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 1 第1章 初春的清早,天蒙蒙亮。 小厨房里点着灯,少女婀娜的身影,在灶前来回忙碌着。 食材前一晚就备好了,早起又对了一遍方子,捏好米糕,按份量分好,装上馅,再烧水,上锅,蒸至热腾蓬松。 揭了锅盖,热气扑面。润色鲜艳的甜糕,排得齐齐整整。 宋洛溦拎起长箸,夹起一块加了蜜的,吹凉,咬进嘴里。 甜糯糯的,感觉舌头一瞬都要化了! 洛溦抿了下嘴角,执箸将锅里的热糕逐一夹起,放到铺了巴叶的食盒里。 食盒下面的铁槅夹层里,装着保持温度的热碳,透过散发清香的青叶,将软糕煨得热气氤氲。 她收拾好炊具,回到厢房,灭掉了宁神香,待至辰初,方才唤醒婢女,洗漱更衣,提着食盒去了前院。 继母孙氏也早早起了身,候在了前院偏厅。 洛溦上前行礼,“母亲这么早就起来了?” 孙氏最近的烦心事一大堆,一夜没睡好,脸上掩不住的疲色: “你哥哥都两三天没回过家了,一点儿消息也没有。我反正睡不安稳,索性来这里等你,嘱咐两句,也省得若是你哥哥突然回来了,撞见你爹出府,又是一顿鸡飞狗跳!” 后娘难当,稍微出点差错就难免被指摘不尽心,继子成天在外胡闹,孙氏委实比丈夫更着急。 偏偏前两日,临川郡主府又传话过来,要召洛溦过去作陪。 孙氏唯恐应对得不够得体,早早就起来候着,顺道再多叮嘱几句。 “你到了郡主面前,说话做事一定谨言慎行,她虽然只是太史令的姨母,但你得把她当未来婆家长辈来侍奉,知道不?” 瞧见了洛溦带来的食盒,又道:“这盒子里装的,就是渡瀛轩的糕点是吧?可仔细拿稳妥了,就算在郡主府没见着太史令,也要请郡主转交,关键要人家知道咱们是用了心的!” “要是长辈们问起我们在越州的老家,人啊事啊的,你就多提你表舅,说已经进了州学,今年就要参加秋闱了!其他那些做买卖的叔伯亲戚,上不得台面的,千万别提。” “还有,若问起你哥哥从官学退学的事,你就……就适当诉诉苦,说你哥原先没有考乡贡的资格,一心想努力学习也没处使劲,所以进了官学才有些吃力,并非是脑子笨、没用功……” 宋家原是越州的药材商户,按大乾律法,子弟是没有考学的资格的。 五年前太后做主,定下了洛溦与太史令沈逍的婚约,宋父才由商籍升作了官籍,领了个六品仓曹司录的官职,举家迁入京城。 从身份低贱的商户、到六品京官,这样的地位飞跃,无异于云泥之别。 孙氏至今都不大习惯这样的转变,唯恐哪里做得不合规矩,引人嘲笑,对洛溦耳提面命,反复絮叨叮咛。 洛溦对这样的嘱咐,也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弯腰系好拎盒用的锦带,扭身抬起头,对孙氏蕴笑道: “我知道了,母亲不用担心。大乾朝每年商税几百万贯,贵人们收税的时候,可也没嫌弃过商户呢。” 此时天光大亮,暖金色的晨曦沿着廊檐洒落,照在少女瓷白/精致的面庞上,映出晶莹剔透的殊色。堪堪十六七岁的年纪,乍看过去是惹人怜爱的纯然清稚,可眉眼间偏又有一抹灵秀夭秾的妩媚,风流蕴藉。 有点像……从前孙氏还是姑娘家时,偷偷读过的那些话本子里的花妖女魅,既有少女的纯真,又有精怪的柔媚,一颦一笑间,便叫书里的郎君公子们丢了魂魄。 孙氏看着洛溦,心里暗叹,单凭这副容貌,就算不用攀那么高的亲事,寻个才能出众、门第相当的夫婿,理应不是什么难事。 可偏偏因为一道“天命”,硬是跟圣上的亲外甥绑到了一起。 表面上看,像是得了天大的恩惠,实际上反而活得辛苦!处处谨言慎行不说,让你干嘛就得干嘛,叫作陪就得立刻去作陪,也甭管女孩子总跟未来婆家人走动、合不合规矩! 六礼没过,不敢催,婚期不定,也不敢问!唯一算是订亲“信物”的懿旨,倒是皇太后娘娘亲笔写的,但也只能在家里供着,不许拿出去跟旁人说。要不是丈夫实打实地升了京官,临川郡主又隔几个月就召见洛溦一次,孙氏都怀疑,这亲订的就是一桩假亲!全是自家人做梦臆想出来的幻觉! 这时仆役来报,说郡主府的马车已经到了,孙氏收敛心绪,整束衣饰,携洛溦去了前院侧门。 洛溦知道规矩,从婢女手中取过食盒,独自一人上车。 孙氏踌躇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拉住洛溦,压着声,又嘱道: “若见着太史令,想办法问问他,婚期什么时候定。他去年就加冠了,你也十六了,早及笄了。也……也不用问得太直接,就婉转些,暗示他自己考虑一下这个问题,懂不?” 瞧着这丫头整天没心没肺的模样,肯定是啥都不懂!早知道,就不该同意她爹把她一个人留在越州,拖到去年才接进京! 洛溦哂然,暗忖有何不懂,要真把自己懂的东西说出来,指不定把您老人家吓到呢。 嘴上只敷衍道:“家里亲戚催问兄长婚事的时候,母亲不是总推说缘份没到吗?我这桩可是‘天命’,老天都还没急,说明时辰未到,谁急都没用!” 语毕,抿着嘴角,朝孙氏眨了眨眼,拎着食盒逃开了。 孙氏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愁思一团纷杂,也没留意到马车出巷以后,根本没有朝郡主府所在的方向转去。 马车驶出永宁坊,过永乐坊、兴宁坊,渐渐行近龙首渠的南畔。 此处靠近皇寺和玄天宫,常年人潮如鲫,烟火鼎盛,而这几日,则又尤为拥挤。 年初的时候,天现日蚀,继而关中田旱,民生怨道,朝廷的连番赈济亦难安抚。 二月末,太史令沈逍撰出谶语,曰“辰星出于孟,文政有失”,谏今上亲书罪己诏,至祭天坛求雨,则可正四时。 消息一出,朝内外议论轩然,但民心,也总算安稳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帝京长安里便涌进了大批想要一睹神迹的百姓,将皇城西北附近的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洛溦撩开车帘,见沿渠排摆着各式算命看卦的摊位,周围聚满了求问姻缘功名的男女,亦有不信这等江湖术士的百姓,拈了香,在渠畔自顾朝对岸玄天宫的方向跪拜。 正如所料,马车并不是去郡主府,而是带自己去玄天宫,去见沈逍。 就跟去年那两次一样。 马车驶过渠桥,过玄天门、司天监,入祀宫。 祀宫靠近龙首渠的那一头,密匝地遍种着翠竹苍梧,将远处香客们的嘈杂彻底阻绝了开来,豁然空旷幽远。 中央方圆百丈之内,草木俱无,只铺着白珉石的地砖,白净剔透,如明月坠落人间,悠然育出当中一座九层高阁,孤绝巍峨。 洛溦在璇玑阁前下了车。 接应的侍者,告诉她太史令尚有公务未完,请她稍等。 洛溦知道这里的规矩甚多,不敢造次,站到阁门附近的廊柱下,拎着食盒,微微靠着柱子而站。 璇玑阁里供放着尧舜时传下的神器玉衡,因而防御部署森严,高阁四下连草木都不栽种,光洁一片,任何人出现在百丈之外,都会立刻暴露无遗。 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休憩的地方。 洛溦靠着廊柱,默默望天,打发着时间。 竹林上方的天际线上,乌云渐涌,似乎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自从玄天宫出了谶语,让圣上写下罪己诏,干旱了许久的长安城,就开始起风了。 可见这阁里神器,和那位能读懂神器的人,确实是有些神通的吧? 洛溦望着远处流动的云潮,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入京时的情形。 那日正逢上元夜,乾阳楼前挤满的人群,就跟这积雨的乌云似的,黑压压的一大片。 马车被挤得没法动。 车外人说,是圣上与皇族亲贵上了乾阳楼,要放天灯,与民同庆。 她等了好久,忽听见人群中爆出欢呼,姑娘们更如着魔了似的,又哭又笑地喊了起来,“快看,是太史令!” “太史令!” 她撩帘探出头去,恰见城楼升起漫天的天灯。 城楼上站着不止一人,但唯独那一人格外耀目,振袂凭风而立,万灯璀映之下,神姿高彻,恍若谪仙降世。 他接过宫人奉上的花灯,递给了身畔的长乐公主…… 风势渐渐大了,压得竹林万顷翠绿簌簌作响。待吹拂至祀宫中央,因为空旷无所遮挡,刮得愈加肆意起来。 洛溦想起食盒里的热糕,伸手摸了摸盒底的铁槅。 碳火像是熄了。 她挪到廊柱后避风的一面,蹲下身,把食盒放到膝上,解开包袱锦布,将盒盖微微揭起一角。 残留的几缕凝白热气,随风散了出来。 等得太久,碳烧尽了,点心也快凉了。 凉了,就不能吃了。 母亲颇费了些工夫,打听到太史令曾遣人去渡瀛轩买过几次玉芙糕,估摸着他喜欢吃,所以前两日郡主府传话来时,便寻思着投其所好,买来送去。不管到时能不能见着太史令,关键要要把诚意和心思做足。 只是母亲不知,那买点心的十两银子,被大哥偷偷拿了去“周转”,结果周转不成,如今人还被关进了西城的牢狱。 洛溦昨日忙了许久,又是钻研方子,又是摘花摘叶子准备食材,一大早起来炮制出几可乱真的热糕,可到底没有渡瀛轩秘制的糯米粉,这下糕点一晾冷,就会又沙又硬,不再好吃了。 她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在侧,伸手取出一块热糕,放进嘴里尝试。 馅心还是温热的。 但也不大好吃了。 至少,对沈逍那样的人而言,大概率是不会觉得好吃的。 洛溦暗觉可惜。 做这些糕点用的鲜花、巴叶,是园子里摘的。茯苓、莲子、芡实、山楂那些能入药的食材,因有门路,也只花了半两多银子。但三种米料碾磨加工,又是半两,糖霜五钱,且蜂蜜是真的贵,一小罐就花了三两…… 算起来,虽然比渡瀛轩的便宜,也还是用了四五两银子,都够家里半月的粮钱了。 正思忖间,祀宫高大的黑檀木门“咯”一声响,从里面打了开来。 洛溦忙盖好盒盖,站起身来。 嘴里的热糕匆忙咽下,噎在心口,差点儿呛出一串咳嗽。 一个广袖宽袍、绾着子午簪的侍从走出门来,行礼道:“太史令有请。” 洛溦系好盒带,跟着侍从进了阁楼。 阁内极其宽阔高旷,灯烛通明,进门的刹那,抬首间,便觉犹如万顷金光遽然放亮。 阁壁高耸数十丈,四面各角雕云纹斗拱二十八处,对应着天宫的二十八星宿,俯瞰朱柱金扉,焕彩盈光,行走其间,宛如夜行苍穹星斗之下。 待转过前厅侧廊,耀目之色却又渐渐幽然淡去,只余天光自窗牗而入,斑驳落于白珉石地砖之上,明洁静谧。 再往里,似有泉流水声回响。引路的侍从在一处轩室前驻足,躬身道: “姑娘请进吧。” 洛溦谢过侍从,抱着食盒,独自入了轩门。 轩内光线,又比之前黯淡了许多。四周陈设布置皆显素淡,屋中又弥散着稀薄缥缈的水雾,显得有些白茫茫的。东面一处,摆放着一架宽大的玉纱屏风。 洛溦记起前次来,沈逍便是在那屏风后等自己,遂朝前两步,试探唤道:“太史令?” 无人应答。 她清了下喉咙,又唤了声:“太……” 斜后方,传来“哧”的一声轻响。 洛溦循声回头,见雾气中骤然一点火光烁现,燃亮起一盏灯烛,将四下晕染出淡淡金色。 昙然金雾之中,伫立着一抹极淡的清润水色,介乎天青月白之间,施施然,如玉山而立。 她认出了人,没来得及唤出口的两个字滞在了喉间,先前着急咽下的热糕噎在胸口,一时气促,也不敢再开口招呼,只定定看向沈逍,暗自调整着呼吸,屏息屏得有些面红耳赤。 暗廊下,沈逍执烛望来,见少女微微睁大着眼,怔愣地盯着自己,面颊浮泛出一层嫣色的红晕。 他蹙了下眉,漠声道:“过来。” 洛溦抱着食盒,走了过去。 手指摁在盒底,触了触,感觉尚且有些余温。 馅心还是热的。 要不要,马上请他吃一个? 毕竟,这次是真的有事想求他。 “这个糕点,刚才宫门的侍卫检查过了,我……” 她将食盒往上捧了捧,试着开口。 对面之人,始终沉默,冷如冰塑。 洛溦能感觉到,他又有些厌烦了。 她心里鼓着的一口气悬了半晌,终究还是泄塌下来,收手将食盒收回: “我……我是觉得每次完事后都特别饿,才带了来,准备到时吃!” 还是算了吧。 点心到底有些凉了,又因为刚才少了一块,豁出了一个缺口,现下一揭盒盖,参差不齐的,又难看,又难吃。 反正不管怎样,他多半也都不会吃自己送来的东西。 所以……还是算了吧。 洛溦临场改口,略觉心虚,小心翼翼地,缓缓抬起眼。 视线沿着面前男子的衣襟,往上,掠过琢玉般的脖颈和下颌,再继续往上,直至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沈逍目光静幽幽地在她脸上掠过,却又好似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晃即敛,丝毫漠不关心。 他转过身,淡淡吩咐道: “脱衣服。” 2 第2章 沈逍撂下吩咐,执灯进了身后的浴室。 洛溦立在原处呼了口气,将食盒放到一旁,走到连接浴室的耳房中,在竹屏后解开了衣带。 因为早就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天气虽冷,她穿的衣物却不多。 解了斗篷,脱下素衫绯裙,便只余亵衣与薄短的衬裙。 她将褪下的衣物折好,放到竹架上,赤着脚,缓缓走进浴室。 先前轩屋里那些稀薄缥缈的水雾,到了这里,变得浓炼乳白起来。 空气里漾着药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胸肺如浸润在煮药烧开的蒸汽里。 几丈开外,一点晕黄的烛光,在雾色中弥散着。 洛溦朝着那烛光行去。 朦胧的光影间,沈逍高挺的身形慢慢现出。 他此时也已褪去了衣衫,墨发濡湿,阖着眼,雾色中隐约可见锁骨下紧实的胸膛。 洛溦不敢再往前,驻了足,轻声开口:“太史令?” 沈逍没睁眼,开口示意:“手。” 洛溦听话地抬起手,在水雾中与他双掌相抵,感觉到银管刺进到掌心劳宫穴的一刹,吸了口气,凝神也合上了双眸。 雾气中的药力渗入肌肤,催动着手三阳经的血液疾速流动起来。 她的血,汇入他的穴脉,又从另一只手流转回来。 这便是,她与面前原本遥不可及的男子,所谓的“天命”羁绊。 洛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送来京城的时候,大概只有三岁多。 残存的模糊记忆里,留着一把白胡子的冥默先生,把她抱进一个装满了药汁的浴桶里,再用小刀割开了她的掌心,叮嘱她,要紧紧握住旁边小哥哥的手,千万别松开。 小哥哥倚着桶壁,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脸色很白,白的就像是雪做出来。 她好奇地盯了他许久,忍不住抬起能动的那只手,伸指在小哥哥脸上触了一下。 “雪”没有化。 一双凝着黑冰的眼睛,却因此睁了开来,透着难以言绘的暗沉和厌恶。 后来,雪人似的小哥哥,变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郎。 或许因为都长大了,冥默先生没再让两个孩子赤身泡在药汁里,而是将药汁炼成了药雾,弥蒸在封闭的浴室之中。 第一次尝试使用药雾时,因为承受不住猛烈的药性,洛溦半途晕了过去,后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不熟悉的厢房里。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她有些害怕,下了榻,摸索着出门,进到连接外厢的隔间里,隐隐听见那边有人说话。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焦虑: “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这毒彻底根除了?哀家就不信,普天之下,除了宋家丫头出生时吃下的那颗血灵丹,就再找不出第二颗了!” 冥默先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 “制丹的血焰天芝千年难得,娘娘和圣上找了这么多年,可曾找到过?这毒虽然难治,但如今易血解毒,亦能慢慢根治,娘娘倒也不必担忧。” 他合起药匣,又道: “只不过,越到后面,每次换血的时间就会越长,届时两个孩子都已成人,依老夫之见,不如早些将他们的婚事订下,也算对那女孩儿有个交代。” 太后愣了一下,显然觉得匪夷所思,冷笑道: “那宋家不过是越州小小商户,岂能攀上哀家的外孙?莫说那丫头只是露了片刻身子,就算真伺候过逍儿,也是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的!大不了多赏些银钱便是,区区商户女,敢向皇室要什么交代?” 冥默先生波澜不惊地“噢”了一声。 “老夫原也这么想过,但这两个孩子的宿缘颇深,前段时间老夫用玉衡查探了一下他俩的宮垣,正印‘岁星行中道,阴阳调合’之像。简而言之,此乃天定的姻缘,若不顺应,恐有性命之忧。” 玉衡是商周时期就传下的神器,据传可勘天机。上古以来以此推断的几桩神谕奇事,皆是神乎其神。 太后沉默下来。 半晌,语气略显紧绷:“先生可看得真切?不会有错?” 冥默淡笑:“娘娘大可不信。” 冥默身为玄天教首,是彼时唯一能读懂玉衡卦相之人,执掌玄天宫四十年,正仪立度,建极稽运,又预卜旱涝、防患未然,甚得民心。天泰六年,以单字“飓”一语,召奇风而起,助大乾击退漠北劲敌,被百姓誉为“一语退突厥”,自此奉作大圣人。 他的话,就算是太后,也不敢说不信。 “哀家自是不敢质疑先生的神通……” 太后的语气弱了下来。 可这时,旁边的少年郎,却半含讥诮地开了口: “不顺应,便有性命之忧的天定姻缘?” 他亦受药力所累,气息虚弱,口吻却似凝着霜,“师父当知,我宁可一死。” 洛溦站在隔间的绡窗下,不敢靠得太近,也没法看见外厢里诸人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她却能在心里清晰描绘出少年说话时的神情。 冷幽幽的一双墨眸,透着几分凉薄,万仞雪山似的凛冽。 宁可死掉,也不愿娶她呢。 那时十一二岁,还不太懂嫁娶的意义。 后来才明白,因为自己衣衫单薄地与他入过浴室,在世俗的规范里,便已等同失了名节,再嫁不得旁人了…… 洛溦在心中暗叹。 其实吧,就这样隔着浓雾,离着两臂的距离,什么要紧的地方都瞧不见的。 由始至终,他们触碰过的,也只有彼此的手罢了。 碰一下手,算得了什么艳色之事? 想到手,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地移到了此刻两人相抵之处。 男子的手,比她的大许多,骨相极好,手指柔韧修长,关节处蕴着力度,掌心干燥而温暖。 右手的食指上,原本还戴着一枚白玉指环的。 上回来玄天宫时,他在屏风后伸指拨调着浑仪模器,食指上细细一圈玉色犹在,抬眼见她到来,便收回了手,曲指压着玉环轻轻一转,将其握入了掌心。 莫约是什么珍视之物,不愿疗伤时被她碰到,提早就摘下了。 又其实,不仅仅只是珍视之物,就连手,也是不情愿被她碰的…… 洛溦下意识的,忍不住撤了点力,试图不让自己的手掌贴他贴得太紧。 可两人的力度原本就男女有别,且对方的手又比她的大,这一撤力,便遽而有些失去平衡。 沈逍在雾气中阖着眼,忽觉得对面女孩的手像是动了一动,细柔的十指朝外偏挪,蓦而交错着,滑进了他的指间。 仿佛……是要与他十指相扣。 他皱起眉,睁开了眼。 洛溦也意识到了不妥,忙抬起眼帘,恰触到了沈逍嫌恶的目光。 她想要开口解释,却忘了雾气中的药力正是最浓重之时,一张口,便吸了好些进去。那药雾专为催动血流而制,顿时令她热气上涌,心跳如鼓,双颊泛起浓郁嫣色。 沈逍受了冒犯似的,厌恶拧眉,阖上了眼。 洛溦提着口气,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腕,试图将手指挪回到原位,勾着他掌缘的小指,使不上力,只能摩挲着朝内蹭了蹭。 指腹那小小的一点儿圆软,凝珠般轻轻地拂过…… 沈逍陡然甩开了手。 连接在两人掌心的银管拔落出来,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滚。” 他冷冷道,转过身,朝燃着烛火的铜枝灯走去。 金雾水色之中,溅落满地殷红。 洛溦的掌心,也浸满了血。 她回过神来,连忙蜷紧手指,快步退出浴室,进到更衣的耳房,迅速拭干皮肤上的药雾,用巾帕将手掌包裹住。 药力的作用退得有点慢,洛溦抬高着手,等了很久,感觉再没有血涌出,方才放低双臂,重新整理一番,换上了来时的衣物。 浴室里的雾气散去了大半。 四下静谧无声。 沈逍应该已经走了。 洛溦取出提前备下的药膏,贴到掌心的伤口处。 伤口其实挺小,但先前的药雾催动手三阳经血流疾驰,被骤然地撤开了银管,委实让她喷溅出不少血,眼下头晕眼花的,视野都有些黑茫茫的。 她找到放在上的食盒,揭开盒盖,取出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 热糕早已凉透,咬上去沙沙硬硬的。 但没关系,里面有蜜糖,能止晕。还有茯苓,茯苓补血,他们宋家从前在越州做药材生意,她又从小被送到冥默的师弟那里养伤,各种药谱都背熟了…… 不多时,先前引路的侍从,匆匆找了过来,催她离去: “太史令让小人送姑娘出宫。” 洛溦前两次来的时候,都是她自己走的。今日竟有人来送,大概自己真的是惹到沈逍了,等不及立刻就让她滚。 她缓了下精气神儿,直起身,收好食盒,对侍从笑了笑,“走吧。” 侍从转过身,在前领路,忍不住暗忖这姑娘有些没心没肺的,居然还笑得出来? 这侍从并不知沈逍病况,只知太史令身边向来没有女人,但最近这一年,却接连三次召同一个美貌姑娘入轩室相陪,一待就是一两个时辰,想来到底是年轻郎君,血气方刚的,少不得需要人伺候…… 只是今次这姑娘待的时间,还不及往日的一半,且刚刚见太史令脸色泛白,显是心情不虞,估摸着多半是这姑娘做错了事、或者伺候得不好,惹他动了气。 像这种被偷偷送来的女子,出身必然不高,全靠着一副好容貌才入了贵人的眼,被临川郡主选中来服侍太史令。如今得罪了主子,回去少不了要被郡主责罚,以后也未必能有机会再来。 换作旁人早就哭死了,她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侍从回首叮嘱道:“齐王殿下和颖川王殿下来了,我带你从后面的回廊出去。你小心莫要弄出动静、惊扰到客人,又再惹太史令不快!” 洛溦听说过齐王,知道他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也是众多皇子中能力最为出众的一位。 最近京里一直在传,说因为来了许多外地流民,滋生出不少趁机做乱的事端,京畿衙门忙着到处抓人,应接不暇,齐王殿下归京,就是打算要接管骁骑营。 洛溦迟疑一瞬,驻足拦在了侍从面前: “那个……你能帮我个忙吗?” 侍从猛不丁被洛溦拦住,诧然抬眼看她,见少女站到了自己近前,雪肤剔透、明眸楚楚,不由得面皮顿时一烫,竟有些不敢再看她。 “什……什么事?” 他想起,太史令吩咐自己来送人时,沉默许久,最后倒是冷着脸说过一句“她若要什么东西,予她便是”。只是自己后来见这姑娘一脸漫不经心,又是啃点心、又是笑意盈盈的,也就全然没觉得她会讨要什么东西,彻底淡忘忽略了。 洛溦神色殷恳: “我听说,太史令喜欢吃渡瀛轩的玉芙糕。原本,今日我做了些相似的带来,想让他尝尝,可临到头了又担心不及渡瀛轩的好吃,没敢拿出来。渡瀛轩的点心太贵,我实在是买不起。听说若是贵人们的府役去买,因是常客,价钱就能便宜一些。所以我想……能不能请你给我出份凭信,就说是买给玄天宫的,让他们算便宜些?” 侍从领悟过来。 原来这姑娘也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不在乎,还是一心想要讨好太史令的!毕竟那等尊贵的男子,若能得其垂青些许,一辈子的命数就不同了。 他犹豫了会儿,斟酌劝道: “我不知你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太史令其实并不喜欢吃甜食的。渡瀛轩的玉芙糕是长乐公主喜欢吃的点心,好像有两次太史令让人去买过,也是因为公主来找他,要特意买给公主吃的。” 洛溦道:“公主喜欢吃也行呀,我只是想献个心意,让太史令知道我花了心思,是有诚意的就行!” 侍从突然觉得这姑娘有些傻,又有些可怜。 但大抵人都很难拒绝一个长得好看、又谦恭和气的女孩子,且太史令有过交代,要赏她些东西,他想了想,遂道: “行吧,待会儿我去膳房问问。” 两人穿过一方翠竹幽昙的内庭,踏上璇玑阁后的回廊,忽见对面有一队人快步行来。 当前之人,二十出头,玄甲戎衣,沉着脸,行动间有种常年沙场征战磨砺出的锋利。 稍后的另一名年轻男子,亦是差不多的年纪,流云蓝袍,眼似狐眸,远远望见洛溦,略带惊艳地挑了挑眉梢。 侍从一惊,忙上前见礼:“参见齐王殿下,颖川王殿下。” 他奉命去送洛溦的时候,听说两位殿下刚到,没想到才没多久的工夫,人竟已经出来了。 齐王萧元胤此时的脸色很是难看,像是刚跟人打了一架,手扶着剑柄,不耐地抬了下手指,示意免礼。 他昨日刚从雍州回京,一入城便听说了圣上已经颁下了罪己诏的事,之后再询问细则,更是有些压不住怒意,带着人杀到玄天宫兴师问罪。 谁知刚到宫门便吃了瘪,手下几个战场经验丰富的部属,不敌玄天宫的一个小护卫,被戏弄得人仰马翻,颜面尽失。 进到璇玑阁,又被推脱说什么“太史令在用玉衡演算天机,不知何时出来”,偏那璇玑玉衡还真是个宝贝,没法冲撞,等了半天,再压不住火气,索性拂袖离去。 他是今上宠妃张氏的儿子,性格虽不算跋扈,却颇有几分傲气,想起先前在宫门丢脸的一幕,干脆正门也不走了,带着部属折回,打算改从阁后绕道司天监出去。 刚上回廊,又撞见了玄天宫的侍从,后面还跟着个年轻的姑娘。 齐王此时本是一肚子的火,抬眼瞥见宋洛溦的刹那,却不由得思绪一恍空白。 面前的少女,殊色中有种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素衣绯裙,静静临风立于廊下,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之意,有种似曾相识的撩人心魄。 3 第3章 齐王失神了片刻,转念想起今日身边还跟了个绮襦纨绔的堂弟,下意识转身朝身后的颖川王萧佑扫了一眼,果见那厮目不转睛,举扇抵颌,正向侍从开口问道: “那位姑娘是……” 侍从循着萧佑的视线朝宋洛溦望了眼。 “她是……” 侍从顿时头大。 这怎么说?说是临川郡主送来给太史令暖床的? 那肯定不行! 虽说皇族世家子弟,谁人身边没几个佳人美姬作伴,但此处到底是供奉神器的玄天宫,传出去说太史令在这里临幸野女子,绝对不是什么佳话。 侍从搜肠刮肚,一时语塞。 洛溦站在侍从身侧,瞧着他浑身绷紧,忙将手里的食盒捧高了些,上前敛衽行礼: “民女是渡瀛轩派来送点心的,见过两位殿下。” 这侍从显然误会了她与太史令的关系,又怕说出来,堕了自家主人神官的清名。 他这样犹豫的时间越长,越会引人怀疑。 一旦引人起疑,深挖下去,谁知道会不会挖出沈逍的秘密? 那样的秘密,她爹连妻子和儿子都瞒得死死的,唯恐祸从口出。今日若是因为她来了玄天宫而露了破绽,他老人家还不得当场七窍生烟、五内俱焚? 萧佑见女孩盈盈自若,目光扫过她手里捧着的食盒,又落回到她身上,声音拖长地“哦”了声: “原来姑娘是渡瀛轩的。是不是……平康坊的那家?本王上次……” 他还欲再说,却被一旁的齐王打断。 “行了!” 齐王扶着剑柄,朝侍从扬了下头:“你们下去吧。” 侍从忙领着洛溦行礼离开。 齐王转向萧佑,“你荒唐也要有个度!堂堂大乾皇族,对着奴婢求容取媚,也不嫌丢脸!” 萧佑笑得狐狸眼潋滟,压着声:“堂兄刚才不也看得目不转睛?” 齐王冷哼了声。 适才骤然撞见,恍觉眉眼酷似故人,然这少女恭敬温顺,又以商户婢自称,必定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 齐王攥了攥剑柄,继续前行。 萧佑跟了过去,走出一段,又突然驻足,举起扇子,“啪”地敲了下头,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事: “哎呀!我突然想起,还有些要紧事想要跟若存说,要不……我再回去等等他?反正我闲,多等一会儿也无妨的!” 齐王盯了堂弟一眼,暗道有甚要紧事,无非是舍不得刚才那个姑娘,找借口又要去追花逐浪! “我懒得管你!” 他公务繁忙,多的是烦心之事,当下撇了萧佑,领着部属大步离去。 萧佑探着头,目送着堂兄走远,转身沿原路返回,径直回了先前待客的偏厅。 偏厅旁的隔室里有一道暗门,推门而入,石阶盘旋而上,一共七层,通往最高之处的观星殿。 观星殿顾名思义,占据着璇玑阁最开阔的穹顶大厅。阁顶由机关控制开合,晴夜里可观星河。 萧佑气喘吁吁地爬上七楼,见此时厅内燃着灯烛,将四周映得金锃,巨大的铜铸浑仪由漏壶滴水驱动着,由外向内,六合环、三辰环、四游环,绕轴缓缓旋转着。 另一侧,青铜所铸的璇玑玉衡,形似浑仪,外绕无数玉环与象征地体的方框,其间刻满了横竖相间的凹槽,乍一看有些像八卦中的卦爻,实则又并无阴阳之分。 沈逍一袭雾灰色长袍,玉簪绾发,背影颀长地立在玉衡前,逐一取下凹槽中的算筹,扔在一旁的案几上。 