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成长计划》 1 第 1 章 自打入冬以来,阴雨绵缠,天光少缺。即使是难得的云销雨霁的时刻,太阳也并不热烈。在这样时时刻刻都如同傍晚的一片阴翳中,一切景象都被冲淡了。 难得雨停,是赶路的好时候。 夏国刚经历过一场惨烈的战争,赵雁声赵将军在被人出卖的情况下悍守孤城,血战到最后一刻,让夏国的损失最小化。只不过赵将军以身殉城,这对于每一个夏国人来说都已经是足够痛心的事情。 司隶校尉郭慰是个有铁血手段的人,此次被委任马邑将赵将军的遗体迎回,顺带把赵将军仅留下来的女儿接回京城。 郭慰原以为这项任务的难度在于将赵将军的遗体迎回。说是迎回,实际上是要将赵雁声的遗体从被燕国人占领的马邑城城头上劫下并带回。 燕国人有勇无德,血洗马邑尚且不够,并将赵将军的遗体悬于城头受风吹日晒雨淋,以彰他们战胜者的身份。 赵雁声固然已死,但他为大夏而死,大夏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他死后还被吊着坐视不理。这同样也是燕国的阳谋,榨干赵雁声的最后一丝价值,以他作饵吸引更多的大夏人上钩。偏偏大夏不得不上钩。 郭慰身先士卒,折损数十精锐才冒险将赵将军的遗体从城楼上救下。原以为这便是他此行路上遇到的最大的难处,然而这项任务的难处不止于此,还在于后者,即将赵将军留在这世上的唯一血脉带回去。 至于赵将军的女儿…… 开门声响起的那一刻郭校尉便沉默地抬头向驿站二楼看去,不多时一个抱着小女孩的劲装女郎便出现在楼梯尽头。 女郎抱女孩的姿势熟练,气质却不似动作这样柔和。她的右眼角曳了一道长长的疤直至太阳穴。新杀了人的缘故,她一身杀气还无法收敛得很好,叫稍微老练的人一看就能看出她手上沾染过人命。 而她怀中的女孩对她散发出的杀气没有任何意见,安安静静地被她抱着。 这就是赵将军的遗孤赵孤月,刚过了四岁生辰的小女郎。父亲亡故,据赵将军说她母亲在生她时便难产去了,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 然而这还不是郭校尉烦恼的事情。与正常的四岁小女孩相比,赵孤月太安静也太脆弱了。 或许是赵将军杀孽太盛都报应在这小女孩的身上,她今年四岁,不能言,不能行,只能缓之又缓地小幅度做一些动作。点头摇头都做不大出来,最近在练习抓握,因此出行全要靠人抱着。 抱赵孤月的女郎叫江好,父母俱丧,在军中长大,稍能做事便去做了火头兵。后来赵将军发现赵孤月身上的诸多问题后选了她来照顾赵孤月日常起居。 郭校尉在百忙之中还要为赵孤月暗暗难受一下。赵将军已经为国捐躯,受他庇护的人们想要报恩便只能报在活着的人身上,即他遗留在世的孤女赵孤月身上。他情愿赵孤月是个爱闹的性子,也好过她如今傻子一样。 上天总不善待好人。 一行人扶灵上路。郭校尉本就罕言寡语,队伍的气氛便也沉闷,像灰沉沉的天,倒也与眼下的境况颇为相符。 夏国的路况并不如何,何况是从边关回京,离政治中心越远的城池基础设施越不完善,稍走一段众人便要迁就赵孤月歇上一会儿。这便是郭校尉遇到的第二个困难,且这个困难会持续到进京。 队伍休整,江好从车中抱着赵孤月出来透气。她对赵孤月的尽心尽力有目共睹。 照例是先陪赵孤月在空地上练了一阵抓握,而后江好便抱着赵孤月絮絮说起话来。尽管小女郎没有给予任何回应,她却坚持不懈。 “女郎,今日便没有雨了,是阴天,天上有云。” “这是枯草,焦黄的,不过来年春天就会长出新芽,到时候便绿了。” “咦?女郎快看,今日有动物倒多!兔子、黄雀、蚂蚁……” “远处是山,山高高的,山上有树,一会儿咱们要走山路。” …… 众人侧目看着江好积极地向赵孤月介绍世间万物,心中苦涩地同情。 队伍中有人友善地应和:“这些动物估计是知道将军来了,特意出来为将军送行的。”这话得到不少人的赞同。 略歇息会儿,郭校尉便宣布:“启程!” 江好抱起被她扶着练习站立的赵孤月向马车去,脖颈忽然一紧。她低下眼睛看去,只见一只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领。 赵孤月目前还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行为,拽人的力道颇大。 历历往事涌现在江好心头,她抱着赵孤月的手臂不由自主地收紧,面上显示出一种介于震惊和恐惧之间的神色。 “女郎。”江好脱口而出,声音微微颤抖,“您有何吩咐?” 赵孤月依旧死死抓着她,没有回应。 江好绞尽脑汁地琢磨起来女郎会发出要求的缘由。身旁有队伍中人不断经过归队,旁人见她停在原处还以为她遇到什么难事,很好心地问她:“江女郎,怎么了?” 江好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什么……” 她余光瞥见众人乱中有序的回归,福至心灵地换了个方式试探着问:“女郎,您不想走?” 衣领上的力道渐渐散去,江好明白自己答对了。她微微松了口气,紧接着陷入新的难题。女郎不想走可怎么办?眼下并不止她们两个,她们是在一个队伍当中,若是不走则要一群人等着。 队伍中除了二人都是兵士,令行禁止,很快便集结完毕。 郭校尉扫了眼尚在原处站着的江好,顿了下问:“江女郎?” 江好吓了一跳,回神看人,领悟到是问她怎么还不上车,踯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头看看一动不动的赵孤月,硬着头皮开口:“大人,我想再等一等。” 郭校尉不解,却也没问缘由,因她在抵御外敌中颇有功绩,便对她多几分宽容,默认她等上一等。 江好抱着赵孤月尴尬地站着,所有人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叫她如芒在背。她也不知小女郎突然不愿意走是什么缘故,但过去种种都分明地告诉她同一个道理:听小女郎的准没错。 没有听从她指令的后果往往都十分可怕。 可这话江好却不能同郭校尉说。一来这事太匪夷所思,说出来郭校尉不见得会信,大约还会以为她脑子有问题。二来即使郭校尉信了她说女郎不愿意走的事情,他也不见得会听从一个小女孩的话。三来……女郎本就十分与众不同,她并不想更加暴露出女郎的非凡来。马邑一事过后,她不敢再信任任何人。 她的女郎才不是众人以为的傻子,是观音座下的童子。 所有人耐心地等她抱赵孤月上车。 江好僵硬地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走。女郎不要走,却也没说要待上多久。这会儿是能走?还是不能走? 她每多站一会儿便觉得压力大一分。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等着她,她却什么也不做只站在这里,实在不知道该怎么交代。 连马儿都焦躁地打起响鼻。 “江女郎?还有何要事?”郭校尉稍等了会儿再次催促。他并没有看到江好要等上一等的缘由,只见她只是站着,不免疑惑不解。若只是毫无缘故地稍等一会儿倒也罢了,现在江好看上去显然是在没道理地浪费所有人的时间。 郭校尉素有威严,一声问便将江好问得提心吊胆。江好哪有什么要事,不免又看了眼怀中的小女郎,当然是没有任何指示的。她犹豫着是否要上车,这样没着没落地等着她也不免焦心,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江好试探着迈了一步,不无侥幸地想:万一女郎已经等够了呢?说不定已经不需要等待了,只是女郎无法传达这个消息罢了。 然而她刚走了两步,衣领便重新被拽住,这叫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女郎仍不许她走。 霎时间江好生出满背的汗,陷入两难之间。女郎不让她走,而这么多人只等她们两个启程,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郭校尉对江好没有什么太大的印象,因为她在平日里就很不起眼,至多可以说她对赵将军的女儿绝对尽心尽力。至于她的功劳,人在危难时往往能迸发出更大的力量,这份力量和平常没什么太大干系。 他一向严格,如今已经到了容忍江好的最大限度。她这样随意挥霍时间,简直是在耍弄所有人。纵然江好此举的确反常,但这份反常被归结为她的自发行为,因为在她身边没有第三个人了,总不能说她这般等待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孩子要求的。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郭校尉的耐心用尽,再开口便没有了方才的客气,直截了当:“请江女郎回马车上坐好。”看样子大有她不回去就叫人来请的架势。 江好惶然,不知该如何应对。 郭校尉左右一瞥,便有人从马上跃下向着她来要带她上车。 “不能走……”情急之下江好脱口而出。 郭校尉眉头皱得越紧,十分不解她这副做派。 眼见着来请她的人越来越近,江好一颗心简直要从喉咙眼儿跳出来,不知所措。她脑海中闪过诸多想法,譬如千万不能动手,不然事后更加解释不清,再者她抱着女郎躲闪看起来也奇怪…… 天地间似乎静了一瞬,众人本能地屏息,四下望去,一种未知的心悸感瞬间爬满每个人心头。 刹那,地崩山摧。 2 第 2 章 江好脑袋嗡嗡作响,第一时间并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直到人不由自主地向一旁倾去,她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地龙翻身! 脚下大地揭下了它伪饰的温和,天地间万物响应它的召唤,发出轰隆隆的咆哮声。 天旋地转,山崩地裂,草木摧折,万兽齐奔。 马嘶声不绝,受惊的马儿不受控制地高高抬起前蹄,再高明的驯马师也无法在此时将它们安抚下来。 兵士们自顾不暇,大多从马上跳下,自保第一。有人下马不及,则被发了狂的马甩脱在地,摔得不轻,又被踏过。 大地裂开深深浅浅的口子,枯草连根翻起。值得庆幸的是这里是进山前的一片平坦空地,并没有什么高大树木,不然所有人还有被树砸倒的危险。 江好头晕目眩,身体强壮让她并没有立刻倒下,只是歪斜了一下。她第一时间将赵孤月牢牢护住,在震中竭力保持平稳。 一声巨响。 远处山石如雨,滚滚而下,烟尘向四处快速蔓延。树木倒塌,整座山都在震颤。 众人下意识后退两步,尽管离得尚远,波及不到他们这里。但亲眼目睹山塌地陷这件事还是让所有人不由毛骨悚然,尤其是他们脚下还震动着。 少顷,震颤渐渐止住,一片人仰马翻。 郭校尉吩咐人点数伤亡稍事休整,紧接着便向江好走去。 江好倒没注意这点,正紧张兮兮地检查小女郎有没有受伤。赵孤月被她护得严实,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只是险些歪倒时她头上戴的本就略大的帷帽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江女郎。”郭校尉的声音在低头查看赵孤月情况的江好头上响起,“适才是我不识女郎好心再三催促,多谢女郎救命之恩。”这话说得诚恳。 所有人无论站着坐着还是躺着,循声看去,皆不由在心中或嘴上倒抽上一口气。 绝大部分人从未见过这位小女郎的模样,这还是头一次见,她与他们想象中的“傻子”全然不同。 她白得可怕,一双瞳仁却又黑又亮,眼尾微翘,人中深深,黑发柔顺地垂下,乍一看像只皮毛水滑的美丽白猫。 她的一双眼睛眨得缓慢,安安静静地看人,面无表情。清寒的目光让人们意识到她的确与众不同,刚经历过这样大的灾难她却没有任何惧怕的反应,太不正常! 正常的四岁娃娃早就吓得哇哇大哭了,哪会像她这样一声不吭? 一瞬间众人竟然都不太敢再看她,对于与认知大相径庭的人或事物人们总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郭校尉到底见多识广,对上赵孤月的目光后怔了一怔,很快看一旁去,却未失态。 四岁大的孩子,又被保护得好没有受伤,兴许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无知无觉,便不会哭闹。 江好不察这些,一颗心全然被后怕与震撼笼罩。确定小女郎无事后,她的想法与郭校尉差不多,那就是幸亏没有启程! 若是继续赶路,只怕他们此刻没有葬身山中也要被山上掉落的石块波及,绝不会似现在这样局势尚能控制。 江好想的是小女郎要做的事果真没有一件是错的,她日后绝不能忤逆女郎。 郭校尉则不知江好不愿意走是出自赵孤月的授意,以为是她看出什么大震前的端倪又不确定,这才拖延时间。但她的行为确实救了队伍所有人一命,所以这声谢他发自内心。 “您太客气了,我并没有做什么。”江好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赶紧推辞。她本就是依照女郎吩咐而行,顶多算是个传话的,怎敢居功。 郭校尉见她谦虚推让并未多言,却在心中为她记下这一大功,而后折去查看队伍人员伤亡。 其余人将这话听进去,明白过来她方才为何拖延,再看看远方惨状,对她不胜感激。 江好看郭校尉未再多言,以为他将此事揭过,终于松了口气。她可不想将女郎的功劳据为己有,她是那样的神异…… 江好的手臂因为敬畏而轻轻收紧,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 女郎第一次拉住她时是在马场,而当时因为错判局势而险些导致马邑失守而被降职的梁乃文被罚去喂马,她带女郎认识马时正巧见到喂马的梁乃文。 小女郎见到梁乃文那一刻便如今日那样一把抓住她衣领。 彼时她不解其意,还很兴奋地同正在喂马的梁乃文讲女郎会抓握了。 梁乃文惊讶了一下很快同她道起恭喜来。 她当时只顾欣喜若狂,立刻抱着女郎回去同将军报喜,完全没有注意到梁乃文恭喜之下的勉强笑容。 江好抱着赵孤月离开马场去见将军,赵将军见赵孤月能抓握,向来冷峻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丝笑来,表示出十分的欣慰。 只是女郎静静见二人欢喜了一阵便将手松开,江好后来想来,怕是女郎对他们实在无言。 梁乃文便是后来在马邑之战中背叛将军导致城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若是当时他们能从女郎不寻常的举动中对梁乃文稍微留心,兴许也不会酿成惨剧。只是没有如果。 而女郎第二次拽的人却不是她,而是赵将军。 赵将军每次要赴前线都会先与赵孤月道别,尽管赵孤月从来没有给过他什么回应,他依旧将道别这件事做得异常认真。 那是最后一次道别,赵雁声敏锐地嗅到燕国近日来不寻常,亲赴前线查探。 赵孤月与赵雁声是有些父女相的,二者都不怎么说话。赵孤月是外在条件受限,不会说话。赵雁声则是不喜欢说话,便是对着赵孤月他也寡言少语。 作为将军,赵雁声的闲暇时间并不多。不过他但凡有空,都会陪伴在赵孤月身旁。他并不太会与女儿相处,何况是不会说话、不太会动的女儿。他和赵孤月在一起时多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旁看江好陪赵孤月练习,什么时候人离开了都让人难以察觉。 赵雁声披挂执锐,与赵孤月做临行前的最后道别,每每此时大约是他话最多的时候。 “燕国异动不断,频频骚扰汪陶,我心中不安,只怕要有大战发生。作为将军,我理应坐镇前方稳定军心。此次一去归期不定,你自己要多加保重。”赵雁声十分慎重,用词正经,完全不像在与小孩子道别,听得人十分头大,想教他该如何与小孩说话。 赵孤月只是默默看着他,乌黑的瞳仁倒映出赵雁声沉默而坚定的像一棵树的身影。与夏国大多数人深棕色的眼珠不同,甚至与赵雁声浅棕的颜色不同,她的眼珠像是水洗过的棋子,又黑又亮。这大约是遗传她母亲。 赵雁声沉默无言,与之对视片刻,转身离开。只是人尚未完全转身,他要闪躲的动作一顿,停在当场,而后低下眼看向自己的长枪,上面有另一只手。 赵孤月握着他系了发白红穗的长枪。 长枪作为傍身的武器,赵雁声平常并不会允许第二个人触碰。在下意识的反击之前他意识到伸出手的是他的女儿,所以任由她作为。 赵雁声不明白女儿这个举动的含义,赵孤月显然也不会立刻有开口说话的本事,告诉他她的用意。 还是江好看安静的场面实在尴尬,出言尝试解读:“将军,小女郎应当是不舍得您走。”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这话与女郎的想法应当是大差不差,小女郎是意识到此去有死无生,所以阻止将军离开。至于舍得舍不得这种主观的想法,她并不知晓,也猜不出来。 赵雁声的眉眼柔和了几分,却说不出什么温情脉脉的话,干巴巴地开口:“下次,不要再随意去碰别人的武器了。在这里,碰别人的武器被视作攻击,是很危险的事。如果不是我,换作别人,你会死的。”他认真地为赵孤月讲述在边关的部分共识,希望她能有则改之,好好活下去。他并不善于说亲切的话,只好竭尽所能地保护自己的女儿。 也看不出赵孤月听进去没有,只是她握着枪的手不曾松开。可能是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也可能是听懂了却不愿意理会。 赵雁声晓之以理:“我是一军主帅,身先士卒方能服众,不好到迟。已经到要走的时候,我该去了。” 这话同正常的四岁孩子说也不见得对方能够理解,何况是赵孤月这样的非正常小孩。 赵雁声并没有说服她松开手,时间将至,他不得不强硬地使她放开自己的枪。事实上他连稍微碰她一下都会担心自己的手太过粗粝而伤害到她。 他女儿与他难得的亲近需要他亲手推开这件事让赵雁声心中沉闷,不过赵孤月并没有因为他强制性使她松手的动作而哭闹。 她冷静到堪称无情的反应在赵雁声心里则是懂事的体现,让他又多了分难受,想着再回来便好好补偿女儿。 赵雁声最终拿着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不过他这一去再也没能回来,也就再没有补偿赵孤月的机会了。 方才赵孤月那一握是对赵雁声的最后挽留,可惜他并没有领会,或许即使他知道结果也还是会为了满城百姓义无反顾。 3 第 3 章 阴云罩顶,也似乎沉甸甸地覆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前线的戒严让后方多了分沉重,但有赵雁声将军在,马邑中的每一位百姓更多是安心。即使敌军来犯,赵将军也一定能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江好听说城要守不住时正带着赵孤月在院中学习走路。 赵孤月背靠着她,全身重量都压在她身上。她迈一条腿,赵孤月便被她的腿轻轻推着迈出一条腿,这么一步步走。 尽管这还是江好在走,但她想女郎这样一日日练习着,日后能走了一定进步神速。 门外的嘈杂声不知是什么时候起的,江好的动作一停,赵孤月便也不走了。她今日右眼跳得厉害,心也跳得过速,有种不祥的预感。她需要去弄清外面发生了什么,于是将赵孤月抱起,耐心地同她讲述:“女郎,我去看看外面怎么了。” 虽然赵孤月并不会回答她,甚至不见得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但她已经习惯这样与之相处。每要做什么都会事先告诉女郎,希望她能对这个世界有更多的认识。 江好抱着赵孤月走到门前,尚未来得及开门,院门便被从外推开,将她吓了一跳。 看到来人的那刻江好的领子便紧了紧,赵孤月的手再一次抓住她的衣领,门外的是一身布衣的梁乃文。 江好大惊失色:“梁大人!” 梁乃文像是刚经历过什么大战,开口便扔出一个字:“逃!” 江好尚在云里雾里,顺着话骇然问:“什么逃?” 梁乃文看了一眼她怀中安安静静的赵孤月快速道:“军中有人叛国,与燕人里应外合,毒倒战马,重伤将军!燕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佯攻汪陶,实攻马邑!马邑难守,不止是你们,城中百姓皆要尽快撤离!我受将军所托带你们离开,绝不能让你们落入燕人之手!” 江好陡然听了这么一长串噩耗浑身发冷,还未来得及细细分辨,又被梁乃文催促:“快走!城破便全完了!” “女郎若落入燕人手中定当会被拿来威胁将军,绝不能让将军陷入两难!” 江好彷徨失措,终而抵不住他再三催促,慌乱之下咬牙点点头:“大人稍等,我收拾收拾便来。” 梁乃文闻言没再继续催促,还很善解人意道:“你快快收拾,我先替你抱着女郎。” 江好心里飞闪而过一抹异样,长期养成事事亲为照顾赵孤月的习惯让她摇了摇头:“女郎被我抱习惯了,我动作快些。”她抱着赵孤月转身小跑回房中。 梁乃文没再多说什么,跟着进了院子。 江好不知道女郎什么时候松开的手,此时顾不了思考许多,将她靠放在床上,自己拿了包袱收整行装。 只略装了两件赵孤月换洗的衣裳与几块耐饥的点心,稍有价值的首饰拆放在贴身各处便差不多了。 江好将佩剑在腰间系好,挎上包袱,弯腰去将赵孤月抱起,头上一松。 束发的簪子消失,江好一手抱着赵孤月一手去摸头顶,余光瞥见小女郎手中的暗色骨簪。她忙去抢:“女郎,簪子不能乱玩,扎到你怎么办?” 赵孤月人虽小,一时攥得紧,江好又不忍心让她痛到,或是争抢时真伤着她,还真没什么办法立刻将簪子拿到手。 院子里的梁乃文已经开始催促:“江女郎,好了么?” 江好一个头有两个大,又要从小女郎手中将簪子哄来,又要赶紧随梁大人逃命,应付不暇。她无法,只得先做要紧的事,于是答:“这就来了!” 她又低声同赵孤月说着往外走:“女郎,你玩够了就将簪子给我,别弄伤自己。” 赵孤月握着骨簪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不言不语。 梁乃文见人出来,赶忙要带人离开:“好了,快随我走。” 江好跟着人快步离开,马邑城中的将军府少见的人员萧条,有人也行色匆匆。她心中惴惴,不由发问:“梁大人,只我们走吗?其他人怎么办。” 梁乃文面色不改,眼观六路,专拣人少的路走:“其他人也会一一撤出马邑,只是不同我们一起走,你不必担心。军中出了内鬼,如今和我们一起走的人越多,小女郎就越不安全。” 江好被他说服,当下也慎重起来。 马邑失去过往的井井有条,一片人荒马乱之相。来往众人奔走相告,沸沸扬扬的“赵将军被人暗害,燕国人要打进来了”之声。 雾惨云愁,燕巢危幕。 梁乃文带着江好二人一路到城门处,未遇任何阻挠。城门那里已经聚了一小部分百姓彼此推搡,蜂拥着向外挤,要逃命去。 城门守将竭力维持秩序,大声吆喝着让百姓们冷静。人声鼎沸,守城人口舌只是徒劳。江好等人被堵在人群外,踮脚看着只能勉强看到守将的口型,根本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呢?江好抱着赵孤月失魂落魄,害怕极了,从未经历过这样一夜之间的天翻地覆。以后该怎么办?赵将军怎么办?打不过燕人又要怎么办? 她被梁乃文从畏惧中叫醒:“咱们须得快些走,不然一会儿就难走了。” 江好浑浑噩噩地跟着梁乃文行动,有他打头开路,三个人很快挤到最前。 守城的将士是认识他们的,梁乃文低头同将士们说了些什么,只见他们一个个很快变得面色惨白、六神无主,紧接着让出一条路来。 梁乃文带着江好从这条道出了城,身后很快一片哗然。 她不知所措地回头看看,高耸又冰冷的城墙将一切阻绝。 城中,混在人群里的燕人按计划埋头叫起来:“赵大将军的女儿已经逃命去了!燕人要打进来了!” 人群炸开了锅,百姓们七嘴八舌地叫嚷起来,要一个解释。凭什么赵将军的女儿走得,他们走不得? 守城将士们大声解释:“赵女郎并非逃命去了,是……”适才梁大人说的话他们却不能在这里说给百姓们听。 梁大人说有燕人潜入城中试图活捉赵女郎来拿捏将军,因此要将女郎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去,可眼下的人丛中说不定就混了燕国奸细,将士们只好沉默。 沉默却被当作无言以对,民愤愈发激烈。 虽刚到冬月,但在旷野里稍微走上一阵人就冷了。寒意从江好脚底向上钻,让她怎么走也走不热,反而越来越冷。这股冷意激得她灵台清明了些,匆匆忙忙跟着出来时稀里糊涂的脑子有了思考的闲暇。 江好并不笨,方才被梁乃文牵着鼻子走是因为大事当头让她一下子乱了阵脚。而梁乃文向来老实厚道,与赵将军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过,虽然有错判局势险些失城的罪过,但更多人都觉得他只是一时错判,因而他虽然被罚去喂马,却依然受人信重。 江好也是完全信任梁乃文才跟着动作,然而这一段路已经让她嗅出不对劲来。 从头到尾她只是听信梁乃文一面之词便跟他出了城去,可倘若他骗人呢? 江好不敢深想下去这种可能,手脚因为承受不起的后果而开始发木。她不想细想,但一个个不堪推敲的细节在她脑海中浮现。 马邑外毫无战斗迹象,若真要城破,大军也该边打边退。 为何来接女郎的是梁大人?即使担心燕人混入军中,将军怎至于只派梁大人一人来接?这么出了城岂不是更加危险? 说是马邑百姓也要撤离,为何只见百姓动作,不见城中军士作为?真有此事,没道理百姓比军士知道得还早。 …… 江好简直走不下去,她双腿一软,一个踉跄。 梁乃文一直走在她身侧前半步的位置,见她异状立刻回过头来审慎地看着她问:“怎么了?” 江好浑身发冷,强撑着站直,硬着头皮道:“天太冷了……” 梁乃文不知信了没信她这说法,点点头:“继续走吧。” 已生怀疑,再跟着走就是傻子,但直接拒绝等同于撕破脸,她绝不是梁乃文的对手。为今之计只有一个“拖”字,盼着城中发现她们跟随梁乃文离开派人来追。 江好想出对策,不再走了,僵硬地跺跺脚尽量表现得轻快问:“梁大人,都走了这么一会儿了,咱们要去哪?” 梁乃文并没有直接回答:“快到了,走吧。” 江好身上冷热交替,再找不到话来拖延。可向前走是死路,她怎么也迈不开腿。历经的事并不多,她还不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的情绪。 “怎么还不走?”江好低着头,梁乃文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 江好悚然,惊惶地将头抬起,心想完了。 梁乃文见着她的动作和表情,默默抽出刀来,话都不说要直接将人灭口。 生死之际江好的求生欲迸发而出,刀光闪得她睁不开眼,她全凭本能仰面一躲,长刀险之又险地从她面上划过。 她将将站稳,手哆哆嗦嗦地摸向腰间长剑。 但还来不及将剑抽出,梁乃文的刀背便狠狠地敲上她的左臂。尽管不是刀刃,她仍吃不住断骨剧痛,手上力道一脱,赵孤月落在梁乃文手里。 4 第 4 章 赵孤月虽然有些重量,然而江好抱着她尚且并不费劲,何况梁乃文。 他伸手一抓,便将赵孤月提在手中,脚下一蹬,江好倒栽在地。 江好腹背受痛却来不及躺下稍作歇息,顶着剧痛手脚并用地爬起,出剑疯了似的拼命去攻,要将赵孤月重新抢回来。 天差地别。 梁乃文的骨子里都是边关的风沙,一招一式是跟随赵雁声在无数个生死间淬炼出的、融入骨血的本能。而江好尽管这些年她一直坚持锻炼,还得到赵将军的指点,但她只在做火头军时远远见过燕人,手上从未沾染过鲜血。 江好在梁乃文手下只走了三招,重新重重砸在地上。 飞沙走砾,烟尘斗乱。 她感觉自己全身骨头断了,五脏六腑碎了,从头到脚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她满脸的血,分不出是从脸上流的还是口中流的。 “梁大人!求你。”江好哀哀叫了一声,口齿不清。她几乎动弹不得,却还在最后的努力,试图唤醒梁乃文的良知,让他回头是岸。 提着总不趁手,人有可能从衣服中滚出去,于是梁乃文将赵孤月一抛再接住,变提为抱。他压根没有理睬地上哀求的江好,而是对坐在他臂弯上的赵孤月侧目而视。 赵孤月依旧安安静静,不哭不闹,只缓缓地眨着一双猫眼似的眼睛,像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这样乖巧反而不知触动了一直平静的梁乃文的哪根神经。 他骤然冷笑起来,用刀指着赵孤月:“她!” 江好惊叫出声:“别!”待看到梁乃文并不是要杀赵孤月,她才长出口气,整个人以为极度惊吓后的如释重负瘫软在地。 “你看她这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就和她爹一样!你对她再好,你为她拼命,有什么用?她会正眼看你吗!她把你当回事吗!”梁乃文忽然飙出一段咆哮,江好被吓得战栗。 赵孤月和赵雁声长得并不像,但因为不言不语,和平日里赵将军的沉默寡言就很相似了。 梁乃文眼见赵孤月对江好的惨状不闻不问,便感伤起自己:“这么多年我为赵雁声辛辛苦苦、勤勤恳恳!我的付出,全军有目共睹!多少年啊,我费了多大劲才在军中出人头地!他凭什么!我只是一时失察……他让我这些年,我所有的努力付之东流!我成了个养马的!军中人怎么看我!他把我当人看吗?我就是他随时随地都能踢一脚的狗!” 江好有心和他争辩,又怕自己将他激怒,只好忍着。她从不知道梁大人心中竟有这么多想法,但是军有军规、赏信罚必的道理她还是懂的。梁大人险些失城是很大的罪过,被罚去喂马已是将军容情,而他竟因此心生怨怼……何况喂马只是一时,战事若起他日后定能重新得到重用。 只不过他打心里看不起喂马这份活,这样的惩罚对他来说就格外承担不起了。 她存着说服梁乃文的念头,小心翼翼地忍痛解释:“大人,女郎尚小,还什么都不懂。何况她并不能说话,绝不是大人说的无动于衷……” 梁乃文又变成了平日老实寡言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十分诛心:“这是赵雁声的报应!赵雁声目中无人,杀孽太重,都报应到他女儿身上了!” 江好机灵地顺着他的情绪为赵孤月谋生路:“女郎可怜,求大人高抬贵手,给她一条生路。”她如今吸气都带着疼意,不过躺了一会儿,暗中积蓄起拿剑的力量。 梁乃文看了会儿江好,突然说:“我本来就没打算杀她,要杀我在府上就能杀了她,她还有大用处。” 江好松了口气,女郎的命好歹暂时保住,又感到不妙。 “你便到此为止吧。”梁乃文已经叛国,自然不会再因杀夏国人这样的小事再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毫不拖泥带水地挥刀。 江好绝望地闭上双眼,横剑挡在头顶做无谓的挣扎。 动作定格。 屠刀迟迟不曾落下,她颤巍巍地睁开眼皮,只见梁乃文高举着刀,停在那里。他不可思议地半偏着头看向在他臂弯上安静坐着的赵孤月,她自始至终安安静静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厚冬衣包裹的手臂抬起,骨簪的簪体完全没入梁乃文的脖颈中,只留着纯朴的花型在外。 赵孤月平静地将手松开并放下,直直看向江好。她动作做得很不流畅,带着一股稚拙。 江好觉得自己应该是做了一场噩梦,可身上的疼痛却是如此真切。 