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土坯房》 第一章深夜起异常扰醒少女梦 “住进土坯房的第一夜,我就感到了异常,应该说是诡异。但我毕竟是在大城市的正统环境中长大的人,又刚刚经历了革命风暴,所以不信邪,也就没有往鬼魂方面想。” 米教授给那段诡异的往事,这样开了头,她削瘦的脸上绷起严肃的线条。听的人聚足了精神。 米教授接着讲:生产队长把我领进土坯房后说,要是有自己解决不了的困难,就向队上反映,队上会想办法。说完他就走了。 我原以为他还该说些如何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之类的话,但他没有,我倒也落个清静。 接我来的路上,生产队长就告诉我:你得一个人住。原因不方便挑明,也不需要挑明。 明摆着的:这个村里的知青,只有我一个黑五类子女。在对我还没有识透前,我必须得一个人住,不能让出身纯洁的人与我过分接近,以防思想被污染。现在回忆起来觉着很荒谬,我一个刚过17岁没几天的小丫头,能有多毒的思想,值得这么防么。 不管怎么说,那时我也确实是被干扰得烦了,最渴望的就是清静。无论是在城里还是来这下乡插队的农村,我只求躲在没有人的角落里,死死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想。 那间土坯房是四川农村常见的土坯墙体、灰瓦顶的那类。屋里一张竹床两把竹凳子,靠床头的竹桌上,放着一盏没有灯罩的油灯,灯下有一盒崭新的火柴,算是生产队的赠送吧。屋子靠门的地方有一个小锅台,一个半大的铁锅,生产队长说,你要用热水时就用它烧。 我的敏感直到今天也没怎么减弱,说是恒定的天性敏感不为过,那时更是在敏感的旺盛期,所以睡在土坯房里的第一夜,迷迷糊糊睡着的我,就感觉到了什么。但我睁开眼后,又一切如常。 当时非常的困倦,一动都不想动。那天上午在地区下了火车,紧接着乘坐牛车一样慢的公共汽车,爬山翻岭一路颠地到县里,再由县里到公社。 生产队长接上我后,又走了二十多里的山路,下午才到我下乡的生产队。长这么大,也没这样一气不歇地累过,天黑后倒头大睡,当然就成了头等大事。 睁开眼的我,没有发现什么,又懒得去疑神疑鬼,一闭眼就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夜里,我又被感觉到的什么弄醒。当时外面有风,搭在灰瓦屋顶的竹叶扫来扫去,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我以为把我弄醒的该是这响声,没必要在意,接着睡吧。 但在闭眼前,我又不能完全确定,弄醒我的就是竹叶与屋顶的摩擦,因为我已经感觉到,这漆黑的屋里确实有着什么,并与我产生了联系。 其实从第一夜开始,这个什么,可能就在黑暗中向我伸出了触角,所以我应该这么想:弄醒我的什么,只在屋内,不在屋外。 我没法再入睡,点亮床头竹桌上的油灯下床,拿起枕头边的手电筒,先把黑洞洞的竹床下照了一通,又检查房门有没有插好。最后用手电筒的光清扫屋子那样,把全屋扫了一遍。 我这一折腾,弄醒我的什么似乎溜了出去,感觉还余留了点生命体的气息。难道是蛇亦或别的什么小动物钻了进来,已经被我惊走? 刚下乡时,我是很怕蛇的,怕到能把我吓到半死的程度。但当时,我宁愿相信是条蛇,至少它也是个能喘气的活物吧。天渐亮时,我才勉强睡了一小会儿。 傍晚收工后,晚晖涂红了晴朗的天空。来了好心情的我,端了盆水在屋外洗起脸。 擦脸时,我看到竹篱外一位村妇朝我这边望。这位村妇,我昨天来时就见过,当时她站在自家院子的门口,直盯着跟生产队长过来的我。 农村人都好奇,她对一个初来乍到的女知青直盯着,也很正常。她用标准的川音,跟生产队长打了招呼,嗓音清丽,有水滑感。她家离我这间位于村子边儿的土坯房最近,不到三十米。 村妇向我轻轻点头,示意我过去。我走了过去,隔着竹篱向她问好。她笑笑没答话,却仔细端详起我,然后问我叫什么名,多大了。我说我姓米,也报上了我的名。听我说我17了,她说她32,又说村里人都叫她四嫂嫂。 “听说你从成都来。” “是的。” 她说她舅舅早前去过成都,舅舅讲成都又大又好,好多的大商店,东西多得不知怎么说;还有好多的小汽车,在街边站上一会儿,就能看到一辆;舅舅从成都买回一把非常好的暖壶,现在还是这一带最好的。 说话间,四嫂嫂突然停住,警觉的猫似的瞄了下四周,确定无人后,才压低嗓音问: “昨晚你房子里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我愣下,看着她透出诡秘的眼睛,竟不知怎么回答。 “大半夜我出来解手时,看到你屋里的手电筒来回晃,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原来,她发现了我大半夜里的反常举动。可我什么都没看见,这让我怎么跟她说好。 这时,生产队长扛着两件农具过来,农具是送给我的。明天我要正式开始知青的劳动生活。四嫂嫂极快地小声说:我问你的,你千万别跟他说。然后匆匆离开。 生产队长把两件农具放到房门口,说你今天已经看到田地里的活都是怎么干了,明天亲手干时,再看看别的知青怎么干,很快都能学会。 