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少爷被山匪掳走后》 1 冲喜 “尊夫人这次是受倒春寒引出了寒症。” “老朽开几副药就好了。” 时老爷连连点头,露出宽心的憨笑,将老大夫亲自送出了屋子。 屋子里人一走,床上的女人有气无力地睁开眼,接着,猛地脖子一扬,闷声的咳嗽被堵在了手帕里。 雪白的手帕被紧紧攥着,手心里氤氲出了鲜红。 一旁丫鬟惊恐出声,却又像被叮嘱多次似的,熟稔地含泪拿巾帕给夫人擦拭嘴角。 门口时老爷送完老大夫后,在门口顿了下,粗粗扫过药方,心下骇人绷紧。 老大夫素来爽朗和善,往往谈笑间,洋洋洒洒写下药方,这次却眉头越发紧缩,一言不发。 他不惑之年得一双儿女,本该天大的喜事,但夫人产龙凤胎后身体每况愈下。 小儿子身体更是奇异非常,自小痛感异于常人,忍受诸多折磨。他自学医理盼能对症下药,老大夫更是府中常客时常咨询于他。 此时看着这张药方中几味伤身猛药,不亚于饮鸩止渴强行续命。 高大的时老爷顿时面如死灰。 他垮着脸进了屋子里间,见一旁丫鬟服侍夫人擦洗面容,顿时起调哀嚎慌忙跑近。 “夫人~呐~” 时娘侧头寻去,自家男人那仿佛天塌下来不中用的样子,原本耷拉乏力的柳叶眉,霎时英挺蹙眉道,“还没死,做什么鬼哭狼嚎。” “这个家没你,我护不住一双儿女啊。” 时爹抹了抹湿润的眼角,挥退丫鬟,而后坐在床边小凳上,揣着手拧着眉,“夫人,要不,我们冲喜吧。” 时娘扭头闭眼,半晌没出声。 或许她时家真的命途多舛,福薄多坎。 时府主脉人丁稀薄,上一代时老爷膝下只一位嫡女也就是现在的时娘。老家主纳再多妻妾也只生出女儿。倒是旁支男丁兴旺,割韭菜似的一茬茬的冒。 老家主较劲儿傲气,直接把时娘娇滴滴的名字改为“时越男”,招了上门女婿,断了旁支过继儿子的心思。 时家族老们肯定不同意,说什么招赘婿,这摆明就是引狼入室。时家家产宁愿送给外人嚯嚯都不给血脉亲人,全族乃至全城都看时家的笑话。 好在时娘自己争气,将家产铺子打理地紧紧有条蒸蒸日上。 时爹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对时娘鞍前马后唯命是从,纵使旁人如何挑唆,心安理得吃软饭。 有时候,时娘见不得时爹那孬种软骨头样。但夜深人静想一想,时爹不中用,却什么都听她的,一家人力气心思是往一处使的,比那些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好多了。 夫妻俩小日子过的和和美美,就是时娘肚子一直没有动静。 旁支虎视眈眈,族老们说这是上一代专横冷血的报应。 时爹见不得时娘每天愁眉不展,甚至说给时娘再招几个“男妾”,气得时娘拎着鸡毛掸子追着时爹打。 这种闹剧每年都闹上一回,也叫族人旁支歇了心思,两夫妻这是打算扛到底都不妥协过继了。 终于在时娘三十岁这年,有孕了。 各方千盼万盼的,生下来一对龙凤胎,儿子还是个比女娇娥还漂亮的小哥儿。 生了两个,又像是等于没生。 不过时娘没管旁人怎么议论,只把一对儿女细心抚养。 只是没过多久,就发现小儿子体质异常,轻轻一捏脸蛋就红了拇指印,黑溜溜的眼珠子一直湿漉漉的,像是流不完的眼泪,但孩子又不哭不叫,乖巧安静的很。 稍稍磕着碰了下,一定红了一片,又不会像婴孩哭嚎,只眼泪像珍珠似的一串串掉。 相反,女儿就好养活的很。 不会走路就开始跑,跌跌撞撞的吓坏了奶娘,一扶起来女儿没哭,反而咧嘴咯咯的笑,牙根儿都还没长全,粉嫩的牙床瞧着十分招人喜欢。 夫妻两捧着一双儿女视若珍宝,但成长过程中,因为小儿子体质原因,总免不了给与多一点关注和偏爱。 对女儿的培养也更加严格,摆明了今后是要接时娘的衣钵,嘱咐姐姐今后要好好照顾弟弟。 时娘自从生孩子后,身体一年不复一年,隔三差五就小病不断,十几年下来,身子越发虚弱。 但是她不敢想身后事,一双儿女未成人,自家男人又是个软弱无能的,要是她不在了,一家子铁定被旁支抽骨扒皮。 只要想到一家人的下场,她就强撑着一口气,感觉自己又能撑个几年了,于是对女儿的管教也越发严格。 年前,府里来了一个道士,说是时府主家夫人邪祟缠身必有一劫。 只有冲喜才能驱除异物渡劫成功。 大过年的,乞丐讨饭还会说句吉祥话,那道士张嘴就晦气。 一向好脾气素有大善人美名的时爹,拿着木棍追着道士打。 但此时,完全应验了。 时娘这会儿真的危在旦夕了。 冲喜这个法子,也是那个道士提出来的。 当时,时爹拎着棍子追着道士满街打,好多街坊邻居都听见了。 关于冲喜,时娘两人都没放心上,旁人却帮他们理了又理。 主家没儿子,不能娶媳妇儿进门冲喜。 旁支过继也是喜事,但主家不会同意。 给时娘自己重新招男人冲喜,多年前时爹提出来,被时娘追着满街打。也不行。 那冲喜的事情,只能落在一双儿女身上了。 但城里谁人不知道,时家小儿子名叫“时有凤”。 刚出生那会儿天边火烧云变成了凤凰于飞的模样,又有道士登门说此子天生凤命命格贵重,凡人之躯不能承受天命,所以痛感异常。 神神叨叨的,众人只听个噱头,但时府真把儿子取名叫时有凤了。 一到适婚年龄,拒绝了好些相看求娶的人家。 还真以为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小儿子珍宝似的藏在深闺,那就只剩女儿时有歌了。 时爹叹了口气,“夫人,要是冲喜能让你好起来,那就冲吧。” “呜呜呜,我们一家离不开你啊。” 时娘见牛高马大的男人掉珍珠,认命似的自言自语道,“那就给有歌挑夫婿吧。” 躲在次间屏风后的时有歌,拧着巾帕,内心复杂,悄悄的出了屋子。 她娘给她说过,压根儿就没什么道士高人给弟弟批为凤命。 只不过是弟弟身体异于常人,未雨绸缪加之确实有火烧云出现,便说了凤命降临。 弟弟那身体情况,要是被族人蓄意做文章,说什么妖邪附体转世、前世报应之类的恶毒言语攻击弟弟,那弟弟这一辈子还怎么活,定要当成铲除妖邪被烧死。 她娘告诉她这些,弟弟这一辈子嫁不了人,就是要她好好照顾弟弟,也不要信什么凤命。 自小,全府的中心便是围绕弟弟转着,而她今后也是。 时有歌刚出院子,她的两个贴身丫鬟就满腹委屈的找来了。 “大小姐,我真是替您受委屈不值当!小少爷那边简直欺人太甚了!” 时有歌一听是弟弟那边的事情,蹙眉,“又怎么了?” 要到草长莺飞满天跑纸鸢的时节了,时有凤喜欢放纸鸢,于是身边的小厮丫鬟们开始给他做纸鸢。 时有歌身边的丫鬟们见自己主子学习料理家事和铺子辛苦,于是也要给时有歌做纸鸢。 明明出生只差前后脚,做姐姐的就被严格教导,做弟弟的就天真烂漫,都为主子鸣不平。 两方人一起做纸鸢也热热闹闹的,但是提前准备好的材料突然不够用了。 两方都看中了做纸鸢骨架的金镶玉竹,通体金黄质地轻韧性足,产地在北方,与他们这岭南一带产的毛竹价格天差地别。 金镶玉竹稀有,全被小少爷一方理直气壮地霸占,这叫大小姐这边的丫鬟如何不气。 这就像是导火索,之前每年万金难买的丝绸锦缎,全都先紧着小少爷挑,挑剩下后的才是给她们大小姐。 就是日常小事,也件件以小少爷为主,连带着小少爷那边的奴仆都气势高了一截。 “大小姐,您都被欺负到头上了,小少爷真就不知道吗?每次享受顶好的待遇,还一副无辜天真的闹着问姐姐为什么不理他。” 时有歌看了眼喋喋不休的丫鬟小红,又看一眼一直悄悄看她脸色的小翠。 “小翠,掌嘴。” 小红面色大慌,连忙下跪。 时有歌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翠打完脸后,扶着小红起来,“哎,咱们这位主子虽然心里不舒服夫人偏心,但最紧着小少爷疼,容不得旁人说一句不是。” “可她自己还是个孩子啊,还没小少爷高。” 还未满十八岁的时有歌,身量娇小五官明艳。而她的弟弟,和她一般高,长的比姐姐还漂亮,雌雄莫辩的美里添了天真无邪的疏朗之气。 时有歌见院子里的弟弟正在做纸鸢,眉眼疏阔含笑,好似春风先从这里拂过,心里那点郁闷也没了。 爹娘把弟弟当温室里的娇花养着,外界事情完全不告诉弟弟,把人养的毫无心机手段,捧在手心里往死里宠。 但她却不惯着弟弟,遇到所有的糟心事、烦闷的麻烦事都会告诉时有凤。 本意是让时有凤知道外界多黑暗复杂,要吓吓这只单纯的娇气小白兔。 还有,她抱怨父母埋怨一切,她在外面装成熟稳重的大人,但在弟弟面前,她露出阴暗嫉妒本性,就是想吓唬他,不让弟弟这么无忧无虑的快乐。 时有凤却每次都开心期待和姐姐聊天。 他被养在后宅,一群奴仆像是照顾婴儿一般,对他胆战心惊的照顾。 所有人都觉得他身体是不正常的,理所当然的认为他脑子也是婴孩般稚嫩。 唯有姐姐把他当正常人来看的,姐姐是非常喜欢他的。 就这样,久而久之,时有歌来不及阴郁,就被满心满眼都是喜爱孺慕的弟弟给治愈了。 但这次,时有歌看着弟弟欢喜的眼神,狠下心来了。 时有凤见状,松开纸鸢骨架,脱下特制的丝绸软锦手套,“谁惹姐姐不开心了?” 弟弟的嗓音是未经世俗浸染的软绵干净,嘴角常常挂着浅浅的梨涡。她也有,只是她不爱笑。 时有歌没像往常坐弟弟身边,只居高临下的盯着弟弟问道,“你一直说喜欢姐姐,希望姐姐开心对吗?” “自然是的。”时有凤面色有些担忧。 在他看来,姐姐和他娘一样,是无比厉害的。 姐姐能施展拳脚令全府上下,乃至全城都开口称道。他像个易碎的瓷瓶养在后宅,要是出自己的院子,他娘都蹙着眉头再三询问缘由。 他除了认真聆听姐姐的烦心事,他能干什么呢? 但只要让姐姐开心,他都会去做。 时有歌太了解弟弟了,直接问道,“如果爹娘要姐姐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你会替姐姐嫁人吗?” 2 恩人 “爹娘要姐姐嫁人?” “不可能呀,之前姐姐不是说很多上门求娶的公子少爷,姐姐没看中,娘都拒绝了。” 时有歌完全不满意时有凤的回答。 “就问你愿不愿意替我嫁人。” 时有凤觉得姐姐今天有些奇怪,异常的拧巴,语气里还有点委屈,像是一定要自己答应。 “愿意。” 时有凤顺着脾气回答,但是姐姐非但没舒心,反而气的一屁股坐在时有凤旁边,瞧着那白嫩的腮帮子,抬手狠狠捏了去。 “你都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你就同意了?万一是个肥胖痴傻的?万一是个酗酒打人的?你脑子什么都不想就同意了?你傻不傻。” 脸颊被捏的刺痛,时有凤却乖乖不动让她捏,腮帮子被捏着说话含含糊糊,显得十分软糯,“不是好人的话,姐姐不会让我嫁的,爹娘也不会让我嫁。” 时有凤蹙了蹙眉,不是不开心,是忍不住疼痛了,脸颊像针扎似的疼。 “姐姐你还要捏多久呀。” 眼里不自觉浮上了雾气,可怜兮兮的望着姐姐,时有歌顿时收回手,弟弟腮帮子留下了红手指印。 时有歌心虚地望了时有凤一眼,又被时有凤那卖乖得逞的小得意激得心里越发不顺。 “爹娘肯定不会让你嫁人,都说你是凤命,总有一天飞上枝头变凤凰。”她故意说道。 担心弟弟身体不能被夫家好好照顾,不让嫁人。 所以就把她推出去冲喜吗?盲婚哑嫁牺牲她的幸福。 不是谁都有她娘的运气,招到了他爹那样疼人的夫婿。 更多的是,那种人生命运被摆弄,自己不能做主的屈闷。 如果她反抗,爹娘是不会说什么,可外界还会说她不孝,说时府养出了白眼狼。 时有歌内心滋长烦闷暴躁,脸色冷而尖锐。 一贯软和的时有凤却不怕她,“所以爹娘为什么突然提到了嫁人的事情?” 清澈的眼底干净的不染一丝尘埃,这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看得时有歌嫉妒顿生。 处处对她严格管教,近几年她娘对她越发严厉,对弟弟越发宠溺,怎么能叫她不心生怨怼。 弟弟的天真无邪、无忧无虑都是建立在娘对她的严苛教导上,她艳羡渴望,但她娘还要她这样对弟弟。 好似她的出生,就是为了弟弟遮风挡雨,为弟弟活着。 想到这里,时有歌昂了昂下巴,一把扯过石桌上的纸鸢,拿起一旁的剪刀咔嚓几下就剪的稀碎。 人扬长而去。 时有凤愣住了,直到人影出了院子,他才低头看着满地的碎末,一点一点的收拾起来。 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呀,他只要像正常人过日子,能自由出门就好了。 可看着这精心照看的院子,时有凤又歇了少年天性爱玩闹的心思。 屋里屋外处处和旁人的院子不同,软布包缠的棱角家具、美人廊靠、石桌石凳,甚至院子地面都不是鹅卵石,铺了一层厚厚草皮。 时有凤进了屋子,看着铜镜中鲜红的指印,熟练的从八宝盒里掏出脂粉,遮盖住了印迹。 接着,去了他娘的院子。 他娘身体不好,最近两年越发对姐姐教导严苛。时有凤知道,人身体越不舒服越痛的时候,脾气就越差;所以尽管他娘一再对他隐瞒病情,他知道他娘身体肯定在遭受折磨,消耗了她从前的耐心。 “娘,您身体怎么样了?” “老毛病,不打紧。” 母子一番交流后,时有凤问了姐姐亲事。 时娘先是惊诧,她还没想好怎么和女儿说,怎么女儿就去质问儿子了。 女儿的性子还是太过急躁了。 这叫她如何放心把偌大家业交给女儿。 在她死后,女儿能护住无用老爹,易碎娇贵的弟弟吗? 时娘揉了揉额头,并不打算把原因给儿子说。 儿子身体已经要千万小心招架了,添了烦心事又于事无补反倒消耗心神,徒增烦忧。如果他内心活泛有了志向抱负,反而受困于身体,这亚于关在琉璃瓶中的蝴蝶。 不如,就一辈子做个后宅里受尽宠爱不谙世事的小少爷。 可到底没瞒住,时爹不一会儿端着汤药进来,嘴巴像个大漏勺,一股脑全都说了。 时有凤顿时脸色煞白,担忧说了好些吉祥话。 随后,时有凤说他来冲喜,招个上门女婿。 时娘问道,“小酒可是有喜欢的人?” 小酒是时有凤的小名。 时有凤自小养在深闺,大门都没出几次,能有什么喜欢的人。 甚至情窦未开,此时说着嫁人,脸上也不见小哥儿的羞臊。 不过,他看历史算是博览群书,倒是喜欢玉面将军风流倜傥类型的。 时娘见儿子脸颊红红的,只当是少年扭捏不好意思,噗嗤笑出了声。 玉面可不就是他爹那样。 “将军可就难找了。” 面对时娘打趣,时有凤忙嗔道,“那我不要嫁了,再说不一定要招婿嘛,冲喜只要是喜事都可以吧,娘的寿辰快到了,办个热闹的寿宴也是喜事。” 时娘时爹一听都觉得甚好,寿宴也是喜事。 时爹一开始被时娘的病情吓怕了,再加上外面一直议论时府两个孩子的亲事,那疯癫道士又说冲喜,下意识顺着儿女亲事想去了。 经过时有凤这么一说,才想起还有寿宴冲喜这法子。 时娘欣慰的看着时有凤,“凤儿还是聪明。” “你姐姐还是差了点冷静。” 话刚落音,门口响起脚步声气冲冲离去的动静,不待几人视线追去,追也追不去,毕竟里间外还有次间,屋子宽阔的很,只失落又气闷的脚步声在三人耳边回响。 时有凤看着爹娘一副失言又碍于面子的样子,“我去找姐姐说说。” “要是我突然得知自己要成亲,也冷静不了的。” “你这孩子就是心太软,凡事总考虑别人。” 时有凤走后,时娘面色有些忧愁。 姐弟关系是好,但好像最近小歌这孩子起了叛逆心思。 刚刚儿子脸颊上的红晕,她起先以为是羞涩。后面才看清了,是脂粉遮掩的模糊手指印。 时爹反倒不担忧姐弟关系,心宽道,“咱小酒是个有福之人呐,自小万千宠爱性子还没歪,说明完美继承夫人品性了,娇气还有担当,敢找气头上的姐姐解决问题,说明是个负责有主见的孩子。” 时爹一个劲儿夸儿子,时娘又不乐意了。 “小歌也不差,胆大心细,心思缜密又泼辣勇敢。” “是是是,龙生龙凤生凤,一切都是夫人生养的好嘛。” “你要是中点用,女儿何至于这么大压力。” “呜呜呜,全家就我最没用,夫人你还是休了我,令择贤夫吧。” “……老不正经!” 另一边,时有凤并没见到时有歌。 因为知弟莫若姐,时有凤刚到院子门口就被丫鬟拦门了。 一连好几天,时有凤都没见到姐姐。 又过去三天后,他不还没见到人,全家都在忙碌时娘寿宴的事情,他也不再去找姐姐了。 寿宴当天,时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时府乐善好施,生意场上也多是友商,广结善缘宾朋满座。 时爹时娘忙着招待宾客,府里的奴仆也忙,时有凤乔装打扮一番,带着帷帽从后门偷偷溜出去了。 他也不是一个人出来的,身边还带了个哥儿小厮。 这哥儿叫满白,跟时有凤一起长大,时有凤没出过几次街,满白倒是认得路。 “少爷,你到底记不记得路啊。” 满白心里直打抖。 周边路人一直频频回头打量小少爷,眼里的惊艳遮不住,满白有种稚子抱金张扬过街的不安。 时有凤毫无察觉,一心只记得小时候姐姐带他去的那家首饰铺子。 他还记得姐姐看到喜欢的首饰,会两眼放光笑得亮晶晶的。 时有凤便想偷偷买些首饰哄姐姐开心。 “少爷,要不我们从巷子里穿着走近路吧,我怕。” “怕什么?” 满白没说话,只把手里的帷帽盖在了时有凤的脑袋上,但是这样面容若隐若现反而更加引人注意,身段气度看着就赏心悦目。 满白拉着时有凤进了巷子,想避开人群尽快买东西赶紧回府。 一片阴翳的长长巷道里,柔和的日光只落在墙头,早春的气息悄然爬在了青苔上。 时有凤正准备撩起帷帽,摘墙壁细缝里的一朵青苔小花,余光中,有什么黑压压的逼近,一回头,三五个陌生男人涌进了巷道。 小花摇曳,脚步慌张跑起来了。 “哟,难得一见的的美人儿。” “时家小少爷,果然名不虚传。” 此时初春空气湿润清新,但是巷道涌进男人们汗臭味和恶臭馊味,不疾不徐的逼近落荒而逃的两个香香软软的小哥儿。 满白已经急哭了,时有凤也好不到哪里去。 脑袋里空白一片,跑快点,再跑快点,再快点…… 但是时有凤平时走路都少,周围人生怕他磕着碰着,此时没跑几步,就摔了。 噗通一声,膝盖皮肉和粗粝的石块摩擦,泪水先掉了出来,而后钻心的痛感袭上心头,痛的手心发麻。 而此时,身后男人吹着流氓口哨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小少爷!呜呜呜,放开他。” 白腻的手腕被捏的生疼,眼泪止不住的掉,一串串的砸湿了地上黝黑的石头, 这更加激发了男人的施-暴欲。 时有凤痛得蜷缩趴地上,眼见脏粗的手指欲挑起他的下颚,一旁水滩水纹一晃,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墙头跃下,随后便是赤手空拳的打击声和凶徒的辱骂声。 时有凤吓得后背冷汗,目光空白的盯着那滩人影晃动的水面。 阴暗的水面,因为男人身影闪动,水面光线时明时暗,独独那矫健的身影和头顶低低遮盖的斗笠一直映在水面中,水墨画似的闯进时有凤凝滞的眼底,生起一片波澜。 时有凤只怔愣片刻,手心袭来的灼烧痛感让他清醒回神,一看手心擦破皮出了血。 他见一旁满白吓得愣在原地,忙道,“快去报官。” 不待满白反应过来,暗淡的巷子,顿时光线亮了起来,两人回头望去,地上倒了三五个流氓。健壮的男人横刀阔马地站在巷子中间,阻断的光线从他肩膀两边流泻进来,照着地上鼻青脸肿半死不活的流氓。 “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滚。” 男人见几人连忙不迭跑远后,便也走了。 “恩人留步。”时有凤抖着腿起身,噙着眼泪慌忙喊道。 “不必以身相许。” 男人说完,留小少爷惊诧在原地,大步流星出了巷子。 步子大巷道窄,走路带起的风吹动布襟衣衫,斗笠遮住了脸,只留一个棱角分明,短胡茬野蛮生长的粗粝下颚。 男人路过树影投下的光线中,遒劲手臂上的狰狞刀疤,清清楚楚落进时有凤的眼里。 “人都走远了,少爷再想以身相许也追不上了。”满白见人出了巷子,小少爷还目光追着。 虽然这人这么自傲自大,但架不住入了小少爷眼! 是龙也得盘在小少爷脚下。 是虎也得伸头给小少爷摸。 时有凤倒是没觉得男人是自大的人,可能是救人救多了,会遇上一些痴缠报恩的。恩人可能是一个怕麻烦的人,宁愿说些唐突的话来抽身离去。 时有凤道,“没想过以身相许。” “猿臂蜂腰大长腿,还身手矫健,一看就是小少爷喜欢的将军身材。” “他糙。” 嬉笑的满白一脸诧异小少爷的认真。 对,小少爷喜欢谦谦君子陌上如玉的将军类型。 而后也想了想男人的印象。 那身型往巷子里一站天都黑半边,小麦肤色腱子肉,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戴着斗笠,那大手一掌下来能拍死头牛吧。 关键是不解风情。 小少爷的雪白丝绸帷帽就落在他脚边,他竟然目不斜视,跨着就走过了! 路上谁不多看小少爷几眼啊,他倒是眼瞎得彻底。 3 被掳 时府是积善之家,寻常日子每逢月末,便在城中各商铺处设有施粥棚点。 今日时府寿宴,全城百姓都可以领一个鸡蛋、一个馒头、一碗清粥。 时府是青崖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大户,门口贺寿宾客络绎不绝。 有诚心祝贺的,有上门看热闹的。 巴结时府的小门小户,听闻要办寿宴,连夜花大价钱雇织女刺绣了“百寿图”。 毕竟前些日子就有小道消息说那强悍的时越男,快要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了。 可今日上门一看,人好好的。 时娘穿了件绛红锦缎,脖子上戴了一块质地通透的羊脂玉佛,脸上略施粉黛,显得精气十足,整个人站那里,温婉大气又精明强干。 女家主那通身气度无可指摘,目光就落她身边的女儿身上。 女儿那架势做派与她娘相差无几,眉宇间更多了份矜持傲气与恰到好处的张扬活力,就算商业对手看了,都不得不说生了个好女儿。 一家四口,女人顶了整片天。 那些嫉妒的人说牝鸡司晨,也对时爹和时有凤挑三拣四。 这吃软饭的小白脸变成了老白脸,也就那张脸能看了。 至于时有凤,来了半天还没看到他影子。 一看便是养的娇气不懂礼数的废物。 如今风气,看人富不富裕,就看这个家养出的哥儿是什么样的。 普通百姓家庭,即使是哥儿也会从小当劳动力来养,等成年后忽视孕痣,乍看和粗糙的男人也没什么两样,顶多骨架小五官秀气些。 富裕人家养出的哥儿,那便是身份财力的象征,越娇气越肤白貌美涂脂抹粉那就是家底越殷实。 所以外界对时娘娇养自家哥儿,没什么好印象。只当她是争强好胜,就连养哥儿都要和别人家比出个输赢。 等待开席的期间,几个妇人打着眉眼官司。 果真藏着娇养在深闺,珍宝似的不肯轻易叫人看见,还真做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呢。 据说养的比知府大人的千金还娇气漂亮,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小家子做派,完全就是当做争宠爬床的棋子吧。 什么做凤凰简直痴人做梦,她家在青崖城再有钱有势,那也是商籍,连进宫当太监都没资格。 人家眼光高胆子大啊,就连知府公子求娶的姻缘都拒绝了。 几位妇人眉眼来去正说着什么,时家的老族长问时娘怎么不见凤哥儿。 老族长一开口,水滴似的荡开涟漪,周围都安静下来,看着时娘。 族长掌握一族的宗法刑罚和赋税,在青崖城更是以宗族为单位约束乡民,族长的话比知县还管用。 除了这些亘古不变的认知习俗让当地百姓遵从族长,对于这些大家族还有一个直观的利益问题。 青崖城属于岭南一片流放之地,当地治安混乱,绵延的青山土匪窝数不胜数。这些大宗族都会修建坞堡抵抗土匪的抢夺,甚至遇见战乱期间,坞堡便是一族人的救命防线。 尤其最近天下不太平,中原战乱四起,虽然岭南有疟疾瘴气防护,他们这边又是出了名的穷荒之地,但难保战火不会烧到他们这里。 此时族长发话,时娘即使担心磕磕碰碰不愿意儿子出来,但还是吩咐丫鬟去叫时有凤出来请安。 还特意嘱咐身边带几个手脚麻利有眼力见儿的小厮护着他。 可丫鬟很快就返回来,支支吾吾的对时娘小声道,“小少爷不见了。” 时娘面色不显,心里咯噔了下。 一旁挨着近的时有歌也听见了,眉头蹙了蹙,内心嘀咕弟弟专门挑重要日子给爹娘麻烦。 不知道娘都是强撑着精神招待宾客吗,今天就该老老实实的待在府里让爹娘安心。 时有歌知道弟弟看着乖巧安静,其实心里也孩子气,整日关在府里望着天,八成是今天宾客多混出府玩去了。 “娘,您宽心,弟弟很快就回来的。” 时有歌这般说着,知道她娘会派人出府找,自己便先稳住族长说些讨巧又吉祥的话。 周围族人也都夸她聪明伶俐,笑声融融显得长辈慈爱。 族长笑完还蹙眉问道,“你弟弟近来身体可有好些?” 这时,突然一声急促惊慌的声音打破了“天伦之乐”的叙旧。 “家主,不好了!” “小少爷他,他……” 满白一脸煞白跌跌撞撞穿过席间宾客,满头大汗,嘴巴哆嗦着毫无血色,一贯嬉笑的脸此时只剩惶恐。 时有歌面色一紧,有个不好的猜测,赶紧扶住她娘。 但时娘撇开她手,像是乏力提气,反而有种颤颤大喝气势,“满白,什么事情慌里慌张。” 满白噗通下跪,哭嚎道,“小少爷被一群山匪掳走了!” 时娘眼前一黑。 耳边只女儿惊吓担忧的喊着娘。 周围宾客一片哗然。 * “醒了醒了。” “新娘子要醒了。” “真漂亮啊。” “但也真爱哭啊,昏迷中还掉金豆豆。” “就是,木板都打湿了。” “他要是再不醒,咱们撒尿尿!滋醒他!” 时有凤头晕目眩,耳边是一群嬉闹的野孩子声,浑身散架似的灼痛无比,不待他混沌睁眼,滑至嘴角的温热液体含着疼痛的苦涩进了嘴巴。 他心里一惊,反应了片刻,是他自己的眼泪。 后脑袋传来一阵阵钝痛,手脚和腰间被粗绳子勒得发痛,身下粗糙的木板硌的皮肤生疼,黑暗中,屋里扑鼻的灰尘和腐烂的朽木气息钻入鼻尖,生出一股晦暗作呕的气息。 时有凤昏沉的脑袋一下就清醒了。 他在首饰铺子外被山匪骑马绑架了。 娘,他娘听到这个消息要怎么办啊。 今天是为他娘冲喜办的寿宴,他实在不敢想他娘知道了是什么情况。 他后悔不该私自跑出来,姐姐要是知道他为哄她买首饰被绑了,姐姐一定又难受又愧疚自责。 他就算不出门,也知道土匪无恶不作。 他就要死了吗,好好的冲喜寿宴,变成了白事忌日…… 一辈子都是个累赘,就连死法都要给家人蒙上阴翳。 他往日也偷偷埋怨过家里人看的太严,想要看看府外的日子,可现在全是懊悔害怕。 “快看快看,新娘子哭的更猛了。” “这么大了嘴里还喊娘,真丢脸嘞。” 叽叽喳喳的半大孩子野性未驯,笑嘻嘻捏着时有凤的软嫩脸颊,“别要娘了,给我们老大当媳妇儿。” “对,有了男人忘了娘。” 时有凤下意识喃喃,没成想被孩子们听了去。 他一睁眼,光线模糊的破洞窗边,五六个七八岁的孩子围着他,叽叽喳喳指指点点,有的捏他脸,有的摸他鼻子,还有的捏他手腕戳他腰间。 就像是一群山野的孩子捡到一块美玉,探头探脑的好奇翻来覆去的摸摸。 “住手!” 眼见有孩子要扯他腰带,他吓得忙哆嗦出声。 可七八岁的孩子完全不怕他,土匪窝里的孩子什么没见过,这哥儿昏迷中都不忘记哭,软软白白的,谁会怕他。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比村里牛寡妇还要白。不白不配给大当家做媳妇。” 那孩子一脸浑圆晒的脸颊黝黑,腮帮子两边还有结痂的鼻涕,一双手短粗黑乎乎的,看得时有凤翻江倒海的反胃。 “我既然要给你大当家做媳妇,你就不能碰我。” 那孩子犹豫一瞬,然后不情不愿的收回了手。 时有凤见搬出大当家,这孩子只一丝敬畏,不由地想,会不会大当家是个好人,所以土匪窝里的孩子都不怕他,会不会绑他只图钱财。 可他这般想着,不远处传来了鞭炮和敲锣打鼓声,像是办喜宴一样热闹。 孩子见时有凤疑惑,笑嘻嘻道,“你就是新娘子。” 时有凤心凉了半截,阳光从屋顶破瓦落下一柱光线,五花大绑的时有凤躺在破旧的床板上,泪痕未干的眼角全是遮掩不住的惶恐焦急。 “你放我出去,你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那孩子歪头,“你们城里少爷都这么天真?” 时有凤一滞,惶惶不安的心退而求其次,“那谁告诉我大当家是什么样的人,我就给他一只金钗。” 这五六人孩子眼睛一亮。 看着一身贵气华光溢彩的时有凤,纷纷争先恐后的抢着说。 “大当家能一夜七次!” “大当家有八个媳妇儿。” “大当家喜欢牛寡妇,天天夜里钻山洞学猫叫。” “大当家就喜欢城里长得白的小少爷。” …… 时有凤晕了过去。 4 他看时有凤,时有凤也看他。 土匪窝名叫卧龙岗。 卧龙岗有一处公用屋舍,名叫聚义堂。 布局十分简单,巨大的横梁木撑起一片瓦,口子型的大屋三面稻草扎的墙,没有门,就大喇喇的直敞着。 在一旁搭了个四面漏风仅有屋顶的灶房,平时集体大锅饭就在这里做。 因为大当家喜欢成亲,此屋常年张灯结彩,屋檐下的鲜艳红绸在风雨里褪了色,逐渐与山间黄土、深褐树木融为一体。 此时,聚义堂十分热闹,敲锣打鼓吹吹打打,桌子摆满了山珍野味,彪悍的男人满嘴黄牙滋溜着荤腥话。 “大当家一定会喜欢这个哥儿,只盼到时候玩腻了能赏哥几个泄泄火。” 不外乎那哥儿真白真漂亮,娇滴滴的水真多之类的混账话。 这群山匪,烧杀抢夺无恶不作,多是亡命之徒。 甚至土匪窝里,还有很多村民受其迫害苦不堪言。毕竟很多只是普通百姓,受不了官府剥削才投靠了土匪,混口大锅饭吃。 青崖城土匪窝众多,卧龙岗是最凶最恶的土匪,但又是势力最小的土匪窝。 这些土匪搞起了山大王一层层欺压,内部盘剥,外部抢掠。而别的山头土匪,已经开始招兵买马,做起了生意,吸引了很多百姓壮丁前去投靠。 只有卧龙岗的土匪是一盘散沙。大当家有勇无谋喜好酒色,年轻时恶名在外,中年后酒色掏空身体,底下兄弟们纷纷起了篡位的心思。 尤其是大当家两个月前,和别的山头起了摩擦,受了重伤,被一个陌生男人救了。 大当家或许也知道,重伤回山寨会被其他恶匪啃咬的骨头都不剩。于是,便邀请陌生男人进山当了二把手,暗地里有个倚仗。原本的二当家挪位成三当家。 短短两个月,底下蠢蠢欲动想篡位的土匪都碍于二当家不敢轻举妄动。 二当家没干什么正经事,但二当家的威慑逐渐高于大当家了。 这次大当家带着兄弟们出山抢劫,二当家也跟着去了,大当家下山前还给兄弟们交代抢个白白嫩嫩的哥儿来玩玩。 现在哥儿抢来了,就等大当家和二当家回来庆功喝喜酒了。 “大当家他们回来了!” 不知是谁这么一喊,敲锣打鼓声更卖力了。 但与之同时,一声彻响山间的凄厉唢呐声响起,灰暗暮空下,号丧的调子从山口迅速传来。 不等聚义堂的男人们明白怎么回事,那群野孩子已经蹦蹦跳跳从山口跑回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又得意洋洋的站在一脸困惑的茅草屋男人面前。 “大当家死啦,被蛮牛山的人干掉了!” “肚子都被破开啦,肠子掉了一地,牛寡妇家的黄狗连路抢着吃。” …… 一瞬间沉默。 有人反应快,“二当家如何?” 孩子雄赳赳道,“还是那么高那么威武!” “二当家要成大当家啦。” 他娘的,早就忘记了,这群孩子都是二当家的小鬼头了。 男人们赶走叽叽喳喳的孩子们,一群人就围着八方桌商量对策。 是反还是顺。 反的话,二当家身手了得。 顺的话,他们这些兄弟在大当家底下当牛做马十几年。要他们此时白白拱手让给年轻资历浅薄的二当家,这传出去,道上还怎么混,颜面无存。 有一人忽然道,“要不咱们这样……” “好!咱们就听你的,明升暗降!” 这群人心思也不齐,有的想试试二当家和他们是不是一路人。 要是的话,强者为尊,那也没什么话可说的。 一群人商量间隙,羊肠山道上浩浩荡荡一群男人如归巢的雄鹰,朝聚义堂走来了。 路上一排排虎背熊腰高大的男人,光那脚步声就把土路震得响动。 三月的山里,入夜渐生了寒凉。 为首的男人身高拔群,一身粗布衣衫草草束着腰,胸口随意的敞着露出健硕的小麦色,胸膛染着深褐色凝固的血渍。 气势凶悍带着煞气,腰间別了把寒刀,刀刃还滴着血。 血滴一路从院子滴进聚义堂的光亮石板上。 哐地一声,寒刀一闪,吓得众人后退。 寒刀就这么随手被男人丢在了桌子上。 聚义堂里的男人们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面色臣服直接抱拳喊大当家。 霍刃摸不着头脑,起身避退一连三问: “这是干什么?” “兄弟们拜我做甚?” “你们面色为何如此……复杂?” 你一来就滴血甩刀,你还好意思问这是做甚? 明晃晃的威胁,却摆个老实忠厚脸装好人。 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哪里像个好人,一看就是手握众多人命的狂徒。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望着霍刃躬身欲扶他们的手,可谁敢动啊。 其中一人出头,狠狠抹了把眼角,“二当家的,我等誓死追随您!” 其他人呼啦啦的齐声道: “二当家的,我等誓死追随您!” 霍刃连忙摆手连忙后退,“这可万万使不得。” “我记得兄弟们都曾对大当家说要誓死追随他……”沉吟片刻后,“你们看,这大当家还没下葬,等着你们追随呢。” 霍刃这话一说,众人面色难堪。 其中有人受不了霍刃故作姿态耍弄,拔起腰间的刀就要朝霍刃砍去。 噗嗤一声。 热血溅洒在一张张面露凶光的脸上,瞬间浇灭了一双双跃跃欲试的凶徒眼,全变成了死寂的空白。 没人看清霍刃什么时候拿桌上的刀,又什么时候放回了。 霍刃踢了踢脚边的人头,扯了声叹息,“十当家追随大当家去了,”顿了顿,面色钦佩道,“一言九鼎义薄云天一生一世侠肝义胆呐。” 不等霍刃朝众人看去,齐刷刷下跪了。 在绝对力量面前,那些弯弯绕绕全没了。 “您就是大当家的!求您莫要嫌弃兄弟们。” 二当家来卧龙岗一开始众人还戒备警惕。可两个月过去,他只干出一件轰轰烈烈全村皆知的事情。 因为有人喜欢狗不喜欢猫,当着他面嫌弃猫,结果二当家拿刀架人脖子上,问对方到底喜欢猫还是狗。 “从今以后,您叫我捉猫绝不抓狗!”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齐齐咬牙道: “我们全部喜欢猫!” 就这么个招猫逗狗的人怎么配当大当家,他们先稳住命再谋后动。 今日的屈辱,势必百倍偿还! 霍刃没看跪在血泊里的凶悍男人们,而是摸了摸下巴青厉短茬儿,“行,都喜欢猫,那咱们就是同门中人,兄弟们看得起在下,在下一定把各位当亲兄弟。” 不等众人呼口气,又听霍刃道,“老大当家和七当家为卧龙岗做出巨大贡献,好生厚葬吧。” “大当家仁厚!” 霍刃点头,又道,“下葬不要占用山寨里的农耕用地、也不要换干净衣袄、更不用尿壶铜钱随葬。” “要不,直接埋在菜地里,老大当家的用身体滋养着菜地,临死都为卧龙岗做贡献,一定要厚葬啊。” …… 死人的后事三言两语处理好了。 接下来就是祝贺新大当家的了。 好在原本娶亲的吹拉弹唱还在,饭桌上的饭菜还没冷,只桌边溅了七当家的血,用袖口擦擦就没了。 一群人你一言我一语,纷纷捧着粗瓷大碗朝霍刃敬酒,一碗碗酒水晃撒一片,各个仰着脖子一口闷。 霍刃自然也会干了。 他刚喝完一碗,就有人抱了个大当家专属酒坛来了。 老大当家好美酒美人,他的酒水都是单独顶好的一份。 此时自然落到霍刃头上了。 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却无人敢在这时候耍心眼,毕竟地上躺着的尸体还没冷呢。 一群狂徒此时对着霍刃各个声泪俱下表忠心,霍刃也亲弟弟亲哥哥的喊着。 一旁看热闹的孩子们盯着地上的人头,目光灼灼。 像是看到一个玩具,谁先下手谁就厉害。 但碍于霍刃,他们都乖乖巧巧的束手束脚,一排排蹲在门口。看着一群男人们勾肩搭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馋的口水直流。 一旁牛寡妇家刚刚饱餐一顿的黄狗,哈喇子还没他们长。 孩子们见这场面,一个个不思其解抓耳挠腮。 二当家和他们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了? 既然二当家现在是大当家了,那送进老大当家屋里的新娘子,是不是要送进二当家的屋子里? 孩子们见大人们都喝得醉醺醺又痛哭流涕的,人小鬼大的孩子们眼珠子滴溜溜转,悄悄返回去了。 另一边,时有凤一下午都胆战心惊,惶惶不安。 那些孩子们真是无法沟通,来去一窝蜂,吵得他害怕的心绪都消散许多。 此时十分后悔为套大当家信息,给孩子许诺金钗。 乱七八糟说些没用的后,那孩子知道自己身上有金钗,直接从他胸口内衬把一包东西全掏出来了。 都是些名贵的胭脂水粉和女儿家用的首饰。 那些孩子看见眼里冒光,有黑爪子跃跃欲试想抢占了,又被另一些孩子伸手打了回去。 时有凤心想,还是有明事理通人性的好孩子的。 几人又一通叽里哇啦,随后齐齐看向他。 结果,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双双脏兮兮的手,把那些胭脂水粉全往他脸上涂抹,金钗步摇一干首饰叮里哐啷全往他脑袋上插。 一通七手八脚的忙活后,孩子们又跑出去了。 破败的屋子安静了,时有凤长长的松了口气后又无声落泪,模糊的视线中,尘埃在哀哀戚戚的飞舞。 如果要这样嫁人受人折辱,不过是一死。 只是他父母怎能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呢。 天色渐晚,土匪窝里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一会儿是娶亲的吹锣打鼓声,一会儿是丧葬的哀悼唢呐声,一会儿又是山里老鸦凄厉惨叫。 这些动静声声入耳,直击时有凤脆弱的脑海。 一惊一乍的,面色愈发苍白。 他被绑在木板上不得动弹,转动眼睛也看不到外面情形,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的破瓦缝隙里的光,一点点的暗淡。 屋顶的光线彻底黑了,望着空洞洞的一线黑夜显得要被吞噬的可怕,他闭眼了,浑身却冷的发抖。 大脑紧张一天了,饥寒交迫中消耗了全部心神,此时脑袋开始昏昏欲睡意识模糊。 哐当一声,门被脚踹开。 黑暗中,时有凤霎时惊恐睁眼。 而后一群孩子涌了进来。 黑夜中,他们嬉嬉笑笑抬着木板,嘴角嚷嚷着时有凤听不懂的方言俚语。 “你们要将我抬哪里去?” 回答他的,是一块巾布。 嘴里被塞了东西,不仅塞的深紧,还气味恶臭,时有凤干呕的想吐。 孩子们看着唱戏大花脸的红扑扑脸蛋儿,摸摸美人头顶插的飞凤金雕镂空吊坠,一脸满意道: “新娘子真美,就是太娇气,大当家应该会喜欢吧。” “美人儿谁不喜欢,我长大了也要!” 孩子们天真无邪又带着恶毒的语调,时有凤尽量忽略,观察着周围环境。 他脑袋扭了扭,黑暗中一栋茅草屋张灯结彩,人声鼎沸,其他的,绕了几条小路后一切淹没在黑色中,水田泛着月色白光,一个鱼塘从视线划过。 今晚的月空,寂寥的无望。 时有凤躺在木板上,看着抬着脚边的孩子,七八岁大,手臂壮又粗。 他好像一粒白米饭,被这些小黑蚂蚁艰难吃力又稳稳的抬走。 还有孩子领路唱着,“大王叫我来巡山哟,绑得美人溜板板哟。” 一路上没有光亮,这些赤脚的孩子们走在坑洼小路上如履平地,不一会儿,他们中的一人轻轻推开了门。 这屋子有些门槛,孩子们齐声嘿哟嘿哟的号子声还怪可爱的。 ——要是抬的不是他就好了。 时有凤睁大的眼从月下进了黑黢黢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 但鼻子却越发灵敏了。 之前的屋子里,像是从黑暗潮湿的四周涌来一股发酸发臭的汗臭男人味,恶心扑鼻。 这间屋子汗臭味也有,只是没这么大,更多的……是腥味。 没等时有凤明白这是什么腥味,他就被塞在床上,头顶罩下粗麻被褥,刺的脸颊生疼。 不一会儿,孩子们出去了,还顺带阖上了门。 空荡荡的黑暗中,时有凤被藏在一方被褥下。 他并没觉得安全了点,被褥上陌生又强悍的男人气味吓得他心跳噗通狂响。 双手双脚被捆绑着,不用看已经红肿淤青了,痛感蚀骨锥心的袭来,眼泪控制不住的掉。 他想家,想爹娘,想姐姐,想自己温暖柔软的床榻。 家人现在一定也是急坏了。 不要着急不要哭,这些都没用。 但眼泪灼痛了唇角,想放肆大哭的冲动几乎淹没理智。 时有凤咬着牙憋住哭腔,试着双臂拱起被褥,想偷偷下床藏起来。 好像离开床铺,离开陌生侵略性的男人气味就能安心点。 他一点点的拱着被子,但他本就力气小,饿着肚子双臂乏力,根本撑不开男人盖的大褥子。 时有凤一点点的拱着,越拱越被褥子裹的紧紧的。 被褥里手脚并用笨拙的踢着,耳边只簌簌轻声,塞满他紧绷的心神。 “又进猫了?” 忽的,陌生男人疑惑声凭空响起。 淫-魔! 时有凤心弦紧绷拉扯的疼,额头汗如雨下。 下一刻,眼前重重的褥子顶开了。 不待时有凤睁眼,一个重重的男人朝他压来。 “唔唔唔~” 时有凤嘴里塞着巾帕,只惊恐地瞪眼反抗压下来的重量和恶心想吐的腥味。 他这般动静,有些头晕的霍刃也酒醒了。 眼睛一眯,夜视清楚了。 哪有什么山野小狸猫,床上躺着一个哭花脸的红白脸蛋儿。 他看时有凤,时有凤也看他。 只不过时有凤看不清,只看到魁梧似鬼魅的人影。 时有凤眼睛惊圆了,空白着,泪珠一滴滴的滚落。 霍刃蹙眉,拿出腰间匕首,三两下就划开了时有凤手脚上的麻绳。 小哥儿手腕脚腕的红肿淤青刺目,饶是霍刃杀人不眨眼,也看的触目惊心。 主要是娇滴滴的太白了。 霍刃见小哥儿吓傻了,准备伸手取人嘴里的巾布,但后者惊吓的脑袋一偏,嘴皮冷抖不止。 行吧。 霍刃刚准备开口,突然门口锁链响动,稀里哗啦响起上锁的声音。 醉醺醺的男人们叽里哇啦说着荤话: “大当家的,那酒可是能一夜七次!” “笑话,大当家的年轻气盛,比石子儿还硬还需要助杏春-药?” “那小哥儿只稍稍哼唧下,保管勾得大当家一泻千里。” 霍刃明白了,老大当家为什么被酒色掏空了身体,还天天抱着酒和女人不放。 腰腹顿时蹿上一股火热。 口干舌燥的厉害。 他下意识扯了扯挂在肩膀上的布衫,整个胸口大喇喇的敞开了。 仅仅片刻间,小腹的热流越来越热的失控。 健硕的胸膛随着粗重的呼吸鼓动起伏,霍刃低头揉揉额头,余光中,那小哥儿吓得花容失色泪水覆面,扯着被褥一个劲儿的往床角缩。 小小一团,像一只可怜兮兮被人欺负的小猫咪。 5 哭的湿漉漉的,也真是白。 霍刃本就是血气方刚的汉子。 平时晚上他睡了,小兄弟都精神抖擞闻鸡起舞。 不过,自制力惊人外加训练,一般杏药还是迷药喝了也就喝了,对他没什么药性。 但是老大当家沉迷男欢女爱,自己又力有不逮,寻来的药物都是特质猛烈药性。 他娘的,霍刃扯了扯渐绷的裤-裆,老当家到底是多不行,这药效罕见的激烈。 昏暗的角落里,有一团柔和颤抖的白,是那白嫩嫩的小哥儿紧紧抓着被褥,抽抽噎噎的哭着。 小小一团,害怕的发抖又不敢放声大哭,简直像山里发情的小狸猫,叫的他心里像蚂蚁啃咬,令他想狠狠蹂躏一通。 霍刃舔了舔粗糙的唇角,火热的呼吸倾身而下,时有凤吓得低头,可视线无意落在男人裤-裆上,泪眼惊怔一瞬而后猛地面如死灰,像是被一柄长棍贯穿钉在了墙上,稚嫩的眼里失了魂。 霍刃面色铁青,瞪那空自眼泪汪汪的桃花眼。 一个越凑越近,目不转睛的打量。 一个渐渐回神,惊悚圆睁的怯怯。 炙热的鼻息带着难闻的腥味与烈酒打在时有凤的脸上,脸色惨白惨白的,哆嗦不出一句话。 昏暗中,那被褥边缘都在抖动。 像寒冬里,瑟瑟发抖的未断奶的小猫咪。 霍刃定了片刻后,轻声嘀咕了句: “这么不惊吓。” 他重重吸了口气后,直起了腰身。 被子后那一双哭肿的眼睛,见那团巨影下了床,反而眼睛几乎全埋进被褥里了。 紧绷的心弦稍歇,心跳还在剧烈失控响动,鼻尖翕动却带不进气,整个人像是关在密闭黑瓶子里,惊骇中难以呼吸。 他不敢掉以轻心,更加紧紧攥着手中的金钗。即使手心被戳破血了,他还借着褥子一丝缝隙,死死盯着那团野兽般的巨影。 那巨影在屋里定了片刻,屋里静静一片,时有凤不敢再哭了。死死咬着唇角不发出一点动静。像是这样,就能让野兽忘记自己的存在。 寂静的可怕,那雄性侵略性的呼吸更加粗重失控,带着野兽般的可怖一点点钻进时有凤的耳膜里,安静中嗡嗡一片。 “哐当哐当。” 巨影晃了晃被锁的大门,铁链呼啦扯动,惊得时有凤眼皮一跳肩膀后缩。 惶惶惊恐中,心里有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位大当家会不会对他没兴趣? 可是,孩子们都说大当家好色成性……而且他那种野兽濒临失控发情的状态,门还上了锁,怎么看都不会放过他。 想到这里,时有凤鼻尖一酸,心里却涌起一股劲儿,他娘那么勇敢,他不会怕的。 手里攥紧了像是被赋予仙法的金钗,浑身紧绷着。 眼底、嘴角全是泪水。 眼底泪水忽的一颤,接着便听见巨大一声惊响。 昏暗中,寒刀划过银光劈在铁链上,而后,那巨兽像是发泄似的,狠狠一脚踹开了大门。 嘎吱一声,大门破开昏暗,迎进一丝月光。 而后又是重重一脚,大门拍飞闪动,忽明忽暗中,半扇门破了个洞,斜斜挂在门橼上要掉不掉的。 时有凤抹了把眼泪偷偷抬头,视线看清了那道背影,山风将月光吹了进来,男人背影像头黑熊遮住了大半光线。 走,快走,快走啊。 时有凤看着男人粗壮的大长腿,像施法似的盯着默念。 那腿果然朝门槛迈了一步。 压在胸口的窒息石头松了点,稍稍能呼吸了。 但下一刻,那头熊扒了身上松松垮垮的布衫,露出后背力量十足山包似的腱子肉。 时有凤心跳霎时到嗓子眼儿。 吓得下意识闭上了眼,泪珠在睫毛上抖着越来越大。 不过,屋里久久没动静。 他受不了这煎熬了。 等他睁开泪眼时,屋子里空无一人。 随后,听见屋外一噗通水花声。 水田里,一群青蛙跳霍刃肩膀、脑袋上“咕呱咕呱”跳跳叫叫,男人低吼了声,“再叫明天都吃了。” 顿时安静。 时有凤听见这动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胆子,轻轻从床上爬起来,借着月光悄悄走向窗户边往外探。 窗户桐油糊纸,破洞繁多,时有凤把眼睛对准一个小洞洞,转着眼珠子往外查看。 屋外,月色银光倾泻在村舍屋瓦盈盈如水,片片水田里生了绿草,远处田洼沟渠里蛙声一片,唯独门口几丈处的鱼塘寂声,鱼塘中央还有一个黑黢黢的团影。 时有凤定睛一看,吓得双腿发软,瞬间倒地缩着墙角。 那双眼睛竟然在黑夜里亮的发光,目光锁着他像凶兽一般煞气阴冷。 啊,又吓到了。 霍刃摸摸下巴,腰腹的热流稍稍控制住了,但那小哥儿偏偏不知好歹的撞来。 这小哥儿刚刚躲在窗户上探头探脑的样子,又蠢又笨,但那眼睛又透着点小狸猫似的浑圆天真,勾着他的破坏欲。 越想越火热。 霍刃往水里沉了沉身体,三月山里水冷刺骨,但想着那湿漉漉惹人欺负的眼睛,最后干脆整张脸都没入池塘水里。 三月三蛇出山,但今年倒春寒厉害,此时鱼塘里倒是没什么水蛇。 但是霍刃屁股还是被咬了口。 粗厚的大手随意驱赶,可肩膀上又被咬了。 霍刃没了耐心了,手掌用力,迅速一抓,手臂破开水面,迎着月光看清手里滑不溜秋的是什么东西了。 大眼瞪着小眼。 小眼是那翻白死鱼眼。 哦,是他前些日子下山买的草鱼苗。 这些日子忘记喂草了,这时就逮着他身上咬。 不过他现在是大当家了,就可以指使下面的人干活了。 水里有鱼儿作伴,霍刃也不想那白白的梨花带雨的小哥儿了。捉鱼逗鱼,一池塘的鱼儿快被他玩死翻肚皮了,体内的药效终于在他可控范围内了。 正当他准备起身出鱼塘的时候,门前小路上,一个身影猫着步子朝他屋里走去。 那人进屋前还特意朝鱼塘扫了眼,像是确定人还在鱼塘,才敢进一步朝屋子走去。 墙角根儿缩着的时有凤,自然听见屋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是那种刻意收敛的,做坏事的脚步声。 时有凤哪能从脚步声能猜出人心思呢,只不过他现在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跳如鼓,手里握着门杠,像是握着救命稻草一般。 他紧紧盯着破烂的大门,直到那瘦弱的人影投映在门口里时,他鼻尖的冷汗顺着泪珠进了嘴角。 眼里满是绝望时,门外传来一声大喝。 “干嘛呢干嘛呢。” “当老子死了?” 门口影子吓得一跳,弓着身子逃跑,窗外是惊慌的脚步声,时有凤莫名松了口气。 “王麻子,你给老子站住。” “猫着身子老子就不认识你了?” 门外逃跑的男人惊慌求饶,“大当家的,我只是想你们要不要洗澡水啊。” 霍刃三两步走近,一身水迹啪嗒啪嗒的砸在石子路上,对面男人像是看见血珠似的,连连后退。 “老子现在就送你喝我的洗澡水。” 一脚就把人踹进了鱼塘。 噗通一声,男人惊慌喊救命,扑腾中喝了好几口水。 结果一旁青蛙咕呱咕呱叫了几声,王麻子站了起来,水刚刚到他肩膀处。 幸好幸好,只喝了几口泥水。 霍刃像是明白他想什么,一脸苦恼道,“对不住啊,兄弟,我每晚起夜,都是站在路上往鱼塘里尿。” 王麻子恶心的一激灵,“怎么可能,距离一丈远!” 霍刃解开裤腰带,作势掏东西就要证明。 王麻子见状赶紧求饶,这人比土匪还土匪,比土匪还混不吝。 屋里的时有凤听见这动静,对霍刃的印象在“大黑熊”上又加了寥寥几笔——邋里邋遢的大黑熊。 不过,大黑熊能跳进鱼塘里去火气,时有凤极度紧绷的神经还是得到了一点点的缓解。 甚至还有点感激。 可是,要不是他派人把自己掳来,他根本不用遭这些罪和担惊受怕。 想到这里,时有凤又忍不住的流泪。 他默默哭的厉害,无声里嘶声力竭,发泄一天的惊惶担忧,全然没听见霍刃进了门。 霍刃一进门先是看眼床,没人。 再听见了细微翕动鼻尖的滞涩声,朝门角探头,月色从破窗落下,那有个蜷缩在地上的小哥儿。 哭的湿漉漉的,也真是白。 像是奶白奶白的小猫咪。 “去床上睡。” 霍刃冷不丁开口,正哭的起劲儿的时有凤吓得哭嗝都出来了。 “嗝~” 抬头两眼汪汪又怯怯防备看着霍刃。 霍刃蹙眉,一贯不喜欢这种娇滴滴的哥儿,问就是麻烦。 “不要我说第二遍。” 冷声戾气的,时有凤缩了缩脖子,小声哽咽道,“我,我没听清。” “去床上睡!” 时有凤怕啊,但还是抖着双腿照做。 不过他惯会给自己找放松的点,这人恶声恶气的说不要说第二遍,但是他刚刚就说了第二遍。 时有凤上了床,鞋袜也不脱,霍刃看了眼也不甚在意,时有凤一点点缩在角落,又拿被子紧裹着全身只留一双戒备的眼睛看着他。 霍刃懒得理他,大半夜在池塘泡精神了,也没什么睡意。 于是,翻箱倒柜找出刨子、木块、凿子、锯齿等工具,一股脑的全都堆在门口。一脚踢了踢摇摇欲坠的木门,扯着仍旧高高顶起的裤-裆蹲下,开始修大门。 他光着膀子背对着屋里,手臂拎着凿子把木块凿的哗哗响,手臂牵着肩背肌肉,一扬一收小麦色腱子肉雄健的水光发亮。 时有凤只匆匆扫了眼就怕。 换做平时,见男人裸露身体,小哥儿定是面红耳赤。 但时有凤此时只有胆战心惊的害怕。 村里时不时有狗叫声时远时近,说明……附近有人在探近又远离。 不过听着门口叮里哐啷的修门声,大黑熊蹲在门口隔绝了村里时不时叫唤的狗声,时有凤又有种莫名其妙的安心。 就这样矛盾拉扯中,疲惫至极的时有凤竟然缩在墙角,裹着被子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时府,然后把手里的金钗给了他娘。 这金钗有仙人法力保护,他娘的病情也会被这沾有仙气的金钗给治好的。 6 “我嫁!” 时有凤睡着了,但是睡得并不安稳。 一会儿梦见他娘听见他被掳走的消息昏死过去。 一会儿听见他爹呜呜呜哭天喊地该怎么办。 一会儿又见他姐姐拧着眉头,一改争风吃醋时的弱柳扶风之姿,扬着金丝长鞭要闯土匪窝。 光怪陆离的梦境里,各种纷扰的哭闹和争吵声在他脑海里时远时近,刺激的脑仁儿生疼。 他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姐姐的怨怼和不满。 姐姐生的与他一般高,明明只是前后脚出生,却要姐姐扛起一家的命运,他只是个累赘。 他也怨自己的身体娇气,只一点点磕磕碰碰就疼的要死要活。 从小到大,他改变不了这点。 只学会了默默哭着不出声,这样周围人不用一听见哭声就大惊小怪胆战心惊。 可真是疼,他也不想哭。 全府上下的关注点都落在他身上,对他格外的关注与对姐姐的正常关注,两者之间本就有明显差别。 甚至一段时间,姐姐为了博取关注,还特意装病,不吃饭不喝水,或者走路故意摔跤。 可周围人和爹娘的反应并没那么忧急,像是看透了孩子小把戏,只嘴上说说叮嘱注意。 娘忙着生意,与城里铺子商户、官家、时家堡里的族人周旋,能分出的精力很少。爹围着娘转,会抽时间来陪他们姐弟,给他们讲故事。 可娘教育很严厉,反对爹的寓教于乐。 娘不管爹怎么教他,但是对姐姐的管教确是自己手把手亲自带着,教姐姐待人接物,算账做生意,打算将姐姐培养成第二个时家“铁娘子”。 他知道姐姐是羡慕他的。 这种羡慕长久求而不得,变成了怨怼。 即使他每天都想办法让姐姐开心,姐姐的脾气还是在前不久爆发了。 梦里,姐姐还在怨怼他。 另一边,时府。 夜已深了,但时府全府上下没人敢睡。 白天寿宴昏倒的时娘这时才慢慢转醒。 一脸耗尽心神的苍白脆弱,睁眼却急切的喊着: “小酒,小酒找回来了没有。” 坐在床边的时有歌擦了擦眼角泪珠,“爹下午就和时家堡那边要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 时娘一听眼里更着急了,掀开锦被挣扎着要起身。 时有歌按着她娘,呜呜呜哭了起来,“娘,你放心,我这就去卧龙岗把弟弟换回来。” 卧龙岗。 时娘直接咳嗽出了血。 那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的土匪窝。 土匪烧杀掠夺无恶不作,附近城里村子时不时失踪的妇孺哥儿,都是被卧龙岗的土匪抢去了。 时有歌忙给时娘擦嘴,一边抖着唇角喊贾大夫。 “娘,我这就去卧龙岗。” 时有歌年轻气盛又着急失策没了头绪,起身就要往外冲。 或许,这其中还有一点她都没意识到的争宠,想看看到底娘会选择她还是弟弟。 但更多的是对弟弟的担忧和自责。 “站住。我平时是这样教你的?” “遇事自乱阵脚。” 时有歌回头,眼里噙着泪水,满脸懊悔。 “要不是我不理弟弟,弟弟就不会为了哄我出去买首饰。” 一开始,时有歌听到弟弟偷偷溜出去被土匪抢了,第一反应是责怪。 责怪弟弟为什么不听话,搅乱了这么重要的日子,还让他们家当众出尽洋相。 可随即她爹扫来的视线,那种看透阴暗的眼神吓的她委屈又愤懑。 她想的有错吗,就是弟弟擅自跑出去才被抢了去。 弟弟身边的满白一贯仗着弟弟欢喜,对她也不甚尊敬。 满白当时直接大吼道,“小少爷还不是为了哄你这个姑奶奶,才跑出去买首饰!” “大小姐,知道你那天剪碎的纸鸢,小少爷做了多久吗?光纸鸢上的飞鸟,小少爷就一点点勾勒作画用了三天,跟着老师傅学削竹破蔑亲自取竹骨,他又学了五天。” “小少爷从来没动手做什么事情,这次做纸鸢带着手套还是把他手心刺的发红,平时皮肤不泛红他都会痛,别说尖锐的竹骨刺红了!” “还有那竹子材料,你身边的丫鬟说都是我霸道强势抢走了,我是拿来给了小少爷都用来给您做纸鸢。而你,三言两语欺负小少爷还不算,还一把剪碎了他辛苦几天的成果。” 满白声泪俱下的控诉,还跑去时有凤的房里,把纸鸢拿给时有歌看。 一个破碎重新拼接的纸鸢和一个快做好的成品纸鸢,无一例外,纸鸢右下角有隽秀题字——盼姐姐有歌有酒肆意展颜。 满白扬着那破碎的纸鸢,又凶巴巴道,“你知道小少爷多伤心吗,但是他不让我看出来,还安慰生气的我,说第一个成品做的不好看,第一个练手后,后面再做一个又快又好看。” 按照往常,满白是不敢这么对时有歌的。尊卑有别,他虽然自小生活在时府,但他谨记自己只是奴仆。 小少爷出不了门没有玩伴,他本想费经心机成为小少爷最好的朋友,但是小少爷脾气太好了,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讨得小少爷开心。 反而被纵容的强势几乎忘了尊卑。 此时小少爷被掳走,他失责按照家法要被发卖。 他什么都不怕了,拼这一条命也要为朋友出气。 时有歌被吼的一怔怔的,懊悔自责愧疚汇成揪心的痛,眼泪滚滚直下。 此时,时有歌把这些小矛盾小阴暗的心思全都坦白给了严厉的娘亲。 时娘听完,也流泪了。 她拉着时有歌的手,知道女儿有不满,但没想快积怨成了仇恨。 时娘拿巾帕擦了擦眼泪,“凡事必定有阴阳两面,这次你弟弟被掳走,也让你们姐弟解开矛盾恢复如初,也让我意识到差点犯了大错。” 来自强势说一不二娘亲的示弱道歉,时有歌那些积年拧巴的劲儿松懈了,哭得像个悔不当初的小女儿。 “可是弟弟被掳走了。” 时娘此时觉得千疮百孔的身体又注入了点力气,她稳住急得发疯的思绪,镇定道,“以我时家的地位和名声,就算是卧龙岗,也不会轻易对你弟弟如何。” 时家,青崖城第一大家族。 在青崖城,没有家族庇护,怎么能在官匪混乱剥削的背景下做大生意呢。 但自从上一代时家主不听族人过继安排,时府就开始和时家堡的关系尤为微妙。 时娘知道时爹这番去寻求帮助,时家堡铁定没好脸色,说不定还会狮子大开口要什么条件。 但只要时家堡开口,卧龙岗的大当家都要给时家一个面子。 所以,无论时家堡开什么条件,他们都会应下。 可是为什么去那么久还没回来? 时娘一边安慰稳定女儿心神,一边暗自焦急。 没多久,时爹披露戴月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他来到卧房里间,见时娘醒了,忙走近,却也不坐下触碰。 怕自己身上的冷气过给憔悴的时娘。 时娘和时有歌几乎同时开口,“怎么样?” “开了两个条件。” 时爹刚准备开口,看了眼女儿,准备叫女儿下去,但时娘道,“女儿也着急弟弟,她也长大了。” 时娘发话,时爹点头。 “一是,过继族中有能力的侄子过来承袭时府。” “二是,二是,”时爹有些吞吐的看着时有歌。 时娘心里有个猜测,和时爹对视一眼,后者点点头。 “二是什么啊!是不是要我做什么?” 时爹垂着眼眸,“二是,有歌代替小酒嫁给知府公子。” 之前知府公子就来求亲时有凤,只是时家舍不得宝贝儿子嫁出去,招婿的话,知府那边又不同意。 时娘所幸没给时有凤说这件事,只委婉拒绝了知府的求亲。 于是,民间对时府的嘲讽和讥笑越发多,时不时翻出当年高人批出的凤命说事。 此时,时家堡提出要有歌嫁给知府公子,摆明了就是给知府赔罪道歉。 “我嫁!” 时有歌道,“刀山火海我都不怕,不就是嫁个人。” 时娘:“牺牲一个救另一个,你想让我早点死吗?” 一提到死字,时爹应激似的呜呜呜哭,时有歌也眼泪汪汪的望着时娘。 时娘叹气。 这个家,她怎么死得了啊。 时娘手边两个人愁眉苦脸的,时娘这会儿倒是注意到了时爹的细节不同。 白天穿了绛红色衣服,这会儿换了件暗青色长袍,手心还带着点皂角的清香,摆明回来是洗了手的。 时爹一直这样,什么事情都不急不忙,慢吞吞的。 虽然没干成什么,但就他这过于稳定的情绪,几十年来或多或少缓解了时娘的风风火火性子,人比年轻时沉稳豁达许多。 这么看,他男人也不是一事无成毫无用处。 时娘想到这里,又问起了时爹,“时家堡那边的人是不是又奚落你了?” 时爹狠狠点头,像是委屈控制不住似的,终于找到宣泄口,抓着时娘手腕道,“他们都瞧不起我,说等你走了,就把我赶出门。” “他们敢!” “我这就上门和他们谈条件,我时越男这些年收敛着,还真当我能随意拿捏!” 时娘提着口气冲上喉咙,脸都浮上了血气。 时爹忙安抚她,轻轻拍着肩膀。 “满白那孩子还被关在柴房……” “夫人你看怎么处理。” 论家法是要发卖,甚至有的家族打死都不为过。 为奴为仆,人命如草贱,不是她心狠手辣,世道如此。 小酒看着性子软,但也最为倔和护短。 他十岁那年,因为和奴仆们玩闹摔倒在地导致昏迷不醒。 她叮嘱奴仆们务必寸步不离的照看,不准和小少爷嬉笑玩闹。 她气奴仆们不尊她的指令,把一个院子的奴仆都发卖了。 小酒醒来知道后,没哭也没闹,只是一个月不和她说话。 她每次从高高的楼阁望去,天天都见小酒书房开着窗,小大人似的坐在书桌前,提笔写字神态稚嫩又极为严肃。 一问奴仆写的什么字。 说是写的“静思己过”。 小酒自小就知道怎么让她退让和心软的。 时娘从记忆里回神,按照为母忧切偏袒的性子,满白的过错,打死都不为过。 但客观来看,满白只有胁从纵容瞒报之过,归根到底他和小酒那孩子一条心,才间接导致小酒被掳走。 真发卖了,小酒就要伤心了。 “扣月钱一年,罚为低等粗使奴仆。” 满白那孩子聪明,不用她敲打多说什么,他自然知道下场后果。 柴房。 满白被冻的哆嗦,但是想到小少爷被掳走至土匪窝,他什么都想不到了,懊悔自责的想以死谢罪。 还有,他当时不该大庭广众下嚷嚷小少爷被掳走了啊。 小少爷的名声全被他毁了。 也不知道小少爷现在什么情况了。 