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和他的冤家殿下》 第1章 将军和他的冤家殿下 作者:归远少爷简介:【执念极深狠辣忠犬将军攻x文弱坚韧善于伪装皇子受,双重生线,攻受一起重生,甜文绝对是甜文。】梅庚生逢乱世,半生戎马,奈何国将亡,圣旨一道,灭他梅氏忠义满门,坑杀无辜将士。大厦将倾,无力回天,为复仇,梅庚囚禁曾倾力扶持的帝王,折辱剥皮,施以极刑,随后万念俱灰死于城墙乱箭下。一朝重生,重回二十年前,故人江山皆在。但此生必定不再重蹈覆辙,守江山,拓疆土,至于前生挚爱——似乎…难以放下。待功成身退时,细雨泛舟,天涯白首。不换前世攻受,受不渣受真的不渣!!他很可爱,双洁1v1,结局he。分类:甜文 重生 宫廷 古代 he 爽文第一卷 一梦春深第一章 白骨筑楼,人血画皮天高星孤,携烈酒一壶,望山河永寂。驻足寒楼的男人玄袍覆身,似融入这永夜,远眺这灯火阑珊的皇城,明灭灯火此刻恍如森森白骨,那森白指骨扯住了他的衣角,在深渊之中叫嚣着冤枉。梅庚阖起眼,提着酒壶蓦地回身,一步步下了阶。广明宫中,天子寝殿。檐下宫灯灼亮,推门而入,入目便是背对跪坐着的削瘦身影,乌发凌乱,脖颈如牲畜般拴着根细长的锁链,四肢亦被扣住,枯瘦如骨。大抵无人相信,此刻被圈禁的人便是大楚的皇。瞧,哪儿还像是个天子,连狗都不如,梅庚在心里轻嗤。梅庚扬起了笑,一步步地迫近,那人毫无反应,行将就木。“陛下,末将带了好酒,您得尝尝。”笑音泛冷,梅庚双目紧锁那人背影,自攻入临安夺得皇宫,已有两月,而那尊贵无双的天子也不得不雌伏龙榻,被迫承欢。短短两月,便已经是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看了只让人觉得作呕。且…犹嫌不足。锁链磕碰声凌乱,他一把扼住男人下颌,瘦骨嶙峋的男人孱弱至无力挣扎,迫他张口,将那满壶的酒硬是灌了进去。“…咳,唔!咳咳…!”男人伏在地面剧烈呛咳,仿佛要将骨瘦如柴的身体彻底咳散了架,而梅庚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眼底多了抹仿佛沾了血的畅快。梅庚笑音沉沉,轻缓道:“末将今日寻着了您送出城去的太子殿下,同他母亲般,生了副好相貌。”轻声细语的赞叹,让刚平稳下来的天子怒目圆睁,满面的枯败,似惊愕,又似恨,咳得唇角都沾了血,仿佛绽了朵妖冶的花。越是如此,便越是报复得畅快。“末将下令将他充作军妓,如您一般,宁愿在男人雌伏承欢,他也不曾自尽。可惜,不过两个时辰便断了气。”他话音刚落,男人喉间便挤出破碎嘶吼,如离群之雁,折翅断足。这怎么够?欠下的人命,无论如何都还不清。恨到极致,梅庚伸手去扶着他肩头将九五之尊摁在地面,另手取出了银亮匕首,割裂白衣,许是方才那酒中药性发作,又或是男人没了挣扎力气,他神智清醒,却再没动弹。于他枯瘦脊背下刀,毫无犹豫,苍白皮肤顿时沁出似霞鲜血,涓涓涌出,薄刃灵活将皮肉分隔,寸寸薄皮,如同展翅蝶翼。此乃极刑,是为惩罚。男人痛得闷哼呻吟,梅庚却更是放缓了动作,轻声慢语:“末将伴您身侧数十载,为您征战四方,将您送上龙椅。”攥拢了男人纤细腕子,刀尖细致划过指侧,血珠儿便自指尖滚落,融入了大片血泊。“陛下赐末将,满门皆灭,手下将士千人,亦得您恩赏坑杀。”如此也难消恨意,不过求得片刻的快慰,每一滴血都仿佛从梅庚心头流出。疼吧,你有多疼,我便有多恨。梅庚不再多言,而是专心听着男人痛到痉挛的哭哼,及至只剩面颊,他终是露了个舒朗笑意,割耳剥皮,遂对那血肉模糊的天子轻声:“您以白骨筑这巍巍殿宇,臣便以血,画您兽心人面。”皮肉分离,血流蜿蜒,梅庚便单膝跪在原地,天未亮,便闻及那人咽了气。恰至旭日东升,羲和初启,梅庚染血的手握着冰凉人皮,只觉似寒冰彻骨,门窗紧闭,他低下了头。在那人皮染血的眉心落了一吻,极轻极柔。——为年少时,未及出口的蒙蒙情意。城楼寒风萧萧,吹散遍地枯叶。放眼望去,兵临城下,梅庚孤身于城墙之上,衣衫随风猎猎,未披甲胄,而着白衫。为逝者及故人戴孝。“西平王,你的人已全部归降,还不开城门?”城墙下传来呼喝声,搭弓引箭,箭矢俨然对准了城墙上的孤家寡人。梅庚却放声而笑,以长笑当哭,掩饰哀恸。半晌,他收了声,洒脱且孑然,遂又高喝: 第3章 梅庚清楚记得那次他身中三箭被救回,于家中昏迷数日方才醒来,思及此处,梅庚瞥眼左肩处的素白里衣,颤着指尖去狠狠捏了一把。“唔…!”疼!他疼得满头冷汗,险些跌躺回去。“哈…哈哈哈哈…”张狂肆意的笑声极尽嘶哑,笑得伤口剧痛,笑得眼尾噙泪,笑得声嘶力竭,又渐渐、渐渐隐没。梅庚喘着粗气,眼底却绽出炽烈的、燃烧的、如红莲业火般的灼灼光芒。二十年前,纵使情势不利,却绝非二十年后的穷途末路,也便意味着这一世,他有机会不必重蹈覆辙!死去多年被掩在冰冷黄沙下的心,忽然灼烧一般地鲜活起来。侍女忽而匆忙入室道:“大公子,不好了,秦少爷在灵堂和族亲起冲突了!”梅庚微蹙眉,还有些不适应这些许久不见的熟面孔,回忆片刻才记起来这是母亲身边的侍女绫罗。二十年前的事他记不得太清,但这段他却有些印象,应当是他醒来后几日那群族亲才赶到临安,因嫡系战败西平王战死,这世袭的王位便成了肥肉,不管多远的旁系都想过来争一争。他眼底绽出化不开的郁色狠戾,吓得绫罗面色发白,不知为何,少将军这次从战场回来,像是…彻底变了人。她自然不知梅庚这具十九岁的少年身躯内,早已换了个历经风霜的男人灵魂。男人低缓地吩咐,不容置喙。“更衣。”“是。”绫罗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偷瞄少年人俊美却苍白的面色,气氛逐渐转为畏惧。梅庚下了榻,眸底暗色泛涌,似幽冥之火烧得正烈。自此开始,必将颠覆前世绝路。第二章 前尘过往,旁系夺位一路上梅庚都在回忆那些发生又被淡忘的过往,毕竟二十年风风雨雨,很多细节他已经记不清。父亲母亲一生恩爱,王府也唯他一个独子,连庶母侍妾都没有一个。此次来的,大抵不过是几个远房族亲,想要入嫡系族谱争西平王位。简直不知所谓,内忧外患之际西平王府就是个烫手山芋,他们哪是急着夺位,那是急着找死。冷白素缟悬于灵堂,灵堂内安放数具红漆棺,女眷们瑟缩在角落呜咽不断。梅庚刚一到门口,便听着里面传来母亲的声音,文文静静,却难掩气愤:“王府大丧,既是族亲,便不该如此落了王府的脸面,几位请回吧。”脚步倏尔顿住,梅庚在门外失神。他着实许久未听见过母亲的声音,柔情似春水,又似孤莲清高。大抵文人才女皆是如此,西平王府王妃乃是大家闺秀,秀外慧中,可梅庚知道,当年名震临安的才女苏婧,在新帝登基后五年,便因抄家落了狱,一头磕死在了刑场。很快又传出一个妇人声音,尖细刻薄地笑道:“王妃娘娘,王爷就那么一个还未弱冠的公子,如今吃了败仗,恐怕圣上降罪,倒不如将我家晨儿过继入王爷膝下,王妃放心,晨儿袭爵后定将您视作嫡母。”这语气说辞,仿佛已经确定西平王府后继无人,梅庚几欲笑出声。“你这妇人胡言乱语!此番战败并非我军将士之过,王府尚有少将军嫡子,何须过继他人!”秦皈向来寡言,一口气说出这么多,可见气得不轻。梅庚失笑,他之前记不起,现在倒是想起来了,这个梅晨的祖父与他祖父乃是表兄弟,其正妻王氏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算起来这关系当真是远得很。“这便不必了,秦皈说得对,母亲有我这个嫡子,何须过继?”梅庚冷声,纵使一身白衣却与清雅不沾边,亦不如鲜衣怒马的少年般锋芒毕露,倒是敛去戾气后如温水般的平和,将野性凶戾藏了个彻底,仿佛一把染血的宝剑被收回古朴剑鞘,但若隐若现的气场昭示这把凌厉利剑随时可能出鞘。瞧见过门而入的少年,灵堂内众人一愣,同样白袍加身的苏婧怔了片刻,眸子略微眯了眯。知子莫若母,从梅庚出现的那一刻,她就发现这个儿子变化极大。从那个意气风发侠骨柔情的少年郎,成长为沉稳内敛的男人。梅庚轻轻向母亲点了下头,才发现这灵堂热闹得很,秦皈被两个侍女扯着衣袖动弹不得,虽是面无表情但仍能瞧出怒意。梅庚不由感慨,还是那个熟悉的性子,杀人不眨眼却偏偏对姑娘没辙,两个小姑娘便能轻易将他制服,难怪气成这样都没动手。再瞧梅晨母子俩亦穿着白衣丧服,梅晨还算是一表人才,可满身都是纨绔公子的颓靡之态,眼袋下乌青气息虚浮,一看便是常年留恋烟花柳巷之人。那女人更是体态丰盈,拇指佩着枚鲜艳红玛瑙扳指,还唤了不少族亲老者们,无半分悲戚之色,反倒是春风得意。只是在见着梅庚出现时,梅晨母子两人的笑都僵在了脸上,连几个族老都仿佛见了鬼似的。梅王氏紧攥着手帕狠狠咬牙,不是说这小杂种昏迷多日怕是不成了吗?怎么如今又好端端地站在这了?族老们面面相觑,旋即不约而同向梅晨母子等人投去阴沉视线。他们也是信了这母子的说辞,以为西平王府唯一的嫡子怕是再难醒来,这才与他们至此逼着王妃过继养子,做出这等荒唐事来。梅王氏当即赔着笑脸道:“侄儿误会了,听闻此次侄儿昏迷不醒已半月有余,伯母也是怕王府后继无人。”半月有余? 第5章 这话一出,满屋子的人皆变了脸色——方才便已惹怒了大公子,竟还口出狂言,简直不知所谓!“来人,取笔。”梅庚翻掌。秦皈错愕道:“公子!你要做什么?”“既然想入嫡系族谱,自然是成全他们。”梅庚冷笑,“拿笔来。”“公子不可!”秦皈急着阻拦,可笔已经递上了梅庚的掌心,他大步流星去取了族谱,笔尖蘸墨,低声冷笑,“嫡系家规,藐视先辈者,蝇营狗苟者,寡廉鲜耻者,皆可处以家法,梅晨大闹已逝长辈灵堂,逼迫嫡系主母过继,若入我嫡系族谱,自当遵守家规,便先领一百军棍。”秦皈便闭了嘴。要说狠,还是公子狠。“什么?”梅王氏大惊失色,随即怒斥,声音尖细刺耳,“混账小儿,你欺人太甚!我看谁敢碰我儿!”“给我拿下。”梅庚命令,苏婧也给侍女使了眼色,秦皈得回自由当即上前将梅晨押住,梅王氏见梅庚动真格的,不知收敛反倒变本加厉地哭嚎:“你…你!你敢!你今日若是敢碰我儿一根头发,我定要整个临安都知道你这个败军之将残害兄长!”“住口!”出声的是苏婧,她杏眼蕴怒,一字一顿,“西平王府尚在,我看何人敢辱我儿。”梅庚的神情却在瞬间柔和下来。重生一世,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亦不再深陷血腥仇恨旋涡。第五章 往死里打,故友临门梅王氏虽冲动粗鄙,但却并非愚蠢,原本以为苏婧就是个柔弱无用的闺中小姐,再加上梅庚重伤多日不醒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临安,这才私自请了族老欲夺王府。可眼下情势不利,她明显底子发虚,虚张声势:“谁愿意要你们这个烂摊子!我告诉你们,等圣上降罪,别来求着我们,快放开我儿子!”梅庚自是不吃她那套,当即给秦皈使了个眼色,“打。”“遵命!”秦皈揪着梅晨的领子,也不顾他吓傻的嘶嚎便将人给提了出去,灵堂外秦皈亲自行刑,一板子下去便是鬼哭狼嚎,梅王氏绞紧了手帕,她当真未料到梅庚如此不留情面,刚欲冲出去阻拦便被两个嬷嬷摁在了地上。“住手!你们敢!快住手!我的儿啊!”哭嚎与惨叫声刺耳,持续足有半晌,梅晨便晕厥过去,梅王氏哭得要断了气似的,口口声声指责梅庚西北之战,连失十州,丢尽楚国的颜面,甚至还连累了灵堂内已逝先辈,对其破口大骂。梅庚只冷眼瞧着,面无表情。这一百军棍足以要了梅晨的命,若是昔年的他,必不会如此。可他不想回望,那个侠骨柔情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早已被时间埋葬在前世。“公子,晕过去了。”秦皈忽然顿住了动作。梅晨昏死在地上,血已经将白衣浸透,秦皈有些迟疑地瞥向仍旧没什么反应的梅庚。他隐隐感觉到,公子是真想要了梅晨的命。同当初那个醉意沙场快意恩仇的公子变了许多,甚至隐隐透着沉冷,似凉透了的血。苏婧柳眉轻蹙,在梅庚身边低声道:“庚儿…”“继续。”没等苏婧说完,梅庚便已经下了命令,四下皆静。苏婧讶异微微瞪大眼,秦皈也皱了皱眉,可梅庚始终无悲无喜地站在那,仿佛游离于尘世边缘,却又偏偏仍在人间,让人捉摸不透。梅王氏这下彻底慌了神,她怎么也没想到梅庚竟然下此狠手,没成功夺位,反倒将儿子搭了进去,梅王氏也顾不得满脸凝块的脂粉,终于开始求饶:“大公子!王妃娘娘,今日是我们行事鲁莽,王妃娘娘,不能再打了,不能再打了啊!”“伯母。”梅庚不冷不淡地唤了句,余光瞥去,那星火寂灭的眸子内淬了银河冰冷余温,语气却近乎温柔,“一百棍而已,若受不住,又如何担起这偌大的王府?您说,是也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口吻,硬是将梅王氏吓得半晌没说出话来。连亲生母亲苏婧都觉得儿子陌生了许多,梅庚却适时地露出个笑,吩咐:“弄醒,打完之前别让他死了。”换言之,打完之后就可以死了。一盆冷水浇上,梅晨刚有些清醒便低低地痛哼起来,人醒了,参片也被塞入了口中,紧随而至的便是剩下的七十军棍。满院的凄厉哀嚎传到门外,西平王府大门悬着白绸,两人骑马而至,白衣黑边劲装的男子下了红鬃马,摸着下巴嘀嘀咕咕:“嘶…灵堂怎么闹成这样,莫非是来晚了?”第六章 再见至交,仍是少年“要我说,王妃娘娘应付那两个白痴绰绰有余,瞎担心。”另一人身着华贵丝绸白袍,狐狸眼透着风流,举手投足皆是贵气,下了马望着悬挂素缟的王府,又轻叹了口气,“走吧陆小将军,进去瞧瞧。”太尉陆府的大公子陆执北,与平国公府嫡子风溯南,两人与梅庚皆是发小好友,此刻远处行来一辆雅致马车,一道稍显虚弱的低笑传来:“惭愧,二位又先我一步。”已是春末,从马车内下来的男子仍裹着厚重披风,削瘦面颊因久病而苍白,唇色极淡,浅笑清雅,正是永定侯府嫡长子,虞易。临安城中都知道,这四位权贵家中嫡子是自小玩到大的情分,就连西北战败,梅庚遇险,都是陆执北请旨冒死将他救回。虞易下了马车,风溯南和陆执北忙一人一边将他扶住,瞥了眼那稍显寒酸的马车,不约而同在心里叹了口气。虞易家里情况他们都清楚,乱的很。 第7章 圣旨一下,梅王氏便面无人色,她已经明白梅庚的地位无可撼动。但梅庚本人倒是意兴阑珊。再次触碰与那个人有关的回忆,梅庚掌心发冷,似前夜握着他失去温度皮肤时的感觉,刺骨凉。若恨之入骨,必是曾爱入着魔。前一夜刚深陷绝境将他残忍剥皮,今日便一切推翻重来,梅庚心情复杂到烦躁不已,空气中飘散出的血腥气更让他心烦意乱。“圣旨带到,老奴这便告退。”五味在心里叹了口气,如今西平王府落难,五殿下的日子更难过了些,可如今看着小王爷的态度,也有些…冷淡啊。“有劳公公。”一句敷衍,梅庚手持圣旨一步步绕开了半死不活的梅晨,在秦皈身侧驻足,附耳低声,“废了,留条命。”若无其事地交代完,他转过身时便换了副神情,与先前罗刹大相径庭的温和,对站在院内呆若木鸡的三人颔首,“三位可是前来敬香?”因伤未愈,梅庚脸色苍白得与虞易有一拼,痛到额心俨然沁出了薄汗,仍旧谈笑风生。面对这个笑容的三人同时脊背发寒,十分默契地点了点头。总觉得梅庚有点……可怕。“多谢,请。”梅庚丝毫没有自觉,很冷静地将三人给请进了灵堂,仿佛院中的狼哭鬼嚎与他毫无关系。前世封王前也是如此萧条,唯有这三人登门吊唁敬香。此刻的他们,年少赤诚。——将入夏,夜幕落得晚些,夕阳半垂。宫墙内一方天地,稚嫩少年身披浅灰外袍,伫立廊下,瞧着盆栽内郁郁葱葱的文竹,淡雅清逸地像一副水墨画。“我的五殿下啊,这膝盖伤了还下榻做什么?快快,躺回去。”五味满脸的心疼,少年却不为所动,他犹豫着轻声:“梅庚他…怎么样了?”五味长叹了口气,“王爷自是是无恙的,倒是殿下您,何苦冒险去求这个恩典,险些惹得陛下他龙颜大怒,本就身子弱,如今又跪坏了膝盖…”“公公,无妨的,伤不重。”楚策稚气的眉眼涌上几分落寞,如深秋枫叶,清艳又寥落,“除他以外,我又有谁可依靠?”五味哑然失声,旋即又是心疼。五殿下乃是宫女之子,在宫中自小人人轻贱,早年丧母,无外祖帮衬,在这深宫之中,如履薄冰。六年前,西平王唯一的独子在宫中与小殿下相见,从此不由分说非要护着人,甚至亲自进宫做了伴读,五殿下的日子这才好过些。两人一时无言,楚策轻攥着袖袍,稍稍低下头,掩去眼底潜藏极深的晦暗。半晌,他轻轻地说了句:“五味,西北大败,亦有朝臣之功劳,军饷粮草层层克扣,凛冬之际,西北征战,将士又如何取胜?你说这泱泱大国,是否…气运将尽?”五味大惊失色,忙道:“您可慎言慎言哟!这话传出去可了不得!”楚策不以为意地轻笑声,便缄默下来,只望着日暮西山。五味也无言,只是心疼这不过十四岁的殿下,分明是个孩子,却看得如斯透彻。再瞧那争得头破血流的太子与四殿下,呸!不配!第九章 世态炎凉,人心如此三人规规矩矩地在灵堂敬了香,梅庚回临安也不过第四日,当日他们三人便登门过一次,苏婧红了眼眶,拉着梅庚道,“庚儿,你此番能保住这条性命,多亏执北舍命相救,救命之恩万万切记。”曾经历过一次的梅庚自然知道,陆执北请命将重伤的他从西北捞了回来,若非是他行走江湖同江湖邪医学来的一手医术,只怕他也回不到临安。算来他们已经数年未见,而前世的此时,他也许久未曾见过陆执北。陆执北是他们四个中最不属于这皇城的人,没野心,没觊觎,只想如文人墨客诗词中的侠客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可终其一生,还是被禁锢在这风雨飘摇的山河中。梅庚忽然觉着,这四四方方的天,这浸透鲜血的河,这埋葬白骨的山,将他们牢牢囚禁,至死方休。“多谢。”梅庚顿了顿,又道:“改日请你喝酒道谢。”“你是得好好谢谢我。”陆执北心想他怎么这么淡定,这波澜不惊的有点过了…好像早就知道似的,探究似的看了两眼,又哼道:“什么时候醒的?听说有人来王府闹事,吓得我们几个匆匆忙忙过来。”“刚醒。”梅庚脸色极不好,他箭伤还未痊愈,又许久不曾进食,仍是认真道,“无论如何,多谢你们。”不只是今天,还有前生的十几年。被他这么一说,陆执北反倒一哽。虞易温温和和地打了圆场,“都是兄弟,谈谢便生分了,既然梅庚已经醒来,陛下又下旨世袭,家事便由他做主就是,我们还是先回去,也让梅庚好好休息,这几日临安怕是不会太平。”他意有所指,梅庚自然心知肚明。败仗而归却世袭封王,政敌自然要趁机下手,而来往攀附巴结的恐怕也不少。世态炎凉,人心如此,他前世就清楚了。——三人在梅晨被丢出王府前告辞离开,路过院子时陆执北不由感慨,“这可够狠,虽然是旁系,丢了这么大脸面,恐怕这事儿没法善了。” 第9章 对林氏厌恶至深,梅庚的面色便又沉冷几分,缓步进了门冷笑道:“林三公子,你这是在质疑本王,还是在质疑陛下?”林家老三林子忱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登门本就是不情不愿,这才等到丧宴结束才姗姗来迟,他冷着脸狠瞪梅庚,又似不屑般道:“你少拿陛下压我,谁不知道你们梅家这次打了败仗,边关丢了十个州,将大楚的颜面丢了个光。”他身侧站着个青衣青年,正是林氏失踪数年又自个儿找回来的二公子林书俞,他正蹙着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演得当真像个战战兢兢的可怜庶子,梅庚在心里嗤笑。没人比他明白林书俞的心机之深,当年朝堂也算分庭抗礼,此人自私自利,除却自己外不在乎任何人,甚至做了西夏的奸细,否则大楚也不会那般风雨飘摇,轻易被他攻进了皇宫。见梅庚不语,林书俞便递去了个歉意的眼神,旋即弱弱地道:“三弟,别说了。”“住口!”林子忱眉宇浮现厌恶,“这里何时有你说话的余地了?”林书俞倏尔噤声,又无奈地轻轻摇了摇头。这厢闹得正欢,陆执北却悄悄在风溯南耳边道,“瞧瞧,这才是嫡子对付庶子的架势,虞易就得学学这小少爷。”风溯南便与他窃窃私语:“你这不废话吗?要是林家也摊上个宠妾灭妻的爹,这小子还能像现在这么嚣张?一看就知道爹娘护得太好才这么不知天高地厚。”“说得在理。”“那你看,少爷说的当然有道理。”两人旁若无人的低语并未避讳众人,以至林子忱的神情又阴沉几分,偏偏梅庚又在此时淡淡道:“你胆子很大。”平平淡淡的一句话,但陆北执却略微侧目,他从这句话里听到了熟悉的杀意。不仅是他,旁观的秦皈都奇怪,王爷在战场上虽铁血无情,可绝非嗜杀之人,为何重伤一次醒来后竟如此阴沉?林子忱虽感觉不到杀意,却也被梅庚的气势震得哽住,几乎想要落荒而逃。梅庚怎会容他逃了,男儿当战场杀敌,保家护国。英雄可战死沙场埋骨青山,可死于敌人刀刃之下,可被英雄护佑的人,又怎能讥讽侮辱?他静静瞥向一旁看似战战兢兢实则看戏的林书俞,眸光泛冷,“去告诉林尚书,想要人,亲自领。”林书俞一怔,脊背倏尔泛起寒意,他年长梅庚几岁,却在这位年轻王爷的眼神下有些头皮发麻。——透彻,毒辣,刁钻。仿佛被看穿,看透,一切在这个眼神下都无所遁形。此人…好恐怖。第十二章 逆天改命,断情绝爱见梅庚二话不说便扣下了林子忱,陆执北忧心忡忡道:“朝堂对你不满之人众多,你就这么扣了那小子,他那爷爷可不会善罢甘休。”林卢乃吏部尚书,但他同样是当朝丞相林淮的嫡长子,一个吏部尚书便罢,可偏偏上头压着个朝中重臣。风溯南点头附和,“都知道那老头子宠这两个宝贝疙瘩嫡子,那群文臣的嘴可不好对付,今日丧宴皇室可是一个人都没来,可见皇室对你怕也诸多不满。”梅庚心知肚明,当年大楚开国时异姓王可不少,世袭多年留下来的却唯有梅氏,若非如今大楚势弱,皇帝早已将他们这一族铲除。威高震主,瞧百姓拥戴西平王府之势,大楚怎会有梅氏容身之地?向来帝王多孤独,全他妈自找的。梅庚嗤笑:“既然文臣自命清高,灵堂之上出言不逊,也有林卢教子无方之过,若不加责问,西平王府岂非当真要任人践踏?”教出个小的不知天高地厚,还有个大的狡诈毒辣,遑论今日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怕来日辱西平王府的人只多不少。换句话说,人都怼到你脸上来了,息事宁人以后只会有更多巴掌扇过来。见梅庚是铁了心要跟林家硬来,陆执北和风溯南索性便留在王府,美名其曰看戏,但梅庚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想给自己撑场子罢了。时间流逝,梅庚却在记忆中回看,却是不记着前世有这一遭。他这王位封得古怪,那日传旨之人是楚策心腹,可见此事与楚策有干系,事情便是从此刻开始变动。提前封王,才生出这变故。重生这种光怪陆离的事情本就不可思议,梅庚深思无果,可林卢还没等来,却等来了一位冤家。楚策笑得温文尔雅,又带几分少年的腼腆,轻言细语,“今日被父皇召去,同几位皇兄议事,来得晚了些,王爷见谅。”少年还没长开,身姿清瘦,站在梅庚面前,只到他胸膛,显得有些娇小,天青色长衫更显得人单薄。与前世一般,怯生生的温软少年。“无…碍。”梅庚笑得有些僵硬,尽管竭力不愿表现出不自然,却还是无法维系冷静。瞧着眼前温吞吞的少年,黑眸纯粹,却哪里与前世不大一样。片刻的错愕与晦涩后,梅庚便恢复了常态。他记起了前世,他大败归来,原本就无依无靠的楚策在宫中更是举步维艰,从未来王府瞧过一眼。梅庚胸口憋闷,难以言喻的酸涩让他几乎分不清前世今生,那些如跗骨之蛆般的记忆仿佛在啃噬血肉,最终又化作手掌黏腻的冰凉——握着他染血人皮的触感,如寒冰入骨。他记得,他曾经如何残酷报复,囚他在皇宫亵玩,寸寸剥去人皮,冷眼见他挣扎咽气。他们之间,横着的是白骨、是人命、是末路,亦是他曾被鲜血浇灭又浸透四肢百骸的爱。小厮递了香去,楚策恭恭敬敬地敬香,梅庚瞧着他背影,眸光暗沉。纵使今日一切还未发生,可梅庚难以放下芥蒂,连带着态度也冷淡许多。 第11章 “林尚书,敢问,当如何处置?”一字一句分外犀利,即使是舌灿莲花的林尚书一时也哽住,掌心尽是冷汗,兀自狠狠咬牙——这小子!原是让林书俞来敬香走个过场,却不知那小子缘何跟了来,竟还惹了这等大祸!他有些挂不住脸面,拱手道:“犬子年幼无知,王爷见谅,待下官回去必定好生教养。”年幼无知,这四个字梅庚听得太多,耳朵都要起茧子了。“林大人说的是。”梅庚出奇地应了下来,轻轻颔首,人便已经与林卢不过三步之遥。历经二十余年风霜金戈,自血雨腥风中厮杀出的武将气势,怎是林卢一介文人能抵挡得了的,当场脸色便苍白许多。“你…”要如何三个字还没出来,便被梅庚毫不留情地打断,“本王要他跪在灵堂前,为我梅氏先人磕头认错。”这要求不算过分,故此林卢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应了下来,“便依王爷。”他声音刚落,外头便传来林子忱气急败坏的怒吼:“混账!放开我!你们敢这么对我!我爹和爷爷不会放过你们的!”林卢:“……”在梅庚和陆执北饶有兴味的戏谑下,林卢脊背都沁出一层薄汗,脸色也更难看了些。风溯南憋笑憋得双肩颤动,他回去得好好跟爹说说,论起坑爹,他真比不过这林三公子。第十五章 实力坑爹,再搬家法林子忱刚被秦皈扭送进来,便仿佛瞧见主心骨似的高声道:“爹!你来了!”林卢:“……”他可能不该来。“逆子!还不向老王爷与梅氏诸位将军赔罪!”林卢的呵斥让林子忱一怔,他当即怒道:“为何?我所说句句属实!他本就不配这个王位!”任凭林卢如何使眼色,林子忱仍旧梗着脖子不服气,他是打心底看不上永定侯府那个窝囊嫡子,加之此次西北之败,索性将这一党都视作了废物。梅庚的笑意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沉重冷色,他轻嗤:“好个林三公子,好胆识。”任谁都听得出这言下讽刺,偏偏林子忱还当是梅庚怕了他,当即得意洋洋地哼道:“既然知道,还不快让你的奴才放了我!”林卢脸色彻底沉下去,旋即对梅庚拱了拱手,赔笑道:“王爷,犬子着实年幼无知,王爷莫要见怪,待回去下官必定严加管教。”梅庚眉梢微挑——这就是不想道歉的意思了?年幼无知,又是这四个字,读了这么多年书,怕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果真官宦多纨绔庸才,便是这些爹娘宠出来的。偏生此刻响起声清澈笑音,众人瞧去,却发现那笑声的主人竟是年纪尚小的五皇子。楚策温吞吞地一抬眼,笑而不语。风溯南当机立断,“尚书大人,您家三公子比五殿下可还要年长些。”言下之意,人家都知道什么叫守礼,你少拿年纪说事。林卢脸一沉,刚欲呵斥风溯南这晚辈插嘴无礼,那稳坐着的五皇子却翩然起身,附和道:“父皇与太傅教导,守卫疆土之忠臣,当敬之。西北之战整整两年,梅氏虽败未退,至死护国,实不该受此大辱。”这话说得实在漂亮,既暗讽了养不教父之过,让林卢少拿年幼无知当借口,再者搬出皇室,纵使林卢满腹书墨也难挽劣势。林子忱并未瞧见他爹愈发难看的脸色,上瘾了似的口出狂言:“什么教导,不过是个宫婢之子,你还以为梅庚能护着你?”风溯南和陆执北同时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五皇子纵然身份低微,但也绝轮不到他个身无功名官位的人羞辱,更何况自从梅庚扬言要护着楚策外,宫内宫外也无人敢当面说这事。林卢额心都冒出了冷汗,梅庚却静默下来,一言不发。唯有楚策面色如常,敛下乌黑睫毛,轻声笑道:“林尚书,无论如何,本殿乃皇嗣。”他嗓音柔和清润,并不带什么威胁意味,可说出的话却让林卢面色凝重下来。同样面色变幻的,还有梅庚。他曾将楚策碾如尘泥,原以为可以冷眼瞧着旁人羞辱于他,可真亲耳听见,却觉着心口发堵。几经犹豫,终究还是斜睨了眼面色淡然的楚策,心道老子就是欠了你的!随即眸光森冷地瞥了眼放肆叫嚣的林子忱,轻飘飘地落下一语:“听闻林氏家风严正,有辱家风者戒尺五十。”林子忱和林卢同时怔住,梅庚轻描淡写的后半句话便落在耳边:“于我梅氏灵堂前,林尚书想自己动手,还是本王…代为管教?”第十六章 当众惩戒,心生愧意这话听在众人耳中,便有些护着五殿下的意味,也是狠狠落了林卢的面子。家法家法,这东西既然称为家法,便是在自家执行的规矩,若是闹到别家便当真是将脸一同丢了出去。可面对梅庚暗含凶戾的双眼,林卢犹豫半晌也没说出话来。一个是西平王,一个是皇子,即使如今在朝堂不得意,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侮辱,无奈之下,林卢又给林子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服个软。林子忱终于也发现他爹似乎不怎么有用,这才慌了下来,恶狠狠地盯着梅庚。他在家都没被用过家法,在这儿低头求饶岂不是真成了笑话?林卢见状,蹙眉道:“王爷,既然是家法,下官带他回去自会惩戒,如今朝堂风声鹤唳,想来王爷也不愿与丞相府交恶。” 第13章 第十八章 温馨夜路,重生归来夜色正浓,梅庚快步走在街巷,身边还跟着个矮了许多的小少年。虽然身上带伤,梅庚仍旧是步履生风,比他小了许多又清瘦的少年哪里跟得上,追得小脸发红,喘息也粗重些。黑暗中过于静谧,梅庚难以忽视身侧小家伙的费力,不由无声地轻叹了口气。他脑子恐怕灌进了沙子,才会答应送他回宫。“梅庚。”楚策忽然弱弱地唤了一声,“能不能慢点…?”试探性的询问让梅庚脚步顿住,从前他对这小家伙可算千依百顺,现在却不打算如旧,仅是淡淡瞥他一眼,却意外发现小皇子脸颊泛白,额心也冒出细密的冷汗,当即蹙起眉,沉声问道:“你怎么了?”楚策笑意泛苦,没应声。借着寡淡月色,梅庚发现他双腿颤得厉害,似乎只是勉强站稳,脸色又沉几分,“说,怎么了?”口吻生硬毫不客气,赶上来的五味又变了脸,刚欲怒斥,却被楚策淡淡打断,“…无碍,有些累。”见他不打算说实话,梅庚稍微眯了眯眼,却未料向来温吞吞的文弱少年抬起头,静静地与他对视,显然也露出那执拗倔强的一面。楚策在宫中的日子不好过,梅庚早早便知道,西北之战他离开了两年,陆执北那家伙又不在永安,虞易手无实权,单凭风溯南怕是护不住这小家伙。梅庚自然而然地将楚策的怪异举动与太子等人联系起来。可面对这个前世几乎至死方休的冤家,他心里还是别扭,不知拿他怎么办才好。若说继续报复,可眼前的小男孩并未做错什么,可若想如以往那般待他,心里又始终有疙瘩。二人对视半晌,梅庚转个身背对着楚策,稍稍蹲下了身。“上来。”楚策一怔,“啊?”片刻,梅庚的语气添了几分不耐,“快点。”楚策犹豫了片刻,这才踌躇着上前,整个趴上了男人的背,轻轻问道:“你的伤没事吗?”“没事。”梅庚深吸了口气,肩头的伤隐隐作痛,但他此刻脑仁更疼。皇子争储,西平王府向来中立,但从他决意护着楚策时起,便已经惹了太子和四皇子一党忌惮,虽说这小家伙无依无靠没背景,但到底也是皇嗣来着。今生定要仔细筹划,必要保楚国不再如前世般那大厦将倾的局面,方可保住梅氏一族。沉思间,他徒然想到今生的封王,犹豫了小会儿,还是问道,“陛下封王的圣旨,为何是你的贴身内侍来传?”背上的少年沉默了片刻,旋即道:“梅庚,你不要生我的气。”“……”梅庚因这所答非所问而哽住。听着像是少年天真,可他知道这小家伙才与天真不搭边,从小受尽委屈隐忍长大,怎会当真如这个年纪的少年般单纯?“我没生气…”这话太违心,梅庚默默在心里添了一句。再之后两人便都没有开口,寂静夜幕下,梅庚竟恍然生出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与他们隔了段距离的五味看在眼里,神情颇为微妙——这二位主子之间,可有些古怪啊。将楚策送入宫门后,梅庚没再逗留,楚策却盯着关闭的宫门若有所思,先前的温软怯懦不见,反倒多了几分沉色。“梅庚有些…不一样了。”他低低地说了句,又似是想到了什么,面色徒然怪异起来。五味附和:“西平王确实变了许,殿下,他当真还可靠?”楚策并未应声,清澈眸底浮现几分复杂。他到底还是低估了梅庚用情有多深。即使曾经那样惨烈,还是无法对他无动于衷吗?他几乎已经确定,如此杀伐狠厉的梅庚,绝对是前世那个久经沙场且历尽风霜的老将,而非仍旧抱有一丝热切天真的少年郎。思及此处,楚策颇为无力地叹了口气。前世闹得太僵,原想着能弥补一二,却没想到他竟也回来了。“这孽缘啊……”第十九章 前世下场 惊不惊喜西平王兵败受召还朝,多年在外历练的太尉府家大公子也入朝在工部任了个小官,楚国朝堂变动极大,大败之后的都城却并未显得低迷,尤其是做皮肉生意的,仍旧火热,人流涌动。永安城内,南巷是有名的花街,可偏偏这寻花问柳处多了间茶楼,名为风月楼。其名虽颇有风花雪月之意,却着实为文雅之地,楼中侍人皆身着白衣,琴棋书画各有千秋,其楼主更是鲜少现身,历代楼主男女皆有,向来为文人墨客喜爱,可梅庚却知道,此处更是诸国朝堂及江湖的情报处,甚至在他国也有诸多分店。而这一代的楼主,以楼名为号,人称风月公子。巧的是梅庚也恰好与他有些渊源,这位风月公子的身份可极不简单。雅致隔间中,珠帘玲珑剔透,屏风绘着簇簇幽兰,香炉袅袅,暗香浮动。时隔三日,王府办完了丧事,梅庚也算坐稳王位,便被陆执北三人给扯了出来,他们四人在西北之战前也算是这风月楼的常客。 第15章 “与五皇子亲近,太子自然会对他下手。”梅庚伸出手轻轻执起青花瓷盏的盖子,旋即手一松,盖子落下,发出个清脆声响,方才继续道:“如此一来,不仅打压了卑贱的五皇子,又可抹黑太子落个连亲弟都折磨的残虐名声,四皇子啊……”心可毒着呢。后半句话他没说,神情却透出几分复杂,即使曾对楚策恨之入骨,可如同最后亲吻人皮时难以自制的爱一般,他竟还是犯贱似的心疼。不该如此。梅庚瞧着自己的指尖,那曾经染了楚策的血,心口忽地刺痛,仿佛被生生割裂一般,瞬间被扯回了那个血淋淋的前世。为何?究竟为何?梅家军何其无辜?梅氏一族何其无辜?耳边似是响起这五年来,不断回响的一句话——梅庚,你是个废物。保不住亲兵,护不住家族,守不住国土,到底怎么能结束这一切?杀!只要死了,便是赎罪,便是结束。“梅庚?”隔世的声音忽然响起,梅庚倏尔回神,惊觉他此刻身处风月楼,足足愣了半晌,他竟分不清前世今生了。叫了他一声后的陆执北眉头紧皱,他问道:“你怎么了?”不仅仅是陆执北,虞易也清楚地感受到,梅庚方才无意间透露出的杀念与偏执,仿佛陷入梦魇一般。梅庚垂下眼,袖中的双手紧攥,掌心满是冷汗。他知道自己疯了。从那封降罪的圣旨出现在阵前时,他就彻底疯了,或是因为爱,或是因为恨。仿佛身处于混沌,被痛苦与灰暗淹没,他曾以为用尽世间一切狠戾手段惩罚楚策,便可获得救赎。可楚策断了气的那一刻,他只觉得痛苦翻倍,甚至于活下去的心也归于寂灭。三人神色各异地瞧着梅庚沉默,半晌,他缓缓地吐出口气,用极轻的语气道:“无事。”——若爱至疯魔,恨之切肤,便是执念。归根结底,始终是他。第二十二章 虞易身世,虞家二少梅庚知道,他始终没能从前世中走出。若对一人恨得刻骨铭心,再见时怎可能无动于衷?梅庚在心里苦笑,不得不将那些蚀骨之痛的记忆暂且压下,他不打算再如前世那般护着楚策,但也绝不愿与太子或是四皇子等人为伍,那便必须稳住在朝堂的根基。若民心所归,纵使皇室亦奈何不得他,前世他舍权征战,便宜了林书俞那条毒蛇,今生他必为大楚权臣,开疆拓土,夺楚之失地,令万国朝服。对于梅庚而言,有了一定要达到的目的,方才可能摆脱那泥沼般的前生。见梅庚恢复常态,陆执北等人才松了口气,但却无人再提及有关楚策的事,他们几乎都将梅庚的异常与楚策联系起来。“你那个弟弟回来了?”梅庚率先打破了四人之间的沉默,他瞧了虞易一眼,显然是在问他。虞易苍白的脸顿时阴沉几分,唇边偏又挑起抹笑,携了几分自嘲意味,“嗯,回来了。”虞易的弟弟便是如今永定侯府正妻所生的嫡子,名为虞澜,可这个正妻原本不过是妾,侯府原配夫人去的早,便扶妾为妻,养出那二少的骄纵脾气,虽是名义上的嫡子,可言行举止是个十足十的无赖纨绔。“那小子要是继承了侯位,恐怕离大楚被灭也不远了。”风溯南一向口无遮拦,顺带翻了个白眼,他虽然行事荒唐,却绝非地痞无赖,骨子里仍旧是大家公子的风骨。陆执北默默点头,他回永安不久,因虞易的关系自然也知道这个虞澜,好色不说还偏要去祸害好人家的姑娘,甚至闹出过人命官司,却被永定侯一力给压了下去。朝堂多龌龊,尤其是如今的楚国,这种事即使有人看不惯,但也不会伸出援手,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瞧着这曾经盛大的楚国一步步走向衰亡。虞易也轻轻地笑了一声,昳丽凤眼中噙几分暗色,“他想顺顺当当继承侯位,怕是我外族家也不会善罢甘休。”如今的正妻康氏不过是个小吏家的庶女,可虞易的生母却是定远将军家的嫡女,虽说她已经香消玉殒,可定远老将军还活着,自然不会任由永定侯胡来。可梅庚却知道,前世那虞澜到底还是继承了爵位,因为三年后,虞易便暴毙府中。永定侯夫人有孕时便胎气不稳,生产时更是险些血崩,早产一子也是胎中不足,可若是好生调养也与常人无异,虞易的缠绵病榻,梅庚早有怀疑。虞易死后,梅庚挖坟验尸,方知他根本不是因疾而逝,而是…中毒。“那你何必如此忍他?”梅庚叹了口气,依着定远将军这个后台,虞易何必处处隐忍?“只是暂时的。”虞易笑了笑,显然不愿再谈此事,天色渐晚,几人再闲话几句后,也纷纷起身准备各回各家,还未走到风月楼门口,便听见有人嬉笑。“什么西平王,还不是打了败仗回来,真丢人。”“就是,难怪同虞大少交好,还护着那个宫人所生的皇子,果真是一类人。”“有理有理,哈哈哈。”……这种话已经很难激起梅庚的怒火,随意扫一眼,俊美脸颊便浮现一抹兴味盎然的笑。 第17章 见情势剧变,风溯南也匆忙到虞易身边帮着搀扶,脸色青白地问道:“怎么搞成这样了?”“先救人再说。”梅庚在心里叹了口气,虞易一向如此,看着沉默寡言,可一旦算计起来连自己的命都不要。风溯南颔首,帮忙扶着虞易离开,还顺便留下道冷笑:“虞易再如何说也是侯府长子,梅庚更是贵为王位,乃我平国公府的座上宾,轮不到你们这些鸟东西作践。”两人扶着虞易出门,陆执北面上阴寒未褪,瞥着虞澜那敢怒不敢言的小厮哼了声:“今日动手的是我,想要说法尽管来太尉府寻。”太尉府三字一出,许多疑惑这生面孔是谁的人便倏尔明了——陆太尉家外出游历数年的少爷!“我平国公府也恭候。”风溯南此言一出,又是一片哗然。此处不乏朝野中人,心思通透者略微一想便能明白,他们这是要为西平王和虞易撑场子。一个平国公,一个太尉府,可都是当朝巨擘。梅庚瞥了眼爬不起来的虞澜,刚才陆执北那一脚,足以让他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收回视线将虞易送上了马车,“人我带回西平王府。”虽说虞易也吃了亏,可永定侯连宠妾灭妻打压嫡子的事都能干出来,说不准还真要迁怒虞易。风溯南和陆执北跟着上马车,绝尘而去,雅致清净的风月楼还是头回闹出这种事,看了场戏的众人心思各异,而此刻,三楼窗棂旁,一道白衣身影伫立,远眺马车离去的方向,眸中无悲无喜,并非深不可测,而是极致的干净纯粹,以及淡漠。“公子,就这样让他们走了?”白衣的侍女轻纱遮面,也能见其怒意。风月楼内,明文规定——可文斗,不可动武。静立的男子缄默片刻,方才应声,与之神情一般的淡漠语气,不沾丝毫人间烟火气:“已是大楚为数不多的清白忠臣,由他们去吧,那侯府二少,也算咎由自取。”他抬起手,似莹莹白玉般的指尖轻勾,白衣侍女便会意,送上一纸信笺。风月楼的生意遍布各国及江湖,但亲自送到他面前来瞧的,恐怕牵涉甚广。男子拆信,只见笔墨苍劲的一句话跃然纸上:“以西北之战牟利者姓名及证据。”几乎不曾犹豫,男子轻轻吐字,掷地有声:“查。”一个字,似落在白纸上的一滴墨,虽轻,却晕染了大片的水墨。——暮色被浩渺星辰取代,骏马携车行在路上,梅庚坐在马车外驾车,不一会儿陆执北也从里头掀开帘子出来,脸色仍有些发沉。“怎么样了?”梅庚轻声问,陆执北轻轻摇头,“他身上带了药,服下了,应当无大碍。”“那就好。”梅庚颔首,他也未料到虞澜竟然如此放肆,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虞易下手。“你要把他带回王府?”陆执北瞥了眼神情如常的梅庚,“这次那小畜生吃了大亏,恐怕永定侯府的老东西不会轻易罢休。”“操,那老王八蛋能翻出什么浪来?”马车内传出风溯南一声怒吼,又恶声恶气地轻嗤:“他敢不要那张老脸上门闹事,爷就敢让他把脸丢出永安城!”马车外的两人一时哽住,又哭笑不得地对视一眼,他们四人自小长大的情谊在,想来这次虞澜对虞易动手的事,也确确实实惹怒了风溯南和陆执北。梅庚轻叹:“放心,此事交予我即可。”“你?”陆执北递去个将信将疑的眼神,“盯着西平王府的人不少,此事我还担的下来。”梅庚却轻轻摇了摇头,眸底涌现出几分令人心悸的冷色,低声笑道:“原本还愁找不着由头,现下倒是省事,他这是找死。”陆执北从梅庚这话里听出些别的意思,当即头皮发麻——他似乎还想在此事上做做文章?梅庚却沉默下来,高深莫测的平静。马车到了王府门口,陆执北和风溯南两个大男人忙着将虞易弄下车,伤势刚好的梅庚站在一旁,却蓦地瞥见墙角后似乎有道黑影,注视着那略有熟悉的轮廓,片刻后,眸底骤然涌上错愕,脑中瞬间空荡荡,丢下句话便匆匆抬步过去。“你们先进府等我。”第二十五章 二人对峙,过府留宿月色无垠,于无尽黑暗中晕开微弱却柔和的光,少年躲在墙后,一片衣角露在外头,显得欲盖弥彰。“…你怎么在这?”梅庚抬起手,轻轻抚了抚额角,余光去瞥那抵墙而立的少年。本该在宫中的五皇子,为何会出现在王府院墙外?如今宫门都下了钥,他是打算在王府外站一整晚?楚策低垂着眼,温吞吞地轻声:“自然是来找你。”他一如既往的平和,却收起了少年气,如同一口沉寂的枯井,了无生机。梅庚有些恍惚,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楚策,是日光照不进的幽暗深渊。他曾无数次想要涉足那片黑暗,最终走得遍体鳞伤,走到了穷途末路。夜风轻,月光透过槐树的枝叶洒落在树下少年的肩头,斑驳出柔和光影,似江南的水光粼粼。“梅庚,你要放弃我了吗?”楚策轻轻地问,仿佛不甚在意,语气缥缈。梅庚却是一怔,他确想同楚策疏远,可这般直白地问出来,一时竟不知该怎么答。两人之间又是静默,楚策的神情无悲无喜,甚至是木然。他不该这么平静。梅庚心想,徒然烦躁,甚至想质问他为何如此波澜不惊,又有些想笑,人家压根就不在意他,纵是被疏远也处变不惊,而他仿佛是个浓妆艳抹的滑稽戏子,自顾自地唱这场可笑的独角戏。面色极冷,甚至蕴起凶戾,梅庚伸出手,双指钳制住少年的下颌抬起,强迫对方与他对视,一字一顿地反问:“是,又如何?”可楚策眉眼却平静依旧,不避不闪地迎上那道裹挟惊人煞气的目光,遂启唇轻轻地道:“我从未求你护我。” 第19章 安顿好楚策的梅庚匆忙赶来,见刚出门的苏婧略微怔了怔,当即收敛起通身戾气沉郁,颔首道:“母亲。”苏婧柳眉微挑,伸出手拍了拍自家儿子肩,低声:“放心,堂堂大楚西平王府,不至怕了他个侯爷。”梅庚哑然失笑,这话与“官大一头你压死他”一个意思。他瞧着苏婧眼角不甚明显的细纹,目光柔和,轻轻应下:“母亲说的是。”他还是头回听见知书达理的母亲说这种话,可见西北之战与父亲的死,让这位素来温婉的王妃不得不强硬起来。梅庚轻轻叹息,他已见她鬓边多了白发。“嗯,进去瞧瞧吧。”苏婧挽着披帛施施然离开,眸底却暗噙冷色。永定侯府那点破事,莫说传遍永安,她远在西北时便听闻,定远将军家的嫡女她也曾见过,是个端庄贤淑的姑娘,却孤傲了些。却未想落得如此下场,连儿子都举步维艰。屋内燃着烛火,虞易还未醒来,三人在屏风外檀木桌旁坐了一圈。风溯南摇着折扇感慨万千,“梅庚,你娘也太好了吧,你看我爹和我娘,一个比一个凶残。”梅庚莞尔,遂敛去笑意,俊毅眉眼涌上森寒,轻声问道:“虞易如何了?”“死不了。”陆执北语调一沉,咬牙瞥向风溯南,“我和梅庚这两年不在永安,虞易是怎么回事?虞澜再大的胆子,怎敢当众对他动手?”啪嗒。折扇掉桌面上,风溯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满脸憋屈地抿了抿嘴,憋出一句:“你还好意思问?”陆执北满脸都写着疑问。风溯南啪的一巴掌拍桌子上,起势像要开腔,悲愤欲绝:“你们一个两个都出去了,让我自己在永安应付那群豺狼虎豹,你们知不知道,太子和老四合起伙来坑五殿下,爷又进不了宫,就去年,五皇子从凝辉楼台阶跌下去,断了腿,爷是想尽法子才把药送进宫去,不然他那双腿算是废了。”话音未落,周遭蓦地浮起寒气,瞬时便从临夏进了寒冬。梅庚捏着茶杯的骨节泛白,眸内映着跃动烛火,却是极寒,风溯南似有所感地顿了顿,便听见梅庚沉冷声音:“继续说。”风溯南咽了口唾沫,气焰低迷了不止一星半点,又哼哼道:“这事儿虞易也知道,梅庚在的时候,永安城没人敢惹五皇子,可那西北战败的军报一条一条传回永安,虞易和梅庚交好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不仅在侯府过得水深火热,就在外也是一样,朝堂林党得势,从先帝开始就吃败仗,武将也愈发势弱,局势这么乱,我就算是有三头六臂,我也没法子两边救火啊!”一时寂然。陆执北怔了半晌说不出话,他本就不喜永安这官场争斗,自认带兵征战也不及梅庚父子与父亲,就连离家都是偷摸跑出去的,如今回来不过是被情势所迫,他终归是陆太尉的独子。气势汹汹质问风溯南时没想太多,如今想来,梅庚走是为守家保国,可他却抛下一切,一走了之,又哪来的资格去诘问?三人又是半晌无言,忽而,咔嚓一声。精致青瓷杯碎了满桌,温热的茶水和着鲜红的血,一滴滴地连着串淌下去。那只瓷盏到底还是没能在梅庚手里保下小命,风溯南和陆执北同时一滞,便见那容貌俊美的年轻人眉心涌上惊人煞气,如同氤氲着的浓稠黑雾,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活脱脱一个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索命修罗。他轻轻道:“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梅庚并非想不到楚策和虞易会受委屈,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都未料到他们竟会被欺辱至这般地步。这看似无甚说服力的保证,却让风溯南和陆执北无从置喙。“这次的事交给我。”梅庚若无其事地收了手,低目瞧着深深嵌入掌心的碎瓷片,雪白的瓷,猩红的血。风溯南和陆执北这次都默不作声。瞧西平王跟个煞星似的,哪还敢出声反驳?——二人走后,梅庚坐在原地良久,随手将碎瓷片摘出去,将染血的手洗干净,出了房门。院子里显得荒芜,下人不多,草木枯黄,梅庚淡淡扫了眼,便借着月色回了卧房。还未进门,便远远瞧见烛光亮着,他轻轻推门而入,迎面便是那屏风外正趴在桌上的少年,睡得香甜,呼吸平稳。如今年纪小,眉眼稚嫩,面若白玉,分明是永安长大的小家伙,那精致小脸却是江南调的风情,温软绵糯。梅庚见过这人长大的模样,当真是眉眼如画,长身玉立地在柳树下一立,便能将初春冷寒的天,站出江南四月的风景。美得不可方物,即使妖如虞易,也比不上楚策那似雪的素净。他站在门口也不知多久,才惊觉门还开着,顺手便将门带上,还轻手轻脚地怕惹了小孩睡觉。做完才反应过来,梅庚苦笑,他这是干什么呢?脚彻底僵住,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曾对他体贴入微,这些下意识的关怀便入了骨。他轻叹着上前,也不管是否会扰了少年,便将人抱了个满怀,往屏风后走去。小皇子一动不动,梅庚便猜着他是醒了。楚策不说话,他便权当人还睡着,抱回了房放榻上,自己往边上一坐,借着烛光瞧小家伙还没长开就已然极美的脸,一时看出了神。掌心存留着温热,他却不自觉地想到那晚,亲手杀他的那晚,凶狠残酷,手里人皮冰凉,几乎要将整只手冻伤。掌心那瓷片划出的伤口忽然丝丝的疼。第二十七章 各念旧事,再生愧意那几乎是他们之间无法抹去的沟壑,梅庚骨子里的执拗变成了疯和狠,对楚策恨到杀之也无可纾解的地步。烛光下少年面容恬淡,与前世临死前面色枯槁截然不同,更别提最后那血肉模糊的狰狞模样。这么一看,梅庚破天荒地觉着有些愧意。 第21章 可方才他忽然反应过来,楚策是个极精明的小家伙,就如方才,他想进王府,几乎毫无阻碍地便睡到了自己的卧房里。从小到大他都是个小狐狸,知道隐忍,也懂得如何往上爬。临战斩将是大忌,他为何如此狠辣,一动手便彻底灭了梅氏一族,甚至连剩下的两千梅家军都不放过。他被恨意蒙了心,直到现在才开始反思,西夏刚刚休战,圣旨便到了西北战线,即便是楚策要杀了他这个心腹大患,为何要选这个最不该的时间?他那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梅庚恍惚间觉着自己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偏偏隔着层云雾看不真切,就如同楚策这个小崽子,怎么都看不透。慌乱如野草般在心里疯长,梅庚紧攥着拳,青筋毕露。彼时事成定局,梅庚只顾着复仇,直到如今一切回到原点,从头思索,梅庚终于发觉到了不对劲。可现在这事儿还没发生,就算是查也无从查起,梅庚脑仁嗡嗡地疼。总不能把卧房里的小家伙拎起来,质问他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吧?苦思了一夜,梅庚脑子里乱成浆糊,于是一大早穿好了绣着金线的朝服,就把睡得香甜的小皇子拎起来,准备上早朝的路上将他也打包送回宫里去,同时在心里唾弃,宫里丢了个皇子都没动静,真怀疑这小家伙到底是不是老皇帝的种。怀着万般幽怨,和正说话的虞易秦皈两人撞了个正着。瞧见虞易唇角微妙笑意与秦皈僵硬的神情时,梅庚一口气憋在胸前,十分愁苦地寻思,就不该走正门!虞易是晕着进王府的,自然没瞧见楚策,而楚策昨夜躲在墙角,也没看清虞易,一大早打照面,清隽的眼眯了眯,伸手攥住了梅庚一片暗蓝的袖袍。“多谢。”虞易轻轻颔首,是谢昨夜梅庚相助。他隐隐猜着些梅庚对楚策的心思,还是觉着匪夷所思,毕竟楚策到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小男孩,又轻声道:“五殿下。”“虞公子。”淡如水地回了一句,楚策也不再多言。虞易和楚策相处不多,还没熬到楚策登基就去了,自然也没什么交情可言,楚策也不在乎先前风月楼虞易的挑拨,只是无端的有些烦躁。浮躁之余便是沉默,在心里若有所思。虞易的容貌极美,俊美近妖,加之常年染病的羸弱之态,活脱脱一个病美人。梅庚前生无妻无妾,又与他行过那档子事,分桃断袖无疑,这么一想,生性多疑的楚策便不由想到更多。于是…更烦躁。这简直是两辈子加起来都没体验过的心烦意乱,当初梅庚对他千依百顺,他也便投桃报李,二人可谓君臣相宜——当然,最后那一段是意外。他们之于对方,必是最特殊的。即使是临死前,梅庚对他恨之入骨,但也不曾对别人好到哪去,是以如今想到梅庚也有可能会对别人好,楚策终于开始意识到何谓独占欲。回宫的路上楚策一言不发,介于他一向不多言多语,于是梅庚没发现半点不对劲,只思忖着以后该怎么对楚策。那些人命总归忘不掉,可想忘掉楚策也不容易。两人各想各的,结果还没到宫门,便遇上了不速之客。远远瞥见那身着暗玉紫色长袍的男人,楚策和梅庚的脚步同时顿住,而后蹙眉,动作极其一致。“这不是老五吗?这么早,是想出去,还是刚回来?”楚砚,皇后嫡出的大皇子,还未至及冠之年便被册封太子,入主东宫。生了副盛气凌人的相貌,吊梢眼总像是蔑视,加之那毫不掩饰的倨傲尊贵,算是英俊却总显得刻薄。从小到大都是这幅不讨喜的样,梅庚打心底里嫌弃。楚策敛下眼,恭谨又怯懦,温声道:“太子殿下,正要去尚书堂,等太傅下了朝讲学。”见他巧妙地绕开出去回来的问题,楚砚脸一沉,而此时宫道上已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上早朝的官员,瞧见太子与五皇子对峙,身边还有个崭新的西平王,当即各个面色微妙,这种场景他们大多不是头回见。太子找五皇子茬,梅庚偏要跟他对着干,几乎每次都以太子灰头土脸地被气走为结局。许久未见这个场景,在短暂犹豫后,所有路过的朝臣都尽量往边缘靠,路过时脚底抹油迅速走开,一个个头发花白的老头步履生风,生怕被波及。入朝不满两年的小官们则是满头雾水,实在不知平日拽得二五八万的大人们怎么见了鬼似的。“太子殿下在这啊——”一道悠扬声音传来,身穿月白银线蟒袍的年轻男子揣着手慢悠悠地走过来,玉冠束发,容貌颇为俊逸,唇边笑意不深不浅,春风拂面,不同于太子的目空一切,而是极度的内敛。他瞥向楚策和西平王,调笑道:“五弟还是那般粘着西平王,叫为兄的情何以堪?想必昨夜是去寻王爷了。”这话说得亲近,可听着却刺耳。于是过道的人脚步更快,心道这下好,洛王殿下也掺和进来了,谁不知道四皇子洛王向来跟太子不对付?梅庚眉梢微挑,他可太知道这两位各怀鬼胎的殿下,洛王这话听着像是为楚策解围,实际上却是给了太子发作的由头——夜不归宫,有违宫规。都是老把戏了,这一唱一和的,怕是要抢说书的生意。眼瞧着前世两个败军之将在眼皮底下明枪暗箭,梅庚磨了磨牙,还真有种想把这俩再送回阴曹地府的冲动。第二十九章 下定决心,早朝争执三个男人加上一个少年,气氛诡异且僵硬,无论楚砚和楚洛出身多高,但与梅庚相比气场便弱了大半。但梅庚毕竟不能当众杀了这两位皇室的殿下,他睨了眼垂着头的楚策,心想你跟我来劲儿的本事哪去了?“五殿下昨夜确实不在宫中。”梅庚伸手拍了拍楚策的肩,像是安抚,又似笑非笑地道:“倒是两位殿下,弟弟丢了都不知,想来若是太子或是洛王整夜不归,整座皇城都要惊动起来四处寻人了。”明着讥讽,梅庚向来如此嚣张桀骜,太子当场便变了脸,冷笑道:“好个西平王。”他一顿,忽而面色又变为讥讽,存着几分幸灾乐祸,拂袖而去。 第23章 这话一出,殿上先前言辞激烈的众人一时静默,鸦雀无声的大殿上仿佛还回荡着掷地有声的质问。楚皇听闻此言更是勃然大怒,怒火在胸膛翻腾,足有半晌,工部尚书满头冷汗地先开口道:“启禀陛下,绝无此事,工部所铸刀剑早已送往西北战线,从无拖迟。”户部尚书紧接着站出,斩钉截铁,正义凛然:“启禀陛下,同徐大人一般,我户部账簿均可查证,绝无苛待阵前将士,粮草军饷必定送入西北,怎可能如西平王所说!”工部尚书徐钰休,户部尚书袁通,两人均是老臣,此刻脸色却极难看,西北战败,必定要有人来背这个锅,西平王已封王,不曾问罪,可见楚恒之有意保他。至于粮草和武器去哪了,知道的人心里都有数。梅庚不急不缓地冷笑出声:“二位大人急什么,自西北而归的将士不足十万,陛下不妨细细盘问,纵臣通天之能,又如何收买数千将士?”“西平王一面之词!”