簪子造成的伤口向外飙血,若不是有簪子堵着,只怕血会如柱喷涌而出。 梁乃文睁大了眼睛向后倒去,生命定格在此一瞬。 赵孤月从他臂膀上仰面落下,江好反应过来,从地上爬起,险之又险地将人接住。 哪怕是将要摔在地上,她面上不见害怕之色。被江好接住,她也没有松一口气,露出什么劫后余生的喜悦。从头到尾,她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只是静静地在那里。 江好颤抖地抱着赵孤月,脑海中千头万绪,叫了一声:“女郎。” 赵孤月望着她一言不发。 情绪的积压到了临界,死里逃生的惊险与未曾失去女郎的庆幸冲破心头,她最终抱着赵孤月放声大哭。 哭实在是一种很好的解压方式,今日发生的事情虽然多,江好这么一哭之下,身上的痛,经受的恐惧倒也暂时都过去了。她胡乱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擦脸,擦了一袖子的血和泪,带着哭腔道:“女郎,我太不争气了……”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好没用,是自己失察才让她们陷入绝境,她没能保护得了女郎就罢了,最后还是靠女郎才能脱离险境。 她丧气之余忽然想到梁乃文适才所言,便不仅有死里逃生的后怕,更是觉得感动与痛快。于是她瘪了瘪嘴,含着眼泪看向赵孤月,血污的脸上露出一个又哭又笑的神情,涕泪横飞道:“女郎,我就知道将军才不是梁大……梁乃文说的那样,我就知道您也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您什么都知道的!” 与此同时,赵孤月的脑海中也出现聒噪的叫声。 “我就知道算法绝对不会出错!你明明什么都懂吧!你听得到看得到也会说话吧!”系统在她脑海中喋喋不休,带了些火急火燎的恼羞成怒的意思。 可惜它一如既往地没有得到赵孤月的回应。 系统是高等文明的产物,文明发展到极限开始追求精神上的极度满足,于是降下它们这样的系统到各个低等文明世界帮扶发展。 各个世界的系统在每个世界选定智商最高的人绑定并陪伴成长,向他们输入更多知识以完成任务。 赵孤月脑海中的系统是一零七号,两年前它来到这个世界,算法算出她是本世界中智商最高的人,二者绑定。 一零七深知天才大多从小就显示出与众不同,也做好与之慢慢磨合的准备,但它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选定的这一位宿主如此不同。 她不会说话。不止是在现实生活中一言不发,哪怕在意识世界里,没有身体缺陷的桎梏,她依旧没有和它说过一句话。 不言不语就意味着无法沟通,系统完全不了解赵孤月所思所想。它不清楚赵孤月是不能说话还是不想说话,不知道赵孤月是只不会说话还是听也听不到,不明白赵孤月为什么视它如无物,仿佛她的意识世界里根本没有它这个系统。 一零七一度怀疑是自己出了问题,算法算错了人。然而已经选定宿主,除非赵孤月死亡它才能够改绑换人,所以它当务之急还是与赵孤月建立起联系。 只不过它没能与赵孤月说上一句话,不算好的好消息是赵孤月也不曾和其他人说上一句话。 一零七无从下手,又要完成自己的帮扶任务,只好跳过沟通这一环节,死马当活马医地在赵孤月脑海中无间断地随机播放各类科普向视频,自绑定来一直如此。 长年累月的冷暴力让一零七生出几分“人性化”,它十分激动:“你知道我的存在!你也能看到我平常放的那些东西!不然怎么会精准地刺穿他的大动脉!” 科普视频中自然包括对人体的科普,内容十分详尽,血管、肌肉、器官、骨骼等等应有尽有。四岁小孩能做到一击毙命,显然不是“运气好”三个字可以概括。 一零七难得生出类似于人的百感交集,它因赵孤月能看得到脑中讯息而感到柳暗花明,又无法理解她为何至今无法说话或是不想说话。不过得到了正面反馈,它决定接下来加倍放送。 兴奋冲散了江好身上的疼痛,她不仅要尽快将小女郎带回,还要将梁乃文的尸体一同捎去。她要赶紧将此事上报城中守军,好让马邑准备应对之策。 这事不难。远处树下正拴着马,马上有夏军标志。梁乃文原先也是打算在这附近解决江好而后骑马带赵孤月离开,如今他死了,江好正好用马。 把梁乃文死不瞑目的尸体在马背上横放,又用腰带将人捆结实了,江好才小心翼翼地抱着赵孤月牵着马走。她不会骑马,就是军中能骑的人也不多,与马背上长大的燕国人不同。 雨与霰在风中斜斜刮落,江好将怀中的赵孤月向外衫中塞了塞。她伸出手在空中接了两滴雨,对赵孤月道:“女郎,要下雪了。” 一粒、两粒,应江好所言,天上飘起晶莹的雪絮。 少年高坐马头极目远眺,目力尽头的远方隐隐有熊熊烈火正在燃烧。但凡城破总是如此,亭台楼阁付之一炬,滚滚烟尘直上云霄,余烬盘旋在城楼上方。 他肩膀上扛着一只年轻健壮的北山黄鹘,腰挎金错刀,展现出一种无法虚张声势的崭然风姿。这是用敌军血肉堆砌出的少年意气。 闻人椿身后是个个肃容以对的燕国兵士,盔甲威风,兵戈坚锐,是具装的骑兵。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梁乃文是死在路上了么?他不会连一个四岁小孩也弄不到手吧?”他的猜测的确成真。 少年反手给肩膀上黄鹘顺了顺毛,嗓音黏乎:“还不如和父亲去围剿赵雁声,或者和叔父去攻城,是吧?” 黄鹘颇通人性地点了点头。 闻人椿抱怨归抱怨,却知道这份任务十分重要。若能收服赵雁声,夏国少一臂膀而大燕多一份助力。收服赵雁声的关键则在于他唯一的女儿,将她拿在手上加以胁迫,不愁赵雁声不低头。 只不过出人意料的是原本应该十拿九稳的梁乃文那里出了事,他非但没能将刚过四岁生辰的赵孤月带来,自己还折在外面。 燕人没能得到赵孤月,无法劝降赵雁声,赵将军殉城。 …… 确定女郎没有因地龙翻身受伤,江好加入到统计伤员的队伍当中。她刚走两步,忽然感到有一滴冰凉滑过她的额前。 “女郎,要下雪了。”江好喃喃道。 5 第 5 章 天要留人,地龙翻身极大延缓了回京的进程。郭校尉不仅有带人回京的要务,更为人臣,有为“民之父母”的庇护百姓之责。百姓遭难,为官者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一行人在广平落脚,郭校尉带着轻伤兵士与当地县令汇合,共同救困扶危去了。 赵孤月与江好则被安排在县令府上暂住,难得不用赶路。 多日清闲,大约是练习时间充裕的缘故,赵孤月对身体的掌控有不小进步。如今她抓握已经非常熟练,并且能够小幅度地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后者实在是很让人振奋,至少很让江好十分振奋,她不必再从女郎的抓握中猜测女郎的同意与否了。 江好到底年轻,对于赵孤月新掌握的“技能”总希望它时时刻刻展示出来,于是赵孤月的日常大有要被诸多判断淹没的苗头。 这苗头刚冒了个尖就被掐灭。 小女郎明明已经能轻松驾驭点头摇头,但在江好接连问了两个诸如“女郎要喝枣茶吗”这样毫无意义的问题后,她再问什么,赵孤月都不再理会。 半月后一行人重新踏上返京之路,这次路上未再多生枝节,一帆风顺。 春风将至,旷野化冻,偶见新绿,还有一日就到洛阳城。 洛阳就在那里,并不会长腿跑掉,时间便突然宽裕许多。这次不必再赶夜路,夜间休整准备,明日进城。不止是他们需要准备,洛阳城内同样需要准备,迎接赵将军的英魂。 距离马邑那惨烈的一仗已经快有三月时间,时光最抚人心。大部分百姓在边关平静下来之后很快在日复一日的鸡零狗碎中忘记国仇家恨,也渐渐忘记了赵将军。陡然入京,恐怕气氛不对。 越近京城,餐饭越发丰盛,赵孤月面前是特意给她做的蛋羹,嫩豆腐一样吹弹可破,让人不忍破坏。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桌前手握木勺,毫无怜惜地一勺子下去,蛋羹被她铲得美感全无。她勺子拿得好,整只胳膊却用得还不熟练,因此吃得极慢。 赵孤月吃得虽慢,用了将近一柱香的时间,却毫不浪费,木碗干干净净。她吃完了,又慢吞吞地从袖子里拿出手帕,认认真真又僵硬地把嘴巴擦得一丝不苟,才算用饭完毕,乖乖巧巧等江好抱她离开饭桌。 江好看到女郎与可爱面貌极为反差的做事风格,心如泡在一汪温水中,都要化了。她刚从凳子上起身,门外响起了敲门声:“江女郎。” 江好一面将赵孤月抱起,一面应道:“我在。” 门外又道:“郭大人说等您与赵女郎用过饭后去他那里一趟,他有事情交代。” 听说是郭校尉有事吩咐,江好不敢怠慢,忙应承道:“我这就带女郎过去。”她仔仔细细地为赵孤月系好毛绒绒的斗篷,抱着人便去了。 郭校尉正嘴角下撇地对灯察看手中信件,一双格外锐利的眼扫过信上每一行字,嘴两旁的深纹像是刻印在皮肤上。赵孤月与江好的到来让他收回目光将手中的信纸倒扣在桌上,转头看向二人:“坐。” 江好对郭校尉一直很敬畏,依言将赵孤月远远放着坐好,自己侍立在一旁。现在赵孤月已经能自己坐稳,并不需要旁人搀扶或是倚靠外物。 郭校尉瞥一眼凳子上坐着的、双腿离地还有好一段距离的小女孩,又定睛看了看,难得对自己向来引以为傲的目力产生一瞬间的质疑。她今日裹了镶白兔毛的斗篷,他错眼一看还以为凳子上蹲了只毛发蓬松的白猫。 “女郎能坐了。”郭校尉语气平平地说着嘉许的话。四岁才能坐显然并不正常,但他接受了这份不正常,证明在普罗大众眼中赵孤月是个不正常的孩子。 对于他的随口称赞,赵孤月只是回以安静的目光。 她不会说话但从不哭闹,让人省心,这一点比普通傻子要强上许多。加上她的父亲是赵将军,郭校尉石头做的心也不免略爱护她。 何况—— 方才只能算作郭校尉的寒暄,他向来开门见山,能有这么一句铺垫已属罕见。接着他便言明叫二人前来的目的:“明日入城,女郎非凡之事我已向陛下禀明,繁文缛节大多可以省去,集体拜见时你带着女郎在人群中一同参见陛下即可。” 江好听得细致,在自个儿心中过了一遍后确认自己记下,才应下来。 郭校尉扫见桌上信笺,话声一顿,又重新开口:“届时陛下或许会单独召见女郎,不必紧张,陛下是仁义之人,问什么你如实回答就是。” “是。”江好敛眸答应,实际上从现在就开始紧张了。 当今圣上是那样与众不同的人物,与过去的每一任皇帝不同的是,她与她们一样,都是女人。 江好虽然没做过皇帝,却知道当皇帝一定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然古往今来就不会有这么多做不好皇帝的人了。陛下是女人,做皇帝自然更难。而要面见这样一位开创历史先河的陛下,她怎么会不紧张。 又说了些礼仪细节,该交代的差不多都已经交代到位,郭校尉再没什么可说,放人离去。他将信纸重新拿起,鹰隼似的眼中掠过不平怒意。 时移事易,他今日未曾着重交代入京之事,是因为朝廷对赵将军的丧仪有了新的安排。朝廷并不打算再如两月之前那样大办赵将军的葬礼,此一时彼一时。 两月之前,马邑大败,边境不宁,燕人随时可能继续攻城掠地。夏国失去强将,想要在与燕人接下来的战争中有一两分胜算,便只能用“抗兵相加,哀者胜矣”的哀兵必胜之法。以死去的赵将军让夏国上下同仇敌忾,好与燕国有一战之力。 现今朝廷已经不需要用赵将军之死来唤醒兵士和百姓,甚至不敢也不能这样做。占尽上风的燕国提出要与夏国和谈。和谈之事一出,本存了背水一战之心的夏国人斗志立刻溃散。和无休止的、艰难的战争相比,能够和平解决问题实在是梦想当中的事情。梦想有机会成真,即使是要为此付出更高昂的代价,大部分人也愿意接受。 更高昂的代价是指和谈的条件,夏国接受和谈,作为战败国,为了表示诚意,要奉上的不止金银。 但有机会避免继续打仗,即使让人肉痛,朝廷还是选择割肉饲虎来换取暂时的和平。 朝中自然有反对者,但在更多支持和谈的声音中反对的声音实在不值一提。所以在议和的前提下,赵将军还京便成为一件有些尴尬的事情。现在已经不需要用他使上下一心,他的出现甚至容易让那些支持战争的人想法更加偏激,从而让朝政动荡。 郭校尉手中的信上便写了对他们明日入京的安排:不必大张旗鼓。 他该遵从上令,可到底意难平! …… 春日朦胧的微雨,轻轻敲打着尚未发苞的枯树花枝。 队伍趁露色进城——这同样是信上的安排,队伍中每一个人的脸上被一种愁绪所覆盖,这份愁绪和连绵的阴雨一样,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并没有得到想象当中的迎接,倒不是他们需要排场来显示这趟任务的成功,而是被选中去马邑的每一个人对赵将军多少有所仰慕,他们不需要迎接,但赵将军为国捐躯,当然值得每一个人的敬重。 相较于随行兵士们的凝重,马车中伴随着女郎的江好并不明白许多弯弯绕绕,只隐隐地感到一种沉闷。加上今日大多要见皇上,她从昨夜开始紧张,现在心脏跳得飞快。为了排解这种心悸,她贴在车帘旁,从被风吹起的缝隙中向外看,被洛阳城的宏伟所震撼。马邑更多是为了抵御敌寇的肃穆,绝没有眼前的威赫。 她轻声向赵孤月描述起车外的景色,这是习惯使然,同时在这样的描述中那些初入新环境的不安会减弱许多。 因为女郎静静地坐在那里很让人安心,她将女郎的静坐当作聆听,这么说女郎实在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事实上这一路上与其说是女郎离不开她,实际上是她更离不开女郎。 背井离乡的无助与面对大人们的无措都被保护女郎的信念所压倒,她可是因为女郎才有活命的机会! 棺椁已经运回,虽然没有在洛阳城中大肆宣扬,但到底当初是朝廷安排要将尸体接回,且赵雁声的确是为国而死,真就此冷落未免让人心寒。虽不能在城中大办,进宫摆在文武百官面前却是可以的。陛下亲见,也能彰显仁厚,更叫官员们忠心效命。 解甲卸剑,有禁军钻入马车中例行检查。即使是最不近人情的禁卫军见到赵孤月后神情也不禁柔和三分,这可是赵将军的女儿,连检查的动作都下意识轻了许多。他们尚且不知道赵孤月不能言不能行之事,见她丝毫不乱,都暗暗在心中赞叹她小小年纪就有其父的大将之风。 宫门次第洞开,车驾缓缓驶入。一入宫城,江好不由自主地坐好,不敢再偷觑车外景色。在一阵只有车声与脚步声的静默中,马车停了。 江好刚有所缓和的紧张重新争先恐后地涌出,让她想吐。她颤抖着双手抱起赵孤月,她被她抖得摇晃起来。 车外传来温和的请人下车的命令,同时车帘被从外卷起。江好不敢不从,抱着赵孤月哆嗦着弯腰向车外走,几步路几次都险些腿软跪倒在地。她焦急又懊丧地在心中疯狂埋怨自己不争气,给女郎添麻烦又丢人,忍着眼泪下车。 头顶传来一丝轻飘飘的力道,江好去看,只见赵孤月漆黑的眼眸和慢吞吞收回来的手。 尽管她一言不发甚至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江好依旧读懂了她那个动作的用意: 我在安慰你哦。 6 第 6 章 马车之外,太极殿宫院中群臣伫立。 他们个个正颜厉色,并默契地在今日没有佩戴任何颜色鲜亮的衣饰,与青灰的宫城形成一幅晦暗的画。 候立的人群正前方站着当今圣上,帝王衮冕也无法遮掩她的另一重身份,一个女人。这位钟鼓馔玉的女皇因国步艰难而形容惙惙,她是质弱的女儿,却以并不宽阔的瘦瘠飒然地撑起王朝的殿梁。 一炷香前众人就已经等在这里,春寒料峭,站得稍微久些其中老弱就有些受不住了。然而陛下带头等候,没人好意思要歇,只是望眼欲穿,盼着赵将军的棺椁快到,好尽快结束这一场折腾。 大部分人对赵雁声之死都一声叹息,但也只限于这一声叹息。他们当然为夏国失去一员大将而扼腕,那是因为无人守国门一旦王朝倾覆,他们现在拥有的都会变成镜花水月。若不是大义压头,有几个会在这时候真心实意地站在这里哀悼? 队伍的到来让沉闷的百官精神一振,齐齐抬头看去。群臣皆知赵将军的女儿一道被接回京,这会儿将要见到真人,不免被勾起好奇心来。 车中钻出来个健硕挺拔的少女,眼角曳了一条蜈蚣似的长疤,让人看了忍不住在心中“哎哟”一声。赵将军的女儿竟然长得这样大了?不对,这岁数不对啊。赵将军今年才二十六七,怎么能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儿? 注意到江好下车姿势受限,众人再定睛看去,只见她怀中抱着个女孩。适才大家没留意这一点,因江好怕赵孤月脸冲着风,特意将她面朝内抱下来的,人们只见那小女孩圆滚滚的后脑勺。 文武大臣便想,这个该是赵将军的女儿了,只是没看见什么模样。 被一众盯视,江好却没再紧张,她一步步行得很稳,依照昨夜郭校尉的吩咐到他身侧站定。 郭校尉先下拜,江好在内的随行众人跟着下拜,齐声:“参见陛下。”自始至终她都抱着赵孤月,没叫人下来。 这样的动作在一些循规蹈矩的大臣们看来便是不懂规矩了。看那孩子也有三四岁的样子,竟然如此娇惯,连拜也不会拜吗?只是陛下没先开口,加上她赵将军遗孤的身份,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打赵孤月从车上下来,皇上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九五之尊根本没将某些人眼中不懂规矩的行为放在心上,波澜不惊地抬了抬手。她身旁挂着合宜微笑的女人便心领神会:“诸位请起。” 一众人这才起身。 皇上的视线终于转向他处,江好无声地长出口气,虽然不会紧张,可是压力好大。 陛下审重地看过每一位归来的兵士,平静开口:“辛苦了。” 郭校尉语气沉沉:“将军身死,不敢言苦。” 这话叫人群中的几个臣子变了脸色,他们都是和谈的坚定支持者,郭校尉虽未提及“和谈”一字,可在他们听来他正是用赵雁声来点他们屈膝求和。 皇上听了这话却没什么反应,只道:“赵将军是大夏的脊梁,你们将他迎回,就是把大夏的脊梁找回来了,辛苦了。” 郭校尉这次没再谦虚,默然顺从。 陛下这话听在不同的人耳朵里是不一样的滋味儿。 慰问过兵士,皇上沉默地走向棺椁。棺材中并没有赵将军的尸体,连月赶路,再冷的天也阻止不了尸体腐坏,因此棺椁中只有装了骨灰的罐子和他死前穿着的一身盔甲。他的枪不知道哪里去了。 皇上停在棺前,纤长的十指施力掠过黑色的棺面,从右到左,双掌最终停在上面。她本应拥有拥有柔荑一样的双手,然而贴在棺材上的这双手却因为夙兴夜寐笔耕不辍地处理政事而遗下一层书茧。 她收回手,负于身后,背朝众人,对着赵雁声的棺材淡淡道:“赵将军为国捐躯,朕无从赏起,怜惜幼女,加封赵雁声赵将军之女赵孤月为太原公主,入宫教养。” 群臣队伍中最前方四人听到皇上这道口谕眼皮都未抬,倒有其他人站不住了,开口劝止:“陛下,自古以来并无加封外姓公主之例,您三思啊!”此话一出,顿时有几道帮腔之声响起,表示不妥。 皇上不疾不徐地转过身去,似乎并没有因为旁人的劝阻而有任何不快:“那便将赏赐加诸于赵将军的死后哀荣,以宗室之礼操办他的葬仪。孤女可怜,赐封京陵县主,入宫教养。”如此一来赵孤月的封赏的确被极大地削减了。 然而这下反对之声更盛,比方才喧腾许多。 因为朝中支持议和的人更多!一旦按照宗室之礼为赵雁声下葬,必定声势浩荡,为议和之事多添阻碍,是万万不能的。 皇上微漠地听着群臣争吵,不置一词。 “好了。”最前方四人中一直闭目养神的、看上去年纪最长者发话,“赵将军面前吵嚷,成何体统!” 一瞬寂静,适才争吵之人顿时面皮涨红,喏喏不敢言。他们这事做的是丢人,赵将军为国捐躯,他们却在他棺材前为他的封赏之事争吵,像什么话? 江好不由轻轻抬眼,偷偷去看发话那位。见那人站在四人中的最左,两鬓斑白,不苟言笑。他叫停众人后便重新耷拉下眼皮,睡着了似的。 无人敢言,沉默像是毒药肆意蔓延,叫人感受到一股无言的窒息。 片刻,适才发话的老者右侧的中年男人呵呵一笑,出来打圆场:“虽本朝并无加封外姓公主的先例,但事在人为,凡事不都是开了先河才有后来?赵将军为国捐躯,多大封赏也不为过。不过赵将军若还在,比起死后哀荣,他应当也更愿让活着的人过得更好。陛下应天受命,怜惜孤女,加封公主更显尊贤爱士,接人教养则是爱民如子。就请陛下加封赵女郎为太原公主,以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这话说的老练,为皇上的破例找到了合乎情理的理由,让人拿不出话再反驳,同时也奉承了皇上一把。 很快地,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达成一致:“请陛下加封赵女郎为太原公主,以慰赵将军在天之灵。” 无论是被群臣阻止,还是口谕重新得到大臣们的支持,皇上自始至终未曾改色。她优雅又冷漠地轻启朱唇,宣布她的意旨:“依诸卿所言,加封赵雁声赵将军之女赵孤月为太原公主,入宫教养。” 这次没有反对之声。百官们甚至庆幸没有大办起赵将军的葬仪,不大会影响和谈。至于公主之事,只能说这孤女着实好命。这就是调和的魅力。皇上要直接封赵孤月为公主大家是不容易的,但是她要大办赵雁声的葬礼,大家便同意赵孤月做公主了。 若说他们这些大人有多嫉妒一个孩子那是不可能的,出言反驳一是因为不合规矩,二来则是更隐秘的原因,因为陛下是女人,所以她做出的每一个决定一些大臣们都会下意识先反驳。 江好听得云里雾里,一会儿封女郎为公主,一会儿封女郎为县主,听到最后好像是又封回了公主?至于皇上与百官之间、大臣与大臣之间的博弈她是一概都没有听懂的,只觉得最后那个为女郎请封公主的长者大概是个好人。 “该代女郎谢恩了。”她身旁的郭校尉低声提醒。 江好虽不明白许多事情,但有一样很好那就是听话。郭校尉叫她代女郎谢恩,她就老老实实照做,重新抱着赵孤月跪下谢恩。 “我代女郎谢陛下恩典。” 郭校尉传回的密信自然只有陛下与几位重臣看过,绝大多数臣子并不知道赵孤月不能言不能行之事。再见她从面圣起便被江好抱在怀中背对众人,纵然年纪还小,她一不行礼,封了公主还要侍女代为谢恩,大臣们不明所以,自然觉得她怯懦太过。 “谢恩这种事,哪里有让人代劳的道理?” “正是。” “说个谢字就好。” …… 赵孤月若还只是赵将军的女儿倒也罢了,但她既然被封为公主,尽管正式旨意未下,在众人心目中也已经是公主了,公主便不好还是畏畏缩缩。 江好脑袋腾地一热,跪在地上抬起头来慌张地环视居高临下俯瞰着她们的文武百官,不知所措。 皇上并未多言,叫人起来:“起吧。”她并未向大臣们解释许多,也是顾惜赵孤月的名声,四岁不能言不能行,传出去大多人要将她当作傻子。 依旧有人意见颇大,说起赵孤月性子怯弱,堕了她父亲之名云云。 江好一听不得旁人说女郎不好,二听不得旁人说将军不好。当下她两条忌讳都被人犯了,心中翻江倒海,不平之气在胸膛中搅动,喷涌而出:“诸位大人,口下留情。非是我家女郎不愿行礼,不愿谢恩,实在是不能。我家女郎不能说话也不能行走,请各位大人见谅!” 众人大惊,哗然,而后讪讪,怎么也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开腔过的皆在心中自责失言。得知赵孤月或许是个傻子后官员们反而没了刚才的尖锐,反而微妙地可怜起她来。当一个人足够悲惨,就会使得旁观者悄悄产生一种优越感来,从而失去敌意。 赵孤月僵硬而缓慢地转动脑袋,露出小半张脸。 人们见她皮肤白,眼珠黑,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不由一怔,发自内心地生出几分可惜之情。再被她澄澈的目光一瞧,刚刚搭过腔的人皆在心中生出个想法——我可真该死啊。 7 第 7 章 赵孤月直接被留在宫中,江好随侍。 亲见棺椁以后,皇上还要与百官议事,二人便被送去明光殿,日后起居都在这里。 在众人退避到檐下以后,一场春雨雾然地落下。这多少让人感到庆幸,这场雨至少没有打湿他们! 随行的宫女们高高打起宝伞,江好的身侧是方才在皇上身边叫人起来的女尚书,姓萧,名正仪,平日为陛下打理后宫诸事,同时审查被尚书省归为细故的奏章,分别处理,可者准奏。 一行人穿梭在宣光殿与明光殿的宫廊上,廊边一道垂檐将牛毛细雨斜斜拨分。 萧正仪一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面徐徐地同江好介绍起后宫之事:“陛下宫中并不复杂,只有两位贵君。” 江好懵了一瞬,一时间没明白“贵君”是什么意思,只听说过贵妃。不过她很快想通关窍,满脸通红地胡乱点头。 萧正仪见她反应不禁轻轻笑了笑,继续道:“两位贵君出身名门,一位是崔尚书令的孙子,另一位是卢中书监的远房侄子,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公主与两位贵君见上一见就好,平日里无需日日走动。” 江好头大如斗,并不清楚哪位是崔中书令,哪一位又是卢中书监。 萧正仪适时地补充:“今日在太极殿宫院之中,呵停群臣的那位就是崔中书令,那位是先皇留下的四位辅政大臣之一。卢中书监则是那位最先请陛下加封公主的,也是四位辅政大臣之一。” 江好顿时有了印象,却不大会接话,于是干巴巴道:“两位贵君果真出身尊贵。” 萧正仪笑容不减,心中却一闪而逝一抹悲凉的讥讽。皇上如今坐在御座之上,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文武百官并不期望她能治出个太平盛世,他们都盼望她能够尽快诞下一名男婴,从而确定大夏的下一任继承人。 “还有两位辅政大臣。”萧正仪已经完全能控制自己的真正情绪不外泄,笑道,“一位是王侍中,另一位是郑给事中。说来那位郑给事中与赵将军还是师徒,你知道吗?” 江好摇了摇头,她在边关长大,根本就不了解大人物的事情。 萧正仪为她圆场:“日后总有机会见着,这些日子郑给事中身体也不大好,今日若不是为了见赵将军,只怕也不能从病榻上起来。”实际上哪有什么缠绵病榻,只是作为不和谈的忠实拥护者,和谈之事敲定,眼不见为净罢了。 江好点点头,惶惶又闷闷,生出些低人一等的忐忑出来。 她忽而想到什么,又很不好意思开口。 萧正仪惯会察言观色,见状很温柔道:“女郎有什么问题尽管问,我说的并不周全。” 江好下意识道:“没什么……”又的确想问,才磕磕巴巴地问出口,“尚书大人,宫中没有什么别的皇子公主吗?” 萧正仪顿了一瞬,很快便微笑接道:“并没有呢。” 经着重重亭廊,适才江好提到皇子公主,萧正仪便提及江好怀中的公主:“江女郎,自下车起你便一直抱着公主,手可还好?需要我……” 江好忙道:“不必劳驾尚书大人,公主没多重,抱着不累的。”其实她已经有些累了,但入京一来见到的、听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让她自卑极了,她觉得自己如今唯一的用处就是抱着女郎,如今应该改口叫公主了。如果她连公主也不必抱,那就是真的没有作用了。 萧正仪看得明白,也未要将人抢过来抱,顺着话问:“公主的病,怎么说?” “……过去将军曾找过许多郎中为女、公主瞧过,都查不出缘由,说是公主天生如此。尚书大人,公主她不是傻子!她什么都懂的!她只是较旁人要学得慢些……”江好越说越激动,忍不住为赵孤月辩解起来。但马邑之战相关的她却是一个字不能透露的,四岁的女郎将梁乃文杀了,说出去也没人信。 江好生怕自己的说服力不够,急急补充:“公主过去是一点也不能动,如今却能点头摇头,还能坐着自己吃饭!” 萧正仪微讶,同情地瞧瞧她,没有驳了她的话,但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四岁不能言行,果真如江女郎所说公主能够自己吃饭,想来也是她呕心沥血教的。她轻轻地叹一口气,安慰道:“太医总是比其他郎中要好些的,待安顿下来,让太医为公主瞧瞧,兴许能调理好。还有你脸上的疤,到时候一齐看看。” 江好点头应是,怏怏地跟着萧正仪迈上湿冷冷的台阶,也听出来萧尚书没怎么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她并不在乎脸上的伤,甚至不想祛除这道疤。它一直在,她便不会忘记与燕国的血海深仇。 天地间忽然卷起一阵动静,雨腥气扑面而来。宫女们手忙脚乱地倾斜宝伞,依旧顾头难顾尾,飞溅一身水。 萧正仪不顾自己,忙问:“公主可还好吗?” 江好在雨被吹进来的那一刻已经竭力背身将赵孤月护住,奈何左右都是风吹进来的雨,尽管她护住大半身子,赵孤月依旧无可避免地被淋了些。 江好低头一看,自责起来:“公主淋着了!” 萧正仪吩咐:“咱们走快些,回去立刻把公主的衣裳换了。” 明光殿中早已候着许多宫女,江好踏进宫门的那一刻便被人簇拥起来,她从未有此经历,只觉得如同踩在云端,浑身软绵绵的。 宫女们众星拱月地将江好半拉半推进内殿,又捧上新衣、绒毯、手巾等物供人使用。 江好在这样的大架势下还不忘紧紧抱着赵孤月,尽管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危险。保护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只有抱着公主她才有少许安全感。 宫女们见她不撒手也没笑话,反而劝解:“江女郎,这里有新衣,您快换上吧,免得染上风寒。” 江好从未被这么热情对待过,低声道:“我先为公主将衣裳换了……” 宫女们笑道:“这种小事我们来做就好,江女郎快换衣裳吧。”她们轻柔地将江好怀中的赵孤月抱走,用绒毯将人裹住吸水。 江好怀中没了赵孤月,心中顿时空落落的,她转过头去看被抱走的公主,生怕她会哪里不舒服或是不适应。 可是都没有。赵孤月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被人抱去,没有任何反抗,甚至没有看她这里一眼。 立在一旁等着伺候江好的宫女察言观色,笑道:“江女郎,您该放心换衣裳了吧,我们会伺候好公主的。” 江好昏昏沉沉地点点头,沮丧极了。她心里清楚是自己离不开公主,可是如今亲自经历这一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于是逃避似的钻进屏风后魂不守舍地换衣裳,婉拒旁人伺候。 萧正仪动作麻利,已经换好干衣裳,从屏风后从容出来。江好护着赵孤月便淋得多些,这会儿不止要换外衫,还要将中衣换了,加上心绪不宁,自然要慢。 见江好那边还没好,萧正仪同她招呼一声:“江女郎,我去瞧瞧公主那边。” “好。”江好回神答应。 萧正仪步态款款,绕到大床前,只见赵孤月正乖乖巧巧地面朝床内坐着,任由宫人们为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还有宫人跪在床边,小心翼翼地为她将并没有被打湿的中衣换下。公主换衣裳,自然是从里到外都要是新的。 萧正仪见她由人摆弄也不作声,既怜惜她乖巧,又觉得她大约是过分痴愚,并不能感受到外界的动静才任人施为。 她微微垂眸,余光一扫,探出身去。 为赵孤月换衣裳的宫女吓了一跳,动作停下来,惊声道:“尚书大人!” 萧正仪伸出手指在赵孤月的肩头拂过,而后笑道:“是胎记啊,我还以为是血渍,吓我一跳,想着公主受伤了。年纪大了,眼睛花了。”她立刻正了身子,话很随和,自嘲一声化解尴尬。 宫人们松一口气,跟着笑起来:“尚书大人说笑,适才咱们见着也险些错了眼去。不过公主的胎记好漂亮,像月亮。” 一边江好隐隐约约听到“血渍”二字便急急忙忙一拢衣衫向这边来,焦急问着:“什么血渍?” 萧正仪迎上前去握住她手腕解释道:“别急,是我眼花了,将公主的胎记看成了血迹。” 