小少爷穿的都是寸锦寸金的料子,睡得都是极为柔软昂贵的蚕丝锦被;洗漱用具都是老爷特质的,牙刷用的是秘法软化过的鬃毛,巾帕似云朵扶脸,现在铁定在土匪窝遭罪了。 时有凤确实在遭罪。 床板年久硬木,被褥裹着男人汗臭味,还有不知名的腥味,男人的被子薄,冻得他瑟瑟发抖。 一晚上睡着了,但是梦里一直哭哭啼啼喊爹喊娘喊姐姐。 霍刃在门口就着门板,双臂做枕睡一晚。 等天亮了,就将这个娇滴滴的小少爷送下山。 但夜里,霍刃被梦魇的时有凤吵的心烦,加之体内的药效能硬撑到五更,也没办法睡觉。便无聊的数着小少爷嘴里的爹娘次数。 爹喊了三十二次,娘喊了十九次,姐姐喊了二十五次。 八成这小少爷家中是父慈母厉。 至于姐姐,听着梦里小少爷追着姐姐喊的亲热,一会儿又担忧谨慎讨好的语气,估计姐姐脾气挺大,对小少爷爱答不理,但又有几分真心。 只是,这小少爷嘴里的大黑熊是谁? 卧龙岗没听说有熊瞎子啊。 杀过狼屠过虎的霍刃,霎时对时有凤嘴里的大黑熊十分感兴趣。 霍刃睡不着,干脆起身擦拭着寒刀,一边擦刀,一边听小少爷呓语,倒也能打发时间。 床上的时有凤拧着眉头,一脸的冷汗浮面,语气惊恐嫌弃: “不要过来,邋里邋遢的大黑熊!” 霍刃噗嗤一笑,回头看去,小少爷双手惊慌失措的在空中抓挠。 那白白嫩嫩的爪子,倒是像极了没满月的小猫咪,掌心都是粉粉的。 7 嘴角扯了抹笑,眼里睥睨凶光: 山间云雾涌动,春田里泛着几缕晨光,随着一声雄劲鸡鸣,金光徐徐大盛,鸟儿在屋檐旁的松柏枝头捉虫。 新的一天到来了。 霍刃从后山的操练场带着一身湿汗热气回来,腰间寒刀沾了点青草碎末,手里拿着一把整齐割头的青草。 他站在屋前的小土坡上,扬着手,把带着水露的草丢鱼塘里。那些鱼昨晚饿的不挑食,追着霍刃屁股咬。如今看到草料,一窝鱼簇着头摇着尾吐着水泡齐齐奔来,看着十分活泼生气。 这会儿日头了,小哥儿怕是醒了,应该缩在被被里掉金豆豆吧。 指不定这会儿又躲在窗户下偷偷看他。 瞧见他早上给鱼儿喂草,应该会没那么怕他吧。 霍刃看了会儿水下游鱼,转身进了屋子。 咔吱一声,阳光泄进暗淡的屋子里,光线大亮。 简陋的床上,小小一条没有动静。 脑袋上歪七扭八插着精巧的首饰,一头青丝黑亮的铺在粗布缝制的枕头上,那张脸还是大红大白的唱戏小花脸,不过看得出来是真白。 白的发光,衬得被褥都灰扑扑的。 霍刃招猫逗狗似的大步跨进了门槛。 距离床前一丈距离时,霍刃才看清了小少爷状态。眉间拧巴虚汗,脸颊烧的坨红,眼皮哭的红肿水亮,呼吸起伏虚弱。 那鼻尖秀气哭得像粉粉的猫鼻子。 “醒了吗?” 小哥儿睫毛湿濡一缕缕的闭合着,蹙了蹙眉头,像是对外界下意识的回应,哼哼唧唧的含糊,“我,我不想吃饭。” 还在做梦。 霍刃琢磨了一番,想着哥儿肯定怕他娘。 “你娘来找你了。” “是我自己没胃口,娘你不要怪厨子。” “乖,叫声爹就不怪你。” “爹爹~” 霍刃手指都酥麻了。 “诶!” “呜呜呜,爹爹我被牛魔王抓走了。真的是爹爹说的浑身都是虱子,臭烘烘的。” 牛魔王是谁?八成是编的故事人物。 “我,我给娘的寿礼还没给出去,牛魔王还逼着我给他洗大脚,呜呜呜,他还张大血口叫我钻进去给他刷牙。” 瞧把小哥儿吓的,这都什么跟什么。 “牛魔王嫌弃你刷的不好,要把你退回去。” “好儿子,乖乖睡,醒来就到家了。” 霍刃逗了会儿,才没放任烧得迷糊的时有凤。 霍刃略通医理,当即伸手号脉。 这一撸起袖子,才发现细白的手腕青紫勒痕可怖,高高的红肿了。手里还紧紧攥着金钗,干净透明的指甲缝里有一丝亮眼的红,那是流淌的血迹干涸的纹路。 不关他事。 小少爷命里活该此劫。 遇见他,算是有惊无险了。 惊吓过度又虚弱至极,还受了风寒。 号完脉后,霍刃起身出门了。 霍刃来到聚义堂,还没走近,就听见一众土匪们鬼哭狼嚎的,刺耳。 不用问,霍刃都知道怎么回事。 他昨晚说要厚葬两个大土匪,可条件限定摆在那里,于是这群土匪只能号丧,用“情谊”厚葬。 灵堂都没设,牌位也没有,就两个白萝卜上插了三炷香,一群人跪在地上干哭。 一旁孩子们咯咯傻笑。 不过一见霍刃来了,连忙捂嘴,机灵点的已经开始挤哭脸了。 霍刃没管他们,吩咐手底下的小土匪从村子里挑一位老实巴交又手脚麻利的婆子,最好有伺候人经验的。 土匪窝里也有村子,还是很大的村子。大概一千人左右,村子里人人都是土匪。当然,很多人只是未开化从未出过山,还有一些人是从山外抢来的。 小土匪很快就领了一位婆子过来了。 新大当家的狠辣事迹昨晚传遍了,这屠夫腰间的寒刀看着就令人胆寒。 小土匪和婆子点头哈腰战战兢兢的望着霍刃。 霍刃扫了眼,婆子衣着粗布补丁遍布,但洗的干净发白,手指粗糙但修剪的干净,头发也盘得一丝不苟。 “会伺候人?” 那婆子抖着手指,揪着衣摆拘谨道,“会。” 小土匪瞪她嫌弃嘴笨,讨笑补充道,“在家伺候公婆,三个妯娌,下面还有五个孩子养。经验丰富得很。” “就她了。” “给她家里发五斤米,一斤小麦粉。” 僵硬的婆子顿时喜出望外,甚至面露感激,但嘴巴半晌憋不出一个字。 霍刃又觉得婆子过于木讷,叫孩子们找一个聪明机灵又讨喜的小孩子过来。 乖巧的孩子能降低小少爷紧绷戒备的心弦,拉得太紧小心一命呜呼了。 “最好是个小哥儿。” 一群孩子拍拍胸脯保证,嚷嚷尖叫,“要伺候新娘子咯!” 霍刃无语。 “再瞎嚷嚷把你们脑袋割了当球踢。” 孩子们纷纷缩着脖子,小鸭子似的排队束手束脚的出了院子。 霍刃又嫌弃他们慢了,朝最后一个孩子的屁股就是一脚,“快去快回。” 很快,孩子们五花大绑押过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哥儿。 霍刃看着眉头直跳。 面黄肌瘦的小哥儿眼泪汪汪又不敢哭,倒是和那小少爷看着有点像。 “就他了。” 霍刃让婆子带着小哥儿去他屋里照顾人。早上这小土匪和小孩子们在村里闹一通,鸡飞狗跳的,霍刃屠夫的名头又添了暴戾残忍,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不过土匪窝里,这种做派不稀奇。 霍刃又吩咐人去河边摘些杨柳枝,洗干净捣碎要汁液,这土方子对头疼脑热很管用。 三两句交代完后,霍刃又叫来了绑架小少爷的几名土匪。 就在院子里问这几人缘由。 “你们昨天绑的那小哥儿什么来头?” 四个土匪面面相觑。 他们一向见人就绑啊,管他什么来头。 霍刃见状又问,“为什么绑他?” 他们土匪绑人还需要缘由吗? 但看着霍刃脸色,一人道,“他站在大街上,比仙女下凡还抢眼。” “对对对,这么美的小美人儿没见过,就想绑回来孝敬您。” 白是挺白的,美倒是看不清,只记得是个小花脸。 霍刃见问不出什么,只有等人醒了他自己说家门了。 刚只顾着逗人了,忘记问正事了。 霍刃准备忙别的事情时,山寨的三当家手里拿着封信朝他走来了。 这三当家原本是二当家的,因为霍刃来了,他便退位成了三当家。此时霍刃成了大当家后,他本该顺位成二当家,但霍刃没提这事,他便也没问。 三当家长得白皙秀气,读过几年书还是个秀才,喜欢穿长衫拿竹扇,在土匪村里人缘口碑都很好,很多人家都想把女儿和哥儿嫁给他。 三当家此时双手恭敬的把信递给霍刃,“是时家堡送来的信。” 时家堡? 就是青崖城最大的“土匪窝”? 霍刃拿着信封,只稍稍用了点力,从斜对角撕开了缝隙,还扬起了飞絮屑沫。 一土匪恭维道,“大当家神勇!想必昨夜撕衣服撕顺手了!” …… 霍刃抖开纸张,两个半截拼在一起,扫了眼。 霍刃蹙起了眉头。 三当家观其面色,试探问道,“何事让大当家这般忧心?” 霍刃斜了他一眼,将信丢他看。 三当家看完后,一贯温和稳定的情绪,气的面色铁青。 “时家堡未免太不把卧龙岗放在眼里,要是好好说话,咱们必定给他情面放了时家小少爷回去。” “可竟然通篇都在挑衅侮辱我们!” 三当家的话,引得周围聚拢一批土匪。 虽然卧龙岗没什么兄弟情谊,但是卧龙岗这三个字事关道上脸面,说它不好就是瞧不起他们血气男儿。 就像自己再嫌弃的东西,也轮不到外人指手画脚。 各个伸脖子争相看信,好奇那份让大当家沉默,让三当家气愤的信写了什么。 一个个眼睛瞪的像牛,但,没一个人识字。 于是只得让三当家念出来。 大意总结出来就是几点。 一,你们卧龙岗在青崖城土匪窝里最窝囊最没实力,竟然敢绑走他时家堡的矜贵小少爷。 二,你们大当家又怂又丑,还没实力,凭什么绑我家小少爷。 三,根据第二点,展开一系列言辞激烈愤慨的辱骂,堪比泼妇骂街。 四,威胁放人,不然就踏平卧龙岗! 五,已经号召其他势力要公开讨伐卧龙岗,要卧龙岗为他时家小少爷的清白名誉陪葬。 …… “时家堡简直欺人太甚!” “他娘的,平时给他时家几分脸,现在就蹬鼻子上脸了,爷爷我这就办了他珍贵小少爷!” 这信点燃了这群土匪难得的团结,纷纷要霍刃把时家少爷给他们泻火,就要明晃晃的挑衅时家堡。 “不是这么宝贝他们时家小少爷吗,就把人扣留在咱们卧龙岗,给咱们生他百八十个子子孙孙。” “够了。” 霍刃发话,这群土匪闭了嘴。 但面色上的怒火和凶暴越发浓烈。 他们一贯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没道理做土匪还受人威胁的! 不知什么时候聚集的土匪乌泱泱一片,各个面色阴沉地盯着霍刃。 群狼环伺。 就算整个土匪窝全部对他倾巢而动,他也丝毫不杵来去自如,但他的目的不是这个。 这群土匪被激得血气逆流,各个面色愠怒气势汹汹,要他表态。 看来这时家小少爷还得留山上一段时间了。 霍刃权不管这信写来的目的,当下稳住土匪窝才是要事。 霍刃正准备开口时,又一土匪高举着信封过来了。 “大当家的,蛮牛山来信了。” 蛮牛山在青崖城最南端,控制着大片的渔场、盐场,快马加鞭到卧龙岗,至少得一天一夜。 而小少爷刚绑来也不过一天一夜。 看来蛮牛山是急速换马动用了他们自己的驿站传送渠道。 蛮牛山是众多土匪势力的老大哥,它有这个实力。 霍刃没打开信,直接叫三当家念。 “卧龙大当家,见信安好,此番来信是为时家堡小少爷一事……都是生意上往来照顾,还望勿因小事伤了和气。” 蛮牛山的大当家也读了几年书,写的有点文绉绉又和和气气的,土匪们听着不得劲不甚直白其意。 三当家扬了扬信,“这不就是时家堡说的,联合其他势力威逼我卧龙岗?” 众人听闻,顿时破口骂娘。 纷纷扬言有本事就来攻打卧龙岗。 他们闭寨不出,别人还真难攻上这地势险峻的卧龙岗。 土匪们扯着脖子粗声粗气骂了一通后,看向了霍刃。 “大当家的,那哥儿你玩过了,今晚赏给咱们兄弟去去火呗。” “就是,他娘的,倒要看看时家的哥儿艹起来是不是格外不同。” “据说是凤命,咱们可不就是土皇帝!” 霍刃面色冷然,看着刚刚几个叫嚣欺辱小哥儿的面孔,粗茧的大拇指点了点腰间寒刀。 嘴角扯了抹笑,眼里睥睨凶光: “老子的人你们也想碰?” “问问老刀同不同意。” 8 “大当家!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放我下山。” 日头高高照。 鸟儿喳喳叫。 霍刃进屋的时候,要不是躲的快,就被屋檐掉下的春泥砸到了。 抬头一看,横梁嵌着黄泥的小小屋檐下,燕子衔着春泥,正在一点点的筑巢。 屋里忙活照顾人的婆子和小哥儿看到霍刃来了,吓得忙跪地喊拜见大当家。 霍刃没管他们。 这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反应,霍刃说了两次后教不过来,就不管了。 “还没醒吗?”霍刃一边走近一边问,在距离床一丈远停下了步子。 “夫人还是高烧不退。” 霍刃听见这个称呼,沉默了。 “叫他小少爷就行。” “是。” “有什么需要的,开口就是。” “是。” 霍刃说完,那婆子和小哥儿又都垂着脸,不敢看他,只揪着手里的巾帕心里打鼓。 “你们忙。” “是。” 霍刃说完又出去了。 他刚跨出门槛,屋里就传来窸窸窣窣的水声。 霍刃怕回头吓着他们,便出了门槛绕在窗户下猫着腰背,透过窗纸破洞看里面情形。 那婆子拿着巾帕给小花猫擦脸,擦着擦着就露出一片白嫩的脸颊,巾帕显得糙又黑,尽管婆子小心翼翼的擦,但那带着点小肉的脸颊还是泛了红。 这么娇气? 管他的,反正他不会要这么难伺候的婆娘。 霍刃瞥了眼见婆子挺细心便放心了,头都扭走了,恰好婆子侧抬了下小少爷的脖子,那张脸一下子跳进霍刃的眼里。 破窗纸在春风里荡漾着柔光,模糊了视线,寂静的四野,鸟雀在暖阳里叽喳。 霍刃定了片刻,而后收回视线转身走了。 他刚走没几步,就见一群孩子爬在不远处的橙子树上,指指点点笑笑嘻嘻。 “大当家喜欢那个小少爷!” “还偷偷看人家。” “我就说谁会不爱大美人儿!” “就是,杀鸡都要先吃好看的!” 小路上的霍刃听着,假装没看见树上的七个孩子。 时家小少爷,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小美人。 即使还未长开显得稚气,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就是比一般人好看、太多。 时家小少爷那个青崖城人尽皆知的凤命,以当朝皇帝的昏庸无道,看中这小少爷的皮囊难保不会废后。 “瞧瞧,大当家都想痴了。” 霍刃这般想着,树上的孩子们躲进树叶里还在嘀嘀咕咕。等他走近时,那些孩子闭嘴目光滴溜溜转。 霍刃冷不丁一脚狠狠朝树干踹去。 大腿粗的橙子树,寻常人踢一脚反而折腿。但霍刃力大如牛,树干受力摇晃的厉害,不等树上的孩子哎呀慌张,他又补一脚,树上的孩子像掉果子似的,噗通噗通,接二连三砸向了水田里。 “哟,怎么天上下孩子了。” 山野孩子皮实,在泥田里滚一遭后,一个个泥人又爬起来了。 一排排叉腰昂着下巴看着霍刃。 霍刃挥手,“行行行,知道你们最厉害,一边玩儿去吧。” 孩子们得意哈哈几声,水田里的声音闹的大。这些七八岁的孩子们本就像个跳蚤招人烦的很,又无人教导天性野蛮,在霍刃门前的田里,干脆打起了泥水仗。 这些孩子闹起来叽里呱啦吓跑了屋檐下筑巢的春燕,村里的狗叫都让步几分。 屋里的时有凤也被这叽喳刺耳声吵醒了。 时有凤脑袋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只隐约记得自己被绑架了,然后又回到家里和家人团聚。 他一睁眼,抬头是顶着屋脊的横梁,破旧满是虫洞蜘蛛网。 时有凤立马闭眼。 而后又颤抖着眼皮再次睁开了眼。 入眼的被子还是灰扑扑的粗麻褥子,鼻尖是黄土灰尘裹着腥味。 时有凤紧紧闭眼。 再也不肯睁开眼。 而后钻心蚀骨的疼痛蔓延浑身,眼泪先苏醒了。 思念家人的担忧,混杂着未知恐惧齐齐重压下来。 “咦,秀华婶婶,小少爷好像在哭。” 婆子正蹲在地上洗木盆里的巾帕,闻言忙起身看,“哎呀,小少爷不能再哭了,眼睛已经哭肿了,再哭就要瞎了。” 说着,拿巾帕轻轻擦拭时有凤的眼角。 巾帕粗糙像是细刺抓着时有凤的眼尾,疼的他不禁扭头避开。 余光视线中,婆子担忧的目光变成了拘谨像是做错事的害怕。 “对,对不起。” “没事。” 时有凤说完抿嘴,他纯粹是下意识的开口。 不过看着婆子嘴角露出淳朴松快的笑意,时有凤心里也放松了点,但还是提着戒备的眼神打探四周。 天光大亮,他这才看清这间屋子。 很简单,一张床、一张椅子,一扇破窗和刚修好的破门,没了。 像是暴风袭卷过后的干净,又洋洋洒洒留下了尘埃。 椅子上一层厚厚的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土地坑坑洼洼没砌平,墙上挂满了山野里的豺狼虎豹兽皮子。 一张张兽皮毛亮而硬,还有些血迹未干黏糊糊的滴在深褐色的墙板上,墙上还专门打了一排横木,上面放着野兽狰狞的獠牙以及风干的头颅。 不知道是什么野兽脑袋,此时两眼窟窿正对着他。 时有凤哪见过这些猛兽,即使死了,野兽身上散发出的威压吓得他缩了下脖子,不敢再盯着看。 难怪他一直觉得有什么腥味,全是这些猛兽皮毛的腥味。 他低头看自己衣衫,倒是规规整整完好无损。 婆子见状,倒也明白时有凤所想,毕竟她就是过来人。 只是她没时有凤运气好。 婆子轻声细语道,“小少爷,大当家没碰你。” “他还很避嫌,一天几进几出,都只有我们在的时候进来。” 最开始,婆子见霍刃进屋,识趣地牵着小哥儿出去,但霍刃说就留这里。 但大当家又时不时看他们照顾的是否尽心,想来也是看中了这位小少爷。 可是这么娇滴滴漂亮的小少爷怎么会看上粗鄙凶狠的土匪。 婆子想到这里不敢继续下想了,只闷声站在一旁。 屋子里便安静下来。 时有凤脑子里却嗡嗡的还理不清头绪。 孩子们口里的大当家,是色-欲熏心的牲口,但婆子说的大当家又是规规矩矩好像正常人。 昨晚那大黑熊中药后跳鱼塘,还半夜修门,没上床强迫他,确实不像是轻浮浪荡之人。 他一向会把人和事情往好处想,但落进土匪窝里,天生的害怕让他不敢掉以轻心。 时有凤这般想着,手脚处传来阵痛,低头一看,这几处都缠着粗布,灰白的布料里渗透出苦涩的深绿药汁。 “谢谢你。” 婆子摆手,“都是大当家送来的药,我只是按照他的吩咐照顾您。” 时有凤没做声,目光看向一旁躲在婆子身后探头探脑的小哥儿,目光机灵又好奇的打量他。 时有凤不禁嘴角浮笑,那哥儿见状,半个身子都出来了,想说又不敢说话,嘴巴蠕动而后紧抿,傻傻望着时有凤。 “你叫什么名字?” “小柿子。” “你怎么在这里?” “我,我,”小柿子原本想说,自己是被抢过来要伺候你哄你开心,但是所有害怕在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哥哥后都忘记了。 现在甚至小哥哥问他话,感觉脚都飘起来了。 时有凤看着小柿子咬着手指头傻笑,怯怯的眼底也变成孩子童真的欢喜,他心底也受感染,轻松很多。 三个人老弱妇孺占全了,一开始还有些拘束,好在小哥儿喜欢时有凤没开始的拘束,一个劲儿的说话逗时有凤笑。 说的全是山野孩子的趣事,什么上山摘野果下河捉螃蟹,还有过年骑猪比赛……时有凤哪见识过这些。本就好奇府外生活,这时倒也渐渐听了进去,暂时抛却了忐忑不安。 等霍刃从外面忙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充满孩子的欢声笑语,其中时不时夹着一道轻轻柔柔又乏力的细语。 像山里入夜时的鸟儿,叫声不低不高听着耳朵舒服。 霍刃挠了挠耳朵,站在门口看着筑巢的春燕,这个住了三个月的屋子竟然有点陌生。 霍刃没收敛脚步,鞋底是藤葛混着鹿皮、木块做成的,踩在结板的路上响亮的很。 脚步声刚劲有力地响着,屋里的笑声逐渐小了。 等霍刃跨进门槛的时候,三人都像是定住似的。 看地看床看手,谁都没看霍刃。 霍刃也不甚在意。 “烧退了?” 时有凤拧着心脏,抬头望去,只看到一片亮蒙蒙中一团黑影,黑影还直直透来压在床上,他人都罩在黑影里。 太高了,屋子瞬间显得逼仄,空气骤然沉闷的紧张。 “好多了。” 刚刚还是鸟鸣呢,现在就是蚊子声了。 霍刃中气十足蹦出一个字:“嗯。” 时有凤吓得一抖。 见霍刃只站在门口没走近,身边又有两个稍稍熟悉安心的妇孺,没那么害怕了。 试探开口道,“大当家,我姓时,您能不能放我下山,您要什么要求,我爹娘一定满足您的。” 霍刃看着低头垂眼惊怯怯的小少爷,那脖子白细的呀,不够这土匪窝里任何一个男人一巴掌。 他倒是巴不得把这个麻烦精送走,放在土匪窝碍手碍脚,还得分出心神照看。 但是匪情滔天,他只能把人留一段时间了。 “哦,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时家小少爷。” “这么来说,”霍刃摸了摸下巴,流里流气道,“手下绑人还挺有眼光的。” 时有凤闻言果然面色一紧,单薄的肩膀往墙里缩了下。 霍刃啧了声。 他真是贱,改不了招猫逗狗的习惯。 这是个人。 还是个娇气的麻烦精。 霍刃的目光带着点自嘲的讥讽,时有凤却误以为他把土匪头子惹毛了,小脸僵硬的苍白,眼睛却红的像个兔子。 心思全写脸上。 霍刃没头没脑道,“牛魔王。” 时有凤桃花眼霎时圆睁,一副惊讶他怎么知道牛魔王的样子。 这个人,是他爹爹故乡的人,爹爹说他的故乡在海外孤岛上,没外人去过。 自小爹爹说不听话就要被牛魔王抓走,呜呜呜,这下真被抓了。 难道真的要他给牛魔王…… “我要你给牛魔王刷牙、洗脚。” 时有凤一脸心事被说中的眼皮惊跳。 霍刃手指虚虚点了点时有凤的胸口,煞有其事道,“因为,我只要看人胸口一眼,就能识人心所想。” 他见小少爷愣愣空空的眼神,又一字一句道,“大、黑、熊。” 时有凤心口被看穿似的咯噔一跳。 睫毛抖着快急哭了。 他不敢看霍刃,慌乱无措下,把脸埋进褥子里,双手紧紧拽着褥子捂住胸口。 一团被子里瑟瑟发抖。 胡乱哽咽着碎语,“我,没骂你,我什么都没想,你什么都听不到。” …… 真这么好骗。 霍刃忍住嘴角笑意,低咳了声道,“大黑熊和牛魔王关系如何?” 被子里拱成一团的时有凤霎时掀开褥子,泪流满面的小可怜一脸劫后余生的惊喜,“你不会读心术!” 见霍刃顿着看他,有些小得意道,“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大黑熊是谁。” 霍刃朝他胸口挑了下眉眼。 时有凤下意识捂紧胸口。 霍刃道,“那你还是不是被我骗到了。单纯的小少爷。” 时有凤没开口反驳,仗着睫毛密长,雾气弥漫的眼底有些不服气较劲儿。 啧。 还不让人说了。 霍刃正声道,“你时家和时家堡关系如何?” 时家在青崖城很有名,他初次来青崖城的时候就打听到一些消息,小家与大家族有嫌隙。 时府有个娇养深藏后宅的宝贝儿子,这点,整个城里都知道。 那封信打着放人的借口,分明就是至时府于死地。 “你要是撒谎,我可是能看出来的。” “关系很好,隔三差五逢年过节都在走动,族长爷爷很喜欢我。” 时有凤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半真半假的说着,希望这个土匪头子能看在时家堡的威名上放了他。 霍刃哪能不知小少爷心思,看戏道,“可惜啊,你敬爱的族长爷爷,把你给我当压寨夫人了。” 时有凤又羞又怕,恼着红脸道,“不可能,你骗人!” 霍刃吹口哨,“哇哦,果然是小少爷骂人都不会。” 时有凤白着脸,瞪着眼,瞪着瞪着眼里水汪汪一片。 霍刃扭头就出去。 看吧,就是个麻烦精还是个爱哭包。 “大当家!你是个好人,你能不能放我下山。” 霍刃被身后急切的声音喊住,回头一看,小少爷可怜兮兮的望着他,眼睛大大的圆圆的湿漉漉的,比他见过的任何小奶猫都招人心软。 但是这孩子太天真好骗了。 霍刃不可能给他说实话,也不会解释为什么没放他下山。 霍刃头也不回跨出门槛,懒散又潇洒道,“小少爷抱歉呐,大当家这次不想做好人了。” 9 别哭 以前有小道消息称时府小少爷娇贵柔弱无比极难伺候。 发卖了一群又一群奴仆,关于小少爷各种流言都甚嚣尘上。 无一例外都是美人、脆弱、矜傲、狠毒、严苛。 几天看下来,霍刃觉得这小少爷只沾了前面两项,虽然蠢笨弱鸡但确实漂亮。 小少爷那娇弱易碎的身体这次遭受了大难,多次疼的受不了,喝下的苦药水还没到胃又吐了出来。 巴掌大的小脸像是白纸糊的,永远湿漉漉的不干,好像一戳就烂了。 霍刃看着也心烦,干脆自己也不进屋里,就在门口搭了个简易的茅棚住着。 他都把屋子让给这位小少爷住了,要还不识好歹哭哭啼啼……他就摸摸老刀——无比庆幸自己少年早慧拒绝了那门娃娃亲。 真是烦人的要死。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小少爷简直催人心神的折磨。 霍刃见婆子照顾好好的,他也就不惦记这里。一连好几天早上出门,晚上回来,回来也不进屋里,钻进茅棚倒头就鼾声震天。 有天半夜解手,半梦半醒中听见屋里幽幽细细的哭声,冷不丁后背冒了寒。 他驻足听了会儿,哭声还是唱戏的曲调咿咿呀呀,从昏暗木板缝隙传来。 他一巴掌拍那墙板上,背后的哭声戛然而止。随即透过缝隙,幽暗中一双泪眼倔强又怯怯的圆睁着,发现他看来,随即视线迷离装作梦游的死样子爬回了床上。 说这小少爷胆小吧,稍微能下床了,他半夜不睡觉,趴在墙边装鬼哭吓唬人。 说他胆子大吧,白天的时候正眼都不敢瞧他一下,在他视线看去时,永远胆怯地把褥子拉盖脑袋埋着装死。 真是难为他处心积虑费尽心思了。 小猫咪挠痒痒似的,看个新鲜。 不过,再这么下去,小少爷迟早要变真鬼了。 时有凤这几天,天天只能喝点白米粥,喝的汤药也吐光了,夜里也睡不着,日渐消瘦下去了。 小柿子担忧问道,“小少爷,你不要再吐了呀。” 婆子也忧心,这几天都吐光了,原本白嫩水灵的脸蛋憔悴忧郁很多。 时有凤道,“我也不想。” 他的痛苦都能承受,唯独吃不下东西让他焦躁积郁。 “我想回家,要回家就要有力气,但是我一点都吃不下。” 婆子叹了口气,听着小少爷乖巧又天真的言语,到底没说什么。 谁开始不想回家呢。 但是谁又能会的去呢。 婆子自言自语道,“要是有点饴糖就好了,这样汤药也不苦,也就不会恶心的想要反胃了。” 土匪窝里哪有什么饴糖,很多人听都没听过。 吃的是大锅饭,种的是集体公田,饿不死也吃不饱。但这样的活法,比山下受各种苛捐杂税剥削的老百姓好太多了。 小柿子小手指小心摸着时有凤的手腕,这里的红肿消了很多,但还是青紫明显,看着就让人心疼。 听人说糖是甜的。 “我想想办法。” 小柿子说完,就跑出去了。 他出了屋子,果然看到不远处的橙子树上,挂了七个孩子。 只是看一眼,还是怕的。 在村里,大土匪是不会欺负他们小孩子,但是小孩子里有自己的土匪王。 树上挂的这群孩子,就是叫嚣着长大要接大当家位置的凶鬼头。 小柿子他们这些小哥儿,和其他老实点的孩子都没少被他们欺负。 对他们这群孩子的惧怕,仿佛刻在骨子里。 平时远远见一面都吓得不敢出气,别说此时小柿子还要特意找他们。 “呀,小老鼠来咯。” 一个叫牛小蛋的孩子,看见小柿子脚步一深一浅的慢慢挪进,笑嘻嘻从树枝绿叶里探出黑乎乎的脸,露出嬉笑可怕的白牙。 小柿子捏着拳头,仰着下巴颤巍巍道,“夫人觉得药苦,你们去山里摘些红刺果和山茶花来。” “你是在指使我们做事?” 另一个叫胖虎的孩子晃着腿,屁股坐在横枝上,凶神恶煞又冷冰冰地瞪着小柿子。 “我,我就是!”小柿子被吓的结巴,但随即有捏着手心道: “你们爱做不做,反正到时候夫人瘦了,大当家怪下来,你们也有份。” 小柿子说这些话,把生下来积攒的胆子都用光了,整个人弱弱的风一吹就碎了。 此时脸也憋得通红,真的像一个红通通的小柿子。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 脚步踉踉跄跄的。 树上的猴孩儿们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一个个不情不愿地跳下了树。 他们也看了三天,大当家确实喜欢这个哥儿。 不打不骂,甚至连重声说话都没有过。 还吩咐婆子和小哥儿不离身照顾,村里就没有这样的男人。 他们虽然不懂大人感情,但是对比老大当家对其他女人哥儿的折辱打骂,大当家简直不要太喜欢这美人儿了。 说干就干呗。 给大当家做事不丢人。 这些孩子日常就是穿山翻崖,山里哪颗树在什么位置,有什么鸟筑巢生几个蛋都摸得门清。摘红刺果和山茶花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 很快这些野猴子下山了,一排排的走在回屋的小路上。 小柿子听见门外稀稀拉拉又杂沓欢呼的脚步声,立马堵在了门口。 时有凤看去,瘦瘦小小的哥儿双手双脚撑开做拦门状,看着还没他家刚出生一个月的小马驹高,但却十分暖心。 “你们不能进来,就把东西放门外。” 小柿子大声道。 此时他十分有底气,因为夫人就在身后,他才不怕。 门外七个孩子异口同声,愤怒道,“凭什么!” 吵闹声差点掀翻屋顶。 屋檐下筑巢的春燕吓得扑哧飞走。 小柿子张开的手指在空气中抖了抖,时有凤知道这群野孩子的蛮壮,担心小柿子受欺负,准备叫他回来。 不过正当他开口时,门外响起雄浑的男人声。 “凭老子都没进去。” “……” 七个孩子瘪嘴不甘心的望着霍刃。 霍刃双手叉腰,腰间那把寒刀又在滴血。 孩子们顿时老实鹌鹑附体。 最近,好像有几天没看村里一些极度可怕的大土匪了。 那些大土匪好像要联合起来解决掉大当家的,但现在看…… 其中一个孩子缩了缩脖子,开口道,“听大当家的。” 随着其他孩子齐声: “听大当家的!” 霍刃发笑,看着这些眼睛圆鼓鼓的应声虫,“滚一边玩去。” 孩子散了,霍刃又钻进了茅草屋里。 婆子端着木盆出来清洗红刺果,小柿子则是用衣摆兜着十几朵山茶花进屋了。 红刺果秋天才成熟,挂藤上不摘,第二年春末还可以吃。此时阳春三月的刺果更甜,但甜却干瘪,因为经过了霜雪寒风,干巴巴的。 霍刃朝那婆子看了眼,清洗的很干净,用小瓦片一点点的把红刺果外的小刺刮干净了。 用弯刀开肠破肚,再用手指把里面的硬籽和刺毛剔除干净,再用水过一遍。木盆里,清澈的水面浮着红通通光溜溜的红果果,看着确实有些甜。 寻常人家,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哪有这么处理红刺果的。 红刺果学名金樱子可入药,一颗拇指大小又多刺多籽,甜还行,吃起来很麻烦。 山野人直接把果子放地上用鞋底摩擦去刺,再捡起来用手心抹去泥灰,吹三口气就用牙口嘎嘣咬碎开吃了。 当然,村里还有很多没鞋子穿的,自然也舍不得用鞋子摩擦,用木棒碾压也行。 这婆子看着像村里人,但行为习惯却不是这里的。 这个村子里,像这个婆子的,大概还有很多。 婆子端着洗干净的果果进屋了。 “小少爷,您要不试试这个果子,很甜的。” 这山果子是小柿子冒着胆子要那群孩子摘的,此时又在门外洗了半晌,看着她殷切期盼的眼神,像是把他身体好转的希冀寄托在这颗“灵丹”上。 时有凤伸手接过,即使婆子用心清洗,但皮表凹凸不平的刺感入手,时有凤还是有点硌手。 他放入嘴角轻轻咬了口,一丝清甜沿着齿间蔓延,但不待他咽下,这丝甜销声匿迹了。 在一大一小的两只眼睛期待下,他又多咀嚼了几下,吞了下去。 果肉干巴巴的,毛刺黏糊着咽喉,时有凤压根受不了这个触感,还呛到了嗓子眼里。 婆子忙把手心递时有凤面前,“快吐出来。” 时有凤呛的面红耳赤,压根吐不出来,接过小柿子递来的水。 茅草屋里的霍刃听着动静,看热闹似的笑笑。 粗糙山野果子人家小少爷哪能吃得了。 半晌,里面没咳嗽了。 “小凤哥哥,试试这个吧。” “这是山茶花蜜,用管子吸着可甜了。” 