萧佑累得不行,扶着墙喘气: “我说沈若存……沈太史……你也不用这么不给齐王面子吧?好歹都是表兄弟……你让扶荧在宫门口把齐王的亲兵揍得鼻青脸肿,那不是比直接打齐王的脸更狠?” 齐王的部属都是沙场上历练过的精锐,适才见主人在玄天宫外被拦下、又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侍卫出言挑衅,不由得护主心切,急忙打马围了过去。 谁知那小侍卫出招又快又狠,一见众人围近,骤然身形疾起,右手飞刀已刺中一人马背,左手则击在另一人的马笼头上,借力而跃,身形侧旋而过的刹那,拔出囊中羽箭刺入了那人肋下,将其拽下马来,倾身而落之际,又抬脚顺势勾住了另一名赶来相救之人的脖子,把他也绞下了马背。 须臾之间,连克三人,且还招招都避开了要害。 这让向来以治军强武为傲的齐王,怎能不窝火暴怒? 萧佑缓过了些气,走到南面茶案前,拎起茶壶斟满一盏,仰头汩汩饮尽,然后捏着茶盏,踱到沈逍近前,伸长脖子看了眼案几上堆放着的星图: “其实这次的事,也不能怪齐王来闹。你出那道谶语,等同是逼圣上认下‘文政有失’的罪名。帝王罪己是什么后果,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朝廷里暗流汹涌,乱得乌七八糟,御史台那帮人也忙不迭地天天上疏,搬出陈年旧事动不动以死相谏!” 沈逍取下玉衡上的最后几枚算筹,神色淡漠: “不是还没死吗?” 他踱至案后坐下,雾灰袍袖轻拂,取笔润墨,在纸卷上写下演算出的星象入宿度,语气神情俱是疏远,犹如隔绝尘世境外。 萧佑抽了下嘴角。 “不管怎样,你没必要跟齐王闹翻脸,他势头正盛,这次回京,还会留下来掌管骁骑营,将来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其实他也没什么恶意,就是觉得你身上也流着萧家的血,圣上和太后又都那么宠你,合该在写谶语的时候加几句‘天佑大乾、皇族无罪无咎’之类的吉利话,反正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当初圣上为你赐名,特意用了国姓同音的逍字,不就是想让你一直记得自己是萧家人嘛?” 沈逍握着的笔顿了一顿,随即人抬起了头。 萧佑这才发现,沈逍今日脸色像是有些失了血色的苍白,愈发衬得眸色阴霾。萧佑脊背莫名一寒,禁不住坐直身来。 “说完了?” 沈逍收回视线,冷冷道:“说完了就出去。” 萧佑也不知刚才哪句话触到了沈逍的逆鳞,心头发怵,好在他脸皮贼厚,平复下来,又讪笑道: “没完没完,正事还没说呢!上次我求你帮忙断的那桩案子,你不是说要亲自见一眼嫌犯吗?我跟大理寺的约在两日后,你看方便不?” “知道了。” 沈逍应了声,注意力已然移回到纸卷上,搁笔取过算筹,摩挲在指间。半晌,掀起眼帘,看向仍旧坐在原处的萧佑。 萧佑连忙站起身,“哎,好!马上走!” 腿伸直了一半,又曲膝坐了回来,清了下嗓子,“啊对了,我刚才在后廊遇到一个绯裙美人,说她自己是渡瀛轩派来送点心的。可我瞧着那模样气度不像是寻常下人,眉眼望着人时,有种妩媚难言的逸然,连成日只想着打打杀杀的齐王殿下都看呆了眼……” 他凑到沈逍跟前,“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不?” 沈逍与他对视一瞬,“不知。” 萧佑有些失望。 看样子,还真是不知道。 也对,玄天宫里从来不用婢女,也只可能是外面来的人…… “那行,我走了,你慢慢忙!” 萧佑收起扇子,赶在沈逍动怒前,麻溜撤了。 他逃得匆忙,带出了一阵风。 阁顶穹窿的开启处,也有夜风簌簌而入,吹得满案的纸卷星图沙沙作响。 天色昏暗,灯火摇曳。 沈逍伸出手,压住被风卷起的一页星图,忽觉掌心刺痛,抬指翻转,见伤口又浸出血来,一滴暗红抚在星图之上。 西方白虎,参宿之伐。 大凶之兆。 沈逍凝视着那一点蔓染开的血,轻轻触抚过食指上的白玉指环,神色莫测。 过得许久,先前送洛溦出宫的侍从,躬身入内。 “禀太史令,人送走了。” 沈逍慢慢合起星图,半晌,淡声问道:“她说了什么?” 侍从琢磨着主子的语气,觉得他到底还是有几分关心那姑娘,忙打起精神,将之前的诸事一一叙述详尽。 “那姑娘还说,想去买渡瀛轩的玉芙糕来献给太史令,又怕买不起,向小人讨了膳房采买的凭信。小人记着太史令之前的吩咐,便给了她一个。” 沈逍伸向算筹的手,在半路微微顿住,俊眉微蹙。 侍从感觉到主子似乎并不高兴,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想起刚才带洛溦去膳房拿凭信,女孩千恩万谢的模样属实有些可怜,小心翼翼地又道: “小人其实提醒过那位姑娘,说太史令未必喜欢吃渡瀛轩的点心……可她非想要献个心意,求了许久,说想要让太史令知道她对您的诚意和心思……” 对他的心思? 什么心思? 脑海里,浮出女孩晕红的颊,漉漉的眸,定定的凝视。 小指下的掌缘处,一丝麻酥划过,带着雾露中被抚撩过的濡湿记忆,小小的一点圆润,凝珠般的柔软…… 沈逍拧了拧眉,将竹筹撂进算式,冷声吩咐道:“她若送来了,就扔出去。” 洛溦从玄天宫出来,乘马车回到永宁坊,依旧在宋府旁的侧巷下了车,却没进门,站在阶上目送马车出巷行远,抱着食盒走去巷底的槐树下,伸手从食盒铁槅里摸出了一把碳灰。 她拉起斗篷上的兜帽,将碳灰仔细地涂到脸和手上,摸着觉得匀称了,匆匆出了巷口,朝西市的方向行去。 到了西徒坊外时,已近酉时,乌云低压,风愈发的大了,连往日常聚集在此的泼皮混赖们也都散了去。 整个长安,用来关押犯人的地方,一共有七八处。 级别高的犯人,通常羁押在刑部或大理寺,级别低者,譬如奴籍或流民,则在长安县或者万年县的县狱。中间者,要么关在京兆府狱,要么就在这东西徒坊。 因为事先找了人,入衙时一路顺利,待进到大牢之内,又沿着石阶下行,最后在甬道口看见两名等候的狱吏,洛溦驻了足,将声音压得低哑,上前见礼道: “二位官爷便是这里的主事人吧?我就是丽娘的朋友,来接那姓蔡的商客,麻烦二位了。” 甬道中的微风,弥散着血腥与刺鼻的油灯火把气息。 两名狱吏见来人是个年轻姑娘,虽然生得黑糙了点,五官轮廓却很秀美,便不由得语气轻佻了几分: “你也是流金楼的姑娘喽?身上没藏什么兵器吧?进咱们这儿,按道理可是得搜身的。” 洛溦在越州就常去给丽娘姐妹们送药,把她们应付这种情形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 “我一个弱女子,敢在官爷面前使什么心眼?官爷要搜,我自是乐意配合,只是马车就在外面,不敢久停,以免横生枝节,还给二位惹麻烦。” 她笑得客气,从腰间取下一枚竹牌,递了上前,“这就是之前跟丽娘说过的,玄天宫的采买凭信,我帮忙取了来。那蔡商户确实是帮玄天宫做事的,没敢撒谎欺骗,请两位官爷查验。” 狱吏接过竹牌看了看,见印鉴、制式皆确实不假,彼此交换了个眼色。 这要是跟玄天宫有点关系,他们还真不敢得罪! “行吧,那跟着来吧!” 两人下了甬道,在前带路,一面又摆出公差架势,教诲道: “以后你也少跟那姓蔡的来往。那小子不是什么正经人,脑子还不好使,招摇撞骗也就算了,居然敢冒充太史令的亲戚!人家太史令是谁?那是圣上的亲外甥、咱大乾朝万民膜拜的神人,岂是他一个帮忙采买的商户能瞎攀扯的?” “所幸他也确实跟玄天宫有点关系,能拿出凭信来,不算全然扯谎。这次就算他夸大其词,挨了几顿鞭子受罚,暂且饶过,下回若再逮到,必当严惩!” 两人一面说着,一面引路走进甬道尽头的一间牢房。 牢房里堆着的稻草上,半躺着一个衣衫发髻凌乱、显然受过不少鞭打的年轻男子。 狱吏开了木门。 洛溦进到牢内,跪到宋昀厚身边,伸手将他扶起。 宋昀厚睁开眼,先是一怔,继而认出人来,“绵绵?你怎么……” 洛溦捂住哥哥的嘴,“嘘”了声。 宋昀厚反应过来,不再吱声。 狱吏在牢门外的案上写了份销案的文书,交给两人,道: “这次肃清滋事流民的案子是大理寺和骁骑营办的,不好糊弄。玄天宫的这个令牌凭信,我们得留下充作证物,不然要是哪天上面查问起来,我们也不好交差。” 宋昀厚听到“玄天宫”三个字,神色一凛,作势想伸手把令牌要回来。 洛溦拽住他,接过文书,“我们明白,有劳二位了。” 兄妹二人从甬道出了牢房,又在外面的衙门口验了放行文书,走出西徒坊。 外面风刮得猛烈,宋昀厚一身憔悴,洛溦也不敢直接领他回家,找了处僻静的包子铺让他稍歇,自己去西市买了成衣袍子和束发巾帻等物,再返回来。 宋昀厚两碗热汤下肚,恢复了几分精神,见妹妹回来,忙问道: “你去玄天宫找太史令帮忙了?他知道我被抓的事了?” 他是宋家长子,五岁那年母亲生洛溦难产去世,父亲又不怎么管孩子,一直拖到八岁时才开始识字,之后对读书也没什么兴趣,早早就学起了做生意,倒也磨砺出了些商贾的小精明。 原本日子这样过下去,也算合他心意,谁知十七岁那年,父亲突然被升了官籍,一家人搬到了都城长安。 按大乾律法,官籍的子弟只能入仕,不能行商。可宋昀厚一摸书就打瞌睡,哪里是读书的料?在官学熬了两三年,学习实在跟不上,又受同窗鄙视排挤,索性便自己退了学。 回家之后,自是少不了被父亲责骂唠叨,翻来覆去的那几句“我怎么倒霉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我看你这辈子就没什么出息!” 宋昀厚被骂得久了,心里憋气,去年背着父亲,偷偷买了个商户的假身份在外面搞起生意,想要通过暴富挽尊。只可惜京城不是越州,没有人脉、没有背景,做生意实属举步维艰。 这一回,他抓住了外地游客进京看求雨的机会,打着玄天宫的名号在兴宁坊开了几家算命的铺位,结果遇到骁骑营清城,直接下了牢狱,狠吃了几顿鞭子。 洛溦在案边坐下,理了理买来的衣物,抬头睨了眼兄长,“噢,你现在害怕让人知道了?在外面行骗的时候,怎不知道怕?” “我怎么行骗了?” 宋昀厚抓了个包子,悻悻地咬了一口:“你去兴宁坊和龙首渠那边问问,哪家算命问卦的不自称跟玄天宫沾亲带故?大家都夸大其词,我若不跟着也那么说,谁还稀罕光顾我的店?” 洛溦道:“人家夸大其词,最多也只敢说受过指点或者在玄天宫当过仆役之类的,偏你胆子大,撒谎撒得过头,一听就破绽百出,难怪抓人就最先抓你!” 宋昀厚瞪了妹妹一眼,欲言又止。 他那其实也不算撒谎。 那道婚约作数的话,自己的的确确不就是太史令的大舅子吗? 宋昀厚放下包子。 “你还没告诉我,是不是真去求太史令了?不然刚才怎么能拿出玄天宫的凭信给那两个狱卒?” 洛溦从竹筒里取出筷子,垂着眼,摇了摇头,“那是我找郡主府的仆人要的,说我要买东西用。” 早上送糕点过去的时候,她确实想过求沈逍,可惜吃食没送出手,还把人给得罪了…… 宋昀厚松了口气,沉默了会儿,又有些不是滋味。 他和孙氏一样,不知解毒之事,只以为洛溦和沈逍的婚约,是因为冥默先生算出来的“天命”才定下的。 “要我说,你跟太史令这婚约,解除了算了。定这么一个口头婚约,好处啥都没有,做事还得畏首畏尾的。” 明明该是女主人,有事却只能跟仆人求助,这算个什么意思?他宋昀厚本就不信命,而且站在生意人的角度,看什么问题都该是投入和回报成正比,才算有利。 “从前冥默先生在的时候,还好说。现在他老人家驾鹤西行了,太史令一直拖着不过礼、不公开,去年上元节又当着全长安人的面,给那个什么长乐公主送灯,听说按长安这边的习俗,那就是表示想要求娶的意思了!这摆明了不想跟咱家结亲吗?” “所以绵绵你也不用稀罕这桩婚事!” “等哥以后赚了大钱,成了石崇那样的巨富,就把全天下的才俊都网罗到你面前,任你挑选,做我们宋家的上门女婿,你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宋昀厚畅想起未来,意气风发,侧目却见妹妹托腮垂目、拎着筷子在案上轻轻划着,似是有些沮丧沉默。 他凑近研究洛溦的神色。 “怎么了?觉得我说得不对?还是因为我说太史令不想结亲,就生气了?” 洛溦掀起眼皮,看了哥哥一眼。 她怎么会生那种气? 她从来就没想过,沈逍会愿意同她结亲。 那人是天上月、岭上花,是仙姿高彻、不可亵渎的大乾神官。 跟她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对他恭敬殷勤,各取所需、和睦相处,就算将来他不再需要她,也不会为难宋家,褫夺她父兄入仕从商的权益。 至于她现在唯一介怀的事…… 洛溦幽幽地盯着宋昀厚,筷尖继续在案面上划算着账目: “你知道我为了救你出来,花了多少钱吗?你偷母亲的那十两,我做糕点投进去的四两半,刚才衣服头巾半两,找丽娘帮忙疏通的十五两,还有她帮我垫的八两……” 加起来都不知道多少了!划出来的纵横筹都乱成一团了! 她气恼地撂了筷子,顺手拿起一个包子,塞进哥哥的嘴里: “总之你赶紧还我钱!” 4 第4章 宋昀厚和洛溦在外收拾干净,回到家中,恰好是晚饭的时间。 孙氏如今升作了官家夫人,却还保持着从前在越州的习惯,凡事亲力亲为,领着仆婢布置餐案菜肴,张罗得井井有条。 洛溦跟着哥哥踏进花厅时,见父亲宋行全坐在主位上,抬眼瞧见儿子进厅,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啪”的一拍桌子: “你还晓得回来!” 宋昀厚忙捅了下洛溦的手肘,示意她把自己编好的说辞搬出来。 “爹爹息怒,是这样的,圣上过几天要去祭天坛求雨,刚好哥哥从前的同窗在负责搭建观礼台的工事,便拉他去帮忙对了下给工匠的工钱开支,吃住都在工部的官署。哥哥不好差遣署衙里的仆役,又陪着跟署里的官员吃了几回酒,一时便忘了给家里报信,今日一完事,就马上回家了。” 宋行全瞧着女儿眉目可爱,火气略消了些,盯向宋昀厚,脸色还是不好看: “哪个同窗?你在官学待了两年就退出来了,还有人能记得你?” 宋昀厚先前对着洛溦,承诺了只要她帮自己圆谎,他回家就一定伏低做小、不再跟父亲起争执。谁知眼下被父亲语带讥诮地质问了一句,心里立即又难受起来,忍不住扬头反问道: “我怎么就不能让人记得了?我读书不行,就不能有别的本事吗?” “你能有啥本事?” 宋行全也窜了火,猛地拍了下案面,“就知道跟你老子顶嘴!” 洛溦忙劝道:“爹爹别把手拍痛了。” 宋行全抬起手,朝着儿子虚点了几下,“二十多岁的人了,还没个正形,难怪说亲的都看不上你!我宋行全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 他被女儿劝着,抑了抑情绪,冷着脸又对宋昀厚道: “我给你找了份东仓计史的活儿,明天跟我去见一见人!” 东仓是长安城的官府粮仓之一,东仓计史说白了就是管仓库的,一个月俸禄最多二两银子。 宋昀厚当场炸毛,“我不去!” 宋行全大怒,“不去你还能干啥?书也读不了,这好歹是官差,还委屈你了不成?” 孙氏也上前劝和,“好了大郎,先别跟你爹顶嘴,先坐下吃饭!有事吃完饭再商量。” 宋昀厚一甩袖子,“不吃!”随即大步出了花厅。 宋行全气得吹胡子瞪眼,把桌案拍得咣咣响,“反了!反了!” 当年搬到京城,为了儿子的前程和学业,他颇是拉下脸求了不少人。 京城里的官学分成了好几个档次,最上面的有皇亲国戚的弘崇文馆,再往下是三品大员子孙就读的国子学,从五品以上的太学,和七品以上的四门学。 宋行全的官职是正六品,原本儿子只能去四门学。可做父母的,谁不想为子女搏一搏前程? 宋行全听说太学出来的生徒,科举通过率几乎是十有七八,便到处找门路托关系,最后求到了冥默先生那里,硬是让儿子破格进了太学。 可谁知宋昀厚进去不到三年,竟然自己退学了! 孙氏知道此事是丈夫心中的大怨,也不敢多劝,只吩咐仆人送些饭菜去宋昀厚房中,自己携了洛溦入座吃饭。 宋行全跟儿子吵了架,一晚上脸色都不太好,待吃完了饭,情绪方才稍稍恢复平静。 孙氏领着仆婢收拾完餐具,回了屋,只留下宋行全与洛溦父女二人。 宋行全将注意力转到正事上,问女儿:“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与孙氏等人不同,清楚洛溦是去了玄天宫见沈逍。 那换血解毒的过程颇长,前两次马车都是寅时送人回来的,所以今天一到寅初,他就让管家上侧门外等着,却一直没见洛溦回来。 洛溦起身取过煮茶的竹勺,胡诌道:“这几天京城人多,路上耽搁了许久,我嫌路太堵太慢,就让马车停在坊外了。” 还好沈逍把她赶出来,才有时间去西徒坊把哥哥给捞出来,赶在天黑前一起回了家! 洛溦担心父亲追问细节,拿竹勺使劲压了几下釜底的山楂、让果汁快速渗出,然后盛出一盏热饮,殷勤奉至父亲面前:“爹爹快尝尝味道!” 宋家从前做药材生意,颇注重养生,宋行全上了年纪后,习惯餐后饮一盏山楂热饮,助胃健脾。 他接过女儿递来的茶盏,斟酌一瞬,“太史令今日,跟你说过什么?” “没说什么。” 洛溦在心里算了算,今天沈逍对她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到十个字。 “过来”,“脱衣服”,“手”,“滚”。 比上一次见面,多了一个“滚”。 宋行全皱起眉头,“还是得想办法,早点把你们的婚期定下来。” 自从两年前冥默先生辞世,这桩事就如同搁浅了一般,再无进展。去年太后让他把洛溦召进京来,也是通过临川郡主传的话,只说给太史令解毒,半字不提婚事。 洛溦低头搅着茶汤。 “要不这门亲事……就算了吧?” 有些话,她早就想对父亲说了,今日在牢中见到兄长那般境遇,愈发坚定了打算。 “太史令并不情愿结这门亲事。长安城里不都说,他喜欢长乐公主吗?我们又何必强人所难?我虽帮他解毒,但皇室也有恩赏,大不了再多要些银子,以后回越州多置店铺产业……” “胡扯!” 宋行全打断女儿:“回越州?回越州你能当官家小姐吗?你在长安城里见过的新鲜事物,越州有吗?你去年如果顶着商籍进京,一路上能住进有官兵戍卫的驿站吗?” 联想到不争气的儿子,宋行全痛心疾首,“从小我就教导你们,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有机会往上走,就一定要好好把握,才不枉来世间活了一遭!” 他年轻时听说书先生讲历代名贾传,最喜欢的,就是诸如吕不韦之类白手起家的大商贾故事,觉得人生而在世,与其碌碌无为、甘于平淡地过完一生,不如用尽力气往上爬,见识过顶峰风光,才不算白活! 洛溦道:“人是应该往高处走,可要走,也得选择适合自己的路来走。我们家原就是做生意的,从前哥哥在越州铺子里干得也得心应手,若一直留在那边经营,说不定如今已经开了好些分铺,到时再在各处置办屋产,按自己的喜好收拾得舒舒服服的,又何必稀罕能不能住官府的驿站?” “不稀罕?你要先有资格住得上,才能说稀不稀罕!” 宋行全今晚刚被儿子刺激过,最不想听的,就是不思进取的言论。 “咱们宋家祖上本来就是做官的,要不是你太祖爷爷那一辈被牵连流放,咱们原本就该是京官士族!” 所以五年前调任长安,对外就用的是天家大赦的理由,祖上旧罪被免,子孙重获官籍。 宋行全翻出洛溦听过了无数次的家族老黄历,唠叨半天,又转回到正题: “而且你这桩婚事,是冥默先生亲自占出来的‘天命’,不遵循就有性命之忧。就算太史令喜欢那什么公主,还能不要自己的命了不成?再说他祀奉神意,品性贵重,受天下多少百姓膜拜敬仰,绝不是那种违背师命、不对你负责任的人!” 洛溦默然无语。 那人是万民敬仰的神官,无数人膜拜仰望,可隔得那么远,谁又能看见那风清月朗的超尘外表下,有着怎样一颗冰冷疏离、戾气难测的心? 至于负不负责什么的,且不说他与她其实也没什么实质性的关系,就算是有,以那人的身份地位,不负责你又能奈他若何?从前在越州,士族子弟霸占商户女的事多了去了,也没见谁能讨回公道。 但这样的事,她到底是女孩家,不好意思跟父亲细论。 洛溦垂眸,搅着茶汤,试探问道: “那个所谓的‘天命’,其实是爹爹当初拿解毒当条件,逼着冥默先生瞎说的吧?” 宋行全正举盏饮茶,闻言“吭”地呛了一大口,剧烈咳嗽起来。 洛溦坐去父亲身边,帮他拍背,“爹爹别激动。” 她以前就有过猜测。 今日听哥哥提到他膜拜的石崇,转而想起她爹最欣赏的,是那个搞“奇货可居”的吕不韦。 再推敲起来,自己能给沈逍解毒的血,不就也是“奇货”吗? 宋行全止住咳嗽,喘着气。 “冥默先生岂是我能逼迫的人?” 他有些着恼,索性强硬起来:“此事已经有太后懿旨作主,不容你再想东想西!自古儿女婚事都是长辈来定,哪里轮到你一个女孩子家来说算不算!” 口气虽硬,心中却也没有底。 拖了这么久,女儿早就及笄了,太后那边却一直不闻不问,显然就是不想兑现承诺。兴许就是吃定了宋家人微言轻,不敢催促皇室…… 要是冥默先生还在,如今的一切事,都会好办许多! 京城遍地名门望族,自己则是全无根基。最初两年有冥默先生在旁提点,尚能勉强应对,如今夹在世家派系争斗之中,混得愈发艰难,咽下了不少的哑巴亏,平日里只能靠着花钱结交人脉,不至于站错队伍,牵连吃罪。 女儿还想着回越州。 殊不知他在越州攒下的家产,早就折卖了大半,哪里又能回得去呢? 宋行全举盏喝了口杯中热饮,重重放下。 按冥默师弟所言,再有一年,太史令的毒就能全部解完了。 在那之前,洛溦跟太史令的婚约,必须得成! 5 第5章 两日后,洛溦寻了个买药的藉口,带着婢女出门去了西市。 眼下正逢根茎类的药材上市的时节,她想要买些上好的柴胡和白蔹,寄给远在越州的郗隐先生。 郗隐是冥默的师弟,是名医、也是医痴,当年洛溦吃下的那颗血灵丹,就跟他有些关系。 她幼时上京给沈逍解毒,元气大伤,每次都会留在郗隐身边养个两三年,因此熟悉那人用药的古怪,能投其所好地选一些药材。 宋行全升了官籍,原是不再允许女儿像从前那样随意出门,但考虑到郗隐是冥默的师弟,必要时话语权不容小觑,所以时常还会反过来提醒洛溦不要忘记。 西市乃是长安城中最繁华之处,人声鼎沸,满目缤纷。 到了光德坊西街,马车再难朝前挤进。洛溦吩咐停车,让马夫去坊口的茶摊等候,自己戴上帷帽,与婢女银翘一路穿行西市,先去选了要寄给郗隐的药材,付了订金,又转去了长安有名的风月之地崇化坊,敲开了流金楼后巷的小门,禀明来意。 银翘知道洛溦是来找丽娘,一脸抵触:“姑娘!从前在越州咱家还是商户,卖药给她们算是生意,如今老爷都做官了,怎么还能再跟这些人来往?” 洛溦逗趣她道:“你上回吃人家桃酥饼的时候,怎么没嫌弃?还拿帕子包了七八块回去,夜里躲在被窝里啃得吧唧吧唧的,吓得甘草以为闹耗子,大半夜跑去我屋外哭。” 银翘红了脸,撅嘴跺脚,“姑娘又翻我糗事做什么呀。” 少顷,得了消息的丽娘,迎了出来。 “绵绵来了?事情办得还顺利吧?我专门叮嘱过扈大郎,让他提前给守门的几个兄弟都打了招呼,没人为难你吧?” “没有。这次真谢谢丽娘姐姐了!” 洛溦郑重拜谢。 “哎呀,你跟我客气什么?” 丽娘忙扶住洛溦,“从前在越州,那些大夫嫌我们有脏病,要么不肯应诊,要么坐地起价,亏得你和你哥哥时常从铺子里拿药、写方子给我们,我和我那几个姐妹才能活下来。这些恩情,我丽娘一辈子都记着!” 她与宋昀厚同岁,幼时曾在街巷里一同玩耍,后来家道中落,被卖入越州烟花地,最初几年过得十分艰苦,后来靠着精湛的舞技渐渐有了些名头,前几年又得贵人引荐,被流金楼的老板带到了长安。 洛溦道:“我们家从前做药材生意的,拿药有什么难?不像姐姐这次又是找人帮忙、又是垫银子疏通,还帮我弄到了渡瀛轩的配方谱子。” 这些事听起来不多,可实际上牵扯到的人情世故,可复杂了。 她取出宋昀厚交出来的最后一点“家底”,“这里面有半两碎银,姐姐先收下。剩下的我会尽快想办法还上。” 丽娘推却不收。 “我不急着用钱,你先留着,让你哥赶紧把外面欠的债还了!我垫的那八两,里面有五两都是从你先前存我这儿的银子里出的。” 洛溦解释道:“先前存在姐姐这儿的那二十两,是我朋友托我在京城找住处的钱,我更得尽快补上。” 她这次瞒着父亲行事,一方面是不想兄长再挨揍、彻底跟父亲决裂,另一方面,亦是因为自己也有不能让家里知道的小秘密。 “托你找住处?” 丽娘好奇起来,“是哪个朋友?” 单独托人找住处的,肯定不会是女子。 “就是……以前越州的老乡。” 洛溦含糊敷衍带过,将装银子的荷包塞到丽娘手中,调转话题道: “姐姐上次不是说,我以前写的药膳方子,你身边其他姐妹也想要吗?我若给她们写方子,姐姐觉得她们会花钱买吗?” 家里的开支眼瞧着比从前缩紧了,宋昀厚又还在外面欠着债,自己就算不指望赚什么大钱,好歹得先把丽娘这里支出的窟窿补上。 丽娘领悟过来,也乐得帮洛溦赚银子,笑道:“她们肯定巴不得!你要不介意,我现在就带你去问!” 说罢,见洛溦没拒绝,便携了她进了后门。 流金楼在长安城,虽不及隔壁的红玉坊有名,但也不乏贵族名流出入,景致玲珑,一应泉石花木皆非凡物。此时正值午后,但因为近日京城来了不少外地客,主楼的不少雅室内已坐了客,喧哗嬉闹,丝竹乐起。 丽娘不敢让孟浪之徒瞧见洛溦,将她带去了最僻静的西楼顶室。少顷,唤来了几个姐妹,逐一介绍道: “这是玉荷,这是墨柳,这是雪樱……都是咱们流金楼生意最好的几个姑娘!” 又转向姐妹,“你们不是总跟我打听药膳偏方吗?这位宋姑娘,从前在我们越州跟郗隐先生学过医,我的方子就是她开的!郗隐先生你们知道吧?就是冥默先生的师弟!” 众女闻言,肃然起敬。 “冥默先生可是神人啊!那宋姑娘也一定很厉害吧!” “难怪丽娘气色那么好,原来是请了这么厉害的人开方子!” 烟花地的女子作息日夜颠倒,每日还要饮避子汤药,卸了妆,一个个都是脸色惨白的,因此瞧见面色红润的丽娘,俱是羡慕不已。 洛溦有些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没学过医,只是从小喜欢捣鼓吃食,家里也经营药材买卖,后来在郗隐先生身边养病,待了几年,琢磨出一些药膳偏方。” 郗隐脾气古怪,哪里有耐心教她医术,只是那人嘴馋,吃了许多她做的药膳糕点,随口点评几句,哪种药搭哪种吃食、可治哪种病症,时间久了,洛溦便一点点熟记了。 玉荷性情最活泼,挤到洛溦身旁,“宋姑娘,我瞧着丽娘姐姐吃的煮鸡蛋里面,加的像姜的那种东西,是不是特别好?我也能吃吗?” 丽娘挡住她的话头,“欸!咱们话可得说前头,你们找宋姑娘要方子,可不能白要!不然你们一个个不花钱就变美了,抢我的风头,我可不干!” 玉荷等笑道:“那是自然!我们谢谢姐姐都来不及,哪里还敢占便宜!” 说着,纷纷向洛溦询价。 洛溦并不急着要价。 医药生意,重在细水长流,方子有效,有口碑,以后药材才能越卖越好。 她让银翘取来笔墨,逐一询问姑娘们的情况,又挨个儿回答她们的问题—— “那个是川穹,有助祛风止痛,平日煮鸡蛋时加点,可缓解月事不调。一个鸡蛋加一钱的量,先带壳煮,熟了再去壳继续煮一盏茶的时间。” “你这种,可以试试北芪炖鸡汤,补血利湿,能缓解月事时的疼痛。” “喜欢甜味的话……试试牡丹甜糕吧!牡丹花瓣也有调经活血的效果,还能清三焦虚火。” 洛溦将做法一一写下,自己则记下要用的药材,约好隔日送来。 玉荷等都算是流金楼的头牌,手头颇为宽裕,平日饮食又走得是楼里的公帐,吃药膳比吃药合算多了,用量也不多,自是愿意花这个钱。且往日请的那些大夫,大多是些白胡子的老头,一脸正经,对她们这样的女子又多多少少有些鄙夷,因而很多想询问的病症,都不好意思细说。 今日碰见洛溦这么个懂药的姑娘,虽戴着帷帽,但听声音应是同龄之人,玉荷等人便放松大胆起来,拉住她又询问道: “那个……有没有什么药剂,是能涂下面的?不是脏病,就是……做得多了,有些红肿。” 洛溦愣了一下。 旁边丽娘有心制止这种问题,但自己其实也想寻个缓解的方子,遂又忍了回去,也请教道: “之前听老人说过,可以用艾草坐浴,但我试过几次,好像也不怎么管用……” 洛溦总算反应了过来,面颊微烫。 她想了想,建议道:“可以煎些无花果叶子,加水坐浴。” 玉荷等人听她声音平静,并无任何鄙夷的意味,不觉愈加大胆起来,唧唧喳喳地询问起各种妇科病症来。 “那还有什么可有用的吗?” “有能制成膏的方子吗?” “如果是男人……的话,又用什么?” “啊你说的是谁?不会就是昨天那个何七郎吧?” 屋内诸人七嘴八舌,时不时彼此打趣一番,掐笑喧闹,丝毫没有留意到屋外的回廊下,引客的妈妈正带着几位客人朝这边来。 萧佑今日穿得素净,一袭无纹暗蓝圆领袍,腰系白玉绦,大冷的天,手里仍旧拎着把扇子。 旁边的妈妈一边走,一边陪笑介绍道:“咱们流金楼最清静雅致的一处,便是这里。” 她之前见过萧佑一次,不知其身份,却记得他那次是与崔家的几位公子同行,估摸着身份非富即贵,不敢怠慢。 再偷眼觑向这次与萧佑同来的另外三人。 头一位,三十来岁男人,留着胡须,走路姿态有些官场中人的架子。 另一个,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五官生得眉清目秀,神情中却绷着几分桀骜狠意。 而最后那位,雾灰色斗篷,兜帽遮头,虽看不清面容,但身形挺拔,云袂轻扬,宛然有种神姿高彻之意。 前面两位,凭着程妈妈在烟花地混了数十年的眼力,好歹能大致辨出性格特征,尽可能投其所好地选人去伺候。 唯独最后那一位,感觉颇有些难捉摸,仿佛跟周围俗世之地有种格格不入的相悖感,就好像完全不该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更别提怎么去伺候了…… 她还欲再多瞄几眼,那个清秀桀骜的少年突然挡了过来,凌厉开口道: “看什么看?