徐钰休拂袖斥道,“西北战败,数千人又如何?他等自知有罪,难免为自保欺瞒圣上!”“大人又何尝不是一面之词?”梅庚余光瞥了眼面露迟疑的楚恒之,唇边笑意讥讽愈发浓郁。方才还一副怒不可遏的表情,被这两个老东西夺了话头,便又开始犹豫,却不想想自个去查个清楚,这皇帝当得只知享受皇位带来的富贵荣华,滔天权势,却将身为帝王的责任忘得一干二净。早年的楚恒之也曾勤勉朝政,豪气冲云,指点江山,可惜人越老,不仅多疑,更是怠惰不已,纵情声色,不理国政。想着想着,梅庚轻叹,前世逼宫到底还是晚了点。“陛下。”袁通也不同梅庚争辩,反倒俯身对楚恒之喊冤,“西平王在军中声望有目共睹,定是为脱罪而捏造此等荒谬之论,还望陛下明察。”徐钰休及户部工部等人当即附和喊冤,好似真受了天大的冤枉似的,就差在殿上涕泪横流或是一头磕蟠龙柱子上证明清白。然而梅庚已经注意到,楚恒之的面色变幻,甚至偶尔扫向他的眼神带了不善,显然是因方才袁通所言心生芥蒂。军中声望,古来帝王无情多疑,武将最忌功高盖主。楚家这群混账东西看不惯他们梅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可惜太平盛世没过多久便又兵荒马乱的,狡兔未死,便烹不得走狗。大殿上跪满了人,只有零星的几个站着,梅庚便是这为数不多伫立之人中的一个。“陛下,臣有话说。”梅庚应声望去,瞧见开口之人后忽而扬了眉梢,眸光淡淡,又透着几分深意。永定侯虞致壬。“陛下,西北战败,陛下既往不咎赏赐封王,今日西平王却当众污蔑朝臣,臣以为,此子年幼,难当大任。”几乎猜到今天这人不会消停,梅庚也不意外,只是神情愈发冷下去。瞧瞧,这满朝的大臣,战时毫不犹豫将梅氏推出去,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以将士们鲜血换来的安稳,赢了功高震主,输了重罪加身,下场总归好不到哪去。但梅庚早已不是昔年那个只知不甘和心冷的年轻将军,眼前这一幕除了让他厌恶以外,再生不起其他的情绪。他极尽漠然,又似讥讽,冷眼瞧着这出闹剧,仿佛是在戏园子看戏。唱一出乱世烽火,演一幕众叛亲离。不过片刻,梅庚收敛了讥色,俯身沉嗓,掷字清晰:“陛下,西北战败乃我大楚儿郎之辱,我等不惧阵前不如人,却不甘死在自己人手中。我梅氏长辈、数万将士,埋骨金乌岭,臣请旨,彻查军饷粮草去处,为阵前将士讨个公道。”“彻查?你想要如何彻查?”楚恒之并未直接拒绝,他虽忌惮梅庚,但若此次战败当真是因粮草武器不足,那么一大笔钱,又进了谁的银库?“陛下!西平王年少,若是查个十年八载,岂非笑话?”徐钰休说得义正言辞,便惹来大批附议。“徐尚书所言有理,陛下三思。”“陛下三思啊!”陆柏言脸色难看,他和风晋对视了一眼,都是活了半辈子的人精,早猜到今日早朝不会多安稳,如今这场景也在意料之中,却难免心口发堵。为老友的死,也为这乌烟瘴气的朝堂。还没等二人开口,便瞧见梅庚忽然撩袍跪在殿前,两人顿时面色一变,心道这小子想干什么?梅庚却不顾旁人目光,兀自挺直腰,不卑不亢,所言掷地有声地落入众人耳中。“臣请旨,亲自彻查粮草军饷贪污案,臣愿立军令状,以半月为限,若查不出,任陛下处置。”朝堂又静谧了片刻,众人看梅庚的眼神仿佛是在看傻子。事关重大,也必然棘手,情势本就对梅庚不利,若他真要查案,岂非更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众矢之的的位置?但不管旁人怎么想,龙椅上的那位点了头,事儿便算是板上钉钉了。朝臣陆陆续续退出大殿,梅庚却不如众人所想那般愁苦,而是步履轻快地走上宫道。“西平王,好胆识。”这话一听就不怀好意,梅庚睨了眼虞致壬,似笑非笑,“侯爷谬赞。”虞致壬还想说什么,却被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陆柏言淡淡打断:“嚯,永定侯,二公子好些没?”“……”虞致壬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他当然知道虞澜的伤是陆执北干的,但也少不得梅庚挑唆,可他毕竟忌惮当朝太尉,神色变幻了半晌,留了句狠话便拂袖而去。“半月之后,本侯倒是想瞧瞧西平王如何收场!”梅庚嗤笑一声,没搭理他,倒是风晋叹了口气道:“他说的也不无道理,你这次冲动了。”“不妨事。”俊美矜贵的男人唇角染笑,眸底却似寒冬风雪,冷得瘆人,挂在眉梢的桀骜狂妄到了极点。 第25章 ——回府路上,梅庚愈发觉着不对劲,前生他不知风月楼内猫腻,这桩生意还是柳长诀主动寻来,可彼时他可不曾提及这些。梅庚忌惮柳长诀,前世他杀楚策后虽是自愿赴死,但总归还是柳长诀下的手。那是一场两厢情愿的交易,柳长诀先是与他合谋,逼了楚策的宫,再将罪名都推在他这个梅氏佞臣的身上,自己倒是流落坊间的皇室血脉勤王而来,能同多智近妖的楚策相较之人,唯有他这个同父异母的三哥。心事重重地入了府,远远瞧见黑衣劲装的男人抱着把剑守在门外,黑风煞气地往那一站,原本也是个容貌俊俏的公子,生生成了黑面修罗。…这又是谁惹着他了?梅庚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没等他问,秦皈便低声道:“永定侯夫人来了。”于是西平王顿时什么都明白了。他略微挑了眉,露出个饶有兴趣的笑,拖长尾音哦了一声。将虞易带回府时他便知道,永定侯府不敢去陆太尉家闹,便定会来王府将虞易带回去出气。知道归知道,生气归生气。梅庚眼底涌现寒气,俊美容貌顿时现出狰狞戾气,邪异到令人不寒而栗。“来多久了?”梅庚轻声问,秦皈沉吟片刻,“有一炷香时间了。”梅庚点了点头,附耳对秦皈耳语了几句,遂弹指一掸衣襟,笑得颇怀深意,余光睨去,“明白了?”“…明白了。”秦皈顿了顿,望着梅庚的背影神情复杂,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告诉王爷,五殿下也来了。第三十二章 侯府夫人,太妃斗嘴永定侯夫人本家姓康,原是府中的侍妾,起初不过是个富庶家中女子,虞易生母撒手人寰后头七都没过,这位便扶了正,有道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中便也迈入了官场,其父做了个官职不高的小吏。虽说身份登不得台面,奈何侯爷宠着,女眷们也不便找不痛快,最多在自己府里说几句。虞康氏敢找上门,也出乎苏婧意料,毕竟谨小慎微才当上这侯府夫人,看来这些年过得太好,忘了本。王府大丧后,原就穿着素净的王太妃更是捡素的穿,云峰白的外衫罩着纤瘦身形,同浓妆艳丽的虞康氏多了几分清丽雅致,连身侧伺候着的绫罗都在心里轻哼——瞧瞧,什么才叫大夫人,有些人顶着名头她也不配。客套寒暄几句,虞康氏便意有所指地笑道:“王太妃,听说昨日王爷将我们府中大公子带回了王府,这总归不合规矩……”“不合规矩?”苏婧捻着手帕,掩唇轻轻笑出声,杏眸似笑非笑地瞧过去,“虞大公子乃是侯府嫡长子,遑论与我儿自小长大的情分,在王府留宿几日,有何可诟病?倒是夫人,男人家的事情,夫人插手,怕才是不合规矩。”虞康氏一哽,面色僵住,到底还是端着面子笑道:“王太妃有所不知,这府中事务繁杂,妾身也是有事要问问大公子。”虞澜受伤回府,险些断了骨头,虞康氏气得咬牙,自作主张上王府来要人,平日听侯爷说王府势弱,却不想还是碰了一鼻子灰。若是往日苏婧这温和性子还不一定会同她计较,偏偏今日柳叶眉一挑,轻声笑道:“看来侯夫人还是不知礼数为何物,如此堂而皇之登门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王府扣下了大公子。”虞康氏一听这话也知道人家有意讥讽,当即白了脸,故作楚楚可怜,似有些勉强地道:“王太妃说的是,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不及王太妃这等贵女。”绫罗银牙暗咬,无耻恶心!呸!像是我们家王太妃欺负了她似的!苏婧不为所动,慵声道:“倒也不是这个理,若说知书达理,纵是风月场的姑娘也知何为礼义廉耻,卖艺不卖身的清白姑娘不少,足见这人不分出身贵贱,还是得瞧心,夫人说是也不是?”言下之意,您别在哪自找理由了,还不如人家青楼卖艺的姑娘,这话说出来当真是羞辱。虞康氏这下彻底绷不住,她在侯府受惯了宠溺,虽说心机不少也会做人,奈何打心底没瞧得起这没落的西平王府,刚欲发作,外头便传来声舒朗清冽的笑来:“母亲说得有理,人之贵贱本不在身份如何,心术不正者作践自己,也怨不得旁人。”梅庚坦然落座在苏婧身旁的主位椅子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几乎与他母亲如出一辙,嘲讽意味甚浓,“倒也有趣,我同虞大公子交好,请他过府留宿两日,夫人这继母倒是比生母还勤快,第二日便追到我府上要人。”母子俩一个比一个言辞犀利,虞康氏冷下了脸,语气也刻薄了几分,“王爷说的是,可我儿昨日回府伤的不轻,听闻是因与大公子和王爷起了几句争执,这才想着来问问,究竟是所为何事,下此狠手?”哈,问到点子上了。梅庚不徐不缓地浅尝了口茶,提着瓷盖磕在茶杯上,清脆磕碰声显然极不礼貌,也昭示男人此刻心情并不好,他缓声反问:“怎么,二公子没同夫人说?当众辱我王府,对亲生兄长动手,若真是要好好讲讲,恐怕让令公子跪在我王府门前请罪也不为过。”“你!”虞康氏许多年没被人指着鼻子骂,怒极反笑道:“王爷这做派,怕是连当今圣上都比不过,叫外人知道,还以为这西平王府是土匪窝!”苏婧蓦地沉下脸,绫罗也跟着满面怒容,听听这女人说的什么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在虞康氏说完后,梅庚诡异地沉默下来,于是周围便陷入了死寂。砰——!瓷盏脱手而出,磕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尖锐的碎片散了满地。梅庚唇边的笑意缓缓淡去,取而代之的则是在战场厮杀多年的狠戾,眼里的疯劲几乎呈现猩红的昳丽。见他如此,虞康氏一时心慌,却笃定她身为永定侯夫人,身在王府他们必然不敢做出什么来,这才壮着胆子又道:“王爷这是何意?莫不是要对妾身个妇道人家动手不成?”梅庚未言语,却有个小厮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没过几息,换下了朝服的永定侯便进了门,瞧见满地的狼藉,再看虞康氏极差的脸色,当即面色也沉了几分,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哟,王爷这唱的是哪出?”合着一个夫人不够,连侯爷都来了,苏婧眯了眯眸,却听闻梅庚温声道:“同无谓之人浪费唇舌,辛苦母亲,且先回去歇着吧。”苏婧略微思忖,便明白接下来的事儿梅庚准备自己解决,她犹豫片刻,瞧见梅庚已经收敛了先前的瘆人模样,到底还是点了头。苏婧带着绫罗施施然地出了门,绫罗还颇为不安地问道:“王太妃,王爷年轻,能应付来那两个不要脸的吗?”整个王府,嘴都很毒。苏婧垂着眼低笑一声,“他将虞大公子带回府中,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若非如此,她今日怎会同那永定侯夫人呛声? 第27章 茵茵绿柳下,青衫乌发的少年驻足,清风过,吹动衣摆,与柳枝摇曳。许是因王府内过于宁静,楚策一时有些出神。他活得卑贱,不反抗不是因为不怕痛,更不是因麻木或是习惯,而是他知道,反抗不仅无用,还会招来更多折磨,五岁时他就已经学会收起眼泪,不哭不闹,像个行尸走肉。五味护着他,但终究只是个地位最卑微的内监,直至梅庚出现,给了他一条从地狱爬出来的绳索。弑兄杀父,他是始作俑者,梅庚便是他手中夺命刃,为他仗剑镇山河。为了活着,也为了复仇,甚至是…为了保护好身边的人,例如五味,或是梅庚。世事无常,不尽人愿,做了皇帝不过是从这个地狱爬进了另一个地狱,没护住梅庚,也没保住五味,到底落了个孤家寡人不得好死的下场。“真失败啊……”楚策垂着眼喃喃,又幽幽地叹了口气。“五殿下。”身着锦袍的虞易不知何时站在了不远处,高贵冷艳地抱着肩。楚策闻声蓦地回头,脚下碎石绊得一个踉跄,脊背便抵上了身后的柳树干,颇为讶异地瞧过去。虞易?他们无甚交集,可西平王府这么大,总不会是溜达着溜达着就偶遇了?楚策年纪小,白白净净的小脸便已经瞧得出精致,微微瞪大了眼的惊愕模样落在虞易眼里,倒还真看出几分可爱来。但很快那点可爱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则是淡淡的防备与莫名敌意。虞易凤目微微眯起,往前逼近了几步,仗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俯视,仔仔细细地将楚策瞧了个遍。小小年纪便这般俊俏,长大还得了?显然,虞易忘了自己那张俊美近妖的脸。惊觉不对的楚策一怔,毫不示弱地对着那张俊脸瞧回去,个高了不起?看着看着,五殿下心里又别扭起来,酸酸涩涩——这长得还真挺好看?两人莫名其妙地互瞪了半晌,虞易蓦地往前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顿时逼仄起来,他蹙起眉,俯身过去伸手抬了下小殿下的下颌,状似端详。放肆!!!楚策瞪大了眼,满眸的不敢置信,这这这这这!轻浮无耻下流!!“虞…”“果真容貌过人。”话刚出口便被打断,连抬起推搡的手都被攥紧,动弹不得,楚策气得直咬牙,这虞易不是一向身娇体弱,力气怎么还这么大?虞易那双凤眸清清冷冷地盯着楚策,见他仅仅是眯起眼,可谓处变不惊,当即面不改色地轻轻道:“难怪梅庚心心念念放不下。”这话乍一听,倒像是情敌见面,楚策眸色发沉,索性放弃了挣扎,冷冷反驳:“虞公子何出此言,梅庚非是贪色之人。”曾经也是陛下的小皇子竭力忍着怒火,除了梅庚那个混蛋,可是好些年没人敢这么对他了。“有理。”虞易附和般颔首,“那便更不知,他到底是瞧上了五殿下哪儿?”这话越听越不对劲,楚策暗惊,再思及此刻他这暧昧不明的举止,虞易该不会是个断袖?!一时间,五殿下也分不清,虞易究竟是看上了梅庚,还是看上了他。再一思量,楚策半耷拉着眼,云淡风轻似的问道:“虞公子,是担心我拖累了梅庚?或是…担心因我阻了虞公子的路?”虞易的处境与他颇为相似,不过比他年长四岁而已。外祖家是身份不低,可偏偏韩连老将军常年在外,难以插手侯府家事,虞易想夺回侯府,势必需要梅庚相助。楚策存了试探的心,虞易也不是傻子,一边占着小皇子便宜,一边压低声道:“五殿下很聪明。”即使如此挑衅,他竟如此冷静,言行举止可不像个十四岁的少年。虞易此举又何尝不是试探,结果也显然而易见——楚策果然什么都知道,全然不是无辜单纯的稚嫩少年。倒像是只老谋深算的小狐狸。“过誉。”楚策淡淡应声,又意味深长地与虞易对视,“虞公子与我的目的相差无几,有些事,不是只有太子和洛王才能做到。”他这般坦然,倒是颇为磊落,虞易也诧异了片刻。“哦……”虞易轻轻点了点头,冷艳凤眸总算添上几分笑意,“梅庚还不知五殿下有如此野心吧。”这笃定的语气让楚策想笑。呵,年轻人,就是这么天真还自信。前世做了多年皇帝的楚策在心里感慨,梅庚不仅知道他的野心,甚至还鼎力相助。楚策在所有人面前伪装,或是运筹帷幄的沉稳,或是天真单纯的无害,唯独在梅庚面前,他是最真实的自己。他懒得敷衍,叹了口气:“现在能放开我了?”拉拉扯扯,成何体统!“原还想让梅庚瞧瞧,说不准那痴心一片便没了。”虞易不可置否,苍白的脸颊浮现一抹笑。楚策暗骂死变态,居然还打这个主意,脑袋淮河的水可以往外倒一倒了。然而变故往往因巧合而起,偏偏就是在虞易准备松手时,朝服未换的梅庚站在了絮雨庭门前,刚好便瞧见柳树下的那一幕,比楚策高出不少的虞易正将他抵在树干上,自后面瞧去,虞易稍稍低着头,两人像极了正在……亲吻。还真就看见了。 第29章 将至晌午,梅庚忽然牵起了楚策的手握在掌心,微凉的手掌纤细清瘦,心中徒生惊疑,又捏了捏。他这么瘦吗?梅庚轻蹙起眉,没瞧见楚策眼底一闪而逝的难色。…用膳?——梅庚平日虽是贵公子做派,但衣食住行只注重吃食,考究精美是其次,重要的是…得好吃。按照他的话说便是,文韬武略都在苦修,领兵打仗更是风餐露宿,有机会吃好的自然不能委屈了自己。是以西平王府院子虽荒凉了些,但膳食仍旧是珍馐满桌,色香味美。“当真不派人去请虞公子?”苏婧颇为迟疑地问道,毕竟上门是客,哪有冷着客人的道理?梅庚吃相斯文,不似寻常武将般粗狂,闻声眼都没抬,笑道:“派人给他送去就是。”即便是请了,那小子怕是也不敢来。“也好。”苏婧颔首,暗自疑惑这两个小辈闹别扭了?默不作声的秦皈眼底掠过一抹了然,不着痕迹地瞧了眼乖乖巧巧的五皇子,兀自感慨。五皇子一来,虞公子都不能上桌吃饭。自以为参透真相的秦皈已经自行想出一场大戏,理所当然地以为五皇子与虞公子为王爷争风吃醋,咽下嘴里的饭菜,秦皈偏首予了楚策个钦佩眼神。楚策茫然:“……”如何聪慧绝顶的人,也猜不到秦少爷天马行空的心思。第三十六章 心病难医午后天色蒙上层灰暗,黑云翻墨,斜风细雨。卧房内,阵阵干呕声传出,楚策靠在床头白着一张脸,梅庚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午膳时他便发现楚策鲜少动筷,敷衍似的吃了几口,刚下了桌便这幅模样,如今没什么可吐的也呕个不停。见楚策似是平稳许多,他弯下腰替他轻揉腹部,声音也放柔:“你…怎么样?”被拥住的刹那楚策猛地一颤,逃避般闭起眼缩进了梅庚怀里,有气无力地低声:“无…无碍。”被囚禁的两月,梅庚几乎是用尽一切手段折腾他,至今仍会在夜里惊醒,甚至食不下咽,即使强行吃下去很快也会再吐出来,若非靠着补气血的药吊着恐怕此刻也要缠绵病榻。男人的怀抱虽暖,但那些回忆交织后便格外令人胆战心惊,楚策抖得厉害,轻轻推了他一把。“容…容我自己缓缓。”拥着瘦弱少年,梅庚眉头紧皱,并未松手,反倒对外面吩咐道:“派人去太尉府,将陆公子请来。”若论医术,梅庚信得过陆执北,闯荡江湖下来那身好武艺不说,三教九流的招数他都学了些,当属医术最佳。交代完以后他才低目瞧着怀里紧闭着眼的楚策,乌黑长睫轻颤,似在竭力隐忍什么,梅庚轻声相问:“怎么回事?”他敢肯定,前世楚策可没有这一遭,虽身子不大好,但也不至于吃两口饭都要死要活的。这回楚策不仅没了敷衍,连声都不出,咬紧了牙一声不吭。怎么说?他小心翼翼隐瞒起真相,纵使临死也没说出一个字,又怎会在此时对梅庚和盘托出?无论有何苦衷,如何身不由己,但终归害了无辜性命,楚策心里有愧。天下人都知他坑杀将士必失人心,从下了那道圣旨之日起,楚策便知自己命不久矣,大楚江山必定易主。被如同梦魇般前世纠缠的,不仅是梅庚。楚策恍恍惚惚地想,他那半生过的也够凄苦。宫中受尽欺凌,为帝后操劳家国大事,奈何天不作美,民不聊生,眼睁睁瞧这高楼倾塌,尸骸遍地,受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人人道他昏君,无能残暴,连死都那般不体面。见他不肯开口,梅庚没再追问,索性将人整个揽在怀里,低垂着眼陷入沉思。他爱慕楚策,但发乎情止乎礼,前生对楚策的了解只怕不如他身边的五味,仔细回想起来,从西北回来后他日子不好过,楚策虽不提及只言片语,想来也颇为艰难,他这身体恐怕比起虞易也好不到哪去。又是各怀心思,各自沉默。陆执北匆匆忙忙被请过来时,外头小雨已歇,进门瞧见的便是这一幕,梅庚脸色难辨喜怒,怀里极亲昵地搂着那位苍白着脸气息奄奄的五皇子。见他进门,梅庚仿佛勉为其难似的抬了下眼,攥着楚策纤细苍白的腕子递去。“瞧瞧,午膳没吃什么,呕了半晌,吃不下东西。”若非五皇子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男孩,就瞧梅庚这架势,陆执北险些脱口而出一句——那怕是身怀有孕了。想是这么想,说是不敢说,陆大公子任劳任怨地搭了个脉,半晌,方才面露迟疑的收回手。还没开口,梅庚便沉着嗓子问道:“怎么样?”“…很奇怪。”陆执北摸着下巴面露深思,俊挺眉宇拧成一团,“气血失和,但也不至于虚成这般,五殿下,您平日用膳都进些什么?”楚策总算睁开了眼,犹豫了半晌,方才轻声道:“吃不下什么,白粥小菜尚能入口。”话音一落,他便察觉揽着自己那条手臂蓦地一紧。陆执北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后道:“那便挑能吃的吃,不必在乎一日三餐,饿了便吃,能吃多少是多少,也不必勉强。”“他到底怎么了?”梅庚语气已经带上烦躁,陆执北却顿住,最后沉稳吐字:“没病。”梅庚:“……” 第31章 王府西苑,陆执北愁眉不展,将方才所见一字不落且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兄弟看上宫里的小皇子,这简直是要往南墙上撞。半晌,见虞易面不改色,陆执北顿时神情古怪:“你早就知道?”“倒也不是。”虞易摇了摇头,端着盏未凉的茶,气定神闲,“总像护童养媳似的,碰都不准旁人碰,自然有所猜测。”“那怎么办?”陆执北一个头两个大,扶着额头长吁短叹,“我觉得梅庚不大对劲,虞易,你感没感觉到,梅庚…总像是换了个人?”虞易没出声,却抬了眼,凤目噙些许沉思,两人彼此交换个眼神后,陆执北便知道,虞易心思敏感,恐怕也已经发现梅庚处处透着违和。“大抵……是因战场之故。”虞易又顿了顿,随即淡淡道:“朝堂局势你我都清楚,若梅庚不如此强硬狠绝,恐难稳住他如今的位置。”陆执北神情复杂。方才在他面前的梅庚,是前所未有的…高深莫测,如同隔着一层摸不见触不着的雾,想到方才因梅庚而遍体生寒的感觉,陆执北苦笑不已。梅庚给他的感觉极其阴冷,偏执,深沉。即使是喜欢上了同为男子的皇室血脉,他都表现得好像胜券在握,陆执北甚至觉得这个男人会做出将楚策禁锢府中做个娈童的事情来。越想越心惊,陆执北颇为烦躁地捏着茶盏来回转,“虞易,我还是觉得不对劲,还有,听爹说他今天在太和殿,当着群臣的面说半月之内查出克扣军饷武器之人,若当真有人敢干这种事,怕是背后牵扯颇多,梅庚到底想干什么?”对此一无所知的虞易也愣了愣,整治贪官污吏可不易,何况如今朝堂牵一发而动全身,梅庚若想动手自然阻碍颇多,但沉默片刻后,虞易还是道:“他既然敢说,便应当是有把握,贪污克扣以至西北大败,整治了也是好事。”陆执北彻底无言,有气无力地捂住眼睛,“我说你怎么一直向着梅庚说话啊?”“不然还能如何?”虞易坦然反问,凤眸内也极尽平淡,仿佛事不关己,“兄弟多年,背信弃义这等事我做不出,如今除了信他,哪还有没有别的退路。”侯府内他已经如履薄冰,既然选择相信梅庚便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纵使死路一条,也绝做不出什么恩将仇报的恶心事来。陆执北明白虞易的话,一时沉默。若论与梅庚交好,因父辈们的关系,自然是陆执北和风溯南同梅庚相识在前,但他是太尉府的独子,风溯南更是平国公府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二少,各自身份的利益牵扯错综复杂,唯有虞易是孤家寡人,他在梅庚身上压下的赌注,是孤注一掷。二人无话,良久,虞易将瓷盏搁回案上,敛了袖袍起身。“我去瞧瞧五殿下。”提及楚策,陆执北语不惊人死不休:“虞易,五殿下年纪尚小,你说梅庚会不会强迫人家?”自家兄弟过于凶残,此刻在陆执北眼里,梅庚仿佛一头狼,五殿下便是那个小白兔,楚楚可怜的。虞易顿了顿,唇边笑意莫名,似真似假地吐出句话:“若论深藏不露,梅庚恐怕不及他。”那就是个活脱脱精明狡诈披了兔子皮的狐狸。第三十八章 倾尽温柔楚策丢了人,扯着薄被将头蒙进去不肯出来,梅庚忍着笑伸手戳了两下蚕蛹似的小殿下,不紧不慢地道:“别闷着了,还不出来?”“不。”被子里传出一声坚定却弱弱的拒绝。梅庚哑然失笑,忽而探臂去,将整个人连被子囫囵揽入怀,寻了个缝隙便探手进去也不知摸着了哪儿,屈指轻勾着挠两下,压低声威胁:“真不出来?”大逆不道!大逆不道!楚策闷在被子里无声暗骂,攥紧了被单再度狠狠拒绝:“不!”“哦——”梅庚变本加厉地扯着了片衣摆,不由分说又往里探,仗着看不见便胡乱拽扯,边放肆边问:“不出来?出不出来?嗯?还不出来?”楚策震惊,梅庚这是什么时候学的?错愕就是一瞬,下一刻便恶狠狠地咬牙——流氓!梅流氓毫无自觉,指尖蓦地触及了片温温软软的皮肉,两人同时顿住。梅庚深吸了口气,将温热掌心整个贴上,坦然自若地低声威胁:“还不出来?”委委屈屈的小皇子没吱声,半晌,才慢吞吞地低语:“…你把手拿开。”梅庚一口拒绝:“不拿。”楚策狠狠:“不拿就不出去。”哦豁,还反威胁上了,梅庚稍稍眯了眯眼,刚欲暴力拆开被子将人抓出来,外面便传来一道苍老的通报声:“王爷,您吩咐的清粥小厨房准备好了。”片刻,屋内传出西平王平静的声音:“放外室。”门外的刘管家面不改色,推开门将清粥放置在外室的桌面,屏风挡着瞧不见里头,又一言不发地退出去。方才里面动静可听得真切,刘管家暗自摇头——王爷也真是,那五皇子瘦瘦小小的还是个孩子呢。过于禽兽!关门声响起后,梅庚低头撇着怀里的蛹,轻勾着指尖挠了挠细皮嫩肉的腰身,“还不出来?一会儿粥可凉了。”楚策气急,闹了个红脸,攥紧了被子就是不肯出去。两人僵持不下,梅庚闹了他半晌也见好就收,施了巧劲儿将薄被剥开,露出了里头双颊绯红的小皇子。楚策被一顿折腾,发带松散,乌发垂下来,本就单薄的衣衫也被扯得七零八落,满面的红晕,双目噙羞怒幽幽地盯过去,把梅庚瞧得呼吸一滞。肖想多年还曾经得到过,坐怀不乱四个字与梅庚不搭边,奈何如今楚策确实年幼,他默念几句“我不是禽兽”,这才忍着笑出声:“好了,在这等着。”梅庚还没起身,门又被推开,陆执北带着虞易风风火火地绕过了屏风,然后双双僵在原地。他们的好兄弟衣冠楚楚,怀里搂着个青丝衣衫乱作一团还半披着被子的五殿下,总归不是个正经皇子模样,也不是个正经王爷模样,俩人如此这么一凑,让人不想歪都难。哪怕知道梅庚对五殿下有什么心思,可知道归知道,瞧见又是另一码事,陆执北目瞪口呆,虞易面色僵硬,愣愣地瞧着都忘了转过身去。楚策痛苦掩面,不是很想面对现实,恨不得一口咬梅流氓脖子上。“转过去!”梅庚沉下脸,刷地把被子扯上去,把刚剥出来的小殿下又给裹成了粽子。 第33章 不是很放心哎。——小雨绵延直淋了整夜,次日未停,而五殿下同永定侯府大少一同住进西平王府的消息也不胫而走。檐下水珠串成了线,玄袍男子驻足窗棂旁,瞧润雨涟涟,暗叹书房的卧榻不如卧房舒坦。片刻,身着布衣的刘管家在外道:“王爷,老奴求见。”“进来。”梅庚不曾回身。刘管家本名刘良,一辈子无妻无儿,是个看似极其平和的老者,花白头发,貌不惊人,明面上是这王府的管家,实则是训练王府暗卫的暗卫头子,连梅庚和秦皈的功夫也都是他教的。刘管家垂着眼进门,一板一眼道:“王爷,永定侯府老夫人已在回永安城路上,今日便到。”“嗯。”梅庚应一声,老夫人也是名门贵女,与虞康氏向来不对付,想来这次回永安,侯府便有的闹。“还有。”刘管家顿了顿,方才沉声道:“林尚书府三公子,昨夜暴毙。”梅庚骤然回身,眉宇浮现暗沉,沉声反问:“林子忱?”“是,据说是…中毒。”刘管家眼底也掠过一抹凝重,“之前在王府受了伤,回去敷的药上掺了毒。”梅庚微怔,前世林子忱被抽干了血死在家中,不久便有朝臣接连以一模一样的死法暴毙家中,最后也没寻到凶手,今生居然变了?虽然死法不同,但梅庚还是隐隐觉着同林书俞有关,虽说此时还未曾将名字填上族谱,但今年殿试这位便要金榜题名,林卢不是虞致壬,林家大公子迂腐正直不适合官场,当这个儿子入了眼后便竭力培养,可惜没过两年也驾鹤西去。正因如此,梅庚才觉着林书俞更可怕,这些事也许他都经过手,却不留任何蛛丝马迹。“注意林府。”刘管家应下,耷拉着眼,又道:“还有一事。”“嗯?”梅庚不明所以,便见刘管家神情微妙,慢吞吞道:“五味公公来了。”“哦,带他去见五殿下。”梅庚不以为意。“是。”刘管家嘴角一抽,想到方才五味那个咬牙切齿的神情,默默心道,王爷您还看不出来吗?人家五味都看出你对五殿下那点心思,这是要来把孩子带走呢。第四十章 君子立世,当如梅郎青灰色石板路,刘管家撑着伞在前引路,身后跟着身穿赤色内监服的五味。“五殿下在王爷卧房内,公公尽可放心。”刘管家十分友好且贴心,实则言下之意——都住进王府卧房了,休想带回去。闻言,五味阴沉的面色更加难看,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怎好如此叨扰王爷。”“不叨扰不叨扰。”刘管家和和气气,垂着眼心想,就不告诉你王爷昨夜睡书房,又似是漫不经心地添了句:“王爷和五殿下相处得极好。”“……”五味无言,恨恨地心想,主仆两个一样讨厌!——早膳也是西平王亲手伺候,五皇子高高兴兴地又多吃了些,气色不再苍白如纸,五味进门时楚策正搂着梅庚给的《国策》看,美名其曰身为皇子必要修好学识。“五味?”少年抬眼,似乎是疑惑,“你怎么来了?”我能不来吗?再不来您都被那头狼叼走了。五味在心里深沉感慨,随即道:“五殿下,您是宫中的皇子,住在异姓王府中不合规矩。”原来是为这事儿来的。楚策失笑,掌心托着脸颊,唇边带笑:“无妨,左右皇上也不在乎我这个儿子在不在宫中,太子与洛王羽翼渐丰,让他们斗去吧。”五味不免心疼,瞧着瘦瘦弱弱的小皇子,越发觉得他那笑容勉强,当即苦口婆心道:“那您也不该住在这,那西平王……”“五味。”楚策轻轻打断了他,敛下了眼,“他是自己人,不必如此防备。”五味犹豫了片刻,心一横,便道:“殿下,如今外面都传遍西平王有断袖之癖,就算是您要同他合作,也得避着点嫌。”“什么?”楚策一愣,梅庚是个断袖没错,可这事儿前世也就只有他和五味知道,怎么会传得天下皆知?“是虞公子。”五味叹道,“西平王贪其美色不惜插手永定侯府家事,整个永安城都快传遍了,现如今宫里也都在传。”所以您快跟我回去吧,万一那真是个断袖,说不准还对殿下您有什么非分之想,五味在心里嘀嘀咕咕。楚策无言,先前他也有所怀疑梅庚对虞易的心思,但如今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梅庚待他无微不至,他又怎会怀疑梅庚的用心?略微思索,楚策摇了摇头,“梅庚和虞易非是那种关系,不必在乎外面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五殿下啊,知人知面他不知心啊!”五味苦下脸,压低了声道,“万一那西平王当真是个断袖,对您有什么非分之想,这可如何是好?”五殿下斯文俊俏,万一真被瞧上了,再威逼利诱,想着想着五味的脸色便更加难看。意外猜中真相的五味尚不知,梅庚这个断袖还真就瞧上了文弱温雅的五殿下。楚策耳根隐隐发烫,垂下眼掩饰羞赧,轻声细语地道:“无妨的。”那历经风霜的半生,皆因梅庚而起,成也在他,败也在他,称不上亏欠,却实在内疚。梅庚丧心病狂,何尝不是因他而起?明知梅庚重情重义,明知他视将士如手足,却以最残忍的方式毁了他的一切。 第35章 眼瞧着是没辙,偏偏丞相府都闹到宫里去了,龙椅上那位圣旨一下,犹如晴天霹雳,将诸位大人砸了个五雷轰顶——查,彻查。说得轻松,那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经手人可太多了,从哪查?还不如挨个杀,总有一个是凶手。但总归没人敢挨个砍了别人脑袋,便认了命地去查,查不着证据,诸位大人开始另辟蹊径。寻动机!林三少平日为人跋扈,同永定侯那位二少是一丘之貉,在永安得罪的人那可真是数不胜数,首当其冲的便是前两日针锋相对闹得满城风雨的…西平王。整个永安都传遍了,林三少得罪了西平王,在人家王府被摁着行了家法,打得皮开肉绽,这才回府去日日敷药,偏偏便是这药出了问题,诸位刑司大人仿佛寻到了突破口,于是极热情地请西平王进了宫。梅庚对此万般无语——有病啊!人是他打的,毒就是他下的了?这因果关系当真清奇。西平王施施然进了宫,当着楚恒之的面,同林丞相父子二人对峙,林丞相年事已高,膝下女儿不少,却唯有林卢这么一个嫡长子,林子忱又是最小的孙子,自小宠得无法无天,如今林子忱惨死家中,他自然不肯轻易罢休。未央宫,梅庚身着紫罗兰色长袍,不动声色捻着自个儿袖口,听林淮老泪纵横声涕俱下地喊冤,林卢跪在一旁满面痛色,各大刑司大人眼观鼻鼻观心,垂首静立谁也不吱声,时不时地瞥一眼那坦然自若的西平王,心道一句好气度。林丞相和林尚书含沙射影暗示凶手便是西平王,人家可好,进戏园子看戏似的稳如泰山。实际上梅庚还真就看得挺爽,难得瞧见这群自诩清高的家伙如此不顾面子,又哭又闹就差一条白绫吊死在太和殿上明志。直到他们暂时收了声,被吵得耳根子疼的楚恒之才对梅庚道:“西平王,林子忱之死,你以为如何?”我以为如何?梅庚暗暗嗤笑,眼皮都不抬,慢条斯理道:“臣以为这是各刑司大人的事,如何查案,如何审案,如何断案,同臣何干?”刑司各位大人恨不得衣袖掩面装作不在,丞相父子话里话外都指明西平王是最有嫌疑者,可那位王爷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再三迟疑下,几位互相递了个眼神,旋即刑部尚书一步踏出,道:“启禀陛下,林三公子所中之毒还未查清从何而来,经手者多是林尚书府中人,若要查起,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且查个三年五载也不见得能查出什么,最后还不是不了了之?梅庚不觉诧异,刑部尚书骆宽已过不惑之年,当年也是殿试状元,经手案子破获无数,足智多谋且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却深谙世故,八面玲珑,这话说的可当真是谁都不得罪。我策崽也是个好皇帝!第四十二章 原是旧识梅庚不知,骆宽如此撇清干系,也有早朝时半月之期的缘故,此时此刻同梅庚作对,岂非暗喻自己同贪污案有关?林淮脸色一变,当即斥道:“骆尚书此言是不愿为我孙儿伸冤了?!此乃你本职分内之事!”骆宽八风不动,一贯地面无表情,“丞相大人此言差矣,若当真有冤情,大可去衙门击鼓鸣冤,下官必定不会视而不见,可总有些事乃人力不能为之,再好的捕快也难以抓捕天下恶人,下官实为凡人,若难破此案,也不足为奇。”一席话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他早便看林家不顺眼,那位林三少干的事他也知道不少,当真污了读书人的名声。“你!如此行事,岂非渎职?”林卢怒斥,梅庚嗤笑出声,“依林尚书此意,查不出杀害令郎的凶手,骆尚书便是渎职?这刑部积压的案子可不少,莫非只有令郎的案子是案子了?”权贵人家是人命,贫民百姓是畜生,有权有势之人几乎皆如此,却偏要装出个以民为先的大义来,梅庚这话,便是将那层以仁义为名光鲜亮丽的外衫,撕出个狰狞的口子。“事分主次!”林卢脱口而出,旋即脸色也变了变,意识到说错了话。林淮当即予他个厉色眼神,梅庚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便于此时故作失笑:“林尚书所言,令郎为主,天下百姓为次?那本王倒是有一惑难解,这国为谁人之国?民又是谁人之民?再有,若一国无民,空守寸土,又有何意?”诸位大人彼此交换个眼神,心照不宣,西平王这话哪里是在问林卢,句句戳的都是龙椅上那位的心。果不其然,楚恒之脸色沉了沉,再瞧林家父子时眼神便多了些深意,缓缓道:“两位爱卿之痛朕明白,但事有轻重缓急,西北战败,西夏使臣不日即至永安,此事便交由刑部与督察院追查审理,都退下吧。”楚恒之早就不耐烦,先是韩连入宫哭天抢地要立虞易为世子,又是林丞相一家闹到他跟前来,愈想愈烦躁,又道:“林爱卿,朕乃天子,不是为尔等解决家事的!”刑司大人心领神会,若这是林府家事便好办了——什么时候查出来,显然没有命令。骆宽琢磨着,刑部又要多一桩悬案了——林尚书三子毒发身亡于家中,凶手不明。“臣领旨。”各位大人如获大赦,脚底抹油,走得比谁都快。却未料到,林卢仍不甘心,林淮更是豁出了张老脸,当即一声嘶哑断喝:“陛下!老臣冤枉!”随即起身便要往皇帝陛下那龙案的桌角上磕,梅庚眼疾手快将脚往前一伸,磕桌子的林丞相便猛地扑倒,摔了个实打实。嘁,老东西这一磕下去,死是不一定死,但扣下来的脏水怕还是要洒在他身上,说不准明日坊间便会传出他西平王暗杀人家孙儿还逼死当朝丞相的“壮举”来。林淮自然也没打算真死,可摔得太重一时间没说出话来,下一瞬便瞧见西平王蹲在他身边,淡漠面色蓦地涌出几分戾气,如藏在古朴剑鞘内的利剑,携着凶狠锋芒直直地抵在他颈间。偏偏梅庚轻手轻脚地将他给搀起来,轻声道:“林丞相,陛下已然应了丞相,将此事交由刑部与督察院去查,您这闹得又是哪一出?”林淮一惊,也顾不得身上多疼,连忙瞧向上位已然满面阴云密布的楚恒之。砰——!砚台落地摔了个粉碎,巨响如同惊雷,随即便是楚恒之愤怒咆哮:“林相!你这是何意?!若是嫌命长,朕便抄了林家,也免得林相黄泉路上孤单一人!”楚恒之当了这么多年皇帝,哪能不知道林淮打的什么主意?他虽纵情享乐,但年纪上来难免的多疑,整日怕卧榻旁多了他人酣睡,林淮如此逼迫,俨然是要凌驾于皇权之上。方才那一声吼,梅庚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是真动了杀念,不由暗道,虽是昏聩无能,倒还有些当暴君的潜质。如此一来,林淮没摔晕,倒是气得一头晕过去。楚恒之宣了太医诊治便拂袖而去,也没搭理柱子似的梅庚,众人七手八脚地将林丞相抬去后殿,倒是林卢临走前冷冷道:“西平王,好手段。”“过誉。”这话听得都腻歪,还是读书人,半点新意都没有,梅庚极其不屑。这事儿从头到尾同他就没干系,西平王于心底暗暗叹息,他就算是想动手,杀的也不会是林子忱那个废物。林书俞,才是心腹大患。——梅庚出宫不久,林相气晕的消息便传出来,随之还有楚恒之震怒扬言要将林氏抄家之言,以至于朝堂人心惶惶,陛下这两年愈发刚愎自用,不听谏言,枕边风听得倒快,不少臣子对此怅然失望,更有心者便联想到了西平王身上。 第37章 “风月楼?”梅庚一怔,脸色骤然变幻莫测,“他去干什么?”他可不觉得这小家伙会有闲情逸致去风月楼喝茶,可楚策又是怎么知道风月楼真正生意的?前世他还是从陆执北口中得知风月楼的猫腻,加之后来又是柳长诀亲自找上门,可楚策竟然这个时候便与风月楼有所来往?前世可不曾透露分毫,他甚至一直以为柳长诀和楚策之间无甚交集。想着想着,梅庚的脸色便难看下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勾搭上的??若楚策与柳长诀早便相识,可两人为何谁都没有透露此事?梅庚隐隐觉着或许这两人在瞒着他什么。分明清风和煦,梅庚只觉着浑身冰冷,从内而外冷得透彻,又觉得可笑。楚策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见梅庚神色不对,秦皈迟疑了片刻,方才道:“不知道,进风月楼以后就把人跟丢了。”瞧瞧,多好的本事。梅庚暗暗磨牙,嗤笑了声:“他恐怕早就知道有人尾随。”“不可能。”秦皈果断反驳,“五殿下并未修习内力,怎会发现我暗中跟随?”“他靠的不是这个。”梅庚叹了口气,楚策即使猜不到秦皈会亲自保护,也必然猜得到王府会有暗卫跟随,敢堂而皇之地进风月楼,莫非是笃定他不知风月楼真正的买卖?正是沉思之际,又听闻秦皈轻声道:“王爷,还有一事。”“说。”梅庚还在思忖楚策和柳长诀之间是怎么回事,便听见秦皈幽幽道:“一炷香前,林尚书家的大公子入府,同五殿下撞上了。”“什么?”梅庚先是一怔,旋即面色蓦地沉下去,咬着牙狠声道:“我怎么没看见?”宫里刚气晕个老的,这小的便找上门来,林家这群人怎么苍蝇似的让人恶心?秦皈缄默了片刻,默默移开了眼,叹道:“因为您翻墙回来的。”您就没经过正门,上哪瞧见去?“……”梅庚坦然自若,神情镇定,轻轻点了头,遂阔步出了院。…着实丢人!!忘了方才一时情急,翻墙直接回了院子。小宝贝们,本周这本书可能会上架,提前预警一下,希望我们还能一起走下去——第四十四章 再扣林家大少林子川,同整个林家的死皮赖脸不同,迂腐而又正直,是清官也是忠臣,但偏偏不适合做官,若非亲爹亲爷爷都是当朝重臣,他都不知得罪多少人,莫说官服,脑袋都保不住。林子忱死后,林书俞高中状元,认祖归宗,林子川因此消沉更被家中放弃,最后长伴青灯古佛出了家。梅庚思忖之际便到了门外,远远瞧见门前站着个身影,绛色外袍,鲜艳夺目。察觉有人来,虞易回过头,神情带几分揶揄,食指抵在唇边示意梅庚别作声。梅庚:“……”他为何会认这些莫名其妙的人做兄弟?片刻,虞易又向他勾了勾手指,梅庚无声叹气,认命地走过去,便听见堂内传来一声轻语,颇带几分委屈。“昨夜王爷始终与我在一起,绝不是他害了三公子。”少年稍显唯唯诺诺的语气又含着几分无措惶然,梅庚不忍直视地偏开脸,避开了虞易愈发戏谑的眼神。房中便又传出另一道冷哼:“那说不准是他白日里做的,在这永安城内,还有何人如他那般放肆?不过是些口角之争,竟下此狠手害我幼弟,我父已然进宫去讨个说法,可我却要当面问一问他,何以如此狠毒!”看来林老爷子让陛下气晕的消息还没传出来,梅庚若有所思,而后便又是楚策愤愤反驳:“白日我也同他在一起!林公子无凭无据,我却是王爷的人证。”尽管明知道这小崽子在演戏,可梅庚还是觉着顺耳,连带着方才的怒火也消了几分。没再等林子川开口,梅庚抬手推开了门,嗤笑道:“林大公子,有时间在王府折腾,不如进宫去瞧瞧你那祖父,年纪大了,怕是没几天好活。”林子川生得清秀,年纪不大却颇为老成,以至于少了几分少年气,闻言更是面露愠色,当即斥道:“混账!西平王,你草菅人命,枉为重臣!”也难怪林子川气急,毕竟全永安敢当面如此诅咒人家长辈早死的,也就这一位了。梅庚置若罔闻,反倒将视线放在了一旁的楚策身上,见小家伙脸色稍有些苍白,当即俯身过去轻捏了把瓷白的脸颊,轻声问道:“出去玩便罢了,可用膳了?”楚策低眉敛目,轻轻点了点头,又低声道:“刚回来,刘管家备了南瓜粥,但还没来得及吃。”言罢,意有所指地瞧了眼林子川,无声地告诉梅庚为何还没吃。抱肩靠着门框的虞易蜷指掩着唇,忍笑忍得双肩微颤,虽然他觉得楚策此人无后台没权势,但论起心机手段还真是叫人哭笑不得。实则他大可不必正面同林子川接触,虞易大抵也猜得出,再如何楚策也是个货真价实的皇子,有他在,林子川自然会收敛些。梅庚顿了顿,若无其事收回虐待柔软脸颊的手,似笑非笑地回过头瞧向那强忍怒火的林子川,他本就是桀骜性子,索性也便跋扈到底,启唇讥讽道:“连陛下都只是将此案交由刑部与督察院,尚未定罪,林大少爷在朝中官职不大却也当知晓我朝律例,如今入我王府大放厥词毁我声誉,可知此罪又当如何论处?”这话说得可不客气,林子川本就不是能言善辩之人,一时涨红了脸,竟没说出话来。梅庚拉着楚策往主位上一坐,犹豫了下,到底还是没将人抱自个儿腿上,毕竟外人在,只是眯了眼笑道:“对了,本王刚从宫中回来,想必林大少还不知,林丞相触怒龙颜,陛下险些要将林氏抄家,如今林丞相和林尚书恐怕还要一阵子才能出宫。林大少好自为之,若是再惹是生非,只怕祸及满门。”林子川蓦地怔住,惊道:“你说什么?!怎么可能?!祖父他乃是两朝老臣!” 第39章 见他那样极致的痛苦,彼时未能消减梅庚心中半分郁结,此刻却叫人心慌。出了庭院,望向灰蒙蒙的天际,梅庚眼底掠过一丝惶然,足足怔忡了良久,才慢吞吞地往王太妃的院子里走去。涟庭轩,素色衣衫的美妇窝在贵妃榻内,纤纤玉指捻着杯白瓷茶盏,梅庚老老实实地行了礼,轻声道:“母亲。”苏婧掀了眼帘,杏眸内含着几分复杂,轻轻颔首:“嗯。”梅庚自小在永安跟着刘管家长大,同她这个娘亲难免生分,听闻那些坊间传言时便有心问他,这断袖传言是怎么回事,可偏偏总是难以出口。无言了半晌,苏婧叹了口气:“如今你贵为西平王,虽未及冠,但也到了定亲的年纪,娘知道你同陆太尉家的公子走得近,他家大小姐定了亲,四小姐年纪尚小,倒是二小姐与三小姐到了适婚之龄。”这是要议亲?梅庚下意识蹙起眉,“母亲,孩儿尚无此心。”不出意料的拒绝,苏婧又沉默良久,忽而面色极尽复杂地问道:“是无此心,还是另有心上人?”梅庚心里便有了底,这是试探他?迟疑片刻,梅庚照实说道:“已有心上人。”“…是谁?”苏婧更加犹豫,神情微妙,心里琢磨着到底是虞大公子,还是五殿下?梅庚在隐瞒和坦白之间犹豫了几息,旋即沉稳吐字:“楚策。”啪!王太妃手里的瓷盏滚落在地,碎了个彻底,她缓缓蹙起眉,没作声。原本只是猜测,却不想梅庚竟当真瞧上了个男人,甚至是宫中最不受宠形同虚设的小皇子。沉寂便又在房中蔓延开,绫罗连大气都不敢出,心里暗暗叫苦——王爷您怎么也不知道遮掩遮掩?又是良久良久,苏婧深吸了口气,缓缓道:“他是男人。”“孩儿知道。”梅庚从善如流,王太妃一时无言。苏婧收敛了笑意,素手拍在小几上,猛地发出声闷响,“他是皇嗣!”“孩儿也知道。”梅庚也敛了笑,神情涌现认真,“他不仅是皇嗣,日后还会是帝王。”苏婧觉得他儿子可能疯了,或者是傻了。她咬了咬牙,指尖凌空点了点不争气的儿子,恨不得直接戳他脑门上,沉下声怒道:“你既然想帮着他争储,便该死了那份心,莫非还想进宫做娘娘不成?!”想想当今仪态万千心狠手辣的皇后娘娘,苏婧觉着脑仁疼。梅庚沉默了片刻,遂真诚道:“这…确实还未曾想过。”难道在他亲娘眼里,他就必须得嫁进宫里?为何不能娶一个皇帝回来做王妃?“梅庚,我不管你喜欢的到底是男是女。”苏婧语气凝重,“莫要同皇室扯上关系,何况以你和楚策的身份,这件事上,你们没资格。”身处高位便是身不由己,异姓王若同皇室联姻,岂非更是树大招风?梅庚自然明白,凭他现在的身份还困不住楚策,无法将之完完全全地据为己有,他却不甚在意地道:“早晚会有资格。”苏婧磨牙:“你少来这套,难不成还想为了楚策终身不娶不成?”“…倒也不是。”梅庚老神自在,意味深长,“母亲,局势未定,皇帝也可失皇权。”苏婧大惊失色:“你说什么?!”见梅庚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苏婧眼前发黑,当即自贵妃榻上起身,压低了声提醒道:“你是想…?”梅庚没应下,但也没有否认,苏婧一看便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当即心惊不已,梅家世代忠烈,她未料到梅庚竟存了这等心思!“母亲放心,只是想要肃清朝野罢了。”梅庚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苏婧也无暇顾及梅庚和楚策,她正色道:“庚儿,自大楚开国以来,异姓王只剩梅氏一族,始皇陛下对梅氏恩重如山,你万万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始皇陛下若是瞧见如今的大楚,想来也会从皇陵蹦出来杀了他这些不肖子孙与贪官污吏。”梅庚冷笑一声,话锋一转,“遑论,这天下始终还是姓楚。”言辞之间,便携指点江山之豪气,更有杀伐果断之冷酷,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帅,而非年少轻狂。他倒是不担心苏婧会瞧出什么,虽是母子,可他自四岁时便养在永安城,同苏婧没见过几次,倒是与父出征前同生母见了一面,可西北之战两年之久,想必苏婧再怎么想,也想不出面前的儿子早已经死过一次。苏婧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梅庚柔声打断:“母亲。”“国非君主之国,而是百姓之国。”梅庚顿了顿,又轻声叹,“再者说,我不是说了,会扶持楚策争储,这大楚龙椅上坐着的皇帝,仍然姓楚。”苏婧“……”说来说去又绕回来了,他还是不想放弃那个小皇子。“若我不同意你们呢?”苏婧平静问道,素手却扣住了红衫木小几的桌角。梅庚一顿,旋即摇了摇头,“母亲,你知道,这没用。”“即便是他自己不愿,也无用。”“他敢跑,便断了腿,是囚是绑,我也要将他困在身侧。”苏婧也为此言而心惊,怔忡不已,面前的梅庚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墨色潭水,瞧不出他心中所想,只让人觉得脊背生寒,随即又心生惊疑——该不会真是自己儿子强迫了那小殿下吧?彼此沉默着,梅庚自己清楚,他的执念已经到了极其偏执可怕的地步,对任何事情都必须要做到掌控,包括…楚策。第四十六章 当年楚策苏婧规劝无果,到底还是沉默以对,梅庚知道,父亲死在西北之战,他又重伤而归,朝廷却多番为难,苏婧自然也是怨的。临走时,苏婧只叹道:“保全自己。” 第41章 “……”别以为转移话题,他就瞧不见小家伙面上的绯色。“是得见他一面。”梅庚若有所思地颔首,这大公子是窝囊又无能,但也算是个少见的清廉之臣,“林家那个林书俞有问题,但林氏根基深厚,如今林家老三死了,能和这个林书俞争一争的只剩那位。”楚策恍然:“你想利用林子川对付林书俞?”梅庚颔首,楚策却蹙眉道:“恐怕难,林子川行事冲动,为人迂腐,若真斗起来,他不是林书俞的对手。”果然还是更看好林书俞吗?梅庚半眯起眸子,透出几分危险狠戾,轻轻缓缓地道:“但他是林氏嫡系,若非万不得已,林家不会放弃他,林书俞失踪多年即使回来也不见得会与家族同心,更难以控制。”若是楚策仍执意与林书俞联手,他不介意今日便翻了林府的院墙,将那位二公子直接杀了了事。出乎意料的,楚策只是淡淡道:“这是林家的家事,但林子川性子更适合去做个教书先生,想让他同林书俞斗,不如将希望放在永定侯府家的虞公子身上,”“有个林子川给他使使绊子也好。”梅庚倒是不打算放弃林家大少这颗棋子,又问道:“跟我一起去瞧瞧?”楚策轻轻点头,稍作整顿便同梅庚出了门。不远处黑衣抱剑的秦皈和揣着手的刘管家一左一右地挡着五味,被两人拦了个结结实实的五味脸都绿了。这王府的人怎都这般讨人厌?!刘管家坦然且沉默,唇角带着抹满意的笑,小两口一起散散步什么的培养感情,可不能被打搅了。秦皈深有同感,兄弟好不容易看上了个人,自然是要多多帮衬,免得日后没人要。后面的动静梅庚和楚策自然也有所察觉,楚策叹了口气,向梅庚瞥去:“管管他们,也太欺负五味了。”然而梅庚只是微微挑了眉,又故作无奈深沉地轻叹:“一个是我师父,一个是我哥,只有他们俩管我的份儿。”楚策一时哽住,旋即轻哼道:“你们就是欺负我和五味不会武功。”梅庚不可置否,五味是个难得忠仆,前世却为了保护楚策死在他手下,可他倒是有些不明白,楚策到底是怎么收了这么个忠仆的。“这个五味,对你倒是忠心耿耿。”梅庚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嗯。”楚策垂着眼,温吞吞地道:“他是母亲身边的内监,也是母亲的旧识。”自小五味便在他身边,彼时没有梅庚的庇护,主仆二人活得着实艰难,凭五味的伶俐他本可以另谋良主,却始终留在他身边。前世楚策也是多年后才知晓,五味为的不过是当年予母亲的承诺。策儿是个好宝宝(…)第四十七章 惧内西平王林子川被扣在客房内,身世之故,自小便无人敢对他无礼,偏又自诩才高八斗,向来傲气,这回在梅庚这吃了瘪,又认准了梅庚便是杀弟仇人,打定主意必要去陛下面前参他一本!吱呀。门自外被拉开,夕光洒入,落在男人烟紫色的华贵长袍上,勾勒祥云纹的金线熠熠生辉。梅庚曾是永安城内极负盛名的美男子,容貌英气俊美,不似虞易的阴柔昳丽,身覆锦袍,发束玉冠,如庭前玉树,风姿卓卓。不过这对林子川而言显然没什么用,他当即起身沉着脸怒道:“西平王!你敢私自软禁我!”“是啊。”梅庚坦然颔首,气得林子川一滞。梅庚面露讥讽,抱着肩上下打量林子川,仿佛悲悯,又带轻蔑,“林丞相和林尚书敢进宫参本王,是因他们知道即使上门也无用,这才寄希望于刑部,而你,什么证据都没有,便敢冲上门来质问本王,即使今日将你打个半死丢回林家,他们也奈何本王不得。”还不等林子川动怒,梅庚面色便染上阴鹜,讥笑道:“不过本王倒是想知道,你们凭什么认定是本王杀了林子忱?让本王猜猜,也许是有人…不经意地提醒了你们?是林书俞?”原本还面带不忿的林子川忽而怔住,三弟之死在家中闹得极大,父亲盛怒之下彻查死因,却发现竟是下作的毒杀,那毒下在给林子忱外用的伤药,再加之…林书俞那时似是无意般道:“若非西平王下此狠手,又怎会被人在药中下了毒。”这似有若无的暗示,让他们直接联想到前段时间同林子忱有过节的梅庚,彼时梅庚咄咄逼人,半分面子也不给林氏留,早就在林家人心里落下个小肚鸡肠的印象,若他心怀不甘又下狠手,也并非没有可能。“你……”林子川嗓音干涩,梅庚又夺过话道:“想问我为什么知道?”林子川缄默下来,显然是默认。梅庚不紧不慢地轻笑一声:“林大公子,用脑子想想,杀了林子忱对本王有什么好处?又或者…林子忱已死,你闯入王府,本王一怒之下废了你,那最终的获利者又是谁?”林子川彻底呆滞下来,林书俞离家多年,贸然回来后始终未入族谱,林家二少也不过是个虚名,他始终未将这功不成名未就的二弟当回事,可若是三弟身亡,他再于西平王府出了意外,林氏岂非便只剩下林书俞一个继承人?林子川通体生寒,面色不断变换,梅庚一瞧便知道这人也不是那么不开窍,慢悠悠地提醒:“林书俞应当还有个妹妹吧?他那妹妹这些年在林府过的怎么样,你我心知肚明,毕竟是至亲兄妹,林书俞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待他日后登榜提名,继承林氏,你与林夫人的下场也可想而知。”他步步引诱,瞧林子川满头冷汗的模样,又觉得畅快。“林大公子,你还是好生同林二公子学学,若非林尚书和林丞相,以你自己,恐怕连衙门都进不去。”梅庚话落,也不再搭理备受打击的林子川,施施然地转身出了门。庭院中少年只身伫立,精雕玉琢般的容貌尚且稚嫩,见梅庚出来,当即快步过去轻声问:“怎么样?”“还不算太傻。”梅庚摸了摸小皇子的脸颊,忽而将掌心向上摊开,“走吧,同我回去。”楚策有刹那的怔忡,垂下眼的瞬间,眸底闪过细微波动,随即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搭在了梅庚的掌心。夕阳西下,一高一矮的两道身影携手同行,拉长的背影在地面上交错,纠缠。——兜兜转转了两辈子,他们之间的羁绊从未被斩断,即使染了血,丢了命,反倒让他们在踏破生死后,真正地牵住了对方的手。