管子不过是野草的细长根茎,掐了两头直接插山茶花蜜里,时有凤试探的喝了一口,确实很甜,嗓子眼儿里的苦涩药味淡了。 他眉间一动,嘴角嘟着草管子又吸了吸。 没吸两下就没了。 时有凤喜欢,让小柿子和秀华婆婆也吸花蜜。 小柿子见时有凤开心,头一次嘴巴咧开笑了。 他捂着嘴巴偷偷给时有凤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只给你说哦。” 时有凤笑着也小声,“什么?” 小柿子把捂着嘴的手拿开,门牙处空洞洞的,还在换牙。 原本伶俐劲儿多了一丝憨憨气。 时有凤忍笑,严肃认真道,“我不会笑的,我发誓。” 小柿子蹙眉,“为什么,不好笑吗。” “我就是要你笑呀。” 时有凤哑然,而后笑了,嘴角浅浅的梨涡很是开心。 “别摸,也别舔,不然长出的牙齿是歪丑的,换牙也没什么好笑的,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小柿子眼里的笑,渐渐没了。 低头要哭了。 而后埋在时有凤的膝盖上哭。 秀华婆婆道,“他娘去的早。” 别人孩子娘叮嘱的,他羡慕,只是没想到从小少爷这里听到了温柔的关心。 不待时有凤安慰,小柿子抬头擦干眼泪。 大着胆子把吸完花蜜的山茶花别在时有凤的耳边,又要给秀华婆婆别,婆子没时有凤配合,羞着脸说一把老脸插花做甚。 时有凤道,“婆婆插着很好看的。” 他说着,拿起一朵别在小柿子的脑袋上。 “我们三个都好看了。” 屋外的霍刃用巾布擦完带血的寒刀,起身又准备出门,临走鬼使神差地朝门里看了眼。 小少爷刚好也看了过来。 耳边那朵山茶花真白,但还是没小少爷白的好看。 果真仙子都是吃花蜜的。 双眼对视,霍刃眼里目光挺直白的欣赏,时有凤避开了。 待霍刃又要走时,时有凤大着胆子道,“谢谢。” “谢我?” 见半夜吓唬人没用,又改变计策了? 不待时有凤继续说,霍刃笑得玩味,“嚯,你是打算用你的乖巧唤起我的良知,好让我在你一声声谢谢里承认自己是个好人,放你下山吧。” 时有凤脸上的笑意淡了,被说中心思的窘迫一览无余。 日光照在寒刀上,折射出一道银光落在时有凤脆弱的脖子上。 脖子凉凉刺骨,心更胆寒。 不等时有凤想掀起被子裹住自己,身边的秀华婆婆和小柿子起身拦在他面前,挡住了霍刃那双眼。 谁不怕那双眼啊,狼的凶狠鹫的阴戾都没那双眼可怕。他不是那种十恶不赦赤裸裸的可怖,而是自带煞气又让人掉以轻心的嬉笑。 他们见惯土匪的人都怕的要死,别说小少爷那么单纯善良了。 两人几乎下意识挡在了时有凤床前。 霍刃挑眉。 他到要看看这小少爷有什么本事,短短几天就让这土匪窝里的人护着他。 “都滚出去。” 霍刃垮脸沉声。 顿时屋子里的光线都暗淡几分。 一老一小的双腿都打颤。 时有凤吓得嗓子细抖,但还是叫两人先出去。 秀华婆婆揽着眼泪汪汪的小柿子出去了。 砰的一声,霍刃一脚就把门踢阖上,震得一片尘埃起舞,门里门外的时有凤和婆婆小世子都吓得心惊肉跳。 霍刃大步走进,视线直盯着床上瑟缩的人,耳边的那朵山茶花细细颤着花瓣,在昏暗的床前摇曳着脆弱。 不待他说什么,小少爷睫毛湿濡了,慢慢浮现一颗颗泪珠,然后默默地滚下一颗又一颗珍珠。 他娘的,老子做什么了?? 又哭。 哭哭哭,天天就知道哭。 这巴掌脸就是这么哭瘦的吧! 霍刃没好气的打量着时有凤,仍然在床边一丈距离停下了。 “你就只会哭?还当你有什么本事。” 时有凤虽然在哭,但余光一直在留意霍刃的脚步,见黄土墙上的影子还是停留在他熟悉的距离不再靠近,心里多少松了口气。 但心里也憋了口气,从小到大没人这么和他说话。 之前还想着好声好气讨好这个土匪,让他好心放自己回家,但是他识破算计还嘲笑。失望落空和巨大的委屈压得时有凤喘不过气。 他竟然敢和土匪头子顶嘴了。 “我哭怎么了,我哪里碍着你了?我都没出声你还不让我哭?” 时有凤僵硬挺着肩膀,娇气软糯的外表下第一次露出牙尖嘴利的性子,看得霍刃稀奇。 不过也不奇怪,再温顺的猫你肚皮挠多了,它还是会挠人。 “你哭得我心烦。” “我没出声,我也没出门,你也没进门,你听不到看不到怎么就心烦了。” 霍刃哑然,总不能说他每天偷偷从窗户看一眼小少爷情况吧。 说的多稀罕他一样。 要不是看他是个无辜之人牵扯进来,换做身上有罪孽的,早就一刀了结了。 时有凤想起刚刚落在脖子上的刃影,濒临崩溃似的自暴自弃: “你砍死我啊,我天天在你耳边做个哭包鬼。” “哭得你夜不能寐哭得你日日哀嚎。” 时有凤气鼓鼓的,极度的惊惶全化作泪眼里一股决然的坚毅。 两眼瞪两眼。 “你知道孟姜女哭长城吗,我肯定比孟姜女还能哭!” “没听过。” “反正我能把你这个土匪窝哭垮,哭的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时有凤卡壳了下,而后哽咽着劲儿鼓鼓的,半晌没顺下来话。 气势提一半就没了,相当于放了个哑炮。 怎么诸事不顺,平常他可不会忘记的。 时有凤又要哭了。 “诶诶诶,别哭,摇旗呐喊呼声震天。” 时有凤擦了擦要溢出眼眶的泪珠,“意思是我哭赢了?” “嗯。” “好,那我暂时不哭了。” 还一副暂且饶你一回的气势。 霍刃决定不和一个小哥儿计较。 要不然把小少爷气死了,到时候卧龙岗真和时家交恶还不好。 这小少爷一直病恹恹的不好,吃什么吐什么,多半是郁结于心又下山无望,每天没事做就担心害怕去了。 得给他找个事情做。 “你要是把门外树上那七个孩子训得服服帖帖的,我就放你下山。” 那些孩子生来天真又邪恶,只听过把一张白纸涂黑,没听过把一张黑纸洗白的。 时有凤水雾湿润的眼底一亮,抑制不住的惊喜,生怕反悔似的飞快道,“好!” 云销雨霁,梨涡春水。 霍刃转身出了门。 门口婆子和小哥儿抱在一起吓得面色如土,霍刃扫了一眼他们脸颊嘴角交界处。 没有。 挎着刀大步走了。 屋前面的田里,摸螺蛳的孩子们嘻嘻哈哈朝他打招呼,还有孩子偷偷朝他丢淤泥。 霍刃一眼眼扫过去,都没有。 梨涡,就小少爷左嘴角有梨涡。 几天来头一次笑,是因为看到了下山的希望。 笑的刺眼。 烦。 显得他多面目可憎。 10 欺负 时府 时娘面色日日忧愁,强行打理偌大商铺生意。 好在底下管事都本分可靠,需要她操心的不多。 她这些年运气算是好的,没成亲之前几乎把这辈子的苦都吃光了。 一介女流掌管商铺,遭受多少白眼和歧视。 虽然有她爹背地里撑着,但很多商铺联合排挤打压她。她爹精明的商人自然不会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她还有一双手都数不过来的庶妹,全都虎视眈眈和她明争暗斗。 成亲后,倒是逐渐走得越发稳了,小困难不断,但没出过大岔子。即使每次遇到危险的事情也是有惊无险。 佛堂前,时娘虔诚祈求。 她手里捧着长十米的绢丝卷轴,是时有凤手抄两个月的祝寿佛经。此时,她跪在团蒲上烧给了诸佛,希望把自己的寿命福气都转移到孩子身上。 和时家堡判断已经过去四天,两方达成了一致条件,时家堡也往卧龙岗递信,按理说应该放人了。 时爹心里有个猜测,但担心时娘身体到底没说。 毕竟是多年夫妻,时爹只一个犹豫眼神,时娘就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不会的,族长是我亲叔叔,我们已经举行了过继仪式,他们也同意我们每年上交三成利润,况且这次已经送五千两过去了。” “小时候族长还抱过小酒,还夸小酒伶俐可爱。不会收了钱又不办事,这是商人大忌。” 你也说是商人大忌,可时家堡算是商人吗? 时家堡是可以容纳数万族人的小型城池,里面完全可以自产自销。 据说几百年前战乱时期,族人就囤了三十几年的粮草渡过了战乱,免受战乱迫害,时家一代比一代昌盛。 时家也没什么野心,每年给朝廷各地要员的疏通上贡占了支出的大头。官家没有下令取缔时家堡,而是以堡养兵。青崖城的军费大头来自时家堡,而朝廷下来的军饷全都一层层瓜分了。 时家堡相当于一条被官方默认的狗,这足以让时家堡在本地千里范围内,黑白通吃横着走,就连知府都要礼让三分。 所以时娘几乎很信任时家堡的地位和名誉,此时即使困惑焦急,没有深仇大恨,也没把亲戚族人想的很坏。 “说不定信封丢了。这样,我再去时家堡一次,我亲自带着时家堡的人上山。”时爹道。 时爹见时娘信誓旦旦又忧心的样子,最终还是没说出让她更忧心的猜测。 不过,这次卧龙岗确实很古怪。 蛮牛山那边的信早就送到了,也丝毫没有动静。 时爹疑惑时,时有歌进来了。 时有歌一身红衣劲装,大步跨过门槛裙摆撒下利落的阴影,手握长鞭,脸色气的暴怒。 还未走近,话先冲了出来。 “平时往来亲热的很,一到需要帮忙的时候,都撇的干干净净。” “我们时家每月都做善事,结果困境时孤立无援!” 商会里各位老板东家平时和善热切,一听时有歌要借人攻打卧龙岗,连连摇头,门关的砰响,甚至连场面话的安慰都没有。 最让时有歌气愤的是,是她走访调查后得知的场景。 当时她弟弟被掳走的首饰铺子外,两边还有排着长队伍领取粥饭鸡蛋的百姓。 这首饰铺子离她家施粥铺子隔了五百米,这么长长的队伍,满白着急大喊帮忙,说山匪绑架的是时家的小少爷。 没有个百姓出手帮助。 他们一个个都只在意自己的破碗能不能盛满粥米,只在乎还要排多久的队才能排到他们。 如果当时那些排队的百姓但凡能稍加阻拦,或许弟弟就不会被掳走了。 还有那个口口声声为弟弟鸣不平抱委屈的满白,爹娘只罚他为粗使奴仆,扣一年月钱。可他怕是跟着弟弟当惯了少爷作态,竟然自己私自逃跑了。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令时有歌这些年被教育灌输的为人处世准则被颠覆。 什么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她就要宁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 时爹拍拍时有歌肩膀,看着女儿眼底的黑眼圈,轻点她眉间愈发积郁的戾气,开解道,“你弟弟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换做平时,时有歌会听爹的话,但此时,她气冲的很。 “爹你一直对什么都温温吞吞不着不急,你不担心我担心!” 时娘拧眉,“有歌,怎么对你父亲说话的。” 时爹忙打圆场,“嗨呀,女儿有脾气那也是担心小酒,再说小歌生气那也是我的问题,是爹的问题。” 时爹这么一说,气氛缓和下来了。 时有歌低头愧疚,小声说道歉。 时爹道,“家和万事兴,一家人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就在这时,管家匆匆来了。 “老爷夫人,门口有人递来一封信!” 儿子被绑走关键时刻突然来信,三人心跳一下都提到了嗓子眼。 时娘接过信封手都在抖。 时爹见时娘紧张的撕不开信件蜡封,拿来轻轻撕开。 信封里还套了封信。 是两封信。 一家人三个脑袋凑一起看信,管家单手握拳拍打掌心,着急的原地垫脚。 时爹看完信后,对管家道,“算是好消息,你先下去吧。” 管家走后,时爹才掏出信封里的另外一封信,那封信像是大力撕开了两半,字迹确实是时家堡的族长。 时娘看后,气的面色铁青,咬牙恨不得杀了时家堡的人。 竟然背地捅刀要至小酒于死地。 面对这种结果,时爹倒是没惊讶,反而细细琢磨卧龙岗大当家的字迹。 狂傲不羁笔力狷狂,字迹架构疏朗阔达可见雄伟之气,并非暗沟鼠辈能写出来的。 卧龙岗大当家换人了? 时爹轻拍时娘后背,顺气道,“我看这大当家说的可信,他说只是暂时扣留小酒一段时间,好吃好喝的供着,届时定完璧归赵。” “巧言令色!那大当家哪是纯善之辈,臭名昭著人尽皆知!” “我可怜的儿子,日日在土匪窝里受苦。” “可能换人了,这样,咱们再派人打听打听。” 另一边,卧龙岗的时有凤也在为能回家而努力。 霍刃说了回家条件后,时有凤奇迹般的病情好转,头不昏眼不花,能下床走路了。 可是他没有换洗的衣物。 连日来冷汗热汗不断,还防备着土匪头子不敢脱衣擦身,浑身都黏着难受,手脚腕的伤口慢慢结痂了。 时有凤很能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邋里邋遢的,土匪更加对他没兴趣。 为此,时有凤自己把一头青丝揉的乱糟糟的,可一放下来,水波柔顺似的漾开亮光,小柿子和秀华婆婆看了直夸好看,惹得门外的土匪频频探来。 时有凤挎着肩膀泄气。 门外霍刃吹着口哨,“地上有泥灰,我给你刮点?” 语气带着看戏的调侃。 时有凤被流氓口哨吹的脸红,刚想回嘴,秀华婆婆忙摇头,示意他别意气用事。 秀华婆婆倒是暗暗着急,小声道,“小少爷,要不你给大当家的示弱,你身上这衣服……得换换了。” 秀华说的委婉,时有凤听了脸都烧红了。 可要他问一个土匪要换洗衣物,他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时有凤低头嚅声道,“对不起,你们还是忍忍吧。” 这时,门口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霍大哥,我拿了些换洗衣服来,想必屋里那位……”那人像是不知道怎么称呼似的,眼巴巴的望着霍刃。 霍刃道,“小乞丐。” 门外来人噗嗤笑出了声。 “霍大哥怎么如此对待时家娇滴滴的小少爷呢,我这衣服虽然粗糙比如城里细软精贵,但总比没有好吧。” “送进去吧。”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两个哥儿,一主一仆的样子。 来人高挑瘦劲浮粉簪花,腰间别了把弯刀,对时有凤瞧了又瞧,温柔一笑,“小少爷莫要嫌弃。” 都是些干净的衣服,对于时有凤来说不亚于雪中送炭。 时有凤感激道,“哪会,谢谢你。” 对方说几句话后就出去了。 时有凤叫秀华婆婆关了门,守在门口他换衣服。 白天还是很紧张,光线从到处破破洞洞的缝隙射进来,落在时有凤光着的背脊、手臂上,他僵硬且冷的颤抖。 窸窸窣窣换衣服时,门口响起了对话声。 “霍大哥,我这把弯刀怎么越来越不快了?” “我看看,刀口钝了,磨刀的手法不对。” “那霍大哥教教我嘛。” “恶心呢。” “幸好我还没吃早饭。” 外面人脚步重重跺了几下,气冲冲走了。 时有凤觉得那土匪说话真难听,明明这个哥儿只是请教他,不教也不用这么言辞羞辱。 他身上换了件细麻的灰白色衣袍,鞋袜也换成了鹿皮靴子。 放普通百姓身上这些算顶好的了,但是满白都比这穿的好。 时有凤忍着贴身衣物粗糙的刺痛,倒是没抱怨什么,反而很是感激那哥儿。 “他也是被抢来的吗?”时有凤小声问秀华婆婆。 “不是,他叫浣青,是前任大当家的小儿子。” 难怪他送来的衣服看起来比小柿子和秀华婆婆穿的都要好。 只是这些衣服身上都熏有香料,香味浓烈的刺鼻。 时有凤自己家就有香料坊,闻惯了顶级奢侈香料,再闻这些低劣气味,他不是故意的,可也不停打喷嚏。 时有凤揉揉鼻尖,眼泪咳嗽出来了,水汽汪汪安抚自己道,“没事,习惯习惯就好了。” 又过了几天,霍刃叫时有凤去聚义堂吃早饭。 这些天都是秀华婆婆带着吃食去屋里伺候人。 这无疑引起了土匪们不满。 众人对时家堡的挑衅还怒气冲冲,到头来他们却还要好好的供着时家小公子? 更多的是,霍刃拒绝交出时家小公子让众人平息怒气,还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聚义堂的伙食全扣了。 他们当土匪是为的什么?不就是吃喝玩乐做个土皇帝? 以前早上吃的丰盛,肉包子、炒几大锅肉,高汤炖的鸡汤,还有各种面点小食。 现在,全被霍刃以没粮砍了,诸多面点小食变成了桌子上一叠花生米,汤肉变成了白米粥,门口放了个大木桶,里面装了蛋花汤。 一勺子搅拌下,蛋花比孩子窜稀还难看。 土匪们各个面色铁青,寻着由头试探霍刃,纷纷叫嚷把时家哥儿带出来吃饭,谁知道他是不是背着他们偷偷吃好的。 再者,暂时不敢动霍刃,时家小哥儿他们还不敢动么。 “来了来了。” 一个土匪站在门槛上翘着脖子望着田埂,见一前一后走来的两人,给屋里众人报信。 大当家在前面大步流星,小少爷在后面蜗牛行。 “放牛的都没这么慢。” 早就盼着见见被大当家藏在屋里的时家小少爷了。 听闻美若天仙,据各方面小道消息说,大当家洞房把人家小哥儿折腾的太猛了,生了病还好几天下不来床。 大当家那根东西,终于发挥了它的实力。 之前他们一起去河边比尿赛,大当家一骑绝尘。身边却没有女人和哥儿,很多男人不服气,挖苦他中看不中用。 这回,大当家倒是用实力证明了。 “咱们这回一定要硬气点,咱们也不是被吓唬大的。” “对!我还就不信,会因为一个哥儿和我们撕破脸明着来!” 一群土匪们义愤填膺出口成脏中,霍刃带着时有凤进了院子。 还没走近,一屋子男人齐刷刷盯着时有凤。 眼珠子像是一条条阴暗凶残的毒蛇,纷纷困住这娇滴滴的小少爷,让其寸步难行。 眼神上下冒犯。 还是那么多双。 霍刃看了眼身后的小少爷,等着看他被吓哭,结果人很争气的板着脸,僵硬的跨进了聚义堂。 一土匪见状乜斜着眼,伸出了腿拦住时有凤的去路。 时有凤捏着手心,转身绕一旁走。 结果对面也伸出了腿,拦住了去路,虎视眈眈两眼精光的看着他。 “叫声好哥哥就放小少爷过去。”一土匪猥琐的摸着下巴道。 时有凤心跳加速,手心出了细汗,他叫不出来这恶心的称呼,但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刚扭头准备回去,身后又被一个土匪堵住,三面都是大高的土匪,阴影里凶恶的气息刺地时有凤脖子发寒。 时有凤急地快哭了。 这时,三面围堵的土匪们,其中有一个让出了路,时有凤见状就要朝那边跑去。 而刚刚让路那个土匪作势又堵了回去,嬉笑得意道,“瞧瞧,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就在那土匪张开双手捉时有凤时,背后飞来一脚,人飞出了院子。时有凤神色惊恐,脚步急急停下却不知道被谁绊了一脚。 整个脸往前面山一样的男人撞去。 他的鼻子、他的额头、他的下巴都会好痛的! 时有凤眼泪扑簌簌的流。 “哭什么,不是扶着你了。” 时有凤抬头,发现肩膀被人捏着,脸和那坚硬的胸口还有一掌距离。 胸口粗布衣襟随意的敞着,健硕的小麦色胸肌就么跳进时有凤的眼里,面红耳赤仰头看男人,发现是大黑熊。 满脸胡子的大黑熊霎时面容可亲了。 不过,时有凤随即被吓得肩膀一抖。 “好哥哥们,要不我陪你们玩玩?” 霍刃随即变脸,厉声呵斥,“活得不耐烦了?” “蜈蚣成精满地找腿玩?” “今后我看一次砍一次。” 刚刚还恶劣的土匪们,一个个瞬间老实了。 他们确实不是吓大的,但这个屠夫肯定来真的。 霍刃目光扫去,都缩着粗脖子,叫时有凤进去吃饭。 时有凤松了口气,最后牛魔王收了蜈蚣精,他挑了个位置板板正正的坐下。 小少爷倒是会挑,挑在关公神像下的位置,难道还痴想土匪欺辱他的时候关公显灵? 霍刃一边腹议一边跟着他坐下了。 八仙桌两人挨着直角坐。 金刀阔马的坐姿,霍刃撸起粗布袖口,那胳膊、那肌肉比时有凤见过的马腿还要粗壮厚亮。 可怕的绝对力量和雄性强烈的气息让时有凤如芒在背。 他目不斜视,只桌底下的脚尖悄悄的并拢,一点点朝外挪了挪。 霍刃斜了一眼。 时有凤被定住。 霍刃见小少爷一个双腿斜并拢的坐姿,肩膀直挺挺的,真当大家闺秀来养的? 娘里娘气的。 霍刃见小少爷快把嘴抿破了,周围土匪的视线如有实质,板着脸扭头扫去,咳嗽了下。 视线退避消散,余光中小少爷松了口气,霍刃微翘着嘴角。 原来是怕土匪们。 可等霍刃回头时,小少爷又一点点往长凳子外挪。 怕狼怕虎似的,离他越来越远。 霍刃霎时冷眼旁观。 他拿起桌上的竹筷,夹着花生米,一颗接一颗的往嘴里丢,石子似的咯嘣咯嘣的,咀嚼得粉碎。 时有凤没看霍刃,可余光中那排森森有力的白牙,像是一口口的咬着他心脏,噗通噗通的惊跳。 时有凤往长凳一边挪动的更快了。 惊慌心跳中,时有凤本能地想远离身边这个凶悍的土匪头子,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他所有的精力视线都忐忑悄摸地观察着大黑熊的神情。 忽的,大黑熊扯着嘴角笑了下。 不待时有凤明白缘由,下一刻长凳翻翘,失重感袭来吓得他面色苍白。 但长凳将翻未翻,一条大腿踩在了长凳边角上,哐当一声,脚蹬重重落地面形成一个斜斜翘板,长凳另一端的时有凤不受控制的滑了下来。 砰的一声。 随即香软入怀。 青丝拂耳酥酥麻麻的,短暂的淡淡香气过后,是衣料上劣质浓烈的香料气味。 霍刃打了个重重的喷嚏。 霍刃低头,只见小少爷捂着撞红的鼻尖,眼泪汪汪又惶惶不安地望着他。 桃花眼、芙蓉面,只盼夜夜君来有人怜。 从前听土匪们唱的荤曲儿兀自在耳边响起,霍刃嘴里咀嚼的动作一顿,看戏的眼神忽的意味不明幽暗深远。 松开扶着小少爷的肩膀,“自己坐稳不会?” 肩膀的刺痛生疼终于松开了他,可疼痛还一圈圈的沿着皮表钻入肌理,时有凤忍不住哽咽道,“会的。” 霍刃见他哭,一屁股朝长凳一边挪远了。 又开始夹花生米了,只是有一下没一下的,有些心不在焉。 斜角视线中,小少爷可怜巴巴噙着眼泪要掉不掉的,粉粉的嘴巴嚅嗫道: “我,我没哭。” “关老子屁事。”霍刃冷不丁凶道。 时有凤被吓得眼皮直跳,双手还扶着桌角,手指用力的越发紧,白皙的皮表下露出细小脆弱的蓝色经脉。 秀华婆婆说不能和土匪对着干,不能顶嘴,把人哄高兴了,自己日子也好过些。 总之千万不能意气用事得罪土匪。 时有凤翕动着鼻尖,勉强扯了一个浅浅的笑意,朝霍刃道,“谢谢你呀。” 嘴角边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像软糯的果子泄出一丝勾人的清甜。 霍刃被污了眼似的偏头,给时有凤留了个冷厉大大的后脑勺。 正当时有凤疑惑不定时,霍刃抄起桌上一碗花生米,哗哗的往嘴里倒。 他娘的,这小少爷真是个傻的,看不出他的逗弄戏耍。 还给他说谢谢。 还笑得出来。 11 他是恩人? 聚义堂是卧龙岗最高规制的伙房,早晚定时定点开火,在这里吃饭的土匪能敞开肚子吃。 以前土匪吩咐厨子煮的多,又挑剔剩下多,吃到最后,一桌子残羹冷炙。 霍刃当大当家后,改变了方法。 这个方法婆子们倒是轻车驾熟欢喜的很。 喂猪谁不会啊,吃完了就往人碗里添一点,没吃完不给添。 这活倒是很得罪人,不过能管这个伙房吃食的,家里都有男人撑着,要么人缘好,要么身手好。 李婆婆就是这里伙房的管事人,腰间围着白净的包袱,微白的鬓边插了一支木钗,整个人利索有神。这里坐的土匪,小时候多半喝过她的奶水,对她还是有些情面的。 一个个土匪坐在桌前,等着粗瓷海碗倒下来一瓢瓢稀粥、馒头、咸菜。 “诶,李婶儿手别抖,我吃的完!我比周婶子家喂的猪还肯吃!”牛四嬉皮笑脸道。 牛四一张嘴惯会哄得人开心,但此时也忍不住抱怨道,“又吃清粥咸菜啊。” 要到青黄不接的时节,男人们可不管这些,但是操持生计琐事的女人们不得不精打细算。 李婆婆道,“最近粮食吃紧,有得吃就不错了!” 忽的,牛四把目光投向了时有凤。 其他土匪也暗暗看了过去,幽暗的琢磨,如狼似虎。 时家有钱有肉有酒。 小少爷那青丝如瀑,暗淡的屋子里也闪着银辉,侧面的耳、颈比上等白猪油瞧着还滑腻,嘴巴不知道抹的什么,比村里任何一个哥儿女人都要漂亮勾人。 人他们享受不到,上贡点吃粮总可以吧。 这些算计贪婪的目光落在时有凤身上,时有凤后背汗毛倒竖。 时有凤下意识往霍刃那边挪了挪,怯怯开口道,“你们只要给我爹娘送一封平安信,他们一定会给你们钱粮的。” “求求你了,我娘她身体不好,受不了惊吓刺激,她肯定担心我,你们提出的什么条件她都会同意的。” 时有凤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担忧焦急和迫切的恳求几乎让他有些哽咽,眼里泛着透亮的水光。 霍刃没说话,仍旧听戏似的一粒一粒的夹着花生吃。 牛四听后,反而觉得有诈,“现下出山,时家堡的人肯定等着兄弟们送人头。” 众人又想起时家堡那挑衅的信件,说不定此时正漫山遍野搜寻入山路口。 其他土匪觉得窝囊憋气,牛四可不觉得,谨慎保命要紧。 此时,三当家也出声说话了,“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况且小少爷被掳至山里,也属于无妄之灾,要不是时家堡挑衅咄咄逼人,我等早就放小少爷下山了。” 两人三言两语就下了定论,一屋子土匪心思不定,哪还有时有凤能说的。 时有凤心里那点希望一点点破灭,他告诉自己不要着急,但想着他娘的身体,如何能不着急。 屋子里安静下来,暗暗潜伏着一双双恶劣又愤懑憋屈的眼神。 时有凤坐在凳子上,眼里默默湿润,神情已经飞向了远在山下的时府。 “李婆婆。” 霍刃把木盆往自己正中央挪了挪,昂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示意婆子开饭。 李婆婆刚刚听话听进心了,此时才反应过来她一直站在大当家面前,还没给人上饭。 她腰间端着大簸箕,里面装满了白馒头,伸手抓了一把又一把馒头放霍刃面前的木盆。 直至那木盆里的白馒头垒不动了,遮住了时有凤落寞憔悴的脸,李婆婆才问霍刃够了吗。 霍刃不做声,解下腰间的寒刀哐地放桌上。 李婆婆又麻利地从簸箕里掏出六个鸡蛋,见霍刃手还放桌下不动,又掏出粗瓷海碗盛了碗米粥。 “行了。”霍刃双手上桌拿筷子,终于发话了。 时有凤面前白花花一片,以为自己眼睛哭出问题了,一抬头一抹眼,眼都看圆了。 这是人的饭量吗? 惊地时有凤从想家的忧思中回神,不由地盯着霍刃像看什么怪物一般。 霍刃察觉时有凤的目光,冷道,“看什么看。” “没见过人吃饭啊。” 时有凤缩回视线,乖乖巧巧不做声。 霍刃伸手把一旁的两个木碗放时有凤面前,恶声恶气道,“这不是时府,没人伺候你我的小少爷。” 说完,粗厚的大手往时有凤的海碗里丢了四个馒头,两个鸡蛋,哐当哐当砸的,砸得瓷碗偏三倒四的螺旋舞。 好凶。 李婆婆看不下去,弯腰偷偷道,“小少爷,鸡蛋是大当家特意给你的,其他人都没有的。” 时有凤忙捧着碗,对霍刃道,“谢谢。” 他没着急吃,先是飞快又小心地扫了眼白馒头,见皮面上没有黑手指印才松了口气。殊不知这做派又落进霍刃眼里。 霍刃抱着大海碗,稀里哗啦一碗粥往嘴里倒,本就吃相粗鲁,此时还故意吧唧嘴巴。 时有凤眉头跳了跳,拿着一个馒头,闷头一点点的撕着往嘴里送。 小口小口的,腮帮子都不见咬合咀嚼的动作。 像是霍刃小时候喂的小奶猫,吃一点就停下,嘴巴鼻尖都是粉粉的,不想吃了,就夹着嗓子细细娇娇喵了声,然后圆眼无辜地望着他。 不过小少爷倒是没这个胆子。 只埋头吃。 艰难的吃了一个后,手指又抓了个馒头,白白的馒头白白的手指,又慢慢的撕扯着吃。 时有凤确实觉得难以下咽,但想要回家想要病好,就得补充体力。就管吃下就行,不要管味道,他麻木的安慰自己。 吃完一个就吃不下了,但想想家里人焦急等着他,想着家里丰盛可口的饭菜,想着一家人灯火可亲其乐融融的场景,他又艰难的继续吃。 巴嗒巴嗒泪珠掉进木盆里的馒头上,时有凤怕大黑熊又骂他,赶紧抬袖擦拭,嘴里塞馒头的动作更加遮掩似的发急。 “咳咳~” 时有凤呛到了。 但是偷偷瞧大黑熊没看过来,松了口气。 馒头实在太干,时有凤嗓子眼都被吸干了,吞咽都显得干涩困难。 想要喝水。 他悄悄的看了眼霍刃旁边的稀粥和蛋花汤,他这里没有。但是不远处门口有个大木桶,土匪们都会自己去打一碗蛋花汤。 可这意味着,他要穿过密集的土匪桌,去挨着一群土匪排队。 八仙桌摆放的紧,土匪们都壮而面凶,背对背而坐的土匪们中间留有缝隙小路,但根本不够人走路。有土匪起身盛汤,都会粗嚷着嗓子,叫两边土匪挺直腰背让一让。 他走这条小路,必定碰到土匪们的腰背胳膊。 想想那个画面,如同如入了一排排虎视眈眈的狼窝,时有凤就头皮发麻紧张害怕。 时有凤捏着馒头一脸焦急犹豫,强吃着馒头,嘴角也嚅嗫吃不动了。 霍刃假装没看到他这样子。 送给小少爷面前的馒头鸡蛋他还挑三拣四嫌弃不干净。 轻易得来的不知道珍惜。 现在知道要他自己去取蛋汤稀粥了,反而屁事都没有。 他知道小少爷没这个胆子,跨越重重土匪去那木桶边。 也没胆子使唤他去。 不过,霍刃还是想知道,到底小少爷是怕他些,还是更怕那一群土匪些。 可能到时候只得眼巴巴求他了。 霍刃翘着长腿,悠哉悠哉地,嘴巴张开闭合间,两口吞个白馒头。 再大声嘬嘬稀粥,长长滋溜吸着蛋花汤。 羡慕的时有凤悄悄吞咽了下口水。 这时,门外那群“山猴子”又来趴门口了。 七个孩子站在院子里撑脖子踮脚努力吸着气,吸着从屋里飘出来的白馒头香气,闻着馋出口水的蛋花汤。 眼睛直直的冒光,看着像是饥肠辘辘的小野狗。 孩子们的伙房是在村中,一天只早晚一碗粥一个馒头。 七八岁孩子运动量大又在长身体,每天山里田间上蹿下跳的,那大锅饭的标准根本吃不饱。 霍刃上任后,给他们伙食翻倍了,但还是不够,每天眼巴巴馋这里。 但这些孩子们不敢进屋。 屋里是有名有姓排得上名号的大土匪的地盘。 牛小蛋只有在这时候才会想他爹牛三。 牛三的威名已经出了山,周围村子城里,谁不知道这恶贯满盈的土匪牛三。 但作为这样一个大土匪的儿子,牛小蛋从来没吃饱过。 他爹从来不归家,归家就醉醺醺地搂着女人,回来指着他娘和他骂。 有一次他爹回来见他和他娘在吃鸡蛋,揪着他耳朵就是一顿打骂。说他在前面拼死拼活,养家糊口不容易,娘俩竟然偷偷背着他吃好吃的。 牛小蛋望着他爹肥的流油的肚皮,看着他身上簇新的细麻衣裳,最后看着他给女人们的金钗珠宝,默默没说话。 在他爹眼里,他和他娘都是不用吃的物件,时常看着碍眼便是拳打脚踢。 他发誓,他长大后一定要杀了他,再带他娘吃好吃的。 可他再恨他爹,每次到聚义堂外,他爹碍于情面,会从里面丢一个馒头出来。 不过,他已经好几天没见他爹了。 也不知道这次又去哪里逍遥快活了。 此时脚步不能跨屋子里,但牛小蛋的眼睛早就飞进去了。 馋嘴的眼睛一改阴郁,嚯,大美人儿今天也来吃饭了。 像是村里脏兮兮的猪圈里,混进来一头白净漂亮的迷茫小羊羔。 像是赶着吃断头饭的肥猪堆里,大美人儿娇滴滴的手指捏着一丝白馒头,蹙着眉头吃的委屈拧巴。 不吃给他们吃啊。 可给牛小蛋他们急的发愁翘首以盼。 时有凤很难不注意到门外动静。 他抬头望去,那七双渴望的眼睛齐刷刷的望着他。 