他向我与四嫂嫂刚才说话的竹篱那边看看,又扭着脖子朝房门里望望,说:跟人说话时不要什么都说,要注意影响,别人说什么也不要全听。 他紧了紧丰厚的嘴唇又说,明天干活时你别太用猛力,活都是一天一天干的,你得先让手脚习惯起来,拉开筋骨,慢慢练出了使巧劲,就不会被累过头。 说完他转身向院外走,边走边说,我们乡下条件差,也没有好过口的饭,但你还是要多吃些。 这是希望我早日强壮起来,好有力气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尽快成为对得起土地的劳动者。这是玩笑,真要说的话,问题也是出在我的身上。 那天生产队长接到我时,先是一顿,然后才客套。我知道,是我的矮小瘦弱,颠覆了他先前对我外型上的设想。 当时我全身都没有明显的发育特征,看上去只有一张准女人的脸,身体则如干瘦的少年。 都是我自己的过错呀!家里没受到冲击前,我这个住在洋楼里的公主,非常厌食,家里烹饪技艺高超的厨师掌勺出来的菜,也难打开我的味蕾。我没能随着年龄长成像样的女人身,我的嘴负有主要责任。 等我有了走资派(父亲)和反动分子(母亲)狗崽子的双头衔后,东凑合一顿,西凑合一顿时,才醒悟过来,那些曾经冒着热气端上桌的饭菜,得多美味呀!唉,都随着家庭的崩散,成为记忆中的死魂灵。 走出院子的生产队长一没影,我就急忙看向竹篱那边,希望看到四嫂嫂。我真是迫切地想把她没说完的话听完。 四嫂嫂是知道这间房情况的人,从她透出诡秘的眼睛里,可以看出这间土坯房中有着不寻常的秘密。说成诡秘、神秘也可。 17岁时的好奇心是巨大的,无法按制。我走到竹篱前往四嫂嫂家那方望,也没看到四嫂嫂。 我静下神琢磨生产队长的“忠告”。虽然琢磨不出太多的含义,但也能肯定“忠告”关系上了四嫂嫂。“注意影响”这句,是送给我的,“别人说什么也不要全听”,则直指四嫂嫂。 我刚把空脸盆放到屋里,就听到院门处的喊:“小米,过去吃饭。”是秦豫姐的声音。 刚来那天的晚饭(我下乡的第一顿),也是她过来喊的我,也是在院门处喊的。不过那天喊的是我的姓名,现在单喊了姓,前面加个小字。 那天的晚饭也是见面饭,与十二个男知青和六个女知青见面。吃饭的地点,在青年点的一个竹棚子里。这竹棚子算是简易的伙房加食堂,秦豫姐说,每天的饭菜,由几个会做饭的知青轮流做。 到了竹棚子门前,秦豫姐把我介绍给一位等在于此、又黑又壮又高的男知青。他是这个青年点的点长,叫陈东升。 陈东升跟我寒暄了几句,就把我带进竹棚,里面坐满了收工没多会儿的知青。 陈东升一手掐着腰,嗓音洪亮地说,让我们欢迎小米同志加入我们的行列。知青们鼓起掌,掌声中突然响起一个粗犷的男声:小米,还加步枪呢!大家哄笑了起来。 粗犷的男声接着:我说东升,人家的名你给贪污了,哪有头次介绍不姓氏名谁给介绍全的呀!你可是领导干部呀,得率先垂范遵守规矩。陈东升双手高举,忙说抱歉,马上姓名齐全地重介绍一遍。 陈东升尽了职,但这以后,我就没听谁叫过我的名,都是叫小米。这跟小张、小李、小王不同,那只是约定俗成的叫,没有寓意。而小米,寓意深远。不是已经有与步枪联系在一起的了么。 再说我也确实长得小,当时站在人高马大的陈东升的边上,真有麻雀站在金雕脚下的感觉。这样的第一印象会打得很牢实,在这帮知青的心目中,我的“小”的形象,这辈子也不会出现扭转。 我拿着饭盆走出屋,暮色中的秦豫姐,侧着脸站在院门外。看得出,我住的这间土坯房,没在她的视野内。我快到院门前时,秦豫姐向前快走了几步,然后慢下来等着我与她并肩。 我俩并肩后,秦豫姐边走边仔细瞄我的脸,显然是要在我脸上搜索出什么。我假装没留意她的举动,但我心里已经有数:她也是知道这间土坯房里有什么情况的人。 第二章四嫂嫂道出土坯房里的隐秘 吃完晚饭回到土坯房,已是掌灯时分。我点上油灯,从书包里掏出红宝书,贴近油灯看。只是为了清理下纷乱的思绪和打发时间,并不想从熟悉的字里行间读出新的心得。 然而,脑间那些明暗不定、窜来窜去的想法,还是把我的视线从红宝书上拉开,拉到对面昏幽幽的土坯墙上。 现在可以肯定,这间土坯房里连续两夜让我感觉到的什么,绝非错觉,就是真实的发生。这房里有着不可知的什么,但是暂时只在我的感觉上出现,不在视觉上出现,属于目视无形,实则有形的物类。 四嫂嫂对我说的那半截子话,以及她诡秘的表情,实际上已经为我做出了证明:你没错。再想想秦豫姐的表现,她三次来叫我去吃晚饭,都是站在院门口叫,而非进屋来叫,这很不符合常规。我三次从房里出来时,她都侧脸对着这间土坯房,明显的是不想让这间土坯房进入眼中。 这到底是为什么?这间土坯房,怎么让她如此的不忍直视? 第三次与秦豫姐并肩走向饭棚时,我说秦豫姐,你都连着三次晚饭来叫我了,我现在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饭棚,以后不用再麻烦来叫我。 还在拿眼睛搜索我的脸的秦豫姐回答说:事不过三哈!我也就来叫你三次,因为三次,才能把吃晚饭的时间打到你的生物钟上,以后到了这个饭点,都会提醒你。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得按时吃饭。 秦豫姐说得诙谐也轻松,但让我感受深的是她的轻松——她说完了这些话,好似卸下了一个大包袱。