江好愣了一下,放松下来道:“是,公主的右肩上……”她左手攀过自己的右肩,指着肩头的位置道,“这里,有个红色的月牙儿。” 萧正仪笑着点头:“正是这个,我看岔了。”看起来她对公主的胎记谈兴并不高,反而对江好换了衣裳更感兴趣,“你这样穿更好看了。” 江好下意识垂眸去看自己这一身,广袖长裙,不适应之感顿时又涌上来了。她低声说道:“这样不大方便干活……” 萧正仪笑起来:“哪有什么活要你做的?你日后好好陪着公主就是。” 江好张了张嘴,明明是好事,不用再干活了,她却更加不习惯。但她没有说出这些自认为可笑的想法,因为她知道这话太不识好歹也高高在上,让其他人听见会心中不美。 萧正仪忽然向她招招手道:“来,江女郎,我待你认认偏殿。” 8 第 8 章 江好跟着萧正仪往偏殿去,出门前不放心地再三回头看看赵孤月。见她安安静静地由人梳头,这才惆怅地踏出殿门。 明光殿中宫娥鱼行,她们汇聚成一条华彩的河流,在运转的吩咐下滔滔不绝地流向宫室各处。 萧正仪走着,江好亦趋着。 “江女郎,初入宫时多不适应宫中生活是很正常的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萧正仪看出她心情低落,婉言相劝。 江好点点头,道理她都明白,但灰心丧气总是人之常情。 萧正仪领着人进偏殿,洒扫宫娥正在殿中忙碌。她抬手屏退宫娥,向人微笑道:“女郎不必太过忧愁,你有陪着公主长大的交情,仅是这一点,便不会有人越过你。” 对于这样委婉的话,江好反应了一下才明白其中含义,顿时又羞又急,磕磕绊绊地解释:“我……我不是那样想的!”她当然不是因为追名逐利才郁闷非常,她是对于自己未来对公主来说或许会越来越不重要而感到怅然。她被将军赋予的使命就是照顾公主,但现在这份使命显然被更有经验、更有能力者接替,她突然失去目标,人生没有意义。 萧正仪像明白了什么,笑着打断她的话:“不论是不是那样想的,有野心从来不是错误。” 她伸手将瓷瓶摆正,后退几步端详着是正了,这才转过身对江好继续道:“公主已经是公主而不是女郎,这里是洛阳也不是马邑,她理所应当有更好的生活,受更好的服侍,不是吗?” 江好这次很快听明白她言外之意,浑身上下充斥着被看穿的火辣辣,闷声应道:“是。”公主享受越来越好的照顾是好事,她因为公主享受更好的照顾不需要自己从而变得郁闷是不应该的事。 “不。”萧正仪蔼然地笑了,“江女郎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对于你来说或许是一个机会。如果公主依赖你,你会成为她最贴心的侍婢,一辈子伺候她左右,这可能是一件好事,一条看得见的路。但不意味着公主不依赖你就是坏事。从马邑到洛阳,你知道这是多长一条路,有人几辈子也走不完这样一条路。” 她微笑着:“你能从马邑到这里来本就是一场造化,现在你还不明白,但慢慢你就会知道洛阳与马邑真是天差地别。更何况现在你在宫中,宫里宫外又是不同。你能在这里学到更多,也有更多机会。若你能把握住,或许不止是侍婢。” 江好专注听着萧尚书所言,微微出神。她见识有限,想象不出萧正仪描绘的未来,不由发问:“尚书大人,不是侍婢,还是什么?” 萧正仪答:“不是侍婢,或许是我这样的尚书?或许入了哪位大人的家门也未可知。” 江好听得心头一堵,她字都不识几个,如何能做女尚书呢?要入别人的家门,她就更不愿了。然而因萧正仪这番话,她心中隐秘地生出些什么自己都抗拒察看的念头。此二者她虽都做不得,但因萧正仪这一番劝解,她的心胸忽然开阔,不再郁结。 总有别的什么一条路。 而只要公主需要她,她就会为公主赴汤蹈火,这样就够了。 萧正仪一直觑着她神色,见她形容舒缓,便知道自己开导成功,提了另一件事:“对了,我有一件事忘记问江女郎了,还是要问清楚,以免犯了公主忌讳。” 江好顿时接话:“您问。” 萧正仪开门见山:“公主的母亲,是哪家女郎,什么样的人物?” 江好一愣,动了动嘴:“这个……这个我也并不清楚,将军曾提过夫人是小户女郎,但未说明是哪家女郎,只说二人已经拜堂成亲了的。公主出生之日夫人说是便难产身亡,将军只将公主带了回来,后来又在马邑为夫人立了坟冢,其它并未说过再多。” 萧正仪叹息:“那岂不是母女二人几乎未曾见过一眼?” 江好点点头:“正是。” 萧正仪犹豫着:“我同陛下提一提此事,看能不能将夫人的坟茔迁到洛阳附近,也好让将军与夫人死能同穴。你可知夫人葬在什么地方?” 江好本想说“马邑如今被燕人所占,只怕坟头都不在了”,但又想想若能将坟迁回来也好,公主能够时时吊唁,于是由萧正仪拿了纸墨,她将坟墓的大致位置画了出来。 两人商议片刻,说清位置,拐回正殿。 赵孤月一板一眼地坐在床上,神情平静地看着宫人们跪在榻下捧上一盘又一盘珍奇而贵重的玩具,没有反应。 萧正仪远远站着看了一会儿,见赵孤月对这些东西的确不感兴趣。即使是江好凑上去挑了些陶猪、木鱼等送到她面前,她也没给一星半点儿目光,只是坐在那里。她在心中将公主的病情又看重几分,只觉得她根本无法了解外界发生了什么,因而不能做出反应,就让人端着托盘退下了。 “还要四人贴身伺候公主,江女郎了解公主喜好,不妨为公主掌掌眼,选四人出来。”萧正仪轻飘飘地转移话题。 “我?我怎么好做主。”因心结被解开,江好并不排斥再选人伺候公主,只是觉得自己能力不够,当不起选人这样的重任。 “来吧,我远不如你明白公主喜好。” 江好犹豫之间突地想出了个好主意:“我抱着公主去,由公主过目再选。”旁人并不知道公主之能,她却是清楚的,怎敢越俎代庖。 萧正仪想着这样也更名正言顺,令人传唤无主宫婢来由江好挑选。 宫女们很快在明光殿外列起长队,一个个尽力贴着宫墙而站,好将自己缩在檐下避雨。 江好抱着赵孤月同萧正仪进入正殿,各自在左右坐下。 外面已准备好,十人一组入内。宫女们进入正殿也不能深入,只在门内几步地方站着,免得将冷气带给贵人。 江好带着赵孤月离近了选,从这十人身前缓缓走过。 公主任她抱着,没有反应。江好便知道这是都没选上,不好意思地去跟萧正仪回话。因是要都拒了的,她怕说出口太伤人心,于是隐晦地冲着萧正仪摇了摇头。 萧正仪会意,叫下一批。 没被选上的自然在心中哀叹,宫中鲜少有添新主子的时候。若真能得到青眼,贴身伺候总是轻松且有前途得多。 前者退出,后者入内,井然有序。 赵孤月仍旧没反应,于是又下一批。依旧没有选中的。 一批又一批,队伍渐渐收拢。云销雨霁,天边见日,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一个中选的也没有。 萧正仪虽然惊讶江好一人未选,但怕她多思,倒也未多插嘴。实际上来得早晚也能看出些门道,来得早说明有消息门路,同时是在离陛下的宣光殿越近的地方伺候。这说明人有争进之心,圆滑世故,会看眼色。 倒不是江好挑剔,是公主一直不曾示下,她不好开口。 又过了一炷香功夫,队伍最末的人也已经排进明光殿中。已经被刷掉的宫人越多,待选的宫人们便越激动,这意味着选上她们的概率越大。 到了要用午膳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两组人。殿中这一组退下,就只剩下最后十人。 萧正仪当真纳罕,这样多人竟然没有一个能入江好的眼的?总不至于是她还心中有气所以一个也挑不上。 随着所剩宫女越来越少,江好重新感受到了久违的在众人面前的压力。她冤枉!真不是她挑剔!公主没有动静,她怎敢擅作主张! 直到最后一组站定,江好照例抱赵孤月过去挑人,并在心中默默祈祷她千万要选定几个人而不是一个也没看中或是对此毫无兴趣才好。现在的她完全没有“独占”公主的念头,甚至盼望她能够快点找到让她满意的对象。 江好缓慢地经过面前的宫人,为公主留有足够的时间来辨别并确定自己合意与否。一个、两个、三个…… 已经过半。 江好垂下眼睛开始思考如何圆场,衣襟一紧。 她陡然停住脚步,感受到力道来源,眼睛蓦然睁大,牵得眼角伤痕隐隐作痛,但还没忘问:“公主,选这个吗?” 赵孤月轻轻点了点头。 被选中的宫人从没想过自己会中选,下意识地抬起自入殿起便一直低垂的眼帘。好在她立刻意识到这是何等僭越的行为,急忙将目光收回,并立刻下拜谢恩:“谢公主赏识。”她俯首贴地,公主精美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紧接着她身侧的宫女也被选中,然后有第三个、第四个。 公主竟然连选所有人中的最后四人。 萧正仪听到江好第一句问话时便来看,只见赵孤月果然会点头,且是在人问话之后点头,一时又惊又喜,愣在原处。 江好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些跪下的女子,转身求救地去找萧正仪,就见她满脸惊喜。 萧正仪虽然惊喜却没疏忽其它,意识到江好的难处很快吩咐:“未被选中的退下吧,选中的起来说话。” 四人缓缓起身,其余人退出正殿。 萧正仪饶是端庄,也不由多看赵孤月两眼,看她表情从未变过,心情渐渐平定:“你们四人即使起负责公主日常起居,务必面面俱到,不得疏忽。若有疏忽,严惩不贷!” “是。”四人齐声应下。 “原先都叫什么名字?”萧正仪缓和了语气问。 四人各自相看一眼,皆摇摇头:“并没有什么名字,请公主赐名。” 萧正仪望向赵孤月,不失恭敬道:“请公主定夺。” 江好道:“公主尚不能言,还请尚书大人代为赐名。” 萧正仪略沉吟:“从先到后,便叫圆春、方夏、点秋、片冬。” 赵孤月对选谁伺候毫无兴趣,也没打算参与此事。然而抱她的姐姐还不会独立,越走向队末,她的心跳得越快。为了避免她的心从嘴巴里跳出来,公主降下了她的善意。 9 第 9 章 圆春长着张容长脸,单看面貌并不能够让人看出年纪,说她十余岁也好,二十余岁也使得。江好犹豫再三还是悄悄问了年纪,才知道圆春比她要长一岁,十六岁。 方夏则眉目温婉,叫人见了便想到江南水乡。实际上她是北方人,也从没去过南方。 点秋不像萧瑟的秋天,更像沉默的冬日。她几乎不说话,只身体力行地坐着每件事。哪怕在整座洛阳宫城中她也是很显眼的存在,她长得高大健硕,像一堵墙。但因为沉默寡言,她又没有那么引人注目了。 片冬是其中年纪最小的,还是个黄毛丫头,有什么都不设防地向外说。她甚至悄悄地表示自己根本分不清人脸,全靠气味辨人。不过如今服侍公主就很简单了,因为她虽记不住公主长什么样子,但洛阳宫城中只有公主一人还没长大,因此很好认。 萧正仪对选出的四位贴身伺候的宫女有些无言。这四人还不是一道来的,先前分别在不同的地方做事,共同之处是都没有伺候过哪位贵人,做的皆是粗活。 总之这并不是什么大事,还是那句话,若伺候得不好,再换人就是。 宫城里最不缺的就是人。 四人迎来了晋升后的第一次操持,即为公主布置午膳。作为明光殿的主人,赵孤月独自用饭,便是萧正仪也没有资格与她同席。 湿漉漉的风吹动隔窗下的雨铃,圆春迟疑着,尽量使自己的动作变得轻柔且易接受。她弯腰凑出身去,小心翼翼地将双臂延展回收,直到将公主拢在怀中。 尽管在宫中伺候许久,但在这一刻惊喜大过谨慎——公主依旧是一种淡漠的神态,却屈尊迁就她的抱持。圆春婴儿肥未褪的脸上浮现出笑纹,睁大眼睛无声地向众人展示公主的接纳。 方夏等人齐齐松了口气,虽然排在队伍最末已经说明她们并没有什么“上进”的野望,但天上的馅饼砸在头上是万万没有重新推出去的道理。公主肯“接受”她们,无疑使她们的工作简单许多。 圆春几步路走得慎重,将赵孤月抱到桌前放好。事先有江好的交代,公主能够独立坐着用饭,便没有抱喂这一说。 圆春的使命暂且到此为止,方夏立在一旁开始布菜。一开始她很是惴惴不安,生怕自己所挟之菜不入公主的眼。然而她渐渐放下心来,因为公主实在很给面子。她夹什么,公主就很认真地吃什么,一点儿也不浪费。 公主吃饭的速度极慢,这要归因于她并不灵活的手指与手臂,但这反而造就了她格外的专注。她玉勺之下对抗的好像不是饭菜,而是什么强敌。 方夏很快适应了公主的节奏,在她吃完碟子里的菜后适时地添上一箸新菜。 公主毫不挑食,努力加餐饭,这样朴实的行为无意间打动众人。她绝不高高在上,至少到目前为止是这样的。 萧正仪看着赵孤月严肃咀嚼的模样微微出神,直到公主轻轻摇头表示这场午膳结束她才回神,刻意放轻了声音同江好道:“公主果真不是傻子么。” 她之前并未将江好所言放在心上,认为那是长久照顾的情谊催生出的偏爱幻觉。但亲眼目睹公主能用点头摇头来表达自己的想法,这显然不是傻子能做到的。只是公主至今不能言行,不免又让她困惑。 江好诧异:“我早就同您说了,公主不傻的。” 傻与不傻实难分辨,但这世间还有一样人物叫作郎中,宫中的郎中叫太医。 撤席整理,传唤太医。原先也是该在料理完内务后请人来为公主诊脉。 太医令带着太医丞入内,在得知宫中新添了一位公主后他们便做好随时被传唤入宫的准备。这位突如其来的公主对他们来说虽然很是陌生,但很快在传得飞快的风言风语中他们对她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听说赵将军杀孽太盛,报应在他的独女身上,叫她成了傻子。 赵孤月还小,不必遵循什么男女大防的规矩,因此并没有放下帐幔。她靠坐在床头,目光空洞地落在并不具体的某处,显得呆呆的。 江好倒习惯她时而走神,并不以为这是什么痴傻的表现,还在太医来前安慰对此担忧的众人:“公主时常凝神思索,大家放心。” 听了这话大家更不放心了。她才四岁!她凝神思索什么? 赵孤月每每如此盖因外界此时不需要她,而脑内的播放内容还算有趣。 太医令与太医丞向公主见礼,萧正仪喊了请起,接下来就是望闻问切。 太医令顺理成章地抬头,只见床上木然而坐的公主,脑中闪过“果然空穴不来风”这样的念头。 寻常这个年纪的小孩几乎都不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坐上这么一会儿,除非他们睡着了。 公主未经任何修剪的眉毛微微扬起,双眼松泛地低垂着,兼之平直的唇弧,俨然有些痴呆懵懂的意味。 太医令再望,从她面上看出来些病症,却与痴傻无关。当下他沉吟片刻,向萧正仪发出申请:“臣还要为公主诊一诊脉。” 太医丞取了脉枕放在公主身侧,不过公主并没有会意地将手搭上,还是江好上前将公主的手臂挪了过去。 太医令开始诊脉,脸上未曾显山露水,心中却暗自诧异,因为他并没能诊断出什么痴愚之相。按脉象来看,公主怎么也不该是人人口中的“傻子”。 他换了几种手法来诊,甚至换了只手重新把脉,得到的都是相同的结果。这样变换姿态在其他人看来则是病情棘手的一种体现,人人不免屏息,等待太医的宣判。 太医令在脑中措好辞,未直接宣告结果反而先问:“公主出生之时可是早产?” 这话只有江好能答:“正是,公主身子向来很弱,在边关时将军便时常请郎中来,说是胎里带的,先天不足什么的。” 太医令心中有了计较,收回手向众人正色道:“公主出生时应当情况危急,较寻常孩子要早许多,见世太早,人还未长好,因此体弱多病。” 萧正仪听得眉头紧皱,欲言又止,还是由太医令先说下去。 太医令继续道:“公主如今不能言行都与早产之事有关,先天不足,后天便要加倍弥补。因此除却好好将养外并没有什么其它妙法,把身子养好,日后说不定渐渐便能言能行了。” 萧正仪抓住关键:“渐渐?” 太医令揩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答:“凡事无绝对。”意思是他也不能保证公主日后一定能言能行。 大家对太医令这个答案都不太满意,却也无法,只是更加心疼公主了。 作为话题中心的公主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众人谈论的不是她。 萧正仪送两位太医离开,直到出了明光殿门,她才低声问起来:“二位留步,我还有一事想问。” 太医令停步:“尚书请问。” 萧正仪直言:“公主可是天生痴傻?” 太医令闻言不由抬起眼看她,叹口气道:“公主如今痴不痴傻,有什么要紧呢?” 萧正仪一愣。 太医令说得更明白了些:“公主不能言行,无论她痴傻与否,有什么分别?” 萧正仪心一沉,不得不承认太医令所言极是。便是太医如今说公主不是傻子,将此事公布出去,又有几个人信? 然而她还是追问到底:“我要一个答案,请您解惑。” 太医令看向萧正仪的目光古怪起来,不过他深谙“好奇心害死猫”的道理,没有刨根问底,只是解答:“还是那句,公主出生过早,先天不足,差正常孩童许多,端要看日后能不能慢慢长成。”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萧正仪却明白了太医令的意思,他也不能确定公主是不是个傻的。她收拾情绪,重新端出合宜的笑容:“今日有劳。” 瞧过太医,到了午睡的时辰。赵孤月并没有午憩的习惯,由江好带着她练习站与走等等,圆春等人随侍一旁学习。 萧正仪向来忙碌,今日或许是为了迎接本朝的首位公主,她展示出前所未有的闲暇,竟然一直陪伴左右。 过了午休时分,她昭布接下来的安排:“公主再去见过两位贵君便无要事了。” 江好对贵君们颇好奇,愿意投身于陛下后宫做“嫔妃”的男人在这时候怎么都算少见,两位贵君还出身名门,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物。 一旦被纳入后宫,便完全绝了在前朝发展之路。对于眼下不愿摧眉折腰的男人们来说,即使侍奉的对象是陛下,也是一种在尊严上的被折辱。 方夏为公主重新整理了头发,萧正仪引人去拜见两位贵君。 公主与皇上住得相近,相比之下两位贵君住得则要远了。两人一个住在九龙殿,另一个住在建始殿,与赵孤月的明光殿和历代皇帝所居的宣光殿隔了道河。 路途算远,兼赵孤月无法行走,萧正仪特意要了步辇来,自己则与江好一左一右随行。 公主坐上步辇后便安安静静一动不动,步辇被抬起也不见她有什么害怕或是兴奋。萧正仪担心了一会儿见她没有丝毫要乱动的苗头,放下心之余不由乐观地想,公主虽不能言行,好歹十分乖巧,从不惹是生非。 10 第 10 章 雨后,飞檐下的青绿褪去一层。 萧正仪随行在步辇左侧,讲述起行程:“卢贵君住得要近些,先去他那里。卢贵君名仲玉,是中书监卢大人的远房侄儿,人很和气,不难相处。”先前她已经提过卢贵君的身家背景,如今不过多添两句性格相关,以安人心。 自然,安的不是公主无知无觉的心,而是同去的江好的心。 江好一无所知,好奇接话:“远房?” 萧正仪边走边有耐心道:“是,卢贵君的父亲与卢大人并非一房所出,关系不算亲近,但好歹姓卢。” 江好没明白“好歹姓卢”是什么意思。 “好歹姓卢”是因为正统卢家并没有与皇上年纪相仿还未婚配的男子,因而只得从其它几房中择人。尽管这对正统卢家来说算是吃了大亏,但首要要紧的是送入宫的男子必须姓卢,如此皇上若有子嗣,很大几率有卢家血脉,未来太子便是半个卢家人。 只要太子是半个卢家人,父亲是卢家哪一房人便不太重要。 萧正仪对卢家人的私心感到恶心,即使没有适龄者也要从偏房选个人送到宫中好拼一把有卢家血脉的皇嗣。他们为了权力尚且能将陛下当作生育工具,又真正将谁当作人看? 尽管心中犯呕,萧正仪面上分毫未露,依旧很平稳地介绍起途径景观,情绪十分稳定。 一路到了九龙殿外,远远能见其外候着不少人。 江好咂舌:“好热闹。”步子都迈得慢了,她对于军队以外的人多场面都难以应付,甚至感到惧怕。 萧正仪提醒:“中央那位就是卢贵君。” 卢贵君素身立在人群之中,相抱的袖使得衣裳前侧鼓起浅浅的幅度。他快步迎上前,注视着缓缓下降的步辇,免去一干行礼后笑道:“这就是太原公主吧?果然如口口相传的那样乖巧可爱。” 他很会说话,专拣人优点来夸,没有优点缺点也能变成优点。公主可爱大约是能让人夸出口的唯一优点,不言不行到他口中则成了乖巧,可见他有一双十分善于在生活中发现美的眼睛。 萧正仪闻言没什么变化,倒是江好对他多出几分好感。一路来多数人都将公主当作傻子,难得有人夸奖公主,尽管夸得不怎么到点子上。 已知公主是傻子,卢贵君自然不会做给瞎子抛媚眼这样无用功的举动,话是说给听得懂的人听,好收买人心。 至于公主……卢贵君低头看了眼步辇中静静坐着的小女孩,不吵不闹,不禁暗想传言果然非虚,新册的公主看上去的确不灵光。 但怎么想是一回事,怎么做又是另一回事。他亲切地弯下腰,显示出无比的蔼然,向公主道:“公主,由臣来抱你入内吧。臣在这里住得日久,能为您好好讲讲这里。” 卢贵君计较得很好,公主年纪尚小,何况呆傻,必然不会也无法拒绝他。他需要与公主处好关系,让她多与九龙殿来往。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喜欢给人当后爹,公主常来,皇上看在宫中的份儿上也会多来一二,他好借势与皇上亲近。 卢仲玉从未忘记自己入宫的使命,他好不容易才从益州到洛阳,断然不能再过回以往的日子。朝中有卢中书监,他们其余几房即使在益州过得也不差,可比起洛阳就差远了。在领略到洛阳城丰厚的物质后,他便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留在这里。 他排除万难胜过其它几房送来的男子代表卢氏成功入宫做了贵君,可皇上却以政事繁忙为由根本不曾与他们亲热。 卢贵君决心不放过任何机会,眼前的哪里是公主,是他的机遇。他心知等不到公主的回答,要顺水推舟地以喜爱小孩为由强行又不刻意地把公主抱起。 然而在他要沉下手时萧正仪突然打断:“贵君,公主怕生,还是江女郎来抱吧。万一哭闹,反而不美。” 江好本也不欲他沾手公主,顿时借着话道:“正是,还是我来吧,就不劳烦贵君了。” 她有一身好武艺,不容置疑地将公主抱起。 卢贵君的机遇飞了,但他也没因此动怒,依旧好声好气。哪怕无法立刻与公主亲近,他也有耐心放长线慢慢培养这段关系。对于这位公主的未来,他很是看好,至少在皇上愿意与谁亲热之前宫中都只会有这么一位公主。 江好本担心卢贵君会不快,却见他从始至终温和有加,直到从九龙殿出来往崔贵君的建始殿去,她才不禁感慨:“卢贵君果然如您说的一样和气。”这让她放松不少,对接下来要见崔贵君也没那么紧张了。 萧正仪笑笑,并未对卢贵君多加点评,说起接下来要见到的崔贵君:“崔贵君……”她起了个头,难得面露难色。 江好顿时好奇这位崔贵君是什么样的人,连尚书大人这样玲珑的人物也不好说他。 萧正仪含蓄道:“崔贵君名怀度,是崔尚书令的嫡亲孙子,博学好古,辩慧朗润,少负盛名。” 江好依稀明白这是在夸崔贵君家世显赫,才学出众,与卢贵君很不相同。 “往往有才学的人都脾气古怪,崔贵君性情冷僻,应当不会如卢贵君那样热切,咱们与他见上一面就能离开。”萧正仪从不说人半句不好,但在三言两语间已将崔贵君的性格说得分明。 不好相处,好在不用与他相处多久。 即使有萧正仪的事先铺垫,江好已经做了心理准备,在见到崔贵君时还是吓了一跳。 他先是冷淡的声音穿过画屏,倨傲地砸向大开的殿门,人未至,声先到。 “……来迟了,抱歉。”瘦长的人影从围屏后绕出,崔贵君衣衫宽阔,愈衬的人瘦骨嶙峋,像一只鬼。 不过在当今的大夏他这副瘦骨清相倒是“美”的体现,如果他不是在皇宫中一定会受到世人的追捧与效仿。可惜在边关长大的江好无法欣赏这种美丽,觉得他羸弱过甚,在战场上活不过须臾。 天光照在崔贵君白无血色的脸上,映得他肤色灰白,一双眼中毫无光亮,像道游魂。 与卢贵君不同,他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公主便收回目光,一副了无生趣的模样。 崔贵君无法给予面前可怜的公主一分温情!贵君这个身份代表了萎弱的身份,使得他双耳闭塞双眼蒙蔽,再无法过问一丝一毫庙堂之事!他初生的胸襟与抱负在入宫的那一刻起便化为乌有,他自己就是可怜人,哪里有可怜旁人的心思? 吃了半盏茶,便算在这里坐过。崔贵君端茶,表示送客。 果真如萧正仪所说见上一面就能离开,江好还未适应宫廷规矩,出来便心有余悸地开口:“崔贵君怎么……”她忽然理解了见崔贵君前萧正仪提到他时的一瞬无言。 “他怎么这样。”江好自己也说不来“这样”是哪样,总之是不太好的那样。 萧正仪看她面色古怪,忍不住微微一笑:“崔贵君一开始不是很愿意入宫,心中郁结,自然看上去灰心丧气。” 江好没问为什么灰心丧气,因为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入宫做男妃让男人自己不齿。 她只是不明白崔贵君如此不情不愿何苦还要入宫,再联想今日见到的另一位贵君,不由感叹:“还是卢贵君平易近人。” 萧正仪轻轻摇头,说了一句:“都是贵君,不分什么。”抬步辇的宫人对这话左耳进右耳出,觉得她是为人正派,两厢平衡。 事实上两个人在她心里的确一般,不分上下,一样很烂。卢仲玉钻营,崔怀度矫情。一个真小人,一个伪君子。 入宫究竟是让崔贵君多受委屈,引得他自伤至此。明明都是为了家族利益觊觎陛下,却要演出受害的样子,属实可笑。 各项事了,公主重回明光殿歇息。萧正仪完成了引领的任务,回去复命。 时下不兴浓香,皇上批改奏折的显阳殿中清新的来源大半是摆在窗边的时令鲜花。即使是在日常场合,皇上依旧穿着正式,气度无边。 萧正仪先事无巨细地汇报起公主一日经历,皇上一面批改一面当轶事来听放松心情,听到贵君那里她两弯眉下意识皱起,稍微放松下来的心情变得不那么舒缓。 “还有一事。”萧正仪豁然抬起眼帘,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地开口,重提被尘封已久的往事。 皇上翻奏章的指腹一顿,从公文中将头抬起,手下不疾不徐地将奏折合起,向萧正仪掷去。 萧正仪生受这一下,额角被砸破也不喊疼,只是俯身捡起奏折呈上,而后跪倒在地继续道来。 皇上捏着笔杆的手指指节一寸寸泛白,然而越听她面上越浮现出痛色与茫然。直到萧正仪说起她所见与猜测,皇上顿时骇然,不可置信地站起。 “怎么可能?”皇上喃喃,朱笔落地。 萧正仪轻叹,说起自己的想法。 皇上失魂落魄,听罢良久没有反应,迷惘而脆弱地不知所措,完全没有在群臣前的威严。 “怎么会呢?”她像是在问萧正仪,又像是自问。 “便依你所言,看一看吧。”良久,皇上决定。 11 第 11 章 公主是洛阳宫城中最好伺候的人,她的好伺候来源于她的无需求以及没性格。无欲无求意味着她不会驱使人,没性格则说明她不会对人有脾气。 公主的生活十分简单,在歇息、听人介绍各样事物和进行各种练习间循环。 江好大方地与圆春四人分享与公主介绍和进行练习的经验,四人还不好直接上手,不过都很是认真地跟在江好身边学习,态度可嘉。 片冬年纪最小,性子活泼跳脱,在公主练走路时大着胆子蹲在她前方一段路上拍手鼓励她走过来,又在公主巩固抓握时央点秋磨了几只干净桃核同公主一起玩“抓子儿”。 抓子儿这游戏很考验反应速度与手速,偏偏这两样如今的公主都很欠缺。 片冬信手抛起一枚桃核,在桃核落下前飞快地抓起几上的第二枚桃核,手掌一摊,稳稳接住落下的第一枚,两枚桃核稳稳地躺在她掌心。她一并抛起两枚桃核,抛却的一瞬抓起矮几上最后一枚桃核,再一接。三枚桃核尽落手中。 以片冬的本事便是十枚桃核也小菜一碟,不过要迁就公主目前的能力,便从最简单的三枚玩起。 片冬将手一覆,把桃核压下一推,送到矮几左侧的公主跟前。 公主坐得很稳,稍稍倾下身子带着双髻微动,缓缓伸手抓起一枚桃核。她僵滞地翻转手腕,笨拙地向上抛后慢腾腾地去抓矮几上的第二枚桃核。第二枚入手,先前被抛起来那枚已然落下,她接不及时,桃核在矮几上打转儿。 片冬“哎呀”一声,很可惜的:“就差一点儿。” 公主歪着脑袋,看了看掉在桌上的桃核,也不生气,摊开手掌将手中攥着的那枚桃核让出,意思是该片冬了。 “公主性子真好。”方夏坐在矮墩上摆弄丝线,一双眼却看着并坐在榻上玩“抓子儿”的公主与片冬,感慨万千。 圆春就站在公主背后陪侍,闻言很赞同地点头。公主一直玩不好也没见气馁或是烦躁,依旧性格稳定地坚持玩下去。 再看片冬已经兴致勃勃地抓起桃核,真的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公主在陪她玩而不是她陪公主玩。 皇上正是在这时候来的。外间的洒扫宫女一见礼,殿内便得了信儿。刻下无论坐着站着的众人纷纷肃立,静候来人入内。 唯独公主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似乎并没有因为玩伴的突然离开、游戏的戛然而止而感到困惑。没人陪她玩耍,她也就坦然接受了这一点,并不会有失去什么的想法。 珠玉琳琅的错落声响起,是帘幕经人挑开。 万籁俱平的一派寂寂中,皇上自外入内。 册封公主或许是出于对赵将军的为国捐躯的奖赏,但接下来皇上对太原公主的照拂却是有目共睹。即使国事繁重,她也生生挤出时间,时常到明光殿来看望公主。无论是做戏给朝臣们看以安抚人心,还是她真正喜欢公主,太原公主的地位毋庸置疑。 一众行礼过后,皇上使众人退下,由萧正仪与人交代正事,自己则在公主对面坐下。 公主静静坐在原处,未动半分,将人看住。 皇上扫了一眼桌面,以一种家常的口吻交谈起来:“适才是在玩这个吗?你玩的怎么样?”数日相处下来,她并不会将公主当作傻子对待。公主澄澈的眼、清霜皎月的气质无一不昭示着她缄默沉静的智慧,尽管她如今出于某种原因还不能言行。当然,这或许是皇上出于某种私心的个人观感,在绝大部分人眼中,公主还是刻板印象中的小傻子。 公主没有回答,默默看着对方。 皇上也没等待她的答案,自顾地抄起桃核抛接起来。她一开始动作还有些生涩,不过很快就适应了这个游戏。她在公主面前展示一通,笑意初萌便很快被巨大的负面情绪吞没。 她毫不稳重,怎么能玩孩子的游戏,如何担当得起江山重任!大夏城池被占,磋商和谈,她怎么还有心思玩乐! 皇上疲惫的脸上顿时没了任何笑纹,浓郁的愁色笼罩着她的神情。她正要在心中斥骂自身,矮桌上传来窸窣之声。 皇上垂眸看去,只见公主努力地伸长了手来拘她手掌下按着的桃核。她立时清醒,明白公主想做什么,将桃核推了过去。 公主迟钝地抛起、抓、接,第一枚桃核和第二枚桃核同时躺在她掌心,这次竟然成功了。 皇上惊讶地看着这一幕,既震惊于公主竟然可以做到接一枚桃核,又震惊于她竟然会在自己面前玩这个。 公主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抛接两个就做不到了。她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再度安静地坐正。 皇上的愁绪暂时地被公主的举动排解,注意力全被吸引了去。见公主失败,她和缓地安慰:“你已经做得很好。”说罢又觉得自己的语气怎么都不对,眉头微紧。 公主没因为陛下的一句夸赞而出现什么喜色,恍若听不懂地凝视着对方。 皇上的心在她的注视之下渐渐宁静下来,说来奇怪,她小小年纪却有抚慰人心的本事。这当然不是公主主动为之,她只消静悄悄地坐在那里,便能使周遭的一切跟着安然静谧。 在享受了一段平静过后,皇上也不管公主听不听得懂,吁了口气宣布:“赵将军的灵堂已经布置妥帖,丧仪将在三日后举行,届时你要去的。” 说到赵雁声的丧仪,皇上望着公主,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些关于她对父亲的体悟。 而公主仍然是老样子,目光平静如深秋之际的湖面。她或许还没弄懂赵将军是谁,又或许并不清楚丧仪意味着什么。 皇上不由可怜起她来,慢慢吐息:“当日朕并不能去,但萧正仪会代为照料你。大家都知道……总之不会有什么规矩约束你,你也无需做得太多。”她隐没的话是关于外界对公主种种不敬的揣测。 