再看,小爷把你眼睛挖了!” 程妈妈吓得一抖,赶忙将注意力转回到萧佑身上,拉话道: “啊对了,公子许是不知道,最近京城热闹,我们这里客人也多了些,楼里房间不太够用。您要的西楼顶室,如今被隔成了南北两间,不过中间的隔门随时都能撤,随您的喜好!” 说话间,几人已行至北室门前。妈妈推门将客人请入,刚进屋,便听见隔壁南室内传出一阵女子哄笑。 妈妈着急讨好萧佑,转头吩咐婢女:“去看看隔壁什么人,给他们换个屋,莫扰了贵人!” 婢女应了声,正要出去,却被萧佑拦住。 萧佑举扇抵颌,凝神倾听,只听见隔壁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声音,正蕴笑说道—— “其实不是这样的。” 南室里,洛溦思索着答案,“应该,是看肾气吧。” 玉荷等人又七嘴八舌地追问起来: “肾气?” “肾气是不是看头发多少,鼻子大小?” “不是都说,男人鼻子越大,那……啥就越厉害嘛?” “我觉得不是!我上次接待的那个客人就不是……” “不是更好!我就巴不得客人早点完事,反正钱都拿了,少做少受累,还不用涂药剂!” “宋姑娘快教教我们,怎么看哪种男人肾气好?” “对,最好是一眼就能瞧到的特征!” 洛溦被姑娘们围追着,抵挡不住,想了想道: “那就看他的手吧。一般手指长且有力的,就会比较强,特别是无名指和小指,越长越好,小指下的横纹粗显的,也表明肾气很足。” 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轻灵,赧然中又有一丝莞尔。 传到隔壁屋内,字字清晰,令得四下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或许但凡是男子,听到姑娘家点评这种事,都难免会有点紧绷,下意识地都会垂眸低眼,偷偷瞄一下自个儿的手。 萧佑更是放下扇子,径直将手举到眼前,细细打量一番,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挑眉。 鉴赏完自己的手,又生出比较之心,暗觑向同屋诸人。 逡巡一圈,视线最后停在了沈逍垂在身侧的手上。 真是让人嫉妒啊! 手指修长,骨相蕴力,肤色白皙的几乎与食指上的白玉指环融为了一体。 只不过那只手此刻的姿态,似是有些僵滞,继而在隔壁少女们的哄笑声中,又微微握紧,小指掌缘在暗银纹的氅面上狠狠压过,用力一拭。 像是,要抹去某种令他异常烦恼的印记。 6 第6章 南室里,玉荷等人交谈接耳,讨论起曾经接待过的客人,叽叽喳喳地笑闹起来: “好像是真的欸!经常来找墨柳的那个张小郎,看上去文文弱弱的,手却生得很好,所以……” “所以怎么了?事后要涂药?” “唉呀,你们讨厌啦!” 墨柳跟几个姐妹娇笑着,掐打起来。 丽娘招呼众人安静下来,“好了,正事都说完了,你们谁要跟宋姑娘订药的,就赶紧把帐结了,我还得送她出去!” 姑娘们安静下来,围坐在洛溦身边,逐一跟她确认需要的药材。 这次的药材多且杂,价钱算起来并不容易,洛溦取出一把算筹,在案上纵横排摆开来。 刚起了个头,程妈妈身边的婢女就过来敲门传话:“隔壁来了贵主,你们赶紧换个屋子。” 贵主二字在流金楼,意味着不但有钱、还有身份地位,是决计不敢得罪的那类客人。 丽娘等忙噤了声,起身帮洛溦收拾好算筹等物,换去了走廊东边的一间厢屋。 另一头,婢女回去向程妈妈复命。 程妈妈先前捏了一大把汗,差点儿就想把玉荷几人唤过来打嘴了,却又见萧佑一脸意兴盎然,不但没被冒犯到,反而像是得了什么难得的情趣,扬着嘴角,一副眉眼含春的模样。 程妈妈放下心来,上前陪笑道: “不知公子是否有相熟的姑娘?还是要老婢为您推荐安排?” 萧佑想起正事,“喔,上回见过几个不错的姑娘,可惜那日喝多了,没记住名字。倒是给我介绍姑娘的那个伙计,尚有些印象,三十来岁,左脸上长了个大痦子,把他叫来问问。” “公子说的是钱九?” 程妈妈自是熟悉楼里帮忙拉客的龟公和伙计,“行,我这就找他过来,问问那日都点了谁!” 说罢,便出去唤钱九过来。 萧佑掩了门,转向同行中的那位中年男子: “如何,崔少卿,我这主意比直接带兵上门来得好吧?崇化坊一带鱼龙混杂,那人要是闻风逃匿了,可就不好捉了。” 崔守义便是之前程妈妈觉得颇有官场气度的中年男子,闻言抱拳行礼:“殿下英明。” 崔守义去年刚升任了大理寺少卿,就碰上了一桩西市连环杀人案。 西市原就是长安城中人员最杂、纠纷最多的一处,差不多每个月都会出一两桩人命案子,而这次这桩连环案的死者俱是怀雍坊一带的风尘女子,没有亲族伸冤施压,所以一开始,衙门处理起来便颇为敷衍,只当作普通的单独命案,录完卷宗,就扔给了京兆府,压在一大堆未完的积案之下。 直到年初关中田旱,长安城涌入不少难民灾民,朝廷开始大范围地整肃京城治安,又加上朝堂上暗流汹涌,各路派系争斗之际,少不了拿民生时事做文章,京兆府尹唯恐上面问责到自己头上,赶忙重新梳理手里的人命案子,发现那死去的六名风尘女子,皆是被勒喉侵犯致死,手段相似且残忍,忙将命案重新定性为连环杀人,扔给了大理寺。 大理寺着手展开调查,很快找出一个嫌犯,人称赖瘸子,乃是住在西市榆谷巷的一个无业游民,平日靠着在市集上坑蒙拐骗捞些小钱,有了钱就去怀雍坊那边的低等娼寮里胡混,有几次因为钱不够,被娼寮的护院们拖到巷子里痛打,一条腿便是因此而瘸了。 因这次案件中的第一个死者,曾与赖瘸子发生过口角,负责查案的官员推测凶犯因为遭娼寮殴打致残,心生怨恨,又因与死者有过节,遂出于泄愤的心理,虐杀了第一人,之后一发不可收拾,专门针对风尘女子下手。 赖瘸子一开始虽然喊冤,但熬不住刑讯,最后还是认罪画了押。 原本事情至此,也就算圆满解决了。 谁知刑部复核定案的时候,却提出异议,指出第四桩杀人案的现场证据中,凶手曾留下了杀人后翻墙逃匿的痕迹,赖瘸子瘸了一条腿,如何翻得了墙?且去年冬月,怀雍坊有一妓子曾被人以相似手法掳至暗巷,拼命扭打挣扎得以逃脱,据那妓子回忆,行凶者的身材体貌都与赖瘸子完全不符。因此,真凶或许另有其人。 案子打回到大理寺,最头疼的人就是崔守义。 他出身世家,对朝堂上的各路明争暗斗再了解不过。 太后和圣上这对亲母子,政见时常相左,如今太后年岁渐高,背后的外戚势力愈发坐不住了,跟圣上扶持的新党斗得如火如荼。 时任刑部尚书是张贵妃的长兄,属于新党,而大理寺卿则是太后一党的王颛。 所以眼下刑部格外“谨慎”办案,少不了有借题发挥的嫌疑。 这案子若不能赶在上巳节圣上祭天前结案,定会被对方在“刑讯逼供”之外、再参奏“办事不利,视民如草芥,激发民愤”之类云云。这样的罪名一旦扣上,受牵连的范围可就广了! 眼见离上巳节只有几天时间了,崔守义急得团团转,仓皇间,想起之前万年县的一桩迷案一直破不了,最后是县尹到玄天宫求了一道谶语,方才解了谜团。 一筹莫展之下,他只好求到了跟自己有些交情的颖川王萧佑跟前。 萧佑本就是个闲不住的,果真跑去玄天宫,把案情始末在沈逍面前说了一通,见对方不搭理,又厚着脸皮,把从崔守义那里拿来的卷宗在旁边诵读了一遍。 原以为读完了就会被赶出去,岂料沈逍静静听罢,一面俯首执笔勾勒星图,一面神色疏漠地开口道: “十九日未时怀雍坊的勘察记录,你再读一遍。” “好嘞!” 萧佑又惊又喜,翻着卷宗,找到沈逍说的那一页: “十九日,怀雍坊,未时,啊找到了……大理寺司直韩兴祖重勘冬月二十五日杀人案现场,事发地痕迹已失,毗邻诸商铺俱已重新开业,询问左右街民收集线索,有流金楼伙计提及榆谷巷赖某颇具嫌疑,众街民皆附和赞同,言赖某为人鄙劣,与怀雍坊娼寮素有旧怨……” 读到此处,萧佑疑惑顿住,望向沈逍,“这不就是大理寺发现嫌犯是赖瘸子的经过吗?说了半天,不还是这姓赖的吗?” 檀案后,沈逍笔润朱砂,在星图上印下殷红一点。 “真凶,或许是那流金楼的伙计。” 萧佑举着卷宗反复读了几遍,也没看出半点具备指向性的端倪,末了,伸长脖子研究起案上的星图: “你是怎么知道的?是从这张图上算出来的?” 沈逍不置可否,“我需亲自见那人一次,方能确认。” 崔守义得知沈逍愿意帮忙,禁不住有些受宠若惊。 玄天宫掌控着可勘天机的上古玉衡,但敢去请太史令动用天机帮忙破案的,整个大乾朝也没有几人。 之前万年县县尹是因为跟冥默先生有旧交,才求到了沈逍面前。换作自己,哪里敢开这个口? 表面上按官衔,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是响当当的正四品,但那一位,可是太后娘娘当眼珠子养大的亲外孙,一接掌玄天宫,就被圣上加封了从一品的同平章事,位同三省宰执,外加还有个贵为国公的父亲,谁敢开口去差使那样的人?更何况,还是这等涉及了杀人与妓子的腌臜事…… 所以如今再看,以前百姓们喜欢管冥默先生叫“大圣人”,不就是因为圣人有圣心吗?太史令身为是冥默圣人的亲传弟子,自然也是同样的神仙心肠,平时虽难以接触,但一遇到这种能为百姓谋福除恶的事,就会义不容辞、扶危拯弱! 自己实不该固守陈念,合该早些登门相求的…… 流金楼内,崔守义回溯思忖之际,钱九已被人唤了来。 崔守义抬眼望去,见钱九确如韩兴祖描述的那样,三十来岁,左脸上长了个大痦子。单看外表,就是一个普通中年男子,或许因为职业轻贱,言语行动间自带几分低声下气,看上去颇为老实。 钱九躬身进了屋,朝诸人行礼陪笑道: “小人钱九,不知是哪位贵人要小的推荐姑娘?” 他看向屋内诸人,目光先扫过酒案旁坐着的崔守义和萧佑,见二人一个腰板挺直,一个执扇闲适,再往边看,雕花屏榻前倚站着一个劲装少年,姿态中透着一丝百无聊赖的意味,双手抱胸,垂着头,脚后跟轻轻踢着榻足。 最里面,靠窗的紫玉描金架格旁,是一袭雾灰氅袍的男子背影,与周围诸物皆拉开了些许距离,茕茕立在逆光之中,兀然孤绝。 钱九一时想不起自己以前见过的是哪一位,瞧着萧佑更像这种地方的常客,便将视线又重新转回到酒案这边。 崔守义见钱九望来,清了下喉咙,沉声问道: “你且先说说,今年年初五晚,亥正时分,你身在何处?” 他着急结案,如今嫌疑人已现身,外面又布好了天罗地网,便懒得再浪费时间。 “年初五?” 钱九怔了下,随即陪笑道:“一般过完年,初五时客人就开始多起来了,小人虽记不太清楚具体干了什么,但那时理应是在楼里忙着招呼客人。怎么,贵人是年初五那晚来过的?”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表情上也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之处。 崔守义常年与嫌犯打交道,最怕就是遇上这种定力极好、完全不露破绽的人。 他有些后悔起来,不该那么早就暴露来意。 只是那连环杀人案因为最初处理草率,根本没有存下什么可用的证据,就算现在查出案发时钱九不在流金楼,也没法单凭此事就给他定罪。 原本以为自己突兀一问,对方若是真凶,便多少会在情绪上露出马脚,再由此徐徐攻之,想办法令他自己承认罪行。谁知竟低估了这么个市井小民的定力。 又或者,他真不是凶手? 崔守义下意识地朝沈逍看了一眼。 沈逍依旧逆光而立,微微侧首,吩咐道:“扶荧。” “是。” 靠着榻头的少年应声起身,走到钱九跟前。 “流金楼与怀雍坊虽都在西市,但并不相邻。你特意赶在大理寺查案的那日,跑那么远去怀雍坊举报赖瘸子,就是打算借机栽脏,洗脱自己的嫌疑对吧?” 钱九眼神微烁了下,继续陪笑:“小人就是去凑个热闹,顺便热心提供一下线索……” 扶荧却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从怀里摸出一叠画像,理了理顺序,径直怼到钱九眼前,逐一展开: “这些姑娘,你认识吗?” 第一张,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余秀娘,年二十一。” 第二张,“玉柳儿,年十七。” …… 扶荧逐一念出名字。 崔守义反应过来,这些都是凶案中的死者。其中几人身故已久,仵作也没绘过像,竟不知何时让太史令收集到了她们的肖像。 画像中的女子,一个个俱是栩栩如生,神情凄婉,仿佛活转了过来一般,静静地注视着钱九。 钱九毫无破绽的神情终于起了些变化,眼神游移,下意识地有些回避,强笑道: “这……这些姑娘,不是咱们流金楼的吧?” 扶荧不予理会,又抽出一张画像,压至钱九眼前,继续说道: “吴杏娘,年十八。那晚被你从身后制住,她奋力挣扎,曾回踢在你私/处,令你像条粪蛆似的满地翻滚求饶。” 钱九眼中闪过愤恨,“我没有……” 随即反应过来,将窜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分辩道:“小人根本不认识她!” 扶荧盯了他一眼,收起画像,转向沈逍: “太史令,他认了。” 钱九张了张口,蓦然意识到一声“太史令”,神色陡然大变。 他跟大乾的所有百姓一样,都知道太史令这个称呼意味着什么。 世上唯一能参透玉衡天机的神官,师从当年‘一语退突厥’的冥默大圣人,上能呼风唤雨、通天晓地,下能破解迷案,神乎其神。 像钱九这样的底层人物,更在是茶坊酒肆听过诸多夸大的传言,譬如那些说书先生编纂的话本,将沈逍描述成了下凡历劫的神人,各路版本的传说可谓是天花乱坠! 去年上元夜,钱九也曾去乾阳楼前挤过热闹,瞻观过皇室放灯,依稀记得那惊鸿一瞥的谪仙模样。此刻他神志仓惶,循着扶荧的视线望向窗边,见沈逍亦在这时转过了身来。 眉似远山,目濯寒泽,五官极是精致绝艳,却压不住周身上下孤绝疏离的感觉,犹若山巅之云霭,令人高山仰止,无从靠近。 钱九手脚有些不受控制地发软,说话变得结巴起来: “我……我没有,不是我!” “不是你吗?” 沈逍淡漠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物件,目光冰冷没有温度。 “六次案发之时,星宿之像俱异。天鸣东南,主有杀行,昭示凶手长居西市东南。填星守金,表明凶手居所之名含有金字,指向你身处的流金楼。太白入昴,主凶杀,又添一金,亡阳施也。你姓钱行九,钱为金,九为阳,你敢说,不是你吗?” 他一字字缓慢而清晰,恍若洞悉世人的神祗屈就俯瞰,宣诵天启。 钱九的心理防线,彻底坍塌了。 他自幼在最底层摸爬滚打,仰人鼻息,自认伪装情绪的能力远胜常人。 可刚才沈逍让扶荧举到他面前的那些画像,终是让他不敢直视,吴杏娘逃脱时带给他的耻辱记忆、被扶荧刻意夸大了的受害者反击,差一点儿又让他情绪泄露。 如此攻心的手段,一气呵成,一丁点儿喘息的机会都不曾给! 此时此刻,面对着被世人奉作神明的男子,他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被绞成了粉末。 钱九不由自主地朝后退了一步,意识到再无可回圜,索性猛地推开屋门,撒腿狂奔而去! ~ 走廊下首的厢屋内,洛溦送走了玉荷等人,按捺住心里的小兴奋,又重新数了遍定金。 她包出一两半碎银,交与丽娘:“这次真谢谢姐姐了!还欠着的那些,等我下次送药过来,一定补上。” 丽娘也没再推辞,收了钱,笑道:“行!玉荷她们在长安的时间长,认识的人多,将来帮你多宣传宣传,生意做起来了,我还愁你不还钱么?” 她看着洛溦长大,真心喜欢她的性格,遇到什么麻烦都能乐观以待,总有无尽的劲头。自己当初要是有这样的果敢,逃出去自力更生,哪怕过得辛苦些,也好过被叔伯卖进青楼,毁了一辈子! 两人和银翘一起,收拾好算筹药单等物,出了厢房。 丽娘和洛溦先出门,刚踏进走廊,便见一名神色惊惶的男子朝这边猛冲而来。 “钱九你……” 丽娘刚张开口,便被那男人撞了个趔趄,猛地砸到栏杆上。 洛溦头上的帷帽,也被带翻滑落,滚至一旁。 钱九失了速度,索性把心一横,伸手钳住身边女子,从袖中亮出一把薄刃,转身大叫道: “你们别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 洛溦堪堪回过神,雪腻的脖颈已被钱九的刀刃压抵住,冰冷尖利。 银翘在厢房门口失声惊叫,另一边丽娘又急又怒:“钱九你疯了?快放开绵绵!” 看到了认识的人,钱九稍稍恢复了些神智,双目圆瞪,冲着丽娘大喊道:“你跟他们说,我没杀人!我不认!他们若要逼我,我就杀了她!” 说着,手腕用力,刀刃在洛溦脖子上拉出了一道血痕。 洛溦屏住呼吸,抬起眼,瞧见从北室中追出的崔守义和扶荧。 虽不知是什么人,但看上去定是来捉这钱九的。 她忽略掉颈间刺痛,抑住心绪,对钱九道: “你既没杀人,就不要跑,更不要劫持旁人。他们说你杀人,未必有证据,你这么一乱来,岂不反而让人家坐实了你就是恶人?” 钱九愣了一愣,抵在洛溦脖子上的刀刃没再往下压。 可迟疑片刻过来,又忽然崩溃起来: “你不懂!你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知道!” 说话间,沈逍走出了对面的北室,氅衣下水色天青的宽袍大袖,迎风轻扬。 洛溦觉得自己一定是看花了眼。 那个人,怎么可能来这种地方? 沈逍的目光越过虚空朝洛溦投来,凉薄而疏离,淡声下令道:“留活口。” “是!” 扶荧应了声,人已飞身掠近。 洛溦大惊,感受到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又压了下来,心头疾驰过无数纷杂的念头,却又好像一个也抓不住。 扶荧逼近的刹那,蓦地抬手掠至腰际,将一柄银色的软剑遽然弹开,在空中挽出电光火石般的朵朵剑花,铺天盖地地笼罩而至。 一片刺目的银光之中,洛溦仿佛窥见了自己命运的最低处。 她其实,应该再劝劝她爹的。 沈逍这样的人,他们委实得罪不起。 等哪天他不再需要她的血解毒了,又忌讳被人知道自己中过毒的秘密,想要捏死她和她的家人,就会像现在一样,如同捏死蚂蚁那般简单! 7 第7章 剑光闪过的霎那,洛溦只觉原本钳制着自己的蛮力骤然变了方向,推攘着她,歪斜着失去了平衡。 她下意识地闭眼,眼前一团黑,身体朝前飞扑出去。 紧接着,撞上了某个高挺的物体,鼻尖触进一截柔软的布料。 呼吸间,像是有带着水雾记忆的伽南香气…… 她本能地觉得不妙,睁眼抬头,尚有些眩晕的目光撞进沈逍寒潭似的墨眸,愣了愣神,随即一颗心陡然收紧。 好死不死,偏撞上了最不想面对的人! 沈逍垂目看向扑进自己怀中的宋洛溦,见她正抬眸望着自己,目光澄氲中又有惶乱,像是刚从兽口下逃生的一只小鹿。 因为掉落帷帽而扯得有些蓬松的发髻,轻轻蹭过他的下颌,浸出一股少女独有的濡甜。 他身体一滞,伸手覆上洛溦手臂,想要将她拽开,谁知洛溦也在这时站直起身,几乎是同一时间地拉开了距离。 分开得那么快,力量来不及控制,后背甚至都撞到了旁边的壁角上。 沈逍只觉手中一空,一时也辨不清到底是他推开了她,还是她先他一步地逃了开来。 另一头,钱九已被扶荧的软剑挑破了右侧的手脚筋,痛叫着倒地。 混杂在楼下客人中的大理寺暗桩,也冲上了楼来。少顷,守在楼外的伏兵收到消息,一涌而入,将流金楼围了个水泄不通。 旁边萧佑的注意力,却一直饶有兴味地集聚在洛溦身上,此刻见她靠着壁角站稳,忙殷切地凑了过去。 “刚才听声音就觉得是你,还真猜对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方巾帕,递给她,又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下,示意道:“擦一下?” 洛溦摸了下脖颈。 先前被钱九割破的伤口虽然不深,却还是出了些血。 她没好接萧佑的帕子,道了声谢,推辞道:“我身上有膏药的。” 说着,伸手往腰间摸去,却发现自己的荷包竟然不见了。 肯定是刚才在混乱中弄掉了! 里面除了算筹,还装着刚才收的定金呢! 洛溦这下啥也顾不得了,从萧佑和沈逍之间钻了出去,低着头,沿着走廊地面,急切地四下搜寻。 此时走廊上已经围满了士兵,到处都是人和脚,荷包的影子都看不见。 崔守义指挥部属将钱九五花大绑、带了下去,转身见洛溦四下探看,将她拦住道:“莫要乱走,免得损坏痕迹!” 他们大理寺办案,可不像京兆府那般敷衍!至少一切涉案的场地,都会有专人描画记录,以便将来作为证据出示。 洛溦抬起头来。 崔守义见她容貌生得极美,颈间伤痕又更添一抹楚楚之意,不觉缓和了几分语气,道: “你刚才应对得不错。寻常女子若被凶犯挟持,再被凶器割伤,早就魂飞魄散地大叫起来。你能从容不迫,言语机智,攻他心理,为施救争取时间,做得很好。” 洛溦听出崔守义应是朝廷官员,客气行礼:“大人谬赞了。” 她倒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只不过从小到大割刀口割习惯了,被人拉划出一点点血,对她而言,算不得什么特别难受的事。 她惦记着找荷包,“请问大人,这里什么时候能放人通行?” “还早。” 崔守义听她多说了几句话,恍惚觉得声音竟有些像先前在隔壁品评肾气的那名女子,不觉莫名紧张起来,把自己的手往袖子里藏了藏,也不敢再多看她,回头唤来一个部属,吩咐道: “这个姑娘被嫌犯劫持刺伤。你带她回大理寺,录一下证词。” 说完,整束衣冠,前去向太史令和颖川王复命。 洛溦听闻要去大理寺,一下子懵了。 “我只是被凶犯劫持了一下,又没有什么牵连,为什么要去大理寺?” 奉命来带人的,是大理寺的一名武尉,军人作派,语气直接: “大理寺办案向来如此,但凡涉案人员皆要录证词画押。有没有牵连也轮不到你说,问过话才知道,走吧!” 洛溦脚下如同灌铅。 大理寺可不同于普通的刑狱,轻轻松松就让人蒙混过去,进去那里,必是要从户部调来户籍查证,验明身份的。 大乾朝的户籍记录十分精细,上到籍贯家族,下到体貌特征,都能查得明明白白。她这一去,身为宋行全女儿的事实,肯定是瞒不住的。 堂堂六品司录,女儿在青楼里卖药……这话传出去,以她爹的脾性,还不得悲愤自尽? 再抖出她哥欠债的事,她爹自尽前,还得先把她哥给打死…… 武尉催促道:“赶紧走吧!” 走廊尽头,被查案人员隔开的婢女银翘,远远望见洛溦被士兵围绕住,不由得急得大喊了一声: “姑娘!” 洛溦这下走投无路,唯恐银翘一着急,把家底都给报出来了,忙转向武尉: “行,我跟你们走。” 她匆匆跟着武尉和随行护卫,过楼梯口,朝楼下走去。另一边,丽娘也及时拉住了银翘,没再让她开口。 整座流金楼,已完全被大理寺的人控制住。 正门外的长街之上,京兆府和骁骑营的兵马也被惊动了,闻讯而至,疏散百姓,封锁街口。 武尉吩咐手下,调来一辆油布马车。 竹编的棚架,棚顶单薄摇晃,车身上还印着一个“囚”字。 “我们办案都是骑马。马车的话,就只有这种了。” 洛溦:…… 这时萧佑从楼里跟了出来,见状笑着摇头,“这车可坐不得!” 武尉等人抱拳行礼,“颖川王殿下。” 萧佑抬了抬扇柄,示意等候在外的仆役将自己的马车驶过来。 “本王也要去大理寺。这位姑娘,就由本王带过去吧。” 武尉等人应了声,退至一旁。 洛溦很不适应萧佑的自来熟,可眼下这种境况,好像也容不得她拒绝。 她转身朝流金楼内望了一眼。 萧佑循着洛溦的视线瞥去。 “怎么,不想跟本王走,想等别的人?” 他眼神揣度,笑得饶有兴味:“可不是所有人都有马车哦。比如太史令,他就从来不坐马车,你可知道?” 沈逍幼时与一众皇子在宫中开蒙读书,聪颖非常,其中又与小他半岁的萧佑格外投契,直至八岁那年殊月长公主骤然离世,沈逍性情大变,除了鲜少再与伙伴来往之外,也从此再不坐马车出行。 个中缘由,倒也无人说得清楚。 这时,王府的马车驶至。 洛溦没有办法,只能跟萧佑上了车。 车内陈设奢华,披香毯,罗绡枕,焕然侈丽。 萧佑靠着凭几,继续判研地打量洛溦。 “我刚才听见有人叫你绵绵,那是你名字?” 洛溦侧着身,胡乱“嗯”了声。 萧佑道:“这个名字取得好!太史令十五岁的时候,冥默先生为他赐字若存,跟姑娘的名字连起来,刚好是绵绵若存,孕育万物之意*……甚是有缘!” 萧佑吟哦着经文里的四字,拉开扇子,狐狸眼笑得狡黠,问道: “前日在玄天宫,你不是说自己是渡瀛轩的吗?怎么今日又会出现在流金楼?是来送糕点的?” 又突然凑近了些,话锋疾转,“还是说,你跟太史令……之前就认识?” 沈逍一向不近女色,身边连个婢女都不用,就连外界传言纷纷说他心仪的长乐公主,在萧佑这个局内人看来,也只是面上客气,实则冷淡的很! 萧佑放浪形骸,眠花卧柳,对于男女间的微妙处甚是敏锐。 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之间,总是存在着肢体距离的偏差。越是关系亲密的两个人,越容易接受彼此肢体上的靠近。而若是不熟悉的人突然靠拢,就算来不及躲开,也会下意识地有些许回避的反应。 可刚才在廊上,这姑娘踉跄跌倒,扑向沈逍,以那人走路都不愿被门框碰到衣角的个性,居然丝毫没避,任由着她撞进了怀里! 萧佑看不透沈逍那张冷脸下的情绪,却能肯定,他一定与面前这个姑娘很熟! 并且还不是一般的熟。 熟到他的身体,都可以本能地越过他那恼人的性情去做出反应了! 洛溦被萧佑连番追问,还一直往沈逍身上扯,哪里敢回答? 她抬手摸了摸颈部的伤口,突然嘶着气艰难转身,靠到了车厢壁上,气息虚弱: “咳,也不知是不是之前失了血,民女现在忽然有点晕,眼前也发黑……” 萧佑到底怜香惜玉,见状也没再逼问,还递了个软垫过来,“那你先靠着休息一下,待会儿到了大理寺,我让医官来给你瞧瞧。” 洛溦道了声谢,背转过身,靠着软垫假寐,心中暗忧道,这颖川王对自己的身份如此感兴趣,一会儿到了大理寺,只怕巴不得把她的户籍查个清清楚楚! 8 第8章 押送钱九的囚车,早一步抵达大理寺。 负责此案的司正、司直,接到消息后皆匆匆赶来,捧着卷宗等物的衙役,不断进进出出,整个府衙内外,忙成一片。 萧佑与洛溦在前庭下了车,立即有等候在此的署官迎了出来,向萧佑请安并禀奏事宜。 洛溦趁着萧佑被官员们围着寒暄,猫着腰,从后面悄悄退了出去。 谁知武尉与几名护卫也刚下了马,上前拦住洛溦: “姑娘现在就随在下去司正厅吧!录完证词,你就可以走了。” 因为先前颖川王的格外照拂,武尉对洛溦的口气也恭敬了许多。 洛溦扫了眼几个护卫扶在腰间的佩刀,心中百转千回。 胡诌个身份?怕是蒙混不过去。 借用流金楼里姑娘的身份?万一大理寺细查起来,也得露馅,还要牵连别人,也是使不得。 武尉在前带路,穿过正门旁的侧巷,路过松柏庭院时,望见几名官吏引领着沈逍和崔守义踏阶而上,正往后院的方向行去。 原来沈逍与崔守义是骑马而至,比马车先一步回了大理寺,此时正要前去羁押重犯的后院。 洛溦远远瞧见沈逍的背影,脑中思绪缭乱飞驰。 那人一定跟她一样,也不想让宋家扯进什么案子,间接牵连到他身上…… 事到如今,纵使千般不愿,她能试着相求的人,好像也只有他了。 武尉等人提声催促。 洛溦原地踯躅了片刻,把心一横,快步跑向石阶。 “太史令!” 阶台之上,沈逍停住脚步,徐徐回转过身来。 洛溦仰着头,“民女有事想求太史令。” 沈逍站在阶台之上,居高临下地望向洛溦,冷漠无言。 此时天近日暮,夕光西斜,透过松冠,流金般洒落在少女的面庞上。 她扭头看了眼跟过来的武尉等人,转向沈逍,一咬牙,跪到在地: “民女在流金楼被凶犯劫持,见了血光,又来大理寺这种煞气极重的地方录证词,怕是……怕是要触霉头。民女素闻太史令祀奉神意、慈悲济世、护佑百姓,所以想求太史令赐一下福,消消晦气。” 宋行全调入长安,对外只说是天家大赦、子孙官复原职,太后又知会过仓曹的几个要员,便不曾有人质疑过什么。 可如今大理寺若要查,定会查到她家从前在越州是商户,而不是她爹在外面自诩的读书人家。消息如果传出去,朝廷中难保不会有人开始起疑,揣测宋家背景,最后又牵扯出她和沈逍的事。 即便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洛溦知道,沈逍也一定不想冒这样的险,令他和她的关系公之于众! 高台上的大理寺官员,瞥了眼身边的太史令,见他神色波澜不起,揣测应是不想搭理这姑娘,便狗腿地提声呵斥道: “太史令护佑百姓,行的是达济天下的广善,岂能浪费到你一人一己的琐事之上?”招了下手,“来人,赶紧带她去录证词!” 武尉等人听命,走上前来,态度强硬了几分,伸手拉拽洛溦。 洛溦被蛮力拉起,身形踉跄,脖子上的刀伤又裂开了些,浸出一缕血痕。 高台上,沈逍漠然转身离开。 行至中庭的桂树下,却又缓缓地停住了脚步。 他沉默些许,侧过首,对身畔扶荧轻声吩咐: “先带她过来。” 扶荧应声下阶,示意武尉放人,又朝洛溦抬了下下巴,“你,跟过来!” 洛溦如释重负,跟着扶荧上了台阶,朝着沈逍的背影行礼: “多谢太史令!” 沈逍神色疏漠,看也不看她,朝前行去。 署官们收敛起各自的揣度与神情,快跑两步,上前继续为沈逍引路。 少顷,抵至后院的重犯羁押处。 大牢里光影阴森,气息潮湿,刚走到通往刑讯地牢的石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朽臭味。 沈逍驻足,对崔守义说道:“我有些事想询问嫌犯,你在此稍等。” 崔守义不敢拒绝,躬身道:“是。” 沈逍袍袖轻扬,踏入石门。扶荧跟了进去。 洛溦和余下的官员一起留在外面,识趣地寻了个角落位置,低头研究脚下的青石砖。 