——西平王府闹出的动静很快传遍永安城,平国公府和太尉府同样接到消息,次日晨光初起时,风溯南和陆执北便不约而同地上了门。 第43章 这是他始终不曾为权势而背叛的原因,不仅是因梅庚和陆执北等人的身份,更因他们真心相待。虞致壬和韩连一同进了大堂,二人瞧见端坐的虞易时,虞致壬眼底泛冷,他这个儿子当真是不讨喜,自小瞧他的眼神便是如此,沉冷而又带着讥讽。昳丽眉眼同他那个母亲简直如出一辙。而韩连却是心如刀绞,独女之子,瞧那面色苍白人又削瘦的模样,便知这些年日子极不好过,当即面色又沉几分。“易儿。”韩连叹了口气,“当年外祖一时糊涂,误信小人,害了你母亲,如今想来留你母亲在他们虞家祠堂当真是侮辱了她,若你愿意,便让他二人和离,祖父带你走。”此言一出,虞易倒是无甚反应,梅庚脸色却渐渐沉下去。看来韩连不想再让虞易掺和进侯府的争夺,但恐怕虞易不会就这么放弃,思忖间,虞易不出意料地出声拒绝:“母亲遇人不淑,留在侯府祠堂,确实有辱她的名声,可属于她和孙儿的一切,纵使毁了,也不该留予凶手。”说着,他侧目望向脸色阴沉的虞致壬,淡淡嗤讽一声:“有人自诩情深,便可肆意践踏他人,我倒是想瞧瞧,痛失挚爱后他会不会殉情而去。”“小畜生!”虞致壬当即怒斥,气得老脸涨红,被当着一群小辈的面如此侮辱,显然是让这位侯爷恼羞成怒了,“你休要胡言!”“是不是胡言,你心里清楚。”虞易也不怕同他撕破脸,当即冷笑出声。瞧着针锋相对的父子,梅庚也不意外,虞易这辈子没什么宏伟追求,只想夺回侯府,为母复仇。韩连见虞易心意已决,当即在心里暗暗叹气,又目光森然地瞥向虞致壬,冷笑道:“既然如此,外祖父必定举家族之力助你,老夫倒要瞧瞧那不学无术的纨绔之子,何处比得上我韩家的血脉。”如此一来,虞致壬脸色便更沉,原以为与韩家那女人和离后,虞易便再没了本钱争,却没想到这不孝子竟还有如此野心!瞧着针锋相对的父子,风溯南和陆执北也暗自咂舌,传闻天家逼宫也是无半分父子情份,但亲父子如同血仇似的他们还真是头回见着。虞致壬指着虞易怒骂道:“你这不孝子!我还没死呢,你便敢觊觎侯府爵位!”“嗤。”一道嗤笑蓦地响起,众人瞧去,却是那年纪尚小的五殿下。楚策粉雕玉琢的小脸上带几分讥笑,启唇低笑:“分明是父不慈,却偏要说子不孝,不过当年分明是虞康氏先入了府,为何这先有孕的却是韩夫人?”陆执北错愕了片刻,面色便古怪起来,想笑又强忍,却在心里暗想,这五殿下此言够狠,竟直接怀疑上了虞澜的身世。眼见虞致壬神色愈发晦暗,楚策还认认真真地道:“虞澜可比虞易小了三岁,不知侯爷可曾亲自瞧见过虞康氏的肚子?噢…对了,虞康氏肚子起来的时候,侯爷刚好有公差不在永安,回来时那位小公子又是早产吧。”说完,他仿佛瞧不见虞致壬已经阴云密布的神情,极无害地勾起个温雅笑容,“侯爷以后还是少穿绿色衣衫吧。”一时间堂内气氛诡异,虞致壬满面阴云地伫立,死咬着牙憋出句话:“五殿下年纪尚小,还是莫要掺和臣子家事。”他心里却已经七上八下,楚策说的那些,根本就是实情!此刻穿在身上的墨绿色外衫也显得格外嘲讽,故此话音刚落,便拂袖而去。瞧着落荒而去的虞致壬,堂内所有人的表情都极为微妙。韩连颇为讶异地瞧了眼那不瘟不火开始品茶的小皇子,眉目淡然,神情自若,看似斯文温润,可方才那话可谓是字字见血啊。虞易眯了眯眸,又觉畅快,楚策那番话可当真是在虞致壬心头留了个疙瘩。虞致壬已经离开,韩连也未多留,但他们都没想到,虞致壬居然是被五殿下气走的……“五殿下。”陆执北笑眯眯地对楚策竖起拇指,赞道:“强。”风溯南也忙点头跟着附和,“解气,嘿,虞澜要真不是他的种,怕是那老东西能气得提前进棺材。”楚策将剩了半盏的桂花茶放回去,斯斯文文道:“此事也算不得秘辛,宫中奴才们传的可比这难听多了。”这说辞连梅庚也头回听说,毕竟前世还没来得及对付侯府,虞易便先中毒而死,他半眯起眸,若有所思,“从此事上做做文章也未尝不可,若有铁证如山,证明虞澜不是侯府的血脉呢…?”梅庚唇边泛起笑意,余光却瞥向那安安静静的少年,而楚策仿佛有所察觉般,默契地抬起头,予了他一个天地失色的粲然笑意。咚咚咚!梅庚觉着胸膛内的心险些跳出来,眸色不由暗了暗。笑那么好看做什么…?——虞澜的身世虽然还不曾证实,但梅庚既然打定主意让他变野种,自然很快便安排了下去,不过虞致壬走后不久,虞氏便又来了人,声称奉老夫人之命,要将虞易接回侯府,并且言明虞澜和虞康氏都已经被禁足。梅庚便明白为何虞致壬急三火四地要来将虞易丢出侯府,想必是老夫人回来将虞康氏母子给摁了下去,这才逼急了虞致壬。老夫人亲自派人来接,虞易也不好推辞,这才离开王府。风溯南和陆执北也并未久留,可三人走后不久,便传来通报——林卢到了。泫鹤堂内,梅庚瞧着粉彩瓷碗内刚喂了两口的粥,随即若无其事舀起一勺,对外淡淡道:“就说本王在忙,让他等着。”他忙得很,小家伙这两日好不容易能吃下去些东西,自然不能半途而废。楚策对此无言以对,只得安安静静地张口任由投喂。他这两日终于感觉到了梅庚的不对劲,凡是有关于他的事,梅庚恨不得亲力亲为,甚至是要将他与外界隔绝开一般的霸道。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梅庚在试图掌控他。仍旧是小半碗,楚策便伸出手,抵住了梅庚的手腕,示意他停下来。梅庚也不再勉强,伸手轻轻蹭了下小皇子的唇角,动作温情脉脉,却又不容拒绝。楚策有些惧意,当年梅庚将他囚禁时也是如此,完全将他控制起来,容不得丝毫反抗。聪慧绝伦的五殿下终于开始心慌,纵然能算计人心,算计天下,可梅庚永远都是那个楚策怎么都算计不透的人,又或是…他始终算计不了梅庚的感情。或是爱之深沉,或是…恨之彻骨。 第45章 归根结底,仍旧爱他。如今一切都还没有发生,梅庚便权作原谅那人的理由,可他知道,这更像是给自己的不争气寻个由头。灯花摇曳,映满室昏暗,男人缓缓阖目,轻声:“不后悔。”“那您这是为何?”刘管家瞧着那隐匿在灰暗中的年轻王爷,因烛光昏暗之故,险些觉得此刻坐在那的,是个迟暮老人,浑身的苍凉气。梅庚唇边扯出一丝苦笑,支着额喃喃:“只是,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是仇人,是爱人,梅庚自己都乱了套。片刻,刘管家低缓的嗓音响起,“王爷,有舍有得,您若能舍了此刻所有,带五殿下远走,这天下之大,还怕没有容身之处?”“不。”梅庚不假思索地拒绝,面色冷峻,“我早已舍了天涯海角,朝堂或是疆场便是梅氏的宿命。”梅氏英烈,世世代代守护着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黎民百姓。是以掌权者那副德行,他梅氏仍旧血战疆场,不仅是为了效忠,更是为了尽职。片刻,梅庚又烦躁地问道:“刘叔,你认为楚策会是明君吗?”“不知。”刘管家摇了摇头,“昏君明君都是后世评论,五殿下为人聪慧,也算仁善,若太平盛世之下,他必是一代明君。可楚国情势如此,坐上皇位便是与大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楚国兴盛他便是明君,楚国衰亡他便是昏君。”梅庚一愣,未料到刘管家竟将事情看得如此通透。如他所言,这盛世是君主之功绩,而衰败亦是君主之过错。若百姓和乐安稳,自然称赞上位者贤明,可若百姓民不聊生,他才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便会一味地责怪肩负着整个楚国的皇。这几乎是亘古不变的规律,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刘管家揣着手,又道:“王爷,您若当真欲助五殿下争储,便该断了那份念想才是。”他虽愿意顺水推舟帮梅庚一把,却也瞧不透王爷这到底是要做什么,断袖断到了天子身上。梅庚抿唇默然,移开视线望向跃动烛光,明灭灯花便映在眸中,晕开团炽热的火光。“不。”他回绝得斩钉截铁。刘管家板着的脸也浮现几分诧异,甚至染上探究,他也不明白王爷为何对楚策用情至深,但还是颔首道:“那王爷究竟在此犹豫迟疑什么?”…问得好,梅庚无力地再次扶住了额角,他虽不想放弃,但楚策似乎与前世不大相同,虽说可能与他今生态度不同有关,却让人觉得更捉摸不透。前世他隐忍下情意不曾表露分毫,始终在他身后做那个浴血疆场的将军,而楚策也只想坐上皇位,他仿佛不曾爱任何人,成为了无情却合格的帝王。他们是君臣。而今生,楚策仿佛不再执着于登基夺位,那平和之下的淡然连梅庚也看不透。按照前世轨迹发展的东西更容易掌控些,而楚策仿佛就是两世轮回中那个最大的意外。红蜡凝在烛台,外面已是白月高悬,夜幕沉沉。某一刻,梅庚倏尔想到楚策那句轻描淡写的话——我知南国有情蛊,须得两情相悦,心心相印之人,方可同时种入体内。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男人骤然起身,薄唇紧抿,袖袍内的手略微发颤,遂毫不犹豫地出了门。一道身影快步绕过回廊,贵气的紫袍笼上月色,梅庚大步流星地走近院子,泫鹤堂的卧房并未燃起蜡烛,沉郁一片,唯月色流淌于璀璨星河间。吱呀。门被推开,颀长身影身覆月光驻足在门前,梅庚环顾四周,瞧见了站在窗棂前负手而立的少年,皎皎月光自窗洒入,映在少年的眸中,那双澄澈的眼盈着星河灿烂。少年似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淡淡欣喜,轻声道:“都解决好了?”见他如此平静,梅庚紧攥起拳,眸光凶戾仿佛野兽,企图借此来掩饰深藏蛰伏起的惶恐无措,他一字一顿:“南国情蛊,两情相悦,楚策,你得给我一个解释。”他更想要问,你是不是喜欢我?无数个午夜梦回都想问出的一句话,偏偏此刻难以启唇,他们之间隔着天下人置喙的沟壑,隔着飘零乱世的天堑,隔着曾真切存在的、极其惨烈的两世。可还是爱他,就是爱他,发了疯着了魔地爱他。梅庚瞧见他心尖上的少年孤身驻足在月华下,笑而未语,一步步地向他走来,恍惚间,梅庚似是瞧见当年君临天下的年轻帝王,踏着那条枯骨为石鲜血作土的路而来。——栽了。分明曾经疼到彻骨碎心,也愿意为他这一丝回应而粉身碎骨。好在一切都还来得及,梅庚心绪缥缈地想着,今生重来,一切都还有转圜余地。而后,柔软指尖轻轻碰了碰他掩在袖袍内的指节,随即轻轻握住,少年低语,沉静而柔和。“如你所想。”他们像是两支生了刺的花枝,小心翼翼避开自己身上的尖刺去靠近对方。第五十章 拉拢骆宽意料之外地知道了楚策的心思,梅庚仍然选择睡书房,在未燃烛火的黑夜中思量许久。前世他坐怀不乱地当了次真君子,有些话说出口后便回不到最初,故此他忍了一辈子,即使年近不惑,身边莫说知心人,连个侍妾都没有,过了大半辈子自给自足的日子。两人都对此心照不宣,恪守君臣之谊,只是梅庚未料到,楚策竟也是喜欢他的。 第47章 梅庚礼节性道了句,丝毫不提起是因为等楚策睡醒才耽搁了时间,若只是风溯南和陆执北自然不必如此,但毕竟现在而言,骆宽还算是个长辈。话音刚落,自他身后便走出个精致温润的少年,身量清瘦单薄,眉目却温和平静。“无妨。”骆宽神色不变,对楚策颔首致意,“五殿下也来了。”面色波澜不惊,心底狂风巨浪。听闻西平王还是世子时便偏要护着素来无作为的五殿下,却没想到竟重视到了这等地步,带着他来这,是要表明立场了?骆大人不动声色地沉思,西平王到底为什么要扶持个毫无希望的五殿下?陆执北也明了梅庚带楚策来的用意,不着痕迹地睨了眼面露沉思的骆宽,心想梅庚到底为什么竭力相助他可清楚着呢,男色误人呗。倒是风溯南对楚策格外亲切,五殿下怒怼永定侯时简直英姿飒爽,风二少弯起一双狐狸眼笑道:“小殿下也来了,今天晚上随便吃,不收钱。”刚被逼着吃下大半碗银耳羹的五殿下神情微不可见地一僵,旋即彬彬有礼地道了谢。“合着我们还得借五殿下的光?”陆执北当即控诉,“风子你对兄弟怎么就不大方点?”风溯南冷笑吐出两个字:“没门。”两人一来一往气氛便也更轻松些,楚策唇角噙笑,轻声道:“多谢风二少,今日在外,不必称呼殿下。”“好好好。”风溯南冲着楚策眨了眨眼。瞧见有人试图眉目传情,梅庚半眯起眼,下一瞬,充斥冷意的眼刀便向风溯南递了过去,无声暗示——管好眼睛。“……”风溯南后颈一凉,随即便瞧见梅庚那阴恻恻的眼神,折扇拍了拍掌心,果断不再招惹那小殿下。几句说笑后,梅庚端起满杯酒向骆宽遥遥一敬,旋即一口饮下,翻过杯口示意,“骆大人为官清正廉洁,此番行事,仰仗大人。”骆宽抬眼,正题来了。第五十一章 交易达成骆宽是难得的聪明人,知道什么能要,什么不能要,也是梅庚记忆中,为数不多余生安稳的人。见楚国情势不好,骆宽果断请辞归隐,闲云野鹤地自在去了。彼时他还曾感慨过,缺了骆宽,朝堂怕是更加不堪。骆宽同样抬起杯回敬,神情不自觉地凝重起来,“王爷言重,身在其职罢了,那位自己做下的事,也不算冤。”感受到骆宽的慎重,梅庚颇为诧异,旋即笑道:“大人说的是,江山不稳,西北部族虎视眈眈,若不肃清内鬼,难以抵御外敌。”若非自己人作死,他又怎会惨败而归?骆宽不可置否,只敛下眼道:“难如登天。”也有不少忠臣义士挺身而出,一年前新上任的户部侍郎尚绍不就是?年纪不大的小年轻,便是因西北之战的拨款去向而被抄了家。真正贪污的袁通现在还活生生地蹦跶,那斯文守礼的年轻人却死了全家。骆宽不是没想过整顿朝堂,可连御史台那帮混账都视而不见,监察百官的官也不干人事,他又能做什么?骆宽又叹道:“王爷请旨着实冲动,西北之战时,下官也曾探查过军饷去向,虽说处处削减克扣,但还是有大批不知所踪。”虽说楚恒之刚愎自用,但也不傻,知道打仗得花钱,可没少往西北之战里砸银子,故此梅庚大败而归,上头那位才气得险些降罪,若非几个皇子之争惹得朝臣胡乱站队,怕是这位西平王也没法安安稳稳地坐在这了。而骆宽的下一句话,让梅庚的神情彻底狰狞起来。“军饷没了也便罢了,偏偏武器也…这么多的军饷金银,刀剑弓弩,足够养下不少的私兵。”所有人的神情都在刹那间凝重下来,而梅庚唇边的笑愈发的狠戾,他联想到当年那场轰轰烈烈的逼宫,可惜主角不是任何一个皇子,反倒是当今的皇后。太子暴毙,四皇子被圈禁,皇后举兵谋反,当年的大楚国运可当真是跌宕不已。梅庚指腹捻着瓷盏轻轻摩挲,心想,看来这私兵与皇后和英国公府有关,甚至于…太子。连风溯南唇角的笑也彻底散去,目瞪口呆地喃喃道:“私兵…这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啊。”当权者怎会容他人豢养兵马?这是对皇权极大的威胁与蔑视。陆执北满面凝重道:“不知去向?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骆宽神情颇为古怪地瞧过去,又笑道,“此事陆太尉和平国公也知晓,想来是因水太深而未曾告知两位公子,可那军饷武器去向,多方暗查之下,还是毫无结果。”陆执北:“……”风溯南:“……”两人一时间没好意思吱声,倒是梅庚身侧始终沉静的少年轻声道:“梅庚还朝后,太子一党死咬不松,认准是梅氏渎职方才战败,数次请旨降罪于西平王府,若非做贼心虚,何须如此着急。”“五殿下所言有理。”骆宽眼底又涌诧异,他从未与这位五殿下有所交集,方才第一眼瞧见,也只觉得那是个漂亮且安静的少年,却不想他竟会说出这么句话来,让骆宽都不得不赞一句聪明。这话明摆着就是告诉梅庚,这事儿十有八九是太子干的,虽说有理有据但毕竟是凭空猜测,但更像是在撺掇西平王将太子视为对手。瞧见骆宽和陆执北颇有深意的眼神,梅庚不动如钟,神情自若。这小崽子可不会做这么明显的事,敢在这个时候提起,哪里是说给他听的,分明是做给骆宽看的,转念一想,梅庚又有些牙根疼——楚策这小混账就是吃准了他会配合!西平王似笑非笑地瞥了眼身侧的小家伙,旋即拖长尾音缓缓道:“四皇子生母婉贵妃,背后势力错综复杂,他那个父亲又掌控御史台大权,这些年太子的地位可不安稳,给自己留条退路也正常。”话虽如此,可他那渗人的寒冷语气却让骆宽面色变幻,而陆执北的脸色也有些微妙。越是相处下来,他就越觉得梅庚奇怪,像一只老奸巨猾的狐狸,又或是蛰伏暗处的毒蛇。他看得出来,骆宽根本就是把他和风溯南当成了晚辈,可对待梅庚却如此慎重。 第49章 楚策没应声。梅庚知道方才确实吓着了小孩,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哄慰,只得将人抱在怀,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脊背,眸光深远,忽然开口唤了一声:“小策。”楚策脊背微僵,只有梅庚会这么叫他,亲昵而又缠绵,每一个字绕过舌尖时都仿佛带着炽烫的心尖血。算来,他大抵已有十多年没听见了。梅庚也许久未曾叫出这个怀有私心又极其亲密的名字,自前世决意与楚策止乎礼,便始终恭恭敬敬地唤他“五殿下”,日后登基,便又改成了“陛下”,再然后便是直呼其名,每一次都恨不得将他剥皮拆骨般的咬牙切齿。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随即,逼仄的马车内响起男人一声轻叹:“罢了,日后再说。”他将那句“别背叛我”生生地咽了回去。不必同他讲,他定然是没这个机会的。梅庚早已经不敢再赌,即使舍不得用那些手段来控制楚策,但他也绝不会再放任楚策成长到前世那般可以随意拿捏他生死的地步。正兀自沉思,梅庚忽然感觉到手被一只微凉清瘦的手掌握住,随即,少年轻轻柔柔的声音入了耳:“再,叫一声吧……”片刻的沉默,男人嗓音低缓地轻轻唤了句:“小策。”“…嗯。”——有平国公府、太尉府及西平王府联手施压,始终偏向于太子却未曾彻底投诚的虞致壬没了辙,妻子儿子都下了大狱,探听之下才知是骆宽的手笔,骆宽毕竟当了多年的官,又身居刑部要位,无奈之下虞致壬便上门去求见,谁知到了府门前却被告知骆宽不在府中。思忖之下,虞致壬便猜测是骆宽刻意躲着他不见,便索性在人家府中等着,总算是在宵禁前等到了同西平王小酌回来的骆大人。“侯爷久等。”骆宽仍是一贯的不冷不热,刚吩咐上茶,面色不大好的虞致壬便道:“想必骆大人知道本侯此行目的。”骆宽了然颔首,又吩咐道:“下官明白,来人,将侯夫人带出来随侯爷回去。”原本还诧异于骆宽的好说话,听到后半句话面色便更难看了些,他皱起眉道:“骆大人,本侯此行是要将夫人与我儿一同带回去。”骆宽沉吟片刻,面色冷肃地回绝:“二少罪证确凿,本朝铁律不容徇私,侯爷还是带令夫人回去吧。”不肯放人,也是要严办的意思,虞致壬面色骤然阴沉,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骆宽!你什么意思?”骆大人琢磨自己这意思挺明白的了,他不悲不喜地淡淡道:“侯爷,杀人偿命,下官职责所在。”两厢僵持不下,虞致壬威逼利诱都用了个遍,奈何骆宽油盐不进,就是不肯松口。永定侯府的老侯爷当年也是一员虎将,可惜虞致壬却无心武艺,又被上面那位借机削了兵权,如今的永定侯府可是大不如前,骆宽有恃无恐。折腾了足有半个时辰,虞致壬才黑着脸拂袖而去,摔门声震天响。骆宽若有所思地瞧着惨遭泄愤的门,琢磨着若是坏了,修门的钱得让西平王府出。他是清官,两袖清风,穷得很。——虞致壬到底还是先将虞康氏给救了出来,得知儿子还身陷大牢,虞康氏早已没了精致贵气,发髻微乱,神情憔悴,上了年纪再经此折腾,原本美艳的脸也显得枯槁,泪眼迷蒙地哭诉:“侯爷,你可得救救澜儿啊,伤还没好,怎么受得了牢狱之苦啊!”“夫人放心。”虞致壬收敛了阴沉脸色,轻轻拍了拍虞康氏的手,切齿狠声:“明日本侯便去拜访太子殿下。”虞康氏这才噙着泪点了点头,垂下头去的刹那,原本楚楚可怜的神情骤然狰狞狠戾起来。虞易!一定是那个小畜生干的!——永定侯府二少进了刑部大牢的消息当晚便走露风声,浸淫官场多年的人精便有所察觉,骆宽一人怎会对永定侯府动手,背后想必是有旁人的授意,虞澜行事张狂,但还不至于蠢到得罪自己得罪不起的人,近期唯一有所冲突的,可不就是西平王府那位煞星!自从这煞星还朝,永安城饭后闲谈的话题便没少过,哪一件大事都少不得这位!想起暴毙家中的林三少,再瞧瞧转眼便进了刑部大牢的虞二少,众位大人一时间人人自危,忙告诫自家小辈万万不要招惹这位年岁不大的西平王。在梅庚尚不知情时,他俨然已靠着桀骜凶名成了诸位大人威胁自家晚辈的有效手段。次日提审,证据确凿之下,骆宽在刑部诸位大人惊恐的眼神下定了罪——秋后处斩。堂下的虞二少狼狈不堪,没了往日的光鲜亮丽,虞澜虽娇狂,听到这宣判时也彻底慌了神,状若癫狂地狠狠嘶吼:“我爹是永定侯!我是永定侯世子!你们敢!你们敢!”“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为我等伸冤!”苦主们跪伏下去,夹带痛快与悲戚的声音将虞澜的吼声压下。他的疯狂在数位苦主哽咽的高声谢恩下,也显得无比可笑,仿佛一场染血的闹剧。消息一经传出,便又是几家欢喜几家忧,满朝文武震惊不已,虽然早知骆宽的性格,但也未料到他竟如此雷厉风行地定了案,永定侯前脚刚进宫去哭诉,骆宽后脚便将整理好的卷宗规规矩矩地递到了楚恒之眼前。铁证如山,虞致壬也无话可说,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年般地走出了皇宫。他知道,宠爱了多年的儿子再没了翻身的可能。——宫殿富丽堂皇,进出宫女容貌姣好,身姿婀娜,殿内燃着香,沁人心脾。倚在小几后的男人身着奢贵金袍,眼神难掩倨傲,似笑非笑地缓声道:“侯爷,连父皇都允了骆宽判案,本宫可也插不了手。” 第51章 梅庚当即皱眉,“回去做什么?这件事与你无关。”西平王仍然丝毫不觉着,将皇子养在王府这事儿本就是不合规矩的。他不让楚策回宫自然也有原因,楚策还小,这件事原就不需要他出面,前世时楚策可为此遭了不小的罪。西夏皇室姜氏,本是女系皇族,女人为皇,而今的西夏女皇姜瑾便是个实至名归的毒妇。无论老人小孩,凡是动了杀手必要斩草除根,其国刑罚更是残忍至极,曾将人自背部剖开,根根断其肋骨,趁人没断气前将滚烫的油灌入胸腹,生生折磨致死。这刑罚还有个极美的名,称其凤舞展翅,肋骨展开,肖似展翅。姜瑾以暴虐闻名诸国,无人敢轻易招惹,而她的独女姜梓川,也便是西夏公主,皇室的继承人,虽是美艳万分,但也同样心狠手辣,更是西夏最骁勇善战的女将。当年在显章二十年那场仗里,梅庚险些便将这女人斩杀于阵前,却还是被她逃了去,不过是在脸上留了道疤,倒是极为可惜。姜梓川骄奢淫逸,不仅喜好各色美男,更不忌讳漂亮女子,甚至命人在眼前交媾欣赏,更喜欢折磨少年少女,手段下流恶心。而恰恰,前世西夏来的那位使臣,正是姜梓川的亲信,不仅要求楚国赔偿大量金银玉器丝绸,更提出要与楚国一位皇子联姻,她的恶名何人不知?楚国不似西夏,向来以男子为尊,自然没皇子愿意去受那个委屈。唯一没资格拒绝的,便是楚策。圣旨还没下,也多亏太子多嘴先去气了楚策一气,逼得楚策在太和殿前以死明志,虽说保了条命也不必去西夏,还是被打了个半死,丢了大半条命。想到此处,梅庚的脸色便更难看,是心疼楚策,也是愤怒。因有人觊觎楚策而燃起的滔天怒火熊熊燃烧,炽烫的温度几乎灼烧理智,但梅庚却愈发沉寂安静,紧紧攥着那只柔软的手,直到楚策白了脸轻轻提醒:“梅庚,轻点。”梅庚骤然回神,这才瞧见楚策已经淤血的手腕与颤抖的手掌,他方才若是再用力些,只怕这漂亮白皙的手便要真被捏碎了骨头。“疼了?”梅庚攥着那一截雪白的腕子,轻轻摁揉了两下,脸色铁青。楚策摇了摇头,他苦笑道:“你闹出的动静太大,想必父皇已经注意到你我,他多疑,若我再留在王府,反而不利于你。”梅庚默然无言。他知道楚策说得对,却贪恋于这段时间同楚策的相处,尽管要日日睡书房,也舍不得放楚策回宫。何况宫里情势混乱,楚策不在他眼皮子底下,只怕又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越想越不情愿,却被蓦地撞进怀里的小家伙惊到,下意识将纤瘦少年搂了个满怀,低下头便瞧见他泛红的耳尖。“不必急于一朝一暮。”少年闷闷轻语传入耳中,梅庚便知道他是决定了回宫。清风拂面,平添愁绪,梅庚敛下眼,轻轻拍了拍楚策的背,眺望着远处皇宫内座座宫殿的虚影。如同一个又一个方方正正的墓室,不知埋葬了多少东西,瞧着光鲜亮丽,富丽堂皇,实际上连一道光都没有。“再过两日,我送你回去。”梅庚到底还是选择妥协,寻着少年的下颌将他的脸抬起来,印于额心一吻——珍视,不舍,且温柔。这是他对楚策做过最亲昵的动作,搂搂抱抱之外,便是这样蜻蜓点水的吻,仅仅是吻在额心或是指节,像是保护易碎的精美陶瓷。不含任何欲望与恶意。不远处守着的五味瞧见两人亲密,眼皮子狠狠跳了几下,旋即深深吸气,强迫自己接受五殿下已经被拐走的悲伤事实。偏偏刘管家不知从何处悄无声息地冒出来,揣着手面带欣慰地感慨:“王爷和五殿下感情真好。”五味:“……”刘管家笑眯眯地回头,追问:“是吧,五味公公?”呵。五味沉着脸,回以无声驱赶——离我远点吧您呐!这西平王府的人怎都这么闲??梅庚对策儿很好的,一直都很好的,除了前世那最后的两个月彻底爆发()第五十四章 楚策之危西夏使臣进永安的那日,是个天光大好的艳阳天。尽管大楚一点都不欢迎他们,但面子是给对方也是给自己的,还是规规矩矩地将使臣们迎进了皇宫,设宴款待。身为西平王同样出席了晚宴的梅庚,瞧见了他上辈子和这辈子都非常想弄死的人——上辈子没那机会。西夏大将,姜戎。姜戎生得粗狂高大,已过不惑之年,大襟长袍绣着鹿角纹,腰间挂着一柄弯刀,左脸上有一块圆形凸起的疤痕。姜姓皇室,他是西夏女王姜瑾的兄长,同母异父。此次金乌岭之战,便是他挂帅,此人手段极其狠辣,开战时战旗上插着一具楚军的头颅,借以震慑,将已经手无寸铁的楚军杀得狼狈不堪,且所到之处如同悍匪,对百姓也不留情面,烧杀抢掠奸.淫妇女,其恶行罄竹难书。更让梅庚不爽的,是前世他也没能弄死这个老王八羔子。他甚至奇怪,西夏上一任女王到底是什么品种,居然能生出这么狠毒的儿女来。姜戎身边还跟着一个话少的少女,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美艳的双眼,端庄持重地鲜少开口,另一侧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死鱼眼颇有些阴沉。若说瞧见姜戎让梅庚不爽,那么晚宴没瞧见执意回宫的楚策,便让本就不大高涨的兴致又低迷了几分。但这落在其他人眼中,便是另一层意思。众人心照不宣,梅氏那些战死的将军,几乎大部分都死在姜戎手里,西平王自然不待见这所谓的西夏使臣。不过梅庚也没打算和姜戎有什么冲突,尽管他对此人厌恶至极,但此刻与他纠缠也毫无意义。 第53章 “去。”楚策冷声打断了他的话,面色是说不出的僵冷与严肃,紧绷着小脸,袖袍内的双手已经紧攥成拳,骨节泛白。楚洛不会无缘无故过来吓唬他,恐怕这混蛋又干了什么事,又或者是……他知道了什么。五味见状拗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留下没什么用,狠狠咬牙后掉头便走。殿宇死寂,楚策坐在寝殿内,空旷而又黑暗,恐慌便在心里蔓延,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更是苍白了起来。直到外面响起脚步声,很凌乱,楚策知道人不少,他闭了闭眼,迫己冷静下来。开门声响起的刹那,楚策遍体生寒,抬眸望去,借着月光,他看见了门外的几个身影。锦衣华服的太子殿下坦然地进了门,双手环着肩,抬高下颌睨着他,不可一世的神情,眼神中是厌恶也是冷酷。而他身后的是个彪形大汉,下颌覆着青灰色胡茬,脸颊还有块疤痕,宽腰长袍更显粗狂,眼中灼灼烧着惊艳与极令人恶心的兴奋,楚策的眸光骤然沉冷下去。是他!姜戎。这辈子的楚策自然是不认识他,但上辈子,楚策和他打过几次交道——楚国、梅庚以及他前生那惨烈的结局,便是因此人而起。一瞬间全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结,连门后又跟着进来了两个西夏服饰的女人,他都没有注意到,而是目光定定地望着姜戎,眼底的冷肃与恨意几乎凝成实质。瞧见楚策没有意料中惊慌恐惧到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反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炸了毛一般的故作凶狠,姜戎饶有兴趣地搓了搓下巴,沉声问道:“你认识我?”何止是认识。楚策回了神,几乎是刹那便将眼底的情绪敛去,仿佛方才的一切都只是虚幻,袖袍内攥成拳的手开始颤抖。不请自来,定是不怀好意。情势不妙。楚策暗道一句,又偏开脸仿佛是在隐忍恐惧般出声,带着细微颤音:“不认识。”第五十五章 梅庚救人不知何时乌云盖月,掩了清冷月光。还没出宫门,梅庚便被人拦住了去路,是洛王身边的太监,他只说了一句话:“焦兰殿,西平王快去瞧瞧吧。”洛王向来肚子里坏水比墨水多,但在宫里公然伤害皇子这种事他定然不会做,毕竟有损营造出的仁德名声。所以这通风报信,若非是洛王闲得慌想遛遛他,便是当真有人在找楚策麻烦。西平王俊美的脸刹那间阴沉铁青,似要冰封千里的僵冷。“王爷?”黑衣的秦皈低声,“恐怕有诈。”梅庚眉梢眼角戾气翻涌,沉嗓吐字:“走,去看看。”于是周围的官员便瞧见,西平王黑风煞气戾气冲天地折返了回去,结果撞上了匆匆忙忙来找他的五味,瞧见五味煞白的脸色,梅庚的心又沉了沉。“到底出什么事了?”五味惨白着一张脸,咬牙道:“离开焦兰殿时,太子带着几个西夏穿着的人进殿了。”太子,西夏的人,梅庚无声重复,脸色愈发难看。姜戎!此人恶名昭昭,还极爱中原江南女子或是少年,楚策那张极温和的眉眼在眼前晃过,梅庚狠狠咬紧了牙。没再多言,梅庚也顾不得还在宫中,足尖点地施展轻功眨眼间便消失在原地。秦皈犹豫了片刻,瞥见一旁的五味,忽地道了句:“失礼了。”五味:??于是秦皈便木着脸,将本就脸色不好的五味扛在肩上,追着梅庚飞身而去。——焦兰殿,昏暗宫殿燃起了烛火,灯火通明。“不认识?”姜戎饶有兴趣瞧着怀里脸色惨白的少年,这俊俏温润的小模样确实是他喜欢的,可他方才的眼神分明就是认识他的,不仅认识,甚至恐惧和憎恨。“今日之后便认识了。”楚策冷笑,并不是很想认识您。他没料到,太子居然敢带着姜戎来焦兰殿对他下手,被陌生男人的气味环绕,楚策的厌恶不加掩饰,屏息了片刻,不再寄希望于楚砚能记起自己是大楚的太子。“这是大楚的皇宫。”楚策定定地望着姜戎,他掌心被冷汗浸透,但逃定是逃不出去,唯一的办法只剩拖延时间。现在只希望五味能尽快把梅庚找来。姜戎点了点头,表明自己清楚,又瞥了眼还在房里的两女和楚砚,毫不客气道:“出去。”楚砚虽因他命令般的语气而不悦,但知道对方意图,他自然也不愿意留下瞧这场活春宫,倒是更愿意瞧见事后楚策的凄惨模样,所以只是冷哼一声便出了门。姜戎低低笑了一声:“我倒是挺希望你这个皇兄登基,日后大楚必然是我西夏国土。” 第55章 这事儿本就是他们理亏在先,闹大了反而不好看,何况今夜吃亏的可是那个小可怜皇子,姜戎带人离开,走到院子门口时,又高声笑了笑:“西平王,今日我吃不到,来日在西夏,他还不是任我想肏就肏?”自然无人回答,却被刚进院子的秦皈和五味听了个真切。秦皈把肩上扛着的五味公公随手放下,而后毫不犹豫地抽剑而出,对着姜戎便招呼了上去。姜戎愣了一下,只当他是梅庚的随从,却未料到他竟如此果断地动了手,当即抽出佩刀,可那剑刃却极刁钻地擦着刀背而过,挑破了他肩上的衣物。缠斗之下,姜戎也发现对方并没真的想杀了他,交了几个回合的手便各自退开,秦皈收了剑,面无表情:“这是教训。”话音刚落,姜戎身上的长袍便应声而落。他压根没想要姜戎的命,不过是想稍作报复而已。光着上半身的姜戎气得脸色铁青,被人剥了象征身份的衣物,无论是在大楚还是在西夏,都是奇耻大辱。姜戎狞笑着连连道:“小子,你给我等着!”秦皈波澜不惊,摆明了小爷搁这等你,你来啊?但姜戎自然不甘将事情真闹得众人皆知,也只能脸色阴沉地带着姜梓川和西夏女人离开。第五十六章 早夭之象梅庚无心搭理外面叫嚣的姜戎,他怀里的楚策喘息微弱,刚一放榻上,便蜷缩起来抱紧自己。梅庚曾见过无数次,彼时他是那个施虐的人,楚策疼得狠了,便这么一声不吭地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小策。”梅庚喉间干涩,坐过去将楚策抱入怀,见他紧紧攥着已经松散下的衣襟,伸手轻轻点了下少年不断轻颤的腕,随即扣住了脉门,运起柔和温热的内力试图缓解小家伙的痛苦,沉缓柔声:“伤到哪了?让我看看。”即使不看也知道,姜戎那个王八蛋下了狠手,见了血,怕是受了内伤。楚策没吭声,咬紧牙关细微地轻颤,满口的血腥味。梅庚很快发现怀里的楚策似是神志不清,竭力将自己蜷缩起来,染了血的唇微微翕动,似乎是在说什么。梅庚附耳过去,勉强听清了楚策的气音,当即面露怔忡。楚策在重复一句话:“杀了姜戎。”“杀了…姜戎?”梅庚喃喃着重复了一句,心中杀意再起。楚策的善良不可否认,但他的狠绝梅庚也见识过,受此大辱想杀了姜戎也在情理之中。梅庚并未生疑,只是轻轻地应下:“好。”见楚策渐渐镇定下来,似是昏睡了过去,梅庚犹豫片刻,将他衣衫拉好,重新抱起人迈出房门,对在门外守着的秦皈道:“去太尉府,请陆执北去王府。”——后半夜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湿了青石路。陆执北知道接待西夏使臣的晚宴,但却没想到夏人竟然敢公然在皇宫对皇子动手,瞧见楚策背后大片的淤青时,陆执北也忍不住骂了句混账。楚策身上的淤青不止背后,手腕上也有被捏出的指痕,后腰处磕在桌沿上的淤痕,从进了王府开始,他便没再醒过。不过一个时辰,额头便滚烫起来。梅庚浮躁不已,在屏风后来回踱步,直到陆执北从屏风后走出,才迫不及待问道:“他怎么样?”陆执北迟疑了片刻,抿了抿唇,“不太好。”梅庚的声音骤然冷下去:“怎么回事?”陆北执叹了口气,“伤着了肺腑,梅庚…我观他脉象,若是再这般下去,怕是…早夭之象。”最后四个字,他说得犹豫且艰难。但落在梅庚耳中,无异于惊雷炸响。早夭之象!前世他将楚策小心翼翼地护着,费心调养之下,初时不过是身子虚些,之后便再没出过问题,故此梅庚全然没料到,在他还不明就里的情况下,楚策的身体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梅庚神情阴沉得可怕,一字一顿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陆执北眼神复杂,一时间没应声,但在梅庚愈发沉冷的注视下,终于又叹了声,道:“上次你找我来,五殿下虽身子虚,但按我说的慢慢调养,定是无碍。他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这次受伤虽说不轻,但也不至于此,可五殿下前些日子跪太和殿也伤了身子,你离开这两年他是怎么过的,咱们都知道,梅庚,若是他再经历几次这样的意外,莫说是我,便是请师父亲自出山,也是束手无策。”他每说一个字,梅庚的神情便难看一分。在太和殿上,他跪求圣旨是为了谁,梅庚当然知道。今生的一切便是从此开始有所变化,前世他还没回永安城便在路上清醒,这回却在王府昏睡许久,否则也不至让楚策用这种方式帮他。见梅庚不语,陆执北拍了拍他的肩,沉声道:“放心吧,暂时还没事,只要五殿下撑过去就没事,但是那个姜戎你打算怎么办?他敢在大楚干这种事,真忍气吞声?”梅庚沉默片刻,想到了先前姜戎的话——他们要将楚策带到西夏去。和亲对象定然不可能是姜戎,大楚可以送公主去和亲,但绝不会送皇子去做男宠,所以前世和西夏公主的那场联姻,想来里头也有他不曾知道的猫腻。思前想后,梅庚眸光一暗,“姜戎怎会找到焦兰殿去,定是有人带路,有人故意把小策卖了。”陆执北颔首附和,“嗯,你觉得是谁?”梅庚神情晦暗不明,缓缓吐字道:“或许…是太子。”“为何?”陆执北一怔,有些不明白太子脑子里装了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即便是看楚策不顺眼,自己使绊子便罢了,怎还引外敌来侮辱亲弟弟? 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楚策心结楚策睁着眼,满目茫然,眼前是墨染的黑,瞧不见光,又或是滔天血色,从中生出枯骨来,每一个都在向他索命。自当年将梅氏抄家又坑杀将士后,许是因愧疚,又或是因某种痛楚,便常常陷入梦魇中,楚策极清楚此刻的境况,不免苦笑,但很快,那血雾分开,走出了个人。身着戎装,银甲之上血迹斑斑,刻着刀剑留下的狰狞痕迹,那人束着发,青丝散乱,容貌俊美,原是天人之姿,是多年后的梅庚,那时他已近不惑之年,仍旧是一副好皮相,棱角锐利,锋利且危险的美。他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泛着冷光的银亮匕首,上面染着血,一滴滴地落下。楚策刹那便认出了那把刀,那日广明宫中,他便是用了这把刀,一点点将他剥了皮,身上仿佛又泛起了冰冷的剧痛。针尖都能让人痛不欲生,遑论生生受了剥皮之苦,那日他知梅庚不会轻易放过,死咬着牙不肯露出半句求饶,可最后却是连讨饶都没了力气。怎能不痛?痛得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足足挣扎到了天明,才真正解脱。自那之后,他食不下咽,尤其见不得荤腥,只瞧见一眼便能想起自己被剥了皮只剩鲜血淋漓的烂肉模样。恶心。而此刻,他瞧见那血雾前的梅庚动了动唇,隐隐约约听见一声轻声,字字泣血:“您以白骨筑这巍巍殿宇,臣便以血,画您兽心人面。”身上若有似无的痛苦,刹那便转移到了心里,一字一句,如刀刃般刻在心上,又是一阵撕心裂肺。楚策涩涩地低声,携着无限惶然,“不是……”也不知是想否认什么,但梅庚已经步步逼近,便慌乱地往后退去,声都带了颤轻轻唤了声:“梅庚!”浓雾又渐渐转为黑色,铺天盖地的墨染,曾经将他带回人间的男人,亲手将他拖回了地狱。“不要…梅庚,梅庚…!”静谧房中,少年惊慌失措的呢喃也格外真切,梅庚满头雾水,不知楚策是怎么回事,方才以为他醒了,却只是瞪着眼,眸子里雾气昭昭,他蜷缩在墙角抱着自己,不断摇头呢喃,口里唤着他的名,又或是颤巍巍地说不要,说着说着便哭出来,哭得很凶。梅庚是见过楚策落泪的,他次次侵犯强迫,楚策哭得悲恸却无声,眼泪像串线的珠子一般。但他没见楚策这样哭,从小声的呜咽到抑制不住的低泣,嘴里胡乱地呢喃,颠三倒四也就那么几句话。梅庚看出他在害怕,怕到了极点。但不明白他在怕什么,楚策什么都不说,只是喊着他的名字,再慌慌张张地说出几句拒绝的话,也不知是想抗拒什么。他从来不知楚策还有这样的一面,犹豫半晌,还是伸手想将人捞进怀里,对他的亲昵楚策从来不会反抗,可这一次只是刚刚牵住了他的腕,楚策便发了疯似的挣扎起来,不断地试图向后缩,可已经退到了墙角,又能往哪里逃?连拖带拽,梅庚将人搂进了怀里,死死地禁锢,在他耳边一遍遍柔声低语:“小策,别怕,别怕。”他的安慰失效了。楚策确实不再挣扎,但身体始终细微地轻颤,除了眼角的泪不断溢出外,就像个毫无生机的假人。他还是在害怕。梅庚回想了片刻,能让楚策怕的很多,这些年在宫中的生活,又或是今晚姜戎的羞辱,他想不通,便只能抱着楚策徒劳无用地安抚。足足闹了有半个时辰楚策才安静下来,重新变回了小猫,安安静静地缩在男人怀里,是下意识地、向人寻求保护的动作。楚策不会武功,没有后台,在深宫的淤泥中像是浮萍般无依无靠。连识文断字,都是梅庚手把手教出来的,后来梅庚做了伴读,亲自带着小家伙去读书,那些遥远的回忆一时间无比清晰,梅庚怎么也想不通,为何楚策会做出那样不明智的决策,阵前斩将,坑杀将士。他无数次质问,楚策都不肯透露只言片语,只道他功高震主,本就留不得。彼时的楚策当真是帝王之相,通身气场尊贵而又霸气,不容半分置喙,与如今这个躲在自己怀中寻求庇护的小猫咪截然不同。又或许是,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梅庚有些乱,只能搂着楚策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脊背安抚,又是半晌,怀里的楚策仿佛忽然醒了过来,睁着无神的眼,就那么怔怔地望着他。被他瞧得心头隐痛,梅庚低下头与小家伙对视,轻轻在他眉心落了吻,又低声询问:“还好吗?”楚策摇了摇头。梅庚一顿,“哪里不舒服?”楚策张了张嘴,有些呆滞地吐出两个字:“害怕。”“怕什么?”梅庚耐心地轻声问。却见楚策蹙起眉,身体也跟着颤了颤,最终垂下眼,湿润的长睫颤动着,低低地说道:“怕疼。”梅庚无言,他曾经予了楚策这世上最痛苦的刑罚。但楚策仍然依偎在他怀里,纤弱的身子滚烫,呼出的气息都带着灼热,梅庚稍稍施力,没再开口,只是抱紧了他,对外吩咐道:“把药拿进来。”最终不仅整个王府因为五殿下受伤而被闹得鸡犬不宁,连陆执北也没睡上一个安稳觉,第二次从温暖的榻上被拖了出来,任劳任怨地去瞧被梅庚护起来的小殿下。若是个普通人,姜戎那一脚躺个四五天也就罢了,可楚策不同,他常年积郁,前不久又伤了身子,可楚策仿佛不会疼不会累似的不当回事,强撑着装作与常人无异,以至于此刻爆发起来便来势汹汹。天还未明,被惊动起的苏婧也忙带人来看,泫鹤堂灯火通明,为数不多的几个下人来来回回地忙碌,又是端热水又是换冷水的,那年岁还小的五殿下躺在榻上,昏昏沉沉的不清醒,因不适而拧眉,哭得眼睛也红肿,本就是个精致白皙的少年,这般凄惨模样倒惹人心疼。王太妃面色复杂,睡着的楚策没醒过来,但手里攥着一截断了的布料,而她儿子右侧的断袖十分刺眼。一夜未眠,梅庚也有些许倦色,无奈地笑道:“母亲,今日回来的可能晚些,小策麻烦您费心。” 第59章 想起平日喂他吃饭的艰难,结果现在喝药倒是平静,梅庚半眯着眼,走过去坐在榻边,轻轻点了下小孩的鼻尖,“不苦?”楚策怔了怔,他苦得舌尖都发麻,但至少能压下翻涌着的恶心,若无其事地轻声:“有些烫。”所以只能慢慢喝。这借口足够拙劣,梅庚叹气,不再咬着这件事,而是话锋一转问道:“昨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太子。”楚策仍然平静,清醒之后的他仿佛用装出的坚强做出一道屏障,将昨夜那个脆弱柔软的他藏在里面,不欲人知。停顿了片刻,楚策又极其淡然地叙述:“是他带那几个夏人到焦兰殿,若我没猜错,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可能是西夏公主。”一个…拥有变态癖好的女人,楚策拧起眉,露出几分嫌恶的神情。昨夜姜戎显然是想对他用强,那个女人居然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楚策甚至能感觉到她已经燃烧起的兴奋。简直是个变态。梅庚将他手里的药碗接过来,指节轻轻剐蹭了下小家伙湿润的唇,声线沉冷如同冬日湖水,“我知道了。”他将药碗递到唇边浅尝,刹那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开。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面色平和地喝这种东西,犹豫了片刻,将剩下的半碗药轻轻吹了吹,另手向楚策递了过去,劲瘦修长的指节里夹着枚果脯。哄小孩似的举动,让楚策怔了怔。他也该恨梅庚的,就像梅庚恨他那样,他们曾经像两条野犬,互相撕咬,鲜血淋漓。可又偏偏知道,眼前才是梅庚最初的模样,温柔强大,试图将所有人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是他将如斯温柔的梅庚逼成了只知杀戮的兽。楚策迟迟未接,梅庚略抬了眼去瞧他,正对上少年怔忡的眼神,眼眶俨然红了一圈,像只耷拉耳朵尖的小猫咪。“梅庚。”小猫咪开口了,梅庚自鼻腔哼出个嗯来。于是小猫咪眉眼也涌上郁色,抿了抿唇,犹豫良久,方才温温吞吞地轻声:“杀了姜戎。”轮到梅庚愣住,“什么?”他着实没想到,楚策会用这样无谓又温和的语气说出这句话。“放他回去,后患无穷。”楚策点漆似的眸子内盈满认真。“不是杀他的时机。”梅庚皱起眉,“能逼得他们放弃捉你去和亲已是不易,若西夏使臣死在大楚,怕是没那么容易糊弄过去。”楚策聪慧非常,怎会不知此时杀不得姜戎?梅庚眼底带着几分探究瞧他,以眼神询问他原因。但也没瞧出什么,楚策压根不与他对视,只是垂着眼沉思。又是良久,楚策才叹了句:“是我心急了。”怎能不急……姜戎便是当年那盘死局最初的棋子,生生地将他与梅庚都逼上了绝路。有那么一瞬间,楚策甚至想问上一问:“若知我逼不得已,你可还恨?”终是说不出口。纵使受尽千般折磨,也不愿吐露的真相,即使现在说了,也不会让任何人放过自己,只会在被隐藏起的伤口上撒一把盐。梅庚捏着药碗的手紧了紧,半眯起了眼,眸光暗藏着沉色。不对劲。楚策非常不对劲。他还是那副温软的模样,退了烧后的脸色苍白,但昨夜的惊吓仿佛对他没有影响,仍旧谈笑晏晏,似是与平日无异。可梅庚就是若有若无地感觉到了楚策的异样,他好像有一个秘密,死命地捂着不肯叫人发现。两人之间的沉闷,被楚策轻轻接过那颗果脯而结束,面不改色地喝下半碗药后,楚策将果脯丢进口中,酸甜遮住了苦涩,似化作千丝万缕,缠上了心。梅庚觉着他应该捏着小家伙的喉咙,狠狠质问他到底隐瞒了什么。可是瞧见他腕上已经转为乌紫色的指痕,又不忍了。直到楚策昏昏沉沉地靠在他怀里睡过去,梅庚望向窗外如洗碧空,长长地叹了口气。空寂房中,呼吸声浅浅,睡着的楚策轻轻呢喃了什么,传入梅庚耳中,换得额心一个疼惜又珍视的吻,蜻蜓点水,轻触即离。“梅庚……”温温软软,带着不自知的眷恋,让梅庚即将狂风骤雨般压抑不住的怒火悄然散去,顿时雨过天晴。梅庚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楚策还小,不是当初那个狠下杀手的帝王,至少现在而言,他是无辜的。像是在为自己的不忍寻找借口,又或是刻意忽略了心底油然而生的某种…歉疚。风溯南和虞易闻讯赶来时,已是午后,梅庚正哄着楚策吃那碗芋圆桂花粥。偏偏一向乖巧的楚策使起了小性子,仿佛变回了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活泼而又狡黠,非要折腾梅庚哄半晌,才纡尊降贵地吃下一口。梅庚对此捉摸不透,怀疑是否是他年纪大了,实在难猜这小孩的心思。到后来,梅庚总算是发现楚策就是故意的,当即双目一眯,单手托着粥碗,似笑非笑地睨去一眼,小家伙年纪小,他本也不愿多做轻薄,甚至连贴着唇这种浅浅的吻都没有,更不曾同塌而眠。可谓当之无愧的坐怀不乱。但此刻露出的戏谑神情却携了几分邪肆的轻佻,楚策脑中警铃大作,梅庚到底能有多恶劣没人比他更清楚,下一瞬便听见了轻描淡写又含着笑意的威胁: 第61章 他话音刚落,只见梅庚那双朗朗清明的眼涌上几分狠色,如在暮色中盛开的…纯黑的花,伴着血色夕光,美得瑰丽,惊心动魄,又令人胆颤。他没开口,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怒极。梅庚自知,他是怒,为前世的一切而怒,那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又在眼前真真切切地重现了。三年。前世便是如此,三年后虞易便在府中暴毙而亡。梅庚心中仿佛天人交战,一面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一面是无措不已的彷徨,那血淋淋的前世并非梦一场。不知何时,指节忽而被微凉柔软的手攥住,他木然地回过头,撞上了楚策那双清透温柔的眼,刹那,温和轻语传入耳中。“梅庚,还不至末路。”蓦地——云开见日,粲然日光倾泻而下,将那粘稠湿漉的雾气驱散,梅庚仿佛站在一条路上,背后是前生的枯骨尸骸,而前方,繁花似锦。他骤然回了神,敛去了那险些抑制不住的恶念,瞧向陆执北,“可有解毒之法?”陆执北盯了他片刻,旋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颔首道:“青纹尚浅,服毒时间不长,还有得救。”时间不长,三年便能要了虞易的命,梅庚却又陷入了沉思。前世的这个时候,他们还是对虞易下手了。也就是说无论虞澜出没出意外,下手之人都没打算让虞易活下去。沉寂中,虞易轻轻地道:“可能瞧出我服毒已有多久?”陆执北沉吟片刻,“青魂引并非即刻毒发,中毒至少半月以上,方至于此,中毒者只会愈发虚弱,掌心青纹愈重,中毒愈深,青纹变黑时,便是丧命之际。”“半月……”虞易喃喃,又问:“必须日日服用此毒?”“倒也不必。”陆执北摇了摇头,“此毒须得一月服用两次,一年后纵使不服,毒已入骨,再难祛除,便只能等死,你应当已经服用了第二次。”“原来如此。”虞易冷静得仿佛中毒的人不是自己,又掀唇冷冷一笑:“这毒从何而来,能查吗?”陆执北犯了难,他是四人中唯一从江湖打滚回来的,犹豫着道:“毒师们大多不愿用青魂引,这东西毒性慢,中毒者也不甚痛苦,故此…倒是许久未曾见过。”也便是,无从查起。梅庚缄默良久,方才缓缓道:“此毒,用在虞易身上,正合适。”第六十章 睁眼说瞎话虞易身体孱弱整个永安城都知道,这毒下给他,最不易察觉,遑论如陆执北所言,这毒鲜少出现,若非陆执北的师父是那位行事诡谲的妖医,恐怕他也会一头雾水。虞易中毒非同小可,可偏偏他暂且离不开侯府,原本被扣在王府的陆执北又跟着去了侯府。暖阳融融,冰盆散着丝丝凉意。梅庚觉着胸膛内跳动着的心脏也在渐渐冷却,在某一个瞬间,他甚至想归隐山林,再不理这纷争扰扰。外人都道是什么尊贵无双的王爷,可他自小与父母分隔两地,未及弱冠便要披甲上阵,几番厮杀方才捡了条命回来。若是可以,他还真不稀罕什么西平王的王位。提壶灌下一口酒,甜香绕舌又涌醇辣,万般皆如酒,其中滋味,唯饮酒人知——除满足口腹之欲外,这王位当真一无是处。喝着千金难求佳酿的西平王如是想,颇为惆怅。“你在担心虞易吗?”窗前的男人闻声回头,不知何时醒来的楚策侧躺在榻上,脸颊压着手掌,蜷缩在锦被中,几缕乌发散着,如晕开的墨迹,两点如漆的眸子恍如星火。一时乱了心。曾几何时,少年情钟一人,自然也幻想过心上人如这般躺在榻上,乖巧温柔。却也不过是一场奢求的梦。而今倒是得偿所愿了。梅庚提着酒壶,步步逼近。恍然未觉这一幕像极了最后那晚,他一步步走向困兽般的天子,迫着他喝下了那壶加了药的酒。榻上安静的少年却忽而变了脸色,咬着唇想往后挪,却又好似扯了伤处,蹙着眉痛哼了一声。胡闹!身上有伤还敢乱动。梅庚当即也顾不得什么好酒,随手安置了瓷壶便快步过去,俯身摁住了少年的肩将人制住,却只是安静的注视,未开口。他瞧见了,楚策方才一闪而过的恐惧慌乱。直至将少年瞧得有些局促,方才缓声问道:“你怕什么?”楚策没答话,却慢吞吞地伸出了手,揽住了男人的背。未料到他的动作,梅庚细微地僵硬了片刻,手上力道便一松,少年趁机整个钻进了怀,滚烫的脸颊贴在他颈窝,闷声闷气地哼着:“疼。”…这小孩。 第63章 他就算真将人玩死了,只要没证据,这年轻气盛的西平王又能奈他何?说这话时,他还意有所指地瞧了眼楚策,伸舌轻轻舔了舔唇,其意不言而喻。这明摆着的挑衅成功让西平王沉下了脸,心道你他妈的,当着我的面,肖想我的人,嫌命长?那一瞬间杀意攀上顶峰,但终究是理智占据上风,梅庚几乎转瞬间便从暴怒的状态中冷静下来,只是面上的阴云密布,即将狂风骤雨,还不等太医开口,便冷冷道:“五殿下伤重,不宜挪动。”正当理由,太医们接连附和,这回换到姜戎脸色阴沉了。算盘彻底落空,又被梅庚用诡异到几乎是在看死人的眼神瞧着,他心里微颤,不想留在这惹气,怒气冲冲地拂袖而去,倒是姜梓川临走前意味深长地瞥了眼榻上的少年,娇笑出声:“真可惜了。”也不知是可惜什么,梅庚心里冷笑,这女人那些癖好与姜戎也不相上下了,竟还喜欢瞧亲舅舅和别人做那事,说不准还能做出些什么罔顾伦理纲常的事来。比起西夏皇室这些作为,梅庚觉着太子和洛王那两张惹人厌的脸也没那么恶心了。梅庚和楚策都很可爱(…)第六十一章 虞府秘辛太子领着姜戎去祸害楚策的事,梅庚耿耿在怀的,于是接连几日早朝上话里话外挤兑着楚砚,连带着支持太子的几个大人也战战兢兢,回府后便屡次警告自家小辈莫要出去招惹事端,恨不得直接锁府里不准出去。谁知道那煞星会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然而丧心病狂的西平王还真没打算对那些崽子做什么,整日想着法地寻些温补的东西给家里养的小孩补身子,于是想讨好这位年轻王爷却苦无门路的官员们终于寻到了机会,家中补品不要钱似的往王府送。太子党们足足提心吊胆了五日,亲信们没什么事,倒是还摇摆不定的永定侯府挂了丧,大牢里的虞澜无端暴毙,对外只说是患了急症,就此,永定侯府嫡子便只剩下了一位,外人不禁感慨——瞧,什么叫报应?当年韩夫人死得不明不白,永定侯以情深为名,害了人家姑娘一生,现下可好了,一个儿子死在牢里,一个儿子身体孱弱,恐怕日后要没落至连商人都不如。然而虞澜病逝的第二日,挂着西平王府标志的马车便招摇过市地上了侯府的门,美名其曰——凭吊。还真没见过这么凭吊的,摆那么大个排场,自然是给好兄弟撑场面去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到了永定侯府门前,牌匾已然挂上了素缟,西平王抱着个裹着薄毯瞧不清面容的人下了轿辇,虽有人好奇他怀中人的模样,奈何被护得太好,直到人进了侯府门,也没瞧见那人的脸。再见虞易时,梅庚有些错愕,他身着天青色长衫,妖冶的眉宇尽是沉郁冷色,仿佛瞬间变了个人,那个沉默寡言的稳重少年仿佛几日之间长大,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深沉,仿佛一朵染了血的花,艳丽又致命。陆执北始终在侯府,风溯南却比梅庚先到一步,他倒是没发觉虞易有什么不同,而是被梅庚惊了一惊,瞪着眼错愕道:“你就这么把五殿下抱来了?”屏退了下人的房间再无旁人,梅庚已经将盖在楚策脸上的薄毯拉下来,露出了那张面无人色的小脸,正是外界传闻活不了几日的五殿下楚策。楚策苍白着脸,靠在梅庚怀里缓了口气才道:“再捂下去,真要死了。”梅庚心疼地吻了吻他脸颊,轻声安慰:“等姜戎那个老王八滚回西夏便不必再躲了。”