我觉着,她卸下的大包袱,就是以我为“户主”的这间土坯房。她看到了土坯房,包袱就会上身,看不到了就能卸下。这是怎样的一种物质与精神的关系,真吊人的胃口。 仍然是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后半夜,前两夜的感觉又来了。虽说整个白天我主要是在地里看知青们干活,没怎么伸手,但地头地尾地走,也把首次下地充当农民的我,累得不轻。现在只想安安稳稳地深睡,不情愿被打扰。 我本该点亮油灯,或者拿起枕边的手电筒照照,让再次弄醒我什么散去。但又怕四嫂嫂这会儿起夜,再看到我深夜的反常,于是忍住。 “诶,不管你是什么,请你不要影响我睡觉。我天亮得去地里干农活,我得靠睡好觉,来养足劲。”我对着眼前的黑漆漆小声说。 声音刚从我嘴里出来,房里的空气一下就凝固了。这一凝固,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我开口前,的确有个什么在黑漆漆中游动,我的开口将其束缚住。说是它自己静止住的更合适,因为我不可能施展得出束缚的力量。 凝固中,我感到有对儿耳朵,认真地张开,似乎还慢慢向我贴近。在我心跳加快,要到腾一下坐起来时,凝固开始化解,不多会儿,好像被什么收拢后,携带走了。 头顶着大太阳在地里除草时,缺觉的我没感到什么困倦。这是新鲜感把困倦压下去了。秦豫姐教我怎样握锄把,怎么下锄头,怎么使手劲,又教了我辨识草与苗,便任由我自己干了。 看着满地里干活的知青,想着我是其中的一个,正在广阔天地间大有作为着,自豪感伴随了我挥锄的一整天。 收工的路上,我走在嘻嘻哈哈说笑的知青群的最后,踩着斜斜的夕阳光,品味着我这一天的收获。快进炊烟四起的村里时,我想起了四嫂嫂,那本已隐遁的好奇,又把我吊了起来,真的像有把铁钩子,勾住了我的五脏六腑向上拎。 又在房门前洗脸时,我故意把动静弄得很大,希望四嫂嫂能听到。我想好了,如果我洗完了脸,四嫂嫂还没出现在竹篱外,我就把毯子拿到院子里甩甩,甩声越大越好。 正在擦脸,身后啪响了声。我回身,有一块小石头正在落地,可我没看见竹篱外有四嫂嫂。 正纳闷,竹篱下面传来轻微的哗啦声,看去时,一只伸进来的手在那儿摆。原来四嫂嫂连着扔完两块小石头,就蹲到竹篱下。我把擦脸巾丢进脸盆里,连忙过去。四嫂嫂让我蹲下来说话。看得出来,四嫂嫂是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俩。 四嫂嫂显得很兴奋,脸上敷了层红晕,可能是被这种充满地下接头意味的感受怂恿的。四嫂嫂语速很快地问我,夜里睡得好吗,没有发现什么吗?我本不想如实回答,可以向不如实回答,四嫂嫂可能就不好顺着我的话说,房子里怎么回事,我还得蒙在鼓里。 我说睡得不是很好,半夜醒了过来,感觉房子里有个什么。四嫂嫂绷着嘴点点头,好像在说:是的,这我知道。 四嫂嫂眼睛不动地想了想,又问,你的床是靠着东墙,床头向南方的吗?我答是。你睡觉时也是头朝南躺着的?是。在你床尾的上面,有一根有些粗的房梁横着,你注意看过吗?我躺到床上就能看到,但没但没怎么注意。 “你得马上把床搬到靠西墙,以后睡觉头也不要朝南的朝北。”四嫂嫂语气很重地说。 “为什么?” “你就照说得搬,你搬就能好些,不搬夜里还得醒。” “可不知为什么,我干嘛要搬呢!搬床是要费力气的。” “以后你会知道,现在你不用知道,你就去搬。” 四嫂嫂急了起来,脸上还流露出求我的表情。这让我感到,我处于了主动中,便立刻拿定主意,我要用装出来的固执,把四嫂嫂不想说出来的话掏出来。 “我不想搬,我不乐意折腾来折腾去的。我也用不着知道,天一黑我就睡我的,夜里醒了我就醒着,没什么大不了。” 四嫂嫂更急了,脑门儿上都起了皱,但语速反倒慢下来: “不是这样的啊女娃子!可不是大不了,是很大得了的呀!大夜里总睡不着,你身上的阳气会被吸走,你身子太弱支不住。” “四嫂嫂,你一说到阳气,我听着就像是封建迷信。” 四嫂嫂一愣,盯着我气都不出了。我略微把眼睛向上抬,假装固执着我行我素。四嫂嫂左右看看,还扭着身看看背后,回过身对着我小声说: “我跟你说了,你跟谁都不能说是我跟你说的。队长要是知道我跟你说的,会罚死我。这事不许对外来的人说,你是新来的也不会有人跟你说,大家都不说这事。” 我向四嫂嫂做了严守“秘密”的保证。四嫂嫂看着我的眼睛,应该看出了我的保证发自心底,于是隔着竹篱贴近我耳朵。我感觉得到四嫂嫂贴近耳边的气息,但不是温乎乎的,而是透着一股森凉。 四嫂嫂嗓音很低地说:“前年,这房子里吊死过一个女知青,自己上的吊,绳子就挂在你床尾上头那根有些粗的横梁上,踩着床尾套上的绳套。” 嗓音又压了压:“她是69年来的,吊死时刚20出头,埋在那个山上了。”四嫂嫂指下右侧的一座坡较缓的半大山。“你现在躺在床上,脸就对着那根横梁,你得把床搬到离横梁远的地方。” 见我的表情还有些迟疑,四嫂嫂又加重语气: “一定要搬,没得法子,不搬真不敢想你会被怎样。” 说完,她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松了口气,又认真地看了我一眼,随后猫着腰斜插着离开竹篱。到了我这院的门前的村道时,她才直起身,匆匆往家走。 四嫂嫂可能以为还会有人来我这里,所以她是带着一颗提防的心,来说她想说的话。