官员们稍稍松弛下来,彼此闲聊几句,又向崔守义询问今日破案的过程,听完始末后,皆纷纷叹服: “太史令不愧是执掌玉衡之人,果然洞晓天机!” “还是崔少卿有面子,能请来太史令相助!” “是啊,听说连齐王回京后去玄天宫,都是吃了闭门羹的!” 崔守义捻须自谦,“哪里,哪里,是太史令神仙心肠,遇到这种能为百姓谋福除恶的事,自然乐意施手相助的。” 众人连声称是,不觉又朝洛溦的方向瞥了几眼。 太史令师从冥默圣人,受其教化,难免慈悲。今日应允了这女子所求,也定是出于怜悯世人之心。 只是这女孩生得颇有艳色,传出去说不定会遭小人揣度,堕了太史令的圣名,所以有关此事的马屁,待会儿还是少拍为妙。 洛溦低着头,忽略掉时不时投向自己的各色目光。 官场中人的阿谀寒暄,听上去跟生意人的应酬也差不多。 倒是太史令仅凭星图就推算出了凶手的故事,令人惊叹。想那璇玑玉衡自尧舜时就被奉为神器,代代传下,必是有些神力的。不然为何圣上一下罪己诏,长安城就起风了呢? 所以说…… 她父亲兄长的所思所为、自己去流金楼的原因,沈逍或许早就了如指掌,根本瞒骗不得? 洛溦用鞋尖轻轻拂着石缝里的青苔,一颗心先是忐忑,继而又慢慢沉静了下来。 其实,这样也好。 她一直都想找个机会,跟他谈谈解除婚约的事。 从前见面都只为疗毒,衣衫尽除,难免尴尬,药雾一吸,更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今日在外偶遇,倒是个难得的好时机。 趁着他如今毒还没解完,自己还有用处,这种时候主动提解除婚约,能显得宋家格外知情识趣,将来想要为父兄求些实益,保全住一家大小的立足之地,也能开得了口。 两相欢喜。 刑讯室内,烛光昏暗,血气潮湿。 扶荧走到吊绑在刑架上的钱九面前,伸手掐住他的颌骨,将塞嘴的布团取出,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画像,展开。 “郭酒娘,被你杀的第四人,胸口有个蝴蝶胎记。她曾被你囚禁了五日,死之前有没有跟你说过些什么?” 钱九抬了下眼皮。 他手脚筋脉被挑断,失了不少血,一路被拖拽押解到大理寺,知道已是无力回天,眼下见扶荧发问,喉咙里虚弱闷哼: ”不知道。” 扶荧为防钱九咬舌,手指一直掐在他颌骨处,此时微微用力,“你再好好想想!” 钱九吃痛挣扎,嘴却发不出声,惨白着脸吭哧半晌,“我……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告诉了,你能让我活命?” 扶荧撤了些力,扭头看向沈逍。 沈逍站在刑具架的油灯前,面容逆光,微微垂首,左手指尖触到右手食指上的白玉指环,轻轻抚了抚,不疾不徐地开口道: “大乾刑律,谋杀五人以上者,处凌迟极刑。看你此刻反应,不像是能受得住痛的人,若能好好回答问题,我可以给你一个痛快。” 钱九这才发现,那如九天之上神祗的太史令,竟也身处在阴暗刑室之中。 他猛然激动起来,试图扭挣出扶荧的钳制: “太史令!太史令既然通天晓地,当知小人杀那些妓子,也是因为心中有怨!小人不是生来就是恶人,要不是受人欺受人辱……” 沈逍打断他,神色幽寒,语气疏漠: “我对将死之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9 第9章 洛溦与崔守义等人,在外面等了莫约两盏茶的时间,方才见沈逍走了出来。 崔守义迎了上去,“太史令。” 他虽好奇沈逍问了钱九什么,却也不敢打探,只请示道:“下官即刻就去提审钱九?” “不必了。” 沈逍面色微微泛冷,“钱九已经死了。死前在供词上画了押。” 扶荧上前,将一页纸递给崔守义。 崔守义一脸惊愕,接过纸,“这……” 他来不及去思考钱九为何突然暴毙,想到嫌犯未经提审就死了,虽有画过押的供词,但万一刑部较起劲来,岂不是又要刁难大理寺? 沈逍仿佛看透了崔守义的心思,淡声道:“人是我审的,你报与刑部便是。” 说完,抬步径直离去。 崔守义领悟着沈逍的言外之意,待回过味来,暗自长松了一口气。 朝中太后党和新党再如何相斗,都决计不敢牵连到玄天宫。有了太史令这句话,刑部张尚书自是不敢把案子再打回来了! 一旁的洛溦见沈逍离开,知道自己必须随他一起离开大理寺,才算彻底逃离危难,只得厚着脸皮也跟了过去,亦步亦趋地追在他和扶荧的身后。 沈逍身份贵重,一路而出,戍卫皆后退行礼,自是不敢阻拦盘问。 谁知刚走到松柏庭院,却见尽头处,萧佑跟几名官员谈笑着穿廊而入。 萧佑适才寻不见了洛溦,亲自跑了趟司正厅,一问之下,这才知晓她竟是跟着沈逍去了重犯刑讯室,不觉心中好奇更盛,遂又找了过来,岂知路上却遇到几名闻风前来拜见的官员,知萧佑性情随意好说话,忙不迭地巴结寒暄,又耽误下不少时间。 洛溦远远瞧见萧佑,头皮发紧,追到沈逍身侧,压着声道: “颖川王殿下他……一直追问我的身份,问我是不是早就认识太史令……” 这下要是迎头撞见,又恰逢她跟沈逍在一起,不知道那个花狐狸还会怎么瞎起疑。 沈逍停住脚步,没说话。 此时天色已近全暗,洛溦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沈逍望去。 不知是不是廊下风灯灯火的缘故,他的脸色看上去竟有些异样的苍白。 沈逍偏过头,眉头紧蹙,失去血色的双唇微微翕合一瞬: “扶荧。” 扶荧甩出两枚铁刺,打灭风灯,令得光线骤然暗了下来。 沈逍伸出手,扯住洛溦肩头的披帛,猛地用力,带她退进了阶下的侧巷。 洛溦感觉到沈逍的手指绞进自己的披帛,高高地提拎着,显然是竭力不愿触碰到她。 她有些窘迫,挣脱开来,见两人已经退进了一条偏僻无人的阴暗窄巷,挪开一步,低声道: “我自己能走的。” 黑暗中,沈逍却仿佛因为刚才的动作而用尽了力气,蓦地撑靠到石墙上,颓颓如玉山将倾,抑制着逐渐紊乱的呼吸: “那你走吧。” 洛溦觉察到不对,下意识伸出手。 “太史令?” 沈逍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避开了洛溦的手。 扶荧跟了过来,见状忙扶住沈逍,退进了旁边的一间巷室里。 这里是大理寺临时羁押嫌犯的排房,年前坏了门扇,因而暂时弃而不用,夜里也没上灯,四下阴暗。 扶荧将沈逍扶坐到房内的草榻上,从他身上摸出一个药瓶,手忙脚乱地倒出几粒药丸,喂其服下。 洛溦跟进屋内,见状随即反应过来。 沈逍体内的赤灭之毒,可能快要发作了! 洛溦从不到四岁时起,就开始帮沈逍解赤灭毒,却还从未见过这毒发作的情形,只曾听郗隐先生提过症状,中毒者血液灼烧、经脉喷张、丧失神智,其状十分可怖。 好在这种毒的发作,是有先兆和规律的。所以之前她每隔一段时间换血给沈逍,便是将她体内的血焰天芝的药力输入他的体内,提前压制毒发。 只不过前几天的那一次,换血还没完成,她就被沈逍赶出去了…… 所以,是毒性并没有被成功压制住,因此才过了两三天,他就毒发了? 扶荧喂沈逍吃下药丸,却不见情况好转,焦急起来。 出门前鄞医师明明给太史令把过脉,说暂无大碍。定是刚才在刑讯室里听了郭酒娘临死所言之旧事,动了碎心切骨的情绪,才突然发病了! 眼下医师不在身边,人又在大理寺,时间一长,别说疗毒,就连太史令中毒的秘密也遮掩不住了! 扶荧手足无措,扭头看见洛溦。 “你……你怎么还呆在那儿?” 扶荧是极少数了解沈逍身体状况的人,从前在玄天宫兼差当暗卫时,也曾见过洛溦出入,知道她就是太史令的“解药”,此刻束手无策,当即便将希望寄托到了她身上,急道: “还不快过来!” 洛溦回过神,凑去近前,见沈逍靠着石壁,双目紧闭,身体微颤,已然失去了意识,伸指触了下他的额头,又觉冰冷汗湿。 赤灭毒发虽不会立刻要人性命,但一旦毒发,癫狂失智,定会将大理寺一干人都引过来,那时再要解毒就难了。 而且她敢断定,沈逍大概宁死都不愿被人瞧见他现在的这幅模样! 洛溦思忖一瞬,转头问扶荧: “你身上有干净的匕首吗?” “有!” 扶荧彷徨中看到希望,不及多思,忙从靴子里摸出一把带鞘的短刀,递给洛溦。 洛溦接过刀,“你去门外守着,别让人进来打扰。” 她之前目睹这小护卫出剑挑断钱九手脚筋的一幕,一直对他敬而远之,眼下瞧他惊惶火燎,方才意识到对方其实是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遇到生死攸关之事,也会跟个没头苍蝇似的,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可怕。 扶荧起身朝外走了几步,快要跨出门时,才又反应过来似乎不该把太史令留给一个手持兵器的外人,即便她从小就是他的“解药”,家人性命亦捏在皇室手中…… 他迟疑着驻足,不放心地朝洛溦望了过去。 自幼习武的眼睛,视夜如昼,但见昏暗的暮色中,少女拔出匕首,摸到刀尖最锋利处,毫不犹豫,迅速在自己的手腕上用力划过。 她蜷了蜷手指,瞧着鲜血汩汩流出,转过身,跪坐到了沈逍的身旁,将手腕伸了过去。 扶荧并不知往日解毒细节,乍然见此情形,不由得被少女划腕挤血时那种冷静从容所慑,怔在门口,人一时有些呆住。 洛溦觉察到扶荧的注视,扭头朝他点了下头,又轻轻弯了下嘴角,道: “别担心,我便是拼了性命,也绝不会让他出事的。” 扶荧醒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目光,迅速出屋,关上了房门。 夜风漫卷而入,夹杂着囚室里潮湿的空气,吹拂得破旧窗纸簌簌作响。 洛溦跪坐在沈逍身侧,一手撑着他的肩头,微微倾身,另一手将腕间割破之处凑到他唇上,将汩汩流出的鲜血送进他口中。 世上能解赤灭毒的,只有她体内的血焰天芝。 眼下没法换血,只能直接把血喂给他,按照郗隐先生的说法,这样也是能缓解毒发的。 洛溦借着竹窗缝隙透入的微弱夜光,见沈逍的神色渐渐平复下来,暗吁了口气。 去年来长安之前,郗隐跟她说过,她和沈逍都已成人,身形不同于小时候,每次换血的时间会比从前更长,但频率也会更少。 原本赤灭毒的解毒,统共需要十五年,如今只还剩下一年多的时间。就是不知道上次被沈逍打断了疗程,会不会延长了这个疗期? 洛溦摸索到沈逍垂落在侧的手,拽到近前,握紧,时刻关注着脉象的变化。 男子修长的食指上,戴着她曾远远望见过的白玉指环,近处细看,才发现玉环纤细、内壁圆凸,并不像普通的指环,倒像是个挂坠。但若单独做挂坠的话,又似乎太细小单薄了些,依稀恍惚的……好像曾经在哪里也见过相似的饰物,却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了。 她将视线,再次投回到沈逍脸上。 世上长得好看的男子,不普遍,却也不罕见。 就比如她老爹刮干净胡子,再年轻个十几岁,也是美男一位。从前郗隐喝多了酒、挤兑她爹,就总骂她爹小白脸,像个小倌兔儿爷。 可大抵再好看的人,都能被挑出些毛病来,线条太分明的,难免显得瘦削锋利,轮廓太柔和的,又会被毒舌的人说成男生女相。 偏沈逍这样的,眉有远山之势,目有静泓之滟,鼻梁精致犹若玉琢,亦英亦润,即便是郗隐先生来了,也是挑不出毛病的。 洛溦垂了垂眼,收敛思绪,将注意力转回到沈逍的脉象上。 不知为何,原本已经平缓许多的脉搏,竟又开始紊乱起来。 男子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高大的身躯滚烫灼热,触在她腕间的双唇也骤然加了力度,突如其来般的,抬指将她的细腕狠狠攥紧。 洛溦一惊,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愈加用力擒住。 沈逍抬起头,唇角染血,眼眸阒幽。 洛溦浑身绷紧,探究着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双黑眸暗沉的可怕,眼底深处像是燃烧着幽火一般的灼意,盯得她浑身发毛。 “太……太史令?” 她的另一只手,撑扶在他的肩头,身体却因为被他攥住了手腕而前倾靠拢,几乎是倚在了他的胸前。 隔着薄薄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此刻他身体贲发出来的骇人温度与力度,像是一头随时准备扑杀的野兽,蓄满着雄性独有的遒劲与矫健,与从前淡漠清冷的谪仙模样判若两人! 10 第10章 这是……毒发了吗? 可看他眼神,又不像失智了啊? 沈逍凝视洛溦半晌,攥在她腕间的手指甫一用力,将女孩拽到窗下、紧贴着墙壁,一手将她的手腕拉高,摁压到窗框上,另一只手捏在她的颈间,试图跟她拉开一臂的距离,视线却始终一瞬不瞬,紧紧逼视着她。 “你……” 他想起她与众妓谈笑的那些虎狼之词,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喉结轻滚,哑声开口质问道:“对我用了流金楼的秽物?” 洛溦被猛地压到墙上,手腕在窗框上磕得一痛,咬唇把痛呼声咽了回去。 她抬起眼,望进沈逍眼中的沉沉阒色,莫名心跳如鼓。 “什么秽物?” 月色透过窗缝而入,洒落在少女仰望的面庞上。 那双自少时起就格外清亮的眸,蕴着略带迷茫的疑惑与不安,又漾着灵秀夭秾的妩媚,如精怪女魅一般,乱人心魄。 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总能一下子就望进人的心里。 沈逍猛地闭上双眼。 身体里无法安抚的那团火,集中到了某处,血涌沸滚。 脑海里,浮现出陈旧的影像,交错混乱—— 暗黄的帘,雪白的肤,鲜红的血…… 他遽然直身,一把将洛溦推开,拾起地上的匕首,狠力便朝自己腹下刺去! 洛溦被推了个趔趄,惶乱间刚扭回身抬头,思维还来不及运作,人已下意识地扑了过去,伸手死死抓住刀刃。 “太史令!” 她使出全身力气,握住沈逍手里的匕首,又急又怕又气,“你疯了吗!” 洛溦半压到沈逍身上,指间渐渐浸出了温热滑腻的血,却不敢撤力,伸着小指探寻刀尖的位置。 指下,依稀触到了什么硬物,摩挲着蹭了蹭,觉得又似乎不像是锋刃。 身下的沈逍却如同触电一般,倏地反拧过洛溦的手腕,将她大力拽扯开。 “滚开!” 他低吼道,声音抑着喘息,“否则莫怪我取你性命。” 洛溦被猛地推开,握刀的掌心一阵剧痛,所幸不曾松手,总算是将匕首抢到了自己身边。 她曾在郗隐的药庐见过身下受伤的人。 有个辱了别人妻子而被割掉子孙根的男人,因为郗隐拒绝医治,在药庐外哭喊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咽了气。 适才她不是眼花,明显瞧见沈逍的刀也是刺向那同样的地方…… 自刺自宫,断子绝孙,哪儿有正常人会对自己下这种狠手? 他是……毒发失智了吗? 洛溦顾不得许多,将匕首扔到屋角,撑身而起,不容拒绝地将自己手腕朝沈逍唇上压去。 沈逍偏开身,一手钳住洛溦的胳膊,横折压在她胸前,一手支肘而起,翻转身,“砰”的一声将女孩推倒在身下,拉开了距离,抬眼俯视着她,语气森冷,一字一句: “我-让-你-滚。” 洛溦抓匕首时割破的掌心,在沈逍的脸上蹭留下血痕,有几抹勾在了他眼角,宛如夜色中绽放的曼珠沙华,衬得一双冷眸愈加阴霾。 他此刻自恨自厌至极,目光移到自己撑在宋洛溦颈边的手掌上,恍然间掠过念头,或许,只需稍稍用力,就能即刻掐断她的脖子,从此一了百了,所有人都安生了! “你以为我当真相信师父胡诌的天命,不敢杀你?他固是圣人,怜悯蝼蚁,但若知你淫邪本性,亦必除之!” 洛溦被遽然压倒在地,后脑钝痛,睁大双眸听眼前男子的字字发沉,漾入耳膜之中,竟让她有些轻飘飘的懵然。 淫邪本性? 他是……在说自己吗? 再想起他先前所问的“流金楼的秽物”,洛溦到底是在郗隐药庐里长大的人,隐约意识到什么。 “你是不是……” 刚才沈逍失了意识,他身边那小侍卫慌乱地喂了许多药丸给他。起初,洛溦还以为那是鄞况新配的什么抑毒药,此刻有了疑惑,凑近自己腕间的伤口嗅了嗅,当即辨认出了九芝丹的气味。 “……吃多了九芝丹?” 沈逍自幼换血,每次解毒必然耗损气血,鄞况便为他炼制了愈伤滋补的九芝丹,里面药材用料极其讲究,亦不乏鹿茸那样的阳起之物。 适才他失了意识,而扶荧不通药理,只道是他疗毒后必服的药,想必便慌不择路地连喂了许多。岂知赤灭毒发之际血涌翻腾,再服用这种阳起补剂,自是急冲之下,炽行肾经。 沈逍此时身体压抑得微微颤抖,神智却是清醒的。 他紧攥着洛溦的手腕,微微垂目,见女孩皓腕处曾被他反复舐吮过的伤口,齿痕犹尚可见,却不似掌心渗血,反而像是近乎愈合,衬得嫩肤凝脂剔透。 掌心血流不止,腕伤却愈合极快。 显然,这令伤口愈合的药力,并不源于她自己体内。 他盯着她腕上的齿痕,辨出了自己口中残留的淡淡药味。 原来这药…… 是从他唇齿间渡过去的九芝丹,而并非,是她用了他以为的不堪手段。 沈逍一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只是未曾料到,今夜在囚室听到的那些旧事,会令他情绪失控如斯,以至于毒性起伏,又陷入如今境况。 他目光移向身下少女,见她一双清眸始终殷恳地望向他。意识到他移来了视线,她连忙翕合着因为失血而渐转苍白的唇瓣,有些难掩的怯惧,但更多的是焦灼担忧,试图将手腕压近他的唇边: “太史令先解毒吧!毒抑则缓冲,你的……你的别的那些问题也就解决了!世上没有什么事值得让你伤害自己,你忍一忍、熬过去,就什么都好了!” 女孩高举着手腕,莹白面庞透着殷恳与担忧,抬起的腕间,暗红的血顺着掌心蜿蜒而下,宛若夜色中一幅瑰丽诡魅的画作。 沈逍闭上眼,摈抑住脑海里再次涌现的斑驳陆离。 别的那些问题…… 真的,也能解决吗? 倘若这世上没有宋洛溦,没有她从小到大无数次的“忍一忍、熬过去”,那或许从一开始,他就能少了那无尽的犹豫与纠结,早早地了断一切! 不是吗? 沈逍阖眸良久,半晌,缓缓睁开,视线扫过匕首静躺的屋角,静幽幽停歇一瞬,又慢慢移回到女孩的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懂,隐隐蕴着一丝洛溦无法理解的自嘲与自艾。 她来不及考虑其他,忙又将手腕朝沈逍凑近: “我求求你了,快解毒吧……” 沈逍目光凝濯。 片刻,伸出手,压盖住了女孩那双过份明亮殷切的眼睛。 洛溦吃了一惊,正欲反应,忽又感觉沈逍的另一只手扣入了自己指间,将她渗血的掌心举至嘴边,轻轻舐过,继而移向她的手腕,张开唇,低头用力吮了上去。 他终于,肯配合了? 男子带着濡湿微凉的唇舌,带出夹杂着痛意的颤栗感,令得洛溦一瞬僵滞。 但她始终记得,自己一家大小的命运皆牵系于他身上,只需他肯解毒,安然无恙地活下来,那便是好的! 洛溦放软了身体,由着沈逍扣着手,忽略痛意,予取予求。 时间一点点流逝,失血的肢体,渐渐愈发的冷,思绪也开始变得飘忽发散起来。 这一次,对她来说,属实是亏大了。 从前只是跟沈逍换血,好歹还能回收一些,眼下纯粹是单方面地白白献血,而且最初割开手腕,找不准喂血姿势时,还喷溅浪费了许多。就算刚才得他帮忙解围,欠了再大的人情,也该两清了吧? 还有她原本打算跟他谈的那件事…… 他杀她的心都有,也显然不信冥默先生的姻缘之说,那那件事她提不提,结果都一样。 但,看在她一直任劳任怨为他解毒的份上,解除婚约之后,或许……能帮忙保下她父亲的一官半职,不让她爹在家里闹得鸡飞狗跳…… 还有这次喷了那么多血,补偿一点药材银子,也不能算她贪心是不是? 玄天宫的医师用药讲究,照他的方子来用灵芝、鹿茸、藏红花的话,至少可以要上百两银子。等拿了钱,她再改用自己的药方,换成当归、红枣什么的,赚个差价,说不定就能在越州的小镇上买处小宅院了。 到时就算她爹闹起来,赶她出门,她还能跟宋昀厚回越州,兄妹俩一起做点小生意,也是能过活的…… 洛溦的脑海里,浮现着各种兄友妹恭,齐力发家致富、攒银子的画面。 可白亮亮的银子,不知怎的,竟一点点变得晦暗模糊起来。 她浑浑噩噩,泛冷的四肢渐渐没了知觉。 努力想撑开的眼皮也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恍惚间,她好像看见沈逍抬起了头,一双清冷墨眸,眼神深幽的看不见底。 她动了动唇,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意识一暗,倏地瘫软了下去。 11 第 11 章 郗隐先生曾对洛溦说过,每次跟沈逍换完血,她的体内便也会残存一些赤灭毒。 所以小时候每次从长安回到越州,她都会被送去郗隐的药庐,吃药调养很长一段时间。 年纪越小的时候,待的日子越久,前前后后加起来,大约有六七年的样子。 郗隐脾气古怪,喝多了酒,就会骂人。 先是骂她爹,然后又骂她,说她蠢,说她模样难看。 洛溦最开始被送去时,还不到四岁,听见郗隐骂她爹,又气又委屈,小脸上挂着两行泪,抽抽噎噎的,再不肯吃药庐里的任何东西,包括郗隐给的药。 熬了不到一天,就昏过去了。 终归人的天性,都是趋利避害。 日子久了,吃的苦头多了,小姑娘的性子也就渐渐被磨得没心没肺、刀枪不入了。 郗隐喝酒发疯,那她就尽量不让他碰酒。 他喜欢她做的饭菜,她就顺理成章地掌管起了药庐里的伙食。 偶尔他又发癫骂人了,她便给他的膳食里下点黄莲巴豆什么的,也就扯平了。 唯一再被他气到的一次,是十二岁那年,郗隐试药时吃错了致幻的毒草,又骂骂咧咧起来,骂着骂着,竟然还哭了起来,指着她说道: “要不是生你的时候难产,阿萝怎么会死?我明明要把那颗血灵丹给她,她却给了你!” “你这个害人精,害死了你亲娘,现在又害你哥!好歹那小子长得像阿萝,不让人讨厌,要不是小时候没了亲娘,没人照顾,你哥读书也不至于落后那么多……现在又因为你,搬去长安……” “那小子长得像阿萝,脑袋却跟宋行全一样的蠢,去了京城,肯定活不了了……” “你就是个讨命鬼!” 洛溦记不起自己是怎么跑出药庐的,只记得下山的时候,天还是晴的,等她一路跑回到宋家所在的青石镇时,雨已经下了很久很久了。 十二岁的小姑娘,跑了四五十里地,一身狼狈,鞋也磨破了。快到家门的时候,又才想起,父亲最怕得罪冥默先生,断不会支持她从郗隐那里逃走,迟早还是会把她送回去的。 她不敢回家,坐去了家附近的石桥下,躲着雨,低头查看鞋上的破洞。 就那样,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飘雨,忽然停歇。 撑着油纸伞的少年,敝旧的衣衫浸着雨痕,在她面前慢慢蹲下身,将一双绣着栀子花的布鞋递了过来。 她惊愕抬眼,认出来人。 “辰哥哥……” 卧房床榻的四周,罩着里外三层鲛纱帐帘,帐内熏着馥郁宁神的沉水香。 沈逍低头系好洛溦伤口的绷带,抬起头,拂开身侧垂落的织锦帐,让帘外透入的烛光映得更明亮了些。 榻上女孩依旧双目紧闭,失了血色的面颊莹白透彻,嘴唇动了动,轻轻唤了声什么。 沈逍听得不太真切。 依稀,好像是…… 沈哥哥? 他记得,她小时候第一次进京时,软软的一个小人儿,无知无畏的,总这样追着叫他。 后来长大了,懂了尊卑礼数,倒再没这样叫过了。 沈逍垂下视线,重新握起了女孩的手腕,确认绷带上没有渗血,又将手反转过来,看了眼掌心的伤口。 红痂又有些开裂,想来是伤口太深,即便用了九芝丹,亦恢复得有些缓慢。 从小到大,都蠢的厉害,割开了口子,血汩汩的流,还能扑扇着一双眼睛,跟没事人儿似的,咭咭呱呱说个不停…… 沈逍一手托起洛溦缠着绷带的手腕,一手取过药露,缓缓倒入她的掌心。 昏睡中的女孩像是被药露刺痛,蓦然蜷了手指,握住了他的指尖。 沈逍一滞,松开了洛溦的手腕。 洛溦在梦里握住了绣着栀子花的布鞋,刚入手,就觉骤然一空,心头茫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转醒过来。 金丝帐暖,沉水香郁,哪里是飘风苦雨的石桥之下? 再定睛一看坐在身前的人…… 也不是梦里的那一个。 她懵然片刻,紧接着一个激灵,挣扎着坐了起来。 “太……太史令?” 沈逍收起药瓶,从榻沿上起身,撩帘退到纱帐外,声音是惯有的疏离冷淡: “给你用了鄞况的药,躺着吧。” 洛溦在大理寺晕倒,周围几处街口又都被骁骑营的人封锁,沈逍不想引人注目,最好的选择,便是回了与大理寺同在义宁坊的殊月长公主府。 洛溦隔着鲛纱帐帘,四下张望一番,见一物一致,极尽奢雅,又隐约透着一种熟悉感。 小时候,好像就曾来过这里…… 第一次来的时候,她三岁多、不到四岁,记忆十分模糊。后来才从郗隐那里听说,因为那时自己年纪小,换血的过程十分辛苦,前前后后在公主府住了三个多月。 后来再入京时,待的时间稍短些,人也懂事了些,渐渐意识到沈逍讨厌她,平时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人关在屋里,哪里都不敢去。 彼时住的屋子,好像……就是这间吧? 洛溦记得听人说过,殊月长公主过世之后,圣上迟迟不肯撤府,一应形制、仆从宫婢,皆与从前无异,依旧是长公主府的名号,由她的独子沈逍住着。 仆婢虽多,但沈逍解毒疗伤之事一向秘不宣人,平时近身伺候的医师,也只有郗隐的弟子鄞况一人。而鄞况住在玄天宫,夜里宵禁,过来义宁坊并不方便,所以今夜给自己处理解毒伤口之事,只能由沈逍亲力亲为了。 洛溦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绷带,又掀起眼帘,瞥向帐外那道颀长俊逸的身影,见他背对着自己,正伸手取过隔架上的药匣。 隔着三层鲛纱,晕黄的烛色映着那人的举动行止,勾勒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沉静贵雅,跟毒发时的疯狂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毒症,应该已经抑制住了吧? 总算不枉自己卖力强喂了那许多血…… 洛溦意识渐渐恢复清明,记起昏厥前的种种,怔忪片刻,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 完了! 这一场昏睡下来,耽搁那么久,万一银翘等不及,把她被带去大理寺的事告诉了家里,那就不好办了! 她再顾不得想其他的事,连忙撑身下榻。 谁知脚踩下地,刚踏出一步,腿一软,人就猛地滑坐了回去。 帐帘外,沈逍闻声转身,望向纱帘后扶住榻沿、手足无措的洛溦。 “给你用过鄞况的止痛药。” 他的声音有些冷,“你亦通晓药理,当知可为不可为。” 鄞况是郗隐的弟子,跟他师父一样,喜欢在外创药里加一点川乌,有止痛的作用,却也同时会令人肢体麻痹,短时间行动不便。 洛溦在郗隐身边长大,想起那怪人的配药习惯。 她扶着榻沿休息了会儿,缓缓起身: “川乌用在外伤药里,剂量不会大,我小心些慢点走动,就不会有事的。” 话说出口,又自觉有些讪讪。 沈逍出言提点,未必是想关心她,或者跟她切磋药理。 他向来冷漠,惜字如金,但凡多说几句,也都是因为难忍对她的厌烦,被逼得急了。 此刻说她“通晓药理”,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洛溦回想起之前在流金楼,萧佑一见到她,就说什么“刚才听声音就知道是你”,且他与沈逍等人,又都是从走廊尽头的北隔室里走出来的。多半,她在南室里卖药、讲解妇科病症的话,都被他们听去了。 难怪之前他身体起了异样,会怀疑是她对他用了什么药剂…… 洛溦愈加不自在起来,盯着脚尖,撩帘往外走。 “太史令的身体要是没大碍了,我还是早点回家吧。再不回家,家里面会担心的。” 鲛纱流光外,沈逍隔着帘影,望向低着头、蹒跚走出的少女,缓缓开口: “我已让扶荧去见过你父亲了。” 洛溦刚掀开最后一道帘子,露出头来,闻言几乎是石化当场。 “什么?” “那……那他都知道了?” 自己偷偷去烟花之地卖药,还被带去了大理寺,再牵扯出她哥欠钱的事,那不是要她爹的老命吗? 鸾鸟铜枝灯侧,沈逍一袭介乎天青月白的宽袖,清润犹如水色,施施玉展,凝视着她。 “知道什么?” “知……” 洛溦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逍缓缓合上手中药匣: “我只说你在我府中,他便不曾细问。” 洛溦微微睁大了眼,继而想起她爹素来的志向,心下逐渐了然。 也对,她爹当然不会细问。 只要是沈逍传话,不管什么理由,她爹自然都是乐见其成,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住在公主府里,哪还管为什么。 指不定,对着那个扶荧小护卫都掩不住殷勤笑意,恨不得直接传话给自己,想办法老死在这里,棺材都一定要埋进沈家祖坟! 洛溦揣测着父亲的心理,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是窘迫多些,还是气恼多些。 “我父亲他……他一向敬重太史令,自是不敢多言。” 她原就怀疑,当初冥默先生的那道姻缘“天命”,是她爹半求半逼来的。昨夜沈逍情绪失控之际,亦曾说过他根本不信他师父“胡诌的天命”,态度显而易见。 