滚落。 纪欢喜面色难看,她盯着那颗即使到死也双目圆睁的头颅,到了嘴边的话终究还是咽了回去,没有多言。 “那私自扣押平民,将其殴打致这般惨状,又当是何等罪名?”魏来抖落雪白刀身上的血迹,再次问道。 这一次纪欢喜还来不及说什么,一旁的胡府兴赶忙说道:“方才那……那光影中分明显现过,是陆吾行刺我府中护卫在先,我们只是自卫,这也有错?” 这看似完美的自我辩解,不待魏来回应,一旁的纪欢喜便是脸色一变,暗叹了一口气。 “说得好!”魏来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依照胡府主的意思,便是陆五毫无缘由地袭击你胡家在先了,那便请你家公子出来一见,指正陆五!” 胡府兴之前见魏来毫不犹豫地斩了罗通,心头惊惧,辩解时也未多思考,此刻听了魏来此言才知自己上了魏来的道,对方方才所言归根结底是想要引胡叙现身。 “这与我儿有什么关系?”他慌忙说道,他可不敢保证以这少年杀伐果决的心思,待会会不会做出不问青红皂白便一刀砍了他儿子的事情。 “方才那光影中陆五分明高呼着要杀了胡叙,这事怎么能与贵公子没有干系呢?”魏来眯着眼睛寒声问道。 “他身为贼人要杀人,要审也是审他,如何审得到我儿?”胡府兴高声说道。 “那就叫胡叙出来作证,若是陆五真的欲行不轨,大燕律法自有惩治之法!”魏来厉声说道。 “他就是一个疯子,我胡家不与他一般见识。”胡府兴打定主意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出来面对魏来这个煞星。 “但我要与他一般见识。”魏来继续说道。 胡府兴不解:“什么意思?” 魏来再次提起那把白狼吞月,说道:“虞候既然将这祖刀托付于我,我自然不能落了虞候的名声。虞候仁德,嫉恶如仇,如胡家主所言,那陆五既然行凶在前,那就得受到应有的惩戒,贵公子作为人证有必要出来指正陆五。” “我说了这事我胡家不计较了!”胡府兴皱着眉头说道,对于魏来的死咬不放心中甚是恼怒。 “那就只有劳烦纪姑娘为胡家主说明一番大燕律法中的明文规定了。”魏来挑眉说道。 这话出口,旁人大都一脸不解,唯有纪欢喜面色阴沉——她自小熟读《大燕律法》,其中的字句她都烂熟于心,听魏来此言,自然明白魏来话中所指。《大燕律法》第二十三条,凡大燕子民,无论高低贵贱,一旦涉及案情,皆须听从官府调遣,以为人证,如若不从,视为从犯。 想到此处,纪欢喜心中对于魏来的看法有了新的认识,眼前这个少年心思敏捷,若真让他成长下去,站在娘娘的对立面,或许真会成为一个不小的威胁。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一闪而逝,此刻摆在纪欢喜面前的是当务之急需要解决的麻烦。 叶渊与胡府兴都在那时看向纪欢喜,目光疑惑又略带凝重。纪欢喜微微沉吟,随即叹了口气说道:“把胡叙带上来吧。” “大人!?”胡府兴心头一惊,心底隐隐不安,从魏来到来之后,双方看似剑拔弩张,谁都分毫不让,可实际却是他们一方在不断让步,他害怕再这样下去,他儿子的性命也会成为这些大人物之间博弈的筹码。 “我叫你带上来,难道说胡家主是想要违背我大燕律法吗?”纪欢喜盯着胡府兴寒声说道。 于此同时,一道声音却在胡府兴的脑海中响起:“让他出来,我保他不死。” 胡府兴一愣,他很确定那声音绝非幻觉,但看周围等人的神情却似乎并未听到。他抬头看向纪欢喜,却见女子面色如常,但胡府兴却莫名觉得这是对方在给自己暗示。一些修士在修为强悍到一定程度后,便可以特殊的法门行这隔空传音之法,胡府兴那时咬了咬牙,决定相信纪欢喜,当然事实上除此之外他也并没有其他的选择。 “去吧,把叙儿叫出来。”胡府兴绝非优柔寡断之辈,既然做了决定,便不再迟疑,当下便朝着身后的家奴说道。 …… 约莫百息的时间之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胡叙畏畏缩缩地跟在家奴身后,走到了胡府的府门前。 魏来冷眸盯着他,眸中杀机毕现,毫不遮掩。 那位胡大公子显然也了解自己的处境,他的步子迈得很慢,早已没了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跋扈模样。 魏来握着白狼吞月的手紧了紧,他很想现在就一刀结果了这家伙的性命,而事实上若非手中握着这把代表着虞家的祖刀,他可能已经这么做了。但现在他不能,他从带着白狼吞月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就注定他要为鹿婷讨的这个公道,一定得光明正大。 为此他沉了沉脸色看向胡叙,问道:“胡公子,昨日鹿家鹿柏的胞姐死于家中,鹿柏指认是你与你家中恶奴所为,你可认罪?” 胡叙的身子一震,任谁都看得出他有些心虚,但他却低着头说道:“大人说笑了,我从昨日开始便被我爹禁足家中,哪里都未去过,怎会犯下这等恶行,一定是他小孩子受了惊吓胡言乱语。” “哦?那公子昨日都做了什么?一件件与我说来。”魏来又问道。 这个问题让胡叙愈发慌乱,身子明显开始打颤。一旁的胡府兴见状,虽然之前已经用眼色暗示过自家家奴,提醒胡叙要小心谨慎,不要被魏来抓住痛脚,但此刻还是不由得担心自家孩子说错了什么,赶忙上前说道:“大人你这是做什么,不是说了是让犬子出来指认陆五的吗?” 魏来转眸看了一眼一脸急切的胡府兴,寒声问道:“你胡府的案子是案子,鹿家的就不是吗?怎么,胡家主这么霸道,在下问也不能问了?还是说胡家主心中有鬼?” 胡府兴哑言,他转头看了看一旁的纪欢喜,见女子脸色平静,似乎并无出言的意思,又转念想到了方才纪欢喜隔空传音之举,这才强压下心底的不安,退到了一旁。 魏来喝退了胡府兴,这才又看向胡叙,说道:“胡公子,把你昨日到现在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与我一件一件地说来。” “嗯,提醒一句,别忘了你脑袋上的伤与脸上的抓痕。” 胡叙闻言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在魏来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便心头一慌,暗自在脑海中打着腹稿,却因为太过紧张的缘故反倒忘了自己头上与脸上的伤痕,这二者都是昨日第一次去到鹿家时被鹿婷与陆五所伤,若是自己按照打好的腹稿说出,遗漏了这两点必然会被魏来抓住破绽,从而有败露的风险。但此刻受了提醒,胡叙的心底没有丝毫庆幸,他就是再蠢也应该明白魏来能在这时提醒他,一定是胸有成竹,想到此处他便愈发慌乱。 “我昨日……一直待在家中,看了会书,然后就一直睡到现在……鹿家的事我也是刚听说,只知道死了个姑娘,其他的都不知道,我也从不认识他们。我头上的伤是昨日不小心摔倒的,脸上的抓痕是被……被跑到院子中的野猫所抓伤的。”胡叙这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时不时停顿下来,显然还在思索。但最后他倒也聪明,选择了一个最明智的办法——少说少错。 “所以公子昨日真的哪里都没有去?”魏来皱着眉头问道。 “自然,府中诸人都可为我作证。” “对于鹿家的惨案也只知道死了位女子?” “我方才睡醒,确实只知道这些。” “头上的伤是摔倒所致?” “这一点府中众人可以作证。” “脸上的抓痕是野猫所伤?” “当然。” 魏来将这些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再次问出,每一次胡叙都给出了肯定的答案,他显然极为畏惧魏来,故而每一次回答都小心翼翼。 而问完这些问题后,魏来陷入了沉默,胡叙见状心头稍安,暗以为对方已经寻不到自己的破绽。 可就在这时,魏来却再次说道:“请胡公子将上衣脱去。” “嗯?”胡叙的脸色一变,眸中闪过一丝慌乱:“这是为何?” “根据鹿柏的说法,昨日公子第一次去鹿家时,曾被鹿婷抓伤过脸,又被陆五用木棍打伤过脑袋,逃跑时还被鹿婷拿着石头砸伤过后腰,公子前两处伤口与此惊人的吻合,我在想不会那么巧这背后也有一块被鹿婷砸伤的淤青吧?”魏来眯着眼睛说道。 胡叙的脸色稍缓,他的背后可没有什么淤青,也未受到任何伤害,他并不清楚魏来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心底不免有所迟疑,暗道这其中是不是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怎么?不会侥幸被我言中了吧?胡大少爷的背后真的有伤?我在下可是再三确认过了,胡大少爷可没说过背后的伤是从何而来的。这一次,终归不能再有胡编乱造的借口了吧?”魏来冷笑说道,眸中一片胜券在握的得意之色。 胡叙也在这时感受到周围那些百姓看他的目光变得古怪与狐疑起来,胡叙的心头一乱说道:“你胡说,我身上根本就没有伤。” “是吗?那让我看一看如何?”魏来说罢,身子猛然上前摁住了胡叙的肩膀,随即体内神门轰鸣,一道气劲顺着他的手臂涌向胡叙,胡叙吃痛,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而后衣衫尽数碎裂,诸人都在那时定睛看去,却见胡叙的背后魏来方才所摁赫然有一道淤青。 “这是什么?”魏来问道。 不远处的纪欢喜皱了皱眉头,魏来的手段她看得真切,那分明是刚刚魏来与胡叙接触时催动内劲而让对方背上产生的淤青,这样的做法自然下作,同时也毫无作用,只要明眼人细看一眼便可看出那淤青是新伤,而非昨日留下的。魏来出此下策,恐怕此刻应当也是黔驴技穷,纪欢喜这样想着,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正要开口揭穿。 却在这时,那胡叙感受到了周围百姓那狐疑的目光,也感受到自己背后传来的剧痛,知晓是魏来方才作祟。他惊怒地吼道:“你使诈,这分明是你刚刚用力伤的我!” 魏来退去一步,冷笑问道:“空口无凭,胡公子诬陷在下,可就是诬陷虞候。” “这伤口明眼人一眼便可瞧出是新伤,是内力催动所致,况且那鹿婷一个弱女子,如何能打伤我至如此地步?”事关自己性命,胡叙也忽然开了窍,在那时高声说道。 说罢他还回头看了自己父亲一眼,见胡府兴面色轻松,他底气更足,当下便挑衅似的看向魏来。 可魏来却面带笑意,胡叙心头一紧,又看向一旁的纪欢喜,却见那女子面色难看,这让胡叙心底刚刚生出的底气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心头不安,而魏来的声音也在那时响起。 “胡公子不是只知道死了个女子吗?怎么就这么笃定那是一个弱女子呢?”此问一出,胡叙的脸色煞白:“我……我不知道……我……” 他支支吾吾了半晌,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故作聪明恰恰中了魏来的圈套。 魏来随即迈步而出,眼睛死死盯着胡叙,瞳孔深处似有烈焰升腾。 “说!”魏来高声说道,他体内的那道神门似乎感受到了魏来的愤怒,那时自主地猛地亮起,神门上的金色与血色纹路交错,那道魏来无法催动的神纹竟然自发地被催动了起来,魏来所吐出的声音被那神纹中某种强大却诡诞的力量所加持,带着一股震慑人心的语调响起。 “落衣巷鹿家鹿婷是不是死于你手?” 胡叙的身子一震,那时如受重创,他盯着魏来,瞳孔深处却倒映出威严又阴森的佛魔之相。恐惧漫上他的心头,他本已想好的诡辩之言,那时再也没有勇气吐出,身子猛然跪倒在地,嘴里木然说道:“是我,是我杀的。” “是我让顾留将她捆住,当着陆五的面把她奸淫,然后我还让顾留、和那些我带来的家奴一个接着一个地上,直到把她生生玩死……再给了那陆五几刀,本以为这便已经灭了口,只是不想那陆五命大……活了下来……” 周围的百姓以及孙大仁一行人听闻此言,顿时满目惊骇,这样的做法光是听上去便让人发指,更难以想象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鹿婷到底遭遇了怎样的折磨。 魏来握刀的手紧了紧,他见过鹿婷的死状,也大抵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却不想事实远比他想象中的更要不堪…… “你该死!”他低声说道,双目通红,手中的刀猛然高举,就要朝着胡叙砍去。但刀锋还未落下,那时一旁的纪欢喜便伸出了手,暗红色的光芒从她指尖溢出,包裹住了魏来的刀身,让那把提起的刀无法落下。 “你还要救他?”魏来转头,握刀的手打着颤,他的声音被他压得极低,双眸几乎布满血丝。 纪欢喜的眉头皱了皱,脸上少见地露出了迟疑,但于数息之后还是说道:“他不该死……” “那鹿婷就该死吗!?”魏来高声怒吼道,他的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胸前的神门亮起,金色与血色的光芒交错,他握刀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已经用尽了自己浑身的气力,可却依然无法突破那道被女子所激发出来的暗红色光晕。 纪欢喜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她的声音也在那时小了些许:“依照大燕律法,身在奴籍之人本就是带罪之身,杀了这样的人,最多也就是……” “大燕律法难道就都是对的?!”魏来再问道,声音比方才再次高出了些许。 这话出口,满场哗然,很显然,问出这样的问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便已经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 “公子慎言。”纪欢喜盯着眼前模样狰狞的少年,低声说道。“大燕律法是太祖钦定,不是你我能够妄论的东西。” “既然它是对的,那为什么不能说?”少年再问道,气势汹汹,咄咄逼人。 纪欢喜眼角的余光瞥见魏来握刀的手上开始有殷红的血迹溢出,那是因为用力过猛而让皮层下的血管爆裂方才能产生的伤势,纪欢喜知道即使到了这时,魏来依然在一刻不停的对抗着她所激发出来的力量。 他想要杀他! 那种愿望已经强烈到了不计后果的地步。 纪欢喜心中有些困惑,陆五也好,鹿婷也罢,只是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人物,魏来与他们似乎也并不存在什么过命的交情,为了这样的人,值得吗? 纪欢喜感受到了这一点,而那被白狼吞月的刀锋所慑的胡叙自然也更为真切地感受得到魏来眸中的杀机。 他从那般古怪的状态中回过了神来,他慌了手脚,瘫坐在地上,嘴里高呼道:“你不能杀我!那个女子身在奴籍,你杀了我就是触犯了大燕的律法!你不能杀我!” “公子要救的人已经救到了,要定的罪责也定下了。”纪欢喜轻声说道,她看向胡叙,眸中亦有嫌恶之色翻涌。“胡叙依照大燕律法该受何种刑法,也必将遭受何种刑法,这一点欢喜可以向公子保证,今日之事就此作罢吧。” 纪欢喜这样说着,语气中忽的有一股浓浓的疲惫之意涌出。 魏来转头盯了纪欢喜一眼,他心中翻涌的杀机层层不绝,可纪欢喜轻易间所激发出的力量便足以抵挡魏来心中滚滚的杀机,与手中那般幽寒的利刃。 力量! 魏来对于这两个字眼又有了新的认识。 生于此世,你所行之道,所做之事,对旁人来说都不重要,就连他此刻依仗的大燕律法也不过是强者强加在弱者身上的桎梏,哪怕这律法是错的,他也得遵循,因为当你不够强大的时候,所以没人会关心你的对错,更不会有人去倾听你的声音。 魏来抬头看着纪欢喜,然后目光开始游离,他将之从在场诸人的身上一一扫过,从乾坤门的圣子,到胡家的家奴,再到周遭的百姓,最后再次落在了那胡叙的身上。 他盯着他,看了好一会。 然后他释然了心中的愤怒,他明白今日他无论如何也杀不了眼前之人,哪怕他的心底有一万种要杀他的理由,但一纸《大燕律法》便将这一万种对错尽数掩盖,归于无声。 魏来叹了口气,有些意兴阑珊,正要收刀,带着诸人离去时。 “杀。我有办法,能杀他。” 可就在这时,一道虚弱的声音忽的从魏来的身后传来,魏来转头看去,却见那浑身是血的陆五不知何时已经清醒了过来。王道安正伸手按在他的肩膀,一道道青色的力量不断注入陆五的体内,似乎也正是依仗于此,命悬一线的陆五方才能转危为安。 魏来害怕陆五遭逢大变,此刻还要与那胡叙拼命,他深知其中艰难,故说道:“陆兄好生养伤,其他事情我们回去再做商议。” “公子……公子小看陆某人了。我真有办法,杀他……替小婷报仇,还请……公子成全。”陆五的脸色苍白,嘴里所言之物也断断续续。 魏来心中疑惑,但见陆五苍白的脸上眸中却有汹汹火焰升腾,魏来明白若是不让他试一试他口中的办法,这个男人指不准还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故而在微微思虑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只要陆兄所言办法可行,在下一定帮陆兄办到。” 二人的对话丝毫没有避讳在场众人,众人纷纷在那时看向那位模样凄惨的男人,大都心思各异,而胡家众人心情却是最为复杂,如此被人当着面讨论如何杀掉自己,想来应当称得上是一种极为惊悚的体验了吧。 “谢谢公子……” “我与小婷能遇见公子,是我们的福分。” 陆五有些艰难却又由衷地说道。 说完这话他抬起头看了纪欢喜一眼:“这位姑娘说,小婷是奴籍,依照什么律法,杀她就不算杀人对吗?” 陆五的语气极为平静,既没有困惑也没有愤怒,只是像是单纯地在请教一个很无关紧要的问题一般。 而正是对方这样的平静,反倒戳中纪欢喜心中的某些痛楚,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在迟疑了一会之后,方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我呢?我算人吗?”陆五又问道,语气依然诚恳。 “嗯。”纪欢喜又点了点头。 听闻这话的陆五脸上泛起了阵阵困惑:“我不太懂。小婷那么好、那么善良的姑娘为什么不能算作人,而我这么好吃懒做、还经常坑蒙拐骗的家伙却能被算做人。” “但姑娘是大人物,见过世面,姑娘说的话应该作数的,对吗?” “作数。”纪欢喜应道,她的脑袋随着这样的一问一答渐渐低了下去,嘴里吐出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那就好。”陆五就像是确定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忽的笑了起来,笑得那般开心,魏来记得真切,上一次陆五露出这样的笑容,是在说着他与鹿婷的未来时…… 但周围的众人却无法理解陆五到底在为何而笑,更好奇他所谓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可就在这时,陆五被王道安扶着的身子忽然一用力,挣脱了老人,虚弱的身子猛然栽倒在地。 “陆兄!”周围的孙大仁等人见状赶忙要去搀扶。 “别过来!”陆五却朝着他们大声吼道,众人一惊,定睛看去却见陆五的一只手上不知何时已然握着一道铁片,而那铁片此刻正被他自己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魏来也看清了此番情形,他的身子一颤,忽的在那一瞬间明白了陆五所谓的办法…… 第一百三十二章 他死了 胡府门前的众人被这般变故惊得鸦雀无声。不是说要想办法杀胡叙吗?怎么陆五反倒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百姓们满心不解,在知晓胡叙的恶毒罪行后,他们对陆五颇为同情,可陆五的行为却让他们迷惑不已。 “这不值得。”魏来显得有些慌乱,他看着躺在地上却死死握着铁片的陆五,沉着脸低声说道。 陆五抬起头看向魏来,脸上艰难地挤出一抹不太好看的笑容。 “公子,今日早晨我就醒了。” “我没睁眼,但躺在床上想了很多。” “我想了很多道理,有说书先生讲的,有听人说的,也有自己悟的,可不一定都对。” “我想小婷那么好的姑娘,肯定希望我好好活着,我也想过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 “但我怎么都没法说服自己,公子知道的,我这人怕死得要命,又好吃懒做……是个烂人。是小婷让我想做个好人,她没了,我怎么能好好活着?我不是君子,就是一小人,等不了十年。十年后的事谁说得准?等上十年,那小子是不是又能逍遥快活十年?会不会有更多像小婷一样的好姑娘被害?而且我更怕,十年后,像我这样的烂人习惯了安逸生活,把小婷和她的仇都忘了。” “公子,我不知道您懂不懂我在说什么,但我真的很怕自己变回以前那个烂人。” “至于那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我不知道是谁说的,要么那人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么就是狼心狗肺。” “所以我等不了十年,现在,我就要现在给小婷报仇。我这条烂命,能为小婷报仇,值了。”陆五慢悠悠地说着,眉宇间没有对即将到来之事的恐惧与悲伤,反而隐隐有些期待。 魏来握刀的手开始颤抖,不同于之前的愤怒,而是一种更复杂、更难以形容的情绪在心底翻涌。那情绪比愤怒隐晦,比悲伤炙热,充斥在魏来胸膛,像被刀一寸寸割开血肉,又像被掐住喉咙,让人濒临窒息。魏来难以形容这种感受,只知道自己很难过,要命的是,不知如何发泄这种难过。 “公子是好人,从遇见公子那天,就一直给公子添麻烦。” “好在这是最后一次了,求公子成全。”陆五郑重说道,目光中满是期待,仿佛在等待一场盛大仪式的到来。 魏来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魏来身上。大多数人不太明白二人在说什么,但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大事决定权在魏来手中。 魏来沉默地看着陆五,看着他挣脱王道安后,没了那股青色力量的注入,再次流血的身躯。魏来知道,留给陆五的时间不多了。他又瞥了一眼陆五即使此时仍死死握着的铁片,陆五用力极大,指缝间有鲜血流出。魏来在心底暗暗计算,陆五肯定没法一直坚持,再过数十息,他会因失血过多而虚弱,握不住铁片,那时自己就有机会救下他。 “公子还不答应吗?陆某清楚公子在想什么,但是……陆某恐怕不会给公子这个机会了,公子若是不应我,就算陆某侥幸活下来,也一定会自刎。公子是做大事的人,不可能一辈子守着我这么个烂人,对吧?” 被陆五戳穿心思的魏来心头一震,沉吟了一小会儿。 “好,我答应你!”然后,少年重重地点了点头,做出了这个艰难的决定。 白狼吞月被他再次握紧,凛冽狂暴的刀意无需催动,如潮水般向四面八方涌去。他不再看陆五,而是低着头,强忍着心底翻涌的情绪。 “谢谢。”陆五一笑,笑容灿烂。 “诸位,或许多少认识我陆某人。”陆五这时看向周围的百姓,用尽全身力气大声说道:“我是个混混、骗子、赌鬼,在古桐城也算臭名昭著。” “鹿婷,住在落衣巷的姑娘。或许有人记得她,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也许是姑娘心善,也许是我那总在梦里唠叨的爹在天有灵。那么好的姑娘,竟然答应做我媳妇。” “这是陆某人修了八辈子才有的福气。” “可她死了,被那个叫胡叙的大公子害死了。” “都说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不明白在胡公子这怎么就不作数了。” “大人们说,这是朝廷的规矩。我就想,我这样的烂人,没资格问、管朝廷规矩对错。老百姓嘛,朝廷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总归没错吧?” “诸位都看到,我的伤是胡大公子派人打的,我现在没钱,找不了郎中治,我……” 说到这里,陆五顿了顿,脸上突然泛起阵阵潮红,然后一口血箭从嘴里喷出。 “陆兄!”一旁的孙大仁等人见状纷纷一惊,下意识要上前,可一道浩然的刀意猛地袭来,落在诸人身前,胡府门前的街道瞬间裂开一道数丈长两指宽的“沟壑”。孙大仁等人惊讶之余,转头看向刀意袭来的方向,正是站在胡府府门台阶上的魏来。 “阿来?”众人困惑地看向魏来。 但神色冷峻的少年只是淡淡地说:“让他说完。” “谢谢。”吐出血箭后气息愈发微弱、几乎握不住铁片的男人看了魏来一眼,再次由衷说道。 然后他强提一口气,接着之前的话继续说,只是这次,哪怕他已足够努力,吐出的声音还是比之前小了许多,像夜风中的烛火,忽明忽暗,摇摇欲坠。 “我很快就要死了。” “这样算来,我是被胡大公子害死的。” “虽然奇怪,我这样烂人的命能算一条人命,小婷的却不算……” “但终归这合了大人们的规矩……” “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请那胡大公子……” 说到这,陆五的双眸忽然睁得浑圆,整个人像回光返照般有了些力气,嘴里吐出的声音也忽然大了些。 “以命偿命吧……” 说完,陆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脸色再次苍白,手中的铁片脱落,轻轻落在地上,发出几乎听不到的轻响。 胡府门前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直到此时,在场多数人才明白陆五口中的办法究竟是怎样的办法。 众人惊骇,而那位从陆五与魏来对话开始就一直不明所以的胡叙听到这里,一个激灵,惊慌地拉住自己父亲的衣衫,急切说道:“爹!快去找郎中!救他!救他!” 胡府兴这时也反应过来,连连点头,极力想保持镇定,可那时颤抖的双手却将他此刻的慌乱暴露无遗。他转头看向身后的家奴,说道:“快去……快去请古桐城里最好的郎中……快……”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旁的纪欢喜忽然伸出手,拦住了要离去的家奴。 “纪姑娘?”胡府兴见状,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向眼前的女子。 女子面色凝重,摇了摇头,目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陆五身上。 她轻叹一声,轻声说道:“不用了。” “他已经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众生皆苦 “他已经死了。”这短短几个字凝聚成的一句话,宛如一记重锤狠狠敲击在在场每个人的胸膛。有人满脸悲戚,有人怒火中烧,也有人惊慌失措、如丧考妣。 “怎么会?怎么会?”那位胡大公子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彻底瘫倒在地,喃喃自语,目光难以置信地盯着不远处那个已经一动不动的男人。 但很快他便回过神来,这样干坐着并不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还有人能救他。 于是他赶忙转头看向那红衣少女以及她背后的来自乾坤门的大人物们:“纪姑娘、叶大哥、许大哥救救我,我不想死!我可以帮你们,我爹也会帮你们砍掉桐林,让你们得到想要的东西的!求求你们,救救我,我真的不想死!” 胡叙的声音很大,说到最后已然带着些许哭腔,然而这样的乞命之言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叶渊一行人清楚,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改变的了,更何况这事往小了说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命案,往大了说,却是事关大燕朝廷的政法律令。这样的事情倘若稍有不慎,传扬出去,被有心之人添油加醋,足以让乾坤门背上藐视圣上的大罪。胡家对于古桐城之事虽然重要,但走到这一步,他们的作用差不多已经耗尽,叶渊不想为了这样一颗无用的棋子冒太大风险。 更何况,这关乎朝廷的事,还是交给朝廷的人来决定最为妥当。 想到这些,叶渊眯起眼睛看向纪欢喜,很乐意把这个舞台交给对方。 而纪欢喜在听到胡叙这番话后,眉头再次皱起——一心想要活命的胡叙彻底乱了阵脚,他在乞命之言中竟然提到了桐林之事,虽然此刻在场的百姓们还在想着陆五的事,没有在意,但等他们回过神来,保不准会给桐林之事带来变故。 纪欢喜想着心事,陷入沉默,胡府兴心头一紧,他如今只剩下胡叙这一个儿子,无论如何也不想看着儿子遭遇不测,此刻他顾不上什么面子,当下恳求道:“纪姑娘,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胡家对皇后娘娘忠心耿耿,姑娘一定要救我儿子啊。” 说着,他担心这番话不足以打动纪欢喜,又赶忙看向身后的众多家奴,高声说道:“你们快来求求纪姑娘。” 那些家奴哪敢不从,纷纷跪下,高声喊道:“求姑娘救救公子。” 众人齐声高呼,场面极为浩大,不明就里的人见此情景,还以为是在为某位大贤请愿。 “陆五已死,胡家胡叙杀害陆五证据确凿,理应以命偿命!”可一旁的魏来哪还有心思听这些魑魅魍魉胡言乱语,他冷声高喝,手中长刀猛然一震,刀锋高举。 “小子!你敢伤我儿?”胡府兴见那些大人物们此时沉默不语,顿时心如死灰,大喝一声:“诸位,胡某平日待你们不薄,今日是为胡家效力的时候了!救下我儿性命,胡家家产全部分给你们。” 这话是说给他家中豢养的那些供奉们听的,他身后众多家奴中有五人闻言,互相对视一眼。这五人是胡府兴多年来精心收拢的三境修士,三人年纪都不小,自知破境无望,才愿意在胡家做供奉,享受荣华富贵。他们很清楚胡家在古桐城独大多年,积累的财富极为惊人,若胡府兴言出必行,得到这些家产足以让他们后半生衣食无忧。 想到这里,众人都有些心动,眼前这少年虽手握白狼吞月,但自身修为不值一提,才堪堪推开第一道神门。他们在胡家隐姓埋名,无人知晓他们的身份,杀了魏来,带着胡家家产离开,似乎并非很差的选择,况且这少年似乎也没有威胁到他们的实力。众人如此想着,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决心。 魏来手中的白狼吞月缓缓落下,胡府兴身后却忽然升起一道道强悍的气势,铛!铛!铛!连绵不断的神门轰鸣之声响起,各色光芒闪耀,五道身影在那时飞身跃出,刀、剑、戟、叉、鞭,五道带着凛冽杀机的利器纷纷朝着魏来袭来,五人配合默契,显然都起了杀心,一出手,五人的气机便将魏来锁定,同时袭来的杀招也将魏来的退路封死。 “找死。”纪欢喜看到这一幕,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了一句。 而魏来见状,心底涌起暴怒,他怒吼道:“冥顽不灵,助纣为虐!” 他体内的那道神门似乎感应到了魏来的愤怒,神门上金色与血色的神纹再次亮起,狂暴的血气之力游走于魏来全身。 白狼吞月也在那时剧烈颤抖,一声狼嚎响起,白狼虚影在魏来身后浮现。 “虞家封地,岂容魁魅放肆,尔等当诛!” 那白狼口吐人言,说完,白色光芒涌动,将杀来的五道人影全部笼罩,伴随着一阵凄惨的哀鸣,那五人的身影瞬间被白光吞没。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下,五位三境修士就这样在一瞬间化为乌有。 那是白狼吞月的祖刀灵魄,以魏来的身份和修为自然无法催动,但此物有灵,此刻又在虞家封地,同样享受着大燕的社稷香火,在虞家之地可化为狼身,行惩恶之事。 这样的变故让周围的百姓始料未及,胡家父子更是没想到自己想尽办法找来的五位三境供奉瞬间灰飞烟灭,可他们还来不及感叹这样的损失。提着白狼吞月的魏来,双眸一寒,喝道:“行刑。” 雪白的长刀猛然落下,寒光一闪,一颗头颅顺着台阶滚落。 众人沉默,看着今天被魏来斩下的第二颗头颅,百姓们心底暗暗叫好,可又对这杀人不眨眼的少年颇为畏惧。 胡府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颗滚落的头颅,指着魏来,颤抖着骂道:“你不得好死!我儿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公子,我提醒过你,你得不到你想要的公道的。一命换一命,你满意了吗?”纪欢喜在这时幽幽说道,奇怪的是,女子此刻脸上没有怒色,反而带着一丝落寞。 “不满意。”魏来咬着牙低声说道。 他当然无法满意,凭什么杀一个恶人需要一个好人的命去抵,这是他听过的最愚蠢、最差劲的规矩! 而一切的根源还是他太弱小,那一刻他无比渴望拥有强大的力量,去守护他所坚守的道理! 不知是不是这样的情绪过于强烈,他体内原本已经安静的神门忽然再次自行运转,神门中右侧那半边由血色神纹化作的恶相忽然睁开了眼。 一道阴森的声音猛地在魏来的脑海中响起。 “天地浩大,众生皆苦。” “为其善者,当长眠安息。” “为其恶者,当铸我恶身,以吞苦海!” 那半边恶相说完,它长着獠牙的嘴猛地张开,六道虚无又狰狞的虚影被一股强大得无可匹敌的力量从虚空中拉扯出来,然后被那恶相吞入嘴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外人根本看不清楚,但魏来却清晰地看到,那六道仿佛凭空出现又被恶相吞入嘴中的东西分明就是那五位胡家供奉与被他斩下头颅的胡叙——那是他们的魂魄! 魏来反应过来,但还没等他细想其中缘由,形成恶相的血色纹路上忽然光芒大盛,一道道磅礴却又生涩的力量从血色纹路中反馈出来,无需魏来催动,那股力量便流淌过魏来全身,然后涌入他的神门之中。 铛! 一声清脆的声响在魏来的脑海中回荡。 只见漆黑的神门深处,有什么东西忽然亮了起来。 那是一座碧玉铸成,下有苍龙游凤的托盘,上有一道中空玉台,玉台中有淡淡的红色火苗跳动。 那是灵台! 灵台境的灵台! 魏来恍然——他破境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破境之惑 “其实我觉得你没什么好愧疚的。” “求仁得仁,求死得死。” “他既然做出了选择,你帮他完成了他的选择。” “这对他而言就是一件幸事。” 虞候府中,虞桐坐在木桌前,看着眼前的少年,悠然说道。 魏来不知该如何回应,沉默着将背上那把长刀放到桌前,轻声说道:“谢谢。” 虞桐伸手,将那把刀提起,置于胸前,轻轻摩挲着刀鞘上古朴的纹路。 “你还是不开心,对吧?”虞桐头也不抬地问道。 “他付出了不该付的代价,做了本就该做的事,我怎能开心?”魏来皱着眉头问道。 虞桐闻言又笑了笑:“那你想过原因吗?” “……”魏来无言以对。 “那就去想吧。” “你不是想给你爹娘和吕观山报仇吗?” “去想,想明白了,这仇你才能报。” 虞桐看着魏来,有那么一瞬,魏来觉得眼前的小侯爷极像吕观山。 “什么意思?”魏来问道。 虞桐笑了笑,似乎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他将那把白狼吞月再次放到身前的木桌上,问道:“这把刀好用吗?” 魏来一愣,如实回答:“此等神兵,若非亲眼所见,我会以为是世人以讹传讹。” 作为整个大燕最负盛名的神兵之一,关于白狼吞月的传言在坊间众多,有说此刀长三丈,削铁如泥;也有说此刀自有灵魄,能自主御敌,非其认定之主,哪怕八门大圣也难以驾驭…… 诸多传言各不相同,在见识白狼吞月诸多神力的冰山一角后,魏来不得不承认这刀的神奇远超他对兵刃的认知。 “这把刀……曾经是大虞的镇国之器。”虞桐看着那把刀,轻声说道。 “嗯?”魏来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虞家曾是这四州之地的主人,这把白狼吞月被虞家奉为祖刀,想来曾是大虞镇国之器倒也说得通。 “它快要死了。”虞桐再次伸手,轻轻抚摸着刀鞘的轮廓与纹路。 魏来眉头皱起,不太明白虞桐话中的意思,一把刀怎会有生死? “白狼吞月中寄宿着一道刀灵,就是你见过的那头白狼。相传它是我先祖救下的洪荒异种,与我先祖一同开疆扩土,才有了大虞的六百年盛世。后来这白狼大限将至,死后阴魂不愿离去,我先祖感念其忠烈,便将之炼入这宝刀之中,受大虞朝社稷香火供奉。久而久之,这刀便成了我虞家的祖刀,这灵也成了我虞家的祖神。” “大虞灭国后,虞家遗族东躲西藏,祖刀中的狼魂没了香火供奉,在六百年的大周统治中日渐衰弱。这些年靠着社稷祖庙中稀薄的气运勉强维持着神魂,但也只能在这古桐城中方能现身。明日削候的圣旨一到,它也好,我爹、我爷爷、我祖爷爷都会一并消亡。” 魏来有些迷茫,他觉得此时应该说些安慰的话,可偏偏那个需要安慰的男人,面色平静,仿佛刚刚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送给你了。”还没等他细细思量,虞桐的声音再次响起。 同样的云淡风轻,同样的不露痕迹,虞桐做出了一个看似荒诞的决定。 “嗯?这……”魏来脸色一变,之前的接触中他大概知道这位小侯爷的心思难以捉摸,但也没想到会如此出乎意料。 “不用推辞,也别觉得不安,更别觉得贵重。” 虞桐的手仍在轻轻抚摸着白狼吞月的刀身,如同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就如我刚才所说,明日过后这把刀便没了刀灵。那时的它充其量只是一把有些灵性的兵器,仅此而已。” “都说我虞家被宿命所困,枯守这一方城池,实际上真正被困的是它啊,它守了我们千年了……” “你叫魏来。” “我想或许你能给它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 “不是吧!?这东西他都能送给你?那个虞侯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八方客栈中,孙大仁惊叫道。 魏来白了对方一眼,懒得理会孙大仁的胡言乱语,看了看四周问道:“龙绣跟青焰呢?” 提到这,孙大仁收起了刚才的戏谑,面色一沉,声音低了几分:“她们在帮着鹿柏料理小婷和陆兄的后事……” “哦。你怎么不去?”魏来随口问道。 “反正都找了人,去也是看着,唉,我受不了那场景,不想去。”孙大仁叹了口气,坐到魏来身边,然后这个膀大腰圆的少年皱起眉头,低声说道:“阿来,你说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呢?” “为什么像乾坤门里的那些人能作威作福,可像张婶、陆兄、鹿婷这样的好人却要处处受他们欺压,是不是想要过得舒服、安稳,就得变成那些人的样子?是不是我们在乌盘城的遭遇并非不幸,而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 魏来此时本可以说些激励孙大仁的话,这很容易,比如大道独行,比如坚持真我,又比如世人皆醉我独醒,这些话但凡读过些书的孩子都能说。 但做永远比说难。 是那种难到让人绝望的难。 在那一瞬间,魏来忽然有些明白虞桐之前说的话了。 他让他去想,想明白了才能为爹娘和吕观山报仇…… 杀死爹娘与吕观山的并非乌盘龙王——是这个与读书人想象完全不同的世道! 魏来垂下眼眸,沉默了十余息后,终于看向身旁的少年,伸手轻轻拍在他的肩膀,说道:“大仁,不管以后怎样,你做什么,我们都是兄弟。” 孙大仁一愣,少年人的心思变化快,他咧嘴一笑,说道:“过命的兄弟。” …… 大约亥时,龙绣与刘青焰也回到了客栈,她们和魏来说了安抚鹿柏的经过,最后龙绣小心翼翼地提出鹿柏想和他们一起去宁霄城的事。魏来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胡府兴还活着,儿子死了,他心中满是怒火,魏来等人走后,那位家主大人的怒火无处发泄,最后可能只会撒在鹿柏身上。 魏来自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发生,虞桐如今自身难保,把鹿柏托付给他不是明智之选。所以一开始魏来就想到了这事,对于这个提议他自然不会拒绝。虽然他不喜欢那位外公,但宁霄城有他坐镇,还算太平,去那里为鹿柏谋个生计并非难事,因此魏来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等到刘青焰与龙绣回房后,孙大仁也在一旁入定修行——不知是经历了生死,还是魏来之前输入给他的金色力量起了作用,这几日孙大仁的修为提升很快,如今他已经凝聚出了十三枚武阳神血,正在准备破境,魏来看了看他,见他气息平稳,应该没什么问题,如果顺利,几日之内就能破境。 他本就有修行的基础,魏来给他的那枚金色龙种又与众不同,十三枚武阳神血在身,破境并非难事。魏来想着这些,放下背上的白狼吞月,在厢房一侧盘膝而坐,闭目凝神。 他心中满是疑惑。 他在第一境大圆满的境界停留了数月,毫无进展,好不容易摸到些门道,却又因为答应了那位老人,耗尽了体内的金色力量。可今日,自己的第一道神门突然“发威”,直接将他送至第二境。 魏来仔细回想翻阅过的关于神门与神纹的记载,似乎从未提到过有这样的神纹有这般威力,再联想到神门自主运行时脑海中响起的威严声音,以及被吸入其中的几道魂魄虚影,魏来不禁打了个寒颤。他注视着自己那座玉石铸成的神门,神门上血色与金色交错的佛魔之相双眼紧闭,仿佛今日那恶相睁眼怒视的情景只是幻觉。魏来皱着眉头尝试用各种催动神纹的方法去唤醒那道神纹,但神纹却如死物般毫无反应。 魏来有些泄气,但转念一想,虽然不知这道融合了佛门大圣与兵家大圣传承之物此刻变成了什么,但从古至今也没听说过哪个修士会被自己的神纹所害,况且虽然目前无法动用这神纹,但每次它出手,给自己带来的似乎都是好处。想到这里,魏来便不再继续研究这神纹,他双眼一凝,眼前玉石铸成的神门轰然打开…… 第二境灵台境,就是吸纳天地灵气点燃灵台上的灵炎,灵炎越旺,颜色从红到赤、到青、到紫、到金,依次代表修行者在这一境的修为强弱。一般来说,修至灵炎青色就可推开神门,当然和第一境修行一样,很多修士为了追求日后更高的成就,也会选择在这一境花费更多时间凝聚灵炎,这远比第一境积累神血花费的时间更久。 魏来凝聚出了前所未有的八十一枚武阳神血才破境,心底其实隐隐期待自己到第二境后会有不同的变化。可事实上,他的第二境和其他修士毫无区别,神门深处有一座灵台,上面燃烧着刚破境时微弱的灵炎。 但好在魏来心性好,虽然有些失望,但很快就释怀了。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吸纳灵气强化灵炎,期望早日推开第二道神门——近日的遭遇让他深切意识到力量的重要性。 正想着,身旁突然有了动静,他抬头看去,只见孙大仁身子一震,周身气机陡然高昂。魏来双眼一凝,他知道孙大仁破境了。 他正要起身查看,脚步还没迈出,胸前的神门突然亮起,一道金色丝线在他和孙大仁之间浮现,魏来还没想明白这金线为何会自动出现,就发现。 自己体内的神门深处,随着孙大仁的破境…… 又有一座灵台缓缓凝聚成型…… 第一百三十五章 纪欢 清晨,魏来被客栈外嘈杂的马蹄声惊醒。 昨夜,孙大少爷终于如愿推开第一道神门,兴奋得大喊大叫,非要拉着魏来前往酒肆,嚷着要饮酒庆贺。 魏来从小到大,喝酒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实在架不住孙大仁的热情,被强行灌下三杯酒后,便彻底失去意识。晕晕乎乎中,他不晓得之后自己喝了多少,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两人聊了众多话题。 有关乌盘城,有关呂砚儿,有关这个世界——大抵每个男孩都如此,酒后的话题总离不开女孩与世界。 随后发生的事,魏来更是记不清晰,连自己如何回到客栈房间都不清楚。 当然,他更想不到,睁开眼时,眼前会出现这样一张面若桃花、皓齿红唇的脸——竟是纪欢喜! 魏来一个激灵,从床榻上坐起身,一只手下意识往外伸,却扑了个空。 “公子是在找这东西吗?”纪欢喜丝毫没有向魏来解释眼前状况的意思,轻轻一笑,将手中的物件在魏来眼前晃了晃,然后眨眨眼,那如含秋水的双眸笑意盈盈,意味深长地看着魏来。 魏来眉头紧皱,伸手欲将那物件夺回,可对方显然早有防备,极为迅速地把手收了回去,让魏来扑了个空。 “想不到公子与那位小侯爷的交情深厚到这般地步,这虞家祖刀都能相赠。说实话,人家现在都有些怀疑那位小侯爷到底是喜欢男人多些,还是女人多些。”纪欢喜把玩着手中那把藏锋于鞘的刀,笑眯眯地盯着魏来说道。 “姑娘私自进入他人房间,又取走他人之物,这似乎并非君子之举吧?”魏来眉头皱得更紧,想要从床榻上站起来,可脑袋晕眩得厉害,他满心疑惑自己昨日到底喝了多少,怎么到现在还未醒酒,还有那罪魁祸首孙大仁又去了何处? “公子这话说得可太伤人家的心了,公子难道忘了昨夜对人家做了什么吗?”纪欢喜一脸幽怨地看着魏来,泫然欲泣地说道。 魏来一愣,心头一震,仔细回想昨夜究竟发生了何事。 或许是饮酒过多的缘故,魏来对于昨日的所有记忆只停留在孙大仁一脸落寞地高声说道:“那赵天偃算个什么东西!不就命比老子好点吗!?他这样的小白脸我见多了!以后肯定是个负心汉!砚儿总有一天——哇!” 接着酒水从孙大仁嘴里涌出,魏来见他那模样,指着他一阵憨笑…… 所有的记忆在此刻戛然而止,然后就跳到了眼前这张幽怨的脸蛋上。 魏来被纪欢喜看得有些心虚,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被褥下的身子——穿着衣衫。 魏来松了口气。 可这番举动终究没逃过纪欢喜的眼睛,女孩大概猜到了魏来的心思,她眯着眼睛掩嘴轻笑,脸上泛起阵阵绯红,似乎颇为娇羞,嘴里更娇嗔道:“人家看公子平日里一本正经,怎的脑子里想的却是这些事情?” 魏来哑口无言,平心而论,他并不喜欢眼前的女子,尤其是经历了昨日之事后。但这女子有种洞察人心,且能在短时间内掌控话语权的能力。他不愿如此,索性沉下脸盯着女子说道:“姑娘若是无事,就请放下我的刀,然后离开。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怕有损姑娘清誉。” 纪欢喜脸上的幽怨之色愈发浓重,她低眸说道:“人家又是给公子擦洗身子,又是给公子带来早点,哪还有什么清誉。” 不得不说,此时的纪欢喜,那模样像极了受气的小媳妇。 魏来面色不善,因宿醉产生的眩晕感好了一些,他站起身,深知这女子最擅长迷惑人心的把戏,不会再受其蛊惑,看向纪欢喜,正要把狠话撂出。可眼角余光却瞥见房中不见孙大仁的身影,他心头一跳:“孙大仁呢?” “公子的朋友吗?”纪欢喜眨眨眼,似有深意。 “你要对他做什么?”魏来暗叫不好,脑袋中最后一丝晕眩感也因这突然涌起的警惕而彻底消散。以孙大仁的性子,怎会容忍女子出现在这房间?就算打不过,也得咋咋呼呼地吼上一番,把龙绣跟刘青焰招来才对。此刻三人都不见踪影,其中定有蹊跷。 “公子想见他啊?那公子吃过早饭,我就带公子去见他好不好?”纪欢喜说着指了指自己放在一旁木桌上的食盒。 “姑娘,你我都清楚彼此是怎样的人,想要什么直说就行,何必这般惺惺作态,浪费彼此时间?”魏来皱眉说道,对纪欢喜这套“送早饭”的做法已心生厌恶。 魏来把话说得很明白,可纪欢喜似乎打定主意装糊涂。她低着眉头,满是委屈地说道:“公子好生奇怪,说要去寻朋友的是公子,人家答应带你去见公子的朋友,只是担心公子昨日宿醉,若空着肚子出去怕对公子身体不好,所以让公子吃了早饭再去,怎么在公子心中就成惺惺作态了呢?” 魏来无奈,咬了咬牙,为了孙大仁等人的安全,干脆坐了下来。纪欢喜见此,欣然一笑,走到饭桌前,将食盒打开,从里面端出一碗热粥,递到魏来面前。魏来不疑有他,仰头将那一碗热粥几口饮尽,随后看向身旁的女子,说道:“现在可以带我去见他们了吧?” “公子喝得这么急干嘛,人家可是熬了一个时辰才熬好的肉粥。”纪欢喜责怪道。但见魏来面色阴沉,她倒也识趣,收起再多言的心思,将那把长刀递到魏来面前,又收起食盒,说道:“走吧。” 魏来将白狼吞月负在肩上,跟着纪欢喜走出八方客栈。 刚上街,魏来便感觉古桐城街道上的行人纷纷朝他投来目光,其中不乏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之人。 魏来觉得古怪,与他并肩而行的纪欢喜回头瞟了魏来一眼,笑道:“公子现在可是这古桐城中的名人了,昨日的神武之事早已在这古桐城传开,百姓们都说公子是个为民办事的好官。” 魏来闻言一愣,很快便想明白,自己带着白狼吞月去找胡家的麻烦,在百姓心中,他自然代表着虞家,而虞家代表着朝廷,代表朝廷自然就是官。魏来苦笑摇头,对此不置可否。 很快在纪欢喜的带领下,魏来随女子来到南阳街。 今日的南阳街颇为不同,街道上人潮涌动,摩肩接踵,连行路都需小心翼翼。 “朝廷派来宣读圣旨的钦差已经到了,这些百姓都是来看热闹的。”纪欢喜似乎看出魏来的疑惑,在他身旁轻声说道。 魏来反应过来,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才辰时刚过,朝廷的大人物们倒是准时。 见魏来不语,纪欢喜又说道:“公子今日便要走?” 魏来皱眉,说道:“这与姑娘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纪欢喜笑了笑:“人家只是想提醒公子,这天下之事,不平的也好,平的也罢,多如牛毛,不是每件事公子都能管,这圣旨一下,敕令便成。古桐城中的那几尊阴神一散,古桐城就不再是古桐城了。公子明白我的意思吗?” “纪姑娘,我记得很明确地拒绝过你,我是不会帮你说服江浣水的。”魏来有些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少女,有时他真不太明白这女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也不清楚,是天下的女人都如她这般难以捉摸,还是天下就她纪欢喜独此一家深藏不露。 “公子这话说得好生让人家伤心。” “做说客是人家的公事。可除了公事,人家难道就不能做些私事吗?” 说到此处,纪欢喜忽然低下头,面色绯红,双手把玩着自己的衣角,低声呢喃道:“人家好像有点喜欢上公子了呢……” 第一百三十六章 仙人抚我顶 “啊……” “呜……” 一个孩子,看上去不到十岁,倒在一棵老树下。 他身材极其羸弱,仿佛只剩皮包骨头。天下着雪,风很大,雪在树杈上积了厚厚一层,却奇异地没有半点落在树下男孩身上。 他显得很虚弱,若不是嘴里断断续续的呜咽,若不是鼻尖呼出的微薄白气,这样的孩子,在这样的雪天,以这样的姿态躺着,大概会被人当作尸体。 雪不停地下着,天色昏暗,犹如一块黑布笼罩着这座城池。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却对倒在大树下的身影视而不见。 一位身着灰色长袍,头戴兜帽的男子从雪中走来。他身上落满雪花,却没去抖落,径直走到那棵大树下,抬头望着因树叶落尽而光秃秃的大树。 “你很悲伤,对吗?”男子轻声问道。 他站在树下的身影,与街道上匆忙的人群格格不入。 但雪依旧在下,躺在地上的孩童艰难地抬眸看了男子一眼,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阵阵“啊呜”的低吟——他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又冷又饿的困境耗尽了他大部分力量,此刻的男孩像极了被抛弃的幼猫,蜷缩在雪地里,等待死亡。 男子看也不看男孩一眼,依旧注视着那棵老树,自顾自地说道:“你想要救他,对吗?” 静静矗立在这座城池数百年的老树忽然微微摇晃。 “我可以帮你。”男子面色平静地说,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认真得仿佛真在和旁人难以听见与看见的事物交谈。 “但这座城里像他这样的孩子还有很多,以后也会更多,我救不过来。” 老树又安静下来,似乎在思考男子的话。 男子也不着急,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一个答案。 躺在雪地上的男孩看着这一切,发不出声音,心中却充满疑惑与惊奇。 忽然,老树再次摇曳。 看到这一幕的男子微微一笑,仰头说道:“想明白了吗?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没有回头路了。” 老树继续摇晃,像是在回应。 “很好。”男子点点头。就在这时,风雪突然变大,周围的行人在风雪中纷纷掩面,等数息之后风雪停歇,行人们忽然发现,那棵立在街道正中的老树不见了…… 他们来到一处被积雪覆盖的山丘上。 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眨眼间,眼前的景象瞬间变化,男孩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相比空间的变换,男孩更惊讶于眼前那连着树根一同悬浮在半空中的古树。他不自觉地站起身,发出一声惊叹。 天色越来越暗,或者说这里的天色越来越暗。 男孩突然意识到他们所处的地方——他侧头看了看,那座古桐城在他们的东面。 他们一瞬间来到了阴龙丘! 阴龙丘位于古桐城西边,以往这里连名字都没有,随着大周取代虞家,古桐城中暴雪不断,即使到了三月也没改变。有人说虞家亡魂化作阴龙,要找生人索命,所以才有这样的异常,这里就是人们所说阴龙的栖息之地,因此得名。 男孩侧头看向身旁的男人,虽然不认识他,但对方能带着他和古树瞬间来到这里,显然不是普通人,男孩好奇地看了男人一眼。 男人这时伸出手,一道道青色光晕从他体内散开,将悬浮在空中的古树包裹。随即古树下原本就密集的根系在青色光晕笼罩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向地面延伸。 很快它们就抵达地面,密密麻麻的树根穿过土丘上厚厚的积雪,刺入地底,不断延伸,男孩能清晰感觉到从地下传来的震动,仿佛有成千上万条巨蟒在地底穿行。 过了足足百息,震动终于停止。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男孩有种感觉,这片土丘已经被老树的根系完全覆盖。 这时,身旁的男人再次伸手,一道道青色符印凝结,拍入老树的树干,老树巨大的身躯缓缓落下,最后落在这片狭长土丘的三分之一处。 昂! 隐约间男孩听到一声宛如龙吟的哀鸣。 男孩还沉浸在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中,突然感觉到身旁的男人看向了他。 “我……”男孩有些害怕,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男人微微一笑,看向抖落积雪、开始长出新叶的树干,说道:“从此之后,他就是古桐城的守护神了。” 男孩似乎明白了什么,鼓起勇气追问道:“这雪会停吗?” “嗯。”男人点头。 “但它很脆弱,为了守护这座城,它失去了很多。它需要一个人一直保护它,就像它保护这座城一样。”男人说着,目光再次落在男孩身上,不知是不是错觉,男人眼中温和的笑意仿佛在问他是否愿意。 “要多久?”男孩问道。 “很久。至少七百年。”男人轻声说道。 男孩面露苦恼:“可我活不了那么久。” 男人说:“你已经死了。” “嗯?”男人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的话,让男孩红彤彤的脸蛋瞬间变得苍白。 男孩想到了什么,他刚才似乎真的要死了,明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怎么突然又生龙活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处于半透明状态——他是一道魂魄。 “是吗?那我就没办法守着它了吗?”男孩低下头,遗憾地自言自语。 男人在这时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头顶,金色光芒突然从他体内涌出,将男孩包裹。 “可以的。”他轻声说道。 “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古桐城外,桐林中,老人嘟囔着这句话,穿过桐林的外围。 他看到桐林深处,在金色光晕包裹下的那棵巨大古树,和七百年前一样,高大繁茂。 他知道削候的官员已经到了古桐城,很快这片桐林就会失去最后的庇护。老人有些落寞,也有些迷茫,七百年时间太长,长到他无比虚弱,他叹了口气,轻轻靠在古树上,仿佛两位共同经历七百年岁月的老人在相互依偎。 突然有东西缓缓落在他头顶,老人伸手轻轻取下,放在眼前——那是一片树叶,一片枯黄的树叶。 老人的瞳孔陡然放大,身体微微颤抖。 七百年了。 整整七百年了。 这棵树从未有过落叶。 “所以,孙大仁他们呢?”魏来平静地看着眼前一脸娇羞的纪欢喜,淡淡地问道。 “……”纪欢喜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魏来。但这样的诧异在她脸上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随即她脸上的娇羞消失,换成淡淡的笑意,娇嗔道:“公子可真是个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 不知不觉间,二人走到了虞候府门前,说完这话的纪欢喜用眼神望了望前方不远处:“呐,公子的朋友不都在那里吗?” 魏来赶紧抬眼看去,眼前的景象让这少年目瞪口呆。孙大仁三人没有半点魏来想象中被纪欢喜同伴劫持的样子,三人此刻像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小妇人,和众多百姓一起围在虞家侯府前,和百姓们推推搡搡,踮着脚想看侯府门前的情况。 魏来有些生气,又看了看身旁似笑非笑的女子,心里对这三个只顾看热闹、把自己丢在客栈的家伙满是怨气。 他正要上前,质问这三个不靠谱的同伴,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欢喜。你怎么和这家伙在一起。” 魏来回头看去,原来是乾坤门的叶圣子带着一群门徒走了过来,其中还有昨天死了儿子的胡家家主胡府兴。他看到魏来,眼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毫不掩饰,似乎恨不得立刻冲到魏来面前,拧下他的脑袋。为首的叶渊眉头紧皱,显然对此很不满。 “恰巧遇见,就一路同行。”纪欢喜淡淡地说道。 “和死人说话,可是很晦气的。”叶渊沉着脸盯着魏来说。 纪欢喜低头不语。 魏来懒得理他,转身就要走。 魏来的无视让叶渊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他看了看纪欢喜手中的食盒,问道:“欢喜你带着食盒做什么?” “魏公子喜欢我做的早饭,今天我给他送了些。”纪欢喜眯着眼睛笑。 叶渊脸色一寒,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待遇。他眉头拧成一团,却不想让对方看到。 他转身看向身后同样怒火中烧、双拳紧握的胡府兴,低声问道:“那位帮你锁住桐林的大师呢?” 胡府兴从丧子之痛的怒火中回过神,轻声回答:“大师神龙见首不见尾,教给我方法后,就不见了。” 说到这里,胡府兴脸色变了变,咬着牙又说:“圣子大人,我胡府兴为了乾坤门,失去了两个儿子,圣子一定要为我儿报仇。” 叶渊眉头一挑,深深地看了胡府兴一眼。 有时候他真佩服眼前这个男人,为了讨好乾坤门,连儿子都能舍弃。然后他微微一笑,转头看向魏来的背影。 “放心吧。他们都得死。”叶渊眯着眼睛,低声说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道圣旨 守护它,犹如它守护你们。 多久? 直至七百年后。 那时将会如何?那条阴龙会死去吗? 不。 仅仅是结局。 正如你所听闻的每个故事一般。 在那时,这个故事将会有一个结局。 …… 老人身躯颤抖,手持那片枯黄的树叶,手掌不停地抖动着。 他抬起头,望着那棵参天巨树,更多已然枯黄的树叶从大树的枝干飘落,纷纷扬扬、密密麻麻,像极了七百年前的那场大雪。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老人摇着头,喃喃自语道:“明明我已为你寻得了神性,为何会如此?” “为何会这样!?” 老人的声音愈发响亮,愈发高亢,其中所蕴含的愤怒与悲伤也愈发浓烈。 老人伸出手,缓缓地放在那古树的树干上,他的手轻抚过树皮上斑驳的纹路,双眸紧闭,金色的光辉在他的手掌与树干之间忽地亮起。 神圣的气息在二者之间来回流转,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血光从那古树的树干中涌出。 一声稚嫩却凄厉的哀嚎响起。 老人心神一震,身子猛然暴退数步,摔倒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他的模样狼狈不堪,自己却仿若未觉。 他只是紧盯着那道渐渐退去,再次隐匿于树干中的血光,眉宇间满是不可思议。 “究竟是谁!?” “为何要这般做?” “为何?” 老人不停地追问,可寂静的桐林,除了秋风吹过的沙沙声响,再无其他动静,自然也无人回应他的疑问。 “你莫怕。我会帮你的,我必定会救你。”老人再次走到古树面前,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古树的树干,“别怕,无人能够伤害你。无人!” 他说着,双眸中有某些事物开始涌动。 而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眸中眼看就要破茧而出的东西在那时消散,他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 “你等我,我这就去把那些东西带来。”老人对那古树说道,而后迈开步子,颤颤巍巍地朝着古桐城走去。 …… “阿来?你醒啦?!”孙大仁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且面色不善的魏来,身子一颤,接着颇为心虚地说道。 一旁的龙绣与刘青焰也在听闻孙大仁此言后纷纷回头,在瞥见魏来之后,二人也明显地缩了缩脖子。 “我觉得我需要一个解释。”魏来的目光在众人身上逐一扫过,面色阴沉地说道。 “啊。小青焰你不是说你想吃街角的烤鸭吗?走,姐姐带你去。”龙大小姐聪慧过人,当下便顾左右而言他。 小青焰心思单纯,有些不解地望向龙绣:“街角哪有什么烤……” 话未说完,便见龙绣一个劲地朝着她眨眼睛,小家伙领会过来,当下便连连点头:“对啊对啊!” 龙绣见状赶忙拉起了刘青焰的手,作势就要离开。 “对对。那家店的烤鸭贼好吃,咱们一起。”孙大仁见状也赶忙说道。 铛! 一声闷响在那时响起,魏来胸前的神门闪烁,他盯着三人,双手在胸前紧握,发出一阵咯咯的轻响。 那架势分明是在说谁也不许走。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一番权衡之后都确定三人就算联手恐怕也不是魏来的对手,于是乎在相互确认过眼神之后,龙绣与刘青焰纷纷后退一步,孙大仁见二人要将他当做“替死鬼”,哪能答应,赶忙也要退去一步,可龙绣与刘青焰在那时却极为默契地伸出手按在孙大仁的后腰,让孙大少爷难以如愿。 眼看着魏来双眸中的光芒愈发阴冷,孙大仁的脸色有些发白。 咕噜。 他咽下一口唾沫。 本着横竖都是一死的原则,索性一咬牙,然后脸上堆满了他所能堆砌出的最灿烂的笑容。 “阿来啊。” “大哥这么做也很痛心。” “但实在是情势所迫,大哥我没得选啊。” “有道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见孙大仁大有要扯到天涯海角去的趋势,魏来的面色一冷:“说人话。” 感受到那股从魏来身上传来的仿若实质的杀机,孙大仁一个哆嗦,声音小了许多:“给鹿婷姑娘和陆五办后事,花了十八两,咱们现在一共就剩下七两银子。” “宁霄城还有千里之遥,咱们没钱啊。那个女子出了五十两,让你们独处,我寻思反正咱们是男人,也不吃亏对吧,这钱不赚白不赚啊,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孙大仁越说越觉得自己所言在理,说到最后声音反倒大了起来。 “而且你放心,我跟龙绣还有小青焰都说好了,这事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我们知。” 说着,为了增强自己这一系列说辞的可信度,他还看向刘青焰二人问道:“你们说,对不对。” 二人哪敢在这时使绊子,纷纷连连点头。 “对对对,回头我让小青焰给你熬个鸡汤,多放……韭菜!让你补补身子!”龙大小姐也在那时应和道。 魏来翻了个白眼,韭菜炖鸡……这大概也只有龙绣能想出来这样的菜肴吧? 他的面色随即愈发阴冷:“所以,你们就为了五十两银子,把我给卖了?” “那可是五十两啊!”孙大仁不满道。 魏来怒火中烧,对于这三位见钱眼开的同伴深恶痛绝,正要出言好好教训他们一番。 “怎么回事?难道虞候要抗旨吗?”这时却听人群之中传来一声严厉的高呼。 众人的目光都在那时被那声音所吸引,但眼前围堵的人群着实太过密集,魏来等人根本难以看清那侯府前的情况。 魏来皱起了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孙大仁见状,正好有机会可以撇开之前那档子事,自然不能错过,他赶忙说道:“唉,你可不知道,咱们……” 见孙大仁那一脸夸张的神情,魏来当然猜到了他的心思,不过此刻他担忧着虞桐之事,也无暇现在处理这三位卖友求荣的叛徒。 孙大仁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们啊,听到响动就来这南阳街了,好家伙,那人山人海,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 “那位朝廷派来的官老爷在这侯府门前已经足足站了半个时辰了,那侯爷到现在也没有出来领旨,我估摸着此刻那刺史大人正在发怒呢。” 魏来闻言,眉头不免皱起,对于削候一事,虞桐是早已知晓的,以他的性子对于这候位本就不甚在乎,怎么会迟迟不愿接旨呢?更何况虞桐这般聪慧之人,又怎会不知道这般行径只能是掩耳盗铃,于事无补呢?还是说事出有因,那位虞侯爷遇到了什么麻烦? “说到底也只是靠着祖辈余荫装腔作势之辈,事到临头心生惧怕倒也无可厚非。”而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阴恻恻的声音。 魏来等人回眸看去,赫然便是乾坤门的一行人,而说出此言之人,是另一位同行的圣子许宣。他的年纪比起叶渊小上一些,身材更为干瘦,但周身弥漫的气息却极为强悍,应当是四境的修士。 “听说这位小侯爷这十年来足不出户,每日都把自己关在虞府中,饮酒作乐,他爹就是被这不争气的儿子给活活气死的。十年来这位小侯爷修为未有半点长进,这也是陛下要削他候位的主要原因吧。毕竟我悠悠大燕可是不养闲人的。”叶渊也在那时说道,但目光却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魏来身上,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 “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失道,那些依附于此人的鹰犬们,恐怕再不夹尾而逃,就只能与他一起在黄泉路上作个伴了。” 龙绣与刘青焰也知道他们不是这群人的对手,虽然不满他们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却也不愿在这时与之再起冲突。就连孙大仁也只是狠狠瞪了那站在叶渊身后的司马官一眼,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面色阴沉地沉默下来。 倒是魏来神情平静,对于对方的挑衅并不放在心上。 按照计划,他们确实应该在今日一早便离开古桐城的,只是昨日被孙大仁拉去饮酒,加上这位朝廷派来的刺史来得比预想中早了许多,这才有了这番遭遇。不过魏来却也并不慌张,他很清楚眼前的境况——这群人想要杀他们,只能在暗处出手,此番众目睽睽之下,就是虞桐被削了候位,但怎么也得暂且留下一个古桐城知县的官位,谅这群人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一位朝廷命官为敌,况且他们的目标是古桐城外的桐林,那东西可事关对他们主子的交代,他们怎么也得先干完这事才能腾出时间对魏来一行人动手。 而虞桐显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此行事,双方必有一番恶战,虽然外人都言这位小侯爷十年修为未有进寸,但魏来于此却不敢苟同,至少他所认识的虞桐绝非如此软弱无能之辈。因此双方之战,胜负之数犹未可知,他并不用那么担心自己的安危。他也想暂时留下,好好看一看,这件事情到底会如何发展,虞桐于他有恩,他若是就此离去,于心中多有不忍,倒不如暂且一观,若是对方有所需要,他也愿意尽上一份绵薄之力。 这样想着,魏来也不去理会眼前的众人,他看向孙大仁一行人,说道:“我们走。”说罢便转身拨开拥堵在侯府门前的百姓,挤入了内围。 “哼。胆小如鼠。”而魏来这样的举动在叶渊看来却是畏他如虎的逃匿之举,他发出一声冷哼,却转眼换作一副和蔼神色,看向身旁的纪欢喜,说道:“欢喜,咱们也进去看看吧,收拾了这位小侯爷,咱们也就可以将那桐林中的事情一并解决,你放心这其中种种我早已安排妥当,很快便可以向娘娘复命了。” “嗯。”纪欢喜甜甜一笑,一派温婉之相。 …… 朝廷派来宣读圣旨的是一位年轻官员,看模样也就是二十三四的样子,但显然出身不凡,他立在那处腰身笔挺,一动不动,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不过此刻这位生得还算俊朗的男人却眉头紧锁,死死地盯着眼前那座紧闭的府门。 平心而论,朗成当官四年来,可从未遇见过这样的情况。 身为刺史,他的大部分工作便是往来于朝廷与各州郡之间,要么传达上面的旨意,要么探查下面的情况,再陈述给上面。于下面的人看来,他俨然便是大燕皇帝的代表,尤其是一些地方上的官员,几乎就差把他当做皇帝来供着了。他去到一处,那处的官员便想方设法地讨好他,期待着他在皇帝陛下面前美言几句,为自己博得一个大好前程。因此他这刺史的官职看上去不过从四品,可实际上却比泰临城中那些听上去吓人的虚职可吃香得多。 但也或许就是过惯了这种“养尊处优”的日子,此刻眼前的状况方才让朗成如此愤怒。 他已经足足在这侯府门外站了半个时辰,也被那些乡下贱民指指点点地当猴看了半个时辰,他几乎已经快要按捺不住胸中的怒火,但还是极力保持着自己身为贵人的仪态。 “侯爷还要本官再等多久?”他朗声再次朝着府门方向问道。 但幽闭的府门却静默依旧,不给他半点回应。朗成的心情差到了极致,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却忽地传来。 “这不是朗大人吗?好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朗成闻声转头看去,却见是那乾坤门的一行人,他眯起了眼睛,眸中泛起了笑意:“这么巧,叶公子也在此地啊。” 二人相视一笑,语气古怪,其中对于彼此的存在并未有太多的诧异。 “朗大人好像遇见了麻烦。”叶渊颇为“善解人意”地问道。 朗成说道:“呵呵,让叶公子见笑了,卑职奉圣上之名前来给这位侯爷递来一道圣旨,可这小侯爷排场却大得出奇,我唤了半天也不见他出来接旨,真不知这回去要如何交差。” “嗯?还有这种事情?”叶渊故作诧异地说道:“朗大人莫急,要不就让我替大人去请这位侯爷出来?” 叶渊有意在“请”字上咬了重音,显然这位圣子口中的“请”,绝非众人想象中那般简单。 那位朗大人闻言,笑着拱手应道:“那就麻烦公子了。” 叶渊一笑,看向自己身后的那位老者:“司马长老,劳烦了。” 司马官闻言点了点头,随即四道神门在他周身各处亮起,玄武虚影在四道神门中涌现,一道青色的大印在那与王府的府门上空凝聚——这哪是请虞候出现,分明就是要砸烂人家的府邸。 周围的百姓们见状,发出一声惊呼。昨日在胡府门前,是有人说过今日朝廷会派人来削虞家的候位,可其中真假,百姓们大抵是抱有怀疑的。但此刻叶渊手下之人如此霸道的行事方式,却让众人隐隐觉得此事似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轰! 想着这些时,那青色大印猛地光芒大作,就要落下。百姓们见状,纷纷下意识地退开,嘴里发出一声惊呼。 嗷! 但想象中府门坍塌的景象并未真的发生,一头白狼之相猛地从府门中升起,白狼的身子跃起,巨口一张,那青色大印便被其一口吞入腹中。 噗!激发此神通的司马官面色一白,嘴里喷出一口血箭,身子暴退数步。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我以为是谁家的狗没有拴好,在我门前犬吠,原来不想竟是朗大人。” 府门在那时亦缓缓打开,一位蓬头垢面身着白色锦袍的那人慢悠悠地从府门中走了出来。他的锦袍下未着半点衣衫,古铜色的精壮身子半遮半掩,神态慵懒,仿若宿醉未醒。 “虞侯爷好大的排场,连圣旨也敢不接?”朗成瞥了一眼明显受了内伤的司马官,面色一寒,在那时咬着牙说道。 “有圣旨吗?这动不动就要砸我府门的,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匪盗呢?什么时候咱们大燕有这砸门送旨的习俗了?”虞桐眯着眼睛问道。 一旁的叶渊查看了一番司马官的伤势,脸色不免有些难看。虽然在他看来,虞桐能如此轻易地伤到门中一位四境长老,靠的是虞家阴神之力的加持,但由此也可见在这阴神相助之下,虞桐的战力何其可怖,此刻断不是与之交手的时机。他压下了心头的怒火,命人好生照看着司马官,目光却死死地盯着那站在府门口的男人,他在等,等那圣旨落下,他便有的是机会一雪这几日来的郁气。 “朗大人勿需与他置气,不过是跳梁小丑最后的垂死挣扎罢了,宣旨吧。”为此,他低声在那朗成耳畔说道。 朗成倒也是个明白人,他暗暗点头,面色一沉,从怀里掏出一道金色的锦布,庄严言道:“古桐城虞候虞桐接旨!” 此物一出,此言一落,在场诸人纷纷跪下。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 “朕闻虞候虞桐素有天资,天赋卓绝,欣以为尔当发愤图强,以光耀祖辈盛名,以报我大燕社稷,朕于汝寄予厚望。” “然,十载春秋,汝每日饮酒作乐,上不思军国大计,下不泽一城百姓。汝之先辈皆乃我大燕忠烈,岂容汝辱没英烈。故削汝候位,收回社稷祖庙,降为古桐城知县,以三月为期,若再无所行,贬为庶民。望汝自思、自省、自行。” 此言一落,满场哗然。堂堂虞候之位,便在这般轻描淡写之间被收了回去。一时间,周围百姓看向那府门前的锦袍男人的目光很是复杂,既哀其不幸,却又怒其不争。 朗成一脸得色,却绷着脸说道:“小侯爷,陛下仁德,允你在听旨,半个时辰后方才接旨,好好与三位虞候道个别吧。” 社稷祖庙一旦收回,依仗着祖庙香火而留存于世的三位虞家先辈自然也会散去。听闻此言的百姓反应过来,一个个大都面色凄然。 可还不待他们从这样的悲戚中回过神来,那立在府门前的男人猛地伸出手,一道吸力从他掌心涌出,朗成的身子一个趔趄,手中的圣旨飞遁而出,直直地落在了虞桐的手中。这位已经不是小侯爷的小侯爷在那时笑了笑:“该说的不该说的,早就说完了,不需要道别。” 大概在场的任何人都没有想到虞桐能决绝到这般地步,一时间场面上竟然陷入了数息短暂的静默。 但随着那圣旨落入虞桐手中,整个古桐城中一股似有而无的“气”也开始散去。寻常百姓自然感受不到这一点,但叶渊却很清楚。他回眸看了看随行的众人,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府中不便,在下就不招呼大人了,朗大人请回吧。”但虞桐对此却似乎并无所感,他打了个哈欠,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可朗成却朝着离去的虞桐大声说道。 说着,还与一旁的叶渊对视了一眼,二人的眸中都在那时泛起了阵阵笑意。 “嗯?”虞桐转头看向朗成。 却见那位朗大人正缓缓地从怀中掏出又一张金色锦布,他的神色肃然,将锦布在自己的眼前缓缓展开。 “古桐城知县虞桐接旨。” 远处看着这一切的魏来亦在那时心头一惊——还有第二道圣旨!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心趋恶 城北。 在一处没有名字的小巷中,一位老人佝偻着身躯,颤颤巍巍地在狭窄的小巷里缓慢穿行。 小巷中行人稀少,大多数人都听闻朝廷来了位刺史的消息,纷纷涌向南阳街的虞候府,去瞧这古桐城中数十年难得一见的稀罕事。 老人走得很慢,步伐蹒跚,在这冷清的小巷里显得孤独而落寞。但同时,他又走得很快,口中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汗珠。 终于,他来到了小巷的最深处。 咚。咚。咚。 他在那座院门前停下,敲响了房门。 很快,门里传来一声不耐烦的回应:“谁啊?” 老人愣了一下,这回应的声音与他记忆中的相差甚远。 “我是落衣巷的王道安,前些日子让周镖头走了一趟镖,算着时日他现在应该回来了。” 此话一出,房门内的人沉默了片刻。 “小兄弟?”王道安贴在门前,轻声向门里问道。 房门却在这时突然打开,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出现在老人面前。 老人没多想,张嘴就问:“周镖头呢?” 那年轻人没有立刻回答老人的问题,而是上下打量了老人一番,许久未语。 “小兄弟,请问周镖头呢?”老人再次问道,语气比之前更急切了几分。 “走了。”年轻人冷冷地应了一句,就要把门关上。 老人见状赶忙伸手抵住即将合上的房门。 “是不是还没回来?那大概什么时候周镖头能够赶回来呢?老朽确实急着用那一批树苗。” 年轻人皱了皱眉头:“不会再回来了。” 老人心头一紧:“为什么?是不是路上出了意外?” “你这老头子!”谁料这话反倒惹得年轻人不满,他颇为不耐烦地说道:“姓周的前些日子发了笔横财,不知从哪儿捡来五十两银子,就把这破院子卖给了我,现在啊,估计正带着钱,不知道去哪儿逍遥了呢!” 说完,年轻人便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哐当一声把房门彻底关上。 老人的身子在这时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立在院门前。 他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也凝固了。 许久。 老人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 他意识到自己被欺骗了,但难以理解为何会如此。 他付了钱,对方也答应了。 他救的不仅是那棵老树,还有整个古桐城的百姓。 为什么这些人就是不理解那棵树为这座城做出的巨大牺牲?为什么他们要对自己的守护者举起屠刀?为什么要夺走他唯一的希望? 七百年的守护换来的结局难道就是灭亡吗? 那一刻,老人瞳孔中的某些东西终于爆发,火焰,熊熊燃烧的火焰占据了他的整个眼球。 不! 这不应是这个故事的结局。 他喃喃自语道,满脸褶皱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浓重得几乎无法化开的阴郁。 …… 城西的桐林外,挤满了从古桐城中各处赶来的百姓。 “舅舅,你说这桐林中的妖物杀了胡阳,对吗?”古桐林前,古桐城的新任知县虞桐站在桐林前,盯着胡府兴眯着眼睛问道。 胡府兴面色阴沉地从众人间走出,来到虞桐跟前,点了点头:“就是桐木化作的妖物,害了我儿。” “此事我已与你说过不下十遍,胡家请愿之人也在你府门前足足等了半个月,你避而不见,非得等到惊动了圣上,待到圣旨落下方才回应!我胡府兴千错万错,但怎么说也是你舅舅,胡阳是你半个亲弟弟,你如此不顾亲情、道义……” 胡府兴一脸愤慨地说着,似乎昨日那个为了袒护自己儿子,连大燕律法都不放在眼里的男人改过自新了一般。 周围围观的百姓自然都清楚昨日之事,对于胡府兴的这番话皆是纷纷嗤之以鼻。但…… 朝廷来的大人刚刚宣读了第二份圣旨,圣旨中说圣上听闻古桐城的桐林之事,责令新任知县虞桐调查此事,而一旦此事属实,便要求古桐城以最快的速度砍伐掉那片桐林。 关于桐林中存有妖邪的传言这半个月来早已在古桐城中传得沸沸扬扬。 只是百姓们对于这片桐林的感情极为复杂,古桐城很早之前便有桐林镇阴龙的传说,此刻让百姓们改变自幼听到的故事,难免心中有所异样。 更何况,讲述此事的是胡府兴。 经历了昨日之事后,这位古桐城的大户在城中百姓心中的印象极差。而由于这份偏见,胡府兴如今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理所当然地被百姓们敌视。正好作为刺史的朗成责令虞桐要立刻解决此事,他好回去向陛下禀报。故而这别有用心之人以及满心好奇的百姓都在那时随着虞桐以及胡府兴等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这片桐林外。 “好啦好啦。”胡府兴滔滔不绝地说着大道理,虞桐却摆了摆手,意兴阑珊地说道:“自家人就别来这虚头巴脑的一套了。” “你说这桐林有妖。那便证明给我看吧。” 即便到了此时,这位刚刚失去候位的男人依然一副对什么事情都满不在乎的模样。 “证明?我儿子都死了!还要怎么证明?!”胡府兴怒目说道。 “没办法证明?”虞桐笑了笑,然后伸了个懒腰,又打了个哈欠:“那就散了吧。” 说着,这位一脸睡眼惺忪的知县大人真的就要转身离开。 “慢着!”朗成却在这时伸出手,拦住了虞桐的去路。 “虞知县。在下可是带着皇命而来,你如此敷衍,是不是太不把圣上的话当回事了?” “朗大人这说的是什么话?圣上让我彻查桐林有没有妖物,我查过了,没有啊。怎么能说是不当回事呢?”虞桐一脸无辜地看着朗成。 “虞知县这就叫查案?我大燕就是因为有太多像知县您这样尸位素餐之人,圣上方才忧心不已。”朗成义正言辞地怒斥道。 “那朗大人觉得这案应当如何查?不如教教在下。”虞桐眯着眼睛,笑着问道。 “哼。”朗成冷哼一声,目光这时落在了身旁的叶渊身上。“我听说乾坤门的叶圣子对妖邪之物颇有研究,想来这桐林之中是否有妖物,他一看便知。” 乾坤门! 这三个字一出,在场百姓顿时一片哗然。 在这些寻常百姓眼中,乾坤门仅次于玉鼎峰与紫云宫,是了不起的仙门。寻常人家若有孩童能得到这宗门的青睐,被收入门中,那便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大喜事。而眼前之人竟然还是乾坤门的圣子,顿时百姓们看向叶渊的目光变得热切而又敬畏起来。 叶渊自然享受着众人的仰望,他昂首走到人群前,与胡府兴错身而过的瞬间,胡府兴不着痕迹地给这位圣子大人递了一样东西。走到众人跟前的叶渊,朝着朗成拱了拱手:“在下只是略知一二,既然是为圣上分忧,在下也只好斗胆一试了。” 说着,叶渊转过头,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虞桐,同时眼角的余光也瞥向他身后的魏来一行人。这位叶圣子笑意盈盈的眸中,缕缕杀机一闪而过。 虞桐同样微笑着退开身子,将桐林的入口展现在叶渊面前。 叶渊走到那里站定,神色凝重,周身的气息涌动。 周围的百姓见此情形,纷纷屏气凝神,紧张地注视着他。 只见叶渊的衣衫猛地扬起,胸前、后颈、眉心、左臂与右臂五道神门纷纷亮起,其中四道神门上白色的光华流转,白虎之相猛然跃动,而最后一道神门上却没有任何神纹闪烁,显然这位叶圣子还未在第五道神门上铭刻下自己的神纹。 但饶是如此,那白虎之相与雪白色的光华相互映衬,在那些寻常百姓看来,此等情形依然是极为惊世骇俗的画面。 可还没等百姓们瞧明白这位圣子到底在施展何种仙法,背对众人的叶渊握着那胡府兴递来之物的手猛地用力一握。 啊! 一声凄厉的哀鸣忽然从桐林深处传来,一道血光猛然亮起,隐约间一道血色身影在林间穿梭,身形时隐时现。 百姓们纷纷脸色发白,身子下意识地退后数步,看向那桐林方向的目光更是充满了惊恐与不安。 接着那位叶圣子忽然身子一颤,退后几步,脸色隐隐发白,眸中泛起惊惧之色,那道血光与凄厉的哀鸣也随即消散。 “怎么回事?”朗成上前扶住了叶渊,关切地问道。 叶渊苦笑着摆了摆手,神色凝重地说道:“这林中方才的异象,大人可曾看见。” “自然。那是何物?”朗成问道。 “树妖。”叶渊说道:“而且还是七百年的大妖,方才我与之稍有接触,对方的妖力便将我所伤,那东西一旦出世,恐怕整个古桐城都得为它陪葬。” 此话一出,周遭百姓顿时发出一阵阵惊呼。方才那诡异的血光与凄厉的哀鸣他们都听得真切,那般景象让这些百姓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此刻听闻叶渊此言,更是对对方所言之物深信不疑,一个个面色惶恐地看着叶渊,俨然已将这位乾坤门的圣子视作了救命稻草。 朗成眼角的余光将周遭百姓的这般神态尽收眼底,他强忍着就要浮现在脸上的笑意,沉着眸子问道:“连叶圣子都不是对手?这可如何是好?” 叶渊说道:“为今之计,只有先砍掉这桐林,收了这妖物的栖身之所,我再与我门中诸位长老一同布阵,或许能趁着此妖羽翼未丰之际,为古桐城百姓博得一线生机。” “只是这桐林毕竟是虞家的祖地,不知虞知县……”叶渊说到此处,声音小了一些,看样子似乎极为为难。 “叶兄何必担忧,虞知县世受皇恩,岂能不明白这其中的大是大非。”说着朗成还转头看向一旁的虞桐,周围的百姓也在那时纷纷看向对方,期待着对方给出肯定的答案。 但作为此刻众人焦点的虞桐,却似乎完全没有感受到场上凝重的气氛。他茫然地看着诸人,好似也并未听见朗成与叶渊的一番对话:“怎么了?” 朗成皱了皱眉头,暗觉虞桐此刻装糊涂未免有些太过可笑。但表面上他还是沉声问道:“虞知县可愿让出这片林地,让叶圣子施展法门,镇压大妖,救这古桐城百姓于水火?” “这个啊。”虞桐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然后他咧嘴一笑,说道:“当然……”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暗暗松了口气,可这口气还未来得及出完,虞桐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不行。“ …… “阿来哥哥!这树林里你说不会真有妖怪吧?它们会吃人吗?”随着诸人一同前来的刘青焰在见识了那番情形后,也有些胆怯,她拉着魏来的衣袖小声问道。 魏来闻言神情古怪地看了刘青焰一眼,费了些力气才将那句“你自己不就是妖,怕什么妖?”给咽了回去。然后他摇了摇头,说道:“妖也分好坏。” “这林中或许真有妖,但真正吃人的东西却在林外。” 魏来说着,目光便落在了那站在叶渊身后的那位胡家家主身上。他双眼微眯,若有所思。 …… “虞知县!你可要弄清楚这其中的轻重缓急啊!难道说为了这区区一片桐林,你要让整个古桐城的百姓遭受大妖的灾祸?”朗成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周围的百姓看向虞桐的目光也在那时变得疑惑与费解起来,而这样的疑惑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快便会转化为愤怒。 “这妖物出在你虞知县的祖地,你又处处袒护这妖物,莫不是与这妖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当?”叶渊趁机煽风点火,见周围那些百姓的神情愤慨,他暗觉时机成熟,便在那时压低了声音问道。 虞桐不语,只是笑眯眯地盯着他,那模样仿佛是在看一件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 “一定是的,我听说过一种用生人血祭妖物之法!他虞桐一定是想要将咱们整个古桐城都献给那个妖物!怪不得我每日寻他想要为我儿讨个公道,他都闭门不见,原来是想着这般恶毒的事情。“胡府兴也随即指着虞桐大声怒斥道。他所言之物真假不论,但此刻语调中的愤怒却是实打实的——在胡府兴看来,他那儿子胡叙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虞桐将白狼吞月送到了魏来的手中,依仗着这把刀,魏来才有了为难胡家的资本。甚至很有可能,这一切都是虞桐在背后操纵的。此刻他对于自己这位亲侄子可谓恨之入骨,巴不得将其生吞活剥。 而这世上,阴谋永远是最容易蛊惑人心的,尤其是这个阴谋还有那么些许似是而非的“证据”作为支撑的前提下。 百姓们很快便对胡府兴的说辞深信不疑。 胡府兴的儿子确实死了,他在虞府门口央求了虞桐半个多月也确实是事实,方才那桐林中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与恐怖的血光更是众人亲眼所见之物。 虞桐为何对于自己表弟的死视而不见?对于自己亲舅舅的求见置之不理?此刻更是要阻拦众人镇压那妖怪?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只有那么一个解释——这位曾经的小侯爷与那树妖有着某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而这样的关系理所当然应该是极为肮脏与邪恶。 人心深处藏着黑暗,所以人也最喜用黑暗去揣测他人。 可面对众人愤怒与狐疑的目光,虞桐却忽然一笑:“我说诸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吗?” “我只说不砍桐林,可没有说过,不让诸位降妖啊!” 胡府兴闻言,根本不待旁人开口,自己便反驳道:“你没听叶圣子说吗?需要砍掉这桐林,方才能逼那妖物现身,不让我们砍,如何降妖?你分明就是在强词夺理!就是在为你虞家豢养的妖物开脱!” “舅舅这是什么话?难道说不砍桐林就没办法降妖吗?”虞桐一脸无辜地问道。 “自然。”胡府兴应道。 “这样啊。”虞桐面露苦恼之色,叶渊等人都皱起眉头,死死地盯着虞桐,暗暗揣测着他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 可就在这时,虞桐猛地一拍脑门,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既然如此,那便我来降妖吧!” 大概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虞桐会在这时说出这样的话,朗成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会降妖?” “略懂略懂。”虞桐却是一笑,随后他根本不给众人反应的时间,迈步便走到了那桐林之前,从怀里不知掏出了一样东西,握在手中,然后他也如那位叶渊一般周身气息涌动,四道神门在他身前亮起,他猛地一握手中之物,那血色身影忽然出现,凄厉的哀嚎也再次从桐林深处传来。 那声音越来越近,那道血光似乎也开始朝着桐林的出口移动,周遭的百姓面色煞白,神情惊恐。 而那位胡府兴比起那些寻常百姓更为不堪,他瞪大了自己的眼珠子看着虞桐,伸出手,手指却在颤抖,他问道:“你……你是怎么……怎么做到的?” 虞桐闻言转过头,他脸上的神色平静,并没有半点之前叶渊“降妖”后的种种异样,他看向胡府兴,笑道:“舅舅似乎很好奇。” “不若这样吧,咱们做个交易,我告诉舅舅我这降妖之法从何学来,舅舅呢……” 说到这处,虞桐顿了顿,他脸上的慵懒与始终萦绕的睡意在那一瞬间忽然消散,他蓦然变得阴沉与严肃了起来。 他将他手中握着的事物,轻轻一抛,扔到了胡府兴面前的地上。 那是一把小小的拨浪鼓,模样再寻常不过,拴着鼓点的绳子还有些磨损的痕迹,显然是被人使用过许久。 而就这么一件事物,却让看清它模样之后的胡府兴身子一震,险些摔倒在地。 虞桐的声音也在这时随即响起:“舅舅呢!就告诉一下我,到底这乾坤门给了舅舅什么样的好处,让舅舅连亲生儿子都可以舍弃!” 这话一出,胡府兴本就摇晃的身躯再次一震,而这一次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整个人如遭雷击一般,脸色煞白地跌坐在地。 周围那些百姓听闻此言还未反应过来虞桐话中的意思,可这时那血光越来越近,嘴里的哀嚎也愈发清晰…… 那声音虽然凄厉,虽然渗人。 但似乎并非如野兽般无意义的嘶吼…… 它更像是在说些什么…… 只是因为心头的恐惧诸人未曾去细细分辨,而此刻他们却渐渐听得真切了起来。 那声音在说…… 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第一百三十九章 秘辛 “爹爹……” “爹爹……” “爹爹……” 那声音不断响起,血光也持续靠近。 众人无暇去深究虞桐所说的话以及胡府兴那异常惊恐的表现是否存在某些端倪——眼前的情景已足够令人胆寒。 血光越来越近,百姓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怀着异样的惊恐与好奇。 胡府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跌坐在地的身子缓缓向后退去,却被虞桐一把摁住了肩膀。 一旁的叶渊面色难看,反倒是纪欢喜注意到了二人这般异样,眉头一挑,看向那血光的目光中隐隐有了些不同的意味。 终于,在看似短暂实则对在场众人来说都极为漫长的十余息之后,那桐林狭窄的入口处,终于有一道身影缓缓从桐林深处走了出来。 待看清其模样,在场诸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既没有想象中参天的庞然大物,也没有臆想中那般狰狞骇人的面容。 那只是一个孩童,一个十余岁的孩童,但不同的是,他浑身被血光包裹,身形并非实体,而是一道近乎灵魄的虚影。 众人愣在原地,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 “胡阳!” 没错。 胡家的少公子胡阳,胡府兴对其颇为宠爱,城中百姓大多见过,当有人喊出他的名字时,众人也反应了过来。 这不就是那个胡府兴口中死在桐林的儿子吗?他为何会变成这样?难道说是被妖邪所害,然后变成了这般模样?这些百姓凭借自己所知不多且不知正确与否的见识揣测着眼前的一切。 “爹爹!”这时,那孩童看到了跌坐在地的胡府兴,他的眼中泛起光芒,快步走上前来,但在桐林边缘像是碰到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身子撞了上去,跌倒在地。 他赶忙又站起身,嘴里喊着:“爹爹!” 再次走向胡府兴,可那道屏障依然存在,他不可避免地又撞在上面,身子再次跌倒。 但他毫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冲撞着屏障,一次又一次地被弹回,哪怕头破血流,依然“爹爹”“爹爹”地叫个不停。 “舅舅。这不就是你的儿子吗?他在叫你呢!你为什么不去救他呢?”虞桐眯起眼睛,盯着眼前颤抖的男人,轻声问道。 这样的询问让胡府兴颤抖得愈发厉害,他不停地摇头:“不!这不是我儿子!他是妖怪!他是妖怪变的!” “我不是!爹爹!我不是!爹爹你快来救我!我好怕!好怕!” “有个人……一直跟着我,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好怕啊!爹爹!” 那被困在桐林中的孩童大声说道,他的声音也在颤抖,眼眶中忽然有泪水流出,那泪水却是血一般的殷红之色,这让他本就可怕的模样看上去更加吓人。 “妖怪?”虞桐冷哼一声,一把将胡府兴从地上提起,在对方的挣扎中将其带到桐林边缘。 这位向来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的虞知县在那一刻眼中煞气涌动,他将胡府兴的脑袋凑到那孩子面前:“你给我看清楚了!这到底是妖怪还是你的儿子!” 胡阳凑到胡府兴跟前,向他伸出小手,小小的手掌伸出,想要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去牵胡府兴的手,可那层屏障无情地将他们隔开,让他无法触摸到胡府兴的手掌,他只能继续哭喊:“爹爹!爹爹!救救我!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我……我……”胡府兴盯着眼前的孩童,看着那张可怕却又熟悉的脸,嘴里打转的那句“他就是妖怪”,不知为何在那时怎么也说不出口。 吼! 可就在这时,一声虎啸猛然爆开。 凌厉幽寒的剑气轰然袭来。 虞桐双眸一凝,胸前、后颈、眉心、右臂四道神门亮起,白狼之相猛地从他体内跃出。 于是苍狼与白虎相遇,爪牙相碰,气息激荡。 虞桐伸手,竟以肉身握住了那把充满杀机的剑。 “怎么?叶圣子要杀我这朝廷命官?”他盯着眼前的叶渊,冷声说道。 叶渊眼中杀机涌动,冷声道:“哼!你在这桐林豢养妖物,以古桐城百姓为食,还变出此等东西,迷惑胡家主,此等恶人,人人得而诛之!” 此话一出,那位刺史沉默不语,而与叶渊一同前来的诸多乾坤门弟子们却是闻声而动,那时纷纷展开各自体内的气机,一时间这桐林外灵力汹涌。 …… “阿来!我觉得这小侯爷好像不是这么多人的对手……”一旁看到这般情况的孙大仁缩了缩脖子,凑到魏来耳边低声说道。“咱们不帮帮他?” 孙大仁对这位小侯爷的印象不错,尤其是在对方借出那把白狼吞月后,以孙大仁的性子此刻见对方有难自然是无法坐视不管的。 “你随便挑一个,你看你能打得过谁?”一旁的龙绣闻言撇了撇嘴,说道。 孙大仁看了一眼那群乾坤门的门徒,浩浩荡荡十余人,最差的几人也是洞开了两道神门的修士,显然以他刚刚洞开武阳神门,连神纹都不知道怎么铭刻的修为,跟这群人打,大概和找死没什么区别。 咕噜一声,他咽下一口唾沫,说道:“贼军势大,智取,智取。” 这番举动理所当然地招来龙绣与刘青焰的白眼。 孙大仁脸上有些挂不住,干脆把皮球踢给了魏来:“阿来,你说咋办?” 魏来白了一眼把祸水引到自己这里的孙大仁,没好气地说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还能怎么办?” 说完,魏来便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迈步而出。 而他走去的方向既不是针锋相对的两方势力,而是同样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眼前一切的纪欢喜。 “阿来哥哥要做什么?”刘青焰皱起眉头,疑惑地说道。 孙大仁却在那时一拍脑门,喜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嗯?”龙绣与刘青焰见孙大仁似乎知道些什么,顿时向他投去询问的目光。 孙大仁很享受这样的感觉,他挺直腰板,脸上却露出促狭的笑容,嘴里吐出三个字:“美男计。” …… “这也是姑娘的计策?”魏来走到纪欢喜跟前,轻声问道。 从魏来迈步开始,就察觉到对方行动的纪欢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惊讶,她摇了摇头:“乾坤门前些日子收了一位门徒,名叫洛鹤,此子天赋绝佳,二境破境灵炎几近鎏金之色,乾坤门掌教将之视为宗门再临神宗的希望,对其爱护有加。那掌教不知从何处修得秘法,可镇压这阴龙炼化为神纹,他欲将之赠给那洛鹤。不想门中另外两位圣子心生妒意,将此事上报给了娘娘,并言说已习得此法,愿将此物炼化为神纹,献给娘娘。” “五皇子正好错失了关山槊的机缘,这才有了我代娘娘来此之事。但我却不知道这炼化的法门如此恶毒。” “那孩子还有救吗?”魏来没有去深究纪欢喜这番话的真假,接着问道。 “有,也没有。”纪欢喜说道。 “姑娘愿意试一试吗?” 这话一出,纪欢喜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在公子眼中,欢喜不应该是与他们一路的人吗?公子以为这重宝在前,欢喜岂会因小失大?” “姑娘想要的是阴龙,虞桐想讨的是公道,二者并不冲突。” “姑娘救他,我帮姑娘唤出那阴龙,如何?” 魏来轻声说着,没有理会纪欢喜的询问。 纪欢喜同样没有询问魏来如何能够引出那阴龙,她只是忽然叹了口气。 “恐怕要让公子失望了。” 魏来一愣:“姑娘不愿意吗?” 纪欢喜又摇了摇头,目光忽然看向桐林中那个哭喊的孩童:“叶渊与胡府兴找来的法门究竟是什么我并不清楚。” “但那男孩明显是被秘法献祭,化为阴食,体内应当被种下了某种可以克制阴龙的东西。一旦阴龙吞下这孩子,他体内被种下的东西就会爆发,压制住阴龙,从而给叶渊可乘之机,炼化这阴龙。” “男孩身上散发着对阴龙来说致命的吸引力,他被阴龙视为不可与人分享的食物,气机被阴龙锁定,所以逃不出这桐林。” “想要救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以血亲取而代之……” 说到这里,纪欢喜转过头,看向魏来问道。 “公子觉得,胡府兴会这么做吗?” 第一百四十章 再起风云 “修掌教觉得,这份天大的机缘,最后到底会花落谁家?” 古桐城外,桐林所在的山丘以北,驹龟河上,一叶扁舟在江水中停滞不前。 一位白衣少年与一位红衣老人并肩立在船头。 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俊美出尘,稚气未脱;老人腰身挺拔,一头白发如雪,周身气机萦绕,虽未刻意催动,但不经意间散发的气息却令人心生畏惧。 偏偏这二人并肩而立,老人的一举一动却极为小心,隐约间似乎将眼前的少年视作主上。 听闻此问的老人,心头一颤,低头说道:“这本该是上仙的机缘,我那两位孽徒……” “机缘,机缘,讲究的是缘分。这龙是我七百年前所生,这树是我七百年前所种,我知此物存在,也知这酝酿七百年的果实将熟,这是我的机会。但如今我才十五岁,修为才堪堪第三境,夺不下这份天大的造化,那便是缘分未到。失之无碍。”少年人打断了老人的话,语调平静,全然不像这个年纪的少年。 老人的腰身更低了:“上仙心性坚韧,远非老朽能比……” 少年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嘴角勾起一抹笑容:“你在害怕?” 老人自知心思瞒不过眼前之人,咬了咬牙说道:“上仙能入我乾坤门,是我宗门之幸,我乾坤门还未为上仙做过什么,这便坏了上仙的机缘,老朽心中着实惶恐。“ “东西有仙佛,南北两人间。” “天地浩大,有的是机缘造化,只瞥见一隅,难成大道。” “掌教怕什么,想什么我都清楚。此番造化落入他人之手,却不代表他能拿得住,握得紧,最后花落谁家犹未可知。” “掌教也不必担心我迁怒于你,神宗……掌教只要信我,指日可待。” “此刻便与我细观这场纷争吧,小小燕朝,竟有这番人物,着实令我诧异。他日为敌为友虽不可知,但多看一眼,便多知道一分,身行大道,知道得多一分,路便好走一分。” 那红袍老人闻言,心头一震,看向数里之外,以他的修为,这般距离仍挡不住他的目光,心中却暗暗疑惑,上仙口中所言的人物究竟是谁? “上仙是说那先天神体吗?”老人看了一眼人群中的青衣少女问道。 少年不语。 “还是那红衣女子?”老人又问。 少年还是不语。 “难道是那虞家遗后?” 少年这才回头看了老人一眼,微笑说道:“掌教,观棋不语。” …… “公子,我们赌上一把吧。” “赌这位胡家主会不会救他的儿子。”纪欢喜笑着说道。 魏来皱了皱眉头:“姑娘想要赌什么?” “一顿早饭,公子亲手做的早饭。”女子嫣然一笑,不等魏来回过神来,便迈步而出,走到了剑拔弩张的众人身前。 她虽未说话,但随着她的出现,叶渊脸色一变,看了一眼身后众多的乾坤门门徒们,那些门徒顿时领会,纷纷收起各自周身的气机。 “欢喜,你来做什么!刀剑无情,我恐伤到你。”叶渊退了一步,但那白虎之相依然立于他身后,凶光赫赫地盯着虞桐。 “叶大哥心系古桐城百姓安危,实乃仁德,但欢喜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纪欢喜轻声说道,语调轻柔犹如莺啼。 叶渊皱了皱眉头,他喜欢眼前的女子不假,也愿意花些心思讨好她。但他不傻,眼前之事不仅关系到阴龙的取舍,还有他的名声。若是那小侯爷真知道些什么,胡府兴的嘴又不严,将事情和盘托出,那他在这大燕的名声便彻底毁了…… 他不愿此事再生枝节,便沉眸说道:“欢喜,此事事关重大,不仅关乎这古桐城数万户人的生死,还有娘娘……” “叶大哥想用娘娘来压我?”纪欢喜却一改在叶渊面前温顺的态度,声音一冷,寒眸说道。 叶渊感受到这般变化,心头一跳,正要再说什么。 “娘娘可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纪欢喜的声音再次响起。 叶渊脸上的神情一滞,脸色有些难看,咬了咬牙数息之后,终于忍住了嘴里的话,退到了一旁。 纪欢喜见状面无表情地走上前,来到虞桐与被他抓着的胡府兴身旁,嫣然一笑:“这孩子是不是妖物,我想胡家主最有发言权,胡家主仔细看看,是不是自家儿子终归是能认出来的吧?” 说罢,她又抬头看向虞桐,问道:“虞知县觉得小女子这番建议如何?” 虞桐眯眼笑道:“正合我意。姑娘倒是明事理,若是姑娘养的狗也如此知事,我想娘娘在朝堂也不会有那么多仇人了。” 这话一出,一旁的叶渊等人脸色愈发难看,却不敢发作。 纪欢喜却盈盈颔首:“知县这番话我会转达娘娘的。” 虞桐闻言,不再多言,看向身旁已被这番变故吓破胆的胡府兴,声音小了些:“舅舅,该你做选择了。” 胡府兴又是一阵哆嗦,他抬起头看向桐林中不断喊着他爹爹的孩童,脸上的神情惶恐又复杂。在场所有人也因虞桐与纪欢喜的一番话,纷纷将目光看向胡府兴,等待着他给出一个答案。 胡府兴自然感受到了这一切,他身后那些目光,或灼热、或困惑,或紧张、或悲悯,都如尖针般一道道刺入他的脊背,让胡府兴心头生寒,而眼前那个孩童不断哭喊:“爹爹我不是妖怪!我不是妖怪!我是胡阳!胡阳啊!” 那声音也刺入胡府兴的脑海,胡府兴在那一瞬间几乎丧失思考能力,麻木地摇着头,半晌说不出话来。 “胡家主!你可看清楚了!那到底是不是你儿子!”就在他犹豫迟疑间,站在他身后的叶渊咬着牙低声问道。 胡府兴的身子闻言又是一震:“我……我……” 他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颓然说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样的答案似乎早就在纪欢喜的预料之中,但她并未露出多少喜色,而是转头看向站在人群中的魏来,美目中似有一些遗憾。 “那就是不认识的意思了吧?”叶渊听闻此言,不再给胡府兴说话的机会,身子猛地迈出,嘴里低声说道。 “那既然连胡家主都不认,此子还能不是妖物所化?”叶渊寒声说道,背后的白虎之相杀机毕露。 可还不等他把那番大义凛然的说辞说完,被困在桐林之中的孩童在听到自己父亲这番话后,双眸猛然睁大。 而这样的睁大,显然与常人意义上的睁大双眼有很大区别。 他的眼眶朝上下张开,眼角犹如败革一般被撕裂,他的双眼变得无比巨大,眼眶中却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不是妖怪!!!” 他的双手猛地砸在那道看不见的屏障上,竟有裂纹从他双拳轰击之处蔓延开来,他的嘴也在这时张开,嘴里高声怒吼,声音尖锐沙哑。 而张大的嘴唇的嘴角也开始撕裂,黑色又阴冷的气息从他的嘴中涌出,顺着那屏障的裂纹朝着众人所在之处四溢。 转瞬间,方才那可怜兮兮的孩童忽然变得面目扭曲狰狞。 “不对,他不是阴龙的阴食!他是那阴龙冲出封印的通道!”纪欢喜忽然脸色一变,少见地惊慌说道。 众人正不解此言,可那孩童却不断冲击着眼前的屏障,屏障上的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从他双眼、双耳、鼻中嘴中溢出的黑色气息也越发浓郁,不断顺着那缝隙涌向桐林外,渐渐凝聚成一道模糊的龙相。 周围的百姓哪见过这般异象,一时间惊慌失措地想要逃跑,可刚跑出几步,一道血色结界忽然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桐林所在的山丘下,那血色结界外…… 一位身形佝偻的老人立在那里,双目燃火地盯着结界中惊慌失措的百姓。 他喃喃自语道:“这是你们应得的!” “你们都该死。” “都得死!” 第一百四十一章 巾帼未逊须眉 “叶圣子不是有镇压阴龙的法门吗?快些施展,莫要让它伤到百姓。” 阴龙之相缓缓凝聚,尽管身形还有些飘忽,但一股阴冷之气随着它的出现蔓延开来。 朗成上下嘴唇颤抖着,嘴里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这大概是他在官场多年养成的习惯,只是那位圣子大人听到这话后面色难看。 阴龙之相周身的阴冷气息愈发浓郁,朗成见叶渊僵在原地,许久没有动作,心头不禁慌乱起来,他再次轻声呼唤:“叶圣子……” “不用叫了,你家圣子奈何不了这阴龙。” 这时,虞桐忽然说道。 朗成一愣,转头看向叶渊,只见他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 他意识到可能出了变故:“怎么回事?来之前你不是说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吗?” 叶渊有苦说不出,他确实把一切都准备妥当,但这个妥当如今出了差错。他偶然从掌教那里得知此事,在洛鹤出现之前,他一直是乾坤门当之无愧的第一圣子。可自从洛鹤来了,情况就有了变化。一头由十万阴魂凝聚而成的阴龙何其强大,炼化为神纹后,威力恐怕直抵圣纹级别。这样的机缘是每个修行者梦寐以求的,可掌教却一声不吭地要把它送给那个入门不到半年的孩子。 叶渊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为宗门做了很多事,也曾把复兴乾坤门当作自己的责任。随着洛鹤的到来,第一圣子的名号似乎在暗中发生了转变。叶渊显然不能很好地适应这种变化,尤其是听说了阴龙的事,他心中的怒火越烧越旺,最终爆发。 他开始仔细调查如何镇压阴龙并将其炼化为神纹为己所用。巧合的是,他在进入掌教房间时真的找到了相关记载。 那一刻,他确实有过据为己有的想法,但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作为乾坤门这样宗门的圣子,叶渊并非愚笨之人,他深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一旦私自拿走此物,宗门必然会惩罚他,他在乾坤门就再无立足之地。把此事上报给娘娘,由娘娘发话取走,乾坤门绝不敢得罪皇后娘娘。就算掌教因此记恨他,他有娘娘撑腰,也无需惧怕,等掌教百年之后,娘娘或许还会扶持他登上乾坤门掌教之位。 这算盘打得不错,也配得上他乾坤门圣子的名号。 但错就错在…… 掌教房间中记载的秘法提到,想要镇压这阴龙,关键在于一道名为殃童祭龙的法门。此法门需要精通鬼道的修士施展,以与虞家气运相连且未满十二岁的孩童为祭品,在其体内种下恶法,再将其炼化为阴食。阴龙本是吞噬了十万虞家先辈阴魂所化,这阴食与虞家气运相连,对阴龙有致命的吸引力。阴龙出世后,第一件事就是吞噬这孩童,然后孩童体内的恶法就会发动,困住阴龙,叶渊就能用掌教记载的法门将其炼化为神纹,献给皇后娘娘。 但从眼前的情况看,显然第一步就错了…… 阴龙根本没等他砍掉桐林就现身了,虽然还未完全显化,但周身的气息强大无比,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 想到这里,叶渊不禁打了个寒颤——掌教一开始就知道他的心思,给他的法门本就是错的,是他一步步落入了掌教设好的陷阱。眼前的状况与他原本的计划相差极大,恐惧和恼怒涌上心头,原来从一开始他就被放弃了…… 一旁的朗成显然无法体会叶渊内心的波澜,但也明白他们似乎对眼前的局势失去了控制。 阴龙的身形逐渐凝实,一道道黑色的气息从它周身溢出,笼罩向众人。在这股气息的环绕下,有着灵台境修为的朗成都感觉体内的灵力开始不断被阴龙吸走,更不用说那些普通百姓了。虽然灵力流失的速度很慢,但时间一长,朗成也会被吸干,这位朝廷派来的刺史大人顿时慌了神。 这时他也顾不上其他,转头看向虞桐:“那我们该怎么办?” 虞桐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然后无奈地耸了耸肩:“我怎么知道?” 朗成以为对方还在为之前的事生气,脸色一滞,很快又赔笑着说:“虞知县不要开玩笑了!这关乎数千百姓的性命,这阴龙是虞家先辈所化,虞知县怎么会没办法呢?虞知县可是宁州翰星榜上前三甲的人物,陛下一时糊涂,等回到泰临城,我一定向陛下转达虞知县把古桐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到时候重回王侯之列只是时间问题。” “是吗?”虞桐挑了挑眉,似乎来了兴趣:“那是不是还能多给我封几座城池?说不定还能封个异姓王当当?” 异姓王。 在大燕是个极为忌讳的话题,开国时,大燕太祖确实封了几位有扶龙之功的异姓王,但他们的结局都很凄惨,因此民间有“燕字头顶不落王”的说法。 但此刻性命攸关,朗成哪还顾得了这么多,连连点头:“以小侯爷的聪明神武,陛下英明,他日小侯爷登临圣境,封个王位也不是不可能。” “那可太可惜了。”虞桐闻言长叹一声,很遗憾地说:“虞某福薄啊,破不了眼前这局,这王位失之交臂,实在可惜。” 朗成再傻这时也听出虞桐在戏弄他,脸色一红,指着虞桐就要说些什么。 “朗大人省省力气吧,这阴龙以生人灵力血气为食,朗大人要是动怒,血气上涌,正好给阴龙做了口粮,说不定大人会是我们这群人里最先死的。”虞桐却悠闲地说道,即使到了这危急关头,也不见他有半点慌张。 “虞兄,难道真的没办法破解此局?”这时一直在旁边听着双方对话的魏来忽然问道,魏来也感受到了阴龙吞噬他们体内生机的手段,长此以往不是好事,魏来可不想死,也不相信虞桐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想必是有别的打算所以一直没说。 虞桐回头看了魏来一眼,有些不满地说:“亏我还把你当朋友,他不信我,你也不信我?” 魏来顿时无言,不知该如何回应魏来这话。 好在虞桐接着说:“不过……我没办法,她有办法。” 此言一出,众人都顺着虞桐伸出的手指看去,他指的人正是纪欢喜! 似乎从阴龙现身那一刻起,纪欢喜就一直低着头,沉思不语,此刻众人的目光投来,女孩似有所感地抬起头。 但还没等她说什么,朗成就急切地上前问道:“纪姑娘博学之名,我在泰临城早有耳闻,姑娘一定有办法的!” 纪欢喜看了一眼满脸慌张的朗成,点了点头:“我确实有个办法,但……” …… “上仙……这是……”驹龟河上,红袍老人看到桐林中的诸多变化,脸色一变,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微笑着转过头,问道:“怎么了?” 在那样的笑容下,老人心里有些发寒…… 如何炼化这阴龙,如何使用那殃童祭龙都是眼前的少年告诉他的,他很小心地把这一切都记录下来,后来这法门被叶渊偷走,才有了今天的变故。可看现在桐林中的情形,似乎从一开始少年就没跟他说实话。 是这上仙一开始也弄错了什么,还是早就防着他们了? 想到这,老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对于少年的询问也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教给你的法门当然没问题。”但那少年似乎一眼就看穿了老人的心思,自顾自地说道:“只是你那徒弟居心不良,性子顽劣,不识大体,不知轻重,所以我就亲自做了些手脚,他能逃过这一劫,就当是给他一个教训,要是逃不过,那就算是替掌教清理门户了。” 说完,少年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浓:“我这自作主张的做法,想来掌教不会记恨我吧?” 老人的身子一颤,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目光,低声说:“上仙用心良苦,老朽感激还来不及,怎敢……” “你没说实话。”少年却一眼看穿了老人的想法:“你舍不得你那徒弟,也在暗暗琢磨收我入门到底是福是祸。对吧?” 老人的心里更加慌乱:“老朽不敢……” “我既入乾坤门,就是你门中弟子,既拜你为师,你从此就是我的师尊,有什么敢与不敢之说?”少年面色平静地说道,话说到一半,却又突然话锋一转。 “宗门的兴衰,自然与门中弟子的修为有关。但掌教要知道,传承和培养后辈才是一个宗门立足于世的根本。” “且不说此子有没有登临圣境的天赋,就算有一天他真的推开了第八道神门,坐上了如今掌教的位置。要是有后起之秀,他想的是打压而不是培养,想的是拉帮结派排除异己,就算此子能让乾坤门兴盛百年,那百年之后呢?乾坤门后继无人,这种昙花一现的繁荣对乾坤门又有什么好处?” 老人听到这番话,心头一震,犹如被人点醒,心中的郁结消散了大半。他看向眼前的少年,脸色微红,恭敬地说:“谢过上仙教诲,是老朽愚昧了。” 说完这话,老人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赶忙问道:“既然这阴龙如此强大,我那些徒弟想必不是对手,上仙是否需要老朽出手,为上仙夺下这份机缘?” “不了。”少年却摇了摇头:“这东西的存在已经被朝廷知道,上面的人想要它,你出手就是抢了上面人的机缘,它可以给任何人,但从叶渊上报的那一刻起,就绝对不能落入乾坤门的手中。我现在还没有能力对抗那些人,没必要给自己也给乾坤门找麻烦。” “此物不管被谁夺走都没关系,等时机成熟我自会取回。” 听少年言语中处处为乾坤门考虑,老人心里一阵激动,暗自觉得一定是乾坤门的列祖列宗在天有灵,才能让他遇到眼前之人,并将其收入门中。想到这,老人又说:“都怪老朽教导无方,资质又愚钝,才让上仙受此等委屈。” 少年闻言回头看了一眼脸色不佳的老人,淡淡地应了一句:“确实不够聪明,这么大年纪还没到圣境。” 老人没想到自己这番话会换来少年这样的回应,脸色一滞,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回去之后,我教你一道法门,先突破圣境吧,燕地风云将起,没有大圣坐镇,没有一处能说安稳。” 少年说得轻描淡写,但老人却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他顿时激动万分,刚才那点小小的不快也抛到了脑后,朝着对方拱手一拜:“谢过上仙!” 少年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轻轻转过头,再次看向桐林的方向。 …… “我说到底是什么办法你倒是快说啊!”桐林中孙大仁看着欲言又止的纪欢喜,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 众人的目光也都直直地盯着纪欢喜,等着她说出能救他们性命的办法。 纪欢喜却面色凝重,她抬头看了看阴龙背后的桐林,那个孩童此刻已经不见踪影,但黑色的气息还在不断从桐林深处涌出,穿过越来越严重的屏障裂缝,不断汇聚在那头阴龙身上,凝聚出龙相。 “首先我们得齐心协力,遏制住这阴龙凝聚的速度,一旦它凝聚成型,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纪欢喜轻声说道。 目光却在这时一转,落在了叶渊等人身上。 “叶大哥的白虎之相、虞知县的苍狼之相都是凶煞之物,对阴龙有一定的克制作用,二位请施展法门,加固这屏障,减缓阴气溢出的速度。” 听到这话,虞桐很配合地来到桐林外围的屏障前,唤出了自己的苍狼灵纹,将灵力注入到屏障中,效果立竿见影,阴气溢出的速度顿时减慢了不少。叶渊见状脸色阴沉,但几息之后还是咬了咬牙,同样唤出了自己的白虎之相,向屏障中注入灵力。 “我们撑不了太久,此法治标不治本。”虞桐回头看向纪欢喜轻声说道。 “小女子明白。”纪欢喜点了点头,然后又看向身后众人:“各位修为在二境的都上前来,听我这个法门。” 说着她就说出了一道法门,身为二境修士的魏来自然听得清楚,这法门不难,只是将自己的灵力注入他人体内的方法,实际上只要能修炼出灵力的修士应该都能做到。只是施展这个法门,注入他人体内的灵力会比较温和,不会对受法者造成太大伤害。 “各位就用这个法门,为叶大哥和虞知县提供灵力,尽量争取时间。” 众人闻言都面露迟疑,就算到了这个时候,纪欢喜也没说出能真正解决眼前困境的办法,如果这样消耗灵力,反而会让自己变得虚弱,被阴龙更快地吞噬体内的生机。 倒是魏来第一个走出来,来到虞桐身后,他的双眸中金色波涛涌动,背后的龙相闪烁,体内的灵力像江涛一样涌入虞桐体内。魏来当然也怕死,但他知道就像纪欢喜说的,想要解决眼前的困境,齐心协力才是唯一的办法,如果这时各自为阵,等待他们的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况且他身怀鸠蛇吞龙之法,可以不断从那老蛟蛇体内吸收灵力,说是源源不断也不为过,自然没有众人那样的担忧。 而一旁的叶渊也看到了众人的迟疑,脸色微微一变,随即看向身后的众多乾坤门门徒,冷声说道:“想活命,就听纪姑娘的!” 看得出叶渊在这些被他带来的乾坤门门徒心中还是很有威望的,听到这话,众人虽然心里还是有疑虑,但还是纷纷上前按照纪欢喜的意思做了。 “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去桐林深处!”纪欢喜见一切就绪,终于说出了她计划中最关键的一步。 “这是为什么?”一旁的孙大仁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说道。 “虞家祖地的阴龙被桐树镇压,相传桐林最深处的那棵桐树有灵根,它所镇压的地方正好在阴龙三寸之处,那里是阴龙最薄弱的地方。” “阴龙想要出世,一定对那棵桐树做了手脚。”说到这纪欢喜顿了顿,别有深意地看了叶渊一眼,又接着说:“而那孩子似乎也被炼化成了一道媒介,作为阴龙冲破封印的通道,我猜得没错的话,那孩童此刻应该也在桐林深处。” “现在我们要做的无非三个选择,唤醒或者杀了那孩子,或者解决掉那棵灵树现在的麻烦。” “但不管我们选择做哪一个,或者能做到哪一个,都需要他,毕竟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 听到这,众人沉默,他们不确定纪欢喜办法的可行性,但除了她现在说的办法,他们也确实想不出其他办法。 “桐林中此刻阴气弥漫,普通人碰到肉身就会化为白骨,就算是四境修士也坚持不了多久,谁能有本事去桐林深处?”叶渊这时低声问道。 这一问,在场的众人都纷纷低下头,不敢和别人对视,显然他们都清楚,比起在这里对抗阴气溢出,去桐林深处才是最危险的事。 “叶大哥和虞知县得留下,只有你们的灵纹才能对抗这阴气。所以……”纪欢喜平静地说,目光一转落在了一旁的男子身上。 那是乾坤门的另一位圣子,五境修士许宣。不管从哪方面看,显然现在他去做这件事成功的几率最大。但面对纪欢喜的目光,这位圣子却低下头,不愿和她对视。 纪欢喜见状脸上没有露出恼怒之色,她嫣然一笑:“所以……” “我去吧。” 第一百四十二章 阴魂 桐林。 此间阴气弥漫,幽深难测。 “公子是舍不得欢喜吗?”身着红衣的靓丽少女含情脉脉地望向身旁少年,轻声询问。 少年沉默不语,目光专注于幽深的密林深处,对女孩的调侃置若罔闻。 “公子方才大义凛然地要与人家同行,怎到如今只剩你我之时,反倒害羞起来了?”纪欢喜丝毫不觉身处险地,依旧笑眯眯地盯着魏来继续说道。 “姑娘,此地阴气密布,当年的十万阴魂或有不少藏匿其中。姑娘还有心思说笑,不如好好思量你我应当如何应对那些东西。”魏来略显无奈,实难理解为何到了这般境地,她仍有心情与自己调笑。 “有公子在,人家才不害怕呢!”纪欢喜说着,便凑至魏来跟前,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 手臂传来的温软触感与扑鼻的幽香,令魏来颇感不适。他赶忙抽出手臂,向后退开数步:“姑娘说笑了,姑娘修为远超于我,在下自问无护姑娘周全之能。” 纪欢喜闻言掩嘴轻笑:“即便如此,公子也愿陪人家以身犯险,真让人家好生感动。” 纪欢喜说着,脸上泛起潮红,看向魏来的目光更是饱含深情。 魏来只觉头疼,他着实不擅与纪欢喜这般性子的人打交道。诚然,他主动涉险与纪欢喜同路,绝非如纪欢喜所说那般缘由——纪欢喜提出的办法在魏来看来颇有成功可能,是可行之法。但其中存有一些麻烦,比如那位胡家的小儿子此刻身在何处,又是否会坐以待毙,倘若寻不到那孩童,纪欢喜又有何办法解决那棵古树身上的某些难题。 魏来并不清楚纪欢喜有无这般本事,不过上次在王道安的请求下,魏来确曾为那桐树“治病”。他隐约察觉自身神性似乎能够克制那古树体内的另一股力量。所以当纪欢喜提出要独自前往时,魏来忽然发声表示要同行。他并非有舍己为人的广阔胸怀,只是事关自身性命,自然愿意选择最稳妥的方式。 只是这纪欢喜进入桐林后,却仿佛换了个人,没了在桐林外的沉着冷静,一路缠着魏来说些闲言碎语,让魏来颇为烦恼。 他终究难以招架纪欢喜的调侃,索性不再言语。 但纪欢喜并非轻易就能被打发之人,见魏来不语,便又要开口。 就在此时,密林深处忽然有一道黑色身影猛地窜出,径直朝着纪欢喜杀来。 “小心!”魏来心头一震,不及多想,背上那把白狼吞月瞬间出鞘,雪白的刀光亮起,胸前神门金光与血光交织。他的刀锋寒冷,身形瞬间杀出,凌厉的长刀准确算准那黑影冲杀而出的落点,轰然挥下。 然而...... 刀锋竟意外落空。 魏来一愣,这才发现身旁的纪欢喜一只手伸出,那如羊脂玉般洁白的手臂上,淡红色的光华流转。此人正笑脸盈盈地看着自己。 魏来顺着那道从纪欢喜手中溢出的淡红色光芒看去,只见方才冲杀而来的黑影,正被那红色光芒笼罩,整个身子仿若被禁锢,虽极力挣扎,却依旧无法摆脱悬浮半空的命运。魏来这才反应过来,纪欢喜修为深不可测,这黑影杀出自己尚有预感,更何况是她? “公子如此紧张人家,人家好生感动呢。”纪欢喜再次说道,语调轻柔,其中蕴含着一股令人浑身酥麻的甜腻。 魏来讪讪地收回手中的白狼吞月,也不理会纪欢喜的戏弄,径直来到那黑影面前,沉着眸子打量眼前之物——没有实体、周身弥漫浓郁阴气、双目泛红、生有獠牙与幽绿色的利爪。 是恶鬼! 魏来心头一震,转瞬便得出答案。 在乌盘城的那些年,魏来不时便能见到乌盘江中的水鬼出来作乱,对于这类冤魂,他虽不算陌生,却也绝不熟悉。 相传这桐林下所镇的阴龙吸纳了近十万当年虞家先祖的阴魂,他们大多枉死,故而怨气极重,这七百年来与阴龙融为一体,超脱无门,想来此刻怨气已然到了极重极深的地步。魏来尚未靠近,便感受到那阴魂周身弥漫的煞气。 当然,以眼前这恶鬼的战力,倒不足以对魏来与纪欢喜造成任何威胁,但一只恶鬼的出现,在很大程度上表明此刻桐林内的状况。他们尚且处于桐林边缘,便已有阴魂肆虐,越往里走,阴魂的数量必然会急剧增加,而且谁也无法确定剩余的十万阴魂,是否都如眼前这只这般弱小。 想到此处,魏来转头看向纪欢喜一眼,女子脸上先前的嬉笑之色已然消失,此刻亦变得极为凝重,显然她也有着与魏来相同的担忧。 “得快些,否则阴魂数量如此增长下去,我们恐难有所作为。”魏来沉声说道。 纪欢喜也收敛了性子,在那时点了点头。 随即纪欢喜伸出的手猛地一握,那被红色光芒包裹的恶灵发出一声哀嚎,身子在那时猛然炸裂,化为点点黑色粉尘落下。 二人处理完此物,便欲迈步朝深处走去,可刚迈出脚步的魏来却忽然一顿,又回眸看去,一旁的纪欢喜察觉到他的异样,亦同样回眸,却见桐林中密布的阴气忽然涌向方才的厉鬼化作的黑色粉尘,在那阴气的滋养下,粉粒又开始缓缓悬浮,而后渐渐再次凝聚出一道人形…… “这些阴魂已然与阴龙化为一体,阴龙不死,阴魂便可无限再生……”纪欢喜眉头一沉,一语道破其中玄机。 “嗯。”魏来明白这一点,点了点头,不再迟疑,迅速奔向密林深处。 …… 正如二人所料,越往密林深处行进,林中盘踞的阴魂数量便越多。 纪欢喜本有意出手将那些源源不断袭来的阴魂斩杀,但被魏来阻拦。 魏来说道:“密林深处难以预料是否有修为高深的阴魂,又或者其他变故。姑娘修为在我之上,这些阴魂又无法真正杀死,不如保存实力,以防万一,这些杂鱼交给我便是。” 起初纪欢喜对魏来此言颇存疑虑,毕竟那些阴魂虽说实力不强,但皆有一境巅峰的修为。而魏来似乎才破境不久,对付三两只或许还行,但数量一多加上长久作战,恐怕很快便会力竭。但见魏来态度坚决,她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 可谁知,接下来她所见到的,几乎颠覆了纪欢喜对于二境修士的认知。 随着逐渐深入密林,扑杀上来的阴魂动辄便是五六道之多,而且修为战力也明显提升,这边魏来又是手起刀落收拾掉那几道阴魂,转头看向发愣的纪欢喜说道:“纪姑娘?” 少见地有些出神的纪欢喜闻言回过神来,神色古怪地看了魏来一眼,欲言又止。这一路走来倒在魏来刀下的阴魂起码有近百位之数,以纪欢喜的计算,此刻的魏来应当早已力竭,而事实上眼前那个再次迈开步子的少年,在这轮番大战之后,甚至连呼吸都未有半点紊乱的迹象。 纪欢喜甚至暗暗怀疑,眼前这个少年瘦弱的身躯下是不是藏着一尊来自南境的大妖,否则她无法解释一个二境的修士怎会拥有如此强悍的战力…… “姑娘小心!“正想着这些的纪欢喜忽然听见魏来的一声惊呼。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却见眼前密密麻麻的近有百道阴魂不知从何处杀出,呼啸着直直朝她涌来。 虽说越入林中深处,这阴魂愈发密集,可在此之前他们所遇最多一批也才十余之数,这一瞬间为何会涌出如此多的阴魂,这显然不太对劲。 但纪欢喜此刻却没有太多时间去细想,她眉头一沉,一只手伸出,火红色的灵力开始在她的手掌中汇集,以她的修为,这百余道阴魂虽气势骇人,但远不足以威胁到她的安危。她嘴角上扬,手中杀招即将出手。 吼! 可就在这时,桐林的深处忽然爆发出一声高亢的怒吼。 那声浪荡开,席卷过纪欢喜的身躯,那一瞬间纪欢喜的心神一震,体内的气机瞬间紊乱,已然蓄势待发的杀招也随即消散。于是乎那百余名阴魂接踵而至,利爪獠牙铺天盖地地朝着纪欢喜周身袭来。 纪欢喜的眉宇一寒,并未因此而露出半点慌乱之色,她冷眸看着那些阴魂,伸手摸向自己胸前的衣衫内,玉手一握便要将某些物件掏出,抵御眼前的困局。但今日的她似乎注定有些不顺,她正要将那极少展露于人的物件掏出的瞬间,一只手忽然伸出,将她的身子以极为粗暴的方式推倒在地。 然后雪白的刀锋亮起,迎向那铺天盖地涌来的阴魂。 那少年单薄的身躯在阴魂的围杀下大开大合,斩落了数道阴魂的头颅,但转瞬却又被数量更为巨大的阴魂们,将身形吞没。 第一百四十三章 凝视 纪欢喜,自诞生伊始,便宛如一把利剑。 这把剑,被皇后娘娘深藏,是最为隐秘且锋利的存在。在泰临城十数年的岁月,她看惯了生死。 泰临城,那是个奇异之地。 这里歌舞升平,繁花似锦。少女们身着轻纱罗裙,燕语莺声;少年们锦衣粉面,饮酒畅谈。天下于此看似太平,岁月于此仿若静好。众人沉醉于这表面的太平,却瞧不见泰临城宏伟宫殿之下所隐匿的事物。 但纪欢喜能看见。 这并非因她多么聪慧,亦非因她多么洞察世事。仅仅是她身处暗处,故而能够洞悉黑暗,仅此而已。 那时,你便会察觉。 或许昨日还在酒楼高谈阔论的才子,未及天亮,便会被装入麻袋,扔上前往楚国的运船。其缘由,可能是不经意间讲了某位大人物的坏话,又或许是抢了在场某位酒客的风头。至于朝堂上的争斗,则更是暗潮汹涌,或有堂而皇之的罪名,或仅是出于某场意外。短短十余年,朝堂上每日向陛下叩拜的文武百官,已更换了好几批。 生死,于纪欢喜而言,早已屡见不鲜。 然而,眼前这少年被那些阴魂淹没的场景,却给了纪欢喜别样的感受。 犹如一支针,刺入她的肌肤,而后猛地抽出。 那种痛,短暂却又剧烈。 它猝不及防地从皮肤传入血管,透过血肉,直抵骨头。再顺着骨头蔓延至全身,从脚趾至发梢,无一幸免。 这个少年特殊吗? 自然特殊。 但远远算不上最特殊。 纪欢喜曾见过那种满怀壮志,一心想要匡扶社稷之人,如蛮牛般冲入泰临城。他刺破了被粉饰的太平,被精心装点的国泰民安,在龙骧宫中谈古论今,能言善辩,说得朝堂文武羞愧掩面。可第二天,他的尸体便被弃于闹市,整整七日无人敢为其收尸。 那样的人,那样的死,曾让纪欢喜暗自惋惜。 可眼前这个少年,却给了纪欢喜一种比惋惜更沉重的感受。 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那转瞬即逝的阵痛,却令她双眸燃起火焰,她想,她需斩杀眼前这群恶鬼,方能稍许平息心中翻涌之物。 怀着这样的念头,她缓缓抬起手,炙热的红色灵力在她指尖跃动,恰如她那时眸中燃起的火焰。 昂! 可就在她准备有所行动之际。 一道高亢的龙吟之声骤然响起,纪欢喜一愣,只见在指尖那群恶鬼围堵之中,忽然有一道道金色光芒亮起…… 接着,那些金光愈发耀眼,一道接着一道从恶鬼们围堵的缝隙中射出。 昂! 伴随着又一声龙吟,恶鬼们的身形仿佛被某种强大力量冲击,纷纷暴退。撞向周遭各处,而后化作黑色尘埃消散。 纪欢喜瞪大双眼,望着恶鬼们退去后重新显现的身影,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少年的衣衫在恶鬼的利爪下破碎,浑身布满或深或浅的血痕,但相比之下,他挺拔的腰身背后,那闪耀着夺目金光的龙相,显得如此耀眼。 他的长刀一震,刀身上萦绕的阴气尽被驱散,而后他回头看向纪欢喜,问道:“姑娘没事吧?” 纪欢喜一愣,终于回过神来。 但为了掩饰自己方才的失神,也为了掩盖因少年身处险境,自己心中涌现的怪异情绪。纪欢喜并未回应少年的关心,她再次在脸上堆起盈盈笑意:“听娘娘说,公子身上藏着些奇异之处,能够从乌盘龙王身上摄取力量,为己所用。就连那金柳山与乾坤门的司马玄都死于公子这法门之下,我本以为那只是谣言,今日见了公子背后的龙相,方知这大千世界果真无奇不有。” 魏来沉默不语。 他对纪欢喜的这番话并不惊讶,他凭借此法门与乌盘龙王临阵对敌,想来以对方的修为应当有所察觉,纪欢喜身为金后手下的得力干将,知晓此事也不足为奇。只是他不愿多言,以免让对方获取某些不应知晓的信息。 “说公子在魏先生死后,六年如一日,每日叩拜那乌盘龙王,今日想来,除了为求保命,是否也与公子背后这龙相有关呢?”纪欢喜很快压下心底的异样,几乎出于本能地开始旁敲侧击,试探魏来。 魏来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此时仍尽职尽责的纪欢喜,然后转头望向桐林深处:“姑娘有心思试探在下,倒不如仔细想想,我们该如何应对眼前的困境?” 纪欢喜一愣,转头看去,只见那桐林深处,数量更为庞大的阴魂开始朝着此处发起进攻。 与之前的零散阴魂不同,此刻袭来的数百位阴魂明显具有更强的攻击性与目的性,仿佛被某种东西驱使着冲向他们。 纪欢喜想起方才面对百位阴魂时,桐林深处忽然响起的龙吟,那声音将她体内的灵力搅得紊乱不堪,若不是魏来挺身相助,她此刻即便保住性命,也难免重伤。 “难道说……”纪欢喜很快想到了什么,她皱着眉头,喃喃自语。 “嗯。”一旁的魏来很快肯定了纪欢喜的猜测,他重重地点了点头说道:“恐怕那阴龙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存在,并且开始设法阻止我们进入桐林深处。” “这也就是说,咱们要做的事确实能够威胁到它。”纪欢喜接着说道,但眉宇间并无多少喜色。 魏来手中的刀锋一震,胸前的神门再次激荡,背后的龙相亦是金光大盛。 “但前提是咱们能先闯过这一关。”少年说完,便猛然冲杀向前,与那些阴魂展开搏杀…… 十万阴魂,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 事实上,若不是有鸠蛇吞龙之法作为后盾,为魏来持续提供力量支撑,他早在斩杀百余名阴魂后便会力竭。 此刻阴龙尚未完全现世,它所能驱使的阴魂不过数百,但这依然让魏来难以抵挡,以至于需要纪欢喜出手,二人合力才能在阴魂的围攻下艰难且缓慢地前行。 但这并非良策。 阴魂与阴龙早已融为一体,阴龙不死,这些阴魂便可无限再生。越往桐林深处,弥漫的阴气极大地遏制了二人的战力,同时源源不断且数量与力量都在增加的阴魂给二人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魏来逐渐显露出疲态,他双拳难敌四手,不断被阴魂找到破绽,在他身上割开一道又一道的伤口。好在他肉身极为强悍,这样的伤势短时间内尚不致命。而纪欢喜修为高深,她所唤出的灵炎对这些阴物有着天然的克制力。但一场场战斗下来,这少女的呼吸也开始变得紊乱。足足半个时辰过去,二人距离桐林深处仍有不小的距离。 按照这样的进度计算,想要抵达桐林深处,似乎还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桐林外的众人能否支撑到那时,却是个未知数。 又一刀将一只阴魂斩为粉末后,魏来望着依旧源源不断从桐林深处涌来的阴魂,双眸一寒。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他看向身旁的少女,说道:“姑娘能否给我一刻钟时间?” 纪欢喜挥手唤出灵炎,将十余只阴魂烧成灰烬,而后回头看向魏来:“你要做什么?” “拖延下去不是办法,我们得彻底解决这些阴魂。”魏来沉声说道。 “你能做到?”纪欢喜皱了皱眉头,满心怀疑。 “试一试才知晓。”魏来说完,根本不等纪欢喜回应,便在原地盘膝坐下,闭目入定。 纪欢喜见状,心中暗骂一句:臭男人。 但随后,她还是一把扯下挂在胸前的物件,那是一道金色火焰吊坠。入手瞬间,那金色吊坠光芒大盛。女子一咬牙,将那金色吊坠按在自己的眉心。 于是,一道金色的火焰印记在女子的眉心浮现,她双眸缓缓闭上,面容沉静如水。 她火红的衣衫飘动,背后一对巨大的双眼在虚空中缓缓睁开,那威严的眸子里,如她眉心一般的金色火焰升腾而起,于那时凝视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阴魂们。 第一百四十四章 探秘 纪欢喜这一生从未经历过这般漫长的一刻钟。 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隐匿在暗处的阴龙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阴龙所能动用的力量愈发强大。 阴魂如潮水般涌来,从数百转眼便堆积到上千,数量众多的阴魂几乎占据了纪欢喜目光所及的每一个角落,杀之不绝,源源不断。 魏来依旧在闭眸静坐,纪欢喜不晓得,也想不明白一个二境的修士究竟能有何办法彻底解决眼前的困境。但此刻的她已然骑虎难下,只能选择相信魏来。 只是她可没有魏来那般能够源源不断汲取力量的法门,这赤瞳焚天之法对她而言消耗巨大,虽说每次施展都能收割数百阴魂的性命,却无法长久使用。 吼! 新的阴魂再次复苏,它们嘶吼着争先恐后地杀来,纪欢喜不得不再次调动体内所剩无几的灵力,她背后那对巨大的双眸再次睁开,目光凝聚,沉眸望去,于是所过之处的阴魂纷纷周身燃起熊熊烈火,在嘶吼与哀嚎中化为灰烬。 解决完这一切的纪欢喜回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她的银牙咬得咯咯作响,此刻心底对于魏来这般不负责任的举动可谓愤怒到了极点。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只能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防范着有漏网之鱼冲出来,惊扰到此刻闭眸入定的魏来。 黑色的阴气再度涌来,将地上的黑色粉粒卷起,一道道阴魂又在阴气的滋养下重生。 纪欢喜喘着粗气,紧盯着那些对她虎视眈眈的阴魂们,口中低语道:“姓魏的,你就这么想跟本姑娘做一对亡命鸳鸯吗?” 吼! 这时,那些阴魂们重振旗鼓,在一声高吼之后,再次朝着纪欢喜发起了冲锋。 铺天盖地的阴魂几乎遮蔽了纪欢喜目光所及的每一处,狰狞扭曲的脸庞充斥着整个密林。纪欢喜双眸一沉,强提一口气,准备最后一次催动那赤瞳焚天的法门。 昂! 可就在这时,密林深处传来一声高亢的龙吟。 这与之前令纪欢喜险些中招的龙吟之音如出一辙,那声音响起,暗黑色的音浪如潮水般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 纪欢喜身子一震,体内本就所剩不多的灵力激荡,背后那双已然睁开一半的双眸由于未得到所需的灵力支撑,又猛然合上…… 随即那双巨大的眸子晃动起来,一道道裂纹在上面显现。 砰——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双眸瞬间如琉璃般破碎,化作光点四散。与之心神相连的纪欢喜遭受此番反噬,她脸色一白,眉心那道金色的火焰印记猛地涌出,化作金色吊坠的模样,从她的眉间脱落。随后她的身子一颤,就要朝着身后跌倒。而那些阴魂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良机,它们的速度更快,冲在最前面的已然杀到了纪欢喜的面前,幽绿色的利爪探出,直逼纪欢喜的面容。 …… 纪欢喜见识过太多的生死。 她也曾设想过属于自己的那一刻到来时,自己会在那时想些什么——恐惧?愤怒?不甘? 而事实上,当这一刻真正来临,且离她如此之近时,她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她来不及思考,只是眼睁睁地看着那呼啸而来的利爪,一寸又一寸地朝她刺来。 幽绿色的光芒如星点一般映照在她的瞳孔,然后不断放大,数息之后便占据了她的整个眼球。 死亡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而她除了静静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混蛋。”她又在心底骂了一遍那个将这一切不分是非地丢给她的少年,然后坦然接受了这样的命运。 她又看了一眼那张近在咫尺、丑陋又狰狞的脸。 她在那一刻想,自己怎能死在这般丑陋的家伙手中。 叮! 就在这样的念头升起的瞬间,已经充斥了她整个瞳孔的幽绿色光芒忽然熄灭。 当然,准确地说,并非熄灭,那幽绿色的光芒是被某些东西所遮挡。 那是一个很细微的物件。 不管是相较于漫天的阴魂还是纪欢喜本身,那东西都显得极为渺小。 但它突然出现的那一刻,黑色的光芒忽然从其体内爆发,将漫天的阴气硬生生地隔开。 纪欢喜从短暂的失神中回过神来,她定睛看去,看清了那散发着惊人黑芒的物件的本来面目——那是一滴黑色的水滴。 那物件仿佛凭空出现一般,它周身荡漾的黑色光芒似乎让这些阴魂极为恐惧,方才还气势汹汹的阴魂们在这黑色水滴浮现的瞬间纷纷停下了进攻的步伐。 这是…… 纪欢喜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对她来说是与生俱来的本领。 泰临城龙骧宫中的藏书她早已一一翻阅,书中所记载的内容她也大都熟记于心,可眼前这物件她一时却想不起来究竟是何物,竟能有如此功效。 但在此之后,她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魏来,她赶忙转头看去,只见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清醒过来,他朝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轻声笑道:“幸不辱命。” 随即,只见少年的手忽然伸出,朝着那悬浮在半空中的黑色水滴轻轻一握,那一刻他胸前的神门亮起,金光与血光交错。 叮! 又是一声清脆的响声传开。 纪欢喜似有所感地转过头,看向那枚悬浮在半空中的黑色水滴。 只见那水滴微微颤抖,然后猛然爆炸,化作了一片黑色的潮水,四散开来,所到之处,将那些阴魂全部席卷其中。 而那些气势汹汹、模样狰狞的阴魂们,但凡触碰到那黑色潮水,都在那时发出阵阵撕心裂肺的惨叫,身躯上仿佛被熔岩灼烧一般冒出阵阵青烟。 “北境之北,红月之地。一河名曰忘川,忘川西流,直入无名之地,汇入冥海。” “世间阴魂聚于冥海之中,已成亡魂之国,谓之冥境。” “阴魂混迹之海,谓之……” 看到眼前的情景,纪欢喜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这样一段文字,她低声喃喃自语,在那一刻终于想起了眼前物件的名称——冥境黑水…… 据纪欢喜所了解的记载,关于那亡魂之国,书中的描述大多荒诞离奇,又各有不同,更像是通过传说和臆想而写出的神话故事。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世人都将此物的存在当作著书人的猜测和杜撰出来的东西,直到千年前,某位鬼修通过不断的杀戮以及各种令人发指的残忍手段,用生人魂魄炼制出了这冥境黑水,世人才逐渐相信冥境的存在。但那地方对于世人来说依旧是个谜,毕竟从未有人真正到达过那里。 此物能够吸纳阴魂,而这些阴魂自然对它极为恐惧。 纪欢喜惊讶于眼前的少年竟然拥有这般阴毒又强大的手段,看向对方的目光不禁变得怪异起来。 而此刻正全力催动冥境黑水的少年对此却仿若未觉,他眉头阴沉,胸前的神门光芒交错,背后的龙相也是金光大作,驱动此物对他的消耗极大,他不得不全力从那蛟蛇体内抽取力量才能勉强维持体内灵力的消耗。 终于,在百息之后,最后一个阴魂在不甘的怒吼中融入了那黑水之中,少年的双眸一凝,伸出的手用力张开,弥漫在桐林周围的黑色潮水仿佛有灵性一般,猛地朝着一处汇聚,再次化作了一颗米粒大小的黑色水滴落入少年手中。 魏来伸手一握,冥境黑水消失在掌心,他背后的龙相和胸前的神门也在那时收起了骇人的光芒,隐匿下去。 “呼!” “呼!” 做完这些的魏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更是布满了汗水。 纪欢喜看了看眼前这处再无半点阴魂踪迹的桐林,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 “我以为像公子这样的人,无论是做事还是为人都是光明磊落,却没想到竟然修炼了这种秘法,着实让欢喜惊讶。” 魏来稍微平复了一下自己紊乱的内息,然后看了女子一眼:“我也以为姑娘这般人物无所不知,应当知道这冥境黑水是我从那蛟蛇手中夺来的,现在看来,姑娘似乎对手下的恶犬们也并非完全了解。” 当日在乌盘城与蛟蛇对抗时,他胸前神门中的佛魔之相显圣,夺走了蛟蛇的冥境黑水,自那以后这冥境黑水便一直存在于魏来的神门中。魏来一直试图炼化此物,但进展并不理想,就在方才处境危急之时,魏来一咬牙决定通过神门中的佛魔之相动用这冥境黑水,好在他昨日踏入了灵台境,加上孙大仁的破境给他带来的诸多好处,让他体内的灵力比起寻常的二境修士强大不少,这才凭借着背后的龙相提供的源源不断的力量通过神门上的神纹催动起了这冥境黑水。 而听闻此言的纪欢喜却是心头一震,她深深地看了眼前的少年一眼,确定对方此言并非临时编造的谎言。但她也确实从未知晓此事,一时间也说不清到底是皇后娘娘有意对她隐瞒,还是连皇后娘娘也并不清楚此事。想到这里,纪欢喜面色凝重,眉头微微皱起。 “姑娘若是想要去找皇后娘娘问个究竟,那咱们也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就在纪欢喜思考这些的时候,魏来的声音忽然响起。 纪欢喜一愣,她最擅长的便是窥探人心之道,此刻却被魏来一语道破了心思。纪欢喜眉头一皱,但很快便收敛了自己的心思,抬眸看向桐林深处。 随着阴魂的消散,桐林中弥漫的阴气也消散了大半,视野变得清晰了许多,那棵位于桐林深处的巨大古树也显现出了轮廓。没有了阴魂的阻拦,接下来的路对二人来说自然轻松无比,不过百息的时间,二人便来到了那棵古树下。 此刻正值正午,但魏来初见时那笼罩在古树周围的金色光晕却被桐林中变得稀薄但依旧存在的阴气所遮掩。 那日所见时神圣庄严的气息不再,反倒显得暮气沉沉。 “这就是那棵镇压了阴龙足足七百年的灵树吗?”来到树下的纪欢喜,抬头看着眼前的参天大树,轻声问道。 魏来也在这时抬起头,他仔细算了算,距离上一次见到这棵古树也不过三四天的时间。但就是这短短几日,眼前的古树却发生了近乎天翻地覆的变化——它的树干变得干瘪空洞,随处可见腐烂的痕迹,它交错茂密的树枝上树叶枯黄,就像一个即将离世的老人,在等待咽下最后一口气。而古树的树干与地面连接处还不断有阴气溢出,化作一道道阴魂,只是这些阴魂出现的数量和频率并不快,无法对魏来和纪欢喜构成威胁。 “它快要死了。”魏来收回目光,如此说道。 这并不是一个很难得出的结论,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从这古树如今的状态中看出端倪。 纪欢喜伸出手,用灵炎将围杀过来的四五只阴魂烧成灰烬,然后目光一沉,朝着四周看了看:“那孩子似乎不见了,我感觉不到他的气息。” 魏来盯着那巨树,说道:“那孩子在树中。” “嗯?”纪欢喜一愣,以她的修为都无法察觉此事,只有二境的魏来又是如何做到的呢?但联想到之前魏来种种超越其应有修为的表现,纪欢喜也就收起了这一丝疑虑。 “所以说无论如何我们都得从这古树下手了。”纪欢喜低头说道。 “嗯。”魏来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沉默着迈步向前,就要走到那古树跟前。 “公子有办法将他从这树里拉出来吗?”纪欢喜见魏来此举,便猜到了一些,心底对这少年愈发好奇。 “不知道,但可以试一试,就算找不到那孩童,我应该也能救治这棵古树。”魏来低声说道,之前他曾应王道安的请求做过此事,虽然如今他体内那金色力量稀薄,但只要这个方法有效,他也不介意从殃魔珠中抽取神性来为这古树治疗。 “还得暂且再让姑娘为我护法,我得先查看一下这古树的状况究竟如何。”可就在魏来说完这话,朝着那古树伸出手时。 “离开他!”可就在这时,一声沙哑的怒吼忽然从魏来的头顶传来,伴随着的还有一道汹涌的血光轰然落下,直取魏来的头顶。 魏来心头一惊,不敢大意,脚尖轻点地面,身子顺势跃起,后退了几步。 轰! 一声闷响,那道血光轰入地面,随即尘土飞扬。 魏来手中的白狼吞月一震,灵力四溢,将那些尘土震开,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得清晰起来。 那棵古树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身影,那身影的腰身有些佝偻,头上稀疏的白发散落,胡乱地披着。他似乎也在这时感受到了魏来的目光,低垂的脑袋缓缓抬起…… 正因如此,魏来也看清了这半路杀出之人的面容。 虽然那人双目泛红,脸上的神情狰狞得几乎扭曲,但在看清那张脸的第一时间,魏来便认出了对方:“王老先生!” “你们休想伤害它!”魏来认出了对方,可对方却似乎不认识魏来。他低沉沙哑地说道,一头白发忽然胡乱扬起,一道道如利剑般的血光从他周身爆射而出,直奔魏来和纪欢喜。 那血光速度极快,其中蕴含的力量也颇为强大,以魏来的修为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出反应。好在他身旁的纪欢喜早有防备,她伸出一只手,灵炎从她体内涌出,在魏来和她身前化作一道火焰屏障,将那些爆射而来的血光全部抵挡在外。 魏来回过神来,他皱起了眉头。 在之前与老人的多次接触中,他便隐隐感觉到老人绝非普通人,但他并未在老人身上感受到任何恶意,或者说老人实际上对他有恩,魏来自然不会去揭穿老人隐藏的某些东西。但他却没想到这老人的修为竟然如此高强,在他那血光的攻击下,纪欢喜唤起的屏障虽然抵挡住了那些攻击,但屏障却摇晃剧烈,显然无法长久支撑。 “王先生,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们是来想办法镇压那阴龙,拯救这棵古树的!”魏来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那个和蔼的老者真的会做出与他为敌的事情,这毫无道理,毕竟最开始就是眼前的老人向他提及了这桐林中的一切,他也一直在想办法解决桐林的麻烦。 “不!别想骗我!你们都是被贪欲蒙蔽心智的恶徒,你们都该死!”老人却极为坚决地否定了魏来的言辞,他话音一落,周身的衣衫猛地扬起,一道道血色的光芒从他的背后升腾而起,遮天蔽日,笼罩了他身后的整个空间。那一道道红色的光芒汇聚融合,化作了一张张狰狞扭曲的人脸,隐约间魏来甚至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的哀嚎。 但他仍不死心,张开口还想再说些什么。 可他身旁的纪欢喜却在这时伸出手,拦住了魏来。 “公子不要再说了,没用的。”女子轻声说道。 魏来一愣,朝女子投去了不解的目光。 “公子想一想,阻拦我们离开的那道红色结界上所散发的气息……” 魏来闻言一震,他想起了笼罩在桐林外的那红色结界,起初他以为那是阴龙所为,此刻感受到老人周身所荡漾的气息,竟与那血色结界一模一样。 “他和那阴龙是一伙的。”纪欢喜也在这时轻声下了定论。 ……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他与他们 “他跟那阴龙是一伙的。”纪欢喜的话在魏来耳边回荡。 魏来一时间有些失神,总觉得其中有蹊跷。 “公子,我来拖住他,你去解决那棵树的问题。我们时间不多了,别犹豫!”纪欢喜目光深沉地说道,那枚金色的吊坠再次被她握在手中。 说完,纪欢喜将金色吊坠按在眉心,金色火焰印记浮现,其背后缓缓睁开巨大的双眸。 赤瞳焚天之术! 魏来看了看四周密布的阴气,难以揣测桐林外的状况。人心不齐,倘若长时间没有桐林内的消息,在阴龙不断凝聚的威吓下,难保不会有人变心。 魏来深知纪欢喜所言极是,他们时间紧迫。 眼见神情狰狞的王道安与纪欢喜激战在一起,魏来只能暂且压下心底的不安,目光一沉,迈步向前。 他的手轻轻按在古树巨大的树干上,双眼闭合,暗暗催动体内所剩不多的金色神性,试图如上次一般感应古树的意志。 没错。 这棵树如传闻中一般拥有灵根,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应算作树妖。 上次为古树传输神性时,魏来曾感受过它的意志,虽只是匆匆一瞥,却从古树的意志中体会到了某种近似人的情感——不舍。 但那样的不舍究竟与古桐城的百姓有关,还是与自己的性命有关,魏来不得而知。 而此刻,当他再次静下心神去感受古树时,魏来猛地心神巨震! 愤怒!嗜血!仇恨!恐惧! 一系列强烈得几乎要将魏来心神吞噬的气息将他笼罩,魏来险些心神失守。 他打了个哆嗦,收回落在古树树干上的手掌,双眼也在此时睁开。 “怎么了?”纪欢喜避开一道袭来的血光,又唤出灵炎击溃数道从各处杀向魏来的阴魂,同时大声朝魏来问道。 “一点小麻烦。”魏来轻声回应,随后眉头紧皱,稳定心神后再次将手按在树干上。 这一次,魏来不急着向古树传送神性,方才的接触让他意识到,想要摆脱眼前的困境,似乎并非医治好这棵古树就能解决,至少得先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将大部分力量用于守护自己的心神,即便如此,当触及古树的意志时,那些如山海呼啸般的负面情绪仍让魏来头晕目眩,险些跌倒在地。好在数息之后,他咬牙稳住心神,继续感受古树体内的意志。 各种暴戾的情绪在古树体内横冲直撞,魏来从最初的诧异过后,心底生出些许疑惑。依虞桐所言,这棵古树自七百年前便存在于此,镇压地底的阴龙,它怎会有如此狂暴、几乎能吞没常人心神的暴戾情绪? 魏来想不明白,可为了解决眼前的困境,他咬牙将心神敞开,主动迎向那些在古树体内翻涌的暴戾情绪——唯有如此,才能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轰! 然而,当他的心神触及到暴戾情绪的瞬间,脑海中响起一声轰鸣,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如刀割剑刺般的剧痛。 魏来强忍着这几乎将他撕裂的不适,去仔细感应那些暴戾情绪中所裹挟的碎片化记忆—— 他看到满地的尸骸,从襁褓中的婴儿到行将就木的老人,无一例外倒在宽阔的平原上。天下着雨,血水与雨水混合,流淌成溪,流向远方。 他看到一位位女子被从宅院中拖出,她们的衣衫被撕裂,身着甲胄的男子将她们团团围住,如恶狼分食羔羊。 他还看到一把把高举的屠刀,一颗颗滚落的头颅。孩子们的哭声、女人们的抽泣、男人们的咒骂以及更多的哀嚎交织在一起,宛如人间炼狱…… 如此惨状,即便自认心性不凡的魏来,看过之后也不免面色苍白,心神动荡…… 可一棵树怎会有这些记忆,魏来困惑地想。 突然,他心头一动——这并非古树的记忆,而是那些阴魂,那些死于七百年前的虞家阴魂的记忆! “救……救……他……他们。“ 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忽然在魏来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断断续续,发音虽标准,却明显生疏。如同牙牙学语的孩童用一个个不熟悉的音节拼凑出想要表达的句子。 “你是谁?”魏来在脑海中问道,他不认为方才的声音是幻觉。 “桐……桐树。”那声音再次说道。 “你是这棵古树!”魏来一愣,很快回过神来:“他们?你让我救谁?” “他……他们。”那声音说道,给出的答案依旧模棱两可。 魏来皱起眉头,难以从对方这样的言语中获取任何有用的信息:“我不知道你究竟要我救谁,但只有先解决你的麻烦,镇压阴龙,我们才有一线生机,无论你要我救谁,你先得让我救下你!” 说着,魏来的心神一沉,随即向古树体内输送神性。 但出乎意料的是,魏来的神性刚进入桐树体内,桐树中便传来一股力量,将魏来的神性逼出。 而后,古树的声音再次响起:“救……救他……他们。” 它似乎并不擅长使用人类的语言,但魏来却从它结结巴巴的语句中感受到了某种坚决。 “你在威胁我吗?”魏来眉头紧皱问道。他有些恼怒,可此时的情形却注定他不得不受制于人。 “是的。”这一次,那声音的回答极为干脆,似乎没有半点正常人应有的羞愧与心虚。 “可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救谁!”魏来心烦意乱,与古树的对话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 “他……他们。”古树再次说道,答案依然不变。 即便是魏来的性子,接二连三地得到这般“胡搅蛮缠”似的答案后,也忍不住有骂脏话的冲动。但还未付诸行动,他忽然心头一动,驱动体内灵力再次仔细感受古树体内的状况。 那些暴戾的情绪依旧在古树体内横冲直撞,但这一次魏来却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这些情绪似乎并非古树自身产生或从别处吸纳而来,这种说法不准确,确切地说,并非是暴戾的情绪在古树体内横冲直撞,而是这些情绪的主人在古树体内翻滚纠缠。 想到这里,魏来再次收回放在树干上的手,心头涌起某种领悟,他抬头看向眼前这棵高大的古树。这一次,他看得真切,需要十余人才能合抱的粗壮树干内,分明有一只只阴魂在树干体内游荡嘶吼,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又怎么了?”一旁在王道安的攻势下节节败退的纪欢喜见魏来这般模样,再次大声问道。 “小麻烦。”魏来敷衍地应了一句。 纪欢喜险之又险地避开一道王道安的杀招,心底不免气恼。她在此为他拼命,魏来却态度恶劣,至少在纪欢喜十八年的生命里,从未被一个异性如此对待。 “公子!你再不快些,可能真要和欢喜做一对亡命鸳鸯了。”纪欢喜咬着银牙轻声说道。 “恐怕我没这个福分。”魏来头也不回地应了一句,随即再次目光深沉地将手按在树干上。 纪欢喜恨得咬牙切齿,但见魏来此刻的样子,又无法打扰,只能咬着牙一边躲避王道安的攻势,一边为魏来清理着周围不时冲杀上来的阴魂。 …… “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这些阴魂。” “可我该如何救他们?”再次与古树的意志相连的魏来,沉声问道。 “摆脱……摆脱控制……用你的水……”古树断断续续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来没时间去细究古树话中的歧义,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冥境黑水。此物能吸纳阴魂为己用,但他不知自己能否将这足足十万阴魂都收进冥境黑水之中,实际上,方才对抗近千名阴魂时,他便感觉冥境黑水似乎已达饱和。 “我可以试试,但我不保证……“魏来沉声说道,话还没说完,就被古树打断。 “先救他……” “用……这个……” 古树说着,一枚金色的物件忽然从它体内涌出,透过魏来的手掌进入魏来体内。 魏来一愣,内视自己神门深处多出来的那枚金色物件——那是一道神性,一道拳头大小的神性,比魏来之前耗费大量时间凝聚出的神性多得多。 “先救他,才能再救他们,才能再救你们。” 古树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回过神来,看向一旁神色狰狞、与纪欢喜激战的老者,直到此时,魏来才明白,之前古树口中的“他……他们”指的是他和他们。 …… “公子!你到底在做什么?” 纪欢喜很不满地看着走到她身边的魏来,伸手再次唤起灵炎屏障,抵御王道安如疯魔般的进攻。 她不明白都到了这关键时刻,魏来不好好解决古树的问题,怎么还上蹿下跳的…… “帮我制住他,我得想办法靠近他。”魏来丝毫没感受到纪欢喜的不满,那时沉声说道。 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虽然依靠鸠蛇吞龙之法,精力近乎无穷,只要不被杀死,甚至能永远战斗下去,但他本身的实力远不及纪欢喜以及将纪欢喜打得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的王道安。因此,想要接近王道安,必须要纪欢喜的帮助。 只是听闻此言的纪欢喜,心底的怨气已达到顶点,但还是压着性子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没时间解释,动手!”魏来毫无所觉,沉声喝道,身子猛地冲了出去。 纪欢喜气恼至极,此刻与这古怪老人已打斗近半个时辰。而现在,因为魏来模棱两可的几句话,她又得冒险,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为何要这样做,这样做又有何用? 只是心底的怒火虽熊熊燃烧,但见冲出去的少年被老人锁定,血光朝少年射去。她还是不得不压下怒火,施展出赤瞳焚天之术,唤出一道道灵炎,消耗着体内不多的灵力,为少年挡下足以取其性命的攻击。 “你们都得死!都得死!”王道安似乎意识到魏来的意图,嘴里不断发出低吼,血光愈发狂暴地朝他们倾泻而去。 魏来心无旁骛地不断靠近老人,一旁的纪欢喜却苦不堪言,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激发体内灵力,在那些攻向魏来的杀招伤到魏来之前将其消灭。 她的气息愈发不稳,之前为魏来护法已耗去大半灵力,之后虽有恢复,但此刻也已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魏来似乎丝毫不担心一旦纪欢喜力竭,以他的修为,但凡被血光击中一次便足以身死道消,只是闷头前进,对其他事不管不顾。 这当然可以理解为对纪欢喜的绝对信任,但纪欢喜更愿意将之视为毫无人性的压榨。 她在心底咒骂着魏来,但手中还是不断催动灵力。 终于。 在一段不长,却又漫长无比的时间后。 魏来终于来到老人身前,他目光一凝,一只手猛地探出,欲拍向老人。 “别想伤到他!”老人状若疯魔,一头白发肆意扬起,一只手也猛地伸出,轰向魏来。 砰! 一声闷响传开。 “公子!”纪欢喜惊呼。 只见魏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角溢出鲜血。 她来不及细想魏来为何要这样做,出于下意识,连忙迈步上前救援。 可就在这时,脸色煞白的魏来眼中闪过一道厉色。 然后…… 金色光芒忽然在他与老人对掌之间亮起,光芒神圣如火焰,璀璨夺目。 纪欢喜的双眼在这光芒下传来一阵刺痛,不得不闭上双眼,数息之后再次睁开。 她看到倒在地上、距她不过数丈远的魏来。少年赤裸的上半身在与地面的摩擦中皮肤撕裂,鲜血四溅,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公子。”纪欢喜轻唤一声,快步来到魏来跟前,伸手将其扶起。 她轻轻摇晃着少年的身体,但少年似乎陷入昏迷,双眼依旧紧闭。 纪欢喜心头莫名慌乱,皱起眉头,声音提高了几分:“公子!” 少年依然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回应。 纪欢喜眉头皱得更紧,心头乱作一团,却本能地将其归咎于魏来若死,眼前的困局便会无解。但就在这时,一只手忽然伸来,放在魏来的头顶。 那只手干枯、消瘦、皱纹密布,像极了那棵古树。 纪欢喜心头一惊,抬头看去,竟是方才与她打得难解难分的老人王道安。 “你!”出于本能,纪欢喜手中顿时凝聚起熊熊灵炎,就要轰向老人。 “内腑受损,气血翻涌。但他的肉身异于常人,我又为他注入了些许桐树神性,很快他就会恢复。”这时,老人的声音忽然响起。 纪欢喜一愣,这时才发现,眼前的老者已没有之前那般杀气腾腾的气息,脸上的神情也变得祥和平静。她隐隐意识到,这或许就是魏来的目的。 但纪欢喜并非轻易对人放下警惕之人,她暂时收起周身的灵炎,但目光仍紧盯着老人:“那你为何不收了那结界,放我们离开。” 老人摇摇头:“结界虽是我张开,但那力量并非来自于我,我无法将其收回。” 这样的说法无法让纪欢喜满意,她眉头一挑,正要开口。 “姑娘,别担心……”这时,被她抱在怀中的少年缓缓睁开眼,艰难地说道。 说完,魏来勉力站起身,看着恢复常态的老人,微微一笑,说道:“他是自己人……” “自己人?”纪欢喜眉头皱起,语调变得怪异起来:“公子可真是心善,什么人都能当作自己人啊。” 魏来脑袋还有些晕,但也察觉到纪欢喜语气中的怪异,转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因过于虚弱,此刻竟下意识地将手搭在纪欢喜肩上,这般行为不免有些唐突鲁莽。魏来一个激灵,赶忙收回手。 纪欢喜淡淡一笑,不再在这事上为难魏来,而是问道:“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依这老先生所言,似乎那结界他也无法收回,公子此举似乎白费了。” 魏来听了这话,知道纪欢喜误解了自己出手的初衷。他也不解释,看向老人说道:“老先生,接下来我们得想办法救下这桐树,您是守林人,知道的肯定比我们多。古树曾说让我将那些阴魂一并救下方能接受我的医治……但如今时间紧迫,我也没把握让十万阴魂从阴龙手中逃脱,先生能否劝劝它,让我先解决眼前的麻烦,关于阴魂,我保证之后一定会想办法一一解救的。” 魏来这番话说得极为诚恳,以为加上之前与老人还算愉快的交情,多少能让老人动摇一些。 可谁知,听了这话的王道安脸色忽然一变,他抬头看向眼前那棵枯萎的古树,身子一颤,喃喃低语道:“你救不了它了……” “它……已经快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能听到吗? “你救不了它了……” “它……已经快死了。” 老人幽幽的声音响起,魏来听闻,身子一颤,却没有反驳,反而神情落寞地低下头。 他之前伸手感受古树时,就隐约察觉到了这一点——古树体内的气息萎靡混乱,若是换作生人,这样的伤势足以致命。但树毕竟与人不同,不能仅凭此就妄下定论,加上那金色的神性似乎本就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所以魏来心中仍存有一丝希望。 然而,当最了解这古树的老人说出这番话时,魏来再也找不到理由说服自己。 “什么意思?”一旁的纪欢喜有些摸不着头脑,她看向二人,看到二人的神色,也意识到他们所说并非玩笑:“难道咱们都得死在这里?” 这并非难以得出的结论,古树无救,阴龙注定出世,此刻他们孤立无援,根本不是阴龙的对手,所以纪欢喜的话不难理解。 “不。”一旁的王道安却摇了摇头,沉声说道。 “嗯?”已经开始思考还有没有其他破局之法的魏来,听到这话,眉头一皱,抬头看向老人。 “难道先生还有办法镇压那阴龙?”魏来轻声问道。 王道安却摇了摇头:“我只是个阴神,除了活得久些,再无其他本事。诸位都不知道的事,我这老头子又怎会知晓。” “只是诸位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一件事。”老人说到此处顿了顿,抬头看向身前那棵枯萎腐烂的大树:“它从来不是用来镇压阴龙的。” “它存在于此,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守护那十万枉死的阴魂。” 纪欢喜眨了眨眼睛,问道:“什么意思?” 这已经是短短不到百息的时间里,她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事实上,对于纪欢喜来说,世上大多数事情她都能看透,可眼前的一切实在太过离奇,一时间她确实难以想明白。 “七百年前,周篡虞而立。虞家皇族十万人被全部拉到泰临城外的息风原残忍杀害,十万亡魂无处伸冤。便聚在这大虞未尽的龙脉中,化为阴龙。” “那时的朝廷忙着围剿各地叛军,无暇解决这十万阴魂。十万阴魂阴气太重,以至于古桐城即便到了三月,依然大雪纷飞不停。” “百姓苦不堪言,来了位仙人问他愿不愿意镇守阴龙。他心善,舍弃自己的百年修为,成为这镇龙之物,我也机缘巧合成为护他的阴神。” “起初的几十年,风平浪静,他镇着阴龙,我呢,每天为他浇水。百姓们对他感恩戴德,每天来叩拜祭祀的人络绎不绝。我也跟着享福,有了些香火加持。但后来,有一天它突然跟我说些奇怪的话。” 老人面色一沉,说到这里明显停顿了一下,脸色复杂。 “他说让我帮个忙,让我以后在他周围多种些桐树,越多越好。” “我问他为什么,他也很困惑,他告诉我,那个仙人似乎做得不对,这十万阴魂其实没做过害人性命的恶事,就连笼罩古桐城的暴雪实际上都是阴龙在捣乱,与阴魂无关,那些阴魂都是可怜人。但如今他把他们连同阴龙都镇在地底,阴魂永世不得超生,怨气越积越多,随着时间推移,总有一天堆积的怨气会让这十万阴魂变成真正的恶灵。这样下去,它总有一天镇不住阴龙,一旦它们出世,对古桐城,甚至整个宁州都是灾难。” “所以他想换个办法……” “他决定吸收那些阴魂产生的怨气,但这很难,以他的修为无法长久支撑,所以他需要桐树,越多越好的桐树为他分担怨气。” “从那天起,我想尽办法为他弄来桐树,一棵一棵建成这片桐林。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一百年前,大周也覆灭了。新的王庭到处打压前朝的阴神,百姓不敢再来供奉。没了香火,我和他的力量都开始衰退,他吸收太多怨气,哪怕我种上一百棵桐树,也无法缓解虚弱的他被怨气侵蚀的状况。我不忍心看他日渐萎靡,就为他分担那股怨气,可我终究没有他那样的修为,平时还好,可今天遇到这事……心神反而被怨气吞噬,若不是公子出手相救……恐怕老朽还会一错再错。“ 老人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既有羞愧,也有落寞。 “打断一下。”这时纪欢喜忽然皱着眉头说道:“按照老先生的说法,似乎阴龙和那十万阴魂并非一体?” “自然不是。”老人摇头:“但所做之事并非那些阴魂的本意,就像刚才袭击二位的那些阴魂,也是阴龙在驱使。” “不。老先生没明白我的意思。”纪欢喜眉头皱得更紧:“阴龙是大虞未尽的龙脉吸纳了十万阴魂而生,既然一体,那阴龙的意志不就是十万阴魂的意志,阴龙作恶,不就等于十万阴魂一起作恶吗?” 纪欢喜说这些的时候,故意压低声音,目光死死盯着老人,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到能验证她心中猜想的证据。 而老人听到这话,却是一愣。 纪欢喜见此情形,几乎认定眼前的老人在对他们说谎,可老人脸上却露出苦笑,摇了摇头,说道:“那是世人以讹传讹,并非龙脉吸收阴魂化作阴龙,而是龙脉先化作阴龙,然后才吸纳了那十万阴魂。” 这样的说法让纪欢喜一愣,并非这说法多么惊世骇俗,恰恰相反,这种说法荒诞得有些过分,以至于纪欢喜没想到老人会无知到说出这样的谎言。 “好端端的龙脉,就算亡国,又怎会化作阴龙?要是真如先生所言,那我北境岂不是早就阴龙横行?”纪欢喜的声音冷了下来,眼中的神采也冷了下来。 “龙脉自然不会无故化作阴龙,可要是有人动手脚呢?”可这时另一道声音忽然响起,纪欢喜闻言转头看去,正好对上魏来凝重的目光。 她心头一震,不由得想起几年前听到的那个传闻——都说当年大虞气数未尽,是大周先祖请来一位南疆大圣用秘法断绝了大虞气数,这才有了周篡虞而立。 曾经她一直不明白,世上到底有什么秘术能断绝一国龙脉,此刻魏来这么一说,她忽然明白,如果把那龙脉炼化成阴龙,一切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想到这里,纪欢喜眼中顿时露出骇然之色,这种方法太过恶毒,她几乎无法想象当年为了炼化这处龙脉,大周的先祖到底牺牲了多少生灵的性命。 “不仅如此。姑娘和先生仔细想想七百年前那位游历到此的圣人。他既然有镇压阴龙这样的通天手段,自然应该能看清阴龙和那十万阴魂的关系。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超度这十万阴魂,非要让一棵树舍弃百年修为守在这里。更何况如果不是灵树通人心,有超度十万阴魂的宏愿,恐怕此刻,就没有我们坐在这里谈论往事的时间了。想想十万化作恶灵的阴魂和阴龙一起出世,你我早就成了他们的腹中之物。”魏来沉着眼睛继续说道。 纪欢喜听到这里,身子一抖,有些骇然地抬头看向魏来:“公子的意思是……” “那位帮周篡虞的南疆大圣恐怕不只是帮大周那么简单,他还有自己的算计,要是我没猜错,很有可能七百年前游历到此的那位圣人恐怕和南疆大圣是同一个人……” “而且既然他如此算计着炼出这十万恶灵和阴龙,那么我想……” 说到这里的魏来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阴沉。 “他应该还活着。” …… 噗! 驹龟河上,那位少年忽然脸色苍白,一口鲜血猛地从嘴里喷出。 这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他身旁的红袍老人脸色一变,赶忙伸手扶住少年,问道:“上仙这是怎么了?” 少年没了之前那从容淡定、一切尽在掌握的悠然,艰难地睁开眼看了老人一眼,虚弱地说道:“走。走!” 老人不明所以,但见此景,也来不及多想。只见他一只手伸出,朝着江面一拍,江水猛地翻腾,那一叶扁舟随即飞起,化作流光向远方遁去。 扁舟速度极快,转瞬就退到十里之外,直到这时,少年的脸色才慢慢恢复,红袍老人见状,赶忙伸手向少年体内输入一股内力,随即问道:“上仙,到底怎么回事?” 少年闭上眼睛,平复体内翻涌的气血,这才看向十几里外的山丘,双眼眯成一条细缝:“草木有兴衰之理,人有生死之数,这些都是天道注定。” “长盛之树称为妖,二世之人称为魔。二者都是天地不容,前者自灭,后者天灭。” “我那遮天之术尚未大功告成,林中之人推算出了我的算计,要是再进一步叫出我的名字或者察觉到我就在附近,天劫必至。” “此物终究与我无缘,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听到这番话,老人自然不敢再多言,双眼一沉,点了点头,随后施展神通,扁舟顿时冲入天际,划开流云,向远方奔去。 …… “公子可要想清楚了,一旦去了那里,公子想再出来可就没那么容易了。”纪欢喜站在古树前,看着眼前的少年,神色复杂地说道。 “关乎自己性命,不可为也要为之。姑娘和先生先出密林稳住桐林外的众人,别再出变故,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魏来点了点头,神情平静。 纪欢喜闻言,眉头紧皱,但终究说不出阻拦的话。她只是深深地看了少年一眼,不知为何,那一刻她想把这张脸记在心底,然后点了点头:“公子放心,欢喜绝不会让他们害了公子。” 魏来得到纪欢喜的保证,心中稍安,又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说道:“时间紧迫,请先生快些施法。” “公子万事小心。”一旁的王道安点了点头,随即双眼一沉,周身气息涌动,一道青色光芒从体内涌出,将魏来包裹,魏来的身体一震,然后在青色光芒的包裹下逐渐缩小,化作一道流光钻进身旁的古树之中。 …… 古树的树干与地下阴龙以及十万阴魂盘踞之处相连。只要让那些阴魂摆脱阴龙的控制,阴龙的实力就会大打折扣,那时阴龙就不再像现在这样让众人难以抗衡,而要救出那些阴魂,就必须冒险前往阴魂所在的地底。 古树的树干里一片昏暗,周围随处可见游荡的阴魂,但它们不像之前魏来在桐林外遇到的那些阴魂那样具有强烈的攻击性。 “它们暂时脱离了阴龙的控制,寄居于我的身体,但你要去的地底,不仅有数万阴魂,还有阴龙盘踞,你要小心。”这时,古树苍老的声音忽然在魏来耳边响起。 魏来苦笑:“那好像不是小心就能解决的问题吧。” 古树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说道:“这很危险,稍有不慎你就会被阴龙发现,以你的修为撑不过三息。” 魏来翻了个白眼,古树的直白让他有些无奈:“谢谢提醒。” “但他们愿意帮你。”古树的声音再次响起。 “嗯?他们?”魏来一愣。 话音刚落,周围的阴魂忽然开始向他涌动,将他的身形包裹起来。 “这是……?”魏来起初本能地想要激发体内的力量抵御这些阴魂,可还没等他出手,就察觉到这些包裹他的阴魂没有任何攻击的意图。阴魂只是围绕着他。 “这些阴魂缠着你的身体,到了地底,有他们的气息掩盖,只要你小心些,阴龙和那些阴魂短时间内应该察觉不到你的存在。”古树适时地解释,为魏来消除心中的疑惑。 魏来心头一沉,看向周围的阴魂。 平心而论,这些家伙的模样实在不怎么样,面容扭曲狰狞,只是勉强保持着人形。但正因如此,被怨气侵蚀了七百年的这些阴魂想要摆脱阴龙的控制是何等艰难,此刻他们却愿意和他一起再次进入地底,这背后他们所要承担的风险和代价,比起魏来只多不少。 想到这里,魏来向周围的阴魂恭敬地拜了一拜:“谢过诸位。” 然后说道:“前辈,请施法吧。” 话音一落,周围顿时涌起一股金色的力量,将魏来包裹,连同他周围的阴魂一起缓缓下沉。 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暗,最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四周弥漫的阴气却浓密到了极点,粘稠得甚至让魏来觉得呼吸不畅。 他不得不调集体内的血气之力和灵力,才能勉强抵御这种不适感,同时也将一部分力量注入双眼,这才勉强能看清周围的情况,而这时他却不禁心头一颤。 虽然一开始对这地底的情形有所准备,可当看清周围密密麻麻、狰狞嘶吼的阴魂时,他还是忍不住心头一跳,脸色发白。 那些与他同来的阴魂在魏来周围游动,阴气不断涌来,似乎想侵蚀他们好不容易恢复的一点灵智。魏来见状,知道这些阴魂恐怕撑不了太久,这对他的计划可不是好消息。他心头一沉,于是调集起体内所剩不多的金色神性,将其分散注入到那些阴魂体内,和他想的一样,这些稀薄的金色神性能非常有效地克制阴气,周围阴魂被阴气侵蚀的速度明显减缓了不少。 但即便如此,时间依然紧迫,魏来不愿再耽搁。 随后,他运转鸠蛇吞龙之法,不断从蛟蛇那里吸取力量注入体内的神门,然后盘踞在神门内的冥境黑水被他驱动,从胸前缓缓飞出。 魏来一咬牙将黑水展开,但没有像在桐林外那样声势浩大,毕竟此刻他还没发现阴龙的所在,但想来它应该就在这黑暗的空间里,动静太大,引来阴龙,就得不偿失了。 他必须小心谨慎,一点一点地蚕食这些被阴龙困住的阴魂,而且他也不知道以自己的修为到底能催动冥境黑水容纳多少阴魂,一次性做得太急,绝非明智之举。 这么想着,黑水展开,覆盖方圆三丈之地,近百位阴魂被笼罩其中。那些与他同来的阴魂很有灵性,在魏来展开黑水的瞬间,他们也非常配合地扩大包围圈,将冥境黑水内的情况完全遮挡,外面的阴魂根本无法察觉这短短几丈之地中的百余位同伴正在逐渐被拉入黑水之中。 有了之前吸纳千只阴魂的经验,魏来熟练了许多,加上阴魂的配合,他毫无顾忌地施展法门,短短百息时间,就有七八百只阴魂被他吸纳进冥境黑水之中。 但麻烦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随着冥境黑水中的阴魂越来越多,魏来渐渐感觉自己对冥境黑水的掌控变得薄弱和困难起来。 虽然一开始就想到单凭自己现在的实力想要完全吸纳这十万阴魂是极其困难的事,但他没想到才吸纳这么一点阴魂自己就到了极限…… 魏来眉头紧皱,同时又吸纳了近百只阴魂进入冥境黑水,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从冥境黑水中传来的反噬让他心神动荡,他知道要是再吸纳阴魂,恐怕就压制不住这越来越强的反噬之力了。 魏来面色阴沉,自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那么摆在他面前的唯一办法就是——破境! 魏来内视神门深处的那两座灵台,他知道要吞下这十万阴魂,不仅要破境,还要用最极端的方法破境。 为此,他再次静下心神,胸前的神门亮起,金色和血色的光芒交错,而后八十一道金线从神门中浮现,伸向远方。 他闭上眼睛仔细感应,数十息之后,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轻声说道。 “钱浅,你能听到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金牛破境 金牛镇的重建在薛行虎的监督下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薛行虎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他有着自己的忧虑——魏来所说的朝廷的清算究竟何时到来?他带着这几十个孩子能否平安健康地长大?还有魏来、孙大仁和刘青焰,他们抵达宁霄城了吗?有没有遭遇什么麻烦?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像个乡下妇人,为儿女成天思前想后,放心不下。 想到此处,薛行虎摇了摇头,看向正在搭建房屋的工匠,说道:“哥几个加把劲,天马上要冷了,咱们赶在冬天前把这些事弄完,好好过个冬。” 哒哒哒! 这时,他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薛行虎回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巷子口,一个瘦弱的女孩正快步朝他跑来。 钱浅,乌盘城牢头钱旭贵的女儿。 不知是父母离世的缘故,还是她本就如此性子,在薛行虎的记忆中,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做事向来沉稳,很少有这般急切的时候。 女孩跑到他跟前,看得出很急,在薛行虎面前站定后,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着急想说什么,却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薛行虎见状笑了笑,说道:“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薛叔叔……”可薛行虎的劝告没让女孩放松下来,她依旧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道:“阿……阿来哥哥,让你把……把咱们金牛卫的人……都召集起来!” “什么!?” …… 金牛卫是薛行虎给那些被魏来赐予所谓龙种的孩子们取的名字,寓意很简单,希望这些孩子长大后能像魏来一样保卫这个城镇。 此刻,除了孙大仁外的八十名孩子都被薛行虎召集到了薛家的大院里,薛行虎面色凝重,他心想恐怕是魏来遇到了什么麻烦,才会突然联系他们——由于钱浅催得太急,薛行虎还没来得及看魏来寄来的书信。 “到底怎么回事?人我都召集了,你把信拿来我看看,他们是不是在哪里遇到麻烦了?”薛行虎颇有些意气风发地问道,这一个多月来,金牛镇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仅是城镇本身,还有这群孩子,他们的修为进步神速,其中凝聚出三四枚神血的大有人在,照这样的速度,等这些孩子长大,金牛镇足以震慑整个宁州,甚至大燕。 “嗯……我问问。”钱浅显然也不确定,皱了皱眉头,低下了头,然后就在薛行虎目瞪口呆的注视下自言自语起来:“阿来哥哥,我们人到齐了,接下来做什么?” “嗯。” “嗯。” “好!我记住了。”接下来钱浅更是煞有介事地一阵喃喃自语,那模样让薛行虎下意识地四处张望,暗想是不是魏来已经回来了,只是自己没注意到。 “薛叔叔!阿来哥哥说让咱们赶紧入定修行,他要帮我们破境。”钱浅没注意到薛行虎那奇怪的目光,抬起头一本正经地说道。 “钱浅……是叔叔不好,这些日子不该逼你们每天花大量时间修行,你要是想休息跟叔叔说就行,叔叔也不是一定要……”薛行虎一脸心疼地看着眼前的少女,心里暗自想着是不是最近把他们逼得太紧了。 “薛叔叔!不是这样的,真的是阿来哥哥让我告诉你的。”钱浅听了薛行虎的话顿时一愣,但很快就回过神来,着急地跺了跺脚,声音也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 薛行虎哪能信她这话,魏来离开都快一个多月了,就算他们走得再慢,这时候也应该在千里之外了。总不能短短一个月不见,小阿来就修炼到圣境,学会了传说中的千里传音之法吧? 所以,不管钱浅说得多么认真,薛行虎都把这当作小孩子的恶作剧。 他豪爽地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今天给你们放一天假,想干啥就干啥,叔叔不怪你们,但下次可不许用这种办法了!” 说完,薛行虎摇头摆手就要离开。 钱浅急得脸通红,一把拉住薛行虎,又低着头说道:“阿来哥哥,薛叔叔不相信我!怎么办?” 时间还早,薛行虎见钱浅态度坚决,干脆不再急着走,双手抱在胸前站在一旁,挑着眉看着眼前的少女,倒要看看这场孩子们的恶作剧怎么收场。 “阿来哥哥说,他已经跟大家都说了。”突然,钱浅抬起头,惊喜地看向周围的同伴,那些孩子们也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 “咱们就按阿来哥哥说的做!”见大家的表情,钱浅知道魏来没骗她,但距离魏来第一次跟她联系已经过了好一会儿,她怕耽误太久,赶紧说道。 这些孩子对魏来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此刻听到钱浅的话,又有她的催促,他们互相看了看,立刻没有了丝毫犹豫,纷纷原地坐下,闭上眼睛,进入修行状态。 “哟!还挺像那么回事。”看到这一幕,薛行虎挑了挑眉,心里以为是这些小家伙暗地里商量好了,此刻一起跟他演戏。 他干脆靠着旁边的墙面,优哉游哉地看着这些孩子,想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很快,一刻钟过去了,那些孩子都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各自坐在原地,在一旁看着的薛行虎挑了挑眉,嘴里嘟囔着:“小家伙们演得还真像。” 半个时辰过去…… 薛行虎有些动摇了,难道他们真的听到阿来说了什么? 他想起之前钱浅说的,她说阿来要帮他们破境?可是这些孩子大多数修为都在武阳境三四重的水平,按照魏来的要求,他们至少要到武阳境十三重才能破境。要知道这些孩子一个月前才开始修行,他们的修行速度说出去已经能让那些大宗门的圣子天才们目瞪口呆了,一天就让这些本来就进步神速的孩子在武阳境十三重破境,这样的事情说是奇迹也不为过。 薛行虎想到这里,果断地摇了摇头,暗骂自己怎么差点被这些小家伙骗了?想到这里,薛镇长干脆搬来板凳,坐在孩子们旁边,一副非要揭穿他们的样子。 一个时辰过去…… 时间到了正午,薛行虎端着自己蒸好的馒头来到学府的院门前,看着从上午就一动不动坐在这里的孩子们,心里想着他们连午饭都没吃,现在应该都饿坏了,晚上做些好吃的——嗯,把家里那几块大腊肉炒饭,应该不错。 他这么想着,也就不想再管这些孩子,迈步准备走向里屋的厨房。 轰! 可就在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一股强大的气机扩散开来。 薛行虎心头一震,赶紧回头看去,只见坐在最前面的钱浅胸前突然光芒大放,那光芒不断交汇凝聚,最后在她胸前缓缓形成了一个明亮的白色圆盘。 那是神门! 第一境的神门! 轰!轰!轰! 还没等他从这变故中回过神来,更多这样的闷响接连不断地从那群孩子体内传来。 然后耀眼的光芒纷纷从他们胸前亮起,一道道神门凝聚,耀眼的白光交错闪耀,把这即将进入暮色的薛府院落一时间照得如同白昼。 薛行虎瞪大了瞳孔,神情震惊地在孩子们身上一一扫过。 哐当。 接着一声轻响,他手里的木椅掉在了地上。 他却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嘴唇颤抖着喃喃自语道:“破……破……” “破境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关键 在幽暗的空间里,魏来紧闭双眸,沉寂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 “嗯,辛苦了。”他低声说道。 “不辛苦,这样有帮到阿来哥哥吗?”一个声音从他的神门中传出,语调清澈干净,还带着些许想要掩饰却难以掩饰的兴奋。 “嗯。”魏来再次说道。 “那太好了。”那声音兴奋地说道。 魏来微微一笑:“好好修炼,这几日不要过多修炼,多巩固境界。” “知道啦。”那声音甜甜地应道。 魏来说完这话,长舒了一口气,随后他胸前神门中溢出的八十一道金线缓缓隐去。 魏来睁开眼睛,看向四周,由于此刻空间太过昏暗,即使他集中目力,也无法看得太远,眼前的景象让他皱起了眉头。那些保护他的阴魂此刻周身都被浓郁的阴气缠绕,似乎已快被阴气吞噬。 从他联系金牛镇的孩童们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六个时辰,这些阴魂保护了他这么久,哪怕之前他给他们注入了些许神性,在如此磅礴的阴气面前,那点神性也只是杯水车薪,难以让阴魂抵御阴气太久。 魏来想到这里,又深吸一口气,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眼前的这些阴魂,他都不能失败。 “现在该我了。”他自言自语道,随即再次闭上眼睛。 他内视自己的内腑,目光穿过那座玉石筑起的神门,看向神门深处。 那里有八十一座灵台呈圆形分布,每座灵台之上都燃烧着稀薄的灵炎,而八十一座灵台的正中间还有一座灵台,台身高大,比其他灵台高出四五倍有余,灵台上的火焰不算旺盛,但这道灵火与那八十一道灵台上的灵火隐约有气机相连。 灵台境的灵炎分为红、赤、青、紫、金五阶,每次提升灵炎的品阶,所需的时间或者某些灵丹妙药都呈几何倍数增长。对于大多数修士来说,都会选择在青色灵炎时推开自己的第二道神门,即使是一些诸如宗门圣子级别的天才人物,也大多不愿意在此境花费太多时间,因为提升灵炎品阶所需的时间比武阳境凝聚神血所需的时间多出数倍不止。而人的寿命有限,修行说到底是在与天争命,并且圣门之前的七境越往后所需时间越多,在这一境与二境之间,不值得浪费太多光阴。 至少,在目前的修士中,这种论调被大多数人认可。 魏来看着自己体内那足足八十二道灵台,深深地叹了口气,想要将这些灵台上的灵炎提升到青炎以上的品阶,所需的灵气数量难以想象。 但眼前有十万阴魂等着他用冥境黑水容纳,没有足够强大的灵力支撑,想要做到这点无异于痴人说梦。 魏来想到这里深吸一口气,接着他背后的龙相猛然闪耀出耀眼金光。 他还有鸠蛇吞龙之法,这是他破境的最大依仗,可即便有此法,他也不认为能在短时间内满足如此巨大的灵力消耗——在此之前,为帮助金牛镇的孩子们破境,魏来全力催动过鸠蛇吞龙之法。虽然因为他修为提升,此法获取蛟蛇之力的速度比以前强了数倍,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让那些孩子在短短一天内修为突飞猛进,但相比此刻的状况,他还是隐隐觉得单凭鸠蛇吞龙之法难以在短时间内让他破境。 想着这些的时候,蛟蛇之力不断通过他背后的龙相注入体内,体内那八十二道灵台之上的灵炎摇曳,微弱的火苗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升腾、翻涌。 一个时辰过去,围绕着最大灵台的八十一道灵台之上,灵炎已化为熊熊烈火,将整个神门中的黑暗世界照得如同白昼。魏来双眸一沉,轻声喝道:“破!” 随着这声落下,那八十一道熊熊灵火忽然收敛,又变成只有拳头大小,但火光从红色渐渐变为灼热的赤色,唯独位于中心的那道灵台火光摇曳,颜色未变。 看到这种异象的魏来不禁皱了皱眉头,但他没时间细想其中缘由,之后又再次催动法门,不断向灵炎灌注灵力。 而这一次,赤色灵炎升腾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又是整整一个时辰过去,灵炎的增长才从巴掌大小变为一人头颅左右。魏来心头有些焦急,他算了算时间,从与纪欢喜分别开始,已经过去了七八个时辰,桐林外的情况他一无所知,但能清晰感觉到,隐藏在此地深处的那头阴龙的气息开始逐渐变得暴躁不安,显然,阴龙即将出世。 但按照现在的进度,要将这些赤色灵炎变成青色,魏来至少还需要七八个时辰,桐林外的人能等他这么久吗?那头阴龙又真能安心蛰伏? 魏来一边催动法门,心底一边暗暗焦虑。 他咬着牙加大了对鸠蛇吞龙之法的催动,背后的龙相光芒更亮了几分,但得到的蛟蛇之力并未因此增加,似乎此法已达到瓶颈。 他瞥了一眼周围保护他的阴魂,赋予他们的神性已消耗殆尽,此刻这些阴魂再次受到暴戾阴气的侵蚀,就算桐林外的人还能支撑片刻,眼前这些阴魂恐怕不久就会被阴气吞噬,再次被阴龙同化。毕竟这阴气…… 想到这里,魏来忽然心头一震,他抓住了之前被忽略的事情,而这件事,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 “再这样下去有什么用!?我们都会死在这里!那小子说不定是个骗子,或者跟那阴龙是一伙的!?”桐林外,被那血色结界困住整整一日的众人早已精疲力尽。 乾坤门的圣子许宣在漫长的煎熬与等待后,终于忍不住抱怨起来。 “许大哥有力气说这些,不如好好休息,恢复些灵力给叶大哥和虞知县输送。”坐在一旁的纪欢喜抬头看了许宣一眼,轻声说道。此刻这少女眼中已没有往日的灵动,只有深深的疲惫。 而周围众人无一例外都是如此,甚至比她更加不堪。 他们头顶的阴龙之相还在不断凝实,速度不算太快,但最多再支撑两三个时辰,这阴龙之相就会凝实。 同时,在阴龙气机的萦绕下,众人体内的生机被缓慢抽离,这让众人更容易陷入疲倦,有些修为高深的人还好,那些普通百姓此刻都瘫坐在地,额头上冷汗直冒,呼吸微弱。 为了给魏来争取更多时间,纪欢喜回来后重新做了安排。 除了必须张开法相克制阴龙的叶渊和虞桐二人,其余众人轮流休息,恢复灵力为人供给。但这并非长久之计,阴龙的气机环绕,众人不得不分出部分力量对抗阴龙的力量,随着时间推移,众人会越来越虚弱,不久都会因力竭而亡。 许宣似乎对纪欢喜有些畏惧,听到女子的话,他面色难看,眼中燃起怒火,却又很快压制下来。显然,他不愿此时得罪纪欢喜,但心底的怒火总要找人发泄,他目光一转,看向同样在一旁修养的老人——王道安! “要不是你这老不死非要张开这结界,我们怎会陷入这般境地!”许宣咬着牙厉声说道,说着就要迈步走向老人,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要把怒火发泄在老人身上。 “若不是你们起了贪念,我们又怎会如此?”这时,一直未曾休息,全力催动着苍狼之相的虞桐冷声说道,他的目光带着凌厉的寒意落在许宣身上。“你要是敢动他分毫,我就撤了这法相,你我黄泉路上作伴。” 许宣闻言面色一变,他当然怕死,但又不愿此时服软,或者说以己度人,他觉得虞桐也没理由不怕死,他一摆手高声说道:“反正迟早都是死,你别吓唬我。” 大概是被阴龙的阴影笼罩太久,此刻这位乾坤门的圣子仪态尽失,模样癫狂,颇有些泼妇耍横的架势。 见许宣还要上前,虞桐双眼一寒,放在那破碎屏障上的手缓缓抽离,显然准备兑现他的诺言。 一旁同样支撑着法相的叶渊看到这一幕,双眼一凝,寒声说道:“许宣,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师兄,就给我退下!” 许宣一愣,似乎没想到同门师兄会在这时与自己作对,他面色更加难看,但随后还是咬着牙低头退了下去。 虞桐见状,饶有兴趣地侧眸看了一眼叶渊,说道:“想不到叶圣子还如此识大体。” 叶渊的脸色并不好看,面对虞桐的调侃,他只是冷哼一声说道:“我只是想活下去,仅此而已。” 虞桐耸了耸肩,不再与他交谈,正要转头。 “快看!”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人惊呼。 虞桐一愣,看向众人所指之处,却见众人头顶的阴龙之相,周身不断向它汇集的阴气,此时竟然有了些许倒流回桐林之中的趋势…… 第一百四十九章 变故 砰。 不只是阴龙,一声轻响忽然从众人身后传来。 在这寂静的桐林外,这声音清晰又刺耳,众人下意识回头看去,只见周围笼罩他们的血色屏障上开始出现一道道裂纹。而这,似乎只是变故的开端。那些裂纹不断蔓延,速度越来越快,数量越来越多,仅仅众人愣神的十余息间,血色屏障就已被裂纹密密麻麻地覆盖。 “这……”叶渊看到这情形,不禁目瞪口呆。 “他成功了。”还没等他做出判断,一旁的纪欢喜就喃喃自语道。 叶渊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纪欢喜所指。他心底升起劫后余生的庆幸,可这情绪瞬间被纪欢喜眼中那不属于他的明亮光彩浇灭。 砰!砰!砰! 轻响变成如鞭炮般连绵不绝的闷响。 随后,那道血色屏障轰然炸裂,化作点点微粒光点四散开来。 昂! 紧接着,他们头顶的阴龙之相发出一声哀鸣,挣扎着要朝桐林中逃去。 “叶大哥!”看到此景的纪欢喜像是想到什么,猛地高喊一声。 叶渊随即从思绪中回神,与女子目光相对,立刻反应过来。 他顾不上感叹儿女情长,面色一沉,周身气机涌动,双手合十于胸前,不断结出一道道印记,随着这些手印的出现,一道道古怪的黑色符文从他手中涌出,一个接一个地拍在阴龙身上。 阴龙本要逃离的身躯在黑色符文的拍打下剧烈扭动,嘴里不断发出悲鸣,它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禁锢,巨大的身躯难以逃离,反而在符文的轰击下,气息越来越弱。 不过百息,阴龙周身的气机愈发萎靡,与桐林深处连接的阴气也被切断,它的身子在不断扭动和轰击下伤痕累累。 “镇!”随着叶渊的一声怒喝。 阴龙的身躯一颤,又被一道黑色符文击中,它发出不甘的怒吼,身形猛然缩小,变成只有巴掌大小的游龙模样。 见此情景,叶渊面露喜色,一只手猛地伸出,那巴掌大的游龙身躯一震,落入叶渊手中。 叶渊在掌教房中找到的法门,需阴龙虚弱时施展,将其炼化为灵纹,当然这只是初步,下一步还需用其他方法将之化为神纹,雕刻在神门之上。不过这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把此物交给皇后娘娘,他加入金家势力的投名状就算完成。叶渊握着灵纹的手紧了紧,心底思绪万千。 起初阴龙出世,以为被掌教算计的叶渊心如死灰,可此刻不仅保住性命,还机缘巧合猎得阴龙。虽然这阴龙的力量恐怕不足真正阴龙的十分之一,但也足以向娘娘交差。想到这里,叶渊毫不犹豫地将这重宝交给纪欢喜——他很清楚,无论之前阴龙出世是否是掌教的算计,一旦阴龙被夺,掌教必然知晓是他所为,如此一来,他只有依靠皇后娘娘这座大山才能保住性命,图谋后事。 纪欢喜毫不扭捏,直接收下,然后看向桐林深处,说道:“咱们去看看魏公子吧。” …… 虞桐派人安置好那些被阴龙吸取生机而变得极度虚弱的百姓,便和心思各异的众人一同来到桐林深处。如同那破碎的血色屏障,阴龙的危机似乎已彻底解除,密林中不再有密布的阴气,纪欢喜之前遭遇的阴魂也不见踪影,只有一些打斗的痕迹,四处可见倒塌的桐树和断裂的树干。 “阿来哥哥真厉害,连阴龙都能对付。”走在去往林中的路上,刘青焰脆生生地说,语气满是对魏来的仰慕。 孙大仁抬起头,骄傲地说道:“那是,也不看看他是谁的小弟!” 一旁的龙绣撇撇嘴,没好气地说:“不要脸。” 三人神态轻松,既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有对同伴的骄傲。 闷头走在众人身后的叶渊听到这些话,低着头,脸上神情阴郁。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把魏来当作能随手捏死的蚂蚁,把纪欢喜当作自己的囊中物。 可现在,那只蚂蚁成了他的救命恩人,纪欢喜似乎对魏来表现出超越他的善意和好感。他背叛了宗门,又被看中的女子抛弃,挫败感在心头抑制不住地升起。 就在这样的心思中,众人不知不觉来到桐林深处。 这里,纪欢喜曾和被怨气控制的老人激战,因此此刻这里千疮百孔,唯有那棵巨大的桐树依然挺立在桐林深处的空地中央。只是腐烂的树干、满地的黄叶让这景象更显萧瑟。在场多数人不知道这古树的过往,对古树将死只是感叹,难以真正感同身受。他们的目光在古树周围扫过,没发现魏来的踪迹。 “阿来哥哥呢?”刘青焰皱着眉头问。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场上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纪欢喜转头看向王道安问:“老先生知道吗?” 老人摇头,神情困惑,想了想说道:“我去问问它。” 纪欢喜自然明白老人说的“它”是谁,微微点头说:“麻烦先生了。” 老人不语,默默走到立在空地中央的古树旁。 他伸出手,缓缓按在古树的树干上,周围众人大多不明所以,只见老人神情肃穆,他们纷纷闭嘴,生怕惊扰老人。 而王道安的神情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凝重,孙大仁等人见状,心头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看向老人的目光也急切起来。 良久,老人松开按在古树树干上的手,转头看向众人,欲言又止。 “先生,到底情况如何?”纪欢喜察觉到老人的异样,皱着眉头轻声问。 “是啊!阿来到底怎么样了?”孙大仁也赶紧问。 老人眉头紧锁,低声说:“它说魏公子恐怕……恐怕回不来了……” “什么!?”孙大仁惊呼,双眼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老人。 “魏公子为救大家脱困,也为弥补老朽的大错,独自前往阴龙所在的地底,试图将虞家先辈的十万阴魂从阴龙的控制中拉出,以此削弱阴龙的力量。但此行太过危险,古树说起先魏公子还有进展,但几个时辰前就没动静了,想来是无法抽离那么多阴魂。魏公子不知用何办法激怒了阴龙,阴龙不得不抽回力量对付公子,也就是那时起,古树就感觉不到公子的气息……所以……”说到这里,老人突然沉默,话里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 “不可能!阿来怎么会死!”孙大仁无法接受这个说法,大声吼道,双目怒火燃烧。 “孙公子……”老人见状,心中有愧,“此事千真万确,老朽怎敢乱说……” 一旁听到这些的叶渊心底阵阵庆幸,之前他的不快多因魏来的作为和纪欢喜对他的态度,此刻听到魏来的死讯,心中的郁闷顿时消散大半。 “欢喜,既然那小子死了,咱们没必要留在这里,赶紧回去向娘娘复命。”他凑到纪欢喜身边,低声说。 纪欢喜转头,皱着眉头,面色不悦正要说话。 噗! 她眼前的叶渊身子一震,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就连纪欢喜也被这变故吓到,愣在原地,口吐鲜血的叶渊更是神情呆滞,慌忙又艰难地转头,想看清身后之人,但动作做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带着不甘和痛苦,身子猛地倒下。 这时,纪欢喜才看清站在叶渊身后的人——竟是乾坤门的另一位圣子许宣。 他收回拍出的手掌,冷眼看着纪欢喜,寒声说:“交出阴龙。” 第一百五十章 吞龙? 关山槊曾经言及,魏来所修炼的鸠蛇吞龙之法可划分为两个部分。 其一称作化龙,乃是魏来耗费六年光阴,将自身与蛟龙的气机相互联结的法门。 其二名为吞龙,是把吸纳而来的蛟龙之力转化为自身所需力量的法门。 其中,关山槊尤为着重地讲述过吞龙之法。他曾道,鸠蛇吞龙之法的立意虽恶毒至极,但这第二部分的吞龙之法却甚为精妙,甚至直言创立此法门之人堪称绝顶天才也不为过。 缘由在于,确切而言,这吞龙之法能够将任何力量转化为人类修士能够吸收的力量,不过前提是这力量需足够温和。 桐林的地底,阴龙与十万阴魂盘踞长达七百年之久,其周身逸散出的阴气弥漫了整个地底,那股阴气浓郁到近乎黏稠的程度。从某种意义上讲,阴气亦属于一种力量。例如那些令北境所不耻的鬼修们,所修炼的诸多法门便是凭借阴气。 魏来面临的困境在于,从老蛟蛇那里抽取力量的速度远远无法满足当下他修行所需的速度,而眼前这密布的阴气倘若能够以鸠蛇吞龙之中的吞龙之法转化为自身所需的灵力,那么他此刻的修行速度定然会提升数倍不止。 当然,这样的想法仅在理论上可行,想要真正达成,其中所包含的诸多难题与困境是难以想象和预料的。但魏来别无选择,因此在这个念头涌现之后,魏来未有半分迟疑,果断地开始对周围的阴气催动那吞龙之法。 所谓生者为阳,死者为阴。 阴气之所以被称作阴气,正是由于这是一种由死者体内产生的气息,与生人体内的生机相互冲突。阳盛则阴衰,阳衰则阴盛,二者不相容的态势远超水火。 当吸纳此物进入身躯,魏来甚至尚未来得及催动吞龙之法,便顿时感觉自己体内气息不畅,体内的生机被阴气所压制。所幸的是他的第一境修为极为稳固,肉身强大,体内的血气之力旺盛,不至于被阴气吞噬生机。正因如此,他才有机会压制住这股不适之感,催动起吞龙之法来转换那些阴气。 然而,这绝非易事。 魏来从未用这吞龙之法转换过其他力量,而这首次尝试,便是与生人之力极度相冲的阴气,转化阴气的过程并不顺遂。他需分出心神去抵御阴气给他带来的种种不适,以及解决阴气转化过程中的各类麻烦。 好在熬过最初的不适之后,魏来成功完成了这样的转换,而这第一次的成功也让魏来之后的法门运转变得顺畅和轻松起来。 可这由阴气转换而来的灵力却与通常众人所理解的灵力大不相同。 那灵气并非想象中的纯白之色,而是呈现一种灰色,魏来自然察觉到了这由阴气转化而来的灵力的与众不同,但在此刻他也无暇去深究这样的灵力究竟会给他带来怎样的变故,他心一横,便将这些灰色的灵力注入到了自己的灵台之中——周遭的阴气极为磅礴,魏来的肉身本就强悍,吸纳外力的能力远超常人想象。此刻他以鲸吞之势,不断摄入那些阴气,转化而来的灵力也浩瀚无比。那些灵力刚涌入灵台之中,灵台之中的灵炎便瞬间熊熊燃烧,魏来亦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修为在此时飞速提升。 “还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阴气。”魏来沉眸凝视着黑暗的深处,心中暗自思忖。 为避免引来阴龙的窥视,之前古树将他送至这地底的边缘,此处无论是阴气还是阴魂的数量相较于黑暗深处都较为稀少,之前出于安全考量,魏来一直安稳地躲藏在此处,吸纳那些阴魂,而如今情况有变,为了尽快突破境界,他决定冒险前往黑暗深处,以吸纳更多的阴气。 为此,他看了看环绕在他四周的阴魂们,这些阴魂此前一直受到这阴龙所散发的暴戾阴气的侵扰,而此刻魏来几乎将周围阴气鲸吞一空,他们自然也就摆脱了先前的困扰。在感受到魏来的想法时,那些阴魂毫不犹豫,裹挟着魏来朝着黑暗深处遁去。他们深知,当下只有魏来才能拯救那些被阴龙所挟持的族人。 而这样的移动必然会惊扰沿途的阴魂,魏来为确保万无一失,不得不一心二用,在朝着黑暗深处移动的同时再次催动起了那冥境黑水不断吸纳所经之地的阴魂。他虽然尚未突破境界,但修为的提升极为显著,自然能够通过冥境黑水吸纳更多的阴魂。 随着时间的推移,魏来距离黑暗的中心越来越近,他甚至能够隐约感知到那阴龙的气息,此番行程他又吸纳了足足三千之数的阴魂,而体内最中心的那道灵台依然只是燃着红色的灵炎,但周围那八十一座灵台上赤色的灵炎却已然旺盛到了极致,似乎已到了突破品阶的边缘。 魏来没有迟疑,心中大喝一声:“凝!” 于是乎八十一道灵台上熊熊燃烧的灵炎猛然凝聚、收敛,赤色的灵炎也逐渐化作了青色。 那一刻,从灵台中反馈回来的灵力涌遍魏来的全身,魏来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体内充斥着一股近乎恐怖的能量。要知道一位普通的二境修士能将灵炎催生到青色便足以突破境界,此刻的魏来体内的灵力数量相当于足足八十一位处于二境巅峰的修士,这是何等恐怖的力量?哪怕是魏来自己感受到体内磅礴的灵力也不禁暗自心惊。而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那八十一道灵炎中央的那座灵台上的灵炎依旧保持着先前的色泽,毫无任何变化。 魏来也弄不清究竟为何会有这般变化,不过今日他遭遇了太多难以解释之事,也就对此见怪不怪。他在心底暗暗思索着,按理说此刻他应当已经能够突破境界了,可是他还未抵达黑暗的深处,但此刻所处之地的阴气已然极为浓郁,倘若能继续吸取此处的阴气,他体内的灵炎或许还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此处堆积了足足七百年的阴气,哪怕是从蛟蛇那里吞噬蛟龙之力的速度都无法与之相比。这样的机缘实属难得,但若是如此行事,多耗费一息时间,桐林外的众人便多一分危险。可要是他继续吸纳这些阴气,将自己体内的八十一道灵炎推进至紫境甚至金境,此后他的修为必然不可限量,哪怕是那些所谓的神宗圣子与他相比都不值一提。二者之间的利弊得失让魏来陷入了深深的困扰之中…… “若是没有我以身犯险,他们本就会死,他们的命本就是我给的,让他们冒些风险又有何妨?”魏来的心底忽然冒出这样的想法。 要是拥有如此强大的一境与二境修为作为基础,那日后他的修行之路也会相应变得极为平坦,为自己的父母与吕观山报仇之事也会变得容易起来,哪怕那蛟蛇真的登临圣境也未必能再成为魏来的阻碍。 想到此处的魏来心底一片炽热,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再次开始吞噬周遭的阴气时。 铛! 他胸前的神门猛地闪耀,金色半面的佛相双眸缓缓睁开,一道道金光将魏来笼罩。 魏来的身形一颤,从之前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顿时额头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汗迹,心底阵阵后怕。 他不明白就在刚刚自己的心头为何会产生这般可怕的念头,并且自己还毫无察觉地认同了那样古怪的逻辑。 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周,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周围的阴气作祟还是自己体内所吸纳的灰色灵力带来的变故。 他深吸了一口气,耗费了好些时间方才平复自己内心的波澜。 “不能再吸收这些阴气了。”他暗暗告诫自己,如此想着他的心头一沉,体内的灵台之上灵炎翻涌,就要被他催动着一同涌向那黑暗的深处——他要推开他的第二道神门。 “昂!”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声巨大的龙吟声。 一双血红色的双眸在黑暗中睁开,然后猛地冲向魏来。 对方的速度极快,来得极为突兀,感受到这点的魏来正要催动体内的力量进行躲避,但还未施展手段,那双巨大的血色眸子的主人豁然张开了自己的嘴,一口将魏来连同着他周身保护着他的数百位阴魂们吞入腹中…… 第一百五十一章 反客为主 “许宣!你要造反!?”朝廷派来的刺史大人见此情景,脸色骤变,怒指许圣子高声呵斥。 许宣冷哼一声,猛一伸手,数丈之外的朗成仿若被无形之力拉扯,不由自主地朝许宣飞掠而去,被其牢牢掐住颈项。 向来养尊处优的朗成何曾受过这等对待,又惊又怒,刚欲开口,喉咙却被死死掐住,半句话也吐不出来。随着颈项处的压迫感越来越重,朗成惊觉眼前之人真欲杀他,脸上的惊怒转为浓郁的惊恐。他本想求饶,可无奈喉咙被掐,面色渐红,身子挣扎由剧烈渐趋无力,不多时,脸色泛紫,脑袋一歪,双手垂落,没了气息。 许宣不屑地看了眼手中的朗成,随手将其尸体丢弃,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纪欢喜身上。 “我再说一次,交出阴龙,我饶你们不死。”他冷声说道。 纪欢喜从最初的惊骇中回神,瞟了一眼倒在一旁生死不明的叶渊,平静看向许宣说道:“给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杀我们吗?” 许宣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掐着朗成的手再次用力,那位刺史大人的脸色愈发难看,身子的挣扎逐渐停止,终于在数息之后,彻底没了动静。 他将那具尸体随意扔在一旁,笑着说道:“纪姑娘聪慧,那我换个说法,交出阴龙你们能得好死。” 话音刚落,人群中数道身影窜出,站在许宣身后,皆是乾坤门弟子,包括孙大仁的杀父仇人司马官。 “看样子诸位都准备背离朝廷了。”纪欢喜冷眼看着那群站在许宣身后之人,轻声说道。 “哼!叶渊欺师灭祖,将我乾坤门兴衰视作儿戏,枉掌教对他器重,将之视为振兴宗门之材大力培养。他却嫉贤妒能,为一己私欲坏我宗门大计。许某人不知是否背弃朝廷,但却知道是掌教将我抚养长大,宗门之兴衰大于一切,诸位黄泉路上若有冤屈,寻我来报!”说罢,许宣周身气机激荡,胸前、后颈、眉心、右臂四处神门亮起,青光闪耀,青龙之相在其背后浮现。 其身后众多乾坤门弟子也纷纷催动周身气机,唤出神门,杀意腾腾地看向众人。 “想不到乾坤门蔺掌教还留有此等后手,心思缜密至此,乾坤门近年来能有所起色,绝非运气使然。”纪欢喜并未因紧张局势而有半分担忧,反倒如此感叹。 “哼!纪姑娘聪慧过人,许某人也是平生仅见,但姑娘就不必在这时还想着套我的话了。此事事发突然,我也是知晓不久,根本没有时间告知掌教,与我门中他人并无半点关系。”许宣冷哼一声,显然明白此事事关重大,无论成败都不可牵连宗门。说完,他便没了再与纪欢喜对话的心思,面色一寒,喝道:“动手!” 此言一出,那些乾坤门反叛的门徒们应声而动,朝着众人杀来。 …… 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一道金血交错的光芒微弱而执着地闪烁着。 