时有凤顿时有了个注意。 或许是土匪给的压迫感太强了,比起经过摩肩擦踵的缝隙小路去打汤,此时站起来朝那群孩子喊话,显得也不那么局促害怕了。 时有凤唰地就站了起来,周围土匪也望了过来,霍刃也是。 时有凤紧了紧袖口里的手心,目光越过自动物化成猪头的土匪们,朝那群孩子开口了。 “你们谁愿意帮我盛一碗蛋汤,我就给谁一个馒头。” 话音一落,孩子们眼睛一亮,目光又落在了霍刃身上,周围的土匪也看向了霍刃。 盛汤得一个馒头,孩子都跃跃欲试。 但进屋子,没人敢进来。 除非大当家许可。 时有凤不知道这不成文的规矩,只点了一个看着胆儿壮的孩子,“你,过来。” 牛小蛋觑了眼霍刃,见霍刃端起粗瓷大碗咕噜咕噜喝汤,霎时机灵道,“好嘞,谢谢夫人。” 霍刃闻言差点噗出汤。 霍刃顿了下,接着一言不发的咬着馒头,吭哧吭哧的干饭也不管面色惊诧的小少爷盯着自己看。 时有凤心绪不宁地坐下。 他惊诧如被雷劈中,但反应过来后也庆幸霍刃没开口反驳。 当着这么多土匪面否认这个称呼,那他的处境只会更加危险。 可“夫人”两个字听的时有凤心里直犯恶心。 直到牛小蛋盛了碗汤过来,他还没从可怕中回神。 孩子黑乎乎的手端着汤放他桌前。 时有凤随手拿了个馒头,递给牛小蛋。 他恍神递差了,没等牛小蛋接住,馒头就掉地上了。 白馒头滚了滚,变成灰扑扑的馒头。 时有凤听见动静回头,牛小蛋已经弯腰捡起来了,有些气恼不发,一双狼崽眼暗暗的瞧了时有凤一眼。 正当牛小蛋准备出去时,手里馒头被夺走了。 他正咬牙发怒,抬头发现是孔武有力的男人手,手臂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狰狞疤痕。 不等牛小蛋认命愤恨离去,霍刃又给他塞了个白馒头。 “走吧。” 牛小蛋一顿,而后龇牙一笑,一溜烟儿跑出去了。 霍刃拍了拍灰扑扑的白馒头,敷衍地吹了三口气后就塞进嘴里。 他察觉到时有凤盯着他看。 就他小少爷娇气。 这时,一旁的李婆婆开口了。 “大当家的,你对人也太凶了。你这样,人是不会跟你同心的,要是你不喜欢,我倒是喜欢这个有孝心的小少爷,给我做儿媳我保管好好照顾。” 牛四扭头吆喝,“大当家怎么不喜欢?不喜欢能天天窝着屋里睡?” “牛寡妇日盼夜盼望地紧嘞。” “大当家可是自从时少爷来后,晚上就没出去过。” 李婆婆笑眯眯道,“那还有个样子,有家室了,就别像以前天天晚上不回去。” 时有凤心口怦怦跳,连日来大黑熊都识趣的保持距离,此时听这些话如坠冰窟。 这便是温水煮青蛙吗?让他日渐松懈戒备,最后才露出淫邪真面目。 捏着筷子的手指忍不住细细抖着冷颤,时有凤闭了闭眼,想极力冷静,可是抬手间坐了一个磨刀霍霍的大黑熊,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了。 还有一屋子狼吞虎咽的土匪。 眼泪无声吧嗒滴在桌子上。 埋头吃馒头的霍刃瞥见桌上湿润的水珠,抬眼见小少爷又在哭。 他本不想管的,但见时有凤用指甲无意识扣自己手心,他叹了口气。 伸手握住了那细白的手腕,轻而易举的像是捉了一只怜弱的猫爪子,冷不丁的,时有凤眼皮抖得厉害,眼眸动了动不敢看那男人手,只眼泪扑簌簌的掉。 霍刃掰开他紧紧拽着的手心,冰凉细滑的手感摸着倒是舒服,只是霍刃没其他心思,只是在那手心比划了字迹。 时有凤却看不懂,泪眼懵懂的盯着粗长的手指在手心里比划。 那手指的倒刺戳的手心泛着一圈圈的红,刺疼逐渐袭来,时有凤忍不住要缩回手。 土匪说厌恶哭和泪,那他把泪水滴在土匪的手指上,说不定嫌弃的就不碰他了。 时有凤刚想把脑袋倾斜让泪珠砸那手指上,下一刻面前一暗,转眼间他被揽在气息浓烈的胸膛,耳边落下温热低沉的私语。 “已经送了平安信。” 霍刃见人还在发抖的怕,刚刚又做什么投怀送抱? 一贯懒得解释的他,面无表情道,“只是夜晚出去站岗。” 一群土匪听见霍刃解释,纷纷说他不够男人,怕啥小少爷。 李婆婆倒是欢喜的给霍刃面前的盆子添了两勺粥饭,欣慰道,“知道疼人了就好。” 时有凤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只觉得耳边闹哄哄的,他被揽去怀里的一刻应激的耳膜刺痛,耳鸣一片。 时有凤睫毛惊栗抖着,视线慌得乱逃,这一扫,看见那禁锢着腰间的手臂。那雄浑有力的手臂上肌肉蓬勃,唯独手腕处有一条长长的伤疤。 时有凤一下子就不挣扎了。 他抬眸仔细望着近在咫尺的脸,粗野的轮廓苍劲的下颚,那双眼黑而深。 像极了那日在巷子里救他的恩人。 当时人带着斗笠看不见脸,时有凤只记得大概印象。 手臂上有长疤痕,下颚胡子短厉,小麦肤色灰扑扑的一身,高大又糙的很。 两者都符合了。 时有凤压根就没把恩人和身边的土匪联系在一起过。 时有凤脑袋乱了。 救他的和绑他不让下山的,是一个人。 还是同一天,两次出事。 时有凤痴痴地怔愣着,一时忘记他还被抱在男人的怀里。 12 送猫咪 一连几日,霍刃每天都早出晚归的。 也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每晚倒头就睡呼声震天。时有凤也不关心他每天干什么,只是准时准点的盼着门外呼声响起,他才松口气。 甚至哪天晚上要是没听见这呼声,他会担心的睡不着。 因为这意味着,大黑熊还没睡着。 屋里只他一个人,虽然晚上他睡觉上了门栓,可第一晚来的时候,亲眼见大黑熊一刀劈碎了门。 这门对大黑熊来说形同虚设。 黑夜模糊了所有边界阻碍,到处漏风的薄薄屋子显得深幽,一墙之隔的茅草屋吓退了多少越来越近的犬吠声。 但门口睡着的,是最危险凶猛的大黑熊。 时有凤不知道霍刃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他猜不透看不透。 看着没有危险但又处处透着危险可怕。 嬉笑怒骂他沾全,却在某些小事情上给与他距离分寸,让他安心。 时有凤一想到自己的救命恩人和恶贯满盈的山匪头子是同一人,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 问不问都没结果,或者说不论他说什么,在他这里都带着猜疑。 月上高空,山间田野虫鸣簌簌,静静的细风穿过橙子树叶,带起清浅晃动声。 时有凤微微翻了个身,左半边脸压在枕头上睡疼了。 手指头勾了一百只羊,开始昏昏欲睡时,猛然惊醒——没有鼾声。 夜里死一般的寂静。 茅草屋里的霍刃睁开了眼。 他抬手敲了敲破旧的木板墙。 “还不睡?” 男人低沉雄厚的声音,冷不丁在深夜震动,床上的时有凤霎时心里紧了紧。 声音还在黑暗的屋子里萦绕,像是锁魂的精怪朝他飘来,时有凤悄悄拉扯着被子盖过脑袋,屏住呼吸,蒙头装死。 对付时有凤,霍刃简直轻而易举。 “哎,我那被褥一年没洗了,平时杀猪宰牛溅得一身血渍,双手就这么揪着衣服摸摸,累到家里倒头就睡,衣服都没脱。” “小少爷,你闻着没味儿吧。” 话音一落,时有凤觉得鼻尖的腥味越发大了,被子里又闷又热,额头冒着细细汗珠,一股酸涩泛恶心的气味钻入鼻尖。 但他仍旧闷气不出,死死不动。 一墙之隔的霍刃双手枕着后背,扭头朝木墙对着,仿佛看到屋里小少爷在被子里死死憋气。 吓他怪可怜的。 不吓又对不起自己。 可怜又软乎的小猫咪谁不想逗逗两下。 就小少爷那走三步喘一路的小体格,不出三下就撑不住了。 三、二…… 还没到一,霍刃嘴角无声勾了勾。 窸窸窣窣一声,时有凤受不了似的掀开被子,仰面的脸颊热的泛着粉红,嘴巴一张一合的,发出细细的换气呼吸声。 和小猫的呼吸声一模一样。 勾的霍刃心痒痒。 霍刃起身了。 动作稀里哗啦响的很,草席下铺的是稻草,稍稍一动便夜里大响。 小少爷此时定紧紧捏着被子,像是待宰的羔羊。 如此,还不够。 他还抬手刻意给木墙一巴掌。 哐哐两声巨响。 脑海里出现小少爷那双瞪成铜铃的圆眼,裹着被子死死缩成一团的样子。 屋里的时有凤确实被吓到了。 夜里一直担心的事情发生了,时有凤一直是和衣而睡,金钗也一直藏在腰间,此时手心紧紧揣着发抖。 但很快,有力的脚步声只在门口顿了下,随即走了。 脚步声沿着屋前的小路越走越远,时有凤心里悬着的心跳,才逐渐随着脚步声一起变小了。 时有凤闭了闭眼,像是用尽所有力气似的,肩膀泄力,整个人瘫软在褥子里。 他默默的哭着,想家想什么时候能回去。 甚至开始想白天,起码白天的时候,身边有秀华婆婆和小柿子陪着,他会安心好过很多。 慢慢的夜更深了,时有凤在担惊受怕中也睡着了。 快点睡着,他也能在梦里回到家里,听听家人的欢声笑语和宠溺的关心。 第二天清早,时有凤还没醒,就听见门口有喵喵叫声。 他睁眼,眼皮重又疼。 爬上树梢的光从屋顶破瓦落下,明晃晃刺的时有凤抬手遮眼。 屋外喵喵叫的厉害,无助害怕似的又不敢跑。 时有凤脑袋清醒了,瞬间穿鞋子开门跑出去看。 “你,你干什么!” 时有凤一打开大门,就见山包包一样的男人蹲在地上,左手拎着一只雪白雪白的小奶猫,右手拎着一只硕大的老鼠。 他还把猫和老鼠凑近头碰头。 老鼠比小奶猫还要大。 小奶猫眼睛湿漉漉的害怕,小粉爪子一缩一张,一直不停的喵喵地叫唤。 “教猫捕老鼠啊。”霍刃瞥了眼撑门而立的小少爷,满脸纯良道。 目光上下一扫。 啧,这么担心。 脖子领口的交领都没理,小小的锁骨都露出来了。 霍刃视线大大方方的扫着时有凤的脖子,时有凤低头一看,脸霎时通红。 砰的一声,双臂合门。 时有凤抵着门口整理衣衫。 片刻,门又开了。 霍刃下意识看去,但眼珠子只斜斜动了下,没扭头。 小少爷出来了,脸像上了一层细腻的亮粉又泛着红晕。 霍刃把手里的小奶猫高高举起打量着,奶白奶白的绒毛,粉红粉红的鼻尖、嘴巴、猫爪,眼睛也是圆溜溜湿漉漉的。 就连那神情都相差无几,无助的又怯怯的害怕还藏着一丝天真的希冀。 霍刃见时有凤着急担忧的样子,慢吞吞问道。 “养吗?” 时有凤哪会养,只是觉得同病相怜罢了。 难得顶嘴,“我自己都是笼中雀,还要圈养它吗。” 霍刃一时竟然没分清时有凤话里头的意思。 是说时府养他的方式?还是说他把人放山上不让回去? 瞧那委屈而不自知的样子,怕是抱怨时府吧。 霍刃道,“那就丢了。” 时有凤急道,“这么小都没满月,它哪能活。” 霍刃道,“你又不想养,又不要我教它捉老鼠,又不要我丢……”下结论道,“小少爷真难伺候。” 霍刃说的时候眼睛撇到时有凤的眼睛,又红又肿,像泡发的寿桃似的。 怕是昨晚哭着睡着的。 幸好他跑了,耳不听为净。 霍刃伸手捞来门口的木盆,把一猫一鼠放进木盆里。 “小猫咪你没人要咯,你自己看着办,是你吃老鼠还是老鼠吃你。” 那老鼠感觉一个翻身能把小猫咪压死,小猫也知道似的,对着庞然大物直往木盆边缘缩,张大粉嘴喵喵叫的可怜。 时有凤纠结一番,束手束脚的弯腰,伸出一根食指轻碰了碰喵喵无助的小奶猫。 小奶猫像是看到被救的希望似的,立马朝着时有凤细细叫唤,还用脑袋蹭那根试探的手指。 磨磨蹭蹭的,霍刃看着烦。 直接拎着小奶猫的后脖颈丢时有凤的怀里。 时有凤忙伸手抱住,看着怀里不再叫唤的小奶猫,嘴角不自觉露出笑意。 他没养过猫,因为家人怕他被猫抓伤,但他又喜欢毛茸茸的触感,每次都隔老远叫满白摸猫,满白会一边摸一边告诉他手感。 原来摸在手里真的很软又安心的舒服。 “起个名字吧。”霍刃见时有凤笑了,开口道。 时有凤却不肯,想着后面等小猫长大了就放它自由。 霍刃见小少爷善良的天真,金口玉言似的道,“那就叫它好大儿吧。” 时有凤睁大眼,这什么名字这么难听。 霍刃耸耸肩,“你不乐意也管不着我怎么叫。” 不一会儿,秀华婆婆和小柿子来了。 两人都好奇怎么来了只小猫。 秀华婆婆还看着木盆里的老鼠,惊讶开口道,“好大的竹鼠,这个节气还这么肥。”秀华婆婆说着,看了眼霍刃,试探道,“刚好炖汤给小少爷补补身体。” 霍刃侧身没看人,只对时有凤道,“快点洗漱,要到开饭点了。” 秀华婆婆瞧着男人嘴硬的样子,这猫和竹鼠都分明是捉来逗小少爷开心的。 看小少爷红月牙似的眼皮,想来昨晚又被吓哭了。 秀华婆婆见小柿子爱摸小猫咪,便在屋檐下的洗漱架上,把“牙刷”和“牙粉”给时有凤准备好。 一支昨夜泡软的杨柳枝,一包小木盒装的草木灰。 时有凤接过,咬碎的杨柳枝的苦涩气味在口中散开,草木灰涩口,一点点的龇着牙倒弄着。 最开始他很抗拒但又不敢表现出来,戳的牙龈生疼红肿,到现在也还适应不了。 霍刃没看哥儿洗漱的习惯,自己池塘边逗他的草鱼苗。 时有凤洗漱好后跟着霍刃去吃饭了。 一开始在聚义堂吃饭,时有凤眼睛都不敢到处转,但现在胆子也渐渐大了起来。 他发现了一个现象,来聚义堂吃饭的土匪越来越少了。 他们一去,就听到一个牛鼻子翻天的男人拍着桌子骂。 “不知道是谁这么缺德,我家那小猫还没满月就被偷走了。” 一旁有人哄笑,“谁这么没出息半夜偷猫啊。” “八成是小孩子搞的。” “要我发现谁偷到我家了,我定要砍他的双手!” 凶神恶煞恶狠狠的,脸颊横肉都在抖。 时有凤眼眸微动瞥了眼霍刃,心底悄悄有个想法。 坐山观虎斗,两败俱伤。 他没做过坏事,此时心虚地绷着小脸,偷偷伸出手指试探地朝霍刃指了指,对那土匪示意:就是这人半夜不睡觉去偷小猫。 但那土匪唾沫横飞,压根儿没注意到两人来了。 时有凤有些心急,见对方没察觉,那就望向霍刃,小小凑近一步开始挑拨离间。 “大当家,他说要砍了你的手哦。” 神情笨拙的青涩,一看就没干过坏事的小少爷,声音也含糊着怕人听见似的。 霍刃假装没听见。 时有凤看了看两人间隔两个手臂上的距离……认真地又朝霍刃挪了一步。 他自知煽风点火的功力不够,所以距离取胜。 “大当家的,那人把你当做孩子,没有一点尊敬。” 距离很近了,那小脸仰着下巴,隔着拳头的间隙落下的温热气息还是很明显,霍刃觉得耳朵有些痒,酥酥麻麻。 霍刃一脸不明所以的揉了揉耳朵,扯着嗓子道,“你刚刚说什么?抱歉我没听见。” 近距离大嗓门下,震得时有凤睫毛细抖,眼底水眸都在颤。 时有凤捂着耳朵遗憾叹气,“壮年早聋。” 霍刃眼没瞎,时有凤那小心机没得逞的失落和憋劲儿尽收眼底。 他大摇大摆跨进门槛,从后背揽着那气势愤怒的土匪,“是我,你要如何?” 闷雷震耳,吓得惊牛四一抖。 牛四扭头见是霍刃,忙满脸嬉笑讨好道,“啊呀,那只猫本来就是要孝敬大当家的,承蒙大当家喜爱,是我老牛这辈子的福气啊。” 霍刃好兄弟一般搂了搂牛四肩膀,“嗨呀,自家兄弟我就没客气哈。” 牛四瑟瑟发抖,连着应和。 他娘的,你嘴上说着好兄弟自家人,天天拿刀砍人。 还是每天情绪稳定的发疯砍人。 牛四痛苦,不知道明天他还能来这里吃饭吗。 一旁人偷偷给牛四道,“你是不是得罪时少爷了?他刚刚在给那屠夫吹枕头风。” 牛四惊诧,“我,我就偷偷看了几眼啊。” 没想到看着人畜无害多看一眼就会碎掉的小少爷,背地里竟然这般心机睚眦必报! 13 心情好了。 卧龙岗换大当家近半个月了。 不过霍刃很低调,土匪高层们都很低调,知情的男人们回家里都缄口不提,村子里知道换大当家的很少。 一开始,霍刃这个二当家变成大当家了,那么二当家之位空悬,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但最近,人人风声鹤唳,几乎被逼到了绝路上了。 能来聚义堂吃饭的土匪越来越少,霍刃屠夫的名声私下传开了。 另一方面,卧龙岗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此时正是阳春三月,春耕好时节。 数千人的卧龙岗被分成了十寨,每个寨子里家家户户都在忙着耕种。而种子、农具、耕牛则是重中之重。 寻常老百姓操心的这些,山寨里的村民倒是不用操心,上面每年会发下来。 不过这些年来,发的时间一年比一年拖沓、偷工减料。 靠抢劫过日子,每天提心吊胆哪是个头呢。 村子里有真正重视耕田的,还想靠土地老实本分吃良心饭。正常来,讲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开始动土开工了。 今年种子农具迟迟没发,村里人都以为有什么变动。 直到前些日子,发了一大批种子农具,种子看着比往年都要好,农具也比往年锋利好使。 本来就开工晚了会儿,此时家家户户种田忙。 就连平时山上河下乱蹿的孩子们,此时也会被家里大人扬着木棍赶下田里干农活。 时有凤这几天没等到孩子们就是这个原因,不过孩子们不来,那他就进村去。 他趁霍刃心情好的时候再确认了下,霍刃说他一言九鼎,绝不会食言。 还劝他慎重进村。 有小柿子和秀华婆婆带着进村子,时有凤倒是不怎么怕。 他从来没去过村子,本以为大黑熊那个屋子已经是最简陋的了,一进村更是开了眼。 村里很多人不论男女都是黑乎乎的赤脚,裤腿高高挽在膝盖上,大部分小腿上都裹着或干或稀的泥浆,衣衫褴褛面容枯黄。 稍有讲究点的,脚上套着草鞋,也没穿鞋袜,用棕榈沙瓤裹着脚再用粗麻系在脚背上保暖。 这简直冲刷了时有凤的认知。 怎么会有这么穷的地方。 他第一个反应便是穷山恶水出刁民。 “你们不是吃大锅饭每年都会发两套成衣,粗盐一斤,糙米百石吗?” 按道理伙房每天还会供早晚两餐,不至于这么穷吧。 秀华婆婆见时有凤露出惊讶的神色,含糊开口道,“每年看天收成,好的年景能有,遇到好的大当家也能有。” 意思是说,大黑熊不是个好大当家的? 确实,是不是好的,看看底下村民过什么日子就知道了。 是好的,就不会卡着他不放下山了。 不过,他没在这里饿着肚子,又比这里的人好千万倍了。 阡陌纵横,田间地头都是人,有水田里绿油油的水草,有旱地里生火烧草木灰堆肥的浓烟。 小路旁的杏花探出零星的粉花,零零散散的映在水田里,春风一吹,水波弯弯。 不管怎样,春天在孕育新的生机。 时有凤沿着小路没走多久,就来到一片秧苗田里。 浸泡在小溪里发芽的谷种均匀撒在细土里,等它们长到手掌长度后,就会一根根移植到水田里。 而秧苗里有一种稗草与之极其相似,生命力十分顽强。一籽熟落,来年田里遍地,叫人分不清哪个是秧苗哪个是稗草。 所以秧苗是吃饭的关键,农家子必须自小学会区分秧苗和稗草。 “教你多少次了,还学不会!你脑袋是架在脖子上做摆饰吗!” 水田间,一个妇人开口训斥身边的孩子。 妇人头发随意的盘在脑后,鬓前几缕干枯发丝飘着,圆盘脸挂着重重的眼袋,眉眼染尽生活的风霜,细细周围遍布眼尾。 那个孩子,时有凤也面熟,之前“叱咤风云”,小柿子没少说他的“英雄事迹”。 他就是牛小蛋,上面还有个堂哥叫牛大蛋。 堂哥比他大八岁,此时已经十六岁。在村里,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早就成了家中顶梁柱。 干活多,吃的也多,食堂吃不饱就在家里开小灶。 牛小蛋也是吃不饱,但每次加餐都没他的份,家里奶奶偏心能干活的堂哥。 外加他爹牛三常年不着家,他叔牛四巴不得自己儿子得偏爱,牛小蛋不敢报复他叔他哥,就指着奶奶欺负。 老人年轻负担过重,眼睛雾雾罩罩看不清,五感退化,骨架也缩成了一团佝偻着背。 牛小蛋就捉弄老人,用芭蕉叶子把自己拉的东西放老人床上。老人偷偷用开水冲鸡蛋吃时,趁老人出去不在,往碗里撒尿,老人瞎的嘴巴鼻子都闻不出味道,全部吃了…… 这种劣迹斑斑的事情,时有凤听的张大了嘴,世上竟然还有这种顽劣的孩子。 要想训服他们,难度可想而知。 正常人都避之不及,但时有凤为了能回家,只有迎头直上了。 此时见牛小蛋被他娘这般呵斥,孩子只黑倔着脸并未反抗,可见或许也不是无药可救之人。 不知道牛小蛋是真笨还是不愿意学,他娘把秧苗和稗草指着他眼睛教了好几次,牛小蛋还是不会。 “脑子被狗吃了?稗草都不会认,你今后怎么讨生活吃,你以为你是城里的小少爷啊。” 牛娘大声吼着,一个巴掌就落下。 泥水溅落在水田里,牛小蛋脸上印下深深的五指印。 巴掌声听得时有凤下意识一激灵,但牛小蛋没哭,反而回头恶狠狠看了时有凤一眼。 “看什么看,你以为你就能认出来?” 七八岁孩子的自尊心强的可怕。认为一旁时有凤在看热闹,有损他平时在时有凤面前耀武扬威的姿态。 有的人干了几十年农活都不能辨认出来,这种人就是不能干的人。 不过小少爷认不出来理所应当,秀华婆婆看着时有凤想。 “这有何难。”时有凤道。 牛小蛋扭眉,一旁牛小蛋娘也撑着腰杆望着时有凤,不相信这城里的小少爷能一眼就看出来。 估计,这小少爷在路上看到秧苗都不认识。 时有凤道,“稗草旁边是秧苗,秧苗旁边是秧苗。” 牛小蛋眼睛愣着琢磨,小柿子笑出了声。 …… “你耍老子!” 牛小蛋弯腰就捡起水田里的泥巴要砸时有凤,小柿子和秀华婆婆忙护在时有凤身前,牛蛋娘却放任自己儿子拿泥巴砸人。 一老一小身上都被砸了泥巴,就连时有凤领口上都被溅了些泥水。 时有凤有些生气。 “我本以为看你平时机灵,是假装辨认不出来,没想到真是不会。” “白头草,青绿秧,叶面宽软是稗草。” 时有凤丢下这句话就带着两人回去换衣服。 牛小蛋被时有凤这般“看不起”,内心别提多恼怒,手指间紧紧攥着泥水都挤出了条痕。 “睁眼瞎说,装模作样谁不会!” 牛娘又一巴掌落下,呵斥道,“他说的是对的!” “现在人家把口诀都告诉你了,你还是不会的话,今晚你那份口粮全给牛大蛋。” 牛小蛋磨牙,那小少爷刚刚说什么来着? 文绉绉的谁记得住。 牛小蛋磨磨唧唧一番记不住,只得问他娘,“刚刚那时少爷说什么来着?” 牛小蛋娘愣了下,一改泼辣,缓声道,“你说他姓什么?” “时啊。时府小少爷。” 都只知道绑来了位小少爷,听说如何漂亮娇气,但没人好奇他姓什么。 “娘你怎么了?” 牛小蛋一问,他娘又一巴掌狠狠打来,“你刚刚拿泥巴砸时少爷干什么?人家小少爷惹你了?” “人时家小少爷这么精贵,你向人家砸泥巴?” 牛小蛋捂着脸不可置信,他娘被鬼上身了? 另一边,时有凤有些抱歉看着秀华婆婆和小柿子。 可这点泥水,对他们田里讨生活的人来说,微不足道,甚至会有点安心的气息。 时有凤不同,脖子上、衣领的泥水带着土腥味儿,闻着十分不舒服,看着碍眼又浑身难受。 “不过,那牛小蛋还能听他娘的管束,我努力努力应该能有办法的。” 秀华婆婆点头应和,没有打击天真的小少爷。 牛小蛋哪是能引导好的,他现在还能听大人的话,不过是他现在还不能自己讨生活。 一旦他自己能自食其力,有了反抗的能力,你看看他还会听话吗。 回去路过田间的杏花时,秀华见时有凤多看了几眼,她就摘了一串带着花苞的枝丫。 小柿子看了看,疑惑的看了眼秀华婆婆,最后没有开口。 这杏子树是秀华婆婆家的。就是她自己摘被家里知道了,也要挨训骂的。小柿子不明白,秀华婶婶明知道下场,为什么还要给夫人摘。 三人回到屋子时,门口有两个小哥儿。 一个衣着柳青嫩芽绿长衫,腰间系着梅花似的腰带,裸露在外的手指、脖颈、脸颊都看着十分干净,涂脂抹粉的脸看着像是墙面刮了石灰。 他是老大当家的第……数不清中的一个小哥儿,但是最得宠的哥儿,就是那个浣青。 浣青身边还有个低眉恭顺的哥儿,他手里端着一些干净的衣服。 浣青刚来时,见屋子里没人先是左看右看,然后指使身边的哥儿提着水桶进屋去。 “浣青,你来啦。” 那哥儿刚准备提水泼床,听见门外时有凤声音,吓得手脚一哆嗦,水直接撒地上了。 水桶哐当晃在地上,时有凤往屋里探头,见土地上泡起了水坑。 浣青面色不愉,那哥儿紧张的嘴巴哆嗦。 时有凤道,“谢谢呀,不用帮忙擦洗屋子。” 时有凤脸上带着浅笑,迎着门口辉光而立,他手里拿着一支含苞待放的杏花,像是画里报春的神仙。那哥儿闻言咻地脸红,怯怯的弯着身子出来了。 浣青却看见了时有凤衣领上的泥水,眼里像是被针扎似的,“我借给你穿的衣服你就这么不爱惜吗?” “这件衣服我自己平时舍不得穿,没想到你就这么糟蹋它,你是小少爷你看不上它倒是提前说啊,早知道就不借你了。” 时有凤知道他爱惜衣衫,不然也不会用这么香浓的香料去熏衣衫,忙道,“不是,是不小心的,我这就赶回来擦洗了。” “谁知道你是什么心思,娇气矜贵的小少爷,一边穿人家的,一边又糟蹋!” 时有凤觉得浣青态度变的好奇怪,一改之前的温柔说的好生蛮横。 衣服本来就是会穿脏的,他又不是故意。他把衣服弄脏了,也是第一时间赶回来清洗。 但是他觉得自己受他恩惠,始终没有顶回去。 秀华婆婆和小柿子看着他,时有凤暗示他们不要回嘴。 浣青听说霍刃送给小少爷一只猫,憋了一肚子气专门来找茬儿的。 此时觉得小少爷缄口不言是不屑和他说话,手里还拿着故作高雅的杏花枝。浣青看着烦的很,一把从时有凤手里夺过。 枝干呲牙似的呲呲咬着时有凤的手心,刺痛袭来,时有凤霎时眼里掉泪。 青天白日的,浣青一脸像是见了鬼。 他气狠狠的把杏花丢地上踩了踩。娇嫩的花瓣揉碎沾了泥土,正当浣青开口骂人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雄浑的男人声。 “干什么。” 浣青霎时明白过来了,小觑了这个看着天真的小少爷。 好好好,他说怎么说哭就哭,原来是撑腰的回来了。 浣青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扭头也眼泪汪汪的看着走来的霍刃。 “霍大哥,小少爷瞧不起我的衣服,一口一个骂我是个土匪,还往身上刷泥水要栽赃陷害我!” 浣青哭得梨花带雨的惹人怜爱,楚楚动人任谁看了都心软的很。 时有凤眼里的泪珠一颗颗的掉,蹙着眉头不可思议的看着浣青。 小柿子大喊道,“不是的,他倒打一耙欺负小少爷!” 秀华婆婆悄悄给小柿子递了个鼓励的眼神。 霍刃沉声道,“要哭去一边哭,最见不得喜欢哭的。” 浣青被凶得肩膀一跳,时有凤下眼睑垂着的眼珠吓得颤抖的滚下。 两人都朝外走去。 霍刃一把扭过时有凤的肩膀把往人往屋里推,“你还有胆子跟着人走?还没被欺负死啊。” 霍刃下手没轻没重,时有凤只觉得肩膀被捏碎了,眼泪更是哗哗的掉。 哽咽道,“你不是说一边去哭吗?” 霍刃不耐烦的蹙眉,“滚进去。” 浣青听见身后动静,就见霍刃把人往屋里推,霍刃越推,小少爷越会装模作样的博取可怜,眼泪掉的更厉害了。 时有凤终于忍不住了,哭腔道,“你别捏我肩膀了,呜呜呜,好疼。” 浣青顿时气的咬牙切齿,多会装! 比可怜谁不会? 他刚我见犹怜一眼万年地朝霍刃望去。 霍刃斜睨,“还不走?猪草牛草割完了?嫌弃活不多,我再给你安排安排。” 霍刃本就被时有凤的眼泪搞的心烦意乱,此时把所有恼怒都对向了浣青。 浣青气的大步跑了,身后的小哥儿直喊少爷慢点。 秀华婆婆也带着小柿子走了,留两人独处。 小柿子一路小跑跟上浣青不远的距离,故意大声道,“大当家好疼夫人的啦,惹到我们夫人你算是踢到棉花啦,但大当家是块铁板啦!” 浣青气的回头狠狠凶小柿子,不待小柿子往秀华婆婆身后缩,浣青一脚踢向小路旁的椿树。 “呜呜呜。好痛!” …… 四个人叽叽喳喳边走边吵架,终于走远了。 屋檐下终于安静了。 霍刃看了眼进屋的时有凤,抬手看了下手臂上的泪珠,清凌凌的饱满晃动着。 他随手抹掉,看着灰扑扑地上的杏花枝。 他脚尖动了动。 膝盖微微弯曲。 漂亮的弧线,利落的准头。 噗通一声,杏花枝直挺挺的插在水田里。 残败的花枝在空中划一个弧度,杏花凄惨的飘落进门口的鱼塘里,一群鱼苗探头吃花,欢快的吐泡泡。 心情好了。 他下意识往屋里看了眼,对上一双水汪汪又压抑着气愤的眼睛。 又心烦了。 时有凤心里更委屈憋闷。 他扯着身上的衣衫,手臂内侧磨起了红疹子,浑身都刺痒的难受。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本以为浣青是好心给他借衣服的,但现在怎么看都怪怪的,浣青好像对他很有敌意。 可他没了换洗衣服,难道明天还要向浣青去道歉吗? 一想到这里,时有凤心里拧着睡不着。 第二天,时有凤起床推门,闷闷不乐。 刚打开门,鼻尖就传来阵阵清香。 入眼是眼花缭乱的花枝,花骨朵含着露珠,在晨曦中闪动。 杏花枝丫胡乱高高堆着,是荆棘丛生的乱,看不清头和尾的交错。 时有凤第一反应:大当家夜里偷人家杏花去了。 霍刃知道他怎么想的,才不会出言解释更跌份的真相。 “你的衣服。” 霍刃抬眼睨了时有凤一眼,扬着下巴指了指门口边的木箱子。 木箱子是梨花木,铜环掺金,箱面花雕精美华丽。 时有凤眼睛顿时亮了。 这是自己的衣笼。 时有凤脸色一下子就放晴了,他不用去给浣青赔脸色去了! “你去了时府?那我娘身体怎么样?”时有凤着急问。 霍刃倚着墙道,“我又不认识你娘。我也不会半夜翻你娘住的院子。” 时有凤失落。 霍刃顿了顿又道,“不过放了平安信。” 时有凤眼睛亮了,一闪闪的无言感激。 霍刃摸摸鼻尖,转头抱起地上的小猫,若无其事道,“你娘身体应该还挺好的。” 14 我们打不过她的 时府 清早起来,就有丫鬟跑去给时娘说少爷院子遭采花贼了。 可是小酒都不在院子,贼人保管踩空。 但时娘时爹还有时有歌三人都放下碗筷,匆匆赶去时有凤的院子里。 “夫人,小少爷屋里只少了常用的箱笼。” “还有院子里的花都被摘了去。” 着急的三人这才环视院子,大红灿烂的山茶花只剩光秃秃的绿叶子,水粉木锦花也被砍了一大枝,还有各种盆栽花卉都没幸免。 一片狼藉中带着豪放不羁的粗狂。 时娘道,“还真是采花贼。” 时有歌气愤,“竟然把弟弟最喜欢的水仙盆栽都偷走了!” 时爹道,“谁没事半夜来时府偷花?” 又有丫鬟匆忙跑出来,“夫人找到一封书信。” 时娘一打开,三人脑袋凑一起看: “小少爷安好,请放心。” 时有歌气的咬牙,觉得这是挑衅到头上了。 摘这些花摆明了就是威胁他们,弟弟在他们手上如这些娇花任人拿捏欺辱。 可是,现在局势混乱,四处求助无门。她见不得爹娘轻信那土匪的信,想要高价招募壮丁去打卧龙岗,但是被她爹阻止了。 说不要轻举妄动,激怒了土匪。 她第一次嫌弃她爹懦夫,但她娘竟然也同意了。 她弟弟就是个软糯糯的三岁孩子,没有一点心机又心软的厉害,谁都能欺负他。要不是娘对下人严加管教,下人都能爬到弟弟头上。 此时时有歌看到那份报平安的信,更是着急的要掉眼泪。 时爹则是若有所思,只吩咐下人把花卉添补上。再看了看日渐暖和的天气,叫丫鬟把换季要穿的衣衫单独用箱笼给小少爷备好。 另一边山上。 破洞木窗边摆着一盆漂亮的水仙,花盆是名贵天青色瓷釉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 水仙旁边,摆满了竹筒,看着像是锋利的刀刃斜斜砍下,整整齐齐的摆放了七八个。尖锐的斜口统一朝窗户里面,全都插满了各色花儿,大红大绿大黄大粉,杂乱粗野又春光烂漫的随性。 时有凤看着窗户上的“花筒”,再看看那盆他精心照料的水仙花,心里十分惊喜。 