如今难得有机会在解毒之外的场合见到沈逍,就该趁早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们……我们宋家虽然祖上做过官,可实际上在越州行商已经好几代了,太史令对我们而言,就是高不可攀的至贵之人,根本不敢妄想能有什么牵连……” 洛溦斟酌着出言,“将来,无论太史令有怎样的打算,想要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必定无所不从,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她得让他知道,她和她家人不是上赶子非要攀附这桩婚事。 解除婚约也好,何时解除也好,她都全由他吩咐。 洛溦等了片刻,不见沈逍答话,又信誓旦旦补充道:“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十足十的诚心诚意,还望太史令明鉴。” 诚意? 灯烛影绰间,沈逍静幽幽望着洛溦,如往常那般,漠然而淡远。 不知为何,脑海中一闪而过侍从的禀奏—— “她非想要献个心意,求了许久,说想要让太史令知道她对您的诚意和心思……” “……说想去买渡瀛轩的玉芙糕来献给太史令,又怕买不起……” 因为缺钱,用那般不堪的法子去赚银两,也是,为了所谓的“诚意”吗? 沈逍凝视着对面的女孩,见她神色殷切中夹杂几许焦急,像是唯恐他不信她的话,右手微微抬了下,似乎想做个发誓的动作,牵扯得掌心绷带微微压紧。 他移开视线,缓缓道: “你有什么想法,我并不在意。你以后,也不必再多做无用之事。” 洛溦咀嚼着沈逍的话。 一时觉得他好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又有些不确定。 她有意再补充两句,却怕惹他不快,且又,实在不好意思看着他的脸说出“你我婚事”这样的字眼…… 好在听他言辞虽冷、语气却比从前和缓了几分,应该……也是满意她刚才的表述吧? 沈逍转身将药匣放回隔架,又踱至紫金石桌案边,从奁盒中取出一物: “崔守义送来给你的。” 洛溦定睛望向被沈逍扔到案上的东西。 那不是…… 她遗失在流金楼的荷包吗? 洛溦来了精神,腿脚都似乎不那么麻了,快步走到案边,打开系带,把里面的算筹倒出来放到一边,开始低头清点里面的银钱。 八钱,十五钱,二十钱…… 沈逍垂目,扫了眼被洛溦排到案上的铜板碎银,又移向荷包旁的算筹,微微定住。 隔了半晌,淡淡开口: “那是你的算筹?” 他三岁学数,四岁运筹,后来跟随师父勘测星位、计算星运,用的最多的工具之一,便是算筹。 算筹作为运算的工具,通常由竹、木等物制作,也有富豪人家使用象牙、玉石者,但一套算筹的材料和制式,一般都是统一的。 而案上的那些算筹,制式细小,筹尖涂成红、蓝、黄的不同颜色,十分古怪。 洛溦刚数完钱,心情正好,见沈逍竟然关注起她的算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散落的竹筹拢到跟前: “这些……是越州商贾用的算筹,跟正经算学用的不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 沈逍伸出手,从洛溦身前取过一根算筹,研究片刻: “有何不同?” 洛溦见他并无鄙夷厌恶之意,想到今日反正都把话说开了,他也知道自己私下做买卖,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还不如老实殷切些,以事实证明宋家“无所不从”的态度: “我们商户用不同颜色标记算筹,是为了看帐目更方便。比如……” 单用嘴说,很难说清楚。 她把荷包推到一旁,取过几根算筹,在案面上逐次摆开来。 “比如卖东西的时候,用红色算进帐,二十五钱,然后蓝色的可以算本钱,十一钱,黄色的记其他开销,三钱。算完各个帐目之后,直接对应蓝色和黄色筹策位置,把红色相同位的这几枚算筹去掉,剩下的盈利就一目了然。如果采用普通的运筹方法,就要分开再算两次减法,比这种慢多了……” 她沉浸在盈利的想象中,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再去掉相抵的数目,手上因为有伤而略显僵直,却依旧努力移动着算筹,不让步骤停歇。 沈逍追随着算筹的变化,视线拂过洛溦艰难挪动的手指,又缓缓地,移到了她的脸上。 明眸放光,唇角轻扬。 仿佛昨夜被他那般误会羞辱,都不曾留下半点委屈的痕迹。 洛溦感应到沈逍的注视,下意识地扬起眼睫。 沈逍却已移开了目光,漠声问道: “那程式呢?当如何解?” “乘式?” 洛溦手中动作停了下来。 沈逍取过几枚算筹,略作沉吟,在案上摆开了三列纵横式。 洛溦定睛观望,见三列数字,算筹颜色交杂,却并非像普通乘式那样,在列之间推算积数,而是往下另起了一行,演算下去。 她的运筹,是小时候学的商算,以最基本的加减乘除为主。眼前这种古怪的移位顺序,实乃生平未见。 莫非,这就是推演玉衡天机的算法? 纵横之间,便是能知天晓命、破解迷案的神机妙术? 洛溦好奇起来,微微睁大了眼,凝神注视着沈逍的一举一动,竭力跟上他的推算过程。 商贾的算筹为了便携,做得很小。 沈逍手指修长白皙,运筹时用指尖轻轻摁拨,犹如在紫金石案面上拨云抚水,不疾不徐。 洛溦有些跟不上他的速度,暗暗焦急。 三七进一…… 五纵化横…… 四和六,怎么退去了上一位?既不是加减,也不是乘除,像是从上一列借来的数…… 她身上的川乌药力未退,站久了四肢麻痹,索性曲肘撑到了案上。 窗外月落星沉,湿润的清风自窗棱间拂入,卷起帘缦微微鼓动,在烛影间柔软起伏。 沈逍目光沉凝,落在指间,尝试着通过抵消算筹的方法,来推演历法中最为复杂的程式。 身畔女孩却不知何时已凑到了近前,半俯着身,曲肘支颐,一脸专注。 沈逍手中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洛溦正跟到关键步骤,见沈逍突然停下,抬眸朝他看了一眼,恰见他挪开视线,神情中透着一丝烦郁。 她小时候听冥默先生说过,阴阳五行师可以通过计算星象的位置变化,来推算和预测世事动向。 想必那样遥不可及的星宿与神力,计算起来,肯定是很辛苦的。 此刻离沈逍近了些,她注意到他脸色又有些泛白。 会不会是,之前在大理寺毒发得那么厉害,尚没完全恢复,一用脑,人就虚弱了? 洛溦警觉起来,直起身,斟酌着问道: “太史令的毒,已经完全压制住了吗?要不要……我再割些血给你?” “不必。” 沈逍冷声道,重新拿起算筹。 洛溦仍有些不放心,记起他昨夜毒发癫狂时曾自刺了一刀,虽然被她阻拦、不曾伤到了要害,但肯定还是有伤口的。 她视线从他腰间滑过,迅速朝下扫了几眼。 沈逍拧了眉,手中的算筹在半空微微凝滞,随即重重落下,“啪”的一声击在紫金石案面上。 洛溦惊回过神,忙把注意力转回到运筹上,老老实实,目不转睛地盯着沈逍的手,等着他的下一步。 沈逍循了眼洛溦的视线,一时思绪却愈发缭乱。 “……那就看他的手吧。一般手指长且有力的,就会比较强……” 潮湿的浴室里,女孩晕红的颊,漉漉的眸,定定的凝视。小指下的掌缘处,小小的一点圆润,凝珠般的柔软滑过…… 沈逍倏然扔开算筹。 “天亮时,扶荧会送你离开。” 他冷冷撂下话,随即转身离开。 洛溦在案前侧首,目送沈逍的背影,疑惑丛生。 难道真是身体不舒服,却又不愿承认? 她想起昨夜他毒发时的种种,望着屋门方向,默然片刻。 继而心绪稍定,重新趴回到案边,将注意力移回到案上的程式上,回忆着刚才沈逍的步骤,伸指回推起算筹,一步步反向而行,试图弄明白运算的规则。 12 第 12 章 天明之际,扶荧奉了命,前来送洛溦回家。 出府的途径提前做了安排,避开闲杂人等。马车驶出义宁坊时,又在路口停驻避让了片刻。 扶荧掀开车帘,朝外张望一瞬,神色不太好看,嘀咕了声:“麻烦。” 跟他同处车厢之中的洛溦问道:“怎么了?” 扶荧放下车帘,“刚才过去的是临川郡主的马车。” 见识过洛溦在大理寺救护沈逍的一幕,扶荧对面前的女孩有了些“自己人”的感觉,话便也多了起来: “一定是郡主又来劝太史令,要他明日陪着圣上去朝元宫参加祈雨仪式。我家太史令不喜欢出门,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她明知道还不停地劝,想着就烦!” 临川郡主,是沈逍母亲殊月长公主的堂妹。 当年王太后还是中宫皇后时,先后诞育了今上和殊月长公主这一双儿女,之后宫中嫔妃便再没有过子嗣。唯一非中宫所生的皇子,也就是颖川王萧佑的父亲、当年的庶出大皇子,亦是太后产子之前,才顺利出生长大的皇嗣。 宫闱之中,流传过王太后当年善妒以及打压嫔妃的传闻,但苦于王家势大,先帝又极其宠爱中宫所出的一双儿女,嫔妃们就算有怨,也不敢真的闹事。 因为宫里的孩子少,王太后唯恐女儿孤单,便将早年失恃的临川郡主带进了宫,养在膝下,陪伴殊月一起长大。 后来殊月长公主离世,太后亲自抚养了沈逍几年,但男孩年纪渐长,不能一直住在宫中,且又拜了冥默为师,时常需要在宫外走动。太后出宫不便,便让养女临川郡主接管了照顾沈逍衣食住行之事。 临川郡主从小在强势的养母身边长大,没什么主见,这几次奉命来劝沈逍,也只敢苦口婆心地打亲情牌,动不动捻帕抹泪的,扶荧在一旁看着就嫌烦。 洛溦也曾见过临川郡主一次,能猜出大概是什么情况。 但这种牵扯到前朝权斗的皇家国事,绝不适合她插嘴评论。 洛溦朝着扶荧安慰地笑了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到了宋家外的侧巷,扶荧先下车确认没被人尾随,再又递了话进去,直到宋昀厚亲自迎出,方才让洛溦下了车。 宋昀厚见到妹妹,总算释然放心下来,拱手谢过扶荧,携了洛溦进门。 “你跑去流金楼做什么?” 他已经从银翘那里听说了始末,又窘迫又自责,压声斥责妹妹道:“我说过了,欠的那些钱自己有办法还!不用你去出头!” 洛溦整理着衣领袖口,确认不会被哥哥瞧见伤口,一面怼他道: “你不肯去管粮仓,被爹禁足在家里,门都出不了,怎么想办法?若不尽快还钱,债主找上门又该怎么办?” 宋昀厚道:“行,行,以后我老实了,管粮仓就管粮仓,总比让你出去冒险的好!” 兄妹二人边说着,边往里走。 洛溦最怕这些事传到父亲跟前,问:“昨晚的事,爹不知道吧?” 宋昀厚支吾支吾了几下,不敢直视妹妹。 “爹怕是……全知道了。” 昨日洛溦带着银翘去流金楼,因为西市人多,家里的马车便被留在了光德坊西街。 车夫原本一直在茶摊等候,到了卯正时分,突然见来了许多京兆府和骁骑营的兵马,疏散百姓,封锁街口。他担忧自家姑娘安危,忙将马车停去僻静处,自己趁乱挤进西市,一路四下张望打探,在崇化坊的街口,远远像是瞧见洛溦站在一处青楼的台阶上,被几名大理寺的官差围着。 车夫来不及细看,便被京兆府的人驱赶出去,惶恐之下,急忙奔回府,禀告了宋行全。 宋行全惊疑交加,一面让人出去打探消息,一面找去了宋昀厚那里。 宋昀厚清楚洛溦能把自己从牢里捞出来,是丽娘帮的忙,而丽娘恰恰就住在崇化坊,甫一合计,便猜出洛溦多半是去了流金楼。 这下牵扯到大理寺,那可是传闻中有进无出的人间地狱,他岂敢拿妹妹的性命开玩笑? 就是要被爹打断腿,也得把自己的推测、以及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清清楚楚。 到了入夜时分,银翘也在丽娘的帮助下逃了回来,回府证实了宋昀厚的推测。 “我本以为,爹知道了这事会先狠揍我一顿,谁知他竟一直没怎么说话,一个人在堂屋里来回踱了半天步,最后让人套车出了府,直到戌末才回来。” “他回来不久,长安就宵禁了。我还没来得及跟他打听,那个叫扶荧的护卫就神不知鬼不觉地窜进咱们家来了,说你被太史令接去了长公主府,让咱们不用担心,我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洛溦问:“爹现在在哪儿?” “在家。明日上巳,圣上要去朝元宫的祭天坛祈雨,所以京中衙门都提前一天休沐。不过家里一大早就来了客人,好像还是咱爹头顶上的人物,正在书房里喝茶呢!” 兄妹二人说着话,从侧院出了月门,没走多久,远远望见父亲躬身引领着一个中年男子,从书房方向走过来。 除了宋府的管家,周围还跟着几名护卫模样的侍从,和一位衣饰体面的仆妇。 宋昀厚虽有些不着调,但颇懂生意场上人际来往那套,见来人显然是个大人物,忙整肃衣冠,快步上前,向父亲和客人见礼。 洛溦因是女眷,只远远站着敛衽一礼,见那中年男子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片刻,又转向宋昀厚,颌首寒暄了几句,便跟着宋行全往前院去了。 宋昀厚等着客人走远,跑回到妹妹身边,表情难掩愕然: “乖乖,你知刚才那人是谁?刑部尚书张竦的胞弟!就是张贵妃的兄弟,齐王的舅父!这样的人物,居然亲自上咱们家?我看后边还跟着尤嬤嬤,就是咱们坊时常给人说媒的那个冰人。难不成……是替太史令下聘礼来了?” 洛溦亦是不解。 下聘什么的,绝无可能。 她都已经跟沈逍把话说清楚了,他也显然对自己毫不在意,眼下就等着他解除婚约了。 只是…… 当朝宠妃的兄弟,亲自跑来宋家,又会是为什么? 少顷,送完客的宋行全,从前院回到书房。 洛溦自知难逃责问,心里七上八下,亦步亦趋跟着进了书房,迟疑着掸了掸裙裾,准备跪地请罪。 她哥宋昀厚却早熬过了最忐忑的时刻,此刻内心填满八卦,上前帮妹妹打听: “爹,那个尤嬤嬤来咱家,该不会是为了什么亲事吧?” 宋行全一脸疲惫,举盏饮了口茶,扫了儿子一眼。 他此时也无力追究昨天的事,平复了一下情绪,缓缓道: “刑部张尚书家的二房嫡女,比你年长三岁,之前嫁给了著作郎李嵩为妻。去年丈夫病重,张家便早一步让两夫妻签了和离书,把姑娘接了回来,现在正在重新说亲。” “啥?丈夫一病就和离?这不是张家明摆着仗势欺人吗?” 宋昀厚忿忿不平,又突然意识到父亲的那句“比你年长三岁”,依稀反应过来: “那……那尤嬤嬤上咱家,跟这事有什么关系?难不成……难不成是要我……” 宋昀厚紧张地说不出话来。 宋行全打断儿子: “儿女婚事,父母作主,不需要你的意见!” 他放下茶盏,心中思绪纷杂。 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他实是始料未及。 上次向女儿问过话之后,他就下定了决心,必须要尽快敲定她与沈逍的婚期。 昨夜听说洛溦被带去了大理寺,宋行全心中最后一根稻草压下,索性破釜沉舟、豁出一切,拿着当年太后赐婚的旨帛,求去了自己上司的上司,户部侍郎闻道正的府上。 闻侍郎曾是大理寺卿王颛的门生,而王颛则是太后的堂弟。 宋行全拿着懿旨上门相求,一则是想让闻侍郎没法推脱,帮忙从大理寺把女儿捞出来。二则,也是想通过此举,让太后知晓自己不会对这桩婚事一直守口如瓶,老老实实任由着他们利用洛溦给太史令解完毒,再弃若敝履。 毕竟懿旨上写的清清楚楚,这桩姻缘有冥默先生作保,是天命所定。他就不信,太后不顾及她自己当年的承诺,还能不顾冥默先生的预言! 他宋行全商贾出身,骨子里有着为谋求利益而甘冒风险的胆气,真要闹,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可谁知京城朝廷里的水,远比他想象的深。 今日一早,张竦的胞弟带着冰人上门时,宋行全方才知晓,那闻侍郎表面是王家的门生,实则私底下早就依附了新党!并且赶在昨晚就把太后懿旨的事报去了张竦面前! 张竦如今正与太后王家的旧党斗得乌烟瘴气,得了这种消息,必是要加以利用的。眼下提出把侄女许给宋昀厚,显然是明晃晃地制造牵连。 表面上看着,就像是宋家已经投靠了张氏,从此站到了太后的对立面,彻底翻脸,再难转圜! 宋行全越想越心惊。 原本自己的那些谋算,只想拿到王家内部人物面前博一博,进退权始终都还在太后手中。孰未料,如今却卷入到了朝廷党争,那可是每年都有人因此抄家灭门的血腥杀戮场! 他此刻根本无心责备儿女,只想一个人静静。 “行了!婚事也还没定,你们先下去准备明日祈雨的事吧。” 明日上巳,圣上要亲登祭天坛祈雨,八品以上的京官皆要一同伴驾,女眷也需前往含章台跪拜祈祝。趁这个机会,他也许能想办法见一下太后,把事情解释清楚! 若太后那边实在行不通,真要狠下心投靠张家,也得先见一见张尚书本人,把条件谈妥全。 13 第 13 章 翌日清晨,宋行全收拾齐整,领着儿子先行出门。 宋昀厚虽还没去东仓应过卯,但他的计史官职已经入了册,自是要同去,随百官在太极宫外跪迎圣驾。 继母孙氏,则早早起身,带着洛溦上马车前往女眷聚集的含章苑。 孙氏搬到京城五年,还是头一次去这么隆重的场合,免不了紧张惶恐,不但拿出了压箱底的衣服头面,还特意梳了京城流行的高髻。等到了马车上,却又改变了主意,让侍女拆了高髻,撤了几件头饰。 “我想了想,祭天求雨是正经事,还是该朴素些,免得惹贵人们嫌弃!” 孙氏拾掇完自己,又扭头去看靠厢壁而坐的洛溦, 一袭淡绯银丝宝相纹长裙,发间挽着一支水玉栀子花簪,肤色莹白,眉目夭秾,既不显得过分招摇,又赏心悦目。 玉质天成的妙龄少女,怎么装扮都是好看的! 只可惜说是在外面跌了跤,脖子和手上都有伤,早上虽然敷了好几层粉,却不知会不会掉妆。 孙氏是个爱操心的性子,担忧完母女二人衣服头饰的问题,又愁起路堵车慢,唯恐要迟到,时不时让侍女撩起车帘,查看走到哪儿了。 自从玄天宫传出谶语,圣上又下了罪己诏、决定在上巳日祈雨,京城便涌进了大批想要一睹神迹的百姓,将城西北的街巷堵得人潮如织。 今日的行人,更是格外的拥堵。 宋家住在远离皇城的永宁坊,原就比别人走的路上,路上又偏遇到朱雀大街挤满了香客。等到了外皇城,由禁军验明身份,再放行至朝元宫外苑,已是快到辰末时分。 接踵而至的马车皆停在外苑,女眷们逐一下车,随行的婢女马夫没有资格再往前行,牵马去了上林苑的草场。 长安城里七十多个衙门,八品以上的官员至少上千,除去临时不在京中、或年老体弱告病者,少说也有五六百人。 今早卯时天未亮,各处官员和官学的学生,都赶去了太极宫外跪迎,再簇拥圣驾一起行往含章台。女眷们则是辰时直接抵达含章台与朝元宫相接的外苑,由宫人们引领至祭祀处。 此时天光暗淡,积厚的乌云层层压顶,外苑四周的廊檐石栏上点满了琉璃风灯,宛如黄昏,拥衬出正中央的高台祀坛。 大乾朝的祭天坛,与玄天宫的璇玑阁,同为长安城中最高的两处建筑。 与孤绝巍峨的璇玑阁不同,祭天坛修筑在含章台之上,由九层环形的白珉石台、层层拱推而起。石阶形似玦,与周围环廊相接,由上俯瞰而下,犹如白浪落九天、波纹徐漾,以其水势,与不远处玄天宫的璇玑“山仞之势”遥相呼应。 最高处的祀坛,是皇室中人方可登临的禁地,由“玦”口处的一条白玉石道铺攀向上而达。玉道两侧,各阶之上,共设九层的观礼平台。 官员女眷的位置,安排在了中间三层。 洛溦和孙氏来得有些迟,跟着引领的宫人上到第六层露台,见已经聚了不少的女眷,一团团的衣香鬓影,并没有想象中的刻意朴素,孙氏从箱底翻出来的头面衣裙,汇入这满目金缕绣衣之中,显得毫不起眼。 台阶石栏上嵌着金银平脱铜灯盏,烛色流金,映得阶面白珉石砖光可鉴人。石砖地面上摆放着供人跪拜的青莲跪垫,分作三排,鳞次栉比。 宫人对孙氏道:“这层祀台,是六品和七品官员女眷跪拜的地方。巳时初,皇室宗亲和朝中大臣会前往上三层观礼,届时诸位夫人便要开始跪拜,再不得起身,亦不得言语。巳时正,圣驾亲临,登祭天坛祈福,届时诸位必须叩首敬拜,不得抬头,直至圣上离去。” 宫人交代完事项,安置好跪垫,便行礼退下。 孙氏环顾四周,见阶台上女眷大多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寒暄着,显然都是彼此熟识,有人也曾朝她和洛溦的方向投来几瞥,目光揣度,却都没有上前招呼。 孙氏入京五年,没什么交际的门路,鲜少与人来往,偶尔几次出门,也是因为丈夫同僚所求,去婚宴、法会上充充人数。 此刻到了这种场合,她倍感局促,紧张地四下张望一圈,既希望能看到几张熟面孔,又害怕真遇到什么熟人,不得不要跟人寒暄。 一旁的洛溦,心绪倒是镇定了几分。 从昨天回家到刚才入皇城,她心里一直有种说不出的惴惴感。 不管是张家突然上门议亲,还是自己闯了那么大的祸、父亲却轻描淡写地就饶过了她跟哥哥,似乎……都透着些说不出的古怪。 如今到了含章台,见处处玉蝉花钿、人影憧憧,自己混杂在几百名低阶官员的眷属当中,犹如隐于沧海中的一粟,没人搭理、也没人注意,反倒让她觉得安心下来。 赶紧拜吧,拜完了就能回家。 她蹲身摸了摸跪垫,觉得还挺软和,起身对孙氏道:“就快巳初了,母亲要不要先在垫子上坐一会儿,休息一下?” 这种伴驾祈祝的仪式,看似的天大的荣光,实则就是来受累的。听说每逢皇权交替之际,朝廷官员们更惨,大行皇帝出殡时要在太极殿外跪一天,新帝登基时再跪两天,还不能用跪垫,相比之下,女眷们已经算是受照顾了。 孙氏在家劳累惯了,倒不介意吃这点儿苦。 “不用,就站着吧。” 她抬手帮洛溦拢紧风帽,“高处风大,你把兜帽戴好了,别吹病了!” 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入一旁几个女眷耳中。 其中一个看上去与洛溦年纪相似的圆脸杏眼少女,扭过头,掩嘴扑哧低笑,向旁边的中年妇人问道: “阿娘,那是什么口音?听着真是好笑!” 妇人似是制止地拍了下杏眼少女的手,语气却是宠溺:“南方越州口音罢了,有什么好笑的?以后有机会让你爹爹带你去瞧瞧,听说那边水景还不错。” “越州啊?” 少女觉得扫兴,“我可不去!听说那边多出商贾舞姬,最是轻贱,我干嘛去那种地方……” 洛溦隔着些距离,将那母女二人的对话听了个断断续续。 这时,一位衣饰华贵的女郎自上层的台阶走了下来。 十七八的年纪,身披软貂裘,手捧镂金薰香暖手炉,姿态矜贵,视线在人群中巡逡片刻,落向那杏眼少女,唤了声: “何蕊。” 杏眼少女转过头,看清来人后,立刻露出了示好的笑容:“妙英姐姐!” 随即撇了母亲,快步走去了台阶处。 妙英将手里的暖炉递给何蕊,“今日风大,玄天宫又传了太史令的话,说午时必有雨。你一会儿把这个手炉放在袖中或裙下,好歹不会受寒。” 何蕊推辞道:“姐姐也冷,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妙英笑了笑,“你不必担心我。我今日跟姑母一起,坐在上一层的皂帐里,吹不到风的。” 皂帐和素帷是皇室宗亲祭祀时享受的特权,虽不敢做得奢侈华丽,却必然温暖宽敞,风雨无惧。 何蕊朝上面望了眼,满心羡慕,不再推辞,道着谢,接过了手炉。 这时,台下的鸣钟声响,昭示即将快到巳时。 “祭祀快开始了,姐姐赶紧回去吧!”何蕊道。 妙英点了点头,又压低了些声,嘱咐道:“你好生照顾自己,等仪式完了,我便带你去见齐王殿下。” 语毕,拢了下软貂裘,转身拾阶返回上层礼台。 何蕊捧着手炉回到母亲身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在母亲的催促下,撩裙跪上了软垫。 她出了会儿神,忽又想到什么,直起身四下张望一圈,伸手将自己斜后方的一张跪垫给拽了过来。 洛溦陪孙氏在石栏畔站着,听到钟声,便回来准备跪迎,却看见那个杏眼姑娘扭身伸手,把原本安排给孙氏用的跪垫给扯走了。 洛溦走上前,蹲身摁住被何蕊扯到身边的垫子,略压低声: “这跪垫是宫侍安排给我母亲的,姑娘扯它做什么?” 何蕊原本没瞧见垫子周围有人,以为是无主的物件,便随意取了过来,眼下被洛溦当场“捉脏”,忍不住窘恼交加,生出了几分较劲之意。 “我一个垫子不够用,想多加一个垫子,怎么着了?” 何蕊扯住垫子,不肯放手,“这垫子上又没绣名字,你说是你们的,我就得信?” 她之前就留意到这一口南音的丫头,那时对方一直拢着兜帽,看不清容貌,眼下凑到近处,四目相对,才发现是个十足的美人。 一股子狐媚相,难怪是越州那边出来的! 洛溦见何蕊一脸蛮横,不肯讲理,便也不想同她浪费时间,径直转向旁边的何蕊母亲: “这里的女眷都是朝廷官员的家属,若生了龃龉,必会让官场同僚之间难堪,夫人也不想事情闹大对吧?” 何母虽极宠女儿,但也知轻重,闻言规劝何蕊道:“你就莫同她们争抢了。” 何蕊听母亲这般说,愈发委屈赌气起来,抬起下巴瞪向洛溦: “你以为你搬出朝廷官员说事,我就会怕你?我告诉你,我姨夫是正二品的尚书,姑母是正一品的贵妃,我一会儿要去拜见皇室贵人,仪容必须端洁,现下就要征用这个垫子,怎么着了?” 她今日为准备见齐王,特意穿了身缎绣纱裙。 既然玄天宫说过午时必有雨,那待会儿肯定会下雨,地面也肯定会打湿,她只垫一个垫子的话,裙子说不定就会浸湿。那等狼狈模样,如何去见齐王? 14 第 14 章 孙氏本就胆小怕事,如今一听何蕊搬出了皇亲国戚,忙拉住洛溦,劝道:“算了,算了,她想要就拿给她,我再另寻一个便是!” 可刚才钟声一过,宫人们早已噤声退去了下三层,阶台上的眷属们也各据其位,恭肃敬跪,静迎着皇族宗室的到来,哪里还能找人去寻别的跪垫? 洛溦知道继母一向谨小慎微、不想得罪人,再转头看向露出得意神色的何蕊,想了想,对何蕊道: “也罢,你要我们让你,便让你好了。只是我母亲年长体弱,你先把这个垫子还给她,我把我那个拿给你。” 说着松手起身,回到自己的跪垫前,蹲身拾起,掸了掸垫面,拿过来递给何蕊。 何蕊撇了撇嘴,“小家子相……” 但因她跟自己母亲的关系不错,倒也能理解旁人的孝顺,哼了声,丢开先前的垫子,扯过洛溦送来的软垫,叠到了自己的膝下。 巳时的钟声起,全场静肃。 洛溦忙扶孙氏跪到垫上,自己则将斗篷裹拢到膝盖处,直接跪到了地上。 孙氏见状不忍,想要把自己的跪垫让给洛溦。 但这时宗亲的礼仗已过石阙,正向含章台上行来,此时若再有任何动作,都会被扣上不敬的罪名。 孙氏只得作罢,跟着周围乌泱泱跪地的女眷一起,万般虔诚地俯身伏地。 钟鼓声渐近,行在最前面的禁卫仪仗,高举着彩带白羽长矟,率先上了礼台,警跸于侧。随后大宗伯着典礼具服、博山远游冠,持龙节登阶,身后具服宗亲十数人,并一品以上皇妃、王妃等后宫女眷,罩伞引护,徐升高台。 少顷,又有数十宫娥匆匆而至,躬身执着风灯、熏香炉,列出一条通道来。 礼官唱喏:“迎公主殿下!” 今上膝下一共有五位皇子,皆为庶出。早逝的中宫王皇后只留下一个女儿,便是这唯一的公主萧长乐,此时身穿一身华丽的宝蓝锦裙,外罩缂丝镂金外帔,华贵不输先前的张贵妃。 公主之后,又有缀点着珠光翠羽的卤簿,簇拥太后銮驾登阶。 周围一片恭敬噤声,就连提着风灯香炉的宫女们,也齐整跪地俯身,待銮驾行过,又起身追随而上。 洛溦拢着斗篷,跟着众女眷不断地俯低、叩首、抬身,觉得自己好似浩瀚汪洋中的一叶扁舟,万般辛苦着,亦不过随波逐流。 巳时正,皇帝的御驾也终于到了。 高大宽阔的台阶两侧,璃灯焕彩,流光争辉,将当中通体雪白的白珉石阶映照得尊崇耀目。永徽帝盛装冕服,神态庄重地踏阶而上,紧随在他身后的,是皇三子萧元胤。 永徽帝膝下共有五个皇子。长子生母出身低微,天资亦不聪颖,虽年纪居长,却不受重视,早早就被送去了封地。次子体弱,五子年纪尚幼,剩下的三子、四子,皆为张贵妃所育,备得圣宠。 其中齐王萧元胤又因其军功卓越,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大乾储君的人选。 眼下由他紧随永徽帝登阶祭祀,倒也不算出人意料。 但紧随在圣上身后,与齐王并排而行的,还有另一人。 长身玉立,气韵清冷,身上雨过天晴的锦袍,一线一纹都透着温润雅致,但在那人的身上,却无端给人一种孤傲的疏离感。 太史令,沈逍。 与齐王并肩而行,踞左侧之尊位。 观礼台上的朝臣与眷属,俯身抬眼偷瞄,敬畏之心油然。 大乾朝出身尊贵的神官,冥默圣人的亲传弟子,呼风唤雨,洞晓天机,听闻刚刚又助大理寺破了西市大案…… 如此人物,难怪圣上这个当舅舅的宠爱至甚,俨然将宗法规制都不放在眼里了! 御驾缓缓上行,消失在视野以外,戍守在阶侧的禁卫与宫侍也跟了上去。 周围女眷们微微抬起身,压着声悄悄交流几句—— “太史令居然亲自来了?真是难得,听说年末祭天他都没去……” “兴许是因为长乐公主这次也来吧?” “有可能哦,去年上元节太史令就是特意跟公主待在一起的……” 窃窃的私语声,压得极低。 洛溦零散地捕捉到几个字眼,没有再去留意。 台顶的祭天坛前,开始响起了大宗伯朗声宣读祭文的声音。 冗长而沉闷。 洛溦拉了拉风帽,寻了个看似虔诚、实则舒服的跪姿,半蜷着身子,沉默安静地闭目养神。 不知过得多久,意识近乎昏昏欲睡,忽觉得有雨水不断滴落在手背上,激得她幽幽转醒。 含章台上的官员与眷属,一直随圣上与皇室一同跪祈,此时皆高声欢呼惊叹起来—— “果然午时就下雨了!” “天佑大乾!” “圣上贤德彰显!” “太史令晓谕天机!” …… 顺利完成祈雨仪式的永徽帝,在宗亲重臣的簇拥下,缓缓走下祭天坛,朝台下行去。 队伍经过石阶,眷属们连忙噤声伏拜。 跪在阶台前方的何蕊,此时却难受到了极点。 适才她跪伏在软垫上,蓦然觉得鼻腔里生出一股痒意,怎么抑制都抑不住。 之前趁着众人欢呼神迹,她拿袖子压着鼻子,打了两个喷嚏,可喷嚏才刚打完,那股子痒意就又重新升起。 按捺不住的,又想打喷嚏! “啊~啊~啊湫!啊湫!” 华盖下的御驾停了下来。 皇帝身边的内侍官沉了脸,嗓音尖利地上前喝道:“何人在此放肆!” 何蕊吓得魂飞魄散,一口气死死憋在喉间,旁边何母也是头皮发麻,伏在垫上,浑身直颤。 惊扰圣驾,那可是杀头的死罪!