周围的黑暗浓重无比,光芒似乎难以刺破这黑暗,如烛火在黑暗深处,忽明忽暗。 “呼。” “呼。” 魏来喘着粗气,艰难而缓慢地睁开双眼。 他脸上神情迷惑,目光茫然四顾,除了胸前神门闪耀的光芒,再难看清其他。为此,他运集体内灵力凝聚于双眸,想要看清所处之地的状况。可周围黑暗太过浓郁,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依然无法穿透黑暗。 魏来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着之前发生的一切——他准备推开第二境的神门,然后一声龙吟响起,阴龙突然出现将他吞入腹中。 魏来想着这些,脸上神情古怪,暗自想到:也就是说现在他正在阴龙的体内? 可那些阴魂呢? 这个疑问忽然浮现在魏来脑海,他记得清楚,他与那些保护他的阴魂一同被吞入阴龙腹中,可周围一片黑暗,他并未发现阴魂的踪迹,况且他也无法确认自己昏迷了多久,那些阴魂会不会已经被阴龙消化? 还未等魏来回过神来,胸前的神门一阵剧烈闪烁,然后血光与金光猛然熄灭。魏来彻底陷入无边黑暗,甚至看不清自己的身躯。 紧接着,一道道磅礴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周身包裹。 是阴气! 不对,是某种比阴气更加浓郁、纯粹且强大的力量。 几乎瞬间,那些力量涌入魏来躯体,开始蚕食他的肉身,魏来能清晰感觉到随着力量的涌入,自己的意志开始变得恍惚,隐约间竟生出一种想要跪拜阴龙奉其为主的冲动。 魏来心头一惊,暗道不好。他隐隐意识到,这应是阴龙吞噬阴魂,将其化为己用的手段。 想到此处,魏来下意识地想要调集体内力量与之对抗,这时他才发现体内灵力稀薄,几乎油尽灯枯。他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之前一直是体内的神门自主运转对抗这股力量,此刻灵力耗尽,神门难以运转,故而熄灭,而这些可怕的气息终于寻到机会侵入体内。 与此同时,那股力量并未因魏来的思绪而停下,反而继续向前,魏来的意志愈发恍惚,浓浓疲倦感传遍全身,睡意袭来。 魏来赶忙咬了咬舌头,剧痛让睡意短暂消退。但显然这并非长久之计,趁着这短暂的清醒,他催动背后的龙相,源源不断的蛟蛇之力从龙相中涌入,转化为灵力灌入胸前的神门。有了这股力量的注入,神门再次亮起,那股强大的阴暗力量似乎对神门散发的气息极为畏惧,纷纷从魏来体内退出,盘踞在他周身,如饥肠辘辘的豺狼,伺机而动。 危机暂时解除,魏来却未轻松下来,此刻他的处境极为尴尬。 龙相提供的灵力尽数注入神门,才能维持神门运转,但如此一来,他无法充实体内稀薄的灵力,也就无法聚集力量推开第二道神门。若是一直拖下去,不说桐林外的众人能否化险为夷,单是这阴龙是否还有其他手段,魏来也难以预料。 他知道,这样等下去,实则与等死无异,想到此处,他面色一沉,心中暗道:得想出一个破局之法。 他认真思索着自己所能动用的底牌。 这道刻有佛魔之相的神门对阴龙之力有明显克制,其次便是他所拥有的鸠蛇吞龙之法,按照关山槊的说法,其中的吞龙之法能够转化任何力量为己所用,而之前动用此法转换阴气时,魏来也很好地证明了关山槊的说法无误。但这需要一个重要的前提——这股被转化的力量需要足够温和。 足够温和是个相对空泛的概念,魏来没有明确的标准衡量。 但就魏来吸纳转换过的两种力量——蛟龙之力与阴气而言,前者因有鸠蛇吞龙的法门,魏来可模拟蛟龙气息,故而蛟龙之力对他毫无排斥,后者,那盘踞在黑暗空间中的阴气由阴龙与阴魂散发,属于近乎无主之物,对魏来也不存在太大排斥,因此魏来方能将二者转化为所需灵力。 可眼前虎视眈眈的阴龙之力却与这二者有着本质区别。 它不仅不够温和,还带着致命的攻击性。 魏来想到这里,眉头紧皱,眼前的困境似乎无解。 想到此处,魏来咬了咬牙,像是做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只见他面色一沉,胸前的神门忽然熄灭。 随着神门熄灭,那些盘踞在魏来周围虎视眈眈的阴龙之力如闻到肉味的饿狼,瞬间汹涌而至,将魏来身躯包裹。 魏来仿佛放弃挣扎,双手张开,双眸缓缓闭上。阴龙之力涌入魏来体内,毫无阻碍地穿行在他的经脉,流淌过他的四肢百骸,涌入他的心脉。魏来裸露在外的皮肤随着阴龙之力的穿行渐渐失去血色,化作充斥着死气的灰白之色。 这样的变化不断发生,灰白色很快覆盖魏来全身,百息过后,连他的发丝也开始泛白,从发根蔓延至发梢。当魏来最后一根发丝也化作雪白,他身子一颤,一道道浓郁的阴龙之气自他体内荡开,他双眸猛地睁开,渗人的血光从眸中爆射而出。或许是已被阴龙同化,周围的黑暗不再黑暗。 一切变得清晰无比,他处在一个空旷的空间中,周围是流淌着黑色液体的黏稠肉壁,一只只阴魂呆立在距魏来不远处,只是因之前的黑暗,魏来未能察觉他们的存在。他们神情木讷,双目泛着同样的血红之色,他们便是之前保护魏来的阴魂,可此刻,这些阴魂显然已被阴龙之力吞噬,再次成为阴龙的一部分。 包括魏来在内的诸多阴魂就这样血红着双目呆立在阴龙的身躯内,他们宛如雕塑一动不动,像是提线的木偶在等待主人的召唤。 时间一息一息过去,眼前的一切如时间静止般静默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这处空间忽然轻微颤动,四周流淌着黑色液体的肉壁摇晃,颤动从轻微很快变得剧烈,似乎是阴龙的身躯开始急剧扭动,才让体内的情形发生这般变故。 昂! 昂! 昂! 愤怒的龙吟声响起,阴龙似乎正在遭受令它极为畏惧的事物,疯狂扭动着身躯。 那些魏来周身的阴魂也感同身受,开始移动,却漫无目的,嘴里不断发出愤怒又惊恐的怒吼,声音回荡,让这幽闭的空间愈发可怖诡异。 但他们并未注意到,魏来的身躯依然呆立原地,神情木楞空洞。 …… 这样的情形持续许久,阴龙的恐惧通过与之相连的气机传达到魏来的脑海——阴龙的本源之力正在消失,可它却寻不到消失的源头,这让阴龙既恐惧又愤怒。 为了抵御阴龙自己也无法寻找到的敌人,它甚至放弃了就在眼前的出逃之路,它正试图召回已遁出封印的阴龙之力,以此对抗潜藏在黑暗中的敌人。但很快,让阴龙更加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它逃出封印的那个分身忽然与它断了联系,那道阴龙之躯被某人以某种方法生生从它的躯体中割下,消失不见。它难以知晓那道分身的状况,是被灭杀,还是被封印?但愈发浓郁的恐惧与愤怒随之而来,它觉察到某种阴谋的味道,似乎今日发生的一切在此时都更像一个精心为它设计的陷阱。 阴龙体内,那些被同化的阴魂愈发狂躁,他们不断嘶吼,不断哀嚎,甚至开始相互攻击。 而呆立在场中的魏来却游离于世外,一动不动。 许久,他血色的双眸中忽然有光芒亮起,那光芒金血交错,很快替代了之前的血红,他的双眸变得清明,胸前那道神门也随即亮起。 魏来的身子动了动,他看了看周围的状况,又尝试着移动了一番自己的身躯,一切安然无恙,他对自己身躯的掌控依然正常,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他知道他成功了。 魏来的计划并不复杂。 鸠蛇吞龙之法中的吞龙之法,需要让转化的力量足够温和。 这世上不存在太多温和的力量,但鸠蛇吞龙之法的化龙之法便是为了让这些力量变得温和。化龙,便是让自己的气机与想要吞噬的“龙”的气机变得相似,甚至一样,这样一来,摄取来的“龙”的力量,便不会对施法者产生排斥与抗拒,也就可以让施法者安然转化摄取来的力量为己所用。 但现在的魏来显然没有时间也没有机会在这阴龙的体内种下这鸠蛇吞龙之法,更何况这个法门无论是对施法者还是受法者一生都只能存在一次。因此,为了解决眼前的困境,魏来另辟蹊径,以一种极为另类的办法完成了这个“鸠蛇吞龙”之法。 他任由阴龙之力侵蚀身躯,却用神门中的力量护住自己的心智,确保哪怕被阴龙之力吞噬,他也能保持自己的意志。 这样的做法极为冒险,没人说得清被阴龙之力吞噬之后会是什么状况,而他体内的那道神门虽然似乎可以震慑阴龙之力,但靠它是否能守住自己的心神,也是未知之数。 不过幸运的是,魏来赌对了,也得到了应有的报酬。 在被阴龙之力侵蚀之后,魏来从本质上来说,便已与阴龙连为一体,就与那些阴魂一般,只是他依然保持着自己独立的思维,他可以轻易洞察阴龙身上的秘密,也可以以吞龙之法吸纳阴龙体内的任何力量。这样的机会极为难得,魏来选择了阴龙最重要也最为强大的本源之力作为吞噬与转化的目标——这样的做法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提升魏来的修为。 当然转化那样强大的力量并不容易,魏来也遇到了些麻烦,但当他将这些麻烦一一解决之后,他所得到的回报极为丰厚。 他体内的灵力不仅再次变得充盈无比,那八十一座灵台上的灵炎也由青色化为了紫色,同时似乎是吞噬了数量足够庞大的阴龙本源之力的缘故,魏来也开始恢复了对自己身躯的掌控力。 但还有一个大麻烦摆在魏来面前,即便他此刻已恢复行动力,也拥有自主意识,但在被阴龙之力侵蚀之后,他与阴龙已融为一体,他不可能逃离阴龙太远,同时阴龙为主,他为仆。阴龙一旦身死,亦或者遭遇其他意外,他也注定会随之身亡,又或者受伤。 虽然他以取巧的办法吞噬了足够多的阴龙本源之力,但以他如今的修为却并没有本事切断与阴龙之间的联系。魏来不愿将自己的性命托付于这样的东西,他面色一沉,决定以自己的办法扭转这个局面。 他要吸收更多的力量,将灵炎推送到更高的品阶,他要推开第二道神门,将这头阴龙当做神纹铭刻在自己的神门上。 他要…… 反客为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头更大的,要吗? 许宣脚踩着虞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感慨道:“虞知县十年前便有这四境修为,号称整个大燕年轻一辈中最有希望登临圣境者,十年过去,修为却未有进寸。如此天赋,却又如此荒废,着实令人扼腕。” 虞桐艰难地试图起身,可之前对抗阴龙时,他十余个时辰未曾休息,消耗极大,此刻虚弱至极,自然不是有意藏拙、保存实力的许宣的对手。他倒是洒脱,象征性地挣扎几次无果后,索性放弃,直挺挺躺在地上,嘴里还颇为悠闲地说道:“虚名,虚名,虚名而已。” “哼。”许宣对此时仍神情悠然的虞桐心中不满,但也没心思深究这位小侯爷的异样心思。他抬头看向周围,那些与他早有密谋的乾坤门弟子,从桐林镇龙开始就暗自藏拙,未全力向虞桐与叶渊输送灵力。阴龙退散后,他们修为虽有损伤,但仍保持着较强水准。而眼前众人在之前事件中大多灵力损耗严重,自然不是这群乾坤门门徒的对手。 许宣目光所及,众人在乾坤门弟子的攻击下节节败退,已退到那棵古树边缘。乾坤门中除许宣外,如司马官这般的四境修士就有四位之多。要知道,修士一旦达到四境,铭刻完整神纹,修为便会大幅提升。若非像阿橙那般凭借三道神门就能铭刻完整神纹的妖孽,低境修士在数量不足够多时很难与四境修士抗衡。 反观另一边,能与四境修士抗衡的不过叶渊、纪欢喜、虞桐以及彻底显露修为的王道安四人。看上去双方在数量和质量上似乎旗鼓相当。可实际上,除王道安外的三人在对抗阴龙时消耗巨大,加上许宣突然出手废掉叶渊,双方一交手就尽显劣势。此刻虞桐被制服,只剩纪欢喜与王道安退到古树旁苦苦支撑。他们不仅要面对以逸待劳的对手,还要照顾修为不足的孙大仁等人,处境艰难,落败似乎只是时间问题。 “噗!”这时,久攻之下,王道安为护孙大仁等人,被司马官寻到破绽,一掌拍在胸膛。 唤出玄天武身的王道安被这来势汹汹的一掌打得身形暴退,在数丈外撞到古树树干才停下,脸色一白,口中鲜血喷出。他的身子因这重创变得忽明忽暗、飘忽不定。他本是阴神之躯,之前消耗极大,此刻又身负重伤,一时间难以维持实体,已到落败边缘。 随着王道安退出战场,纪欢喜压力陡增。即便她修为不俗,但此刻以一敌三,加上无法唤出赤瞳焚天之法,一时间险象环生。身后的孙大仁等人有心帮忙,可他们修为太低,不仅帮不上忙,反倒给纪欢喜增添累赘。看到这情形的王道安心中不安,今日之事大半因他而起,他咬着牙支撑身子,想催动力量凝出实体,再次加入战局。可刚起身,周身就传来剧痛,再次倒在树干上。 王道安面露苦笑,心中满是苦涩。 “帮我。” 就在这时,他脑海中突然响起一道声音。 王道安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古树的声音。他与古树相依相伴七百年,自然知道如何与之沟通,便问道:“什么意思?” “那孩子还活着,杀了我,破开这封印。”古树平静的声音传来,似乎生死对它而言极为平常。 “什么!?”王道安面露惊骇。 “我已行将就木,七百年来身躯早已被阴魂怨气侵蚀,时日无多,杀我,能救他们所有人。”古树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静。 王道安脸色骤变,他明白古树的话,却难以接受。 “我们都被七百年前的那人骗了,今日种种皆因你我,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古树似乎很懂王道安心思,声音变得轻柔许多。 王道安身子颤抖得更厉害,仍不愿认同这无可挑剔的逻辑:“可你若死了,那阴龙真身现世……” “阴龙已不再是阴龙,那孩子解决了困扰我们七百年的难题,动手吧。”古树轻声说道。 王道安身子颤抖愈发剧烈,脸上神情变化,眼看着战局愈发恶劣,纪欢喜也显出疲态,老人终于一咬牙,做出艰难决定。他伸手轻轻放在古树树干上,某种气机从古树体内被抽离,古树千疮百孔的树干上,越来越多的裂纹出现。 “七百年……” “你我七百年坚守,能换来十万阴魂超脱苦海……” “值得。” 老树的声音最后在王道安脑海中响起,老人眼眶泛红,强忍着不让泪水从浑浊双眸中滴落。 咔。 一声脆响在灵力交错的战场上响起,起初细微,未引起注意,但接着声音越来越长、越来越响。 很快,打得难解难分的众人都察觉到异样,纷纷循声望去,只见那棵参天巨树巨大的身躯开始倾斜,地面龟裂,藏在地底巨大的根系随着巨树倾斜被拉扯出地底——这棵古树要倒了。 意识到这点,众人无心恋战,下意识纷纷退开。 巨树倾倒速度因树干倾斜而加快,不过数息,一声轰然巨响传来,漫天尘埃飞扬,整个桐林都被笼罩在尘埃之下。 “圣子!怎么办?”司马官飞身来到许宣身旁,变故之下众人分散,此刻尘土飞扬,一时找不到纪欢喜等人踪迹。 许宣面色凝重,咬咬牙,目光阴沉地看着尘土中,低声道:“他们都受了重伤,跑不出去,找!不能让他们活着出去!” 他们袭击的是代表朝廷的纪欢喜以及刺史朗成,此事从动手起就不能让知情者逃走,否则对整个乾坤门是灭顶之灾。 “嗯。”司马官显然明白,重重点头,随即迈步向前,周身气机翻涌,双手猛然张开。背后玄武之相浮现,玄武巨大的头颅伸出,大嘴张开,随着一阵阵灵力涌动,漫天尘埃被吞去大半。但因司马官状态并非全盛,无法完全消除尘埃,不过此刻已能视物。 浮现在眼前的场景让许宣等人一愣。 他们本以为纪欢喜等人会借变故逃离,可事实上,那些人却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许宣与司马官等人互望一眼,眼中皆露喜色,众人立刻飞身来到纪欢喜等人所在之处,许宣面带得意,阴森说道:“姑娘也知逃脱无望?既如此那便交出阴龙,徐某保证诸位可以死得毫无痛苦。” 本以为这番话能震慑纪欢喜等人,可话出口,那些人毫无反应,依旧侧头看向身后某处。许宣皱眉:“既然诸位冥顽不灵,那就别怪徐某人心狠手辣了。” 说完,许宣侧头看向身后的司马官等人,双方心领神会,无需多言,司马官等人迈步上前,手中刀剑高举,周身灵力涌动,一道道杀招朝众人面门袭去。 眼看刀剑将至,众人依旧纹丝不动。 许宣看着这情形,双眼涌起炙热之色,他知道只要杀了眼前众人,取得阴龙,带回宗门交给新任圣子,乾坤门重回神宗之列便指日可待。数代先辈临死都念念不忘的夙愿眼看就要在自己手中实现,想到这,许宣心中涌起难以遏制的澎湃。 可就在这时,一道阴风袭来,数位模糊身影突然出现在众人身前,以肉身硬抗涌向众人的杀招,那些身影弱小,一击之下纷纷化为碎粒消散,但也因此抵御了眼看就要夺命的杀招。 未曾预料到此般变故的许宣双目圆睁,脸上满是惊骇。 还没等他回过神,身后又响起一道声音:“你想要阴龙?” 许宣身子一颤,赶忙转头看去,只见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一位少年。 那少年微笑着看着许宣,再次说道:“我这里有头更大的。你要吗?” 许宣瞳孔在那一瞬间陡然放大,他看见少年背后一头巨大的黑色巨龙缓缓从黑暗中现身,十余丈高的身子上头颅扬起,正张开血红色的双眸注视着他…… 第一百五十三章 狐假虎威 九月十六日,对敖貅而言,意义非凡。 于大燕乃至整个北境,这亦是值得铭记之日。 敖貅身为乌盘江神,受大燕朝廷册封的昭月正神,亦是血统高贵的洪荒异种。历经百年修行,终等来此日。为了这一天,他放下诸多要事。比如曾被他轻视,却屡次坏他谋划的男孩,男孩在他体内种下法门,能不断抽取其力量。虽感觉不佳,但依他判断,男孩修为有限,无法过多窃取,否则半步圣境的力量足以撑爆男孩。这对敖貅虽恶心,实则影响不大。 还有跟随男孩的女孩,那先天神体,令敖貅暗自艳羡。 诸如此类之事不少,可为了今日,他皆一一搁置。 自乌盘城事后,他潜心筹备,时至如今,时机成熟。 他收缴乌盘江流域十余年来积累的气运与香火之力,吸纳并转化为本源之力,顿感体内力量强悍至极,狂暴力量难以自控地奔涌,他深知时机已到。 今日,是他敖貅登临圣境之日,亦是其庞大计划开启、君临北境的第一步。 他化为人形,盘坐于乌盘江源头,周身灵力狂暴涌动,江面如沸,天地间有强大意志降临,只待他推开第八道神门,而后那意志将赐与他契合之道的圣纹。 有所感知的敖貅,心头炽热。他听闻过相关传闻,登临圣境者,受天地冥冥意志认可,推开圣门,天地赐下圣纹,铭刻于圣门之上。那意志的降临,显然表明认可敖貅可推开圣门。 想到此处,敖貅心境一沉,周身气机愈发狂暴翻涌,所有力量皆被驱动,自四肢百骸涌出,穿过一道道巍峨神门,直至最深处的圣门前。 玉石所铸的高大圣门静默矗立,无形中散出浩然威严。 即便以敖貅的心性,望见此门,亦不禁心潮澎湃。他沉心静气,将周身狂暴力量汇聚一处,冲向圣门,如潮水般一次次冲击,却成效甚微,圣门仿若坚不可摧。 然而,敖貅并未慌乱,眯起双眸,心中一念闪过。他体内陡然爆发出耀眼金光,一股远超浩瀚灵力不知多少倍的气息涌出,冲向圣门——此乃他的本源神力。 轰! 一声闷响骤起,圣门微颤,尘埃自门上抖落。 方才纹丝不动的圣门,此刻在金色力量的推动下,缓缓移动,璀璨神圣的光辉透过门缝射出,一股强大得令人心颤的恐怖力量顺着门缝溢出。 敖貅面色泛红,身躯颤抖,加大对体内力量的催动,圣门移动愈发显著,门缝光辉愈发明亮,恐怖力量溢出愈发清晰。 就在敖貅以为一切顺遂时,已推开一半的圣门忽地一颤,停下了推进的步伐。敖貅皱起眉头,下意识欲催动本源之力加大对圣门的推动。但此举非但未能使圣门继续推进,反倒是在一声沉闷的声响之后,圣门竟然开始缓缓闭合。 从门缝中溢出的光辉与力量开始消退,更令敖貅心惊的是,先前笼罩他的那股意志也随之退去。 “不……” 敖貅未曾预料此等变故,额上汗珠密布,口中摇头自语,疯狂催动体内力量试图阻拦,却终归徒劳,圣门的闭合几近无法挽回,无论他如何施为,也仅是稍稍减缓圣门闭合的速度罢了。 百余息后,伴随又是一声闷响,圣门重重闭合。 噗! 敖貅脸色苍白,口吐鲜血,神圣光辉与恐怖力量随圣门闭合而消散,一切归于平静,仿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虚幻梦境。 敖貅颓然而坐于乌盘江中,低垂着头,双手紧握,身躯颤抖。 良久,他似是明白了缘由,抬起头,双目血红望向远方,咬牙切齿吐出两个阴冷字眼。 “魏来!” …… 魏来微笑看着神情木然的许宣,再次开口问道:“阁下觉得太少了吗?” 魏来说完,未等许宣回应,他伸出一只手,一道阴风拂过,密密麻麻的黑色身影在魏来身后浮现,皆是张牙舞爪、双目血红的阴魂,数量众多,几乎填满整个桐林,宛如一支阴魂组成的大军。 许宣面色难看,嘴角不停抽搐,身躯隐隐颤抖,他即便自负,也知晓绝非眼前这般数量的阴魂和那阴龙的敌手。 只是他的沉默未让魏来住口,魏来似乎不明白此刻许宣的心思,依旧善解人意地看着这位圣子大人,眯着眼睛笑容灿烂地再次问道:“阁下还是觉得不够吗?” 啪! 魏来说完这话,打了个响指。 昂! 又是一道龙吟响起,一只与那阴龙相似却浑身散发耀眼光芒的金色巨龙猛地出现在魏来背后,冰冷的眸子注视着下方渺小的许宣。 狂暴的龙气激荡开来,在这股气势的威压下,许宣的身躯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根本生不出半点与之对抗的念头:“走。” “走!” 他这般说道,也顾不上其他,身形一闪便朝着天际逃去,与他同行的那些乾坤门弟子早已被魏来这番手段吓得胆战心惊,见许宣如此,他们自然也不敢逗留,纷纷施展手段,如丧家之犬般逃窜。 转眼,这破败的桐林中便只剩下魏来一行人。 “阿来,你为何要放他们走!?”孙大仁最先从魏来这极其华丽的登场中回过神来,走到魏来跟前高声说道。语气中毫无重逢的喜悦,反倒充满质问之意。 那司马官是他的杀父仇人,他无力对抗一位四境修士,而如今魏来展现出如此浩大的声势,在孙大仁看来对付司马官绰绰有余。他实在想不通魏来为何要放走那些人。孙大仁性格向来直爽,此时这般质问倒也不足为奇。 听到这话的魏来望向脸色略带愤怒的孙大仁,面露苦笑。刚要张嘴说些什么。 但话未出口,他的身躯忽然一歪,直直地跌入孙大仁的怀中。 那些被他召唤出的各种气势汹汹的事物也在此时失去力量支撑,如烟云般消散,瞬间没了踪影。 第一百五十四章 病根到底在哪儿? “你的纪姑娘走了么?”与魏来并肩走在虞府中的男人轻声询问。 “嗯。”魏来点了点头,并未纠正虞桐有意的调侃。 魏来接着问道:“王先生那边?” “无碍,只是没了那位相依相偎七百年的挚友,难免伤感。我和他商量好了,三日后他会与我一同离开古桐城。”虞桐轻声说道。 魏来眉头微皱,有些诧异:“你们要离开?” “阴龙没了,候位也没了,十万阴魂也算有了归宿,留在这里干嘛?难道真给袁家做一位知县,混吃等死?”虞桐反问道。 魏来一愣,而后笑了笑,枯守一城,似乎的确不是这位曾经的小侯爷会做的事。他点了点头,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反问道:“那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 “在这古桐城待了足足二十八年,早就腻了,去哪儿都无所谓,就当走走看看,说不定在哪处合了心意,就住下来呢?”虞桐依旧一副云淡风轻、万事不在乎的样子。 魏来却在这时忽然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虞桐,眨了眨眼睛,神情古怪地问道:“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虞桐反问。 “那位叶圣子苏醒后曾和我说过关于这阴龙炼化为神纹的法门从何而来。”魏来不答虞桐的话,自顾自地说起了一段看似与之前二人对话毫无关联的事。“据说是乾坤门新收了一位弟子后,乾坤门掌教忽然提起此事,而在此之前,叶渊身为乾坤门的第一圣子的十余年间却从未听掌教提及过此事。” 虞桐转头看向魏来,眉头一挑,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和我说这些做什么?” “没什么。”魏来摇头:“我只是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物能活到七百年后的今天,就是圣境的仙佛最长者,寿元也不过两三百载。活了七百年的家伙,难道不是大妖所化?” “你不是说想随便走走吗?那就去固州看看,说不定那里有合你心意的地方呢?”魏来又眨了眨眼睛说道。 虞桐愣了愣,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可不会对你说谢谢。” “不用。”魏来伸手拍了拍自己背后那把长刀:“咱们这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两清。” 二人说完,互望一眼,随后都默契地笑了起来。 …… 夜色渐深,二人走到位于虞府深处的祖庙前。 随着虞候封号被收回,这处曾经有过三位虞家先辈居住的地方,如今只是如普通人家供奉先祖的场所,再无特别之处。甚至比起一般大户人家,这处祖庙还显得有些简陋。 吱呀—— 伴随着一声沙哑的声响,虞桐推开祖庙的大门。 这一次,没有尘埃簌簌落下,祖庙中那昏暗的烛台也被人换上了上好的蜡烛,彻夜点亮,将这矮小的祖庙照得如同白昼。魏来仔细瞧了瞧,发现祖庙各处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与上次所见灵牌上都蒙着灰尘的情景截然不同。 能做这些的显然只有一人,因此魏来不免侧眸,有些诧异地看了身旁的虞桐一眼。 感受到魏来目光的虞桐耸了耸肩:“这三个家伙生前在我耳边唠叨不停,死了也不让我清净,天天这个大道理那个大道理地说,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 “他们呢,也活够了,我呢,也听够了他们的话,我原以为,等到他们走的那天,我们好好道别,也就结束了。可没想到他们刚走,我就开始想他们了。” “大概这世上的人都是这样,拥有时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而我呢?好像也不能例外,终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洒脱。” 虞桐说着,脸上神情虽然依旧平静,但魏来还是能感觉到他语气中隐藏得不如之前那么好的落寞。 按理说,这个时候魏来应该说些什么来宽慰眼前的男人,这是人之常情。魏来也确实在心里构思,思考这时该说些什么。 可那些酝酿了许久的话,魏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虞桐又说道:“不用安慰我,虽然这看起来是件挺悲惨的事,但实际上对虞家、对我来说,都是好事。” “嗯?”魏来一愣,不太能理解虞桐的逻辑。 “世人都说我虞桐沉迷酒色,十年修为毫无长进,他们哪里知道,我十八岁就有了四境修为,要是这十年再突破一两境,那今天扣在我虞桐头上的罪名恐怕就不只是德不配位了。”虞桐笑道。 魏来听到这,顿时反应过来,点头说道:“以虞兄的资质,就算十年没有修行,今日的成就也让宁州年轻一辈难以企及。如今重获自由,他日登临圣境,绝非难事。” 魏来这番话发自内心,绝非与人客套的场面话。 事实上,一个十八岁就达到四境修为的人,日后能有怎样的成就,都不奇怪。 但虞桐却摇头,兴致缺缺地说:“世人都夸圣境如何厉害?我看未必。至少那个活了七百年的家伙,绝不是单凭圣境就能解决的。” 魏来沉默,虽然在与王道安的交谈以及之后在地底的经历中,魏来很确定那位七百年前的人物很可能还活着,但正如他之前所说,他难以想象什么样的人能度过七百年的漫长岁月活到现在,至少在魏来的认知中,能有这般能耐的要么是修为极高的大妖,要么就是像王道安一样的阴神,可若是阴神,又哪来的本事将他人点化为阴神呢?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一个活了超过七百年的大妖,而且这只大妖在七百年前就有了圣境的修为,这样的对手比起魏来要面对的乌盘龙王,强大太多,也就难怪提起此事时,虞桐会如此沮丧。 但虞桐从来都不是需要别人鼓励或者安慰的人,他永远清楚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以及怎么去做。 他双手伸到后脑勺,笑着说:“那不管那家伙多强,我要做的也只是杀了他。” “杀一个人就能解决的问题,不算难题。”他说着,眉头一挑,别有深意地看向魏来,忽然问道:“你呢?去了宁霄城,把那女孩送到别处,下一步你要做什么?” “是找个宗门做依靠,还是投靠江浣水?” 这个问题让魏来沉默了一会儿,他想起虞桐之前和他说的话,说害死魏来爹娘的,杀死吕观山的,远不止一个乌盘龙王那么简单。 他抬头看向虞桐,忽然问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虞桐耸了耸肩:“当然。” “一个十六岁的孩子,心里本就应该有很多疑问。” “而一个成熟稳重又才华出众的男人有责任为像你这样的小鬼解惑。” 魏来可没心思听虞桐自吹自擂,他问道:“你觉得五皇子和太子,谁能做好大燕的皇帝?” 虞桐眉头又是一挑,看向魏来的目光多了几分怪异:“你觉得如今大燕的问题出在那位老皇帝身上?“ 如今泰临城的那位宁宇帝,五十岁登基,做了三十年太子,先帝强势,这三十年太子生涯,宁宇帝谨小慎微,如临深渊。正因如此,造就了如今宁宇帝生性多疑,除了皇后,几乎不信任任何人。这导致大燕律法严苛,以苍羽卫、黑犬甲为首的鹰犬横行,金家外戚干政,朝堂上下,百姓人人自危。 这些并非魏来的臆想。 大概三年前,有位读书人来到泰临城,此人颇有才华,又恰逢机遇得到赏识,做到了议郎的位置,那读书人当时三十出头,出身寒门,能有此成就,实属不易。要是本分做事,说不定年老时能位列九卿,也算位极人臣。 但读书人不远万里从固州来到泰临城显然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成为议郎的第三天,就呈上一份奏疏。 也正是这份奏疏让当时的大燕震动,读书人第二天就在泰临城的午门外被斩首,然后与他有过交往,或者提拔、引荐过他的人无一幸免,都被冠以逆贼之名,满门抄斩。 此案牵连多达八百余人,比当年楚侯谋逆一案还要严重。 而那读书人呈上的奏疏中所说的,正是魏来之前心中所想,这番分析也确实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被认为是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大燕如今的症结所在。当然这些言论只是在民间暗中流传,无人敢在皇帝面前提及。 魏来疑惑的目光已经很好地回答了虞桐的问题。 虞桐对此并不意外,继续问道:“你觉得你爹和吕观山是笨蛋吗?” 虞桐此问十分突然,魏来闻言也是一愣,不解道:“什么意思?” 虞桐刚要开口,却又像忽然想到什么,闭上嘴,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他摇摇头,苦笑道:“没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爹和吕观山也分不清谁能给大燕带来盛世,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要是真想卷入那场皇权之争,那就先去宁霄城看看,这大燕的病根究竟在哪儿……” 第一百五十五章 小胖子和大骗子 宁霄城极大,大到一眼望不到边际,大到一行人走进这座城时,只能纷纷张嘴发出一声“啊——!”,用这并不多的惊叹,来表达内心由衷的赞叹。 宁霄城也极为热闹,甚至用热闹这个词都不太准确,确切地说,宁霄城已拥挤不堪,人潮涌动,相互推攘。 以至于站在城门口,望见街道上密密麻麻的人群,孙大仁紧紧攥住腰包里的钱袋——那可是魏来出卖色相换来的血汗钱,孙大仁暗下决心,这次一定要守护好大家的钱财。 龙绣将背上的锈剑取下,抱在胸前,目光警惕地四处张望——身处这样的环境,尤其是对这个环境尚不熟悉的时候,人们总会下意识地护住自己最重要的东西。 大概也是因为如此,刘青焰那时紧紧牵住了魏来的手。 一行四人就这样站在宁霄城的城门前,望着人头攒动的宁霄城街头,满怀壮志。 “阿来。”孙大仁目光炯炯,一脸严肃地看向魏来,打破了这份沉默。 “嗯?”魏来心生疑惑。 “北境第一的宗门叫什么?”孙大仁问道。 “仙门天阙界。”魏来心中虽疑惑孙大仁为何此时有此一问,但见对方神情太过庄重,还是如实回答了他的问题。 “好。”孙大仁用力地点了点头。 魏来还在困惑,可孙大少爷却转头看向那熙熙攘攘的街道,只见他猛地张开嘴巴,随后孙大仁那标志性的粗犷嗓音在街道上骤然响起。 “天阙界!你们的圣子大人来了!!!” ……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还喧闹不止,行人络绎不绝的街道,此刻人群静止,鸦雀无声,只是纷纷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站在城门口的四人。 “姓魏的,你从哪儿找来这么个活宝。”龙绣脸上的肌肉抽动,目光死死盯着魏来,颇有些咬牙切齿地问道。 魏来也没想到孙大仁会来这么一出,在那些行人的注视下,只觉头皮发麻,轻声说道:“大仁……低调。” “撒?”孙大仁却不以为意,反而扬起头,不屑地看了那些行人一眼,用他有限的墨水挤出一句:“燕子安知鸿鹄之志!” 一旁的刘青焰将脑袋低进怀中,轻声提醒:“燕雀。” “这样吗?”孙大仁求证似的看了魏来一眼,见魏来点了点头,这家伙便再次看向那些目瞪口呆的行人,张嘴就要把刚才说错的话重新再说一遍。 “燕雀——” 但这话刚出口,就被一旁的龙绣一把捂住嘴巴,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孙大仁钻进一旁的小巷口。 “不好意思。” “不好意思。” 魏来拉着刘青焰硬着头皮向那些投来目光的行人们连连道歉,然后像逃跑似的跟着龙绣钻进巷口。 “你干什么!?” 终于摆脱了那些行人目光的孙大仁挣脱了龙绣的束缚,满脸不满地看着龙绣,似乎对对方打断自己的“表演”非常不满。 “你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呢!”龙绣说道。 “哼!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男儿大丈夫,就得有大志向,咱们既然来了这宁霄城,要参加那什么翰星大会,就得朝着最高目标去!正所谓……”孙大仁辩解道。 “就你?”龙绣上下打量了孙大仁一番,然后不屑地问道。 孙大仁被这一问憋得满脸通红,伸手指向一旁的魏来:“我不行,难道阿来也不行?”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龙绣不依不饶,显然不想给孙大仁台阶下。 这一路上,魏来和刘青焰也习惯了这两人一言不合就斗嘴的事,索性在一旁的台阶下坐下,魏来还从包裹里拿出两块肉饼,递给刘青焰一块。两人便蹲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孙大仁与龙绣之间的“战争”。 “我跟阿来是过命的兄弟,他去哪儿,我自然就去哪儿!”孙大仁理所当然地说道。 “呸!”龙绣反唇相讥。“你个白痴,人家天阙界可从来没有圣子!” “撒?人家好歹是北境第一宗门,连乾坤门都能挑出几个不成器的圣子,天阙界为什么就不能有圣子?”孙大仁显然不相信龙绣的话。 龙绣扶额,又骂了句:“白痴。” 孙大仁为之气急,挽起衣袖,就要理论。 “呵呵。这位姑娘说得没错,天阙界可从来没有过圣子……”就在这时,一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很明显,这声音的主人不是在场的任何人,众人都是一愣,纷纷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巷子的阴影里,一道身影缓缓走出。 众人心中一凛,暗暗警惕,目光紧紧盯着那里。 待看清那人的模样,众人又是一愣——那是一张陌生的脸,年纪和众人相仿,大概十八九岁,穿着一件蓝色大袍,却依旧遮不住略显臃肿的身形。他正笑眯眯地看着众人,在这笑容的牵动下,眼睛在脸上的赘肉挤压下,几乎看不见了。 “你是谁?”本着一致对外的原则,孙大仁暂时放下了对龙绣的怨念,警惕地看着这个看似无害的家伙。 “呵呵。在下胡乐。刚才在街头听到兄台高喊,觉得兄台是个性情中人,便想与兄台结交一番,这才冒昧前来。”那胖子一本正经地说道,语气严肃,神情庄重,大有一副相见恨晚的样子。 孙大仁听了,顿时喜笑颜开,故作矜持地挠了挠后脑勺,笑嘻嘻地说:“哪里哪里,兄台过奖了。” 说着,孙大仁还挑衅地看了龙绣一眼。 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让龙绣不禁又翻了个白眼,嘴里暗骂:“不长记性。” “咳咳。”那胖子似乎也没想到自己现编的这套话会让孙大仁如此受用,咳嗽两声整理了一下思绪,又说道:“我看兄台周身气机凝练,走路间威风凛凛,说话中气十足,想必修为不凡,在下眼拙看不出深浅。” “兄台年纪不大,却有如此修为,实在令在下佩服。”胖子说着,还向孙大仁拱了拱手。 就算是孙大仁,在对方这样的夸赞下,也有些不好意思,尴尬地笑了两声:“哪里哪里。” 一旁的龙绣见他这样,又翻了个白眼,干脆走到魏来和刘青焰身边,蹲下身子。 魏来很有眼力见地给龙绣也递了一块肉饼,三人就这样坐在台阶口,抱着肉饼,瞪大眼睛看着孙大少爷的表演。 “兄台是有大志之人,那想必此行也是为了两个月后的翰星大会,对吧?”胖子眯着眼睛,眼中光芒炽热。 “嗯。”孙大仁已经在对方的夸赞中飘飘然,对对方的询问没有丝毫怀疑,点头应道。 “正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兄台有大志,也有大本事,但要是因为消息不灵通,错失了机会,那就太可惜了。”胖子循循善诱,一副诚心为对方分忧的模样。 孙大仁皱了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兄台只知道天阙界是北境第一神宗,却不知道天阙界为什么是第一神宗。”胡乐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见孙大仁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便知道时机成熟,于是侃侃而谈:“都说清虚大陆北境有九国,但这只是普通人认知中的北境。实际上北境有十一国。” “十一国?”孙大仁听得一头雾水。 “除了我们熟知的齐、燕、鬼戎等九国,还有两国,其一便是渭水龙王统领的渭水神国,其二就是兄台刚才提到的北境第一神宗,天阙界。天阙界统御万里疆域,所辖之地百姓众多,且大多身负修为,都可算作天阙界的弟子,所以天阙界名义上是个宗门,实际上自成一国,称为天阙仙国。” “天阙界的掌教就是仙国之帝王,自然不需要什么圣子,传闻每当掌教仙逝,东境的仙人们就会降下旨意,天阙界的弟子按照旨意就能找到新任掌教的转世,将其带回宗门,抚养长大即可。” 孙大仁哪听过这样的事,一时间目瞪口呆,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刚才在街头,众人看他的目光那么奇怪,就算是孙大仁的脸皮,这时也不禁感到脸颊发烫。 “这……这样啊……”孙大仁舌头打结,说话都有些不清楚,显然非常心虚。 “兄台不必觉得难堪。”胡乐看穿了孙大仁的心思,笑呵呵地说道:“像兄台这样潜心修行之人,本就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古代圣贤都是如此。” 孙大仁听了,脸上的尴尬之色稍有缓和,心底暗暗感激胡乐为自己解围。 “所以啊!兄台要知己知彼,才能在这翰星大会上有所作为。”胡乐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纸叠。 “你看,这是我这些日子总结出来的翰星榜上值得注意的人物,兄台有了这个,以后遇到上面的人,心里就有底了,不至于被人隐藏实力,吃了暗亏不是!” “原来是个情报贩子。”一直在旁边看着两人的龙绣见此情景,眉头一挑,终于明白这个叫胡乐的小胖子打的什么算盘。 而孙大仁呢? 显然还没意识到对方已经“图穷匕见”,他一脸认真地翻看着眼前的纸叠,见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顿时觉得脑袋发蒙——他这辈子最讨厌看书,这密密麻麻的字让他摸不着头脑:“这些都是你自己写的?” 不过这倒不妨碍孙大仁感叹胡乐在读书写字方面远超自己的天赋。 “嗯,都是在下一字一句写下来的,想来对兄台会有帮助。”胡乐应道。 “不行不行,太珍贵了,这东西我不能要。”孙大仁听了,赶忙把那厚厚的纸叠递回去,这世上没人比他更清楚读书写字的辛苦,这么厚厚的一叠,要是让他来写,就算是照抄,没有个把月也写不完。 “唉!兄台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我一见如故,我送兄台这东西,兄台不收就是不给我面子。”胡乐说着,忽然话锋一转:“只是这东西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很多同窗一起收集的信息,兄台要是觉得有用,不如给我些银两,我回去分给同窗们,也算有个交代。” “这样吗?”孙大仁听了点点头,又问道:“那兄台觉得多少合适呢?” 胡乐听了顿时面露喜色,伸手就要比划数字。 “咳咳。我说你是不是傻啊!”好在这时,一旁的龙绣终于看不下去了,她走上前来,伸出手指顶在孙大仁的脑门上,毫不客气地说道。 已经被胡乐绕进去却毫无察觉的孙大仁抬头看向龙绣,眨了眨眼睛,一脸困惑。 “唉。”龙大小姐深深地叹了口气:“就你这智商,阿来到底是费了多大的劲才跟你做兄弟。” “你!”孙大仁听了顿时怒火中烧,刚才被胡乐打断的怒火又从心底升起。 “那翰星榜就在这宁霄城,上面把强弱排名写得清清楚楚,你去看一眼不就行了,费这劲干嘛?”龙绣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 本来心里窝着火的孙大仁听了这话顿时哑口无言,却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之前的愚蠢,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就在这时,胡乐却抢先说道:“姑娘这话就不对了!” “这翰星榜上最初的排名只是根据修为和年龄,可和实际战力相比,相差甚远。” “比如现在已经排到翰星榜第三名的阿橙姑娘,刚到宁州的时候还在四十名开外,靠着一次次与人比试,现在已经进入前三。而现在随着越来越多的榜上天才来到宁霄城,这排名每天都在变化,谁强谁弱可不是单看一份榜单就能说清楚的!” “对对对!”孙大仁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也顾不上什么一致对外的原则,连连点头说道:“听听,人家说得多对,翰星榜的水可深着呢,你还想着去什么天罡山,没有这位兄台的这份情报,你能有把握吗?” 此刻的龙绣恨不得把孙大仁那颗不知道装了些什么的脑袋拧下来当球踢,她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又说道:“既然是真实战力,谁不知道在翰星大会前隐藏些实力?你凭什么知道?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写的这些都是真的?” “姑娘问得好!”胡乐显然是个懂得见风使舵的人,也深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道理。和孙大仁讲交情,到了龙绣这里,就得拿出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说着,一把将孙大仁手中那叠厚厚的纸叠拿过来,随即在龙绣面前翻开。 “就像我刚才说的,这翰星榜上最初的排名只是基于修为和年龄。我把这份榜单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是在宁霄城以及周边的人。他们比较集中,年轻一辈之间相互比试是很正常的事,所以他们的实力如何,有什么手段,只要愿意收集,就有很多他们的信息。这些信息当然不值钱,我也只是做个汇总,但也加了一些自己的见解。”说着胡乐从纸叠中抽出一张,递给龙绣。 魏来和刘青焰见这家伙说得煞有介事,也不免有些好奇,纷纷凑了上来。 …… 阿橙。翰星榜排名第三。 修为三境,擅长使用双刀,一把叫夜尾,一把叫昼明。 开启龙虎斗十三次,全部获胜。 对手有现在翰星榜第七位的萧藏、第三十六位的童当、第四十二位的邱休…… 目前尚未与第一位的萧牧、第二位的虞桐交手,但因为虞桐十月过后就年满二十八岁,达到翰星榜的最高年龄限制,阿橙实际排名应该是第二。 同时她修为在第三境,却能击败很多四境修士,笔者认为阿橙姑娘极有可能在三境就凝聚出了完整的神纹,此次翰星大会威胁程度:天阶! …… 看到这些的魏来不禁脸色微变,阿橙能在三境时凝聚出完整的神纹,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会相信,可这家伙居然在他写的东西里做出了这样的猜测,魏来想到这里,不禁看了眼前这个小胖子一眼,暗自想这家伙似乎不只是个骗子那么简单。 胡乐却不知道魏来此时的想法,见众人看得仔细,心中火热,赶忙趁热打铁:“对于榜单上不在宁霄城的其他人,他们大多分布在宁州各地,通常情况下,他们没有见面开启改变自己排名的机会,所以判断他们真实修为的方法就相对麻烦一些。但是!” “也不是没有办法。” 胡乐眨了眨眼睛,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大家都知道,判断一个人的天赋强弱,最主要的标准就是他的修行速度,而我能在这第二份情报里准确地列出翰星榜这半年来值得注意的人,同时根据他们的排名推断出他们大致的修为水平。” 说着胡乐开始翻动那纸叠,嘴里说道:“同时按照他们的威胁程度分成了三个等级。人、地、天。” 说到这里,他从纸叠中又抽出一张,递到众人面前:“比如这上面的十几个人!就是半年来修为进步很大的人。” 众人低头看去,却在那些名字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 孙大仁,八月十八上榜。今日排名六千七百位,修为推测一境巅峰铭刻神纹或者二境初境,没有铭刻神纹,此次翰星大会威胁程度:人阶! …… “我才人阶?你这排名有问题吧!”孙大仁皱起眉头,非常不满。 “呵呵,兄台别着急,这排名只是根据修为变化来的,和实际战力没有关系。”胡乐笑呵呵地说道,看向孙大仁的目光也有了些变化,似乎没想到孙大仁的排名会这么靠前。 “那让我看看地阶的都是什么水平!”孙大仁问道。 “这可有意思了。”听到这个问题的胡乐面露喜色,赶忙又从纸叠中找出一张递到众人面前:“地阶的有很多,但这一份可是我的独家资料,别人绝对不知道。” 众人见他如此神秘,心中也不禁好奇,再次凑了上去。 …… 钱浅、钱岳、李绪……这张纸上密密麻麻写了足足八十个名字,而孙大仁等人却是越看神情越古怪,这些名字分明就是他们在金牛镇的同乡。 这八十人,九月二十上榜,一天就从榜外冲到六千九百名至七千一百名之间。修为相近,上榜时间相差无几,笔者认为这八十人极有可能是某个隐世世家秘密培养的传人,鉴于他们有可能在翰星大会开始前再次大规模冲榜,所以此次翰星大会威胁程度:地阶! …… 孙大仁记得很清楚,这些人都是受过魏来恩惠的孩子,孙大仁就算再傻,这时也明白了魏来这一手有多厉害,想到这里,他的脸色变得有些古怪,差点就要叫出声来,好在一旁的魏来早有预料,赶在他之前问道:“那天阶呢?” “这一份评估的不是实际战力,而是修为提升,以及可能隐藏的实力与潜力,所以天阶的只有一人。” 说着胡乐便又将一张纸抽了出来,递到了诸人跟前。 诸人侧眸看去,却见那纸上最上面写着两个字眼…… 极为熟悉的两个字眼…… 魏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调军! “就因为这上面有你的名字,咱们就花了五两银子,买了这些破玩意?”走在宁霄城的街道上,龙绣翻看着手中厚厚的纸叠,满心不满地嘟囔着。 “反正钱是魏来哥哥辛苦挣来的,哥哥想怎么花都行!”刘青焰挺身而出,双手叉腰反驳道。似乎是为增强说服力,说完还转头问道:“大仁哥哥,对吧?” 孙大仁闻言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那当然,我跟你们说,这可费劲了,你们没见那几天阿来都没精神吗?” “咳咳!”眼看孙大仁越说越起劲,魏来赶忙咳嗽两声,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在多次试图纠正众人的错误认知却无果后,魏来也不再纠结此事,只能转移话题:“咱们得快点,报完名还得找住处呢。” 宁霄城规模巨大,在场众人只有魏来在父母在世时来过几次,但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一行人边走边问,可离翰星榜所在之处仍有不短的距离。 大概是翰星大会临近的缘故,宁霄城越发拥堵,随处可见背负刀剑的武夫,身着儒衫道袍的修士,仔细观察,甚至还能发现穿梭人群中的墨家子弟。 翰星大会五年一届,是宁州的重大盛会,今年以往常缺席的各大神宗都确定参加,北境排名前十的神宗有六家会参与,可见此次翰星大会的与众不同和盛大。 拥挤的街道中,孙大仁突然问道:“阿来,咱们到底去哪个宗门好?” “怎么不去天阙界当圣子呢?”没等魏来回答,一旁的龙绣就趁机嘲讽道。 “当不了圣子,就没意思了。”孙大仁讪笑,尴尬地说道:“要不咱们试试排名第二的,应该和天阙界差不太多。” “九莲金寺?你打算出家吗?”龙绣眨眨眼,笑眯眯地问道。 “额……那就第三……”孙大仁的声音变小,显得有些心虚。 “无涯书院?你字都认全了吗?”龙绣挑眉。 孙大仁彻底没了气势。他转头看向魏来:“阿来,你说去哪,我就跟着,你去哪我去哪……” “嗯!我也是!”一直听着两人斗嘴的刘青焰赶紧表态,立场坚决。 龙绣一愣,目光瞟向魏来,气势弱了些,声音也小了:“那就跟我去天罡山呗。” “倒也不是不行。”孙大仁点头,他听说过龙绣的事,能理解她去天罡山的想法,自己对去处没执念,去天罡山能接受。说完,孙大仁兴冲冲看向魏来,问道:“阿来,你怎么说?” 魏来的脸色瞬间闪过一丝不自然,但粗心的孙大仁三人并未察觉。 “能进哪个宗门不是咱们能决定的,得看人家要不要咱们,现在说这些太早,先报名再说。”魏来明显在转移话题。 可惜三人没察觉,纷纷点头赞同。 …… 翰星石碑位于宁霄城正中央,在浔阳街与衡珞街交接的十字路口。 这里本就热闹非凡,翰星大会将至,州牧府把报名翰星大会的地点也设在此处,更是人潮涌动。酒客们常聚在周边酒肆,看看又有哪位榜上的青年才俊来到宁霄城。一些世家派家奴在此蹲守,为家族拉拢人才或收集情报。不少宗门也派人守着,修士需要宗门资源,宗门也需要优秀门徒传承壮大。但不是每个宗门都像无涯书院或天阙界那般高高在上,大多数普通宗门间存在争夺天才门徒的竞争。守在这,若有中意的年轻后辈,先下手为强,能收几个天才少年对宗门很重要。 十字路口边,卖咸豆腐的大叔打着哈欠,瞅了眼不远处卖甜豆腐的大婶,见她没生意,放心地低下头,双手揣在怀里开始打盹。 翰星大会临近,徐余年很讨厌来翰星碑前。他十六岁就位列翰星榜九十八位,那些高不可攀的神宗都想把他收入门下,徐家门槛都快被各方宗门长老踏破。一露面,那些长老就像闻到腥味的豺狼围上来。 徐余年不喜欢这种感觉,但…… “余年,今天我想吃甜豆腐。”身前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女子轻声说道。 “是。”徐余年无奈点头,伸手按住轮椅机关停下,走向卖甜豆腐的大婶。 路程不远,只有十余丈,徐余年走得很慢很小心,提防被人认出。买到豆腐,他赶紧回到轮椅旁,递给少女,然后低头看着一口一口吃着豆腐脑、目光平静盯着石碑下报名处的少女。 他们已风雨无阻地每天来这翰星碑前五个月。自从五月十四日那个人的名字突然登上翰星榜,徐余年每天都被少女拉来。 徐余年想着和宁家小子的酒局,想着那叫青竹和紫凝的剑侍,心里火热。犹豫一会,鼓起勇气说:“姐,那家伙估计今天也回不来,要不咱们今天早点回去……” 话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放下手中的豆腐脑,缓缓转头看向徐余年。平静的目光落在徐余年身上,像利剑穿透他。 徐余年一哆嗦,仿佛置身冰窖,根据十六年在徐府艰难求生的经验,他知道少女露出这种目光意味着什么。他赶紧堆起勉强的笑容:“天气越来越冷,我怕姐姐着凉受寒……” “是吗?”少女侧头看着徐余年,眯起眼睛。 徐余年莫名心虚,声音变小:“当……当然。” “那这么说,今天我让小玲去宁府推了你的酒局,你不会生气吧?”少女轻声问道。 徐余年身子一颤,耷拉着脑袋:“什么……什么酒局,我不知道……爹让我好好修炼,我每天都勤奋练习,哪有时间喝酒……” “嗯。”少女满意地转过头,又看向翰星碑。 徐余年暗自松口气,还没从错过佳人的遗憾中缓过神,少女的声音又传来:“哦,对了。” “我还让小玲跟宁川说了,让他那两个剑侍别有事没事往咱们徐府跑,我弟弟徐余年忙得很,叫她们别做攀龙附凤的白日梦。” 徐余年脸色煞白,艰难地说:“姐……姐姐,做得对!” “那现在你还想回去吗?”少女头也不回地问。 “姐姐的事更重要!姐姐想待多久,我就陪多久!”意识到小心思瞒不过少女的徐余年很快认清现实,义正言辞地说道。 “唔。”少女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身子突然一颤,目光死死盯着翰星碑方向。 徐余年敏锐地察觉到姐姐的异样,心中疑惑,下意识看向那里,只见两男两女四人正走向翰星碑下报名翰星大会的地方。徐余年意识到什么,问道:“是他吗?” “嗯。”少女点头,徐余年清楚地感觉到向来沉着冷静的姐姐说出这个字时,声音颤抖,气息不稳。 “那咱们过去?”徐余年问。 少女没有立刻回答徐余年,但徐余年清楚看到姐姐放在轮椅扶手上的玉手紧紧握住,青筋暴起。 好一会,少女的手松开,长舒一口气,说道:“慢点。” …… 啪! 龙绣一把将手拍在眼前的木桌上,瞪大双眼盯着前方的老人,眉宇间满是煞气:“凭什么他能参加翰星大会,我们俩就不行?” 老人似乎见惯这种场面,打个哈欠,指着孙大仁说:“规定嘛。翰星大会之所以叫翰星大会,就得榜上有名才能参加,人家排六千多名,你和这小女孩没在榜上凑什么热闹!” “谁说不在榜上就不能参加翰星大会!”龙绣不服。 “这还用问?要是不在榜上也能参加,所有人都来,翰星大会不得搞个一年半载,累都累死!”老人眯着眼,不紧不慢地说:“而且,你连前一万名都没进,参加了不也是自讨没趣?” “谁说我没进一万名,我是被……”龙绣着急,瞪了魏来一眼:“我是被人挤下去的。” “对嘛,被挤下去就说明技不如人,这不就是比不过?一万名都比不过,还来参加翰星大会干啥?”老人悠闲地说道。 “你!”龙大小姐脾气火爆,听了这话顿时怒不可遏。 好在还没发作,就被魏来拉住。魏来给龙绣使个眼色让她稍安勿躁,自己走到老人面前,恭敬地问:“老先生,我们远道而来,确实不知这规定。但我听说,以前也有不在翰星榜的人在大会上取得好名次。毕竟翰星榜只记录宁州户籍的人,万一有隐世门阀或特殊情况没去官府报备户籍,不能一概而论。是不是有通融的办法?” 魏来倒不担心龙绣的去处,他和曹吞云接触不多,但清楚这老头嘴硬心软,既然没收回龙绣的剑,大概心里已认下龙绣这个弟子。魏来担心的是刘青焰的去处,老蛟蛇提过刘青焰的先天神体,当时那垂涎的样子让魏来不安,得给刘青焰找个好去处。他相信,以刘青焰的天赋和让乌盘龙王觊觎的先天神体,应该能吸引北境有名的神宗。前提是刘青焰能参加翰星大会。 魏来这番话说得客气又有理有据,老人不禁抬头多看他一眼,才慢悠悠地说:“当然有办法,但……” “还请先生赐教。”魏来不给老人说“但是”的机会,再次拱手问道。 老人撇撇嘴,见魏来态度坚决,不再拐弯抹角:“首先得找个翰星榜排名靠前,至少百名往上的人担保。” 这条件足以吓退多数人,能排到翰星榜前百名的,只要年纪不大,都是各大宗门争抢的天才弟子。 但这话没让眼前这四个少年少女退缩,尤其是叫龙绣的女孩,抱起双臂盯着老人身后的巨大石碑,认真看着最上方的百余个名字,然后在老人惊愕的目光下问:“你有把握吗?” 接着,只听刚才让老人感觉不错的少年点头:“应该没问题。” 老人暗自叹气,这几个孩子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翰星榜前百位的可都不是好惹的,眼前这些少年少女最大不过十六七岁,修为顶多二境,有没有铭刻神纹还不一定,怎么可能是那些前百位最低三境且铭刻神纹的妖孽的对手。 老人好心提醒:“光是这样还不行,你找的担保人还得证明你身份清白。” “怎样才算清白?”龙绣皱眉。 “就是他得有证据或让人信服,证明你不是来路不明的人,毕竟你不在翰星榜,我们没法细查你的户籍是不是大燕的……” …… “姐姐。他们好像遇到麻烦了。”徐余年看着和老人吵个不停的龙绣等人,轻声在少女耳边说。 “我听到了。”少女头也不回,声音极力保持平静,但徐余年通过她露出的雪白脖颈,能发现她的呼吸有些乱。他看向前面的少年,目光古怪,心里想着,这家伙到底有什么本事,让姐姐这么多年念念不忘。 “去,帮她担保。”正想着,少女的声音响起。 徐余年一愣,他的排名正好在百名前,以徐家的声望,给人证明身份不过动动嘴。对徐余年来说不难,只是他惊讶于姐姐对那男孩的重视。 他心里嘟囔着“女大不中留”,正要迈步上前完成姐姐交代的任务。 “这简单!我是他妻子,我跟他拜过堂成过亲!这能证明我的清白吧?” 可他脚还没落地,前面的女子突然一把靠在男孩肩上,大声喊道。 声音清晰地传入徐余年耳中,身后的少女自然也听到了。 徐余年身子僵在原地,嘴角抽搐,脸色难看。他小心翼翼地转头看向少女,想着怎么安慰姐姐。 但回头看到的,却是少女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徐余年松了口气,心想自己似乎误会姐姐对那家伙的心思了,也许他们只是单纯的朋友。 “余年。”这时,少女的声音响起。 语调很轻,很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啊?”徐余年抬头疑惑地看着少女。 少女的嘴角笑意更浓,声音更轻更静。 她说。 “去把赤霄军调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回忆 洛元三年,寒冬。 小雪纷飞,寒意彻骨。州牧府内灯火摇曳不定,诸位大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年仅九岁的徐玥,坐在木制轮椅上,缓缓行至州牧府的屋檐之下。她紧蹙眉头,望着屋外纷纷扬扬飘落的雪花。 “唉!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啊!当年咱们就该拦住楚岚天去收复茫州。茫州一归,楚岚天便被满门抄斩,只余孤女幸存。咱们宁州的日子也越发难过,没了茫州鬼戎大军的威胁,朝廷削减军饷的圣旨一道接着一道。我这紫霄军都快无米下锅了。” “可不是嘛!老萧你就别在这儿叫苦连天了,你问问老徐,我们宁家的青霄军与他家的赤霄军,哪一个不比你艰难?朝廷摆明了要削咱们的兵权……” “昔日南有鬼戎虎视眈眈,北有齐国盘踞一方,宁州作为大燕门户,自然需大军镇守。每年花在宁霄三军的军饷,足足占了国库近三成银两。如今茫州收复,削减军制,充实国库,也是情理之中。” “哼。魏老弟说得倒是轻巧,父子尚且相互猜疑,更何况君臣,此事自古皆然,唯有相互制衡,哪有……“ 但屋中之人吵得不可开交,自然无人理会女孩的呼喊。 徐玥眉头皱得更紧,朝着屋内喊道:“爹!我要回家!” “哼!魏老弟说得容易,父子尚且相疑,更何况君臣,此事古来同理,只有相互平衡,哪有……“ 然而屋内之人争吵正酣,自然无人将女孩的话放在心上。 徐玥的眉头拧得更深了。 她撇了撇嘴,赌气般自己推动着轮椅下的木轮,顺着州牧府外的街道,朝着家的方向行去。 雪,下得愈发大了。 徐玥闷头赶路,她的轮椅在街道的积雪上拖出两道狭长的痕迹,但很快便被大雪掩埋。 徐玥的头垂得更低了些。自她记事起,便极少独自一人上街,而一旦如此,她就得承受街边行人异样的目光——所有人都知晓,赤霄军的大统领生了个瘸腿的女儿。这样的身份,这样的残疾,注定徐玥要承受许多与她无关,却又因她而起的非议。 徐玥自然不喜众人的目光,于是加快了推动木轮的速度,只想尽快逃离此地。 “萧兄。这不是你那未过门的小媳妇吗?” 忽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 徐玥警觉地抬起头,只见街头一群身着锦衣绒袍、一看便非富即贵的少年正朝她走来。 被众人簇拥着的男孩模样俊俏,虽稚气未脱,却已隐隐有了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我……我不认识她。别乱说!”男孩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半晌才憋出这么一句话。 徐玥同样厌恶这群年纪不大,却已学着称兄道弟,还在这宁霄城干过不少仗势欺人之事的“太子党”们。她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推着轮椅准备离去。 “萧少,你媳妇要走了!还不去拦住她!?“女孩的沉默并未让男孩们安静下来,当下便有人起哄道。 “我说了她不是我媳妇!” “萧兄害羞什么,你爹和徐统领缔结婚约时我爹可在场,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还能有假?” “谁会娶这个瘸子!我迟早会让我爹解除这道婚约!” “哎,你们说徐统领与徐夫人都是四肢健全之人,又都是修行之士,怎么会生出这样一个瘸子。” “哼,保不齐是她娘在外面……” 女孩推动木轮的手骤然停住,轮椅也随之停下。她转过身,目光冰冷地看向身后那群窃窃私语的男孩,最终将目光定格在为首的男孩身上。 “萧蒙。你真以为谁都愿意跟一个半个月前还尿床的家伙成亲吗?“ 徐玥此言一出,为首的男孩顿时脸色铁青,他周围同伴看向他的目光也变得古怪起来。 萧蒙的双颊憋得通红,他重重地跺了跺脚,指着女子说道:”你!你胡说!“ “胡说?”徐玥眉头一挑:“这可是你哥哥萧牧前些日子来我徐府中与我爹说的。” “我……我……”萧蒙显然慌了神,一时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还有,你要是再敢胡言乱语诋毁我娘,我定会让赤霄军踏平你萧府!”女孩出了口恶气,心情大好,又狠狠丢下这么一句狠话,便扬起雪白的脖颈,推动轮椅,转身欲走。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再次转动轮椅的木轮,便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她连同轮椅一同侧倒在雪地上。 徐玥呼吸沉重,双手撑在雪地上,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她艰难地想要撑起身子爬上轮椅,可毫无知觉的下半身犹如一块巨石系在腰间,让她每一步都举步维艰。 就在她费力地扶正轮椅,双手撑着轮椅,准备爬上时,一只脚伸出,再次将轮椅推翻。 “你不是很厉害吗?小瘸子!”徐玥抬起头,萧蒙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赤霄军?难道我萧家的紫霄境会怕你不成!” “你最好能说服你爹取消这门婚事,否则等你嫁过来,我天天揍你!” 说着,年纪不大的小男孩还耀武扬威地挥了挥拳头,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徐玥双手紧握,将地上的积雪攥在手中,她咬着牙死死盯着男孩,沉默不语。 “徐瘸子!怕了——” 那个“吧”字还未从萧蒙嘴边吐出,一颗雪球便从侧面飞来,精准地砸在他的侧脸。 他的身子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耳畔同时响起一道稚嫩的声音:“我娘说只有没用的男人才会打女人。” 萧蒙愤怒地转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一个身材瘦弱、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男孩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握着雪球,目光凶狠地盯着他们。 “你怎么就跟你爹一样烦人呢?”萧蒙擦了擦侧脸上的雪渍,看着那男孩低声说道。 “我爹……”那瘦弱的男孩显然不喜欢别人说他爹的坏话,张嘴就要反驳。 可话还未出口,萧蒙便喝道:“给我揍他!” 于是一群狐朋狗友一拥而上,将男孩的身影淹没…… …… “我说,你怎么这么爱多管闲事。”看着鼻青脸肿,在身后推着轮椅的男孩,徐玥没好气地撇了撇嘴。 “我爹说……”男孩一脸认真地想要说些什么。 “好了好了。也就你受得了你那唠叨老爹。”徐玥一听到男孩提及他爹便觉得头疼。 每年年关,州牧大人都会让孩子们聚在一起,听那魏大叔讲学。说实话,魏大叔那一套之乎者也的大道理,就连徐玥都听得耳朵起茧,甚是厌烦。 “哦。”男孩倒是贴心,闻言便不再出声,默默地推着女孩在积雪的街道上前行。 女孩又回头看了一眼脸上满是伤痕的男孩,心中有些不忍,思索片刻,试图找个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去。” “过几天吧,看我娘的意思。”男孩闷声回答。 “你们家,你娘做主?”徐玥有些诧异。 “嗯……天下人不都这样吗?”男孩听出了徐玥语气中的怪异,反而更加疑惑。 徐玥的额头上冒出了“黑线”,问道:“这是你娘说的?” “对啊。”男孩如实回答。 徐玥顿时无言,沉默半晌,只能由衷感叹道:“那你娘可真厉害。” “我爹也这么说。”男孩不疑有他,笑呵呵地接受了女孩的夸赞。 徐玥扶额,这时男孩已经将她送到了徐府门前。 “徐姐姐,到家了。以后可别一个人乱跑了,你爹找不到你,都急坏了。”男孩一本正经又老气横秋地嘱咐道。 “他才不会急呢!”徐玥不以为然。 “姐姐别老是和徐叔叔作对,徐叔叔他……“ “他要是真在乎我,怎么会把我许配给萧蒙那个混蛋?”相比起男孩那烦人的唠叨老爹,徐玥显然更反感自己的父亲,她的声音陡然提高,转头怒视着男孩,似乎将心底积压的怒火莫名地撒到了男孩身上。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一愣,显然被徐玥的举动吓了一跳。 “在他眼里,我就是徐家的累赘,像我这样的瘸子,又有谁会真的在乎呢?”徐玥发泄完怒气,也意识到自己似乎选错了对象,她低下头,略带愧疚,却又不愿将歉意说出口。只是低声说道,脸上神情落寞。 “姐姐别乱说,我一直把姐姐当朋友!”男孩心地单纯,丝毫没有把女孩刚才的宣泄放在心上。他在这时展颜一笑,诚恳地说道。 徐玥一愣,看着眼前明明狼狈不堪,却笑得如此真诚的男孩,心中莫名一暖,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 “要不,你让你爹向我爹提亲,让我嫁给你吧!”女孩性格果断,想到什么便直接说道。 “嗯?”男孩眨了眨眼睛,显然没有料到女孩会这么说。 “你不愿意?”徐玥刚刚好转的心情,因为男孩的迟疑又沉了下去。 “不是不是,只是……成亲到底要做什么……”男孩连连摆手,焦急地说道。 “就是……”徐玥也不太明白,但为了保持气势,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就是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起床、一起聊天,做什么都在一起,还要相互照顾。你愿不愿意?” “愿意倒是愿意。只是……”男孩停了此言,点了点头,但神情依旧有些犹豫。 “只是你嫌弃我是个瘸子,对吗?”女孩板起脸,冷哼道:“哼,我娘说得对,你们男人啊,都一样,说得好听,就是不敢做!” “不是的!”男孩有些招架不住徐玥的连番质问,赶忙说道:“只是,我爹说过,我和另一个女孩有婚约……” “谁?我叫赤霄军去杀了她。”徐玥目光冰冷地说道。 男孩惊愕,说道:“这……不太好吧。” “那你娶我,不许娶她!”徐玥冷声说道,那气势颇有几分赤霄军大统领的架势。 “我……回去问问我爹?”男孩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不行!你现在就要答应我。”徐玥认准了此事,丝毫不给男孩半点回旋的余地。 “但我爹说过,君子言而有信,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现在要是反悔答应了姐姐,日后别的姑娘也这样威胁我,我岂不是也能答应别人?那姐姐要这个承诺又有什么用?”男孩一脸认真地说道。 “这……”徐玥皱起眉头,一时语塞,生平第一次发现魏大叔那些让她厌烦的大道理似乎有时候还真有些道理。 “那……那女孩你见过吗?”徐玥思索半晌,又问道。 “没有。”男孩摇了摇头。 “那她腿瘸了吗?有没有手?是个傻子?长得很丑?”徐玥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一般轰向男孩。 男孩有些发懵,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这些,我爹好像都没有说过。” 得到这个回答的徐玥顿时笑靥如花:“你看,这不就对了。她没了你还能找别人成亲,可我要是不嫁给你,就只能嫁给萧蒙那个混蛋,你忍心看我每天被他揍吗?” 男孩果断地摇了摇头,然后低着头,皱着眉头思考了半晌,似乎在非常认真地考虑这件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徐玥:“那姐姐等我到十六岁好不好?” “为什么要十六岁?”徐玥皱起眉头。 “我爹说我出生便有恶疾,很有可能活不过十六岁,我现在就算答应了姐姐,万一……岂不是还是食言。” “等我活过了十六岁,我再来宁霄城时,我就叫我爹向徐叔叔提亲,姐姐觉得这样好不好?” 男孩说这些的时候,双眼直直地看着徐玥,那一脸认真的模样,让人很难怀疑他话中的真假。 徐玥也因此愣了愣,然后在男孩紧张的注视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笑颜如花地应道:“好!还有九年,我在宁霄城等你!” 男孩很少见徐玥笑得如此开心,不由得看呆了。 但还没等他好好欣赏这美景,女孩的脸色却突然一寒,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听她冷冷地说道:“可九年后你要是还活着,却不来找我,又或者找了别的女孩,我……” “我就叫赤霄军杀了那个女孩!让你打一辈子光棍!” 男孩打了个寒颤,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男孩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要是别人不同意我悔婚……我能娶两个吗?” 女孩眯起眼睛,眼中的寒光比漫天的风雪更冷。 “你说呢?” 第一百五十八章 徐凶高义 “姐姐?”徐余年眨着眼,满是不解地问道:“叫赤霄军做啥?” 徐玥紧盯着眼前为证实自己所言属实,已拉住魏来胳膊并将头靠在魏来肩上的龙绣,低声说道:“杀了这对狗男女。” 徐余年小心翼翼地瞧了徐玥一眼,轻声试探着说道:“这样……不太好吧。” “嗯?”徐玥抬头,闷哼一声,目光落在徐余年身上。 徐余年一个激灵,他深知今日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恐怕会被姐姐当作与那对“狗男女”一样的“叛徒”打入死牢。为保性命,徐余年眼珠一转,硬着头皮说道:“姐姐细想,咱们要是现在闹出大动静,这对恶男恶女固然不得好死,可爹娘不就知晓此事了。姐姐您想,要是他们知道姐姐一直等待的如意郎君是个花心恶棍,岂不是又要把您和萧蒙的婚约摆上台,姐姐难道真要刚出狼窝,又入虎口?” 徐玥闻言,眉头一挑,未对徐余年所言表态,却问道:“那你说该咋办?” 徐余年闻言,暗暗松了口气,表面却装出同仇敌忾、对姐姐遭遇感同身受且愤怒无比的样子。 “阿姐没听他们说吗?” “那个女……贱人,想参加翰星大会,而那个叫魏来的家伙我看了,排在三百六十多名,他要帮他那女人作保,就得找一个翰星榜百名之前的人开启龙虎斗。”说到这儿,徐余年突然停住。他朝徐玥挤眉弄眼一番,然后挺直腰身,趾高气扬。 徐玥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 她颇为狐疑地看了弟弟一眼,问道:“你能行?” 徐余年怒道:“阿姐!我可是徐余年,北境第一天才徐余年!” 徐玥神情揶揄:“那宁川排第几?” 徐余年脸上神情一滞:“那家伙不是人,不算。” 徐玥耸耸肩,不再往弟弟伤口上撒盐,神情肃然,轻声说道:“下手轻点。” “好嘞。”徐余年笑着,迈步而出。 …… “嗯……二位是夫妻的话,且这位小哥真能打上翰星榜前百名,便可给这姑娘作保。”负责报名的老人眯着眼,轻声说道,有条不紊,可谁都听得出来他对此事不太上心。毕竟翰星榜前百名之人,没一个是好对付的。 “嗯,谢过先生。”魏来点头致谢,真心感谢老人解惑。 “接下来就得找一个翰星榜上前百名的家伙打上一场,对吧?”龙绣神色轻松地自言自语,看得出她对魏来极有信心,丝毫不担心魏来能否是那些翰星榜上天才的对手。 一旁的老人将龙绣的言语和神情尽收眼底,暗暗叹气: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那找谁呢?”龙绣又抬头看向那座巨大的石碑,语气略带困惑与苦恼。 “呵呵。”这时,一道惊喜的声音从魏来身后传来,魏来一愣,转头看去,只见一位俊俏的身着锦袍的少年郎正笑脸盈盈地朝他走来。 对方笑得如春风拂过,如秋雨洒落,灿烂至极。他走来时,无论是眼神还是方向,显然都是冲着魏来。 魏来皱起眉头,认真在脑海中回想一遍,似乎不认识眼前这人。 但很快对方就到了跟前,少年显然没有魏来的疑惑和顾虑,伸手搭在魏来肩上,熟络地问道:“怎么来宁霄城也不跟我说一声?是不是不把我当兄弟?” 魏来很不情愿,但又不得不回应对方的热情招呼。 他眨眨眼,问道:“我们认识?” 之前龙绣在翰星大会报名处的大声叫嚷已让魏来一行人引起周围看客的注意,此刻徐家的小公子如此热络上前,却得到这般冰冷回应,更是让周围百姓大跌眼镜,纷纷改变对魏来等人是乡下小民的看法,心底对他们的身份多了些好奇。 “额……!”徐余年有些尴尬,毕竟他在宁霄城也算有名,哪怕寻常百姓也听过他的名号,魏来这么直白的询问显然不正常。但好在徐余年牢记“重要使命”,无心计较,干笑两声说道:“魏兄还真是健忘,我啊!徐余年!魏兄忘了,小时候在州牧府,咱们还一起玩过呢!?” 早些年,每逢年关,他爹娘就会带他从乌盘城来宁霄城与江浣水共度,那时魏来年纪小,自从爹娘六年前死于那场大水后,他再没离开过乌盘城,对宁霄城的记忆大多停留在九岁前,关于宁霄城的事记得不太真切,徐余年这么一说,魏来皱着眉头认真想了半晌,才有了些头绪。 “徐余年?”他念叨着这个名字。 “对对对!就是徐余年,魏兄好好想想。”徐余年见状,连连热切回应。 魏来看着眼前这张俊俏的脸,模样与记忆中某张稚嫩的脸重合。魏来紧皱的眉头舒展,一拍脑门,说道:“徐余年!” “就是那个喜欢往泥巴里尿尿,然后和泥捏人的徐余年?” 大概是久未相见,魏来想起对方时声音大了些,这段“宁州第一天才”的黑历史就这样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个想看热闹的百姓耳中。 一道道笑声从人群中传出,徐余年脸色发紫。 但想到姐姐的交代,徐公子不得不压下心头不快,皮笑肉不笑地点头:“正是,正是。” “对了,你姐姐呢?”魏来又问。 徐余年心头一凛,暗道这家伙还算有点良心,没把姐姐彻底忘了,他看向不远处的徐玥,见对方听闻此言脸色稍缓。徐余年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想法,说道:“家姐一切都好,就是时常提起魏兄。” “对了,魏兄此次来宁霄城,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徐余年问道,为让魏来警觉,还一个劲地眨眼。 魏来看着眼前突然套近乎的家伙,心底暗暗警惕,敷衍道:“也没啥大事,只是帮……” 魏来说着看向龙绣,龙绣一个劲眨眼,魏来领会,硬着头皮说道:“只是带贱内来参加翰星大会,不过遇到些麻烦,不知徐兄能否帮我找一位翰星榜排名前百又愿意接受龙虎斗的朋友,解决贱内这麻烦事。” 徐余年心头一沉,侧眸看向不远处的徐玥,只见自家姐姐脸色发寒,握着轮椅扶手的双手青筋暴起。 “除了这事呢?还有其他事没?”徐余年一个劲朝魏来眨眼,问问题的语气抑扬顿挫,十分古怪。 饶是魏来再迷糊,也能感觉到徐余年在提醒自己。 他皱起眉头,嘟囔道:“还有其他事?” 他眼角余光一瞟,忽然看到站在孙大仁身旁的刘青焰,一拍脑门说道:“对对对,徐兄提醒得是,确实还有一件事。” 徐余年一愣,正要说什么,却忽然感觉到背后传来一阵彻骨凉意。 他转头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姐姐正面色幽寒地盯着他,见他望来,徐玥缓缓伸手,在自己脖子处轻轻一抹…… 徐余年心头一凛,再看向魏来的目光只剩深深的惋惜。 魏来却不知徐余年此刻的心思,看着对方,暗暗感激,要不是对方提醒,差点忘了刘青焰的事。 与对方幼年相识,自己都快没印象了,对方却能一眼认出,还如此善意提醒,魏来想起刚见面时的警惕,心中不禁涌起些许羞愧,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今日谢过徐兄提醒,我们还得去寻人开启龙虎斗,等这事完了,若有机会定会上门道谢。”魏来拱手说完,就想带着众人离开。 他可没龙绣那么轻松,很清楚翰星榜排名前百位的都是修为三境以上,且在三道神门上刻有神纹的修士。 要知道对修士而言,神门上有无神纹,战力差距极大,哪怕神纹在四境前无法显化,带来的战力增幅也不容小觑。 魏来虽已推开第二道神门,甚至也铭刻了神纹。但因某些原因,无法驱动第二道神门上的神纹。这意味着他得凭二境修为对抗完全状态的三境修士。 魏来虽二境修为远超常人,但此前从未与真正的三境修士交手,不确定能否敌过。因此找个相对有胜算的对手,是当务之急。 从胡乐那胖子手里买的情报,虽不能全信,但确实可作参考,魏来有心好好研究。 “魏兄莫急啊!”徐余年见魏来要走,哪能放任,赶忙伸手拉住魏来衣袖。 此举有些唐突,魏来疑惑地看着徐余年:“徐兄还有何事?” “呵呵。魏兄不是要找翰星榜前百名之人比斗吗?”徐余年笑了起来,在魏来面前站直身子,挺起胸膛:“魏兄看我如何?” “嗯?”魏来一愣,目光越过眼前之人,落在翰星碑上。 魏来在翰星碑上上下扫视,最后落在第九十七位的名字上。 徐余年,翰星碑九十七位。按翰星碑排名原则,与魏来年纪相仿的徐余年能排九十七位,与他年纪偏小有关,如此说来,他在百名之中修为算中下,确实是魏来登上前百名可选对手中较合适的。 但对方来得太巧,从提醒到主动提出龙虎斗,一切都太巧,魏来心底不免生疑。 他仔细想想,儿时与对方只是父辈闲聊时硬拉在一起的玩伴,多年不见,关系本就不友好,怎会突然变好?看对方接连的表现,似乎每件事都为自己考虑周全。 “魏兄觉得我骗你。”徐余年似乎察觉魏来的疑惑,一把将手搭在魏来肩上。“我与魏兄多年不见,此刻相见欢喜还来不及,怎会加害?” 说着又凑到魏来耳畔,压低声音:“魏兄修为我看得清楚,不过二境,与旁人还好说,可与翰星榜上神纹全开的三境修士相比,半点胜算都没有,魏兄想进前百名,只有与我一战,我自会把握分寸,让旁人看不出,又让魏兄获胜。“ 这明示再明显不过。 魏来听得懂,但不傻。 要说之前徐余年的热络还能用热心肠解释,可此刻七八年未见,怎会为儿时旧识在龙虎斗上输给自己? 魏来明白对方另有算计,本能拒绝。 但转念一想,排名靠后的徐余年若都打不过,其他人更难对付,不如试试,摸摸翰星榜前百名的水准,检验自己战力。 抱着这样的想法,魏来把到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坦率地点点头:“既如此,劳烦徐兄了。” “不劳烦,不劳烦。”得到魏来应允,徐余年大大松了口气,连连点头,生怕魏来发现端倪拒绝,那他不知如何向姐姐交代,想着,回头正好对上徐玥杀气腾腾的目光,徐余年赶忙向姐姐递去“我做事,你放心”的眼神,然后看向魏来。见魏来一脸感激,徐余年心中有愧,只能默默道:我是为救你,最多受点皮肉之苦,不然以姐姐脾气,拉来赤霄军,真会出人命。 想着,徐余年面色一沉,看向负责翰星大会报名的老人,说道:“游老,麻烦让人挪个位置,别伤了百姓。” 老人没想到魏来等人真敢挑战翰星榜前百名之人,还是徐家小公子。 他一个激灵站起,赶忙驱散百姓,很快在魏来和徐余年之间腾出数十丈大的空地。 “龙虎斗!”徐余年那时周身气机一沉,一道晦暗的气息朝魏来涌去。 魏来感受到,一股奇妙的感觉传遍全身,这是龙虎斗的邀请,事实上翰星榜前八百名的人在双方同意下都能开启龙虎斗,但这法门特殊,只有前八百名的人能用和接收。魏来毫不犹豫,面色一沉,接受了这道气机。 那时,只见二人身后巨大石碑光芒亮起,所有名字消失,只有魏来和徐余年的名字分立两侧,光芒交错。 周围百姓见此,知道龙虎斗开启,不过他们对魏来没多大信心,更多是想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小子如何被徐家小公子收拾。 徐余年也没把二境修为的魏来放在眼里,运转自身气机,却没出手,盯着魏来,心里暗暗衡量等会在哪发力,能让魏来看起来惨,伤势又最轻。 “徐兄!我动手啦!” 魏来向来奉行先下手为强,面色一沉,胸前和背后两道神门亮起,胸前金光血光交错,背后黑芒金芒闪烁。 他身形一动,猛地朝徐余年冲去。 在魏来看来,三境修士,尤其是翰星榜百名前的,肯定很难对付。所以一出手,毫无保留,将体内八十一枚神血中的血气之力和八十二道灵台中磅礴灵力全部催动,汇集于一拳,朝徐余年面门轰去。 听到魏来的话,徐余年毫不在意,甚至神门都没放出,还悠哉地说道:“魏兄尽管……” 可话才说到一半,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波动袭来。 他心头一震,来不及细想,正要运转神门抵御这突然的杀招。 但还没完全催动力量,魏来的拳头已到面门前。 徐余年瞳孔陡然放大,凌厉的灵力席卷而来。 啊—— 只听一声凄厉的哀嚎,在围观百姓惊愕的目光中,徐家小公子的身子像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完美抛物线,直直落在人群中。 不等百姓从这变故中回过神,巨大的翰星碑上,徐余年的名字熄灭,魏来的名字亮起,翰星碑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出现,魏来的名字落在第九十七位,以徐余年为首的名字随着魏来的到来,都下移了一位。 整个翰星碑广场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没人之前会相信一个不知哪冒出来的家伙能打败徐家小公子,还是这么简单粗暴的方式…… 他们都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一时惊得说不出话。 而当事人魏来却没这自觉,神情古怪地看着倒在人群中狼狈的徐余年。 他怎么也没想到,徐余年真如此言而有信,做的一切都是为他考虑,不然无法解释一个三境修士这么轻易败在自己手中。 但此刻众目睽睽,若指出徐余年是假装落败,对他名声不好。所以魏来那时朝徐余年拱手说道:“承让了。” 心中却暗暗赞叹——徐兄高义! 第一百六十章 被困 哐当!一声轻响在翰星碑前荡漾开来。魏来抽出了白狼吞月,雪亮的刀光乍现,映照着少年的侧脸。他冷声说道:“那就试试看究竟是谁得罪谁!” 宁衍与萧藏显然未曾料到眼前这个看似瘦弱的男孩竟敢真的提刀相向,他们相互对望一眼,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惊愕之色。 “小公子身份尊贵,刀剑无情,我们唯恐伤到公子,公子还是在我们中选一个,前往府上一叙吧。”在这番对视之后,那位名叫宁衍的青霄军统领摇头苦笑说道。 显然,在宁衍心中,丝毫未将魏来的邀战放在眼里,他的语气和态度更像是把魏来的举动视为孩子的胡闹。 不过魏来从对方这番话中嗅到了些许异样的味道,似乎同时到来的青霄军与紫霄军并非一路,反倒隐约在暗中较劲。而作为他们较劲的目标,魏来心底多少有些疑惑——为何这双方人马在他出现之后,便迅速赶到,又为何如此强硬地要带他去各自府中? 魏来可不会天真地相信这些家伙闹出这般大的阵仗只是为了请他上门叙旧,但无论是何种缘由,魏来暗想都应当与江浣水存在某种关联,而恰恰此刻的他最不愿意的便是与江浣水扯上关系。 “你们要打,那就快点!若是不打……就滚!”魏来眉宇间煞气涌动,彼时厉声喝道。 宁衍与萧藏原本还带着些许戏谑笑意的脸色,在魏来这声高喝之下全然消散。 萧藏面露冷笑,看了身旁的宁衍一眼:“看样子咱们这位少公子,戾气颇重啊。” 宁衍眉头一挑,玩味地说道:“那不如萧统领与少公子过过招,让咱们见识见识少公子的本事?” 萧藏摇头:“在下是来请公子的,可没有与公子动手的胆量,宁统领若是好奇,倒是可以试一试,届时我定会将其中过程与宁统领对少公子的悉心教导一一禀报给州牧大人。” 宁衍的面色一寒,自然也听得出萧藏话语中的威吓与调侃。 他们要带魏来去见自家家主确为事实,可目的并非是搞坏与魏来以及魏来背后那位州牧大人的关系。要是真的与魏来交了手,被对方记恨,那岂不是得不偿失,自毁前程? 二人深知对方皆是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精明之人,自然不会轻易落入这般简单的圈套之中。索性他们便收起了相互算计的心思,各自抬手,身后被他们带来的甲士们令行禁止,猛然窜出将魏来连同他身后的孙大仁等人团团围住。 他们用这种方式给予了已然拔刀的魏来回应——他们不会与魏来动手,但同时也不会放任魏来离开。 魏来目睹此景,面色一沉,提刀的手猛地握紧,周身灵力奔涌,朝着孙大仁等人说道:“准备好。” 此言一出,魏来的身子猛地向前迈出一步。 这番举动让宁衍与萧藏二人脸色骤变,在他们看来,这位自从魏守死后便一直待在乌盘城的少公子年仅十六岁,说到底不过是个未长大的孩子。却不曾想对方如此果断,瞧那架势,倘若他们再不退却,魏来真会朝他们下杀手。 想到此处,二人皆有些进退两难。 毕竟退下去无法向家主交代,可不退难道还真要与这州牧大人的外孙动手? 他们清楚得很,那件干瘪的儒衫下隐藏着的是什么…… 当年州牧大人确实对自家女儿与女婿的死不闻不问,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也能同样对自己的外孙漠不关心,而魏来能从那场大水中存活下来,并且一直安然活到现在,便是最好的证明。江浣水年事已高,但在他真正与世长辞之前,这位大燕……不!应当说是整个北境最后一位州牧大人,依旧是任何人都不敢轻易忤逆的雄狮! 宁衍与萧藏皱起眉头,再次对视一眼,彼此脸上皆没了方才相互挖苦时的轻松惬意,双双陷入了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而那位少年却并不打算体谅他们的难处,他坚定地迈步,刀锋高举,神情肃穆。 但二人皆是行伍出身,虽心中存有疑虑,可也明白此事至关重要,绝不能让对方抢先一步。如此念头一起,二人几乎同时迈步而出,腰间刀剑在那时被他们抽出,直面魏来。此刻与魏来动武虽有诸多不妥,但只要最后他们自己承担这责罚,就算州牧大人怪罪下来,想来也不会牵连到主家。 咻!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眼看就要兵戎相见之时。 一道破空之声陡然传来,一道黑色流光从众人身后袭来,于半空中划出一道奇异的弧线,所经之处,那些甲士们纷纷如同遭受重创,身形暴退,只是眨眼的功夫,包围着魏来等人的甲士们全部应声倒地。而那黑色的流光又如受人驱使一般猛地飞遁回诸人身后。 宁衍与萧藏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他们下意识地回眸看去,只见那黑色流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轨迹,然后直直地落入一件橙色的长衫之中,随即消失不见。 而那件橙色长衫的主人,此刻正目光冰冷地盯着他们二人。 “阿橙!”几乎在看清对方容貌的瞬间,宁衍便惊呼出了对方的名字。 “滚。”阿橙依然言简意赅,但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阿橙姑娘是不是过于霸道了些,我们可是奉……”萧藏皱起眉头,他看了看周围那些被阿橙所伤,此刻仍在倒地哀嚎的甲士们,眉宇间煞气浓重。他沉声说道,脚步也向前迈出。 “滚!”阿橙根本不给对方把话说完的机会,她向前踏出一步,宽大的橙色长衫飘动,昼明夜尾在腰间摇曳作响,胸前背后以及眉心处,三道神门光芒闪耀。 骇人的气势在那一刻将宁衍与萧藏笼罩,萧藏说到一半的话被他生生咽了回去,然后他再次与身旁的宁衍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深深的无奈。但在这般无奈之下,却也不乏些许难以言表却又真实存在的庆幸——阿橙的到来固然阻止了他们带魏来回各自主家复命的计划,但那毕竟是阿橙,他们因此失利,即便回到家中,想来家主也无法怪罪,也正好免除了他们不得已与魏来动手的这般无奈之举。 当然,二人心底虽如此想着,可面子上还是摆出了一副颇为愤慨的姿态。二人朝着阿橙拱手低声道:“姑娘此举,我等定会向家主汇报,姑娘好自为之!” 说完这话,二人便又朝着那些倒地的甲士们冷声喝道:“走!” 于是,这来势汹汹的青紫二军便灰溜溜地从来路策马离去。 周围的百姓被这般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一时间看向阿橙的目光充满了惊疑不定,却是想不明白这个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女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能让青霄军与紫霄境服软。 “走吧,我给你们安排好了住处。”阿橙放下橙色长衫,口中这般说道,却是看也未曾看魏来等人一眼,说完这话,转身便离开。 …… 看着魏来等人随着阿橙离去,徐余年宛如狗头军师一般凑到徐玥面前,啧啧说道:“阿姐,我怎么觉得这小子跟阿橙也有一腿呢?” 徐玥看了一眼有意挑拨的徐余年,转动起自己轮椅上的木轮,转身就要离去。 徐余年见状一愣,赶忙跟上,嘴里问道:“阿姐?咱们就这样放过那小子了?” “萧家、宁家都要请他入府,徐家身为三族之一,岂能不懂这待客之道。” “回去让阿爹设宴,宴请少公子。”走在前方的徐玥头也不回,淡淡地说道。而听闻此言的徐余年又是一愣,很快便想到了当年萧蒙来徐家赴宴后的遭遇,他的嘴角露出一抹狞笑,侧脸那触目惊心的浮肿在那时似乎也不再如之前那般疼痛难忍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与君一样 魏来。 这是谁? 凭什么能如此轻易地击败徐家的少公子? 几乎在那一瞬间,在场众人的脑海中都第一时间冒出了这个疑问。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反应过来。 “魏来!他是魏守的儿子!州牧大人的外孙!” 有人大声说道,随着这声音响起,众人中也有人恍然——这并非什么秘密,只是因时间太久,许多人都遗忘了。一经提醒,这些寻常百姓便忆起了之前被短暂忘却的记忆。 魏来自然听到了人群中此时隐隐传来的骚动,出于某种难以言明的心理,他不愿成为这场变故的焦点。他皱了皱眉,看向不远处负责翰星大会报名事宜的老人,说道:“先生,现在我可以为她们担保,参加翰星大会了吗?” 被徐余年称作游老的老人此刻显然还沉浸在魏来轻松击溃徐余年的震惊中,而之后百姓间的议论,也让老人意识到了自己之前有眼不识泰山的失误。此刻听到魏来询问,老人哪敢再有半点之前的怠慢,连连点头,一路小跑回到翰星碑下的木桌前,提起笔墨,一脸赔笑地问道:“还请公子将二位担保之人的姓名报上,然后签字画押,便可在腊月十八与公子一同参加翰星大会了。” 魏来闻言,瞟了一眼周围那些向他投来热切目光的百姓,心中暗暗叫苦。但既然是别人定下的规矩,魏来也不好反驳,带着龙绣与刘青焰走到老人跟前,开始按照老人所说的流程,上报龙绣二人的信息。 一心想着尽快了结此事,离开众人视线的魏来,此时自然没有注意到,在他忙着这些的时候。 卖咸豆腐的大叔收起了摊点,卖甜豆腐的大婶也打发走了围观的孩童,二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互望一眼,然后带着一股较劲的劲头,纷纷转身快步离去。 …… 担保不在翰星榜上之人参加翰星大会的过程极为繁琐。 即使老人极力配合,魏来等人也花了足足半刻钟才完成一切。在这半刻钟里,周围聚集的人群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有越来越多的趋势。 魏来看了一眼已经起身,走到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子身旁的徐余年,微微一愣,大概想起了对方的身份,也没多想,只是感激地朝对方点了点头,也没去留意对方的回应,便带着众人准备离开。 哒哒哒! 就在这时,浔阳街与衡珞街的街道尽头分别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议论纷纷的百姓被这突然响起的马蹄声惊醒,纷纷转头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只见两队人马都身着制式甲胄,甲胄胸前分别刻有紫色云印与青色云印——那是宁州三大军队中的紫霄军与青霄军。加上徐家的赤霄军,这三支军队代表了整个宁州最强大的力量,而他们背后的萧、徐、宁三家也是宁州最显赫的门阀。 两队人马从不同方向奔来,却同时将目标锁定在翰星碑所在之处。周围的百姓无人敢冲撞这代表宁州最高权力的人马,纷纷在此时避让开来。 于是两队人马长驱直入,直奔翰星碑魏来等人所在之地。 魏来等人不明所以,警惕地看着突然杀来的两队人马,脸上神情极为凝重。 两队人马来到魏来等人身前,各自为首的将领勒住缰绳,然后众人在魏来等人奇怪的目光下,纷纷翻身下马,直直地在魏来跟前单膝跪下。 “青霄军(紫霄军)统领,宁衍(萧藏)参见少公子!” 此言一出,二人身后的甲士也纷纷高声喊道。 “青霄军(紫霄军)参见少公子!” 宁州的三霄军在整个北境都威名赫赫,在茫州未被楚侯收复之前,宁州北临齐国,南有鬼戎,东境还靠着北境最强大的楚国,宁州作为大燕门户,靠着三霄军镇守,硬是保了大燕百年安宁。即便随着茫州收复,鬼戎不再构成威胁,与楚国的关系近年也有所改善,自宁宇帝袁通登基继位以来,削减三霄军军力的举措从未停止。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三霄军在宁、徐、萧三家的统领下,依然是大燕最强的军队之一。 此刻来到魏来身前的百余位甲士,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他们高声呼喊,中气十足,周围那些因他们到来而窃窃私语的百姓也被他们此番高呼的气势所震,纷纷安静下来。 与魏来同行的孙大仁等人,显然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他们又惊又疑地看了看眼前跪地的甲士,又看了看身旁的魏来,大多心中惊讶不已,就连孙大仁在此之前也从未听说过魏来还有这等身份。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少公子。”魏来皱了皱眉,冷声说道,说完便要越过眼前的甲士离开。 但那为首的两位统领几乎同时上前,用身躯挡住了魏来的去路:“青霄军(紫霄军)大统领,宁陆远(萧白鹤)请公子上府一叙!” 二人说的是请,用的也是“请”字,但无论是挡在魏来身前的举动,还是此时说话的语气,都带着命令甚至威胁的意味。 魏来自然听出了这一点,他皱起的眉间有煞气涌动,抬头看向眼前的二人。这二人显然都是久经沙场的行伍之人,站在那里犹如铁铸的雕像一动不动,神色冷峻,周身有淡淡杀气弥漫。 “我说过这里没有什么少公子,也不会有人去见什么大统领。”魏来压低声音说完,转身就要从另一侧离开。 可那宁衍与萧藏二人再次同时迈步挡住了魏来的去路,嘴里重复着之前的话:“青霄军(紫霄军)大统领,宁陆远(萧白鹤)请少公子上府一叙!” 魏来挑眉,怒极反笑:“要是我今天不去呢?” 宁衍与萧藏对视一眼,随即冷笑:“那我们今天就只能得罪了!” …… “姐……”徐余年摸了摸自己浮肿的右脸,小心翼翼地走到徐玥身旁。 少女脸色阴沉地盯着翰星碑前的少年,看都没看徐余年一眼:“你这宁州第一天才,连个二境修为的家伙都打不过,回去准备被爹关进武馆禁足吧。” 徐余年顿时一脸苦相:“我哪知道他一个二境修士有这么强的灵力,一个不小心就……” “爹常说,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以赴,你今天轻敌丢了面子,明天轻敌说不定丢的就是我徐家百口人的性命。”少女依旧没回头,声音愈发冰冷,带着教训的口吻。而平日在外嚣张跋扈的小公子,在自家姐姐的训斥下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不敢违抗半句。 “总之……姐姐放心,我这就再去找他打一场,一定为姐姐出这口气。”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禁足“灾难”,徐余年绞尽脑汁,摆出一副和徐玥同仇敌忾,一定要收拾魏来的架势。说着,他挽起衣袖,就要上前再去找魏来再战。 听到这话,一直看着翰星碑前情况的徐玥第一次收回目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徐余年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表态说到了姐姐心里,正要趁热打铁,继续说点什么。 “修为不够,一次打不过,好好修炼一段时间,下次说不定能打过。” “可要是脑子进水,一次打不过,下次接着打,丢的恐怕就是命了。” 但还没等他开口,徐玥平静却冰冷的声音先响了起来。 “嗯?”听到这话的徐余年脸色一变,疑惑地看向自己的姐姐。 “轻敌是你败得这么快的原因,你要是一开始就全力以赴,不至于这么狼狈。至少……” 徐玥说到这里,顿了顿,皱着眉头像是在计算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说道:“至少能在他手上撑过十个回合。” “什么!”徐余年闻言脸色大变,极为失态地惊呼道。“姐姐!你就算喜欢他,也不能为了这小子胡说吧?” “我好歹也是三道神门全开的三境修士,会打不过一个二境修士?”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别像萧蒙那些人一样做井底之蛙。”徐余年的高声惊呼换来的只是徐玥平静的回应。 徐余年撇了撇嘴,显然对这样的大道理不感兴趣,嘟囔道:“难道这家伙还能像姐姐一样,是……” 话到一半,他突然停下,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徐玥,只见徐玥缓缓点了点头,徐余年的眉宇间顿时充满了惊骇之色。 第一百六十一章 魏橙 “这女的谁啊?怎么感觉这么厉害?”跟在阿橙身后穿梭于宁霄城的大街小巷,龙绣终于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凑到孙大仁身旁,轻声询问。 “阿橙。”孙大仁回应道。 此话一出,龙大小姐便狠狠踩了孙大仁一脚,不悦地说道:“我看起来像聋子吗?我问的是阿橙是谁!” 孙大仁吃痛,满脸委屈,但还是忍着脚下的剧痛说道:“这说来话长……” “话说很久很久以前,宁州边境有一座乌盘城……” “城里住着一群人,这群人里有个叫孙大仁的家伙,那家伙身高八尺、面容伟岸,上知天文下晓……” “啊!!!” 孙大仁的故事讲到一半,脚尖又传来一阵剧痛,他的讲述戛然而止,化作了一声贯穿整个巷口的凄厉哀嚎。 …… 阿橙回头看了一眼嬉笑打闹的孙大仁一行人,忽然说道:“这才几个月不见,你就有了两位妻子?” 与阿橙并肩而行的魏来一愣,神色古怪地看了身旁的橙衣少女一眼。 女子面色如常,目视前方赶路,她向来如此——冷静又严肃,以至于当她用略带玩笑的语气问出这个问题时,魏来心中不禁生出愕然以及些许难以言喻的受宠若惊。 “只是权宜之计,青焰被那老蛟蛇盯上,总得想办法给她找个好归宿。至于龙绣……这家伙为了能去天罡山,估计也不在乎这点名声。”魏来耸了耸肩,苦笑着说道。 阿橙点了点头,对魏来的话不置可否。 然后她又说道:“你回答得很认真。” 魏来又是一愣,不太明白阿橙此问的意思。 “袖春一直说我太过刻板……我想试着改变一下……” 说到此处,少女的剑眉蹙起,低声说道:“不过似乎,效果不太好。” 魏来心头一紧,这时他才想起当初在古桐城时,纪欢喜跟他说过的话——阿橙与太子早在十多年前就定下了婚约。 这样的事实以及此刻阿橙的表现让魏来心底莫名涌起一些不快。 但还没等他仔细琢磨其中缘由,阿橙的声音再次响起:“宁州各地这些日子开始修建乌盘龙王的神庙,估计翰星大会之后,这宁霄城也得建一座神庙,龙王晋升昭月正神之事,于朝堂而言,势在必行。” 魏来皱了皱眉头,对于女子如此迅速且突兀的话题转换早已习以为常。他反问道:“姑娘是想提醒我如今的处境有多艰难吗?” 阿橙不接这个问题,继续自顾自地说道:“乌盘龙王一旦真的坐上这宁州的昭月正神之位,那整个宁州都会成为他的食物,被他吞噬。” “楚侯,也就是我爹,收复茫州之后,宁州盘踞的三霄军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既怕三霄军拥兵自重,又怕削藩之势过猛,引发不必要的反弹。” “龙王一旦登上神位,整个宁州的气运都归其管辖,一来渭水之争大燕便占据极大优势,二来,三霄军背后的徐、宁、萧三家也注定难以再壮大,于朝堂而言是一举两得之事。” 魏来对宁州的局势了解不多,与三霄军背后的三大家族在年幼时有过接触,但毕竟年幼,一方面不太在意,另一方面也忘得差不多了。听了这番话,魏来倒是多了几分明白,他又问道:“那手握三霄大军的徐、宁、萧三家会不明白其中利弊,任由朝廷摆布?” “狗急尚且跳墙,徐、宁、萧三家岂会坐以待毙?这不一收到你来宁霄城的消息,宁萧两家就迫不及待地要请你上府吗?”阿橙嘴角那时微微上扬,轻笑着说道。 “那他们恐怕找错人了,我没那么大本事。”魏来耸了耸肩。 “公子当然没有。”阿橙如实说道,脸上神色未变,丝毫没有戳人短处的自觉。“但州牧大人有。”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他们就应该去找江浣水。” 阿橙听得出魏来言语中对江浣水的抗拒,但她并不急于点明这一点:“州牧大人对这个问题向来回避,以往乌盘龙王所能威胁的只是乌盘江流域周边的城池,对于徐、宁、萧三家来说,这种情况无关痛痒,可一旦波及整个宁州,就动摇了他们的根本,他们自然无法再袖手旁观。而既然在州牧大人那里得不到他们想要的帮助,那么就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公子身上,他们认为或许通过公子,能在州牧大人那里得到一些足以应对这场麻烦的帮助。” 魏来闻言冷笑一声,然后转头看向阿橙:“那姑娘呢?姑娘又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阿橙在那时忽然停下脚步,仰头看向身前,轻声说道:“到了。” 魏来等人纷纷抬头看去,只见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一处位于还算繁华街道上的府邸前,那府门算不上华贵,却颇为别致,门前木柱上刻有兔龟瑞兽,门槛上雕有花草虫木,府门牌匾上写着两个大字:魏府。 魏来脸色微微一变,一些模糊的记忆在他脑海深处翻腾,似乎要涌出来。 “州牧大人猜到公子不会接受他的好意,所以这处魏先生的旧宅,是太子托人为公子赎回来的。因为当年魏先生触怒的是陛下,所以这处宅邸虽然被官府收回,但也没人愿意购买,这么多年过去,院里的陈设老旧了许多,但几乎都还保持着当年的样子。我找人打理了一番,想来应该能让公子满意。”阿橙说着,伸手向魏来递来一串钥匙。 魏来盯着那串钥匙,没有伸手去接,而是说道:“离开宁霄城时我才两三岁,对这里没什么记忆,之后虽然每年过年都有来宁霄城的习俗,但停留时间很短,我爹又节俭,自然不会花钱请人打理,所以这里虽是我魏家的祖屋,但我对此处没什么印象,于我而言,它还比不上乌盘城的老宅。姑娘却如此大费周章找回这个,魏来无功之人,受之有愧。” “公子是怕我挟恩图报,对吗?”魏来说得头头是道,但阿橙却一语道破了魏来的心思。 “此处虽有太子的关系在,但最多也就是查阅卷宗时能带来些便利,毕竟魏先生去世多年,再大的禁忌也消散不少,算上打点各处花费的银子,所有开销我都记在府中的书房账本里,公子要是觉得受之有愧,大可将花费的银两折合加上五成,分期还给我,就当是做了一笔生意。” 说完这话,阿橙再次将府门的钥匙递出,魏来看她态度坚决,略微思考了一会儿,干脆点了点头,接过了钥匙。毕竟阿橙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魏来也确实不像他说的那样完全不在乎魏家的祖宅。他把钥匙收好,说道:“谢过姑娘,这笔钱,我一定尽快归还。” 阿橙点头,走上魏府门前的台阶,说道:“公子先看看这院子打扫得是否满意,要是哪里缺东西可以跟我说。” 魏来既然接受了这份礼物,倒也不矫情,便依言走上前去,掏出钥匙,想要打开院门前的铁锁。 少年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冷静,他握着钥匙的手明显微微颤抖,将钥匙插入锁孔这么简单的事,他来来回回折腾了三四次才成功。 …… 吱呀。 伴随着一声略显沙哑的声响,魏府的院门缓缓被推开。 “哇!小阿来,你家原来这么有钱吗?”身后的孙大仁等人也随即看清了魏府中的情形。 魏府府门打开,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近十余丈大小的院落,往后是大厅与内院的院门,看那大厅三层高的架势,以及内院院门相当大的规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后院的景象。显然,能在宁霄城拥有这样面积的府邸的魏家应该是非常富裕的。 但众人的惊呼与感叹却让魏来面露苦笑,孙大仁看到这一幕,以为魏来是在睹物思人,本想安慰,可一旁的龙绣却嚷道:“走!咱们逛逛,我活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院子。” 孙大仁闻言,心中涌起几分傲气,瞬间把安慰兄弟的事抛到脑后:“就这?我孙家在乌盘城的武馆你要是见着了还不得惊掉你的门牙!?” 孙大仁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诚实地被龙绣与刘青焰拉着跑进了魏府的内院。 “谢谢。”魏来没有像众人那样兴奋,他的目光在院落中扫过,然后看向阿橙,由衷地说道。 他当然知道阿橙所做之事,背后肯定有一些和徐、宁、萧三家类似的目的,但至少为他找回祖宅这份心意魏来还是很受用的。 “公子给了钱,我赚了钱,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没什么好道谢的。要是公子真觉得欠了人情,不如答应我一件小事。”阿橙轻声说道。 魏来对此早有预料,苦笑道:“姑娘请讲。” “公子不必紧张,只是一件极小的事。” “过些日子,太子会来宁霄城,届时太子希望公子能抽出点时间,和他见一面。”阿橙说道。 魏来闻言深深地看了阿橙一眼,然后在女子的注视下,点了点头:“我也很想见识见识那位太子殿下到底是怎样的人物,能让阿橙姑娘这样的杰出之人,如此死心塌地处处为他着想。” 这一次,轮到阿橙愣住了。她似乎感觉到魏来这番话里有一些和之前不同的情绪,但以她的性格显然不会深究。 “阿来!你这院子里到底怎么回事?怎么除了书房里堆满了书,其他什么都没有!?”这时,去院中闲逛的龙绣等人很快就回来了,孙大仁远远地朝着魏来喊道。 “我爹当年爱书如命,又乐善好施。全家搬到乌盘城后,时不时地把家里的东西变卖,换成书籍或者接济他人……要不是我娘拦着,这祖屋估计最后也得被他卖了。不过后来他们犯了事,这里还是被朝廷收走……”魏来语气平静地讲述着事情的缘由。 一旁的孙大仁闻言,知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顿时闭上了嘴。 魏来不想让他自责,便说道:“你们先去看看屋里有什么能用的,还差什么,列个清单,等会儿咱们一起去把该买的都买回来,毕竟翰星大会还有段时间,咱们可能要住一段时间。” 三人自知理亏,自然不会和魏来争论,纷纷点头,又一溜烟地跑开了。 “看来公子今天有的忙了,妾身就不再打扰了。”这时,一旁的阿橙也轻声说道。 魏来点头:“我送送姑娘。” …… 魏来与阿橙并肩走在宁霄城的街道上,街道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种景象即使是乌盘城最热闹的时候也比不上。 “公子,之前是公事,现在妾身还有一件私事想和公子说。”阿橙突然在路口停下脚步,看向魏来说道。 “姑娘请讲。”魏来点头回应。 “公子还是抽个时间去一趟州牧府,见一见……”阿橙说道,但话还没说完就被魏来打断。 “要是这件事就不劳烦姑娘操心了,我自有打算。”提到江浣水,魏来的态度异常恶劣。 阿橙对此早有预料:“我知道公子因为当年魏先生和江姨的死对州牧大人有偏见,但……” “但他毕竟是我外公吗?”魏来眉头一挑,语调冰冷地再次打断阿橙,“姑娘既然说是私事,那就让我自己解决吧,见也好,不见也罢,那都是我魏家与江家的私事,姑娘不便参与,也参与不了。” 在阿橙的记忆中,眼前的少年虽然沉默寡言,但很少真的露出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她微微一愣,经过一段不长的沉默后,最终点了点头:“妾身明白了。” “但公子要是有心,到时候见了太子,或者去了徐、宁、萧三家中的某一家,问问他们的家主,当年为了让公子活下来,州牧大人到底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第一百六十二章 九壶 “这烤鸭的味道比起乌盘城那家,还是差了些。”在名为九壶庄的饭店里,孙大仁咬下一口鸭肉,嘴角沾满油渍,嘴里含糊不清地对手中的烤鸭评头论足。 “饿死鬼投胎!”龙绣白了一眼吃相难看的孙大仁,没好气地说道。 天色渐晚,一行人在宁霄城逛了整整一个下午。魏来的祖屋亟待修整,小到厨房的锅碗瓢盆,大到被褥桌椅,除了那满满一屋子的古书,真可谓要啥没啥。宁霄城的物价比起乌盘城高出许多,一行人兜里仅有四十来两魏来挣来的“血汗钱”。 本着节约为本、勤俭至上的原则。 一行人精挑细选,花了近十五两银子,才买到勉强能维持家用的各类物品。 为了庆祝也为了犒劳自己,他们来到了这处饭庄,准备大吃一顿。 孙大仁之前在魏来的书房看到了阿橙留下的账本,他算了算,这处祖屋加上五成的成本,魏来总共欠阿橙七百六十三两银子。 考虑到阿橙是太子的未婚妻,有这层关系,之前用在纪欢喜身上的“钱债肉偿”的办法,恐怕在阿橙那里行不通。孙大仁意识到他们兄弟俩很快就要踏上漫长的还债之路,所以这顿饭他完全当作债务还清前的最后一顿大餐,吃得那叫一个狼吞虎咽。 周围的食客大概都没见过孙大仁这样的人,好些人都忘了自己桌上的菜肴,目瞪口呆地盯着他风卷残云。 魏来三人强忍着周围那些目光,一个劲地低头吃饭,想着赶紧吃完这顿饭,然后带着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离开。 “翰星大会将至,把这宁霄城挤得满满当当。明玉楼早就订满了,诸位今日委屈一下,就在这里吃一顿,明日我再带诸位去尝尝这宁州远近闻名的明玉楼!”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从店门传来。 原来是一位身着道袍,背上绣着紫云印记的老者,带着一群同样穿戴的少男少女走到了饭店门口。 除了那些同样装束的人,老人身旁还站着一位黑衣老人,以及身着锦袍的一对少男少女。 在看清老人的装束时,整个饭庄瞬间安静下来,之前落在孙大仁身上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落在了老人一行人身上。 道袍、紫云印记,这明显是大燕宽州的神宗紫云宫的装扮! 虽然比起人们常说的北境十大神宗,紫云宫没有位列其中的资格。但这并不代表紫云宫弱小,事实上,能被称为神宗,就意味着宗门中有圣境强者。而只要有圣境存在,这方势力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不可忽视的。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紫云宫已是高不可攀的存在,哪怕是翰星榜上名列前茅的人,能进入诸如紫云宫之类的神宗为徒,都是足以自豪的事情。 因此,当这群紫云宫的人到来时,饭庄里的食客们都不禁露出震惊之色。更让他们惊讶的是,那群包括老者在内的紫云宫门徒们,对那一老二少三人的态度极为恭敬。以这些食客的见识,实在很难想象,这三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能让紫云宫的人如此小心伺候着。 “卫老不必客气,此处也挺别致,我们还要在这宁霄城待不少日子,有的是机会去明玉楼看看。”黑衣老人点头回应,态度还算客气,但这份客气中又带着一种上位者天生的高傲。似乎他并非在意今天在哪里吃、吃什么。只是在他心里,无论是眼前的饭庄,还是卫老口中远近闻名的明玉楼,在他看来都是不入流的东西。 紫云宫那位叫卫老的老人连连点头,丝毫没察觉到对方话里的深意。 他热情地带着众人来到大厅一处空着的木桌旁坐下,然后叫来店里的小厮,准备为这群贵客点菜。可这时,那对锦袍少男少女中的少女忽然看到坐在邻座的魏来等人,而吃得最欢的孙大仁自然也落入了少女的眼中。 少女皱起眉头,站起身,径直朝魏来等人走去。 紫云宫中的众人和周围围观的食客都不明白少女此举的意图,正是因为这份好奇和疑惑,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了少女身上——除了还在和自己的最后一份大餐“拼命”的孙大仁。 “左先生,桔姑娘这是?”正要点菜的卫老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愣,看向一旁的黑衣老者,疑惑地问道。 名为左先生的黑衣老人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但没有出言阻拦,反而微笑着看着走到魏来身前的少女。 少女就这样站在了魏来等人的桌前,埋头吃饭的众人也渐渐感觉到饭店里异样的气氛围绕着他们。魏来等人缓缓抬起头,看向身后,正好对上少女笑盈盈的目光,众人相互对视,脸色古怪,显然都不认识这个浑身散发着贵气的少女。 而少女对魏来等人疑惑的目光同样视而不见,她只是盯着坐在最里面的孙大仁,此时的孙大仁对这番境遇还毫无察觉,一心在和烤鸭“战斗”。 “风流债?”龙绣压低声音,向魏来问道。魏来打心眼里佩服龙大小姐与众不同的想象力,但他从未见过这位女子,也没听孙大仁提起过,只能摇摇头,表示自己对这少女也一无所知。 “你怎么不吃了?”孙大仁感觉到众人的目光,抬起头,擦了擦嘴角的油渍,嘴里含糊地问道。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身前站着的身影,下意识地抬起头,仰头看去…… 魏来等人都盯着孙大仁,等着他看清少女的容貌后,给大家解释。 可孙大仁看了少女一眼后,脸上露出和大家一样的困惑。不过他感觉少女似乎在盯着他,孙大仁暗暗想着莫不是自己饮酒吃肉的豪爽吸引到了眼前的少女? 这个念头一起,孙大仁心中不禁有些激动,他又打量起少女——峨眉凤目,红唇皓齿,长得极为标致,比起呂砚儿也不逊色。 咕噜。 孙大仁咽下嘴里的食物,轻咳两声,端正自己的仪态,然后特意压低声音,想让声音听起来更有磁性:“姑娘,有何贵干?” 少女闻言,这时展颜一笑,面若桃花,朝着孙大仁伸出手,如白玉般的手指指向孙大仁。 然后,她用宛如莺啼般的声音娇俏地说道:“你。” “跪下,磕三个响头。” …… 本来满心以为自己终于走了桃花运的孙大仁,听到这话不由一怔,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他干笑着看着少女,说道:“姑娘,这开的什么玩笑?” “不是玩笑。” 女孩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她把手收回来放在身前,伸出食指与无名指,其余三指并拢。 “三个响头,或者一只手、一只脚加一颗眼珠。” 少女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脸上笑容灿烂,又说道。 “你选一个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大孽界 饭庄中忽然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落针可闻。 孙大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那笑靥如花的锦衣少女,眨了眨眼:“啥意思?” “就是你要么磕三个响头,要么就把我师妹说的那三样东西自己取下来,听不懂吗?”这时,与锦衣少女同行的少年也走上前来,站在了众人的木桌前,面带微笑地说道。 “现在,你有三息的时间做决定。” “三……” 这少年与少女行为古怪,还带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傲慢,指手画脚,俨然已将孙大仁视作待宰羔羊。 砰! 孙大仁还在为这二人一本正经的一唱一和而发愣,一旁的龙大小姐可没孙大仁那么“好脾气”,她猛地一拍桌板,站起身来:“哪来的两个疯子,竟敢要人手脚,真当自己是天王老子?” 然而,龙绣拍案而起的怒斥并未吓住那二人,少女转头看向少年,眨了眨眼,颇为奇怪地问道:“燕国的人都这么喜欢大呼小叫吗?” 少年耸了耸肩:“毕竟是乡野未开化之地,比不上我们中土。” 龙大小姐见二人对自己的话充耳不闻,反倒还悠闲地对她评头论足,龙绣气坏了,当即说道:“本小姐……” “聒噪。”但这一次,龙绣的话刚开头,那少年便冷哼一声,随即一道青色的东西猛地从他袖口飞出,射向龙绣。 龙绣心头一惊,既没想到对方会突然动手,更没想到对方攻势如此凌厉。 她急忙伸手去拔背后的锈剑,可手刚碰到剑柄,那青色的东西就已到了她的面前。 龙绣眼中露出骇然之色,她感受到了那青色流光中蕴含的力量,很清楚一旦被击中,恐怕就得凄惨地丢了性命。 就在龙绣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青色东西要轰入她眉心的瞬间。 一只手忽然从一旁伸出,横在了龙绣与那青色东西之间,稳稳地将其握住。 是魏来! 龙绣双眼睁大,脸色因刚才那近在咫尺的死亡阴影而变得煞白。 “嗯?”锦衣少年眉头一挑,看向魏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似乎没想到眼前这群他口中未开化之人,竟然能接住他的杀招。 “你是何宗门人,竟有这等本事,报上名来。”少年大声问道,语气依旧高傲。 魏来缓缓收回自己的手,看向手中之物,是一柄碧玉铸成的飞刀,刀柄上刻有游龙之相,通体暗自萦绕着淡淡青气,入手寒意刺骨,显然绝非寻常之物。 魏来将此物轻轻放到桌面上,然后转头看向那对锦衣少年少女,神色平静,目光冷峻,轻声说道。 “三个响头,又或者一只手、一只脚加一颗眼珠。” “选一个。三息时间。” 此话一出,轮到那少年与少女一愣,二人神情错愕地对视一眼,随即都突然大笑起来。 “师兄,这家伙真有趣。”少女掩嘴笑道。 少年耸了耸肩:“师尊常说井底之蛙自以为可观天地,夏虫自以为时为三季,未开化之地,这种事不足为奇。” “三。” 魏来根本不理会这二人一唱一和的嘲弄,自顾自地开始了计时。 “来真的?”少年眉头一挑,索性双手抱在胸前,饶有兴致地盯着魏来,至于魏来的威胁,在他看来,似乎并不值得在意。 少女也是如此。 “二。” “师兄,我要他和那个嘴臭女人的眼睛。”少女忽然说道。 “师妹有所求,做师兄的自然在所不辞。”少年笑着回应。 少女得到这样的答复,朝少年一笑:“师兄最好了。”然后,便娇俏地退后几步。 “一。”而魏来也在这时,完成了倒数。 哐当! 伴随着一声脆响,魏来站起身,背上的白狼吞月猛然出鞘,幽寒雪白的锋刃展露,光芒刺眼。 周围的食客们见此情形,大致猜到这里恐怕要有一场大战,虽然他们都不清楚双方的身份,更不知道这场莫名其妙的矛盾因何而起。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中大多数人的看热闹心态,当然在此之前,他们也很配合地退后几步,给魏来与那少年留出了他们认为足够二人施展的空间。 “你的刀看起来不错,就是跟错了人。”少年神色轻松,盯着魏来的刀轻声赞叹道。 “你的头看起来也不错,就是长错了地方。”魏来平静地回应。 少年的眉宇间顿时浮现怒色,他冷哼一声,说道:“找死。” 此话一出,少年宽大的锦袍飘动,一道道碧绿色的东西接连从他衣衫中涌出,他的胸前、背后、眉心三处神门亮起,青色的光芒从神门中溢出,将他周身笼罩。那些碧绿色的游龙短刀被他神门中的光芒牵引,悬浮在他的背后,刀身轻颤,如同拉缰的战马、满弦的利箭,只等一声令下,它们就会撕碎挡在前方的任何人。 “御剑术?”魏来眉头一挑,心中暗自说道。 他很早就听说过,像天罡山这样的剑修,在修为达到一定程度后可以用气驭剑,某些修为通天的剑道大圣,甚至可以凭借一己之力,驾驭神剑八千,一人便能对抗雄狮百万。当然眼前这个少年驾驭的是刀而非剑,但与传闻中的御剑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土鳖就是土鳖。御剑术怎能与我的天阙界的大孽界相提并论?”少年冷哼一声,语调轻蔑,随着他这句话说完,那数十柄碧绿色的飞刀化作一道道流光,杀向魏来。 魏来心头一紧,来不及细想少年刚才话语中透露的信息。 那些幽绿色的刀锋杀气腾腾,魏来不敢轻视,提刀抵挡,好在他虽然不能动用两座神门上的神纹,但无论是体内的血气之力,还是在二境积累的灵力都极为强大,这些飞刀还不至于能威胁到魏来。魏来挥舞长刀,将那些射来的飞刀一一击退。被击退的飞刀激荡飞射,桌凳、菜肴、酒水被打翻一地,转眼间,这处饭庄变得一片狼藉。 但让魏来惊讶的是,被击退的飞刀并未就此罢休,而是在一击未中退后之后,很快又再次朝他袭来。 他眉头微皱,觉得这番手段有些烦人,想着擒贼先擒王,便向前迈出一步,一边用长刀击退那源源不断、锲而不舍的飞刀,一边朝着那少年逼近。 这并非难事,那些飞刀只是稍微减缓了魏来的步伐,即便它们在少年的牵引下不断进攻,但有强大内力支撑的魏来,还是在几息之后来到了距离少年不过一丈的地方。 魏来大喝一声,又劈开三道飞刀,随即手中的白狼吞月一震,刀锋猛地刺出,身形向前直取那少年的面门。 可就在这时,一直站在原地不动的少年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他的双眼猛地泛起渗人的绿光,身前的三道神门光芒大放,幽绿色的光芒将魏来笼罩其中。那围绕在魏来周身的飞刀再次朝他袭来,魏来皱起眉头,感觉到这一次袭来的刀锋气息更加凌厉,他不得不收起攻势,再次抵御这些飞刀。 可就在他手中长刀即将与那些飞刀接触的瞬间。 幽绿色的光芒忽然从那些飞刀上亮起。 吼! 一声声怒吼从刀身传出,然后在魏来惊讶的目光下,那些不过三寸大小的飞刀刀身忽然拉长,转眼间变成了一柄柄绿色的长刀,而一道道身影也忽然在那些长刀的刀柄处凝聚,化作一个个手握长刀的虚影,最为诡异的是,那些虚影的胸前、背后、眉心都亮着三道神门,周身散发的气势,也与三境修士相差无几。 转眼间,魏来便被足足十八位三境修士包围。 那些家伙周身气息激荡,在身形凝聚的瞬间便带着磅礴气势,直直地朝着魏来杀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孽灵 “这就是大孽界吗?”那位来自紫云宫的卫老盯着那十八尊围杀魏来的绿色身影,瞳孔放大,眼中光芒炽热,口中喃喃自语。 “宋世子的大孽界初成不久,火候尚缺,让卫老见笑了。”身着黑衣的左先生躬身说道,语气客气,却同样透着高高在上。 “只是不知这小子如何得罪了诸位?左先生早些与我讲,我派人料理了他,何须宋世子亲自出手。”卫老说着,目光仍紧紧盯着那所谓大孽界唤出的绿色身影,看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收回目光:“我听闻大孽界是天阙界最顶尖的法门之一,修成此法,需一道完整神纹为载体,宋世子才推开三道神门,难道说……” 如此猜测可谓大胆,仅三道神门便铭刻出完整神纹之人并非没有,只是极为稀少,能做到这点,表明此人神门极为强大,方能凭借三道神门容纳常人需四道神门才能容纳的完整神纹。这样的人物只要能平安成长,登临圣境、推开圣门只是时间问题。 当然,对于天阙界这北境第一神宗而言,拥有这样的天才人物并非奇事。但让卫姓老人真正惊讶的是——据他所知,此子在天阙界新晋的一百零八将星中排名垫底,如此说来,天阙界中这般天才妖孽,少说也有百位之数…… 咕噜。 想到此处,卫姓老人咽了口唾沫,对所谓天阙界这北境第一神宗的底蕴有了新的认知。 身着黑衣的左先生,用眼角余光将卫姓老人短短数息间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他眯起眼睛,不理会卫老方才所言,只是淡淡说道:“此行之后,卫老将门中圣子送来,若有机缘,也不是没有得到此法传承的可能。” 大孽界远非此刻那少年展现的这般简单。 传闻大孽界最为精妙神奇之处在于,不仅这些孽灵能完全模拟出施法者的修为,与之对战,实则是以一敌众,最为神奇的是,修行到高深处,这些孽灵可化为大孽灵,每个都相当于独立存在,修行者甚至能在这些孽灵的神门上铭刻各种不同神纹,而神纹是高阶修士的主要手段。那时,这大孽界带来的可不只是量变,而是对修士近乎质变的可怕提升。 一想到自己紫云宫的门人有机会得到这样的传承,卫姓老人看向左先生的目光顿时充满感激之色。 左先生却不给他表达感激的机会,说完这话,便转头看向被大孽界笼罩的魏来,低声说道:“不过这小子倒给了我一些意外。区区二境修为,竟能在大孽界中坚持这么久而不败,呵呵,奇怪,奇怪。” …… 十八位三境修士的围攻攻势惊人,这些由那所谓大孽界凝聚出的人影,不知疲倦、不惧死亡,攻势连绵不绝。魏来虽凭借自身强大修为能勉强抵挡,但绝非长久之计。十八位修士的攻击让他无法接近那少年,被拖住脚步,疲于应对其不断的攻势。如此下去,用不了多久,魏来便会力气耗尽,被这诡异法门活活耗死。 魏来一刀逼退涌上的数位绿色身影,喘着粗气,目光死死盯着那些绿色身影后的少年,而对方正眯着眼,一脸戏谑地看着他。 魏来深知,想要打破眼前局面,唯有斩杀施法的少年,而那少年也清楚,以魏来展现的战力,虽不凡,但远远无法冲破这十八位孽灵的围攻。 魏来心头暗暗叫苦——他修为不弱,以推开两道神门的修为,在无法动用神门之力的前提下,能与十八位相当于三境修士的孽灵抗衡如此之久,这般战力足以让多数人惊叹。 但摆在魏来眼前的困境是,他空有高深修为,却无半点对敌法门,甚至除了鸠蛇吞龙之法,魏来连一招半式的刀法都未学到。以往经历的每场大战,要么借助外物——如阴神、蛟蛇之力,要么就是单纯力与力的搏杀,当真正接触到修士间神通法门的较量时,魏来才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修行者仍有不小差距。 如此看来,此刻的邀战确实有些鲁莽冲动,但魏来已无暇后悔。他又挥出一刀,击退杀来的数道身影,心中暗暗思索破敌之法。 “小子,现在跪下求饶,我或许可以只挖掉你一只眼珠,如何?”那少年看出魏来的疲态,狞笑着说道,语气充满挖苦与嘲讽。 魏来哪有心思理会那家伙的嘲讽,皱着眉头,一边抵御绿影的进攻,一边思考破敌之法。 平心而论,魏来此举确有冲动托大之嫌。但这群人实在太过嚣张,动不动就要断人手脚,龙绣不过骂了两句,他们就要取龙绣性命,泥人尚有三分火气,若此事魏来也能忍下,那便不是魏来了。 那天阙界的少年见魏来还在坚持,心中冷笑,三道神门光芒大放,那十八道孽灵攻势愈发凌厉。魏来逐渐难以招架,心底不禁泛起些许绝望,他也曾尝试击杀这些孽灵,可即便将其斩成几段,数息之后,这些家伙又会在大孽界的绿色幽光中重生,完好无损地再次投入战斗。 这似乎已成一道无解的死局…… 魏来想着这些,面对再次杀来的绿影,心头郁气堆积,招式变得大开大合,将袭来的绿影一刀砍成两段。 但那绿影在幽光滋养下,很快又恢复如初,已不是第一次见到此景的魏来眉头紧皱,口中微微喘气,在寻不到破局之法和体内力量不断消耗的双重困扰下,神情已显狼狈。 “我天阙界的大孽界,攻势无穷无尽,岂是你能破解的?”少年见此,眉宇间终于露出些许笑意,显然对魏来此刻的惨状很满意。 魏来依旧不语,身形在绿影的攻势下逐渐露出疲态。 难道这所谓的孽灵真的杀不完?这岂不是和古桐城中的阴魂一样? 魏来暗暗想到,这时他忽然心头一颤——阴魂? 他抓住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念头,猛地抬头看向再次杀来的孽灵们,介于虚实之间的身形、悍不畏死的战斗风格以及能在短时间内不断复活的能力。这些与当初所遇的阴魂何其相似? 如果这些孽灵真是某种类似阴魂的存在所化,那是不是意味着,对阴魂有效的法门,对它们也同样有效? 这个念头一起,魏来不再犹豫。 他必须抓住这唯一的破局之法。 …… 宋斗渊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色,他见那之前一直顽强抵抗的魏来突然将长刀收入背后,然后笔直地站在那里,不仅如此,这家伙甚至连周身的气势都收敛起来,完全没有抵御这些孽灵的架势。 “放弃了?还是另有杀招?”宋斗渊心中暗想,不过很快这个疑虑就被打消——无论眼前这个乡下小子在想什么,对他来说都不重要。 他的师尊曾说过,世上确实有一些人,喜欢暗藏手段,喜欢算计,喜欢出其不意,认为暗中藏拙,才能在关键时刻一击制敌。这些固然没错,但对于天阙界的弟子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他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修行!不断地修行!然后在临阵对敌时,以远超他人十倍、百倍的修为,将所有的算计与杀招统统碾碎。 宋斗渊深谙此道,他神色一凝,毫不犹豫地再次催动那十八位孽灵,手握幽绿色长刀,直直地杀向魏来。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想要看清对方在被孽灵撕裂前眼中的绝望之色。 魏来似乎真的放弃了抵抗,那些孽灵已杀到他身前,幽寒的刀锋从四面八方袭来,杀意凛然,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阿来!” “魏来哥哥!”孙大仁等人看到这一幕,心中又惊又急,无奈以他们的修为根本无法闯入那大孽界,除了惊呼,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宋斗渊嘴角微微上扬,露出狞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魏来会被那些刀锋撕成碎片、碾成肉泥时,魏来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他胸前那道神门中金光与血光大盛,一枚漆黑色水滴缓缓从神门中溢出,悬浮在魏来身前,也悬浮在那率先袭来的幽绿色刀锋之前。 幽寒的锋刃与黑色水滴相遇。 叮! 一声清脆声响传开,漆黑色光芒猛地亮起,将魏来与那十八道孽灵笼罩其中。 整个一片狼藉的饭庄瞬间被无边的黑暗所笼罩,食客们隐约听到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响起又戛然而止。 宋斗渊脸色一变,他当然不惧怕这突然出现的黑暗,只是在黑暗涌现的瞬间,他忽然失去了对那十八道孽灵的控制。 难道这家伙真有克制天阙界功法大孽界的法门? 宋斗渊对自己的宗门有着绝对的自信,因此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他心底也涌起巨大的惶恐。就像当初在乌盘城时,那些香客对乌盘龙王的信仰有多坚定,信仰崩塌时,他们内心就有多绝望。 但幸运的是,宋斗渊没有太多时间去感受那一瞬间心底涌起的惶恐。 那涌动的黑暗只持续了不到数息的时间便如潮水般退去,然后宋斗渊便看到魏来的身体急速后退,撞飞了数张身后的木桌,狠狠砸在饭店的木门上,将木门撞得粉碎,这才止住后退的身形。而之前断开的与孽灵们的联系,也随着黑暗的消散再次恢复。 宋斗渊心情大好,他向前迈出一步,双眼盯着那勉强从满地杂物中站起身来,嘴角溢血、衣衫褴褛的魏来。 他将方才的异常归结于魏来某些不入流的手段,而现在的情况很明显,魏来的手段并未奏效,那么胜负也应该有了结果。 “你比我想象中要强那么一点,以你这乡野之人的身份,能做到这般地步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过也仅此而已,天阙界不是你能想象的存在,更不是你能随意拿来玩笑的地方!”宋斗渊享受着作为胜利者的愉悦,高高在上地说道,目光在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神情傲慢,犹如审视臣民的君王。 最后,他还是将目光落在了魏来身上,嘴角的笑意更浓:“现在,你可以跪下亲吻我的鞋尖,并宣誓成为我的奴仆,或许这样,我可以饶你一命。” 但那刚刚站起身的少年却低着头,站在那里,对宋斗渊的话充耳不闻。 宋斗渊皱起眉头,但转瞬又笑道:“看来你做了个有点骨气的选择。” “但有骨气的人,通常会死得比较快。” 宋斗渊说完,手指微微抬起,那些笼罩在幽光下的孽灵纷纷高举手中利刃,双目泛起阵阵血光,死死盯着魏来,只要宋斗渊一声令下,这些家伙就会毫不犹豫地取走魏来的性命。 “天阙界?” “北境第一神宗?” “呵呵!” 就在这时,低头的魏来忽然轻声说道,他的脑袋随着话语缓缓抬起,看向宋斗渊,那满是血污的脸上却满是笑意——那是在乌盘城时,城中百姓看他时露出的笑意——那是正常人看傻子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怎么连一个不识数的傻子也能入门?那这么说来,我去了是不是可以混个掌门当当?” “你!!”魏来的话对于一直将身为天阙界门徒视为最大骄傲的宋斗渊来说,无疑是最大的侮辱。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眼中怒火燃烧,他收起了刚才戏弄魏来的心思,要用最残忍的方法杀死眼前这个狂徒,让这家伙为自己的言行付出代价,也让世人明白,天阙界是不容置疑和诋毁的存在。 这个念头一起,他便在这时催动那些孽灵。 而就在这时,宋斗渊心头一颤,脸色煞白。 他睁大双眼看向魏来,却发现对方也正眯着眼睛盯着他——就在刚刚催动大孽界的瞬间,他忽然发现,自己千辛万苦凝聚出的十八位孽灵,此刻只剩下了十六位…… 第一百六十五章 强权 “我的孽灵!?”宋斗渊脸色惨白,看向魏来的目光中满是震惊与愤怒。 “孽灵?你称他们为孽灵?”魏来衣衫破烂,脸上血迹斑斑,按理说这般狼狈模样应是落败之相,可他神情却极为轻松。他伸手抹去嘴角鲜血,眯眼笑道:“不就是一两只被炼化的阴魂罢了,为何取这么个古怪名字?” “我要杀了你!”宋斗渊显然已被愤怒冲昏头脑,他怒吼一声,再次驱动剩余的十六位孽灵,手握幽绿色长刀杀向魏来。并非这位天阙界的世子心性太差,而是大孽界的修行极为艰难困苦,每一位孽灵的凝聚都需修行者忍受极大痛苦并耗费漫长时间。十八道孽灵,是宋斗渊自幼懂事以来日夜修行凝练所得。 它们是宋斗渊在天阙界将星榜立足的资本,也是他日后修行之路的重要倚仗。如今莫名失去其中两道,势必对他后续修行造成极大阻碍,面对如此动摇修行根本之事,宋斗渊怎能保持平静? 遗憾的是,愤怒多数时候并非解决问题的良药,而是让人深陷的泥潭。 面对再度袭来的孽灵,魏来嘴角上扬。 “之前出了些差错,这次应该会顺利许多。”他以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声低语。 随即伸出手指,朝前方轻轻一点,胸前神门中那枚黑色水滴再度浮现。黑色光芒笼罩大厅,转瞬又如潮水般退去。黑暗的升起与消散都极为迅速,对于在场的食客而言,那短暂的明暗变化几乎难以分辨。 而在这短暂瞬间过去之后。 “不!!!”宋斗渊撕心裂肺的怒吼再次响彻破败的饭店。 十六位孽灵,此刻仅剩下十四位,而魏来安然伫立原地,这一次他分毫未伤,宋斗渊却又白白损失两尊孽灵。 这样的结果,足以让这位天阙界来的少年陷入癫狂。 …… “这……”卫姓老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方才还谈论着的大孽界,竟在眼前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的小子如此轻易破解。 想到此处,他下意识侧头看向身旁的黑衣老人,隐约察觉对方向来平静的脸庞,似乎有肌肉微微抽搐。 而再次损失两尊孽灵的宋斗渊几近失去理智,双目血红,再度催动体内气机,三道神门光芒闪烁,看样子又要出手。 “宋世子。”身着黑衣的左先生终于在此刻开口,高声说道。 不可一世的宋斗渊听到左先生的声音,身子猛地一颤,即将出手的杀招硬生生止住。 他转头看向左先生,咬牙切齿地说道:“先生,帮我杀了他!” 此言一出,一旁的魏来双眼一沉,看向老人的目光顿时充满警惕。他能对抗宋斗渊,完全是因巧合发现大孽界所生的孽灵实则是一种以秘法炼制的阴魂,而他手中的冥境黑水恰好能克制这些阴魂。若非如此巧合,魏来恐怕早已败在宋斗渊手下。而与宋斗渊同行的这位老者,无论是周身气度,还是宋斗渊对其的态度,都表明对方绝非善茬。 魏来不认为自己是这老人的对手,若对方出手,他的处境恐怕会更加艰难。 他沉眸看向身后的孙大仁等人,示意他们小心。 那左先生也在此时迈出一步,魏来心头一紧,盯着对方的目光愈发阴沉,握刀的手也更加用力。 啪! 可就在魏来以为又将有一场恶战之时,一声清脆响声在饭店中骤然响起。 无论是周围围观的食客,还是以卫姓老人为首的紫云宫门徒,亦或是魏来一行人,在声音响起的瞬间,皆目瞪口呆——身着黑衣的左先生确实出手了,但目标并非魏来,而是宋斗渊。 一记响亮干脆的耳光过后。 左先生神色冷峻,俯视着宋斗渊。宋斗渊捂着脸颊,眼中满是惊愕,却无半点怒色。 “天阙界的规矩,第一条是什么?”黑衣老人冷声问道。 宋斗渊闻言,像是想起什么,身子一颤,脸色愈发苍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下头,低声嗫嚅道:“同辈之争,不予上人。” “哼。”左先生冷哼一声:“天阙界乃北境第一宗门,你们入门起便拥有同辈人难以企及的丰富资源、强大功法。若有这些资本,你尚且不敌一位同辈修士,便说明你远逊于他。你觉得这样的你,还有资格留在天阙界吗?又有资格让我为你出手吗?” 这番话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宋斗渊身子又是一震,随后只听扑通一声,这位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天阙界门徒直直跪下:“左先生饶我这一次,我再也不敢了……” 左先生又是一声冷哼,并未回应宋斗渊的求饶。 宋斗渊见状,神色愈发慌乱,赶忙看向身旁的锦衣少女,说道:“师妹!师妹!你帮帮师兄……” 可方才还与宋斗渊一唱一和、神态亲昵的少女,此刻看向宋斗渊的目光也变得冰冷。 “那就将其从将星榜贬下,降为天衍阁门徒,何时他能杀了此人,何时再恢复将星之位。”但过了一会儿,女孩还是开口说道。但她的语气明显带着命令的意味。 即便一旁的左先生听闻此言,也未表示丝毫反对,他点了点头:“就依桔宁所言。” 说罢,左先生看向宋斗渊,问道:“如此,你可满意?” 本以为会被逐出天阙界的宋斗渊听到这话,哪还敢有半点不满,连连叩头,口中不停说道:“弟子满意,弟子满意。” 那模样,哪还有半点先前取人性命时的嚣张跋扈? “那就起来吧,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左先生又是一声冷哼。 宋斗渊赶忙起身,低着头,唯唯诺诺地站到左先生身后,不再言语,活像一条丧家之犬。 …… 魏来回望还因老人突然“倒戈”而发愣的孙大仁等人。 他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回过神来纷纷领会,魏来收刀入鞘,转身与众人会合,便要趁着无人注意迅速离开。 “小兄弟偷了我天阙界的孽灵,就想这样走了?”可脚步刚迈,左先生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众人欲离开的身子一僵,魏来转头看向老人,心头暗自警惕,但面上仍故作镇定地问道:“老先生还有何指教?” “老家伙说得好听,难道你还要替你那徒弟出头?”一旁的孙大仁不愿见魏来独自面对天阙界的老人,鼓起勇气大声说道,试图用他拙劣的激将法帮魏来化解眼前的麻烦。 “诸位今日清晨在宁霄城门口高呼天阙界之名,又自比天阙界圣子,且不说我天阙界自古无圣子一说,诸位此举不免有辱我宗门之嫌。我门中弟子维护宗门声望,本无过错。但既然技不如人,依天阙界之规,这丢的面子只能由他自己找回。”左先生眯眼笑道。 孙大仁闻言暗暗松了口气,拉了拉魏来的衣袖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告辞了。” 即便是孙大仁这样的木头脑袋,也知此地不宜久留。他说完这话,拉着魏来就要离开。可之前提醒众人赶紧溜走的魏来,此刻却呆立原地,孙大仁拉了好几次,对方毫无反应。 “阿来。”孙大仁心急,轻声呼唤。 可魏来依然没有回应,孙大仁抬头看去,只见魏来此刻正皱着眉头盯着左先生,神情凝重。 孙大仁心中疑惑,但还没来得及问出缘由,左先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小兄弟的本事不凡,即便在我天阙界,像小兄弟这般年纪有如此能耐之人也极为稀少。但你想凭自身本事挣脱我这道缚灵决,未免太不把老夫的修为当回事了。” “小兄弟还是省些力气,莫做无用功了。” 左先生话音刚落,孙大仁这才发现魏来周身有一道道淡黑色细线缠绕,若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察觉。孙大仁恍然大悟,原来不是魏来不想走,而是根本无法离开。 “你还想怎样?”魏来听到对方之言,索性不再挣扎,沉眸盯着老人问道。 老人微笑着迈步上前,看样子要走到魏来跟前,一旁的孙大仁想也不想便挡在魏来身前,恶狠狠地盯着老人:“你别过来!” 只是孙大仁的威胁对老人毫无意义,老人轻轻抬手,孙大仁的身子便猛地飞出,重重砸在不远处的地面上。 “你方才吸纳孽灵所用是何法门?”老人看也不看倒地的孙大仁,双眸紧盯着魏来问道。 “这与阁下有何关系?还是说你们天阙界容不得别人的功法克制自家功法?”魏来眯眼反问,即便身子被老人的功法束缚,依然没有丝毫低头的架势。 “年轻人,逞一时口舌之快有时并非好事。”左先生闻言只是冷笑,并未因魏来的冷嘲热讽而恼怒:“天阙界作为北境正派之首,这点气度还是有的。” “但你所使用的功法,老夫观之与鬼修法门颇为相似。” “虽说按理你的性命应由我这不争气的弟子修行有成后再行取回,可鬼修邪道乃北境正道人人得而诛之。你若修习此等邪法,今日老夫便要取你性命!” “所以,我希望你能自行施展方才所用功法,老夫一看便知正邪。若你愿意如实交代,念在你年少无知,或许我只会废你修为,留你一命。” 周围食客听了老人这番话,加之老人天阙界来者的身份,自然对其所言深信不疑,一时间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狐疑与古怪。 “阁下怀疑我用的是鬼修法门,我就得施展功法给阁下查看。” “那我现在怀疑你天阙界的大孽界是鬼修法门,阁下也请将这大孽界的修炼之法一一道出,让在场众人评判这大孽界到底是不是鬼修之法!”面对众人狐疑的目光,魏来却神态自若,冷笑一声,提高声音大声说道。 “混账!你这乡野小子,怎能与我天阙界的无上功法相提并论!?如此低劣手段就想偷学我天阙界法门,未免太过天真了吧?”黑衣老人听到魏来此言,顿时再也无法维持之前的仪态,面色一寒,当即高声喝道。 “在场诸位都看得清楚,就是我这乡野小子,破了阁下引以为傲的大孽界,孰高孰低无需多言。要说偷学,也是你天阙界想偷学我这乡野小子的!”魏来同样高声回应,嘴角挂着冷笑,语调满是嘲弄。 周围食客听闻这番话,饭庄中顿时响起一阵哄堂大笑。 魏来眯眼盯着老人,脸上神情轻松,心底却暗自警惕——他向来不是喜欢逞口舌之快之人,他清楚大孽界是天阙界极为重要的法门之一,如此轻易被他破掉,对方自然想弄明白魏来到底用了何种功法,而拥有此等功法的魏来对天阙界来说也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巨大威胁。再者,魏来破解此法依靠的是冥境黑水对阴魂天生的克制力。可冥境黑水需以大量生人魂魄炼制而成,虽说此物并非魏来所有,但眼前的左先生想必不会耐心了解其中缘由,一旦魏来显露出冥境黑水,对方正好有理由堂而皇之地杀了他。 因此魏来此时唯一的选择便是占据舆论上风,让老人找不到动手的理由,他暗自想着天阙界即便再霸道,也不应在大燕地界明目张胆地杀人夺宝吧? 那左先生的脸色确实因魏来这番话变得难看,但魏来却低估了某些力量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老人此时看向身旁的紫云宫卫姓老者,沉声说道:“卫老,我听闻萧统领前些日子府上被盗走数百两纹银,那贼人四人一伙,两男两女,为首者使的是一把长刀,可有此事?” 卫姓老人闻言一愣,心中暗自奇怪,他昨日才去萧家做客,从未听闻此事,况且左先生今日清晨才到宁霄城,又怎会知晓他都不知的事? 卫姓老人想着这些,正要回答,却忽然瞥见一旁的魏来,心头一跳,顿时明白了左先生的意思。 “对对对!左先生一提我就想起来了,我在萧师侄府上还见过那贼人的画像,正是此人!”卫姓老人当即大声说道。 世人皆知萧家的先辈曾师从紫云宫,后来来到宁州创建了紫霄军,甲士盔甲上所纹图饰与紫云宫如出一辙,萧家与紫云宫关系密切并非秘密。左先生以此为天阙界捉拿魏来等人找个借口,即便周围围观的食客都能看出这借口破绽百出,单是他们从未听闻萧家最近有失窃之事就足以令人心生疑窦。但无人会真的为了魏来等人去得罪天阙界、紫云宫和萧家这三方巨头。 “如此,那便由我代劳将这些贼人抓回萧府,交予萧大人一看,看看到底是不是那些胆大包天的贼人!”左先生闻言冷笑一声,随即猛地伸出手,一股强大的灵力从他宽大的袖口中涌出,将魏来等人笼罩,就要擒拿魏来等人——虽说他确实找到了擒拿魏来等人的办法,但左先生也明白这个办法并不光彩,难免会在这些寻常百姓心中留下天阙界不好的名声。所以他没给魏来等人说话的机会,准备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擒获,之后再通过紫云宫的关系让萧家发个告示,将对天阙界威名的损害降到最低。在他看来,萧家想必没有理由拒绝与天阙界结下善缘的机会。 想到此处,那磅礴的力量已然将魏来等人笼罩,下一刻便会将众人身形束缚,任其摆布。 铛! 可就在这时,一声脆响忽然从饭庄门口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我偌大宁州何时轮到一个外人在此耀武扬威了?!” 第一百六十六章 州牧 “我偌大宁州何时轮到一个外人在此作威作福了?!”随着那粗犷声音响起,一道身影阔步踏入一片狼藉的饭庄。 那是一位极为壮硕的中年男子,身着宽大白色长衫,却仍遮不住他如铁塔般的身形。他龙行虎步,转眼便进入饭庄。 一道金戈之气自男人体内升腾,隐约有某些事物在背后浮现,却转瞬即逝,旁人难以捕捉其容貌。但就在这一闪而过的瞬间,左先生笼罩在魏来等人身上的灵压瞬间被击溃。 左先生身形一滞,脸色发白,身子连退数步才勉强稳住。 魏来只觉身子一松,困住他无法动弹的力量消散。他知晓这是突然出现的男人所为,看向对方,觉得这身形高大、蓄着浓密络腮胡的男人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见过,可绞尽脑汁想了许久,也叫不出对方名字。反倒是男人感受到魏来的目光,朝魏来咧嘴一笑,那眼中略带揶揄的笑意,似乎与魏来极为熟稔。 魏来心中古怪,而天阙界的左先生却没给魏来思考的时间。 “阁下是何方神圣,竟敢插手我天阙界之事,莫不是当我天阙界好欺?”黑衣老者皱眉问道,心底暗暗警惕。方才那瞬间,对方破了他的神通。虽有他大意未防的原因,但对方能在如此短时间轻易破开法门,很大程度说明对方修为不容小觑,至少这初次照面,老人没十足把握拿下对方。 “天阙界好不好欺,徐某不清楚,但在阁下眼中,我宁州倒是块任人拿捏的软骨头,对吗?”男人眯眼笑问,看似和煦的神情,却莫名给人极度危险之感。 修为深不可测、周身弥漫金戈杀伐之意、姓徐。 三者叠加,老人就算再蠢,此时也应反应过来,放眼整个宁州,乃至整个大燕,只有赤霄军的大统领徐陷阵有这般气魄与本事。 “徐统领,在下紫云宫卫玄,不知大统领可否记得老朽。”这时,紫云宫的卫姓老人上前一步,笑呵呵地朝徐陷阵朗声说道。 徐陷阵闻言,瞟了卫玄一眼,意味不明地应道:“记得,五年前的翰星大会也是阁下代表紫云宫前来,当时你就站在萧白鹤身边。” “承蒙徐统领还记得老朽,那徐统领能否稍安勿躁,听老朽一言?”卫玄又说道。 徐陷阵微微一笑,一只手朝一旁伸出,地上散落的一张长凳便飞入他手中。 徐陷阵随即大马金刀地坐下,眯眼盯着卫玄:“那就听听。” 卫玄眉头微皱,徐陷阵这般态度多少有些盛气凌人,放眼大燕,能如此对他紫云宫的不多。平日卫玄早就翻脸,可今日为了天阙界的大人物,他不得不压下养尊处优惯了的性子。 “是这小子盗走萧家财物在先,左先生热心,为解萧家麻烦才出手。徐统领看,这其中是否有误会?”卫玄收拾心情,态度不卑不亢,但有意在“萧家”二字上加重语气。 “这样吗?” 徐陷阵神情古怪地看了对方一眼:“可我怎么老远听到的是正道邪道、妖修鬼修之类的东西?” “怎么到了老先生口中,就变成萧家失窃了?” 徐陷阵语气古怪,满是嘲弄。左先生闻言哪还不明白对方心思,他可没卫玄那般好性子,当下冷哼一声。 “哼!” “既是鬼修邪道之事,也是萧家失窃之事,难道矛盾?” 左先生冷声说道,眼中寒光四射。 徐陷阵又是一笑,毫不退让地对上黑衣老者的目光:“当然不矛盾。” 他伸手敲打着长凳,发出有韵律的哒哒轻响:“但邪道鬼修也好,盗走银两也罢,都是我宁州的家事,自有官府处理,何时轮到天阙界或你紫云宫越俎代庖?” “我已告知阁下,可阁下不是无动于衷吗?宁州不管,天阙界身为正道大宗,自然责无旁贷!”左先生冷声说道,向前迈出一步,周身气势瞬间变得浩然,显然不想再与徐陷阵口舌之争,准备武力解决——虽察觉徐陷阵绝非易与之辈,但那叫魏来的小子能以二境修为克制天阙界有名的大孽界,定是身怀克制大孽界的功法。天阙界怎能允许这样的功法存在?他必须带走这少年,弄清楚缘由。故而,哪怕徐统领难对付,老人也有不得不为之的理由。 徐陷阵征战多年,老人这般模样他一眼便看穿心思。他眉头一挑,说道:“所以,阁下要对一位大燕的命官动手,是吗?” “为官者不思忧君事,体民情,却袒护贼人,这样的朝廷命官,老朽为大燕除之,想必以大燕陛下之明,也不会不分青红皂白,迁怒我天阙界。”黑衣老人冷笑一声,胸前、背后、眉心、双臂五道神门纷纷涌现,凌厉杀机笼罩。 “说得好啊!” “天下皆知宁州将亡,所以什么魑魅魍魉都敢骑在我宁州头上拉屎撒尿。”徐陷阵轻声感叹。说着,他忽地从长凳上站起,面色阴沉地盯着左先生。 老人见此架势,以为大战难免,正要唤出灵纹,可这时,神色阴沉拦在他身前的徐陷阵却突然侧身,将护在身后的魏来等人显露出来。 老人一愣,不明白徐陷阵的心思。之前是他突然杀出阻拦,此刻又突然退开,似乎不再护着魏来等人,如此虎头蛇尾,让老人心中嘀咕,心道这位徐大统领不应如此懦弱。 “先生不是要用天阙界的名号在我宁州行侠仗义吗?那现在还犹豫什么?”见老人发愣,徐陷阵反倒催促起来。 “阁下到底意欲何为?”左先生以为有诈,沉眸再次问道。 “全北境都知我宁州是将死之地,我能有何意图?只不过想将此事向州牧大人禀报,看看州牧大人怎么想、怎么看,先生不必管我,做你想做的事吧!”徐陷阵笑眯眯地说道。 “这样的小事还需向州牧禀报?”一旁的卫玄也迈步而出,皱着眉头问道。 “小事?”徐陷阵眉头一挑,看了魏来一眼:“州牧大人的外孙要被诸位冠上邪魔外道、梁上君子的美名,我觉得这不算小事吧。” 此言一出,在场食客发出惊呼,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古怪。 不仅食客,左先生与卫玄也脸色一变,左先生更是朝卫玄投去责备的目光,似乎怪对方如此重要的事没提。卫玄心中叫苦,他听说过州牧大人有位外孙在世,可那孩子经历父母之死后变得呆傻,叫什么、在哪、长什么样,他一概不知,怎能想到这触怒天阙界的少年是州牧大人的外孙? …… 江浣水。 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 不仅在宁州,在大燕,乃至整个北境,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都令人仰望、敬佩又畏惧。 乱世怪儒、治世能臣、王佐之才、血衣儒士。 他身上有众多名号,如今最让人想起的,是北境最后一位州牧大人。 北境九国,自六百年前大楚内乱,北境九国意识到设立一人独掌一州军政的州牧之位是祸根,自此纷纷收回州牧之位。这种情况持续到五十多年前,大燕新立不久,齐与鬼戎虎视眈眈,大楚如雄狮盘踞东方。茫州未收复,宁州以一州之地面对三方威胁。大燕内忧外患,举步维艰。 登基十年的新帝袁晏召回在青冥学宫求学的幼时伙伴,一位不到三十的年轻人,任命其为宁州州牧。 此举一出,朝野震动。 燕篡周而立,虽是大燕禁忌,但谁都知道,当初大周信任袁家,袁家借此坐大,才有功高盖主、臣噬其君之事。 宁州三面边患,朝廷为对抗齐、楚、鬼戎三国,在宁州屯兵百万,设边镇十余处,每年朝廷开支半数用于宁州边防。如此重兵之地,交予一人,还是从未执政的年轻人,不说能否做好州牧之位,若做得好,手握重兵,反噬其主并非难事。 这任命下达,从郡县到朝堂,从边关将领到朝堂议臣,弹劾驳斥此举的奏折从大燕各地送至泰临城的龙骧宫。 但袁晏力排众议,将那年轻人推上北境唯一的州牧宝座。 于是,一个叫江浣水的年轻人进入北境掌权者视野,宁州自此成为大燕的国中国。 紧接着,名震北境的三霄军成立,宁州崛起,每年向朝廷索要的军费开支迅速减少,从占大燕半数开支,转眼减至不过三分之一。大楚承认大燕地位,燕齐开始互派使臣,楚岚天横空出世,收复茫州,大燕重回大周盛世。从此,朝堂上下再无人敢说江浣水半句不是,这位北境最后一位州牧大人成为世人称道的中兴大燕重臣。 即便时过境迁,楚岚天已死在泰临城午门外,三霄军一再削弱,当初全力支持江浣水的帝王袁晏也已驾崩,于整个大燕朝廷而言,江浣水仍是不可动摇、不能动摇的存在。 …… “既如此,左某不好叨扰,但请转告州牧大人,他日得空,左某必携门徒亲自拜访。” 左先生听闻江浣水的名讳,脸色一变,沉吟不到十息,便向徐陷阵拱手说道。 “好说好说。”徐陷阵拱手回礼,笑容灿烂。 左先生将对方神情尽收眼底,自然能感受到那笑容中的挑衅与得意,但他清楚记得,离开天阙界时,掌教说过:“大燕之行,百无禁忌,唯有江浣水与金家皇后,这二人万万不可得罪。”想到这,他强压心底阴郁,转身领众人离开。 “诸位就这么走了吗?”刚迈出脚步,背后传来徐陷阵的声音。 本就心头积郁的左先生转身看向重新坐在长凳上的徐陷阵,沉声问道:“徐统领还有何赐教?” 身着白色长衫、身形高大异常的男人撇撇嘴,目光扫向狼藉的饭庄四周,说道:“天阙界是名门正派,想来不会对这被你们捣毁的饭庄视而不见,转身就走吧?” “你!”听到此言,左先生脸上再次浮现恼怒之色,但很快克制下来。他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扔在木桌上,狠狠看了魏来与徐陷阵一眼,说道:“走!” 说完,带着众人灰溜溜地离去。 …… 直到左先生与卫玄一行人走远,饭庄中的众人才回过神来。 魏来沉了沉心神,走到徐陷阵身前,恭恭敬敬地拱手:“谢过徐统领。” “不用谢我。我也是受人之托。”徐陷阵站起身,摆摆手,豪迈地说道。 魏来闻言,似乎想到什么,神色一滞。 “不是州牧,另有其人。”徐陷阵虽生得莽夫模样,但能坐稳宁州赤霄军统领之位,自然不笨。魏来的表现他看在眼里,一眼便明白对方所想,赶忙摆摆手说道。 魏来一愣,不禁奇怪,整个宁霄城乃至天下,能为他开罪紫云宫和天阙界的似乎只有江浣水。 “不知统领能否告知是何人所托,日后相见我也好回报。”想到这,魏来赶忙恭敬地再问道。 “还能有谁,我那女儿呗。”徐陷阵莫名叹了口气,如此说道,说完又抬头凑到魏来身前,眼中带着魏来看不懂的热切情绪问道:“徐玥,你记得吗?” 魏来奇怪徐陷阵突然转变的语调,也不适应对方凑到面前的大脸。他下意识退一步,说道:“徐玥姐姐,我当然记得,今日我还在翰星碑前遇见过少公子,承蒙他暗中相让,我方才……” 魏来认真说着,极力表现对徐家的好感,但话到一半被徐陷阵猛地打断。 这位统领大人面露失望,摇摇头:“那就是不记得咯。” 魏来皱眉,不解徐陷阵此言何意。还没等他发问,徐陷阵又看向魏来,转移话题:“明日我在徐府设宴,少公子可愿赏脸来府中一聚?” 魏来闻言,心头一颤。今日之前,他因萧、宁两家强迫他去府中,已与青霄军和紫霄境起冲突,与阿橙交谈中,他也知道萧宁两家看重他江浣水外孙的身份,想借此揣摩或探听江浣水在夺嫡之争和乌盘龙王册封昭月正神之事的态度。魏来反感此事,但徐陷阵毕竟刚救过他,于情于理他似乎都无法拒绝。 这般想着,魏来眉头皱起,正要开口。 “徐某人做事公私分明,请少公子明日上府是私事,少公子不必多疑,就当是故人相见设的家宴。”徐陷阵轻声说道。 魏来闻言,心中疑惑更甚,实在想不出自己与徐家有何私事。但对方话说到这份上,魏来若再拒绝,就太不近人情了。他思索片刻,终是点头:“就依统领的意思吧。” 第一百六十七章 宝藏 徐余年,十六岁,修为达三境。 身为宁霄城徐家少公子,自幼便展现出极高的修行天分,三年前被归元宫左先生看中,收入门下。 在宁霄城中,大半数三境修士都曾被其一一挑战,至今唯有与阿橙姑娘的一战留有败绩。号称三境之内难寻敌手,威胁程度:天阶! …… 时近亥时,孙大仁蹲在魏来祖屋的屋檐下,借着檐口点亮的灯笼,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从胡乐那里得来的情报。忽然,一个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他仔细瞧去,不禁心头一惊。 “我靠!这徐余年这么厉害?” 他清楚地记得,魏来仅用一招就把徐余年打得晕头转向、倒地不起。孙大仁原本以为那家伙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如今看了胡乐所写,才惊觉似乎不是徐余年太弱,而是魏来太强…… 一旁坐在内院台阶上的龙绣,拿着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锈剑,头也不抬地说道:“那是因为你太弱。” “我好歹也是翰星榜上六千名的人物,你连榜单都没上,有什么资格说我?”孙大仁顿时不满地高声嚷道。 龙绣停下手中动作,抬头看向孙大仁,神色平静,没有了平日应有的怒目而视。或许正是她此刻的反常,孙大仁反倒在对方平静的目光下,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难道一定要等到比你强的人把你踩在脚下,告诉你这些的时候,你才能意识到自己有多弱吗?” “你弱,我也弱,这难道不是事实吗?”龙绣声音忽然提高数倍,大声说道,让孙大仁当场愣住。 “弱就弱嘛……你吼这么大声做什么……”孙大仁压低声音,小声嘟囔着,气势瞬间弱了大半。 龙绣白了孙大仁一眼,将那把锈剑反向插入地面。然后,她直视着孙大仁的双眼,目光炯炯:“你不是说跟魏来是过命的兄弟吗?你不是说要为你爹报仇,掀翻整个乾坤门吗?你不是还说要把那个叫什么驴儿还是马儿的女孩抢回来吗?” 三个问题接连砸向孙大仁,孙大仁面色难看,但还是低着头,带着些许小媳妇般的委屈,轻声纠正道:“是呂砚儿。” “这不重要!” 龙绣厉声说道:“你这样每天游手好闲,做事又不动脑子,怎么报仇?怎么找回那个女孩?” “还是说在你心里,魏来这个过命的兄弟就是你能依靠一辈子的靠山?” 这最后一句话犹如一记重锤,敲进孙大仁的胸膛。那身材壮实的少年身子一颤,瞪大眼珠说道:“一世兄弟两世人!我孙大仁岂是……” “可你什么都帮不到他……”龙绣瞪大双眼盯着孙大仁,打断了少年豪迈的话语。 孙大仁脸色一变,龙绣说得没错,魏来的修为高深莫测,孙大仁根本看不透。无论是之前在古桐城遭遇的阴龙,还是今天天阙界的少男少女,都是动动手指就能将孙大仁碾碎的存在,可魏来却能与他们抗衡。而几个月前,孙大仁还拍着胸脯说要让魏来跟着自己吃香喝辣…… 龙绣见孙大仁神情落寞,也自觉说话重了些,她低下头,压低声音:“我一定要去天罡山。” “我爷爷是天罡山的门徒,但到死都没去过天罡山,所以我去天罡山,一定要去。” 女孩的声音在此时很轻,咬字却莫名让人感觉很重。 孙大仁感受到那一刻女孩身上散发的别样气息,眨了眨眼睛,神情略显困惑。 “但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好歹也在翰星榜上,推开了第一道神门,而我呢?才刚刚结出第七枚神血,我知道自己很弱,也知道我的目标遥不可及,所以我要努力,比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努力。” “你也好,阿来也好,都是很好的人。但你们好像都有很大的麻烦,你们不说,我也不好多问。我希望有一天我去了天罡山,成为剑仙,回到宁州时,你们能在那些仰望我的人群中,指着我说:‘看,那家伙好眼熟。’,你们要活到那个时候,你得加油,知道吗?不能给你的兄弟拖后腿。” “做大哥的就得有做大哥的样子。” 女孩说着这些,又抬起头看向孙大仁,她的眼眸映着星光,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脸上的神情恬静又朦胧。 孙大仁莫名一怔。 没了平日的大大咧咧或是针锋相对,星光下微笑的女孩,莫名地漂亮。 就像那一天在昏暗的地牢里,佝偻着身子为众人打开暗门的钱旭贵。 又像那个夜里,提着破刀大声吼着“做老子的就得有老子的样子”的孙伯进。 从胡渣到发梢都帅得一塌糊涂。 而眼前的女孩,也在这一瞬间从头到脚美得不可方物。 这样的形容或许不太恰当。 但那种震撼却是如出一辙。 孙大仁有些恍惚,心底莫名涌起些许负罪感。 但他还是木然地点了点头,说道:“有……有道理。” …… 夜凉如水。 少年盘膝坐在堆满杂书的书房中。 他赤裸着上身,双眼紧闭,气息凝练。 星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下,照在少年的脊背。若是熟悉魏来的人此时看到,定会惊讶地发现少年背后那道龙相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 数日前,在古桐城对抗阴龙时,魏来铤而走险,主动被阴龙吸纳入体内同化,从而利用吞龙之法,吞噬掉了阴龙的本源之力,但之后魏来便与阴龙融为一体。可若要反客为主,摆脱阴龙的束缚,同时能够成功逃脱,魏来不得不再次冒险,将那阴龙炼化为自己第二道神门之上的神纹。但这绝非易事,甚至比之前所做的一切都要困难百倍。 虽然因与阴龙融为一体,他能轻易吸纳阴龙的本源之力。但根本上,阴龙为主,魏来为次。 对方自然不会心甘情愿地被炼化为任由魏来驱使的神纹。 在炼化过程中,魏来遭到阴龙极其强烈的反抗,他也被阵阵反噬之力冲击得心神动荡。为了镇压这阴龙,魏来思前想后,最后想到了自己背后的那道龙相。 所谓鸠蛇吞龙之法,按照关山槊的说法,分为化龙与吞龙两步。 吞龙之法自不必说,而化龙之法亦有巧妙之处。 魏来用了六年时间,每日叩拜那龙王,借此从龙王神像中抽取些许虽稀薄却沾染了龙气的香火愿力,将其化作金粉,镶嵌在自己的后背,与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从某种意义上讲,在乌盘龙王力量的认知中,魏来背后的龙相便是乌盘龙王本体的分身,正因如此,魏来才能那般轻松地从老蛟蛇体内抽取它的力量。 这道龙相便是一道乌盘龙王的龙体。 当然,这具龙体极为孱弱,若将其单独剥离出来,甚至连三岁孩童都未必能敌。 但这是一颗种子,一颗只要用心浇灌就可能长成参天大树的种子。 以往的魏来并非不知这点,只是这龙相若注入过多力量,就像他曾伏杀罗相武时那样,抽取老蛟蛇的力量与之对战,之后便会对他本体造成极大伤害,若注入更多,说不定还会出现反噬其主的情况。 因此此举得不偿失,魏来自然不会真的去考虑。 可那时阴龙反噬严重,魏来心一横,想出这么一个以毒攻毒的计策。虽然风险极大,甚至魏来自己也不确定会不会产生什么无法预料的变数,但当时情况紧急,意识到这个方法有可能助他摆脱困境后,魏来便直接动用了鸠蛇吞龙之法,从那老蛟蛇体内抽取了老蛟蛇的本源之力,灌注到背后的龙相之中。 金色龙相在那本源之力的滋养下,很快变得强大且狂暴起来,挣扎着想要挣脱魏来的束缚。 魏来把握好时机,将其连同那阴龙一起拉扯到自己的第二道神门之上,二龙在神门之上厮杀。魏来一边忍受着二龙厮杀带来的巨大痛苦,同时又不得不不断给那金色龙相体内注入从老蛟蛇那里吸纳来的本源之力。他将那金色龙相的力量始终控制在一个自己能够掌控的范围内——既不让其被阴龙打得支离破碎,又不让其力量过度强大,以免镇压了阴龙后,这金色龙相又成为新的祸患。 也不知过了多久,金龙与阴龙的实力在相互对抗中逐渐减弱。魏来瞅准时机,将二龙镇压,同时将它们一同铭刻在自己的第二道神门之上。 而做完这些后,魏来本要离开当时所处的地底,可金色龙相的深处传来一阵怒吼,魏来听得真切,是来自那只老蛟蛇的声音。那蛟蛇极为愤怒,似乎处于某种近乎疯狂的状态。 魏来心头既惊讶又疑惑,平日里这蛟蛇对于他抽取力量之事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很久没有做出过动静来阻挠魏来。今日他虽抽取了一些蛟蛇的本源之力,但以蛟蛇随时可登临圣境的修为来看,远未触及根本,为何会引得对方如此暴怒?但就在魏来疑惑时,他忽然感觉到一股狂暴的力量顺着他与蛟龙之间的联系猛地涌来,魏来瞬间反应过来,是蛟蛇自己在朝魏来输送力量,对方似乎想要将强大的力量直接灌入魏来体内,将魏来撑爆。 那时的魏来无暇去细想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今日的老蛟蛇如此暴躁,更不明白老蛟蛇明明掌握了对抗鸠蛇吞龙的法门,却为何等到此时才出手。但以他当时的状况,显然无法硬接下老蛟蛇这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拼命之举,电光火石之间,魏来只能当机立断,强行切断了与老蛟蛇之间的联系。 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一旦这么做了,魏来便再也无法依靠鸠蛇吞龙之法吸纳蛟蛇的力量,无法供自己修行,也无法帮助包括孙大仁在内的八十一人通过金线为他们注入力量。同时,这也等于将魏来这六年来的所有努力付之一炬,这样的决定,对别人来说或许艰难,但对魏来而言,只是眨眼间便做出的选择——他很清楚自己的目标是报仇,而只有活下去,才有报仇的希望。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 也就在此之后,他背后的龙相彻底消失,而体内的第二道神门之上,却有金色与黑色的龙相盘踞。二龙相互敌对,被魏来暂时镇压在神门之中,一旦魏来催动,这二龙必然会在第一时间争斗,对魏来的身躯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在没有足够实力镇压这两道龙相前,魏来决不会再动用。 …… 魏来的目光从第一道神门上的佛魔之相移到那二龙相斗之相,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两道神门以及神门上铭刻之物,都绝非寻常神纹可比,无一不蕴含着巨大的威能,可偏偏他空守着这样一座宝山,却无力使用。以往魏来对此感触不深,但今日与那天阙界的宋斗渊一战后,魏来意识到自己与真正的修士相比,差距颇大,无论是对敌的手段,还是神门的运用,都还处于入门阶段。 想到此处,魏来心头一动,神门深处一枚黑色的水滴忽然浮现,魏来将神识沉入那黑色水滴之中,瞬间眼前的景象变得无比开阔。 佛说: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 将心神沉入这水滴的瞬间,魏来心中生出一股恍惚之感。 水滴之中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汪洋,浪潮翻涌间,一具具狰狞恐怖的亡魂在水中浮现,他们嘶吼、咆哮,但很快又被新的浪潮淹没。 他们是那些被魏来从阴龙体内拉扯出的十万阴魂,但或许是被阴龙同化太久,这些阴魂的神智一直浑浑噩噩,即使是当初那些帮助过魏来、后来又被阴龙掳走的阴魂,状况也不比这些阴魂好多少,他们甚至难以与魏来正常沟通,大多数时候,魏来只能感受到他们身上传来的暴戾与杀伐之气。 魏来暂时还找不到处理这些阴魂的办法,只能将其囚禁在这冥境黑水之中。 魏来的神识朝着冥境黑水的深处延伸,一路前行,百余息后,魏来的双眼忽然睁开,身前猛地亮起四道幽绿色的光芒——四道手持碧玉长刀的身影骤然出现在魏来身前。 是孽灵! 那四尊从宋斗渊手中夺来的孽灵。 魏来站起身,走到那四尊孽灵身前,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们。 天阙界的功法大孽界自有其独特之处,魏来能将孽灵从宋斗渊手中夺来,完全是因为孽灵本质其实就是被炼化的阴魂,而他手中刚好有克制阴魂的冥境黑水。 魏来想着这些,目光从这四道孽灵身上移开,心中暗自思忖,虽然他无法破解大孽界的奥秘,但这四尊孽灵若能设法驱使,至少能稍稍增加他对敌时的变化与手段。 毕竟一来没有宗门支持,二来没有高人指点,想要提升自己的手段绝非易事,从这里入手对魏来而言是最可行的选择。 当然,这也绝非易事,毕竟这些孽灵体内定然被宋斗渊种下过某种指令或法门,以供其驱使,且不会背叛。魏来想要驱使这些孽灵,首先要做的便是抹除宋斗渊在孽灵体内种下的东西。 魏来苦笑地看了看窗外已弥漫开来的夜色,暗自想着这恐怕又是一件让他数日不休也未必能有进展的事。 心底虽叫苦,但魏来很快静下心来,准备着手此事,可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高高摞起的书堆中,一本书页泛黄、封面甚至有些腐烂的古书册页,上面赫然写着《拘灵解注》。 不知为何,魏来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那古书旁,将那本《拘灵解注》拿起,而它下面的另一本书随即映入眼帘:《遣鬼详录》。 魏来神色古怪,这大孽界驱使孽灵的法门说到底应是拘灵遣鬼之法的衍生或变种。他拿起此书,继续看去,《阴魂豢养》《灵魄本纪》《万灵详录》《驱鬼观神》…… 一本本与鬼灵驱使之法密切相关的古书,顺着那一叠堆积的书本一本本呈现在魏来面前,甚至最后还出现了一本名为《大孽界浮想与拘灵遣鬼衍变》的纯手工抄录古籍。 魏来看着身下摊开的这一叠书本,再回头看看堆满书籍的巨大书房,心中暗暗想道:难道当年为了糖葫芦常常通风报信、举报自己老爹捣鼓的书籍,如今看来竟是一座能让他受益良久的宝库? 第一百六十八章 赴宴 当艳阳高照之时,魏来才昏昏沉沉地从书桌上爬起身来。他打了个哈欠,走到房门前推开,望着天色暗想,此刻应是已至正午,可院门里安静得出奇。他心中奇怪,这般安静绝非孙大仁等人的性子。 他迈步走出内院,来到正屋,仍不见孙大仁等人,倒是正屋的木桌上摆放着几份被瓷碗倒扣着的碗碟。魏来走上前,一一打开那些瓷碗——清粥、水煮蛋、馒头、咸菜,显然这是孙大仁等人为他准备的早饭,只是他起得比平日晚了许多,使得这些原本丰盛的早餐,此刻看上去多少有了些残羹冷炙的意味。 魏来心头却是微暖,暗自想着这些家伙估摸是去宁霄城中瞧新鲜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也没打算等他们,端起桌上的饭菜走进厨房,热过之后当作午饭。 魏来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粥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皱着眉头,眼眸中的神情略显空洞地望着前方。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着昨日在书中所看到的内容,然而其中论述大多繁杂,还不免有生涩难懂之处,他有许多地方都难以融会贯通。昨日他一直翻阅那些古籍直至半夜,实在熬不住才沉沉睡去,可对于这拘灵遣鬼之法,他的所知还只是堪堪入门,尚有大半与此相关的古书未曾翻阅。 魏来想着书中的内容,心底又暗暗将之应用在体内的阴魂以及那些孽灵身上,可诸多难以顺畅施展和行不通的地方,让他如鲠在喉。他想了想,索性站起身,前往内院的书房,将自己整理出的关于拘灵遣鬼之法的书籍一股脑地摆在木桌上,然后边吃着午饭,边继续翻阅这些书籍。 他时而沉眸,时而皱眉,时而干脆放下手中的筷子,单手握书,体内运转气机去实验或者推敲书中所言。如此这般,时间过得飞快,转瞬便到了夜幕将至的黄昏时分。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将沉浸在书中世界、对时间流逝毫无察觉的魏来惊醒。魏来以为是孙大仁等人归来,未作多想,便迈步走向院门方向。 然而,当他打开院门,站在眼前之人却让魏来不禁一愣。只见一人身着白色长衫,腰佩玉带,一副富家公子的装扮,可其脸颊左侧高高肿起,活像说书先生口中那些贪吃好色的猪妖——竟是昨日被魏来击败的徐家少公子徐余年。 “徐兄……?”魏来反应过来,心头对于对方的突然到访感到有些疑惑。 可对方似乎没心思与魏来多言,伸手拉住魏来的衣袖,颇为急切地说道:“我的小爷爷呀!你怎么还在这儿!快跟我走!” 经历昨日之事,魏来对徐余年以及他背后的徐家颇有好感,他未挣脱徐余年伸来的手,被对方拉着走出几步后,魏来客气地问道:“徐兄……这是为何?” “不是吧?”徐余年闻言也是一愣,他不可思议地停下脚步看向魏来:“你忘了昨日我爹跟你说过什么吗?” 魏来这才想起,昨日徐陷阵曾邀他参加今日徐府的家宴,只是他睡醒后便一直沉浸在与拘灵遣鬼之法有关的古籍中,把这事给忘了。此刻天色渐晚,想来徐家的家宴即将开始,心中有愧的魏来不敢再多言,只是终归不适宜被一个男人拉着,他挣脱徐余年的手,又转身将祖屋的房门锁好,这才说道:“那烦请徐兄带路。” 徐余年与魏来并肩走在宁霄城的大街上,魏来本就不擅与人交流,徐余年又想着昨日被魏来一拳轰下台的尴尬场景,二人一时无话。 或许觉得一路沉默太过尴尬,徐余年决定说点什么来缓解此刻的气氛。 “那啥……你的几位妻子呢?” “嗯?”魏来闻言又是一愣,停下脚步看着徐余年,眨了眨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们啊,去宁霄城闲逛去了,这会儿也不知在哪儿呢。” 徐余年点点头,又找不到话头,沉默好一会儿后,又说道:“魏兄真是好福气,我阿姐一直以为魏兄这些年过得不如意,好几次想来找魏兄,都被我爹拦下了。昨日一见,魏兄不仅修为高超,更有这让旁人羡慕不已的齐人之福,着实让我和阿姐惊讶啊!” 徐余年边抬头迈步走着,眼角的余光却落在魏来身上,仔细打量着他。 魏来自然不了解这位徐家少公子心中的小九九,他毫不怀疑,只是暗暗惊讶,在他的记忆里对徐余年口中的那位阿姐——徐玥,倒是有些印象,不过大多停留在六七岁的孩童时期,没想到对方对他竟有这般心意。魏来性格坦率,也不去深究徐余年所说的话是不是为了拉拢关系而现编的,只当是实情,默默记在心里。 “徐玥姐姐的病好了没有?”他随即问道,对于徐玥的记忆停留在七岁那年,虽然之后魏来也曾随父亲魏守来过宁霄城几次,但都没再见过徐玥,魏来隐约记得听父亲说过徐玥是被送去治病了。这么多年不见,魏来很关心当年困扰徐玥的恶疾如今是否好转。 徐余年眉头一挑,眼珠一转,语气低沉地反问道:“你还记得我姐?” 魏来闻言心中暗暗奇怪,当初在宁霄城,他和徐玥关系还算不错,其他富家子弟大多因为魏守的关系对魏来有偏见,他又怎会不记得徐玥呢? “徐玥姐姐待我不错,我怎会忘记?”魏来皱眉说道。 “是吗?”徐余年却瞟了魏来一眼,语调颇为怪异。 魏来隐约察觉到当话题转向徐玥时,眼前这位徐家少公子的态度变得奇怪起来,言语间似乎带着些许怒气。魏来不明白对方对自己的怒火从何而来,也没心思刨根问底,索性不再提这事儿,不再说话。 “一半。”就在魏来打定主意专心赶路时,一旁的徐余年的声音再次响起。 “一半?”魏来面露困惑,转头看向徐余年,不明白这位徐家少公子突然说的是什么意思。 “阿姐九年前被父亲送到了归元宫,被门中长老看重收入门下,从那以后在家的时间就不多了。据阿姐自己说,那位长老对她不错,也想了很多办法为她治疗天生的恶疾,但效果不佳。时至今日,阿姐还是无法行走自如。” “但好在她体内的经脉被梳理通畅,也能像普通人一样修行,那位归元宫的长老说过,如果阿姐有缘推开圣门,或许有机会……” 徐余年说到这儿没了下文,但魏来很清楚他的意思。他心中也暗暗惊讶,这归元宫可不是一般的地方,那是北境神宗中能排进前十,甚至前五的庞然大物。别看如今翰星榜上名列前茅的天才妖孽受宁州百姓仰慕,但实际上他们中没几人能真正拜入北境前十的神宗,就算是榜首也未必有这机缘。徐玥能拜入这样的宗门,让魏来既惊讶又为她感到庆幸。 徐余年见魏来听了这番话依旧面色如常,又沉声说道:“按照往年的规矩,阿姐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归元宫中修行,但今年阿姐却提前回到了宁霄城,魏兄可知为何?” 魏来茫然摇头:“不知。” “唉!你这家伙。”徐余年见魏来一脸茫然不似作伪,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拍在魏来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因为我姐听州牧大人……” “徐余年。”徐余年的话刚说到一半,一道阴冷的声音突然从二人身前传来。 那人将徐余年三个字咬得极重,徐余年听到这声音身子一颤,脸色发白,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然后颤颤巍巍地转过头看向不远处,神色惨然地说道:“姐——” 第一百六十九章 弥补 魏来抬眼瞧了瞧转动着轮椅的木轮,前方带路的少女,又瞅了瞅身旁耷拉着脑袋、如受惊小鹿般的徐余年,心里觉得这对姐弟的关系甚是奇怪。 他本想和多年未见的儿时好友聊聊,可徐玥周身始终散发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魏来又着实不擅与人交流,干脆就跟着徐家少公子走在徐玥身后。 不得不说,刚才匆匆一瞥,徐玥便转身过去,但魏来还是看到了她那愈发明艳动人的面容,即使满脸寒霜,依旧令人心醉神迷。 因为徐玥的突然出现,魏来去徐家府邸的路途变得更加尴尬和安静。向来活泼的徐家少公子,在徐玥面前老实得如同见到先生的学生,一路上沉默不语。 直至他们穿过几条街巷,终于来到高大的府门前。 作为赤霄军统领,又是宁霄城三大门阀之一,徐府的门楣足以彰显徐家的身份。高大的院门,府门前两侧整齐排列、身着红云雪甲的八位甲士,让这座府门透出寻常人家难以企及的威严与肃穆。 那八位英姿飒爽的甲士在看清徐玥与徐余年后,连忙快步迎上。 其中四人分成两队,将徐玥的轮椅抬上徐府的台阶,整整八级台阶,四人合力抬着,徐玥的身子竟未晃动半分,显然这简单的抬椅之举,这些甲士经过了多次训练,才被安排在府门前做这份差事。 “老爷夫人已等候多时。”最后,甲士们帮忙推开府门,朝着众人躬身说道。 高大的院门内是蜿蜒的长廊,是郁郁葱葱仿若树林的外院,还有早已等候多时、身着彩衣、容貌秀美的婢女。 虽然魏来心中对赤霄军统领的府邸规模有所预料,可跟着徐家姐弟和那些婢女在长廊中走了半刻钟,依然未到达他们所说的绣月楼时,魏来还是忍不住暗暗惊叹——自己对真正富贵人家的了解还是太浅薄了。 用富贵二字形容徐家显然不够准确,尤其是当所谓的绣月楼出现在魏来眼前时——那是一座三层高的阁楼,建造得小巧精致,但仅这三层楼阁远远配不上之前走过的漫长长廊。 那座绣月楼位于一处湖水中央,湖不算大,但也占地数十丈,能在自家府院中设置这样一处府中湖泊,魏来只听说过泰临城的龙骧宫有如此手笔,没想到宁霄城的统领府邸中也有这般景象。 看到魏来一副没见过世面、瞪大眼睛站在绣月楼外望着眼前景色的模样。 徐余年终于从昨日的挫败感中找到一些安慰,他不禁有些得意地拍了拍魏来的肩膀:“走吧!” 推开绣月楼的房门,徐玥头也不回地推着轮椅坐到主座左下方的案台处,面色冷峻,目不斜视。 而坐在主座上的徐陷阵和一位身着青色长裙的妇人第一时间将目光投向魏来。 “少公子快请落座。”徐陷阵那如闷雷般的声音随即响起。 魏来拱手点头,随后在婢女的引领下坐到主座右下方的案台处,正对着徐玥。 魏来有意向女子点头示意,可对方对他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端坐在原地,摆弄着眼前的碗筷和酒樽。 魏来有些尴尬,不过也仅此而已。从之前与徐玥见面后对方的一言不发,他就多少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疏远。毕竟只是幼年相识,多年未见产生隔阂,魏来倒也不放在心上,他收回了目光。 “这才几年,当年的小阿来都长成这般模样了。英俊得很,颇有你父亲的风采。”这时,那位坐在徐陷阵身旁的妇人开口说道。 魏来转头看向妇人,觉得有些眼熟,隐约记得这妇人似乎姓龙,是宁州某位大户的女儿。他点点头,依照记忆中模糊的礼数拱手向对方一拜,回应道:“龙姨过奖了。” “唉……这些年你一个人在乌盘城受苦了,我和你徐叔叔也是实在无奈,没办法……”妇人神色愧疚地低下头,轻声说道,不知是不是魏来的错觉,他隐约发现,妇人在说这番话时眼眶竟然有些泛红。 “咱们贤侄不是好好地站在咱们面前吗?你哭哭啼啼做什么!”话未说完,就被一旁的徐陷阵厉声打断。 “也对也对。”妇人连连点头,伸手擦了擦似乎已经流出的泪水。 这番情景出乎魏来的意料,他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位似乎真的为那些往事难以释怀的妇人——毕竟在他的记忆里,关于这妇人的一切都很模糊,她与自己父母的关系如何,魏来也不清楚,只能附和着说道:“龙姨别伤心,我父母若知您的心意,在九泉之下也会感到欣慰的。” 龙姓妇人含着泪点点头,然后抬眼狠狠地瞪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那位在外威风凛凛的赤霄军统领,在自己妻子的目光下,身子一颤,讪讪地笑了笑,这才看向魏来:“咳咳!魏贤侄,我听说余年说你已经娶了两位妻子,可是真的?” 这一问,魏来清楚地感觉到对面那位神情冷淡的少女突然将目光投向了自己,心中暗自奇怪,这位幼时玩伴似乎比表现出来的更爱八卦。 魏来倒也不怀疑,点头说道:“确实。” 但此话一出,坐在主座上的夫妇脸色明显一变,就连徐玥的身子似乎也微微颤抖了一下。 徐陷阵与龙姓妇人对视一眼,脸色都变得有些沉重。 龙姓妇人犹豫了一小会儿,又转头看向魏来,轻声说道:“魏贤侄可知,我家玥儿几年前就推掉了与萧家小公子萧蒙的婚约……” 魏来一愣,隐约记得有婚约之事,但不知这婚约已作废。他茫然地摇摇头:“这些年在乌盘城消息闭塞,晚辈确实不知此事……” “这……”听到魏来的话,徐陷阵夫妇的脸色更加古怪,两人又对视一眼。 “爹!娘!”就在这时,一旁的徐玥突然出声。 徐陷阵夫妇转头看向徐玥,魏来也察觉到这一家子欲言又止、话中有话的奇怪,下意识地看向少女。 只听那女孩缓缓说道:“我已拜在归元宫孟悬壶门下,一心求道,红尘之事与我无关,此次回家是为帮爹娘报恩,爹娘不必犹豫。此次之后,我恐怕很少回家,婚约于我不过一张废纸,于他却是关键时刻能保性命的稻草,爹娘当年有所亏欠,今日不弥补,更待何时?” 徐玥这番话让魏来更加迷惑,可徐陷阵夫妇在听了之后,对视一眼,似乎真的做出了某个重要的决定。 徐陷阵转头看向魏来:“便宜这小子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神情也庄重了许多,正要将某个重要的决定说出口。 “哐当!” 绣月楼的房门却在这时突然被打开。 “我就说我和老宁想尽办法都请不来少公子,原来是因为我俩没有老徐家这般美若天仙的女儿啊!” 一道粗犷的声音传来,魏来随即转头看去,只见两位身着白甲,胸前绣着紫青两色云朵印记的男子正大步走进绣月楼中。 第一百七十章 许婚 宁陆远。 萧白鹤。 尽管早已记不清这二人的模样,然而当他们迈入绣月楼的瞬间,魏来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毕竟在整个宁州,敢这般硬闯徐陷阵府邸的,大概也就只有另外青紫二宵军的统领了。二人身后还跟着数人,身着白甲绣有青色云印的宁陆远身后,是一位看上去比魏来还小些的男孩,他见到魏来时,朝魏来眨了眨眼睛,神情颇为熟稔——宁川,魏来在乌盘城时与他有过交集,也是他前往宁霄城搬的救兵。虽说赤霄军来得晚了些,但在之后金牛镇的重建中,对乌盘城还是助力不小。 相较宁川的友善,跟在萧白鹤身后的两位青年看向魏来的目光则阴冷许多,尤其是那个年纪稍小、约莫十八九岁的,盯着魏来的双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魏来隐约猜到这二人应当是萧白鹤的儿子——萧牧与萧蒙。只是他不明白二人对自己的敌意从何而来,似乎除了幼年时有过交集,他对这二人再无其他印象。 “我记得今日似乎并未邀请二位。”此时坐在主座上的徐陷阵缓缓放下手中酒杯,沉眸看向走进绣月楼的众人,语调低沉地说道。 宁陆远与萧白鹤此时已走到房间里侧,萧白鹤伸出一只手,说道:“上座!” 那霸道又熟络的架势,似乎完全没把徐陷阵的话放在心上,当然也没把这绣月楼当作他人府邸。 一旁侍奉的婢女闻言身子一颤,颇为为难地抬头看向主座上的徐陷阵,徐陷阵默不作声地微微点头。侍者们赶忙行动起来,不多时,便抬来数张案台,依照顺序摆放在魏来与徐玥下方。 按理说,无论是年龄、辈分,还是朝廷册封的官职,萧白鹤与宁陆远都应坐在主座之下的首座,可偏偏摆好这些案台后,魏来和徐玥都没有起身的意思。 “诸位既然来了,那就请落座吧。”徐陷阵这时说道。 宁陆远皱了皱眉,似有不满,但终究暗暗压下,正要迈步走向案台,这时身旁的萧白鹤却伸手拦住了他,然后眯起眼睛看向主座说道:“徐统领就这样让我们落座,是不是不合礼数?” 徐陷阵闻言微微一笑,这位满脸络腮胡、看似五大三粗的男人眼中此时闪过狐狸般狡黠的光芒:“礼数?二位统领强闯我徐家府邸,能有个位子就不错了,还有脸跟我谈礼数?” “你!”萧白鹤双眼一瞪,眉宇间寒光闪现。他迈步上前,伸手指向徐陷阵,磅礴的气势猛地从他衣衫下涌出,冲向徐陷阵。 魏来心头一惊,能清晰感觉到萧白鹤所散发的气势中蕴含的凌厉杀意。他的目光在徐陷阵与萧白鹤之间来回移动,心中暗想难道今天要目睹一场宁州最有权势之人的生死决斗? “姓萧的别在这指指点点,府你闯了,座位我也给你安排了,要坐就坐,不坐就赶紧滚!”徐陷阵大声回应,对萧白鹤展现出的杀意毫无惧意。 他说完这话,周身也有一道道凌厉的气机涌出,与萧白鹤唤出的气机相互冲撞,滚滚气浪在冲撞中层层扩散开来,房内的烛火摇曳,两侧的幔布飘动。双方针锋相对,气氛紧张,魏来清楚看到萧白鹤身后的两位青年也在这时侧身,神情警惕地盯着主座上的壮汉。而徐玥握在手中的酒樽也在那一刻停在了半空,谁都没有看向萧白鹤,但气机却暗暗锁定了这父子三人。 魏来此刻倒像个局外人,看着剑拔弩张的双方,以为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可就在这时,满脸杀意的萧白鹤却突然咧嘴笑了起来,这神情转变极为突兀,魏来还没反应过来,萧白鹤就满脸笑容地坐到一侧的案台旁:“老徐啊老徐,你怎么还是这暴脾气,这么多年都没变?” 说完这话,他又狠狠瞪了一眼站在一旁发呆的两个儿子,喝道:“你们两个小子愣在那干嘛,难道还真想对你们徐叔叔动手?” 此刻萧白鹤义正词严,让人很难将他与方才那杀气腾腾的样子联系起来。 就连他的两个儿子似乎都搞不清自家父亲的套路,听到这番呵斥,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走到萧白鹤身后,分立两侧。一旁的宁陆远见状耸了耸肩,似乎对萧白鹤的这番做法早已习惯,见对方不再折腾,便带着自己的儿子坐到了另一侧案台旁。 见众人落座,徐陷阵举起酒杯,再次站起身:“既然该来的、不该来的都来了,那徐某就趁大家都在,把这事说一说,诸位也做个见证。”说完,徐陷阵的目光在自家女儿身上稍作停留,又落在一旁的魏来身上。 本以为是一场宁霄城豪门恩怨的魏来,感受到徐陷阵那别有深意的目光,心头猛地一跳,隐隐感到不安。 “咳咳。”可徐陷阵没给魏来细想其中深意的机会,这时干咳两声,脸上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接着就听他说道:“大家都知道,我徐陷阵有一儿一女。” “儿子虽说笨了点,但好歹四肢健全,不用我操心。但这女儿,生来身体就弱些……” 坐在下方的宁川听到这话,不屑地撇了撇嘴:“这么弱的身子,给我来一打啊……” 只是这话刚出口,身旁的宁陆远就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少爷,在父亲这凶恶的目光下顿时闭嘴,乖乖低下头。 “魏兄大义,与我立下君子之约,说若是小公子能活过十六岁,定会娶我女儿进门,照顾她余生。” “我虽知魏兄侠义心肠,但实在不忍拖累,后来恰逢萧统领代少公子萧蒙来我徐府提亲,我本也有顾虑,但当时萧兄态度坚决,徐某就应下了这门亲事。” “只是后来时过境迁,少公子终究与玥儿不合,亲自上门退了这门亲事。” “再后来魏兄遇难,留下少公子一人在世。徐某每每想到此事,心中就不安。此次机缘巧合,竟让我找到了少公子,少公子也福大命大度过了十六岁那场劫难。我想着或许是魏兄在天之灵保佑少公子,既然魏兄在天有灵,当年的承诺徐某不好违背,今日就在诸位的见证下,将小女许配给少公子!” 第一百七十一章 巧了 这话一出,旁人作何想法魏来并不清楚,反正他自己的脑袋在那时“砰”的一声炸开了花。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一本正经的徐陷阵,很认真地在心底回忆了一番,似乎从未听父亲提起过还有这样一份婚约。况且要是真有这份婚约在,那之前父亲跟吕观山定下的婚约又该怎么说?总不能自己还没长大成人,父亲就把自己的人生规划成“陈世美”那样了吧?想到这里,魏来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徐玥,只见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刻意避开了魏来的目光,她脸色黯然,眼中似有郁气涌动。 魏来恍然,突然明白了为何自见面起,这位幼时的玩伴就对自己这般冷淡——试想突然有一天,有人要让你和一个幼时相识、多年未见、连模样都不记得的人定下婚约,任谁大概都会第一时间反感,进而把这股怒火撒到别人身上。 至少在魏来看来,他对徐玥此刻状态的推测应该没错。 他皱了皱眉,不打算接受这份莫名其妙的婚约——经历了之前萧宁两家请他去府上的冲突,又有阿橙的提醒,魏来多少能察觉到这份所谓的婚约恐怕不像徐陷阵说的那么光明正大。 想到这里,魏来当下站起身,张嘴正要说话。 “我反对!”可还没等他开口,身后突然响起一声中气十足的高呼。 发声的是紫霄境统领萧白鹤! 只见这位身形与徐陷阵有几分相似的统领,脸色愤慨,几乎是拍案而起地站在案台前,大声说道。 徐陷阵似乎对他的捣乱早有预料,眯起眼睛看向他,语气低沉地问道:“萧统领觉得哪里不妥?” “令千金与犬子尚有婚约在身,一女嫁二夫肯定不妥。”萧白鹤迎着徐陷阵的目光,平静地回答。 “萧统领真是贵人多忘事,六年前不正是令公子亲自上门退掉的这门亲事吗?怎么现在又变成我女儿一女嫁二夫了?”徐陷阵眯起眼睛,狭长的眼缝中似乎有火焰燃烧。 “婚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别说六年前这小子乳臭未干,就是如今婚姻大事也轮不到他做主,孩子的戏言,徐统领难道还当真了?”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萧贤侄再小也是铁骨铮铮的男子汉,难道当年信誓旦旦说要娶玥儿,哪怕死也愿意的豪言壮语能就此作废?”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虽然没了之前那滚滚杀气和凌厉气势的对抗,但场上的火药味却有增无减,就连想要表明立场的魏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插话。 “作废又怎样?” “那我也不认这门亲事,退了!” “姓徐的,这可是当年白纸黑字写好的,你敢不认账?” “有什么不敢?只许你萧家赖账,难道不许我徐家拆桥?” 眼看着双方的争吵在两位统领的口中渐渐有朝着泼妇骂街发展的趋势,坐在一旁一直旁观的宁陆远站了起来:“咳咳,二位这么吵下去,吵到明天也没结果。” 显然这两位大统领不是第一次这样,二人闻言几乎同时转头看向三位统领中身形最单薄、像儒生多过沙场悍将的宁陆远,然后很有默契地同声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宁陆远伸手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珠,又瞟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魏来,说道:“正事要紧。” 这话就像一剂灵丹妙药,灌进了二人的肚子里。 炽热的目光从萧白鹤的眼中射出,直直落在魏来身上。 这时萧白鹤脸色一变,眼中露出深邃的忧愁之色,再次张嘴,语调也变得悲悯和缅怀起来:“说起来也巧,当年我与魏兄相交,无话不谈。他喜欢治国之道,处世之理,每次给我讲解,都让我受益匪浅。后来我和他感情深厚,我们二人也曾许下婚约,约定等魏贤侄成年之后……” “姓萧的,我记得你没女儿啊?怎么几天不见你开明到能让自己儿子做龙阳断袖之徒了?可你也得问问贤侄答不答应。”徐陷阵自然不会放过任何数落萧白鹤的机会,眯着眼睛,语调轻佻地嘲讽道。 “呸!我没女儿难道还没有个侄女什么的吗?”萧白鹤吹胡子瞪眼地怒斥道:“我二姑的三儿子的妻子的大哥的女儿艳名远播,是咱们宁霄城有名的才女,和魏贤侄最为般配,我今天就把她许配给魏贤侄,这是魏兄当年最大的心愿,今天萧某人一定要完成魏兄的遗愿,以慰他在天之灵!” 要是之前听到他和徐玥的婚约,魏来还有些发懵,那到了这时,他多少回过神来,心里想着就算自己那位老爹再不靠谱,也不至于逢人就卖儿子吧...... “这不行,凡事都有个先来后到,是我家玥儿和魏贤侄有婚约在先!”徐陷阵赶紧打断了萧白鹤的胡言乱语。 啪! 萧白鹤一拍桌板,义正言辞地说道:“就是街边七八十岁的说书先生都知道,男女之事讲究情投意合,哪有什么先后之分?” “哦?萧统领还懂男女之情?”徐陷阵神情戏谑地问道。 “咳咳,略懂,略懂。”萧白鹤神情尴尬,干咳两声,咬牙硬撑。 “呸!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徐陷阵挽起袖子,从主座上走下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想把刚才没尽兴的争吵继续下去。 “萧某博学,众人皆知,有何奇怪?”萧白鹤毫不示弱,也在这时迈步上前,迎向徐陷阵。 两位彪形大汉就这样站在绣月楼的中央,相隔不过半寸,鼻梁几乎碰到鼻梁,二人对视,眼中都有怒火熊熊燃烧。 “咳咳。”就在这时,一旁的宁陆远又干咳了两声。 二人几乎同时再次看向宁陆远。 萧白鹤问道:“宁统领有何高见?” 徐陷阵沉声道:“要不宁统领来说句公道话?” 宁陆远见二人这般模样,赶忙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二位误会了。” “我对二位的争执没有任何高见,只是......” 宁陆远说着,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只是说来太巧......” “我这里也有一封魏兄当年留给我的婚书......”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可以 倒退十年,赤青紫三霄神军具备颠覆大燕的实力。十年已逝,飞鸟尽良弓藏,在或明或暗、或利诱或威逼的政策下,三霄军被削减近半。即便如此,三霄军在整个大燕天下仍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而此刻,这股力量的三位首脑正围坐在绣月楼大厅的中心,三人目光灼灼,紧紧盯着彼此。他们围坐的中心,放着一张展开的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迹。 “婚姻大事,绝非儿戏,怎会仅凭口头约定就定下这般大事?” “在我印象中,魏兄可不是这般草率之人。”宁陆远双手抱胸,语气平静地说道,眼中却隐隐有得意之色流露。显然,有这纸婚书在手,宁陆远暗自觉得在这场“抢亲”大战中已占据绝对优势。 徐陷阵眉头紧皱,缓缓低下头,伸出手指用指尖将那张信纸轻轻捻起,随即那双如铜铃般的眼珠看向宁陆远,认真问道:“敢问宁统领,这些年你是如何保管这份婚书的?” 宁陆远摸不透徐陷阵的心思,但为让一切显得合情合理,随口说道:“自然是放在书房,小心保管。如此重要的信物,宁某怎敢疏忽?” “哦。”徐陷阵一脸了然地点点头,却有意将吐出的声音拖长,然后将那张信纸直接递到宁陆远眼前,停在距离对方脸颊不过半寸处,接着语调轻佻地问道:“看样子宁统领确实精心保管过,不然这么多年过去,为何这宣纸上的墨迹还未干涸呢?” 宁陆远闻言脸色骤变,猛然发现自己带来的宣纸上的字迹竟然隐约有湿漉漉的痕迹…… “这……”宁陆远脸色尴尬,愣了数息,而后一脸正色地说道:“正如徐兄所言,这婚书关乎孩子们的终身大事,极为珍贵,我所带的自然不是原件,而是自行制作的拓本。” 萧白鹤这时凑到宁陆远跟前,目光紧紧盯着他,问道:“一纸婚书还需要拓本?” 宁陆远硬着头皮,强装镇定地说道:“婚姻大事非比寻常,自然需要拓本,不然到时像二位一样信口开河,随意说出些婚约,岂不乱了规矩?” “你!”萧白鹤向来脾气火爆,见宁陆远毫无“阴谋”被识破后的羞愧与窘迫,反倒还有心思嘲笑他们,顿时怒不可遏,伸出手指着宁陆远的脸就要大骂。 “我说……”就在这时,众人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三位统领几乎同时回头看去,发声之人竟是那位宁家的小公子宁川。 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三人眼中杀意涌动,仿佛宁川若说不出让他们满意的答案,就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宁川,在三位统领这般目光下,也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他缩了缩脖子,接着伸出手指向不远处,说道:“你们好歹看看当事人还在不在吧?” 三人一愣,转头看向魏来所在之处,却已不见其身影,不仅是他,那位徐玥的身影也不知何时消失,之前一直专心争吵的三位统领,还有看得入神的其他人,似乎都没注意到魏来与徐玥是如何离开的。 “他们去哪了?”萧白鹤最先反应过来,扯着粗犷的嗓音冲着徐陷阵大声问道。 徐陷阵心底也十分奇怪,他向主座上的妇人投去询问的眼神,见对方同样一脸困惑,便知此事一时难以弄清楚。但他可不愿在老对手面前失了威风,当下故作轻松地说道:“人家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久别重逢后要说些不想让外人知道的贴心话,很奇怪吗?” 这话一出,旁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随萧白鹤一同前来的两位年轻人中,年纪较小的那位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许多。 萧白鹤的脸色也难看到极点,他沉着目光看向一脸得意的徐陷阵,然后用只有他、徐陷阵和宁陆远能听到的声音说道: “姓徐的!你想拉着宁州一起陪葬吗?” 徐陷阵眨眨眼,一脸不解地问道:“萧统领这话何意?” “少在这装糊涂,江浣水的外孙是咱们宁州最后的救命稻草,你抓住他就抓住了我三霄军的命脉,你要是念及旧情,就开出价码,只要萧家能给,绝不犹豫!”萧白鹤如此说道,脸上再无方才与众人争吵时的嬉笑怒骂,只剩严肃与沉寂。 一旁的宁陆远听到这话,身子一颤,也沉默下来,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徐陷阵身上。徐陷阵也收起之前的暴躁与得意,眯着眼睛回望在宁霄城与自己争斗半辈子的两人,缓缓说道:“真的什么价码,你们都愿意给?” 两人闻言,脸色一喜,以为此事还有商量的余地,连忙点头。 徐陷阵面带笑容,嘴角的络腮胡微微颤动,凑到两人跟前,在他们期待的目光下缓缓吐出三个字:“宁霄城……” “我还以为徐姐姐不再打算和我说话了呢。”推着徐玥的轮椅走在徐府那仿若无边无际的林园中,魏来抬头看了看头顶的星空,轻声说道。 方才三位三霄军的大统领吵得不可开交,魏来想插话却找不到机会。尴尬之时,坐在他对面的少女忽然看向他。魏来走上前,少女示意他推着自己离开绣月楼。魏来自然能猜到,那些大人物吵成那样,并非真要把他们的女儿或者后辈中的某位许配给自己,甚至他们口中所谓的婚约是否存在都难说。毕竟魏来怎么想都不觉得自己的父亲能不靠谱到这种地步。 大人物们的算计魏来不想参与,也没心思参与,尤其是当他们口口声声说着当年和他父亲多么要好时,魏来心底对这些人愈发反感——过了这么多年,魏来多少明白自家老爹当年做的事是多么惊世骇俗、多么“大逆不道”。 于情于理,魏来都不能要求别人为了他们口中的那份情义,就真的拖家带口去冒险。魏来对父亲的这些旧识并无太多反感和怨恨。只是他们为了自己的盘算,搬出他爹,装成至交好友,在魏来面前惺惺作态、痛心疾首,这种行径让魏来心生厌恶。 所以当徐玥说“我有话要对你说”后,魏来毫不犹豫地推着徐玥的轮椅,走出吵闹不休的绣月楼。 但走出近百余息,徐玥都没说话,也没给魏来任何指引,魏来只能凭直觉,推着徐玥在这宽阔的府中乱逛。 好一会儿,魏来终于先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没有回头,魏来只能看到她头顶乌黑的发丝在夜风中时而扬起,时而飘落。 徐家府中一片寂静,就像此时的少年和少女之间。 魏来碰了个钉子,不知道是自己开启话题的方式太笨拙,还是对方根本不想和自己交流。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如果对方不想理他,又何必叫他在府中闲逛? “你似乎不太喜欢这门亲事。”就在魏来觉得有些尴尬的时候,身前的少女忽然说道。 魏来推着少女的手一抖,身子也在这时停住。 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少女的问题,如果回答是,那不就等于明说看不上徐玥,不管事实如何,这种说法总归不妥?可要是不回答,又怕让对方误会,也不合适。 “是因为你那两位妻子吗?”徐玥倒是体贴,魏来还没想好答案,她就帮魏来找了个很好的借口。 魏来脸色一沉,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徐姐姐也知道,我与几位姑娘早有婚约在身,从未想过再娶,况且徐姐姐出身名门望族,下嫁于我只能做侧室,这怎么行?” 少女的身子似乎在这时颤抖了一下,魏来不确定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少女这时依然没有回头,只是平静地说道:“如果我觉得可以呢?” 第一百七十三章 因果 “可以?”魏来心头猛地一跳,这般出乎意料的答案让他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要是真觉得娶我委屈了我,那不如把你那两位妻子休了,难题不就解决了吗?”徐玥依旧没有回头,语调轻松地说道。 “徐姐姐说笑了。” “我爹常讲富贵不弃糟糠之妻,倘若我真为了嫁给你,让你休了龙绣和青焰,想必姐姐也无法安心托付于你,所以……”魏来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言辞,不想因言语不当而无故触怒或者伤害到徐玥。 在魏来对徐玥为数不多的记忆里,徐玥似乎很在意自己天生无法行走的双足,魏来不愿触及对方的痛处。 “所以,你不会娶我,对吗?”徐玥的双手忽然伸出按住了轮椅的双轮,推着轮椅的魏来感觉到这一点,赶忙松开双手。 徐府的长廊漫长,周围有树木花草挺立,夜风吹来,满园沙沙作响。 徐玥缓缓转动轮椅,面向魏来,烛火洒落,映照着徐玥的侧脸。多年不见,女孩脸上仍能看出当年倔强固执的轮廓,此外,还多了几分柔和与妩媚——她长大了。这样的念头刚在魏来脑海浮现。 “但不是因为你的两位妻子,只是因为你不愿意娶我。”徐玥再次说道,她的语调依旧平静,不知是否是错觉,魏来隐约察觉到她说出这话时,眼中似乎有一道与平静截然不同的汹涌一闪而过。 “你七岁那年离开宁霄城后,没多久宁霄城来了个道士,他敲响徐家的大门,对我父亲说要收我为徒。” “他叫孟悬壶,是归元宫的太上长老,而我是他唯一的关门弟子。” “随他修行这些年,我学到很多东西……”说着徐玥缓缓抬起头,看向魏来:“比如那天的两位女子都是清白之身……” 魏来闻言面色微变,眼中的神色也略显古怪。 徐玥却将目光投向魏来,以审视货物的目光打量着他,好一会儿,又说道:“而你……童子身还在。” “我看你与她们二人夫妻之名是假,借此让她们参加翰星大会才是真。” 魏来被人戳穿了心思,心头一惊,尽管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但眼中瞳孔突然的收缩,还是没能逃过徐玥的眼睛。 这个从见面起就神情冷峻的少女这时嘴角微微上扬,第一次在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看样子我猜对了。”徐玥轻声说道,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欣喜。 魏来一愣,这才知道自己中了徐玥的计,被她套出了话,苦笑着摇了摇头:“徐姐姐还是如此聪慧……” 徐玥又看了魏来一会儿。 然后她又说道:“我听说过她。” 这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魏来不明白她想说什么,但出于刚才被“算计”的警惕,魏来谨慎地选择听徐玥继续说。 “呂砚儿。是你父亲同门好友的女儿。” “我见过她,确实是个很不错的女孩,所以你喜欢她,为了她不愿意接受这份婚约,我能理解。” “不……”魏来听到这里,下意识地想要辩驳,但话刚出口,就被徐玥打断。 “你不用跟我解释,我是归元宫的门徒,所修之道本就需断绝红尘,你喜欢谁、在意谁、又或者愿意与谁成亲,都与我无关。” 徐玥的话锋一转,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当年你爹去世后,徐萧宁三家对你不闻不问,你可知为何今日你却成了香饽饽,三家都想与你订立婚约?” “是因为江浣水?”魏来皱眉回应。 徐玥满意地点点头:“还不算太笨,至少没有被美色冲昏头脑。” 魏来苦笑,也不知道该不该好好感谢徐玥的称赞。 这时徐玥伸手转动轮椅上的木轮,朝着长廊前方缓缓前行,魏来见状赶忙上前伸手抓住轮椅,说道:“我来吧。” 徐玥顿了顿,但终究没有拒绝魏来的好意,将放在木轮上的双手收了回来,在魏来的推动下再次开口说道:“听我爹说,你似乎很不喜欢州牧大人?” 魏来皱了皱眉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爹就是这样,你爹走后,吕观山接手了乌盘城知县,每到年关都会来宁霄城拜会州牧大人。我爹就喜欢拉着吕先生谈天说地,这些事都是吕先生跟我爹说的,我想吕先生应该不会骗人。” “徐姐姐想说什么?”魏来的声音这时冷了几分。 “呵呵。”徐玥像是没听出魏来语气中的不悦,轻笑两声又说道:“吕先生说你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但千万不能在你面前提到州牧大人。” “否则你就会像刺猬一样,从温顺无害变得尖锐逼人。” “看来,吕先生真的很了解你。” 魏来的身子一颤,不再说话,只是闷头推着徐玥的轮椅,穿行在悠长的长廊中,夜色在长廊深处蔓延,仿佛无边无际。 “宁州将亡,身为三霄军统领的徐萧宁三家都想在这场乱局中找到破局重生的机会。” “乌盘龙王登上昭月正神之位已是大势所趋,宁州但凡有点门路的家族门阀如今都在想办法另寻出路,要么举族迁徙,要么寻找其他的庇护之所。” “作为宁州实际掌权者的徐萧宁三家自然比这些大家族更清楚乌盘龙王成为昭月正神后会给宁州带来什么,我们比谁都更想离开宁州,但朝廷却不让我们走。” “自从当年楚侯收复茫州之后,宁州对于朝廷来说不再是镇守边疆的门户,而是威胁皇权的隐患。于是楚侯被召入泰临城,在午门外被斩首。三霄军被一再削弱,当年威震整个北境的雄师,如今只剩不到一半。但朝廷依然不放心,他们想把三霄军困在北境,借乌盘龙王之手慢慢蚕食掉三霄军以及他们背后的徐萧宁三家。” 听到这里的魏来冷笑一声:“我爹以前常说,蛟蛇之害祸及宁州,当年众人笑我爹杞人忧天,不知进退,如今大祸临头,恐怕为时已晚。” 徐玥听出魏来话中的怨恨,没有接这句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以如今大燕的局势,三霄军想要撤出宁州,只有一条路可走——扶龙。” “袁通年事已高,近几年更是常常卧床不起,天下都知道这位做了足足二十八年太子的皇帝陛下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太子与五皇子的夺嫡之争愈发激烈,这场战火从泰临城一路烧到宁州。但三霄军再强大,徐萧宁三家掌握再多宁州的军政大权,这宁州的主人终究还是那位深居州牧府的老人。徐萧宁三家各有各的盘算,各有各想押宝的人选。可此事关系的不是家族兴衰,而是生死存亡。所以我们都想弄明白那位州牧大人在这场夺嫡之争中会扮演怎样的角色,这比那两位争得你死我活的皇子殿下更重要。” “但偏偏州牧大人不说,也不做。徐萧宁三家猜不透,想不明白,所以只能把宝押在你身上。只要你和三家中的某一家绑在一起,那你的意志就足以代表州牧大人的意志,也足以代表宁州的意志。” 这样的说法魏来不是第一次听到。 古桐城的纪欢喜、太子的说客阿橙以及眼前的徐玥,都用或直接或隐晦的方式提及过他在这场夺嫡之争以及那位州牧大人心中的重要性。 但魏来始终无法认同她们的逻辑,他摇了摇头,神情平静地说道:“你们高估了我在江浣水心中的地位。” 前方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听到这话,沉默了一会儿。 而当她再次开口时,所说的话让魏来心头一颤。 她问道:“你觉得他们都是傻子吗?” 这并不是一个特别刁钻的问题。 无论是徐萧宁三家,还是太子与金后,能坐到这个位置,必然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智慧和胆识,这是毋庸置疑的。 而他们既然相信魏来能够左右江浣水的决定,并且为此做了诸多努力,那显然这样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他们手中一定有魏来不知道的情报或者证据能够证明魏来对于江浣水的价值。 或许是出于对江浣水本能的抗拒,魏来以往每当有人提及此事,都会本能地拒绝,而今日经徐玥提醒,魏来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一些极为重要的信息。 前方的少女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刻魏来纷乱的思绪,她伸手停下轮椅,然后侧头回头看向魏来:“我不会做谁的说客,只是想让你知道徐家是你在宁霄城除了州牧大人之外,唯一可以信任的存在。” 不得不说,徐玥这番话说得极为直接,直接到连正在为之前的思绪发愣的魏来听到后都不禁诧异的看了徐玥一眼。 且不论徐玥的话是真是假,但如此直接地说出这样的言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手段拙劣的说客在游说他人。 但偏偏转过头的少女看向魏来那平静的目光,让魏来心底升起的那点奇怪瞬间消失,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奇特到让人难以对她产生半点怀疑。但魏来还是意识到这样的感觉并不明智,他不愿被心底突然升起的感觉所左右,于是低声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徐玥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盯着魏来的双眼,平静地回答:“凭我愿意告诉你真相……” “也凭徐家不需要这场扶龙之功。” “我师从归元宫孟悬壶门下,就凭这层关系,大燕朝廷也不敢和徐家撕破脸。” 