楚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绯色,自薄毯下伸手狠狠戳了下梅庚的腰侧。然而梅庚不动如钟,他那点力气完全不放在眼里,反倒捉着了那只作乱的手,坦然地给塞回毯子里。这几日与楚策相处下来,梅庚俨然是越发放肆。他控制不住想亲近楚策的想法。几个发小震惊不已,瞧着这两人打情骂俏,不是很懂这几日时间怎么都到这一步了?进展很快。楚策被他们眼神看得脸更烧得慌,索性缩回了毯子里,只露出小半张脸,这举动可爱得梅庚想再亲他几口。“虞澜,你做的?”梅庚适时地将话题扯开,免得这群人始终盯着楚策瞧,又瞥了眼虞易。他脸色已经好了很多,不再是那副随时可能晕厥的孱弱模样。虞易神情自若地点了点头,其他人一时间没吭声,毕竟早知道虞易心思沉,却没料到他能如此沉着,仿佛杀了亲弟弟的人不是自己。尤其是风溯南,欲言又止了半晌,一张脸憋得有些红。虞易也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当即勾起唇笑道:“他又不是我弟弟。”连梅庚都怔了片刻,他当年虽然想弄死这个虞澜给虞易报仇,但家国为先,到底还是没顾得上虞澜,听虞易言下之意,虞澜根本不是虞致壬的儿子?还是说…虞易不是虞致壬的儿子?虞易嗤笑了一声,讥讽道:“母亲还未进门,他便同那个女人搅和在一起,虞澜却比我晚生几年,康氏始终未能有孕,虞澜根本不是他和康氏的孩子。”假孕争宠这种事在宫里还是宫外都常见,但直接凭空弄出个孩子还娇生惯养地养大,那便是虞康氏的本事了。风溯南笑意古怪:“没想到小殿下还真说对了,这么说虞致壬是给别人养了儿子?”虞易点了点头,讥笑中还有几分畅快。“虞致壬知道吗?”陆北执问完,虞易便微微扬眉:“为何要告诉他?”众人一时缄默,虞易极其平静地道:“知道虞澜死讯时他便当场晕了过去,这些日子卧病在床,不如便继续当虞澜是亲子吧。”若此时告诉他虞澜并非亲生,说不准还能让他好过些。可虞易并不想这样。他就是要虞致壬悲痛万分,要他痛不欲生,他是生父,虞易做不出弑父的事来,但也不想让他好过。母亲的大仇与他这些年受的苦,哪里是虞澜一条性命便能抵消的?每每瞧见虞致壬那副痛失爱子的痛苦模样,虞易心里便畅快。他的想法梅庚也猜得出,虞易从来都不是个善人,他能活到今日,恐怕靠得都是对父亲以及虞康氏虞澜的恨。手上沾了人命,虞易便与以往大不相同,但梅庚却未曾说破,只道:“你自己看着处理,如今你便是侯府唯一的继承人,待及冠后,也该在朝中谋个官职。” 第65章 茂林中枝叶繁密,阳光透过缝隙点点穿透,姜戎又嚎了几嗓子也不见梅庚出来,人也找不着,路也找不着,气急败坏。但他毕竟统率过大军,没过多久便冷静下来,开始在林中寻路,足足折腾了将近半个时辰,姜戎总算发现了不对劲,他进这林子不过一炷香时间,可走了半个时辰,他竟回到了先前的位置——被砍了一刀的树像是在嘲讽。冷汗刷地就冒了出来,姜戎死死盯着那棵树,他身后蓦地传来一声沉冷的轻笑:“怎么,出不去了?姜大将军。”姜戎纵马回身,瞧见黑衣男人站在不远处,一杆银枪支地,尖锐锋利的枪尖泛起凛凛寒光。他笑着,却像极了索命的修罗。那眼神太冷,像是在瞧死人,梅庚连活剥人皮的事都能干出来且极其熟练,又真真切切地死了一次,论起变态程度,恐怕姜戎床笫间那点小癖好还真就比不过他。姜戎脸色很差,他在梅庚眼里看见了疯狂翻涌着的杀意,战场上厮杀数年的老将恐怕都不及他的眼神狠戾,但对方到底是个小辈,姜戎讥笑道:“小子,你还敢现身?”梅庚冷冷勾起唇,长枪一扫,劲风猎猎,携着句低笑一同送了过去,“还是担心你自己吧。”梅庚自小习武,兼修内功心法,重生一次拳脚功夫比起前世少年时要强上不少,遑论他下手极狠,剑走偏锋的路数诡谲多变,让人防不胜防,银枪破空,带起了飞溅血迹。二人并未缠斗多久,姜戎大开大合的攻势在梅庚面前毫无优势,梅庚趁机寻出个破绽,长枪狠狠拍在姜戎腹部,身躯落地的沉闷声与闷哼同时响起,姜戎被狼狈甩在树干上,跌落在地,树干也因一个男人的重击而出现裂隙,硬是被落了满地的翠叶。“咳…”姜戎咳出了血,他未料到梅庚的一枪竟能让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再瞧向梅庚时眼底便染上了怨毒与惊骇,他在这个年轻人手里竟连一炷香时间都未坚持到,锋利的枪尖已经对准了他的喉咙。梅庚并未因取胜而面露得意,眸光反倒是愈发地沉冷,姜戎的心也跟着沉下去。他是真的想动杀手。梅庚眯了眯眼,小孩曾经两次要他杀了姜戎,此次便是绝佳的机会,似乎是看出梅庚的迟疑犹豫,姜戎艰难地抽了口冷气,冷笑道:“若是我死在这,西夏定会发兵大楚。”梅庚心道你废话什么,若不是因为忌惮西夏,早把你做成军鼓了。最终,梅庚还是刷的一下将长枪背在了身后,还没等姜戎松口气,那俊美的男人慢吞吞地伸出了脚,狠狠踹在了他胯下。“啊——!!”惨叫声骤然响起,撕心裂肺,姜戎面无血色,额角的冷汗一直往下淌,疼得嘴唇不住地哆嗦,还不忘颤抖着怒道:“你……你……”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疼得,你了半天,他都没说出第二个字来。梅庚笑出了声,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姜戎,忽然俯身下去攥着他衣领将人提起来,想是扯到了身下的伤,那张脸当即疼得扭曲起来,梅庚权当瞧不见,笑得粲然,吐字极冷:“下次见面,这脚就会踹在你脖子上。”换言之,这次踹了他的命根子,下次见面,梅庚会要了他的命。姜戎疼得没力气放狠话,但看着梅庚的眼神却像是淬了毒,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梅庚倒是笑得畅快,他那一脚几乎是把姜戎那地方给废了,姜戎越是恨,就证明他越是痛苦,梅庚也便愈发地爽。心中的郁结散了大半,他随手将姜戎丢在地上,又是一声闷响,也不理会死狗似的姜戎便拎枪离开,还顺手牵走了他的马。没走多远,梅庚便从树林的另一端离开,藏青劲装的陆执北正牵着梅庚之前骑的马在外面等。见梅庚出来,陆执北快步上前问道:“怎么样了?”梅庚迟疑片刻,“没死。”陆执北瞬间松了口气,连连道:“没死就好,没死就好。”他还真怕梅庚一怒之下,把姜戎弄死在这里,那可就真没法交代了。“你这么干,不怕他折返回永安城啊?”陆执北又问,梅庚一脸你才想到的神色,意味深长道:“放心,他不敢。”梅庚显然心情不错,心想着他是没死,就是比死还难受,那种地方受了伤,姜戎这种男人只怕会往死里藏着掖着,定然不会到处宣扬。难道要所有人都知道他下面废了?还不知道姜戎被废了命根子的陆执北没再多问,只是匪夷所思地道:“你还真把他给收拾了?那老王八蛋听说身手不错啊。”“多亏你。”梅庚翻身上马往回走,他将陆执北叫来便是为了在这林中布个阵,陆执北游走江湖这两年,别的没学,杂七杂八的东西倒是鼓捣了不少,例如奇门遁甲。虽说算不上精通,但是糊弄糊弄姜戎这种一窍不通的还算容易,陆执北耸了耸肩,“也困不住他多久,最多两个时辰就能发现破绽。”“足够了。”梅庚神情淡然,不悲不喜的,姜戎本也不至于惨败在他手里,可惜那阵法不仅拦住了他的援兵,还让姜戎心神大乱,这才趁机钻了空子。但不能杀了他,梅庚多少觉着有些惋惜。这孱弱的大楚啊……改朝换代早是常事,即便是大楚,开国皇帝不也是反了前朝?而梅庚对大楚也没有父辈那样的感情,他保护的君主并不贤明,朝堂也是肮脏污秽,前世绝大部分时间身处疆场,所见皆是血腥厮杀,复杂人性,他打心底厌倦这些。可偏偏他不能抽身离开,没人愿意一辈子面临流离战乱,尤其是冲锋陷阵的将军。梅庚有些怅然,便低低地叹了口气。同行的陆执北以为他还因为不能杀了姜戎而郁郁,安抚了一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姜戎那个老东西早晚收拾他。”梅庚嗯了一声,也没说话。不管是为了谁,大楚这艘贼船,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下不去了。——西平王府,自从楚策住进王府后,为了纳凉,梅庚便在庭院中的椴树下摆了一张梨花木软塌,楚策便格外喜欢在软塌上小憩,纤瘦的少年披着动物皮毛制成的薄毯,窝进软塌缩成一团。路过的秦皈瞧见都不由感慨,难怪王爷如此宝贝这小殿下,这么一瞧,乖乖软软的,还真有点可爱。秦皈始终不太明白,梅庚到底是怎么看上这小殿下的,就算再可爱那也是个货真价实的小男孩,可梅庚要真是断袖,又怎么会对虞易那位容貌昳丽的病美人无动于衷?十分疑惑。于是抱着对王爷究竟是不是断袖的疑问,秦皈越走越近,仔仔细细地瞧着楚策的睡颜,直到破风声响起,随即便是一句阴恻恻的低声传来: 第67章 几人一怔,连楚策都愣住,他也不知道梅庚还有后手。但梅庚却未再纠结这个问题,话锋一转道:“我打算离开永安一段时间。”于是本就怔住的几人更加回不过神来。虞易错愕道:“你要离开永安城?去哪?镇西关?”“临漳。”梅庚沉下嗓,“我还未及冠,不必去封地镇守,但如今国库亏空,除了西北之战外,也是因水患而起,水患后便是瘟疫四起,若水患不除,大楚内忧难解。”大楚地大物博,但淮水水患的困扰也经年未消,梅庚如此执着于水患,也是因多年后的那场变故。西夏与楚交战多年,各有胜负,但自先帝起大楚便开始走上下坡路,梅庚带兵硬是将情势扭转回来,奈何天灾突降,楚策登基后的第二年,淮水出现百年难遇的水患,水患过后便是鼠疫、饥荒,半个楚国几乎都因这场灾难而尸横遍野。淮水附近的城池都设有水都司空,但治水历年来都是个难题,耗财费力不说,收获的效果也甚微。一听梅庚要揽这个烫手山芋,陆执北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木然道:“梅庚,连工部和各个城镇的提督司空都束手无策,你去能干什么?再有一月便要入秋了,到时淮水秋汛,那就是个泥潭。”“我知道。”梅庚无动于衷,“治水迫在眉睫,朝中可信者不多,待及冠后我便要带兵镇守镇西关,到时更无机会。”“可是……”陆执北斟酌了片刻,叹道:“你去了有什么用,这些年多少治水的官员折在里面?这水患……真的能控制吗?”“总得试试。”梅庚垂下眼。自然是有法子的,古籍上也有不少有关水患的记载,但大楚只顾着修建堤坝水闸,楚策登基的第一年似乎便要开挖运河,奈何彼时楚国已经在楚恒之手里变成个空壳子,钱拿不出来不说,西北部族又趁机侵犯,治理水患一事便就此搁置。梅庚见楚策吃得差不多,他想交代的事也已说完,便施施然地带着小殿下转身离开,留下三人大眼瞪小眼。陆执北面色沉重,瞥向虞易问道:“你觉得可行吗?”虞易也犹豫了半晌,才启唇答:“他不去做,早晚也要有人去,否则……”未尽之言是什么,他们都明白。若是任由楚国这样下去,那这几百年的基业便算是彻底毁了。“唉。”陆执北轻叹,“青魂引的事,查得怎么样了?”虞易沉默,轻轻摇了摇头。他的毒虽已经无性命之忧,可是虞康氏到底从哪弄来的毒却是毫无头绪。眼看着气氛格外沉闷,连风溯南都一言不发,面露苦色。陆执北疑惑道:“你这副表情干什么?”去治水的不是他,中毒的也不是他,还满面愁容的。谁知风溯南只是幽幽地叹息了一声,用‘你们不懂’的眼神瞄了眼两人,扶着额头痛苦道:“梅庚要是走了,我又得帮他看着小殿下,你们不知道,那个太子有病,三天两头就要去找一次麻烦。”陆执北和虞易肃然起敬,怜悯地瞧着风溯南哀嚎。——替兄弟照看小情人什么的,就是很难。——月洒清辉,落了满地的冷色。回王府的路上楚策始终很安静,不曾问起治水之事,更不曾提及梅庚的离开,就好像根本不知情。就如同以往的数次离别,或许连送行都没有。直到被梅庚抱回卧房的榻上,楚策也没问半个字。但梅庚却并未离开,他亲自在房中燃起了烛火,站在榻边,轻声道:“你不问我?”楚策一愣,清隽眉眼在烛光下愈发温润,又带着几分疑惑不解,“问什么?”本就年纪小,这表情仿佛不谙世事,梅庚也因此而失神了片刻。“淮水水患,确是隐患。”楚策稍稍敛下眼,显得乖巧又温驯,轻描淡写地道:“若你主动揽下,想来有不少人乐见其成,但真想治理水患便需要大量财力支撑,也实属不易。”梅庚听着这正正经经的回应着实哭笑不得,但楚策确是一语中的,国库里恐怕也没剩多少东西,就算户部愿意给,也拿不出什么来。他叹了口气,坐在了楚策身边,轻声:“我不是问你这个。”“那是什么?”楚策偏过头瞧着他,眸光极沉,“你总是要离开的。”梅庚便说不出话来了。楚策却忽而笑了笑,温和俊雅的笑,似春水映画,他轻轻靠进男人怀里,用极认真的口吻轻轻道:“我会在永安等你回来。”梅庚揽紧了主动窝进怀里像小猫似的楚策,低下头,神色复杂地瞧着怀中人。他们之间总是聚少离多,楚策从来都看得明白。哪怕明知他离开后,太子便又会肆无忌惮地欺辱,也能坦然相对。梅庚忽然明白过来,正是因为楚策过于清醒乖巧,所以永远学不会挽留,更不会主动纠缠,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等在原地。懂事得让人心疼。“放心。”最终梅庚只说了两个字,没再多说,楚策也不问。如往常那般哄着楚策睡下后,梅庚并未立即离开,而是注视那张睡颜良久,才轻轻地笑了一声:“……哪舍得把你丢下?”前世今生,似一场大梦,梦中是隆冬,梦醒则是春深。 第69章 楚策一如往常般缩在椴树下的软塌上浅眠,小小的一团,单薄纤瘦,裹着薄毯也只有那么一小点,像只被遗弃的小兽。刹那,心便软了。梅庚驻足在不远处良久,落叶飘落在少年指尖,一点翠色,干净剔透。宫内的肮脏污秽他已经沾了太多,可却生生地自那堆不堪的污泥之中,绽出了这世上最干净柔软的花来。梅庚甚至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他不该再触碰那些肮脏污秽的邪念。明知道楚策的狠绝果断,但他同样知道楚策的善良柔软,仔细回想下来,除了当年的梅氏与战场上的两千伤兵外,他杀的人几乎都该死。于是那丝原本微小的疑窦再次增长,可毕竟那是十五年后的事,想要查也无从查起,梅庚袖袍内的手略微攥紧。十分郁闷。十分愁苦。十分憋屈。“梅庚?”楚策的声音突兀响起,因刚睡醒而微哑,又绵软清透,似流泉鸣玉。少年神情迷蒙,渐渐清醒,轻笑了声,“你站在那做什么?”梅庚似是沉吟了片刻,眼里涌出几分灿若云烟的笑来,“瞧美人。”美人皇子不争气地红了耳尖,懒懒地躺在榻上,没作声。梅庚觉着好玩,分明也没说什么,不过一两句调笑,那小家伙便仿佛被登徒子调戏了似的,恨不得缩进地缝里。于是他便喜欢变本加厉地继续逗弄。与楚恒之的密谈,他半个字也不曾提及,若无其事地过去掀开了薄毯,叹息般道:“再这么下去,日后如何君临四海?”这是两人之间的禁忌,却被梅庚随口道了出来。楚策拽着毯子的手蓦地一松,又低低缓缓地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地低声道:“若二哥还在……”二皇子楚黎,没活过十岁便夭折在宫里,自那后他生母董贵妃也一病不起,不过一月便香消玉殒在宫中。“若他还在,我也是信不过的。”梅庚摸了摸小殿下的脸颊,动作轻柔,眼底也噙着柔情,却分明是动了气。两人说的话,也分明是利用中的利用了。梅庚想要个傀儡皇帝,而如今这宫中能任人摆布的皇子,只剩下楚策一个。二皇子楚黎去的早,三皇子如今还在风月楼卖茶做生意呢,便只有这么个小孩能拿捏了。偏偏梅庚又笑说了句:“你那二皇兄到底还有些背景,哪里有小策这般乖巧。”楚策半晌无言。合着就他一个没背景的可怜皇子好欺负了?真真假假的戏言,一句话里恨不得三字真四字假,两人调笑般地说了真话,却又偏偏藏了真心在里头。又是半晌,梅庚叹息着道了句:“他们都不是你。”谁都不是楚策。唯有他,能在枯骨中生花,于污秽淤泥中存着那颗纤尘不染玲珑剔透的心。楚策方才的话让梅庚心头警铃大作,以平和温柔掩饰着的、近乎病态狰狞的占有与掌控,楚策都是明白的。他已然知道了自己的打算——扶持一个傀儡皇帝。好在楚策未提及,梅庚便也权作未发生过,而后几日里,楚策仍如往常般粘着梅庚,只是愈发地沉默,也不曾问他何时离开。早已做好随时分别的准备。大抵是真气狠了,又舍不得将这柔弱的小家伙如何,梅庚憋着气,硬是不告诉楚策同行一事,还将消息给瞒了下来,只等到了日子,一记手刀劈晕了小皇子,囫囵揽了给抱上马车。是以,直到五殿下在马车上糊里糊涂地醒来,方知这几日为何陆执北风溯南等人都对他避而不见,见了面也是支支吾吾,言辞闪烁。——却见西平王眉梢眼角皆是得意,似舒朗明月,皓皓眼底分明带笑,柔软若云。两人这几日来置的气也便蓦然间散去。最近数据好差()新的一卷开始了——最喜欢的其实是上一卷结局的最后一句“梦中是隆冬,梦醒则是春深。”就很温柔第六十五章 初至临漳素玉案面,雪瓷茶具,莹润素净极尽风雅,一身雪衣的柳长诀端坐于案前,坐得端正挺直,如潇潇玉树,俊美容貌似昆仑雪顶的雪松,清冷淡然。“公子,西平王的马车出城了。”珠帘后的白衣侍女恭敬垂首。柳长诀缄默了片刻,低目瞧着桌案上的密信,上有梅庚的私印,详细上述治水之策,无非便是开挖运河的具体章程,以及…所需的巨额费用。还真拿风月楼当自家的了。再想起被拐走的五弟,柳长诀面色微妙,如珠似玉的清冽嗓音便响起:“见西平王私印,可予其所求消息。”珠帘外的侍女一惊,迟疑道:“公子,风月楼隶属皇……”“五殿下也是皇子。”柳长诀淡淡打断了她的话,只是声音略微冷了几分,侍女当即不敢再有所置喙,低眉顺眼地退了下去。柳长诀顺手便将三张还未拆蜡封的密信抵在了烛火上,任由火焰将其蚕食成灰烬,依稀可见那上头皆留了个楚字。楚,乃皇姓。 第71章 但当梅庚带着楚策到了冯府时才知道,这县令家到底多穷苦,没有高墙朱门,只有一座小院,木门老旧,几间茅屋。梅庚虽不曾轻信冯玉才,但瞧见这住处也不免一怔,眼神不自觉地瞥了眼县令。县令局促地干笑了几声:“咳咳……在此休息实在委屈王爷与殿下,下官这便去寻个客栈。”“不必了。”西平王笑意和善了几分,敛着眼道:“冯大人为官清廉,你住得,本王与殿下也住得。”说着,还轻轻扯了下楚策的衣角,那年纪不大的小殿下才含笑应道:“王爷说的是。”冯玉才这才松了口气似的,笑着推开门引人进去。院子里养着些鸡鸭,并未圈养,而是散养在院中溜溜达达,屋内走出个布衣妇人,称不上美艳,倒是个敦厚模样,冯玉才连忙道:“这是拙荆冯周氏,贱内粗鄙,让二位大人见笑了。”“无妨。”梅庚嘴上应承着,笑得半真半假。这县令倒也有意思,一出又一出的。他偏首与笑得温文尔雅的小殿下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有问题。第六十六章 怪异男子在冯县令家稍作休整,梅庚便欲带楚策出去转转,此行目的乃是漳河水患,漳河乃是淮水分支,也是梅庚准备开挖运河疏通水道之处,再者这临漳实在古怪,梅庚是个多疑谨慎的人,又在生死之间走过一遭,对某些不曾显露端倪的怪异极为敏感。两人婉拒冯县令派人跟随的提议,只带上了秦皈和同行的禁军都校方韧便出去体察民情。方韧也是个朝臣之子,不过他爹是个儒雅嘴碎的文臣,官居四品,儿子倒是从了武将,瞧着身量高大,面貌端正,性子也敦厚,哪儿都挺好,就是…脑子一根筋的耿直。简而言之——傻。街市上人不多,不似永安城的繁华熙攘,反倒透着沉闷闷的湿冷,连脚下的路都好似散发着腥气,衰败老旧的街巷,积云蔽日,连过路的行人都面容僵冷,行色匆匆,分明有活人,这临漳却仿佛死了一般。令人烦闷的压抑。看一处是否富裕,便是要瞧商铺,可这路边小摊都少得可怜,商铺里十家有六家都闭门,足见临漳百姓过得是什么日子。两个俊美公子同时出现,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身后还跟着两个类似护卫似的人,行人自然猜测是哪家的少爷,便时不时地向他们瞧去,不复先前的灰败,为这蒙着层灰蒙蒙的街巷添了些许生气,瞧不见的雾气中多了抹浓墨重彩。虽有心找个人问问,但还不等梅庚开口,行人便匆匆离去,接连几次下来,梅庚也觉察出不对味来,自嘲般冷笑一声:“这怎么的,避瘟神?”楚策的笑意也敛去几分,轻轻道:“那这个瘟神可说不好是谁呢。”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怔。他们仿佛寻到了多年前的默契,彼时他们是君臣,是仅需一个眼神便能懂对方的知己。缄默不语的秦皈又落后了半步,心里怅然——王爷您是谈情说爱来了呢?还是谈情说爱来了呢?方韧一头雾水,喃喃道:“啥瘟神啊?”秦皈抿唇,投去个充斥怜悯的眼神,也亏得这位奉命保护王爷和五殿下,一路走来那俩腻腻歪歪恩恩爱爱的,他愣是没瞧出个所以然来。傻,也是一种本事。莫名被同情了的方韧:“……”梅庚早已脱下那绣着蟒纹的长袍,换了身常服,但他与楚策站在一处,丰神俊朗的两人也足够显眼,何况身后的护卫也是一表人才,然而转悠了半天除了知道临漳穷以外,倒是没发现些别的什么。西平王依旧生龙活虎,倒是五殿下显得有些萎靡,连那双清透的眼都像是失了神采似的,仿佛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梅庚便也顾不得其他,伸手揽了小皇子的肩,俯身下去关怀:“累了?”楚策顿住,他本就浅眠,赶路的时候几乎睡不了多久,吃的又不多,难免疲倦,现下是想瞒都瞒不住了,只得无奈地点点头。“那回冯县令家中歇歇。”梅庚当机立断,欲携小皇子回去补个午睡,忽而闻及些凌乱声响靠近,尚且分辨不得,便抬手一揽将楚策搂进怀里,避开了那闪电般窜过来的人影,眸中迸发出残虐的杀意。但是在瞧见冲撞过来的人时,杀意却骤然变为了错愕。那是个男人,骨瘦如柴,身上穿着的破旧衣物松松垮垮,人也蓬头垢面,疯疯癫癫地嘟囔着什么,脚下步伐凌乱速度却快,几乎一眨眼的时间便出现在眼前,又一阵风似的消失。…那根本不是人能有的速度。“秦皈,追!”梅庚声未落,秦皈便已经提剑追去,身形迅疾如电。“什么…人?”梅庚心惊,将到口的东西换成了人,从他察觉不对到揽楚策入怀,不过眨眼间的事情,但也只是堪堪护住了楚策而已。楚策则迟疑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匪夷所思,抬起头问道:“……那是什么东西?”梅庚:“……”好巧哦,我也想问,我也想知道。面面相觑,相顾无言。被变故惊得呆滞半晌的方韧忽然回过神,提刀便要去追,梅庚无言,忍不住问了句:“你想往哪追?”人都没影了。后知后觉的方韧骤然僵硬,露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对啊,王爷,往哪追?”梅庚:“……”楚策:“……” 第73章 “嗯。”梅庚应了一声,陷入沉思。不仅西平王在沉思,连五殿下也跟着沉默。方韧战战兢兢地对秦皈使了个眼色:这二位干什么呢?秦皈没什么表情地回视片刻,又淡然地移开视线——他没看懂方都校的意思。“骨头接上,问问住处,便送回去吧。”梅庚淡淡道。留着也没用,瞧他这样子,似人非人,怕是也审不出什么。秦皈也猜得出,当即应下,拎着半死不活的人走出了茶肆。他前脚刚走,梅庚便对时不时打量过来的店老板勾了勾手指,店老板不敢有违,当即快步过去。“客官何事?”梅庚俊美的脸上笑意尽褪,冷着脸时便平增冷肃,瞧也不瞧他,只淡声道:“这临漳附近可有山贼匪患?”店老板闻言,心头惊疑不定,晨起时听说有贵人到了临漳,县令携官员亲自去城门前接来的,午后便遇见这贵公子,难免多想了几分,掂量着道:“自然有过,隔三差五便有些匪徒作乱,但没过多久便会被正法。”若这位当真是巡查的大人,他这番说辞便是不功不过,还捧了捧朝廷。梅庚活了两辈子,自然听得出他这话有真有假,哦了一声,又随便问了几句便带着楚策离开,恹恹的五皇子提不起精神来,但还是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梅庚要将他抱回去的提议。乌云蔽月,在外不比西平王府,湿热气儿无孔不入,原就身子虚的五殿下苦不堪言,只披了件单薄的雪色里衣,在简陋榻上辗转反侧。梅庚与秦皈在外交代了几句,回来时便瞧见榻上折腾的小家伙,满头的细汗,双颊泛着绯色,一双漂亮双眼湿漉漉的,像是盈着粼粼水光,春色满溢。…当年这小孩好像没这么勾人来着。西平王抿唇,走到他身边捏了捏小家伙的脸颊,轻声询问:“睡不着?”他刻意内力外散,沁着冷意,被闷热折磨着的小殿下当即往他怀里靠了靠,罕见地幽幽叹气,“太热了……”梅庚低低地笑了一声,沉缓温柔,顺势将小孩揽入怀,虽亲昵却不逾越,只在他额角落了个微凉的吻,轻声:“如此娇气,难堪大任。”听得出他的揶揄,楚策也不当回事,懒懒地窝进男人怀里享受着凉气,甚至学会了还口:“无妨,西平王可堪大用即可。”梅庚哭笑不得,却听闻楚策压低声道了句:“你觉得那个冯县令如何?”“有问题。”梅庚眼底冷色乍现,转瞬即逝,冷笑了声,“他反复提及此地贫瘠穷苦,可朝廷拨款每年至少三十万两,不过这官银的去路还得好生探查,如今正是秋汛,明日先去瞧瞧漳河水势。”“嗯。”楚策嗅着清冽的冷香,昏昏沉沉地低声:“我随你去。”“好。”当夜,西平王搂着小殿下在茅舍睡了一夜。门外,三人并肩。冯县令战战兢兢地问:“那个……王爷与殿下?”方韧就显得平静许多,毕竟赶路这些日子,王爷始终与殿下同吃同住。秦皈意味深长地瞥了眼县令,“殿下身份尊贵,王爷自当贴身保护,不劳尔等费心。”弟弟要同心上人独处过夜什么的,他这个义兄自当帮衬。——天际将明时电闪雷鸣,疾风骤雨,破旧窗棂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掀翻折断一般,刺耳的吱呀声吵醒了榻上的一大一小。房中昏暗,与窗外的狂风大雨相比,稍显狭窄逼仄的空间自成一方天地,弥漫温情。梅庚睁开眼往外瞥一眼,眉心稍蹙,早知如此,还不如出去找个客栈歇下。滴答,滴答,滴答……梅庚表情开始扭曲起来,往外一瞥,只见地面已经汇聚出小摊水泊,而正对着的屋顶已经湿了大片,水珠子还在一滴滴地往下滴落,整个茅屋在这场雨里已然是摇摇欲坠。可别塌了。梅庚心想,轻轻唤了一声:“小策,醒了吗?”“嗯。”小孩应了一声,脸还埋在他胸口,分明是副没睡醒的可爱模样。梅庚失笑,将他掩面的乌发拨开,轻抚了下柔软脸颊,“起来吧,我叫秦皈出去寻个客栈,雨停了便离开这。”“好。”楚策应了一声,又窝在他怀里不动了。风雨晦暝,梅庚恍生出避世之感,仿佛身处天涯海角,怀中拥着天下独一份的珍宝。雨势很急,原以为骤雨应当很快便过去,谁知下了三个时辰也不见收,冯县令的祖宅在风雨中飘摇,梅庚当即决断,选个客栈暂住,且将冯县令夫妻俩也带了过去,可惜骤雨之下想离开茅屋也不容易,酷夏又不曾带什么厚重衣物,到底还是让楚策淋了雨。梅庚胆战心惊,又满心愧意心疼,刚一到客栈便吩咐下去要温水沐浴,且喂了小殿下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待将人捂进被子里时,已然过了午时。“若有不适,要同我讲。”梅庚摸了摸小皇子的额心,松了口气,并未发热。瞧得出梅庚的紧张担忧,楚策自己倒是不明所以,只笑着安慰他:“何至于此?”梅庚便定定地瞧了他半晌,没应声,眼底蕴着浓雾,什么都瞧不真切,楚策还以为他不会再开口,谁知梅庚竟缓缓地叹息了一声:“我心疼。”楚策的笑僵在了脸上,一张精致小脸难以自制地开始滚烫,泛起了潮红,攥着被褥翻了个身。 第75章 冯县令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好似随时都能倒下去似的,苦着脸叹道:“这雨也不知何时能停,这般下去,必定决堤。”“这大雨以前不曾有过?”梅庚往窗外瞧了一眼。冯县令面露苦涩,“下官在任五年,从未有过,这些年漳河还算是平静,倒是豫州更为严重些。”一时无人开口。梅庚也觉着自己倒霉极了,神色仿佛纯黑的、极冷的潭水,冷冷问道:“有人克扣赈灾款,为何不上报朝廷?”冯玉才支支吾吾了半晌,才苦笑:“下官写了折子,也不见得能送进永安城。”然而再问下去,冯玉才便遮遮掩掩,再不肯透露什么了。梅庚知道冯玉才还有事隐瞒,他那双手也不见得干净,只是不曾彻查清楚,也不好妄论其罪,随意询问几句,梅庚便让他下去。人刚走,方韧便沉痛感慨:“如冯大人这般的清官,朝廷理应多加封赏才是!”“……”回应是无限沉默。屏风后走出个如画少年,身上虚虚地披着湛蓝的锦袍外衫,显得更加单薄文弱。梅庚一抬眼,便瞧见本该乖乖在被子里的小家伙衣衫不整地跑出来,当即沉下脸,轻斥:“出来做什么?”说着,伸手将小殿下凌乱的外衫穿好,还给系上了衣带,极其细致温柔。楚策低眉敛目,唇边笑意清浅,似濯濯清莲,温声道:“不碍事。”他反手牵了梅庚的腕子,伸出脚勾了个凳子便坐在他身边,动作自然无比,言笑晏晏,“临漳不干不净的事太多,一个一个查过去便是,不过眼前的大雨实在麻烦。”梅庚偏就喜欢他这温润平和的模样,即便明知是伪装,也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小殿下的鼻尖,“好,这些交给我就是,你快回去歇着。”方韧有点怀疑自己瞧见了什么,木然地转过头对秦皈使眼色:王爷和五殿下关系这般好?秦皈奇妙地看懂了他的疑惑。见二人又亲亲热热.地腻乎上,秦皈伸手欲将瞪大眼的方韧拉走,结果两人还没出门,便有人在门外通报道:“王爷,客栈外有人求见。”秦皈和方韧都顿住,便传来西平王似冷泉似的轻声:“让他进来。”在滂沱大雨中狼狈求见的是个男人,戴着斗笠,进门时满身湿冷的水气与细微的血腥气,身形高大结实,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硬朗俊逸的脸,只是过于冷肃,像一柄出鞘的铁剑。这张脸有些熟悉,梅庚琢磨了片刻,想起来此人是谁——父亲的旧部。只不过他们二人并无旧交,也不甚熟悉,梅庚记得他还是因前世有过一面之缘,当下不由疑惑,他找上门是想做什么?与此同时,男人也在打量他,两人视线相撞,竟是谁也没有退避。梅庚半眯起眼,他这是被挑衅了?本是桀骜不驯之辈,无需隐忍之际梅庚向来不愿委屈自己,唇边勾起抹笑,眸底却是冰凉一片,如寒冬之际的霜花一般,看似平静,却蛰伏狠戾。男人似乎惊讶于梅庚那双充斥郁色的眸子,微怔片刻,旋即俯身行礼道:“末将罗孚,参见西平王。”梅庚并未应声,任由他维持着行礼的俯身姿势。气氛凝固,窗外雨声清晰,房中却是死寂一片。“起来吧。”悦耳的少年声音响起,并非是梅庚开口,而是始终坐在他身侧的文弱少年。罗孚愣了片刻,瞧了瞧矜贵的少年,又转眸瞧向了梅庚。梅庚纡尊降贵地瞥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睑,淡淡道:“五殿下让你起来,便起来吧。”“多谢五殿下,西平王。”罗孚松了口气,这才站起身,再瞧梅庚时眼底便多了些微妙。他早听闻西平王是个少年将军,早早便随老王爷征战西北,奈何近日来这位王爷传出的名声可都称不上好,又是喜好男色,又是谋害朝臣之子,可称暴虐至极,这才有意试探对峙,谁知竟被他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梅庚懒得同他废话,只道:“说吧,有什么事。”“末将贸然前来,确有一事相求。”罗孚面色严峻,片刻后,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事关军中机密,末将追查良久,只怕他日不知命丧何处,唯有王爷可托付。”梅庚不免诧异,多瞧了罗孚几眼,见他眼下一圈乌青,双眼遍布鲜红血丝,可见是许久不曾安眠。前世死的人太多,他倒是不记着这个罗孚是怎么回事,可听他言下之意,怕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竟要遭人灭口。梅庚道:“说来听听。”罗孚苦笑了一声,这才缓缓开了口。军中常有士兵无故失踪,并无任何先兆,甚至毫无规律可循,便凭空消失了。军中将领为免被追责,只对外宣称那些士兵因公殉职,且给其家人一笔钱财,算作抚恤,便就此了事。可这种事常常在军中发生,惹得人心惶惶,罗孚身为副将,便暗中追查下去,可却始终无甚头绪。直至前两日,有个失踪的兵竟不知从哪自己回来了,问他所去何处,发生了什么,竟是前事不记,也不认人,只嚷嚷着要回家。主事的将军决意将他暗中处决,罗孚却悄悄将人给送了出来,自此后两日之内他竟连续遭遇伏击暗杀,听闻西平王一路调查贪官污吏,他别无他法,这才冒雨求见。待他说完,秦皈便面色古怪地问道:“你救下的人,是李忠?”罗孚沉默了片刻,颔首:“是。”秦皈便转过头对梅庚道:“今日那险些冲撞了五殿下的人,便是李忠,送他回去时,顺势探听了些消息。”梅庚笑出声,似笑非笑地睨向罗孚,便又是个矜骄傲气的少年,饶有兴味地缓缓道:“你跟踪李忠,想寻出幕后黑手,昨日在街上见本王与五殿下撞上了他,今日便冒险求见,是也不是?” 第77章 东街小巷,古旧木门前,站着一排人。黑衣抱剑面无表情的秦皈扬了扬下颌,“就是这。”众人瞧着院中的一张草席,里头像是卷了个人,便猜着了什么,当即面色都不大好。罗孚也跟着点了点头,显然也曾来过,随即主动上前叩了叩木门,高声道:“李大嫂,在吗?”不多时,房中走出了个身穿素衣的妇人,年轻的妇人红着眼眶,瞧见罗孚时愣了片刻,旋即猛地变了脸,愤恨道:“你还有脸来?!你不是说会保护他吗?!”尖锐的声音夹带的恨意不是作假,罗孚一哽,“李忠他?”妇人讥讽一笑,指了指院中的草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要杀他啊?!”质问最终变为了嚎啕大哭,肝肠寸断。梅庚目光深深地瞧了眼那张堪称廉价的草席,心也沉了下去。死了?唯一的线索,就这么死了?!梅庚被那女人哭得心烦,又被拒之门外,索性也就不再搭理,直接喊道:“出来。”不知从何处冒出了一个黑衣人,他对梅庚行了礼,便道:“王爷,一个时辰前的事,已经派人去告知王爷了,并非死于他人之手。”突如其来的暗卫让那妇人的哭声也小了不少,方韧惊呆了,木然地瞧向了秦皈。秦皈大发善心,低声道:“罗孚来的那天,王爷就派人来保护李忠了。”说完瞧见方韧呆滞的模样,顿时感慨,凭他的脑子应当很难理解。“继续。”梅庚面不改色,暗卫也无甚波动地继续道:“忽然倒地,没有预兆。”先前就已经不人不鬼,梅庚虽然猜测他恐怕命不久矣,却没料到自己竟然只晚了一个时辰。暗卫又道:“这两日有不少人试图动手,甚至方才还有人来抢尸首。”梅庚冷冷一笑,“好生看着,找人验尸。”这临漳可当真是没有王法了,先是追杀身有官职的罗孚,还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劫走李忠,竟然连尸体都想捞走。梅庚神色愈发冷峻,身边几个人吓得连喘气都放缓,唯一神情自若的只剩下楚策,他轻轻扯了下梅庚的衣袖,轻声:“也是好事,既然想带走他的尸体,就证明尸体上有什么不能被我们发现的线索。”左右人已经死了,梅庚再咬牙切齿也没办法,便将视线放在了哭得昏天暗地的妇人身上。梅庚本就是个俊美公子,加之方才与暗卫的一番对话,那妇人并未过于抵触,反倒是哭哭啼啼地答了他的话。只说李忠回家不过八天,始终胡言乱语,不吃东西不喝水,一个看不住便往外跑,为此甚至将他捆了起来,可他还是能挣开绳索跑出去——也便是梅庚在街上遇见李忠那日。但究竟是从哪回来的,还是毫无头绪。回客栈的路上,梅庚神色依旧阴沉,脸上的阴云比此刻临漳天上的都多,眼看就要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向来耿直的秦皈悄悄地给楚策使了个眼色:快哄哄。楚策耳尖一红,直接当做没看见。刚回到客栈,便听说冯县令已经带着妻子回了先前的草屋,梅庚闻言只是冷冷一笑,当即下令:“给本王把那个程轩带过来!”不仅如此,还直接传令下去,唤冯县令和张县丞准备好——开堂审案!程轩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稳重男人,并不是五大三粗的莽汉,反倒颇为英俊,被带上公堂时身上还穿着戎装。冯县令高坐公堂,左下方坐着张县丞和师爷,师爷姓蓝,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削瘦男人,那男人个子不高,整个人都显得极瘦弱,因此面上的皱纹也很多。而右侧落座的,则是梅庚和楚策,后面站着柱子似的秦皈和方韧。不待冯县令审案,梅庚便淡淡问道:“程轩?”程轩笑了笑,俯身行礼,“末将程轩参见西平王,参见五殿下。”言罢,又道了句,“操练将士,王爷唤得急,未来得及换衣,望王爷海涵。”“无妨。”梅庚似笑非笑,眼底却是化不开的冷色,随手将一本册子甩地上,一声厉喝:“你军中将士无故失踪,为何隐瞒不报?”程轩刷地白了脸。第七十章 淬毒冷梅程轩几乎下意识地瞧了眼张县丞的方向,旋即干笑了两声:“王爷这是从何处听来的风言风语,军纪严明,军中向来……”“够了。”见他还死撑着不承认,梅庚骤然冷下声,“带罗孚上来。”罗孚上堂,程轩脸色仍旧难看,二人对峙一番,分明已经证据确凿,程轩见已经瞒不住将士失踪一事,索性便咬死了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问,便是一问三不知。梅庚便冷眼看着他狡辩,心说这人倒也不算太傻。自知这事儿认下便会闹大,索性什么都不承认,如此一来,即便是真让梅庚查着了什么,他最多也就是个渎职之罪。不过既然这乱麻之中已经寻到了线头,梅庚自然有的是办法撬开程轩的嘴,当堂便以渎职罪名将程轩革职待办,关入大牢。冯县令仍旧是那副怂样,愁眉不展道:“王爷,这…您将程大人革职,那这军中该如何是好?”梅庚随手一指罗孚,“由罗孚暂代刺史,给本王好好查一查那失踪的将士到底去了何处。”刺史监察一方,梅庚给了罗孚权,也是给自己添了个帮手,这临漳水深超乎他先前所料,不得不谨慎行事。罗孚当即应下:“下官领命。”如此一来,临漳的其他官员仿佛如临大敌,原本以为西平王安静了几日,便是不打算动手,谁知这一出手便将刺史给下了大狱。煞星果真还是那个煞星。 第79章 “喂下迷药,送出军营,自会有人带走。”程轩答,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又嗤笑一声,“管他送去哪,大楚还不知能保住几日。”梅庚便明白了,程轩倒也有意思,知道大楚这般下去恐怕气数将至,早早地为自己做打算,在其职,谋的却是自己的未来。见过卖女人卖孩子的,卖五大三粗的将士,还是头回见。该知道的都问得差不多,梅庚也懒得同程轩多言,只嘱咐罗孚将人看好,莫要出了岔子。疏雨未歇,打湿了幽海般墨蓝色的衣角,男人在雨中撑着伞,走得极慢。程轩为了银子把将士卖出去,那么一大笔钱,足够做他的封口费,为了那些银子,程轩绝对会将这事儿瞒得滴水不漏,他是个只顾着贪财的,竟连前因后果都不清楚,便收下了官银。然而此事永安没收到半点风声,便绝非张县丞一人能做下的事,收买程轩合作,又借着程轩刺史身份替他们遮掩,倒是好算计。直到走回了客栈,梅庚也没想通,一个月买三四个将士到底能做什么?庚爷又开始变态了,他真的好狠,狠毒等级比黎枢还要高()第七十一章 张县丞惨案梅庚是个执拗性子,决定了的事便要一路走到底,恰如当年钟情于楚策,谁劝都无用,至死也爱他。临漳的一笔糊涂账算不明白,回了客栈后梅庚也点着烛火苦思冥想,茶放凉也没尝一口。后半夜时缠绵小雨初歇,梅庚小憩片刻,做了个似真似假的梦。绥和二年时,正是新秋,淮水汛期,水患泛滥,饿殍遍野,永安城的铺子都关了许多。出征前见他的最后一面。新帝初登基便天下动荡,本就瘦弱的新帝又瘦了一大圈,夜里入宫时,他伏于龙案看奏章,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将那削瘦的新帝挡住,更衬得他单薄至极,仿佛被这万里江山压弯了腰。“此次出征,凶多吉少,梅庚,朕允你辞官。”他笑着,云淡风轻,但神情认真,仿佛只要梅庚点头,便放他离开一般。“末将,宁战死。”脱口而出了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梅庚在心里苦笑,他能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真实,却只能身不由己地继续下去。像身在其中的看客。那之后他们如挚交般说了许多话,分明是已经不再清晰的记忆,但此刻却极真切地在眼前重复,直至他转身离开,仿佛重新得到了身体掌控权,蓦地回过了身。彼时,他不敢回头,怕瞧见心心念念了半生的人,便再无法从容赴死。烛火明灭处,芝兰玉树的天子孤身独立,明眸内是铺天盖地的悲戚难过,如单薄脆弱的蝶,随时可能飘然落入深谷。他仿佛没瞧见梅庚回过了头,只苦笑着说了句什么,震得梅庚脑中嗡鸣。“传密信,若梅庚战死,朕定倾举国之力,同西夏不死不休。”蓦然惊醒,烛火早已燃尽,入目便是端坐身前的如画少年,梅庚怔忡了片刻,年长些的楚策与少年楚策的脸在眼前似乎重合起来。——朕定倾举国之力,同西夏不死不休。凿凿之言犹在耳畔,纵使明知是大梦一场,梅庚却忍不住心颤——那是要放弃大楚。“怎么了?”耳边传来清润悦耳的少年声音,梅庚一时回不过神,竟伸手将人揽入了怀死死搂着。“梅……梅庚?”楚策红着脸推了推他的肩,羞恼气急,索性做出个被轻薄的可怜口吻哼了哼。梅庚却并未如往常一般松手去轻吻他额心,反倒是更加重了几分力道,梅庚闭着眼,反复告诉自己那不过是个梦,楚策怎会为了他放弃大楚的江山,若真如此,前世也不至那般收场。足有半晌,梅庚方才松了手。瞧见怀里已然白了脸的楚策,微怔片刻,旋即于他额心落了个安抚的吻,缓声道:“抱歉。”意料之外的失控,梅庚心生愧意,又沉默着轻抚了下楚策的脸颊,像是在安慰宠物。然而宠物此刻的脸色极不好,他晨起便听闻梅庚半夜回来便在空房秉烛彻夜,寻过来却发现这人支着额角睡过去了,一时心软没叫醒他,结果也不知梅庚又是怎么回事,把他摁怀里恨不得捏死似的。…有那么一刹那,楚策还以为梅庚什么都知道了,吓得魂飞魄散。从梅庚道歉起,楚策就知道秘密还是秘密,松了口气的同时抿起唇,硬是逼红了眼眶期期艾艾地瞥了眼梅庚,倒真像是个受了欺负的可怜少年,甚至尽职尽责地抽了抽鼻子,才小声哼了下。并不搭理西平王。梅庚一时无措:“……”也不知道小孩闹得什么别扭,就算方才疼了也不至如此,几下思量也知道楚策是故意为之,犹豫片刻,在戳穿楚策的小把戏和陪小家伙演戏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西平王把五殿下抱上膝头,沉痛道:“是本王错了,殿下宽宏大量,不与本王一般计较,嗯?”楚策脸色一僵,狐疑地打量过去,唇角忍不住弯了弯,又郑重其事地颔首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两人都竭力忍着笑,偏偏目光交织便是缱绻,都是干净矜骄的少年,对视之下便都怔忡起来。少年自是极美,温和又朗润,像是未经雕琢的白玉,干净无暇,晶莹剔透,玉面飞霞的羞态更惹人心痒,梅庚瞧了半晌,又凑去轻轻吻了吻少年眼角,低叹道:“快些长大才好。”回想起梅庚禽兽行径的楚策呆滞:“……”他咬了咬牙,心道这混账还惦记这码事呢,当了这么多年坐怀不乱的君子,骨子里就是个又混账又变态又不要脸的…老混蛋!!瞧见小家伙一反常态地怔住,精明模样不翼而飞,梅庚逗弄得起劲儿,索性轻轻捏住了少年双颊,让他嘟起嘴,可爱得让人想吻。终于回神的五殿下满面绯红,眉眼流露几分羞怒嗔意,强行挣开后又推推搡搡地要起身,嘴里低低地嘀咕着:“放开放开,成何体统!” 第81章 灭门惨案,杀的又是朝廷命官,这案子即便是想瞒也瞒不下来,梅庚目光嘲讽,猛地一脚踹在冯玉才肩头,将人踹翻后犹嫌不足地一脚踏上踹过的肩上,低声嗤讽:“这临漳藏污纳垢,便不劳冯县令辛苦查案,不若先去牢里歇歇吧。”冯县令被踹得惨叫出声,闻言后更是难以置信,愣了片刻,疼到扭曲的脸上浮现错愕,当即喊冤:“王……王爷,下官冤枉啊!”这临漳的官员没几个干净,梅庚半点都不相信这哭爹喊娘的冯县令,原本不过是几个将士的事,可偏偏对方下了狠手将张县丞一家灭门,甚至还如此残忍地在树上悬尸,是警告,是挑衅,也是宣战。他收了脚,冯县令也疼得起不来,那一下几乎要踹断他的骨头,边挣扎边高声道:“王爷,下官冤枉!下官都是为了大楚,下官冤枉!”“再让本王听见一个字,你下半辈子也不必开口说话了。”梅庚轻挥广袖,轻描淡写地威胁,眸底的冷意却不加掩饰。梅庚光明正大地仗着权势将冯县令成功丢入大牢,又下令要即刻召临漳全部官员议事,留了秦皈在现场继续查后便抽身离去。临漳官员被匆忙召齐时,梅庚已然候在衙门半晌,瞧着众臣,唇边的笑愈发地冷了下去。各个都是一副惊恐万状的模样,仿佛在忌惮什么,可见这群人对张县丞之死并不惊讶,甚至好像早已知情,并且极其惊恐。张县丞之死,想要震慑的恐怕不是他,而是这群酒囊饭袋。气势迫人的男人理了理玄墨色的锦衣广袖,低垂着眼,俊美且锐利的双目噙了暗色,久久不言。下面便更是人心惶惶,他们大多听着过这位的凶名,见他不言不语只拿一双眼时不时阴恻恻地瞧来一眼,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恨不能土遁溜走。先开口的却是男人身边身着素衣的少年,少年一改往日温和润朗的模样,沉着脸缓缓道:“诸位不必再藏着掖着,贪墨官银,将士失踪,张县丞灭门,若大人们执意隐瞒不报,本殿也不介意让整个临漳换一批朝廷命官。”言下之意,再不说,不用背后凶手动手,朝廷也不会放过你们。如此一来,先前还有所犹豫的众人更加犹豫了,贪污官银他们自然都清楚,但毕竟那银子都到了程轩这位刺史手中,官高一级压死人,没人愿意去找那个不痛快,遑论他们也都是捞了油水的。几个官员面面相觑,已然是有所动摇,有人颤巍巍地道:“启禀殿下,这……这将士失踪一案,下官们着实不知啊。”音落,那上座的玄袍王爷抬了眼,眸底是深邃的暗色,轻嗤慢讽:“诸位不必装了,虽在刺史府寻着了官银,仍有大批银两不知所踪,你们倒是与本王说说,这些又进了谁的口袋?又或是……”言尽于此,梅庚意味深长地扫了眼在场的几位大人,慢条斯理地轻笑一声:“本王倒也不在乎,左右就你们几人。”诸位大人顿时瞠目结舌,都说西平王北上处理贪官污吏,却不想是这么个处理的法子,管你是真无辜假无辜,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方才还打算蒙混过关的几位当即冷汗直冒,这回倒是不再推脱,和盘托出:“王爷,下官说,那些银子全被冯县令拿去建了棋社!”梅庚愣了下,与楚策对视了一眼,二人迷茫。那都是拿来赈灾的银两,水患过后常出瘟疫,加之百姓收成不好,这银钱便是因此而拨,却不想冯玉才拿着官银去……建棋社?几乎是刹那,梅庚便肯定——棋社有古怪。再问却是问不出什么来了,梅庚当机立断,派方韧带人去瞧瞧冯县令的几家棋社,并下令将人全给带回来,是活的便不放过。方韧前脚刚走,后脚便有暗卫来报,前几日暴毙的小卒李忠的尸首有变。连盏茶都没来得及喝的西平王又任劳任怨地带着五殿下这个小尾巴去义庄。还没进义庄,便能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甚至还有些许破风声。拉开门一进去便瞧见,黑衣的暗卫手里拎着个布衣的白胡子老头,正在放置棺材的大堂内来回闪躲,地上还躺着一具浑身青黑的尸体,正是看守义庄的老人。梅庚一皱眉,迎面而来一道蓝影,还未看清他便揽了楚策入怀,侧身闪躲还不忘一把关上了身后的门。再回头瞧见那飞来的东西时,梅庚脸色倏尔沉下去,如晕染了墨迹似的黑个彻底。那是一只蝶,瑰丽的蓝翅,勾勒着圆润的墨色纹路,像一朵飞舞着的妖异花朵,极危险的美。“蓝翼尾蝶。”梅庚咬着牙一字一顿,随手折下干枯盆栽上的一截枯枝,运起内力蓦地甩出,直将那蝶翅穿了个洞,袖中短剑出鞘带起一片冷芒,斩断了玄墨色的袖袍,一片衣袂飘然落地,恰好接住了那坠落的蝶。暗卫见状当即放下已经晕头转向的仵作,上前道:“王爷,这东西是从尸体中钻出来的,那人不慎触之,便……”说着,瞧了眼地上那具已没了气息的尸体。梅庚未说话,心底却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一双极美的眼凌厉地盯着那只已然气绝的蝶,其目光之凶狠,像是要将那只妖异的蓝蝶鞭尸一般。这蝶他前世便见过,彼时楚恒之驾崩,新帝登基,正是十年之后,大楚才出现这蓝翼尾蝶,而后便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开来,此蝶有毒,触之即死,蝶死后入土,此地整年内便寸草难生。正因这东西,楚策当年还被指摘不配为君,更别提次年淮水便起了洪水,他宁愿出征西北,也是想为那时的楚策稳住根基。蓝翼尾蝶生于南云小国,本该十年后出现在楚国,却不想竟早早便已然埋下祸根,梅庚何等聪慧,仔细一想便也猜得出,当年看上大楚这块肥肉的,可不止这些北方边境的部族。他松开了怀中的楚策,回身去查看李忠的尸首,那灰败的尸体腹部开了个洞,其中竟空空如也,不见内脏,以刃开其胸腔,那早已乌黑的肋骨上还坠着密密麻麻的乳白色虫卵。梅庚闭了闭眼,缓缓吐出口气:“将冯玉才带来,活的。”他本以为这群混账东西贪污官银,可如今看来,恐怕还要加上一条,通敌谋逆。难怪当年蓝翼尾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大楚,逼得楚策不得不向南云求救,还被狠狠坑了一笔,原来源头竟出在自己人手里!梅庚气得指尖不断发颤,去他妈的外敌!前世大楚沦落到那般境地,竟都是自己人害的,克扣粮草武器,以至梅氏领兵惨败,甚至还早早埋下蓝翼尾蝶的祸端,这一步一步的下坡路,原是这些拿着朝廷俸禄本该为君谋事的臣子铺就!新帝登基,四方祸起,天灾频发,楚策几乎要被逼着写下罪己诏。何其讽刺。第七十三章 追查重审不知何时门外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仵作离开后,便只剩下了梅庚和楚策这两个活人。两人都没怎么吃东西,梅庚没觉着什么,倒是楚策又白了脸,可神情颇为沉重。“王爷。”门被推开,一身湿漉的黑衣暗卫冲进来道,“有不少人追着方都校过来了。” 第83章 方都校欲哭无泪,心说五殿下臣对不起你,可臣真不敢招惹西平王那个煞星。二十多具尸体规规矩矩地摆在义庄的木板上,梅庚松开了五殿下,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矜贵王爷,他走到一具尸体旁,以短剑在尸体喉咙到下腹划了一道口子,脏腑猩红,左胸腔血淋淋的心脏上还坠着密密麻麻的偏黄的白色虫茧,比起虫卵大了许多,沾着死者的血。接连剖开几具尸首,都能发现里头还未化蝶的虫茧。梅庚垂下眼擦拭短剑,“西南小国,竟也想从大楚分一杯羹。”低沉冷笑说不出的森冷,站在尸体中央的男人一身如墨黑衣,比起狰狞尸首更让人脊背发寒。泥泞小路上,窄袖黑衣的秦皈带人冒雨赶了回来,远远便嗅着了血腥气,遍地血水,秦少爷心想坏了,又出事了。义庄内安静寂然,楚策脸色发白坐在角落的木板上,梅庚盯着断袖上的蓝蝶尸首神情晦涩,冒雨回来的秦皈也狼狈异常,刚进门便道:“冯玉才死了。”“…操。”梅庚一时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他定了定神,神情因压抑怒火而显得扭曲,“又是怎么回事?”秦皈苦笑,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同张县丞家的灭门惨案相差无几,他又去晚一步,赶到牢中时冯玉才已经断了气,匕首插在胸前,双目圆睁,死不瞑目。言罢,秦皈又蔫蔫地垂着头请罪:“丢了线索,请王爷责罚。”“行了。”梅庚瞥了他一眼,“牢房看守呢?”“……也死了。”秦皈咬牙,“当值的都毒死了,有人送了有毒酒菜,凶手很小心,只杀了冯玉才一个,牢房中的其他犯人说凶手穿了件斗篷,遮住脸没瞧见是谁,但似乎同冯县令相识。”对方过于谨慎又极其敏锐,察觉不对竟直接火烧棋社,又将仅存的知情人灭口,动作迅速仿佛是早已经计划好应对策略,在他抽丝剥茧往下查的同时,有条不紊地施以阻挠。思及十年后泛滥成灾的蓝翼尾蝶,彼时楚策向南云求助,请了蛊师历时三年方才解决,也正是大楚水患频发民不聊生之际,以至于岌岌可危的楚国雪上加霜。梅庚不得不多想,有人早早在大楚的土地上埋下毒药,只等着合适的时机,从中赚取好处。半晌,清润的少年嗓音将他从沉思中唤回神:“回衙门去,下令封城。”众人闻声瞧去,文弱少年眉眼皆是倦色,他微微笑了笑,一字一顿:“召临漳官员,逐一单独审讯。”第七十四章 热情似火五殿下楚策身子虚,回了客栈便瘫在榻上昏睡过去,梅庚数次唤他起来吃些东西,回应都是小孩的两声细软哼唧,翻个身去不搭理他。西平王无奈,又心疼他奔波费神,只得任着小殿下睡,换下了那套断了袖的外袍便匆忙赶去衙门,亲自审讯本地官员。暮色将至,雨歇云散,徒增闷热湿气。文武双全的秦少爷被当做县丞用,将诸位大人所言事无巨细地记录下来,待梅庚逐一审讯过后便已是黄昏时分。衙门点上灯,梅庚翻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紧,沉声问道:“秦皈,那个姓蓝的师爷呢?”秦皈当即道:“不知所踪,已派人去查。”审讯时二人便发现,军中丢失将士是自四年前起,连兴建棋社同样也是四年前,恰恰那位蓝师爷也是四年前才被冯县令招为幕僚。梅庚仔细回忆起来,竟惊觉他对这位师爷无甚印象,虽也曾见过,可那人极其不惹人注意,如今东窗事发,人却早早消失不见。加之先前死在牢狱之中的冯县令与狱卒,能得了狱卒的信任进去杀冯玉才,又在狱卒的酒菜中下了毒,恐怕也是冯县令这位亲信的手笔。梅庚冷笑出声:“跑得倒快,告诉罗孚,派兵围城,本王倒要瞧瞧他能逃到哪去,那几家棋社也继续追查,对外只说查南云细作。”秦皈犹豫片刻,“那永安那边?”梅庚敛下眼,稍作沉吟,便道:“本王递一封密信予那位便是。”那位自然就是当今的大楚天子,他们在临漳闹出的动静不小,何况死了县丞一家,连县令也死在牢中,总需要官员来接任。秦皈没再作声,转身去安排捉拿师爷蓝辛之事。他走后不久,五殿下便在方韧的护送下赶来了衙门,瞧见了秉烛沉思的西平王。梅庚自然也发现了楚策,他当即起身迎过去,自然而然地将少年揽进了怀里,在他额心落了个疼惜的轻吻,“怎么来了?”