女儿虽向来以攀上了皇亲自居,但何母清楚,自己妹妹不过就是尚书府的侍妾,真要出了什么事,哪儿能保得住她们? 何蕊鼻腔里的痒意蔓延进了嗓子,屏住的呼吸充斥得肺部欲裂,“咚”的一声,竟昏死在了跪垫上。 何母吓得失声,连忙不迭磕头:“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永徽帝原本心情不错,眼下见闯祸的是个小姑娘,便也懒得追究了,朝内侍官摆了下手,示意让禁卫处理,自己抬步继续往下走去。 这时,跟随在御侧的张贵妃,突然“咦”了一声。 永徽帝驻足,转过身来,“怎么了?” 张贵妃忙请罪道:“妾失仪,请陛下责罚。” 她生得娇美,一副嗓子更是如莺啼婉转。 永徽帝宠溺笑道:“爱妃心善,定是怕朕责罚那两个女眷,是也不是?” 张贵妃抿唇微睇,“是,也不是。” “臣妾,先是怕那两个女眷惹陛下动怒,便多看了她们两眼。谁知……却瞧见了太史令的未婚妻竟与这些低阶女眷跪在一处,心下一讶,这才失态。” 说完,再度蹲身请罪,“还请陛下责罚。” 她的声音语气,依旧是平常一般的柔婉平和,然后话出了口,周围四下却霎时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太史令的未婚妻? 露台之上,洛溦只觉得脑中轰隆隆一片发白,又觉得不可置信的荒谬,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一动也不敢动。 永徽帝却是下意识地转身,抬头朝祭天坛顶的方向看了眼。 太后銮驾的卤簿,正缓缓朝下行来。 永徽帝转回头,望向张贵妃,语气意味深长: “爱妃,可看清楚了?” 张贵妃俯首,“回陛下,冥默先生占卜天意,为太史令和宋家娘子订下婚约后,臣妾曾见过宋姑娘几次,印象深刻,断不会认错。” 永徽帝沉默片刻,伸出手,将张贵妃扶起,眼角细纹中透着一丝似笑非笑。 “适才朕说你心善,你还不认。逍儿婚事自五年前由冥默先生亲卜,虽有太后慈诏过定,但因是天命,便不曾以俗礼昭谕世人。是以礼官不清楚宋氏女身份,委屈了她,倒也不算刻意轻慢。你既心疼晚辈,今后就按规矩照拂,不必避讳。” 张贵妃揣摩圣意,心头大石落地,又再盈盈施礼: “谢陛下宽宏!” 她站起身,随即朝身侧女官施了个眼色。女官躬身颌首,匆匆走下台阶,往跪成一片的女眷中行去。 露台上的众多眷属们,一个个低着头,目光却无不惊愕好奇地紧随着女官的脚步。 这……这是什么惊天大八卦! 太史令五年前就订亲了? 女方姓宋? 这里谁姓宋? 众人心里千丝万缕,却见女官终于在一人前停下脚步,恭敬行礼: “宋姑娘,陛下宣召。” 洛溦依旧保持着伏身敬跪的姿势,半张脸都裹在兜帽里,心情复杂地瞥了眼面前女官的宫鞋。 她跟周围人一样,心里也翻涌着无数的疑问。 张贵妃见过自己?还印象深刻?一眼就认出了? 开什么玩笑! 太后恨不得把自己的事捂得死死的,何曾会允许她见过宫中的人? 而且隔了这么远,脸也遮了一大半,张贵妃居然还能一眼就认出她? 难怪,张家豪门,竟然突然会想把族中嫡女嫁给宋昀厚…… 难怪昨天父亲那么轻描淡写地就饶过了自己,骂都没骂一句…… “宋姑娘?” 女官催促了声。 洛溦抬起头,兜帽垂落到脑后,缓缓站起身。 周围无数道夹杂惊疑与艳羡的视线,朝她投了过来。 15 第 15 章 大部分人,之前都不曾留意到兜帽遮头的洛溦,眼下乍看清其容貌,皆不由得暗叹一声实乃绝色。 只是再如何绝色,也不过是区区六品官的女儿,家门姓氏,亦不像是与京中任何的世家大族有关联。仅凭着冥默先生占卜出的一道天意,就攀附上了九天之上的太史令大人,这不知是祖上积了多少辈子的福气换来的! 洛溦垂首望了眼紧张惶然的孙氏,用目光安抚示意,跟着女官徐步踱出,踏上了白珉石阶。 “宋氏洛溦,叩见陛下。” 她在翠羽流珠的华盖前拜倒,又行一礼,“叩见贵妃娘娘。” 永徽帝抬了下手,“平身吧。” 洛溦起身,眼帘轻垂。 永徽帝见女孩挺懂规矩,目露满意,“不必拘着礼了,抬起头来吧。” 洛溦缓缓抬起眼。 视野所及之处,绣衣流光,罗绮飘香,尽是一派皇家的尊华耀蕴,晃人眼目。 她到底不敢真盯着圣上看,匆匆一掠间,觉得他五官轮廓恍有几分与沈逍相似,所谓外甥肖舅,倒是不假。 永徽帝少年登基,曾一度鼎故革新,到了二十多岁却又散漫下来,权力下放、平衡牵制,好在大乾底子厚,也由得他闲散而治。 一旁张贵妃打量洛溦片刻,侧首对皇帝笑道:“别的不说,模样真是万里挑一的好。天定的姻缘,果不其然就是般配。” 皇帝的左侧,齐王萧元胤也在定定地望着洛溦,眸中神色由讶然转为震惊,又从震惊转为略带失神的恼怒。 他后方的几名华服皇子宗亲之中,颖川王萧佑亦认出了洛溦,大睁着眼,一副“我早就该猜到”的仰天兴叹模样,随即又意识到什么,忙扭头朝身后望去。 身后高台上,太后的銮驾,正由宫人们护拥而下。 细雨微拂的巨大宫伞之下,一对年轻的男女随侍在太后左右,正是沈逍与长乐公主。 此时,早已有宫人将消息递到了太后的面前。 长乐陡然变色,看了眼沈逍,又看了眼祖母,咬了咬唇角,快步朝阶下走去。 “发生什么事了?” 长乐拖着一身华丽的镂金外帔,走到永徽帝身边,恰听到张贵妃那句“般配”的余音,抬眼朝前望去,视线落在了洛溦的脸色,声调有些不稳: “她是什么人?” 长乐与沈逍是姑表兄妹,自幼相熟,年纪渐长、知慕少艾之后,自然而然的,留意起身边的同龄男子,发觉怎么比都是自己表哥最出众,从此一双眼一颗心便再容不得旁人。 去年上元节,沈逍在乾阳楼当着全长安人的面,送给她一盏花灯。按照京城的习俗,那便是表示想要求娶的意思! 长乐彻夜未眠。 事后好几次,想去找沈逍问个明白,但到底女儿家面浅,不好直言,只能婉转试探过几次,最后却都被渡瀛轩的糕点堵了嘴。 中秋之后,太后开始时常召见王家的姑娘,个个都是十五六岁的美貌佳人。长乐留了心眼,派人去祖母寝宫打听,确认不是给哪个皇子选妃,心里便顿时明白过来,索性弃了颜面,哭到祖母面前,道: “皇祖母最是心疼若存哥哥,定是不会逼他娶自己不喜欢的人。全长安都知道……知道他给我送过灯……” 太后的孙辈里只有长乐这么一个女孩,其生母又是太后本家的亲侄女,倒也是真心疼爱,搂着哄了几句,却还是道:“不行,你跟逍儿不合适。” 长乐哭得梨花带雨,“为什么不合适?他明明也喜欢我……” 她知道祖母和父皇政见不合,前朝势力常有争斗,便又道:“只要祖母遂了长乐的愿,长乐以后事事都听祖母的,什么都帮着祖母!哪怕违逆父皇!” 太后却还是无动于衷。 哭闹的时间长了,太后也失了耐心。 “逍儿的婚事,曾由他师父拿玉衡算过,自有他天定的姻缘。你若再闹,就是逆天而为,那祖母也是要罚你的!” 长乐那时,只以为祖母是用借口搪塞自己,若真有什么天定的姻缘,又何必一个个地挑选王家姑娘? 可今日亲睹父皇认下此事,沈逍和太后都没有反驳,又亲眼瞧见了站在面前的宋洛溦,长乐方才相信,原来……竟还真的有这么一桩“天定的姻缘”! 永徽帝见女儿过来,知她定要胡闹,对张贵妃吩咐道: “那宋家孩子淋了不少雨,你心疼晚辈,就先带她下去换身衣服,别病着了。” 张贵妃屈膝领命,让宫人执了伞,自己亲自上前,领了洛溦往台下行去。 永徽帝则安抚了女儿几句,又转过身,迎向太后,含笑殷勤伸手相扶: “母后,小心台阶。” 洛溦跟着张贵妃朝下走了几步,下意识地扭头回望了一眼。 细雨中,太后的脸色发沉,盯了皇帝片刻,由他扶住了自己的胳膊。 另一侧,沈逍眉目疏漠,仿佛是感应到了洛溦的注视,居高临下的,冷冷朝她投来目光。 洛溦心头一紧,慌忙转回了头。 前夜好不容易自证忠心,跟他的关系似有缓和。 如今那人最不愿意提及的“污点”,在这样的场合被当众揭了出来,而自己的父亲,又显然跟这样的揭露脱不了干系。 他们宋家这一回,是彻彻底底地把沈逍得罪死了! 洛溦跟着张贵妃下了含章台,进到环廊外的水阁。 宫人们鱼贯而入,添香、焚炉、设屏,将雨水湿气隔绝在外,只余满室暖意。 张贵妃褪掉披风,倚坐到美人榻上,描金的鸾凤锦裙逶迤铺散,接过侍女递上的姜汤,徐徐饮了一口,命人给洛溦也赐了坐。 她屏退宫人,再度判研地打量面前少女,眼神不再是先前在众人前的娇媚温和,而是添了几分揣度与锐利。 “前夜你父亲有事,辗转求人,最后消息被送到了本宫的兄长跟前。本宫听说了你的事,想着你和太史令的婚约既然已经订下,但皇室和国公府却一直没过礼,对你一个姑娘家来说,实在不公平。本宫这人,最是心软,便想着帮你一帮。” 她兄长张竦得知了消息,次日一早便进宫求见,让她去圣上面前探一探口风,又喜道: “你不是一直在愁太后从王家挑选姑娘、打算许给太史令的事吗?这下可不就正解了你的心头之患?玄天宫谶语被百姓奉为天启,一字一言足以撼动朝局,我们若能跟太史令间接成为姻亲,那必是能狠狠打压王家和旧党的气势!我已派了二弟去宋家提议联姻之事,你这边的动作也要快,要让那宋行全没有任何犹豫的机会,就别无选择地站到我们这边!” 坐到了张贵妃侧首的洛溦,听她提到“前夜”,想起哥哥说自己被带去大理寺后、父亲曾匆匆出府去找过关系,脑海中关于整件事的始末逐渐串联起来。 为求庇护,父亲透露了自己与沈逍的婚约。这件事,又被进一步地传去了张尚书和张贵妃跟前。 出于某些官场上的原因,自己的婚约对张家而言,有利无弊。因此贵妃果断且不留余地的,在众人面前将她与沈逍的婚事揭露出来,并且通过圣上金口彻底坐实! 如此一来,在明眼人看来,宋家是主动依附了贵妃一族,所以才会借着贵妃来昭告天下,甚至施压向沈逍逼婚。 这样的嫌疑,是怎么也撇不清了! 洛溦沉默一瞬,站起身,朝贵妃郑重行礼: “娘娘仁慈,洛溦感恩不尽。” 事已至此,就算跟张家翻脸,也自证不了清白。 眼下只能好好配合,走一步算一步了。 张贵妃见女孩垂着头,神情恭顺,语气还带着一抹感激之意,像是对眼下的状况颇为满意。 想想也是,太史令郎艳绝世,就连万千宠爱集一身的萧长乐都整日为他而痴,这种小地方出身、没见过几个才俊的小姑娘,又怎能不心动?一听说能嫁给太史令,便露窃喜之态,也不管这其中的利害得失,看着是个单纯好拿捏的。 她示意洛溦坐下,啜了口姜汤,缓缓笑道: “太史令仙人之姿,想嫁他的女子不计其数,偏是你命好,得冥默先生用玉衡占卜,定下姻缘。” 顿了顿,“本宫对天命之说,一向好奇的很,你说天下这么多人,怎么就偏偏算到了你身上?就算知道了八字,也得一一去比对人吧?难不成……冥默先生之前一早就认识你?” 宋家无根无基,想要掌控在手里,并不是什么难事。 唯一让张贵妃有些不放心的,是她拿此事去圣上面前探口风时,皇帝思忖片刻,慢悠悠说了句:“哦,原来是那个小姑娘……” 显然,太后瞒下婚约,竟是连圣上也不曾告诉。但,圣上虽不知有这么一道天命婚约,却又好像一早就知道了宋洛溦的存在。 张贵妃心中不禁生出几许疑虑。 这桩婚事的背后,难不成,还有别的什么牵连? 洛溦听张贵妃如此发问,明白她爹在外面托关系时,只提及了婚约,却到底没敢把沈逍中毒解毒的事泄露出来。 她家昔日在越州的营生与交际,若贵妃有心要查,终归也是瞒不住的。不如索性全答真话,但又不把话说全,这样,怎么都不会出错。 她答道:“回娘娘,我那时年纪小,也不知道冥默先生是怎么算的。但……冥默先生的师弟是住在我们越州的,我爹因为以前生意的缘故,很早就认识郗隐先生,想来,或许也见过冥默大圣人。” 张贵妃盯着洛溦,在心底琢磨片刻,暗暗松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一层裙带关系? 那倒不足为惧。 冥默已死,就算当初是存了什么私心,想往沈逍身边塞自己择定的人,但如今单凭剩下的一个乡野师弟,也翻不出什么风浪的。只要宋氏背后没有其他世家大族的牵连,那这棋子用起来,就没什么顾忌了,今后要其生、要其死,也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本宫看着你就喜欢。” 张贵妃嫣然一笑,抬手示意洛溦坐到自己身边,然后取下了头上的金累丝八宝鸾钗,簪到她发髻间: “以后你好好听话,本宫不会亏待你。今夜朝元殿的宫宴,你也随我同去,多学些皇室的规矩,将来才好在太史令身边伺候。” 16 第 16 章 这时,女官在外禀报,说张家姑娘来了。 贵妃的脸色冷了冷,倚回到凭几上,慢声道: “宣她进来吧。” 洛溦举目望去,见门开启处,款款行入一人,竟正是之前跟何蕊说话的那位貂裘少女。 张妙英看到洛溦,亦是微微一愣。 之前她去见何蕊时,洛溦站在侧阶边的石栏畔,虽然戴着兜帽,但淡绯银丝宝相纹的裙裾和水玉栀子花簪都露在外面,下颌侧颜雪肤晶莹,匆匆一瞥之下,倒也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此刻见她坐在贵妃身边,方知原来这便是太史令的未婚妻。 张妙英收敛情绪,上前行礼,“姑母。” 贵妃淡声问道:“刚才惊扰圣驾的那个女眷,是不是你上回带进宫里见过我的那个何姓女子?看着眼熟。” 祭祀之后,妙英没有资格随侍圣驾,只得留到最后才下了含章台,之后又被父亲叫去说了几句话,中途却已有仆婢将期间发生的诸事报到了她跟前,皆是一清二楚。 她迟疑一瞬,不敢撒谎:“回姑母,就是她。” 张贵妃柳眉轻蹙,“本宫早就告诉过你,你是本宫力荐的齐王妃人选,一言一行都要慎之又慎,省得被人揪到错处!那等冒冒失失、上不得台面的人,你少去结交!” 顿了顿,“崔氏还说,今晚夜宴,你打算带女伴一起去朝元殿,不会就是想带那姓何的吧?” 妙英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攥了攥袖口,下意识抬头,飞快朝洛溦瞥了一瞬。 她与何蕊交谈时,洛溦就在旁边,虽然未必听到了她们的聊天内容,但只要此时开口,证实她去找过何蕊,那姑母便一定会对自己彻查到底。 若让姑母知道自己的打算,必是会勃然大怒。 洛溦感觉到妙英的注视,移目与对方的视线交汇一刹。 她迟疑片刻,弯下腰,伸手捏了捏垂落的裙摆,发出一声略带懊恼的叹息:“唉呀。” 张贵妃闻声转过头,“怎么了?” 洛溦忙告罪道:“娘娘恕罪!我裙上浸了雨水,不曾留意,现下恐怕是弄湿了地上毡毯,还望娘娘恕罪!” 贵妃皱了皱眉,暗道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一惊一乍的。 不过她倒也因此想起先前皇帝的交代,将注意力移回到洛溦身上。 贵妃打量了一下洛溦的身形,看上去比自己纤细许多,倒与侄女的颇为相似。 “妙英,你带宋姑娘下去,从你赴宴的衣裙中挑身合适的给她换上。” 贵妃吩咐妙英,又强调叮嘱道:“切勿落了下乘。” 妙英如蒙大赦地应了声,领着洛溦出了水阁。 此时屋外的雨又下大了些,宫娥们放下回廊两侧的雨帘,又置放帛屏,将往来的空间遮挡得丝雨不入,宛若晴笼。 洛溦跟着张妙英,进到她歇息的偏阁。 妙英命婢女将自己的妆奁和衣箱送到内室,又令她们退下,自己亲自引洛溦站去镜前,逐一挑选衣饰。 她将一条连珠纹衣展开,凑至洛溦身侧,犹豫了片刻,低声轻轻道: “刚才多谢宋姑娘替我解围。” 妙英身为门阀嫡女,自幼见惯了世家女眷间的明争暗斗,也明白以宋家眼下的处境,自是应该百般讨好姑母。没想到,宋洛溦愿意冒着惹恼姑母的风险,不但瞒下了自己见过何蕊的事,还帮忙解了围。 委实有些出乎意料。 洛溦从铜镜中觑了眼张妙英,见她神色略有讪意,显然并不习惯承陌生人的情,道: “我也是替我自己解围,不值得张姑娘言谢。” 妙英疑惑抬目,“替你自己解围?” 洛溦笑了笑,“以后我倚仗贵府的时候怕是会不少,提前跟张姑娘和睦相处,不就等于提前为自己将来的困境解围吗?” 而且,她也实在不愿意让话题一直往何蕊身上扯…… 张妙英怔了怔,忍不住又仔细看了洛溦一眼。 女孩肤色瓷白晶莹,眼眸透亮,神情中有种让人喜欢的纯然洒脱,跟她所熟悉的世家女子感觉很不一样。 难怪刚才父亲召自己去训话时曾说:“那宋氏女儿出身虽低,但太史令肯在前夜赶在所有人之前,就将这姑娘救出了大理寺,还带回了长公主府,足见对她还是有些偏爱的。” 妙英对洛溦弯起嘴角:“宋姑娘是太史令的未婚妻。太史令的谶语,连圣上都奉若神谕,将来只怕是我指望宋姑娘替我解围才是。” 她家世虽好,烦恼却也不少。 姑母想要她嫁给齐王为妃,但圣上忌讳外戚做大,更属意让虞相的女儿做正妃、她为侧妃。 齐王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皇子,将来身边的女人既多、又皆出身豪族,她若不能成为正妃,日子将会何其难捱? 所以,她本打算把何蕊引荐给齐王。想着齐王对贵妃安排的侍妾皆看不入眼,或许是因为常年戍在边塞,会更喜欢何蕊那种泼辣外放的女子。一旦何蕊占了那个侧妃名额,自己又博了齐王好感,将来婚事、封位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只是没想到,那丫头属实不中用…… 以后,自己若能靠着与洛溦交好、攀上玄天宫的关系,或许,能再找出别的办法也未可知。 两个女孩年龄相仿,讨论着衣裙首饰的话题,慢慢便熟络了起来。 因张贵妃亲手给洛溦簪了金钗,不便摘下,妙英最后便择定了一套略显华贵的绯蓝衣裙,与发饰搭配,又取了披帛腰饰等物,一一点缀。 洛溦对着镜子,默默将一身行头估了个价。 “我穿了这身,张姑娘你怎么办?” “你不必客气。如不介意,今后我们名字相称便好。” 妙英一面低头整理着配饰,一面道:“至于衣物,我有好几套衣饰备用,而且圣上宣口谕要姑母带你更衣,你若不换,就是抗旨,真要追究起来,可是会掉脑袋的。” 洛溦见妙英颇为了解宫廷中事,斟酌问道: “适才贵妃娘娘说要我‘切勿落了下乘’,你可知是要跟谁相比?总不会……是公主吧?” 妙英手中的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答。 她是世家大族为将来入主中宫而培养的女儿,凡事难免权衡利弊,三思而行。但现下既然有意与洛溦交朋友,又感激对方适才解围,倒不介意稍稍透露几句。 “不是公主。公主她……或许会为难你,但圣上好像并不愿她跟太史令结亲,所以她就算闹,也会有圣上压着。” 妙英抬起眼,声音放轻,“是太后打算将王家的女儿指给太史令,才最让我父亲和姑母头疼。” 洛溦思忖问道: “那样的话,你父亲从自己家挑个姑娘,不是更合适吗?” 妙英摇头,“想要嫁给太史令,可不是容易的事。你们有冥默先生作主,自是天作之合,谁都不得不允。就算要送别的姑娘,也得等你成了正妻才有可能的。” 原来如此。 洛溦心道,张家可真是太高看自己了。他们以为,自己跟沈逍婚约的阻力只在太后,殊不知,“天命”是假,她的解药功效也就还只剩一年时间,沈逍又对她厌恶至极,迟早会想办法除了她这个阻碍。 到时候,办不成张家的事,又已把太后得罪了,她爹和宋氏一族的前途,岌岌可危。 妙英见洛溦似有愁色,以为她是在为将来接纳别的女子而忧心,道: “就算有别的女子,也越不过你这个正妻的。以后我姑母若跟你提起这事,你可千万别这样伤心失神的,一定要尽量表露得配合,免得她觉得你不可靠。” 她有心提点洛溦,“姑母她执掌后宫十多年,虽无皇后之名,却也与皇后没有什么差别,想要达成的事,不管用什么方法,总是会达成的。你凡事按照她的心意来做,方不会给自己和家人惹麻烦。” 连自己这个亲侄女一旦行事不合她意,也毫不留情面,更遑论那些非亲非故之人? 昔日被送进齐王府的那些女子,因为入不了齐王的眼,退回到姑母手里,多的是被直接杖杀了的,实是如同草芥一般。 洛溦回过神,向妙英诚心致谢:“我明白,多谢你提点。” 到了黄昏时分,张贵妃派人来传,让二人随她一同乘辇,前去参加朝元殿的夜宴。 朝元正殿是皇室与宗亲入座之处,此时已是金银焕彩,龙涎焚香,琉璃灯影中翩跹着宫娥美人,奉杯执盏,躬身穿行于殿廊之间。 张贵妃执掌后宫诸事,来的比其他人略早。内侍官与礼部侍郎也已候在殿门口,禀奏和请示夜宴的各种安排。 贵妃上了主位旁的侧座,聆听奏报,吩咐宫人引领洛溦和妙英各自去入座。 洛溦的座位,被安排在了主位的左下首,与尚未到来的沈逍相邻不远。因是年轻未婚女眷,按照规矩,案前又悬了垂纱,遮挡住了面容。 她在帘后坐定,四下打量着入目之处的金奢华贵,青鸾螺钿的漆案,描金掐丝海棠花的托盘,成套的琉璃碟盏……随便选上一件,都能抵普通人家整年的粮钱。 洛溦伸出手,取过装着甜果酪浆的琉璃盏。 偏这时,一名贵妃身边的女官进到帘后,躬身禀道: “娘娘说宋大人也到了偏殿,让宋姑娘过去见他一面,顺便帮着提醒宋大人几句,莫要在旁人面前说错了话。” 她爹来了? 来得正好。 张贵妃这时候安排他们父女相见,多半是想让自己把她的那些拉拢之言转述给父亲,让她爹定下心来,在外人面前做足效忠张氏的模样。 洛溦亦有无数的诘问,等着跟她爹对质。 她放下琉璃盏,站起身,跟着女官出了正殿。 殿外夜色已重,宫灯璀璨,主仆二人从廊桥下了白玉阶,向偏殿行去。 谁知刚转过殿角,忽见一高大身影自殿侧转出,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女官毫无讶色,朝那人俯身行礼道: “齐王殿下,奴婢把人带来了。” 洛溦又惊又愕,定定看了女官一眼。 待回过神,抑住心绪,敛衽行礼:“民女参见齐王殿下。” 也对,齐王是张贵妃的儿子,自然差得动她身边的女官。 只是这样神神秘秘地找自己来,也不知是为何事? 她有些忐忑,但想到齐王是半个张家人,算起来,如今和自己也是同一“阵营”的,大概……也是想提点告诫她几句,要对张家忠心之类的…… 萧元胤的视线,一瞬不瞬地停留在洛溦的身上。 灯前近看,她的五官容貌,其实还有着小时候天真清稚的轮廓,眉眼间一抹灵秀夭秾,殊色中又有山林隐逸所养出的风流蕴藉。 还真的……是她。 “民女?” 萧元胤负着手,冷笑道:“还真当自己是渡瀛轩卖点心的奴婢了?” 洛溦想起自己曾在玄天宫对齐王谎报身份,心头骤怵。 欺君是死罪,欺骗位同储君的齐王,大约也得是算是死罪。 她忙拢了拢裙裾,跪地道:“上次臣女骤见两位殿下,一时失措,说错了话,还望殿下恕罪。” 萧元胤见洛溦突然跪了下来,剑眉倏拧,“你起来。” 洛溦斟酌一瞬,从善如流,利索地站起身来。 萧元胤见她起得如此利索,仿佛之前的下跪就是做做样子,忍不住眉心又拧了一下,冷声质问道: “本王问你,今早在含章台,你是不是在何蕊的跪垫里动了手脚?” 17 第 17 章 洛溦听齐王提起何蕊,心里不觉咯噔了下,扬目朝他看了眼: “殿下……什么意思?” 夜色灯影中,萧元胤一袭玄色暗金纹锦袍,负着手,腰背笔挺。 “何蕊的跪垫里,有浸水后会致人鼻痒的驼花粉,你难道敢说,你毫不知情?” 他虽是宠妃之子,却自幼厌恶朝廷党争,少时便出走边关。近十年执掌军务、统帅千军的磨砺,令他的敏锐力远胜旁人。 早上在含章台上匆匆一瞥,他便留意到洛溦起身时,膝下是光秃秃的白石地板,而不远处晕倒的何蕊身旁,却叠散着两个垫子。 萧元胤刚接手的骁骑营,负责京城戍卫。何蕊惊扰圣驾之事,也是他手底下的人在处理。有什么证词证物,自然是第一时间交到了他手中。 驼花粉原是西域舶来之物,少量嗅入有提神醒脑之效,浸水泡发后则药力倍增,令人鼻痒难耐。 萧元胤盯着洛溦,“本王已经查过,你家从前在越州做药材生意,想来你知晓药理,加之又曾被何蕊欺负,难免怀恨在心,亲手递垫子给她,就是为了趁机掺入药粉,对不对?” 洛溦被他逼视着,欲言又止。 难怪这齐王是公认的储君人选,委实比他那位狐狸眼的堂弟厉害多了…… 但惊扰圣驾这样的大罪,她如何能认? “殿下明鉴,那什么花粉的事,臣女确实不知情。” 洛溦想起上次在大理寺听官员闲聊,说但凡案件缺少证据,最好的法子就引嫌犯自己承认。眼下齐王这般逼问,反倒说明他手里其实没有能定罪的证据。 她添了些底气,“要是殿下不信,大可以让人搜臣女的身,看能不能找出罪证。” 原本她带着驼花粉来含章台,是想跪久了提提神,后来趁着掸跪垫时揉了大半给何蕊,剩下的连同荷包,都已经在张妙英那里换衣服时扔掉了,此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丝痕迹。 不怕他搜。 萧元胤望着面前少女,见她微垂着眼睫,仿佛十分恭顺,然而姿态中却有种京城闺秀少见的逸然坦荡,抬眸察看他反应时的刹那眼波,蕴着难以言绘的一抹灵动慧黠。 他想起五年前在长公主府偶遇她时,也是这般的神情。 看似温顺的殊色下,藏着其实什么都不在意的无惧无畏,机敏慧黠的像只过分美丽的野猫。 那时他便想,这样的姑娘,即便是扔到烽火狼烟的战场上,也能……活下来吧? 明明见过他,认得他,上次在玄天宫却装作素昧平生! 只因她其实是沈逍的未婚妻,所以从一开始就对他满口假话,把他当个傻子一样戏耍! “罪证?” 萧元胤盯着洛溦,朝前踏出一步,蓦然伸手攥住她的小臂,将人拉拽到近前: “你以为,本王不敢搜吗?” 洛溦吓了一跳。 金带绕腰的锦裙,因为抬臂的动作愈发裹紧,纤盈起伏。 “齐王殿下?” 她说搜身,是让他找别人来搜,可不是要他亲自动手。 萧元胤握着洛溦的手腕,捏紧,半晌,扫了眼旁边屏息埋头的女官,吩咐道: “搜她身。” 女官应声上前,正要动手,隐蔽一旁的王府暗卫突然发出示警的信号: “殿下!” 萧元胤转身抬头,见身后廊桥之上,沈逍玉簪银衣,袍袖猎猎,如临世的谪仙,缓缓走近,静幽幽俯瞰而下。 殿角的阴影处,一名暗卫捂着脱臼的臂膀,跪地禀道: “殿下恕罪!属下见太史令突然过来,本想阻拦,但他身边的那个小护卫实在……实在厉害。” 齐王要审人,部属提早就撤掉附近闲杂人等,又布下防御,谁知太史令也偏偏走了这条僻静宫道。 “下去!” 萧元胤斥退暗卫,握在洛溦腕间的手指愈加攥紧了些,转过身,望向桥栏畔的沈逍: “朝元殿里的酒宴已经置下了,皇祖母和父皇也快到了,你赶紧过去吧。” 萧元胤对沈逍提声说道,又朝洛溦的方向偏了下头,“你的这位未婚妻,有涉案嫌疑,本王要亲自审一审。” 洛溦扭动着手腕,抬起头,心情复杂地看了眼沈逍。 沈逍却仿佛完全没看见她,目光冷漠,对萧元胤淡淡问道: “什么案子?” 萧元胤道:“惊扰圣驾,嫁祸他人的重案。” 洛溦脑中一轰。 怎么又多出来一条嫁祸的罪名? “我哪儿有……“ 她是想让何蕊吃些苦头,却完全没料到对方偏偏在圣驾经过的时候打喷嚏,怎么就成嫁祸了? 洛溦知道沈逍现在定是厌恨自己至极,遂也不敢开口向他求助,只得搬出齐王亲娘,向萧元胤施压: “齐王殿下,臣女午后一直在贵妃娘娘那里,若臣女有惊扰圣上的嫁祸之心,那岂不是把娘娘也牵连进去了?” 反正现在大家都认定她投靠了张贵妃,索性搬出这层关系,不信齐王不给他母妃面子! 谁知萧元胤还真不买账,盯了洛溦一眼,“你想威胁本王?” 他握着女孩的手腕,把她拽近了些,正想再说些什么,忽觉指间似有濡湿之意,垂目一看,见竟有殷红血迹从洛溦的袖上溢出。 萧元胤松开了手。 洛溦适才被他攥住了手腕,不断试图挣脱,两厢较劲之间,前夜割开的刀口便又崩裂了开来。 她退开几步,跟齐王拉开距离,抬手看了眼伤处,扯过衣袖一圈圈裹紧。 廊桥之上,沈逍身影晃动,踏着殿侧的白玉石阶缓缓而下,一袭银袍于夜风中翩然拂动,神姿高彻,如圭如璋。 “过来。” 他轻声唤道。 洛溦循声扭头,一时有些怔然。 但大抵人在危压时刻,都会对熟悉的人产生一丝倚赖,她思绪尚未来得及做出抉择,人已不自觉地躲开齐王,朝沈逍的方向靠近了几步。 “站住!” 萧元胤回过神,怒目望向沈逍:“本王要审的人,不管什么身份、受何人庇护,都绝无徇私轻饶的可能!” 他要审的事,可不止今天这一件! 洛溦原本还有些迟疑不决,见齐王语气凌厉、显然不打算放过自己,再顾不得尴尬,脚底抹油一般地逃向石阶,蹬蹬两步,躲去了沈逍背后。 萧元胤大步跟来,被沈逍拦住去路。 两人迎面相对,如渊渟岳峙。 “你说的案子,与她无关。” 沈逍缓缓开口。 萧元胤冷笑道:“你说无关就无关?这里不是大理寺,我也不是王颛和崔守义那等蠢材,会信你的神鬼邪说!让开!” 前几日沈逍插手西市命案,之后人犯在大理寺暴毙。昨日刑部尚书张竦在早朝上追责,却被大理寺卿拿出玄天宫做挡箭牌,反过来弹劾刑部官员,闹得不可开交。 萧元胤原就不喜父皇对沈逍言听计从,单凭玄天宫一道谶语,就下诏罪己、登台祭天,如今见朝中党争又因沈逍而起冲突,愈加深恶痛绝。 沈逍轻拢袖口,微微曲起的拇指,习惯般的抚了下食指上的白玉指环。 “我说无关,便是无关。” 他语调平静,“若你真有资格反驳我,今日又何须因我一句话,就在含章台上伏地乞拜了两个时辰?” 萧元胤勃然大怒: “沈逍!” 他今日未带兵刃,震怒之下,伸手想要去攥沈逍衣领。 手刚伸出的霎那,却听见一道疾速的破风声响。 “殿下小心!” 伏于四周的齐王府暗卫跃了出来。 萧元胤来不及反应,只觉手背一痛,被震得后退开一步。 廊桥的石栏上,扶荧一脸“这事与我无关”,收手抱臂,斜靠到了廊柱上。 暗卫忙上前查看齐王手背,见只是石子所伤、并无大碍,皆松了口气。 一人低声禀道:“殿下,圣上就要到了。” 萧元胤抬起头,朝扶荧看去。 他曾在玄天宫外被这个少年戏弄过,知其武功厉害,此刻若纠缠下去,虽不是没有赢面,但必定会让事情闹大。 萧元胤常年身处朝权争斗的最中心,关键时刻倒也极懂权衡进退,略作斟酌,侧头吩咐部属: “走!” 他视线扫过沈逍,又在其身后的宋洛溦脸上停驻一瞬,随即转身,带着部属大步离去。 石阶之上,沈逍亦转过身,看也没看洛溦一眼,拾阶重新返回廊桥。 