想到自己受到的种种桎梏,便是连赵雁声的葬仪也去不得,加上大夏内忧外患,她意识到自己已经被高高架起在一个险象环生的境地,寸步难行。 皇上沉默良久,过度的抑制反而起到了适得其反的作用。身为皇上却连臣属的葬礼也无法出席这件事无疑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她无法出席的原因是怕声势太大引起百姓共情,从而影响和谈! 她这个皇上做得失败至此! 她做女皇做得举步维艰,自登基起,她没有一刻不惶惶,从未睡过一个安稳觉。她从未接受过继承者的教育,并不知道要怎样做一个皇帝。阴差阳错的,帝王的冠冕落在她头上,她为了支撑起这个身份,不得不终日华服加身,好增加自己的气势,掩藏起自己的脆弱。 皇上心中的苦闷甚至影响到了她的外在,在此刻,她的华服不仅无法为她支撑起强大的气场,甚至起了反作用,越显得她外强中干。 满室除她自己以外唯有一人,皇上落入悲慨的心境,向面前的稚子袒露自己的心声:“朕因为要迁就害你父亲之人而无法前往吊唁,很无能吧。” 皇上在旁人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反而有种松了口气的快意。她破罐子破摔地要讲个痛快,总之公主即使不是傻子,以她的年纪也听不懂她说的这些话。因为听不懂,公主偏偏是最好的倾听者。 “我根本不适合做皇帝,也从没人教过我该怎么做皇帝。辅政大臣们说要如何做,我便如何去做。可是大夏到我手上还是失了一城,失去一员大将,都是我之过……如今又要议和,大夏失去的只会越来越多,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心里其实很害怕,我想做个好皇帝,但我总是做不好。我也想叫天下人都知道女人也做得皇上,可是我做得越来越差劲。我根本不敢想天下人是如何评价我的。” 一零七在赵孤月脑海中惋叹:“这又怎么会是你一个人的过错?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个王朝的倾颓并不是朝夕间的事情。上一任皇帝、上上任乃至上上上任说不定都在作孽,只不过到你这一代作孽的报应来了。怪倒霉的。” 这话皇上听不见,能听见的公主也没有任何反应。 皇上尤自道:“我连一死了之也不敢,因为死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这个皇帝,我做得差劲极了。” 爆发出内心悚然的感触后潮水似的疲惫将她淹没,皇上一动也不想动,索性向后一靠。此时此刻她真有“到此为止”的想法,什么都不想再做,反正也只会越做越糟。 她身侧再度有细微的声音响起,不过这次她没再扭过头看,因为已经没有力气了。 时间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停滞,烂摊子也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自己收拾好,逃避只能是缓兵之计,人总要面对现实。 皇上躺了须臾,浪费时间的愧疚感便已经涌上心头。发泄过后人心中旷达许多,她重新坐起,余光忽然瞥见左侧有什么。 她转过头去,愕然发现公主伸着左臂,手掌平摊,掌心是一枚桃核,就这样举了不知多久。 皇上一时间没明白公主是什么意思,看着她问:“做什么?” 公主沉默以对,唯有一双眼较常人缓慢许多地眨着。 “给我的?”皇上无法听到她的回答,只能靠自己猜测。 公主看着她,静默地点了下头。 皇上从她手中取过桃核,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特殊之处,这只是一枚普普通通的桃核。她不解公主为什么要送她一枚桃核,或许是小孩子对人的情绪格外敏感,觉得她难过所以送她东西来安慰她。 这么想着,皇上笑了一下,将桃核收在手中,问:“安慰我吗?” 公主这次没有点头。 皇上拿不准她是不明白“安慰”二字的意思,还是并不是在安慰她。但她还是被公主纯稚的行为打动,说了一句:“多谢,过几日朕差人回礼。” 陛下从明光殿离开时萧正仪明显感觉她状态好了许多。过去的皇上像一根紧绷的、随时会断掉的弦,现如今她松懈了那么一点。仅仅这一星半点也足以让萧正仪感激上苍,不然她真担心陛下会像弦断掉那样,灵台崔崩。 “朕记得前些日子有人进献了几只鹦鹉?”皇上问。 “是。” “待赵将军的丧仪过去,将鹦鹉送到公主那里供她选玩。”皇上典雅地向萧正仪展示自己手中平平无奇的桃核,“今日公主送予朕的,鹦鹉就当作朕的回礼。” 萧正仪明白过来,先赞:“公主很喜欢陛下呢。” 皇上没说她今日在明光殿失态之事,矜持地认下尚书所言。 萧正仪又很欣慰地开口:“公主如今竟能玩桃核了,小孩子真是一天一个样儿,说不定公主哪日就好了。” 皇上理智地评价:“她玩得很好。” 这句话与手中的桃核令她回想起她在明光殿时用差不多的话夸赞了公主。 “你已经做得很好”,当时她是这么说的。所以公主送她桃核的意思是,她觉得她已经做得很好? 怎么可能! 皇上被自己的想象吓了一跳,公主懂什么呀,她不禁哂笑自己的多思。 12 第 12 章 苍穹暗淡,濛濛细雨自天际垂散,丝丝缕缕,如烟如絮。说变就变的天,是对变幻莫测政治风雨的最佳写照。夏国被无可奈何地打湿,卷起庞大的抑郁。 明明是清晨,但在这类似于傍晚的阴翳中,人们不得不点燃几盏昏灯照明。 灵堂之中恸哭之声不绝。 赵将军留存在世的唯一血脉坐在棺前桌旁的蒲团上,认真地望着灵柩,没有眼泪。哭声来自江好以及安排好的府上下人们,一旦有人前来吊丧,他们便连连痛哭,再由来客劝解。大家是真心实意的难过,不需要刻意去想什么人生中难过的事,只是面对着赵将军的棺椁,人们便悲从中来。 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死讯,还有大夏暗无天日的未来。 来者甚众,但都甚低调地来,无论官职大小,纷纷默契地摒弃排场,悄悄地进一柱香。 “卢中书监到。王侍中到。” 卢中书监与王侍中一齐到门前,二人相视。 卢中书监顿时和气地笑起来,后退两步,略佝偻些道:“王大人,先请。”毫无架子。 王侍中长须甚美,是四辅臣当中最年轻的一位,正当壮年。他同时后退,躬身:“不敢,卢中书监请。” 卢中书监向后看去,见人渐渐聚起,说道:“一起吧,王大人。” 王侍中颔首,二人一同入内。两侧同时奉上香烛并见礼,两人叫了免礼,齐向香案前进香。 上完香后还要例行说些劝慰之语,两人瞧了眼端正坐着一动不动的公主,一致没选择同她说话。一个好言安慰了江好,另一个安慰了在这里代为主持的萧正仪。 自灵堂中出来,二人伞搁在一处,于是又碰面。 王侍中手持油伞,并未急着离去,远眺重重雨景,聊家常般开口:“我还以为大人今日不会来。” 卢中书监将伞捡起,刻意地四下一望,见没有别人,仿似很诧异地指指自己,开口问道:“王大人在同我说话?” 王侍中瞭他一眼,应道:“正是。” 卢中书监将伞抄在身后,圆胖的脸上满是不解:“王大人哪里话,赵将军为国为民,我怎会不来送他一程。” 王侍中低眼瞧着阶下涟漪,直言不讳:“赵将军若知道大人一力促成和谈,只怕不想见您。” 卢中书监全然不曾动怒,目光悠远:“赵将军若在九泉之下怪罪于我我也认了。我行得正坐得端,为使夏国免受战乱,九死不悔。我知道王大人与郑大人还有朝中许多大人都觉得我在卖国求荣。可战争一旦燃起,我大夏并无猛将,还是女皇当政,只怕无法抵挡燕国,到时再议和,绝不如现在这样轻易。何况战火兴起,终究是百姓遭罪……纵然如今有人戳我脊骨,我相信百姓心中都是明镜,是不想打的。千百年后,后人也会明白我的苦心。” 王侍中听他长篇大论心中冷笑不已,与他说无可说!他的心已然萎弱,他的眼被利益蒙蔽,他的脑海里只有和谈!他已经为自己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无论怎么与他争辩他只会坚持自己是对的! 卢中书监看着王侍中笑笑:“您还有什么高见?” 王侍中不冷不热:“不敢当。” 卢中书监便举起伞,温和道:“那我便先行一步了,王大人。” 王侍中淡淡的:“请便。” 卢中书监将伞撑开,临了要走又回头说上一句:“还有,和谈非我一人之力就能促成,朝中大半心向此事……难道大家都有错吗?”说罢他呵呵一笑,迈入雨中。 王侍中目送卢中书监步履轻松地踏入雨里,他的背影在无声地诉说着胜利者的得意。 卢中书监与王侍中离开后,吊唁之人越来越多。 “郑给事中到。” 郑给事中是当初缠绵病榻那位。老爷子差一岁便到耳顺之年,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完全不见病弱。他胡子头发一把,大部分白了,打理得并不算一丝不苟,看上去是在街上会糊里糊涂跟着拐子走的那样好骗。 然而没人敢怠慢他,诚惶诚恐地向他行礼。 他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灵堂中响起,震得人耳膜鼓噪:“好了,今日不拘礼!” 郑给事中从江好手里接过香,将人上下打量,看到她眼上伤疤于是谨着脸赞道:“好孩子。” 江好已经从萧正仪口中听说过这位大将军的威名,赵将军之前便是他在守护大夏。若非他右肩受伤医治不及无法再提重物,他如今还在前线而不是在洛阳。 她连连摇头,被夸赞得激动到话都说不出来。 郑给事中一手拿香一手拍拍人肩,江好肩膀被拍得发麻,险些没有忍住要龇牙咧嘴。将军虽老,力气不减。 他一面转了身去,便换做双手持香,严肃认真地向赵雁声的棺椁拜了拜,将香插入香篓之中。进完香后他并未急着离开,而是要了些纸钱,蹲下烧了。 郑给事中腿脚麻利,蹲得利索,一把一把的纸钱烧,看样子是盼着赵将军在下面别缺钱花。 滚滚浓烟刺激得他眼睛发酸,几欲滚下热泪,到底忍住。 他将手中剩的最后一沓纸钱扬入火盆,挤挤酸涩的眼,看向安静坐在那里、头也不曾回过的公主。公主之事他早已听说,心中可怜,但有条命在已经很好。总之来了洛阳,她日后必不会再受苦。宫中若是不管,他来管。 郑给事中上次与公主只是匆匆一瞥,今日正有机会,打算好好见见。他浓眉一紧,察觉出不对。公主怎么没动过?这是摆了个假人在那? 他起身过去,打定主意看看是怎么回事,不过即使真是假人,他都不会声张。 高大的黑影遮住光亮,在极富压迫感的覆压之下,任何人都该回头查看是什么情况,小孩也不例外。 公主依旧静悄悄。 郑给事中弯下腰去,伸头来看。只见公主沉静地坐着,眼睛会眨,有呼吸起伏,活的。 既然是活的,郑给事中便无诸多顾忌,同她招呼:“公主。” 江好百忙之中抽空抱歉:“大人,公主还不会说话。” 郑给事中点点头表示了然,夹着胁下将人举起,未有意料中的惊叫,果然不会说话,更像是无法发声。公主被他举得高高,居高临下地静静将人看着,神色如旧,反倒叫郑大人讪讪。 “公主好胆识,有你父亲几分风采。”郑大人将公主轻轻放下,像是轻拿轻放的黑熊,“我孙女像您这样年纪时被这样一举总会大叫,完全不似您这样沉稳。” 沉稳的公主还无法独自站立,跌回蒲团上。 江好忍着没说“公主大约不是沉稳,是发不出声”,上前来将公主扶好坐着,又好气又好笑。 公主跌了一跤也没哭闹,甚至都没多看“罪魁祸首”一眼,重新假人似的坐好。 郑给事中并不计较她带来的尴尬,反倒因为她的缄默与无喜无怒联想到了他的徒弟,即棺材中只剩下一捧骨灰的赵雁声。他就是这样不爱言语,情绪也十分内敛,因此他很放心地将大夏国门交给他来守。 郑给事中想到赵雁声,心便痛得厉害。若是堂堂正正战死沙场也罢,还是被人背叛才落得如此下场,怎么能甘心呢?他道了声抱歉,再在此处站不住,急匆匆地出了灵堂,正巧撞见刚上完香在檐下观雨的崔尚书令。 不见还好,一见便有新仇旧恨同时上涌的激愤。他强按着,对方反而先开口:“将军胡闹,公主又不是你家子孙,岂能在灵前举着玩耍?” 郑给事中一副似笑非笑的面容:“怎么不算我家子孙?赵雁声是我徒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是他爹!公主是赵雁声的闺女,怎么不算我孙女呢?” 崔尚书令被他的胡搅蛮缠搞得无言,本也不是什么爱与人争辩之人,当下闭嘴不再多谈。 “为什么要议和?”郑给事中沉声问。 崔尚书令今日留在这里便是为了与他说上两句,若能化解自然最好,若化解不了总也要将话说开。本就有外患,若他二人再因此争斗不休,朝中生出内忧,到时大夏内忧外患,亡国不远。 “不议和?谁去打?”崔尚书令反问。 “边关不止赵雁声能打!我去打,我带兵!当年我能将闻人式一打的抱头鼠窜,如今自然也能!”郑给事中不服输地喊着。 崔尚书令看着他右臂不语,一切尽在不言中。但凡郑给事中还能打,他早就跑到战场上为赵雁声报仇去了。人不服老不行,何况他右臂的伤势岂是儿戏?只是刚刚抱过公主,这会儿他大袖下的右臂便因脱力而不自主地颤抖着。 “边关有将,你怕什么!”郑给事中将右臂向身后藏了藏,“燕国为什么愿意议和?因为觉得跟咱们打下去不划算、风险大!这才愿意坐着跟咱们谈!他怕啊,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跟他们打!” 崔尚书令揉了揉还没失聪的右耳道:“打仗之事我不如你,但朝政之事……大夏国库空虚,怎么打得下去?” “这仗非打不可!” “哪有钱打!打到最后若还输了,燕国岂不是更要狮子大开口?” “你懂什么!打得他们知道疼,他们就不敢多要了!” “夏国拿什么打?拿右臂坏了的将军打!还是空荡荡的国库打!还是刚损失惨重的将士们打!”崔尚书令诘问。 郑给事中咬牙切齿:“那也要打!” 两个人未加掩饰的争吵吸引了不少前来吊唁之人的注意力,但没人敢上前询问是怎么一回事。大家心有灵犀地低下头快步离去,生怕被波及。 “不能打!”崔尚书令斩钉截铁,难得有这么火气十足的时刻。他深以为自己与郑松杉完全说不通,这就是一头牛!一头熊!与他说话是白费口舌! “那马邑怎么办?”郑给事中胸膛起伏像是波浪,含着血泪问出这么一句。 崔尚书令遽然无言。 “马邑,日后一定会夺回来的。”他赌咒般说道。 郑给事中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这话。少顷,他平静下来,意识到局势已定道:“和谈……我要向燕国要几个人。” 崔尚书令眉峰一挑,没说行也不行。 郑给事中继续道:“我要梁乃文的家眷。”他要叫军营中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叛到别国,即使自己身死,家眷也休想落得好下场! 这样血与痛的背叛,一次就够了。 13 第 13 章 赵将军的葬礼如众人期待的那样结束,皇上如约送来了她的谢礼。 宫人们恭敬地搬来许多只乌木嵌金的鸟笼,每只鸟笼中装着颜色各异的鹦鹉,相同的是它们个个雄美健硕,鲜艳异常,显示出无与伦比的神气。 领头的宫人捏起一撮鸟食在指间,冲着笼子一字一顿、口齿清晰地叫:“公、主!” 笼中的鹦鹉向前蹦跳几步,叽叽喳喳叫:“公主!公主!” 如同一滴水落入油锅之中,鹦鹉们七嘴八舌地聒噪起来:“公主!公主!”铺天盖地的“公主”声吵得人脑袋嗡嗡作响。 江好扶着公主的手被吓得一抖。她当然知道鹦鹉这种鸟儿,但边关一应是没有这样逗趣的玩意儿,这还是她头一次亲眼见着。只不过看到鸟嘴中吐出人言这一幕,她觉得十分惊悚。 相较于江好的没见识,圆春等人算得上是见多识广了,但也很是新鲜地簇拥过来瞧热闹。 送鹦鹉来的宫人顺势凑趣道:“这批鹦鹉都很是机灵,教了几日就能学会说话。皇上特意命我们送来,看哪个有幸合了公主眼缘,养在身边逗乐,也是它的福气。” 皇上送鹦鹉来一是哄公主玩,公主性子太静,说不定小动物能博她一笑。二是人教人教不会,动物教人万一教会了?说不定公主就跟鹦鹉学会说话了。 江好牵着公主流连其中,还没长高的缘故,公主正好可以隔着鸟笼细致地观察每一只鹦鹉。她被扶着站在鸟笼前,慢吞吞地向内端详。 公主沉静地望着鸟笼中的鹦鹉,活泼的鹦鹉渐渐安静下来,闭上了叫喊的嘴。 宫女尴尬地将手指向笼子里送了送,奈何鹦鹉怎么都不买账,不肯再叫。 宫人无奈,只得讲起鹦鹉相关的知识,这些是她这几日强背下来的,因萧正仪刻意吩咐,她不敢有半点儿怠慢。 公主走到哪只笼子前,宫人就流畅地背出该笼中鹦鹉的相关讯息,譬如它的年龄、种类、性格等等。宫人背完时,公主凑巧地迈动脚步,省去了尴尬的沉默,同时也让宫人的付出尽得展示。 公主很沉得住气地、慢条斯理地将一只只笼子看过,并没有显示出什么倨傲的皇家做派,寻常地赏叶一样,毫无见到新事物的稀罕,一双眼中流淌的唯有沉静。 八只鹦鹉皆见识过,江好弯腰问:“公主要选哪一只鹦鹉?” 公主站在最后一只鸟笼前缓慢地抬手指指。 真是似曾相识、让人毫不意外的挑选方式。 其余鸟笼被迅速地撤下,只留被公主选中的那一只。笼中是只白毛鹦哥儿,通体不见杂色,羽毛像蓬松细腻的雪一样洁白。 内侍拿了工具去灯架旁订银钩子,好使鸟笼从此挂在这里。 方才介绍鹦鹉的宫人蹲下身来,将笼门打开,白鹦哥儿并没有飞走。她伸手到笼子里,鹦鹉轻盈地跳在她手上,亲昵地用脑袋蹭她拇指。她挠挠鹦鹉头,将鸟从笼子中带出来,向所有人展示起这只鹦鹉,并讲起如何喂养鹦鹉。 宫女小心翼翼地将鹦鹉渐渐送向公主,温柔道:“公主可以摸摸它,不会啄人。” 江好并未阻止,她没什么公主是金枝玉叶保重玉体的念头,觉得能见识更多的事物是很好的事情。 而圆春等人看江好没发话,自然不会僭越,发表什么意见。 公主慢慢伸出食指,轻轻落在白鹦哥儿的头顶。很会邀宠的白鹦哥儿顿时变成鹌鹑,缩起翅膀塌着脖子,老实地由公主抚摸。 江好见鸟儿如此识趣,忍不住道:“它好乖啊!” 宫人心道这鸟平日很是顽皮,没想到见了大场面发怵,倒省的她呵令它听话。 公主摸了两下鸟头就收回手指,并没有拥有新东西后的沉溺,形象地演绎出“适可而止”四字。方夏拿帕子给她擦了手,叫人去将鹦哥儿挂起来了。 新鹦鹉也无法阻挡公主的每日练习。 点秋在明光殿里打了条木把杆,杆面被打磨得光滑,没有任何木刺。公主如今抓握十分熟练,扶着把杆学走。 见识了公主学步,众人终于明白公主的身体问题出在何处。 公主的两条腿似乎不属于这具身体,完全不听她的使唤,软绵绵地藏在裙下,不能起到支撑身体的作用,遑论走动。 公主用把杆练习时远没到蹒跚学步的程度,目前尚在扶杆找腿这一项中,即靠双手的力量使自己勉强维持站立,用大脑去感应自己的双腿,从而慢慢掌握与控制它们。 一周下来,白鹦哥儿学会了新词儿,见人就叫:“参见!参见!” 白鹦哥儿目前还没有名字,皇上来看公主时也见过这只鸟儿,却未给它起名,说这是公主的鸟儿,待公主日后好了由公主来起。于是大家都“白鹦哥儿”地叫它。 明光殿多了一只鸟,公主虽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对宠物有亲力亲为的热情,但在一日中也会拨冗与之相处片刻。 白鹦哥儿鬼精鬼精的,不仅学说话快,还极有眼力见儿。它竟然能从明光殿上下这么多人中判断出公主地位最高,只在她面前做小伏低。 公主与它玩时从不拿鸟食,偶尔抚摸,偶尔用逗鸟棒逗弄,它都十分殷勤,人们难得能从一只鹦鹉身上感受到谄媚。 旁人同它玩都要看它心情,非但如此它还知道“公主”指的是谁。或许是日复一日的耳濡目染,它如今只在公主面前叫“公主”,其余时候都是“参见”,真令人叹为观止! 相较于白鹦哥儿的进步,公主至今未能迈出一步。但练□□没有白练,她虽然还控制不好双腿,但在练习中多倚仗双手使自己站立,因而阴差阳错地提升了手的灵活度。 她可以用比划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想法,但因为她大部分时间并没有什么吩咐,所以在平常她比划的次数并不多。 这极大加强了众人与公主间的交流,方便她们向公主请示,即使她只不过是个小女孩,但她毕竟还是明光殿的主人。而一般请示的结果并不分明,公主总是表示出“我没关系”或是“你看着办”这样的意思,绝大部分事情都不能够占有她思绪的分毫。 还有一样,新鲜事物都被介绍了一遍,宫人们平日没什么东西介绍给公主听,于是换了新方式供公主消遣,即给公主念书听。 明光殿中,鹤口衔着葳蕤琼枝,琼枝尽头是灵芝形状的托盘,托盘中燃着安神的香料。 公主端正地坐在榻上,鸦青色的鬓角在穿透玮帘照进来的光里泛着冷冷的光。她眼上蒙着三指宽的红绫,保证自己绝对无法视物。 江好与圆春等人偷偷笑着,却没发出一丝声音,一支长型物什在她们手间快速传递。 “公主,藏好了。”江好努力使语气与平常一般,好叫公主猜不出她手中有没有藏物。 公主慢条斯理地将眼上红绸摘去,平静的目光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五个人或站或坐,双手成拳,垂着眼睛,完全不与公主对视。“不与公主对视”这一点并不是“藏钩”的游戏规则,是她们在多次失败后总结的游戏经验。 一旦与公主对视,藏钩之人就会很轻易地泄露出心虚,公主从未猜错过。 而公主做藏的那个人时就很难猜了,因为没有表情,人们几乎无法从她身上获得任何信息。 公主环视四周,目光落定。 点秋心口顿时一闷,感受到无形的压力,更加不敢抬头。她坐在灯架下的鸟笼旁,因为人长得高大,垂眸看去只能看到白鹦哥儿的头顶…… “哎呀,公主猜着了!点秋姐,你别藏了,拿出来吧。”片冬最沉不住气,偷眼来觑,只见公主的左臂指指指向藏钩的点秋,顿时嚷嚷起来。 房中一片长出口气声,不知道大家是哪里来的压力。 点秋不自然地抬头,从凳子上起身,大步向公主走去,到公主跟前站定。 公主需要向后仰些才好看她,她长得可真高大,和赵将军差不多高。 然而点秋并未让公主的脖子劳累太久,她迁就地在榻前蹲下,摊开右掌,手心躺着一支怪模怪样的笔。 “公主,这是照您吩咐做的柳笔,您使使看,哪里不趁手同我说,我来改。”她沉声说道,不苟言笑。 柳笔是将修剪过后的柳树枝条丢入灶坑烧制而成,为免公主拿着笔时把手指弄脏,点秋刻意用布条为她做了个笔套,将烧制而成柳笔裹起来。笔芯一旦要用光,就可以将布条解开缠到上方接着使用。 公主右手将柳笔拿在手里,变成握笔的姿势后甩了甩手,左手比了几个手势。 “谢谢,很好。” 点秋不好意思地起身,毫不居功地退到一旁,再度沉默地站在那里,尽力不引人注目。 公主从怀中掏出方夏用线串起来的小本子,这下纸笔都有了,日后更好交流。 方夏见公主一手拿笔一手拿本子总不方便,便道:“一会儿我给您缝个大些的荷包将这些东西装进去,也方便带着。” 公主向她屈了屈拇指:“谢谢。” 圆春心中多了分计较,想着再见萧尚书同她说一说公主念书的事,如此公主即使不能说,也能写。很显然的,公主根本不是傻子! 14 第 14 章 前朝的风雨并不能够刮入后宫之中,无论外界是怎样的动荡,至少在洛阳宫的飞檐下,这里始终是一片安泰祥和。 正如洛阳城中。 边关危局暂解,于是洛阳城中无论贵族布衣也暂时地忘记了失去一城的惨痛,随着渐渐到来的春日,整座城重新显示出它的富贵风流。 皇上却知道,蕴藏着暴雨的乌云已经迫近洛阳城。 今年春日的雨较往年多上数倍,连绵不断的大雨小雨使得天地间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湿气,这样的味道总使人联想到粘在身上的衣裳、踩了水的鞋袜或是湿漉漉的被褥。 半腰高的窗旁置着一张宽榻,既能容人暂时歇息,也能供人在上面玩耍。 皇上与公主除了鞋子相对而坐,窗扇半开,雨气伴随着湿风穿堂而过,顺带地轻抚乐声的来源——山水屏风后。 屏风后是宫中专门豢养的伶人,正在演奏丝竹管弦等乐器为皇上与公主的游戏作为一重助兴。 奏唱声中,皇上双手抄了一捧宝钱上下筛动,而后撒开手,铜钱打着圈儿落在榻上。她伸手将落定的钱分得开些,好点数正面朝上的铜钱有几枚。 那边公主已经用手给出答案:“五枚。” 皇上数了一遍,的确是五枚,于是牵出个笑容:“我输了。”既是这一局输了,也因为连输三筹而输了整场游戏。 公主轻轻地点了点头,对胜利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悦。她依旧是那张天生不悲不喜的脸,乌黑的瞳仁里因为没有情绪又因为格外澄明的目光而像是某种漂亮的黑色宝石。但盯着她的眼睛看久了却会让人感受到恐惧。 “还玩吗?”皇上问。 乐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大自然也成为乐章的一部分。 公主摇头,倒不是对簸钱已经兴致缺缺了,而是敏锐地觉察皇上今日玩得并不专注。她自顾地随意捡起几枚铜钱在手中抛接练习,就这样在皇上跟前做起自己的事来,丝毫没有要迁就对方的意思。 皇上的目光便跟着抛起落下的铜钱上下,很快心思游弋,不在洛阳宫里了。皇上想到被燕人占领的马邑,朝中有在那里的线人传回来消息,说是人间地狱也不为过。边关百姓能当半个兵,燕人们深谙将人脊梁打断才能高枕无忧的道理,所作所为堪称非人。皇上又想到向洛阳城来的燕国使团,还要与他们议和,这简直是全天下最令人作呕的事。 他们大约会在春日最美的时候到达,看洛阳城飞花,彰显他们战胜者的姿态。 公主不厌其烦地来回抛了数十次宝钱,十分专注。直到手腕累了,她才停止这场对正常人来说很是枯燥的游戏。 滚落在榻上的铜钱唤回皇上游移的思绪,她看见打着旋儿的宝钱,听着雨声,便觉得这钱像是水坑中溅起的层层叠叠的涟漪。 顿时,乐声与雨声比,便显得下乘不少。 皇上问公主:“还想听曲子吗?” 公主比了个手势,意思是都可以。她说都可以就是听与不听都无法影响她什么,并不是客气或者无从选择。 皇上也清楚这一点,叫人停止奏唱,退了下去。 明光殿中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公主不知何时将头转向窗户,看住窗外雨景。雨下得虽不大却紧,细细密密地交织成一层雨雾。庭中苍翠欲滴,重叶滚下的雨珠似乎还带着新绿。 皇上向她解释:“这几日心中有点事,所以与你玩游戏时并不专心,待事情过后再陪你玩。”只是她现在丝毫没有事情过得去的信心,天晓得和谈会是怎样。 公主闻言缓缓转过头来,慢慢点了下头。 皇上没有同她说起自己的为难,倒说起另一件事:“你想读书吗?” 公主打手势问:“可以吗?” 皇上不禁失笑:“为什么不可以?只要你想。”她觉得公主还不明白公主身份代表着什么。作为皇上的女儿,公主想要的几乎都可以得到,只要不太过分。 但她转念一想自己作为帝王尚且受到诸多桎梏无法事事顺心,公主问的也没什么问题。 公主本就坐得笔直,一下子坐得更直了些,很郑重地用手比道:“我想读书。” 皇上了解了她的想法,会为她好好安排下去。首先是夫子,自然要寻名师来教授公主。然而她已经可以预见为公主寻找名师这件事或许并不会十分顺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见过公主的人并不多,公主“痴傻”的名声已经在洛阳城上层流传开来。名师向来身段高,哪位名师会放下面子去教一个傻子公主。而皇家的手段在对待大儒上并不适用,果真逼迫太甚反而会将人血性逼出来。 得不偿失。 有了夫子还要有伴读,她当年做公主时再不受重视也是有伴读的。 皇上想起过往之事,一口气到了嘴边,究竟没叹出来。到底是物是人非。 她看顾眼前,对公主道:“此事要慎重,着急不得。不过我已放在心上,待寻了好老师就送你读书。” 公主清澈的瞳孔中清楚地倒影出皇上的身影,比了个“谢谢”的手势。 皇上接受了她的道谢,又说:“这两日我会挑两个伴读进宫来陪你读书玩耍,顺利的话你很快就能见到她们。”经由伴读之事她想到公主没几个适龄玩伴也不好,宫女们虽然可以陪她玩,但年纪都差了不少。 虽然朝中大事她都要听从百官意见后再在四位辅政大臣们的示意下进行决策,但为公主找伴读这样的小事她还是能够做主的。 公主应下来,手比划着:“好的。” 皇上垂眸看她手中比划,心中遗憾,怎么就不会说话呢?可惜此事也强求不得,只是有那么点儿遗憾罢了。她很快将这念头抛诸脑后,想想今日来该交代的都已经交代过,还陪着公主玩了一会儿,该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又要回去处理政务。 沉默片刻,皇上同她道别:“我回去了。” 公主无声地向她比划:“再见。” 皇上从榻下找到了自己的鞋子并穿好,而后起身对公主道:“再见。”她步履匆忙地经过屏风,穿过帘帷到了外间,停下脚步。 她敲了敲木质的门框,意思是自己真的离开了。 房中很快传出了轻叩木桌的回应声,意思是再见。 翌日早朝。 这段时间朝堂上的气氛长久地压抑着,像是洛阳城中经久不散的雨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边关恢复了暂时的和平,大夏中的大事小情却没有少,似乎处处都是鱼烂土崩的先兆。 散了朝,事情还没完,大臣们依次在显阳殿外等候召见,仍要议事。 四位辅政大臣移驾殿中,无论大小事宜,陛下都要虚心请教。 临近傍晚,一日的杂事才算堪堪处理完毕。四大臣为了表现出谦卑,从不在宫中用饭。 借此机会,皇上平静地提了一嘴:“对了,公主已经在宫中安顿下来,也到了开蒙的年纪。朕有意为公主寻位夫子作传道授业解惑之用,再找两名伴读陪伴公主,诸位可有人选?” 崔尚书令眉头微皱,觉得这是个胡闹的提议。开蒙的前提是有蒙可开,公主天生痴傻,四岁不能言行,夫子来教什么?若是夫子教一教就能好,全天下的傻子也就都有救了。 他认为事情不妥当,便很严肃地开口劝说:“陛下,此举不妥。公主痴傻,请夫子来教也是白费力气,不若不做此举。” 皇上并不娟秀的眉不由得轻轻拧起,为公主说话:“公主并不痴傻。” 崔尚书令以为这是皇上为了给公主找夫子而找的借口,脸色更加严肃,要说什么却被打断。 郑给事中笑了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打断了殿中严肃的氛围:“公主痴不痴傻有什么要紧?她是赵将军的女儿,她要开蒙,给她找夫子就是,崔大人别的不计较,这时候倒是计较得很。”他向来是有话就说,这会儿不知道是从哪里学来的阴阳怪气的本事,在这里暗讽崔尚书令和谈积极,对英雄的孤女念书这回事倒是百般阻挠。 崔尚书令听了果真不再说什么阻止的话,方才是他一时间忘记公主是赵雁声的遗孤这回事。所以他的许可只是屈从于赵将军的英雄事迹。 郑给事中见他妥协,更觉得他是装模作样,完全不会因为他的退让而有什么被打动的感觉。 他为着公主,很捧场地继续道:“陛下,臣是武将出身,无法在夫子之事上尽一份心,但臣家中小孙女比公主大不了几岁,倒能入宫给公主作伴儿。” 卢中书监很快地想到自家,可惜他家并没有什么适龄儿女,倒是可以像送人进宫那样从其它房中来选。但一个被册封的公主罢了,哪里值得他这样花心思呢?是以他老好人般呵呵一笑,仿佛很遗憾的:“可惜了,臣家中子孙都已长成,没这份福气。” 郑给事中丝毫不给面子地大声冷笑一声。 卢中书监不以为意,将唯一没被波及的王侍中也卷进来:“王侍中呢?” 王侍中不疾不徐地笑笑:“臣家小女郎今年八岁,与公主年纪相仿。” 郑给事中嘿笑一声,不是讽刺而是揶揄:“我孙女也是这个岁数。”他本要说王侍中可真是年富力强,但还没忘这是在陛下跟前,究竟没张口。 王侍中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看他的眼神无奈又好笑。 卢中书监依旧笑呵呵的。 