楚策耳尖一红,瞥了眼神情复杂的方韧,温吞吞地轻声:“查的怎么样了?”梅庚没打算瞒着楚策,便引着人到案前,将秦皈记下的审讯经过递过去,顺道说了一遍有关师爷蓝辛的疑点。方韧瞧着面前亲亲热热的两人,脸色更加扭曲,心想五殿下这么小,王爷怎么能下得去手呢?足有半晌,西平王好似才瞧见堂下的方都校,眉梢一挑,“你怎么在这?”方韧愣住,瞬间怂,“下官护送五殿下来的。”“哦。”梅庚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去把义庄里的尸体烧了。”宿主虽死,但那蓝翼尾蝶仍是祸患,谁知它们会不会从死人肚子里飞出来?王爷有命,方韧再怂也得去。待他走后,楚策才抿出个轻笑,问道:“你折腾他做什么?”“不顺眼。”梅庚敛着眼,嗤笑,“若大楚的武将都这个德行,还打什么仗。”这怂货竟然丢下属下自己狼狈逃命,折损在棋社里的,有好几个是王府的暗卫。梅庚再如何金贵,那也是从战场厮杀中磨砺出的将军,何况这少年郎的身子里还是个沧桑老男人的内心,自然瞧不上方韧这般的后生。楚策没应声,无论文武,出类拔萃者都不少,可惜在大楚上头勋贵们压着,实难出头。沉默间,楚策便欲从梅庚怀里起身,男人下意识地用力收紧了手臂,却忽而僵硬了一瞬。 第85章 坐在一旁的楚策脸色有些发白,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袖袍内双手紧攥,借以掩饰身体的轻微颤栗,没去瞧那气息奄奄的蓝师爷。楚策的狠和梅庚截然不同,至少他用不出这些极刑来,最多便是斩草除根杀个干净,而梅庚却是要先折磨个够本再杀。方韧也意识到了梅庚下此狠手的原因,一时神情变幻莫测,觉着先前还面目可憎的西平王,又没那么让人惧怕厌恶。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审讯,梅庚再问时,蓝师爷便已是有问必答,没费多大功夫,梅庚便知道了他们真正的目的。前世那蓝翼尾蝶泛滥成灾也是偶然,他们真正想要的是那些如同怪物似的兵,种下虫茧后的将士们战力翻倍,可很快就会陷入心智失常的疯癫模样,最多活不过四个月。他们不断以活人试验,便是想要制造出这样一批军队。蓝师爷被迫将机密说了个彻底,直说到了冯县令和张县丞,梅庚本以为他们二人通敌叛国,又被南国细作灭了口,可真相却与此大相径庭。“那蠢货还当我们行此事是为大楚,嗤。”蓝师爷头发披散,不人不鬼地冷笑,“张县丞那一家子是他下的命令,是因张县丞动了想将此事告诉你们的心思,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廉洁清官。”张县丞一家惨死是冯县令的手笔,原因只是想为大楚造出一支所向无敌的军队。冯县令的确两袖清风,他克扣下来的那笔钱,全用在养南国细作上。梅庚未应声,牵起了楚策转身便走,只待出了大牢时,才对跟出来的秦皈吩咐一声:“那双脚和眼也不必留了,一月不死足矣。”一月时日,足以押送他回永安城。“是。”秦皈瞧了眼面色发白的小皇子,予了梅庚一个谴责般的眼神。行此极刑便罢了,怎还当着小殿下的面?再如何聪慧绝伦,那也是个小孩。梅庚也权当没瞧见似的,拉着楚策便往回走。秦皈无声叹气,转身回了牢里,准备去废了那位蓝师爷。不到一炷香时间,因为腿软没能及时出来的方都校,亲眼瞧见了秦皈如何挖了蓝师爷的眼,又在他足趾上钉了一根根的铁钉子,终是忍不住一阵风似的窜了出来,扶着大牢门口的歪脖子树吐了个昏天暗地。“呕——”王府暗卫和秦皈并肩站在不远处,暗卫摸了摸鼻子问道:“就他这样的,真是来保护王爷的?”秦皈一本正经,“上面总该做做样子。”“不是,你们当我听不见吗?”方都校虚虚地出了声。秦皈双手环肩抱着剑,仿佛方才行刑的人不是自己般地坦然自若,“方都校,你可知一路上,王爷与五殿下,遇刺几回?”方韧一怔,茫然喃喃道:“什……什么啊?”秦皈给暗卫使了个眼色,待暗卫走后,才又道:“自离开永安城,王爷遇刺七次,你统领禁军却一无所知,若非王爷有保命手段,此刻已不知死了多少次了。”方韧本就是借家中势力讨个官职,此次被选中护送西平王与五殿下,才硬是被封了都校,他愣了半晌,搜肠刮肚也寻不出什么话说。又是窥见些许真相的后怕,又是几许微妙从生的愧疚,堪称五味杂陈。半晌,才讷讷道:“可……王爷他也过于,过于……”“狠辣?”秦皈接了他的话,罕见地嘲讽哼笑,“他又没这么对付你,那是南国细作,不知多少将士死在他手中,你莫非要王爷好言好语地审问不成?”秦皈向来话少,但说起话来便是一针见血,可是他对方韧的脑子不太抱有希望,故此说完转身就走。话已至此,便无需再说。——分明是晴好的艳阳天,回到宅院的梅庚却冷着一张脸,只因出了大牢后不久,楚策便强行挣开了他的手,一个人默不作声地往回走,脸色苍白得吓人。到底是在街上,梅庚不好发作,刚进了院子便攥住了少年纤细手腕,冷下声问:“怎么?怕了?”楚策明显一惊,他的抗拒显而易见,尽管不曾挣扎推搡,可指尖颤得厉害,甚至不敢与他对视。那样残酷血腥的手段,楚策也曾是领教过的,不过并非是十指之痛,而是剥皮之苦。蛰伏在骨中的恐惧,每一寸皮肤都在疼,仿佛沁出了鲜红的血珠子一般。可他的恐惧和拒绝却触怒了梅庚——他怕了,他要走。没人愿意同一条疯狗在一起。冷意从骨子里攀上,如坠冰窟,梅庚眼底不自觉凝出霜花似的冷,手上的力道也重下来,压抑在骨子里的疯狂叫嚣着,引得怒火滔天。他冷笑一声,伸手捏住了小孩白皙的下颌,俯下身去一字一顿,语气却轻柔得很:“怕也无用,小策,你是我的。”楚策没应声,只是颤得更厉害,一双润泽潋滟的眸子盈满迷茫与无措,像头失去庇护的小鹿,柔弱又可怜。梅庚却被他这幅模样取悦,攥着纤细腕子的手一松,那细嫩皮肉便留下淤痕,转而揽着细腰搂紧,附耳轻声:“你乖乖听话,我便不会将那些手段用在你身上。”威胁堪称阴狠,可怀中少年没再继续沉默下去,他哑着嗓子说了句:“不要这样。”“不要哪样?”梅庚低缓而磁性的嗓音若天山冰碎,又似湮灭了七情六欲的漠然。留住他,绑起来,拴起来,无论如何容不得他逃走。梅庚心里阴暗又狠毒的想法如野草般疯长,几乎想不顾他年岁尚小将人抱回去狠狠压在榻上,可怀里不做声的少年没有再推拒反抗,而是倏尔狠狠地拥住了他,仿佛用尽力气一般。梅庚因他这出乎意料的举止而怔住,却听见少年近乎带了哭腔的恳求:“梅庚,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梅庚闭了闭眼,心底暗嗤,反问:“那要如何?”少年温热的额心抵在颈窝,抱着他的力道很大,仿佛溺水中遇到浮木的人,不断颤抖,却慢吞吞地说起话来,似乎是强压着颤音,以至于一字一字说得缓慢且清晰。 第87章 分明占理,但梅庚偏生说不出口。楚策却又轻轻道:“但那晚你背我回宫,我便知,你舍不下我。”委屈中存着狡黠,借以掩饰那不易察觉的些许复杂。他也是那时才知道,梅庚究竟对他用情多深,竟还能原谅曾经做下那些事的他。“你啊。”梅庚无奈,伸出手指狠狠点了下少年的额心,又凑近去落了个轻轻柔柔的吻,低声呢喃:“是舍不下你,生生死死都舍不下。”梅庚将人抱得更紧,轻啄了几下柔软脸颊,似有若无地在唇边落了个吻,到底还是没有吻在柔嫩的唇上。小孩还小,梅庚又不是没经过事的毛头小子,哪怕只是唇齿相依,他都怕自己会把持不住。“梅庚。”楚策又软声软气地唤他,清朗的嗓音如珠似玉,悦耳动听。梅庚叹口气,低下头吻了吻秀挺的鼻尖,苦笑一声,“小家伙,能不能老实点?”楚策回以个无辜又单纯的笑,刻意又往男人怀里蹭了蹭,梅庚脊背又是一僵,权当小家伙是无意的,却没发觉楚策低下头时眼底闪过的狡黠微光。——那日又是威胁又是凶,害他这两日噩梦不断,总该吃些苦头。这报复着实让西平王欲拒不能。等西平王用冷水沐浴回来时,五殿下已然在榻上睡熟,手里还攥着他方才脱下的广袖外衫。少年玉面,映着暖色烛光,恬淡安静。梅庚拥着他阖目的时候还在心里暗想,若是大楚安稳,或许他喜欢的小孩也会永远这般温暖。伴着淅沥小雨入睡,一夜好眠,雨夜空寂,次日却仍不见天光放晴,接连数日下来,漳河已有决堤之势,次日梅庚还不曾去衙门,便被砸门声惊醒。方韧在门外高声道:“王爷!王爷!外面出事了!”惊醒了房中相拥入眠的两人,梅庚和楚策近乎是同时睁眼,西平王朗声喝道:“在外候着。”外头便没了动静,房中两人迅速起身穿戴,开门时梅庚还顺手束了发,尚且算能见人,五殿下则只是以玉簪挽起,稍显凌乱,不过年纪尚小,倒更显得可爱。不待梅庚问,方韧便面色难看道:“漳河近日有决堤之势,临漳这群百姓竟然要活祭。”活祭,以活牲畜祭祀,梅庚也曾有所耳闻,可瞧方韧那吃了苍蝇似的表情,当即蹙眉道:“用什么活祭?”方韧深吸口气,道:“活人。”楚策蓦地睁大眼,梅庚也瞬时面色铁青。兴许是忌惮梅庚这位西平王和楚策这个货真价实的皇子,活祭之事竟始终被他们瞒着,甚至想趁天还未亮便去祭祀,结果被守着漳河的守卫兵瞧见,这才报过来。“他们要拿孩子祭祀。”方韧怒道,“听说还是个襁褓婴儿!”“叫上秦皈,去看看。”梅庚转身欲取油纸伞,袖子却被攥住,楚策手持油纸伞,轻声,“我与你同去。”“你留下。”梅庚毫不犹豫。楚策蹙眉,“你带不带我去?”“……”梅庚哽住,随即伸手狠狠捏了把少年脸颊,还顺手将伞拿过来,“走走走。”两人冒雨赶赴漳河河畔,远远便瞧见远处人头攒动,乌压压地跪了一大批人,竟还悬着红绸,在雨中湿哒哒地垂着,零落萧条。本地官员竟是一个都没来,只见那河水翻涌的岸边,白发苍苍的老妪怀里抱着襁褓,正对着漳河絮絮叨叨念着晦涩难懂的咒语,伴着婴儿尖锐凄厉的哭喊声。梅庚身后跟着秦皈和几个暗卫,方韧又直接叫上了禁军,赶到漳河边时声势浩大,惊扰了正在准备活祭的百姓。周围几个持刀的守城兵一瞧见,仿佛瞧见了救星似的迎上去,连忙道:“属下恭迎西平王,五殿下。”“少啰嗦。”梅庚面色比那随时可能决堤的河水更可怕,弥漫煞气,眯起眼瞧着那明显惊慌的百姓,抬手指去,“将祭品取来,本王先瞧瞧。”守城兵面露迟疑之际,只听雨中响起几道破风声,几息之间,那先前站在王爷身后的黑衣男人已然抱着个大红色的襁褓回来,“王爷。”梅庚面无表情地将襁褓接过来,小孩已经哭得声音嘶哑,小脸涨红,有气无力的。眨眼之间便被夺走了孩子,站在河边的老妪先是愣了一下,旋即便面色扭曲地癫狂道:“快!快将祭品抢回来!时辰要到了!若是再不将祭品送予河神大人!我等必要葬身在这漳河之中!”惊慌失措的百姓顿时找到主心骨似的,对死亡的恐惧将活人逼成兽,他们仿佛已经不再恐惧,接二连三地高声道:“将祭品还回来!”“对!快将祭品还回来!”“你们难道想看着临漳都死干净吗?!枉为皇室!”第七十七章 慈父楚策人群慷慨激愤,仿佛梅庚要断了他们生路一般,雨水声,河水声,呼喝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烦躁的嘈杂。秦皈拔剑而出,剑芒冰冷,冷银色的剑身锋利,他持剑狠声斥道:“放肆!”与此同时禁军也猛地一步跨出,兵器出鞘,明晃晃的刀剑让喊声戛然而止。梅庚低头瞧着襁褓里的婴儿,目光沉冷地扫了眼众人,遂问道:“这孩子的父母在何处?”无人应声,最终是守城兵中的一人悄悄道:“这等情况怎会容父母瞧着,想必都已被关在某处了。”众生皆苦,可梅庚瞧着眼前的众生相,却是前所未有的心寒。这些百姓,他们眼中尽是恨意,仿佛从这世上最肮脏之处爬出来的污秽东西,张牙舞爪的丑态不堪入目,理所当然地牺牲旁人,甚至是个不会言语心智不全的婴儿。那风烛残年的老妇人几乎喊破了音:“不要怕!官府的人不敢对咱们动手!快去把祭品抢回来!祭河神的时辰就要到了!” 第89章 “王爷。”方韧从外头风尘仆仆地回来,抖了抖衣袂的湿漉,溅出几滴水,“找着这孩子的娘了,她丈夫参了军,几个月前失踪了,是被南国细作害死的将士之一。”“还不等别人开口,方韧又呸了一口,“这群王八蛋就欺负人家孤儿寡母的,自己家儿子怎么舍不得拿去活祭,真不是东西!”与梅庚所想相差无几,他向楚策抱着的婴儿扬了扬下颌,“将孩子还给她,要活祭河神那个老妇呢?”方韧脸色更难看,嘴张了又合,才怒道:“是那寡妇的婆婆,儿子常年在外,她怀疑那孩子不是亲孙子,闹着要祭祀河神的时候就非要用这小孩。”梅庚一时也接不上话,寻思着那老太太怕是疯了,儿子死了便要拿孙子去活祭,这幸亏不是富裕人家,否则岂非要效仿前朝皇帝,君死则妃殉,非要拖着整个后宫跟着一起死。琢磨了片刻,梅庚又问:“这漳河活祭的习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很多年了。”方韧脸色很不好,近乎是咬牙切齿,“一个一个审的,听说不仅是漳河,所有被水患波及的州郡都有这样的习俗,就临漳而言,他们的祭品不仅仅是童男,他们用过少年少女,或是襁褓婴儿,甚至将少女扮作新娘丢进去,这两年河里算是太平,可今年天公不作美,他们便故技重施,要活祭那子虚乌有的河神。”而临漳的官员也都是知情的,他们对水患束手无策,便只能任由百姓用这种混账法子自救。梅庚被这些事搅合得头疼,救下了小孩归还,扣下几个煽动活祭的百姓,顺道把一众官员全部丢进牢狱中享受几日,便揽着自家小殿下回房补眠。留下秦皈和方韧面面相觑,方都校长长地叹息一声,心道五殿下小小年纪,却被西平王这混蛋欺负,实在不易。而秦皈满面欣慰,瞧那两人如胶似漆的,想必感情极好。于是两人一个对视,当即如同仇人见面一般,不约而同地眯起眼,视线交织迸射出火星四射,眼神厮杀十分凶狠。方韧:呸!你家王爷不要脸!秦皈:呸!你有病吧!第七十八章 水祸起因祭河神一事,梅庚一怒之下削了本地官员俸禄,还将人在牢中关了整整一日,吩咐了不许给吃给喝,权作震慑。但若想根除,却是难上加难,梅庚清楚,若水患不除,这些百姓还指不定能干出什么事来。临漳绵雨不断之际,西平王的奏折和南国细作已至永安,贪墨赈灾银、军中失踪案及两位朝廷命官的案子震惊朝野,楚皇震怒,下令将南国细作投入死牢,刺史程轩亦获罪流放。当初梅庚离永安时,众人大多都想着等他灰头土脸地回来,现在算盘却落了空。无论运河能否成事,依靠这一路而去的数件大案,西平王也必然能荣耀还朝。而同样,被西平王带在身边的五殿下也被朝臣们想起,如今朝堂之上情势紧张,若是西平王当真要扶持五殿下,这趟浑水便更乱,太子党先坐不住,折子飞花似的往龙案上送,通篇都是戳着五殿下的出身,有意无意地提醒楚恒之,谁登基都轮不到他个出身卑贱的皇子。可偏偏楚皇对此无所作为,权作没瞧见。旁人不知,他自然知晓,楚策被梅庚那混小子带去做了侍宠,自然不会帮楚策夺权,否则天子登基,第一个便拿梅庚开刀。可他这缄默不语的态度,仿佛是默认了五殿下争权一事,一时间朝堂的水又浑浊了几分,太子气得砸了东宫的双耳青花瓷瓶,倒是洛王乐见其成般,竟是一言不发。而远在临漳的梅庚也收到了来自永安的密信一封,洋洋洒洒长篇阔论地写了太子脸色如何难看,朝堂此时如何混乱,且提了一句永定侯卧病在床恐不日归天,虞易已是名正言顺世子爷,袭爵之事指日可待。虽说是将朝堂之事说的清楚,但这通篇废话一瞧便是出自风溯南之手,梅庚都不想看第二遍。“他对此事无动于衷?”楚策睁大的眼里掠过些许疑惑,眉心轻蹙,“你风头正盛,我又是皇嗣,他怎会不理会此事?”梅庚一时心虚,他自然知道原因,却不知如何告诉楚策。那老王八蛋估计是以为他强迫了小策做男宠,如此一来自然不敢放权给他,换言之,只要有梅庚在,楚策便没了登基的希望,楚恒之自然是放一万个心。楚策何等聪明,瞧见梅庚神色微妙,便猜出些什么,当即略眯起眼问道:“你做了什么?”梅庚沉吟片刻,索性如实道:“此次带你北上,我同那位说欲将你带身侧做个娈宠。”楚策怔忡片刻,旋即轻轻哦了一声,便没了下文。“小策。”梅庚叹了口气,起身走过去将窗棂旁的少年揽入怀,轻声安抚:“不必为他伤心。”楚恒之从未在乎过这个小儿子,否则怎会任他在宫中吃苦不闻不问,甚至由着梅庚为所欲为。楚策却轻轻笑了一声,意味难猜,缓声道:“五味曾说起过,那夜是他强迫了母亲,事后母亲因不愿为妃而匆忙离开,却不曾想腹中有了我,不得不冒死求见,他便封了个才人位分,待我出生后才晋了妃位,可我记事起,母亲这个淑妃过的还不如宫中最低等的下人。”这是他前生也未说起过的,梅庚听得认真,不时轻拍少年脊背以作安抚。即使是前世,楚策似乎也对此事忌讳莫深,从不轻易提及。缓了口气后,楚策又自嘲嗤笑:“几次问起,五味闭口不言,直至有次太子说漏了嘴,他说我并非父皇亲子,更不是皇室血脉,我便明白了母亲究竟是因何失宠。”梅庚惊诧不已,低眸细细打量着楚策的眉眼,惊疑不定道:“你真不是皇嗣?”若是这么说来,便顺理成章了。前世他暗下杀手,除掉太子嫁祸洛王,借此一举除掉两个心腹大患,老二早夭,老三还在宫外,便只剩下楚策这个最小的皇子,楚恒之才不得不立他为太子。楚策递去个无奈眼神,幽幽道:“我怎么知道,母亲又不曾说过,若我真另有生父的话,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梅庚暗暗点头,倒也是,淑妃病逝时楚策还是个小不点,哪里会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楚恒之亲生的。还未开口,便又听闻楚策认真道:“总不会是五味。”梅庚:“……”也,有些道理。——阴雨不断,漳河堤坝岌岌可危,随时有决堤之势,氤氲蔽日,这一方天地便仿佛成了囚笼。显章十五年,梅庚记着并未有过严重水患,可瞧这架势,恐怕决堤是早晚的事。莫非因他重生,这天灾也有所变动了?思及回来后将前世轨迹变动,梅庚心中惴惴不安,除却处理临漳公务,便是同几个工匠研究运河一事。 第91章 众人噤声,唯有雷声轰轰,落雨淅沥。足足呆滞了半晌,包括罗孚在内的将士们都没有从劫后余生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梅庚也发怔地瞧着那退回去的洪水,不明所以。这就……结束了?荒谬而又真实的事实,一盏茶时间便可让他们丧命于此的洪水,就此退去了!将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忽而发出震天撼地的欢呼声,逐渐转变为声嘶力竭的哭嚎,他们仿佛刹那从铁血将士成了普通人,为活下来而庆幸,为濒死而恐惧。梅庚心里明白,说到底,都是人,谁不怕死呢。即使经历一次死亡,可这次他绝无前世的从容,骨子都在颤栗的恐惧感,他也不例外。罗孚也无法维系平静,但他并未嚎叫出声,面上是活下来的欣喜,交织着余存的恐惧,极其复杂,他问:“王爷,这……这是怎么回事?”梅庚没应声,只是摇了摇头。大雨不停,洪水却退去,他可不认为这是什么神迹,定有缘由。还不能掉以轻心,梅庚缓了缓,便吩咐下去抢修城墙,开挖水渠疏通积水,也顾不得给自己换上一套衣衫,直忙碌到入了夜,大雨奇迹般止住,皓月压星,像是新生。梅庚一身锦袍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湿漉漉的沾着污泥,索性给他备的宅子在城东,还未被此次水患波及到,秦皈守在门外,瞧见他回来,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梅庚神色微沉,心头突生不安,当即问道:“小策呢?”“……在里面。”秦皈咬了咬牙,方才道,“五殿下受伤了,正发着热。”刹那,西平王眼底迸射出阴鸷凶戾,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浑身上下皆是戾气,他一字一顿:“怎么回事?”自他走后,楚策并未如他所言出城躲避水患,而是逼着秦皈带他去了芦县寻水都司空。他知道再如何堵也堵不住无孔不入的洪水,想度过难关,只能开闸放水。可一旦开闸或许会牵连其他村县,故此芦县的水都司空不肯开闸,毕竟水都司空乃是正三品官员,笃定了楚策奈何他不得,谁知楚策也不打算同他闹,兀自抽出把匕首抵上了自己的脖子,眼瞧着割破了皮肉淌出涓涓鲜红的血,吓得水都司空面如菜色。再如何他也是个正正经经的皇室嫡系殿下,若真是死在芦县那还得了?气得水都司空暗骂楚策像个疯子,这种法子都想得出来,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开闸放水,这才解了梅庚的燃眉之急。冒雨前去,又顶雨归来,还受了伤,刚下了马人便晕了过去,再没醒来。寒灯一盏,烛光曳曳。清瘦少年身披锦被,额心垫着冷巾,面颊因发热而泛起潮红,双目紧闭,脆弱不堪。梅庚驻足于榻边瞧了半晌,来不及换下一身脏污衣袍,满面阴鸷,下颌线紧绷出一道凌厉曲线,薄唇紧抿。“秦皈,去查沈常旭,三日内本王要瞧见他犯过的事。”沉冷的声音仿佛天山冷泉,冷冽而泛着彻骨寒意。沈常旭,“是。”秦皈不假思索地领命,他也满腹怒火,今日那混账司空软硬不吃,就是不肯开闸放水,竟逼得楚策举刀自刎,着实可恶。一身污泥,梅庚近不得楚策的身,索性吩咐备水就地草草收拾一番,换上梨花白的窄袖常服,这才靠近昏睡的楚策。楚策生得五官柔和,睡着时更是无害,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孩。梅庚伸手去揭开锦被一角,便瞧见他侧颈上覆着的纱布,心底顿时一阵抽痛。走得匆忙,他猜到那沈司空不会轻易从命,楚策又怎会想不到?这傻子竟直接找上门去,还以命相逼,若是旁人梅庚定要赞一句大智大勇,可换了眼前这小家伙,便只剩下心疼。蜷指轻轻剐蹭下滚烫脸颊,梅庚眼底尽是郁色,又携着些许惶恐。楚策的身子经不起折腾,那早夭之象如同诅咒般在脑中挥之不去,梅庚此刻恨不得将那个混账司空大卸八块。“唔……”楚策似是因不适而轻哼了一声,长睫轻颤,竟缓缓睁开了眼。“小策?”梅庚柔声轻唤,融了难以忽视的疼惜,“感觉怎么样?”楚策清澈的眼底盈满迷茫,足有半晌才渐渐回神,眨了眨眼,哑声道:“梅庚,你回来了。”“我回来了。”梅庚伸手去握住了少年在被子内滚烫的手,却未料楚策忽而红了眼眶,嘶哑的嗓音也携着浓重哭腔,呜咽般小声说了句:“我怕你回不来了。”“……”梅庚哑然无语,怔怔地瞧着小家伙眼底似是埋怨的眼神,他分明瞧见了惊慌和委屈。半晌,西平王拿五殿下没办法,又心疼他受了委屈,也顾不得小家伙私自做主的事情,轻轻叹了句:“答应了你,会回来的。”可他知道,这回若非楚策,恐怕他当真是没法安然无恙地回来。柔弱的五殿下却没了威胁沈司空的凶悍劲儿,又或是生了病的缘故,分外脆弱,一双漂亮又温和的星眸蒙上水汽,眼尾噙薄红,徒增艳色,这下倒是像他这个年岁的少年该有的模样,拽着梅庚的手掌呜咽,顺道告起了状。“沈常旭不肯开闸门,还把你派去传信的人给扣下了,他还想将我一同扣住,若非我早有准备,他说不准还要杀我灭口。”五殿下委屈极了。梅庚向来拿他没办法,只得哄着:“好好,我宰了那个王八蛋给你出气,乖,别动怒。”楚策抿了抿嘴,“真的?”梅庚连连应声:“自然是真的。”他哭笑不得,楚策这话一听就是顺口胡诌,什么杀他灭口,若真想杀他,又怎会被楚策以自尽相逼?可那混账险些害他丧命洪水是真,伤着了楚策也是真,凭这,梅庚便不打算放过他。 第93章 “确实如此。”小殿下戴着白胡子一本正经地颔首。目睹一切的秦皈视而不见,转身出去不打扰两位谈情说爱。一碗粥没吃完,便又来通报:“王爷,辛县令带着从沈府搜出来的东西求见。”刚想将人拒之门外的梅庚,想到辛县令带来的东西,屈服于铜臭之下,淡声:“让他进来。”顺道抹去了小殿下唇上的牛乳。楚策:??反应过来时,五殿下红了耳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羞得,狠狠瞪了西平王殿下一眼便自行整了整衣襟,矜贵如玉地端正坐好。辛县令欢天喜地地进了门,递上了一纸礼单,上书自沈府搜出之物,另有一叠地契,弯着圆眼噙笑道:“下官听闻王爷欲开挖运河,想必正是用钱之际,请王爷过目。”梅庚半眯着眼,一目十行地瞧过去,暗自切齿,沈常旭这丰厚家底连他都眼红,看来这些年坐在这司空之位也捞了不少好处,上回送来买命的钱竟不足这礼单上的三成。坦然从容地瞧完,西平王抬头,称赞了句:“辛县令义举,本王佩服,可这赃款交由本王,永安——”“王爷且放心。”辛止仍笑着,“下官已抽出一成,另拟一单,永安有先生在,必不会有人追究。”他口中的先生,自然便是远在永安的骆宽。梅庚缓缓颔首,“此番有劳辛县令。”“王爷言重。”辛止还了一礼,瞥见正襟危坐的少年殿下,又笑道:“早闻殿下之名,未敢贸然觐见,望殿下恕罪。”来永安前他便收到先生一封密信,提及这位名不见传的五殿下,隐隐暗示他此人深藏不露,今一得见,少年温朗,如美玉一方,通身似有若无的书卷气,初时觉他无害,细查之下,才觉即使与西平王并肩,也无法被忽视。君子端方,内藏珠玉。楚策颔首,轻声:“辛大人何罪之有,不必多礼。”辛止不再多言,极识趣儿地告退离开,恰好遇见了无所事事的方都校,性子活泼的辛县令便扯着新认识的方都校去街边吃馄饨。西平王放下了礼单,又端起未凉的粥准备动手喂,顺口问了句:“此人如何?”楚策淡色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可用。”梅庚颔首,本是骆宽的门生,又在此时来了临漳相助,人聪明懂得审时度势,不骄不躁,也颇为满意,片刻,又轻叹:“可惜运河一事尚无定论。”“应当快了。”楚策轻轻握住了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温温和和地弯了眉眼。如楚策所言,运河一事原本争议颇多,纵是动工,朝臣们更愿意守旧,修建堤坝,直至漳河此次水患,受损城镇颇多,百姓遭逢大难。此事一出,大多数朝臣请旨开挖运河,直到了十月初,开挖运河一事才算是定下,待传旨拨款及派遣工匠等事了时,已然入了冬。冬日北方严寒,漳河上有浮冰,飘雪千里。楚策身子虚,更加畏寒,入冬后便鲜少出门,房中燃着银碳,屏风后软塌上,少年身覆毛绒薄毯,藏在薄毯下的双手还搂着个暖手壶。梅庚见了哭笑不得,伸手去捏了捏露在外头的温热脸颊,“陆执北送了方子过来,替你补身,药已熬上了。”正看书的五殿下神色微顿,旋即将书合起来,蓝色皮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三个字——妖君传。瞥见书名的梅庚神情扭曲了片刻,遂从小殿下手里抽走,翻看了两眼,发觉竟是写男子间情情爱爱的话本,甚至是师徒之间互生情愫,顿时深吸口气,猛地合上书,板起脸道:“小小年纪,不好好去瞧治国之道,看这些做什么?”楚策打了个哈欠,权当没听见,西平王眯起眼,逼问道:“这哪来的?”五殿下已然阖起了眼,懒懒地应了一声,“昨日辛大人派人送来的,一摞子呢。”西平王:“……”辛止若是做了宰相,必定是谗言惑主的奸臣,瞧瞧,现在便开始带着楚策不务正业了!因五殿下消极怠学,西平王一怒之下,没收了全部志怪本子,转头送去了辛大人府上,严肃警告他莫要带着五殿下胡闹。得知此事的辛大人半晌无言,心里疑惑,琢磨着西平王这是养儿子呢?《妖君联动小剧场》梅庚怒摔话本:荒唐!有辱斯文!席臣:???你对我有什么意见。梅庚:哼,为老不尊。席臣:呵,渣男不配。第八十一章 除夕夜来客自入冬后,临漳太平无事,倒是永安传来要梅庚与楚策还朝的消息。梅庚提笔上奏,言辞恳切地表示,五殿下病重挪动不得,冬日赶路不易,恰好开春时运河动工,便待他日事成后再回永安。又是一场冬雪,铺就片白茫茫大地,冷雪寒梅,自是美景。病重的五殿下正披着梨花白的毛领披风,在梅树下同辛大人煮茶谈笑,面色红润,气色极佳。“殿下瞧。”辛大人自袖中掏出个薄本,神神秘秘地塞去,“下官瞧过了,这可是佳本!”楚策犹豫了片刻,有些不舍,又没敢接,叹道:“西平王不许。”辛大人笑眯眯地将那薄本放进了五殿下的广袖内,予了他个“你不说我不说”的眼神示意,旋即话锋一转,“殿下,开挖运河,劳民伤财,何以如此?”见他谈起正事,楚策不着痕迹地敛袖,收起薄本,又敛下眼叹道:“水患之故,开挖运河势在必行,况且若开通运河,可用于商路,有利于大楚。至于劳民伤财之说,梅庚自会付于劳工钱财,也可解决些穷苦百姓温饱之难。”辛止心头微震,他本也不过是随口一提,却不想这五殿下小小年纪倒是看得明白,一时也起了兴致,便笑意盈盈地道:“殿下说得有理,此番漳河水患后,所幸未起瘟疫,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两人自运河说到国事,细谈之下,有意试探,字句如棋,你来我往,犹似对弈。 第95章 风溯南轻咳一声,狐狸眼心虚地眯成条缝,支支吾吾起来:“这……这大过年的,咳,梅庚,我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路过来,你可不能饭都不给吃。”“你?快马加鞭?”梅庚上下打量他两眼,猛地一拍桌案,登时显露当年阵前杀将的气势来,冷冷勾唇,“怕是一路乘辇安逸至此吧。”将门无虎子,但风溯南就是群虎里那只猫,虽说也学过几年拳脚,功夫不赖,可他自小受宠,怎可能辛苦赶路。被戳破的风溯南蔫头耷脑,总算是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给交代清楚。他不喜官场,颇通经商之道,便在永安盘下几间铺子,朝南坊便是其一,他又盯上了南巷的生意,虽说是皮肉生意,也讲究个你情我愿,谁知自从开了那间醉香阁,初时借着平国公府的由头,倒是不少人照顾生意,结果不久便出了事。接连数位朝廷官员在醉香阁内惨死,死得极其蹊跷,并无致命伤,而是断了手脚筋,割舌卸了下巴,颈上有个针孔大小的伤口,失血而死。前前后后死了五人,楚恒之气得下令彻查,便查到了平国公府上,风溯南被他爹一记手刀劈晕,醒来时便已坐在马车上出了城,马车上只有他兄长风承玉的一封亲笔信,要他前往临漳暂且由西平王庇护。梅庚听得耳根发疼,脸色阴沉得骇人。这手段他极其熟悉,原以为今生不会再有,却不想还是有人因此而死。第八十二章 酒后西平王前世他回永安不久,便有官员在家中被抽干血而死,彼时怀疑此事同林书俞有关,便是因为死的都是与林相和林尚书政见不合之人,林子忱暴毙,林子川不成器,林尚书家便只剩下个林书俞。但死在醉香坊的五人倒是有意思,其中两人乃林相门生,另外三人同林子川交好。且两年一次的科考,林书俞这个前世的状元郎竟没参加,便更耐人寻味。除了西夏,梅庚前世的死对头还有林书俞这个王八蛋,彼时的楚策势单力薄,战败归来惨遭打压的西平王府帮衬不上,林书俞便想着扶持他上位再心安理得做个权臣,他们二人自然互相容不得对方。除夕夜,梅庚修书一封,送至风月楼,同时收留了惨遭算计的风二少。风溯南是个能闹腾的性子,很快便同能说会道又活泼的辛止混熟,两人扯上方都校和秦少爷去院子里放炮竹,原本还想带上年纪最小的楚策,奈何五殿下畏寒,窝在软榻上笑着装听不见。炮竹声震天响,梅庚后倚软塌揽着楚策,窗外冷夜寒星,月映新雪,华光熠熠,流淌出一片皎皎。此刻美好得不真实。嗅着少年发间清甜的淡淡梨香,轻轻落了个吻在乌黑的发上,梅庚轻轻叹道:“小策,我都不敢想。”楚策手里捧着卷话本,正瞧着,闻声微顿,递去个疑惑眼神,“什么?”“没什么。”梅庚将人拥得更紧,在他眼角落了几个细碎轻柔的吻。不敢去想曾经,不敢回头,不敢踏错,生怕眼前一切才是梦境,醒来时又是那漂浮着血腥与烽火的前生,他孤身于城楼上,至亲隔阴阳,所爱皆湮灭。外头传来风溯南的嚷嚷声,聒噪得很,怀里是温软的少年,他肖想多年却不敢逾越半步的心上人。梅庚闭了闭眼,掩去铺天盖地的酸涩,缓缓道:“小策,我做了个梦。”楚策放下了话本,握住那只节骨分明的手轻轻攥紧,温声:“什么梦?”“是场噩梦。”梅庚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又仿佛是透过眼前少年温和的眉眼,瞧见滔天的血色,“梦里我杀了你,又站在城墙,万箭穿心。”明烛光影摇曳,又仿佛是凝滞了片刻,少年的眸子澄亮,似寂夜中明澈的冷星,他沉默了片刻,又轻声:“疼吗?”梅庚没料到,愣了片刻,又被少年沉沉地注视着,他问:“万箭穿心,疼吗?”他们对视着,视线交织出一片缠绵,少年明眸似流淌暖意,又携几分淡淡的痛色,梅庚全然未觉,以为自己吓着了他,便摇了摇头,“不疼。”楚策却不语,执拗地伸手去摸他胸口,寸寸抚过。梅庚便坐不住了,伸手牵了那只腕,笑意风流邪肆,轻佻低语:“做什么呢?”楚策瞥他一眼,想抽回手,却被那登徒子王爷攥得太紧,抽不得,便半真半假地怒斥了句:“放肆!”“嗯,我放肆。”梅庚寻着乐子似的逗着他,指腹蹭着手腕内侧柔软皮肉,笑意盈盈,“那五殿下打算如何处置本王?”对西平王束手无策,还谈何处置,五殿下偃旗息鼓。门忽而被推开,风溯南一阵风似的刮进来,带进飞雪,落地融出小片湿润,他兴冲冲地唤道:“梅庚,小殿下,出来看莲火流泉!小爷花不少银子从宫里弄出来的!”梅庚无言,风溯南仿佛忘了自己是逃出来的,竟还带了宫中的烟花来。烟火极美,楚策犹豫半晌,还是披上了雪白的狐裘同梅庚出了门,但也只是站在檐下,梅庚堂而皇之地将少年揽在怀。莲火流泉,以玉为莲瓣,金线为脉络,巧妙制成含苞欲放的莲花,下有引线,燃之则莲花怒绽,刹那涌出足有一丈的焰火,火树银花千光照,烁玉流金星如雨。此景美不胜收,奈何转瞬即逝。辛止赞叹:“此乃人间绝景。”余光不经意瞥见紧紧依偎在一处的西平王和五殿下,神情倏尔复杂,又是无声轻叹,当是一对璧人,可惜,生在皇家。烟火尽,夜已深,几人围着桌子坐了一圈,风溯南同梅庚放肆惯了,自小的情分,不觉如何,秦皈也尚且算是从容,方都校和辛县令倒是受宠若惊,他们为臣,本无资格同楚策同桌的。吃食仍旧精致,色香味美,出自西平王府的厨子之手。没吃几口,风溯南便拉着梅庚要喝酒,自然也捎上了秦皈和方韧,醇厚美酒不要钱似的灌,灌出了四个醉汉,梅庚和秦皈酒品极好,可风二少和方都校恨不得将房顶的瓦片都掀开。被勒令不准碰酒的楚策与滴酒不沾的辛大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往外走。披上狐裘,楚策伫立于檐下长廊,眉眼含笑地瞧着辛县令,“大人数次欲言又止,可是有话想说?”果然逃不出他的眼,辛止轻叹,遂道:“臣确有几句话想说,是关于您与王爷的。”楚策微怔,“大人是想劝阻?”“非是劝阻。”辛止摇了摇头,“大楚不兴男风,男子三妻四妾,且不论殿下与王爷是否愿对方娶妻纳妾,单单殿下乃是皇嗣,若有争储之心,与王爷之间,怕是——”“我都知道。”楚策敛下眼,掩饰眸底刹那的黯色,旋即轻声道:“他不会娶妻生子,且只要他有足够的能力,即便是左右帝王意愿,也并非没可能,群臣想必也不敢阻拦。” 第97章 西平王一颗心七上八下,直到被楚策扯了衣襟,犹犹豫豫地唤了一声:“梅……梅庚?”小可怜样儿。梅庚深吸口气,嗯了一声,凑去轻轻吻了下小孩的额心安抚,又问道:“昨夜是我不好。”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楚策这强掩惊慌的小模样让他心软,遂,先认错。楚策也愣了下,忽而眯了眯眼,沉默了好半天,试探似的小声道:“你还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吗?”梅庚也跟着犹豫,想说记得,但他真不记得,最终只能强掩心虚模棱两可地说了句:“多数不记着……”五殿下心道你不记得我就放心了,遂敛下眼做出副委屈模样,闷闷哦了一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西平王彻底懵住,感觉自己像个事后不认账的负心汉,绞尽脑汁地回想昨夜怎么回事,即便是占了便宜,可这记都没记住,怎么想怎么亏。门外忽地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紧接着门便猛地被推开,寒风灌入,风二少面色青白地绕过了屏风,口中振振有词:“梅庚!你连个客房都舍不得给小爷我……”声音戛然而止,风二少愣愣地瞧着遍地凌乱衣袍,赤色掺金,仿佛大婚,以及床幔后隐约相拥的两人,吐出了最后一个字:“……住。”风溯南欲哭无泪,他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吗?片刻后,房中猛地发出一声怒喝:“滚出去!”险些震落了檐上皑皑积雪。风二少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门,又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出来,裹着大氅揉了两把有些僵硬的脸颊,心说梅庚可真不是个东西。新年伊始,各地官员的拜礼飞花似的往别院撒,但西平王还在因昨夜发生了什么而愁苦不已。楚策又不肯说,问便拿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眸子里水波粼粼,大有欲语还休的幽怨之意。于是梅庚也不敢问了,只能自己抓心挠肝地想,又什么都想不出,连那些礼物是什么都没仔细瞧。但礼物中有三件颇为特殊的,秦皈一时想不出怎么处置,索性便直接带去给梅庚瞧。堂中静默,西平王缄默望着站在房中的三个穿着清凉的少年,皆是面目俊秀昳丽,身披艳色内衫,外披薄纱,扑面而来的风尘气。梅庚偏首瞧向秦皈,后者会意,面无表情地道:“是县尉送来的,说是瞧王爷缺伶俐的小厮。”于是便给送来了三个花枝招展的。不及五殿下一根头发。丝毫不知自己这个断袖之名早已远扬的西平王缄默片刻,俊美锐利的眉眼便涌上厉色,瞥眼三个含羞带怯的少年,吓得三人抖了抖,才道:“带去给辛大人。”三个少年面面相觑,不明这西平王的意思,究竟是留还是不留?辛大人正同五殿下闲谈,风二少时不时地插两句嘴,只是瞧楚策的眼神里便带了几分莫名意味。这怎么瞧怎么是个小朋友,虽说豢养男宠这事儿大多都是这么大点的小孩,但真瞧不出梅庚是这种禽兽……风二少十分心疼小殿下,并且怂之又怂地在心底对兄弟表示唾弃。辛止敏锐地发现了风溯南那毫不掩饰的复杂,狐疑地瞥了两眼楚策,有些疑惑。秦皈带那三个少年来时,没料到楚策也在,一时间如鲠在喉。然而楚策已经瞧见了跟在他身后的三个少年,同他年龄相仿,也不过十四五岁,甚至比其他还要纤瘦单薄。秦皈一板一眼地将对梅庚说的话重复了一遍,抹了添了句:“王爷说将人交给辛大人。”辛大人一点都不想接这个任务,甚至想灭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县丞。若是以往送美人讨好达官贵人,真能一步登天也算本事,可西平王不同啊,他不仅喜欢男人,他还有男人,他男人还是当今圣上的亲儿子,他男人现在就坐在旁边,还端着茶。辛大人都不敢瞧楚策的脸色。风溯南也愣愣地瞧着三个不知所措的少年,常年流连花街柳巷,他自然瞧得出这可不是什么良人家的小公子,回想起今早那满地的凌乱衣衫,他脸色有些难看,率先开口骂道:“操,什么玩意儿,哪来的给爷送哪去。”辛止也跟着皱眉,笑道:“风二公子且息怒,此事交由下官便是。”无论男女,无人自甘堕落,大多迫于事局,被逼无奈。话罢,他又瞧向楚策,“殿下以为如何?”楚策倒是平静得很,一双眸子似秋水,不见得多艳丽,却因通身似有违和的气度而略显妖色,他捧着茶盏瞥了眼那三个面色极差的少年,轻轻笑出声:“全依大人就是。”他们刚定下,那三个少年中穿着浅绯色纱衣的忽然跪在地上,眸底凝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惶然哀求:“诸位贵人,求求贵人别把小人送回去,便留下小人在身边做个打杂的,小人必定勤勉侍奉,求求诸位贵人,小人不能回去啊——”风溯南的神色便冷了下去,他大抵猜得出,送来伺候梅庚的自然得干净,但若是送回去怕是就没法再干净下去。可自己的路自己走,风溯南瞥了眼兴味盎然的楚策,沉下声道:“少跟爷来这套,趁着命还在,打哪来就给爷回哪去。”大抵是他的话太不客气,另外两个少年也面露凄恻,扑通跪在地上,一个哀泣,一个轻颤着沉默。楚策始终镇定,轻抿了口淡茶,淡声吩咐道:“罢了,送回去,买下卖身契予他们。”这已是大恩德,男侍这样的身份,连挂牌接客的姑娘都不如。后跪下的两人其中之一,那始终一言不发颤得厉害的,忽地一个响头磕在地上,硬是将白皙的额心磕出了青紫的印子,他抬起头,唇边带着笑,眼底仿佛燃起灼灼光芒,那烟尘气便被烧光不少,像是刹那鲜活了起来,他道:“多谢贵人恩德,小人本是良家子弟,今受贵人大恩,日后必报。”楚策有些诧异,终是多了几分正视,略眯起眸,余光瞥向辛止,两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辛止猜得出楚策的意思,他也对这个开口的少年颇有兴趣,便笑道:“有志气,本官留你在身边做个书童,如何?”少年一怔,忙叩首谢恩:“小人姓顾,单名叙,谢大人收留。” 第99章 彼时的楚策,是否有不可言说的不得已?失神间,小孩扯着他的手晃了两下,梅庚敛下眼,又在他眉心落了个吻,轻声呢喃:“小策……”“不要怕。”梅庚把人搂紧了,目光复杂中又含柔情,叹了句,“即便是有不得已,你同我说,这条命便给你。”楚策轻轻摇了摇头,“真有那一日的话,我想你活着。”片刻,他又添了句,“但不强求。”梅庚便笑了,“什么不强求?”楚策认真道,“我想你好好活着,若是活不好,不如给我殉葬。”“……”梅庚哑然片刻,笑着说:“好,我给你殉葬。”日光映寒雪,金芒细碎,西平王环搂着少年,不着边际地想着二十六年前的初见,又想着半年前的死别,他亲手杀了楚策,用那样残忍的方式。可笑的是他现在竟隐隐觉着,或许楚策并非因忌惮他而下手。最后想留下的漪郎还是被送了回去,并且未归还卖身契,县尉大人送了西平王三个美人的消息也不胫而走,结果没一个被留下,县尉大人战战兢兢,又被辛县令教训了一个时辰,此后再无人敢往别院送活物。过了年仍是霜寒地冻,楚策的脸色愈发好起来,甚至还长了些肉,至少梅庚是瞧不出什么早夭之象来。运河开挖势必需要人手,西平王在临漳附近广征劳工,不曾强迫,以利诱之,下令各商户集资,初时尚有不满者,但因年前的水患,听闻运河可长久解决水患之灾,加之西平王权势压迫,不得不忍痛出钱。过了惊蛰便是春分时节,漳河解冻,运河动工。西平王与五殿下身先士卒,舍了锦袍同工匠劳工混迹在一处,因此不断有劳工前来应招,开挖速度比起预料中还要快上不少。寸寸光阴逝,四季轮转,又是一载。期间风承玉传消息来,称永安事了,风溯南不必再躲,故此在外避祸半年的风溯南便启程回了永安,不久后梅庚便收到风月楼的情报——凶手不详,似与洛阴教有关。此后便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显章十七年秋,寒露,运河动工一年半,已经完成大半,撑过了春汛秋汛,水患似有平定之势,一时间西平王与五殿下的声望水涨船高。偏偏此时永安一纸诏书传了来——招西平王与五皇子还朝,且册五皇子楚策为淮王,赐字泽渊,回宫后再行册封礼。梅庚接着圣旨后冷笑不已,只道是运河这块肥肉不知被谁盯上,楚恒之又忌惮他与楚策,这才急着召回。前世可是册楚策为太子时才赐了字,也不过是礼部随意拟的,子贤二字。但圣旨已下,接受运河一事的工部尚书不日即到,梅庚不得不收拾行装同楚策准备返程。西平王与淮王还朝,不再如当年离开那般无人问津,坊间有关于二人的传闻极多,西平王以家产修建运河,为民造福,五殿下年幼聪慧,仁德贤明。二人去往临漳路上不知拔除多少贪官污吏,百姓的愚昧有时也并不是坏事,至少他们不在乎西平王和五皇子的目的,只在意他们为百姓所做一切。自此,美名远扬,战败还朝的西平王,受尽欺辱的五殿下,如蒙尘玉石,此刻绽出光辉万丈。太子与洛王相互制衡的局面似有波澜,受百姓拥戴的淮王此时也被朝堂紧紧盯着,甚至前来迎西平王与淮王仪仗的,竟是四皇子洛王。仪仗队浩浩荡荡地到了城外,梅庚与楚策分乘轿辇,楚策毕竟是嫡系皇室自当在前,待至城门前,洛王骑在马上,朗声笑道:“五弟,西平王,本王奉父皇之命迎你二人入城。”片刻,轿辇的帘子被一只如玉的手轻轻撩起,里头走出个沉静儒雅的少年。近乎两年时间,楚策眉眼间的稚嫩退去不少,面若冠玉,萧萧君子,未行册封礼便仍穿着皇子锦袍,远远对着洛王一礼,“有劳四皇兄。”梅庚也随后而出,身着云水蓝广袖朝服,上绣银蟒,发束玉冠,流苏随乌发垂于胸前,他弃了轿辇翻身上马,披上玄墨色大氅,遥遥拱手:“有劳洛王殿下。”洛王笑得温文,下令禁军开路。回城声势浩大,沿路有百姓观望,五殿下畏寒不肯出来骑马,躲在轿辇中手捧暖炉,故此百姓只瞧见了俊美无双的西平王,不知扰了多少少女心。还朝自当入宫觐见,再见楚恒之时,梅庚稍有惊讶,这老皇帝竟枯瘦许多,眼底泛着乌青似许久不曾安稳入睡,显得极为阴沉。不到两年而已。而他自己仿佛全然未觉,在文武百官面前说几句场面话便散了朝,却又单独将梅庚留了下来。西平王暗自叹息,敛了情绪。又是一场密谈,如他离开永安前的那次,但显然这次楚恒之颇有怒意。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梅庚早已思忖再三,规规矩矩地行礼参拜,楚恒之问运河一事,他便推到早已写好的折子上。虚与委蛇几句,楚恒之又问楚策是怎么回事,为何因一个运河如此受百姓拥戴,梅庚便装糊涂,说:“臣惶恐,不知陛下圣意。”直至梅庚离宫,楚恒之也没问出什么,当即下令,将刚回宫的淮王召来!第八十五章 我见不得他娶妻梅庚先带着秦皈回王府见了苏婧,王太妃双眸含泪,连连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外凶戾狠辣的西平王跪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他虽非养在苏婧身侧,可毕竟血浓于水,儿行千里,母日夜忧心。陪苏婧说了半天的话,待她去歇着,梅庚才苦笑着问秦皈,“你说我可是不孝?”秦皈犹豫片刻,摇了摇头,“平民百姓也需赚钱养家,那些个商户走货一走便是数月,都是一样的人,王爷是为百姓谋福,怎会不孝。”他说完,便见梅庚面色古怪地瞧着他,说了句:“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秦皈微顿,“多谢?”“不必客气。”梅庚敛下神色,旋即道:“去歇着吧,叫刘管家来见我。”秦皈点了点头,出去后不久,刘管家便到,同梅庚说起永安这两年的事。 第101章 梅庚沉默片刻,“他只是不愿见人,还不至掩面。”虞易敛袖,不紧不慢地轻声:“他说得没错,运河一事,你与五殿下得了民心,太子一党不会善罢甘休。”“无妨,不是还有洛王殿下。”梅庚笑意中蛰伏阴狠厉色,又覆了层霜雪似的冷,旋即问道:“侯府安生了?”虞易牵唇绽出抹笑,似自黑暗中开出的妖冶之花,缓声道:“父亲缠绵病榻,虞康氏照顾着,自然安生。”他说得平淡,可虞康氏怕是恨透了虞致壬,怎会尽心照料,这偏执的深情总归是得了报应。梅庚心知肚明,不便多问,好友重聚便未再谈公事,无非闲谈几句续旧,谈西北苦寒埋忠骨,谈大漠孤烟桀骜魂,谈江湖苍茫张狂客,谈山河表里少年臣。是少年意气,是鲜衣怒马,是乱世流离。分明未饮酒,却更胜豪饮千杯,聊着聊着,陆执北忽而问了句:“梅庚,你真打算就和五殿下这样下去?”梅庚顿了顿,他想上辈子加这辈子,与楚策之间,爱恨掺杂了二十六年,羁绊至久,深入骨血,哪里又是想放便能放手的。“不然?”梅庚笑了笑,“我见不得他娶妻,也对旁人无意。”“满永安敢扬言不准皇子娶妻的,怕是只你西平王一人。”虞易也叹了口气,又失笑着说了句,“什么孽缘。”梅庚未答话,却在心里暗暗道,那可当真是孽缘,他杀了楚策的妻子儿女,剥了他的皮眼睁睁见他挣扎而死,最后万念俱灰踏上城墙前,他换上的那身白衣,不知是在为谁祭奠。是为早已死在时光中的梅庚和楚策,是为无数条因他而死的性命。风溯南低声嚷嚷着,“我觉着挺好,人家两情相悦,就该白头到老。”“你懂个什么?”陆执北怒其不争,一巴掌拍他头顶,又哭笑不得地揶揄了声,“整日泡在烟花之地,还好意思提两情相悦?”风溯南极不服气地怒瞪,反驳了回去:“你懂个什么!青楼里多的是痴人,同那些官宦之女比起来,不知多么干净忠贞。”陆执北这下无话可说。陆执北和虞易原是因西平王与五殿下这段孽缘而担忧,反倒是被风溯南打岔给胡闹着揭了过去。风溯南暗地里向梅庚眨了眨眼,西平王便明白了这小子是故意的。第八十六章 别无所求,我要楚策运河虽未竣工,但西平王与五殿下之仁义辛劳早已美名远扬,永安朝堂可谓有人欢喜有人忧。但次日,便有弹劾西平王私扣赈灾银的折子递上去,早朝便因此事再度吵得不可开交,御史台几位大人长篇阔论地上奏西平王目无君王,私扣因贪污案搜出的银钱用于运河。待他们说完,西平王方才慢条斯理地上前道了句:“臣惶恐,赈灾银原就是为临漳水患而拨,既有官员克扣,臣寻出再用于建造运河有何不可?”“那也该先送入永安清点后才可动用!”有人怒斥反驳。梅庚轻笑,“事出从权。”“西平王所言有理啊……”“臣附议。”“那这也不合规矩!”又是七嘴八舌的吵闹,没过多久楚恒之便面露不耐,当即金口玉言——命西平王禁足三日反省,就此揭过。惩戒不轻不重,却让朝臣们心思各异,一时间面面相觑,竟没了话。梅庚敛目接了圣旨,心里冷笑不已,户部给的那几两银子还不够挖个水沟,楚恒之心知肚明追查下去也是他面上无光,禁足三日也好堵了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嘴。更让众人心思微妙的,是初次上早朝的淮王殿下只字未言,数次欲言又止,又胆怯懦弱地没敢出声。遂原以为五殿下会参与争储的诸位大人,在那温和无害的少年身上看见了四个字——难堪大用。——同禁足诏书一同到西平王府的,还有大楚天子的赏赐,特恩准梅庚于永安过了年再赶赴西北边境。泫鹤堂,本该在宫中的淮王殿下倚在软塌上,笑意盈盈地道:“册封礼定在下月初三,届时淮王府应当也能修缮好,我便可搬离宫中。”“嗯。”正在禁足中的西平王面带笑意走过去,俯身吻了吻那光洁温热的额心,两年来他们早已习惯这样浅尝即止的亲昵。楚策都不免震惊,梅庚比他年长五岁,甚至是该娶妻的年纪,许多次他都能感觉到,抱着自己的男人隐晦而又压抑的渴望,但至今他们的亲昵也仅限于拥抱与啄吻,没有一次真正的接吻。楚策已经长大了不少,是该有通房丫鬟的年纪,少年蠢蠢欲动的欲望滋生,单独与梅庚相处时总是忍不住红了耳尖。西平王自然晓得心上人的克制和羞涩,又轻轻剐蹭了下柔软的侧颊,温声笑道:“想住淮王府,还是西平王府?”“……明知故问。”淮王殿下白了他一眼,落在西平王眼里,无端的风情万种。梅庚半眯起眼,坐在少年身侧把人捞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隔衣轻抚着柔韧腰身。淮王殿下因这突如其来的亲昵慌了神,伸手扶住了男人的肩,小声唤了句:“梅庚?”回应则是耳畔一声低低缓缓的笑:“小策长大了。”楚策脸一红,却不曾挣扎推拒,反倒柔顺地往男人怀里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动物。梅庚却没了动作,似乎是在犹豫着,思忖他想要做的事情是否有可行性,一双眼上上下下地打量怀里的小家伙,眉心紧蹙。而后又捏了两把少年清瘦的腰身,悠长地叹了口气:“小策……”带着些许不甘和压抑。淮王殿下沉默了片刻,忽而伸手开始推搡挣扎,嘴里嘀咕着:“你少撩拨我,快放开!”西平王哭笑不得,把人搂紧了反问,“到底谁撩拨谁?”两人对视了半晌,又不约而同地笑出声,似有若无的缠绵暧昧彻底烟消云散,淮王殿下又窝回了男人怀里,攥着他腰间的佩玉把玩。 第103章 那五年梅庚是怎么过的,他都知道,柳长诀有意无意地透露,说梅庚像一个失去了心的空壳子,只剩下残酷和狠戾。难以纾解的恨,他本以为梅庚报了仇便罢,却忘了梅庚越是阴狠,便越是放不下。重生回来的梅庚待他冷漠,那夜却还是心疼他,一路将他背到了宫门。梅庚本就是这样的人,这世上最温暖的一束日光,是江南温柔的流水,是天涯浩渺的峰峦,是人间绝景。或许已经爱了他许久,只是看不明白自己的心,非要历经生死,踏破黄泉,方才恍然——原来我竟那样爱他。第八十七章 执手至霜雪白头凤鸾宫,皇后居所。杏黄的凤袍华贵无比,高高在上的皇后风韵犹存,繁复发髻内凤钗明晃晃的奢贵,她正神色泛冷,冷笑了声:“这才刚回来,老四就找上门去了。”洛王殿下探视被禁足的西平王一事早已传开,坐在一旁的太子嗤笑一声:“老五不是还在梅庚那?他会帮别人?”梅庚对楚策的好,实在令人费解。皇后深吸了口气,眉眼间的盛气凌人与太子如出一辙,带了几分鄙夷道:“你以为梅庚会让楚策上位?他恨不得楚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楚砚愣了愣,“母后此言何意?”这些年梅庚当真是将楚策捧在掌心,连去临漳都要一起带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楚策是他儿子。皇后弯了弯唇,楚恒之宠信婉贵妃,可她又怎会幽居深宫坐以待毙?自然也在楚恒之身边安插了人,便将那日楚恒之与梅庚的谈话一字不落地听了个正着。楚策是梅庚豢养在身边的一个小男宠罢了。得知此事的楚砚神情与得知梅庚要娶楚策做正妃的楚洛相差无几,他足足缓了半晌,才复杂道:“此事……当真?”他自小就看不惯楚策,一是因他那个生母淑妃身份卑贱,又同太监侍卫纠缠不清,二是因楚策那副沉沉静静的样子,任他欺辱,不还手,也不求饶。但至今他却是真切地觉着恶心。一个男人甘愿被另一个男人做那事?回想起那五弟温润又清雅的眉眼,虽说确实无害又好看,但楚砚怎么都没法将他想成一个女人。皇后悠悠地端起了茶盏,十指豆蔻鲜艳,似是随口般道:“西平王尚无正妃,宫中不是也正好有个还没定人家的公主吗。”楚恒之子嗣稀薄,二皇子三皇子都早逝,公主更是只有位去年才及笄的熙和公主楚苑,当年贤妃产女时血崩而亡,这公主便养在了皇后膝下。太子沉默着,没作声,他知道母后是要拉拢西平王的意思。但想起那个五弟,又是一阵恶心。——次日,王太妃便被皇后召进了宫中,提及了西平王的婚事。知道所有内情的苏婧眉头一皱,随即娇娇柔柔地叹了口气,连声道自古女子三从四德,如今夫死从子,王爷的婚事她又怎敢做主?皇后端庄稳重地笑了笑道:“若王太妃愿意,本宫便去向陛下求一道圣旨赐婚,此事只要陛下下旨,便万无一失。”吓得苏婧险些掐断了指甲,心说若是要梅庚娶了那小公主,只怕王爷要将皇宫闹个底朝天,连忙以梅庚三年孝期未过推脱,又迅速提及了太子殿下的婚事,婉转地表示梅氏宗族也有几个出挑的姑娘。