魏来皱了皱眉头,归元宫的名字如雷贯耳,那是仔细算来能排进北境前十的神宗。但当初乌盘城赵家的遭遇魏来依然历历在目,赵共白以为自家儿子攀上了无涯书院的高枝,就能高枕无忧,可却在离开乌盘城当天被苍羽卫的总旗罗相武灭了满门。魏来不认为排名还稍逊于无涯书院的归元宫能有这么大的面子,能在这夺嫡之争的血雨腥风中保住徐家。 魏来的表现被徐玥看在眼里,很快猜到了他的心思,徐玥不等魏来说话便又说道:“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你那位青梅竹马在无涯书院中的地位或许不低,但和我相比差得很远。更何况他们看中的是呂砚儿,至于那个姓赵的小子,只是买一送一的赠品罢了。” “无涯书院和大燕相距万里不止,这消息传到无涯书院不知要过多久,等到无涯书院做出反应,期间又有诸多变数,难以预料。我不一样,你不用担心徐家的处境。” 徐玥的语气平静,但这份平静中带着一种绝对得几乎不容置疑的自信。 魏来暗暗心惊,他大概了解呂砚儿被无涯书院看中的契机,是无涯书院中的某位长老看中了呂砚儿的天赋,亲自点名要收她入门,这才有了无涯书院派人来接呂砚儿的事,能有这样的待遇,呂砚儿在无涯书院怎么也能有个亲传弟子的身份。但听徐玥的语气,似乎对呂砚儿的地位很不屑,这让魏来不得不猜想徐玥在归元宫中到底是何等地位。 “我爹这人平时虽然咋咋呼呼了点,但当年和魏先生的交情并非虚假。我过了年关就会回归元宫,想来短时间内不会回来,加上归元宫道法的限制,我迟早会斩断红尘之事。这婚约你先应下,他日真和朝堂或者某些大人物闹掰了,或许这层关系还能保你一命。就当是我爹弥补当年对你爹遭遇的不作为吧。”徐玥慢悠悠地又说道,然后不等魏来回应,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又说道:“还有……” “你想为你的两位红颜知己寻找参加翰星大会的机会我能理解,但你的身份摆在那里,这样的机会她们能不能把握住我不知道,但要是被某些人知道,说不定她们会成为威胁你的软肋。” 魏来听到这话脸色猛地一变,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一点,如今意识到自己的“价值”,魏来突然想到自己给她们的身份反而会成为她们的催命符。 “去撤销这份担保吧,徐家会替你做这份担保,她们可以如约参加翰星大会。至于名次和机遇就只能看她们自己了。”徐玥轻声说道,然后再次转动起轮椅的木轮,缓缓向前移动。 魏来见状赶紧跟上,经过一段不长的沉思后由衷地说道:“谢谢。” “只是为了弥补我爹的愧疚罢了。”徐玥头也不回地说道:“记得明天带聘礼来我府上,把这件事定下来。断了萧宁两家的念想,也告诉天下人你和徐家的关系。至于你和你那两位同伴的关系,我徐家自有办法澄清,你不用多想。” 徐玥的语气并不强硬,但带着一种陈述事实时特有的平静。 魏来面露苦笑:“我好像还没答应这件事吧?” 这时魏来已经推着徐玥来到了徐府的门口,徐玥忽然伸出手,指向徐家的大门:“你还记得九年前在这府门前,你说过什么吗?” 魏来皱了皱眉头,九年前应该是他七岁那年,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徐玥——从那以后,徐玥就被归元宫的长老收为门徒,常年不在宁霄城,之后魏来几次来宁霄城都没见到她,再后来,魏守夫妇遇害,魏来就再也没来过宁霄城。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那一年的记忆,不太确定徐玥指的是哪件事。 “九年前你已经给过我答案了。”徐玥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转过头看向魏来,清澈的双眼中突然燃起炙热的光芒。 那光芒刺痛了魏来,一些尘封的记忆突然涌现,魏来想起了那年风雪中,他和女孩在徐府门前的约定。 他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其实他并未忘记,只是这样的约定太过荒诞,尤其是在他父母出事之后,魏来几乎把过去的种种都抛在脑后,只把这些当作荒诞的戏言。而此刻才知道有些事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他一时语塞,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回应。 徐玥深深地看了一眼此刻沉默的魏来,再次轻声说道:“你不用多想,我迟早会断绝红尘,这只是我为了报答当年你为我挺身而出。” “我修因果之道,讲究因果有序,你种了因,我还你果,你受之无愧,我予之心安。” 魏来难以理解徐玥所说的因果之道,他沉思了一会儿,决定避开这个让他恍惚的话题,盯着徐玥说道:“为什么你们都这么肯定江浣水会为了我让步?” 徐玥自然察觉到了魏来的逃避,事实上她所修行的法门最擅长的就是洞察人心,推演万物,但她没有揭穿少年的心思,而是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面色一沉,然后幽幽说道:“六年前……” 第一百七十四章 来过了 “世界的阶级趋于恒定。” “我们是白龙学馆的学生。” “白龙学馆是徐家的产业。” “学馆里有贵族子弟,也有像我们这般出身贫贱之人。” “实际上,贵族子弟中,像徐余年、萧蒙萧牧这类真正的可造之材,根本不会来白龙学馆学习,真正的大族自有培养后辈的方法。” “白龙学馆中的贵族子弟,大多是被大族抛弃的弃子,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享用着学馆中最重要的资源和最好的教习。而我们想要得到这些,就得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可能被学馆管事看重,升入与纨绔子弟相同的学班。” “所有人都告诉我们,我们是贫民、贱民,所以要加倍努力,却没人告诉我们,为何我们要比他们付出更多。” “因为我们买不起鹿茸血参,用不起铭血丹、铸灵散、大庭丹。” “因为我们家里没有提前准备好的各种神纹,也没有为我们指点迷津的名师大能。” “所以,即便我们如此努力,也只能和贵族中被淘汰的废物勉强齐平……” “世界存在越久,阶级越趋于恒定。” “贵族掌握的资源能把一头猪送上翰星榜,我们即便有天赋,也可能在各种琐事中埋没。” “胡乐。” “我们得努力,不能做阴沟里仰望星空的蛆虫,要去天上,触摸星辰!” 胡乐把女孩说的这些话都记在心里。 虽然有些他能懂,有些不太懂,但他都一一记住了。 女孩叫鱼璇儿。 是白龙学馆最出色的学生。 能以普通人的身份挤进翰星榜前百位,仅这一点就足以证明她的天赋。 胡乐一直把她当作目标,想追上她,至少别被甩得太远。 最近他运气不错,收集的翰星榜情报前后卖出去四五份,赚了二十多两银子,分一半给合伙人,自己还剩十余两。这钱他得留着,交给婆婆。翰星大会结束后,他要跟着贵人们离开宁霄城,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在此之前得给含辛茹苦养大自己的婆婆留下足够钱财,免得她在宁霄城挨饿受冻。 按照和贵人们的约定,今天他要去城西的白鹤客栈找那些贵人,交代去贵人所在宗门的事宜,同时也算收他为弟子,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得跟着贵人们在宁霄城办事。胡乐很清楚,对方收他不是因为修为和天赋,而是他还算机灵的嘴和对宁霄城的熟悉。说到底是对方一时兴起和自己的运气,正因为清楚这点,胡乐越发珍惜这次机会。 很快,胡乐一路小跑到白鹤客栈外,看着这座高大奢华的客栈,心里羡慕大人物的生活。他记得没错的话,单单在这白鹤楼住两三天的房钱,就能买一包铸灵散,让他早日把灵炎提升到青色品阶,推开第二道神门。这样的感叹在胡乐脑海一闪而过,他不敢耽搁太久,赶紧迈步走进白鹤客栈。 白龙学馆这几天还在休假,但想到再次见到女孩时,能把自己的情况告诉她,胡乐心里就一阵火热。 白鹤客栈是宁霄城数一数二的客栈,是萧家的产业,盈利不是重点,更像是萧家为招待贵客准备的地方,在这里做事的都不是普通人。哪怕是最普通的小厮,也得有点识人的眼力。此刻客栈大厅很冷清,除了掌柜和几位打盹的小厮,只有一位坐在靠近门口木桌旁低头喝酒的锦衣少年。突然闯进客栈、穿着麻衣、身材微胖的胡乐,很快引起小厮们的注意,显然这样的打扮不是白鹤客栈的客人,保护客人不受打扰也是小厮的职责之一。 于是,一个瘦胳膊瘦腿、略显干瘦的小厮在胡乐走进客栈的第一时间就上前伸手拦住他。 “白鹤客栈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快走,别惹事!”小厮眯着眼说道。 胡乐不会因为小厮的轻视而生气,在白龙学馆他没少因为长相和出身被贵族子弟戏弄。 他拱拱手,恭敬地说道:“呵呵,兄弟误会了,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那干瘦的小厮闻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胡乐,嘴里嘀咕道:“你能在这白鹤客栈找什么人?” 看得出小厮对胡乐仍有很高的警惕,但也不敢轻易把胡乐赶走,毕竟要是这人真认识客栈里的大人物,耽误了大事,他可担不起责任。抱着这样的想法,虽然还是不相信胡乐,嘴里却说:“你在这等着别乱跑,我去通报,说吧,你要见哪位大人?” 胡乐闻言一愣,面露难色。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在城门口招揽生意,迎面走来一位带着几个年轻人的老者。胡乐见那些年轻后辈好奇地四处张望,就知道他们是外地人,这个时候来宁霄城,目的不言而喻。胡乐一眼看中这群人——外地人、来参加翰星大会、穿着价值不菲,他觉得这群人是理想的目标。他看准时机,和对方交谈,顺便把自己的情报推销给为首的老人。 对方听了胡乐一通天花乱坠的话,拿着胡乐递的情报都笑了起来,直到这时胡乐才知道,他们是外地人没错,来参加翰星大会也没错,只是他们不是来争名次,而是挑选中意的人收入门下当弟子。老人觉得胡乐准备的情报有趣,修为也还过得去,提出收他为徒,胡乐排名在千名之外,能被老人看重自然欣喜若狂,哪有拒绝的道理,立刻点头,并和对方约定今天来白鹤客栈找他们。但当时太兴奋,忘了问对方名字,只知道对方是紫云宫来参加翰星大会的人。 所以面对小厮的问题,胡乐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这一瞬间的愣神,在小厮眼里成了被问住后的窘迫。 “不认识?那就是来骗人的咯?滚滚滚!”小厮不耐烦地嘟囔着,伸手推搡胡乐,想把他推出客栈。 “不是……兄台听我说!”胡乐不想和对方起冲突,一边躲闪对方的手,一边着急地解释。 可小厮显然不想再听胡乐多说,继续推搡他,胡乐也着急了,躲闪时不小心脚底一滑,身子直直仰面摔倒。 不巧的是,这一摔正好倒在大厅里喝酒的客人的木桌上。 木桌被掀翻,桌上的酒壶扬起,壶里的酒全部洒在那锦衣少年的脸上和衣服上。 胡乐赶紧站起来,伸手在少年身上轻轻擦拭,嘴里不停说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给你擦干净。” 少年低着头,保持着出事前提杯的动作,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那些小厮也被这变故吓到,呆立在原地。 胡乐慌张地给少年衣服上的酒渍擦干,又把衣袖扯出来,要给少年擦脸上的酒。 但还没碰到少年的脸,少年的手突然伸出来,一把抓住胡乐的手腕。胡乐一愣,下意识想挣脱少年的手,可这看上去比他小一圈的少年,力气却大得惊人,胡乐的手被紧紧抓住,动弹不得。 少年这时缓缓抬起头,那张俊俏的脸上满是阴沉的煞气,盯着胡乐说:“贱民。” “你在找死。” “说书先生最喜欢讲的故事,也是人们最爱听的故事。” “这些故事大多有共同点。” “落魄书生或者一文不值的穷小子,要么被富家小姐看中,要么被某位大人物青睐,给了他权势或者机缘,然后这个书生或者穷小子从此平步青云,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你看,故事说得很清楚,一个穷小子想翻身,要么有不要贵公子专挑穷鬼的瞎眼富家小姐,要么有专找穷鬼笨蛋传修为的老爷爷,这都需要运气。真正的世界哪有那么多巧合,就算有这样的运气,哪天富家小姐或者老爷爷不高兴,随时能把你一脚踢开。” “所以,说到底,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你懂吗?胡乐?” 低着头走在街道上的胡乐脑海又不由自主地想起女孩说过的话。 天色暗了下来,宁霄城的街道热闹繁华,孩童嬉戏、商贩吆喝、街道两侧酒客喧哗,不绝于耳。 以前的胡乐很喜欢夜晚的宁霄城,喜欢这条贯穿宁霄城东西的浔阳街,那样灯火辉煌,那样人声鼎沸,像黑暗中绽放的玫瑰,艳丽、张扬又充满生机。 但现在,胡乐感觉自己和这份热闹格格不入。 他不小心打翻了那少年的酒桌,不知道对方是谁,只从后来赶来的紫云宫长老口中得知少年姓宋。他心情很差,更糟糕的是胡乐无意的举动让他心情更差。而更不幸的是,那少年地位似乎很高,高到在胡乐眼中算是大人物的紫云宫长老都要小心讨好。所以当胡乐惹恼少年后,紫云宫的长老二话不说让手下门徒暴打胡乐一顿,把他赶出白鹤客栈,胡乐满心期待进入紫云宫的愿望,也随着老人的怒斥彻底破灭。 这不是能短时间坦然接受的事。 就像一双手在背后推着你,把你托到能想象的最高点,你伸手就能抓住悬崖边缘,登上山顶。可突然背后的手松开,你开始坠落,回到起点。也许看起来只是失去一次登高的机会,似乎没什么损失,可实际上,从高处坠落的剧痛足以让很多人从此一蹶不振。 胡乐感觉周身一阵疼痛,左肩脱臼,浑身淤青,即便如此,他还是恍惚得难以相信本该是机缘的事,怎么转眼就让自己陷入如此困境。他脑袋开始晕眩,双脚发软,仿佛对身体失去控制,脑袋一歪,身子猛地摔倒在地。 “他不会死了吧?” “应该不会,我把过脉了,气息虽然乱,但还不至于断气。”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会是行骗被识破,然后被打了吧?” 魏家祖宅里,孙大仁三人围着昏迷的胡乐指指点点。他们今天在宁霄城逛了一整天,提着各种生活用品回家的路上正好看到昏倒的胡乐。虽然龙绣和刘青焰对这个招摇撞骗的小胖子没什么好感,但毕竟认识,不能看着他死在街边,想来想去孙大少爷把他扶回了家。 “可这么昏迷着也不是办法,咱们去给他抓点药?”孙大仁提议。 但这个办法很快遭到刘青焰和龙绣的反对,两个女孩连连摇头,龙绣大声说:“不行,咱们就这么点钱,给这骗子花?” “就是!这些钱可是阿来哥哥的血汗钱!不能乱花!”刘青焰也点头附和龙绣,当然她自动忽略今天中午嘴馋和孙大仁、龙绣用魏来的血汗钱买烧鸡的事。 “那怎么办?报官?”孙大仁皱起眉头,苦恼地问。 “要不问问阿来哥哥?”刘青焰本着遇事不决问阿来的原则,提出不太靠谱但很快得到孙大仁、龙绣认可的主意。 于是刘青焰去内院找魏来,发现魏来不在家,三人这才想起魏来昨天答应赤霄军统领去参加家宴,算算时间,现在应该还没回来。 “那就报官吧。”没了魏来出主意,孙大仁也不知道怎么解决眼前的麻烦,毕竟他们最近手头紧,报官似乎是最明智的选择。 咚咚咚!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 “是阿来哥哥!”刘青焰站起来,第一个快步走到院门,打开门,满脸笑容地看向门外,嘴里甜甜地叫:“阿来哥——” 最后一个字卡在喉咙没说出来,门外不是她想象中的少年,而是一位穿着蓝色长衫的白发老人。 刘青焰确定不认识这老人,但出于对老人的尊敬,她轻声问:“老爷爷你找谁?” 老人眯着眼笑了,笑容很和蔼,像在她家包子铺买包子的祖爷爷,让刘青焰莫名产生好感。 “我找魏来,他在吗?”老人问。 “阿来哥哥啊?他出去了,估计还要好一会儿才回来。”刘青焰如实回答。 “这么不巧?”老人小声嘀咕,脸上一瞬间似乎有些失落,但很快又恢复亲切的笑容:“那我下次再来。” 老人说着,朝刘青焰点点头,转身就要走。 也许是老人让刘青焰想起祖爷爷,也许只是单纯的善意。刘青焰在老人转身走了几步后,突然大声说:“老爷爷找阿来哥哥有什么事?你可以告诉我,我转告他。” 老人笑呵呵地转头:“有些事还是当面说清楚明白。” “这样吗?”刘青焰嘟囔:“那爷爷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到时候转告阿来哥哥,让他去找你,省得你再白跑一趟。” 老人闻言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刘青焰说的方法是否可行。几息后,他缓缓点头,慢悠悠地说:“也好。” 然后他看向刘青焰,笑道:“等小阿来回来,你就告诉他……” “江浣水,来过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纷争 “六年前,乌盘龙王……”徐玥盯着魏来,刚要轻声开口。 “玥儿!”她的话才起头,就被人突然打断。 一位身着雪白色锦衣,腰系玉佩的年轻人从长廊深处匆匆走来。他脚步急促,气息微喘,像是一路小跑而来。 徐玥转过头,不去看那年轻人。 魏来觉得对方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名字,只记得他是与萧白鹤一同前来的两人之一,听邻座的徐余年说过,这二人是萧白鹤的儿子,萧牧与萧蒙。萧牧年长,眼前这人年纪稍小,那应该就是萧蒙无疑。 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一瞬,魏来从对方眼中瞥见一股转瞬即逝的煞气,随后对方就移开目光,不再看魏来。 他径直走到徐玥跟前,关切地说道:“玥儿!我找你好久,原来你在这儿!” “我在哪,与你萧少爷有何关系?”徐玥看也不看萧蒙,冷冷地说道。 “玥儿,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我有婚约在身……”萧蒙遭徐玥冷言相对,却并不在意,依旧用温柔的语气说道。 “婚约?”徐玥听到这话,嘴角上扬,首次转头看向萧蒙,“萧少爷和你爹一样贵人多忘事呢?几年前你自己说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那是我年少无知的气话,玥儿何必耿耿于怀,我都认错好几次了,玥儿就饶了我这一回吧!”萧蒙赔着笑说。 魏来不清楚萧蒙这些年在宁霄城的名声和作风,但换作别人,看到萧蒙这般模样定会大吃一惊。萧蒙刚二十出头,就已排在翰星榜第三十五位,论天赋修为,他与身为翰星榜榜首的哥哥萧牧不相上下。萧牧一心修行,萧蒙却更喜欢红尘俗世,凭着俊朗的外表和萧家少公子的身份,萧蒙在宁霄城招惹的姑娘,从寻常人家的小家碧玉到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不计其数,甚至一些青楼女子也因与他一夜欢好而对其念念不忘。 在整个宁霄城,恐怕也只有徐玥能让萧蒙如此低声下气,还讨不到好脸色。 “这话你该去跟我爹说,或者问问我相公。”徐玥不紧不慢地说道,说着还抬头侧头看了身旁的魏来一眼,那一刻少女眼中的冰霜瞬间消散,看向魏来的目光满是柔情。 看到徐玥这般神情的萧蒙皱起眉头,声音也不自觉地大了几分:“玥儿!他已有两位妻子!难道你要与他人共侍一夫?” “夫君已答应我,会休了那两位妻子。”徐玥不慌不忙地回应。 “他今天能为你休妻,明天就能为别人休了你!”萧蒙大声问道。 “那是我们的家事,与你无关!”徐玥反问道。 萧蒙顿时语塞,他脸色难看地看看徐玥,又看看一旁的魏来,眼中之前掩饰的煞气此刻全都涌了出来。 “他配不上你!”良久,萧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魏来不在乎自己配不配得上谁,也不想参与宁霄城的纷争,萧蒙的气急败坏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但魏来能容忍萧蒙的胡言乱语,身旁的徐玥却没这么好脾气。 萧蒙话音刚落,徐玥那俏丽的脸上顿时布满寒霜。 她眯起眼睛,盯着萧蒙,一股夜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掠过两人之间,卷起满地的尘埃与落叶,又纷纷落下。 徐玥的眉心有东西亮起,接着是她的胸前。 那是两道神门。 以她的家世,在这样的年纪有这样的修为,不算稀奇。 但很快,两道神门中突然泛起雪白色的光芒,秋夜更凉了,甚至有寒意袭来,隐约间似乎有白色的东西在夜间飘落,是雪。 一位身着白色长裙、低着头看不清容貌的女子虚影忽然在徐玥背后浮现,幽冷的气息从女子身上涌出,将萧蒙包裹。 萧蒙打了个哆嗦,脸色煞白,耳畔响起女子宛如呢喃的低沉声音:“徐玥的夫君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辱骂的。”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如若再犯,萧家就准备承受徐家与归元宫的怒火吧。” 翰星榜第三十五位的萧蒙,在排名三百开外的少女注视下,眼中渐渐露出惊恐之色。 他当然不喜欢徐玥。 虽说徐玥容貌美丽,但天生残疾,萧蒙怎能忍受未来妻子有这样的缺陷?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徐玥被归元宫的孟悬壶收为弟子,孟悬壶是何许人也,萧蒙说不清楚,但至少在整个宁州,乃至大燕,恐怕都难有能与之抗衡之人。能攀上这等高枝,徐玥的身份自然今非昔比,能被其看重,也说明徐玥前途无量。以往有萧牧在前顶着,萧白鹤对萧蒙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如今大燕局势变幻莫测,萧家远非表面那般风光。与徐家联合对萧家来说关乎生死,萧蒙不得不收起任性,试图修复与徐玥的关系。 至于效果…… 萧蒙看着徐玥唤出的两道神门和背后浮现的纹灵,关于徐玥的某些传言在脑海浮现,心头一颤,终于明白——曾经被他瞧不起的少女,如今已成长到他难以企及的高度。 走在回家路上的魏来神情恍惚,想着在徐府见到的一切,心中隐隐震惊。 阿橙能以三道神门形成一道完整的神纹就已令人惊叹,而徐玥仅需两道神门…… “阿来哥哥。” 想着这些,魏来推开祖屋的门,迎面站着身着青色长裙的刘青焰。似乎是新衣裳,穿在小青焰身上很合身。 小家伙目光闪躲,叫了声阿来哥哥后就低下头。 魏来以为她在这儿是等自己,此刻的神情加上这身新衣,脑子里还想着其他事的魏来,本能地认为小青焰的异样是因为买了新衣服怕被自己责骂而心虚——毕竟他们最近手头不宽裕,还欠着阿橙一笔钱…… “衣服挺好看的。”人人都有爱美之心,对刘青焰这个年纪的女孩更是如此,魏来想夸赞她,减轻小青焰的愧疚感。 但不知是魏来的诚意不够,还是对方没明白他的言外之意,总之刘青焰还是低着头,不敢看魏来。 魏来这时也从思绪中回神,觉得奇怪,刘青焰不再说话,转身朝大厅走去。魏来跟上,心里暗想莫不是孙大仁这家伙又在外惹了麻烦?毕竟这家伙在这方面似乎天赋异禀,一路走来,十个麻烦九个都和他有关。魏来都怀疑,这家伙是不是被人下了不闯祸就会死的诅咒。 走进祖屋大厅,龙绣和孙大仁一反常态地正襟危坐,魏来进来时,两人还很默契地朝魏来露出尴尬又僵硬的笑容。魏来见此情形感觉不妙,他沉着脸,将背上的刀“扑通”一声放在桌上。 龙绣和孙大仁身子一抖,站在一旁的刘青焰头更低了。 魏来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依次扫过,沉声问道:“说吧,你们又干了什么。” 三人同时抬头看向魏来,然后伸手指了指房门的某个地方。 魏来沉眸看去,只见那里躺着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好像是那天他们刚到宁霄城时卖给他们翰星榜情报的小胖子。 “你们打的?”魏来问道。 三人连连摇头:“我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躺在那儿了,是我们把他救回来的。” 魏来闻言,神情更加古怪:“那你们心虚个什么劲?” 三人正要说话,就在这时,他们身子一震,然后瞪大双眼盯着魏来身后。 魏来察觉到异样,也转头看向身后。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站在门口的灰色布鞋,魏来目光顺着布鞋上移,那人穿着蓝色长衫,一只手提着药盒,似乎是来给昏迷的人治病的。他身形佝偻,露出的手掌布满皱纹,魏来继续往上看。 很快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一位老人。 一位正笑眯眯看着魏来的老人。 一位让魏来如遭重击,呆立原地的老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抉择 “让他好好睡一觉,明日应当就能苏醒。”老人缓缓收回放在胡乐身上的手,看向众人。 孙大仁等人赶忙点头,生怕有所怠慢,只有魏来站在房门口,脸色阴沉地盯着对方,一动不动。 “药就按这方子上抓,城西的安承药房在宁霄城开了足足六七十年,口碑和价格都很公道,各位要是不嫌麻烦,可以去那里买。”老人递来一张写满字的信纸,笑呵呵地说道。 孙大仁赶忙伸手接过,嘴里不停应道:“好好好。” 老人这才提起手中的药盒,站起身来,孙大仁等人见状连忙让开道路,老人的目光恰好这时穿过众人让开的缝隙,落在门口的魏来身上。他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笑意,迈步走了过去。 随着他靠近,门口处少年看似平静冷漠的神情隐约有了变化,却又被少年强自压抑住。 老人双眼眯起,不知是老眼昏花没看清,还是不愿戳破少年的倔强。 他微微一笑:“咱们走走。” 少年身子一颤,眼中光芒闪烁,似有犹豫,似有触动,但数息之后,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时近冬日。 夜风渐寒,细雨在夜风中突然飘落,滴落在魏来额头,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他全身。 他侧头看向身旁的老人。 六年还是七年? 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老人了,老人还是那副模样,身着儒衫,头顶木簪,腰身微微佝偻,却又努力挺直。像悬崖上的苍松,任凭风雨,屹立不倒;又像打盹的狮子,眯着眼睛,衣袍下藏着威严。 老人察觉到魏来的目光,也转头看向他。 魏来一个激灵,下意识赶紧收回目光。 “观山……葬在何处?”老人看在眼里,并未点破,轻声问道。 与你何干。 这样的回答差点脱口而出。但不知是想起徐玥的话,还是终究不忍心,魏来最后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就葬在爹娘旁边,青山绿水,风水不错。” “唔。”老人闻言点头,夜风吹起他额前的白发,秋雨连绵,打在他老旧却干净的衣衫上。老人脸上瞬间似乎有些落寞,但像少年试图隐藏自己的心思一样,老人也很快掩盖了那一闪而过的神情。 在这一点上,这祖孙俩,出奇地相似。 “我听说今天你去了徐府,萧白鹤和宁陆远也去了,三家,你选谁?” “你觉得我该选谁?”魏来反问。 “萧家掌控紫霄军,实力最强,今天似乎通过紫云宫和天阙界搭上了关系,看样子萧牧或者萧蒙很有可能被收入天阙界成为门徒。作为北境第一神宗,天阙界和大楚关系密切,门徒众多遍布天下,萧白鹤要是能撑到儿子学成归来,不管这场夺嫡之争萧家押宝是否正确,只要能活下去,未来六十年,大燕诸多门阀,必有萧家的位置。” “至于徐家。徐玥这孩子也算因祸得福,能被归元宫孟悬壶看中,将来成就八门大圣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她对你动了真情,这么多年,没少让她爹旁敲侧击从我这里打听你的消息。只是归元宫所行之道和佛门有些相似,讲究忘情断尘,追求无我真我的境界。我出身儒门,不擅长此道,不敢随意评价。不过你要是选了徐家,将来徐玥能突破此道还好,要是突破不了,归元宫要行斩断凡尘之法,你就是第一个被针对的。” 听到这里,魏来心头一惊,之前他听徐陷阵和徐玥都提到过这所谓的了断红尘,却从未想过这法门如此严苛残酷。 “至于宁家……”江浣水不给魏来消化这番话的时间,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宁陆远是个老好人,说是武夫出身,却更像儒家君子。当然,是伪君子的那种君子。可惜宁陆远的七个儿子都没继承他老爹安身立命的本事,六个大儿子从小就在行伍中与士卒同吃同住,在军中威望很高,论战力,青霄军远超紫赤二霄。但唯独他那个小儿子,宁川……我看不透。” 魏来眉头一挑,听到这话不由得多看了身旁老人一眼,显然虽然心中对老人不满,但对他的眼力还是很信服的。能让老人看不透的人,足以让魏来感到惊讶。 “可你还是没告诉我,我该选谁。”魏来压下心中的惊讶,沉声问道。 雨还在下,连绵不断。 江浣水摇头:“当年你娘要嫁给你爹时,我就跟她说过,我这徒弟,什么都好,就是性子直,认死理。你嫁给他,运气好,你们这辈子磕磕绊绊,你能管住他的皮,却管不住他的根。运气不好,他这性子总有一天会惹出大祸,到时……” “可你娘的性子,你应该很清楚,她喜欢问,但从不听别人说。这一点,你和她很像,所以我想,你问的时候心里应该已经有答案了,我说不说,都不重要。” 魏来沉默片刻,决定避开这个话题,抬头看向远方的黑暗说道:“我听说,宁霄城也要开始修建乌盘龙王庙了,对吗?” “册封他为昭月正神的旨意已经下达近半年了,既然是统领宁州的神祇,宁霄城自然要有他的神庙。”老人平静地说道。 提到乌盘龙王时,魏来从老人的语气中听不到丝毫情绪波动,那种近乎毫无波澜的平静,那种近乎陈述的语气,让少年心中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有了决堤的趋势。魏来头低下,双手紧握,声音压低,牙关咬紧:“因为朝廷要,所以,它就会按时修建,对吗?” 老人看了一眼眼中怒火燃烧的少年,问道:“你是在为你爹娘愤怒,还是在为即将灭亡的宁州愤怒?” “这有区别吗?”魏来皱眉反问。 “当然有。” “我是个失败的父亲,也是个失败的州牧。” “作为外孙或者宁州百姓,你都有足够的理由恨我。” 老人不紧不慢地说道,刚才停下的脚步再次迈开,缓缓向前。魏来眉头在眉心拧成高高的褶皱,但犹豫一阵后还是跟上了老人的步伐。 “但作为人,你得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 “就像剑客要知道自己为何执剑,士兵要明白自己为何而战,不管那样的理由高尚还是低俗,总归要有个理由,这样你才能前进,否则你只是一具四处游荡的行尸走肉。” “为什么你们都喜欢跟我讲这些大道理?”魏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老人微笑着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大概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们这辈子没什么别的能留给你了。” “你好像忘了,就是你这些大道理害死了我爹,害死了我娘,也害死了吕观山。”魏来停下脚步,突然抬头直视眼前的老人,声音瞬间变大,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仿佛要把眼前的老者烧成灰烬:“当他们用生命去践行你教给他们的道理时,你在哪里!?” 老人在少年的质问下,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少年的质问,还是单纯惊讶于少年突然激动的态度。 少年盯着沉默的老人,那一刻老人在夜风中飘动的衣角,扬起的白发,都让他显得如此单薄和孤独。这似乎触动或者刺痛了少年,他眼中的火焰熄灭了。 他的声音再次压低:“你说得对,我要弄明白我为什么愤怒,我也会想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他们。” “我会践行我的道,也会为他们报仇。” “但这是我的事,和州牧大人无关。” 说完,魏来躬身,一只手伸向一旁,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到祖屋门口,魏来此举显然是在逐客。 老人微微一愣,但没有像别人想象中那样犹豫或落寞,他看了魏来一眼,然后向魏来拱拱手,便迈步走出祖屋。 魏来站在屋内,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神色阴沉。却不知那远去的老者,低着头,迎着夜风细雨,颤颤巍巍地走着,嘴角忽然浮现出一抹笑容,喃喃自语:“长大了……” 徐府。 徐玥坐在房门前,抬头看着院子。 夜风更冷,落下的秋雨渐渐有了颜色,那是淡淡的白,纯净的白。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在这时有些恍惚,她突然意识到,这似乎是宁州今年的第一场雪。 它来得很及时,也很应景。 “你说,明天那家伙真会带着聘礼来徐府吗?”一个粗犷的声音突然在少女身旁响起。 徐玥侧头看了那人一眼,又转头看向院子。 她摇头:“人是会变的,何况经历了那么多事,现在的他想要什么,是怎样的人我都不知道,自然给不了答案。” “难道孟悬壶教给你的春秋推演之法都没用吗?”身旁的人又问。 “我没对他用这法子。”徐玥再次摇头,然后抬头侧头看了身旁之人一眼:“我的斩尘之法还没修成,在此之前,我还是个人。人活在世上终归要有些意外和不可预测,我不想这么早就知道所有事情的答案。” 身旁之人听了这话,顿时沉默。他神情落寞,落寞深处隐约带着愧疚。 “萧家本就出身紫云宫,而紫云宫的掌教前些日子把五皇子收为弟子,这么看萧家的立场早就定了。加上最近关于萧家与天阙界搭上关系的传闻,要是他想自保,萧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宁陆远为人城府很深,在夺嫡之争上的态度至今让人摸不透,但我用春秋千机之法推测,宁家倒向太子的几率有七成以上,要是他还有为爹娘报仇的心思,那宁家是不错的选择。” “至于我们徐家,早就置身事外,这场夺嫡之争的胜负对我们来说意义不大,再过几年我斩尘之法大成,徐家或许能全部搬离宁州,他要是不想参与这场纷争,徐家也可以是个去处。但要是我斩尘之法出了问题,他就会首先被写在归元宫的斩尘录上……这风险他愿不愿意冒,我不清楚。” 徐玥这番话说得不紧不慢,身旁之人听完,眉头微皱:“似乎你所有的推测里,都没有关于你的因素。” 徐玥笑着回答:“因为我希望他的所有考虑里没有我,不然他迟早会因此付出代价。” 那人自然明白徐玥的言外之意,他的声音也低沉了几分:“我或许真不该把你送到归元宫……” 徐玥愣了愣,然后嘴角露出苦笑。 她再次转头看了身旁之人一眼:“在你眼里我不过是家族兴衰的筹码。” “从萧蒙到归元宫,你什么时候问过我的感受。” 那人闻言脸色一变,急切地想说什么:“玥儿,我……” 可话刚开头,就被徐玥打断:“爹……你知道修炼斩尘之法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吗?” “我能看透一切,任何虚伪的谎言在我眼里都无所遁形。” “我不想再在他身上用春秋千机之法,因为我在爹身上用过,我知道哪怕现在的爹,也依然在暗自为当初把我送去归元宫,让徐家能免受如今这夺嫡之争的风波而庆幸。” 徐陷阵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被人揭穿心中的想法感觉并不好,尤其是揭穿的人还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盯着眼前的少女,盯着她平静说出这番话的侧脸,莫名觉得眼前的女孩有些陌生,有些可怕。 但少女对此毫无察觉,她只是看着院子外越下越大的雪,喃喃自语。 “宁州的冬天到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懂了吧? “世间早有传言,大孽界中的孽灵一旦铸炼为大孽灵,就能洞开神门,甚至凝练出完整神纹,唤出纹灵。” “神纹者,乃道之显化;纹灵者,是道之具象。” “天地生来有灵者方能得此造化,诸如剑灵刀魂等后天成灵之物,皆难有此等机缘。” “故孽灵之灵应为先天之灵,其法与拘灵遣鬼之法颇为相似,所唤孽灵,既无实体,又能死而复生。” “故大胆推测,所谓大孽界,实则与鬼修之法如出一辙。” “后世观我此言,大概会觉笔者口出狂言,诋毁神宗。” “但诸君可观《大楚志》,其中记载大楚新立七十三年,南疆曾有鬼修侵入北境,诸多鬼修中有一位叫黄泉大圣之人,修为高强,能御使万数阴兵,其中更有可幻化神纹者。此人曾一人屠戮北境七处神宗,且所过之处阴魂皆被其炼为养料或阴兵。后被天阙界长老斩杀,此后约六十年光景,大孽界功法横空出世。” “有关黄泉大圣所修鬼道功法,今世记载甚少,但若细察其中记载,不难发现其施展法门与《大孽界》多有相似之处。” “再者,所谓鬼修之道,半数皆有拘灵遣鬼之法的影子。但北境将鬼修之道列为邪魔外道,笔者认为,鬼修之法中,亦有超度亡灵、阴魂聚魄等法门,南疆更有召集亡魂供其栖息安睡的圣地,将鬼修全部归为邪魔外道,实有不妥。” “况且天阙界监守自盗,此番种种或另有隐情,或为笔者妄言,皆未可知。” 送走江浣水的魏来难以入眠,他回到书房,再度翻阅起那些有关拘灵遣鬼之法的古籍。 其中最令他感兴趣的,当属那本名为《大孽界浮想与拘灵遣鬼衍变》的书籍。此书与其他众多书本不同,书中内容皆为抄写,用词造句相对随意,更像笔记心得,而非著书立传。而书中所言更是胆大至极,魏来难以想象,此书若流传于世,著书者恐会遭天阙界与大楚联合追杀,下场凄惨无比。 魏来想着这些,心中暗自好奇,自己老爹当年究竟如何寻得这样一本“禁书”。他轻轻翻动书页,想瞧瞧能写出这般狂言之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那书的扉页处,笔走龙蛇的书名下,有一行小字——魏守著。 魏来双眼一凝,随即嘴角泛起苦笑,想来也只有自己那不靠谱的老爹能写出这样的东西。 魏来握着书本的手微微用力,眼中烛火摇曳,仿佛穿越漫长时光,回到多年前的某个深夜,他瞥见一位读书人,借烛火在案台奋笔疾书,时而愁眉紧锁,时而笑颜舒展。 书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读书人一笔一划勾勒时的温度。 魏来忽然想到,或许这满满当当的书房中,还有其他那位读书人留下的手札。 此念一起,便再也抑制不住,他转头看向屋内,弯下身子开始翻找。 《南疆杂记》《恩师言录》《礼记注解》《斩尘浮想》…… 诸多那位读书人留下的手札一本接一本被魏来从书堆中找出,很快在书桌上堆起厚厚一摞。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胡乐从昏迷中醒来,看着周围陌生的摆设,心中一阵迷糊。忽听身旁传来阵阵震耳鼾声,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魁梧的年轻人正坐在不远处的木桌旁,以手撑腮,不停打着呼噜。 胡乐觉得对方眼熟,皱眉思索片刻,还未理清头绪,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敲门声。 “喂!吃饭了!”门外之人喊道,语气颇为不耐烦。 孙大仁一个激灵,从那旖旎梦境中清醒,伸手擦去嘴角水渍,正要回应门外之人,无意间转头,正好对上从床榻坐起的胡乐的目光。 一番不算麻烦的解释后,胡乐大致明白昨日昏迷后发生的种种。他也记起了孙大仁等人,与众人吃过早饭后,一心想着回家向婆婆报平安的胡乐不顾众人挽留,辞别而去。当然,这过程中他多次向孙大仁等人道谢,弄得孙大仁等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胡乐离开后,魏来看向孙大仁等人。众人以为魏来还在为昨日他们私自请江浣水入府之事生气,一个个下意识低下头,不敢直视魏来的目光。 “昨日你们去了何处?”就在众人觉得难熬时,魏来的声音忽然响起。 孙大仁如蒙大赦,赶忙抬头说道:“昨日龙绣听说城西有一铁匠铺,那铁匠手艺高超,便想去让他试试能否修好她那把绣剑,以备翰星大会之用。” 魏来闻言暗暗点头,龙绣在孙大仁几人中最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修为不足,便想依靠天罡神剑,虽有些病急乱投医,但总好过孙大仁与刘青焰整日无所事事。 “那你们找到办法了吗?”魏来又问。 “那铁匠也没办法,似乎龙绣剑上的锈迹极为麻烦,不是寻常手段能解决的。”孙大仁苦恼地摇摇头。 “嗯。”魏来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神情平静。 孙大仁见状,心中愈发心虚,他咬咬牙,正要为昨日之事辩解,话还未出口,魏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既然没办法,那今日就跟我走。” “嗯?去哪?”孙大仁疑惑问道,龙绣与刘青焰也同时向魏来投来询问的目光。 魏来转头看了三人一眼,淡淡一笑,只吐出两个字:“修行。” 白马学馆前。 徐玥看向身旁的魏来,神情怪异:“所以,聘礼呢?” 魏来一本正经地摇摇头:“我没准备聘礼。” 扶着自家姐姐轮椅的徐余年眉头一抽,心里暗暗想着上一个违背他姐姐意愿的人究竟是什么下场。整个宁霄城,哪怕是宁川那妖孽在他姐姐面前都得低头,可眼前这家伙却毫无这方面的自觉。没自觉就算了,若真不喜欢他姐姐,直说便是,他姐姐虽说有时霸道些,但也不至于不近人情,至少不会因此对魏来动手。 可这家伙倒好,今日一大早便带着他的“妻子们”来到徐府前,先是让徐玥作保,将那两位女子送入翰星大会,同时也纠正之前说二人是自己妻子的话。这也罢了,之后又让徐玥带他们来到白龙学馆。作为徐家在宁霄城中最重要的产业,白龙学馆声名远扬,虽说它并非如无涯书院或青冥学宫这般的宗门,只是大多数学子启蒙修行之所,但其配备的教习、丹药以及各种修行所需器具都是上乘中的上乘,至少在整个大燕,除了天子脚下的泰临城,很难再找到如白马学馆这样的地方。 当然,正因白马学馆不凡,常人想进绝非易事。 除了对学生修为天资的要求,最大的障碍还是即便对大户人家来说也不菲的学资。 而且进了学馆,各种修行器具也并非对所有学员开放,其中的三六九等仍需不同数量的学资划分。靠着徐玥的面子,孙大仁三人直接破例进入了白马学馆的最高等级学班,这笔费用算起来,足以令人咋舌。魏来靠徐玥免去这些学资也就罢了,可事都办完,魏来却说没准备聘礼,这不就是明摆着利用徐玥,然后始乱终弃吗? 徐余年暗自想着,这家伙胆大包天,待会怕是要被徐玥狠狠收拾,想到此处,他心中暗暗得意,想着那日在翰星榜前狼狈落败之仇,今日总算能报。 “我来吧。”正等着看魏来被徐玥教训的徐余年忽听魏来如此说道,然后对方伸手扶住徐玥轮椅的后背,将徐余年挤到一旁。 “我陪徐姐姐走走。”徐余年正要发怒,魏来又道。看那自顾自的架势,似乎根本没打算征得徐余年同意。 “你!”徐余年伸手指着魏来,正要说话。 “好。”话未出口,自家姐姐的声音响起:“余年,你先回去,这里有魏公子。” 徐余年到嘴边的话终究没机会说出口,心中疑惑姐姐此时为何还如此平静,但又不敢多问,只能愤恨地瞪了魏来一眼,拂袖而去。 “徐家你不选。那你选萧家还是宁家呢?” 推着徐玥走在熙熙攘攘的正阳街上,周围百姓大多会下意识朝二人投来目光,无论是徐家大小姐,还是在宁霄城中渐有名声的州牧外孙魏来,都足以引起这些寻常百姓的关注。好在二人似乎对这种情形习以为常,并未将那些或明或暗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放在心上。 “为什么一定要选?”魏来面对徐玥的问题,皱起眉头反问。 徐玥大概没想到魏来会这么问,女孩愣了一下,随即抿嘴一笑。 “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没变。” 魏来闻言也是一愣,疑惑道:“什么意思?”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仰头看了眉头微皱的少年一眼,嘴里轻飘飘吐出两个字:“天真。” 徐玥收回目光,沉眸看着前方人来人往的街道,轻声自语道:“我听说你跟那个叫阿橙的姑娘走得很近,那你应该知道陛下已经下旨,将太子遣往宁州。” 魏来不动声色地说道:“确实知晓此事,但……” “我没见过那位皇帝陛下,也不知他是否真如坊间传闻那般不堪。他或许真的专宠金后,以致外戚把持朝政,也或许真的猜忌多疑,令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但我觉得他不至于蠢到看不出自家儿子们在为何争得你死我活。”魏来的话才说到一半就被徐玥打断,少女语调平静,却带着让人难以质疑的从容。 “那既然那位皇帝陛下知晓这一切,却仍将太子派往宁州,其中用意就值得玩味了。” “陛下若心中有人选,此刻应打压一方,抬高一方,以防他百年之后,这场夺嫡之战演变成大燕内战。若陛下心中尚无定数,就应考核二人,或授予官职外放,或委以重任试探。且二者都应一视同仁,把握分寸,免得激起一方猜忌不满,导致朝局动荡。” “但陛下偏偏只将太子外派,且外派之地还是如此敏感的宁州,所思所想无非两个字。” “哪两个字?”魏来皱眉问道。 “平衡。”徐玥吐出两个让魏来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字。好在眼前的少女没有卖关子的习惯,紧接着继续说道。 “显然,那位皇帝陛下似乎很乐意看到这场夺嫡之争的战火更旺,也愿意看到这战火从泰临城烧到宁州。” 魏来愈发迷糊,觉得徐玥所言多有矛盾之处:“这么做对他有何好处?” “天下皆知五皇子虽无太子之名,却有金后撑腰,朝野上下几乎都看好五皇子能赢得这场夺嫡之争。而太子唯一的救命稻草就是宁州,抓住宁州,太子才有与金后相争的资本。太子受皇命亲至宁州,便是陛下有意将宁州送到太子手中,当然,最后这宁州太子能拿下多少,得看太子自己的本事。” “不过陛下既然这么做,就代表陛下希望太子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对抗金后。可同样,宁州虽是大燕不可忽视的力量,但未来十余年宁州会变成怎样,你我都清楚,陛下既希望太子拥有足以对抗金后的力量,可同时也不愿这股力量太强,超出他的掌控。” 说到此处,徐玥停下,再次抬头看向身后的魏来,嘴角微微上扬,似有笑意。 “你的意思是,陛下只是想平衡二者,并非希望他们中有人胜出?”魏来若有所悟地低语道。 徐玥这时展颜一笑:“还不算太笨。” 魏来苦笑,随即又问:“可这与我有何关系?” “天下人都觉得陛下年纪大了,快驾鹤西去,可陛下自己却没这觉悟,仍想用自己的帝王之术平衡大燕各方势力,坐稳皇位。” 徐玥微笑道:“可无论他身体能撑多久,在他未死之前,这天下终究是他的天下,那天下人就得顺着他的意思。五皇子要与太子斗,不只是为了夺嫡,争那下一任大燕之主,更是因为如今的大燕之主让他们斗。有一天他们中某一位斗不动了,另一位皇子又会被推到台面,直到其中一位斗败所有人,或者陛下真的西去。” 关于朝堂之争,魏来还是首次听闻这种说法,不禁脸色一变,神情惊愕。但细想之后,又觉得徐玥的说法颇有道理,而这道理深处,却藏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意味。 “皇子之争,只是这帝王之术的缩影,皇子要斗,臣子要斗,宁州也要斗。”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徐家、萧家、宁家,可以为自己谋划后路,也可以暂时观望,但最后一定要有自己的立场。否则大势之下,摇摆不定之人必定最先被双方一同吞噬。” “而你,是州牧的外孙,唯一的外孙。” “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在外人、皇子与陛下眼中,这就是事实,你不做选择,他们就会替你选。” “这么说,你该懂了吧?” 魏来听了这话,低着头沉默片刻,似被少女这番言论所惊。 少女也未打扰魏来,仰头安静地盯着他,她能理解魏来需要时间消化这些,毕竟朝廷的门道城府远比世人想象的复杂盘根错节。她所说也未必全是确凿之事,其中仍有许多需推敲之处。但多听听这些,对魏来以后的路有好处,这也是她能为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之一。 可就在少女想着这些时,那少年却忽然眉头舒展,笑呵呵地看着女孩:“徐姐姐说的天真,原来是指这个啊。”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徐玥皱起眉头,不喜欢在如此严肃的话题中,少年忽然变得轻佻的态度。因为这样的轻佻,或许有一天会要了这个在大燕权力漩涡中挣扎的少年的命。 “当然对。”魏来似乎看出徐玥的不悦,但脸上笑容未减,伸手指向街道上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 “我爹说过,削民力,衡八方,而平天下,此乃帝王之道。而真正的圣贤之道是兴百姓,而盛天下。” “我爹不屑朝堂之争,为他的道而死,这六年来,世人笑他痴傻者不计其数,做儿子的报不了杀父之仇,也证不了他的圣贤之道,但终归不能与那些被他鄙夷的家伙同流合污,也不能入那他至死都看不上的‘正道’中去吧?” “毕竟做儿子,再没本事,也不能打老子的脸,徐姐姐,这么说,你该懂了吧?” 徐玥闻言一愣,仰头看向少年,只见那时,少年嘴角上扬,眼中光彩熠熠。 恍惚间,仿佛当年那个被人嘲笑的书生,又站在了她的身后…… 第一百七十八章 少年之志 “徐姐姐,这样说,你应该懂了吧?”魏来轻声问道。 徐玥有些失神,喃喃自语:“难道后辈就只能活在父辈的志向与诉求之中吗?” “对错。” 推着她的少年轻声说道,徐玥尚未完全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魏来的声音再次响起:“子承父志,是规矩,是非对错,是道理。” “我爹说,当别人告诉你的规矩和你心里认定的道理相矛盾时……” “跟着道理走,准没错。” “毕竟天大地大,道理最大。” 徐玥闻言,美目眯起:“你爹似乎跟你说了很多。” “我娘脾气暴躁,这些话他只敢跟我说。”魏来耸耸肩,一脸无奈地回答。 “真好。”徐玥轻声低语,意味难明。 说完这话,她再次抬头看向远处,挂着“徐府”牌匾的巍峨府门已在眼前。 “要不要进去见见我爹?你拒绝了他定下的婚约,怎么也该给他个说法吧?”徐玥收起瞬间浮现又消散的恍惚神情,恢复了淡定从容的模样,转头看向魏来说道。 话音刚落,不等魏来回答,徐玥嘴角突然上扬,目光越过魏来,看向他身后,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急着去见那位已经悄悄来到宁霄城的大人?” 魏来闻言回头,只见一位身着橙色长衫的少女静静站在身后。 魏来对女子的出现并不意外,很快收回目光看向徐玥:“前天我被自称天阙界弟子的人围困,幸得徐统领出手,才免遭被掳的厄运,说徐统领对我有救命之恩,不为过。” “这份恩情我记下了,但徐统领,我不喜欢。” “所以,徐姐姐替我向徐统领致歉吧。” 平心而论,当着人家女儿这样评价她父亲,是很失礼的,何况那位父亲还是魏来的半个“救命恩人”。这样的话平日里可能会让人骂他忘恩负义,但偏偏作为徐陷阵女儿的徐玥听了,却没有丝毫愤怒,脸上反倒满是看到有趣事物后的好奇,挑眉说道:“这样说自己的岳父,不太好吧?” 魏来觉得自己表明了不会接受徐、宁、萧三家的婚约,可徐玥这时还拿这称呼调侃他,他摸不透徐玥的心思,也不好一一纠正。暂且压下心中的异样,沉着心神继续说:“就算把徐姐姐许配给我,我也明白,以徐家的情况,这并非为了徐家能得到多少好处,更多的似乎是为了满足徐姐姐的心意,对吗?” 徐玥听到这里,身子微微一颤,头似乎低了些,瞳孔收缩,放在膝上的双手抓紧了衣衫。那是女子被戳穿羞于启齿的心思时的慌乱,即便徐玥,也不能免俗。 “其实昨天之前,我还不理解为什么徐姐姐会把儿时的戏言看得那么重。”魏来看出徐玥的异样,但不点破,接着说:“或许是我以己度人,徐姐姐的执着让我既惊讶又诧异,甚至一度怀疑。” “但昨天我在祖屋书房翻看父亲留下的东西时,无意间找到一本他评论归元宫斩尘之法的手札。” “我爹说的大多是表面的猜测,他为人谨慎,没有七成把握,有些东西应该不会随便写在手札里。看过之后,我才明白徐姐姐的处境……” 说到这里,魏来停顿了一下,沉吟片刻,才找到合适的表述:“总之,如果可以,我不愿意和能把女儿送去归元宫修行斩尘之法的人共处一室。” 斩尘之法。 这简单的四个字,像一根尖刺扎进徐玥的心里。她身子明显一颤,头依然低着,只是轻声说:“世间之事岂能都遂人心意。” “来人间一趟,不就是为了把事情变得如意吗?”魏来回应。 “谈何容易。”徐玥苦笑,看了一眼在魏来身后等了许久的橙衣少女,“你说得再好,最后还是要做出选择,只是不是在我们三族之中选罢了。” 魏来明白她的意思,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橙衣少女,不做解释,只是笑道:“我要做的,和你想的不一样。” 徐玥依旧低着头:“你不一样,可世人都一样,清水一旦染上墨,终究会变黑。” 魏来沉默,这时徐府门前的甲士发现了自家大小姐,几位侍卫快步上前,来到徐玥跟前。 甲士们向徐玥行礼,得到她点头后,纷纷伸手抬起徐玥的轮椅,走向徐府的台阶。魏来仰头看着,直到徐玥被稳稳放在台阶上,徐玥回头深深看了魏来一眼,然后在甲士们的簇拥下,转动轮椅的木轮,缓缓走向徐府深处。 “那我就杀掉那些墨水。” “希望徐姐姐也有这样的决心。” 少年在少女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后,喃喃自语。 说完,他转身,橙衣少女不知何时已来到身后,在他转身时轻轻点头。 “太子已经在明玉楼等公子多时了。”橙衣少女轻声说道。 少年侧头看向橙衣女子那如笔墨勾勒出的绝美面容,心中想着乌盘城的遭遇、古桐城里的侯爷,想着陆五与鹿婷,不知不觉双拳紧握:“那就麻烦姑娘带路了。” 阿橙再次点头,转身带路。 当然,她不知道,少年心里还有没说出口的另一半话。 “让我去瞧瞧,那个叫袁袖春的家伙,配不配戴上大燕共主的王冠。” 第一百七十九章 重逢 胡素白今年已然年过七十。 七十载岁月,这位老人几乎见证了大燕的荣辱变迁。 诚然,她所目睹的不过是这广阔天地的一角,但这也足以让她察觉到某些变化。大燕初建时,茫州沦陷,宁州成为大燕边疆的门户,与鬼戎、齐楚冲突不断,宁州边境烽火连天,胡素白的丈夫便是当年驻守鬼戎边境的士兵。在她与丈夫成婚的第三个年头,某夜,家门被叩响,腰牌、衣冠以及沉甸甸的一袋银子被塞进她怀中。 她的丈夫离世了。 身处这不太平的世道,身为军人之妻,此类故事胡素白听过不少,也曾为此感慨叹息。可当这一切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当那些东西真的递到她手中时,她才明白,天塌下来时,旁人的安慰与劝解不过是毫无意义的怜悯,唯有依靠自己才能走出困境。 胡素白抱着丈夫遗留的衣冠哭了整晚,次日红肿着眼睛为他料理了后事。 自婚后,边境战事愈发紧张,丈夫鲜少归家,胡素白也未给他生下子嗣,倒是丈夫给她留下了一对年迈的父母。 胡素白的父辈曾犯错,以致她和母亲在父亲被斩首后,也被贬为奴籍。 胡素白的丈夫与婆家不嫌弃她的出身,胡素白没读过多少书,但也懂得知恩图报。丈夫去世后,胡素白未想改嫁,靠着节俭和在别人家做零工,艰难支撑着这个因独子战死而破碎的家庭前行。 如今,那两位老人早已离世,胡素白也从少妇变成了老妪。 现在的她,身体和精神都大不如前,有时做一碗清面都要耗费大半精力,更别提出去做工赚钱了。 胡素白的命运不算好,但也不算太差。 约摸十八年前的一个雨夜,做完一天工回家的胡素白在暴雨倾盆的路边捡到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那时,孩子已淋了许久的雨,眼看活不成了。胡素白未多思考,便将孩子带回家悉心照料,过程虽有波折,但孩子最终奇迹般地挺了过来。 可这样的结果让胡素白喜忧参半,毕竟当时的胡素白已年过半百,不确定自己有无能力抚养这个婴儿。但问遍邻里,无人愿意收养这孩子后,胡素白还是决定将其养大。 为此,她还为孩子取了个自认为不错的名字——胡乐。 在她看来,人的一生,快快乐乐最为重要。 之后的日子虽辛苦,但祖孙相互依靠,也有温馨。胡乐聪慧,八岁时便展现出不俗的修行天赋,胡素白苦思整整三日,最后咬牙挖开床榻下的地面,拿出当年丈夫用命换来的银两,将胡乐送进了白马学馆。 那些钱当然不足以支撑胡乐从八岁到如今这十年的学资,但好在胡乐懂事,十一岁起便时常做工,或另寻赚钱门路,总能在家庭急需时带回钱财。胡素白曾怀疑胡乐在外走了歪路,做了亏心事,但在他多次保证后,才渐渐放心。 然而就在昨日,平日最晚亥时归家的胡乐,竟一宿未归。胡素白一夜未眠,整晚站在房门口等胡乐归来,却始终未等到。无奈之下,只记得胡乐说昨日要去白鹤客栈见一位大人物,若顺利,将成为紫云宫的门徒。 老妇人虽年事已高,但也听过紫云宫的大名,自然不会阻拦孙儿。只是胡乐一日未归,心中的担忧终难抑制,一大早就独自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前往白鹤客栈。 传说三十年前,宁霄城并非如今这般模样。 宁霄城的重新规划与建设始于三十年前,那时江浣水在宁州任州牧已满十年,三霄军成立,边境渐稳,这位州牧大人终于有精力处理宁州内政,扩建宁霄城便是他治理宁州内政的第一步。其中缘由与考量繁多,难以详述。自那时起,宁霄城逐渐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西城满是商贩集市,东城是州牧府及此间驻扎的军伍和各级官员所在之地,南北两城是百姓居住之所。不知是有人刻意操纵,还是物以类聚,如今北城区多是如胡素白这样的普通百姓,而南城则更多是富人以及那些让普通百姓望而却步的豪华酒楼饭庄。 其中最出名的当属那条名为宁安的长街。 随着阿橙走进宁安街,醉人的酒香味从街头飘出,弥漫整个街区,只需远远闻上一口,便觉浑身酥软,如入仙境。 街道两侧的楼台中,随处可见举杯畅饮的锦衣男子,也不乏身着帛缕轻纱的妙龄女子媚眼娇笑。这里仿佛与街外是两个世界,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尘世,这里是只有风花雪月的人间仙境。当然,在这样的仙境中,得备好足够的钱财才能真正融入,不然就会如…… “滚!这地方是你能待的吗!?”此刻,不远处一座红砖绿瓦的楼台中突然传来怒吼。 一道身影被从店门中狠狠推出,是位老妇人,在这一推之下,脚步踉跄,摔倒在地,她手中的拐杖随之滚动,正好停在魏来脚边。 魏来皱了皱眉,还未等他有所动作,身旁的少女便淡淡说道:“宁安街聚集了宁霄城大半的有钱人,在此处若能得某位大人物欢心,赏些钱财或给份营生,都是机缘,乞丐盗贼都爱来此碰运气。” “正因如此,在这些店面做小厮伙计,月钱不少,但得认清这些惯犯,不能让他们惊扰到客人。” 魏来闻言,侧头看了阿橙一眼。大概明白了少女的言外之意,但他沉默数息,还是弯腰捡起地上的拐杖,在阿橙微微皱眉的注视下,走向倒地的老妇人,将其扶起。 “谢谢公子……”老妇人年纪很大,从魏来手中接过拐杖,杵着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向魏来道谢。而店门中刚才推搡老妇人的小厮们见魏来走来,虽不认识,为免冲撞世家公子,纷纷收起继续辱骂老妇人的心思,退回店内。 “婆婆没事就好,这里不是婆婆该待的地方,还是尽快离开吧。”魏来微笑着,将两枚铜板塞到老妇人手中,就要转身离开。 一旁皱眉的阿橙见魏来没有与老妇人过多纠缠,眉头舒展开来。她本以为以魏来在乌盘城的行事作风,说不定会善心大发,非得为这老妇人讨个公道。 阿橙并非冷血,只是知晓如今大燕的世道,有众多流离失所、无处伸冤之人,魏来能管一时,却管不了一世,更何况不了解事情全貌,仅凭一眼就判定是非未免过于鲁莽和自以为是。而魏来虽给了老妇人些许钱财,却无意插手双方纷争,单从这点看,魏来比起在乌盘城时成熟了许多。 如此想着,阿橙稍感安心,可那老妇人却伸手拽住魏来的衣袖,然后扑通一声跪在魏来面前:“公子,我不要钱,求公子为我做主!为我做主!” 阿橙刚舒展开的眉头又皱起,魏来也未料到老妇人此举,即便如此,魏来还是再次将老妇人扶起,态度温和地说:“老婆婆有何麻烦说来便是,若其中真有冤屈,小子愿陪老婆婆去官府一趟。” 老妇人显然很惊慌,听了魏来的话,又大口喘了几口气,才从慌乱中缓过神来,然后抬头看向魏来,声音颤抖地说:“老身有一孙子,昨日说要来这白鹤客栈找一贵人,然后便……” “吵吵闹闹!难道你们北境之人都如此不知礼数吗?” 就在这时,一道不耐烦的声音从店门中传来,魏来转头看去,一道熟悉的身影满脸煞气地从店门中走出。 第一百八十章 惩恶 宋斗渊的心情着实不佳。 几日之前,为给师妹出气,也为在紫云宫门徒面前展露天阙界的威风,宋斗渊挑了几个看似乡野村夫的人,打算好好教训一番。 未曾想,这几个乡巴佬里,竟有一人会某种南疆鬼修邪术,还克制了他的大孽界,致使他落败。更因失态,遭左先生怪罪,丢了将星榜上将星的身份。若想重回将星榜,依天阙界规矩,他得凭自身本事击败魏来。 然而,那家伙修为不高,所用法门却让他无计可施。本是带着玩乐之心前来的宋斗渊,面对这般状况几近崩溃。难以想象,回天阙界后,同门知晓他丢了将星之位,会如何嘲笑他。想到这些,宋斗渊这几日辗转难眠,唯有借酒消愁。 都说白鹤客栈是宁霄城最好的客栈,亏得紫云宫的卫玄这般信誓旦旦。可这几日,每天都有不明身份的人在客栈门口吵闹。本就心情烦闷的宋斗渊,越发恼火。昨日收拾了撞他酒桌的家伙,今日又来个寻人的老妇人。 烦躁的宋斗渊打算好好惩治这妇人,刚迈出脚步,却瞧见了最不想见的人。 “是你!?”宋斗渊停下,沉眸低声问道。 魏来也是一愣,却未如宋斗渊那般神色大变,瞳孔中反倒闪过一丝恍然,他看了看宋斗渊,又瞧了瞧店门上方的牌匾——白鹤客栈。想起今日一早胡乐所说经历,再看看眼前妇人,他瞬间明白了事情始末。 他压根没看面色阴沉的宋斗渊,而是盯着神情焦急惶恐的妇人,轻声问道:“婆婆的孙儿可是叫胡乐?” 妇人拉着魏来衣袖的手猛地一抖,瞪大双眼看向魏来,随即面露惊喜,握着魏来衣袖的手更用力了:“公子见过我孙儿?他现在何处?可有……” 老妇人一连串问题脱口而出,虽有失礼数,但魏来并未表露半分不满。他微笑着稳住老人的身子,宽慰道:“婆婆莫急,想来此时胡乐已归家,婆婆现在回去,应该能见到。” 老妇人半信半疑:“真的?公子没骗我?” “昨日我与胡兄彻夜长谈,忘了时间,所以未归。今日一早他便回去了,估计正好与婆婆错过。婆婆若不信,可记下我的住址,若归家未见胡乐,就按这地址找我,我定会给婆婆一个交代。” 老妇人听了这话,又见魏来态度诚恳,心中忧虑消去大半,但还是暗暗记下魏来所说地址,这才连声道谢,匆匆离去。 魏来此时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阿橙,轻声说:“走吧。” 阿橙点头,正要迈步。 “等等!”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却是一直被魏来忽视的宋斗渊,身为天阙界的世子,无论走到哪,他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而魏来见面只瞥了他一眼,之后再未看他。 宋斗渊不信魏来短短几日就忘了他,更不信魏来真不在意他的存在,这般行为在他看来,就是刻意的嘲弄与轻蔑。 宋斗渊何时受过这等轻视,加上近日心中越烧越旺的怒火,此刻彻底爆发。 “我可没说她能走!”他咬牙低声说道,眼中一道幽绿色光芒闪过,一位手持绿色刀刃的虚影从他神门跃出,拦住了老妇人。 老妇人哪见过这阵仗?那绿色虚影凶神恶煞,手中利刃寒光闪闪,出现又如此突然,吓得老妇人身子一颤,脸色煞白,差点瘫倒在地。 魏来反应迅速,宋斗渊出手瞬间,他身形一闪,来到妇人身后,扶住颤抖的身子,渡入一道灵气,平复了对方因惊慌而紊乱的内息,然后转头看向宋斗渊:“天阙界再怎么也是名门正派,如此恐吓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太失体统了吧?” 他声音极低,看向宋斗渊的目光平静至极。可不知怎的,宋斗渊却在这份平静中感受到一股让他胆寒的浓浓杀机,身子一颤,心生退意。 这念头刚起,宋斗渊又是一惊。天阙界乃北境第一神宗,门中弟子的天赋、所修功法、所用资源,皆是上乘。天阙界在多数人眼中,几乎就是人间仙境。身为天阙界新一代将星榜上的将星,宋斗渊也默认了他人这般看法,在各种真心或假意的恭维中,更将此当作事实。 他觉得天阙界理应高人一等,理应被世人敬畏。 或许正因这念头根深蒂固,当他察觉自己对一个普通少年心生畏惧时,心底瞬间涌起强烈到几乎将他淹没的屈辱感。 “边境小民,未受教化。偷我门中重宝,我怎能不管?”宋斗渊咬牙,低声说道,目光阴沉,如饿狼般死死盯着魏来,仿佛要将他吞噬。 “重宝?天阙界号称北境第一神宗,什么重宝能被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偷走?”魏来反问,向前迈步,毫无退缩之意。 周围酒客被二人突然爆发的争端吸引,纷纷看向这边,也从对话中知晓了宋斗渊的身份。天阙界三字,让宁霄城的大人物们暗自心惊,而魏来的态度更让他们揣测这少年是何方神圣,竟敢与天阙界门徒叫板。 在场不乏宁霄城手眼通天之人,一番询问后,魏来的身份也很快在人群中传开。比起天阙界门徒,魏来身为江浣水外孙的身份更让看客们惊讶,看向魏来的目光充满惊疑。 “你也配问天阙界的事?”宋斗渊怒火中烧,周身气机瞬间汹涌。 神门在他眉心、胸前、后背浮现,足足十三道手持利刃的幽绿色身影在旁一一显现,凶狠地盯着魏来。磅礴的气势与实质般的杀机奔涌而出,将魏来包裹。 “这难道就是天阙界传闻中的功法——大孽界?” “仅凭三道神门就能施展此术,此子在天阙界的地位不低,看这年纪,很可能是天阙界新一代将星榜上的人物。” “新任将星?这州牧外孙怎会招惹到这样的人物,那岂不是处境……” “哼,各位还不知道吧?前两日在一家饭庄,这二位就有过冲突。” “嗯?还有这事,情形如何?” “说出来各位不信,咱们这位少公子虽只有二境修为,却把这天阙界的世子克制得死死的,最后还得请长辈出面,才暂时平息此事。” 随着双方剑拔弩张,周围看客窃窃私语。这几日宁霄城的事不算机密,只是各种原因还未完全传开。此刻魏来与宋斗渊对上,周围知情者一说,估计这位州牧外孙的事迹很快会在宁霄城流传。 宋斗渊自然听到了周围人的话,脸色愈发阴沉,隐隐从那些言语中听出了几分幸灾乐祸。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几乎本能地将这一切归咎于眼前之人。眼中寒芒一闪,身旁杀机盎然的孽灵就要冲出去,直奔魏来。 “还是这一套功夫?宋世子真是不长记性啊。”魏来却说道,眯着眼,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盯着宋斗渊,狭长的眼缝中闪烁着狡黠的光。 宋斗渊身子一颤,想起那日与魏来交手时对方诡异的功法,以及能吞噬他辛苦炼化孽灵的手段。如今他还没找到破解之法,若贸然出手,再次落败事小,若再被魏来摄取几道孽灵,对如今战力大减的他无疑是雪上加霜。 想到这,宋斗渊犹豫了,正要上前的孽灵也停下了身形。 魏来自然察觉到宋斗渊的细微变化,眉头一挑,脸上笑意更浓。伸手轻轻一挥,只见瞬间魏来胸膛处一道神门亮起,金红光芒交错,一枚黑色水滴状事物出现,伴随着一道青光,四道同样手持利刃的幽绿色身影出现在魏来周围。 这不正是自己被魏来夺走的那四道孽灵吗? 看到这一幕,宋斗渊脸色骤变,下意识催动控制这些孽灵的法门,但此法施展,那四道立于魏来身旁的孽灵却纹丝不动。宋斗渊这才意识到不妙,看向那四道孽灵,只见它们虽模样气息未变,但看向他的眼中充满戾气与杀机,显然已将他视为敌人。 难道这家伙已经炼化了孽灵?这怎么可能? 这个念头在宋斗渊心中一闪而过,但还来不及细想,魏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阁下到底打不打,要打就快点,我还有事,可不像阁下这般悠闲。” 魏来的话充满嘲弄,以往有人敢这么跟他宋斗渊说话,估计早就人头落地。可如今形势不同,魏来摆开架势,还放出那四道从他手中夺走的孽灵。摆明告诉他,继续打,只会损失更多孽灵,毫无所得。 宋斗渊心里憋屈极了,那种有力无处使的感觉,让他愤怒到极点。 “看样子,阁下不想打了。” “婆婆快走吧,你家孙儿估计找不到你,正着急呢。”魏来看到这情形,心中有了底,看向一旁被吓得呆滞的妇人,大声说道。 老妇人回过神来,但抬头看到挡在身前的孽灵,还是不敢迈步。 “怎么,兄台还打?”魏来自然看到了,瞟了一眼宋斗渊,语气极为轻佻地问道。 这话一出,宋斗渊身子明显一颤,不是害怕,而是内心的愤怒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乎将他吞噬。他是天阙界的门徒,是高高在上的新任将星,是未来为仙门道子护道的圣人。此刻却被一个乡下小子拿捏,任其羞辱,却毫无办法。 宋斗渊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但死死盯着魏来看了数息后,还是颤抖着身子,咬着牙,挥手将那些孽灵召回体内。 “婆婆快走吧。”魏来见状,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轻声说道。 老妇人早就被这场景吓得胆战心惊,此刻有机会离开,自然不愿多留。不过老妇人虽胆怯,但懂礼数,走前匆忙间还是向魏来行礼道谢,这才离开。 “承让。”魏来也朝面色青紫的宋斗渊拱了拱手,然后转身,跟着早已准备好的阿橙,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 “我以为经历了乌盘城的变故,你多少能有些变化。”与魏来并肩而行,在众人的注视下,阿橙带着魏来走进距离白鹤客栈不过十余丈的明玉楼。 魏来听到阿橙的话,没有立刻回应,而是侧头打量这座号称整个宁州第一楼的酒楼。酒楼没有大厅,只有一间间密闭的雅间,长廊挂着价值不菲的字画,弥漫着昂贵檀香燃烧散发的淡淡幽香。 “那说明阿橙姑娘看人不够仔细。”打量完,魏来转头看向阿橙,神情轻松地笑道。 阿橙皱了皱眉,一边带着魏来穿过长廊,一边继续低语:“你以为你救了那妇人?说不定那妇人会因此被那位天阙界的门徒记恨,之后招来更大的麻烦。” “况且这天下不平之事众多,你能管得过来?又管得完吗?说不定哪天招惹到你对付不了的人,就会像……”说到这,阿橙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收口。 魏来却面色如常地接过话:“就会像我爹那样,家破人亡,对吧?” 阿橙低下头,声音小了许多:“我并非讥讽魏先生,他的风骨令大燕不少人仰慕,也无可指责。只是我不希望你走你爹的老路。” “但那样做,除了让后人感叹惋惜,对这大燕天下毫无益处,大燕的症结依旧存在。而如今公子有机会也有能力改变大燕,为天下百姓消除这症结。我不希望公子因这些不平之事给自己带来灾祸,公子活着,才能真正拯救我大燕亿兆苍生。” 多数时候,阿橙都是沉默寡言之人,在魏来的记忆中,上一次她说这么多话,应该是在乌盘城的地牢里。 魏来停下脚步,与阿橙一同站在一间房门前,笑道:“在姑娘心中,能救天下苍生的不是我,而是这房中的人吧。” 阿橙一愣,随即沉默,不知是被魏来说中,还是不屑辩解。 魏来也不深究,也不与阿橙争论自己行事原则的对错。只是淡淡一笑,说道:“但愿这被姑娘看重之人,确有能力终结大燕的混乱。若真如此,我或许会考虑姑娘的建议,做个惜命之人。” 说完,魏来不顾愣住的阿橙,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第一百八十一章 非我良人 啪啦。 炉火熊熊,柴木噼啪作响。窗外雪花纷飞,桌上茶水温热。 身着白衣的中年人看着男孩映着火光的瞳孔,微微一笑,为他倒上一杯茶。 “你在想什么?”男子问道。 “雪何时会停。” “昨天的水煮鱼是盐放多了,还是火候过了。” “我能否活过十六岁。” “我爹娘因何而死。” 男孩平静地说着,他转头看向屋外的雪,脸上神情如同他说话的语调般毫无波澜。 “你问题不少,这是好事。”男人也给自己倒满茶,提袖轻饮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 “乌盘城有江神坐镇,我在青冥学宫所学的天象之术在此无用,所以,我不知道雪何时停。” “尊师常言,君子远庖厨,我也未曾深究厨艺,所以昨天的水煮鱼哪里出了问题,我也不知。” “至于你……” “我没让你回答这些。”男孩以极为无礼的方式打断了中年人的滔滔不绝。 但男子并未动怒,只是尴尬地僵在原地,干笑几声后,再次看向男孩。 “我觉得你该对你爹的师兄保持应有的尊敬。”男子一脸严肃地说道。 男孩白了他一眼:“我觉得你该想想你师弟的下场,早点离开乌盘城。” 说完,男孩又看了男子一眼,补充道:“我爹娘比你厉害,你报不了仇。” 男子一愣,脸上随即绽放出笑容——不再是之前那种僵硬的假笑,而是像孩子赢得弹珠般幼稚又纯粹的胜利者的笑容。 “你看,你还是不懂。”他说道,“所以,多听听长辈的话,总归没错。” 他很清楚男孩的脾气,说完也不给脸色难看、下意识要反驳的男孩机会,接着说道: “我来乌盘城并非为了给谁报仇,只是……” “只是单纯被贬官到此。”少年再次抢话,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男人脸上又尴尬了几分,但干咳两声后,依旧保持严肃的表情。 “哎!读书人的事,怎能说是贬呢?”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那该怎么说?”男孩穷追不舍。 “代价。”男人低声说道,“试图改变世界的代价。” “你爹娘的命和现在的我,都是代价。” …… 袁袖春。 大燕太子。 眼前之人,与魏来想象中的大相径庭。 他身着青色长衫,衣料普通,却做工精细,每一针每一线都极为考究,线条流畅又有条理。他端坐在屋内靠近窗口的位置,背对阳光,手持一本书卷,正低头阅读。神情从容安静,更像一位读书人,而非大燕太子。 “请坐。”魏来和阿橙的到来,让男子抬起头,微笑着说道,并伸手示意。 魏来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相貌平平,丢在人群中瞬间就会被淹没。但举手投足间散发出的贵气,绝非普通人能模仿。与宋斗渊那种高高在上不同,眼前男子身上的贵气,犹如春风夏雨,让人心情愉悦,不禁心生好感。 这些年,朝堂上关于这位太子的传言众多,褒贬不一。或许因为金后势力强大,多数传言将太子描述成在外戚权势下瑟瑟发抖、艰难支撑的懦弱形象。魏来也不免受此影响,在心中把这位从未谋面的太子想象成一个中年失意、一事无成的落魄模样。 此刻见他气质非凡,魏来不禁有些惊讶,愣了几秒后,才回过神来,走到房间另一侧坐下。 “我与公子初次相见,只听阿橙说公子不喜饮酒,所以只准备了茶水。至于菜肴,我不知公子喜好,现在时辰尚早,待会我唤来侍从,公子自行点选。”袁袖春的目光在魏来身上上下扫视,这般明目张胆的打量本不合礼数,但他做得坦坦荡荡,让人难以反感。 “我还不饿。”魏来平静回应,目光不自觉地瞟了一眼站在太子身后的阿橙,又迅速收回。 袁袖春点点头,并不勉强,随后话锋一转,长叹一声:“公子尚有温饱,可在茫州南部,还有足足三十八镇百姓被鬼戎侵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魏来明白他的言外之意,却不接话,只是端起茶杯喝茶。 袁袖春大概没料到魏来会是这种反应,微微一愣,接着说道:“这些年大燕朝堂的情况,想必公子也有所耳闻。金后当道,外戚掌控朝政,父皇沉迷酒色,不理政事。金家外戚一心铲除异己,不顾百姓死活。虽然朝中还有像州牧大人这样的忠义之士苦苦支撑,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况且……” “太子叫我来,就是为了谈论天下大势?”袁袖春的话被魏来突然打断。 他身后的阿橙皱起眉头,袁袖春也愣了一下。然后这位年过三十的太子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橙衣少女,目光中似有询问之意,见阿橙皱眉,便收回目光。 再次看向魏来时,他脸上没有被打断的恼怒,反而笑容更灿烂了几分。 “来之前阿橙跟我讲过公子的事。” 袁袖春再次开口,说完有意停顿一下,又道:“尤其是在乌盘城发生的一切。” “她说公子颇具魏先生当年的风骨,为救乌盘城百姓将自身置于险境,想必也是如先生那般心怀天下、心系苍生之人。我提及大燕如今的局势,从百姓水深火热入手,以为能打动公子,为接下来的事做好铺垫。” 袁袖春如此坦率,让魏来始料未及。 他不禁一愣,看向袁袖春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数秒后回过神来,魏来笑道:“那现在,太子殿下可以直说了吗?” “看来阿橙只知公子仁义,不知公子直爽,是我过于扭捏了。”袁袖春自嘲地笑了笑,然后脸色一正,“既然公子发话,那我就直说了……” 那时,这位年过三十的中年男子仰头看向魏来,他背对着窗外耀眼的阳光,脸上带着几分女子般的羞涩笑容,眼中又带着几分拉满弓弦时的炽热。 他说道: “我想请公子帮我赢得这场夺嫡之争。” …… 房间瞬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阿橙看着魏来,袁袖春也看着魏来,他们在等待一个答案,一个对他们、对大燕都至关重要的答案。 可惜,他们未能如愿。 当然,魏来也没有拒绝,而是问了一个让两人觉得十分奇怪的问题:“怎么帮?” 袁袖春先是一愣,然后哑然失笑:“公子说笑了。” “以公子的聪慧,应当清楚我们需要公子做什么。” 魏来眯起眼睛,又抬头看了一眼阿橙:“我跟阿橙姑娘说过,江浣水是江浣水,魏来是魏来。太子若要我帮忙,咱们可以商量,但若是像那些人一样,想通过我攀附江浣水,那太子恐怕打错了算盘。” 魏来这番话,让袁袖春沉思片刻,很快这位太子殿下又说道:“公子既然坦诚相待,那我也绝不隐瞒。” “我听阿橙说,公子在乌盘城救助百姓时,得到了前朝阴神关山槊的传承。” “有此传承在身,公子日后成就必然非凡,这毋庸置疑。但金后不会给公子足够的时间成长到能威胁他们的地步,这道理公子应该明白吧?” “我能理解公子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情。若我愿意,大可告诉公子,我看重的是公子的才能才与公子见面,这不难,动动嘴就行。只要拉拢了公子,再使些手段让世人知晓公子站在我这边,将公子推到台前,金家必定视公子为眼中钉、肉中刺。如此一来,公子与金家交恶,州牧大人必然站到金家的对立面,宁州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我的筹码。” “但我不会这么做。” “我现在确实需要宁州的支持,但我看重的不只是公子作为州牧外孙的身份。我了解公子的本事、德行,也清楚大燕的病根。我想要大燕天下,更想要大燕国泰民安,让百姓不受边患侵扰,不受恶吏欺压。哪怕我得到天下,也需要像公子这样心怀天下之人辅佐、鞭策。所以,我选择在此刻与公子坦诚相见。” 袁袖春说得极为诚恳,整个过程都直直地盯着魏来,眼中光芒闪烁。 不得不说,这番言辞让人动容,魏来听闻后,陷入沉默,盯着眼前的男人,神情有些恍惚。 袁袖春见状,伸手按住魏来放在案台上的手,继续说道:“公子与老州牧的事,按理说我不该插手。” “但当年之事有诸多隐情,公子或许不知。州牧大人得知乌盘城变故后,第一时间赶赴泰临城,在陛下面前许下重诺,才保住公子性命。公子若还因当年之事对老州牧心存芥蒂,实在不该……” “什么重诺?”魏来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这段时间以来,从罗相武、古桐城的纪欢喜到宁霄城的各方势力,似乎都认定江浣水会为魏来做出巨大让步,可魏来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毕竟当年江浣水眼睁睁看着女儿女婿死在乌盘城,怎会对他“优待”? 就像徐玥说的,各方势力都不傻,他们如此笃定,必然有其原因。而袁袖春口中江浣水在泰临城许下的重诺,很可能就是各方坚信此事的缘由。 “按理说,既然州牧大人未与公子提及此事,想必有他的考虑。但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公子既然问了,我只能如实相告。”袁袖春面露迟疑,说完又低头沉思数秒,才再次抬头看向魏来。 “此事我也是听宫中之人说起。” “据说那日,老州牧在父皇面前保证,只要留公子一命,他此生不破圣境。” 不破圣境。 这四个字犹如利箭刺中魏来的心,一些久远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涌现,零碎的画面与这四个字连成一线,清晰无比。他身体一颤,瞳孔放大。 这一切都被袁袖春看在眼里,男子不动声色地握紧抓着魏来衣袖的手,接着说:“前路艰难,还望魏兄与我同行。” 不经意间称呼的变化,显然在这位太子殿下心中,经过方才的深谈与坦诚,此刻他与魏来已可相互托付、推心置腹。 但袁袖春没有得到想象中同样真诚和感动的回应,魏来短暂失神后,低头看了看袁袖春放在自己衣袖上的手,然后在袁袖春和阿橙惊讶的目光下,缓缓将那只手提起、挪开。 “太子争夺天下,无可非议。” “拯救苍生也是圣贤之道。” “胸怀、气度、仁德都让草民钦佩。” “但草民有一个问题请教太子。”魏来神色平静地说道,直到此时袁袖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所说的一切,似乎对这个少年毫无作用。 他心中一沉,但脸上仍保持着和蔼的笑容:“魏兄请讲。” “太子若有朝一日登上大燕共主之位,乌盘江里的蛟蛇,你将如何处置?”魏来问道。 这个问题让袁袖春脸上的笑容僵住,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阿橙——在见魏来之前,他与阿橙的书信往来中,阿橙多次提到魏来对报仇的执着,斩杀乌盘江神是魏来难以拒绝的条件。但且不说乌盘江神修为高深,根据他近日得到的消息,对方似乎已在冲击圣境。这样的存在,就算袁袖春调动手中所有明暗力量,也未必是其对手。更何况扶持乌盘龙王是大燕未来百年在北境立足的根本,他怎能轻易动手? 袁袖春坐回座位,沉默片刻,脸色阴晴不定。 “魏兄为父报仇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乌盘龙王和乌盘水域的兴衰关乎大燕社稷存亡。我现在给魏兄任何承诺都是空话,因为谁也无法预测渭水之争的结局。我唯一能向魏兄保证的是,如果真有那一天,能有替代乌盘龙王的存在出现,我一定竭尽全力将其带到魏兄面前,任由魏兄处置!”袁袖春说着,目光再次看向魏来,语气低沉,显然不愿谈及这个话题,但既然避无可避,他这番话的态度依然诚恳。 对于乌盘龙王,这已是袁袖春能给出的最好、最实际的承诺。他相信就算金家的说客在此,除非昧着良心胡说,否则绝开不出比这更好的条件。 渭水的老龙王已死,神国无主,渭水之争一触即发,鬼戎和齐都已厉兵秣马,虎视眈眈。积弱的大燕若在这场争斗中处于下风,未来百年恐怕还要重演被两国欺凌甚至亡国的悲剧。即便明知乌盘龙王与金家关系密切,在如今的大燕,也无人敢在此时给乌盘龙王找麻烦。 袁袖春以为,只要魏来足够聪明,就能感受到他的诚意,做出正确的选择。 想到这里,他再次看向魏来,脸上又露出和煦的笑容。 魏来站起身,向袁袖春恭敬庄重地一拜。 袁袖春脸上笑容更浓,他身后一直皱眉的阿橙也舒展了眉头。 但紧接着。 “如此,太子不是我要找的人。” 少年说完,毫不解释,不给袁袖春半点反应的时间,转身推开明玉楼的房门,大步离去。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们错了 啪啦。 炉火持续燃烧,窗外的雪稍小了些。 男孩举起杯子,轻抿茶水,茶水已凉。 “代价?” “改变世界的代价。” “这世界有多大?” 男人伸手,想抚摸男孩的脑袋,男孩极为抗拒,迅速躲开。男人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片刻,才讪讪收回,干咳两声说道:“东西有仙佛,南北两人间。” “大燕位于北境,是九国之一。” “宁州位于大燕东部,是四州之一。” “乌盘城位于宁州边陲,是三百余座城镇之一。” 男孩转头看向男人:“所以,世界这么大,你们连一个乌盘城都改变不了,凭什么去改变世界?” 这不是个好问题,尽管提问的男孩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成熟,但收缩的瞳孔、颤抖的声音,都将他此刻内心难以抑制的情绪表露无遗。 男人脸上浮现和蔼的笑容,轻声说:“我们并非不自量力,恰恰相反,我们一再退让,一退再退,退到了这乌盘城,已退无可退。” “再退,我们就不再是我们了。你明白吗?” 当然不明白。 那时的男孩怎能听懂男人的话,他摇着头,懊恼地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退?不当这乌盘城的知县又怎样?总会有别人来当,不是吗?为什么一定是你们?” 男人看着男孩脸上逐渐崩溃的平静,笑容更浓了些。他再次伸出手,这次,男孩没有躲开,任由他的手放在自己头上。 “因为,除了我们,不会有别人了。” 男孩不解,困惑地抬头看着男人,问道:“为什么?” 男人缓缓站起身,看了眼窗外的雪,神情忽然变得忧愁。 “十二岁那年。” “我在青冥学宫求学。” “都说天下儒生,七出无涯,三出青冥,青冥学宫虽比不上无涯书院,但我能去求学已是难得。我很珍惜在青冥学宫的每一天,将先生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道理都牢记心中。” “直到有一天,先生讲到一句话,我很疑惑。于是抬起头看向先生,先生毫无察觉,仍在学堂中侃侃而谈。满座同窗也同样毫无反应,他们低着头,只有一人和我一样抬起头,目光困惑。” 说到这,看向窗外的男人仿佛回忆起了某些愉快的往事,嘴角微微上扬。 “是我爹?”一旁的男孩问道。 男人点点头:“从那天起,我和你爹成了朋友,无话不谈。” “而那句先生所讲、满座学生都未察觉问题的先贤之言,成了我和你爹日后常谈论的事。” “人说,窥一斑可见全貌。就连这北境以治学闻名的青冥学宫中都无人能察觉那句话的问题,放眼北境,又有几人能知晓?” “后来,我和你爹步入仕途,才明白并非没人看出那句话的问题,只是没人愿意去讲、去改罢了。” “那句话到底是什么?”男孩被勾起兴趣,皱眉问道。 男人这时转过头,张嘴轻声说道:“……” …… “公子!”魏来刚迈出明玉楼,身后就传来阿橙的声音。 魏来停下脚步回头,橙衣少女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身旁。欲言又止,最后只说:“我送送公子。” 魏来抬头看向明玉楼高高的屋顶,二层的楼台上,袁袖春站在窗口,面带微笑低头看他。两人目光交汇,魏来向那太子殿下拱手,然后对身旁少女点头说:“也好。” 太子来到宁州的消息尚未传开,但阿橙对于宁霄城的大人物们来说再熟悉不过。自从两年前这位楚侯遗女来到宁霄城,不知多少年轻一辈的天才妖孽被她击败。她的身份、天赋以及背后代表的太子,都让宁霄城的权贵们深深记住了这位总是身着橙衣的少女。 之前与天阙界门徒的争斗中,魏来的身份也在宁安街众人的口中传开。这样的两人走在一起,背后的意义足以让宁霄城的大人物们琢磨许久。 但作为当事人的两人,却没有意识到自己搅动了宁霄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时局。两人并肩走出宁安街,那些投注在他们身上的目光并未消失,而是在有心人的操纵下,从明处转到暗处。 魏来和阿橙或多或少都有所察觉,但都不愿理会。 “我们是朋友吗?”走出一刻钟后,阿橙率先打破沉默。 “当然。”魏来闻言停下,侧头看向阿橙,微笑道:“当日乌盘城危在旦夕,幸得姑娘相助,我才有机会击退那蛟蛇。姑娘不仅是我的朋友,更是整个乌盘城的恩人。” 阿橙也停下脚步,直视眼前的少年说:“既如此,我替太子向公子道歉,公子可愿接受?” 魏来愣了愣,随即哑然失笑:“阿橙姑娘以为我是赌气离开的?” 阿橙见魏来脸上的苦笑并非伪装,不禁暗自怀疑自己的猜测:“公子不是吗?” “我为何赌气?”魏来反问道。 阿橙沉默,认真思考了半晌魏来的问题,然后一本正经地说:“太子向来坦诚待人,公子与州牧大人的矛盾他虽知晓,却不愿隐瞒公子。事实上如太子所言,公子或许确有真本事,但在公子未成长起来前,公子的本事难以影响这场皇权之争。” “太子的直言或许伤了公子,但……” “姑娘想说,忠言逆耳?”魏来见阿橙说到这突然停顿,接过话茬说道。 阿橙点头,她本就不擅言辞,此刻充当说客,措辞小心却仍显笨拙。 “我说我有能力帮到太子,并非虚言。姑娘信与不信我不在乎,太子信与不信我也不在乎。更不会因太子的坦诚而有丝毫怨气。”魏来接着摇头,否定了阿橙的猜测。 阿橙一愣,又沉吟片刻,才说:“那公子是不满太子对乌盘江神的态度?”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能理解公子的感受……” “但渭水之争关乎大燕存亡,一旦战败,大燕会被齐与鬼戎侵扰,届时大燕百姓将深陷水火,公子应当明白其中利害。” “况且太子也承诺,时机成熟会为公子报仇,公子总不能要求太子此时就与那龙王决裂,将大燕亿兆生灵置于险境吧?” “我想,就算魏先生在世,也不愿看到公子为报仇,如此……”阿橙说到这,再次停顿。 “如此丧心病狂?”魏来微笑着再次接过话。 阿橙以沉默回应,魏来并不在意。 “我在乌盘城见到关山槊时,这位前辈多次提醒我,不要被仇恨蒙蔽双眼。” “我在古桐城遇见虞侯爷时,小侯爷也让我思考,害死我爹娘与吕观山的究竟是乌盘龙王还是别的什么。” “我觉得他们说得对,所以我时常自省,提醒自己不要成为那样的人。因此,阿橙姑娘不必多想,我完全理解太子的处境,我的决定与报仇二字毫无关系。毕竟是自己爹娘的仇,我从未想过假手他人。” 听到这,阿橙更加困惑,抬头看着魏来问:“那到底为何?” “我见过被当作牲畜献祭的乌盘城百姓,也见过因身属奴籍就连杀人偿命都不再理所当然的荒唐。我不想卷入皇权争斗的乱流,但如果无法独善其身,那至少我要找一个能改变这一切的人,倾尽我所能,助他成事。” 魏来说到这,语调忽然低沉几分:“但遗憾的是,太子殿下并非我要找的人。” “为什么?太子有远大志向,也愿意治理天下,公子怎能仅凭一面就断定太子……”阿橙急切地说道。 “很多年前,吕观山跟我讲过一件奇怪的事。他说有一句先辈之言,被北境九国的掌权者奉为圣言。天下读书人都懂其意思,却无人指出与圣贤之道相悖之处,反而默认。” “这就是大燕,也是整个北境最大的病根。” “什么先辈之言?”阿橙皱起眉头。 魏来直视阿橙,目光深邃,恍惚间仿佛回到多年前乌盘城的那个雪夜,他与那个男人相对而立,共同说出那句曾困扰父辈们的话。 “是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 …… “他怎么说?”明玉楼中,袁袖春为阿橙倒上一杯茶水,示意她坐下。 阿橙双手握着茶杯,低下头,摇摇头。 “辜负殿下,魏公子去意已决,我也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橙儿,我不是说过吗?只有你我二人时,叫我袖春就好。”袁袖春佯怒说道。 阿橙闻言一愣,声音不自觉小了些:“是,太子殿……袖春。” 从她略显青涩的语调能看出,阿橙似乎不太适应这样亲昵的称呼。 但听到这话的袁袖春却笑了,心满意足地站起身,在明玉楼里来回踱步。 “你觉得那家伙怎样?”袁袖春问道。 “心性和天赋都是上佳,但性子和他父亲有些相似,太信书上的道理,有时不知变通。”阿橙如实回答。 “嗯。”袁袖春点头,“我从泰临城出发前,从安插在金家的眼线那听说过他的事,在古桐城中他和纪欢喜有过接触。似乎纪欢喜也向他抛出过橄榄枝。” “结果呢?”低头的阿橙抬头问道,语调瞬间多了几分急切。这急切似乎不只是因为公事,只是她自己未察觉,一旁的袁袖春更是不知。 “他当然也没答应。” 袁袖春说着,又突然坐下,眉头紧锁,像是在思考极为重要的事。 他的手指轻轻在案台上敲打,缓慢而沉重,带着奇异的韵律。 许久之后,他再次开口:“橙儿,我觉得这家伙不简单。” “嗯?”正低头思考的阿橙闻言,抬头看向男人,神情疑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 “如你所说,他在乌盘城痴傻了六年,之前未展露半点修为,你与他初次见面时他才刚凝聚出七八枚神血,到现在不过四五个月,这么短的时间,一个武阳境修士就能成长到能与天阙界将星榜上的妖孽抗衡,他要是当初没藏拙,你不觉得他的修行速度太可怕了吗?”袁袖春低声说道。 而听到这话的阿橙却摇头,轻声说:“魏公子得到关山槊的传承,而且据我观察,是关山槊的阴神临死前自愿将修为灌入他体内。他得到的传承极为完整,甚至可能触及圣境真意,这样的修行速度并不稀奇。更何况除此之外他似乎还身怀某种秘法,二者叠加,他的前途本就不可限量,所以我才极力想促成他与太子殿下的事,这对即将开始的夺嫡之争,还有之后太子治理天下,都有极大帮助。” 袁袖春听到魏来身怀关山槊完整传承时,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异样,但很快被掩饰。他叹气说:“可惜这位魏公子不识大体,我大燕亿万生灵的安危怎能因他个人仇怨而置于险境?” 身前的阿橙低着头听着,不自觉又想起方才魏来说的话。 …… “阿橙姑娘想要的是什么?” “只是为楚侯平反昭雪?还是另有他求?” “若是前者,似乎金家更有胜算。可若除此之外,还想为天下做点什么,那恐怕这位太子殿下会让姑娘失望了。” “记得在乌盘城的地牢里,我跟姑娘说过那套山上山下的言论吗?” “就拿大燕来说,袁家与金家是站在山顶的那一小撮人,然后是像宁、徐、萧这样站在山腰的大族,最后才是山底的百姓。” “百姓驮着这座山,山上站着大族,大族们也同样驮着一座山,山上站着的是皇权。” “山顶的人想坐稳山顶的位置,不让山下的人闹事,把他们推翻。他们拿着一块饼,他们可以把饼分给山底的人,让他们安心驮着山。但这样太麻烦,山底的人太多,而且除了山底他们还要顾忌山腰那批人。不然山腰的人闹起来,比山底的人麻烦得多。所以他们干脆把大部分饼分给山腰的人。山腰的人得了好处,为了保住自己的饼,自然会想办法压制山底的人,这样一来,山顶的人给自己留下了更多的饼,也消除了被推翻的隐患,何乐而不为呢?” “这就是北境各国治理天下通用的办法,百姓在他们眼中只是可以衡量的筹码。就像姑娘口中仁德的太子殿下,他说得好听,渭水之争关系着大燕的江山社稷,是大燕亿兆生灵的兴衰安危。这话不对,准确说,关系的是大燕除宁州外气运三州的兴衰。因为宁州从一开始就是要被牺牲的那部分。” “但凭什么呢?” “宁家不在乎、萧家不在乎、徐家也未必在乎。因为他们有退路,他们可以去别的地方,继续繁衍生存,而宁州大多数百姓却在毫无察觉中,失去未来,成为别人的食物。” “我爹娘和吕观山在乎,他们为宁州百姓问了声凭什么,所以他们死了。” “我会报仇,但不会牺牲任何一个不相干人的性命,更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 “反倒是阿橙姑娘,是阿橙姑娘口中仁德的太子,是大燕山腰上众多的大族门阀被利益、权势蒙蔽了双眼。你们吃人肉,喝人血,却打着大义的名号。” “所以。” “恕我浅薄,终究无法忍着恶心与食人之兽同流合污。” …… “再者说,他也太自负了些,自古以来年轻时天赋出众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数都数不清,可最后能推开那扇门的人少之又少,漫漫长路有太多不确定和劫难。要不是有江浣水给他撑腰,他六年前就和爹娘一起长眠在乌盘江下了,哪有今天?居然还妄言要凭自己的本事帮我。”袁袖春不知道阿橙此刻心中所想,仍在自言自语,说到这,似乎觉得魏来太幼稚,不禁摇头,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 这时听到这话的阿橙终于回过神来,她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脸上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 她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咬咬牙,抬头说:“殿下。” “我觉得,或许是我们错了呢……” 第一百八十三章 学馆 “白马学馆现正处于休学期,明日学员们才会正式开课。” “这里是演武场,平日有教习授课,也会安排武生对招,若要教习喂招,需另算资费。” “演武场那边的几间房门是聚灵阵所在,每位学员每月能用三个时辰,超出得额外缴费,聚灵阵运行需用灵石或妖丹之类作阵眼,耗费巨大,所以使用费用颇高。” “要是难以承担,学馆里也有能赚取聚灵阵使用时间的工作,对学员完全开放。” “当然,这说的只是最低等的聚灵阵,白马学馆的聚灵阵分四等,依次为天地玄黄。玄级聚灵阵只对学馆评级前十的学员开放,更高级的两级聚灵阵,则是学馆供奉或某些大人物才能使用。” 孙大仁听着眼前少女的滔滔不绝,眉头不由皱起:“你们这学馆怎比我爹以前开的武馆还黑心,干啥都要钱。” 孙大少爷的大嗓门,又没加以遮掩,这话自然一字不漏地传入了少女耳中。 少女脸上仍挂着淡淡的笑,似乎并未因孙大仁的失言有半分异样,反倒是孙大仁身后的龙绣狠狠踢了他一脚。 一个踉跄险些摔倒的孙大仁勉强稳住身形,转头愤怒地看向身后的少女,问道:“干嘛?” 龙大小姐可不会被孙大仁壮实的身形吓到,当下双手叉腰,朝孙大仁怒目而视:“人傻就要多读书!天下学馆哪家不是这样,人家要赚钱,又不是施粥的寺庙!白马学馆算不错了,你去看看大燕其他学馆,那才叫吃人不吐骨头!” 孙大仁被龙绣的气势镇住,眼珠不停眨动,正尴尬时,一旁被派来为孙大仁三人带路并介绍学院情况的少女却在这时噗嗤一笑,如花绽放。 “实不相瞒,刚来学馆时,我也有和公子相同的感受。”少女说道。 不知她这话是真是假,但好歹为孙大仁缓解了些尴尬。孙大仁赶忙顺坡下驴,说道:“对嘛!我就说太过分了嘛!那什么聚灵阵,每月才三个时辰,还是最低级的……” “你懂个屁。”龙大小姐口无遮拦地怒斥道:“白马学馆的聚灵阵在整个大燕都罕见,特别是那座天字级的聚灵阵,整个大燕只有龙骧宫和玉鼎峰分别有一座,传闻在这等聚灵阵中修行一日,抵得上百日苦修。” “真的假的?我就说那些劳什子宗门圣子,修为咋比我高这么多,原来是有这东西!”孙大仁平生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顿时大声惊呼,语气中竟满是不平。 “世道便是如此。那些神宗的圣子们,天赋比你高,用功也是你的百倍,能动用的资源更是咱们难以想象,所以某种程度上,我们和他们的差距会越来越大。”龙绣接过话,大概是这话题太过沉重,这次龙大小姐竟出奇地没在言语中讽刺孙大仁。 反倒是一旁的少女闻言,不禁多看了龙绣一眼:“这位姑娘见识不凡,还未请教名讳。” “龙绣。你呢?”龙大小姐不懂那些虚礼客套,直截了当地说道。 那少女显然没料到龙绣回答得如此直接,微微一愣,回过神后,笑着说道:“鱼璇儿。” 说着她转身,领着众人朝另一处走去。 “诸位已是幸运的了,能结识徐大小姐,一入白马学馆就被拉入天字班,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待遇。回想我当初为进天字班,不知费了多少力气。”鱼璇儿边走边说。 “这话怎么说得我们像走后门的,咱们好歹也是翰星榜上有名的,进个天字班还不是轻而易举?”孙大仁不悦地皱眉。 鱼璇儿听了,只是一笑,轻声说道:“没关系,全凭修为,想进天字班,以你们的年纪,起码得推开第二道神门。” 此言一出,孙大仁的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他不禁回头看向身后的刘青焰与龙绣,三人目光交汇,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讶与骇然。 今日一早魏来带他们去找那位徐玥大小姐时,他们对此毫无感觉,对方听了魏来的要求,眼都不眨就应下,带着他们来到这白马学馆。起初他们以为这是小事,此刻听了鱼璇儿的话,才明白过来,似乎那位大小姐给了魏来极大的人情。可对方为何这么做,孙大仁等人想来想去,只能猜测恐怕魏来又一次向“残酷现实”屈服了…… 想到这,孙大仁伸手拍拍刘青焰的肩膀,一脸悲愤地说道:“小青焰,今天回去给你阿来哥哥炖只鸡,多放山药和枸杞。” “嗯。”刘青焰一脸认真地点头。 一旁的鱼璇儿奇怪地看了一眼突然说起莫名其妙对话的众人,但终究没插话,安静地带着众人继续前行,穿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处园林,来到一座别院前。 “诸位,这里是教习院,你们三位日后修行的教习就住这院里,我这就带你们去见。”到了此处,鱼璇儿停下脚步,转身对众人说道。 “还要见教习啊?我以为明天大家一起见呢。”孙大仁随后说道。 鱼璇儿闻言,神色一正,严肃地说道:“公子有所不知,虽然白马学馆学资高昂,但宁州的权贵仍愿意将后辈送来,是有原因的。单说教习,白马学馆的教习大多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而且从天地玄黄四个字号依次下来,哪怕最低级的黄字班,一位教习最多同时给十二位学员授课,到了天字班,则是三人,所以三位的教习和我的教习并非同一人。” “这样啊。”龙绣闻言点头,眼中光芒闪烁,看得出她对此颇为期待——她去天罡山的愿望极其强烈,也清楚自己的修为远远不够,此番托魏来的福能在白马学馆修行,对她来说是难得的机遇,她自然想好好珍惜。 众人跟着鱼璇儿走进别院,刚推开院门,一股刺鼻的酒气就扑面而来。众人皱眉,定睛看去,只见三丈见方的小院里,从院里的石桌到周围的花草上,横七竖八地随意放着一个个酒坛,酒坛倾倒,坛中酒都被喝光。 “这位教习是几日前才来学馆的,听说是老馆主亲自带回来的,不过这位教习性子孤僻,几乎从不主动出门,只是每天让院里的侍者给他送几坛酒。”鱼璇儿见三人脸色异样,赶忙解释道。 “你确定这样的人能当教习?”孙大仁皱眉,指着满地的空酒坛。 “老馆主定的事应该没错……况且是老馆主听说诸位是徐小姐的朋友后,亲自点名让这位先生做你们的教习,想来……”鱼璇儿如此说道,虽然她极力否认孙大仁的猜测,但语气明显没了刚才的从容自信,多少有些心虚。 “不会是看不惯我们走后门,故意刁难吧?”孙大仁恶意揣测。 刘青焰与龙绣虽没说话,但脸上的神情充满怀疑。 鱼璇儿见状更觉心虚,赶忙快步上前,推开紧闭的房门:“前辈,我带他们来了。” 房门里一片安静,没有任何回应。 这让孙大仁三人的脸色更加狐疑,鱼璇儿皱眉,提高声音:“前辈!” “汪!”屋里的人没回应,倒是先传来一声狗叫。 “今天的酒……带来了吗?嗝!”屋里随即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听那语气,似乎说话之人还宿醉未醒,说话都有些磕巴。 “酒……这个不是学生负责,我是奉馆主之命,把学馆安排的学生给前辈带来了。”鱼璇儿眉头皱得更紧,倒不是讨厌房里的人,只是单纯因为房门打开后,更浓的酒气扑面而来,对于根本不喜欢喝酒的鱼璇儿来说,这冲击实在不好受。 “没酒……那就叫姓徐的老头来见我。”那声音再次响起,接着一道歪歪斜斜的身影晃晃悠悠地从屋里走出。 那是一位形容邋遢的老人。 他手里提着酒壶,衣衫满是酒渍,背后背着一方剑匣,身旁还站着一只黄狗……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两个半 贯穿宁霄城南北与东西的浔阳街和衡珞街交界的十字路口,魏来伫立在翰星碑前,仰头凝视着碑上闪烁的文字。 那上面罗列着一个个宁州年轻一代佼佼者的名字,魏来的目光仔细地在翰星碑上自上而下移动,时而在某处停留,或微微皱眉,或嘴角上扬,仿佛在思考和权衡着什么。 他就这样站了近一个时辰,才收回目光。然后他回头看向熙熙攘攘的街道,十字路口热闹非凡,人流穿梭不停,一直要到深夜才会减少。魏来敏锐地捕捉到,在他回头的瞬间,有几道身影迅速隐入人群。 他对此心知肚明,毫不惊讶,反而微微一笑,随后脚尖猛地用力,身形瞬间朝着人流涌动的前方奔去。 那些隐藏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掩盖住自身气息的人顿时心头一紧,纷纷催动体内灵力,施展手段,追向少年消失的方向。 …… 自从在古桐城中推开第二道神门后,魏来很少有全力施展修为的机会,哪怕是与天阙界的宋斗渊对战时,也因对方奇异的法门,当时为了寻找破敌之策,魏来的攻势较为收敛。此刻,他肆意地催动体内灵力,全力在宁霄城的大街小巷中穿梭。 八十一道燃着金色灵炎的灵台,以及中心那道燃着古怪黑色灵炎的灵台,二者相连,源源不断地为魏来提供力量。即使如今无法再从老蛟蛇体内抽取力量为己用,魏来还是产生了体内力量无穷无尽的错觉——他体内的灵力太过磅礴,以至于以他所掌握的法门,都无法将这些力量全部调动,化为杀招。 魏来的身体灵活如兔,在街头巷尾快速穿梭了近一个时辰,才在一条偏僻寂静、空无一人的小巷中停下。 少年皱着眉,脸色阴沉,他从宁安街出来就察觉到身后有众多探子。只是此刻身处宁霄城,魏来身上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或者那些秘密不是这些探子能探查到的。所以魏来对这些探子的存在并不在意,可对方异常执着,如附骨之疽,即使他与阿橙分开后在宁霄城闲逛许久,对方也没有离去的意思。魏来一时兴起,想要甩掉这些探子,这本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 “阁下跟了我许久,既然如此在意我,不如出来一见,有什么问题当面问,说不定我会当面回答,也省得这样你追我赶。”魏来回头看向身后空荡荡的长巷,大声说道——这一个时辰的狂奔,魏来几乎绕着整个宁霄城的大街小巷跑了一圈,身后的数十位探子在他这样的狂奔下失去了目标,准确地说,在半个时辰前,那些探子就被他全部甩开。唯有一人,像狗皮膏药一样,魏来用尽办法,对方始终不紧不慢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无论他加速、减速,还是穿入小巷或长街,对方与他的距离始终不变。 尝试了足足半个时辰后,魏来终于意识到对方修为远高于他,想明白这点的魏来也不再自取其辱,索性停下来高声喊道。 但他说完,空荡荡的小巷依旧寂静无声,没有任何人或声音回应魏来。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紧,他很确定对方能听到他的话,但如果对方决意不现身,魏来也无可奈何,而对方若一直跟着他,被这样一个不知敌友的人在暗处监视,任何人都不会好受。 就在魏来想着这些,脸色愈发难看时。 “我很好奇,你还能跑多久。”一道慵懒的声音突然从魏来身后传来。 魏来闻声,心头一颤,他确定这声音的主人就是之前一直跟着自己在宁霄城中转了一个时辰的人,但就在几息前,这人的气息还在身后,而他驻足回头的这几息间,对方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另一边,自己却毫无察觉。以对方如此隐匿气机的能力,魏来暗自觉得,若不是对方有意释放出些许气机,他甚至无法察觉到身后有这样一个可怕的人。 他赶忙回头,只见那里,一位身着青色锦衣,外披一件张扬的蓝色大绒袍的男子正从远处朝他走来。 男子看起来三十出头,面容干净整洁,白净得让多数女子都自愧不如,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起,用一枚价值不菲的玉簪固定。昨天宁霄城下了点雪,但不大,清晨积雪就已融化,天气确实冷了些,但也不至于披上这样宽大的绒袍。 况且,作为一个应该小心隐藏自己的暗探,这样张扬的打扮和装束,似乎不太合适。 当然,魏来不敢因对方奇怪的装扮而有丝毫轻视,反而更加警惕。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暗暗催动体内气机,虽然他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对方不敢在宁霄城对他动手,但小心无大错,此时他周身的灵力已被调动到极致。 身着绒袍的男子似乎完全没感受到魏来的敌意,自顾自地朝魏来走来,感受到魏来调动灵力产生的气机时,他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说道:“七年前,北境排名第二的神宗九莲金寺,经过二十多年的寻找,终于在北境东部的晋国境内找到了转世佛子。” “那位佛子号称北境千年来第一圣子,我早年有幸见过一面,当时他才十三岁,修为二境。” “正值他破境到三境时,他全力催动体内灵力,那时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和你现在散发的气机有些相似。难道你偷学了九莲金寺的密宗绝学?” 魏来完全听不懂男子的胡言乱语,皱起眉头,暂时停下后退的脚步,但看男子的目光依旧充满警惕:“阁下是哪家的暗探?有何目的,不妨直说,这般东拉西扯,让在下不知如何回应。” “我看你和那太子还有楚侯的遗女说话时滔滔不绝,怎么到我这就嘴笨了?”男子在距离魏来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眯着眼睛调侃道。 魏来听了这话,心头一跳,男子这话岂不是意味着刚才他与太子以及阿橙的密谈都被对方听了去? 虽然他们谈论的内容没多少机密,但被这样一个外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听,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小孩子就是沉不住气,这可怪不得我。你外公非得请我在明玉楼吃饭,偏偏那明玉楼的房间隔音太差,我一不小心把耳朵贴在墙上,又一不小心用了谛听之法,就把你和太子的谈话听了去。”男子见魏来脸色不对,连连摆手,笑眯眯地说道。看他那理所当然的样子,似乎对偷听之事没有半点愧疚,反而一脸坦然。 魏来怒极反笑:“所以你是江浣水派来监视我的?” “小家伙,有信心是好事,但自视过高就是自找麻烦了。”男子眯眼笑道,“你和那楚侯遗女说,宁、萧、徐三家是宁州的门阀,这话对,但不全对。” “宁州最大的门阀,是江家。” “准确地说,是江浣水一人。” “你别因为他对你百依百顺,就真把这老头当好人了。你那外公对宁州的掌控,远超皇权,宁州上下只要是他想知道的事,就没有能瞒住他的,哪需要我来监视你?有的是大把的人争着把你每天的行踪、吃了什么,甚至半夜上了几次厕所都送到老头的案头。”男子说到这,突然扬起脖子。“再说了,请我当暗探的价钱,你那小气的外公可舍不得出。” 魏来对男子的自说自话无可奈何,更何况对方修为远超自己,魏来也无法强迫对方说什么,只能尽量问出有用的信息。 他这时沉声问道:“前辈修为高深,想来在江湖上颇有名望,不知可否告知晚辈您的名讳?” “好说,好说。”男子摆摆手,宽大的绒袍随着他的动作抖动,他把脖子扬得更高,像一只骄傲的孔雀。 “北境楚地天罡山,生有剑仙两个半。” “在下不才,正是其中那号称貌比潘安,德比孔孟,武可灭天阙,智可覆楚地的……” …… “唉!”饮了一口清酒的曹吞云突然长叹一声。 “汪。”身旁蹲着的黄狗耷拉着脑袋跟着呜咽了一声。 “前辈,到底怎么回事?”龙绣看着蹲坐在房门前的老人,心头一紧,赶忙问道。 “此事说来话长。”曹吞云叹道,说着眯着眼看向龙绣,一只手缓缓伸出,五指张开,微微收缩。 龙绣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赶紧转身从抱着满满几个酒坛的孙大仁怀中拿起一个酒坛,放到曹吞云手中。 曹吞云这时几乎迫不及待地把酒坛抱到身前,一把扯开酒坛上的封子,凑上去闻了闻,赞叹道:“好酒!” 说完,也不管众人反应,仰头抱着酒坛咕噜咕噜喝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的孙大仁不禁皱起眉头,无论是在乌盘城还是当初的黄龙寨,孙大仁都没机会见到眼前的老人,对他来说曹吞云是个完全陌生的存在。而自从见到这老人后,向来大大咧咧的龙绣突然像变了个人,对老人态度极为殷勤,甚至因为对方随口说想喝酒,就鼓动孙大仁去白马学馆外用魏来辛苦赚来的“钱”,给曹吞云买了好几坛酒。 本来还想着和那个叫鱼璇儿的白马学馆学生商量,看能不能给他们换个教习的孙大仁,被龙绣这一系列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此刻见那老头只顾喝酒,大有骗吃骗喝的样子,孙大仁心头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可他刚放下手中的酒坛,迈步想揭穿曹吞云的骗局时,龙绣却转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孙大仁莫名有些心虚,缩了缩脑袋,只能退了回去。 “呼!”这时喝得痛快的曹吞云终于放下手中的酒坛,伸手擦了擦满是酒渍的胡须,长舒了一口气。 龙绣这时又回头瞪了孙大仁一眼,警告他别乱来,然后赶紧凑上前,殷勤地问道:“前辈,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吞云侧眸看了龙绣一眼,又叹了口气才说。 “唉。” “老夫奉宗门之命,前来燕地,其一自然是为了即将开始的翰星大会,但除开此事,还有一件要事。” “是要找到我天罡山的一位门徒。” 曹吞云说到这,见身旁的少女眼睛一亮,翻了个白眼,嘴里不自觉打了个酒嗝,接着说道:“想什么呢!说的不是你。” 龙绣听了,脸色一暗,低下头。 但很快女孩就调整好情绪,又抬头问道:“那是谁?” 曹吞云脸色又是一沉,目光落在龙绣背后的那把锈剑上:“百年前一场对抗南疆的大战后,天罡山三十六位剑仙大半陨落,三十六把神剑也有大半散落,你爷爷当年应该是受了元殇神剑之主的青睐,被收为弟子,只是我估计他收徒时已到弥留之际,没给你爷爷留下天罡剑诀,又因为没了天罡剑意的滋养,这把元殇神剑才蒙尘至此。” “总之经过当年那场大战,天罡山人才凋零,跌出北境神宗之列,这些年门中弟子四处寻找,找回了一些散落的神剑,门中也出了些杰出之辈,这才勉强重回神宗之列。” 听到这,刚才还以为这老头是骗子的孙大仁心头一颤,再傻这时也反应过来,这老家伙居然是天罡山的大人物,此刻他哪还有刚才的不满,和龙绣、刘青焰一起好奇地盯着老人,想听些他们不知道的“江湖秘闻”。 但说到这的老人却突然面露愤怒,生气地用手砸了砸身前的地面,他身下的黄狗很有灵性,也在这时耷拉着脑袋,配合着呜咽了一声。 “天罡山好不容易熬过了最难的时候,有了两个半的剑仙坐镇,可那些家伙一个个找个借口就往外跑,而且动不动就好几年不回山,前些日子我接到消息,说其中一个家伙就在这宁霄城,我来找他却被他摆了一道,说请我去明玉楼喝酒,结果趁我喝醉顺走了我的钱袋!我曹吞云好歹也是北境有头有脸的人物,却被一群毛头小子堵在那楼里,最后还得让徐老头来救我,为了这我还得在这破学馆里卖艺还债!”曹吞云说着,双唇颤抖,眼眶泛红,一副守身如玉多年的老寡妇突然被人毁了清白的委屈模样。 不得不说,这副样子多少让人想笑,但孙大仁等人只能强忍着笑意,附和着安慰老人。 “前辈,那您要找的人到底是谁?您说出来,我们帮您想想办法!”龙绣最先反应过来,咳嗽一声,正色说道。 “天罡剑仙两个半,指的是三个人,其中两个是推开八门的大圣,一个停在七境,我要找的是那个停在七境多年的家伙。”老人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 “那就是那半个咯。”孙大仁接过话,随口说道。 哪知这话一出,曹吞云狠狠瞪了孙大仁一眼,然后幽幽说道。 “两个推开八门的大圣,一人算半个剑仙。” “剩下那个停在七境的家伙,算一个半。” “人称北境剑种……初七。” 第一百八十五章 凶光与笑容 北境楚地的天罡山,盛传有剑仙两个半。 “在下不才,正是那号称貌比潘安,德比孔孟,武能灭天阙,智可覆楚地的……初七!”一番繁琐又浮夸的自我介绍后,那身着华贵绒袍的男人脑袋仰得更高了些,自信满满地说道。 魏来听闻,眉头皱得更深了些,嘴里念叨着这个名字,脸上神情若有所思。 男人见状,愈发得意,问道:“怎么样?小子被吓到了吧?” 魏来转眸看向那满脸写着“快来崇拜我”的男人,摇了摇头,极为认真地回应:“没听说过。” 此话一出,男人那刚提起的傲气顿时泄去大半。他瞪大了眼珠,不可思议地盯着眼前的少年,高声道:“不可能!” 男人的反应过于激烈,竟把魏来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这时,男人又说道:“你爹总不能没跟你提起过我吧?” “嗯?”男人这话让魏来脸上的困惑更甚:“我爹为什么要提起你?他认识你吗?” “想当年我和你爹可是有过过命的交情!咱们游历渭水神国时,还是我给你爹娘做的媒!没有我,哪有你小子!”男人愤慨地说着,说完又叹了口气:“想不到魏守那小子长得一副谦谦君子样,到头来却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名为初七的男人这一番浮夸至极的长叹,让魏来不禁一愣。他隐约记得小时候听母亲说起过不靠谱的老爹在渭水河畔对她“穷追猛打”,像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最后母亲才无奈跟了父亲。以往魏来每次听到母亲讲起这个故事,都会暗自好笑。他深知虽然母亲讲得愤慨,但实际上父母之间的关系远比外人看到的要好得多。不过这男女之事毕竟是家事,依父母的个性想来不会轻易与外人提及。而眼前这男人能说出这些,想必是真的经历过当年父母之间的种种。 想到这里,魏来看向男人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心中暗想,难道眼前这个浮夸的家伙,真的是自己爹娘的故友? “前辈当真认识我爹娘?”他不禁问道。 “这还能有假?”初七正色怒声道。 魏来闻言,低头思索一阵。这个自称来自天罡山的家伙,修为深不可测,就之前他所展现的手段来看,对方若想加害于他,魏来甚至来不及调动半点灵力,就会被斩杀。如此说来,过度的警觉反倒显得多余。想到此处,魏来索性收起这些心思,沉眸看向男子,问道:“前辈既然是我爹娘故友,那晚辈也就不与前辈客气了。” “前辈一路跟着晚辈走了这么久,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被前辈听了去。想来不会只是为了看一眼故人之后这么简单。既然如此,还望前辈看在我爹娘的面子上,有何所求一并说来,也免得晚辈惶恐。” 初七听到这话,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开怀的笑容,颇有些老气横秋地点点头:“嗯!你小子说话,可比你那死板的老爹中听多了。” 男人这般夸赞,却未得到魏来的回应。只见那少年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皱眉盯着他,神色严肃,一动不动。 男人有些尴尬,讪讪地摆摆手,嘴里小声嘀咕:“这凶巴巴的模样和你爹简直如出一辙。” 魏来依旧不为所动,还是盯着对方。 初七有些招架不住,干笑两声,苦着脸说道:“终归你不能让我这个做长辈的,就站在这儿跟你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吧?” …… “我去!当年你爹跟我说他在宁霄城有一座豪华别院,我还以为他吹牛,想不到竟是真的!”随着魏来回到祖屋,初七一脸好奇地打量完这空无一物却又大得出奇的府院后,不禁高声感叹。 对方那满嘴胡话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师从天罡山这等剑道圣地之人应有的架势。 魏来看了一眼身旁在祖屋中转个不停的男人,正要开口。 “我去!这还只是外院,内院比这外院还大!”这时,初七走到内院门口,朝内院一望,嘴里再次发出极为浮夸的高呼。说完,这家伙毫无做客的自觉,自顾自地走进了内院。 魏来眉头一皱,不得不暂时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快步跟上已经走入内院的初七。 进入内院的初七更加肆无忌惮起来,他在内院联排的房门前来回穿梭,毫不避讳地打开那些房门,对着大多空空荡荡的房间评头论足。一会儿说这房间风水不好,一会儿说那房间布局有问题。魏来紧紧跟在初七身后,也不去打断对方的行为,反倒想要好好看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突然,初七在一间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这房间不错,与我有缘。”初七说着,根本不等魏来同意,迈步就走进了房间。 魏来记得很清楚,这是孙大仁的房间,也是这偌大内院中为数不多有着必要陈设的房间之一。 他走到房门口时,走进房间的初七已经自来熟地坐到了床榻上。他在床榻上用力坐了几下,像是在测试被褥的舒适度。而后抬起头看向魏来,说道:“这房间不错,以后我就住这儿了。” “我好像并没有邀请前辈入住吧?”魏来挑眉问道。 “唉!”初七摆摆手,挑眉朝魏来说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知道你从见面开始就对我暗暗心生崇拜,此刻愁眉紧锁,估计是在思考怎么把我留下,甚至想借我和你爹娘相识这层关系,拜我为师,从我这儿学个一招半式吧?” 这番话他说得一本正经,脸上的神情也极为自信笃定,一副“我猜得准没错”的模样。 魏来无心拆穿初七的自说自话,沉声说道:“这房间是我朋友住的,前辈若是现在真有困难,我院子里倒是可以腾出房间来。只是前辈也知道,我爹当年乐善好施,又喜欢收集古籍,家中物件都被我爹卖光了,这几间厢房里的物件还是新置办的。晚辈最近手头也拮据,所以腾出的房间里恐怕床榻之类的物件还得前辈自己想办法。前辈要是手头也困难,晚辈就只能想办法给前辈找些被褥来将就些日子……” 魏来不是没想过这家伙突然说要留下是为了方便监视自己,但转念一想,以对方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听到魏来与太子以及阿橙的对话的修为来看,这样的担忧有些杞人忧天。毕竟这对对方来说并非难事。 因此在短短数息的思考之后,魏来索性顺着对方话里的意思继续说道。 可谁知道这样的话好像戳中了男人的痛处,初七脸色一沉,低声说道:“小子,我是看在你是故人之后,才想在此处住下,传授你一些我的成名绝学,让你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这天大的机缘,你可别错过后才知道后悔。” “晚辈与前辈既无师徒之名,晚辈又非天罡山门徒,前辈的功法晚辈受之有愧,还望前辈收回此意。”魏来拱手说道,态度恭谦。 啪! 初七一拍面前的案台,怒道:“小子可知天授不取,反受其咎的道理。” “晚辈才疏学浅,并未听过此言,只知无功不受禄,以及……”魏来低头应道,态度依然恭敬:“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初七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你不会觉得以我初七在江湖上的威望,是因为没住处才来找你的吧?” “那前辈的意思是不住晚辈家中了,对吗?”魏来不回应初七的话,只是平静地反问道。 初七脸色铁青,咬了咬牙,半晌后才果决说道:“住!” “那就请前辈拿出能让晚辈安心的诚意来。”魏来再次说道。 初七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意味深长地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诚意?” “前辈先是偷听晚辈与他人谈话,又跟踪晚辈在这宁霄城绕了足足一个时辰,还自称是我爹娘故友,现在又要在晚辈家中下榻,总归要有个说法才能让晚辈安心吧?毕竟前辈自己也说自己绝顶聪明,那想来以晚辈如今的处境,需要怎样的诚意,前辈应当很清楚吧?”魏来说着,缓缓抬起头,对上了男人正低头俯视他的目光。二人目光交错,魏来眸中凶光毕露,而男人那阴沉的脸色却因少年此刻所展现出的凶戾渐渐浮现出一抹由衷的笑意…… 第一百八十六章 封剑 天色渐晚,层层乌云使得本就昏暗的天空愈发阴沉。 坐在大厅中的男人饮下一口清酒,望着屋外的天色,轻声呢喃:“当年我与你爹娘相遇时,也是这般天气,阴沉沉的,好似暴雪将至。”他脸上神情恍惚,似有酒后的微醺。 “我不需要。”魏来并未回应初七此刻的自言自语,放下手中碗筷,沉眸看着眼前男人,果断说道:“前辈吃完这顿饭就请离开吧,顺便转告他,我不需要他的帮助,更不需要他费心找任何人以任何方式来‘照料’我。” “你爹可从来不会干这种请客出门的失礼之事。”初七眯着眼睛笑道。 “我不是我爹。”魏来沉声回应。 “也对。”初七闻言一笑,“你爹可没你这么记仇。” “我以为你从那个太子口中听过了当年之事的些许情况会对你那位外公有所改观,却不想还是如此念念不忘,记住了,一件事一旦成了执念,最终免不了会害人害己。”初七忽然换成一副说教的语气,神色严肃地对魏来说道。 魏来先是一愣,随即哑然失笑:“前辈的意思晚辈明白,这样的话已经不止一人与我说过,晚辈自会铭记于心。至于我与江浣水……”说到此处,魏来微微一顿,又接着说道:“说不上念念不忘,如今大燕各方都想利用我将江浣水绑上他们的战车。我与他联系越少,对彼此来说都有好处。” 初七听出了魏来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不禁眉头一挑:“老家伙自从六年前在泰临城的龙骧宫中许下了那个重诺之后,这些年安分守己到了泰临城中的那些家伙们估摸都忘了老家伙的存在,他这头手握一州权柄,号称北境最后一位州牧的老狮子为何如此,还不就是想让你小子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大燕如今的局势虽然变幻莫测,但以那老家伙的手段想要在这场灾难中明哲保身绝非难事,他既然打定了主意,那自然就不会去做能牵连到你的事情。” “你小子这般聪明,这个道理不会不懂,所以……”初七这时看向魏来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声音也有意压低了不少:“是你打算做些什么要牵连那老狮子的事情吗?” 魏来的身子在听到这话的瞬间猛地一颤,而那身着蓝色绒袍的男人趁机凑到他跟前,一边挤眉弄眼,一边语调轻佻地说道:“你与那劳什子太子见面时说过,你要用自己的本事帮那家伙。不过那家伙却并不领情,想想也是,要是我是那家伙,忽然窜出个才推开第二道神门的家伙,扬言要帮我夺得皇位,我估摸着得叫人将这人当做疯子乱棒打出,如此说来,那位太子殿下倒是比我初七有涵养许多。” “虽然我想不明白在不借助江浣水的势力的前提下,你小子拿什么去左右这场皇权纷争。但我仔细观察了一番,感觉你也没到失心疯说胡话的地步……那这么说来你那所谓的可以帮到太子的办法,是一件足以牵扯到老狮子的险棋,对吗?”初七盯着魏来说完这番话,脸上洋溢起笑容,一副洞悉真相后的得意模样。 而魏来在起初的惊骇之后,反倒渐渐平静下来,他直视着初七,对于对方的目光毫不回避,甚至在初七摆出那得意之态后还极为恭敬地朝对方拱了拱手:“前辈心思玲珑,晚辈自愧不如。” 初七闻言,自是头颅高昂,神情愈发傲慢。 “话已说完,酒也饮罢,前辈请回吧。”但还不等他享受够这番感受,魏来的声音再次响起。 初七的脸色一变,怒道:“小子!你可是你爹娘的旧友!” 魏来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人死万事空,我爹娘都死了,旧不旧友都是你一家之言,做不得数。” 初七更怒:“当初要不是我给你爹娘撮合,可就没你了!” “那也就没前辈眼前这顿饭菜与清酒了。”魏来不为所动,继续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初七气结,索性一屁股坐回木凳上:“不行!总之我一定要住这里!” 魏来这时已经将碗筷端好,转身迈步,看也不看初七一眼说道:“出门记得随手关门。” 初七双目喷火,额前梳理好的发丝似乎也被自己此刻心头的怒气所牵动,散落数缕。 他心头一动,背后造型浮夸又华贵的蓝色绒袍扬起,下一刻他的身子便拦在了走到门口的魏来身前。 魏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初七面色冷峻,对着魏来怒目而视。一道道并不张扬却着实存在的气机缓缓从初七的体内溢出,他背后那件蓝色大绒袍再次鼓动,气机将魏来包裹,魏来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那些气机的涌来,一股无形的压力猛然袭来,他体内的气息流转顿时变得困难起来。 魏来的面色随即一沉,强忍着周身传来的不适,盯着初七问道:“前辈是想要对我这故人之后动手?” 初七不语,魏来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只能暗暗警惕,小心地开始尝试运转起神门中的力量,虽然明知自己可能并非眼前这男人的一合之敌,但魏来却并没有半点就此束手就擒的意思。 可在这样的对峙持续了约莫十余息的时间之后,魏来的心底紧张到了极致的关头。 扑通! 可就在这时,那气势汹汹的初七却扑通一声整个人跌坐在地。 魏来还未反应过来,那初七却双手环抱住了魏来的双腿,带着哭腔说道:“阿来啊!你可一定要救你七叔啊!” 魏来脸上的神色古怪,且不说这个七叔的关系到底是真是假,就这初七从见面开始所保持的姿态看来,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魏来这样一个后生来“救”的人物。 但初七似乎是打定主意不要自己的脸面,也要赖上魏来,死死抱着魏来的双腿不肯松手,魏来尝试着挣扎了几次,都无济于事,魏来只能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前辈到底要做什么,起来再说……” 此刻的初七耷拉着脑袋,没了半点相见时的趾高气扬与满心得意,他勉强抬头看着魏来,张开嘴正要说些什么。 “阿来!”可就在这时,祖屋的院门忽的被人从外推开,数道身影从屋外鱼贯而入,为首的壮硕少年一眼便瞥见了魏来,兴致勃勃地朝着魏来唤道。他的心情看起来很不错,一边走着,一边说道:“阿来,你知道我们今天在那白马学馆中遇见谁……” 孙大仁正说得兴起,想要将今日在白马学馆中的见闻一股脑地倾诉给魏来,却忽的发现魏来的脚下正有一位裹着华贵绒袍的男子正环抱着魏来的双足,神情凄苦。孙大仁的心头一颤,想到了纪欢喜,又想到今日让他们走了后门,入了白马学馆的徐玥,再一看那个瘫坐在魏来脚下的男人,心道莫不是他这小弟的容貌已经到了男女通吃的地步? 念及此处,孙大仁的心底又涌出了些许愧意——要不是当初他在赌坊输光了钱财,他们如何能够落魄到需要魏来出卖色相赚取钱财的地步?而俗话说得好,这一回生二回熟,起初魏来还对此事颇为反感,为此没少与孙大仁他们发过脾气。可之后,大概是习惯了这种感觉,魏来反倒不再那般抗拒。这神不知鬼不觉的便与那徐家的千金搅合在了一起,给他们寻到了后门。 这也就罢了,毕竟对象都是女子,怎么说魏来也吃不了大亏。 可现在魏来却变本加厉,连男人也不放过了…… 这事要是吕知县泉下有知,一定会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的孙大仁抽皮扒骨,一想到这里的孙大仁顿时打了个冷颤,他抡起了自己的衣袖,一脸愤慨之色的就要上前,将这个缠着自己兄弟的男人一顿胖揍。 “初七!你大爷的!”可他方才迈出一步,他的身后便响起了一声暴喝,然后那位跟着他们一同回来的天罡山老剑仙猛地从他身后跃出,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杀气腾腾地冲向那男子所在的方向。 孙大仁被那股老人所带起的气浪冲击得身形摇晃,站稳身子时,老人已经冲到了那男人的跟前,抡起拳头便要朝着男人的面门上招呼过去。 孙大仁见状,顿时一脸肃然,他朝着曹吞云竖起了大拇指,由衷说道:“天罡山来的前辈就是不一样,急公好义!佩服!佩服!” …… 雪下了起来。 不大,却绵绵不绝,星星点点的冰粒夹着雨水从天际飘落,还未来得及触及地面,冰粒便融化成了水点。 “所以,这家伙就是一个顶一个半剑仙的家伙?”魏家祖屋的大厅中,孙大仁一脸愕然地看着眼前被打得鼻青脸肿,瘫坐在地的男人,一脸不可思议地问道。 众人的神情都极为古怪,并无任何人能够回应孙大仁的询问。 孙大仁无奈,只能随着众人一道看向那身为当事人的曹吞云。只见那老者在瘫坐的男人身前来回踱步,神情肃杀,他身旁的黄狗“狗仗人势”,也煞有介事的跟在老人身边,走走停停。 “说!我的钱呢!”忽然老人停下身子,猛地一跺脚,看向初七问道。 身下的黄狗跟着一阵犬吠:“汪!汪汪!汪汪汪!” 初七面色凄苦,在老人与黄狗凌厉的目光下缩了缩脖子,小声说道:“什么……什么钱?” 曹吞云的眸子在闻言之后缓缓眯起,狭长的眼缝中寒光闪烁。 他的身子朝后退去一步,额前因为方才的暴怒而散乱的发丝忽的扬起。 “雁回!” “琼将!” 他低声说道,他背后那方钨钢所铸成的剑匣猛地一颤,两道清澈的剑鸣升腾,磅礴的剑意如潮水般倾泻而出,神剑还未现世,滚滚的剑意却依然将屋外的雨帘割裂、震碎,细雨化作了蒙蒙水雾,层层叠叠地在夜色中铺散开来。 紧接着两柄雪白的长剑从剑匣之中涌出,宛如两道白色的游龙,围着曹吞云一转,磅礴的剑意倾泻,让周围的魏来等人脸色瞬间煞白。而下一刻,两柄雪白色的神剑便裹挟着被剑意牵动的漫天雨幕,直直地朝着那瘫坐在地的男人杀去。 魏来等人虽然被这浩然的剑意所震,周身气息都有些不畅,但一想到眼前即将发生一场天罡山剑仙之间的大战,众人几乎都在那时屏息凝神瞪大了眼珠子看着二人所在之处,那专注的模样唯恐眨一下眼睛,便错过了什么好戏。 “痛!痛!痛!”可是让诸人失望的是,那两柄神剑还未冲杀到初七的跟前,初七便连连摆手,嘴里高声呼道。 那般惊慌失措的模样却是没有半点他自己或是曹吞云口中北境剑种的威风。 剑锋停留在了距离初七的面门不过半寸处,曹吞云沉眸看着对方,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我的钱呢?” “这个……”初七眼珠子一转,似乎还想要杜撰一些说辞,可这样的念头一起,便被曹吞云尽收眼底,老人的双眸一凝,两把悬在初七面门前的雪白神剑剑身轻颤。 初七又缩了缩脖子,苦着脸色赶忙说道:“别冲动,别冲动,我这就说,这就说。” 言罢初七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子,在曹吞云幽寒的目光下,缓缓脱下了自己肩上那件蓝色绒袍,递到了曹吞云手中。曹吞云不解,但还是疑惑地伸出手接过那绒袍。见老人眸中有怒气奔涌,初七又赶忙伸出手,示意对方稍安勿躁,只见他又缓缓取下了自己头上的发簪,递到曹吞云的手中。 接过这两样东西的曹吞云眸中的疑惑之色更甚,他又看向初七再次问道:“钱呢?” 而这一次,初七没有再沉默下去,他伸出手指了指曹吞云手中的两样东西:“这不就是咯。” 曹吞云闻言一愣,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华贵绒袍以及那卖相看上去便价值不菲的玉簪,终于反应了过来。 他的身子开始颤抖,两柄悬在初七面门前的神剑跟着轻颤,看得初七一阵胆战心惊,却不敢动弹。 “你就把我棺材本哪来买了这个?”老人厉声问道,那两柄神剑像是感受到了老人心中的愤怒一般,猛地一颤,随即不受控制地愤然爆射而出,直取初七的面门。 这般近的距离,这样的杀招,显然不应当是同门之间出手时该有的招数。魏来等人也是心头一惊,看向此番情形的目光中满是骇然。 眼看着那杀招袭向初七,曹吞云见初七一脸惊骇,并无半点躲避的意思,他的嘴角露出冷笑,似乎是在嘲弄眼前这家伙拙劣的演技,可随着神剑的剑意在初七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对方依然毫无避让的意思,曹吞云顿时觉察到了不对。他的手赶忙伸出,一道法诀捏出,那两道飞剑险之又险地在距离初七的面门不过毫厘处停了下来。 “你疯了吗?”曹吞云在那时迈步上前,怒吼着抓起初七的衣领。 初七的面色惨白,看着曹吞云张开嘴还未来得及说出些什么。曹吞云却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忽的脸色一变,大声问道:“你的修为呢!?” 初七惨然一笑:“我封剑了。” 第一百八十七章 夜话 在天罡山的天阳峰上,有一把惊世骇俗的神器,名曰天罡祖剑。 相传,此剑并非人力所铸,而是天外陨落的星辰坠于凡间,受天罡山的灵气润泽,纳此间生灵的愿力,最终化为神剑。 天罡祖剑问世那日,苍穹之上三十六颗星辰闪耀,三十六道璀璨星光化作光柱,径直注入天罡祖剑之内。受祖剑中雄浑剑气的淬炼,化为三十六把天罡神剑。这些天罡神剑又在天罡祖剑周遭,被祖剑剑意淬炼数百载,而后化作流光,飞遁向人间。 此后百年,北境陆续涌现出一些从未听闻过师承的剑道奇才。而这些剑道天才几乎无一例外,皆在最后登上圣境。就在众人暗自感慨北境剑道昌盛之时,那些剑道天才却仿佛受到某种感召,在同一日毫无征兆地前往了位于北境楚地的天罡山。三十六位剑道大圣在那一日共同创建了此后威震北境的神宗——天罡剑门! 这般故事虽显得奇异诡谲,但在北境各国的史料中均有大同小异的记载。世间自然不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因此这天罡山的起源,或许与这民间传闻有所偏差,但大致内容想必不会有太大出入。 也正因天罡山的起源与世间大多数宗门有着本质区别,天罡山之中遂存在诸多旁门难以理解的法门与神通。 所谓“封剑”,正是这诸多法门里,最令天下人津津乐道,也最让其余宗门羡慕不已的神通。 “传闻封剑之法,是令修士将毕生的剑道感悟注入天罡神剑之中,后辈得此神剑,即便没有先辈的指引教导,也能通过神剑中留存的剑意感悟剑道。对于持剑之人而言,手握天罡神剑,便相当于有历代持剑人共同教导。而且这般直接的剑意交融,比起寻常的言传身教,效果要好出数倍不止。” “百年前天罡山为对抗南疆邪教,门中大能尽数陨落。换成其他宗门,遭遇这般巨变,说不定就会从此一蹶不振,被其余大宗吞噬传承底蕴,此类之事在北境数千年的历史中屡见不鲜。但天罡山却很快熬过了门中无圣的尴尬时期,所倚仗的很大程度便是这封剑之法带来的底蕴与传承之便。以至于世间不少大能曾断言,不消千载,北境第一神宗之位,必定归属天罡山。” 祖屋外,雨雪纷飞,夜风呼啸。 屋中背负锈剑的少女侃侃而谈,眸中神色凝重。 “你怎么连这些都知道?”孙大仁听得目瞪口呆,心底暗觉新奇的同时,也对眼前少女知晓这般他从未听闻过的“辛密”感到诧异。 龙绣白了他一眼:“这并非辛密,只要下些功夫都不难知晓。我自幼便立志要入天罡山为徒,知晓这些不足为奇。” 孙大仁听闻这话,忽然一愣,神情在那一瞬间有些恍惚。 “那……为什么这位叔叔会变成这样?”这时,一旁的刘青焰继续问道,说罢,小妮子还转头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内院所在的方向。那个男人自从说完封剑二字后,便晕倒昏迷过去,曹吞云带着他匆匆返回内院,为其医治伤势。小青焰心地单纯,自然担忧对方的状况。 “天罡剑道讲究人剑合一,剑既为人,人亦为剑。”这时一旁的魏来也站起身来,顺着刘青焰的问题说道:“封剑,既是将周身剑意灌注进神剑之中,而剑意对于天罡山剑修来说乃是根本中的根本,灌注了剑意,便意味着自毁修为,故而他才会如此虚弱。” “这样吗?可是他为什么放着好好的修为不要,非要使用这劳什子封剑之法呢?”孙大仁也在那时接过话茬,追问道。 魏来深深看了孙大仁一眼,这才说道:“封剑之法,说白了便是天罡山保留传承之法,只有剑修在自知自己命不久矣,即将油尽灯枯时,才会使用……” 听闻这个答案,孙大仁与刘青焰都在那时身体一颤,而显然一早便知晓此事的龙绣却只是低头沉眸,脸上神情凝重。 “不是吧?这家伙看上去这么年轻,不像是要油尽灯枯的样子?难道说是被谁给打伤了?”孙大仁嘀咕道:“可那老头子不是说那家伙是什么北境剑种,一个人能顶一个半剑仙,这么厉害的家伙,谁能伤他?” 说完这话,孙大仁便将目光投向了魏来,下意识地觉得魏来或许会给他答案。但魏来却摇了摇头:“这就不是我所能知晓的事情了。” 正说着,一只湿漉漉的布靴忽然迈入屋中,一条黄狗也在那时窜入房门,孙大仁的身旁用力抖动,将毛发上的水渍甩出,溅了孙大仁一身,来者正是曹吞云与他那条颇有灵性的阿黄。 “前辈,初七前辈的情况怎么样了?”魏来第一时间朝着对方问道。虽然他之前因为初七是受江浣水的指派,而多次驱赶。但这并不代表魏来对天罡山或者初七有太多恶感。 曹吞云抬头看了魏来一眼,老人的脸上并未有太多魏来想象中的悲切与哀伤,他只是带着深深的、难以言表的疲惫:“可能要麻烦小兄弟一些时日了,能否让我与那家伙在此处暂住些时日。作为回报,我会在这段时间好好教导他们,尽到一个教习的责任。” 曹吞云说完,侧头看了一旁的孙大仁等人一眼。 魏来思索了大概四五息的时间,然后说道:“前辈与初七都是我爹娘的故友,按理来说魏来无论如何都不该拒绝前辈此番请求……但……” “我听初七说过了,你要做什么放手去做,哪怕是将这大燕搅个天翻地覆,也连累不到老夫与天罡山。”曹吞云像是看穿了魏来的心思,在那时平静地说道。那股平静之中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让魏来顿时将到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那就依前辈之言,晚辈这就想办法为前辈二人腾出一间房间来。”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魏来自然也没了再坚持的理由,他点了点头,便转身走向内院,却并未注意到,孙大仁在那时咬着牙,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目光阴沉。 魏来腾出房间的办法极为简单直接。 无非就是在他与孙大仁的房间中各打一个地铺,他与孙大仁挤在一起,曹吞云自然得与需要照顾的初七同住。 无论是魏来还是孙大仁一行人在今日都经历了诸多事情,魏来也收起了书房翻阅那些书本的心思,他心底盘算着诸多念头,随着众人各自回房睡下。 魏来躺在床上,双眼紧闭,却并未入睡,脑海中不断浮现着今日在翰星碑前所见的一切,一个个名字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同时他在心底暗暗衡量着这些名字背后的意义。 “阿来。”就在这时,黑暗的房门中忽然响起了孙大仁的声音。 魏来一愣,还在想是不是孙大仁在说梦话。 “你睡了吗?”孙大仁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没。”魏来心底疑惑,但却也听出了此刻孙大仁语气中的低沉与淡淡的失落,他自然没有装聋作哑的道理,便于那时应道。 而得到魏来此番回应的孙大仁随即猛地从地铺上坐起身子,三步并作两步直接来到了魏来的床前,然后根本不管魏来是否同意,爬上床便钻进了魏来的被褥。魏来心底一阵反感,即使面对乌盘龙王都不曾有过半点胆怯的少年,下意识地往床榻的里侧靠了靠,嘴里问道:“你……你做什么?” 钻进被窝的孙大仁转头看向魏来,目光炯炯,如炬如锋,饶是在这样漆黑的夜里,魏来也能感受到在那一刻,孙大仁眸中升腾而起的炽热。 “阿来,我们是兄弟不?”孙大仁一脸认真地问道。 魏来被他的气势所震:“自然……自然是。” 但这话出口,他又觉不妥,赶忙接着补充道:“但只是兄弟,你是孙家的独苗,我也是魏家的独苗,我们……” 魏来小心翼翼地斟酌着自己的措辞,想着尽可能温和地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并且同时不刺激到孙大仁。 孙大仁却皱起了眉头:“什么独苗不独苗的?你既然把我当兄弟,那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告诉我,你到底准备去哪个宗门?” “嗯?”听闻这话的魏来顿时瞠目结舌,他看着眼前一脸愤恨的少年,这才回过味来知晓是自己误会了些什么:“这个……” “你根本就没想要去哪个宗门对吗?”可魏来正思考的当口,孙大仁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这一次这个平日里看似大大咧咧,做事说话都很少经过大脑的少年所说的话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魏来的要害。 正思考着如何回应的魏来顿时身体一震,看向孙大仁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愕——他确实从一开始便没有打算过要离开宁州,只是为了让孙大仁与刘青焰不去多想,对于这样的决定魏来从来没有提及,每当众人谈论今后的去处时,他大都沉默,就算偶尔被问到也是敷衍地应上一句还未想好。此刻被五大三粗的孙大仁道破了心思,魏来不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而这样的神情自然也就恰恰让孙大仁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面露苦笑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我虽然不聪明,但还不傻。” “我问过你几次你都避而不谈,加上刚刚那老头子和你说的话,我就知道你肯定有别的打算了。” 孙大仁这般说道,换作平日里,以他的性子此刻免不了自吹自擂一番,但如今他却是眉头紧皱,满脸苦恼之色。 “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翰星大会距离今日也只剩下两个月的时间,你也好青焰也好想要找到一个靠谱的宗门,尚且还需要更多的努力,我只是想让你们能全心应对此事,同时也害怕我的决定会给你们带来困扰。”魏来看出了孙大仁的心思,他沉声应道,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全盘托出。 孙大仁对于魏来此言不置可否,他又沉默了一阵,闷闷地低声说道:“阿来,你觉得我是不是一个很没用的人?” 这样的话题来得多少有些突然,魏来愣了愣,还未来得及回应,孙大仁便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觉得你一直都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知道怎么去努力,去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从一开始在乌盘城中装疯卖傻,到后来与乌盘城的江神对抗,在古桐城里与阴龙搏杀,以及现在你想要做的,我却不知道的事情,你一直都在努力,朝着你想要的目标前进。龙绣也是,她从她爷爷的手中接过了那把锈剑,然后她便立志要去天罡山,从那之后她便一直为此努力,她了解天罡山的一切,也努力修行剑道。至于小青焰……虽然到现在她那能驱使水流的本事依然时灵时不灵,可我却时常看见她一个人的时候偷偷试炼这些法门,只是她寻不到诀窍,我们的修行之法在她的身上也没有作用,故而到现在进展甚微。” “而我呢?”孙大仁说到此处,苦笑一声:“我想要为我爹报仇,也想要出人头地,但每天又过得浑浑噩噩。龙绣说是我习惯了你的存在,觉得你可以帮我摆平一切,所以才如此懒惰。说实话,我很想反驳她,但思来想去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孙大仁说到这里,再次沉默了下来,而他脸上的神情也随着这番由衷之言的吐露,变得愈发落寞。 但听完这番话的魏来脸色却出奇地平静,他盯着孙大仁看了好一会,然后问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安慰你吗?” 孙大仁大概也没有想到自己这番肺腑之言会换来魏来如此冷漠的态度,他不禁一愣,好一会之后,方才结结巴巴地应道:“不……不是……我只是……” “我可以给你安慰,也可以给你鼓励,但这些真的对你有意义吗?” “我看不清我的未来,也看不清你的未来,我只知道我们都有强大得无可匹敌的对手,并且他们并非原地不动,所以我们才需要百倍与千倍的努力才有可能追赶上他们。你的迷茫源于你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想要看清自己未来,靠的只能是自己,我帮不了你。不过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若是某一天我有了那样的能力,我很愿意帮你报仇,因为我们是兄弟。” “可你愿意将你父亲的大仇,交到旁人手里,而非选择相信自己吗?” 这个问题落入孙大仁的耳中,孙大仁的身体一颤,如遭雷击,他喃喃自语道:“我爹的仇,当然得我自己来报。” 魏来见他如此,面露欣慰的笑容:“既然你想明白,那接下来应该怎么做就不用我教你了吧。” 孙大仁重重地点了点头:“第一步自然是从明日起好好修行,阿来你放心,我懂你的意思,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要把握当下,方才对得起……” 孙大仁一脸正色地说道,可话未说完,却见魏来一脸摇了摇头。 孙大仁顿时收声,神情困惑地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时,魏来的嘴角忽然上扬,脸上挂起了灿烂无比的笑容。他盯着孙大仁,一字一句地说道:“第一步应该是……” 说到这处,魏来的声音陡然提高:“从我的床上滚下去!” 魏来这话一落,孙大仁的腰间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而后他的身体便于那时猛地飞了出去,以一个“大”字形的帅气姿势,直直地撞在了房门之上。在贴着房门,缓缓滑落…… 第一百八十八章 红尘剑缘 冬日的宁霄城,天亮得甚为迟缓。 魏来因在乌盘城养成的习惯,天色未亮便早早起了床。然而,出乎魏来意料的是,往常这个时候定然鼾声如雷的孙大仁,此刻竟不见身影。在魏来的记忆中,孙大少爷可从未这般早起过。 正所谓事出反常必有妖,魏来暗自思忖,莫非昨日自己与孙大仁所说的那番话真将其点醒?但转念一想,孙大仁做事向来只有三分钟热度,谁也难以断定他能坚持几日。这般想着,魏来也整理好了自己的衣衫,推门而出,穿过空荡荡的内院,行至外院的正屋前。 一股熟悉的香味陡然萦绕在魏来的鼻尖——这是以往刘衔结最喜爱的菜包的味道。 “阿来哥哥!你起来啦?”魏来正愣神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刘青焰的声音。 魏来回头望去,只见扎着一对冲天鬏的女孩正小心翼翼地端着木盘走来,木盘上放着几碗清粥。女孩的额头上布满汗迹,显然此刻屋内的菜包以及她手中的清粥皆是出自小青焰之手。 想到此处,魏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刘青焰身旁,伸手接过木盘,嘴里略带责怪地说道:“你正处于长身体的年纪,不好好睡觉,小心长成小矮子,以后早饭去屋外小巷吃就好。” 刘青焰自然听得出魏来语气中看似责怪实则宠溺之意,她吐了吐舌头:“咱们本就没多少银子,昨日给曹爷爷买酒又花费不少,能节省一些是一些。” 提起此事,魏来便觉有些头疼。刘青焰年纪小,不知轻重也就罢了,孙大仁与龙绣这两人竟也毫无长远眼光。他们那点银子在这几日的挥霍下又消耗不少,能否撑到翰星大会之后,如今看来着实难以确定。毕竟,这宁霄城的物价相较乌盘城要高出许多。 小青焰见魏来皱眉,误以为自己的回答惹得魏来不悦,小家伙顿时慌乱起来,赶忙又说道:“而且……而且,我也想吃娘做的包子,她不在了,我只能自己做给自己吃……” 刘青焰的声音压得很低,听闻此言的魏来当时便愣住了,他看了女孩一眼,终究没了说教的勇气,只是点了点头,说道:“那你何时把你家包子铺的独门秘方传授于我,我日后做给你吃,可好?” 大概未曾想到会得到魏来如此回应,听闻此言的刘青焰诧异抬头,看向魏来,目光从惊讶逐渐转为惊喜。 而魏来见少女久久不语,右侧头看了对方一眼,笑着问道:“怎么?怕我偷学了你家的秘方,另立门户?” 回过神来的女孩闻言一愣,随即连连摇头,憋红了脸想要辩解。但魏来已然笑呵呵地迈步走进了大厅之中。 “青焰姑娘,你这包子的味道当真是一绝,初七我纵横江湖多年,如此美味的包子也是生平首见。”魏来刚迈入厅中,身着浮夸行头的初七便走上前来,一手拿着包子,一手从魏来捧着的木盘中接过一碗清粥,仰头喝下一口后,朝着刘青焰大声夸赞道。那般模样,丝毫没有半点将死之人的架势,仿佛昨日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众人的错觉。 即便魏来,对于究竟是何人伤到了这位号称北境剑种的初七,迫使他不得不封剑等死,心底也极为好奇。但此事毕竟是天罡山的家事,曹吞云与初七不说,他们也不便多问。只是此时此刻,魏来再看向初七的目光不再如昨日那般充满敌意,反倒复杂了许多。 魏来又侧头看了看大厅,孙大仁与龙绣二人早已坐在屋中,只是二人都正襟危坐,闷头吃着桌上刘青焰蒸出的菜包。魏来暗暗奇怪这两个家伙何时变得如此老实,这个念头刚升起,魏来便瞥见了一旁坐着的曹吞云。老人的心情显然极差,无需多想,也能猜到这与初七的遭遇有着莫大关联,大概也是感受到了老人的异样,故而孙大仁与龙绣才如此局促。 魏来默默落座,将木盘中的清粥分给众人,一行人安静地用过早饭。整个过程中只有初七喋喋不休,仿佛众人才是那个封剑之后将死之人。 用过早饭,曹吞云便要带着孙大仁等人前往白马学馆,以兑现他在翰星大会之前的日子里悉心教导众人的承诺。 众人离开后,魏来独自一人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干净。而在此过程中,留下来的初七一直悠哉地躺在老屋唯一的一张躺椅上,头枕双手,嘴里叼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青草,嘴里哼着一些魏来叫不出名字却出奇好听的小曲。 魏来收拾妥当,又整理了一番自身仪容,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色绒衫,准备走出院门。 躺在躺椅上,享受着冬日里难得艳阳的初七瞥见此景,眯着眼睛问道:“穿得如此整洁,是要去见哪家姑娘?” “徐家徐玥。”魏来回过头,如实说道。 扑通。 此言一出,初七猛地从躺椅上坐直身子,盯着魏来问道:“就是被归元宫的孟悬壶收为弟子的徐家徐玥?” 魏来转头,诧异于初七略显急切的神色,心中颇为奇怪,徐玥究竟对这个连生死都能坦然面对的人有着怎样的吸引力,竟能令其这般失态。 “走!我与你一同。”魏来正暗自疑惑,初七已一个鲤鱼打挺从躺椅上起身,嘴里说着,同时整理起自己的衣衫与仪容。 “前辈身体抱恙,还需多加休养,莫要再因江浣水的托付而拖累自身。”魏来皱了皱眉头,低声拱手说道。 “怎么,怕你那徐姑娘抵挡不住我七少爷的魅力,被我抢走?”初七挑眉,揶揄笑道,随即又扬起头,继续说道:“是了是了,七爷的魅力确实非寻常女子所能抵御,但你放心,君子不夺人所爱。” 说着,初七从怀中取出一张粉红色的手帕,手帕上还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显然此物曾为某位女子所有。如此贴身之物赠与男子,其中意味多少有些暧昧。但初七却丝毫不珍惜这份赠物者的心意,拿着那手帕便遮盖在自己脸上,然后挑眉又说道:“这样,你小子放心了吧?七爷为你遮住了我这绝世容颜!” 魏来翻了个白眼,着实不知该如何应对初七这近乎盲目的自信。若在平日,他定会懒得理会,拂袖而去。但此刻,或许是想到初七命不久矣,思考片刻后,最终选择了沉默,默认了初七的这番举动。 …… “我听江浣水那老家伙说,那个叫徐玥的小妮子好像对你有意,是吗?” “不过好像是神女有心,襄王无梦,老家伙说你不是拒绝了徐家的婚约吗?” “那你还去找她作甚?我跟你讲,以我七爷纵横情场数十载的经验来看,这种事要断就得断得干干净净,你这欲断不断的,到最后可是会害人害己……”在前往徐府的路上,初七也未曾安静,一个劲儿地在魏来耳畔絮絮叨叨。 魏来颇感头疼,实在想不通,这天罡山的高徒,怎会是一个比他母亲当年还要唠叨的话痨。 “你要是最终能断还好,这要是撩拨得那小妮子对你念念不忘,让小妮子的斩尘之法最终出了差错,你可知以归元宫的一贯作风,会做出什么事来吗?”只是,初七丝毫未察觉魏来的厌烦,依旧在魏来耳边不停唠叨。 不过,或许这个话题恰好勾起了魏来的兴趣,一路上对初七所言几乎充耳不闻的魏来,在听到此言后,竟出奇地应了一句:“归元宫座下共有七座神宫,其中孟悬壶所执掌的斩尘宫近年来异军突起,成为归元宫首座。” “相传斩尘宫中有一把斩尘剑……”魏来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眉头皱起,仔细回忆着那日在父亲留下的名为《斩尘浮想》的手札中所见的记载:“此剑长四尺又一寸,剑身绵长,却薄如蝉翼,中有一道血线,贯穿剑身,相传……” 这时,一旁的初七接过了魏来的话茬:“相传斩尘宫中,但凡有弟子心生魔障,斩尘不利。便可持有此剑,寻魔障根源,一剑斩之。” “谓之,剑斩红尘,窥破魔魇,仙人颔首,大道在前。” 魏来听完初七所言,不由得愣在原地,看向身旁穿着浮夸,且脸上蒙着一张红帕,只露出鼻眼的男子,面色古怪:“你如何知晓这些?” 方才初七所言之语,皆与魏守遗留的手札内容一字不差。 初七露在红帕外的双眸朝魏来眨了眨:“因为,这些都是你爹从我这里抄的。” 第一百八十九章 冤家路窄 “什么?!”徐府之中,徐余年双目圆睁,嘴巴大张,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以及其背后那位明明是男子,却面覆红帕的娘娘腔。 “姓魏的!你怕是胆大包天了吧!”随后,徐余年伸出手指,朝着魏来高声怒喝。 魏来沉默不语,只是目光坚定地盯着徐余年身前坐着的少女。 徐玥神色平静,与她那暴跳如雷的弟弟形成了鲜明对比。她看了一眼魏来身后打扮怪异之人,仅仅一眼,便将目光重新移回魏来身上。 “你可知白马学馆中天字级的聚灵阵运转一个时辰需耗费多少妖丹灵石?”少女平静开口问道,语调毫无恼怒或愤慨之意。 魏来坦然摇头,回应道:“不知。” “哼!”徐余年此时冷哼一声,迈步向前,斜睨着魏来,目光中满是轻蔑,仿佛在看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 起初,徐余年对魏来并无太多反感,甚至希望自家阿姐能借魏来摆脱萧蒙的纠缠。后来,虽因在翰星碑前被魏来轻易击败而暗自怀恨,但也仅是心中有气,并非极度厌恶魏来。直到昨日,这家伙再次上门,对婚约只字不提,这倒也罢,毕竟成亲之事需两情相悦。可他非但没有拒绝徐家婚事的自觉,还非要阿姐为他开后门,把他那几个草包朋友送进白马学馆。今日更是得寸进尺,居然开口要求徐家启动连自家人都舍不得轻易动用的天字号聚灵阵为他所用。 徐余年一直自认在宁霄城已是飞扬跋扈之人,可当魏来理所当然地提出这个要求时,徐余年才真正见识到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此刻,他恨不得将魏来狠狠揍一顿,为阿姐出一口恶气。只可惜,他自知不是魏来的对手,所以只能逞逞口舌之快:“白马学馆中的那座天字级聚灵阵,放眼整个大燕,也只有龙骧宫与玉鼎峰分别拥有一座。在那阵中修行一日,抵得上常人百日苦修。就算本少爷,也从未有机会在阵中修行一日,唯有阿姐去年破境时,我爹才为她启动过一次那法阵。至于你……哼!你觉得我徐家凭什么……” “你想要多久?”可惜他精心准备的一番刻薄嘲讽之语才刚开头,徐玥的声音忽然响起。 徐余年一愣,瞬间明白自家阿姐的言外之意。他满心困惑,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叫魏来的家伙到底有何魅力,能让向来对他人冷淡至极的阿姐,对他的要求百般顺从。 “阿姐!”出于这般心理,徐余年急忙回头,焦急说道:“阿姐你可千万别被这油头粉面的小子给骗……” 话只说了一半,正好对上徐玥冰冷的目光,徐余年顿时一个激灵,赶忙闭上嘴,低着头灰溜溜地退到徐玥身后——显然这些年徐玥在徐余年心中积威甚重。 魏来伸出手,轻声说道:“两个月。” “什么!”本已决定不再招惹自家阿姐的徐余年,听到魏来的回答,犹如被踩了尾巴的野猫,瞬间炸毛,指着魏来怒问道。他的手指颤抖不停,显然被魏来的回答气得不轻,怒极反笑:“你真当我徐家那座天字级的聚灵阵是青楼里的妓女,你想要多少就能给你多少?” 这番话无论是用词还是语气都极为不客气,可身为当事人的魏来对徐余年的嘲弄却视而不见,只是紧紧盯着徐玥,等待她的回应——魏来很清楚,徐家能做此决定的只有两人,一是家主徐陷阵,二便是眼前这少女,其余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关紧要。 徐余年怒斥完魏来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看向徐玥,神情紧张,生怕阿姐被魏来的“美色”迷昏头脑,做出比他在青鱼楼为漂亮姑娘一掷千金还败家的举动。 “不行。”数息之后,徐玥给出的答案让徐余年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下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里暗自想着,自家阿姐虽说面对魏来有些失了分寸,但好在大是大非面前还能分清轻重。 可这念头刚起,徐玥忽然伸手抛出一物,朝着魏来扔去,魏来接过,定睛一看,竟是一枚刻有“徐”字的古铜色令牌。 “天字级的聚灵阵,需秘法驱动才能运转,而这秘法只有我爹知晓。你持此令先去白马学馆,可命馆中守卫为你开启地字级的聚灵珠,暂且使用。我这就去找阿爹,说服他为你开启天字级的聚灵阵。”徐玥如此说道,一旁的徐余年听得目瞪口呆,实在想不通自己这天资聪慧的阿姐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才会对这个已经拒绝婚约的男人这般顺从…… “你有信心说服徐统领吗?”接过令牌的魏来,依旧没有感恩戴德的表现,将令牌收入怀中,看向徐玥再次问道。 “父亲向来注重得失,若为你开启天字级的聚灵阵,必定需要你给出足够的回报。”徐玥平静回应,说到此处有意停顿,接着说道:“而你能给出的最大报酬,便是你背后的州牧大人。” “所以,不难想象,我与他提及此事时,他定会以你我的婚约作为条件。” “那徐姐姐能够解决吗?”魏来又问道。 “能,但需要耗费些时间。”徐玥不紧不慢地说道。 “那就有劳徐姐姐了。”魏来朝着对方恭敬地行了一礼。 一旁的徐余年看得瞠目结舌,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自己这位才华出众的阿姐如此行事究竟图些什么。 “别愣着了,去把阿爹找来。”就在徐余年发呆之际,身前的徐玥再次说道。 回过神来的徐余年一个激灵,有心说些什么,但话到嘴边,一想到阿姐的脾气,索性又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后徐少爷转身,灰溜溜地离开。魏来见状也朝徐玥点了点头,随即转身迈步。 跟在魏来身旁的初七自始至终都未插半句嘴,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双方,进而又打量起整个房间的布置。待到魏来转身走到房门口,他才从这般打量中回过神来,同样转身准备跟上魏来的步伐,可脚步刚迈出,一道声音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自前辈进门起,我便在前辈身上嗅到恶煞之气,此煞气冲犯我神宫,若非大恶之徒,那便是斩尘录上有名之人。我不知道前辈为何还敢明目张胆地出现在我这归元宫门徒面前,但晚辈好心提醒前辈一句,翰星大会将至,此番宁州的翰星大会意义非凡,归元宫亦会派门徒前来,前辈还是尽早离开,莫要留在此地被宫中弟子发现,惹来杀身之祸。” “害己也就罢了,但若是连累不该连累之人,这苦果,我怕前辈无福消受。” 随着声音响起,初七迈出的脚悬在了半空,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徐玥,那少女也恰在此时看着他,二人目光交汇,徐玥的神情依旧平静,与之前毫无变化,仿佛那番隔空传音并非出自她口。而初七的双眸却在这时缓缓眯起,狭长的眼缝中光芒闪烁,似乎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但转瞬即逝。随后他朝着少女微微一笑,拱手低眉,未做任何言语,转身再次迈步离开。 …… “我去。小子,我发现你追女孩的本事可比你那只会写些酸溜溜情诗的老爹强多了!”离开徐府,走在去往白马学馆的路上,初七又恢复了话痨本性,围着魏来喋喋不休。不过与之前不同的是,此刻初七的眼中闪烁着比之前更炽热的光芒,显然相比于自己即将走到尽头的生命,这家伙似乎对魏来与徐玥之间的故事更感兴趣。 “我跟你说,当年你爹写的那些东西啊……那叫一个肉麻……”初七兴致勃勃地说着,但就像孙大仁常犯的毛病一样——讲笑话之前,自己先被笑话逗得前仰后合,以至于最后听笑话的人反倒没了兴趣——初七也是如此,魏来还没机会听到他爹当年写给娘的情诗内容,话才开头,初七自己便笑得直不起腰,差点直接摔倒在宁霄城的大街上。 起初对这个话题还有些兴趣的魏来,在初七上气不接下气的笑声中,彻底失去了兴致。干脆闷头赶路,不再理会还沉浸在那个笑话中的北境剑种。 在初七夸张的笑声和周围百姓因此被吸引来的怪异目光中,魏来终于来到了白马学馆外。 只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今日的白马学馆异常热闹,他倒是听孙大仁昨日提起过今天是白马学馆结束为期三日休学期后再次开馆的日子,理应会有众多归家与外出的学生归来,但魏来没想到会是眼前这般里三层外三层,整个白马学馆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场景。 魏来试着往人群里挤了挤,却被人群“无情”地推了出来,魏来暗想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形还是当日乌盘城即将被淹,乌盘百姓们争先恐后地逃难时。想到这里,魏来不禁在心底暗自腹诽,难道这宁霄城中的弟子都像他爹那般嗜学如命?否则魏来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眼前这拥挤的人群究竟是为何,他站在人群外,甚至看不清那白马学馆的府门究竟在何处。 眼看着人群推推搡搡,而且不断有更多的人从街头巷尾涌入,魏来估计要等到人群散去不知要等到何时。他稍作思考,便运转起体内的灵力,决定“硬闯”这白马学馆,距离翰星大会开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从现在起,每一天对魏来来说都极为宝贵。 如此想着,他便迈步向前,身后的初七喊了一声魏来,见对方没有回应,也赶紧跟上,似乎害怕在这密集的人流中跟丢魏来。 在这拥挤的人群中往里挤,自然免不了招来一阵怒骂,与此同时,魏来还听到了些许路人的交谈,但太过嘈杂,魏来难以将他们所说的内容完全听清,只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诸如“太子”“神宗”“不得了”之类的词语。 魏来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往人群里挤的速度又加快了几分,身后跟着的初七叫苦连天,两侧被挤开的百姓骂声不断,但魏来对这些充耳不闻。 很快,他来到人群前列,这时终于看清了白马学馆前的景象,也明白了为何今日此地会如此热闹。 那位昨日与魏来在明玉楼中畅谈家国大事的太子殿下赫然站在白马学馆的府门前,只是与昨日“微服私访”不同,今日的太子殿下身着青色蛟龙长袍,身后跟着近百位威风凛凛的甲士。那些甲士身着黑甲,肩甲以狼头为饰。大燕王庭素有鹰犬之称的两支队伍,一是在乌盘城与魏来早有交集的苍羽卫,二便是眼前这黑甲狼肩的黑狼军。身为太子,来宁州办事,有黑狼军护卫并不奇怪。真正让魏来惊讶的是,那天阙界的宋斗渊竟然与太子并肩而立,神情傲慢地一同站在白马学馆的府门前。 魏来心中暗自疑惑这两人怎么会走到一起,这时那白马学馆中急匆匆走出一位黑衣老者,来到太子跟前,跪下高呼:“白马学馆馆主,徐通见过太子。” 袁袖春依旧保持着一贯的和蔼可亲,他伸出手笑呵呵地将老人扶起,语气愧疚地说道:“袖春早就听闻馆主的治学之名,本想备厚礼相见,但今日突有急事,所以贸然前来,惊扰老馆主了。” 说这话时,袁袖春无论是措辞还是态度、语气都无可挑剔,周围的百姓在心底更是对这太子的气度折服不已。 那老人也连连点头,嘴里诚惶诚恐地说道:“太子折煞老朽了,老朽何德何能,能让太子亲临,有何事派人吩咐一声就行。” 袁袖春面带微笑,侧头看了一眼身旁的宋斗渊,又拉着那老馆主的手说道:“也并非什么大事,只是想为我这位朋友向老馆主借那座天字号聚灵阵一用。” 第一百九十章 请旨 宋斗渊的背后所倚仗的乃是北境公认的第一神宗——天阙界。 天阙界与大燕的紫云宫向来关系密切,而紫云宫的掌教真人卫流芳前些日子才将五皇子袁钰收归门下,当作关门弟子。 这是一条脉络清晰的线索,虽说天阙界处于大燕疆域之外,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插手大燕内政。但世间之事,表面的规矩与暗中的行径向来并非同步。就如半个多月前,天阙界突然宣称将以交流修行心得之名,接纳数名紫云宫的门徒,此消息一出,令大燕境内那些暗中思量夺嫡之争的人心头一惊。大燕的夺嫡之争愈发激烈,自然等不及那些前往天阙界的门徒学成归来为金家所用,然而这样的态度立场一经摆出,便足以让那些摇摆不定之人的心思产生微妙变化——毕竟如此强大的势力选择支持金家,是否意味着废太子而立五皇子已成大势所趋? 而此刻,奇异之事发生了。 天阙界的宋斗渊竟然与袁袖春走到了一起,并且袁袖春一开口就要为这位宋斗渊谋取白马学馆中那座天字级聚灵阵的使用权。若说二者只是偶然相逢,恐怕无人会信。 那位名叫徐通的老人显然对太子与天阙界的门徒走到一起颇为意外,他略微思考,数息之后恭敬说道:“实非老朽有意为难殿下,只是这天字级的聚灵阵乃是我白马学馆的重宝,此阵的运转需特殊法门为引,而此法唯有我徐家家主知晓,老朽确实有心无力,难以帮到殿下。” “哼,区区一座天字级聚灵阵便让你们如此大费周章,当真是蛮荒之地,未受教化。”老人此言一出,站在袁袖春身侧的宋斗渊冷哼一声,满是不屑地说道。 这般话语自然毫无礼数,袁袖春心性不凡,尚且能够保持面色平静,但跟在他身后的那位橙衣少女却不禁眉头紧皱,面露不悦。 “那老馆主可否告知徐统领现今在何处,我也好与之谈论借阵之事。”袁袖春再次问道,态度依旧温和。 “家主此刻应当在城外赤霄营中,太子可先入我馆中休息,我这就派人去寻家主归来。”徐通赶忙回应。 …… “那个身着橙色衣衫的女孩就是当年楚侯的遗女吧?”魏来盯着学馆门前的场景,心中对于袁袖春与宋斗渊如何走到一起也有些疑惑。这时,跟在他身后的初七终于挤入人群,来到魏来身侧,抬头看着站在袁袖春身后的那位橙衣女子,语气调侃地问道。 但见魏来听闻之后并不理会他,初七也不气馁,接着又说:“我听江浣水那老家伙说,你好像对这女孩挺感兴趣的?” “确实长得不错,只可惜人家是太子的女人……” 初七说得兴起,可魏来却在这时突然迈开步子,排开眼前所剩不多的人群,径直走向学馆门口。 “我去,这是要争风吃醋打上一场了吗?这小子脾气这么暴躁?”话刚说到一半,被魏来此举打断的初七在原地愣了一会,反应过来后盯着少年上前的背影,不禁喃喃自语。 此时,魏来已然走到白马学馆的馆门前。数道刀戟在那时横在他身前,将他的去路拦住。 “太子亲临,闲人勿进。”其中一位黑狼军的甲士闷声说道。 “军爷行个方便,在下寻老馆主有要事。”魏来态度恭敬地回应。 二人这番对话,传入了在徐通的指引下正要走入白马学馆的袁袖春等人耳中,众人下意识地回头望去,待到看清魏来的模样,众人的脸色纷纷在那时一变——袁袖春神色诧异,阿橙眉头微挑,至于那位宋世子,更是脸色一滞,转瞬间变得铁青,仿佛被拳头大的桃核卡住了喉咙一般。 “你是?老朽不曾记得认识阁下……”徐通并不知晓魏来的身份,他上前一步盯着魏来看了一会,皱着眉头说道。 “老馆主认不得晚辈并不奇怪,但想来应当认得此物。”魏来拱手说道,说完又从怀中取出那枚徐玥赠与的铜牌,双手伸出将其奉上。 瞥见此物的徐通双眼一凝,转头看向袁袖春说道:“殿下,此物是徐家令牌,只有家主与小姐各执一枚,一般绝不会轻易予人,还请殿下让诸位将军放那小兄弟进来,老朽也好一问究竟。” 袁袖春闻言点了点头,看向魏来的双眸中洋溢着真挚的笑意,似乎这位太子殿下丝毫没有因为昨日之事对魏来产生半点嫌隙,他朝着那些黑狼军甲士伸出手,嘴里不悦地说道:“魏公子是我至交好友,你们拦着作甚,快些请公子进来。” 那些黑狼甲士闻言哪还敢有丝毫阻拦,赶忙纷纷收起刀刃,恭敬地向两侧退开。 得以走上前的魏来倒也极有礼貌地朝着太子拱手道谢,又看了阿橙与那面色铁青、自魏来出现后便一直低着头的宋世子一眼后,魏来这才走到那徐通跟前,将那枚令牌递到老人手中。老人接过此物,仔细端详了数息,便看向魏来说道:“这是小姐手中那枚,公子可是魏先生之子,魏来公子?” 老先生虽年逾古稀,但头脑极为灵光,看到那令牌,便一下子道出了魏来的身份。 魏来自然不会隐瞒,点了点头:“正是晚辈。” “那小姐将此物托付给公子,是有何事要吩咐老朽?”徐通是个明白人,他既然能通过徐玥的令牌猜出魏来的身份,那想必也应当清楚魏来与徐玥之间的种种。但老人并未多问,而是直截了当地询问起魏来此行的目的,倒是让魏来省去不少麻烦。 “劳烦馆主为晚辈开启馆中地字级聚灵阵。”老人如此爽直,魏来自然也不会虚与委蛇,他朝着老人拱手,直接说明了来意。 “嗯?”徐通闻言一愣,他昨日便听徐余年来馆中向他抱怨,那个叫魏来的家伙不知好歹,拒绝了与徐玥的婚约不说,竟然还好意思让徐玥帮忙,将他那几个朋友硬塞进了白马学馆的天字班。徐通为人圆滑,意识到这是一个徐家向州牧示好的机会,对于徐余年的抱怨一笑置之,然后用心安排好了孙大仁等人的去处,甚至将那位算是他半个故友的天罡山来的酒鬼也塞给了孙大仁等人。况且以那酒鬼的性子,寻常人根本难以在他那里讨到好处,塞给魏来的那些朋友,就当一个顺水人情,成与不成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但无论是将几个学生塞进天字班,亦或是将曹吞云送给几人作为教习,对于白马学馆以及学馆背后的徐家所付出的代价都微乎其微。而现在这地字级的聚灵阵却不同,这地字级的聚灵阵虽比不上那座天字级的神物,但所需的消耗同样巨大,将这样的代价用在眼前这少年身上是否合适,徐通也拿不准。但毕竟魏来手中拿着的是徐玥的令牌,他断没有为难的理由,在微微一愣之后,老人便再次问道:“既然小姐有令,老朽自然遵从,只是不知公子要使用这聚灵阵多长时间?老朽也好托人准备相应的妖丹灵石。” “这个嘛……”魏来闻言侧头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位天阙界来的宋世子,顿了顿,又说道:“我也说不准。” “大概是,需要一直使用到徐家主来为在下开启那座天字级聚灵阵前为止……” …… 此话一出,魏来身后的袁袖春与宋斗渊皆是脸色一变,只是前者很快压下了这突然涌起的神情变化,而后者则是雪上加霜,那原本就极为难看的脸色随着魏来这番话变得愈发铁青,若有心人仔细观察,甚至不难发现这位天阙界来的世子身子隐约开始颤抖,双眸之中杀意涌动,却又被他强行遏制。 一旁的袁袖春自然感受到了身旁之人的变化,但他并未戳破,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面带微笑地看着正在对话的魏来与徐通。 徐通大概也没想到魏来到来的目的竟如此凑巧,他本就在为太子殿下的请求而暗自烦恼,魏来的到来无疑让他的烦恼更甚。他眼珠一转,心生一计,当下便笑眯眯地说道:“这就有些不巧了,方才太子殿下也为那位世子向老朽求取了这天字级聚灵阵的使用,我白马学馆之中只有一座天字级聚灵阵,二位到底何人使用不若先商量一下,我也好再派人向家主禀报,莫要为难老朽这把老骨头?” 袁袖春听闻此言,双眼顿时眯起,看向老人的目光变得凌厉了几分。而他身旁的那位宋世子更是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火气,就要上前。可脚步刚迈出,袁袖春便伸出手将其拦住,而后他盯着那一脸愤恨之色的天阙界世子,向对方递去一道稍安勿躁的眼色,这才看向魏来。 自从他母后去世,袁袖春便不得不学着一个人去面对世间的风雨。 那些风雨并不会因为他是这四州之地的太子而对他有所收敛,恰恰相反,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袁袖春需要面对的风雨比寻常人来得更大、更急。 在这样摸爬滚打的过程中,袁袖春学会的第一件有用的本事便是察言观色,他要去思考、揣测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王,所说的某一句话、赐予他的某一件事物背后的含义与目的,多思考多行动少言语,才能在这龙骧宫中活得更久,这是他母亲临死前拉着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袁袖春将其牢记心中,并在之后的日子里始终践行。所以当眼前的老者说出那番话的瞬间,他便洞悉了对方的心思,无非是想把这个皮球踢给他们,让自己从这终归要得罪一方的泥潭中脱身。这样的做派像极了大燕朝堂上众多的文武百官,按理来说袁袖春对此应当习以为常,但此时此刻,这位太子殿下的心中却不可抑制地燃起熊熊怒火——他是袁袖春,是大燕名正言顺的太子殿下,而眼前那个叫魏来的家伙,不过是罪臣之后,无非就是有一个做州牧的外公而已,眼前的老人却因为不想得罪对方而将这颗皮球踢出,由此可见在大燕百姓的心中,他这个太子殿下是何等的无足轻重。 但不管心底如何愤怒翻涌,表面上袁袖春依然展现出一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模样。 “魏兄,宋世子是天阙界的高徒,此番前来我宁州乃是为了挑选宁州弟子中有天赋资质之人,送往天阙界修行,于我宁州于我大燕都是善举,却不想遇逢不测,遭了歹人算计,修为受损,故而方才需要这天字级的聚灵阵修复伤势。我知魏兄深明大义,定会明白其中轻重缓急,还望魏兄行个方便,袖春必然铭记徐兄今日恩德。”袁袖春这般说着,却并未注意到他身侧的宋斗渊随着他这番话脸色变得更加古怪和难看。 当然,不止那位宋世子,周围围观的百姓、亦或者他身后的阿橙乃至那位踢皮球的白马学馆的馆主,在听闻袁袖春这番义正词严的陈词之后,面色都极为古怪。袁袖春多少察觉到了这般异常,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却不明白自己何处出了问题。 “殿下昨日才到这宁霄城,想来应当还不知道这位宋世子口中的歹人,正是在下。”魏来微笑着看着袁袖春,极为“善解人意”地为这位太子殿下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袁袖春显然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他在那时身子一颤,脸上的神色变得难看了几分。 他身后的阿橙也在那时皱起了眉头,她确实知晓此事,但今日一早太子与这宋斗渊的相遇太过突然,二人又一路相谈甚欢,以至于她根本没有机会将此事告知太子。 “老馆主不必为难,先请为我开启地字级的聚灵阵便可,至于那天字级的聚灵阵最后到底归属何人,我想徐统领到来之时自有定论。”说完这话的魏来根本看也不曾去看那袁袖春与宋斗渊一眼,转身便迈步走向白马学馆之中。 而那位老馆主见状迟疑了一阵,朝着袁袖春一行人行了一礼,又唤来管事引领袁袖春等人入馆暂坐后,便赶忙跟上魏来的脚步,前往馆中那聚灵阵所在之地。 …… 白马学馆会客所用的知贤楼外,借故将宋斗渊一人暂时留在大厅中,与阿橙一同来到一处角落的袁袖春皱着眉头看向那身着橙衫的少女,问道:“那魏来竟然与这天阙界的弟子交恶,如此重要的事情,你为何不曾与我提及?” 少女低着头,说道:“昨日殿下来到宁霄城后,先是见了魏公子,而后又与宁陆远密会,一直到了亥时方才回到下榻之地,我恐殿下身体过于操劳,故而方才想将宁州各方的近况今日禀报给殿下,却不想今日一早殿下便与那天阙界世子相遇,更不想殿下……” 说到此处的少女忽然停下,似乎有所顾虑,欲言又止。 “却不想我如此急切地想要拉拢那姓宋的家伙对吗?”反倒是袁袖春眉头一挑,接过了阿橙的话茬,继续说了下去。 阿橙闻言赶忙低下头:“阿橙不敢妄论殿下决策,今日让殿下失了颜面是阿橙之责,阿橙愿意受罚。” 袁袖春见少女如此,叹了口气,苦笑道:“你啊,我娘在世时便常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橙儿想要的是什么?是我登基继位后的鸡犬升天?还是希望我能够给我们大燕天下带来些不一样的东西?” 袁袖春说这话时的目光清澈诚恳,一位太子能问出这样的问题,对于大多数寻常人来说已是一件足以令人动容的事情。但让阿橙有些愧疚的是,她在听闻这个问题之后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就在昨日,那个少年向她问过同样的问题。 而她在这一瞬间的愣神被袁袖春看在眼里,很自然地被那位太子误解了意思。袁袖春对阿橙此刻的模样很是满意,他噙着笑意继续说道:“在来之前我便收到了消息,其中便有袁钰得到了古桐城中那头阴龙所化神纹的传承,他的修为暴涨,又有身为八门大圣的卫流芳指点迷津,恐怕不出五载光阴,他便可有所成就,此消彼长,我并无苛责橙儿之意,但未有去到关山槊的传承本就让我落于下风,此事又传入父王耳中,父王心中恐怕对于袁钰早有偏袒。留给我的时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了……” “故而我今日撞见那天阙界的门徒,便有些心急,失了方寸,想要借此为契机尝试着化解金家在天阙界势力方面给我们带来的压力……” 阿橙听闻这番话,心底不免有些触动,对于袁袖春今日突兀之举也理解了不少。 “殿下的顾虑阿橙很清楚,殿下放心,阿橙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殿下的。殿下也得切记,社稷之事不可借助外力,当年齐国内乱,也曾请九莲金寺的高僧出手,如今齐国深受九莲活佛制约,殿下牢记前车之鉴,方才能为大燕百姓谋得一个太平盛世。”阿橙态度恭敬地说道。 但即便到了此时,这位女孩的眉眼依然冷淡,袁袖春也已记不清有多久未曾见过这女子露出半点与这番如死水一般的静默不同的神情了。 袁袖春对此习以为常,他沉吟了一会又说道:“还有一事,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有必要与橙儿说上一说。” 见袁袖春面有异色,似乎颇为为难,阿橙便说道:“殿下请讲。” “橙儿应当清楚,比起金后,即使有茫州为我们所用,我们的力量在金后面前依然显得极为薄弱,因此拉拢宁州对于我们是不容有失之事。但那位魏公子的态度橙儿应当也看见了,来之前周老曾与我言说过一个办法,我本不愿去做,但今时今日,却是身不由己……” “殿下到底想说什么?周老所说之计策又是什么?”袁袖春这欲言又止的态度实在是古怪至极,阿橙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头追问道。 袁袖春到了这时依然有所迟疑,他低头又沉吟了一会,方才抬头看向阿橙,然后咬牙说道。 “周老说若有必要,他可向陛下为我请来一旨,钦点徐家千金与我的婚事……” 第一百九十一章 风云 在知贤楼中,一张太师椅上正坐着一人,其身旁放置着学馆杂役小心翼翼呈上的上好青云安。此茶乃宁州特产,整个北境唯有距离宁霄城六十里外的青云山中方可产出。即便只是静置一旁,那淡淡的茶香已然萦绕整个房间,仅轻嗅一口,便令人心旷神怡,仿若置身于温软的梦境之中。 然而,此刻坐在知贤楼内的几人,均无福消受这青云安的美妙功效。 宋世子的心思不难揣测,他满心所想的,皆是如何将魏来抽筋剥皮,让其死无葬身之地。除此之外,那所剩无几的零星思绪,大抵便是对身旁这位大燕太子的不满了——今日一早,左先生与宋斗渊师妹便和紫云宫的众人匆匆赶往某处,而宋斗渊因之前所犯之错,被左先生责令在客栈反省。宋世子向来并非会反省自身过错之人,他依旧在客栈大厅喝着闷酒。不想,自称大燕太子的袁袖春竟不请自来。 起初,宋斗渊并不相信对方身份,更无与其交谈的兴致。但当对方亮出代表大燕皇族的玉佩,并知晓他的境遇后,言称可为他在这白马学馆开启天字级的聚灵阵,助他迅速恢复受损修为,宋斗渊终究心动了。宋斗渊并非愚钝之辈,他深知袁袖春这般示好背后的目的。但他毫不介意,他甘愿满足对方欲借他与天阙界话事人牵线搭桥的意图。因为于天阙而言,无论是金家还是袁袖春,又或是某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掌控大燕朝政,都无关紧要,他们无非是想借此寻得让天阙界参与燕地纷争的途径。只要袁袖春拿出足够的诚意,宋斗渊如此行事不仅不会受罚,说不定还能立下大功。况且,除此之外,他还有着足以让自己报仇雪恨的谋划…… 可偏偏,这位所谓的太子竟如此无能。身为燕地未来的帝王,竟连一些平民都无法驱使,致使他再次遭受那家伙的侮辱,然后愣愣地待在此处,等待那些平民决定是否为他开放那天字级的聚灵阵。这对宋斗渊而言,无疑是莫大的耻辱,而当下的他却不得不忍气吞声。毕竟以他如今的修为回到天阙界,暂且不提会被从将星榜除名,一旦虎落平阳,那些对他心怀怨恨或是曾被他欺压的人定会蜂拥而上,他稍有不慎便会有性命之忧。因此,这白马学馆中的聚灵阵于他而言显得至关重要,这是他恢复修为的最大希望。 …… 相较宋世子对自身命运的忧虑,袁袖春的心思则要纠结得多。 他端起身旁的青云安轻抿一口,这号称能凝气安神的大燕第一茶入喉,却让袁袖春的心思愈发纷乱如麻。他借着饮茶的间隙,装作不经意地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站立的少女——她依旧面色冷峻,神情安宁,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事能触动这女子的心弦。 平心而论,在此之前袁袖春甚是担忧将此提议说出口后,会引发阿橙的强烈反应。为此,在来宁霄城的路上,他心底便已构思了诸多说辞—— 比如晓之以理:“金家步步紧逼,江浣水无意参与夺嫡之争,宁州三族,萧家与紫云宫关系紧密,毫无周旋余地,宁家虽愿辅佐,但仍不足以拉拢整个宁州的力量,唯有徐家目前尚未明确倾向。徐家的千金,早年拜入归元宫门下,据说在归元宫中地位颇高。若能与之联姻,一来有徐宁二家庇护,宁州大半势力将站在我们这边。二来有归元宫支持,亦可消除天阙界带来的部分影响。此乃一石二鸟之计,若不施行,恐怕只能坐以待毙。” 当然也有动之以情的话语:“我知晓橙儿心意,我对橙儿之心,天地日月皆可鉴证。若有可能,我何尝不想与橙儿归隐山林,搭建茅屋相伴一生。但世事所迫,我与那徐家千金的婚事关乎你我的未来,我也是迫不得已才走出这步棋,但橙儿放心,在我心中,橙儿永远是我最亲最爱之人……” 除此之外,还有林林总总十余种说辞,从各个角度论证说服阿橙。但遗憾的是,这些袁袖春深思熟虑、反复斟酌措辞的话语最终都未能说出口。 当他说出那番话后,本以为会迎来狂风暴雨的袁袖春,等来的却是女子淡淡的一句:“一切凭殿下心意。” 起初,袁袖春还以为这是阿橙怒极之下的以退为进。但此后女子的表现极为正常,无论是向他讲述宁霄城各方势力的近况,还是为当下宁州局势出谋划策,甚至在最后,还不忘告知他那位徐家的千金小姐可能的喜好。那般模样,像极了一位尽职尽责的谋士。但偏偏阿橙不单是他的谋士,故而阿橙的冷静反倒给袁袖春带来了更多的困扰。这位太子殿下趁着饮茶的时机,回首瞟了阿橙一眼,女子脸上毫无神色变化,他的心底也随之生出了些许莫名的烦躁。 “赤霄军统领,徐陷阵拜见太子殿下!”就在袁袖春思索着这些时,一道壮硕的身影忽地从门外大步迈进,在他身前低头跪下,高声说道。 “徐统领请起。”从思绪中被拉回的袁袖春赶忙伸手,将跪拜在身前的男子扶起。 “我听州牧大人所言,太子要等到月末才到宁州,怎今日就到了?微臣未有准备,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徐陷阵起身之后,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说道。 “统领忠君爱国,天下人尽皆知,我替父皇谢过统领还来不及,怎敢降罪。”袁袖春微笑着说道,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呈现出一派君臣相知、相互信任的美好景象。 经过近百息的寒暄,二人终于落座。徐陷阵沉吟片刻,说道:“刚刚我已听徐老与我说过,殿下此行是为给这位世子求得天字级的聚灵阵,对吗?” 徐陷阵说着,又将目光投向一旁的宋斗渊。那时,满脸络腮胡的赤霄军统领双眸忽地眯起,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盯着宋斗渊说道:“这位公子怎看上去如此眼熟呢?” 宋斗渊身子一颤,他万万没想到这白马学馆背后真正的主人竟是那日出手救下魏来之人。 他的头在那时垂得更低了,对于徐陷阵的询问不做任何回应。一旁的袁袖春见状,还以为宋斗渊仍介怀一个时辰前在白马学馆前的遭遇,他赶忙接过话头说道:“忘了介绍,这位是天阙界的宋世子,当初因与魏兄有些误会,起了冲突,损了些许修为,故而想借观中的天字级聚灵阵一用。” “好说好说。”徐陷阵眯着眼睛笑道:“殿下吩咐的事,微臣岂敢不从。” 本以为还需费一番口舌的袁袖春见徐陷阵如此爽快地应下此事,顿时喜出望外,而一旁本以为此事无望的宋斗渊也颇为惊喜地在那时抬起头,看向徐陷阵的目光顿时变得热切起来。 “徐统领深明大义,袖春谢过了。”袁袖春如此说道,心底暗暗盘算着徐陷阵既然能如此轻易应允此事,那是否意味着徐陷阵有意向他示好,如此一来,拉拢徐家,与徐玥定下婚约之事想来也会顺利许多。这般想着,袁袖春的心情也好了许多,之前因阿橙诡异态度而产生的不快,也消散了大半。 “事不宜迟,那统领现在便请为宋兄开启聚灵阵吧。”想到这里,袁袖春又说道。 但徐陷阵在闻言之后却依旧坐在那太师椅上,眯着眼睛盯着袁袖春,没有丝毫动身的意思。 随着袁袖春一同站起身子的宋斗渊也在这时转头看向徐陷阵,目光充满困惑。 “统领是还需要做些准备吗?”袁袖春同样弄不明白徐陷阵的意图,皱起眉头,低声问道。 “天字级的聚灵阵催动,确实需要数量庞大的灵石与妖丹……”徐陷阵伸手轻敲身旁的案台,发出阵阵轻响。 “那就快去准备,你想让我等到何时?”一旁的宋斗渊面色不善,冷冷地说道,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他即便到了此时,依旧没有半点求人的自觉。 这让一旁的袁袖春也不禁皱起了眉头,他心底正想着此时该说些什么让徐陷阵不要因此心生不满,徐陷阵却忽地站起身来:“宋公子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嘛。” “这些东西虽然所需数量巨大,但我白马学馆中早有准备。”说到此处,徐陷阵又看向袁袖春,笑道:“可太子殿下是不是忘了给微臣什么东西?” 徐陷阵这个问题让本就困惑的袁袖春更加不解,他问道:“统领何意?” “陛下的旨意。”满脸络腮胡的男人低头说道,他的眼眸中随即闪烁起比狐狸还要狡黠的光芒。 “旨意?什么旨意?”袁袖春愈发迷惑。 “殿下要我运转这聚灵阵,难道没有陛下的旨意?那也就是说这并非公事,而是私事咯?”徐陷阵眯着眼睛问道。 听闻这话,袁袖春脸上的笑意顿时收敛,他眼中的光芒也在那时变得阴冷:“那统领的意思是,不愿行这个方便了对吗?” “当然愿意。”徐陷阵高声说道,语气中甚至带着些许被人轻视后的恼怒:“殿下把老徐当成什么人了?只有那妇人才会出尔反尔,老徐生来耿直!怎会做这首鼠两端、反复无常之事呢?” 而这番话说完,徐陷阵又是话锋一转:“但既然是私事,终归要讲究一个先来后到,这样说殿下应该能理解吧?” 徐陷阵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无论是袁袖春还是宋斗渊都明白,眼前这个看似豪爽,实则狡猾如狐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 “哼!先来后到?”一旁的宋斗渊听到这里,再也无法抑制心头一再忍耐的怒火,他冷哼一声说道:“区区一个乡野小民凭什么与我讲先来后到?” 袁袖春见状,心底虽也对徐陷阵这番颇有戏弄之嫌的做法不满,但还是压下心头的火气,一边安抚着宋斗渊,一边客气地问道:“那敢问徐统领,魏兄要使用那天字级的聚灵阵多久?何时能让宋兄使用?” “要不了多久。”徐陷阵摆手笑道:“也就两个月的时间,翰星大会之后……” “你莫要欺人太甚!”宋斗渊一拍桌面,怒不可遏,他此番随宗门长辈前来名义上是为宁州的翰星大会,大会结束他岂有留在此地的理由。徐陷阵此言说得好听,实则是有意戏弄于他。 徐陷阵脸上的笑容在那时收敛,他眯着眼睛盯着对方说道:“徐某是个粗人,但能在宁州立足,靠的便是立规矩讲规矩,阁下若觉徐某欺人大可去寻别家求助。” 这几乎是下达逐客令的一番话让宋斗渊的脸色愈发难看,他双拳紧握,寒声低语道:“天阙界的怒火,可不是你手中那所谓的赤霄军能够承受的。” 这已然是赤裸裸的威胁,但徐陷阵却并未因此露出半点恼怒之色,他只是微微侧身,朝着屋外伸出手,躬身说道:“阁下,请吧。” 逐客令已下,宋斗渊纵有千万句咒骂之言,此时也只能硬生生地咽回去,他狠狠地看了徐陷阵一眼,随即转身,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 目睹这一变化的袁袖春眉头紧皱,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事最终会发展到这般地步。他看了看那宋斗渊离去的背影,又转身看向身后的男人,在那时压下了心底的诸多情绪,朝着徐陷阵拱手一拜:“今日之事,冲撞统领了,袖春这就离去,亦会找机会与宋兄说明,希望不会因此举让徐统领遭受不必要的麻烦。” 徐陷阵却摆了摆手,笑道:“不碍事,不碍事。” “天阙界也罢,大楚也好,在老徐这里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倒是殿下,可愿听老徐一言?” 袁袖春不免有些诧异,但尽管心底对徐陷阵今日的所为颇为不满,终究不好拒绝对方此言,他点了点头,一脸诚恳地应道:“统领请讲。” “现在的宁州,有蛟龙食人气运也好,以后要成为殿下与五皇子的战场也罢,管他会不会就此民不聊生,那都是大燕的家事。管他天阙界还是大楚王朝,能看,却轮不到他们说。” “殿下明白了吗?”徐陷阵颇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 袁袖春闻言愣了愣,然后点了点头:“我知道统领的意思,我也只是不想让统领与天阙界产生隔阂,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这本是一番好意之语,可落入徐陷阵耳中,这位赤霄军统领却一脸失望地摇了摇头:“殿下还是不懂啊。” “嗯?”袁袖春闻言,满心疑惑。 这时,从出现开始便一直笑容满面,即便被那宋斗渊威胁也不曾恼怒的男人,却忽地神情肃穆起来。他盯着袁袖春,那狭长的眼缝中不再有狐狸般狡黠的光彩,而是闪烁着一种灼热又锋利的光芒,那光芒仿若一支利箭,刺破眼前的时空,让男人得以穿越时间,窥探到数十载前,那个三族携手并肩,北拒齐兵,南抗鬼戎,东御王楚的岁月。 他说道:“我是想告诉殿下,如今的大燕能有四州之地,五皇子与殿下能有闲心争个你死我活,他天阙界的高徒只能对着你我逞口舌之能,靠的是五十余年来宁州三代人的励精图治,靠的是老州牧的左支右绌,靠的是一具具数不清的三霄军士卒的尸体堆砌出的太平盛世。” “殿下也好,金家也罢,莫要引狼入室,将祖孙三代逾百万亡魂的努力,毁于一旦……” 第一百九十二章 再相逢 “州牧大人的立场至今仍摇摆未决。” “这位魏公子貌似也并非能任我们随意驱使的傀儡。” “家主为了他,得罪太子殿下,此行为是否欠妥?”在目送袁袖春与阿橙离开之后,站于徐陷阵身后的徐通终于忍不住出声询问。 满脸络腮胡的男子听闻,转过头来,看向身后已过古稀之年的老者,脸上神情晦涩难明。 “二叔。这是玥儿的意思。”男子这般说道。 徐通的面色微微一变,似乎在那一刻想到了某些事情,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下去,叹了口气,很是默契地不再在之前的话题上与男子过多纠缠,转而问道:“玥儿何时离开?” 徐陷阵面露苦笑,回答道:“翰星大会之后吧。” “这一去……”徐陷阵低声说着,语气忽然变得有些落寞:“恐怕下次再见就得是归元宫斩尘之时了……” 徐通听到这话,脸色也变得难看。他低下头,再次叹了口气:“有时我也在想,当初把玥儿送去归元宫,对于徐家究竟是福是祸,我们如此行事,到底是对是错……” 徐陷阵沉默了片刻,但很快,这位赤霄军的统领便抬起头,说道:“我爹在世时常讲,对错没有绝对之分,是福是祸到了终局方能知晓。二叔与我都没有洞察未来的能力,既然如此,就好好着眼当下吧。” 说到此处,徐陷阵一扫刚才萦绕在自身周围的那股郁郁之气,又大声说道:“走!二叔!我带你去瞧瞧,咱们家玥儿的那个心上人!” …… “什么?你让我们背书?”白马学馆的演武台上,孙大仁的大嗓门传出的声音来回回荡。 今日的白马学馆已然开馆,偌大的演武台被划分成数块,教习们带领着各自的学员在上面讲解招式或者相互切磋。孙大仁的高声呼喊自然传入了周围那些学员的耳中,也不免引来了众人奇异的目光。 然而,手中拿着一本名为《天罡正经》书本的孙大仁对此毫无察觉,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这位老人,继续叫嚷道:“我当年就是因为不爱读书,才跟着我爹学功夫,怎么到头来还是要读书呢?早知道当年我就该去运来书院,起码每天还能见到砚儿……” 一旁站着的龙绣与刘青焰可没有孙大仁这般厚的脸皮,刘青焰赶忙低下头,看向一旁,一副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与这家伙相识的模样。至于龙大小姐,则更为直接,一只手伸出掐住了孙大仁腰间的赘肉,孙大仁的叫嚷瞬间化作了嘶哑扭曲的闷哼。 见孙大仁有所收敛,龙绣满意地收回手,然后一脸乖巧地看向曹吞云说道:“前辈放心,我们一定会背下来的。” “唔。”仰头喝着葫芦中清酒的曹吞云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嗝!”他打了个酒嗝,将葫芦收起,又伸手擦去嘴角的酒渍,颇为敷衍地说道:“那就快点背吧。” 说完这话,这位来自天罡山的剑仙索性席地而坐,伸了个懒腰,就要倒头睡去。他身旁的黄狗屁颠屁颠地小跑到老人倒下的地方,卧在那里,把自己的身子当作枕头,给老人垫着脑袋。不出十息的时间,曹吞云的嘴里便开始传出阵阵呼噜声,显然已经进入了熟睡状态。 曹吞云我行我素并未察觉,但捧着三本书站在演武台上被周围那些练习拳脚刀剑的学员指指点点的孙大仁等人可就没那么好受了。这《天罡正经》里的内容晦涩难懂,几乎到了语句不通的地步,仿佛是随意抽取一些字眼强行拼凑在一起的,三人看得一头雾水,背得脑袋发疼,再加上周围学员投来的奇异甚至带着嘲弄的目光,三人更是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正如那日接待三人的鱼璇儿所说,白马学馆中,每个教习都是相对独立的。教习可以随意安排自己的教习时间,只要学员没有异议,学馆方面也不会过多干涉。所以周围的学员虽然大多对孙大仁一伙人的行为感到奇怪,但翰星大会将至,也没有人愿意去管这档子闲事。 昨日下过雨雪,今日天气极好,阳光明媚,却不像夏日那般炎热,反倒让人感觉暖洋洋的,惬意非常。 但手持那本《天罡正经》的三人却头晕目眩,他们的脑袋里好似有万只蚊虫飞舞,嗡嗡作响,令人头痛欲裂。这《天罡正经》中的内容实在太过古怪,根本没有半点具体的含义,就连读起来都极为拗口,更别提要将其背诵下来。孙大仁甚至暗暗怀疑这东西是不是老头子自己编出来糊弄他们的,如果是在以前,以孙大少爷那火爆的脾气,说不定现在就已经撂挑子不干了。但如今,孙大仁只要一想到昨日夜里与魏来所说的种种,那心底刚刚升起的想要放弃的念头,立刻就会被孙大仁掐灭。 转眼间将近两个时辰过去,时间也快到正午,周围的学员们要么盘膝静坐,周身灵气涌动,要么就在不断的切磋中大汗淋漓,浑身湿透。只有孙大仁三人在那里摇头晃脑,愁眉苦脸,嘴里念念有词,时不时还会被那毫无韵律可言的句子卡住,一副孩童学语的模样。这副架势与演武台上的其他人截然不同,尤其是还有一位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老人,更是将孙大仁等人的格格不入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兄!?”忽然,众人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许惊喜的声音。 孙大仁回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男一女正朝着他们走来。方才发出那声音的是其中一位身材微微发胖的少年,孙大仁自然认识,正是前天孙大仁等人从街上救回来的胡乐!而更巧的是,胡乐身旁的少女孙大仁等人也恰好认识,正是昨日带领孙大仁等人参观这白马学馆的鱼璇儿。 “你们怎么在这儿?”胡乐快步走上前来,满脸笑意地问道。经历了前天的事情,胡乐对孙大仁等人自然是感激不尽,还想着今日修行结束后,去孙大仁等人的住处拜访,却没想到竟然在这白马学馆中遇见了他们。 孙大仁心思单纯,见胡乐已无大碍,心情也好了许多,他笑道:“还能做什么,修行呗。” “修行?”胡乐皱起眉头,不理解孙大仁话中的意思。 “胡乐,你还不知道吧?孙公子他们如今已经是咱们白马学馆的学生了,昨天就是我给他们带的路。说起来,你们怎么又认识?”这时鱼璇儿也走了过来,微笑着对胡乐说道。 胡乐闻言一愣,下一刻看向孙大仁等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 白马学馆招收学员都有特定的时间,而如今远远未到招收学员的时候,孙大仁等人却能够进入学馆,这就说明对方肯定认识学馆的一些高层,才能得到这样的便利。一想到自己之前还把孙大仁等人当作初来乍到的外地人,胡乐就暗暗后怕,幸好自己做的买卖虽然投机取巧,但卖出的东西还算货真价实。果然婆婆说得没错,人不能心存侥幸,更不能以貌取人。 “对了!魏兄呢?”想到这里的胡乐压下了突然涌起的心思,又看了看孙大仁等人的身后,却没有看到魏来的身影,他不禁好奇地问道——昨天见到自己婆婆后,胡乐听婆婆说起过她被魏来所救,免去了被白鹤客栈中恶人的毒打。胡乐把这份恩情深深地记在心里,今天想要晚点去拜访,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啊……我也不清楚在忙些什么,反正整天都看不到人影。”孙大仁耸了耸肩。 胡乐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睡在孙大仁等人身后地上的曹吞云,笑道:“既然孙兄等人在修行,我和璇儿就不多打扰了,晚些时候,学馆放学之后,再去府上拜访。” 胡乐说完这话,又朝着孙大仁等人拱了拱手,然后与那少女转身就要离开。 砰! 可就在胡乐转身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人,急匆匆的,两人都没注意到对方,瞬间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胡乐一个踉跄,“砰”的一声摔倒在地,而对方的身形虽然比胡乐小一圈,却站得很稳,只是身形停顿了一下,并未像胡乐那般狼狈。 但对方的怒火显然比胡乐要强烈许多。 “哪来的不长眼的贱民,活得不耐烦了不成?”还没等胡乐从地上爬起来,对方的怒斥已然响起。 “你这家伙,撞了人不道歉也就算了,怎么还……”一旁的孙大仁向来是个直性子,见那人如此盛气凌人,怎能忍受,张嘴就指着对方愤怒地说道。 可话才说到一半,就又硬生生地停了下来。他的神情惊愕,看着那人,目光中不免流露出畏惧。 而那人也在这时看向孙大仁,两人目光交汇,那人脸色顿时一寒,嘴里低声说道:“是你!?” 第一百九十三章 帅 宋斗渊的心情极差。 自幼便展露非凡天赋,养尊处优的他,从未遭受过这般被人戏弄的耻辱,更何况这耻辱还是来自他眼中的贱民。 他满心愤怒地拂袖而去,只是这白马学馆规模宏大,来时他心怀杂念,只是任凭他人引领,此刻独自离开,竟迷失了方向,顿时心头愈发烦躁,盲目乱转时,竟与胡乐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此刻双方目光交汇,彼此的脸色都颇为难看。 以往,宋斗渊定会以教化之地、仙土圣裔之名好好教训一番这些冲撞他的贱民,可如今,这样的念头刚起,宋斗渊便想起了孙大仁等人的那位同伴。 对方那毁人修为的手段,远超宋斗渊的认知,而他能在天阙界立足,依靠的便是自身修为,倘若再起冲突,那家伙再次动手吞去他数只孽灵……宋斗渊深知倘若如此,回到天阙界后等待他的将是何等凄惨境遇。想到此处,宋斗渊的脸色愈发阴沉,却不得不强压心底怒火。 他又转头看向与他相撞之人,这一看,宋斗渊不禁一愣——这人他也认识。 正是前日撞翻他酒桌,被他暴打一顿的家伙,宋斗渊在心底暗暗思量,今日真是冤家路窄。想着正要转身离开,可忽然他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收回的目光再次落在孙大仁与胡乐一行人的身上。这一举动转瞬即逝,他并未将目光停留太久,数息后便收回,然后冷哼一声,迈过众人离去。 “这家伙……”孙大仁知晓自己并非宋斗渊的对手,对于对方的离开也未加阻拦,只是伸手扶起倒地的胡乐,盯着宋斗渊的背影,愤愤不平地低声嘟囔道。 “孙兄慎言,此人来路不凡,招惹不得。”胡乐赶忙劝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宋斗渊的厉害,以至于看清对方面容的那一瞬间,胡乐甚至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这并非胡乐胆小懦弱,只是寻常人家的处境便是如此,大人物们不经意间的喜怒,轻易就能决定寻常人家的兴衰。就如紫云宫的卫玄长老一时高兴便给了胡乐成为紫云宫门徒的大机缘,而宋世子的满腔怒火,也能瞬间让胡乐的这份机缘化为泡影。 胡乐深知其中凶险,故而谨小慎微,这是小人物必要的生存之道。 “不就是那劳什子天阙界吗?还不是被阿来打得落荒而逃。”孙大少爷向来如此,打不过可以,但嘴上绝不认输。 胡乐心头一紧,不知眼前孙大仁所言是真是假,那个叫魏来的少年若真有如此实力,那此次翰星大会是否会有更多难以预料的变数呢? “那是人家阿来,你去惹一个试试!有这闲工夫呈口舌之快,还不如多背背书。”一旁的龙绣可不会给孙大仁继续胡言乱语的机会,毫不留情地讥讽道。 不知为何,这番不中听的话,今日对孙大仁却极为有效,孙大仁缩了缩脖子,低声应道:“哦。” 这般模样引得刘青焰等人一阵轻笑,被宋斗渊冲撞后的不快也因此消散了不少。而后胡乐再次与众人辞别,并约定晚些时候前来拜访,这才与鱼璇儿一同离开。 …… “这道聚灵阵的制作极为精细,虽是地字级,但其诸多工艺比一些天字级的聚灵阵还要出色,绝非普通阵师与工匠能够打造。”初七站在徐通为魏来启动的地字级聚灵阵中,摇头晃脑地对这聚灵阵评头论足。 所谓聚灵阵,实则是加速聚集周边天地灵气,并将其汇聚于一处的阵法。当然,要达成此目的,绝非如说书先生所讲,画上些许咒文、勾勒一些古怪纹路便可。实际上,聚灵阵仿若一座巨大的工事,其外形通常会被建造成高塔模样,占地不大,但依据品级的不同,塔身的高度却有天壤之别,从几丈到几十丈,甚至上百丈都有可能。塔身所用材料为一种名为潼阳木的东西,此物与天地灵气的契合度极高,用以收纳灵气再合适不过。 然而,仅靠潼阳木想要建成聚灵阵远远不够,各种特殊材料的衔接,塔身上收纳灵力的法阵的雕刻,在不同阵师手中皆有不同的讲究。如同同样的材料打造出的刀戟剑刃,在不同工匠手中会有显著的优劣之分,即便同为同一品级的聚灵阵,也会因阵师的差异,呈现出诸多不同。 而眼前这座聚灵阵在初七看来,乃是出自极为高明的阵师之手,初七绕着魏来踱步,目光仔细端详着四壁时隐时现的青色法阵,又抬头看向头顶距离他足足十余丈之遥的塔顶,眉头忽地皱起:“不对啊,以这聚灵阵的工艺,起码应当是天字级的聚灵阵,怎实际聚集灵气的速度只堪堪与地字级持平?” 此时,盘膝坐在阵眼中心的魏来忽然睁开眼睛,少年眉头同样紧皱,低声自语道:“不够。” “不够?什么不够?”初七听闻转头看向魏来,疑惑地问道。 “灵气不够。”魏来皱眉回应。 初七脸上神色顿时变得怪异起来,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一番,即便如今他已封剑,修为飞速衰退,但凭借所剩不多的神识,依然能感受到周围萦绕着的充沛灵力,相比法阵外的天地,浓郁百倍不止。而每个人吞噬灵力的速度是有极限的,并非如鲸吞海一般来多少就能吞多少。以魏来的修为,显然无法拥有跟上这般充沛灵力聚集速度的吞噬灵气能力。实际上对于大多数修士而言,高级别的聚灵阵所聚集的灵力数量都是超出他们吞噬能力的,之所以存在这些高级聚灵阵,实则是因为这些聚灵阵更多时候并非用于加速修士修行,而是为了协助修士破境! 越是修行到高境,无论是入境还是破境都会变得极为凶险与困难,动辄便会有修士为了破境闭关,这个过程短则数日,长则数年。倘若有这般高级的聚灵阵存在,便能帮助修士在短时间内恢复消耗的灵力,重回巅峰状态,如此便可在相同时间内进行更多尝试,同时在灵力一直保持充盈的状况下,破境亦或者入境的希望也会呈几何倍数增长。 故而初七在听到魏来这番话时才会如此诧异,毕竟以魏来的修为,无论他是要入境、破境亦或者单纯修行,这些灵力都完全足够,他又怎会说出这样的话呢? 可还未等初七将心底的疑惑说出口,魏来却忽然看向聚灵阵阵门的方向,初七也在此时察觉到一丝异动,将目光投了过去。随即二人一同走出聚灵阵,刚出正门,便见不远处徐陷阵与白马学馆的馆主徐通迎面走来。 “哈哈!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几日不见,魏贤侄的内息愈发雄浑了啊。”还未靠近,徐陷阵便大声朝着魏来说道,那长满络腮胡的脸上笑容满面,一派亲切热络之态。 “魏来见过徐统领与老馆主。”魏来恭敬地向二人拱手,随后便不再多言。 这让徐陷阵有些尴尬,好在他脸皮够厚,不至于因此下不来台,他讪讪一笑,看向魏来身后的初七,微微一愣,不免觉得这家伙的装扮太过张扬怪异,但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事情我都听玥儿说了,贤侄随我来。”徐陷阵收回目光,说完便转身领着魏来朝着那座高达十丈的聚灵阵后方走去。 不出百息,路过一片林木,一座仅有三丈左右高度的木塔出现在众人眼前。 徐陷阵停下脚步,指着那处说道:“这便是白马学馆中的那座天字级的聚灵阵。” 听闻此言,魏来望向那座灵塔,不禁皱起眉头,他对聚灵阵虽了解不多,但一些基本常识还是知晓的。例如聚灵阵的灵塔高度与聚灵阵的品级应当成正比——为在狭小空间中营造出灵气高度浓郁的环境,所需吸纳的灵气数量庞大,这就需要更高更大的塔身以及增大摄取灵气的范围,这是但凡知晓些聚灵阵知识的人都应明白的道理。 因此,听到这话后,魏来不是没有下意识地怀疑眼前的徐陷阵是不是在故意戏耍他,不过很快他便压下了这个念头。 而徐陷阵显然看出了魏来的疑惑,他微微一笑说道:“白马学馆的这座聚灵阵,是当年一位墨家大师亲手所造,此灵塔与其他灵塔不同,其真正的塔身藏于地下。如此一来,不仅能从地底抽取灵气,还能减少灵气的损耗,每次聚灵阵运转,所聚集且未被消耗的灵力都会被存储到地底的聚灵阵阵眼之中,凝聚成灵珠,避免浪费。” “竟有此等奇妙构想,比起北境那些自称为灵阵大师的家伙可强太多了。”听闻这话,一直跟在魏来身后的初七不禁感叹道。 这般自言自语不免引起了徐陷阵好奇的目光,在宁州摸爬滚打多年,又统领着赤霄军这样的雄师,徐陷阵还是有些识人之能的。初七所言本是寻常感叹,但徐陷阵却隐隐感觉到对方语气中对所谓灵阵大师的不屑。这样的不屑绝非能够佯装,而是发自内心的轻视。 徐陷阵不禁好奇,这个身着浮夸绒袍的家伙究竟是何来历。但此刻显然不是探究此事的好时机,他很快收敛心思,转头看向一旁的魏来,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容:“小子,这天字级的聚灵阵所需的灵石妖丹数量巨大,玥儿说你要用足足两个月,两个月耗费的灵石妖丹若换成银两,估计足以在宁霄城再买下一座白马学馆了。” “我那女儿被你迷得晕头转向,失了理智,也不问得失,对你言听计从。但当爹的还是想问一问你,我为你开启这阵法,付出这般代价,你能还给我,或者说还给玥儿什么回报?” 说完这话,徐陷阵微微沉吟,不等魏来回应,又接着说道:“当然,你可以选择不回答这个问题,或者直言从未想过给那孩子什么回报,毕竟我拗不过我那女儿,这只是一个父亲的好奇罢了。” “一个选择。”魏来的回答比徐陷阵预想中来得更快,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便脱口而出。 