洛溦纠结了下,快步追了过去。 “太史令!” 她不是很确定,沈逍是出于什么原因,会帮自己解围。 大概率,是看她刚才差点儿被齐王捏得伤口暴裂,让人怀疑到为他解毒的事上,又或者,是如今她的身份公之于众,若被人瞧见像逃犯似的让齐王逮住,有些折损他身为“未婚夫”的颜面? 不管怎样,他终归帮了她,那些想要跟他解释的话,最好趁现在说! “太史令,我……” 洛溦追上沈逍,拦在他面前,“我有话跟你说!今天在含章台的事,不是我的主意,我其实……” 她因为追赶人高腿长的他,跑得有些气促,微微喘息着。 沈逍被阻住了去路,缓缓停下脚步。 面前的少女一身华贵,纤腰起伏处珠光莹莹,发髻里挽着的那支金累丝八宝鸾钗,是贵妃张氏戴了许多年的爱物。 “你不用对我解释。” 沈逍目光幽冷,“你其实如何,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有什么想辩解的,留着给贵妃和齐王说吧。” 语毕,长身玉立地越过洛溦,施然前去。 洛溦伫立原地,望向那人离去的背影,想起前夜在他面前信誓旦旦表过的忠心,想起两人间仿佛和缓了几分的关系……一时,滋味苦涩难辨。 扶荧跟了过来,看了眼洛溦袖上的血痕,从怀里掏出一瓶伤药,迟疑问道:“要换衣服吗?” 洛溦摇了摇头。 前夜伤口已经用过极好的药,只因适才用力挣扎才崩裂了些,应该问题不大。身上这套衣裙的袖子宽大且纹饰华丽,稍稍遮掩一下,也理应不会让人瞧出破绽。 她接过药瓶,对扶荧笑了下,“谢谢。” 扶荧见洛溦眉眼轻弯,莫名又想起那晚她拔刀割腕,也是这般神态。 割开了皮肉,还用力蜷了蜷手指让血汩汩流出,眉头都没皱一下。 应该是真的很在乎太史令,才会不惜对自己下手那么狠吧? 可惜如今为了向太史令逼婚,竟然投靠了张贵妃,可算是把太史令给得罪死了! 洛溦迅速涂了些伤药,将药瓶还给扶荧,见他神情呆怔,提醒道: “刚才齐王护卫说圣上就要到了,你不需要赶紧跟去朝元殿吗?” “不去。” 扶荧满不在乎,收起药瓶,“太史令讨厌人多的地方。现在雨停了,他要去司天楼查星图。” 大乾的司天监隶属玄天宫,负责观察天象、颁布历法,在皇城好几个不同方位都设有司天楼,逢节气时由属官主持描绘星图。 洛溦“噢”了声,循着扶荧扬下巴的方向望去,见不远处一座宫楼高耸、灯影悬天。 “好高啊。” 她叹道。 扶荧附和点头,“对啊。” 刚才明明都已经登楼过半,太史令却突然下令折返,现在可好,又得回去再重爬一次! 18 第 18 章 洛溦独自返回朝元殿,从侧门入了内,见圣上与太后尚未到场,其余赴宴宾客皆已齐至,在烛光溢彩中各据席位。 内侍官引领洛溦回到她原先的座位。 女眷席前垂有纱帘,归位时倒不曾太引人注意。 坐定之后,洛溦转头,发觉自己左侧不知何时又添了一张席案,端坐着一位华服少女。 按礼制,皇室夜宴的正殿中,只有宗亲皇亲方可入坐。 但先帝膝下单薄,今上又只得了一个女儿,以至于皇族里的年轻女孩寥寥无几。所以那些与皇室沾亲带故、又出身高贵的少女们,通常会被邀请入席,坐到皇亲身后的垂帘外,其间多多少少,亦掺杂着长辈们想要拉红线的企图。 譬如洛溦的右侧,就坐着贵妃的侄女张妙英。她的斜前方,则是正举盏饮酒、仿佛之前什么事也没发生的齐王萧元胤。 妙英看到洛溦归座,对她颌首微笑了下,又微微扬头,越过洛溦,朝她左侧的那个华服少女招呼了一声: “王姑娘。” 王琬音坐姿端庄,闻声略侧过头,淡淡看了妙英和洛溦一眼,垂了垂眼帘,便当是打过了招呼。 她出身门阀王氏,九朝名门,自与张家那样从本朝起才发际的士族又有不同,举止间透着一种自幼养成的矜持傲气,又因是太后亲弟的孙女,算起来,跟在座的皇子都是表亲。 少顷,圣上与太后的銮驾抵至正殿。 主位落座,夜宴开启。 宫娥内侍奉杯执盏,鱼贯而入,又有丝竹乐起,教坊美人翩跹起舞,一派的流光焕彩。 因为祈雨顺利,永徽帝心情甚好,得知沈逍不来夜宴,倒也习以为常、不以为忤,欣赏着歌舞,与贵妃时不时笑语轻谈几句,又传下口谕,赐了酒菜给在偏殿用宴的一些重臣。 领了赏的官员们,逐一进殿叩谢圣恩。 丞相虞钦是出名的老好人,谢恩的同时,不忘为部属们请功,还顺便拍一把齐王的马屁: “此番关中遇旱,户部和工部安抚灾民、修筑水利,侥幸不辱使命,齐王殿下的骁骑营戍卫京城,安顿数万入京流民,更是功不可没!“ 永徽帝知他有夸大之嫌,却也不戳破,笑道:“虞相门生俱是朝廷栋梁,难得也能高看朕的三郎。” 皇帝看中虞钦擅长左右逢源、能平衡住朝中各股势力,一直都有意让齐王纳虞府的幼女为妃。 一旁张贵妃心头一揪,唯恐皇帝现在就开口为儿子赐婚,正想插话,却见坐在另一侧的太后放下玉箸,接过女官奉上的丝绢、印了印嘴角,缓声道: ”哀家倒是觉得虞相老糊涂了。既然户部和工部都安抚好了灾民,何故又还有数万人流落到长安来乞食?这岂不是前言不搭后语?“ 虞相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敲了下须发花白的脑袋,陪笑自嘲道: “老臣确实是糊涂了,哈,该罚该罚!” 流民里的大部分人,其实是朝廷赈济下放之前进京的。只是他身为三朝元老,该有的眼力见也是有的,太后这哪里是嫌自己前言不搭后语?分明是不满自己刚才为新党的官员邀了功! 该罚,该罚。 虞相陪着喝了几盏酒,又道: “说起来,六部官员也不过治标不治本,最后真正稳定住民心的,还得是玄天宫所出的神示!此番太史令连同大理寺,又破解西市大案,安抚住周围十一坊惶惶不安的人心,百姓交口相传,莫不敬赞,实乃功高望重!” 一番话,夸完了太后的宝贝外孙,又连带提及王家掌管的大理寺。 太后总算脸色稍霁。 一同进殿的几名同僚也很上道,附和道:“臣等也以为,此次平息灾乱,论功绩,当属太史令为先。” 永徽帝亦面露笑意,“是该论功行赏。” 他朝沈逍的空位看了眼,略作思忖,召来承旨官:“拟旨,将朕在上洛的逐鹿行宫改名逐鹿苑,赐予逍儿作别苑之用。” 逐鹿行宫是永徽帝十二年前下令所建的园林别宫,景色秀丽,巧夺天工。想来沈逍贵为国公世子、同平章事,官位已无可再升,圣上索性就直接赏宫苑了。 殿中诸皇亲闻言,莫不艳羡至极。 洛溦的视线越过纱帘,扫了眼侧前方的齐王萧元胤,见其腰背线条绷紧,搁在案上的手微握成拳。 应对灾情,同样都尽职做事,圣上没有赏赐儿子,却厚赏了外甥,偏那外甥还冷傲的很,连宴会都不赴。 难怪齐王一见到沈逍,就一副想揍人的表情,连带着对自己也凶神恶煞的…… 这时,跟着虞相一起进殿的御史中丞周穆,抖了抖衣袖,朝龙座行礼道: “陛下此举欠妥!逐鹿行宫乃是皇室行宫,大乾自立朝以来,从无将皇室行宫赏赐给异姓臣子的先例!玄天宫供奉玉衡,所出神示皆是从玉衡解读的天机,若要论功行赏,合当感恩天意、敬奉神器,方才合乎公正!” 一旁的虞相开始脑门冒汗。 若说他是朝廷里性子最温软的老好人,那周穆就恰恰相反,是个出了名人见人恨的硬骨头。 自从圣上罪己下诏,御史台就闹腾的不得了,一会儿弹劾朝内党争,一会儿翻出陈年旧案,愣是逼得朝廷贬罚了好些人,搞得三省六部里人心惶惶。眼下更是扯到太史令的身上,这不是嫌命长吗? “周御史之言差矣!玉衡的昭示岂是人人都能解读的?若无太史令晓谕天机,你我俗人何以知晓天命?大案又何以在那么短时间内找出凶手?周御史难道有本事读懂玉衡,读懂天命?” “下官确实不能。” 周穆面色肃正,“但天子法度,当赏罚能令天下鼓舞,而非令天下叹其不公!如今大乾北尚有戎敌,南有栖山教余党未净,关中刚历大旱,江北道又起水灾瘟疫,圣上却在此时,以耗费了朝廷十余年人力物力所建的行宫赏赐异姓臣子,实非明举!下官既忝居御史之位,职责所在,必须要进言劝阻。” “至于太史令的功绩,圣上若要赏,大可以用别的方式。” 周穆继续朗朗说道:“譬如十三年前殊月长公主在渭山身故之事,至今没有定案,朝廷若能重新彻查,既告慰了长公主在天之灵、全了太史令之孝义,又能为当日丧命的上百随行宫人讨回公道,令天下百姓感念皇室仁慈爱民,比之赏赐宫苑,岂非更有意义?” 他语调高昂,一字一句。 然后话音落下,却令得整座大殿鸦雀无声,连丝竹乐音都停了下来。 刚刚恢复了几分霁意的太后,陡然又黯了脸色。 十三年前,殊月长公主在渭山骤然辞世,对外一直没有说明原因,之后永徽帝派兵在在江河南北的三十州府内大肆剿杀栖山教众,传闻皆推测与长公主之死有关,但刑部却一直没有定过案。 长公主是太后唯一的女儿,也是永徽帝唯一的同母手足,甚受宠爱。但太后和圣上既然都不追究死因,或恐涉及宫闱秘辛,朝臣们又哪敢主动谈及?时间久了,便无人再提、也无人敢提,成了跟二十年前晋王战亡之事一样,所有人心照不宣的禁忌话题。 张贵妃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永徽帝的情绪,忙侧目暗觑,见皇帝喜怒不显,唇角却不易觉察地微微抿紧一刹。 这样的反应,上一次见到,还是去年下旨诛杀万年县县尹马氏全族之际…… 张贵妃忙接过话笑道:“周御史怕是吃酒吃醉了,都忘了规矩了。后宫不得涉政,夜宴上这么多女眷,如此议论政务,实在于礼不合。再说,几位大人一会儿凶案、一会儿人命的,就不怕吓到席间的姑娘们吗?“ 虞相忙借机拉了周穆退下,“我就说让你少喝点!少喝点!酒喝多了,都忘了不能在后宫面前议论国事了!有什么事情下次去中书省说,免得吓到娘娘们……” 说着,半劝半拉地拽着周穆出了大殿。 殿内的气氛依旧有些凝滞。 张贵妃见兄长张竦领着宋行全等几名官员候在正殿门口,转向永徽帝,眼波含笑: “今日天降甘露,举国欢庆,实是大喜的日子。陛下要赏太史令,不如,也考虑一下他的终身大事?太史令去年就已及冠,相信长公主若在世,也乐意瞧见太史令早日成家立业、开枝散叶。臣妾见宋大人此刻就在殿外,陛下何不宣他进来,商议一下婚期?” 换作平日,她绝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置喙沈逍的婚事,但此刻却是天赐良机,借着调转话题的由头,也算是顺了皇帝的心意。 贵妃话音刚落,一旁的太后便沉了脸,将手中玉箸重重搁到案上。 右下首的长乐公主,则比祖母更快地有了反应,直接“唰”地站起身,甩帘疾走出来: “父皇!” 永徽帝刚恢复了几分情绪,瞥了眼公主和太后,实在没心情在这个时候跟她们争执,对张贵妃道: “婚期之事,以后再说。” 他想了想,缓缓靠到座背上,对内侍官抬了下手指,“先宣人进来吧。” 长乐挑衅地盯了张贵妃一眼,没再退回帘后,坐到二皇子肃王的旁边,望向殿门口。 张竦领着宋行全等几名官员入内,拜谢圣恩,又说了些恭祝祈雨顺利、天佑大乾的冠冕之话。 再又道:“宋司录得陛下赐菜,倍感惶恐。但臣以为,此次赈灾所涉粮饷数目巨大,若非仓曹协理,户部的赈济不会下放得如此顺利,特携他一同来向陛下谢恩!” 永徽帝还不曾见过宋行全。 当年冥默先生为寻解药,找到师弟郗隐,向其求要血焰天芝。后来,又将那个吃下了血焰天芝的小姑娘带来了京城,以换血的方式为沈逍解毒。 永徽帝疼爱沈逍,但到底是帝王,不可能事无巨细地整日照顾在小孩子身边,只晓得有人尽心为其治病便好。以至于后来冥默为沈逍与洛溦订亲,太后有意瞒下,他亦不曾知晓。 当张贵妃把事情禀到他面前时,永徽帝正头疼女儿的任性,情急之下,倒也不太介怀宋家的卑微出身。 此刻打量着面前的宋行全,见其长相不错,亦有几分官场历练出的气度,还算满意,颔首道: “此番仓曹处理赈济之务,确实稳妥有效,司录能力可见一斑。江北水患未平,户部正苦缺一名执掌度支的侍郎,朕想了想,就先由你暂担着吧。” 仓曹司录,是六品官衔,平时连上殿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户部侍郎,却是从三品实权,妥妥的天子近臣。再往上升半个官阶,家中子弟都能进皇子入学的崇文馆了! 如此跃级的升迁,显而易见是圣上考虑到外甥的婚事,有意给宋家抬身份。 宋行全听到旨意,不由得浑身一阵僵热,被张竦提点了一声,方才回过神,快步上前,伏身拜倒: “臣宋行全叩谢陛下圣恩!日后一定恪尽职守,不负皇恩浩荡!” 殿上众臣俱有羡色,齐颂皇恩。 宋行全谢完圣恩,脸上泛着红光,恭敬地站起身来。 一旁二皇子席位上的长乐公主,这时突然悠悠开了口: “宋大人,我有件事特别好奇,不知你能不能帮忙解一下惑?” 宋行全受宠若惊,垂手躬立,“臣不才,烦请公主示下。” 长乐拢了拢缂丝镂金的披帛,蛾眉轻挑,“大乾民风虽比前朝开放许多,却还没有未婚夫妻私会的败俗。可我听说,令千金曾经假扮食肆女婢,潜入玄天宫,窥探太史令。所以我想问问宋大人,你们越州的习俗,是不是,跟我们长安的不一样?” 此言一出,殿上哗然暗涌。 一直端庄而坐的王琬音,亦执扇掩唇,矜持地朝洛溦斜视了一瞥,神色中不掩揣度。 对于长安的高门闺秀而言,窥探男子已是丢脸,而为了窥探、不惜扮作了低贱奴婢,更是自贬身份,与烟花柳巷倒贴恩客的妓子都不相上下! 宋行全环顾左右,先前意气风发的气度荡然无存。 “回公主,臣……臣并不知此事……” “本公主可没说谎!” 长乐扬着脖子,“你说说,她那般费尽心机跑去玄天宫,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吧?” “臣……” 宋行全低着头,无从应答。 他当然知道洛溦去玄天宫是为了什么,但那个原因,怎敢当众说出来? 主位上,太后和永徽帝同时心头一紧。 “行了,长乐,你并非亲眼所见,无需人云亦云。” 永徽帝制止住女儿,朝宋行全扫了一眼,心中亦是有些不悦。 到底不是世家出身,下意识地就畏惧高位者,少了些不卑不亢的骨气。将来等到长乐出降合适的驸马,逍儿也不再需要那女孩的血解毒了,还是得尽快为他另择更合适的岳家。 皇帝内心思绪飞驰,面上却情绪不显,缓缓开口示下道: “宋家女儿曾经师从冥默先生的师弟,算起来也是玄天教的弟子,去那里走动,或与教中修行有关,外人不许刺探。“ 玄天教以阴阳五行术修习星宗命理,需要极高的术数天赋和领悟力,因此择选弟子向来艰难,加之连续几朝战乱,人才凋零,到了冥默那一代,就只剩下了他和郗隐两个人。 郗隐性格古怪,后来放弃修习星宗命理,转而将阴阳五行融入医学,自辟蹊径,京城中人亦皆略有所闻。 如今洛溦被永徽帝认作郗隐弟子,归入玄天门下,众人自是只敢高看,不敢再多刺探。 长乐听出父皇明显的袒护之意,气得想哭。 刚给那丫头的爹抬完身份,现下连本人也成了若存哥哥的同门? “我不信!她要是玄天宫的弟子,干嘛还要假扮奴婢进去?女儿可不是胡说,好多人都看到了!” 说着下意识地朝齐王的方向看了眼,欲言又止。 永徽帝当了三十多年的帝王,何其精明,此刻将女儿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当即猜到此事背后还有儿子的推手,不觉头疼欲裂,扫了眼依旧还呆愣愣不知所措的宋行全,愈发有些不悦。 宋行全也意识到了圣上的不满,双腿微颤,跪了下来: “陛下,此事……此事……” 垂帘后,洛溦长呼了一口气,站起身,撩纱而出。 “此事全是臣女之错。” 她走到宋行全身边,跪倒在地,“请陛下责罚!” 永徽帝微怔,抬眼淡淡道:“你何错之有?” 洛溦俯低叩首,感觉有无数道视线投到自己身上,不觉暗暗攥了下袖口。 长乐公主提问之初,她就隐有觉察,此事或与齐王有关。 毕竟当初在玄天宫见过她的人,只有萧佑和齐王。 萧佑与沈逍交好,自然不会到处乱说,而齐王则不然。 适才长乐求助似的朝齐王看了一眼,更是坐实了洛溦的推测。 齐王利用公主当众发难,目的不可能只在攻讦男女私会之上,而是有可能怀疑到了什么,所以才会特意让公主问了句“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这人性情强硬,如果此时不解释,将来他必定会一直死咬!就算自己能暂时耍小聪明侥幸避开,但她爹如今依附张家而生,若被齐王施压逼问,最后怎能扛得住不吐露实情? 而且现在这件事闹到圣上面前,惹得天颜不悦。 纵然圣上看似有意偏护,但若不能尽快把这桩事揭过、给出一个让在场人都愿意息事宁人的说法,时间久了,圣上也必然厌烦宋家,再不愿相帮! 洛溦抬身垂眸,“臣女的错,在于……太过倾慕太史令,以至于辗转难寐,恨不能日日得见。” 她跪在大殿中央,盈盈腰间琳琅折映着琉璃灯盏的柔光,语调缓而赧,流露出一种少女独有的妩媚与纯然。 “诚如陛下所言,臣女得郗隐先生教诲,确实有入玄天宫修习的资格。但,入玄天宫修习,却未必能时时见到太史令。臣女思心若渴,即便明知于礼不合,还是出此下策,扮作送点心的仆婢,妄图从外院潜入内室,期盼……期盼能与太史令多多亲近。虽然后来没能成功,但只要想到曾经离太史令近了那么一点点,心中便不自觉格外欢喜……” 语毕,再度伏地,“臣女不知羞耻,犯下大错,请圣上责罚!” 她略带赧怯的尾音在大殿中婉转消逝,四周一片鸦雀无声,就连长乐公主亦是瞠目结舌,一时呆呆的忘了开口。 永徽帝凝视着阶下少女,沉默良久,忽而有些莞尔。 好一个伶俐的丫头。 一上来就顺水推舟,认下了跟郗隐的师徒关系,稳住至高立场。守住了该守的秘密,抛出来的理由无懈可击,让旁人无法再多追问,末了,还知道加一句“没能成功”,护住沈逍的名望。 这般痴心意切的“过错”,他真要当众责罚,似乎,都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 19 第 19 章 永徽帝之前,在含章台上匆匆见过洛溦一面,那时只觉得女孩知礼、貌美,不失大体,但皇宫里知礼貌美的女子何其之多,看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此刻再细细打量,方才意识到她有些与众不同。 皇帝抬了抬手,示意内侍扶起洛溦。 “大乾还没有律法,要责罚这样的事。念你初犯,朕就不追究了,女孩家还是要矜持些,你与逍儿已有婚约在身,不急一朝一夕。” 窥探心仪的郎君,虽不是什么雅举,但在大乾朝,确实也算不得什么罪过。 洛溦认下了郗隐弟子的身份,本就有了出入玄天宫的资格,又与沈逍有婚约在身,名节上亦不算留了什么瑕疵。 永徽帝看了眼女儿,见长乐一脸鄙夷不屑,嘴型依稀像是嘀咕了句“不要脸”,但碍于公主身份,到底没有真骂出来。 无非是想给那宋家女孩难堪,谁知人家丝毫不介意丢脸,一拳打在棉花上,倒叫自个儿咽不下气了。 皇帝知道长乐再闹不起来,扫了眼面沉如水的齐王,对左右宗亲老臣笑了笑,道: “这些小孩家家的心思,倒让朕记起今日是上巳,按习俗应临水祈祝。” 他彻底将话题揭过,站起身,“时候不早了,贵妃已让人在蓬莱池做了安排,年轻人自去游玩放灯,宗亲也随朕侍奉太后登台观景吧!” 殿中诸人忙跟着起立,躬身称是,恭拜待退。 宫侍浩浩荡荡,执灯提香,簇拥着帝驾出了朝元殿。 洛溦与宋行全也退出殿外,从殿侧沿廊下了宫阶。 因为祈雨顺利,又有夜宴游玩,宫苑里处处璃灯高悬,火树银花。 宫人们举灯上前,引领宾客前往蓬莱池。 宋行全避开人目,走到一处枯石低草的僻静池畔,转身看了眼女儿,压着声,将自己不慎攀上张家的始末略略交代一番。 又叮嘱女儿道: “事已至此,以后就好好听圣上和贵妃的吩咐行事,知道吗?” 他今日的心境,起伏犹如山海交替一般。 原本去祭天坛之前,是想打算去向太后请罪,结果还没找到面见太后的机会,就听说了张贵妃“认出”洛溦、并且圣上也当众认下婚约之事。 如此一来,太后那边,是再难走得通! 祈雨之后,张竦又让闻侍郎将他带去跟前,介绍亲近朝臣与他相识。 往日对六品小官不屑一顾的高阶官员们,如今皆换了副嘴脸,各种阿谀奉承不在话下。 宋行全一开始,还因为得罪了太后而惴惴不安,渐渐的,也有了些底气。 新党就新党吧,总归是站到了权势上峰,且眼下太后年事已高,张家却有正值盛年的圣上扶持,还有个位同皇储的齐王,不算吃亏! 唯一的遗憾,就是贵妃的动作太快,自己来不及跟张家谈条件,糊里糊涂地就投了诚…… 此刻面对着女儿,想到她的前程,宋行全到底有些心绪纷杂。 他沉默了会儿,振奋语气,试图激励:“刚才应对得不错!爹瞧着圣上对你也很满意,好像……还笑了一下。” 洛溦回想着刚才大殿上父亲被公主逼问得手足无措的模样,扭头看向宋行全。 “爹爹就什么都不怕吗?” 她努力抑制情绪,“爹爹眼下得偿所愿了,那将来呢?你可有想过将来我们一家人会是什么处境?” 宋行全道:“富贵险中求。大乾世家,七八成都是本朝才起家的。爹如今已是圣上亲封的三品侍郎,将来积攒政绩人脉,未必就不能成为张尚书那样的人物!我们宋家祖上本就是名门望族,你曾祖爷爷那辈,还做过太子詹事,辅助过东宫继位呢。“ ”爹知道你一个女儿家,或许不能明白男人大丈夫的雄心志向。但爹爹出人头地了,你不也沾光吗?” 宋行全放缓了些语气,像哄小女孩似的,又道: “你不是一直想有个带鱼池水榭的大院户吗?过几日爹就叫人寻处新府邸,宽敞、靠近皇城的,照着你的喜好来改建!” 洛溦望着父亲,动了动唇,旋又抿住。 小时候,因为要尽“药人”的职责,她每次去郗隐的药庐,一待就是好几年。 父亲有意讨好冥默先生,叮嘱她守规矩,不许随便回家,自己也几乎从不去探望女儿。 许多个挨完郗隐骂、格外孤独的夜晚里,她也曾天真地希冀,要是山里有座鱼塘就好了,爹爹那么喜欢钓鱼,就算不为了看她,也会时常来逛逛。 洛溦瞥开视线,沉默一瞬,“我明白爹爹想要出人头地,想要光宗耀祖、为子女谋个好前程。我也明白,爹爹并不是那种完全不为孩子考虑的人。就像哥哥表面被你骂,实则要不是你在外面陪笑脸、说好话,又哪儿能帮他求到进太学读书的资格、稳定的差事?至于我,从小到大的衣食起居,虽不能跟大家族的姑娘们比,但该花钱的地方,爹爹也从没克扣过。” “只是……” 她抬起眼,“爹爹给的这些,未必就是我们想要的。” 宋行全觉得不能理解,“那你们还想要什么?” “爹爹如果真的疼惜我们,就……不该拿我们的婚事当筹码,牺牲一辈子的幸福。” 换作平时,这样直白的话,洛溦决计说不出口。 一则她从小跟父亲相处时短,算不得特别亲密,二则毕竟是女孩,涉及男女婚嫁的话题,到底羞于同父亲细谈。 但如今已经身陷朝争漩涡,再不用狠话,只怕劝不住父亲。 ”我们厚着脸皮去跟太史令攀亲,有什么好处?他原就厌恶我至极,现在只怕更甚。太后不会善罢甘休、任由我安稳度日,张家看似助力,实则也只是想利用我,将来好送自家姑娘进玄天宫。我若日日活在那样的婚姻里,爹爹……就不会觉得拿女儿去换了前程,多少有些难受吗?” 宋行全张了张嘴,一时有些语噎。 “绵绵,你就是这样看你爹的吗?觉得我像从前青石镇上插草标、卖儿女的那些破落流民似的,靠牺牲自己的女儿去换银钱?” 他和洛溦一样,平时不太好意思多谈她的婚事,此刻被女儿直白质问,不觉也有些情绪上涌。 “是,爹是好强、是想往上爬,但也不至于一点儿不为自己女儿考虑!且不说这桩婚事是冥默先生占出来的‘天命’,不遵循就有性命之忧,就单说你跟太史令吧,你……你打小就跟他一起共浴,十多岁的时候还那样……你一个姑娘家,名节早就毁了,不嫁他还能嫁谁?” “他把你身子都看光了,怎能不对你负责?我宋行全再不济、出身再低微,也不能任由女儿被人占了便宜,却连争也不去争一下吧?” “退一万步说,你不嫁他,让他拿其他方式补偿,可你以后但凡想嫁个像样的人家,就得一辈子遮遮掩掩!不然万一不小心让丈夫知道了,他绝不可能一点都不介意!你爹我是男人,男人的想法最清楚不过!” “总而言之,爹如今有能力,让你顺顺当当地嫁给太史令,别的事,你就不要多想了!张家的那些打算,你也不用太在意,到时候爹会想办法,总之不会让你吃亏!” 他市井商贾出身,有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倒是比世家勋贵们懂得多! 洛溦听父亲说得直白,禁不住到底有些尴尬,拿脚尖踢着池边的鹅卵石,低声道: “我不介意什么看没看过的!我从小在药庐帮着看护病人,什么都看过,早就不在意男女之妨……别人要是介意我也无所谓,大不了以后就不嫁人……” 宋行全一辈子好强,最见不得儿女遇事就打退堂鼓,尤其如今他刚尝过权势的甜头,当即斥道: “你这算什么意思?遇到点不顺就嚷嚷不嫁人,那吃饭塞牙还不吃饭了吗?爹从小就教育你们,要往高处走,看上的东西要尽力去争取!你不是从小就挺喜欢太史令吗?以后他就是你的!你们好好相处,时间久了,生儿育女,总会生出感情的!” 洛溦愣住,视线从脚尖上缓缓抬起,错愕之下,连先前的尴尬都忘了。 “什么我从小就……什么他?” 她什么时候喜欢那人了? 宋行全头一回跟女儿谈这些男女之事,其实也是有些不自在,板着脸清了下嗓子: “你小时候不就喜欢吗?第一次进京见到他,就整天‘沈哥哥’、‘沈哥哥’地追着人家,又说他长得白净漂亮,像雪做的,回越州还央着你乳娘做了个白布雪娃娃给你,说是你的‘沈哥哥’,成日都抱着!” 洛溦顿口结舌。 她整天追着沈逍跑? 这般丢人的事,她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 从前因为用药发烧的缘故,偶尔确实会出现记忆缺失的状况,但那个白布娃娃留在她身边许多年,明明一直都觉得像景辰,跟沈逍能有什么关系? 宋行全被女儿睁大眼地盯着,只觉身为一家之主的严厉老父亲,跟女儿讨论这种“喜不喜欢”的感情问题,还要举出细节进行分析,也实在是要命! 他终止讨论,“算了,这些事昀厚应该还记得,你回家问他去!” 这时,不远处的池畔旁风灯摇曳,几名锦衣华服的贵客,在宫人的簇拥下朝这边走来。 为首之人,是正低声交谈着的长乐公主与齐王兄妹。 长乐神情带着些撒娇的怨怼,对皇兄絮叨地抱怨着什么,视线游移间掠向对岸,顿时沉了脸色,对随行内侍令道: “那姓宋的怎么跑到女眷出入的地方来了?去给我拦下他!” 离开了父皇和重臣的视线,长乐的公主脾气就不需遮掩了。 洛溦此时也发现了对面来人,忙拉了父亲退开,转身没走几步,却被内侍拦住了去路。 她心头暗呼不妙,转回身,朝公主等人行礼。 宋行全也忙收起刚才教育女儿的架势,一脸恭敬,弯腰深揖拜下: “参见殿下!” 长乐疾步而来,鄙夷地扫了眼保持着行礼姿势的洛溦父女,丝毫不予搭理,扭头对萧元胤道: “三哥,这里是去蓬莱池的必经之路,宫中女眷也会路过,外臣杵在这里明显是居心不良。三哥一定要狠狠惩罚这种登徒子!” 转过头,又白了洛溦一眼,“女儿不要脸,当爹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洛溦的唇线,微微抿紧一瞬。 她自己的爹,她可以埋怨,却不愿让别人随意乱安罪名。 “殿下明鉴,” 洛溦抬起头:“此处虽然是宫中女眷出入的道路,但适才圣上口谕,让宾客今夜在苑内自行游玩放灯,可见并无男女之妨的禁忌。臣女往日行事不端,但蒙圣上宽宥,言明大乾并无律法责罚臣女的过错,所以更无需牵扯到家父身上。” 她望着长乐公主,和缓一笑,“而且,刚才在大殿上,公主并不避讳以真容相示,特意坐到帘外向家父请教,足见公主也觉得家父略具才德,值得公主‘近距离’地谦卑下士,不是吗?” 长乐睁大眼瞪着洛溦,待彻底回味过来对方的言下之意,勃然大怒。 “你,你放肆!” 她一番搜肠刮肚,却也找不出能反驳的说辞和罪名,只得求助似的扯住齐王的衣袖: “三哥,她……” 萧元胤一直注视着对面的宋洛溦。 依旧还是那副表面恭敬、实则像只小野猫的慧黠模样。说话时言语缓缓,逸然自若,两片看上去那么柔软的嫣唇,竟总能……翕合出无所顾忌的狂放言辞来…… 倾慕沈逍已久,辗转难寐,恨不能日日得见? 长乐见萧元胤冷然不语,却似乎并不打算出手,不由得心中委屈。可她再如何骄纵,也不敢得罪极有可能成为下任君王的兄长,只得松开他衣袖,忿忿地跺了下脚。 这时,一个内侍快步走到宋行全身边,弯着腰,行礼道: “宋大人,圣上在望月台与六部官员赏灯,张尚书让您也马上过去!” 洛溦循着内侍过来的方向望了眼,见张妙英站在公主和齐王随行队伍的侧后方,正看向自己,微微点了下头。 这是妙英有意帮忙解围了。 洛溦朝父亲示意,“父亲自去御前侍奉,不必担心女儿。” 到底是皇帝最大。 搬出“御前侍奉”的理由,想必谁也不敢再生事阻拦。 洛溦等父亲顺利走远了些,自己也屈膝告辞道: ”臣女不敢打扰诸位殿下游玩,就此请辞。“ 对面乌泱泱的队伍里,除了长乐公主和齐王,还有二皇子肃王、四皇子鲁王、年纪最小的五皇子,以及张妙英等几个与皇室沾亲带故的贵女。 洛溦可不想招惹这些人物,行完礼,就打算麻利离开。 谁知齐王和肃王却在同一时间开了口—— “站住。” “宋姑娘……” 萧元胤侧头看向肃王。 肃王年纪比萧元胤略长,业已成婚。他母妃的出身与相貌皆不算出众,并不受宠,肃王自己也自小多病,性情文弱安静,大部分时候都没什么存在感。 但他到底年长。 此时萧元胤也需礼让他先说。 肃王客气地笑了笑,望向洛溦: “宋姑娘是若存表弟的未婚妻,与我等也沾亲,时逢佳节,既然已经遇到了,不如一起去游玩放灯可好?” 许是又怕她拒绝,又道,“此处几位表妹想要先去水榭下棋,刚好缺了一人,宋姑娘若肯赏光,恰能补了这个缺。” 一旁长乐顿时黑了脸,立刻就要说“缺谁也不会缺她!” 谁知肃王又已转头吩咐随从:“去给太史令带一下话,就说宋姑娘在我们这儿。他若有空,也请来同聚。” 长乐溢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若存哥哥要是来的话,最好不过! 