崔尚书令则警告地看人一眼,郑给事中压根儿不睬他。 皇上听懂了,装没听懂,忍去笑意。若真能让郑、王两家的女郎入宫做公主伴读,公主的地位自然更加稳固。这不会影响任何人的利益关系,所以很好促成这件事情,因为没有人在意一位公主、尤其是一位异性公主的地位。 她不动声色地说道:“既如此,倒也不必再麻烦打扰旁人,有劳二位大人。” 郑、王两人忙谦逊地称不敢。 还有,两家送女郎作为伴读,便是为了自己女儿的前程,也会在找夫子一事上多用点心。 15 第 15 章 雨帘飘挂,万事万物在雨里被洗净,显示出它本来的色彩,呈现出一副崭新的情状。 萧正仪徐徐行在廊下,足够宽阔的廊檐可以确保不会有任何雨星儿溅在人身上,她身后跟着两名鹿一样轻盈灵巧的女孩子。因为公主身边还没有十分得用的大宫女,一些与公主相关的大事还需得她出面,譬如接引伴读到明光殿。 这两位女郎就是目前确定下来的、来自郑王两家的、公主的伴读。 高门贵女们在幼时便常被家人带着出没于各种宴会“刷脸”,彼此即使不熟识也是认得的。王仙露与郑凛一般年纪,一起玩过几次,两家也没有什么利益冲突,二人算是朋友。 她们跟着萧正仪穿梭在宫廊上,脊背净直,委地的裙尾平缓地随之经行、辗转。 贵族的礼仪使得她们不会有多余的询问,即使刻下她们心中藏着忐忑不安,并且这份不安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拉长。 入宫前她们都听说过有关公主的风言风语,并且这些传闻在她们父辈或祖辈那里得到证实,即公主痴傻,不能言行什么的。 无论是对于王仙露还是郑凛来说,给傻子做伴读是件荒谬至极的事,即便做伴读是皇家恩典。她们可以想象再出席什么文会或宴会,素来与她们不睦的女郎们定会用这件事来笑话她们。 因此她们是不情愿入宫做这个伴读的。 然而她们既然享受了家族带来的优裕生活,便要肩负起对家族的责任,在此时这份责任则具象化为不许抗旨以免给家族带来麻烦。 不过哪怕心不甘情不愿,甚至是恼怒的,她们的外在却不会将这份心绪泄露分毫。她们依旧将下巴抬得高高的,展现出白鹤一样的情态来彰显她们的体面。 而她们的心无可避免地顺从年纪幻想起公主的形象。 出身于高门望族,她们从未亲眼见过傻子。对于傻子的了解只停留在书本,或是口口相传中。 这会儿她们将自己知道的傻子特征贴在公主身上,便想象出一个目光呆滞、流着涎水、又哭又笑、五官扭曲、黏黏糊糊的公主。 这样的公主让二人不禁打了个寒噤,衣袖下的手悄悄攥紧,面色白了几分。两人下意识交换了个眼神,知道是想一块儿去了。 萧正仪不知身后事情,很喜欢接待这样的名门贵女。她们从不多言以保持姿态,不必费心周旋。享受了片刻安宁,她还是要出言提点两句:“两位女郎。” 王仙露与郑凛本就惴惴,突然被点名,均吓了一跳,而后齐声应道:“萧尚书。”脆生生的真好听。 萧正仪回头冲两人安抚性地一笑,顿了脚步,等二人一左一右跟上后才温和道:“女郎们不必紧张,公主是很好相处的人。” 王仙露与郑凛觉得她这是在哄她们安心呢,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却不肯信。 虽然她们将心事藏得很好,可是在萧正仪眼里,她们还都是小孩子,浅白得一眼就能让人看穿。所谓眼见为实,公主究竟如何,她两个见上一眼就知道了。 萧正仪继续道:“公主并没有什么忌讳,只是身体不大好,与公主玩耍时别忘了公主不能言行这一点就好。” 王仙露与郑凛认真记在心里。 她们穿行在伞影檐阴之下,在一片寂然中到达明光殿。徐徐而行中,在这里,她们看到年轻的宫女披蓑衣戴斗笠地蹲在花圃里顶着风雨侍弄花草,看到高大的宫女坐在廊下做木工,看到文秀的宫女隔窗裁衣……她看到了她们向着她们友善地笑笑。 萧正仪重新走在前方带领两人,踏过门槛。 一入殿门,殿外的雨鸣声顿时如同隔着一层什么,殿内一片安和。殿中飘着清清淡淡的白檀香味儿,除了洒扫的宫女,并没有见着其他人影。依稀能听到内间传来的女子读书声,吐字清晰规整,低缓悠扬,远远的叫人听不太分明。 王仙露与郑凛在殿中站定,不自觉地被这读书声吸引,听了几句便听出来这是在读《大学》呢! 萧正仪看了眼殿中的刻漏,低声对二人道:“两位女郎请先坐下歇息会儿吧,正巧撞上公主听书的时辰了,要等一等。”她说着支使人来为她们斟茶,又端了合小孩儿口味的点心。 王仙露和郑凛面对面坐下,抱起茶盏静静等待,胡乱想着明光殿中究竟是谁在读书。听萧尚书刚才说这是公主听书的时辰,想来《大学》是念给公主听的。可是公主怎么听得懂?这真不是在对牛弹琴吗? 让人稍微心安的是这里没有想象中孩子的哭叫声。 许是有客来至,又或是本就到了休息的时间,在她们吃了小半盏茶后,读书声便停止了。萧正仪略等片刻向内间去,两人坐在殿中等待。 少顷,圆春手持书卷从房中出来,对着二人行了一礼道:“两位女郎久等了,公主就在里面,请随我来。” 两人同时站起,搁下茶盏,忐忑重新席卷而来,怀着一颗不安的心跟随她向内走去。 圆春顺手将帘帷打起,潮湿的风顿时穿堂而过,使得王仙露与郑凛的裙摆轻轻漾开。她们跟着走时低头看了眼被风吹动的裙角,再抬起头时已进入内间。 适才坐着裁衣宫女的窗下已换了人,猫一样的女孩坐在榻上,平静地看着新闯入她“领地”的两人。尽管她是坐着,但因为高筑的榻和王仙露与郑凛未长成的身量,看人是居高临下的。 只是对视这一眼,王仙露和郑凛就意识到流言都是虚传。 公主的眼里没有半分呆滞或蒙昧,她的眼睛像是一汪静湖,沉静的目光是澹澹的湖水。 二人没想到公主并不呆傻,倒为自己虽未眼见先下断定的行为惭愧起来,一时间忘记行礼。还是萧正仪提醒一声,两个人才后知后觉地向公主见礼。 接下来公主如传闻中那样不能言语,向两人打手势:“请起。”因为是很浅显易懂的手势,两个人几乎立刻会意,重新站好。 她们不由想公主尽管不能说话,沟通能力却比一般孩子要强上许多。寻常孩子这个年纪将话说明白都不容易,公主则能用手势让人领略她的意思。 王仙露与郑凛素日都是第一流的女郎,自有自己的倨傲,即使外在表现得十分谦逊,内里却不肯轻易服谁。这会儿因为对公主错判而产生的意外之情使她们难得低头自责片刻,便显得好相处许多。 对于新到来的同龄人,公主没有显示出特别的兴趣,就像拥有新的宫女伺候或是拥有一只鹦鹉时那样,无所谓的样子。 但她没有立刻冷落两位女郎,以她的年纪她竟然仿似明白“伴读”的含义以及该如何对待她们。 公主温和地请她们坐下并用手势询问:“你们识字吗?”圆春在一旁充当翻译,向两人翻译公主手势的内容。 王仙露与郑凛落座并点头:“认得的。”家族教育使得她们很早就接受了启蒙,莫说识字了,就是适才圆春读的《大学》她们也能够讲一讲。 公主发出请求:“在夫子来之前,请教我识字吧。”她打手势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半分滞涩,看起来十分赏心悦目。 郑凛和王仙露一愣,不知道答不答应,便看向萧正仪。 萧正仪微笑着,没有给出指引,让她们自行决断。 两个人对视一眼,最终轻轻颔首。从惊讶之中脱离,她们很快恢复了应有的思考能力。大家族的女郎自小就培养起,想事情从不拘泥于毫厘。她们没忘自己入宫是做伴读的,公主要她们教认字,她们没有不从的道理。 公主得到了她们的应承,投桃报李地表示:“以后请一起用饭吧。” “是。”公主似乎也并没有留给她们拒绝的余地。 公主转头看向方夏,不需要手势的指示,方夏已然会意地出列,对二人道:“住处已经备下,女郎们随我来吧。” 椅子还没坐热,两人重新起身,跟随方夏离开。这倒给人缓冲的时机,对于毫不痴傻的公主,她们还没想好该怎么相处。原本已经做好哄傻小孩儿的准备了,现在显然用不上。 王仙露和郑凛都认出来,方夏就是适才对窗裁衣的宫女。她们跟着她刚从殿中出来,便遇着适才在花圃里侍弄花草的片冬。 片冬抱花入室,花朵上还缀着新鲜的雨珠儿,蓬勃生机扑面而来。她抱着鲜花向两人行了一礼,很鲜活的:“见过两位女郎。”和她怀中花一般生机盎然。 王仙露两个还没见过这样……活泼的宫女,哪怕是她们家中,侍女也必然是要规规矩矩,不能有半分逾越。就连笑也有讲究,没谁的脸上能够无端端地显示出笑容。只有主人展颜,下人们才能趁机陪着笑笑。 方夏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笑嗔道:“还不快去换衣裳,穿的和渔夫一样,叫女郎们笑话。” 片冬吐了吐舌头答了声是,向廊下做木活的点秋去:“秋姐,帮我拿下花,我将蓑衣取了。” 点秋用帕子将手擦干净,轻轻地接过她满怀的花。她手掌有蒲扇大小,一捧花到她手中成了一小束。 王仙露与郑凛齐齐回头看了眼两名宫女,更觉得这里的宫女都很奇怪。她们身上没有传统的秩序感,反倒有着天长草长的鲜明性格。而规矩往往要求下人们不许有自己的个性。 可是说主弱仆强却也不像。公主虽然年幼,然而方才在明光殿中那一点时间里足够她们看清公主是能够做主的,就连皇上身边的萧正仪都肯听她的,很将她当一回事。 因领头的是方夏而不是萧正仪,两个人不少。王仙露想了想,没能按捺住好奇心轻声开口:“方夏姑娘。” 方夏抿嘴一笑:“女郎叫我方夏就好。” 王仙露改口:“方夏,公主平日里也是这么……”她没想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公主。 郑凛跟在一旁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到恰当的词语来描述公主。 倒是方夏替二人补上空缺:“早慧。” 她拎了拎唇角,继续道:“公主不仅不如外界传得那样痴傻,她甚至极早慧。” 她以骄傲的口吻说出这句话后冷静了些,告知她们:“女郎与公主相处一段时间就知道了。” 王仙露轻轻地舔了下嘴唇,心想不止如此,她还想说的是公主看起来真的很像一只猫。 16 第 16 章 诚如皇上预料的那样,给公主请夫子是件难事。历代皇子公主的老师都不止一人,通常兼取各学派之人相互补足,以教授更加全面的知识。而到目前为止,公主的第一位夫子还没有着落。 总之刻板与偏见很难消除,公主痴傻这回事经过风传刻印在每个人心中,加上大部分臣子的确亲眼目睹了公主四岁不能言行这回事更是做实了这一点。哪怕皇上如今金口玉言表示公主并不是傻子,群臣根本不信。 若给一位傻子公主做夫子,当然名声全无。是以皇上问遍心中适合给公主做夫子的臣子,都找了各种借口推脱。皇上也不好勉强,勉强一个不尽心尽力的夫子教学也没什么意思。也有想要走捷径来尝试走公主这条路的人,向皇上自告奋勇表示愿为公主夫子,这样的夫子皇上是看不上的。 臣子们行不通,皇上派人请大儒去了,还没回信,成与不成尚且不知。 倒是公主与伴读们相处得十分融洽。 因太原公主渥宠于上,身为伴读,王仙露与郑凛也有幸沾得一分君恩。傍晚时分,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置于桌案之上照明,免去灯油之气,无烛焰而有冷光,风雅实用。 就着光亮,郑凛跪坐在案前临字。她在家时养成了傍晚练字的习惯,到宫中也坚持下来。每每习字时,她总能静下心来整理思绪,与其说是在练字,更是在练心。 王仙露在案前借光观书,背靠桌案随意坐着,目光却未在书页停留,而是停驻在房间中某随意的、不具名的一点。她神思游移,心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手里的书卷成了摆设。待回过神,她索性将书一合,坐着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郑凛。 王仙露的目光存在感太强,半身的影翳打在桌上,郑凛无法忽视,无可奈何地抬起眼来。她一言不发,眼里则是明晃晃地询问:“做什么?” 王仙露将书放在桌上,双手搭在书上,压低声音道:“你……怎么看?”她声音虽小,语气中那股兴奋劲儿却压抑不住。 郑凛将笔搁下,知道她问的什么,却佯装不知:“看什么?” 王仙露眼微眯:“当然是看她呀!” 郑凛抿了抿嘴:“她。” 一顿,她垂眼瞧着桌上的字帖道:“你我怎能对她妄加评判?”一副谨言慎行的小大人模样。 王仙露没因为她的警示而失去兴致,继续兴致勃勃的:“错了!我父亲还有你祖父都错了!向来的权威也有错误的一日,这难道不是很有趣的事情吗?” 郑凛明白她兴奋的来源了。权威者往往说一不二,绝不允许任何异议存在。打破权威者的绝对权威,使他们认识到自己错了,如同暂时性地打破身上的枷锁,是件值得人激动到颤抖的事。 尊贵如她们,也始终有上一层权威压在头上。她们无法反对家族的安排入宫,这就是权威的体现。而家族的头上也有一层权威,即皇权。以己之身与权威对抗绝无可能,只是暂时看到权威的小小动摇就已经很让人满意。 王仙露想的并不深远,只是觉得父亲事事都对,家中谁都要听他的,难得见他出错且不是什么要紧的大错,足够让人产生看热闹的快乐。 她轻快地讲述起自己的快乐:“父亲如果知道她能够过目不忘——这消息由我来告诉他,他一定不会相信,他总是更相信他自己。只有他亲眼见识了她过目不忘,他才肯相信自己错了。不知道父亲哪一日才能见识到呢?”何止她父亲,文武百官都固执己见,真想看到他们得知公主非但不傻还极聪明后惊掉下巴的模样。 郑凛没有共享来自于王仙露的这份快乐,琢磨着自己的心事。 王仙露忽地坐直,凑近了她,翘起唇角道:“你其实也很高兴吧。” 郑凛将她推得远了些承认:“公主并不痴傻,我自然高兴。” 王仙露看着她道:“我说的当然不是这个,我一直在注意你。自入宫起,你便格外在意萧尚书,你有鸿鹄之志,想做下一个萧尚书,是不是?” 郑凛顿时看向王仙露,目光如电。她心中不免掀起波澜,没想到王仙露平日想法有些天马行空,心思却很细腻。 做女官是她隐秘的愿望,自从有萧尚书这个先例,她便一直暗暗努力想要做下一个萧尚书,大夏的下一个女官,纵然萧尚书并不能算入官员之列。 王仙露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忙道:“我不会同别人说起!何况这也不是什么羞于启齿的事嘛……好了,我绝不会多嘴。”她想果真是武将世家出身,动不动就吓唬人,好粗鲁。 见郑凛面色稍霁,王仙露才敢接着说:“公主小小年纪颖悟不群,侍奉这样的主公,说不定你我日后也能成为下一个萧尚书呢?” 郑凛被她“主公”这样的说辞逗笑,因为太过离谱,一个小女孩哪能称得上主公?何况公主虽然聪颖非凡,依旧口不能言,哑巴如何能做主公?进步的是公主如今能勉强扶着东西站上小会儿,如此下去说不定哪一日就能健步如飞了。 郑凛心中遗憾又佩服,平静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公主能说话,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就好了,陛下再没有其它儿女……”总之这里也没第三个人,她坦荡地说出自己的希望。 王仙露品了品她这话,明白过来意思,立刻为她话中胆大包天含义而震惊:“你们武将世家的人真是大胆,怎么敢想!” 她没留神表达出文臣对武将的偏见,但现在这已经不重要。该说郑凛初生牛犊好,还是说她已经打算将自己灭口,在她面前如此直白说出大逆不道的想法。她竟然有着公主继位,女皇继续当政的设想…… 尽管郑王两家并没有插手皇上的后宫之事,但她们的父辈祖辈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皇上一定会诞下太子,而后由太子即位。 郑凛听到她发虚的喝斥,点到为止地轻轻一笑:“我乱说的。公主会说话么?还有,公主姓赵。” 王仙露尚且沉浸在郑凛假想的震撼之中,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最后重重的一声叹息! 真是妄想!偏偏这种妄想十分扰人心智,叫她不住惦记。 郑凛瞧了眼犹自苦恼的王仙露,暗怪自己失言,凝眸想着其它来搅她注意:“你不觉得她不仅聪明吗?” 王仙露瞥她一眼,收回目光,再没好气地瞥她一眼,怏怏地坐回自己脚后跟上,哼道:“我现在不想与你说这个了……”但她还是的确很想与郑凛聊一聊公主的,于是改口,“我也觉得她不仅聪明,你不觉得她根本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吗?我四岁的时候一被逗就哭呢,绝不像她这样冷静。如果我父亲来逗她玩,我想她只会用她沉静无比的眼神看着他,叫他十分尴尬。” 郑凛想了想说:“大约在苦难中长大的孩子总是要成熟一些。” 王仙露觉得好像是这么一回事,又感觉四岁的孩子能成熟到哪去,总之乱糟糟的。千言万语,最终汇聚成一句:“可惜了。”具体可惜在哪里又很难言明,就是很可惜。 见王仙露注意力被转移,郑凛心头一松,生出些隐秘的得意,故作平淡道:“好了,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我们该过去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慢条斯理地起身。 王仙露跟着起来,瞧了眼桌上浑然飞墨的碑帖,眼中闪过一丝慧黠:“你的宏伟愿景,我记得的。” 郑凛便知道自己转移话题没能成功,得意又散了。但她想王仙露会为她保密的,因为她刚刚在她眼中看到了一样的心潮澎湃。 白檀香的风中,郑凛与王仙露一齐到了正殿。 殿中正在摆膳,公主则在江好满含忧切的目光下抓着把杆练习行走——说是行走不如说是挪动更为贴切。 这是件枯燥而辛苦的事,公主却认真地重复一程又一程,而成果是十分不明显的,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进步。 王仙露与郑凛在这时并不拘于作为公主的观众,可以随意走动,做什么都行。 王仙露觉得公主有趣,爱观察她,便坐在一旁观赏兼监护。公主若要摔倒她就会第一时间伸出手臂去接她,不过江好要比她快上许多,一把就把公主捞起来了。她则在一旁长舒口气,庆幸公主没有跌倒。这时她微妙地体悟到家中长辈的心情,很想溺爱地同公主说:“这么辛苦还练什么?歇一歇吧。”她在家读书时母亲就常这样,可见让人生出一种当妈之感只需要一个让人感到可爱又可怜的小女孩。 郑凛则坐在公主习字的桌前察阅公主的练字成果,对于不够规则的字形她会在一旁写出不合格之处,并附上规整的写法。公主学习神速,头一日学的字第二日就不会忘记,只是写的还不太好,但态度可嘉,练得很足,让她都忍不住想向公主说少练一些也使得。不过严格使然,她盼着公主更加优秀,于是狠下心来。 晚膳摆好,圆春叫道:“公主,可以用饭了。” 公主这才停下练习,去桌前吃饭。她完全没有“终于能休息片刻”的放松,依旧是平常的面无表情。她很少有什么表情,不是出于不近人情的冷若冰霜,而是对一切都无所谓。说的更不客气些,她似乎对一切都满不在乎。 公主用勺子慢慢舀着碗里的甜汤来喝,轻缓地眨动着眼睛。圆桌上偶尔有圆春夹菜时活跃气氛的几声玩笑,以及王仙露与郑凛很给面子的轻笑声。公主则是圆桌上最沉默的人,但每个人的心绪都被她一举一动所牵动。人们总会不自觉地瞧她两眼,再飞速地收回目光。 她脊背笔直,咀嚼无声,就像真正的公主那样。 17 第 17 章 绵缠的阴雨断断续续地持续月余,整座洛阳城浸泡在水里,总叫人担心它有一日会连根漂走。难得有喘息的空档,天也不肯放晴,仍是阴着张脸。在这乍雨还阴的时节,人们身上总不畅快,似乎连骨头缝里也能拧得出水。 明光殿外,九龙池畔。分拨两道的垂柳经一遭又一遭的雨水洗涤,显得崭新无比,绵延成一道天然的宝伞。展散一地的绿坪之上,女郎们聚集在一处。 人群之中,盛酒的壶口敞开,壶中并没有酒液,只作投壶之用。 女郎们簇拥在一处,聚精会神地瞧着正在投壶的公主。 公主并不要人抱着站立,点秋在她身后站着可靠地充作倚靠。她个子尚小,拿着投壶用的羽箭略显吃力,但还是态度认真地对待游戏。她细致地瞄准,持箭的手臂不断调整姿势,轻轻一投。 羽箭离酒壶尚远便已直直落下。没进。 众人安慰起公主来。 “您年纪还小呢,等长大有了力气就能进了。”这话不全是安慰,看箭掉落的方向与壶是一致的,可惜力道不足。 “是呢,公主平日再多吃些……”说到这里方夏觉得不太对,公主平日里用饭已经很努力了,根本不需要旁人哄着来喂。再多吃些日后若长得和片秋一样高大,倒有些嫁娶上的麻烦。但公主是皇家的女儿,怎么也不会发愁这些就是。 所以她接着道:“多吃些能更强壮更有力气。”瘦骨清相固然受世人追捧,但事实上的拥趸却是贵族名流。毕竟对于长期挨饿之人来说完全无法理解瘦成一把骨头有什么美感,而方夏等人在入宫前都是吃过苦的,所以并不以瘦为美。 公主凝视着酒壶,看样子并没有因为没投进而动怒,不过对于旁人的安慰也没放在心上。 下一个轮着江好,这样的游戏对她来说是小菜一碟,闭着眼也能投进。她轻轻一抛,箭矢稳稳落在壶中。 一片叫好声中江好强牵出一丝欣悦的笑容,尽量使自己融入其中。 王仙露将碍事的袖子卷了卷,跃跃欲试地比划两下,一投即中。在宫女们的掌声中她翘起嘴角矜持地笑笑,谦虚道:“运气使然。” 她转头去看公主,几乎是她看过去的瞬间,公主看了过来。这让她吓了一跳,潜意识心虚地转开眼睛。很快她便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心虚,再度轻轻看去,公主没再看过来。 而这时候场上已经掌声雷动。 郑凛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她在家时,投壶也是苦练过的,就为了在宴会上拔得头名,果然成果显著。 第二轮开始,公主第一个投。 这次她没再抡圆手臂,而是抖了手腕将羽箭送出去。 众人的目光追随着羽箭的轨迹,眼睁睁地见着羽箭落在酒壶之后。 “啊……”万分惋惜的声音响起。公主这下扔得有力极了,只是太过有力,直接跃过酒壶。 剩下三人再中一筹,便显得公主一筹未得十分扎眼。不过谁都没有要让一让公主的想法。过去公主与片冬玩抓子时其余人私下里劝过她疏忽一二,好让公主得些乐趣。不过片冬一放水,公主便不玩了。 人们这才意识到公主十分敏感,从此与公主玩耍也不敢再让着她。这事儿方夏也交代过两位女伴读。 到第三轮次,公主没再瞄准或是调整姿势,一支箭直接从她手中飞出,快得让人没反应过来。 羽箭稳稳钻入壶中。 所有人看看公主,再看看酒壶,脸上满是不可思议。大家安慰是一回事,没想过公主会进是一回事。为了保证绝对的公平,公主与大家站在同一起点进行投壶。虽是投着玩,可距离摆着,公主的年纪与个子也摆着,她还身子骨弱,总之没人觉得她能扔进去的。 稀稀拉拉的鼓掌声带动起一片掌声,人们开始激动地称赞起公主。 江好愣了一下,想到了什么,更是顿在原地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公主,像是透过她在看其它什么事物。 直到公主看过来,她撞进她完美无缺的眼里,这才从回忆中惊醒,恭敬地垂下眼去。 其余人顺着公主的目光看去,见到正在出神的江好,以为公主是催她投,忍不住笑着提醒她:“江女郎,该你了。” 江好闷闷答应一声,接过羽箭,信手抛入。她听到圆春等人对她赞不绝口。 “江女郎好厉害!不愧是杀贼的能手!” “江女郎武艺盖世!” …… 江好抿着嘴,直将嘴唇抿得泛白,打起精神撇出笑弧应付大家。 接着轮到王仙露和郑凛。大约是震惊影响了发挥,王仙露这一投未中。郑凛倒是正常发挥,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众人称赞起郑凛的技艺,郑凛压下眼帘笑回:“我这是精通投机取巧的技艺,江女郎是有实打实的本事。”即使如此,大家也一再赞她厉害。她悄悄看一眼公主,连中四筹也无法让她的心湖泛起一丝涟漪。她顿时觉得大家的夸赞也不过如此,兴致顿减。 到第四轮。 公主沿袭上一轮的风格,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投,稳稳中了。 一次可以说是幸运,两次准确无误是老天赏脸还是公主当真的本事就不好说了。圆春有眼色地打破了因惊愕而生的静寂,所有人满含震惊地断断续续地称赞与贺喜。 江好意外却也不意外,她是亲眼见过公主的本事的,投壶而已,怎么难得到她?公主突然连中两筹使得其余人等都有或深或浅的恍惚,将江好的失神衬得都不明显。 她没忘到自己的轮次,果真不出意外地投入。 王仙露本轮找回手感,一投即入。倒是郑凛的酒壶中羽箭太满,原应中的一筹碰到壶中其余羽箭生生弹出。在看到自己一投未中她眼中很快地划过一抹对自己的不满,聚精会神,誓要在下一轮投中。 四轮下来,江好暂列第一,四筹,一筹未丢。王仙露与郑凛各丢一筹,位列第二。公主进了两筹,两筹未进,排在最末。 最后一轮,也就是第五轮。 所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公主,等待她的最后一投。这一投可以确定公主究竟是运气使然还是实力所致。 众目睽睽之下,公主不见半分压力,甩手投出,羽箭入壶。 不是运气,是实打实的实力,公主的确在两投之后立刻掌握投壶的秘诀,从此百发百中。 真是件让人不可置信的事情。 江好五筹全中,王仙露与郑凛在最后一轮皆不曾失手,最终以四筹落幕。 江好拔得头名,在众人的道贺声连连谦虚,不肯承受什么夸奖。她自觉是在仗着武艺欺负大伙,非但不得意还很惭愧。当初学武是为了保家卫国,至少也是保护女郎,如今用在这里,实在是以大欺小。 公主从方夏给她做的锦囊中拿出小簿子和柳笔,写道:“你得了头名,想要什么?” 江好从公主手上接过小本子,看清楚上面写的什么以后赶忙推辞:“玩耍而已,公主,不必,不必赏赐什么。我如今已经十分满足,没什么想要的。” 公主收回纸笔,没再提赏赐的事。 众人看在眼里,觉得公主有符合年龄的可爱的耿直。只是推辞一次,她果真不再赏赐。不过江好是打心里不希望公主赏赐,并不是什么婉转客套之语,对公主这样干脆的态度,她反而感到安心。 赏赐事件差不多过去,王仙露凑上来问:“公主,你至多能扔几支箭进去?” 公主想了想,在小簿子上书写后举起来给她看:“十支。” 王仙露没想到公主真能有模有样地回答上来,但无法理解得出这个答案的缘由,便问出来:“为什么是十支?” 公主的小簿子出现在她眼前:“壶里至多装十支箭。” 王仙露讶异:“果真?”各家用的投壶规制均不相同,是以她并不知道宫中酒壶至多能装多少支箭。但知道答案却也不难,一试便知。 她走去取了自己那只用于投壶的酒壶来,壶中已经有四支箭。宫女们在她的授意下呈上一把箭,她富有耐心地插花一样往酒壶里插箭。直到酒壶中再插不进一支箭,她才点数起来。 不多不少,正好十支。 王仙露抱着满壶的箭道:“十支之后果真再怎么插也插不进去了。” 她以为公主过去同她一样试过酒壶大小,对公主知道壶中能放多少箭这回事并没感到稀奇。她笑着说:“壶中至多十支,公主就能扔十支进去吗?” 公主这次没用小本子书写,点了点头。 王仙露张了张嘴,没好意思求公主投给她瞧瞧。公主才多大呀,她怎么好意思对她撒娇呢。何况她一开口就显得她不相信公主似的。 公主向她招手。 王仙露不解其意,稍稍弯下身子。 公主抬手从她怀中插满箭的酒壶中抽出一根,向她自己那只壶投去,稳稳落入。三支羽箭稳稳当当地躺在壶中。 第四支、第五支……第十支! 不曾有任何差错地、连续地中了八筹,酒壶中再没有缝隙塞入第十一支箭。 公主垂下手去,拍了拍点秋的腿。点秋踏实地将她抱起,她今日站了很久,已经累了。 王仙露还目瞪口呆地保持着弯腰方便公主取箭的姿势站在原地,满心震惊。震惊的不止有她。 18 第 18 章 月底休沐,女伴读们得以家去。本该是寻春赏花、宴饮会友的好时候,人们的兴致却已经都被缠绵的雨浇熄。一开始还有人有乘雨赴宴的雅兴,但持续得久了,人便只想待在家里,省的被雨水沾湿。 郑凛到家中先去换了干净衣裳,这才去拜见母亲。她祖父郑给事中不拘小节,家中规矩不算十分森严。她撑着伞穿过中堂,一路上见家中仆僮清扫各处积水,未看到有什么变化,各处与她入宫前一样。 郑母出身于簪缨世家,是再标准不过的贵女。 “你来了。”郑母指了指对面的位置,示意郑凛与她连榻而坐。 郑凛到桌对面坐下,轻应一声算是答复,不再作声。 沉默在两人间静静流淌,只有房外的雨鸣声与面前的滚茶声。 郑母垂目看着釜中渐渐滚起的水向郑凛介绍:“这是陈年的雨水,一直存着,今日你回家,正好可以一起吃些。” 郑凛盯着逐渐沸腾的热水,没对母亲发表的言论有任何回应,事实上这话也没有什么非要回答的必要。 郑母显然也并不需要郑凛的回答,她只要郑凛拥有聆听的态度,而眼下郑凛垂首恭顺的模样让她满意。 陈年的雨水开始沸腾,她从艳丽的茶罐中舀出一勺茶末,优美地将之抖入煮水的铁釜之中,茶末和水滚为一体。 “你在宫中过得怎么样?不要忘记习字、练琴。”郑母抬头看向郑凛的面庞,不知怎的将娟丽的眉头皱起,询问,“夫子怎么样?教了些什么?” 郑凛宽袖下的手指无声地蜷起,低声道:“在宫中也不敢怠慢,日日都有练习。夫子……宫中还没有夫子。” 郑母声音都尖锐起来,仿佛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还没有夫子?这些日子你在宫中都学了什么?” 郑凛脑袋被吵得疼,却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急不缓地道:“在宫中这些日子教公主识字、陪公主玩耍、看宫中藏书,还有完成您的交代。” 郑母的面色并没有因为郑凛的话稍有好转,她胸口剧烈地起伏,显示出十分激愤的样子,但良好的教养使得她说不出什么难听话:“当初我就该坚持到底,不叫你祖父送你入宫!连个夫子也没有……岂不是要落于人后?现在说什么都迟了,日后你要怎么办呢?” 郑凛用余光看了眼母亲生气的模样,心中想宫中的日子并没有母亲想的这样差呢。她在宫中竟然要比现在轻松许多,或许是年纪尚小,公主对每个人都展示出非凡的包容。其实她觉得更大可能是公主无所谓旁人是什么样的。 她任人自由生长,不会想要谁长成她希望的样子。不像母亲。 郑母很快也提到公主,念叨起来:“怎么会请不来夫子呢?还是公主名声在外,有才学的没人愿意担个不好的名头。不止是夫子,从今往后你要处处受她拖累。旁人不敢明着笑,暗地里总要说两句嘴。” 茶汤沸腾起来,郑母终于暂时地停止念叨,将注意力转移到釜中。她执起长勺在水中搅拌,等水面安静了些,她用勺子将水上浮沫刮去,撇入盂中,继续烧煮。 郑凛望着母亲一系列繁复的动作,不禁想着她也要学这些。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她会和母亲一样坐在这里煮茶,而她的女儿会像她现在这样坐在对面,听她念叨。 真是可怕! 她轻轻地打了个寒噤,捏紧了手指。 郑母瞥见,放缓了声音:“是受凉了吗?再等一会儿茶汤就煮好了,你多喝些,能够驱寒。” 郑凛没头没尾地突然道:“公主并不是傻子。”声音太轻,被滚水的声音吞没。 郑母没听清,问了一遍:“什么?” 郑凛看向母亲:“公主并不是傻子。” 郑母怔住,釜中茶汤滚得像海中巨浪。她先将精致的炭火熄灭,这才开口:“怎么说?” 郑凛再度开口:“母亲,公主不是傻子。她不仅不傻,而且聪慧异常,有过目不忘之能。” 郑母眉头拧起,第一反应就是反驳:“怎么不是?所有人都说是。你觉得她给你丢人才这么说吗?千万别叫别人听了去。”