气得皇后银牙暗咬,那几个旁系的女子,怎能同大楚嫡出的公主相比?两个女人你来我往了半晌,皇后看出王太妃是铁了心不同意这门亲事,不得已将人放出了宫去。踏出宫门的苏婧绵长地叹了口气,她虽不见得多喜欢楚策这个货真价实的男人,但也不会坐看皇后和太子挟制自己儿子。梅庚听闻此事后,先是沉默了片刻,又郑重一礼,向母亲道了谢。瞧他此举,苏婧便差不多明白梅庚之意难以扭转。消息传到楚洛耳中时,洛王殿下冷笑一声,讥讽皇后打错了算盘。婉贵妃风华万千,比起端庄持重的皇后多了几分温婉柔情,叮嘱道:“皇后不敢向陛下去讨赐婚圣旨,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弃拉拢西平王。”与凭借皇后出谋划策的楚砚不同,楚洛更信自己,他温温地笑了声:“母妃且放心,父皇如今谁也不信,只要西平王不松口,这婚事便成不了。”回想起西平王与自己那荒谬绝伦的交易,楚洛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就在西平王三日禁足期的最后一日,楚策回到宫中,皇姐便找上了门来。楚苑年长楚策五个月,生了副妖艳美丽的脸,与她生母无异,当年的贤妃便是这般千娇百媚的大美人。楚策宫中人不多,近身伺候的也只有一个五味,楚苑声势浩大地来了一群人,瞧他的眼神十分怪异且复杂。殿内只剩下楚策和楚苑,连五味和楚苑的贴身侍女都被打发去看门。楚策心如止水,一言不发,十分沉稳。对峙不过一盏茶时间,楚苑便忍不住道:“你应当知道本宫为何找你。”楚策笑了,温温和和地颔首:“皇姐大可直言。”楚苑深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道:“本宫要嫁给西平王。”说完,她便发现楚策仍旧目光温润,捧着杯热茶没应声。两人又陷入缄默,半晌,楚策道:“皇姐请回吧。”楚苑皱了皱眉,并未起身,她仿佛瞬间没了气焰,有些萎靡不振,“楚策,你帮帮我吧。”楚策扬起眉梢,“皇姐,我已自顾不暇,又如何帮你?”楚苑脸色很难看。 第105章 楚砚略微勾唇,稍偏头示意他们进去,便缓步而去,房中刹那传出公主的受惊的惨叫:“你们是什么人?!太子皇兄!皇兄!”楚砚脚步不停,嘴边笑意阴寒而恶毒。楚苑啊,可莫要怪皇兄,母后想拉拢西平王,本宫可不愿养虎为患,便只好——可怜了你吧。——“太子殿下到——”“洛王殿下到——”两声通报后,闲话叙谈的各家公子都收敛了些,起身对两位殿下行礼。楚砚环顾四周,没瞧见梅庚和楚策,当即脸色难看了几分,视线扫向陆执北等人的方向,“西平王和淮王呢?”他声音刚落,偏门后便传来声轻笑:“参见太子殿下。”长身玉立的的西平王缓缓走出,暗紫色的长袍上云纹繁复,淬了星子冷光的眼中噙些笑意,随性一礼便又起身,有意无意地将身后清瘦单薄的少年挡了挡,笑道:“去东院瞧了瞧,一时忘了时间,太子殿下恕罪。”身为太子,楚砚自是骄傲的,可如今洛王同他势均力敌,连这个异姓王都如此放肆,不由眯了眯眼,却又将到口的责问咽了下去。楚砚眼色愈发诡谲,兴奋与怨毒掺杂,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无妨,不必多礼。”便容他得意吧,左右……也得意不了多久了。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却让世家公子们心思各异,算起辈分,他们与西平王当是平辈论交,甚至有些公子年长于他,称其字西庭不为过,可人家已经位尊西平王,如今兵权在握又屡立大功,他们见了面也得规规矩矩地行礼唤声“王爷”,心里可谓十分复杂。但谁让人家有个位高权重的爹和能世袭的王位呢?无论如何嫉恨,现在却没人再敢对西平王出言不逊,于是便有人盯上了始终跟在西平王身边的淮王殿下。“淮王殿下年少封王,想必文韬武略皆在我等之上。”开口之人身着锦衣,是个俊俏年轻的小公子,可眼里的不怀好意过于明显,慢悠悠地道:“臣倾慕至极,望能讨教一二。”恰好坐在楚策身边的楚洛笑着低声道:“那是今年的探花郎,户部主事杨瑜的嫡子,杨安,这两日可想着法子讨好太子殿下呢。”楚策了然颔首,还未待开口,另侧的西平王便慢悠悠地嗤笑出声,眸光凌厉,“讨教一二?你算什么东西?”这话半点脸面也没给那杨探花留,杨安当即脸色难看下来,可今日来的大多是太子一党,见西平王如此不留情面,自然有人不忿,当即怒道:“西平王此言,莫非是看不起我等?”那探花郎大抵也是挂不住脸面,也忍不住反驳道:“世家公子间常有切磋,论文习武之道,西平王何以如此?”梅庚冷笑,今日若楚策应邀,出风头便惹人提防,吃亏又遭人嗤讽,恐怕这又是那位太子殿下的主意。什么拉拢,结仇还差不多。楚策垂着眼,温声细语地道:“惭愧,若论年少封王,太子殿下得封太子时年岁不过十五,比起本王尚早一年,不知探花郎可有讨教过?”周遭寂静一瞬,杨安顿时说不出话来。“嗤。”嗤笑声突兀,西平王单手搭着藤椅扶手,又是几声压抑般的低笑,引得不远处风溯南也跟着笑出声。风二少是谁?梅庚是疯狗,风二少便是那恶犬,毫不客气地讥讽道:“今年的探花郎倒也有意思,瞧这年纪可比淮王殿下大了不少,瞧不惯人家封王是怎么着?淮水漳河水患肆虐多年,可不见探花郎请命去挖运河,现在倒是来讨教了,想讨教淮王殿下,不去淮水走一圈哪来的资格?”风承玉听得眼角直跳,硬是插不进去话,只得等风二少歇气时才沉声道:“溯南,住口。”一番话说得太子脸色难看至极,杨探花也颜面尽失,西平王便格外愉悦,高贵矜持地瞧了半天戏,才悠悠地道:“做狗想讨好主人,也得有些脑子。”杨探花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敢怒不敢言。梅庚的态度嚣张至极,偏偏满座无人敢置喙,一是因他的身份,大楚唯一手握兵权的西平王,二是因他的狠辣传闻——暴毙家中的林子忱,死在牢中的虞二公子。清风微冷,四下寂然,都等着瞧太子殿下是否会发怒。半晌,有人轻笑了声:“太子殿下的茶会,莫扰了兴致,这茶是今年的新茶,实不该辜负。”解围的正是林书俞,林尚书府入了族谱的林家二少。见他开了口,便有人顺着话接,众人极默契地将先前争执揭过不谈。梅庚凝视着澄澈的茶汤,不着痕迹地瞥了眼笑意盈盈的林书俞,暗道奇怪。前世他主动接近楚策投诚,怎么这辈子倒是与太子走得近了?到底是什么让他放弃了楚策这枚最合适的棋子?梅庚收敛思绪,他知道今日太子定不安好心,却未料竟还是老法子,下人失手,倒茶时洒了些打湿衣衫,便邀他去偏院换下。若未猜错,大抵是打算众目睽睽之下污蔑些什么罪名。西平王似笑非笑地睨了过去,恰好瞧见太子眼底的得逞与阴狠,当即优哉游哉地起了身,跟着下人往外走。那一眼,让太子慌了神,他甚至觉得梅庚已经看穿了他所有的计策,讽刺着他的异想天开。梅庚一走,便剩下楚策和楚洛,洛王殿下悄悄凑过去小声道:“太子可想着法地撮合他和楚苑,你不担心?”楚策攥着衣角露出个腼腆的笑,轻轻摇了摇头,好一副为情痴的羞怯模样,压低声回应:“他不会的。”楚洛眯了眯眼,笑而不语。倒是另一边的虞易蹙了蹙眉,便听见陆执北在耳边轻问:“洛王和太子都不大对劲,用不用我跟去看看?”“不必。”虞易轻轻摇了摇头,唇瓣翕动着,轻轻吐出句话,“洛王和淮王如此镇定,应当无事。” 第107章 “我早猜着太子会有小动作,当时若去那偏院瞧一眼……”梅庚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小殿下的肩头,以作安抚。他也没料到楚洛会这么狠,若太子背负上奸.杀亲妹的罪名,势必再难翻身。“她找过我,说想摆脱皇后和太子,求我帮她。”楚策凝视着杯中已凉的半盏茶,又陷入了沉默,眼前却是少女躺在地上时的惨像,空洞而又绝望,一条白绫生生断了性命,半晌,他复启唇,轻声道:“还不如同西北年迈可汗联姻,也不至走得这般不体面。”可汗?联姻?梅庚眉心微蹙,熙和公主前世的确是去了西北部族联姻,他垂下眼,瞧着似有些萎靡低落的楚策,眼中暗色转瞬即逝。只是……巧合?直至暮色将至时,被困在东宫内的世家公子们才被放了出来,而此时熙和公主暴毙一事已然传得沸沸扬扬——传闻熙和公主受人凌辱,尸身不着寸缕,更是被太子殿下以白绫了结性命,甚至想伪装成公主不堪受辱后自尽。可只要稍微精明些的便能瞧出来这分明是一场污蔑。莫名其妙出现在东宫的熙和公主,即便是太子有心行此禽兽之事,又怎会挑茶会那日?当夜,楚皇下令,太子德行有损,令其禁足东宫静思己过。梅庚无暇顾及太子与洛王的算计,他心中疑窦从生,怎么瞧楚策,怎么觉着为何,当即决定将人给带回了府。漫漫长夜,淮王殿下独自躺在卧房的榻上,思绪混乱仿若乱麻,时而是娇艳如花的皇姐凋零惨像,时而又是梅庚隐晦探寻的目光。稍微回忆,楚策便知道是什么让梅庚生疑——无非是那句不如嫁了可汗的话。秘密如同掩藏真相的薄纸,只需撕开一个裂隙,便能整张剥离。他本以为梅庚会质问,却没料到他云淡风轻地说了句好好休息,便转身离开。秉烛彻夜的西平王枯坐书房,皎皎月光透过窗,斑驳空明,男人眸底深邃而幽暗,半晌,神情愈冷,几近彻骨冰寒,低声喃喃:“到底……是不是你?”今生的你,到底是不是你?实则楚策的怪异早有端倪,他乖巧顺从,情深款款,那双清瘦漂亮的手仿佛编织出一场梦,梦里是前世今生,有关风月痴情,或是至死不渝。不敢确定,如今的楚策究竟是否是彼时的他。朗月清风,伴着彻夜难眠的一双人。而此时的东宫,满地狼藉,珍奇摆件遍地碎裂,平日尊贵万千的太子殿下,状若癫狂地将卧房砸了个彻底,满目怨毒,状若癫狂。“混账东西……楚洛!梅庚!本宫定要你们死无葬身之地!”次日一早,朝野皆知,太子触怒圣上被禁足东宫,大楚唯一的公主病逝而亡,加之有心人刻意推动而沸沸扬扬的传言,太子名声尽毁,如同过街老鼠。虽不曾废太子,可这禁足却并无期限,皇后素衣脱簪跪于殿外求情也未能扭转乾坤,朝中太子党眼瞧高楼倾塌,不由战战兢兢,洛王党便春风得意,仿佛已经胜券在握。受惊过度的淮王殿下直接罢了朝,被西平王留在府中修养,美名其曰既已封王,便暂且在西平王府住下,待日后淮王府修缮完毕再搬去即可,任他朝堂如何动荡,权作不知。公主去得不堪,太子禁足皇后忧思过度,竟失了主理六宫之权,丧礼敷衍了事,还未过头七,便已无人问津。风月楼,兰亭阁。世人眼中霁月清风纤尘不染的风月公子满面阴云,一双美目盯着眼前凌厉如剑的男人,冷冷道:“西平王,风月楼不是你随意撒野之处。”“少啰嗦。”梅庚啪嗒一声将从秦皈那抢来的古剑往桌上一拍,如山上下来的土匪般,俊美眉目匪气横生,“你老实同本王说,你和楚策之间到底怎么回事?”柳长诀一掌便要拍上琴弦,劲风拨弄出铮铮之音,到底是没舍得伤了自己的好琴,气得他满面寒意,怒道:“梅庚!你别欺人太甚!想知道便回去问你家那淮王殿下。”嚯,这便是承认有猫腻了。西平王广袖一挥,面不改色地威胁:“若三殿下不肯说,本王这便入宫去,告知陛下三殿下尚在人世。”“……”柳长诀先是震惊了片刻,旋即大怒,“你敢!”“你看我敢不敢?”梅庚稍抬下颌,十分嚣张。柳长诀诡异地沉默了下来,什么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此刻皆化作眉宇间的密布阴云,足有半晌,他才咬牙切齿地狠狠道:“算你狠!”庚哥总算是正视问题了。第九十章 前世真相入冬一场初雪,北风凛冽,万里寒光。身着玄墨色黑袍的男人疾步入府,眸光狠戾阴鸷,广袖落素雪,面色阴沉如墨,径直奔向泫鹤堂,全然无视来讨剑的秦皈。砰——木门被狠狠踹开,扑面而来的暖意此刻犹如讽刺,讥讽他这大梦一场,如今镜花水月,不过一场空谈。房中正摆弄盆栽的少年似是愣了愣,倒是他身侧的五味受惊不小,旋即挡在了楚策身前道:“西平王,你这是做什么?!”男人面沉如水,启唇冷冷道了一个字:“滚。”他此刻仿佛失了理智的猛兽,见五味不肯让步,竟上前一脚将人踹开,旋即猛地将少年掼上墙面,单手扼其脖颈缓缓收紧,点漆双眸内怒火灼灼,一字一顿:“楚策,你好样的。”少年紧咬着唇没吭声,眼里是恐惧也是了然,仿佛什么都知道了。梅庚在心里冷笑,是啊,可不就是吗,他什么都知道。都是活了三十多年的人,他竟再一次被眼前这个看似柔弱的楚策骗得团团转,梅庚气得胸腔剧烈起伏,手却攥越紧,仿佛瞧不见少年痛苦神色,兀自笑得畅快:“看我为你担心,哄你爱你,像个傻子一样喜欢你,很有成就感?是不是?嗯?”“我……”楚策白皙的脸颊已经涨红,唇瓣张阖却说不出话。梅庚也不想听他说话。 第109章 但楚策没走,他苍白着脸伸手去拽那玄色的袖袍,白皙的指尖都仿佛没了血色,“梅庚,梅庚你别这样,你是不是……是不是……”梅庚瞥过去,他还是那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像是被遗弃的幼兽,眼中是惶然,毫无血色的唇翕动了几下,细若蚊呐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不要我了……”梅庚脑子早已乱成一团,可心还是一颤,他强迫自己偏开了脸,扯唇冷笑一声:“何必呢,殿下以往娶妻生子,如今也该妻妾成群,儿孙满堂,跟了臣,实在委屈。”楚策慌乱地解释:“不是,我喜……”“够了!”梅庚看都没看他一眼,狠狠甩开他便拂袖而去,运起了轻功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前世的楚策不喜欢他,甚至娶妻生子,他本以为今生将楚策禁锢在身边就是,可楚策却近乎乖顺地回应了他。如今看来,无非又是另一场算计,连自己的性命都能算计进去,身子又算什么?他曾对楚策做下那些事,纵使事出有因,可楚策也是身不由己,如今恨也恨不得,爱也没资格,梅庚混混沌沌地想着,思绪千头万绪又打了无数个死结,最终竟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楚策杀了他全家,又活埋了他的兵,是为了他的百姓。他杀了楚策全家,囚禁凌辱他两月,剥了他的皮,是为了报仇。这他妈就是孽缘。第九十一章 他们自生死归来烛火长明,窗外飘雪,清苦茶香浮动,本该是风雅地,却被霸道辛辣的酒气浊了清茶。柳长诀瞥了眼那伏在案上一杯杯灌酒的男人,冷冷道:“窝囊。”梅庚冷笑一声,顺手便将刚倒好的酒泼过去,柳长诀躲得快,可酒却溅到了茶盏内,毁了杯好茶。他重生两个月前,楚策便已同柳长诀相识且联手,虽然不知那小殿下是如何发现他身份的,但梅庚肯定,从他主动寻柳长诀的那日起,楚策定然什么都知道了。西平王矜贵地抬起眼,微醺也掩不住怒意,“皇室没一个好东西。”什么三殿下五皇子,都是一丘之貉。谁料柳长诀面上的阴郁忽而淡了些,刹那又是那个霁月清风不染凡尘的风月公子,跟着颔首附和:“对,皇室没一个好东西。”梅庚:“……”您也是皇室血脉来着。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嫌恶地偏开脸,相看两厌。梅庚扶着额,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敢回王府,也不敢见楚策,思前想后,觉着柳长诀这混账前世今生都跟着楚策一起算计他,便提着酒壶过来,大家都别好过。其实不过是无处可去。柳长诀大抵是受够了浑身酒气的男人,他深吸了口气,便问道:“我不明白你们在闹什么,他来寻我时,连杯水都喝不下,随时会倒下似的,开口便唤三哥,威胁我要查当年西北之战军饷贪墨一案,即便是对你有所隐瞒,却从不曾伤你,你又何至这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你哪儿瞧出我委屈的?”梅庚愣了愣,没心没肺似的笑出了声,思绪却有些缥缈。楚策那时食不下咽,前世从未有过,他大抵猜得出是因为什么。被生生剥了皮而死,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临漳时他对南国细作施以酷刑,楚策竟吓成那样,夜夜惊醒,他颤抖着求他:不要那样对我。分明怕成那样,还固执地依偎着他,梅庚心一疼,仰首又是一盅烈酒,借着辛辣灼烧纾解浓郁又悲伤的绝望。“总归不是正常反应。”柳长诀抿了抿唇,“你既倾心于他,得知他暗中为你做的事,更该感动才是。”也有些道理。梅庚未答,垂着眼,却道:“为君者,大势已去,受敌威胁,为保百姓而舍弃将士,你以为如何?”“不如何。”柳长诀张口便答,“左右都要对不住一方,只看如何能得利,本就是对错模糊之事,如何做都是错,如何做都是对,被牺牲的一方总会怨恨,被救下的一方感恩戴德,世间本就难得两全。”梅庚忽而如鲠在喉,艰涩苦笑:“被放弃的人,就活该被牺牲了?”“你为何执着于这个?”柳长诀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他心思通透,片刻又了然,“你自己非要钻这个死胡同,便莫要在我这胡闹,出去。”寒风骤雪,凌冽刺骨,无理取闹的西平王被扫地出门。早过了子时,白日里的繁华长街,此刻安静得了无生机,梅庚醒了酒,冷风如刺骨刀刃,割得心都跟着疼。他是在钻牛角尖,前世那些刻骨铭心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他与楚策之间除了血,便是仇,梅庚忽而低下头,翻过掌心来,瞧着纷乱掌纹,一时出神。得知真相时,他险些再次杀了楚策。想杀了他,结束这一切,最极端又懦弱的选择。可听闻楚策的苦衷后,他并非不心疼,彼时的大楚几乎穷途末路,连他与将士们都决意以身殉国,能拖几时是几时。而楚策却在为大楚算计着最后一搏,他不是好人,但也称不上十恶不赦。就如柳长诀所说,总要有人牺牲。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梅庚站在漫天风雪下,回想的却是楚策的一生,躬于政事,恭俭爱民,竭力减免赋税,整治朝堂,最终落得那般不堪的下场。风雪如刃,刀刀见血般的疼,梅庚伸手缓缓遮住了脸,掌心颤得厉害。那是他的心上人,是大楚的皇。他自以为持枪护山河,却不知楚策身居金殿,被这万里山河和无数性命迫着、逼着,以命做局。 第111章 看得出楚策在犹豫,可眉眼分明已有倦怠,便搂着人侧躺在榻上,提了被子替他盖好,轻轻问道:“不恨我?”楚策投以个疑惑的眼神。梅庚叹气,“你事出有因,我那般待你,怎会不恨?”楚策沉默了半晌,才哑着嗓子轻轻道:“恨过的。”分明是自己问的,得到答案后还是心口一疼,但很快楚策又低声道:“你大开杀戒时,我曾恨过的,可你何尝不是事出有因,归根结底,始作俑者是我,也没资格恨你。”梅庚无言以对,便又忽而释然。他们之间这场糊涂账,怎么也算不清的。“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梅庚轻声问,他不过比楚策晚死了不到一个时辰,怎的楚策重生的时间比他早那么多?怀里的少年因困倦,声音极软,带了些许小迷糊似的呢喃,“在你醒来两月前,太子伤了我。”毕竟病得重,清醒少些时候,又大哭一场,烧还未退,人便又昏昏沉沉的,任梅庚再问什么,也只哼哼两声,不再答了。梅庚稍稍撑起身一瞧,少年已然睡了过去,纤细白皙的脖颈上印着青紫色的指痕——是他留下的,险些第二次杀了楚策。梅庚眼神一黯,凑过去在那乌紫色的指痕上轻轻落了个吻,微不可闻地叹道:“抱歉。”窗外雪停,孤月一轮,梅庚无心睡眠,怀里是温香软玉,却也无暇思及旖旎。那些被刻意忽略的前世记忆,又鲜活起来,伤口深可见骨,从未愈合,不过是结了层痂粉饰太平,如今生生地剖开,血肉模糊。诸多疑点,此刻便明了。彼时明知境况不对,却仍执意要杀姜戎。梅庚眼里凶光乍现,狠狠咬牙——竟是因为这个老王八羔子!西平王府闹这一场外界并不知情,只是次日起,便又传出淮王殿下病了的消息,毕竟已经封王,太医院派了人来瞧,这次太医们学聪明了,不用梅庚提醒便回去禀报,淮王殿下病着不宜回宫,顺理成章地留在西平王府调养。即便外人不知,想瞒过身边人却不容易,于是上完早朝的西平王送走太医后,便被王太妃唤了过去。苏婧支着额头,冷冷盯着西平王,“王爷,说说吧,都要闹出人命来了,怎么一回事?”梅庚略感头疼,毕竟真相没法说出口,他犹豫再犹豫,最终斩钉截铁地说出两个字:“误会。”苏婧冷笑:“还想糊弄我?淮王殿下性子温和,你昨日险些害了他性命,梅庚,且不说他是皇嗣,便是任一人,你莫不是还想草菅人命不成?”梅氏嫡系向来家风清正,梅庚见状,便知苏婧是当真动了怒,当即跪地道:“母亲,昨日是我一时冲动,母亲便莫再追究。”他解释不出个所以然来,苏婧便认准了他是要强迫楚策,人家不从便动了怒要杀人。梅庚哭笑不得,他在母亲眼里仿佛是个只知烧杀抢掠的土匪。好在没说几句,外面便传来刘管家的声音:“王太妃,淮王殿下醒了,不肯吃药,闹着要找王爷。”苏婧:“……”她瞥了眼地上跪着的儿子,捉摸不透这两个小年轻玩什么把戏,便只得挥了挥手道:“罢了,去瞧瞧他吧。”梅庚如获大赦,出门却对上刘管家略有责备的眼神,当即心思微妙,刘管家这是因为小策对他不满了?刘管家垂下眼道:“是淮王殿下命老奴来寻王爷。”言外之意,人家特意让我来救你的。梅庚说不出话,无声一叹。他就知道,那小家伙怎会任性地因找不着他便不吃药了。泫鹤堂,不过一夜下来,清瘦少年又憔悴许多,瞧见梅庚赶回来时枯寂的眉眼倏尔绽出笑意,却并未说话。梅庚坐过去轻轻吻了吻他的眉眼,还是滚烫的,他眼里噙着柔软,轻声问:“还好吗?”楚策轻轻点了点头,倒是同以往的沉默坚韧不同,十分放肆地窝在他怀里。可爱得紧。比起前两年来,楚策长大了不少,俨然是个俊秀温雅的少年郎,如今一病,更显得温软无害,只是脖颈上的指痕着实骇人。梅庚伸手去轻轻摩挲了两下,换来少年羞怯地闪躲,他带了几分促狭地揶揄:“不是还脱了衣服勾引我?害羞什么?”楚策猛地一僵,轻咬着唇,玉面飞霞,直红到了耳根。原本还没什么想法的梅庚,瞧见少年羞涩又顺从的模样,便忍不住地心猿意马。梅庚狠狠地吸了口气,勉强压下那一丝燥热,不敢再乱撩拨,只好规规矩矩抱着人,轻声问道:“药吃了吗?”楚策摇了摇头。梅庚略微蹙眉,他方才就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却想不出来是何处不对,倒是刚刚发觉,从他进来开始,楚策便一句话都没说。“王爷,洛王殿下来了。”秦皈在外面通报一声,梅庚犹豫片刻,便道,“请进来吧。”楚洛本就是声称来看望弟弟的,结果进门便瞧见那平日嚣张桀骜的西平王,手里端着琉璃盏喂面色苍白的楚策吃粥。“小策刚吃了药,有劳洛王殿下记挂了。”梅庚笑着敷衍了句,连瞧都没瞧洛王殿下。楚洛也觉着新奇,他倒是见过不少逢场作戏,却从未见过如眼前这两人一般的,分明都是男子,又身份贵重,却堂而皇之地搅合在一起。……令人费解。哄着楚策吃下了半碗粥,再喂楚策便偏开脸不肯配合,梅庚叹了口气,吩咐人将粥拿下去,这才想起来被晾在一边的洛王。 第113章 半月时日眨眼便过,梅庚将自西北递来的公务处理妥帖,便去照顾还被勒令卧床的小殿下,他虽还见不得荤腥,却也能吃下些寡淡素菜,可还没吃下几口,刘管家便敲响了门。“王爷,老奴有事要禀。”“进来。”刘管家推门而入,不悲不喜的脸上存着些隐晦道:“王爷,林尚书府,林大公子没了。”林子川的死过于突兀,他于御史台任职,今年刚同督察院令史家中嫡女定了亲,明年便要成婚。可这还未至年关,人便被生生斩了首级,悬于林尚书府门前,尸身更是七零八落地丢弃在尚书府各个角落,甚至还从丞相府寻着了三根手指与破碎脏腑,林丞相夫妇年迈受惊如今已然双双病倒,林尚书府更是鸡犬不宁。得知此事,梅庚与楚策均是一怔。自当年林子忱暴毙后,林子川便一改往日迂腐固执,认真钻研为官之道,又有林丞相林尚书扶持,官路亨通。此事也是梅庚点拨,他有意要林家内斗,却未料他竟落得如此下场。沉默足有半晌,梅庚才叹道:“倒不如叫他颓废到底,去伴他的青灯古佛。”四大皆空,总好过死无全尸。“这些年,也亏了他处处同林书俞作对。”楚策沉默许久后才平静开口,“皇姐也是如此,她本也——”“你以为,是谁做的?”梅庚问。楚策迟疑片刻,抬眸望去,二人对视,不约而同道:“林书俞。”梅庚眯了眯眼,“林家向来不愿掺和夺嫡之争,这两年却与太子走得颇近,林书俞又同洛王有所往来,想来是趁太子落难,夺取林氏。”楚策叹息,刹那便没了娇软,沉下声:“林氏如今唯有他一个儿子,林卢即便再厌恶,恐怕也会尽力扶持。”“利用楚苑栽赃太子,借势再得林氏支持。”梅庚冷冷一笑,眼底寒芒毕露,“楚洛好算计。”那日楚苑的婢女早已被杖毙灭口,他们赶至时楚苑早断了气,若当真是太子为之,那婢女何故待公主死了才来通报?东宫之内,竟无一人阻拦,楚洛如入无人之境般玩了个证据确凿。“恐怕不仅是他的主意。”楚策的笑意也有些泛冷,“不是还有林书俞这个幕僚吗。”瞥见楚策阴沉沉的脸色,梅庚仿佛又瞧见那温和却倨傲的楚皇,高高在上,睥睨天下,想必若非他那般凌辱狠辣,恐怕即便是赴死,他也定是从容不迫的矜贵。西平王府如在乱局之外,冷眼旁观,林尚书府却已经乱作一团。先是发现大公子血淋淋的头颅被悬于府门牌匾之下,而后便是府中各处的碎尸,例如桌案下的碎骨残肉,香案上的人耳,血案惊动刑部,骆宽亲自带人寻了数个时辰,尸身还是零碎到无法拼凑,堆在一起更像是摊烂肉,唯有那颗头颅算是完整,却也被挖眼割耳,甚至连舌头也被丢弃在砚台里。骆大人叫苦不迭,同朝为官也算同僚,死得这般凄惨不说,这人可是丞相府和林尚书家的宝贝,当年林子忱那案子卷宗还摆在刑部衙门,这下可好,林大少的也要摆进去了。苍老虚弱的林尚书红着眼眶,却是诡异的冷静,对骆尚书拱手道:“有劳骆大人走这一遭。”“…岂敢岂敢。”骆宽面无表情地回礼,却颇为惊异,他还当林尚书又要大闹一通,着实意外。还未等他松口气,妇人几乎要震聋耳朵的嚎哭骤然响起:“我的儿啊!林书俞,林书俞,一定是那个小孽种!定是他下的狠手!”骆大人一震,琢磨着走为上策,步子还没迈开,那状若疯癫的妇人便已然冲了过来,又被下人拦住往回拖,人消失在院中,哭嚎声却从远处传来。林卢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失礼了,骆大人请吧。”“不妨事,林大人节哀。”骆宽若有所思,却蓦地瞧见不远处树下的男子,俊逸眉眼含笑,仿佛是在嗤笑这出闹剧,甚至兴味盎然。——林书俞。骆宽眯了眯眼,转身而去。第九十四章 为你我,搏一场盛世万家灯火时,夜深人静,雪夜苦寒而孤寂。榻上少年正睡着,吐息平稳,时而晃动烛火映照容貌,更显温润雅致,皮肤莹白如玉,无害且漂亮的皮相。墨影翻窗而入,见少年睡颜也不由惊艳,随即便摸着下颌露出兴味一笑。难怪西平王那般宝贝地护着,睡着时比平日唯唯诺诺的模样多了平和,像个乖巧温顺的兔子。阴影笼罩,少年似有所感地颤了颤乌睫。要醒了?驻足床边的男人抱着肩,饶有兴趣地微挑起眉,传说中怯懦的淮王殿下警觉性倒是不错。楚策悠悠转醒,本就浅眠,房中突然多出个人,且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自然难再睡下去,索性睁开眼瞧去。“见过淮王殿下。”男人轻笑了笑,彬彬有礼,却没多少恭敬。本欲出口的梅庚二字生生被吞了回去,少年唇边温软的笑僵住——林书俞怎会在这?楚策似是惊慌般向后瑟缩,还不忘颤声问道:“林……林公子,你怎么在这?”“……”林书俞忽而有了一种夜入女子闺房的诡异错觉,他眯了眯眼,笑得愈发温和儒雅,“淮王殿下,臣来此,自是见您的。”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在王府主卧瞧见淮王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那林公子有何事?”楚策怯生生地问,心中却在冷笑,他早知林书俞不是什么文弱书生,却未料到他竟敢夜探西平王府。淮王殿下咬牙切齿地想,梅庚这混蛋,竟任由这人翻进了卧房,改日被人刺杀都不知怎么死的。还不待林书俞开口,门倏尔被推开,风寒灌入,携一道阴冷哼笑:“林大人若来探病,怎不走正门?”旋即一道疾影掠入,双指作刃携刚猛劲气倏尔攻去,林书俞眉心微蹙,借以鬼魅身法闪躲。 第115章 哪里是梅庚的独角戏,分明是他们二人做的一出戏,一唱便是一生,落得悲剧收尾,那般不堪地落了幕。“我后悔了。”少年低叹中透着厌倦与疲惫,他又笑了笑,“重生回来以后,足有数日回不过神,更不知重活一世有何意义,我护不住大楚,也护不住你,即便位尊为皇,这一生过得却浑浑噩噩,机关算计,却不过一场空。”“后来觉着于你有所亏欠,便想着弥补,可我没料到,你还愿意爱我。”“你那样好,我怎能不动心。”梅庚一时无话,指尖安抚性地摩挲了两下白皙掌背,他们的过往压着大楚破败山河,实在沉重。若说过错,谁都无过,谁都有错,这债理不清,还不得。“那些事过去了,我喜欢你,不由自己的。”梅庚轻声,吻在了少年额心,却见楚策点漆双目中,竟是灼灼之光,仿佛那一口枯井,涌入了流泉,从此不再了无生机。“可我还是不甘,梅庚,我欲再搏一场。”“为你我,搏一场盛世。”第九十五章 风雨欲来盛世难求,大楚已然烂到了根。林子川的案子不了了之,或许除了他疯癫的生母,便无人再有心再查下去,无凭无据,人便是白死了,刑部封了卷宗,不再查。梅庚得知此事时,正在书房处理公务,也不过是嗯了一声,再无他言。当夜,西平王执笔落墨,为那死无全尸的林家大少写了篇诔文。不是哀思,而是愧意。是他要林子川去争,是他利用林子川绊住林书俞,好给自己更多时间,或许他早早便猜得到,林子川哪里会是林书俞的对手,那个神秘又狠绝的男人,即便带着两世记忆归来,梅庚都不曾贸然对他动手。他明知道,早知道。逼不得已。梅庚想,他和楚策大抵也是一类人,当年楚策牺牲了他,而今他牺牲了林子川。不过几句话的交情,他木然以对,却骗不得自己,这违心事,日后还不知要做多少。那么当初的楚策呢?如何下了那道圣旨,字字皆是舌尖血,偏要强撑着不许旁人看出来,他是大楚的皇,即使末路也要一步步赤足走出条路来,明知尽头如何,仍仰着头,傲骨不屈。——是他的心上人啊。他口口声声说着过去了,殊不知上辈子、这辈子,都过不去。就如同嵌进了宝剑凹陷内的鲜血,早已干涸发黑,凝固滞涩,无论如何也难以拭去。若论起来,到底是他亏欠楚策更多,经年情深,一朝恨起来,便如疯了一般,偏偏那小家伙整日笑意盈盈,唯有睡着时展露脆弱——楚策竟觉着自己亏欠了他,又或是亏欠了整个天下。梅庚原本还未发现,及至有一日夜深,他揽着清瘦的小殿下入眠,半夜时因他啜泣被惊醒,待少年哭醒了,便依偎进他怀里小声说:“梅庚你别怪我。”再玲珑剔透的心,也会遇见过不去的坎。梅庚吻了吻他的额心,哄了句:“我不怪你,你也别怪我。”柳长诀说他自己钻死胡同,楚策又何尝不是,表面上说着不在意了,背地里暗自伤神愧疚。到底是要一颗多坚硬的心,才能承载铺天盖地的算计与疲倦。人皮覆身,便将心思尽数藏去,瞧不见里头的猩红血液亦或是森森白骨,可一旦交了心,便如同将那层光鲜亮丽的外衣撕裂,露出了那颗脆弱、不堪的心。见过这些仍能执手的情人,才有资格谈白头。年前行了淮王册封礼,身子还未痊愈的小殿下被折腾了整日,又被送入了修缮后的淮王府,结果当夜便迎来了翻窗而入的西平王。西平王不仅能翻自家王府的墙和窗,现下多了个淮王府。那少年王爷笑他像个登徒子,夜半翻窗,调戏美娇娘。梅庚倒是无所谓,故作情深款款,偏又存了几分戏谑轻佻:“梅某翻窗,为的可是少年郎。”少年郎红了脸,丢个枕头赶他出去,登徒子厚着脸皮接下了,只当是少年递来的请帖般,抱着软枕上了榻。嬉笑间,那血淋淋的前世也仿佛被遗留在回忆的最深处。忘不得,却上了锁。怀拥心上人自当万千旖旎,奈何陆执北数次警告,淮王殿下身子不似平常少年,这几年来顽疾颇多,如今年岁尚小还瞧不出,若照料不好,上了年纪定是苦不堪言。如同一句清心咒,西平王便不敢乱来。夜里梅庚察觉怀里少年似有不安,以为他又梦魇缠身,便将人搂紧了些,却不料少年僵了片刻,喘息凌乱着将他往外推。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梅庚愣了片刻,便明白过来,短促地轻笑了声,重新把人捞怀里抱紧,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掌便顺着少年柔韧腰身向下探去,贴耳低声哄了句:“不要动。”楚策果真不再动了,暗暗咬上了梅庚肩头衣衫,仗着夜色昏暗,掩去眉梢眼角隐忍时的妖色媚意,只是喘息更急促了几分。落在梅庚耳中,无异于对意志与定力的考验。西平王叹息不已,自嘲这便是自作自受,任劳任怨地伺候了小殿下,便翻身下榻去取了锦帕擦手。……再拥着他,才是自找罪受。燃了烛火,便瞧见淮王殿下瑟缩在榻上,裹着锦被将脸都藏了进去。实在可爱。梅庚失笑,走回去扯了扯锦被,“躲什么?别闷着。” 第117章 太子禁足东宫,皇后卢氏与英国公称病未至,淮王殿下一病数月也不曾露面,婉贵妃风华万千如今已然位同副后,洛王更是风头正盛。楚恒之身披帝袍,鬓须已泛白,整日流连后宫,沉湎酒色,一副枯瘦之态,他开口:“赐宴吧。”身侧内侍会意,高声:“赐宴——”舞姬袅娜妖娆,绫罗水袖飞舞,丝竹之声悦耳。开宴不过一炷香时间,便有宫中侍卫慌慌张张入殿来报,太子率兵逼宫造反,已至午门。哗然之下,梅庚眯了眯眸,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顺势睨去,正见洛王,相视片刻,宫宴之上的宫女内监骤然抽出银晃晃的刀剑,直逼楚恒之。“保护陛下!”梅庚拍案而起,两支银筷顺势扫出,刺穿正扑向楚恒之的两个刺客后颈,血花怒绽。宫宴之上不得佩剑,梅庚足尖点上案面,飞身而起,足踏刺客发顶,遂落其腕,两踝狠拧,碎骨夺刃,反手将他喉咙刺了个对穿,转眼间人已然护在了楚恒之身前,漠然望着下方混乱群臣,袖中滑落几根极粗且锐利钢针,甩袖飞出,匆忙逃窜中的朝臣无声而倒。刺客目标显然是楚恒之,且算得上是高手,未伤及旁人,宫中侍卫已然与刺客战作一团,身后年迈皇帝被吓得面无人色,伴着花容失色的婉贵妃尖锐惊叫,叫人头疼。“陛下,先退至后殿。”梅庚持剑护着楚恒之,刺客几乎齐齐向他涌来,冷刃一扫挑来者执剑的腕,长剑应惨叫声而落,边战边退之下,刺客竟在梅庚手中死了大半。隐隐觉着有阴冷视线扫来,梅庚抬眸瞥去,却未寻着人,倒是秦皈冷着脸杀过来,低声道:“王爷,怎么回事?”太子的人还没进皇宫,宫宴之上的刺客,他们并未收到情报。“先别多管。”梅庚俊美眉宇涌现阴戾之色,忽而一步跨出,迎着追来的刺客而去,“秦皈,保护好陛下。”“是!”刺客数量极多,死了一拨又来一拨,朝臣一盘散沙,梅庚游走其间,顺手要了不少洛王党的性命,都是些不干不净贪污敛财草菅人命的畜生,华晟殿人仰马翻,太子损失过半的私兵也已然攻入了午门,直奔华晟殿。英国公世子和太子瞧见遍地尸首的华晟殿也是一怔,金砖染血,宛若杀神般的西平王长剑赤染,云水蓝的朝服绽开斑驳血花,眉目皆是狠色。“梅庚!你若归降,今日饶你不死!”楚砚喝道,正义凛然。梅庚嗤笑,漫不经心地挽了个剑花,“太子殿下,恕难从命。”楚恒之与宗亲朝臣等人已被护送至后殿,武将们则守在前殿,陆柏言皮笑肉不笑,“太子殿下,要打就打,再不动手怕是就没机会了。”陆太尉向来开口不留情,下手更不留情,一触即发的战局,殿外忽而传来高声呼喝:“擒逆贼——!”是风承玉率禁军赶来,黑甲禁军潮水般涌入,将太子攻城所剩的残兵团团包围,身披黑甲的风承玉通身肃杀,长剑一指,命令道:“拿下逆贼!”太子微怔,目眦欲裂:“禁军?!”英国公世子脸上掠过凶狠,当即下令:“杀!杀出去!”兵刃交接,金石之声不绝于耳,风承玉弯弓搭箭,箭矢破空,刺穿英国公世子胸膛,遂提剑冲入战局。梅庚漫不经心地丢了染血的剑,笑得冷漠,私兵败局已定。若早知还有刺客行刺,倒是多此一举,不如在城外便直接歼灭叛军。大楚再如何不堪,永安布防却严谨,毕竟楚恒之贪生,凭太子那几个私兵便想逼宫,实在异想天开。正午时分,尘埃落定。太子造反逼宫,本可归家休息的朝臣们死了大半,受惊女眷们被送了回去,大人们便被直接召到太和殿议事。大楚律例,豢养私兵乃是抄家灭祖的死罪,遑论太子同英国公府做出这等逼宫之事,楚恒之大怒下令彻查,便又将先前西北之战的贪污案旧事重提。护驾有功西平王理所当然得了封赏,出宫后却直奔着淮王府去,将淮王殿下偷偷接到了西平王府,毕竟除夕未过,宫中如何闹腾与他何干?最后的时光,须得珍惜。夜幕将至,梅庚换下染血朝服,沐浴更衣,楚策正站在窗棂旁候着,见他进门,忙上前去上下打量,轻声问道:“你没事吧?”梅庚失笑,牵了他的手,将人带到桌旁落座,“能有什么事,虽有变故,但总归还在计划中。”“变故?”楚策蹙眉。梅庚便将刺客一事道来,末了添上一句,“想来便是洛王殿下的手笔了,借机除掉皇上,嫁祸太子。”楚策颔首,“确实如此。”恰好刘管家送了晚膳来,二人便未再提及此事,楚策身子本无大碍,不过心结难解,自与梅庚坦诚公布后,便日渐好转。除夕钟声响彻天际,梅庚正拥着他的心上人在檐下赏雪,旷远而又浩渺的山河映入他的眼眸,再回首时,一片灯火阑珊。他回来的第三年,前尘浮生,曾有关仇恨与杀戮的前生湮灭在回忆中,而今所剩,便是心头所爱。他俯首在楚策耳边落了个吻,轻轻道:“午夜梦回时,我曾幻想过数次这般场景,岁月安稳,拥你入怀。”楚策淡淡地笑了笑,眼里映着雪光,皎皎似月华,“现下都已成真了,欠你的,我都会一点点地补给你。”梅庚笑意微敛,他将少年转了个身正对着自己,双手搭在他肩上,神色认真,一字一顿:“小策,你不欠我的,若真要说相欠,倒是我欠你更多些。”趁着楚策愣神时,梅庚俯首吻在柔软唇上,舌尖扫过唇缝,撬开唇齿,缠绵深吻,任彼此呼吸在凛冬交融,将人狠狠拥在怀中,似倾尽此生深情。良久,他稍退些,敛眸瞧着喘息凌乱满面绯色的小殿下,狠狠闭了闭眼,将眼底欲色尽数掩去,却不曾放松抱着人的力道,哑声低笑:“如此,你我两清了,但小策,你既说了喜欢我,便注定与我纠缠一世,我绝不放你走。”他曾想哪怕将人囚禁也要留在身边,当时是,现在也是。即便欠了楚策,也容不得他就此离开。爱得如此偏执。 第119章 梅庚点头,痛心疾首。秦皈不忍直视地偏开脸,木然劝道:“王爷不如好好想想,您不在时,淮王殿下该如何是好。”梅庚脸上的笑意便敛了。恰好门外刘管家道:“王爷,永定侯世子和风二少来了。”“请进来吧。”梅庚应声。风溯南仍是通身吊儿郎当的纨绔气儿,手持折扇,自以为风度翩翩地晃了晃,“我听说昨儿林家那位又给淮王府递了拜帖,你说他这么明目张胆,洛王殿下怎么没动静呢?”梅庚原本称得上平和的神情沉冷下去。林书俞,这个阴魂不散的混账东西!虞易一袭宝蓝长袍,发戴玉冠,那昳丽妖异的容貌便又显出几分清冽来,随性落座,轻言慢语:“洛王视而不见,便是有把握他不会背叛,想来是他们之间有何交易,来者不善。”“林书俞此人,深不可测。”梅庚深吸了口气,口吻肃然。风溯南和虞易同时一怔,自三年前梅庚还朝后,便始终叫人看不透,除却始终对淮王殿下堪称偏执的执念外,便如同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狠戾而又冷漠,漫不经心的沉稳下是锐利锋芒。能让他说一句深不可测,虞易不免正了正神色,凤眸内闪过微诧,“何以见得?”梅庚似笑非笑,“能将林氏折腾成这样,两个正经少爷先后死得不明不白,如今又搭上了洛王这条船,如何简单?遑论……风月楼都查不出此人的底细,恐怕在江湖上也有势力。”“风月楼?”风溯南抽了抽嘴角,“那不就是间茶楼吗……”“风月楼乃江湖第一大情报处。”梅庚睨了他一眼,“那日在风月楼所见的柳长诀,我与他查探多年,也没翻出林书俞的底细来。”虞易凤眸一凝,缓声掷字:“若是如此,那此人便留不得了,纵使留下马脚,也须得除去方可安心。”风溯南瞪大眼,不敢置信,虞易这是要暗杀朝廷命官?梅庚轻轻摇了摇头,“此事不易,林书俞的功夫不弱于我,除夕宫宴上的刺客应也是他的手笔,除非再无退路,否则难以成事。”听闻林书俞的功夫与梅庚也不相上下,虞易便更为惊诧,斟酌片刻,“不成,此人务必除去,若暂且动不得他,便先拿洛王党与林氏开刀,无论如何要查出对方隐藏起的势力,届时知己知彼,便不必再畏首畏尾。”梅庚颇为赞同,颔首笑道:“燕之明我心意,确是如此,林书俞藏得太深,方才不易露马脚,那日除夕宫宴,他应是瞧见了我对洛王党下手,想来若是有所动作,必能寻到些蛛丝马迹,顺藤摸瓜便可。”燕之,虞易的字,平辈论交称其字,然则…偏有不守规矩的。风溯南听得云里雾里,折扇抵着额头,茫然道:“不是,梅庚,你们在说什么呢?那林书俞不就是林家的私生子吗?”梅庚抿了抿唇:“……”他今日唤风溯南来做什么,做吉祥物吗?虞易忍俊不禁,别开了脸:“……”风溯南微妙地察觉到自己仿佛被嫌弃了,便眯起眼怒道:“不是,梅庚你叫我来干什么啊?”“生意。”梅庚弯了弯唇,“明年运河竣工,必是户部接手,你那些小打小闹的生意且放放,不若同朝廷做做生意。”风溯南一愣,“可我……”“你是平国公府家的少爷。”梅庚骤然沉声,“你兄长手握兵权,你若是不能入朝为官,不如做做皇商。”风溯南本就无心仕途,自然心动,迟疑了半晌,便道了句回去问问父亲。“哎,今儿怎么没见陆执北?”风溯南随口一问。梅庚与虞易相视一笑,皆带了几分揶揄,西平王慢悠悠地道:“陆伯父这两日要与他说亲,听说是个名门闺秀,他不乐意,闭门绝食呢。”于是风二少十分没义气地笑出声,乐不可支,花枝乱颤。——梅庚虽料到林书俞不会老实,却不曾想他竟一纸奏疏递了上去,言之凿凿称西平王及冠,滞留永安已久,当尽快返回西北要塞镇守。上元佳节前夕,梅庚被勒令赴任,家眷只剩一个苏婧,自然要留在永安。月洒清辉,庭中月光映雪,恍若积水空明。梅庚安抚好落泪的母亲回到泫鹤堂时,明烛曳曳,那道人影坐在青玉案前,青衫濯濯,芝兰玉树,循声望来的眉眼似盈满江南烟波,分明带笑,却显得凄恻。梅庚叹了口气,上前去坐他身侧,轻轻捏了下小殿下的脸颊,苦笑:“原以为能陪你过上元节的。”“无妨。”楚策淡淡地笑了笑,肖似烟云浩渺,倚进了他怀中,轻轻道:“梅庚,珍重。”梅庚垂眸,吻了吻他的发,“小家伙,唤我声梅郎。”“……梅郎,记着回来。”梅庚便拥紧了人,无论多少次离别,终归不舍。良久良久,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来日方长。”第三卷 惟天之命第九十八章 再战西夏碧空如洗,云浮日光,庭院内红梅簇簇,少年身披雪白大氅,似染清冽梅香,温润眉眼平和恬静,似九幽之泉,深邃晦暗。闻及下人来报林大人求见时,楚策面不改色,只吩咐请进来。瞧见红梅树下的少年时,林书俞丝毫不掩饰眼底惊艳与兴味。楚策生得温润皮相,即便是面无表情时,也极为无害温和,甚至若有似无的书卷气让他更显得文弱,波澜不惊的平静与年纪颇有违和,却更引人探寻。 第121章 四月初,乍暖还寒,鸿雁归北。运河竣工,还未待庆贺,西北便传来战报,称西夏进犯,永安朝堂文臣武将吵了个天翻地覆,无非是主战主和,文臣引经据典,武将气得爆粗,楚恒之一时觉着都有道理,没了主意。洛王党竭力主和,望派使臣前往西夏议和,无人反对,便敲定此事,派了枢密院枢密使闫道明出使西夏。彼时西夏正被大楚与部族联手压制,无处泄火时,上杆子和谈的使臣刚进西夏边境,连女王姜瑾的面还没见着,脑袋便搬了家,抛尸于金乌岭,实乃挑衅。六月初,烈日焚火,西北烽烟四起。奏折未至永安,西北便起狼烟,西平王率军与西夏交兵,待永安收到消息时,大军已攻破金乌岭。当年西北军惨败之地,梅庚率军祭天摆宴,三两黄酒,敬徘徊此地大楚英魂,引魂幡,招魂旗,迎故人,归乡。朝堂顿时又起风波,洛王党痛斥西平王目无天子,胆敢私自同西北开战,奈何朝堂之上早已多出不少青年才俊,只说西夏欺人太甚,使臣已死,难不成要西平王大开城门束手就擒?向来平和温润的淮王殿下此时上奏,西北一战,避无可避,当战则战。武将拥护之余,以虞易骆宽为首的文臣也附议,洛王党理亏,寻不出反驳理由来,恰恰此时,西北的第二封战报到了。西北军大破敌军,夺回金州。酷暑之际,征战辛苦,梅庚身披甲胄身先士卒,战场之上狠戾冷漠宛若一把凌厉刀刃,而非一个人,长枪扫过之处,尽是赤染。憋屈数年的西北将领及官员扬眉吐气,开战所需粮草皆是自西北而来,并未向朝廷索要一粒米,因当年败仗而羞愧的官员们总算能在百姓面前直起腰,赞一句西平王骁勇。士气高昂,正是乘胜追击之时,西夏姜戎亲赴任阵前,城门不开,也不迎战,只将城中百姓推上城墙丢了下去,生生摔了个粉身碎骨,高声喝道:“退兵十里,楚军敢进一里,便在此地杀城中百人,”城中,皆是中原子民,大楚百姓。第九十九章 金州大捷梅庚算是明白,为何前世楚策宁愿活埋将士,毁了梅氏,也要保下西夏侵占的十三州。他率军在城下,分明就在城门下,一道命令便可攻城,偏偏那人便如飞花似的落了下来,溅在地上,迸射的血肉鲜艳夺目。攻城二字便卡在了喉间。葛楚面上带了个狰狞的青铜色面具,握缰绳的手颤抖着,压抑着怒火般自牙缝间挤出句怒斥:“畜生!”“这群王八蛋。”齐修咬牙切齿,扣在腰间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却迟迟难以抽刀,他将目光投向面沉如水的西平王,沉声问道:“王爷,打不打?”几乎所有人都在瞧着手持银枪的西平王,无数条性命,无数道眼神,如千斤巨石压在男人肩头。梅庚怔怔地望着城墙下的血色,相距太远,他其实瞧不真切,但他知道,他走进了和当年楚策一样的困局。狂风卷起燥热,天际乌压压的蒙了层云,整片天地都显得灰暗。良久,年轻的将领神色漠然,下了令:“退兵十里。”转身的刹那,梅庚俊美眉眼内凝聚起极尽阴鸷冷漠的寒意,如无边永夜中绽出的阴戾血色。淮王府收到消息比战报要早上几日,原本厚厚一叠尽是琐碎身边事的密信,骤然成了薄薄一封,楚策便察觉不对,待瞧见西北战况,向来温润如玉的眉眼在柳长诀错愕的神情中阴沉下去。这也并非是死局,只看谁的心更狠。楚策当年深陷局中,临渊一脚,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如今局中人换成了梅庚。仍是当年的局。孤月悬于天际,清辉冷寂萧条。镂花窗棂透着烛光,檀木案,一盘棋,纷乱棋子俨然是一副死局,少年枯坐案前,望着棋盘出神。如何破局?西北黄沙阵前,军帐中烛火通明。玄袍青年伫立沙盘前,战局凝滞,其实不过一个抉择,是要城,还是要人?梅庚缓缓阖眸,袖内双拳攥得骨节泛白。如何破局?曾深陷此局中最终惨烈收场的两人,重新被纳入那盘死局之中,铺天盖地的压抑涌来,便如同溺水之人,苦苦挣扎,却不知是在上浮或是下沉。整整三日,永安的淮王殿下不曾踏出淮王府,金州外的西平王也不曾踏出军帐半步。永安,淮王府。楚策神色憔悴,怔怔地望着那盘棋,几近疯魔。居高处者,除却荣华富贵与滔天权势外,还有无可逃避的责任,如戏子无异,连哭笑都由不得自己。白衣青年敛袖落座在他对面,柳长诀扫了眼那棋局,清冷悦耳的声音随之响起:“你是在愁这个,还是在愁金州?”楚策眨了眨酸涩的眼,笑意泛苦,“在想金州对峙。”柳长诀微蹙了眉,“当早下决断,若西夏以此为要挟,莫非还要一座座城池地让出去?”楚策默不作声,他自然是晓得的,可阵前的梅庚又如何不知?他甚至有些绝望。当年西夏使臣入楚,他便要梅庚杀了姜戎这个祸害,到底还是留了今日的祸患。梅庚出征时,他本以为梅庚会如愿战死沙场,而他亦可作为大楚天子,走得体面。偏因姜戎一个奸计,若不杀梅氏满门与梅氏驱使西北军,便要屠杀所占城池内的中原百姓,逼得他走投无路,与梅庚反目,连死都那般难堪。他并非是什么无畏无惧之人,怎会不怕?怎会不疼? 第123章 捷报不断传回永安,梅庚也从当年的骁勇小将成为威震一方的西平王,数百年来镇守西北的世家威名日渐没落,便象征着楚国的衰败,几乎所有人都认定西北梅氏灭族之时,便是大楚亡国之日。但任谁也没料到,身着银甲手持长枪的年轻将军,动手前一刻还眉眼含笑,容貌俊美,风姿卓绝,下一刹那那双冷星似的眸子便涌现出铺天盖地的凶戾阴鸷,杀起人来果决粗野。梅庚之名响彻西北,西夏军对之又恨又怕,临近年关时,梅庚率军攻破蔺州,直逼橹州,西夏终于忍不住要派出使臣和谈。军帐中燃着炭火,将风霜严寒隔绝在外。数月征战,本就气势迫人的西平王更像把染了血的厚重刀刃,与这寒冬格格不入地穿了件玄墨色的广袖长袍,既不像个富家公子,也不像个正经将军,听闻西夏使臣求见时扬了扬眉梢,低笑一声:“让人进来吧。”然而瞧着裹了兽皮的美艳女子进来时,梅庚也着实愣了一下,面色倏尔戏谑起来。一旁的齐修和葛楚对视一眼,都觉着脊背发寒——上回将军折腾死了那个姜戎时,也是这幅表情。笑得比窗外狂风骤雪还冷。“公主殿下。”梅庚坐得安稳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上下打量了眼妖娆美艳的西夏公主,嗤笑一声,“孤身一人进本王的军帐,勇气可嘉。”姜梓川嘴角挂着笑,一双娇娇娆娆的美目内是森寒与怨毒,她冷笑一声:“西平王过奖了。”她倒真不是一个人来的,只不过同行之人全被拦在了外头,连她的武器也给下了。相看两厌,梅庚捻了捻指腹,敛下眼漫不经心地笑了,“当年焦兰殿内,公主可是威风得很。”话至末尾,又带了几分冰凉。当年西夏使臣入楚和谈,却在焦兰殿内对楚策欲行不轨,恼羞成怒将人打伤,梅庚记得真切,可偏偏姜梓川蹙起眉,眼底掠过一刹的迷茫,显然是前事已忘。“公主出使大楚,逼着我大楚淮王殿下下嫁西夏和亲。”梅庚不徐不缓地轻声,余光瞥见姜梓川倏尔难看下来的脸色,倒生出几分愉悦,轻笑,“当夜发生了什么,公主应当还记着吧?我家小策不仅被占了便宜还险些丢了性命,此事本王多年来可都铭记在心,望有朝一日能回报一二。”姜梓川脸色已经开始发白,她虽然不记着什么宫殿,却清楚那晚发生的事。当年她以为大楚亡国已然不远,便肆无忌惮同舅舅欺辱那文弱不堪的五皇子,谁知被大楚利用此事反将一军,好处没捞多少不说,回夏后还被母亲训斥不知轻重,为了个男人坏事。“看来公主是想起来了。”黑袍的年轻将军眉眼噙笑,举止间透着矜贵,修长白皙的指节随手抓了案上粗制的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裂声伴着怒吼响彻军帐:“你该死!”中原自古便自诩礼仪之邦,条条框框严明而复杂的规矩束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便是其一。但梅庚从来都不是个守规矩的。他恨不得把眼前这条美女蛇似的女人剥皮拆骨,但西平王的震怒却让齐修和葛楚一震,王爷脾气从来不好,但二人还是被“我家小策”这四字给惊得面色微妙。困扰了数月的难题终于有了结果,二人对视一眼——看来未来王妃是淮王殿下。“你知道,姜戎是怎么死的吗?”梅庚仿佛忽而来了兴致,“他在战场上负伤被我生擒,我将他赤足缚于树上,双足埋进雪中一个时辰,再入沸水中滚一圈,再在他清醒时拆下来。”梅庚语调平缓而悠长,仿佛只是闲话几句,却已经让姜梓川有些轻颤,她着实没料到梅庚手段如此残酷,甚至隐隐为自己此行托大而来后悔不已。但梅庚语调忽而轻快了起来,他笑了笑,“我将他整个拆了,剥去皮肉,再将骨骼以钢钉接好,连同内脏碎肉送还了西夏,不过没想到西夏会称他战死,不过也无所谓,想必再过些日子军中便会传遍此事。”姜戎的死实乃意料之外,身为西夏继承人的姜梓川这才纡尊降贵亲自前来,没想到刚到此地不过半月便兵临城下,母亲传信要他与西平王和谈休战,她是当真不知姜戎竟死得如此凄惨。眼瞧着娇娆美人面露惊恐,梅庚忽觉索然无味,想着真该让她亲眼瞧瞧,目光便如刀子般割在了姜梓川那玲珑有致的娇躯上。“前些日子我大楚也曾派人和谈,尔等杀人抛尸于金乌岭,常言道杀人偿命,今日,公主便也不必回去了。”西夏使臣还没过梅庚这一关,便被直接扣下,显然是拒绝和谈,天寒地冻,梅庚也不愿拖沓,次日便将挑断手脚筋的西夏公主压在阵前,下令攻城。西夏本就是踩着尸骨血肉打出来的国土,律例严厉却只对无权无势者有用,当权者心狠手辣,带头草菅人命,靠着狠毒二字惹人忌惮。可梅庚一鼓作气打过来,狠辣作风早已传遍西夏,以至于向来傲慢狠辣的夏人在听闻西平王攻城时,第一反应并非狠挫他的锐气,而是想着如何自保。军心散乱之际,又瞧见向来无法无天的公主被关在铁笼内,废了手脚凄惨无比,恐惧压过愤怒,败局已定。西夏这些年来心高气傲,自以为中原之地已然尽在囊中,奈何杀出梅庚这尊煞神,在永安搅和得翻天覆地,惹得人人忌惮生怕自家小辈糟了毒手从此绝后,又在西北大杀四方吓得西夏悍将怂成了乌龟。眼看着楚军步步逼近,他们的将领却接连惨死或是成为阶下囚,西夏军心早已散成了豆.腐渣。西夏想和谈的消息到底还是没能传到永安,梅庚将剜眼割舌还废了手脚筋的西夏公主送回去时,也彻底绝了西夏和谈的心思。不死不休。恰恰这也是梅庚乐意看见的场景,谈什么和?死在西夏铁蹄下的大楚百姓不应,死在金乌岭的西北军与梅氏前辈不应,他梅庚,也不应。以暴制暴,以杀止杀,固然不是上策,可——又能怎么办?神都做不到普度众生,这乱世如此,便得有人杀出重围。西平王在西北大展神威之际,淮王殿下在永安也不曾闲着,先是揪出先皇后买通的道士应尚子,救了楚皇一条命,自此一道一道新政上奏,土地农田,商路贸易,科考选举。自显章十八年起,科考便已是一年一次,梅庚大刀阔斧地收拾了批贪官后,陆陆续续不少官员涉案抄家,大楚官位悬空,自然需要才俊替补,朝堂正因这个日日争得头破血流,顽固守旧派与青年才俊派引经据典地吵,但凡早朝必是混乱不已,武将面面相觑也不掺和,瞧着文臣互相争得脸红脖子粗,仿佛被戳了那脆弱不堪的傲骨一般。淮王殿下如此勤政,为人温和儒雅,待人接物斯文有礼,一时间朝堂内外一片美名。随之而来的,便是杀机。暗杀,毒杀,甚至是明目张胆地围杀,若非柳长诀与风月楼护着,十个楚策也不够死的。他推行的新政大多是为百姓谋福祉,为农耕者,为寒门子弟,自然损了权贵们的利益,牵一发而动全身,享美誉之时也将自己陷入危机当中。这一乱,便是整整两年。显章二十年,阳春三月,瑞雪簌簌。淮王殿下所提变法推行一年,加之运河竣工商路顺畅,大楚空虚的国库有所填补,其声望隐超洛王。 第125章 即便梅庚随身备了药,楚策还是受了罪,初时尚能隐忍着不出声,没过一会儿便小声呜咽哭得可怜。梅庚将赤着身子的淮王殿下放回榻上,露出的白皙脖颈与肩头皆是明晰吻痕,人却是已经昏睡了过去,眼角泪痕犹存,儒气中添了几分妖色。静默片刻,梅庚忽而俯首于他额心落下个轻吻,眸底柔情缱绻又带着疼惜自责,轻轻叹了口气:“小傻子。”分明疼了也不知道拒绝,咬着唇细细软软地呜咽,一双手臂揽着他不肯松手,如同献祭一般虔诚,时不时地凑他耳边小声说喜欢,可爱又勾人。