她不知道,秦豫姐不会再来叫我去吃晚饭,生产队长(她说的队长)也没了再来的由头。 第三章 虚实交杂的思绪 原来,这间土坯房里隐伏着的不寻常,源自一个20出头的女知青的“在此吊死”。现在,吃完晚饭回来的我,借着油灯昏黄的光,打量起前年系上绳子的横梁。 不知哪年哪月架上去的横梁,在油灯光的轻轻摇曳中,似乎没有看着的那么生硬,那么死气沉沉。毕竟是在阳光雨露空气中生长出来,由矮变高,由细变粗,吸收消化了水分和紫外线,而非没有生命过程的钢架子和水泥梁柱。 说不上是哪种情绪的作用,我真的感受到匿藏在横梁里的生命,尽管非常微弱。但横梁中被我感受到的生命,与自然界的土壤、水分、紫外线无关,实则是被了断生命的绳子,导入进去的。 当20出头的生命离开女人体时,没有消散到空间去,而是顺着绳子钻进了横梁。起先,这生命非常旺盛,但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衰弱。 20岁出头,正是生命的黄金时期,为什么要自己来给结束?这个女知青怎么会这样轻生?是哪桩死坎,挡住了她的生路?四嫂嫂离开后,沉静了一会儿的我,很快就被这些问题包围,寻求解答的渴望也随之而起。 晚饭时,我按时走进饭棚,叽叽喳喳的知青们扯着闲话,等着糙米饭和见不到几个油花的清炖大锅菜端来,填饱他们可能已经生出锈的肚子,对我的到来没太理忽。可能我在他们的眼里,捏巴捏巴还不够一盘。 只有秦豫姐在意着我,并招手叫我过去。我快到她面前时,她又用眼睛在我的脸上搜索。此时,我已经明白,秦豫姐为什么要这样搜索,不过是我又从土坯房里来。其实,这些天的早上出工前,秦豫姐也是这样在我脸上搜索的,只是出工前有些忙乱,我没太留意。 我在秦豫姐身边坐下,提醒自己要装出自然的样子。现在还不是让秦豫姐搜索出“我已经知道了”的时候。 窗外进入了乡村的寂静,房子里也显得沉寂无息,只有油灯保持着生气。我看着床尾,眼前出现淡薄的影像:身体向前一倾,脚就能离开了床尾;用脚蹬一下,离开的会快些,落下的也会重些。但也没这个必要,因为只要身体离开了床尾这个支点,下坠的重量就足够了。 惯性中的身体,会以横梁上的绳子的结扣为中心,在床尾前悠荡,开始的几下,小腿和脚可能会撞上床尾。如果她的身高在一米六左右,脚离地面会有一尺左右的距离。当身体悬空时,承受重量的脖子,即使在脚离开床尾的那一瞬没被勒断,也禁不住几下的悠荡。 吊死她的横梁,离床尾近一米远,站在床脚将绳子系上横梁,不会太顺手。当时房子里没有可踩的凳子吗?如果踩着凳子,较为垂直地完成悬空,惨烈的程度该会轻些。 油灯昏黄的光,把我的影子斜铺到床的中上段,四嫂嫂的嘱咐又来入脑。那么,搬床有意义吗?我认为除非换床,否则怎么搬都是空忙。 这张床,伴随了她不少于1400个夜晚,她曾经的青春气息和清淡的体香,还有外溢的具有物质属性的意识,怎能不被组成这张床的竹板、竹筒,吸纳留存。 她曾躺在这张床上,感受着四季的轮回,目视着月光在窗前的变化,听风声雨声、村夜的沉寂、山林的低语。夜深人静时,正处于青春敏感期的她,一定会咀嚼会吞咽来过的和还没来的伤感与忧烦,疗治过早陷于煎熬的心。她还一定会怀想不能丢弃的向往,憧憬美好的未来。 这张床,承载着她由少女到青年,浓缩着她曾经有过的生命的活力。也就是说,我可以搬开床,但我搬不开她,因为她不可能从这张床上消散殆尽。 那么,向队里提出换床?万万不可能。理由何在?这张床上躺过死去的人,而且还是自己上吊死的人。那又怎样,你往哪方面想了,你不是唯物主义的无神论者吗?我是。是你还换哪家的床。结果超过不了这个。 搬床,以唯物主义无神论者的角度看,也不妥当。恰巧我们都是唯物主义无神论者。我们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唯物主义无神论教育,死在我们的观念中是一切全没,无影无踪,哪有什么鬼了魂了的延续。都是无稽之谈,闲着没事自己吓唬自己。 别看我长得小,但我的担子很大,我的体积与我的胆子不成比例。如果把我的胆子掏出来,放在空气中任由膨胀,少说也能大过我体积的两倍。当然,这也是随了根儿。我父亲是从枪林弹雨中打出来的,不说战斗怎么勇猛,就说两次从死人堆儿里爬出来,就很壮胆。 从小任性的我不信邪,也觉着这鬼那魂的都是胡说八道,叫我心里起毛,门儿都不贴。打倒牛鬼蛇神这口号一出来,我就觉着别扭。哪来的鬼,哪来的神,没有鬼神加什么鬼神。还不如把牛鬼蛇神,改成牛蝎蛇狼。唯物主义的天下喊鬼神出来,是想让封建迷信回潮吗?真是败笔的口号。 但是听人劝吃饱饭,不管四嫂嫂说的准不准,总之没通过实践,就别先把四嫂嫂的嘱咐视为荒唐。万一管用呢,也算白捡着吧。就照四嫂嫂说的办,把床搬到西墙那边。不是怕什么,只图夜里不被弄醒,睡个安稳觉,白天好有足够的精神和力气,战天斗地。 在搬床的过程中,我的心里涌起一股再次与家庭决裂的快感。彻底的唯物主义无神论,全都是假话,哪有什么彻底。如果真像说的那样彻底,这房子里的灵异怎么解释?你们一对儿给我带来深重灾难的狗夫妻,怎么会被打倒? 其实这个世界怎么回事,包含着哪些可掌握的规律,没人知道,都是胡编乱猜随着自己的性子的主观涂抹,客观始终被挤压在墙角里,不会在现实中发挥出作用。