她根本没信,只觉得郑凛越讲越离谱,不傻就罢了,还过目不忘。 郑凛正色:“当然不是,她也真的过目不忘。” 郑母叹气道:“人人都说她是。还有,你不说她过目不忘或许还有几分可信。” 郑凛一本正经:“可她真的过目不忘。” 郑母如闻耳旁风,拿起长勺向碗中添茶,滚烫的茶水一落入碗中便有青烟直上。在这牛乳一样的雾气中,她强硬又平淡地说:“不要再说这种话了,凛,撒谎是坏品格。我知道你受委屈了,我会同你祖父聊聊,让他多补偿你,这本就是你应得的。好了,现在你只需要等待茶凉,不需要做其它多余的事情。” 郑凛顿时泄了气,千言万语哽在嗓子里。 她没有撒谎。 …… 王仙露自到家起倒头就睡,一觉醒来已是傍晚。风雨大作,原本深蓝色的天彻底暗下来。家中各处点起了灯,昏昏然颇有暖意。她穿了外衫,提灯去见母亲。 王母正靠在床榻上养神。 王仙露提灯入内,一路上畅通无阻。直到房中,她将灯交给随行的小婢,自己到床前坐下,很亲昵的:“母亲。” 王母睁开眼,笑看向她:“睡醒了?饿不饿?”说着用眼神示意下人去备饭,又先端点心来让人垫肚子。 王仙露从点心盒中拿了块咸毕罗细嚼慢咽,吃了半块后先撂在一旁,又饮了半盏茶解腻。 王母见她吃得很香,有些意外:“没想到进宫一趟,倒将你的毛病给治好了,过去用什么都像猫叼的一样,只吃两口。” 王仙露笑着说:“入宫后我们日日陪着公主用饭,公主胃口很好,我们也跟着胃口大开,如今吃什么都有滋味。” 王母眼中闪过一抹讶然,听她的语气似乎与公主相处得很好,让人稍微安心之余不免疑惑,是怎么与公主相处好的? 王母清楚王仙露的性格,她当然相信仙露能与公主相处好,那是因为仙露被教得好。只要她想,能叫任何人感到如沐春风。但现在从王仙露的表现来看,显然是她也感到如沐春风。 王母坐直了些,借着烛光看向王仙露,重复:“公主胃口很好?” 王仙露点头,描述起来:“公主每顿饭都很认真地用,餐餐碗底都很干净。看她努力吃饭,我们也不由自主跟着多用。” 王母不由笑起来:“这么说来公主很乖巧呢。” 王仙露重新拿起剩的半块毕罗,咬了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了下去,语气古怪:“何止很乖巧。”她倒没打算透露公主过目不忘的事,说出来想必母亲也不肯信。 王母好奇:“还有什么?” “还有……公主其实并不傻,相反地,她十分聪明!” 王仙露声音落下,王母面上的表情定格了一瞬,旋即不由笑起来:“又说笑话逗人开心。”不是她不肯相信小女儿,公主回京初日在赵将军棺椁前不能言不能行的表现已经传遍洛阳城。 王仙露吃着毕罗微微一笑,没有反驳。 王母见王仙露状态良好,知道她在宫中过得不错,没再多聊公主的事。正巧此时一直热着的菜也端上来,王母便陪着王仙露一同用了些饭。 果真与之前大不相同。一整碗饭被王仙露全部用完,看得王母甚至担忧地皱起眉头,不住地劝她:“吃不下就不要吃了,剩些也不算浪费。” 王仙露礼仪未丢,但为了回应母亲也会在“食不言”时破例开口:“母亲放心,能吃下的。” 母亲更不放心了,然而世上也没有让孩子少吃两口饭的道理,他们家又不是养不起。如今王仙露正在长身子,多吃些没什么不好,她过去太瘦。只是……只是这样的变化让人说不出缘由的无法放下心来,或许因为吃光一碗饭并不是贵女所为。 用完晚饭后,王母不许王仙露立刻坐下,带着她在房中一圈又一圈地散步。王母年纪大了,受不得凉,房中窗户紧闭,只有门处留了丝缝,防止太闷。 每次绕到门那里,王仙露总能感受到自己的裙摆被风吹起,便低头去看。 王母留意到她动作,意味深长道:“吹动裙摆的,怎知单是和着雨的疏风,而不是即将到来的萧瑟呢?” 王仙露尚且无法领会母亲的话中深意,因很直白地表示:“母亲,我不明白。” 王母停下脚步,伸出手为她将头发理好,讲话:“洛阳城的大事将近,燕人很快就要到来,这势必要卷起一场新的风暴。虽然你年纪尚小,总不至于需要你去做些什么,但王家势大,无法在洪流之中无所作为。你回宫中要谨慎做事,免得遭受不必要的波及。” 王仙露当即神情严肃地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我会注意的,母亲。” 王母欣慰地笑起来:“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然家中也不会放心你入宫做公主的伴读,我的提醒你要放在心上。”她因女儿而产生的骄傲只够产生一瞬间的快慰,她的心紧接着□□劳家中大小事务、大夏并不乐观以及即将到来的韩国人等等占据。 王仙露称是,压低声音问:“燕国人来,是为了议和的事情吗?”她从父亲那里偷听到的这个词。 王母为她知道这些而惊讶一霎,想到她或许是从哪里听说的,便收敛神情轻轻颔首。 王仙露虽然了解“议和”的含义,大约是双方为了和平而议事。但具体怎么议,议什么她却是全然无知,只能根据自己的想象尽力去想着议和是怎么回事,没想出来。 王母见她皱眉想得认真,出言将人喊醒:“这不是你该想的事情,收收脑子。” 王仙露被叫停,苦巴巴地看了母亲一眼,带着少女的惆怅问:“母亲,那我该想些什么呢?”她的惆怅并不是来自于少女情怀的心事,而是来自对国家大事的无知。这在大人们的眼中或许是很滑稽的事情,可是她真的很想了解这些啊。 王母被她的可爱逗笑,哄小孩道:“你想想要什么样式的新衣服,想吃什么点心——好不容易回家一趟。” 19 第 19 章 闻人椿裹着一身湿皮坐在马上,他的北山黄鹘不爱淋雨,没蹲在他肩头,自己找着有遮蔽的地方去飞。他腰间仍旧挎着战场上的那把金错刀,背上却背了把长枪。与他并驾齐驱的是名尚稚嫩的男孩,看上去不过十岁大小,马却骑得很好。 “这里山好,水好,地好,草也很好。”十岁的沈绍已经弓马娴熟,一路上对周遭的一切都很感兴趣。 诚然夏国与燕国的环境大不相同。燕国生长着茂盛的牧草,而夏国则有可以种出粮食的土壤。因此燕国人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马术精湛,人马强壮。夏国虽没有良马,粮食孕育出更多的人口,土地成了文明的温床。 闻人椿挑剔:“我不喜欢下雨,这里就没有晴过,坏人兴致。” 闻人式一行在最前,听到两人的评判之语于是开怀大笑。他喜欢这样对于夏国的讨论,仿佛夏国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当然现实没有这样夸张,燕国如今拥有的不过是夏国边境的一座城池。但他相信总有一日整个夏国都会成为燕国的一部分,而这个时间或许用不了太久。 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总有一天,这里会成为燕国的粮仓。”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气,穿透层层雨幕。 远处的树丛都因为他的宣言而窸窣。这不是他强悍至此,能使树木与他的声音产生共鸣,而是树丛中藏匿着监视他们行动的夏国人,这话应当使他们愤怒不已了。 闻人椿咧嘴大笑,在马上前仰后合的。他显然也知道有夏人监视他们这回事,便更对父亲这样明晃晃打人脸的行为感到快乐。 相比于闻人椿,沈绍对于情感的表达则要含蓄许多。他尚存着婴儿肥的脸上露出个与年纪不符的沉稳笑容,这便是他全部快乐的体现了。 作为燕国的三王子,沈绍是王后所出,大王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他从小也是被当作燕国继承人来培养的,骑射礼御书数均下了狠功夫。与夏国一战他到底是因为身份贵重没有亲临战场,但大局已定,到了和谈时分,燕国大王很舍得地放他来历练一遭,增长见识。 沈绍侧目看向闻人椿,随和地打趣:“椿,霏霏淫雨可不足以败坏你的雅兴。如果这里有逃窜的猎物,你无聊的心想必会燃烧起来。”他还未变声,说起话来尚有几分稚气,给人以少年人硬装老成之感。 闻人椿听罢恣意一笑,露出口中两颗不对称的尖利虎牙:“殿下知我。” 他环视四下,话锋一转:“夏国人够可怜的,一路走来路上少见人以外的活物。但凡能喘气的,都被夏国人捉了吃了。可见女人当政是多坏的决定,治理天下,还得男人来做!” 闻人式一听他胡说八道,揉了揉眉头道:“夏国如此,不止是女皇上位的错。”倒不是他有什么闲情逸致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女皇辩解,而是三皇子在这里,他不能放任儿子在这里灌输浅薄的错误观念。这是他们未来的大王。 他的儿子是马背上的王者,人无完人,却不擅长政治。这样也好,大王能够放心用他。 闻人式一继续道:“夏国如此,非朝夕之祸。一代又一代不如我大燕,才有今日大燕胜出,夏国落败的局面。” 他绝口不提在这场战争中自己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总之成王败寇,后人要了解也是先了解结果,过程总能囫囵遮掩。燕夏相持百余年,他亲手打破僵局,不得不说是得意极了。 他将燕国的胜利上升到另一个高度:“时也,命也。老天现在站在燕国这边,最终胜利者只会是我们。”他这话不止是说给三王子沈绍听,也是说给监视他们的夏国兵卒听。不知他们听了这话信是不信。不信,对燕国也没什么影响。若是信了,动摇了夏国人的信仰,就成了攻心的毒计。 闻人椿打了个哈欠,已经开始感到无聊了。他沉下腰趴在马头上,懒洋洋道:“什么时候到洛阳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拔出背上长枪提在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坠得他胳膊下落。他眼中闪过不服,硬是咬牙要将死沉的枪抓在手里,不肯脱手。 沈绍未发现他的不对劲,很平和地回答:“我还是第一次来夏国,不知道还要多久。舅舅,你知道吗?” 闻人式一笑着说道:“虽然我不是第一次来夏国,但去洛阳还是头一次。不过我们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离终点应当不远。”他这句话带了双关的意味,既指他们这一趟旅途已经走了很久很久,又指燕国走到如今已经走了很久。这里的“终点”一词,指洛阳,也指燕国人心目中燕国吞没夏国的结局。 他轻松地道:“殿下,少则十天,慢则半月,就要到了。” 闻人式一与三王子说话时不忘略侧过头以示尊重,这一侧头看到闻人椿提枪在手,不由变了脸色:“你根本拿不动那枪,是胳膊不要了!再不收起来,我替你收着。” 闻人椿听他爹要没收他的枪,当下不敢逞强,老老实实地重新将枪背回背上,坐正,适才拿枪的右臂火辣辣的疼。 闻人式一哼道:“你现在要拿那枪还差得远!你以为那是谁的枪?那可是赵雁声的枪!”说到赵雁声,他至今心中还是无可避免地闪过丝惋惜。他自认英雄,但凡英雄总是惺惺相惜。赵雁声之死,他是感到遗憾无比的。若能为他所用该多好?可惜,骨头太硬。 闻人椿不肯服气:“赵雁声又如何?不也是败给了咱们?迟早有一日,我要用他的枪将夏国拿下!” 少年人的恶意满满,要用曾经守护夏国将军的枪来攻占夏国。 闻人式一被他逗乐:“你要想使那杆枪,还要多练。” 闻人椿被打击,不再理会父亲,转而同王子表弟说起话:“绍,洛阳有许多燕国没有的东西,届时我们可以买上许多带回去。你要给楹带礼物吗?她见了你的礼物,一定会很开心。” 沈绍想到千里之外的闻人楹,笑容和煦道:“那是当然,我有些想念楹了,不知道她长高没有。” …… 皇上面前的桌案上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能让她稍微展颜的奏章,各州各有难处,发展得都不好。更不消说还有“议和”这把悬在头顶,随时可能落下来的利剑,总之她的心情就像连绵的梅雨,糟糕透了。 直到萧正仪面带喜色地捧了奏章来,向皇上道:“陛下,此事我不敢擅做定夺,还要请您决断。” 萧尚书那边都是被尚书省归为细故的奏折,照理说不该出现难决之事。皇上接过奏折一瞧,面上瞬间绽出欢欣的笑。她专挚地看向萧正仪,认真道:“一定要通过……不,差人将何大人请来,朕要见他。要恭敬地将人请来,切不可失去礼数。” “是。”萧正仪应下,将手中奏折暂且搁置,先布置下去请何大人前来之事。 何大人名叫何师道,是先皇时期的股肱之臣。先皇执政末年,迷恋长生,吞服丹药,何师道因屡次劝谏先皇服食丹药之事而被罢黜。如今他上书表示愿与公主见上一见,是有意向做公主的夫子的意思,皇上自然欣喜。无论何大人是出于什么原因有这个意向,他的能力与见识只是做公主的夫子实在是大材小用,怎么说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公主的夫子之事终于有了着落,皇上想的则还要更深远些。或许何师道的真正目的并不在于真的只是做公主的夫子罢了,而是借此机会重回朝堂。但这对皇上来说也是一桩好事,有如此能臣在朝堂,怎么都能让她稍微安心。 端看何师道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何师道被罢官后一直留在洛阳城,不过闭门谢客,并不与人交游。新帝登基时也尝请他回朝,不过他当时直接谢绝,表示自己年事已高,没有精力胜任官职。一而再再而三地请不来,这才罢了。 人就住在洛阳城,因是自己上书,也没摆谱。上午去请,下午人就来了。 今日没议事,皇上就在显阳殿里直接接见了何师道。她也存了自己的心思,盼望何师道愿意入朝为官,万一能够让他成为自己人呢?四位辅政大臣以外的、她的人。何师道老而弥坚,若能为她所用,定能与四人抗衡。 倒不是她不信任四位辅政大臣,而是在皇位上坐得越久,就越想将权力抓在自己手中。 何师道今年六十有五,须发蓬白,像两朵绵密的云,显得十分和蔼可亲。他双颊红润,精神矍铄,可见被罢官多年,依旧过得还算不错,完全不像拒官时说的那样年事已高没有精力。 见着皇上,何师道礼数未曾生疏,直要下拜。 皇上一把将人扶起,哪里好受他这一礼,口上很真挚道:“怎敢受您一礼?当初您为父皇献策时,朕还只是后宫之中一名不见经传的公主耳。” 何师道也没强要下拜,顺势起身,笑道:“如今您是陛下,我只是个平头百姓。” 皇上想听的就是这话,当即真诚开口:“若您愿意,朝堂之中……” 何师道听到“朝堂”二字便摆摆手叫停,摇头说道:“陛下,我已年迈,无法再为夏国效力,请您不要再提朝堂之事了。今日前来所为之事,折子上已经写得非常清楚了,咱们来聊一聊公主吧。” 20 第 20 章 三日休沐过去,女伴读们照例回宫,伴随着有夫子了的好消息。皇上特意设含章殿为学堂,供公主上学用。 郑凛还记得回宫前母亲听说了新夫子的消息后,向来严肃的脸上难得显示出惊喜的神色,并更加严厉地叮嘱她要与夫子好好学。 流垂的珍珠长帘内,公主坐在最中央,一左一右是两位伴读,宫女们陪侍殿中。第一日来见夫子,为使留下好印象,天还未亮,众人便冒雨来等。 这里委地的绸缦上绣着各种式样的花型,新布置的用于放书的玉架上雕着玉桂纹样,很有一番供女孩子们赏玩的繁复情思。 王仙露与郑凛无心于这些巧思,试图从公主这里得到新夫子的相关消息,也好叫心中稍微安定。 “公主知道夫子是什么人吗?”王仙露直截了当地问道,与公主交流从不需什么虚与委蛇,都是有话直说。 公主在她的小簿子上书写,举起来给她们瞧:“昨日见了。” 昨日雨疏,伴读们家去,公主寂寞地在明光殿中独处。寂寞是旁人强加给她的属性,公主并不会因为什么而感到萧索。有人陪伴也好,无人也罢,她有自己的安排,从不会为其他人所牵绊,坚定不移地朝自己的目标去。 做完了每日的锻炼,与鹦鹉玩过一通,公主坐在檐下看雨。礼仪教化还未在她身上留下过什么痕迹,她平静地坐在那里,密密匝匝的雨脚落在她身前不远处,干涸与潮湿形成一道鲜明的分界线。 公主并腿坐着,上身微倾,从进了水的砖缝中捻起一只飘零的蚂蚁,而后将它放归在身旁的石阶上。蚂蚁得救,回家去了。公主注视着蚂蚁沿着砖缝向雨中爬去,钻入花圃中的泥土里。 她平平地向上看去,萧正仪领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往她这里来。两人在她面前站定,收了纸伞。 “见过公主。”萧正仪向她见礼后同她介绍,“这位是何夫子,负责日后向您传道授业解惑。” 公主静默地打量着何师道,何师道同样带着好奇地观察公主。 事实如皇上猜想的那样,何师道请任夫子的缘由并不单纯,但他也的确没打算重回朝堂。成为公主的夫子,只不过是想离政治中心更近一些,好更快得到朝堂之中的消息。而更快得知消息也不是为了采取什么举措,只是在于尽快得知罢了。 被罢黜期间,闭目塞听的日子令人心焦。何师道因为先帝而心灰意冷,不愿再入朝堂,可又割舍不下夏国,想拥有一条讯息渠道。于是皇上为公主择选夫子就成了一个绝佳的机会,既不必参与到政事之中,又能很快得知朝中变化。 美中不足的是公主似乎痴傻,他还没与痴傻的孩子打过教导,更不必说教导了。 何师道过去曾教导过一阵子先太子,也就是现今皇上的兄长。可惜先太子福薄,倾轧斗争种种之下,最终是没能活着登临正统。 至于公主,他虽然初衷并不是为着教导公主才做这个夫子的,但既已应下这份差事,便要尽力而为方能无愧于心。即使公主大声哭闹毫不听话,他也绝不动怒,一定循循善诱、谆谆教诲。 如此何师道坦然地来见未来的学生,已经做好了见到呆傻痴愚的女孩子的准备。他入宫前,老妻特意给他装了条干净帕子在身上,给公主擦口水用。 然而眼前的公主既不流口水,也不哭闹。她安安静静地看人,在流淌着的雨帘中,眼神平静如静谧的湖水。 目光交汇的一刻,何师道在心中骂起人来。 一群蠢货,都是眼瞎了么,能将珍珠当鱼目,她哪里傻呢! 怨不得刚才来明光殿的路上,给他做指引的尚书一直说公主与传言之中全不相符,并不痴傻,叫他放心。他还以为这是宽慰他之语,没想到是在说大实话。 公主开始从腰间掏东西,萧正仪看习惯了,才不意外,反倒有在何夫子面前更加炫示的意图,叫他知道公主非但不傻,还很聪明。何师道不明白公主在做什么,见她从腰间解下锦囊,看样子要拿出些什么,更加好奇。 公主取出随身带的纸笔,写道:“夫子好。” 何师道只见她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萧正仪接过本子递上来时他要将本子拿远些才看得清上面有什么。 他略眯起眼看清楚上面写着三个字后终于显露出萧正仪期待已久的震惊。 何师道为官数十载,虽说最终遭了罢黜,但这样的经历更使他遭受磨练,多添一层宠辱不惊。数十年来,他蒙帝王厚爱宠信时没有震惊,他屡次劝谏最终落得被罢官也不曾震惊。但现在,他惊了。 他看看手中的小本,再看看尚且拿着柳笔端坐的公主,圆瞪着两颗眼珠,拿着小本子的手都有些发抖。 萧正仪只想叫人小吃一惊,没打算将人吓出个好歹来,很关切的:“大人,您怎么了?” 何师道半晌才吐出四个字来:“她会写字!” 萧正仪一下子就明白何大人是震惊于什么了,先是公主并不如传闻所言那样是个傻子就能叫人小吃一惊,何大人心广,不曾受这一惊。但由一个不傻的孩子变成一个不仅会识字还会写字的孩子,那就厉害多啦。要知道寻常人家的孩子这岁数都还没开蒙呢。 傻子变正常人不足为奇,变成聪明人就奇怪啦! 她心中有些好笑,面上忍住,一本正经的:“前些日子陛下选定的伴读已经入宫陪伴公主,想来是两位伴读女郎平日闲暇无事便教了公主一二。”是谦虚的口吻,但萧正仪心里舒爽极了。何大人是什么样的人物?前朝重臣。这样的人物照样要为公主稍微展示出的那么些聪明才智而惊叹。 大落大起,是叫人觉得痛快! 何师道鼓着眼睛瞧了公主半晌,公主大放,自如地任他来看,半分不自在没有。只这分气度,就足够叫人刮目相看。 何师道最初的震惊很快转化为喜悦,痴傻的学生变成天才学生,他不必给人擦口水,实在太好。 他对公主满怀好奇,当下在她身边坐下,也不管地上脏不脏的,很随意的姿态,一老一小倒很和谐。 眼下只有萧正仪站在这里,她对何大人一屁股坐下的行为甚感震惊,叫了一声:“何大人!”没能将人拦住。 何师道摆摆手:“无妨,我与公主说说话。你若还有杂事先忙别的,不必管我。” 萧正仪站这里也不是,看了眼房中。本来在房中整理书架的圆春闲了下来,这会儿得了萧尚书的眼神暗示,轻轻点头表示自己会看护好公主,请她放心。 萧正仪有了保证,当下很爽快地道:“宫中事多,还要打理。既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何师道没有同她多言的兴趣,放她离去:“且去吧,我会顾好公主。”他想与公主多聊聊,问问她读了什么书,学了哪些字等等。 公主的字若要何师道看来,当然不好。但她才多大一点儿,且才来的路上萧正仪还说公主不能言行,也是近些日子才能动一动手,站上一站的。字不好可以慢慢练,人若真傻就没得教了。 何师道将小本子还给公主,知道二人还要靠着这个沟通,目光又落在公主手里的笔上。他见了公主的笔迹就好奇她用什么书写,这会儿正好能问。不过他没忘先自我介绍:“我姓何,名师道,日后教公主读书识字,公主叫我何夫子或者夫子都好。”他倒是没提什么过往伟绩,再光辉如今也都只是过眼云烟,拿来吹嘘他自己都脸酸。 公主将人望着,更具体些来说是在端详着何师道的白胡子。 何师道和气地问她:“公主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同自家孩子谈天一样,他没架子地先自报姓名,这会儿才好意思问公主。 公主在小本子上写:“赵孤月。” 何师道离得远些看清了公主的名字,念了一遍,摇了摇头,问:“谁给你起的名字?” 公主和气地有问必答,写:“父亲。” 何师道嘿了一声:“为人父母哪有给子女起名带什么‘孤’啊‘寡’啊的,是武将才能取出来的名字。”他讲话实在直接,当初就是这样直言不讳地劝谏先皇勿用丹药,这才被一撸到底。不过既然能保住性命,可见先皇还是有一分仁慈在的。 大约觉得自己失言,他又补充:“有句诗叫‘皎皎空中孤月轮’,赵将军大约取的是此句中‘孤月’二字。”他心里仍觉得这名字不好,好好的女孩偏偏要“孤”什么的着实不大吉利。 公主听了没什么反应,仿佛不知道是在谈论她,静悄悄地坐在那里,眨眼眨得要格外慢。 何师道要不是之前与她有问有答,这会儿也要觉得她傻乎乎的。大约是年纪太小,长些的话就听不明白了。 他转了话题,好奇地问起她手里的笔:“你用什么写的字?我看与寻常笔不一样。” 公主这会儿仿佛又能听懂话了,将笔递过去给他看。 何师道接过了笔,啧啧称奇,比划半晌始找到舒服些的握笔姿势,熟络地借:“借公主的册子使使?” 公主大方地将小本子给他。 何师道拿着本子眯了眼写字,一开始还写得不惯,很快便适应了,越写越觉得方便:“好东西!”他爱惜地将柳笔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个能带来许多便利的好物。如官员们随时携带这样一支笔便能随时记下大事小情,免得疏漏,又能少去砚台、研墨等诸多不便。况且这物看上去造价并不算高…… 何师道执笔出神,公主不看他了,在浓风细雨中眺望。她像是风或雨的一部分,生命在春季的风雨中流淌。 待他回过神时,就见到公主与自然相洽的场景。 何师道主修道家而非儒家,此时见了公主不由想到“道法自然”四字。他本就觉着公主很不错,这下更觉得她好极了。 他想谈一件正事。但公主年纪尚小,即使会写字也不能与她来谈,欺负人呢。除了公主,明光殿里就只有伺候的宫女,做不得主。 何师道刚从皇上批阅奏章兼议事的显阳殿内出来,又打道回去了。 21 第 21 章 临近傍晚的时候,公主照旧练习了走路后跪坐在靠窗的榻上习字。今日伴读们不在,便没有批改并讲解课业这一项。 尽管她年纪小,平常需要人伺候的时候却并不多,宫女们有更多时间做自己的事。此间宫闱,是不许侍人者有“自我”的。因说什么自己的事,不过是干些不伺候人的闲活罢了。 公主的桌案上摆了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无形的冷光穿过透窗送来的寒流,在她神情认真的面颊上投下一抹小小的阴影。她习字时不用柳笔,而是寻常的毛笔,悬着的手腕丝毫不颤,整个人像尊凝固的童俑,如果不是手还在动。 皇上自外入内,两肩经受着房中一阵又一阵的白檀香。她无比熟稔地脱去鞋子坐在公主对面,并没有立刻开口说话——当然公主也没有因为皇上的到来而显示出子民或臣属的尊敬,皇上的分量甚至不如她正在习字的纸,她依然埋头其间,没有给予分神的一瞥。 公主将一张大字写罢,握笔端袖。方夏做针线之余不忘时不时瞧一眼公主,见她将要写完,早已预备好水供她洗手。 公主净了手,方夏识趣地端着盆离开里间,给二人留够说话的地方。 擦手的帕子在公主手下变幻出一个又一个形状,一会儿是可爱的小狗,一会儿又被折成长耳朵的兔子,一会儿变成了花的形状。 皇上看着她乐此不疲地折帕子玩,意识到如果不叫停公主她会一直玩到不想玩为止,这才开口:“今日见到夫子了吗?” 公主点了点头,将帕子搁在一旁不玩了,看向皇上重新点点头。 皇上的眉眼间十分疲惫,在面对公主时没有任何伪饰,又流露出淡淡的温蔼。她耐心地询问:“觉得还好吗?”说完她就意识到这是一句废话,即使公主回答不好她也不能为此而罢免何夫子再换新的夫子来。 好在公主并没有使她陷入两难的境地,她只是不言不语地凝视对方。 皇上明白她这个态度的含义,是没有好也没有不好的意思。从她静谧的目光中,皇上可以联想到世间一切安静的意象。 而皇上今日是带着事情来的,并不能一直与公主相对静坐,因又开口:“何夫子同朕提了件事,与你有关。” 公主默默听着,很乖巧的样子。 皇上忍着在她头上揉一把的冲动,迁就地放慢语速,说起事来:“你平日常使的那支笔在吗?” 公主轻轻颔首。 两厢沉默。皇上还在等待公主将笔呈给她,在短暂地等候中她忽然意识到公主并不是她平日里打交道的老臣。公主聪明,却还年幼,听不懂什么话外之音。 譬如她问公主那支笔在吗,公主会诚实地回答她在,但并不会意识到她问的潜台词是要这支笔,且主动将笔给她。 皇上意识到问题所在后便问:“朕能瞧瞧那支笔吗?” 公主这才解下锦囊,还不是一整个锦囊递给她,而是要什么给什么。皇上要笔,她特意一板一眼地将柳笔拿出来推给皇上。 皇上拿过笔细致地察看,如何夫子所言,这支笔与他们平日用的笔处处不同。她当然早知道公主能识字会写字,还为此特意赐下一串珍珠项链作为奖励。不过公主平日与她在一起时多是默默相处,大部分需要交流的时候用手势就够了,她并不知道公主有一支特别的笔。 “能叫朕试试吗?” 公主将练字剩下的空白纸张推了过去。 皇上在纸上试了几笔,意识到这和何夫子说的一样好。她将笔放在纸上,十指交叉叠在案上,思索着怎么同公主谈这件事。她当然可以越过公主,叫来明光殿中所有伺候的人来一一询问,总能知道这笔该如何制,然后按照与何夫子商议的那样做。 如果是她父皇,也就是先皇一定会这样做。可皇上做不出来这种事。她或许不将明光殿中其他人当一回事,但总归将公主当作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 皇上想了想,决定尽量同公主说明白事情大概。她一面开口,一面在脑海中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这支笔有很大用处,若能推广开来,便宜百官行事……”她手指不由自主地在案上轻而短促地敲击,不经意地暴露出自己不平静的心情。 “百官行事便捷是一回事,能做出眉目的话这是朕头一回在朝中做出什么事情,还是没有四位辅政大臣插手,自己做的好事。”皇上说到这里脸上的疲态因兴奋而淡了许多,“还有不知这笔是何原料所制,若不稀有,还可推广至民间。”她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因为后者一旦能成,或许能带来更大的变革。 公主重新蘸墨,淡淡命笔,在纸上写。 皇上念出纸上内容:“柳树枝。” 愣了一下,皇上将笔拿起:“竟然是柳树枝所制?”比她和何夫子想的还要低廉许多,为此她的心久违地狂跳。 她还记得何夫子在显阳殿中严肃地同她道:“陛下,若此笔易得,可为寒门学子省下一大笔花销!少了笔墨钱,就少一分难处,哪怕多不足一成寒门学子因此能够出头,对大夏来说也是新血,您一定要向公主问清楚笔为何物所制。” 何夫子是孤臣,连稍微走得近的朋友都无二三,更不必说朋党。正是这个缘由,皇上一开始是盼着他有入朝为官的念头。也因如此,只有他会向她说明柳笔能为寒门带来什么。 皇上将柳笔紧紧握在手中,礼貌性地向公主道:“这支笔对我来说十分重要,我有意将它广而告之,公主意下如何?”不过这一次无论公主赞不赞成,推广柳笔势在必行。 公主完全不懂皇上的激动似的,只是专注地听着对方讲话。她沉静得甚至显得有些兴致缺缺或是意兴阑珊,总之绝无半分被感染的兴奋或是快乐。 在皇上象征性地请教了她的意见后,公主只在纸上落笔两字:点秋。 皇上依稀记得明光殿中有个叫什么秋的宫女,传召人来。 点秋忐忑地应召入内,面上倒因为长久地没有表情而显得有种可靠的沉稳。 皇上见着人以后心中滚过一句“好高大”,而后问起柳笔相关之事。 点秋嘴笨,好在皇上问的都是手艺相关之事,她倒会答。 问询几句,皇上对柳笔之事已经大致了解,难得轻松地问:“你做出如此好物,朕要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 点秋立刻答道:“陛下,我不敢居功。柳笔乃公主想出,我不过是行制造之事。若您要赏,请赏赐公主吧。” 皇上当她是一心为主才不敢居功,并不觉得这是实话。公主年纪这么小,真是她想出来的,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于是皇上看点秋更加顺眼,是个谦虚忠诚之人,缓声道:“你们是明光殿之人,做出什么自然都与公主脱不开干系。公主要赏,你也要赏。不要再多忸怩,想要什么尽管提吧。” 点秋顿时不知道如何应对,求救地看向公主。 皇上一直审视着点秋,看她动作不由感到滑稽又满意。公主尚幼,她却能以公主为尊,萧正仪选的伺候之人很不错。 公主始终给人一种置身事外之感,而当点秋求救地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她却像拥有动物一样的直觉般,总能第一时间察觉。 在凝固的氛围中,公主示意点秋上前。点秋就顺从地上前去,甚至忘记向皇上请示一下,毕竟这里最大的是皇上。不过皇上心情很好,没有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公主的肌肤在夜明珠的冷光下泛着光晕,她抓过点秋的手,伸出手指在她手心写字。 如果是其它的字点秋或许还辨别不出,但这几个字她是认识的。圆春识字,不需要伺候公主的时候她常常会教明光殿里的其余女孩子们认字。因要贴身侍候公主,不认字处处受限,更不必说识字是件难求的好事,大家学认字时都很积极。 她心领神会,向皇上道:“陛下,如果您真的要赏赐我,就请您赐我一套新的木工用具吧。” 皇上讶然,没想到点秋的请求可以用微不足道来形容。她欣然许可,另赐金银。 …… “夫子是什么样的人?会很严厉吗?”王仙露向公主的桌案靠了近些问,郑凛见状也不动声色地向公主靠了些。 公主在小本子上写字给她们看:“是个老人。” 一时间王仙露和郑凛相对无言,殿中于是静悄悄的,因殿门打开等夫子来,殿外的雨声格外清晰。 “不知道夫子首堂课要教什么。”郑凛打破殿中极致的静,说出心里的问题。 王仙露应道:“应当是要从最开始的教起。”因为要迁就公主的学习进度,她们平日教也只是圆春读到哪里,她们从哪里教起。只教认字,并不讲解书中内容。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不让殿中彻底静下来从而使公主感到被冷落是伴读的礼数所在。公主不知道在没在听她们说话,坐在中央看上去在发呆。这一幕叫人怪心疼的,小小年纪就要起得很早去念书,这会儿也许是在犯困。如果公主起床时哭上两声大约就不用来得这么早,但自打住进明光殿,她们还没听公主哭过呢。 她们真佩服公主身上那份始终的澄净,大约是还不通世俗,她做什么都十分坦然,接受一切也都接受得坦然。 22 第 22 章 滴漏声声,何夫子乘雨而来。两扇乌门浸浴在檐影之下,人来时带了细如沙的风丝。随着他曳步而至,侍读们不由挺直脊骨,坐得端正。 何夫子今日将须发打理得一丝不苟,人前一站,过去为官时的威严便显露出来了,与昨日平易近人的气质大不相同。 王仙露与郑凛紧张地轻轻看向公主,在她们希冀的目光中,公主迟钝且生疏地缓慢站起。这是这段时间以来公主取得的新的进步,能够自主地站立小会儿!在公主的带领下,王仙露与郑凛跟着起身,向夫子见礼。 何夫子还礼,先坐下了,学生们才坐下。 何夫子扫视众人,对教公主这事没什么经验,能做参考的只有教先太子的那段时期。他打算着过去教先太子什么,如今就教公主什么,再依据实际酌情增减。至于太子所学该不该教给公主,他是没有这种想法的。 皇子公主不都是皇室中人?何况公主虽然不会说话,他却觉得公主比先太子聪明得多。至少先太子像公主这么大的时候字写得远不如公主。 何夫子很快地思索了,遣人将书本分发下去,书封上赫然写着《开蒙要训》。 未有夫子吩咐,谁也没动,只用眼睛看着书本。女伴读们是遵循礼数,公主不知道是在出神还是什么,还在用眼睛研究书封。 何夫子赞许地点头,认真道:“今日的第一堂课,希望你们能学会珍惜书籍。” 坐在这里的女郎们当然不会缺少书看,他不要求她们将书供起来,只希望她们不要不将书当一回事,随随便便就弄丢了。 他严肃道:“能坐在这,你们家中定然都有丰富藏书,并不觉得书有什么稀罕。但在整个大夏,读得上的书的人……” 何夫子将双手举起:“我这十根手指代表大夏所有人,读得起书的人只有这么多。”他收起九只手指,只留下左手尾指竖着。 郑凛抿嘴听着,注意力完全被何夫子所言吸引。她在府上跟着兄弟姐妹们一起上过学堂,学堂里的夫子从没讲过这些。 王仙露同样专注,甚至接话:“只有十一吗?” “十一?”何夫子语气古怪,右手将左手尾指一握,肉眼可见地几乎将整根手指遮住。 女孩子们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齐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无论是陪伴公主的女侍读还是殿中垂首静立的宫女们,她们完全被何夫子引导,这个遮住手指的动作在她们看来就是一下子又减去所有人。 只是稍微冷静下来后定睛细看,人们就能看清楚何夫子并未完全将整只指头遮住,看着像罢了。 但—— 王仙露喃喃:“这也太少了。” 含章殿中陪侍的宫女们没有在这里开口的资格,却纷纷在心中附和王仙露之语。是啊,这也太少了,她们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何夫子的一点指尖。 何夫子平静地陈述:“有的地方是百一、有的地方是千一、甚至万一都有,总之不是十一。” 含章殿里静到极致,殿外雨声滴滴点点滑过人心间。何夫子陈述了一个事实,却在每个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震荡。整个大夏,一百人、一千人、乃至于一万人中,竟然只有一个人才读得起书吗? 陡然接触到冷酷的事实,宫女们很快地接受了这一点,在她们家乡是这样的,几乎没有人能认字读书。只是整个大夏却也只有指头尖尖那么点人才读得上书,多多少少还是让她们感到意外。 女伴读们的感受则要更加强烈,因为书对她们来说是寻常之物,所以大夏绝大部分人读不起书这回事对于她们来说更加不可思议。不明晰的念头在她们脑海中产生,因相隔重重,她们并不能明白自己想的究竟是什么,总之是乱糟糟的一团绪气。 那么多的人读不上书,都是很可怜的。 何夫子看着女孩们深思的神情——姑且认为公主已经深思过了!他已经尽可能用简单直白的话语来讲述这一切,就是怕公主听不明白。他一直不动声色地关注着公主,而公主听了以后并没有产生什么若有所思的神色,自始至终地认真望着矮桌上的书,叫他很不合时宜地想到“老僧参禅”这个词。 打书发下来起她就一直在看书封,他说话时也在看,说完了还在看。大约是年纪太小没听得进话,不过看她这样认真地观察书封,何夫子只能苦中作乐地想看样子公主还是个书痴。 书痴下一刻很自我地将手放在书上,开始翻页。 伴读们尚在思索大夏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才读得上书这回事,并没发现公主的动作。何夫子当然也不会说她,当没看见她的动作。 她才四岁,能够安静地坐在这里已经很厉害了!她还会静悄悄地翻书而不是撕书! 何夫子叹了口气,继续方才说的:“我说的是读得上,读得上中有许多人是没有书的。” 王仙露轻声问:“没有书要怎么读呢?” 何夫子并不觉得她这话问得高高在上,反倒耐心解答:“一群人买一本?或是去租借,自己手抄,一页页抄全。” 宫女们听得很起劲儿,何夫子说的话她们都听得懂,真想不到读书这样难。 王仙露与郑凛一齐在心中道了一句真辛苦啊。 何夫子不欲深讲太多,很快做出总结:“我说这些,只是想叫你们知道书不易得,平日对书多爱惜些,切莫将书弄丢或是弄破。若是谁的书弄丢了,是绝不许重买的,自己再抄一遍。” “是。”听了夫子的话,她们知道了书对于寻常人来说是很贵重的东西,自然会珍而视之。 何夫子目的达到,神情松缓了些,开口:“我姓何,日后你们叫我何夫子就好。” 脆生生的一片:“何夫子。” 何夫子将书拿的远些低头来看,看样子要开始授课了。 郑凛犹豫了一下,在王仙露微微讶异地目光中提问:“何夫子,为什么大部分人读不上书?”这问题听上去实在有些不食人间烟火,郑凛自己也知道这样问有“何不食肉糜”之嫌,可她出生就是高高在上的,不了解民情。而想不到答案,就该请教夫子的。 何夫子愣了下,没想到她们还在想着读不读得起书的事。当下他想了想,慎重地回答:“因为书不易得,一样东西稀有,往往就会昂贵。而书不易得则一来因为纸墨贵,二来抄一本书需要人力,人力难求。大夏自然不缺人,但缺识字的人。要抄一本书,抄书的那人必须要识字,字还要写得工整。但认字之人多不会抄书换钱,而不认字的想抄也不行。一来二去,书便难得。” 郑凛听明白了,郑重点头:“我明白了,多谢夫子。” 何夫子所言字字属实,只不过并不是全部的缘由,还有一部分原因他并没有说出。书会稀有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大夏大部分书籍都掌握在士人手中,士人读书明智,提升才学,入朝为官,与寒门学子间形成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为了将权力掌握在手中,士人将书籍垄断,也越能保证他们的地位。 还有,读书能启民智,读书的百姓越多,便越难以掌控。为了使他们安分,总不许他们读书的。 何夫子并不赞成这些,为官时他也提出重启各地官学之事,可惜未能施行。一人之力,终究不成。并非因为他出身寒门才要为寒门学子谋求更多,而是他认为只有叫更多人读上书,大夏才可能有更多有才学之人,才能越来越好。 摒除这些无用之想,何夫子脚踏实地地开始授课:“书已经发下,可以看到书封,从《开蒙要训》学起。” 他信手翻书,不忘看一眼公主在做什么。她看起来已经停止自己钻研,开始认真听讲。 还是个好学生。 何夫子不佳的心情明朗了些,缓缓将书翻开,一面道:“我先来读,你们听着。读过一遍,我读一句,你们跟读一句,讲了这句,再读下一句。” 两人称是,公主不会说话,坐在中央点头,叫人觉得怪可爱的。 何夫子就读了起来:“乾坤覆载,日月光明。” 伴读们跟着诵读:“乾坤覆载,日月光明。” 何夫子就着这句讲解起来:“乾坤指的是你我如今脚踩的大地之广,头顶的上天之宽。覆载,则指天地间存在的万事万物。乾坤覆载,说的便是天地包容之一切。其中一切,既指平日眼见的花草树木、鸟兽虫鱼等等,也包括我先前提到的书,不止是书中思想,更是每一种不同思想。” “至于日月光明,则要更加具象。日月,既指所见的太阳月亮,也指日月更替,时光推移。光明即是光亮,意指世间一切美好。” “此句为一文之总领,也开启下文,为叙写天地岁时、四时景象、山岳河川铺陈一番。”何夫子讲话语速悠缓,抑扬顿挫,引人入胜。他的目光落在在座三人身上,这熟悉的眼神让王仙露与郑凛心突地跳了一下。 夫子要提问了。 “说到山岳河川,诸位可亲眼见识过吗?” 竟然不是提问什么书中问题,叫人松了口气。 这个问题让人很有谈兴,又不困难,王仙露落落大方地回答:“夫子,我夏日曾随母亲去过伏牛山下小住,算是见过山岳吧。” 何夫子点点头说:“自然,不过说起伏牛山,你可知道伏牛山为何叫做伏牛山?” 王仙露不知缘由,猜测:“山瞧起来像牛?” 何夫子笑着摇头:“山岭绵延不绝,一眼难以望尽,如何看出像牛?” 郑凛好奇:“那为什么?” 原先因为夫子讲课听不懂而垂首静默的宫女们这会儿又悄悄竖起耳朵,这个她们听得懂,也觉得有趣。 何夫子娓娓道来:“伏牛山之所以叫做伏牛山,有两种说法。其一是秦皇时期粮食不够,为减少吃粮之人,坑杀百姓。秦皇铸万斤铁牛,限用三天将牛推到别家,若推不走,便杀其全家。万斤铁牛,常人哪推得动,家家户户被杀。此事惊动太上老君,老君制一赶山鞭,随意赶走此牛。秦皇蒙上天警示,不敢妄动,此事方了。后来铁牛留在如今的伏牛山之处,变成了八百里伏牛山。” 众人听得心神动荡,不由皱眉,深以为秦皇无道,百姓凄苦。 何夫子见大家听得入迷,又解释道:“古时传奇,当不得真。真有能铸万斤铁牛的铁,早就铸为甲冑。再说了,万斤的铁牛怎么送到百姓家?”到底是在孩子们面前忍住说些直言,譬如皇上要杀百姓是根本不需要费这样大的劲的。 知道是假的,大家这才放松了些。 何夫子说起第二种说法:“另一种说法则是嫦娥奔月前家养大黑牛为逃避王母捉拿,化作铁牛钻入地里,隆成伏牛山。” 王仙露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听起来更像假的。” 宫女们轻轻跟着点头,深以为然。 何夫子看向郑凛,郑凛会意,从容自若道:“我未出过远门,不过祖父年轻时踏遍名山大川,常与我们小辈讲起,什么泰山、黄河的。” 何夫子道:“若有机会,多出门游历能亲眼见识比闭门读书要强。” 可惜在夏国,女郎少有机会远游。 摒弃那点可惜,何夫子看向公主,语气和缓:“公主,您见过什么山岳河川吗?” 公主现拿起笔写,平静地举起小本子。 宫女们看不到公主的本子上写的什么,只听到王女郎小小地倒抽一口凉气,看到郑女郎檀口微张,夫子变了脸色。 上面写的是:“从马邑过来,见了许多。” 23 第 23 章 “夫子的脸色当时就变了!我也吓了一跳!”王仙露跪坐在正在习字的郑凛跟前,一面慢理丁香色的裙尾,“然后我一看她,她就静静坐在那,和没事人一样。” 郑凛眼风微撩,睨她一眼,忍了半晌,很低声地笑道:“我想夫子少有这么失态。” “可不是吗。”王仙露笑了笑,将裙尾上的褶皱一一捋平,“郑凛,你说,她是怎么回事呢?” 郑凛一笔一画地写着,应她:“你看她平日——我说不上来,就觉得她有种通透豁达的感觉。通透豁达说的也不对,她才多大,反正就是这种感觉,又不太一样。” 王仙露不再整理裙裳,直起腰板,双手扒着桌檐道:“我知道这个词,达观知命!” 郑凛停笔想了想:“你这个词比我的好。” 王仙露道:“入宫这些时日,从没见她哭过。像这次,她说起以前的事仿佛没多大感触似的。我也不是要她哭,她不哭当然好,我只怕她现在还不懂死生之事,长大之后明白了会难受。” 郑凛看着她:“你想过没有,她都明白呢?” 王仙露讶异:“她要是明白她不伤心的吗?” 郑凛抿嘴:“她多聪明,怎么会不明白?何况你怎么知道她不伤心?” 王仙露叹气:“谁知道呢,我再去看看课业有没有什么疏漏之处。” 何夫子布置的课业十分轻松,将上课时所学抄写一遍并理解背会就好,说来写得很少,多是需要记忆的。不过何夫子讲课生动有趣,引经据典,一堂课下来认真听讲了的通常都直接记住今日讲的什么,只消回去巩固一番。 王仙露检查了一番自己誊抄的句子,还算满意,忽而想到什么:“郑凛,明日才有意思。” “什么?”郑凛继续练字,听到她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不明白。 “明日夫子抽查课业,她肯定让夫子吃惊。” 王仙露这么一说,郑凛顿时也想起公主过目不忘的本事,笑意刚到眼底又弥散了。她语气带着可惜:“她为什么就不会说话呢?” “是啊,为什么呢?” 郑凛看她:“你如今也盼着了?” 王仙露瞥她,拒绝承认:“我与你不一样。你盼着她会说话是因为你有雄心壮志,要做萧尚书那样的人。而我只是单纯盼着她能说话罢了。” 郑凛反问:“那你想做哪样的人?待字闺中?” 王仙露被问住,突然恼了:“多管闲事!”她将身子一背,肉眼可见地不愿再理会人。 但是因为什么生气,她不是能说得很清楚。或许是被说到“待字闺中”而感到被冒犯,或许是对未来并没有设想被点出而恼羞成怒,或许是不肯承认自己内心的野望而怪罪自己等等。 郑凛错愕一瞬,转而陷入深思。 她说:“你不觉得我们不该这样吗?” 王仙露不想理她。 郑凛将笔搁下,起身去找她。王仙露从没见过郑凛这样主动,被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她:“你做什么?” 郑凛在她旁边坐下,王仙露扭过身去,表明态度。 “你想想你在家中会这么哭笑随意吗?”郑凛对着她的背影说。 王仙露的背影顿了一下,缓缓转过了身:“你什么意思?”她已经隐隐领悟到郑凛要说什么,有些无措地将唇咬住,最终哎了一声。 “她,还是明光殿的问题?我……我的矜持哪里去了?”王仙露意识到她现在太“自我”了,换做过去她绝不会这样任意喜怒,多要将所感所受藏在心间,面上是端出不动声色的和婉。瞧瞧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在同郑凛明目张胆地闹脾气,纵然她知道郑凛的心事,与她还算亲近,换作往日她也绝不会这样。 郑凛也在反省,在以前,她从不会多问别人的前程。她才没有管别人闲事的闲情逸致。 何夫子回家同老妻提起此事:“……你不知道,我少有这么窘迫的时候。她那个本子一举起来,我真是出了一身冷汗,赶紧去看她哭了没有,结果她倒平静得很。这事是我做得不好,竟然疏忽了。果真是在家中待得久了,微末之事都周全不了。我得时时铭记,不能再犯。” …… 翌日依旧是笼罩天地的风雨,叫人很难不怀疑一整日天都会是黑的。 夫子还没来,王仙露站在含章殿的纱窗后吹风,惆怅地眺望着窗外的阴翳:“这样大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够停止?月余不见太阳,总感觉干衣裳也能拧得出水。” 蜷腿坐在案前的公主无端地抬头看了眼殿门,便又重新垂下眼睛,一动不动的,真像一尊栩栩如生的泥俑。 郑凛默默观察公主,跟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殿门,并没有发现什么。她一边思索着,一边应和王仙露的话:“我爱看雨,如今也腻烦了,只盼能早些云销雨霁。” 何夫子打殿外进来,衣袖与袍角不可避免沾湿。书童也是一身水气,倒是他护着的书箱还是干干爽爽的。 含章殿伺候的宫女们奉上干毛巾和热茶,何夫子擦着身上水渍低声道:“河内已经有几个县被淹了,还不知道其它地方怎样。再不放晴,不知道要有多少地方受灾。” 女伴读们立时严肃起来,感到一阵揪心。她们还没往民生上想过,知道有人因雨遭难,一瞬为自己过去赏雨的情思而感到惭愧,因为在她们临窗听雨时还有人因洪涝流离失所。这当然不是她们的过错。要说有错也是老天有错,不顾百姓生死降下连绵暴雨。但侍读们的道德感太高,责任感太强。 将身上擦干了些,何夫子挥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自己向殿内走:“不说这些,昨日布置的课业可认真完成了吗?” 这话一出,紧张的氛围就有了。 女伴读们细声道:“完成了。” 公主一板一眼地点头,参与感极强。 何夫子严厉起来,对于学业他向来要求严格,不许人偷奸耍滑。他随意到郑凛跟前,郑凛有眼色地将作业双手呈上。 何夫子检查起郑凛的课业,随口问道:“你练的是北魏碑帖?” “是。” “我那里有几份好帖,明日拿来予你。” 郑凛心中泛起细微的喜悦,诚恳要谢。 何夫子看出她意图,先摆了手:“先别道谢,我要先考你一考昨日所学。若是不成,帖子是不能给你的。” 郑凛生出战意:“请夫子考校。” 于是何夫子先让她背了昨日所学的几句,又挑选几个典故与释义抽查,郑凛都答上来了。他严肃的脸上显示出细微的笑意:“帖子明日带来给你。” 郑凛靠自己赢来奖励,抿出个浅浅的笑弧,这下可以说谢了。 何夫子越过公主,向王仙露去。察看了她的作业并问过几个问题,王仙露都回答得毫无错漏,夫子点头赞许,不好厚此薄彼,便赠了一方砚台。 将公主安排在最后,既是为了给她留够多准备的时间,让伴读们为她做榜样,使她熟悉流程,不至于不知所措。 “公主。”何夫子低头看向公主,略略和颜悦色,“您的课业。” 公主学着郑凛与王仙露的动作,将写了课业的纸双手递上,胳膊伸得笔直。 何夫子接过她的作业,见她一笔一画地认真写了,就到背书、问典和释义的时候了。公主不会说话还真让人头疼,夫子提问,她回答时要靠笔慢慢写出来。 先是背诵昨日所学的四大句八小句,宫女来为她研墨,公主拿笔舔了墨,一字一句写。 何夫子就站在她身旁看她书写,她拿笔的手很稳,姿势也是最正统的写字姿势,不见半分紧张。对于公主,他便没有那样严格了。两个伴读是开了蒙来的,出错则是态度问题。但公主是初学者,有些错漏也很正常,何况她还不会说话。 抱着这样宽容的心态,他弯腰拿起公主所默,一检查,惊讶极了。 竟无一错处。 何夫子顿时正视起公主,能默得一字不错,想来她回去花了不少精力。对于态度端正且知道努力的学生,他一向持鼓励态度。 接下来是问典与释义,公主依旧是要靠写的。何夫子问,她写。很快地,他就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他所问公主皆答得上来,这或许可以归因为刻苦。但他越看公主的回答,渐渐想起什么,眉头深锁片刻后流露出不可思议。 公主的回答竟然与他昨日上课时所讲一字不差! 他还是从她回答的语气中发现的不对劲,在心中默读了公主书写的答案,越读越觉得口吻熟悉,再一想这不就是他自己的讲话习惯? 何夫子回想昨日课上,错愕地看向公主。 她把他课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并应用于今天的回答中。 这已经不是聪明或努力的范畴了。 何夫子身上一阵阵地发麻,口齿也麻,讲话时几乎找不到自己的舌头:“你都记下来了?”这是毫不夸张地问话,问的就是公主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没有任何偏差。 公主今日梳的是双髻,猫耳朵似的挂在头上。她抬头看人,瞳孔像是光滑的水面,只因外界的光反射而有所变化,精巧而缺乏生气。 她没有回答夫子的话,只是默默看人,像是不明白他在问什么。 女伴读们从旁解围:“夫子,我们也发现公主有些与众不同,她好像过目不忘。” 24 第 24 章 显阳殿内,四位辅政大臣议论群臣呈上的水患处置之策。皇上转着手中柳笔,心思早已不在殿中。 她坐在这里更像是起到一个祥瑞与镇压的作用。在商讨出一个决定性的对策前他们不会问过她的意见,她在这只是他们议政的名头罢了——为陛下排忧解难。只有他们得出最后结论才会上报天听,而这一步往往是走过场。 皇上还能对集四位辅政大臣之智的决策有什么意见吗?她初登大宝那会儿小心翼翼,不敢有半分违逆,几乎通过提出的所有政策。做了一阵子皇帝后她渐渐胆大,但凡做到御座上的人没有谁甘心为傀儡,还真就提出异议。 当她提出异议后看到四位大臣同情的神色,她就知道她做错了。她浅薄的智慧与权谋如何能挑出为官数十年的臣子们的明显错误,那是他们故意留给她的马脚,而她就这么上当了。在大臣们苦口婆心地为她解释她思想有多局限,那样摇头叹息的神色,使她感到的不止是火辣辣的耻辱,以及不敢再反驳他们的畏惧。他们轻松地用一个陷阱来化解她的反抗,甚至让她今后再生不起反驳之心。 “她不能”像一道枷锁加诸在她身上。 做皇帝的确是最好的历练。直到现在,皇上才明白当年自己莽撞。不过她现在已经能平静地接受这些,并学会蛰伏,用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来一点点加重自己在朝中的分量。 她最大的优势便是名正言顺,无论大臣们分量再重,条令通过也需要她的许肯。她不会再指出什么疏漏之处来表示反抗,而是不动声色地将奏折按下不发,以使他们意识到她的分量。 皇上做得久了,忙时奏折,闲时读史,她渐渐能懂得一些事情。以史为镜,可以明得失。如他们大夏出现牝鸡司晨、灾祸丛生、边关危亡、异族入侵等等局面实在是国之衰弱的征兆。 之所以对水患之事表现出不是十分紧张的态度,是因为夏国疆域辽阔,几乎年年闹灾。旱灾、涝灾、地震等等,东方、西方、南方、北方不绝。所谓四海生平风调雨顺,那都是书里记载的故事。 自己做了皇帝,她才知道不能尽信书。她不知道史书上真假各占多少,总之递到她跟前的奏折里真假一半一半。说的好事不见得真是什么好事,坏事也不见得一定是坏事,不过出发点都是为着私欲。 夸大好事是为着往上爬,夸大坏事是为着更多的抚恤,因此治国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 四人的议论没有一开始那样频繁,是差不多达成共识的意思。 皇上熟稔地回神,手中转笔也停下来,准备拍板定案。四位大臣早已发现她的出神,议论时也不需要她的意见,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她转笔的动作实在引人注目,叫人不自觉留意她手中之物,不过竟然看不出是什么。 崔尚书令多看了眼皇上手里的奇怪的笔,才向她禀明商议后的结果。 事关百姓生存,皇上没有按下不发,爽快地通过赈灾事宜。 议出个结论,有了交代,气氛松快了些。崔尚书令想了想,还是劝谏:“陛下,您乃天下之主,该为天下百姓做出榜样,请不要行失仪之事。” 皇上并没有被指出不足的恼怒,反倒心中很雀跃的,他们终于注意到她手中的笔了,不枉她刻意为之。她尽量不流露出喜色,装出一愣,再恍然大悟:“是朕失态。” 她话锋一转,顺理成章地道出推广柳笔之事:“朕太欢喜,一时不察。众卿不如帮朕掌掌眼,看看这笔如何?”她向殿中内侍挥挥手,内侍们奉上早已备好的柳笔。 四人便意识到这是皇上早有预谋,不过他们并不担心皇上要做什么大事,每人只是怀揣着好奇看她折腾。 一人手上被发放了一支柳笔,大人们审慎地观察着新物件。 “朕将此笔命名为公主笔。公主最近学写大字,寻常笔墨用着不便,她殿里的宫人为了让她方便练字,做了这么根笔出来。朕见此物,深以为使用方便,由萧尚书与史官先试,发现倒是方便速记与携带。”皇上望着众人平静道,“诸卿试试?” 四大臣自托盘中取了白纸出来,不甚熟练地在纸上书写,越写越露出深思之色。 “此物……”四人交换了目光,没想到皇上真拿出让他们意外的东西。何夫子能想到的,他们自然也能很快想到。的确方便,身上带一支笔更能增加臣子们的安全感。 没有直接的利益冲突,他们不介意顺水推舟支持一下皇上。毕竟此事要阻止起来也名不正言不顺,阻止皇上方便百官,未免显得他们太过专横跋扈。 “很好。”郑给事中最先给出答复,他是军功起家,如今虽是半个文官,依旧少了些文臣的底蕴。 他开了口,其他人也不好继续沉默,口口称赞。 皇上为爽快的答应而松一口气,面上平静地宣布:“既如此,朕便赏百官各十支公主笔。日后每月月初重发十支,以勉诸位。” 众人为皇上的大手笔而震惊,文武百官每人十支笔怎么也是很大一笔数目,皇上自掏腰包,让人担心皇上会不会为了收买人心而太过破费。 “陛下,您之盛情臣下心领,不知公主笔造价几何?若是太贵,不若削减数量,意思一番也可。”王侍中道。 “侍中放心,朕出私库制笔,绝不动用国库分毫。”皇上也不遮掩,“此笔易得,烧制柳枝以布裹之即可。” 如此易得,倒叫人沉默了。 不比何夫子那样期待着公主笔能对普罗大众起一星半点的作用也好,臣子们也很快想到百姓得知制法后或许用得起笔。但这也不是十分影响的事情,不过为百姓们省一些钱罢了。真有什么人因省了笔钱而出人头地的概率实在太小。而何夫子就是看到这一点希望,也要推行公主笔。 臣子们默默点头。 皇上继续道:“朕预备将制公主笔之法向民间推广,各位意下如何?”她终于在博弈中占据上风,感觉真好。她的身体在衣袍下轻轻颤栗,整个人竭力保持平衡。 还能说推行利民之事不好吗,皇上目的达成。 四位大臣自显阳殿中退出,不同与往日的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四人齐行。殿外一片阴沉,天像憋着股劲儿。 “公主笔之事,崔大人有何看法?”卢中书监一面走,一面目不斜视地询问。 崔尚书令步履稳健,恍若未闻。 倒是王侍中接话:“卢大人这话何意?” 卢中书监和气地笑道:“各位大人果真觉得陛下的公主笔如陛下所言,是明光殿哪个宫女所制?”这些人都爱藏着掖着,卢中书监不介意将话说得明白些。 郑给事中本不想一起走的,见三人默契地齐平而行,便也留下要听是什么事。他与卢中书监理念不合,素来不接他话,这会儿好奇之下才没忍住开口:“不然?” 卢中书监道:“崔大人,您说呢?” 崔中书令终于看他一眼,冷道:“是与不是,又能如何,影响什么?”他加快脚步,很快从四人中脱身。 感受到崔中书令的态度,卢中书监面上显示出些无奈:“陛下为国为民当然是好事,我只怕她操心太多,忘了最重要的事。”他接连叹气,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 “什么事?”郑给事中问。 卢中书监唉声叹气总不肯说,还是王侍中解惑:“卢大人说的最重要的事……是陛下该尽快生下一位太子,为王朝延续提供保障。” 郑给事中对讨论皇上的闺房之事不仅没有任何兴趣,反而厌恶旁人提及此事。他当下阔步离开,耻与姓卢的为伍。 卢中书监目送郑给事中离去,对王侍中道:“郑大人高洁,咱们不及。” 王侍中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面无表情道:“不敢称‘咱们’,你是你,我是我。” 卢中书监毫不生气,笑道:“我与王大人虽然道不同,但都是为着大夏。有燕国贼人从旁窥伺,陛下不快些留下后代,实在让人难安。” 王侍中也无法像卢中书监这样大义凛然地谈起皇上的私事,但他不得不承认皇上一直没有后代的确是让百官着急上火的一件事。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连个传位的都没有。他沉了声音:“道不同,不相为谋。”便也独行离开。 卢中书监站在一汪水坑前,负手笑看王侍中也离开。他不信公主笔是明光殿哪个宫女所制,他想这是何师道向皇上投诚所献的礼物,给公主当老师只是他重回朝廷的某种手段。说辞最大的破绽在于公主学写大字。 谁不知道公主痴傻? 何师道真是越来越妖,被罢官这些年还真让他做出东西,能为皇上想出个这么收买人心的法子。 他抬头向远方看,积雨云压在宫墙之上,庞大而沉闷。 燕国人要来了。 卢中书监收起脸上笑容,实打实地踩入水中一步步向远走去。 25 第 25 章 一切,连同风雨飘摇的洛阳城被隔绝。 燕人日近,战场上的余威以及流传的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使得原本风流的洛阳不得不收敛。一时间像无处不在的潮湿,有关燕人或真或假的流言飞入洛阳城街头巷尾。 公主早晨去含章殿上学了,江好锻炼完无事,陪片冬趁着阴天去九龙池捞荷花。明光殿新辟了一方池子,皇上特意批准她们去九龙池随意挑选好花。 池畔分拨两径芳草,在湿冷的春日中无声地青翠着。 片冬蹲在池岸细致检视满池绿叶,江好就在她身旁跟着蹲下来,防止她看得入神,滚进池子里。两人蹲得低,又无声。 绿径上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脚步声,是路过的宫娥。两人并肩行走,小声嘀咕着什么,说得入神,完全没有发现池边采荷的二人。 江好只回头看了一眼便重新转头看向池子,并没有打搅她们的意思。 两个小宫娥一路交头接耳地过来。走得近些,即使江好没打算打扰她们,却也因为身负武艺较旁人要耳聪目明而无可避免地听到她们在说什么。 “听说燕人如今已经到洛阳附近了,不日就会进城。我听来的消息,这两日就要挑人往馆驿去,菩萨保佑,千万别选中我。” “也别选中我!听说燕人每顿饭都要用咱们夏国人的肉下酒。万一,万一被选中过去了,被燕国人看到拿去下酒怎么办?” 江好听得忍不住皱眉,想跟她们说燕国人绝不像传闻中的这么可怖。用人肉下酒绝对是无稽之谈,燕国人没长三头六臂,和夏国人一样,也能杀死。 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背后的小宫女们继续说起来。 “总之如果死在了馆驿,一定是件不了了之的事情。咱们的将军都奈何他们不得,更不会有谁能给咱们这样的人伸张正义的……若是咱们赢了该多好,赢了的话,燕国人一定不敢随便吃我们的肉。” 即使宫女们只是感叹边关败事,江好听来犹觉惭愧。她也是军中一员,打了败仗实在愧对百姓。何况她如今还随公主入了宫,更像是逃兵了。马邑百姓尚在水深火热之中,她如今却享上了福。 浑浑噩噩中,两个宫娥说着话往远处走了,江好隐隐约约还能听着她们在说什么。 “是啊,可惜赵将军被人害了。你听说了吗?赵将军的枪落在了燕国人手里,那个燕国人这次一起来了,说是路上还用那杆枪杀了咱们夏国人。” “如此侮辱赵将军!欺负咱们夏国人!” “嘘,小声些!宫中喧哗,不要命了。” “啊!”两个宫娥一同尖叫,被突如其来的触碰吓得一蹦好高。 “对不起!”江好接连道歉,片冬惊得从池边站起,回头看是怎么回事。 宫女们不断轻拍胸口顺气,被吓得够呛。只是看清江好的衣裳后,两人顿时从怪罪变得诚惶诚恐:“女郎,是我们有眼无珠,竟冲撞了女郎,请女郎恕罪。”宫中没几个主子,看江好衣装很容易猜出她是谁,更何况她脸上还有一道长疤。 江好强势地扶住两人不让她们跪下,动了动嘴唇沉声道:“我并无怪罪你们之意,只是有事想问你们。” 两个宫娥依旧瑟缩着,一副鹌鹑情状,有问必答:“您请问。” 