窗外天光晴好,名义上今日方才抵达永安的西平王不得不暂且离开,梅庚凝视沉睡的少年半晌,自腰间解下一枚雕刻成梅花形的红玉玉佩,花蕊精致,脉络清晰,将之放在少年枕旁后,梅庚方才起身离去。——楚策醒来时床边坐着个人,一身白衣,神情冰冷——柳长诀?柳长诀见他醒了,神情微妙中透着复杂,起身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清清冷冷的声音随之响起:“梅庚昨晚来了?”楚策耳尖一红,不自然地别开脸,轻轻点了下头。柳长诀的神情忽而生动起来,不似以往不食烟火的冷漠,半晌,他才道:“早朝已派人替你传话,称病,今日西平王还朝,宫中有的闹腾,能躲则躲,起来沐浴吧。”柳公子昨夜莫名其妙被永定侯唤去,说有要事商议,结果去了之后便被拉着喝茶下棋,回来时本欲去寻楚策,恰巧便听见书房内折腾出的动静,明白前因后果的柳公子的瞬间,颇为咬牙切齿,甚至想揍西平王一顿。没理由。莫名其妙。瞧他不爽。淮王殿下心虚垂首,同情郎缠绵一夜,次日便被兄长逮了个正着。着实刺激。遂,当夜拜见母亲后翻墙进淮王府见小情人的西平王,被白衣加身的柳公子给拦在了院中。临行时他亲自去寻柳长诀,望他能护着楚策,后来陆续收着虞易等人的传信,话里话外都提到过淮王殿下身侧形影不离的白衣幕僚,其意不言而喻。他们不知柳长诀的身份,但梅庚知道,见柳长诀这副冷若冰霜的模样,西平王沉默片刻,忽而退步一礼,郑重道:“舅兄大人。”“……”柳长诀面无表情,“谁是你舅兄?”这人怎么同那小殿下似的,乱攀关系?梅庚含笑道,“还请舅兄大人让路,小策昨夜伤着了,须得本王替他上药。”伤着何处,不言而喻。柳长诀不想再听下去,面无表情地让了路。他就不该来。卧房内楚策正窝在榻上,清瘦身躯上覆着薄被,面颊绯红,眉心轻蹙,看似睡得不大安稳。梅庚伸手探了探额心,触及了滚烫,面色倏尔变了变,当即上前轻声唤道:“小策?乖,醒醒。”浅眠的楚策悠悠转醒,瞧见是梅庚,温温一笑:“回来了?”梅庚一顿,嗯了一声,又道:“今早走得急,没来得及替你善后,是不是伤着了?怎么发热了?”“……没关系。”楚策微哑的嗓音也极尽温和,满眸潋滟,又带些羞赧,小声道,“无碍的。”梅庚眼神微暗,自袖间掏出个白玉瓷瓶,“陆执北给的药,先试试。”楚策羞得不行,直接扯了被将脑袋蒙住,待梅庚替他上了药,才将绯红精致的脸颊露出来,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梅庚收敛许多,老老实实地揽着人,轻轻柔柔地吻了吻小殿下光洁额心,柔声哄道:“且睡吧,我不走了。”冷香清冽,萦绕鼻尖,楚策嗅着安心,便在男人怀里安心睡去。第一百零二章 所谓正事羲和初启,日光融融,梅庚依言并未离去,醒来时怀里正躺着眉清目秀的小媳妇,小家伙睡得安稳,额心热度也已经退下,睡颜恬静,又乖又可爱。瞧了半晌,怀里的少年才悠悠转醒,对上那道睡眼惺忪的视线时,梅庚恍惚了片刻,仿佛瞧见了世上最清澈的泉。将近三十年,他仍记得初见楚策那日,满身狼狈的小皇子眸色空洞,却是极致的清透。相视一眼,楚策主动在他唇上轻啄了一下,初醒的嗓音犹带喑哑:“没走?”“昨夜说了留下。”梅庚单手支额,另一只手搭在楚策腰身将人搂在怀,指尖有意无意地上抚精致锁骨处一抹红痕,眼底噙了笑,“朝堂那些人,哪有你好看?”楚策唇边晕开抹浅淡的笑意,忽而想起了什么一般,从枕下取出那枚梅花形状的红玉,问道:“这是什么?”“定情信物?”梅庚眉梢微挑,又凑近泛红的耳廓旁轻言细语,“兵符。”“什么?”楚策微诧,余光瞄了眼那玉佩,润泽似血,“兵符?”梅庚笑着将玉佩连那只温凉的手掌一同握住,方才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梅氏家主的信物,也是西北军的兵符,西北军也是梅家军,历代西平王忠君不曾背叛,故此皇室不知,统率西北军靠的可不是朝廷的兵符,而是我西北梅氏家主的信物,梅家军效忠的从不是皇室。”数百年来,皆是如此。这是梅氏最后的保命符。楚策彻底怔住,捏着那枚玉佩,仿佛又触及梅庚那颗炽烫的心,他缄默良久,敛去了笑,轻声问:“你……把它赠我?”梅庚定定地瞧了他片刻,才笑道:“西北军算作我的私兵,即便你有兵符在手,若我一封亲笔,他们仍听我号令,但……”梅庚稍作停顿,忽而俯首去与他额心相抵,望入那双含着错愕的清澈眼瞳,一字一顿,“从此以后,整个西北都知道,你是我的王妃。”对视良久,楚策眼底忽而漾起笑意,“怎么觉着,我好像亏了?”“怎会?”梅庚将人抱紧在脸颊亲了亲,“我是你的,西北便是你的,除你以外,再无人能得到西北的效忠。” 第127章 风溯南哽住,当即道:“那他一定是喜欢你,若因妒意对小殿下下手,那也不无可能。”梅庚被风溯南的奇思妙想震惊到。谁知陆执北也幽幽地附和了句:“风二说的,有道理。”“……”梅庚和虞易对视一眼,遂沉声询问:“他们一直如此……有想法?”虞易沉重颔首。梅庚一时无言。第一百零三章 九转洛阴永安城外,草木萧疏,霜寒白衣的身影在野草间踉跄逃窜,淋漓下鲜红的血打湿白衫,晕开大片大片的艳色血迹。嗖——一道光影闪过,锋利而精致的小巧羽箭没入白衣,染就大片赤红的脊背再添涓涓流血,那人动作倏尔僵硬,轰然倒地。数道黑衣人影靠近,瞧着勉强半跪在地的白衣女子,随时准备补上一刀。那女人苍白唇边染着血,又蓦地咳出鲜血来,大抵是知自己在劫难逃,索性切齿狠声:“咳……杀,杀了我也无用,消息,消息我已传……”虚弱声音戛然而止,女人睁着眼倒在野草之上,额心插入一枚精致羽箭。追杀者缓缓放下弩,彼此一个对视,有人哑声道:“她说消息传回去了。”先前以弩箭射杀白衣女子的黑衣人沉吟片刻,道:“撤,先禀告主上。”黑衣人离去,徒留尸身于荒郊野外。——淮王殿下痊愈后公务自然不能假手于人,早朝过后便埋首于书房,他先前提出数道变法,正是前世本欲更改的律例,奈何他还没机会施行,如今为免去诸多弊端,便只能再一一完善。梅庚也闲不下,永安不是西北,他这一回来不少朝臣颇有微词,他自然要暗中出手将这些不合时宜的声音压下去。如今洛王党与淮王党正面对上,遑论主张变法的淮王损及权贵利益,加之楚恒之的刻意打压,可谓落尽下风。梅庚踏入书房时,险些以为自己瞧见的是前世那个恨不得以命换江山的帝王,清瘦而俊朗的少年埋在成堆公文中,显得格外削瘦单薄。“柳长诀呢?”梅庚随口问道,走过去便将坐在软垫上的淮王殿下抱起来,换自己坐上去,再将人捞腿上,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十分自然。“今早风月楼传消息来,说有要事,先回去了。”楚策也随意应一声,至始至终眼神都不曾离开公文。西平王眯起眼,顿觉自己失宠,凑上去在白嫩耳尖上轻咬一口,“我瞧朝臣换了不少,还是些没用的东西。”耳廓倏尔泛红滚烫的楚策僵硬片刻,无奈斜目瞥过去,温声细语地叹了口气:“寒门子弟难以出头,这些年我的人还是被权贵世族压着,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官职,今年陛下又下令,自明年起科考改为三年一次,平日若有何处缺人,便自太学封官任职。”“呵。”梅庚阴沉沉地冷笑一声,颇似纨绔般轻佻道,“小美人,哥哥给你报仇?”“……”楚策抿了抿唇,偏开脸:“……不必了。”梅庚捏着精巧下颌将人脸扭回来,极尽温柔地在唇上轻轻落了吻,眼里含了宠溺心疼,失笑一声:“害羞什么?楚恒之这个皇帝这些年做得太轻松,他也该享受够了。”他们大抵是天生的劳碌命,楚恒之在宫中坐享荣华,就因他是皇帝,便能得那些迂腐不化老东西的忠心。他却要在战场之上九死一生,手染鲜血,楚策更是在朝中如履薄冰,为民造福也要保全自己。相比下来,楚恒之这皇帝做得实在潇洒。楚策没应声,只是低低地叹了口气,半晌,又意味不明地笑出声:“你说得没错,他不配。”午后,因要事回风月楼的柳长诀回来了,面色阴寒,将一枚沾了血的翠色翡翠玉环扣在了桌案上。梅庚和楚策均是一怔,便瞧见柳长诀面色难看地开口:“这是风月楼的信物,派去查林书俞的人,在城外被杀了。”梅庚也骤然沉下脸,盯着那翡翠玉环瞧了半晌,才问道:“这是第一次吧?”柳长诀颔首,“柳漪应当是被灭口的,寻到她尸身时,风月楼也暗线传回了一个消息,九转洛阴。”九转轮回,洛阴神教。“着重查的方向始终是当年林书俞的养父养母,以及各地藩王。”柳长诀顿了顿,“是我疏忽了,查了几年,查着的都是江湖上拿钱办事的人,没料到他真正的势力是江湖邪教,洛阴教销声匿迹三十余年,林书俞藏得太深。”“洛阴……”梅庚低声喃喃,前世柳长诀应当也和林书俞正面对上,却对这个所谓的邪教绝口不提,斗了一辈子,他竟连林书俞的底牌都没查出来,输得当真不冤。柳长诀气得直咬牙,罕见地失态,“洛阴教不同于其他江湖门派,倒像是……宗教,譬如佛教、道教,洛阴教徒视教主为神,若为教主而死即可轮回转生再世为人,九转轮回后即成神,相传历代教主皆是九转轮回后的圣人,能平乱世,定天下。”梅庚和楚策同时沉默。子不语怪力乱神,可他们两个也是曾死过的人。九转……成神?片刻,梅庚冷声嗤笑:“真要是神,能被当成邪教?为教主而死才能转生成人,蛊惑人心,害人不浅。”柳长诀奇异地觉着这段时间面目可憎的西平王顺眼了些,顺势附和道:“不错,我查了风月楼以往调查的卷宗,有关于洛阴教的记载,此事有关于皇室秘辛。”大楚建国以来分封四位异姓王,藩王宗室数不胜数。西北梅氏是其一,而另外三位则在历代大楚天子手中,被一一除掉,建洛阴教者,并非异姓王,而是真正的大楚皇室宗亲,百年前的凌王,楚蓦。楚蓦也是嫡系亲王,封于北地,无非是一场夺位之争,他养了批死士,却并非按照为主而死来训练,而是告知他们,主上乃是九转成神的真神,效忠主上即可脱离苦厄。能被当做死士培养的孩子,难抵蛊惑,奈何楚蓦功亏一篑,他死后身边幕僚便自称九转真神,洛阴教因此得了大批信徒,大楚天子也不是死的,数次派兵围剿,故此三十五年前,彻底没了踪迹。 第129章 聪慧美貌的女子,温婉而又坚韧。梅庚沉默着将人拉到怀里抱紧,在沁着清冽冷香的发间轻轻一吻,“你很像她。”他蓦地顿住,又添了一句,“但我会保护你。”怀里人低低地笑出声,“大抵容貌是很像,所以皇上咬准了我不是皇子。”长大了的楚策眉清目秀,温润俊朗,整个人透着宁和,少年时也尚且不会被错认为女子,但再小一些的时候,的确容貌精致,温和漂亮,像个女子。梅庚唇角勾起一抹笑,单指挑起怀里人白皙的下颌,在柔软唇上落了个缱绻疼惜的吻,“你是皇子,将来更会是大楚最尊贵的男人。”静默片刻,一道闷声传来:“其实也不是很在乎。”梅庚失笑,牵着人推开房门,“不想做皇上了?”楚策懒懒地窝上软塌,垂下眼睑,“想的,有些事,只有坐上那个位置时,才有资格做,但偶尔也会想偷闲。”“现在不就是?”梅庚放缓了语气,颇似诱哄,轻而易举地扯开了楚策腰身的玉扣,在他挣扎前禁锢住纤瘦双腕,继而吻上颇带责备控诉的眼,“既要偷闲,不如及时行乐。”面若冠玉的淮王殿下软了腰,轻哼两声更像欲拒还迎,玉面飞霞,带着他独有的温柔自持,纵容男人乱来。梅庚向来受不得他矜羞的勾人,从人变成了兽,不知餍足。满室春色。——西平王带着淮王殿下出去偷闲,淮王府便炸开了锅,从江南来的容家人自称是淑妃娘家,非要见淮王殿下认亲。五味与容未渺相识在前,自然知道容家人什么德行,奈何楚策与梅庚临行前的安排,不情不愿地将人请入府中。淮王府修葺精致,亭台楼阁,飞檐雕梁,琉璃宫灯,容家人虽是富商,但哪里见过如此精美贵气的府邸,加之进门太过容易,自然以为淮王看在血脉上不会亏待了他们,刚进府便对府中下人颐指气使,嚷嚷着要见淮王。“淮王殿下不在府中。”五味耷拉着眼,说完便走。容林海愣了愣,啐了口:“什么东西!一个下人还敢如此猖狂。”杨静兰连忙拦着他低声道:“老爷,莫冲动,这人说不定是管家,等那个小贱人的儿子回来,看他这个狗东西还能张狂到哪去。”“夫人说得有道理。”容林海恨恨哼了声,瞧见客房内的陈设当即忘了气愤,眉开眼笑地捧下一株红珊瑚,爱不释手地轻抚,“夫人你瞧,这可都是好东西。”一家人乐不可支,想着使唤王府下人上茶传膳,这才发现院子里竟一个下人都没有。容璃怒道:“这淮王府的下人都死了吗?!”“嗤。”容琉阴沉着脸笑了一声,“你还没发现?人家根本没拿咱们当客人。”容林海和杨静兰面色也难看下来,这才发现他们住的院子都极偏僻,杨静兰狠狠咬牙:“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容林海猛地一拍桌面,怒气冲冲起身,“走,去找那个管家要个说法!”还没出门,便被藏匿在暗处的黑衣暗卫拦住,明晃晃的刀剑出鞘,吓得四人白了脸,容林海哆哆嗦嗦地指着暗卫怒道:“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我可是淮王亲舅舅!”来自西平王府的暗卫眯起眼,眼里尽是冷漠杀意,懒得回答便只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回去。”利刃逼着,四人威胁了几句无果,彻底被软禁在了淮王府。——洛阴教势力错综复杂,教徒身份不一,柳长诀和秦皈查了数日,发觉永安城内也蛰伏不少洛阴教徒,有商铺老板,更有平民百姓,就如同暗探一般,扎在大楚的土地上,根深蒂固。但林书俞始终没什么动静,仿佛只是将容氏从江南骗来,成心给淮王添堵,除此以外无甚动作。在城外庄子逍遥三日的淮王殿下筋疲力尽,不仅没能偷闲,反倒累了个彻底,回王府路上还在马车里靠着西平王浅眠。梅庚心满意足地揽着心上人,忍不住亲了亲他的额角,只要楚策在他身边,便忍不住想亲近的心思,牵手,拥抱,亲吻,缠绵,出自本能的旎念。楚策睁了睁眼,睡眼惺忪地瞥去个不悦眼神,嗓音微哑:“别乱动。”“好。”梅庚忍着笑,知他是真累了。“王爷,到了。”门外传来车夫的声音,不用梅庚唤,楚策自己便坐起身子,刹那褪去茫然迷离,整了整水蓝色的衣襟,敛袖噙笑,温润如玉。梅庚从身后揽住人,指尖从后腰往下滑入那暧昧处,附耳低沉笑道:“可要抱你下去?”端庄稳重的淮王殿下刹那红了脸,侧首予了个嗔怒眼神过去,压低声怒道:“快放手。”“好。”嘴上应着,不由分说将人压怀里吻上去,撬开唇齿,缠绵深吻,不容抗拒与置喙的强硬,充斥掠夺与侵略意味,待他吻够了,楚策已然腰身酥软气喘吁吁。淮王殿下又羞又怒,偏又惹了那登徒子连声低笑,揽着他又在脸颊落了几个吻,“真可爱。”“……梅庚!”楚策咬牙,他自是喜欢同梅庚亲近,可这人脸皮着实厚如城墙,整日胡来。“好好好,我错了。”梅庚诚恳道,眼里却盈着笑,分明在说下次还敢。淮王殿下束手无策,便也忍不住跟着轻笑一声,算是纵了他这次,又道:“下不为例。”待二人嬉闹够了,西平王才掀开帘子慢条斯理地下了马车,极其自然伸手接了淮王殿下一把,将人带下来。两人进了府,边走,楚策边问:“他们怎么样了?”五味颇有刘管家处变不惊面色木然的架势,应道:“回王爷,还没死。”“那就够了。”楚策面色淡然,脚步微顿,又换了个方向,“晚上再去见他们。”梅庚暗暗勾起唇,柔声道:“你且歇歇,他们先交给我。”楚策应了声,便施施然回卧房补眠。五味面色沉重,转身吩咐厨房为王爷炖补汤——小小年纪,如此放纵,以后还得了? 第131章 一时心头颤栗,无端叫人心动。容璃瞧见进门的温润公子先是微愣,见他温和之态,仿佛瞧见救星一般哭叫:“公子,公子,救救我们,求你救救我们!”梅庚面带促狭地瞧过去,却见温良如玉的淮王殿下面不改色,温声道:“容璃表姐,这是做什么?”此言一出,容璃猛地呆滞。忙着安抚容琉的杨静兰都愣住,不敢置信地瞧向刚进门的温润青年,“你……你是谁?”楚策温温和和地笑道:“舅母不是来找本王的吗?”“什么?”杨静兰尖叫声凄厉,面色赫然扭曲,毫不掩饰眼中的怨毒愤恨瞧向笑意戏谑玩味的玄袍男子,“你骗我们?!”容林海和容琉也反应过来,他们竟被人骗了!眼前这个男人根本不是淮王。瞧几人的反应,楚策便猜得出前因后果,笑得寡淡无味,清透双眸内一片漠然。“呵。”梅庚冷笑一声,坐得安稳,眼底蕴起讥讽,薄唇轻启:“本王何时说自己是淮王了?”连番打击之下,杨静兰也不再管地上脸色惨白的儿子,猛地站起身恶狠狠地盯着梅庚,话却是对楚策说的:“你还不将这个伤了你表哥的混账抓起来?!”楚策默不作声地瞥向西平王。梅庚眉梢微挑,笑意极凉:“容夫人,你可知,连楚皇都不敢对本王说这句话。”杨静兰见状,蓦地清醒了过来,眼前的男人敢公然在淮王府做这种事,说不准就是那小畜生授意的!当下狠狠咬牙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是西平王。”一声温腔,替梅庚答了,楚策敛眸笑了笑,“舅母何必动怒呢,将事情原原本本地交代,还能少受些苦。”西平王!如今西平王的名声在整个大楚何人不知?骁勇善战,自西夏手中抢回失地,迫其臣服大楚,名副其实的——西北战神。杨静兰顿时如被捏住脖子的鸡一般,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浑身发抖,不知是气得还是吓得。容林海早已被梅庚先前的果决狠辣吓破了胆,生怕下一个被割指的是自己,哆哆嗦嗦地道:“就是……就是那个,那个黑衣男人,蒙着脸,给了……给了我们一封信,说是让我们进永安城,去找洛王殿下,帮他证明……证明淮王不是皇嗣。”西平王在心底冷笑不已。——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楚恒之本就对小策存疑,一旦有证据证明小策并非皇嗣,恐怕便会被暗中处决。梅庚面色倏尔阴沉下去,笑意散尽,只余冰寒。第一百零六章 痛你之痛淮王府,从偏院出来后,西平王便满面阴云,眼看便要狂风骤雨,楚策默不作声,梅庚这幅表情的时候在想什么,他大抵也是猜得出的。…极大可能性是在忖量要将舅父一家活剐还是剥皮。果不其然,刚落座,梅庚便十分认真地问道:“小策,你觉着应该让他们怎么死?”“……”楚策抿了抿唇,同样诚恳道:“或许……先不用死?”梅庚何尝不知,面色沉痛地扶额:“本王瞧他们不顺眼。”分明恨不得将容家人抽筋剥骨,可偏偏摸不准林书俞这枚棋要下在何处,不敢轻举妄动,连本王二字都说了出来,可见西平王憋屈得很。楚策轻轻叹了口气,轻轻牵了男人扶额的手,笑意温和:“早在母亲离家时,便与江南容氏再无瓜葛,容家人的生死我不在乎,林书俞的目的才要紧。”梅庚沉默片刻,反手握拢那只纤瘦手掌,指腹摩挲着白皙掌背,叹道:“林书俞那个疯子,我只怕他对你不利。”楚策不可置否,“我挡了他的路,他怎会轻易放过我?”男人洇了柔和的眉眼赫然涌出阴鸷冷漠,切齿狠声:“干脆我与柳长诀联手截杀他。”“……”淮王殿下头疼不已,“不可,洛阴教尚无头绪,林书俞是唯一的线索,若他死了,说不准还有下个林书俞出来。”西平王咬牙切齿地沉默下来,在心中过了无数次林书俞的死法,腰斩活剐五马分尸!二人相识多年,又亲密无间,楚策自然知道梅庚的心思,一时失笑,“杀心太重,不若明日去护国寺听听经修修心。”西平王眯眼,戏谑勾起唇,指腹顺着纤细腕子向手臂寸寸抚去,直至贴面凑近,顺势在白嫩耳尖落了个吻,轻声呢喃,“本王若是堕入空门,淮王殿下日后岂非要独守空房?”方才还沉稳温和的淮王殿下红了脸,“梅庚——”话未尽,便被吻封了唇。梅庚将人困在怀中,阖目深吻,缱绻而又温柔,像暮春烟波,却又带几分惶恐不安。他们心心相印,梅庚自然明白楚策的意思。曾将数年痴恋化作狠戾杀心,即便如今杀念淡去,但阴鸷狠辣却早已抹不掉,崇尚杀伐,以暴制暴。但温若春水的楚策只是回搂住了他的脖颈,轻轻柔柔却坚定地回吻,烦躁渐渐得了缓解,取而代之的则是旖旎欲念。清俊斯文的青年喘息撩人,眼波透着风情,又噙着少年时的温朗,白皙清瘦的手指却抵在了他额间,轻喘着拒绝:“该同林书俞见上一面。”梅庚失笑,将那只手轻轻拉下,放在唇边吻了吻,复又凑上去细细密密地吻在他眼角,“这时候提其他男人?”楚策顿了顿,偏开脸算是默许,纵了他这次。食髓知味的从不只是一个人。梅庚将人打横抱上榻,挥手落下床帏,将窗外融暖的日光遮住,又转腕去抽出了身下人乌发间的玉簪。 第133章 暗处藏匿的黑衣暗卫倏尔现身,拱手道:“回王爷,属下失职,未发觉房中异样,侍女寻来正撞上他行凶杀人,属下闻声赶至,那人便举刀自尽,还……似是狂喜之态,说他是为主上而死。”“查查他是什么人。”梅庚与楚策交换了个眼神,又睨眼那具尸体,眸光微沉,心里已然有了猜测。在此时杀人灭口的想必只有林书俞,只是这手段着实粗劣。梅庚是久经沙场的老狐狸,自然发现了这场行凶中的微妙违和。梅庚退回到门槛处,偏头瞧向楚策,温声:“容家人,你打算怎么办?”楚策静默片刻,说了句:“乱葬岗。”淑妃病逝,连口薄棺都不曾有,宫人施舍一袭草席,卷了当做染病宫女丢弃在乱葬岗,前些年楚策曾为母建了座衣冠冢,但有些旧事总归不能原谅。“好。”梅庚温声,牵了他的手将人往外带。人死事了,谁还在意是厚葬还是草席裹尸?在乎的是活人。梅庚很早便明白,无论楚策有多冷静睿智,他始终不是无欲无求的神,宽仁却不慷他人之慨,怎能不疼惜不喜欢?——是夜,万家灯火时,一纸诏书将淮王殿下传入宫中,传旨的是楚恒之身边的心腹太监,只说要传淮王一人进宫,不准任何人同行。白日里容家人刚被灭口,晚间楚策便被传入宫中,梅庚端坐书房内,烛火颤曳,心思几经翻转,猜得出大抵是与他身世有关。男人面色冷峻,忽而开口道:“来人。”黑衣暗卫倏尔现身,“主子。”“告诉风承玉,寻枢密使,就说本王已将西北半数兵权交予淮王殿下。”梅庚冷声。“是。”暗卫又悄然退去。梅庚起身推门,伫立檐下,万千星子入了深邃墨色眸中,长身玉立的身影隐没于夜色,掩去唇角一抹冷意甚浓的笑。半晌,忽而有脚步声接近,得知淮王殿下独身被宫中召去的五味步履匆匆,满眼担忧,“王爷,我家王爷他……”“放心。”梅庚打断了他,睨去一眼,“你与淑妃交好,可知小策究竟是不是皇嗣?”“自然是!”五味气得脸颊涨红,语速极快,“陛下酒醉贪欢,当初娘娘有孕二月有余方才受封,从一介宫女封了淑妃,是废后与婉贵妃一干人联手,污蔑娘娘与奸夫苟合有孕争宠,娘娘向来洁身自好,淮王殿下是陛下亲生。”“哦。”梅庚随口应道,旋即敛下眼,“无人敢动小策。”五味怔住,“王爷何意?”梅庚得意挑眉,“因为他有本王护着啊。”五味:“……”王爷您是不是忘了,没有传召您连宫门都进不去?——宫灯明艳,御书房内气氛冰冷紧绷。“孽种!你自己看看!”斥责带了滔天怒意,泛黄信笺被甩出,飘落在地,楚恒之面色阴沉,“你那个生母做下的丑事!竟敢混淆我大楚皇室血统!”楚策敛眸,俯身捡起信笺,一目十行地扫过娟秀字迹——是家书。家书中淑妃提及钟情于宫中侍卫,已私定终身。“信笺亦可伪造。”楚策淡淡瞥了眼一旁痛心疾首的楚洛,笑意寡淡,“不可轻信。”“启禀父皇。”楚洛当即道,“儿臣尚有人证。”楚恒之双目内噙着怨毒,近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传。”小厮模样的少年被带了上来,唯唯诺诺连头都不敢抬,楚洛温声道:“将你告诉本王的,同陛下再说一遍。”“陛……陛下。”小厮似是愣住片刻,旋即猛地哭出声来,边哭边说:“陛下要为我们家主子做主啊!前两日府中收着淮王府的信笺,要老爷携家眷入永安认亲,小人路上患疾,谁知赶来永安时便听闻,老爷一家四口入了淮王府便再没了消息,今日,今日方才在乱葬岗寻着尸身啊!”好个忠仆。楚策眸光乍现冷色,前后关节刹那便明了。容氏一家人不过是饵,这小厮才是真正的杀招。“孽种!你还有什么话好说?!”楚恒之气急,随手抄起砚台便要砸。楚策侧身闪躲,那本该砸向额心的砚台落在肩头,脚下踉跄勉强稳住,斯文清俊的面容当即褪去血色,因痛闷哼,旋即猛然抬头,满眸僵冷森寒。此刻示弱丝毫无用,楚策心知肚明,苍白的唇勾起一抹讥讽笑意,单手扶着肩头,挺直脊背,冷冷道:“此人可买通,信件可伪造,不过儿臣劝父皇莫要动怒,您还当我是深宫中连名字都不配有的五皇子吗?!”满室寂静,鸦雀无声。楚洛瞪大眼,不敢置信地瞧着楚策,强忍着一丝幸灾乐祸。敢如此顶撞大楚天子,怕是不想活了。楚恒之面色因怒近乎扭曲,连声道:“好,好,你好大的胆子!来人,将这孽种给朕拖下去,乱棍打死!”侍卫循声冲进来,面色苍白的淮王殿下却狠声斥道:“放肆!谁敢!”他并非怯懦文弱的书生,而是曾经万人之上的帝王,杀伐果断,冷厉狠辣。进门的侍卫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人敢动手。 第135章 楚策不以为意,“幼时觉着,若是能登上皇位,便可护佑万千受苦黎民,真坐上那个位置,才发现不过是异想天开,有能者居上,并无不妥。”梅庚愣了愣,忍不住问:“把江山拱手让人也无所谓?”“自然不。”楚策毫不犹豫,懒散道,“江山从不是楚氏的,任何有能治理山河者,皆可为皇,当年大楚不也是起义造反覆灭前朝?如今大楚落至这般境地,能平定乱世者,称皇称霸也不为过。”梅庚缄默片刻,忽而发觉,他总是能从楚策身上寻到闻所未闻的一面,顿觉匪夷所思,又仿佛极有道理,遂问道:“那你当年为何选中柳长诀?”“你可知柳长诀为何要杀我?”楚策反问。梅庚蹙眉,“不是你与他做戏?”楚策噙笑摇头,“他救你时,已然与我反目,当我怕了西夏,不敢一战,屠戮将士剿灭梅氏是为向西夏投诚。”所以从头至尾,说是与柳长诀联手设局,其实不过是楚策自己演了一出戏,连柳长诀都被算计了进去。楚策又道:“他反应过神时,已然再无退路。柳长诀厌恶皇室,自不愿恢复身份登基,但彼时我能寻的,再无比他更合适之人。他想杀我,不是因我背叛楚氏,而是因我背叛百姓,若论大公无私,无人可比柳长诀。”“…原来如此。”时至今日,梅庚方才原原本本地得知当年之事。他的小策,总是能出人意料。不知多少人渴求的皇位,实则不过是为无上权势,而他的小策,真心为民。梅庚吻了吻他透着冷香的微凉乌发,“真傻。”——楚策被连夜传召入宫,风晋和陆柏言又接连请召觐见,自古伴君如伴虎,遑论楚恒之这些年愈发乖戾狠辣,若真是一怒之下杀了淮王也未可知。于是得到消息的陆执北当街纵马赶到了西平王府,接着便是匆匆赶至的风二少和永定侯虞易。楚策受了伤,被西平王抱着进了府,平日没事便往男人怀里歪的淮王殿下红了耳尖,将脸埋在男人胸前,小声道:“梅庚,我伤的是肩。”“嗯,怎么?”梅庚面不改色,低下头瞧了眼又羞又怂的小家伙,眸子里满是笑意与心疼。楚策红着脸不再开口:“……”伤的是肩又不是腿,他能走路。梅庚自然知他心中所想,但并不松手,他自然知道小策能走路,可知道归知道,心疼归心疼。不是一码事。瞧见楚策被抱回来,在堂内候着的王太妃与陆执北等人一惊。王太妃眉心一蹙:“怎么回事?”她是不愿意儿子同一个男人搅和在一起,可淮王性子温润乖巧,又年幼丧母,还是自家儿子上赶着,口口声声淮王不愿意就困在身边,故此几年下来,早已放下芥蒂,将那温温和和的小殿下视为亲子。“伤着了。”梅庚眼底划过暗色,余光瞥见陆执北,当即道,“来得正好,不用本王去请了。”陆执北:“……”您还好意思说,我都快成淮王殿下的御赐御医了。陆执北瞧过后发现,楚策肩头的伤,伤到了骨头,静养莫累着就是,但在外杀伐果决威震四方的西平王仍旧无比紧张,“当真无碍?”陆执北面无表情:“养不好便有碍了。”梅庚沉重颔首,将淮王殿下留在卧房养伤,自己则带着陆执北等人去书房。“你说……楚洛设计陷害淮王并非皇嗣?”虞易昳丽眉眼攀上阴郁,略微眯眸,正色道,“若是想借陛下的手,暗中处置了淮王,情理之中,可他早知你与淮王的关系,如此行径,实在铤而走险。”“正是如此。”梅庚舌尖顶了顶腮,眼底尽是阴鸷,“除非他以为我与小策之间并无情意,否则……怕是另有算计。”陆执北神情微妙,“不过今日若非你将西北兵权交予淮王殿下,恐怕他当真走不出宫门。”提及此事,风溯南和虞易也变了脸色,前者是欣慰,一脸果真如此,后者则耐人寻味,笑了声,“你还真敢。”说的自然是兵权一事。梅庚交出了兵权,便相当于将身家性命交给了楚策。当年口口声声嚷嚷着,要做楚国权臣,还要将楚策禁锢在身边,如今可倒好,先把自己搭进去了。梅庚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轻轻道:“原就是我对不住他,我也信他。”柔情似水的西平王没坐一会儿便起身回去瞧小媳妇,被丢下的三人面面相觑,风溯南感慨道:“问世间情为何物,一物降一物。”三个没家室的单身汉彼此交换个眼神,风二少又无比落寞地叹:“完了,万一我以后也瞧上个男人该如何是好?”陆执北深觉有理,缓缓点头,余光瞥向美艳无比的虞美人,诚恳道:“那你可以考虑考虑虞易。”风二少震惊,下意识偏头瞧向虞易,恍惚道:“倒也……”猛地对上一双阴森森的凤目,刹那回过神,当即改口,义正言辞:“陆执北!你说什么呢!小爷是那种人吗?!能对兄弟下手吗?!”“嗯嗯嗯对对对。”陆执北忍着笑,一偏头,骤然对上阴鸷森冷的目光,刹那严肃道:“风二说得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就是夸你长得好看。”“用你夸?”虞易凤目稍眯,施施然地起身往外走,轻而冷地留下句话,“年轻气盛,憋得狠了,本侯明白,明日便将美姬送入二位府上。”风溯南面色扭曲:“……你说他怎么越来越吓人了?”当年柔柔弱弱的,分明是朵娇花,现在可好,食人花。陆执北感同身受,每每被虞易那双眼静静瞧着,他和风溯南就仿佛霜打了的茄子,话都不敢说,怂得丢人。 第137章 “儿臣遵命。”楚洛偏首,递去个得意眼神,楚策不过是个来历不明的野种,他如今可是唯一的皇子。西平王先是沉默片刻,旋即不怀好意地勾起唇。罢了,今日本就是为逼楚恒之当众证明小策清白,免得日后有人拿此事暗中诟病。不过……既然楚恒之舍不得对儿子动手,那他也只好代劳了,西平王诡异地平静下来,心中已经将十大酷刑过了一遍。下了朝,梅庚刻意落后半步在楚洛身边,悄声笑道:“洛王殿下,淮王殿下在西平王府,可要记着来。”楚洛仍笑着,眼底一片冰寒,缓缓应声:“自然。”路过的朝臣步履生风,恨不得飞过二人身边。梅庚眼尾噙笑瞧着洛王拂袖而去的背影,眼底冷色凝结成冰,片刻,耳边传来一道温声:“西平王,过刚易折啊。”林书俞正站在他身侧,笑得温和有礼。假得很。思及躺在府中生死难测的秦皈,梅庚敛去笑意,深深地睨他一眼,转身便走,“不劳费心。”无人知晓,朝服之下劲瘦身躯早已绷成一张弓,弓弦随时可能断裂,带着孤注一掷的狠戾。秦皈于他,是名义上的义兄,却同他那个刚毅倔强的父亲一般,始终将自己视作护卫,忠诚而执拗。但梅庚早已将他当做生死挚交,亦兄亦友,两次西北之战,旁人瞧见的是荣耀与威信,只有他知道自己死里逃生多少次,也知道秦皈为他出生入死多少次。秦皈甚至曾想过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恍惚间,梅庚似又回到当年,西北大败,以肉体凡胎硬抗不肯认输的将士们在阵前抵死挣扎,其中有秦皈,他身穿战甲,最终获罪而死,同仅剩的将士们,死在南岭。——陆执北同梅庚一道回了王府,毕竟王府内还有两位伤患,楚策只需静养即可,但秦皈却是实打实的重伤。交错纵横的皮外伤暂且不谈,内伤也不轻,伤至肺腑,骨头也断了几根。王太妃正与伤残人士淮王坐在秦皈卧房的外室,苏婧到底是个女人,又上了年纪,得知秦皈伤重可能危及性命险些晕过去,哭红了眼眶,颇为憔悴。楚策抿了抿唇,他知道如今的大楚并不太平,而他和梅庚想要的天下又遥不可及,如同尖刀从生的阡陌小路,必须以血肉之躯走过去,免不得遍体鳞伤,少不得见血丢命。谁也不知明天死的会是谁。他说不出任何安慰苏婧的话来。梅庚进门时,便瞧见拿着锦帕拭泪的母亲,以及满面沉痛唇角紧抿的小家伙。“母亲。”梅庚张了张口,同样说不出安抚的话,只得叹了句,“这里有我。”苏婧红着眼眶道:“秦皈他生父,是为了保护你父王死的。”梅庚怔住,一时无话。跟着进来的陆执北也愣了愣,他们大多知道秦皈是西平王府的义子,但几乎都将他当做西平王放在世子身边保护他的护卫,从未听闻过有关秦皈的身世。却没想到,竟还有如此渊源。“我知道。”面色冷峻的西平王应了声,眸光幽暗,“执北,先去瞧瞧秦皈。”“哎,好。”陆执北立马绕过屏风去给尚在昏迷中的秦少爷把脉。苏婧又无声地落起泪来,始终缄默不语的楚策忽而轻声道:“刘管家已经审出来了,洛阴教徒设好了套,等着秦皈跳进去,想必昨夜宫中那一遭也是一步棋,此次是我们失算,但总归还有翻盘的机会。”梅庚和苏婧同时瞧过去,那眉清目秀的淮王殿下眉宇间坠着森冷,低声道:“邪教危及江山,证据确凿,陛下定不会坐视不管。”这意图与梅庚的想法不谋而合,苏婧却变了脸色:“什么邪教?”梅庚意有所指地瞧了眼屏风,眼底透着寒意,“秦皈便是因调查邪教中了圈套。”梅庚和楚策都不擅长安抚苏婧,便只能你一言我一语,直到陆执北出来行云流水地写下一张药方,苏婧这才拿着药方亲自去煎药。待她走后,屋子里还清醒的三个男人都松了口气。陆执北抹了把额心,诚恳道:“其实那张药方和昨晚的一样。”梅庚与楚策肃然起敬,不约而同地投去一个眼神——做得好。第一百一十章 风波难平自显章十五年金乌岭一战后,西平王班师回朝,便于各国布下两千暗探,是街头糕点铺的老板,又或是某城商户龙头——其中一千是从风月楼借来的。风月楼早已从皇室的百晓生,成了西平王府与淮王府的心腹。故此洛王借故污蔑淮王并非皇嗣的消息,隔日便已经遍布永安城,街头巷尾一片嘘声,谁料当日洛王便备下厚礼,登了西平王府的门,寻着养伤的淮王致歉。楚洛敛袖一礼,姿态谦卑,彬彬有礼道:“是愚兄错信小人,坏了五弟声誉,还望五弟宽宏大量,不与愚兄计较。”楚策坐得安稳,四下无人之际,敛了平日温和之态,平静淡然,眼都未抬,只寡淡地笑了声:“洛王殿下坐吧,何必如此言重,日后可莫再轻信小人便是。”言罢,意有所指地瞥了眼随洛王同行的林书俞,后者面色如常,不为所动。一个兄弟相称,另一个却规规矩矩地唤了封号,明摆着告诉洛王——少套近乎,同你不熟。楚洛唇角的笑便有些勉强,意味不明道:“到底是五弟有本事,竟连西北兵权都能讨到。”太子死后,洛王着实风光了一阵子,谁知没过多久淮王便一改往日默默无闻,连番变法颇得民心,连西平王都愿将西北兵权拱手相让,他凭什么?阴沟里出来的肮脏东西,也配站在朝堂上? 第139章 心疼不已。那是他从小护到大的心上人,一心为民,雄才大略,实不该落到前世那般凄惨下场。梅庚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何尝不是伤小策至深的那个人?谁料楚策只是笑应一声:“那你可要帮我报仇,一个都不能放过。”梅庚对上那双熠熠生辉的双眸,眼中疼惜万千,沉声道:“好。”——因林书俞要回枢密院,楚洛便只能独身回府禁足三日,却在人潮熙攘的街头被拦住去路,平民打扮的刺客蓦然窜出,口口声声称是洛阴教徒,大楚皇室纵情享乐,皇帝昏聩,皇子不仁,欲杀洛王以震昏君。楚洛的护卫与暗卫同那些所谓教众混战,西平王府的暗卫顺水摸鱼,冲着楚洛下了几回黑手,而后趁乱便逃。人潮涌动间楚洛根本不知是谁动的手,转眼身上便多了数道伤口,还中了弩箭,甚至有人一脚踹他腿弯,生生断了一条腿。“放肆!本王乃当朝亲王,还不快扶……啊!”凄惨不已的洛王倒在街上,狼狈不堪,私下逃窜的百姓慌乱之中,在大楚尊贵的洛王殿下身上还留了几个脚印。洛王何曾受过此等侮辱,喊得声嘶力竭,伤重又气急,便晕了过去。在护城军赶到之前,动手的洛阴教徒早已不见踪影,被留下的也已然断气,无从查起。青天白日,大庭广众,此事想瞒也无从瞒起,倒是成了饭后闲余的笑谈——前日刚污蔑幼弟,瞧,这不是遭报应了?此事一出,朝堂之上又起风波。西平王上奏,大楚境内邪教洛阴,散布谣言污蔑皇室,动摇民心意图谋反,而后洛王殿下便被邪教教徒打成重伤,朝野震惊,楚皇震怒,怒斥邪教胆大包天,当即令刑部查,御史台及督察院辅佐,必要严查。夜幕沉冷,洛王府中。床榻被连在木榫上的帷幔层层掩住,其内传出洛王森冷且带怒意的嘶哑低吼:“给本王查,把那些个教众千刀万剐!”“是。”帷幔外的林书俞面沉如水,暗暗咬牙。什么邪教,这分明是西平王府干的好事。可如今矛头指向洛阴教,刑部正大刀阔斧地查,自古邪教也与巫蛊厌胜之术一般,若是他多说半句,只怕都有被列为同党之嫌!第一百一十一章 最温柔之人永安繁华,街边酒肆,以酒会友之人,大多豪爽,凑上几桌喝酒暖身,谈天说地。“哎,你们可听说了?那洛阴邪教大骂皇帝昏庸,胆子够大。”粗狂汉子手里端着碗酒,压低了嗓音道:“要说这也没错,咱们那位啊,嘿,听说在宫里建了个什么明月楼,专用来养美人享乐的。”一旁的黑瘦男人嗤笑:“人家在皇宫吃穿不愁,打仗了就征兵,没钱了就收税,听说之前送给西夏那些城池里的中原人,过得连最低贱的奴才都不如,朝廷可好,不闻不问,要不是这回西平王争气,说不定日后咱们也是那个下场。”稍微瘦小些的男子忙道:“莫说了莫说了,这话都敢说,你们不要命了?!要说那邪教也够邪门,听说前两天东街抓了好几个,我去看了一眼,嘿,都是不要命的,说什么死了也能轮回复活,还能成神,你们说真的假的?”黑瘦男人鄙夷道:“没听说死了还能做神仙的,让你死一次去做神仙,你去不去?”“不去不去。”瘦小些的布衣男子摇了摇头,“好死不如赖活着呢,谁知道他们说的真假,白白搭上一条命不值得,我婆娘还在家等我呢,走了走了。”说着将残酒饮尽,在哄笑声中逃也似的离开。站在柜台内的酒肆老板扒拉着算盘,嘴角弯起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吩咐伙计看着,自己优哉游哉地到了后院,将写着“一切顺利”的字条装进竹筒,将墙角处一块青砖抽出,转而将竹筒推入。从得知洛阴教起,梅庚便算计着借朝廷的手掀邪教的底,秦皈用重伤换回了证据,自该妥善利用,而林书俞稳如泰山,仿佛有恃无恐,便更让梅庚确定——林书俞在朝中的势力或许比他所知要强。捏着线人送回的消息,梅庚靠在院中凋零的桂树下兀自沉思,余香寡淡,枯黄桂花飘落在肩头,似夜幕将近时的黯淡星子。“在想什么?”温润清朗的声音从廊下传来,那身着素衣的温润青年缓步而来,玉簪挽发,眸里是三月的阳春白雪,江南的碧水烟波。梅庚叹了口气,顺手将那消息以内力粉碎,随即将走近的人捞入怀,轻轻吻了下脸颊,却对楚策先前的问题避而不答,“天凉了,多穿些。”环拥着小家伙微凉的身躯,却未料他低声笑了笑,道了句:“有你呢。”人形暖炉梅庚忍不住又叹了口气,“你啊。”拿媳妇没有半点办法。片刻,怀里的小家伙又低声道:“我刚刚去瞧了秦皈,他好些了,说不定过两日便会醒过来。”梅庚僵硬了片刻,一时竟答不上话来。是了,小策那样聪慧通透的人,怎会瞧不出他勉强压抑着的沉痛。脖颈勾上来一条手臂,另一边受了伤,便扯着他的衣摆。脸颊触感柔软,是一个吻,随即温润似软玉的声音响在耳畔:“我无法代替你身边的任何人,但我必会永伴你身侧,梅庚,我们还不能停下。”他们是没资格止步的人,注定在血海尸山中沉浮不定,乱世飘零久,回头无路。梅庚闭了闭眼,哑声苦笑:“我都知道。”西夏暂且平定,却并未彻底收服,不过是缓兵之计,还有南国与北地两个祸患,甚至林书俞这个祸害也不曾根除,大楚朝堂上仍有不顾百姓疾苦只知贪图享乐的臣子。天灾战乱,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梅庚曾见千里之地,树皮草根皆用来饱腹;曾见城中百姓,因饥饿而吞食泥土;曾见人变为野兽,被逼到易子而食,吃人烹骨。梅庚自认并非仁善之辈,却不甘江山如此,百姓如此,谈不上雄心伟略,不过是……求个心安。树下两人相拥,风过吹落残花簌簌,肖似袅袅云烟。梅庚恍惚良久,方才轻声低语:“小策,我也是人,肉体凡胎,是个凡人。”会心痛难当,会万念俱灰,会状似癫狂,普普通通的凡人。 第141章 故此二人亲密关系受人猜度之际,便免不得讥笑暗讽,各家公子以此为闲谈,却蓦地发现,两人之间恐怕早有苗头。昔年还是西平王世子的梅庚护着受尽欺凌的五皇子。显章十五年自西北还朝的梅庚险些获罪,五殿下跪于太和殿苦求数日。每每五殿下受了委屈,西平王便将人接进王府养着,前些日子因洛王污蔑一事,气得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逼迫洛王登门道歉。……这哪里还是什么逢场作戏,分明是情比金坚。窥见真相的众人一时间五味杂陈,坊间的文人清高,虽觉断袖之癖难登大雅之堂,可诗文中赞情深如许也不过至此,一时间纷纷感慨此情可谓羡煞世人,于是戏文话本层出不穷。原本楚策也是瞧不着这些的,奈何辛大人早被调回了永安,吩咐人给淮王殿下送了本薄薄的册子。已过了冬至,剿灭邪教一事愈演愈烈,朝廷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城中百姓也惶惶不安,不由对突然冒出来的邪教深恶痛绝。梅庚对此乐见其成,纵然洛阴教那套歪理邪说能控制教众,但骗不了众生眼目。他更担心自家文弱儒雅的小媳妇,楚策畏寒的毛病仍在,入了冬便恨不得将自己团成棉球,书房好似暖阁,安置了软塌,铺上柔软兽皮软垫,支一张小几处理公事。书房内暖意如春,携了满身寒气的梅庚进门,便将大氅褪去交予一旁侍候的五味,五味早已习惯这二位多年如一的恩爱,眼观鼻鼻观心,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余光一瞥,榻上的温润青年似是往袖中藏了什么,面上还有未散去的薄红。梅庚装作没瞧见,坐过去连人带薄毯囫囵抱入怀,不徐不缓地低首凑近,似是要吻上去,见那神色平静的小家伙眼里掠过一抹极似邀请的柔波。嘶。不对劲。梅庚眯了眯眼,迅速在那软唇上偷了个香,单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淮王殿下袖中之物。西平王瞥去一眼。嗯,一本书。再瞥一眼。封皮上瘦金体写着书名——战神家有娇妻。梅庚:“……”这小家伙怎么爱瞧这些不正经的书?“哎!还我!”向来乖巧的楚策突然伸手去夺,十分大胆。梅庚微诧,举高了书不许他拿,结果对上双羞怒眸子,似春水漾波。仿佛他拿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一般。梅庚笑了,单手将人制住,随意将那册子丢案上自中间翻开,睨去一眼,目光倏尔凝滞,唇边的笑顿时多了几分深意与探究。是本写西平王与淮王殿下的话本,其言辞之露骨,情节之淫秽,连梅庚都忍不住惊了。而后便似笑非笑地去瞧那用薄毯遮住脸的小家伙,劲瘦指节顺着薄毯缝隙探进去,声音沉缓地笑道:“此事,是本王不好。”怀里的小殿下颤了颤,似乎是想挣扎逃脱。梅庚自不由他,搂紧了贴耳低声:“近日忙,未顾得上殿下,竟要殿下瞧这些东西纾解。”楚策忍无可忍,如玉的耳尖泛红,低声反驳:“不是…!”“不妨事。”梅庚自说自话,将人禁锢在薄毯中,单手便灵活地褪了他衣物,眼底欲念攀升,口中却促狭道:“本王这便替殿下补回来。”楚策:“……”他怎会知晓辛止送来的是这种东西!混账辛止!明日便告知骆宽,他这门生不好好读圣贤书,办案子,反倒去搜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冬至五日后,一场夜雪,遍地皑皑,城北一片冬日枯林发现十数具尸首。尸首皆身着白衣,上绘阴阳两仪图,以白绫悬于干枯枝丫,面目狰狞,瞠目吐舌,自缢而亡。其中甚至有一不满十岁女童,死状凄惨。与此同时,洛阴教再度销声匿迹,线索断得彻彻底底——只因死在林中之人,便是洛阴教众。仿佛以死明志,又像威胁。西平王府,柳长诀难得满面阴云,声似碎玉冷冰:“死的都是普通教众,一生凄苦,寄望来世,那女童的母亲也在其中,是个寡妇,想必是受母蛊惑,一同自尽。”梅庚冷笑不已,“好一招弃车保帅。”三人对坐,唯有楚策尚且平静,敛下眼轻声:“洛阴教名声已毁,有林书俞在,总能顺藤摸瓜将他们连根拔起。”“就是不知林书俞的主子究竟是谁。”梅庚沉思,前世到最后,他也不曾见着这个洛阴教主,反倒是林书俞处处蹦跶,西夏大楚哪都是他。等等…?哪都是他…?梅庚面色骤然变了变,似是震惊,又像是恍然,他呼吸乱了片刻,猛地握住了楚策的手,道:“小策,那个教主从未露过面。”他特意咬重了从未,盯着那双湛然的眸子,仿佛窥见了某个真相。楚策也是一怔。 第143章 门不当户不对,但陆家认了这个女婿,那书生姓白,叫子青。北风吹散枝头积雪,落了满地萧条凄恻,积云蔽月,万家灯火时。已过子时,有人瞧向西平王府大门,暗卫拉开门,瞧见外头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那小厮神色惶惶,只道:“小人是太尉府小厮,我家大公子吩咐我来见西平王有要事禀告,烦劳通报。”陆大公子与西平王自小的情分,守门的下人当即将人请入,匆忙入了府,失礼地叩响了西平王的门。笃笃笃。“王爷,出事了。”片刻,身上虚披了件墨色外袍的男人拉开门,神色清明,“何事?”那小厮面色青白,扑通一声跪地:“小人是陆太尉府的小厮,太尉府出了大事了。”“怎么回事?”梅庚一怔,神色骤然沉冷下去。“今日婉贵妃为洛王.选王妃,四小姐也收到请帖赴约,结果宫门落钥后也不曾回府。”小厮顿了顿,抽噎着道,“我家太尉大人进宫要人,结果也不曾回来,方才宫里派了人来,说是我家大人意图刺杀圣上,将大人下了狱!大公子派小人前来通禀,求王爷救救我家大人和四小姐。”他话音落下,另一道身影出现在西平王身侧,裹着狐裘的青年乌发披散,面色极冷,问道:“陆太尉被下狱,那四小姐身在何处,报信的宫人不曾提及?”小厮愣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曾。”谈话间,梅庚思索无果,当即吩咐道:“去找刘管家,查清陆太尉此刻身在何处,再查查今日宫中发生了什么。”“是。”下人也知事态紧急,小跑着去寻刘管家。梅庚望向远处蒙蒙夜色,寂灭灰暗映入眼眸,闪烁着沉郁冷色。“陆四小姐……”楚策忽而轻声,却又顿住,没说下去。梅庚沉吟片刻,说:“陆伯父并非冲动之人,楚恒之也不会无缘无故开罪当朝太尉。”两人沉默下来。——故此,应是陆四小姐在宫中出了事。层山叠峦被夜色吞没,如蚕食人心的黑暗,将至羲和漫天时,朝堂上数位举足轻重的大人匆匆进宫,跪在太和殿前恳请楚皇放了陆太尉。与此同时,楚皇的贴身太监宣读圣旨,其意大抵是陆柏言父女意图谋害天子,已先后畏罪自尽,尸首丢弃于乱葬岗。两朝老臣,五代忠良。——便落得如此下场。数位大人怔住,随即先后响起数道叹息,无人应声,跪在地的几位老臣摇摇晃晃地起身,拂袖而去。梅庚先是愣了片刻,凌厉而俊美的眉眼间似浓墨重彩般地抹上阴鸷,若是此时手中有把剑,他想割了那老太监的脖子,再去拧下楚恒之的脑袋。又是半晌,去而复返的太监称陛下因陆太尉一事心痛不已,患疾卧榻,免一日早朝。“梅庚。”一道温声响在耳畔,身边跪着的青年拉着他的手臂,眉目平静道:“我们也回去吧。”梅庚深深望了眼那金碧辉煌的太和殿,勾起唇冷声一笑。——真恶心。转身的刹那,恰好碰上了林书俞与楚洛同行,视线相交,梅庚瞧见了林书俞眼底的兴味,又像是得意,仿佛一只与同类斗得你死我活的鸡,高高扬起骄傲的头颅,没心没肺地炫耀自己那扭曲的胜利。楚洛也似笑非笑地瞧来一眼,又施施然地转身回去。梅庚薄唇紧抿,下颌绷出凌厉线条,低低地呵了一声,牵起楚策上了马车,吩咐道:“去太尉府。”太尉府已然挂上了素缟,摆上灵堂,却是萧条不已。风晋在太和殿跪了半晌,是风溯南搀扶着下了马车,瞧见灵堂便伏地恸哭不止。梅庚站在门外,瞧见灵堂内跪着的素衣青年,背影若剑,直挺挺地跪着,还伸手扶了把风晋,声音嘶哑地说道:“风伯父,切莫如此,父亲见了必然伤心。”风晋哭着笑出了声,双手掩面,哑声道:“梅家那个老匹夫去了,好歹是战死沙场,他这老东西,怎的这般不堪?”陆执北没应声,片刻后,又轻声道:“下人回禀,已寻到了昨日抛于乱葬岗的新尸,仵作验明是父亲与四妹,应当快送回来了。”他实在平静,在一众哭泣声中,格格不入,像个外人。但回过头时,梅庚才瞧见,昔年俊俏不凡的陆家大公子,一夜之间憔悴不堪,双眼内尽是蛛网似的红丝,与他视线相对,甚至还勾起唇露出个勉强而又难看的笑来,轻声道:“梅庚,小殿下,你们来了。”梅庚嗯了一声,带着楚策进了门,还未开口,门外慌慌张张地进来了妇人打扮的女子,眉目与陆执北有三分相像,小腹微凸俨然身怀有孕,瞧见这满室的素缟,红着眼眶跪倒在地,哭声哀恸至极。随之而入的丫鬟也红了眼眶,小声道:“夫人,夫人莫要如此,还怀着身子呢,为您腹中的孩子想想啊。”那女子是陆府大小姐,陆清麟。她猛地抓了弟弟的袖袍,咬牙切齿地问:“父亲和四妹死得蹊跷,你可有查?”陆执北敛了眉眼,冷声道:“查了,长姐放心,小弟,必会给长姐与母亲一个交代。”“好,好,长姐信你。”陆清麟连连颔首,腿间便已晕开了血色,刺目的红,她低目瞧了眼,再抬头已是面无表情,只道了句:“长姐,要和离。”陆执北愣了片刻,应了声好。陆清麟终是绽开了抹凄艳的笑。太尉府落魄,长姐奔丧,那在兵部任职的姐夫不曾现身,陆执北便已经猜到了。大小姐刚被转到偏堂,陆太尉与陆四小姐的尸首便被抬了回来,陆家大公子掀开白布一瞧,是七零八落的尸块。父亲的头颅还算完整,唇是绛紫色,七窍流血。 第145章 还是全家。梅庚接下那封密信,漫不经心地扫了眼,便随手丢在桌面,对此不置一词。刘管家犹豫片刻,问:“恐怕是那位下的手,我们不管?”指的便是另外五位先后离开永安的大人。“管什么?”梅庚嗤笑一声,“都烂到根了,不如就烂得再彻底些,楚恒之是催着我们早些改朝换代呢。”刘管家便明白了,这几位大人与西平王府并无过多交集,甚至他们提防着西平王府功高震主,独揽大权,狼子野心。如今死在楚恒之手里,倒是能好好做一番文章。梅庚话锋一转,“陆家的事,查的怎么样?”“差不多了。”刘管家顿了顿,又道,“是否要告知陆公子?”梅庚沉吟片刻,说:“都查清楚的。”那夜的事并不难查,无论楚恒之怎么杀人灭口,知晓内情的宫人众多,总还有一两个遗漏。陆四小姐不同于贤淑贵女,不施粉黛,劲装束发,平日里像个精致的小公子。那日进宫赴约,不得不绾发配饰,身着淡粉广袖长裙,明媚艳丽。陆清澜虽飒爽但知进退,奈何那日世家小姐以洛王党居多,当众羞辱陆清澜粗鄙无知,骄傲如烈鸟般的陆四小姐怎甘受此大辱,当众舞剑震慑一众娇滴滴的姑娘,剑若游龙,落梅相衬,锋利剑尖接了一朵落花,冷芒之上便晕开娇艳的红。恰如少女,貌如春花。楚皇后宫中美艳女子数不胜数,纵情声色之名人尽皆知,洛王.选妃,却未料楚皇瞧上了陆家刚定了亲的四小姐。皇帝瞧上了,自不管人愿意与否,竟将陆四小姐强绑了去。而后便是陆太尉持剑弑君,被打入大牢后畏罪自杀。梅庚沉思良久,大抵猜出了前因后果,眼底溢出几分嗤色,低声喃喃:“昏君误国……”先帝楚栝亦是如此,自以为四海升平,便可胡作非为,自以为万人之上,便以为旁人非人。大楚太平太久了,却在短短几十年间险些覆灭。陆太尉一事愈演愈烈,梅庚有心推动,宫内宫外谣言纷纷,甚至宫中开始闹起鬼来,吊死的女子夜夜啼哭,披头散发的将军手中提剑,整夜游走于宫闱之内。加之告老还乡的几位大人已有四人死于非命,朝野震惊,人人自危。御书房内,梅庚再见楚恒之,发觉这人气色倒是不错,神采奕奕,半点不像做了亏心事。转念一想,思及那几位被灭了满门的大人,便明了,看来是将怒气发泄了个干净。——用人命。“朕有件事,要交予西平王做。”楚恒之紧盯着那俊美不凡的异姓王,“李观和赵延真,劳烦西平王动手。”二位皆是先前告老还乡的朝臣,梅庚微诧,旋即便明了——借他的手杀人。梅庚眉梢微挑,当即否决:“容臣拒绝。”楚恒之刹那沉下脸,冷笑道:“西平王,朕是皇帝。”言下之意,你敢抗旨?可西平王真敢。毕竟是连圣旨都敢焚毁的男人。梅庚嗤笑一声:“听闻近日宫中不太平,陛下小心冤魂索命。”楚恒之面色一变,目光倏尔凶狠,“他们是死有余辜,朕何足惧?”“死有余辜?”梅庚似是听见了笑话一般,凌厉眉目洇开冷色,“陆氏忠烈,臣倒是不信陆太尉敢公然弑君,陛下不妨对天下人好好说说,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一旁伺候的陈保吓得腿软,面色惨白,这西平王拥兵自重,竟敢在陛下面前提及此事!果不其然,楚恒之勃然大怒,他气得抄起砚台便狠狠砸过去,怒吼一声:“放肆!”而那沉重砚台被梅庚稳稳当当地接在掌中,随手摔在地上,一声闷响,四分五裂。“可惜了,上好的乌金砚。”梅庚敛袖,神情自若,“陛下这是心虚?”“荒唐。”楚恒之气得面色青白,忽而又变了脸色,高高在上,蔑视众生,“朕宠幸她是她的福分,那日舞剑不就是为了勾引男人,这普天之下,又有谁比朕尊贵?”梅庚眸光沉冷,并不应声。楚恒之却以为他是无言反驳,说得兴起:“她自己不想活,死便死了,朕已然应了陆柏言封她为妃,免其自戕之罪,迁入皇陵,是那个老匹夫不识好歹,竟敢行刺于朕!怎就不是死有余辜了?!”他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千秋功绩,侮辱臣子亲女,将人逼死后以为一个名分便能挽回,竟丝毫不顾君臣之情,言之凿凿,当真无半点愧意。待他说完,才发现那西平王面无表情,甚至眉眼间含着嗤讽与厌恶。楚恒之心生怒意,讥讽道:“当日.你不也是如此待淮王?如今装什么正派好人?梅西庭,这是大楚,是朕的江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个女人算什么?朕命令你,杀了那些忘恩负义的老匹夫!”他说得实在理直气壮,梅庚一言不发,不过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出了门,背后响起瓷器碎裂声,梅庚脚步一顿,又是一声嗤笑:“什么东西。”忘恩负义? 第147章 在临漳时梅庚将南云暗庄一网打尽,顺带灭了南国利用蓝翼尾蝶为祸大楚的念头,早已结怨。“派去南云偷艺的人呢?”楚策问,顺势将微凉的手伸进了男人宽大的袖袍内取暖。梅庚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学了些皮毛,过两日应当就回来了。”冰肌雪骨的纤瘦掌心贴着小臂,梅庚便收了声,满眸玩味地瞧着怀里依偎取暖的淮王,小媳妇眉目如画,姿容过人。梅庚弯起唇,俯首吻在娇嫩耳尖上,贴着耳廓低声道:“不知是哪个小家伙,当年口口声声要同本王下情蛊。”分明时隔数年,梅庚却记得真切,心血来潮随口逗弄一句,却未料一道温软声音传入耳中:“不是早就下了吗?”梅庚微怔之际,楚策已然牵着他的手抵在了温热的左胸口,笑意盈盈:“就在这,我离不得你了。”梅庚眸光骤然深邃,喘息跟着粗重了几分。这小家伙说起情话来,实在撩人得很。