但同时这个回答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徐陷阵一时间也难以领会魏来的意思,他与身旁的徐通都不由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魏来。 魏来感受到他们的目光,想起那日夜里在父亲的遗留手札中所见的关于归元宫中斩尘之法的种种记载,他的神情顿时变得庄重严肃。那时他也看向徐陷阵,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一个当那一天到来时,她能够做出的与前人不同的选择。” 这话依然显得有些没头没尾,但在听到的瞬间,徐通与徐陷阵几乎同时身体一颤,他们眼中满是震惊与惊愕。甚至连跟在魏来身后的初七,也在那时双目一凝,看向魏来的背影,眼中光芒变得恍惚起来。 …… 那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渭水河畔,那个有些傻气的书生缠着同样不算聪慧却凶巴巴的姑娘,他与另一个冷冰冰的姑娘手牵着手,看着那对欢喜冤家笑声回荡。他们一同游山玩水,一同纵情高歌,也一同在酒酣之后许下一些幼稚的承诺——比如什么娃娃亲,比如谁认谁做干爹之类。当然,多年后初七才知晓,那个看似蠢笨的书生其实一点都不蠢,至少他给自己的儿子定下了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娃娃亲…… 转眼间又过了几年,那个蠢兮兮的书生与凶巴巴的姑娘从远方寄来请帖,远在天罡山的初七那一夜彻夜未眠,他站在天罡山的山顶,站在天罡祖剑旁,独自举杯,敬满天星辰,敬远方故人,敬那曾与他手牵手的姑娘。 敬他们一同走过的壮美山川,看过的繁华锦绣。 敬曾经的海誓山盟,也敬她在巍峨神宫前说出的那句—— 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 初七回过神来,脸上笑容真挚,嘴里喃喃自语。 “不愧是我的干儿子。” “吹牛的样子……” “挺帅。” 第一百九十四章 我们的事情 身着黑衣的左先生端坐在白鹤客栈的客房中,他低头看着跪在身下的宋斗渊,语气阴冷地说道:“我原以为有了上次的教训,天阙界的规矩你能记得清楚,怎到了今日,还想着让我为你出头?我天阙界可不养你这等废物。” 房间宽敞,内部装饰并非奢华的镶金嵌玉,而是古朴简约,然而这简约之中却散发着极为讲究的大气之感。无论是墙上悬挂的字画,还是隔断处的屏风,皆透露出内敛的贵气。显然,对于这座白鹤客栈中的各种饰物以及整体布局,萧家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 此刻房间中还有其他人——与宋斗渊同为天阙界弟子的少女、紫云宫的长老卫玄以及一位容貌俊美的少年。他们都注视着此刻跪地的宋斗渊,那少女目光冰冷,对这个几日之前还与自己关系密切的少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鄙夷之色。反倒是卫玄与那陌生的俊俏少年缄默不语,不敢轻易介入这天阙界的家事。 宋斗渊自然不愿被人瞧见自己这般狼狈模样,但对魏来一行人的愤恨以及今日所遭受的耻辱,让高傲的宋世子放下了往昔视若生命的荣耀。他咬了咬牙,低声说道:“弟子绝非懦弱之辈,此事绝非私人恩怨,而是关乎我天阙界兴衰的大事。” 听闻这话,左先生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怒极反笑道:“你倒是给我讲讲,一个仅有二境修为的乡野贱民,如何能威胁到我天阙界的兴衰?讲得明白,算你大功一件,恢复你的将星之位;讲不明白……哼,就回虎楼去做杂役。” 那“虎楼”二字仿佛带着某种令人胆寒的威慑力,宋斗渊在听到的瞬间,身子一颤,脸色愈发难看。但很快,他又不得不压下心头的异样,咬着牙继续说道:“先生听弟子细细道来,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假……” …… 听完宋斗渊的一番陈述,客栈中的众人脸色皆变,左先生更是眉头紧皱。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敲打着身旁的案台,发出一阵有节奏的“咚咚”轻响,声音在房间中回荡许久。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再次低眉看向跪在自己面前的少年,沉眸问道:“你所说的可否属实?” 宋斗渊赶忙连连点头,沉声说道:“弟子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假,昨日就在这白鹤客栈外,那家伙亲自在面前展露的手段。” “我四只被他摄取的孽灵已完全被他炼化,成为了他自己的所有物。先生!大孽界是我天阙界至关重要的功法之一,如今被那小子偷学而去,倘若传播开来,对我天阙界将是沉重的打击啊!”说到最后,宋斗渊的语调又忽然变得高亢起来,一副为宗门忧心、奋不顾身的姿态。 而听闻此言的左先生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他低声沉吟道:“若是此事当真,确实事关重大。” 一旁的卫玄听闻,也隐隐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出声说道:“左先生,那孩子毕竟是江浣水的外孙,此时对他出手,恐怕……” “哼!上次放过那小子只是给那劳什子州牧留点面子,今日这小子触犯了我天阙界的禁忌,偷学大孽界,就算是大燕皇帝亲临也保不住他!”宋斗渊不等卫玄把话说完,便极为无礼地打断,然后自顾自轻蔑地说道。 这番话直白至极,然而卫玄也好,那位俊俏的少年也罢,都不敢给出半点反驳。这天下的世道便是如此,在有着仙国之名的天阙界面前,燕朝王庭显得如此孱弱,不堪一击。 “不可。”那位左先生却出言说道,他神情凝重,低声道:“掌教来时便有交代,这燕地谁都能惹,唯独那只老狮子惹不得。” 宋斗渊听到这话,顿时面色一变,愤然道:“连圣境都未触及的老头子,有甚好怕的?” 但此话一出,一股阴冷的气机便将宋斗渊笼罩,宋斗渊心头一颤,这才发现坐在面前的左先生正垂眸看着他,那不动声色的目光中裹挟着的寒意,让宋斗渊仿佛置身冰窖。他赶忙低下头,低声道:“弟子失言了。” “天阙界素有警言,夏虫不语冰,井蛙不语天。天阙界是北境第一神宗不假,但并不意味着天阙界外便无英雄,掌教的眼界远非你能相比,不要轻易质疑,更不要给宗门和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左先生寒声说道,他每吐出一个字,跪在地上的宋斗渊身子便颤抖一下,显然对这位老人畏惧到了极点。 “弟子……明白了。”宋斗渊低声说道,但随后仍心有不甘,又小声问道:“那先生的意思,此事就此作罢了?” “当然不行。”左先生说道,随即又看向宋斗渊,眸中凌厉的光芒此时有所缓和:“还有一个道理,是我教你的。” “做事,有时靠蛮力,有时,得靠脑子。” 这话让宋斗渊有些困惑,还未等他发问,左先生便侧眸看向身旁那位俊俏的少年,笑道:“萧贤侄,能否借你爹的紫霄令一用?” …… 吃过午饭,艳阳高悬。 或许是因为这聚灵阵外的灵气格外充沛,即便如今已至十月初冬,木塔外的草木依旧葱郁。初七正躺在一棵大树的枝桠上,头枕着双手,惬意地享受着这冬日的阳光。 “佛门仙国神丘,功名四方王侯,天下九鼎霸业,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境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初七的心情似乎格外舒畅,他晃荡着悬在树干外的双腿,嘴里哼着不知从何处学来的小曲。 一个少年推着一架轮椅,轮椅上坐着位白衣女子,二人从林外走来。女子神情冷冽,眉目如画。 初七一个激灵,从树干上坐起身子,他看向穿过树林中那石板铺成的小径,缓缓走入灵塔中的姐弟,朗声说道:“徐姑娘来看小情郎啊?” 徐玥根本不曾抬头,目光平静地直视前方,反倒是她身后的徐余年闻言,愤恨地仰头瞪了一眼树上的初七,显然对这家伙的口无遮拦极为不满。但初七早已练就一身不在意旁人目光的本事,他“扑通”一声从树干上跳下,落在灵塔的入口前,恰好拦住了徐余年姐弟的去路。 “你想干什么?”徐余年皱了皱眉头,语气不善地问道。 嘴里叼着片树叶的男人却神情悠闲地反问道:“是你们想干什么。” “自然是去灵塔中。”徐余年皱眉说道,语气愈发不善。 “不行。”初七却摇了摇头。 “哼!”徐余年闻言,眸中顿时燃起熊熊怒火,“你可要搞清楚这聚灵阵是谁家的东西,若不是我姐点头,那小子一辈子都别想用这东西!这就想过河拆桥,翻脸不认人了吗?” 初七却根本不理会叫嚷的徐余年,他低头看向那少女,脸上忽然绽开笑意:“我是说你不能进,她能。” “凭什么?!”徐余年高声问道。 初七此时终于第一次看向徐余年——那是一种看白痴的目光。 “人家小两口要说悄悄话,你进去干嘛?”然后初七一本正经地怒斥道。 本就憋了一肚子火气的徐余年闻言顿时怒不可遏,他指着初七便大骂道:“你胡说什么呢?我姐!” “你就在这儿待着,我一个人进去就行。”可惜徐余年的话刚出口,就被身旁的少女打断,说完这话,徐玥甚至不给徐余年半点反应的时间,伸手转动起轮椅上的木轮,慢悠悠地朝着灵塔入口的方向走去。 “姐……”徐余年的心中满是疑惑,那个困扰他无数次的问题再次涌上心头:“姐……你到底图个啥啊……” 徐余年低声说道,此时的徐玥已经走进了灵塔之中,自然听不到徐余年的低语,但这话却清晰地传入了他身旁初七的耳中。穿着浮夸绒衫的男人在这时扬起脖子,以一个极为讲究的角度仰望天空,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在他的侧脸,他压低声音,应道:“当然是如我一般的如花美貌咯。” …… 灵塔之中,青色的灵气仿佛实质一般在数丈见方的空间中翻涌,灵气在这小小的天地里几乎凝成了实体。 那个少年盘膝而坐,双目紧闭,沉默不语,他的胸前一道神门亮起,轮盘之中金光与血光交错,八十一道金线从神门中浮现,一端落入神门之中,一端涌向未知的远方。他的背后亦有一道神门,神门中黑芒与金色光辉交织,隐约能看见有两道龙相在翻腾纠缠。那灵塔中翻涌的灵气被吸入背后的神门之中,涌入那金色龙相体内,然后又在魏来的体内流转,最后顺着那八十一道金线涌向远方。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盯着眼前这奇异的景象,她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更多的是好奇。她打量着少年身前与背后的神纹,又打量着那八十一道金线,然后目光上移落在少年此刻沉静的脸庞上,于是,她的目光便再也无法移开。 魏来似乎有所察觉,他的睫毛微微颤动,周身的金光消散,双眸缓缓睁开。 “徐姐姐,你来了。”魏来对于对方的到来并未表现出太多惊讶,他微微一笑,便站起了身子。 “你似乎遇到了些麻烦。”徐玥说道,“方才感觉到你体内的气机紊乱,是修行出了差错,还是破境入境遇到了阻碍?” 徐玥虽然在宁州翰星榜中只排在百名开外,但真实修为高深莫测,只是一眼便看穿了魏来方才的状况,所以才有此问。 “确实有些不解之处。”魏来点头,并未向徐玥隐瞒此事。 “说来我听听?”徐玥又说道。 魏来有些为难,看了少女一眼后说道:“这说来话长。” “是说来话长,还是不愿说?”徐玥盯着魏来问道,那目光仿佛有实质一般,好似要将魏来看透。 魏来对于徐玥的直白也有些无奈,他苦笑一声,在心底思考沉吟了一会儿,将诸多事情梳理一番,想着用一种相对让少女容易理解的方式说出来。梳理完这些,他抬起头看向女子正要开口:“……” “不愿说就别说了。”可话还没出口,徐玥便冷声打断了魏来,虽然少女的脸上依旧平静,但魏来却隐隐察觉对方语气中罕见地多了一丝怒意。 魏来顿时目瞪口呆,他暗想自己也没说不说啊。 他觉得被徐玥误会不好,便又想张嘴解释,可同样话未出口,便再次被对方打断。 女孩这时直直地看着魏来,一脸郑重地说道:“我想,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我们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五章 聘礼 “我们的事?”魏来一怔,满心不解徐玥这话的意思。 “我帮了你不少忙,你不会真觉得这是无偿的吧?”徐玥脸上泛起古怪的笑容,紧盯着魏来问道。 “并非如此,我和徐统领……”魏来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说道。 “做买卖讲究你情我愿,东西是我给你的,你和我爹有什么协议,那是你们的事。你该给我的报酬终归不能少,而且这报酬理应我来要,而非你来给,你觉得呢?”徐玥不紧不慢地说着,语调平稳。 “……”魏来一愣,随即面露苦笑:“一切都依徐姐姐的意思。” 徐玥脸上的笑意瞬间绽放,犹如桃花盛开满树。她凝视着魏来,用她那如星辰般的眼眸。 “两个月后,翰星大会之后会有人接我离开宁州,然后再也不回来。”她说道。 “我知道。”魏来点了点头,回应之快出乎了徐玥的预料。毕竟在徐玥的印象中,她似乎从未跟魏来说起过此事,她不禁皱起眉头,问道:“是我爹跟你说的?” 魏来再次摇头,否定了徐玥的猜测,同时也未给出自己的答案。 徐玥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几分,但数息之后,她还是放弃了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究,话锋一转又说道:“你知道修习了归元宫中的斩尘之法,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魏来这次的回答依旧迅速。 这让本已不再纠结之前话题的徐玥又是一愣,终究无法忽视魏来这古怪的反应,她问道:“你好像很了解我?” “确实知道一些。”魏来如实回答。 “比如呢?”徐玥的心中泛起些许异样,压下直接进入正题的想法,反倒好奇地追问。 这一次魏来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向少女,望着她安静的脸庞、闪烁光芒的双眸,年幼时的经历忽然清晰了不少,他问道:“徐姐姐,真的想好了吗?” 徐玥一愣,目光忽然变得有些躲闪,她转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慌乱:“想好……想好什么?” “我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七情六欲,有喜欢的人,有恨的人,也有在乎我们的人,同样也有不喜欢我们的人。无论那些好与不好,但正是这些种种才构成了现在的我,没有他们便没有了我。” “徐姐姐觉得,没有了这些,你还能算是你吗?”魏来皱起眉头,问道。 徐玥的心头一颤,身子也跟着一颤。 灵塔之中青色的灵气依旧翻涌,在一片长久的静默之后。徐玥低着头,轻声说道:“我没得选。”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魏来却说道。 徐玥看了一眼此刻一脸愤怒的少年,苦笑道:“每个人当然都有权利做选择。” “但每个选择背后的分量却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 魏来知晓她此言之意,眉头皱得更深了:“那本就不是应该让你一人承担的东西。” “但只有我能承担,所以就只能我来承担。”徐玥再次说道,语气中隐隐带着些怒意,但并非针对魏来,而是某些徐玥自己也说不清的东西,如果一定要给那东西取个名字的话,魏来想,应该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也不知是否是徐玥的态度太过异常,又或者只是单纯因为她所言之物让魏来难以反驳,总之在听到这话之后,魏来沉默,低下头不再言语。 徐玥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她停顿了一下,平复了一番自己忽然波动的思绪,然后又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这些,那我也不想再遮遮掩掩。” 说完这话,徐玥又一次停了下来。魏来知道她有意转移刚才的问题,但却并未戳穿徐玥这略显生硬的“演技”,他也知道再在那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对于徐玥的现状也无济于事。 所以魏来在那时点了点头,配合徐玥说道:“徐姐姐想要魏来做些什么,只要我能做到,定然不会有半点推辞!” “你觉得我怎么样?”徐玥却并未如魏来所料一般,提出些困难的要求,反而在那时直勾勾地盯着魏来,轻声问道。也不知是否是魏来的错觉,他隐约觉得在问出这个问题时,徐玥的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 魏来始料未及,他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很……很好。” “真的?”徐玥歪着头,侧眸看着魏来,语气愈发温柔,仿佛要融化一般。 这样的温柔让魏来莫名有些不自在,他点了点头,回答:“真的。” “所以你不讨厌我对吗?”女孩又问道,那时女孩的脸上少见地浮现出如狐狸一般狡黠的神情。 “当然不。”魏来果断地回答,但这话刚出口他便从徐玥脸上奇怪的神情中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说道:“但这和喜欢……” “我也不喜欢你。”徐玥却再一次打断了魏来的话。 魏来的脸色泛红——误解了对方的意思让处境着实有些尴尬,尤其是在这男女之事上,魏来那急切想要表明自己立场的做法,不免有些自作多情和自以为是的嫌疑。饶是以魏来的心性,在徐玥说出这话时,他也难免暗自觉得羞愧难安。 但还没等他在心底想好如何化解这份尴尬,徐玥的声音又再次响起。 “准确地说,是还没那么喜欢。” 魏来一愣,抬头看向徐玥,正好对上了徐玥看向他的目光。 女孩朝他眨了眨眼睛,脸上带着调侃的笑容,在大多数时候都表现得对万事漠不关心,甚至近乎冷漠无情的徐玥很少会露出这般略显调皮的神情,至少在魏来的记忆中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徐玥。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当这个女孩朝他露出这样的神情,才显得如此动人,以至于魏来看得一时有些发呆。 而在这样的恍惚之后,回过神来的魏来,也暗暗琢磨起徐玥话里的意思。 她说是还没那么喜欢。 不是不喜欢,是不够喜欢,那什么程度才是够?够了又能怎样?魏来不知道。 只是想到这里,魏来的心跳快了几分,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受,而这样的感受魏来并非从未经历过。 在乌盘城时,与呂砚儿相处时,魏来便时常有这样的感受,但这一次却没有以往那般强烈,只是一瞬间的稍纵即逝,却莫名更能触动心弦。 “什……什么意思?”魏来问道,语气中带着些许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慌乱——他似乎猜到了些许徐玥的心思,却又不太确定,那种期待与不确定,想抓住却抓不住的情绪让魏来的心底犹如猫抓一般,说不上多么舒服,却也远远算不上难受。 “我一直在等你。等你活过你的十六岁,来宁霄城兑现当年的承诺。”徐玥低下头,幽幽地低语道。 “我知道你觉得这很奇怪,毕竟那时的我们都还是孩子,那些话哪能全都当真,你就算记得也一定把它当作一个笑谈,一段儿时的童言无忌。” “这都很正常,这确实也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有的想法。” 说到这里,女孩抬起头,脸上带着自嘲的笑容:“但我不是一个正常的人。” “就像你说的那样,斩尘之后,我或许已经不能算是我了。” “那些记忆,那些欢喜与悲伤才构成了现在的我,失去了这些,对于我来说,或许便意味着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而两个月后,我就要去到归元宫开始斩尘。” “我不想死,也不想忘记我所记得的一切,但我无法承受其他选择的后果,所以这就是我的命。” 她在那时看向魏来,眼眸中的光芒闪烁:“我认命,但却不想就这样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我想再经历一些我以往从未经历过,以后也再不会经历的事情。” 魏来的心头一颤,问道:“徐姐姐,想要什么?” 女孩的眼眸中在那时亮起明亮的光芒,她用自己的双眸盯着魏来的双眸,轻声说道:“我想让你喜欢我。” “徐姐姐。”魏来的心头一跳,“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说到这里,徐玥反倒没了之前的忸怩,她平静地说道,“我不会强迫你,也不会让你一定要做些什么,我只要你一个承诺。” “在剩下的两个月时间里,我要你答应我,你会试着去喜欢我。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更不会因此纠缠你,你就当试着帮我做一个每个正常女孩都想做的梦。” 魏来低头沉思,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拒绝这样的请求,但同时又有些不忍心,尤其是在看过那本他爹留下的手札之后。 他皱起眉头,但徐玥却伸手握住了魏来的手。 魏来的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但徐玥却用力极紧,死死地握住。 魏来暗觉不妥,便要运集灵力挣脱徐玥的手,但就在这时,他却感受到一股柔和的力量顺着二人的手掌处涌入了他的体内,而随着那股力量的涌入,魏来之前在聚灵阵修行所遇到的让他烦恼不已的郁结随即消散。 察觉到这一点的魏来心头惊愕,他记得自己并未将自己在修行上遇到的麻烦跟徐玥说起过,那徐玥又是如何知晓,同时又如何如此轻易地帮他解决的呢? 想到这里,魏来不禁诧异地看向徐玥,而这时,那少女却朝着他展颜一笑,说道。 “这是我给你的聘礼。” 第一百九十六章 早生贵子 “唉!你说说,那老家伙不会真在耍咱们吧?”天色渐晚,行走在归家途中的孙大仁,朝着身旁的龙绣与刘青焰嘀咕起来。 “不许胡说!曹前辈可是天罡山的剑仙,怎会欺骗咱们?”龙绣当即表示不满,高声怒斥。身为天罡山的忠实“信徒”,龙大小姐可听不得半句有关天罡山的坏话。 “那依你所言,你今日读了整整一天那什么《天罡正经》,读出啥来了?”孙大仁问道。 “读不出来,那是因为……因为咱们悟性不够!”龙绣竭力为曹吞云辩解,用着她为数不多的言辞。 “阿来常讲,真正厉害的先生懂得因材施教。就算真是咱们悟性欠佳,那他是不是也该用咱们能接受的法子教导咱们呢?”孙大仁这般说着,心底憋了一整天的火气那时蹭蹭往上冒——翰星大会将至,意识到自身修为不足的孙大仁,满心期待能在曹吞云的指导下有所长进,可今日整整一天,看那《天罡正经》看得他头晕眼花,到了傍晚,睡了一天的曹吞云只是让他们回家,对于今日众人之所为未作半点评价,也没说出个所以然,就这般草草收场。孙大仁心底怎能满意? 想到此处,憋着怒火的孙大仁又道:“我看呐,这天罡山也就那样,徒有虚名罢了。” “你!”这话直击龙绣的痛处,龙大小姐顿时脸色难看,指着孙大仁怒斥,瞧那架势,被气得不轻。 “大仁哥哥,胡哥哥不是说晚些会来家里做客吗?咱们是不是得去买点酒菜,怠慢了可不好。”一旁的刘青焰赶忙出言,打断了眼看就要愈演愈烈的争吵。 孙大仁见龙绣动了真怒,也有些心虚,他心底清楚得很,虽说那老头子行事古怪,但应当不会真的欺骗他们,毕竟是魏来认识的人。孙大仁谁都可以不信,可自己这兄弟他却是百分百信任。他说这些话,不过是为了宣泄一下心头的不满罢了。 自知理亏的孙大仁顺势下坡,一副这才想起此事的模样,一拍脑门,说道:“对啊!小青焰提醒得是,咱们还得准备酒菜,不能失了……失了……待客之礼!” 孙大仁说着,就要领着二人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嘴里还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嗯……西城的烧鹅,八方楼的百酿春,再买些下酒的小菜……对对,还要多添几副碗筷……” 如此拙劣的表演,以龙大小姐的聪慧岂能看不出来?但她并未揭穿,只是翻了个白眼,说了句:“幼稚。”随后便与刘青焰一道,慢悠悠跟上了那假装苦思的少年。 …… 众人来到宁霄城没多久,但在刘青焰的坚持下,前几日众人早已将这宁霄城逛了个遍——小妮子在乌盘城时,与母亲相依为命,虽说有包子铺支撑着,可毕竟是小本生意,乌盘城的人也就那么些,不足以让她们母女过上大富大贵的生活,有时甚至过得很拮据。也正因如此,刘青焰深谙小人物在世间生存所必须掌握的“本领”,在闲逛宁霄城的过程中,小青焰默默记下了城中各个集市的大致情况——比如什么地方能买到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卖得价格公道。正因为有了刘青焰的知晓,又给孙大仁出谋划策,这次采购才显得如此轻松,否则以孙大少爷以往花钱从不看价格的性子,估计这顿宴请就得花掉众人剩余钱财的大半。 “也不晓得今天阿来会不会回来吃晚饭……”提着采购来的各类物品,走到魏来祖屋门前的孙大仁嘴里嘟囔着。 “是啊,除了今天早上一起吃过早饭,好些日子没跟阿来哥哥一起吃饭了。”刘青焰也皱起眉头,接过话茬,苦恼地嘟囔道。 “阿来这些日子忙啥呢?怎么整天见不到人影?”龙绣也有些奇怪地低语。 “男人的事,你这女人懂个啥。”孙大仁习惯性地对龙绣冷嘲热讽,说着已走到魏来祖屋门前的他,伸手正要从怀里掏出钥匙,却发现府门上的锁不知何时不见了。孙大仁心头一震,暗想难道是魏来走时忘了锁门,还是他已经提前回来了? 正想着,身后的龙绣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孙大仁的身子一个踉跄,向前倾倒,正好栽倒在未上锁的房门上,把门撞开。 “我看你就是个……”龙绣双手叉腰,看着倒地的孙大仁,气势汹汹地嘲弄道,可话才说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就在她说话时,打开的院门后,魏来祖屋中的情形映入她的眼帘。 魏来那座外表华丽却内里空空如也的祖屋中,数百位身着家丁与奴婢服饰的人来来往往,有的三两合力抱着盆栽,在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人的指挥下,来回搬动,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摆放位置;也有人在搬运着各种家居物件,从桌椅板凳到床榻屏风一应俱全,且看那些物件的模样,绝非孙大仁等人之前在集市上淘来的二手货能比;更多的人则在各个房门外与院落中清扫地面、打理蒙尘的房门窗户,往日冷清空旷的祖屋此刻热闹非凡,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以极为滑稽的姿势栽倒在房门口的孙大仁眨了眨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一切,眼前的这番景象与他记忆中的祖屋仿佛是两个世界。 就在他站起身,想要回头询问刘青焰与龙绣眼前的一切是不是他的错觉时,两只手忽然从两侧伸来,极为熟练地各自掐住了孙大仁腰间的皮肉,然后用力一拧…… 在孙大仁呼天抢地的哀嚎声中,他身后的龙绣与刘青焰对视一眼,然后二人同时重重地点了点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肯定的神色,她们异口同声地说道:“不是梦。” 至于孙大仁用双手捂着自己腰身两侧投来的哀怨目光,则被二人极为默契地忽略掉了。 而孙大仁的哀嚎也让在院中忙碌的众多家丁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朝三人投来怪异的目光,明明是孙大仁三人自己的住所,但在那群家丁的目光下,三人却不由自主地从心底升起一股做贼心虚的奇特感觉。 这时,那位在院子中指挥众多家丁的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也注意到了呆立在门口的孙大仁三人,那人赶忙迈着大步,朝三人快步走来。 “三位就是孙公子与龙小姐和刘小姐吧。”那男人满脸笑容地问道。 三人一头雾水,但本着不打笑脸人的原则,面对男人的询问,孙大仁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然后小声问道:“你们……这是?” 男人显然早料到孙大仁等人会有此疑惑,他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奉徐小姐的吩咐,来给姑爷整理屋院的。” “哦。”孙大仁点了点头,但突然察觉到不对,猛地转过头,惊恐地看向身旁满脸笑意的男人,然后张大嘴巴,用比平时高出足足八倍的音调尖声嚷道:“姑……姑什么爷???” “姑爷啊……”那男人似乎被孙大仁突然古怪的态度吓了一跳,但出于良好的素养,他还是在回过神后,一本正经地给孙大仁解释道:“姑爷指的就是,小姐的丈夫,老爷的女婿,我们徐府的……” 一旁回过神来的龙绣见那男人一副要给他们讲授幼儿知识的架势,赶忙出言打断:“谁问你什么是姑爷了!我问的是哪个姑爷?叫啥名字?” 男人这才反应过来,歉意地笑了笑,赶忙又说道:“就是……” “魏守之子,魏来。”可话还没说完,一道清冷的声音忽然从院落中传来,只见那位徐家的少公子正推着徐玥的轮椅,站在距离众人不远处的院落中,而那道清冷声音的主人正是徐玥,她此刻正盯着魏来三人,脸上带着意味不明的浅浅笑意:“怎么?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大概是被徐玥这般冷峻的气势所震,又或许只是单纯地心存畏惧。总之,在听到徐玥此问后,孙大仁缩了缩脖子,小声应道:“没……没意见。” 徐玥又将目光转向孙大仁身旁的龙绣与刘青焰,虽未言语,但眼中萦绕的寒气让二女瞬间如坠寒冰炼狱。 早已将那一招“卖魏求荣”练得炉火纯青的龙绣一个激灵,伸出手朝徐玥竖起大拇指,干笑道:“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得到这般回答的徐玥心满意足,又将目光转向龙绣身旁。刘青焰极为机敏,见孙大仁与龙绣接连“败阵”,她自知“无力回天”,根本不等徐玥的目光投来,便抢先在脸上挂上甜甜的笑容,瞪大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朝徐玥脆生生地说道:“祝阿玥姐姐与阿来哥哥,白头偕老,早生贵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很满意 天色向晚,夜风骤起。阴沉沉的天空中,乌云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从苍穹坠落,将这方天地碾压。 “要下雪喽。”白马学馆的灵塔外,曹吞云从身旁黄狗背上取下酒葫芦,仰首饮下一口,这般说道。 坐在他身侧的初七,悄然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试图从老人手中取走酒壶。然而,他的指尖刚触碰到葫芦边缘,那原本蹲坐在地、摇着尾巴吐着舌头的黄狗瞬间变了模样,朝着初七龇牙咧嘴,整个身子弓起,喉咙中发出阵阵低吼。初七犹如触电般收回手,恶狠狠地盯着黄狗,怒骂道:“你这白眼狼,三年前我还喂你吃过蛇肉呢!” “那蛇肉让我家阿黄萎靡了一个月。”一旁的曹吞云斜睨了初七一眼,不紧不慢地说道。初七脸上的愤慨之色顿时消散,他讪讪地摆了摆手,说道:“这样吗?可能是没煮熟……” “汪汪汪!”阿黄发出一阵急促的犬吠,似乎在斥责初七的胡言乱语。初七在阿黄的愤怒斥责声中,有些心虚,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咋这么小气。”曹吞云无奈地看了一眼自己这位天赋卓绝却心思难测的师弟,随后伸出手,朝着阿黄挥了挥。阿黄虽心有不愿,但在老人的示意下,还是收起了犬吠,安静地蹲到另一侧,可看向初七的目光依旧“杀气腾腾”。 “你老实告诉我,今日你封剑,到底与三年前你在星斗庙中所见有无关系?你在那里究竟看见了什么?”曹吞云问道,眉头紧紧皱起,这个平日里洒脱的老人,眸中此时满是忧虑。初七耸了耸肩,说道:“我什么都没有看见,祖剑并未回应我。”初七说得轻松,可话音刚落,曹吞云便平静地断言:“你在说谎!” “同门师兄弟,这点信任都没有?”初七脸上再次露出愤慨之色。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放不下她?”曹吞云却根本不理会演技浮夸的初七。初七一愣,脸上的愤慨神情忽然收敛,他转头看向曹吞云,困惑地问道:“师兄,你说我们为什么要修行?” 这并非一个新颖的问题,世上大多数修士应当都自问过又询问过旁人。每个人心中的答案大都有所不同,或许正因这问题没有统一标准,所以才会屡屡被提及,也让曹吞云在闻言时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曹吞云仰头饮下一口葫芦中的清酒,瞩目前方,低声说道:“尽能尽之事,行应行之道。”听闻这话的初七,转头看向老人,说道:“师兄这话说得不错,但在初七这里,这话还得再加上一句。” “什么?”曹吞云问道。初七咧嘴一笑:“执欲执之念。” “我不想忘了她,所以我就要拼命记住她。”初七说着,声音忽然小了下来,“只是愧对……宗门。”这话出口,初七本已做好被曹吞云劈头盖脸痛骂的准备,可等来的却不是喝骂,而是一只伸来的手,以及手上已经打开的酒葫芦。酒香顺着葫芦口四溢开来,萦绕在初七鼻尖,让他在那时一愣。 “好酒!”很快,反应过来的初七便如饿死鬼投胎一般,麻溜地从曹吞云手中夺过酒葫芦,仰首饮下一口,嘴里高呼道。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她长什么样呢?”老人感叹道,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在回忆某些过往。 “见过,只是你忘了。”初七笑道。 “是吗?那我当时怎么说来着?”曹吞云似乎受到了出奇的感染,也在那时笑了起来。 “你啊!当时捶胸顿足,恨自己怎么没有年轻个二十岁。”初七煞有介事地说道。话才说完,背后便被曹吞云狠狠踹了一脚,初七应声以一个恶狗扑食的姿势栽倒在地,但饶是如此狼狈,他还是叫嚷道:“对!当初你也是这样踹我的!是嫉妒让你变得面目全非!” 曹吞云懒得理会对方的叫嚣,站起身来,迈步走到身后那座灵塔前,打量着这宁州唯一一座天字级的聚灵阵。初七一边小心翼翼地清理着自己身上那件蓝色绒袍上的灰尘,看他脸上神情,似乎对于绒袍上的污痕极为心疼一般。打理了半晌,确定已将那些污痕尽数清理干净后,他方才心满意足地看向站在灵塔外的曹吞云。 “你说那小子究竟在做什么?”曹吞云皱着眉头问道。 “谁知道呢?这小子,比他爹还麻烦,天知道他那脑瓜子里会想些什么。”初七耸了耸肩,无奈地说道,“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应该是件大事,保不齐可以把这燕地搅得天翻地覆。”说到这里,初七的语调变得有些奇怪,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感觉。 “哼,跟他爹一样自不量力。”曹吞云冷哼一声,颇有些气恼。 “但这也是这些家伙的魅力所在,不是吗?”初七笑道。曹吞云对此言不置可否,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塞入初七怀中:“我有点事要出城一趟,明日才会回来,你把这东西交给那小子吧。” 初七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事物,却是一本写有“《天罡正经》”四个大字的拓本,他不免一愣:“这东西也能给他看?” “那三个小子今天已经看了一天了。”曹吞云不急不缓地说道。初七心头一跳,语气古怪起来:“咱们天罡山近来是落魄了一些,但也不至于到了要将门中绝学这样轻易送人的地步吧?” “只是入门引灵之法,算不得绝学,况且能不能有所悟也要看他们自己的机缘,就当是天罡山给这将死之地的馈赠吧。他们若有所得,也算是结下一道善缘。”曹吞云说完,背后的剑匣猛地一颤,一柄飞剑遁出,落入他的脚下,满身酒气的老人便在那时脚踏飞剑,远遁而去。 …… “小子,那徐家的小姑娘到底今天给你说了个啥?我怎么看离开的时候,他那弟弟脸色难看得好像喝了马尿一般……你不会是在塔里……”与魏来并肩而行的初七在魏来身旁一个劲地挤眉弄眼。 天上飘着小雪,招架不住初七愈发龌龊的说辞的魏来低头赶路,想趁着雪未有下大之前,早些归家。他脚步极快,初七一路小跑跟着,很快便回到了祖屋的院门前。 可快步走上祖屋门前台阶的魏来却忽然一愣,身子僵在了原地。跟在魏来身后一刻不停絮絮叨叨的初七见魏来停下脚步,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些什么,顿时眉开眼笑:“你们这些小家伙就是脸皮薄,没关系,你七叔是过来人,都懂的。”初七说着还上去拍了拍魏来的肩膀,一副长辈说教晚辈的架势。 可魏来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初七暗暗奇怪。正在这时,他抬头一看,也不禁愣在了原地。他清楚地记得,这魏府的府门看着高大广阔,实际上却是年久失修。虽然魏来归来后,将门面都打理了一遍,上面的尘土也被清理干净,但常年未有保养,以至于房门上多有岁月侵蚀下的裂纹与雨水浸泡过的腐烂痕迹。可此刻眼前这座府门却与初七记忆中的魏府府门大相径庭,府门明显换了新的,上面被刷满了亮丽的红漆。无论是所用木料的成色,还是大门本身的做工,以及房门上雕刻的纹路,都透露着一股大气,显然造价不菲。而门上写着“魏府”二字的牌匾也被换了新的,那“魏府”二字雕刻得笔走龙蛇,一气呵成,显然也是出自大家之手。至于两侧被翻新的门柱、高悬的大红灯笼、白玉石筑起的狮虎雕像,都让这座落败的府门此刻看上去仿若另一处地界一般。 “咱们走错了?”初七眨了眨眼睛,有些不确定地说道。魏来皱了皱眉头,并未回答初七的问题,但眸中深深的疑惑也将此刻少年心头的不确定展露无遗。 “哐当!”可就在这时,眼前的府门忽然自己打开,近百道人影在府门内,分作男女两拨,各自排开。魏来与初七都未有料到这般变故,都下意识地朝着身后退去一步。但随即还不待他们反应过来,那两排男女浩浩荡荡百余人,都在那时朝着魏来跪拜下来,高呼道:“姑爷好!” 初七看着眼前这番情形,目光又看向府门之中,那本应空荡荡的府邸之中此刻的变化更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无论是随处可见的花草、盆栽,亦或者正在被修缮的各处房门,都透露着焕然一新的勃勃生机。 初七不禁喃喃自语道:“小子……看样子你不仅做了那事……还做得大小姐很满意嘛……” 第一百九十八章 在一起? “魏兄!”正当魏来等人发愣之际,府门外忽然传来一声高呼。魏来与初七转头看去,原来是胡乐和他那位昨日被魏来所救的婆婆胡素白。胡乐满脸笑意,一只手提着各色物品,一只手为年迈的奶奶撑着雨伞,遮挡着越下越大的风雪。一老一少快步来到魏府府门前。 “老身胡素白,代孙儿谢过公子救命之恩!”老妇人一到魏来跟前,便急着要屈身跪下,嘴里悲戚高呼。这番作态虽看似夸张,但绝非老妇人有意为之。在知晓胡乐彻夜未归那晚发生的一切后,老妇人心中一阵后怕。对于前半辈子命运坎坷,后半辈子含辛茹苦的她来说,孙儿便是如今活在世上唯一的念想。要是胡乐真有个三长两短,胡素白当真不知该如何度日。 魏来还未从自家府邸中突然出现的那群浩浩荡荡的家丁带来的变化中回过神来,便见老妇人要朝自己跪下。他心头一紧,赶忙伸手将其扶起,没让老妇人真的跪倒在地,嘴里说道:“婆婆这是作甚,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也并非我将胡兄带入府中,是……” “魏兄不必自谦,若非魏兄与孙兄等人,恐怕我们婆孙二人只能在泉下相聚了。”胡乐也在这时说道。随后,他面色一正,退去一步,恭恭敬敬地在原地朝着魏来行了一道大礼。魏来无奈,只能暂且收下这一拜。这时,他身后的院门内传来一阵脚步声。 “阿来,你回来啦。”一道轻柔的声音响起,魏来回头看去,却见徐玥正坐在轮椅上,俏生生地看着他,眸中带着笑意与些许期待,像极了等待丈夫归家的妻子。身后的胡乐也在这时反应过来,他诧异的看了一眼房门中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少女的模样胡乐多少有些眼熟,加上那坐在轮椅上的姿态,胡乐很快在记忆中搜寻到了少女的身份。他的脸色一变,眸中顿时涌起诧异之色。 “这是你的朋友吗?快些进来,拉着人家站在屋外,是什么待客之道。”徐玥又说道,语气中不乏责怪之意,俨然一副女主人的架势。胡乐深谙察言观色之道,见此状,心头一凝。之前脸上的诧异在这时化作骇然,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孙大仁这些看上去修为并不出奇的家伙,却能如此顺风顺水地进入白马学馆的天字班,享受旁人需要花费诸多努力又或者耗费诸多钱财才能得来的资源与优待——毕竟整个白马学馆都是徐家的东西…… 魏来心中的惊讶此刻比起胡乐只多不少,他自然在这时反应过来,眼前自家府中的变化显然都是出自徐玥的手笔。只是他想不到自己一时心软,在那灵塔内应下了少女的要求后,会引来徐玥这么大阵仗的反应…… “还傻站着!雪要下大了,快些进来。”可徐玥却并不打算给魏来足够的时间去反应,她见魏来迟迟没有动作,又在那时轻声说道。闻言回过神来的魏来,也知道此刻并非去深究徐玥此举到底何意的时候,他赶忙点了点头,引着胡乐婆孙二人朝着屋内走去。 …… 越往府中走,魏来便越发觉得胆战心惊。若非他很确定自己并未找错府门,恐怕此刻他也得暗自怀疑是不是自己进错了门。毕竟此刻这府邸中的景象与魏来记忆中的魏府天差地别。随处可见各色盆栽,甚至还有数十位工匠在外院的正中忙活着假山的修建以及修筑凉亭。两侧房屋也有好些家丁在来回忙碌,修缮各个房门,翻新墙面。虽然很多工程才堪堪做到一半,但整个魏府却已然焕然一新。 魏来跟在徐玥身后,一路走一路目瞪口呆。至于他身后的胡乐与老妇人更是一脸稀奇,尤其是胡乐。他可记得昨日离开魏府时不是这幅模样,怎么转眼就翻了天覆了地。很快,在徐玥的引路下,众人来到了魏府的正屋前。还未入门,迎面便撞上了孙大仁等人。只见三个家伙,一脸兴奋地跟在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身后。 “诸位对于房间的要求在下都知道了,孙公子要的顶级大厨,房间里要装上红木物件明日就能到。” “龙小姐要的小型演武场可能需要多花些时间,明日会有工匠来比量尺寸,估摸后日才能开工,一番下来估摸怎么也要三日时间才能完工。而铸剑师的事情,我已经派人去请了,保证明日一大早,这宁霄城里所有有名有姓的铸剑师都会出现在龙小姐的门外。” “至于刘小姐,要的各色物件,我也早已派人去准备,明日与后日陆续应该就可以到齐。” 中年男人在那时朝着三人笑道,孙大仁三人闻言皆是双目放光,一个劲地连连点头。看那架势,似乎早已忘了自己的立场,彻底拜倒在徐玥的金钱攻势之下…… 魏来早已习惯了三人的见利忘义,只是狠狠瞪了三人一眼。刘青焰与龙绣尚且还有良知,面对魏来的目光,二人缩了缩脖子,颇有些羞愧地低了头。但孙大仁却显然没有这样的自觉,面对魏来的目光,这家伙反倒对着魏来一阵挤眉弄眼。末了还不忘偷偷朝着魏来竖起大拇指,就差没有冲上前来抱着魏来道一句:“干得漂亮。” “我刚刚才从大仁那里听说今日有客人拜访,仓促让下人们准备了些食物,简单了些,二位见谅。”徐玥却丝毫不去关心魏来与孙大仁之间的“小动作”,她转头看向身后,朝着那已经被这府门中的华丽装饰惊呆了的婆孙俩说道。语气诚恳,颇有歉意。胡素白与胡乐岂能有半点不满?闻言之后,婆孙俩便忙不迭地连连摇头,直言道:“没关系的。” 徐玥对此也不置可否,见此状后便点了点头。随即身旁那位管家快步上前,来到正屋门前,只听哐当一声,房门被推开。众人也就在这时看清了正屋中的情形,也看清了徐玥口中那顿简单的家宴到底是什么模样——从屋中两侧一字排开的案台,每座案台后都有一男一女两位家仆在身后侍奉。案台上摆放的各色菜肴琳琅满目,哪怕只是远远地嗅上一口香气,便让人暗觉垂涎欲滴。当然,整个大厅中的装潢也早就被换了一遍。从正对方向所挂起的字画,到两侧摆放的古董瓷器都极为考究,既有豪门底蕴,却又不咄咄逼人,内敛大气。 …… 这顿饭吃得胡乐胆战心惊。倒并非因为魏来亦或者徐玥在这个过程中做过什么威胁又或者折辱之举。事实上众人都极为客气,对他与他的婆婆都极为照顾,态度亦是亲切,让胡乐丝毫感觉不到半点想象中上位者的高傲。但正因为魏来等人的毫不做作,反倒愈发让胡乐认为魏来等人的来历不凡。毕竟可不是什么人都配得上徐家的千金小姐的,而魏来等人的身份越是不凡,当初他在城门口的阻拦行径便显得唐突与无知。这还是魏来等人大度,若是唤作那位宋斗渊的性子,那现在的胡乐恐怕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 想到这里,胡乐更是连连朝着魏来等人举杯,感谢对方的救命之恩。一番下来,这场晚宴结束时已经到了戌时之末。胡素白毕竟年迈不可久居,胡乐这才向魏来等人辞别。临行时还是不忘一阵感激,更是想要将那日贩卖孙大仁情报时赚取的银两退给魏来等人,却被魏来拒绝。一番推攘之后,他方才带着自己的婆婆离去。 吃过晚饭,下人们收拾着碗筷。孙大仁等人今日背了一日那《天罡正经》,早已是头昏眼花。席间又喝了些许小酒,都挨不住困意,都告退各自回房休息。就连一顿饭下来嘴里没有半点停歇的初七见众人退去,也极为识趣地打了个哈哈,借故离开。如此一来,外院中除开那些还在忙碌着打理魏守留下来的院落的家丁外,便只余下了魏来与徐玥二人。 魏来暗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与徐玥独处,尤其是在经历白日里在聚灵阵中的对话之后。但终归将徐玥扔在这里也并非待客之道,故而在微微思虑之后,魏来还是咬着牙走到了坐在大厅中的少女身边,轻声说道:“天色已晚,我送徐姐姐回去吧。” “玥儿。”少女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看着正屋内壁上高挂着那副整个正屋唯一没有被挪动的字画——那是早在魏守在时便被挂在屋中的事物。上面以楷书卷写着: 渭水过九朝,天罡星斗照。 山河一眼尽,独自凭栏眺。 魏来愣了愣,不解徐玥此言。这时少女也缓缓地转过了头,看向魏来,目光清澈,语气却笃定地说道:“叫我玥儿。”魏来的脸色顿时一变,下意识地便要说些什么:“这……” “你既然答应了我,就应当说话算数,改变你这生疏的称呼,这是你尝试喜欢我的第一步。”徐玥却极为果决地将魏来未说出的话扼杀在他的喉咙中。徐玥平静的语气,近乎陈述事实的说辞,让魏来终究没有办法去拒绝她的要求——毕竟他确实答应了徐玥的请求,而他从小接受的来自他爹言传身教,让他难以在这样的事情上做出反悔。所以即使心底有些许异样与难以启齿,魏来还是在一阵沉吟之后,咬了咬牙,用极低的声音道了句:“玥……玥儿。”那声音低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地步,像极了小媳妇初见情郎时的细语,甚至他魏来的脸上也泛起了些许红晕。这样的作态着实很难在魏来的身上看到,但或许也是如此,在听闻那声轻唤,与瞥见魏来的异状时,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不禁嘴角微微上扬,笑颜如花。 “那我现在送徐……送玥儿回去。”魏来又说道。转头看着他的少女在闻言之后,脸上却露出了困惑之色,她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问道:“回去?这里不就是我的家吗?” …… “人手有限,内院的翻修都放在外院之后,目前暂时只打理好五间厢房,应该勉强够住。”被魏来推着,走在魏府内院的长廊中,相比于外院此刻依然热火朝天的翻修工程,内院倒是显得安静许多。雪下个不停,已经在地面上堆积了薄薄一层。推着徐玥的魏来闻言回过了神来,随即轻声应道:“谢谢。” “这都要谢,那恐怕你得和我说上一整天的谢谢。”徐玥头也不回地说道。魏来苦笑,也不知当何以为对。但前方背对着他的少女却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已经派人去了州牧为袁袖春安排的住所……” “嗯?”魏来闻言一愣,不解徐玥与太子能有什么瓜葛。 “顺便让人带去了两千两的银票。”徐玥却继续说道。说到此处,她忽的一顿,然后回眸看向魏来:“以当初阿橙买下这魏府的价钱,两千两银子足够她赚个盆满钵满。”听到这话,魏来方才反应过来。当初阿橙赠与魏来这祖屋时,魏来并不愿意收下,故而阿橙方才有了将祖屋价钱说给魏来,让魏来当做一笔买卖的说法。不过魏来短时间凑不出这么多钱财,也就暂时将此事压了下来,却不想徐玥如此上心,这便为他付了买房所用的银钱。只是两千两未免太多了一些,按照之前的约定,魏来所需付给阿橙的银两应当在一千两左右……想到此处,魏来不免有些心疼银子。 而这样的神情落入徐玥眼中却让对方暗以为魏来在为这份人情而苦恼,她笑了笑又说道:“不用担心,这个也算聘礼。”魏来知道是徐玥不想让自己背负太多的压力,他也不去解释什么,便继续推着徐玥往内院中走去。 雪又大了几分,天气愈发寒冷,魏来给徐玥披上了一层薄毯。 “徐……玥儿,我有一个问题。”魏来说道。 “什么?” “为什么一定是我?”魏来问道。 “嗯?”徐玥闻言先是一愣,但以她玲珑的心思很快便反应过来。但她却并不直接回答魏来的问题,反而反问道:“不可以吗?” “只是有些奇怪。”魏来皱眉应道。少女转头看向走廊外纷然落下的雪,她轻语道:“宁霄城的雪一旦开始,就很难停下,绵绵的细雪会一直持续到来年一月中旬方才会渐渐停下。” “天气会变冷,整个宁霄城都会在各处堆积厚厚的雪。面对这样的雪天,有的人会愁眉不展,枯坐家中;有的人会自扫门前雪;还有一些人会迎着风雪出门,在学会欣赏风雪之余继续他们的跋涉。” “很多人都属于第一种人,碌碌无为,自怨自艾。当然也有那么一小部分人能归入第二类,他们认得清现实,也知道如何去改变现状,当然,只是限于改变自己的现状。我爹、我爷爷、我徐家的大多数人以及在以往我所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是这第一或者第二类人。这没有什么不对,认清现实,向现实妥协,再想办法改变一部分能影响到自己的困境。这是最有效也最方便的生存之道。可我不喜欢这样的生存之道,因为我就是这样的道理的殉葬品。” “所以我选择第三类人。他们不会因风雪而改变自己的初衷,他们始终坚信他们想要的目标不会因为风雪的覆盖而被掩埋,而即使掩埋他们也会将之从雪中挖出。我喜欢他们不向现实妥协,浑身上下总是充斥着希望的模样。” “而你爹与我记忆中的你,就是这样的人。”徐玥说到这里,嘴角又一次上扬,勾勒出笑意。魏来听到这里,脸色微变,正要接话,可徐玥却再次说道。 “起初我并不确定你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等的人,只是他们着实并不让我满意,所以便将希望寄托在了你身上。”说到此处,徐玥转过了头,看向魏来。这时她的目光在魏来的身上上下游离了一阵,然后笑道:“后来见过你,觉得你尚且不错。虽然与我想象中当初的你有些偏差,但终究还保留我最在意的那部分东西,未曾改变。” “但就像我给你说的那样,我还不够喜欢你。” “这只是一个相互尝试的过程,你不用对此有太大的压力。毕竟说不得到最后,你对我无法自拔,我反倒还是不那么喜欢你呢?”说到此处,徐玥还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少见地露出了俏皮之色。魏来被她感染,不禁也在那时露出了笑容。这时他已经推着徐玥来到了之前他所居住的厢房门前,他停了下来,说道:“今日你便住这里吧,我去与大仁挤一挤。” 魏来仔细算过了,五间打理好的厢房,他与孙大仁一间,初七、青焰、龙绣各一间,正好余下一间留给徐玥。说着他为徐玥推开了房门,点燃了烛台,便要退出房门,可脚步方才迈步,便被徐玥伸出的手死死拽住。 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被拽住了手臂的少年面色困惑。 “玥儿?”他疑惑道。屋中的烛火摇曳,少女低着头,以至于魏来看不清她此刻脸上的神情,只是觉得对方的脸色似乎有些泛红,却不知是否是因为屋中烛火映照所致。 “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你还不够喜欢我,我也还不够喜欢你。” 就在少年恍惚之时,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股仿若要将少年融化掉的甜腻味道。说到这里,少女忽的停了下来,她的头埋得更深了些许,抓着少年手臂的手上用力大了几分,捏得少年有些发疼。少年也在这时终于确定,女孩的脸色似乎真的开始泛红,且那抹绯红大有愈演愈烈,从她的脸蛋上蔓延到耳根与颈项的趋势。 “所以……”少女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愈发的甜腻,也愈发的轻不可闻。 “我们是不是应该抓住每一刻时间,好好……好好在一起呢?” 第一百九十九章 暗霄军 雪下得愈发大了。 夜风不止,带着刺骨的寒意席卷魏家府邸。风雪交织、冲撞着房门,使其不断发出哐当的轻响。屋内,烛火摇曳不定,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与屋外风雪格格不入的燥热。 魏来从轮椅上抱起徐玥,徐玥似有意般双手顺势环抱魏来颈项,脑袋紧贴其胸膛,几近埋入。魏来鼻尖传来淡淡幽香,虽说不清具体味道,却好闻至极,他忍不住用力吸了两下,一时竟有些头晕目眩,神情恍惚。他赶忙咬舌尖清醒,走到挂着红帐薄纱的床榻前,轻轻放下少女。 “我睡地上,你有需要就叫我……”魏来话刚出口,正巧对上徐玥秋水流转的眼眸和红扑扑的脸蛋。魏来心头一颤,一种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涌上心头,心跳快得惊人,呼吸也莫名急促起来。对面的徐玥亦是如此,魏来甚至能清晰感觉到她急促呼吸吹在自己脸上的气息。 烛火轻晃,房门依旧作响,房间中的燥热气息愈发浓烈。可就在这时,“咚咚咚!小姐!姑爷!”房门突然被敲响,屋外传来管家的声音。魏来与徐玥如触电般惊醒,魏来脸色泛红,为刚刚的异状和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羞愧。他干咳一声,因心头慌乱,并未在意管家不恰当的称呼。 “怎么了?”魏来朝屋外问道。 “那个老妇人回来了……说是要见姑爷。”管家回答。 “嗯?”魏来先是眉头一皱,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管家口中的老妇人应是胡乐的婆婆。这去而复返必有古怪,魏来眉头微皱,又问:“所为何事?” “那老妇人言说,她的孙儿被人抓走了!” 魏来随着管家来到外院正屋,胡素白一头冲到魏来面前,叩首跪下,声音中带着哭腔与哽咽:“魏公子!魏公子!请你一定要救救我孙儿啊!”老妇人说着就要磕头,魏来哪敢受此大礼,赶忙伸手扶住她,宽慰道:“到底怎么回事?婆婆你不要着急,先把事情说清楚,我也好帮你想办法。” 或许是魏来的宽慰起了作用,又或许是胡素白自己想明白了,总之,听了魏来的话,老妇人冷静了不少,虽然身子还在颤抖,但已开始讲述她与胡乐离开魏府后发生的事情。 事情并不复杂,二人归家时风雪更大了些,徐玥本想派家丁送他们回去,可婆孙二人客气地婉拒了。一路上,他们撑着雨伞,聊着家常,胡素白很关心孙儿是如何认识魏来这样的“大人物”。所以谈话大多围绕魏来展开,不知不觉就到了住处所在的小巷。就在这时,一群甲士突然蹿出,不分青红皂白地将胡乐摁倒在地,随即架走。整个过程中,对方没提半点抓走胡乐的原因。 听完,魏来眉头紧皱,又问:“那婆婆可知对方是哪方人马?胡兄今日可开罪过什么人?”魏来本不抱太大希望,毕竟老妇人讲述中当时巷口昏暗,又遭逢大变,以她的年纪很难注意到对方来路。 “我家胡乐为人忠厚,也就前日招惹过白鹤客栈中的那位公子,除此以外,应与人无仇怨。”老妇人皱眉说道。 魏来听后,眉头皱得更深了。如此一来毫无线索,想要救人犹如大海捞针。 “不过,那些抓他的人,我都认识……”就在魏来为难时,老妇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魏来一愣,抬眸看向胡素白。老妇人继续说:“他们是紫霄军。” “紫霄军?”这话一出,坐在轮椅上一直安静听着的徐玥忽的发声,接过话茬:“三霄军军纪严明,各司其职。紫霄与青霄二军都驻守于宁州边陲,只有少部分尚未训练完成的新军驻守城内。但宁霄城的布防从十余年前楚侯收复茫州开始,便交给了赤霄军。就算令孙真犯了什么事,若没有州牧大人的命令,也轮不到紫霄军出手。若真是如你所言,那紫霄军便犯了大忌,你确定你没有看错?”徐玥语气严厉,目光直直盯着妇人,似乎要将她看透。 胡素白连连摇头,笃定又焦急地说:“徐姑娘,老妇人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诬陷紫霄军啊!我孙儿确实是被穿着紫霄军甲胄的甲士们抓走的,千真万确,老妇如何也不可能认错!” “玥儿你好生休息,我陪老婆婆去萧家走上一趟。”魏来忽的出言打断二人对话,说着便要迈步离去。并非魏来冲动,而是听闻此事关乎紫霄军时,他便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魏来与胡乐接触不多,但能感觉到他的圆滑。以胡乐察言观色的本事,很难招惹大人物,那紫霄军为何对他出手呢?紫霄军背后是萧家,萧家与紫云宫颇有渊源,紫云宫又一直极力维护着与天阙界的关系,而天阙界那位宋世子与魏来有仇怨。魏来思来想去,觉得胡乐的遭遇恐怕与此事有关,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徐玥见状眉头皱起,神情古怪地看了那妇人一眼,心底对她方才所言仍有疑虑。她不太相信一个年过六旬的老妇人在昏暗混乱的环境中能准确确认暴徒身份。但见魏来此刻模样,似乎不打算再盘问下去,深知魏来性子的徐玥很聪明地没有再出言劝阻。她沉吟数息,朝着已走到房门口的魏来唤道:“阿来,等等。” “嗯?”魏来回首看向徐玥,以为她要阻拦自己,便宽慰道:“放心,我只是先去确定情况,看看人到底是不是被他们所抓,又是为何而抓,定不会冲动行事。” “想什么呢。”徐玥娇责一声,“你这样去,恐怕连紫霄军的军营都进不去,见不着统领,你如何询问老婆婆的孙儿是否在他们手中呢?” 魏来一愣,神情略显窘迫,问道:“那玥儿的意思是?” 徐玥白了魏来一眼,不言语,看向一旁恭敬立着的中年管家,轻声说:“笛叔,麻烦你陪阿来走上一趟。”被称为笛叔的男人闻言点了点头,正要应是,徐玥又说:“多带些人。”男人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明白了徐玥的意思。只见男人迈步走到正午的门口,轻轻跺了跺脚,随即将手指伸入嘴中用力一吹,一声嘹亮的口哨声在魏府府门中荡漾开来。 魏来感觉,在那一声口哨之后,整个府门似乎蓦然变得静默了。这静默只持续了短短数息,而后院落各处忽的响起一阵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一道道人影从院落各处出现,来到正门外的院落前,一个个按阵列排开。魏来顿了顿,这些突然窜出的人穿着打扮似乎都是今日在府中忙碌的家丁,可看这群人此刻纪律严明、气息肃杀的架势,远不是寻常家丁可比。 魏来皱了皱眉头,正疑惑时,见那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迈步而出,走到人群跟前。身下方阵中整齐排开的人群见此景,顿时面色一沉,目光齐刷刷落在魏来身上。 被院中响动惊醒的孙大仁等人也来到外院,孙大仁揉着眼睛看着院中的景象,嘟囔道:“咋回事?大半夜的是要做什么?”孙大仁的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只见那位管家打扮的男人转身朝向魏来,单膝跪下,嘴里高呼道:“暗霄军统领,笛觅任凭魏公子调遣!” 第二百章 你也配? 紫霄军新军的云字营坐落在城东临近城门处,这里常驻士卒两千余人,他们需经过一年多的训练,方可正式加入紫霄军,成为燕地精锐部队的一员。 魏来与老妇人胡素白来到云字营门前时,已是子时。军营外的街道上积雪深厚,直没过脚踝。高大的铁木营门两侧,铁架上的火盆火焰正旺,虽飞雪绵绵,却不曾熄灭。营门森严,在火光的照耀下,门上雕刻的青面獠牙凶兽更显凶煞之气。两侧值夜的甲士持刀而立,身形笔直挺拔,如雕塑铁塔般,任由风雪落满双肩而纹丝不动。 胡素白年迈,望见府门这般森然模样,心头惊骇。她指着眼前的府门,对身旁的魏来说道:“魏公子,这里就是紫霄军的军营了!你快想想办法,救救我孙儿。”胡素白此刻心底慌乱与惊惧翻涌,说话没了章法。魏来记得,胡乐苏醒后曾说过,他的婆婆胡素白眼睛不好使,平日做事得慢慢悠悠,视物要靠得极近才能勉强看清,这也是他着急归家看望婆婆的原因之一。可方才一路行来,几乎都是老妇人在前面带路,虽偶有迟疑,但并未走弯路,看样子对城东布局极为熟悉。在江浣水的布局下,宁霄城的东城区多为军伍与要员住所,寻常百姓没机会也没必要来此。况且老妇人腿脚不便,眼神也不好,她如何有机会来到此处?更何况在这样的夜色中魏来都视物困难,这老妇人却能清楚找到紫霄军的所在,显然不是靠眼力,而是凭借经常来此积累的记忆力。可她这样一个胡乐口中年迈的寻常妇人,经常来此地做什么? 魏来虽有疑惑,但明白此刻并非深究之时。他面色一沉,迈步走到营门前。还未出言,两位负责看守的甲士便喝道:“军营重地,闲人莫近。”魏来闻言停下脚步,朝着二人拱手说道:“二位军爷,我与这位老婆婆并非闲人,来此是为了求见营中统领,还劳烦通报一声。” “见统领?”两位甲士上下打量魏来与老妇人,觉得他们不像能认识统领的人,但出于稳妥,并未直接驱赶,而是问道:“你们见统领所谓何事?” “是这样的,这位老婆婆的孙儿今日被紫霄军的人绑走了,我们此行便是想问一问老婆婆的孙儿到底所犯何事,又如何才能放人。”魏来感受到了二位甲士目光中的轻视,但他并不恼怒,依旧平静地讲述此行目的。 然而,这般礼数并未得到应有的尊重。其中一位甲士面露不耐烦之色:“滚滚滚!也不知道睁大眼睛看看我紫霄军是不是你们能讹钱的对象!快滚!” “军爷!我是千真万确看见我那孙儿是被紫霄军的军爷们掳走的,就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无论我孙儿犯了什么事,终归要有个说法吧?”胡素白见二人这般回应,慌了手脚,赶忙上前高声悲呼,看那架势似乎准备跪在这冰天雪地之中,给二位甲士磕头求助。魏来见状,赶忙伸出手拉住老妇人。胡素白此刻已彻底失了分寸,她转头看向魏来,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魏来的衣衫,说道:“魏公子,你想想办法,我就这么一个孙儿,要是他有何三长两短……” “别在这处聒噪,要哭嚷也给我换个地方。”门口护卫的甲士冷哼言道,显然已将魏来二人定性为胡乱闹事的乱民,态度恶劣。观其此刻话中的不耐烦,似乎魏来二人若再纠缠下去,他们极有可能对魏来二人动武。 胡素白愈发焦急,下意识地便要出言辩解,却被魏来的问话打断:“婆婆是否真的记得清楚,确实是紫霄军的人抓走了胡乐。”老妇人一愣,转头看向魏来,却见魏来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她,仿若要将她看穿一般。但老妇人在那样的目光下并未迟疑半分,赶忙说道:“魏公子,老妇人所说的每一个字绝没有半点作假,若是有半点欺瞒,定招天打五雷轰!” 平心而论,魏来觉得老妇人在某些方面的表现有些古怪,心底对其也有些警惕。但这些古怪并不足以让他全盘否定老妇人的所言,他尤其难以相信对方会做出有害于胡乐的事情。故而在再次听到老妇人的话后,魏来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回眸看向那座森严的军营,面色猛地一沉。 紫霄军能被称为燕地最为精锐的部队之一,绝非虚名,那是靠着一场场血战打出的威名。哪怕是云字营中的预备新兵,也有着寻常人无法比拟的警觉。在魏来双眸一沉的刹那,负责值夜的二人顿时脸色一变,各自的手纷纷摁在了自己所挎长刀的刀柄之上,他们盯着魏来,目光警惕,其中一人还喝道:“小子,这里可是宁霄城,我劝你不要找死!”魏来不语,只是朝前迈出一步。 寻常布料做成的布靴踏入积雪,入雪三分。积雪溅开,化作细小的雪粒如烟火一般绽放。它们升腾、扬起、与天际落下的飞雪碰撞,然后各自粉身碎骨,化作更加细小的雪粒,铺散开来。地面开始颤动,越来越多的积雪开始从地面扬起,朝着天际倒灌,细小的雪粒层层叠叠地铺散开来,转眼便弥漫了整个天地。忽然有金色与血色的光芒亮起,贯穿这雪粒铺散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魏来再次迈步,他的衣衫鼓动,发丝飞扬,萦绕在这样的光芒与气机之下,方才看上去寻常的少年,此刻却宛如某位从九霄之上君临人间的。 在这样的气势之下,那两位执刀的护卫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之前跋扈的气势转眼烟消云散,他们朝着军营大门方向退去一步,看向魏来的目光渐渐漫上了惊惧。 “你想作甚?难不成要强闯我紫霄军大营?”但饶是心头有所畏惧,二人显然还是抱有些许幻想,至少以他们的见识看来,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毕竟紫霄军三个字,在对于整个大燕来说,都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 但他们显然错估了眼前的少年,那少年根本不曾理会他们虚张声势的威胁,他的脚步再次迈出,漫天风雪更乱,他周身的气势更盛,甚至隐约间似乎还有龙吟之音升腾而起。这般骇人的气势,哪是两位寻常士卒所可以对抗的东西,莫说是他们,就是与魏来一同前来的胡素白也是脸色煞白,显然被这忽然而起的变故吓得不轻——她当然想要救自己的孙儿,可出于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她亦认为与代表着朝廷的紫霄军硬碰硬,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二人在魏来的紧逼下,一退再退,很快便退到了军营的大门旁。就在二人慌了手脚,不知当何以自处时…… 呼!一道火光忽的从黑暗的军营中亮起,那是军营中的营火,而紧接着更多的营火从军营的各处亮起,将整个军营都照得恍若白昼。一阵阵脚步声与铁甲碰撞之音也开始响彻,安静的紫霄军营地就在这短短数息不到的光景中彻底“苏醒”了过来。 轰。一声闷响从营门中荡开。厚重巨大的营门也随即在那时缓缓打开,依靠着营门撑起自己颤抖不已的身躯的二位甲士一个不察,极为狼狈地仰面跌倒在地。随后,那大开的营门中,一排排身着白甲,胸前印有紫云印记的甲士鱼贯而出,在魏来的身前排开,刀戟握手,神情肃杀地盯着魏来。这紫霄军当真无愧三霄军之一,哪怕只是预备役的新军,这股凝练气势依然足以让大燕其余军伍汗颜。 “紫霄重地,何人放肆?”这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着亮色白甲的青年将军排众而出。魏来瞥见来者,嘴角上扬,方才周身浩荡的气势在那一刻被他猛然收敛,无论是倒灌的风雪还是那漫天的诡诞光芒,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归于寂静,只有那营门两侧铁架上的火堆依然燃烧。 “在下求见统领不得,万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造出此番阵仗,引统领一见。”魏来拱手朝着那迈步走出,站在人群之前的青年将领拱手一拜,随即抬头看向对方,而那时对方亦正好抬头看着他。二人的目光对视,都在那时一愣。 “是你?”那青年将领双眸一凝,语调古怪地言道。 魏来亦是神情有恙,但很快便恢复了过来,又是拱手言道:“魏来见过萧牧将军。” …… 萧牧,在燕地尤其是宁州,是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萧家长子、紫霄军少统领、少年英才、将门虎子,这些都是伴随着这位今年二十八岁的年轻人的名号。 哪怕只有二十八岁,这位青年将军的一生依然有诸多让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其中一些尤其受说书先生的喜好。年少时,萧牧便展现出让世人惊叹的天赋,当时无数同辈青年才俊与他的惊艳绝伦比起来都显得黯淡无光,甚至一些前一辈的青年修士也不乏战败于他手。他一时间风头无二,整个宁州都为萧牧二字折腰。 这样的日子久了,萧牧自己也不免认为自己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绝世妖孽。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十六年前,萧牧十二岁那年。那时正值年关,天下着如今天这般的小雪,在宁霄城的街道上堆积了薄薄一层。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同样十二岁的男孩来到了宁霄城,萧牧正随父亲给州牧大人请安,而那对父子正好也前来求见州牧。他们似乎是旧识,萧牧的父亲与那个男孩的父亲待在了州牧府中,窃窃私语着某些那时的萧牧根本不曾关心的“大事”。而萧牧便与那个男孩一同坐在州牧府的大厅中,尴尬又静默地对视。 这是一场带着些宿命味道的相遇——至少对于萧牧来说,就是如此。即使十年后的今天,萧牧依然记得在那个始终带着淡淡书香味的州牧府中,是对方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喂,我听他们说,你很厉害。”那个男孩站在房门的一侧,一只手抚摸着墙壁上挂着的出自州牧大人手笔的字画,一边咧嘴看着萧牧,笑问道。萧牧这才注意到对方的背上背着一把长刀,刀身藏于鞘看不出就里,但从那寻常至极的刀鞘以及对方同样便宜廉价的打扮上看来,刀应当算不得好刀,而人嘛……则更像乡下来的野小子。 男孩的问话显得极无礼数,这让从小便适应了礼数、仪态规矩的萧牧有些不悦。他出于身为萧家少爷的高傲,极力保持着自己的风度,点了点头应道:“是。”他从不否认自己的优秀,这并非自大,在萧牧看来,他本就优秀,如果过分自谦,岂不是将那些败在他手下的家伙们贬入地底?他的诚实,在他看来,是对那些手下败将们的尊重。 一般情况下,在得知他的身份后,这样的野小子大抵会表现出或自卑或崇拜的神情,而对于这两种反应,萧牧早已在心中想好了应对之策,他会给予对方足够的肯定与鼓励,同时也展现出自己身为天才妖孽的与众不同——他对于这样的事情,有着无比丰富的经验,毕竟在面对任何同龄人时,对方都只能露出这二者之一的神态。 但显然,这个野小子并不是一个正常人。他在听闻这话之后,咧嘴笑得愈发开心,然后说道:“那我们打一场吧。”说罢这话,野小子根本不给萧牧任何反应的机会,就这样在州牧大人的府邸中取下了自己背上的刀。 直到今日,他还依旧无法忘记那把刀出鞘时的场景,那是一把他以往不曾,以后也没有再见到的刀,他以为这世上不会再有比那把刀更明亮、更雪白的事物存在。那把刀出鞘之时,几乎明亮得让萧牧睁不开眼睛。 理所当然的,那一战,萧牧败了。那是他平生第一次品尝到失败的味道。而这样的味道着实让人刻骨铭心,在以后很长的日子里,打败那个野小子便成了萧牧修行的目标。 为此他不止一次上门讨教,可每当他以为自己有了足够的长进,能够击溃对方时,对方都会用实力抽打他的脸蛋,将他击入残酷的现实之中。就在这样不断修行、挑战、落败、再修行、再挑战、再落败的过程中,六年的光阴过去了。萧牧愈战愈勇,他并没有半点气馁或者自暴自弃的意思,虽然每一次上门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但在萧牧心中,这样的打斗已经渐渐变成了一种相互激励的修行方式。他甚至已经将对方当做了自己虽未多言,却相交已深的知己,嗯——虽然每次揍完他,对方都没有半点歉意,甚至连饭都未有请他吃上一顿,但萧牧却笃定自己这样的想法。 又直到十年前,他又一次上门寻那人挑战。这一次他赢了,赢得很困难,但他却并不开心,因为他感觉到,哪怕对方表现得已经尽了全力,但萧牧却清楚地知道,对方是故意败在他的手中的。他没有去揭穿对方,他感觉到了那场大战从开始那一刻,便有无数或明或暗的眼睛注视着他们二人。 他知道,输……是他唯一的选择。而赢也是萧牧,能为这位他认为的挚友而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也就是从那天以后,萧牧坐稳了翰星榜榜首的位置,继续他光芒万丈的人生,而那个人则修为十年来不得半点进寸,成了整个宁州的笑柄。 …… 紫霄军的军营外。萧牧迈步上前,他盯着魏来。准确的说,是盯着魏来背后的那把长刀。他皱了皱眉头,低语言道:“我不明白,就你这样的家伙,怎么配得上他的刀。” 第二百零一章 寻证 “什么?”魏来微微一愣,满脸不解地看向眼前的男人。一时间,他难以明白对方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究竟因何而起。然而,萧牧却丝毫没有为魏来解惑的意思。说完这话后,这位紫霄军的少统领面色一沉,整个人的气息瞬间变得肃杀起来:“给我拿下!” 他此言一出,身后那些早已将刀戟握在手中的甲士们立刻应声而动,齐刷刷地迈步向前。一股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将魏来笼罩其中。魏来心头一凛,他深知自己绝非眼前这群甲士的对手。他明白,硬拼绝非上策,智取才是正道。 “怎么!?堂堂紫霄军当真要行杀人灭口之事?”魏来在那时高声怒斥道,一只藏在袖口下的手死死握紧,目光越过人群,紧紧落在萧牧身上,紧盯着这位少统领脸上的神色,似乎随时准备采取行动。 “杀人灭口?”萧牧的眉头一挑,盯着魏来说道。他的一只手伸出,那些已经做好上前将魏来拿下准备的甲士们令行禁止,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脚步。萧牧的嘴角上扬,问道:“你倒是好生与我说上一说,到底你身上的哪一点有值得被我杀人灭口?” 萧牧的语气极为不善,带着些许不屑与轻佻,甚至还有一股深深的恶意。但这股恶意究竟从何而来,魏来无从知晓。他也没有时间去细想此事,见萧牧入套,便朗声继续说道:“这位老妇人亲眼所见,是你萧统领麾下的紫霄军掳走了他的孙儿。我为此事前来求见,先是你麾下的士卒将我们拒之门外,我不得已引出统领一见,可统领同样不分青红皂白便要将我与这位老婆婆收押。” “起初这位胡婆婆与我言说是紫霄军掳走了胡乐,我尚且还并不相信,毕竟紫霄军名声在外,宁州上下百姓交口称赞,都言三霄军皆是为国为民、能征善战的忠义之士,又怎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情。可如今呢?下到看门的士卒,上到你这位统领大人,都并无一人愿意听我们一言,这难道不就是心中有鬼,想要杀人灭口吗?” 听闻魏来此言,萧牧的眉头一挑,竟说道:“好!今日我便让你心服口服,哑口无言。” 平心而论,从一开始魏来动用体内灵力激荡出浩大威势以及他之后所说的话,其间种种早已透露出一股浓浓的激将法的味道。即使魏来本人对此也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思,试探一番。却不想这般拙劣的技法,竟然在这位盛名远扬的翰星榜榜首身上如此适用,几乎不用魏来多做其他旁敲侧击,对方便会如他所愿一般随着他的话一步步走入他的陷阱。 这样出人意料的顺利,反倒让魏来有些不安。 这时,说罢那番话的萧牧侧眸看向一旁的妇人,沉眸问道:“你说是我麾下的紫霄军掳走了你的孙子?那好!你证据何在?” 萧牧倒是并未乘人之危,亦或者在这样的喝问中裹挟任何的灵力,以此震吓老妇人。当然,这样的做法也着实没有必要,毕竟单单是萧牧身后那群甲士手中所握的明晃晃的刀刃便足以让这位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老妇人心生胆怯,面色苍白。不过在数息之后,对于自己孙子的担忧还是战胜了胡素白内心的惊惧。她咬着牙低声说道:“在半个时辰前,我亲眼所见,就是紫霄军的军爷们抓走我的孙子……” “这就是你的证据?”但遗憾的是,饶是这番话的说出已经让老妇人鼓足了勇气,但入了萧牧耳中,换来的却只是对方这样一句冷冷的嘲讽。 “魏公子……我真的看见了……”胡素白也清楚自己的一家之言难以真的说明什么,她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注在魏来身上,“你帮我给这位将军好好说一说,我真的没有骗人。” “哼!”但这话方才出口,一旁的萧牧便一声冷哼打断了胡素白的自语。 “三霄军的甲胄制式几乎相差无几,只有胸前的云印有所区别,半个时辰前天色早已暗下,就是正常人也难以在这样暗的天色下分辨出三色云印的区别,就算真的是我紫霄军的人掳走了你口中的孙儿,你一个老妪岂能看得真切?分得清那是三色云印中的哪一道?” “再者言,就算你看得真切,我紫霄军既然也想要杀人灭口,那又何须着甲胄出行,岂不落人口实?” 萧牧厉声呵斥道,每一言说出都让老妇人的身子颤抖一次,却也不知到底是被萧牧的气势所震,还是真的源于某些心虚。 看着在萧牧呵斥下身子颤抖、脸上发白的妇人,魏来的眉头也随即皱起。他在此之前,心底对于老妇人的一些行为也确实有过一些怀疑,就正如萧牧所言,一个老妇人能够在那样的环境下认定行凶之人便是紫霄军,单单是这一点便很是值得商榷。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而萧牧见胡素白此状,自然愈发笃信自己的判断,他冷哼一声继续说道。目光却于那时从胡素白的身上移开,落在了魏来身上:“很多时候,盲目相信他人,并不能彰显你的大义,更多的只能让人看清了你的无知。” 萧牧这话带着些许说教的味道,魏来的眉头也因此皱得更深了几分。那位胡素白此刻愈发的慌乱,她连连摇头,焦急的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说谎,真的就是紫霄军的人掳走了胡乐,我不会认错的!!!” “刁妇,你可知诬陷紫霄军,罪当何如?”萧牧冷声喝道。 之前被萧牧一番连珠炮一般的提问吓得手足无措的老妇人这时似乎也豁了出去,反倒没了方才那般的恐惧,她闻言高声应道:“民妇清楚,轻则流放边疆,贬为奴籍,重则打入死牢,秋后问斩。” 这番回应倒是让魏来与萧牧的眸中都在几乎同一时间闪过一抹异色,显然能将这样的话说出的老妇人决计不会是寻常妇人那般简单。 “哦?看样子还是有备而来,那你倒是与我说说,你是如何确定抓走你孙儿的人就是我紫霄军的人呢?”萧牧再次问道,这个问题亦是胡素白所言之物中最关键的节点。 魏来见状也索性收声站在了一旁,盯着那老妇人,同样也想要弄清楚这其中就里。 胡素白这时大概也想明白了自己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胡乐的生死,她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方才说道:“民妇年迈老眼昏花,加上那些军爷们出手时并未穿戴甲胄,民妇自然无法从军爷们的装束中判断他们的身份。” “但是,我认得紫霄军的佩刀。”说道这处,胡素白顿了顿,她佝偻的腰身在那时低得更深了些许,浑浊的双眸中也隐约泛起某些光芒,像是在用心的回忆起某些被埋藏在她脑海深处的记忆。 “雨幕。这是紫霄军佩刀的名字,它的刀身总部开有一道独特的血槽,配合紫霄军特有的出刀方式,出鞘时会发出一阵如雨落入地的声音,当无数紫霄军在一起出刀时,这样的声音连在一起,就宛如暴雨倾泻,故而……故而取名雨幕。” “民妇虽然眼盲,但耳朵还算利索,我挺得真切,那些恶人们出手时,他们的刀就响起了这样的声音。”说着,胡素白哐当一声便在萧牧的跟前跪了下来,凄声高呼道:“大将军,民妇所言句句属实,请大将军明鉴,救救民妇的孙儿!” 魏来对于所谓的三霄军所知不多,自然也无法去分辨胡素白所言之物的真假,但在老妇人说着这些的过程中,魏来一直死死的盯着萧牧,见对方在听闻这番话后,面色渐渐变得凝重,魏来便知,恐怕这老妇人所言之物与真实情况相差无几。 果然在数息的沉默之后,脸色阴沉的萧牧在盯着那叩拜在身下的妇人看了一眼后,转头瞟向站在身旁的副官,轻语道:“去查查营中士卒的调配几率,还有清点库房中的兵器可有失窃。” 那副官闻言赶忙领着一群士卒退回到军营之中,而胡素白听到这话,也知萧牧显然已经有了动摇,她赶忙又是一阵千恩万谢,也不顾地上积雪的幽寒,便要继续朝着萧牧磕头。但这一次,她的头还未落下,那站在军营门口的萧牧便伸出了手,一股紫色的灵力便从他的手中涌出,将跪拜在地的老妇人的身躯包裹,然后不由分说的将胡素白的身子抬了起来。 魏来将此番情形看在眼里,虽然嘴上依然保持着沉默,但心底对于这位萧家大少爷,却有了些许改观。 不消一刻钟的光景,那位奉命离去的副官很快便带着诸多士卒再次来到了军营门口,胡素白顿时扬起了脖子,一脸期待的看着那副官。而那副官却是面色难看,将脑袋凑到了萧牧的耳边就要低语些什么。萧牧领兵多年,自然看出了这副官的异样,他的双眸一凝,冷声说道:“既然别人都已经问罪问到们门前,哪还遮遮掩掩些什么?查到了什么一并说来。” 那副官听闻此言虽仍然有所迟疑,但于数息之后,还是咬牙说道:“下官方才查到,今日戌时之前,有七位牙将奉命离开了营地,至今未归。” “嗯?我怎不知晓此事?是何人调遣?”萧牧皱眉问道。 这个问题让那副官的脸色愈发难看,他支支吾吾了半晌,竟是也未有给出答案。 “让你说,你便说!怎么?还要我亲自再去营房去看上一趟吗?”萧牧沉眸喝问道。 这话出口,那副官的身子一颤,终于是收起了想要蒙混过关的心思,他于那时说道,声音虽然小了不少,但魏来与胡素白还是听得真切:“是少公子用大统领的令牌,遣走的几位牙将。” “混账!”听到少公子三字的刹那,萧牧像是想明白了些什么一般,他在那时怒骂了一声,又问道:“他可有说是何事由?” 副官摇头:“营中文书上并未记载。” 萧牧听到此言,眉宇间的戾气更重,他咬着牙低语道:“派人去查,翻遍整个宁霄城也要给我把那混账东西找出来!” 到了此刻,任谁都看得出萧牧显然已经怒不可遏,那副官跟在萧牧身边多年,自然最为清楚他的性子,他可不会在这时去触萧牧的霉头,他赶忙点了点头,便要退下,去安排萧牧吩咐下来的事宜。 “不用了。”可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却忽的从夜色中传来。只见一位管家打扮的男人正从夜幕深处走来,他来到了这军营门前,朝着高台上的萧牧拱了拱手说道:“我家少主早就料到萧将军会有此番困扰,于此之前我们便为将军查到少公子的所在。” “是你?!”瞥见来者模样的萧牧眉头一挑,似乎对于这男子极为熟悉,他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却并未去质疑对方所言,而是直接问道:“那混账现在何处?” “白鹤客栈。”男子如此说道。 萧牧一愣,心底叨念着白鹤客栈四字——白鹤客栈本就是他萧家的产业,他自然是知晓此刻白鹤客栈中住着的贵客是何方神圣,再一联想近日来他爹萧白鹤的行径,某些并不让萧牧乐观的念头终是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他的脸色更加难看,却还是在数息之后从嘴里挤出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字眼:“走!” …… 数百名紫霄军在前方开路,厚重的铁甲所过之处阵阵闷响。已是夜深人静的宁霄城被这紫霄军的行军所惊醒,所过街道的两侧院落中不乏从睡梦中清醒过来后,点着灯笼眺望街中景象的百姓。 魏来三人跟在紫霄军的大部队身后,与之一同朝着白鹤客栈所在之地靠近。 “姑爷觉得这位萧统领何如?”这时那位被徐玥称为笛叔的男人忽的出言问道。 魏来一愣,侧眸看了一眼这一副管家打扮的男人。他的模样极为普通,尤其是在最初的相见时,这个家伙游刃有余的安排着魏府中的诸多事项,也将孙大仁等人各色古怪的要求一一满足。那般左右逢源的架势,怎么看都像是一个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泥鳅,而非什么暗霄军统领。 况且暗霄军这个辞藻本身就是一件很值得玩味的东西,至少在魏来的记忆中,他可从未听任何提起过这宁州除了青、紫、赤三霄军外,还有别的什么军队的存在。可无论是徐玥还是方才的萧牧似乎对于暗霄军以及这位暗霄军统领的存在都早已知晓,魏来暗暗思忖着这是否意味着这宁州搅动的风云下,远不止三大家族在相互斗法,还有某些不曾浮出水面,但当权者却心知肚明的存在也在暗中搅动风雨。 但这些毕竟只是题外话,魏来想到这里,便暂时将这些思绪压下,说道:“还不错,至少目前看起来还算是个讲道理的家伙。” “是啊,还不错。可惜这宁霄城城里,这样讲道理的家伙可不多了。”男人闻言点了点头,但话说着说着却变作了叹息与感慨。 魏来确实难以对对方的这番话感同身受,也不知当何意回应,故而思前想后之后,只能转移了话题,问道:“笛统领是怎么发现那些恶人藏在白鹤客栈的?” 笛姓男子闻言笑了笑:“认识的朋友多了一些,什么事情这个不知,那个人说不得在某时便不自觉的看到过,多问问,就知道了。” 男人的话说得轻巧,魏来却还没有天真到真的将此事当做巧合。他暗暗心惊于这笛姓男子的可怕的情报网,要知道男子来到紫霄军的军营前时距离胡素白上门求救也才堪堪过去半个时辰不到的光景,再刨去男人来回奔走所花去的时间,他真正探听到这个情报实际恐怕只用了一刻钟不到,这便在很大程度上说明了男人的眼线恐怕已经是遍布整个宁霄城。 而这样一支隐匿在暗处,又拥有如此可怕情报网络的组织为何会听凭徐玥调遣,又是一件值得深思的事情。 不过今日这样的事情着实太多了一些,魏来也没有心思去一一深究,他点了点头,随即便转头看向一旁一直一脸紧张的胡素白,轻声宽慰道对方。他很清楚,胡乐短时间内应当并无大碍——既然已经查到那位调走紫霄军的萧家少公子此刻身处白鹤客栈中,那之前魏来认为对方与天阙界那位宋世子之间有所联系的猜测也自然得意证实。如此一来,对方掳走胡乐很大程度上便是为了威胁魏来,那这么想来,短时间内,胡乐理应没有性命之忧。 胡素白听闻此言虽然嘴上连连道谢,但无论是她缄默不语的状态,还是那无处安放的双手都将此刻她内心的不安展露得可谓淋漓尽致。 魏来也知关心则乱的道理,索性便不再多言,沉默着随着众人一道前往白鹤客栈。 …… 白鹤客栈所在的宁安街,是号称人间仙境的美妙之地。在这条长街上,你可以寻到你想要寻到的最美的美人,也可以买到出自前朝大家之手的字画,亦可以喝到酒香溢满整个街口的美酒。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你的荷包里穿得有足够多的银子。 此刻早已到了子时,这般深夜,宁霄城的别处,哪怕是最为繁华的浔阳街此刻也早已人迹罕见。可这安宁街桑却依然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随处可见喝得酩酊烂醉的锦衣公子,也随处可听到美娇娘的娇声轻啧。宁安街就仿若一座与世隔绝的不夜城,萦绕着一股让人忘却“城外”世界的旖旎气息。 而萧牧带来的紫霄军却极为粗暴的踏碎了这股旖旎。 紫霄军横冲直撞,将那些在街道上东倒西歪的醉汉掀翻,将不长眼睛前来招呼的老鸨们驱赶,一路长驱直入,直直的来到了位于街尾的白鹤客栈外。 客栈门口负责值夜的小厮正靠着房门昏昏欲睡,紫霄军到来的响动将小厮从睡梦中惊醒。 这小厮倒是记性不错,一眼便看出了来者赫然便是萧家的大少爷。他麻溜的擦去自己嘴角的哈喇子,快步迎了上去,他一边走,一边一脸谄媚之色的说道:“萧少爷这么晚了来客栈做什么?是要见哪位贵客吗?需要小的帮忙通传一声吗?” 这番话方才说完,那小厮还未来得及走到萧牧的身前。 一股磅礴的杀机忽的从萧牧的体内涌出,那上前而来的小厮被那股气机所震,身子一个趔趄,便狼狈的栽倒在地。而当他带着困惑抬头看向自家少爷时,却见萧牧将手中的长刀猛地砸向地面,张开嘴朝着客栈所在方向,高声喝道:“混账东西!给我滚出来!” 第二百零二章 问责 萧度诚惶诚恐地望向坐在厢房中的那几道身影,全神贯注地聆听着他们的每一句话,生怕遗漏半个字眼而错过一场天大的机缘。毕竟,眼前的这些人是他难以想象的存在。就连平日里他小心伺候的主家少公子,在这群人面前也只能畏首畏尾,连同座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站在一旁旁听。 “那个贱民没死吧?把他带来我亲自问问。”这时,在座的一位身着锦衣的十五六岁少年突然说道。萧度可不敢因对方年纪小而有丝毫轻视。“快!抬进来给大人过目。”听到少年此言,萧度赶忙朝着屋外喊道,生怕自己动作慢了惹得这些大人物不悦,耽误主家少爷的大事。 门外的甲士反应迅速,房门被推开,两人架着一个浑身瘫软的身影拖行而入,来到众人中央。那是一位陷入昏迷的年轻人,衣衫褴褛,身上的伤口或青紫红肿,或未愈合,虽都不致命,但密密麻麻分布全身,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皮肤。这样的伤势,让人难以判断留存些许气机对他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嗯!怎么这么恶心?!”坐在少年身旁的少女瞥见此人模样,皱起眉头,满脸嫌恶地惊呼道。这少女比少年年纪更小,但萧度知道她的地位更高。自进入房间,萧度就注意到了少女,他虽站在门口侍奉,眼神却时不时偷偷打量少女。他发现,宋姓少年对主家少公子萧蒙言语多有奚落,却在少女面前极为收敛,甚至讨好。 少女此言一出,萧度连忙从窗口扯下帘布,快步走到屋中,盖在昏迷之人身上。“小的们粗野惯了,冲撞了姑娘,还请姑娘与诸位大人见谅。”萧度低声说道,态度谦卑。 少女先是一愣,随即朝着萧度甜甜一笑,轻声道:“萧哥哥,你这属下倒是个体贴人儿。”站在紫云宫卫玄老人身后的萧蒙干笑两声,正要说话,萧度却抢先言道:“都是少爷教导得好,来之前少爷就吩咐我们要伺候好诸位大人。小的们都是武夫,见惯了生死,没注意就把这人提了上来,绝非少爷本意。我这就叫人用帘布把他抬出去清洗干净,再给诸位大人送来审问这恶徒。” 萧度这番话说得巧妙,既解释了失误,又将功劳分给主家少爷,既免了责罚,又讨得主家欢心,说不定还能得到大人物的青睐,获得机缘。 “算了吧,就这样蒙着问吧,你想办法给他弄醒。”少女朝着萧度甜甜一笑说道。少女年纪虽小,但脸蛋稚气未脱,一双眼睛却宛如会说话一般,勾魂夺魄。萧度被这双眸子带着笑意看了一眼,便心跳加速,差点想入非非。但他好歹是紫霄军牙将,有定力,赶忙咬舌尖驱散杂念,低头应道:“是。”然后躬下身子,施展折磨战俘的手段弄醒昏迷之人。 胡乐在灵力刺激下醒来,很快记起自己的处境。他认出了在座的紫云宫长老、天阙界世子和萧家少公子,心中疑惑他们为何掳走自己。“你们……你们要做什么?”胡乐语气慌乱。他试图站起,却浑身剧痛,只好作罢。 “做什么?!”宋斗渊猛地一拍案台,勃然大怒:“说!是不是你那日盗走了我天阙界大孽界的修行法门!?”这个问题胡乐之前昏迷前就被问过多次,还遭受毒打和酷刑,但他确实不知道什么大孽界,自然矢口否认。可宋斗渊认定他是盗贼,不由分说地将罪名扣在他头上。 胡乐不知宋斗渊口中的“那小子”是谁,本能地为自己辩解。“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宋斗渊暴喝,打断胡乐的话。接着,他看向萧蒙,低沉地说:“萧兄,让他画押吧。” 萧蒙眉头一皱,下意识看向卫玄,见老人点头,才压下心底不安,掏出写满字迹的信纸,走向胡乐。门口的萧度见状,来到萧蒙身旁,抓起胡乐的手,在印泥中一摁,然后将胡乐沾满印泥的手放到信纸上。 胡乐反应过来,这是要屈打成招,疯狂挣扎。但他浑身是伤,哪能挣脱萧度的束缚?挣扎只是拖延了些时间,他的手还是在萧度的拖拽下慢慢靠近信纸。 胡乐绝望地看向萧蒙,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高声说道:“萧大少爷,是我!胡乐啊!你忘了在白马学馆的时候,我们一起吃过饭的!我还帮你做过学院的课业,顶替过你值夜的责罚!” 萧蒙曾被送入白马学馆,与胡乐有过交集。之前没认出胡乐,此刻听他这么说,觉得眼前鼻青脸肿的胖子眼熟。萧蒙心头一颤,手上动作停滞。 卫玄瞥见萧蒙迟疑,眉头一皱,屈指一弹,一道气劲拍在萧蒙背上。萧蒙身子一顿,向前倾倒,手中信纸正好撞上胡乐被萧度拉扯着伸出的手,胡乐的手印摁在了信纸上。 胡乐脸色煞白,挣扎与求饶戛然而止,瘫坐在地。他知道,这份供词签下后,等待他的将是悲惨命运,甚至可能被灭口。 “混账东西!给我出来!!!”就在这时,客栈外传来一声怒斥,伴随着浩瀚气势涌来。“是谁如此恬噪?”坐在首座的黑衣老人眉头一皱,沉眸问道。 萧蒙脸色煞白,几位牙将满头大汗,呆立原地。卫玄站起身子,来到房门一侧,透过窗户看向屋外,好一会儿才收回目光,对屋内众人说:“是萧牧。” “就是那个宁州翰星榜榜首?”天阙界的少女眼前一亮,从座位上跳下来,好奇地问道。 “哼?什么榜首?不过是蛮夷之地的鸡首而已,不及凤尾一羽。”见自家师妹对萧牧感兴趣,宋斗渊心生不快,冷哼一声说道。 少女不理会宋斗渊,双眼放光地盯着窗户口。“萧贤侄勿需担心,此事是老夫知会你所行之事,大公子若是真要责罚,那也得算在我天阙界的头上,与贤侄无关。”黑衣老人左先生看出萧蒙对萧牧的畏惧,微笑着宽慰道。一边说着,他站起身子,迈步走出,路过房门口时,瞥了一眼几位牙将,说:“把他带上,我代你们去给大公子请罪。” 几位牙将闻言,心头稍安,赶忙上前架起胡乐,跟上左先生。一行人来到白鹤客栈门口时,客栈外早已聚集了大批看客。白鹤客栈是萧家产业,如今却被萧牧带兵围堵,这景象让众人好奇。 萧蒙跟在左先生身后,远远瞥见站在甲士前的青年将领萧牧,缩了缩脖子,把头压得极低。左先生迈步上前,将萧蒙挡在身后,朝着萧牧笑道:“萧贤侄,这么晚了来白鹤客栈作甚啊?” 萧牧见左先生,一愣,赶忙拱手一拜,恭敬地说:“萧牧见过左先生。”左先生对萧牧的恭敬态度很满意,看向萧牧的目光中满是赞叹。他觉得萧牧比萧白鹤送入天阙界为徒的小儿子萧蒙更有潜力,曾向萧白鹤抛出橄榄枝,但被拒绝。左先生认为萧牧只是没接触过天阙界,一旦有机会,没人能拒绝天阙界。 “萧贤侄这般大张旗鼓,不知所为何事啊?”左先生眯着眼睛笑问道,想拉近与萧牧的关系。萧牧恭敬地回答:“家弟违反军纪,调兵私用,在下此番前来是为了拿他回去问责的。” 这时,魏来扶着胡素白来到人群前。老妇人一眼就看到了被两位壮汉架着、脸色惨白的胡乐。“乐儿!”一路上担惊受怕的老妇人高呼,胡乐闻声,身子一震,抬头看向人群中的妇人。 短暂惊喜后,胡乐担忧地惊呼:“婆婆!你怎么来了?”“将军,那就是我孙子,你快些救救他!”胡素白确认孙子身份,拉着萧牧的甲胄焦急地说。萧牧不语,看向胡素白身旁的魏来。魏来会意,拉住胡素白,宽慰道:“婆婆莫急,萧将军定会为你做主。”胡素白听了魏来的话,虽仍担心,但安静了下来。 萧牧再次转头看向左先生,笑道:“先生也看见了,我这弟弟,平日里家中娇惯过了头,飞扬跋扈得很。今日掳了这妇人的孙子,我若不好生管教,传出去坏的是我萧家与紫霄军的名声。却不想正好撞见左先生与卫老在此,冲撞了二位,明日晚辈必负荆请罪,任由二位责罚。” 说完,萧牧目光一凝,落在人群后的萧蒙身上,怒斥道:“混账!还不给我过来?”萧牧越过左先生直接喝骂萧蒙,有些失礼。左先生脸上的笑容一滞,眉头微皱。卫玄赶忙上前打圆场:“萧牧!做什么呢?你这火爆脾气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也不问问缘由,便大声嚷嚷呢?” 卫玄与萧家素来交好,论辈分,萧白鹤还得唤他一声叔叔。他训斥萧牧并无不妥。接着,他语气平和地说:“况且此事也不是蒙儿肆意妄为,是我让他这么做的。” 萧牧眉头一挑,追问道:“那卫玄爷爷这么做又是为何?”卫玄没好气地瞪了萧牧一眼,指了指身后被架着的胡乐说:“这家伙偷盗宋世子的功法,此事稍有不慎便会引起天阙界与大燕不合,事急从权,我这才让蒙儿调派人马抓了那贼人,为宋世子与左先生查清楚罪魁祸首。” “这样吗?”萧牧不置可否,又问:“那查得如何?”卫玄以为萧牧明白其中轻重缓急,不会为难天阙界的大人物,便说:“已经查得清清楚楚,贼人也已认罪伏法。”说着,卫玄朝身后的萧蒙使眼色。萧蒙会意,领着牙将,架着胡乐走上前来,将胡乐画了押的信纸递上前去。萧蒙依然畏惧哥哥,伸手畏畏缩缩,目光闪躲游离。 萧牧脸色冷峻,不客气地从萧蒙手中取过信纸,低眸阅读。整个过程,萧牧脸上神情毫无变化,让萧蒙愈发不安。百来息后,在众人注视下,萧牧收回目光,缓缓抬起头,看向萧蒙,眸中光芒平静。萧蒙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却听萧牧问道:“你知道这份供词上写的是什么吗?” 萧蒙目光下意识地朝萧牧身后的魏来看了看,然后点了点头,低声说:“知道。”“知道。”萧牧重复着萧蒙的话,未置可否。卫玄见状,赶忙为萧蒙说好话:“蒙儿这一次可是全程参与了对这贼人的审问,供词也检查了数遍,你大可放心。” 萧蒙感激地看了卫玄一眼,鼓起勇气要对萧牧说些什么。啪!可就在这时,那叠信纸被萧牧狠狠扔过来,砸在萧蒙脸上。萧蒙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发蒙。接着,一只手随着信纸狠狠甩在他的侧脸。火辣辣的剧痛传来,伴随着萧牧冷冽的声音:“那你就是诚心要将我萧家与紫霄军置于死地了,对吗?” 第二百零三章 一波三折 萧蒙当然没有想到萧牧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对他。 满心想要做好一位和事佬的卫玄也没有想到萧牧会做出如此过激的举动。 至于以左先生为首的天阙界三人,同样也没有想到,萧家的人有在事关天阙界的事情上使绊子的胆子。 而一旁更像是旁观者的魏来,也没有想到萧牧的这番行径,但相比于萧牧的做法,更让魏来未有预料的是那份萧蒙递上来的所谓的供词——在萧牧低首看着那张写满胡乐供词的信纸时,就站在萧牧身侧的魏来也恰好用眼角的余光将信纸上的内容浏览了一个大概。 在此之前,魏来便有所预料,认为萧蒙领紫霄军掳走胡乐,极有可能真正的目的是冲着他来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这身为北境第一神宗的天阙界所用的办法,却是如此下作,几乎已经到了与那市井之徒泼皮无赖相互斗殴时的下三滥招式无异的地步。 那供词上的内容看似繁琐,其实归根究底也只有一个意思,便是言说胡乐受了他魏来的指使,在前日借着寻人的由头去到了白鹤客栈,接近到宋斗渊的身边偷走了宋斗渊身上那记录着大孽界修行法门的文书,送入了魏来手中。平心而论,哪怕只是简单的浏览了一遍魏来依然能够轻易的从这份所谓的证词中指出至少四处以上的不妥亦或者有待推敲之处。而若是细看一番,那估摸着这个数字至少还得往上再翻上一番。可这供词越是看上去破绽百出,从某种意义上也越是能说明,这些天阙界的大人物们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决心。 魏来这边心底暗有思量,而另一边,白鹤客栈的门前却因为萧牧如此大胆的行径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之中。 这样的死寂一直持续到十余息的光景之后,那位左先生方才打破这份死寂,老人压低了嗓音,同时压了心底翻涌的戾气,盯着萧牧问道:“萧贤侄这么做是不是有些不妥?” 左鸣,素来笃信天阙界的高人一等,这世上的所有生灵,除开疆域辽阔的大楚,其余上至皇权下至宗门,在面对天阙界时都需要低头俯首,这几乎已经是整个北境公认的事情,而这样的事情一旦经历得多了,经历得久了之后,在左鸣的心底就免不了将之当做了真理、视之为天经地义。 于此之前,他已经将事情的过程与起因以足够明白的方式告诉给了这个他还算欣赏的后生,而对方也应该承下他这份不追究他贸然冲撞,反倒还为他开脱的情义。身为上位者,偶尔向下位者散播一些善意,在大多数时候,并不会减少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威严,反倒会让对方愈发的心悦诚服。在之前的很多年光景里,这样的手段左鸣用来都是屡试不爽。 但偏偏,这个叫萧牧的年轻人非要做出些与众不同的事情来,饶是以左鸣自认为还算不错的心性,此刻也不免心头暗暗恼怒,但他仍然记得此行来到宁州的目的,更记得现在他要做的是哪件事情。故而他压下了心头的不快,只是低语问出了方才那个问题。 萧牧面色如常,转头看向左鸣反问道:“古来有言长兄为父,我代父训子,先生以为何有不妥?” 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神色平静,嘴里的语气亦是不卑不亢,既不咄咄逼人,亦不卑躬屈膝。这样的气度亦是让左鸣于此之前对萧牧青眼有加的主要缘由,只是之前看在眼中,暗暗心喜的气度,此刻却让左鸣心底怒气翻涌。 “你要与我讲道理?”左鸣眯起了眼睛,低语问道。 萧牧摇了摇头,恭敬说道:“晚辈不敢。” “不敢?”左鸣却是一声冷哼,目光一转,直直的落在了萧牧身后的魏来身上:“既然不敢,那便带你的人离去,我要好生惩治这盗窃我天阙界绝学的恶徒!” “先生要惩治谁是先生的事情,但晚辈今日却要……”说到这里,萧牧顿了顿,他的脚在那时猛地一跺地,目光越过他眼前已经耷拉下脑袋的萧蒙,看向萧蒙身后那群架着胡乐身躯的壮汉。萧牧冷哼一声,再言道:“为我紫霄军清理门户。” 那些个壮汉在感受到萧牧目光时便是身形僵硬,而随着萧牧这话出口那群人更是头顶大汗淋漓,双脚打颤,几乎站不住身子。数息后,伴随着扑通一声闷响那些个壮汉便一一跪拜到了地上。 而被他们架着的胡乐失去了旁人的支撑,身形一歪就要栽倒在地,魏来瞥见此景,他的目光一凝,身子便猛的跃出,转瞬来到了胡乐的身前,伸手就要将之栽倒的身子扶住。而那宋斗渊从瞥见魏来开始,他的目光就死死的落在了魏来的身上,见魏来要上前救援,他的双眸一凝,也在那时欺身而上,一只手伸出拦在了魏来的身前。 魏来的脚步不停,他眸中一道寒芒闪过,胸前猛地亮起一道神门,金光与血光交错间,一道幽绿色的身影嘶吼着从那交错的光辉中杀出。直直的冲向拦在魏来身前的宋斗渊,那事物赫然便是被魏来炼化了的孽灵…… 看见自己辛辛苦苦在天阙界的砀闵渊中炼化出来的孽灵此刻在魏来的驱使下,对着他这个主人刀剑相向,宋斗渊心底可谓怒火攻心。他的面色一寒,大孽界的功法顿时在体内运转开来,数道孽灵浮现,便在那时就要拔刀而出,杀向被魏来驱使而来的孽灵。 可就在这个档口,宋斗渊忽的瞥见了紧随孽灵而来的魏来脚上的速度不减,身形更快,而对方的嘴角更是在那时浮出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好!”宋斗渊的心头一紧,记起了之前被魏来吞噬掉孽灵之事,已成惊弓之鸟的宋世子在这样念头升起的刹那,几乎是出于下意识的赶忙又召回了自己那些辛苦凝练而来的孽灵们。而如此一来,他的身前便是空门大开,又由于召回孽灵的法门施展得匆忙,以至于此刻来不及在施展出其他的法门抵御那杀来的孽灵。于是乎…… 宋世子的身子被那孽灵狠狠的撞飞,狼狈的倒地,而魏来则极为轻松来到了胡乐的跟前,赶在他的身躯到底之前将之扶住,又退回到了萧牧身侧。 这一切都发生电光火石之间,周围那些围观的达官显贵们见天阙界的那位宋世子狼狈倒地,一个个都不免发出一阵惊呼,暗暗为魏来的胆大妄为而惊讶诧异。 站起身子的宋斗渊听闻这些惊呼,将之出于本能的理解成了这些边境贱民的嘲笑,这让宋世子的脸色愈发难看,几乎到了铁青的地步。 “萧将军,你可看得真切,这小子方才使用正是我天阙界的神通大孽界,如此证据确凿,萧将军还有何为难萧蒙贤侄?”左鸣将魏来与宋斗渊的争执看在眼底,却并未出手阻拦的意思。直到这番争斗尘埃落定,他方才看向萧牧寒声言道,而对于萧牧的称呼也从之前的贤侄变作了生疏的萧将军,可想这位左先生此刻已经动了真怒。 “晚辈愚笨,看不懂神宗的秘法,先生若是认为此人真的偷学了天阙界的神通,大可自行惩戒,这是天阙界的事,晚辈绝无插手的理由。”相比于左鸣语调中已经不加遮掩的怒意,萧牧的语气却依然保持着一股的冷静。 左鸣闻言暗以为萧牧已经服软,他的脸色稍缓,正要说些什么。 “但晚辈要料理不肖胞弟、要惩戒这些不尊军纪叛将,也请前辈不要插手晚辈家事。”可是左鸣的话还未出口,萧牧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你!!!”这听上去本是理所当然的话,却让态度方才缓和下来的左鸣顿时勃然大怒,他伸出手指着萧牧怒喝道——萧牧的话旁人听上去似乎挑不出半点毛病,但左鸣却很明白对方的意思。 魏来可是那头老狮子的外孙,那个整个燕地唯一让掌教大人忌惮的家伙的外孙。 若非对方展露出了破解天阙界法门的本事,左鸣可并不想与之发生纠葛,但饶是如此,想要制裁对方,尤其是在这那头老狮子的眼皮底下,他就得寻到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在道义上能站得住脚,也才能于掌教那里有所交代。 可这萧牧却不知是真的不知变通,还是有意为难,偏偏就要“清理门户”,这事表面上看似乎并无关系,但只要细想便可知晓其中不妥——左鸣想要的名正言顺是建立在萧蒙带着紫霄军审问胡乐之后得出证词的基础上的,而若是这一切真的无可挑剔,那做这一切的萧蒙以及数位紫霄军又何来罪责能够被萧牧责罚。 “擅离职守、动用私刑、屈打成招,三罪并罚,你们都是营中牙将,依军法当如何处置,想来不用我来多说,自己回营中领罚吧。”但萧牧却铁了心一般,丝毫不讲左鸣的怒火放在心上,他盯着那些跪地的紫霄军牙将们,冷声言道。 那些个穿着便衣的牙将们闻言,顿时纷纷面如死灰。 三霄军军纪严明,放眼整个燕地在这一点上亦是首屈一指,如此三罪并罚,虽不至于处以极刑但却足够剥去他们的军职,再施以一些生不如死的皮肉之刑。而这对于这些大都出身并不算太好的牙将们来说,这样的处罚几乎便是断了他们的前程。 他们开始朝着萧牧磕头,请求他原谅,又看向一旁的萧蒙,想要让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萧家的少公子为他们求情。只是他们不知晓的是,面对自己的哥哥,萧蒙的处境可并不见得会比他们好上半点。 左鸣将这番情形看在眼里,心底的怒火更甚,他侧眸瞪了一眼一旁同样因为这番变故而面色难看的卫玄,冷哼一声说道:“卫长老倒是给我天阙界接受了一个好朋友啊!?” 天阙界能与萧家接触到,全靠紫云宫在其中牵线搭桥,为的也是让萧家承下这份恩情,彻底走上金后的战车,这本已双方都皆大欢喜的结局,却因为今日萧牧的一意孤行而有了裂纹,卫玄也有些不知当何以自处,面对左鸣的话里有话,老人一咬牙,看向萧牧低声言道:“萧牧,你这么行事可曾想过你爹、你萧家日后当何意立足。” 将这番威胁摆上明面着实算不得什么高深的手段,但若是因为萧牧的举动惹恼了天阙界,让金后与天阙界的联和出现了间隙,金后与紫云宫怪罪下来,就是卫玄也承担不起。所以到了这时,卫玄也顾不得什么体面,只能将所有利弊都摆上明面,希望以此压住萧牧。 但萧牧根本不将他的话放在耳中,同样也不理会那些正在求饶的牙将们,而是将目光缓缓转到了萧蒙的身上。此刻的萧蒙虽然低着头,却似乎感受到了萧牧的目光,他的身子一颤,脑袋沉得更低了些。 “身为萧家次子,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萧牧冷声说着,可话音一落…… “萧将军左一个知法犯法,右一个清理门户,老朽可否问上一句,萧蒙公子到底所犯何时?”这时,左鸣的声音忽的响起。这时,这个老人的语调再也寻不到方才的怒气冲冲,反倒平静不少。 萧牧闻言侧头看了身着黑衣的左鸣一眼,然后便又将目光落在了萧蒙的身上。他于那时不急不缓的朗声言道,声音清晰的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私调兵马,此为罪一。” “宁州律法,除非有州牧密令,否则青紫二霄军伍不可在宁霄城中行捉拿、审决之事,此为罪二。” “未定罪责之前,不可与燕地百姓施以酷刑。此为罪三。” 说道这处,萧牧有意一顿,然后声音陡然被他拉高,他高声问道:“三罪并罚,萧蒙你可认罪?!!” 萧蒙听此言,再也无法把持住自己的身形,身子一颤便在那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左鸣的脸色铁青,萧牧这话虽然是看着萧蒙说的,但却是说给他听的。他瞟了一眼散落一地的“供词”,咬着牙言道:“那以萧将军的意思,这些证词都是无用之物了,对吗?” “宁霄城只认由州牧府发出文牒,赤霄军抓捕归案,再由府中治中审核下印的供词。”萧牧低语道,平静的态度里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而听闻这话的左鸣当然也明白了今日之事恐怕已不可谓,他怒极反笑,大声言道:“好!好!今日之事,左某记下了!” 说罢这位天阙界来的大人物就要拂袖转身离去,俨然是已经准备吃下这道暗亏。 …… 拥堵在白鹤客栈外的看客们大都你推我攘,想要看清这场或许会影响到整个大燕局势的冲突最后到底会以怎样的方式落下帷幕。 而在距离白鹤客栈并不远的明玉楼上,一扇窗户缓缓关上。 房间内灯火通明,桌上尚且摆着丰盛的菜肴,重新坐回桌旁的阿橙皱眉看着正自顾自为自己斟酒的男人,问道:“殿下深夜让我来此,就是为了看这出戏的吗?” 袁袖春的心情似乎很是不错,他仰头饮下一口清酒,然后点了点头,问道:“橙儿觉得如何?” 阿橙沉默了一会,方才言道:“萧牧忠烈,与其父左右逢源之态大相径庭,未来太子若是掌权,萧家长子,可堪大用。” 正笑眯眯的盯着阿橙的男人听闻此言,顿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木楞的看着阿橙。 阿橙疑惑,问道:“殿下?阿橙有说错什么吗?” 这个问题仿若戳中了袁袖春的笑穴一般,这个男人在那时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阿橙愈发疑惑,却也不再追问,只是皱着眉头盯着房间中笑得前仰后合的男人——她知道,他终究会告诉她答案的。 而在约莫十余息的光景之后,袁袖春终于换过了劲来,他渐渐收敛起了笑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仰面饮下,这才言道:“橙儿所言当然无措,萧牧为人忠烈,确实是可造之材。但……” 说道这处,袁袖春忽的话锋一转,脸色肃然了几分:“但更重要的是,经过此事,萧家与天阙界间必然生出间隙,以天阙界之霸道,恐怕难以容下萧家。金后为保住天阙界这块大旗,舍弃萧家便成了他们必然要做出的壮士断腕之举,那如此一来,萧家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夺嫡之争中,还能选择谁成为他们的依靠呢?” 阿橙听到这处,面色一变,顿时反应了过来。 “凌昭娘娘在天有灵,在保佑殿下啊!”阿橙由衷感叹道。随着魏来的拒绝袁袖春,袁袖春在宁州的布局便陷入了僵局。萧家与金后交好,徐家欲置身事外,之前与阿橙关系尚且不错的宁家在上次见面时也闪烁其词,态度暧昧。即使袁袖春求来婚约,将徐家绑上了战车,那宁州依然是三分天下,难有定论,而如今萧家一旦与金家决裂,那对于袁袖春来说,行事便豁然开朗了起来。 能在这样的关头生出这样的变故,可谓是雪中送炭,阿橙生出是凌昭娘娘显灵的念头也不足为奇。 但听闻这话的袁袖春却摇了摇头,他端着一杯清酒,迈步又走到了窗户口,望向那白鹤客栈前拥堵的人群,目光忽的变得深邃与阴沉起来,他喃喃自语道:“不对的,橙儿。” “这世上没有谁能保佑谁。” “只有我们自己……能保佑我们自己。” …… 左鸣准备拂袖离去,这场闹剧似乎也要在萧牧对萧蒙的责罚中落下帷幕。 魏来也暗暗松了口气,若非有萧牧的维护,哪怕那份供词真的破绽百出,但天阙界众人真的要为难于魏来的话,魏来也不见得能够应付。此事能如此作罢自然再好不过,魏来想着这些,将扶着的胡乐交到了身旁的笛姓男子手中,嘴里更是朝着一脸担忧的胡素白宽慰说道:“婆婆也勿需担心,伤势虽然吓人,但都避开了要害,回去调养一阵便可痊愈。” 胡素白此刻对于救出自己孙子的魏来自然是百分百的信任,她连连点头,嘴里亦不忘言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可就在双方都准备“暂歇兵戈”,各谋后话时,从狼狈起身后便一直立在一旁静默不语宋斗渊眸中忽的亮起一道寒光,然后他朗声言道:“且慢!” 说罢这话,宋斗渊便于那时迈步而出,在诸人或诧异或皱眉的注视下,来到了众人身前。 他恶狠狠瞪了魏来一眼,然后朝着左鸣恭敬的一拜。 “你要做什么?”左鸣皱起了眉头,语气不善的问道。他很清楚这位宋斗渊的性子,虽然左鸣自己的心底也充斥着被这蛮夷之地的刁民“戏弄”的愤怒,但他所存有的理智却让他压下了心底怒火,准备回去之后再行谋划,不愿在没有足够“证据”的情况下对魏来出手,与那头随时都注视此间的老狮子撕破脸皮。他这样问着,语调中不乏警告的味道,是唯恐这个家伙一时冲动,坏了宗门在燕地布局与谋划。 宋斗渊很是清楚左鸣的担忧,但此刻的他眉宇间却没有左鸣想象中的怒火中烧,反倒是带着一股胜券在握的得意与冷静。 “先生请看。”宋斗渊微笑言道,说着从怀里缓缓掏出了一样事物,递到了左鸣的跟前。 瞥见那物,左鸣的脸色一变,低语问道:“这是那位给的。” “嗯。”宋斗渊眯眼笑道,然后他又问道:“先生以为可否?” 这般态度恭敬,又无之前冲动行事的样子,让左鸣不由得暗暗对宋斗渊有了些许改观,他皱眉思忖了约莫数息的光景,然后便点了点头:“事关宗门兴衰,不容有失,你去吧。” 得到这样答案的宋斗渊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恭敬的朝着左鸣点了点头,这才转身,面向萧牧等人。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当他的目光又一次的从魏来的身上扫过时,他又极为挑衅的朝着魏来撇了撇嘴。 “萧将军,你此举恐怕不妥。”这时,宋斗渊方才朝着萧牧言道。他的语气古怪,甚至带着一抹幸灾乐祸的味道。 萧牧头也不抬的反问道:“宋世子有何高见?” “萧将军说萧蒙兄弟有三罪,一曰私调兵马,二曰越责拿人,三曰以私刑问讯。在下刻有说错?”宋斗渊笑眯眯的反问道。 萧牧也从此刻宋斗渊的语气中听出了些许端倪,他第一次抬起头正视这位天阙界的世子,问道:“没错。宋世子想说什么?” 宋斗渊又是一笑,言道:“但事实上,萧蒙兄弟算不得私调兵马,这一切都是受我之托,若是真要治罪,萧将军是不是要将我一同拿下?” 萧牧闻言皱了皱眉头:“身为紫霄军云字营副统领,既然手握大权,就得有甄别是否的能力,若是旁人一言便可左右他的行为,那他这个副统领便是当之有亏。这说到底是萧家的家事与紫霄军的内务,与宋世子无关,我亦无心为难宋世子,但是……” 说到这里萧牧瞟了一眼一旁的左鸣,又才低声言道:“但是宋世子若存心妨碍我行使公务,那就休怪萧某不讲情面了。” “好啊。”宋斗渊闻言却是极为轻松的应了一句,随即便迈步走到了萧牧与萧蒙之间,用自己的身子护住了萧蒙,微笑着看向萧牧,言道:“那就劳烦萧将军不讲情面给我看看了。” 萧牧的眉头皱起,以他素来坦荡的性格着实很难想象天阙界的世子会有这般无奈的举动,不过他显然不会被对方这样的作态所恐吓住。他在那时面色一沉,便喝道:“紫霄军!” “在!”萧牧身后的数百位甲士纷纷高声回应。 “天阙界宋斗渊,阻拦公务,与我拿下,交由州牧府候审!”萧牧言道。 “是!”百余名甲士再次同声应是,气势汹汹,随即这百余人便无任何迟疑,就要朝着宋斗渊走去。 宋斗渊面对这百余名气势汹汹的甲士,并无半点畏惧,也不催动丝毫体内灵力。 他只是微笑着缓缓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将之展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一枚令牌…… 一枚鎏金铸成,外镶宝玉,内纹游龙的金色令牌。 而令牌最正中刻有一个袁字! 第二百零四章 夜弈 夜色更浓。 雪反倒渐渐停了下来。 州牧府外负责值夜的年轻士卒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 夜风吹过,摇晃府门前高挂的灯笼,吹入诺大的院落,府中一片漆黑,入如永夜,万籁俱寂。只有州牧府的书房尚且有昏暗的灯火亮起,固执又孱弱,苍老又深邃。 书房中,身着大红蟒袍的老人缓缓将手中的狼毫放入砚台旁,然后将书桌上的宣纸提起,瞩目看着宣纸上以龙飞凤舞之势写上两行字迹。 一个脑袋忽的从一旁凑了过来,也不管看未看清那宣纸上的字迹,便大声赞叹道:“好字!好字啊!” “州牧大人宝刀未老,这字依然是我宁州一绝啊!!!” 男人的马屁拍得并不高明,但他也懒得去在如何拍好马屁这样的事情上下功夫,这倒并非他懒惰——而是于眼前这个老人来说,再高明的马屁,都无法迷惑他的心智。 老人也不去看男人一眼,继续仰头盯着手中的宣纸,问道:“什么时辰了?” “已经丑时了。”生得五大三粗的男人舔着脸,满脸谄媚笑意的回应道。 “唔。”老人点了点头,这才第一次转头看向男人,他那满是褶皱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他言道:“今日这么好的兴致,大半夜的来我作甚啊?” 男人闻言,一张脸几乎皱成了柚子皮,他搓着手,笑呵呵的说道:“大人这不是在戏弄我吗?我来做什么,哪里瞒得过州牧大人。” “我只能见其表,难以观其内,世间外物,唯有人心最难测。” “我知道统领来见我,却不知统领的怀里装着的到底是醉人的百酿春,还是……”老人话着,声音忽的压低了几分,本就狭小的眼睛在那时眯起,狭长的眼缝折射着书桌的摇曳的烛光,绽射着炙热却又寒冷的光芒——在很多时候,眼前的老人给人的便是这样矛盾的感受。 他风烛残年、行将就木,走起路来颤颤巍巍,就像是一阵风都可以将之吹倒;可有的时候他又那般强壮,宛如一准神祇,将整个宁州拥在怀中,目光所及,众生无可遁形。从先帝袁晏启用他以来,这老人已经紧握宁州权柄足足五十余年,大燕朝堂上早有宁州知江不知燕的说法。无论是如今的燕帝袁通,还是在朝堂权势通天的金家,在这头老狮子真的倒下之前,都并无任何一方敢来试探,这具干瘦的蟒袍下,到底还蕴藏着当年的几分底蕴。 袁家不敢,金家也不敢,而此刻听闻老人这番话的男人自然更不敢。 他打了个激灵,连连摇头:“州牧这是说得什么话?我老萧对你老人家可是忠心耿耿,只要你表个态,到底咱们选太子还是金家,我萧家二话不说便跟着你走!可你老却啥也不说,老让咱们去猜,你说我们能猜到个啥?这眼看着双方就要开战,再不选,就没得选了,我这也是无奈之举啊!总不能让我带着十来万弟兄等死不是吗?” 老人闻言,对于男人这番“肺腑之言”不置可否,只是在笑了笑后,反问道:“既然选好了战马,也下了赌注,那就得狠心跟着走下去,才走到中途便变幻门庭,到最后两边不讨好,那可就是得不偿失的事情。你这会不想着去解决那些麻烦,来我这糟老头子的家中,能有何用?” 男人不为所动,舔着脸继续上前言道:“您老说的这是什么话?这不是因为牵扯到了少公子吗……怎么处理合适,你老总得发个话,这事要是放给我们去猜,要是猜对还好,可要是猜错,惹得您老不快,那罪过……” “小萧啊。”老人放下了手中的宣纸,语重心长的唤了男人一声,然后迈步走出了书桌,慢慢悠悠的说道:“既然不是一路人,那就得学着各走各道。” “今日你顾念旧情也好,忌惮余威也罢,给我让了道。来日你我再相遇,我可不会记住今日的情义,毕竟这路越走会越窄,下一次说不得我给你挤出了道,你便无路可走了。” 男人闻言心头一凛,他并不太关心老人话里所讲的道理,反倒更在意那一句“既然不是一路人”…… “那州牧的意思是,你选了太子?”男人皱着眉头问道。 整个大燕朝堂,数位皇子之中,也只有金后嫡出的五皇子与身后有茫州支持的太子有能力争夺这大燕的王座,萧家选择了金后,那老人既然所与萧家并非一路人,那这么说来,这头老狮子终于决定将自己握在手里许久的筹码摆上桌面,加入这场稍有不慎便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赌局之中了吗? 这让男人的心情顿时沉重了起来——在五十年前,还是年轻人的老人来到宁州这个巨大的赌桌上时,他的手里握着的不过是几枚屈指可数的铜板。而靠着这几枚铜板,这个年轻人在一次次输则粉身碎骨的豪赌中,奇迹般的一路赢了下来,所以曾经那个根本不被世人看好的读书人,转眼变成了手握宁州权柄,执掌这一州之地的雄狮,哪怕五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没有任何人敢于去尝试撼动这头雄狮。 男人忌惮于这头雄狮老而未死的余威,更害怕对方这次与他截然不同的下注——毕竟他已经在这大燕赢了足足五十年,哪怕如今看上去太子势薄,金家势大,但男人还是并不觉得眼前这个老人会下错他的筹码。 老人明白这是男人的试探,但他并未有卖弄关子的心思,他在那时摇了摇头,笑道:“你就不用猜了。” “袁袖春也好,袁钰也罢,我都不选。我有第三条路走……” 听到这话,男人的脸色顿时一变,他努力的在脑海中思虑了一遍,将除开袁袖春与袁钰以外的每一位皇子都好好的、仔仔细细的想了一想。可这些家伙,要么年纪太小,要么在朝堂之上没有半点根基,哪怕整个宁州都压在他们的身上,也不见得能有半点胜算。男人犯了难,哭着脸看向老人:“您老就别开玩笑了,这哪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老人笑了笑,应道:“当然有。” 这话让男人有时一愣,正要发问,老人却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事物递到了男人的跟前,嘴里言道:“这就是萧家的第三条路。” 男人一愣,到了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低头看向老人递来的事物——那是一枚巴掌大小的命牌,通体用黄铜铸成,命牌周围雕刻着三道分布均匀的云印,正中雕刻一个姓名,而姓名之下还有几行小字。 “这是……”在看清那命牌上所刻字迹后,男人的脸色猛然一变,他一把抓过那命牌,一只手将之死死握住,双眸之中似有火焰熊熊升起。 “臭小子!” 只听他低声骂了一句,随即便猛然转身,头也不回快步走出了这州牧府的书房。 …… 老人对于男人的失态并未表现出半点恼怒,他微笑着看着男人离去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书房,直到他怒气冲冲的脚步声也渐行渐远渐无声后,老人方才缓缓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又笑了笑,然后便迈着步子,慢慢悠悠的走回了书桌旁。 他低头看了看桌上的宣纸,目光顺着宣纸上的字迹游离,嘴里念念有词:“乌盘过宁州,漂橹与江流。” “百万虎狼叩,两江鬼齐嗅。” “三霄甲胄亮,万里雄兵吼。” “寸土不曾覆,雨幕落……” “不休。” 老人念罢,不觉有些神情恍惚。 大抵是年纪大了的缘故,每每想起过往的事情以他的心性都会忍不住偶尔心神荡漾,偶尔不能自已。 他听人讲起过那样一个道理,他们说年纪越大的人,便越喜欢怀恋过去,不是因为过去有多么好,只是因为在过去,你有多么年轻。 江浣水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老了,因为最近这些日子以来,他总是会时不时的记起从前,但却不是,或者说不单单是因为那时的他有多么年轻——更因为,在他年轻时,那些人同样也活着…… “萧青墟、徐相候、宁庭清……” 老人叨念着这些早已被淹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名字,缓缓放下了手上的宣纸——活到他这个年纪,便越是明白岁月的无情,那些名字曾经一次次震慑北境,也曾有过能止小儿夜啼的凶名赫赫,但不过几十年的光阴,除了他的族人们还会在节日祭拜外,又有谁还能真的记得他们呢? “袁通、楚岚天、虞虎……” 老人继续叨念着那些性命,他的神情愈发恍惚,迈着脚步便走到了书房的窗户口,勿需他伸手,窗户便自动打开,凌冽的夜风呼啸着灌入书房中,吹皱了老人的蟒袍,也吹乱了他额前的发丝。 但老人却犹若未觉,他只是举目看向无边的夜色,看向那此刻理应正热闹非凡的宁安街方向。 他喃喃自语道。 “真想再听上一遍……” “听上一遍雨幕荡开的声音啊……” 第二百零五章 迟来的雨 宁安街的白鹤客栈外,一片死寂。 萧牧皱着眉头,魏来沉着双眸,就连那位笛姓男子也是神色凝重。 他们都死死的看着宋斗渊手中的那枚令牌——这样的东西,放眼整个大燕也并不多,满打满算应当也不会超过五指之数。它的工艺极为复杂,每一处看似细小的装饰与纹路都是经过大师级工匠精雕细琢数日方才制造而出,他的用料也极为考究,因此无论是从所需花费的财力亦或者人力来说,这样的令牌都是不可复制的东西。 而这样的令牌不仅代表着巨额的财富,同样也代表着至高无上的皇权。若是细细看去,不难发现宋斗渊手持的这枚令牌边缘所刻有的游龙,怒目张扬,足生四爪——这是太子所持有的令牌,见此物便如太子亲至。 可太子的令牌怎么会出现在这天阙界的门徒手中?此前不是早有传闻金后依仗着紫云宫的关系早已与天阙界结下了秘密盟约,那此刻握着太子令牌的宋斗渊是否表明这件之前大家公认的事情,出现了某些变故呢? 而这群人中,瞥见此物后,最为惊讶莫过于那位紫云宫的卫玄了,他此番来到宁州,明面上是参加两个月后的翰星大会,挑选门徒,可真正最重要的任务却是接待好这天阙界来的贵客。为此卫玄这一路上可谓小心翼翼,几乎是到了脱口之言都小心斟酌数次,方才能宣之于口的地步。 但饶是如此,他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盯着宋斗渊手中的令牌,脑子里乱成浆糊。他木楞的转过头,看向左鸣,怔怔的问道:“先生……这是何意?” “事有轻重缓急,此子盗我门中功法,留之不得,卫老不必担心,届时我自会休书与掌教解释此事。”左鸣如此应道,语气极为敷衍。 卫玄皱起了眉头,他当然想要与左鸣好生辩论一番对方如此背信弃义是何等寡廉鲜耻之事,但无论此刻已经箭在弦上的危机形势,还是对方强出紫云宫百倍而计的实力都让满心怒火的卫玄不得不压下这抹怒火,然后低语言道:“但愿到时候,左先生能给在下一个合理的解释。” 左鸣闻言只是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 “怎么?萧将军不抓了?”宋斗渊并不在意天阙界到底是选择太子还是金家,在这位世子大人的眼里,二者都不过蝼蚁,只是一只大上一些,一只小上一些的区别罢了。相比于天阙界的抉择,他倒是更享受此刻众人看他的目光,毕竟自从来到这蛮荒之地起,宋斗渊便过得不太顺心,尤其是在未有得到应有的尊重的问题上。 他眯着眼睛,带着狰狞的笑意,盯着眼前的男子,嘴里如此问道。 萧牧的面色凝重,那些已经迈步而出的紫霄军们也是不敢妄动,纷纷在那时转头看着萧牧,想要这位统领大人给予他们指示。 宋斗渊将这样的情形看在眼中,眉宇间的得色更甚,他瞥了一眼低着脑袋的萧蒙,又看了看萧蒙周围散落写满供词的信纸,又言道:“我得了你们太子的旨意,让萧兄奉命调查白马学馆学员胡乐,受贱民魏来蛊惑,与之狼狈为奸,盗窃我天阙界功法一事,萧将军觉得有问题吗?” 宋斗渊这样的问着,将手中的令牌又朝前送了送,直递到了萧牧的跟前。 萧牧不敢冲撞着皇家之物,身子下意识的朝后退了退,嘴里应道:“若是太子之令,那此事并无不妥。” 宋斗渊见萧牧吃瘪,心中顿有得意涌出,他为此又看了看站在萧牧身旁的魏来,但见对方虽然神情凝重却并未露出惧色。他心头冷笑,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那这证词可还能作数?”为了快点达到让魏来跪在他脚下的目的,宋斗渊加快进程,他嘴里再次问道,伸手指向那散落一地的信纸。 萧牧的眉头一皱,低语道:“宁州从无屈打成招的例……” “屈打成招?萧将军那只眼睛砍价我们做过这屈打成招的事情呢?” “将军是不相信我呢?还是不相信……”宋斗渊说道这处,又是一顿,然后再次将那令牌于萧牧面前晃了晃,问道:“你们的太子殿下呢?” 这个问题显然戳中了萧牧的软肋,萧牧可是个聪明人,他之前能拦下宋斗渊等人,最主要的缘由便是他占了一个理字,他自然心无所惧,也并不害怕天阙界能给他什么报复,毕竟只要这个理字在,他的背后便始终站着那位让整个大燕都畏惧的老人。但如今情况却有了变化,太子的手令一出,这抓捕胡乐之事便变得不再那般没规没矩,他甚至不能去质疑对方这个过程中所犯下的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 皇权。 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 萧牧陷入了沉默,而这样的沉默无疑助长了宋斗渊的气焰。这位世子脸上的笑容灿烂,他的一只手伸出,地上那些散落的信纸便与那时飞遁落入他的手中,他笑道:“证词上的内容想必萧将军已经看过了,那就勿需宋某再多言了,那有劳萧将军将胡乐与魏来两位恶徒捉拿,也好向你家太子复命。” “将军!我家胡乐与魏公子相识不过两日,二人根本没有可能勾结做出这样的事情的!他是无辜的!还请将军明鉴啊!明鉴啊!”一旁的胡素白听闻这番话顿时慌了手脚,她扑通一声便在萧牧的身前跪了下来,拉着萧牧的甲胄,哀声哭诉道。 萧牧依然低着头,不去执行宋斗渊的命令,也不去回应胡素白的哀求。 “怎么?萧将军还是分不清孰是孰非吗?”宋斗渊见状,挑眉问道。 “你要抓他我不管”这时,萧牧终于再次抬头,他看了魏来一眼,如此说道。又侧眸看了看胡素白与陷入昏迷的胡乐,这时,这位萧家的大少爷,握紧了拳头,又言道:“但她和她孙子,你不能动。” 宋斗渊大概是没有想到会得到萧牧这样的答案,他先是一愣,还不待他反应过来,他身后的那位左先生却忽的迈步而出,只听老人用他阴冷的声音言道:“萧将军可真会开玩笑,既然是盗用我天阙界功法之人,那自然一个都不能跑!” 说着左鸣那一身黑袍猛然鼓动了起来,磅礴的气势猛然从他体内涌出,胸前、后背、眉心、双手以及双足之间,足足七道神门猛然亮起,幽绿色的光芒从他体内弥漫开来,一尊尊幽绿色的身影在那漫天的绿色光芒中浮现,龇牙咧嘴的看向萧牧以及萧牧身后的胡乐与魏来。 滚滚的煞气涌来,将这白鹤客栈外的天地笼罩得宛如九幽炼狱,以至于那些围观的百姓都纷纷收声缄默,只有那一道道鬼魅般的身形嘶吼着朝着魏来与胡乐杀来。 …… “殿下,你为什么要将令牌交给他?”明玉楼上,瞥见了这番情形的阿橙皱了皱眉头,不解的看向身旁的男人。 袁袖春淡淡一笑,侧头看向阿橙:“橙儿不觉得这一石二鸟之计,很棒吗?” 阿橙面有异色,问道:“殿下早就算到会有此事?” 袁袖春摇了摇头:“那日我们为这宋世子求聚灵阵而不得,宋世子负气而走,我追上他时几番盘问方才知晓了他与那位魏公子之间的仇怨。” “我便好心指点了他几句,顺便将太子令牌借给他用上一用,本来只是打算卖他一个人情,留下一丝将天阙界拉入我们之中的可能,却不想这位萧将军如此深明大义,如此一来,萧家势必与金家决裂,届时……”袁袖春这样说着,嘴角勾勒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容——显然对于自己的这番计划,这位太子殿下很是满意。 “那如此一来,那个胡乐……还有魏公子似乎并没有盗取天阙界的功法吧?”阿橙却皱起了眉头,沉眸问道。 “橙儿你还不懂吗?我们早就落于人后,很多时候就得兵行险着,就得狠下心肠,古来又有哪个帝王不是如此?” “金家比我们强出太多,我们要追上他们,就得比他们更狠!” 袁袖春这样说着,双眸渐渐眯起,狭长的眼缝中寒光闪彻:“那个魏来既然不能为我们所用,那便让他给出他仅有的价值吧,待到我登基继位,再还他一个太平盛世,也算不枉费他这一场牺牲,不是吗?” 阿橙听到这些,脸色顿时变得有些苍白,她低头看了看白鹤客栈前,那已然快要将魏来淹没的幽绿色光芒,咬了咬牙又问道:“那州牧那里呢?” “殿下为了拉拢一个名声虽大,却不见得能在夺嫡之争出多少气力的天阙界,得罪州牧,岂不是得不偿失……” “哼。”袁袖春听闻此问,一拂长袖,他的双手死死握紧,眼缝中寒芒更甚,他似笑非笑的盯着阿橙,声音忽的变得阴冷,变得阿橙有些陌生,他言道:“橙儿知道,我此行宁州,身负的皇命为何吗?” …… 那些被左鸣所唤出的密密麻麻、近有百人之数的孽灵手持利刃,一步步欺身上前,他们的模样狰狞,浑身上下弥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气。 萧牧的手握着自己腰间的刀,一退再退。他并不缺乏以命搏命的勇气,他只是难以去承受拔刀后他背后的萧家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他有些讨厌这样的抉择,也有些想念那个他一厢情愿认下的挚友。 若是那个家伙在,此刻一定早已骂骂咧咧的拔刀而出了吧,毕竟就像他常说的那样,他是一个永远十六岁的少年,在这一点上,那个家伙出奇的言而有信。 但萧牧终究背负得有比他更多的东西,也终究无法如他那般洒脱,在十余息的挣扎之后,萧牧的双眸一沉,看着眼前越走越近的那群如鬼怪一般的事物,握着刀柄的手,渐渐松了开来,那股凝聚在他身上的气,也随着他这无奈的决定而散去大半,周围那些紫霄军的甲士与他相处多年,自然也感受到这一点,紧绷的身形也放松了下来。 将所有希望寄托在萧牧身上的老妇人见此情景,心如死灰,整个人都在那时瘫坐在地。 而左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得意神情,他藏在袖口下的手屈指一弹,一道印记涌出,那些气势汹汹的孽灵们在一瞬间纷纷发出一声暴喝,然后裹挟着漫天的凶光,直直的杀向萧牧身后的魏来与胡乐。 …… “紫霄军!”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成定局,再无变故时,一个雄浑的声音忽的从宁安街的街尾方向传来。 众人几乎下意识的回眸看去,却见一位穿着紫色长袍的中年男子正龙骧虎步的朝着此方走来,众人并无法第一时间看清他的模样。 但包括萧牧在内的众多紫霄军却在听闻那道声音时,身子一颤,也不回头,只是纷纷将已经松开的手,再次握在了自己的刀柄之上。然后他们的双眸一凝,看向那些杀来的孽灵,齐声应道:“属下在!” 男人还在朝着此方迈步,他走得很慢,却又很快,他那身宽大的紫色绒衫随着他的迈步而在夜风中鼓动,他的手里握着一道命牌,一道已死之人的命牌。他的目光盯着前方,犹如虎狼,犹如鬼神。忽然,他握着命牌的手猛地一紧,巨大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低声再喝道:“雨幕!开!” “雨幕!开!”连同萧牧再来的百余名甲士应声同喝道,他们握着刀柄的手在那时一抽,于是乎…… 叮!叮!叮!…… 一连串密集的轻响在胡素白的耳边荡开,她看着那忽然在她眼前亮起百余道明亮的刀光,那道光耀眼,灼烧着老人的瞳孔,她恍惚间忽然记起了很多年之前,站在临别的门口,有个男人那么对她说过:“紫霄军的刀,叫雨幕。” “出鞘时会发出叮叮的脆响。” “当成千上万的紫霄军一起拔刀时,轻响连成一片,就如同雨幕在面前荡开一般……” “我去了战场,一定会建功立业,等我回来时,手下就会有一大票弟兄,你在家好生呆着,等到哪天听见了刀剑汇成的雨幕声,便是我回来了。” 后来,她没有等到那男人口中清脆悦耳的雨幕声,等来的却是一副衣冠与一封早已写好,以备不时之需的诀别信。 老妇人抬头看着那一片片亮起的刀光,耳畔还在回荡着那叮叮的轻响。 她仿佛看到了什么,她的眼睛在那时睁得浑圆。 她喃喃低语道:“这雨声……” “真好听。” 第二百零六章 紫霄在世不负紫霄 “萧白鹤!?”左鸣眯起的眼睛,盯着那从街角走来,转眼已经穿过紫霄军架起层层刀光,来到他面前的那位身着紫色绒衫的男人。 “白鹤!你也跟着起什么哄?萧牧胡闹,你也跟着胡闹吗!?”一旁的卫玄也在那时怒斥道。左鸣摇摆不定的行径与敷衍的态度着实令卫玄反感,但年过半百的卫玄却很明白这其中的轻重缓急。萧牧再怎么闹腾也好,天阙界接受了太子的帮助也罢,金家与天阙界的关系或许会因此出现裂痕,但还远不至于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可若是萧白鹤出面与天阙界撕破了脸皮,那事情可就与之前有了本质的区别,若是金家真想要继续拉拢天阙界,那萧家便得成为必须被舍弃的弃子。 而紫云宫与萧家的渊源颇深,这一来保不齐会受到萧家的牵连,这二来……卫玄也有些不忍看到萧家误入歧途的凄惨境遇。 但可惜的是,萧白鹤似乎并未感受到卫玄的担忧,也就无法承下对方的这份“关心”。 他甚至看也不曾去看卫玄一眼,只是盯着左鸣,在那群紫霄军前站直了自己的腰身,咧嘴笑道:“好巧!左先生也在啊!?” “阁下怎么也是这燕地手握十万士卒统领,就不要行这装聋作哑的无赖之举了,既然要与我天阙界为敌,要违抗你家太子的命令,那便痛快一些,打上一场!”左鸣冷哼一声,于那时迈步上前,他周身那些因为萧白鹤到来而暂时停止了攻势的诸多孽灵们随即纷纷发出一声声鬼哭狼嚎一般的怒吼,声音来回响彻,宛如让人置身九幽炼狱,被恶鬼包围。 萧白鹤却对此似乎并无所感,他继续舔着脸笑道:“左先生这是什么话,我萧家奉公守法那在大燕可是出了名的。就前两年,州牧大人还赠予我一块牌匾,上面就写着刚正不阿。这燕地什么人都会犯法,就我萧某人干不出那样的事情,既没有那个心,也没有那个胆。” 左鸣见萧白鹤一副死皮赖脸东拉西扯,可就是不肯言说正事的架势。而今日,左鸣已经被接二连三的变故耗尽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他沉下了眉头,咬着牙低语道:“既然不敢,那就请阁下让开,我天阙界要料理偷盗功法的恶徒。” 萧白鹤回眸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长刀出鞘的甲士,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人群后瑟瑟发抖的老妇人以及那饶是如此依然被她挡在身后的魏来与胡乐。萧白鹤的脸露出了困惑之色,他再次转头看向左鸣,疑惑言道:“谁是恶徒?哪里有恶徒?” 左鸣的眸中煞气涌动,他死死的盯着萧白鹤,极力压制着自己体内本就翻涌的怒气,他身侧那些被他所唤出的孽灵们,似乎感受到了老人此刻心底翻涌的怒火,纷纷再次发出一声声怒吼,看那浑身煞气涌动的架势,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猛然杀出。左鸣阴沉着脸色朝着一旁伸出手了手,身旁的宋斗渊倒是颇有眼力劲,赶忙将自己手里的那份供词递了上去,左鸣接过此物,直接将之扔入了萧白鹤的怀中,冷言道:“是非曲直这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萧统领还想如何?” 接过那供词的萧白鹤极为敷衍的看了一遍,然后便将之随意的往着身后一抛,言道:“这证词……不作数。” 左鸣心底的怒火翻涌,却还是强行压抑着:“这可是太子殿下所令下审出的证词,萧统领所这证词不对,意思是太子殿下擅用私权了吗?” 萧白鹤闻言,一脸惊慌的连连摆手,双眼瞪得浑圆,仿佛听到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嘴里更是不住言道:“这话乱讲不得,乱讲不得啊!太子怎么可能有错,左先生饭可以乱吃,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那你是什么意思?”左鸣问道。 萧白鹤在那时咧嘴一笑:“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殿下当然是好意,可毕竟殿下琐事繁多,总不能什么事都亲力亲为……” 说道这处的萧白鹤顿了一顿,他的目光越过了身前的左鸣看向他身后,随着他到来便一直耷拉着脑袋的萧蒙,以及那数位被萧蒙所带出的紫霄军牙将。 “但我这不成器的儿子平日里被我宠惯了,免不了会做出些急功近利而屈打成招的事情,这才辱没了太子的名声,但左老也莫要气恼,这天阙界功法失窃一案,萧某记在心思,一定帮你们审出个结果,届时左先生可以在旁听审,你看如何?” 萧白鹤既然要为魏来与胡乐翻供,那显然就是要保下这二人,到时候萧白鹤怎么审想来也审不出左鸣想要结果。以左鸣多年在江湖与朝堂混迹的经验与城府,自然明白此刻若是应下了萧白鹤此言,那便等于将自己握在手中的主动权拱手让人,他岂能愿意? “萧统领好大本事,只是一眼便看出这供词是令公子屈打成招杜撰出来的?”左鸣阴测测的问道。 这本是嘲弄之言,可萧白鹤却极为坦然,甚至那张大脸上还露出了些许羞赧之色,他拱了拱手,言道:“哪里哪里,知子莫若父嘛,知子莫若父嘛。” “哼!”左鸣对于萧白鹤的无赖有些不知当如何应对,他冷哼一声,说道:“这事恐怕不是萧统领自己自说自话便能作数的事情吧。” “要知道这伪造供词、冤枉良善放在北境任何一个王朝都是重罪,小公子与诸位将军应当干不出这样的事情来吧?我说得对吗?萧贤侄?”左鸣这么说着,转眸看了身后的萧蒙与那些紫霄军牙将一眼,这话入了他们的耳中,萧蒙等人自然是纷纷身子一颤,都听得出左鸣话里的弦外之音,明白一旦认下这份罪责对于他们来说当会是如何大的麻烦。不仅如此,左鸣将此事摆在明面上,说得清清楚楚,也是要让萧白鹤有所顾虑。终归他也不相信这萧白鹤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子,让自己的儿子蒙受责难吧? “那你们几个臭小子,就好生给左先生说一说,这些个供词到底是怎么来的!?”萧白鹤的眉头一挑,在那时看向萧蒙等人,问道。 包括萧蒙在内的诸人听闻萧白鹤此言身子又是一颤,萧蒙更是在那时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眸中写满了困惑与深深的畏惧。 “怎么?都哑了?”见诸人并不言语,萧白鹤的眉头一皱,语气颇为不悦的问道。 萧蒙等人闻言,脑袋在那时低得更深了些许,却依然无人回应。 瞥见这番情形的左鸣嘴角终于第一次勾起了笑意,他眯着眼睛说道:“萧统领就不要在为难少公子了,少公子的德行,想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怎会做出屈打成招,伪造供词的事情?老夫能理解萧统领爱子心切的心情,但矫枉过正反而会适得其反。我看少公子与诸位将军都是颇具天赋,又有如此德行,此行之后我倒是有意将诸位带入我天阙界修行,不知诸位意向如何?” 这话出口不待萧蒙等人回应,那些周围围观的看客们反倒是纷纷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发出一阵惊呼。 天阙界是何等地方,号称仙国,亦是北境第一神宗,哪怕是燕地公认的天才妖孽去到天阙界,别人也不见得能正眼瞧上一眼,而此刻左鸣却许下如此重诺,要将那些紫霄军中那个的牙将带入天阙界,这样的重利之下,恐怕没有几个人能够承受住它的诱惑。就连一旁的卫玄闻言也是脸色一变,他们紫云宫不知耗费了多少努力,方才得到将几位门中圣子送入天阙界修行一年的机会,可现在这些紫霄军却白捡了这天大的便宜,着实让人眼红。 就在众人都以为此事已经再无变数之时,萧白鹤却猛地一抬手,将他之前一直窝在手里的事物轻轻一抛,扔到了迟疑不决的萧蒙手中。 接过那道命牌的萧蒙抬头看了看自己的父亲,又低头看向手中的命牌,本来满心疑惑的他在看清那命牌上的字迹后,忽的身子一颤,像是看见了某些让他完全未有想到的事物一般,双眸睁得浑圆。 “紫霄誓言,给少公子与诸位将军背上一遍!”萧白鹤的声音也在这时响起,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说罢这话,目光却死死的盯着自己面前低首的儿子,眸中的光芒闪烁,像是在衡量,却又像是在期待与紧张着些什么。 此言一落,身后的百余人身躯一震,同声应道:“雨幕为证,日月为鉴。” “即日起,子着吾袍,是为手足。” “歃血同行,风雨同舟;忘川不忘,天人不隔。” “妻子同荫,父母共养;若违此誓,神鬼同诛。” “紫霄在世不负紫霄!” 随着那最后的紫霄二字落下,手握着命牌的萧蒙身子如遭雷击一般,再也无法支撑起自己的身躯,与那时身子一颤,竟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也不待左鸣反应过来,便听那萧蒙颤声高呼道:“孩儿不孝,鬼迷心窍,” “是孩儿强迫诸将将胡乐屈打成招,此事都是孩儿一人之责,请父亲责罚!” 第二百零七章 谁的天下 随着萧蒙此举,他身后尚且还在观望的数位牙将却是没有太多犹豫,当下便随着萧蒙一同跪了下来,嘴里高呼道:“请大统领责罚。” 这番变故是在场诸人始料未及的,毕竟一边是能前去天阙界修行的天大造化,一边是轻则罢免官职,重则人头落地的重罪之下,众人大都以为萧蒙等人能够做出的选择是显而易见的。 可事实却出人预料,莫说暗以为稳操胜券的左鸣宋斗渊,就是算得半个旁观者的魏来也是眉头一挑,暗觉古怪。他想着方才那些紫霄军所高声念道的誓言,又看了看此刻跪拜在地的萧蒙手中所握的命牌。那样的事物并非什么罕见的神器珍宝,魏来便曾在自己父亲那里见过类似的事物。这是州牧府为士卒特制的命牌,每道命牌都有两份,一份由士卒贴身携带,一份交由州牧保管,每次大战之后,清理战场,很多时候许多尸体都面目全非不可辨认,便得由这特制的命牌来辨认死者姓甚名谁。 同时,命牌上也会刻有士卒父母妻儿的姓名,一旦真有不幸发生,负责统帅的将领会当众颂念命牌上的字迹内容,让幸存的士卒都记下死者妻儿父母的姓名,他日若有相逢,多加照料。而与此同时,州牧府中也会将另一份存放在府内深处的命牌取出,死者的家属则会收到军部送来的死者生前携带的那道命牌,一旦真的死者的父母妻儿遭逢到了某些难以对抗的麻烦时,持此物前往州牧府,州牧大人会亲自派人为其出面解决。 而事实上,在以往宁州发生的大多数案例中,许多针对那些烈士父母妻儿的麻烦大多都是刚刚萌芽亦或者才堪堪发生,不待他们自己记起还有这命牌可用,州牧府的人便已经赶到。因此坊间也就不可以避免流传出了州牧大人始终注视着宁州每个角落的传言,否则你自然无法解释为什么,州牧府的人始终来得如此及时,将那些孤儿寡母保护得如此周到。魏来曾经对于这样的说法不屑一顾,他以为就算是真正的八门大圣也恐怕难以做到能够对整个宁州都明察秋毫,这样的流言不过是州牧府自己散布开来的故弄玄虚罢了。 但…… 魏来想到这里,侧眸看了看身旁那位笛姓男子,他暗暗想着,若是这所谓的暗霄军规模再大上个十余倍,洞穿宁州不敢言说,可想要将整个宁霄城看得真切,恐怕算不得困难。 当然这些也只是魏来的胡乱猜测,而总归便是因为宁州在保护烈士妻儿父母方面做到可谓极致的地步,这也才有了数十年前,宁州三面群狼环伺,将士却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终是收复了茫州,也为大燕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素闻三霄军对逝者同袍宽厚仁德,却不想已经到了这般地步。”念及此处魏来不禁感叹道,到了这时,他多少明白了些许为何萧白鹤会忽然出现,又为何会与天阙界反目,而这些当然还是只是魏来的猜测,可若是当真的属实的话……魏来不禁心头一凛,暗觉不可思议。 “魏先生在时便常言,俗夫观其貌,而定其人;君子审其言,而知其性;圣人则语,人心叵测,不可定数,非日久难断也。”这时,魏来身旁的那位笛姓男子闻言之后却是一笑,随后慢悠悠的言道。 魏来一愣既为这话中之言,又为这话中之意。 “前辈认识家父?”魏来问道。 笛姓男子飒然一笑:“少公子说笑了,燕庭双璧,我大燕又有何人不识呢?” 魏来哑然,他所问并非此意,他以为男子也应当知晓,只是故意避重就轻。念及此处,魏来的眉头一皱,还要发问,可这时那白鹤客栈外剑拔弩张的情势又有了新的变化。 “好!好!好!”左鸣在数息的沉默之后,终于从这道他始料未及的变故中回过了神来,然后这位来自天阙界的大人物便连说数个好字,眸中含怒,周身幽绿色的凶光奔涌。 “虎父无犬子,左某今日受教了。”而后左鸣周身的气息一凝,那漫天翻涌的幽绿色光芒与那些被他唤出的杀机腾腾的孽灵都在那一瞬间被他收回了体内。随即身着黑衣的老人朝着萧白鹤拱了拱手,闷声言道。 萧白鹤暗暗松了口气,那小心翼翼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也随即被他收了回来,但他表面上却还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笑眯眯的对着左鸣回礼,嘴里言道:“先生过誉了。”说罢这话,他又看向那跪拜在地的萧蒙等人,脸色一寒,怒道:“还不给我滚过来!” 萧蒙等人闻言,赶忙起身,耷拉着脑袋灰溜溜的走道萧白鹤的身后。萧白鹤对此心满意足,他又一脸不悦的看了看身后的众多甲士,煞有介事的呵斥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左先生他们可是我宁州的贵客,谁叫你们拔的刀?” 方才还杀气腾腾的紫霄军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心底暗暗腹诽着不是你老人家叫我们拔的刀吗?当然这样的抱怨也只能存在于这些甲士们的心中,他们可不敢将之宣之于口,只能是一个个灰溜溜的将手中的长刀收起。 “小的们不懂事,冲撞了先生,先生可不要往心里面去。天色也不早了,先生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与掌柜的言说,我早就交代过了,先生所求,咱们白鹤客栈是有求必应。”萧白鹤这时又看向左鸣,一脸笑意的言道,那般带着些许谄媚味道的神情却是让人难以将此刻的萧白鹤与方才那与天阙界针锋相对的模样联系起来,恍惚间眼前的男子好似换了个人一般。 “哼!萧家的客栈,我天阙界怕是无福消受了。”左鸣却在那时一声冷哼,言道:“走!” 身后的卫玄眉头一皱,虽然对于此刻发生的一切感到不妙,但事态的发展也确实超出了他的掌控,他先是抬头狠狠的瞪了一眼萧白鹤,随即在数息的迟疑之后,还是迈步跟上了左鸣离去的步伐。倒是那位宋斗渊脸色阴晴不定的呆立在原地,迟迟未有迈步,他低着头,一只手死死的握着那枚袁袖春借给他的令牌,身子在打着颤。 他没有抬头,或者说他有些不敢抬头,他觉得或许他一抬头便接受到来自魏来嘲弄与轻视的目光,毕竟于此之前,暗以为胜券在握的宋斗渊可不止一次的用目光挑衅过魏来,此刻既然双方的立场发生了变化,宋斗渊想不到对方会错过这个痛打落水狗,好生取笑嘲弄他的机会的理由。 但可惜的是,魏来似乎并无心思去理会宋世子的“以己度人”,当宋斗渊咬着牙低着头,鼓足了浑身气力,随着左鸣的步伐离去时,当他迈步经过魏来所在之处,这位天阙界的世子还是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魏来一眼,而这一眼他所见并非魏来戏谑的目光——事实上魏来根本没有看上他一眼的意思,此刻的魏来正宽慰着担忧自己孙儿伤势的老妇人,对于从自己身边走过的宋斗渊丝毫不曾放在心上。 这样的反差让在心底已经将魏来当做了大敌的宋斗渊感受到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莫大的侮辱。 从在那饭庄中遇见魏来,被其摄走孽灵,从而丢掉自己在天阙界中将星的位置,再到如今这短短数日间的各种遭遇,如流光一般在宋斗渊的心头闪过,宋斗渊那心底一直憋着的怒火在那时反复已经来到临界点一般,好似要将他吞噬。 丢了将星榜的位置,聚灵阵也指望不上,好不容易寻到了将功补过的机会,但最后不仅没有为宗门分忧,反倒让左先生颜面尽失,作为献策之人,免不了还得再遭到左先生的责罚,如此下来等到他回到天阙界,这些事情传扬开来,昔日的那些与他有着仇怨之人定会寻上门来…… 一想到这些,宋斗渊心底仅存的那些许理智,就在这一瞬间被体内的怒火所彻底吞噬。他豁然抬起了头,双眸中中泛起血光,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宛如恶鬼低吟一般的自语道:“是你毁了我!那你也别想好过!” 此刻魏来与他的距离极近,而这样的念头一起,宋斗渊便没有丝毫迟疑,一只手豁然伸出直直的拍向魏来。而魏来正背对着宋斗渊,一边宽慰着老妇人一变检查着胡乐的伤势。并未察觉到宋斗渊这忽然而起的杀心,但好在他身后的胡素白正好瞥见了宋斗渊朝着魏来拍来的手掌以及那手掌之上萦绕着的幽绿色光芒。胡素白自然不会明白这幽绿色光芒代表着的是什么,但出于本能她还是意识到了不妙,当下便朝着魏来大声喊道:“魏公子小心!” 正低首催动着自己体内的灵力游走于胡乐周身的魏来,听闻胡素白的高呼心头一震,很快便感应到了背后传来的滚滚杀机。他的双眸一凝,体内的神血灵台几乎就在一瞬间被他尽数催动,两道神门同时在胸前与背后亮起,魏来的身形也在那时猛地一转,一只手豁然伸出,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稳稳的抓住了宋斗渊拍来的手掌。 “宋世子这背后伤人的功夫也是天阙界的独门功法吗?魏某好像看过一眼后,也学会了呢。”魏来死死的抓住宋斗渊的手,然后眯着眼睛笑问道。 魏来的声音被他有意提得极高,极为清晰的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那些在外围观的百姓们听闻此言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天阙界诸人捉拿胡乐时说言说的借口,顿时人群中响起了一声声大笑声。 而这一次,这样的笑声可是毫不遮掩的嘲笑。 那一声声欢笑,落入宋斗渊的耳中,却是那般的刺耳,他看了看面带莫名笑意的魏来,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百姓脸上毫不遮掩的笑容,那一张张他陌生的脸庞,此刻却是那般的狰狞与扭曲,像是一只只恶鬼,要将他吞噬。 他奋力的想要挣脱,可这时他却惊骇的发现魏来的手上力道极大,即使他动用了浑身的气力,也丝毫没有能够挣脱开来的痕迹。他的心头一凛,之前他一直认为他无法击败魏来只是因为魏来掌握了某些恰好克制他大孽界的邪法,故而方才让魏来占据了先机,可如今魏来的表现却是将宋斗渊这样的想法狠狠打碎——他就是强过他,各种意义上的强过他,哪怕不借用任何宋斗渊眼中的邪法,魏来单凭修为便可战胜他。 这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尤其是对于宋斗渊来说。 他可是天阙界的门徒,新一任将星榜上的将星,怎么可能会不是一个未有开化之地的乡下小子的对手? 就像天阙界理所当然的应当是天下第一神宗,他宋斗渊也理所应当是除开天阙界中的年轻一辈后,这北境再也无人可以比拟的天才。他无法接受自己真真切切的白给了一个天阙界以外的家伙,更不能接受那个家伙还恰恰是魏来。 愈发汹涌的怒火在宋斗渊的双眸之中燃起,他看了看那嘴角噙着笑意的魏来,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魏来身后的那位老妇人,他心底的怒火在那时好似寻到了宣泄的闸口一般。宋斗渊的嘴角露出了狞笑,他的另一只手在那时又猛地伸出,拍向魏来,魏来的眉头一皱,暗觉这宋斗渊已然失了心智——此时此刻,这样的情形之下且不说以他的修为根本不会是自己的对手,就算他真的有将自己击败的本事,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也决计难有得逞的机会。 魏来这样的想着,他的另一只手也随即伸出,将宋斗渊的手再次抓住:“宋世子还是回去好生练练之后,再来寻在下讨教吧。” 魏来如此言道,便要催动起自己体内的灵力将宋斗渊震退,结束今夜这场变故诸多的事端。可就在他这样的念头升起的瞬间,他却瞥见宋斗渊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冷冽的笑意,魏来的心头一凛,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此刻也同样被宋斗渊体内的某种力量所拉扯,一时间他竟然也无法松开自己的双手。而就在魏来意识到这般变故的瞬间,数道孽灵猛地在宋斗渊的身后浮现,呼啸着直直的朝着魏来杀来。 “小心!”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分别来自与魏来身旁的笛姓男子以及那位萧家的大公子萧牧,二人从宋斗渊出手开始便一直注视着此间的变化,只是暗觉魏来似乎能够解决掉宋斗渊这个麻烦,故而二人都并未有出手的打算,直到宋斗渊此番举动,虽然他们二人都无法说清宋斗渊是用何种办法困住魏来的双手的,但他们却能清楚的感受到随着宋斗渊这道法门的施展开来,宋斗渊的修为开始飞速的消退,这是一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狠毒法门,而对方既然用处了这样的法门,那显然是奔着要取下魏来性命去的。 故而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笛姓男子与萧牧几乎在同时出手,来到了魏来的身前,萧牧浑身层层寒气荡开,一刀挥出,幽寒刀芒爆射而出。那笛姓男子则手段古怪,周身层层黑气蔓延,将那些杀来的孽灵侵染包裹,生生的吞噬了下去。 只是一个照面的功夫,宋斗渊所唤出了十三尊孽灵便尽数在萧牧与笛姓男人的联手之下,土崩瓦解。 “宋世子,收手吧。”萧牧随即寒声言道,一只手便猛地伸出,摁在了宋斗渊的肩膀,像样将之逼退,可他的手方才放到宋斗渊的肩膀上,萧牧的脸色便忽的一变,嘴里也发出一声轻咦声。 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那宋斗渊的身躯一阵扭曲,竟然在数息的飘忽不定之后,化作了一尊孽灵的模样。那孽灵身躯扭动,一道道幽绿色的光芒浮现,将萧牧连同着那笛姓男子的手一同包裹其中。 “这……”萧牧的脸色豁然变得难看了起来:“不好!” 他大喝一声转过了头,却见魏来身后的空间猛地一阵扭动,随即宋斗渊的身子从那扭曲的空间中浮现,他握着一把幽绿色的长刀,刀锋幽寒,直取魏来的后背。这样的变故是萧牧二人始料未及的,他们修为高深,只需三息不到的时间便可挣脱了那孽灵的束缚,可这时已经红了眼的宋斗渊一心想着要杀魏来雪耻,莫说三息,就是一息的时间便足以让魏来死在他的手下。 眼看着那幽绿色刀锋越来越近,魏来被扼住了双手无可奈何,萧牧二人还未完全挣脱束缚,救援不及,似乎一切都已成定局。 可就在这个关口…… 一道众人都不曾料想的身影却猛地蹿了出来,横在了宋斗渊的刀锋与魏来的身躯之间。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当萧牧与笛姓男子二人挣脱束缚之后,宋斗渊的刀已然刺入了那人的胸膛,殷红色的鲜血如莲花般绽开,倾洒一地。 魏来也在此之后终于挣脱了孽灵的束缚,他赶忙转过头,而正好瞥见便是那人缓缓倒下的身影,她侧眸看着魏来,艰难的张开嘴,好一会才吐出些许声音,他说:“谢谢……谢谢魏公子……救了我的乐……” 那话到了这里戛然而止,老妇人的脑袋一歪,最后一口气随即散去。 萧牧与笛姓男子默然,心情沉重。 “可惜,可惜,差一点点死的就是你了。”而这时宋斗渊的声音却忽的响起,方才那一番手段显然对于宋斗渊来说亦是消耗巨大,此刻他的脸色泛白,可眸中却充斥着张狂的笑意。 哐当! 可他的话方才落下,一声轻响猛地荡开。 一道雪白得几乎将夜色割破的刀光从魏来的手中亮起,白狼吞月出鞘了。 魏来迈步,三步并作两步。 转眼便来到了宋斗渊的跟前。 宋斗渊笑意更甚,他指着魏来刚要说些什么,白狼吞月的刀背便狠狠的扇在了他的脸上。 本就虚弱不堪的宋斗渊在这魏来几乎用尽了浑身气力的猛攻下,身子一歪,嘴里喷出一口血箭,直直的栽倒在地。 然后魏来根本不给宋斗渊半点反应的时间一只脚狠狠的踩在了宋斗渊的背上,将这位试图从地上站起身子的世子再次砸向地面,幽寒的刀锋被少年双手紧握,缓缓的贴在了他的颈项。 任谁都看得出,此刻的魏来想要做些什么,众人顿时缄默。 “魏兄,刀下留人。”就在魏来已经将长刀高举的关头,人群外却忽的传来一道高呼。 围堵在白鹤客栈外的人群猛地退开自觉的为那来者让出一条道来,魏来亦抬眸看去,却见来人赫然是太子袁袖春与阿橙。 “魏兄刀下留人,天阙界的诸位是我大燕的贵客,你这是作甚啊!”袁袖春快步来到魏来跟前,一脸急切的便言道。 魏来看了一眼不远处老妇人的尸体,头也不抬的应道:“那是你的贵客,不是我的。” 说着,魏来停下的手再次高举,又一次要朝着宋斗渊的颈项处落下。 “小子,我劝你想明白了,动我天阙界门徒的下场。”左鸣也在这时迈步而出,冷言说道。 袁袖春闻言,自然明白对方想要保下宋斗渊的心思,他不禁心头一喜,又赶忙看向魏来,言道:“魏兄我知道你的心情,但现在你杀了宋世子一来于事无补救不回这位妇人,二来……于法不容,于理不通,届时苦果可不是你承受得了的。” 听到这话的魏来抬头瞥了一眼眼前这位太子殿下,淡淡言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什么法理,敢有不容?” 袁袖春面露苦笑,又说道:“魏兄有所不知,这位妇人并非平民,而是是身在奴籍之人,依大燕律法,只要宋世子好生认罪,赔偿些钱财即可。反倒魏兄若是杀了宋世子,莫说天阙界了,就是我大燕律法恐怕也容不得魏兄啊……” “身在奴籍……”这四个字眼宛如一道利剑刺入了魏来的胸膛,魏来的身躯一颤握刀的手猛地开始颤抖。 “哈哈,区区一条贱民的贱命,也想让我陪葬,呸!做梦!”宋斗渊听闻这番话,顿时来了气力,哪怕此刻他正被魏来踩在脚下,可他却依旧有恃无恐的叫嚣着。“你敢动我一根寒毛,都勿需我天阙界出手,你们的皇帝老儿便会忙不迭的把你大卸八块,然后亲至把你送到我天阙界来!” “贱民永远是贱民,现在死的是不长眼的老太婆,下一次,死的就一定是你了。” 宋斗渊这般恶毒的姿态莫说是魏来就是周围那些围观的百姓们,在听闻他这番话后也是纷纷眉头紧皱,却又敢怒不敢言。 魏来握着刀的手似乎松了松,像是真的被袁袖春的这番话所唬住,收起了杀心。 “哈哈,怕了就对了!这就是身为贱民的悲哀!我可以用一百种办法将你活剐,可你却不敢动我毫分!我们生来便是不同的!贱民!”宋斗渊瞥见了这番情形,愈发张狂的叫嚣着。 魏来却并不理会他,而是缓缓的抬起头,看向袁袖春。准确的说,是看向袁袖春身后的阿橙,那时他的面色平静,淡淡言道:“这就是我跟姑娘说过的……” “非与百姓治天下……” “但偏偏,这天下就应该是百姓的天下!” 这话说罢,魏来的手再次握紧了那白狼吞月的刀柄。 “尔敢!”在那左鸣的怒吼声中,雪白色的刀光割破了浓郁的夜色,自上而下的倾落…… 然后,宋斗渊的叫嚣戛然而止…… 一颗即使到了最后,眸中依然写满了不可置信的头颅缓缓滚落…… 第二百零八章 私愤还是公理? 对于如今已经三十二岁的袁袖春来说,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并不如意的时刻。自从十二年前,他的母妃凌照娘娘撒手人寰之后,他便开始经历起了与前二十年养尊处优的人生完全不同的日子。 他的父亲继位登基,他沾了些许关,也跟着来了个鸡犬升天,坐上了太子。 但从皇孙到太子的地位变化,给他带来却是无尽的困扰与麻烦。那个姓金的女人不知如何讨得了他父亲的欢心,登基不过两年,那个女人便被册封了皇后之位,她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袁袖春知道,自己是那个女人将自己儿子送上皇位的绊脚石。为了讨好那个得势的女人,他但凡有半点不得体的举动,不出半个时辰便会被那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们层层上报,送入龙骧宫的鸾凤楼中。而这些消息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成为某位标榜着“武死战,文死谏”的言臣弹劾他德不配位,请求另立太子的重要凭证。 这十二年来,袁袖春过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学着算计,学着处心积虑,学着表面上与人谈笑风生,暗地里机关算尽。他终于将那些安插在自己身边的暗线一一拔出,又在那波谲云诡的泰临城中渐渐有了些绵薄的势力。 这并不容易,为此他吃了许多旁人难以想象的苦头,也忍受足够多的屈辱。 终于,他那位自从母亲走后便鲜有正眼瞧上过他一眼的父皇似乎忽然记起了还有他这样一位儿子尚在。他被密诏夜入龙骧宫,袁袖春清晰的记得,那天夜里泰临城中下着小雨,龙骧宫的凤鸣殿中炉火烧得正旺,大殿中暖意驱散了连夜入宫的袁袖春身上的寒气。 那个男人见到他后,沉默着看了他许久,然后说出了这次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你和她长得真像。” 在来之前,身为太子少傅的周老便小心嘱咐过,言说:“陛下密诏,要么是有意试探,要么就恐有大事相托。陛下最善洞察人心,此去必会谈及凌照娘娘,无论试探还是相托重任,殿下都得小心衡量,切莫将十年布局,毁于一旦。” 袁袖春一直谨记周老所言,可当那个男人褪去了那身华贵的金色龙袍,站在他面前说出这样一番话时。袁袖春还是动摇了…… 那时,男人的嘴唇在上下打颤,眸中的光芒闪烁,额前……额前的白发散落。在那一刻,袁袖春才忽的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不仅仅是这大燕万里疆域的帝王,还是一位已经年近六旬老人…… 这样的老人心怀对亡妻的怀念,对儿子的愧疚,在行将就木之前,想要弥补自己鲜有关怀的儿子,似乎并不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 总之,那一夜,袁袖春与自己的父亲彻夜长谈。从缅怀母亲,到谈论大燕的风土人情,再到忧心大燕的时政,他将这些年想要在自己父亲面前展现出来却从未有机会展现的东西都一一展现了出来。而他也得到了应有的回应,他的父亲拉着他的诉说了自己的愧疚,述说了被金家把持朝政的痛苦,然后将一个关乎大燕存亡的重任交到了他的手中。怀揣着这份重任,以及粉碎金家阴谋的决心,袁袖春来到了宁州。 起初的第一步便并不顺利,来之前他寄予厚望的魏来拒绝了他的邀约,本来已经应允了他某些要求的宁家也忽然变得态度暧昧,他在宁州本就稀薄的根基彻底动摇,而就在这个袁袖春已然不知但如何进行自己的计划的档口,他却结识了那位天阙界的世子——宋斗渊。 在了解到宋斗渊近来的困扰之后,袁袖春意识到,一份天大的机缘落在了他的面前。 之后的种种当然就勿需多言,袁袖春竭尽全力的帮助着这位天阙界的世子,所为的只是拉近彼此的关系。他很明白,只要能让天阙界改换支持的目标,这样一来,他在大燕的声势必然大震,而此消彼长,失去了天阙界的支持,金家浩大的声势也会一落千丈。 袁袖春的算计自然没有问题,但萧家的忽然反目却大大出乎了袁袖春的预料,不过这样的变故对袁袖春却也是一个意外之喜,不仅让他赠与宋斗渊的令牌有了用武之地,如此一来天阙界就必须要承下他这份人情,而萧家也必定因此与金家产生裂隙,这一石二鸟的天大好事,让袁袖春不免暗暗欣喜与得意。至于接下来萧家强硬的态度也着实让袁袖春再次心惊与诧异,不过这也正好给了袁袖春亲自出场救下宋斗渊的机会。如此一来,这救命之恩在前,想来天阙界怎么也无法再如之前那般支持金家,与袁袖春为敌了。而一旦他得到了天阙界的全力支持,那他与金家之间处境恐怕立马就得发生调换,这些年来被对方欺辱而堆积的恶气,也似乎终于有了宣泄的机会。 而这些诸多的幻想,天大的机缘,都在这一刻,随着魏来雪白的刀光落下,化作了梦幻泡影…… 袁袖春的双手握紧,指节发白,他低着头看着顺着街道缓缓滚动,直到停在他脚边的那颗头颅,他的身子也开始颤抖。 “拿下他。” 袁袖春低语道,他的声音很轻,咬字却很重,以至于出口的音色有些变形与古怪,与他平日里那温和谦虚、翩翩如玉的模样判若两人。 而随着这话出口,宁安街的街道两侧,各处角落的阴影中一道道身影如鬼魅一般缓缓浮现,那是一道道身着黑甲的甲士。他们黑色的甲胄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肩甲上的狼头在这般夜色下显得愈发的阴森可怖。 那一道道身形猛然窜出,不明所以的看客们为这些甲士的忽然出现所震惊,在甲士们飞身上前之时,众人赶忙退避三舍,这些甲士也因此毫无阻碍的冲入了人群之中,将魏来团团围住。 那些甲士在距离魏来约莫数寸之处停下了自己的脚步,立在原地,一道道幽冷的气息在那时将魏来锁定。 而处于这般处境的魏来却并未露半点的惊恐之色,他瞟了一眼那些黑甲甲士,作为大燕朝堂最臭名昭著的鹰犬中的那头恶犬,黑狼军的凶名比起苍羽卫只大不小,不过死在魏来手中苍羽卫早已不下十指之数,魏来对于与之齐名的黑狼军却是好奇多过寻常人见着他们时的惊惧。 他在那时将手中的长刀一震,刀身上的鲜血被他尽数震落,雪白透亮几近刺目的光芒再次亮起,他将这柄白狼吞月扛在肩上,踩在那具无头尸骸上的脚用力跺了跺,随即眯着眼睛看向那位太子殿下,问道:“殿下要拿我?为什么?” 袁袖春的头豁然抬起,怒目盯着魏来,此刻他的双眸之中充斥着血丝,再无平日里的半点风姿。 “你斩首天阙界世子,将我大燕与天阙界置于水火,枉顾我大燕律法,也枉顾我大燕亿兆生灵的生死,更是将我大燕数十年几代人苦心经营得来的太平置于火烤!”袁袖春咬着牙,再次低语言道,他这样说着脚步迈开,语调愈发低沉阴冷:“就这样!你还敢问我为什么?” “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以得一夕安寝,这就是殿下所言的太平吗?”魏来低语寒声反问道。 “大胆!你不过是一罪人之后,父母安葬之处连姓名都不可铭刻,有何资格来妄议我大燕国策?”袁袖春双脸通红,高声怒斥道,说着伸手还指着魏来,手指却莫名打颤的继续言道:“你所行之事,不过是为了以泄私愤,与你那满口仁德,却鼠目寸光的爹娘有何区别?” “就在一个时辰前,一位大燕少年因殿下的令牌,被屈打成招,陷入昏迷,此刻生死不知。” “而就在刚刚,一位本分的七旬老人,死在殿下的面前。” “整个过程殿下一直待在你这里不过十丈之遥的明玉楼上,只要殿下愿意轻轻挪一挪你的尊架,这个少年现在已经在医馆接受最好的治疗,这个老人也会好端端活在我们面前。但殿下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待在那上面,居高临下的看着我们……” “而现在,恶首死在了我的刀下,殿下却开始给我讲太平、大义、仁德、律法?却开始斥责我为泄私愤……”魏来说道这处,忽的一顿,他握刀的手背上的青筋暴起,他的嘴在那时猛然张大,声音也豁然增高,宛如狮吼,宛若虎啸。 “那烦请殿下睁开眼好好看看!!!这是私愤,还是公理!” 袁袖春的身子一颤,他下意识的侧眸看向四周,他瞥见了周遭的百姓,紫霄军的甲士,以及那街道两侧酒楼之上被这般响动所惊吓,从窗户口探出身子的公子小姐,他们的眸中都闪动着光芒。 那是某种感同身受。 亦是某种自怨自艾。 而这各种情绪在最后交汇、沉淀,化作了一股克制却又隐晦的情绪。 愤怒。 堆积在心底,却不敢宣诸于口的愤怒。 袁袖春曾经有过无数次这样的感受。 而以他自己的经历看来,这样的愤怒,往往刻骨铭心…… 也往往会让怀揣着这股愤怒之人,会在寻到合适时机之时,将之尽数归还给制造这愤怒之人…… 而不幸的是,似乎他就是此刻这股愤怒的施于者…… 第二百零九章 关于她的秘密 骑虎难下。 便是此刻袁袖春最真实的写照,他皱起了眉头,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时也低下了自己的脑袋——以此来屏蔽周围那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目光。 “殿下,群情激奋,若是强行掳走魏公子,恐激起民愤,失了人心,得不偿失。”这时,阿橙也迈步走到了袁袖春的身后,在这位太子殿下的耳畔轻声言道。 袁袖春的脸色顿时变得愈发的难看,他咬着牙低语道:“难不成我还要放任这枉顾国法的家伙逍遥法外不成?” “殿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况且……”说道这处,阿橙少见有些迟疑,竟是半晌未有吐出话来。 “看样子,橙儿也觉得我做的是错的……”袁袖春从阿橙这般态度中顿时感受到了些许异样,他抬眸看了橙衫少女异样,苦笑言道。而说罢他根本不给阿橙半点反应的机会,豁然转过了头,看向魏来。 他寒声言道:“罪臣之子,上辱国法,下惑黎民,与挑起大燕与天阙界纷争,罪大恶极,不可赦也。着黑狼军擒下,押解候审,在场诸位……” 说到这里,袁袖春顿了顿,他转头看向周围围观的百姓与甲士,又才言道:“若有不满,大可言说,罪同魏党!” 在阿橙上前游说的一瞬间,袁袖春忽的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那些人看向他的眼神,对他充斥着的怒火当然可怕,就像阿橙说得那样,此举会失了民心,让他苦心经营的某些形象在这一瞬间崩塌大半。但他经营这些是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想要摆脱被金家压制摆布的命运,为了将如此刻这些人一般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愤怒朝着施予者宣泄出去。 但这样的愤怒往往留存在下位者面对上位者时才会升腾起的东西,在下位者没有舍弃性命的觉悟前,想要宣泄这样的愤怒他们就只能辛苦的往上爬,爬到能够将曾经的施予者踩在脚下为止。 可这样的事情可能吗? 就像他需要耗费十余年的隐忍与伪装,方才等来眼前这个与金家抗衡的机会,眼前这群看客他们能有这样的机缘与定力去熬到那个时候,弥补他们与他之间,比起他与金家之间还要大出百倍的鸿沟吗?那样的可能微乎其微,袁袖春找不到半点他们能做到这一点的理由。而只要他们无法完成这样的“壮举”,那他们心中的怒火就永远只能被他们埋藏在心底。可现在,他却有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能够让他去完成这样的逆转,他为什么要为了那微乎其微的威胁,为了这所谓的民心,失掉与天阙界交好,甚至得到他们支持的机会呢? 这样的念头一起,袁袖春豁然开朗,他再也没有了半点犹豫,朗声便说出了方才那一番话。 而与他所料并无差别的是,在听闻这番话后,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并未有在愤怒堆积满溢之后爆发,而是尽数在那一瞬间之后,纷纷转移亦或者遮掩下怒火。 得令的黑狼军在那时没有半点犹豫,迈步便朝着魏来围了上去,魏来的双眸一凝,依然保持着单肩扛刀的架势,但胸前与后背两道神门却隐隐浮现。 瞥见此景的袁袖春冷哼一声,他倒是听阿橙说起过魏来在修为方面的诡异之处,但他并不认为单凭二境的修为,魏来就可以与这百余名精锐的黑狼军抗衡,更何况他说出了这番话,表明这样的态度,便给了那位出手的理由,一切便如板上钉钉一般,不再有回旋的余地。 袁袖春这样想着,又转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左先生,他微微一笑,顿时换作了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他朝着左鸣拱了拱手言道:“先生放心,此事我一定代表大燕,给先生,给天阙界一个公道。” “唔。”出乎袁袖春预料的是,左鸣的反应极为平静,平静得并不像是一位刚死了门徒的神宗长老。他只是闷闷的应了一句,于此之后便再无任何表示。 袁袖春也不禁一愣,暗以为是之前他未有拦下魏来,故而让左鸣对他失了信心,想到这里,袁袖春愈发坚定了要拿下魏来的决心。他朝着面无表情的左鸣又点了点头,随即再次看向那些蓄势代发的众多黑狼军。他的眉头一皱,喝道:“还不动手!” 为首的黑狼军面色一沉,只听哐当一声脆响,一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色长刀出鞘,接着这样的声响绵绵荡开,一柄柄同样漆黑色的长刀在夜色中被抽出。 “杀!” 伴随着一声短暂又急促的怒吼,百余名黑狼军在几乎同一时间,应声杀出。 魏来的双眸一凝,四道幽绿色的孽灵浮现,于四面而立,以肉身招架那杀来的黑狼军,不求力敌,只求能拖延对方数量众多的进攻。 而魏来的身子却在那时猛然杀出,雪白色的刀芒划破夜色,直直的冲向那位黑狼军首领。那人自然也洞察了魏来的心思,他的嘴角上扬,嘴里轻声道了一句自不量力。对于杀来的魏来亦是不闪不避,黑色的刀刃在手中一转,周身五道神门接连亮起,一头凶戾的黑狼之相于那时在他背后浮现,刀锋随即迎上魏来。 魏来同样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为此眉头紧皱,却并无退意。 一旁的袁袖春瞥见此境,暗以为胜券在握,眸中亦有得色亮起。 眼看着那白色的刀光与黑色的刀芒就要在半空中相遇,就在二者相距不过数寸之遥,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魏来胸前与背后两道神门之上的光芒猛地大作,他的速度也在那一瞬间被陡然拉升到了极致。 他收了刀锋,身子一侧,脚尖点地身形猛地朝着另一处飞奔了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迅速,而魏来方才所展现出来那般以命搏命的架势又着实太过逼真,以至于那黑狼军中为首之人对此毫无准备,虽然他的修为高出魏来数筹,但在这有心算无心的差距之下,依然难以反应过来。 待到魏来身形爆射向另一处时,那男子方才回过神来,他侧头看去,惊骇的发现魏来再次举起刀锋去向的方向,骇然便是袁袖春所在之处。 他竟然要对太子动手! 这样的念头在那一瞬间浮现在男人的心头,他觉得荒诞又不可思议,但不巧的是,这样的荒诞与不可思议此刻却真真切切发生在他的面前。 他愣了愣,而就在他愣神的档口,魏来爆去的身形依然在转瞬之间杀到了袁袖春的跟前。 而就像身经百战,见多了各种亡命之徒的黑狼军统领未有想到魏来的胆大妄为一般,袁袖春自己又何尝想过魏来会敢对他出手? 看着那少年赤红的双目,一往无前的刀锋。袁袖春哪曾见过这般不要命的架势,他被这份气势所唬住,呆傻的立在了原地。 眼看着雪白色的刀锋越来越近,而身后想要驰援的黑狼军才堪堪动身,一切似乎都有些来之不及,死亡的阴影第一次如此真切笼罩在了袁袖春的头顶。这位太子殿下的脸色于那时变得煞白,他出于下意识的开始后退,但这样的速度又哪里能够躲过那呼啸而来的刀锋呢? 眼看着刀锋及身,雪白色的光芒在他的瞳孔中放大、再放大,就要将他的整个眼球浸染,一道橙色的身影却忽的从一旁杀出,名为夜尾的白色短刀从橙衫下被抽出,不偏不倚的拦住了白狼吞月的刀身。 铛! 一声清澈又刺耳的响声荡开。 “公子,收手吧,殿下只是一时气极,公子切莫意气用事!” “先随我回去,等殿下气消了,我定会向殿下言说,保公子安然无恙。” 阿橙皱着眉头看着魏来,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清的声音低语道,只是饶是她已经将自己的声音压到了极低的地步,可魏来还是听出了她语调中的焦急。 “姑娘觉得你能说服你的太子殿下?”魏来反问道。他当然还没有失心疯到想要与袁袖春同归于尽的地步,他还背负着血仇未报,岂会甘心死在这里? 与阿橙所料的恰恰相反,做出这般惊世骇俗之举的魏来并非意气用事,恰恰是因为魏来足够的清醒,也有足够的求生欲望,他方才要做出这样的事情——魏来很明白以眼前的情势,只有控制住了袁袖春,他方才能博得一线生机,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但如今这样的念想随着阿橙的出手阻拦而化作了泡影,身后的黑狼军此刻正蜂拥而至,转瞬便会杀到魏来的跟前,错失了最佳时机的魏来在那些无论数量还是修为都强出自己数倍的黑狼军面前,很难再有方才那般出其不意的良机。 而阿橙却无法完全洞察魏来此刻的心思,她听闻魏来此言,眉头微微皱起,方才笃定的语气在这一刻泄去了几分:“殿下素来仁德,想来……想来应当不会不听我言……” “我男人的性命,可没有托付在别人手里的习惯!”可阿橙这话方才落下,一道清澈的声音便忽的从不远处传来。 无论是这忽然传来的声音的本身,还是这话里所言之物,都让阿橙的心头一震,她侧头看去,却见缓缓退开的人群后,一群身着白甲,胸前刻有火色云印甲士正迈着整齐的步伐,朝着此间走来。而那队伍的最前方忽然有一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 是徐玥。 她是徐家的千金。 亦是归元宫的高徒。 而除开这些,手握茫州巨大情报网络的阿橙,还知晓一些旁人难以知晓的关于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看似无害的少女的讯息…… 她更是十年之后,,孟悬壶钦点的归元宫七大神宫之首,斩尘宫的宫主…… 换句话说,十年之后,眼前这个少女便会成为北境排名三甲的神宗之一的归元宫,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第二百一十章 宁州风骨 袁袖春心中的震惊比起阿橙只多不少。 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被人推着,领着一群甲士缓缓走入这白鹤客栈之外的少女。 脑海中还回旋着少女方才在远处所言之物…… “我的男人……”这四个自然宛如眸中魔咒响彻袁袖春的脑海中,来回涤荡,经久不歇。哪怕是在此刻如此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袁袖春也不免神游物外的数息时间。这满场众人之中当然有许多男人,但这些男人中此刻能与徐玥的语境相合,似有性命之忧的,似乎并非他袁袖春,而是…… 一个是他口中的罪臣之子,漂泊无依,一个是赤霄军大统领的掌上明珠,归元宫的高徒,即使是贵为太子的袁袖春自己,想要娶对方为妻,都需要好生斟酌,甚至请陛下做媒方才敢于提起。那眼前这毫不相干的二人是如何能有这般联系的? 袁袖春的双眸豁然睁大,在短暂的不可置信之后,他的眸中怒火翻腾而起。 “怎么!你徐家也想谋反不成?” 袁袖春的怒斥并未让来者的脚步停滞半分,不过十余息的光景,浩浩荡荡的赤霄军便与黑狼军所筑起的防线接触。 黑狼军的首领迟疑的看了袁袖春一眼,袁袖春的脸色在一阵阴晴不定之后,还是朝着黑狼军的首领摇了摇头。黑狼军的首领得到这般指使,只能领着众人退开。 如此一来,徐玥便领着数百名器宇轩昂,甲胄雪亮的赤霄军,走到了魏来的身侧。 一旁的阿橙面有异色,她深深的看了魏来一眼,又看向那坐在轮椅上少女,沉吟数息光景,方才缓缓收起了自己的夜尾,面色古怪的站到了一侧。 “徐家与赤霄军,为大燕驻守边疆足足六十余载,三代人前赴后继,战死于边疆之将士足以塞满殿下的龙骧宫。就是先帝尚在也不敢言说三霄军中任何一人谋反篡逆,殿下是哪里来的证据,敢将至今依然长眠在在蛮鸿关与玉雪城外的百万英魂挥洒过的鲜血付诸一炬?”停留在距离袁袖春不过一丈远处的少女朝着袁袖春这般言道。她在说这话时,浑身所透露出来的凛然之气,与她娇小的身躯格格不入,那般质问中所显露出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气度,仿若当年在蛮鸿关外带着八千悍卒死战鬼戎,最后力竭而亡的女将楚烟云再世一般。 袁袖春大概也没有想到这看似文弱的少女,见面第一时间便给了他如此一道“迎头痛击”,他顿了顿,以他的才思敏捷本可以说出的那番反驳之言,却是生生卡在喉咙里,未有来得及吐出。 而徐玥却并不愿意去给这位大燕的太子殿下半点的反应的时间,她甚至毫不遮掩自己心中对其的鄙夷之意,很是轻蔑看过袁袖春一眼之后,便侧头转向一旁已经看戏许久的萧白鹤,这位少女同样毫不客气的朝着萧白鹤言道:“萧叔叔打算看到什么时候,你可别忘了这口气,可是我家阿来为你紫霄军出的。” 我家阿来,这四个亲昵有些过分的字眼对于在场的某些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太好的消息,不乏有人在那时脸色一变——当然所怀心思与缘由都各有不同。而哪怕身为这般剑拔弩张气氛的当事人的魏来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颇为不合时宜的尴尬的挠了挠后脑勺。 而萧白鹤遭到了这番怒斥,也并不气恼,反倒笑呵呵的应道:“老萧这也只是被魏公子飒爽英姿所震,看得有些发呆,没有反应过来,没有反应过来。” 萧白鹤也好,宁陆远也罢,又或者徐玥自己的那位父亲,这三位三霄军的统领都是出了名的老油子。想要从他们的口中分辨出那一句话是真,那一句话是假,本就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徐玥也难得去深究说出这番话的萧白鹤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她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轻声言道:“萧叔叔的年纪是不小了,但就是老糊涂这个时候也该反应过来了吧。” “是是是。”萧白鹤对于徐玥这近乎苛责的语气并未表现出半点的不满,反倒还极为配合的点着头,赔笑着连连应是。 一旁的袁袖春根本摸不清状况,他皱了皱眉头:“怎么,紫霄军也要造反?保下这罪人之后?” “胡大贵。鸿来七年生人。” “丰元三年入紫霄军为圭字营步卒,时年十七岁。” “丰元七年,齐国来犯,胡大贵斩鬼戎步卒七人,马将一人,升入小旗。” “丰元十二年,方才退去的鬼戎举兵攻蛮鸿关,胡大贵响应州牧号召,奔赴蛮鸿关,于骁骑尉楚烟云麾下,血战七日,楚烟云与八千悍卒尽数殉国。胡大贵身在其列。” 就在袁袖春怒喝之后,萧白鹤忽的迈步而出,来到了袁袖春与魏来之间,只听他慢慢悠悠的言道,说出的却是些与场上之事毫无关联的东西。 袁袖春不免皱起了眉头,问道:“萧统领想说什么?” “楚烟云拖住鬼戎大军,给了三霄军整顿兵马驰援蛮鸿关的时间,这才保住了我宁州安稳。此战之后,州牧大人钦点八千悍卒身份,将其妻儿父母之姓名尽数记录于命牌之上。”说到这里萧白鹤脸色神情变得凝重了几分,他侧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早已断了气息的妇人,又才看向袁袖春言道:“其中,胡大贵膝下无子,有父母一双,于二十三年前仙逝。有遗孀一位,身在奴籍无名无姓,是胡大贵用钱从青楼赎出,于此便随胡大贵而姓,取名胡素白。” “胡素白虽因其父之过被贬入奴籍,又曾在青楼侍奉,但品性高洁,胡大贵死后,胡素白既未改嫁,又孝敬双亲,使二位老人得以善终。十多年前拾有弃婴一位,抚养成人,唤作胡乐。” 说到这里,萧白鹤终于停了下来,沉眸盯着袁袖春,不再言语。也不知是否是因为他的目光让太子殿下有些不适,袁袖春皱着眉头反问道:“这与我有何干系,与这罪人之子当伏之罪又有何干系?” 这个问题出口,萧白鹤看向袁袖春的眸中忽的泛起阵阵悲凉与死亡,他摇了摇头,声音忽的低沉了几分:“殿下还不明白吗?” “胡素白是紫霄军忠烈的遗孀。” “她的丈夫曾为殿下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浴血奋战,至死方休……” “这话殿下或许已经听过,但老萧还是要再给殿下说上一遍……”萧白鹤笑眯眯的言道,但语调却在那一瞬间陡然变得冷冽与高亢了起来。 “大燕的太平盛世、泰临城里歌舞升平、甚至你袁家的王位,靠的不是你的卑躬屈膝、你的曲意逢迎,而是百万如胡大贵那样的三霄军英魂们用血与命,给你袁家填出来的!” “萧家有誓,紫霄在世不负紫霄……” “所以,老子管你什么天阙界、紫云宫,动我紫霄先烈便是骑在老子头上拉屎……”说这话时,萧白鹤的双目瞪得浑圆,又龇牙咧嘴,一副绿林好汉撒泼打诨的架势,但这般模样……用孙大仁的话说,又出奇的帅得一塌糊涂。 “老萧不答应,紫霄军也不答应……” “也请殿下与袁家,不要这么轻易的答应……” 袁袖春听完这番话,哪还不明白萧白鹤要力保魏来的意思。他的脸色难看,却还是沉着气,保持着自己上位者的仪态,怒斥道:“萧白鹤,你是在逼宫吗?” “不敢,老萧只是给出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进言而已。”萧白鹤眯着眼睛应道。 “既是进言,我若不纳,你又当如何?”袁袖春也在这诸多不如意中被憋出了火气,他咬牙寒声问道。 萧白鹤笑着点了点头,正要再言。 “那就由我徐陷阵再进言……”可在这时,远处一道洪亮的声音响起,一位生得满脸络腮胡的男子从街角迈步走来。 那些围观的百姓还未从这徐陷阵的忽然到来中回过神来,又一道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若殿下再不允,那我宁某人恐怕也得小小进言一番了……”在宁安街的另一道方向外,一位书生打扮的中年人领着一群白甲甲士亦快步走来。 转瞬,二人便来到了萧白鹤的身侧,三人并肩而立,相视以往,这十余年来的欺瞒算计,尔虑我诈,在这一望之间,消散大半。 而后三人也不去管那脸色难看道极致了的袁袖春,便于那时朗声言道。 “三霄在世不负三霄。” “还请殿下莫负前人……” 说罢,这三位手握宁州权柄的男人猛然单膝跪下,身后三霄甲士也随即尽数跪下,朝着袁袖春高呼道。 “还请殿下莫负前人!!!” 随即那些围观的百姓似乎也受到了这番情形的感染,也在那时朝着袁袖春纷纷跪下,嘴里亦重复着那一句“莫负前人”…… 那一天,安宁长街,万人长跪…… 而这一跪,尽是宁州风骨。 第二百一十一章 不许 袁袖春终于是偃旗息鼓,带着满腔怒火与他手下的黑狼军们,灰溜溜的离去。 魏来安顿好了胡乐,胡素白的后事萧白鹤也表示紫霄军会负责接手。处理完这些,又跟三霄军的三位统领一一道谢之后,魏来推着徐玥的轮椅,走在了归家的路上。 天色已晚,几近卯时。 方才停下的雪又下了起来,魏来将自己的外衣褪下,披在了徐玥的身前,为双脸被冻得红扑扑的少女遮挡些风雪。 “估摸着今日他们得喝个痛快。” 街道上空无一人,寂寥无声。女孩忽然响起的声音,让魏来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了神来。他在那时一愣,很快便明白了女孩的话中所指——他们显然是今日再次联手的那几位三霄军的统领。 “看样子这几年三位统领积怨颇深啊?”魏来应了一句,算是感叹,也算是询问。 徐玥点了点头,在这个相对辛密的话题上,对于魏来并未有半点避讳:“朝廷削藩之意早就显出了端倪,尤其是问斩楚侯之后,此番心思更是昭然若揭。” “新帝袁通登基继位之后,这削藩之举更是一日胜过一日,自江老为州牧以来,宁州已历三代,三霄军在几十年的休戚与共,共御外敌的过程中也早已算得同心同德。当年楚侯被押解向泰临城时,三霄军中便不乏起兵入固州营救楚侯的声音。而在比邻的茫州军民此番民意更甚,甚至已有大军在茫州边陲集结。就那时来看,大燕只有宁、茫、宽、固四州,其中宁州又因茫州之前的失陷,需独面齐、楚、鬼戎三国虎狼,宁州之军力,几乎胜过其余三州之和,那时若是州牧真的一声令下,三霄军与茫州大军兵合一处,于义,可叫攘除奸邪,勤王救贤;于力,此番军力可叫大燕颠覆,王座之上再换一位主人也未尝不可。” “但之后楚侯寄回的书信的终是压下了茫州的叛乱,州牧大人也镇压下了宁州的乱象,楚侯终究被斩。” “而袁通登基之后各番削藩手段层出不穷,三霄军多有怨言,却碍于州牧的避让而无从发作,加上那些削藩之举虽然绵绵不绝,但都远不至于真的伤到宁州的根骨,故而三霄军也都将之一一吞咽了下去。直到……”徐玥说道这里顿了一顿,她回眸看了一眼魏来,红彤彤的脸蛋上浮出些许顾虑。 推着女孩的魏来感受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接过徐玥的话茬便慢悠悠的说道:“直到朝廷下令将乌盘江里的老蛟蛇册封为昭星正神,对吗?” 徐玥一愣,随即便沉默着点了点头。 “我没你想象中那般敏感,况且已经发生的事情,不是不说就不会存在……”魏来的心底一暖,对于徐玥如此在意他的感受,说不感动自然是假的,至少在魏来这十六年的人生中,除了父母与吕观山,他从未遇见过这般在意他的人。 徐玥闻言,又才继续言道:“扶持江神对抗可能发生的渭水之变,是大燕立国之初,开国太祖所立下的国策。但当初的几十年,朝廷虽有一些扶持便利,但还算得循序渐进,加上各方战事吃紧,州牧也腾不出空来,只能对乌盘龙王的一些行径睁一只闭一只眼。而朝廷出面册封其为昭星正神,便显得急功近利,甚至有些……” “总之州牧大人的不作为,加上朝廷的步步紧逼,让宁、徐、萧三家不得不想办法另谋出路,而彼此之间的各种间隙,大抵也就由此而生了。” “就连我爹那般喜欢计算得失之人,也会偶尔感叹一番三家如今的势同水火,但经历今日之事多少会缓解一些……” 听到这里的魏来不免低头沉默了一会,然后感叹道:“大势之下,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今日缓和,可酒醒之后明日还不是得为生计奔波,终究是昙花一现……” 可听闻这话的徐玥却嘴角忽的上扬:“万事没有绝对,说不得经此之后,宁、徐、萧三家就此和好如初了呢?” 魏来苦笑,他对着朝堂局势所知并不多么深刻,大都也只是一路上听人说起而默默记下的东西,可饶是如此,他对于徐玥所言之物却依然难以赞同。 他皱了皱眉头,言道:“宁州将亡,三族终归还是要各谋出路,就像你徐家有归元宫庇护,自然不会再如萧家宁家那般参与到凶险的夺嫡之争中,三族自家或可缓和,却难有再重现当年之景……” 魏来的话说道一半,忽的戛然而止。 徐玥忽的转过了头,看向魏来,言道:“三族的间隙从何处起始,就应该在何处修正……” “若是如此,一切就并非没有可能,不是吗?” 魏来一愣,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在那时脸色一变,眸中忽的涌起了浓郁的骇然之色。 …… 回到魏府后,府门中除了一些负责值夜的家丁的脚步声,府门中再无半点异响,只是经历了今日变故的魏来可再也没有办法将这些家丁当做家丁来对待。 暗霄军。 魏来叨念着这三个字眼,心底想着寻个机会一定要弄明白,这第四霄到底是什么来头。 但想着这些的时候,一股困意却忽的袭来,一日高强度的修行再加上今日夜中的诸多变故,魏来也确实有些疲倦。 回到府中,在一些简单的梳洗之后,魏来便推着徐玥回到自己的房间。本想着就如离去前一般,将徐玥放在床榻上,自己就在之前早已打好的地铺中睡下。可房门方才推开,魏来便发现房中似乎少了些什么东西——那个他之前打好的地铺不知为何不翼而飞了。 魏来一愣,推着徐玥的轮椅方才进入房中的僵在了那处。他正暗暗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些什么,可却瞥见坐在轮椅上背对着他的少女耳根似乎隐隐泛红,整个人坐在轮椅上的身形也显得有些僵硬。 “你……”魏来暗觉古怪,心底思虑着措辞,就要发问。 “不是我叫人收走的。”但话未出口,徐玥就像是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一般,抢先言道。 那语气中的慌乱与方才在白鹤客栈外与袁袖春针锋相对的模样判若两人,魏来愣了愣,却发现少女的耳根随着她这话出口变得愈发的绯红…… “额……”魏来迟疑了一两息的光景,出于某种求生的本能,他没有去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话,而是言道:“那我去跟大仁挤挤……” 哐当! 这话方才出口,身前的少女周身猛地一阵灵力波动荡开,随后那房门便在无人动手的情况下猛然合上。 这般异响让魏来的心头一惊,却不待他反应过来,耳根通红的少女已然在那时转过了头,杀机腾腾的盯着他,嘴里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眼。 “不许。” 第二百一十二章 山河图 “你为什么不救他?” 州牧府为太子安排的住所的客房中,穿着青色锦衣的少女看向眼前一袭黑衣眉头紧锁的老人,出言问道。 “宋斗渊蠢是蠢了些,但怎么说也是天阙界的门徒,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燕地,传出去坏的还是我天阙界的名声。”少女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玉佩通体碧绿,上刻有一道蛇盘虎身之相。她的语气轻挑,言说此言之时所透漏出来的态度更像是上位者面对下位者的质问,而无半点晚辈寻求前辈解惑时的恭敬谦卑。 而更为古怪的是,左鸣面对少女的质问也并未透漏出半点恼怒,他的脸色平静得就好像被如此质问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一般。 左鸣的脸上浮出些许古怪之色,他苦笑道:“不是老朽不想,而是不能。” “嗯?怎么说?”少女颇为意外的追问道。 “那小子对宋斗渊出手的瞬间,我便想要动手营救,可那时一股气机将我锁定,我在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在试图挣脱那气机带来的影响,可遗憾的是,直到那股气机自行退去之前,我都拿它毫无办法。”左鸣脸上的神情愈发的古怪,他如此说着,眸中竟然隐隐有些后怕之色。 “宁州还有这样的人物?”少女显然也被勾起兴致,她的眉头一挑,作沉思之状,好一会之后方才喃喃自语道:“难不成是那头老狮子?” 左鸣点了点头,应道:“水牛尚知护犊,何况是头震慑北境的狮子?” “闹不明白一个连圣门都未开的老家伙到底有甚好怕的。”女孩无奈言道。 左鸣亦有困惑,但嘴里却说道:“此事我刚刚已经禀报过了掌教,掌教却叫我勿要轻举妄动,不要与那老家伙产生正面冲突……” “那……”女孩对此不置可否,她听完此言,正要再次发问。 咚咚咚。 房门方向却在那时忽的传来一阵敲门声。 “左先生,休息了吗?”袁袖春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少女将到了嘴边的话收了回去,她耸了耸肩,将手里的玉佩亦放入怀中。她的眼睛眯成了缝,嘴里轻声嘟囔道:“看来这个家伙也是个捉急忙慌想要跟咱们开做买卖的人嘛。” “燕地有句俗话,叫货比三家,多听听总归没错。”左鸣笑着回应道,随即面色一沉,朝着房门方向应道:“殿下请进” 此言一落,那房门便被人推开,袁袖春正一脸笑容的站在门口。 “桔姑娘也在啊。”袁袖春笑道。 “这么晚了,殿下有什么事吗?”左鸣问道。 袁袖春借势走入门中,嘴里关切言道:“也无大事,只是想问问左先生与桔姑娘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什么需要与下人言说便可,勿需客气。” “殿下客气了,若非殿下慷慨,此刻我们二人说不得还在露宿街头,怎会有不妥之处。”左鸣笑着回应道。显然双方都极善长那套寒暄客气的言辞,相互恭维起来亦是得心应手。 “呵呵。说起来都是那姓魏的小子不识好歹,而三霄军这些年来又拥兵自重,说来不怕二位笑话,这宁州素来就有宁州知江不知袁的说法,父皇拿这三霄军也并无太多办法。”袁袖春在一旁的座位上坐了上去,然后一脸忧国忧民之相的喟然长叹了一声。 左鸣见袁袖春这番模样,心头暗笑,但表面上却一脸正色的宽慰道:“三霄军再嚣张跋扈,那也只是暂时的。家臣只是家臣,以殿下的才智,镇压三霄军也只是时间问题。” 听到此言的袁袖春脸色愈发黯然,他又叹了口气,苦笑道:“说起来不怕二位耻笑,我虽名义是这燕地的太子,可实际上这位置却是岌岌可危,说不得明日便会被人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掳走。好一点是流放他处,差一点就尸横街口,哪能去想镇压谁又不镇压谁……” “只是……”说道这里袁袖春的眉宇间忽的涌现出浓烈煞气,他的双手抓住了自己的衣衫,因为用力过猛的关系手背上更是青筋暴起。他咬牙切齿的在那时言道:“我与宋兄本一见如故,互为知己,却不能为其报仇雪恨,着实令我每每想到此处,都心如刀绞!” 左鸣瞟了一眼一脸悲愤之色的袁袖春,心底暗暗感叹这位太子殿下的高超演技,嘴里却不动声色的继续言道:“殿下重情重义,着实令老朽佩服,只是老朽年迈,无法帮到殿下,只能祝殿下吉人天相……” 这话出口,袁袖春的心头一紧赶忙言道:“左先生这是什么话,先生德高望重,修为、德行、谋略都是世上凤毛麟角的存在,若是先生能够助我,则大事可期!” 左鸣顿时露出了为难之色,他言道:“殿下这就难为老朽了,殿下今日所为,老朽铭记于心,也不愿与殿下虚与委蛇,便直言殿下。” “天阙界与贵邦的皇后娘娘多有往来,也曾相互许下些条例,互有帮助,老朽虽佩服殿下德行,但在天阙界中位卑言轻。终究不可能左右宗门的意思……” “左先生不必自责,袁某自然明白先生顾虑,但先生若是愿意,可否引荐在下与贵派掌教一晤,之后无论成功与否,我自有重谢。”袁袖春终于等来自己想要的东西,他的语调忽然提高了几分,语气之中也有了些许急切之意。 左鸣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但嘴里还是客气言道:“殿下的诚意老朽自然知晓,但掌教近来事物繁忙,恐怕并没有时间与殿下会面。” 这话里的轻视已经极为清晰,所言之意亦极为露骨。可大抵是多年隐忍之后,终于瞥见了改变命运的机会的缘故,袁袖春竟然未有听出老人的化外之音。他急切的再言道:“在下可以等的,只要掌教愿意与我一见,我保证一定会让掌教满意……” 左鸣皱了皱眉头,神情愈发不悦,语气也冷了几分:“殿下若有何言大可与老朽言说,老朽定会将之如数转告掌门,至于相见之时,殿下就勿要再提了。” 左鸣话中的寒意让心头火热的袁袖春一个激灵,豁然清醒了过来。他这才明白,哪怕他贵为太子,在天阙界的眼中也并非什么了不得人物,甚至并无与其掌教一见的资格。醒悟过来的袁袖春额头上浮出阵阵冷汗,他有些慌了手脚,赶忙再言道:“是晚辈失言了,那……那烦请先生转告掌教,金家能给天阙界的,我袁某一样能给,这一点绝无半点虚言。” “殿下的处境老朽很明白,殿下也不必紧张,但殿下这番话我看老朽就没必要转告掌教了。”左鸣摇头叹息道。 “这是为何?”袁袖春诧异问道,面色惨白。 “老朽虽然佩服殿下德行,可门中之人却并不知晓。殿下许出这番承诺,于宗门来说并无任何益处,宗门说不得还得为此背上一个背信弃义的名头,殿下觉得天阙界会答应吗?”左鸣笑眯眯的问道。 袁袖春一愣,赶忙又言道:“那我可……” 只是他的话方才出口,便被左鸣打断,身着黑衣的老人在那时一派慈眉善目之相,他摇着头说道:“我知道殿下的诚意,也愿意帮帮殿下。” “还请先生教我。”袁袖春闻言赶忙毕恭毕敬的言道。 “呵呵。”左鸣一笑:“前些日子我便听说门中与金家接触,诸事都颇为顺利,唯有一点金家迟迟不肯给我门中答复,引得掌教颇为不快。” “若是殿下能应下此事,老朽保证能说服掌教,为殿下在即将到来的夺嫡之争中提供足够的帮助。” 袁袖春听到这话,脸色忽的一变。他虽然急切的想要得到能与金家抗衡的资本,但同时也明白能让金家都迟疑的条件恐怕绝非易事。 左鸣也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又笑道:“殿下也不必急着拒绝,此事并不难,只要殿下肯点一点头便可做到。至于答不答应,先听过再说,亦无伤大雅嘛……” 不得不说这左先生对于人心拿捏得极到好处,一番步步为营之后,依然掌握了这番对话的主动权,将袁袖春牵着鼻子走,而对方却并不自知。 “那先生说说……说说看。”袁袖春面色凝重的低语道。 左鸣闻言,脸上的笑意更甚,他侧头看了一眼一直坐在一旁听着二人对话的少女一眼,在对方朝着他递来一道赞许眼神之后,他方才再次转眸看向袁袖春,轻声言道。 “无他。” “只是想让殿下应允,在此番翰星大会上,天阙界可为宁州的青年才俊们,开启一次……” “山河图……” 第二百一十三章 为什么 “山河图与四象鼎是天阙界的两大至宝。” “其作用威能对于世人来说,大多数部分都依旧还是个秘密。” “不过我曾听师尊有说起过,天阙界之所以能力压九莲金寺与归元宫,坐稳这北境第一神宗的交椅,很大程度上便是因为有这两大至宝的存在。” 白马学馆的聚灵塔内,徐玥轻声的说着。 “既然九莲金寺与归元宫都忌惮这二物,那就应该多少知道其威能,怎么会一无所知,又有所忌惮呢?”魏来皱着眉头反问道,他敏锐的捕捉到了徐玥这番话里的逻辑错误。 徐玥娇责似的瞪了一眼魏来,言道:“当然知道一些,但所知部分不多,很难确定他所展露出来的功效与威能究竟是其真实力量的几分之几。” 说道这处,徐玥眉头微蹙,似乎正在回忆她所知的关于这二者的记载:“四象鼎可镇压山河,即使天阙界未有立国,却同样拥有在自己属地册封正神的权利,便是依仗着这四象鼎。更传闻此鼎可炼化妖魔、鬼魅、甚至阴神。但凡被收入此鼎之中,便会身不由己,从此沦为任由此鼎拥有着驱使的傀儡。千百年来,四象鼎中所容纳的大妖、阴神不计其数,传闻一旦全力催动,单凭此鼎便足以灭掉北境之中除大楚意外的任一一国。” “而就如我方才所言,这些都是目前已经知晓的功用,此鼎之威能远不止此,至于剩余的作用,坊间倒是多有各种言论流传,但其中真伪已不可考,亦无深究的必要。” 魏来听到这里,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他的心情并不轻松,单是这四象鼎已经确定的神通便已然极为骇然,也难怪这么多年来,天阙界的地位北境无人可撼动。 “那山河图呢?”魏来又问道。 “相比之下,山河图就更加神秘叵测了。”徐玥继续说道:“想来你也应当听闻北境十一国的说法吧?” “天阙仙国,渭水神国。” “二者似国非国,非国却又似国。” “渭水龙王雄踞北境已有足足三千年,虽然早在百年前,北境便有渭水龙王将陨的传闻时起时落,就在几个月前还有什么渭水龙王三个月内必定殒命之言闹得沸沸扬扬。这些说辞不管是真是假,但你看齐、燕、鬼戎,这与渭水比邻的闪过哪一个不是在想尽办法调集一切可以调集的力量扶持自己的水域正神,以期此事真的发生之后,可以入主渭水,抢夺渭水神国这三千年来累积的庞大气运。” “与渭水神国一般,天阙仙国同样也有这样的苦恼。他们虽有国实,却无国名,一旦镇压气运的掌舵人死去,体系便会崩塌,这样的崩塌既来自于内部的群龙无首,亦来自于外部的群狼环伺。在煌煌天道不予认可的尴处境下,他们累积的气运在权力更迭之中极易被外人蚕食。但相比于此刻处于第一次权力更迭而危机四伏的渭水神国,千年来已历数代的天阙界却在这方面得心应手。” “你的意思是说,天阙界之所以能够安然度过一次次的权力更迭,靠的就是那名为山河图的至宝?”魏来挑眉问道。 只是这话非但没有得到徐玥的赞赏,反倒惹来了对方一道不悦的目光,那佯怒似责的神情仿佛在说:“就你聪明。” 但很快,徐玥还是收敛起了心神,继续言道:“对于天阙界与渭水这样的聚集雄厚气运的庞然大物,权利更迭过程中,新的掌权者能够镇压下几分前人留下的气运便显得尤为重要。而对于二者来说,最理想的方式自然是后来人能够完全继承前人的实力,这样便可保证气运在整个权力更迭过程中不被外人所掳走。” “但这样的想法太过于理想,哪怕是渭水龙王在这三千年的光阴里也没有培养出一位能完全接手他手中诺大的渭水神国的接班人。而天阙界却在千年的光阴里,完成了数次这般的权利更迭,整个过程并无任何人……哪怕是大楚,也不敢觊觎天阙界中庞大气运。而其中的根源便在山河图中……” “关于山河图在,同样有诸多猜测与说辞。这一点就连归元宫中的记载也有些模棱两可……” “有人说山河图中链接着东境真正的仙宫,也有人说他通往常人难以想象的上古秘境,总而言之,便是这山河图中存有一方世界,而那方世界之中有着无数旁人难以想象的机缘,每到新旧权力更迭之际,天阙界便会打开山河图将所选的道子以及这道子未来的护道人,也就是所谓的将星榜上的将星,送入这山河图中。待到归来之后,道子与那些将星们的修为便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以常人难以理解的速度成长起来,完美化解每一次权力更迭带来的危机。” “而山河图的运转却也并非毫无代价,每一次山河图的现世都需要消耗数量庞大的气运,若非天阙界人杰地灵,唤作其他地域,一瞬间失去数量如此庞大的气运,足以让大多数地界在以后的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中,难以恢复。而哪怕是对于天阙界这样的仙国,也只有在新的道子出现以及将星榜确立之后方才会运转一次……” “哦。”听到这些以往从未听闻过的秘闻,魏来点了点头,一脸认真:“原来是这样啊,还是玥儿见多识广,着实令我……” 这般“捧场”到极致的做法却没有让徐玥给魏来半点好脸色看,坐在轮椅上的少女又恶狠狠的白了魏来一眼,清澈的双眸中忽的有杀机涌现,她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寒声问道:“所以……这些饭菜不合你胃口是吗?” 魏来的身子一颤,他低头看向自己身前放着事物——两道用红木铸成的食盒打开,一道道用料名贵,卖相亦极为诱人的菜肴几乎占满了魏来身前的地面。看着这样丰盛的一顿饭菜,魏来的嘴角却一阵抽搐,半晌之后才看向徐玥,皮笑肉不笑的言道:“怎么……怎么会呢?” “那就快吃吧,吃完了我还有事呢。”徐玥再言道。 魏来又看了一眼眼前的“美味佳肴”,心头一横,拿出了当初不输于在乌盘城中与老蛟蛇硬碰硬的决心,拿起筷子,开始了人生中最痛苦的一场“风卷残云”——距离那日萧蒙受人蛊惑,带兵掳走胡乐已经过去了足足三日的光景,而魏来也享受了这份让旁人艳羡的“温柔”足足三日。每日午晌,徐玥都会带着两个饭盒如期而至,给魏来送上一份卖相与实际味道完全背道而驰的丰盛菜肴。 有时候魏来真的很疑惑,徐玥到底是如何做到一点的——将每一份饭菜的味道与诱人卖相剥离得如此分崩离析。 在又一次吃完这顿饭菜之后,魏来强压下自己的胃中的翻江倒海,终于在一番酝酿之后,将自己憋了足足三日的话,朝着徐玥说了出来。 “玥儿。”魏来唤道,声音出奇的温柔。 “嗯?”将食盒放在自己的双膝上,正准备离去的徐玥闻言,抬头看了魏来一眼,神情有些疑惑。 “那啥……我觉得吧……”魏来搓着手,神情尴尬,支支吾吾半晌方才再次出言说道:“你腿脚不便,每日都为我准备这么多菜肴着实太辛苦了一些,不如以后……以后就算了吧……” 魏来尽可能委婉的提出自己的意见,但话音一落,徐玥的目光便顿时凌冽的起来:“不好吃吗?” 魏来一个激灵,赶忙一个劲的摇头,嘴里笃定言道:“没有的事!” 然后话锋一转:“我只是觉得太辛苦玥儿了……” “这样啊。”徐玥脸上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许。 “所以,要不……”魏来再次言道,措辞小心翼翼。 “没关系,也不麻烦,只要你喜欢,我让徐余年明天继续给你做。”徐玥笑道。 “徐余年?你不是说这些饭菜都是你做的吗?”魏来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古怪。 “是我做的啊。”徐玥奇怪的看了魏来一眼:“但不是我亲手做的,我只是负责指挥,具体都是交给余年弄的。你别说,以前我还不知道他有着本事。” 魏来嘴角的肌肉又开始抽搐,他不知道到底是自己字句未有学好,还是徐玥有所误解。终归这是魏来平生第一次知道“自己做的”与“自己亲手做的”这两个词句还能有这般截然不同的区别。 当然魏来也不敢去质疑徐大小姐在文学方面功底,只能在心底暗暗记下徐余年这个名字。 他觉得,这三日的“饕餮盛宴”一定与姓徐那小子想要公报私仇大有干系,一想到这里,魏来便恨得牙痒痒的。 “怎么了?”见魏来忽然沉默下来,脸上的神情还一阵变化,徐玥暗觉有些奇怪,便于那时疑惑问道。 回过神来的魏来连连摇头,笑道:“没什么。” 徐玥也不疑有他,收拾好一切便准备离去,可临了却又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她又转头看向魏来:“对了,今日修行完后,你直接去徐府吧。” “为何?”魏来皱了皱眉头,问道。 徐玥的脸色一红,没好气的言道:“咱们都这样了!你不得给我爹一个说法吗?!” “我们怎样……”魏来不解的再言道,可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寒意便猛然袭来——徐玥的目光再次冷冽了下来。 魏来极为知趣的缄默收声,随后闷声应了一句:“哦。” 徐玥这才眉开眼笑,哼着小曲离开了聚灵塔。 …… 魏来很确定,他与徐玥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严重到需要给徐陷阵一个说法的事情。 嗯……应该没有。 虽然他们确实,住在了同一个院子中……的同一个房间内,也碍于某些用徐玥的话来说是受到了某些不可抗力的影响,而在同一张床上睡了足足三日。 但除此之外,他们之间应该是能算作清白的……吧? 想到这里,魏来觉得有些心虚,甚至因为晚上需要去见徐陷阵,这样的心虚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他不觉有些心烦意乱,修行也变得不太能静下心来。 “我师父说,心乱时修行容易走火入魔。”这时,灵塔外却忽的传来初七那懒洋洋的声音。 魏来闻言一愣,索性收起了继续修行的心思,用徐陷阵授予他的法门暂时关闭了聚灵阵的运转,迈步走出了聚灵塔。 塔外下着小雪,穿着一件造型夸张的蓝色绒衫的初七翘着二郎腿,坐在一棵大树的树杈上,瞥见了魏来,男人轻轻一跃,便落在了魏来跟前,这本该是潇洒至极的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最后却因为地上积雪太甚,男人又脚底一滑,随即便以一副狼狈的恶狗扑食的造型栽倒在地,自然也就再无风度可言。 从雪地中爬起身子的初七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接着便又一脸心疼的着急忙慌的打理着那件价值不菲的绒衫上的雪渍,好一会光景之后方才停下。 “前辈可真是够闲的。”魏来翻了个白眼,对于如狗皮膏药一般粘着他的初七有些无奈。 “还好还好。”初七却像是没有听出魏来的言外之音一般,打着哈哈应付道。 这话说完,初七忽的一拍脑门又言道:“对了,老曹走的时候让我把这东西交给你。” 初七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本被他揉的皱巴巴的书递到了魏来跟前:“前几日忙活得给完了,你可别去跟那老家伙告状啊。” 