江好迫不及待地问:“你们刚才说的有关赵将军之事,是真是假!” 片冬一头雾水地过来就听到江好这话,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站在一旁好奇地看向两个宫女。 “我,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此事啊,女郎。”宫娥们慌张地流下泪来。 江好见她们落泪,立刻松开了手:“你们别哭,我只是问问。”她又拿了帕子递给对方擦脸,片冬看她一条不够用,也递了一条过去。 两人攥着帕子哭了两下,见江好的确没有责罚她们的意思,渐渐止住哭泣。她们两个对视一眼,先谢过女郎好心,又犹犹豫豫地吐露:“女郎,我们真的是听别人说的。但是这事儿传得有鼻子有眼,说拿着赵将军的枪的是燕国哪个将军的儿子,也是他用枪杀了咱们夏国人的……若是假事,应当传不了这样详细。”言语间的未尽之意是此事大约是真的。 江好失神地低下头,咬牙切齿地道:“是闻人式一的儿子。” 片冬问:“闻人式一是谁?”两个宫娥也竖起耳朵听,她们也是好奇心重,不然不会走在路上闲聊还被江好抓住。 江好道:“是燕国主将。” 片冬在内,三个人轻嘶一声。 江好站在原处,整个人丢了魂儿似的。她拳头紧攥,指甲嵌入掌心也不觉得疼痛,屈辱与愤怒并存。 燕国怎么敢的!那可是赵将军的枪,赵将军保家卫国,他们怎么敢用它来杀夏国人? 她五脏俱痛,灵魂都跟着一起痛,恨不能将闻人椿活剥了以祭将军在天之灵。 宫女们见江好变了脸色,十分狰狞,生怕被她迁怒,再度惶恐起来。 片冬冲她俩轻轻摆手,示意她们先离开吧。 两人如蒙大赦,向片冬行了礼,悄悄地快步离去。她们也不怪江好吓她们一跳,见她惊怒,她们心里也跟着难受。像她们这样与赵将军没什么关系的人听到这消息都有些难过,曾经在战场上待过的女郎只会更加难受。 江好动上一动,天旋地转,整个人向前栽去。 片冬眼疾手快地把人扶住,江好太强壮了,两个人一齐摔坐在土里。新泥潮湿,还好不疼。 这一摔把江好摔得清醒了些,同片冬含混地道了歉,撑着潮软的泥土要起来。只不过她情绪波动得太厉害,头痛极了,牵扯着浑身各处无力,还是在片冬地搀扶下费劲起身。 荷叶是没有采的,有过路的宫女帮忙,几人一路踉踉跄跄地回了明光殿。一挨着床,江好便卸下最后一丝气力,昏了过去。 公主这会儿还在含章殿上课,圆春几人看了江好的情况,从房中退出,问起片冬是怎么回事。 片冬如实说了,众人听得一阵沉默,都不知道该先恨燕国人、先哭赵将军还是先可怜被气病了的江好。 “我开个方子,先给她拿药煎了喝。”圆春随身带了柳笔,只要找张纸就能开方子了。宫女是没资格由太医诊治的,江好身份微妙,无法确定太医会不会来看。生死不能系在不确定之物上,药能吃在嘴里才能救人。 其余人对先由圆春诊治这回事没有半点异议。圆春说过她会一星半点儿医术,过去她们有个头疼脑热都是由她诊治,很有效果。 “我在这里看着江好姐。”片冬情绪低落。 方夏道:“哪里要你在这照顾人?我看着就好了,你先去把衣服换了。” 片冬低头一看自己裙衫上沾着土,不好意思地答应下来。 圆春写了药方,点秋拿药去了。 一帖药下去,江好的脸色好转不少。 圆春等人这才有功夫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向公主汇报此事,实话实说只怕公主听了难受,那可是她父亲的枪,燕国人亵渎她父亲。可若编个理由,只怕瞒不过公主,她聪明得可怕。 商量半晌,众人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公主只在上午上课,中午回来后便是自由支配的时间。何夫子说了,上课上得久也不见得就能让人多学多少,这个年纪正是该多玩。 平日都是江好带着轮换的四人来接公主,今日她缺席,圆春和点秋来接。公主看上去对换人来接这回事并不在意,倒是王仙露发现不同,随口问道:“今日怎么不见江女郎?” 圆春一顿,答:“江女郎病倒了。” 被点秋抱着走路的公主这才温吞地撇过头,角度轻微,但圆春了解这是公主询问的姿态,于是将早晨发生之事如实相告。 王仙露与郑凛听罢,哪怕修养极佳,也不由怒火中烧。 燕国人欺人太甚! 而公主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比划手势的手都没有在抖,可见不是把情绪埋在心里,是真不在意。 “请太医了吗?” 圆春回答:“我先为她看了,点秋给她抓了药吃,已经没有大碍。” 公主没再多说什么,话题到此为止。 王仙露屡屡张嘴,最终没能说出一个字。她有千言万语,然而面对堪称淡漠的态度,就开不了口。 一行人回到明光殿先去看望江好,人已经醒了,只是面色难看,精神看上去也差劲极了,像是没有灵魂的木偶。 公主被点秋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江好木呆呆的眼珠这才转了转。紧接着她向前一拥,情绪激动地抱着公主哭起来。 公主情绪稳定地被她抱着,与江好的悲痛格格不入,却纵容了她的行为。 “公主,请允许我去诛杀闻人椿,夺回将军遗物。”冷静下来后,江好说出第一句话。她缓缓放开公主,神情严肃,不是头脑一热做出的决定。 在场其余人被震撼得失语,感受到江好的决绝。 但公主完全没有被她的大义感染,不悲不喜的脸上无波无澜。她没有答应或是拒绝,只是简单地打了几个手势。 王仙露与郑凛看不懂手势,悄声问方夏:“公主是什么意思?” 方夏小声道:“公主没说同意不同意,让江女郎去问萧尚书就好。” 听着方夏所言,看着无动于衷的公主,王仙露与郑凛头一次迷茫了。如果公主不是不理解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那么她的反应未免太冷酷了。 26 第 26 章 隔着锦纱窗,可以得见窗外的云变了颜色。像是上天闷闷的哭泣,很快悉悉索索地落下小雨。 午膳精细,上午的插曲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琐事,不足以使公主的心情蒙上微尘。和过去的每一日一样,公主依旧认真大口吃饭。倒是两位伴读没什么胃口,陪着用了两筷子就不用了。 公主用香茶漱了口,擦干净嘴以后在座位上坐了会儿,然后起身由点秋扶着做作业去了。她似乎没发现她的伴读们今日食欲不佳。 王仙露想又或者是她发现了也不在意。 她不在意她亲生父亲,与她出生入死的女侍她也不在意,又怎么会在意她们这些入宫伺候不久的伴读呢? 郑凛轻轻撞了撞她,不着痕迹地指了指内殿,意思是她们该去陪着公主一起做课业了。早慧使她足够了解一些鲜花着锦中的贵族内幕,这底下的阴私无数。因此对于公主的淡漠,她只是有些失望。 而公主是全天下的公主,也是她的公主,作为臣属,她无法指摘公主的任何行为。 王仙露虽然心寒,却还识大体,没闹性子,和郑凛一起穿过珍珠帘幕,进了内殿,到公主对面坐下。 江好这时候入内辞行,已收拣了一个包袱出来,看来是打定主意为将军报仇。只待向萧尚书说明,就要上路。 彼时公主正淡淡命笔,在昂贵的洛阳纸上一笔一画地誊写出今日何夫子所教。江好沉声向她禀报完毕,她头也未抬,轻轻点了点算是回应。 王仙露的目光随着江好的一步步离开向远方游弋,直到被帘帏阻绝了视线,她仍然憾然地坐在原地。 她不由想到自己曾看过的“风萧萧兮易水寒”。荆轲刺秦,秋风萧瑟,易水冷冽,燕太子丹尚且携众宾客向荆轲送别,公主却对江女郎的离开无动于衷。 这样的大义,竟一点也无法打动公主吗? 王仙露轻声开口:“公主,江女郎走了。” 公主缓慢地点了下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王仙露还想再说什么,被郑凛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下,暂时缄口。但一闭口,胸口沉淀的那份气闷就使得她上不来气,必须要张口抒发些什么才能得到缓解。 “江女郎要为将军报仇。” 公主这次连点头也没有,看起来对她特意点出的“报仇”之事没有什么感觉。 “您不伤心吗?”忍了又忍,王仙露将压在心底的话终于问出口。 公主写下最后一笔,才抬头看她,在将人看得低下头去之前,她显示出困惑,就着笔在纸上写:“伤心什么?” 写罢,她将纸举起给王仙露看。她这一举动实在有一种认真的可爱,但王仙露与郑凛此时却无暇品味她的这份可爱。 因为公主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伤心什么,说明她确实对父亲之死、江好离开毫无感觉,说淡漠都已经是轻的,有一个很冒犯的词,叫做冷血。 至于公主明不明白死亡的含义,江女郎已经在她面前请愿誓杀闻人椿她也没露出分毫疑惑,说明她是明白的。 既然王仙露开了口,郑凛便也不介意加入其中。多少还是受了江好的影响,就像是怀揣着一腔热血,要为“荆轲”向“太子丹”讨一份礼遇那样。 情绪总会让人失去方寸,譬如在此时,郑凛脱口而出僭越的话:“您父亲……”义愤填膺使得她像受惊的稚子一样抽出刀锋毫无经验地乱舞,容易不小心且不是出于本意地伤害别人。她只是说了三个字就意识到自己的冒昧,剩下的话戛然而止,整个人冒出一身冷汗,寒毛倒竖,终于清醒了。 一旁的王仙露也一齐清醒过来,一个激灵后不由在桌下紧攥住郑凛的手。她不清楚公主会不会因此而生气,但换做任何一个人被戳到伤处都会感到疼痛。她们是贵女,但再贵也贵不过公主,何况说到底是她们理亏,因此在这时只能等待公主的发落。 没有想象中掷笔摔杯,也不是公主连发怒都是沉静的。 公主的情绪依旧没有什么波动,笔在纸上沙沙地写过:“父亲怎么了?” 郑凛与王仙露看到她这句问话立时在原处结舌,不知道公主是真不明白她们要说什么,还是故意为之,要听她们完完整整地说出冒犯的话好给她们定罪。 一片沉默。 郑凛和王仙露不语,公主本就不会说话。不过她很有毅力地举着写了字的白纸,还在等两位女伴读的回答。 王仙露在公主面前已经有过失态,无法维持完美的姿态,有些破罐子破摔地问到底:“您父亲不在了,您不伤心吗?”想清楚公主若要发落她们根本不需要这一句话,她索性问了,就是被处罚也要做个明白人。 王仙露问过以后,如同卸下了什么担子。这个答案多少能够让她明白公主的思考方式,过去她许多困惑的根源都来自于公主的不理会,有了答案,她就不会被困惑所内耗。 她们静静等待公主的答复,竟然有些没由来的紧张。 公主写好给她们看,答案既在她们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人固有一死,为什么要伤心?” 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回答。即使公主只是写出来答案,她们却莫名其妙地可以感受到她诚恳的语气,真诚地向她们询问自己为什么要伤心。 这个答案当然不能说不对,如果是白马寺里的高僧如此垂询那么香客们都要双手合十聆听他的禅语。但这话是年仅四岁的公主说出来的,让人惊悚之余也无法反驳。过分通透的思想只能让人努力乐观地自我安慰公主天生通透,能比旁人少走几十年弯路,一下子悟到生命的真谛。 好歹只是看得太开而不是真正的冷血,王仙露与郑凛脑袋晕晕地放下心来。 但为什么这个年纪就已经看开了啊! 放心之后反而觉得对公主的想法更不了解了! “那江女郎,她要去刺杀什么闻人椿来取回将军的枪,您又是怎么想的呢?”问一个是问,问两个也是问,王仙露通通问出来。 公主写道:“我让她去找萧尚书。” 她们当然知道她让江好去找萧尚书,这是她们亲耳听到的。公主此时很有耐心地重新说了一遍,很有种迁就她们智商的诡异之感——她大约以为她们是鱼的记忆,忘记了这回事。 “找萧尚书是?”什么意思。 “萧尚书不会让她去的。”公主在纸上写了给她们看。 萧尚书对于江好的到来的确感到头疼,尤其是在听明她的来意以后。 “你……”她烦恼地揉了揉额角,不知道该怎么跟江好说明事实利害。她现在一腔热血地要去刺杀,不管怎么,是绝不能让她去的。 江好目光坚毅地望着萧正仪,等她发话。 萧正仪想了想问:“怎么突然有这个想法?” 江好将早晨发生之事沉声同她说了,又问:“尚书大人,是真的吗?” 萧正仪眉头落下,压在眼上,没想到风声竟然传入宫中。知道缘由,再劝停江好怎么也说不过去,但确实不能让江好就这么去。她先转移话题,也的确是存着询问的心思:“你还记得传话的两个小宫女什么模样吗?皇城之中有流言蜚语,是我办事不力。” 江好吓了一跳,不由替人说起好话:“是我太过耳尖,倒不是她们刻意说与我听的。” 萧正仪道:“我没有想处罚她们,只是想查清谣言源头,或许有燕国细作再其中推波助澜。” 江好立刻严肃起来:“我都记得的。” 萧正仪笑道:“那就有劳江女郎助我一臂之力了。” 江好自然无不答应,只是还惦记着刺杀之事,不由又提了一遍。 萧正仪看她注意力并没被转移,为了阻止,不得不直言相告:“江女郎,你不能去。” 江好愣住:“为什么?” “夏燕议和,燕国使臣若在大夏遇害,边境必然再生动荡。所以他们不能被杀,甚至受伤,你明白吗?”萧正仪向她揭露残酷的事实。 “您这话的意思是……” “我们非但不能杀了他们,他们在夏国一日,我们就要尽力保护他们一日。”萧正仪深吸口气道,自己都对这个答案感到屈辱。 更不必说江好,仿佛有一口大钟在她脑海中被狠狠敲动,整个头嗡嗡作响。她没想到自己要去刺杀闻人椿反而是给大夏找麻烦,保护燕人成了正确。 她不明白这个世界了。 “可是如果咱们夏国上下齐心将闻人椿和闻人式一杀了,岂不是扬眉吐气?”江好喃喃询问,不明白夏国为什么不这么做。 萧正仪叹了口气,有些可怜地望着江好道:“他们敢来夏国,必然是做了万全的准备。这样大张旗鼓,正是等着拿夏国的错处好在议和之事上索要更多。你以为只有你想刺杀他们吗?自他们入境以后刺杀之事便没停过,可没一次成功。后来闻人式一以夏国刺客众多,议和之心不诚作为威胁,使我们不得不保护他们。我不能放你去做无用功之事。” “何况夏国上下如何一心?为促成议和之事,有人绝不许燕国人出意外的。再说闻人椿与闻人式一,即使真杀了他们,夏国便能赢么?燕国军队依旧,燕国也不止这二人能领兵打仗。反倒激起燕国血气,到时候不止只有马邑了。” “所以,你不能去,你明白吗?” 27 第 27 章 香屏之后,圆春吐字方整地诵书。 公主跪坐在屏外的长案前认真聆听。她的头发长长了些,垂散时到后背,一捧乌墨似的,柔顺极了。她安静坐着时衣衫稠叠,堆在一处,像是养得极好的猫儿蹲坐时聚成一团的毛皮。 适逢湿风过窗,吹皱了公主的一片衣角。 两位伴读心中藏事,惦记着江好的境况,又有圆春在一旁诵读,一时间很难落笔。如果随意写了,是能被夫子看出不用心的。 好在这份煎熬没有持续太久,让她们挂心的江女郎在萧尚书的陪伴下归来。竟然如公主所言,萧尚书没有让她离开。 随着她们入内,圆春的诵书声暂时停下。 萧正仪的神情仍带着往日来这里的和煦,只不过较之往日,多了一份略显沉重的愁容。她表示顺路将江女郎送回,近日宫中不太平,大家要多留心。 众人听到这消息隐隐约约有些明白,萧尚书这是要追查上午之事呢。 知会了公主后,萧正仪带着片冬离开。而江好一直失魂落魄的,看萧正仪离开,找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公主,我身体欠佳,先回去歇息了。” 公主深明大义地点点头,同意了。 倒是王仙露与郑凛忧心忡忡地望着江好离去的背影,很是担心。总觉得她回来之后看起来更糟糕了,不知道萧尚书是怎么说服她的? 公主轻轻叩了叩长案,圆春的诵书声重新响起。 总之没有去行刺,应该是好事吧?至少保住了性命。 这么想着,女伴读们稍稍放下心来,终于提起些写课业的兴致。一开了头,写下去就容易不少。很快地将课业处理完毕,王仙露与郑凛到公主身边一左一右坐下,陪她听书。 圆春正读着:“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王仙露刚坐好,就听到圆春读这么一句,眼睛一亮。 可惜这首诗短,她们刚坐下,圆春就读完了。案上摆着的一只小巧的瓷漏,瓷漏像两只滤渣的漏斗拼在一起,其中灌入细沙。一旦将有沙的那头朝上竖起,打开最细连接处的隔片,细沙就会通过窄颈缓缓流入下方,细沙流尽的时间相同,作计时用。 圆春将书合上,从屏后起身,抱书出来。 王仙露同她攀谈:“今日读的是《诗经》?” 圆春笑着应道:“正是。”她说着转身向书架去,将书放回。 “方才你读的‘齐子归止,其从如云’中‘从’字好容易读错,你读得都对,可真厉害。”江好既然没去刺杀,王仙露原本心里那点不舒服很快消弭,注意力被圆春吸引了去。 “您谬赞了。”圆春轻轻抿嘴笑笑,到公主面前张开双臂。 公主没有答应被她抱起来,而是牵住她的手,借力站了起来。能看出她如今双腿依旧无力,不过比过去好上不少。 王仙露仍在称赞:“你还懂得医术,能为江女郎诊治……”她说着说着不由微微怔住,意识到圆春会的这些出现在一个宫女身上不免离谱。 郑凛同样意识到这一点,抬眸看向圆春。 圆春将公主拉起,动作僵住,不知该怎么接王仙露的话,向她们,甚至向公主解释她会的一切。 公主牵着她走了两步,感受到她的停顿,回头看去。她疑问地看向圆春,却不是疑惑她的学识从何而来。 公主用手询问:“为什么不走了?” 圆春不知道公主是没听到还是不在意,强打起镇定向两位女侍读笑笑,装作若无其事地蒙混过关了。 王仙露与郑凛究竟没有追问,毕竟圆春是宫廷中人,公主有资格过问,她们却是没有的。 接下来宫中侍者人人自危。一是萧尚书在宫中进行铁血清扫,竟真拔出萝卜带出泥,抓出几个燕国细作。二是宫中开始选人送入馆驿,用以伺候燕人。 这两样都波及不到明光殿,但在整体沉闷的氛围中,便是明光殿里的宫人们在平日里都谨小慎微不少,尽可能地减少出门。 不止是宫中,宫外洛阳城中也少了许多热闹,一种人人自危的气氛弥漫开来。 连上课的何夫子也一日赛一日的严肃,让人连大声喘气都感到压力。 唯一处于风波之中还能保持平静的大约只有公主,她很有种我行我素的自得,没有任何人或事能使她改变她每日的每一刻的日程。 上午上课,中午用过饭做课业,听书,陪鸟玩,与片冬玩游戏练习手指,自己看书,用晚饭,练走路。 连每日与她那只白鹦哥儿玩耍的时间都是固定的,一刻不多,一刻不少。看惯了公主日复一日的重复行为,总会让人在某个时刻突然看到一阵毛骨悚然。这份毛骨悚然来源于公主的重复动作,看着她重复的动作人们便会无端端地想到这一时刻好像在过去某个时刻已经发生过,便会萌生出不可名状的恐惧。 事实上她的动作的确是过去发生过的,因为她良好的记忆力能够使她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不差毫分。 而公主令人发指的稳定情绪还是很有用的,至少在她身边总能够被感染得定下心来。 在这段天昏昏、地潮潮的日子里,除却渐次的收敛以外,另一项润物无声的变化则多出现在官员们的身上。 对于皇上一开始发下来的“公主笔”,大多数官员们拿到手以后要么随意放起来,要么随手发给下属用了。 给事黄门侍郎张述是难得自己用笔之人,他虽隶属少府,却又是皇帝近侍,每日能见天颜。正因如此,他将公主笔贴身携带,存着些私心地想陛下若是看见他带公主笔,想必也能觉得他是可信用之人,认为他坚定地支持她政策的推行。 不过他在皇上跟前“不经意”地展示过几次公主笔,而皇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神色后,他也就忘记此事了。 给事黄门侍郎又称小门下,日常尽规献纳,需得时常记下大事小情。所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靠心记总不比记在纸上让人踏实。事务一旦堆积,磨墨的时间都没有,要将事务分门别类整理。张黄门焦头烂额之际想起自己还有支笔在身上,拿出来用。 省得磨墨,也不必等待字迹洇干,当真好用。 而且很给人一种用之不尽之感,怎么写也用不完这支笔似的。 凡事正事文书用笔墨誊写,杂事则用公主笔来记录,方便许多。 往往上峰的命令一层又一层的传递下去,到底层时总不能得到很好的践行。公主笔被发到各县,一开始并没有得到重视,被县令分发下去。 县令们很快忘却此事,于是在属下们不好意思地试探开口想要多要几支公主笔时,县令们还没琢磨出来他们要的是什么。 直到他们直白地问出还有没有那种笔,县令们才恍然大悟他们问的是什么。 没什么比实际行动更好的推荐。 县令们因此好奇地试用起上面发下来的公主笔,还真方便!所以原本被他随意发下去的公主笔没有了,县令们要留着自己用呢,待下个月的十支笔发下来再说。 倒是下属们感到遗憾,不比县令掌有一县之地,他们其中许多人并没有挂上正式的一官半职,只是在县衙做事,因而在平日几乎没什么正式拟写公文的机会,若用笔墨未免浪费,而公主笔就是很好的用具。原本他们的笔并没有用完,甚至没用多少,向县令再次讨要只是防患于未然。 结果还真没再要来。 公主笔无声无息地在官员中推广开来,清流之辈以为鄙薄,觉得这东西上不得台面。但这世上求实之人更多,即便当世追求精神上的快乐,然而没有物质基础什么精神都不快乐;是以公主笔这样可以随身携带实用之物还是受追捧的。 用得多了,谈到的次数就多,甚至渐渐流行起以公主笔簪发。官官之间见了面不免寒暄两句,说的深了未免有结党之嫌,谈两句“您也用公主笔啊?我也是”,既热情,又不会犯什么忌讳。 常提公主笔,就要常提到公主。不过公主倒成了公主笔的“附庸”,人们在说到公主笔时才会提一嘴她。但宫中只有一位公主,一旦提到“公主”二字便是那一位不能言行的公主。这也算是除去一开始的不能言行,公主再一次的声名远扬。 不少意识到公主笔更加深远影响的有识之士想的更多,譬如说公主笔一定会流传下去,至少在成本更低廉更好用的新笔出现以前它会一直流传下去。而有什么比柳树枝还要低廉的成本,一时半会儿还真让人想不到。 随着公主笔的流传与普及,公主笔的来由自然也不会失传,一旦说到来由,人们便会提起太原公主。从某种程度上说,公主的名声会随着公主笔的应用而一直流传下去,也算是“流芳百世”了。 谁不想被后人记住?或许这就是应了那句老话,傻人有傻福。 只是公主笔的流行无法改变局面,连整体沉郁的气氛也无法改变。而燕人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抵达洛阳。 28 第 28 章 闻人式一并非头一次踏足夏国的土地,却是头一次站在洛阳城外。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洛阳城作为夏国的都城,在他心中一度是夏国的代表。洛阳城,等同于夏国的心脏。这个意象频频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长久地游弋着、盘旋着。如今他要光明正大地进入洛阳,等同于光明正大地进入夏国的心脏。这是燕国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胜利。正因如此,他要亲自到洛阳来完成议和,亲眼见到夏国的心脏,亲自踏入其中,填补自己过去恒久的惦念。 与他想象中的洛阳一样,这里古朴、庄严、巍峨、雄伟,和燕国截然不同,充斥着文化底蕴。只是站在城外,闻人式一都要心醉了。 下一次,再下一次来,他会率领燕国的千军万马。到时候城中花草被摧折,书卷被抢掠,城头被烧灼。一切的一切,都会被注定的命运与局势毁去。浴火涅槃后,诞生出崭新的洛阳城,属于燕国的洛阳城。 沈绍与闻人椿同样震撼地望着面前巍然的城楼,人本能地崇敬伟大的事物,即使狂恣如闻人椿,这时候也不免低下骄傲的头颅。 这里与他们来的路上见过的每一座城都不同,怪不得是夏国都城。 闻人椿从不承认夏国比燕国好,但在这时候,却不得不从心里承认那么一点儿或许夏国的确有可取之处。怪不得他父亲总让他看些夏国的书,让他听夏国的夫子教课。过去他从不肯听夏国那些酸儒啰嗦,或许从今天起,他可以勉强听上一听。 而沈绍则表现得内敛许多。相较于直白热情的闻人椿,他很早就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为君之道,其中一条就是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在此时,他除了眼睛格外要亮一些,呼吸急促一些之外,并没有显示出更多的激动。 但他在心中默默想着一路来亲眼所见的一切已经足够证明夏国是个宝地,而宝物向来为能者所有。大夏怀璧其罪,这片土地合该为更强大的燕国所有。 沈绍这么想着,手指发紧,便听到一道尖锐的“啊”声。他回过神低眼看去,松了手指上的劲道,将怀中幼崽举起,怜爱地揉了揉被他拽痛之处。 “绍,你可别把它玩死了,不是说要送给楹吗?”闻人椿咧嘴笑起来。 沈绍不好意思地揉着虎崽的皮肉应道:“不会的。” 老虎崽记吃不记打地被揉得哼唧,舔了舔嘴,再度睡了过去。 郭校尉瞥了眼他手中虎崽,听着闻人椿对他的称呼,对他的身份有了猜测,向闻人式一道:“闻人将军,请。” 闻人式一看他一眼,脸上有了笑意:“好久不见啊,这位大人。”一眼就看出郭校尉是在马邑城头上截下赵雁声尸体之人。即使他笑起来也不见任何和煦,依旧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郭校尉很平静的:“我姓郭。” 闻人式一很上道的:“郭大人。”他是赢家,适当地谦恭并不显得卑微,只会彰显胜利者的大度。 而郭校尉既然能被选来接引他们,自然有他的长处。他形容平静,绝不似见着什么死敌,淡淡地说:“请。”便在前方骑马开路。 夏国再败也不至于弄出个什么阵仗欢迎燕国人进入洛阳,是以这场到来是突然的。 一行人驭马到城门前受检,例行检查的也不是往日的守城军,而是郭校尉的手下。郭校尉行监察之职,手下冷血凌厉,铁面无私,总之没有战败之国的卑躬屈膝。他们显然已经事先得到上面的吩咐,此时才敢拿出这种态度来对待燕人。 这是不着痕迹的试探,试探燕国的接受度,影响夏国在最终议和中拿出的态度。 为了使燕国人挑不出错,郭校尉带头从马上跳下接受检查。 闻人式一眸色深深,含了二三不达眼底的笑意,貌似配合地跟着下马。他做什么,燕国队伍中其余人便都跟着做,于是一群人齐刷刷地下马,很有气势。 双方实打实地对上,颇有种一点即炸的火药意味。 从事们冷酷无情地正式搜查,点验起燕国人携带之物也丝毫不讲情面。该取的取,该扔的扔,一时间乒乓之声不绝于耳。 最前方的郭校尉已经受检完毕,转过身看燕国人受检。 从闻人式一身上完全看不出他在战场上能够让人闻风丧胆落荒而逃,即使被不尊敬地对待,他也没有动怒,不得不让人思忖或许在议和时能够摆出更强硬的态度。 闻人式一举起双手由从事搜检,虽不至于因为像被当作犯人对待,但冷冰冰的总让人感到不适,他们又没犯下什么罪行! 哈!倒也不是,他们的确对夏国人犯下过错。杀了他们的大将军,占领他们的城池,怎么不算错呢? 闻人式一的右手尾指勾了勾,本来就被搜得不耐的闻人椿骤然发怒,拔出背后长枪向人直直捅去,冷笑开口:“怎么?查客人还是查犯人啊?这就是夏国议和的态度?不想议咱们就打!” 他这一个“打”字出口,从事们齐齐亮出兵器,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怎么?还真要打?”闻人椿将枪一推,查验他的从事被掼倒在地。众人定睛细看,这才发现他用的枪尾捅人而非枪头,没出人命。 被他掼倒在地的从事捂着心口站起来,看上去没有大碍,只是面上无光。不止是他,在场所有夏国人都面上无光。 闻人椿用的不是别的枪,正是赵雁声的那杆银枪。 郭校尉于人群外开口:“好了。” 从事们便散出一条路来由他通过,他走到人群前方,面朝燕人,却是对背后的从事们说:“大夏是礼仪之邦,对待客人,岂能无礼?向客人们道歉。” 整齐划一的:“抱歉。” 但听到他们道歉也并没有让人感到多痛快,因为实在太过轻易,就显得歉意廉价。 “拿出你们的礼仪盘查。” “是。” 这话一出燕国人也不好再追究什么,毕竟歉也道了,也改过了。 闻人椿还不服气,只是轻轻看了父亲一眼后他那里没了吩咐,只好憋着气由人搜身。只不过他在别人搜身时还不消停,时不时跺一下脚,或是冷哼一声吓人一跳,展示出他这个年纪的男孩该有的智慧。 “大人。”又有人出现问题了。 沈绍面前的从事指着他怀里的虎崽道:“大人,这位郎君抱了只老虎。” “你们这里老虎不让进城?怪不得养不出凶猛的将士,原来都是懦夫。在我们那里,老虎都可以在街上闲逛!”闻人椿信口开河,不放过任何打击夏国人的机会。他们那里根本没什么老虎,狼倒是多,但狼也不能在街上闲逛。 郭校尉当听不见闻人椿说话,只是望着沈绍。他认真看人时目光带了审慎的意味,无形的压力就落下来了。 沈绍不是一般孩子,被他这么看着也能勉强咬牙挺住。可身在敌营以及郭校尉杀过不知多少人的浓重血气使得他的气势渐渐萎弱,就在这时,闻人椿挡在二人中央,将郭校尉的视线阻绝。沈绍这才慢慢缓过来劲儿,手脚都没知觉了。 果然这才是他日后要面对的敌人吗。 闻人椿在尸山血海里滚过才不怕这些较量,他的另一份责任就是保护殿下。 只不过他站出来的那一刻,郭校尉也认定了自己的猜测,能让闻人家如此在意又是这个年纪,果然是那位三王子。燕国竟然舍得放他来历练,只这一点对继承人的磨砺,夏国就远远不及。 他不是朝堂之中坚定的议和派,必要情况下他会为了夏国以个人名义杀掉这位三王子。三王子有胆色骨气,可惜还不懂藏锋。若是他刚才适当示弱,郭校尉或许会不动杀心。但他显示出他的潜力,郭校尉就要重新评估了。 选定一个王朝的接班人和扔骰子从根本上没什么区别,都靠运气。一个王朝能连着掷出两三个六点,即连着出现两三个明君,就很大可能开创出一个盛世了。连着掷四个的那是皇陵冒青烟,历代还没出现五个的。 按照这个来说,夏国已经连续掷了两三个一点,还有经年的大国底蕴撑着,总不至于一下子垮掉。 此消彼长,燕国则掷出了一两个高点数。如果这位三王子还是一枚高点数的骰子,他要采取一些不光明的手段,即使被人戳脊梁骨。 夏国的下一枚骰子还没出现,群臣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还要祈祷皇上最好一举得男。 “郭大人,老虎有什么好看的,看看我这个。”他以食指作哨,片刻安静过后人们便听到翅膀扑棱之声。 北山黄鹘由远及近,与闻人椿心灵相通地向郭校尉袭来。郭校尉面色不改,在利爪落下的前一刻游刃有余地闪过。 黄鹘掉转过头还要再冲,郭校尉对闻人椿道:“少将军,你再不约束你的爱宠,我只能代为管教了。”他说着右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 “回来!”闻人椿喝道。 黄鹘在即将飞到郭校尉面前时硬生生停住,折返回去,落在闻人椿的左小臂上。 郭校尉自始至终眼睛未眨一下,冷静得让闻人椿都升起那么一丁点儿敬佩。 “老虎带进去吧,但希望三王子殿下可以管好自己的爱宠,莫要让它伤人。若有一二不慎,为大夏子民着想,我会棒杀它。”郭校尉点出沈绍的身份,像是某种威胁。 沈绍没有丝毫惧意地向郭校尉微笑:“您放心,我会的。” 郭校尉看着他,杀心涨了一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