可那小殿下像是撩上了瘾一般,指尖抵着男人肌理清晰的小臂轻轻绕圈摩挲,冷翡温玉此刻化作绕指柔,不过是摸了把柔韧腰身,那小家伙便软在他怀里,绯红着脸颊低声轻喘。酒盏落了地,滚进角落也无人在意,玄色长袍落了地,等不得回房,梅庚便将人压在广袖外袍上,细细密密地亲吻精致如玉的眉梢眼角,不时轻唤声小策,字字缠绵悱恻,千回百转地绕在两人心尖。诉情总是不够,无论是喜欢还是爱,皆是情至浓时的脱口而出。梅庚喜欢楚策时不时的主动,含羞带怯的双眼蒙着层水汽,为他动情,为他失神,为他沉沦,疼了便隐忍着唤他梅郎,泪眼迷离地讨饶示弱,偶尔会咬着他肩头怒斥混账,而后便又呜咽着向他索求。像个妖精。梅庚将人抱进浴桶时,楚策眼眶红肿,昏昏沉沉,东倒西歪,嘴里念叨着什么。梅庚附耳去听,脸色微变。他说:“梅郎……要好好活着。”好好活着。前世便是如此,楚策要他好好活着。在他那场穷尽一切的算计里,所有人都会死,甚至柳长诀也会被迫登基,扛起整个摇摇欲坠的大楚。只有他,他原本是有机会活下去的,离开大楚,天地为家。梅庚笑了笑,眼里尽是疼惜,任他靠在自己肩头,轻声哄着:“乖,我会活着。”似乎是感受到了安抚,楚策睁了睁眼,睡眼惺忪,又闭起眼睡了过去。是累得很了。将疲惫睡去的淮王殿下抱回卧房后,梅庚极细致地替他掖好被角,轻轻吻了下额心,随即披上外袍,转身出了门。书房内,梅庚倚着木椅,眸色沉冷。刘管家站在案前,一板一眼道:“陆大小姐已同侍中赵贤和离,听闻今日赵贤赵大人遭逢歹徒,正在家中养伤。”“赵贤。”梅庚呢喃片刻,勾起的唇带几分匪气邪肆,哼笑一声:“投奔洛王了?”“正是。”刘管家揣着手,面露嫌恶,“陆太尉将他提携至今,此人在外狎妓,同青楼女子珠胎暗结,将人接回了府中抬为妾室,再有一月便要临产了。”陆清麟小产时,孩子还不到四月。梅庚觉着陆家大小姐眼光实在不好,毕竟陆氏的女儿性烈,择夫全凭自己,这赵贤着实算不得良配。心思回转,数个想法自脑中一闪而过,最终定下。“这个赵贤,先不动。”梅庚眸中翻涌暗色,意味深长道:“逛南巷,可易得花柳啊。”刘管家会意颔首:“老奴明白。”“嗯,去办。”梅庚支着额角,刘管家出去后,书房内便彻底陷入死寂,烛火曳动,似沉浮不定的河山。原以为历经世事,早已心如磐石,可梅庚还是觉着恶心。半晌,男人放下手,欲起身回去瞧瞧楚策,门外却响起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裹着狐裘,满身寒气,精致温润的脸被冻得有些苍白,添了羸弱。瞧清楚来人,梅庚哭笑不得,起身将楚策拥了个满怀,轻轻啄吻了下冰凉脸颊,无奈道:“怎么跑出来了?”楚策垂下眼,乖巧又温驯,瞥了眼一旁软塌,“在这睡也一样。”他鲜少这样腻着自己,梅庚饶有兴致地蜷起指节,剐蹭了下白皙冰凉的脸颊,“想和我一起睡?”“……嗯。”楚策小声应道。梅庚失笑,替他整了整狐裘将人裹紧,再把小媳妇儿整个横抱起,踢开门往卧房走去。楚策生来便是连下人都不如的天潢贵胄,多年来磨出的坚韧性子,唯独在他面前,不是千面圆滑的淮王殿下。那样鲜活生动,如暮雪纷纷中挺立孤梅,或是江南春色间浓墨重彩,彼此凝望时几乎从不掩饰眼底炽烈的情意。——是独属于他的小策。第一百一十六章 谈婚论嫁南云小国,位处西南,皇族段氏以武定国,蛊术诡谲难测,饲养毒虫,防不胜防。早在发觉南云细作时,梅庚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手便将暗线安插进了南云,两月前南云老国主对外宣称病逝,南云王子段玉衡继位。自显章十三年西北战起,诸国朝贺便已成往事,如今南云使臣将至,楚恒之下令除夕朝宴务必隆重操办,礼部户部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加至洛王婚事已定,娶的是林家小姐林淑燕,礼部尚书恨不得分身操办,熬得多添了几根华发。大雪初霁,南国使臣进城,永安长街繁华,充斥异域风情的车马驶入,华贵轿辇的车帘被一只素白柔美的手掀开,缝隙中可见白纱掩面的女子眉眼清艳绝伦,意味不明地轻声:“父王肖想终生的永安城,原是这副模样。”马车内随行的侍女目光复杂,轻道了句:“长公主殿下,小心天凉。” 第149章 南国小皇帝的长姐,薄纱掩面,清艳不俗。但众人瞧了半晌,此女孤身入殿,贡品在何处?楚恒之面上不大好看,沉声问道:“怎不见朝贡?”段玉锦伸手摘下薄纱,露出清丽容貌,眉如远黛,面似芙蓉,坦荡道:“回禀天子,小女即是南云朝贡,还望陛下笑纳。”四方哗然,文武百官瞪大了眼,顿觉匪夷所思——南国竟将长公主当做贡品献来?再说,陛下年过半百,这公主竟也甘心?梅庚也愣了愣,忽而凑近了淮王耳边,轻声道:“还当真是来和亲的。”楚策颔首,戏谑低语:“人家没瞧上你。”梅庚眉梢微挑:“本王求之不得,淮王殿下看得上便好。”楚策笑而未语。两人打情骂俏无人在意,众人都在似有若无地打量那妙龄且绝色的长公主,段玉锦却似浑然未觉,平静地与楚恒之对视。坐在楚恒之身侧位同副后的婉贵妃笑容忽而勉强,瞥见楚恒之眼底的兴味时,放在膝上的手紧攥起鸾凤礼服,银牙暗咬。后宫莺莺燕燕已够多,这他国的公主来凑什么热闹?片刻,楚恒之骤然大笑出声,当即下令:“好,来人,拟旨,封此女为锦妃,赐住碧华宫。”远道而来的南国公主叩首谢恩:“臣妾,谢陛下。”百官见势,当即齐声:“恭贺陛下——”一场宫宴,后宫多了位年轻貌美的锦妃。段玉锦起身入席后,忽而问道:“不知西平王何在?”正同淮王殿下亲昵耳语的梅庚闻声,眉梢微挑,懒散应道:“锦妃娘娘何事?”楚策与百官一并瞧去,段玉锦神色淡淡:“父王临终时,命本宫向王爷带句话。”定然不是什么好话,西平王在心里暗暗叹息,配合接话:“锦妃娘娘请说。”美艳锦妃忽而勾了勾唇,咬字清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为臣必贤,奸佞须诛。”楚恒之笑意骤然加深,显然此言甚得他心。这话挑拨意味甚浓,梅庚纡尊降贵地瞥去一眼,漫不经心地笑道:“在理,昔年南云称臣,却暗中于我大楚安插细作,草菅人命,枉顾我大楚律例,其罪可诛,不知此举可算奸佞?”段玉锦平静面色掠过仓惶,却也仅是刹那,只是维系的沉稳颇为勉强,应了句:“王爷巧舌如簧,本宫佩服。”“过誉过誉。”梅庚无甚诚意地谦虚两句,话锋一转,“不过本王向来不善唇舌,若是我朝太尉在世,锦妃娘娘方知何为舌灿莲花。”众臣噤若寒蝉,胆子小些的已然白了脸,暗暗心道这西平王实在胆大妄为!陆太尉几乎可称禁忌,他竟还敢提起!果不其然,楚恒之面色阴沉,开口打断二人纠缠:“时辰到了,开宴吧。”嚣张放肆够了,西平王轻抿佳酿,随即凑近淮王殿下附耳道:“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偏要与本王找不痛快。”淮王殿下目睹高贵冷艳的锦妃吃亏,抿唇笑了:“放肆。”西平王眉梢微扬,尽是得意。第一百一十七章 赠簪以定情锦妃入宫后极受宠爱,甚至蛊惑楚皇罢朝,五日里有三日早朝不见楚皇踪影,后宫美人失宠,妒恨不已,仍有报国之志的文臣武官更是义愤填膺,遂前朝后宫空前一致,皆怒骂南国妖妃。但妖妃毕竟是妖妃,任尔东西南北风,不仅不加以收敛,甚至哄着楚皇下江南游玩。朝堂重臣之位悬空无人,当日上奏请旨废妃的礼部尚书便被连降三级,怒而拂袖离去,就此灭了言官谏臣们上谏劝说的心思。梅庚闻讯时不过一笑,楚恒之这是自取灭亡,怪不得人。为君者最忌荒淫无度,不理政事,身为楚皇却不顾朝政,那把龙椅不如让人。除夕已过,西平王仍稳稳当当地住在西平王府,半点没有回西北的打算。楚皇正沉迷在锦妃的温柔乡,无暇顾及他,洛王党三番四次明示暗示地催促,西平王也权当没听见,整日与淮王殿下腻腻歪歪,生怕别人不知他二人关系似的。显章二十一年,推行新政,淮王殿下忙得不可开交,整日泡在书房,点灯熬油,时常便是整夜不眠。梅庚看得心疼不已,还被淮王殿下给赶回了府中,偏生理由也是温柔的。——你在这,我便分神。刘管家见西平王一连两日住在府中,不曾去淮王府,忧心忡忡地寻了秦少爷,语重心长道:“你说,王爷该不会是同淮王吵架了吧?”秦皈耿直道:“不应当。”刘管家瞥过去。“说不准是王爷单方面欺负了淮王殿下。”秦皈诚恳地说,又添了句,“不是初次了。”刘管家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深以为然:“有道理。”书房内,西平王埋在公务中奋笔疾书,刘管家悄无声息地进了书房,苦口婆心劝道:“王爷,向来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您可不能置气,快去淮王府同殿下认个错吧。”梅庚手一颤,晕出极不和谐的墨迹。 第151章 梅庚笑意戏谑,淡淡吐字:“梅庚。”全大楚叫梅庚的,便只有那位嚣张桀骜不可一世的西平王。但眼前人无疑是内敛的,纵使眉目凌厉,通身肃然气势也被他完美地收敛起,唯独此刻,骤然迸发出的冷意,好似骤然出鞘的寒光利刃,杨少爷被西平王随时要提刀砍人黑风煞气的凶悍震慑住,直到人走远都没回过神来。“他……他是西平王?”杨少爷面色惨白地偏头问小厮,后者也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地问:“少……少爷,咱们,怎……怎么办?”西平王,不仅是大楚最骁勇的将军,更是令满朝文武都忌惮不已的大魔王。转头就走的梅庚仍紧锁眉头,片刻,抿了抿唇,道:“小策,忍一时,越想越气。”楚策笑出了声,温润清朗,上挑的尾音带几分狡黠:“想要我安慰你?”两人行在河边,河面飘满莲灯,于月光下熠熠生辉,梅庚却觉着天地绝色也比不过那小家伙灿然若星的眸,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他说你,我生气。”楚策便无可奈何,犹豫了片刻,自袖中掏出个物件,红着脸塞进了他手里,偏开脸时眼底似有忐忑局促。梅庚低眸一瞧,掌中是一支流云乌木簪,雕工可称粗糙,与精致二字无关。大楚习俗,赠簪结发,是以定情。掌心仿佛忽而炽烫起来,梅庚盯了那乌木簪良久,方才回神,眼里是掩不住的欣喜,他等了太久,等过暮雪春雨,等过两世春秋,只觉心尖滚烫。不知何时天际乌云蔽月,细雪飘落,额角微凉,沁了雪光,他似是忽而回了神一般,蓦地攥紧了那支做工粗粝的乌木簪。第一百一十八章 互许终身周遭喧嚣此刻都已湮没于雪夜,烁玉流金的灯映照细雪,似星子坠落,漫天细碎的光。梅庚却什么都瞧不见了,满心满眼都是那目光躲闪面染薄红的青年。那木簪雕刻粗糙,一看便知出自何人之手,倒是楚策又矜羞又忐忑,半晌没得着回应,又受不住梅庚盛了火似的眼眸,垂下眼低低地道:“你赠我梅花佩,我还你流云簪,你要记得,切莫辜负。”“你……应知。”梅庚抬起手,轻抚着心上人如画般的眉宇,轻声和缓,“梅庚绝不负你,”言未尽时,他便将人揽入怀,有一瞬间,天地皆为无物。没有大楚,没有西北梅西庭,没有淮王楚泽渊。他们只是他们。是心心相印、互许终身的恋人。——是奢求。梅庚清清楚楚地明白这一点,却甘愿在此刻故作不知。楚策待人温和疏离,在心上人面前又是另一幅光景,温柔还是温柔,只是多了些鲜活,梅庚就像是美人图中的点睛之笔。大抵是感觉到梅庚起伏不定的心绪,楚策稍抬起头,轻轻吻在他唇角:“此后,你便要与我一同被天下人诟病了。”梅庚揽住那柔韧腰肢,俯首在他唇上回了个吻,眉眼尽是笑意,“我求之不得。”有时梅庚也会倦怠,不明自己拼命守护的是什么,是大楚,是西北,是百姓,还是楚策。但如今却是明白了,他守护的所有,实际上都密不可分,而最终在乎的,并非天下人的指摘,亦或是所谓千夫所指的困境。就——只是怕楚策难过。仅此而已。飘满莲灯的河边,两个俊俏公子亲昵相拥,耳鬓厮磨,眼里写满柔情与幸福。来此放河灯的男女瞧见,神色各异,河边素衣的妇人带着幼童,将莲灯推入河中,任其同浮冰飘远。身侧小儿满目懵懂地问道:“娘亲,那两个公子好奇怪。”妇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又笑着回过头轻声:“不奇怪,那两位公子两情相悦而已。”并不明白两情相悦是何意的孩子疑惑问道:“那是什么?”“嗯……”妇人沉吟片刻,笑得温婉柔和,“就如娘亲与爹爹一般。”小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拖长音问道:“那娘亲,河灯真的会带爹爹回来吗?你不是说爹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妇人怔了片刻,面上的哀戚转瞬即逝,她目光随着河灯飘远,低声呢喃了句:“会的。”河灯寄情,可通阴阳,引魂归。梅庚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自然听到那一小段窃窃私语,无声地勾了勾唇。这世道压得人喘不过气,处处污秽肮脏,可终有净土;世人自私贪婪,却又总是存着善念的。“你在看什么?”楚策忽而出声,往河边扫了一眼。方才分明瞧见,梅庚眼底一闪而逝的熠熠波光。梅庚笑着吻了吻他的眼角,轻轻道:“在看希望。”——过了上元节,西平王仍滞留于永安城,恰逢平国公府报丧——平国公去了。自陆柏言死后,风晋哀恸扶棺送葬,归家后便缠绵病榻,梅庚和楚策上门去探望了两次,其中还撞上了一回探病的虞易。风晋哀思过重,是为已逝的好友,更是为大楚万千黎民。老将年迈,再上不得战场,卧于病榻时,可忆昔年,他们也曾是少年郎,把酒言欢,指点江山磅礴,满腔壮志,誓死报国。 第153章 梅庚深不可测地勾起唇:“楚恒之懈怠朝政,如今朝中不少官员都以为洛王登基是大势所趋,洛王等了这么些年,应是忍不了多久了。”虞易斟酌片刻,“你是说,楚洛会造反?若是他还要等下去?或是要等你离开后再动手?如今你人在永安,西北兵权又在淮王殿下手中,楚洛不会冒险行事。”“那可由不得他。”梅庚森冷一笑,眸色冰寒,“若是实在无法,那我便与柳长诀联手杀了楚洛,他是林书俞手中的棋子,最重要的那颗,杀了他便等于断了林书俞后路,到时说不准他也会狗急跳墙,正好一并收拾了。”若论棘手难缠,林书俞能甩楚洛十条街,连梅庚都摸不清朝中究竟有没有洛阴教徒,可从当年楚策都对林书俞束手无策的情况来看,一旦楚洛登基,大权便要落在林书俞手中。第一百一十九章 成婚楚策生于早春融融的三月,但封王那年便已加冠,故此真正的加冠礼,是梅庚陪着过的。梅庚将人接去了西平王府,取出备好的婚服,两袭红衣,艳烈似火。在西平王府的祠堂,对着梅振义的牌位与苏婧,拜了天地。寥寥几位好友在场,亲眼瞧着梅庚将楚策之名填在了梅氏族谱上,此后天地为媒,永结同心。行过两世,从黄泉而归,方才等来的一纸婚书。一对有情人眉目含笑,应着挚交的恭贺,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都等了太久。梅庚那日醉了一场,搂着身穿婚服的淮王殿下,吻上耳廓呢喃:“能得这一刻,纵死无悔。”换得片刻的沉默,楚策靠在他肩头,望着灼灼红烛,轻声问:“我还不知,前生我死后,你怎么了?”梅庚回来了,便是前生他也死了。梅庚醉得厉害,揽着他躺在榻上,大红的婚服纠缠,对视的眸光涣散,闻声沉默了许久,忽而红了眼眶,轻轻吻在他额心。“那天太冷了。”梅庚似是而非地答了一句,楚策却觉着环搂着自己的手臂在发抖,便又听他低叹似的一声,“我不知该怎么…都不在了。”他语无伦次,楚策却听懂了——我孤身一人,不知如何活下去。从城墙翻下时,他并未立刻断气,梅庚隐隐记着,眼前渐渐模糊黑暗,却听得真切,他听见了将士们的低泣。待他颠三倒四地将城墙之上的万箭穿心说完时,楚策予了他一个温柔缠绵的吻,从未如此感谢过从不曾出现过的神佛。温和的吻逐渐变了质,梅庚夺回主动权,如兽般凶狠掠夺,身下的人温驯承受,更助长他近乎残忍的欲念。洞房花烛夜,春宵帐暖时。——新婚燕尔的两人刚刚起身,楚策对镜瞧着自己颈上的斑斑吻痕,一时无奈,幽幽望去:“今日怕是见不得人了。”梅庚从背后拥住他,笑着吻了吻侧颜,“如何见不得了?左右你我之事早就天下皆知。”淮王殿下红着脸噤声。知道归知道,但带着如此明显的痕迹见人,实在有辱斯文。两人都默契地不曾提及前世,情浓过后,仍是充斥阴谋算计的现实,想杀楚洛,必然牵一发而动全身,梅庚不得不谨慎小心,宫里却突然传来了意想不到的消息。门外传来刘管家的平静声音:“二位王爷,淮王府来传话,有一女子,自称锦妃婢女,求见淮王殿下。”两人彼此对视一眼,梅庚眉梢微挑,似是询问。楚策轻轻颔首,便算是允了。片刻,梅庚道:“让她过来。”锦妃的贴身婢女也自南国而来,泠鸢奉命出宫寻淮王,结果刚到淮王府便被告知,王爷在西平王府过夜,这些日子有关这二位的传闻,碧华宫也听了不少,但真瞧见淮王殿下与西平王谈笑晏晏地携手而来时,泠鸢还是觉着匪夷所思。一方藩王,一位皇子,如此坦然地亲密,生怕旁人不晓得他们是一对,就当真不知人言可畏?而事实证明,他们是真不怕。楚策连脖颈上青紫的吻痕都不遮掩,西平王不知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那斯文清隽的青年眉眼盈着笑意,轻轻颔首,对影成双而来,恍若神仙眷侣。“奴婢见过二位王爷。”泠鸢行了礼,十分规矩。梅庚拉着楚策坐上首位,似笑非笑,“锦妃娘娘有何指教?”泠鸢面不改色,凝重道:“奴婢此行,是为我家公主传话,公主骤然离乡,难免思虑过重,先前多有得罪,望二位王爷莫怪。”梅庚颇为意外,张口便道:“她所求何事?”若非有求于人,何以这般自降身价。泠鸢大抵是没料到西平王如此直白,结结实实地哽住了半晌,才面色如常地道:“我家公主有一言,敢问淮王殿下,是否想要大楚皇位?”梅庚笑意骤然微妙起来,坐在他身侧的淮王温声笑了笑:“锦妃娘娘何出此言,有话不妨直说。”泠鸢垂下眼似是在犹豫,半晌,狠狠咬牙,道:“公主愿助王爷一臂之力,但事成之后,王爷必要保公主在大楚安稳无虞。”梅庚瞧着强作镇定的侍女,“你且回去,事关重大,本王尚需考虑些时日。”他并未应下也在意料之中,泠鸢自不会死缠烂打,行了礼便离去。“看来在宫中过得不大舒心。”梅庚道,“倒也奇怪,南云怎么舍得送长公主过来嫁给楚恒之?”“也不足为奇。”楚策面色少有的微妙,“那位南国国君,我是打过交道的。”“哦?”梅庚饶有兴致地瞧着他,“如何?”楚策抿了抿唇,似是在斟词酌句,随即给了二字答复:“窝囊。”窝囊是真窝囊,但也多亏了段玉衡人怂胆小。 第155章 “什么何意?”梅庚没料到这女人心里山路十八弯的心思,眯起眼绽出几分阴鸷冷色,“锦妃娘娘空口白牙一句话,本王哪里知道真假?”说着,又瞥了眼锦妃捂着的小腹。那里有个孩子?发觉西平王眼神的锦妃面色惨白,几乎已经笃定他所谓的诚意就是逼迫自己堕.胎,毕竟她腹中的也是皇室血脉,一旦是个皇子,必然也会碍着淮王的路。她原想先瞒着,待处理了婉贵妃和洛王后,在宫中站稳脚,届时淮王应也奈何不得她。可此刻却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得她猝不及防。梅庚饶有兴致瞧着苍白着脸不开口的锦妃,笑了笑,“锦妃娘娘有孕是大喜,小策要本王带句恭喜。”他果然知道!锦妃脊背发寒,甚至没在意梅庚对淮王亲昵的称谓,勉强稳住心神,逼迫自己露出个笑来,“西平王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懂。”梅庚冷目觑看强作镇定的美人,冷冷低笑出声:“听上去相当……假,锦妃娘娘,本王懒得同你绕圈子,无论是对付楚洛还是保你在宫中安稳,本王都做得到,那么你呢,锦妃娘娘能做什么?”见他并未提及孩子,锦妃一怔,思量片刻,咬牙道:“本宫愿任你驱使。”段玉锦是聪明人,知道此刻根本毫无筹码与人交易,又苍白着脸问道:“你们中原君子一诺千金,若日后淮王登基,本宫只求在大楚安度余生。”“可以。”梅庚颔首,又随口道,“你若想回南云,也并无不可。”锦妃又是一愣,眸子里的期翼一闪而过,旋即摇了摇头,“不必,本宫在大楚一日,南云便可安稳一日。”梅庚不由沉默。他明白锦妃的意思。只要锦妃还在大楚,便相当于两国友好的证据,女子的坚韧有时并不输于男子。“尚食局路尚宫是本王的,有事可去寻她。”梅庚道,说完便欲走。谁料身后却忽而传来锦妃的轻问:“你……不逼我堕掉他?”梅庚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自然不会。”他忽而顿了顿,又问道:“你为何愿意为他生子?”“并非为他。”锦妃摇了摇头,“南国蛊师一生难孕,即便侥幸有孕,顺利产子,日后也再难生育,我注定在大楚了此残生,唯有腹中孩子一个亲人。”“原来如此。”梅庚了然颔首,旋即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锦妃面色复杂,甚至对那个行事漫不经心却冷漠的男人产生恐惧,皇宫中的女官竟也有他的人,自己有孕的消息连婉贵妃都不曾知晓,却被西平王给查了出来。锦妃越想越后怕,简直不寒而栗。原本瞧着淮王斯文温和,或许是个软柿子,谁知他竟有凶残阴狠的西平王护着。风平浪静两日,梅庚命线人递了消息给锦妃,当夜宫中便传出锦妃有孕的消息,本就荣宠万千的锦妃摇身一变,成了锦贵妃,同婉贵妃平起平坐。后宫前朝向来牵一发而动全身,洛王党连忙上奏,后宫无主已久,若不立太子,便先立后。还不等淮王党反驳,楚恒之倒是先一步问道:“那立锦贵妃为后如何?”满朝鸦雀无声,旋即炸了锅。先前嚷嚷着立后的朝臣细数他国女子为后不妥之由,淮王党也跟着附议两句,却摆明了是在看这场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好戏。最终此事不了了之,洛王党再不敢贸然提及立后一事。碧华宫,丝竹乐声不休,舞姬曼妙,绫罗飞舞。楚恒之靠在软榻上,一只纤纤玉手拿着糕点喂到嘴边,他顺势张口咬下,随即又笑着问道:“爱妃可想做皇后?”纵享美色的楚恒之气色极差,自己却恍然未觉,他早已被酒色掏空了身体,白发斑斑,眼角皱纹堆集,衰老之态。锦贵妃面不改色,慵慵懒懒地应道:“臣妾要皇后之位做什么?陛下都是臣妾的。”她向来如此骄纵,万般皆不放在眼中,这骄狂模样偏偏得了楚恒之的偏爱。楚恒之笑意加深,又问道:“那我们的孩子做太子如何?”锦贵妃觉着楚皇真的不大正常。但又不得不应付,锦贵妃不着痕迹地捻了下指尖,遂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说不准是个女孩呢,陛下说这些做什么?”楚恒之似是倦了,挥了挥手命乐师和舞姬下去,含糊不清地呢喃道:“朕是皇上。”言罢,竟伏在案上睡了过去。段玉锦撑起身,朱唇微勾,笑着重复了句:“是啊,您是皇上啊。”即便如今万千宠爱,可若是她方才表现出半点觊觎,恐怕楚恒之会当即翻脸不认人。段玉锦清醒得可怕,慢条斯理地从腰间解下一枚香囊,莲步轻移到燃着的炭盆旁,顺手将香囊丢了进去,火舌舔舐之下,刹那化为一抔灰烬。守在殿内的陈保仿佛什么都没瞧见,若无其事地问道:“娘娘,可要扶陛下去榻上睡?”“扶过去吧。”段玉锦道。立后之事后,楚恒之又罢朝数日,众人本以为他又贪图美色沉沦温柔乡,谁知宫中忽而传出消息——楚皇病危。于是风波再起。洛王府。楚洛异常兴奋,自小他上面便有个嫡出的太子压着,偏偏那太子性情高傲又蠢,处处不如自己,他怎么配? 第157章 咔嚓。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甚至连痛呼都没有,婉贵妃便被生生踩断了脖子,双目圆睁,唇边淋漓下鲜血。梅庚漠然地收回脚。锦贵妃瞪大了眼,啧啧有声:“太血腥,太残忍。”西平王瞥了她一眼,“好歹给了她个痛快,若是以前,本王会拿弓弦一点一点研磨着勒断她的脖子。”锦贵妃的表情瞬间一言难尽起来,转身就走,生怕梅庚在她面前用弓弦勒断谁的脖子。梅庚不以为意。他曾动用过无数残忍而又血腥的酷刑,但重生回来这些年,他的心性已然越发平静,若非必要,便绝不动那些手段。人之所以为人,是因有底线,一旦越过,便是无尽地狱。何况那些恨意不会因为折磨任何人而得到舒缓,只会在残酷中让自己愈发沉沦。“随便扔哪。”梅庚吩咐了一声。一直到婉贵妃的尸体被拖走,他一直都神色淡淡,难辨喜怒,楚洛也始终一言不发,只是眼中刻骨恨意近乎滔天,仿佛一柄利刃要将人生吞活剥。但他现在也只有这双眼睛能用。梅庚并不介意,甚至噙笑道了句:“你猜林书俞会不会来救你?”楚洛自然不会答话,梅庚便垂着眼自顾自地笑,“本王猜林书俞应当提醒你三思而后行了,怎么不听他的话呢?”“……”楚洛也悔不当初,他太过心急,竟中了计。方才梅庚毫不犹豫踩断婉贵妃脖子的狠戾模样也让他脊背发寒,楚洛不怀疑,梅庚随时可能会踩断他的脖子。但梅庚并不打算那么做。他很耐心,一直等到秦皈带着楚策来。楚策平静得很,余光瞥了眼地上五花大绑的洛王,忽而温温和和地笑了:“怎么还活着?”洛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楚策说要杀了他?那个文弱怯懦的楚策不知何时蜕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冷静沉稳,心狠手辣。梅庚抬眸,“本想着交给你发落,现在杀还来得及吗?”楚策敛了笑意,缄默片刻,在楚洛充斥恐惧仓惶的神色下,轻声道:“留不得。”“唔!唔唔——!”楚洛忽而疯狂挣扎起来,他怕了,即便亲眼看着生母去死也能镇定自若,可事到临头,对死亡的恐惧终是占了上风。楚策犹豫片刻,上前去将勒在嘴上的布条扯下,红着眼的楚洛便狠声嘶吼道:“楚策,你敢杀我!我是你兄长,你敢弑兄!”原还不大想开口的楚策弯了弯唇,“本王为何不敢?洛王殿下,你我之间何谈兄弟二字,其实——本王当真是有些恨你的。”楚洛愣住,寒气自脊背向上涌。楚策神色接近漠然,语调却端得平稳:“你假意与本王交好,不过是为引得太子变本加厉地欺辱,你当本王不知?你瞧我的眼神,同太子,同那些下人,原是没什么不同的。”一样的蔑视,厌恶,甚至瞧见太子多番折辱时,都会露出痛快暗笑的神情来。没什么不同。不过是楚洛更聪明,知道如何借刀杀人。他从未有一刻相信楚洛。楚洛愣下来,无从反驳,随即又包含恶意地冷冷道:“你本就不是皇嗣,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梅庚面色一沉,却瞧见小家伙斯斯文文地笑了笑:“谁说本王不是?你母妃?还是先皇后?罢了,便当做本王不是——那又如何?胜者为王败者寇,如今是我胜了,楚洛,你还有什么想说?”楚洛眼底蒙上一层绝望的死灰色,又极其怨毒地笑出声:“我是不能将你如何,可你又有什么可骄傲的?靠着被男人压才上位,楚策,你弑兄杀父,日后必定遗臭千古。”“本王不在乎。”楚策扯了梅庚的袖袍,轻轻倚进他怀里,笑得无比开怀,“天下人不懂又如何,若江山稳固,大楚民安物阜,千古骂名本王也背得,遑论本王已有一心人,纵死同棺,永无孤单。”话至此处,他笑意中骤然掺了冷厉,轻柔道:“而你——四皇兄,你会在乱葬岗中拥着黄土长眠。”不再理会面色惨白的楚洛,楚策拽了拽梅庚的衣袖,“走吧,去瞧瞧陛下。”“楚策!!!”身后传来楚洛的嘶吼咆哮,梅庚将身边人的手握得紧了些,出殿瞧见守在外面的秦皈时,他停顿片刻,道:“给他个痛快,尸体丢乱葬岗就是。”楚策一言不发,只是面上的笑渐渐淡去,最终化为平静无澜的漠然。梅庚瞧得真切,心下一片无奈,蜷指蹭了蹭淮王殿下白皙的脸颊,便听见小家伙轻缓的叹息:“我骗了他,我曾信过他的,那时他是唯一愿意护我的人。”梅庚心疼得说不出话,在漫天沉闷积云下,将人揽入了怀,柔声中尽是疼惜:“如你所言,日后无论何种境况,你身边有我,永无孤单。”今夜风起云涌,他们时间不多,梅庚却想就这样一直抱着他的小殿下,天荒地老。他的心上人是莲,自污秽而生,品行高洁,淤泥不染。梅庚还想着如何哄慰,怀里人却抬起头,已然收敛起方才的落寞,温声笑了笑:“走吧,今夜诸事繁杂,不是悲春伤秋的时候。” 第159章 登基早了四年,还是劳碌命,梅庚叹了口气,刚欲伸手去夺笔,却意外瞧见奏折上的内容,是刑部的折子,请旨该如何处置林氏父女。西平王浑身一炸,当即眯了眸,噙笑问道:“斩草除根?”回应是一双清澈眼眸的注视,楚策抬了头,面露无奈,“即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可林氏不同其他,做得太绝,惹人非议。”下一刻,男人便绕过了龙案,将斯文温和的帝王给锢在了怀里,细细密密的吻落在耳畔,低声带了几分埋怨:“恐留后患。”他的心思都摆在脸上,分明写着欲杀之而后快。“梅郎…”怀里的小家伙忽而轻轻唤了声,梅庚脊背微僵,旋即喘息骤然粗重急促。楚策叹了口气,“自大楚开国,在宫中来去自如的异姓王,唯你一人。”梅庚何尝不知,面色几经变换,才闷声道:“罢了,但她不能留在永安,流放,流放三千里。”像个无理取闹的稚儿。楚策哭笑不得,连连应声:“好,流放,你先放开我,折子还没批完。”梅庚不情不愿地松了手,撩袍坐在他身侧,顺手捞过一本奏折,“我帮你。”他说得自然无比,理直气壮,低眸瞥见奏折内容时,倏尔噤声,面色微妙中含着几分冷意。请旨选妃的折子。“小策——”梅庚将折子递过去,言辞无比真挚,“你我已然成婚,是否该给臣个名分?”楚策一时想不通梅庚这千回百转的心思,瞧见奏折的内容方才了然,沉吟片刻,竟附和道:“言之有理,西平王择日入宫?”梅庚眉眼盈着笑意,“那臣今日可就不走了。”天际夜色凉如水,烛火画屏,对影成双。次日下了早朝,西平王优哉游哉地走到礼部侍郎身边,含笑问道:“孙大人家中女儿尚未婚配吧?”孙征惊恐万分,心道莫非西平王瞧上了他女儿,连连陪笑:“家中确有小女。”“哦——”梅庚眼里骤然涌现厉色,压低声道,“封妃入宫固然好,也得有命享受啊,大人你说——是也不是?”孙征倏尔白了脸,喃喃道:“是…是。”——御书房,新任楚皇面色冷峻。“陛下。”骆宽叹道,“如今朝中可是有不少大人对西平王不满,长久下去,必出乱子。”楚策敛下眼,不为所动,“无非是梅庚挡了他们的路罢了。”他不纳妃不立后,当朝权贵自然心急,之前不在乎他与梅庚之间的亲密暧昧,如今却另当别论。骆宽无奈,欲言又止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道:“陛下,恕臣直言,即便您与西平王如何情深似海,可西平王是个男人,便是您身上抹不去的污点,还需早做打算。”“早做打算?”楚策道,“骆大人以为当如何?”当断则断!骆大人暗暗想着,却不敢出口,于是冷静道:“见招拆招,堵悠悠众口,西平王被百姓称之为战神,尤其在西北极得民心,并非寻常男子,若百姓觉着您与西平王无过,必能堵住别有用心之人的嘴。”楚策满意颔首,“骆大人言之有理,至于朝堂上,便有劳骆大人。”被委以重任的骆宽当即便想反悔,忍了又忍,方才道:“臣遵旨。”但事情的发展远远比骆宽想象中顺利得多。梅庚早已料到他与楚策必受天下诟病,故此先前才毫不避讳地与小家伙亲昵暧昧,即便同为男子,在坊间他与楚策也早已被传成情深伉俪。朝堂反对之音倒是不少,但有几个人真的在乎他与楚策是不是断袖?各有利益牵绊罢了。故此不少朝臣合力,弹劾西平王滞留永安,居功自持,言行放肆,藐视天恩,狼子野心。总之,此人为佞臣,实在当诛。狡兔死走狗烹,历来如此,本以为楚皇会顺意对西平王发难,谁料楚皇将折子通通带上早朝,逐一应对,却也不过一句话——朕准的。再有多言者,便被御史台追查不休,接连贬黜数位朝臣后,他们总算是歇了心思,不敢再招惹西平王。甚至不少曾以为淮王同西平王做戏者,此刻匪夷所思——这两人当真是一对?手握实权,稳稳当当立于高处时,便足以蔑视天下人。譬如先前贪图享乐醉生梦死的先皇,不也是安安稳稳地在龙椅上享受了一辈子。楚策登基不过一月,梅庚收到陆执北的信,恭贺之余便是惴惴忧心。梅庚思忖着,提笔回了一封信,提及先前与陆大小姐和离的赵贤,前几日因花柳病病逝。新君改国号绥和,与前世接下的烂摊子不同,如今的大楚已非昨日可比。绥和一年春,天降灾,水祸起。前世那场水患,竟提前数年,汹汹而至。瞧见奏折时,梅庚与楚策同时沉默。这些年因疏通水患挖掘分支,但到底需要时日,并未完全竣工,来势汹汹的水患吞没城镇村庄,终是未能躲过前世劫数,甚至这水患还提前了几年。 第161章 身着墨色华贵长袍的男子撩开帐帘,一双锐利星眸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气势凌人,负手冷笑:“本王奉皇命,协同辽北军平定逆贼,却是不知辽北军何故龟缩不出?”童钏笑意微僵,还未开口,陆执北便十分解气地接过话,将童钏先前所言重复了一遍:“童将军方才说,北地军与夷族气势正盛,欲待其力竭再行出兵。”两人彼此交换个视线,梅庚默契地明白了陆执北的意思,淡而疏冷地微挑眉梢,噙笑反问:“辽北之野地势平坦,无险可守,大军困于城内难以施展,童将军是想等着人家破了城门再殊死一搏?”童钏这下笑不出来,满额的冷汗,赔笑道:“怎会如此,可这辽北军由末将统领,王爷若觉着末将此举不妥,大可带西北军迎战。”有一瞬间,梅庚觉着童钏以为他是个傻的。他带西北军迎战?好让辽北军坐享渔翁之利?哪来的好事能砸他童钏狗头上?“辽北军由你统领?”梅庚敛了笑音,眉宇间戾气翻涌,如缓缓出鞘的利剑,寒芒逼人。这毕竟是辽北,童钏手下二十万精兵,见着西平王虽有所畏惧,却很快恢复常态,心道我的地盘哪由得旁人做主?故此便匪气横生地笑了笑:“那是自然,辽北军本就是末将……呃——你…!”话未尽,冷芒掠过,灼亮银刃迅疾如电,割破了他的喉咙,鲜血如注,喷溅上沙盘染出大片血腥。童钏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般盯着那维持着甩刀而出手势的西平王,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满目的怨毒不甘。任谁也未料到,西平王竟会直接下杀手,杀了辽北主将。然而那刚刚夺了人命的凶手满面和善,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慵声笑道:“那现在,辽北军是本王的了。”军帐中死一般的寂然。众人望着死不瞑目的童钏,一时间脊背发寒。这西平王果真如传闻中般矜骄不羁,狂妄自傲,竟在阵前杀了统领辽北军的童钏!但陆执北与众人不同,他唯一一次见过梅庚在战场时的模样,便是梅庚重伤昏迷之际,也是头回瞧见如此张狂狠戾的梅将军,一时目瞪口呆。——这也太爽。见无人应声,梅庚笑意不变,扬声吩咐道:“来人,将童将军的尸首悬于城门,龟缩避战者,皆如此人。”随行而至的西北军便进来将尸身拖出去,动作干脆利落且冷漠。帐中将领见西平王如此不留情面的狠辣,吞了口口水,战战兢兢地齐声应了句是,生怕下一个挂城门上的便是自己。待帐中人退下时,陆执北才上前一拳怼在了西平王肩头,笑道:“你怎么来了?西北和永安怎么办?”西平王敛下眼,掸了掸肩上墨色长袍,不以为意道:“永安有柳长诀和虞易,齐修和葛楚镇守西北,如今还是你这边要紧,我带了两千精兵先行赶来,秦皈率大军后至,辽北状况如何了?”陆执北笑意淡去,叹了口气:“势均力敌吧,我到北地后便知楚畑野心勃勃,假意归顺,挑拨他夺权造反,替他暗中行事,可他始终隐忍不发,直至前些日子府中来了个幕僚,见了面竟是林书俞,他对我有疑,但碍于楚畑并未多言,谁知辽北之野我反戈相向时,方才知道他们又勾搭上了北夷。”“林书俞早便防着你呢。”梅庚瞥了眼染血的沙盘,眼底冰冷,“正好,北方各部也该教训教训。”北方四月芳菲始,辽北战线却是腥风血雨。西平王阵前斩杀主将童钏,三日后率军迎战,阵前斩杀敌将三人,枪尖扫过处尸横遍野,军心振奋,大败北地军。北地军退守元城,楚畑气得踹翻了武器架,满地刀剑交错,映他暴怒到扭曲狰狞的脸色,“混账!此战若败,我们全都要死在北地!”他猛地瞧向云淡风轻的林书俞,怒极斥道:“你还不赶紧想办法?!”林书俞略微眯起眼,手里捏着精巧瓷盏,淡淡道:“急什么,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败了一场而已。”“你说得轻松!”楚畑愤懑之下掩饰着惶恐。西平王之威名他早有耳闻,本以为有能力一战,谁料想陆执北竟临阵叛变,北夷那群废物也节节败退。自古以来逆贼若不荣登高位,便是死无全尸,他已隐隐后悔,夺了北地便是,为何还要觊觎永安那万人之上的位置?林书俞忍下不耐,将瓷盏随意搁置案上,缓缓勾起个森冷诡谲的笑。“去城中捉五百平民,男女老幼不计,以什么名义随意,明日带去阵前。”楚畑一怔,“你要做什么?!”林书俞笑得兴味盎然,“自然是打一场胜仗,殿下应知凡事都有代价,不过是几个平民百姓罢了,为您而死,当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可……若是惹了民怨?”楚畑犹豫着蹙起眉。林书俞斜目瞥过去,“胜者为王败者寇,他日.你得天下,千古骂名自有梅庚与楚策去背,怕什么?”楚畑不曾应声。林书俞又道:“若是败了,便是万劫不复,殿下可要想好,是要自己的命和江山,还是要旁人活。”楚畑猛地一震,眼里涌现出决绝,终是咬牙道:“好!”第一百二十四章 血雨腥风暮云低合,荒丘四起,战鼓声声似惊雷乍起。嫘州城外大军奔袭而来,铁蹄骑兵前却是连滚带爬仓皇逃命的元城百姓,他们仿佛是被逗弄的玩意儿,又或是待宰的猪羊。“救命!啊啊啊——”跑在最末的男人顷刻间落入马蹄之下,血肉横飞,生生被踩踏至死,挫骨扬灰。眼看大军将至,梅庚早率军严阵以待,一身银甲的年轻将军高坐赤红宝马,冷冷盯着城下地狱般的惨像,他身侧的陆执北目眦欲裂,“他们疯了不成?”“还真了解我。”梅庚满眸讥讽,当年西夏也曾用百姓威胁他,与这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面色微凛,“秦皈,你我各率两千精兵自侧翼将百姓隔出。” 第163章 楚畑不大相信林书俞会如此好心,狐疑地瞧着他。林书俞心知肚明,轻声笑道:“王爷放心,西平王走不出这太原,臣必然会将他项上首级送予您,王爷且去吧。”林书俞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毒蛇,楚畑怕他,这个男人像是个没有心的怪物,又狠又毒,什么阴狠变态的手段都能想出来。楚畑怕死,没怎么反抗便跟着林书俞的人走了。夜色如一张漆黑的巨口,将整个太原吞没,林书俞站在纷纷雪中,有人牵着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孩走来。林书俞蹲在女孩身前,瞧着那双无悲无喜的点漆双眸,弯了眉眼,将一柄泛着青光的匕首递过去,轻轻笑道:“知道该怎么做吗?”“知道。”女孩木然道,接过了那把匕首,又问:“我会死吗?”林书俞似是想了想,颔首道:“会的哦,你是洛阴教的圣女,只差这一次,便是九转了。”女孩眼底忽而闪烁起诡异的光,握紧了那把匕首,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与此同时,太原城中处处腥风血雨,满城百姓在刀刃下闪躲哀嚎,鲜血溅入夜色,在锦缎似的素雪上晕开大片温热的红。林书俞牵着女孩的手,站在楼阁之上瞧着宛若人间炼狱似的屠杀,轻轻笑道:“瞧,多好看。”女孩面无表情,问道:“他们也会轮回吗?”“不会。”林书俞否认,“他们怎么有资格呢,他们会死,死的很彻底。”——太原接连几日都悄无声息,梅庚便唤了陆执北等人入帐商议。“攻城?”陆执北微挑起眉,“不对啊,都到这地步了,楚畑那废物还真敢跟咱们鱼死网破不成?”“他不敢。”梅庚蹙眉,“但林书俞敢。”男子装扮的陆清麟沉吟片刻,“我还是觉着何处不对,不如派人想办法混进城中暂且打探打探。”她声音刚落,外头便传来通报,报信的探子面色微妙,道:“梅将军,不知为何,今早太原城守卫不见踪影,巡逻军队也不知所踪。”帐中众人微怔。陆执北一拍桌案:“不会跑了吧?!”梅庚却觉着何处不对,极其违和,蹙眉半晌,才道:“整军攻城。”第一百二十五章 战乱四起攻城比想象中要顺利,只因城中空寂,唯有血腥腐臭挥之不去,遍地尸骸,惨绝人寰。梅庚一时想不到林书俞想做什么。屠城?远处一道矮小身影在尸体中踽踽而行,那小姑娘低垂着头,像是一具行尸走肉。陆清麟走上前,还没来得及开口,小姑娘便先一步问道:“谁是西平王?”陆清麟一怔。——这话听着有些不对劲,似乎还带着些许杀意。“在这。”梅庚缓步靠近,居高临下地盯着神色不大对劲的小姑娘,电光火石之间,匕首寒芒晃了眼,众人猝不及防地瞧见那瘦弱的小姑娘出手狠辣,锋利匕首刺入侧腹,软甲内的黑衣顿时被血浸透。不过几息之间,梅庚忍了痛意一掌拍在小姑娘削瘦肩头,本不曾下杀手,她却诡谲一笑,眼神像是在瞧一个死人,笃定了梅庚必死一般,转手便将匕首送入自己的左心口。——必死之心。梅庚的第一想法是林书俞实在作孽。而后面色骤然一变,那一刀刺得浅,也不曾伤及要害,他却眼前模糊,口中腥甜,鲜红血液顺着唇角滴落。——有毒!“梅庚!”“王爷!”陆执北和秦皈等人的惊声在耳边炸响,又好似自极远处而来,梅庚勉强单膝跪着,伸出手去不知狠狠攥了下谁的手臂,艰涩而又缓慢地低声道:“别……告诉小策。”城中已无活人——是屠杀。仿佛是嘲讽,又像是示威,梅庚不肯在战场上伤及百姓,他便将梅庚竭力护着的百姓杀个干净。满城萧瑟,血腥气挥之不去,当日,西平王遭刺杀中毒昏迷的消息传遍军中。军帐中,陆执北正为西平王诊脉,几个将军面面相觑。榻上的西平王面色惨白,气息微弱,陆执北收回手,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好烈的毒。”秦皈抿了抿唇,眸底一片暗色杀意,“他怎么样?”陆执北紧攥着拳,思忖着不曾答话,众人心里便更没底,正是惴惴不安之际,昏睡的西平王竟缓缓睁开了眼,虚弱地轻咳一声。“将军!”数道惊喜万分的声音传来,梅庚轻蹙了蹙眉,干脆利落地吩咐:“陆执北和秦皈留下,其他人出去。”待人都出去后,梅庚疼得轻微抽了口气,开口的声音虚弱无比:“如何了?”“梅庚……”陆执北犹豫片刻,如实道:“很棘手。” 第165章 他低下头,泪眼模糊地瞧着掌中乌木簪,心想,还不到一年,怎么就失信了呢?整整半日,楚策不曾踏出御书房半步。日薄西山,彤日欲坠,赤色霞光淬了熔熔的金,映照残雪,光影细碎。御书房的门自内而外被推开,神情冷静自持的年轻帝王缓步而出,广袖下的手紧攥乌木簪,淡声道:“吩咐下去,西平王于社稷有功,允其厚葬,迁入皇陵,以天子丧仪操办。”当夜,虞易闻讯便匆匆入宫,昳丽面容阴沉的能滴出墨来。楚策正批着折子,单薄得摇摇欲坠。“陛下。”虞易满面阴云,斟酌着问道:“梅庚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楚策顿住,抬了眼,平静道:“真的。”“可你……”虞易似不甘心,却被楚策打断,“没了梅庚,西夏与北夷必定无所顾忌,虞大人,朝政为重。”虞易怔了怔,眼眸沉冷地笑了笑:“陛下勤政,百姓之福。”言罢拂袖而去。楚策稍敛下眸,自袖间取出那支乌木簪,指腹来来回回地摩挲着簪柄,低低唤了一声:“梅庚……”片刻,又红了眼眶,委屈到无以复加地狠狠骂了句:“混账东西。”西平王之死,当今圣上大操大办,是以不过一日,整个永安都知道战神被奸人毒杀在北地。没了西平王护持的楚皇,便成了藩王眼中的软柿子。西北部族叛乱再起,夏人将境内的大楚官员杀尽,悬头颅于城墙之上,西北再次陷入战乱。大楚将士们心中的战神并非战死沙场,而是被毒杀至死,暴怒的将士如被激怒的狼群,无论是西北还是北地,楚军以搏命之势去打,逼得北夷皇族耶律氏挂旗投降,然而楚军仍不罢休,穷追猛打之际,永安却出了大事。封地偏南的豫王楚倡起兵直逼永安,太和殿上人心惶惶,因西北与北地之故,大多武将皆被派遣出征,太尉风承玉率军守城,满朝文官如热锅上的蚂蚁,仓皇不已。楚策高坐龙椅,藏在袖袍内的手摩挲着染了体温的乌木簪柄。簪柄之上,纂刻着两个细小字迹,当初楚策将它赠出时,还没有的。——勿念。第一百二十六章 生不畏死绥和一年的除夕,满城百姓闭门不出,城外大军攻城已有三日,风承玉率禁军守城,城外血流成河。金碧辉煌的皇宫似是囚笼,神情淡然的帝王高坐龙案前,乌木簪不曾离手,门外有人来报,说锦太妃求见。楚策抬了眼,清清冷冷的眸子内映着烛光,“传。”段玉锦生产时险些丧命,直至如今气色仍旧极差,她匆匆入殿,面色不大好,开门见山道:“陛下可想到对策了?”指的便是城外厮杀。楚策低眸瞧了眼腰封处,原本时时佩着的红梅玉佩不知所踪,他不答话,只是放下了乌木簪,将面前的锦盒打开。是当日段玉锦交予他的墨玉玉玺。锦盒旁是一道圣旨,楚策起身一手端着玉玺,另手拿着圣旨,一同递了过去。“我已下令封钰儿为太子,宫中有条通往城外的暗道,你与钰儿带上圣旨玉玺先行离宫,自有人接应,待万事平定,便去寻永定侯虞易,他自会带你们回宫,可明白了?”宫中生变虽在意料之中,可段玉锦与他那幼弟身子实在薄弱,楚钰出生时便险些夭折,还是暂避锋芒的好。看似完美的局,也说不准是否会有纰漏。如何资质超绝的棋手,也不见得每局棋都赢得漂亮。楚策曾在梅庚身上犯过错,如今便不得不留条后路。前些日子永定侯刚在宫中愤然离去,段玉锦怔怔地瞧着年轻天子手中的物件,并不曾接,而是咬牙道:“我可修书一封,请南云相助。”那年轻的天子蓦地笑了,春风化雨般的融融暖意,轻轻摇了摇头,“来不及,我与梅庚注定无子,太妃愿为南云委曲求全,并非无德之人,想必也能教导好钰儿如何治理天下,须知天下非楚,而是万民,已民为先,太妃且去吧。”段玉锦犹豫之际,又好似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定,苦笑一声:“我本是南云蛊师,以身饲蛊,故此产子凶险万分,连累了钰儿体弱多病,如今元气大伤,本是将死之人,陛下若当真另有手段,不如带钰儿离去,保全自身。”楚策却轻轻地笑出了声,庄雅而又高不可攀地稍抬下颌,从从容容却掷地有声地道:“朕乃天子。”他硬是将东西塞进了段玉锦手中,转身便回去拿那支乌木簪,口中语气却是满不在乎,“将死之人也不该一心求死,毕竟已死之人说不准都能活过来呢,去吧,去吧。”他连声道了两句去吧,心底却重复念了一句“已死之人”。已死之人,说不准也能活着呢。段玉锦终是拿着东西回去了,楚策孤身对着烛火,直至五味端了碗乌黑汤汁回来,劝道:“陛下,国事繁重,莫伤了身子。”楚策微微偏过头,眼底是浓重的郁色,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瞧不出悲喜来。五味在心里暗暗叹息,又止不住地心疼。他自然知道那乌木簪的来历。自西平王死讯传回后,战事吃紧,尸身难以送还,便抬了具空棺入皇陵,是双人棺。陛下再不曾提及,却时时攥着那木簪,大抵是在睹物思人。五味甚至担心陛下是否会忧思过度,寻了短见。—— 第167章 梅庚是个心狠手辣的大魔王,他现在只想把刚才林书俞对小策说过的话,在他身边试验一遍。“西平王?”结结实实愣了半晌的五味忽而一声惊呼。同样难以置信的还有林书俞,他出招迅速,又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还没死?”梅庚:“……”这不巧了,他也想问这句话。梅庚抬剑挡了,冷冷道:“劳你挂心,等着给你送终呢。”真正的生死之斗,两人都是真正下了死手,招招搏命。两辈子,梅庚也是头回知道林书俞有多深藏不露,而林书俞明知败局已定,打起来便更是无所顾忌,他终是舍弃了体面,如野兽般狠声嘶吼:“凭什么,凭什么!”是森冷入骨的怨毒,却不知究竟是在质问谁。第一百二十七章 夜静山空,浮生偷闲林书俞比谁都知道自己已经是穷途末路。他并非是在质问,而是不甘。对权势的渴望,多年苦心孤诣的谋算,一朝化为泡影。怎能甘心?!梅庚诧异于林书俞的顽强与执迷不悟,招招皆是欲焚尽一切的决然,但他并不与之硬拼,而是逗弄般地试探,再闪躲,长剑耍得漂亮,虚虚实实分不清哪一招是真。“梅庚!”林书俞气急败坏,“你不是战神吗?为何躲躲闪闪?”梅庚言简意赅,并且送去一招虚晃:“本王乐意。”林书俞招招杀手,却总是被梅庚鬼魅般的身法躲去,两人缠斗半晌,竟是谁也没伤着谁。城外息兵罢战,风承玉擒住楚倡回宫复命,携兵围剿叛军的柳长诀也跟着入了宫,当即掺入战局,助梅庚生擒林书俞。太和殿前,白玉阶染血,尸身横陈,林书俞被风太尉押在殿前,披头散发,衣衫染血,却哑声冷笑:“你们赢了我又如何,总有一日,你们必然败给人心。”梅庚站在高阶之上,俯视着满眸不甘的男人,轻声嗤笑:“本王从未想赢过人心,又何来败?”人心又哪里是可以任意谋算的呢。善人作恶,恶人为善,矛盾至极,不过是一念之差。恰如林书俞,分明有治国之才,称其满腹经纶也不为过,却偏偏用在了草菅人命为非作歹上。若他肯报国,日后必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流芳千古,奈何他为权势蒙了眼,一心要成为凌驾于天子之上的尊贵之人。——由此,一错再错,一败涂地。不待林书俞再开口,梅庚身后便传来一声清清肃肃的冷声:“押下去,将此地清理干净。”梅庚脊背微僵,觉着这语气里掺着寒冰。风承玉又瞧了眼‘死而复生’的西平王,遂押着林书俞告退。侍卫宫人忙着清理尸体血迹,梅庚正斟酌着该同小媳妇说些什么,结果刚一转身,那身着帝袍的年轻楚皇便与他擦肩而过。梅庚:“……”有些委屈,他出现的如此及时,小策似乎也并未消气……楚策瞧也没瞧他,径直走向纤尘不染的白衣公子,弯起眉眼笑了笑,“兄长,我还以为你不会进宫来。”刚从战场回来的柳长诀一袭白衣不曾染血,眉目清清冷冷,“怕你死了。”楚策和颜悦色,“无妨,兄长来了刚好,接下圣旨吧。”柳长诀投以疑问眼神。楚策温温和和道:“朕刚封了你做摄政王。”柳长诀:“……”……他到底为何要担心这没良心的?就不该来。不做迟疑,白衣公子将红玉梅花佩塞进楚策手中,一言不发地拂袖而去。接旨是不可能接旨的。楚策也不拦,不过是条后路罢了,太子年幼,须有人镇得住朝堂。梅庚默不作声瞧了半晌,谁知楚策转过身看不见他似的,兀自往殿内走。“……小策。”梅庚伸手扯住了墨色帝袍的一角。楚策客客气气地扯回来,睨去一眼,“你谁?”梅庚:“……”完了,哄不好了。西平王抿了抿唇,理直气壮:“你男人。”楚策盯了他片刻,忽而弯起眉眼笑了。 第169章 “……”梅庚叹了口气,“嗯,我混蛋。”楚策抽噎了下,继续骂:“滚出去!”“……不滚。”梅庚吻了吻他眼角微咸的泪,瞧了下被小家伙拽得紧紧的袖口,双目泛起融融温情,温声轻语地哄慰,“臣征战在外,思念陛下,如今得见怎么也瞧不够,哪舍得出去呢。”楚策坚定地不肯松口,分明红了耳尖也不肯吃这套:“你少甜言蜜语。”这下是彻底哭笑不得,梅庚俯首去吻了吻他的额心,虔诚又含疼惜,字字郑重:“句句肺腑。”好容易哄住了小陛下,西平王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明知楚策已经饱经风霜,不再年轻,可他好似活了回去,将从未有过的年少恣意补了回来。矜骄任性,不失可爱。历经数次生死的两人在榻上相拥,一时间谁也未再开口,无端生出夜静山空的安宁来。往事如浮光掠影,梅庚不着边际地想了许多,最后珍重万分地吻了吻心上人的唇角,“我离不开你的。”离不开的。中了彼此的毒,又是彼此的解药,这一辈子,谁也离不开谁。梅庚尚未恢复,不消片刻又有些迷糊,阖了眸。情醉入骨,便好似入了星河璀璨的清梦,梦中是杏花疏雨下的翩翩少年,眉目如画,笑意风流,他开口,轻唤梅郎。美不胜收。再睁眼时,对上一双写满柔情爱意的眸,梅庚手中被塞了温热的乌木簪——沾了小家伙的体温。楚策闭着眼,靠在他怀里,温吞吞道:“待你伤愈,戴这个上朝。”“……”梅庚思忖片刻,想着在满朝文武中格格不入的自己,忍不住笑出了声,应道:“好。”你若喜欢,我便戴给天下人看又有何妨?——虽说,确实有那么些许,损及形象。但他不在乎,小策高兴便是。第一百二十八章 枫红十里,迎君归家(完)叛乱初定,楚倡与林书俞被生擒,楚皇震怒,下令当众腰斩,挫骨扬灰。行刑那日是上元节后的三日,永安已然从兵荒马乱变得井井有条,不少百姓闻讯围观,楚倡自是没了往日风光,吓得不住地哭嚎求饶。倒是林书俞,也不甚平静,而是受了天大冤枉一般,满面悲愤,怒斥天子失德。显得自己像个冒死进谏的忠臣。攻心之计,实在毒辣。百姓都过于相信自己所见所闻,见林书俞如此痛心疾首,不免动摇,加之洛阴教众混入,哭天抢地地喊冤,一时间刑场混乱不已。高坐在不远处茶楼内的风溯南哐当摔了一套茶具,气得骂道:“操!这混蛋也太不要脸了!”说罢便要从楼阁上的窗子跳下去,结果被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扣住了肩,虞易轻叹了口气,“你去了能做什么,莫添乱了。”风溯南愤愤不平:“小爷去弄死那个混蛋玩意!”虞易收回手,“你当刽子手是摆设?”风溯南还想说什么,便被一道淡声打断:“老实些,看着就是了。”梅庚穿了件烟紫色的华贵长袍,长发束冠,哪还有半分战场之上的铁血模样,活脱脱永安城内的公子哥。他瞧了眼敢怒不敢言鹌鹑似的风溯南,忍不住笑道:“都到这个地步了,小策还能让他折腾出什么风浪来,安心瞧着。”确实如此。林书俞不肯老实,不仅是楚策,连梅庚也早早猜到。此人虽擅隐忍却实存傲骨,都已是穷途末路却连自尽都不曾有过,最后的体面不给自己留,那便是另有意图。刑场闹哄哄,监斩官不予理会,下令行刑。腰斩之刑,犯人并非立即断气,故此林书俞气息奄奄倒在血泊中时,监斩的刑部尚书辛止站起身,手持卷宗,事无巨细地将林书俞这些年做过的事高声读起来。毒杀亲弟。虐杀兄长。太原屠城。桩桩件件狠毒到令人发指。而闹事喊冤的洛阴教众已被禁军拖走,百姓面面相觑,方才的动摇与恻隐之心此刻烟消云散,再瞧向尚未断气的林书俞时,眼里便只剩痛恨鄙夷与厌恶。林书俞临死前的最后一条毒计,再次付诸东流,死不瞑目。直至他咽了气,梅庚才收回漠然的眼神,低低地笑了一声。风溯南尚未从震惊与解气中回神,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们早就知道他会闹这一出?”“并未。”梅庚放下了茶盏,“早做准备罢了。”林书俞小心谨慎,也正因如此,他对自己千般小心的计谋极其自信。他恰恰输在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