我也越来越感到,我正在向清晰的矛盾体发展,我与过去的决裂,不只针对我那黑透的家庭,也针对我自己。我感觉得到,在我18岁到来的那天,我会完成一种蜕变。 我们知青干活的田地,多数都在半山腰,离村子也远。这是我们点上的全体知识青年的主动要求,只有这样,才能体现出我们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坚定态度和乐于吃苦耐劳的顽强精神。 为了抢农时,每天早饭后,我们都要带上粗粝的干粮和咸菜(水不用带,山上的清溪手捧着就能喝),在高大黑壮的陈点长——陈东升的带领下,向修理地球的地段进发。 我们劳作的田地四周,远远近近的大山重重环绕,悬在山腰的云雾长久不散,仿佛长在了那里。虽说那时,没多少观山望景的兴趣,但不能不承认,我下乡的那个地方真是一派好风光。 这天,我们来到那座坡度较缓的半大山(四嫂嫂指给我看的那座山),右侧的地里干活儿。半大山的缓坡上分散着的坟头,看得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坟头,但我没觉着被坟头圈拢的那片地陌生,因为这些坟头中有她的一座。如果她去她熟悉的土坯房,得先从坟头的下面出来。 二十多天过去了,我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四嫂嫂没有说出她的姓名,可能是出于某种忌讳。农村人的忌讳多,会不会是活人说了死人的姓名,就得被不详缠身。四嫂嫂再没找过我,可能是受到了某种警告。 那是四嫂嫂给我解开土坯房“秘密”的第四天,我们又来到埋着女知青的半大山右侧的地里干活儿。午饭时,我跟秦豫姐单独坐在地头啃干粮。边啃边聊间,我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四嫂嫂。 秦豫姐拿着干粮的手放下来,小声但有些严厉地说,你以后不要再跟她接触,她是有问题的人。我问她有什么问题。秦豫姐说,这个你知不知道无所谓,你就记住以后不要跟她接触。 第四章 四嫂嫂的风流往事 收工回返的路上,秦豫姐示意我与她走在队伍的后面。不知秦豫姐是怎么考量的,决定这会儿把她了解的四嫂嫂,说给我听。 “四嫂嫂不是不好的人,只是她有不好的名声。” 我的耳朵竖起来。 秦豫姐说,四嫂嫂的老家,在六十多里外临县的一个山村,她不好的名声是当姑娘时做下的。那时,她与隔壁村的一个有家室的赤脚医生,搞得不明不白,还跟赤脚医生私奔了几天。 但是赤脚医生舍不得老婆孩子,几天后,又拽着她回来了。人是回来了,可十八九岁的她,名声却毫无保留地坏掉。 四嫂嫂天生俊俏,属于她老家周围那些村子里,排在前头的美人。她家的老辈们,愿本打算借着她的好摸样,把她嫁到生活好一些的地方去,没想到她却用伤风败俗的实际行动,把老辈们的愿望拉塌。 怕她再弄出伤风败俗的事,脸面丢尽、被老辈们孤立起来的父母,开始急着给她找人家。经人搭桥牵线,没出三个月,就把她嫁给了这个村的李老四。李老四憨头憨脑,但对老婆很体贴,也不在乎四嫂嫂不好的名声。 都说四嫂嫂刚嫁来时,水灵漂亮得不得了。穿着新娘子衣裳的四嫂嫂,从村里一走过,村里所有的女人都开始讨厌镜子。 但处于下风的女人们,都爱用嘴来找平,说李家老四铁了心娶她,就是被她的那张外皮勾了魂;这个妖花的外乡女,除了外皮值钱,没有再值钱的东西;也是怪老四总说不上媳妇,旷旱了太久,这才被一张妖皮钻了空子。他娶的哪是什么女人,就是一张妖皮。 听说相貌平平、憨头憨脑的李家老四去相亲时,一进门就被四嫂嫂的漂亮钉住。好不容易缓过了神,但随后跟四嫂嫂说的每句话,都伴着打牙声,呼呼的喘像拉风箱。牵线人怕李老四激动过头,热火生痰堵住气管、晕倒姑娘面前掉了价码,便连哄带拽地把李老四弄走。此次相亲在时间上,都不到正常相亲的四分之一。 回来后的李老四发了癫,捶墙踢门乱叫,说最晚明天日落前,把漂亮妹儿娶回来,多等一天他都会死,等上三天他会死得透透的。牵线人对老四的爹娘说,赶紧吧,老四熬不住了,那边的姑娘也急着嫁呢。 四儿子终于有了着落,光棍儿的帽子马上就能摘掉,爹娘脸上乐开了花。全家人都被发动了起来,很快就在村边给李老四盖起了新房子。 你现在每天都能看到的四嫂嫂家,就是那时盖的新房。新房有两间屋,房子的墙有三分之一用的是砖,砖的上面才是土坯。这样的房子在村里是拿得出手的。 当上媳妇的四嫂嫂,在村里没有要好的姐妹,也从不往女人堆里去,不上别人家串门,也不把其他村妇往家招。 四嫂嫂没有家长里短的习惯,有村妇赖在她家的门口,跟她说道谁时,她也是心不在焉地听,一句都不掺和。 总之,四嫂嫂在村里,就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村里的女人们,对她很看不上眼,变着法在她那不光彩的事上,添油加醋。但四嫂嫂不在乎,反倒觉着她们添加得越浓艳,越能使她的气色好。 李老四也叫村妇们失望,村妇们原本希望通过她们的长舌头,激怒这个有把子力气的男人,好让她们在吃饱肚子的天黑后,听到四嫂嫂被李老四揍出来的鬼哭狼嚎,撒撒憋在胸口的闷气。 可是四嫂嫂的家那边天黑后,总是悄无声息,没有响起过鬼哭狼嚎,李老四的那把子力气,不知用到哪去了。其实,村里的男人和女人,都没少拿四嫂嫂的名声当面刺激李老四。李老四也一再说:我要的是人,不是名声。 