脸上多了几分轻松怡然。 他看着插的斜七扭八的花,手心大的红山茶花脸背着窗户,只留一个突兀的后脑勺进入时有凤的视线。他伸手轻轻调整方向,但这一调整,花是好看了,他却看到了窗户上的破洞。 难道是故意这样摆放遮挡窗户的破洞? 土匪怎么可能这般好心。 不过,时有凤心里还是开心的,甚至觉得这大黑熊也不全是面目可憎。 霍刃脚边有一只野鸡,双脚用树藤扎着,原地扑腾起了灰。 时有凤脚边蹿出一只奶白的小猫,朝那野鸡探头探脑的闻嗅,那野鸡一动,小奶猫就呜咽的朝时有凤裤腿后躲。 “小毛,别怕,被绑着的。” 时有凤蹲下摸着猫咪的后颈,慢慢顺着炸毛猫。 霍刃看的心烦,一根纤纤细指头摸猫头怪装模作样的娇气,手指比白毛还惹眼,猫和人一样胆子小又脆弱。 他一把拎起小猫脖子,猫爪张开露出粉垫和透明细短的指甲,可怜兮兮的朝时有凤叫唤。 时有凤要去抱,但霍刃将猫抱怀里侧身躲避,大手呼呼的摸着猫背猫头,时有凤见猫眼睛都被揉搓变形了,最后,他甚至把脸贴小猫肚子上,猛吸一口气。 小毛瞪圆了眼睛,呆怔了。 随即晃着的尾巴都蔫儿了。 时有凤也惊住了。 看着小毛一脸觉得自己不干净的样子,又好笑又好气霍刃,但他都不敢表露出来,只捏着手盼霍刃玩够了把猫还给他。 霍刃吸够猫了,还用胡子拉碴的嘴巴亲猫头,“我的好大儿,怎么叫小毛,这名字一点都不威风。” 见时有凤眼巴巴盼着,将猫丢给了他。 小毛通人性,知道缩爪子不会伤着时有凤,一到香香软软的怀里,脑袋使劲儿埋怀里夹着嗓子喵喵叫的可怜。 时有凤端着猫猫去了太阳下,赫然看清了猫头上一嘴湿润的毛发。 甚至觉得眼前猫头上还带着男人浑浊又霸道侵略的气息,刺痛着皮肤。 …… 时有凤放下小毛,有些嫌弃,但小毛望着他蹭他裤腿。 像是在说我脏了,主人也开始厌恶我了。 时有凤被叫的心软,起身看霍刃,“你不要欺负小毛。” 时有凤脸颊气的微鼓,细腻的皮肤泛着脂粉似的光,看着滑不溜秋的,忍得霍刃手心痒痒。 他蹲下捉过躲避的猫,□□了把软毛。 才没把那句“不欺负小毛欺负你?”吞回了嘴里。 霍刃见多了男人说荤话办浑事,但他从来都自认为“出淤泥而不染”,但现在也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眼光高。 他也会控制不的想对一个小哥儿说荤话。 小少爷大概是水做的,不哭的时候眼里都湿漉漉的,很容易激发雄性本能的破坏欲。 霍刃瞥了眼后,拎起一旁的野鸡去“灶房”炖了。 时有凤见状,赶紧从箱笼里掏出自己的衣服,哐当把门上了门栓。 大白天宽衣解带,门外是刀劈哗啦的砍柴声,他躲在被子里换衣服。时有凤手脚又僵硬又哆嗦,想快,反而被衣衫绊住。在被子里拱了好久,才冒出热的红扑扑的脸蛋。 爬出被子的第一眼就是看门口,门还是紧上的,挡住了门外的天光,昏暗里有了安心。 时有凤起身开了门。 门口,牛高马大的霍刃正撅着屁股生火。 霍刃自己没从来没开过小灶,这间屋子也没有伙房。霍刃用泥巴混着稻草堆砌了一个小泥灶,架着炖锅刚刚好。 霍刃听见身后脚步,扭头看了眼,小少爷换了身水色柔软的衣衫,日头下像是一块美玉盈润。 不过,霍刃只意味不明的扯了抹嘴角。 去聚义堂吃饭的时候,原本埋头吃饭的土匪们,余光好似看到什么罕见珍宝似的,目前齐齐朝时有凤望去。 男人们不敢光明正大的看,但那衣摆料子晃的男人们心痒,看着就是寸锦寸金的宝贝。更何况,这样的宝贝穿在绝世小美人身上,可知这是多抓人。 目光灼灼而偷偷炙热。 时有凤吓得脸色紧张,悄然躲在了霍刃身后,企图用这堵高墙遮挡自己。 霍刃一路上神秘的嘴角扬了扬,催促着男人们动筷子吃饭,“兄弟们都吃吃喝喝啊。” 牛四飞快往嘴里塞了馒头,霍刃大咧咧拍拍他肩膀,“慢点吃,管饱。” 这话说的像是春风得意的新郎官儿似的,可再偷偷瞧大当家身后躲着的小少爷,可不就像是害羞的小媳妇儿吗。 时有凤今天衣袖大,里面偷偷装了四个馒头和一个鸡蛋。 聚义堂的伙食绝不能外带。 霍刃看着偷偷藏食物的时有凤,意外这小少爷胆子大了。 刚刚小少爷躲在他身后,挨地近了能闻到衣物上淡淡的熏香,清雅又润泽的好闻。可比浣青那熏香好闻多了,霍刃揉了揉鼻尖,他的鼻子终于解脱得救了。 他心情好,此时见小少爷的小动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围土匪不敢看过来,倒是没人发现。 吃完早饭,时有凤回到屋里不见秀华婆婆来。 等了会儿倒是看到小柿子来了。 小柿子支支吾吾说秀华婆婆今天农忙来不了。 但小柿子眼神闪躲又气愤,明显在骗人。 “秀华婆婆到底怎么了?”时有凤担心问。 “秀华婶婶被打了。” 小柿子说完就哇地哭出声了。 “你快带我去看看。” 去的路上,时有凤得知是因为秀华婆婆摘了杏花,惹得家里人对她拳脚相向,又气又不可置信。 秀华婆婆是时有凤难得可以吐露心声的人,秀华婆婆作为过来人,很懂时有凤的心里,一直在开导他。 有很多观念想法时有凤不赞同,但秀华婆婆没反对,反而用一种到时候你就会懂的眼神看着他。 尽管婆婆觉得他天真想下山,他也觉得婆婆现在有出山的机会为什么不出山,这两个想法他们没破开说到底,但彼此都深知对方的观念。 但有一点他听了秀华婆婆的话,没有要自己擅自逃跑。秀华婆婆年轻的时候逃跑过几次,无疑都被抓回来打得更狠了。 时有凤没跑是因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傍晚听见后山的狼嚎鸦啼都能吓得他往屋里躲,别提天气暖和了,山里蛇虫出没。 来到秀华婆婆家,还没进门,就听见屋里传来责骂声。 “那杏树本就不怎么结果子了,去年孩子们都嚷嚷着没吃够,你倒是大方把花苞全折给那个小哥儿了。” “你是不是还不死心,还想着讨好那小少爷,好叫他家人来赎人的时候把你赎下山?” 时有凤听见这声音,急忙绕过长长的黄土墙朝门口走去。 “你倒是跑啊,我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看你离开这个家谁还会要你这个破烂货。我看你是不是年纪大了,忘记当年事情了,这回我就好好给你说道说道。” 这苍老又凶悍的细长高调声,震地时有凤眼皮一跳。 他身边哪个人不是和声细语轻柔带笑的,第一次遇见这么……这么几乎是扯着嗓子凶人的情况。 时有凤急急忙忙的脚步几乎一顿,揪着手心停留在了原地。 小柿子担忧打了退堂鼓,“这个老婆婆好凶的,比啄人的大公鸡还要凶,我们打不过她的。” 他哪能退缩? 秀华婆婆帮助他颇多,他宁愿自己凑上去被打,也不要此时临阵脱逃。 时有凤定了定神,看着小柿子切弱弱的眼神,极力稳住自己略带颤颤的声音,“没事,你知道这老人邻里关系如何?有没有不对付的?” 时有凤面色的镇定给了小柿子很大勇气,他道,“她凶的很又霸道强势,和周围邻里关系都不好,她还不让周围人养鸡,说吵她睡觉啄她家菜园子。” 小柿子不知道是不是被吓怕了,此时说话都没平时机灵有重点了。 时有凤拍拍小柿子肩膀,“别怕,到时候你在外面就好了,现在你只要告诉我和她不对付的人谁最凶,最能压制她的。” 听时有凤这么说,小柿子内心为自己怯弱羞愧,鼓着勇气拉着时有凤的手腕表示要一起。 “天天和她吵架打架还不输的,就是牛小蛋他娘了。” 可她昨天看着牛小蛋用泥巴砸小少爷,牛小蛋他娘会帮他们吗? 时有凤道,“这可不是帮咱们,是她还可以借着我的由头来压死对头。” 不就是秀华婆婆摘了几枝杏花给大当家的……“夫人”。 她这般闹动静,不信牛小蛋她娘闻着味儿找不来。 这就是他爹爹说的借力打力。 时有凤心里也忐忑不安,毕竟第一次搞事情。 15 他其实护短的很。 卧龙岗属于深山里一块相对来说的低洼盆地,为了耕地种菜,村子里基本屋前屋后十分密集。 牛小蛋家和秀华家就是田上田下的区别,秀华家院子边缘就是牛小蛋家的后屋檐。 牛小蛋他娘叫刘柳,听着弱不禁风的名字,可是这里出了名的凶悍。 外加她男人牛三,那真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狠角色。虽然常年不归家,回家就打刘柳和牛小蛋,但要是村子里其他人欺负娘俩,牛三那也是不干的。 刘柳很勤快,把后屋檐用毛竹打了一个鸡窝,圈起来鸡鸭。鸡鸭拉屎又堆在鸡窝里,旁边还有小死水沟,一年到头都脏兮兮臭气熏天。 更别提半夜开始就鸡鸣了。 秀华的婆母嫌臭嫌吵,每次因为这个事情和刘柳吵架。 但人家养在自己家的,又没养她家,说来说去不占理。 于是秀华的婆母就把日常废水全倒门口的小水沟里,废水沿着小水沟往下流进刘柳家门口。这又导致刘柳家门口成了臭水沟。甚至,有时候秀华婆母和刘柳打架打输了,专门往水沟里泼粪。 这种两家日常鸡毛蒜皮的小事,妇人之间打打闹闹的,两家男人一般不插手。他们目光只放在什么时候下山抢劫,哪个村子又要丰收或者有好看的女儿或者哥儿。 甚至,女人们之间的争吵在他们看来,完全是吃饱了撑着。 反正两个女人打的不死不休,男人见面都拍着肩膀称兄道弟,问什么时候又去喝一杯。 时有凤从秀华家绕了一圈,绕到牛小蛋家门口时,刘柳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 她垫着脚,脑袋朝上斜望,手里的活倒是麻利的没停,脸上挂着看戏的嘲讽和一丝漠然的麻木。 见有人在她家门口,她随意一撇又收回了视线,但很快她又扭头看去。 是时家小少爷。 刘柳停了手里的活,手下意识搓了下衣摆,又摸了摸耳边蓬松凌乱的碎发,但她没开口,又从盆子里取衣裳继续晾晒。 时有凤说明了来意。 “哦,是这事儿啊。那该死的老太婆……我是说她为老不尊作恶多端,迟早恶有恶报。” 时有凤点头,听着屋后的辱骂声,不禁有些着急。来时想的话术言语,一下子都没了,只干巴巴道,“你能不能不让秀华婆婆别挨骂呀。” 时有凤说完,似知道自己太过直接,有些懊恼直接暴露了意图。 不是想好要三言两语挑起两家纷争,最后救出秀华婆婆的吗。 脑子和嘴巴都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时有凤懵懵的,尤其对方也是凶名在外的陌生妇人。 他人在这里,脑子早就害怕的跑了。 “我,我是说婶子这么厉害,往那儿一站,那死、老太婆就不敢骂了。” 结结巴巴坑坑洼洼,只差拿手搓脸了。 镇定镇定,起码她也没凶我不是。 刘柳见时有凤神情尴尬,脸色微微涨红的望着她,像又不像,没想到风度翩翩的时老爷养出的儿子这般单纯坦率。 刘柳道,“小少爷能帮得了她一时,能帮得了她一世?况且,你别看秀华那木讷温吞的样子,骨子里清高小姐做派,可瞧不起咱们这些粗鲁凶婆娘。” “我可不犯贱,拿热脸贴冷屁股。” 时有凤一听这话,大概琢磨出两人之间估计也有点小恩怨摩擦。 那秀华和婆母不对付,牛小蛋她娘不正好瞧热闹吗。 时有凤发愁,对刘柳道了声谢谢,便要转身离开了。 真正的小少爷一点少爷架子都没有,反倒是秀华一个小商人的女儿开始诸多挑剔白眼。时有凤的软糯乖巧看得刘柳铁石心肠都要软了。 “诶!” “小少爷,你进了土匪窝就不要瞻前顾后怕这怕哪了,你只有豁得出去别人才不敢动你。土匪是杀人如麻,但也不是疯子,杀个人还得磨损刀口,打你一巴掌别人还手痛,况且你是时家小少爷,他们不敢轻易拿你怎么办。” 时有凤着急想着屋后秀华那边的动静,对刘柳的规劝只听了一耳朵,并未进心里。 可他也意识到了,软和的性子在这里生存不下去。 时府处处用软布包裹着物件家具的棱角,也养成了时有凤软和乖顺的性子,但此时,他进了狼窝,他必须得改变了。 生疏、害怕,但没有犹豫彷徨。 他爹爹一直给他说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时有凤从袖口里掏出两个鸡蛋,本来是给秀华的,现在红着脸微微笑道,“牛婶子,两个鸡蛋作为报酬,你愿意做这笔交易吗?” 家里因为吃鸡蛋的事情挨了几次打,但刘柳仍就毫不犹豫接过。因为牛小蛋吃不饱,他要长身体。 小少爷虽然软绵单纯,倒是个干脆果断的性子,利落起来颇有时老爷谈笑生风不疾不徐的影子。 屋檐后,越骂越凶。 “早几年你天天想跑下山,三番五次没成功,在这里生孩子了还想跑下山。结果,好不容易跑下山,你父母连夜把你又送上山了。” “你不记得了,要我告诉你原因吗?因为街坊邻居听见你家动静,看到你都以为闹鬼了,说死了几年的人怎么又活了。原来你父母为了保全声誉早就对外说你病死了,一点都不肯承认你被山匪掳走了。” “你父母不要你,你又寻死觅活的,最后把你这条贱命救活的是我儿子!你现在还想着跑,还胳膊肘往外拐,为了巴结一个不能下山的小少爷,你把我乖孙孙喜欢吃的杏树折枝了,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烦了!” 老妇人底气十足的刻薄怒骂声,激地时有凤脾气上来了。 他刚才还在气馁自己言行不够镇定气势,这会儿,老妇人的辱骂声让他脚步都急促重几分。 他天生娇气家人溺爱,没宠坏性子,不代表他没有脾气。只是在时府所有人对他千依百顺,他时常觉得亏欠姐姐,亏欠父母让其忧心,才温和地讨他们开心。 他其实护短的很。 时有凤小跑几步走近门口,就见一个浑身补丁的靛蓝麻布料子的老妇人,叉腰站在院子中间,对一偏屋骂。 “老人家,你怎么可以这么骂秀华婆婆。”时有凤跨进石头坍塌的低矮门槛道。 那满头白发的老人扭头看来,乜斜着枯眼,“关你什么事?你是吃饱了活得不耐烦了!” 小柿子紧紧拽着时有凤的手腕,一边给温柔的小少爷打气助威,一边颤着嗓子道,“凭他是大当家的夫人,你这么说话才是活得不耐烦了!” 老夫人眼一凛,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哥儿。 “什么大当家夫人,骗别人还行想骗我没门儿。” 老人火眼金睛,一眼就看出时有凤身上没有小哥儿承欢的媚态,还只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 “你说你是大当家夫人,你脱衣服给我看看,眼见为实。” 泼皮悍妇耍了几十年横从无对手,对这个城里娇滴滴的小哥儿手到擒来。 果不其然,时有凤被羞臊的面红耳赤。 他本就膈应夫人这个称呼,心里一直没去想霍刃为什么救他又绑他,他什么都不想,只想回去。 霍刃这些日子和他相处,没有打骂,甚至还会主动避嫌,会在他洗澡的时候刻意劈柴或者跑去鱼塘边上大声的逗鱼儿。 刻意制造些动静,让屋里洗澡的他知道人在屋子周边,不远不近,谁都不会进来,包括他自己。 有一点温水煮青蛙,想要和他过日子的感觉。 时有凤是想不到这么多的,都是秀华婆婆从旁提点的。 时有凤才不想做什么压寨夫人,但为了秀华婆婆安危,他必定要借着身份敲打一番。 不过没等时有凤开口,后面才来的刘柳出声了。 “你个老不死的,连大当家的夫人都敢吼?不就是折了一支杏花,就是大当家要砍你脑袋,也不需要你先同意!我看你就是到处找死!” “你还以为时少爷和秀华一样好欺负拿捏是吧,人家可是时家少爷,你敢动他,就问村子里的人同不同意!” 那老妇人老油条,蛮横乡野惯了。 原本一家人要集体做工的田地,她把农活全安排给了秀华做。 十几亩的田地,秀华像勤勤恳恳的老黄牛一天忙到晚。傍晚回到家里要给三个妯娌、三个男人、五个孩子、一个婆母洗衣做饭。 衣服他们自己不会动手洗的,大锅饭他们吃不饱要单独开小灶就算是夜宵了。 往往洗衣服就已经是半夜了,但从来不会点灯。有时候,秀华都恨晚上的月亮怎么这么亮,亮得明晃晃的溪水边,只她一个人敲打着石板洗着衣服。 如今,秀华被霍刃调去伺候时有凤,家里的活全都要女人们自己做了。更甚至的,原本男人们不用干农活,只要打猎打劫就好了,现在霍刃要他们全都干活。 这老婆母是第一个反对的,种田能有什么出息,那都是女人哥儿的事情。他们男人就该出山打打杀杀抢些金银财宝。 此时,时有凤自称是大当家的夫人,老婆母倒要好好“伺候伺候”。 她也不怕刘柳的威胁,什么时家小少爷,进了卧龙岗,是龙得盘在脚下。 “我倒要看看大当家怎么对小少爷敬重有加的。”老婆母瞪着浑浊的眼珠子,一个扑腾跳跑朝时有凤袭来。 说着就要扯时有凤衣领扒下来看。 刘柳上去阻拦,但老婆母麻溜地绕过她,直扑时有凤。 时有凤受惊了,好像看到棺材板里跳出死人一般,圆睁着眼。 小柿子也吓得腿软,大声哭嚎咬着老东西手臂,屋里躺着的秀华婆婆跌跌撞撞出来,霎时惊慌了眼睛,小少爷紧紧捂着自己领口,吓得拉着小柿子要跑。 可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手无缚鸡之力,压根不是老婆子对手。一双经脉枯败蜿蜒似蛇的手掌,揪着时有凤的交领,老骨头握拳撑起黑褐的皮表,一个用力撕扯,时有凤只觉的脖子灌风的寒冷。 仅仅是衣领被扒拉开,他却有种被开肠破肚的惊悚害怕。 时有凤拼命挣扎,但耳边只哗啦一声,胸口灌起了凉风惊的他手脚冰凉,余光中秀华婆婆拿着锄头一瘸一拐的跑来。 “干什么!” 霍刃一进门就看到一个老婆子扯着时有凤的衣领,胸口已经露出了大片白腻,上面还有手指头揪出的红痕,刺眼夺目。 霍刃一个箭步冲去,踢倒恶犬一般的老婆子。 没等他正身看小少爷,腰间就多了个人死死的抱着他。 像下意识往角巷躲一般,吓傻了。 小少爷呜呜咽咽的在哭。 肩膀上的衣衫被扯的半退,雪白的肩颈里青丝凌乱,奶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霍刃拢了拢时有凤肩头的衣衫,心里冒出无名的火。 不是对时有凤的,也不是对老婆子的,而是对他自己的。 明明之前他老是恶作剧的逗弄,想看看小少爷被土匪吓得往自己怀里缩,现在真这样了,他心里却万分不得劲儿。 霍刃感觉那泪水透过粗布,渗透进胸口,咸涩又怒火。 粗厚的手掌笨拙地抬起,像给小毛顺毛一般,轻轻拍打着那单薄又哭得起伏的后背。 老婆子见状,吓得爬起来直往家里跑。 摔在地上的刘柳飞快爬起来拉她老腿,两人手脚并用的挥舞,一阵地上扑腾。 霍刃抬头看去,一手揽着哭泣不止的小少爷轻轻用力往怀里提了提,单手做椅靠抱着小少爷,疾步一脚朝那婆子踹去。 “哎哟~杀人啦杀人啦啊。” 喉咙刺破嚎叫,叫醒了正哭的天昏地暗的时有凤。 他一睁眼,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了霍刃的臂间。 屁股下是强劲有力的硬邦邦的手臂,他眼尾正贴着苍劲的下颚,刚勇的温热和刺入的胡茬儿惊的他浑身僵硬。 眼泪挂脸上静静落下,泪痕下兀地腾起一抹红晕。 16 乌拉 霍刃正忙着处理地上撒泼耍赖的婆子,没注意到时有凤脸上的不自然。 一旁小柿子仰着小脑袋,小少爷清瘦,大当家单手抱着像抱了只猫儿似的。 小柿子破涕为笑,吹着鼻涕泡泡跑去扶秀华了。 地上的老婆子四脚朝天打滚,喊打喊杀的哭嚎。 奈何村子里静悄悄的,连看热闹的人都没有。 村子以前男人不出去打家劫舍的时候就城里逍遥,地里的活属于哥儿女人,反正土匪又不靠种地为生。 但今年霍刃上任后,明确要求男人也要参与种田,不得擅自组队拦道抢劫。每家每户都下发了种子和耕种农具,要男人都去地里忙。 除非年满六十的老人可以留在家里不下田。 这政策引起很多人不满,他们是土匪又不是农民,种啥地。 但之前脾性残暴的大土匪都被霍刃暗地解决了,此时留下来的土匪,都是有些弯弯绕绕性子的。 面对霍刃的政策,他们既不执行也不反抗,只猫在家里不出来。 霍刃此番进村,就是实地了解情势,做出相应的调整对策。 没想到看见了时有凤被老婆子欺负。 他答应时府好好照顾人,差点就失约了。 大丈夫最不可失信于人。 霍刃只把恼火归结于此,沉声喝道,“你们家男人都给我一个个滚出来。” 水牛一吼,山里抖抖,霍刃一喝,闷雷奔走。 耳膜嗡嗡——时有凤被吓的应激性哆嗦,下意识抓紧霍刃肩膀上的布料,霍刃感受到怀里人害怕,遒劲的手臂还哄小孩儿似的抖了抖。 时有凤耳朵都红透了。 悄悄埋下了脑袋,屏气呼吸,灵魂出窍似的安慰自己,他只是坐在一头熊的手臂上而已。 大黑熊又道,“还不出来?” 地上老婆子被踢怕了,痛的抽气道,“都听大当家的下田了啊,家里就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个偷懒的癫婆娘。” 霍刃听男人都不在,面色这才好了点。 小少爷白白的脖子,细细的肩膀,哭的我见犹怜的娇气模样没被男人看了去。 他对着罪魁祸首道,“我看你生龙活虎的样子,从今天起,你也下地干活。” 刘柳一副幸灾乐祸的看好戏。 老婆子瞪浑着眼珠,又滴溜溜的转。 霍刃冷笑了下,“你要是偷懒耍滑,到时候有你好果子吃。” 霍刃说罢,转身就要走。 一个转身,时有凤还在自我麻痹的出神,身体没跟着方向转,有些往外偏的斜斜留在原地,惊地时有凤忙抓着什么稳住;同一时间,霍刃察觉小少爷身形不稳,另一只手虚揽着他腰背。 白嫩的手心擦过挺拔的鼻尖。 霍刃抬头看了眼时有凤,时有凤红着脸讪讪低头,他的手什么时候抱着人脖子了? 抬眼,四目相对,脖子热的烫手,有些尴尬的静止。 主要是时有凤尴尬。 底下小柿子捂嘴傻兮兮的笑。 霍刃也看见了,抱着时有凤就要出去。 不过,他肩膀的布料被轻轻扯了扯,像猫爪子轻挠了下似的。 耳边是哭腔止住的软绵声,“秀华婆婆……” 霍刃知道时有凤想说什么,但是这得看秀华自己怎么选择了。 留下来肯定是被乱棍打的下不来床,跟着他们走,今后一辈子都别想回这个家了。 一刀断人头,但是人心这种东西最难挥刀斩乱麻。 时有凤道,“秀华婆婆,你跟着我走吧。” 时有凤目光期待,秀华落寞的摇了摇头。 时有凤正想说什么,霍刃眼神止住了他,只出声道,“要是你三天内伤势还没好,第三天亲自上门来看看究竟。” 丢下这赤裸裸的威胁后,霍刃抱着时有凤出门了。 小柿子看了看秀华,抿嘴,跟了出去。 出了院子,时有凤问道,“秀华婆婆为什么不跟我走。” 霍刃道,“还以为出院子后,你第一句话是要我放你下来。” “怎么,我的胳膊坐的舒服了?” 时有凤这才反应过来,看着近在迟尺的粗野轮廓,气恼道“你流氓!” 娇娇软软的,听的人心情甚好。 “我不仅是流氓,还是土匪。” 说着,手臂肌肉鼓动紧了紧时有凤的双膝,可不等人无力的往他怀里靠时,他把人放下地了。 看着小少爷恼羞成怒的小粉脸,他目光下落,大大方方指了指小少爷胸前半开的衣襟。 春光乍泄,锁骨如玉,白腻的勾人摩挲。 时有凤顿时羞地满脸通红。 不等时有凤转身整理衣衫,霍刃自己背对他了。 “你倒是胆子大,叫你别来村里你不听,还上门打架。” 霍刃说着的时候,突然不远处有人大吼道,“哎呀,春花婆婆,你家老黄牛跑出来了!” 春花就是秀华婆母。 自家牛跑出来拿还得了,不亚于腰间钱袋子满天飞。摔了、跑了、吃庄稼了都不得安生。 那老妇人瘸着腿,连天骂老黄牛,老黄牛没吃饱,使劲儿朝河边跑。刘柳在一旁看得好些热闹,直到见老妇人一腿插水田里出不来,她才进了院子里。 小柿子嘿嘿笑,“小少爷真聪明。” 霍刃这会儿倒是想起来了,“牛小蛋他娘怎么会帮你们?” 时有凤还羞恼霍刃,这会儿完全不想理他。 小柿子道,“当然是小少爷厉害啊,小少爷还叫她先去把人家屋后的牛栏放了,让她漫山遍野的到处找牛。” 正好时有凤也理好了衣衫,抬眸间,时有凤偷偷瞪了眼霍刃后背,被霍刃转身探究了个正着。 水雾未散的桃花眼凶着人,可瞧着也只几分委屈。 好像第一次见小少爷发脾气。 但很快,时有凤道,“谢谢你。” 不等霍刃惊诧小少爷喜怒无常,时有凤道,“我爹爹说了一事一议,虽然你……” 霍刃摸着下颚道,“虽然无耻,但救了你。” “没想到小少爷还挺有原则的。” 一口一个我爹爹的,你爹爹知道你乖巧的性子里还有顽劣的一面吗? 在村里偷偷动人家耕牛,这被抓住是要拿刀子砍人的。 胆小又胆大包天。 时有凤不知道其中厉害,但小柿子会不知道? 不等霍刃质问,小柿子眼巴巴道,“大当家会保护我们的对不对?” 三天后,秀华婆婆来了。 时有凤这三天每天都偷偷往袖口里藏鸡蛋藏馒头,给小柿子吃。 这动作落在霍刃眼里,就像一个小仓鼠每天藏匿食物,回头分给惨兮兮的同伴吃。 这会儿正好给秀华婆婆吃鸡蛋补补身体。 浮云下的风从翠绿山顶吹来,阳光正好,不急不躁。 妇孺弱三人排排坐在屋外凳子上,看着水田里耕田的老黄牛。 一只雪白的猫跳上时有凤的膝盖间,它朝伸来的手腕轻轻蹭了蹭,而后脑袋就枕着那双素手趴下。 呼噜呼噜响起,下垂的尾巴悠哉闲适的晃着。 春光怡人,时有凤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想家了。 更让他郁结的是,大黑熊之前说秀华婆婆不跟着他,是因为她有丈夫有孩子,那才是她的家。 可是那怎么是秀华婆婆的家啊,那分明是土匪窝。 他说人怎么会喜欢上绑架自己的土匪。 大黑熊没给他多说,也不给他解释。 此时,时有凤想问秀华婆婆,但这无异于揭人伤疤,他也不忍秀华婆婆再回首伤心事。 秀华看着欲言又止的小少爷,想着三日前他上门帮忙差点招到她婆婆的毒手。她心里愧疚,也更把人当自己人了,以前含含糊糊说话,现在也敞亮掏出来了。 “夫人,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跟你走吗?” “不要叫我夫人,我又不是。”时有凤低头摸猫有些抵触道。 “好好好。” 秀华婆婆把自己经历原原本本说了下。 她原本是山下城里小富商的千金,也是掌上明珠,可是一切自从她被掳上山后就变了。 那家人又打又骂,她终于跑掉一次,结果被亲生父母送了回来。 甚至…… 秀华想到这里,心口仍然隐隐作痛。 甚至,她偷偷听见那宠爱她的爹爹给老婆子支招,说要困住一个女人的心和身很简单。 让她生孩子。 你们家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全家人都欺负她,就她男人能护着她,你看她还会不会跑出去。 日子久了,她离不开男人,只会把这里当家了。 秀华说着,原本结疤的伤口又开始流血,痛苦化作眼泪,留了出来。 时有凤有些无措,拿巾帕给秀华擦眼泪,那些泪水渗透进周围大大小小的皱纹里,人看着又老了几岁。 秀华道,“其实,我才三十二。” 时有凤擦拭眼泪的手指颤了下,他看见秀华婆婆鬓间的几缕白发。 秀华婆婆不甚在意时有凤眼里的局促和歉意,她道,“我这辈子和很多被抢来的女人哥儿一样的命运,我们都逃不了了。” “不过很多人不像我这样,她们喜欢这里,说这里能吃饱饭还有田种,我最开始瞧不起她们,但我后面活明白了,哪里能活命,就喜欢哪里,哪里就是家。” “我看大当家对你不差,敬你重你,看似粗枝大叶但实际心细如发,处处都努力让你安心,作为男人,他确实是不错的归处。” 时有凤摸着手里的猫,窗户上新插的野花,在地上投下歪七扭八的斜斜影子,避嫌用的茅草屋一旁搭着泥灶,上面炖着给他补身体的野鸡汤。 确实,大黑熊好像除了把他绑到上山不放他回去,从其他方面看,他确实对自己算周全照料。 可他每日担惊受怕的源头都是他造成的。 难道他堂堂时府小少爷,会稀罕他这些小东西吗。 不可否认,他是从这些细节寻觅得一些安心和轻松。这些小细节提醒他,大黑熊或许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恶贯满盈的人。 可要是他在时府,他压根就不会陷入这些处境。 要他喜欢一个绑架自己的土匪,他是做不到的。 尤其这个土匪还好色成性,杀人抢夺无恶不作。现在对他这般,不过是披着羊皮的恶狼,等着他乖乖掉入陷阱,心甘情愿的离不开这里。 这和秀华婆婆家的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又有什么区别。 至于秀华婆婆说的,家人为了名声可能会把他送回上山,他一点都不相信。 他爹娘是最爱最宠他的。 要是爹娘这样做,他那火爆脾气的姐姐也不会答应的。 17 胸肌(捉虫) 霍刃觉得小少爷对自己又戒备很多。 那种警惕,不是最开始入土匪窝的害怕发抖和苍白无助。而是一种,我绝不会听你的话,乖乖降服似的抗拒。 简而言之,端起了小少爷的架子。 虽然他只平常地扫一眼,那小少爷又猫儿似的怂了。 霍刃没管他,最近春耕小事情矛盾不少。 不过,小少爷现在胆子大了点,每天开门第一句话就是: “大丈夫一言九鼎驷马难追。” 像是和尚念经又贴符箓似的,企图镇住凶物。 清早的山风夹着小少爷的清香袭来,背着的霍刃擦了擦胸口的汗渍顿觉浑身清爽,慢慢道,“天天说,再说我……” 霍刃一个转身,刚刚还矜持的昂着小下巴的时有凤吓得脸色臊红。 霍刃刚操练回来,短打大喇喇的迎着日头敞着,日光洒在赤-条条汗淋漓的上身,肌肉-沟壑分明。刚刚剧烈耍刀后,此时脖颈蜿蜒的经脉显得格外狂野的健硕。 而那胸肌也骇人的可怖,像是里面蕴藏了蓬勃的力量要爆发似的膨胀。 男人脸上的汗珠顺着下颚滴落在腰腹垒块中,汗珠一闪而逝的亮光刺的时有凤慌忙闭眼。 霍刃吹了声口哨,十分流氓的上下打量刚睡醒的小少爷。 睡眼懵懂的桃花眼,站在门口阴暗处小脸在晨光下白的发光,睫毛还局促的上下打架,好像再说,谁叫你睁眼看着恶心玩意儿似的。 砰的一声。 门关了。 人不见了。 霍刃贱兮兮道,“天天大丈夫,我让知道流氓也是可以一言九鼎的。” 门里的时有凤背抵着门,捧着脸,用冰凉的手背降温。 最后心里骂了好几句不要脸的大黑熊后,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摸摸自己的眼睛。 仔仔细细摸后,眼皮眼尾都戳了戳翻了翻,一如既往细腻滑溜,而后缓缓松了口气。 门外雄厚的声音调笑道,“放心吧,这种程度长不了针眼的。” 时有凤默默在大黑熊后背又加了个“脸皮比胸肌还厚”的印象。 那腌臜的坦胸露乳,该不好意思的是他。 不过,大黑熊说他一言九鼎,他心里多少放松了些。 时有凤也在发愁怎么接近那群孩子们,因为压根儿就没机会。 他们一天到晚都被放在田地里,时有凤但凡只要往田埂上一站,那些孩子就阴阳怪气道,“哟,大美人儿又来见识民间疾苦啦。” 不过孩子们这样一说,倒是提醒了他。 牛小蛋因为还辨认不出来秧苗和稗草,家里不给饭吃,每天只能吃早晚两顿伙房的大锅饭。 时有凤也觉得挺可怜的,吃不上饭。 他小时候不吃饭挑嘴,可他娘舍不得饿他,就罚满白不许吃饭。他和满白亲近,见满白饿的眼泪汪汪的,他也不敢再耍脾气,乖乖的吃饭。 他还很愧疚满白,要不是他任性,他娘也不会罚满白了。 