魏来有些奇怪,但还是伸手从初七手中接过皱得几乎可以当厕纸的书籍,定睛看去,却见书的扉页上上书四个大字《天罡正经》。 魏来的双眸一凝,这几日他可没少听孙大仁抱怨过,曹吞云嘴上说着要教导他们修行之道,可扔给他们一本劳什子《天罡正经》之后,便消失不见了。孙大仁几人这几日就一个劲的背着这玩意,今天早上龙绣却叫孙大仁起床的时候,据说这家伙说梦话时还在一个劲的嘟囔着这《天罡正经》山的内容。 “没事就看看吧,万一看懂了,那可就是受益无穷啊。”初七也从魏来古怪的脸色中洞悉了魏来此刻的疑惑,他眯着眼睛笑道,一派故作高深的古怪模样。 魏来对此习以为常,索性将那皱巴巴的书籍收入怀中,嘴里言道:“谢过前辈。” “好说好说。”初七摆手笑道,随即眼珠子一转,将脑袋凑到魏来的跟前,揶揄问道:“话说你小子,自从那姑娘来过之后,便气息紊乱,怎么回事?” 魏来哪会去理会初七语气中明显的调笑味道,他奇怪的看了初七一眼,反问道:“前辈不是已经封剑了吗?怎么还能洞察到晚辈的状况?” “小子,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七叔可是号称北境剑种的绝世天才,说起来你爹娘当年都还是我的迷弟迷妹呢!”初七一脸傲气的言道。 “前辈既然有这般本事,那又是何人将你伤到这般地步?”魏来闻言皱起了眉头,那个困扰在他心中数日的问题终于于这时脱口而出。 “伤我?谁能伤我?”初七闻言瞪大了眼珠子盯着魏来问道。 “没人伤到前辈?那前辈封剑之举又是为什么呢?”魏来的面色古怪,天罡山的封剑之法历来都是在修行者将死之时方才使用的法门,为的是让自己这一生的剑道感悟能够流传下去。若是没有将死的窘迫境遇在前,谁又会将自己的一身修为尽数划归于佩剑之中呢? “因为……”初七张口欲言,可话未出口便觉不对,又看向魏来言道:“小子,凡事有个先来后到,况且怎么说我也是你的长辈,问我问题前,你是不是得把我的问题先回答一遍呢?” 魏来疑惑:“什么问题?” “我问你,心为何乱了?”初七问道。 魏来不想初七还在耿耿于怀他方才的调侃,魏来翻了个白眼,暗觉是这家伙在以此转移话题,索性避而不言。 “不说?那让我猜猜?”初七却摆明了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嬉笑着言道:“是因为那个叫徐家的小妮子对吗?” 魏来还是不语。 “喜欢上她了?”初七脸上的笑容揶揄,甚至有些许猥琐…… “前辈若有难言之隐,晚辈不再多问,这样玩笑也请前辈不要再随意提起。”魏来闻言心头一跳,当下便言道。 “你七叔我行得端坐得正,哪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与你讲个先来后到而已,你看,你小子还急眼了。”初七却依然一脸的嬉笑之色,说着脸上还露出了感叹之色:“要说这一点啊,厉害真就比不上你那书呆子老爹,他当年追你娘时,那才叫一个死缠烂打、软磨硬泡。这又不是撒丢人的事,你七叔又是过来人,哪里还会笑话你不成……” 看着这初七口若悬河的架势,魏来暗觉若是让他这么说下去,估摸着是非黑白都得颠倒。他索性转过身子,越过初七便要离去。 初七见状,赶忙言道:“哎哎哎,别走啊。” 说着,他伸出手一把拉住了魏来,舔着脸又问道:“那这么说,你告诉你七叔,你讨厌那姑娘吗?” 魏来被他缠得有些心烦,驻足便言道:“怎会讨厌?” “呵呵,这就对了。”初七得到这样的答案顿时心满意足,他咧嘴一笑:“不讨厌,就是喜欢咯。” 魏来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前辈觉得是什么,那就是……” 但这话还未说完,方才还一脸嬉笑之色的初七,却忽的面色一沉,低语道。 “若是如此。” “那你很快就会明白,为什么了。” 第二百一十四章 请前辈教我 “拉合夏徐莫德……” “卡不卡哈咻密……” “西罗撒沙赫米拉……” 距离徐玥定下的去往徐府的时间尚且还有那么一会,因为无心修行的缘故,魏来索性便坐在聚灵塔外,抱着那本《天罡正经》尝试着看了起来。 然后魏来便有些明白孙大仁这几日为何会是那般状态了…… 就是魏来自己在认认真真读了一刻钟这所谓的《天罡正经》上的内容之后,也暗觉脑仁发疼——这书上洋洋洒洒写了近百页密密麻麻的字迹,但上面的内容比那些带着禅意的佛经更为生涩难明,若不是初七信誓旦旦的保证过此书当真有其独到之处,魏来真的会怀疑这玩意是曹吞云胡编乱造出来糊弄孙大仁的东西,毕竟怎么看,这上面的内容都毫无任何逻辑可言。 “这东西讲究一个缘法,记得内容便可,想要有所参悟与突破恐怕还得等待时机。”又一次坐到树杈上的初七似乎看出了魏来此刻心中的怀疑,他慢慢悠悠的言道,算是让魏来暂时压下了心头的迟疑。 “既然这东西要讲究缘法,那为何曹前辈要如此着急的让孙大仁他们背下这东西,翰星大会在即,此时不是应该……”但旧的疑惑暂时压下,可新的疑虑又涌上心头。 “磨刀不误砍柴工,费不了几日时间,我今早还问过,那两个女娃子已经背得差不多了,再来个十余日的反复巩固,就能差不多记下来了。”初七摆了摆手,很是不在意的言道。 距离翰星大会也没剩几个十余日了——魏来在心底暗暗腹诽道,但终究没有将这样的话宣之于口。毕竟他虽然心底对这《天罡正经》有所疑惑,但细想初七也好,曹吞云也罢,虽然有时候有些不着调,但想来应当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戏耍众人。 念及此处,魏来也稍稍心安,不过这《天罡正经》这会他恐怕是没有心思去细背下来,毕竟魏来本就有些说不出的心烦意燥,再来鼓捣这样生涩难明宛如天书的东西,事倍功半,着实没有必要。 魏来自推开第二道神门以来,便一直有一个问题困扰着他。 他体内的灵力磅礴,足足有八十二道灵台,且其中的八十一道中的每一道都燃着赤金色的灵炎,这是那些能被称之为神宗的宗门中的圣子级别的门徒方才能达到的灵炎级别。而魏来却有这样的灵炎足足八十一道,除开这些,他的神门中尚且还有一道位于最中心的灵台,燃着的是黑色的古怪灵炎。 那黑色灵炎到底是何物,于魏来来说又是福是祸,魏来都不得而知,为此他翻阅了许多关于灵台境的记载,但都无与此相关的说明,魏来对此只能暂时作罢,反正他体内这样的古怪远不止一处,想要一一深究,对于如今的魏来来说显然不太现实。 而魏来现在最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他拥有如此磅礴的灵力,单从这灵力强度而言,理论上讲。他甚至可以与一些寻常的四境修士抗衡,当然这得是在对方未有动用他们的神纹之前。但就如前言一般,对抗不施展神纹的四境修士只是理论上的事情,而实际上哪怕是没有神纹的加持,魏来也无法真的与一位四境修士抗衡。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他没有办法将体内那庞大的灵力完全施展出来。就好比有一个巨大的水缸,却只配有一个细细的软管,水流或许足够急,也足够持久,但却无法在一瞬间将之倾泻而出。而在生死对战之中,能多出一分力道,便多出一分让对手早些落败的可能,也就让自己安全一分。所以魏来一直在努力想要寻到一个可以让自己施展出全部力量的法门。 其实这个问题说难不难,说简单却又并不简单。 说他不难,其实只需要寻到一个稍稍有些底蕴的宗门拜入其下,修行一些高阶神通,魏来体内无从宣泄的磅礴灵力在对战之时便有了使用的机会。而说他并不简单,却是因为魏来这一路走来并未有半点加入其它宗门的打算,倒并非魏来自视甚高,而是想要加入宗门绝非是修为天赋达标便可简单完成的事情。事实上在宗门于修士来说便是近乎宗族一般的存在时,宗门在招收修士时除了衡量天赋修为,还未仔细的排查招收弟子的身份,检查他体内所修行的功法,以确保所招收的弟子来路清白,同时也并非敌对宗门派来的奸细。 魏来之前还曾有想过混入个什么宗门,去偷学些必要的法门,但在打听到各个宗门这番严密的把关之后,魏来便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毕竟他的身上藏着秘密,虽然连他自己也无法说得真切,但却毋庸置疑,这些秘密都极为骇人。有道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魏来可不敢保证那些宗门中的掌权者们在探查到这些秘密后,会不会做出些杀人越货的恶行来。因此在短时间内,拜入宗门修行的办法在魏来这里是行不通的。 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本着这样的原则,魏来一得空闲便得开始不断尝试如何通过运转法门,将自己的力量尽可能的发挥出来。 一次次的挥刀,一次次的运转世面上可以买到的最基础的催动灵力的法门,然后去细细感受如何能够让二者配合,使效果达到最佳。平心而论这样的做法收效甚微,毕竟他可不是什么修行天才,也无法如那些志怪小说中的主角一般,轻而易举的便自创出什么惊世骇俗的神通法门。 他只能用最笨的方法,步步为营,事倍功半的一点点的增加自己在临敌时的筹码。 …… 半个时辰过去。 坐在树杈上的初七也已经看着魏来就这样对着空气挥了足足半个时辰的刀了。 初七打了个哈欠,虽然碍于之前二人之间的谈话并不太愉快的原因,初七有些迟疑,但于数息之后初七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这到底在练个啥?” 语气中多有不屑,魏来也并不理会对方,依然自顾自的挥舞着手中的长刀。 魏来的挥刀并无什么花哨的招式可言,也不追求速度上的突破,他只是用同样的方式,自上而下的落刀,挥刀的轨迹大抵相同,但每次挥刀的力道、握刀的方式都有所轻微的变化。而每挥出数刀,他便会停下皱眉思忖一会,然后方才再次挥刀。 初七见魏来不理会自己,顿时有些耐不住寂寞,坐在那树杈上便又言道:“你这练刀的办法可太笨了些,挥刀的手法不对,用力不稳,体内运转灵力的法门更是粗糙浅薄,就是练上一年也不见得比得了那些神宗之中寻常弟子的一个月修行。” 这话说得当然极不客气,甚至不乏嘲弄贬低之嫌。但魏来却并恼怒,反倒是在听闻初七此言后眉头一挑,心底暗骂自己一声糊涂——以往他身边只有孙大仁龙绣之流也就罢了,今日有这号称北境剑种的初七在,怎么还一个劲的傻傻练刀? 念及此处,他转头看向树梢上的初七,拱了拱手,问道:“那前辈可有指正?” “小家伙?想骗我教你功法?没门!”初七这样的人精哪还听不出魏来的言外之意,眉头一挑指着魏来便大声言道。 魏来的小心思被初七戳破,但他却并在意,只是落魄的低下了头,一脸悲苦的言道。 “我爹娘在时,就常说,初七前辈豪气干云,义薄云天。我一直暗暗记在心中,想着有朝一日可以投靠初七前辈,哎,不想好不容易相遇,前辈却要封剑而去……自此,我又得一人孤苦伶仃的漂泊于世,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贼人忌惮。而我又修为浅薄,未有习得半点安身立命的手段,估摸着要不了多久,就得去见我的爹娘……” “停停停。”也不知是魏来这话里的哪一点戳中了初七的痛楚,魏来这演技拙劣的自怨自艾让初七忽的脸色一变,然后他便大声喝阻了魏来,随后跃下了枝头,落在了魏来身前,一把便夺过了魏来手中的刀:“握刀要稳。” “刀的收放都要干净利落,用力七分,收力三分。” “气机运转,亦有讲究,通常世面上所用的气机运转之法,是由神门而起,气走灵泉、夏禾、龙骨等七穴,进而将灵气传达于握刀或握剑的双手发力。但这只是针对寻常修士,而想要将自己体内的灵力发挥到极致实则需要,白棉、许雨、长宫、通河……等十八处窍穴共同由灵气运转发力。”说着初七便当着魏来的面挥出了几次长刀,那看似寻常出刀收刀乍看之下似乎与魏来的挥刀并无区别,但若是细看,怎会发现其中大有不同。初七的出刀与收刀都极为利落,这样一来,一招落下之后,可更快的回防与发出新的攻势。虽然这样的“更快”其实说到底也不过一息不到的时间,但对于高手的对决来说,这一息不到的光景却往往足以决定生死。 而相比于此,更让魏来心动的是,初七所言的灵力运转法门。 在初七将手中的刀交到他手中之后,魏来便急不可耐的依照初七所言的办法,在挥刀之时,朝着那几道窍穴灌注灵气。虽然由于第一次这般行事,在灌注灵力时手法与动作都有些生涩,效果不佳,可饶是如此,魏来也能明显的感觉到按照这样的办法挥刀,他所能发挥出来的力量有了明显的提升——以往他的每一次出刀即使全力以赴,也只能达到他体内灵力强大的一成左右。而现在,哪怕只是初次尝试,魏来也能感觉到,这力量足足提高了半成以上,若是再加以练习,抵达两成,甚至接近三成都未尝没有可能。 这简单的提点虽然未有让魏来的修为有所进寸,但实际上却是让魏来的实战能力提高了两倍不止。魏来的心情顿时大好,他赶忙转头看向一旁的初七,拱手言道:“谢过前辈。” “小事小事。”初七却很是满足魏来此刻恭谦的态度,他摆了摆手,一副不足挂齿的架势。 魏来的眼珠子一转,赶忙拉住了作势就要离去的初七。 “小子,你可别不知足,你要真想学高深的神通就拜入我天罡山门下,曹老头不是一门心思想收你为徒吗?你遂了他的心愿,你想学什么我就教你什么。”初七哪还不明白魏来在做何想,极为果决的在那时言道,想要打消魏来不切实际的小心思。 “晚辈不是不想,是着实没办法随前辈去往天罡山。”魏来苦笑道。 “那我就爱莫能助了,终归你不能让你七叔临了临了,还做出些违背门规,死后那可是要被历代祖师爷千刀万剐的。”初七耸了耸肩膀,无奈言道。 “前辈这是什么话,魏来岂能陷前辈于不义。”魏来笑道,随即又言道:“再者说了,前辈纵横北境这么多年,怎么也学得一些非天罡山一脉的法门吧?只要能授予晚辈一星半点,晚辈便感激不尽了。” 听到这话的初七方才脸上的坚决之色有了些许动摇的痕迹,他皱着眉头想了想,低声自语道:“倒也不是不行……” “只是吧,我学的那些法门都是剑道……” “晚辈不挑,也可以改用剑。”魏来毫无立场的表态道。 “不是,不是你用不用剑的问题,非我天罡山的功法之中,那些粗浅的法门我都看不上眼,根本没有去研究过。我会的外门剑道都是高深无比,非侵淫剑道多年的大师,难以在短时间内学会,我可没有那么多时间来教你。”初七面露苦恼之色,于那时喃喃自语道。 魏来闻言也是一愣,他倒是想要听一听那些高深的剑道,但转念一想翰星大会在即,他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需要完成,并没有足够的时间来修行初七口中高深剑道。毕竟他可不认为自己当真是什么剑道天才,能够在短时间内学会高深的剑道神通。想到这里,魏来也有些失望。 可这时,却听初七继续喃喃自语道。 “要说粗浅吧,我也就只会些剑阵,但这些剑阵需要数人合力方才发挥出其能力,你一人学去也没什么作用……” 魏来听到这里,身子一颤。 他的眼前一亮,猛地抬头看向初七,颇有些失态的高声言道:“剑阵!” “就是剑阵。” “请前辈教我!” 第二百一十五章 变故 “天地悠悠气绵绵。” “观天观山观沧海。” 雪纷然落下,倾洒在宁霄城的街道上。 天色渐晚,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匆匆,大抵在这样寒风彻骨的天气下,没有什么比起家里的炉火与锅中的热粥更让人流连忘返,人们都急着归家。 可走在魏来身旁的初七却似乎心情不错,他一边走着,嘴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歌谣,脸上的神情惬意。 魏来无奈的看了他一眼,问答:“前辈真的要和我一起吗?” “这还用说?当年你出生的时候,你爹可答应过我,让你做我的干儿子,要是我以后生得一女,咱们两家还得订个娃娃亲撒的呢!”初七一本正经的言道。 魏来倒也不想去深究初七这番话中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只是对于自己老爹寻到机会便想要给他订下娃娃亲大的做派着实觉得古怪,心道自己的老爹当年到底是有多担心他这个儿子娶不到媳妇?这才处心积虑的给他留下了这么多娃娃亲。 “可这和前辈此举有何干系?”魏来侧头又问道,神情疑惑。 “我说你小子是真傻还是假傻?”初七闻言用肩膀轻轻的撞了魏来一下,神情揶揄的问道。 魏来皱了皱眉头,不解道:“晚辈真的不太懂。” 见此刻魏来脸上愁眉紧锁,一幅大为困惑的模样,初七也知这家伙与他那老爹一般,在这些事情上不善伪装,他不禁无奈的叹了口气,言道:“你小子那点聪明劲全用到坑蒙拐骗上去了,你想啊,你与徐家那小妮子都已经这样了,他爹叫你上门能有好事?” 魏来闻言,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可无论徐统领寻我能有何事,与前辈也并无关系……” 那最后的“吧”字,悬在了魏来的唇边,却没有再吐出的机会——初七的拳头于那时不偏不倚的落在了魏来的头上,打断了少年那在他看来颇为不敬的言语。 “说什么呢?我是可你是名正言顺的干爹!”初七双手环抱于胸前,一副身为长辈的严肃模样。 魏来在心底腹诽了一遍初七的自说自话,与毫无证据的强行做人干爹的行径。他想着自己习来的出刀之法以及尚且还在修行中的剑阵,本着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原则,魏来还是将那些足以推翻初七这番话的质疑生生的给咽了回去。 “你小子涉世未深,根本就不懂得世道险恶,你以为徐陷阵找你去徐府就是简单的拿你跟那小妮子的事情兴师问罪的吗?”只是魏来不言,可身为人精的初七哪能看不出魏来的不满,他在那时双眸一沉,盯着魏来一脸严肃的又言道。 魏来怔了怔,似乎也被初七这般忽然肃穆起来的态度所唬住,他言道:“那前辈的意思徐陷阵此番相邀还有别的目的?” “当然!”初七斩钉截铁的言道。 魏来将信将疑的盯着初七,又追问道:“烦请前辈教我。” “咳咳。”初七咳嗽两声,收起了嬉笑之色,肃然言道:“首先呢,你和那小妮子如今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徐陷阵愿意也罢,不愿意也好,终归是得认下你这个女婿的。” 魏来闻言也沉下了眉头,认真的听着初七所言之物。放在平日,魏来对于徐陷阵的任何算计都决计不会放在心上,可经历这些日子与徐玥的相处后,他的心境却发生了一些,他自己也未有察觉到的细微变化。至少在魏来看来弄明白徐陷阵的心思,待会若真的有什么他意想不到的变故,他也好有所应对,免得让夹在中间的徐玥难做。 他爹在世时便常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徐玥待他不薄,魏来自然要多为她着想。投桃报李,至少于此时此刻,魏来是如此将自己的心思归咎于此的。 “但徐陷阵是什么样的人?我在宁霄城这三个多月的光景里可不止一次听过他物尽其用的美名,他定然得在这件事情上与你为难,尽可能的从你的身上挖掘任何可以动用的价值。” “前辈的意思是徐陷阵会以此继续威胁我?”魏来皱起了眉头,不确定的问道。 “当然。”初七一脸笃定。 魏来见他如此,看向他的目光也愈发的凝重。而魏来的这般模样,自然亦是大大的满足了初七那股好为人师的虚荣感,初七又咳嗽一声,继续说道。 “你看啊,这事情哪有你想的那样简单。” “你既然与那小妮子生米煮成了熟饭,徐陷阵此番见了你,肯定就得催着你们俩成亲,你说对不?” 魏来虽然觉得生米煮成了熟饭这样的辞藻涌来形容他与徐玥之间的关系颇有些不恰当,但考虑到这应当是如今那些旁人最主要的看法,魏来也就暂时收起了辩解的心思。 “应该……应该是吧。”魏来想到这里,不太确定的回应了初七的猜测。 “这说到成亲,那学问可就大了。”初七得到魏来肯定答复之后,脸上的笑容更甚,他又言道:“你给他徐家多少聘礼,他徐家还你多少嫁妆,这其中都有讲究。以他徐陷阵的性子,保不齐会在这上面占你的便宜,没有我这当干爹帮你撑腰,你小子指定把自己给卖了都不自知。到时候落得一个倒插门,入赘徐家的名头,这九泉下,我可就真的没脸去见你爹娘咯。” 本来还满心以为初七会说出些什么高论的魏来,听到这处不禁翻了个白眼,嘴里暗骂自己当真是甘心则乱,否则怎么会上了这满嘴胡话的家伙的当。 魏来念及此处,顿时没了与初七再多言半句的心思,迈着脚步就要离去。 “我给你说,这聘礼和嫁妆可是有讲究的,聘礼给的多,娘家人就会恃宠而骄,聘礼给的少,老丈人日后免不了……”初七却并未察觉到魏来短时间内的心态变化,他依然自顾自的在原地高谈阔论着,可说道一半,却发现魏来已经走出好远,他这才收了到了嘴边的话,赶忙一边唤着魏来的姓名,一边快步跟上。 …… “你可别觉得你干爹在危言耸听,我给你说,当年你爹就是太心疼你娘,为了让你那外公应允他们的婚事,差点把自己的祖屋都给卖了。最后你猜怎么着?你娘成亲之后那叫一个恃宠而骄,从做饭到洗碗,从清扫房门到打理衣物哪一件不是你爹在干?” “这就是聘礼给得太多带来的后患,这可不是我瞎掰啊,你爹当年给我写的信里,七封之中有五封都是在为此向我诉苦。” “……”魏来听着初七在自己耳畔的絮絮叨叨,脑仁一阵发疼,他真的有些后悔,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让这家伙在这个话题上打开话匣子,这就跟贪心的柴夫跟河神要金子铸成的斧子、孔雀一口吞了佛陀一般,得不偿失,又悔不当初。 魏来几次试图打断对方的口若悬河无果之后,终于是收起了让初七闭嘴这样的妄想。他索性低着头,闷头赶路,想着早一刻抵达徐府,再以不认识初七为由,让他写家丁将初七拦在门外,这样的做法虽然不够地道,但总好过任由这家伙去到徐府后还一个劲的胡言乱语。 打定主意的魏来脚下的步伐更快,可这一次他还没走出十步,涌街道另一边迎面而来的一道身影却正好与低头赶路的魏来撞了个满怀。 双方都对于对方低头赶路的作为并无预料,一撞之后,魏来毕竟内力雄厚,身形一个趔趄,但好歹还是在此之后稳住。而迎面撞上之人便没了这等福气,身形一歪,便极为狼狈的栽倒在了积雪堆积的街道上。 魏来心中有愧,赶忙伸手将那人拉起,嘴里亦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可那人显然是个暴脾气,一把拍开了魏来的手,一边自顾自的站起身子,一边在嘴里骂骂咧咧的言道:“你走路不长眼睛啊。” 魏来的性子还算和善,不至于为些许口角便与人翻脸,他本想再道个歉,然后离去,可这时那人抖落了身上的积雪,魏来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双方在那时皆是一愣,显然都未有料到彼此会出现在这里。 “徐余年……”魏来唤出了对方的名字,那被对方蓄意报复,足足吃了三日“丰盛”大餐的怒火猛然涌上魏来的心头,他正要与之理论一番。 可谁知他对面的徐余年看清他的模样之后,表现出了比魏来心中熊熊怒火还要激昂数倍的激动。他伸手一把便抓住了魏来的衣领,张开嘴,话还未出口,泡沫星子却已经溅了魏来一脸。 “你可别以为恶人先告状,我就会原谅你啊!”魏来被他这番气势所震,暗觉不妙,为了找回自己的场子,他抢先朝着徐余年言道。 可谁知徐余年对于他魏来的质问却毫无所感,反倒双目中怒火滔滔,于那时死死的盯着魏来,然后摇晃着魏来的衣领,大声吼道:“叫你早些来!你上哪去了?” “我姐就快被袁袖春那混蛋抢走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魏门有子,徐家有女 魏来跟着徐余年又一次穿过了徐府院中那蜿蜒绵长的长廊。 但魏来却没了起初第一次到来时,对于这徐府园林造价昂贵与奢华的感叹。他脚下的步子急促,跟随着徐余年几乎是一路小跑,朝着那绣月楼奔去。而他并未注意到的是,自己在听闻徐余年所言之物后,明显焦急了几分的神情被身后的初七尽收眼中,那个起先本来还一个劲要跟着魏来一路的男人,在步入徐府后,反倒放慢了脚步,悠哉悠哉的跟在二人身后,他看着魏来与徐余年一路小跑远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容,可笑容深处却又裹挟着一抹苦涩。 当魏来随着徐余年闯入园林深处的绣月楼时,酒席已经上桌,屋中侧位后方还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礼品,大都用喜庆的红纸包着,主座上坐着徐陷阵夫妇,左侧的首座上徐玥正颔首低眉,神情平静,无喜无悲。而右侧的首座上,坐着的却赫然是那位太子殿下,他的身后站着那位始终一袭橙衣的阿橙,此刻袁袖春正举杯面朝徐陷阵夫妇,嘴里口若悬河的说着些什么…… 极为粗暴的推门而入的魏来与徐余年的到来,显然打断了太子殿下口若悬河的雅兴。 众人都在第一时间将目光投注在了魏来的身上,袁袖春更是面色一滞,脸上的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阴沉不郁,但转瞬又在自己的脸上堆砌了他那惯有的如春风般和煦的笑容。 “魏兄也来了啊?”他朝着魏来拱了拱手,一派熟络之相。 只可惜魏来对于太子殿下的热络关切,却是聪耳不闻,他迈步径直走到了徐玥的身侧。少女也在那时抬头侧眸看着他,瞥见魏来的到来,少女平静如死水的脸蛋上竟是忽然绽开一抹笑意:“你来了。” 她这般问道,声音很轻,没有翻涌的情绪波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炙热,只是平静如水。就像是在家中等候丈夫归来的妻子,恬静美好,温软如水。 这般模样落在那袁袖春的眼中,让他脸上方才强行堆砌出来的笑容在那一瞬间险些崩塌。而他的身后的阿橙,也在那时微微皱眉。 “嗯,来晚了。”魏来点了点头,便随即在她的身旁坐了下来,那般随意却又熟络的模样,很是直接的朝着某些人宣示了某些主权。 徐余年暗暗朝着魏来竖起了大拇指,心道自己阿姐找的这个姐夫虽然平日里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可关键时刻还是靠谱的。 坐在首座上的徐陷阵眯起了眼睛,眸中透露出犹如老狐狸一般狡黠的神色,他可是将自从魏来到来后,这场中众人脸色变化尽收眼底,他回味着方才所见的一切,又看向魏来,热络言道:“魏贤侄来了。” “见过徐统领。”魏来颔首回礼。 “生分了,叫我徐叔叔就好,当年我跟你爹可是至交好友。”徐陷阵豪迈笑道,眸中露出了真假难辨的缅怀之色:“要知道当年你爹与我常常秉烛夜谈,从天下的风土人情,到治学益民之道可谓无所不谈。” 魏来也不知这老狐狸的碗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但本着以不变应万变的原则魏来索性点了点头:“恭敬不如从命。” 听闻此言,徐陷阵一阵眉开眼笑,他又抚了抚自己下巴处浓密的胡须,转头看向因为被晾在一旁而脸色尴尬的袁袖春,又才言道:“既然魏贤侄也不是什么外人,殿下也勿需拘谨,接着方才的话,说下去。” 袁袖春的面色并不好看,他皱了皱眉头,于数息之后方才接过了徐陷阵递来的话茬,言道:“徐统领说笑了。” “在下要说的话方才都已经与统领说过了,我仰慕徐姑娘的才德已久,今日前来提亲也绝非一时兴起,还请徐统领应允。” “这个嘛?”徐陷阵闻言眯着眼缝中笑意更甚,他嘴里如此呢喃着,却并不在第一时间回应袁袖春此问,反倒用眼角的余光意味深长的瞥向魏来。 只是魏来却正襟危坐在徐玥的身旁一动不动,甚至还颇有闲暇的端起了身前的茶水,当着众人面浅尝一口。他身后的徐余年可被他这般模样急得不清,方才对魏来生出的些许好感,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他伸手轻轻捅了捅魏来,低声言道:“你还愣着干啥!那家伙要娶我姐呢?!” 袁袖春也是明白人,他的目光也在那时落在了魏来身上,到了这时,这位太子殿下似乎也失去了继续伪装的心思,看向魏来的目光之中阴冷的威胁意味几乎溢于言表。而后袁袖春又侧眸看了一眼身后立着的黑甲甲士,那甲士意会,便于那时迈步而出,走到了徐陷阵的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递了上去。 徐陷阵接过那物,翻开一看,顿时脸色微变,嘴里言道:“这是周老所写?” “正是。”袁袖春很满意徐陷阵此刻脸上的诧异与惊骇之色,他点了点头言道:“此物正是内阁首辅周老为在下所写的媒书,他此刻事物缠身,无暇来此,但过些日子会亲自前来,为我与徐姑娘主持亲事。” …… 若说江浣水是大燕重臣,手握一州之地的军政之权,大燕朝堂无人能出其右。而唯独有一人能在资历上与其平起平坐,甚至超出其一筹。 此人便是袁袖春与徐陷阵此刻口中的周老。 周老名为周相民,先为前朝末代皇帝手下为官,后被太祖袁渊看重,不过三十出头便被提拔为内阁次辅,此后历经先帝袁晏,与如今袁通,足足做了六十年的阁老,其中从袁晏登基继位以来到如今的五十年间,皆是位列内阁首辅之位。历经三帝皆为重臣,门生遍布大燕朝堂各处,即使如今已年过八十,可依然手握大燕命脉。也正是因为有这位老人的存在,势大如金家的外戚党羽即使到了今日也未有完全把持住大燕朝政。 他的媒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比圣旨还有说服力的东西。毕竟在这个遵从着师者为父这般道理的北境,大燕官场上下可有半数官员都算得这个老人学生,他的威望可想而知。 此物出手,袁袖春暗觉“胜券在握”,他再次侧眸看向身旁的魏来,虽面带笑意,可笑意之中裹挟着的却是满满杀机与威胁之意。 魏来在这时方才慢悠悠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还是不急着表明态度,而是转身看向身旁的少女,问道:“你觉得如何?” 少女侧眸,眨了眨眼睛,颇有些俏皮的言道:“还不错。” 魏来的眉头微皱,又说道:“可我觉得不好。” “为什么?”少女又问道,在瞥见少年紧皱的眉梢时,嘴角有笑意若隐若现。 “他不是真心的。”魏来又言道。 这番对话二人都并未刻意避讳些什么,其间的内容自然也就很清晰的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当然也包括那位太子袁袖春。 “何以见得?”袁袖春的脸色愈发难看,可二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没有任何人在意他此刻的心境。 魏来先是瞟了一眼堆积在屋中角落的那堆琳琅满目的礼品:“再多的聘礼。” 又看了一眼徐陷阵手中的文书:“再德高望重的媒人。” 最后又瞟了一眼面色紫青的袁袖春:“再好听的承诺。” “却只字未有关于你的未来,说到底也不过是无根的浮萍,空中的楼阁,只是漂亮,也只剩漂亮,于此之外,一无是处。” “魏兄!”袁袖春听到这处,顿时阴沉下了目光,他压低了自己的声音盯着魏来说道,声音幽寒,犹若鬼魅。 “有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魏兄若是也仰慕徐姑娘,在下自然理解。你大可同样带着聘礼,请上媒人,与在下一般向徐统领求取。这才是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此番巧舌诡辩,信口雌黄的搬弄是非,与妇人何异?岂不令令尊于泉下蒙羞?” 岂不令令尊于泉下蒙羞…… 这一句话,寥寥十个字眼,让魏来转过了头看向袁袖春,那时,那比他小出足足一倍不止的少年双眸忽的眯起,狭长的眼缝中眸中阴寒的光芒闪烁。 他就这样盯着他,不过数息,可对袁袖春来说却又恍若数个春秋一般漫长。 “殿下既然说到了君子之道。” “罪臣之子便有几个问题想要一问。”魏来站起了身子,沉眸问道:“何为君子?” “这……”袁袖春起先被魏来的气势所震,暗觉不喜,此番被魏来询问,一时间更是未有反应过来,支吾半天,并无答复。 “圣人有言,君子坦荡荡,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殿下应觉可否?”但魏来却并不给他细细思虑的时间,便又言道。 大抵是被魏来的接连发问打乱了阵脚,袁袖春也有些慌乱,他木楞的点了点头,应道:“应当无……” “殿下既然认可这先贤所言,那再问殿下。”魏来再次将他的话打断又言道:“殿下曾与草民言说,要救大燕社稷于水火,为黎民开盛世,为往圣继绝学,此言可是草民杜撰?” “我自幼便有此宏愿,自然勿需任何人为我杜撰。”袁袖春扬眉应道。 “那既然殿下自诩为君子,又有此番宏愿。那胡家妇人因殿下错借令牌而命丧黄泉,她一生安分守己,又乃三霄忠烈遗孀,新坟方立,难道不值得殿下去她坟头叩拜几个响头,以为赎罪吗?!”魏来的声音陡然睁大,怒目圆睁的盯着袁袖春高声质问道。 “你……!”袁袖春哪曾被人如此斥责过,顿时脸色难看。 “莫说君子,恐怕是市井之徒作出此番恶行,想来也不敢再满口圣贤君子,却无半分内疚。如此看来到底是草民让先祖蒙羞,还是殿下让三霄英魂心寒?!”魏来根本不给袁袖春整理思绪反唇相讥的机会,他继续怒斥道:“再者言,殿下口口声声仰慕玥儿德行,欲取之为妻,那草民再问殿下,于此之后呢?” 袁袖春自知之前一番对话自己已落下成,此刻赶忙收敛心神,想要沉着应对:“自然是举案齐眉,休戚与共,白首不弃。此誓可昭日月,若有违背……” “放屁!”但话才说道一般,便被魏来以极为粗鲁的方式打断。“天阙界的一个世子便可让殿下卑躬屈膝,不辨是非,玥儿可归元宫孟悬壶的关门弟子,他日斩尘剑亲至,以殿下大局为重的性子,岂不是还得扫榻相迎?” “好!”魏来这番话可谓字字诛心,又掷地有声,话音方落,一旁的徐余年便忍不住高声交好。不过就在他几乎要站起身来给自己认定的“姐夫”加油打气时,首座上徐陷阵递来的凌厉目光顿时让徐公子偃旗息鼓,又灰溜溜的坐了回去。 “你……你……”袁袖春却被魏来这番接二连三的质问与冷嘲热讽气得不轻,他怒目盯了半晌,却说不出半句反驳之言,到了末了:“你又能如何?难道还能与归元宫为敌不成?” 这话出口,袁袖春在这番论辩中已然彻底败下阵来,莫说徐玥,就是徐陷阵闻言眸中也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他转头将目光投注在魏来身上,期待着眼前这个少年能给出些什么让他满意的答案。 魏来一笑,他低头看向徐玥,徐玥也正在那时抬头看向他。 二人的目光相遇,虽然徐玥依然面色平静,但魏来却从她的眸中看出了些许不一样的东西。 “我爹说心存大义,则心无所惧。”魏来盯着徐玥一字一句的轻声说道:“殿下若是这点勇气都没有,哪还谈什么嫁娶?至于我敢与不敢,那宋大世子头颅不是我给殿下送去的吗?” 袁袖春面色青紫,他盯着魏来,咬牙切齿,但这一次却是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倒是他身后那位与阿橙并肩而立的黑甲甲士瞥见此景眉头一皱,终是忍不住迈步上前,来到了袁袖春的身边。 那甲士年过四十,浑身气息内敛,一举一动皆隐隐牵动起金戈铁马之意,非于战场驰骋,尸山血海中走出之人决计无法拥有这样的气魄。 随着他的走出,一股阴冷的气机便于那时将魏来包裹,魏来只觉肩上忽有泰山压顶一般,一时间额头上冷汗直冒,体内气机紊乱。 “小子,你爹当年可比你伶牙俐齿多了。” “可他下场如何?怎么?这么急着就想要去见你爹了?”男人如此言道,然后又抬头看向坐在首座上的徐陷阵,眯眼又言道:“徐统领也是越活越回去了,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既有媒妁之言,他日圣旨亦抵宁州,解释父母之命亦在,徐统领允与不允,一句话便可,何须问一乳臭未干的孩童意见?” “是觉得首辅大人的媒妁之言不够真情切意,还是皇帝陛下的父母之命配不上徐统领家的千金小姐呢?” 这男人比起袁袖春显然老辣得多,寥寥数言便戳中了要害——袁袖春根本不在乎能不能与徐玥天长地久,甚至也不关心这番亲事是否和和美美,只要他能与徐玥成婚,将徐家强行绑上他的战车这便够了,而男人来此之前显然也受了高人指点,既然软的不行,那便先礼后兵,图穷匕见,直接逼着徐家就范。 果然在周老与陛下的高帽子扣下之后,方才还一心看戏的徐陷阵也脸色一变,略显难看。 魏来亦皱起眉头,正要再说些什么。 砰! 可就在这时,绣月楼的房门猛然被撞开,一道事物从门外飞遁而入,一块的惊人的速度直直的落在了徐陷阵身前的案台上。 这番变故来得极为突然,哪怕是在场修为最高的徐陷阵以及那黑甲甲士都并无所觉,直到那事物落下,方才回过神来。房门大开,屋外的夜风呼呼的灌入绣月楼中,房门内的烛火摇曳,可房门外却空无一人。 徐陷阵的心中惊尤不定,他小心翼翼的低首看向那落在他身前的事物——那是一本有何红色扉页的书折。扉页之上书有“婚书”二字,笔锋老辣,如走龙蛇。徐陷阵眉头一皱,暗觉这字迹有些眼熟,他下意识的伸手将那婚书打开,定睛看去,与此同时,屋外黑蒙蒙的夜色中便有一道苍老的声音传来,将那书折上的字句一一道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徐家有女,魏门有子。” “自幼相识,可谓青梅竹马。” “男才女貌,可言金童玉女。” “情真意切,可称珠联璧合。” “如此天造地设之良配,鸾凤齐鸣之佳偶,何不择良辰吉日,男婚女嫁。” “自此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岂不美哉。”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不惜代价 “岂不美哉。” 州牧府中,初七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老人慢条斯理的说完最后四个字,然后心满意足的收声,伸手,举杯,饮茶。 “老家伙你怕不是疯了吧?真要把你那宝贝孙子往火坑里推?”初七好一会之后方才回过神来,然后瞪着眼前的老人便失声高呼道。 老人将茶水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夜风正好顺着窗户灌入书房中,将案台上笔直燃起的檀香吹皱,也将老人的衣袍鼓起。 老人抬头瞟了一眼初七,微微一笑,言道:“我看你不是也身处火坑,还怡然自得,不愿出走吗?” 初七却没有与老人嬉笑的心思,在那时一拍桌面,焦急言道:“那能一样?我是已经深陷其中,可你那小孙子可还没有陷进去,抽得了身,你这么坑孙子,不怕过几年寿终正寝后,去了泉下被女儿女婿戳着脊梁骨骂吗?” “我那女儿倒是干得出这样的事情,可我女婿的性子嘛……温软得很,估摸着见着我还是得好吃好喝招待着。”老人笑着言道,眯起的眼缝中却有追忆之色一闪而逝。 初七的脸色也在那时微微一变,他很敏锐的察觉到,在提及自己的女儿女婿的瞬间,眼前的老人方才真的让人觉得他是一个老人。 这当然是很矛盾的逻辑。 可对于这头雄踞宁州的老狮子来说,当旁人真的意识到他老的时候,大抵便是他、也是整个宁州的死期。所以,哪怕是装,这个老人也从未在旁人面前真的显露过老态。而这一瞬间的变化,大抵也只能归咎于情难自已。 老人的追忆,初七忽的飘散的思绪,在那时,让这州牧府的书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好一会,老人再次抬起头看向初七,打破了沉默:“你还有多久时间?” 初七耸了耸肩膀,伸手掸了掸自己那件号称花去了曹吞云棺材本的名贵绒衫上的风尘,言道:“没多久了,大抵也就只能熬到见她最后一面吧。” “你们一个个都火急火燎的走在我的前面,老头子这白发人送了不知几多黑发人咯。”老人摇头叹息道,脸上的神情古怪,不辩悲喜。 “别,小爷可不用你来送,你还是好生看好你那宝贝孙子吧,我觉得这家伙最近好像盘算着些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你可别让,他魏家断了香火。”初七摆手言道,神色轻松,犹如玩笑。 老人不语,只是慢悠悠的再端起桌上的茶壶,为自己斟满了茶水,放在唇边,轻轻一抿。 夜风再起。 老人抬眸看着屋外浓郁的夜色。 用只有他自己方才能听到的声音呢喃道:“不会了。” “这次不会了。” …… 砰! 砰! 砰! 一声声闷响从太子府的大厅中传来。 袁袖春将屋中的各色陈设尽数扔在了地上,直到整个大厅中,再无一件完好的瓷器,也再无一幅完整的字画后,袁袖春方才收手。 他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瓷器碎片以及被撕碎的字画纸屑,眼中熊熊的怒火越烧越旺。 “反了。” “反了。” “他宁州要反了!” 他低声怒吼道,状若疯魔,此番模样,看似凶狠,却实则狼狈,既无风度,亦于事无补。 阿橙与黑狼军的统领纷置大厅外两侧而立,二人都将此刻房门中的异动尽收耳底。名为韩觅的男人微微皱眉,然后将目光看向阿橙,轻声言道:“姑娘还是去劝劝吧,一时得失,何至于此。” 阿橙此刻正低着头若有所思,听闻韩觅之言顿时如梦初醒,她抬头看了眼前的黑甲甲士,又看了看屋中正在掀翻桌椅的袁袖春,微微思索终于还是迈步而入。 “殿下。”阿橙轻声唤道。 袁袖春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在那时抬头看向阿橙:“橙儿你来得正好,去取笔墨纸砚来,我这就修书一封送于泰临城,向父皇言明他宁州上下早有反心,不日大军便可至宁州,将他江浣水与三霄军一网打尽!一网打尽!” 阿橙听闻这番疯语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许,而她看向袁袖春的眸中更于那时多出了些许复杂的神色,不解、震惊甚至怜悯,尽数有之,一言难表。 “殿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殿下可还记得当初娘娘与殿下说过,无论遇见什么困难都不要放弃。” “娘娘在天上看着殿下,保佑着殿下,可以成为大燕百姓爱戴的仁君。这些,殿下难道都忘了吗?” 娘娘二字,对于年过三十的袁袖春来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一般,他的身子在那时一颤,已经被怒火侵占的双眸中涌出些许清明。他呆呆的看着阿橙,看着这个当年与自己一道跪在母亲病榻旁的少女,他想起了那个风雪笼罩泰临城的深夜,他娘抓着他的手,与他慢慢悠悠,又无比艰难的说出的每一个字眼。 他将那些话一一记在心中,而这些也成了从此以后很多年以来,袁袖春在那群狼环伺的泰临城中一路走来的力量。 他并非受不得磨难与失败,在这一点上,他与那位已经死去的天阙界世子截然相反。在泰临城的大多数日子里,他遭受到了足够的失败甚至羞辱。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当他终于得到父亲的些许信任,来到宁霄城可以暂时摆脱金家的控制后。他以为他的人生终于迎来了变数,他眼看着一道道已经被他握在手中足以与金家抗衡的筹码,又被魏来一次次夺走后,他方才如此失态,方才如此怒不可遏。 “殿下。”见袁袖春有所好转,阿橙赶忙再言道:“徐家本就不再我们拉拢的计划之中,关于宁州我们还有更多可以争取的目标,没有必要为一时得失而自怨自艾,更何况茫州始终站在殿下身后,我们至少拥有对抗金家的资本,即使此地不成,我们依然还有机会。殿下怎么就此言弃?” 袁袖春闻言虽然不再如之前那般癫狂,但脸上还是于那时露出了苦笑——都言大燕有四州之地,可茫州失陷鬼戎足足近六十载,民生凋敝,无论是财力还是人力,比起其余三州都相去甚远。仅凭茫州想要抗衡金家无异于痴人说梦。 他想到这里,抬头看向阿橙,凄然言道:“橙儿可知,金家不会再给我们太多的机会去失败了。” 阿橙想也不想的笃定道:“那越是如此,殿下便越是要振作起来,抓住接下来每一个可以抓住的机会。” “抓住每一个机会……”这句话仿佛戳到袁袖春心头的某个痛点,他的身子一颤,看向阿橙的瞳孔陡然放大。 “对……” “对……” “阿橙说得对,我得抓住每个可以抓住的机会……不惜任何代价。” 这样说着,袁袖春的眸中再次燃起熊熊的火焰,他站直了身子,双手垂下,死死握拳。他沉眸盯着前方空洞夜色,好一会之后,方才再次张口言道,而这一次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样的平静却带着一股做出了某种重大决定后的决然。 他说:“去告诉左先生,他们的条件,我答应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再见曹云吞 “我觉得这事不靠谱。” 白马学馆巨大的演武场边缘,孙大仁双手环抱于胸前,愁眉紧锁的言道。 “我觉得徐玥姐姐挺不错的,至少比起那个纪欢喜强。”刘青焰却提出了截然不同的意见。 今日一早,徐玥与魏来定亲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宁霄城。 于是乎上到州牧府各部下到市井街道,都炸开了锅。 大人物们忙着算计这徐魏两家联姻下,对宁州甚至大燕影响。而百姓则津津乐道于关于这次定亲过程中发生的种种堪比说书先生所言故事一般的传言——有徐家的家奴信誓旦旦的说,是州牧亲自为魏来说媒;也有人说徐家为了应承这份婚约,甚至拒绝了周老为太子的说媒;更有被各种演绎,将魏来与徐玥之间的故事说成堪比梁祝一般的惊心动魄又缠绵悱恻,其中事无巨细,恐怕连当事人听了也得暗暗叫好,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经历过这些。 当然,身为魏来曾经“枕边人”的孙大仁,自然不会被这些流言蜚语所左右。相比这些传言,他更关系自己小弟日后的“终生幸福”。 “就是,皇上不急你这太监急个什么劲。人家俩情投意合,你还想棒打鸳鸯?”一旁的龙绣白了孙大仁一眼,自顾自的便在演武台的边缘坐了下来,然后掏出了那本她随身携带的《天罡正经》,嘴里又言道:“有那闲工夫,倒不如多背背这《天罡正经》。” 说罢龙绣便瞩目于那《天罡正经》之上,一本一眼的背诵了起来。 龙绣对于天罡山来的曹吞云那是近乎盲目的信任与崇拜,说起来他们背诵这几乎称得上狗屁不通的《天罡正经》也有四五日的光景,除了让他们每日脑袋发昏以外,目前完全看不出这古怪玩意能给他们带来了半点好处。若非有龙绣与刘青焰督促着,以孙大仁的性子恐怕早就骂骂咧咧的将这《天罡正经》撕成碎片了。 “阿绣,怎么说你跟阿来也算是拜过堂的夫妻,你就忍心看着他误入歧途?”孙大仁显然不愿意就此打住,他口无遮拦的又言道。 可这话方才出口,龙绣便抬起头,斜眼看着他。目光冷冽,杀机奔涌。 孙大仁一个激灵,赶忙讪讪收了声,嘴里小声嘟囔道:“假的,假的,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怂。”刘青焰对于二人的斗嘴早已见怪不怪,她轻声道了一句,给孙大仁下了定论,然后也没了再在这件事情上多费口舌的兴致,随即也坐了下来,学着龙绣的样子,乖巧的背诵起那《天罡正经》。 孙大仁见状,也暗觉无趣,他撇了撇嘴,终是收起了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的心思。 他随即坐了下来,也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皱皱巴巴的《天罡正经》,一边翻开书页,嘴里一边嘟囔着:“也不知在玩意到底管不管用,那老家伙给了咱们这东西后便消失不见,你说他是不是怕咱们知道他骗了我们后,找他算账呢?” 这话出口,自然再次让一旁的龙绣心中起了怒火,龙大小姐抬头对着孙大仁怒目而视,便要与他理论一番,可话未出口,一只手忽的伸出拍在了龙绣的肩上。 “干什么?”龙绣皱了皱眉头,回眸看去门诊要发怒。 入目的却是一张熟悉的面庞,龙绣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来者赫然便是离去多日的曹吞云与他那条名为阿黄的黄狗。 老人看上去颇有些风尘仆仆,额前的发丝散乱如杂草,脸色也似乎有些苍白,就连他身旁那条黄狗也毛发黯淡,眸中透露着一股倦意。 孙大仁一个激灵,暗暗祈祷方才自己那番话并未传入老人耳中,他皮笑肉不笑的朝着对方打了个招呼,嘴里却是热络言道:“老先生这是去了哪里?累不累啊,要不要吃些东西。” 老人抬眸看了他一眼,却并未回应对方。用手扶着龙绣的肩膀,这才缓缓的坐下身子。 “前辈这是怎么了?”龙绣虽然平日里大大咧咧,但毕竟还是要比孙大仁之流细心些许,在那时便看出了曹吞云的异状,她小心扶着老人坐下,嘴里亦轻声问道。 “去……”曹吞云伸出手,指向某处,声音沙哑得让人有些听不清他嘴里发音。 孙大仁瞥见此景,心底暗暗嘀咕着这老头怎么一副在青楼里跟姑娘们折腾了三天三夜的架势,这到底应该夸他老当益壮,还是心有余力不足? “前辈你说什么?”孙大仁有一茬没一茬的胡思乱想着,可龙绣却明显察觉到曹吞云此刻的状况似乎并非简单的劳累所致,她再次追问道,语气之中也隐隐有了些许担心的味道。 孙大仁就是再迟钝在这时察觉到了一些异样——这老头子的身上竟然没了酒味。 这对于一个嗜酒如命的老人来说显然是一件不寻常的变化,孙大仁也随即面色一沉。 曹吞云却并无心思如往日一般呵责众人落在自己身上那打量的目光,他伸出手还在指向空洞的前方,嘴里吐出的声音依然沙哑,也依然断断续续:“去……” “去……找……” “初七。” “告诉他……”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方才说完这番话,孙大仁等人同样也废了很大的力气方才勉强听清他这番话。 “告诉他……” 曹吞云还在不断的说着,鼻尖的气息愈发的粗重,嘴里的声音却越来越轻,越来越小…… “告诉他什么?”孙大仁着急的问道。 曹吞云白了他一眼,似乎不满于孙大仁的咋咋呼呼,只是那或许是苛责,又或许是他前言之物的后语,却在那时悬在了他的嘴边,没有再宣之于口的机会——老人的身子一歪,便于那时直直的栽倒在了地上,彻底昏死了过去。 “你们看!”刘青焰忽的发出一声惊呼。 龙绣与孙大仁闻言顺着刘青焰伸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直到这时二人方才发现,老人的腰身处有一道淡淡金色的光芒在攒动,巴掌大小,看上去晶莹剔透,甚至隐隐透露出神圣的气息,可就是老人那被这股神圣的金色气息所包裹着的腰身处,赫然空无一物。 那里的血肉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了一般,不见了踪影,可偏偏血肉后的内腑却清晰的展露在众人眼前,并无寻常伤口鲜血四溢的血淋淋场景,反倒是能清楚看到皮层下血液的流淌,内腑的蠕动…… 第二百一十九章 因果锁 “剑阵。” “说到底与两军对敌之时的军阵。” “各大宗门都有的护山大阵,甚至你身后的那座灵塔之中的聚灵阵,说起来本质上都是同样的东西。” “所谓的‘阵’,其实便是以或功法、或神通、或灵器法具甚至神门之中铭刻的神纹连通阵中各方,从而爆发出超出阵中各方战力的法门。” “但这世上没有凭空产生的力量,更不存在如说书先生所言的那般,阵法一出,便可诛神灭魔的滔天威能。再强力的阵法归根结底都是需要驱动阵法之人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作为支撑,否则一切都是水上浮萍,空中楼阁。” “我所授予你的这份剑阵,是我早年游历鬼戎时,偶然所得,这剑阵的来历不明,但来头应当不小。可惜却是残篇,而我所得的这一份,其名为《殃》。” …… 聚灵塔中,修行间歇的魏来又回忆起了昨日初七与他说过的话。 他想到此处,便从怀里掏出了那份剑阵的残篇,注目看去,初七倒是未有骗他。这份以及书页泛黄甚至不乏一些地方字迹模糊的古籍中,所记载的剑阵着实与众不同,虽是残篇却也分为九霄、冥城、在劫三道由易到深的剑阵,而这三道剑阵虽然相互独立,且威能不同,但又似乎暗藏什么共同之处。 魏来并非什么修行奇才,也没有那一点就通,一通就悟的天赋异禀,这剑阵的法门颇为高深,绝非一时半会可以用于实战的。尤其是对于在某些方面有着另辟蹊径的心思的魏来来说,更是如此。 他又将相对简单的九霄剑阵翻阅了一遍,将其中一些不够通透之处放于心中细想了一会,有了些心的眉目,但也不至于能够完全将之掌握。魏来倒也不急,这本就是他修行之余休息时所做的事情,能有所收获便好,也不急着能一口吃个胖子。 可就在魏来心满意足的收起那剑阵古籍,眉目一沉又唤出体内神门,八十一道金线随即浮现,他便要再次沉神开始修行之时。 “干儿子!你家小媳妇来了!” 初七那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的从聚灵塔外传来。 魏来闻言面露古怪之色,却还是不得不在那时停下了修行,收敛起了周身的气机。然后带着千百个不愿意,慢慢悠悠的站起身子,走出了聚灵塔。 方才打开那塔门,入目的便是坐在轮椅上的徐玥以及她身后推着她来此的徐余年。徐玥的面色平静,只是眉眼中却带着一股不易察觉却着实存在的笑意,他身后的徐余年却是一个劲的在朝着魏来挤眉弄眼,神情揶揄。而魏来也确实在徐玥的注视下目光躲闪,好似畏惧,又好似心虚。 至于方才放声高呼的初七,此刻正翘着二郎腿,坐在那树杈上,饶有兴致的盯着此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架势。 “阿来你今日一早招呼也不打,便不见了踪影。我问了好些个家丁,方才知道你一大早独自一人便来了这聚灵塔。我想着你走得太急应当还未吃过早饭便让余年准备了一些,给你送过来。你快些吃吧,饿着肚子,可就不好了。”徐玥却是并未感觉到在场诸人或揶揄或心虚的情绪,她平静的言道,又将放在膝上的食盒递了上来。 魏来低着头,硬着头皮接过了那事物,然后闷声应道:“好……好……玥儿先回去吧,我一会就吃。” 魏来到底才十六岁。 昨日江浣水的自作主张,将魏来推到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他倒是并不讨厌徐玥,甚至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隐隐对其还生出了些许好感。但这样的好感朦朦胧胧,显然还未到戳破的时机。可江浣水的婚书一下,魏来也就没了回旋的余地,尤其徐陷阵还甚是开怀的应下了此事,按照大燕的传统,今日估摸着徐大统领就得带着人马会州牧府回礼,还有……商量婚期。 忽然多了个未婚妻,加上徐陷阵那般火急火燎的态度,估摸着那所谓的婚期不会太远。 一想到自己与徐玥要不了多久,便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夫妻,魏来的心底便涌出诸多异样。尤其是他似乎对于这件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排斥,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魏来莫名便有些心虚,毕竟在这样的自省之前,魏来还一直认为自己喜欢的人,始终还是呂砚儿。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远比自己想象中要“水性杨花”许多时,魏来的心底不免涌出了许多负罪感,既对自己也对徐玥,故而也才有了今日一早便避而不见的古怪行径。 “我想陪陪你,你就在这里吃吧。”徐玥却在那时笑着言道,他眯起的眼缝中好似带着些许狡黠之意,似乎看魏来这番模样,于她来说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情一般。 “那好吧……”魏来见状也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他正要将那食盒打开,可就在这时,一道咋咋呼呼的声音忽的从聚灵塔周围这处与外界冬日场景完全不同的翠绿园林外传来。 “阿来!不好了!” 那声音这样吼道,众人也都在那时被这声音所吸引,纷纷侧头看去,却见孙大仁正上气不接下气的从园林外跑了过来。 “怎么了?”魏来松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顺势放下,同时心底暗暗庆幸这孙大仁的忽然到来。 当然,这样的庆幸在下一刻孙大仁出言之后,便土崩瓦解。 只见那孙大仁来到众人跟前,然后便气喘吁吁的言道:“曹……曹吞云,要死了!” …… 魏府厢房之中,得到孙大仁通知,便马不停蹄赶回府门中的众人愁眉紧锁的围在已然陷入昏迷的老人的床榻旁。 他的脸色惨白,双眸紧闭。平日里机灵的阿黄蜷缩在他的身旁,神色萎靡,却固执不愿离开,哪怕是拿出了它平日里最后的大骨头,此刻它也无动于衷,只是赖在老人身边,时不时用舌头舔一舔老人的脸蛋,试图将之从昏迷中欢喜。 魏来在孙大仁的指引下,与众人一道看过了老人的伤势。 他也见识过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但曹吞云的伤势却着实是他平生仅见。 那像是凭空不见了的血肉,血肉下完好无损甚至还在正常运转的内腑与血管,都无一不透露着古怪。而比这些更为古怪的是,那伤口四周盘踞着的金色光芒在缓慢的朝着老人身躯的四周蔓延,孙大仁便信誓旦旦的说过,在他们刚刚见到曹吞云时,那伤口并无此刻看上去那般大。 显然这股力量还在不断侵蚀老人的身躯,若不加以阻止保不齐会真的如孙大仁惊慌失措下高呼的那样……伤及性命。 魏来尝试着用自己体内的力量却触碰这股金色的事物,但让他惊恐的是,这金色的光芒带着一股可怕的吞噬之力,灵力、血气之力甚至他这些日子以来体内再次堆积起的些许神性但凡触碰到金色光芒便会在眨眼之间吞噬干净。 一番尝试无果之后,魏来的眉头也不禁皱起。他很难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能将修为于他看来已经深不可测的曹吞云伤到这般地步,更不清楚这遗留在曹吞云身上的古怪力量又是何物。 他收回了放在老人身上的手,朝着一脸关切的孙大仁等人无奈的摇了摇头,随后将目光看向一旁的初七。对方虽然如今修为尽失,但毕竟曾经号称北境剑种,修为不复,但眼界想来不会太差,或许他应当能看出些许。 而当魏来将目光落在初七身上时,却发现男人的眉头紧皱,似有所思,魏来想起了在随孙大仁赶回来的路上,慌了神的孙大仁曾说起过,曹吞云在昏迷之前念叨过初七的名字,如此看来,初七或许会知道些内情。 “前辈,你可知曹老是被何人所伤?这身上的伤势又当如何破解?”魏来出言问道。 初七也在这时闻言回过了神来,他看了看一脸焦急的魏来,先是一愣,随后面露苦笑。他伸手指向一旁的徐玥言道:“问我,倒不如问她。” 魏来也是一愣,他当然不明白这事能与徐玥有何干系,但下意识的他还是在那时看向徐玥,却见少女眉头蹙起,一脸的神色凝重,直到初七与魏来的对话传来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的抬起头。 然后在魏来古怪的目光下,徐玥沉吟了约莫三息不到的光景,方才低声言道。 “是因果锁……” “因果锁?”魏来皱起了眉头,他从未听闻过这样的事物,只能在闻言之后再次将目光投注在徐玥的身上,希望她能给出答案。 “因果锁,是以因果之力凝练而来的力量。” “因果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事物,即使是八门大圣也不见得能触摸到这样的东西。” “而放眼整个北境,能驱使因果锁对敌的神物,据我所知只有一件……” “是什么?”魏来追问道。 徐玥抬起了头,在那时看向魏来,也不知是否是魏来的错觉,魏来竟然在女孩的眸中看见了些许凄然与不舍。 她低语道。 “斩尘剑。” 第二百二十章 斩尘剑。 这对于在场的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但无论他们是否了解斩尘剑真正的威能,但单单凭这斩尘二字,便已称得上如雷贯耳。 魏来在听闻那三个字眼之后,便蓦然沉默了下来,他脸上的神情变化,不知在作何想。 也不知是不是不知者无畏的关系,在场众人在听闻斩尘剑三字后,唯独孙大仁三人看上去并无太多异状。 孙大仁更是奇怪于此刻场上忽然升起的静默,不过以孙大少爷的性子当然不会,也没有那脑力去多想,张嘴便问道:“斩尘剑不是归元宫的宝物吗?那归元宫的人为何会对曹老头出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徐姑娘要不要出面解释一下?让你的同门救救曹老头?” 一连串数个问题劈头盖脸的被孙大仁抛出,看得出虽然平日里孙大仁对于这曹吞云确实多有不满,但心底却还是对其颇为在意的,这番话孙大仁便毫不遮掩自己的关切与担忧。 “不用那么麻烦。”听闻此言,徐玥便出声应道。她的脑袋依然低得极深,语气也有发闷,说不得到底是为何缘由。 “因果锁的力量虽然诡诞玄妙,但动用这力量之人显然有所留手,并未施加禁置。只要通晓归元宫七宫之一斩尘神宫中的法门,便可化解这因果锁的力量。” 说着徐玥也不管魏来等人作何反应,说罢此言,便朝着病榻上的曹吞云伸出了手,她的五指张开,一道同样金色的力量从她的掌心涌出,去向老人的腰身。两股金色的力量一经触碰,便相互缠绕交融,于数息之后化为青烟,蓦然散去。而老人那可见的血肉的伤口也随着因果锁的力量的消散而渐渐恢复,皮层缓慢的朝着伤口中心蔓延,估摸着不出三四个时辰的光景,便可彻底恢复,就像从未受过伤一般。 众人大都从未见过这般诡诞的场景,一个个看得目瞪口呆。 “徐姑娘这一手可真是……真是……”孙大仁倒是想要说出些夸赞之言,可思虑半天,却发现自己胸无点墨,最后只能言道:“真是厉害啊!” “白痴。”龙绣见曹吞云的伤势转眼无碍,心情倒也好了不少,又有了与孙大仁斗嘴的心思。她白了一眼孙大仁,然后迈步上前,皱着眉头问道:“可是归元宫人的也未免太霸道了吧?若不是有徐姑娘在,那曹前辈岂不是性命不保。” “算不得霸道,毕竟我想对方应该很清楚老头子最后还是得回到咱们这里,也知道有徐玥姑娘出手,可保住他的性命。否则以斩尘的威能,对方若真动了杀心,恐怕我们可没机会见着老头子这番模样。”初七接过了话茬,不急不缓的说道,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些调侃的味道。 而对于虽不是天罡山门徒,但自幼便心向天罡山的龙绣来说,初七的调侃怎么听怎么都暗觉刺耳,甚至不乏胳膊肘往外拐的嫌疑。 龙大小姐自然不忿,她皱了皱眉头问道:“那按你这么说,归元宫的人是吃饱了撑的?又是伤人又是放人?这么做有何意义?” 听闻这个问题的初七眉头一挑,转眸看向一旁的徐玥。低头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感受到了初七的目光,也在那时抬起了头,二人的目光对视,初七的嘴角上扬,似在自语,又似在对话。 他的嘴里于那时吐出了轻飘飘的两个字眼。 “警告。” …… 孙大仁三人各自回到各自的房间中继续背诵那本《天罡正经》,魏来也于此之后,心事重重的离开,却并未如以往一般直奔聚灵塔,而是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某种古怪又沉闷的气氛开始在魏府中蔓延,所有人都怀着心思,相同却又不同的心思。 初七为曹吞云盖好了被褥,这才蹑手蹑足的离开房门,当他迈步而出时,却见离曹吞云休息的厢房的不远处,一位少女正坐在轮椅上,看着长廊外忽然下起的雪,怔怔的出神。 初七思忖了一会,然后迈步而出,走到了少女的身侧与她并肩而立:“你说……” 他慢悠悠正要说些什么,但话才出口,徐玥的声音却抢先响起,将他的话给生生打断。 “是她。”徐玥吐出的二字简单、有力,掷地有声。 她说罢这样,侧头又看向身旁的男人,那个素来对万事都嬉皮笑脸的男人,在听闻这话后,身子明显一颤,双拳握紧,眸中似乎有某些东西在翻涌升腾,却又被他死死镇压,不曾表露。 “斩尘宫中,只有师尊与师姐有能力催动斩尘剑,师尊半年前便闭关不出,如此一来整个斩尘宫便只有师姐能够催动此等神物。” 徐玥继续说着,可当她明显感觉到初七的异状后,她还是不由得又停下数息,她的眸中随即泛起古怪又同情之色,叹息一声,然后言道:“放弃吧,斩尘剑下,绝无因果可避,你这样下去,害人害己。” 初七自嘲似的笑了笑,他仰头看向长廊外的飞雪:“我很好奇,你明知道等待着你的是什么,为什么还要去招惹那小子呢?要说害人害己,姑娘似乎尤甚于我吧?” 徐玥皱了皱眉头,又言道:“你应该很清楚,斩尘之后我与他之间的因果便会了断,再无牵挂,于他绝无半点影响。” 初七闻言转头看向坐在轮椅上的少女,看着她一脸自以为是的笃定,他忽的笑了起来。 一股苦涩与懊恼翻涌在他的胸膛,为此刻的少女,也为当年的自己:“舍不得。” “很多时候,当真的需要你放下的时候,你才会明白,这三个字到底有多重。” 徐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她沉声言道:“我和你不一样,我能放下。就算是为了他,我也一定能放下。” “可他若是执意不放呢?”初七反问道。 徐玥闻言几乎想也不想的便应道:“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他根本不知道……” “当初你师姐也是这么想的。”初七微笑着说道。 徐玥一愣,脸上的神情一滞,随即沉默了下来…… 她当然知道她的师姐与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故事,虽然她的师尊孟悬壶一直将之当做忌讳,不许门中弟子提及,但二人一个是曾经孟悬壶钦点的斩尘宫的继承者,另一个则是号称北境剑种的天才妖孽。但是二人身上所背负的名号,便足以让人津津乐道,更何况二人之间故事还是如此曲折又匪夷所思。孟悬壶纵然有天大的本事,可也终究堵不住这天下悠悠之口…… 徐玥脸上的神色复杂了起来,她侧头又一次看向初七,皱眉言道:“我不知道你到底如何做到的,但既然这一次师姐带出了斩尘剑,这段因果注定会被了断,从此之后……” “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人称为北境剑种吗?”初七却打断了徐玥的话。 徐玥的眉头再次皱起,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配合问道:“为什么?” 初七嘴角的笑容灿烂,他言道:“因为我绝顶聪明,放眼北境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徐玥的面色古怪,她着实不明白怎么到了这个时候,眼前的男人却忽的自卖自夸了起来。 当然,不待她想明白这个问题,初七的声音却又再次响起。 “我寻思这样的话,说来旁人想来不会相信。” “所以我决定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来证明自己……” “譬如……” “破掉那号称北境最完美功法的……斩红尘。” 第二百二十一章 意义 夜深,下了足足一日的雪在魏府的府门中堆积了厚厚一层。 初七双手环抱在胸前,头靠着床榻,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 忽的,他靠着床榻的脑袋一歪,身子陡然倾斜,这样的变故让初七猛然惊醒。他揉了揉眼睛,坐直了身子,侧头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暗觉肚中有些饥饿——从吃过午饭后初七废了好些力气哄着阿黄吃了些东西,然后便一直守在曹吞云的身旁,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便睡了过去,这醒来却已是天色已晚。 因为一直下着雪的缘故,初七并不能通过天色很准确判断出此刻的时辰,但饥肠辘辘的肚子却提醒着初七,时间想来不早了。 他转过头看向床榻上的曹吞云,想着给老人加上一床被子,然后出去吃些东西再回来看着他。 可头方才转过去,初七便是一愣——老人正睁大眼睛,直直的看着他。 初七被吓了一跳,正要说些什么,曹吞云却抢先言道:“你说我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怎么说来着?” 初七眨了眨眼睛,好一会之后方才回过神来,然后他盯着眼前脸色苍白,却又偏偏一脸肃然的老人,满脸认真的言道:“你说真他娘的漂亮,好想自己年轻个二十岁,跟我抢个头破血流……” “是吗?”老人脸上的肃然在那时消融了几分,他又言道:“那我当时一定喝了不少酒。” “才能将这心里话宣之于口。” 说罢此言,二人在那时相视一笑,窗外风雪更甚,可屋中烛火愈暖。 …… “少喝点酒,你要是死了谁给我收拾。” 魏府某处屋顶上,初七看了看身侧坐着的老人,没好气的说道。 老人擦了擦嘴角的酒渍,根本不理会初七所言,反倒伸手将手中的酒葫芦递了过去,也不言语,只是盯着初七。 本意拒绝的初七终究敌不过老人如有实质一般的目光,沉默数息之后,还是苦笑着接过了那酒葫芦,仰头喝下一口。 二人身旁的黄狗抬起头看了这二人一眼,又低下了头,蜷缩起身子。 雪还在下,落满了二人的脑袋与双肩,并肩而坐的二人相对无言,唯有静默。 好一会之后,曹吞云忽的叹了口气,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想请祖剑出山。”他轻描淡写的说道,甚至目光都不曾偏移,只是直直的盯着前方的夜色。 初七顿了顿,然后摇了摇头言道:“细数天罡山存世的数百个春秋以来,除了百年前那场对抗南疆邪魔的大战外,从未请过祖剑出山。为了我这样一个家伙,不值得。” “我不想你死。”曹吞云却言道。 也不知是不是那满头白雪的缘故,在说出这番话时,老人忽然苍老了许多。 “我不会死。就像天罡山的先辈一般,我们都不会死。”初七宽慰道。 可这话遭来的却是老人不悦的白眼,他吹胡子瞪眼的言道:“老夫要你来教?” 初七讪讪一笑,极为识趣的缄默收声。 老人被他这番软硬不吃的态度气的不轻,他也闹不明白,他这一辈子到底是招惹了什么东西,遇见的家伙尽是这般的货色。他叹了口气,却依然不愿意放弃,又说道:“老夫在她的手下过了二十招,可惜那妮子性子暴躁得很,二十招过后便掏出了斩尘剑,你别说,那家伙可……” 曹吞云说着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思虑当如何形容那把神剑威能,可思来想去最后却是叹了口气:“反正老夫奈何不了。” “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去哪里了呢,原来是去招惹那个煞星去了。连号称北境剑种的初七大少爷都不是对手,你个老头子没事招惹她干嘛?”初七嘲弄道。 “那你到底要做什么?”听闻这话的曹吞云脸露困惑之色,他皱眉问道。 初七应道:“当然是破了那不知是哪个混蛋发明的斩红尘之法?” “你连那妮子都打不过,更不提孟悬壶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了,打不过人家怎么破他们的斩尘之法?”曹吞云不解道。 初七终于寻到了机会,他一脸鄙夷的言道:“为什么非要打打杀杀,用脑子啊!” 曹吞云哑然,他索性收起了在这个问题上就差下去的心思,反而问道:“值得吗?” 这个问题让初七愣了愣,然后一脸认真的看向曹吞云反问道:“话说,你也活了六十年了,到底有没有遇见过心仪的姑娘?” 曹吞云的脸色一白,握着酒葫芦的手颤了颤,有些许酒渍从葫芦口洒落:“当……当然有啊。” 初七挑眉,揶揄问道:“是吗?” “当然!”曹吞云这一次的回应掷地有声。 初七却是满脸狐疑:“那若是如此,你就不会问我整个问题。” 曹吞云不解道:“这二者有什么关系?” 初七一把从老人的手中夺过了那个酒葫芦,仰头大口饮下一口清酒。 然后他看向夜色中漫天的飞雪,想起了在渭水河畔他曾与她牵着手迈步在这样的冰天雪地中。 他记得她的声音,温婉清脆,像是春日里的莺啼燕语;他她在他耳畔的呵气如兰,他的心在那时像是身处夏日一般,满心的躁动与炙热;他亦记得,她眼中的泪,蹙起眉头,像秋日的萧瑟,像满地的落叶,扎得他浑身发疼。唯独那时的雪似乎一点都不像冬天,暖洋洋的让人浑身说不出的舒服。 她是他的春秋,也是他的冬夏。 是他的日与月,是他的朝与暮。 他们曾有过这世上大多数热恋的少男少女都曾有过的海誓山盟,也曾幻想过结芦青山旁,傍水而居…… 直到某一天,她的记忆忽的变得时有时无,她的性情也会忽然大变…… 直到那个叫孟悬壶的老人忽的出现,接走了她…… 直到他拼荆斩棘,来到那座神宫的山门前,听她吐出那句:“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这一切方才戛然而止。 初七从恍惚的思绪中回了神来,他伸手抖了抖自己肩上的风雪,又仔细的检查了一番那件华贵的绒衫,在确定上面并无污渍后方才放下心来。 然后他看向老人,笑道。 “你若是有过喜欢的姑娘,你就会明白,他是否能在你的身边,喜欢你与否都不重要。” “对你而言,最重要的是记忆。” “是她曾对你展露过一颦一笑,一怒一责骂;是她说过一字一句,一言一语。” “尤其是,当你还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记得她的人的时候。” “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样,拼了命的守护这段无关紧要的东西。” “因为,那就是她曾活过的证据,也是曾经那个被我所仰慕的她存在的全部。” 第二百二十二章 现在的我 “笛叔,你回去休息吧。”被笛御推到了书房前后,徐玥便回眸看了身后的男人一言,如此言道。 那位管家闻言,点了点头,便于那时依言退下。 徐玥在那魏府的书房前,呆立了数息的光景,方才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敲响了房门。 “阿来?”她轻声朝着屋内唤道。 房门中静默无声,直到十余息的光景之后,魏来的声音才从里面传来:“嗯,我在。” 徐玥推开房门,转动自己的轮椅,缓缓走入了书房。 书房内从两侧的书架以及书架外的地面上都堆满了各色被码放齐整的书籍,诺大的房间被这些满满当当的书籍堆砌得拥堵不堪,只有一条窄窄的通道可供人在房门口与书桌之间穿梭。 大抵也是因为这屋中书本堆积太多的缘故,以至于哪怕屋中点着烛火,可火光却难以渗透书墙,整个书房之中依然略显昏暗。 徐玥来到了魏来的跟前,虽然魏来很及时的将那本他正在看着的书籍放到了书桌的角落,但徐玥还是瞥见了那书籍扉页上有“斩尘”二字。徐玥倒是极为体贴的未有去戳破这点,而是将自己膝上的食盒放到了书桌上,略有责备的问道:“阿来也真是的,怎么连饭也不来此,就把自己关在这书房里呢?” “就是魏叔叔当年,也没有你这样嗜书如命吧?” 说着,徐玥已经打开了食盒,将里面放着的菜肴端了出来。这些东西可不再是几日前那些空有卖相,味道却一塌糊涂的“毒物”。刚刚才摆放上桌,一股饭菜香味便扑面而来。 “吃些东西再看吧,别饿坏了身子。”徐玥将菜肴摆放齐整后,又将碗筷给魏来递去,嘴里更是浅笑说道。那似责似怨的神情,与那关切的语气,怎么看怎么都像一位相夫教子,温婉可人的妻子。 很少有人能拒绝这样的女孩这样的请求,但魏来却在徐玥递过那些碗筷时忽的一愣,他本已伸到一半,眼看着就要接过那些碗筷的手,也随即悬在了半空中,然后又被他收了回去。 “怎么了?”徐玥自然也瞧出了他的异样,却故作镇静的问道。 魏来直视着徐玥,目光炯炯,哪怕是素来冷静的女孩在魏来这样的目光下,也表现出了些许紧张与不自然。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问道:“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我听说今日徐统领已经在州牧府将婚期定下来了,是吗?”魏来不答她此问,反而一脸认真的问道。 徐玥一愣,脸色微微泛红,但还是低首点了点头,轻声应了句:“嗯。” “那之后呢?”魏来又问道,他的脸色依然肃然无比,于此刻徐玥双颊之上涌上的些许女儿娇羞对比鲜明。 徐玥也在这时反应了过来,意识到了魏来的话中有话,她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抬眸看着魏来,言道:“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们只有两个月的时间。” 她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让魏来难以揣测出此刻她的心底在做何想。而就是这样的平静与不可测反倒让魏来一直憋心底的某些情绪,终于在那时不自觉的爆发了出来。魏来盯着她,声音大了些许:“你知道斩红尘之后,对于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徐玥却并不答他此问,反倒开始上下打量着魏来,最后目光停留在了魏来那带着些许怒意的脸颊上,徐玥就这样看着他,嘴角忽的上扬,眸中也有异彩亮起。 然后她带着些许笑意问道:“怎么?这就开始舍不得我了?”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并无法理解徐玥为什么在这时还有心思与他调笑,他张开嘴便要再说些什么,可这时徐玥却忽的伸出了手,朝着魏来身前的书桌忽的张开。那被魏来方才小心藏在角落的书本猛地飞出,落入了徐玥的手中。 徐玥定睛看去,却见那书本的扉页上写着《斩尘浮想》四字,书中的字迹并非拓印,而是手抄而来。而她再看向被魏来码放在书桌上各色书本——《归元七宫》《斩尘神宫本纪》《归元秘史》…… 这诸多记载归元宫的书籍,有的或有所依据,有的说不得只是旁人妄加演绎而来。而魏来开始研究这些东西,到底所为何事,以徐玥的聪颖自然一眼便知。 她将那本《斩尘浮想》缓缓的放下,又转头看向一脸欲言又止的魏来,脸上的笑容忽的收敛了下来。 “阿来,你知道归元宫到底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魏来皱眉反问道:“什么意思?” “归元宫是北境排名第三的神宗,而北境九国之地,何其辽阔,能称上神宗之名的便有不下千数,千万年来王朝有其更迭,宗门也有其兴衰,唯独这天阙界、h九莲金寺、归元宫三者稳居三甲,虽彼此间名次各有变化,但这前三的宝座从未假手过他人。”徐玥慢慢悠悠的言道:“我知道你接触过那位天阙界的世子,他叫宋斗渊对吧?” “他的修为与天赋算不得太高,但这远远不能代表这北境前三神宗的真实实力。他只是新一代将星榜上的将星,嗯,准确的说,是候选将星。真正的将星得在去过山河图之后,方才能真正确定,而就像我曾经与你说过的那般,山河图是天阙界最为重要的培育门徒的依仗,只有真的在里面走过一遭的门徒,方才能代表天阙界年轻一辈的真正实力。宋斗渊之所以处心积虑的想要重回将星榜,为的就是那山河图再次开启后,他能有资格去往其中走上一遭。” “同样对于九莲金寺与归元宫来说也是如此,他们各有其培育后辈的特殊法门,而只有经过了那些法门的帮助与提升之后,那些门徒方才能算作他们真实的力量。” “而与此之前,以那宋斗渊的为例,他甚至连给这些能代表宗门年轻一辈真实力量的门徒们提鞋的资格都不配有。” 听到徐玥说完这样一番话,魏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些许,他死死的盯着徐玥,问道:“你给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徐玥又瞟了一眼放在书桌上的那些关于归元宫的书本,然后摇头言道:“没用的。” “你看得越多,就知道得越多,知道得越多,就越绝望,越恐惧。” “难道就因为他们足够强,我们就要束手就擒吗?”魏来不解问道。 徐玥忽的伸出了手,握住了魏来的手:“我爹说,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接受你得到的一切,也承认你会失去的一切。人……不能与天争。” 徐玥的温言细语回荡在魏来的耳畔,魏来侧头看向女孩,语气古怪的问道:“什么是命?” 徐玥笑了笑,说道:“你知道生来便是个瘸子,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吗?” “我没有办法去我想去的地方,也没有办法用脚去感受春天的草地,夏日的池塘,秋天旷野,冬天的积雪。我不知道奔跑时风刮过两颊的疼痛,也不曾有过与人追逐的嬉笑。” “我不想接受这样的人生,我想做一个正常的人,所以当时我爹做了很多努力,他几乎找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的人,来为我治病。” “但结果并不如人意,那些声名远播的医师们对我的病束手无策。直到我十岁那年……”说道这处的徐玥顿了顿,她看了魏来一眼,补充道:“就是你答应娶我的第二年。” “我忽然得了重病,那病来得很奇怪,我整个人都感觉身处于冰天雪地之中,烧伤再旺的炉火,裹上再厚的毛毯都无济于事。宁霄城里的医师们一如既往的对此束手无策,还是州牧大人亲至,方才为我压下了当时那恶疾。但压下,不代表根治……” “或许是那寒意涌现的缘故,以往对我自有双腿残疾同样毫无头绪的州牧大人,再给我压下那股寒意之后,却有了新的发现。” “州牧大人说我体内藏着一股力量,一开始那股力量极为安分,只是将我双足中的经脉堵塞,故而我生来便无法行走。可在我十岁那年,那力量却起了变化,他变得更加强大与躁动,从身下朝着身体四周蔓延,方才有了那场怪病。州牧大人虽然暂时帮我压下了那股肆虐的寒意,但这只是暂时,若是长此以往,最多十八岁,我便会被那股力量所吞噬。” “嗯?”听到这里的魏来脸色一变,这样的事情他倒是第一次听说,于此之前从未听人提及过。 “自从九岁那年之后,我们便再也未有见过面,你不知道并不奇怪,我爹对这事素来讳莫如深,就是余年也不曾知晓。”徐玥当然看出了魏来的诧异,她在那时轻声言道:“我记得你曾说过,你生来内府孱弱,活不过十六岁,而我却偏偏生来便带着一股强大无匹的力量,也因此活不过十八岁,你不觉得咱们这样看来,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魏来的眉头紧锁,并没有心思去回应徐玥的调笑,他沉声问道:“我若是没有记错,今年年玥儿应该就是十八岁吧?” “嗯。”徐玥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应该多少能够理解知道自己死期的心情……” 魏来闷声应道:“不甘心。” “对啊,就是不甘心,就是不认命。”徐玥慢悠悠的言道,“所以我翻阅我所能翻阅的任何书籍,寻找每一个可能救下我性命,让我活过十八岁的办法。” “你找到了?”魏来问道。 徐玥在那时明显的顿了顿,欲言又止了一会,方才又言道:“我找到了孟悬壶。” 这话出口,让魏来一愣,徐玥这话说得很是奇怪。 孟悬壶是谁?归元宫七宫之一,斩尘神宫的宫主。且不说孟悬壶的地位崇高,单是归元宫距离宁州便有数万里之遥。徐玥如今也才十八岁又双脚不便,当年是如何靠自己找到孟悬壶的?魏来不知这是她的口误,还是另有缘由,可他隐隐觉察到这里面还有些徐玥不愿意多讲的隐情。 “她收我为徒,答应救我,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徐玥再次言道。 魏来却沉声接过了话茬:“但代价是要修行《斩红尘》……” “至少我还能活着……”徐玥言道。 “那样的活着能算是活着吗?你知道斩尘意味着什么吗?”魏来想起了自己在书中看过的关于斩红尘的记载,他的声音在却忽的大了几分,于那时高声问道。 “我当然明白。”徐玥面带笑意的回应道。“这样其实挺好的,就算它意味着死亡,可彼此既然不再记得,那就不会有人为谁悲伤,既无牵挂,也不会被人牵挂。” 说着徐玥握着魏来的手用力了几分:“两个月。” “其实比你想象中要久得多,也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 “与其去想这些我们无法对抗的东西,去为他烦忧,为他苦恼,倒不如把握现在……” “珍惜现在……” “也珍惜现在的我……” 第二百二十三章 身合天地 因果。 佛语有言,有因必有有果。 因果相依相存,犹若阴阳,亦如日月。 佛门以因果业报渡人行善,劝人向佛。所行之道,无非种其善因,而积其善果。 众生万物,上至圣人仙佛,下至一草一木,皆有其因果。所谓因果既无贵贱,亦无亲疏。如父母为因,儿女为果,种树为因,成林为果。 因果相连,斩其因便灭其果,灭其果便毁其因。 父斩其因,子无其果,父不知其有子,子亦不知有其父。 斩尘宫第一代宫主,天降之奇才,洞悉因果之道,斩除因果以求身无善恶业报,亦无凡尘牵扰。 故可摆脱天地之桎梏,避万世之劫难,跳出三界,脱离五行。 以求身与天合,心与道合。 自此,修行日进千尺,有进无退。 故曰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 魏来从睡梦中睁开眼,他的脑海中还在不断的回旋着那本他父亲所写的手札中所写的内容。 他犹如惊醒一般蓦然坐起了身子,他转头看向身侧,徐玥正安然的睡在一旁的床榻上。魏来莫名长舒了口气,他想起昨日夜里与少女的对话,心底依然止不住有某些情绪翻涌。他当然明白徐玥所言的珍惜现在,把握当下。 他无权去评判此言其中对错,但他却终究无法认同这样的理论。 至少魏来还不想认命! 他站起身子,走到床榻旁,注视着徐玥恬静的睡容,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一张极美的脸,不至于美得惊心动魄。却如山涧清泉,潺潺流淌,于心间叮当作响,缠绵回荡。 一时间魏来看得有些发愣,有些不能自已。 他鬼使神差的伸出了手,缓缓的伸向少女的脸庞。 当他的指尖触摸到少女的脸颊时,熟睡中的少女紧闭的双眸上睫毛轻轻一颤。 魏来的心头一紧,触电似的的赶忙收回了手,然后转过身子,一把抓起了放在一旁的衣物,逃一般的快步走出了房门。 待到魏来走远,侧卧在床榻上的徐玥睫毛又颤了颤,她的双眸似乎想要睁开,可最后却又在轻颤几下归于平静。只有双颊上在那时忽的有红晕隐隐荡开…… …… 聚灵塔中,磅礴的灵气上下翻涌。 盘膝坐在阵眼中的魏来紧闭双眸,亦眉头紧皱。他的胸前,金光与血光交错,背后金色与黑色龙相游走。八十一道金线从他的胸前溢出,伸向远方。只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一次金线中的能量波动极为紊乱又毫无规律可言,而魏来的额头上同样是大汗淋漓,显然这样的变化与此刻魏来的状况有着不小的联系。 约莫百息的光景之后,魏来额头上的汗迹愈发的浓郁,他的身子也随之有了些轻微的颤抖。 忽的,魏来的双眸睁开,聚灵塔内翻涌的灵气暂歇,那各色交织的光芒收敛,八十一道金线也随即消散。 魏来于那时叹了口气,心里暗暗苦笑自己的心境终究还是比不得说书先生们的故事里的那些可以处变不惊的大侠,他免不得还是得对徐玥的处境耿耿于怀。 这让魏来有些烦躁,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好生修行过了,毕竟摆在魏来面前的麻烦可远不止归元宫之事,况且换言之,无论是怎样的麻烦,想要应付终归得靠手里的拳头,而非没日没夜的杞人忧天。魏来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强提起一口气,沉下了自己的心神,便要再次运转体内气机进行修行。 但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 即将开始的翰星大会,老蛟蛇的虎视眈眈,徐玥即将面临的遭遇,甚至孙大仁等人之后的去向,这些问题一股脑的涌动在魏来的脑海中,搅得魏来心烦意乱。以往魏来或还可暂时压下,但徐玥的变故却像是一根被点燃的引火索一般,让这些魏来即将面临的麻烦再也镇压不住。 他毕竟只是一个堪堪十六岁的少年,无论平日里装得多么沉着冷静,但终究也会因为各色的麻烦而心烦意乱,尤其是当那些他根本无法应付的麻烦来临时,他也会为此苦恼,为此惶惶不安。 但与大多数与他一般年纪的少年不同的是,魏来懂得强迫自己去做那些很难却又必须去做的事情,就像他日复一日跪拜老蛟蛇的那六年一般,当他明白那是他复仇所必要的事情后,无论多难,他都能狠下心来去麻痹与强迫自己。 只是眼前想要沉下心神去修行,单靠决心是并无法做到的事情,毕竟有的时候思绪这样的东西,本身便是因为它的“情难自已”,所以才会让那么多人在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魏来再反复尝试了几次,依然无法做到完全沉下心神之后,不得不再次皱眉睁开双眼。 他的眉头紧锁,暗觉如此下去也不是办法,魏来在脑海仔细思索着自己可曾有记得些什么聚气凝神的法门,可这样的念头本身就带这些病急乱投医的味道,魏来又哪能凭空想出些这样的法门。 但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魏来不是愚者,但一番思虑下来,也并非一无所获——他想起了在数月前,乌盘城内的那场大战,那时为了让魏来的实力能在短时间内得到极大提升,以此尽可能多的承受关山槊的力量,以此对抗当时的午盘龙王。而关山槊便用自己的本源之力,强行让魏来进入了只有八门大圣才能进入的修行状态——身合天地! 在那种状态下,修士物我两忘,却又能清晰的感受到天地间的一切,从空气中的一粒微尘,到百丈外一只蜜蜂煽动的翅膀扬起的轻微气流,都逃不过他们的感知。其吸纳灵气的速度,以及对敌时的感知都会变得极为敏锐,是一道对于圣境修士来说极为重要却又人手皆能施展的法门。 而按理来说,圣境之下的修士是难以进入这样的状态的。 可魏来毕竟在关山槊的帮助下感受过那样的状态,他念及此处,便索性再次沉下了心神,一边回忆着那时的感受,一边试图模拟出那身合天地的奇异状态。 这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身合天地这般的状态本就是玄之又玄的东西,严格来说它并非法门,也非神通,而更像是修士推开第八道圣门之后,天地伟力反哺其身从而令圣境强者自主领悟到的东西,世间不乏有人尝试过在圣境之前去模拟与获取这样的“法门”,但最后都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但此刻的魏来并不知晓这样的事情,只是将之当做解决自己眼前所遇到的麻烦的一种尝试。 况且他也并不期望自己能够完全做到身合天地的状态,只是想要让自己能从那纷乱的思绪中暂时恢复过来,不影响自己的修行。不过即使对于这样的尝试的期望并不高,可魏来在尝试模拟之后,得到的结果却依然不如人意——无论他如何去回忆当时进入那“身合天地”状况的过程,也一步步试图将那个过程模拟出来,可最后却依然难以真的进入那种物我两忘的状态,甚至可以说,一点门径都未有窥探道。 但唯一让魏来欣慰的是,大抵是因为专心去尝试这样的事情,他之前烦躁的思绪反倒平静了不少。虽然这有些无心插柳柳成荫的味道,但魏来倒并不介意这南辕北辙的结果。他的思绪一沉,想着如法炮制再尝试几次这身合天地的办法,以此来稳定自己纷乱的心神。 为此,他愈发仔细的回忆起当时进入那身合天地的状态的整个过程,然后便催动着自己体内的力量,模拟着那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做到事无巨细,亦不放过每一个他能够回忆起来的细节。 而越是如此做,魏来发现自己的心神便越是沉淀与宁静下来。他陷入了某种他自己都难以言明的状态之中,他的双眸缓缓闭上,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之前体内暴躁的气息也随即平复下来。那不断模拟身合天地状态的过程在他体内来回运转,就像是某种古怪的功法一般。而随着这样的运转,他胸前的神门忽的自主亮起,血色与金色的光芒交错,那光芒闪烁的轮盘中佛魔之相猛然浮想。 佛陀闭眸沉目,恶神龇牙咧嘴。两色光华在二者之间来回流淌,一股浩然的气息从那佛魔之相中荡开,将魏来笼罩其中。 魏来在那光华的映照下,脸上的神情愈发的静谧,宛如陷入熟睡一般。体内那模拟身合天地的“功法”的运转变得愈发的迅速,没完成一次那样的模拟,就像是一道功法被运转了一个周天一般,弥漫在魏来周身的那股浩然却又不明根底的气息便愈发的浓郁。 转眼近一个时辰的光景过去,那股气息似乎抵达某种极限。 就在那时,他身前神门中那半边佛陀之相,猛地抬起头,佛陀紧闭的眸子睁开,璀璨的金光从他眸中爆射而出,将这聚灵塔笼罩在那万丈金光之中。 叮! 魏来的脑海中那时响起一声脆响,宛如夜风忽起,风铃摇晃。 魏来的身躯一震,双眸缓缓睁开。 他看见了漫天闪烁的金光,也看见了灵台内翻涌的灵气。画面恍若静止,金光在四溢,灵气在翻腾,却都停在那一刹那。 还不待魏来从眼前诡诞的画面中反应过来,他眼前的景象忽的一变……准确的说是猛地放大,他看见了金色的光粒层层叠叠、密密麻麻的在他眼前铺散开,朝着远方延伸、拉扯,然后无限的蔓延,形成了那照亮整个灵塔的金色的光芒。他看见青色的微粒在空气中翻涌、碰撞、游离、跳跃,它们相互吸引又排斥,有如同被某种力量牵引一般铺天盖地的涌向某一处,那是一道道巨大的无垠黑洞,他密密麻麻的偏布各处,将那些青色的微粒吸纳其中,青色的微粒在这样的吸纳中化为了青色洪流,汹涌激荡,奔流不息。 魏来一愣,他忽的反应了过来,这些青色的洪流,便是这聚灵塔中源源不断的灵气,这那些无垠的黑洞则是他偏布周身的毛孔。 源源不断的灵力被以快得惊人的速度从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中涌入他的体内,在他的体内,被吞龙之法飞速转化为他所需要的力量。这吞噬的速度比起他平常要快出数倍不止,而最让魏来诧异与恍惚的是,而整个过程他的身体就好像自主运行一般,魏来根本没有用心神加以驱动…… 不对! 想到这里的魏来忽的意识到并非如此,他并非没有驱动自己的身躯去吞噬转化这些的力量,而是他只分出极小一部分心神便完成了吞噬灵气转化力量的修行,那极小一部分心神着实太过细微,以至于魏来并未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而在反应过来之后,魏来的心中猛地一颤,这时他的心神变得极为强大,似乎已经到了可以一心数用的地步,并且相互之间并无干扰。 他可以分出一部分心神去推演那些他即将遇到的麻烦,思索可能的解决之道。 他亦可以再分出一部分心神,去回味初七授予他的那本名为《殃》的剑阵,将其中的诸多他不解之处,放在心头,反复琢磨,甚至在短时间没有进展之后,魏来可以直接耗费一些精力直接唤出那几只从宋斗渊手中夺来的孽灵,让他们在自己的催动下演练剑阵,更为直观的去琢磨推敲这剑阵之中的奥妙…… 而最后剩余的些许心神,魏来干脆将那本放在怀中许久的《天罡正经》掏了出来,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开始沉心背诵那《天罡正经》中生涩难懂的内容。 而这一心四用,非但互不干扰,反倒每一件都比起之前事半功倍。 到了这时,魏来才恍然明白了些什么…… 他似乎在那诡诞神门的帮助下,误打误撞的真的进入了那只有圣境大能才能进入的身合天地之境…… 第二百二十四章 脸疼 魏来并不确定自己下一次能否再次进入这般身合天地的神奇状态,但在这样的状态下,他既可一心数用,修行的速度比起之前还要快出数倍不止,魏来当然不愿意错过这样的机缘,当下便将分成数道的心神各自运转,行使着各项事宜。他想着尽可能多的支撑足够的时间,以此得到足够多的回报。 当你沉下心神去做某一件事情时,时间的流失就会变得相对模糊起来,而对于身处物我两忘之态的魏来更是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魏来只觉自己各方的心神所行使之事都有了些许进展,他正要一鼓作气沉声追击之时…… 砰! 一声闷响忽的传来,在他的脑中炸开。 他的身子在那时一个激灵,分着四份的心神猛然合作一块,漫天的金光收敛,四尊孽灵消散,就连那放在他身前,自主翻动的《天罡正经》也随之猛然合上。 “阿来!出大事了!”孙大仁冲入了聚灵塔中,扯着他的大嗓门朝着魏来大声的吼道。 魏来恍然,直到孙大仁走到了他的面前,用手摇晃起了他的身躯,这时魏来方才从这忽然而起的变故中回过神来。 然后他苦笑着看着眼前一脸焦急的壮硕少年,伸出手阻止对方继续摇晃他身子的行径,接着强压下怒气,一脸苦笑的问道:“怎么了?” 火急火燎跑入这聚灵塔中的孙大仁方才还觉一身火热,上气不接下气,可随着魏来此言问出,他却蓦然一个激灵,如置身寒冰炼狱一般。他抬头瞟了魏来一眼,却见对方眸中杀机凌冽。孙大仁就是再蠢,这时也意识到自己唐突的闯入似乎惹得魏来有些不悦。 只是,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闯入房间,为何会忽然恼怒呢? 孙大仁本着以己度人的原则,思虑了一息不到的时间,便有了答案。 他揶揄的将目光从魏来的身上下移到魏来的下身,见那处的衣衫裤脚完整,孙大仁不禁小声嘟囔一句:“这提裤子的技巧倒是不错……” “你说啥?”魏来皱了皱眉头问道,并未有听清孙大仁的自言自语。 “没撒。”孙大仁连连摇头,倒是很能明白雅兴被打断后的怒火中烧,故而识趣的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转而面色一沉,言道:“三霄军要造反了!” …… 三霄军被朝廷打压多年,若是要反早些年早就反了,哪能等到这羽翼被剪除了半数以上的今天。 魏来对于孙大仁所言之物,于一开始是并不相信的,毕竟这家伙可从来不缺胡言乱语、小题大做的前科。但在对方言之凿凿的再三保证下,以及在确定天色也着实不早之后,魏来还是依了孙大仁的意思,与他一道前往了事发地——浔阳街与衡珞街交界的十字路口,亦是那宁州翰星碑的所在之地。 此地位于宁霄城中心,也正好坐落于白马学馆与魏府之间,此处是归家的毕竟之地,这也是魏来答应孙大仁来此处看上一看的主要原因。 一路上孙大仁走得是火急火燎,一幅煞有介事的样子。起初魏来还不以为意,可随着距离翰星碑越来越近,魏来能明显感受到周围的行人渐渐变得多了起来,他们的脚步也极为充满,三五成群的朝着翰星碑的方向赶去,魏来还能听到他们嘴里时不时吐出的些许碎语,其中最多被提及的便是诸如:太子殿下、三霄军、要打起来了之类的字眼。 魏来暗觉不对,也就没了之前对于孙大仁的狐疑。 在孙大仁的引路下,二人很快便来到了翰星碑前,但这样的表述其实并不恰当,准确的说是二人来到了浔阳街的街道中部,勉强能够看清翰星碑所在之处的地方。 这倒并非二人不愿走近细观,而是从翰星碑所在之地的十字路口,到此刻他们二人所处的街道中部,整条街道早已是人头攒动,水泄不通。 魏来瞩目看向那街道正中的十字路口,确实隐约发现了有身着三霄甲胄的士卒将翰星碑团团围住,却不知到底是为何缘由。 “到底怎么回事?”魏来一边排开眼前拥堵人群,艰难的朝着街道中心前进,一边看向身旁的孙大仁,大声的问道。 此刻的孙大仁亦是满头大汗,但回答却模棱两可:“我也说不清楚,刚刚我和青焰他们路过此地,便见着了这番情形,就听路人说三霄军把袁袖春给围起来,看架势就像是要逼宫造反,我寻思着是件大事,便赶忙来寻你了。” 孙大仁说着,那张满是横肉的大脸上还露出了些许委屈之色,显然对于之前魏来的不信任颇为介怀。魏来见状当然也明白孙大仁的心思,他暗暗苦笑,暗觉这也着实不怪他多疑,而是一来孙大仁着实有太多诸如此类的前科,这二来也确实是因为他所言之物太过无稽。 三霄军的三位统领,哪一个不是老奸巨猾的人精?就算前些日子与袁袖春有过些不太愉快的精力,但远不止于赌上性命去谋反篡逆。更何况,怎么看这幅架势更像是…… 想到这里,魏来脸上的苦笑更甚他言道:“只是以讹传讹罢了,应当是袁袖春在进行揭榜。” “揭榜?”孙大仁有些疑惑,并不能理解从魏来嘴里吐出的这个辞藻。 “每五年一次的翰星大会,都会提前一两个月进行揭榜,宣布此次翰星大会的一些规则以及会前来挑选弟子的宗门。以往这些事情都是由州牧来做,今日既然太子在此,由他来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魏来无奈的解释道。 “这样吗?”孙大仁有些将信将疑。 “那难不成还能真反了不成?”魏来没好气的反问道。 孙大仁一时语塞,也确实觉得魏来所言有理,自己之前也着实没有弄清楚情况,便火急火燎的赶来寻到魏来,此刻细想也确实觉得对方所言有理。 魏来自然不愿看着孙大仁太过难堪,他又言道:“倒也无甚大碍。只是日后你在别处时,可切莫如此轻率,凡事问个就里,免得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魏来好心的言道,也算是为孙大仁之后离去做好打算。 这话才落,二人便在一番艰难的“搏杀”后,终于算是挤入了十字路口的外围,也能将此刻翰星碑中的景象看得真切。 却见三霄军的三位统领俱在,围在翰星碑的外围,而袁袖春正带着一群黑甲甲士,以及阿橙和那天阙界的二人站在翰星碑前的台阶上。双方一上一下,相互对望,气氛似乎有些肃杀意味。 魏来也觉有些不会,这时,只见那黑狼军的统领忽的迈步而出,走到了袁袖春的身前,朝着身下的三霄军大声厉声言道:“怎么?诸位当真想要谋逆造反!?” 孙大仁闻言一愣,他也没有心思去管三霄军要忤逆造反是何缘由,只是转头看向魏来,目光炯炯。 魏来那正要张开的嘴忽的僵住,那欲再言之物悬在了他喉咙间,再也无法吐出,只是脸颊却渐渐泛红,暗觉火辣辣的……有些发疼。 第二百二十五章 有魂乘风归 袁袖春的面色平静,甚至嘴角还隐隐带着些许笑意。 那一副春风和煦的样子,像极了书中的翩翩君子。 “韩统领这是做什么?”身旁那黑狼军的统领的怒斥让袁袖春那一脸笑容忽的收敛,他皱起了眉头,朝着名为韩觅的黑狼军统领喝道。 韩觅闻言,顿时一脸的惶恐,赶忙低首退了下去。 袁袖春这才笑眯眯的看向翰星碑诺大的台阶下,以萧白鹤、宁陆远以及徐陷阵为首的三霄军众人,嘴里又肃然言道:“三霄军曾为我大燕立下过汗马功劳,我大燕如今之太平盛世,是三霄军英烈们用刀剑与血肉拼杀出来的!三霄军岂会谋反??” 袁袖春这忽然转了性子的言辞,并未让台阶下的众人心情好上半分,尤其是萧白鹤三人更是眉头紧皱,神情肃穆。 袁袖春说完这话,自然也将萧白鹤三人此刻脸上的神情尽收眼里,他微微一笑,眯着眼睛盯着三人问道:“三位统领,在下说得对吧?” 萧白鹤三人静默了一会,周围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也大抵从这番看似恭维的对话中闻出了一股浓重的火药味,纷纷静默了下来,方才还人声鼎沸的翰星榜外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那时落在了这三位手握宁州军权的三霄军统领身上。 “呵呵,殿下与陛下厚爱三霄军,这些年来多有抚恤,三霄军上下感念此恩,亦绝无二心。”大抵也是觉得这般拖下去并非良法,三人之中的徐陷阵在那时迈步而出,朗声言道。作为三霄军统领中平日里做派最为豪爽的那位,看似厚道的徐陷阵说出来的话却是将这绵里藏针发挥到了极致。 这话里的逻辑,但凡了解些许这些年大燕朝堂所作所为之人,便会读出其中味道。毕竟徐陷阵所言之中说得真切,是因为朝堂的关照,三霄军方才感恩戴德,绝无二心,而若是没了那所谓关照,那三霄军会做什么,不做什么,便谁也说不清楚了。 袁袖春当然也明白徐陷阵话里的玄机,也知道自己想要逼迫对方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做出些承诺的举措并未得逞。不过他也并不将之放在心上,微笑着便再言道:“既如此,三位便带着众将士好好观礼便是。” 徐陷阵眉头皱起,正要再言说些什么,可身旁的萧白鹤却猛地迈步而出,走到了他的身侧,盯着袁袖春便问道:“敢问殿下要让我们观何礼?” 大概是经历了前些日子胡素白之事的缘故,萧白鹤也算是彻底与太子还有金家撕破了脸皮,虽然不知道萧大统领的后路准备的如何,但此刻他追问袁袖春时,看上去倒是底气颇足。 “不是已经在请帖上写得清清楚楚,为翰星大会揭榜,阁下是养尊处优久了,连字都不认识了吗?”袁袖春身旁的那位韩觅再次寒声言道,比起萧白鹤那本就不善的态度,韩觅的语调愈发的幽冷,带着一股毫不遮掩的嘲弄意味。 “翰星大会的揭榜被州牧定在十一月,距现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这忽然提前了一个月,我们怎么没有接到州牧大人的手谕呢?”萧白鹤又问道。 “放肆!太子在此,哪还需要什么州牧手谕?”韩觅怒斥道。 “呵呵,这位大人说笑了,能有太子殿下亲至为宁州的翰星大会揭榜自然是宁州百姓的福分,有无州牧手谕倒也无甚重要。”徐陷阵笑眯眯的言道,一副和事佬的老好人架势。 “那既然如此,三位统领带着兵马来此是何缘由?就不怕冲撞了殿下……”韩觅又问道。 但话才出口,一旁的袁袖春便伸手将之打断:“韩将军这是什么话,三位统领想必是担忧我的安危故而带兵前来,何来冲撞一说,既然到了,那便请诸位将士一同观礼吧。” 袁袖春依旧满脸笑容,一副与民同乐的贤德之相。 说着袁袖春便转过了身子,便要继续顺着翰星碑前那长长的石阶迈步而上,继续被这领着大军到来的三霄军所打断的揭榜仪式。 “恐怕殿下今日还没办法揭榜。”可他的脚步方才迈出,之前一直沉默的宁陆远却也在那时迈步走到了徐陷阵与萧白鹤的身侧。 三位三霄军的统领少见的再次聚首,并且看这模样,大有同仇敌忾一致对外的架势。 而袁袖春更是在那时驻足转身,看向走出的宁陆远,之前他一直在自己脸上强撑出来的冷静与笑意在那一刻终于有了些许将要分崩离析的趋势。在接连经历了胡素白之事与求亲失败之后,宁州的三霄军,对于袁袖春来说唯一还存在被他拉拢可能的便只余下了宁陆远所代表的青霄军,并且在于此之前,袁袖春便通过首辅周阁老与宁家多有接触,也是此前他最后把握拉拢的一方。可如今,宁陆远的行径却无疑是在告诉袁袖春,他亦选择了与袁袖春决裂的道途。 这也意味着袁袖春在宁州的谋划还未开始,便已经趋于崩盘,袁袖春如何能够还继续保持镇静。 他死死的盯着宁陆远,好一会之后方才咬着牙低声问道:“宁统领,此言何意?” 宁陆远好似没有听出袁袖春那语调中所裹挟着盛怒,他拱手躬身,态度恭敬,语调平静的言道:“敢问殿下,请帖中殿下所言要请天阙界高人所行之事可是当真?” 袁袖春显然早已料到了对方的这番质问,但他更明白,随着宁家的背离,他在宁州已无能够布局谋划的棋子,想要获取与金家对抗的力量,他身旁那两位天阙界的门徒是他必须要讨好与笼络的对象。这样思虑着,袁袖春的心意已决,他点了点头:“自然不会有假。” “那殿下可清楚所谓的山河图对于宁州到底意味着什么?”宁陆远又问道。 山河图三字一出,周围之前尚且不明所以的百姓们顿时发出一声惊呼,而这样的惊呼并未在响起之后归于宁静,反倒是在于此之后惊起一阵阵愈发绵绵不绝的窃窃私语。 袁袖春当然明白那些因此而响起的议论,而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到底是何缘由,但走到这一步,他岂能回头? 他的面色一沉,盯着那些目光,决然言道:“自然知道。” “看样子殿下确实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宁陆远瞥见此景,脸色一暗,莫名的长叹了一口气。 而他身后的三霄军似乎从这话里听出了些什么东西,纷纷将手按在了各自腰间的长刀之上。 袁袖春面色一变,周围那些黑狼军们也下意识的握住了各自的刀剑,目光警惕的看着身下数以千的计三霄军。 “怎么?你们打算抗命?”袁袖春不免有些紧张,但却强撑着自己周身的气势,喊声问道,可他眸中此刻闪烁着的光芒却已然将他内心的惶恐暴露无疑。 叮—— 他此言一落,一道浩大绵长的雨幕之音荡开,三霄军腰间的长刀在那时尽数出鞘,数千道耀眼的光芒亮起,将整个翰星碑前照耀得恍若白昼。 “保护殿下!”韩觅也算是纵横沙场多年的老将,见此情景根本来不及多想,便于那时高声喝道。 只是他此言方才作罢,众多黑狼军也拔出了自己腰间的刀剑,严阵以待之时。 为首的萧白鹤三人却是猛然单膝跪下,高声言道。 “宁州疆域,乃三霄百万先烈所铸。” “三霄有誓,三霄在世不负三霄。” “殿下既欲亡宁州,便请殿下先……赐死我等。” 而后,他们身后台阶下的三霄军甲士亦随之齐刷刷的单膝跪下,他们手中那曾指向环视大燕之虎狼、之仇寇的长刀被他们架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他们朗声言道,决然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宛如惊雷,宛如潮水。 他们说:“请殿下赐死!” “请殿下赐死!” “请殿下赐死!” …… 那声音于这翰星碑前来回响彻,久久不息…… 就像是这六十载春秋以来,百万游荡于关外未得安息的三霄阴魂,在借着风与雪,乘着月与夜,来到此间,质问眼前的皇子与整个大燕天下…… 第二百二十六章 请死 “请殿下赐死!”数千位甲士的高呼回荡,久久不息。 魏来有些愕然,在双方当真起了冲突的诧异中过去之后。眼前真正震撼到魏来的却是这数千位赤霄军以死相逼的气魄。 山河图…… 魏来在心底叨念着这个辞藻,他几日前他曾听徐玥提起过这山河图的存在。此物是天阙界培育后辈的重要凭仗,但同时催动此物需要耗费数量庞大的气运,即使在有仙国之称的天阙界中,山河图的动用也是极为慎重,似乎只有在新一任的道子与将星确立之后方才会催动,可见其需要耗费的气运何其巨大。魏来隐隐觉得,这股巨大的气运一旦被从宁州剥离,再加上乌盘龙王的蚕食,恐怕整个宁州真的就离化为死地不远了。 想到这里,魏来的心头一沉,亦更为此刻三霄军所为而暗暗心生敬佩,三霄军于此之前确实为各自的前途而分崩离析,甚至相互算计,可一旦到了这事关宁州存亡,或者说事关那句三霄在世不负三霄的誓言时,三霄军各部却是表现出了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决然与不计代价。 “啧啧,破釜沉舟已到这般地步,着实可怜啊……”魏来正如此想着,一道悠哉悠哉的声音忽的在他耳畔响起,魏来侧眸看去,却是那今日一早便不见踪影的初七。而不仅是他,龙绣与刘青焰,被徐余年推着的徐玥亦都在那时从各处来到了魏来身侧,显然众人都如魏来一般,在或主动或被动的得知此刻翰星碑前的情形后,纷纷赶了过来。 而初七这般带着些调侃问道的言语,自然也落入在场诸人的耳中。 魏来的眉头微皱,多时有些不喜初七在此刻的嬉笑,但身为徐家少公子的徐余年显然对此更为敏感,他瞪了一眼那个在自己“姐夫”家混吃等死的男人,然后寒声言道:“三霄军为宁州付出了多少岂是你一个外人可以随意评判的?” 初七微微一笑,并不恼怒,他双手环抱于胸前,目光依然盯着翰星碑前的场景:“付出得多,不见得就值得佩服。” “就像南辕北辙的马车,跑得再卖力,方向错了,就终究到不了它想去的重点。” “三霄军的忠与义,说起来大义凛然,堂堂正正,可最后却救不了自己,更救不了宁州。说好听点,这叫当局者迷,说难听点……”说道这处,初七一顿,然后转头看向随着他这番话的不断吐出而脸色一息难看过一息的徐余年,眯眼再言道:“那叫……坐井观天。” “你!!”徐余年哪曾受过这般侮辱,他的眸中顿时有煞气涌动。 只是还不待他的满心怒火稍有宣泄之机,那翰星碑前的情形便又有了新的变化。 “三位统领这是在逼宫吗?”那立在翰星碑高高的台阶上的袁袖春低声言道,他的目光阴寒,藏在袖口下的双手握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如龙蛇盘踞。 宁陆远三人依然跪拜在地,亦低着头不曾回应袁袖春的怒斥,只是高声再言道:“请殿下赐死!” 他们身后那数千名赤霄军亦随即言道:“请殿下赐死!” 绵绵不绝的声响再次回荡,宛如春池中激起的涟漪,层层叠叠。 袁袖春的脸色铁青,他当然预想过宣布山河图之事后会招来宁州各部的强势反弹,为此他也预想过好些个解决或者说镇压这些反对声音的办法。可他唯独没有想到,这宁陆远三人竟是如此决绝,上来便是以死相逼,根本不给袁袖春半点施展他早已准备好的计策的机会。 “殿下,三霄军在宁州深得民心,此事万不可为,切勿因小失大。”一旁从一开始便眉头紧皱的阿橙在那时迈步来到了袁袖春的身边,低语言道。 袁袖春的脸色愈发的难看,眸中光芒闪烁可谓阴晴不定。 “山河图出,宁州的青年才俊亦可入我山河图中,世人皆知得此机缘,受益无穷,于殿下而言是笼络人心的机会,于宁州百姓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福报,如此利国利民之举岂能因区区几个武夫的短视之举,就此作罢?”这时,那位天阙界来的左先生不紧不慢的低语道。他的脸色平静,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此刻这翰星碑前那凝重的气氛,而至于他身旁那位锦衣少女,更是神色轻松甚至还带着些许好奇意味的瞪大了眼珠子四处张望,似乎是觉得眼前这群跪拜在翰星碑下,以死相逼的甲士们是一幅有趣至极的场面。 阿橙听闻老人的诡辩,眉头皱得更深了。 她深深的看了老人一眼,目光便再次转向袁袖春:“殿下,这话是骗不了有心之人的。随着乌盘龙王神庙的不断修筑,宁州的气运早就薄弱不堪,若是再被山河图吞纳,宁州从此之后便会化为死地,恐怕百年内都难再有起色!殿下此举或可遗祸数代啊!” 阿橙的语气颇为急切,很难想象,以她的性子会有这般失态的一天。 但素来对阿橙颇为重视袁袖春在听闻阿橙此言后,却是眉头一皱,双手握紧,嘴里低语道:“若是金家把持朝政,我大燕四州之地都会生灵涂炭,以此宁州一州之地,换大燕亿兆生灵安稳,岂有错焉?” 袁袖春这样的说着,他的身子紧绷,双眸瞪得浑圆,眸中隐隐有血色泛起,在瞳孔中荡开。 阿橙愕然的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颤抖的身躯,血红的双眸,脑海在还依然回荡着对方方才说过的那一番话。她觉得眼前的男人忽的变得如此的陌生,如此的面目全非…… “殿下……”以至于那到了嘴边的劝解之言在这时,悬在了她的嘴边,终究再也未有吐出。 …… “山河图一开!”这时,袁袖春蓦然看向身下的那群甲士,然后目光越过了众人,在周遭百姓身上一一扫过。 “我宁州翰星榜上的青年才俊皆有机会前往山河图中,夺其机缘,得其造化,于国于民都是大有裨益之事。诸君都是我大燕柱石,切莫受了奸人挑拨,被他人当做枪使。” 袁袖春说完这话,微微一顿,目光在众人身上又一次扫过:“佛家有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诸位若是想明白了就放下手中的刀,退到一边,此事袁某人不仅不会记挂,还会向父皇禀报,言说诸位都是能为大燕献身赴死的勇士,为诸位求得官进一品,绸缎百匹的重赏!” 这样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至少于袁袖春看来,这世上哪会有那么多不怕死的家伙?只要有一人动心,但必然这数千人中就会有更多的家伙在这样的重利之下分崩离析,届时眼前的僵局自然不攻自破。 只是当说完这番话,袁袖春抱着满心期待看向身下的那群三霄军甲士,瞥见的场景却让他眉头紧皱,那数以千计雪白甲胄依然跪拜在地上,一动不动,自然也无一人回应他自以为是的“离间计”。 场面上陷入了一阵颇为尴尬,亦更让袁袖春难看的静默。 “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当断则断,切莫做妇人之仁。”这时他身旁的左鸣忽的低语言道。 这样的话让阿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而袁袖春却显然听明白了左鸣语气中的催促味道,袁袖春的面色一变,咬了咬牙,在那时像是终于做出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一般。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跪拜在地的那些甲士,然后猛然决绝的转过了身子,朝着翰星碑所在高处,继续拾阶而上。 而随着他的迈步,一头巨大的金色龙相忽的自袁袖春的背后升腾而起,那是代表着大燕气运的龙相,这样的事物只有大燕的皇族能够催动,在大多数情况下,只能动用此物护身,而无对敌之效,尤其是在面对大燕治下的百姓时,此物的威能巨大,即使是八门大圣也不见得能伤到身为太子与君王的二人。但除开护体的功效之外,此物还可作为凭证,驱使大燕境内册封在册阴神阳神,当然亦可用于更改被铭刻在翰星碑中,即将到来的翰星大会的规则…… 而这头的龙相的唤出,自然也意味着袁袖春驱动山河图的决意已定,再无回旋的可能。 台阶下跪拜着的宁陆远三人在那时互望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浓浓的惊骇与苦涩。 他们在收到那封毫无征兆的请帖之后便意识到事情不对,请帖中虽冠冕堂皇的言说要为宁州翰星大会开的优胜者洞开山河图,为宁州青年才俊谋求天大的机缘。可同时袁袖春也废除了此次翰星大会只允许大燕百姓参与的规则,这样一来一旦山河图现世的消息在北境传开,恐怕无数北境各地的年轻一辈都得涌入宁州,届时宁州的年轻一辈能在这番争斗中获取几个名额?估摸着一只手便能数的过来。而相比于这少得可凉的收获,宁州却要付出数量巨大的气运作为代价,这对于被乌盘龙王蚕食多年的宁州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自此宁州百年内注定灵气稀薄,后辈难有出头之机会。 而在这弱肉强食的北境,没有数量足够的修士,便意味着宁州于后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都只能任人鱼肉。 宁陆远三人于此之前从未想过袁袖春真的敢做出这般明目张胆又令天怒人怨的事情,可如今看来,他们终究低估了这位太子殿下心狠手辣的程度——即使如此以死相逼,即使此后会让这位太子殿下在大燕风评急转直下,依然无法阻止其拉拢天阙界,维护自己太子之位的决心。 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进退维谷,骑虎难下。 而这时,那位太子殿下已然走到了翰星碑前,他朝着光芒闪烁的翰星碑伸出了手,那时他忽的一顿,回眸看向宁陆远等人。 就在宁陆远等人暗以为事情有所转机之时,袁袖春却咧嘴一笑,张口言道:“我意已决,诸君请死吧。” 说罢,那伸出的手猛的向前,就要按向矗立于他身前的翰星碑! 第二百二十七章 狮子 整个翰星碑前,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山河图到底对于宁州意味着什么,对于在场的百姓来说,不见得人人都能理解这其中的可怕与祸端。但无论是三霄军的以死相逼,还是此刻静默下来的场面都无疑是在告诉这些百姓们,眼前的事态的严重性。 “这怎么办?难道要真的自裁?”孙大仁皱着眉头看向身旁的魏来,他当然同样也摸不清山河图到底是个啥玩意,又为何会让这些三霄军不惜以死相逼。但在他的逻辑里,跟魏来有过过节的袁袖春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好人,那他做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会是好事,与之相对的三霄军自然就在行一件天大的好事。故而此刻他这般说着,目光之中不乏忧虑之色。 “宁州这些年来,昏招不断,我以为是江浣水妇人之仁,如今见这三霄军,才知是蛇鼠一窝。”魏来还未来得及回应孙大仁,倒是一旁的初七抱手于胸前,带着一股幸灾乐祸的味道,对着跪拜于地的三霄军们评头论足。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这话出口,推着自家阿姐的徐余年顿时不满的高声怒斥道。此刻他的父亲已经赤霄军正遭遇天大的麻烦,以徐余年的性子,又岂能任由初七这个来历不明的家伙在旁说三道四。 初七耸了耸肩膀,对于徐余年的愤慨视而不见,反倒继续慢悠悠的言道:“就是我远在天罡山也听说过袁家这些年来的削藩之举,在他袁家心底,三霄军是他们打鸟的良弓,猎兔的走狗。如今鸟尽兔死,他袁家恨不得早一日折弓烹狗,三霄军却还以死相逼,此举说是正中下怀却也不为过。你说三霄军此举算不算得蠢?” “你!?”徐余年怒目而视,就要发作,却被他身前的徐玥伸手拉住。看得出,徐玥在徐余年的心中还算颇有威信,徐余年虽然依然满脸不忿,却终究暂时压下了自己心中的怒火。 “不过你放心,三霄军就是再蠢,应该也蠢不到真的自裁,若真是如此,三霄军我看以后也不用叫三霄军了,改命三傻军吧。”初七却显然不懂得这见好就收的道理,反倒颇有些故意激怒徐余年的意思。 徐余年毕竟年轻气盛,听闻这话方才被他压下的怒火在那一刻又蹭蹭的往上涌,几乎就要到了压制不住的地步。 …… 而这时,已经走到了翰星碑前的袁袖春,缓缓伸出了自己的手,就要按在那翰星碑上。 这是翰星大会揭榜仪式必经的过程,而身为大燕的太子,也只有通过接触翰星碑,方才能将护佑自己的大燕气运注入翰星碑中,从而去改变翰星碑内早已被铭刻好的规则,而一旦他的手触摸到翰星碑,那一切便会成为定局。 宁陆远三人对视一眼,眸中的神色凝重,他们可比这些一心看热闹的寻常百姓们可清楚太多,一旦山河图之事成了定局,对于宁州来说,那便是灭顶之灾。三人的心思一沉,那架在脖子上的刀缓缓方向,杀机却于那时涌现。 这是一个很困难却又很简单的选择。 反与不反。在自从楚侯死后的十多年来,这个问题曾不止一次在深夜中浮现在三个男人的脑海。先辈堆积下来的忠义之名,大燕四州之地的生灵涂炭,以及连同三族在内,数以万计的将士前途,都是他们难以衡量得清的东西。如今的宁州与三霄军早已在十余年的蚕食间薄弱不堪,反是死路一条,不反,以大燕朝堂先是乌盘龙王后是山河图的做派,似乎也并不打算给宁州半点活路。 三位经历了最混乱年代,也见识过宁州风云变幻的男人,似乎在这时得到了些许答案。 他们的身子缓缓站起,握着雨幕的手因为用力过猛,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们起身,身后的甲士们亦起身。 他们握刀,身后的甲士们亦握刀。 他们朝着台阶上那位有龙相相护的男人杀去,身后的甲士们亦紧随其后,就像数十年前那些三霄军追随他们的先人一般,刀锋所指,生死无惧。 只是,那些曾经面对仇寇的刀刃,此刻却伸向了他们曾忠心护卫的君王。 可歌可泣,却又亦如初七所言……更有些可悲。 韩觅眯起了双眼,这是他预料中的事情,他的手伸出,张开,七道神门在他周身浮现,一头黑狼、一尊、一柄刻满鬼怪的长刀浮现,无数身着黑甲的甲士从人群中跃起。天阙界的那位左先生也迈步上前,他的黑袍鼓动,比起韩觅更加狂暴与强悍的气息自他的体内溢出。 就在双方眼看着就要冲撞在一起的瞬间,也在袁袖春伸出的手就要碰到那翰星碑的石碑的刹那。 一阵似有若无的风忽的吹过。 这当然是糊涂至极的措辞,可事实上,在那时确实有一道并不存在的风,忽的过境,悄无声息的越过了所有人或诧异或惊恐或愤怒又或得意的脸,然后它扬起了那件橙色的长衫,鼓动其那橙衫外利落的马尾。 于是乎,昼明夜尾出鞘,白与黑交织的锋刃割开杀声震天的场面,雪白的夜尾横在了男人的手与漆黑的翰星碑前,而漆黑的昼明则被架在了女子雪白颈项上。 “橙儿?!”袁袖春一愣,那因为某些狂热的念想而通红的双眸,在望向身旁的橙衣女子时,恢复了些许清明,但清明之后,却是更多的不解与愤怒。 “殿下!此事遗臭万年,万不可为!”阿橙低声言道,脸上的神情悲戚,嘴里的语调决然。 “他们要反!你也要反吗?!”袁袖春高声怒斥道,眸中的神色愈发的张狂与炙热。 面对袁袖春几乎失心疯一般的质问,阿橙脸上的神色平静,她盯着眼前那双充血的双眸,言道:“阿橙的命是娘娘给的,阿爹的尸骨是娘娘帮忙收的。天下所有人都会反殿下、害殿下,唯独阿橙不会。” 袁袖春听闻这话,目光忽的转向那已经被阿橙架在了颈项上的长刀,他压低了声音问道:“若我一定要这么做呢?” 他说着被昼明阻隔的手又往前伸了伸,似乎是想要挣脱阿橙的阻拦。 “阿橙的命是殿下的,阿橙若是无法拦着殿下往死路上走,那就让阿橙先行一步,去泉下,向娘娘恕罪吧。”阿橙这样说罢,架在她颈项的长刀被她微微用力,一道血痕就此浮现。 袁袖春瞥见此景,不免心头一紧,他终究在那时还是有了些动摇。 “我……”袁袖春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 “你说你在泰临城受金家左胁迫,一身报复本事无从施展。来了宁州就要一展拳脚,怎么?到头来还是要听他人之言,就这本事,我看不如将你这太子之位还给你弟弟得了,反正都是受人钳制的傀儡,不是吗?”可这时,那站在一旁,从这场变故开始以来便一直缄默不语的那位天阙界少女忽的张开了嘴,用她清脆甚至有些稚嫩的声音,轻声言道。 这话一出,无疑戳中了袁袖春的软肋,他眸中再次泛起红光,那分明有所软化的他态度于那时再次变得坚决。 “我是大燕太子,勿需你来教我行事!”他这般低语道,一把拍开了拦在他身前的长刀,伸出的手就要再次按向翰星碑上。 翰星碑的台阶下,黑狼军与三霄军眼看着就要短兵相接,周围的百姓们没了一开始看热闹的心思,惊呼着便要逃窜,袁袖春的手缓缓的按向翰星碑,这一次,似乎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阻拦这位太子殿下的决意。 绝望之色终于漫上了阿橙的眉梢,她的性子刚烈,没有诸如三霄军那般的顾虑。 素来言出必行的阿橙在那时几乎没了半点犹豫,她握着昼明的手猛地一紧,就要朝着自己的脖子抹去。 那是决然的一刀。 对于阿橙来说,她并不留存任何的恐惧与不甘。 她说她的命是凌照娘娘给的,现在她将这条命还给她的儿子,这很公平,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很公平。 她等待带着昼明割开喉咙时的薄凉,与鲜血奔涌出她颈项时的炙热。 她想起了很久之前,他爹曾对她说过。 楚家的人,生来与刀为伴。 握得住刀,就握得住自己的命。 她爹终究在泰临城一道接着一道的诏令下放下了自己的刀,然后,他便丢了自己,也丢了整个楚家的命。 而现在,她握着当年她爹握过的刀,准备了解自己的命,自己那条本该死在十多年前,却幸运又不幸的被捡回来的命。 她觉得她爹说得不对。 刀和命不一样。 每个人都可以握住自己的刀,但却没有人能握住自己的命。 她坦然接受某些即将到来的命运。 但命运却在那时拒绝了她的“皈依”。 …… 就要割开她颈项的昼明忽的倾斜,某种巨大的力道袭来,将那把她到死都依然紧握的刀从她的手里拉扯了出来。 阿橙有些恍惚,她抬起头看向头顶,却见昼明飞向穹顶。 然后一声声惊呼响起,阿橙转过头,看向台阶下,无论是黑狼军还是三霄军,都在这时有了与阿橙一般的遭遇,他们手中的刀剑都被那股忽然涌出,又强大无匹的力量所牵引,纷纷脱手而出,飞遁向了天际,悬在了半空中。 所有人在那时都是一脸的惊魂未定,亦都在那时抬头看着天际。 左鸣的眉头皱起,论修为他是在场众人之中首屈一指的存在,他显然从这番变故中感受到了更多,他抬头看向天际,眉宇间的神色凝重。 而萧白鹤三人也在那时抬头看向穹顶,他们顶着那悬着半空中的刀剑,眸中的神色变幻,似乎与左鸣一般都在那时感受到了一些东西,但不同于左鸣此刻眸中的震惊与凝重的是,三人的眼中闪动着的是眸中炙热的期待与对于那期待未有得到确定前的惶恐。 “这是……”孙大仁哪曾见过这样的场景,他抬头看着脸上写满了毫不遮掩的震惊。 周围诸如龙绣徐余年之流亦都依然,只有那位初七平时着前方,双手环抱于胸前,嘴角却忽的上扬似笑非笑。 坐在轮椅上的徐玥转头看向一旁的魏来,二人的目光对视,大抵都从对方的眸中看见了一样的神色,二人的心思想通,勿需多言都明白了对方所想与自己如出一辙。魏来更是那时低语道:“他来了。” …… 袁袖春当然也感受到了这般异样,他回眸看向身后,神情张扬,他朗声言道:“大燕太子在此!何人放肆!” 半空之中刀剑摇曳,却并无人回应他的怒斥。 袁袖春眸中煞气涌动,他猛地一跺脚,身后的龙相身形猛然陡增数倍,金龙仰天长啸,一股帝王闻言荡开,席卷全场。 “大燕护国阴神何在,听我敕令,捉拿逆犯!”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此言一落,他背后的龙相再次仰天长啸,随即已入夜幕的穹顶之上,有数道如星辰一般的璀璨光芒亮起,那些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亮,也愈来愈近,转瞬便裹挟着无边的威势,如流星坠落一般,带着巨大的轰响落在了袁袖春的身侧。 那是足足八道身影,亦分立袁袖春身侧八方,皆身着金色甲胄,背负刀剑枪戟,他们单膝跪拜在地,落地之处的地面裂开如蛛网一般的裂纹。 “御前八将拜见殿下!”那八道身影朗声言道,此言一出,周围那些被刀剑悬空的异象所吸引的百姓们听闻此言纷纷发出一阵惊呼。 御前八将是大燕太祖亲自册封的八位开国重臣,将之身为引入祖庙,以为护国阴神,即使到了近百年后的惊天,御前八将的后人依然在大燕朝堂中拥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而作为大燕祖庙中少有的异姓阴神,御前八将的实力自然勿需言说,再没有帝王手谕的情况也只有当朝太子能有权调动…… “去!于我拿下那故弄玄虚的恶徒!”袁袖春怒斥道。 “是!” 那八人低声应道,随即站起身子,面朝那刀剑悬空的天际,他们背后金色的刀剑枪戟于那时被他们取下,纷自握在手中,浩大的气势自他们体内荡开,金色的光芒暴起,化作八道巨大的光柱直冲天际。 “何方魑魅魍魉!藏首宵小!速速出来受死!”八人于那时同声厉声喝道,那八道金色光柱如得敕令一般猛然绽开一股浩大的气息,弥漫涌向那漫天悬空的刀剑。 而就在金色的光芒蔓延触及到那刀剑的边缘时…… 吼! 一声长啸从远处传来,漫天的刀剑锋芒一转,纷纷指向地面上的八尊阴神。 而随着这声怒吼的音浪袭来,那八尊阴神,身形摇晃,竟有些摇摇欲坠之感。身为护国阴神的八人互望一眼,都从彼此的眸中看到浓郁的震惊之色,他们的面色一沉,再次喝道:“何方妖孽,可敢现身一见!” 翰星碑前的衡珞街上拥堵慌乱的人群在那时忽的停止自己的躁动,百姓们开始极有序的朝着两侧退开,像是要给某些人让出一条道来一般。 那八尊阴神也似有所感,在那时顺着那条人群自觉让开的通道望去。 他们看见了一道佝偻的身影,弯着腰,负着手,慢慢悠悠的朝着此间走来。 忽起的夜风扬起了老人长长的胡须与鬓角的白发,他抬起头笑眯眯的将自己的目光与那八尊阴神对视。 阴神们的身躯随即一颤,在那一瞬间,他们恍惚看见了老人佝偻得有些孱弱的身躯背后,有一双巨大的眸子正透过夜色与风雨,穿越时间与空间,从千年以前又万里之外注视着他们…… 那是一双…… 狮子般的眼睛。 第二百二十八章 人畜无害 “你是大燕命官?”御前八将身为大燕的护国阴神,对于大燕气运有着极为敏锐的嗅觉,老人出现的一刹那他们便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浓郁又熟悉的气息。 老人面对这八尊阴神的询问,并不回应,而是慢悠悠的继续迈步向前。 包围在翰星碑周围的三霄军甲士们在看清老人的容貌时,纷纷身子一震,然后根本勿需任何人出言指挥,三霄军的甲士们便极为自觉的朝着两侧退开,给老人让出了一条道来。身为三霄军统领的萧白鹤三人,同样也是脸色一变,对于老人的到来表现出足够的震惊与诧异,而在这样的各色情绪退去之后,萦绕在三人脸上的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的喜色——那是久经黑夜之人终于瞥见曙光时才能在脸上漫开的神情,那是……希望。 出于本能的,三人就要上前搀扶老人,可老人却摇了摇头,阻止了三人的行动。萧白鹤三人虽然对此不解,但却极为知趣的未有去忤逆老人的意思,只是随着那些甲士们一道忒快,给老人让出路来。 老人就这样缓缓慢慢的迈步,顺着翰星碑前的台阶拾阶而上。 很快他便来到了那被黑狼军所拉开的防线前,失了刀剑的黑狼军甲士们对于这忽然到来的老者表现出极为强烈的警惕,事实上在这宁霄城中,能让三霄军与众多百姓自主让出道来的人并不多,而其中年过古稀的老人,更是只此一家,对于他们来说,老人的身份并不难猜测。 大概也正是因为如此,面对这看似孱弱佝偻的老人,那些在泰临城凶名赫赫的黑狼军们却一退再退,并无一人敢真的出面阻止,反倒是将目光投注在那身为统领的韩觅身上,寄希望于他能给出些应对之策。 韩觅的脸色同样难看至极,他盯着那丝毫没有停下脚步意思的老人,脸色阴晴变化了一会,然后还是压低了声音,咬牙言道:“退。” 黑狼军的甲士们听闻此言,一个个如蒙大赦一般,赶忙朝着两侧退去,老人目光不曾偏移半分的继续朝前迈步。那位天阙界来的左先生眉头微皱,欲言又止,锦衣少女的双眸睁得浑圆,很是好奇的盯着老人,就像是在看一件极为稀奇的事物一般。 老人就这样在无数道怀揣着或惊奇或古怪或期待或警惕的目光下,继续迈步上前。转眼,他来到了距离袁袖春与那八尊阴神身下不过十余道台阶之处,老人停下了自己的脚步,朝着那八尊阴神拱手一拜:“宁州州牧江浣水,见过八位护国神祇。” “江浣水?”八尊金色的阴神听闻这个名讳顿时脸色一变,他们都是开过太祖一般经历过前朝之人,死后亦是被大燕太祖亲自册封,请入祖庙。他们当然未有与江浣水经历过同一时期,但每逢年关,帝王都会亲自祭祀祖庙中的各方阴神,同时将这一年内大燕境内发生的大事敬告先辈。 这御前八将虽然肉身消亡多年,但这些年来他却并未少听闻关于江浣水这三个字眼——从顶着内阁六位阁老的弹劾,压下百官的反对之声,登上这北境早已废除的州牧之位,到组建三霄军,平复宁州豪强纷争;从血战玉雪城,到死守蛮鸿关;从逼退大楚铁骑,到收复失陷六十年的茫州。这大燕数十年来有关兴衰之事,大抵都有这位老人的身影在背后凝实。 他们说,他是北境最后的州牧,亦是护佑大燕的雄狮。 八尊阴神之中,手持长枪之人于那时迈步而出,盯着台阶下的老人,朗声言道:“你既然身为宁州州牧,手握一州之地的军政大权,应明白朝廷之器重,百姓之厚爱。更应每日自省,勿负此番隆恩,他年肉身归天,亦未尝不可将阴神迎入祖庙,享大燕社稷香火,却为何冲撞太子,难不成是居功自傲,忘了这君臣之道?” 面对这方怒斥,江浣水到并未露出半点的愧疚亦或者恼怒之色,他反倒一脸微笑的看着那尊阴神,问道:“阁下可是西羽侯岳凌丘,岳侯爷?” 那为首持枪的阴神闻言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正是。” 可这话出口之后,名为岳凌丘的金甲阴神忽的脸色一变,而他身后另外七尊阴神也于那时似有所感一般,纷纷眸中闪过异色。 在那时,他们忽的感觉到老人的周身一股磅礴的气息涌出。 那股气息并非来自什么灵力修为,亦不是什么刀意剑气。 那是承载数量庞大的大燕气运之人方才能散发出来的气息,而于他们的记忆中,上一个拥有这么强大大燕气运加持的人……似乎除了几位大燕的帝王,便再无他人。 “诸位可否让行?”老人将这御前八将此刻的异状尽收眼底,然后他眯着眼睛笑问道。 八尊阴神的身子一颤,神情古怪。 他们身后的袁袖春同样也瞧出了这八尊阴神的异状,他皱了皱眉头,催促道:“恶首既然已经现身,你们还愣着作甚!快给我拿下!” 他的语气急切,态度颇为恶劣,带着一股颐气指使的味道。却殊不知,既然能被请入祖庙,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便是被承认了其与皇族平起平坐的身份,那就应当按着辈分来计量二者之间的关系,这八人都是随着大燕太祖征战天下,为大燕立有不世功绩的人物,太祖在时亦得与他们以兄弟相称,袁袖春理应唤他们一声爷爷,此刻行径已然有僭越之嫌。 那为首的岳凌丘闻言果真眉头一皱,回眸看了一脸急切的袁袖春一眼,眉宇间涌出些许失望之色。 然后他朝着袁袖春摇了摇头,言道:“殿下所托,我等恐怕得有所辜负了。” 袁袖春未曾想这些护国阴神们还会在这个时候打起了退堂鼓,他的面色难看,可又不愿意放弃此刻他唯一能够握住的救命稻草,他在那时喝道:“你们可是我大燕的护国阴神,在我大燕祖庙享受社稷香火,食我大燕气运,怎能未战先怯,如此行径如何对得起大燕列祖列宗,又如何对得起我大燕百姓的顶礼膜拜?” 袁袖春这话让那八位阴神的脸色愈发难看,岳凌丘的眉宇间更是在那时露出了愠怒之意,他皱了皱眉头,沉声言道:“殿下也知我等是以大燕社稷香火为生的阴神,国之不存,我等便如孤魂野鬼,无处安身。这天下谁都有可能对大燕不利,唯独我们不能。” “殿下既为太子,他日是要登临大宝,手握大燕命脉之人,更应统筹大局,切莫因一时得失或个人喜恶,而置大燕百姓之命运于水火。” 岳凌丘此言,语调之中充斥着毫不遮掩的怒意,以及浓郁的说教意味。这让本就因为局势多番变故而心急如焚的袁袖春此刻心头愈发的狂躁,他冷声言道:“此人早有不臣之心,今日更是对我手中亲卫出手,如此恶徒,尔等不戮之以儆效尤,还有闲心说教于我?信不信我修书一封予我父皇,将尔等这些尸位素餐之辈尽数扔出祖庙?” 岳凌丘听闻这话申请古怪的转头看了看周围的七位同伴,那七人的眸中大抵都充斥着与他一般的不解与失望——江浣水在方才有意激发出了自己周身的气势,将那股萦绕在他周身的磅礴气运展露了出来。 一个镇压着大燕如此数量磅礴气运之人,岂能随意杀死?他若是一死,那磅礴的气运便如无主之物一般,四溢散去,小则被窥视的恶徒窃取气运,致使大燕国运衰弱,重则,会生出足以亡国灭种的祸端。 就如同早在十余年前,大燕朝堂便有削藩宁州之意,而宁州的之所以被大燕忌惮,究其根源便是江浣水这位州牧一人手握宁州军政大权,俨然已将宁州化为自己的私土。只要如炮制楚侯楚岚天一般将这江浣水从这世界上抹去,那余下三霄军也好,宁州豪强也罢,都无法对抗大燕这座庞然大物的碾压。可为什么,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大燕朝堂未有这么做呢? 当然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这样的简单的缘由,就是初入仕途,对大燕格局有些了解之人都应当明白,江浣水是大燕朝堂的眼中钉,但同时也是大燕立足北境的柱石,如今之计只可徐徐图之,岂能杀伐交恶?而身为太子的袁袖春却敢行这天下人都不敢行,也知不能行之事,身为大燕的护国阴神,岳凌丘八人在那时有理由对大燕的未来生出些担忧。 “殿下若是当真如此想,大可修书于当今圣上,我等愿受其咎。也请殿下,好自为之。”念及此处的岳凌丘朝着袁袖春如此言道,随后躬身一拜,那把极为同伴便在那时身形一闪,化作金光散去。 于是乎这翰星碑前,便只余下了这大燕的太子袁袖春与那位宁州的州牧大人。 袁袖春倒是很快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下意识的往后退去一步,后背撞在了那翰星碑上。 眼前的老人却笑眯眯的迈步上前,朝着袁袖春逼近。 袁袖春的心头涌出了一阵难以名状的慌乱,那头护佑他的龙相被他全力催动横在了老人与他的身前,他厉声喝道:“江浣水!你!你要做什么?” 老人不语,只是缓缓的伸出了手,这当然便不可避免的触碰到了那头由大燕气运凝聚而成的龙相。 但出人预料的是,以他袁袖春太子的身份,这道龙相按理来说非八门大圣不可破也,而就是八门大圣要破开这龙相也需要付出些代价。但偏偏,这龙相在老人缓缓伸出的那只苍老又褶皱密布的手的手指触碰到的刹那,龙相金光璀璨又庞大无比的身躯忽的开始摇曳颤抖转瞬便化为虚无散去。 于是乎那只苍老的手,就那样慢慢悠悠的摁在了袁袖春的肩膀上。 袁袖春的身子一个激灵,竟然在那时双脚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他脸色的神情变得崩溃与恐惧,嘴里喃喃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老人那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他眯着眼睛,一脸人畜无害的和蔼言道:“殿下这是何意,老臣是来帮殿下的啊。” 第二百二十九章 上路 很早之前,在大燕的江湖上一直流传着这样的一句话。 楚岚天的刀、金懿凤的笑还有江浣水的嘴,所这世上最会骗人的三件东西。 以袁袖春的年纪,大概没有机会去经历这三件东西在大燕横行的年代,虽然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与之有关的故事,但终究来得不够深刻。 不过当老人一脸笑容的说出:“老臣是来帮殿下的啊。” 袁袖春没有半点相信老人的意思,他摇着头一脸惊恐的想要朝后退去,但背后高耸的石碑却拦住了他的退路,他的身子瘫软了下去,几乎就要狼狈的跌坐在地。那时老人的另一只手伸了出来,架住了袁袖春栽倒的身子,让他免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丢去最后一丝尊严的窘迫境遇。 “殿下要小心啊。不能为了国事不顾身体,若是真的有恙,我大燕亿兆生灵日后当何以自处?”老人一脸关切与忧虑的说道,言出由衷,若非此刻天际依然高悬着数千把刀剑,袁袖春甚至有些要信以为真的意思。 当然,这样的念头也只是在他的心底一闪而逝,很快他的眸中便再次泛起了阵阵警惕之色,甚至下意识的想要挣脱老人的双手。 而出乎袁袖春预料的是,这样的挣脱并没有受到半点他想象中的阻碍,老人似乎也没有以此钳制他的意思。他很是轻松的便挣脱了开来,这样的过程来得太过容易,以至于袁袖春因为摇摆身形用力过猛,身子一歪,这一次真真正正的以一个恶犬扑食的姿态摔倒在了地上。 “殿下!殿下你没事吧!”身旁的老人见状赶忙佝下身子,伸手搀扶起一脸狼狈的袁袖春,嘴里更是高声的惊呼道,语气焦急惶恐。 在老人的搀扶下再次站起身子的袁袖春怒火中烧,他看了一眼身旁那满脸关切的老人。他当然不相信对方真的有他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忠君爱国,他反倒是将方才自己狼狈跌倒的境遇归咎于老人在暗中使绊。这让袁袖春很是愤怒,可同时看向老人的目光里却充斥着恐惧与警惕。他将方才的境遇当做了老人某种不动声色的警告,毕竟泰临城的那些大人物们也最喜此道。 想着这些的袁袖春再也没了如方才那般挣扎的勇气,只能任由老人架着他的因为紧张与恐惧而有些僵硬的身子。 …… 其实,袁袖春生出这样的想法,倒也并非完全怪这位太子殿下以己度人,事实上远不止他袁袖春依然,几乎是在场无论敌我的每一个人,都在那时生出了与袁袖春一般的念头。只是有的人幸灾乐祸的感叹着这位州牧大人“杀人无形”的好手段,有人却心思沉重,如临大敌。 但无论围观的众人此刻抱着这样的心思看着眼前这一幕“老臣扶幼主”的场景,可于他们的心底,都充斥着与袁袖春一般的对这个老人所言的那句“老臣是来帮殿下的”的不信任。 一旁的阿橙迈步上前,拦在了正“扶着”袁袖春的江浣水的身前。她的神情复杂的看了一眼此刻狼狈又如惊弓之鸟一般的袁袖春,但于数息之后女孩还是咬着牙朝着江浣水言道:“州牧大人,太子殿下只是一时糊涂……” 韩觅与众多黑狼军也在那时回过了神来,同样快步上前。身为黑狼军统领的韩觅在这大燕官场沉浮多年,当然清楚眼前这个看似孱弱干瘦的老人的可怕,可那毕竟是他奉命要保护的太子殿下,若是袁袖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无论缘由,他韩觅都得举家陪葬。故而他没有太多的思虑,走到距离老人还有数丈之遥处便大声言道:“江浣水!伤了太子,宁州都得为殿下陪葬!” 而那位天阙界来的左先生虽然并不言语,可也在那时气势汹汹的来到了韩觅的身侧与其并肩而立,周身气息奔涌,目光警惕又冷冽的注视着眼前这位老人——在来此之前,他确实收到了掌教的叮嘱,言说切勿开罪这头虽老未死的狮子。但左鸣以为万事皆有轻重缓急之分,袁袖春的为人他当然不耻,但不管怎样对方都是在帮他天阙界作势,有道是打狗尚需看主人,若是这时天阙界依然袖手旁观,那传扬出去,日后还有谁敢为天阙界所用? 这三方人马或动之以情或晓之以理,或直接以力相迫皆是要让江浣水就范,放过袁袖春。 周围的百姓们当然不明白事情怎么就从一个简简单单的揭榜仪式,演变到了近乎谋反的地步。但身为三霄军统领的萧白鹤等人在那时互望一眼,没有半分犹豫,领着众多甲士就要上前,他们的心思自然简单,无非便是要帮着自家的州牧大人拦下这些个黑狼军与天阙界来的家伙。 铛! 可就在他们脚步迈开的刹那,穹顶之上却忽的有一道刺耳的金戈之音荡开。 那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刀剑在那时刀身与剑身猛地轻颤,随即便轰然落下,不偏不倚,那些刀剑尽数落在了三霄军前进的方向,于那处一字排开,入地三分,如一面刀剑组成的墙面一般拦住了三霄军的去路。 在场众人无论敌我,大都未有想到会有这份变故,在既为这变故本身,又为这番神通手段惊诧数息之后,回过神来的众人纷纷将目光投注到了站在翰星碑前的那位老人的身上——很明显,众人都知晓这番神乎其神的手段是出自于这位州牧大人之手,但他们不明白的是,为何老人会干出这阻拦自己人的诡异举动。 老人弯曲的身子在那时挺直了几分,脸上和蔼的笑容收敛,变得肃穆与阴厉,他盯着身下那群被拦在刀剑组成的墙面外的三霄军,寒声言道:“衮衮诸君,碌碌燕臣。食君禄,是要忧国事,分君忧的。” “这世上只有要臣死的君王,哪有请君死的臣子?” “你们是我大燕之耻,宁州之贼!还不给我退下!?” 就像没有人相信江浣水会真的帮助袁袖春一般,同样他们也未有想到江浣水会对三霄军出手。 而作为当事人的三霄军以及三霄军的三位统领都在那时一愣,好一会之后方才回国神来。萧白鹤三人阴晴不定的看了看站在台阶上的老者,眉头皱了皱,但最后还是决定相信老人,沉声喝道:“退。” 于是乎数千杀气腾腾的三霄军带着不解与困惑退了下来,当然所谓的退,也只是后退数歩,众人依然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在距离翰星碑最近的外围紧张的注视着翰星碑下的老人与袁袖春。 被江浣水“挟持”的袁袖春同样也被江浣水这一手弄得有些迷糊,对于江浣水的警惕下降了些许,心底方才满溢的恐惧此刻也消减了不少。这位太子殿下,在这时终于有了些许勇气,颤声问道:“江浣……江州牧,到底意欲何为?” 江浣水闻言转头看向袁袖春,他脸上方才在呵斥三霄军时而堆积的肃然在一瞬间瓦解,又换作了一幅和颜悦色之状,他眯眼笑道:“殿下不必担心,老臣一定会为殿下做主的。” 袁袖春自然是听不明白江浣水要为他做个什么主,但此刻他受制于人,似乎除了等待阿橙等人与江浣水交涉外,他自己难以做出半点可以改变他此刻境遇的事情。 “这位就是天阙界的左先生对吧?久仰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江浣水却并不在乎此刻袁袖春的心底在做何想,他说完这话便转头看向左鸣,笑呵呵的说道,可眼角的余光却瞟向一旁的那位锦衣少女,似有深意。 之前哪怕这场面上的气氛再过肃杀再过混乱,那位天阙界来的少女都始终保持着置身事外的悠闲。她就像是游历山水的过客一般,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面带笑容与好奇的看着这宁州大地上的风土人情。 但随着江浣水那道一闪而过的目光,少女脸上的笑容忽的收敛,眸中的目光也冷冽了下来。她站直了身子,盯着老人,清澈漂亮的瞳孔中映照着老人的身躯,而除此之外,便再无他人。就像是游荡于旷野,忽然相遇的狮子,除了彼此便再无他物能让彼此警觉…… 左鸣显然也意识到了些什么,他的身子微微挪动,不动声色的拦在了老人与少女之间,将少女的身形拦在了自己的身后,然后他才看向江浣水,压低了声音应道:“正是。州牧大人有何赐教?” “无他,只是想待殿下与宁州百姓谢过左先生与天阙界,予我宁州的青年才俊们这天大的机缘。”江浣水笑着言道,态度恳切,以至于让在场众人听了此言都纷纷面露错愕之色,显然都无法相信江浣水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 徐余年身为徐家的少公子,虽然平日里喜欢做些偷奸耍滑的事情,性子也跳脱得很,但终究眼界不小,自然也明白一旦动用宁州气运帮助天阙界驱动了这山河图,对于宁州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故而在江浣水说出此言的瞬间,徐余年便瞪大了双眸,发出一声惊呼:“州牧大人疯了吗?” 而之前与徐少爷颇不对付,甚至屡次出言挑衅的初七也无心继续之前的调侃,他仰头盯着翰星碑所在的方向,双手环抱于胸前,眉头紧皱,似乎对此也颇为不解。当然,远不止他们二人,诸如魏来徐玥等多少了解这山河图是何等事物之人虽未有如徐余年那般咋呼,但却大都眉头紧皱,面色凝重。 左鸣同样面有骇然之色,他仿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在听闻此言后于原地愣了数息的光景,方才反应过来,随即他盯着江浣水不确定的问道:“州牧大人的意思是同意太子殿下提议的将山河图作为此次翰星大会优胜者的奖励之事了?” 江浣水一脸的理所当然的应道:“此事利国利民,于我大燕的青年才俊们而言是不可多得造化与机缘,老朽岂有与这顺应民意之事为难的理由?” 只是他回答得越是笃定,左鸣心底的疑虑便更甚,至少他在一番以己度人之后,着实想不到江浣水能爽快应下此事的理由。 为此他皱起了眉头,神情古怪的盯着眼前这位一脸忠君为国之相的老人。 “只是不知这一次,天阙界准备在山河图中开放多少名额?”左鸣还在思虑着江浣水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些什么药,江浣水便再次出言问道。 左鸣先是一愣,随即那因为江浣水古怪的态度而悬起的心瞬间放下了大半。 他眯起了眼睛,言道:“十位。” “太少了。”江浣水摇头言道。 左鸣听闻此话,眉宇间的神色又轻松了不少。 天阙界有天阙界的谋划与布局,他此番前来宁州,明面上自然有各种由头借口,什么择良徒,什么亲大燕都是明面上说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此行最重要的事情便是让这大燕能让出一部分气运给天阙界撑开山河图,此事事关重大,相比于此,其他的各种算计,甚至是那渗透大燕的计划与此相比都显得不值一提。这背后自然有其隐秘的缘由,旁人难以知晓,但左鸣并不认为这样的定律对江浣水同样适用。 而一旦江浣水真的通过某些渠道知晓了此事,那他就应当明白天阙界此行的决心。这老家伙若是有些自知之明,就跟应知道此事绝非他能阻碍的。故而顺应此事,再以此为宁州谋取一些福泽,尽可能的换取一些利益,这才是一位明智的州牧此刻应该做出的选择,而江浣水的行径很大程度上符合了左鸣心中的逻辑。 这世上最可怕的人,永远不是修为通天的圣人,也不是手握滔天权势的帝王,而是那些你不知他所求何物的家伙。因为一旦一个人无所求,你便无法去预料他的行动,他的目的。而一旦你知道了他的目的,他行为便变得可以推测,可以预料,不再如之前那般扑朔迷离,就譬如眼前的江浣水,在明白他的目的后,左鸣便不再如之前那般疑惑重重,也不再需要去小心翼翼的思虑江浣水目的。 他的目光一沉,看向江浣水问道:“那州牧大人以为多少合适?” “山河图在天阙界中驱动时,会开出多少席位?”江浣水反问道。 “三百二十五位。”左鸣沉声言道,天阙界将星榜共有一百零八位将星之位,而在确定将星之前,天阙界会确定将星数量三倍的预备将星,也就是诸如宋斗渊之流的家伙,这三百余位预备将星会在山河图打开时,连同着新任道子总计三百二十五人,一同被送入山河图中,在这山河图里经历各种历练,最后确定将星榜上之将星。 “那宁州也要三百二十五位。”江浣水微笑着应道,他说得极为轻松,好似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一般。 “怎么可能!”左鸣下意识的便惊声高呼道。但话才出口,站在他对面的江浣水双眸忽的眯起,一股凌然的气息开始自老人佝偻的身躯中涌出,隐约间左鸣似乎看见了那佝偻的身形背后,有一头雄狮正立于天地间,与老人一道俯视着他。 左鸣的心头一震,他明白眼前这个老人似乎并没有如寻常政客一般与他讨价还价的心思,这老人此刻所言就是他的底线。想到这里的左鸣陷入了沉默,他虽然在天阙界还有些地位,但却并非将星,以天阙界的等级森严,他自然是没有机会去往山河图中寻一份自己的造化。但就掌教所透露的关于山河图中的讯息而言,每一次山河图的洞开,其所能给予众人的机缘是有限的,多一个人每个人能分到的机缘便少上一分。而他此行的目的是为了尽可能的多帮那位与他同行的少女获取机缘,之所以带上宋斗渊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而江浣水的给出的底线却与左鸣心中所设想的底线差异甚大。 可饶是如此,在这一阵思虑之后,左鸣却极为果决的点了点头,言道:“好!就依州牧所言,此次翰星大会前三百二十五名,皆可入我山河图!” 江浣水深深看了一眼这么快便给出答案的左鸣,他的神情有些古怪,亦有些诧异,但转瞬便压了下去,然后他侧头看向身旁的袁袖春,言道:“殿下听见了吗?就依着左先生应下的规矩,揭榜吧。” 袁袖春这时如梦初醒,不太确定的看着眼前的老人,显然是未有想到这件事情就这样被老人轻描淡写的定了下来。 “殿下的处境老臣理解,但做买卖商人尚且知道分利必争,哪怕要让利,那也得让到最少。更何况是治国呢?殿下争来一分利,说不得便是成千上万的百姓有了活命的机会,所以殿下记得,要时时争,刻刻争。”与此同时,他的脑海中也响起了老人的声音,言语间的规劝与语重心长让袁袖春一阵恍惚,暗以为老人是真的站在他那边的那么一位。 他木然的点了点头,然后便转身走向那石碑,伸出手按向石碑,开始驱动体内的龙相之力,去改变翰星碑中关于翰星大会的规则。 江浣水侧头看了看那位满脸失而复得的喜色的太子殿下,老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然后他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似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随即便转过了身子,独自迈步走下台阶。 人群开始自觉的分开,给这位老人如来时一般让开一条道来。 老人走得很慢,比来时更,也走的颤颤巍巍,步履蹒跚。 但他终究还是迈开了步子,踏上了一条被众人注视的路…… 那条路朝着远方蔓延,崎岖、漫长、看不见尽头…… 那条路背离翰星碑,也背离那位此刻满心欢喜的殿下…… 又或者,也背离了那座远在万里之外的泰临城…… 第二百三十章 尝试 十月二十,冬。 这一天,对于大燕天下来说,似乎是很平常的一天。 相比于已经过去的十月十九亦或者即将到来的十月二十一,似乎都并无半点的区别。但某些今日发生在宁霄城中的事情却在这一天被某些人以不计代价的方式,送出了宁州,传递到了北境各处。 那消息就像是一颗石子被扔入了风平浪静的湖面,水波荡漾,层层铺撒开来。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荡开的水波很快便会在某一日化作滔天巨浪,席卷北境。 “三百二十五位!” “你疯了吗!?” 太子的行宫中,少女在左鸣关上门的一刹那,便朝着左鸣怒斥道。 “少主。莫急。”左鸣微笑言道。“我已将此事禀报了掌教,掌教已经派出百余位门中弟子赶往宁州,参与此次翰星大会,定会博得名次,与少主一同前往山河图,助少主夺得传承。” 桔宁,也就是那位锦衣少女闻言脸上的怒色稍缓。 “消息已经传开,山河图名声在外,恐怕咱们的对手不止是宁州的土鸡瓦狗。” 左鸣又笑道:“三百的名额,足以满足那些家伙的胃口,天阙界的名声立在那里,我们要做什么不做什么,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在没有与天阙界撕破脸皮的觉悟前,想来那些家伙都应当不会做得太过过火,这一点上想来掌教也已经给那些家伙们透露过风声,想来少主可以放心。” “哼。但愿鹤悲风这一次不要搞砸了。”桔宁寒声言道。 这话出口,左鸣的心头不免一震。 放眼整个北境,可并无几个人敢如此直呼这个名讳。 鹤悲风,天阙界的掌教,号称北境之圣。哪怕是大楚帝君见着了他,也得恭恭敬敬的行上一礼,但于这少女的口中,鹤悲风这个名讳似乎并不值得半点敬重。而事实上,左鸣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见少女说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在鹤悲风召见他,交代此行目的时,少女便曾因为鹤悲风的喋喋不休而恼怒的怒斥过那位天阙界掌教。当时左鸣听得心惊肉跳,暗以为这桔宁太过莽撞,免不得招来鹤悲风的责罚,可事实却是,听闻此言的鹤悲风只是讪讪一笑,便收了声,非但未有半点迁怒的意思,反倒还笑脸相迎。 从那时起,左鸣便意识到这个叫桔宁的少女的与众不同。 事实上,哪怕是在天阙界之中,关于这少女的来历都依然是众说纷纭,谜团不断。 天阙界每过百年左右的时间,门中掌教便会以秘法窥探天机,寻得下一任道子所在,天阙界会倾全教之力,寻道子归山。然后全力培养,以期数十年后,掌教隐退时,新的的道子能够成长起来,到达足以镇压天阙界气运的地步。而天阙界的新一任的道子早在十余年前便已经确定,而在这些年的培养中,那位道子也确实展现了与之身份匹配的天赋与修为。待到再过上一两年,时机成熟,天阙界便会为之张开山河图,请他与选定的预备将星们进入其中,成为下个百年,天阙界的继续雄踞北境的中流砥柱。 一切本都按着从天阙界立教之初所定下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直到约莫四五年前,掌教忽然带回了一个女孩,于是乎给予道子的资源开始朝着这女孩倾斜,哪怕为此,天阙界内部生出了诸多不满的声音,但都被鹤悲风以雷霆手段镇压了下去。有人说这少女是鹤悲风的女儿,也有人说少女是某位故人之后,更有人言是鹤悲风窥探天机时出了岔子,少女亦是道子。但终归从那时起,天阙界便多了一位与道子平起平坐的少女。 而后的数年,失去半数资源的道子依然稳步提升着自己的修为,而获取了数量庞大资源的少女却每日都在天阙界中嬉笑打闹,鲜有人见过她修行亦或者展露实力。少女的一切都渐渐在天阙界成了辛密,也成了禁忌,左鸣也曾对其的存在有过揣测,但直到那日经历了掌教的密诏后,他方才意识到,少女与鹤悲风之间的关系似乎远不像他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左鸣是个聪明人,他从意识到这件事情之后,便将对于少女身份的疑惑压在了心底,从此缄默不提,只是努力的践行着掌教留给他的任务。 “掌教对少主素来关爱有加,这一次更是铤而走险,请少主务必不要怀疑掌教。”念及此处,左鸣再次低首言道。 桔宁闻言饶有兴趣的看了左鸣一眼,眉眼忽的弯起,言道:“你倒是识趣,此事若是顺利,摘星阁中有你之位。” 听闻这话的左鸣身子先是一颤,随即眸中涌出浓浓的惊喜之色,他盯着少女看了好一会的光景,方才回过神来。 “谢过少主,谢过少主!”他连连道谢,神情激动,几乎到了失态的地步。 少女却不以为意,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对方停下这番作态,然后言道:“好了,你先去摆平那个寻着肉味来的饿犬吧,我要去休息了。” 说罢这话,少女便转过了身子,迈步朝着房门的深处走去。 左鸣闻言一愣,但还不待他回过神来,房门方向却忽的响起一阵敲门声。而后袁袖春的声音也随之传来:“左先生,休息了吗?” 左鸣顿时反应了过来,少女口中的饿犬到底所指何人…… …… 这一天,那颗激荡北境的石子方才丢出,还未来得及落入湖面,更没有办法荡起涟漪再掀起滔天巨浪,一切都还处于风暴来临前的风平浪静。 但有人却早已按捺不住,在入夜之后,独自一人敲响了州牧府紧闭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位身着长衫的中年男子,容貌普通至极,是那种被丢在人群便不会让人再生起再看第二眼心思的模样。但敲门之人却莫名一愣——这个男人与那位他府上名义上的管家竟有几分神似。 他发愣档口,对方却朝着他极为恭敬的佝下身子,笑着言道:“是小公子啊,州牧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 跟着男人走在州牧府楼阁错落的庭院中,魏来的心思复杂。 准确的说,是他有些不太高兴。 这种好似一举一动都被人洞悉了的感受并不好,尤其是那个洞悉了这一切的家伙还是江浣水的前提下。 “小公子都长这么大了,我记得上一次见公子时,公子才这般大。”这时,那在前面引路的男人忽的回头看向魏来,笑呵呵的言道,说着还用手上下比划了一番,形容着他口中那时魏来的“大小”。 魏来的思绪被男人拉扯了回来,他愣了愣有些不确定的应道:“前辈见过我?” “呵呵。”男人笑了笑:“小的名叫笛游安,在州牧府当差有些年岁了,小姐我都是看着长大的。公子那时还小,估摸着不记得小的,也属正常。” 魏来的心头一凛,男人显然与他府中那位管家存在着一些血缘上的联系,他也有理由去怀疑对方恐怕也是那所谓的暗霄军的一员,那若是真如他所言,他从很早之前,甚至是魏来母亲还是幼儿时便已经在这州牧府中为差。那是不是就意味着这所谓的暗霄军早在那时便已经存在了? 可于此之前,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从未听闻过暗霄军的存在,魏来难以想象江浣水到底是以怎样的手段,将这样一只军队隐藏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而他瞒下所有人,制造出这样一支军队目的又是什么? “小公子是为今天翰星碑前发生的事情而来的吗?”见魏来陷入了沉默,笛游安便又问道。 回过神来的魏来倒是没有多做他想,当下便点了点头。 笛游安见状又是一笑,转过身继续为魏来引路,在走出一会之后,又又幽幽说道:“小公子是今天晚上,州牧府的第一位客人。” 魏来皱了皱眉头,他有些不解于这位男子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所言之物多少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之嫌,如此生硬的话题转换让魏来一时间不知但如何接下对方话茬,进行这场突兀又尴尬的谈话。 不过笛游安却似乎并不需要魏来的答话,他自己一人便可完成这场“对话”。 “山河图一开,宁州的气运注定会被席卷一空,于此之后,宁州大地极有可能化为再难修行的死地,小公子忧心宁州的未来倒也的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笛游安一边走着,一边慢悠悠的言道。魏来也听不明白对方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皱着眉头跟着对方,听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低语。 “但小公子毕竟孤身一人,除了几位朋友,在这宁州唯一的亲人也就只剩下州牧大人了。” “放眼宁州拖家带口的大族可不再少数,譬如宁、萧、陆三家,便是这宁州数一数二的豪强大族。” “要说这宁州真的化为了死地,宁、萧、陆三家可比公子要急得多啊,毕竟今天他们差点就闹出犯上作乱的泼天大祸来了。” 魏来听得愈发的迷糊,也不懂男人到底想说些什么。他有些耐不住性子就要发问,可走在他身前的男人却忽的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前方的某一处,他言道:“到了。” 魏来一愣,也随即抬头看去,却见一座阁楼正耸立在他的眼前,阁楼前挂着一幅牌匾上书“悬云楼”三个大字,屋中点着烛火,隐约有道身影晃动,魏来依稀记得这处是江浣水的书房。 “小公子。”前方的男人再次转过头看向魏来,而这时,男人脸上的笑意尽数收敛,神情肃穆了起来。 魏来对于男子古怪的言行心生警惕,他并不答他,只是皱眉警惕的盯着对方。 男人自然将魏来此刻的作态尽收眼底,但他却不以为意,而是轻声言问道:“可公子想过没有,为什么这第一个来州牧府兴师问罪的是公子,而不是萧白鹤又或者徐陷阵、宁陆远呢?” “……”魏来哑然,被这个问题所问住。 好在这笛游安倒也未有多卖关子的意思,见魏来不语,他便接着言道:“因为三位统领都清楚得很,这天下谁都可能背弃宁州,唯独州牧大人不会。” 魏来听到这处,终于算是明白了些许这家伙话里的意思,他的脸色有些难看,在那时眉头一挑,反问道:“阁下到底想说什么?” “小公子莫要多虑,小的只是想说……”笛游安的脸上再次挂起了和颜悦色的笑容,他笑眯眯的言道:“既然外人们都愿意相信州牧……” “做外孙的,为何不能多用一点点耐心,尝试着去多了解一下自己的外公呢?”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仅此而已 魏来沉眸,凝神,吸气,然后伸出手,推开了门。 门中,老人早已站起了身子,佝偻着背脊,站在书架与书桌之间笑眯眯的盯着魏来。 “来了。”老人说到。 “嗯。”魏来点了点头,回应有些沉闷。 老人出奇的有些手足无措,他在原地愣了愣,数息之后方才又问道:“吃了没?要我让下人弄些……” 老人的提议显得有些突兀又无逻辑,像极了一个给予表达善意却又无从下手的孩子。 “不用。”魏来还是果决的拒绝了这份善意,倒并非他有意为难,只是多年来积攒下来的生疏,让他出于本能,甚至下意识的便拒绝了老人的示好。而这般不假思索的言语,也让魏来在出口之后,暗暗有些懊恼。为老人不同领域印象中的笨拙,也为自己心底忽然升起的恻隐。 被打断的老人又是一愣,好一会之后方才点了点头:“也好。” 他这样说罢,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木椅,言道:“坐吧。” 魏来依言坐下,老人则慢悠悠的从自己的书桌上取来一壶茶水,来到魏来的跟前,为他倒上一杯,自己亦在魏来身旁坐下,嘴里言道:“雪来春,产于北境东部的茶树。早年我曾有幸得到过几株,便移栽于体府中。但燕地气候终于与北境东部相差甚大,几株雪来春到最后也只有一株存活。这可是燕地不可多得的好茶,市面上已经买到了三百两一两。你娘的性子跳脱,从来都不喜这读书饮茶,可嫁给你爹之后,却忽然转了性子,时不时便问我讨要这茶叶。” 说到这里老人顿了顿,他看向前方,浑浊的眼眶着似乎有某种深邃的色彩闪过。他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茶水,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又才言道:“后来我才知道,是你爹太喜资助他人,又不善管理家中财物,这才致使家中入不敷出。你娘呢?刀子嘴豆腐心,骂你爹最多的是她,可心疼你爹最多的也是她。” “雪来春就这样被她以各种由头拿了去,变卖了钱财,暗地里帮你爹填着窟窿。” “也是六年前出了那事,我那一株雪来春没了你娘的祸害,老头子我才又有了喝到这人间极品的机会。”说着老人又饮下一口茶水,唇齿蠕动,一幅回味无穷的享受模样。 若是放在几年前,江浣水说出这样的话,魏来恐怕得勃然大怒,当场便要摔碗掀桌,然后指着江浣水的鼻子便骂道:“我爹娘的命难道还比不过你的一株茶树?” 但现在的魏来或是经历了一些生死,也见过了许多他以往不曾见过的人与事的缘故,他多少能够听出一些江浣水话中隐晦却又浓郁的思念。 “他们就葬在乌盘城西边的山丘上,若是真的思念得紧,你可以抽空去看看的。”魏来低声说道,大概是声音被他压得太低的关系,一时间很难由此判定此刻少年的心情。 老人闻言,少见的一愣。但却并不回应魏来此问,而是有些奇怪的问道:“怎么忽然愿意让我见他们了?” 魏来耸了耸肩膀:“你自己也说了,我爹心善,我娘心软,我再怎么不喜欢你,但他们我估摸着应该已经原谅你了。那是他们自己的安息之所,他们既然不介意,那我这个当儿子当然也没什么好介意的了。” 说道这处,魏来又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我只是指在看他们这件事情上。” 江浣水笑了笑,那样的笑容牵动起了他脸上满是褶皱的皮肤,就像是一张放坏了的柚子皮,并不好看。 而后,他忽的站起了身子:“你来这里,是为了山河图的事情吧?” 魏来倒也不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在大燕官场沉浮近六十年的江浣水,他索性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在回答你这个问题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关心此事。”江浣水却发问道。 魏来皱起了眉头,不解道:“什么意思?” “以你的修为想要挤入此次翰星大会的前三百名,并不困难,山河图洞开于你来说应当还算得上是一份机缘。你有什么立场来担忧此事?”江浣水挑眉问道。 “山河图一出,宁州气运会被……”魏来的眉头皱得更深,他有些恼怒于老人的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概也是因为如此,他的声音在那时不觉间大了几分。 但这话方才说道一半便被江浣水所打断。 “宁州气运会被掠夺一空,这样一来,乌盘江里的那条蛟蛇想要登临昭月正神之位,以身化龙的计划便会被继续耽搁拖延下去,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江浣水这样说着,又一次笑眯眯的看向魏来。 魏来的面色一沉:“若化身恶龙,才能屠戮恶龙,不过是换个人来做那头恶龙,那又有什么意义?” “这话是谁教你的?” “虞家的小侯爷?还是天罡山的哪二位?又或者……”江浣水说着,脸上挂起了意味不明的笑意:“亦或者是那位前朝阴神?” 魏来的心头一震,虽然那日在见识过暗霄军强大的情报能力后,魏来便隐约觉得他在乌盘城这些年的境遇恐怕也极有可能以某种他自己都无法知晓的方式被眼前的老人所知晓,但当老人吐出这句话时,魏来的心底还是免不得有惊骇与……怒火翻涌而起。 但他还是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尽可能平静的看向老人言道:“既然你什么都知道,那为什么六年前要看着他们死去,哪怕你知会一声,现在他们也不会只能躺在一座连姓名都不能被刻上的土丘之中!” 来之前,魏来不止一次的在心底暗暗告诉自己,不要再在过去的事情上多做纠缠,他的爹娘已经死了,说得再多,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而既然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做任何事情对于魏来来说都是毫无意义。 但可惜的是,与这世上大多数的事情一样。 道理这东西永远是说得容易,做得却无比困难。 他当然不会谅解自己的外公会在六年前作壁上观,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女儿与女婿是在遥远的乌盘城。但他却可以揣测,或许是自己的外公在当时也有些不得已的理由,譬如他不曾知晓此事,又譬如他只晓得太晚…… 可现在,老人简单的言辞中便已经透露出了足够的讯息。他有能力知晓远在数千里之外的乌盘城中发生过得一切,以某种魏来无法知晓的手段。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尝试着去做些什么?哪怕知会一声,现在或许他的爹娘就不会躺在那土丘内。 而那场六年前的大水也不会成为魏来以后的每个深夜中,令他辗转反复难以入眠的梦魇。 甚至,在此时魏来方才意识到,他怀揣着不曾表露的怒火敲开这州牧府的大门,实际上亦是因为他还是从未从对眼前之人的怨愤中走出的缘故——他也曾问过吕观山,为什么他的外公会对此无所作为。那个男人面对这个问题语焉不详,只是说有些事,非人力可达,师尊亦有师尊的苦衷。 魏来将之下意识的归咎于江浣水或许需要顾全大局之类的有缘,毕竟哪怕对其心存怨恨,魏来也不愿将自己的外公完全划归为与那些以人命为食的家伙一般的恶徒。 但今日,当江浣水那般轻描淡写的应下袁袖春打开山河图的要求时,魏来对于江浣水最后一丝幻想也随即轰然崩塌,所以他才会在此时此刻来到了此地。 江浣水的眼光何其毒辣,当魏来问出这番话的刹那,老人便有所觉察,他盯着魏来,慢悠悠的言道:“所以,这才是你来的真正目的,对吗?” “那是我的爹娘,我不能问吗?”魏来索性也豁了出去,声音于那时变得更大了几分。 “当然有。”老人脸上的神情也变得肃然了起来:“但你得不到你想要的答案。” 魏来满脸的困惑不解:“什么意思?” “你的心底早就预想好了答案,你也恨我,却又不愿意这样恨下去,你处于某种复杂的煎熬之中。” “所以你来到这里,想要从我嘴里得到一个答案。一个要么可以让你放下仇恨,要么可以让你毫无愧疚的继续憎恨我的答案。”江浣水不紧不慢的说着,他的目光再次投注在了魏来身上。那眯起的眼睛中某种光芒闪烁,仿若要将魏来看得通透一般。 “不……”魏来下意识的便要反驳,可话还未出口,就被老人所打断。 “可世间事永远不是简单的非白即黑,我确实可以救他们,无论是你爹娘还是吕观山都是如此。” “但那个代价着实太大,大到我不能承受,他们也不能承受。所以……” “我并非你想象中那般无情,但也绝非你以为的那般如此迫不得已……” “我只是一个在踌躇间错失了救下自己女儿女婿机会的糊涂老头。” “仅此而已。” 第二百三十二章 君臣(上) 很多很多年前。 究竟多少年,已经难以说得真切,只是依稀记得,那时的燕地只有三州之地,茫州在遥遥北望等着故国王师救他们脱离苦海,可手握三州的王庭却想着怎么偏安一隅,在齐、楚、鬼戎虎视眈眈下谋求一隅安身之地。 左右逢源,艰难支撑,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谋求燕庭的存活是每个大燕臣子需要去思虑的问题。于是乎,和亲、朝贡、割地各色的手段层出不穷,但燕地的处境却不见好转,似乎这样的情况会就这样持续下去,一日如此,日日如此。 直到某一天,某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两个年轻人牵马同行在泰临城的郊外。 二人相谈甚欢,在行至长亭,絮水河畔,却忽的驻足。 锦衣公子折柳以赠书生,以道不舍。或是投桃报李之故,书生取出锦囊一封放于公子手中,言说他日必有用处。 而后在晨日正艳之时,书生策马东去,欲往青冥学宫,求得治国安民之策。公子则牵马而归,直面那泰临城雷霆万钧之下的风云搅动。 书生与公子背道而驰,此后很多年都注定天涯两端。 但某个午夜,某场酣畅淋漓的大醉之后,彼此许下承诺,却从那天起,愈发的清晰—— 君求国策,吾谋圣位。他年再遇,为臣为君。扶此大厦,匡此黎民。 …… 书生与公子间的承诺,就像那时泰临城街道上的一点泥巴,有人见过、听过、知道过。但风云一卷,暴雨一落,便在无人将之放在心上,更何况从那时起泰临城中风云与暴雨便再无一刻停歇。 时间就这样流淌,曾手握的燕地权柄,生杀夺予的帝王被请入了祖庙,作为阴神也作为祖神永远安居于那处,享受大燕的社稷香火与万名的顶礼膜拜,但同时也交出了那份他至死也不愿放下权力。 生老病死是天道,而天道不仁,管你八门大圣还是盖世帝王,天道之下,都是刍狗。 这既是天大的公平,也是天大的悲切。 公子褪下了锦衣,换上了金色的长袍,他踏着已经被洗净,却曾经用他同胞兄弟们的鲜血染红过的台阶,一步步的登上了那凌驾于众生之上的王座。他俯视着跪拜的群臣,开始尝试着将他曾在脑海中勾勒过无数次的盛世蓝图变为现实。 这个过程当然远不如想象中那般顺利,就像书中说的那样,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内忧外患始终接踵而来,不过四五年的光景,那个曾经能让坊间姑娘双颊粉红,烟柳头牌恨不得倒贴以迎的翩翩公子,两鬓却在不经意间沾染的风霜,再不复当年风姿。 做帝王很难,在那样的王座上,你曾被多少人艳羡,便得被多少人觊觎。 而想做一个济天下,开盛世的帝王,理所当然的是难上加难。 每当感到力不从心的时候,年轻的帝王总会伸手摸摸那个璀璨龙袍下的,被他悉心保管的那个锦囊。锦囊中的妙计早已用过,但献计之人却久出未归,他摸着那锦囊,便会想着当年的誓言。或饮上一杯清酒,或仰头看一眼窗外明月,然后再朝着并听不见他声音的远方之人问上一句:“我已为君,君胡不归来?” …… 人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或是年轻帝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或是对方同样将那句承诺牢牢记在心头。 在他登上帝位的第六个年头,一个书生骑着当年的那匹老马,风尘仆仆的迎着燕地的第一场冬雪,一路飞奔回了泰临城。 书生入了城,才在一处酒肆坐下,便听酒客们说起今日正好是皇帝出行,祭拜祖庙的时间。书生闻言,放下了碗筷,兴致勃勃的便来到了龙骧宫外的白雀街。他牵着当年公子送给他的老马,在大雪中观望,在瞥见浩大的仪仗出现在街头时,书生一拍马背,迎面便冲了上去。 明面上的禁军,藏在暗处的供奉都在那一瞬间将契机锁定在了书生的身上,只需要一息不到的光景,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就会被烈羽箭射成筛子,又或者自己被某位大能抽走生机。但就在这些手段要降临在那位莽撞的书生身上的前一刻,被万人簇拥的君王从龙辇上站起了身子,在喝退了明处与暗处中的各方人手后。那位君王亲自走下龙辇,踏着白雀街上越积越厚的积雪,深一步前一步的走向迎面而来的书生。 然后,二人在雪地中互望一眼。 书生掏出了一道依然翠绿的柳枝,君王拿出了那枚被悉心保管的锦囊。 二人相视一笑,笑声愈来愈大,从白雀街传遍了泰临城,从泰临城席卷了整个燕地。 于是乎,一段改变燕地,甚至北境的传奇,在这一刻,从一对年轻人的手里,正式开始…… …… 就在第二日,趁着君王未至,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窃窃私语着昨日那位冲撞龙辇却得陛下亲自相迎的书生到底是何方神圣。有人隐约记得,那书生似乎是在数年前陛下还不是陛下时,结交的某位落魄读书人。但这样的猜测刚刚出口,便被淹没在群臣愈发离谱的讨论中。 而后陛下亲至,百官暂歇私语,群臣高呼万岁。 早朝一如既往的开始,蛮鸿关外的鬼蛮子又越过边境入关劫掠,玉雪城外又开始有齐国铁骑的身影攒动,群臣争论着是战是和。交纳银钱,派某位长公主和亲,又或者继续割地与大楚,换来大楚铁骑的帮助,暂时抵御两侧虎视眈眈的虎狼。这样的招数从大燕立国以来便不曾有过变化,虽然新上任的君王似乎有些不喜此道,也不断变着法门从各项开支中省出银两组建军伍,但朝堂上下的文武百官对此都不甚看好。大燕之积弱始于前朝,燕虽篡周而立,但前朝各地豪强并列不受王庭教化的情况却并未有过缓和,反而随着权利的更迭愈演愈烈,各方各自为阵,自然也就难以真的组建其足以与他国抗衡的军队。为今之计,只有艰难维持,再言后事。 群臣们开始争吵不休,在究竟是赔款还是割地的问题上纠缠。 年轻的陛下高坐龙椅之上,听着从先帝在时便不曾停歇半刻的争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他听了太多年,听得耳膜起茧,听得厌烦不已。 “衮衮诸君,碌碌燕臣。” “即食君禄,便要分君忧,思国事。” 然后一个声音忽的从人群之后响起,众人回头看去,却见一位年轻的白衣书生从大殿外迈步而入。 书生未着官服,众人也记不得各自曾认识这么一号人物,那他是怎么这般明目张胆的走入这大燕的朝堂的呢? 百官们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但书生的质问却于那时劈头盖脸的砸了过来。 “和亲、朝贡、割地。” “诸位何时见过能喂饱的狼?又在哪本书上看过靠和亲能止住的兵戈?” “市井匹夫都知道,你让人三分,人便想进三尺的道理。诸位号称熟读圣贤道,饱览治国策,难不成这样的道理都不懂吗?” 书生面带微笑,可问题却尖锐无匹。满场文武自然不忿,在回过神来之后,便要喝来护卫将这莽撞闯入燕庭朝堂的痴人带走。 “先生既然敢在我御合殿前大放厥词,想来必有高论。”但这样的念头才起,龙椅上的君王却忽的出言说道。 文武静默,心思机敏的百官在短暂的诧异后,便意识到了眼前的白衣书生极有可能便是昨日那冲撞龙辇,反倒让陛下亲自相迎之人。 “燕之积弱,无非两点。” “一来前朝遗祸,茫州失陷,无芒砀山天险据守,鬼戎铁骑如履平地,可直入无中原腹地。宁州以为门户,却不得不面临齐、楚、鬼戎三国虎视,自然力有不逮。” “二来,各族门阀各自为阵,名为燕臣,实为燕贼。想更改我燕庭之孱弱,不受外强凌弱,甚至收复失地,首当其冲便是要统筹各地豪强,收纳民心。而宁州作为大燕门户,更是首当其冲。当以力警其不肖,以利动其心志,既以仁政施陛下德行,亦以严律彰陛下威严。故,宁州宁,大燕盛。宁州衰,大燕亡!” 书生所言可谓振聋发聩,让满座文武再次静默。 台上的帝王虽满脸肃然,可紧皱的眸子深处却有笑意盎然。 他一拍龙椅,喝问道:“说来轻巧,若是治国之事都如你信口而言便可国泰民安,我大燕江山何至于此?” “难者不会,会者不难。陛下予我十年,我还陛下一个锦绣河山。”书生拱手言道。 众人皆笑这书生痴人说梦,不知天高地厚。 却哪知那陛下却站起身子:“好!” “予你十年,我要宁州上下心向我大燕。” 于是,那一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被封为了宁州州牧,燕庭朝野震动,北境瞩目此方。 终究没人知道年轻的君王与不曾出仕的臣子会将大燕这艘千疮百孔的破船驶向何方…… …… 年轻皇帝的父亲,那个燕庭的太祖,曾经还是有过那么一些抱负。 他效仿北境诸国,修改了从前朝遗留的旧制。设立内阁以制衡皇权,以期后辈中不要出现诸如前朝那般的混蛋皇帝,一人便将朝堂搅得昏天黑地。 只是他大概想不到,这样有心平衡诸方的明智之举却成了他儿子日后大展拳脚的绊脚石。 册封州牧之事进展得并不顺利,一道道弹劾此事的奏折从燕地各处如雪片般飞入泰临城,送入龙骧宫。在各方的压力下,哪怕是受到皇帝陛下多次催促的内阁也不敢批下这份封令。 眼看着事情陷入僵局,皇帝陛下几乎要与朝堂文武撕破脸皮。 内阁的首辅周相民却忽然站了出来,表明支持此事,凭着他门生偏布燕地各处的威望,终于算是暂时压下了各方反对的声音。 于是乎,当年絮水河畔的书生与公子,刚刚重聚,便又背负着对彼此的承诺,再次各奔东西。 …… 有道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初到宁州的书生受到远甚于朝堂上的压力。 无数人等着看这位州牧大人在宁州折戟沉沙,灰溜溜滚回泰临城。 可在泰临城被众人质疑、嘲弄、甚至辱骂,却从不动怒,甚至可以笑脸以对的书生,一到宁州便开始展现出他的雷霆手段。 利诱、游说、胁迫、镇压。 他总能在对付合适的对手时找到合适的办法,逐一击破。每一步他走得步履维艰,险象环生,可又如有天助一般,总能化险为夷。 远在万里之外的泰临城中,年轻的君王也未曾安闲。黑狼军、苍羽卫被他创立,册封州牧所遇到的阻碍让他意识到皇权的分散只能让他所行之事变得艰难,也总会有短视之徒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阻挠他的宏图霸业。他开始维系自己的权利,同时尽可能的从各个方面给予远在宁州的那个书生帮助。那十年间,燕地国库的支出,有半数都以各种名目被送入了宁州。而这个过程中,那位首辅周相民亦扮演着极为重要的角色。 十年过去。 君臣再次相见。 陛下下令将州牧召入了龙骧宫,同时首辅周相民一同入宫。 年轻的书生已到中年,但眸中的光芒却愈发凌冽,他就像一把剑。他用了十年磨砺了自己这般剑,而下个十年便是向北境亮剑的时刻。 君王同样不复当年容貌,他两鬓的风霜更甚,但目光却愈发的沉稳。 一君二臣就这样在龙骧宫中秉烛夜谈,直到第二日夜幕降临,这场谈话方才落下帷幕。 而后,书生再次策马而去,回归宁州。 此后名震北境的三霄军在书生的斡旋下开始筹备,此事传开朝野上下反对的声音再次呼啸而来。 “拥兵自重,恐成国患。” “外敌未除,又起内忧。” “穷兵黩武,祸国殃民。” 各方对于国库每年支出半数银钱去往宁州的不满在那时被这道导火索彻底点燃,群情激奋之下,就连内阁首辅与君王亲自出面也无法压下。 但或是应了那句古怪,自助者天助之…… 适逢鬼戎大军又至蛮鸿关外,大军来势汹汹,朝堂之上人人自危,久不被人提及的割地朝贡的言辞再次被文武百官提到了日程之上。可那时,首辅称病不朝,皇帝陛下也托词先祖忌日,不会朝政。燕庭上下群龙无首,文武百果急得是火上浇油。所有人都觉大事不妙,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几日后前方却忽然传回了捷报,言说江浣水亲临战场,三霄军大破八万鬼戎铁骑,将之打得丢盔弃甲,退出蛮鸿关外足足三百里地。 那份捷报让朝堂上下瞠目结舌,大抵从前朝行将就木的最后一百多年开始,燕地已经数不清有多久没有击退过任何一支外族的军队。 这份捷报传开,泰临城的百姓们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那些最善见风使舵的官员们极为知趣的缄默收声,从此闭口不提阻拦三霄军组建之事——他们很明白燕地的百姓有多么渴望这样一场胜利,而在这样一场胜利之后,三霄军也好,江浣水也罢,都注定会被抬上神坛,成为燕地百姓心中不可撼动的英雄。与裹挟着拧成一股绳的民意作对,对于当权者来说永远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而燕庭的文武百官虽然不懂治国之道,却深谙这明哲保身之法。 …… 三霄军崛起势不可挡,报着或保国安民或封狼居胥的念头,无数宁州的豪强开始朝着江浣水靠拢。 青霄、紫霄、赤霄被分立而出,萧青墟、徐相候、宁庭清、虞虎、楚岚天,这些在于后二十载岁月中响彻北境的名字开始一一展露头角。 又是一个十年,三霄军在一次次对抗外族的战役中,用鲜血证明了他们的价值,他们对得起国库每年巨额的开支,也对得起当初首辅与陛下力排众议,册封的州牧之位。 年过四十的书生再次回到了泰临城。 与以往不同,这一次百姓夹道以迎,前来拜会的百官几乎踏破了他暂住府邸的门槛。 年近五十的帝王宴请书生,已过六十的首辅依然在旁作陪。 酒过三巡之后,帝王醉眼朦胧的问道:“天下既定,君欲何求?封狼居胥荫子封妻亦或者荣华富贵,君只一言,朕尽数予来。” 书生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陛下,才刚刚开始。” 书生说罢,提起桌上的一只酒樽,扔到了一旁。帝王一愣,定睛看去,却见书生的案台上尚且遗留酒樽三座,他恍然大悟,沉声再问:“这一次,你要多久?” “十年。” …… 书生与锦衣公子的第三个十年,有条不紊,却风云涌动。 宁州边境时有大战,三霄将士死伤无数,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楚烟云血战不退,领八千悍卒以身殉国;有三霄军统硬撼大楚虎狼之师,死伤数十万,终将齐楚联军拒于玉雪城外。 三霄军用血肉之躯填平了近百来燕地的积弱之名,楚齐二国终于收敛了吞并燕地的心思,派使臣出使大燕,与之握手言和。 而外患既绝,龙骧宫中的君王也终于腾出了手来,开始修剪固宽二州同样盘踞着的各方不听朝廷调令的大族豪绅。燕庭与宁州一荣俱荣,随着边境的连连告捷,固宽二州的百姓对于燕庭的拥戴也到了极高的地步,加上这些年羽翼丰满的黑狼军与苍羽卫,各地的大族豪绅在这样大势之下几乎难有抵抗的余地,要么归附,要么便被安上谋反叛国的重罪,夷三族。 这十年,书生击退了所有来犯的强敌,让整个北境都正视了燕地。帝王也解决了从他登基以来便困扰着他的士族忧患,同时将除了首辅周相民的内阁辅臣尽数换了个遍,登基三十余年之后,他终于成为了这燕地真正意义上的皇帝。 …… 内忧外患尽除的十年,君臣再次聚首。 君王白发,老臣躬身。在首辅周相民的作陪下,二人聊得更开怀,再无争执。 白发的公子问当年的书生:“天下既定,君欲何求?”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人,只是又是十年之后,某些事情终于发生了变化。 书生还是摇了摇头,他坐在同样的位置,看向当年掷杯之处——那个酒樽他还未捡回来…… 君王皱起了眉头,他说:“我已经给过你十年了。” 书生应他:“十年不够,你心知肚明。” 君王在言道:“你已经在宁州待了三十年,是该回泰临城……” “十年,我还要十年。”书生的态度坚决,眸中的光芒闪烁,反复再告诉眼前的君王二十年前他磨好的剑,依然锋利。 内阁首辅不住的咳嗽,称病想要退下,君王不允,于是这场十年之约…… 这场最后的十年之约,君臣最终在沉默中不欢而散。 再次回到宁州的书生调兵遣将,宁州风云变幻,朝廷开始削减宁州军饷,召书生入京的圣谕一道接着一道,书生对此置若罔闻,只是一步步进行着自己的谋划。期间他送走了许多人,萧青墟、徐相候、宁庭清、虞虎那些曾经在北境响彻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熄灭,好在将门虎子,也算不枉前辈英雄。 终于在书生出任州牧的第三十七个年头,书生觉得时机成熟。 于是宁州军部首脑被召入了州牧府,年过六十的老人在众人面前展开了燕地的地图,他在宁州南境的空白上轻轻一点,望向众多将士,说道:“茫州。” 所有人都脸色一变,他们都明白,这些年州牧的调兵遣将为的就是这一刻,但朝廷削剥军饷,召州牧回京,为的也是这一刻。 这是个很暧昧的问题。 宁州三霄军的强大北境有目共睹,州牧的威望于宁州而言早就超越了燕庭。一旦夺回茫州,手握两州之地的江浣水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有了与燕庭平起平坐的资本。哪怕是曾经亲手将他扶上州牧之位的那位皇帝陛下,也决计不会放心有这样一个权臣的存在,而这些年那些召他回京圣旨便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当书生看着他们时,在场的众人都低下了头,这当然是一道足以让人名垂千秋的功绩,可谁都清楚,这功绩的背后也是足以让人粉身碎骨的深渊。 书生当然也明白。 可茫州的百姓翘首北望王师已有八十载,宁州也早已兵强马壮。 当你有足够的实力迎回当年失散的家人,那又有什么理由将同胞兄弟拒之门外呢? 书生想不到,他读过的圣贤书,学过的治国策都从未告诉过他这个道理,所以他将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的点在那宁州南境的空地上。 他问:“谁愿往?”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一位腰悬黑白双刃的男子终于迈步而出,单膝跪下,高呼:“末将愿往。” …… 州牧府中烛火摇曳,老人缓缓转过头看向听得入神的魏来,言道。 “对了。” “这家伙叫楚岚天……” “是暗霄军第一任统领……”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君臣(中) 蜡烛几近燃尽。 夜色更深,老人颤颤巍巍的从抽屉里拿出一根蜡烛,靠快要燃尽的烛台前,将蜡烛点燃,重新安放在烛台。 魏来皱了皱眉头,盯着老人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啊?”老人抬起头看着眼前的烛台,炙热的火光在他的双眸中跳跃。 …… 后来。 那个腰间悬着黑白双刃的家伙领着大军来到了蛮鸿关外。 蛮鸿关是个很有故事的地方。 从前朝茫州失陷以来,这里便是大燕对抗鬼戎的门户,曾经带着八千悍卒战死蛮鸿关的女将楚烟云便是那家伙的姑姑。 当那家伙来到蛮鸿关时,鬼戎的大军同样集结在了蛮鸿关外,只是与以往无数次的对立不同,这一次,双方的立场发生了些变化——攻守之势逆转。数十万的鬼戎大军在茫州边境上厉兵秣马,警惕的注视着蛮鸿关内越聚越多的三霄军。 腰间悬着黑白双刃的家伙是个有趣的年轻人。在接过三霄军的军权后,他并未急着带大军南下,去收复失地,报他姑姑的血仇,亦或者建立那份不朽的功绩。 那家伙就在蛮鸿关是看了那些关外的蛮子足足半个月的光景,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就连宁州三霄军各部都有些看不下去,暗以为那家伙临阵怯敌,一时间各方都有些微词。但那家伙却对这些声音视而不见,反倒是书信一份寄给了年迈的书生。 那信中如此言道: 鬼戎屯兵二十余万,看似气势汹汹,实则外强中干。 以三霄天威,不出三月可退守军,再率大军直入茫州,短则半载,长则一年,茫州可复。 然州牧常言,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二十万鬼戎大军,半数为茫州奴兵,此战一起,无非同胞相煎,手足相残。而鬼戎狡诈,一入茫州腹地,鬼戎必以百姓为胁,或遣其为奴兵,或以起为人墙。战则同胞相残,茫州虽复,却民心尽失;不战则正中下怀,大军被缚,进退维谷。 茫州失陷八十载,百姓北望王师亦有八十载,末将不忍离家故国遗民再受责难,故欲行斩首擒王之举,望州牧准允。 信中所言言辞恳切,年迈的书生手握那封信思虑良久——他当然和清楚,以那家伙的性子,这番提议中决计不会掺杂半点私心,但他之所以选择在此时南下夺回失地,一来是齐楚与大燕握手言和,北部与东部暂时无忧,二来是三霄军兵锋正盛,而鬼戎因王庭大柱国即将病逝而陷入内乱,此消彼长之际自然是夺回茫州的最佳时机。可若是依了此计,以一人之力深入敌营,本就凶险万分,若是送了自己性命倒也罢了,可若是因此耽搁了这大好的机会,待到鬼戎平息内乱,想要再夺回茫州,那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可就远不止如今这些了。 年近六旬书生沉吟了已许久,终于还是在那封信的某位落下一个“准”字,这才遣人将之送回了蛮鸿关。 收到回信的家伙在交代下大军半月之内按兵不动的军令后,当晚便独自一人出了蛮鸿关。 当然,他带上了那两把祖传的宝刀,他始终记得楚家的祖训。 楚家的人,命丢得,刀丢不得。 他走得堂堂正正,并未有半点遮掩自己行踪的意思,甚至他还刻意将自己要去往茫州郡城刺杀那处的鬼戎国柱的消息散播了出来。那时,那个楚岚天的家伙声名不显,哪怕是正陷入内乱的鬼戎王庭也将这个消息当做一个笑话。 直到那家伙一路南下,接连斩杀鬼戎十七位守关大将后,虚隆城中的鬼戎国柱方才慌了手脚,他开始抽调大批兵力沿途严防死守。可那家伙凭着黑白双刀,一路前行,恍若入无人之境。他们甚至弄不明白一个没有推开八门的家伙哪来如此强悍的实力,国柱在一次次防线失守,对方突飞猛进的战报中彻底乱了分寸,他离开了虚隆城,一路后撤,可那家伙却如跗骨之蛆一般穷追猛打,近十万鬼戎铁骑跟在那家伙的屁股后面吃灰,却始终追不上他的步伐。 那家伙就像是一支离弦的箭,认准了目标便闷头向前,在他或者对方中的某一个死去之前,他永远都不会停下。 半个月的你追我赶,让鬼戎的国柱大人如芒在背,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可饶是如此,他终究未有躲过那家伙的锋刃,在一个星光明媚的夜里,那位国柱大人在喝过医师送来的上好的安神汤后,终于有了些睡意,可他方才躺在床榻上,黑暗中便有一道冰冷事物架在了他的颈项。 第二日,久等男人不归的蛮鸿关内,各方军部吵作一团,但还不待他们争出个结果,便有士卒闯了进来——鬼戎退兵了。 茫州回归,楚岚天作为首功被封为了楚侯,茫州上下对于楚岚天感恩戴德,几乎到了要为他设立活庙的地步。 而终于完成了所有夙愿的书生也终于心满意足,他用了三年时间,安顿好宁州的一切,此后便独自一人去往了泰临城。 那是他早有预料的结局,从十年前他拒绝了那位公子的要求开始,他便早已想到这个结局。他对此并无半点意外与不甘,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四十年前,他离开青冥学宫时,他的先生便曾经与他说过,他所求之物,若不得其成,或可善终。若燕地真的在他手中恢复四州之地,那他便绝无善终的可能。 抱着必死的信念,已经满头华发的老人扣响了龙骧宫的宫门。那一天,泰临城的文武百官都闻风而动,抱着或兴叹或诧异或期待的眼神,看着那随着禁军走入龙骧宫生出的书生,他们知道,这是这位州牧大人留在这世上最后一道身影。 他没有活下去的可能,无论从任何意义上来说都是如此。 茫州的收复让他的威望抵达了顶点,更何况如今被茫州百姓奉为神祇的楚侯还是他的旧部,王庭不会容忍一个手握半壁江山,麾下有超过大燕七成军力,且名望早已压过燕庭的家伙的存在。 哪怕是泰临城的文武百官也不止一次暗暗想过,那个书生会不会如当年燕篡周一般,自立为王。亦或者燕庭率先发难,将这已成气候的书生斩于马下。但他们做过所有预想里面,却从来不曾有眼前这幅场景。而那些家伙大抵永远也不会理解,年迈的书生为什么要这么做…… …… “为什么?”魏来同样也有这样的疑惑,他打断了老人幽幽的自语,皱着眉头问道。 “你觉得为什么?”老人眯着眼睛反问道。 魏来沉了沉心神,从老人开始讲起这个故事时,今日魏来来的目的便有了偏颇,到了这时甚至完全偏离了主题。 可魏来却出奇有耐性,他觉得那个引路的笛姓男子说得很对,他或许确实应该对自己的外公有些耐心,无论当年的事是对是错又孰是孰非。 “是不想大燕内乱?否则那些安生下来的外敌又得趁虚而入,大燕百姓亦得陷入水深火热。对吗?”魏来言道。 他觉得自己所猜测的缘由或许与真实的情况有所偏差,但这样的偏差想来决计不会太大。 但老人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那么复杂,只是为了一报他当年的知遇之恩。” “嗯?”魏来的面色一变,神情困惑。 …… 有人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句话,书生深有体会。 当年他抱着满心的报国志向从宁州来到了泰临城,或是年轻气盛不谙世事,又或是世道昏暗容不下有志之士,总之来泰临城那几年,书生四处碰壁,穷困潦倒至极。甚至还因为自己的仗义执言,得罪了权贵,险些被人打死在街头。是那位公子路过,救了他的性命,与了他钱财,又在交谈之后认可他的才学,方才有了之后他能去往青冥学宫的机会。 时过境迁,当年的公子或许早就忘了他们许下的承诺,但书生记得。书生更知道没有他的知遇之恩,他便永远没有机会施展他的一身抱负。 现在他完成了他的夙愿,哪怕早已物是人非,当年那个与他在酒后高谈阔论,满心治国救民的公子已经变成了他们曾经最唾弃的模样。但他依然愿意兑现当年的承诺,让那位公子明白,书生还是那个书生,这一点从未更改。 …… “可你没有死。”魏来再次打断了老人的话。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苦笑:“是啊,我没有死。” 魏来皱起了眉头,他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烛火摇曳,将老人的面庞照得忽暗忽明,老人转头看向窗外的夜色,眸中的光芒闪烁,他好似在缅怀着些什么,又好似在遗憾后悔着些什么。 过了许久。 又或是只是一会。 但魏来觉得那不过几息的光景,老人似乎又经历一遍,他不愿经历的某些往事。 “因为。” “有人替他死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君臣(下) 书生已经年迈,与之相应的,当年那位予过他知遇之恩的公子,也同样满头华发。 君臣在御合殿前对视,殿外风雪正盛,殿内浮光摇曳。 “你来了。”那君王问道,话音一落嘴里便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书生看了看他,那件金色的龙袍依然华丽、艳绝,金碧辉煌又璀璨夺目。然而那龙袍下所包裹的人儿,却早已不复当年的英姿勃发。他身形佝偻,满鬓霜雪,岁月一刻不停在他与他身上割开了一道道伤口,然后永不愈合。书生用了足足十息的光景方才收敛起在那一刻心头忽然翻涌起的思绪。接着他幽幽的将当年二人的誓约诵背了出来:“君求国策,吾谋圣位。他年再遇,为臣为君。扶此大厦,匡此黎民。” 那声音回荡于御合殿中,久久不息。 年迈的君王目光闪动,似有动容,也似有追忆,却远不止于二者,此刻充斥于他眸中的情绪是复杂得笔墨难以形容的东西。就像二者之间的关系,曾是知己、朋友,也曾是相互守望的君臣,同存大志的战友,亦是不可避免的师弟,却又惺惺相惜。君王闭唇不语,他低头盯着台下同样已经年迈的书生,看着他的满头白雪,他想,这四十年宁州的风雪比起泰临城同样不遑多让。 相比于那位君王复杂翻涌的思绪,书生却要坦然得多,他在说完那话之后,又朝着台上的那人拱手一拜——那是极为僭越之举。那样的叩拜并非君臣之礼,而是君子之礼。 他说道:“袁兄,当年絮水河畔之诺在下已经完成,今日前来还诺了。” 那用慢悠悠的语调说出的一番话落入君王的耳中,君王的身子一震,他眸中闪动的光彩愈发的复杂。 二人相知相识,如今却又相互背离,却没有谁真的背叛过谁,只是大势之下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道推着二人,终究得有一人落入那无底的深渊。 而书生则在此之前做出了选择,独自一人来到了龙骧宫。 台上君王看着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絮水河畔策马而去的身影,他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过去,变得不堪的只是自己…… 然后,他开口言道:“你应该知道,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君王的声音在御合殿中回荡,绵绵不绝,经久不息,宛若鬼魅在夜中低语。书生抬起头,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无数功高盖主不得善终的故事都早已将明白了他的下场。他点了点头,言道:“我知道。” “所以你想一死,以还大燕安宁,对吗?”君王又问道,话音一落,他的嘴里又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书生再次点头,却又摇头:“苍生大义,不敢有负;知遇之恩,亦不敢相忘。” 听闻此言那君王面色阴沉,他又低头盯了那台下神情坦然的书生许久,然后他终于下了决心,厉喝一声,无数早已在殿门外埋伏好的甲士鱼贯而入,将年迈的书生包围、控制,然后押入了天牢。 …… 宁州的州牧被关押在了天牢,这个消息不胫而走。 但燕庭的朝堂上却并无一人敢提及此事——陛下不说,旁人便不敢问,这么多年来,那位皇帝陛下靠着苍羽卫与黑狼军已经将整个大燕的权柄牢牢的握在了手中无人能够撼动。 一晃半个月的光景过去,那位州牧依然被关押在天牢中,皇帝陛下对其只字不提,更没有半点要处以他极刑亦或者追究他罪责的意思。所有都弄不明白这位皇帝陛下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是要将江浣水作为人质,一直关押下去,威吓宁州,还是顾念旧情迟迟下不去手,这些揣测不觉,但却没有一人敢笃定那位皇帝陛下的心头到底在作何想。 直到数日后的一天,鬼戎的使臣来访,而召楚侯进京的圣旨也被人快马加鞭的送往茫州时,众人才回过些许味来——从茫州收复以来,楚岚天便带兵驻扎在茫州,凭借着朝廷不得已之下册封的候位,以及只身一人恢复茫州的威望,他几乎就已经成了茫州真正意义上的“州牧”。而这样的存在自然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这几年,鬼戎也渐渐平复了内乱,鬼戎内部将数年前楚岚天只身一人夺回茫州之事一直视为国仇家恨,王庭内部不乏再起兵戈的意思。而随着鬼戎使臣的到来,显然朝廷是有了更好的办法却缓和双方的矛盾。 当然,这样的办法需要一些展现诚意的礼物,譬如某位始作俑者的人头…… 只是楚岚天之于茫州,就如江浣水之于宁州,而楚岚天并不见得能有江浣水这般自投罗网的“愚蠢”。但楚岚天是江浣水的旧部,以他为胁,将之召入泰临城中,并非不可行之策。 江浣水带出来的人似乎都有着这样的毛病,不会审时度势,又或者说总被某些在大多数人看来并不重要的“大义”所牵绊,召楚岚天进宫的事情除了一开始引起了宁茫二州的反弹,之后便出奇的顺利,甚至那个家伙还帮着朝廷喝阻了二州之地已有毛头的叛乱之相。而随着楚岚天入了泰临城,之后的事情便显得简单了许多。 楚侯被按上了一个莫须有的谋逆叛国之罪,被斩于泰临城午门外,哪怕那一天,泰临城城中跪拜着为楚岚天求情的百姓从龙骧宫门口跪到了白雀街的街尾,却终究没有改变楚岚天将死的命运。 ……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年迈的皇帝陛下独自一人来到了关押书生的地牢。 书生似乎等候他多时,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只是站在冰冷的铁门内盯着他,那是一道比铁牢更冰冷的目光,哪怕是之前在御合殿中,明知自己的下场是必死无疑,书生也不曾露出这样的目光。 君王莫名有些发憷,但转瞬却又压下,直视向对方。 “为什么?”然后,书生的声音响起,在幽暗的天牢深处回荡,阴冷无比。 他当然知道在他被关在大牢中的一个多月以来,大牢外的世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为此感到愤怒,无比的愤怒。 但于愤怒之后,更多的却是不解。 他已经将自己送到了他的面前,也早已安抚好宁州各部,确保无论发生了什么,宁州众部都并不会发生叛乱,而至于茫州,多年来被鬼戎所挟制,所能凝聚出来的力量决计无法与大燕抗衡,他不明白眼前这个曾经被他视为自己的家伙为什么非要如此赶尽杀绝。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燕地想要安稳,你我只有一人能活。”同样年迈的君王平静的看着眼前与他一般的老人,平静的说道。 很难想象当年絮水河畔义气风发的两个年轻人,会以这样方式,在这样的地方,进行他们之间最后一场对话。 “既然你也明白,那为什么还要杀了楚岚天?”书生气急败坏的问道。 这是这位帝王平生第一次见到书生这番模样,他叹了口气,在书生的身旁坐了来,隔着那冰冷的铁牢,言道:“三日后,我会放你离开,你还是宁州的州牧,也可以继续执掌你的三霄军,一切照旧。” “你就不怕我带着三霄军与楚岚天在茫州的旧部,反了你这大燕朝廷?”书生反问道。 帝王面色平静的看向书生,笃定的言道:“你不会。” 书生的面色一变,帝王却依旧平静自语着:“你在青冥学宫学过你的治国之策,我在泰临城尔虑我诈这么多年,可也没闲着。帝王心术我看得太多,而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便是识人之明。” “奸臣、贤臣、直臣、庸臣,每个人都有他的用处,关键是你会不会用,懂不懂用。” 帝王说着侧头看了一眼牢中的老人,对方的目光与他想象中的并无差别,那是一种怜悯、惊讶还带着些许厌恶的目光。他笑了笑,坦然以对:“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你在想物是人非,也在想人心易变。” “但这不对。” “江兄,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造物弄人,这叫世事逼人。” “我不学这些,不懂这些,我就拿不到这王位,也压不下朝堂的反对之声,将你送到州牧之位,我不学这些,便握不紧这大燕权柄,就没办法在那些年将国库的半数开支尽数送往宁州,也就没了如今的大燕盛世。” “但同样我学的这些,也告诉我,你是重臣也是权臣,你功高盖主,是不得不除之人。” “或许你今日不反,明日不反,可未来呢?没人说得清未来。” 牢房中的老人听着眼前帝王的自语,神情不免有些复杂,但还是沉眸问道:“那就杀了我,为什么要杀楚岚天呢?他与茫州根本对燕庭没有威胁,我死之后,你有的是时间削藩,安抚,慢慢的收回宁茫二州的权柄,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你最善这帝王心术,这难不住你。” 年迈的君王苦笑着又叹了口气,他摇了摇头,回眸看向老人,应道:“因为,我快要死了。” 书生的身子一颤,他想过很多可能,但唯独没想到这一点。 他身子僵在了原地,目光有些呆滞:“什么?” “生老病死是天道至理,八门大圣逃不过,王侯将相也逃不过,虽然我不愿如此,但事实就是如此,我在五年前便已经病入膏肓,全靠着药物支撑到今日。”帝王这样说着,脸上再次荡漾起了苦笑。 书生定睛看去,这才发现眼前之人体内的气机孱弱,确实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怎么回事?”书生问道,声音莫名大了几分。眼前的帝王虽然已经年过七旬,但以他洞开七门的修为就算是死,也不应是此刻这般气机孱弱得几乎到了湮灭的地步,至少他从未听闻过这世上还有这样的病的存在。 但那帝王却并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继续言道:“这大燕天下,你我都活着,天下不得安宁。但若是你我都死了,却同样也不得安宁。” “袁通那孩子当了足足二十八年的太子,他早就当得不耐烦了。我大概也能理解他的心思,毕竟那通天的权柄就在眼前,差之一步,却始终触摸不到,足足二十八年如此,恐怕换作谁都会按捺不住。” “但他玩弄的权柄的本事或许还算不错,可治国安邦却远不如你。你若一死,宁州的三霄军我倒是可以慢慢蚕食,削弱其的影响力。但我死之后,这燕庭便再无任何人能够压住三霄军与茫州旧部,知子莫若父,袁通没这个本事。到时候只需要有心人稍稍挑拨,打着为你复仇的幌子,三霄军必定群情激奋,燕地必定陷入内乱。齐楚等国也必然趁火打劫,届时我们燕地四十年前任人欺凌的境遇估摸着就得再来一遍了。” 说到这里,那帝王顿了顿,又言道:“所以,你不能死。” “我要你回到宁州,为我继续执掌宁州,抵御外患,镇压大燕气运。” 书生终于在这时,从听闻那个骇人的消息的惊骇中回过了神来,他神情冷峻的盯着对方,问道:“那之后呢?” “袁通岂不是还会视我如仇寇,如大敌,你以为你的儿子就能放心让我在宁州手握滔天权势吗?” 帝王笑了笑:“楚橙,嗯,现在应该叫阿橙,那个孩子被我顺水推舟,让凌照救了下来,将她绑在了袁通的儿子身旁,茫州不再如以往一般与宁州铁桶一块。袁通若是脑子清楚,手握三州之地,加以经营,想来不会完全被宁州钳制,也多少能改变如今宁州与燕庭针锋相对的局势。” “当然,这是暂时的。那孩子对权柄的渴望与我比起来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你日后免不了还要与之交锋……”说道这处,那位帝王再次陷入了沉默。 “你我之间,无非当年知遇之恩,如今君臣之节。我杀了你的得意门生,你我知遇之恩了却,君臣之节也到此为止。” “日后种种于我无非身后事,我管不了太多。但我知道只有你能顾念苍生大义,给大燕百姓一个国泰民安……” “至于你如何做,怎么做,都是你的事,我静坐祖庙而观,但你记得,你不再欠我,欠袁家什么……” …… 江浣水停下了他的讲述,转头看向屋中听得出神的魏来。 魏来回过神来,眉头皱起:“所以,你回到宁州后,袁晏也死了,可你终究没有选择给楚侯报仇,对吗?” “报仇?”江浣水的眉头一挑,“找谁报呢?” “袁家吗?” 魏来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他并未回应老人的问题,只是盯着对方,目光困惑。显然那就是他在听完这个古时候,心中的答案。 “举兵去向泰临城,周围虎视眈眈的齐、楚、鬼戎岂会坐视不理?恐怕燕庭还未推翻我燕地四州早已生灵涂炭。”江浣水同样看出了少年的心思,他苦笑着言道。 魏来沉下脸色:“袁晏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放你回的宁州,你这么想便正中了他的下怀。” “袁晏说他最善帝王心术,这一点绝非欺人之言。你知道那是阳谋,我也知道那是阳谋。可阳谋之所以为阳谋,就是因为所谋之人即使明白这事,也的不得已的往局中跳。”江浣水苦涩言道,而说罢这话,他又看向魏来,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忽的问道:“你呢?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魏来一愣,一时语塞。 他给不出答案,却又觉得江浣水的做法并不对:“可就算你隐忍下去,燕庭也没有放过你,如今的宁州是什么模样你比我更清楚。老蛟蛇吞噬着宁州的气运,袁袖春为了一己之力敢为天阙界开山河图,而朝廷对此几乎是默许的态度,这样到最后,宁州却成了你心中大义的牺牲品。你觉得燕地其余三州百姓是无辜的,不忍看他们生灵涂炭,可宁州百姓又何错之有呢?” 魏来的回答让江浣水脸上的苦涩之色稍缓,他看向少年的眸中竟然在那时泛起些许赞许之意。 “或许是人老了的缘故,这些年我确实做错了许多事。” “袁通就如他爹说的一样,对于权柄的渴望超乎袁晏百倍不止。他登基之后,以雷霆之势镇压了各方,苍羽卫与黑狼军在他的手中更是成了铲除异己的鹰犬,他自然不会放任宁州的存在。譬如那头蛟蛇……” 说道这处,老人的声音变得不那么平静,他藏在袖口下的双手忽的握紧,像是有某些被他压抑许久的情绪在那时就要从他的胸膛中奔涌而出了一般。 在魏来的记忆里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老人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忽的意识到,六年前那场大水对于老人来说似乎远不像他想象中那样的无关紧要。 “袁通解决了权力更迭时各方的问题后,第一时间便将目光锁定了宁州,减少军费,削弱三霄军军制,拉拢紫云宫,以及扶持金家都是他的手笔,而最为阴毒当属借由渭水之争,扶持乌盘龙王……这件事几乎到了动摇宁州根基。” “而于我所能想到的,既不起兵戈,又能让燕庭忌惮,维持燕地表面上和平的办法也只有一个……” 魏来竖起了耳朵,盯着老人。 老人眯起了眼睛,轻声言道:“登圣境。” 魏来的心头一震,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看向老人的目光变了变。 “我的前半生都在对抗齐楚鬼戎,修为之事耽搁不少,到了古稀之年才想着要推开圣门确实有些亡羊补牢的味道。我费了些时日方才摸到圣境的门槛,大概一直到六年前……” 魏来的瞳孔陡然放大,六年前,那场吞没他爹娘的大水到来的六年前! “我终于寻到推开第八道圣门的机会,于是便闭入了死关。” “但就像我知道我一旦推开圣境,燕庭便拿我与宁州再无办法一般。袁通同样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我闭入死关那几个月的光景里,他想方设法的阻挠着我。” “在宁州边境屯兵,以各色理由召我入泰临城,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但我算准他不敢在那时与我硬来,对此自然是置之不理。但我却没有想到……” 老人说道这处再次顿住,魏来能够明显的感觉到,在那时老人那干瘦的身躯似乎隐隐有些颤抖。 “你是说你没有想到那头蛟蛇会杀了爹娘对吗?”魏来低语问道,他的双拳在那时死死握紧,眸中怒火奔涌。 “嗯。”老人沉闷的点了点头。“其实那并非毫无预兆的事情,于此之前袁通已经给了你爹娘足够的警告,希望以此打断我的修行,但你爹娘……尤其是你爹的性子,你应该清楚。他不愿在那个节骨眼上,让我分神,也知道只有我的登临圣境才能换来宁州的安宁,所以他压下了此事……” 老人再次停顿,事实在讲述起这故事的尾声时,老人停顿次数比起之前加在一起还要多出数倍,由此多少能看出老人对于此事的介怀程度。 “我在江柔的身上放有禁置,一旦她遇到了危险我第一时间便能感觉到,只是当我感觉到她的危险时,她早已……” “我中断了自己的死关,神游于乌盘城,一眼便看见了被大水追逐的你,用秘法将你救下,放到了安全的地方,又前往了泰临城,跟那位陛下许下了永不登临圣境承诺,这才救下了你。” 老人这时终于彻底停了下来,但魏来却无法完全消化掉老人的故事。 他低着头,身子颤抖,他记得六年前的那个夜里,他不断的跑,不断的跑,直到精疲力尽,失去意识,但他醒来的时候,他躺在郊外的草地上。他曾以为是自己逃脱了那场大水,现在想想以那蛟蛇的本事,若是真心想要杀他,又怎么可能给他半点生机,想来说不定那时那大水一直追在他的身后,就是为了引江浣水前来。