从内心来讲,我认为四嫂嫂是个热心肠的人,不过她很分人。四嫂嫂是第一个来咱们青年点的村妇。我们下乡来这里的第二天上午,她就主动来跟我们打招呼,看到我们正在加固住所,她就上手来帮。 后来她总过来帮着我们做饭,但一次都没有跟我们一起吃过,总是忙完了就走。我们都看得出来,四嫂嫂是喜欢听我们说话,她也对城里的事很感兴趣,所以有空儿我们就跟她闲聊,让她多听听,也算是我们给她的回报。 但是……,这些年来我也弄明白了一个问题,就是像四嫂嫂这样的好人,容易招上大事。 “她招上什么大事了?”我问。 秦豫姐一顿,脚步放慢,露出说漏嘴的表情。就说“也没招上什么大事,快走吧。”秦豫姐加快脚步去追大队伍,我被甩在了后面。 我真想跺脚骂自己一顿:干嘛要追着问呢,眼看着接近目标了。如果不追问,秦豫姐很有可能在没防备的情况下,顺着说出个大概,没准还能跟20出头的不幸的她联系上。真是多一句不如少一句,画蛇一添足,即成也得败。 快到村口时,秦豫姐停了下来等我。我快赶两步过去。秦豫姐小声说,再提醒你一次,不要跟四嫂嫂接触。她要是找你的话,你就回避她,没有什么抹不开的情面。我点了头。 其实,我跟秦豫姐提四嫂嫂是想暗示秦豫姐:我已经知道土坯房里发生的事。以此引来秦豫姐说起这件事,哪怕只说个皮毛。但是秦豫姐没按照我想的来,可以说是刻意给回避了。 秦豫姐转道给我讲四嫂嫂的过去,我认为有以下两个目的:一,用我所不知的另外的往事,来满足我对预知的渴求;二,告诫我不要接触四嫂嫂。 不要接触四嫂嫂才是主要目的,因为接触了四嫂嫂,很有可能就会“真相大白”。显然,秦豫姐不想让我知道,至少不想太早地让我知道,女知青吊死的前因后果。 但这不是能瞒住的,前因后果弄得一清二楚,不过是时间上的早晚。然而,这道闸门不能一下子打开,得慢慢提,控制出水量,因为进入饱和状态,得在一定的时间过程之后。 我想,该是怕给刚来广阔天地的我,打下极不好的最初烙印,影响到我以后的生产和生活。 但是以理来讲,不管在城市还是在乡村,掩饰哪间房子里吊死过人,都不能被理解。而对住进这间土坯房的人进行隐瞒,更不可原谅。如果没有四嫂嫂的“多事”,我还不知要蒙在鼓里多久。 然而我也能理解,也许这件事提上一句,就会有一百句、一千句等着,而这被等着的一百句、一千句,又不是闲聊那样无所顾忌,反而会有诸多的忌讳,所以还是暂且一句不提为好。 我能意识到,原因会有很多,而我能找出多少个原因来,恐怕并不在于我怎么发挥聪明才智,怎样努力开掘,也许真就是可遇不可求的。 很快,一个月过去,我与知青们都混熟了。但除了陈东升和秦豫姐外,其他知青都与我保持着距离,只有几位嘴碎的,偶尔跟我开句玩笑。 我觉着很正常,他们都有好的出身,根红苗正,是让上上下下都放心和信任的人,与我这黑五类的崽子保持距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也隐约感到,他们跟我保持距离,与我住在那间土坯房里也有一定的关系,可能都怕跟我话多了,涉及到那件事上。我们之间横着一个无形的障碍,所以我与他们一时还没法成为朋友,想通过交谈,从他们的嘴里探得我渴望获取的未知,真就是休想。 村民们也都不与我接近,他们总是站在远一点的地方看我。当原本单纯的目光触到我后,便会变得复杂。诱发复杂的原因也有两个:一,我黑色的身份;二,我住在吊死人的房子里。但主要原因肯定是我“住在吊死人的房子里”。 他们应该这样想,这个年纪不大,瘦小单薄的女人,单独住在那间房里吃得消吗?她怎么还能下地干活,走到饭棚吃饭,她身上哪来的那么多支得住身子骨的阳气? 他们希望通过扫描我的身体的复杂的目光,从我什么都没缺的身体上,扫描出本该有的异常,以便给他们牢固于心、口口相传的老说道,一个接受得了的交代。 不知他们扫描出了什么结果,但能肯定的是,他们无论男女都怕被附在我身上的邪气染上,接着再被阴间门里头的什么闻到。 上学时就听过同学讲的吊死鬼的故事。记着是这样说的,在所有的鬼中,吊死鬼最能索命。虽然我把鬼的故事一概视为胡说八道,但我那时就知道,农村人怕吊死鬼怕得要死。拿吊死鬼吓唬农村人,比拿什么鬼都顶用。 第五章 谜中有谜雾罩人茫 四嫂嫂确实是村里的另一类人,她与村里人的取向反着劲。要说我表层上的阴邪之气,应该在我刚来时最盛,但四嫂嫂跟刚来的我两次交谈时,都只隔着四五厘米宽的竹篱,感觉得到相互间的气息。 她对土坯房里的我会遭遇什么,当然清清楚楚,发现我大半夜用手电光在房里晃,马上就能明白是怎么回事。四嫂嫂不是出于好奇才来主动见我,她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我,被蒙头蒙脑地搅扰下去。 秦豫姐说四嫂嫂的“有问题”,不会是指四嫂嫂的名声。开朗幽默的秦豫姐,待人宽厚,有文化有见识有高度,不会把不好的名声纳入“有问题”的范围,况且,秦豫姐对四嫂嫂的评价不低。 那么,四嫂嫂到底有什么问题?这个问题与什么有关?难道她招上的大事,就是她“有问题”的所在?但可以肯定,这个问题不会是秦豫姐个人的口头话,应该是众口一词。 四嫂嫂是有求知欲的人,她乐意与我们知识青年亲近,自然是奔着知识二字来的。她愿意帮我们做事,是她认为帮我们做事值得,因为她在为我们出力时,自己也有了知识和见识上的收获。 