直到他长大后,无意间和满白说起了这件事还是有些内疚,满白笑嘻嘻道,夫人说只要饿一天,今后顿顿有海珍海味吃。 时有凤哑然,但彼时的他已经学会了压制自己的喜好,乖乖的接受家人给的一切。娘都是为他好,他也确实不该让娘再操心了。 此时看着没饭吃的孩子,时有凤庆幸自己投了个好胎。 “我的小少爷,出来吧,该去吃饭了。” 时有凤分不清这是挖苦声还是旁的,他揉了揉脸,热意还没消退,但还是开门出去了。 幸好,大黑熊没有看他。 大黑熊系好了衣裳,见他出来转身就走了。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路上土匪们各个都赤着上身,时有凤一路垂着视线。 他养在后宅,从未见过谁在他面前赤-条条的,此时只觉得十分不自在的难受。 紧了紧自己衣衫,像是也怕被人扒了去的惶惶不安。 日上山头的阳光映着低头抱胸的时有凤,水田里的倒影纤细透着一丝戒备的无助。霍刃瞥了眼后,大步流星加快了步子。 时有凤步子小,和霍刃拉开的距离大了,总觉得四通八达的阡陌小路上的赤膊男人会望过来,下意识加紧步子跟上去。 但霍刃腿长步子迈的虎虎生风,时有凤脸上出细汗了,还是被撂下了一大截。 脚底被石子土包硌的隐隐作痛,心里又急,眼泪也不争气想要流下来。 时有凤拿袖口擦了擦汗,又捂了会儿开始湿润的睫毛,深深呼吸了口气才又小跑跟去。 他想张口喊人等等他,可是必定得到大黑熊的挖苦。 他有些委屈,但又觉得自己太娇气了,别人不等他就要委屈了吗,他可是土匪,不要被他骗了。 终于等他紧赶慢赶,像是甩掉身后陌生男人追尾视线似的,跨进聚义堂那一刻,心底重重松了口气。 他微微抬着眼皮,虚虚一扫。 幸好这里的男人都整整齐齐穿着衣服。 时有凤刚坐下,后背的牛四热的受不了,刚准备掀开衣襟,一旁的三当家便低声道,“大当家刚刚才要人把衣服穿好……” 牛四只觉得后背像要挨踹似的,连忙挺直腰背,领口扣的一丝不苟。 可刚从操练场下来,一身汗水黏糊。 他娘的,可真热! 牛四嘀嘀咕咕,又不敢大声。平时他可是惯会见风使舵忍辱负重的,此时一热就压不住本性,见霍刃自顾自的喝着粥,开始频频探向时有凤。 香香的,像是小溪旁边的小白花儿。 不待时有凤拘束害怕,霍刃一脚踹去。 牛四忙坐正埋头干饭。 霍刃嬉皮笑脸道,“我倒是专治牛四兄弟这歪脖子病。” “下次再犯……” “大当家我错了,绝对没下次!”牛四捂着腰肾处,痛苦讨饶道。 霍刃一回头,本以为小少爷会吓得花容失色,谁知道他面色苍白脆弱,手底下动作可不含糊。 又在偷偷的往袖口里塞馒头和鸡蛋。 眼睛害怕它自己的,手胆大的见缝插针搞自己的。 霍刃看笑了。 时有凤茫然地抬头,手老实的没动了,只紧紧抓着袖口。 霍刃看了眼,装作没看见继续端着碗喝粥。 每天给小少爷面前的木盆放四个馒头两个鸡蛋,外加一碗粥和蛋花汤。 小少爷胃口小,一碗粥和一个鸡蛋,蛋花汤都喝不完。 馒头都进了袖口。 时有凤看着光秃秃的木盆,再看霍刃面前满满一盆馒头,余光中土匪们都一手拿着馒头,一手端着蛋花汤,发出呼噜呼噜的粗鲁干饭声。 此起彼伏,和猪圈里的猪吃猪食没什么两样。 时有凤看着霍刃,轻声道,“大当家,我,我还没吃饱。” 霍刃一口塞了一个馒头,吧唧吧唧的咀嚼着,好像视线全都在馒头上,脑袋还在想别的事情。 时有凤双膝防备原地没动,身上稍稍朝霍刃那边倾斜,一个凑近说话的姿势,“大当家的,我……” 霍刃终于有所察觉,斜看谨小慎微的小少爷。 抬手勾手,示意他凑近大点说。 时有凤朝霍刃那一角挪了挪屁股,双手拘束地扶着八仙桌边,丝毫没察觉到宽大的袖口已经越过桌角,落在霍刃搭在桌上的手臂处。 水蓝丝绸衣衫轻轻柔柔的落下,清凉又柔软的撩人,小麦色的手臂肌肉微微起伏鼓动,霍刃觉得手臂有些痒,手臂撤了回去。 猿臂就这样委委屈屈的折在胸口前的寸方小桌上,霍刃面无表情的咬着白馒头,怎么看都有一种莫挨老子的憋屈。 时有凤没看出来。 说实话,时有凤至今没看清霍刃长什么样子。 他不敢看霍刃,往往视线不经意对视,他都吓得忙垂眸躲避。 更别提,印象中,霍刃五大三粗像个胡子邋遢的大黑熊,更加没什么好看的。 这是,时有凤倾身凑近,目光也只敢落在霍刃面前的木盆里。 他犹豫着鼓起勇气的几息间,眼睁睁看着那粗糙宽厚的大手一会儿一个馒头,原本垒出盆的馒头,这会儿中间被掏出了个大窟窿。 时有凤怕他再纠结,霍刃就哐哐吞完了。 忙道,“我没吃饱,能再给我两个馒头一个鸡蛋吗?” 霍刃眼珠子下瞥,眼皮动都没动,就这么俯视着胆战心惊的小少爷。 “声音太小,没听清。” 时有凤揪着手指头,不得不再凑近,脑袋都快越过桌角,看着像是主动投怀送抱似的,清香的发丝落在粗布宽阔的肩膀上。 正当他仰着脑袋准备说时,霍刃转过眼珠子扭过头。 四目相对。 “嗝~” 声如牛嚎。 霍刃张大嘴巴朝时有凤打了个饱嗝。 时有凤顿时脸都绿了。 周围埋头吃饭的人哄堂大笑。 余光见娇滴滴的小少爷捂着脸难受的想吐,牛四大着胆子打趣霍刃,“大当家的够努力啊,小少爷这就有动静了。” 霍刃递了个眼刀过去,牛四讪讪闭嘴。 霍刃又看向要吐不吐的时有凤,端的一本震惊,“真有了?” 时有凤气急臊红了脸,“流氓!” 霍刃扯着嘴角,露出一排亮眼白牙,“难怪说小少爷最近食欲大增,原来是有几个人在吃啊。”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心慌又羞恼。 周围土匪信以为真,纷纷恭喜霍刃种地也是一把手。 男人们七嘴八舌说些荤腥话,时有凤听的浑身拧巴的恼羞成怒。 但,他只是低眉顺眼在袖口里偷偷数着藏了几个馒头,想着够不够分。 霍刃悠哉逗弄道,“哟,没想到娇滴滴的小少爷,母性还这么足的,为了口的,竟委曲求全至此。” 一个养在后宅深闺的小哥儿哪经受得住土匪这般调戏。 时有凤被说的要哭了。 要不是这个大黑熊,他何至于于此。 “哎哎哎,我不说了不说了。” 霍刃看着时有凤撅着嘴巴,那垂着的小睫毛刷子眼见就要湿润浸出珍珠了,忙把面前的木盆推到时有凤面前。 “随便你拿,大大方方的。” “反正都是给我好大儿吃的。” 时有凤气的想要打人,但他没那个胆子。只抿着嘴角伸出细白的手指,在大黑熊目光下,一点点的把馒头鸡蛋往袖口里装。 反正大黑熊也知道了。 他就像大黑熊说的大大方方的装。 不过,他摸着馒头的时候却鬼使神差的往霍刃胸口瞧了眼,比馒头还要大好多好多。 一触即分的一瞥,霍刃大大方方的作势扯松了衣襟。 真是热。 吓得时有凤低着脑袋,臊着眼拿馒头。 可迫于霍刃的淫威视线,他从容淡定不了,像是火中取栗似的,手指哆嗦着飞快拿馒头。 细白的指尖陷于韧劲儿十足的馒头皮里,一阵柔软的触感。 时有凤脑子霎时多了一段混乱的记忆。 在秀华家时,他好像惊慌中手抓住了霍刃的胸口,好像也是柔软的…… 当时害怕未察觉,此时,时有凤脸霎时爆红。 霍刃瞧他奇怪,别被逗过头脑子出问题了吧? “怎么了?” 时有凤不敢抬头,支支吾吾道,“不,不好意思。” “嗯?” “我那天不是故意要摸你胸的。” …… 这小少爷过于坦诚了。 不逗逗可惜了。 霍刃放下碗筷,坐姿金刀阔马一脸严肃。 审问道,“老老实实交代。” “什么感觉。” 时有凤耳朵都红透了,细软的绒毛都偏三倒四的羞涩。 “是,是和馒头一样的。” “我真不是故意的。” 牛四起哄道,“你怎么能这么羞辱我们大当家是软馒头,你肯定撒谎了。” 时有凤水眸欲哭,求饶似的望着霍刃,“我真没骗你。” 18 纠纷(捉虫虫啦) 中午的时候,时有凤就带吃食,和秀华、小柿子去找牛小蛋了。 上次去秀华家给时有凤吓到了,他头一次见这么蛮横无礼的村民。这次去牛小蛋家里,也有些心有余悸。 不过提前问秀华关于牛小蛋家里的情况,以及回想那日帮他的刘柳,时有凤觉得倒不至于比秀华家还糟糕。 时有凤知道秀华自己有两个儿子,一个已经十五岁,一个还是五岁。 他平时给秀华的馒头和鸡蛋,她都舍不得吃,带回去给孩子吃了。 可那天去秀华家里的时候,十五岁的孩子不在家,五岁的孩子是在的。不过,小孩子只是抱着馒头,看着他娘和他奶打架在屋檐下咯咯笑。 时有凤想到就觉得头疼,这村子的孩子,好像除了小柿子就没怎么正常的。 他小时候也调皮。 经常拿纸条贴他姐姐和爹爹的后背,也会在他娘找他时,故意躲在衣柜里不出来。 有天在衣柜里睡忘记了,一觉睡到天黑。肚子饿了醒来找吃的,结果一进大厅,他娘肃然而立,一屋子乌泱泱跪了一群胆战心惊的奴仆。 因为他的贪玩调皮,那群奴仆被辞掉了。 从此以后,他身边也是寸步不离人,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的视线下。 时有凤幼时偷偷埋怨过,晚上躲在被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决定第二天就要找他娘抗议。第二天醒来后,天气晴爽,院子里的奴仆都笑着问安,满白还悄悄抱来小猫给他看,时有凤一开心就忘记这茬了。 人人都在努力逗他开心,他好像也就忘记了本意,渐渐也成了习惯。 有埋怨的时候,他就想想奴仆过的日子,心里也知道爹娘要养活一大家子不易。 渐渐长大后,时有凤隐隐察觉到因为他,姐姐对娘有些怨怼不满,他好像是娘强加在姐姐身上的负担。 因为他,全家人都不得自由。 看似阖家欢乐,实际上每个人心弦拉紧。 过多的宠爱放在一个累赘的身上,时有凤时常觉得愧疚,又不能表现出来徒增家人烦忧。 他想正常人家的健康孩子会怎么样活着。 他爹爹便会说,人生就好像一场不断轮回的游戏,有的人上辈子过好日子,这辈子就是劳碌命,只能奋发图强不然就会饿死。 有的人上辈子苦命人,这辈子就轮到过好日子了,所以只要躺平修身养性就能大富大贵。 他问爹爹躺平是什么,爹爹说就像你是个小少爷,这辈子只要享受别人伺候就好了。 时有凤听完心里好受了些。 他上辈子肯定是勤勤恳恳的老牛老马过劳损害了身体,所以这辈子什么都做不了,当个乖乖小少爷就行。 就是如此,他小时候性子还是跳脱的很,也经常让爹娘头疼。 此时看到土匪窝里的小孩子,时有凤只觉得自己小时候太省心了。 这里的孩子,天真又纯粹的邪恶,好像生来就是个小土匪。 他爹爹说不能以貌取人,也不能以偏概全,也不能抛开环境谈论个体。时有凤暗暗想,可这里的孩子真是不一般的“厉害”。 不过,他们这一切都是因为吃不饱。 时有凤打算叫小柿子拿着白馒头把人引出来,然后再给牛小蛋吃的。 这样,他总该惦记着自己的情分吧。 就算一顿不够,那他日日投喂,流浪狗都会喂熟了。 来到牛小蛋家里的时候,牛小蛋正在屋檐下嗷嗷的哭。 在地上翻滚着双腿踢着坑坑洼洼的地面,撒泼打滚只为求他堂哥给他一口饭吃。 牛大蛋一脚踩在门槛上,端着一碗粥饭,看都没看地上的弟弟一眼。只说多做多得少做少吃,他吃完还要下地干活。 刘柳咽不下这口气,叉腰和她婆母道,“牛小蛋一早起来就割猪草去了,回来连口饭都不给吃吗?牛大蛋早上干啥了?凭什么他有吃的,我儿子就没有?” 她婆母李腊梅和秀华的婆母李春花两人交好,凑在一起没少嘀咕媳妇儿长短,自然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李腊梅有五个儿子,家里男人死的早,儿子都是她拉扯大的。 下山打劫为生,死的只剩牛三牛四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孝顺,凡事都听李腊梅的。但牛三莽夫残忍不着家,每次只给李腊梅银钱,自己下山潇洒。牛四惜命,每次躲在牛三后面抢,分的东西少,自然在家孝敬他娘。 所以基本上就是牛三出钱,牛四出嘴哄他娘开心。日积月累的,人心都是需要陪伴的,李腊梅自然偏心牛四家,不待见牛三一家子。 李腊梅平时走一步喘一路,要干点活就哎呦浑身痛,但骂起人来,面颊红润神清气爽换老还童了。 她理直气壮道,“牛小蛋一早上割屁股大点草也好意思说干活?这么孬种,才不是我牛三的种,怕不是你跟野男人搞出来的!” 刘柳直接开骂。 甚至想拿起木棍,但她如何能打得过这一家男人。 在地上打滚的牛小蛋听见,直接起身朝李腊梅冲去。 李腊梅砰的一声就关了门,牛小蛋就在外面踢地邦邦响。 鸡飞狗跳的,偏屋的牛四见状,把埋头喝粥的自己儿子喊来。 儿子来了就是迎头一爆栗。 “还吃吃吃!没眼力劲儿不知道去帮你奶啊!” 于是牛大蛋又和牛小蛋打起来了。 毫无疑问,牛小蛋被揍在地上了。 院子里没了声音。 刘柳也骂不动了,扛着锄头出门去了。 她拉起地上的儿子,牛小蛋死活不起来,不知道跟什么在较劲儿,眼里充满了仇恨。 忽的,小柿子拿着白馒头在他家门晃悠而过;阴沉的牛小蛋霎时像看到生机似的,两眼冒光,一个鲤鱼打挺咻地追出去。 小柿子跑的很快,拐了一条田埂才把牛小蛋引到时有凤和秀华婶子面前。 牛小蛋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嘴里嚷嚷着抓到了小柿子就要打死他。 但一看到秀华手里提的小食盒,像饿极的小狼狗看见肉似的,目光滴溜溜盯着食盒转。 时有凤本来打算投喂的,但看到牛小蛋这情况,突然想起了“喂不熟的白眼狼”。 同时,他想到当初霍刃第一次带他去聚义堂吃饭,像是知道他会嫌弃食物粗糙,故意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自己穿过土匪盛粥和汤。 这样来之不易的汤饭,他再也不会嫌弃,只会小心的珍惜和庆幸了。 从那之后,时有凤就不敢露出丝毫嫌弃。 谁知道大黑熊又会想什么法子惩罚他。 此时,时有凤有样学样施展到牛小蛋的身上。 他掏出一个馒头递给牛小蛋。 牛小蛋那黑乎乎的手一把就抢夺过来,差点抓伤时有凤的手指。黑白相接,那白馒头瞬间多了深深的黑拇指印。 时有凤看着狼吞虎咽的牛小蛋没说话,静静看着他吃完。 牛小蛋没几口吞完后又盯着食盒,同时又警惕的看着时有凤。 “大美人要我干什么?”熟练又直白的问道。 “是不是跟踪大当家有几个老相好?” “放心吧,大当家就只对你好脸色,还嘱咐我们不准欺负你。” 牛小蛋笑嘻嘻的,但目光还有些戒备和探究。 “长得美就是好,别说大当家了,我娘竟然也被你迷住了。” 时有凤听的无语,定了定心神,要是被八岁的孩子牵着鼻子走,那也真是丢脸的。 他娘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他也不会差的。 时有凤只道,“你们七个孩子里,谁是老大?我有事情要和你们老大聊。” 时有凤说的一本正经,只是面容威慑力还没一个八岁孩子老道成熟。 娇娇小少爷的腰还没大当家的手臂粗呢,抱着小少爷像拎鸡崽似的。 牛小蛋那天也围观了秀华家的闹剧。 见小少爷在大当家怀里哭的梨花带雨的,此时一点都不怕时有凤,也更加崇敬浑身腱子肉的霍刃了。 牛小蛋斜眼道,“老大?我就是年纪最大,你有什么事情?” 小柿子插嘴道,“你咋这么笨呢,夫人说是你们中间都听谁的。” 牛小蛋见小软蛋敢凶他,刚扬起眉头,时有凤晃了晃手里的鸡蛋。 他的目光霎时被时有凤吸引,自然不会说是听别人的,只想冒充一回老大骗的几个馒头吃吃。 时有凤又给他一个馒头,却说道,“既然你是老大,那明天你带着小兄弟们一起来找我,我有事情讲。” 牛小蛋嘴里塞着馒头拧眉,“凭什么听你的?” 时有凤端起小少爷架子,刚准备开口说话,小柿子挺了挺胸膛,大声道,“就凭有奶就是娘!” 时有凤:…… 他不经想起大黑熊说的,他到底养了几个好大儿。 大黑熊真的有时候喜欢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时有凤三人回去的路上,小柿子忧愁着眉头。 因为他知道牛小蛋压根不是他们七个人中的老大啊,心疼时有凤白白浪费了两个馒头。 时有凤道,“这正好啊,牛小蛋跑回去他们窝里斗,最后谁是老大还不是取决于我。” 第一步,分而化之,逐一击破。 这是他爹爹以前经常给他讲小故事里的方法,他此时用到孩子们身上,心里升起了一股实践检验的期待。 回去的路上,时有凤看了眼春天的乡间,短暂的抛却杂思,沉浸在绿野山色中。 不过,田间怎么多是妇孺哥儿在劳作。 就连浣青都换了短打粗布,撅着屁股翘着嘴在地里扯杂草。 浣青没干两下就撑着腰杆歇气,生怕出的汗珠模糊了脸上的粉黛,时不时得翘着手腕擦着额头。 一会儿,又叉着腰指使他身边的哥儿干活,摆明是要把自己的那块地分给那奴仆做。 浣青此时看到桃花树下锦衣华服的时有凤,像是小少爷乡间踏青一般闲情逸致,顿时面色难堪的很。 凭什么都要干活,就这个小少爷带着两个仆从不用? 大当家不是说只要张嘴吃饭就要干活吗。 浣青几步跨出地里,撑着双手将时有凤三人拦在了路上。 “你当自己还是时府小少爷啊,来了这里人人都要干活!” 时有凤有些摸不着头脑,没人给他说要干活。 他记得刘柳说的,一味的缩着只会让人更好的拿捏欺负他。 “我本来就是时府小少爷,凭什么我要干活?” 浣青见不得时有凤每次都无辜又茫然、娇气又矜贵的样子,显得他就粗鄙。 他伸手指着时有凤,但刚伸出来瞥见自己白皙的手指生了肉刺,指甲缝隙里沾染了污垢。 霎时,见不得天光似的缩回手。 他羞恼更加口无遮拦道,“你不过是霍大哥一时新鲜的玩物,上过霍大哥床的哥儿女人你当还少吗!” “别以为你仗着一张狐媚脸,夜里伺候霍大哥了,白天就能不干活。” 时有凤气的脸色涨红。 从未有过的怒意从心底腾升,一贯软绵的手臂像是汇聚了千斤之力。 冷不丁的抬手就是一巴掌。 浣青完全被打懵了。 他捂着脸,没想到这不谙世事又软弱的小少爷居然敢打他! 浣青霎时要发疯。 但一抬头,小少爷那眼泪吧嗒吧嗒自己掉成了串。 浣青:…… “该哭的人不是我?!” “可是我手疼啊。” 浣青一脸我没听错的怀疑耳朵。 时有凤睁着雾气湿濡的眼睛,真诚自证道,“我没骗你嘛,你看看手心都红了呀。” 19 嗷呜(捉虫) 浣青得一巴掌,施暴者反而我见犹怜的掉眼泪。 浣青顿时再也不敢轻视这个小少爷了,没想到心机竟然如此深沉。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浣青打了小少爷一巴掌,明明他才是受害者! 浣青顿时二话不说,瞪眼扬起了巴掌。 就在秀华身子拦在时有凤面前时,啪的重重一声,浣青脸颊的肉在阳光里晃动了下,刺激地时有凤三人傻眼了。 浣青竟然自己打自己。 时有凤看着浣青笃定算计的神色,惊讶地嘴角微张。 小柿子率先反应了过来,眼见就要纵身往水田里跳。 时有凤和秀华身子眼疾手快拉住了他。 小柿子着急,“再不跳,就让他占上风了!” 时有凤也反应过来了,直接道,“就是我打的怎么了,水这么刺骨你年纪小容易冻坏身体。” 浣青捂着脸开始大喊大叫,很快有人寻声寻来了。 “你们这是怎么了?” 几人一回头,来人一身山青色长衫,手里拿着扇子,腰间挂着一枚玉佩,看着书生气十足。 颇有谦谦君子陌上如玉之风。 浣青一脸愤怒委屈道,“原来是三当家啊。” “三当家你可得给我做主,这小少爷自己不干活还耀武扬威的打人!”浣青指着脸上的印记道。 浣青自己下手够毒辣,脸颊本身又涂脂抹粉,他相信,这样一巴掌印下去定像是刻着磨具的红肿。 三当家看了眼微红的脸颊,眼里有些吃惊。但浣青像来跋扈专横,他又转头看向搅得一众土匪深夜难眠的时府小美人。 看着娇滴滴的,一双桃花眼沾着雾气,一举一动都透着软糯的善良。 一看就是万千宠爱于一身,身上没有一点寻常人求生的手段和心机,更别谈攻击力了。 三当家斟酌道,“我看时少爷没有这么大的力道吧。再者,时少爷是大当家的人,我可没资格来置喙什么。” 浣青见三当家站在时有凤这头,气的跺脚,而小柿子和秀华婶子都松了口气。 三当家其实就是名义上的二当家,他的话颇具分量。 浣青道,“我看三当家也是被这狐媚子迷了心智,失了偏颇!” 三当家当即正色准备呵斥,但时有凤先动了。 他伸出了五指,那白嫩嫩的手掌在空中比划着,嗓子略有湿气显得软声软气的,“你口口声声说是我打的你,你敢不敢让我的手掌放在你脸上比划下,要是我打的,我的巴掌印就会和你脸颊上的印记重合。” 浣青蹙着眉头,有些心虚,但又外强中干的捂着脸凶时有凤。 时有凤觉得自己刚刚气势也不足,他气的提了口气,挺了挺肩膀学着他姐姐教训奴仆的样子,冷着脸要作势把动静闹大。 “既然你不肯让我检验痕迹,秀华婶子,拉着浣青去找大当家,让他主持公道。” “要是你觉得大当家会偏心我,那就多喊几个你认识的……五六七八九当家!” 三当家噗嗤打开扇子,遮住嘴角的笑意。 浣青面色铁青的厉害,没想到被小少爷狠狠将了军。 他就知道这小东西不可小觑! 秀华婶子作势伸手拉浣青去审判,浣青一个扭身就避让跑开,而后又回头道,“你给我等着瞧,我一定会让你下地干活晒黑晒丑,看你拿什么争宠!” 时有凤没管他,扭头对三当家道,“谢谢三当家刚刚没拆穿我。” 三当家笑笑,“还是小少爷机智。” 浣青下了田里,对着水田一照,发现他脸颊上的手指印记模糊不清,只是微微肿起一片。 压根儿不能用巴掌比划来检验手指印。 可恶,竟然被骗了! 他脸蛋这么嫩,一把巴掌狠狠下去竟然没印下鲜明的手指印,这完全没道理啊。 他的脸不可能还没时有凤的手心嫩! 浣青起身盯着远处青山脚下行走的四人,目光露出深深的必胜之意。 “时少爷,方便借一步谈下吗?” 三当家突然说话。 时有凤有些戒备,断不可能让秀华婶子和小柿子离开他身边。 三当家看出来了,只把腰间的玉佩给时有凤看眼了。 玉佩是普通式样,材质一般雕刻着青竹纹样,只是玉佩右下角有时家独有的铭文标记。这雕工技术也是出自时家匠人手笔。 是时爹资助人才的信物。 时有凤当即叫秀华两人在原地等,时有凤和三当家朝田埂中央走了几步。 一条长田埂,梯田水弯亮青青,两人在耀耀天光下说了许久。 时有凤回来时,对三当家热切许多。 “晚上大当家要召集土匪们集会,我现在不便多留。” 三当家说完,后退几步朝时有凤躬身行礼走了。 傍晚,红日落山头,云卷云舒的云朵渐渐隐没在朦胧的天光中,从山顶拉下一片暗影。 时有凤抱着小毛,坐在屋檐下静静出神,窗户上的一排竹筒里新插着簇拥的野黄花,像菊花但比菊花野性充满生机。 霍刃从小路回来,就见小少爷像是菩萨入定似的怔怔出神。山间清风穿过门前夕阳,窗花斜影在小少爷背后微晃,交织的光晕里,小少爷真是白而潋滟。 霍刃一个大老粗,都忍不住搜肠刮肚吟诗作对一番,不过他只遗憾的摸了摸下巴。他爹叫他习文他习武,一家子就他是个俗人。 此时美人美景,他也只能用“真他娘的漂亮”来直抒胸臆。 好看是好看,这娇气哭包的背后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 “想什么呢,叫你几声都没反应。” 冷不丁平地一声吼如雷,时有凤被吓的双膝原地一跳。 他心虚的拢了拢怀里的小毛,余光见霍刃盯着他,他低头乖乖把小毛举到脑袋上,熟练地双手上贡。 小毛喵呜一声,睁着无辜可怜的圆眼,猫脸不情不愿的。 “我,我没想什么。”时有凤含含糊糊道。 霍刃没接猫,双手抱臂肌肉雄健线条又利落的漂亮,好整以暇问,“还想我胸口那几两肉?” “才没有!” 声音倒是虚浮的大了些,只是头更低了,那眼睛眨啊眨,小刷子的睫毛抖啊抖。 再看,小少爷估计就要原地挖出个洞把自己脑袋埋进去了。 被举在空中的小毛喵呜嗷嗷叫唤,可怜兮兮的。 时有凤道,“好累哦。” 霍刃眯着眼看时有凤,伸手接过猫咪,抱怀里揉揉捏捏后,看了小少爷一眼,怎么瞧都有种做贼心虚的样子。 平时他要抱下好大儿,这小少爷指定撅着嘴角,期期艾艾的望着他快点撒手。一撒手,小毛跑去蹭他,小少爷又嫌弃他摸过的猫头。 这回倒是给的利落。 “又想家了?” 时有凤知道瞒不过霍刃,较劲儿似的决绝道:“嗯。” “那你就努力摆平那几个孩子,到时候你就可以下山了。” 霍刃估摸着,等春耕过后,这批土匪差不多也被他收拾的服帖。他要放人下山,谁还敢说一个不字。 那些土匪,现在一个个不敢在他面前特意提时府少爷,可心里打什么主意,他还不知道吗。 狼窝里出现一块肉,只要是狼都想叼上一口。 不过,他现在说要放小少爷下山,后者竟然没什么反应。 霍刃捏着猫咪爪子,看着锋利的透明利爪,随意道,“是不是有人给你说了什么?” “没!”时有凤像是被踩了尾巴似的,甚至慌忙间对上了霍刃那双目光如炬的深眼。 “不要随便轻信人,你不知道他们背地里都打的什么主意。” 时有凤道,“秀华婶子和小柿子也不能信任吗?” 这小少爷竟然含着反问的质疑。 “你才来这里多久?不到一个月你就相信她们了?你有多了解他们?你命够硬,你就信吧。” 时有凤被威胁了一通,霍刃高大的影子压迫着他,他侧了侧身子,倔强的背对人。 他苦恼的发愁,余光中背后的人影扬起了一把剪刀,时有凤吓的慌忙闪躲。 “啧。” “给好大儿剪爪子,要是你那细皮嫩肉被抓了下,你又该哭了。” 小奶猫被直条条的揽在结实的手臂里,整个身体僵直的竖着尾巴,眼里委屈巴巴的望着时有凤,夹着嗓子喵呜喵呜叫。 时有凤不忍心,朝霍刃走近,“我抱着小毛,你来剪吧。” 霍刃挑眉,“你确定?” “你确定敢让我离你这么近?” 霍刃搂着猫朝时有凤跨出一条长腿,时有凤面前霎时阴暗了许多,男人的气势压迫如山,他连忙后退几步,人落在宽敞的夕阳下,他收敛屏气的呼吸才顺畅了。 霍刃也有些心烦。 喂不熟。 明明已经很耐心了。 不过到时候送走没有挂碍,这也挺好的。 就像怀里这只小猫咪一样,只是来打发时间的。 霍刃抱着猫撸了会儿,猫一直竖着尾巴身子僵硬的笔直。 时有凤见状突然想到,霍刃刚刚又骗他。 什么喊他多次都没反应?但凡这大黑熊出声一次,小毛哪次不是被吓得耳朵朝后竖起来。 可刚刚小毛只往后面竖起来一次,这说明大黑熊只喊他一次。 又在骗他。 时有凤心里不得劲儿,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坐在门口一动不动的。 霍刃见他脸颊气的鼓鼓的,心想怕也是回过神诈他的事情。 “咦?你脸怎么突然胖了好几斤?” 霍刃说的严肃,还一脸认真地比划着时有凤的脸,时有凤下意识摸了摸脸,正疑惑时,只听人嗤笑出了声,“这腮帮子到底吃了多少气,胖鼓鼓的。” 时有凤松了口气低头,心想却想,你才胖了好几斤,你全家都胖了几斤。 这腹议一闪而逝,时有凤却被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他也开始骂起人来了。 他只不过是围观了几次村里吵架骂人的闹剧而已。 果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一点偏离了他克制的性子下意识反嘴骂人,时有凤不禁暗自戒备起来。 他一定要离大黑熊远一点。 他一定不会沾染邋遢粗鄙的习性的。 霍刃只是低头给猫剪个指甲的空隙,抬头见就扫到小少爷他来不及收敛的嫌弃。 …… 他干啥了? 嗯,一定是小少爷嫌弃小毛指甲太长不干净。 不一会儿,他们门前路过一群群土匪。 各个牛高马大的,粗布褂子搭在身上,一身肥膘藏不住的外露。一路七嘴八舌的像是山兽过道,惊地小毛蹿进了屋里,躲在门槛里圆眼张望警惕着。 时有凤也怕,如惊弓之鸟要往屋子里躲。 霍刃蹲在原地看戏,扭头却见队伍里的三当家正朝他这边,微风和煦的瞧着。 霍刃摸了摸下巴,意味不明地转头看向时有凤。 正准备进屋的小少爷竟也默契地瞧向了三当家。 紧张的眼里竟有一丝松懈。 霍刃眨了下眼,摸起腰间的寒刀,也朝三当家“微风和煦”地瞧着。 “三当家有兴趣来小屋喝一杯?” 20 三当家 这是霍刃任大当家后,第一次召开集会。 路上,一群土匪议论纷纷,都在揣测这次是要做什么。 但猜来猜去,无非是要他们男人下地种田,不能下山打家劫舍。 “我们是土匪啊,土匪种什么田?” “就是,他要是不想做土匪,干脆把大当家的位置让出来,咱们自己干。” “哎,你小声点,别被那个屠夫听见了,小心一刀就斩了。” “我们人多,还怕他一人不成!” “忍忍,现在还不是时候。” 有些脾性火爆的眼看就要爆发,但旁人随便几句劝说又压下来了。 不为别的,聚义堂来吃饭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指定都是被霍刃暗地解决了。 只是众人都没有证据。 消失不见的都是脾气桀骜不驯,仗着身手背负诸多“功绩”的能人。 剩下的土匪,一方面怕霍刃,一方面又忍不了他。 要一群土匪种田,传出去卧龙岗要被道上笑掉大牙。 一群人就这么嘀嘀咕咕的去腾龙洞开会,路过大当家门前的时候,一群骂骂咧咧的土匪收了面色,夹着尾巴偷偷瞧美人儿。 不过等三当家被大当家点名时,一群人眼斜嘴歪的哈喇子癫痫病症瞬间痊愈,一溜烟的从大当家门前溜走了。 可怜的三当家被留了下来。 三当家看着霍刃似笑非笑的神情,开口把之前浣青刁难时有凤的事情说了,然后说自己刚好路过就替大当家主持了下公道。 霍刃上下扫了眼三当家那竹竿似的身材,伸手揽了揽,“谢了啊,兄弟。” 大手轻轻拍了拍三当家的肩背。 三当家平时负责记账管理物资搞后勤的,霍刃一个武夫用了巧劲儿,差点拍碎了他骨头。 三当家一个趔趄忙笑道,“能为大当家的出力,我等福分。” “那三当家得多吃点,这身板有点单薄的弱不禁风。” 三当家暗暗叫苦,一脸赔笑溜走了。 霍刃看着三当家走后,转身看躲在门后的时有凤,“大门关好,我没回来前,谁喊开门都别开。” 不用霍刃叮嘱,时有凤也会死死栓好门。 门里的时有凤猫儿似的应了声,随后响起门杠落栓的声音。 霍刃视线穿过门缝明灭的光线里,与一双不安的眼睛不期而遇,桃花眼里满是不安和依赖。霍刃心尖咻地一软,这感觉就像是他要出远门,家里还有只幼猫睁着委屈的圆眼,在盼着他回来。 “你往一旁站着,我试试门牢固与否。” 霍刃用力推晃,大门只晃了下。 随即意味不明道,“行了,就三当家那身板保管推不开。” 门缝里时有凤眼皮跳了下,心虚问道,“你们大概什么时辰结束?” “干嘛。” 霍刃眼神探究又玩味的瞥了眼缝隙,“说句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时有凤说不出口。 甚至偷偷骂人赶紧滚。 霍刃逗趣不成,便潇洒当他的山大王去了。 他摸着腰间寒刀,说不定今晚老刀又可以饱餐一顿了。 霍刃这人走路不刻意收敛脚步,那便是龙腾虎跃,脚步声听着就像踩在心尖,重而压迫。 时有凤不论听多少次,他都害怕。 他对霍刃的脚步声,敏锐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是他的,然后本能的战战兢兢担心害怕。 