而可笑的是,他自己却不自知,这么多年来一直将这位默默保护自己的老人,当做大敌…… 老人沉默了许久,似乎终于从那番他并不如何喜欢的回忆中平复了下来。 他走上前来,轻轻的拍了拍低着头的少年的肩膀,言道:“无论那些过去多么不堪回首,但终究已经过去。我们要向前看,为自己,也为他们。” “去好好想想,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吧,如果你是我,在这样的处境下,你会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得去想,因为……” “很快,你就会是这宁州的主人了。” 第二百三十五章 宁州 魏来从州牧府离开时,时辰已经到了丑时。哪怕是繁华的宁霄城,在这个时间点,街道上也早已是人迹罕至。唯独有一些喝得大醉的酒客还在踉踉跄跄的于街道上东倒西歪。 魏来无心理会那些醉鬼,他有着他的心思。 这样的心思让他即使在这样的深夜里也并无半点困意,他低着头,皱着眉头,缓慢的踱步。 “去好好想想,我刚刚问你的问题吧,如果你是我,在这样的处境下,你会不会有更好的选择。” “你得去想,因为……” “很快,你就会是这宁州的主人了。” 江浣水的话不断的在魏来脑海中回响,今天发生的一切对于魏来来说着实太过有冲击力了一些。 他低着头想着那些,不觉间便已然回到了自己祖屋的府门前。 他本欲迈步拾阶而上,可步子还未迈开,却忽然察觉到了异样——一道身影忽的从某处飞遁而下,落在了他的身前,挡在了他的去路上。 魏来的眉头一皱,顿时心生警惕,他的身子退去一步,体内的气机在他的牵引下开始涌动,同时抬起头目光阴冷的看向那道忽然拦在他身前的家伙。 双刀、橙衫、马尾。 魏来一愣,周身方才催动起来的气势在那时收敛,他嘴里略有诧异的言道:“阿橙姑娘?” …… 平心而论,在这样的深夜,孤男寡女迈步同行,多少有些让人想入非非的旖旎味道。 尤其是,这样的要求还是女方提出,尤其是提出这要求的女方还是这般美丽的女孩。 想来不会有任何男子有魄力去拒绝女孩的要求,当然,魏来也不能免俗。 只是并肩走在宁霄城深夜的街道上的二人,却都无心去感受这份旖旎。 魏来想着今日从江浣水那里听来的关于楚侯的故事,他不清楚阿橙到底知不知道她如今的处境只是那位中兴大燕的先帝为他儿子布下的局,他更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将这个故事告诉对方。 阿橙显然也有她的心思,不过却没有那份如魏来一般的纠结。 所以,在这样步行百息之后,她率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魏公子。”她这般唤道,声音很轻,带着犹豫,也带着担忧。 “嗯?”回过神来的魏来转头看向少女,可那素来洒脱决绝的少女此刻却低着头,让魏来难以通过她脸上神色去推断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在这样的深夜前来寻到他的。 而在这一声轻唤,阿橙便又沉默了下来。 她双手抓着她那件橙色的长衫,有些用力,橙衫发皱,她的指节发白。 魏来感受到了些什么,并未催促,只是安静等着少女的下文。 这个时间并不算长,但对于少女来说似乎颇为难熬。 但终究她还是鼓起了勇气,蓦然停下了自己的步伐,抬起头直视向魏来。魏来在那样的目光莫名有些不适,但不待他完全适应下来,少女躬下了身子朝着魏来一拜,然后言道:“请公子救救太子殿下!” 魏来没有想到会是阿橙会说出此言,他皱了皱眉头,随即应道:“姑娘说笑了,太子殿下好端端的活着,怎么会需要在下去救呢?” “公子知道阿橙在说什么……”阿橙紧紧的盯着魏来,再次言道。 魏来眸中的目光随即阴沉了下来:“我确实知道姑娘在说什么,但姑娘好像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阿橙一愣,同样皱起了眉头:“公子这是何意?” 魏来沉眸应道:“姑娘要我救你的殿下,那姑娘倒是说说,姑娘以为怎样才能救你那位太子殿下呢?”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理,魏来有意在“你的殿下”四字上咬了重音,而阿橙自然也感受到了这一点,但她却无心在这件事情上多做计较。 “宁州!公子只要让宁州支持……” 阿橙这样说着,但话未说完便被魏来打断。 “我以为姑娘是个聪明人,却不想也会在乱了分寸后,胡言乱语,昏招频出。”魏来说着,语气带着一股莫名的遗憾,而看向阿橙的目光之中更是充斥着一股怜悯的味道。 阿橙的面色有些难看,她盯着魏来沉声言道:“什么意思?” “姑娘觉得我会帮那位太子殿下吗?或者说,姑娘举得那位太子殿下,值得我帮吗?”魏来反问道。 阿橙的身子一颤,显然也明白魏来话中所指。但她依然不愿意放弃,便又言道:“我知道殿下近来有些举动让公子不喜,但公子也请明白殿下的处境。” “殿下心有大志,但这些年处境艰难,虽有太子之名,却屡屡被金家所制,此番宁州之行是殿下唯一的机会,但公子回绝殿下之后,殿下……” “我爹刚到乌盘城做知县时,曾遇见过一桩命案。”魏来将自己的声音拉得好高,打断了眼前女子的话。 “一个男人,买了房产,将多年的积蓄一并投到一桩生意上。” “那生意对他很重要,那几乎关系到男人下半辈子的活头,只要赚了钱,他可以换回抵押的祖屋,也可以完成他娘的心愿,取一房媳妇,生好些个大胖小子。” “但遗憾是,那场生意终究是亏了,还是那种血本无归的亏。” “男人从此一贫如洗,他娘也因为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心力交瘁之下,撒手人寰。” “男人没了钱,没了房子,每日都浑浑噩噩的游荡在街上,饿了就在饭馆捡旁人吃剩的的残羹冷炙,困了便寻个街角昏昏欲睡。” “可他终究心有不甘,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承受这样的不幸。而这样的怒火在他的心头堆积,一日胜过一日,他终于在某一天夜里闯入了一间宅院中。杀了熟睡中的一家三口,夺了他们的钱财……” “姑娘觉得他无辜吗?” 魏来问道。 阿橙一愣,她听明白了魏来的言外之意,当下皱着眉头言道:“殿下和他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魏来的声音陡然增高。 “那个男人遭受了不幸,选择杀了一家三口,来将自己的不幸转嫁给别人。” “而你的太子殿下遭受了不幸,选择的却是让宁州三百万户百姓为他陪葬!” “一个是屠人满门的恶徒,一个是将三百万户人推入火坑的恶魔!怎么能一样!?” 魏来说着这些,他的双目瞪得浑圆,眸中的火光升腾,于那时直直的盯着阿橙,仿佛要用眸中的火焰将眼前的少女燃烧成灰烬一般。 阿橙有些不适,或者说有些难以招架魏来的质问。 她还是回应道,只是声音小了许多:“可如今天阙界开山河图已成定局,公子应该比我更清楚在山河图与那蛟蛇的吞噬下,宁州的气运会被席卷一空。公子若是此刻去向殿下示好,或许还有转机更改此事,否则宁州危矣!” “然后呢?”魏来听闻阿橙这番话,冷冷的反问道。 阿橙一愣,面色不解。 “就算我今天真的如姑娘所言,以姑娘口中的大局为重说动外公靠拢太子,太子也真的如姑娘所愿与天阙界决裂,那之后呢?”魏来寒声问道。 阿橙敏锐的察觉到魏来对于江浣水的称呼的变化,这是她印象中凭生第一次听见魏来如此称呼那位老人,但显然此刻她并没有时间与心思去细究这看似不起眼,实则很可能带来些巨大变故的变化。 “殿下心有大志,若得了宁州支持,或可……”阿橙顺着魏来的问题继续说道。 “或可登上九五之尊之位。”魏来笑道:“姑娘想说的是这个对吧?” “可姑娘有没有想过,今日他可以为了拉拢天阙界放弃宁州,那未来的某一天,他会不会为了拉拢别的什么界,而又一次将宁州推入深渊,又或者将楚侯以命守护的茫州割让给谁呢?” 魏来最后一段话带着一股明显的挑衅味道,阿橙的脸色在那时一变,神情有些不郁。但她还是摇着牙言道:“怎么会,殿下此举也是一时冲动,日后他定会以此为戒……” “姑娘记住,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况且,我又凭什么去相信一个可以将宁州三百万户百姓当做物品交易出去的家伙,可以在未来给宁州一个安稳呢?”魏来的反问的语气极为尖锐,让本就落了下风的阿橙愈发的哑口无言。 但不善言辞的少女依然不愿意放弃,还想再说些什么:“可除了太子,宁州别无选择,难不成公子觉得金家就能救得了宁州吗?” 魏来听闻此言颇为奇怪的看了阿橙一眼,问道:“为什么一定要是金家亦或者你的太子殿下?” 阿橙却露出了比魏来更加困惑的神情:“难道还有哪位皇子能有夺嫡的可能吗?” 魏来摇了摇头:“姑娘高估在下了,我可没有时间去了解他袁家的后人,哪一个有本事,哪一个没本事,也更不关心到底谁能成为这燕庭未来的皇帝。” “那……”阿橙还要发问。 魏来的微笑着看向女子,轻语道:“宁州不需要任何人的庇护。” “换句话说……” “只有宁州自己能保护自己。” 第二百三十六章 乐在其中 时间已经到了寅时。 经历前后与江浣水以及阿橙的对话后,魏来终于有了些困意。 可似乎今日冥冥中有某些强大的意志在阻挠着魏来走向床榻一般,当魏来结束了那场与阿橙之间并不愉快的对话后,回到魏府的魏来方才推开门,便发现府中的正屋中烛火明亮,显然正有谁在彻夜等着魏来。 魏来大抵猜到了对方的身份,他的心底微暖,但却也有些难以消受的无可奈何。但终究他不愿意辜负这份好意,还是硬着头皮朝着那处走去。 推开正屋的房门,不出魏来预料的是,屋内徐玥正坐在轮椅,借着烛火低头安静的看着一本书籍。她的侧脸在那烛火的映照下,恬静温软,却又莫名带着一股让魏来难以将目光移开的吸引力。 魏来的到来也并未瞒过少女的感知,她的目光不曾从书籍上偏移,声音却响了起来:“聊得怎么样?” 魏来应道:“还不错,只是若是我早些愿意静下心来听他讲完这个故事,或许……” 少女闻言,眉头一挑,放下了手中的书籍,然后转头看向魏来,她盯着对方,平静的问道:“我问的是你和你的那位阿橙姑娘聊得如何?” 魏来一顿,脸色变了变,显然对于徐玥知晓此事有些诧异,并且对方那盯着他的目光让他不由得升起了些许心虚之感,就像是小时候做了坏事被他娘逮住时的局促感。 “也……也还不错。”魏来硬着头皮应道,但有些支支吾吾的语气将他此刻的心虚展露得可谓淋漓尽致。 徐玥的眉眼忽的弯起,隐约有几分俏皮的笑意在她的眉梢间舒展。她并未如魏来担忧的那般去寻根问底,又或者像他娘那样胡搅蛮缠,她只是看了一会魏来,便轻声言道:“走吧,该歇息了。” …… 魏府很大,从外院走到内院的长廊亦很长。 魏来推着徐玥,慢慢的穿行长廊间,夜风拂过,有凉意袭来,似乎又要下雪了。 魏来贴心的脱下了自己的外衣,为徐玥盖在了身上。 徐玥摸了摸那件带着魏来气味的衣衫,她的脸颊微红,却又将之放在自己的鼻尖嗅了嗅,大概是觉得这样的做法有些失了少女矜持,她的脸颊为此更红,还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魏来,似乎是想要确定自己方才的做法是否有被对方看见。 不过魏来却似乎有着心思,并未察觉到徐玥的动作。 “在想什么?”徐玥轻声问道。 魏来回过神来,却敷衍道:“没什么。” 不过这样拙劣的演技如何能够骗过徐玥的眼睛?徐玥皱了皱眉头,便再言道:“是在想你的阿橙姑娘吗?” 魏来一个激灵,赶忙摇头:“只是在想今天江……外公跟我说过的话。” 徐玥同样也察觉到了魏来对于江浣水称谓上的变化,她的眉头一挑,言道:“看样子真的聊得不错。” 魏来也不知当如何接过对方的调侃,故而沉默以对。 徐玥却接着言道:“宁州经今日之事,大抵会彻底与燕庭人心背离,我不知道州牧大人到底怎么计划的,但从他应下山河图一事开始,就算是彻底与燕庭决裂了。你既然与他达成了默契,那想来也应该想明白自己会站在哪一方……但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魏来皱眉问道:“什么意思?” “州牧的年纪大了,自从六年前冲击圣境失败以后,他梦想与燕庭分庭抗礼为此平衡的构想便彻底被打破,而前些年为了达成这样的目的所作出的让步,也就真的成了足以压死宁州的稻草,气运孱弱,三霄军被削减大半,以及各个士族中的倒戈都是摆在宁州面前的问题。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与燕庭撕破脸皮,下一步宁州到底还有没有资本与手握三州之地韬光养晦数十年的燕庭对抗,这是阿来你要去想的第一个问题。” “……”魏来沉默,他低着头想了好一会,方才问道:“为什么,你们都要我去想这些,州牧不是还好端端的活着吗?” 徐玥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低语喃喃应了句:“他已经八十一岁了……” …… 魏来沉沉睡了过去,他今日着实经历太多,加上在聚灵塔中那身合天地的法门虽然给他带来的快得匪夷所思的修行速度,但同时对他的精力也是巨大的考验。魏来一躺上床榻便睡得死死的,而他身旁与他躺在同一个床榻上,中间却默契的保持着一段距离的少女却并未睡去。 她在确定魏来睡熟之后,蓦然从床榻上坐起了身子,一股淡蓝色的灵力从她的眉心涌出,包裹了她的身躯,然后她便迈步走下了床榻。 是的,是走下了床榻。 她坐到了那放在床榻旁的轮椅上,那股淡蓝色的灵力瞬息散去,然后她转动这轮椅的木轮,来到了房门口,方才将房门推开,一道身影便落在了她的身前。 徐玥对于他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她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张信纸递到了那人的身前:“麻烦笛叔跑上一趟,将这封信送到了那位阿橙姑娘手中。” 男人一愣,眉头微皱:“小姐,这……” “怎么了?”徐玥不等他说完,便反问道。 “没什么。”似乎是被徐玥的气势所震,男人收起了多嘴的心思,在那时朝着少女一拜,随即身子便猛地窜入了屋外浓郁的夜色之中。 徐玥看着男人离去的方向,目光空洞看了好一会,待到她收起了心神,正好转身回到房门时。 “怎么?这么大方?自己喜欢的男人还没捂热乎就要拱手送给别人?”一道带着些许调侃味道的声音忽的传来,身着一件造型夸张的蓝色绒衫的男子落在了徐玥的身前。 徐玥皱了皱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初七,冷冰冰的言道:“阁下好歹也是江湖名宿,怎么习惯做着听人墙根的龌龊事情?” 初七丝毫没有被人撞破了丑事的自觉,他理所当然的言道:“我的干儿子,我关心关心怎么了?你要不乐意,就让他爹从土堆里爬出来跟我说道说道。” 这话里充斥着胡搅蛮缠的味道,徐玥倒也知道他的性子,瞪了他一眼,便没了与他争出个对错的心思,便要转动自己的轮椅离去。 “现在后悔,想要将他送给别人,当初就不应该开始。” “你们斩尘宫的女人为什么都是这么自以为是呢?”初七却朝着少女的背影大声言道。 这话出口,徐玥离去的身子一颤,回眸看了初七一眼:“前辈说得好听,可我观前辈自己不也是乐在其中吗?” 说罢这话,房门豁然合上。 吃了闭门羹的初七有些呆傻的站在门口,撇了撇嘴,回味着少女方才所言。然后他忽的一笑,像是想起了什么,喃喃自语道:“确实,回味无穷。”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不好 魏来迎来了一段闲暇却又忙碌的时间。 天阙界安生了下来,那位太子殿下也达成了他宏图霸业的第一步,心满意足,这些日子只顾着忙着做那他父皇托付给他的差事——修建宁霄城中的乌盘龙王神庙。朝廷册封乌盘龙王为昭月正神的敕令早已落下,已有近半年光景,但因为身为宁州郡城的宁霄城中迟迟未有动工,故而这个名头也只是空有其名,而无其实。袁袖春此次被派往宁州,名义上的目的便是督促宁州修建这神庙。 魏来不喜那乌盘龙王,但他也明白现在与对方硬碰硬与找死无异,说不得对方还正愁没有由头取下他的性命呢? 魏来没有傻到在这时去干涉此事的性子,况且这宁霄城是江浣水的地盘,他相信他的那位外公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情。而他也得了清闲,便每日将自己关在那聚灵塔中日复一日的修行。 转眼便是一个月的光景过去,距离翰星大会也只剩下了一个月的时间。 宁霄城看似平静,实则却暗潮涌动。 那山河图会在翰星大会结束后开放的消息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传遍了北境,山河图名声在外,抱着获取机缘又或者窥探山河图秘密的心思,北境各大势力秘密的派出了诸多符合翰星大会要求的弟子来到了宁州,各方人马混迹之下,宁霄城愈发的混乱。魏来明白,这般情况也让翰星大会多出了许多变数,故而他想要提升自己修为的愿望愈发的迫切。 坐在那聚灵阵中的魏来,又一次进入了那身合天地的状态。 他一边吸纳着聚灵阵中磅礴的灵气,一边推演着初七赠与他的剑阵,四道孽灵手持灵气化作的长剑在聚灵塔周围不断闪现着身形,剑气纵横,萦绕不觉。而魏来的身前,那本拓印而来的《天罡正经》亦在不断的翻动,一个月的不眠不休,让魏来将这本堪称天书的东西终于算是默背了下来。可是这并未给魏来带来任何修为上的突破,不过似乎随着他对这《天罡正经》的熟悉,他体内的气机流转变得愈发的顺畅,而也不知是《天罡正经》的功劳还是不断推演剑阵的缘故,魏来的体内竟然隐隐有了些许剑意的萦绕。那剑意虽然孱弱稀薄,甚至可以说是似有若无,但须知剑意这东西得是对剑道有所研习,甚至需要专心侵淫剑道多年之人才能产生的东西。 依靠着这短短一个越的光景便生出些许剑意,放在北境大多数宗门中,都可被认为是剑道天才了。 魏来暗觉此物神奇,也隐隐猜到天罡山素来以剑道闻名天下,而若是自己体内的剑意真的是由《天罡正经》所产出的话,那这《天罡正经》于天罡山来说决计不会是可有可无的旁门左道,那曹吞云将此物赠与自己以及孙大仁等人,不可谓不是一份天大的恩情。 …… 当然这些对于魏来来说都是意外之喜,他真正想要的是——破境。 细细算来从他推开第二道神门以来,他已经在灵台境呆了足够就的时间,如今的他二境的修为已经稳固无比,再吸纳灵气对于他的修为带来的提升都是无关痛痒的,而只有进入第三境幽海境,他的实力方才能有质的提升,也才能让他在即将到来的翰星大会上有足够的把握取得他想要取得的成果。 魏来破境的心情极为迫切,可越是如此,他便越是难以摸到那门槛。 所谓幽海境,便是将修士灵台中聚集的灵炎提升到某种强度,灌入第二道神门之中,打通隐藏在神门深处的幽海窍穴,以此在体内开辟出一片能够容纳更多灵力的小世界。而这出小世界相比于灵台自然是大出十倍不止,灵力聚集于此,浩瀚翻涌如海,故而称此境为幽海境。 可按理来说,以魏来体内足足八十二道灵台的修为来看,想要以灵炎冲开幽海窍穴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但偏偏就如她进入第二境时所遇到的困难一般,他注入道神门深处的力量每每都如填不满的沟壑一般,入之便如泥牛入海,并不于他半点回应。他之前破开第二境靠的还是在那胡家府邸前斩杀了数位四境三境修士,然后他的第一道神门显化威能,吞噬掉了那些人的灵魄,他方才破境。 只是那样的手段诡诞玄妙,以魏来的修为与眼界难以勘破其中玄机,况且时至今日,他那古怪的第一道神门发动之时都是自主行事,魏来根本难以对其操控自然也谈不上如何故技重施。 无奈之下,魏来也只能用最笨的方法——不断的吸收聚灵塔中的灵力,然后不断的灌注于神门之中,他相信这样的做法虽然事倍功半,但总好过干等着他的神门“显灵”。 “阿来,吃饭了!” 今日魏来与往常一般进行着他的修行,直到时至中午时,聚灵塔外忽的响起了孙大仁那雄浑的嗓音。 魏来皱起了眉头,收敛起了周身的气机,让自己从身合天地的奇异状态中恢复过来。他站起身子,走到了聚灵塔前,推开那塔门,便见提着饭盒的孙大仁正一脸憨笑的在门口看着他。 “玥儿呢?”魏来看了看孙大仁的身后,见那里并无任何人的存在,不由得发问道——以往到了午晌都是徐玥给他送来午饭,不知不觉魏来已经习惯了在一上午的修行之后,坐在塔外,嗅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气,与她一边聊天一边享受那份难得的安逸。而今日却不见对方的到来,不免有些奇怪。 “你家那婆娘今天好像有什么事情,就让我给你送饭来了,咋啦?有了媳妇,就忘了我这个大哥了?”孙大仁口无遮拦的随意言道。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魏来的心头一跳,莫名有些心虚。他赶忙压下自己心头那因为未有见到佳人而升起的失落,笑道:“怎么会呢?” 说着,魏来便接过了那食盒,与孙大仁一道坐在了灵塔外的台阶上,将食盒中的饭菜一一拿了出来。 这些日子,徐玥已经摸清了魏来的喜好,所做的饭菜也都是合乎魏来胃口的佳肴,甚至因为害怕老是吃同样的东西,魏来会觉得腻,她还每日都会在同样的菜肴上做出改变,魏来倒是乐在其中,可却苦了他那位小舅子,每日都得被徐玥拉着在厨房里忙活半宿,为的就是确保翻新的菜肴不会让魏来不喜。 魏来吃着饭菜,嘴里有一搭没一搭与孙大仁聊着近况,毕竟这些日子他忙于修行,早出晚归,有时候足足一日也不见得能见到孙大仁他们一面。 孙大仁抱怨着这一个多月,每日看那劳什子《天罡正经》看得他头昏眼花,却毫无进展,他想拉着龙绣与刘青焰跟那曹老头讨个说法,可偏偏那二人这些日子却像是着了魔一般,可不理会孙大仁的胡闹,反倒是不分昼夜背诵《天罡正经》。 魏来听到这处,心头一阵咯噔,暗香或许龙绣与刘青焰也有所收获。不过…… 他依靠着身合天地的法门,背诵《天罡正经》的速度已是平常人的数倍方才能有所感悟,看似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实际上已相对于常人半年之多的研习。可龙绣与刘青焰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有所突破的呢?刘青焰倒还说得过去,她毕竟是连那乌盘龙王都垂涎不已的先天神体,可龙绣呢?难不成那龙大小姐还真是个尚且未有显露锋芒的剑道天才不成? 魏来想着,便出言严厉的劝诫了孙大仁一番,言说这《天罡正经》当真是有玄妙,让他莫要错过这番来之不易的机缘。 孙大仁倒也是个洒脱性子,他连连点头,只道随口抱怨,自己拎得清轻重。 说着,孙大仁却咽了口唾沫,面色古怪的盯着魏来那饭盒中的菜肴,魏来暗觉好笑,便问道:“怎么?你还没吃午饭?” 孙大仁听闻此问,顿时打开了话匣子,骂骂咧咧的便开始谴责起这白马学馆的抠门,每日吃的饭菜都清淡无比,一点没有宁州最大学馆的风范,还问魏来是不是这学馆越大便越发吝啬,甚至还担心起了远在无涯学院的呂砚儿是否吃得惯那里的饭菜。魏来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但也明白孙大仁那点小心思,便从食盒中又拿出一副碗筷,递给了对方。 孙大仁得了应允,那吃得叫一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眼看着饭菜以目光可见的速度消失在自己眼前,吃了个半饱的魏来也无心在孙大仁的手下虎口夺食。他安静的坐在一旁,看着孙大仁,心底却莫名的响起了孙大仁方才所说的话——砚儿在无涯学院过得如何?知道不知道吕观山的消息?她若是以泪洗面,那叫赵天偃的家伙又能不能宽慰好对方…… 想到这里,忽然魏来胸前的神门忽的亮起,血光与金光交错,八十一道金线显现,其中一道连接着此刻正在狼吞虎咽的孙大仁,而其余的八十道伸向远方的金线却猛然剧烈的颤动了起来…… 魏来豁然站起了身子,他的瞳孔放大,嘴里惊呼道。 “不好!” 第二百三十八章 泼妇尔敢 “小姑娘,叔叔可不是坏人咯。” “叔叔啊是东边百鹿国玉罗山的执事,不远万里来这宁霄城便是为了寻到与我玉罗山有缘之人,收入门中。” “小姑娘你方才与你那位弟弟一走入这客栈,我便觉察到,你们与我玉罗山有缘。” “小姑娘或许没有听说过玉罗山,咱们虽然比不得诸如天阙界、无涯学院之类的庞然大物,但怎么也算得上是北境有名有姓的神宗。” “以小姑娘与这位小兄弟的潜质,加上叔叔我在玉罗山的面子,进山之后,修行个三五载便可获得准圣子之位,若是能通过大比,成为我玉罗山新一代的圣子也绝非没有可能。” “况且我玉罗山素来秉承着师徒一家亲,宗门内外共繁荣的理念。不仅是二位,二位的父母我们也可接到宗门之中,给予供养,兄弟姐妹甚至配偶但凡有修行之心,我宗门皆可教导,若是不愿,我宗门也可为他们在百鹿国谋得一份好的差事,绝无后顾之忧。” 钱浅紧紧的拉着自己弟弟钱岳的手,瞪大了自己的眼珠子警惕的看着眼前这位正一脸和善笑意的中年男人。 她记得离开前薛行虎嘱咐过她的话——凡事要多留心眼,勿要相信陌生人的话,一切按照计划行事,千万……千万不能出了岔子! 作为玉罗山执事的孟童自然也看得出眼前这对姐弟眉宇间的警惕之色,那时一种装不出来的模样,一看便是第一次离开长辈走出家门涉世未深的模样。这样的家伙在孟童看来自然是最好的对付的,他摆出了一副足够和善的架势,又在自己的脸上努力堆砌出他所能展现出的最和善的笑容。 在说完那番堪称北境神宗最为贴心的门徒待遇后,玉罗山便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笑容,看着眼前年纪不大的姐弟二人。 平心而论今日的遭遇对于孟童以及孟童背后的玉罗山来说决计称得上是意外之喜。 半个月前玉罗山收到了确切的消息,言说这北境素来以积弱著称的燕地竟然做出了要以自己疆域之内的气运为引帮助天阙界洞开山河图的事情。 哪怕直到现在孟童在心底也闹不明白这燕地的朝廷脑子里到底装的是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个傻子也该明白气运对于王庭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一个王庭做出这样的事情,与自掘坟墓又有何异? 不过这些疑问对于孟童说也只是偶尔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感叹罢了,他自然不会真的去关心这与玉罗山相去数十万里的燕庭的存亡。事实上若非山河图将在一个月后的翰星大会结束之后打开,说不得这一辈子他孟童也不见得能有踏足这偏远燕地的机会。 但就与在这一个月的光景中忽然从北境各处涌入宁霄城的各方势力一般,带着两位门中早已定下的准圣子来到此处的孟童一心想着的是怎么让自己带来的这两个后辈参与到翰星大会之中,搏得一个名次,争取在山河图中寻到一份属于他们自己的造化。至于名义上要在宁州翰星大会摘选弟子的说法,孟童对此并不抱有任何的期望。 但就如说书先生最喜欢念叨的那句诗一样——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不,孟童方才带着两位后辈在这已经人满为患的宁霄城中寻到一处尚且还有空房的客栈,交了房钱正要去翰星碑处报备二人参赛的资格,迎面便走来了一对姐弟。女孩十二三岁的模样,而男孩比起女孩还要稚嫩几分,二人的眉眼颇有些神识,一看便是一对同胞姐弟。 孟童对此本并不在意,但那对姐弟却在询问过掌柜之后,知晓客栈最后三间厢房都被孟童定了下来。那对姐弟似乎也在这宁霄城中找了许久的住处,故而并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那位姐姐硬着头皮叫下了孟童,希望孟童三人能够均出一间房间给他们姐弟二人。 女孩态度客气诚恳,加上那两位门徒都是男儿身,倒也不存在什么忌讳,孟童微微思量,本着与人为善便是与己为善的原则便要应下此事。 可就在这时,他忽的察觉到了这对姐弟周身流转的气息的古怪。 气血旺盛,那是第一境武阳神门被推开的标志,并且以二人周身血气之力浓郁到几乎外泄的程度,恐怕推开神门之时所凝聚出来的神血数量起码在九枚以上。而同时他们周身隐隐又淡淡灵气升腾萦绕,那时灵炎青极近紫之后方才能有的异象…… 这样的修为程度虽然罕见,但也只是堪堪到达寻常神宗准圣子级别的程度。但让孟童真正惊掉大牙的时,眼前这对姐弟的年纪…… 在一不动声色的攀谈中孟童知晓这二人,姐姐十二岁,弟弟十一岁,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修为,就是他玉罗山中圣子在这个年纪也不见得能有这番修为。在确切的知晓二人并未投身于任何一座宗门之后,孟童顿时换上了一副怪叔叔的嘴脸,开始大力游说起了二人,想要将这一对姐弟招入他玉罗山中。故而也才有了方才那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只是,孟童虽然极力让自己看上去足够的和善,但在钱家姐弟的眼中,却已然将这个忽然热情起来的中年陌生大叔给定了性。 钱岳怕生生的躲在了自家姐姐的身后,小心翼翼的盯着孟童,钱浅也有些胆怯,但想到自己在爹娘的墓前发过的要保护好弟弟的誓言,鼓起勇气挺直了腰身,正要拒绝对方在一番长篇大论后的邀请——事实上钱浅根本没有心思去细听对方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本能感到害怕而已。 “哟!远远的我便听到有人在这里招摇撞骗的声音!还以为是哪家不长眼的小毛贼,这近了一看才知原来是玉罗山的孟执事啊!”但这话还未来得及出口,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忽的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侧头看去,却见一位穿着红色长衫,妆容妖魅的女子正摇曳着身姿一步步的朝着此处走来。那女子的年岁看上去已经过了四十,虽然她已经在自己的脸上用尽各种解数,堆积了厚厚一堆胭脂,却依然遮不住她眼角的鱼尾。 女子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年轻男子,模样俊朗,但眉宇间却流露着一股让人的阴桀之感。 女人的到来让孟童的脸色有些难看,他皱了皱眉头,寒声言道:“邢鱼非,你们景华府还真是阴魂不散啊?” 这样说着,孟童不动声色的移了移自己的身子,将那钱家姐弟拦在了他的身后。 但这时这样的做法却显得有些欲盖弥彰的味道,名为邢鱼非的女人眉头一挑,歪着头看向孟童的身后,浅笑道:“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这话说罢,那女人的身形一闪,便要越过孟童去向孟童的身后,孟童的脸色一变,赶忙张开自己周身五道神门,在磅礴的灵力的加持下,他的猛然出手,轰响冲来的邢鱼非。 邢鱼非却也绝非省油的灯,她对于孟童的出手早有预料,身形一侧便夺过了孟童的攻击,身子却继续向前眼看着就要越过孟童。那两位与孟童同行的玉罗山弟子见状赶忙也在那时运集起周身的灵力,三道神门纷自浮现在二人的周身,想要出身帮助自家的长辈。但与邢鱼非同来的那位年轻男子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眉头一挑,周身四道神门涌现,神门之间,轮盘外围的纹路流转,赫然连成一片,化作了一道盘膝而坐的神人之相。随着那年轻男子猛地一跺脚,那神人之相的紧闭的双眸豁然睁开,一股浩瀚的气势裹挟着翻涌的气浪朝着四周席卷开来。 客栈大殿中的桌椅被掀飞,酒客们哀嚎,柜台上的酒水账单飞扬倾落,落了个满地狼藉。而两位玉罗山的弟子也被年轻男子的这一脚所激发的气势所震,方才在自己体内凝聚起的气机在那一瞬间崩散,脸色一白,身形都有些摇晃,显然虽然双方都同为各自宗门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但彼此之前的差距却不可谓不巨大。 而虽然这客栈中因为那年轻男子的这番手段而变得鸡飞狗跳,但也依仗于此,那位景华府的邢鱼非也如愿以偿的来到了孟童的身后,看清了他身后藏着的到底是一份怎样的秘密——一对年纪尚小的姐弟。 邢鱼非一愣,正疑惑于这对姐弟到底有何与众不同时,她忽的,瞥见其中那位少女周身正有灵力外放,将她与自己的弟弟包裹在一起,以此抵御方才她门下的那位弟子施展手段时荡开的灵力波动。 看清这一点的邢鱼非顿时脸色一变,一般来说想要灵力外放,需要推开第二道神门又或者将灵台上的灵炎催生到紫炎的地步方才可能外放些许灵力。而无论是哪一种情况以眼前这位少女的年纪来看,这样的事实都是极为骇人的。加上之前远远听见的那些从孟童嘴里说出只言片语,以邢鱼非的聪明,自然很快便想通了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她的眉头一挑,看向钱浅姐弟二人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了起来。 …… 在北境九国之中,百鹿国的国力大概也只能算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存在。 而放眼百鹿国中,能称得上神宗之名的宗门不过五指之数,而其中最为强大的便是这景华府与玉罗山。大抵是这一山容不下二虎的道理,景华府与玉罗山也素来不对付,尤其近二十年来,随着玉罗山上一代三位圣子死于非命,以至于玉罗山陷入了青黄不接的尴尬境地,而景华府本着痛打落水狗的原则,这二十年来,没有少为难玉罗山。双方的关系愈发的紧张,甚至已经渐渐演变成了水火不容的态势。 而此次邢鱼非带着门中的一位准圣子赶往宁霄城,其目的便是一来同样也为了尝试着在山河图中寻到一份机缘,而若是此行不利,再不济也要阻止玉罗山获取这份机缘。不过此刻眼前所见的这对姐弟,却让邢鱼非的计划有了些许变化。 她眯起了眼睛,脸上方才面对孟童一行人时所显露的杀机与狠厉在那一瞬间尽数散去,她在自己的脸上尽可能的堆积起了和善笑意:“小妹妹小弟弟,你们身在宁州,大抵不清楚百鹿国的情况。玉罗山在百鹿国可谓臭名昭著,早些年便传出过门下弟子与魔门勾结,最后死于非命的事情。而这几年更是门中人才凋零,都快到了揭不开锅的地步,那可不是你们这样乖巧孩子应该有的去处。但我们景华府就不一样了,钱财虽然是身外之物,但身外之物有身外之物的好处,可以让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琐事,当然也可以为二位提供你们想不到的修行资源。我看小弟弟小妹妹长得着实可爱这第一眼便叫姐姐喜欢得紧,不若就跟姐姐一起回景华府吧,到时候姐姐带着你们,可没人可以欺负你们哦?” 邢鱼非对于自己的亲和力颇为自信,说完这话之后,便眯着眼睛看着姐弟二人,一副等着他们点头应允的甲士。 一旁的孟童岂能看着自己到手的鸭子被死对头以这种方式抢走,他顿时脸色一寒,沉声言道:“邢执事好大的本事,我玉罗山立宗三百余年,圣人大能无数,宗门是否中落岂是你一个外人可以评判的。况且……” 说着,孟童看了一眼被这番变故吓得脸色煞白而抱在一起,退到了客栈角落的姐弟又言道:“况且这入门与否讲的是两厢情愿,邢执事倒好,直接闹出这样的阵仗,怎么?是要强买强卖吗?那可是魔门这等为正道不耻的宗门才能干出的事情!” 邢鱼非哪能被孟童所言给唬住,她挑了挑眉头,笑道:“我可没有强迫谁,只是把咱们之间真实情况告诉给小弟弟小妹妹,让他们自己做出选择。” 说着邢鱼非便又一次将目光落在了那钱家姐弟的身上,眯着眼睛问道:“怎么样,你们想好了吗?要跟姐姐走吗?” 钱家姐弟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他们的目光在邢鱼非与孟童之间来回游离,闪烁不定,其中自然也不乏畏惧之色。但响起薛行虎交代过的话,这次来宁霄城的行动对于魏来哥哥极为重要,念及此处,钱浅咬了咬牙,终于是鼓起勇气朝着邢鱼非摇了摇头:“姐……姐姐,我们不去……” 这话出口孟童顿时松了口气,邢鱼非却是脸色一变,她眸中的光芒变得阴冷,恶狠狠的盯着那钱家姐弟,低语喝骂道:“不识抬举……” 然后她的一只手猛地高举,握掌成爪,杀机于她眸中一闪而过,便在那时就要朝着钱家姐弟拍去。 “泼妇尔敢!” 而就在她动手的刹那,一声怒斥从不远处传来,一道雪白的刀光猛然亮起,直取那邢鱼非的后背而来! 第二百三十九章 仙人观凡尘 所望皆蝼蚁 雪白的刀光割破了客栈中还在翻涌的气浪。 邢鱼非的心头一凛,那位与她同行而来的年轻男子眉头一皱,喝道:“邢执事,这里交给我。” 说罢,那年轻男子身形一闪便于那时来到了邢鱼非的身后,面带冷笑的直面那道刀光。 而孟童同样也被邢鱼非这般狠辣的手段所震,出手之时本有些来之不及,但好在那道刀光的袭来让邢鱼非的攻势一滞,这才给了孟童出手为钱家姐弟拦下邢鱼非拍来的利爪的机会。 咚! 一声闷响在孟童与邢鱼非交手的刹那荡开,二者的灵力相互碰撞,但却并不如之前那位景华府的弟子一般,张扬外放,而是就凝聚在二人手掌之间,来回涤荡。 “最毒妇人心!邢鱼非你杀孽太重了。”孟童冷声言道,语调着带着一股极力压抑的怒火。 “哼。彼此彼此。”邢鱼非冷哼一声。 二人说罢此言,极有默契的愈发狂暴催动起自己体内的灵力,不断的汇集于双手之间与对方碰撞,以至于二者相触的双掌周围灵力聚集到了极为浓郁的地步。周围的空间都开始在这样的灵力碰撞中,隐隐有些扭曲。 而这样的灵力对撼,亦凶险无比,稍有不慎便会让其中一方身负重伤,甚至陷入死境。 而另一边,那道雪白的刀光终于杀到了景华府的那位年轻弟子的跟前。对方面对如此凌冽的攻势却并未露出半点的畏惧之色,甚至那站立在那处的身形都不曾动摇半分,似乎是丝毫不将对方的杀招放在眼里一般。 眼看着那刀光愈来愈近,转眼便已经杀到了他的跟前。 他的眉头忽的一挑,眉心、胸前、后背、手臂四道神门纷自亮起,闪烁着耀眼光芒的轮盘转动,一道道生涩的纹路在那些轮盘的外围浮现,四道神门中各自的神纹连成一片,某种气机在那一瞬间浮现。他的背后猛然浮现出了一位盘膝闭目而坐的白衣仙人虚影。 年轻男子的右手伸了出手,食指与无名指伸直,其余三指弯曲,他朝着刀光袭来之处轻轻一点。 叮! 一声短暂却清澈的声响猛然在客栈中荡开。 他的双指就这样不偏不倚又轻松写意的夹住了那把雪白明亮得几乎刺眼的长刀。 …… 魏来的眉头皱了起来。 在寻着神门中颤抖金线指引来到客栈外时,他一眼便看见了被众人围堵在角落中的钱家姐弟,当然也看见了那位忽然出手的女子。他自然是又惊又怒,悍然拔刀而上时也更为有过半点留手的打算,体内的八十一枚神血,八十二座灵台都在那时被他催动到了极致,再配合着当初初七授予他的发力之法。加上这些日子配合着身合天地的奇异状态,他已经将那发力之法烂熟于心。 每次出刀勿需可以催动,体内的血气之力与灵力都会自主游走白棉、许雨、长宫、通河都十八个窍穴,然后在一起汇集于双手,一瞬间可以爆发处的力量几乎已经接近他体内全部力量的三成。 这可绝非一个听上去那般空洞的数字。 魏来体内有足足八十二座灵台,除开那最中心的那道燃着黑色灵炎的灵台外,其余八十一座灵台燃烧着都是最为强大的金色灵炎。哪怕是只拥有一道燃着这金色灵炎的灵台,放在北境巨大多数的神宗之中都足以被宗门重视,圣子亦或者准圣子之位可谓唾手可得,更何况有这样足足八十一道呢? 这因为如此,魏来也方才有了寻常修士根本不可想象的烦恼——那便是以他所掌握的法门竟然难以将自己体内的灵力完全动用起来。 而初七授予他的法门让他能够在出刀时将自己所能动用的灵力从以往的一成左右飙升到三成。这几乎是相当于将魏来的战力提升了三倍,而这驱动了魏来体内三成灵力的一刀所包含的威势足以让大多数的三境修士避让不及,当然这得除开诸如阿橙之类的在三境时便凝聚出一刀完整神纹的怪物。 魏来当然清楚,这样的一道虽然强大,但远不足以威胁到一位四境修士。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如此轻松接下了这样一刀。 他的面色有些难看,但还不待他从这其中回过味来,那位年轻男子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物亲至,却不想是位跳梁小丑。”男子说罢,他夹着白狼吞月的双指猛地用力,便想要震碎此刀。 可灵力涌出的刹那他忽的面色一变,那本该在他灵力的攻击下崩碎掉的长刀,却不曾有过半点变化,他所激发出来的灵力如泥牛入海一般涌入那刀身之中,不起半点风浪。 初七说过,高手对决,出力七分,留力三分,以期在无法一招制敌后,留有后手。 这当然是很有道理的说法,但对于魏来来说这话却是毫无道理。因为他根本无法使出自己的全力,自然也就没了留手的说法。 在男人愣神的刹那,魏却收起了那心底在方才涌出的惊骇,他的另一只手,袖口一抖,一并黑色的匕首落入手中,黑蟒于那时如毒蛇一般被他正握着,从侧方狠狠的刺向那男子的太阳穴中。这一手不可谓不狠辣,若是得手,想来任何人都得当场殒命,那男人也在这时反应过来,看向魏来的目光中顿时有杀机奔涌。 “小小年纪,竟如此狠辣!莫不是魔门中人?”他如此说着,另一只手豁然伸出,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拦住了魏来另一只手所发起的攻势。 或是为了保持自己身为景华仙府准圣子的风度,这一次,他同样用食指与无名指轻描淡写的夹住了黑芒,但方才触摸那黑芒的匕身,他的面色便又是一变。 那漆黑的匕首上传来阵阵寒意,那股寒意绝非寻常之物,男子能够感受到他的灵力正在被那股寒意所吞噬,这样的速度虽然极为缓慢,但却是在无人催动的情况自主运行。男人不知道是魏来未有掌握这匕首的用途,还是并无修为支撑催动这匕首,但无可置疑的是这把匕首以及那柄雪白色的长刀都绝非凡品。 在想到这些的时候,男子的眸中泛起了狂热之色,那是贪念,亦是由此而来的浓烈杀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样的神物怎能落在一个偏远燕地的乡下小子手中?不对,是魔门恶徒手中。 念及此处,男子眸中的杀机更甚,他用双手分别钳制住魏来的刀与匕首,以此控制住魏来的身形。然后他低头看向比自己要矮上些许的少年,看着他眸中的愤怒,以及周身翻涌灵力时挣扎。他的嘴角勾起了笑意,张开嘴轻声言道:“仙人观凡尘。” 此言一落,他背后那尊闭眸盘膝的仙人之相顿时睁开了双眼,那双眼睛闪烁着星辰直直的看向魏来。 魏来的身躯一震,蓦然感受到一股浩瀚又强大的气机将他笼罩,他的脸色煞白,体内的灵力运转在那一瞬间陷入了停滞。 但还不待他从这样的变故中挣脱出来,男人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所望皆蝼蚁。” 第二百四十章 恩公 景华府,又名景华仙府。 传闻是三百年前一位东境仙宫中的仙人游历至百鹿国时,一时兴起,在如今的景华仙府所在地修建府邸,并开门布道。在功成之后,拂袖而退,翩然而去。众门徒于此之后多年都未有再寻到那位仙人,甚至连对方的名讳也无法知晓。只记得他常着的那件道袍之上绣有景华二字,故而受其恩泽的门徒们便将那府邸名为景华仙府,而于后三百年间,景华仙府凭借着当年那位仙人遗留的道统,渐渐在百鹿国显露声势,近年来更是因为以往百鹿国执牛耳者的神宗玉罗山的衰落,而渐渐有取而代之,成为百鹿国各方宗门之首的架势。 而景华府的功法传承与这世上大多数的宗门都截然不同。 当年那位仙人虽然不辞而别,但却也在这离去前留下了一样事物,而那样事物于此之后便成为了这景华仙府的镇宗重器、传承至宝。 那是一副画像,一副那位仙人的画像。 那副画像至今仍被悬挂在景华仙府的景华殿中,但凡门中弟子抵达第四境,推开了四道神门便可得到机会一观那副仙人画像,通过观想领悟仙人留存于画轴中的道蕴,从而在自己的神门上铭刻出神纹。但奇怪的是,每个人所见的画中景象都并不一样,即使到了三百年的后今天,其中的缘由依然没有人说得真切。但也是由于此,每个门中弟子通过观想画轴所获得的领悟与铭刻的神纹也大相径庭。 但有一点却是这景华仙府公认的事实——在画轴上所见之物,但越是接近当年先辈们在遗留记载中所描述的景华仙人的形象,便说明其在这画轴中所领悟的道蕴愈强大。 而身为景华仙府年青一代中的翘楚,七位准圣子之一的陆虹雁便曾在那场观想之中瞥见过一道人影,虽无法看清那缥缈的身形下对方真正的容颜,但却隐约看清对方背上绣着景华二字。 在这一点上,除了如今的那两位已经被确立的圣子,其余七位准圣子都无法与之比拟,故而陆虹雁也被认为是如今七位准圣子最有望晋升为圣子的那一位。宗门对其给予厚望,方才让邢鱼非带着来到宁霄城,将这一份天大的机缘赠与了他。 “仙人观凡尘,所望皆蝼蚁。” 而这样的他自然也有足有的理由相信自己的实力可以轻易的制服眼前这个来路不明的“魔门弟子”,尤其是在他动用了自己灵纹之后…… 那仙人之相的双眸睁开,狂暴的气机将魏来包裹。 魏来体内的气机流淌陷入停滞,他有心挣扎却发现自己的身形随着那股力量将他包裹而彻底僵在原地,他就像是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一般,于原地动弹不得。 而接下来,那股气机的之后,一股更加可怕威压袭来,他眼前的景色忽然发生了变化,那位与他对敌的男子消失不见,客栈中的满地狼藉也不觅踪迹。他置身于了一道白茫茫的世界,那里只有他,以及高坐在半空中的一尊仙人之相。那仙人低眸看着他,面无表情,只是嘴里冷冰冰的吐出了两个字眼:“跪下。” 魏来听闻那二字顿时身形一颤,心底真的就升腾起了一股想要对着那尊仙人之相顶礼膜拜的冲动。当他反应过来这样的念头着实太过荒诞时,他的双膝依然弯曲过半,似乎随时都会哐当一声,跪拜下去。 “有古怪!”魏来心头一凛暗道不好,他忽的醒悟过来,自己现在所见的一切极有可能都是幻象,就像方才听闻那仙人之相吐出的两个字眼后,他便陷入短暂的失神,回过神来之后,他的身子便已经开始依照着对方的命令跪拜下去,若非他清醒得足够即使,恐怕这时他早就跪倒在地。但即使如此,他也得以最大的决心与毅力方才能强撑着自己的身子保持这双膝弯曲过半的姿势,不至于跪倒在地,但却无法与那股压在自己身形之上的可怕威压抗衡,站起身子。 魏来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对方将自己拉入幻境只是为了让他跪下,从而彰显自己的强大。恐怕他一旦真的屈服于这幻境之下,他的心神轻则遭受重创,重则说不得便直接落下一个神魂俱灭的下场。 魏来咬着牙支撑自己的身躯,同时脑海中不断思索着但如何破开眼前的险境。但他从未经历过这般直击心神魂魄的手段,自然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想到什么破局之法。但即使如此,魏来也没有半点束手就擒的打算,他强撑着身子,艰难而缓慢的抬起头,看着头顶那准气势恢宏的仙人法相。 “嗯?”而那仙人法相似乎也并未想到只有二境的魏来竟然能够在他的威压之下支撑如此之久的时间,他面露异色,但下一刻这样异色便在他的眸中化为了愤怒——一个二境修为的向下小子凭什么能够在他的杀招下支撑这么久? “我说……”于是,那仙人法相的双唇再次张开,从他嘴里吐出声音在那一瞬间顿时变得高亢与雄浑,仿若那九天之上的万钧雷霆同时落下。 “跪下!!!!!” 那声音落下,魏来的脸色瞬息煞白,一道威压随即落在了他的头顶,宛若有泰山压顶一般。魏来只觉肩膀一沉,弯曲的双膝于那时猛然下坠,整个身子眼看着便要真的跪了下来。 魏来的心头一横,在双膝距离地面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时,双手猛地伸出,摁在了地面上,强行支撑着自己的双膝不触碰到地面。 头顶上的仙人法相双眸眯起,寒芒四溢:“跪下!” 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宛若雷霆一般的巨响敲打着魏来的耳膜,震得他脑袋发晕,额头上斗大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的往下滴。 他的双膝又下沉了些许,却依然被他强行支撑着不曾触碰地面。他的太阳穴,撑着身躯的手臂上都在那时青筋暴起,他的双眸之中血丝偏布,且又越发密集的趋势,转眼便将他的双眸染得通红。 而这份坚持让他得来却是那位仙人法相的无边怒火。 “跪下!” “跪下!!” “跪下!!!” …… 一道道雷霆之音从那仙人的嘴中吐出,每一次那两个字眼的响起,压在魏来肩上的力道便重上一分。 哪怕他极力支撑,可身形还是不由得他所愿的一次次下沉,手臂凸起的血管因为无法承受那强大的力道而开始暴裂,殷红的鲜血从他周身各处皮层下渗出,不过十余息的光景,他的模样便因为那些鲜血的侵染而变得颇有几分骇人的问道。眼看着他的双膝距离那地面越来越近,他身体与意志都到了他所能抵达的极限…… 魏来的脑袋也开始轰鸣,脑海中一片混沌,他意识开始模糊,双眼时而闭合时而睁开。 终于,在一阵摇晃之后,他的意识彻底变得模糊,他支撑在地面上的双手失去了力道,整个人就要在那时轰然跪下。 可也就是在那时,周围白茫茫一片的空间中,一只手忽然伸出,将少年倾倒的身形扶住,而后愈来愈多的伸手从四面八方伸来,将少年的身子高高托起。 浑浑噩噩间,魏来仿佛听见了一道声音,又或者是许多道声音汇集在一起而形成的一道的声音…… 那声音说。 “恩公,我们来帮你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虞亡魂 “你们……” “是谁?” 魏来在迷迷糊糊之间,感受到了一些很奇怪的东西。 某些事物忽的出现,它们将魏来的身子托起,让他眼看着就要跪倒在地的身子,免除了那即将到来的厄运。 大抵也是得益于此,魏来已经因为力竭而闭上的双眸竟然在那时生出了些许力气,缓缓睁开。 他看见了无数双手从虚空中伸出,将他的身躯托举。他的浑浑噩噩的脑海中也多出了些许清明,让他有了心思去思量他此刻的处境。他看见无数双手,也看见了那些手的主人,那是一道道缥缈的身形,将他簇拥在中心。 但他并不认识这些家伙,他努力的回想了一番,在自己的记忆里认认真真的搜寻了一遍,却依然记不得自己在何处认识过眼前这些人影,当然也就更无法知晓自己这些人是如何出现在此处,又如何会帮助自己的。 所以,他问道:“你们是谁?” 而有着这样疑惑的人却远不止魏来一人,那高座半空中的仙人法相显然也有与魏来如出一辙的困惑。 “你们是些什么东西?”那法相张开嘴,寒声问道。 但没有人回应他的问题,那些人影只是托举着魏来,将他倾倒的身躯渐渐扶正。 法相将这样行为视作了一种挑衅,他眯起了眼睛,目光再次倾落于众人的身上。他很快便看出了端倪:“哼,不过是些已死的亡魂,螳臂当车而已。” 说罢这话,那法相的一只手便猛地伸出,嘴里轻声言道:“既如此,那便一并跪下吧!” 那一瞬间那只被他伸出的手猛然变得无比巨大,恍若山岳一般朝着魏来以及那众多缥缈人影所在的方向直直的压了下来。 巨大的手掌遮盖了入目所能见所有事物,掌身还未完全落下,浩瀚又强大得宛若拥有实质的威压却先声夺人,那威严如潮水不绝,如雷霆浩大,还未及身便让魏来因为之前的交锋而虚弱的身躯而压力陡增。 “诸位小心!”深知此招狠辣的魏来当下朝着那些忽然而来却又来路不明的众人高呼道。 “恩公,这里就交给我们吧。”可那群人中的为首者却朝着魏来如此言道。 说罢这话,周身搀扶着魏来的众人便纷纷收回了自己的手,只余下那位为首者依然扶着魏来的身躯。而那些散开之人,则抬头看着那距离他们越来越近,威势也越来越大的手掌。 随即,众人的双手伸出,举过头顶,直面那压下来的巨大手掌。 魏来见状心头一凛,他虽还不清楚这些人的身份,更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落下一个恩公的称呼,但对方既然救了他的性命,以魏来的性子自然不愿意看他们遭受不测,但或是因为受伤的缘故,他的反应比不得平时,又或是那巨大手掌落下的速度比他想象中快出太多,当他升起这样念头,并想要宣之于口提醒这些缥缈身形之时,那巨大的手掌已然落了下来。 轰! 一声闷响荡开,巨大的手掌与众人伸出的手相撞,魏来能明显的看到在二者相碰的刹那,那些缥缈的身形纷纷身子一矮,显然是难以支撑这股巨力。 “诸位……”魏来挣开了身旁那人的搀扶,强行催动起自己体内薄弱的力量,与众人一道扛起那巨大的手掌,他嘴里同时言道:“我虽不清楚诸位名讳,但今日之恩情魏来铭记于心,若有来生必定还报,但今日还请诸位快些离去,莫要白白送了性命。” 魏来很清楚这巨大手掌之上的力道,以眼前这数十人力量根本难以抵御,既如此,魏来又如何人心牵连他们。 但半空中的那尊仙人法相显然也听到了魏来所言之物,他的声音亦随即响起:“想走?哼?你们都得死在这里。” 那声音说罢,魏来只觉双臂之上传来的力道瞬息大了数倍,他的身形一矮,双膝弯曲了下来,当然不仅仅是他,那数十道缥缈身形也在那时嘴里纷纷发出一声闷哼,显然都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 “恩公。何须来生,恩公的今生还长着呢。”可为首之人却丝毫不急,他在那时笑道。 随后他的面色一沉,在那时重重的一跺脚,朗声言道:“诸位,请现身吧。” 那话一落,在魏来诧异的注视下,更多的缥缈身影开始凭空出现,只是眨眼功夫,便聚集了近千之数。而那些身影在浮现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半点犹豫,纷纷高举起自己的手臂,迎向那从天际落下的巨大手掌。在如此数量巨大的众人的共同发力之下,那天际落下的手掌渐渐被众人抬了起来,双方之间的攻守之势也隐隐有了逆转之相。 “嗯?”天际的仙人法相显然并未料到这样的变故,他那冷若冰霜宛如雕塑一般的脸上终于在那一刻浮现出了诧异之色。 “哪来的这么多亡魂?你当真是魔门之徒?”那仙人法相如此言道,震怒之余,更多的却是满目惊骇。但他显然并不打算就此作罢,“那又如何,区区亡魂既然要陪着这小子找死,那本尊便成全你们。” 那仙人法相说罢,周身光芒大作,压在诸人头顶之上的手掌于那时变得又大了数倍,威压陡然提升,众人抬起的手掌,又开始缓缓落下。 “哼!”但那为首的亡魂却依然不慌不忙,只是面露不悦之色,他再次跺脚,巨大的声响回荡于这白茫茫的空间之中。 “我大虞皇族的虽已成历史,但也不是你这无知后生可以辱没的。” 这话说罢,更多的缥缈身形开始虚空中涌现,他们的数量巨大转眼便侵占了魏来目光所及的每一寸空间。看着这数量巨大,几近十万之数的亡魂,魏来豁然醒悟了过来,眼前这些“不速之客”便是他当日在古桐城时救下的那十万虞家阴魂。 那十万阴魂涌现之后,亦于那时高高举起了双手,撑起那巨大的手掌,而在这十万阴魂的力量的加持下,那巨大的手掌根本难以抵御这股力量开始不断的被抬起。 “这!”那仙人法相哪能料到魏来的体内竟然寄宿着这般数量的阴魂,他面露惊恐之色,虽然极力想要再次将自己的手掌压下,却无法抗衡十万阴魂在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力量。 眼看着他的手掌不断的被抬起,而那十万阴魂随着手掌的身高,开始不断的与周围的同伴融合,而随着这样的融合,他们的身形也越来越高大,被他们托举的手掌也抬得更高。这就想一个循环一般,不断的发生在二者之间。 百息的光景过去,十万阴魂汇集在了一起,化作了一尊仿若通天彻地的巨大人影,方才那气焰滔滔的仙人法相,在那十万阴魂化作的巨大人影面前就恍若一个幼儿一般孱弱。 “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那仙人法相再也无法为此自己的气度,他指着眼前巨大的人影颤声问道。 “大虞亡魂!”那巨大人影张口言道,声音错落模糊,恍若无数张嘴异口同声的说出的这番话。 而这话一落,那巨大人影的脚亦猛地抬起,于那时朝着那仙人法相狠狠的踩了下去…… 第二百四十二章 天赋绝伦的孙大仁 客栈内一片狼藉,屋中的住客们被这番一动所惊吓,纷纷逃出了客栈,站在客栈外观望,而客栈周围也多出了许多闻声而来的路人们,对着客栈内的情形指指点点。 孙大仁更是急得火烧眉毛——他本来好端端给魏来带去午饭,又沾着魏来的光吃了一顿丰盛的大餐。只是才吃得五分饱,魏来却脸色大变,在大呼一句不好之后,便快步冲出了白马学馆。孙大仁不明所以,却也知道恐有大事发生,连嘴角都未来得及擦得干净,便追着魏来跑了出来。 而来到这处客栈前后,他远远便看见了那被逼入到角落中的钱家姐弟。 孙大仁来不及去细想为什么本应该在金牛镇的钱家姐弟会忽然来到宁霄城,而眼看着钱家姐弟被那妇人逼入绝境,魏来撂下一句:“站在这里,别动。” 之后魏来便头也不回的杀了上去,可哪怕是在孙大仁眼中已经堪称“绝顶高手”的魏来,在与一位看上去二十出头的男子交手的刹那便被对方所牵制,然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孙大仁心急如焚,他有心出手相救,可一想到自己的修为恐怕在魏来的手中一招都走不过,如何又能是那家伙的对手。自己落败到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要是对方亦自己为由牵制魏来,那岂不是帮了倒忙。毕竟于此之前,孙大仁可没有少干这样的事情。他一时间犹豫不决,踌躇不前。 …… “玉罗山的门徒也就这点本事,既如此倒不如早些遣散了弟子,免得耽误了他们的大好前程。”邢鱼非一边与孟童比拼着内力,目光却看向一旁那两位玉罗山的门徒,在刚刚的对拼中,她门下弟子陆虹雁只是一脚跺下,那二人便身受重伤,此刻神情萎靡的瘫倒在一侧。 邢鱼非此刻出言嘲弄倒也并非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利,实际上因为二人宗门之间的敌对,二人对于彼此的修为大都心知肚明,二人处于伯仲之间的修为亦如此方式比拼各自体内的灵力强度,胜负之数二人都难以落下定论。故而邢鱼非希望以此言激怒孟童,亦或者让他有些许分神,好为自己谋得一个先机。 但孟童身为玉罗山的执事,自然绝非易于之辈,他哪能不明白邢鱼非心中所想? “哼。邢执事倒是博爱,什么事你都得关心一下,怪不得我听说你在景华仙府中经常深夜出入门下弟子的房门,想来也是去关心门中那些弟子了,是吗?” “你!”孟童此言算是戳中了邢鱼非的痛点,她的脸色当下便是一变,眸中有怒火升腾。 不过她下一刻便反应过来,赶忙又压下自己心头的怒火,继续催动着体内的灵力与眼前的男人对撼。 当然,偷鸡不成蚀把米的邢鱼非却不打算吃下这个暗亏,她又看了看那被她门下的弟子陆虹雁所牵制住的魏来,以她的修为自然一眼便看穿了对方不过二境的修为,她心头稍安,冷笑言道:“我劝孟执事还是少逞这口舌之利,早些收手,免得一会骑虎难下,落得一个修为净费的下场。” “你看你找来的那位帮手可不是我门中弟子的对手,待到虹雁收拾了那家伙,你那两位门徒又是扶不起的阿斗,届时,虹雁出手,等着孟执事可就不是受点内伤般简单的下场了。” 这话出口孟童的脸色当下便是一变,他并不认识魏来,只是大抵猜到这个忽然窜出的少年应当是那钱家姐弟的同伴。不过此刻他也无心去纠正邢鱼非在这些细枝末节上错误的认识,他此刻处境着实算不得太好…… 他带来那两位门徒毕竟年纪尚小,修为也看看抵达第三境,自然不会是景华仙府首屈一指的准圣子,四境修为的陆虹雁的对手。此刻二人被陆虹雁所伤,眼看着是帮不上忙。而他与邢鱼非的修为尚且在伯仲之间,短时间内根本分不出胜负,如果那陆虹雁在解决了那忽然杀出的少年之后,又对他出手的话,哪怕陆虹雁现在的修为远不如他,但以他如今与邢鱼非对拼内力,不能有半点分神的状态难说,他很能做出有效的反击。 而一旦如此,他的心神必然不可避免的被其牵扯,而寻到机会的邢鱼非岂会留手? 那时被其重创,必然对他修为造成不可逆眼中损坏,而若是他现在自己收手虽然依然免不了受到重伤,但却好过待会被邢鱼非来个釜底抽薪。 念及此处,孟童的心底不免生出了些犹豫不决,收手他心有不甘,可不收手等着他的却是更为严重的后果。 将孟童如此,那邢鱼非自然是心情大好,她的嘴角上扬,面露冷笑。 孟童也在这时想明白了其中得失,自己受伤是小,若是修为受损,那下一步在宁霄城的行动恐怕就得处处受到这邢鱼非的制约,让两位潜力不小的准圣子们错失这次山河图大开的机缘,这对宗门来书欧式不可承受的损失。故而,孟童的心头一横,当下便有了决断。 “我去你大爷的!放开阿来!!!”可就在他在心底做出这样决定的瞬间,一声怒吼忽的从客栈外传来。 孟童与邢鱼非侧头看去,只见一位生得膀大腰圆的壮硕少年满脸凶相的从客栈外冲入门中,朝着正与魏来僵持着的陆虹雁杀来。 那少年的来势汹汹,起初让孟童与邢鱼非都暗暗一惊,但在看清那少年修为时,这般惊骇又被压了下去。 一个连第二道神门都未推开的家伙,又哪有资格威胁到一位四境的圣子。 邢鱼非的心头大定,而孟童那方才升起的希望却又被转瞬浇灭。 而这时,孙大仁已然杀到了那陆虹雁的身前。 “哼,蚍蜉撼树,这穷山恶水尽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刁……”邢鱼非冷哼一声,如此言道。 但那句话中在,最后一道“民”字却悬在了她的唇边,再也未有吐出的机会。 因为那个在她看来毫无威胁的少年的拳头落在陆虹雁的侧脸的刹那,那位她景华仙府宗门上下都极为器重的门徒忽的脸色一白,一口鲜血喷出。 随即他的身子便在众人诧异的注视下,狠狠的飞出,重重的撞在了一旁的桌椅之上…… 目睹了这番情形的邢鱼非与孟童都在那时目瞪口呆。 一个连第二道神门都未有推开的家伙,是如何将一位四境,且铭刻有一道完整灵纹的修士击败的? 二人绞尽脑汁,思来想去也只想到一个可能…… 念及此处,二人再次将目光落在了那孙大仁的身上,心底却暗暗想着:这家伙定是一个天赋异禀的绝顶妖孽。 第二百四十三章 从未如此吃香 不得不说的是,邢鱼非是个很狠辣的女人。 这样的狠辣不仅是在对对手,也同样适用于她自己。 陆虹雁的落败让她意识到事不可为,那个忽然杀出的少年修为定然在陆虹雁之上,若是他选在这时对她出手的话,她方才威胁孟童的那番话,便很可能在她的身上应验。故而,邢鱼非很快便做出了决断,只见她猛地一咬牙,那正与孟童对撼灵力的手臂被她收了回来,随后她的身子一颤,脸色煞白,一口鲜血喷出,身形又暴退数步,这才堪堪稳住了自己的身子。 然后她深深的看了那身为绝顶天才的孙大仁一眼,面色一沉,也顾不得平复自己体内翻涌的气机,拉起陷入昏迷生死不知的陆虹雁,飞遁而去。 …… 孙大仁也有些发蒙,他看着方才自己挥出拳头的手掌,满心的困惑不解。 难不成孙爷爷我真的是个绝顶天才,阿来搞不定的家伙,我他娘的一拳就给撂倒了?还是说是那糟老头子给的劳什子《天罡正经》还真是什么旷世绝学,只是我没有察觉到而已? 诸多念头在此刻的孙大仁脑海中翻涌,孙大仁想不通透,可这时那钱家姐弟也终于反应了过来。在看见孙大仁与魏来二人时,两个小家伙顿时心中一喜,宛如寻到了依靠一般,快步朝着二人走了上来。 “大仁哥哥,阿来哥哥。” 二人快步上前,魏来也在这时从某种恍惚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他平复下了自己的体内翻涌的气机,朝着二人微微一笑,随即关切的问道:“没有受伤吧?” 二人连连摇头,一旁的孙大仁也从自己的思绪中清醒了过来,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略有困惑的问道:“你们不好好在金牛镇待着,来宁霄城干嘛?” 钱岳年纪尚小,心直口快,听闻此问张开嘴便脆生生的说道:“是阿来……” 但话才出口,钱浅便伸手捏了捏自家阿弟的腰间的皮肉,小家伙一阵吃痛,顿时收了声,一脸委屈的看着自己的阿姐。 孙大仁当然看出了这两个小家伙的古怪,正要追问,可这时那位玉罗山的执事孟童却走了上来,一脸笑容的盯着孙大仁言道:“在下百鹿国玉罗山执事孟童,谢过小兄弟仗义出手。” 说这话时,孟童的目光一直落在孙大仁的身上,看得孙大仁有些不适,心头暗觉这中年大叔古怪得紧。 “前辈言重了,若非前辈出手相救,我这两位弟弟与妹妹恐怕此刻早已遭受了不幸,说起来还是我们要谢谢前辈。”魏来拱手应道,态度谦卑和善。虽然他并不清楚于此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位女子又为何要对钱家姐弟出手,但他看得真切的是,便是眼前这男人出手相护,方才保下了钱家姐弟,魏来自然对其感恩戴德。 只是魏来这番用词酌句都算得上客气的话,却并未得到孟童的重视。这位玉罗山来的执事目光还是落在孙大仁的身上不曾偏移办法,对于魏来的回应也只是敷衍似的点头应道:“客气了,客气了。” 而说完这话,他便笑眯眯的盯着孙大仁问道:“方才我看小兄弟挥出的那一拳,气势汹汹,如雷霆万钧而下,如大江奔涌而去,想来定是出自某位拳道圣人的点拨,不知可否告知小兄弟是从哪位大能啊?” 孙大仁愈发觉得古怪,嘴里应道:“拧个拳头砸人还需要什么师父,我自己生来就会。” 孟童闻言心头一惊,面露惊骇之色,一副仿若听到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的惊悚模样。他可是清楚那位陆虹雁的本事的,对方能够一拳将之击败,这样的拳法怎会简单。孟童想到的他曾听过的那些绝世天才的传闻——相传这世界上就是有那么一群家伙,生来便天赋异禀,旁人修行数年都不见得能掌握的法门,他一点就透,旁人寻找数百年几代人都未有得到半点头绪的天才至宝,那些家伙走在路上,至宝便会从天而降,砸在他的头上。至于什么自创功法,那跟是如人饮水一般,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而现在,这样一位绝世妖孽就站在自己的面前,且对方还未又拜入任何人门下。念及此处,孟童看向孙大仁的目光顿时愈发的炙热,眸中所燃烧着的熊熊火焰汹涌得好似要将孙大仁吞噬掉了一般。 孙大仁被这孟童看得是头皮发麻,他也不由得想起了许久之前听过的某些传闻——说是泰临城中便不乏一些权贵,也不知是平日美女佳人看得多了,还是生来便与众不同。不喜那些绝色佳人,偏好什么俊俏少年,还称其为龙阳之好。 孙大仁自问自己的姿色当然算得上是上乘,眼前这个大叔若真有那般癖好,对自己起了觊觎之心,倒也是情理之中。 念及此处的孙大仁打了个寒战,看向男人的目光变得警惕了起来,甚至他的身子也下意识的往后退了退,似乎是想将自己那壮硕的身形躲藏到魏来的身后,而理所应当的是,这样的做法并没有半点效果可言。 只是那位孟童却显然已经被即将招收到一位惊世骇俗的天才,而自己的宗门也将因此再次走向昌盛的美好愿景所蒙蔽了心智。他并未注意到孙大仁的异样,继续上前迈步,嘴里热络的问道:“不知小兄弟有没有听说过咱们玉罗山的名号啊?” 孙大仁的心头一惊,孟童这想要推销自家宗门的行为在此刻的孙大仁的耳中听来却是另一番味道——眼前这男人分明是想要借着他宗门的名声来压迫于他,逼他就范。 孙大仁一想到自己要被眼前这中年大叔当做禁脔,从此过上任人欺凌,夜夜菊花开的日子。他的脸色煞白,赶忙伸手拉了拉魏来的衣衫,低声言道:“阿来,这家伙有问题。” 魏来闻言,眉头一皱,他当然不知道此刻孟童心中所想,但也确实察觉到了对方的古怪。不过想到之前对方也确实帮助过钱家姐弟,他也不好将心中的怀疑表露得太过明显,只是在那时朝着对方拱了拱手,便言道:“前辈,我这两位弟弟妹妹受了惊吓,此刻惊魂未定,得回家休养,今日便不多做叨扰了,择日得空必上门言谢。” 孟童闻言一愣,多少听出了魏来语气中委婉的警惕与狐疑,他也意识到自己这番询问显得太过急切与失态,为此他赶忙强压下自己心中想要就此将孙大仁收入门中的冲动。随后笑呵呵的看向魏来言道:“小兄弟说得是,快些将二位带去歇息吧,哦,对了,不知诸位住在何处?不若告知在下地址,我择日登门拜访,为之前惊吓你这弟弟妹妹之事,一表歉意。” 魏来这话本是敷衍的客套之言,可听对方这话里的意思,似乎是真的不打算就此别过。魏来不免心头苦笑,但终究还是架不住男人那一脸的热络之色,思虑一会后,将自己的住址告诉了对方。 于此之后,魏来本想寻到那客栈掌柜将赔付损失的事情商议一番,但孟童却极为豪爽的出手,甩出三锭元宝,那方才还哭着脸的客栈掌柜顿时眉开眼笑。而做完之一切之后,魏来便与孟童辞别,领着众人离去,孟童执意相送,一路行到几乎快到魏来祖屋门口时,方才作别,而整个过程这家伙的目光几乎一直落在孙大仁的身上,只看得孙大仁浑身起鸡皮疙瘩,就连魏来也暗暗狐疑,这孙大仁莫不是这家伙四散多年的儿子?但一想到百鹿国与宁州相去甚远,魏来还是打消了这荒诞的念头。 在好不容易与对方告别之后,一路上被对方看得几乎抬不起头来的孙大仁长舒一口气,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魏来颇有些急切的问道:“阿来,你说曹吞云那老头子给咱们的那劳什子破经书,到底管用不管用?” 魏来以为孙大仁又像腹诽那天罡正经,便白了孙大仁一眼,然后言道:“行与不行离去问曹前辈才知道,问我有什么用?” 孙大仁想着自己方才那一拳,若有所思的嘟囔道:“问他?他不得给我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你啊,得好好学着跟曹前辈相处,毕竟以后去了天罡山……”魏来这样说着,可话未说完便被孙大仁打断。 “天罡山?我才不去天罡山呢!那里有什么好全是像曹老头与初七那样的怪人。”孙大仁抱怨着说道。 魏来闻言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并不清楚曹吞云到底是否愿意接手孙大仁等人,但于魏来看来天罡山确实是如今孙大仁等人最好的去处。况且对方愿意将《天罡正经》交给孙大仁等人,明面上不说,但实际上这就应当算得上是一种认同。就怕孙大仁这家伙身在福中不知福,错过了这份造化,魏来有心说教,但想着此刻钱家姐弟尚在,不好薄了孙大仁面子,便打消了这心思,任由对方继续抱怨着…… …… 只是魏来等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那方才与他们辞别的孟童并未远去,他长了个心眼,害怕魏来报给他一个假的地址,故而便在辞别之后,又于诸人身后暗暗尾随。他的修为高深,加上有意了解孙大仁等人的底细故而在尾行的同时也张开了灵力去细细偷听二人的谈话,当下便将孙大仁所言的一切尽数听入了耳中,他顿时脸色大变——天罡山是什么样的存在?即使因为百年的大乱而跌出了十大神宗之列,但依旧是北境首屈一指的存在,可孙大仁的话里却充斥着对着天罡山的不屑。 孟童简直无法想象到底是怎样的绝世妖孽方才有这样的眼界与气度。 “孟执事,到底咋回事?”而跟在他身旁的两位弟子将孟童的脸色古怪,不由得好奇追问道。 孟童收回了探听的法门,而大概是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缘故,在见过了孙大仁这般的绝世天才之后,孟童对于自己带来的这两位弟子愈发的不满。尤其是在想到方才这两个家伙被那陆虹雁一招潦倒的情形之后,他更是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二人不顺眼。 “哼!问那么多干嘛!两个人还不是别人一个人的对手,一招就把你们打趴下了!回去给我好生修炼,若是再这般懒惰小心我让掌教撤了你们的准圣子之位!” 说罢,他也不去理会两位弟子满脸的无辜,双手拂袖气冲冲的便转身离去。 第二百四十四章 好巧 “阿来哥哥,这就是你的房子啊!怎么这么大?”走入魏府之后,钱浅姐弟看着这宽大的外院,以及外院各处忙碌着的仆人,两个小家伙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纷纷是目瞪口呆,年纪尚小的钱岳更是止不住心里的惊诧,高声惊呼了出来。 “原来阿来哥哥这么有钱啊……”钱浅的年纪虽然大些,性子也相对沉稳,但在瞥见这魏府中各种盆栽装潢,以及外院中正在修建的木亭假山时,嘴里亦是忍不住喃喃自语道。 “这院子可都是你们阿来哥哥不分昼夜辛劳挣来的辛苦钱。”听闻二人的惊呼,一旁的孙大仁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低声言道。 钱浅眨了眨眼睛,她细细算了算,魏来等人离开金牛镇也不过四个月的时间,四个月做什么营生能够赚到买下这么大一栋别院的钱财呢? 钱浅心底不解,便看向孙大仁问道:“大仁哥哥,阿来哥哥不分昼夜做的是什么生意,这么赚钱?” 钱浅的爹娘都已经死在乌盘城的那场大乱中,她到现在依然记得,在被关入大牢的那天夜里,得知自己父亲死讯的母亲拉着她的手,一而再,再而三的嘱咐他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钱浅也不知道什么叫照顾好,但却依稀记得她爹娘在以往时常在玩笑间说起要给她找给好人家,要给自己的弟弟娶个好媳妇。 钱浅觉得要照顾好自己的弟弟,这第一步就是要解决掉弟弟的终身大事。而想要解决这终身大事,前提便是得有足够的钱财,方才能为钱岳娶到媳妇。小家伙也算人小鬼大,听说魏来有赚大钱的办法顿时来了兴致,便想要询问,看能不能让自己也跟着学会,赚上一笔。 但听闻这话的孙大仁脸上露出了揶揄之色,然后一脸古怪笑容的说道:“这个啊……就是那种出卖……” “咳咳!”但这话说道一半,一旁的魏来却忽的干咳两声。 正说到兴头上的孙大仁听闻此音,面色一变,讪讪的收起了嘴里的胡言乱语。 “你们现在这里歇息一会,我估摸着你们应该也饿了,我已经叫人去给你们准备饭菜,吃过之后我再带你们去内院挑两间屋子,以后你们就在这里住下吧。”走入魏府的正屋后,魏来微笑着看着钱家姐弟说道。 钱浅虽然还一门心思的想着寻孙大仁打听那赚钱的办法,但毕竟魏来发了话,小家伙还是颇为懂事的收起了继续追问的心思,想着等到以后有了机会再来询问也是不迟。 孙大仁被魏来喝阻之后老实很多,陪着钱家姐弟二人有一茬没一茬的闲聊着金牛镇的近况,只是在问道二人为何会来到宁霄城时,二人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孙大仁暗觉古怪,但也未有多想,只是提醒魏来小心注意一下,保不准这两个小家伙是离家出走了也说不定,毕竟他孙大少爷以往就没少干过这样的事情,以己度人之下,有这样的怀疑倒也不足为奇。 魏来对此不置可否,只是应付似的点了点头。 而孙大仁在说完这些后,有陪着钱家姐弟说了些家常,便言说要回白马学馆修行,晚上再来与二人一聚,说罢这话,孙大仁便匆匆离去,于是乎正屋之中便只剩下了魏来与钱家姐弟。 那时,正在吃着饭菜的钱家姐弟脸色一变,都面露愧疚之色的低下了头,手中握着的碗筷也在那时被他们放了下来。 “阿来哥哥……对不起……”其中年纪大上一些的钱浅更是低声言道,她的双手被她放在了双膝之上,紧紧的抓着自己的麻布做成的裙摆,用力极大,以至于指节发白。 魏来不语,只是沉默着盯着二人,方才孙大仁在场时他脸上那淡淡的笑容也在这时尽数被他收敛。 而或许也正是感受到了魏来这样的目光,姐弟二人愈发的羞愧,脑袋也低得更深了几分。 “其他人呢?”在对于钱家姐弟来说宛如数年一般漫长的沉默之后,魏来忽的出言问道。 钱浅赶忙抬起头,应道:“都已经到宁霄城了,我和钱岳是最后一批。” “都安顿好了吗?”魏来又问道。 “嗯。薛叔叔都将他们安顿在了各个客栈,本来我们也是……可薛叔叔前脚刚走,那……”钱浅应着魏来的提问,但一说到方才发生的一切时,便又是一股羞愧涌上了心头,声音顿时小了许多。 一旁的钱岳见自己阿姐这番模样,也快步走到了魏来的身前,拉着魏来的衣角,摇晃着脆声言道:“阿来哥哥,你就别生气了。” 钱岳生得唇红齿白,两颊还带着些许未有褪去的婴儿肥,模样着实可爱,魏来本就是佯装出来的满脸怒色在那时险些在钱岳的奶声奶气的哀求之下土崩瓦解,但好在他于最后还是强撑着自己维持着自己脸上的神色,肃然说道:“看样子你们也不打算再吃下去了,那就走吧,去挑个房间,以后你们就住在这里了。” 说罢魏来便转身走出了正屋,钱家姐弟见魏来还在生气,顿时不敢再多言半决,耷拉着脑袋便赶忙跟上魏来。 …… 魏府的内院比起外院还要大上几分,而内院中的各色园林、盆景更是要比外院还要精致数倍。 但钱家姐弟却再也没有了刚刚步入魏府时那股好奇的劲头——自从孙大仁走后,他们的阿来哥哥的态度便变得冰冷了起来,这一路上更是板着脸在前面带路,丝毫没有与钱家姐弟多少半句话的性子。 二人自知自己惹了麻烦,也不敢再去寻魏来多言,一路上低着的脑袋几乎就要与地面平行,看上去多少有些可怜兮兮。 忽然,走在前方的魏来停住了脚步,二人如遭雷击一般也赶忙停下的脚步。 “选吧,现在就只有这即将收拾好的房间空着。”魏来的声音也随即响起。 “全凭阿来哥哥安排。”钱浅低着头小声应道。 魏来转身看向姐弟二人,两个小家伙依然低着头,甚至连抬头看上魏来一眼都不敢。 “什么都听我的安排吗?”魏来问道,语气古怪。 只是两个早就被自己做了错事的羞愧感所蒙蔽了心神的小家伙哪里能够察觉到这番异状,只是忙不迭的点头希望由此可以稍稍改变魏来对他们的看法。 魏来见状一笑,便又言道:“既然如此,那一个月后的翰星大会,你们就不要参加了吧。” “嗯?”这话出口,钱浅姐弟赶忙抬起头,一脸错愕的看向魏来,钱浅更是不自觉提高了自己的声音,问道:“为什么!?” “是因为我们惹了麻烦吗?”钱岳也小声问道,嘴里却又有些委屈:“可是我们根本没有招惹他们,只是因为客栈的房间满了,姐姐才跟他们……” “这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但小家伙的话还未说完,便被魏来所打断,只见此刻的魏来一脸认真的看着眼前这对姐弟,说道:“说实话,我并没有想到你们都愿意为我冒这个险,我很感激你们。” “但你们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们来到宁霄城,参与这个计划吗?” 姐弟二人互望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瞥见了深深的不解与困惑,然后二人便极为诚实的朝着魏来摇了摇头。 “就像你们自己刚刚说的那样,你们并没有去招惹他们,但他们却偏偏要来为难你们。” “这世上有太多的无妄之灾,我们没办法去预料,也没有办法去阻拦它的发生,而我们唯一能做的是,便是在那灾难降临在我们身上之前,保证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去对抗这灾难……” “而你们从金牛镇不远数千里来到宁霄城,为的就是让自己,也让金牛镇,当然也包括我们世代生活的宁州拥有去对抗那份已经初现端倪的无妄之灾的力量。” 姐弟二人听得似懂非懂,钱浅困惑的再问道:“既然阿来哥哥希望我们去做,那就让我们去做!我和钱岳都愿意为阿来哥哥冒这个险,我爹说过,做人要知恩图报,没有阿来哥哥我和钱岳,甚至咱们整个金牛镇的百姓都早已被那龙王淹死在了乌盘城,不管再危险,我们都不怕!” 钱浅的态度坚决,让人很难去怀疑她在说出这番话时,心中的决意。 但魏来却并未因此而生出半点欣喜之色,他沉默着摇了摇头,又才说道:“我救你们是因为我能救,所以不忍心见你们死。不是为了让你们知恩图报,为我卖命。而让你们来宁霄城,参与翰星大会,当然是有帮助我的意思,但你们要明白的是,这也是在帮助你们自己,只有自己拥有足够的力量才能保护好自己,与那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将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永远是最愚蠢的事情,无论那个旁人是谁!” 魏来这番话对于钱家姐弟来说终究还是太过深奥了一些,一旁一直未有发言的钱岳听到这处,便忍不住脆声问道:“阿来哥哥也不行吗?” 对于如今金牛镇的百姓,尤其是钱浅等受过魏来恩惠,依靠着魏来赠与的龙种而拥有了以往他们想都不敢想的修为的众多孩童来说更是如此,于他们的心底魏来几乎就是如神祇一般的存在,而理所应当的,他们自然也就给予了魏来最大的信任,故而当魏来提出那个请求时,那八十名在金牛镇中的孩童几乎是想也未想的便同意了这请求。 “不行!”但接下来魏来坚决的回应却打碎了姐弟二人心中的某些幻想。 “我不可能永远留在你们身边,我会死,又或者会离开宁州,那时候,你们又能靠什么保护自己呢?”魏来的问题对于两个小家伙来说依然太过深奥,二人两两相望,再次沉默。 但钱浅毕竟年纪比起钱岳大出一些,在这样一段并不算短的沉默之后,还是鼓起勇气看向魏来问道:“既然阿来哥哥要让我们学会自己保护自己,那就更应该让我们去参加翰星大会,不然我和钱岳以后又能依靠谁呢?” 魏来看了两颊有些泛红的少女一眼,看得出说出这番话来与魏来争辩少女是鼓足了勇气的,对于一个才堪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这并不容易,魏来于心底有些赞赏,但表面上还是一副严苛的神情:“因为你们不懂得保护自己,那就更谈不上日后如何保护他人,我更不可能放任你们离开宁州,那与让你们去送死无异。” “阿来哥哥……我们……”钱浅闻言下意识的便要辩驳些什么,但这一次却依然被魏来所打断。 “你们甚至并不清楚自己身上怀揣的秘密对于寻常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古来有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若是连保护自己的念头都不曾有,就算去到了别的什么宗门,保不齐会有谁会为了窥探你们身上的秘密,而对你们做出比今日你们所遭遇的事情还要可怕一百倍的事情来!而那时,天高地远,我就是有心相救也是无能为力……” 钱浅听到这些也明白魏来是真的不打算放任他们参与翰星大会了,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落寞,于那时低下头:“我知道了阿来哥哥,都怪我一时大意,薛叔叔本就教过我们遮掩气机的法门,可我与钱岳都嫌时刻运转这法门太过麻烦,也抱着些许侥幸心思所以……” “可有时候,些许侥幸,换来可能就是追悔莫及。”魏来沉声言道。 钱浅闻言,猛地抬起头直视魏来:“我知道阿来哥哥说这些都是为了我和钱岳后,阿来哥哥放心,我和钱岳一定会吸取教训,请阿来哥哥再给我们一个机会,我们想要为乌盘城也为宁州出一份力,同样也想要帮到阿来哥哥对抗那个江神,那不仅是哥哥你的杀父仇人,也是我们的仇人!” 钱浅这番话说得是言辞恳切,魏来也不免有些动容,但为了让两个险些闯祸的小家伙涨涨记性,魏来还是强绷着自己脸上的严肃之色,继续言道:“哼,先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明天再说。” 二人虽然年幼但都还算聪明,自然听得出魏来的口风已不如之前那般强硬,二人顿时连连点头,唯恐魏来反悔一般,在与魏来道了别之后,便快步回到了魏来为他们安排的房间中。 瞥见此景的魏来颇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便苦笑着转身想要离去。 可这身子方才转过,便见那不远处的长廊尽头,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身影正在那处微笑着看着自己。 …… “我听说你那两位同乡是因为天赋异禀,让百鹿国的玉罗山与景华仙府都想将之收入门下,方才闹出那番动静,是吗?”被魏来推着的徐玥轻声问道。 “嗯,好像是这样。”魏来的回答却有些闪烁其词,似乎有意想隐瞒些什么。 徐玥当然听得出魏来语气中的古怪,但她并不点破,而是自顾自的继续言道:“我刚刚看过了,一个十二岁,一个十岁,便有二境大成的修为,且观其气机,推开一境神门时体内凝聚的神血数量绝对不少于九枚,此刻灵台上所绽放出来的气机不低于紫炎。这样的天才,莫说是玉罗山与景华仙府了,就是入我归元宫门下也绰绰有余,想不到小小的乌盘城竟然前后出了这么多天才妖孽,说是人杰地灵都委屈了乌盘城。” 徐玥这话可并非虚言,试想乌盘城不过三千户人,撇开魏来这个怪胎不谈,先是有与归元宫并列北境十大神宗的无涯学院将赵天偃与呂砚儿收入门中,后又有钱浅与钱岳姐弟二人这般年纪轻轻便修为骇人的孩童,这样比例放到燕地的任何一处都足以让人惊掉大牙,徐玥有此感叹倒也实属正常。 但听闻此言的魏来却脸色一变,他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脸上神情颇有些僵硬的应道:“是吗?我都不知道乌盘城还有这样的说法……” “哼。”可徐玥在听闻魏来此言之后,却冷哼一声,颇有些气恼的回头瞪了少年一眼。随即,也不待少年回过味来,她便又言道:“早在三个月多月前,有一群之前从未上过翰星榜的家伙一举杀入了翰星榜前一千位,宁霄城中好事者还曾暗暗揣测过哪些家伙是不是宁州某个隐世家族的后生,不过因为那些家伙虽然杀入了前一千名,但排名都相对靠后,故而也并未带来太多的注意,加上这些日子宁霄城中大事不断,故而对于此事的关注便愈发的少了,而就在约莫半个多月前,那之前一起杀入前一千名的那些家伙,又忽然从翰星榜上消失了。细数前万名,都找不到他们的名字,阿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啊?这个……这个我怎么知道?”魏来心头一紧下意识的应道。 但这时侧头看向他的少女的嘴角却忽的勾起了一抹笑意:“是吗?可说来好巧……” “我怎么记得那群家伙中,就有钱浅与钱岳两个名字呢?” 第二百四十五章 宁州的未来 “唉!你们说州牧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 徐府的绣月楼中,一脸络腮胡的徐陷阵大声的嚷嚷道,他的两颊有些潮红,手中还握着一尊酒樽,随着他这番抱怨出口,手中的酒樽也被他重重砸在了桌面上,酒水四溅,落了满座。 坐在一旁的萧白鹤也眉头紧皱,虽然未有如徐陷阵这般气急败坏,但看得出此刻的他同样心存某些顾虑与担忧。 “哼!这他娘的是摆明要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怎们连个屁都不敢放,他老爷子倒好,还悠哉悠哉的坐在他的州牧府,让咱们这些人干着急!我说他到底要干啥,就不能给咱们一个准话吗?要是要散伙,咱们就快些散伙,这下好了,太子也得罪了,金家也得罪了,老爷子又不管咱们,这他娘不是把咱们往死路上逼吗?”徐陷阵再次叫嚷着,说着还把一样事物重重的扔在了桌面上。 萧白鹤瞟了一眼那东西,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 在几日前他也收到了这份东西——那是一份请帖,一份由太子府发出的请帖,亦在宴请各方参与三日后,也就是在腊月十二举行的宁霄城乌盘龙王神庙的竣工大典。 乌盘龙王之于宁州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有些眼界之人自然都清清楚楚。 之前碍于各种历史遗留问题,宁州对于朝廷的布局多有让步,这才让乌盘龙王渐渐做大,但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但随着江浣水登临圣境失败,乌盘龙王便成了宁州的心腹大患。但即使之前因为各种原因而渐渐有些分崩离析之状的三霄军在面对朝廷下发的晋升乌盘龙王为昭月正神的封令时,却依然少见的保持着默契——既不反对,却也绝不合作。 而宁霄城中被朝廷划割出来作为乌盘神庙的地界,在三家的默契之下,始终得不到落实,这也才有了太子亲自宁霄城,督促神庙修建的事情。 只是随着江浣水那一日压下了三霄军的暴乱,让袁袖春如愿以偿的为天阙界立下打开山河图的承诺后,徐、萧、宁三家也只能就此妥协,将袁袖春看好的地界均了出来,乌盘龙王的神庙如期修筑,这本就是一件让宁霄城中各个士族心中不满的事情,但袁袖春也不知是春风得意之下忘乎了所以,还是故意要耀武扬威,竟然以太子的名义请了诸人前去观礼。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他娘的!袁袖春那狗日的东西,真的是数典忘祖,他娘的也不想想,他这太子的名号,他那袁家的江山到底是谁给他守住的!” “依我看,他袁家上下都他娘的是一个德行,可气的是老爷子他也不知到底在怕个啥,咱哥几个早几年手头的儿郎就是跟他袁家撕破了脸皮,再拉上茫州干上一家,这燕地指不定跟谁姓,现在倒好,打也打不过,只能干坐着等死……” 徐陷阵是越说越气,越说越恼,这短短百息不到的光景,光是“娘”便被他骂了足足四五次之多。 相比于徐陷阵的气急败坏,萧白鹤倒显得沉稳许多,他瞥了一眼满身酒气,脸色通红的徐陷阵,摇了摇头,便看向一旁一直自饮自斟的宁陆远,问道:“老宁,你最有主意,你说说看咱们现在该如何做?” 徐陷阵闻言,也不待宁陆远发话,自个便凑了上去,双目泛光的盯着这书生打扮的武将,言道:“对对对!老宁你小子歪心思最多,倒是现在赶快给咱们处处主意。” 自饮自斟着的宁陆远闻言抬头先是看了一眼眉头紧皱的萧白鹤,又看了看满脸焦急的徐陷阵,这才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慢悠悠的言道:“老爷子不是不表态,而是时候未到……” “嗯?什么意思?”徐陷阵皱眉问道。 “要做大事,尤其是危险至极,一步走错便得满盘皆输的大事,最重要的是什么?”宁陆远不答此问,反倒眯着眼睛盯着眼前的二人反问道。 时值亥时,屋外飘着雪,屋中的烛火摇曳,却抵不住从窗户缝隙中灌入房门中的寒意,当然亦抵不住宁陆远眯起的眼缝中闪烁的寒芒。 萧白鹤的身子一颤,似乎想到什么,方才舒展些许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徐陷阵却一副对此无知无觉的模样,他言道:“当然是谋划、布局,以及储备足够的力量……” “不对。”这样的回答得到的却是宁陆远极为笃定的否认,宁陆远摇了摇头,端起酒杯轻抿一口,又才言道:“是分清敌我。” 这话出口,萧白鹤与徐陷阵都是一愣,看向宁陆远的目光顿时变得古怪与意味莫名了起来。 宁陆远却并不理会二人的满脸困惑,继续慢悠悠的言道:“老爷子要做大事,可这大事想要做成,光靠一个人当然不行。可谁是值得信赖的朋友,谁是会要人性命的敌人,就显得至关重要了。毕竟谁也不想在那要与人拼命的关头,被人在背后捅上一刀对吧?” 宁陆远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了萧白鹤与徐陷阵的身上,就差没直接告诉二人他口中那个会背后捅刀子的家伙就是他们二人。 萧白鹤闻言愈发的沉默,低着头若有所思。可徐陷阵却勃然大怒,在那时一拍桌面,站起身子便嚷嚷道:“姓宁的,你什么意思?我他娘的为了维护咱们吃宁霄城,可是与金家和袁家都撕破了脸皮,怎么到了你的嘴中就成了不值得信任的家伙了?” 宁陆远到并未有因为徐陷阵的暴怒而生出半点的慌张,他依旧保持着自己平静的态度,并且以同样平静的语调说着:“徐统领的千金是归元宫的得意门生,徐家想要迁走去往归元宫的属地并非难事,况且以我所知,以贵千金在归元宫中的地位,恐怕只要徐统领只要表露半分这样的意思,归元宫中便有的是人愿为徐家效这个犬马之劳。” “至于萧家嘛……”宁陆远说着,又转头看向萧白鹤,“据我所知,虽然萧家与天阙界交了恶,但天阙界从来就不是萧家的第一选择,毕竟以二公子的天分即使去了天阙界也只是一位普通的门徒,自己在天阙界中都不见得能有什么起色,如何谈庇护萧家?萧统领的后手在大楚……” 说道这处,宁陆远微微一顿,似乎有所顾虑不愿多言下去。 “徐统领与萧统领当然都是值得信任的人,但信任也有程度之分,州牧大人知道二位不会做出为祸宁州的事情,但并不保证在大势之下,会不会在某个时刻选择抽身而出,或者说从一开始二位都是那待价而沽的人呢?” 这话说完,宁陆远便再次沉默了下来,像是一口气将自己要说的东西说尽了一般,再次端起酒杯,自饮自斟了起来。 萧白鹤与徐陷阵同样陷入了沉默,显然宁陆远方才的一番话正中下怀,一语道破了二人心中的小九九。 “那宁家呢?难道就冰清玉洁?就没有自己的算盘?”徐陷阵大抵是觉得这样被人说破了心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闷头思虑了一会,便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宁陆远面对这样的质问,却并未露出半点窘迫之色,反倒极为坦然的承认道:“宁家自然也有宁家的退路,州牧大人最依仗的三霄军都有所顾虑,可想其余各方人马,所以,州牧迟迟未有行动,不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吗?” 宁陆远的坦然让好不容易寻到说辞的徐陷阵再次哑言,有着憋了好一会光景,方才又言道:“可这老爷子做事也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了吧?早些年楚岚天蒙难的时候,咱们就说反了他袁家,那时候老皇帝早就半死不活,要是动了手,说不得咱们现在都已经是开国功臣了,哪还有这样的破事。可偏偏他老人家不允,一拖又拖,一退再退,现在他想好了!可宁州哪还是以前的宁州,三霄军又哪还是以前的三霄军。咱们哥几个没有反了他,已经够重情重义了,还想要咱们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再跟他像以前那样干上一回,怎么可能?” “老徐!当年州牧大人为什么对燕庭让步,那是你我都清楚的事情,至于最后未有成事也是天命难违怪不得州牧,你也就不要再说浑话了!”萧白鹤皱着眉头打断了怒火攻心的徐陷阵,然后他又看向宁陆远问道:“宁统领既然看得如此通透,那想来应该已经准备后离开宁州了吧?我估摸着这翰星大会一过,燕地的朝堂之争、太子与金家的夺嫡之争二者的战火就要在宁州烧开了,咱们留下来也于事无补……” 宁陆远听到这处,抬头瞟了一眼萧白鹤,意味深长的问道:“萧统领舍得吗?” “舍得?如何舍得?”萧白鹤面露苦笑,他转头透过窗户看向绣月楼外,喃喃自语道:“这可是我们祖辈用刀、用剑,用血肉、用烈火,一寸一寸拼杀出来的河山,没有打过便将这山河拱手于人,就让那些曾经与我们先辈同袍浴血的百姓扔在这死地之中……不甘心,舍不得啊……” “可那有什么办法?州牧的心思让人猜不透,想不明白。他到底要不要打,又到底是否留存着与燕庭抗衡的底牌我们都不清楚,咱们家中拖家带口都是上千人的大族,州牧什么都不说便要我们带着身家性命跟他再做一次当年咱们祖辈们做过的事情,说实话,萧某人也没有这个胆子啊……” 之前一直骂骂咧咧的徐陷阵听到这话,也叹了口气,低下了头,不在言语。 宁陆远将二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微微一笑,然后竟伸出手端起了酒壶,为二人各自倒上了一杯清酒。 “州牧大人的心思确实没人猜得透,但有个的心思就好琢磨得多,而很巧的是,他的心思很大程度上便决定了老爷子的心思。二位可否愿意与我一道探探他的口风,再做决断?” 宁陆远的话让萧白鹤与徐陷阵都在同一时间抬起头,看向了他,问道:“谁?” 宁陆远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张开嘴轻声言道。 “魏来。” “或许人如其名,他就是咱们宁州的未来。” 第二百四十六章 两个混蛋 腊月十二,距离腊月十八即将召开的翰星大会越来越近。 从入腊月以来,雪便没有再停过,绵绵不绝的十几日的飞雪,让整个宁霄城都裹在了一层银白色的外衣之下。 当然,这得除开白马学馆中,那道天字级的聚灵阵外的小小林园。 天字级的聚灵阵从天地间摄取了数量庞大的灵力,而就算这铭刻聚灵阵的灵塔是出于大师之手,从工艺到用料都极为考究,可亦在很大限度上减少被吸纳来的灵气溢出。但这世上从来没有完美与绝对的事与物,哪怕是大师精心设计出来的得意之作,依然免不了有灵气外泄,虽然相较于起它灵塔,外泄灵气的比例已经相当的低了,可天字级的聚灵阵所能聚集起来的灵力却又绝非寻常法阵所能比拟。 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聚灵塔外的园林方才能在这灵气的滋养下,一年四季郁郁葱葱,永不凋零。 “这都第几天了?”曹吞云站在灵塔外,看着那高耸又古朴的塔身,仰头喝下一口酒葫芦中的美酒,嘴里问道。 初七还是穿着他那件华贵的蓝色绒衫,这件靠着曹吞云的棺材本买下来的衣衫价值不菲,初七对其亦很是伤心,只是可惜这几日风雪不断,他的衣衫上总是会时不时的沾染上些许雪渍,这也就造成了初七一日几乎有大半的时间都在拍打清理自己身上的雪渍。 譬如此刻,初七便正悉心梳理着自己绒毛衣领上的雪渍,听闻此问,他头也不抬,侧头头看着衣领上的绒毛,用手小心的挑拣着绒毛中的灰尘,嘴里应道:“有个十几日了吧。” “想不到魏守那家伙还能有个这样的儿子。”曹吞云继续感叹道,说着将手里的酒葫芦放下,封上了葫芦口。蹲在他身旁的黄狗见状扬起身子,用嘴衔住了葫芦,然后轻轻的晃头一抛,那葫芦便稳稳当当的落在了它的背上的布兜之中。整个过程,阿黄的动作熟练,可谓行云流水,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的。 初七又仔细的看了看自己衣衫上的毛领,在确定上面的灰尘与雪渍都已经被他清理干净之后,他方才抬头看向身旁的老人,眨了眨眼睛问道:“怎样的儿子?” 初七轻挑的语调,让曹曹吞云的心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初七拉高了声音便骂道:“比你们这几个混球都有出息的儿子!” 初七缩了缩脖子,不敢在老人的气头上去与之顶撞,只是讪讪一笑,然后换做了一脸愤慨之色的问道:“曹老消消气,是不是那两个家伙又惹你老人家生气了?” “生气?你们是一个个本事越大越不服人管教,我天罡山振兴的希望落在你们身上,那可真叫一个所托非人,前途堪忧……”这个问题显然是戳中了老人心头的某些痛楚,曹吞云愈发的气恼,说着说着还喟然长叹了一声,一副生无可恋的悲切模样。 “古应龙、满朝元那两个家伙又去勾搭无涯学院的小姑娘了?”初七挑了挑眉,戏谑问道。“这事吧,怎么说了,你把人家关在天罡山修行了二十来年,好不容易登临圣境,你总不能让别人跟你一样一辈子就东奔西跑,寻回天罡山的失剑吧?” “无涯学院的姑娘就是有味道,知书达理有温文尔雅,有道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他们要是真的娶到了无涯学院的那位小院主,也是一桩美事,好歹无涯学院也是与归元宫并列榜眼的神宫,那时在们天罡山也算是攀龙附凤,一飞冲天,有啥不好?” “不是我说你,你自己孤寡了一辈子,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那样孤家寡人的过上一辈子,连个喜欢的姑娘都没有吧?” 初七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对着曹吞云一阵说教,大抵是说得兴起,到了最后反倒忘了不能得罪老家伙的初衷,更未注意到随着这番话的说出,让曹吞云那本就难看的脸色愈发的铁青。 曹吞云皱了皱眉头,不知为何初七的话让他的心底翻涌出了些许不适。但他很快将之压下,又看向初七问道:“归元宫的那群人已经到了宁霄城,她不来寻你,你也不去寻她,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做个了结呢?” 初七无奈的耸了耸肩膀:“我现在哪有本事能找到她?只有守株待兔,等她前来寻我,要不等会咱们去那劳什子龙王庙前看一看,今日不是那龙王庙的竣工大典吗?听说袁袖春广发请帖,各个来宁霄城参与翰星大会的宗门都有邀请,虽然归元宫不喜这闹腾之处,但说不得今日她便转了性子呢?” “不过说起来这袁家还真是能人辈出,从他爷爷袁晏到他爹袁通,还有这袁袖春,个个都是落井下石过河拆桥的狠人,杀了你的人还不够,非得让你自己眼睁睁的去看,我是怎么杀的你的人,这就叫杀人诛心,用心歹毒啊。” 说着初七撇了撇嘴,又看向灵塔的方向:“也不知道这小子赶不赶得上这竣工大典,算了,还是眼不见为净,看了估摸着又得想起他爹娘的事情……” 老人对于初七跳脱的思维不置可否,只是言道:“终归,快些做个了断吧。” 初七闻言面色一变,神情古怪的看向曹吞云,撇了撇嘴言道:“我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前几日还劝我不要去寻死,怎么现在就巴不得我快些去死呢?怎么说咱们也是同门一场,就算初七我生得英俊潇洒、又天赋绝顶武功盖世,在天罡山也确实压了你的风头,你有所嫉妒,也是情理之中,但也不因怨恨到盼着我早点去死的地步啊?” “你这样心胸狭隘,怎么能担得起复兴我天罡山的大任?百年之后去到了黄泉九幽之下,我一定会状告列祖列宗,说你嫉贤妒能,欺压……” 初七的性子跳脱,张开嘴便将一大段曹吞云应接不暇的罪状扣了上来。他们脚下的黄狗听着初七的絮絮叨叨,显然是有些受不了,阿黄呜咽了两声便索性趴在了地上,用前爪捂住了自己的双耳一副不愿再听下去的架势。 倒是曹吞云面色如常,他转头看向吊儿郎当的初七,神色忽的变得严肃。 “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要以死明志,那就快点去死……” “那两个混蛋听说了这事,已经在提剑赶来的路上了,死得晚了,到时候你死不死得掉我不知道,但保不齐我天罡山得真的和归元宫干上一场了……” 初七听闻这话,先是一愣,嘴里那口若悬河的说辞戛然而止,他长大了嘴巴,满脸的愕然之色,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反应了过来,正要说些什么。 轰! 可就在这时,灵塔内却忽的响起一声轰响,一股浩然却阴冷无比的气机猛然从灵塔之中荡漾开来。 第二百四十七章 宝藏 破境。 是摆在魏来眼前最大的问题。 这个问题,在江浣水应下袁袖春用宁州气运打开山河图那一刻起便被摆上了魏来的日程。 平心而论,在听完江浣水的故事后,魏来的心底翻涌起了很多情绪,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位外公。 吕观山曾经说过,杀死他爹娘的绝非乌盘江里的那只蛟蛇,那只是浮于海面上的冰上一角,真正的恶藏在那海面之下,大得如山岳,如城郭。大得单是看上一眼,便叫人心生绝望。吕观山终究没有走出那股无力抗衡的绝望,在数年的画地为牢后,选择了以一个极为壮烈也极为可悲的方式了结这一切。那只蝴蝶飞不过满是冰山的苦海,但终究为后来人埋下了种子。 关山槊曾告诫过魏来,永远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世人说要屠杀恶龙,便要化身恶龙,但恶龙杀了恶龙,不过是让世间多出一头比以往更强大的恶龙,这是舍本逐末。魏来将这样的话一直放在心中,他也一直想要对得起那位前朝阴神所做出的牺牲,对得起他以性命给予自己的馈赠。但直到听完江浣水的故事,魏来才醒悟,其实自己远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坦然。至少正是因为那场大水留下的仇恨,让魏来这么多年都未有真正的坐下来听他外公讲一讲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索性,这一天来得虽然有些迟,但终究还不算晚。 袁家的恩,袁家的恶,顾念苍生的仁义,与害了他爹娘性命的天真,这些东西构成了那个老人,也构成了这个让北境畏之如虎的雄狮。 魏来难以将这些完全感同身受,但却理解了老人的逻辑,也愿意去试着帮他,也帮自己做些什么。 但于此之前,他需要破境,这样他方才能有足够的实力去在即将到来的翰星大会上完成自己的某些计划的能力。 可第三境幽海境对于魏来来说依然遥不可及,寻常修士以灵力填筑幽海的法门在魏来这里似乎完全失了效,或者说,他的幽海想要打开,需要的灵力是一个让人难以想象的巨大数字。哪怕是拥有如此强大的二境修为的魏来,在那样巨大的灵力需求下,依然显得捉襟见肘。在于后的一个多月时间中,魏来不留余地的朝着自己的第二道雕刻得有金色与黑色两道龙相的神门深处注入着磅礴的灵力,但说得到反馈却极为稀薄,哪怕是有着天字级的聚灵阵作为后援,想要进入幽海境,魏来所需花去的时间还有很长…… 而这样的困境在约莫一个月前,随着钱浅与钱岳的到来有了转机。 …… 魏来的身上藏着很多秘密,刻有佛魔之相的武阳神门,寄生着金色与黑色龙相的灵台神门,虞家的祖刀白狼吞月,甚至还有那些随着链接金牛镇那些孩童的金线反馈而来,被曹吞云称之为神性的金色光团,这些辛密放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身上大抵都是足以改变对方命运的东西。而或许是拥有太多这类东西的缘故,以至于魏来会偶尔忘了一些同样重要,却相比于此不那么起眼的东西。 他的什么深处还藏着一枚漆黑的水滴。 那是冥境黑水,是当初那位乌盘龙王以恶毒的法门制炼出的事物,而后在乌盘城的大战中,被魏来武阳神门之上的佛魔之相所摄走,于此之后便一直盘踞在魏来的神门之中。 相传此物是北境之北,忘川尽头的亡者之境所有的事物。他与阴魂鬼物有着莫大的联系,而生人触之,若无修为傍身,转眼便会被这冥境黑水中的死气侵蚀肉身,化为白骨。 此物看上去只有水滴大小,却可在施法者催动下化为可淹没乌盘城的滔天巨浪,又可如魏来在古桐城中一暗,以此物吸纳被困阴龙之中的十万虞家阴魂。而此后魏来也曾尝试着与冥境黑水中的阴魂们联系,但或许是当初帮助他对抗阴龙让这些阴魂们消耗太过巨大,故而魏来几次尝试都未有得到阴魂的回应。魏来本担忧阴魂们的状况,但在几次感知之后,知晓阴魂们只是陷入沉睡并无大碍之后,魏来便暂时将此事作罢。 直到一个月前,钱浅姐弟被那景华仙府之人纠缠,魏来与陆虹雁对敌时陷入了对方可以直击心神的幻境之中,沉睡着的虞家阴魂们忽的转醒,帮助魏来击溃了那陆虹雁唤出仙人法相后,魏来方才与那虞家先祖的英魂们再次建立联系。 那十万虞家的阴魂以一位名为虞圭章的男子为首,对方似乎是虞家皇族当年被周取而代之时的一位王爷,史书之上还对其有些记载,言说此人公正不阿,又仁德好施于当时民间还颇有威望。魏来与之交谈之后得知,阴魂没有肉身支撑,极易被外物侵染,故而才有了那些驱使恶鬼的南疆鬼修。虞家这十万阴魂也是因为当年大虞的气数未尽,虞家的主人或多或少都有一缕龙气相护,方才能在这六百余年的光阴之中依然保持着些许自我,未有被那阴龙彻底同化。可饶是如此,阴魂却同样极为虚弱,在帮助魏来对抗阴龙之后,他们便在那冥境黑水之中陷入沉睡。 虽然那冥境黑水之中浓郁的死气对于阴魂们来说是这世上最美味的养料,但阴魂们因为自身力量的薄弱,一旦陷入沉睡便很难自主苏醒,尤其是对于被阴龙蚕食了六百年的虞家阴魂来说更是如此。而那位景华仙府的准圣子陆虹雁所激发直击心神的法门,在弄巧成拙之下,正好刺激到了沉睡在冥境黑水之中的十万阴魂,让阴魂们从沉睡中苏醒。而后十万阴魂聚集起强大的心神之力,轻描淡写间便将那位准圣子打得落花流水,陷入昏迷。 事情到此本该也就在皆大欢喜中结束,但于后在与魏来的交谈之中,虞圭章小心翼翼的表明了虞家这十万阴魂如今并无去处,而这冥境黑水中的死气对于阴魂们来说又是极为重要的养分,便希望魏来能够准许他们继续呆在这冥境黑水之中。魏来本就无心驱赶,自然欣然应允,但偏偏得到这般应允的虞圭章却似乎反倒心中有愧,言说一定要报答魏来的恩情。 只是这些阴魂孱弱无比,甚至无法如一般的寻常恶鬼一般,以灵力干涉现世,若非那位陆虹雁歪打正着,动用的是心神打击,这十万阴魂就是再多出个十倍,对对方亦是无可奈何。魏来自然不会将这番话放在心上,只是当做对方的一番好意,收下便是。可谁知这些六百年前的“爷爷奶奶”们确实出人预料的固执,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虞圭章不止一次现身表示想要帮到魏来些什么,甚至在得知魏来与徐玥有着的婚约的情况写,生生当着魏来面给他背下了一份号称虞家皇族秘方,养胎专用顶级贡品药膳的制作方法。 魏来被对方的热情闹得有些手足无措,百般无奈之下,本着给对方找点事,让自己得点清闲的心思,索性将自己进来修行上所遇到的困难与虞圭章言说了一番。对方显然也从未听闻过如魏来这样的情况,一时间沉默不语,皱着眉头便遁回了那冥境黑水之中,言说是要与族人好生商讨一番…… 魏来本以为这样的难题出下来,对方也应当知道知难而退,他也可以继续安心修行。 可谁知就在此言出口的第二日,魏来方才花去一个时辰运转法门进入那身合天地的状态,可体内的冥境黑水却忽的自动运转了开来,而后虞圭章便在魏来的眼前现身,而这样的异动直接让魏来从那身合天地的状态下所抽离了出来,以至于之前那一个时辰的努力彻底白费。眼看着翰星大会愈来愈近,魏来的破境之路却遥遥无期,看不到出路。本就心底憋着一股无名之火的魏来被虞圭章打断了修行,自然是有些气恼。 但好在他的性子还算沉稳,正打算憋着火气,委婉的告知对方以后不要在他修行的时候打搅。但还不待他将这番话宣之于口,虞圭章却抢先言道:“我想到办法了!” 这话出口,也不待魏来反应过来,虞圭章便将他想到的帮助魏来破境的法门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魏来听入耳中,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 然后他便陷入了如遭雷击一般的震惊之中,这其中确实是因为那法门有着可行可能的缘由,但于此之外,更让魏来陷入良久的诧异,以至于久久说不出半句话来的沉默之中的缘由,却是因为他忽的意识到那冥境黑水之中寄生的确实是十万只并无半点战力的孱弱阴魂,但同时这些阴魂也是曾经的大虞皇族。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拥有着世人难以企及的见识,他们的学识对于魏来来说才是最大的宝藏……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天罡传承 大虞朝。 六百年那座雄踞燕地的王庭也曾位列北境的强国之列。 更遥远的割让于大楚的幽州,卖于齐国的陈州、休州,加上如今的燕地四州,构成了当年雄踞北境西方的大虞王朝。 鼎盛时期的大虞国富民强,八门大圣层出不穷,甚至隐隐展现出了能与大楚分庭抗礼的威势。只是世事多变,新帝登基,主少国疑,周氏皇族请来南疆大圣篡改了大虞的国运,这才让周氏立国,十万虞家皇族死于非命。 虞圭章作为当时先帝去时,钦点的摄政亲王,自幼饱读皇家藏书,便曾在某本古籍中看到过与魏来处境相关的记载—— 修行者,无论佛门道门,儒生武夫,亦或者南疆鬼修魔门,虽所行之路各异,但殊途同归,其就里皆是以天地之灵气,壮自身之气机,开体内之神门,攀险峰而至圣门。 圣门一开,则气和天地,身同乾坤,谓之大圣。 但古来有天赋异禀者,八门未开,却炼神门为圣,每每破境,需吞天地造化之果,纳千万倍于常人之灵气,一旦八门齐开。雷霆为令,山河为寂,风云为卷,天地赐号。 此夫,谓之封圣。 …… 这样的记载着实称得上模棱两可,似乎对于魏来的修为并不有任何的帮助。 但那时虞圭章却言道:“恩公之状况与书中所言的封圣并无区别,故而修行之法归根结底便是需要千倍亦或者万倍于常人之灵力,故而想要破开二境,进入幽海境摆在恩公的面前只有一个问题,如何获取足够的灵力。” “这天字级的聚灵阵,放在寻常修士眼中,当然是天材地宝,但对于恩公来说,所产生的灵力依然不足以支撑恩公修行,我默默算过,依仗着这处灵塔,恩公如此修行下去,依然需要半年甚至一年以上的时间方才可能破境。而在下为恩公提供的办法,却足以让恩公在半个月之内破境。” “恩公习有的古怪法门我曾在那古桐城的神树之下有幸一睹,能将死气化为灵力。而恩公体内这枚冥境死水,包裹着数量庞大的死气,我等十万阴魂尽数发力,可不断从这冥境黑水之中为恩公抽取死气,恩公只需动用那法门,将这些死气转化为灵力,便可在短时间内填补破境所需要的庞大灵力,如此一来,不出半月,可如幽海境。” 这个办法确实有其可行之处,但魏来却有疑虑,冥境黑水之中包含着的死气确实磅礴却远非无穷无尽,十万阴魂共同全力抽取,恐怕会让这冥境黑水中的死气消减大半这样一来,这十万阴魂没了死气滋养恐怕又会陷入无尽的沉睡。 但虞圭章却打消了魏来的疑虑,以他所言,如今他们并无去处,全仰仗魏来得到了一隅安身之处,魏来若有意外他们同样哪有前途可言,陷入沉睡对于他们来说并无大碍,只要魏来能在未来寻到为他们补充死气的机会,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魏来虽然心有不忍,但还是觉得对方所言颇有道理,故而在微微思虑之后终是同意对方的办法。 …… “入个幽海境而已,我怎么觉得这小子这气势就跟推开圣门一样呢?”初七站在灵台外,看着从灵塔中迈步而出的少年,撇了撇嘴如此言道。 此刻少年的目光凌厉,灵塔外的灵力翻涌如浪涛一般层层叠叠的铺散开来,所过之处,树木花草摇曳,沙沙作响,漫天的风雪倒灌,如日月颠倒,乾坤倾覆。 “若是这小子入了咱们天罡山,你这北境剑种的名号恐怕就得易主咯。”曹吞云的面色如常,似乎对于这番景象在心底早就所有准备,倒是并未落出半点惊讶之色。他反倒瞟了一眼身旁的初七,挑眉调侃道。 初七的面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神情古怪的看向了身旁的老人,问道:“所以你将《天罡正经》赠与那小子,其实就是为了把他拉上咱们天罡山的战车?我就说你这老小子平日里精打细算,怎么忽然对我这干儿子这么慷慨了起来,原来从一开始就没按好心。” 曹吞云白了对方一眼,怒道:“要不是你小子为了那归元宫的女子非要赴死,老头子哪会想出这么下作的办法。当年你师叔祖是在病榻上将天罡山交到我手上时,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千万要振兴天罡山,你这一走。我天罡山便失了半边柱石,哪怕下三滥了一些,老头子我也得把这柱石给补上。” 听闻这话的初七蓦然沉默了下来,他低着头思虑了一会,忽然问道:“老头子,你会怪我吗?” 这一次,初七的声音被他压得很低,低到好似有些颤抖。 “怪你?满朝元、古应龙还有你初七,哪一个是安生的主?老头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能遇见你们这些混蛋,怪,也只能怪老头子的命不好。”曹吞云眯眼说道,狭长的眼缝中光芒闪烁,不明其中深意。 “话说得好听,估摸着我死之后,你指不定在背后怎么骂我忘恩负义!”初七似有动容,却还是嘴硬的反驳道。 曹吞云却撇了撇嘴,言道:“骂你还需要等到你死后?老头子想骂就骂,那还用干背着说人坏话的下作勾当?” 说完这话,曹吞云忽的顿了顿,脸上的嬉笑怒骂之色忽的收敛,声音也不觉间小了许多,他低声言道:“宗门的兴衰当然重要,但比兴衰更重要的是传承。” “而什么是传承?功法?名声?还是宗门的名号?” “都不是……”曹吞云自言自语的说着,言道最后,又忽的摇了摇头,然后看向初七说道:“是剑,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剑。” “你们几个虽然讨厌,虽然都不是个东西,但我不得不承认你们比我更像天罡山的剑客,也更对得起你们手中的天罡神剑。而我……” 说道这处的老人忽的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但很快又压下了那忽然翻涌上来的心思,也压下了那忽然起头的思绪,话锋一转,便幽幽言道。 “所以放手去做吧,有老头子在,天罡山便灭不了……”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宁州,不需要神 “嗯?” 魏来收敛起了周身抵达的气势,破境之后他周身所荡漾的气息让他自己都难以遏制住那股磅礴又汹涌的力量。他费了些力气方才将那股浩大的灵力收回体内,而与此之后想要完全得心应手的控制住这份力量,魏来暗暗想,恐怕还得花去一些时间。 索性虽然距离翰星大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想来应该足够魏来做到这一点。 收敛好周身的气息,魏来抬头看向远处,却不由得微微皱眉——方才他跨出灵塔时,隐约看见曹吞云与初七站在那处,只是当时他的大部分心神都被他用于镇压自己体内翻涌的气机,因此并未将那番情形看得真切,而当他做完这些再次看向那处时,却发现那里空无一物,不见曹吞云与初七的踪影。魏来暗暗奇怪,并不确定方才所见的一切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心有疑惑,不过这疑惑很快就被破境的喜悦所冲散。 魏来毕竟也才十六岁,他被困在这灵台境足足数月,此刻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破境的他心情大好,这些日子以来,为翰星大会即将开始而翻涌在心头的不安此刻也消减了大半。他想着好生歇息一番,毕竟自从虞圭章告知了他那番法门之后,他便下定决心定要破境,故而一连闭关了十余日,大有不破此境便不出关的意思。这十余日的光景他吃住都在这灵塔之中,就连饭菜都每日早上送来的馒头之内的食物,只要能填饱肚子,魏来倒是并不在意吃些什么,几乎都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此刻破境,魏来的心病一除,不觉间却是有些想念以往徐玥为他准备的那些丰盛的饭菜。 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的生物,有些东西一旦成为习惯便很难更改,而一旦更改,对那习惯的留恋便会化为思念,思念久了,那东西如烙印一般被烙在了心底,忘不了,又回不去,久而久之,就成了心病,无药可医。 而现在的魏来并未意识到这一点,他心情颇为愉快的走出了灵塔所在的小院,却发现平日里这个时间应当热闹非凡的白马学馆却是空无一人,他暗暗想着今日似乎不是白马学馆休学的时日,还是因为翰星大会将至,学生们都各自回家准备去了?带着这样的疑惑他走出了白马学馆,可宁霄城的街道上同样没有往日的繁华,虽然不至于空无一人,但也是行人寥寥。他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他不知道的大事在他闭关这些时日里发生,他皱了皱眉头,目光落在了一群走快步朝着街头方向走去的年轻人身上,微微思虑便想要上前询问。 可还不待他走近,便听见从那些个年轻人的嘴里传来些许对他来说极为刺耳的字眼。 太子、神庙、乌盘龙王、竣工大典…… …… “感谢诸位前来参加乌盘江神的宁霄城神庙的竣工大典。” 袁袖春看着神庙前拥挤的街道,与那些将这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们,他的心情大好,方才来宁霄城遭遇到的各种不如意,于这时尽数散去。 与天阙界的结盟,以及这一个多月来对方给自己许下的各种承诺让袁袖春渐渐有了底气,而乌盘龙王神庙的修建完成更是让这位太子殿下出于了某种春风得意的状态之下。 他低头俯视着台阶下的众人,目光在代表着宁州最大的三族的萧白鹤三人身上扫过,又看向紫云宫的卫玄,以及更多来自大燕各处的江湖亦或者氏族的人士。他满心得意,这些人都是曾经或者依然是金家的“鹰犬”,而现在他的身边站着天阙界的师徒,他的背后是朝廷三令五申却依然无法在宁霄城修筑起来的乌盘龙王神庙。 他觉得这两样的东西足以告诉这些家伙,他袁袖春才是大燕的太子,他有足以媲美金家的支持者,也有能力去做到金家做不到的事情。 对于袁袖春来所这是一场向世人证明自己力量的盛大仪式,同样也是他等待那些尚且还在观望或者有所动摇之人投名状的接纳会。 他扫视了在场众人一圈,来了确实很多人,各方有头有脸的人物都站在神庙漫漫的台阶之下仰视着他,这感觉就像是臣子们在仰望他们的君王。当然他也能很清晰的感觉到某些人目光中的愤怒亦或者担忧与惧怕,袁袖春对此不以为意,甚至还隐隐有些欣喜。就像首辅周阁老与他说过的那样,但有人忌惮与愤怒于你时,说明你已经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这是好事,尤其是对于已经快要被大燕朝堂以及江湖忘却袁袖春来说,这是天大的好事。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袁袖春并没有在那攒动的人头中看见江浣水与魏来的身影。 不过袁袖春大抵可以想象此刻这对祖孙应当正躲在某处捶胸顿足,怒不可遏,念及此处,袁袖春心底那点小小的遗憾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袁袖春收回了自己的目光,看向身旁那位身着黑甲的甲士——韩觅,黑狼军玄甲卫统领,他是他娘凌照娘娘的堂弟,也是袁袖春在整个大燕最为信任的人。 韩觅朝着袁袖春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事物便走到了台前。 那是一封手谕,由袁袖春亲自撰写,韩觅将之在自己眼前展开,随后面色一沉,便出声言道:“乌盘龙王,德昭天下,功在社稷。自册封昭星正神以来,行云布雨,每日不辍,保得乌盘流域近十年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感其德行,念其功绩,亦望其日后能继续彰显我大燕朝廷之仁德,君父之威严,故册封其为昭月正神,统御宁州疆域,掌行云布雨之权,调令御下众阴神阳神,与州牧共镇宁州气运。” “现神庙已成,请神像入庙!” 这话一落,不远处猛然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众人纷纷侧头后望,却见攒动的人群之后,有八位赤裸着上身,身形高大得几乎骇人的壮汉佝偻着身躯,抬着一道巨大的神像正迈步朝着此处走来。那神像龙头人身,身着金色神袍,脚踏风云,手握雷电,宝相庄严,不威自怒。 壮汉们周身的血气翻涌显然都是身具修为之人,可饶是如此抬着那道龙王神像他们依然显得步履蹒跚,甚至他们踩过的每一处地面上的石板,都有裂开与凹陷的痕迹。 请神入庙,是神庙完工的最后一步。受其供奉的阴神亦或者阳神都会在那时划出一道分身落入这神像之中代替他享用此方天地信众们敬奉上来的香火,当然对于某些神祇来说,那分身亦会代替他们吞噬那方天地的气运。 神像威严,巨汉们的气势汹汹,他们在人群中迈步,围观的百姓们下意识的就给那些巨汉们让出了一条道来,对于在场大多数的百姓而言他们并不清楚这尊神像入庙之后,会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变故,只是觉得热闹、稀奇,当然还有那么一些好奇。 可并非所有人都能如这些百姓一般带着如此轻松的心情看待这尊神像的到来。 萧白鹤三人便是眉头紧皱,那抬着神像的巨汉们每一次脚步落地,便如一道重锤敲打在他们心头,神像一旦入了神庙,所有的事情都将变得无可挽回。乌盘龙王至此便算坐稳了昭月正神的位置,从此它可以肆意的吞噬宁州的气运,就像他曾在乌盘城做过的那样。 萧白鹤三人想到这里,各自藏在袖口下的拳头都纷纷握紧,他们当然想要做些什么。可那位州牧府中的州牧大人始终未有表态,他们很清楚他们这时若是强出头,除了让自己身陷囹吾,于事情本身并无任何帮助。 神像一步一步的向前,越过了人群,也越过了萧白鹤等人。 巨汉们抬着他来到了神庙前高高台阶旁,开始顺着台阶向上,神像的周身开始闪耀起金色的光辉,那光辉由淡到深,随着巨汉们的攀登而一息浓郁过一息,到了最后金碧辉煌得让人几乎难以直视。 “真神入庙,众人跪伏!”韩觅于那时朗声言道,那些寻常百姓哪曾见过这样的景象,听闻此言几乎是没有半点迟疑的便跪拜了下来。萧白鹤三人虽有迟疑,但在互望一眼后,却都面露落寞之色,终于还是失望同样跪了下来。 转眼那神像便来到新铸的神庙之前…… 轰隆!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雷鸣,云海翻涌,天色穆然暗了下来,云海之中隐约有一道庞大的身影在其中穿梭、翻涌。 “是龙王!” 也不知是谁发出这样一声惊呼,跪拜的百姓们纷纷抬头看去,在看清那事物之后,人群之中开始不断响起龙王爷保佑之类的祈祷辞藻。人敬畏神明,那是一种趋于本能的反应。 而袁袖春将这些看在眼中,眉宇间笑意盎然,此事做成不仅可以在父皇那里得到肯定,亦可拉拢这乌盘龙王,于他来说是一件一举两得的美差。念及此处,他嘴角的笑意更甚,可也就在那时,一个让他不那么高兴的声音忽的响起。 那声音压过了漫天雷鸣,与满街跪拜百姓嘴里的祈福之言,穆然在袁袖春的耳畔响起。 那声音如是言道。 “宁州。不需要神!” 第二百五十章 名正言顺 “宁州。不需要神。” 那个声音掷地有声,堂堂正正,又威风凛凛。 袁袖春认得那个声音,所以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袁袖春的脸色一变,而自始至终一直站在他身侧的阿橙也在那时转头看向那数位壮汉前进的方向,阿橙的眸中亮起光芒。某种她不应该在此刻亮起,却又确实亮起的光芒。 她盯着那处,只见一道身影落下,拦在已经几乎行径到神庙门槛处的壮汉们身前。 轰隆! 闷响荡开,穹顶之上云海翻涌更甚,天色陡然暗了下来,狂风乍起,吹得那些围观的百姓几乎站不稳身子,雷蛇在攒动,仿若是神灵震怒前最后的通牒。 人群自然感受到了这份来自穹顶之上的愤怒,他们跪拜的脊梁愈发的弯曲,头颅也低得更深,诚惶诚恐又瑟瑟发抖。 但有人却站了起来,他们看着那位拦在神像身前的少年,本已熄灭的火光在那一瞬间又在他们的眸中熊熊燃起。 但他们仍未有所行动,或是这些年来,家族中积累的财富、权势让他们开始小心翼翼,亦或是背负着太多人的性命,每一步都得为自己也得为别人负责,所以他们的心中所想依然需要在观察某些大势之后,方才能得以实施,又或者在事不可为之下,急流勇退。 所以,他们选择的观望。 “放肆!乌盘江神入主宁霄城,册封昭月正神,是我大燕国策,是造福万民的仁政!魏来!你要谋反不成!”袁袖春也终于从这番变故中回过了神来,他高声怒吼。身旁的韩觅根本勿需袁袖春出言,便意会了对方的心思,他的一只手伸出,轻轻一挥,一群黑甲甲士便猛然迈步而出,将立在那神庙前的魏来团团围住。 魏来盯着眼前那尊高耸的神像,又看了看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那群黑甲甲士。 他的思绪蓦然回到了两个月前那场在州牧府中谈话中。 …… “你得去想,倘若你处在我的境地,该怎么做,如何做,才能做得比我更好。” “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就是这宁州真正的主人了。” 老人笑眯眯的盯着魏来,将这样一番话说了出来。 “你呢?你要去哪里?”魏来反问道。 老人笑着摇了摇头:“我哪里也不去,但我会死。” 魏来的眉头在那时皱起,他上下打量着老人,又问道:“你怎么了?” “不要多想,这只是每个人都需要面对的问题。没有人不会是,或早或晚而已。我已经活了八十年,而你才十六岁,我会走在你前面,这是一定的事情。否则要是调转了过来,这不就成了悲剧了吗?”说到这里的老人似乎心情不错,还朝着魏来眨了眨眼睛。 魏来当然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能够无聊到拿自己的生死调侃,他藏在袖口下的拳头被他不自觉的握紧,但他却并愿意在老人面前表露出自己在这一瞬间心底所产生悲切与不舍。 “可为什么是我?子承父业?你真把宁州当做你自己的东西了吗?”魏来又问道。 他的语气古怪,带着几分刁钻,甚至刻薄的味道——那像极了一个心中堆积着不满的男孩,羞于表露自己真实的想法,最后只能将这样的不满通过尖酸与刻薄的言语宣泄而出。 这样的做法幼稚、可笑,但恰恰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偶尔应该发出的小孩子脾气。 “宁州当然不是我的东西,我也并不想要这样的东西。” “但就像你不相信一般,他们也不相信宁州不是我的东西。而当所有人都认为这件事情是这样的时候,事实就不再重要,所以,宁州就成了我的东西。” “而正因为宁州是我的宁州,在我之后,能够服众的继任者除了你,便无他人。所以,你会是宁州下一任的主人。这就想茫州之于阿橙一样,哪怕楚岚天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可茫州依然奉阿橙为共主。” 老人的解释简单又清晰,让有心找茬的少年浑身的气力使出,却如同打在棉花上,让人泄气得很。 “你是你,我是我,我凭什么接手这个烂摊子?”魏来这话当然有赌气的成分,但其中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现在的宁州确实是一个烂摊子,山河图会吸纳走其中的半数气运,而剩余气运又会被那乌盘江神在日后慢慢蚕食殆尽。朝廷视宁州为眼中钉,而疆域之外又有楚齐二国虎视眈眈,所谓内忧外患,腹背受敌,不过如此。这样宁州握在手中,食之无味倒也罢了,弃之反倒轻松并无可惜。 似乎这就确如魏来所言那般,宁州这个即将变成烂摊子的地方却是没有任何让魏来冒险的必要。 但这个尖锐的问题似乎正中老人下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盯着魏来一字一句的便言道:“因为,你一定会留下。” “你想要复仇,宁州的敌人就是你的仇人,至少有一部分是,而从另一种程度上来说,他们都是。你并不觉得你没有理由去拒绝一个可以让你的敌人不好过的机会。” “当然这些只是我从厉害关系上得来的结果,相比与此更让我笃定你的会留下的判断依据,另有其他原因。” 魏来并不喜欢此刻江浣水说话的方式,那种将所有事情都了如指掌,都算得一清二楚的笃定让魏来的心底没来由的生出了些许反感。 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什么原因。” 老人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在烛火的照耀下,他眯着眼上下打量了魏来一番。然后轻声言道:“因为,你是他们的儿子。” “不管有没有意识到,但你就是那样的人……和你爹、你娘、甚至我都不一样,却又一样的人。从再次看到你时,我就笃定了这样的事实。” 魏来沉默了下来,眉头也微微皱起,似乎有所思虑,但老人却并不催促,只是安静的看着他,等待着少年做出那个或许在很久以后会让北境震动的决定。 “那我该怎么做?”少年问道。 这样的询问来得很快,比老人预料的还要快,就连老人自己也不免有些诧异。他眉头一挑,看向自己的外孙,并未有急着在第一时间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这么大的事情,这么快就做出决定了?” 魏来却沉默不语,只是盯着对方,却并未有半点回应对方的意思。 老人也是个识趣的人,见对方无意作答,笑了笑,便收敛起了再做询问的心思。而是接着之前少年的问题,幽幽言道:“我让你去想,不是让你去问。” “你要怎么做,取决于你想让宁州成为什么样的地方,我不知道你心中的宁州是什么样子,所以我没办法回答你的问题。” 魏来闻言皱了皱眉头,喃喃低语道:“我让宁州成为什么样的地方?” 这话说罢,他的脸上便露出了苦笑之色,他自顾自的摇了摇头:“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然不简单。”老人接过了话茬,“但只要去想,去做,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就像倒退六十年,燕地的朝堂内,上至文武百官,下至黎民百姓都不相信有一天他们能够摆脱齐楚的侵扰,能从鬼戎的手里收复失去的茫州。而这些在当时看来几乎天方夜谭的事情,最开始也只是一个书生与一位锦衣公子在酒后的一次畅想而已。” 魏来再次默然。 但这一次并非无言以对,而是思虑,一次认认真真,从未有过的思虑。 老人当然看出了这一点,他并不催促,反倒在那时颇为欣慰的点了点头。 良久之后,少年的头忽的抬起看向老人:“做大事,首先要名正言顺。” …… “魏公子是个体面人,在下也不愿做得太难看,现在退去我可当做什么事都未有发生,否则这谋逆叛国的重责落下,魏公子就是有州牧大人护着,也逃不出这动则二十年的边关劳役。” 韩觅眯着眼睛盯着拦在神像前的少年,嘴里寒声言道,眼角的余光却瞟向别处,似乎在忌惮周围是否还存在着眼前这少年的“帮凶”。他毕竟是江浣水的外孙,他所做的事情从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江浣水的意思,而江浣水的意思便是宁州的意思,那些暴徒刁民免不了会顺着这番乱流而生起暴动。譬如此刻已经站起身子的三霄军统领,便让韩觅的眉头皱起,心头有所忌惮。 而那位立在神庙门口的少年却岿然不动,对于韩觅的高声怒斥充耳不闻,他仰着头,目光坚毅,瞳孔的深处映照着忽然漫天雷霆,他似乎再看那由八位巨汉抬着的巨大神像,却又似乎再看那穹顶之上穿梭于云海之中的巨大身影。 “我说。” “宁州,不需要神!” 少年的声音再次响起,一如之前他所言之物,但这一次,这寥寥数字的话语里,却蓦然升腾起了滚滚杀机。 只听哐当一声脆响,雪白的刀光亮起,那刀身明亮得几乎刺眼,让人难以直视。 “放下这恶神的神像,你们可以离开。”然后少年寒声低语道。 “好大的口气!你当真以为这宁州是你魏来的宁州吗?”一旁的袁袖春可没有韩觅那么多的顾虑,于这太子殿下看来,江浣水已经妥协,天阙界也已经与他定下盟约,金家他如今都不放在眼里,何惧这样一个黄毛小儿。他一声怒斥,随即便看向一旁的韩觅,示意对方动手。他身后站着的阿橙眉头一皱,正要出言说些什么。 但话还未来得及出口,刀光忽的汹涌,在魏来磅礴灵力的支撑下,宛如瀑布倾泻一般巨大的白芒从少年手中挥出,迎面站着的八位壮汉见状都是心头一惊,下意识的便要侧身躲避,而那巨大的白芒也就顺着他们躲避的空档直直的冲向那尊金碧辉煌的巨大神像。 “尔敢!” 怒吼声响起,从不同人的嘴里同时响起。 一声来自那位黑狼军的统领,他一声暴喝,那些围着魏来的黑狼军们猛然应声而动,直直的朝着魏来冲杀而来。 而另一声却来自于那穹顶之上,一颗巨大的头颅在那时缓缓从翻涌的云海中露出了真容,他低头看着魏来,漫天的雷霆,急促的暴雨也尽数朝着魏来倾泻而来,那宛如末日将至的景象像极了那天乌盘城的刑场上那只蝴蝶振翅时场景…… 少年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指节发白,但眸中燃烧的火焰却越发的炙热,远非那漫天风雨所能浇灭。 他的出手极为果决,远超出在场任何人的预料。 所以当雪白色的刀芒穿过漫天的风雨,将那金铸的神像从中一分为二时,反映过来韩觅与那头顶露出真容的神祇也还未有杀到魏来的跟前。 而被一刀两断的神像,却无疑加重了这二者心头翻涌的情绪,怒火随即裹挟升腾为了杀意。 韩觅的刀锋先至,七道神门在他的周身各处显现,一尊生有三头的黑色恶狼十丈高的身形显现,滔天的黑气裹挟在他的刀身之上直取魏来的面门。这是杀招,是足以取下魏来性命的杀招,他有这样的本事,而此刻也有了这样的理由与决心。 “雁回。” 但就在这一切已经水到渠成,袁袖春面露狞笑,阿橙发出惊呼的刹那,一道苍劲却平静的身影蓦然从四面八方响起。 青色的剑芒割开了雨帘,所过之处,雨珠被尽数割裂成两段。 铛! 伴随着一声脆响。 青色的剑芒与滚滚的黑色刀气相遇。 气浪席卷开来,雨幕在气浪之下被震碎,化作末不可见的雾气层层叠叠的铺散开来。 韩觅的脸色一变,刀锋震动之下,他只觉自己的虎口发麻。 “谁!?”他厉声喝道,目光警惕的看向雾气蒙蒙的四周。 而回应他的是一声与之前如出一辙的低语:“琼将。” 一道白色的剑芒忽的从韩觅的正前方亮起,然后以快得惊人的速度直直的爆射而来。 韩觅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陡然放大,他感受到了那白色剑芒之中裹挟着的磅礴力量,他不敢托大,赶忙将手中的长刀横于胸前。 铛! 又是一声脆响荡开,白色的剑芒重重的点在了韩觅的刀身之上。 韩觅的脸色一白,一口鲜血豁然从他的嘴里喷出,他的身子暴退数步,好不容易方才堪堪围住了自己的身形。周围那些甲士赶忙围了上来扶起了倒地的韩觅,韩觅艰难的坐起身子,目光却阴沉的看向雾气蒙蒙的某一处,那里一道身影正缓缓走来,但雨水爆开而升起的雾气太重,韩觅难以看清对方的容貌,只能寒声问道:“阁下是谁?” 那人将一只手伸出,去过头顶,那两道悬在韩觅头顶的青白剑芒于那时剑身一颤发出一声清鸣,然后猛然遁回到来者背后那方剑匣之中。 “天罡山,曹吞云。” 听闻这个名讳,韩觅的脸色愈发难看,他身后的袁袖春同样神情不郁,但却极力维持着自己身为太子的风姿,他的双手背负身后,看向那在水雾中渐渐变得清晰的人影问答:“怎么?你天罡山是想要插手我大燕国事吗?” 此问一出,又有一道身形出现在那老者的身旁,那人一脸嬉笑的言道:“那家伙是我的干儿子。” “殿下管殿下的国事,我管我的家事,大家都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 敖貅当然感知到了自己身旁的那番变故,但他并不在意。 那些家伙都是凡人,亦是蝼蚁,区别无法是有用的蝼蚁或者无用的蝼蚁,强大一些的蝼蚁又或者孱弱得不值一提的蝼蚁,但无论怎么样蝼蚁都是蝼蚁。 他的目光在那时死死的盯着眼前的少年,巨大的瞳孔中炙热的火光升腾。 六年前让这个孩子从那场大水中活了下来成为了此刻敖貅心底最让他追悔莫及的事情,乌盘城头的对决,让他身负重伤,修炼数十年的冥境黑水被夺;而那小子还在自己体内种下某种恶毒的功法,让他在数月前那次登临圣境的重要关头受了重创;此刻他终于可以入主宁霄城,成为宁州真正意义上的昭月正神,可又是这小子…… 似乎这世上所有让敖貅难堪的事情都与眼前这家伙有关,可他是谁,他是敖貅,是洪荒异种,是水域正神,岂能被这样一个黄毛小儿一再欺凌,念及此处的敖貅心头的杀机奔涌,他怒吼一声,漫天的雷霆搅动,裹挟着风雨萦绕在他的周身,就这样直直的朝着魏来扑杀了过去。 那样的场景远比被近百位黑狼军围杀来得要骇人百倍,周围那些百姓更是被这般景象惊得面色煞白,嘴里发出阵阵惊呼。 但那处于风暴中心的少年却丝毫不见慌乱,他从怀里慢悠悠的掏出了一样事物,高举着伸向穹顶,伸向那从天际杀来的黑色神祇。 “我奉州牧密诏行事!!名正言顺,堂堂正正!” “敖貅,你敢伤我!!!” 第二百五十一章 谁也带不走 “敖貅!你敢伤我!” 少年的声音在那一刻陡然增大,带着怒火与杀机,如地底的岩浆在翻涌碰撞,裹挟积蓄之后,猛然爆发。 敖貅的身子一颤,却并非因为害怕。而是在少年此言说出的刹那,一股冥冥中存在的天地伟力忽的将他包裹,他体内的气机流淌变得不畅,而对魏来所发起的攻势在那时也不得不停滞了下来。 神祇。 无论是阴神还是阳神,只要接受朝廷的册封,便等于归附了朝廷,在享受社稷香火与百姓供奉的愿力的同时,也会受到相应的制约。 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有所得便得有所失。 但让敖貅不解的是,为什么一张少年手中握着的信纸会让他动弹不得。 此刻的他已经是名义上的昭月正神,位同侯爵,除了泰临城中那位帝王的谕令,按理来说这大燕天下便无任何人能够驱使他,可偏偏随着少年将那份信纸掏出,自己却感受到了来自大燕气运的制约,他想不明白,于是乎便有更多的怒火在他的心头堆积,它们肆虐、冲撞,几乎要将敖貅吞没。 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个少年总是能用一些他从未想过的办法从他的手中逃出升天,这一瞬间长久堆积的郁气与胸膛积攒的怒火,终于迸发了出来。 吼! 他发出一声怒吼,巨大的龙吟声宛如万钧雷霆落下,直震得在场的百姓耳膜发疼,不得不双手捂着自己的耳朵方才能堪堪抵御,但却依然免不了脑仁发昏,脚步虚浮,所谓天神之威,大抵不过如是。 韩觅被曹吞云与初七拦住,不敢妄动;敖貅怒而不发,显然是受到了某种制约。 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袁袖春眉头紧皱,他大抵有着与敖貅同样的感受,他这时看向魏来的目光更是毫不遮掩的杀机涌动,似乎在他的记忆中,自从来到这宁州后,每一次的受挫,每一次的颜面扫尽,或多或少都有眼前这个少年的存在。 为此他的双拳紧握,双目充血,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但魏来却并没有去关心这位太子殿下此刻心境的心思,他见头顶的黑龙暴怒,嘴角却勾起一抹笑意。随后他将那份信纸在自己的身前展开,朗声言道:“吾得密闻,乌盘城之失,非前苍羽卫总旗金柳山一人之罪,背后恐有他人牵连其中,乌盘龙王敖貅,身为乌盘江神,理应护佑疆域所在百姓安稳,却以疏忽大意为由,致使乌盘江水淹乌盘城,乌盘百姓流离失所,今以此令暂停乌盘神庙修建之事,其中种种我自会上报朝廷,待陛下定夺,衡量各方罪责,再行修筑!” 魏来朗声将信中内容念完,然后抬头看向那双目喷火的乌盘龙王,咧嘴一笑:“阁下,州牧手谕在此,请退吧!” 敖貅巨大的身躯在云海中翻腾搅动,雷霆更烈,暴雨更急,狂风之下周遭的百姓几乎快要站不稳身子,在那风雨之中东倒西歪。 “吾乃昭月正神,洪荒异种,岂能听你一蝼蚁摆布!让江浣水出来见我!” “让江浣水出来见我!!” “让江浣水出来见我!!!” 敖貅高声怒吼道,那巨大声音从他口中吐出,在他体内磅礴的灵力的加持下已然化作音浪层层叠叠的铺开,所过之处,有行人肝胆欲裂,倒地捂头哀嚎,有瓦片炸裂,有门窗歪斜…… 魏来看着那头在天际肆虐的黑龙,双眸眯起,狭长的眼缝中有寒芒闪烁。 …… “做大事,首先要名正言顺。”少年这般说道。 烛火摇曳的书房中,老人对此不置可否,言道:“名正言顺四字听上去当然好听,可名头这东西,对于掌权者来说却是再好找不过的东西了。古来有言,名将难在人间见白头,从虞到周,从周到燕,被诛戮的名将贤臣数不胜数,虞家、楚侯,哪一个又犯过什么滔天大错?可最后还不是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世上所有的名正言顺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面对老人的询问,少年的脸上并未露出半点慌乱之色,他微微一笑,便又言道:“名正言顺当然只是第一步,于此之外,最重要的是力量!” 老人点了点头,但又问道:“话说来容易,可宁州要面对的远不止袁袖春亦或者那头蛟蛇那般简单,你又从何处去寻到你想要的对抗那些东西的力量呢?” 少年在那时眨了眨眼睛,看向老人:“不是还有你吗?” …… 乌盘龙王的怒吼还在不断的响起,巨大的怒吼声绵绵不息,音浪在他有意裹挟着灵力之下而荡开,百姓哀嚎更甚,周遭的房屋也在那音浪之下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有些已经开始出现了即将倾塌的迹象。这分明就是在威胁那躲藏在州牧府中的江浣水,想让他出来与他一见。 魏来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他拿着那封信纸的手猛然高举。 “敖貅!!!” “州牧敕令在此!尔还敢放肆!” “给我退下!!!” 魏来的怒吼响起,落入敖貅的耳中,黑龙巨大眸中闪过不屑之色,他厉声言道:“你是个什么东西!?” “不过是死了爹娘只敢夹尾鼠窜的无胆匪类!” “不过是盗取我力量的肮脏窃贼!” “不过是只敢背后使诈的……” 敖貅的讥讽之言响彻在天际,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说出这些话,他当然是有宣泄自己心中愤恨的意思,但除此之外更多的却是想以此激怒魏来,让其作出些什么僭越之举,给他一个出手杀了他的由头。 可是这话说着说着,敖貅却忽然瞥见那少年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意,敖貅的心头一凛,莫名的生出了许多不安——这样的笑容他曾经在这少年的脸上见过,在那即将被滔天江水淹没的乌盘城中…… 事实证明,敖貅确实算得上是洪荒异种,至少它在对危险的感知上,确实有着非同凡人的本事。 那样的不安方才在他的心头升起,魏来手中握着那份信纸便忽然泛起了金色的光芒,那光芒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的明亮,转眼便已经到了让人难以直视的地步。 “这……这是!”敖貅感受到了那信纸上所包裹着的某些事物,他的脸色骤然一变,嘴里失声惊呼道。 但话音方才落下,那闪烁着耀眼金色光芒的信纸猛然从少年的手中脱手而出,朝着天际飞遁,直扑敖貅的面门而来。 敖貅巨大的瞳孔中亮起了异色,他的头颅转动,似乎是想要躲避。 但这样的觉悟却终究来得太晚了一些,又或者说那道裹挟着金色光芒的信纸的速度来得太快了一些。不过眨眼的光景,那信纸便穿过了层层雨幕,落在了那头敖貅巨大的双眸之间。 叮! 一声轻响荡开,敖貅巨大的身躯一滞,然后金色的光芒从信纸之上溢出,顺着敖貅的身躯铺开,宛如蛛网一般转眼金色的光芒便覆盖了敖貅的头颅以及他躲藏在云层深处的身躯之上。那密布他整个身躯的金色光芒一闪,然后就像是完成了某种敕令一般,金色光芒于此之后隐没于敖貅的身躯之下。 吼! 敖貅的嘴里发出一声高吼,但这一次,这样的高吼却不再如之前那般裹挟着愤怒,而更像是一种……一种哀嚎! “敖貅!还不退下!!!”魏来的声音再度响起。挣扎着的敖貅满脸不甘,然而他终究明白此刻已事不可为。他眸中曾燃起汹汹火焰,却又转瞬熄灭。 狂风骤停,音浪也收敛,那些于此之前,被音浪震得头痛欲裂的百姓们终于算是脱离了苦海,渐渐平复了下来,可音浪的刺激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却无法这么快恢复,一时间这乌盘神庙前行人东倒西歪,哀嚎不绝。 魏来见状将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萧白鹤三人身上,他朝着三人笑着言道:“还请三位统领排些人手将受伤的百姓送去医治。” 萧白鹤三人闻声方才从之前那番风云搅动的变故中回过神来,他不是没有幻想过魏来亦或者江浣水会出手阻拦此事,但以这些年来江浣水怀柔的手段,他们却是从未想过魏来阻拦此事的方式竟是如此的果决与铁血,三人的心底诧异,那颗早已被多年忍让磨砺得早已圆滑的心脏深处,忽然有某种炙热的东西呼之欲出。 “好!好!这就去!”三人连连点头,不消一刻光景便有大批的三霄军来此,纷自合作着将受伤的百姓们带去医治。 “这……怎么可能?”袁袖春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乌盘龙王这样接近圣境的神祇,加上他身为洪荒异种的身份,其真实战力比起圣境的强者也不遑多让,怎么可能就这样被魏来击退?他甚至在那时不免在心头升起了些许恍若置身梦境的错觉…… “是气运。”退到了袁袖春身旁的韩觅皱着眉头在对方的耳畔言道。 “嗯?”袁袖春不解的侧头看向身旁之人。 “虽然从名义上来说,昭月正神与州牧是平起平坐,但各自执掌的宁州气运却将二人的地位划分了开来。很明显执掌宁州近六十载的江浣水在这方面要远远胜过敖貅,甚至到了勿需亲至,一纸禁令便可将其逼退的地步。”韩觅当然看出来袁袖春的疑惑,他轻声对其解释道。 “怎么可能?”袁袖春的眉头在那时皱得更深了,朝廷这些年来对于宁州各种削藩之策层出不穷,扶持乌盘龙王,明面上既是有准备入主渭水之争的缘由,但更重要的却是利用这尊神祇牵制江浣水,吞噬被其镇压的气运。按理来说在这些政策之下,江浣水虽然远不至于油尽灯枯,但各方面的实力都应当有所下降,可怎么还是拥有几乎碾压着乌盘龙王的气运之力…… “这位老州牧不简单啊,我想这宁州的情况也远非泰临城中那些人想的那般乐观。”韩觅低语道,大抵是今日这位州牧大人展现出来的手段太过骇人了一些,韩觅的语气也颇有些沉重。 而这话说完之后,韩觅微微一顿,又言道:“但相比于这些,我想殿下更应该去想的是,咱们应该怎么去改变眼前的情况。” 袁袖春闻言自然不解,不免又疑惑的看了韩觅一眼。韩觅却是伸手指了指眼前的不远处,那里那些倒地哀嚎的百姓们正被三霄军们有序的搀扶着离去:“敖貅此举固然宣泄了自己的怒火,但对于乌盘城的百姓来说,却是异常灾劫,殿下一手促成了这乌盘神庙的修筑,敖貅做了坏事,拖累的是殿下的名声,成全的是魏来的声望,殿下要先下手为强,莫要一失再失。” 一旁的阿橙听闻此言,眉头一皱,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不知是出于何种考虑,欲言又止。 袁袖春却好似被人一语惊醒了梦中人一般,恍惚的点了点头,他看向立在离他不远处的魏来,眸中再次燃起了怒火。 “魏公子好算计啊,激怒护佑宁州的龙王,遗祸于这宁州百姓,最后反倒唱起了红脸,殊不知若不是你为了一己之私胡乱行事,这些百姓们又岂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袁袖春有意的将自己的声音提得很高,所言之物也就很是清晰的传到了那些正在被三霄军救治的百姓耳中。而百姓们听闻这话似乎也意识到了些什么,看向魏来的目光顿时有所变化——对于身处低位的百姓们来说他们很难完全弄清他们的处境,也很难看清事实的真相,往往会被片面的假象所迷惑,这并非他们愚蠢,而是世界本质上的可悲与可怖。 魏来倒是并不在意那些百姓们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反倒转头看向一脸冷笑的袁袖春,挑眉言道:“不比得太子殿下,将宁州气运做筹码,拱手让与天阙界。太子殿下这么有兴致,是不是想要在下为整个宁州的百姓好好解释一番,山河图到底是个怎样祸国殃民的东西呢?!” 袁袖春的声音大,魏来的声音比他更大,而语调包裹的却也并非如袁袖春一般的讥讽,而是赤裸裸的、毫不遮掩的威胁。 袁袖春闻言脸色煞白,显然名声这东西对于袁袖春才是更为重要的东西,他咬了咬牙,就算心里有千般万般的不愿,但还是不得不在那时准备咬牙吞下今日吃到的暗亏。 但袁袖春认了栽,有人却并不愿意就此罢手。 “魏公子是江大人的外孙,我天阙界素来仰慕江大人的风姿,魏公子年幼,不谙世事,说出些偏面臆想之言也就罢了,只是被有心人听了去,辱没了江州牧的名声恐就不好了。”左先生慢慢悠悠的走了上来,盯着魏来低声言道。 今日的魏来一改往昔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他眉头一挑,朝前迈出一步,寒声问道:“哦?怎么不好?” 左鸣盯着眼前这侵略性十足的少年,不以为意的笑了笑:“很多事都已成定局,看清楚自己所依仗的东西还能支撑多久,就会真的明白自己的处境。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魏公子,现在年少的张狂,说不得会是不久后惨烈下场的代价。” 左鸣的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但魏来却挺得明白,他在告诉魏来,宁州迟早会化为死地,江浣水也有与世长辞的那一天,而在那时,魏来当何以自处? …… “不是还有你吗?”少年眨眼说道。 房间内的烛火摇曳,老人闻言摇了摇头:“那我走之后呢?” 问题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少年压下了在心头泛起的不适,沉声言道:“能帮我一个忙吗?” “嗯?”老人不解的看向少年,似乎没有料到少年会在这时说出这样的话。 少年却并不给老人任何反应的机会,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封信纸递到了老人跟前。老人接过那事物,定睛看去,却是一份长长的名单,他数了数足足八十位。 “帮我把这些名字从翰星榜上隐没下去,同时将他们的户籍从金牛镇改到宁州各处,要让任何人都查不出他们的过去。”少年的声音响起。 老人又是一愣,问道:“这是……” 少年笑了笑:“这是力量,宁州以后二十年对抗天下的力量。” …… 魏来回过了神来,他看向一脸冷笑的左鸣,嘴角上扬,目光却在那时越过左鸣看向神庙前那些围观的百姓,在那些攒动的人群中他看见一张张他熟悉的脸庞,那些脸庞的主人神情激动,却碍于某些禁令,压下了这份激动,只是看着魏来。 魏来不露痕迹的点了点头,然后他转头再次看向左鸣言道:“山河图又怎样?” “该是宁州的东西,谁也带不走。” 第二百五十二章 百鹿仙子 魏来在萧白鹤三人颇为热情的欢送下,离开了那座才刚刚建好,转瞬便又被荒废的神庙。 他独自一人走在归家的路上,算起来他也有半个多月的光景未有回到魏府了,想到徐玥拿手可口的饭菜,又或者不止是饭菜……总之魏来的脚步在那时变得轻快,甚至急促。 路上的行人对魏来指指点点,还不乏又拱手朝着魏来行礼,唤上他一声魏公子的行人。这对于在乌盘城当六年笑柄的魏来倒也还算得一件新奇的体验,以他的性子终究无法狠心去忽略那些或真或假的好意,他一一点头回应——魏来已不是初到宁霄城的那个魏来,在接连经历了翰星碑前大败徐余年、斩杀天阙界世子、又如今日直接与太子以及乌盘江神撕破脸面的事宜之后,魏来的名字与身份早就被宁霄城中的百姓熟知。只是众人对他的感官却不见得完全一致,当然有人认为魏来的是宁州的铁血男儿,可也有人担忧魏来如此肆无忌惮的横行,各方开罪,会给宁州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但无论怎么样,魏来的背后始终有江浣水站着,雄狮虽老,可终究还是头狮子,他未倒下,终归无人敢拿魏来如何。 …… 魏来颇有些“辛苦”的穿过了归家的街道,他揉了揉自己有些发疼的颈项,暗暗想着,当年吕观山到底是怎么每天都应付下那一路百姓的致礼的。 他推开魏府的府门,心底又想着下一次出门是不是要带个面具之类的,要是老这么下去,他的脖子可受不了。 “魏公子。” “魏公子。” “魏公子。” 可是这府门方才推开,又是一脸算问候声传来,却是那些在府中做着伙计的家丁,那些家伙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模样,可魏来却能清晰的感觉到在这样的恭敬之余,这些家丁的眉宇间似乎多出些与以往不同的东西——兴奋、欣喜当然还有那么一小撮敬佩。 魏来恍惚,他可清楚眼前这些看上去低眉顺首的家伙们,可是这宁州隐藏在最深处的那把刀,当然他也更清楚,这些家伙今日的一常态是因为什么。他摆了摆手,驱赶了众人,嘴里问道:“徐小姐呢?” “正屋会客呢。”当下便有人应道。 魏来道了声谢,也为了以防更多的人凑上前来与他“问好”,在说完此言之后,他便迈着大步一路走到了正屋所在之处。 只是还未走近,远远的便看见孙大仁正贼眉鼠眼的靠在正屋的屋门前,小心翼翼的朝着门缝中张望。 魏来暗自奇怪孙大仁这家伙又在做些什么,却也未做多想快步上前伸手拍在了孙大仁的肩膀上,问道:“大仁!你在看什么?” 孙大仁的身子一颤,如遭雷击。他转头双目瞪得浑圆,看那架势便要开骂,可在瞥清来者正是魏来时,那到了嘴边的喝骂之语有豁然被他收了回去。他哭着脸色赶忙对魏来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但显然这一来一回的巨大的响动还是将屋中人给惊扰,房门忽的打开,迎面而来的便是一张魏来依稀有些记忆的脸。 “大仁啊!你终于来了,来来来,里面坐,里面坐。”说着那人便拉着孙大仁将其虎背熊腰的硕大身子生生拖入了房门内。 魏来定睛看去,这才将屋中的景象看了个真切。 徐玥与徐余年坐在右侧,而左侧则堆积满了各色的铁箱、古玩、字画。 至于那拉着一脸不情愿的孙大仁在左侧坐下的男子,却是那位在一个月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玉罗山执事,孟童。 “回来啦?”徐玥也在这时看见了魏来她侧头轻声言道。 语气平静,嘴角却带着笑意,像极了等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魏来的心头一暖,大抵是这世上男人都有的通病,魏来转眼便将方才在心头升起的些许疑惑抛诸脑后,微笑着便走到了徐玥的跟前,在她的身旁坐下,点了点头,应了声:“嗯。” “姐夫,今天的事我都听说,是个爷们。” 坐在另一旁的徐余年舔着脸便凑了上来,嘴里说着,还伸出手朝着魏来竖起了大拇指。 魏来今日所做的事情的确算得上惊世骇俗,无论是喝退那尊神祇还是与袁袖春撕破脸皮都是如此。而这样的惊世骇俗在寻常百姓眼中,自然也就只是茶余饭后与人闲聊时的谈资,但对于诸如徐余年这般有所见识之人,却明白,这是魏来,也是魏来背后的江浣水,向燕庭发出的战书。这背后所意味着的东西,足以他们去揣摩良久。 当然,以徐余年的性子自然想不到那么远,他此刻说出这番话,不过是出于一个热血方刚的少年,对于敢于挑战强权的魏来,发自内心,最由衷的敬佩。 “呵呵,魏公子。”这时一旁的孟童走了上来,他搓着手问道,脸上堆起的笑意几乎将他的五官挤成了风干的柚子皮。此刻这位百鹿国玉罗山的执事,看上去可没有半点世外高人的风姿,反倒像极了有利可图便蜂拥而至的奸商。 “不知道,那件事情,魏公子考虑得怎么样呢?” 孟童的问题让还在疑惑着对方此行目的的魏来豁然开朗,魏来故作苦恼的微微思虑了一番,便才沉吟道:“孟执事厚爱,魏某感激不尽,但钱浅与钱岳年纪尚小……” 魏来倒是明白孟童的心思,以钱浅与钱岳姐弟的年纪所表现出来的修为着实称得上骇人听闻,有宗门觊觎二人的天赋当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这也正是魏来想要的效果。但他还是皱了皱眉头,故意如此说道,这一来玉罗山虽然算得上是北境排得上名号的大宗门,但比起十大神宗依然有所差距,倒不是说魏来一定要将钱浅姐弟送入那前十的神宗,毕竟魏来一直笃信相比于名声的高低,合适与否才是对于修行者最为重要的事情。魏来只是想要尽可能将钱浅姐弟送到足够让他放心,也同时能给二人最大帮助的宗门。而玉罗山还是如今魏来第一个接触到宗门,这样将钱浅姐弟说出去,魏来于心不安。 只是让魏来没有想到的是他这番话的说出,并未让孟童打消念头,这位玉罗山的执事闻言之后便忙不迭的连连摆手:“魏公子误会啦!误会啦!” “钱浅姐弟我虽然也喜欢得紧,但毕竟年纪尚小,我想魏公子也舍不得他们跟着我远赴百鹿国,这是人之常情,在下明白的。” “我说的事啊……”孟童的眉头一挑,看向了身旁脸色难看的孙大仁,眸中顿时泛起炙热的光彩:“是大仁。” “嗯?”这话出口,魏来顿时一愣,他抬头也看向孙大仁,却见孙大仁连连朝着魏来摇头。 魏来这才记起在那日见过之后,这位玉罗山的执事似乎便对孙大仁表现出了极为浓郁的兴趣,只是魏来却弄不清楚是这位玉罗山的执事眼拙,还是孙大仁真的有什么特别之处,未被众人发觉。 魏来皱了皱眉头,试探性的问道:“孟执事的意思是要收大仁为徒?” 哪知这样的询问却让孟童的脸色一变,连连摆手道:“唉!我哪有那本事啊?孟某只是小小一介执事,岂敢将大仁这样的美玉占为己有?” “我已经与宗门方面联系过了,魏公子放心,大仁一旦去了咱们玉罗山,我门中那个三位圣境长老将共同收大仁为亲传弟子,一同教授他。” 魏来听闻这话,脸色愈发的古怪,目光也不自觉的在孙大仁的身上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并非他小瞧孙大仁,只是以现在孙大仁的二境修为虽然还算不错,但年纪摆在那里,想来就算孟童觉得不错,但也远不至于让三位圣境大能共同收为弟子的地步吧? 魏来想到这里又看向孟童,却见孟童的脸色通红,目光灼灼的看着魏来,那一脸真切的期待之色更是让魏来有些恍惚。 “不过这些事嘛,魏公子与大仁都可以慢慢想,今日我来此也非一定要魏公子与大仁给我答复,今日孟某前来是为另一件事情。”孟童也算得懂得察言观色,见魏来有所迟疑,便不再此事上深究,话锋一转便又言道。 “嗯?何事?”魏来神色古怪的问道。 孟童一笑,然后拍了拍手,当下便有两位仆人模样打扮的男子走上前来,从怀里取出一份画轴,在魏来与孙大仁的面前展开。 画轴之上是一位青衫少女,模样可人,神态栩栩如生,显然这画作是出自大家之手。 魏来皱了皱眉头,端起一旁的茶杯轻抿一口,也不得言语只是盯着孟童,等待着他的下文。 孟童在那时讪讪一笑,问道:“魏公子、大仁,你们觉得此女长相如何?” “算得闭月羞花。”魏来如实应道,心底暗暗想着,难不成软的不行,这孟执事准备拿这些名玩字画跟他换人? 而听闻此言的孟铜脸色愈发潮红,似乎颇为兴奋。 “那就好,那就好。”他低声嘟囔着,然后话锋一转,肃然盯着魏来言道。 “这画中之人是我掌教之女,人称百鹿仙子荀玉宁,今日孟某前来便是奉师命,为玉宁向大仁提亲的。” 噗! 这话说完,孟童未有等到他想象中的答复,等来的却是一大片从魏来嘴里喷出的茶水,直直的倾洒在他潮红色的脸庞上。 第二百五十三章 我想你了 “百鹿仙子,听上去就是个温文尔雅,出尘体己的姑娘,加上玉罗山三位圣境长老收为弟子,这就是将整个玉罗山当做嫁妆的美事。” “你说你那位兄弟孙大仁为什么会拒绝这天上掉馅饼的美事?” 在终于送走了孟童之后,徐玥又将自己的弟弟徐余年随便寻了借口支走,这正屋之中便只余下了魏来与徐玥二人。徐玥便这时,轻声问道。 魏来耸了耸肩膀,他到现在依然未有明白玉罗山的这位孟执事到底是看重孙大仁的哪一点,不惜以这样的重利相诱,一定要将孙大仁收入门下。 “或许是事出反常必有妖孽,大仁也只是长个心眼嘛!换作是你,天上忽然砸下这么大的一块馅饼,你难道不会有所迟疑吗?” “你就是我的馅饼。”徐玥轻飘飘的应了一句 魏来的脸上的神情一滞,变得有些不自然。 “咳咳。”他咳嗽两声,遮掩下自己心头在那时泛起的异样与尴尬:“总之我觉得多考虑考虑也是无错,那位孟执事的行为确实有些古怪。” 对于魏来的遮掩,徐玥似乎有些不满,她白了魏来一眼,却又极为体贴未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反而言道:“你今日这么做,有些鲁莽。” “嗯?”魏来一愣,这才从徐玥那跳脱的聊天方式中反应过来徐玥的话中所指。 而后,魏来又耸了耸肩膀如此言道:“总不能看着那蛟蛇真的入主宁霄城,那宁州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州牧的谕令只能解一时之急,却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他的奏折估摸还未送入泰临城,那驳斥奏折的圣旨此刻就已经在被送往宁州的路上了。在未有绝对的实力之前,隐忍不失为一道良策。”徐玥却慢慢悠悠的应道,说道这处,她忽的顿了顿,又才言道:“就像你在乌盘城待的那六年一样,你本可以做得更好的。” 魏来摇了摇头,面露苦笑:“不一样。” “那时的我只身一人,被人嘲笑也好,看不起也罢,都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能忍,也能熬,但宁霄城的事和乌盘城不一样。我们每退一步,牵连是无数百姓,是无数无辜的人。所以,我不想退步。” 少年这番话说得当然是极为认真,以至于那少女闻言也是一愣,她直直的看着魏来,好一会之后方才哑然失笑:“可这样做的代价……我以为你已经在魏先生的身上吸取到了足够的教训。” “那些人威胁过我的爹娘,想要让他们变成畏首畏尾的模样,想要让他们闭上嘴,任由恶人们肆虐。我爹娘不允,他们便杀了我爹娘,他们这么做,为的就是让更多与我爹娘一般的人见识道我爹娘的下场,让他们闭嘴。让他们低头。” “或许有的人真的被吓住了,但我不能。” “我是我爹娘的儿子,他们未有守住的东西我得替他们守住,要是我也低了头,闭了嘴,那不就是告诉那些恶人他们杀我爹娘的目的达到了吗?” “做儿子的,哪能有让杀父仇人如意的道理。” 魏来一字一句的说着,他的语气很是平静,但徐玥却听出了这股平静之下所包裹着的某种被深藏却又确实存在的炙热的力量。 她沉默了下来,低着头,眉头微蹙,就像是在认真的思考魏来所言的一切一般。 好一会之后,她忽的抬起头看向魏来:“不够你确实在某些方面做得比魏先生要好,至少你知道暗度陈仓,也明白积蓄力量。” 少女的话亦有所知,让魏来的脸色又是一变,他眨了眨眼睛,有意跳开这个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的说道:“对了,玥儿,这些日子一直呆在那聚灵阵中,每日都是清粥白饭,吃得我肚里空落落的,要不你再给我弄上一桌,平日里你给我做过的那些饭菜,我是一想到嘴里便得生出馋虫来。” 魏来说得一脸诚恳,却不知他这一番转移话题的手段在少女看来却是着实太过拙劣了一些,少女根本不去理会魏来此言,白了他一眼便继续幽幽言道:“算上你的大仁兄弟,足足八十一位,这样的修为大都是足以进入北境名列前茅的神宗的天才妖孽,且都应当在这些神宗之中拥有不菲的地位,若是如此,过上个十年二十年,这些天赋绝顶的孩童们都长大成人,在各自的宗门都也渐渐开始掌握权柄,那时,这些孩童背后的主人再将他们拧成一股绳,这股力量恐怕是足以撼动北境任何一处势力吧?” 徐玥这般慢悠悠的说着,越到最后,她看向魏来的目光便越是带着一股让魏来心惊肉跳的笑意。 “我唯一好奇的一点是,你是怎么拉出这样一队天才少年少女来的。”徐玥这般问道,可魏来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铁青色的脸庞上阴沉得好似能滴水来。 他并未恼怒于徐玥知晓了他悉心藏着的秘密,事实上魏来对于徐玥是有着足够的信任。真正让他在此刻感到心悸的是,为了遮掩有心之人的目光,他已经通过州牧府所能调集的一切手段,将这八十于人的身份完全修改,按理来说众人所能查到的是八十位来自宁州各处天才是少年,而非出于一处。毕竟哪怕是大楚这样的地方也不可能再一个偏僻小镇上一下子拉出这样的数量的天才少年,有心人之人免不了会前来探寻,这样一来无论是对于魏来的计划,还是钱浅等人的安危都是巨大的隐患。因此魏来在这方面做了许多的努力,可却被徐玥如此轻易查到了根底,想到这里魏来的额头上便冷汗直冒。 “你是……你是怎么知道的?”魏来压低了声音问道。 坐在轮椅上的少女依然面色平静,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魏来的异样,她平静的言道:“斩尘宫的推演之法天下无双,但凡留下些蛛丝马迹,只要有心都能寻到,况且你留下的可不止蛛丝马迹那般简单。” 少女的语气轻松,说道最后甚至还带有些许调侃的问道。 魏来却丝毫没有与她玩笑的心思,他苦恼的低着头,正暗暗担忧着即将在翰星大会上展开的计划。 可将魏来这般模样尽收眼底的徐玥却微微一笑,忽的又言道:“你也不必担心,我查到了此事但也顺便将你留下的那些小尾巴一一擦去,除非是斩尘宫的人,又或者这世上真的有什么隐世宗门拥有比斩尘宫更强推演之法,否则不会有任何人再能查到此事。” 少女此言让魏来的脸色再次一变,他愕然的看向少女,正好对上了少女眉眼弯弯的笑容,他于那时一愣,好一会之后方才有些愧疚的低语了一句:“谢谢。” “没诚意。”可素来善解人意的女孩却仰起了头,颇有些娇蛮的言道。 魏来苦笑:“那玥儿觉得要怎样才算有诚意呢?” “你过来。”徐玥说道。 魏来不疑有他,走到了徐玥跟前,暗以为少女有什么悄悄话要对他说,便低下头,将耳朵凑到了她的跟前。 可就在那时,一双手却忽的伸出环抱住了魏来的颈项,然后在魏来始料未及之下,那双红唇凑到了魏来的耳畔,在他的耳边呵气如兰。 那女孩用轻得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 “我想你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赤蟒 夜深。 已至亥时。 风雪不停,衡珞街上行人寥寥。 名为荣和府的府门前,大红灯笼高挂。 “话说魏锦绣是谁?是阿来你的亲戚吗?怎么这就要成亲了?”孙大仁站在府门前皱着眉头嘀咕道。 “有古怪。”龙绣双手环抱于胸前,如此言道。 徐余年却撇了撇嘴:“这还用说,没古怪哪有人能挑在半夜成亲的?” 孙大仁打了个冷战,喃喃自语道:“不会是女鬼吧?我以前听我爹说过,有的枉死女鬼就会寻一些男人拜堂成亲,吸他的阳气,害他的性命。” 孙大仁的这话出口,在场的众人都心头一凛,尤其是年纪尚小的刘青焰与钱家姐弟更是缩了缩脖子,下意识的便将自己的身子藏到了魏来的身后。 魏来的眉头也随即皱起,要不是曹吞云已经确定过那请帖上歪歪斜斜的字迹就是出自初七之手,魏来甚至怀疑这封请帖会不会是袁袖春之流在耍什么阴谋诡计。念及此处,魏来又转头看了看身旁的众人,受到初七邀请的数来数去便也就是魏来这一行人再加上曹吞云而已,他虽然不会去有孙大仁那般荒诞的念头,但在心底却也还是对这封请帖暗暗觉得奇怪。 但还不待孙大仁的言论所激发的恐怖气氛蔓延开来,坐在轮椅上的徐玥便忽的言道:“魏锦绣是我的师姐。” 这话出口,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师姐?那个魏锦绣是归元宫的人?”魏来最先反应过来,他看向徐玥,这才回忆自从接到这请帖之后,徐玥脸上的神情便变得有些奇怪,只是因为当时的魏来太过诧异,一时间也并没有顾得去理会徐玥的状况,此刻一想便觉察到了不对。并且……魏来想到这里,忽的心头一跳,看向徐玥的目光愈发的古怪了起来,他记得真切在于此之前,他与徐玥谈话时,徐玥似乎也曾向他提起过魏锦绣这个名字。当时徐玥所言,在魏来看来多少有些不明所以,可此刻想来,似乎还另有蹊跷,可到底是怎样的蹊跷,魏来却说不真切。 “准确的说,是归元宫七座神宫之一斩尘神宫的弟子。”而还不待魏来理清这些思绪,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曹吞云忽然发言说道。老人的声音低沉,目光却死死的盯着眼前门楣上的牌匾,神情阴郁,似有某些心思。 而在说完此言之后,老人便第一个迈步上前,走到了那荣和府的府门前,没有半点迟疑的伸手推开了府门。 哐当! 伴随着一声轻响府门打开,而府院中的景象也就在那时一览无遗的展露在众人的面前。 不大的院落中还算别致的摆放着些许盆栽,也种植着一些草木,两侧的屋檐上都挂满了大红灯笼,看上去倒是有些喜庆的味道,只是大约是冬季已深的缘故,那些花草早已凋敝,树木的枝桠上亦是光秃秃的一片,更为要命的是地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一位身着蓝色绒衫的男人正佝偻着背脊,拿着扫帚卖力的清扫着地面上的积雪。大抵是他太过认真的缘故,以至于对于推门而入的众人并未察觉,依然佝偻着身子,自顾自的做着他手上的伙计。 “唉!来客人了。” 就在这时,房顶上忽的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声音。 众人下意识的抬头看去,便见那屋檐的檐口处,一位穿着一袭红色长裙的女子正坐在那处,双脚悬空,轻轻晃动,嘴里含着一串糖葫芦,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着,一边瞪大了自己的眼珠子,好奇的看着府门口的众人。 初七闻言抬起了头,看向众人,在看清众人的模样时,他将手中的扫帚一扔,便快步走了上来。 “来了啊。”初七满脸红光的说道,看得出此刻眼前这位北境剑种似乎是真的很是高兴,而比起这刻意挂满了大红灯笼的小院,他确实是整个别院目前看起来最有成亲架势的家伙。 “你们去屋里坐回,还有客人没到,我把这里收拾一下,等到人来齐了,咱们就开始。”说着,初七还伸手拍了拍魏来的肩膀,笑言道:“你小子,今天可得和干爹我多喝几杯。” 初七说罢这话,便又笑盈盈的拿起地上的扫帚,继续打扫起地面上的积雪。 只是他的态度虽然热络,但这样的热络远不足以打消此刻翻涌在众人心头的疑惑,反倒是让这样的疑惑于那时有了愈演愈烈的趋势。 曹吞云目光凝重的看了初七一眼,随即便抬头看向那位坐在房檐上的女子,但这样的目光也只是停留片刻,转瞬便又被他收了回来。魏来注意到了这份异样,也看向那女子,碰巧的是那女子同样低眸看向了他,那一瞬间女子清明的双眸之中闪过些许困惑,但这样的困惑却也同样一闪即逝,让人难以捕捉。 魏来约莫猜到这个女人就是今日要与初七成婚的那位魏锦绣,他从未见过对方,但对方归元宫弟子的身份却让魏来的心头隐隐生出了些许不安。他满腹的疑惑想要寻到初七一问究竟,但初七在说完那番话后,便低着头继续清扫着院中的积雪,并无任何与魏来交谈的性子。魏来无奈,想着或许徐玥与曹吞云应当多少知道一些内情,便暂时收起了心思,跟随着同样满心困惑的众人走入了这府院中正屋。 …… 房间不大,说不得是一尘不染,但还勉强算得干净。 屋中各处都贴着红纸,也在各处点燃了红烛,看得出布置这一切的人似乎有心将这间房门打扮得喜庆。但红纸贴得毫无章法,也并无对称可言,当然更称不上有任何美感,而房中的红烛也点了稍稍多了些许,不大的房间中单是烛台便摆放了十余架,如此多烛火照耀下,加上那周围排列诡异的红纸,怎么看都让这房门中凸显出了些许诡异之感。 而更诡异的是,那明显是摆个众位来客而用的木桌上并未半点饭菜,除了一盘看上去便极为廉价的干果之外,木桌上满满当当的便只剩下一桌子的酒壶。 “我有点瘆得慌,你们说初七是不是被女鬼上了身,我看那女的大半夜坐在房顶,就像是吊死鬼,还有这屋里的布置,怎么看怎么奇怪。徐姑娘,你看清了没有,那是你的师姐吗?还是碰巧同名的女鬼啊?”孙大仁方才坐下,便憋不住心底毛骨悚然,转头看向徐玥问道。 徐玥的面色凝重对于孙大仁的询问不置可否。 一旁的龙绣见孙大仁一脸的忌惮之色,不由得翻了个白眼:“瞧你那德行,女鬼有甚好怕的,黄龙寨那殃魔都被曹前辈收拾了,真是女鬼能逃过前辈的法眼?” “可是……”孙大仁闻言有些不忿,当然不愿意在龙绣面前落了面子,正要再言些什么。 可这时魏来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什么魏锦绣当真是斩尘宫的人?斩尘宫不是断绝尘缘吗?怎么还能与初七前辈成亲?” 魏来对于发生的一切同样心存疑惑,不过不同于孙大仁的胡思乱想,魏来好歹还算能抓住重点。 只是面对魏来的询问,徐玥依然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素来处变不惊的少女在那时一阵沉默,而当她再次抬起头时,房门却忽的被人推开。 “谁说斩尘宫的人就不能成亲了?” 那道脆生生的声音响起,一袭红衣的女子迈步而入。 众人几乎在听到那声音的同一时间转头看向了那位红衣女子,只是各自目光中所包裹的情绪却大不相同。 “师姐。”徐玥瞥见了对方,蓦然低下了头,低声说道,看得出对于这位名义上的同门师姐,徐玥似乎并无半点亲近之意。 女子却对于包裹徐玥在内诸人的目光视而不见,她直直的走到了木桌旁,轻轻坐下,目光饶有兴致的越过徐玥看向魏来。 “你就是魏来?”她问道。 魏来皱了皱眉头:“你认识我?” “听说过,算不得认识。但以后说不得我们会常打交道。”女子言道。 “为什么?”魏来愈发的困惑。 “佛家有言,有所执,方才能谈有所放下。” “斩尘宫的门徒,要离尘,那得先入尘。我的小师妹是师尊最器重的弟子,也是师尊钦点的下一任斩尘神宫的宫主。她的斩尘之道即将开始,来之前师尊特意为她推演过一卦,而你便是我师尊卦中所显,会阻碍到我这小师妹斩尘之路的家伙。斩尘剑从今日过后,会一直悬在你的颈项上,直到我师妹斩尘成功。” 女人笑盈盈的言道,说着拿起了桌上的一壶酒水,打开了酒壶上的封子。 “为什么是从今日开始?”魏来察觉到了些许不妙,他沉声问道。 “因为于此之前斩尘剑都在我的手中,而今天便是我斩掉最后一缕红尘的日子,于此之后,斩尘剑便得交由师妹执掌。”女子却并不将魏来古怪的状态放在眼中,对于他的询问亦是毫无遮掩的打算,极为坦然的便告知了出来。 魏来的心头一凛,他几乎下意识的就要问道:“虽是你最后一缕红尘。” 但这个问题却终究没有问出,因为在这时,女子的手忽的伸出,手背之上蓦然有火光升腾而起,一只浑身燃烧这烈阳的火雀在火焰中浮现。那火雀双目灵动,嗅到了女子手中的酒香,便发出一阵嘤嘤的欢叫,然后不断低头啄食着酒壶中的酒水。 不知是出于何种缘由,魏来在看清那火雀的一瞬间,整个人仿若僵住了一般,呆立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停留在那火雀的身上,神情恍惚,嘴里鬼使神差的蹦出了两个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蹦出的字眼。 “赤蟒……” 第二百五十八章 背道而驰 “爹!你可以把青虎叫出来我看看吗?”院子里光着脚丫子的小男孩踏着青石板快步来到了府门口。 趁着傍晚的夜风,穿着儒衫,却扎着袖子正帮着身旁的女子整理着纺织所用的丝线的男人闻言微微一笑。 他的腾出了一只手,朝着男孩伸出。 轰。 青色的火焰在他手掌中猛地升腾而起,下一刻,火焰收敛,化为一直青色的雀鸟,立在他的手指之上,青色雀鸟的头颅转动,目光灵动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在看清那小男孩的容貌时,眸中更是泛起喜色,直接展翅飞落在了小男孩的肩上。 “去玩吧,我要帮你娘做事情了。”男人于那时笑了笑,又开始整理起眼前那乱成一团的丝线。 而身旁的女人却白了男人一眼,一副算你懂事的高傲架势。 只是光着脚丫子的男孩却并未依言离开,他依然站在原地用手将肩上的青雀托到了自己的眼前,目光炯炯的打量着眼前的雀鸟。青雀不解于男孩的目光,却还是兴奋的盯着男孩。可哪知男孩的目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得困惑,眉头也缓缓皱了起来。 “爹,书上说四道神门勾画神纹,形成了一道完成的灵纹,所幻化出来的事物包罗万象。” “但无论所化何物,皆是修士道之显现,不具灵智,只是道蕴的具象化。” “可我怎么觉得青虎有自己的灵智呢?” 男孩脆生生的问道,他抬起头看向男人,清澈的双眸之中写满了困惑。 穿着儒衫的男人闻言一愣,他看了看男孩,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子,终于还是歉意的朝着女人一笑,在女人看似凶巴巴,实则暗藏笑意的目光中放下了手中的丝线。 然后男人朝着男孩又伸出了手,那只青雀如有所感,轻轻一跃便落在了男人的手指上。男人的目光倾落于青雀的身上,好一会之后,他方才喃喃自语道:“算不得灵智,只是一次尝试而已。” “尝试?什么尝试?”这样的回答对于男孩来说着实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他皱了皱眉头追问道。 男人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倒反问道:“阿来想要修行吗?” “嗯。”男孩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但转瞬又露出了苦恼之色:“可是,我的病还没有治好,还不能修行。” “会好的,爹和娘会给你想到办法的。”男人摸了摸男孩的头,轻声宽慰道。然后又接着问道:“那阿来能告诉爹你为什么想要修行吗?” 男孩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男人的问题让男孩的眼前一亮,顿时如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开始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因为修行了之后就可以在天上飞,可以在地上跑得比谁都快,还可以帮着阿爹阿娘打跑那些坏人。”修行对于男孩来说,显然依旧是一个相对空泛的概念,他说吐出的字眼在一个成年人的眼中多少有些无稽。 但男人却并未去纠正男孩的念想,他而是点了点头,言道:“每个人在修行之前大抵都和阿来一样,抱有同样的念想。只是为了追逐更好的生活,亦或者保护那些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这些当然没错,但当力量越来越大,人心就会悄然发生变化。” “可我不会,我会一直都是爹娘的小阿来!”男孩皱着眉头脆生生的打断了男人的话。 男人闻言一愣,随即朝着男孩展颜一笑,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脑袋,笑道:“当然,阿来永远都会是个好孩子。” 得到父亲赞誉的男孩满脸笑意,但男人的话锋在那时却是一转:“可不是每个人都像阿来一样,是个好孩子。当一个人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后,当他可以通过毁灭、镇压、杀戮这样简单的方式获取他想要的东西时,他便会渐渐失去对下位者的怜悯,就像我们不会在意脚下的蚂蚁,他们太过渺小,以至于要在意它们的感受,我们自己反倒会受到困扰。” 男孩的脸上露出了困惑之色,他盯着男人问道:“那阿爹的意思是修行是件不好的事情了吗?” “当然不是。”男人笑道,很有耐心的为自己的孩子解释着他心中的困惑。 “每个人都有追逐更好生活的权利,而修行对于大多数来说是最有效的途径,但……”男人说道这处顿了顿,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以方便自己能用眼前这个孩童能够听懂的方式阐述出来:“但这也从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北境霍乱的根源。一位圣境大能挥手间可将一座城池镇压,可让江水倒灌,当力量达到了那中层次,他们若是为恶,便是劫难。” “可也有很好的圣境强者啊。”男孩还是困惑。 “这就是问题的关键。”男人神秘的笑了笑。 “人也好,八门大圣也罢都有好恶之分。试想有圣境二人,一人为善,一人为恶,恶者欲屠城池,善者欲拦其行恶。二人若战,则山河崩碎,日月无光,那方城池想来在这圣境之威的余波下,即使侥幸保全,也得落下个死伤无数。于此看来,无论有无善者相拦,为恶终是得以行恶。” 男孩听得愈发的迷糊,终究有些不愿在这个自己并不太明白的话题上再纠缠下去,他嘟囔道:“可这跟青虎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了。”男人看出了自家孩子的不耐烦,但他却并不急躁,继续慢悠悠的言道:“因为我想尝试着去改变这样的困境与死局,修行的根底是吸纳理念,让修士变得足够的强大。但力量却并非一定要用于杀戮与毁灭,你看北境所有的宗门,哪怕自诩为仁慈的佛门,所教授的功法中大半依然都是御敌之法。而我想尝试着用自己的力量去创造一个生命,与那些北境诸多宗门背道而驰的走上一遭。” 男孩听到这里,顿时眸中露出了诧异之色:“所以,青虎就是爹创造出来的生命吗?” 男人在男孩期许的眼神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还不算。” 他说着伸出了手,那只青雀便又落在了男人的指尖上,他看着青雀低语道:“它只是有着相对独立的灵智,可与真正的生灵来说还差得太远。” “但已经很厉害了,爹一个人便可以做到这些。”男孩却不以为意,反倒是以来崇拜的看着自己的阿爹。 “当然不是一个人,还有……”男人说道这处忽的愣住了,他的眉头紧紧皱起,在那一瞬间整个人恍惚陷入了某种呆滞。 “还有谁?是吕叔叔吗?”男孩并未察觉到了这一点,他继续追问道。 “不是。”男人喃喃自语道:“应该还有一个人的……” “可是谁呢?” “青虎……赤蟒……还有,还有锦……” 男人的额头上忽的开始浮现出密密的汗迹,随即在他儿子的惊呼身子,他整个人猛然栽倒在地…… 第二百六十章 我听不见 “一个条件。” “答应我,从此你便不会再受到半点关于我的困扰。” 男人说罢这话,目光直直的盯着眼前的红衣女子,他眸中的光芒闪烁,决然坚毅。 女子的心头一跳,说不清到底为何,在男人的目光下他的心底泛起了些许不安,对于斩尘之法即将大成的魏锦绣来说,这样的感受很是少见,她皱了皱眉头,嘴里不动声色的问道:“什么条件。” “十多年前,嗯……或许是二十年前,总之挺久挺久之前。” 男人脸上吊儿郎当的笑意收敛了起来,他眯着眼睛自顾自的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仰头饮下。 然后他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眸中噙着笑意,笑意中又带着恍惚。 就像此刻酒肆外的飞雪,晃晃悠悠,飘飘洒洒,落向黑暗,也落向男人眸中不知名的远方。 “在渭水河畔,你跟我说嫁给我可以。” “但咱们家得安在宁霄城,因为你那弟弟是个怂包,你怕你不在身边,江柔那只母老虎会欺负你弟弟,所以你得住在宁霄城给他撑腰。” “本来我是想攒些钱在宁霄城买处宅院,最好就挨着魏守那家伙身旁。但宁霄城的地价涨得太快,比我存钱的速度快出太多,幸好我从曹老头那里顺了点钱,加上我攒下的钱,差不多在衡珞街买了一处小宅。不大,也挨不着魏守那家伙,但他毕竟已经死了,我想这也就无关紧要了。”说着男人缓缓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折好的信纸,递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翻开一眼,却是一份地契。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问道:“所以,你的条件是?” “成亲。”男人言道,他的神情肃然,语气认真,几乎将一本正经四个字眼演练到了极致。 但女人却无法对此感同身受,她的脸色恢复平静,果决的摇了摇头:“不行。” “我答应过你,这是我的承诺。”男人的回答却更加的坚决。 “我已经记不得这些了,所以……”女子又言道。 但这一次,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男人打断:“但我记得。” 也不知是男人的执着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女人听到这里忽的一愣,语气软化了些许:“我跟你记忆中的她早就不是同一个人了,你的执着毫无意义。” “你不是我,又怎么知道这对我没有意义呢?”男人分毫不让,盯着女人的双眸低语问道。 “身为斩尘宫的弟子,我就算现在答应了你,你也应该知道,真到了那时,你会面对些什么样的麻烦。”女子说着,神情似乎有些松动。 男人却在那时展颜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女子见他如此,每周再次皱起,补充道:“我不会出手帮你。” “知道,知道。”男人却笑着起身,一副完成了一件日思夜想大事一般,他的双手张开,面色潮红,颇为兴奋的再言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 …… “这是我的师侄,虽然还未入门,但已经被曹老头默许了。”一切准备妥当,虽然这样的妥当中处处露着诡异,露着急促,但终归在初七的操办下,这场从宾客到当事人都称得上稀里糊涂的婚事终是开始了。 初七引着魏锦绣来到了众人面前,一一敬酒,一一介绍着来宾,起先众人还有些不适,但当初七来到龙绣面前说出这番话时,龙绣的脸色顿时变得潮红,她下意识的侧头看了看一旁的曹吞云,却见老人正静默饮酒,这样的作态在少女心中显然已是默认。她并不知晓归元宫是什么样的地方,更不明白斩尘宫是什么样的所在,自然也就无法理解这场突兀的婚事,突兀的背后又隐藏着些什么。 她只是难以避免的在那时被这忽然到来的美梦成真所惊喜,脸上荡开笑意,赶忙起身对着初七与身旁同样一脸不明白少女为何忽然开怀的女子举起酒杯。 “祝师叔与师娘举案齐眉,百年好合。”龙绣说着,便一口将杯中酒仰头饮下。可她毕竟不胜酒力,这一大口清酒下肚,脸色愈发潮红,身子亦有些摇摇晃晃,好在一旁的刘青焰将之扶住,这才免去一场窘迫的栽倒在地。 但她这般模样终究免不了引来诸人哄笑,就连魏锦绣也红唇轻抿,这亲事上古怪的气氛也因此消减了不少。 初七笑呵呵便要引着魏锦绣走向下一人时,魏锦绣却停下了脚步。 “这么说来也算是后辈,归元宫的规矩,见了后辈做长辈的多少得有所表示,我斩尘神宫虽然不同于归元宫的其余几座神宫,但我斩尘之法还未大成,无垢之身亦未铸成,入乡随俗,这些凡尘之礼还是要有的。”魏锦绣眯着眼睛笑道,说着她的一只手伸出,指尖上亮起一道耀眼的红光,伴随着一声高亢的剑鸣,一缕跳动着的红色光点猛然在她的指尖浮现。 她将此物朝前轻轻一递,送到龙绣的跟前:“我对剑道还算有些研习,虽然比不得天罡山,但多少凝聚出了些剑意。我斩尘神宫素来讲究摒弃外物,除了斩尘剑便再无拿得出手的东西。但斩尘剑是神宫至宝,我不敢相赠,便于一缕剑意与你,或许对你之后的修行能有所帮助。” 这话出口,龙绣本就绯红的脸色愈发的潮红,她一时间手足无措,似乎不知当何以自处,有些纠结的看向一旁的曹吞云。 老人在魏锦绣祭出这缕剑意的刹那便是眉头一挑,而感受到龙绣的目光后,他幽幽言道:“长辈赐不敢辞,谢过师娘吧。” 龙绣得到应允自然是眉开眼笑,她小心翼翼的接过那枚剑意,将之纳入体内,而后又赶忙给自己倒上一杯酒水,激动的朝着二人敬去:“谢谢师叔师娘。” 她说着再次将酒水一饮而尽,而这一次,酒劲上头,龙大小姐终究站不住了自己的身子,在那时一歪,一屁股坐回了长凳上,这番作态顿时又引来了众人的一阵哄笑。而大抵是这后辈敬辞,长辈赠礼的场面太过温馨,房间中那股莫名的寒意与不安再次散去了几分,几乎就要被那忽然涌出的喜气所包裹。 最高兴的当然是初七,这个平日里无论是说话还是做事都始终透着一股吊儿郎当味道的男人,此刻眉开眼笑。他拉着身旁的女子,在宾客间一一穿梭,热络介绍着彼此,魏锦绣似乎也渐渐适应了身为新婚妻子的身份,她的脸上虽然难见明媚的笑容,但对于后生晚辈大都愿意有所表示。她予了钱浅姐弟同样两份剑意,赠给了徐余年一份剑道功法,给了孙大仁一套炼体秘术,出手阔绰,每一样都价值不菲,虽不至于到绝世珍宝的地步,但也算得上有价无市。 很快,便轮到了魏来。 “这是阿来,你还记得吗?”初七问道。 魏锦绣摇了摇头,目光困惑。 魏来打量着对方,同样沉默不语,对于眼前发生的事以及这个名叫魏锦绣的女人魏来都感到了千万分的困惑与古怪,而这份困惑与古怪,在缓慢的沉淀之后,终是化作了不安,他觉得他有必要问清楚眼前发生的一切到底意味着什么,否则他难以心安。 这样想着魏来便要发问,可他的嘴方才张开,眼角的余光却忽的瞥见初七的另一只手正牵着魏锦绣的手——是那种用尽全力的方式。 他把她的手握得紧紧的,紧到他的手臂都有些颤抖,紧好像松懈半分便会失去某些东西一般。 魏来的心头也在瞥见此景之后,翻涌起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难以做到对旁人的任何事情都感同身受,但唯独此刻的初七,却让魏来有些理解。 那是不愿放开的手,是最浓烈炙热的不舍,是最小心翼翼的珍惜。就像自从六年来一直萦绕着魏来梦境的那场大水,若是失而复得,魏来想,他抓着他们的双手应当比此时此刻的初七更加的用力。 魏来终于缄默了下来,他把所有的不安与担忧在那一刻尽数放了下来,他觉得无论是怎样的结果,至少此时此刻的初七是幸福的。 “那就重新认识一次吧,阿来,我干儿子,厉害着呢。”初七将魏来这短时间内脸上的神色变化尽数收于眼底,他朝着魏来递去了一道感激的目光,而后便笑呵呵的言道。 “干爹,干娘。祝二位白头偕老,早生贵子。”魏来端杯敬酒。 初七开怀长笑,在那时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魏锦绣眉头微挑,也淡淡的饮下一杯清酒,而后目光古怪的上下打量起了魏来。 “我们应该见过。”她这般说道。 魏来的心头一跳,想起了女子身上那只与青虎生得颇为相似的火雀,一旁的初七也脸色微变,眸中有光芒亮起。 “是斩尘未尽的残余因果,你不用放在心上。”魏锦绣接下来的话,却让初七某种方才亮起的光芒于那一刹那又归于寂灭,“过了今日那点你我之间残余的,你我都无法知晓的因果便会斩灭,所以你也就勿需挂怀了。” 这样的话近乎无情,而同样也让魏来意识到了些,他的脸色不由得一变,而女子却又于那时伸出了手,她的指尖上火焰跳动,一只火雀猛地在火焰间升腾。 “这只火雀是我斩尘之前修炼出来的灵纹,它有其特异之处,我勿需与你言明。你既是他的干儿子,与我或许还曾有旧,我便于你一道火雀灵炎,你好生参详,日后或有所得。”女子说着,那火雀一声轻快的鸣叫,一缕跳动的火焰便从它的双翼下遁出,缓缓飘到了魏来的面前。 魏来的眉头紧皱,似乎并不愿意就此接下此物,但在犹豫了数息的光景之后,他看了一旁的初七一眼,终于还是阴沉着脸色点了点头,将此物纳入了自己体内。 初七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又是一番杯光交错之后,那位最后赶来的老人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台前。 众人安静了下来,初七深吸一口气,牵着魏锦绣的手,缓缓走了上去。 老人看着二人,双眼眯起,笑意盎然。 他伸出双手将两人牵着手握在一起,忽的一笑,嘴里言道:“此情此景,当有曲奏。” 这话出口,看着初七二人的众人面面相觑,可这时一旁一直静默不语的曹吞云忽的伸出了手,捻起桌面上的筷子,轻轻敲打起桌上盛着酒水的酒杯。 铛。 铛。 铛。 清脆的声响荡开,在曹吞云有意的掌控下,那轻响汇作了一道带着韵律曲子,说不出名字,却好出奇的好听。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随后一首悠扬曲词,被曹吞云用他那有些沙哑的嗓音缓缓唱起,那是北境固有的歌谣,是男人终于娶到自己心仪姑娘后的欣喜,众人大抵都会唱一些,都于那时跟着曹吞云轻声哼了起来。 来历神秘的老者听闻这歌声,看了魏锦绣一眼,轻声问道:“这红尘美景,美不胜收,老夫看了千年还未看得够,还是女娃子有魄力,只是不知有朝一日你窥得的大道,会比此刻红烛摇曳、玉郎再侧的美景更好吗?” 魏锦绣一愣,随即轻声应道:“若有此幸,小女子定转告前辈。” 老人又是一笑,不再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半点纠缠,他握着二人的双手缓缓超前一步,而后脸上的笑意收敛目光变得肃穆了起来。 “佳偶天成拜玉堂,龙凤齐鸣煞鸳鸯,天罡山初七、归元宫魏锦绣,今日成婚,天地君亲、万物众灵,可有不允者?” 老人这般问道,台下的众人连连摇头,正要催促二人赶快行礼。 轰! 这时一道巨大的雷鸣之音蓦然划过苍穹,狂风再起,门楣摇晃,比起方才老人到来时天地异象还要大出数倍不止。 房间内的烛火摇曳,几近熄灭,酒水散落,杯盏倾倒,甚至整个房门都在那时摇曳了起来,似乎是要被这狂风连根拔起一般。 “仙凡相配,有违天道!”冥冥间一道如雷霆一般的巨响从四面八方响起,重重落下。 那声音一落,屋中的烛火猛然熄灭,狂风灌入,众人几乎难以立直自己的身躯。 “是吗?”可那老人却轻声反问道。 随后他的一只脚轻轻的跺地,熄灭的烛火再次亮起,被狂风吹得哐当作响的房门猛然合上,屋外的风雨在那一瞬间被隔绝在外。 老人的脸庞在烛火的映照下,苍老却慈祥,他的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言道:“可惜。” “我听不见。” 第二百六十二章 孟悬壶 宁霄城蓦然被恐惧所淹没。 那巨大的由雷霆与劫云所组成的手掌如泰山压顶一般缓缓落下,一股令人窒息压迫感随即席卷而来。 诺大的宁霄城在那股威势之下开始晃动,百姓们乱作一团,却又偏偏避无可避,只能抱头逃窜,但那样巨大的事物压下,逃避显然是下策,或者说是无用之举。 六道在方才阻拦了那粗大雷霆的剑光再次亮起,于此之后冲天而起,只面向那裹挟着雷霆与劫云的巨手。 二者相撞,一声闷响荡开。 六柄神剑的剑身轻颤,显然是难以抵御那股从巨大手掌之上所倾泻而下的力道,六道剑芒的光芒在劫云与雷霆的摧残下渐渐变得暗淡,就连剑身的颤抖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一息强烈过一息。如此下去,溃败显然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样的景象也让那些不明所以的百姓们心头的恐惧更甚,哀嚎声、求饶声于那时不绝于耳的响起,笼罩在整个宁霄城的城头。 “阁下是不是太霸道了一些。”可就在这时,一道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那声音并不大,平静得就像是行将就木的老者在喃喃低语。但奇怪的是,那声音又偏偏盖过了漫天的雷霆与满城的哀嚎,清晰的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是州牧大人!”也不知是谁忽然醒悟到了什么,在那时惊呼言道。 人群顿时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纷纷改换了码头,又高声言道:“州牧救我!州牧救我!” “我所行乃为天道,天道之下万物皆为刍狗,逆天而行,恶果牵连,不足为惜!”冥冥之中的声音再次响起。 而后那巨大的手掌再次倾落,俨然已经来到了宁霄城的城头,在那巨掌之下,众人无处可逃。 但却也就是在这一刹那—— 吼!!! 一声震慑天地的怒吼升腾而起,在那些绝望的百姓们惊骇的目光中,一头浑身雪白的狮子猛然在天地间浮现。 那狮子仰天长啸,声震寰宇,它的巨大的身子在那时弓起,直直的迎向那落向城头的巨大手掌。 所有人或曾见过,又或曾听闻过关于北境雄狮的名号,但却很少有人真真正正的见过那头震慑的北境的狮子。 说不上是不幸还是万幸,今日宁霄城中的百姓有幸目睹了那头巨大的雄狮,也目睹了它以一己之力,用自己的背脊生生的扛起几乎要将整个宁霄城碾碎的劫难。 这是如出一辙,在那个书生来到宁州大地后,反复上演的情景,只是那之前的无数次书生用脊梁抗下劫难的故事早已被淹没在时间与岁月中,而这一次,恰恰直观的被人所见而已。 “老头子不懂得什么天道,只知祸我宁州者,万死亦不足惜!” 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那雄狮支撑着巨大手掌的背脊渐渐停滞,伴随着老人此言一落,雄狮仰天一声怒吼,那巨大的手掌被猛然震碎,唤作紫色雷霆与稀薄劫云朝着四周天际散去。 …… 荣和府已经彻底破败的院落中,初七与魏锦绣终于完成了第二拜。 曹吞云与江浣水在同一时间收敛起了自己周身的气势,二人在那时互看一眼,大都从彼此的眼中看见深深的惊骇与疲倦。显然,即使他们击退了远在数万里之外的那位斩尘宫宫主,但对方强大的实力给他们带来的震撼与内息慌乱同样非一言可尽。 “谢过二位。”初七朝着二人轻声言道,脸色苍白的同时,神情却极为诚恳。 “哼!”曹吞云一摆手,六柄飞剑遁入背后的剑匣,老人脸上疲态纵横,却依然强撑着一脸肃然之色。他冷哼一声,不满的看着满脸苍白的初七:“好端端的活路你不走,非得往这死路上寻。” “老子看着你从裤腿大小,长成现在这人模狗样,你就是要走死路,那也得自己走到崖边,再自己跳下去,哪能由别人说三道四!他孟悬壶是个什么东西,给老子讲天道人道,去他娘什么道,这世上只有我天罡山的剑才是大道!” 说到这里,满脸潮红的曹吞云却又忽的沉默了一会,当他再次看向初七时,老人的脸上多出些许难以名状的神情,魏来一时难以将那些裹挟在老人脸上的情绪都一一读懂,但却感同身受的觉察到一股对于即将到来的诀别的不舍。 魏来于此之前便感受到了一股浓烈的不安,但此刻这样的不安终于是在曹吞云的身上得到了确认,魏来的心底翻涌起了诸多情绪,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江浣水的声音却抢先一步响起。 “朝闻道,夕死可矣。只要阿七求仁得仁,曹老也不必伤怀,世人终有一别,早晚而已。” 江浣水的宽慰之言却并未得到曹吞云的认可,曹吞云在那时又一拍桌面,冷哼道:“我早就烦透他了!岂会伤怀?” 对于曹吞云的死鸭子嘴硬,江浣水并不放在心上,他摇了摇头,便将目光从曹吞云的身上移到了一旁的魏锦绣的身上。他的深深的看了女子一眼,而后又微笑着看向初七,意味深长的言道:“小家伙,但愿你没有骗我。” 初七一笑:“岂敢,岂敢。” “那这就是老夫该做的事情。”老人言道,而后话锋一转,“那就继续吧,老夫已经等不及要把你们送入洞房了。” 初七点了点头,转眸看了看一脸困惑之色的女子,伸手将她的双手拉起,与之面对而立,而后又朝着身旁那位神秘的老人点头示意。 那老人亦是笑眯眯的点头回应,而后他周身的衣袍与长须再次鼓动,随即气息一沉,朗声言道。 “夫妻对拜!” …… 大楚,疆域万里,有名山大川纵横,神宗遍布如雨后春笋,其中诸如无涯学院、青冥学宫、归元宫、天罡山之流的北境有名有姓的神宗尽数坐落于此。其中以占据着大楚以南,百萝山脉的归元宫最为让世人津津乐道。 归元宫与无涯学院并立北境十大神宗榜眼之位,宫中分立七座神宫,各有传承,却又同为一体。其中斩尘神宫之宫主孟悬壶近年来异军突起,大有成为七宫首座的架势。其门下弟子寥寥数人,但无一例外都有问鼎圣境之姿,其余几宫弟子都为此艳羡不已。 今日的百萝山并不太平,坐落于东仙峰的斩尘神宫之上雷霆搅动,风云变幻,似有天罚降临,莫说山下的百姓,就是大多数门中弟子都并不知晓斩尘神宫之中到底有何事发生。但在百来息的天地异象之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寻常人只当是仙人做法,威能骇人,于此除了心底多出几分敬畏之外,也就只当其实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但无人知晓的是,在那异象收敛的刹那,斩尘神宫中的那位盘膝静坐在蒲团上的黑发仙人身子一颤,一口鲜血猛地自嘴里喷出。 孟悬壶。 号称大楚立国以来最有天赋的修士,以斩尘无垢之法在短短三十年间便在归元宫中开辟了第七座神宫,哪怕如今的归元宫宫主也不得不与这比他足足年轻六十岁的家伙平辈而称。而他却并非世人想象中那般长须白发的固有仙人形象,他更像是一位堪堪年过三十的青年男子,容貌普通,唯有那身绣有日月星辰的锦袍扎眼得紧。 一口鲜血喷出之后的孟悬壶在原地呆立而坐了数息的光景,他并未露出半分怒色,只是紧皱着眉头好似在思量着些什么。 而后,他站起了身子,慢慢的擦干了自己嘴角的血迹,随即便迈步走向宫门的深处。 斩尘神宫的规模并不算小,但布局却极为简单,只是一条深不见底的长廊,越往深处走,烛火便愈发稀薄,但并非未点烛火,而是神宫的深处好似弥漫着一股阴森的气息,即使烛火并排而燃,却依然无法照破那笼罩于此的幽深。 孟悬壶迈步而行,他穿过一道又一道长廊,推开一座又一座宫门,绵延的门楣宛如没有尽头一般,无休止的朝着远处延伸,直至归于深不见底的黑暗,唯有他的脚步声在长廊之中来回作响。 终于,他抵达了那最黑暗的深处。 那时一处圆形幽闭的空间,他在那空间的中心盘膝坐下,在短暂的闭目沉神之后,他的双眸猛然睁开,而后他那一身锦绣长袍之上光芒亮起,耀眼的光芒升腾,将这幽闭的圆形空间也照得明亮无比。 周遭圆形的画壁被人雕刻着日月星辰,若是细细观之不难发现那些星辰日月与孟悬壶那身锦绣长袍上所绣着的星辰日月竟一一对应。而更为的神奇的是,随着孟悬壶秘法的催动,他锦绣长袍上的星辰日月光芒亮起,而那些光芒亦无一例外的被一一对应着注入到了圆形画壁上所铭刻的星辰日月之中。一时间方才幽暗无匹的空间中光芒璀璨,立于其中,宛如置身星空。 而随着那圆形画壁上的星辰日月便光芒所填满,那些星辰日月宛如被激活了一般,愈发璀璨的光芒从他们各自的身上亮起,然后光芒倒射如孟悬壶的身上,沐浴着那些光芒,孟悬壶的身子忽的一颤,他周身所弥漫的光彩愈发的璀璨,而这些光芒顺着他那身锦绣长袍不断的上涌,穿过他的颈项,越过他的双唇与鼻梁,直抵他的双眸! 孟悬壶身子的颤抖在那时愈发的剧烈,从颈项处开始,一道道凸起的血管如毒蛇如蛛网一般蔓延看来,密布了他的整个脸庞,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极为狰狞可怖。 接着,金色的光芒从那些血管之中亮起、蔓延,亦随着那些血管游走于孟悬壶的整个脸庞,最后涌入他的双眸,伴随着一声痛苦的高吼,两道金色光芒从他的眸中射出,那金光交错之下,一道虚无得几乎看不清模样的身影在那金光之中缓缓浮现。 “孟悬壶,第七具神躯出了什么问题?” 一道森严的声音响起,在幽闭的空间中回荡。 “禀告上人,是魏锦绣那道未有斩尽的红尘。”在外人看来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孟悬壶面对那道由他双目金光所凝聚而成的身影却表现得极为恭敬。 “又是他,我不是让你祭出斩尘剑了吗?”森严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中裹挟着浓郁的不满与质问。 孟悬壶小心翼翼应道:“我一切都是按照上人吩咐行事,只是魏锦绣自己擅自做了些什么决定,这才出了岔子。我有心阻拦,但奈何此刻她距我有数万里之遥,我的天道法相在那处所能显现出来的威能有限,被恶徒阻拦,故而不得不求助上人定夺。” “哼!北境的蝇营狗苟你都周旋不过来,还妄图在东境谋得一席之位,孟悬壶,我对你很失望。”金色的身影冷哼言道。 孟悬壶低下了头,不敢反驳,闷声应道:“弟子无能,令上人蒙羞,愿受责罚。” “哼。”那金色身影又是一声冷哼:“但好在你这人还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什么事情能瞒,什么事情不能瞒,今日之事你告知于我事情还有回旋余地,如若你畏惧上罚,而隐瞒不报,那才是真正的令我蒙羞。” “谢上人垂怜。”孟悬壶赶忙言道,随即又问道:“那上人以为如今当如何做?” “你无须多管,安心培育剩下两具身躯,东境上神之争已经如火如荼,北境会是诸方博弈的关键所在,经营好你的营生,便是对我最大的帮助,至于那第七具身躯我会派神人入主……” “这……”孟悬壶闻言脸色一变,赶忙言道:“可魏锦绣红尘未有斩尽,无垢神躯尚未铸成,上神降临恐对……” “总比失去一具神躯来得划算。”那金色身影在言道,“我没有记错的话,有一位东境仙人便转世于北境,这几百年来,此人行踪飘忽,以各个身份游走于南北二境,图谋甚大,若是被他寻到了神躯所在,恐得不偿失,倒不如挥刀斩了这乱麻。” “还有,我听闻渭水神国的主人将逝,你给我好好物色人选,渭水的气运,我志在必得。” 那金色身影所言之物孟悬壶听在耳中,心底暗暗诧异,但却不敢有所反驳,只能低头再次应是。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东境不会亏待你的。” 那金色身影见状,如此言罢,身形便缓缓散去,而这幽闭空间中的星光也随即熄灭,归于寂静。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大荒神纹 “夫妻对拜!” 随着老人的朗声高呼,初七与魏锦绣面对而立。 屋外的雷霆、暴雨、甚至风雪都在那时停了下来,屋内的红烛再次亮起,虽然满地碎裂的酒瓶,散落的瓜果,甚至还有房顶被轰烂而坠落在地碎瓦断木,此情此景说是满地狼藉亦不为过。 但偏偏,初七脸上的笑容却是一息胜过一息。 那绝非苦中作乐,而是夙愿即将实现时最由衷的笑容。 魏锦绣当然满心困惑,而这样的困惑并未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有所缓解反倒愈演愈烈。 这破烂的房门中,众人大都选择性的忘记了方才的异象,无论是出于真心亦或者只是为了宽慰眼前执着的男人,众人都在那时朝着他们递来了同样无比真切的笑容。 那些笑容与红烛交映,莫名的好看。 魏锦绣忽然有些难过,师父说美景易逝,年华易老。哪怕再倾国倾城的美人,不过数十载春秋,便容枯发白,哪怕再美的景色,也禁不住四季变换,日月轮转。凡人总喜被眼前短暂的事物所牵绊,再美的情爱,再好的人儿,最后都会在岁月的摧残下归于尘土。就像眼前的男人,他的笑容终会归于死寂,亦想眼前的红烛与笑脸交融的美景,终会在不久之后化为错愕与愤怒,而只有天道永恒,如星辰日月照耀人间,只有那才是真正的大道。 魏锦绣心底那方才泛起的些许动摇在那一瞬间又归于寂灭,她盯着眼前的男人,轻声说道:“你还有机会。” “最后的机会。” 男人闻言握着她的双手又用力了几分,他言道:“我正在握住我的机会。” 魏锦绣的眉头紧皱,正如男人提出这个条件时她曾说过的话,对于一位即将要斩断所有凡尘,铸成无垢神躯的修士来说凡尘的一切都并无任何意义,更不会给她带来半点的牵绊。她应允初七,只是出于不想妄动杀孽的本愿而已,只是如今看来,这条路对于眼前的男人来说依然还是一条死路。 “那不是机会。”女子再次言道,但话才出口,初七便已然缓缓佝下了自己的身躯,看那架势是要低首完成这最后一道夫妻对拜了。 魏锦绣的面色有些难看,她于自己的心底长长的叹了口气,便要再说些什么,以尽到规劝之意。 但话还未来得及宣之于口,她的身子忽的一颤,双眼一闭,随即睁开,她脸上的垂怜与疑惑在那一瞬间尽数散去,换作了一脸冷峻与肃然。 虽然诸如魏来等人的记忆里,魏锦绣似乎便就是一位不苟言笑之人,但这一刻,那样的神情涌上她的脸庞,那分明未有丝毫变化的五官,却莫名的给人一种恍如换了一个人一般的错觉。 那绝非容貌上的变化,而是那双眸的一睁一闭之间,魏锦绣身上某种气机由内之外的发生了某些变化。 庄严、威风、冰冷却又高高在上。 这是这一瞬间,周遭诸人从魏锦绣的身上感受到的东西,而这样的感受亦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愈发的浓郁,几乎侵占满了整个破败的房门。 “这不是机会。”魏锦绣再次张开了嘴,她盯着初七,眸中不再有疑惑与怜悯,而是满满当当的蔑视。“这是亵渎。” …… 这样的变化极为明显,让本来已经做到准备,要祝福二人的众人都在那时脸色一变,神情古怪。 魏来更是心底一寒,方才被他压下的不安在那时又直直涌了上来。 反倒是作为当事人的初七对于此刻魏锦绣的变化,以及她从嘴里吐出的冰冷字眼并未表现出半点诧异,他反倒依然面带笑意的盯着对方,似乎对于此刻的变化早有预料。 他的嘴角在那时扬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握着对方双手的手上力道又重了一分。 他言道:“你终于来了。” …… 魏锦绣一愣,冷峻之色才刚刚在她的脸上蔓延开来,便又随着初七此言而有了些许松动的迹象。 “什么意思?”她冷声问道,虽然她极力维持着她所谓的威严,但事实上这出于下意识的询问便已然将她此刻内心涌动的不安展露无遗。 “就是一个人,在漆黑无边的夜里独自眺望,既不离去也不放弃,任凭旁人的闲言碎语,也任凭夜里的寒风骤雨,他就一直在那里站着,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终于见着了他要见的人。” “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初七眯着眼睛笑道,而握着魏锦绣双手的手却也在那时更加的用力,以至于让魏锦绣的双手有些发疼。 这不对。 这有什么地方不对。 魏锦绣的心头一紧,暗暗想到。 作为她早已预订好的第七具神躯,她比任何都关心这具无垢身躯修行的进展,当然也多少知晓一些对方遇见的麻烦。 而眼前这个家伙,修为早已尽是,此刻更是到了油尽灯枯,濒临死亡的地步,他如何能有这样的力道,让身为上神的她感到痛楚? “你知道我是谁?”魏锦绣沉眸问道,暗地里却不断催动着自己的内府,试图调集起自己的神力缓解此刻她自己也摸不清状况的窘境。 而听闻此问的初七依然一脸的笑意,他继续慢悠悠的言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若是连你是谁我都不清楚的话,那这些年我不是白等了吗?” 也不知是初七的语调太过古怪还是他所陈述的内容太过模棱两可,魏锦绣的眉头皱起,心底暗暗思忖着眼前的男人到底是否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是知道她真实的身份,还是只是因为执着于凡尘的情爱,此刻彻底失了神智。 “我为今天准备了很久,我有很多话,很多礼物要送给你。”初七并没有半点去理会魏锦绣心头揣测的心思,他一脸痴迷的看着眼前的女子,嘴里继续喃喃低语道。 魏锦绣听到这处,心头不免一跳,暗道眼前之人果真还只是将她当做魏锦绣而已。这样的猜测被确定让她的心头暗暗松了口气,虽然眼前被对方握紧的双手暂时无法挣脱,体内的神力一时间也难以催动,不过这些应当都是初次降临以及这具无垢神躯还未完全完成所致,而对方既然不知晓她的身份,那之前那些许担忧也就可以打消了。 魏锦绣暗暗松了口气,但这样的心思方才升起,初七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来,看看我给你准备的第一件礼物。” 他这样说道,话音一落,魏锦绣便感觉到男人的周身正有一股强大的气劲升腾而起,她下意识的瞩目看去,便见男人穿着的那件蓝色的绒衫猛然鼓动扬起,在一股由内而外的气劲的摧残下绒衫与其下的衣物在那一瞬间别搅成了粉碎,随着气浪散落四周,而露出的男人的身躯却是让魏锦绣的瞳孔陡然放大。 那是一具极为精壮亦棱角分明的身躯,充斥着一股奇异的美感。而肉身上的美恶对于魏锦绣来说早就不是能动摇她心智的东西,真正让她感到诧异,甚至惊恐的是,男人那具躯体之上,双臂、胸膛、以及下腹与背后都分别被安放了一块黑色的圆形石碑状的事物。那些黑色石碑被生生的镶嵌入了男人的血肉之中与血肉连成一块,上门血色的光芒顺着石碑上诡诞的符文时不时的闪动看上去狰狞无比。 “大荒神纹……” 魏锦绣颤声言道,这样说着她下意识的便要退去,但却发现自己的双手依然被男人死死握住,动弹不得。 直到这时她方才醒悟,眼前这个家伙,不仅知道她是谁,而且更知道,怎样杀了她……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东境上神 《上天志》有记,天地初开,星辰已辉,日月长伴,万灵混沌。 有古神身合星空,引无上神力灌溉万千世界,于是万灵所生之地,一夜之间,有神碑立起,上书修行之法、礼乐之道,故此众生方才得以教化,跳出混沌,登圣入仙。此碑,谓之大荒碑。 后不知何由,大荒碑崩碎,碑文之上记录的修行之法世间再无觅得之所,只有些许碎片散落人间,但哪怕字句残垣,若有所参悟亦受益无穷,故此碑文,谓之大荒神纹。 …… 魏锦绣的眸中泛起了惊恐之色,她盯着眼前的男人,盯着他镶嵌入肉身的黑色石碑,也盯着那些石碑上流转着的血色纹路。嘴里低声喃喃语道:“你敢伤我?” 初七赤裸着上身,双手握着那双梦寐以求的手。 他笑得真切,双眸盯着双眸,一字一句的言道:“不,我是要杀你。” 此言一落,被镶嵌入他血肉的黑色石碑上血色的光芒猛然大作,那些血色的流光顺着他的血肉流淌在他的肉身之中,然后在初七有意的催动下,汇集于他的双手,再顺着双手涌入魏锦绣的双手。那股血色的力量奔涌,瞬息便弥漫了魏锦绣的全身,然后一闪而逝,没入她的躯体。 魏锦绣顿时面露痛苦之色,她的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身子也随即开始颤抖。 “吾乃……东境上神,你敢杀我……必受灭顶之灾!”但饶是如此,魏锦绣的嘴里还是断断续续的吐出了这样一番话,试图以此威吓初七。 初七握着魏锦绣的双手缓缓松开,任由对方的身子一阵踉跄,险些栽倒。 “东境上神也会害怕?”初七挑眉冷笑道,丝毫不被对方的威吓所惊吓。 “魏锦绣”听到这里,当然明白眼前这个男子恐怕已有死志,而这样的家伙素来是最为难缠的。他一心求死,你便无法再以常理衡量他的行为,而对寻常人来说的财富权利亦或者性命胁迫都不再奏效,“魏锦绣”的心头一沉,撑着自己的身躯缓缓的朝后退步,而暗地里则继续调动着自己体内的神力,不愿意就此束手就擒。 初七似乎自以为胜券在握,他并不急着出手,而是慢缓缓的配合着“魏锦绣”的步伐朝前迈步,“魏锦绣”的面色愈发难看,不仅因为初七的步步紧逼,更因为她方才渐渐涌现在体内的神力,被那股大荒神纹所激发出来的力量所困住,任凭她如何催动,那些神力都静默的流淌在她的四肢百骸之中,不受她的驱使。 “魏锦绣”的心底泛起了一阵悔意,后悔自己不当如此轻易的降临在这具身躯之上,这具身躯本就尚未完成,在降临的初期,她并无法调集自己周身的神力,否则她也不会被这男人所算计,被其施展手段封死了她体内的神力,此刻即使他恢复了神力却依然无法动用,只能任人宰割。 “魏锦绣”想着这些,眼角的余光忽的瞥见了正注视着此番情形的魏来等人,她窥探到了魏锦绣的记忆,明晓了眼前众人与初七的关系,她的心头一动,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于那时再言道:“你不怕死,难道你的这些同伴也不怕死吗?” “还是说,你准备拉着他们一同为你陪葬?” “魏锦绣”活了无数年月,对于凡人的顽劣清楚无比,只要自己能够让初七有所迟疑,又或者让这群人之间相互生出间隙,那她便有生机。 但可惜的是,这话出口之后,在场的众人依然面色冷峻,并无依然表露出半点她想象中的畏惧,而眼前的男人更是一步不停的步步紧逼。 “你以为杀了我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吗?一位东境的上神死在了北境,我的族人一定会将此事追查到底,以东境的力量想要查到你们,只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魏锦绣”见此状,心底顿时慌乱不已,她再次大声言道,试图以此喝退初七。 平心而论在说出这番话时,“魏锦绣”自己对于此言也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初七能走到这一步,恐怕早已心有死志,以此威吓实则是她自己乱了方寸而已。 但出乎“魏锦绣”预料的是,在听闻这话之时,初七迈出的脚步忽的一滞,眉头皱起,似乎真的有所迟疑。 而瞥见这番情形的“魏锦绣”顿时如瞥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她赶忙再言道:“你若是现在收手,我或可既往不咎,若是再交出你体内的大荒神纹,我还能保你晋升圣境,于北境逍遥快活百载光阴。这北境诺大无比,什么样的美人娇娘没有,何苦为了一个已经忘记你的女子丢了自己与你诸多好友的性命。” “登临圣境?”初七嘟囔着着几个字眼,眉头皱起,似乎已经有了些许行动。 “魏锦绣”的心头一喜,她很清楚所谓的八门大圣对于北境的这些凡人们到底意味着什么,初七会为此心动也绝非什么奇怪的事情。 “对登临圣境,无论是女人、权力、还是财富你都会拥有。甚至若是你能为我们寻到更多的大荒神纹,日后去往东境,也绝非没有可能。”“魏锦绣”趁热打铁的言道。 “我号称北境剑种,修行多年也未有触碰到圣门,东境真的可以帮我突破此境?”初七皱眉问道。 “当然,我东境神族修行所化的神力比起你们所谓的灵力强出百倍,只需要些许神力,便可助你登临圣境。”“魏锦绣”应道,说罢似乎觉得如此言说,尚且还不够说服力,“魏锦绣”又赶忙言道:“只要你臣服东境,我们每年都会赐予你神力,不出十年光景,圣境可破。” 本来说道这处,魏锦绣暗以为一切都应当水到渠成,但令她不曾想到的是,初七却在那时忽然摇了摇头,一脸不满的言道:“十年?太久了,我等不了十年!” “魏锦绣”的心头一跳,便又言道:“你若是觉得十年太长,也可以大荒神纹进贡,换取神力……” “你左口一个东境上神,右口一个无上神力,我还以为那神力你们东境有的是呢,怎么听上去挺厉害,到了真该给的时候却又吝啬起来了呢?”初七挑眉问道,语气轻挑,让“魏锦绣”难以猜测出此刻男人心头所想。 但为了活命,她还是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未有去过东境,不了解东境的仙神二族,只有神族中上神可以直接从星空之中抽取神力,但这个过程极为缓慢,哪怕是对于东境大能来说,神力依然是极为稀有的事物。我当然愿意给予你更多的神力,但你想要得越多,就得付出得越多,否则我也并无办法向族中要到那么多的神力。” “你不是口口声声的自称东境上神吗?你难道不能从那劳什子星空中抽取神力吗?”初七问道。 “魏锦绣”听到这处,心头又是一跳,她赶忙言道:“可以是可以,但你想要足够的神力还是需要上缴东境需要的东西作为交换,我……” 但这一次,她的话却被初七以极为粗暴的方式所打断:“也就是说,你就是一个可以源源不断提供神力的器具对吗?那我为什么还要去给那劳什子东境效忠?我只要你给我效忠就可以了。” “魏锦绣”的脸色在那时变得极为难看,对于一位东境上神来说,被一介凡人胁迫着要向其效忠,这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屈辱的事情,但为了活命,她不得不暂时压下自己心头翻涌着的愤怒,言道:“我需要回到东境方才能抽取星空中的神力,而你将我留在此处,且不说如此行径等同于固泽而渔,就是你现在开始抽取我的神力,只要我数个时辰未有归去东境,我的族人便会有所察觉,不小三四日光景便会查到此处,而你在这三四日时间中能从我身上获取的神力也是稀薄无比,根本不足以支撑你登临圣境,更不提对抗我族人派来的师徒。” “你是个聪明人,我希望你不要被一时的得失冲昏了头脑……” “魏锦绣”这番话说得极为小心翼翼,唯恐在某些字句上触怒到了初七。而越是这样的小心翼翼,便越是让她内心的屈辱感一息胜过一息,她在心底暗暗想着,一旦她逃出升天,定然会将初七碎尸万段。 “我当然会放你回到东境。”初七的声音再次响起,那个男人一脸奇怪的看着“魏锦绣”,似乎很不解对方方才所言之物。“不然就你体内那点神力,怎么够我用呢?” “魏锦绣”闻言心头一震,不由得抬头看向初七,仔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想要确定对方方才所言之物到底是出自真心,还是有意戏弄于她。毕竟她一旦回到了东境,那无论她对初七做出过怎样的承诺,那时她都有足够的力量将这些承诺与初七一道灰飞烟灭。 为此她不确定的问道:“你真的愿意放我回东境?” “当然。”初七笃定的言道。 “那好,你现在放我归去,我保证日后每个月都会分出一成,不,三成的神力与你,我是东境上神,决不食言。”“魏锦绣”唯恐初七反悔一般,在那时急切的说道。 “不急不急。”初七却笑着摆了摆手,“在放你回去之前,你得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魏锦绣”问道。 初七脸上的笑容更甚,他侧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魏来,而后方才再次看向“魏锦绣”。 他轻声问道:“你听说过《鸠蛇吞龙》吗?” 第二百六十五章 十道神门 “鸠蛇吞龙?”魏锦绣的眉头微皱,思虑着自己是否听闻过这份功法,“我并未听闻过这份功法,但我东境神族的澜海阁中包罗万象,南北两境的法门皆有记载,带我回到东境若是你有所需要,我可帮你寻找,若是没有的话,你可将这功法的功效与我言说,想来我神族之中定有与其相近的功法。” 魏锦绣一脸诚恳的说道,她很明白此刻她的性命是被初七握在手中的,此刻她要做的自然是想办法稳住对方,对其的要求亦是无所不应。 “那可不必,太麻烦上神了。”初七眯眼笑道,说着一只手便猛地伸出,他周身血肉中的黑色石碑再次亮起血色光芒,那些光芒笼罩在他的身躯四周,竟然化作了一道道血色圆盘状的事物,分立初七的双臂、胸膛、以及下腹与背后,六道血色圆盘轰鸣,振动,气机于那时连成了一片。 “是神门!”这样的变故升起,魏锦绣的嘴里便顿时发出一声惊呼。 神门当然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每个修士只要推开了神门都可以通过激发自己体内的力量,让自己的神门显现,而真正让魏锦绣诧异的是,眼前这男人所激发出来的六道神门,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神门…… 准确的说,这六道神门是并非依靠着修行从体内开辟的神门,而是依靠着大荒碑的残垣,与血气结合,从而后天形成的大荒神门。 这样的法门在她族中的古籍中是有所记载的,族内的历史中也曾有过一段时间热衷于进行这方面的尝试,但最后都以失败告终。因为大荒碑中的力量与这世界上所有的力量都不同,那力量霸道无比,几乎难以与任何其余层次的力量共融,一旦以大荒碑的残垣强行开辟体外的神门,这般做法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提升受法者的修为,但不出数月光景,受法者便会被大荒碑上的力量所吞噬,化作枯骨。 魏锦绣不清楚初七是如何做到这一点,她曾翻阅过关于族内制造大荒神门的记载,哪怕是最后的失败之作,也需要耗费各种天材地宝,以及数位超脱圣境的大能在旁为其助阵。而眼前这个男人,魏锦绣甚至感受不到他身上半点的灵力波动,他是依靠着什么在自己的身体之上铸造出足足六道大荒神门的呢? 她满心的惊骇莫名,但初七却并无半点为她解惑的意思。 男人又一次转头看向魏来,微笑着朝着他找了找手:“干儿子,过来。” 魏来早已被此刻眼前的变故所震住,此刻闻言方才回过些许神来,但他的神情依然有些木楞,他甚至并不清楚初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出于本能的信任,他还是迈步走到了初七的跟前。 “你爹呢,走的时候我正在南疆之地忙自己的事情,没见着他最后一面,但当年你出身之前,你爹就与我说过,要让你认我做干爹,这事可不是你七叔跟你吹牛。这些年呢,当爹在北境南疆之间上蹿下跳,对你也疏于照料,今日,干爹就送你一份大礼,你可要收好。”初七笑盈盈的言道。 魏来多少猜到了初七口中的大礼是何物,他皱了皱眉头,沉吟了许久,然后果决的摇了摇头,说道:“我不需要。” 这样的回答让初七一愣,笑问道:“为何?” 魏来仰头直视着男人那带着笑意的双眸,他的心底莫名泛起了些许难过,但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他并不愿意将这样的难过表露出来,他言道:“我想让你活着。” 初七脸上的笑意在那时一滞,在短暂的愣神之后,他忽然开怀大笑。 那样的笑声回荡不息,让魏来的眉头却是越皱越深,他愈发的看不懂眼前的男人。不懂他的目的,不懂他所求,甚至不懂与他相遇后,对方的一言一行。 而就在这样的疑惑于魏来的心底愈演愈烈时,初七的笑声收敛,他沉眸看向魏来,认真的问道:“小子,你说让你爹再选一次,他会怎么做?” 魏来一愣,迟疑道:“这……” “命这东西,当然好。活着,才有美酒,才有知己,才有剑有美人,有一切的风花雪月,也有一切的悲欢离合。”初七却并未给魏来太多思考时间,活着所在初七的眼中,魏来此刻的迟疑已然给出了答案。他状若疯癫的高声言道:“魏守想活,吕观山也想活,初七当然更想活!” “可我们都活不下去,你爹揣着他的盛世,吕观山带着苟活的愧疚,而我,我的命早在那年,她斩断红尘那一刻跟着她一同去了……” “从那天起,我的命里便没了美酒,也没了知己,更再无半点风花雪月。我只剩下我的剑,和一份让我夜夜难以安眠的仇。” 说道这处,初七顿了顿,目光悲悯的盯着魏来,一字一顿的再言道:“所以,不要去悲伤,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魏来沉默了下来,他本想再说些什么去怪变初七的认知,但就在这样念头升起的一刹那,他眼角的余光忽的瞥见了一旁的徐玥,那少女正看着她,以一种深深的不舍的目光。 魏来忽的意识到,似乎有一天太也会面对与初七同样的事情,而那时,他又会怎么做? “现在的我,或许就是不久之后的你。但不一样的是,当爹的给你留下了一枚钥匙,一枚或许可以改变你们结局的钥匙。”初七说着,伸手轻轻的拍了拍魏来的肩膀,笑道:“去吧,把那《鸠蛇吞龙》之法种在这上神的体内,从今以后,她就是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魏来从沉默中稍稍恢复了些许,他抬头看了看初七,在对方笑盈盈的目光面色一沉,言道:“可我已经在老蛟蛇的身上种下过那《鸠蛇吞龙》之法了……” 《鸠蛇吞龙》的法门固然霸道,但无论是施法者还是受法者一生都只能种下一次《鸠蛇吞龙》的印记,虽然如今的魏来因为当初在古桐城的际遇而切断了老蛟蛇之间的联系,但那样的印记却并未消除,他也就没有办法在通过《鸠蛇吞龙》之法,吞噬其他任何人的力量。 “没关系,你按我说的做便可。”初七笑道。 魏来听闻此言,终于是下定了决心,在朝着初七点了点头之后,便迈步走向了魏锦绣。 魏锦绣即使再傻也能从二人的对话中多少明白那所谓的《鸠蛇吞龙》绝非什么寻常功法,而这道功法会给她带来的变化更是让她恐惧不已。她下意识还想后退,可那时她的周身却亮起一道血色的光芒,一闪而逝,而她的身躯也就随即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魏锦绣的脸色一变,她知道这是初七注入她体内的那缕大荒神纹的力量在从中作梗。但即使明白问题的根源,可短时间内她却依然无法挣脱那束缚,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魏来朝着她越走越近。 “小子,东境是什么样的地方你最好弄明白再动手,否则被人做了枪使,最后葬送的可是你自己的性命!”大抵是觉得逃出无望,魏锦绣只能转换心思,威胁起魏来。 只是这样的威胁又岂能恐吓到魏来,魏来根本不去理会魏锦绣,径直便走到了对方的身前,在魏锦绣愤怒与恐惧交杂的目光下,一只手伸出,摁在了魏锦绣的肩膀。随后魏来的面色一沉,鸠蛇吞龙的法门便于那时被他催动,一道道灵力从他体内涌出,去向魏锦绣的体内,试图在其的身上种下那《鸠蛇吞龙》的法门。 但这并非一件容易的事情,当初为了在老蛟蛇的体内种下这道法门魏来足足用了六年的时间,这还是在对方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进行的。而眼前的魏锦绣,对于魏来充满警惕,而修为更是比起老蛟蛇高出不止一筹,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她与老蛟蛇比起,二者根本不曾处在一个层次。面对这样的存在,想要在其已有防备的情况下种下《鸠蛇吞龙》之法,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更何况眼前的情况怎么看,都并不想有足够的时间给魏来施展。 魏来的心底理所当然的存在着这样的疑虑,但他更明白,眼前这一切是初七精心策划十余年才得来的结果,他有足够的理由去相信促成这一切的初七对于《鸠蛇吞龙》之法的了解远在他之上,而他既然要他这么做,那魏来相信他便是。 这样想着,魏来体内的灵力开始远远不断的涌入魏锦绣的体内,但与魏来所担忧的一样,哪怕魏锦绣体内的神力确实被初七所激发的大荒神纹所禁锢,不受魏锦绣驱使。但禁锢不等同于消失,那些神力依旧存在,他们自主的对抗着魏来所激发出来的灵力。而也正如魏锦绣自己所言,东境神族所掌握着的神力是比起灵力高出不知几何的力量,魏来的灵力只是稍稍触碰到那股神力,便会瞬息被其瓦解。 感受到这一点的魏来眉头紧皱,他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初七,正想将自己遇见的麻烦告知对方,可二人的目光方才对上,初七便对着他轻轻的点了点头。魏来一愣,索性便收起了那些许疑虑,心思一沉,便继续朝着魏锦绣的体内灌注着自己的灵力。 而这一次,他当然还是遇见了同样的麻烦。他的灵力之时微微触碰到魏锦绣体内的神力便被其消融,如此一来,他根本无法穿过那股神力的层层包裹,触及到魏锦绣的神门深处,更不提在那处种下《鸠蛇吞龙》的法门。 不过数息的尝试魏来便满头大汗,呼吸也有些紊乱,就在他心底再次泛起疑窦时,魏锦绣的周身又亮起了一阵红芒,那是大荒神纹的力量。光芒在闪过的数息之后,猛然游走于魏锦绣的周身,最后汇集在魏来摁在魏锦绣肩膀上的手掌处。魏来的心头一震,下一刻便清晰的感受到那股血色的力量包裹住了自己注入魏锦绣体内的灵力,像是一层保护伞一般,裹挟着自己的灵力冲向魏锦绣由神力包裹着的神门深处。 魏来意识到这就是初七的后招,他在那时没了半分犹豫,开始全力催动自己体内的灵力顺着那股大荒神纹之力,一同冲击向魏锦绣的神门深处。 而也确如魏来想的那般,不可一世的东境神力在大荒神纹之力的面前就宛如冰雪遇见了烈阳一般,只是稍稍触碰便四散消融,魏来的灵力依仗于此一路长驱直入,穿过了神力的层层包裹,直入魏锦绣的神门深处。 按理来说这时便可开始种下那《鸠蛇吞龙》之法,但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还不待魏来有所行动,那股大荒神纹所激发出来的力量却裹挟着魏来继续向前,一路高歌猛进,推开一道又一道神门,去往魏锦绣体内的更深处。 魏来一愣,很快便明白了初七的心思。 修士的每一道神门都藏在上一道神门的最深处,一如灵台神门藏在武阳神门的深处,而幽海神门则藏在灵台神门的深处,种下的《鸠蛇吞龙》之法的印记所处神门越高,那吞噬与吸纳力量的速度便越快,同时其隐匿效果也更好,更不容易被受法者所发现。这样的做法放在其他时候,当然是极有用处,可对于此刻的处境便显得有些画蛇添足、掩耳盗铃了——毕竟魏锦绣是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也知道他们在他体内种下了《鸠蛇吞龙》的印记,只要她回到东境必然好生探查自己体内的情形,以东境上神们的眼界,即使不曾知道这道法门,但想来也花不了多久便可找到这《鸠蛇吞龙》之法留在她体内的印记,区别无非便是多花去些许时间而已。 甚至魏来觉得,若是初七真的要将眼前这位上神放回所谓的东境的话,无异于是放虎归山,魏来可不相信对方会如此遵循承诺。 但此刻终究不是去思虑这些的时候,魏来的灵力跟随着那大荒神纹之力,一路推开魏锦绣的体内的神门,直到第十道神门时方才停下。 魏来的心底暗暗诧异,他曾听吕观山说起过,这第八道神门之后或许是更多的神门,但这样的说法都是世人的揣测,从未有人真真正正的真实过这一点,而现在魏来在这位东境上神的身上得到的答案,但它并未让魏来生出太多的感叹,只是暗暗心惊,或许于不久之后,他也会面对这样超出世人认知的存在。 想着这些,魏来开始依照着《鸠蛇吞龙》的法门在对方第十道神门的深处刻下印记,而这个过程比起之前所遇到诸多麻烦来说,却是要轻松许多。甚至因为那大荒神纹的存在,魏来铭刻印记的速度也快出了不少,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伴随着魏锦绣一声痛苦的闷哼,魏来收回了手,而那《鸠蛇吞龙》的印记也于这时,被铭刻在了魏锦绣体内神门的深处。 魏锦绣面色难看的盯着收回手的魏来,不无惊恐的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魏来不语,只是沉默着退下,目光古怪的看向身旁的初七。他虽然已经在魏锦绣的体内种下了那《鸠蛇吞龙》的印记,但这《鸠蛇吞龙》之法却远远未有完成。这样的法门需要一个受法者,但同时也需要一位宿主来吸纳受法者体内的力量。 初七当然看出了魏来的疑惑,他微微一笑,一只手猛然伸出,周身六道血色轮盘猛然震动,一股浩然的威压从初七的体内溢出,一脸迷惑与惶恐的魏锦绣在那时身子一震,只觉自己体内的气血翻涌,还不待魏锦绣回过神来,那道之前被初七注入她体内的大荒神纹之力猛然在她体内搅动起来,在数息不到的气血翻涌之后,那股力量猛地从她体内脱体而出,遁入初七伸出的手的掌心。 这样的变故让魏来的脸色一变,旁人不晓,但他修行《鸠蛇吞龙》之法六年,对着功法的研究可谓极为透彻,他知道随着那股大荒神纹之力被初七收入体内,初七与那魏锦绣之间便有一道似有若无的联系将二人连接在一起,魏来当然知晓,这就是《鸠蛇吞龙》之法大成征兆。 这让魏来有些困惑,当然这样的困惑并非因为初七成为了这《鸠蛇吞龙》之法的宿主,因此让魏来生出了嫉妒之类的情绪。事实上若真是如此,魏来却是求之不得,至少这证明初七还有活下去的念头。但无论是之前的种种还是与魏来的对话,都无一表明了初七早已没了求生的欲望,那他此刻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魏来满心疑惑,但还不待他将这样的疑惑宣之于口,一道阴冷的声音忽的响起。 “凡人们!你们对我到底做了什么!”只见之前一直束手就擒的魏锦绣忽然站起了身子,她的双眸冷冽,看着在场众人,衣衫忽的鼓动,长发也猛然扬起,浑身的气劲奔涌,一股浩瀚的威势猛然席卷而来。 众人皆是一愣,在感受到从魏锦绣身上忽然泄出强大气势的刹那,那惊讶的神情又很快化为了惊骇,那股气机的涌动之下,比起方才那道险些将宁霄城碾碎威压还要强出数筹不止。 “你!凡人!竟然妄想让我成为你的奴仆,竟然敢亵渎上神!你罪该万死!”但此刻魏锦绣显然并不关心魏来等人的心头所想,她满脸狰狞之色的寒声言道,看向初七的目光中如有烈炎升腾,熊熊燃烧。 而随着这股气势的荡开,这房门中散落一地的酒水、残渣都在那时被这股气浪所扬起,连同着魏锦绣的发丝与衣衫一同向上升腾。 “哼,原来是吞噬他人修为的魔功,凡人就是凡人,满心的不劳而获,觊觎我东境神力却不思进取,只知道用这邪魔外道!”魏锦绣的声音再次响起,她寒声低语道,一言便道破了这《鸠蛇吞龙》之法的根底。由此可见,所谓的东境上神眼界与修为当是如何恐怖,北境自诩为高深的功法,在对方眼里不过一眼便可看出就里。 而此刻的魏来却并没有心思去感叹这位上神的眼界与卓识,单单是此刻将他笼罩其中的威压便已经让他呼吸不畅气息紊乱,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感叹这些。 他的额头上满是斗大的汗珠,而周遭的众人几乎与他的处境相似,修为较弱的诸如钱浅姐弟二人更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面色惨白,动弹不得。 “只可惜,你太贪心了,你觉得种下了这个法门便可以让我为你所用任你宰割吗?还是说在东境的神力面前,你失了方寸,收回了那大荒神纹,你觉得我会让你有活着的可能吗?”魏锦绣的声音继续响起。 而听闻此言的魏来顿时醒悟了过来,明晓了方才分明已经束手就擒的魏锦绣是如何挣脱束缚,爆发出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初七是趁着那尊上神降临魏锦绣身躯的刹那,对方的神力还未完全来到这方天地的时机用大荒神纹封住对方的修为的。而之后初七为了将《鸠蛇吞龙》之法链接到自己身上,而又将那股力量收了回来,这才导致魏锦绣失控。 想到这里的魏来心头的不安反而缓和了些许,以他的了解,初七想来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 而似乎是为了印证魏来的猜测,在这样念头升起的瞬间初七的声音再次响起。 “好了,老头子,该你出手了。”初七这样说着,神色轻松的看向一旁那位魏来并不知晓来历的老人。 老人面露苦笑,似乎有些不情愿的问道:“你确定这样做不会给我的那些后辈们招来麻烦?” 初七伸手撩了撩自己额前的发丝,笃定言道:“初七纵横天下数十载,素来言而有信,什么时候骗过你?” 这话出口,老人顿时面露愤慨之色:“我的大荒碑不就是被你小子骗走的吗?!” 初七讪讪一笑,似乎有些窘迫,但嘴里还是言道:“总之如今你我是同一条绳上的蚂蚱,你不帮我,以东境神人们的性子,照样会寻你麻烦。更何况,我许诺给你的东西,可不会变卦!” “哼!”听闻这话的老人眸中亮起了一道什么,他冷哼一声,看似愤懑,身子却极为诚实的迈步上前。 “可怜老头子行将就木,却还要被你小子拉着做这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勾当!” 他嘴里这样嘟囔着,白须华发以及那一身长袍都在那时鼓动了起来,于此同时,他的眉心、双臂、双足、双眸、胸前、后背、以及下腹处,纷自有一道雪白色的圆盘亮起,随着老人的迈步,那些轮盘纷纷发出一阵阵轰鸣,于那时连成一片响彻不息,宛如天雷滚滚。 周遭的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眼前的场景,那是神门…… 足足十道神门!!!! 第二百六十六章 三拜礼成,名在鸳谱 十道神门便是上神之躯。 北境怎么可能,能有上神的存在!? 魏锦绣错愕的看着那老人,目光忽的一凝,落在老人下腹处的那道神门之上,那是老人十道神门之中唯一一道泛着血色光芒的神门。 “大荒神门!”魏锦绣发出一声惊呼,所有的疑惑在那一瞬间迎刃而解,眼前这位老者的第十道神门与初七一般使用大荒碑的力量开辟出来的神门。他根本算不得上神,他只是一尊伪神。 这样的洞悉让魏锦绣方才在心底升腾起的错愕与惊诧消融散去,她的脸上露出了冷笑:“凡人就是凡人,为了窥探东境神力,竟想出如此旁门左道,到头来说不得最后也只是害人害己。” “老头子,你还想再听这家伙说下去吗?快些动手吧。”一旁的初七皱眉言道。 那老人闻言呵呵一笑,他的身子在那时一震,一股浩然的气势猛然从他周身溢出,十道神门随即激荡,伴随着阵阵轰鸣之音,浩瀚的气势连成一片,一条巨大的白龙之相在老人的背后浮现,龇牙咧嘴的注视着魏锦绣。 “就这?”魏锦绣冷笑一声,伴随着一阵铛、铛、铛的轰响之声,她的周身也在那时浮现出一道道火色的神门。 随即一道那些神门共振,萦绕在女子周身的气势愈发的狂暴,曹吞云与江浣水不得不张开各自的灵力为魏来等人撑起屏障,众人方才能勉强抵御这股浩然的威势。 魏锦绣对此并不在意,她很明白只要解决掉眼前这个老人,其余众人的生死无非是她一念之间便可决定的。她心底从降临此间便受制于初七的郁气在这时终于得到了宣泄的机会,十道燃着烈焰的神门轰鸣,在数息之后一道巨大的红色圆盘在她的背后浮现,那圆盘缓慢又沉重的转动,时不时有火蛇在圆盘之上奔涌、跳动,而魏锦绣周身的气机也随即再次拔高了数筹,周遭的温度也开始上升,这本就残破不堪的府邸在那灼灼的高温之下,竟然开始燃烧了起来。 “亵渎神灵的凡人,注定魂飞湮灭,永无超脱之日。”魏锦绣喃喃低语道,她的发丝扬起,一头长发从根部开始渐渐变作艳丽的红色,而随着她此言一落,她背后的红色轮盘之上猛地绽放出无数条火蛇,嘶吼尖叫着冲杀向老者。 老人早就心生警惕,在那火蛇涌出的瞬间,他背后的白龙仰天长啸,一道粗壮的水柱猛地自它嘴中喷出,迎向那些呼啸而来的火蛇。 水火相撞,化作水汽弥漫开来,将整个院落笼罩得不见星月。 “哼!”而魏锦绣却在那时发出一声冷哼,那冲击在水柱之上的火蛇周身的火焰猛然炙热与高昂了起来,每条火蛇分划成了数份,不再直面那巨大的水柱,而是缠绕着水柱的身躯,用火焰包裹着水柱,盘旋着杀向喷吐水柱的白龙。 这样的变故极为突兀,但那老人却并未表现出半分的惊诧,他重重的一跺脚,那头白龙又是一声长啸,巨大的头颅两侧一阵鼓动,竟然在那时又生出了两颗头颅,于是乎又是两道巨大的水柱喷出,将那顺着水柱杀来的火蛇们拦截在了半路上。 火与水的碰撞愈发的激烈,周遭弥漫的水汽也愈发的浓郁。 “伪神就是伪神!岂能与真神争辉?”魏锦绣再次冷哼言道,她的双手猛然握紧,她背后的火焰轮盘转动的速度快了数分,天地间的气机被其牵引涌入那火焰轮盘之中,得益于此,那些被火焰轮盘所放出火蛇周身的气势又磅礴了几分,火蛇们再次一分为数道,如法炮制着将另外两道水柱包裹,然后盘旋着再次突进。 老人的眉头皱起,似乎是终于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远不止她想的那般容易对方,他的衣衫鼓动正要再次施展手段。 可这一切都被女子看在眼里,她的眉头一挑,那头已经化为火色的长发扬起,背后的轮盘再次加快了旋转的速度,随着她的双眸一凝,那些捆绑着水柱的火蛇们发出一阵尖叫。 砰!砰!砰! 三道闷响炸开,那三道水柱也就在那时被火蛇的身影搅碎,化作层层水汽爆散开来。 而女子的攻势却并未因此停歇,她眸中的火光亮起,那些火蛇们再次嘶鸣着交融在一起,巨大的火焰相互盘踞,转眼便化为了一头巨大的火龙,以快得常人根本难以捕捉的速度,转眼便杀到了老人的跟前。 热浪来袭,老人的衣衫被扬起,衣角处甚至浮现出了焦黑之色。 “窥探上神之力,罪该万死。”魏锦绣冷声说道,语调之中包裹着一股高高在上的审判味道。 身为上神,哪怕是在东境,她的地位亦是崇高无比,远非寻常人可以比拟,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高高在上,大抵也正因为如此,之前的际遇方才让她如此恼怒。而此刻她的目光死死的盯着眼前的老人,她等着对方的脸上出现恐惧、懊恼、以及悔恨的神情,这是触怒上神的惩罚,也是这些凡人罪有应得的结局。 想到这里,魏锦绣的嘴角露出了狞笑。 但令她失望的是,即使此刻那杀机腾腾的火龙以及冲杀到了老人的跟前,下一秒,灼灼的热浪与滚滚的烈焰便会将之吞噬,可老人的脸上依然是不曾更改的淡漠与平静。 她的心底忽然涌出些不安,而这样的不安转瞬便化为了现实。 在那红龙扬起的烈焰眼看着就要刺入老人的瞳孔时,老人的藏在袖口下的手忽的一握。 时间在那一瞬间恍若静止,一股气机自老人体内荡开,席卷开来。 他下腹处那道泛着血光的神门中,血色的光芒随着这股气机一同荡开,所过之处,将那些弥漫在此番天地的水雾包裹,血色的气息无一例外的涌入了那浩大水雾中每一颗为不可见的水粒之中,将那晶莹剔透的水粒点上了一抹嫣红,于是乎那片白茫茫的水雾之中泛起了阵阵诡异的殷红之色。 静止的画面在那一瞬间再次流淌,笼罩在这方天地间的水雾随着老人心中的念头一动猛然收敛,从四面八方朝着正中汇聚。 吼! 水粒拍打在那头煞气腾腾的火龙的肉身上,绵绵不绝的“滋滋”声响从火龙周身响起,宛如鞭炮一般响彻不觉,它周身燃烧着的烈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了下来。它的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巨大的身躯不断的扭动,宛如受到了莫大的折磨。 而在不过数息的光景之后,在那些水粒的拍打下,火龙的身躯一震,在剧烈的扭动之后,化作火点彻底散去。而与之心神相连的魏锦绣也受到火龙被斩杀的反噬,她的脸色一白,身形摇晃,喉间一甜,眼看着便要喷出一口血箭,却被她强行压了回去。 她的内息开始剧烈的翻涌,她试图平复下这样的伤势,以图再战,但可惜的是老人却并不打算给她这样的机会。周遭的水雾在击溃了火龙之后,并不停歇,下一刻便调转马头杀向魏锦绣。 那水雾之中包含着亿兆水粒,而每一滴水粒之中亦都包裹着大荒神纹之力,而大荒神纹之力有似乎对于这所谓东境上神有着近乎完美的克制能力。加上火龙的湮灭,本就气息紊乱的魏锦绣在那水粒绵绵不绝的攻势下,顿时发出一阵阵沙哑的哀嚎。 她的心底充斥着愤怒与不甘,但浑身上下不断传来的剧痛却也在提醒他,若是再这样被这弥漫的水雾冲击,自己的神魂恐怕都要受到不可逆的伤害,甚至威胁到自己的性命。为了自保,她不得不暂时收敛起自己神魂,隐匿到女子身体的深处,她清楚魏锦绣与眼前这个男人的关系,虽然她无法笃定对方真的会因此而放弃杀她的机会,但至少这是此刻她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况且她也并不需要男人就此放过她,只要这具躯壳的主人能让男人有所迟疑,为她拖过些许时间,待到她降临北境的秘法的时辰一到,她的神魂便会回归东境,到那时无论是对方在自己体内种下的奇怪功法也好,还是在这不到一个时辰中自己受到的屈辱也罢,她都有一万种办法让对方为此付出代价,而并非如此刻这般憋屈,恐有一身气力,却施展不出。 魏锦绣想明白事情的利弊,便再无犹豫,于那时心神一动便将自己的神魂收敛,让出了这具躯体的主导权。 而就在她这样做的刹那,一旁一直平静的看着这场“仙人斗法”的初七,忽然迈步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双手。 “不好!” 那一刹那,魏锦绣的心头一震,她暗觉其中有诈赶忙想要再次占领回自己方才让出的主导权,可这时初七已然握住了她的双手,男人周身的六道大荒神门振动,那诡诞的大荒神纹之力顺着他的双手再次涌向魏锦绣的身躯,魏锦绣有所异动的神魂顿时被那股大荒神纹之力所震退,被困在了这具身躯的深处,难以再短时间内冲脱束缚。 “魏锦绣”感受到这番变化,自然知道自己恐怕中了初七的算计,她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但那声音失去了肉身的支撑,只能在她自己的脑海中回荡。 初七回眸朝着老人看去,点了点头。 二人的目光相触,老人心领神会,他的手伸出,凭空一挥。 漫天水雾荡开,却不再涌向魏锦绣,而是朝着这破烂且燃着火焰的房门四周,朝着满脸错愕的魏来众人。 火焰熄灭,水雾在废墟上凝聚,被燃烧得几乎已经化为乌有的房院在那些水雾的凝聚下竟然渐渐恢复了被燃烧前的模样,而众人也被那水雾萦绕衣衫上的破损亦被修复。红烛再次燃起,屋中的一切以及众人都在那时恢复原貌,就连初七身上的衣衫也被水雾凝聚成了原来模样,这样的变化让人恍惚得好似方才那场大战只是一场并不真切的梦境一般。 魏锦绣缓缓睁开了双眼,她有些迷茫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她的记忆还停留在数息前,那道巨大的手掌被击溃,老人高呼着:“夫妻对拜。” 她感叹于男人的执着,想要试着劝他就此作罢,然后她便陷入一阵恍惚。这样的情况自从修行了斩尘之法以来,时不时的便会在魏锦绣的身上发生。她的师尊所这样的情况是因为她的红尘未有斩尽,无垢神躯未有大成造成的。魏锦绣对此深信不疑,只是以往这样的恍惚都会持续一个时辰左右,而此刻她睁开眼,眼前的情形似乎与前一刻并无任何差别。 “二位,还不对拜?”正疑惑间,老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魏锦绣回过了神来,她看了看眼前的那人,他还是面带那股由衷的笑容。魏锦绣知道,恐怕自己就算再说上千言万语,眼前这个男人也不会听得进去,如今她也只能暗暗祈祷男人会如他所说的那般,在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之后,会收了对方一直阻碍她斩尘的法门。 她又看了看身旁的众人,不知为何她觉得此刻的众人看向她的目光很是古怪,说不得哪里不妥,但那样的古怪却着实让魏锦绣的心底莫名有些不安。 “二位,快些吧,我们都还等着将二位送入洞房呢?!”老人的声音又一次响起,带着一股催促的味道。 而初七闻言便于那时笑呵呵的躬下了身子,这样的举动魏锦绣看在眼里,也索性收起了其他心思,毕竟此行她的目的就是要完成斩尘之法,她也给足眼前男人选择的余地,无论结果如何,魏锦绣都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 于是乎,在这样的念头升起之后,魏锦绣便缓缓的也低下了头,与男人一道,缓缓拜了下去。 “三拜礼成,名在鸳谱,恭贺二位。” 老人朗声高呼,说着还笑眯眯的伸手朝着二人拱手拜贺。 魏锦绣正要点头,可那时却像是猛地感受到了什么,脸色一变,体内某种秘法别她催动,她的眸中闪过一道金色的光芒,此法谓之阴阳天。借用此法修士可以看清时间因果,而就是那秘法催动的瞬间,她便瞥见她与初七之间一道本已稀薄无比的因果之线开始变得清晰、粗壮,甚至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牢不可破的地步变化。 她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愠怒之色,她盯着初七,寒声喝道:“你在算计我!?”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湮 作为斩尘神宫的弟子,从入门那一刻起,便注定斩断尘缘,而修行到魏锦绣这一步,说是距离神功大成只差临门一脚也不为过。 如今的魏锦绣早就不会为了凡尘之中的爱恨情仇而生出太多悲喜,而在凡人看来被称之终身大事的成亲对于魏锦绣来说也只是一个形式,一个过场而已。 而因果这东西听上去或许玄之又玄,实际上便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它是双向,同时也是变幻的东西。二人之间的因果深浅取决于双方,而非单方。就譬如眼前这场亲事,无论在初七的眼中,它多么重要,是他多少年的夙愿,这些都并不能太多的影响到二人之间的因果。因为在魏锦绣的心中,这场亲事无非就是她通往大圣之道的过场而已,当然这样的过场的起因,亦只是因为一小撮的恻隐之心。 所以从任何层面上来看这场婚事都无关痛痒,但偏偏,在礼成之后,魏锦绣却发现自己与初七之间的因果却猛然变得紧密了起来。 而唯一的解释便是对方在这场婚事之中动用了些手脚,凡人间的尔虑我诈、机关算尽,魏锦绣的师傅孟悬壶曾不止一次的与她说起过。魏锦绣对此曾不以为意,但此刻当自己的怜悯与恻隐换来的却是算计与背离时,魏锦绣的心中也不禁翻涌起些许怒意,一时间她看向初七的目光中竟然隐隐有杀机涌动,但她依然强压下这份杀机,盯着初七言道:“我需要一个解释。” 但初七对此的反应却是甚是坦然,他微笑着看着魏锦绣,双手张开,缓缓言道:“一个人的寿命长则百余年,断则数十载,在慢慢岁月中,这样的光景不过转瞬即逝,如昙花一现。” “当年在渭水河畔你曾如此与我感叹,你说你不懂既然生命如此短暂,那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还要去许下那些千年万年的誓言,那样经不得半点推敲的誓言,与谎言无异。那时我便许诺过你要给你一场不一样的婚事。” 初七说着瞟了一眼一旁的老人,他眸中的笑意更甚:“渭水神国之中有着无数的阴神阳神,他们的寿命绵长,神国之中素来有神婚一说,相爱之人受神国之主的祝福,婚约昭明天地,直至海枯石烂,亦不可背弃,这时我兑现的承诺。” “神国之主?”魏锦绣听到这话,看向那老人的目光一变:“你是渭水龙王?!” “你算计归元宫,不怕引来大战,殃及池鱼吗?” 老人的身份被魏锦绣一语道破,周遭的众人也纷纷脸色一变,看向老人的目光变得惊骇了起来。渭水神国对于大多数人来说都是近乎于存在于传说中的事物,而渭水龙王更是近乎神祇一般的存在,众人于此之前虽然对于老人的身份多有疑虑,但任何人都未曾真的想过,老人会是那渭水神国之主…… 这样一位传说中的人物活生生的站在众人面前,哪怕是此刻这样的情形下,诸人也免不了心底泛起阵阵惊诧。 “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算不得算计。”老人笑眯眯的回应道,既无被人质问的恼怒,也无被揭穿后的愧疚。 魏锦绣闻言,眉头紧皱,又转身看向初七,寒声问道:“你明知道我为斩尘而来,却还以此法坏我修行,如此恩将仇报,与小人何异?” 魏锦绣这样说着,她心底的杀机翻涌得愈发的剧烈,她甚至隐隐听到自己的脑海中不断有一个声音响起,那声音宛如恶魔一般在魏锦绣的耳畔低语:“杀了他,杀了他!” “杀了这渎神的恶徒!杀了这坏你修为的小人!” 魏锦绣难以抵御那低语,她的拳头握紧,眸中有熊熊火焰升腾。 “恩将仇报?不不不。”初七将魏锦绣眸中的杀机,周身开始荡漾汹涌的气势尽数看在眼里,但他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就如这场婚事的开始,到结束都是他在主导,“与恩仇无关,这只是一场交易。你跟我成亲,还了我多年前许下的愿,而我还你斩尘之法大成。” “你要怎么还我?收了你那强行牵引你我之间因果的法门吗?”魏锦绣眸中的杀机更甚,于那时冷言问道,显然到了此时此刻,初七所言的每一句话,她都无法再相信。 初七再次摇头:“我不会忘记她。至少我不会主动这么去做,我是这世上唯一记得她的人,我记得就得永远记得。忘了她,就等于杀了她,我做不到。” 魏锦绣周身开始亮起一道道火色圆盘,那是她的神门,神门振动,滚滚烈炎荡开,那被渭水龙王的所撑起的幻境隐隐有扭曲破碎的趋势,但此刻被胸中杀意所填满的魏锦绣并无法真切的注意到这些,她只是盯着初七,再次问道:“那里准备如何完成你口中的剑意。” 初七笑盈盈的对视着眼前的女子,轻声说道:“你不是带了斩尘剑了吗?” 魏锦绣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你得清楚这其中的后果。” 斩尘神宫修炼的斩尘之法,将就斩断红尘,身无污垢,从而以身合天道,窥探无上之境。 而所谓的红尘,说到底便是因果,斩断红尘便是斩断因果。而因果这东西,既然被称之因果,便是有因有果,得因而生果,而果又成因,再生果。二人之间生有因果,便是有过交集,而交集是相互的东西,斩断一头,是无法完全隔绝因果的。斩尘神宫的斩尘之法,是以天道之力强行隔断生有因果双方之间的因果,将二人曾经的交集、记忆都彻底斩断,如此一来,无论爱恨亦或者其他都不再存在,从而让修行者不沾因果,达到无垢之身,以合天道。 但这世间离奇之事太多,人与人之间的情爱也绝非一言可以蔽之。并非每个修行斩尘之法的修士都可以完全凭自己的心智斩断所有的因果,父母、亲朋、爱侣每一道因果的斩断都需要修行者有足够强大的心智却坚定自己的求道之心,而当修行者舍不得、斩不断时,便需要斩尘剑出手了。 斩尘之法虽然隔断因果,但却是以天道之力为引,并不会对对方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而斩尘剑的存在却相对危险得多,须知天道运转自有其定数,一旦一道因果被强行斩断,因果的双方都会受到破坏天地秩序的反噬。而斩尘宫的修士本就修行天道,这样的反噬无法波及到他们,天道的反噬却不会消减,只会将本应二人承受的反噬,轰击在同一个人身上。 天道伟力,不可撼动,哪怕只是星末之力,也足以让圣境强者修为跌落,而以初七现在的状况来看,他很可能直接死在天道反噬之下。 “我早已承受了最可怕的后果,你觉得我会怕吗?”初七反问道。 魏锦绣听闻此言,她的面色阴沉,而脑海中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 “冥顽不灵的恶徒留之何用,你早已对他仁至义尽,他不思感恩,却每每阻挠于你!” “大道在前,红尘当斩!莫要疑虑!” 魏锦绣心头升起的疑虑,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开始溃散,她眸中的目光开始变得恍惚,嘴里嘟囔着那具斩尘之法的开篇箴言。 “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大道在前,红尘当斩。” …… 这样说着,魏锦绣周身的气势又开始升腾,她脑海中的声音也在不断响起:“对!对!就是这样,斩断这段红尘,让这恶徒在天道反噬之下,哀嚎挣扎去吧!” 而初七也看着此刻的魏锦绣,他的眸中同样荡漾着笑意,他低语言道:“祭出斩尘剑,只有这样你才能完成你的夙愿!来吧!斩断我们的因果!!!” 两道声音来回在魏锦绣的耳畔作响,吵吵嚷嚷得让魏锦绣的脑仁发疼。她最后一丝理智也终于在两道声音的催促下彻底崩碎,她的衣衫猛然鼓动,长发胡乱的扬起。周身七道神门共振,宛如雷霆一般的轰鸣声响彻不觉。 铛! 一道清澈的声音荡开,一柄紫青二色萦绕的长剑在她的头顶缓缓凝聚成型。而就在那神剑显现的一刹那,在场众人都觉心头一凉,身形一滞,竟然在那时发觉自己的身子仿若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所禁锢,动弹不得一般。 而此刻的魏锦绣显然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她的身形缓缓上升,悬浮于半空中,居高临下的看着初七,眸中光芒冷峻,不着一丝悲喜。 “阴阳天。”她轻声低语道,此言一出,那头顶的紫青神剑剑身猛然一颤,一道气机从剑身之中溢出,随即荡开。 而那气机所过之处,众人僵直的身形之间开始浮现一道道金色的丝线,链接彼此,那些金线粗细不一,譬如魏来与徐玥之间的金线便是来回穿梭又相互纠缠在一起,最后化作了一道极为牢固的粗壮金线,而徐玥与钱浅姐弟之间的联系着的金线便浅薄不已。 那些金线密布了整个房间,而更多的却是延伸到屋外,看不见的远方。譬如那位被魏锦绣点破了身份的渭水之主,他的身上便伸出密密麻麻,数不尽的金线,伸向远方。 魏来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很快便醒悟了过来,这些金线就是所谓的因果,显然是那把斩尘神剑的威能,方才让这寻常人看不见的因果显现。 魏锦绣低下了头,看向身下的初七,目光不再在那男人的身上停驻半刻,而是直直的看向链接在二人之间的那道粗壮的金线。这是她一时心软带来的恶果,就像她师父说的那样,永远不要相信凡人,他们只会欺瞒与背弃。 魏锦绣此刻终于明白了自己师父说过的话,她冰冷的目光中于那时闪过一道异色,斩尘剑的剑锋随着她的心意已决,猛地转动对上了链接二人因果的金线。她知道只要这一剑斩落,她与眼前这个男人便再无任何瓜葛,而她也可以达成所愿完成她的斩尘之法。 她并无半点犹豫,剑锋在那时就要倾落。 但就在那一瞬间,她却又忽的停滞了下来—— 并非她生出了什么恻隐之心,而是她眼角的余光忽的在那时瞥见了一些于此之前她从未料想到的事物。 一道微不可察的金线 她冰冷的目光中于那时闪过一道异色,之前她的阴阳天法门并未看清,而此刻在斩尘神剑的加持下,她忽然发现她的身躯之上还有一道以往不曾存在的金线伸向天际,而同样在初七周身诸多因果金线之中,也有一道金线伸向天际,两道金线在半空中交汇,而后化作无数道金线散落向四方。 魏锦绣的心头一震,她分明记得于此之前她已经斩尽了自己周身的红尘因果,只余下初七身上那最后一道因果,被对方用秘法保护着无法斩断,这才有了今日之事。那这一道连接着初七,同时又化作无数道金线伸向远方的因果又是何物。 魏锦绣的疑惑只持续了数息的光景,心底便有了答案,是今日她师尊降怒宁霄城,此事最后虽然被江浣水阻拦,但毕竟有她与初七的婚事引起,惊扰了整个宁霄城,甚至宁州大地,无数道因果由此而来。她的心头不免有些愤懑,他的师父还曾说过,修行斩尘之法,未有大成之前,要少出走于世间,世间多凶险,稍有不慎,便会因果沾身,此刻魏锦绣便处在了这样尴尬的窘境之中。 她与被惊扰的百姓间的因果极为稀薄,但再稀薄的因果也是因果,只要有半天红尘未有斩尽,斩尘之法便不算大成,而日后她想要一一斩除数量众多,却稀薄无比的因果,需要花去的时间起码也得十年往上,一想到这里,魏锦绣的心头便再次燃起了怒火。 “我听说斩尘剑有一法门,名为大湮,此法可将受法者身上所有的因果强行剥离,这事没你想的那般麻烦,只要你对我使用了大湮,所有事情皆因我而起,我的因果湮灭,今日之事便不复存在,你也勿需担心因果缠身,岂不美哉?”初七的声音忽然响起,依然的吊儿郎当,语气轻挑。 哪怕是此刻已经失了理智的魏锦绣听闻此言也不免心头一颤,大湮之法她自然能够施展,但诚如之前所言,斩尘剑斩除因果的法门是强行剥离因果,与斩尘之法在天道之力的协助些抹除因果的办法不同,强行斩断因果的做法有违天道,割断因果的双方都会被天地伟力反噬。而大湮之下,一个人的因果被强行剥离,那这个人便不再与天地有半缕的联系,在天地伟力看来,此人便是外来邪魔,根本无需任何人出手,天地伟力便会自行将其抹除。而这样的抹除与死亡不同的是,没有任何人会记得他的存在,他所做过的事情,认识的人都会在天地之力的作用下被替代、扭曲。 这是魂飞魄散更残忍的手段,在魏锦绣记忆里从未有人施展过这样的法门。 “怎么!不愿意了!” “你不是要追求天道吗!” “不斩灭我的因果,我保证你的余生会被无穷无尽的因果所纠缠!今天只是开始!” 可就在魏锦绣迟疑的瞬间,一直嬉皮笑脸的初七声音却忽的被他拔高,他双目通红的怒斥道,宛如野兽一般的眸中写满了疯狂。 魏锦绣一愣,她很认真的看了初七一眼,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有这样的决心,同样今日之事也证明她有这样的能力。 想到这里,她不再有半点迟疑。 “大湮!” 两个冰冷的字眼从她嘴里吐出,她头顶的紫青神剑再次轻颤,那把神剑便在那时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 转眼密密麻麻的飞剑便密布了整个房门,剑锋对准了初七周身每一道金线。 房门之中已经被那密密麻麻的紫青神剑所填满,整个房门之中闪耀着紫青光彩,将在场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照得透亮。 无数紫青神剑在轻颤、在震动,像是满弦的箭,蓄势待发。 魏来拼命的想要挣扎,想要挣脱那股无形的束缚,他不明白大湮到底意味着什么,但他可以肯定那一定会是一件很不好的事情,就像六年的大水,就像吕观山走向刑场的那场暴雨…… 但他着实太弱了一些,他越是奋力挣扎,身子便越是动弹不得,他想要说些什么,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有求助似的看向江浣水与曹吞云,他觉得在这时,只有他们才有可能挣脱这束缚救下初七,但偏偏两个老人都一动不动的坐在原地,只有他们他们的眼角好似有泪水划过…… 那为什么不做些什么呢?!魏来在心底嘶吼。但回应他的不是任何人的答案,而是在那时猛然爆射而出的漫天紫青神剑。 大湮之下,因果湮灭。 于此之后,世上再无初七…… 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爱过恨过的人,都将从此之后,了无痕迹。 当然,也包括今日……他在那位上神体内种下的《鸠蛇吞龙》之法…… 紫青色的光芒侵占了魏来的眼眶,他看见那些剑锋一道道割开初七周身的金线,那个男人就像是一个风筝,拉风筝的线被割断,风筝便会越飞越远,再无相见之日…… 魏来的眼眶湿润,却已经动弹不得,他的脑袋开始眩晕,身子渐渐变得沉重…… 在最后的最后,魏来在昏迷前恍惚间看见魏锦绣冷峻的脸庞开始变得扭曲,一张狰狞的人脸浮现,她张狂又愤怒的怒吼道。 “不!!!!” 第二百六十八章 我弃寒暑求朝暮 相传归元宫中有一神宫,名为斩尘。 斩尘神宫之中,有一柄旷世神剑,名亦为斩尘。 斩尘神剑,号称可一眼看透因果,神剑在手,斩尘神宫中的修士能施展一道法门,名为大湮。 大湮之下,因果湮灭。 遭受此法,生者的一切都会被抹除,他的言行、他经历过接触过的事,都会被人忘却。那是超越死亡的死亡,是最可怕的恐惧。 但由于此法太过恶毒,斩尘神宫中从未有人施展过这道法门。 可吾以为此言却是谬论! 其一,大湮之后,受法者因果皆被斩断,施展此法之人与受法之人间理应同样存在因果,此法一出,因果皆断,施法者同样无法记得自己曾施展过此法,故斩尘神宫言说此法从未施展,并不可信。 其二,大湮之法斩断因果,将受法者完全抹除,但吾以为,大湮之法的抹除因果并无不代表将受法者所行之事完全抹除。譬如,此人若为人父,父受大湮之法,子嗣是否会随之消失?那若是子嗣有子,子嗣之子,是否意会消失?再者言,若是受法者为恶贯满盈之辈,一生杀人无数,若受大湮之法,是否意味着被其斩杀之人都会复活呢?自古以来,哪怕是传闻中的东西境仙佛都绝无活死人生白骨的本事,大湮之法就是再神奇,也绝无可能做到这一点。故此,吾以为大湮之法的抹除因果,只是如斩尘之法一般抹除记忆,但受法者所行之事却不会被更改,只是会被一种笔者无法知晓的方式掩盖、扭曲。这样的抹除,说到底其实与掩耳盗铃无异。但这样的掩耳盗铃却是遮掩住了所有人的耳朵,在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哪怕不是事实,可当无人记得这事实之后,谎言便成了事实。 其三,之前所言二者,都是笔者自行臆想之事,而真正让笔者笃定大湮之法一定被使用过的原因却是…… …… 魏来缓缓放下了手中名为《斩尘浮想》的手札,他的眉头皱起,那些文字写到这里,字迹忽然变得模糊,像是一团乱麻一般被胡乱画在了一起,根本无法辨别其中的字迹。 魏来很清楚自己父亲的为人,他做事素来认真,尤其是在对待治学之事上面,哪怕是随意撰写的手札,字迹着墨亦异常的公正,若有笔误处定然会将整页的内容重新撰写一边,而此刻这最关键的部分却忽然变得字迹潦草,污浊不堪着实让魏来觉得诧异。 一时间,少年的眉头紧紧皱起。 吱呀。 这时,房门处忽的传来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徐玥出现在了门口。 “阿来!大清早的怎么跑到这儿来了?也不吃早饭?”徐玥颇有些娇责意味的问道,少女说着转动着自己的轮椅缓缓来到了少年的身旁。 少年本能将手边的手札推开,横过身子拦住了徐玥的视线,嘴里言道:“不知为何,今日一早便觉得心底空落落的,便来这里做了做,看了些我爹以前留下的手札。” 本来还有心戏弄魏来一番的徐玥听到这话,忽的身子一震,眉头皱起,在那时喃喃低语道:“说起来今日我起床的时候,也觉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昨日雪大了一些,着了风寒。” 魏来害怕徐玥发现自己还在研究与斩尘神宫有关的东西,他赶忙趁着徐玥发愣的档口,上前言道:“是吗?那我等会去给你买些药材……” 说着魏来便伸手摁在了徐玥轮椅的扶手上,推着徐玥走出了房门。徐玥不觉有他,也收回了心思,嘴里笑道:“阿来好糊涂,我们都有修为在身,休息风寒动用灵力稍稍调养一番便无大碍,那里还犯得着去买药材。” 本就是为了岔开话题而随意胡言的魏来自然不敢反驳徐玥的责怪,他讪讪一笑,便又言道:“我听玥儿身体有恙,一时也未有多想……” 有道是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魏来这随口敷衍之言落在徐玥耳中,怎么听都透露出一股关心则乱的味道,少女的嘴角在那时不自觉的扬起一抹笑意,脸色也有些泛红。 但大概是出于少女的娇羞,徐玥也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再纠缠下去,她又言道:“我听说衡珞街的一处宅院昨晚着了火,家里的一切都给烧成了灰烬,到现在屋中主人的尸首都没有找到,估摸着一道化成了灰。但偏偏住在一旁的邻居们都说昨日他们睡得很好,没有察觉到半点火灾的迹象。按理来说将整个宅院化作灰烬的火势应该很大,可周围的院落到毫发无损,单单将那处宅院烧成了灰烬。” 魏来还在想着之前那份手札上的问题,听闻徐玥所言也不禁来了些许兴趣:“玥儿的意思是说,是有修士在其中作梗?” 这世上的修士万千,所修行的功法千奇百怪,但无一例外都拥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本事,这样的家伙在所辖之地犯下命案,往往是当地官府最为头疼的事情。 “嗯,据说萧牧已经带人封锁了宅院,翰星大会将至,又出了这样的事端,估摸着他们有得忙了。”徐玥点头言道。 二人正说着,却见前方一处房门前,孙大仁与钱家姐弟正对着门中指指点点。 魏来暗地奇怪,便推着徐玥快步走上前去,走到诸人身旁问道:“你们在看什么呢?” 正瞩目朝着屋中张望的孙大仁闻言犹如受了惊吓一般,他身子一个激灵,在回眸看清魏来模样时,方才松下一口气。 “怎么了?”见孙大仁这般模样,魏来暗觉好笑,他这样问着,目光却同样朝着那房门中看去。 在看清那屋中情形时,魏来不禁心头一震——诺大的房门中乌黑一片,到处都是被火灼烧后的痕迹。 魏来记得真切,这间屋子与大多数内院中闲置的屋子一般都从来无人居住,但却也被打理干干净净,怎么会是这番被火烧过的模样呢?再者言,就是真的被火说过,他又怎会毫不知晓呢? 魏来不由得想到了方才徐玥与他说过的发生在衡珞街的命案,暗觉二者之间似乎存在着些什么联系。 “不会是闹鬼吧?”孙大仁问道,脸上满是惶恐之色。 魏来哪会理会孙大仁的胡言乱语,他正回头想要让徐玥把笛叔叫来问一问昨夜的情形,可化为出口,他就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后在诸人古怪的目光下,魏来皱着眉头走出了满是灰烬的房门之中,只见他来到一处木架燃烧坍塌的灰烬深处,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将上面的灰烬排开,只见那处左侧摆放了六枚漆黑的石碑,石碑上可有一些古怪的红色纹路;而右侧则放着三枚黑色的巨大鳞甲状事物,阵阵腥气正从那鳞甲上散开,令魏来腹中有些翻涌。 而在这二者的正中,摆放着一把藏锋于鞘的剑。 鞘身古朴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唯独那正中刻有的一行小字,莫名的拉扯住了魏来的目光。 君卷红尘驾白鹤,我弃寒暑求朝暮。 第二百六十九章 找到他与他们 距离翰星大会只有三日的光景去了,魏来虽然已经破境,但以他三境的修为想要对抗来自北境各方的天才妖孽,魏来并不觉得自己稳操胜券。虽然他也知道自己的修为境界并不能以常理来衡量,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魏来还是没有半点松懈的意思,一大早吃过了早饭便又来到了聚灵塔中。 周遭的灵气奔涌,魏来今日用了比往日足足多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方才让自己进入那身合天地的奇异状态——今日说不上为什么,他总觉得心神不宁,就像是自己忘记了些什么极为重要的事情一般,可无论如何他都记不起那件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这中感觉让魏来莫名的烦躁,又莫名的不安。 他内视自己的体内,所谓幽海境,便是修士在自己的神门深处开辟一道力场,将其中融入灵力,当灵力磅礴可以填满自己整个幽海时,便意味着幽海境大成,可以推开第三道神门。魏来本以为以自己第二境足足开辟出八十二道灵台的可怕修为,自己的第三境恐怕也得拥有八十二道幽海,但事实上他的幽海也只有一道,只是那道幽海却大得出奇,仿若望不到边际一般。 修士的幽海大小本就不是一个可以被主观衡量的存在,每个人内视体内所能得到的观感都并不一样,因此无法如第一境的神血数量亦或者第二境灵炎的强弱来衡量第三境修为的区别。但在已知的记载中,修士因为修为天赋的不同,在第三境幽海境所表现出来的差异却是确实存在的东西,魏来无法确定自己的幽海到底有何不同,但那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架势,想来一定会比寻常修士强出不少。 但福无双至的道理却始终在魏来的身上应验着,庞大的幽海让魏来想要填满这幽海境需要花去的时间远非寻常人可以想象,这破境以来的几日光景,魏来得空便于这聚灵塔中吸纳灵力,其效率比起世上大多数修士都强出不是一星半点,但几日下来那幽海之中只有深处出现了些许灵力化作的水洼,相比于这浩大的幽海,那点灵力说是沧海一粟都显得有些夸大其词。 而更让魏来奇怪的是,他的幽海之中灵气化作的幽水并非世间长剑的白色,而是漆黑之色,与那八十一道灵台正中燃放的黑色灵炎如出一辙,魏来摸不准其中就里,但终归那黑色灵炎也未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魏来也就只能暂时将这般疑惑压下。 在身合天地的奇异状态下,魏来有足够的精力一心多用,在运转好吸纳灵力的法门后,魏来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份古籍。 那是一本封页上写着一道《殃》字的泛黄古籍,不知是岁月太过久远还是保存不善的缘故,一些书页的边角甚至出现了破损的痕迹。 这是曹吞云在前些日子赠与魏来的剑阵古籍,书上记载着九霄、冥城、在劫三道剑阵,威能巨大,但同时却也生涩难懂,魏来这些日子修行的同时也往往会分出一缕心神参悟这剑阵法门,两个月下来虽有所得,但一些症结关键之处,却还是难以完全融合贯通。 魏来本想着今日继续如以往一般分出心神参悟这剑阵,毕竟大战将至,多出一道手段,便多出一分胜算。 但事到临头魏来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沉下心神,那股说不明道不清的不安从一大早便一直萦绕在魏来的脑海,这让他的几次尝试都无疾而终。 魏来索性停下了对着剑阵的参悟,目光一沉一只手豁然伸出,朝着不远处一摄。 到了三境之后,修士便有了内力外放的本事,虽然这样的内力外放还不足以做到千里之外取人首级那般骇人的地步,但隔空摄物却也并不困难,灵塔角落中的数道事物便于那时飞出,落在了魏来身前一字排开。 六枚古怪的黑色碑文,三枚颇为巨大的鳞甲状事物,以及一把藏锋于鞘的剑。 那是在魏府中毫无征兆被烧毁的房门中所发现的东西,且不说房间内的一切被烧成了灰烬,众人毫无所觉,单单这忽然出现的三样事物其中便透露着让魏来难以揣摩清楚的古怪。魏来粗略的打量了一番,这三样事物都绝非凡品。 鳞甲坚固无比,更像是从某种蛟类亦或者龙种身上剥离下来的鳞片,鳞甲周身萦绕着的气机强大,包裹的威能不可小觑。而那六枚黑色碑文更是古怪无比,魏来尝试着用灵力攻击这碑文,以他那体内强大力量,即使全是施展也无法在碑文上留下半点痕迹,这碑文之中似乎包裹着一股强大而有隐秘的力量,但那股力量对于魏来出奇的并不排斥,反倒隐隐透露着亲近之意。但这些东西来历不明,魏来不敢去轻易触碰,害怕其中有什么古怪亦或者算计。毕竟平白无故获得些天材地宝,怎么看怎么像那些志怪小说中的主人公才能有的际遇,以魏来这十多年的际遇来看,他似乎并不是能有这么好的运气的家伙。 至于那把长剑就更加古怪了,他尝试拔出过的那把剑,剑身雪白透亮,并无出奇之处,但魏来的灵力只是轻轻触碰,那剑身便颤抖不已,仿若有什么东西要从剑身之中倾巢而出一般,魏来同样心存警惕不敢托大,于那时赶忙收回了灵力。 此刻魏来再次端详起眼前的事物,心底总不免有古怪之感升腾,他觉得那场无名之火似乎是什么人有意为之,而目的则是为了掩盖住某些事情。可那些事情是什么?魏来说不真切,只是莫名觉得那些被遮盖的事情与他今日心头的不安,存在着某些必然的联系。 魏来的心底愈发的烦躁,就连身合天地的状态都受到了影响,吸纳灵力的速度开始变得缓慢。魏来索性收敛了周身气机,从身合天地的状态下恢复了过来,毕竟他方才破境境界尚未稳固,此刻心神不宁,若是强行修行,事倍功半是小,要是坏了根基那就损失甚大了。故而魏来收敛气机之后,便站起了身子迈步走出了灵塔。 他想着既然无心修行倒不如出去走走,缓解一下心头的不安与烦闷。 但方才走出灵塔,便将灵塔外一道背负剑匣的身影正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他手里提着一个酒葫芦,正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身旁一条黄狗蜷缩着蹲在一旁小憩。 魏来看了看天色,才过午晌,按照曹吞云的性子,此刻他应该正带着孙大仁等人修行,今日出现在这处,却是有些出乎魏来预料。 这样想着,魏来走到了老人的身旁,在那处坐下,嘴里笑问道:“是不是孙大仁又惹前辈生气了?” 曹吞云似乎在想着些什么事情,听闻魏来的声音侧眸看了一眼,在看清魏来容貌之后,老人冷哼一声,言道:“就那不成器的家伙,也能惹我生气?” 魏来倒也清楚曹吞云这嘴硬的性子,自然不会去与之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他微微一笑,又问道:“那前辈今日怎么这么好的雅兴,一个人在这处饮酒赏雪?” 曹吞云听闻此问,愣了愣,他手中的酒葫芦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随即蓦然叹了口气:“不知道。或许是年纪大了,这些年又东奔西走搜寻天罡山的失剑,今日一起床,看见这满天飞雪,莫名就有了些惆怅,想要喝口小酒,却越喝越是说不出的难受。” “可他娘的奇怪的是,我就摸不清自己到底在为什么难受……” 有些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魏来的心头一跳,脸色莫名一变,在微微迟疑之后,他忽然问道:“前辈……你说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忽然就忘了另一个人,然后怎么也想不起来?” 曹吞云闻言又是一愣,然后他咧嘴言道:“那怎么可能,你爹欠我三顿酒钱,我到现在还记得真真切切,老头子我可从不吃亏,啥事都忘不了。” “那你记得那本剑阵你从哪里得来的吗?”魏来又问道。 曹吞云的脸色一滞,当初赠与魏来这剑阵时只是他翻看自己旧物时忽然找到的东西,他一时也记不得从何处得来此物,只是当时魏来言说自己想要修行剑阵,他便将此物随意扔给了魏来。此刻魏来提及此事,明显就是在拆他的台,曹吞云不免有些气结,却又不知当如何反驳。 曹吞云的面子有些挂不住,脸色也颇为难看,魏来倒也不愿让对方下不得台,当下便又言道:“实不相瞒,今日我也总觉得心神不宁,莫名有些烦躁,就像是忘了些什么不该忘的东西一样,可怎么努力都记不起来……” 本来还满心想着当如何保住自己的面子的曹吞云听到这话,眸中的光芒一凝,之前他的心底也一直烦躁不安,却说不真切到底是为何,此刻听闻魏来之言,反倒觉得魏来将自己心底的那股不适之感说得透彻,好似一语中的、醍醐灌顶一般…… 他盯着神情有些苦恼与落寞的少年看了一会,忽然将手里的酒葫芦递了过去。 莫名被塞入一个酒葫芦的少年从自己的情绪中被拉扯出来,他抬头有些迷茫的看向曹吞云,不解于对方此举何意。 “我天罡山的三十六柄神剑,散落人间,我不知道它们在何处,但我踏遍每一处土地,一寸寸的去找,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都一一找到,带回天罡山。” “而你,若是真的觉得那被你忘记的东西,是人也好,是事也罢。只要你觉得那东西足够重要,那就努力的去想,总有一天,你也会记起的。与其苦恼,不如寻找,这就是我能教给你的道理。” 魏来眨了眨眼睛,有些错愕的听着老人所言的这一番话。 “来,举杯敬那个被咱们忘记的家伙。”老人说着便示意魏来举起手中的酒葫芦。 大抵是被老人的态度所感染,魏来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他索性便依言将自己手里的葫芦高举起,粲然一笑。 “也敬那些散落的剑!” “无论他与它们在哪个天涯海角,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他们!” 第二百七十章 再吞龙 距离腊月十八举行的翰星大会所余的时间不过三日光景,魏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在与曹吞云的一番畅谈之后,魏来的心情好了些许。 老人说得很对,与其烦恼,不如寻找。 魏来再次沉下了心神,进入了那身合天地的状态。他分出一份心神吸纳灵力,一份心神参悟剑阵,至于《天罡正经》的研读则暂时被魏来放下,毕竟这《天罡正经》数月的研读下来,魏来虽然有些收获,但进展缓慢,此刻翰星大会在即,再多读亦或者少读一遍对于魏来来说意义不大,他将剩余的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那三样今日一早在那被烧毁的房间中发现的事物之上。 这些事物的出现着实古怪,尤其是那黑色石碑与长剑更是处处透露着诡诞之处。 魏来之前尝试过朝二者之中注入灵力,但稍稍触碰二者的反应都极为剧烈,魏来心头警惕便赶忙收敛了自己的力量,在未有弄明白这二者的根底前,不敢冒然窥探。 但经历了与曹吞云的谈话,魏来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若是他真的忘记了某个重要的人亦或者事,如果那场燃烧在魏府中大家都毫无察觉的大火真的是为了掩盖某些人或者事,那这三道在某种魏来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指引中,让魏来发现的,埋藏在废墟深处的东西,说不得便是那被遗忘之人牵引魏来的钥匙。 龙鳞、碑文、宝剑。 魏来的目光在三者之间一一扫过,最后停驻了那黑色石碑之上。 三样事物之中,那龙鳞并无太多奇妙之处,只是来历不凡,坚固无匹。而那柄藏锋于鞘的长剑却又太过古怪,魏来上次用灵力触碰,险些被其中包裹着的铺天盖地的力量震慑得心神动荡。魏来以为短时间内以他的修为还是少触碰此物为妙,毕竟无论这剑中藏着些什么秘密,他也得有命去看、去听,才能知晓。在没有那个本事前,去触碰此物反倒是自寻烦恼。 而魏来今日的目标便只是眼前这六枚刻有血色纹路的黑色石碑。 在上一次的接触中,魏来清晰的感受到这黑色石碑中所包裹的力量的强大,甚至比起那柄宝剑之中的事物还强出数筹不止,但这些黑色石碑中的强大力量却并不排斥魏来反倒显露出些许亲近之意,只是之前魏来怕其中有诈便收回了灵力未有再做进一步的探寻,而此刻魏来鼓起了勇气,决定要一探究竟,这黑色石碑显然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这样想着魏来的面色一沉,便于那时召集起剩余的心神,缓缓慢慢的朝着石碑之中注入灵力,感知着这石碑中的力量。 初一接触,与之前一般,那些黑色石碑之上便有红光泛起,虽不浓郁耀眼,却时隐时现,宛如流光,莫名的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诡诞。 而那股裹藏在石碑中的力量也在魏来的灵力涌入其中的刹那亦朝着魏来的灵力涌来,魏来本能的想要聚集灵力以作抵御,但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魏来又想到之前接触中,那股石碑中的力量对他所表现出来的亲近之意。这样想着,魏来索性心头一横,便收起了防范之意,任由那石碑中的力量朝着他的灵力涌来。 那一瞬间,魏来的身子竟是不由自已的一震,面色微微泛白,整个身形于那时都变得有些僵硬,就像是被重物重重的拍打到了自己的身躯一般。 这样的异状并非因为魏来被那黑色石碑中的力量袭击,事实上那股力量一如既往的保持着对于魏来的亲和力,它们一拥而上的涌出,包裹着魏来所激发出来的灵力,它们并未对魏来发动任何的攻击,而是将魏来激发的灵力当做某种桥梁,源源不断的将一股强大却与那些血色力量有着本质区别的力量送入魏来体内,哪怕那股力量只是星末一点便让魏来的身躯一颤,好似要被那股力量撑爆吞噬一般。 而这还是朝着魏来输送这股力量的石碑并未有任何攻击魏来的意思,否则哪怕是对方在输送的过程中稍稍狂躁些许,魏来恐怕此刻便已经身负重伤了。但饶是如此魏来的体内的状况依然不容乐观,他浑身气机紊乱,体内被那点被输送入他体内的星末之力搅动得天翻地覆。 好在魏来当机立断,在第一时间收回了自己注入那石碑中的灵力,隔断了二者之间的联系,这才免除了被对方继续输入那股力量的际遇。 而后的魏来有聚集起自己体内的力量对抗那道被输入至自己体内的事物。那是一道星末大小的金色光点,相比于奔涌在魏来体内的血气与灵力渺小得几乎不值一提。但就是这么微不足道的星末一点,却给魏来带来巨大的麻烦。那道金色光点悬浮在魏来的神门之前,虽然并未表露出半点攻击的意思,但魏来体内的灵力却好似对于这点星末光点有着近乎本能的恐惧一般,纷纷远离那光点,同时就像是受了惊吓一样,他体内的灵力在他体内不断的乱撞。这才造成了此刻魏来的内息紊乱,浑身上下说不出的难受。 魏来知道要解决眼前的麻烦,首先得消磨掉这道来历不明的金色光点。魏来出于本能最先想到的办法便是动用自己体内的灵力将之消减或者制服,但出乎魏来预料的是,饶是在他自主的催动下,他体内的灵力也表现出一股极为抗拒的感觉。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灵力这种东西本就并不存在什么意识之类的事物,而没有意识就不应有抗拒亦或者恐惧之类的情绪,但偏偏此刻魏来体内的灵力就表现出了这样类似的状况。 那唯一的解释便是这点星末的金色光点是一种强出灵力数个层面的强大力量。 而之后,当魏来耗尽力气,终于勉强平复下自己混乱的内息,牵引着自己体内的灵力准备镇压这道金色光点时,魏来却苦恼的发现,自己体内的灵力根本无法触碰到这金色光点,哪怕只是尝试着靠近那金色光点,在离其还有颇远距离时,魏来所调集的灵力便开始呈现出被消融瓦解的趋势。而这样的消融瓦解,随着距离那金色光点越近,便愈发的剧烈。 那金色的光点就好似一道悬挂在魏来体内的烈阳,而那些魏来所驱动的灵力,却如汪洋一般,看似浩浩荡荡,但却根本无法触碰到烈阳,在及身之前便被其彻底蒸发。 意识到这一点的魏来明白用灵力镇压此物已是痴人说梦,但同时他也不可能放任这来历不明的东西一直待在自己的体内,为此他的面色一沉,心中便下了决断。 他要再次…… 吞龙! 第二百七十二章 秘密 魏来能够明显感觉到的是,在说出这番话时,虞圭章话里的小心翼翼。 他当然觉得虞圭章的办法是可行,毕竟无论如何看,这是现在魏来唯一能够选择的路了。 但他却并没有急着应允此事,而是在一阵沉吟之后问道:“前辈,以往从未想过,但今日忽的记起,晚生有一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本来就暗暗心悸于自己方才有失妥当的说辞,此刻听闻魏来的语气变得严肃,虞圭章也是心头一凛,对于魏来的提问自然不敢有半点的拒绝,当下便言说道:“何事?恩公但说无妨。” “前辈带着足足十万阴魂,可有想过下一步要去向何处?”魏来沉声问道。 听闻此言的虞圭章脸色一变,但可惜身为阴魂的他目前并不具备实体,魏来也就无法看见此刻对方脸上神情的变化。 “恩公的意思在下明白,我们毕竟是阴魂,寄生在恩公体内多有不便,但如今我们被那阴龙蚕食了数百年的阴气,气息绵薄,难有实体,就是出走,也醒不了多远就得被人摄取,做了鬼差阴奴还好,就怕那些恶毒之人直接将我们当做阴食给祭练了。” “虽说我们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但当年气数未尽,天不收我们,我们……” “所以前辈就更要为自己的族人想明白日后的路了。”魏来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虞圭章的自说自话。 虞圭章又是一愣,苦笑道:“恩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去想,但请恩公在宽限我些许时间,毕竟……” “宽限说不上,但前辈似乎并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啊。”魏来低声言道,语气中颇有不悦的味道。 虞圭章的心头一跳,他当然明白话说道这个份上,魏来下逐客令的意思已经很明朗了,但他却想不到魏来不近人情到了这个地步,甚至不愿意给他半点缓和的时间。虞圭章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自作聪明提出的那个夹带着私货的建议…… 但已经死过一次,活了超过六百年的虞圭章更明白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卖,此刻他需要做的,能做的也就只剩下一件事情去了——想办法付出些代价,挽回自己的错误。虽然现在的他与十万虞家先祖的阴魂手中并没有太多足以交换的筹码,但他更明白若是现在被魏来驱赶出了魏来的身躯,等待着他与十万阴魂的将是何等悲惨的结局。 想到这里,虞圭章便在心底做出了决断,他正要言说些什么,可魏来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前辈若是听进了在下的话,此刻应该想的是怎么让前辈与十万虞家的阴魂凝聚出尸体,拥有去往前辈想去之处的实力。” 虞圭章又是一愣,如果他还活着,此刻他的脸上应该涌出真正激动的潮红。但很遗憾,一具连显现实体都做不到的阴魂显然此刻并没有这样的本事。但这并不妨碍虞圭章的激动,他声音变得有些颤抖,却愈发的小心翼翼的问道:“恩公的意思是……” “前辈所言的办法我暗暗思虑过了,确实可行,而一旦吞龙之法在诸位的帮助下奏效,这道东境的上神之力所化出的力量必定极为磅礴,前辈们大可分食些许,一来缓解我吞噬此物的压力,二来也可为前辈们谋得一条后路。前辈也应当知晓,如今我在这燕地的处境并不太好,说不得哪天就得死在某个家伙的手中,为自己谋得一条后路,总是没错的。”魏来慢悠悠的言道,他的语气极为平静,以至于让活了数百年的虞圭章一时间也难以揣摩出说出这番话的魏来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思。 虞圭章于那时低语道:“可这上神之力毕竟是恩公的造化,我们如何敢私吞……” 他的话这一次还没说完,便被魏来所打断:“可刚刚前辈不是已经想了吗?” 方才心底泛起激动情绪随着魏来这句话的出口,彻底被浇灭。虞圭章的心底顿时慌乱了起来,他颇有些手足无措的言道:“恩公,并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出于下意识的,虞圭章的本能便要为自己方才所言的一切进行辩驳,可话方才出口,他便意识到这样的做法似乎并不足以瞒过魏来,更何况,他一时间也想不到一个完美的说辞,故而在话说到一半之时,虞圭章便停了下来,然后在短暂沉默之后,思虑出其中得失的他终是言道:“恩公教训的是,在下确实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但这与他人无关,在下愿意现在就离开恩公体内,还请恩公给我的族人们几日时间,让他们稍稍吸纳些阴气,就当是给他们一条活路……” 虞圭章很明白做人做事都得有各自的规矩,而他夹带私心提出要修行吞龙之法,便是坏了规矩,而以此相应的代价,他做好了要承担的准备,只是他还是想要为自己的族人谋得一条生路。 魏来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回应虞圭章的哀求,少年以更加安静的沉默以对,这让虞圭章的心悬了起来。 “所谓吞龙之法,是以气机游走灵山、鬼面、红袖等窍穴,再……” 当魏来再次言说时,却是将吞龙之法的施展法门详尽的言说了出来,而说罢之后,也不管虞圭章作何反应,便又言道:“听上去极为复杂,且生人与阴魂之间施展法门恐怕还有所差别,不如我放开心神,前辈与诸多阴魂们以此一观,就能看得透彻。” 话说到这个份上,虞圭章就是再蠢也明白魏来是准备将这吞龙之法教授给他们,而并非有意试探。 但虞圭章的心底却不免在那时泛起阵阵疑惑。 在于此之前,虞圭章便听魏来说起过他所习的这门吞龙之法,此法可将世上任何力量转化为施法者本身所需的力量。哪怕是前世几乎阅尽大虞王朝皇家藏书的虞圭章也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法门,而之后在帮助魏来抽取冥境黑水之中的死气破开幽海境时,虞圭章才真正见识道这法门的神奇,从那时起虞圭章便对着吞龙之法起了觊觎之心。 这也并非他见财忘义,实则是他与他的十万族人们如今的处境艰难,虽然魏来暂时容留了他们,但这并非长久之计。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本就殊途的双方或许能偶有交集,但长此以往绝非良策。虞圭章一直在苦思冥想自己与族人们的去处,而传闻在北境之北,有亡者之境的存在,那里是不得安息的亡魂们最佳的去处,但北境之北遥不可及,生人更是鲜有去往此处。虞圭章并不认为魏来会为了他们而铤而走险,不远万万里跋涉那处,如此一来,自己领着族人们前往那处便是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但撇开北境之北遥不可及这一点不谈,单单十万阴魂过境北境这样的举动便极为危险,有的是修炼魔鬼的阴邪与鬼修们垂涎他们,毕竟对于他们来说,阴魂永远是最美味的养料,况且在被阴龙蚕食了足足六百年的光景里,十万阴魂早就虚弱不堪,根本没有能力去对抗那些危险,甚至连长途跋涉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而吞龙之法的存在则很好的解决了虞圭章的苦恼——这天地间充斥着灵气,只要习得此番,阴魂们也可以如修士一般从天地间抽取灵气化为自己所需的死气,而勿需再如鬼修一般寻得阴气弥漫之境,亦或者残忍的屠杀百姓制造阴地。 这样的想法当然很好,但一切都建立在他们能习得吞龙之法的前提下。 可世间的修士,哪怕是最不起眼的末流宗门,也素来对于自己门中的功法视之为珍宝,从不轻易外传,这吞龙之法的功效如此神奇,魏来又岂会愿意将之传给他们?虞圭章正是明晰这一点,虽然心底对于这吞龙之法垂涎不已,却从来不敢提及,直到方才魏来与他言说了自己的遭遇,虞圭章终于寻到良机,心头一热,便将那番话说了出来…… 而越是明白自己的失言,虞圭章便才对魏来忽然转化了态度,将吞龙之法的法门毫无保留的告诉了自己的行为愈发的疑惑。 他惊尤不定的问道:“恩公真的肯教我们?” “自相识以来,前辈一直以恩公相称晚辈。”面对虞圭章的疑惑,魏来的反应反倒极为平静:“但晚辈却不敢以恩公自居。” “当初在古桐城,阴龙即将出世,我等命悬一线。入阴地寻阴龙所在,仰仗的是阴神王道安老人的秘法与包括前辈在内的诸多阴魂们的帮助,阴地之中与阴龙搏杀,亦是仰仗诸多阴魂们的保护,这才躲过了阴龙的耳目。之后吞噬阴龙,求得一线生机,亦是晚辈谋求生路的必然决定。” “当然,这也确实帮到了前辈们脱离阴龙魔爪,但于此之前若是没有前辈们的帮助,就根本没有晚辈后来的逃出升天,甚至说不得晚辈早就与前辈们一般做了那阴龙的阴食。” “此番种种若是追根溯源,也是前辈们有恩在先,晚生投桃报李罢了。故而在晚辈心中,我从来不是前辈们的恩公,而是有幸与前辈们一同对敌的战友、朋友。” “我理解前辈们的苦衷,但却不喜前辈的算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希望日后无论前辈们有何所求,都与我直言。魏来不是慷慨之人,但却愿意尽我所能助前辈们脱离苦海。” 说完这话,魏来便沉默了下来,不再言语。 虞圭章一阵发愣之后,心头却不免涌出一股难以遏制的羞愧感。他欲言又止数次,好一会之后终是言道:“恩公大义,虞某羞愧,今日所言,虞某牢记于心。天地为证,日月为鉴,虞家族人此生绝不负君!” …… 十万道吞龙之法在魏来体内被催动,一股浩大的气机从魏来体内荡开。 那道金色光点在这样的法门下终于开始颤抖,它所绽放出来的光芒开始变得扭曲与时隐时现。 魏来从这样的变故中看到了希望,他的心头一震,言道:“诸位再使把力!” 包括虞圭章在内的十万阴魂们自然明白此事对于魏来极为重要,当下没有半点迟疑,亦是愈发大力的催动着吞龙之法。 金色光点的颤抖愈发的厉害,但这个过程依然绵长,直到近半个时辰过去,那颗金色光点似乎终于抵受不住十万吞龙之法的搅动,化为了碎粒飘然于魏来的神门间。魏来的眸中亮起一道神光,他知道这是吞龙之法有所进展后的异状,魏来的心头一震,赶忙再次催动法门,要趁热打铁将这金色力量完全化为己用。而那些阴魂们显然也明白此刻是要紧关头,纷纷继续帮助魏来催动那法门。 而就在吞龙之法后半段法门张开的瞬间,魏来的身躯猛地一颤,脸色微微泛白,而这倒并非这法门施展过程中出了什么纰漏,而是…… 那看似星末一点的金色光粒所化为的灵力远比魏来想象中要浩大得多,一时间数量磅礴的灵力奔涌于魏来的体内,若非魏来的肉身是经过八十一枚神血的淬炼,经脉坚韧无比,恐怕单单是此刻的灵力冲击便足以让魏来落下个身受重伤的下场。 而饶是如此,魏来此刻也并不好受。 磅礴得超出魏来预料的灵力不断冲击着魏来的经脉与内腑,魏来沉下心神,咬紧牙关,强忍着不让自己被这股巨大的痛楚所击晕,用自己的意志将那股浩大的灵力牵引到自己的幽海之中。这个过程并不长,说起来也极为简单,但庞大灵力游走魏来经脉过程中,魏来每分每秒都得遭受道巨大的痛楚,若非魏来的意志远胜于常人,凭着一口气方撑了下来,要是整个过程中出现了哪怕半刻的失神,得不到疏通的庞大灵力顷刻间便会将魏来的经脉撑爆,轻则修为受损,身负重伤,重则落下个身死道消的下场也绝非没有可能。 但天道酬勤,这世上的付出终归会有回报。 在熬过了那最让魏来痛苦的时间之后,所有的灵力被魏来牵引着涌入他的幽海,魏来微微平复了一番自己翻涌的内息,终于有了闲暇去内视自己内府之中幽海的状况。而入目的景象却让魏来的心头一颤,脸上的神情错愕。 算起来魏来进入幽海境也有数日的光景,而这几日以来,他几乎日日都在这聚灵塔中吸纳灵气,须知这天字级的聚灵阵内灵气充沛,近乎是达到了此外天地灵气的百倍浓度,于此间修行一日,所吞纳的灵气,近乎塔外白日。而饶是在这样的状况下,魏来幽海之中所堆积的灵气相比于他广阔无垠的幽海依然只是几近不可见的沧海一粟。但此刻,那星末大小的金色光点在吞龙之法的转化下所化为的灵力堆积入幽海之后,魏来的幽海虽远不足以被其填满,但这幽海之中却已然出现了如湖水一般的灵气,在幽海之中翻涌。并且,这些由那上神之力转化而来的灵力不仅数量上庞大,且气机纯粹,绝非天地间吸纳的寻常灵力可以比拟。 魏来心头一喜,本来于此之前他还在暗暗苦恼,以自己这幽海的大小不知何时方才能将之填满,可此刻这金色光点却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他暗暗在心底估算了一番,最多三百枚与之前一般的金色光点,他便可以填满幽海。虽然这同样需要不少的时间,但比起之前的遥遥无期,此刻所需的时间已然算不得久了。 这样想着,魏来收回了自己的心神,目光再次落在了那致使他遭遇这番境遇的那六枚黑色碑文之上。 他算了算时间天色尚早,便在那时沉声言道:“前辈,我再从这碑文之中取来一道上神之力,劳烦前辈们再助我一次。” 经历之前的对话,虞圭章的心底对于魏来是又敬又怕,敬的是魏来慷慨大义,愿意将那吞龙之法倾囊相授,而怕的是这少年看似人畜无害,但心思却极为敏锐。虞圭章不敢再耍那些不必要的小聪明,他当下便点了点头,言道:“恩公做便是了,虞某与族人们随时听候恩公调遣。” “嗯。”魏来满意的点了点头,再言道:“这一次转化来的灵力就全部分给诸位前辈吧。” 本来已经对于今日的收获心满意足的虞圭章听闻此言,心头一颤,竟是在第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方才已经感受过那道上神之力中所包裹的力量是如何的磅礴,虽然他们足足有十万阴魂,分担下来每个人所得的阴气并不会太多,但也足以让他们从之前的虚弱中恢复过来。 “这如何使得……”虞圭章有些颤声言道,语调之中感激与激动之意并存。 “前辈勿需多言,日后诸事我都还要仰仗前辈,前辈就不要推辞了。”魏来这般说罢,心神一沉便再次将自己的灵力伸入那黑色碑文之中。 虞圭章听到这处也知魏来所言并非作假,他沉默了一会,言道:“恩公此番恩情,虞某永世不忘。” 在肃然的说完这番话后,虞圭章也未有再多做矫情之语,而是领着诸多阴魂们严阵以待,等待着那上神之力的到来。 至于魏来,他这么做并不是讲的笼络人心,实则是他之前虽然吸纳了一枚上神之力的力量,但庞大的灵力对他的经脉却也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若是短时间内再吸纳了一股这样强大的力量,对他的经脉会造成不可预知的伤害,他自然不愿意冒这个险,可同时他的心底对于这黑色石碑中的一切有充斥着难以遏制的好奇——它来历是什么?为什么会出现在魏来的府邸之中?其中那股比起上神之力更加强大却又对魏来极为亲和的力量又是什么?这些疑问盘踞在魏来的脑海,让魏来决定尝试着将自己的灵力再次注入那石碑之中,而这样一来,免不了那上神之力又得被灌入自己体内,魏来想着自己既然无福消受,倒不如将之作个顺水人情。 念及此处,魏来没有任何迟疑,便将灵力再次注入那黑色石碑之中。 有了之前的经验,魏来这一次愈发的小心,他做好了随时收回灵力的准备,毕竟之前的那一枚金色神力已经让他难以消受,若是这一次吸纳得太多,即使有十万阴魂相助,也有可能生出麻烦。 而当魏来的灵力伸入到那黑色石碑之中时,与之前一般的是那石碑中充斥着的那股力量再次朝着魏来的灵力包裹了过来。 魏来不再如之前那般警惕,只是心神却赶忙铺开,想要趁着这个瞬间探明这黑色石碑中的秘密。 那是极快的一刹那,在对方再次朝着他输送灵力的紧要关头,魏来的心神荡开,又赶忙收敛,收回了伸入黑色石碑之中的灵力。 一枚上神之力在那时涌入了魏来的体内,十万阴魂们催动着吞龙之法,吞噬这上神之力。 而魏来却眉头紧皱的思虑着在那一刹那将他所得的讯息。 这上神之力并非来自黑色石碑本身,而是通过某种法门从遥远的某处吸纳而来。 而就方才魏来感应到的讯息来看,那道吸纳上神之力的法门…… 像极了《鸠蛇吞龙》之法。 第二百七十四章 十六岁 接下来,魏来又与薛行虎聊了一些近况,薛行虎也听闻魏来与徐家千金订婚的消息,免不得一阵祝福。最后也算是宾主尽欢,各自离去。 魏来出了明玉楼,明显感觉到街道两侧有不少目光在他走出的刹那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他知道此番行径一定还是免不了会被人传出去,毕竟以他如今的身份,被各方人马盯上也绝非什么稀奇事情。但他也并不为此而生出半点不安,他早已让笛叔派人遮掩好薛行虎的行踪,以暗霄军的谍报能力,寻常探子都会被他们所清理。 魏来任由那些躲在阴影处的目光瞩目在自己身上,迈步便踏上了归家的路。 天色已晚,雪还在下个不停。 路过衡珞街时,魏来忽的发现眼前不远处有一处宅邸被重兵把守,远远的还能闻到一股焦炭灼烧的刺鼻味道。魏来的心头一动,想起今日一早徐玥与他说过的话,想来此处应当便是昨日发生大火,却并无任何人察觉的那座府邸。他的心头一动,便迈步走了过去。 看守此地的紫霄军,见有人径直走来,门口处负责看守的甲士立马伸手握住了刀鞘,口中喝道:“紫霄军办案,闲人勿进。” 魏来正要言说些什么,可一旁的另一位甲士却伸手推了推方才大喝的甲士,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那位甲士的脸色顿时一变,又一次将目光投注在魏来身上。而这一次,他显然认出了魏来,当下便低头言道:“小的眼拙,还请魏公子恕罪。” 那甲士不免有些诚惶诚恐,但魏来却不以为意,只是言道:“无碍,只是不知二位可否行个方便,让我进府中一观。” 听魏来的态度看守的甲士暗暗松了口气,但魏来提出的要求却不免有让甲士方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这个……”二人迟疑言道,不敢给出答案。 魏来知晓三霄军素来军纪严明,这府门中发生的事情又着实古怪,恐怕负责调查此处之人早已下了命令封锁此地,魏来的要求着实有些为难他们。 不过魏来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他拱手言道:“不知此刻府中是哪位将军在负责调查此事?劳烦二位通报一声,将军若是应允在下便进去一观,若是不应亦是情理之中,魏来绝不纠缠。” 以魏来的身份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那二位甲士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拒绝下去,而人在那时互望一眼,点了点便要转身去府中通报,可脚步还未来得及迈开,府门之中便传来了一道低沉的声音。 “魏公子是州牧的外孙,宁州哪一处地界公子去不得?看不得?” “公子既然想看,那便进来吧!” …… 府门的牌匾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依稀可见一荣字,大抵是这府邸的名字,又或者府门原本的主人便姓荣。而府门中的景象更是让魏来有些失望,府中的一切都被那场大火烧成了灰烬,为了花了约莫一刻钟的光景在府中走过了一圈,却一无所获。 看过府中景象之后,魏来皱着眉头在心底将此地的状况与魏府中那房门内的状况做着对比,二者当然有相似之处——一场大火将二者的一切都烧成了灰烬,没有留下半点痕迹,正因为如此,魏来虽然明知这两场大火恐怕都是同一个人所为,却难以再深究其他更深层次的联系,更不提寻到纵火之人。 “魏公子也有会办案的本事?”魏来正想着这些,一道身影却忽的从他的身后传来。 魏来一愣,转头看去,却见一位穿着紫霄军甲面容坚毅的年轻男子迈步而来。 魏来回过神来,赶忙朝着对方拱了拱手,言道:“见过萧将军。” 来者赫然是那萧家的大公子、宁州翰星榜榜首——萧牧。 魏来与这位早负盛名的萧将军接触并不多,但在当初胡乐之事时,萧牧的诸多言行做法还是让魏来对其生出了些好感,天赋卓绝、刚直不阿,便是魏来对于萧牧为数不多的印象。 “魏公子发现什么了吗?”萧牧微微颔首,算是回了魏来之礼。 魏来苦笑着摇了摇头:“大火烧毁了一切,什么都寻不到,更不提能发现什么了。倒是萧将军经验丰富,不知可有什么魏来遗漏之处,萧将军还请不吝赐教。” 年轻的将军眯眼看了魏来一眼,似有深意,却不点破,而在数息的迟疑之后,他便言道:“这场大火来得出奇,显然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火势极大,方才能在一夜间将这宅院中的一切焚尽,而同时火势却也只局限在这处宅院中,并未波及到临近府院的一草一木,并且我遣人在周围的居民中调查了一圈,所有人都表示昨天夜里并未察觉到这场大火的存在,显然,能够将火势控制在一处,同时又遮掩住其声势不被旁人察觉的只有修士能够做到。但偏偏,我在这府院中巡查了一天,也并未嗅到半点灵力波动的残余。也就是说,扬起这片大火的家伙不仅是修士那般简单,同时修为应当不弱,至少六境以上的修士方才能将自己的灵力波动收敛得如此彻底,几乎不留下半点痕迹。” 萧牧说道这里微微一顿,目光再次看向魏来,可魏来听着萧牧的陈述,心底正暗暗感叹这位萧将军的心思细腻,同时也暗暗比对着他魏府中那场大火的遗迹情况,心底正有所思量。却听萧牧忽的沉默,不免抬头奇怪的看了萧牧一眼,这一抬头,正好对上萧牧的目光,魏来一愣,下意识的问道:“萧将军怎么不说了?” 萧牧不答,只是再于此之后,又接着言道:“萧牧自为官以来,也接手过不少案件,但凡杀人灭口之事,无非谋其财色,又或者生有私冤。故而在无法从此地寻到太多讯息之后,我便遣部下去州牧府的户部调取了这处宅院记录,想看看所住何人,查一查他这些年来有无得罪过什么大人物。可魏公子知道我查到什么了吗?” “什么?”魏来皱起了眉头,他说不明白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可却确确实实的感觉到,萧牧在问出这番话时语气中裹挟着一股让人不喜的味道。 “什么都没有。” 萧牧的回答让魏来不解,他不禁再问道:“萧将军此言何意?” 萧牧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容,应道:“就是字面意思,魏公子不必多想。” “我的部下与负责管理户部资料的文官在库房中翻了足足数个时辰,都一无所获,这处宅邸以及这处宅邸的诸人在这户部的档案中都没有半点记载,就好像宁州从来就不存在这处宅院与宅院中所住之人一般。” 听到这里的魏来心头一凛,像是想到了些什么,在那时喃喃自语道:“一场火烧灭了所有,加上抹去的户籍,这样……” 萧牧眯起了眼睛,接过了魏来的话才,言道:“这样一来,就没有人知道这座府邸中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 魏来一个激灵,不知为何在那时有一股寒意忽的从他脚下升起,蔓延过他的全身,他盯着萧牧问道:“那周围的邻居呢?难道没有一个人记得他吗?” “问过了,在这些邻居的记忆里,这处宅院似乎很久都没人居住了,嗯,甚至他们连这宅院的模样名字都记不真切。”萧牧说罢这一切,再次将目光落在了魏来身上,言道:“我觉得魏公子似乎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与魏公子说了这么多,魏公子是不是该投桃报李,也与我说上一些呢?” 魏来的心头一跳,下意识的并不想将自己魏府中发生的一切说与旁人听,而这样的神情落在萧牧眼中,反倒愈发坚定了萧牧的试探。 萧牧并不点破这一点,而是抬头看了看天色言道:“魏兄不愿说也就罢了,不过既然来了,萧某今日的工作也算做完了,不如陪萧某去浔阳街喝上两杯,可好?” 这样的邀请当然有些突兀,魏来也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话未出口,萧牧的声音便再次响起:“魏兄这也要推辞?” 大抵是心虚的缘故,魏来听闻这话,微微迟疑,终究还是在那时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 浔阳街与衡珞街交界的路口,依然是整个宁霄城最为繁华的地段,哪怕此刻夜色已深,飞雪不歇,两侧酒肆中依然热闹非凡。 魏来与身着甲胄的萧牧的到来多多少少打破了酒客间热络的气氛,一个是州牧的外孙,宁州的少主,一个是萧家的大公子,翰星榜榜首的天才妖孽,这样的二人独自一人走在街上便会引来众人的频频侧目,更何况二人同行。 萧牧似乎是酒肆的常客,酒肆老板极为熟络的招呼着萧牧二人,将二人迎到了一处临窗的木桌旁,周围的酒客们极为知趣,纷纷在那时让出了周围的木桌,给魏来二人留出了一道还算富余的空地。 杯酒上桌,踩在明玉楼饱餐一顿的魏来并无饿意,他开门见山的问道:“萧将军让在下前来,所谓何事,还望明示。” 萧牧对于魏来的直接并不感到半点的惊讶,他淡淡一笑,端起酒杯言道:“魏兄要做大事。” 魏来皱眉,沉默以对。 “魏兄今日去了一趟明玉楼,要见的人被一群探子护着,来历神秘。”萧牧见状却也并不将魏来的反应放在心上,自顾自的便又言道。 “萧家在跟踪我?”魏来的眉头一挑,在那时露出了些许怒色。 “不是萧家在跟踪你,是整个大燕都在看着魏兄。”萧牧平静言道,又举起酒杯饮下一杯。 魏来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方才的佯怒也只是想要障人耳目,不过既然眼前的家伙是个不会被轻易唬住的聪明人,魏来也索性收起了自己拙劣的演技,沉声言道:“既然萧将军知道那人来历神秘,也知道有人在护着他不被萧将军在内的各方人马看清底细,那将军以为我会告诉你他是谁吗?” 萧牧闻言一笑:“我当然明白,但不明白的却是,大敌当前,有的是内忧外患萦绕宁州,州牧大人一心想要维系宁州,那为何近年来却始终与宁、萧、徐三家若即若离?导致三族人心向背,已成如今貌合神离之相?眼看着近日因为山河图与乌盘龙王神庙之事,三族又有了联系,州牧也好,魏兄也罢,不趁着这个档口联系三族,共御外敌,怎么还是自顾自行事,任由三族各谋后路呢?” “萧将军这个问题似乎问错了人吧?你猜不到州牧大人在想什么,我又如何能够猜到呢?”萧牧的问题着实有些出乎魏来的预料,但在微微沉吟之后,魏来还是应道。 魏来的回答明显在敷衍萧牧,萧牧却并未露出半点意外之色,他又言道:“那我换个问题,魏兄在翰星大会结束之后,意欲何往?” 魏来又皱了皱眉头,应道:“这似乎与萧将军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吧。” 萧牧闻言又是一笑,伸手再次端起酒杯饮下一口,他再言道:“既然我问的问题魏兄都不愿意答,那我就不问了。” “就像三族之间相互猜忌,也像州牧与三族之间的各有算计,魏兄不信任在下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道这处,萧牧忽的顿了顿,又才言道:“我已经拒绝了归元宫、风雪楼以及海漫城的邀约,我会留在宁州,遵循我曾经立下的誓言。三霄不负三霄,亦不负宁州。” “两日之后的翰星大会,天阙界一定会想尽办法争夺头名,而我会守住我的位置,这是我给宁州,也是给州牧的投名状!” 说罢这话,萧牧再饮下一杯清酒,随即站起身子,迈步便要离去。 因为翰星大会规则的变化,也因为山河图的存在,翰星大会的榜首会在山河图中有更多的机会去获得那些天大的机缘,而作为洞开山河图的始作俑者,天阙界自然会将争夺榜首当做头等大事,想要守下的榜首的位置远不是拥有实力那般简单,还得有得罪天阙界的决心甚至一些……必死的勇气。 魏来并不认为在这个时候与他说出这样一番话的萧牧是在试探于他又或者惺惺作态,他沉默了一会,在萧牧迈出第二步之前,忽的言道:“萧将军可清楚,如今的宁州远非州牧一人之过,三族若是没有背德之举,州牧有岂会处处防范?” “三霄军确实还有一些当年的血性,但这样的血性将军以为真的足以支持三霄军以及他们背后的三族留在宁州一同对抗那些即将到来的东西吗?” “将军有一身义气是好,但这一身义气左右不了宁州。就像州牧左右不了……燕庭一样。” 萧牧离去的脚步微微一顿,并未转身,而是闷声应道:“但我可以左右我自己。” “但那或许是一条死路。”魏来再言道。 萧牧这一次终于转过了头,他的目光越过了魏来看向魏来背后的那把刀,他忽的一笑,言道。 “魏兄。” “这世上可不是只有他永远活在十六岁。” 第二百七十八章 我能有什么意思 “魏兄这是什么话?你是州牧之孙,义气用事坏的是大燕的颜面,切不可鲁莽!”袁袖春见自己的呵责落入魏来耳中竟被对方尽数无视,心底不免有些恼怒。他贵为大燕太子,却并无半点威信可言,尤其还是在今日这北境俊杰齐聚之时。 这样的苛责平心而论已经有了些许软化下来的意思,但偏偏魏来却并不买账,他回眸看了袁袖春一眼,低语道:“殿下,你才是大燕的脸面。” 在脸面二字上魏来有意咬了重音,一语双关,让袁袖春的脸色有些难看。 “就凭你也能跟我打?”而擂台上的拓跋成山听不懂魏来话里话外的讥讽,他冷笑着言道。 魏来却面色平静的言道:“你参加的是宁州的翰星大会,你可以挑战别人,别人也可以挑战你,你若是不敢打,那便弃了权,灰溜溜的滚回你的鬼戎,省得在此处丢人现眼。” “你!”拓跋成山何时受到过这般侮辱,他顿时脸色一变,双手怒不可遏的握紧。 显然拓跋成山在这时已经对魏来动了杀心,几乎就要应下魏来的邀战,一旁的袁袖春脸色一变,他倒并不关心拓跋成山的死活,只是能让魏来难堪于他来说便是值得一做的事情,不过他也不好做得太过过火,虽然心头不郁,却也只能暂时作罢。 “不妥吧。”可就在这时,一道带着古怪腔调的声音忽的响起。一位穿着兽皮毛绒制成的衣衫的男人迈步从人群之后走出,来到了众人跟前。 男人一脸笑容,却莫名给人一股阴测测的感受,他朝着袁袖春行了一礼,但却并非中原礼节,而是一手握拳放于对侧肩头,然后低首一拜:“鬼戎七柱荒鹰王座之下,王帐谋臣骨兀朽参见燕地未来之主。” 鬼戎的体制与北境诸国中的大多数都并不一样,鬼戎八州之地的共主谓之蛮天,意为最接近天的意思。蛮天之下设有七个国柱之位,位同大燕当年楚侯之位,执掌一州之地的军政之权,而荒鹰二字便是其中一位国柱的封号。而这位荒鹰国柱威名远播,这些年与大楚多有交战,胜多败少,可谓凶名赫赫,这样一尊连大楚都无可奈何的凶神,起在鬼戎境内的地位可想而知,几乎已经到了七国柱之首的地步。 而所谓王帐谋臣,鬼戎国内共主蛮天行宫谓之王庭,而国柱行宫则谓之王帐。鬼戎阶级分明,国柱之下的各方的谋臣武将也有三六九等之分,而能入王帐参议谋士的谋臣其地位素来不低,几乎都算得国柱的亲信。 身为大燕太子的袁袖春自然明白这其中的门门道道,一时间他看向骨兀朽的目光便是一变,迟疑问道:“不知先生大驾,有失远迎,不知有何赐教。” “殿下客气了。”骨兀朽操着那口让人颇为不喜的腔调言道:“我奉国柱之命,带王孙殿下前来参与燕地的翰星大会,一来是见识见识大燕的风土人情,二来便是奉国柱之命与殿下一晤。” 如今的鬼戎蛮天贪图女色的名声北境皆知,哪怕如今已经年过八十,也依然不曾停下过在王庭之中“辛勤耕耘”的步伐。他子嗣无数单是成年王子便有足足近百位,而这位老蛮天也颇有意思,对于自己的子嗣们一视同仁,尽数册封为亲王,这也造成了如今鬼戎国内亲王多如牛毛的现状。所以袁袖春在知晓拓跋成山是什么六十八位亲王之子时心头对此毫不在意,可此刻骨兀朽抬出了那荒鹰国柱的名号后,袁袖春的心底便不免有些变化。 “我素闻殿下有贤良之名,但观今日之事,殿下似乎有失偏颇吧?”而这时那位骨兀朽的声音再次响起。 袁袖春的心头一凛,也暗暗猜到这位鬼戎谋臣这时出现应当就是为了此刻擂台上的争执,他沉了沉脸色,言道:“阁下所言何意?” “燕庭敞开国门,让各方青年才俊汇聚一堂,这本该是千载难逢的盛事,但这位台上的公子却为了些许小事义气用事,如此下去是不是我们王孙赢了张三便会上来李四,赢了李四又会来个王五?殿下也看到了,我家王孙经历了一场恶战,已经有伤在身,这样打下去,可不是殿下该有的待客之道。更何况……”骨兀朽说道这处眼珠子一转,目光笑盈盈的看向不远处的翰星碑:“更何况这位公子的排名似乎在王孙之上,这下位挑战上位搏个名次也还说得过去,上位挑战地位又是为何?”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周围那些本来已经满心愤慨的宁州百姓们纷纷脸色一变,这世上事最讲究一个名正言顺,站不住道义二字,做下去坏的就只是自己的名声。 “魏兄你听到了吧?还不快快下来,你再如此胡闹下去,莫怪我不念旧情,消了此番参赛的资格,错过了此番机缘,于你可是一个不小的损失。”袁袖春亦在那时高声言道。 他的面色冷峻言辞犀利,但心头却暗暗冷笑,这骨兀朽的出场倒是给了他发难的由头,魏来服软他可收获这骨兀朽的好感,届时在与之料谈一番说不得还可获得他背后的那位荒鹰国柱的支持,而若是魏来强行倒行逆施,于骨兀朽这边他亦有了交代,更有借口让魏来退出此次翰星大会,如此一石二鸟的美事对于袁袖春来说可算得意外之喜。 而正如他所想的那般,随着他这话出口,以及周围百姓态度的转变,魏来的脸色也确实变得有了几分难看。 不过这少年似乎并没有服软的打算,他握刀的手又紧了几分,眸中的杀机不减反增。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袁袖春眸中顿时有笑意涌现,他暗暗朝着周围的甲士们使了使眼色,示意他们魏来一旦动手他们便要在第一时间将之擒下。可就在他将一切安排妥当之时,一道金光忽的从不远处涌来,直直的扑向擂台上的拓跋成山而去。 这道金光来得太快也来得太过突兀,以至于无论是袁袖春还是骨兀朽在那时一惊,反应过来之时,那道金光已然落在了拓跋成山的身上。 众人惊骇,但还不带他们从这样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却见随着那道金光的入体,拓跋成山胸前因为之前那与徐余年的大战而被割开的那道伤口于那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复,只是眨眼的光景,拓跋成山胸前的血肉便恢复得完好如初,就像是从来未有被任何东西所伤到过一般。 本来心头惊怒的骨兀朽剑道这番变化,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闪过了一道神光,于那时侧头看向那道金光方才射来的方向,只见那处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少女正在被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缓缓推到了此处。 “他的伤势与他体内损耗的力量已经被我修复了。”不待众人发问,女孩便抢先言道。 骨兀朽闻言,赶忙朝着女孩行了一礼:“阁下便是归元宫孟仙师的弟子,徐玥姑娘吧?在下早闻姑娘大名,今日得见,姑娘不禁生得闭月羞花,还如此宅心仁厚,着实令在下钦佩。” 骨兀朽这般说着脸上荡漾开笑容,此番前来燕地,明面是护送拓跋成山参与此次翰星大会,但暗地里他却有其他的任务,鬼戎这些年来频繁的对外发动战争起包藏的祸心可谓昭然若揭,但虽然对外战争胜多败少,但最后北境九国除开位于最北方的流萤国外,其余七国都或多或少依附于大楚,而大楚自诩上国,时常在关键时刻出手救援诸国,让鬼戎数年来的多次战争最后都铩羽而归。其中骨兀朽的主人荒鹰国柱便试图改变鬼戎素来蛮横的办法,尝试从内部瓦解七国之间相对紧密的关系,而在听闻大燕太子竟然为了得到天阙界的支持而动用宁州气运洞开山河图后,骨兀朽便将目标锁定在了身处宁州的袁袖春身上,毕竟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只要投其所好,便没有不能达成的协议。而在方才的试探中,骨兀朽也很高的感受到了这一点,这位大燕太子已经在不经意间展露除了他拉拢骨兀朽的意思。 至于这后面出现的徐玥,他当然听说过她的名讳,而对方既然出手相助,那想来应当也对鬼戎心存好感,若是能借此再与归元宫拉上关系,那此行归去后,必然会受到主上的嘉奖,念及此处的骨兀朽脸上的笑意更甚。 但他充斥着善意的问候,换来的却是徐玥冷冰冰的回应:“这样一来,就算不得车轮战了吧?” “嗯?”骨兀朽在听闻此言的瞬间脸色一变,脸上的笑意瞬息收敛,于那时问道:“姑娘这是何意?” 徐玥低眸看着对方,冷冷的言道:“你们刚刚打伤的人是我的胞弟。” “而现在站在擂台上,被你们说得一无是处的家伙,是我未来的夫君。” “你说,我能有什么意思?” 第280章 宁州铁壁 静。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包括骨兀朽自己也都知道,魏来挑战拓跋成山根本就不是为了翰星大会的名次,更不提什么友好切磋,什么相互交流。 他从一开始便是本着为徐余年报仇去的! 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点,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魏来报仇的方式竟是如此的狠辣,以至于那拓跋成山哀嚎良久,从他双臂两侧涌出的鲜血已经将他脚下的地面完全侵染之后,骨兀朽方才反应过来。他一个闪身落在了擂台上,来到了那拓跋成山的身旁,焦急言道:“王孙莫急,在下这就帮你。” 说着一道灰色的灵力涌聚在他的双指之间,他的目光一凝,双指便在那时摁在了拓跋成山的眉心之间,那股灰色的灵力随即顺着拓跋成山的眉心涌动到他的周身,于此之后那些灰色的灵力猛地一闪随即又隐没于拓跋成山的身躯之中。那时拓跋成山脸上近乎狰狞的痛苦之色渐渐平复下来,就连肩膀处喷涌而出的血液也开始渐渐收敛,竟是在短短数息之间止住了流血之势。 随即拓跋成山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脑袋一歪便昏死了过去。 这番变化周遭的百姓们看在眼中,却无人去感叹骨兀朽手段的神奇,反倒心悸与此刻这位鬼戎谋臣脸上几乎难以遮掩的阴桀之色。 一位王孙,哪怕是排名在鬼戎众多亲王之中近乎末流的王孙,但毕竟是身为鬼戎皇族,在这燕地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砍断了双手,这便是在打鬼戎皇族的脸。 “阁下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呢?”骨兀朽站起了身子,他盯着魏来,脸色阴沉,语气阴桀的问道。 收刀归鞘的魏来面色如常的站在骨兀朽的身前,听闻此言反倒一脸奇怪的看向骨兀朽问道:“阁下要什么交代?” “阁下小小年纪,心肠却如此歹毒,这不是搏命之所,这是你宁州的翰星大会,胜负既然已分,为何还要断我王孙双臂!?”骨兀朽咬牙切齿的怒问道。 却不知这番问责,正中魏来下怀。 魏来嘴角上扬,笑容璀璨:“高手过招,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我怎知他有无后手?不一击制敌,难不成要让我等着他出手伤我?若是怕死,那便应该让他直接认输,上了擂台,刀剑无眼,本就应该生死各负。还是说,你们鬼戎的人都是如你这般,既打不过,亦输不起?” 这番话出口,骨兀朽还在发愣,但台下那些宁州百姓们却蓦然发出一阵高呼,阵阵叫好声不绝于耳,骨兀朽于这时方才反应过来,这番话在百息之前正是魏来问责拓跋成山时,拓跋成山给予的回应。 骨兀朽念及此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而周围那些百姓的欢呼声于他来说更像是一道道巴掌一下又一下的扇在他的脸上,他怒火中烧,却又无地自容。他当然向为自己的王孙讨回一个他所谓的“公道”,但此刻身处敌营,这家伙又是江浣水的外孙,想要动他绝非易事,况且拓跋成山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双臂斩落,若不及时治疗,恐怕这位王孙这一辈子便彻底毁了。 想到这里骨兀朽又愤懑的看了魏来一眼:“阁下教诲骨兀朽与鬼戎毕生不忘!” 他这般说罢,一只手豁然伸出,朝着脚下一摄,那两只断臂便猛然飞入了他的手中,随即他的身形一顿,抱起了昏迷的拓跋成山便于那时朝着远处遁去。 …… 骨兀朽的离去让这擂台周围再次陷入了短暂的静默,但数息之后愈发热烈的高呼声响起。 “魏来!” “魏来!” 从围观的百姓到周围擂台那些宁州弟子,他们都在那时高呼着魏来的名字。 这不仅是一场复仇,也是让沉闷了一上午的宁州百姓扬眉吐气的一场胜利。 魏来轻声一跃落在了擂台之下,负责这方擂台的文官如梦初醒宣读魏来获得此次挑战的胜利,但名次是否变化他却有些拿捏不准,魏来也懒得理会对方,径直便走到了徐玥的身旁,歉意言道:“对不起……” 方才他徐余年站在一起,但拓跋成山隐藏了实力,以至于在那对拼的刹那魏来虽然意识到了不妙,却终究没有来得及出手相助。他不免觉得自己有失职之嫌,对徐玥也有些愧疚。但徐玥却笑了笑,说道:“让他涨涨记性也好,空有一身天赋,却总喜荒废,今日不受挫,他日说不得就得赔上性命。” 魏来点了点头,从徐玥这番态度中魏来也猜到徐余年应当并无大碍,他悬着的心也就放了下来。 “这下倒好了,你成了救世主,周围看你的目光可多出了不少。”徐玥又浅笑着说道。 魏来一愣,随即便领会到了徐玥的意思——周围的百姓还在欢呼着魏来的名讳,但于此同时那些外来者们也将目光落在了魏来身上,那些目光或诧异于魏来强悍的实力,能以三境修为如此轻易的击败一位四境强者,加上魏来并不大的年纪,想要在大多数北境宗门中混得一个圣子之位绝非难事;或惊骇于魏来狠辣的手段,亦或者还有那么些淡淡的欣赏。但无论出于哪一种,对于今日的翰星大会来说,成为焦点绝非一件好事。 魏来感受到这一点,微微有些苦恼,但也并不将之太放在心上,他摇了摇头,笑道:“看就看吧,眼睛毕竟长在他们脸上。” 谁知这时徐玥的话锋一转语气顿时变得古怪了几分:“是吗?我看好些个姑娘看你的眼睛里可都泛着光呢。” 徐玥就是这一点让魏来最难以招架,平日大多数时候不苟言笑,却总能在魏来需要的时候,温柔宽慰,又能在魏来想不到的时候耍些无关痛痒的小性子,时不时便会撩拨得魏来心跳加速。 但魏来却着实没有太好的与之回应的经验,只能一个劲的苦笑。 徐玥倒也明白魏来的性子,并不一味纠缠,在那时她的面色一正,目光忽的看向不远处,又言道:“你的那些小兄弟似乎比咱们预想的还要抢手。” 魏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处正是那位于排名末尾的擂台所在之处,此刻时间已经到了接近正午,众人也结束了一开始的小心试探,各个擂台上的比斗都趋于白热化,而来自金牛镇的诸位孩童也在薛行虎的安排下陆续开始了各自的比斗,这样一批天赋卓绝而年纪又不大的孩童自然很快便吸引了一大批来自各方势力的目光,魏来远远看去,便见有那么些打扮并非宁州本土人士的家伙围在那几座擂台外。 “过去看看?”魏来从笛叔的手中接过了徐玥的轮椅,笑着问道。 “可要是等会有人再挑战你呢?你不怕丢了这翰星榜上的名次?”徐玥反问道。 魏来侧眸扫视了一圈,那些之前落在魏来身上的目光纷纷退避,得见此景的魏来轻声言道:“他们不敢。” 言罢便不由分说,推着徐玥便慢慢悠悠的朝着那排名末尾的擂台方向走去。 …… 属于第二百九十位至三百二十五位的三道擂台上,三方人马激战正酣,有魏来熟识的龙绣以及刘青焰,二人的对手分别是两位三境的修士,双方你来我往,二境的龙绣渐渐占领上风,而刘青焰更是手段诡诞,打得对方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在这些日子以来曹吞云的调教下,刘青焰渐渐掌握住了她体内那股奇异力量的使用法门,她对水有着天然的亲和力,寻常修士根本难以与之对敌,而周围围观她的各方人士亦是数量众多。而另一座擂台上,却是一位名为李绪的少年正与一位二十出头的男子打得难舍难分。 魏来对于李绪的印象还是颇为深刻,他的年纪已经十四,比他小不了多少,在金牛镇的诸多孩童之中年纪已经算是较大的家伙了,加上此前他家境并不如意,身子也较为虚弱,魏来听薛行虎说起过,这家伙修行的进度在众多孩童之中算是最慢的,不过他极为努力,薛行虎常常看见他大半夜一个人在院中练武,为此他还呵斥过李绪几次。怕他因小失大累坏了身子,但这家伙却极为坚持,每每都是表面应承,暗地里又会在薛行虎睡过去之后又偷偷爬起来。久而久之薛行虎也只能对其听之任之,只是会尽可能的多给他些帮助。 此刻李绪的对手攻势猛烈,一手长剑如毒蛇一般从各个刁钻的角度袭来,李绪左突右挡,艰难支撑。 但毕竟无论是修为还是对战经验都差上对方一截,在如此交手了百个回合之后,李绪终于还是一个不慎被对方撤剑时的佯攻所骗,被其一掌拍在胸口,心有不甘的飞出擂台落败了下来。 “这家伙不错。”在一旁看完了整个比斗过程的徐玥忽的轻声言道。 魏来却是一愣,不免问道:“何以见得?” “古来有言,勤能补拙,这孩子的心性坚韧,你看他在与对方过到第六十七招时,他体内的灵力便已耗尽,却凭着一口气硬是再撑了足足二十招,若不是最后欠缺些对敌经验被对方的佯攻所骗,说不得还能再坚持个十来招,这样的韧性,极为难得,可绝非天赋二字可以比拟的。”徐玥轻声言道:“修行之路,宛如登山,一次次叩门一次次被拒之门外,这世上那么多年少惊艳绝伦之辈,为何到最后大都泯然众人?无非便是前面的山路走得太顺风顺水,某一次忽的遇见了什么叩不开的山门,亦或者攀不上的山崖,便不由得心灰意冷。” “可观这世间的大圣,哪一个不曾在未登圣境之前遇见过这样亦或者那样的麻烦,这条路没有任何人能走得一帆风顺。那既然大家都会遇见麻烦,那天赋便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反倒是这股韧性、这股屡败屡战愈挫愈勇的韧性会决定更长远的成败。修行界素来便有这么一句话,天赋决定着下限,而心性则决定着上限。” 魏来暗暗思忖着徐玥这番话,暗觉对方所言却有其道理。 “你看,识货的人上门了。”而他正想着这些徐玥的声音又再次响起,魏来一愣,他抬头看去,却见有那么几位衣着打扮看上去便颇为不凡的男女在那时围到李绪的身旁,一脸热络的询问其关于李绪的一切,在那样的热络之下,李绪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而很快一旁便有一位身着麻衣的中年男子迈步而出来到了李绪的身侧,与那些前来询问的男女交涉。 那人是于此之前魏来便让笛叔抽调出来的暗霄军,专门负责这些来自金牛镇的孩童之事,毕竟筛选宗门是件大事,需要一个多少了解各个宗门状况之人在旁出谋划策,而这一切若是都让薛行虎出面,免不了会让有心之人生出怀疑,故而便抽调了一些暗霄军专门负责此事。 魏来能够感受到那几位年纪都过了四十开外的男女周身所弥漫的气息都颇为强大,想来应当不是出自寻常宗门,魏来暗暗为其感到高兴,也对笛叔所派出的人手放心。而摸清楚状况的李绪也是心头一喜,方才落败的愤懑在那时散去大半,目光却恰好瞥见站在人群之后的魏来,小家伙顿时露出惊喜的神情,就要朝着魏来高呼,魏来却冷下脸色,李绪也回过神来,想起了来之前薛行虎的嘱咐,赶忙收敛起了方才在心头升起的惊喜,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瞥见此景的魏来放下心来,又与徐玥在此地看了一会,几乎金牛镇所来的孩童们凭着自己的年纪与修为上的优势都取得不少的关注,前来寻觅的宗门执事络绎不绝,大有要将此间围堵水泄不通的趋势。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末尾擂台涌现出不少好苗子的消息也不胫而走,从各方赶来的宗门亦是越聚越多。本着待价而沽的原则,魏来一开始便与薛行虎以及众多暗霄军的成员商议过了,不要急着在第一日便应允下任何的宗门,待价而沽等到第四日甚至第五日再做出决定也不迟。 …… 就如魏来所言的那般,在见识过魏来以狠辣手段击败拓跋成山之后,那些北境他处来的宗门弟子们再无一人敢对魏来发起挑战,一上午的光景过去,宁州的其他青年才俊都在外人的挑战下苦不堪言,败多胜少,唯有魏来却像是置身事外一般,到了最后甚至还颇有闲暇的带着徐玥寻到了周围一家茶楼悠哉悠哉的坐下饮茶。 说来有趣的是那位茶坊的老板在看清魏来身份后,说什么也不肯收魏来付来的差钱,言说是魏来为宁州百姓出了口恶气,一定不能收魏来的钱。魏来坚持了几次,最后还是妥协了下来,随即在老板刻意的安排下,来到了一处临窗绝佳位置,与徐玥一边闲聊,一边看着各个擂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战。 一日的光景很快便过去了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破天荒晴了一整日的宁霄城又一次下起了小雪,但雪与夜色却丝毫不能遮掩围观百姓的热情,更不能让这已经进入白热化的翰星大会停下来半分。 这一日光景过去,魏来的排名一跌再跌,一路从九十七位落到两百五十三位,这意味着在魏来排名之前的九十六人大都落败了两次以上,当然有那么些极个别的倒霉蛋可能已经落败的次数远不止于此。 负责宣读翰星大会规则的文官看了看翰星榜旁放着的计时所用的沙漏,此刻最后一缕黄沙缓缓落下,他朗声言道:“今日挑战报名截止!诸位未有报名之人明日再来!” 这话出口,人群中不免响起一阵高呼,有暗暗松下一口气的,也有为此叹息恼怒的。毕竟今日名次争夺虽然激烈,但只要报名便可与擂主进行一对一的对决,而到了明日想要再挑战擂主变得击败一位同样的挑战者方才有此资格,有些人观摩得太久错失了良机,有此懊恼却也不足为奇。 但报名截止并不代表今日的翰星大会就此结束,毕竟每个擂台上都有数位擂主,亦或者一位擂主同时有数位挑战者,许多比斗无法在同一时间进行。魏来暗暗估算着以今日翰星大会火爆的程度来看,起码还得再打上一两个时辰,才会结束,而届时翰星榜上的排位将大抵定格于此,后面几日虽然还会有所变动,但随着赛制的更改,更偏向擂主一番的规则会让大多数挑战者铩羽而归。 魏来暗暗算了算,自己前面的近百位宁州本土的青年才俊虽然在今日受到了不小的挫败,但凭着一开始本就极高的排名,也算是堪堪守住前三百二十五的名次,有了能去往山河图的机会,至于自己后面位置的众人早已被轮番换了个遍,整个宁州翰星榜算不得全军覆没,但也是损失惨重。 “已经算是最好的结果了。”他身旁的徐玥似乎感受到了魏来此刻心底的情绪,于那时伸出了手握住了魏来的手,轻声言道。 魏来沉闷的点了点头,心底也确实明白这几乎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宁州本就地处偏远,在经历了几次大战之后,本就积弱,加上朝廷的压制,让宁州大地这些年来的灵气稀薄了不止一筹,在这样的内忧外患之下想要与北境的诸多青年才俊一较高下着实有些痴人说梦的味道。 他正想着这些,那翰星碑方向忽的再次传来了那位文官的高呼:“天阙界弟子修龙平挑战翰星榜首萧牧!” “请双方在半柱香内就位!” …… 这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衡珞街与浔阳街都在那时响起了阵阵惊呼。 整整一日下来,虽然宁州的青年才俊们在对抗北境众多年轻一辈时屡屡落败,但唯一让众多百姓们心底安慰的是,自始至终都并未有人对翰星榜前三甲的三人发起挑战,这终归是如今宁州最后的颜面,而在这今日大战的尾声,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对萧牧发起了挑战。榜首之争素来让人心驰神往,却又不免让人暗暗有些担忧。 魏来也在那时与徐玥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的目光中瞥见了一丝担忧,当然与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们的担忧不仅仅是因为萧牧受到了挑战,更多却是天阙界今日似乎并无任何动作,而到了今日翰星大会的尾声方才有所行动,徐玥与魏来都摸不清天阙界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二人起身与那茶馆的老板辞别,随即便与人群一道快速的朝着那最高处擂台所在地走去。 此刻那位名为修龙平的天阙界门徒已然落在了那擂台之上,那是一位看上去约莫二十五六的男子,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衣衫白净,面容儒雅,看上去像极了一位读书人,但偏偏他立于那处,周身却又凌冽的剑意涤荡,鼓动衣衫亦扬起鬓发。而在他的对面,萧牧寸步不离的一直站在这属于他榜首的擂台之上,对于对方的到来并未露出半点或恼怒或不屑的神情。 “早闻萧将军大名,今日得缘一见甚是幸会。”那名为修龙平的男人见萧牧如此,却还是微微一笑,保持着自己身为天阙界门徒的风姿,甚至还主动朝着萧牧拱手一拜,如此言道。 但这番客套之言,却并未得到萧牧的回应,萧牧只是侧头看向台下负责这擂台的文官,问道:“开始了吗?” 那文管一愣,赶忙点头:“双方上场,比斗便即可开始。” “好。”萧牧的嘴里吐出这样一道字眼,下一刻在在场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档口,他的身子便猛地爆射而出,直直的冲向修龙平。 萧牧是宁州翰星榜首,亦是紫霄军统领萧白鹤之子,在宁州甚至北境都颇负盛名,在修龙平看来这样的人物多少得讲究一个脸面,大家互报家门,再行比斗,才是正道。可对方却不宣而战,直直的便杀了过来,这让修龙平的心中是又惊又怒,却顾不得其他只能赶忙催动自己体内的灵力,顿时四道神门显现,分置于他的眉心、胸口、后背以及左臂之上,神门轰鸣气机连成一片,一道青色的光芒在四道神门之上流转,他的背后便于那时浮现出一道与他人齐身高的巨大青色月刃。 修龙平眸中的神光一凝,那月刃旋转着便脱体而出,直直的迎向杀来的萧牧。 叮! 一声轻响随即荡开,名为雨幕的长刀出手,刀身在萧牧手中一阵,一股浩大的灵力与刀意便裹挟在了那刀身之上,与那道巨大的月刃重重的撞在了一起。 轰! 一声轰响荡开,巨大的气浪铺散开来。 双方各自退开数步,修龙平的额头上浮现出些许汗珠,他召回月刃,看向面色冷峻的萧牧:“阁下不宣而战,传出去不怕被世人耻笑吗?” “耻笑?”萧牧面色冷峻的侧眸看向身下,那处负责此方擂台的文官在感受到萧牧目光时,猛地身子一颤,赶忙便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萧牧的目光继续流转,又落在了那文官身后的袁袖春身上,这位大燕太子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亦是面色有恙。 但萧牧很快便收回了目光再次看向修龙平,他冷峻的脸上在那时露出了笑意。 “萧某人自幼耳力过人,自修行以来此番过人之处不增反减,一里之内针落蚊啼,皆逃不过这双耳朵,方才殿下与你那位长辈所言在下一字一句尽数听在耳中,若说耻笑,今日过后,天下人要耻笑的也只是你天阙界而已。” 萧牧此言说罢身形再次爆射而出,手中长刀雪亮,刀身轻颤,急促的脆响不绝于耳,宛如暴雨倾盆。 听闻萧牧此言的修龙平面色有些难看,他不敢轻敌,眸中青色光芒亮起,衣衫猛地鼓动,周身四道神门轰鸣不息,一股浩然的气势猛然自他体内升腾而起。他背后的月刃随即围着他的身躯开始疯狂旋转,随即一道道弯月状的刃芒从月刃之上脱体而出,绵绵不绝的杀向萧牧。 每一道刃芒之中所裹挟的威势都极为浩大,所过之处,强大的锋芒将擂台上铺就的石板层层掀开,从地面上扬起,又被锋芒搅成粉碎。 而面对这样的杀招,萧牧却不闪不避,他直直的向前,手中的长刀在灵力与刀意的裹挟下,一次又一次的斩出,将那些在旁人看来已经极为骇人的刃芒一道接着一道的斩成两半。 眼看着自己的招数似乎并不能阻拦萧牧前进的步伐,修龙平额头上的汗迹更甚,几乎密布了他的整个额头。 他在那时一咬牙,像是做了某个极为重要的决定一般,双手忽的合十于胸前,一道道手印被他结出,只听他嘴里肃然言道:“夜笼千秋,星辰为盘,月神为尊。” “请君下临,铸我灵刃,除魔歼邪!” 这话一落本已昏暗的天色又暗下了几分,穹顶之上一道月华忽的自那高悬的月亮之中落下,直直的倾落在修龙平的身上。 而修龙平的身形笼罩在那月华之下,周身光芒璀璨,竟隐隐显露出几分出尘之相,他的面色肃然,手中结印猛地停住,他的双眸一闭一睁,漆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两道月牙闪过。 “镇。” 他的嘴里吐出一道清音,本该微不可闻的声音却好似带着某种魔力一般清晰的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他身前旋转的月刃停了下拉,青色的月刃之上折射这月华,显露出神圣无匹的光辉,而随着修龙平此言一落,那月刃一颤,竟然是在那时化为了无数道只有人拳头般大小的月刃。而下一刻那密密麻麻的月刃猛地爆射而出,再次袭杀向萧牧。 萧牧的脚步不停,刀锋舞动,似乎准备以一力降十会的办法破解对方的法门,但这一次变得细小的月刃威势却不减反增,它们密密麻麻的从四面八方袭来,萧牧不得不花费比之前更大的精力方才能与这绵绵不断的袭击,但与方才对方所激发的刃芒不同的是,这些细小的月刃不仅攻势更加凌冽,更像是带着某种灵性一般,被萧牧击退之后,很快便重振旗鼓再次加入战场。 月刃们不知疲倦,但萧牧手中的长刀却没有这等天材地宝的实力。 在月刃不断的冲击下,哪怕是有萧牧庞大的刀意与灵力加持,那刀身之上却依然免不了开始浮现出一道道裂纹,似乎处在崩溃的边缘。 “哼!什么宁州榜首,我看也只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罢了!”见萧牧受挫,那修龙平顿时面有得色,他冷笑一声,一只手伸出,朝着虚空一握,那些盘踞在萧牧周身宛如蜂潮一般的月刃们如得敕令一般,各自气机相连,在月刃的凹口处相互堆叠,竟然化作了五道月刃组成的刃墙。 随着修龙平一手紧握,那五道刃墙猛地从四面以及萧牧的头顶压下,似乎想要将萧牧困于其中。 萧牧当然意识到了对方的心思,他举起雨幕,肆意挥砍,想要冲出那步步紧逼的刃墙,那道谢月刃受到了方才月华的加持,坚固无匹,萧牧体内所激发的强大的灵力与刀意落在那刃墙之上却如泥牛入海一般激不起半点风浪,那五道刃墙转眼便已到萧牧的跟前,将他的身形包裹其中。萧牧见状眉头一皱,还要再次挥刀,但这一次那刀锋落在刃墙之上,本已布满裂纹的刀身似乎再也发出承受这样强大的灵力碰撞,发出一声轻响,在触及到刃墙的一刹那尽数崩碎。 雪白的刀身裂开,化作无数碎裂四散开来,萧牧的面色终于一变,但不待他有任何反应的机会,五面刃墙从各个方向袭来,终于彻底闭合,将他的身形严严实实的包裹在了其中。 周遭围观的百姓本就因为之前萧牧落入颓势而屏息凝神,此刻见那月刃将萧牧的身形彻底包裹,再无一点动静,场面上更是瞬息静默了下来。 修龙平的面色有些发白,似乎激发这等杀招对他来说同样消耗巨大,但萧牧受擒,终究是让他完成了宗门交代的任务,单凭这一点,便宗门那边便少不了他的好处,想到这里修龙平苍白的脸上便有些许笑意荡开。 “什么虎门将种,什么宁州榜首,不过如此。”他冷笑着再言,目光却在那时落在台下那位文官的身上,“还不宣读胜负?难道要让我把你们宁州的榜首杀了才能作数?” 这话里的讥讽与轻挑之味浓重,而周遭的百姓听闻此言更是面色愤慨,却又纷纷敢怒不敢言。 那文官闻言如梦初醒,他连连点头,正要宣读胜负。 砰。 可这时一道轻响却忽的传来,那声音不大,但在此刻静默的场地上却显得尤为突兀,众人皆在那时循声看去,却见发出那声音的赫然是那五道刃墙所组成的密不透风的月刃牢笼。宁州众人的眼前一亮,修龙平却不免眸中露出异色。 “嗯?”他发出一声疑惑的轻吟,但还不待他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池。 砰。 砰。 …… 那样的轻响却开始源源不断的从那刃墙之中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很快那声音便连成一片,不断的响彻。 而这一次,修龙平终于听得真切,那声音究竟是何物——是肉身撞击在刃墙之上所发出的声音。 他的脸色一变,暗道不好,可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那铸成牢笼的五面刃墙之上便开始不断出现隆起之相,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冲击着这牢笼,要从中破笼而出了一般。 但那是什么东西呢? 答案显而易见。 修龙平自然不愿意看着这样的事情发生,他的双手伸出,就要再次催动自己体内的灵力加固这牢笼,可灵力方才被他激发。 轰! 一道巨大的轰响声却猛地在那月刃铸成牢笼处升腾而起,月刃铸成的牢笼崩碎,无数月刃在那时倒飞出去,就连那擂台所在的地面也被这股巨大的力量所震碎,层层碎粒扬起化作尘埃僵此处遮掩。 修龙平的面色愈发的难看,他将那些四处飞射的月刃再次召集,于他身前层层叠叠的铺开,化作一道巨大的刃墙,气势骇人。但他的目光却阴沉无比的盯着眼前那扬起的尘埃,那眸中的凝重之色,再也没有半点方才的轻松写意。 但他并不愿意承认此刻内心翻涌起的胆怯与不安,他厉声言道:“那又如何?挣脱了我的镇魔月刃,你早就精疲力尽,管你什么虎门将种,什么宁州榜首,今日都得跪倒在我修龙平的脚下!” 修龙平的怒吼响彻,漫天的尘埃却渐渐散去,一只脚在那时从尘埃伸出,轻轻的落在地面上。 “虎门将种也好。” 而萧牧那平静又低沉的声音却也随之响起。 “宁州榜首也罢。” 萧牧说着另一只脚也从尘埃中踏出,他的模样再次显露在众人眼中,而令修龙平与众人惊讶的是,此刻的萧牧并无半点他们想象中的精疲力尽,反倒依然一副亘古不变的平静之色。 “都是虚名。” 他继续说着,眉心、胸前、后背以及双臂之中,五道神门相继亮起,神门之中血光的光彩连成一片,一道浩大的气机荡开,于是乎,尘埃深处又有一只脚伸出,然后…… 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下,越来越多的脚从尘埃中伸出,越来越多的身形在尘埃中显现,那是一道道身着三霄甲胄,容貌模糊的身影,他们数量庞大,随着尘埃的散去,众人惊骇发现,萧牧身后的擂台上每一寸地面上都站立着这样一道道身影,远远看去密密麻麻,足有数百之数。 “只有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谁。” 萧牧却并不理会旁人惊诧的目光,他自顾自的言道,脚步却再次迈出,身后的众多虚影也在那时迈出了脚步。 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步,但仿若泰山压顶一旁的气势却在那一瞬间朝着修龙平涌来,让这位自诩为高高在上的天阙界门徒脸色煞白。 “我是萧牧。” 萧牧说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由迈步变作了奔跑,他身后的众多甲士虚影也随即奔跑了起来——他们的速度极快,气势骇人,奔跑这样的辞藻似乎并不恰当,准确的说,他们是在冲锋。 就像是曾经那些在宁州边关为了捍卫故土与家人一次次朝着强过他们数倍甚至数十倍的敌人发起冲锋的三霄甲士一般,那些虚影也开始了他们的冲锋。地面在颤抖,周遭的场景变得模糊,周围的众人恍惚间置身于一处尸山血海堆积的战场,烈火与断壁残垣之间,一队甲士奋勇向前,舍生忘死,只进不退。 萧牧的双目泛起了红光他的一只手朝着虚空伸出,他身后的诸多甲士也在那时朝着虚空伸出了手,地面上在那时亮起一道道晶莹的光芒,那些晶莹的光芒闪烁,纷纷落入了那些甲士与萧牧的手中,若是这时有人瞩目看去,会发现那些闪烁着晶莹光彩的事物赫然便是之前在与修龙平交战中崩碎的雨幕刀刀身的碎片,那些碎片落入众人手中,一道明亮的华彩爆开,竟然在那时猛然化作了一把把完整雨幕。 手握此刀萧牧,周身的气势再次升腾,而这时他也杀到了修龙平的身前,这位紫霄军的少将军在那时没有半点犹豫,他迎着那道在修龙平身前铺开的月刃高高跃起,将手中的刀举过了头顶,以力劈华山之势,猛然斩下,而他身后那数百道虚影亦于那时如法效之。 无数道虚影在那时遮天蔽日的跃起,无数道刀光割破夜色决然而来。 修龙平的面色惨白,他双目被漫天刀光所遮掩,耳边响起了萧牧的怒吼。 “我是萧牧!” “是紫霄之悍卒……” “亦是宁州之铁壁!!!” 第281章 下一个 这世上有那么一些事,在它发生到一般时,结局便已经注定。 就像萧牧挣开了枷锁,冲出了牢笼,修龙平面露惊骇,并未乘胜追击,而是将所有月刃裹挟在身前那一刻,胜负便已经定了下来。 两军对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而修士对敌亦是如此,当气势落下一方转守为攻那时,胜负之数便几乎盖棺定论。 所以,当修龙平的身形倒飞而出,落在擂台之外时,魏来并未感觉到半点的诧异,相反他更感兴趣的是,萧牧这道灵纹。 众所周知的是,一旦修士洞开四道神门便可将神门上所勾画的神纹连成一片化作灵纹,灵纹可以具象化成为任何的东西,譬如拓跋成山的蛮牛,阿橙那道名为斩的黑色流影,当然也可以是萧牧所唤出的足足数百位甲士虚影。这些都没有问题,但让魏来诧异的是,他在那些甲士虚影身上感受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机。 青虎。 是的,萧牧的那些甲士所弥漫出来的气机中,隐隐透露着一股青虎的味道。 这样的比喻有些不太恰当,准备的说,是那些甲士似乎裹挟着些许灵性。魏来曾经问过自己的父亲,青虎的由来,魏守对此的说法模棱两可,但却透露过他想要将青虎塑造成一个独立的个体的想法。而他做到了一些,所以青虎在某些时候会表现出些许灵性,相比之下,萧牧所唤出的甲士也拥有这样的东西,只是要比青虎差上些许。 魏来暗暗想着,若是有机会或许可以询问对方一番。 “宁州萧牧胜!”而这时那位负责这处擂台文官也从这忽然扭转的胜负之势中反应过来,他赶忙朗声言道。 这话出口周围百姓顿时发出阵阵欢呼,若说今日魏来战胜拓跋成山是给宁州挽回了些许颜面,那今日这榜首之争,萧牧便是捍卫住了宁州最后一点尊严。 魏来也同样暗暗松了一口气,可还不待他将这样的心情以笑容展露在脸上,那站在擂台上的萧牧却忽的言道:“还有呢?” 作为这场战斗真正的主角,他的声音响起台下的众人自然纷纷收声,但显然众人都无法理解他此言何意。魏来也是一愣他疑惑的看向萧牧,却见对方正神色冷峻的看着台下。魏来寻着他的目光望去,赫然瞥见那负责这番擂台的文官面色泛青,可谓难看到了极致。他欲言又止,似乎在惧怕着些什么。 “你不敢念,那就让你身后的太子殿下来念吧!”萧牧继续言道,眸中的光芒愈发的冷冽。 那文官缩了缩脖子,有些怕生生的看向他身后的袁袖春,众人的目光也在那时聚集在袁袖春的身上。这位太子殿下的脸色铁青,于那时恶狠狠的瞪了那文官一眼:“你盯着我干嘛!?难道要我来帮你办事?” 听到此言的文官缩了缩脖子,终究不敢再若言下去,只能转过身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再次朗声言道:“天……天阙界弟子,胡顾贤挑战榜首萧牧。” “请双方……双方半柱香之内上擂台!” 这话出口,周遭的百姓顿时哗然。 “怎么回事?不是比斗报名已经截止了吗?” “对啊?怎么还有人挑战萧将军?” “这天阙界的人也太欺负人了吗?” 这样的质疑声响彻不觉,魏来同样皱起了眉头,他沉眸看向那位文官,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脑袋在那时低了下去。 魏来暗觉不对,一个闪身便来到了那文官身前,文官作势欲躲,可他那身子骨又如何逃得出魏来的掌心,魏来的一手生出一把便抓住了那文官的衣襟,将他如小鸡一般提起,脸色不悦的问道:“怎么回事?” “魏……魏公子……小的只是奉命宣读比斗讯息,其他的……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那文官一脸惶恐的言道,说着还将目光求助似的看向一旁的袁袖春。这几乎是明摆着在告诉魏来,那位大燕太子才是这一切始作俑者。 魏来自然看透了这一点,但他却不会去寻袁袖春的麻烦,毕竟此刻摸不清状况,若是鲁莽冲撞了袁袖春,被他寻到了由头,反倒对魏来不利。魏来虽然此刻心头震怒于擂台上的状况,但却不会分不清轻重缓急。他对于那文官递向袁袖春的目光视而不见,盯着文官便怒斥道:“少在我这里打马虎眼,你今日若是说,那万事皆休,若是不说,我当场便砍了你的舌头,让你一辈子都没办法再说!” 那文官显然不是什么有气节之人,听到魏来此言,加上于此之前魏来斩下那鬼戎王孙的壮举,文官顿时面如死灰,痛哭流涕的求饶:“魏公子恕罪,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啊!” 文官显然有所畏惧,即使被魏来吓得已有些乱了阵脚,什么颜面都顾不得的开始求饶,可对于魏来的问责他却始终不敢给出回应。 魏来对此看得通透,知晓是这文官顾忌身后的袁袖春。但魏来可不管这么多,他一只手将那文官的身子高高提起,眸中杀机四起,另一只手则缓缓的伸向自己的背后,握住了那白狼吞月的刀身。 “好!” “是个有骨气的家伙!” “那你就带着你这一身傲骨,去阎罗殿跟阎王爷说去吧!” 魏来寒声说着,只听哐当一声,他背后那白狼吞月猛然出鞘,根本没有半点的迟疑便朝着那文官的颈项斩去。 刀锋凌冽,雪白的刀芒划过一道弧线,眼看着就要将那文官的颈项斩断,那文官早已被吓得丢了三魂七魄,脸色呆滞,就连那求饶之言也忘了再宣之于口。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忽然伸来,握住了白狼吞月的刀身。 “魏公子好大的气派,我大燕的朝堂命官,你说斩就斩,是不是有朝一日你来了兴致,那泰临城中的圣上也得在龙椅旁,给你腾个位置呢?” 魏来眸中的光芒一凝,于那时看向那只手的主人。 是那位黑狼军的统领,袁袖春的亲信,韩觅! “此人玩忽职守,知内情而不报,置我宁州忠义之士于险境,我如何斩不得?”魏来冷言说道,握着刀柄手再次用力了几分。 但韩觅的修为显然高出魏来不止一筹,任凭魏来如何催动体内的灵力都并无法让自己手中的刀刃破开韩觅的禁锢。 “魏兄这是什么话,翰星大会本就是各方交流切磋的机会,哪有什么玩忽职守,又置谁于险地的说法?”就在这时,一直静默不语的袁袖春忽的笑脸盈盈的迈步上前,如此言道。说着他伸出手抓住了韩觅的手,朝着对方微笑着示意,韩觅虽有迟疑,却终究不敢去忤逆袁袖春的意思,在那时忿忿不平的收回了自己的手。而魏来却依然面色冷峻的盯着袁袖春身后的那位文官,无论是手中的刀还是眸中的杀机都并未因为袁袖春的出现而有收回的意思。 见魏来如此不买自己的面子,袁袖春的心底多少有些不悦,但表面却依然维持着自己的风度,笑呵呵的转头看向那位文官,言道:“既然魏公子想要知道,那你就告诉魏公子,都是翰星大会规矩内允许的事情,你怕什么?” 袁袖春这话说得是云淡风轻,但看向那文官的眸中却隐隐有杀机涌现。那文官的身子一颤,知道自己已经进退无门,虽然心底有千百万的不愿,亦有万千难以言说的恐惧,但他终究还是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了身子,在众人注视下颤声言道:“只是……只是在报名截止时,多了几位报名挑战……挑战萧将军的人罢了……” “几位?”魏来听到这处,顿时察觉到了不对,他眉头一挑寒声追问道。 大抵是听出了此刻魏来问出这个问题时,语调中所裹挟的怒意,那位文官的脖子一缩,扑通一下又跪了下来,一边咚咚的磕着头,一边高呼道:“魏公子饶命,他们在最后时间一股脑的前来报名,小的……小的也没有办法啊!” 魏来的眉头皱起,他看了一眼一旁的袁袖春,知晓此事定是这位大燕太子在从中作梗:“后面还有多少人?” 那文官面色如土,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朝着魏来比划了一个“八”的手势。 魏来的面色一寒,神情冷峻无匹,本已放下的刀锋在那时又被他提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历来翰星大会一位擂主只能在一日之内接受五位挑战者,你敢填下八个名字!?” 魏来所言并非虚言,翰星大会确实存在这样的规矩,毕竟就算是天纵之才,也经不住旁人一刻不停的轮番大战,一直打下去,累也得将人累死,故而翰星大会历来便有规定,一旦一位擂主一日之内挡下了五位挑战者,那今日他便不用再面对任何战斗。而眼前这文官不禁赶在报名截止前记下了足足八位挑战者,更是都应允他们的报名,这本身便有了违规的嫌疑,魏来岂能不怒。 魏来的怒斥让那位文官面如死灰,但他还是咬着牙颤颤巍巍的抬起头,苦着脸干涩言道。 “不是八位……” “是八十位……” …… “你说什么!?”魏来瞪大了眼珠子,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的文官。 萧牧的身后还排着八十位挑战者,这样的消息一经传开,整个擂台周围的众人都发出一阵惊呼。 “谁给你的胆子!”魏来伸出手就要再次抓住那文官的衣襟,但这一次那韩觅却眼疾手快抢先拦在了魏来的身前。 “他只是按规矩做事,魏公子有千般万般的不满也不该发泄在他的身上,你说对吗?”韩觅眯着眼睛盯着魏来言道。 “规矩?韩将军我宁州的翰星大会什么时候有一个人要对付足足八十位挑战者的规矩?”魏来冷声问道,但话方才说完,他又像是忽的记起了什么,将目光猛然投注到了一旁的那位太子殿下的身上。他忽然醒悟了过来——袁袖春已经接手了这次翰星大会的各项权限,而他又身负大燕气运,就如他可以于此之前利用龙相之力更改被铭刻在翰星碑中翰星大会的规矩,牵动宁州气运洞开山河图与允许外族参加这次翰星大会一般。只要他愿意,他同样可以修改每位擂主一日之内只能对抗五位挑战者的规矩。 想到这处他看向袁袖春的眸中第一次,又浓烈又不加遮掩的杀机涌现。 “殿下……可真是我贤德仁厚啊。”魏来咬着牙一字一句的低声言道:“只是不知我们这些宁州百姓什么时候能如这些外邦人一样,分享到些许殿下的贤德……” 话中讥讽之意不加遮掩,让袁袖春的面色有些难看。他正要在说些什么,可这时擂台之上却忽的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我说,到底打还是不打?” 众人于那时循声望去,却见擂台之上,萧牧的对侧赫然正站着一位十八九岁模样的少年,他的模样俊朗,但脸上却始终萦绕这一股阴桀之气,让人莫名生出些寒意。 “要是不打就快些投降认输,也省得浪费大家时间。”那人如此言道,语气轻挑,目光却略带挑衅的看向萧牧。 萧牧对于对方的挑衅并不挂怀,而是低眸看向擂台下魏来一行人,他拱手言道:“诸位仗义执言的心意萧某心领了,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说着萧牧一把将手中的长刀提起,握紧刀柄这才看向那位天阙界的门徒,周身灵力荡开,身后数百位甲士虚影皆于那时纷纷高举起自己手中的长刀。 胡顾贤,也就是那位天阙界的门体,他见此状微微一笑,拍手叹道:“我看这整个宁州也就只有你像是个人物。” “不过……”但说道这处,他却又忽的话锋一转,语调阴沉了下来:“就是生错了地方。” 这话一落,胡顾贤的衣衫猛地鼓动,一股阴冷的气机猛地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 那气息与寻常人撑开的灵力不同,反倒带有一股如有实质的味道,随着气息的蔓延,胡顾贤双脚所踏的地面上,幽绿色的光芒如地毯一般层层铺散开来很快便蔓延到了萧牧的脚下。 萧牧的眉头皱起,显然对于此物多有警惕,可他运集灵力与刀意想要阻拦那股气息的蔓延,却发现自己体内所激发的力量对上那股蔓延开来的幽绿色事物却并无半点办法可言。萧牧的心头一紧,不敢托大,于那时脚尖点地,身子猛地爆射而出,领着数百道甲士虚影就要杀向那胡顾贤——他无法探知对方这古怪的手段,但却很清楚只要将对方击败无论什么手段便都无法施展。 但面对萧牧这气势骇人的进攻,胡顾贤却始终立于原地一动不动,却不知他到底是有恃无恐还是乱了方寸无处躲避。 眼看着萧牧与诸多甲士浩浩荡荡的杀到了那胡顾贤的身前,凌冽的刀锋呼啸而来,眼看着就要斩在他的面门之上,胡顾贤的嘴角在那时却忽的上扬,露出了一抹令人恶寒的笑意。 就在那一瞬间,幽绿色的光芒彻底蔓延到了这擂台的每一个角落,幽绿色的光芒披散开来,那本就蔓延开来的阴冷气息在这时宛如达成了某种契约一般,开始不断的上扬,将整个擂台都笼罩其中。 而自这大战开始便一直紧张的注视着擂台上的情形的魏来在感受那气机的变化时脸色一变,于那时想也不想的大声言道:“小心!” 可这话出口却是为时已晚。 被铺散着幽绿色光芒的地面开始蠕动、跳跃、沸腾,整个地面都化作了幽绿色的泥沼一般,开始不规律的摇晃。 而就在萧牧与他说唤出的众多甲士杀到那胡顾贤的身前时,幽绿色的泥沼像是被什么东西激活了一般,那泥沼的蠕动愈发的剧烈,一道幽绿色的水柱喷涌而出,化作一道巨大的水墙横在了胡顾贤与萧牧的刀刃之间。 雨幕轰击在那水墙之上,巨大的力道将那水墙轰碎,但转瞬又有一道水墙升起。而同时,地面上的泥沼急促的蠕动,又是一道道幽绿色的黏稠水柱喷涌而出,那些水柱化作了一只只不断下淌着黏稠液体的手掌将那些被萧牧所唤出的虚影的脚踝抓住,然后奋力的将之下朝下拉扯。那些虚影们汹涌的攻势一滞,身形一顿,纷纷被那些手掌拽下了身子,而一旦他们的身形触及到已经化作泥沼的地面,泥沼之中便有更多的手掌伸出,绵绵不绝拉扯着那些虚影的甲胄、双足、手臂,将他们的身形剧烈的向下拉扯。转眼光景,那数百位甲士虚影都被迫停下攻势,虽然有些还不断的挥舞着手中的长刀试图斩断那些不断伸出的绿色手臂。但饶是他能斩断一些,可那些手臂却是源源不断一般,斩断一条便会伸出更多条,很快几乎所有的甲士虚影都被那些绿色手臂所困,被拉扯纠缠着失去了战力,身形也渐渐被这片泥沼所吞噬。 而萧牧的状况同样并不乐观,在接连斩碎了近十道拦在他与胡顾贤之间的水墙之后,萧牧终于力竭。他用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不远处自己所唤出的那些甲士的境遇,他当然明白眼前的状况于他来说极为危险,他的心头一凛,想要暂时退去整理内息再做进攻。 但躲在水墙之后的胡顾贤一眼便瞅准了萧牧的退意,他的嘴角上扬,笑意更甚,地面上的泥沼于他心意相通,于那时再次涌动,于是乎萧牧脚下的地面上猛地涌起一道巨大的水柱,水柱瞬息分化化作了一道不知根底的生物的血盆大口,巨嘴张开,宛如一头巨鲸出海一般,就要将萧牧的身形吞噬。 萧牧的心头骇然,赶忙双手握刀,一股磅礴的刀意被他注入长刀之中,顿时一股凌冽的罡风裹挟着刀意自他周身荡开,将那已经将他身形包裹住的血盆大口搅成粉碎。可不待他从脱离险境的惊魂未定中恢复过来,胡顾贤的眸中却猛地亮起一道幽绿色的光芒,他身前那道黏稠的水墙开始涌动,一道道幽绿色的锋利锥体涌现,下一刻那些锥体便如利刺一般朝着萧牧爆射而去。 萧牧一惊,赶忙再次挥舞手中的长刀,不断斩碎那些飞射而来的利刺。 在经历的两次对撼之后,萧牧体内的气机本就有些紊乱,此番这些利刺不断爆射而来,宛如源源不绝一般,萧牧竭尽全力的抵挡,但身形却终究免不了在那一次又一次的轰击之下,不断的退避。眼看着萧牧已入颓势,胡顾贤秉承着痛打落水狗的原则乘胜追击,他眸中又是一道绿光闪过,萧牧脚下的泥沼开始蠕动,一道道泥沼如毒蛇一般顺着他的双足开始朝上涌动,拉扯住了他的身形,想要将他如那些此刻已经有半截身子一般被拉入泥沼的甲士虚影一般,彻底被禁锢在泥沼之中。 萧牧的内力雄厚,胡顾贤想要在短时间内达成他的目的显然并无可能,但泥沼的拉扯却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分散萧牧的注意力,以至于萧牧在抵御那些飞刺时挥舞长刀的速度有些放缓,而这样不过些许的差别却别胡顾贤敏锐的察觉到,飞刺的袭杀变得愈发的凌冽。如此此消彼长之下,萧牧的防御开始时不时的被那些黏稠的绿色液体凝聚出的飞刺所突破。 他的衣衫被撕裂,一道道血痕被划开,就连左脸的脸颊上亦被飞刺割开了一道伤口。而那些黏稠的液体中似乎带着一股腐蚀之力,伤口上但凡触及些许,都会被那些液体所腐蚀,呈现出一片焦黑之状。 眼看着萧牧在这样的攻势下节节败退,那纠缠着他脚踝的绿色事物也开始不断向上蔓延,转眼便将他的整个小腿都彻底包裹,并且还有不断向上延伸的趋势。 “我看阁下却有几分实力,但在天阙界的面前,莫说你宁州就是诺大北境也没有几个能入眼的货色,阁下就束手就擒,莫要再做挣扎了。”胡顾贤的声音再次响起,语调之中带着一股令人不喜的阴森之感。 而这话出口的刹那,他的一只手豁然伸出,这个瞬间,萧牧周遭的地面上黏稠的液体再次涌动,一道道宛如毒蛇的事物从各处涌来,缠绕上萧牧的颈项、双臂,然后那些事物猛地绷紧,将萧牧的身形困住,萧牧挥刀的手顿时一顿,而这便给了那些飞射而来的利刺们可乘之机,他们在那一瞬间猛然涌来。 擂台之下响起一片惊呼,利刺入体纷自扎入了萧牧身上的各处,鲜血下淌,伴随着还有阵阵那幽绿色事物腐蚀血肉的“滋滋”声响,只是一瞬间,萧牧的身子上便被刺入十余道利刺,那场面可谓极为骇人。 而接踵而来的利刺却悬浮在萧牧的身前各处,锋利的利芒对准了萧牧的面门,胡顾贤的声音再次响起:“认输吧,否则我不建议再在你身上插上百余道幽冥利刺。” 胡顾贤这样说着,脚步悠哉悠哉的迈开,一副胜利者姿态走到了萧牧的跟前。 此刻的萧牧双手双足以及颈项都被那绿色液体所紧紧束缚,裂开的衣衫下浑身的肌肉绷紧,青筋暴起,更呈现出一股诡异的殷红之色,显然那些束缚着他诡诞事物正在不断拉扯着他的肉身以至于他不得不时时刻刻的与之对抗。 呼。 呼。 萧牧的嘴里不断喘着粗气,额头上汗迹弥漫。 胡顾贤走到了萧牧的跟前,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已经精疲力尽的男人,宛如在欣赏自己的一道杰作一般:“宁州铁壁,不过如是。” 萧牧停下了喘息,他的头艰难又缓慢的抬起,他看向胡顾贤,嘴里忽然轻声问道:“你……听过说书先生们讲的故事吗?” “嗯?”胡顾贤一愣,显然并不明白到了这个关头萧牧忽然问出这样一个模棱两可的问题有何深意。 但萧牧却并无为胡顾贤解惑的意思,他从胡顾贤那古怪的神情已然得到了自己的答案。 “显然……阁下并没有听过。” “因为阁下若是听过的话,就应该明白,所有的反派大都是死于如阁下一般的……喋喋不休!” 话到这处,萧牧的声音猛然变得高亢,他被那绿色液体拉扯着的双手猛然用力,双拳豁然紧握,一股愈发浩大的气势在那一瞬间从他的体内铺开。 感受到这一点的胡顾贤心头一惊,下意识的退去一步。 而萧牧的声音却在这时继续响起:“我既是宁州最坚固的盾,亦是最锋利的……刀!” “儿郎们!”他如此喝道。 身后那数百位被泥沼拉扯着几乎没入了半个身子甲士虚影们眸中猛然泛起了渗人的血光,他们朗声应道:“在!” “以身为刀,佑我宁州!”萧牧再喝道。 “诺!”那些甲士们起身应道。 于是乎一道道浩大的杀机从那些甲士的虚影体内爆开,血光从他们眸中漫开,很快便侵染了他们整个周身,然后那些血光顺着他们的身躯流淌向他们手中紧握的长刀,刀身很快被那血光侵染,泛起了阵阵诡诞的殷红之色,而更为古怪的是,随着那些血光涌动,甲士们的身躯也开始变得稀薄、缥缈,最后尽数消散。 他们所有的力量都在那时聚集在了那把刀身之上,而随着肉身的消散,他们也摆脱了那泥沼的束缚,但泥沼显然不愿意让其得逞,一道道毒蛇一般的事物涌来,想要如法炮制的将那些刀刃束缚,但那些幽绿色的事物方才涌动,刀刃们却纷纷刀身一颤,猛地朝着胡顾贤爆射而去。 胡顾贤心头骇然,赶忙催动其地面上的泥沼,一道道屏障涌出试图抵挡那些刀刃,但这一次被血光笼罩的刀刃之上所裹挟的力量极为浩大,那些涌来的泥沼一次又一次被刀刃所震碎,除了微微延缓一番刀刃袭杀而来的步伐,便再无任何作用。 胡顾贤瞥见这番状况,心底泛起不安,刀刃的速度极快,转眼便来到了他的身前。他脚尖点地,在唤出数道泥沼屏障阻拦长刀的进攻之后,身形退出数步,然后目光冷冽的看着那些杀来刀刃。 “冥顽不灵!”他冷哼一声,如此说罢,双手皆忽的伸出,地面上的泥沼犹如受到敕令一般剧烈的翻涌,尽数在那时汇聚到了胡顾贤的周身,它们围绕着胡顾贤的身躯缠绕升腾,然后在胡顾贤的催动下,那些绿色的粘稠状事物竟然涌向他的身躯,将他的身躯尽数包裹,他的浑身上下都变作了如那泥沼一般的幽绿色。紧接着,一道道粗大的条状事物从他的背后伸出化作一头头龇牙咧嘴的蛟蛇涌向那飞射而来的刀刃。 蛟蛇与刀刃相撞,一次又一次。 蛟蛇被不断搅成碎片,而刀刃也不断被蛟蛇撞碎。 那是极为惨烈的场景,你来我往,你死我活。 刀刃爆碎的声音与蛟蛇的哀嚎不绝于耳,这不大的擂台在这样惨烈的比斗中宛如化作了修罗场一般,看得周遭的百姓瞠目结舌。 终于,在百息的对撼之后,刀刃尽数碎裂,而胡顾贤所召唤出来的蛟蛇也被尽数斩断。 胡顾贤的额头上汗迹密布,嘴里亦不断的喘着粗气,但他的嘴角却带着笑意,他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那依然被自己束缚着的男子,他知道自己扛过了他最后的杀招,也取得了理所应当的胜利。 “不错,很不错。” “你的刀尽数被我击碎,你现在还有什么本事?”胡顾贤冷笑着言道。 萧牧也在这时看着他,他的嘴角同样勾勒出了笑意。 他笑得那般灿烂,如春日的桃花,如六月艳阳。 能在这个时候露出这样的笑容,要么是得了失心疯,要么便是他另有后手。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胡顾贤在瞥见萧牧脸上这样的笑意的刹那,心底却是翻涌起了些许不安,他皱起了眉头,强撑着自己的气势问道:“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能笑得出来?” 萧牧眯起了双眼,轻声言道:“我爹教过我一个道理。” “他说啊。” “你看不见的那把刀,才是最致命的东西。” “嗯?”胡顾贤闻言眉头一皱,正疑惑间却忽的瞥见萧牧的双手中空空如也。 他的心头骇然,一股惊惧涌上眉梢。 “不好!”他在心底如此言道,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想要看向自己的身后,但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 噗嗤…… 一道轻响传来,胡顾贤的身子在那时猛地一震,随即僵住在了原地。 他的嘴角忽的有一缕鲜血缓缓流出,但他却无暇顾及,他只是艰难又缓慢的低下了头,看向自己的身下。他的腹部,一把刀刃的从那处伸出,贯穿了他的整个小腹,鲜血正不住的顺着刀身往下滴血,他有些恍惚,但更多是不解与困惑,他抬起头看向萧牧,断断续续的问道:“你是……是什么时候……把它……” 他的话没有机会说完,巨大的眩晕感猛地涌上他的脑海,他再也坚持不住,身子歪便在那时轰然倒下。 擂台四周鸦雀无声,而随着胡顾贤倒地,束缚着萧牧的事物也尽数散去,浑身是血的男人踉踉跄跄的迈步走了胡顾贤的身旁,伸出手将自己的刀从他的身上拔出。 “你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这样说着,一脚便将胡顾贤已经昏死过去的身子踢下了擂台。 然后萧牧擦了擦身上的血迹,冷漠看向擂台之下,刀身在那时一震,刀鸣响彻。 他言道。 “下一个。” 第282章 天佑宁州 “下一个。” 是的,饶是已经这样艰难的战胜了胡顾贤,等待着萧牧的还有下一个,再下一个,再下一个…… 源源不绝,足足八十位天阙界的门徒在等待着萧牧,他们会一个比一个强,就像是饥肠辘辘的恶狼,在等待着将萧牧撕成碎片。 周围的百姓知道这一点,萧牧同样知道这一点。 但那个男人脸上却并没有因此而露出半点的畏惧,他立在那处,面色冷峻,一如他所言那般,宛如山岳,宛如坚盾。 众人缄默,心情都不免有些复杂,又莫名的热血沸腾,又有说不出的悲凉。 新的天阙界门徒再次上场,而面对此刻已经浑身污血的萧牧,那位门徒却没了之前二位的嚣张跋扈,倒并非因为之前的失利让他有所警惕,只是在他的心中身为天阙界之人,竟然需要以车轮战的方式连战三人才可将对方击败。 这是耻辱…… 而比起这更耻辱的是,数百息之后,男人迎着他的剑锋,任由他的利剑洞穿胸膛,硬生生用手中的刀斩断了他握剑的手,然后将他一脚踹下了擂台。 接着,浑身已经彻底被鲜血侵染的男人,一把扯下了那插入他胸膛的剑,重重的抛下,嘴里再言道:“下一个。” …… 接下来的时间,擂台外愈发的安静,只有那男人的刀与剑、与刀、与枪,与一切或可名状或不可名状的事物碰撞、厮杀的声音响彻不绝。 “下一个。” “下一个。” “下一个。” …… 男人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样的话,每一次这样的声音响起,便标志着一次胜利,但也代表着他身上的伤更重了一分,可他眸中的目光却因此更加的坚决,更加的不可动摇。 他的脚下流淌的血越来越多,每一次的取胜都比上一次来得更加艰难也更加漫长。 起初,还有百姓们为他的胜利喝彩,为他击败一位天阙界的门徒而欢呼,而到了后来,这样的欢呼不再响起。他们看着那萧牧身上越来越重的伤势,他们的眼眶开始泛红,愤怒、不甘、悲伤,这样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当然还有那么一丝丝不解与困惑。 他为什么还要坚持? 是为了翰星榜首的虚名?还是为了宁州的颜面?亦或者是那天阙界的机缘? 可这些有那么重要吗?有他的命重要吗? 他们不懂,所以他们困惑。 而魏来却懂,所以他的双目血红,双拳紧握,身子因为愤怒而颤抖。 萧牧不认输,是因为他的身后是包括魏来在内的仅存于翰星榜的九十余名宁州子弟,他一旦战败亦或者认输,依照着袁袖春修改的规则,那八十余名天阙界的门徒,会依次在翰星榜上从头名排下他们的轮次,而大都落在一百五十余名开外的宁州弟子们的排名会在瞬间下落八十位,如此一来他们便落到了这前三百二十五位的末尾…… 还有三天擂台挑战之争,虽然之后的几天,赛制对于守擂方有所照顾,但在还有诸多恶狼一般的外族弟子的虎视眈眈之下,宁州的弟子们恐怕最后会全军覆没。甚至因为有了今日的前车之鉴在,他们只需要寻到一人不断的发起挑战,便可让自己的名次轻松的挤入翰星榜的前列。 而那些人会在四日之后满目春光的走入山河图,走入用宁州的未来开启的山河图中,去寻找他们的机缘,留给宁州的却是满地的尸骨与看不到光明的明天。 萧牧不愿意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要守下今日的翰星榜这样一来方才能有足够多的宁州子弟能留在翰星榜的前列,能在四日之后参与道山河图中,他们会是宁州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里,指引宁州熬过黑暗的光明。 魏来大概猜到了萧牧的心思,就像几日前在那酒肆之中萧牧所做出的承诺一般。 三霄言出必行。 三霄永不相负。 魏来忽然有些理解那常常被宁州百姓挂在嘴边的话背后的重量了。 轰。 一声闷响传来,一位容貌姣好的少女浑身污血的重重摔在了魏来的面前,头顶又传了那男人低沉的声音:“下一个。” 他说得那般坚决,那般无所畏惧。 魏来在心底数了数,这是第八个倒在他脚下的天阙界门徒了。他低下了头,不敢去看擂台上的男人,不敢去看他浑身上下又惨烈了数倍的伤势,也不愿去对上对方那决然的目光。 “萧……萧牧胜。”那位文官颤颤巍巍的宣读着比斗的结果。 “天……天阙界……童不破挑战榜首……萧牧。”然后他不得不再次念出新的挑战者的姓名。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些许不争气的哭腔,他当然不是与周围那些百姓一般在为萧牧的坚守而感动、而震撼,他只是感受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随着萧牧的顽强,有那么些人,将带着怒意的目光倾注在了他的身上。他预感了此番过后,或许他便会在这宁霄城中,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喊打。 但他又有什么办法?他的身后站着大燕的太子,于他来说,这是件进退维谷的事情,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完成这烫手山芋一般的差事。 “请……双方在半柱香的时间内抵达擂台。” 他咬着牙说完这番话,便低下了头,不敢去与任何人的目光对视。 …… 第九位天阙界的门徒跃上了擂台。 他并未如前几位那般盛气凌人,高高在上。 他有些悲悯的看着眼前不得不以刀杵地方才能站直身子的男人,轻声言道:“放弃吧,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了。” 童不破有着必胜的把握,虽然前几位天阙界的门徒在开战之前都是这样认为的,但他与他们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说完这话之后,他周身的气势一震,五道幽绿色的神门亮起,他是五境修士。 天阙界被称为北境第一神宗,又有天阙仙国的称谓,这样的名头绝非浪得虚名,之前的八位门徒在天阙界中都还算得上中上之资,而又有天阙界独特修炼功法的支撑,四境的他们几番酣战下来,便已将五境的萧牧逼到这份境地。这并非萧牧孱弱,事实对于天阙界的门徒来说,越境而战并非什么难事。四境的他们本就拥有超越寻常五境修士的战力,萧牧能连斩八位门徒,已经在很大程度上证明了自己的不凡。 但童不破知道,萧牧也只有到此为止了。 他并不愿再打下去,倒并非出于怜悯,只是暗觉胜之不武罢了。 但萧牧却对童不破所言充耳不闻,只是艰难的将自己手中的刀再次提起,横在胸前,目光决然的盯着对方。 这便是萧牧的回答。 童不破皱了皱眉头,不喜于萧牧的冥顽不灵,更暗暗咒骂着自己那些同门尽是酒囊饭袋,最后竟然还需要他来出手料理这满地狼藉。 “再打下去,你会死的。”童不破试图进行最后的劝解,毕竟以萧牧此刻的伤势,他并不确定自己这一招出手之后,对方还能否有生机可言。而在宁州的翰星大会上,杀了宁州榜首,这会引起宁州本土多大的反弹,他也说不真切。山河图之事事关天阙界一步重要的谋划,若是因此让这个计划受阻,宗门的怒火却远不是他童不破能够承担的。 萧牧似乎看出童不破的迟疑,他的嘴角咧开,似乎是在笑,但鲜血却抢在笑意之前从他的嘴里涌出,让他脸上神情看上去有了那么几分狰狞可怖的味道。 “你不敢杀我?但我却敢杀你。”萧牧这样说着,五道神门再次在他的周身亮起,神门之上的光芒微薄,就像是将要燃尽的蜡烛,在负隅顽抗。 他双手紧握着刀柄,身形猛然上前,浩大的刀意与磅礴的灵力汇集于刀身,无数虚影在他的背后涌现与之一道朝着童不破挥出刀刃。 那看上去当然是气势十足的场面,就如之前萧牧击败那数位天阙界门徒一般。 但这样的一刀落在童不破的眼中,却是破绽百出。 气势尚足,力道与速度却有所欠缺,只剩其形而无其力,看得出此刻的萧牧亦是强弩之末,挥出这样的一刀恐怕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童不破暗暗叹了口气,心里翻涌出些自怨自艾,这苦差事终归都要轮到自己。 他这样想着,周身的五道神门猛地一震,他的一只手忽的伸出。 那看似不经意间的一次动作,竟然是不偏不倚的握住了杀来的萧牧的颈项。于是乎萧牧的身躯在那时一顿,漫天的甲士虚影随即烟消云散。 童不破的眉宇低沉了下来,他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那被他扼住颈项的男人,困惑着低语问道:“为什么要寻死呢?” 但还不待萧牧回应,他的声音陡然变得高亢:“活着,做一条丧家之犬不好吗?!” 他这样说罢,握住萧牧颈项的手猛地用力了几分,萧牧的脸色开始呈现出诡异的红色,一股窒息感涌上,让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困难。 “贱民就应该贱民的觉悟,你觉得你是英雄?你觉得你可以为那些同样的贱民伸张正义?” “不!你错了!” “我们本打算留给你们一两个山河图的名额以作施舍,但今日你所做的一切触怒了你不能触怒的东西,这山河图你们什么都得不到。” “记住了,在天阙界面前……” “顺我者得苟安,逆我者九族殃!” …… 童不破以审判者的姿态宣读着他的决定,他捏着萧牧颈项的手又在那时用力几分,隐约间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传来。 “现在,做出你的决定。” “认输,还是死。”他这样说着,似乎是为了证明自己有这样的决心,握着萧牧的手上的力道再次加大。 萧牧的面色紫青,呼吸困难,他没有回应童不破的问题,而是艰难的转过头看向擂台之下。此刻擂台下依旧围聚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中有寻常的百姓,也有外族的弟子,更有那些在今日同样受到了数次外族弟子挑战而大都落败下来的宁州子弟们。 而这些人显然更能对萧牧的境遇感同身受,更明白萧牧的以命相搏为的是他们。 “萧将军!”在萧牧目光递来的刹那,那些年轻的宁州子弟们终于难以再扼住住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他们纷纷高呼着萧牧的名讳,眼眶泛红的言道:“已经够了,萧将军!” “已经够了!” 他们重复着这样的话,眼眶开始泛红,嘴里吐出的声音中带着些许哭腔。而周遭的那些百姓们也是情绪激动,显然都不忍心再看着萧牧搏命下去。 童不破将这样的情形看在眼中,他嘴角的笑意更甚,盯着已经几乎要昏厥过去的萧牧言道:“怎么样?” 萧牧的目光依然盯着那些宁州的子弟们,他的声音沙哑而沉闷,他艰难地说道:“别……” “别认命。” 那三个字眼来的模棱两可,来得让台下的百姓与台上的对手都为之一愣。 接着,他忽然握紧了手的刀。 浑身的气力在那一瞬间被他灌注于自己的刀身之上,刀锋一荡直取童不破扼住他颈项的手臂。 童不破未有料到这时的萧牧竟然还有反击的力量,他的心头一惊,却来不及再运气内力抵御,不得已之下,只能松开抓着萧牧的手臂,脚尖点地,身形退避。 他的反应已经极快,在察觉到萧牧意图的刹那,便猛地退避,但如此的做法虽然躲过了被斩断手臂的悲惨际遇,但手背之上依然因为速度慢上了些许,而被刀锋割开了一道血痕,鲜血不住的流淌。 童不破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洁白的手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血红色的鲜血流淌,映照在他的双眸之中,他的瞳孔也在那时被血光所浸染变得赤红。 他转过头看向那以刀杵地,狼狈站起身子的男人,怒火在他的胸中翻涌。周身的五道神门共振,幽绿色的光芒荡开,一尊尊身高三丈手握绿色长刀的事物从虚空中显现,杀气凛冽的盯着萧牧。 是大孽界! 魏来一眼便认出了这功法,他曾在那位死在他手下的天阙界世子宋斗渊的手中领教过这法门。只是相比于宋斗渊这位童不破所施展的大孽界显然强出不止一筹。 “你得死!你得为你的顽固付出代价!”童不破盯着那连站立都成问题的男人寒声言道。 但男人还是没有在他的身上驻足半点的目光,他依然看着那些台下的宁州子弟,幽幽低语道。 “六十年前,茫州被割让,宁州三面环敌。鬼戎当我我们是待宰的羔羊,齐国将我们视为可任意拿捏的玩物。朝廷弃我们如敝履,只想着固守宽固二州。” “但宁人不愿做亡国的奴隶,不愿生我们养我们的土地上被外人的铁蹄践踏。” “所以有百万三霄军在边关埋骨,有无数将军侠士以身殉国。” “他们不认命,所以才有了诸君今日短暂的太平,才有了让燕庭朝堂歌舞升平的短暂盛世。” 说道这处,男人瞟了一眼一旁面色难看的袁袖春,只是一眼,他便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似乎多看上一息,他都觉得恶心一般。 “燕庭忘了他们的太平盛世是何人给的,是多少条和他们一样的性命填起来的。” “但我们不能忘,我们曾与他们生活在同一片土地,拥有同样的一草一木,我们的祖辈曾与他们一同在边关奋战,寒便同袍,死便同穴。” “他们不曾认命!” “所以诸君也不能认命!” 男人这样说着,他的身子再次站直,他咬着牙忍着剧痛挺直了自己的腰身,亦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 他看向那些虎视眈眈的孽灵,眸无惧色,刀无退意。 “今日我为诸君死战,诸君有心,承我此志。” “管他燕庭浑噩,北境虎狼,诸君志存,天必佑之!” 萧牧说罢这话,身形猛地杀出,手中的长刀挥舞,斩向那些孽灵。 宁州的子弟扑通跪下,身旁那些宁州百姓也随即跪拜在地。 他们的身子颤抖,他们的眼眶泛红,但目光却直直的注视着那握着已经钝开的刀刃,却依然奋力搏杀的身影。 “天佑宁州!” 不知是谁忽然发出这样一声高喊,人群的情绪像是被点燃了一般,于是乎一声声“天佑宁州”的高呼在人群之中,在这翰星碑前不住的荡开,又汇聚在一起,山呼海啸一般,响彻不惜。 魏来咬紧了牙关,盯着萧牧,他看着对方一次次被孽灵所击退,又一次次站起身子。看着他握刀都在打颤的双手,看着他流淌一地的血迹。 他终于无法在按捺住在他心头翻涌的情绪…… 去他娘的翰星大会。 他在心底这样骂道,就要不顾一切的冲上擂台,可他方才调集起自己周身的灵力,身子却忽的一震。 他感受到了某种奇异的气息在人群中铺散,他不禁沉眸看去,那铭刻着佛魔之相的第一道神门不由魏来自主的运转开来,一道气机涌入魏来的眉心,魏来的双眸中泛过一道金光,在那光芒加持下,魏来看见了一些旁人无法看清的东西。 “天佑宁州”的高呼在响彻,百姓们在跪拜,而随着那一声声高呼,一道道微不可察的金色光点从那些百姓们的体内溢出,缓缓的飘向擂台之上,那些金色光点极为稀薄,但数量却太过庞大,他们汇集在了男人的头顶,化作一道耀眼的金色海洋,金色海洋之中,一道金光照下,源源不断的注入男人体内。在那些金色光点的注入下,男人本已迟钝的攻势渐渐变得凌冽,胸前五道黯淡神门又一次绽放出了璀璨的光芒。 甚至在男人的左腿处,一道闪着光芒的轮盘在金光滋养下开始渐渐凝聚成型。 魏来的心头一震,他骇然的盯着这一切…… 他意识到…… 他要破境了。 第284章 好名字 “尊上……这……”左鸣错愕的看着童不破跌落在地的身子,也看着那浑身缠绕着雷霆的萧牧。 在此之前,他已经在宁霄城盘恒了几个月的光景,宁州孱弱,就连燕庭的太子都对其生死毫不挂怀,自将之当做自己登临至高之位的筹码。但宁州的民风却极为彪悍,宁州之主江浣水在北境素来声名显赫,宁州上下都为他马首是瞻。山河图之事事关天阙界兴衰大计,他不敢擅作主张,在多方轻视后,为了稳妥起见想足足要来了百名人手,为的就是保护那名为桔宁的少女能在山河图中取到她想要的机缘。 他谋划了许久,也疏通了各方的关系,甚至给了那位贪得无厌的大燕太子一些极为重要的许诺,这才让对方修改了翰星大会的规则,也才有了这天阙界众门徒血战萧牧之事。 平心而论他也知道这事传扬出去之后,无论成败,天阙界一定会被天下人好生嚼上一些时日的舌根子,但为了稳妥起见,左鸣认为些许名声的损失是值得的,毕竟这一次的山河图对于天阙界来说太重要了。当初在设定翰星大会规则时,左鸣带着私心让袁袖春根据翰星大会结束时的最终排名区分了各位参赛者进入山河图的时间,为的便是让天阙界的利益极可能的得到保障,而他认为在这样的谋划天阙界的门徒也理应可以获得大多数位于前列的排位。 可让左鸣想不到的是,那个叫萧牧的家伙竟然强到了这般地步,鏖战了八位天阙界门徒本就足以让左鸣惊掉大牙,可到了终于可以一锤定音的关头,这个家伙竟然来了一处临阵破境。这让左鸣措不及防,也让在他看来近乎完美的计划产生了不可预料的变化。 “很不错。”但让他更没有想到的是,眼前这让他苦恼,甚至恨之入骨的男人,却得来了自己身旁那位少女这般的赞叹。 他摸不准桔宁的心思,就像摸不准自家宗主对着少女的态度一般。 他皱了皱眉头终究没有草率做下定论,而是看向少女问道:“那以尊上的意思是……打还是不打?” 他能在天阙界一步步混到现在这个位置,靠的就是谨慎,多问问终归没错。 “现在天阙界中,二十八岁之前能破开六境的弟子有多少啊?”少女却并不理会左鸣的询问,反倒自顾自的问道。 左鸣当然不解桔宁的意思,但却不敢忤逆对方的询问,他顿了顿,随即便如实应道:“除了道子殿下,约莫只有四五人而已。” 桔宁摇了摇头,脸上浮出了与她年纪极不相符的老气横秋之状,她叹了口气:“你们天阙界是一年不如一年,怪不得他归元宫这些年已经有了将你们取而代之的趋势。” “尊上,话不能这么说,天阙界的功法与众不同,修行起来所耗费的时日比起寻常功法本就多出不少,战力也强出同境修士数倍,门中年轻的六境修士虽然不多,但杰出五境修士却不在少数,想要击败萧牧绝非难事。”左鸣赶忙言道,有心在少女的面前维护自己的宗门。 少女闻言,在那时转过头看向左鸣,她的目光冷冽,让左鸣不由得低下了头不敢与之对视。 “你读过宁州这六十年来的历史吗?你想过为什么孱弱的宁州能在鬼戎与齐的虎视眈眈下活到今日吗?你知道现在那位坐在州牧府中的老人此刻在干些什么吗?” 少女的问题犹如连珠炮弹一般,把左鸣问得犯了糊涂。 他木楞的眨了眨眼睛,好一会之后方才不确定的言道:“尊上语出玄妙,在下愚钝,还请尊上明示。” 少女又摇了摇头:“哪有什么玄不玄妙,只是看你自己长不长脑子罢了。” 左鸣连连点头应道:“是在下愚钝,是在下愚钝。” 这般情形落在桔宁的眼中,让桔宁眸中平添一抹憎恶。她冷着眸子再言道:“我来宁州之前,细读过关于宁州这六十来所有的记载。” “感触最深的就是那位北境雄狮,江浣水。” “世人言他手腕铁血,说他运筹帷幄,这些当然都没有错,但这都不是那个小子最厉害的地方。” 左鸣低着头,恭敬的听着桔宁的一言一语,态度极为诚恳。但在听闻桔宁称呼江浣水为小子时,他的心头不免一跳,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于此之前掌教对少女的态度便让他对少女的身份有了一些揣测,而这样的称呼无疑是坐实了他的猜测,念及此处他的心底再次涌出阵阵惊骇,却又不得不强行压下。 “他啊,洞察人心的本事才是他最厉害的地方。当年鬼戎与齐都将宁州视为囊中之物,江浣水便投其所好左右逢源,致使鬼戎与齐起了矛盾,二国都知这是他江浣水的缓兵之计,但都以为以宁州的状况翻不起什么大浪,于是乎便跳入了这明谋之中,却不料十余年光景过去,宁州反倒做大,二国醒悟太晚,即使连连出兵,最后却都功败垂成。” “齐与鬼戎说到底输就输在头抬得太高看不见脚下的蝼蚁,却不知再小的微尘再卑贱的生灵,都有青云之志,而只要有念头,那一切就不是没有可能。” “闵砀渊与我说你为人谨慎,做这件事情在合适不过,我便信以为真,将此事完全交付于你。却不想你也好,整个天阙界也罢,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哪怕是你所谓最稳妥的计划,到最后其实也是建立你们自以为的高高在上之上。狮子搏兔,亦需全力以赴,任何威胁能够扼杀在摇篮中就要将之扼杀。” 左鸣心底有些不忿,他以为萧牧之事是常人根本难以计算到的结果,而他在行事此事时,根本无法预料,桔宁拿着这一点对他苛责不断,于他看来多少有一些强人所难的意味。但这些心思,他也只敢在自己的心底自语,不敢将其中的只言片语宣之于口,表面上还是一副诚惶诚恐之态。 他小心翼翼的在那时问道:“那以尊上的意思,今日我们就要将这萧牧给……” 左鸣的话并未说完,但话里的意思却是再明显不过。在击败童不破之后,等在萧牧身后的挑战者还有足足七十余位,想要将萧牧拿下并非难事,只是以萧牧此刻的状态,左鸣估摸着起码还得再战败数人甚至十余人才可能将之击败。而萧牧此人的招式狠辣,之前落败的那些门中弟子轻则身负重伤,数日之内难有再战之力,重则断手断脚,下场凄惨,如此一来单单击溃萧牧他们便得损失二三十名人手,左鸣害怕如此一来对山河图之行会有所影响,故而方才在刚刚迟疑的询问了桔宁。 但左鸣想不到的是,自己的这番询问招来的却是少女愈发失望的目光。 “我说了这么多,你却抓不住事情的关键。” 左鸣对于少女的喜怒无常,无从拿捏,对于对方的苛责更生不出半点驳斥的心思。他又一次低下了头,再次重复起之前的话:“在下愚钝,不该妄自揣摩尊上的心思,还请尊上明示。” “江浣水。”少女的声音响起,“所有的关键,是江浣水。” “嗯?”左鸣困惑了起来,之前少女所言的种种之中确实大都都是关于江浣水的事迹,但他以为那只是上位者最喜那一套故弄玄虚的做法,以江浣水在齐与鬼戎的轻视间做大只是,警示他不要心慈手软,此刻听到这话他方才知晓自己似乎一开始就弄错了方向。 少女感受到了对方的疑惑,却并未在第一时间给出答案,她的周身忽的有一道气机涌动,双眸之中金色的流光涌起。金光蒙上,少女眼前所见的景象起了变化,在她的眸中映照着满目金色的光点。 他们从那些百姓的体内涌出,源源不断的去往那个男人的头顶,不住的灌注。 这样的场景魏来也曾见过,但比起魏来少女显然看得更深也更为透彻,在那些金色光点的外围裹挟着些许不易被察觉的白色气息,它们淡得几近透明,但金色的光点正是因为这些白气的牵引方才可以如此迅速的灌入那个男人的体内。少女有些恍然,随着那些白气飘来的方向缓缓的看去。 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群,也穿过座座被细雪染白的屋顶,最后抵达了一处幽闭的府门。 府门静默,门楣之上用铁画银钩勾勒着:州牧府。 果然如此,少女在心头暗暗想到。 “打下去,他有一口气在,这口气若是撑得足够久,第七道神门说不得也能洞开。” “你想赌一把,给他一个天大的造化吗?”少女收回了目光,看向身旁的老人,淡淡的言道。 左鸣听不太懂少女话里的玄机,他迟疑的问道:“那尊上的意思是……” “让他把那口气松下去吧,明天,我亲自出手。”少女说罢,便再无与左鸣言说半句的心思,豁然转身,迈步离去。 左鸣未有想到少女的决定来的如此的突兀,他有些发愣,但少女的身影却已然走远,只是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某些呢喃。 “江浣水啊江浣水。” “好名字啊……” 第286章 什么都拿不走 宁霄城,白马学馆中。 因为翰星大会的到来,白马学馆再次进入了休学期,除了少数极为负责打理学馆中各处情节的佣工,白马学馆中几乎没有什么人迹。 但今日却似乎有些不一样,那座天字级聚灵塔外人潮涌动,而其中大多数都将目光焦急的聚焦在聚灵塔上,似乎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正落在那处。 “老徐,今日这事,萧白鹤铭记于心。”这事,人群之中那位紫霄军的大统领,萧家的家族萧白鹤忽然神情肃穆的看向身旁的徐先生,一本正经的言道。 蓄着一脸络腮胡的徐陷阵闻言摆了摆手:“少给老子来这套,你萧白鹤的心思坏得很,我可不想被你惦记着。” “这聚灵阵也不是冲着你萧白鹤的面子开的,要谢就谢老天爷瞎了眼,让你这怂蛋生了个这般宝贝儿子。好家伙,今天那气势看得我恨不得也年轻个二十岁上去跟那些混球打上一场!” 徐陷阵的挖苦本来让萧白鹤有些不满,但听闻后面对自家儿子的夸赞,萧白鹤又顿时眉开眼笑,全忘了方才的奚落,他理所应当的言道:“瞎什么眼?这老子英雄儿好汉,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徐陷阵本想着再说些什么,以打压一番萧白鹤“嚣张”的气焰,但话未出口,一旁的宁陆远却幽幽言道:“宁州本来就不缺血性男儿,只是……” 徐陷阵也好,萧白鹤也罢当然清楚宁陆远未有说完的那段话所指何物,二人在那时对望一眼,随即都沉默了下来。 生于世,行于世,很多时候,人并没有选择的权利,尤其是对于做到他们这样位置的人来说更是如此。 可就在众人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情绪沉默下来时,一直站在他们身边,却也从未发言的魏来忽的低语言道:“我希望,至少,现在我们可以团结一心。为了宁州百姓也好,为了诸位自己也罢。” 三人一愣,萧白鹤最先言道:“那是当然,袁袖春以为拉到天阙界做靠山就可以骑在我们宁州头上耀武扬威,我萧某就要告诉他袁家,宁州是宁州人的宁州,不是他袁家拿来与人交易的筹码!” 今日天阙界退下之后,萧牧便陷入了昏迷,还是魏来最先想到以这聚灵阵磅礴的灵力为其治疗伤势的办法,此刻萧牧已经清晰,正在利用其中的灵力调养身躯,萧白鹤对于魏来此举感恩戴德,自然第一个站出来应和。 徐陷阵也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女婿你放心,你老丈人可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掉你的链子。” 魏来对于女婿、老丈人之类的称呼还有些不太适应,但却出奇未有去纠正对方这般突兀的称呼。他转眸看向一旁还未表态的宁陆远,问道:“宁统领的意思呢?” 宁陆远为人沉稳,在一阵沉默之后,也看向魏来,问道:“魏公子是州牧的外孙,按理来说公子所求为公为私宁某都不应有所推辞,但诸位也看到了,天阙界对于此次翰星大会的志在必得,加上太子的助纣为虐,今日虽然因为萧将军的悍勇未有得逞,但明日卷土重来攻势必然更加猛烈。宁州子弟势单力薄,魏公子既提出要我等团结一致,那还请拿出一个可行计划来。” 说道这处,宁陆远又顿了顿,方才言道:“我宁州……已经经不起再多的牺牲了……” 大抵是这话提醒了满腔热血的萧白鹤与徐陷阵,二人一愣,暗暗点头,随即便纷纷将目光投注在了魏来的身上,等待着这个少年说出的锦囊妙计。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忽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朝着此处逼近。 众人纷纷侧眸看去,却见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男子带着一群模样看上去不大的少男少女缓步朝着此方走来。 萧白鹤等人瞩目看去,虽然天色晦暗,但三人的修为都是不俗,依仗着灵力的加持,透过夜色也看清了那些少男少女的模样。三人不免心头一惊,这些少男少女都是宁州翰星榜上名列前茅之人,不过在今日外族的冲击下,众人的名次大都下跌到了一百六十名开外。而明日一旦天阙界得手,加上那些个尚且在观望的外族加入,估摸着这群人中的大多数都得跌出前三百二十五位,失去这次去往山河图的机会。 “公子,你要的人我带来了。”三人想着这些的时候,那位管家打扮的男人已然走到了魏来的跟前,他朝着魏来行了一礼,嘴里如是言道:“如今尚且在榜的一百一十三位宁州子弟中,我剔除了那些家势有偏向金家亦或者太子的部分,又将一些心术不正的家伙移去,剩下的都给公子带来了,总计五十二位。” 随着男人说罢这番话,他身后那些少男少女们也于那时恭恭敬敬的朝着魏来行了一礼,朗声言道:“见过魏公子。” 魏来一笑,朝着他们一一回礼,有才看向那中年男人,由衷言道:“辛苦笛叔了。” “应该的。”男人笑呵呵的点了点头,随即退下。 趁着这个间隙萧白鹤三人也回过了神来,他们走上前来,疑惑的看着魏来,其中徐陷阵心直口快,当下便问道:“女婿,你这是要作甚啊?” 魏来一笑,竟有意买起了关子,他指了指那些宁州的子弟,言道:“诸位统领不是问我有何计策吗?他们就是我的锦囊妙计。” 魏来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徐陷阵三人虽然也都算得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狐狸,可一时间还是难以摸清魏来的路数。 徐陷阵便又问道:“怎么个锦囊妙计法?” 魏来脸上的笑意收敛,他看了看徐陷阵等人,又转头看向那些宁州子弟们,他的眸中忽的有一道神光闪过,双拳于那时握紧。 “袁袖春也好,天阙界也罢。” “无论他们想用我们宁州达成任何目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魏来会告诉他们……” “是宁州的东西,他们一件都拿不走!!!” 第287章 锦囊妙计 腊月十九,也是宁州翰星大会的第二日。 天下着小雪,寒风阵阵,没了昨日的阳光明媚。 但浔阳街与衡珞街交接的翰星碑外,涌动的人群比起昨日多出了数倍不止。 寒风与飞雪终究压不住宁州百姓对于这场翰星大会的关切,尤其是在经历了昨日萧牧与近十位天阙界弟子的大战之后,宁州百姓们群情激奋,前来为萧牧也为宁州子弟加油助威的百姓自然也就多出了许多。 平心而论,在今日之前,但凡对于此次翰星大会的局势有所了解的百姓们,对此次翰星大会的结果并不看好,或是不忍一顾,或是难以接受这样的失败,故而有那么一些人选择了不来此处目睹那番场景。但昨日萧牧的悍勇却给了心生怯意的宁州一丝希望,而希望这东西,哪怕再过渺茫,但对于深处绝望中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抗拒的诱惑。出于本能他们会将这样的希望在自己的心中主观的无限放大,于是乎也就有了此刻,数以万计的百姓围拢在萧牧所处的擂台前,双目泛光的盯着那位年轻的紫霄军将军。 他们期待着他能如昨日一般,以一己之力击退近十位天阙界门徒,同时震慑更多异族子弟,让那些外族人夹尾鼠窜。他们渴望这份奇迹能够继续下去…… 负责此方擂台的文官已经换了人,昨日那家伙在翰星大会落下帷幕之后,便急不可耐的递交了辞呈,如此说来他也算得上是个聪明人,知道民愤滔滔,触之必死。新的文官是个生面孔,年纪三十左右,虽然穿着一身文官特有的儒衫长袍,但却依然可见衣衫下棱角分明的身形,周身更是弥漫着一股虽然他极力遮掩,却依然透露出些许端倪的肃杀之气。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摸爬滚打多年才能凝聚出的气息,而宁州的三霄军甲士可没有转入文官的先例,那这个被提入文官之位,又恰好能负责到萧牧所处擂台的家伙,背后站着的是谁,便是一件可想而知的事情。 …… “今日翰星大会开始,请诸位挑战者到各处擂台报名,也请守擂方的擂主去到指定的擂台附近,一旦挑战开始半柱香之内不抵达擂台所在,则视为投降。”翰星碑下,负责宣读此次翰星大会文官朗声宣读着翰星大会的开始,各方负责擂台的文官与维持秩序的官兵豁然行动了起来。百姓们也纷纷紧张的注视着那第一道擂台所在的位置,毕竟于他们看来,天阙界显然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今日毕竟卷土重来。 而与他们所料无差的是,那文官的话方才落下,不过十余息的光景,负责一号擂台之人便忽的朗声言道:“天阙界桔宁挑战榜首萧牧。” 这话一出,人群中顿时响起阵阵惊呼。 他们当然预料到了天阙界会再次发起进攻,但却没有想到,进攻会来得如此快,也如此明目张胆,与昨日的图穷匕见可谓大相径庭。 一位年纪看上去才十三四岁的少女轻身一跃便落在了那擂台之上,少女的身形娇小,容貌可人,像是个未有长开的美人胚子,却难以让人将之与所谓的高手二字联系在一起。 “请稍等,下一位挑战者上台之后,决出胜负者方才可与榜首对战。”文官再次言道。 这是翰星大会故有的规则,第二日的挑战者必须要战胜一位挑战者方才可以对擂主发起挑战,而若是一直未有第二位挑战者出现,在今日挑战报名截止后,挑战者可以直接挑战擂主。这样的规则也是为了给予在第一天中,经过各方比斗而获取名次的擂主一些相对公平的保护。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规则存在,所以前两日便可定下大抵的轮次,毕竟到了第三日与第四日,对于挑战者的要求便愈发的严苛,那时再想攻擂,便会愈发的艰难。 而在那位名为桔宁的天阙界弟子上台之后,场面上便陷入了沉默。 好一会,足足百息光景,也并无第二位挑战者上台。 毕竟萧牧昨日的表现诸人有目共睹,其他的外族弟子要么忌惮于萧牧的实力,要么也明白天阙界对于榜首之位势在必得,此刻出战,一来大概率赢不下这榜首之位,二来还极有可能开罪天阙界,如此吃力不讨好的愚蠢之举,自然没有人会去做。 而天阙界的门徒,也不会傻到去阻碍同门的计划。当然,这其中也涉及到了翰星榜的奇异之处,诺大北境,近有百余州之地,每州地界之上都有一道翰星碑的存在,此物极为神奇,传言是上古神人所留,主要户籍存于翰星碑所在之地,那翰星碑便会依照其年纪修为给出排名,同时在方圆数十里之内一旦发生诸如翰星大会的比斗,此物便会自动覆盖比斗双方,一旦有一方留手,无论二人打得如何逼真,都无法逃离翰星碑的监视,上面的名次不会更改。故而天阙界也做不出,再派出一位人手,与这桔宁假意比斗,送其与萧牧对决的事情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依然没有任何人上台再次发起挑战,反倒是其余各处擂台热闹非凡。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之所以未有选在第一日动手,是因为那时各方外族与天阙界尚未出手,即使取得一些名次也会在之后的各种攻守之中有所变化,而魏来未尝一败,却从九七位落到了两百五十名开外便是最好的例子。第二日出手虽然会面对多一轮的对手,但等有信心等到第二日出手之人,要么修为强劲,不惧怕两战两轮,要么就只是想要博得一个相对较低的位置,能确保进入山河图便可,而所面临的竞争也相对薄弱。 而无论是出于前者还是后者的考虑,第二日的翰星大会从一开始便透露出了火药味十足的气氛,毕竟今日规则虽然苛刻,但还未到完全难以接受的地步。 今日大战,不再如昨日一般,大抵发生在外族与宁州弟子之间,随着昨日宁州子弟大半数的溃败,除开阿橙与萧牧第一二名的位置外,其余翰星榜上前列的名次大都被外族侵占,今日那些为了博得好名次的外族自然得向着外族下手。这是同样重要的事情,虽然最后一日尚且还有排位赛的存在,其赛制的关系,下位者向上位者发出挑战,不再需要考虑其余挑战者的干扰,但同样翰星大会也有所规定,挑战者以此最多越过十五名发起挑战。也就是说,若有人为了规避前四日竞争激烈的攻守擂之战,只取得末尾排名,从未保存实力进入排位战的话,他若是想要晋升到第一名,则需要至少连续战胜二十二名对手方才可能做到。因此,对于正常的修士来说,这样的计划是并不可行的,而在今日取得一个相对符合各自预期的排名,才是重中之重的事情。 随着抢夺名次的大战继续,但凡有人得手,排名靠后的众多宁州子弟都得池鱼遭殃,跟着落败者一道名次下延。 就这样一上午的光景过去,魏来的名次已经下落到了三百零七名,而这样的下落速度并未因此而停止,反倒随着前方的战事激烈,而有愈发迅速的趋势,跌出前三百二十五名只是时间问题。 周围那些满心以为会看见宁州子弟受昨日萧牧鼓舞,今日奋勇反击的场景的百姓们不禁有些失望。 宁州的子弟们虽然今日目前还未受到任何挑战,但却同样未有人鼓起勇气,向前位者发起进攻,只是一味看着自己的名次一落再落,这样下去,估计到了最后一日,整个翰星榜上前三百二十五名之中难以再寻到半个宁州子弟的姓名。而反观天阙界却是攻势猛烈,哪怕是要面对两轮大战,天阙界的弟子们也连连得手,一时间翰星榜前百名的位置,已有足足半壁江山被天阙界所占领,并且还在不断扩张。 “这都过去半天了,你这女婿到底想做什么?坐以待毙吗?”坐在一处临街口的包厢中的萧白鹤皱着眉头看着翰星榜上宁州弟子不断滑落的名次,神情困惑的问道。 徐陷阵也有些不确定,可想起昨日魏来的胸有成竹,却还是咬着牙硬着头皮言道:“你懂个屁,这叫以逸待劳。” “过了今日,明日后日想要再冲击排名就愈发的困难,这是以逸待劳,我看是混吃等死还差不多。”萧白鹤反唇相讥道。 徐陷阵的脸上有些挂不住,当下便要再言些什么,可话未出口,一旁的宁陆远便轻声言道:“这宁州未来得看这些年轻人的,咱们这些老东西既然选择相信了他们,那就静待其变,不要添乱了。” 二人闻言,顿时沉默。 可就在这时,末尾处的擂台上忽然传来文官的高呼。 “百鹿国仙河峰何部同胜,获取挑战排名二百七十三萧绝的资格。” “请双方于半柱香内上台!” 这声音并不大,但响起的瞬间周围的百姓却开始朝着那位于末尾处的擂台涌动,原因无他,那名为萧绝的擂主却是今日第一个受到外族挑战的宁州子弟。 而坐在酒肆包厢中的萧白鹤三人也在那时朝着那处投去了目光,虽然其中也有与那些百姓如出一辙的心思,但于此之外,他们还有另一层关系所在——这个名为萧绝的年轻男子,不仅是宁州子弟,同时也是昨日被魏来叫到聚灵塔前,授予他们所谓的“锦囊妙计”的众多弟子中的一员。于他们看来,无论魏来的计划是什么,那此时对方既然打上了门来,那就没有再藏拙的必要了吧。 随着文官的高呼落下,名为何部同的外族弟子跃身落在了那擂台之上,而萧绝也同时来到擂台。 何部同周身气机涌动,一副杀气腾腾的架势,周遭的百姓瞥见此境也纷纷神色激动,他们想要看见宁州的子弟赢下今日的首战。 双方落位,文官高呼道:“比都开始!” 何部同眸中杀机亮起,身形便于那时就要猛然杀出。 “等等!” 可就在这时,他的对手却忽的高呼道。 何部同应声停下,皱起了眉头,冷笑问道:“怎么?想要认输?” 萧绝微微一笑,然后在众多疑惑与期待的目光中…… 他点了点头,笑道:“对啊。” 第288章 风云未至 “对啊。” 萧绝的声音响起,莫说是那些对他满心期待的宁州百姓,就是他的那位对手何部同也是一愣。 他眨了眨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对方,好一会之后方才问道:“什么?” “你赢了,我认输。”萧绝坦然说道,然后便转过身子,一跃跳下了擂台。 直到这时,周围的百姓方才如梦初醒一般的回过神来,一时间惊呼声四起,甚至还携带着些许咒骂之言。前有萧牧以命相战,可换来的却是同为宁州子弟的萧绝如此轻易的将翰星榜上的排位拱手让人。这样的反差,自然免不了招来一些非议。 而负责这方擂台的文官在这时也才反应过来,他尽职的朗声言道:“萧绝认输,何部同取代萧绝,位列翰星榜二百七十三位。” 此言一落,不远处的翰星碑上,萧绝的姓名被一道白光抹去,随即何部同的姓名出现在了他曾经待过的位置——认输不同于战败,一旦不战而降,便等于放弃了自己的名次,让旁人将自己的位置替代,而自己则被移除翰星榜,如此一来也就没了后位者因为前位者战败而被迫名次下移的事端了。 …… “这是何意?”擂台周围的百姓们对于萧绝此举议论纷纷,而不愿的包厢中,萧白鹤也同样皱起了眉头。他满心期待着萧绝能够展露出些许昨日魏来所言的锦囊妙计的端倪,可却不想换来的是这等结果。 “莫不是弃车保帅之举?”一旁的徐陷阵沉声言道,“让没有战胜把握的宁州子弟们先行认输,这样一来后位者不会被冲下前三百二十五位,以此确保更多的宁州子弟能够参与到山河图中?” 嘴里说着这话,但徐陷阵的闷头却皱得更深,显然即使是他自己对于自己所言的这番猜测也并不太有自信。 “不应该啊。”宁陆远也于那时参与进了二人的话题,为人最为沉稳的青霄军统领一语道出了徐陷阵所言之物中的漏洞:“萧绝说起来应当是萧家旁系之中颇有天赋之人,以他的心性,不见得会输给修为同为三境的家伙,况且,就算是输,好好打上一场,说不得还能得到一些宗门的青睐,未来不可限量,如此轻易认输着实没有道理。” 徐陷阵顿时哑然,他想要为自己的女婿打个圆场,可憋了半晌也不知但如何说起,最后只能闷闷的来了一句:“那你说这是为何?” 宁陆远一愣,随即苦笑:“徐兄说笑了,少公子的心思,我怎猜得透。” “跟老爷子一个德行,不到最后,永远不知道他想要干嘛。”萧白鹤也颇为苦恼的应道。 三人在那时对视一眼,神情多有苦涩。 …… 萧绝的认输除了引来诸多宁州百姓的不满外,便没了后话,而翰星大会还在继续,很快第二位被挑战的宁州子弟出现了。 对手是一位修为同样三境的外族门徒,而满心期待这一个会带来不一样的宁州百姓等来的却还是宁州子弟干净利落的认输,那些修为不济的外族子弟瞥见此境,本还在暗暗观望的众人顿时来了热情。接下来的半天光景里,那些个修为稍弱,只想着能够混到一个山河图名额的外族子弟们开始对排名末尾的宁州子弟发起了进攻。在此之前他们都有所迟疑,毕竟他们的修为比起这些宁州子弟们中的大多数并不高出多少,而在挑战之前,他们还得击败一位实力与他们相当的挑战者,如此一来,在攻守擂中他们便并无多少优势可言,因此他们有所顾虑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前面极为攻擂者却给他们带来信心,这些曾经在宁州翰星榜上排名前百的家伙们,丝毫没有昨日那些萧牧的血性,反倒一个比一个怂包。 而让宁州百姓绝望的是,在面对外族挑战时,宁州的子弟们有半数选择了直接认输,而剩余选择抵抗的宁州子弟,虽然有那么一小撮能够撑过第一轮的猛攻,可被外族子弟看出了他们险胜之后的力有不逮,紧接着第二轮挑战便发起,终究还是逃不过落败的命运。而唯一有所幸免却是那位州牧大人的外孙,魏来。 看过第一日魏来斩断拓跋成山双手的外族弟子大都对于魏来的狠辣心有余悸,更何况他能如此轻易的击败一位四境修士,修为想来不弱,而排名却因为前方战事的激烈而落到了三百多名开外,几乎就要跌出三百二十五位。修为强劲的修士想着博一个好名次,自然不会对末尾处的魏来有任何的胃口,而修为较弱,只想着谋求一个去往山河图机会的修士也不敢去惹魏来这尊煞星。不觉间,第二日这厮杀激烈的翰星大比,魏来又一次置身事外。 就这样,时间转瞬过去,负责整个翰星大会人员调动的文官忽的朗声言道:“今日翰星大会报名截止,请各方未有出现第二位挑战者的擂台,开启比斗。” 夜幕已至,今日的翰星大会已然来到了尾声。 因为今日宁州子弟们堪称丢人现眼的表现而几乎抬不起头宁州百姓在这声音响起的刹那又起了骚动,今日其他位置的宁州子弟要么认输,要么惨败,整个宁州尚且还位列翰星榜前三百二十五位的只余下位于末尾的魏来,以及身处榜首的阿橙与萧牧。而紧接着萧牧,阿橙也迎来了一位天阙界的挑战者,只是因为同样未有第二位挑战者的出现,榜首与榜眼的大战一直被拖延到了此刻,而随着报名的结束,挑战者会以轮空一轮的方式直接挑战擂主,这将是一场大战。 尤其是在见识过昨天萧牧那神勇表现的宁州百姓们,更是对萧牧满怀期待,希望他今日能与昨日一般战胜挑战者,为宁州保存最后一丝真正意义上的颜面。 …… 几乎是在同时,阿橙与萧牧各自跃上了第一与第二号擂台,而他们的对手早也在那处等待着他们。 阿橙还是那一身干净利落的橙色长衫,一道梳理齐整的马尾垂至腰身,在夜风中,又发梢扬起落下。 她盯着她的对手,那是一位年纪二十五六的男人,修为五境,实力极为强劲,已经摸到了六境的边缘,依照袁袖春的说法,这个名为鹏甄的男子应当是此次天阙界派来的实力最强的弟子之一。 鹏甄负手看着她,面带微笑,并未展露出半点的杀机。 阿橙皱了皱眉头,藏在衣衫下的黑白双刃轻颤,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破体而出。 “姑娘?”鹏甄显然察觉到了阿橙的异状,他的眉头一皱,略带不悦的唤了一声阿橙的姓名。 阿橙的脸色一变,她的双手有些迟疑的僵在半空,她想起了昨日,袁袖春与她说过的话。 …… “明日,天阙界会派出弟子争夺第二名的排位,你界时认输即可,切不可与之为敌。”在那太子的行宫中,袁袖春轻飘飘的言道。 阿橙想起了萧牧在擂台之上与人死斗时的场景,她沉着声音问道:“为何?” “天阙界派出的鹏甄是五境的高手,你不是他的对手,不若保存实力……” “我想试试。”阿橙少见的打断了袁袖春的话。 “有什么好试的,今日萧牧此举已经让天阙界有所不满,橙儿你可不要再给我添乱了。你放心,我与天阙界早已定下的规矩,会给你留出一个靠前的名额,让你也有去往山河图的机会的。”袁袖春有些不耐烦的言道。 “可……”阿橙还要再说些什么,但却再次被袁袖春打断。 “没什么可是的,橙儿你得记住,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 “大局为重。”阿橙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却不由得思绪再次飘飞,想到了父亲,想到宁州,她僵住的双手再次缓缓的朝着自己的双刃伸去…… 她眸中的困惑在那时散去大半,她的双手已然摸到了那对双刀,凌冽的气势从她体内溢出。 凭生第一次,她决定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些什么…… “我认输。”可就在这个档口,不远处却传来一道她熟悉的声音,周围的百姓在那声音响起的刹那惊呼不绝,而阿橙更是诧异的侧头看向不远处。 那是与她临近的一处擂台,说出这三个字眼是昨日在擂台上以命相搏,给予绝望中的宁州一点微末之光的男人。 但今日,在所有人都期待着他继续昨日的奇迹时,他却如此轻易的说出了那三个字眼。 然后男人潇洒的转身,跃下擂台,在众人的呼唤与不解中,毫无留恋的迈步离去。 阿橙已经紧握自己双刀的手在那时松了下来,那股被男人昨日的奋勇所扬起的气,在那一瞬间泄去大半。 或许他也意识到了,今日的宁州不是他萧牧一个人便可以改变,人在大势之下,终究如蚍蜉、如荧虫,要么被碾成碎片,要么就只能低头认输…… 她叹了口气,握着刀的手彻底垂下,周身凌冽的气机亦在那一瞬间彻底消散。 她低下头,沉声语道:“我认输。” …… “李绪去往的是晋国的驮天府,童尚去往的是大楚的归墟山,王虎与王豹兄弟去往的是齐国的虎神宗,古来秋去往的……” 夜已深。 明玉楼的包厢中,薛行虎一五一十的向魏来汇报着今日已经敲定下来的一些金牛镇孩童的去向。无论是他提及到的驮天府还是归墟山,虽然都远不及声名显赫的十大神宗,但却也都是北境之中次一线的顶级宗门。且以他们今日展露出来的修为心性,此去必定会受到那些宗门的大力栽培,若是自己努力一些,前途不可限量。 “辛苦薛叔叔。”见说完这番话的薛行虎口干舌燥,魏来极为适时的递出了一杯清酒,嘴里由衷言道。 薛行虎连连点头,接过那酒水饮下一口,然后神情踌躇的看着魏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薛叔叔在乌盘城时,曾舍命救我,我才能逃出那牢狱。在魏来心中薛叔叔一直都是自己人,有何想说的说出来便是,不比迟疑。”魏来当然看出了薛行虎几乎写在脸上的犹豫,他微微一笑,嘴里如是言道。 听到这话的薛行虎终是鼓足了勇气,看向魏来言道:“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只是今日我也在那翰星大会的现场,看到了宁州子弟们认输的认输,惨败的惨败,着实有些痛心疾首。” “有听闻坊间大有传闻,说是这次那劳什子山河图是聚集宁州气运打开的东西,此番之后,宁州的气运会愈发的薄弱,比起当年咱们的乌盘城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孩子们都有了好去处,薛某也算对得起他们死去的爹娘了,只是公子你……下一步意欲何往?这宁州待不下去,是否有所计划,若是可以薛某想要跟着公子,虽然我这修为入不得眼,但陪着公子身旁,就是端茶送水也可多少尽上一分力……” 薛行虎这样说着,脸上的神情变得沉重了几分。他也不管魏来作何反应,沉着这话匣子打开的功夫,又饮下一杯清酒,继续言道:“当年魏知县在时,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衙役,但他教了我很多事,可就像公子以往骂的那般,薛某人也好,乌盘城的百姓也罢,都是蠢货,分不清谁是救我们的恩人,谁是把我们当奴役的恶徒。后来知县和夫人走了,薛某也只是暗暗伤怀,可当时各方都说是魏知县自己开罪了那龙王,死有余辜,我心有戚戚,却不敢为知县与夫人说上半句话。” “再后来啊,来了吕知县。也是个好人,当然更是个好官。他要斩那蛟蛇,我觉得奇怪。若是蛟蛇是好,那为什么两位好官都要拼了命的与他为敌,可奇怪归奇怪,我心底胆怯,哪敢去跟神人叫板,于是又眼睁睁的看着吕知县死在我面前。” “好在后来公子骂醒了我,否则我薛某人到死可能还心心念念着龙王爷保佑……” 说道这处,薛行虎的脸上露出了苦笑之色,他看向魏来,又沉吟了一会,方才言道:“所以啊,我想跟着公子,做什么都好,只是不想再那么浑浑噩噩的活着……” 面对薛行虎言辞恳切的请求,魏来沉默了一会,方才再言道:“乌盘城之事,是敖貅与金家的密谋,而那番行径过后,朝廷上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金家与敖貅,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想来也不会再对金牛镇出手了,薛叔叔大可……” “魏知县曾说过,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薛某虽只是一介武夫,但也想要为宁州做些什么,我相信公子的为人,所以也请公子不要再拒绝薛某了。”薛行虎似乎下定了决心,盯着魏来坚定的言道。 这一次轮到魏来一愣了,他盯着男人坚定的脸庞,沉吟了一会,然后终是点了点头,说道:“我这里却有一件事情,薛叔叔可帮我做成,薛叔叔若是愿意,或可一试。” …… “我不是听说阿来今天要给那些天阙界的门徒一个好看吗?今天这是怎么回事?连萧牧也直接认输,这是要更天阙界示弱言和吗?”魏府之中,孙大仁一脸疑惑的问道,言罢也不忘愤慨的吃下几大口饭菜,似乎是想要将那些今日趾高气扬的外族们当做这饭菜,在他的嘴里嚼碎。 孙大仁的吃相当然是不敢恭维,但饭桌上的众人却显然没有心情去关心孙大仁这饿死鬼投胎一般的吃法。他们的心底大都在为今日翰星大会上发生的种种而郁闷烦忧,以至于满满一桌子饭菜除了孙大仁几乎无人有心情动筷。 “那小子一肚子坏水,担心他作甚。”当然,这还得除开一旁的曹吞云,他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慢慢悠悠的吃着饭菜,说着还瞥见了一旁的钱家姐弟也似乎并无食欲。老人便伸出筷子给二人一人夹了个大鸡腿,放入他们碗中,嘴里碎碎念道:“你们两个小家伙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得多吃点。” 翰星大会开始之后,钱浅姐弟也与人有过几次对决,姐弟二人的修为不俗,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曹吞云有意的调教,相比于其他金牛镇中的孩童,姐弟二人的对战功底强出不少,自然表现也最为出色,好些个有名有姓的宗门前来询问姐弟二人是否有意加入,曹吞云见了此状,当然是怒火攻心,昨日便拉着魏来将二人讨要了过去,此刻姐弟二人也算得是天罡山的预备门徒,只要再与曹吞云走上一遭,拜过了山门,便是名正言顺的天罡山弟子。 曹吞云素来护短,而钱浅姐弟又极为懂事乖巧,虽然悟性不足,但自从得到那本莫名其妙的《天罡正经》后,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悉心研读。这股劲头让曹吞云甚是喜欢,此刻又成了自己人,曹吞云自然是呵护至极。 不过香喷喷的两个鸡腿放入碗中,钱浅姐弟二人依然眉头紧锁,虽然碍于曹吞云的面子不得不开始动筷,可却看得出心头颇为阴郁。 曹吞云自然见不得这番景象,便又言道:“你们啊,就是笨。” “你看看徐玥这小妮子,她急了没有?”曹吞云伸手指了指坐在不远处的徐玥,少女正慢条斯理的吃着饭菜,脸上的神色平静,确实与诸人的愁云密布大相径庭。“阿来那小子要是真遇见了麻烦,这小妮子估计比谁都着急上火,她不急,你们急个撒?” 曹吞云这话倒是点醒了众人,孙大仁等人也于那时看向徐玥,却见那少女确实不紧不慢,丝毫没有众人的焦虑。孙大仁的脸皮最厚,当下便凑了过去,舔着脸问道:“弟妹,咱们都是自家人,什么事情没必要藏着掖着,你知道啥就赶紧告诉咱们,省得咱们在这里干着急不是?” 徐玥闻言抬头看了孙大仁一眼,然后平静的摇了摇头:“我知道的并不比你们多。” “你这不是开玩笑吗?你啥都不知道,还能在这里气定神闲的吃饭?”孙大仁一脸不信任的盯着徐玥。 而其余的众人虽然未有发声,但看向徐玥的目光中显然也带着与孙大仁同样的怀疑。 徐玥却是镇定自若,她注视着诸人,轻声言道:“我只是相信他而已。” “我也相信啊,但是……”孙大仁显然并不满足这样的回答,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可这时房门忽的被推开。 那位魏府的管家推门而入,快步来到了徐玥身侧,在少女的身旁轻声言道:“阿橙姑娘在门外求见。” 第289章 现在你可以开始想了 太子的行宫中,袁袖春换上了一声宽松的长袍,身前摆着一壶美酒。 他心情看上去很不错,背靠着太师椅,自饮自斟。 “你说,萧牧那群人到底打着些什么主意?” 忽的,他出言问道。 身旁的黑甲男子微微皱眉,如实应道:“属下也摸不清。” 袁袖春显然也没有指望着从男人嘴里得到些有用的答复,他点了点头,又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清酒,仰头饮下。 他的心情确实不错,今日在他的有心调拨下,前百位擂台的几位文官都被他换作了自己的亲信,这样一来他可以帮助天阙界解决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当然今日的一切出奇顺利,预想中反扑也并未出现,甚至就连那萧牧也极为识相的低头认输,至此天阙界已经掌握了前百名之中的八十席位。左鸣在方才还特意来感谢了袁袖春一番,袁袖春心情大好之余,却不由得想到了今日宁州子弟的反常,心底不免有些疑惑,故而才有了此问。 “或许是昨日之事让他们认清了天阙界是不可战胜的,如此一来……” “旁人或许可能,但萧牧绝不是会轻易低头之辈。”可袁袖春的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的黑甲甲士打断。 “嗯?”袁袖春闻言眉头一皱,韩觅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打断袁袖春说话的态度,或多或少都有僭越之嫌,可袁袖春却并未因此而生出半分的恼怒。他的皱眉只是单纯的因为韩觅所言,似乎确有其道理所在。他直起了身子,手中的酒杯放了下去,侧头看向对方,问道:“确实,萧牧的转变来得太大,保不齐真的还有什么后招存在。” 这样自语着,袁袖春站起了身子,似乎就要迈步走出房门。 “殿下何往?”可脚步方才迈出,韩觅便又问道。 袁袖春不疑有他,应道:“去提醒一下桔姑娘与左先生,让他们早做防范……” “为什么要提醒他们?” 韩觅的问题让袁袖春一愣,他神情古怪的侧头盯着韩觅,却见对的双眸渐渐眯起,狭长的眼缝中映衬着房门中的烛火,闪烁着狼一般的凶光。 “你的意思是?”好一会之后,回过神来的袁袖春低声问道。。 韩觅迈步走到了袁袖春的身旁,低语道:“殿下已经做了天阙界要咱们做的事情,按照约定,他们也应该给我们他们应该给的帮助。就像生意人之间的买卖,一码归一码,殿下心善,将他们当做朋友,想要急人所急,可他们未必这么想。金家势大,天阙界给我们的东西或许可以增加我们对抗金家的筹码,但远不至于能彻底更改我们与金家之间的攻守之势。殿下想要成大事,恐怕日后还有用到天阙界的地方。” 袁袖春听到这话,脸上的疑惑之色又重了几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更应该跟天阙界拉近关系……” “殿下。”韩觅的声音又低了几分,带着一股训诫的味道:“殿下的想法在下理解,但亲近并不意味着讨好,更不意味着服从。殿下日后是我大燕之主,岂能给旁人卑躬屈膝。殿下今日去说了此事,若是萧牧等人真的有所行动,那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而若是萧牧等人没有行动,一切都只是我们的揣测,天阙界说不得还得笑话殿下杯弓蛇影。反之若是萧牧能给天阙界带来麻烦,那天阙界定然会求助于殿下,殿下再出手,那就是雪中送炭了。殿下懂这意思吗?” 袁袖春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亮,他若有所思的沉吟了一会,这才正色看向韩觅,低语道:“叔叔所言甚是,是侄儿想得简单了。” 韩觅是大燕黑狼军的统领,也是袁袖春的母亲凌照娘娘的堂弟,也正是因为有这层关系,袁袖春对于韩觅信任无比。在凌照娘娘死去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韩觅都充当着袁袖春最忠心的护卫角色,他不止一次将袁袖春从生死之境拉出,可以说放眼整个大燕,也只有这个男人能让袁袖春将性命相托。 “都是属下该做的。”韩觅低首应道,并不因为袁袖春亲昵的称呼而做出半点僭越之举。 这个男人十余年来始终如是,在外他是凶名赫赫的黑狼首领,而在内,他却只是一个将阿姐临死嘱托一直记挂在心,不敢有半刻忘怀的弟弟而已。 “对了,阿橙呢?”这时,袁袖春忽的想到了自从今日的翰星大会结束后便未见阿橙踪影,此刻响起不免觉得有些奇怪,便有了此问。 韩觅皱了皱眉头,沉声道:“似乎并未回到府中。” 说罢这话,韩觅又顿了顿,方才又言道:“殿下,关于阿橙姑娘,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叔叔这是什么话?你我叔侄之间百无禁忌,没有当讲不当讲之说。”袁袖春笑道。 听闻这话韩觅的脸色一正,又才言道:“阿橙姑娘这些日子很是反常,殿下得多长个心眼。” “嗯?”袁袖春闻言,未做多想,只是神色轻松的言道:“叔叔多虑了,橙儿这几日或许对我所做之事有些不解,但……” “殿下,你要始终记得她是楚侯的女儿。”韩觅的声音再次响起,以极为低沉的语调打断了袁袖春的自语。 这一次,袁袖春像是记起了些什么一般,他脸上的轻松之色瞬息消散,于那时沉重的点了点头。 “嗯。” “我知道了。” …… “阿橙姑娘不在太子身旁,与太子摆宴庆贺,怎么有心思来我们这民府小院?”