我敏感的神经告诉我,四嫂嫂不再来饭棚帮做饭,应该在土坯房里吊死人之后。具体是不是这样,还不得而知。 不可否认的是,我现有的不可解,四嫂嫂都能轻巧解开,但我已经被告诫,不能再与四嫂嫂接触。秦豫姐对我的叮嘱,不会是她一个人的,而是代表着我们这个知青群体,也代表生产队。我得遵守,这对四嫂嫂也好。 后来的日子里,也用不着我去防四嫂嫂了,四嫂嫂自己开始自我限制,不再有与我单独的接触。我往返土坯房路过四嫂嫂家时,总能看到四嫂嫂在院子里侍弄蔬菜。 当我走近,直起身的四嫂嫂会对我轻轻一笑。那是非常和美的笑,四嫂嫂漂亮的脸本身就和美。我也回个轻轻的笑,并直视四嫂嫂,于是两双眼睛完成瞬间的交流——有情义暖洋洋的交流。 这时,我会特别地舒坦,即便是非常阴的天里,我的心也是亮堂堂的,感觉太阳没被厚厚的云层遮住。 知青们每天都能完成计划好的活儿。这些已成老知青的年轻人,早就适应了土地上的劳作,都成了好庄稼把式。 点长陈东升,对我非常关照,下地时多次对我说,别追着别人干,你目前不要去超过你的力所能及,练出体力不是一日之功,得稳扎稳打,时间够了自然水到渠成。 秦豫姐也总跟我说,陈东升是如何叮嘱她呵护好我的。秦豫姐是我们女知青的头头,被戏称为副点长。我这手无缚蛙之力的半大人,让两个“点长”操了不少心。 高大黑壮的陈东升,有着一脸的英气,只是这英气被太阳晒出来的厚重的黑,显得威严。但你在他面前稍一留心,就不能不暗叹他脸上那股吸引人的男子气,尤其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如何的坚定、明亮,我就不说了。我只说那双眼睛非常深情,在他山脉一样线条分明的脸上,像两股温泉聚成的深湖。 他跟人说话时,喜欢浅笑着说,一左一右的小虎牙时隐时现。这时你要盯着他方形的嘴,会恍然地以为,眼前是一位和暖朝气的少年。 陈东升在我们这帮知情中年龄最大,学识也最高。他为人厚道,品行端庄,组织力和团结力都非常突出,做事都往合理上做,也爱强调合理性。他能被所有的知青拥戴,是他真把自己当成了集体中的大哥哥,全心爱护着每一个同一锅里吃饭,同片地里苦干的弟弟妹妹们。 每天干活前,他都先交代几句,提示下注意事项。等活干起来后,你就很少再能听到他说话,只能见他闷着头向前干着,麻利迅捷又一丝不苟,也不回头吆喝知青们加劲。 我没见过跟在他后面的知青哪个有意偷懒,个个都闷头干,偶尔抬头看看从不显疲劳态的陈东升,然后闷头继续干。 这天,我们又来到那座坡度较缓的半大山的右侧的地里干活。中午啃干粮时,我又单独跟秦豫姐坐在那天的地头处。 当时天气晴朗,半大山缓坡上分散着的坟头,被阳光照得很醒目。啃着干粮的秦豫姐,啃着啃着,眼睛朝向了坟地那边。她的目光是平静的,但我从她的目光中,感觉到了她内心的起伏。 这是个好机会。上次由于我自作聪明地提到了四嫂嫂,结果惹来了秦豫姐的告诫,这就把我下一步的企图给截止了,现在这个机会得抓住。 我有意让秦豫姐感到,我正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秦豫姐回脸看我时,我小声问:这是村里的坟地吧?她答是村里的另一块坟地。又说这块坟地下面平一些的坳子里,还有一块。 “一个村子怎么会有两块坟地呢?” “这块是埋后来来到村子里的外来户。有河南的,有湖北的。因为他们来得晚,村里早先的坟地里,没有他们祖坟,所以他们去世后不能埋进去,就在这里开了一块。 “那村里的老户去世后,都埋在它下面坳子里的那块坟地里了。” “是这样的。” “我明白了。那么……,如果我也死在了这里,是不是也得埋进这块坟地?” 秦豫姐一震,吃惊地看着我。突然严厉道:“你这丫头,说什么话!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半句也不许。” 我这么说会把秦豫姐惹怒,也在预料之中,我也是仗着胆来了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惹怒不可怕,人在怒中更容易被引出深藏着的话,要不我还不知哪个猴年马月,才能弄清女知青吊死的前因后果。 我也越来越感觉到,自从四嫂嫂向我泄密后,17岁的我开始告别大大咧咧,仿佛一夜间,心计就从我少女的心里钻出,并连成片地长。但是被惹怒的秦豫姐,送给我的严厉斥责与愠怒的神情,把我自以为是的心计再次摧毁。 我也确实荒唐得可以,这以点带面的计谋还是很明显的。即便秦豫姐没有料到我“已经知道”了,也会本能地想到坟冢下的女知青。在她心灵的深处,绝对不能接受再有年轻的生命,长眠在这块坟地里。 但我说的也有道理,虽然我说的是单个的“我”,实则是“我们”,我们这个知青的群体,一个都跑不掉。我们来农村下乡,都有这样的誓言:扎根农村。那时,除了扎根农村,几乎没有额外的选择。 何为扎根农村?不就是一辈子身在农村生产生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到最后死亡,谁能躲得过去。那么,对我们这些外来户来说,最终埋在这块坟地里,就是早晚的事。 秦豫姐拿用力的啃来平复自己。我装作没事人似的跟着啃。两块干粮在没话的两张嘴里,咔吱咔吱,听上去像两只啮齿类动物比着磨牙。 