刚好让这个不要脸的丫头亲眼瞧瞧,他真正喜欢的人到底是谁! 20 第 20 章 司天楼,天台。 沈逍手中竹笔轻蘸朱砂,在透出幽幽荧光的纸页上静静描绘,半晌,伸指压了压在页角,缓缓开口问道: “没人起疑吗?” 不远处,御史周穆拢袖肃立,闻言摇了摇头。 “就算有疑,也是怀疑下官站了齐王。” 他继续道:“上次太史令破了万年县的案子,牵扯出万年县中郎将府,事后下官随即领御史台上奏,逼得圣上不得不诛杀万年县县尹马氏全族。若有心人非要深究,确实能瞧出一丝联系,但那马丰城到底是替王家办事的得力之人,明面上怎么看,都像是新党排除异己的动作。” 周穆顿了顿,”下官为防嫌疑,今日特意当众反驳了圣上对太史令的赏赐,言辞颇为不敬,之后才又提了渭山案,还望太史令勿怪。“ ”无妨。“ 沈逍淡然道,“下次可再说得难听一些。” 雨后的漫天星光之下,他长身玉立在观星案后,静静执笔而绘,宽袍大袖在夜风中翩飞鼓动,仙姿神彻。 身前的司天监观星案,由夜光石所制,能映出案上纸页中的笔划,却不妨碍执笔人同时观察夜空星宿。 此时那幽弱的荧光,投照在沈逍轮廓精致的侧颜上,柔和淡远,超然出尘。 周穆性情刚硬,是朝廷里出了名的黑面言官,但面对着眼前宛若月下神人的沈太史,说话的语气也不由得恭肃了起来。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书函,奉至案前,“太史令要下官去查的人,找到了其中一个。按照太史令的吩咐,没让人打扰,也没让郭酒娘的死讯传过去。” 沈逍颌首,示意周穆将书函放到观星案上,一面继续描绘着星图,一面道: “九娘死前提的那些事,你暂且只当不知。” 想起什么,又道:“你上次举荐的那位画师,很好。若非他单听描述就绘出死者肖像,我未必能那么快就确定凶手,也未必能断定郭酒娘就是我幼时的乳母。” 周穆也很得意:“那画师是下官门生举荐的,名叫景辰,年少聪颖,礼乐书数画无一不精,去年更是一举就过了秋闱,还中了徽州的解元。只可惜出身低了些,是个孤儿,少时在佛寺由僧侣养大,没有拿得出手的家状。从前在州府上倒也罢了,如今来京城应试,只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大乾的科考,分为地方和京中两级。大部分的普通人,必须先通过州县的解试,成为乡贡,才能有资格入京跟几大官学的生徒们一起,参加京中科举。 京中科举的水深,阅卷时考官又能看见考生姓名,因此时常看人下菜碟,评分未必公正。 有钱人家的子弟,通常会找贵人行卷,提前打造名望,让考官在阅卷时不敢小觑。而穷苦人家的孩子难获重视,有的甚至因为家庭背景有瑕疵,被直接剥夺参加考试的资格。 周穆是个惜才之人,有意提携景辰将来入御史台,斟酌一瞬,向沈逍行礼道: “下官素来被同僚厌恨,说不上什么话,只能请旁人将那画师举荐去了肃王府上。太史令若觉得景辰尚有些才气,不妨……适时替他稍稍进言,将来他若科考成功,或能留为己用。” 沈逍绘着星图,半晌,轻轻“嗯”了声,便算是应允了。 周穆大喜,又觉太史令似乎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样冷漠不近人情,不觉添了几许胆气,谏言道: “至于渭山的那桩旧案,其实以下官之见,太史令既然已知真相,大可不必逼得那么紧。” 今晚他当着群臣重提旧事,实在过于冒险,也未免不让圣上和太后起疑。 “自太史令执掌玄天宫,已经借万年县案和玉衡谶语,剪掉了新旧两党的好几支羽翼。下官虽然表面与太史令不和,但几件事连在一起,难保不会让人起疑。” 沈逍放下朱笔,换了墨笔,在纸上轻轻描过: “不逼他们,如何激化嫌隙与猜忌,如何让新旧两党斗得更厉害些,消耗彼此力量,曝露出暗伏的拥趸?周大人毕生志向,不就是捉出污吏权奸,恢复朝廷的清明吗?怎么,心软了?” 周穆闻言,脸色顿肃,抬手行礼道: “非也!下官毕生之志,深铭肺腑,绝不敢移!” “只是……下官只是觉得,圣上和太后对太史令实是真心偏爱,太史令其实大可借势垒权,从长计议,比之以身涉险,或许更为便利。” 书案后,沈逍沉默住。 良久,缓缓开口道: “若你小时候吃的每一颗糖,都掺着毒药,那敢问周大人,你现在再看到糖,会是什么反应?” 周穆动了动口,又随即抿住,答不出话来。 沈逍淡声道:“你先回去吧。” 周穆应了声,拱了拱手,后退告辞。 待走到了阶口,又想起什么,踯躅片刻,转身回来再请示道: “啊对了,冥默先生为太史令择定的那位岳家,眼下也卷进党争,将来……怕是会时时身处险境。太史令可需下官未雨绸缪,必要时,保他一保?” 沈逍完成了星图的最后一笔,缓缓放下笔,取过印鉴,语气平静无波: “宋行全既已做了选择,就该有涉险的觉悟,与你我无关。” 周穆不敢多置喙沈逍的私事,领了答复,抬手朝他恭行一礼,告辞下了司天楼。 天台上,只剩下沈逍一人。 雨后的星空湛墨如洗,漫天繁星俯瞰而下,映出萧萧夜风中的孤绝一影。 沈逍挪开摁在印钮上的指尖,寂然半晌,低声唤道: “扶荧。” 少年自楼檐上探出头来,“在。” 沈逍问道:“跑出去玩了一圈,可有什么见闻?” 扶荧从檐角跃下。 “朝元殿那边守卫太严,我没敢太靠近,后来瞧见肃王的亲随到处问人、要来寻太史令,就回来报信了。” 他挠了下脑袋,斜眼觑着沈逍的反应,“不过……大殿散宴之后,我听见好多人私下讨论宋姑娘。” 沈逍目光清冷,带着惯有的疏离,静静盯了扶荧一眼,继而垂下头,收起案上星图。 良久,低低开口:“议论她什么?” 扶荧忙凑近了些,如实禀报: “他们说宋姑娘刚才在朝元殿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她倾慕太史令已久,时时……时时都想见到太史令!还说她辗转难寐,只要能离太史令稍微近一点,就特别欢喜!反正现在全皇宫的人,都知道宋姑娘喜欢太史令喜欢得不得了,就连圣上也知道了!而且没罚宋姑娘唐突,还劝她不要太心急,耐心等婚约兑现……” “太史令你觉得,圣上是不是也挺看重宋姑娘,觉得她挺好的?” 沈逍收拣星图的动作,停了下来。 继而慢慢抬起眼。 夜色中,他的神色有些晦暗难辨,看不清情绪。 有什么好的? 从小到大,都一样的口无遮拦,无所顾忌。 他卷了星图,吩咐扶荧: “有件事,交给你去做。” 21 第 21 章 肃王开了口,要洛溦一起去水榭下棋,最后就连长乐公主也表示赞同。 洛溦推脱不过,只能领命,跟着众人一起去了水榭。 夜色中的水榭点缀着各色琉璃彩灯,或悬或立,榭内则引太液池水为渠,曲折萦迂,清流映带。宫人们提前做足了准备,漆案茶几果点之物,无不精美至极。 几名皇子与随行贵女皆是熟人,又都能扯上几分亲戚关系,因此并不过分拘礼,分男女各自入座到水榭两侧,年纪较小的五皇子随长乐坐到了女眷的那一边。 长乐吩咐侍女摆上双陆棋盘,一面分配道: “妙英,你跟闵琳下,我对茹贞。”举目扫了眼洛溦和王琬音,觉得两个都看着碍眼,指了下离自己最远的桌案: “剩下你们俩,坐那边下。” 闵琳是临川郡主的女儿,跟皇子公主们都算表亲,傅茹贞则是肃王母妃家的表小姐,性子柔软好拿捏,遇到长乐耍赖悔棋,也从不敢说些什么。 五皇子表示不满,“那谁跟我下?哥哥们都不肯带我,皇姐也不陪我!” 皇子们下的是围棋,二哥和三哥组了局,四哥嫌他水平低,宁可让人去请堂兄萧佑作陪、也不要他。五皇子眼巴巴跑来找姐姐长乐,结果竟也没给他安排! 这时洛溦站起身,“要不,请五皇子过来这里下吧?我反正也不会下双陆。” 长乐愣了下,惊呼:“你不会双陆?”环顾四下众人,“她竟然不会下双陆!” 双陆一直是世家贵族间盛行的游戏,因为入门难度不高,在女眷间尤为受欢迎,京城官家女子几乎无人不会。 闵琳和茹贞也瞪大了眼。 闵琳才刚满十三,还有些孩子气,盯着洛溦脱口而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洛溦摇头,“我确实不会下。” 之前肃王说的是下棋,她便以为是围棋,谁知女眷这边摆出来的却是双陆。 长乐岂能放过能羞辱洛溦的机会,扭转头,提高了声:“二哥,你请人来玩都不先问清楚,谁知道天底下竟然有人不会下双陆呢。” 正与齐王对弈的肃王闻声抬眼,还没来得及接话,一双狐狸眼的萧佑摇着扇子踏入水榭,笑着道: “不会下双陆的人多了!我敢担保,宋姑娘的师父郗隐先生,就不会下双陆。” 说话间,人已走到洛溦跟前,合起扇子,狭长的眼弯出笑弧,“对吧,绵绵姑娘?” 洛溦之前没在夜宴上看到萧佑,还以为他今夜不会出现,眼下乍见,顿时头大。 闵琳好奇起来,“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她转向洛溦,“原来宋姑娘的名字叫绵绵,是哪个绵呢?” 洛溦唯恐又有人扯到沈逍的表字,忙主动解释道: “我母亲怀着我时,曾乘船渡洛水,时逢细雨绵绵,她第一次感觉到胎动,便觉得‘绵绵’二字挺好,就只小时候胡乱叫着用的,不算正名。” 大乾风俗,时兴在孩子幼时取个上口好记的小名,街邻亲友皆可叫唤,算是帮正名挡灾,以便容易养活。 洛溦还在母亲腹中时,因为不知男女,就先取了绵绵这个小名。出生之后,再以洛水小雨为意,定名洛溦。 总而言之,跟沈逍的那个表字根本没半点关系! 闵琳倒没读过道经,只觉有趣,绽唇笑道:“原来是绵绵细雨的绵,挺可爱的!” 又转向萧佑,“佑表哥果然与太史令哥哥关系最好,连他未婚妻的小名都知道。” 另一旁的长乐,暗暗乜了萧佑一眼。 萧佑是永徽帝庶长兄晋王的遗腹子,在皇室里的地位颇为尴尬,平日行事又浪荡不着调,长乐内心一直很瞧不起这个堂兄。 可偏生这么多皇族子弟里,就只有萧佑和沈逍走得比较近,长乐再怎么鄙夷讨厌萧佑、怨恨他帮洛溦解围,面上倒也不会直接跟他翻脸,只能据理争辩道: “郗隐先生与冥默先生,同出于玄天教,而玄天教修习阴阳五行,最擅长的就是术数推演。博戏与术数都源自阴阳,我才不信,郗隐先生连最简单的双陆都不会!只怕是……有人什么都不懂,还想冒充玄天教的弟子,给自己贴金,欺君罔上吧?” 这时,一直没怎么说话、独自研究棋盘的四皇子鲁王站起身,走了过来。 “非也,非也,博戏和术数,虽都受都阴阳五行学说的影响,但双陆却是个例外。” 他是张贵妃的次子,时年十七,自幼不喜政务军事,却偏爱钻研哲史百家,是皇族里独树一帜的书痴学痴。张贵妃不愿两个儿子出现相争的局面,也刻意鼓励鲁王发展“不务正业”的兴趣,由着他招揽了一批学士、技人,整日窝在太学组织编纂百科经论。 鲁王向众人解释道:“双陆的基本玩法源自域外,后经天竺传入中原,与我们的六博略有融合,但最根本的核心却跟华夏的阴阳五行没有关系。” 他拉开案上棋盘,取过细长斗状的双陆棋子,放倒横于案面,接着又另取了一枚,继续放倒、排开。 “你们要是想验证宋姑娘到底是不是玄天教门人,最好的法子,是让她解这个……” 洛溦循望过去,只见案上的棋子横倒,纵横交错,状如算筹,渐渐在案面上形成了一个算式。 长乐不明就里,“这是什么?” 鲁王神情投入,“这是一道算学程式,我请教过太学和崇文馆的几位先生,皆无人能解。我自己研究了许久,也只能推演到千位。” 其实他真正想请教的人,是表兄沈逍。 但一则鲁王年纪稍小、面皮薄,二则同母兄长齐王又总跟沈逍不对付,他夹在中间,更是不敢主动去叨扰冰山似的表兄。 今日听闻沈逍的未婚妻也师从玄天教,鲁王心里就曾闪过切磋的念头,只是一直不好意思开口。没想到,长乐突然闹腾起来,倒给了他横插一脚的机会。 鲁王对女孩子间的弯弯绕绕并不在行,一心只想解题,不管三七二十一,抓紧机会先把程式摆了出来,然后殷切地看向洛溦: “宋姑娘请。” 长乐扫了眼案面,心思翻转,拢了拢缠金丝缎的披帛,缓缓靠坐到一旁的美人榻上: “好,我也看看她能不能解。她若连四弟都胜不过,我便去问父皇,为什么玄天教的弟子连这个都不会!” 她并不太懂算学,但鲁王自幼随名师习课,身边又有大乾最厉害的师傅们帮忙,若他都只能推演到千位,想必定是极难解的题目。 宋氏女厚颜无耻,为偷窥若存哥哥竟然假扮下贱奴婢,她那个爹也一看就是个善于钻营的奸臣,行事毫无清贵可言!长乐死都不信,宋家能跟道骨仙风的冥默圣人、跟昭昭朗月般的沈逍扯上什么同门关系! 父皇一定是受了蒙骗。 她现在就要当众揭穿宋洛溦的假面! 洛溦凝视着案上的算式,见那显然不是自己熟悉的账目加减,根本无从下手。 她动了动唇,想要认输,却见水榭另一侧,肃王和齐王也起身走了过来。 “父皇金口玉言认定的事,怎会有假?” 萧元胤接过长乐公主的话,冷幽幽道:“若是有假,欺君罔上,宋家一门九族的脑袋都不够砍。” 洛溦瞥见齐王高大的身影笼罩至案边,语速缓缓的像是在跟妹妹闲谈,实则所有压力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她真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三殿下。 之前就步步紧逼,甚至在大殿上借公主之口发难,想要逼出自己和沈逍关系间的秘密。 可她爹明明都已经投靠了他舅父,就因为他讨厌沈逍,就非得要迁怒她这个当棋子的“未婚妻”吗? 眼下若真被他抓到破绽,会不会过不了多久,宋家在越州的陈谷子烂芝麻,都要被他查个彻彻底底? 洛溦暗攥袖口,默默吸了口气,再度垂目凝神,观察案上的算式。 三列数值,排列紧密,不像是要在列之间推算积数,倒有些……像上次沈逍摆的那个算式…… “刚才殿下说,这是一道……程式?” 她抬眼问鲁王。 鲁王点头,一脸殷切,“不错。” 旁边长乐忍不住嗤笑了声。 连是什么都不确定,还解什么题呀? 洛溦重新将目光投向算式,慢慢在案前坐下,回想起那晚在长公主府旁观沈逍推演的步骤。 当时沈逍的运算很快,她跟了一半,后面就有些跟不上了。 好在沈逍走后,她不好意思再回榻上睡觉,又确实对他的推算好奇,独自在案边回推算筹,通过反向而行、弄明白运算的规则,研究了一整夜,直到天亮扶荧来送她回家。 面前鲁王的这道程式,数值虽然与沈逍那道不同,但式列构造却很像。 所以也许…… 步骤也是一样的。 洛溦伸出手,握住一枚被当作算筹的棋子,缓缓变纵为横,另起一行,移至末位。 在场的女眷们,大多都没有认真研习过算学,更别提案上复杂的程式,只能齐齐望向鲁王,想从他的反应里看出洛溦到底解对了没。 洛溦自己也在观察鲁王的反应,见他没有露出异样神情,明白自己的步骤没错。 走了几步,却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对,迟疑问道: “这里,一开始是个负数,对吗?” 鲁王颌首接话:“对!” 洛溦明白过来。 那晚沈逍用了自己的商贾算筹,以颜色区分了正负,而鲁王的算式里却是以斜筹来标注的。 她想起双陆也有两种不同颜色的棋子,伸手拉过被鲁王推去案边的棋盒,从里面拣了几枚红棋,替代了算式里的斜筹。 重新摆过之后,就更像沈逍那晚所解的程式了。 洛溦沉下心来,一手肘在案沿、托着下巴,一手不断调整着算筹的纵横,相抵、移列,动作轻盈灵敏,神色沉浸而专注。 十位,百位,千位,万位…… 夜风吹鼓起水榭的垂帘,漾出波纹般的流光,映在少女静谧贯注的身影,镀出一层近乎虚幻的晕泽,令人难以移开视线。 萧元胤的目光定固在宋洛溦的脸上,想起先前大殿之上,她突然从自己身后的帘中走出,姿态袅袅的,让在场所有人都狠狠惊艳了一把。 聪慧,有胆色,不拘小节。 甚至连他一向看人苛刻的父皇,眼里都难掩一丝欣赏的意味。 好像每次把她逼到绝境,她都能逸然狡黠地逃出生天。 水榭纱帘的另一头,被肃王遣人请来的沈逍,亦在廊前缓缓驻了足。 帘影灯昏间,少女轻捻棋子,眉眼沉静。 周围环绕着的几名男子,俱是锦袍华贵,或英武挺拔、或雍容文雅。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运棋少女的身上,紧紧相随,一瞬不瞬。 就连他本以为会因与自己不睦、而再度借故迁怒的萧元胤,也只静静而立,看她看得凝濯而专注。 回廊顶的忍冬藤被夜风吹动,一两根细蕊新吐的枝蔓垂飘下来,拂过沈逍肩头。 他清醒过来,侧首看了眼垂落的藤蔓。 抬手摁住。 在指间,轻轻折断。 22 第 22 章 棋案边的鲁王,眼见着洛溦的运算已快至兆位,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旁边等了半天的长乐连忙坐直起身: “她算错了?” 鲁王摇了摇头,面色激动,“没,没错……” 是先前有几步算得太过精妙,一下子解了他长久以来的困惑,令他一时没控制住情绪。 洛溦听鲁王说“没错”,暗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棋筹,仰头对他微笑道: “那殿下的考验,我算是过关了吗?” 那晚她旁观沈逍运解程式,刚解到兆位,不知他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自己哪儿惹到了他,突然就发火离开了。 所以她后来反推演算,也是只能从兆位开始,再往后,就真不知该怎么算了。 眼下停在这里,刚刚好。 鲁王被洛溦仰头望着,见少女笑靥浅浅,忽然有些不受控制地脸红起来。 心也跳得咚咚作响,视线游移,掠过案上的算式,也不知哪里冒出的一股冲动,突然倏地一撩袍,跪倒在地,行礼道: “请……请宋姑娘,收我做弟子吧!” 洛溦吓了一跳,随即回过神,忙从座位起身,让到一旁,跪地还礼道: “殿下快起来。” 两人侧身相对着,都跪地朝彼此行礼。 齐王沉了脸,上前一把将弟弟从地上扯起来,“你胡闹什么?” 鲁王被兄长呵斥,脸红得越加厉害,结结巴巴地辩解: “宋姑娘的算学,官……官学里最好的先生都不及,我拜她为师,没……没什么不对的!” 另一边,张妙英扶起洛溦,解围道: “可宋姑娘不是官学先生啊。而且冥默先生的门下,收徒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的,殿下提这样的要求,有些为难人了。” 她与齐王鲁王是嫡亲的表姐弟,倒也适合出言劝谏。 鲁王意识到自己的唐突,朝洛溦长揖一礼,歉疚道:“小王失礼了!” 洛溦忙还一礼,“殿下客气。” 吓死人了。 今日她跟她爹,都已经背上厚颜无耻、钻营权术的恶名了,要是再传出去自己被当朝皇子跪拜,还不知要被多少人戳脊梁骨! 长乐见洛溦解了鲁王的题,又成水榭中人人追捧的焦点,心头恨极,从美人榻上站起身: “她好大的胆子,竟让本宫的皇弟跪她……” 一旁萧佑眼疾手快,抬起扇子指向廊外,微微眯起一双狐狸眼:“呀,若存来了!” 长乐一听沈逍来了,忙转身回望。 只见帘纱轻拂,一袭介乎天青月白之间的清润水色,神衹朗月般的施然临至。 沈逍踏进屋中,眉眼带着惯有的冷淡疏漠。 女眷们下意识地都站起了身,低眉敛衽,就连一直矜持傲然的王琬音,也不自觉垂低头,掩去了面上的一抹羞色。 长乐展颜迎了过去,笑意盈盈,“若存哥哥!” 肃王也携同两位年纪最小的皇弟,走到近前。 唯有齐王面色一沉。萧佑见状,忙拉了他去水榭另一边坐下,缠着要弈上一局棋。 沈逍幼时被太后接入宫中教养,与皇子公主们一同长大,彼此熟稔,后来搬出宫,避世简出,表兄弟们再难有机会常见,今日见他竟肯来这热闹闲聚处,皇亲宗室里的诸人,除了向来跟他不怎么对付的齐王,自是免不了殷切寒暄。 肃王笑道:“若存来得正好,四弟刚与宋姑娘切磋了一番算学,像是输得心服口服。” 鲁王红着脸,向沈逍长揖,“让表兄见笑了。” 沈逍扫了眼案上的算式,又望向站在案旁的洛溦,见少女一直垂着头,像是在低眉温顺地朝自己行礼,眼帘都不曾抬一下。 他重新将视线移回到算式上: “这是《上元历算》里的同余程式?” 鲁王头点得像鸡啄米,“对,我在崇文馆的书库里找到的!里面好几道方程式,但数值都不一样。” 沈逍“嗯”了声,“这是司天监用来计算冬至、朔旦和甲子日会合时刻的程式,因为每次修历时的星位不同,因而数值也会不一样。” 鲁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他抓紧机会,想要再请教几句,旁边长乐却先开了口—— “四弟成天就喜欢捣鼓这些,连双陆棋子都拿出来摆算式,都看不出这乱糟糟的到底解没解对!” 抬眼望向沈逍,“若存哥哥你看呢?” 她知道沈逍待她不同,自幼相熟,又送过她灯、送过她喜欢的吃食,比起对其他女子的态度,可谓是难得的亲密了。 有了这样的底气,长乐说话的语气都自带了一抹撒娇的意味。 沈逍将视线从算式上收回,淡淡不置可否:“不知解题的过程,难断对错。” 鲁王忙道:“那要不表兄再出一道程式,我请宋姑娘再解一次!” 两位高手指导的学习机会,他自是不愿错过! 说着,便扭头去看洛溦,一脸殷切,“宋姑娘?” 洛溦这下躲不过了,只得抬起眸,朝鲁王和摆放算式的桌案看了眼,目光极快地掠过沈逍。 “我……还是不献丑了。” 那晚偷学沈逍解题的步骤,学没学对,根本没底。刚才糊弄鲁王或许还行,正主儿一来,肯定能立马看出破绽! 而且这程式还是司天监修历法用的东西,被沈逍知道自己偷学,指不定又要惹什么麻烦。 长乐见洛溦打起了退堂鼓,又是鄙夷,又是得意。 从若存哥哥进到水榭里来,就一直没跟这姓宋的丫头有过什么交流,也没说她解的那道题一定是对的,足见并不怎么瞧得起她。 眼下这宋丫头面露怯色,明显心虚,肯定是怕在若存哥哥面前出丑! 那自己可得好好帮忙,一定要让她把这个丑出圆全了! “宋姑娘就不要谦虚了。” 长乐绽笑道:“刚才你不是说了要胜过四弟吗?现下刚好若存哥哥来了,由他出一道题,让你跟四弟较一下高低,比起之前解四弟自己出的题,更显公正。” 洛溦无语。 她什么时候说过要胜过鲁王? “公主殿下明鉴,臣女出身低微,怎么敢与鲁王殿下比试,更不敢说出要胜过殿下那样的话。” 长乐挑眉,“可你刚才不是比了吗!既然比了,不就是想分胜负吗!” 肃王见长乐似要绷不住情绪了,打起圆场道:“今日佳节,对局也只为游戏助兴。” 他想起之前鲁王竟朝洛溦下跪拜师,也不愿四弟再出丑,“这样吧,近日翰林院画史举荐了一位士人到了我府中,擅书画、亦精算学,今夜恰随我来了夜宴,我便让他来解一下题目,也算是考验他的本事。“ 长乐有些不乐意。 大乾皇子不忌豢养门客,但肃王低调,结交的大多是出身低微的寒士,在长乐眼中就跟昆仑奴、新罗婢一般,只是用来彰显主人身份的下人罢了,来这种聚会成何体统? 但转念一想,宋洛溦这样的女子,不也是出身低贱的下人吗? 下人跟下人比,其实倒合乎那丫头的身份! 而且那门客的前程捏在二哥手里,必是会卯足了劲儿展示实力,非赢不可的。 长乐拿出大方姿态,做出让步: “那就让二哥的人跟宋姑娘比吧。” 宫人领了吩咐,出去传人,又有鲁王的亲随送来真正的算筹,换下了案上的双陆棋。 洛溦见实在推托不过,也索性懒得再挣扎,慢慢坐去了案边。 反正肃王刚才说了,对局只为游戏助兴,待会儿不管沈逍出什么题目,她直接说不会便是! 沈逍是天下第一的术数师,他的题自己不会做,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 她坐到案前,看着沈逍取过算筹,在案上慢慢摆出纵横式。 周围其他人,难免对沈逍和他这位刚浮出水面的未婚妻怀着几分好奇,时不时,心思各异地偷觑两人的相处,只见一人凝神执筹,一人专注观题,连眼神都没碰一下。 但又好似,有种对彼此的存在十分熟悉的协和感。 沈逍放下一枚算筹,淡淡掀起眼帘。 夜风卷起帘缦微微鼓动,在烛光间柔软起伏,案侧的少女垂眸凝望算式,一脸专注。 就如不久前的那晚,同样的夜色烛影,同样的同案相邻,她曲肘支颐,一瞬不瞬地追随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确实追得很紧,也确实有几分聪明。 竟然,记住了他的每一个步骤。 这时,外廊肃王亲随出声禀报,说叫的人到了。 紧接着,脚步声传入,伴随着一道清越的男子话音: “景辰见过殿下。” 正潜心研究算式的洛溦,思绪骤然空白一瞬,下意识想要转身回望,却又有些不受控制地浑身僵滞。 肃王示意免礼:“起来吧。” 他转向其他人,介绍道: “这是景辰,表字连霏,徽州解首,鹭山书院有名的才子。四弟、五弟,可多多向他讨教,诗文书画怕是不比你们的先生差。” 鲁王与五皇子各自受了景辰拜礼,客气寒暄了几句。 女眷们不便与外臣亲近,皆没有开口,只有年纪还小的闵琳,不怎么避讳地仔细打量了景辰片刻,歪着头: “你姓景?这可不常见呢。还有你的表字,是云的意思吧?这可有趣了,待会儿你跟宋姑娘比试,单看名字,就挺有匹敌的感觉!” 沈逍自案后抬起了眼。 见肃王身边的年轻男子,一身简单的士人缁衣,五官清俊,唇畔始终弯着浅浅笑意,煦煦如春日暖阳,但要说有多惊艳出众,倒也不至于。 沈逍撤回视线。 侧案的洛溦,却仿佛始终不曾注意到进来的人,依旧凝视着案上的算式,捏着手,嘴角紧抿,像是因为面前的难题而饱受压力。 沈逍淡淡道:“怕了?” 他出的这道算式也是同余方程,只不过比鲁王那道难许多,至今无解。 洛溦回过神,惶乱举目,有些像只受惊了的小动物,“嗯?” 沈逍抬眼望着她。 这时,肃王领着景辰走了过来,简略交代了一下要他做的事。 一直没出声的长乐,突然执扇微微挡着脸,接过肃王的话道: “虽是游戏,但也有输赢。你若赢了,本公主就为你行卷,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你是我举荐的才子。” 她是永徽帝唯一的嫡女,身份贵重,母亲又出自门阀王氏,跟负责评卷的礼部尚书都是能攀上亲的,若能得她举荐,几乎等同拿稳了将来登科的名额。 景辰向长乐长揖一礼,“多谢公主殿下。” 肃王亦是欣喜。 他确实欣赏景辰的才华,有意相助。但身为皇子,直接大张旗鼓地举荐士人,难免有培养党羽的嫌疑。而公主出面,就不同了。 他看了景辰一眼,“那你可得用心了。” 说罢,携其走到摆放算式的案前,看了眼沈逍,知他不喜与人寒暄,又看了眼洛溦,吩咐景辰直接入座: “你只需认真看题,认真解题便是。” 言下之意,莫要乱看,也莫要多言。 景辰应了声“是”,随即落座,目光只停在算式之上,没有半分斜移。 闵琳对茹贞悄悄咬着耳朵:“这个景郎君不卑不亢的,很有翩翩君子气度!宋姑娘生得那么漂亮,他也知道守礼不乱看,感觉挺不错的!” 她母亲临川郡主是太后养女,又是抚养过太史令沈逍的人,加之皇室里女孩人少,是以闵琳从小受宠,结识过的士族子弟无不对她殷勤追捧,极尽阿谀,很少见到景辰这样出身不高、却知礼又有风骨的年轻男子。 茹贞胆小心细,不敢接话,偷偷观察了片刻,恍惚觉得景辰长得有些像某个认识的人,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 桌案旁,景辰研究了一下算式,自我鼓励似的笑了笑: “可以……开始了吗?” 沈逍抬目看向洛溦,见她也一直盯着算式,睫毛微颤、唇角紧抿,像是紧张的快要透不过气来了。 可刚才被人众星捧月地围着解题,不是胆子大的很吗? 沈逍默然一瞬,伸出手,将案上的纵横式重新摆了一遍: “开始吧。” 洛溦抑住心绪,定神望去,见沈逍竟然在最后一刻,将原本复杂的程式,改成了一道简单的加法。 数值有点大,但对她而言,完全没有难度! 他这是…… 要他们比速度吗? 她下意识地抬眸,朝沈逍看了一眼。 沈逍神情疏漠,将多余出来的几枚算筹逐一放进筹匣,眼帘也不曾掀一下。 洛溦的目光,于是又极快地,掠过对案的景辰。 景辰低着头,像是也在专注地研究着算式,唇畔习惯性地带着浅浅笑意。 仿佛是感应到了她的注视,他伸指取过一枚算筹,食指和中指在案面上轻轻曲起,再微微压了压,就像是两条腿朝人下跪的形态一般。 这是……只有她才能明白的暗语。 洛溦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翘了翘,又迅速狠狠地抿平。 说好了一到京城就联系她,为什么,一点儿音讯也没给? 明明一早就入了京,还成了肃王府的门客,为什么偏就没工夫去找她? 还有…… 她的婚约,她在朝元殿上那段不顾羞耻的“表白”…… 他也……全都知道了吗? 心里翻滚着的无数情绪,被她用力抑制下去。 洛溦取过算筹,开始解题。 简单的加法,没什么难度。 但她记得刚才长乐的许诺,运筹的速度,比往常慢了许多。 京考登科,对景辰而言意味着什么,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所以这局算赛,必定,得是她输。 洛溦刻意地慢速运筹,却不料对案景辰的动作,竟像是比她的更慢。 一纵一横,似乎,都要令他思索片刻。 洛溦依稀领悟到他的用意,轻轻扬睫瞥向景辰的运筹,继而,放缓了自己的动作,确保她的每一步,都刚好比他的慢上半拍。 要比任性,他可从来没赢过她。 夜风清凉,寂静无声。 时间仿佛运转得近乎止歇。 两个人运筹的速度,亦是越来越慢。 沈逍注视着案上算筹变化,渐渐蹙起了眉。 他抬起眼,视线先是凝向洛溦,慢慢的,又循着女孩专注紧随的目光,落到了景辰的手上。 或许因为并非养尊处优地长大,那双手的肤色算不得白皙,握笔处甚至生得有薄茧,但骨节分明,指形修长,执着算筹的动作亦蕴含适宜的力度,一抬一放间,指节隐隐透出一抹粉色。 沈逍面无表情,移开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