魏府正院前的木亭中,徐玥盯着一身橙衣的少女,语气轻松的问道。 阿橙自然听得出徐玥话中有意的挑衅与嘲弄之意,她皱了皱眉头,看向徐玥身后,却并未见任何旁人,当下便问道:“魏公子呢?” 徐玥笑面如画,嘴里言道:“我家夫君有要事在身,尚且不在府中,姑娘有什么事与我说便可。” 阿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她应道:“既如此,那改日我再来登门拜访。” 阿橙说罢这话,转过了身子,便要迈步离去。 “素问楚侯之女颇有乃父之风,今日一见果真非同凡响。连私会情郎都做得如此堂堂正正,着实让我佩服。” 可阿橙的脚步方才迈出,身旁的徐玥便高声言道。 听闻这话,阿橙迈出的步子豁然停下,她盯着徐玥,目光凛冽。 “徐姑娘恐怕是有什么误会。”她低语言道,语气不善。 夜风在这时拂过,飞雪蓦然涌入这木亭之中,二人的衣角扬起,发丝飘动。 徐玥依旧面带笑意,她反问道:“既然没有误会,那姑娘又何必避徐玥如虎狼呢?” 阿橙愣了愣,说道:“只是与你说之无用罢了。” “和我夫君说就有用吗?”徐玥再问道:“依照姑娘那位太子殿下近来的言行,姑娘觉得我家夫君有可能再与太子殿下有半点亲近的可能吗?” 问出这个问题时,徐玥的面色平静,但阿橙却是心头一惊——无他,她此行说来的目的却是被徐玥一言道明。 “殿下近来的行事,确实有失德行,但……”在好一会的沉吟之后,阿橙再次出言说道,虽然有心为袁袖春开脱,可以她的性子,说起这样一番话来,不免觉得自己也难以说服自己,故而声音不觉间低了很多。 可说不上是幸运还是不幸,阿橙自己都说不下去的话,徐玥却在那时张开嘴替她说了下去:“但此番行径,也是无奈之举,若是魏公子能够说服江州牧归附太子,那太子定会痛改前非,成为一代明君。” 阿橙有些愕然,徐玥却眯着眼睛看向阿橙,问道:“姑娘想说的是不是这番话呢?” 这个问题出口,还不待阿橙应允,徐玥又问道:“可姑娘自己相信这番话吗?” “我……”阿橙在徐玥的连番追问下,面色迟疑了起来。 徐玥却根本不给她细细思虑的机会,她盯着阿橙的脸,继续言道:“阿橙姑娘可有想过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 阿橙一愣,这个问题在许久之前魏来也曾问过她,但那时的阿橙并未去细想,可在经历了诸多事情之后,这样的质问却是一语戳中了阿橙心底某些她自己也为察觉到的动摇。 “为了报恩?” “凌照娘娘当年确实对姑娘有救命之恩,但那样的恩情说到底只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留下一条后路,挟恩图报,可非善举。”徐玥继续说着,丝毫不曾将阿橙一息难看过一息的脸色放在心上。 “为了如当年楚侯一般忧国忧民的志向?人说三岁看老,又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袁袖春现在是什么样,以后坐上了燕皇宝座,又会是什么样,我想阿橙姑娘的心中恐怕比我更清楚。” “至于……”说道这处,徐玥有意一顿,语气古怪了几分:“至于婚约,阿橙姑娘那位太子殿下,那就更非良人了。至少跟我家夫君比起来,孰强孰弱,明眼人一看便知,姑娘想来心底也有定论吧。” 听到这话的阿橙心头一跳,赶忙言道:“徐姑娘当真误会了,我与魏公子虽有交集,却只是欣赏魏公子为人,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徐玥心底却泛起些许苦涩,可明面上却依旧一脸笑意盈盈,她眯着眼睛说道。 “那现在开始。” “姑娘可以想了。” 第290章 反击 转眼翰星大会便已经来到了第四日。 相比于第一日萧牧的奋勇,与第二日的宁州子弟的尽数溃败。第三日与第四日的翰星大会便显得有些乏味,在攻守擂的规则变成双位淘汰以及三位淘汰之后,第三日与第四日的挑战者想要对守擂者发起挑战,便需要分别击败两位或者三位同样的挑战者方才可以发起挑战。在如此规则下,后两日的攻守擂之战鲜有发生,毕竟若是真有这以一敌三亦或者以一敌四的实力,恐怕早就在前两日出手,在更有利的条件下为自己博取一个好名次了,断不会等到这第三日与第四日出手。 也是因为如此,第三日与第四日的翰星大会上众人几乎看不到什么高质量的对决,其中大多数的挑战者都并未抱有夺取名次的觉悟,只是希望通过比斗能让那些北境各处来的宗门发现自己的特别此处,以此为自己谋得一个大好前程。 很快第四日的比斗已经接近尾声,计时所用的沙漏也快要落尽最后一点流沙。 耸立翰星碑上,被放大的前三百二十五位的名次上几乎寻不到几个宁州本土的修士,只有在最末尾处位于第三百二十四位的魏来作为整个宁州子弟最后的“幸存者”落在前三百二十五之前。而至于那些排名在三百二十五位之后的参赛者,他们不仅失去了去往翰星大会的可能,并且明日最后的排位战也只会在前三百二十五位之间进行,也就是所今日若是萧牧等人再无作为,那便真的再无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但这样的成绩远不足以安慰宁州百姓,这近乎颗粒无收的结果,让整个宁州都充斥着一股沉闷的情绪。 沙漏中的流沙一点点的落下,立在翰星碑前的文官斜眸看着那将要落尽的流沙,他的神情有些紧张,整个翰星大会的现场也陷入了静默。 萧牧、阿橙以及众多在第二日认输的宁州子弟们亦都站在现场,不知是为何,或是百姓们觉得他们今日的尽数到访或许是宁州子弟们组织的一场的反攻,故而有意给这群人留下一块空洞。 但随着翰星大会快要结束的档口,宁州子弟们却依然没有半点动静。而越是这样的静默,便越是加重了周遭诸人的疑虑。 无论是坐在街道旁酒肆包房中的萧白鹤等人,亦或者天阙界的左先生、甚至袁袖春与众多外族弟子们都将目光落在了以萧牧为首的一群人身上。 这当然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情,以萧牧第一日那死战不退的气势来看,这个男人不应当就此认输。他有争夺更高名次的机会,也有这样的意志,就此认输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古怪。 虽然已是腊月,天有飞雪,但站在翰星碑前的文官额头上却汗迹密布,他记得袁袖春的嘱托,让他一定要在那沙漏中流沙落尽的第一时间宣读翰星大会的结束,以此压下所有可能的变数。为此他在沙漏将要落尽的最后关头之前,一直紧张的注视着沙漏的状况,同时也因为周围弥漫着的凝重气氛,让他难免愈发的紧张。 终于,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最后一粒流沙落尽。 他赶忙朝向翰星碑外,在那时大声言道:“今日翰星大会……” “宁州萧牧挑战罗成双!” “宁州阿橙挑战徐通成!” “宁州萧绝挑战萱桐!” …… 几乎就是他的声音响起的刹那,远处负责各个擂台的文官也传来了一声声高呼。 本已因为文官宣读最后一日的翰星大比结束而心生绝望的百姓们,听到了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顿时纷纷面露惊喜之色,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人群开始骚动,站在翰星碑前的袁袖春脸上那和煦的笑意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他看了看身旁的左鸣,见对方也有些神情不郁。袁袖春想着之前韩觅与他说过的话,当下便不动声色,直到数息的静默之后,左鸣上前在袁袖春的身旁轻声问道:“殿下,可否派人去查一查他们挑战的都是翰星榜上排名几何之人?” 方才那些文官的宣读之声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响起,左鸣细数了一番,起码在那时有近四十多位修士同时压中这翰星大会结束的档口对擂主发起挑战,这样一来,因为接近尾声的时间,所以他们可以直接轮空进行挑战,同时也因为事发突然又太过密集的缘故,左鸣并未有听清那些被挑战者的姓名,也就无法在第一时间了解到被挑战者中是否有天阙界的门徒,同时也更难以根据此番去推测出魏来等人到底在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左先生既然发话,袖春岂能相拒。”袁袖春这样说着,又瞟了一眼一旁的韩觅,言道:“去帮左先生查上一查。” 韩觅应声而退,走下了翰星碑所在的台阶,而围观在翰星碑周围的百姓也开始骚动,凭着自己的记忆抬头盯着那巨大的石碑,目光从最上面开始往下滑移,试图找到一些方才被念到的被挑战者的姓名。 而坐在不远处酒肆包厢中的萧白鹤三人也兴奋的站起身子,同样开始寻找那些姓名,三位宁州最有权柄的三霄军统领此刻满脸红光,激动不已。沉寂了这么些时日,他们等待许久的宁州的反击终于开始了! 但…… 这样的兴奋却只持续了数十息的时间,随着他们的目光不断的自翰星碑上朝下移动,这三人的目光渐渐变得凝重。 在他们看来,因为明日排位战规则所限的缘故,每位位列前三百二十五位的修士,虽然可以直接挑战高位者,但每一次却最多越过十五名,所以今日宁州的子弟们需要率先取得足够高的名次,方才能在明日之战中取得先机,拔得头筹。可他们的目光不断下移,越过前五十名、前一百名、前两百名…… 甚至前三百名都并未找到那些文官宣读中的被挑战者的姓名…… 知道第三百二十六位罗成双、三百六十七位徐通成、三百六十八位萱桐…… 他们豁然发现,宁州子弟们在翰星大会第四日中发起的所谓的“反击”,目标竟全是紧随着三百二十五位之后排名…… 第291章 我要打死在座的各位 萧牧等人的“图穷匕见”进行得格外顺利。 毕竟已经到了第四日翰星大会的尾声,加上那文官也已经宣读了今日翰星大会的报名截止,前面的名次不可能再有变数,三百二十五位之后的修士们也没有机会再挤入山河图中,而他们中大多数无论是否达成了他们的此行的目的,但从这一刻起,翰星大会对于他们来说便已经结束了,故而面对萧牧等人杀气腾腾的挑战,大多数人出于情面又或者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理都几乎选择了认输,让出了自己的席位,当然也有那么些冥顽不灵的家伙,但在这些宁州曾经排位前百名的修士面前,也是只有被摧枯拉朽般击败的命运。 但这样的大获全胜,却并不能让笼罩在宁霄城城头的阴郁消散半点,毕竟这样的胜利根本无法改变半点宁州子弟惨败的事实,更是连些许争取到去往山河图的机会也彻底失去。整个宁州也只剩下那位州牧的外孙尚且落在末尾,或许能在山河图之争中得到些残羹冷炙,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随着被挑战者或认输,或战败,今日的翰星大会在宁州百姓们的哀叹声中落下了帷幕,而明日本应是每年翰星大会重头戏的排位之战,也因为宁州子弟的缺席而变得不再是一场盛典,反倒更像是一种讽刺。 …… 但无论在百姓心中,这最后一日的排位战到底是否存在意义,但它终归还是如期而至,并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满而就此湮灭。 腊月二十二,宁霄城迎来了五年一届的翰星大会的最后一战。 虽然一大早便有诸多百姓来到这擂台外,等待着翰星大会的开始,这翰星碑周围依然人潮涌动,但却远远无法与往届那番几乎水泄不通的情形相提并论。终究会有那么一些人,在目睹了昨日的希望破灭后,不愿再来观礼。 袁袖春同样一大早便来到了这处,他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意,可眸中的深处却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阴翳之色——昨日萧牧等人的行为极为不寻常,而更不寻常的是阿橙昨日也做了与萧牧等人同样的事情。也不管萧牧等人的行径背后到底是不是还藏着些什么阴谋,但阿橙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可她却对袁袖春只字未提,甚至昨夜他手下的探子更是直言曾看到阿橙连续几日出入魏府,昨夜更是彻夜未归。 袁袖春面带笑意的来到了那翰星碑前,目光看似不经意,实则在人群中搜寻着阿橙的踪迹。 这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 阿橙生得本就出众,那一身橙衣更是醒目,只是一眼,袁袖春便在人群中寻到了那少女。 然后,袁袖春脸上被强撑出来的笑意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他看见了在阿橙的身侧,有一位少年与他并肩而立,二人靠得极近,几乎是肩贴着肩,而在以往的数年相处之中,袁袖春的记忆里似乎从未与这少女如此亲近过。 他将此景看在眼里,怒火充斥着他的胸膛,以至于他身旁的文官连唤了他数声殿下之后,他方才反应过来。 “殿下,该宣读大会开始了。”文官见袁袖春回过神来,便赶忙在他身旁轻声言道。 袁袖春如梦初醒,他点了点头,又深深的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那对男女,废了些气力方才压下心头的愤怒,于那时朗声言道:“翰星大会最后一日排位战开始!” “诸位请注意,只有我身后这翰星碑上排名前三百二十五位的青年才俊们方才可以挑战,具体规则与往年无异,诸位好生表现……”说道这处,袁袖春的眸中闪过一道寒光,声音忽的拔过了些许,又言道:“尤其是我宁州子弟,更要让北境来客们好好看一看大燕年轻一辈的风姿!” 这样的话出口,惹来的却是宁州百姓的又一轮哀叹,整个宁州今日还有资格参与这次排位之战的也就只余下了魏来一人,一个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袁袖春将周围百姓们的这番反应看在眼里,眸中的寒意更甚了几分,于此之后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人群中的魏来身上,他朗声言道:“魏公子是州牧的外孙,亦是我大燕的栋梁,想来今日不会再像这四日以来那般作壁上观了吧?” 这样的询问来得极为突兀,周遭的百姓一愣,也未去多想袁袖春所言何意,只是下意识的将目光聚集在了魏来身上。对于在场的宁州百姓来说,今日尚且还来到此地,很大程度上便是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魏来身上。虽然他的排名接近末尾,但之前在宁州有过几率的几次出手,都表现出了不俗的实力,确实有冲击一下前两百名的可能,若是他能给宁州带来几场胜利,倒也算是安慰。 众人的心思被袁袖春的话所牵引,纷纷瞩目于魏来身上。 魏来对此也多少有些始料未及,他抬头看向那站在高台上的袁袖春,少年的双眸眯起,他大抵猜到了袁袖春的心思,无非是低劣的激将法,想要让他上台挑战,更像看着他落败出丑。 魏来微微一笑,于那时朗声应道:“外族子弟们都是殿下的贵客,殿下倾我宁州之力,也要与他们欢好,我岂敢少了殿下的颜面?” 相比于袁袖春那还算克制的言语,魏来的回应便是字字诛心,直戳了袁袖春的痛处。 袁袖春脸上撑起的笑意在那一瞬间凝固,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随着魏来此言出口,那些百姓们亦再次将目光投注在了他的身上,而不同于对前者的期望,那些目光之中包裹着的是愤慨与恼怒。 袁袖春意识到自己的昏招让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他恢复了理智,在脸上挂起一副豪爽的神情,笑道:“魏公子说笑了,诸位北境各地赶来的青年才俊,当然是我大燕的贵客,但参加翰星大会,讲的就是一个以武会友,魏公子有本事打败他们,那是魏公子的本事,想来任何人也说不出半句不是。” 魏来听到这话,有些失落的摇了摇头:“那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 袁袖春闻言,顿时像是抓住了某些要点,他张开嘴便说道:“魏公子连这都不敢,那可真是丢尽州牧的脸……” “殿下误会了。”可他的话还未说完,魏来的声音便再次响起。 少年的双眸在那时眯起,眸中的寒芒闪彻,他低声言道。 “在下不是要打败他们……” “而是要打死他们!” 这言说罢,宁州的众多百姓还在发愣,而那些外族弟子们却纷纷面露愤慨之色,对于魏来的口处狂言极为不忿。 但魏来却飞身一跃,落在了身旁不远处的一处擂台上。 “宁州魏来,请诸位赐教!!” …… 魏来的出手对于立场不同的各方来说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但他以如此高调的方法开启了这排位战首战却是各方都未有想到的事情。一时间各种目光都在那时聚焦到了魏来的身上,负责那擂台的文官下意识的看了不远处的袁袖春一眼,似乎在询问这位太子殿下的意思。 袁袖春不语,只是沉着眉头点了点头。 那文官这才放下心来,走上前去问道:“请问阁下要挑战何人,请阁下记住每次挑选对手都只能在高出自身排名十五名中挑选,且一旦挑战失败,便再无发起挑战的权利。” 这话出口周遭的那些百姓们纷纷看向身后的那座翰星碑,以魏来的姓名为基准,朝上细数了十五位——第三百零九位,西门震。 这是一件并不用花去太多心思去揣测的事情,魏来想要取得更靠前的名次,就得以最少的挑战次数,去冲击更高的名次,选择西门震显然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而人群中,那位来自晋国的西门震也确实脸色一变,意识到自己将会成为这尊煞星的开胃菜。他在几日曾见过魏来击败拓跋成山的场景,也知自己恐怕难以力敌,一时间脸色难看。 “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就在这时魏来的声音却再次响起,这个少年低头看着那文官,眉宇间写满了不耐烦。 “……”那文官被魏来的反问弄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再问道:“魏公子有说过要挑战何人吗?” “我说过……” “我要打死他们。” “他们……指的是排在我上面的每一位。” “那自然,就得从排在我头上的第一位开始。” 此时的魏来,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脸上的神情,还是嘴里吐出的话语都透露着一股蛮横的味道,以至于那文官听闻这话之后,愣了好一会光景,方才反应过来。 他侧眸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翰星碑,终是言道:“宁州魏来挑战三百二十三位齐国宇尘光!” …… 随着此言落下,周围百姓之中再次响起阵阵惊呼,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魏来会做出如此虎头蛇尾的事情,于此之前无论是袁袖春的对话,还是飞扬跋扈的态度都是一副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样子,可事到临头,却选了一位最没有威胁的家伙下手。 “我还以为是个狠人,却不想也是虚有其表,嘴上功夫了得而已。”当下周围那些外族子弟中便响起了一声声轻蔑之言。 “宁州这偏远之地,本就是蛮夷丛生,岂有英雄?” “是啊!终究比不得我们中原沃土。” 那些话不断响起,且都有意提高了自己的声音,想来方才魏来所言之物也确实惹恼了一些外族弟子,一时间这样的声音响彻不觉,让那些围观的宁州百姓们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 但无论旁人对魏来如何耻笑,那个被挑中的宇尘光心情却终究算不得太好。他本来还有心竞争一番前方的名次,但被魏来这瘟神挑中,他能不能打过尚且不说,就是赢了估摸着也是惨败,便再无机会冲击前位排名。 可无论心底有多少的不愿,翰星大会的规则所限,一旦弃权便等于放弃翰星大会上的名次,宇尘光自然不可能放弃他不远万里来到宁州取得去往山河图的机会。这样想着,他跃身落在了那擂台上,沉眸看着眼前的少年。 依照着之前所定下的规矩,只要宇尘光能够战胜第三百一十位的家伙,便可比后位者早一个时辰进入山河图,虽然也是位于末尾,但山河图中的机缘无限,早上一个时辰便意味着多出一份机会,在这个修为强弱便是一切的世界中,断人机缘、毁人造化便等同于杀人父母。 自认为遭受道无妄之灾的宇尘光看向魏来的目光中充斥着浓烈的杀机与怒火,他在那时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沉声说道:“小子,你得为你的嚣张付出代价。” “嗯?” 魏来闻言皱了皱眉头,他沉默了一会,脸色有些无奈的言道:“其实我也不想这么做,但没有办法,不如这样,我给你三息时间,你认输投降吧。” 魏来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没有半点与人玩笑或者讽刺的意思,而说完这话,他更是一脸诚恳的看着宇尘光,似乎是在等待对方的回应。 大抵也是因为如此,听闻这话的宇尘光也是一愣,随即哄然大笑:“小子,你是得了失心疯,还是患了臆想症,想要我的名次,那就得拿出本事,单凭两句话想让我宇尘光认输,哼,未免太小瞧我北境英雄了!” 宇尘光这样的反应倒是在魏来的预想之中,但魏来还是有些失望,他无奈的叹了口气。 “其实说起来,你们也算不得无辜。” “既然要来宁州追逐以宁州为祭品而现世机缘,那就得有被宁州反噬的觉悟,对吧?” 魏来低着头沉声言道,语调沉闷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神神叨叨的味道。 宇尘光当然忍受不了魏来的这般作态,他皱了皱眉头:“你到底打还是不打?若是怕了,你现在认输倒还……” 他的话说道这处,忽的戛然而止。 在他的对面,那个少年忽的抬起了头,神情阴沉的盯着他。 那是一种极为古怪的目光。 像是长夜中的寒风,又像是黑暗中的鬼魅,阴森、冰冷又近乎无情。 宇尘光打了个寒颤,但还不待他反应过来,眼前少年的脚尖忽的点地,身子猛地朝着他冲杀了过来。 宇尘光来不及多想,他出于本能的运转起了周身的灵力,于是乎四道神门分别在他的周身亮起,紫色的光芒笼罩他的身躯,生涩的铭文在他那四道神门之中闪烁,然后连成一片,一股气机荡开,于此同时一道巨大的人形开始在紫光的滋养下,以快的惊人的速度凝聚成型。 哐当。 可也就是在宇尘光堪堪唤出灵纹的瞬间,魏来的身子却已然杀到了他的跟前,伴随着一道轻响,一柄雪白得几乎耀眼的长刀被少年从背后抽出,他的双手握刀,体内的灵力在那一瞬间涌入刀身,一股浩大的气息荡开。 魏来的刀在那时直直的斩在了那还未凝聚出本来模样人形灵纹之上。 那灵纹的身躯一震,宇尘光的身躯亦是一震,在灵纹与那刀身接触的一刹那,他感受到了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机从那刀身上溢出,只是一瞬间的光景,在那股气机的萦绕下,他所唤出的还未来得及凝聚成型的灵纹猛然崩碎。 而于此之后,那少年手中的长刀却并无半点停滞的意思,竟然毫无停顿的直直的朝着他的面门斩来。 宇尘光这时豁然醒悟—— 方才那少年的目光,是看死人的目光…… 第292章 图穷匕见 咚。 一声闷响荡开,宇尘光的身子重重的落在了擂台下。 他的胸口处一道巨大且狰狞的伤口贯穿了他的整个胸腔,鲜血喷溅,瞬息便染红地面。 场面上陷入了短暂却死一般的寂静,哪怕是满心期待魏来能够取得胜利的那些宁州百姓们,也在那时满脸愕然。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认为魏来会取得这场胜利,却没有想到这场胜利来得如此之快,更没有想到……魏来的下手如此之狠。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那些负责救治伤员的医师们,他们一拥而上,其中一人伸手把住宇尘光的脉门,微微感应,在确定对方还有生机之时,高声言道:“还活着,快抬到医馆!” 这样的高呼既将同伴们唤来,将宇尘光抬了下去,也让周遭陷入惊骇中的众人反应了过来。 “宁州……魏……魏来胜。”那负责这道擂台的文官有些结巴的宣读到比赛的结果,而翰星碑上位于三百二十三位的宇尘光与位于三百二十四位魏来二人的排位,也随着文官的宣读,而发生调换。 “别胜不胜的了,下一个快上来,我赶时间。”但他的话方才落下,便被魏来所打断。 文官一愣,下意识的小声问道:“魏公子下一个要……要挑战谁呢?” 文官的问题并未得到魏来的回应,召来的反倒是魏来一道冷冽的目光。 那文官的身子一颤,这才反应过来。 “宁州魏来挑战三百二十二位唐洞。” “请双方于半柱香内上台,否则视为弃权!” 文官的宣读落下,周遭众人不免又起了骚乱,心底暗暗想着难不成这家伙当真要从这倒数第二名一路打上去?这未免也太不把翰星榜上的众人当回事了吧?而且以他方才出手的狠辣程度看来,他似乎真的动杀心。无论是宁州的百姓还是那些北境其余各处的外来者们想到这些的时候,但不免暗暗觉得眼前这少年既嚣张跋扈,又有些残忍的让人可怖。 但无论局外人怎么看,那些排名在末尾处,与魏来相近之人却都不免紧张不已。 魏来表现出的修为着实太过强悍了一些,宇尘光的修为虽然算不得出众,但好歹也是四境凝出过灵纹的修士,如此轻易的便在魏来手中以这样的状态惨败,给那些即将被魏来挑战之人带来的压力极大。而其中有位甚者,便是那位此刻已经站在了擂台上的唐洞。 唐洞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生在大楚的他年少时便被大楚的神宗长水门看中,收入门中,一直将之当做准圣子培养,以往的很多年来唐洞都过得一番风顺,但直到他触摸到四境的神门时,他却开始屡屡受挫,数年来修为不得进寸,因此始终无法晋升道圣子之位。年初他终于推开了第四道神门,但长水宗选拔圣子的最低标准是二十八岁前破开四境,成为五境修士,对于唐洞来说时间已经极为紧迫,他好不容易才争取到了参与此次翰星大会的机会,为的就是能够在此次山河图寻到机缘,在二十八岁之前冲击第五境。 本以为一切水到渠成,他也成功的进入了排名战取得了去往山河图的机缘,但却不想这半路杀出了一个魏来,依照对方方才出手的狠辣程度,显然不是单纯的比斗更像是在与人搏命,若是落得前面那位宇尘光一般的下场,即使获得去往山河图的机会又有什么意义?山河图会在明日开放,以宇尘光的状态没有一两个月的光景根本无法恢复过来,他拿什么去往山河图? 想到这里,唐洞的脸色极为难看,他神色阴翳的盯着眼前的少年,心底有怒火翻涌。 “好像力道轻了一些,没关系,这一次我会把我好力道让你死得干干脆脆。”这时魏来的声音,也忽的响起,他同样盯着唐洞,而不同于对方的神色凝重,这个少年在说起这些的时候,脸上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就好像杀人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本就是一件无关痛痒,甚至还稍有愉悦的事情。 寒意在那时涌上了唐洞的心头,他沉声言道:“阁下,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这话说得已经极为明白,是自知自己大概率不是魏来的对手,但却寄希望于魏来能够点到为止,毕竟明日的山河图对于唐洞说着实太过重要。 “那阁下来宁州之前,有没有想过日后当如何与宁州百姓相见呢?”魏来眯着眼睛,反声问道。 唐洞一愣,还未想明白魏来话中之意,魏来却又言道:“嗯,似乎确实不用去想,因为于此之后的宁州,便再也没有未来。” 唐洞又是一愣,大抵明白了魏来话中所指,更知道魏来并没有半点推让的打算。 他心底那些许侥幸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转而化为了勃勃的怒意。 坏人机缘,等同杀人父母。 唐洞为了洞开五境已经做出了太多的努力,他没有放弃的打算,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他不信魏来还真的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行那杀人之事。 话不投机半句多,唐洞念及此处,也没了多言的性子,他的面色一寒,四道神门在他周身亮起,于是乎一道道藤蔓从他的身后伸出,四面八方的朝着魏来涌来。 魏来手中的白狼吞月一震,岿然立在原地,手中刀刃上下翻飞,对于呼啸而来的藤蔓可谓照单全收,尽数斩断。 瞥见此景的唐洞脸色愈发难看,他的出手已经算是全力以赴,那些藤蔓看似细小,可却僵硬得堪比磐石,但在魏来手中却并未讨到任何好处。唐洞的心头不免愈发的沉重,但事已至此却已无退路,他眸中寒芒一凝,伸出双手抓住了两道藤蔓,那藤蔓如有灵性一般,瞬息便缠绕上唐洞的双臂,随即他的身形杀出,藤蔓也在他的挥舞下宛如长鞭一般,上下翻飞,攻势愈发凌冽。 但作为对手的魏来还是不曾露出半点的惊慌之色,他周身气机涤荡,刀身上笼罩的光芒大作,身形也在那时杀出,直面唐洞而去。 一时间擂台之上刀光与藤蔓交错,每一次碰撞都荡开一阵金石之音,那声音密密麻麻响彻不觉,让周遭的百姓们暗觉耳膜震荡,隐隐发痛。但他们中大多数却并未移开自己的目光,反倒是愈发紧张的注视着这场中的情形。 只见魏来在那层层叠叠如浪涛不觉的鞭风之下,身形不退反进,可谓步步紧逼,饶是那唐洞已经使出浑身解数,甚至额头上都开始浮出秘密的汗珠,可却依然无法阻止魏来的杀到。 不过十余息的光景,魏来在又一次荡开一道藤蔓之后,终于来到了唐洞的身前。 “对不住了。”魏来这般说道,手中的长刀高举,于那一刻没有任何迟疑的落下。 刀锋幽寒,直取唐洞的面门,唐洞的眸中也在那时浮现出绝望与惊恐之色,一切似乎都尘埃落定,这个少年在继续他的杀戮。 但就在白狼吞月来到唐洞头顶的刹那,唐洞眸中的绝望与惊恐忽的散去,竟是在转瞬间化为了一抹阴森的笑容。 魏来自然瞥见了此景,他的心头一紧,暗道不好,但却是为时已晚。 只见唐洞周身那四道神门之中翠绿色的光芒猛然大作,又是一道道藤蔓伸出,它们相互纠结、缠绕。然后竟是化作了两只有藤蔓铸成的手臂,迎向魏来的刀刃,将魏来那杀机汹涌的刀锋稳稳当当的接了下来。 铛! 伴随着一道金石碰撞之音,魏来的刀身停滞。 “嗯?”魏来的脸色微变,正要抽刀再战,可那接住他刀刃的藤蔓双臂忽的再次蔓延,将那白狼吞月包裹其中,不仅如此,藤蔓还顺着刀身一路蔓延,转眼便将整个刀身与魏来的双臂包裹,将之彻底禁锢在其中。 “哼!真以为唐某人怕你不成,你修为不过三境,就算再天赋异禀,体内灵力数量也决计无法与四境修士抗衡,你在短时间内击败那宇尘光,无非便是用了什么法门,在一击之间将全身灵力灌注其中,以出其不意之法,方才将之击败。” “唐某现已神藤耗去了部分灵力,你的攻势果然减弱,此刻胜负之数已定,该轮到你认输了。”唐洞如此杨东,缠绕在他双受之上的藤蔓猛地变化旋转,化作两道锋利的尖刃,手握此物的唐洞暗以为胜券在握,于那时将锋利的尖刃直直的刺向魏来的腹部。 这胜负的逆转来得终究太快了一些,以至于周遭的众人不免有些错愕。 但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不同的情绪蔓延上了众人的眉梢。 那些外族子弟,尤其是排名在后的众人,之前还因为魏来狠辣的手段而暗暗忌惮,甚至人人自危,此刻见此番情景,自然是乐见其成,那一脸的幸灾乐祸之色可谓溢于言表。而诸多宁州百姓却是纷纷脸色难看,暗以为这宁州最后的希望就要在此折戟沉沙。 唐洞的脸上荡漾出了笑意,他眯着眼睛盯着魏来,仿佛已经看见了这少年的小腹洞开血洞,应声倒地的场景。 可就在这时魏来的嘴角却勾起了一抹笑意,唐洞察觉到了某种不妙,他皱了皱眉头,还不待他想明白这其中就里,两道寒芒忽的闪过,以快得惊人的速度斩向唐洞的霜后,他双臂的手腕处便于那时传来一阵剧痛。 “啊!” 唐洞发出一声哀嚎,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臂,瞳孔在那时陡然放大——他的双手从手腕处被平整的切开,鲜血奔涌。 哀嚎瞬息变作了惊呼,又从惊呼化为了嘶吼。 “自以为是,可不是什么好习惯。”魏来瞥见此景,嘴角的笑意更甚,他的双手依然被那藤蔓所束缚住,身子一动不动,但他周身的两侧却不知何时站立起了两尊浑身散发着死气的幽绿色人形生物。而它们的手中却是各自握着一并由雪白色光芒凝聚而成的长剑,剑身之上凌冽的剑意蔓延,那竟是以纯粹剑意所化的长剑。 不远处正注视着此方擂台的左鸣豁然站起身子,他不可思议的盯着魏来身侧的两道事物,嘴里颇为失态的发出一声惊呼:“孽灵!” “他怎么会我天阙界的大孽界!?” …… 巨大的痛楚席卷唐洞的脑海,他的身形暴退,双手合拢,想要捂住自己喷血不止的手腕,可失去了手掌的他显然还没有适应如今自己的状态,以至于这样的动作看上去极为古怪与渗人。 而随着唐洞的退避,那禁锢着魏来双臂的藤蔓也彻底散去,魏来提着刀微笑着迈步上前,杀机再次从他体内涌出。 唐洞的面色难看到了极致,他意识到眼前这个少年似乎并不打算就此作罢,他挣扎着不断的后退,少年那面带微笑的模样落在他的眼中,此刻却宛如恶鬼一般狰狞可怖,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机缘、什么圣子之位,只是一边不断的后退,嘴里赶忙言道:“别过来,我认……” “太晚了。” 但他的话还未说完,少年却叹息一般的轻声呢喃道。下一刻,少年的刀锋一震,白狼吞月划开一道雪白色的光痕。 刀光切开了纷然而下的细雪,也切开了漫天的寒风,跟切开了唐洞的颈项。 一颗到最后一刻依然写满恐惧的头颅从擂台上缓缓滚落,没入人群。 骇然的惊呼声在周遭升起,但于数息之后,又陷入死寂。人们都在那时看着那有些瘦弱的少年,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未有想到,魏来会真的如他所言一般,将对手杀死,而且是以如此干净利落又堂而皇之的方法。 嗜血、恶魔这样的辞藻回荡在周遭众人的脑海,他们当然无法理解为什么已经取得胜利的魏来要做出这样事情…… 就像他们并没有看到此刻的翰星碑上,位于三百二十二位的唐洞的姓名随着他的死去而彻底从翰星碑上被抹除,于是,那翰星碑上位于三百二十二位之后的姓名尽数前移一位。 一个恰恰在三百二十六位的姓名得益于此,悄无声息的挤入了三百二十五位。 而那个名字,叫萧牧。 第293章 宁州第子请诸君赐教 死一样的静默笼罩在翰星大会的现场。 魏来却无心关心众人的心思,他手中的白狼吞月一震,刀身之上的血迹抖落,他眯着眼睛朗声言道:“下一个该谁了?” 一旁的文官早已被魏来的狠辣吓得手足无措,听闻此问断是不敢再有半分迟疑,当下便舌头打结的应道:“第……第三百二十一位邱通请……请于半柱香的时间内,赶往擂台……否则,否则当视为弃权认输。” 周遭众人的心底泛起阵阵恶寒,放在以往他们着实难以将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与冷血的刽子手联系在一起,而正因为这样的组合过于荒诞,当他们二者真的联系在一起时方才显得如此可怖。 一道身影在那时落在了魏来所处的擂台上,那是一名年过五旬的老者,身材干瘦,眼眶深陷,他盯着魏来,眸中的杀机奔涌。 “嗯?翰星大会什么时候有阁下这样年纪的参赛者了?还是说阁下少年老成,长得显老了一些?”魏来对于对方眸中的杀机视而不见,反倒神色轻松的调侃道。 “老朽乃是长水门执事绵不惑!”老人却显然没心思与魏来调笑,他冷哼一声,厉声说道。 “不认识,阁下要做什么?这可不是老头子们应该呆的地方?”魏来笑着反问道。 那绵不惑见魏来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心头的怒火更甚,他不得不花去极大的力气方才让自己压制住自己体内的这股怒火,然后再次咬牙切齿的言道:“阁下方才所杀之人,便是我长水门的弟子。” “哦?”魏来一脸恍然大悟之色,随即他诚恳言道:“那老先生还不赶快给这位仁兄收尸?最近宁霄城来了很多寻着肉味赶来的恶犬,先生动作不快上一些,小心你弟子的尸首被那些恶犬啃了去。” 这话粗陋,那名为绵不惑的老人尚且不提,周遭那些围观的众人中便有不少变得面色难看,魏来话里所言的恶犬所指是谁自是不难猜到,只是对于这些北境各个神宗说来的门徒们,被一个蛮荒之地的少年如此当众羞辱,却是一件让众人心头无比恼火的事情。 只是此刻终究轮不到他们来发难,一时间那些北境别处所来的众人们纷纷将目光投注在了绵不惑的身上。魏来杀了绵不惑门下的弟子,这老人有足够的理由对魏来出手,甚至取下他的性命。 “小子!”而不出众人预料的是,在听闻魏来的满口胡言之后,那绵不惑当下便发出一声暴喝,六道神门顿时于他的周身显现,浩大的气势宛如泰山压顶一般,笼罩在魏来的身形之上,可以明显的感觉到,在那一刹那魏来的身形一颤,额头上甚至开始弥漫出密密的汗迹。 “我那徒儿被你断了双臂早已没了抵抗能力,你已经获胜却依然不愿意放他一条生路。你年纪虽小,却如此残忍嗜杀,若是放任你继续成长下去,他日比为祸我北境苍生,今日老夫便要替天行道,除了此獠!” “对!杀了他!” “此子太过狠毒,留之不得!” “此子实乃我北境之祸!人人得而诛之!” 而随着绵不惑的此言一落,周围那些外族之人顿时纷纷应和,一时间群情激奋,似乎恨不得当场便将魏来诛杀。 可无论是自老人周身弥漫开来,笼罩在魏来身上的浩大气机,还是周围那些外族人的喝骂,都并未让魏来的脸上露出半点惊恐之色。 “刀剑无眼,生死自负,阁下也好,在场即将死在我魏来刀下的诸位也好,若是连这个觉悟都没有,又何必万里迢迢来参加我宁州的翰星大会?诸位若是敢打那便挨个上来,魏来一一接住,若是不敢打,就快些认输,不必浪费大家时间!”说罢这话,魏来转头看向那擂台下有些惊恐的文官,又冷声问道:“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吗?” 那文官一愣,然后面露苦色的点了点头。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魏来问道。 文官有些为难,但就是这短短数息不到的迟疑被魏来所见,魏来的双眸一眯,一道杀机奔涌。 文官的脸色顿时煞白,即使心底觉得有千般万般不愿,却只能在那时吊着嗓子,朗声言道:“邱通半柱香内未有上台,视为弃权认输,移出排名,此战魏来胜。” 对于宁州的翰星大会来说,无论是前四日的攻守擂战,还是这最后一日的排位战,一旦弃权或者不战而降,便都会如当初的萧牧亦或者阿橙一般,视为放弃翰星榜上的名次,而随着那个叫邱通的修士被除名,魏来以及排在魏来身后的众人都顺势上位一名。于是乎第三百二十五位处,又换了一个新名字——阿橙。 …… 那文官的宣读落下,周围外族的修士们面色一变,那位长水门的长老绵不惑已经气势汹汹的杀到了魏来的面前,一副要与之搏命的架势,可魏来不仅丝毫不把他放在眼中,甚至还趁着与之对话的空档,拖过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让那位排名在三百二十一位邱通就这样失去了自己在翰星大会上的排名。 起先众人还以为魏来与那长水门的绵不惑调侃对话只是为了羞辱长水门与这些外族子弟,此刻看来他们却是低估了眼前这少年,他不仅有强悍的得与其修为境界极为不符的实力,残忍无匹的杀伐果断,而在除此之外,他似乎还有狐狸一般的狡猾与诡计多端。 那位遭受到“无妄之灾”的邱通同样脸色一变,在见识过排名落在自己身后的两位修士的可怕遭遇后,邱通对于魏来的邀战那可谓是闻声色变,心底本来已经打起了退堂鼓,却见长水门的长老绵不惑出手为自家枉死的门徒出手。邱通的心头一喜,暗以为可以渔翁得利,最后无论是魏来服软还是那绵不惑强势将其镇压,他都可逃过此劫,故而便按捺住了自己,在一旁静观其变,并未上场。 直到,那文官的宣读之音响起,邱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如意算盘不仅落了空,更是就这般轻易的葬送了自己去往山河图的机会。 “我……”邱通心有不甘的在那时张开嘴朝着场中想要高声说上些什么。但话方才出口,那绵不惑的声音却再次响起。 “小子,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绵不惑怒目圆睁的盯着魏来,深陷的眼眶中怒火喷涌,像是要将魏来燃尽一般。。 他这话说罢,没有再给魏来半点反应的机会,一只手豁然伸出,他周身的六道神门闪烁,墨绿色的光芒笼盖擂台,一只巨大的由枯木组成的手掌猛然出现在魏来的头顶,带着遮天蔽日一般的气势,朝着魏来压下。 六境修士所激发的手段自然是强悍无比,单单的是外泄的气息便让周遭那些围观之人脸色难看,暗觉呼吸不畅,而处于这风暴中心的魏来就更应该是毫无抵抗之力。但偏偏,魏来的面色不变神情平静的立在那处,眸中甚至依然带着那抹淡淡的笑意。 “徐某人的女婿你也敢打!?”一道粗壮的声音忽的响起,徐陷阵不知从何处飞身而出,稳稳的落在了魏来的跟前,巨大的力道让整个擂台都为之一颤。 他高大的身形背对着魏来,双手豁然伸出张开,直直的迎向那道巨大的手掌。 轰! 一声闷响荡开,徐陷阵的手与那巨大的手掌相撞,徐陷阵的身形在那时一矮,双脚所踏之地的地面凹陷,裂纹如蛛网般漫开。 “就这?”他从牙缝里挤出这样一道声音,眉心、双手、胸前、背后、以及双足处七道神门依次亮起,每一道神门的浮现他周身的气势便拔高一分,矮下的身形就挺直一分。待到七道神门完全显现,这位赤霄军的大统领的身形已然直挺了起来。 “雕虫小技,也敢来我宁霄城献丑!”这时,徐陷阵又发出一声暴喝,他的双手忽然抓住了那巨大手掌的两根手指,然后他周身的七道神门之上耀眼光芒猛然亮起,强大的力量顺着神门涌入他的周身,他浑身上下的肌肉如小山一般高高隆起,而就在一瞬间她猛然发力,那看似巨大的手掌在他的手上就如小鸡一般被他拉扯着调转了方向,被他狠狠的抛飞,砸向那位长水门的长老绵不惑! 轰!又是一道轰响! 在那时绵不惑惊恐的目光下,自己所激发出来的巨大手掌在那时重重砸在了他的身上。 他的嘴里发出一声闷哼,身形不受控制的倒飞出去数步,虽然躲过了被自己的招式砸在自己面门上的尴尬境遇,可依然受到了余波不小的冲击,衣衫之上多有破损,就连束发所用的发簪也在这余波之中被撞裂成了两半,一头白发散落,模样极为狼狈。 “阁下又是谁?”绵不惑稳住了自己的身形,沉眸盯着徐陷阵,寒声问道。他尽可能在自己的脸上撑起平静的神色,可眸中的凝重却依然将他此刻心中对于徐陷阵的忌惮展露无遗。 “徐陷阵。”徐陷阵倒也坦然,于那时昂首应道。 绵不惑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他当然听说过徐陷阵的名讳,事实上即使是放眼整个北境,三霄军亦是凶名赫赫,虽然近十年来宁州边境安稳,三霄军也有些年头未有再向北境世人展露他们的锋芒,但余威犹在,足以让寻常人听闻色变。 绵不惑的心头泛起了苦涩,但还是不愿就此服软,在那时再言道:“阁下既然身为赤霄军统领,也是我北境有头有脸的人物,怎可助纣为虐?” “此子心狠手辣,动则杀人,阁下岂能放任?” 面对这绵不惑的斥责,徐陷阵朗声笑道:“擂台之上刀剑无眼,双方为夺名次,本就是以死相搏,岂能留手?” “生死乃是常有之事,阁下的弟子既不敢赌上性命,又学艺不精,那就该好生劝诫门下弟子不要参与这样的比试。先贤有言,教不严师之惰,你弟子今日赔上性命,阁下回去得好生反省。依我看,最后再在你这位徒儿的坟前叩上几个响头,以此谢罪。” “你!!”绵不惑不成想着赤霄军的大统领竟然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胡言乱语,他的面色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伸手指着徐陷阵竟是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直到好一会后,他方才又言道:“那依阁下的意思,你就要让这小子一个人继续杀下去?” 听闻这话的徐陷阵面露困惑之色,他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看着对方,问道:“什么叫一个人?” “嗯?”绵不惑一愣,但还不待他想明白徐陷阵话里的意思。 两道身影忽的从人群中跃出,纷自落在了此方擂台两侧的擂台上。 只听二人于那时朗声言道:“宁州阿橙挑战翰星榜三百二十位许别宽!” “宁州萧牧挑战翰星榜三百一十九位汪湫!” …… 这浔阳街与衡珞街交界的十字路口,人越聚越多,本以为已经失去悬念,或者说与宁州已经没有任何关系的最后一日的排位战,因为魏来的出手而发生了一些于此之前任何人都未又想到的变化。 唐洞的被杀,邱通的弃权,让前三百二十五位名额空缺出了两个,于是乎排在三百二十六位与三百二十七位的萧牧与阿橙顺位而上,并且依照着魏来的做法对于上位者依次发起了挑战,到了这时,就是再蠢的人也应该反应了过来,魏来等人想要做什么。 先是示敌以弱,认输跌出翰星榜,免除了第一日那般萧牧一个人便得面对数十人挑战的境遇。随后在第四日的最后时刻,抢下三百二十五位之后的排位,再在最后一日由魏来发难,接连以残忍狠厉的手段斩退数人,以此将萧牧与阿橙拉上了前三百二十五名之内。而犹豫排位战的规则,上位者是无法挑战低位者的,那些天阙界的门徒此刻大都位于翰星榜排名的前列,根本无法对魏来等人的行为作出任何干涉,如此一来以魏来为首的宁州子弟们便转守为攻,彻底掌握了这次排位战的主动权。 而若是有心之人再好生看上一看,会发现此刻排在三百二十五名之后的那些名字,无一例外都是宁州子弟。加上萧牧与阿橙出手所瞄准的对象,若是他们也依照着魏来那般狠辣的手段打下去,那些宁州子弟很有可能也会得益于此,挤入山河图的名额之中。 意识到这一点的宁州百姓们再次燃起了希望,这个消息也在刻意与不刻意间在宁霄城中传开,于是乎越来越多的宁州百姓再次朝着此地涌来。 宁州百姓们热情高涨,可那些外族子弟,尤其是排名靠后的外族子弟们却是人人自危。 魏来于此之前在北境声名不显,但随着之前对抗拓跋成山以及今日的战绩,众人都看得明白,这个少年的实力极为强悍,而萧牧更是不必多言,四日前那场以一敌十的血战已经注定了萧牧于那之后会名扬北境。至于阿橙,但凡有些见识之人都应当听说过这位少女的身世。她是当年楚侯楚岚天之女,三境修为便凝出了一道完整的灵纹,这便是圣人之姿,北境早有共识,认为能有如此天分之人,只要修行途中不遭遇不测,他日必临圣境。前些日子更是传出她已经推开了第四道神门,其间不知有多少神宗上门给出了圣子之位,希望阿橙能够加入自己的宗门,但都被其一一拒绝。这三人,对于寻常的四境修士都有近乎碾压似的的战力,当他们对那些排名末尾的修士发起挑战时,对于这些修士来说可谓是灭顶之灾。 并且最为让那些外族子弟们头痛的是,无论是之前的魏来还是此刻的萧牧与阿橙,周身都弥漫着浓烈的杀机,显然他们并不打算进行一场简单的比斗,他们是想要让这些外族子弟交出他们手中的山河图名额。若是应允,变得认输,若是不允,那宇尘光与唐洞便是摆在面前的前车之鉴。魏来已经很好的向他们证明过了,他有杀他们的能力,更有杀他们的决心…… 绵不惑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那些外族子弟们亦是同样神色有恙。 没有人愿意放弃这到手的机缘,可也同样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去赌上一把眼前这几人的凶戾程度。 “你们……”绵不惑咬着牙冷声言道:“你们这是要与整个北境为敌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道引线一般,彻底点燃了擂台周遭那些外族子弟心头所积攒的怒火。 “狂妄!” “果真是未开化之地的蛮夷!” “不堪教化,夜郎自大!” “嗜血成性!穷凶极恶!” 那些外族子弟们纷纷愤声叫骂,一时间整个翰星大会的擂台周围嘈杂一片。 “诸位皆以为我宁州是蛮夷之所,宁州百姓是未得教化之民……” 可就在这时,魏来的声音忽的响起,他运集起了内力,将自己的声音提得很高,压过了场面上所有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北境各处而来的诸位到底是生在锦衣玉食的环境中,我宁州或许比不得各位家乡的土地肥沃、人杰地灵。” “但我们是人!宁州的百姓也是人!” “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 “山河图是天大的机缘,没有错,诸位千里迢迢而来,为寻机缘也没有错。但山河图的气运是由何而来?诸位也应当明白!” “那是宁州的未来,也是宁州的希望!” “未有开化也好,与北境为敌也罢!我们不在乎,因为今日一败,等待着我们的就是黯淡无光的未来。我们输不了!” “所以,今日宁州会奉陪各位到底,我们会打下去……” “打到诸位认输,亦或者……” 说到这处,魏来顿了顿,然后他沉着目光扫视了周遭一圈,又厉声言道。 “我们死!” …… 这话一落,满座哑然。 而人群之中却又数十道身影迈步而出,这些人都是数日前在翰星大会的攻守擂中认输的宁州子弟。此刻他们的面色肃然,在同一时间,朝着身前的外族子弟们拱手言道:“宁州弟子请诸君赐教!” 第294章 螳螂捕蝉 绵不惑的面色阴沉得可怕,无论是忽然出手的徐陷阵还是此刻那擂台下所站立着的数十位宁州子弟的身上,他都闻到了一股悍不畏死的味道。 他豁然明白,魏来也好,宁州也罢,在今日从一开始便没有半点推让的打算。而更让绵不惑心悸的是,随着魏来的那番话的出口,不仅是那些宁州子弟,那些围观的宁州百姓们同样面露愤慨之色…… 他皱起了眉头,依然不愿意就此将此事作罢。 这一来关系到长水门颜面,二来哪怕是一位准圣子,对于一个神宗来说培养他们也耗费了大量资源,如此死在这异国他乡,于宗门来说可谓一个不小的损失,而于绵不惑自己而言,未有保护好准圣子,回到宗门之后亦免不了招来责罚。 但他也明白此时单凭自己,恐怕难以再在魏来手下讨到半点好处。 他皱起了眉头,于那时看向身后的那些外族子弟们高声言道:“诸位,这些恶徒欺我们势单力薄,此刻我们更应团结一致,勿要被他们逐一击破!” 这话说得倒是义正言辞,但却应者寥寥。 毕竟这些外族子弟来自北境各个宗门,各宗门之间免不了会有间隙,他们彼此之间自然难有合作。常言有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此刻处于宁州地界,要在这里与宁州为敌,显然并非良策,毕竟之前魏来已经代表宁州向诸人展示出了他们准备搏命的决心。更何况,这些宗门中的一部分,还曾在这几日中在宁州的翰星大会上寻到了一些好苗子,送回门中至少都是准圣子级别的弟子,若是培养得当,晋升圣子的希望也是不小。此番他们不愿万里带着门中的准圣子来到宁州,为的便是让其寻到机缘,有再进一步成为圣子的可能。而有了这番收获,此行已然对门中有了交代。若是强行参与此事,一来或许会让门中弟子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二来说不得还会让新入门的宁州弟子对宗门生出间隙,如此得不偿失之举,他们自然也没有必要参与。 这外族各方势力之间各自存有自己的小九九,仅凭绵不惑的振臂高呼便想团结起来本就是痴人说梦。 绵不惑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一时间面色愈发难看,他有些尴尬的立在那处,进退维谷。 “第三百二十位许别宽未有上台,视为弃权,宁州阿橙胜!” “第三百一十九位汪湫未有上台,视为弃权,宁州萧牧胜!” 这时身旁两处擂台上传来了负责此处擂台的文官的声音,随着此言落下,那两位外族弟子的姓名豁然从翰星榜上移除,魏来等人的排名上延两位,而与此之后,又有两位排名在三百二十五名之外的宁州子弟挤入这三百二十五名之内。 “宁州魏来挑战翰星榜三百一十八位韦固!” “宁州阿橙挑战翰星榜三百一十七位钱铜!” “宁州萧牧挑战翰星榜三百一十六位花不眠!” 紧接着文官们又宣读出了新的挑战,三人都似乎不再将自己放在眼底,也知事不可为的绵不惑只能愤懑的看了三人一眼,随即一招手卷起那唐洞的尸首,寒声道了句:“今日之仇,长水门永世不忘!” 于此之后,他不做停留,转眼便消失在人群之中。 …… 接下来,这场排位战便演变成了魏来、阿橙以及萧牧三人的高歌猛进。 挑战与认输的宣判不断响起,宁州百姓们到了后来都不再去看那擂台上的比斗,除了最初的几次三人还遇到过些许阻碍,但在与魏来一般毫不留情的手段施展后,大多数自认不敌三人的外族子弟们都在自己的性命与山河图的机缘中选择了前者。转眼三人并肩携手之下,便一路挤进前两百名,身后亦有近百名宁州子弟受益,跟着一道杀入了前三百二十五位,获得了去往山河图的机会。 这样的状况自然让那些本以为此次山河图宁州子弟再无半点希望的宁州百姓们欢欣鼓舞,但这世上事素来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数日前被叫到白马学馆中的那数十位以萧绝为代表的宁州子弟自然都清楚这样的计划,虽然在此之前那他们中的大多数并不相信这个机会能够如此完美的事实,可于心中对此还是报着希望,故而当这一切发生之后,他们虽然惊喜,但还不至于如何诧异。而那些在第四日面对萧绝等人的挑战,因觉得此战并无意义故而认输亦或者战败守擂者们却是懊悔不已已。被魏来所召集来的宁州子弟不过五十余人,而魏来等人已经为他们打出了足足近百位名额,因此除开萧绝等人,还有五十余人获取进入山河图中的机会。 但相比于萧绝等还算在宁州还算颇有声名,后面的几十个名字对于宁州百姓来说却多少有些陌生。 钱浅、钱岳、童尚、李绪、孙大仁、龙绣、刘青焰…… 显然于此之前,他们中的绝大部分都并未被任何人注意道,百姓们暗暗感叹这些家伙恐怕再次之前应该拍在翰星榜的末尾,修为并不出众,只是也恰恰因为如此,才躲过了翰星榜前方的激烈战事,又随着一大批宁州子弟的认输,而落在了四百余名左右,恰逢魏来等人的愤然出手,反倒让他们收获了一份天大的机缘。 百姓们对此暗暗感叹,但却不知有那么些外族宗门的长老执事们见到这些名字挤入翰星榜的钱三百二十五名后,纷纷暗自庆幸,甚至窃喜不已,心头那点对于自家弟子被魏来等人强行挤出山河图的愤懑也随即烟消云散。而这些宗门无一例外都是在此次宁州之行中寻到过好苗子的宗门,而正是顾念到那些即将入门的孩童们的感受,他们几乎都选择在今日不与宁州为敌。虽说这是权衡利弊之后的最优解,但让自家弟子失了机缘,免不了还是让他们心头有所不满,可随着那些即将入门的弟子步入前三百二十五名之中,这样的不满反倒化作了隐隐窃喜——对于这些宗门来说,被选拔来参与此次翰星大会的弟子们名头上虽说都是门中的准圣子,但准圣子毕竟不是圣子,而一个宗门的传承兴衰说到底靠的是圣人的支撑,只有成为圣子的弟子才更有可能冲击那道山门,成为日后宗门之中的中流砥柱。这些准圣子们比起圣子都差上一筹,即使去往山河图也不见得能追上门中圣子。反倒是这些个新入门的小家伙未来不可限量,若能得到机缘,有其年龄尚小的优势存在,成长空间比起他们带来的准圣子来说,更为有利,因此,这对于这些宗门来说反倒是最好的选择。 …… 外族各方的心思各异,各方之间想要联手的可能也更加的低了下去。 眼看着魏来等人一路高歌猛进,杀入了前两百名内,并且还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那翰星碑下,站在袁袖春身侧的左鸣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 “殿下就准备这样放任他们下去吗?”左鸣盯着那翰星碑上不断闪动上移的一连串姓名,眉头微微皱起,他意识到魏来等人似乎并不打算带着宁州的子弟们杀入山河图之中那般简单,他们似乎还打算继续威胁天阙界的名额。而天阙界的弟子们此刻大都落在百名之内,依照着魏来等人上升的速度,最多一个时辰他们便可冲入前百名。 听闻这话的袁袖春一愣,下意识便要说些什么,但话未出口,一旁的韩觅却出声言道:“一切规则殿下都是依照着左先生的意思所修改的,魏公子等人的行径虽然偏激,但却是在规则允许下进行的,殿下若是这时出手干涉,岂不是会被宁州众人千夫所指?” 左鸣却是未想到韩觅会在这时说出这番话,且观在听闻此言后蓦然沉默下来的袁袖春,左鸣意识到,这个一直跟在袁袖春身旁的武夫,似乎与袁袖春的关系并非他想象中君主与侍卫那般简单。 左鸣心头虽然暗暗惊诧,但表面却继续沉声言道,试图与袁袖春道明其中的利害关系:“殿下可要想清楚,魏来等人的行径可是煽动宁州与北境各方对立,这对宁州与大燕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翰星大会本就是各方年轻一辈相互交流之所,这交流比的不止是修为强弱,更是心性。魏来能有本事以这样的方法恐吓住那些年轻人,是魏来自己的本事,也是被恐吓之人心性不如魏来的结果。今日前来我宁霄城参与翰星大会的都是北境各神宗之中的佼佼者,岂会是输上一场比斗,变得耿耿于怀,蓄意报复之人,左先生言重了。”韩觅似乎在这时已经完全接替了袁袖春的发言权,在那时再次应道。 左鸣深深的看了韩觅一眼,于此之前他对于袁袖春身边之人唯一在意的是那位楚侯之女,也曾试探过对方是否愿意加入天阙界中。而此刻听闻了韩觅的回应,他忽的意识到,自己似乎一直忽视了一个重要的对手的存在。 左鸣当然明白这个时候韩觅满口空话,说到底是为了让他继续往袁袖春的身上压下筹码,这样的做法当然有坐地起价趁火打劫的味道,但事到如今摆在左鸣眼前的选择已然不多。况且为了这次山河图之事,天阙界做了很多准备,也付出了些代价打通关系。而因为于此之前天阙界内部也并未受到太多消息的缘故,这一百余位派来为桔宁护道的弟子大都是未有入选将星榜的弟子,虽然修为比起寻常宗门已经强出不少,但魏来三人此刻所表现出来的战力绝非寻常二字可以衡量。若是再让他们这样打下去,天阙界弟子下位的众多北境各方的门徒们显然已经失去了与之为敌的勇气,待到他们杀到这些天阙界弟子的面前时,他们的状态应当并不会受到太多的损失。 这样一来,即使左鸣对自己门下的弟子们颇有信心,但一番大战下来,免不了还是会遭受道一些损失。至少单凭那个萧牧在前几日所表现出来的战力来看,他一人便足以挑下数十名天阙界弟子,这样一来进入山河图之后的某些谋划也必定受到阻碍。 念及此处,左鸣用了些时间平复下自己心底涌起的怒意,随即他沉下心神再次言道:“韩将军见识不凡,言说之物也极为在理,但将军却终究还是误会左某人了。我所言之物可并非是想让殿下为难,而是实打实的在为殿下思虑啊。” “嗯?先生这是何意?”韩觅看出了左鸣态度上的某些变化,他眉头一挑沉声问道。 左鸣微微一笑,说道:“韩将军想来听说过我天阙界的将星榜吧?” “知道一些,但都是些江湖传言,左先生不弃,倒是可与韩某与殿下言说一番,一解我二人困惑。”韩觅在大燕官场城府数十载,这顺坡下驴的本事自然不凡,当下便接着左鸣的话茬言道。 左鸣微笑说道:“天阙界之所以被称之为北境第一神宗,起归根结底便是我门中天才弟子层出不穷,而其中最为出色的便是将星榜上的将星们。” “但入选将星榜,只是代表其中的弟子有机会成为将星,就像许多宗门中的准圣子一般,想要成为圣子,还需要通过诸多试炼。而对于天阙界的弟子们来说,从将星榜上的候选人到成为真正的将星,需要的是……山河图。” “只有经历了山河图的洗礼,再里面寻到了属于自己的机缘,于此之后便可一步登天,成为将星,日后登临圣境也只是时间问题。这才是我天阙界能屹立北境神宗之首的根本原因。” “而这一次,我天阙界有百位弟子来到此处,为的也是山河图中的机缘。而在此之前,我早已与掌门说起过殿下对我天阙界此行的帮助,掌教甚为欢喜,直言殿下实乃我天阙界最好的朋友,之前便许诺我吃番山河图之行后,将参与过山河图的弟子们都留给殿下,让他们在殿下身边好生历练,有殿下教导,这些本就在我门中只比那将星榜上的候选人差上一线的弟子们估摸着将来的成就比起真正的将星也会不遑多让。” 这话出口,韩觅与袁袖春顿时互望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中看见了震惊之色。 天阙界的将星何其强大自是不必多言,每一个现在还活着的将星都是足以让北境震荡的存在,将这些比起将星只差一线,甚至可与之在未来匹敌的存在留在袁袖春身边意味着什么,二人同样明白。 这几乎是让人难以拒绝的筹码…… 袁袖春不露痕迹的朝着韩觅点了点头,韩觅心领神会,他转头看向左鸣,笑道:“先生与天阙界视殿下如知己好友,殿下岂能被投桃报李,先生忧虑我殿下早已为先生想到,先生此刻只需作壁上观,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左鸣听闻这话,心头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的言道:“如此,那我便静待殿下手段了。” 韩觅的眼睛顿时眯起,转过头看向那正在擂台上持刀而立的三人,狭长的眼缝中顿时寒芒闪彻。 …… “枭北鸿认输,宁州魏来胜。” “魏来排名升为一百七十四位。” 文官的声音再次响起,伴随着还有宁州百姓们的欢呼。 那些外族子弟大都放弃了抵抗,尤其是在接下来的几次比斗中魏来等人都表现出碾压四境的战力与毫无顾忌的狠辣手段之后,那些外族子弟最后一丝侥幸心理也彻底湮灭,三人一路杀来,几乎再也未有遇见任何抵抗,外族子弟们最后都以直接认输亦或者不上场的方式结束掉了自己此番宁州之行。 而这也意味着已经有一百五十名宁州弟子获取了进入山河图的机会,这已经再很大程度上降低了宁州的损失,甚至可以毫不夸张的说,这样的结果在翰星大会开始前,就是再乐观的宁州百姓都不敢做出这样的预测。 但这似乎还只是开始,魏来三人还在不断发起挑战,时间已经到了未时,而排位战会在戌时之末结束,魏来三人都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恶战是在面临那些天阙界的弟子们时才会发生。为了尽可能快开始真正的大战,三人都加快了自己挑战的步伐。 翰星大会计时所用的燃香,是一柱一刻钟的绣香,按照规则,若是对手半柱香的时间内不曾上台,方才能算作弃权,如此一来,若是之后的每位外族子弟都可以为难三人,拖慢一炷香的时间,那待到他们杀到天阙界弟子所在的排名时,他们会足足耗去两个时辰,这样一来留给他们与天阙界弟子酣战的时间便只余下两个时辰不到,想要尽可能的将自己与宁州子弟的排名拉高,三人便还得继续加快速度。 这样想着,魏来正要言说自己下一个挑战目标时,一道声音却忽的响起。 “宁州韩谷幽挑战一百七十四位魏来!” “请双方于半柱香内上台。” 第295章 惨败 “宁州韩谷幽挑战一百七十四位魏来!” “请双方于半柱香内上台!” 文官的宣读之音响起,周遭顿时陷入了一阵短暂却死寂一般的静默。 魏来是一路从倒数第二名杀上来的,而后置位的众人似乎都是宁州子弟,当然这得除开最开排在那三百二十五位的外族弟子。只是那家伙此刻感谢魏来等人带着他一道走上前列的名次还来不及,怎会对魏来出手?而宁州子弟更是没有理由对魏来出手。 众人疑惑,都相互在那时追问着这个叫韩谷幽的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头,但无论是外族人,还是宁州的百姓们在一番询问后都并未听人说起过这个姓名。 而很快他们的疑惑便得到解答。 一道身影轻轻一跃落在了魏来所在的擂台上,那是一位看上去才堪堪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一身黑衣,模样寻常,属于那种扔进人群中便很难让人生出再看第二眼的心思的容貌。但这样一张脸上却透露着一股阴森之气,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可怖。 魏来同样也意识到了来者不善,他用眼角的余光轻瞟了一眼不远处翰星碑上的排名,韩谷幽的姓名赫然落在一百八十九位,恰好是在魏来身后的十五位处,也就是说,这个家伙在第四日的攻守擂结束后名次便一直保持在与自己相距十五名的地方。 在第一日之后,魏来为了确保自己计划的万无一失,从第二日便安排着钱浅等人开始夺取三百二十五位之后的名次,这样的计划大都分布三日同时进行,并不像最后一日众人的挑战同时发起时那般引人侧目。而这样的伏笔的落下也才有了今日萧绝等宁州弟子与钱浅等金牛镇孩童共同挤入前三百二十五名的“盛景”。 可这样的计划并非万无一失,终归有人不会在众人的挑战下选择直接认输,这样一来即使战胜了对方,对方依然可以以下延一位名次为代价,继续留在翰星榜上。这也就导致紧随三百二十五名之后的众人并非全是值得魏来信赖的自己人。 魏来也曾考虑过这其中隐藏的变数,但在查明这身后这两百余位的众人都是宁州子弟后,便放下了这样的忧虑,毕竟他以为这些人中一来并不存在能对他造成威胁之人,二来无论他们在日后的大燕动荡中站在哪一方,今日都不会做出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情来。 但显然眼前这一切却是结结实实的打了魏来的脸。 对方能在这时对他发起挑战显然是有备而来,而他的排名又恰恰落在自己身后十五位的地方,显然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而能做到这些,此人背后的黑手,可谓呼之欲出。 而这番变故不仅吸引了周遭那些百姓的目光,也让同样身处在擂台上的阿橙与萧牧暂时停下了他们挑战的进度,皱眉看着魏来。 “交给我,你们继续往上打,我们没那么多时间耽搁下去。” 魏来沉眸言道,手中的刀在那时紧握。 阿橙二人闻言,微微思虑,随即纷纷重重的点了点头。他们当然也知道这个叫韩谷幽的神秘少年来者不善,但更明白若是为其耽搁了时间不仅没有办法帮到魏来,反倒还会坏了他们一开始的计划。念及此处二人的心底便都有了决断。 “小心一些。”他们如此嘱咐道,随即再次看向那文官,继续对在排名自己之上的家伙们发起了挑战。 而魏来也再次将目光落在那位韩谷幽的身上,他周身的气机在那一瞬间被他调动到了极致,手中的白狼吞月似乎感受到了魏来心中的决意,亦在那时轻颤不已。 但相比于魏来的如临大敌,那位韩谷幽脸上的神情却是称得上轻松写意。 他微笑着盯着魏来,轻声言道:“想好自己的墓志铭了吗?” “嗯?”魏来一愣,还不待他反应过来,韩谷幽的手忽的伸出,那黑衫之下,韩谷幽的手指森白,近乎于白骨。 他的脚尖点地,身形猛然爆射而出,他的速度极快,所过之处只留下一道道宛如鬼魅的残影,转眼之间,他便来到了魏来的身前。 那少年的身形于那时高高跃起,伸出的双手作爪状,闪着红光的指甲上一股黑色的阴冷气息漫开,他以爪为器,轰响魏来。 魏来的心头一惊,却是不敢托大,赶忙将白狼吞月横于胸前,直面韩谷幽的利爪。 铛! 刀身与利爪相碰,却发出一阵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 刀身再颤,巨大的力量顺着刀身涌向魏来,魏来的脸色在那时泛白,下一刻身形便不由自主的暴退数步。 但还不待他稳住身形,韩谷幽却是身形再次爆射而出,拖着漫天残影杀到了他的跟前,猩红的利爪带着凶戾的黑气直扑魏来的面门,魏来的内息尚未平复,不敢与之硬撼。他的眉头一皱,胸前第一道神门亮起,佛魔之相涌向,金光与血光交错。 “圣门?”而站在不远处的擂台下的桔宁却是眉头一皱,一语道破了魏来此门的根底。 她身旁的左鸣闻言也是脸色一变,以他的见识显然是知晓一些关于圣门的传言的,他不禁看向少女问道:“尊上此言当真。” 女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她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虑着些什么,并未回应左鸣的问题,只是目光直直的看向擂台之上。 左鸣见状,也不敢多问,只能与她一道看向那处。 刀身与利爪相碰,却发出一阵刺耳的金石碰撞之音。 刀身再颤,巨大的力量顺着刀身涌向魏来,魏来的脸色在那时泛白,下一刻身形便不由自主的暴退数步。 但还不待他稳住身形,韩谷幽却是身形再次爆射而出,拖着漫天残影杀到了他的跟前,猩红的利爪带着凶戾的黑气直扑魏来的面门,魏来的内息尚未平复,不敢与之硬撼。他的眉头一皱,胸前第一道神门亮起,佛魔之相涌向,金光与血光交错。 “圣门?”而站在不远处的擂台下的桔宁却是眉头一皱,一语道破了魏来此门的根底。 她身旁的左鸣闻言也是脸色一变,以他的见识显然是知晓一些关于圣门的传言的,他不禁看向少女问道:“尊上此言当真。” 女孩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她眯起了眼睛似乎在思虑着些什么,并未回应左鸣的问题,只是目光直直的看向擂台之上。 左鸣见状,也不敢多问,只能与她一道看向那处。 此刻,擂台之上随着魏来第一道神门的涌现,四道幽绿色的身形顿时出现在魏来的身前,他们身高一丈,生得人形却面目可憎,手中各持一把白色长剑,于那时悍不畏死的涌向杀来的韩谷幽。 利剑与利爪相撞,看似高大骇人的身形在韩谷幽的冲杀下一个照面便纷纷于哀嚎中被撕成碎片。 这样的结果倒是完全在魏来的预料之中,而他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借由这些从那天阙界的宋斗渊身上吞噬而来的孽灵们,抵挡了韩谷幽一两息的时间。这样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却给了魏来足够的喘息时间,让他的身形退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同时也调整好了自己紊乱的内息。 韩谷幽一击得胜,见魏来退去也知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对方的计划落空,但他并不为此恼怒,反倒饶有兴致的看向魏来:“倒是有些花哨的手段。” 魏来的面色凝重,他看了看自己依然还在打颤手臂,心底的震惊无以复加。 他的境界虽然不高,堪堪三境,甚至连幽海境的神门都还未推开,但依仗着这一路以来的各种机缘,他的实际战力已经足以碾压寻常的四境修士。大抵只有天阙界这样在前四境累积起了足够大的优势——譬如神血数量、灵台灵炎、亦或者幽海大小的四境修士方才能与魏来有一战之力。而眼前这个少年年纪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可方才的接触中,对方只是一招便让魏来险象环生。而自始至终对方根本没有催动出半道神门,这便意味着方才那一击对方根本没有使出真正的实力。 平心而论,魏来自修行以来奇遇连连,心底免不了会有些沾沾自喜,暗以为在这个年纪鲜有能与他匹敌之人。 但偏偏,此刻眼前这个比他只大出两三岁的少年,狠狠的击碎了魏来自信。而更让魏来心底疑惑的是,以对方的年纪,以及他说表现出来的修为,即使放眼整个北境也应当是称得上天才妖孽的人物,可于此之前,韩谷幽三个字眼,魏来却从未听任何人说起过。 “你到底是谁?”魏来不禁沉声问道。 而这个问题却让韩谷幽脸上的笑意更甚,他张开双手,那声黑色长衫鼓动,阴森的脸庞上,眸中亮起了熊熊火焰。 “对对对,就是这个问题。” “很多人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尤其在他们将死之前……” “可最后,他们都得不到答案……” “因为我喜欢看那一双双在熄灭前,依然闪动着不甘与困惑的眸子,那模样就像天上的星辰,妙不可言。” 韩谷幽用沙哑又癫狂声音朝着魏来说道,但即使他此刻是面向魏来,可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魏来有些恍惚,虽然眼前这家伙生得一副少年模样,可他说话的语调与脸上的张狂却分明透露着一股老态。 但魏来却并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细究这不寻常的状况,在呢喃完那段疯言疯语之后,韩谷幽周身的黑气暴涨,他那身衣衫也随即猛然鼓动。他再次杀向魏来,而这一次,四道漆黑的神门纷自在他的周身涌现,神门中的神纹在那时连成一片,与他的背后浮现出一道狰狞的黑色身形。 那是一道非人非兽的事物,他看似人形,生有四肢头颅,但周身却不断有一道道狰狞的人脸浮现冲出、又被拉扯入他的身躯之中。就好像那道黑色的身形是一道囚禁了无数亡魂的躯壳一般。面对这样诡诞的情形,魏来的脸色凝重,但却并无半分退意。 他手中的长刀一颤,白狼吞月之上刀光明亮,第二道神门在他的背后亮起,金色与黑色的龙相涌现,两道神门的加持下,魏来周身的气势一震,随即他浑身的灵力都在那时被他灌注到刀身之中。 这并非一个明智的选择,在之前的硬撼中,魏来便意识到在真正的对拼下,他绝非此人的对手,而此刻对方更是唤出了他的灵纹与神门,二者的加持之下,对方的力量比起之前强出数倍不止,而魏来除了以自己的灵力灌注刀身外,似乎便再没了任何的手段与对敌法门,这样的问题在许久之前魏来便有所警惕,只是却一直为寻到好的解题之道…… 轰! 一声巨大的轰响蓦然荡开。 耀眼的刀光与漫天的黑气冲撞在一起。 韩谷幽的利爪也在那时拍打在了白狼吞月的刀身之上。 气浪滚滚,二者一时间相持不下。 “哼!有些能耐!”似乎也是觉察到魏来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强大,那韩谷幽发出一声感叹,可语调之中却全是轻蔑味道。 还不待魏来反唇相讥,他别后那道古怪的黑影嘴里却发出一声咆哮,而后无数道黑色的人脸从那黑影的体内涌出,他们蔓延上魏来的刀身,宛如啃食血肉一般啃食着白狼吞月。 刀身轻颤,宛若哀鸣。 魏来能够清晰的感觉到,白狼吞月上的力量正在减弱,而他与韩谷幽的对撼也因此落入了下风,他的身形开始弯曲,双脚所踏之地的地面开始凹陷,一道道裂纹以此为中心漫开。 “但也仅此而已了。”韩谷幽再次言道,冰冷的声调仿若在下达某种审判。 他那双利爪在那时顺着刀身猛然向前,刺向魏来的胸口,魏来想要抽刀回防,可那些诡诞的人脸却死死的咬住了白狼吞月,让魏来难以催动此刀。 韩谷幽趁势欺身上前,泛着黑色煞气的利爪,已然杀到了距离魏来胸前不过毫厘之处。 眼看着一切已成定局,魏来避无可避,似乎下一刻他便会被韩谷幽的利爪撕开胸膛的血肉,取出心脏…… 韩谷幽眯起的眼睛,他准备好欣赏那副他已经看过无数遍的美景——将死之人眸中愤怒、不甘、疑惑裹挟在一起的美妙场景。 可就在那一刹那,魏来脸上的惊恐之色忽的散去,他的嘴张开,吐出了两道极轻的字眼。 “九霄。” …… 曹吞云于此之前曾给过魏来一本残缺的剑阵法门,其名为《殃》。 此书之中记载着三道剑阵,由浅极深,纷自为九霄、冥城、在劫。 魏来这数月来每每在聚灵塔中修行,进入那身合天地之状后,便会分出一缕心神研习此阵法。 这么多时日之后,在配合着于那《天罡正经》所领悟到的剑意,终于是有所收获。 …… 随着那九霄二字吐出魏来口中,一股凌然的剑意忽的从魏来的体内荡漾开来。 韩谷幽察觉到了某些变化,他攻势一滞,眼角的余光忽的瞥见之前被他撕成碎片的四尊孽灵不知何时再次出现在这擂台之上,他们分置魏来四周,将魏来众星拱月一般簇拥在镇中心,他们的身形在那时立得笔挺,龇牙咧嘴甚至可称得上狰狞的面容也于那时变得肃然。他们手中巨大的长剑在某股强大意志的催动下,化作一道道星芒涌上天际,与魏来所激发出来的剑意连成一片。 轰!穹顶之上发出阵阵轰鸣,韩谷幽抬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头顶有一道乌黑的云层在翻涌旋转,中心的漩涡处雷蛇激荡,仿若天劫将至。 “不好!” 韩谷幽在心底发出一声惊呼,但却似乎为时已晚。 在他这样的心思升起的刹那,一道盖过天地间所有声音的剑鸣之音猛然荡开,那云层的漩涡深处一道寒芒若隐若现。 韩谷幽看得一愣,但下一刻,那寒光便如流星坠地一般猛然朝着他倾落而来。 韩谷幽这时方才看清,那道寒光是一把裹挟这浩大剑意与漫天雷霆凝聚而成的巨剑。 他的心头一颤,也顾不得再理会眼前的魏来,他的双手豁然举过自己的头顶,周身的四道神门黑芒大作,背后那道黑色身影也唤出无数狰狞的鬼脸飞遁而起,试图以此对抗那把自天际倾落的巨大神剑! 但这样的做法似乎并未起到太好的作用,巨大的神剑所裹挟的剑意与雷霆极为狂暴,那些鬼脸只是微微触及,便在哀嚎中化为了粉剂。 转瞬,神剑撕裂一切,来到了韩谷幽的头顶。韩谷幽的双目尽赤,双手在那时高高举起,嘴里发出一声暴喝,与那巨大的神剑撞击在一切。 轰! 又是一道闷响炸开。 韩谷幽的身形一矮,他脚下的地面尽数凹陷,他的额头上青筋暴起,试图对抗那巨大神剑上传来的力道。但神剑之威却远超出他的预料,雷霆与剑意继续交融,在又是一道巨响之后,韩谷幽的身形再矮上了一份,整个擂台所处的地面尽数凹陷裂开,无数尘埃扬起,将韩谷幽所处之地的景象彻底遮掩。 巨大的轰响传遍了整个宁霄城,这翰星大会的会场也因此静默下来。所有人都在那时瞩目看着那扬起的尘埃,想要透过漫天尘土看清那尘土背后的景象。 但这显然是徒劳,即使身处那擂台之上的魏来也难以将尘埃背后的景象看得透彻。 “呼!” “呼!” “呼!” 魏来的嘴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额头上汗迹密布。 催动这九霄剑阵对于他来说并不容易,一来这剑阵高深,他对其的理解尚处于极为粗浅的地步,施展起来本就耗费精气,二来哪怕是最简单九霄剑阵,其理论上施展剑阵所需要的人手也在九人之上。魏来尝试着将其简化成五人施展的程度,又依仗着那从宋斗渊身上吞噬来的孽灵将这剑阵施展了开来。但由于自己的学艺不精,许多细节的把控都极为粗糙,以至于整个过程耗费掉的灵力几乎与九人施展的消耗不相上下,但威能却差之良多。 不过对于本就缺少对敌手段的魏来来说,这也是不得已之下的选择,至少有此剑阵在,他多少算是有了些出其不意的底牌。 只是这本来是为了对付天阙界门徒而准备的法门,却被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家伙给逼了出来,念及此处的魏来不免有些泄气,可很快这样的心思便在他的心头烟消云散。 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低着的头忽然抬起,看向那尘土渐渐散去的前方。 他的眉头皱起,眸中亮起困惑与震惊之色——他感应到了韩谷幽方才消失的气息,那气息就像是在枯草上落下的火星,最开始孱弱到几乎难以察觉,但转瞬光景便化为了熊熊烈焰,汹涌得让人难以喘过气来。 是的。 那从尘埃深处传来的韩谷幽的气息正给魏来这样的感受,比起方才将魏来逼入绝境时,此刻理应遭受重创的韩谷幽周身弥漫出来的气息却足足强出十余倍不止…… 魏来的双目瞪得浑圆,他不可思议的盯着那尘埃的深处,眸中的震惊之色难以遮掩。 这时,那弥漫在他身前的尘埃终于快要散尽,一道衣衫褴褛的身影缓缓从那凹陷的地面中迈步而出。 似乎是觉得褴褛的衣衫太过碍事,他一把将那衣衫扯下,露出了其下森白又瘦骨嶙峋的上身。 而后他又伸手擦了擦自己嘴角溢出的鲜血,眯起了眼睛看向魏来:“我得收回我刚刚的话,你不是有些能耐……” “你是一个天才……” “一个不现在被杀死,此后日日夜夜都会让我难以入眠的天才!” 韩谷幽阴冷着声音如此言道,但立在他对面的魏来却对于他所言之物没有半点的反应。 此刻那少年的瞳孔剧烈的收缩,身子颤抖,神情可怖又空洞,仿若看见了什么这世上最不可思议的事物一般。 事实上这绝非魏来心性有什么问题,而是他眼前的情形着实对得起不可思议着四个字眼——那立在他面前的韩谷幽瘦骨嶙峋身躯上,双臂、眉心、胸前、后背以及左足,六道漆黑色的神门正在轰鸣响彻…… …… “六境!!!” 在翰星碑下观礼的左鸣嘴里发出一声惊呼,身子下意识的从木椅站了起来。 这绝非他大惊小怪,事实上身在天阙界的他对于这北境绝大多数被称之为天才妖孽的后生都不屑一顾,这些年来唯一给他带来过些许震撼当属数日前临阵破境的萧牧。但萧牧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能在这样的岁数拥有这样的修为放眼北境,即使是在天才妖孽丛生的天阙界中也算得凤毛麟角。左鸣为此诧异,但却远称不上是震惊。但此刻那擂台上的少年看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拥有六境修为,翻遍北境历史除了那些来历神秘的道子佛子之外,似乎从未有过。这样的存在已经不能用骇人听闻来形容了,这简直就是……就是谪仙转世! 念及此处的左鸣不免侧头看向一旁的韩觅与袁袖春,他当然知道这个叫韩谷幽的少年应当是这二人所留下的后手,可是这样的后手也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一些。一时间左鸣的心头五味陈杂,他在此之前虽然一直与袁袖春等人虚与委蛇,但在心底却多少有些看不起这燕地太子,可他竟能得到这样一位妖孽的效忠,左鸣的心底不免暗暗想着是否应该重新评估一番这位大燕天子。 但这样的心思方才在他的心头升起,转瞬却又被浇灭。 “不过是南疆的阴毒妖术,何必大惊小怪。”他的耳边忽然想起了桔宁的轻声呢喃。 左鸣一愣,不免困惑的看向少女,小心翼翼的问道:“尊上是指?” 这番询问并未在第一时间换来他想要的答案,桔宁在那时侧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颇为不悦:“天阙界独大北境太多年来,以至于你们都忘了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女孩的说教让左鸣有些不忿,却不敢反驳,只能低头应道:“尊上说得对,是小的眼界浅薄……” “哼。”桔宁又冷哼一声,言道:“早些年,南疆魔门之中,一些魔头天赋不如人意,却依然一心求得长生,便弄出了一套以生魂祭炼肉身的法门,以年轻的生魂注入肉身之中,裹挟其生前旺盛的生机,已是自己容颜常驻,长生不死。” 左鸣从未听说过这样神奇狠毒的法门,他不免有些惊讶:“竟有如此邪法?” “哼。”可谁知此言又换来少女的一道冷哼:“天道幽幽,往复自有定数,岂有漏洞可寻?” “以生魂入体获取生机,但生魂不灭,依然寄宿在施法者体内,一日一月亦或者一年,或许并无大碍,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施法者不断制炼新的生魂,他的肉身终将被那些生魂的怨气掏空,到最后不过落得一个行尸走肉的下场,那又怎能算得活着?” “你看此子,肉身之中的血肉早已被掏空,可见他修炼此番以有四十载以上,看似少年其实早已年过六旬。哼,这燕地太子当真是什么样的磨人都敢豢养,所谓丧心病狂,不外如是。” …… 桔宁能一语道破这韩谷幽的根底是因为她眼界不凡,但此刻那擂台周围的众人却没有她那般的见识,众人几乎都与魏来一般陷入了巨大的震撼之中,久久难以自拔。 韩谷幽享受着这被众人仰望的快感,同时也很乐意看见在明晰二者差距之后,魏来此刻理应在心头升起的绝望。 “要不你现在跪下来,给我磕上三个响头,我或许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你觉得如何?” 韩谷幽戏谑的声音响起,也将魏来从那震惊之中拉扯回了现实。 他苦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心底泛起阵阵哭笑不得的苦涩之感,也不知道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这北境亘古以来从未有过的绝世天才竟然让自己给遇到了,而且对方还巧之又巧的要取下自己的性命。 想到这里的魏来,深深的叹了口气,颇为无奈。 但下一刻,少年百年收起了这些各色情绪,他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抬头看向韩谷幽,目光决然。 韩谷幽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你还要打?” 魏来脸上的笑容璀璨:“你要是不敢,倒是可以现在跪下,给我磕上三个响头,我留你全尸!” “找死!”听闻此言的韩谷幽脸上的暴戾之色涌动,他周身六道神门轰鸣,背后那道黑影如得敕令一般涌入他的身躯,他干瘦的身形猛然膨胀,小山一般的肌肉不断在他的周身隆起,他双手上的利爪变得漆黑、绵长又锋利,脸上的青筋暴起,嘴角甚至生出獠牙。 随即他的四肢着地,以一种野兽般的姿态朝着魏来奔袭而来,所过之处拖着长长的黑色残影。 那速度快得肉眼几乎难以不转,魏来见到不妙,手中的长刀刚刚举起,那锋利的长爪便猛地轰杀到了魏来的面门前。 魏来提刀及时,堪堪拦下了那利爪,利爪传来的巨大力道以及其上裹挟这阴冷黑气,却让魏来体内的气机流转一滞,身形也不可避免的退去数步,已经化身成怪物模样的韩谷幽攻势却如狂风骤雨一般袭杀而来,他似乎是有意戏弄魏来一般,并不急着一击制敌,反倒不断的以利爪拍打在白狼吞月的刀身之上,每一下的用力极大,让魏来体内的气血翻涌,脸色也愈发的煞白。 不过数息光景,对方便已有百掌落在白狼吞月之上。 魏来的面色惨白,终于是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自嘴里喷出,身形暴退,重重的栽倒在地。 第296章 何以言反? “阿来!” 翰星碑所处之地一旁的酒肆包厢中,徐玥发出一声惊呼,浑身的灵力荡开,少女长发扬起,眸中有金色的流光涌动。 她几乎想也不想的就要在那时出手,可就在这时一只手却忽的伸出按在了她的肩膀。 徐玥体内涤荡的灵力在那一瞬间尽数被压制,再也无法催动半分。 感受到这一点的徐玥侧头看向身旁之人,眸中困惑与焦急糅杂:“师姐?” 她身旁站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面容姣好,剑眉星目,既有几分男子的英气,却又不乏女儿家的娇媚。这样一张脸,决计称得上是倾国美人。只是,美中不足的是,这张脸上始终萦绕着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寒霜,让人不敢轻易与之亲近。那红衣女子侧头看向徐玥,轻声言道:“你好像已经为了师尊让你回到宁州的原因了吧?” 徐玥闻言,脸色一变:“师尊教诲,徐玥不敢忘怀,只是这其中关系复杂,师姐还是待到我救下阿来之后,再由我向师姐分说。” 徐玥于此之前便意识今日魏来等人的计划必定会受到多方的阻挠,她有意为其压阵,可却不想今日放出院门,那位近一年未有谋面的师姐魏锦绣忽然寻到了她她不敢拂逆自家师姐的意思,只能与她一道来到这翰星碑旁的一处酒肆包厢中观战。只是整个过程中,魏锦绣都更像是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并不与徐玥有所交谈,同样对于那翰星大会上发生的种种亦漠不关心。 直到那个叫韩谷幽的家伙出手,魏锦绣方才将目光转移到屋外。 “复杂?能有多复杂?”魏锦绣眯着眼睛问道,那眸中于那时绽射出灼灼的光芒,仿佛要将徐玥从上自下看个通透。 “师尊让你归家这一年,是为斩尘做最后的准备,你要做的是了却以往所有的牵挂,然后回到归元宫中,斩却红尘,铸就无垢神躯。而你现在呢?我看似牵挂未了,反倒越陷越深。” 魏锦绣的话语之中不乏质疑之意,但此刻的徐玥却无心关切她话中深意。少女的目光始终被不远处那处擂台所牵动,此刻的魏来刚刚站立起身子,便又被那韩谷幽所击倒在地,他的浑身上下沾满了尘土,嘴里不住有鲜血溢出,握刀的虎口似乎也已经裂开,亦有血迹顺着刀身而下。 徐玥的心底焦急,再次言道:“师姐你我好歹同门一场,当真要如此为难师妹吗?” “为难?我是在帮你。”魏锦绣眉头一挑如此言道:“师尊常言,红尘众生,最是愚昧,见小利而忘大义,知终死却为镜花水月般的权与利争得你死我活。师尊之所以让我们斩断红尘,为的便是让我们可以忘却凡尘之中注定逝去的一切,一心求天道,得长生。” “你终将斩断红尘,今日你在乎的亦或者憎恨的,都将随着红尘一并了断,他们会忘却你,你亦会忘却他们,今日执着注定毫无意义,又何必挂怀呢?” 魏锦绣幽幽言道,语调平静淡漠,不夹带半点悲喜。但听闻这话的徐玥眉宇间却涌出了些许煞气,她盯着魏锦绣,冷下了声音言道:“若我今日一定要做呢?!” 随着这话出口,整个包厢中的气息突然阴冷了下来,而方才因为魏锦绣出手而在徐玥眸中退散开来的金色流光再次涌现。 “嗯?”这样的变故让魏锦绣的眉头皱起,但转瞬又释然开来。她感叹道:“不亏是师尊看重的接班人,这般年纪便已开有圣门了,比我们几个确实强出不少。但……” 说道这处,魏锦绣有意一顿,随即她的眸中亮起了一道比起徐玥更加璀璨的金光,一股浩大且威严的气息自她周身漫开:“但在你斩却红尘之前,你依然不会是我的对手。” 她平静的说道,语调中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决然。 感受到某些变化的徐玥眸中涌出了震惊之色,她呢喃道:“师姐的红尘斩尽了?” 斩尘宫不同于归元宫的其他几座神宫,甚至不同于这北境大多数的宗门,宫中弟子寥寥数人,平日里各自修行,除了每个月例行的师尊授业之日外,众人几乎鲜有见面。徐玥对于这位早自己十余年年入门的师姐并称不上熟悉,但也大抵听说过一些关于她的事情,她的天赋极佳,入门时间虽然相对于其他几位师兄师姐晚了一些,但修行速度却快得出奇,师尊最开始便是将其定位斩尘神宫的下一位宫主,只是于后很多年,这位天资过人的师姐却有一道红尘如何也无法斩断,于是乎师尊震怒,便剥夺了其神宫继承人的位置。 此后多年,魏锦绣停滞不前,却不想今日再见,对方却已然斩落红尘,铸成无垢神躯。 面对徐玥此问,魏锦绣并未在第一时间作答,而是将目光投注在不远处的擂台上,轻声言道:“师尊所斩落红尘之后,心无旁骛,身无尘埃……可莫名的是,我觉得此刻台上那位你的情郎我很熟悉,就像是在什么地方曾与他见过。” 这番言辞让徐玥一愣,斩却红尘之后,便意味着忘掉世间事,那又怎会还记得谁呢?但她观此刻眉头皱起的魏锦绣不似胡言,她不由得有些疑惑。 “你放心,他死不了,毕竟有人比你更关心他的生死。”魏锦绣的声音再次响起,徐玥又是一愣,但下一刻便反应过来——那位州牧大人想来此刻也应当注视着此地的情形,他想来也不会眼睁睁看着魏来死在此处,有道是关心则乱,徐玥经过魏锦绣的点拨心头的慌乱稍缓,周身的气息也平复了不少。 魏锦绣感受到这般变化,微微一笑:“现在咱们可以继续聊下去了吧?” 徐玥依然有些放心不下,目光时不时还会落在那擂台之上,魏来的处境始终牵动着她的心,但魏锦绣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也知道自己再做拒绝恐怕也难以有所成效,故而压下了心底的担忧,沉眸看向魏锦绣,问道:“师姐到底想做什么?” 魏锦绣一笑,目光也落在了不远处的那位少年身上,此刻的魏来再次遭受到了韩谷幽的一阵猛攻,身形摇摇晃晃不得不以长刀杵地方才能勉强站直身子,浑身上下更是鲜血直流,侵染了他脚下的地面。 魏锦绣盯着那景象,嘴里轻声问道:“你听说过大湮吗?” 徐玥的面色古怪,倒并非因为这个问题有多生涩,实则是这样的问题太过简单,尤其是对于身为斩尘神宫弟子的她来说,更是如此。 “师姐这是何意?我怎会不知道我斩尘神宫的大湮之法?”徐玥皱眉反问道。 但魏锦绣却并不理会徐玥的追问,反倒是眉头越皱越深,神情困惑自言自语了起来。 “所谓大湮之法,是以斩尘剑为引,将受法者的因果尽数剥离的法门。受法者于此之后,与这方天地便再无半点联系,必定遭受道天地之力的反噬,身死道消,被彻底从这世界上抹除。”魏锦绣自语说罢这番话,又看向徐玥:“师尊说大湮之法太过狠毒,故而这法门从创出之始便从未被人动用过,但我觉得师尊此言不妥……” “试想那大湮之法将受法的因果剥离,那自然也包括施法者本身与受法者之间的因果,如此一来施法者也同样并不记得自己曾施展过此番,如此一来,从未动用过此法的记载便显得并不可信。” 徐玥听到这处不免心头一跳,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向魏锦绣问道:“师姐觉得你斩断最后一道红尘时,使用过大湮之法?” 魏锦绣依旧不曾理会徐玥的问题,继续自语道:“可那接受大湮之法的受法者于此之后到底会遭受到怎样的境遇呢?他会真的被天地伟力反噬而死吗?而如果有那么一个人扛过了天地伟力的反噬,那他会以什么样姿态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呢?” “没有人见过他,也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他说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被遗忘,他就像一个幽灵漂泊于世间……我们看不见他,听不见他,他可以洞悉这世上所有的秘密,却无人能够发现他的存在……” 说道这处,魏锦绣再次转头看向徐玥,脸上的神情困惑至极,却又带着一股诡诞的兴奋,她问道:“你说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吗?” 徐玥暗觉今日的魏锦绣有些不正常,她皱起了眉头,说道:“师姐,天地伟力强悍无匹,就是师尊也难以抗下,师姐就不要多虑了,不会有那样的存在,师姐天资过人,想来也不会为了斩断一道红尘而动用大湮之法。” “是吗?”魏锦绣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还是不懂。” “什么?”徐玥不解道。 可就在这时,魏锦绣的身子一颤,她猛地转向魏来所在的擂台方向,她眸中的瞳孔剧烈收缩,嘴里喃喃言道:“他来了。” …… 萧牧与阿橙已经一路高歌猛进杀到了第一百三十余于位,这样的进展当然算不得快——那些外族子弟在瞥见那韩谷幽的神威之后,本已放弃抵抗的心思却再次活络了起来。他们不再如之前那般一位的认输反倒每一个都脱够了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方才结束,为的便是希望那个韩谷幽能够在解决掉魏来之后,再帮他们将阿橙与萧牧一并解决。百姓们也停止了欢呼,他们都神色凝重看着正中的那座擂台上,那个已经被打得浑身是血的少年…… 从一开始的发难,到现在拖着整个宁州近两百余位子弟挤入翰星榜,魏来已经做得足够好也足够多了。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少年还要这样坚持着与一位他注定不是对手的家伙战斗下去,此刻魏来的惨状,众人看在眼里,心底却不免涌出悲愤之意。 他们当然无法了解魏来的心思,但此刻还在不断发起挑战的萧牧与阿橙却明白——这个叫韩谷幽的家伙,显然是天阙界亦或者袁袖春一手安排下来的暗子,他决计不会满足于击败魏来,他的目标是包括魏来在内的萧牧与阿橙,他要阻止宁州子弟的计划,而魏来之所以拖着已经几乎浑身是伤的身子与之对战,为的亦是给萧牧与阿橙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二人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无论心底对于魏来有多少的担忧与不忍,此刻他们都只能咬着牙继续往上挑战下去,只有这样他们才能算是对得起此刻魏来的坚持。 韩谷幽又一次将魏来击倒在地,但他的脸上却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惬意笑容。 他并不蠢,事实上就如那桔宁所言,表面看上去不过少年的模样的他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早年他曾是固州边境的一位农夫家的孩子,没有天赋也没有家世可言,机缘巧合之下他却得到了一本名为《化冥炼魂》的残破古籍。古籍上记载着一种阴毒的功法以生人魂魄祭炼成丹药,将之服下便可使吞药者修为增长并且容颜常驻的法门。 韩谷幽当然明白此法的狠毒,为此他犹豫辗转了数月光景,却终究抵不过对力量的渴求。他先是对村中的孩童下手,在品尝过孩童的生魂制炼而出的丹药所带来的力量后,他一发不可收拾,将整个村庄,甚至他父母都制炼成了丹药。于此之后,他游走与燕地各处,也算得声名狼藉,但却凭着诡诞的修为与狡猾的心思一次次的逃过那些正派人士的追杀。直到半年前,他被韩觅招入了麾下。对方许诺他每个月都会从死囚中为他选出十位年轻力壮之人供他修行,这也才有了今日之事。 但生性狡猾的韩谷幽却更明白,眼前这个少年是那州牧江浣水的外孙,嘴上羞辱一番也就罢了,若是真的取下他的性命,江浣水盛怒之下,整个大燕都得为之胆寒,那时袁袖春会不会保下他可是谁都说不清楚的事情。况且他此行的目的并非要杀了魏来,而是将包括魏来在内的萧牧等人击退,以此让天阙界的山河图计划无忧,相比于杀死魏来这样的下策,让其知难而退方才是上策…… 可是令韩谷幽想不到的是,这个叫魏来的少年心性比他想象中要倔强百倍不止。 他已经在对方的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口,这擂台上亦随处可见从对方身上洒下的鲜血,但对方却依然强撑着自己的身子,没有半点就此认输的打算。 他皱起了眉头,心底难免涌起一股恼怒憋屈之感。明明他又千百种办法可以杀了眼前的少年,可偏偏他却不能也不敢出手。 他伸出手,黑色的煞气奔涌,再次将魏来击倒在地,目光却瞥向一旁的翰星碑,此刻萧牧与阿橙已经杀到了一百三十余名再打下去,很快便会触及到那些天阙界的门徒,这无疑是让韩觅交代给他的任务落了空。他有些焦急,可到底的少年再次爬起了身子,他浑身是血,身形摇摇晃晃,可就是凭着拿一口气,怎么也不彻底的倒下。 韩谷幽见此情景,有些无可奈何,他朝着一旁的袁袖春看了看,对方的眉头同样皱得极深,感受到韩谷幽的目光,那袁袖春不露痕迹的朝着点了点头。 韩谷幽见状,心底顿时有所了解,他的面色一沉再一次朝着魏来发动攻击,这一次,他加大了几分力道,魏来的嘴里喷出一口血箭,身形暴退数步再次跌倒。此刻少年脸上的神情萎靡,可双手却还是固执的深处,用地的摁在地面上试图站起身子。 “好了!诸位也见到了魏公子的奋勇,对于宁州百姓来说,魏公子今日所做,实乃我宁州之英雄,我宁州我大燕都将铭记今日魏公子所为。韩觅现在便将魏公子送到医馆好生医治,若是有甚闪失,我定拿你试问!”而就在这时,那袁袖春亦快步走了上来,他一脸急切的高声言道,说着他身旁的韩觅也快步而出,领着一群黑甲甲士便要跃上擂台,将魏来扶出。 看众人焦急的模样,让周围的百姓一阵恍惚暗以为这位太子殿下终于良心发现…… “我还没输!”但那却甲士方才来到那擂台之下,擂台上还却传来了魏来沙哑的声音。 甲士们一愣,袁袖春的眉头皱起,但嘴里却是苦口婆心的言道:“魏公子求胜之心固然值得嘉奖,但过于执着于胜负却也非英雄所为。魏公子留得有用之身,他日方才可更好报效国家!” 说着,袁袖春又看向身旁的甲士,那些甲士们顿时明白了袁袖春的意思,一个个运集起周身灵力便要飞身而上,竟是要强行将魏来从擂台上拉下来的架势。 “殿下!此举不妥吧?”一旁负责这方擂台的文官也意识到了袁袖春的心思,他赶忙上前言道。 “有什么不妥?魏公子此刻已无战力,你想要让我大燕痛失一栋梁吗!?”袁袖春痛心疾首的怒吼道。此言出口,那文官顿时缄默了下来,不敢去忤逆此刻的袁袖春,而那些甲士们也再无半点顾忌纷纷飞身跃上了擂台。 魏来咬牙用双手撑着自己的身躯,他也瞥见了那些正快速朝他奔袭而来的黑甲甲士们,他知晓袁袖春心中打着些什么样的主意,他的眸中闪过一道狠厉之色,随即运集起周身的气力,怒吼道:“三霄军何在!” 此音一落,人群外便响起一声声高呼:“属下在!” 只听一阵甲胄碰撞之音响起,人群不由得散开,一大群身着三霄甲胄的士卒猛然朝着此方围拢过来,将这擂台以及站在擂台旁的袁袖春一并围住。 三霄军的到来,让这擂台周遭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那些杀到了擂台上的黑甲甲士们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纷纷停下了步伐,神情紧张的看向袁袖春。 袁袖春的面色变得极为难看,他的目光扫视那些将他围在其中的三霄军,数量众多恐有数百之数,而这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什么意思?你们是要反了吗?”他身旁的韩觅眯起了眼睛,冷声喝道。 但这样的怒吼却并未让周遭的三霄军生出半点退意,他们神色冰冷的围拢在那擂台的周围,对于韩觅的怒吼聪耳不闻。 “殿下……是大燕太子,是宁州未来的主人。”这时,擂台上的魏来终于艰难的站起了身子,他沉着眸子,阴冷着脸色,用尽浑身的气力大声言道。 “百姓们称泰临城中的陛下为君父,君父君父,既为万民之君,亦为万民之父!” “宁州又百万英魂曾为大燕的君父而战,抛头颅洒热血,至今依然埋骨他乡,不得归处!” “而今日,殿下这宁州未来的君父却将宁州拱手让人!殿下可有想过于今日之后,我宁州的亿兆生灵该何去何从吗?殿下就不怕那埋骨他乡的百万英魂日日夜夜叩打殿下的宫闱,质问殿下吗?” 魏来的声音越来越大,眸中的火焰也越烧越旺,他不再去看自己的对手,而是瞪大了眼珠子,怒目看着擂台下的袁袖春。 而这番质问可谓掷地有声,每一个字眼都宛如一道重锤敲打在袁袖春的心脏,他能清晰的感觉到随着魏来的质问,周遭那些三霄军的甲士,那些宁州的百姓都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觉得有些难堪,不得不厉声言道:“魏来!你不要仗着自己是江浣水外孙便在此地胡言乱语,妖言惑众!立刻给我从擂台上下来,否则我定上奏父皇,将你这挑拨民愤,意图谋反之罪状一一呈上!定治你一个谋逆之罪!” “哈哈哈!”袁袖春的恐吓换来的却是魏来一阵放声大笑,“我爹魏守,勤勤恳恳,执政乌盘城以来哪一个百姓不是交口称赞!可你燕庭嫉贤妒能,为自己算计,将那恶神引入乌盘江中,致使百万沿江百姓气运沦为那恶神食粮。我爹为民请命,却最后尸骨无存,至今衣冠冢上不敢刻有碑文!” “我爹同门师兄吕观山,再任乌盘城知县,修大堤、开荒田、立学馆,哪一件不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还是那乌盘龙王,分明罪状齐全,却治之不得,最后反倒是吕观山尸悬城门。” “今日我宁州百姓为宁州而战,为自己故土的未来而战,我以命相搏,尚未言败,殿下为何非让在下认输不可?敢问殿下,魏守何罪之有?吕观山何罪之有?魏来何罪之有?宁州何罪之有?” 魏来的质问让袁袖春愈发的哑口无言,这位大燕的太子殿下被气得脸色发青浑身颤抖,他指着魏来,声音打颤的言道:“反了!反了!” 魏来再次握紧了手中的刀,他浑身的气机紊乱,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不断席卷着他的身躯,但他却在那时将自己的腰身挺得笔直。 他厉声道:“君既忘民,何以言反?” 第297章 在劫难逃 “君既忘民,何以言反?” 这八个字眼就像是点燃某些一直积郁那些宁州百姓心中的怒火一般,此言一落三霄军们哐当一声,纷纷抽出了自己腰间的长刀。 雨幕刀出,叮当脆响连成一片,如暴雨倾落。 “君既忘民,何以言反!” “君既忘民,何以言反!” “君既忘民,何以言反!” 一声怒吼从百姓们与三霄军中的口中吐出连成一片,响彻于宁霄城中,上达星河,下抵幽府,浩浩荡荡,响彻不觉! 魏来在那样的高呼声中转身看向面色同样难看的韩谷幽,手中的白狼吞月光芒大作,刀锋直指韩谷幽。 他的脸上满是血迹,却又笑容灿烂:“来啊,再打!” 韩谷幽沉眸看向擂台下的袁袖春,袁袖春面色铁青的朝着他将手横在颈项上一抹,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事已至此,早已勿需顾虑,只有杀掉魏来方才能杀一儆百。 韩谷幽也明白这一点,他重重的点了点头,周身的煞气奔涌,眸中杀机密布。 但这一次,当他再次看向魏来时,他的眸中却涌出了骇然之色。 立在他面前的那个少年当然还是原来的模样,可不同的是,他能清晰的感觉到天地间似乎有某种气机正在被牵引着疯狂的倒灌入魏来体内,那时少年周身的气息开始宛如没有止境的向上攀升。韩谷幽想到了四日前发生在那萧牧身上的事情,他的心头一跳,暗道莫不是这个家伙也要临阵破境? 这样的念头升起,韩谷幽不敢再有半分迟疑,便于那时催动起周身煞气,在六道神门的轰鸣之中扑杀向魏来。 韩谷幽的所思所想并没有半点纰漏,诚如他想的那般,魏来正在经历四日前萧牧所经历的一切。 莫说是韩谷幽,就是那身处在翰星碑下的左鸣也察觉到了异样。 “又是临阵破境?”左鸣的心头一震,脸上的神色错愕,他下意识的运集了前些日子桔宁教授给他的法门,将灵力聚集于双眸,于那时定睛看去,果真见着了与四日前如出一辙的场景——那些百姓与甲士们高呼着:“君既忘民,何以言反!” 一道道金色的光点从他们体内溢出,在一股神秘力量的牵引下涌入魏来的身躯,魏来周身的气势也因此开始不断向上攀升。 左鸣的脸色有些难看,经过了桔宁的点拨,他当然知道眼前的变故与四日前如出一辙,都是这宁州的那位州牧在背后捣鬼,但他依然免不了心头惊诧。这样的法门能动用以此便已经骇人听闻,怎么一二再而三呢?这么打下去,那岂不是宁州会窜出一个接着另一个的少年天才? “青冥学宫位列北境神宗第七之位,北境素有天下儒生七出无涯三出青冥之言,闵砀渊应该跟你说过,北境的十大神宗可没有一个是软柿子。师出青冥学宫中的儒生不似无涯学院中走出来的儒生精通那驾驭鬼神之道,但却凭着胸中一口正气,可镇压万里气运。而这位躲在州牧府中的江浣水便是此道集大成者……”一旁的桔宁似乎看出了左鸣的困惑,她出奇颇有耐心的与之讲解起了其中就里。 左鸣知道此女见识非凡,自然是恭恭敬敬的洗耳恭听,不敢有半点质疑。 “他一手执掌宁州军政数十年,宁州境内大有百姓知江不知袁的说法,整个宁州气运几乎都在他的控制之下。放眼北境,除了青冥学宫中的那几个活了不知几多岁月的老东西外,就只有江浣水能真的施展出这道名为‘山河赋’的法门。” “山河赋?”第一次听到这个辞藻的左鸣眉头微皱。 “无非就是调集气运,强行灌注入修士体内,将之修为拔升的法门,说到底就是与那些护佑一方之地的阴神阳神们以气运为食一个道理。但二者虽有共同之处,却有有着截然不同的区别。前者只需一纸朝廷封令,便可为所欲为。而后者法看似是将气运灌注,实则是气运选择了受法者,施展法门之人只能算作一个引导者。而能被一州之地的气运选中,其中条件也极为苛刻,绝非寻常人可以达成。此法一落,便不可再在同一人身上施展二次,加上这宁州气运本就孱弱,先有萧牧在前,破开六境时便已经消耗了数量不菲的气运,此刻落在他身上的气运想来不会太多。” 听到这处的左鸣脸上也露出恍然之色,方才担忧随即放下。不过很快他又不免担心起此刻那韩谷幽的处境,魏来这小子的实力不可以常人度之,若是让他再破一境,韩谷幽的处境可就不会如现在这般乐观。 “放心吧,此子修行之道与常人不同,每破一境所需耗去的力量也远非常人可以想象,他这一境,单凭这些许宁州气运远远不够。”而一旁的桔宁再次出声言道。 左鸣对于桔宁自然是百分百的信服,听闻这话,这才放下心来。 …… 不得不说,这位名为桔宁的少女看上去年纪尚小,可眼界却着实不凡,只是一语便道破了此刻魏来的窘境。 作为当事人的魏来自然能够感觉到随着那些金光的涌入,他体内的气机开始变得浩大,之前在与韩谷幽的对战中浑身那密布的伤势也开始被迅速的修复。 临阵破境! 这是在那般变故升起的第一时间,魏来心底所升起的念头。毕竟就在数日前,萧牧便曾在这金光的滋养下破开六境。虽然魏来并不认为自己洞开第三道神门之后,就拥有与这六境的韩谷幽对抗的资本,但却多少可以再缠斗一些时日,为阿橙与萧牧争取到更多的时间。 这样想着魏来的心头不免有些兴奋,他才进入幽海境不久,便得到这般机缘,修为增长可谓神速。 但这样的兴奋在数息之后,便化为乌有。 那金色的光点不断涌入他的体内,化为灵力灌注入他的幽海,速度自然极快,灵力的数量也极为磅礴,可问题在于他的幽海着实太过庞大,这浩瀚的灵力短时间根本无法填满他幽海。他引以为傲的巨大幽海,此刻却成了他获取机缘的绊脚石。 而那韩谷幽也是个聪明人,他显然看出了魏来的异状,于第一时间便对魏来发起了进攻,想将这样的威胁彻底扼杀在摇篮之中。 魏来心惊不已,赶忙横刀于胸前,试图抵抗对方的进攻。 铛! 只听一声脆响,韩谷幽拖着漫天黑气以利爪撞在魏来的刀身之上。 之前的韩谷幽尚且有所忌惮,出招多有留手,而此刻他得了袁袖春的应允,再次出手之时,便是杀机毕露,再无留手的心思。 那只是微微接触魏来的面色便瞬息变得惨白,身形不受控制的暴退开去,就连手中的白狼吞月都想些无法握住。 而魏来所受的伤势远不止看上去那般简单,强大暗劲裹挟着韩谷幽那漆黑的煞气顺着刀身涌入魏来的体内,魏来的经脉尽断,内腑之中亦是各有损伤。这样的伤势唤作寻常人即使不死,恐怕也得当场昏死过去,但魏来的肉身本就比起寻常人强出数倍,那八十一枚神血所锤炼出的肉身,让魏来硬扛下了这样的杀招,不至于完全失去战力,于此同时那些萦绕在魏来周身的金色光点也不断的朝着魏来体内灌注,飞速的修复着魏来受损的内腑与断裂的经脉。 但这却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魏来的处境,甚至因为魏来伤势的缘故,那些金光被分出部分修复魏来的伤势,以至于那向幽海灌注灵力的速度再次减缓,这样一来破境便变得愈发的遥遥无期。 那韩谷幽却并不给魏来半点思虑的时间,他在一击未有取胜之后,紧接着便发动了自己第二轮攻势。 魏来根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只能强撑着自己内息紊乱的身子,再次提刀抵御。 阴冷的煞气滚滚而来,那只生有利爪的手重重的拍在了魏来方才提起的刀身,他的身形在那样巨力下,猛地栽倒在地,嘴里再次喷出一口血箭。 而这一次,韩谷幽不打算再给魏来任何的机会,他犹如一头饿狼一般坐在了魏来的身躯上,双目赤红着不断挥舞着手中的利爪袭杀向魏来。魏来的身形被禁锢,面对韩谷幽不断袭杀而来的利爪,没有半点反抗之力,只能仓促着不断举起手中的长刀抵御那利爪。 但这并非良法,一下下巨大的力道拍打之下,伴随着滚滚煞气,魏来的内腑不断被震裂,饶是有那气运滋养,却远远赶不上其被破坏的速度。 不过数息的光景,韩谷幽便发动数十次进攻,魏来方才在气运滋养下恢复的伤口再次裂开,鲜血在他的身下蔓延开来,侵染了整个地面,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握着白狼吞月的手也渐渐无力。 所谓的毅力、韧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毫无作用。 韩谷幽的双目愈发的赤红,他嗜血的本性在那时被彻底激发,他又是一掌拍出,魏来虚弱的身子再也无法握住那把长刀,白狼吞月脱手而出,倒飞向一旁数丈开外之处,然后重重落地。 魏来的嘴里喘着粗气,他艰难的伸出自己的手,想要去握住那把刀,但他此刻被韩谷幽压在身下动弹不得,那不过数丈的距离宛如一道天堑,隔绝了他与白狼吞月,也分开了生死。 韩谷幽的手再次高高举起,锋利的利爪闪烁着寒芒,在那一瞬间直直的朝着魏来的胸膛杀来。 这一次,魏来的手中没了那把虞家的祖刀,体内气血翻涌,也再无半点灵力可以调动,身子连抬起手这般简单的动作他都难以做到。 似乎,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如野兽般的利爪拍在他的胸膛,伸入他的血肉,将他的心脏连同着他的性命一同捏成粉碎。 魏来不愿放弃,他还有寻多事情要做,他要为金牛镇的孩童们寻到一个未来,要为自己的爹娘与吕观山报仇,也想要有朝一日去无涯学院看一眼呂砚儿到底过得好与不好…… 他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不甘,但他奋力的想要催动自己的灵力,想要举起的自己的双手,可疲惫与伤痕累累的身躯却让他什么都无法做到。 于是乎那些纠葛在他心中的不舍与不甘,最后也只能化作了无可奈何。 他惨然一笑,接受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 他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利爪落下,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可不知是否是人之将死的幻觉,那本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的利爪,落在魏来的眼里,却莫名的慢了下来。 不知是那韩谷幽的攻势,就连周遭众人嘴里发出的惊呼、空气中扬起的尘埃、天上滚动的乌云都在那一瞬间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在某一刻归于静止。 “没有了我,你好像过得并不怎么好。”魏来疑惑于眼前诡诞的状况,可一个声音却极为突兀的在他耳畔响起。 但魏来循声看向眼前时,却并未瞥见任何身影的存在,他不由得心底泛起了阵阵疑惑,他甚至并不确定眼前的一切以及方才那忽然响起的声音,是否只是自己的错觉,又或者这是死后所需要经历的幻境? 他正疑虑间,眼前的空间忽然开始扭曲、晃动,就像是火焰燃烧下的空气震动一般。 然后,魏来瞥见了一道身形在那处扭动的空间渐渐变得清晰,当然这样的清晰也只是相对而言。那道身影模糊几近不可见的地步,魏来也只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一位男子,穿着一件宽大的绒衫。 他很确定于此之前他从未认识过这般模样之人,但心底却莫名的对其涌出亲近之感。 “你是谁?”他下意识的问道。 那人的嘴唇张开,似乎在回应魏来的提问,但发出的声音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所干扰,魏来只听到一阵呜呜的声响。 冥冥中,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阻止魏来听见那声音。 “我来帮帮你吧。” 那身影如此说着便迈步来到了魏来身旁,那一瞬间,静止的时间反复被人再次按下了阀门,猛然流淌了起来。 韩谷幽的利爪继续拍下,眼看着就要落在魏来的胸膛,周围的百姓也极为应景发出一阵惊呼。 但就在韩谷幽的利爪距离魏来的胸膛不过毫分处—— 叮! 一声脆响荡开,韩谷幽的脸色一变,他的利爪在那时就像是遇见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一般,不得进寸。 他暗以为是魏来还藏有什么后招,运集起周身的灵力便想要破开那道屏障,取下魏来的性命。可就在这时,一股凌冽的气息猛然自那处爆开,韩谷幽一时不察,被那凌冽的气息所震,身形暴退。 而还不待他从这样的变故中回过神,他却惊骇的发现,魏来本应失去战力的身子竟然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一道道凌冽到几乎让人窒息的磅礴剑意自少年体内溢出,在那股剑意的笼罩下,韩谷幽只觉呼吸困难,身形更是动弹不得,唯有目光惊悚的盯着眼前这少年。 魏来当然没有这样的本事,事实上他所能激发出来的剑意只有星末一点,这还是凭借着那《天罡正经》的帮助,那股浩大的剑意实则是那道缥缈人影所激发出来的事物,甚至此刻他站起的身子都是依仗着那道身影的帮助。 魏来的身子就像木偶一般被他提起,金光还在不断的朝着魏来体内灌注,但经过之前的消耗,此刻那些代表着气运的金光远不足以支撑魏来破境。 “这么好的机缘可不能错过啊。”那道旁人根本看不见的身影似乎也感受到了此刻魏来的状态,他在那时轻声言道。随即伸手在魏来的胸膛轻轻一拍。 魏来的身子一震,胸膛处便隐隐有些发烫,是那几枚魏来一直随身携带的黑色碑文。它们在那男人的一掌之下,既然自主运转了起来,与遥远之境的链接被打开,那强大的上神之力蓦然顺着石碑涌入魏来的体内。魏来暗道一声不好,这上神之力极为强大,他需要十万阴魂的帮助方才能将之吸收,速度还极为缓慢。可此时自主运转开来的石碑却毫不顾忌魏来的修为情况,疯狂的朝着他的体内输入那上神之力。 魏来赶忙驱动起那吞龙之法想要将上神之力转化,可仅凭他一人之力,连星末一点的上神之力都难以转化,更何况是此刻这数量浩大的上神之力。 魏来不由得心生绝望,但耳畔那道声音却再次响起:“准备推开你的第三道圣门吧。” 那声音一落,魏来便察觉到对方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一道生涩的气息涌入他的体内。还不待魏来去细究那股气息到底是为何物,那气息便猛然来到了他的幽海之上,随即那些上神之力猛然被那股气息所牵引,然后在魏来惊骇的目光下,那些上神之力猛然被催动转化,化为浩大的灵力,与宁州气运一道,灌注入魏来的幽海之中。 转瞬光景,魏来那看上去几乎没有边际的幽海就这样被填满。金色与黑色灵力掺杂在一起,在幽海中翻涌,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感受充斥着魏来的全身。 “该推开那道门了。”那声音再次言道。 说不出为什么,魏来对于那声音有一种出于本能的信任,他根本未去多想,于那时便沉下气机,催动起那幽海中翻涌的浩大灵力奔向那藏在体内深处的第三道神门而去。金色与黑色的灵力在魏来的体内盘旋交错,穿过绵长的无垠黑暗,终于抵达了一处巍峨的山门前。 金色与黑色灵力奔涌,直扑那山门而去,山门颤动,在那灵力的灌注下,山门上密布的尘土散落,青铜门上浮现一道道裂纹,裂纹又随即崩碎,露出其下玉石筑起的真身。山门的颤动愈发的厉害,却始终未有被彻底推开。 “还差上这个。”那声音又言道,一只手伸出,又拍在了魏来的胸口。 那一掌落下,魏来只觉自己的胸膛处那几枚黑色的碑文愈发的炙热,随即竟然开始液化,化作黑色与血色交错的流体涌入魏来体内,那自那些百姓身上涌来的金色气运也在冥冥中被某种气机所牵引,在那一瞬间被尽数灌入魏来的体内。二者相互纠缠着奔涌到了那第三道神门之前,然后猛然坠落在神门之上。 金色气运化作的流光在玉制的神门上流转变化,勾勒出一道金色痕迹,那些金色的痕迹相互连接,最后化作了一个金色的大字——宁! 随即碑文所化作的液体又再次凝聚,又化为了六枚流转着血色纹路的黑色石碑。六道石碑猛然落下,镶嵌那宁字四周。 轰! 又是一声巨响荡开。 魏来的眉心顿时亮起一道耀眼的光芒,一道黑色与金色交错的轮盘猛然浮现。 第三道神门开了! 沐浴在三道什么的光辉下,魏来周身的气机大震,神情肃然宛如神灵。 “这剑阵你也练了些时日,却没什么长进,这传出去坏的是我的名声。” “这样吧,我给你使上一次,你可得看清咯。” 而这时,那道声音又一次响起,魏来只觉身形一颤,体内的气机被那人说牵引,以一种他不曾理解的方式开始在体内运转。 叮! 距离翰星碑数里之遥处忽然升腾起了一身高亢的剑鸣,周遭的百姓侧目看去,却见那魏府所在方向处,一道寒光冲天而起,然后猛然朝着此间涌来。 那是一柄雪白的长剑,一快得惊人的速度遁入了魏来手中。 手持此剑,那狂暴剑意猛然荡开,席卷全场。 四道孽灵再次出现在魏来四周,神情肃穆,宝相庄严,剑意在五人之间来回涤荡,形成了一道奇异的气机。 那道虚幻的人影处身于魏来的身旁,只见他那身看不清眼色的绒衫鼓动,浩大剑意被他牵引,魏来手中那把长剑似有所感,疯狂的颤动,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诉说着些什么。 “剑阵为《殃》。” “生有三式,既为一体,亦可自称一脉。” “九霄、冥城、在劫。” “其曰,九霄剑落!” 宛如敕令一般的庄严声音从那人嘴里吐出,那一瞬间,周遭剑意鼓动,头顶云海翻涌。 一并巨大的神剑裹挟着剑意与雷霆轰然而下,直直的落在那韩谷幽的头顶。 这一次,神剑中裹挟的威能比起方才强出了不知几何,剑身一落,韩谷幽便发出一声哀嚎,身形被那巨剑重重砸在地面。 “冥城为开!” 但剑招并未因此停歇,一击得胜之后,巨大的神剑猛然崩碎,散落四方,化作一道道裹挟着雷霆的剑意,长剑轻颤,九幽之下亡魂被其牵引涌动于剑意之上,浩大的死气与剑意之间连成一片,化作一座巨大的幽府重重落下,压在那韩谷幽的身躯之上。 又是一声哀嚎响起,韩谷幽身子依然血肉模糊。 “剑殃将至,在劫难逃!” 那声音却又言道,魏来手中那把雪白的长剑脱手而出,飞遁到那虚幻的身影手中。 他握着此剑,那幽府猛然变化,化为无数道掺杂雷霆与气死的神剑。 随着那身影的剑锋一指,无数道神剑尽数在那时爆射向韩谷幽气息绵薄的身子。 轰! 一声闷响爆开,韩谷幽在那样强大的剑意的撕扯下,注定尸骨无存。 那身影看也不去看那处的惨状一眼,只是收剑回身,缓缓走到了魏来跟前,将那把剑递还给魏来。 他微笑着看着魏来,问道:“学会了吗?” 他的语调温软,如师如父,如春风如星光。 魏来愣愣伸接过此剑,心头还震惊于方才那浩大的场面,可却穆然瞥见那人本就模糊的身形再次扭动,似乎下一刻便要消散。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魏来的心头,他说不上为什么,可就是在那时莫名觉得难以自已,就好像某些重要的东西他方才握在手中,还未来得及感受他的温热,便又要散去…… 周围的百姓们无法看见那道身影,只以为是魏来破境后的大发神威,欢呼声响彻不觉,所有人都在高呼着魏来的名字。 只有那个少年自己呆呆的站在擂台上,握着那把来历不明的剑,神情空洞的看着前方的空无一物。 他喃喃问道:“你是谁?” 寒风拂过,尘沙卷起,那身影早已消失不见,自然也就没了所谓的回应。 少年的身子一颤,两行泪水不知为何,于他的脸颊上潸然而下。 第298章 朝暮 临阵破境,自然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但比起破境,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区区三境的魏来竟然能以这样的方式击溃一位六境修士。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事情,翻看北境近千年来的记载中,也从未有过这样的事情。 只是宁州的百姓们忙着沉浸于魏来获胜的喜悦,并没有多少人去真的细究一位三境修士是如何击溃一位六境修士的。 但大多数人不去想,不代表就真的没人去想。 譬如那酒肆包厢中的魏锦绣,从她说完那句让徐玥模棱两可的“他来了”之后,她的目光便已落在了魏来身上,一刻不得偏移。 徐玥将她的异状看在眼里,心底暗暗疑惑,只是因为魏来当时在处于恶战之中,徐玥的心思尽数挂在魏来身上,故而来不及多想,此刻魏来获胜,她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而之前的疑惑也随即涌上,她看向依然沉浸在某些心思中的魏锦绣,眉头皱起。 在一刻钟前的对峙中,她感受到了自魏锦绣周身溢出的气息,那分明就是无垢神躯铸成之后才能散发出来的气势。 而铸成无垢神躯便意味着修士已经斩断了所有红尘,于此之后心无旁骛,一心向道。 但显而易见的是,此刻魏锦绣正被某些事情所困扰。 “师姐?”她轻声唤了一句。 魏锦绣犹如从睡眠被惊醒一般,身子一颤,方才回过神来。 她转身看向徐玥,脸上的惊骇之色仍未有散去,她问道:“你感觉到了吗?他来了。” “他?谁?”徐玥不解道。 “那个从大湮之下活下来的人。”魏锦绣应道。 徐玥暗觉此言无稽,但魏锦绣此刻的状况着实令人堪忧,她不得不轻声安慰道:“师姐想多了,擂台上自始至终就只有阿来和韩谷幽二人,哪来的旁人?况且又有谁能从大湮之法下活下来呢?” 魏锦绣想也不想的反问道:“你觉得单凭他自己能够战胜一位六境的修士吗?方才那浩大剑意是一个三境的修士可以激发出来的吗?” 这两个问题让徐玥心中笃定的念头出现了些许动摇,她愣了愣,追问道:“可不是阿来,又能是谁呢?” 魏锦绣听闻此问,身子顿了顿,似乎自己也陷入了某种困惑之中,她沉吟了良久,过了好一会之后方才从嘴里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眼:“幽灵。” …… “这……”而这时,远在那翰星碑下的左鸣亦是瞠目结舌,他大抵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最后回落到这般地步。 他下意识的看向身旁的少女,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而名为桔宁的少女眉头也同样皱起,她于此之前做过断言,魏来无法破境,更言说即使魏来破境也无法与一位六境修士为敌。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无疑是重重的打了她的脸,可少女却并未为此生出太多的恼怒,她只是陷入深深的困惑中。 这世间的一切自有其定数,有违此数者,必为妖孽! “告诉袁袖春,让他们不用打了,明日所有人一同进入山河图。”念及此处少女忽的言道。 左鸣闻言却是一愣,他将之理解为少女忌惮于魏来所表现出的实力,害怕对方继续打下去会把整个天阙界的弟子都落下马来,只是让他疑虑的是此刻整个宁州士气大振,有六境的萧牧,也有堪比六境的魏来,还有一个楚侯之后,三人打下去不敢说能让天阙界的所有弟子都败下阵来,可却足以让天阙界损失惨重,对方是否会应允天阙界的这次让步都是未知之数。 似乎是看穿了左鸣的疑虑,少女又言道:“打下去他们或许能赢,但却是惨败。明日他们又拿什么去山河图中寻找他们想要的机缘呢?他们是聪明人,自然会做出聪明的选择。” 少女说罢这话,再无半点与左鸣多言的兴致,转身便迈步离去。 …… 今夜的宁霄城张灯结彩。 百姓们大都自觉的走上街头,欢呼雀跃,那气派宛如年关到来。 于此之前,大概任何都没有想到这次的翰星大会会以这样的方式落幕,能让天阙界折戟沉沙,做出让步,今日之后,宁州之名必将响彻北境。 魏府之中,同样弥漫着欢声笑语。 “你说那山河图中到底有撒东西?金银财宝还是绝世功法?”酒桌上喝得醉眼朦胧的孙大仁一只手搭在了徐余年的肩上,嘴里随口问道。 伤势还未痊愈的徐余年,被孙大仁触碰到伤口疼得那叫一个龇牙咧嘴,嘴里更是没好气的言道:“俗不可耐!” “要是靠着金银财宝就能坐稳北境第一神宗的座椅,那哪里轮得到他天阙界呢?” “那就是绝世功法啦?”孙大仁的性子素来大大咧咧,并未听出徐余年话里的讥讽,反倒是一脸求知欲的看着徐余年。 徐余年自然是说不上来,却又不愿落了面子,只能支支吾吾半晌,却也说不个就里。 “想那东西有什么意思?明日咱们就得去天罡山了,天罡山的功法可不比那劳什子天阙界差,到时候咱们把那些天阙界的家伙们踩在脚下,让他们再作威作福。”这时,龙绣也凑了过来,加入了二人的聊天。虽然因为魏来等人一路过关斩将的原因,龙绣与孙大仁等人也挤入了前三百二十五名,但曹吞云却下达了命令,让钱浅姐弟与龙绣还有孙大仁四人明日便与他一道返程回归天罡山,并不参与这次山河图之行。 一想到自己的即将完成爷爷的夙愿,龙绣也是甚是开心,对于山河图丝毫不曾挂怀,她伸手推了一把孙大仁,问道:“叫你给钱浅他们准备的行礼准备好了没?两个小家伙身子单薄,曹前辈说了,天罡山上终年积雪,可得给他们多备些衣物。” 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大仁,却有些驾驭不住龙绣的吆五喝六,他赶忙点头,应道:“都准备妥当了。” “这还差不多。”龙绣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即少见的犹豫了一会,又问道:“那你的呢?” 孙大仁不知为何,忽的语塞。 “怎么?你还惦记着那百鹿国的百鹿仙子?”龙绣何等聪明一眼便看透了孙大仁藏着些猫腻,当下语气不善的问道。 孙大仁一愣,赶忙摆手,言道:“怎么会?” “那明日都要出发了,你怎么还不收拾行李?”龙绣绝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主,当下便又追问道。 孙大仁脸上的神色一暗,看了看满座欢腾的众人,声音忽的低了下来:“我在想……” “我们都走了……” “就剩阿来一个人在宁州……” “我有些不放心……” 大概是平日里见惯了孙大仁大大咧咧的模样,此刻他忽然一脸认真,反倒让众人有些不适应。 龙绣也是一愣,本想出言安慰几句,可却终究不善此道,只能强颜欢笑的说道:“这有啥好担心的,你看人家阿来,六境修士都给揍趴在了地上,这宁州还有几个人能伤到他,更何况他还有州牧护着呢!你留在这里只能给人家添乱。” 孙大仁也知龙绣看似挖苦,实则是在宽慰他,他干笑两声,嘴里应道:“也对,也对。” 可眉头却依然沉着,心事重重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魏来并无心思参与众人的晚宴,也将明日进入山河图如何行事的计划交给了阿橙与萧牧,由他们去组织宁州的子弟们共同行事。 天阙界的忽然让步,其中应当还藏着些什么算计,魏来却同样没有心思去细想。 他迈着步子漫无目的的走在魏府中,心底却思虑着今日在那擂台上不知真伪的幻觉…… 忽的不远处的木亭中,正有一位老者依靠着栏杆,正自饮自斟。 是曹吞云。 天色虽暗,可从对方手里的酒葫芦,以及一旁那只形影不离的黄狗身上,魏来一眼便看除了对方的身份。 他微微思虑,随即便迈步走了上去。 “曹前辈。”他恭敬的朝着对方拱了拱手。 “唔。”喝得微醺的老人斜眼瞟了一眼魏来,点了点头,便没了后文。 魏来习惯了对方这般性子,也并不觉得奇怪,只是蹲下身子伸手抚摸着那吐着舌头的阿黄身上的毛发。 阿黄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待遇,它的双眸弯起,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时不时发出阵阵“呲呲”的闷哼,最后更是仰卧在了地上,摆出一副“任君采撷”的架势。 一旁的老人也被这一人一狗的架势所吸引,再次侧头看向魏来,嘴里忽然有些感叹的言道:“这才半年不到的光景,你小子就成长到了这样的地步,若是你爹娘泉下有知,想来也该安息了。” 魏来闻言抬头看向老人,微微一笑,说道:“前辈一路多有照料,先赠我黑蟒,又授我剑阵,否则又哪有今日的魏来。” 曹吞云闻言连连摆手:“黑蟒那是我家阿黄贪吃,吞了你的铭血丹的赔礼。至于剑阵嘛……老夫自己都未有看过,你能修行到那般地步,全凭的是你自己的悟性。”说道这处,曹吞云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言道:“说起来,你小子能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将这剑阵参悟,也算得剑道天才,真的不考虑和我一道回天罡山吗?这宁州日后可算不得太平啊。” “前辈的好意晚辈心领了,但晚辈心有牵挂,着实无法随前辈离去。”魏来恭敬应道,末了犹豫了一会,又忽的问道:“不知前辈这剑阵到底从何而来,又是否还曾借于旁人参详?” 这个问题让曹吞云的脸上露出了苦恼之色,他皱着眉头思虑了一会,方才应道:“这剑阵在何处得来我自己都记不真切,那日你与我说过想要修行剑阵,我便在自己的杂物中翻找了一阵,忽的寻到了此物,才交由给你。我连他的出处都说不真切,又如何知晓旁人是否习得呢?” 曹吞云这番话说得极为认真,魏来自是深信不疑,自是那今日在擂台上出现的身影又如何知晓这剑阵的呢?他很确定那人的存在绝非他的幻想,他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最清楚不过,那般浩大的剑意哪里是他凭自己本事能够催动出来的东西? 但未有在这里得到想要答案的魏来,心底不免又有些动摇,他忽的心头一动,像是想到什么,一只手朝着头顶举起,凭空一握。 那时一把长剑飞遁而来,落入他的手中。 是那把他在魏府一间莫名起火的房门中发现的剑,与它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已经融入魏来第三道神门的黑色碑文,以及三枚龙内的鳞甲。今日那个来历不明之人便曾催动起此剑,张开了剑阵,将韩谷幽镇杀。而曹吞云毕竟来自天罡山,出自这剑道神宗的他向来应该对世间名剑都有所了解,或许魏来可以从以剑作为线索寻到些许有关于那位神秘男人的蛛丝马迹。 魏来这样想着,便将长剑递到了曹吞云的手中,问道:“前辈见多识广,不知可否知道此剑的来历?” “嗯?”曹吞云闻言一愣,但下意识的还是伸出双手接过此剑。 剑一入手,一股凌冽的剑意便从剑身之上奔涌而来。 曹吞云脸上那酣饮之后的些许微醺之意瞬间散去,他的面色一正,终是沉目看向眼前这把剑。 木制的剑柄上刻有一行小字:“君卷红尘驾白鹤,我弃寒暑求朝暮。” 铛! 随即一声脆响,长剑出鞘,雪白的剑身绽放出一抹耀眼的寒光,盯着此剑的曹吞云脸上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了起来,他紧皱着眉头,一直看了十余息的光景,却依然没有收回目光的意思。 “前辈可有看出端倪?”一旁的魏来瞥见对方这般异状,不由得小声问道。 听闻此言的曹吞云这才转头看向魏来,神色肃然的问道:“你从何处得来此物?” 魏来不疑有他,当下便将发现此剑经过一一道来。 可听闻这番话的曹吞云脸上的凝重之色不减反增,让魏来都有些摸不清门道。 “前辈看出此剑根底了?”他又追问道。 “嗯。”曹吞云闷声应道。 “那……”魏来还要发问,但这一次却被曹吞云所打断。 只听老人沉声言道:“这是我天罡山三十年前便失落的神剑……” “朝暮。” 第299章 惊变 时值戌时宁霄城的白马学馆中,依然灯火通明,一干宁州子弟聚集在一起,讨论着明日山河图中的事宜。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满脸兴奋之色,那可是天阙界的山河图,传闻中拥有无数机缘的所在,只要能在其中获得一星半点的好处,对于他们来说都称得上是受益无穷。而这一切都是此刻站在人群前的萧牧与阿橙以及那位未有到场的魏来给他们带来的,众人看向二人的目光不免裹挟着浓重的炙热之色。 感激、憧憬之内的情绪,可谓溢于言表。 虽然因为商议明日计划的缘故,众人都还未有来得及吃晚饭,但却并无任何人对此发出半点抱怨,反倒都热情高涨,尽可能对于明日行事提出自己的见解。 萧牧瞥见这番情形,心底暗暗欣慰,他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有看见这样的宁州了——齐心协力,众志成城。 这十余年来,朝廷重压,州牧的退让,让宁州在对抗外族时所聚起的那股气散去大半,而今日的萧牧又仿佛看见了曾经那以死卫江山的宁州,他以为,只要有这股气在,宁州便永远还是那个宁州。 想到这里,萧牧的心头不免有些热血翻涌,他沉了沉眸子,言道:“诸位!” 还在热络的讨论着明日之事众人闻言,纷纷静默收声,看得出,此时萧牧在众人心中已有足够的威信。 “关于明日山河图行事的计划我与诸位已经商议出了数个,在下在这里先为诸位总结一番,诸位若有什么异议,稍后可以提出,我们再做讨论。” “首先,根据我们得到的情报,每一次山河图的开放,里面的环境都会发生变化,据说可能是将众人传入某个上古遗迹之中,供众人寻找机缘。而最为关键的是,每个人所处的位置都是随机的,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确保大家都能在同一个地方出现。” “而天阙界那边,这一次他们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很可能拥有一些法门可以在山河图中取得联系从而汇合。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可能的避开天阙界的弟子,然后汇合在一起,防止被其逐一击破。” “那么如何汇合,目前有两种方案……”萧牧认真的说着,将众人所总结出来的办法尽可能的以大家都能理解与执行的方式讲解出来。 可说道这时,他的眉头却忽的一皱,目光看向人群后的某一处。 那里一位家奴模样的男人蹑手蹑脚的走到了人群中,附耳在一位宁州子弟的耳畔说了些什么,只见那位宁州子弟闻言后脸色一变,下意识抬头看向萧牧,二人的目光相触,那宁州子弟脸上涌出些许犹疑之色,但数息后他一咬牙便做出了决定,转身随着那家奴退出了人群,头也不回的离去。 那位宁州子弟在众人之中,无论修为天赋还是家世都并不出奇,他的离去与否对于明日计划并无太多影响,但萧牧的心头却升起了些许不安。他侧头看了一眼一旁的阿橙,却见女子的眉头同样皱起,显然也有与萧牧同样的担忧。 但此刻,萧牧终究不好将这样的心思表露出来,他沉下心思,正要继续方才的讲话。可这时又有数位家仆从远处走来,步入人群后寻到各自家中的公子小姐,附耳同样轻言几句,那几人顿时露出了与之前离去之人如出一辙的犹豫神情,然后做出同样的选择,带着或歉意或不舍的神情低头离去。 而这一切似乎只是开端,很快更多的家仆与一些江湖人士打扮之人到来,他们寻到各自的诸人亦或者那些金牛镇来的孩童,或好言规劝,或言辞犀利,而最后他们也都如愿以偿的将众人带走。不过一刻钟的光景,方才还拥挤着近两百人的学馆中,此刻却只余下了寥寥数十人。 萧牧在这样的变故开始之后,便静默收声,既未有阻止众人的离去,也未有发声询问他们此举的缘由。 他很明白,无论什么原因,既然他们选择了在此时此刻不辞而别,那便表明他们的立场。 而这样立场的背后,也意味着某些方才还在萧牧心头翻腾的东西,此刻到了冷却下来的时候了——依靠着利益拉起的团结,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注定瓦解。 至于剩下的那些宁州子弟,相比于萧牧的冷静,倒都显得有些无所适从,他们亦或着相互观望,都不解于在这一刻钟的光景中都发生了些什么。 “现在,还有人要离开吗?”这时,萧牧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沉着目光环视身前的众人,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 众人纷纷静默,可就在这时,一道甲胄碰撞之音传来,一位身着三霄军甲胄的士卒迈步来到了萧牧的身旁,朝着萧牧行了道军礼,于此之后便言道:“将军,家主请你回家一叙!” …… “这是在下的辞呈。” “这是在下为官三十余年来各种收入的账目,以及军饷遗留的账单,当然还有银票。” “这是青霄军的统领军印,三万青霄军尚且驻守在蛮鸿关,这帮崽子们听话得很,州牧只要派人前去接替,想来不会生出变故。” 州牧府中,昏暗的书房内。 穿着一身儒衫的宁陆远一边有条不紊的说着,一边将一干事物一一呈到了江浣水的身前。 而做完这些之后,他便退到一旁,恭敬的低下头,安静的等待着老人的回应。 身材干瘦,头发花白的老人,目光扫视了一番眼前摆着的数道事物,好一会之后,方才问道:“什么时候走?” 宁陆远的头低得更深了,语气恭敬的应道:“过了亥时就动身。” “这么急吗?”老人再问道。 “小川那边传来的消息,龙鼎山已经帮我们安排妥当了,腾出一处地界给我们陆家安身,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去那边,早一日安顿下来,便早一日带着族人休养生息。”宁陆远再次应道。 “唔。”听闻此言的老人点了点头,“也好,到了那处安顿下来后,记得来信道声平安。” 老人平静的声音回荡在书房之中,听不出悲喜,更难以由此看出他此刻的心底到底在想些什么。 宁陆远的眉头皱起,这是江浣水最让人害怕,也最让人厌恶的地方——你永远无法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无论你在他的身边多少年,这个从青冥学宫中走出来的书生,对于任何人来说,都始终是一个谜。 放在以往,宁陆远只会小心翼翼的想,独自默默的猜。 但今日,即将离开,宁陆远终究无法在压下自己的心底的疑惑,他咬了咬牙,终是抬起了头看向老人,问道:“大人难道就真的没有反思过为何宁州回落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吗?” 老人平静如古井一般的脸上荡开了些许异样,他挑眉问道:“什么地步?” “大人的耳目遍布宁州,怎会不知?金家得了朝廷应允,派金不阕带着十万苍羽卫赶赴宁州,此刻估摸着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表面上是要充实边防,代天子巡视民生,实际上却是来喧宾夺主,镇压宁州各族,同时恢复敖貅的正神之位。” “太子一心想着拉拢天阙界,忘了陛下交代的正事,金家趁虚而入,得了与太子争这宁州首功的机会。这夺嫡之争的战火终于还是烧到宁州,来之前我还听手下的人说,袁袖春知道这个消息后大发雷霆,已经让韩觅调来了黑狼军的精锐,传话给明日要参与山河图之争的宁州子弟们,若是明日敢出现在翰星碑前,黑狼军便要好生审查一番他们的宗族。天下人都知道黑狼军想要查的人,不管清白与否,总能查到些罪责,估摸着此刻亦有大批尚且在观望中的宗族派人召回自己族中的弟子了。相比于那份还不止如何的机缘,显然宗族的命运更加重要。而袁袖春大概也明白失去了镇压宁州首功的机会,他所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了天阙界,对于已经丧失理智的他来说,于此以后做出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并不为过。” “今日只是开始,在太子与金家的对峙下,留给宁州各个宗族的机会已经不多,要么逃离,要么依附……” 说道这处,宁陆远的头忽然抬起,他的双拳握紧,蓦然盯着眼前的老人,以一种在以往他从来不敢用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中包裹着太多东西——不甘、困惑、愤怒还有一丝淡淡的悲伤。 “可大人明明是有机会的,有无数个机会让宁州团结起来,让宁州再回到那个北拒大齐,南抵鬼戎,震慑大楚的时代。” “但大人却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作壁上观,选择任由我们内斗、猜忌,最后的最后,哪怕有再多的不甘,陆家终究不敢再陪大人赌下去了……这一仗陆家输不起了。” “就当是临别赠言吧,大人能否为陆某解开此惑?” 第300章 莫问神仙事,且饮壶中酒 徐陷阵接到了眼线带来的消息,急急忙忙的便冲出了门。 屋外的寒风四起,还有飘雪不止。 徐陷阵走得极为匆忙,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味道,以至于身上还穿着单薄的便衣,一位妇人拿着一件绒衫快步从房门中追了出来,拉着徐陷阵便言道:“夫君,穿件衣服,别着凉了。” 徐陷阵连连摆手:“出大事了,还穿什么衣服!” 说着,徐陷阵挣脱妇人的手便要再次朝着府门方向走去。 妇人的心头忧虑着徐陷阵的身体,便要再次追上对方。 可她脚步方才迈开,徐府的府门便被人从外推开,凌冽的寒风顺着府门灌入,吹得二人的身形一滞,以至于好一会之后他们方才看清府门口身影的模样——那是一位坐在木制轮椅上的少女。 “玥儿。”在看清来者模样后,徐陷阵夫妇二人都是一愣,显然对于对方的出现都很是诧异。 “阿爹这么急着出门是来寻玥儿的吧。”少女却自己转动着木轮,来到了二人身前,语气平静的问道。 徐陷阵脸色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他手足无措的立在了原地,形容窘迫,却终究无法去否定少女所言。 “玥儿,这确实事出突然,朝廷这是铁了心的要拿宁州开刀,我徐家数千人可都指着……”他嘴里仓促的解释道,无论是语气还是措辞都拿捏小心翼翼,谨慎非常。 “阿爹不用多言,玥儿都明白。”徐玥却平静的将男人嘴里的话打断,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份信纸:“师尊已经在百萝山下为咱们徐家寻到一处地界,也未阿爹在大楚的丰州谋得了一份郎将的差事,阿爹若是愿意,随时可以前去任职,若是不愿,无论是经商还是自己另辟出路,归元宫中都会有执事帮阿爹打通关系,阿爹大可放心。” “这是前往大楚的通关文牒,阿爹可要收好。” 徐陷阵闻言赶忙接过那封信纸,极为宝贝的将之藏在自己的衣衫下,生怕风雪将之打湿亦或者吹皱。 他做着这些,一旁的妇人却神色担忧的看着徐玥:“那……那玥儿你呢” 听闻这话的徐陷阵如梦初醒,他也抬头看向徐玥,神色忧虑,却又带着些许愧疚。 “翰星大会今日便已经结束了,依照我与师尊的约定,明日我就得离开宁霄城,去往斩尘宫……永远不再回来。”徐玥平静的应道,她脸上的身上一如她此刻的语气,静默如水,不辩悲喜。 “怎么叫不回来了呢?我看归元宫其他的弟子每年也有探亲的假期……”妇人嘟囔道。 但说道后面,却忽的沉默——在少女平静的目光下沉默。 她醒悟了过来,徐玥所说的永远不回来,是那样的不回来……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埋怨似的推了身旁的男人一眼:“叫你当初不要应允孟悬壶,这世上哪有这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玥儿从小就多灾多难,你真狠得下心……” 徐陷阵气急败坏的跺了跺脚:“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还不是为了咱们徐家,为了……” “爹娘不用挂怀,玥儿都明白。只是今后不能再在身边侍奉二老,二老要自己保重。”徐玥的脸上荡开笑容,反倒宽慰起了徐陷阵二人。 徐陷阵有些动摇,这样的动摇是当初作出这样决定时不曾有过的东西:“要不你去跟你师尊说一说,这事就这么算了,我们不去大楚了,宁州……” “宁州是待不下去的。阿爹敢拿着几千族人的命去赌吗?”徐玥打断了男人的话。 男人顺势沉默,而很多时候沉默便意味着默认。 他低下了头,风雪拍打在他单薄的衣衫上,那一瞬间,意气风发的赤霄军统领好似老了足足二十岁。 “事不宜迟,爹就早些做准备吧。今晚我估摸着爹娘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就不做打扰了。”徐玥又在那时言道,而说罢此言之后,少女推动着自己的轮椅便要离去。 “玥儿这么晚了要去哪里?”身旁的妇人泪珠子早就不住的下淌,见徐玥还要离去,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哭腔难以遮掩。 徐玥回头看了二人一眼:“玥儿只剩这最后一晚了,这最后的一个晚上,我想为自己而活,不知爹娘可否应允?” 二人的挽留之言,在喉咙中打着转,却最后咽了下去,终究是没有脸面说出那样的话。 徐玥见状嫣然一笑,在风雪中,美妙如画。 她转身再次离去,可走出几步后又像是忽的想到了什么,再次回头看向徐陷阵。 “爹。”她这样唤道,声音清脆宛如银铃。 “嗯?”徐陷阵赶忙应道,眼眶泛红。 “这一次,你说这话时,是真心的了。这就够了。”少女说罢便再也没有留恋,转身再次离去。 徒留下那愣在原地的徐陷阵身子一颤,眼眶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包裹不住,奔涌而下。 …… 魏来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便赶到了白马学馆,学馆中除了那些个看守院门的小厮外,便鲜有人迹。 魏来并不死心,顺着学馆的长廊一路小跑,可终究未有寻到半点人迹。 一直到他来到那座聚灵塔前时,终于发现有一道身影坐在那处,魏来心头一喜,快步上前,想要看一看对方可是宁州子弟,若是知道些今夜之事的内情,他也可询问一番。 念及此处的魏来的脚步更快,可当他走进对方,看清对方的模样时,他脚上的步子却又忽的慢了下来。 是萧牧。 这个宁州榜首,紫霄军的少将军,萧家的大公子,此刻正坐在那聚灵塔前的台阶上,手提着一个酒坛,仰头痛饮,而他的身旁早已歪歪斜斜摆满了各色酒壶,显然他已经一个人在这里喝了许久。 而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在他的眼前,即使魏来还不太确定其中的内情,但结果却显而易见。 喝得正起劲的萧牧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他的头抬了起来,看向魏来,在看清对方容貌后,忽的一笑,然后朝着魏来招了招手,挥舞着手中的酒壶,有些醉意额言道:“魏兄可有兴趣与萧牧对饮?” 很难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尤其是在此情此景之下。 魏来没有太多迟疑便来到了萧牧的身旁坐了下来,然后一只手便递来一个巨大的酒坛。 “先喝再问。”萧牧言道。 魏来有些犯难,他素来鲜有饮酒,亦不胜酒力,但萧牧将话说道这个地步,加上此刻萧牧的状态,魏来终究不敢多言,只能咬着牙,将那酒坛高高举起,大饮一口。 饶是于此之前魏来已经在自己的心底做好的准备,但那一大口酒水下腹,魏来嗓子眼还是被辣得连连咳嗽,好一会之后方才平息下来。 这样狼狈的模样惹得身旁的萧牧一阵大笑,他指着魏来言道:“魏兄喝酒的模样,可没有今日在翰星大会的擂台上半分的豪气。” 那般大大咧咧的模样,与平日里沉稳的萧牧判若两人。 魏来同样将萧牧的模样看在眼里,对于他的取笑并不在意,反倒有些心有戚戚。 “酒也喝了,萧大哥该讲事情说上一遍了吧。”魏来沉声问道。 萧牧脸上的笑意,连同着那不知是真是假的醉意都于那时一并散去,他闷闷的又仰头饮下了一口清酒:“不过是金家大兵压境,加上袁袖春的一纸威胁,满座衣冠尽伏首,不见当年三霄勇啊!” 魏来一愣,从萧牧这话加上来之前那位家中管家与他言说的消息,这事情的始末他大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就连天阙界那便也给各个宗门通了气,那些本应与魏来一道去往山河图的金牛镇弟子们,也在各自相中的宗门的要求下,即日变得离去。阴云笼罩在宁州,暴雨将至,该走的人终究要走…… 魏来沉默了一会,也给自己灌下了一口清酒,问道:“萧兄呢?” 萧牧一笑,言道:“我爹叫我回去了一趟,与族中长老们商议着萧家下一步的去向,是离开宁州,还是依附金家亦或者袁家,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我听得厌烦便一人离开了。” “路上我想了想,离开宁州,去到什么地方,我们都是难民,是背井离乡的丧家犬,依附金家亦或者袁家,那就得做鹰犬。” “萧牧这辈子,活着是人,做不了狗,管他们要做什么,萧牧不想走啦。” “这就够了。”得到回答的魏来笑道:“我爹常说,人活一辈子,管自己已经够累了,哪里还有闲心去操心别人。” “咱们替他们争了,咱们问心无愧,他们要与不要都是他们的抉择,我们管不了,也不用再去管。” 说着魏来看向萧牧,脸上露出了真切又灿烂的笑容:“就像我爹与吕观山在乌盘城做的事情一样,百姓们哪里明白,他们是在为他们争命?” “甚至背后还免不了有人暗暗说他们自寻死路。” “可都没关心,他们做的一切既是为了百姓,可同样也是为了对得起自己。” “咱们说到底都是凡人,做自己的事,饮自己的酒,管那么多神仙才能管的事情作甚呢?” 萧牧闻言一愣,他呆呆的握着自己的酒坛思虑了一会,然后他脸上也露出了与魏来一般的笑容。 “好!” “你我今日就且饮自己杯中酒,不问那神仙事!” 第301章 红烛催泪,星月皎然 魏来没有办法彻底说服萧牧,就像他自己也难以真的说服自己一般。 宁州子弟的离去,对于奋力为他们而战的魏来等人来说,从某种意义上等同于背叛。 但二人的心性却也同样非比寻常,几杯酒下肚之后,不说彻底释然,倒也不再如之前那般耿耿于怀。 酒后的二人关系熟络不少,在时值亥时之后,萧家的家仆再次赶到了白马学馆,奉家主萧白鹤之名,催促着萧牧归家,言说有大事商议,勿需多想,应当便是萧家内部对于萧家魏来的去向有了定论,而这个定论是什么,魏来并不清楚,但多少能够揣测到一些,大树将倾,猢狲当散。 萧牧的心底憋着火气,对于家仆的言语聪耳不闻,拉着魏来还要再饮。那家仆显然是不敢触怒萧牧,但又没办法回到家中交差,只能小心翼翼的立在一旁,低着头等着萧牧。 魏来见状心有不忍,便劝解萧牧无论如何得回家看上一趟,萧牧微微迟疑,但终究心底还是挂念着家人,至少他也想知道下一步自己的族人到底作何决定。故而最后还是暂时与魏来辞别,随着那家仆赶回家中。 魏来的心底有些空荡荡的,或是因为这忽然突变的局势,又或是因为自己的无力。 在大势之下,他也好,萧牧也好,所做的努力都显得于事无补。 魏来叹了口气,他忽然有些懂自己爹与吕观山的绝望了。 他迈步走回了魏府,府中的众人都已睡下,过了今日府中的大多数人都会离去,这些是一早曹吞云便与魏来说过的事情,除开孙大仁龙绣以及钱浅姐弟,刘青焰也会随曹吞云一同离去。 刘青焰身怀先天神体,这东西就是曹吞云也所知不多,但念及那敖貅在知晓刘青焰的身世后,那垂涎的架势,想来隐藏在刘青焰体内的秘密尚且不小,留在宁州终究是活在那敖貅的眼皮底下,魏来放心不下,而那些个前来主动打探刘青焰的宗门所修行的功法大都与刘青焰的天赋相冲突,又或者并不合适,将小家伙送到那些宗门,于她修行来说并无任何便利,魏来还需要担忧那些宗门中是否会有心怀不轨之人在知晓刘青焰的秘密后对其不轨。故而思来想去便只有拜托曹吞云将之一同带走,若能寻到放心得下的去处自然最好,若是寻不到跟在天罡山身边也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但这样一来,诺大的宁州似乎便再无几个魏来熟识之人,就像是一场盛宴到了尾声,宾客离场后,忽然寂寞下来的场面总是让人不免生出些萧瑟之感。 魏来叹了口气,推开了自己住处的房门。 门中点着烛火,白衣少女安静的坐在房间中,一只手放在木桌上拖着自己的下巴,翘首以盼。房门推开那一刹那,女子展颜一笑,轻声言道:“你回来啦?” 那般温软的语气与脸上欣喜的神情像极了等待丈夫归家的小娘子,让魏来的心头一暖,一路上思虑着的阴郁也消散大半。 “嗯。”他点了点头,走到了徐玥的身边,坐了下来:“还没睡啊。” 徐玥摇了摇头,说道:“等你啊。” 声音清脆得宛如银铃,敲打在魏来的心房,本就饮了些酒的魏来,也不知是那酒意涌上,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红烛的映照下,魏来只觉眼前的人儿越看便越是好看,看得出了神,嘴里没来由的蹦出一句:“玥儿今天真美。” 这话出口,徐玥便是一愣。 魏来一个激灵,酒意散了大半,暗觉自己唐突轻浮,赶忙就要辩解。 可话未出口,徐玥的声音便抢先响起:“你喝酒了?” 魏来这才想起自己此刻应当是满身的酒气,再见徐玥说完这话那皱起眉头,魏来莫名有些心虚,脑袋不自觉的就像是犯了错被长辈逮个正着的孩童一般低了下来,闷闷的应了句:“嗯。” 此言出口,徐玥却没了回应。 魏来有些摸不准是否是自己方才的轻浮之言惹恼了对方,便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向徐玥,却见徐玥正目光炯炯的盯着他。 魏来又是一个激灵,暗骂自己胡言乱语,正要出言解释一番。 可今日的徐玥似乎打定主意要给魏来一个难堪,根本不待魏来发言,她便又问道:“所以,你想说方才那番话,都是你酒后失态咯?” 魏来的心头暗暗苦笑,他早就听闻这斩尘神宫中有一门推演之法,最善揣测人心,自己那点小心思根本不用言说出口,便被徐玥一眼看穿,想要在她面前撒谎可是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想到这里,魏来索性心头一横,抬头直视向徐玥,言道:“这跟酒没有关系,玥姐姐就是生得漂亮,只是平日里我不敢说出口罢了。” 大概徐玥也未又想到魏来会说得如此直白,平日里素来冷静的少女听闻此言也不由得一愣,脸上竟是泛起了两抹红云,而后她白了魏来一眼,轻声娇责道:“借酒撒泼打诨,阿来你学坏了。” 魏来也暗觉脸色有些发烫,但话说到了这般地步,自觉没有退路的魏来,只能硬着头皮再言道:“我一直如此,绝非借酒向玥儿胡闹。” 这话出口,却见徐玥的脸上竟露出了一抹古怪的笑意。 少女凑到了魏来的身旁,用一种温软得仿佛要化开的语气问道:“那这么说,阿来从一开始就觉得玥儿很美,对吗?” 少女嘴里呵出的暖气连同着她的话语一同拍打在魏来耳畔,魏来只觉神晕目眩,脸色发烫。 他木楞的点了点头,身形僵硬的坐在那处,颇有些手足无措的味道。 少女脸上的笑意更甚,她将自己的脸蛋又凑得近了几分,魏来甚至能够闻到对方身上那淡淡的香气。 少女见他这般模样,似乎是觉得有趣,她眉眼弯起,身子却退去一步,不再让魏来难堪。 魏来见状暗暗松了口气,心底升起的那股燥热之感也退去不少,他终于算是静下了些许心神,在那时看向对方,心有余悸的言道:“玥儿以后可不要再……” 但话才出口,还未来得及说完,魏来的声音却又忽的戛然而止,他的双目瞪得浑圆,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景象——徐玥的脚下忽的泛起阵阵柔和的白光,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双手缓缓抬起,双足也渐渐迈出,整个便在那时,在魏来的眼前站了起来…… “玥儿你……”魏来看着眼前的景象,诧异不已,他这般问道,声音都不觉有些打颤。 “只是以灵力灌注,支撑身躯的法门,并不稀奇。”少女轻声说道。 魏来正要点头表示知晓,可徐玥又弯下了身子,在魏来的耳畔轻声说道:“但有了这个法门,玥儿就和寻常女子没有半点区别了。” 魏来听到这话,那方才被他平复下来的无名之火蓦然又从小腹处升起,而这一次,那火焰来势汹汹,几乎将魏来的理智冲溃,他看向少女的目光变得炙热,唇齿不知为何发干得厉害。 而徐玥似乎有意撩拨魏来,她在说完那话之后,示意魏来站起身子。 此刻的魏来被酒意以及这房门弥漫着的旖旎气氛弄得神魂颠倒,早已忘乎所以,对于徐玥的要求哪有半点拒绝的心思,愣愣的便站起身子。 “玥儿这是做什么……”他强压下自己心头的冲动,目光躲闪,双手更是不知当何处安放。 “阿来不是觉得玥儿好看吗?怎么不看着玥儿?”徐玥贴着魏来的身子,轻声问道。 魏来一愣,下意识的便转头看向徐玥,却见那少女眸中秋水欲滴,脸颊泛红,但目光去直直的盯着魏来,情意绵绵,炙热如火。 魏来看得出了神,发了愣。 那般模样让徐玥心头暗喜,她问道:“阿来觉得好看吗?” “好看。”魏来忙不迭的点了点头:“这世上再没有比玥儿好看的人了。” “油嘴滑舌。”徐玥娇责一声,脸颊愈发的绯红,她沉吟了数息的时间,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鼓起勇气,一咬牙又一次直视向魏来。 “……” 她轻声说了句什么,但声音着实太小,魏来又神情恍惚并未听得真切,只能奇怪问道:“玥儿说什么?” 徐玥的脸色又红了几分,暗以为魏来在有意戏弄她,她低眉言道:“阿来这些年魏叔叔的君子之风半点没有习来,尽学些坏人的本事。” 魏来心头大呼冤枉,赶忙言道:“玥儿真是误解我了,我确实未有听清……” “还装。”徐玥却是笃信魏来是在戏弄于她,她白了魏来一眼,嘴里没好气的说道,然后又颇为无奈的看向魏来:“人家说给你听便是……” 说着,她抱着环抱着魏来颈项的手,又用力了几分,脸蛋贴得更近,一双红唇直直的凑到了魏来唇边,绯红着脸色,用温软得仿佛要滴出来水来的声音,唤道。 “夫君。” …… 那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眼就像是一道天雷落下,勾动地火。 魏来那费力死守着的理智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他再也顾不得其他,低头便朝着那抹娇艳的红唇吻了下去。 唇齿相接的刹那,未经男女之事的二人身子都是一颤,但随即都迷醉在那妙不可言的触感之中。魏来心头火热,双手顺势横抱起了女孩,一边贪婪的享用着对方的皓齿红唇,一边迈步走向那不知是否是刻意被换上了红色罗帐的床榻。 然后,他将少女轻轻的放在那床榻上,动作缓慢,宛如怀里的是一样无价的珍宝。 他目光火热的注视着少女,少女面色潮红,呼吸急促,但目光却并未因为害羞而躲避,反而同样直直的看着魏来。 少女见状温柔的握住了魏来的手,羞红着脸言道:“笨蛋,让玥儿来吧。” 那软糯的语气,带着些许恳求的味道,魏来岂能拒绝。 “都依玥儿。”他这样说着,收回了自己的手。 徐玥却在那时伸出自己的双手再次环抱住了魏来的颈项,主动献上了自己的红唇。 于是乎,罗帐摇曳,床榻轻颤,红烛催泪,星月皎然。 …… 魏府的房顶上,有一位红衣女子蹲坐在鸳鸯瓦上,她收回了落在那厢房中的目光,抬头看向天际。 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心底莫名翻涌起阵阵思念。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受,她很确定那样的感受就是在想念着某个人亦或者某件事,可偏偏,她就是记不得到底怎样的人,亦或者是件怎样的事。 她呆呆的看着天际,看着那处的星辰日月,嘴里不自觉的念叨起那一句她从未听过,但又忽然记得句子。 “君卷红尘驾白鹤,我弃寒暑求朝暮……” 轻声在她耳畔说着:“别怕,我一直都在。”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保证。” 女子看不见他的存在,但却莫名觉得心安。 那泛红的眼眶忽的眯起,她破涕为笑,于是,星河暗淡…… 第302章 灰烬 红烛终于燃尽,在一阵固执的摇晃之后,烛火熄灭。 红帐之中,少女的睫毛轻颤,双眼缓缓睁开。 她靠伏在少男的肩膀,抬头看着他陷入熟睡的脸庞,亦感受着从他身上传来的温度。 她的眸中充斥柔情,亦布满不舍。 她就这样看着他,出了神,发了呆。 她想要记住他的模样,哪怕最后终究会忘记,但此时此刻,于她来说便是永恒。 但就像红烛会燃尽,筵席会散,哪怕星辰也有归于寂灭那一天。 少女终于还是收起了自己的不舍,从床榻上坐起身子,胡乱散落在床榻下的衣衫如得敕令一般朝着少女涌来,勿需指使,便将之那美妙绝伦的胴体笼罩在衣衫下。 柔和的白光从她的周身亮起,她裹着衣衫,赤足走下了床榻,轻轻缓缓,不发出半点声响。 她穿过房间来到房门前,房门便自主打开,屋外一位红衣女子等候多时。 “我不懂凡人的爱恨,但却明白得到越多,便越难放下的道理,你这么做可能是在害他。”红衣女子沉着声音言道,脸上的神色肃然又冷峻。 “都说斩尘之后,应当心无旁骛,一心向道,我怎么觉得师姐斩尘之后,反倒比以前更关心师妹了呢?”徐玥面无表情的反问道。 魏锦绣的脸上并未因为徐玥的讽刺而露出半点不郁之色:“师妹既然自有分寸,我便不再多问,但现在,师妹该与我归山了吧?” 听闻这话的徐玥身子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半点迈步的意思。 这一次,魏锦绣的眉头皱了起来:“师妹这是何意?留恋红尘可是我斩尘宫大忌,师尊震怒之下,师妹可得想清楚后果。” 面对魏锦绣的威胁,徐玥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师姐误会了,师妹岂敢愚弄师尊,我徐家上下数千人的性命可都在师尊手中握着呢。” “只是在离开前,我想请师姐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魏锦绣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斩尘剑应该在师姐身上吧。”徐玥笑道。 魏锦绣闻言一愣,随即眉头皱得更深了几分,她颇有些意外的言道:“你要动用斩尘剑!?” 能被孟悬壶看重的弟子,没有一人是愚笨之辈,而作为上一位未来斩尘神宫宫主的候选人,魏锦绣自然称得上聪明绝顶,她只是一瞬间便想明白了徐玥意欲何为——她想要用这斩尘剑割断她与魏来之间的因果,免除那少年不必要的相思之苦。可斩尘剑虽然确实有这样的能力,但对于斩尘宫的弟子来说,不到那份因果着实难以斩断的地步,孟悬壶是决计不会允许门下弟子动用此法。依靠外力割断的红尘与靠着自己修行斩断的红尘比起来,多少会对修行者在日后的修行中带来一些阻碍,况且那以外力割断因果后,会对让因果双方都招来天地伟力的反噬。 斩尘宫的弟子倒是可以依仗着自己修行天道的缘故,逃脱这份天地伟力的反噬,可另一方就没那么幸运了。 而观徐玥对那少年在意的态度来看,她并不像是能做出这样事情来的人。那么徐玥提出动用斩尘剑时,恐怕便已经做好了为魏来挡下那天地伟力反噬的准备了。 念及此处,魏锦绣果决的摇了摇头:“不可。” “你是我斩尘神宫未来的宫主,动用斩尘神剑会多少影响到你未来的修为,我不敢擅自做主。” 徐玥似乎对于这样的回应早有预料,她平静言道:“师姐不是想要弄明白关于大湮之法的一切吗?” “斩尘神宫的深处有一座瀚海阁,关于神宫中的辛密大都记载其中,而整个归元宫除了师尊便只有我能够出入。若是真的有什么关于大湮之法的记载,那一定被安放在那处。” 听到这番话的魏锦绣脸上决然的神色有了些许松动,她眯眼盯着徐玥,沉声问道:“这算是交易吗?” “当然不是,这是同门之间的相互帮助。”徐玥笑着说道。 魏锦绣再次沉默了一会,然后闷闷的点了点头,只听一声脆响荡开,一柄萦绕着紫青双色的神剑缓缓在她的身后缓缓浮现。 …… 斩尘神剑悬于头顶,身着白色长裙的少女双臂张开,赤足凭空立于房门之前。 她的双眸紧闭,脸上的神情平静淡漠,宛如陷入了熟睡中一般。周围一道道晦暗的气机开始涌动,从天地间,从四面八方纷自涌来,凝聚在少女的周身。 在某一瞬间,那些晦暗的气机抵达了眸中巅峰。 于是乎少女紧闭的双眸猛然睁开,金色的流光在她的眸中涌动。 “阴阳天。”她的红唇张开,轻声语道。 那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彷如一道敕令,此音一落,一股道金色的气息以她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如涟漪一般荡开。 阴阳天是斩尘神宫特有的法门之一,凭借此法,修士可见那天地玄之又玄的因果显现。 随着那气机荡开,少女周身一道道金色细线浮现,它们粗细不一,涌向天地各处,其中亦有一道就连接着那房门中陷入熟睡的少年。 少女脸庞映照着金光,神色肃然的看着自己周身那一道道金线。 其中一束指向远方那徐府所在的方向,少女盯着那道金线,微微思虑,背后萦绕着紫青双色的神剑一颤,剑锋涌动,那一束金色细线便在那剑锋之下,被斩为两段。 啪。 伴随着一声轻响,因果割裂,穹顶之上有奔雷涌动,少女抬眸看去,双眸一寒,一只手朝天际伸出,周身五道神门涌现,她的那只手朝着天际一握,那漫天奔雷便于那时豁然消散,而少女的脸色也随即一白,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损害。 …… 远在徐府之中的徐陷阵正组织着府中的族人与家仆收拾着府中的一切,他忙得头晕目眩,额头上汗迹密布。 妇人气恼着自家女儿之事,不愿理会徐陷阵,但又不忍心看他如此劳苦,还是亲自去厨房里盛了一碗鸡汤给他端了过来, “喝点吧。”妇人这样说着,将那碗鸡汤低了上去。 正指挥着族人将一处财物抬出钦点的徐陷阵看见妇人,咧嘴一笑,他接过鸡汤,饮下一口,正要说些什么。可脑海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他的身子一滞,手中汤碗猛然坠地,啪的一声摔得粉碎。 一旁的妇人被男人这忽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她关切的看着男人问道:“夫君,你怎么了?” 徐陷阵脸上的神情依然有些恍惚,面对妇人的询问,他愣愣的看了看自己方才拿着碗的手,目光呆滞。 “没什么。就是……就是忽然这儿有点隐隐作痛。”徐陷阵这样应道,一只手缓缓伸出,放在了自己的胸膛。 他的眉头紧皱,脸上的神色困惑无比,嘴里颇有些神神叨叨的自语道:“好像……好像忘了些很重要的事情……” 妇人一愣,竟觉有些与男人相似的感受,但她心疼自家的夫君,嘴里宽慰道:“可能是这些日子夫君操劳过度的缘故吧,这么一大族人都指着夫君,夫君肩上的担子沉着呢!” “唉,说起来也是我将余年那孩子溺爱惯了,咱们就他一个孩子,他也不知体谅夫君,为夫君分担一些。” 徐陷阵摆了摆手,言道:“他才多大啊,这些日子又和魏来走得近,受了些感染,一门心思想要留在宁州,此刻还在生着闷气。年轻人嘛,有些少年心性也不是坏事,等他大了也就明白我的苦衷了。” 听闻这话的妇人叹了口气,正要言说些什么,可府门深处却忽的传来一声惊呼:“起火了!快来救火!” 正说着闲言碎语的夫妇二人闻言,纷纷侧头看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却见府门深处,确有烟火升腾,徐陷阵暗觉古怪,这寒冬腊月,天还下着小雪,屋中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起火呢?他这样想着,便赶忙朝着那烟火升起的方向跑去。 待到他来到火焰升起之处时,房门外以及围满了提着水桶前来灭火的族人与家仆。 他排开众人迈步走去,却见那件房门中的火焰已经熄灭。 “怎么回事?”他朝着身旁一位族人问道。 那族人也满脸困惑,嘴里应道:“我也不知,那火忽然就升了起来,火势大得下人,我赶忙让人提水前来灭火,可才走到半道,火又灭了,估摸着是这天气太冷,大火也烧不起来。” 徐陷阵瞪了那人一眼,骂道:“这是什么胡话,那样的火势就是再冷的天,也不可能这么快便灭掉吧!” 族人语塞,颇有些委屈道:“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岂敢欺瞒家主。” 徐陷阵见他说得诚恳,也不似胡言,加上这位族人为人素来老实,也不像是会欺上瞒下之人,他暂时收起疑虑,摆手驱散了眼前的烟尘,独自迈步走向那火焰曾燃起的废墟中。 随即,徐陷阵的眉头便皱了起来,这场火确实来的古怪,那房门中的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焦黑的墙面上一片漆黑,已经辨认不出原来的模样,地面上铺满了灰烬,再也寻不到半点曾经的痕迹。 而更让徐陷阵困惑的是,他似乎怎么也记不起,这间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房门中曾经到底摆放过什么东西,又有什么人在这里住下过…… 第303章 别离 魏来做了一个梦。 一个很古怪,又很羞于启齿的梦。 梦里,在一处床榻上,他与一位女子缠绵悱恻。 在那宛如置身仙境的欢愉之中,魏来试图看清女子的容貌,但女子的脸上却始终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让魏来看不清她的模样。 呂砚儿…… 阿橙…… 纪欢喜…… 都不对,都不是! 魏来问她:“你是谁?” 那女子却忽然泪流满面,沉默不语。 她说:“我要走了,永远不会回来……” 魏来想问她为什么要走,要去哪,又为什么不回来。 但这些问题悬在他的唇齿边,还未来得及出口,魏来却忽的从床榻上惊醒了过来。 他的嘴里喘着粗气,目光空洞看着四周。 燃尽的烛台,空荡荡的木桌,一切都与昨日并无区别。 只是一个梦吧…… 魏来在心底这样告诉自己,正要起身,可却忽然发现那大红色的被褥下,自己的身上一丝不挂。魏来的面色有些古怪,他昨日确实与萧牧一道饮了不少酒,回来时脑袋昏昏沉沉,此刻这般模样想来应该是酒后的失态所致。 念及此处魏来摇头苦笑,心底因为那个羞于启齿的梦境而生起的些许不安也散去了不少,赶忙捡起四散在床榻各处衣物,麻溜的穿戴齐整。 随即又穿好布靴,迈步而出,可脚方才踏出一步,便踩在了一团松散的事物上。 魏来一愣,低头看去,却见自己的立脚之处正有一摊灰尘。 魏来皱了皱眉头,疑惑的蹲下身子,看向那摊灰尘,那像是某些木制品被烧成灰烬后遗留的事物。可是,这屋中好端端怎会有这样东西,魏来环视了周围一圈,发现屋中的物品应在皆在,并没有缺少什么。难不成是自己昨夜喝得多了,在家里玩火? 这样古怪的念头让魏来的心情莫名有些烦躁,他仰头看了看天色,屋外已经蒙蒙亮,今日是山河图洞开之日,孙大仁等人也要随着曹吞云一同离去,各项事物繁多,魏来没有心思去细究这其中的古怪,他摇了摇头,将自己强行从那般烦躁的心情中拉扯出来,又整理了一番衣物,终是迈步走出了房门。 …… 那一顿早饭吃得很是沉闷,对于大都处于十几岁年纪的众人来说,离别永远是一个沉重辞藻。 徐余年更是一早便离开了魏府,说起来魏来与这位徐家少公子的关系还当真称得上是不打不相识,也说不上为什么,自从初到宁霄城那一战之后,徐余年便处处帮衬着魏来,就连这魏府都是徐余年出钱打理的。虽然这背后还有那位赤霄军统领大人的意思在,但被一个男子如此热络对待,细想一番还是让人不免觉得古怪。 依照着魏来昨日得到的消息,徐府上下似乎也开始打点一切,想来亦在为自己谋划后路。 徐家、徐余年…… 想着这些的魏来心情又开始莫名有些烦躁,说不上为什么,却总觉得关于徐家他似乎忽略了某些极为重要的东西,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一顿早饭便在诸人各异的心思下,沉闷的吃完。 一行人沉默着一同走到了魏府门前,接下来,魏来得前往翰星碑所在之处,而孙大仁等人则得跟随着曹吞云一同前去天罡山。 龙绣倒是洒脱,与魏来行礼道别,但刘青焰与钱浅姐弟却是孩子心性,瞬间便红了眼眶,魏来忙不迭的宽慰几人,一边嘱咐他们在天罡山要好生修行,不要辜负曹前辈的期望,一边承诺若是得了空闲一定前去看望他们,这才让这几个小家伙收敛起了即将从他们眼眶中奔涌而出的泪水。 做完这些魏来又看向一旁的孙大仁,朝着面色阴沉的壮硕少年灿烂一笑:“大仁,这天罡山虽然比不得无涯学院,但也是天下剑道首屈一指的圣地,去到那处好生修行,将来成就可不见得会比那赵天偃弱上半点,日后走到砚儿面前,咱们兄弟也可趾高气扬,不至于丢人现眼。” 孙大仁平日里脑子确实不太灵光,但这时却也听得明白魏来这话看似调笑,实则是想要宽慰他。 他神情不舍的抬头看向魏来,问道:“阿来你真的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魏来微笑着摇了摇头:“大仁,这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有你要做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今日一别并非永诀,他年再见,你我还是兄弟。” “可是我听说徐余年他们都要离开,金家还大军压境,这宁州……”孙大仁却还是放心不下,嘴里言道。 “从乌盘城到金牛镇,从金牛镇再到宁霄城,一路走来咱们遇见了多少麻烦,哪一次不是要人命的险境。你看我还不是好端端的活着,我命大着呢,你放心就是。我可还等着你给我寻一个天下第二漂亮的女子做媳妇呢!”魏来神色轻松的笑道。 可无论魏来说得如何轻松,但孙大仁却始终放心不下,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可这时,一旁的曹吞云却忽的慢悠悠的说道:“好了,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山河图估摸着也该开了,就别婆婆妈妈了。” 曹吞云发了话,众人也就只好收声,曹吞云走到魏来的跟前,轻声言道:“关于朝暮剑的一切我昨日想了一晚,却始终未得要领,对其的记忆比较模糊,回到天罡山后,我会与门人一道整理关于朝暮剑的一切,若有所得会第一时间寄书信与你。你既然能够催动此剑,那便说明你与此剑有着渊源,你放心带着,勿需挂怀。” 曹吞云用只有自己与魏来能听见的声音这般说罢,身子便有退去一步,咧嘴笑道:“上一次黑蟒送你给自己掘坟你让老夫大跌眼镜,今日把天罡神剑留于你陪葬,你可不要又让老夫失望啊。” 魏来也知曹吞云这话里的意思,他粲然一笑,拱手言道:“晚辈怕是又得让前辈希望落空了。” “那下一次我可没东西再送你了!”曹吞云开怀一笑,随即便于魏来辞别,领着不舍的众人,迈步离去。 魏来立于原地,与众人挥手作别,直到众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街角,魏来方才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一瞬间,身旁忽然清静下来的少年有那么一些不太习惯——对于才十六岁的少年来说,让自己释怀永远是一件比宽慰他人要难出太多的事情。 他叹了口气,却强迫自己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转头看向那立于宁霄城中心的巨大黑色石碑。 他知道,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第304章 殿下说什么? 几日来高耸在衡珞街与浔阳街街道上的擂台纷纷落下,两处整个宁霄城最为宽广的街道又恢复了寻常模样。 但擂台的落下却并未让宁州的百姓消减半点对于这次翰星大会的热情,当魏来来到翰星碑前时,翰星碑外地界早已被前来观礼的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交头接耳,不乏听见一些疑惑之言:“咱们不是获得了两百多位山河图的名额吗?怎么今日就来了这么点人?” “我听说单是昨天夜里,那些外族的宗门都纷纷逃一般的连夜离开了宁霄城,其中便有一些被选入这宗门的宁州子弟一并与之离去,也不知是不是在害怕天阙界的报复,故而如此行事。” “哼,别说是那些宗门了,今日一大早我就在城门看见徐家带着一家老小赶着车队出了城,看那架势,像是举族搬迁一般……” “不会吧!徐陷阵可是赤霄军统领,他怕什么?” “那谁知道呢?我还听说,陆家此刻已经人去楼空。” ……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他们的见闻,但也不知是谁眼尖得很,忽的瞥见了那迈步走来的魏来。 “是魏公子!”那人高声便朝着魏来惊呼道。 周围百姓闻言,纷纷循声望去,也都发现了魏来,于是“魏公子”三字便绵绵不绝的在这翰星碑前响彻开来。 在经历这次翰星大会之后,于此之前在宁州声名不显,最多也就被标上一个江浣水外孙标签的魏来,此刻在宁州百姓们的心中却有了极重的分量。尤其是今日这山河图洞开之时,宁州的子弟大都选择退避的时候,百姓们便愈发需要一位像魏来这样的主心骨来让他们安心。 魏来朝着人群一一颔首致意,百姓们也极为知事的给魏来让出了一条道来,让少年可一路畅通无阻的走到翰星碑前。 翰星碑前诺大的广场上,此刻已有多人在此等候,其中最为惹眼的自然是那群以左鸣以及桔宁为首的天阙界门徒,他们的衣衫鲜艳,身形挺拔,近百人站在一起,气势不俗。而另一边则是群龙无首的宁州子弟,数量稀稀落落,不过二十余人,显然大多数的宁州子弟迫于家族的压力,最后都不得不放弃这唾手可得的机缘。 就像萧牧说得那样,依靠着利益捆绑而得来的团结,最终都会在更大的利益面前所瓦解。就连萧牧今日都未有到场,魏来倒是相信萧牧的为人,只是恐怕萧家族中那边也给了他不小的压力,魏来亦能理解他的苦衷。 魏来心底想着这些,那本就烦闷的心情不禁又加重了几分。 “魏公子好大的面子,让这么多人等了你足足半个时辰。”而就在魏来思虑着这些的时候,一道阴测测的声音忽的响起,却是那站在翰星碑下的袁袖春。 他冷眸看着魏来,瞳孔的深处是丝毫不加遮掩的愤恨之色。 他有足够的理由去憎恶,甚至是杀了眼前这个少年——昨日他便听闻了金家的二把手金不阕接到了圣上的谕令,将派出足足十万苍羽卫赶赴宁州,以加固边防巡视名声为由,实则将来宁州行那越俎代庖、喧宾夺主之事。这意味着,他的那位父皇已经对宁州以及袁袖春本人失去的耐心,将解决宁州麻烦的权柄交由到了金家手中。袁袖春理所应当的将自己所遭遇的麻烦归咎到了魏来身上,他认为若非魏来的各处刁难,他岂会落到如此田地? 而困扰着袁袖春的不仅仅是宁州权柄的拱手让人,还有阿橙的背叛——袁袖春在泰临城所经历的那段最黑暗的日子里,阿橙一直与他朝夕为伴,自从凌照娘娘走后,这世上最让袁袖春信任的人除了韩觅便只余下了阿橙。 可素来被他信任的少女,却帮着魏来扰乱了天阙界的计划,逼迫天阙界不得不做出让所有人一同进入山河图的让步,哪怕是昨日他将少女召回府中,好生询问之后,阿橙依然并不赞同袁袖春的做法,为此二人更是爆发了凭生以来的第一次争吵。 一想到这些,袁袖春便恨不得将魏来抽筋扒皮,故而此刻也顾不得平日里那副苦心营造的谦谦君子形象,出言便要给魏来一个难堪。 魏来却是看也不去看他一眼,独自一人便走到了那翰星碑下的广场上,那零零散散的二十余位宁州子弟犹如寻到主心骨一般,凑了上来。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魏兄今日想来是能明白这个道理了吧!”袁袖春见魏来不曾理会他,心头自然愈发怒意奔涌,便又冷言说道。 魏来这一次终是抬眸看向袁袖春,他的目光先是在他身旁的阿橙身上驻足了一会,对方感受到魏来的目光,逃一般的低下了头。魏来并不放在心上,这时才将目光落在袁袖春的身上,他微微一笑言道:“殿下知道什么叫宁缺毋滥吗?” “我心所向,哪怕孤身一人又有何妨?而若是道不同,许诺再多,又有何异?曾经便有一人在明玉楼中设宴,温言细语,许诺我百般好处,与我言尽大义,但我一眼便看出他不过是跳梁小丑,这样的货色,来再多,魏来也不需要。” “这个道理,殿下永远不会明白!” 听到这话的袁袖春一愣,但下一刻他便反应过来,魏来所言之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明白这一点的袁袖春面色难看,他恶狠狠的看着魏来言道:“魏公子伶牙俐齿,就是不知,你身边这几位也离你而去,只留你一个孤家寡人时,你还能不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说道这处,袁袖春还寒着目光扫视了一番站在魏来周围的那几位宁州子弟,目光中的威胁意味自然是不言而喻。 这些宁州子弟能够选择站在魏来的身边,平心而论已然需要承担巨大的压力,此刻再面对袁袖春近乎于直白的威胁心底多少有些戚戚然。魏来将这番情形看在眼里,心底却想着昨日听到的一些传闻,看来那传闻确实并非作假,在金家巨大的压力下,这位大燕太子确实已经有了几分丧心病狂的架势。 就在宁州的百姓都未魏来感到不忿时,远处却忽的传来一声高呼。 “阿来!我回来了!”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材壮硕的少年正提着一个鼓鼓的包袱朝着此间跑来。 他来的颇有些匆忙,嘴里甚至还有些气喘。 但当他一路小跑来到魏来身前时,他却对着魏来咧嘴一笑,目光四望了一番,问道:“怎么样,没来晚吧?” 魏来对于对方的到来也是一愣,好一会之后方才回过神来,问道:“怎么回来了?不去天罡山了?” 那身材壮硕的少年很是随意的摆了摆手:“天罡山嘛,连前十的神宗都排不上,不去也罢。” 魏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嘴里却又问道:“那龙绣呢?” 壮硕少年的脸上少见的露出了些许羞赧之色:“娘们嘛!哪有兄弟重要!再怎么说她有天罡山罩着,可你没有我罩着,能过得舒坦吗?忘了在乌盘城,你大哥我是怎么罩着你的吗?” 魏来的笑容灿烂,正要再说些什么,可远处却又传来一道声音。 “魏兄!” “魏贤侄!” 魏来循声看去,却见那街角处,萧白鹤领着萧牧连同着数十位拥有参与山河图资格萧家子弟一道迈步而来。 这样的举动传达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讯息——萧家不走了! 魏来一愣之后,亦反应过来,他侧头看向那面色难看的袁袖春,眉头一挑,问道:“刚刚殿下说什么来着?” 第305章 两位大爷 所谓的山河图,不过是一卷画轴。 左鸣的长袖一挥,那卷轴便涌入翰星碑上,宁州的气运在那一刻被此物牵引,涌入其中,于百息的光景之后,魏来等人的身前的空间便猛地一阵扭曲,随即一道道内里漆黑的圆形传送法阵便浮现在了诸人的身前。 “山河图中,一切叵测多变,随时会有性命之忧,诸位若是惜命之人现在退出还来得及。”左鸣于那时冷声言道,目光却看向魏来一行人,言语之中的奚落之意自是不言而喻。 但魏来等人哪会理会他的嘲弄,根本看也不去看他一眼。 左鸣的面色更寒,继续言道:“山河图每过十日便会发出感召,诸位届时都会心有所感,若是回应感召,便会被传回此地,若是不应,则可继续留在山河图中。这样的感召十日以此,一共六次,也就是说诸位最多能在这山河图中待上六十日,若是最后一次再不应允,那边会被永远留在其中。所以切莫贪得无厌,要明白这见好就收的道理。” 说完这话,左鸣的长袖又是一挥,喝道:“诸位请吧!” 听闻这话,魏来与众人对视一眼,纷自点头,随即便没有半点犹豫的迈步踏入各自身前的传送法阵之中。 …… 穿越传送法阵是一种极为古怪的体验。 就好像整个人都被置于半空中,身形上下颠倒,来回翻转,眼前的景象更是光怪陆离,各色耀眼的光芒流淌交织,飞快的在眼前闪过,明亮得让人眼睛发疼。 而不待魏来适应这样的变化,下一刻他的身子便重重摔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重创,让魏来没有半点准备。落地之后他足足在地上躺了十息的光景方才缓过劲来,他艰难的站起身子,但周身传来的剧痛还是让他忍不住一阵龇牙咧嘴。他暗暗怀疑,这样的落地方式,是不是天阙界在从中作梗,故意为难于他。 他在心底咒骂着天阙界,可当他平复下神晕目眩的脑袋,看向四周之后,那样的不满却瞬息烟消云散。 倒并非魏来突然顿悟,到达了那以德报怨的高超境界,只是单纯的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心思再去叨念天阙界的不是。 他可记得真切,上一刻他还身处宁霄城的翰星碑前,周围围满了宁州的百姓,可现在他却身处一片茂密的丛林之中,周围随处可见数丈高的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得阳光也只能稀薄的照下些许,双脚所踏之地的地面上亦长满了植被,大都生长茂盛,颇有几分世外桃源之相。 魏来虽然打心眼里厌恶天阙界,但此刻却不得不承认的是,这山河图着实神奇,那小小画轴之中当真藏有一方世界。 这袖里乾坤的法门民间多有传闻,魏来以往只当那是无稽之谈,可今日真的见着,方才觉得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 …… 魏来用了好一会时间方才收敛起了心中的感叹,随即他迈出步子,踩着松软的地面走向不远处的一处草木丰茂的矮林之中。 那里生着一丛半人高的植被,叶子细长,花朵黄中透红,其下还零零散散的挂着些拇指大小的红色果实。魏来本是好奇打量,可走进一看却不免眉头皱起。这样的植被,他从未在北境见过,也更为再什么书中看人提起过。他盯得出神,心头忽的一动,像是想到什么,又抬头四望一眼,眉宇间的凝重之色更重了几分。 这密林之中确实各种植被丛生,乍看之下生机盎然,可偏偏无论是地上石板上生有的青苔,还是那些高耸的大树当然也包括眼前这几株结有朱果的植物魏来都从未见过与听闻过。 这绝非魏来大惊小怪,他自小随着阿爹看过不少的书,他爹又是出名的喜欢搜罗各种古籍之人,管他有用没用,还是荒诞无稽,只要没见过的,花再大的价钱,他爹也会买回来,为此没少被魏来的母亲责骂。魏来不敢自夸博览群书,但所读书籍绝不算少,其中亦有不少记录风土热情之物,那亦是魏来最喜书籍中的一类。可魏来绞尽脑汁细想,也未有想到哪怕一处能与眼前这些草木相似的记载。 “难不成这山河图中的世界,根本就不存在于这方世界之中?”魏来皱眉想到。 魏来疑惑,却又觉不合时宜。毕竟他不是来探寻山河图中秘密的,他是来此地寻找机缘。念及此处,魏来便收起了自己忽然涌出的胡思乱想,站起身子,便要离开此地——山河图的传送法阵下,众人都已分散,魏来当务之急是要想办法与孙大仁萧牧等人汇合。 他刚要迈开步子,可心中的念头一动,又鬼使神差的看向身前那些植被上生有的朱果。 世间传言,这山河图中机缘密布,这些朱果生得浑圆透亮,保不齐还真是什么天材地宝。 想到这里,魏来却有自嘲的笑了笑,暗骂自己异想天开,可手却很是诚实的伸了出去,将那些朱果采了下来——依照着左鸣的说法,山河图每过十日方才会发出感召,也就是说哪怕一切顺利魏来等人也得在这处天地待上足足十日的光景,将这些朱果随身带着,之后找机会实验一番,若是能够食用,也能凑合着做一顿的口粮。 本着雁过拔毛的态度,魏来索性便将那些朱果一股脑的都摘了下来。 一番忙活下来,魏来只觉口干舌燥,额头上汗迹密布,魏来这才注意到,这处温度燥热,仿佛正处于春夏之际,与飞雪不歇的宁霄城截然不同。 虽然因为修为不俗的缘故,魏来的穿着并算不得繁重,但在这样的毒辣阳光下,还是免不了有些不适,加上双手捧着那些朱果颇为不便,魏来索性便将自己身上的长衫脱了下来,只穿着一件单衣,然后有将那些朱果放在长衫之中,做成包裹,背在背上,这才心满意足。 依照着之前与萧牧等人定下的约定,他们得先寻到一处显眼的地界,并以此为目标朝着那处汇聚,只是这茂林之中哪有什么显眼的存在?魏来思虑着,正想跳上树干上眺望一番,寻找一下可有合适之处。 可就在这时,地面忽的轻颤。 魏来一愣低头看去,却见自己双脚所踏之地四周的地面不断的隆起,并且那样的异状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朝着自己靠近。 魏来心惊,脚尖点地,身子跃起,便想要跳在不远处的树干上,可他的身子刚刚跃起,一只脚还未落在那树干上,地面却猛地发出一声轰响,魏来落脚之地的大树被那股巨力掀翻,轰然倒地。同时那地面爆开,扬起的尘土密布,遮盖了魏来的视线,加上大树轰然倒塌,没有了落足之地的魏来,赶忙伸手抓住了那倾倒大树的树枝,以此接力,将身形再次拉升,踩在了那树干之上,并且趁着大树还未完全倾落,双脚发力,顺着树干不断向上奔行,以此远离那尘埃四起的地面。 此刻敌在暗他在明,魏来不敢托大,此举最为稳妥。 他全力奔跑,终是赶在大树完全栽倒在地前,来到了大树的顶端,不远处正有另一棵大树,魏来心中念头一动,双脚再次发力,想要跃上那棵大树。 可就在这时,尘埃密布的身下忽的传来一声嘶吼,一道巨大的黑色阴影冲破尘埃,直直的朝着魏来袭来。 魏来赶忙伸手,握住了背后白狼吞月的刀柄,双眸一凝,周身三道神门涌现。 下一刻他便没有半点迟疑,白狼吞月豁然出鞘,寒光亮起,直直的劈向那自下而上杀来的巨大阴影。 那阴影也在这时冲破了尘埃,显露出了它的真实模样,竟是一头身形巨大黑色蜈蚣! 魏来哪曾见过这样的东西,心头自然震惊,可却也明白这毒物来者不善,他手中刀刃并未因为心头的震惊而停滞半分,反倒被催动得凌冽无比,豁然斩下。 只是片刻光景,二者便于半空中相遇。 魏来虽然只有三境修为,但战力不俗,就是四五境的强者都有一战之力。这一刀挥出,魏来没有半点留手,几乎是灌注了自己周身全部的力量,威力巨大。 只听“嘶啦”一声绵长的声响。 手持长刀的魏来,身形不断下坠,而那巨大蜈蚣却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一般,身子僵在了原地,任由那雪白的长刀,从他的头顶一直下坠,直到落地为止。 噗! 待到那时,又是一声闷响爆开,蜈蚣的身子猛然被从中切割成两半,喷洒出一道道绿色的液体,随即朝着两侧轰然倒地。 魏来轻振刀身,将白狼吞月上沾染的黏稠液体震落。嘴里长舒一口气,笑道:“气势骇人,打起来却虎头蛇尾。” 只是这话方才说罢,地面再次传来一阵震动,魏来侧头看去,却见四面八方的地面上忽的窜出一大群身形巨大的蜘蛛蜈蚣之流各色毒虫,他们汇聚在一起,宛如化身成了一片黑色潮水,飞快的朝着魏来杀来。 魏来脸上的笑意瞬息僵住,嘴里忍不住吐出了一句孙大仁教给他的辞藻。 “你大爷的!” …… 茂林之中,魏来赤裸着上身,蹲在一处溪水便清洗着手中的衣物。 他的身上与脸上随处可见一道道污渍,就连那头打理好的头发也蓬乱不堪,满是泥土与一些说清来历却黏稠无比的恶心液体。 魏来清洗着衣衫,然后又将沾水的衣衫提起,擦拭着自己的身躯。他倒并非太过讲究之人,只是身上那些黏稠的液体着实太过恶心,沾染在身上膈应无比。 魏来这样做着,但对于之前的遭遇却不免还是有些心有余悸。那密密麻麻涌来的毒虫,数量庞大不说,身形还极为巨大,杀之不绝。魏来废了好些功夫方才杀出一条血路,又一路狂奔这才躲过了那些毒虫的追击。 想到这里魏来一阵苦笑,这山河图果然凶险非凡,他这才来半日不到的光景,机缘什么到是没有碰到,可威胁却是接踵而至。也不知孙大仁他们如今境遇如何,萧牧等人为人谨慎,身手不凡,只要不遇见天阙界的那些恶徒,想来应无大碍,唯独孙大仁修为本就不堪,性子还颇为莽撞,魏来不免有些担忧。 这时魏来也擦洗好了身子,那衣衫虽然清洗干净却湿润浸透,难以穿戴在身,他看了看天色,已经时近傍晚,他的肚子也开始抗议。 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底有些犯难——在摆脱那些毒虫的侵扰后,魏来曾四处观察过这处林地,他发现这林中的古怪远不止他之前所想的那般简单——这林子太静了…… 之前初到此地,他并无所感,但在经历了与毒虫们的追逐后,魏来却忽然发现,整个林中除了那些毒虫,就再无其他任何活物的存在。 魏来倒是无心去探究这林中的生物结构为何如此古怪,只是由此而来便给他带来了一个难题——他应该吃点什么东西充饥? 本来以为这处丰茂的密林深处,想要寻些鸟兽以作肉食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如今看来,魏来终究还是想得太简单了一些。 而那些毒虫,死后粘液密布的场景又着实让人难以下咽,魏来思来想去,只能将自己背后那个以外衣做成的包裹取下,缓缓打开,将其中包裹着的赤色小果们拿了出来。 之前魏来也跳上过树顶远眺了一番,发现在远处有一座巨大的山峰,高耸入云,在这深林之中,算得上是唯一一处算得上是与众不同的存在。只是常言道望山跑死马,魏来也说不真切那座高山距离自己到底有多远,想空着肚子走到那处,显然不是良法。更何况这林中危机四伏,魏来必须保持着全盛状态,应付随时可能面对的危险。他看了看手中的朱果,微微犹豫,还是试探性的咬下一口。 味道甘甜,还带着些许清香。那些许果肉入腹,魏来催动着灵力游走周身,准备对抗随时可能发生的异状。 但就这样足足过去了半个时辰,魏来也并未感受到任何异样。但魏来可不愿意就此放下警惕,毕竟身处此间任何小的差池,最后都有可能演变成要人性命的危险。反正天色也暗了下来,魏来没有摸清这林中的门道,夜里赶路反倒为带来更多的不确定因素。魏来索性便又多等了半个时辰,直到确定这朱果并未给自己带来任何异常之后,终是放心了下来。 今日一大早魏来因为心情烦闷的缘故并未吃上什么东西,昨天夜里也不知是不是喝得态度太多的缘故,魏来暗觉睡得并不太好,身子有些劳累。再加上这一来林中,便与那些毒虫大战了许久,此刻是又饿又累,既然确定了这朱果能够食用,魏来也就顾不得什么,大口大口的吃了下来。 整整一大包朱果下肚,魏来才有了七分饱意。加上困意袭来,魏来索性便依靠在背后的大树上,闭目养神,心底却思虑着明日的行动。 这林间毒虫密布,今日他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惊扰到了那些家伙,明日得多加小心,虽然那些毒虫单一的战力不足为惧,可动则便是数千数的倾巢而动,还是让魏来应付起来有些吃力,还得注意一路上的瓜果,管他是什么东西,先带在身上再说。毕竟这丛林中看上去是没有鸟兽可以指望了,只有那些瓜果或许能用于果腹。 想着这些,魏来的心头困意更重了几分,他正想着不如好生歇息一番,明日早起,便朝着那远处的山峰赶去,看一下是否能够与孙大仁等人汇合。 可这样的念头方才升起,他忽的敏锐的察觉到,有一道气息正在缓缓朝着他靠近。 “是毒虫?”魏来的心底暗暗想道。 “不对!是脚步声!有人来了!”但下一刻魏来便否定了自己心头这样的猜测,那缓缓靠近的声音虽然被有意压得很低,但魏来还是听出,那绝非那些毒虫爬行时发出的声响,而是人类的脚步声。 “难道是天阙界的门徒?”魏来心生警惕,表面却依然双眸紧闭,暗地里却运集起了周身的灵力,随时准备暴起反击。 而那不速之客,好似并未察觉到魏来的异状,依然小心翼翼的缓缓朝着魏来靠近。 数十息的光景之后,那人终于来到了魏来的身边,魏来周身灵力也在那时被催动到了极致。 魏来能清楚感觉到对方似乎也极为紧张,他甚至能够听到对方浓重的出气声,而就在对方朝着他伸出手的刹那,魏来的双目猛然睁开,眸中凶光暴起,他的一只手伸出,将对方的身形按在了地上,另一手猛地抽出那白狼吞月,雪白的刀光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直取对方的颈项。 “拉荷!!!” 那人的嘴里传来一声强调古怪可同时又极为稚嫩高呼。 魏来怎么也想不到,这山河图中还有其他人的存在,他不由得有些发愣,嘴里下意识的问道:“你是谁……” 这话方才出口,那股之前萦绕在魏来脑海中的睡意却忽然铺天盖地的袭来,魏来忽然意识到,这股困意并非因为劳累所致,而是某些外力驱使下,方才能让他生出这样的难以抵御的困意…… 而什么样的外力,能做到这一点呢? 是那朱果! 魏来这样想着,心底忍不住又说出了那孙大仁教给他的辞藻:“你大爷的,真有毒!” 而这话说罢,他便再也遏制不住自己脑海中的困意,双眼一沉,整个人便在那时直挺挺的栽倒了那少女的身上。 第306章 道理 拉延朵苦恼的坐在大树凸起的树根上,身后两棵大树交织起来的枝叶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夜雨隔绝在外。 荷库林中的晚上总会下雨,从拉延朵出生那年开始,这样的规律便从未改变过。 拉延朵的身前点着篝火,即可取暖,亦可驱赶那些在夜间活动频繁的毒物。 这是阿大教给她的第一件事情,也是每个走入荷库林的族人都应当学到的事情。 火! 是生命之光,是驱散黑夜的利刃,也是迷途者归家的希望。 是的。 拉延朵与进林的族人们走散了。 从小到大第一次离开阿大,离开族人们,虽然不愿承认,但拉延朵此刻确实很是害怕。 她得面对毒虫密布的丛林,得对抗饥饿,得对抗黑夜,还得面对一位……拉荷! 想到这里,拉延朵愤恨的转头看向那不远处那道被绳索捆绑了里三层外三层,严严实实就留下了鼻子与双眼的家伙。 拉荷。 拉在摩撒语中是极致的意思,就像拉延朵的名字,延朵在摩撒语中是美丽的意思,她的阿大给她取名叫拉延朵,就是希望她能成为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孩。 而“荷”在摩撒语里代表着恶魔。 拉荷,便是这世上最邪恶的魔鬼…… 摩撒族中存在许多关于拉荷的传说,阿大与阿库最喜用拉荷来吓唬不听话的孩童,而当孩子们长到了十四岁,能够进入荷库林的年纪之后,族里的长辈便会不断对他们讲述关于拉荷的事情。传闻中这些恶魔最喜吃摩撒族中的孩童,他们以血肉为食,以恐惧为伍,每一次降临摩撒族所在之地,便注定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 很多时候,关于拉荷的故事,拉延朵都当做是大人们的危言耸听,毕竟她活了十六年,也从未真的见过有这样的魔物存在,甚至哪怕是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无论嘴里说得如何言之灼灼,可他们也同样从未亲眼见过,说到底,这拉荷不过是众人的以讹传讹罢了。 至少在几个时辰前,拉延朵的心底对于自己这样的猜测还深信不疑。 直到方才,她在林间寻到今夜的过夜之所时,她忽然发现了人迹,本以为是终于寻到了自己族人的拉延朵欣喜不已,她快步奔来,却被眼前的景象所惊呆…… 生得人形,却皮肤白皙,那是因为这拉荷惧怕阳光,虽能直面耀阳,却始终以秘法相护,故而能保持白皙的皮肤。 穿着华丽又古怪的衣衫,那些衣物都是以人皮支撑,故而与他们的衣着不同。 其中的大多数还能施展各种妖法…… 拉延朵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便认出了眼前之人定是那族中长辈口中的拉荷。 这拉荷的本事不小,只是一个照面便将拉延朵制服,只是他或许是有伤在身,眼看着就要取下拉延朵的性命,却忽然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拉延朵在惊吓之后回过神来,便赶忙将这拉荷捆绑得结结实实,心底对于方才的经历却是依然心有余悸。 她迟疑了一会,又一次提起匕首,走到了那昏死的拉荷身前,她咬着牙,将手中的匕首高高举起,眸中闪烁着杀机,眼看着就要朝着那拉荷的颈项处刺下,可匕首方才落下三寸,便又猛的一滞——她终究下不去手,这样的行为在这拉荷昏迷的数个时辰中已经来回上演了十余遍。这家伙确实与长辈描述的拉荷长得太极为相似,可是他又太像人了一些,这当然是一个很矛盾的逻辑,毕竟在长辈们的描述中那些拉荷就是化作人形行走人间的。 但拉延朵却始终无法对一个看上去就是活生生的人的家伙痛下杀手,更何况在刚刚与这拉荷接触时,对方明明有机会先一步杀了她的,他却收了手,这让拉延朵愈发的迟疑,隐隐觉得眼前这家伙似乎与长辈们口中的拉荷似乎并不完全一样。 拉延朵又将匕首收了回来,可又想起长辈们说过的传闻——那些拉荷们最善迷惑人心,一时的心软往往会害了自己,也害了族人的性命。 生与死的天枰,在拉延朵的脑海中来回失衡,她一咬牙,又将匕首举了起来,将锋刃对准了昏迷中的拉荷。 轰! 可就在这时,穹顶之上炸开了一声惊雷。 拉延朵的手一哆嗦,待到她回过神来再次看向那拉荷时,对方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 …… 魏来又做了一个梦。 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张放有大红罗帐的床榻,还是那个娇柔美艳的女子。 他们赤身裸体,他们抵死缠绵。 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说她要看着他,记着他的模样。 可魏来却看不清她的容貌,他追问她是谁,女子一个劲的摇头,裹起那身白色长衫,转身便要逃走。 魏来的心底焦急,起身便要去追。 可方才推开房门,天际却传来一声轰响,雷光倾落,魏来也瞬息从梦境中清醒。 入目第一眼,是一张愕然却又稚嫩的脸庞,以及一柄闪着寒芒的匕首。 魏来心头一惊,下意识的便要出手抵挡,可这才发现自己的身躯被牢牢困住,而体内的灵力也像是失去了联系一般,无论魏来如何催动,那些灵力都纹丝不动。眼看着那匕首寒芒闪彻,魏来心头惊惧,他根本还未弄清楚的状况,难不成就要不明不白的死在这里? 想到这里的魏来脑袋中飞速旋转,正想着要如何才能逃出困境。 “啊!” 可就在这时,眼前那少女却发出一声惊呼,脸上写满了比见了鬼还要惊恐的神情,就连她手中的匕首也来不及握住,啪的一声掉落在地,身子连退数步,双手环抱于胸前,以一副戒备无比的神情盯着魏来。 “拉荷!哈古撒!”那女孩高声言道,从怀里又掏出一把弯刀,看模样绝非北境制式,反倒与鬼戎之地蛮子们所用器物颇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少女虽然手握弯刀,可握刀的手却还是在不停的打颤,任任何人都看得明白此刻女孩心头的畏惧。 魏来听不懂她嘴里之言,心底却不免暗暗奇怪,明明自己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牛羊,这么反倒这个女孩一副畏他如虎的模样。 “你是哪里人?为何绑我?你我无冤无仇……”但受制于人总归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魏来也没有心思去细究这些,他朝着那女孩高手言道。 但就像女孩的话魏来听不懂一般,魏来说出的话,落在那女孩的耳中也宛如天书一般,难以明晓。 难以沟通的处境,自然加深了二人之间本就不小的误解,女孩双手握紧了手里的弯刀目光依然警惕的看着魏来,嘴里更是不住的说着一连串愈发让人难以听得明白的言语,魏来只是敏锐的察觉到“拉荷”这两个字眼被女孩来回反复的提及,可他还是不明其中真意,正想再说些什么。 轰! 一声闷响忽起,二人之间的地面泥土忽然隆起,伴随着女孩的惊呼,以及一声刺耳的嘶叫身,一只巨大的蜈蚣从地面中涌出,尘土四溅。 “须卟!”少女这般叫到,声音惊恐。 此刻她也顾不得眼前的魏来,将手中的弯刀转眼便对准了那身形巨大的蜈蚣。 …… 阿大说过,须卟是地兽,力大无穷,生性凶恶,一旦认准的猎物便是不死不休,逃只会让自己生生被拖得精疲力尽,而后地兽再从地底钻出,防不胜防。因此,遭遇须卟最简单也最有用的办法就是——搏命。 那须卟摇晃着自己的身形,张开自己的嘴,生满利齿的爪牙,嘴中令人作呕的腥风从它嘴里呼啸喷出,直吹得拉延朵无法站直自己的身形。 才十六岁的拉延朵是第一次独自面对这样的凶物,说不紧张那是骗人的。 她的双手死死握着手中的刀,指节发白,心底默念着:“我是摩撒阿大的女儿,我是未来摩撒的阿大!” “我能行的!只是一只须卟!我能行的!!!” 她这样说着,心底终于鼓起了勇气,嘴里大喊一声,就要朝着那须卟杀去。 轰!轰!轰! 可就在这时,地面再次传来阵阵轰响,泥土如炸裂一般翻飞开来,然后一只只身形更加巨大的须卟从泥土中显露出身形,浩大的场面只看得人双眼发昏,耳边响起的嘶叫更是叫人耳膜发疼。 拉延朵的脸色煞白,杀出去的身形又豁然停止。 她又想起了阿大曾交给她的道理:“荷库林中有的是凶猛毒虫,哪怕是最厉害的猎虫人都会有身陷险境那一天。” “摩撒能在荷库林中繁衍生息这么多年,靠的不仅仅是蛮力,还有脑子。” “可阿大还是没说遇见了那些毒虫该怎么办?”女孩稚声问道。 拉延朵永远忘不了那一天,自己阿大在回答这个问题时眸中闪动着的智慧,他说道:“逃。” 拉延朵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所以,在那一瞬间她没有半点迟疑,扔下了手中的弯刀,转身便朝着密林深处头也不回的跑去…… 第307章 摩撒 “我说!你倒是给我松开再跑啊!!” 浑身上下被缠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魏来在那巨型蜈蚣一个接着一个涌出后,地面震荡,魏来也在那般震荡下,身子如浮萍一般东倒西歪,在一阵晕头转向之后,载入了两处树干的狭缝中方才停滞。 而他抬眼一看,正好瞥见那衣着古怪的少女拔腿便跑的情形,他朝着那少女高吼,可女孩显然被这群忽然窜出的毒虫吓破了胆,竟是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 拉延朵记得很真切,阿大说过须卟是生性残暴的地兽,一旦它认准的猎物便会不眠不休的追下去。 若是打不过,要跑,就要使出吃阿库奶的力气去跑,不回头,什么也不去管。 拉延朵当然是听话的孩子,所以她不管不顾,一路狂奔了不知多远,她的呼吸变得急促与艰难,浑身都被荷库林夜间的雨水打湿。 可跑着跑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太静了。 整个林中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便只余下了她急促的呼吸声。 没追了吗? 不可能,阿大说了须卟是最残暴的地兽…… 但真的就没有一点声音了…… 拉延朵想着这些,终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没有想象中悄悄潜伏在身后的毒虫,也没有耸动的地面,须卟们似乎真的泛过了她。 拉延朵的心底疑惑,暗暗想着莫不是阿大骗她。 可阿大从不骗人,他说过须卟是最残暴的地兽,一旦认准了猎物便会不眠不休的追下去,除非…… 除非它们从一开始选中的猎物就不是她。 可那又能是谁呢? 想到这里的拉延朵忽的心头一惊,暗道:“是那个拉荷!” 在摩撒族的传说中,拉荷屠戮过无数摩撒族的族人。他们将摩撒当做牛羊一般圈养,每过数百年便会再次降临,宰杀摩撒族人。拉荷与摩撒是世仇,是燃着火,染着血的世仇。 拉延朵在自己的心底这般说着,她目光凝重的看向丛林的深处,告诫自己,自己没必要为了一个拉荷而挺身犯险。 但下一刻,不知出于何种心思,拉延朵的脚步迈开,还是朝着逃跑而来的方向,跑了回去。 摩撒狼神在上,我一定是疯了。 她在自己心底这样说道。 …… 魏来咬着牙在树林间奔跑,他腿上的绳索在那巨大蜈蚣的袭杀下被撕扯开来,这让他有些躲避的能力,可蜈蚣的利牙却也同时在他右脚脚踝上撕开了一大道口子,森然可见白骨,鲜血直流。魏来忍着巨大的疼痛又躲开了蜈蚣们的一次袭击,周围的大树轰塌,尘土飞扬。 魏来沉眸看着不远处散落在泥土下的白狼吞月与朝暮剑。他知道,以他现在的状况,想要活下去一定得想办法取得这二物,挣脱手上的束缚,方才可有一线生机。 可是那些蜈蚣们数量着实太多,魏来此刻体内灵力又不知为何难以调用,不依仗那两把利器根本难以伤到这些凶物们。 魏来一边奔向那处,一边小心躲避着蜈蚣们的袭杀。即使他的反应还算灵敏,但单单是那些巨大蜈蚣来回翻腾,扬起的石块尘土亦或者被撞倒的树干都足以让魏来难以招架,一时间魏来可谓灰头土脸,那件好不容易洗净的衣衫更是破损不堪,可称褴褛。 终于,魏来在一阵左躲右闪之后,终于落在了那白狼吞月与朝暮剑所落之处,他躬身正准备捡起二物,但那古怪女子似乎对其极为防备,给他手上足足绑了七八层的绳索,以至于他只有几枚手指能够露出,根本无法抓住二者。 魏来连连使了几次,刀剑皆因无法握稳而落地,而此刻那些蜈蚣们又再次组织起攻势朝着魏来杀来。眼前的地面仿若被一道巨大的铁铲推动一般,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蜈蚣们巨大的身形涌来,嘶鸣声不绝,震得人耳膜发疼。 魏来看了看自己身下的刀剑,又看了看那些四目泛红的毒虫,想起了方才蜈蚣们袭来,魏来被卡在两处树干之中,他一个侧身躲过袭杀,蜈蚣周身生有的密密麻麻的利足恰巧割开了他脚上的绳索…… 他沉下一口气,心头暗暗想道,这些毒物看上去身形巨大,但却并不灵活,只要避开撞击,它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转动身形,这时他再将手臂送上,只要距离把握得恰当,那些蜈蚣锋利的百足便会成为帮他解脱束缚的利刃。 只是这样的想法虽然看似可行,可稍有不慎,便会被那些利足割掉手臂。 魏来却也知道,此情此景已由不得他再去多做思量,于那时眉头一沉,大喝道:“来啊!” 毒虫们自然听不懂魏来所言,却能感受到魏来的挑衅。 嘶鸣声更甚,毒虫们的攻势凌冽,转瞬便杀到了魏来的跟前,嘶吼着便张开血盆大口,扑向魏来。 魏来沉眸看着那些越来越近的庞然大物们,身形未动,只是在心底暗暗默算着最佳时机。终于在蜈蚣们的嘴里的尖牙距离魏来不过数寸处,魏来瞥见了一道空档,他的身形一矮,整个人顺势躺下,这般有些滑稽甚至狼狈的做法却让魏来险之又险的躲过了数只蜈蚣的袭杀。 蜈蚣们的身形巨大,一击失力却无法再行发动攻击,只能任由着身形继续向前,撞入地面,它们嘴里生有里外三层的牙齿可以快速咬合,将泥土撕裂,让自己在地底穿梭,发动下一次攻击,倒并不至于受到损伤,但那此刻在魏来头顶飞速涌动的身子,却也给了魏来等待已久的良机。 魏来没有半点犹豫,将自己被捆绑的双手猛地伸出。 蜈蚣的身形涌动,利足割过,魏来双手上的绳索发出一阵嘶啦的脆响。 魏来赶忙将手收了回来,也顾不得那绳索上沾染的血迹与尘土,张嘴便撕咬开那已经被割去大半的绳索。 这时那些蜈蚣也终于飞跃过魏来的身前,再次钻入了地底,方才飞沙走石的密林中忽然陷入了静默。但魏来却不会天真的以为那些蜈蚣会就此放过他,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罢了。 魏来赶忙甩了甩自己因为被禁锢得太久而有些发麻的双手,伸手便要去捡起地上的刀剑。 轰! 可眼看着他的手就要碰到白狼吞月的刀柄,也不知是那些蜈蚣是真的明白了些什么,还是只是巧合。 他脚下的地面猛地耸动,身形不稳,脚边的刀剑也在地面的震动之下,豁然飞出,落向远处。魏来见状,心底焦急,伸手便要去抓住刀剑。可这时,他脚下传来一声嘶吼,一头蜈蚣猛然自他的脚下窜出,血本大口张开,三层密布于嘴中的利牙蠕动,眼看着就要将魏来吞入腹中。 魏来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的双脚几乎在同一时间伸开,抵住了那蜈蚣的大嘴,不让那血盆大口真的合下。 但那蜈蚣的身形何其巨大,一张嘴的咬合力极为惊人,魏来此刻灵力难以动用,只能仅凭肉身对抗,可饶是八十一枚神血淬炼出来的强悍躯体,也并不能支撑魏来与这般庞然大物一直对峙下去。 很快魏来的双腿便在蜈蚣大嘴的巨大咬合力下,而开始发疼,他甚至能清晰的问道自己双足的骨头间发出的咯咯的声响,像是随时都会崩碎一般。 魏来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不得不咬着牙支撑。 可摆在他面前的麻烦却远不止于此,围杀魏来的蜈蚣远不止他身下对着他张开血盆大口这一只,在他与这蜈蚣僵持之时,更多的毒虫从四处杀了过来,魏来瞥见此景,心头惊骇不已,看向四方,却寻不到刀剑身影。想来是在方才的乱象中不知落到了何处,没有朝暮与白狼吞月这般神物在手,以魏来如今半点灵力都无法动用的状态来看,却是如何也无法伤到这些毒虫。 他的双足愈发的剧痛,数只蜈蚣也如毒蛇一般朝着慢慢靠了过来。 它们张开嘴,狰狞的嘴中腥风阵阵只吹得魏来腹中翻涌,眼看着避无可避,就连魏来自己也找不到半点自己可以逃出升天的理由。 “西楛!”这时,一道稚嫩又急促的声音忽的传来。 魏来下意识的抬头看去,却见那古怪的异族少女去而复返,不知何时立在了不远处的树干上。 她朝着魏来叫喊着魏来根本听不懂的异族言语,然后她朝着魏来猛地一抬手,某样事物就在那时被她朝着魏来扔了过来。 魏来一愣,抬眸看向那东西,他的心头一震——是白狼吞月! 他的眼前一亮,没有半点迟疑的伸出了手,握住了白狼吞月的刀柄。 铛! 一声脆响,刀身轰鸣,如泣如诉,如雄狮高吼,如白狼啸月。 不知为何,那自从离开虞家祖地便失了灵魄的虞家祖刀在那一瞬间却传递魏来一些以往不曾有过的感受。 嗷! 一道白狼虚影涌现,仰天长啸,却又转瞬即逝。 魏来并不确定方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一切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握着刀,慌乱的心境忽然平复了下来。 面对杀来的毒虫们,他的面色一寒,目光冷冽。 只见刀身闪动,白光展现,一只只身形巨大的毒虫在那白芒之下宛如败革一般,触之即断。 不过十息来回,便有四五只蜈蚣死于刀下。 但那些毒虫却并未因为魏来的神威大发而生出半点的畏惧,反倒愈发汹涌的朝着魏来杀来。 魏来的眉头一皱,也知不可恋战。 他抬头看了一眼在树干上的少女,大声言道:“走!快走!” 但不知是那异族少女未有听到魏来所言,还是被眼前的颈项吓得呆傻,竟然依然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魏来暗骂一句白痴,可终究不能对自己的救命恩人放着不管,他跃步跳上树干,又斩落一头蜈蚣的头颅,来到那少女跟前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臂,也不管对方作何反应,拉着她便朝着远处奔去。 整个过程女孩都犹如提线木偶一般任由魏来拉扯着,魏来也来不及去管她到底受了些什么刺激。 一连跑出不知几何远,魏来有些力竭,他暗觉这样被追下去不是办法,总会有力竭之时,这时,他恰好瞥见不远处有一道树根凸起交错而成的隐秘之所。 “这边走。”他这般说着,拉着少女便躲入了那树根下。 轰!轰!轰! 二人方才挤入身子,身旁便传来一阵阵轰响,异族少女张开嘴便要发出惊呼,魏来赶忙将之捂住,那是那些巨型蜈蚣过境时地面隆起发出的声响。 那些声音由远及近,又再次远去,直至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屏息的魏来方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好一会之后,他方才反应过来,少女的嘴还被他捂住。 此刻那少女因为憋气太久脸色有些泛红,魏来不免有些歉意,正要与她道歉,可嘴才张开,那股倦意又袭上了他的脑海——那朱果的毒还未消尽! 魏来这样想着,身子却不受控制的猛地倒下。 隐约间他听见了少女的高呼:“摩撒!” 他不懂得那两个强调古怪的字眼到底是何意…… 那是摩撒语,亦是少女族群的名字…… 更是他们信奉的神祇的名讳…… 摩撒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