他无法适应,就像被圈禁的羊羔无法适应恶狼每次在窝边溜达监视一样。 只是,时有凤觉得霍刃太狡猾善于伪装了。即使他防备着,这头大黑熊还是慢慢降低了他的警惕心,让他心底生出了一丝依赖的松懈。 现在,这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他的心跳开始在这狭小的暗屋里噗通噗通跳动,好像没了归处落脚点,惶惶难定。 这些日子他在村中闲逛,大概也知道出山的方向。外加上,三当家给他说的出山小路,他心底又升起一点点希冀和冲动。 他理应松口气,琢磨着逃出去的机会。 可是又想起大黑熊的叮嘱,抬头望着屋顶破瓦漏下的天光,天色霞光发红,不一会儿就会变暗,后山里的狼嚎也要开始了。 红霞在山风里呼啦啦的消失,日暮的朦胧罩着这屋子的四角,光线一点点暗淡,黑暗像是从四周涌向坐立难安的时有凤,包裹着他的心肺,呼吸越发急促。 时有凤揪着手心,不知不觉间手心一片汗渍,心跳到了嗓子眼里。 他看向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只要打开,就能通往时府。 可好像昏暗的门外潜伏着踩狼虎豹,他不敢挪步分毫。 就在时有凤陷于紧迫的纠结犹疑中时,门外突然响起脚步声。 轻而急,不是那般虎虎生风的铿锵有力。 不是大黑熊。 时有凤顿时心跳悬空,他从腰间掏出金钗,紧紧盯着门口。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一扇门外,定有个陌生土匪在对着门缝瞧里面,在探寻他的身影。 时有凤不敢呼吸。 “时少爷,是我,三当家的。” 时有凤手心里的金钗松了下,但随即又紧紧捏在手心,抿嘴缩在角落不言语。 “你别怕,我不会进来,我是来告诉你,千万别轻举妄动。” “虽然都去开会了,但是碉堡上都有巡逻的人,入夜山路多野兽。” 时有凤闻言,肩膀泄力靠在墙壁上松了口气,小声道,“知道了,谢谢你。” “那你说带我下山,大概什么时候?” 门外的声音一顿。 昏暗中响起更轻柔的声音,似安抚道: “很快,不要着急。” “好的。” “嗯,这段时间我看大当家对你不错,你怎么还对他如此戒备。在逃跑前最好顺着他意,用适当的讨好麻痹他。” “嗯嗯,我知道了。” “听闻大当家喜欢小猫,你不要和他争夺,每天乖乖给他玩就是了。” “但是大黑熊每次摸猫都要亲猫,小毛很讨厌,他亲亲摸摸后,我抱着也有点嫌弃。” “谁?大当家是大黑熊?” 时有凤像是知道自己失言,抿嘴没出声了。 门外捏着嗓子的“三当家”面色铁青,可不就是大黑熊本熊了。 他娘的,原来小少爷这么嫌弃他。 他就说摸个猫怎么这么艰难。 霍刃确定时有凤不会偷偷跑出去后,松了口气。 之后套出时有凤和三当家之间的猫腻,才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去开会了。 一路上,霍刃都在想,他哪里像熊了! 他要是熊,三当家就是细老鼠,整天含着嗓子轻轻吱吱声声,他学了一会儿,累得发慌。 这些天加起来和他说的话,还没和“三当家”说的多。 喂不熟喂不熟,让三当家领下山算了。 到时候再暴露是三当家放人下山的,土匪们群情愤慨,他还能做个好人主动权在他手里,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另一边,土匪们在山洞里等了会儿霍刃。 “大当家怎么还没来。” “金屋藏娇当然舍不得了。” “这时候了,还想裤-裆里那点事儿,还是想想等会儿开会的事情吧!” 土匪窝里的变革触动了土匪的生存条件和核心利益。 原本权利高人一等的大土匪都要和女人哥儿一样去下田种地,还不让打家劫舍,底下的土匪都是怨声载道。 他们要当逍遥快活的土皇帝,谁要苦哈哈的锄禾日当午。 但碍于霍刃杀人不眨眼的淫威,土匪们只消极抵抗,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反对。 毕竟春耕时节就三到五月初,稍稍拖延一阵日子就混过去了。春耕没种地秋收无一粒,他们又得干回土匪老本行,此时和霍刃对着干得不偿失。 土匪们笃定外来的和尚不好念经,霍刃一个人哪管得来他们一千多人的村子,只要他们都统一战线,霍刃迟早会放弃种田。 驴子不磨磨,那是前面缺一根胡萝卜吊着。 二当家的席位空悬着,多少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不仅权利一人之下千人之上,抢劫来的食物战利品都能多分多得,可不就是村里土螃蟹,到处四仰八叉横着走。 所以,霍刃不愁土匪不听话。 霍刃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背后挂了一张狰狞的虎皮。 底下几十号土匪乌泱泱的坐着,听着霍刃说事。 洞里安静的一言不发。 霍刃直接发话,让村子里十个寨子的当家的,直接发言表态关于种田的事宜。他也不拿刀威胁,谁要是说的有理有据,就成为二当家。 有人仗着人多势众大着胆子道,“还争什么二当家啊,咱们卧龙岗不是要从良吗,土匪都不是还当什么二当家哟。” “就是!” 群情愤慨让他们默契出口。 声音震动山洞里的壁灯幽光,光晕晃了晃。 这样的光下,土匪们愈发狰狞凶恶了,像是要破出昏暗迎面冲来咬人的凶兽。 霍刃撑着手臂托着脸,懒散又大喝道,“谁他娘的到处造谣,不当土匪,我到哪里去做山大王!” “我看看这到底是谁在背后造谣。” 霍刃一出口,那气息壮如龙吟虎啸,顿时压的山洞里静得出奇。 土匪们面面相觑,纷纷看向三当家。 用一种你嫌疑最大的眼神审视三当家。 三当家百口莫辩。 “各位兄弟,你们莫要害我呀!” “又不是我说的。” 霍刃道,“好了,不管是谁背后造谣,现在说清楚都是误会了,也怪我之前没召集会议说清楚。我他娘的就说种个田而已,你们几个大老爷们要死要活的,比女人哥儿还不如。” “你们十寨里,哪个山寨田地种的好,在这次春耕中胜出便得二当家的位置。” 大家一听还能当土匪,瞬间就来了热情。 定把二当家这个位置抢到手。 土匪们之前还想要抵抗霍刃,此时都欢天喜地想种地了。三当家心里不敢小觑了霍刃,本以为他只是个有勇无谋的匹夫,但这场小把戏完全拿捏了一群没脑子的土匪。 那些谣言,不是霍刃自己放出的,还能是谁? 要土匪们直接种地那是万万不可能,可要是说不让他们下山打劫,那更要他们的命。 此时霍刃说一切都是谣言,土匪们庆幸松了口气,自然而然地接受了种地,还积极争夺二当家位置。 小把戏而已,但要是霍刃确实为卧龙岗好,他也没意见。 还有人道,“每个人都要种田,那时府小少爷不能白吃咱们的饭是不。” 不待霍刃开口,牛四道,“人家小少爷怎么就白吃饭了,人家出力的地方你们看不着。” 底下人霎时挤眉弄眼哄堂大笑。 “够了。” “我老刀不喜欢别人论我私事。”霍刃摸着寒刀笑得亲热。 还叹气道,“下次谁再说,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 底下土匪收腹挺腰,他娘的,这就是个笑面虎吧。 可对时府这口气不出,他们始终不得劲儿。 不过,换个角度想想,时府小少爷娇滴滴的肤白貌美,落在屠夫手上那也是遭罪。 屠夫那人,一点都不知情识趣,把人折磨死了也不稀奇。 这些都是浣青偷偷告诉他们婆娘的。 他们就听个乐子,但却亲眼见识过屠夫拔刀指向浣青。理由是,别跟着我,别捏着嗓子和我说话,别在我面前扭捏作态。 就这样的人,还指望他怜香惜玉么。 这般想着,不少土匪还开始可怜时有凤了。 想来此时屠夫不在屋里,时少爷怕是难得有片刻安宁吧。 太阳逐渐落山。 屋里的时有凤不敢点灯,坐在床上抱着猫,静静的盯着门口缝隙,斜阳一点点暗淡,落进屋里光逐渐被昏暗吞没。 门栓有他手臂粗,大黑熊都用力推晃不会开。 但他心里还是惴惴不安。 没了逃跑的心思后,他甚至开始期待大黑熊快点回来。 有大黑熊睡在门口,豺狼虎豹都不敢靠近。 时有凤闭着眼,摸着猫儿,慢慢的强迫自己不要在入夜的时候瞎想。 可是,猛然回神,他才发现在这个村子里最依赖的竟然是大黑熊。 他救了自己又绑架自己,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琢磨不透大黑熊,便想着白天三当家给他说的话。 那块玉佩,时有凤自然认的是时家的信物。 三当家说他以前是个秀才,但是当朝乱世科举舞弊丛生,他考了四次便田产耗尽,最后是时府资助他科举。 但很不幸,他还未出青崖城地界,就被卧龙岗的土匪劫持上山了。 卧龙岗的人不识字,缺一个记账先生。 读书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区区土匪窝怎么会困住他一心科举报效朝廷的决心。 但是,卧龙岗对待逃跑的人自有一套。 他们逼着三当家杀人越货,在官府处挂了土匪名头,彻底断了三当家逃跑的念头。 有一次,三当家下山遇见了时爹,时爹惊诧他怎么还在青崖城;三当家内疚有愧恩人,原原本本将遭遇告诉了时爹。 时爹却没呵斥三当家,反而叫三当家在卧龙岗继续干下去。和时府做内应,今后在道上对时府镖车网开一面。 昨日,三当家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和时有凤独处。告诉时有凤,时爹在山下担忧坏了,时爹嘱托他带着时有凤偷偷下山。 恩人之托,三当家当然应允。 现在就看时有凤本人意愿了。 时有凤乍听三当家和时府信物,惊喜万分。 他和三当家聊了一些关于时府和他爹的事情,三当家都回答的头头是道。 再加上,刚刚三当家特意偷偷跑回来叮嘱他不要轻举妄动,这点无疑让时有凤心生感激。 内心的那点疑虑也打消了。 夜色越来越黑。 时有凤缩在床角,竟然觉得这间屋子才是让他最安心的地方,他不敢随意踏出一步。 大黑熊的一句话,便让他乖乖躲在屋里不敢出去。 明明大黑熊才是最可怕的。可他为什么又下意识相信他的话。 不过最后,三当家的那句话——“大当家是好人,他这样做是有苦衷。”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时听脚步声三当家都走了,结果又跑回来特意说了这句。 说即使他不带他下山,到时候大当家也会放他下山,叫他不要怕大当家了。 21 乌拉 不让土匪干土匪,那土匪就只能抄刀子干了大当家的。 原本剑拔弩张准备血拼的土匪们,最后知道霍刃只要他们春耕种地,心里那点冲动胆子都没了。 霍刃就是个屠夫。 就是刀尖舔血的土匪也怕死。 集会完毕后,一群心虚的寨主又拉着霍刃去聚义堂喝酒吃肉。 私底下都想和霍刃拉进关系,好得二当家的席位,一排排自酿的农家酒不一会儿就空罐了。 倒是原本是二当家的三当家没怎么喝酒。 他一贯没什么野心,也不想去做什么二当家。打打杀杀的土匪在前冲锋陷阵,他在后方维持大局,又没性命危险这不就挺好的。 三当家不想喝酒,可霍刃却有意无意拉着他喝。 一群土匪都见风使舵,争先恐后给三当家灌酒。 三当家尿遁了。 霍刃眯着那溜之大吉的身影,揽着一旁来敬酒的牛四。 “咱们三当家有婆娘了没?” 牛四道,“没有,他一个读书人,改不了文绉绉的德性。怕现在还是个黄毛小子。” 众人笑嘻嘻起哄,还说怕是三当家不行。 霍刃却重重叹了口气,严肃道,“兄弟们,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你们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丝毫不顾念兄弟情分,怎能让三当家孤寡伶仃的没个知心人!” 众人一顿,端着酒碗也没喝了。 眼珠子四下相对,不知道这屠夫又发什么疯。 机灵的牛四道,“哎!是兄弟们的不是了,这就给三当家物色个知心人儿!” 这酒一喝,就喝到了月上山头。 一群土匪划拳猜酒喝的酩酊大醉。 不知道多时,门口一个妇人身后跟着六个妇人气势汹汹的来了。 霍刃瞧着热闹,牛四更是幸灾乐祸。 那妇人先是对霍刃恭敬的弯腰鞠躬,而后双手叉腰,指着一个红鼻子的男人道: “李大力多晚了还不回家?喝喝喝,没把你喝醉死!” 那个叫李大力的男人被婆娘当众下面子,此时醉意冲动却只把脖子梗的粗红。 李大力在一众嬉笑的嘴脸中起身回去了,经过霍刃面前时,大舌头醉醺醺道,“大当家的,等人的滋味不好受,瞧我婆娘们都眼巴巴地找来了,你还是快回去免得让时少爷久等。” 牛四讥笑了声,“自己孬种怕婆娘,还想怂恿大当家一起孬。” 霍刃没出声,抬手一挥,喊着牛四一群人接着喝。 另一边,时有凤等了许久还不见大黑熊回来。 屋外安静的厉害,聚义堂传来的男人喝酒嬉笑声被山风吹散,时隐时现听不真切,好像一群山鬼在半夜庆祝什么仪式似的渗人。 屋内成了一方庇护之所,大黑熊挂在墙壁上的兽皮兽骨也成了震慑邪祟的利器,怀里的小毛咕噜咕噜声听着惬意又催眠,慢慢的,他也睡了下。 忽的,他听见门口有哭喊的动静。 入夜山里安静,月色清幽,这哭泣声压抑着又惧怕不敢大出声。如果不细细听,几乎淹没在蛙声虫鸣中。 时有凤在这里睡觉留了个心眼,从来不敢睡死,一听见这动静,怀里的小毛竖起了耳朵,时有凤也睁眼了。 那声音还在细细哭着,听着是一个哥儿的声音。 不待时有凤觉得声音有点耳熟,很快又从屋边传来气冲冲的脚步声。 那声音还很跋扈的气愤。 “贱奴,你给我滚出来,胆子大的很,居然敢趁今天集会偷偷溜出去。” 时有凤霎时就灵醒了。 这是浣青的声音。 那浣青口中的贱奴就是他的仆从小文了。 小文高高瘦瘦的,时常低着头,偶尔偷偷看他总是脸红。 小文见他总是欲言又止,有次时有凤见他晕倒在路上,给他塞了个馒头。小文之后跟在浣青身后,看他的眼神都带着感激,同时又担心浣青欺负他。 小文还说之前浣青给他借衣服,并不是出于好心。浣青只是想借机在大当家面前露脸,并且给他的衣服熏了难闻的香料,就是知道大当家鼻子对香料不适,要大当家厌恶他。 小文还开导时有凤,叫他不要愧疚自责和恩人闹翻了。 时有凤一开始确实很感激浣青,但后面浣青敌意就很明显了。时有凤只是短暂的疑惑,收起自己想要交朋友的心思。 就连大黑熊都看出他的落寞遗憾,还嘲讽挖苦他真是天真。 浣青是不好,可他身边的奴仆和他一样被绑上山的,他们每次悄悄对视一眼,都含着同病相怜又相互鼓励的情绪。 这时,小文逃跑要是被抓住,肯定要被浣青打的。 浣青这个人是时有凤亲眼见过最狠毒的人,竟然重重打自己耳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门外,浣青还在找。 边找边骂,他手里举着的火把,在黑夜里晕出的火光微微照亮了纸糊的窗。 忽的,茅草屋旁边有什么被绊倒了。 随即屋外的哭声停了。 像是被双手紧紧捂住一般揪心,时有凤吓得无主,只盼着浣青走远,他再拉小文进屋。 可事与愿违,那火把光亮越来越近,浣青嘴里骂的也越来越难听。 他怀里的小毛都开始炸毛呼气了。 时有凤轻轻安抚小毛,他心里竟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是大黑熊回来就好了。 这个想法吓了他一跳。 下一刻,门口传来男人声。 “浣青,我刚刚看到小文从那边跑了。” “竟然声东击西,多谢三当家提醒。” “举手之劳,我已经通知哨岗了,他跑不出去,你还是早点休息吧。明早,就会把人绑在你门口了。” 时有凤心下骇然捂着嘴角生怕泄露声音,但随即反应过来三当家是支开了浣青。 果然原本往茅草屋走近的火把逐渐远了。 屋里再次只有一束束从屋顶落下的清亮的月光了。 正当时有凤准备下床开门放小文进来时,三当家说话了。 “小文,我知道你藏在茅草屋里,但很快大当家喝酒要回来了。” “你如果放心我,我带你去寻一处藏身。” 小文抽泣着满是信任感激,“谢谢三当家,我信三当家的,上回要不是三当家把我塞进牛棚的草堆里,当时被浣青抓住肯定要把我打死。” 虽然后面,他还是被抓住了。 但是三当家求情,浣青放过了他。 三当家无奈道,“你今后再莫要轻举妄动了,浣青能给我一次面子,不会再给我第二次了。” 三当家说完,像是知道门里的时有凤没睡似的,轻轻敲了下门。 时有凤就在门口,小声道,“三当家?” “嗯,不要乱跑,等一些日子,把你和小文一起送出山。” “我会的。” 三当家返回来两次,反复叮嘱他不要自己乱跑,时有凤内心踏实许多。 夜里不安的心,渐渐被回家的希冀淹没。 这天夜晚,时有凤难得有个轻松的好眠。 霍刃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都不知道。 第二天,鸡鸣鸟啼,清晨大亮。 时有凤起床开了门,茅草屋里还传来震天的呼噜声。 时有凤自己不会生火烧热水洗脸,木桶里也没了井水,没霍刃干活,他什么都不会。 时有凤朝茅草屋望了眼,三角门口挂着麻布门帘,一双大脚伸出了门帘外,双腿上还裹着泥点子。 时有凤看一眼就蹙着眉头浑身不舒服,偏生男人还睡得香呼。 时有凤把怀里的小毛往门帘处放,然后轻轻拍小毛的屁股,示意小毛进去把大黑熊叫醒。 小毛害怕这个喜欢乱啄它的男人。 他身上的血腥味和其他猛兽腥味让小猫咪怯怯发抖,但望着香香软软的主人,小毛还是警惕的竖着尾巴进去了。 “喵~~” “嚯,好大儿来了。” 门帘里传来男人粗粝沙哑的朦胧嗓音。 接着小毛炸毛尖叫似的惨叫起来。 “哎呀哎呀……”霍刃睡得迷糊抱着猫,一个翻身差点把猫压成猫条。 时有凤听见动静心里揪了下。他忘了害怕,直接掀开布帘,着急的眼睛一探清,霎时挨了针眼似的慌忙闭上。 霍刃听见声音朝外看,只看见一个仓皇羞臊的脸。 他低头看了眼,不就是没穿个衣服吗。 又不是没穿裤子。 再说他这小麦色胸肌、腹肌如此完美,谁看了不想上手摸一摸。 也就这小少爷不知好歹。 他身材要力量有力量要健美有健美,不比那白斩鸡的三当家强多了。 霍刃酒后脑子还混混沌沌的,随意摸着上衣披在身上就出来了。 一出来,就见小少爷背着门帘,一双奶白的耳朵红红的。 少见多怪。 “扭捏个啥,小少爷看了我的身子,我又没要你负责。”霍刃阴阳怪气道。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我,给你钱。” 霍刃一脸黑。 “啊,不是不是,我不是羞辱你的意思。” “……” 霍刃捡起地上的小毛,狠狠揉了两把,这乖乖软软的性子真招人欺负。 小毛喵呜喵呜可怜兮兮的求饶。 却又得了霍刃满嘴酒气的嘴巴子。 小毛顿时尾巴蔫儿了。 “跟小少爷一个性子。” 一放下猫,猫就跑到小少爷面前,小少爷弯腰抱起猫,柔声软糯的安抚着。 霍刃就稀罕看小少爷不哭不闹乖顺的样子。 偶尔逗弄下,脸粉扑扑的,比小奶猫还招人欺负。 砍柴烧水洗脸,霍刃干的飞快。 他刚生了火架起烧水的壶,面前就递来一条毛巾和杨柳枝。 霍刃稍怔。 旋即顺着那葱白的手指去看人,脸上挂着青涩又僵硬的浅笑,嘴角的梨涡都显得不好看了。 时有凤被看得局促想要缩回手。 霍刃挑眉,接过了巾帕和杨柳枝。 起码小少爷是知道他烧火后,会马上拿着巾帕去溪边洗脸的不是。 但他娘的。 他养了一个多月,还不抵才见过一次面的“三当家”的话好使。 22 逃跑 几天后,牛小蛋把一群孩子都召集在了时有凤跟前。 只是不同以往孩子们叽叽喳喳热热闹闹的气氛,这些孩子们一个个脸都挂着伤,阴沉沉的。 伤不重,看着像是孩子间抓挠留下的点点疤痕。 可不是,牛小蛋惦记着要当老大,回去就挑战他们真的老大——胖虎。 结果一打就不可开交。 胖虎他爹叫李大力,每次打家劫舍冲前头,胖虎家分的多儿子就吃的胖胖的,靠体重就能把瘦小的牛小蛋压倒。 虽然畏惧胖虎,差点被饿死的牛小蛋也豁出去转头听时有凤的。 时少爷只和当老大的人开尊口,为了当老大,牛小蛋拼了。 最后,没拼赢,但是被胖虎揍出了这个秘密。 胖虎可不稀罕这几个馒头,这回是带着牛小蛋这个“叛徒”来找时有凤兴师问罪的。 要是这小少爷是正儿八经的大当家夫人,他肯定不敢。 但周围大人都说,小少爷不过是个床上新鲜玩意儿。就是老大当家和村里牛寡妇那样的,不过是男人图新鲜刺激的东西,等大当家玩剩下了,就轮到其他男人了。 人人都在讨论大美人儿,但他们孬种的很,远远都不敢看一眼。 七八岁的孩子没有教化,毫无礼义廉耻。甚至为了显得成熟自己是个大人,还会模仿大人言行,显得自己对那档子事也一清二楚。 胖虎此时天不怕地不怕,颐指气使道,“大美人儿,亲一口,命都给你。” 瞧见没,大人不敢做的,他做了。 胖虎眼神向小兄弟们炫耀。 时有凤看着还不到胸口高的孩子,指了指胖虎脸上的鼻涕污渍,“没擦干净。” 胖虎红了脸,气的狠狠拿袖口抹掉鼻涕,板着脸凶道,“我还是老大,牛小蛋打不赢我!” 胖虎说完,双臂指天,身后六个孩子正臂高呼: “老大好,老大棒,老大打蛇又打虎!” 气势昂扬,吓得小柿子往时有凤身边躲了躲。 时有凤忍俊不禁,牛小蛋也在其中,不情不愿的喊着拖拉着半拍。 时有凤叫秀华婶婶把他这两天攒的馒头拿出来分给孩子们。 秀华有些不愿,这些孩子各个是混世魔王。自小偷鸡摸狗,村里的稻穗、瓜果被祸害了不少。 他们长大后,又是一方害人的凶恶土匪。 也就是小少爷心善,把他们当做孩子看。 这些孩子们得了馒头吃,凶神恶煞的小脸好了不少。 小柿子看他们吃的狼吞虎咽,也偷偷吞咽了下口水,时有凤给小柿子塞了颗鸡蛋。 “谢谢小少爷。” “嗯。” 时有凤摸了摸小柿子乖巧的脑袋,嘴角梨涡若隐若现。 牛小蛋悄悄看了小柿子一眼,小柿子瞪眼看去,“你们没礼貌,谢谢都不知道说。” 牛小蛋怒目,时有凤轻拍了下小柿子肩膀,“他们只是不习惯说,并不是真没礼貌。” “他们就是没礼貌!”小柿子脾气日渐大了,因为时有凤对他真的太温柔了。 时有凤道,“因为他们老大没教,所以不习惯说嘛。” 这煽风点火的激将法孩子听不得一点。 胖虎正往嘴里塞馒头呢,一听说他不好的,还来不及支吾反驳,牛小蛋马上板着脸硬邦邦道,“谢,谢谢。” 嘴巴结巴了,牛小蛋的脸也憋红了。 时有凤伸手过去,牛小蛋下意识躲避,但回头看见兄弟们目瞪口呆的样子,他又一脸爆红的把脑袋放那干净温柔的手心下。 温柔的手心只轻轻摸了下,牛小蛋脑袋都晕晕的。 偏三倒四之前,他还得意的朝噘嘴吃味的小柿子扬起了下巴。 小柿子要哭了。 很快其他孩子有样学样。 结结巴巴挤出谢谢两个字,脑袋排队等摸摸。 “你们脑袋脏,你们不洗澡,你们臭,怎么好意思让小少爷摸。”小柿子气不过道。 “信不信我揍你!”胖虎威胁道。 所有孩子都排队摸摸了,胖虎原地打桩似的就是不去。 这是身为老大最后的尊严。 这些孩子回去后,一路叽叽喳喳。 “老天,小少爷身上都是香香的。” “原来摸头是这种感觉。” 几个孩子相互摸头,却再也没有小少爷摸他们时,那种在春风午后打盹的飘然自在了。 胖虎不屑,又隐隐艳羡。 “哟,你们这群小魔头,相互掐虱子呢?” 相互摸头的孩子们听见身后声音,立即回头。 只见一座山似的大当家双手叉腰,面色带笑的看着他们。 “大当家的,刚刚小少爷摸我们脑袋了。” 其中一个孩子道。 霍刃啧了下,“就你们那脑袋,亲娘都不敢碰的,咱们那娇气矜贵小少爷会摸?” “手上没摸下来两个虱子吧。” 三言两语就把孩子们兴奋激动的心情搅黄了。 孩子们自尊难堪,一个个撅着屁股,去河边洗头了。 霍刃扯了根狗尾巴草叼嘴里,倒是低估了小少爷的隐忍。 那些孩子一身脏兮兮的,狗走近了嗅两下都皱着鼻子跑远,他娇滴滴的样子竟然能摸下去。 看来为了回家,什么都能豁出去了。 还别说,孩子们这一说,霍刃心里还有点痒痒的。 屋里养个养眼的小美人也不错。 霍刃回到屋里,就见时有凤三人正在晒被子,洗头发。 小少爷那一头青丝被秀华擦的快干了,风一吹,皂荚的清香飘来,霍刃轻轻揉了下鼻尖。春日漾漾,青丝像水波般闪动柔顺。 头发长,更加显得小少爷巴掌大小的脸,白的发光。 他怀里的小毛那绒毛在日头下,根根浸着盈盈柔光,霍刃又看得手痒了。 他刚走近,最近格外懂事的小少爷就把猫递给了他。 霍刃抱在怀里,撸着猫肚子,嘴里嘬嘬的逗猫。 逗了会儿猫后,霍刃起身,见秀华头上插了一根金钗子。 小少爷手里那根是凤头钗,秀华的是镂空的梅花样式,但看质地和做工是同一批货色。 小柿子手腕上也多了一个质地漂亮的玉镯子,脖子上还挂着大几圈的银制项圈。 霍刃眼眯了下,视线扫过肩背笔挺的小少爷,又若无其事地钻进了茅草屋。 时有凤松了口气。 他没想到霍刃如此敏觉,小柿子和秀华婶婶身上多了点东西,他也尽收眼底。 接下来要怎么把霍刃支开,等三当家带着小文一起偷偷溜下山? 不过大黑熊从来没禁锢他自由。 这个烦恼倒是没有,甚至当他不知道怎么支开小柿子和秀华婶子时,霍刃突然叫他们回家春耕去了。 越临近回家,时有凤越寝食难安,对霍刃也越发温柔小意,堪称讨好。 两天后的傍晚,时有凤终于等来了三当家。 “大当家去狩猎了,今晚和兄弟们住在山上,我们今晚就下山。” 时有凤激动的手指细抖,一双眼亮的泛水发光。 日思夜想的盼回家,临近眼前,却又心里莫名发慌。 越想越期待,心里就越紧张。 入暮了,山间小路、瓦房笼罩在青烟绯红的雾气中。 时有凤慌乱的瞥了眼,像是他爹爹说的山村古尸出世一般可怖。 而他好像迷失在山野里,拼了命也找不到出路,只能眼睁睁看着薄暮一点点罩下,眼前一切开始影影绰绰的缥缈,山里响起一声声凄厉地老鸦声。 三当家发现时有凤步子飘浮打颤,一路叫时有凤当心脚下。 “深呼吸,不要忙中出错,也不要心急,一定要看路。” 三当家声音温柔亲和,在这种极端紧张惊慌下,很好的缓解了时有凤急速颤动的心跳,每一步都稳稳跟在三当家身后。 三当家带的是无人小路,一路上都很顺利,没遇到什么人。 陌生的小路两边是齐腰高的杂草,蜿蜿蜒蜒没入看不见头的荒林里,火红的昏日照得时有凤浑身发汗,白腻的后脖颈像是清水洗过一遍莹润光泽。 余晖明明没有热度,甚至还有点清冷寂寥,他却觉得越来越热。 “我,我,我有东西忘记拿了。” 时有凤眼皮发抖,看着前面男人背影,瘦长又陌生。 不似大黑熊像山。 他之前怕大黑熊,现在想起来只觉得安心,甚至想迫不及待回奔。 三当家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时少爷放心,我将小文藏在前面的山洞里,我这就快步把人接来。走过这条小路,就到了下山的出口了。” 时有凤定了定心神,看着君子如玉的书生气,稍稍安心了点。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小文的哭喊声。 三当家飞快跑去,可没跑几步就听见浣青带着几个壮汉呵斥打骂声。 三当家当即拉着时有凤躲进一个草丛里。 光线不清,时有凤却看清了小文眼里的惊恐泪水。他被人绑押着,浣青手里拿着长鞭,指使壮汉们押着小文走快点。 “带回去给大当家审讯,看看是谁帮他逃跑的!” “我看十有八九就是那个三当家的。” 时有凤吓得捂住嘴巴,心跳不受控制噗通,惊慌闭眼,睫毛颤着不止。 三当家差点被他们连累了。 他刚刚还怀疑三当家…… 时有凤愧疚的看着三当家。即使躲进这个草从里,三当家也没挨着他分毫。 三当家笑笑,低声道,“没事,草木皆兵才能自保。” 等那几人脚步声走远后,三当家先从草丛里出来了。 他周围四顾,确定没人后,才叫时有凤出来。 此时斜阳下,倦鸟飞过,远山在脚下升起了云雾,周围山林郁郁葱葱的茂密。 时有凤弯腰从草丛里出来,侧颈白皙薄汗润着光辉,脸颊因为发热紧张泛着薄红,及腰的青丝铺在胸前,衬得唇红齿白又似山间精怪一般浓墨重彩的漂亮。 三当家稍稍一瞥,而后垂下了眼睑。 时有凤一出来脚踩在光滑的小石子上,差点崴了脚。 三当家连忙扶上那细细易折的手腕,“当心。” “谢谢。”时有凤站稳后松了口气。 他下意识抽回手腕,却被力道轻轻禁锢住了。 抬头就对上三当家欲言又止的眼神。 时有凤要是动了春心爱慕,自然懂三当家这思慕之情的眼神,只是他什么都不懂。 时有凤紧张问道:“怎么了?” 三当家犹豫了下。 但落日下的小美人天真无邪又娇弱令人怜爱,他忍不住道,“我,小少爷觉得我怎么样?” 时有凤本就刚刚因为自己的误解而自责愧疚,此时三当家这样问,他自然说是顶好的人。 “那,你下山回到时府,会给我书信吗?” “自然,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三当家一听就笑了,他抓住时有凤的手腕往自己胸口一带,“那就以身相许可好?” 小少爷困境无援,此时他是他唯一的依靠,他只能求他。 脆弱的小少爷会本能依靠拯救姿态的男人。 他看着隐没在余晖中的小美人,脆弱的像白瓷,像玉骨,近乎缱绻摩挲的口吻安慰道,“我今后会加倍对你好的。” 时有凤如五雷轰顶,惊慌后退。 可他的手腕被紧紧攥着,怎么扯也扯不掉。 三当家步步紧逼,眼里映着时有凤那张惊恐到令人怜惜的脸,自顾自道,“四年前我在时府远远见过你一眼,当时便惊为天人,没想到,我还能再见你一面。” 时有凤吓得唇角哆嗦,只觉得面前这个三当家好陌生,他着急道,“我,我婚事要等父母同意,不过你先松开我,我下山给父母说,他们会同意的。” “这么说你同意了?” 三当家喜形于色,消瘦的脸庞目光灼灼,“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的我,不然怎么会在一群人里只看我一人?” “……” 时有凤脑袋空了。 他手腕被紧紧抓着生疼,以及陌生男人、荒郊野岭带来的危险紧张吓得他眼里生了雾气。 “既然你也喜欢我,那我们先做夫妻,下山再禀报岳父岳母。” 时有凤吓得低头掰那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可男人纹丝不动,反而离他越来越近。 “你别过来,我不喜欢你。” “你不要过来。” 时有凤苍白失色,泪水盈眸,反倒看的三当家越发激动。 他一把将时有凤推倒在地上,一手按着那挣扎的纤薄肩膀,一手拉扯着令人腰腹一紧的香软腰带。 “原来这世上真有人皓腕凝霜雪,肤如凝脂。” 时有凤拼命挣扎间,手腕处的守宫砂露了出来。 暮色里,鲜红一颗。 三当家像是看到宝贝似的两眼发光。 “大当家是不是不行,竟然没动你这个宝贝。” “正好,我这些年一直为你守身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