歇了工的田地,被腾腾的地气晃悠出山间特有的宁静,地虫一个跟着一个鸣叫,对面腰部缠着云雾的高大的远山,在清透的阳光里展现出凝固了万古的庄重。 突然,秦豫姐用两根指头戳了一下我的额头,戳得挺疼。秦豫姐的心情往好上转了。 三个月过去,我的预知没有任何进展。她,安眠于地下的女知青,在我的想象中越来越迷离,像一团越积越浓的云雾。我试图告诫自己,她是不存在的,她不过是一个传说。 我跟秦豫姐口出“荒唐言”的那天后,我们又有一次去那片地里干活。这次一起啃干粮时,我不敢再贸然荒唐,只是不时偷偷往坟地那里溜溜眼。 凸起的坟茔,在薄厚不均的云层下,忽明忽暗,显得神兮兮的,而整块坟地则守着永远的沉静。我一直想知道那座坟是她的,可我无论怎么调动眼睛上的灵觉,也看不出哪座坟下埋着她。 四嫂嫂给我指她埋在这里时,没说出具体位置,甚至连这里是外来户们的坟地,也没对我说。当时,戒备中的四嫂嫂把时间压得很短,没有来得及照顾这些细节的功夫。 或许四嫂嫂根本不知道。李老四家是村里的老户,四嫂嫂上坟只会到老户坟地里上。虽说四嫂嫂特立独行,不很遵循章法,也不会在老户坟地里上完坟后,闲逛到外来户的坟地里去,所以这块坟地里怎么回事,她不该很清楚。 随着求而不得的时间延长,我预知的急切也随之放缓,开始认真地用可遇不可求来安慰自己,倒也安慰出了从容不迫。那天,我忽然反应过来,敏感的我竟然忽略了一个关键性问题: 吊死的女知青怎么会住在这间土坯房里?为什么大家对她都讳莫如深?难道仅仅因为她是上吊死的吗?不,问题在于她跟我都是黑出身的人,而黑出身的人又自己上吊死了,所以触碰到她的话题都很危险,谁愿意把自己往险地里送。再就是,这间土坯房只允许黑出身的人住。 自从遵照四嫂嫂的指点,把床搬到靠西墙后,夜间房子里的那种灵异感(我已经把当初的诡异感,改成了灵异感。诡异感用到她的身上不合适),就不太出现。偶尔还能感觉到一些,但我宁愿认为是浅睡状态下产生的错觉。然而,我并不能完全否认她的到了,不过是用你来你的,我睡我的井水不犯河水的规则来抵消。 有几次灵异感出现时,没被白天的活儿累透的我,躺在床上想,她不会为这张床来,她来的目的应该是为助她成功的那根横梁,她是来找她逝去的生命,而她逝去的生命,正如我感受出的那样蕴藏在那根横梁里。 她还留恋着生命吧?活过的人死后(无论是怎么死的)是不是都留恋着曾经有过的生命?这种留恋大概是不甘心活着时,那些没有来得及的完成。 假如横梁中微弱的生命,还能包裹住她的灵魂,她会不会肉身回世,重新行于天地间,再度体味人间冷暖?她对她的自我了断后悔吗?她有哪些没有来得及的完成? 然而在深夜的灵异感中,无论我怎么反应,都不再影响我的安睡,总能一觉到天亮。在由优质的睡眠产生的舒坦中,我对四嫂嫂满怀着感激,如果不是四嫂嫂及早地送上“真言”,我可能已经被劳动后的睡眠不足拖垮。 那天傍晚,窗外下起了大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早上去饭棚吃饭时,听说天还没亮,陈东升就带着几个壮小伙,跟着生产队长到地里察看去了。 “吃完饭,你就回去歇吧,这两天地里下不去人,得歇工。”秦豫姐对我说。 回到土坯房还不到一个小时,秦豫姐在院门外喊我,让我带上换洗的衣服,到点上集合,去山那边支援劳动。 第六章 抛洒青春 证明我行 翻过一座大山和几座小山,走了有30多里的山路,我们十二男八女,来到需要支援的工地。工地是一条多处由山石垒起来的灌溉渠,据说总长有7公里。 这条灌溉渠是刚掀起下乡运动那年,先到这个县的知青们,在热血沸腾的亢奋中提议修建的,并得到了上面的支持。 历经大半年的艰苦施工,这条以知青为建造主力的灌溉渠宣告建成,被命名为知青渠。这是知青艰苦奋斗、战天斗地的象征。 我们来到的这个区段,是这条渠的薄弱地段,遇到山上涌下过大的泥水流时,会出现冲垮几处的情况。 由于是知青的象征,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用性,所以每次出现垮塌后,远近的知青都会在上面的部署下,有组织地赶来会战,多苦多累也得在几天内,将这精神的丰碑抢修好。 我们一到,一位公社干部摸样的人,匆匆过来跟陈东升比比划划说起来。每次抢修陈东升都担任总队长。 秦豫姐领着我们八个女知青,到下面的一个渠段,向女子突击队队长报道。抢修总队中,有一支四十多人的女子突击队。这也是遇到急难险重的会战时,知青队伍中的正常现象,以此来突出:巾帼不让须眉,妇女能顶半边天。 秦豫姐与女队长接上了头,俩人交谈了一会儿。由于相距有十多米,所以听不到交谈的内容。交谈中,俩人还看了看我。我们八个女知青中,只我这一个新人, 女队长很粗壮,脸黑黑的。可能处处一马当先不惜力,透支了过多的青春,二十一二岁的她,看上去得有三十岁。 俩人再看向我时,秦豫姐招呼我过去,把我介绍给女队长。但秦豫姐也犯了陈东升,当初向点里的知青介绍我时的错误,上来就是“小米,这是咱们的突击队长”。然后才反应过来,追加上我的名。女队长笑呵呵说,我记住姓就行了。 “你这姓搭配你这小不点儿的身子,就是名副其实的小米嘛。以后我每叫你一次,就会想到陕北想到革命圣地一次,而且次次都会想到你,养育了中国革命。”说完,她又呵呵笑,黑黝黝的脸下部,洁白的牙齿反射着直射下来的阳光。 我心里很感激:一个黑身份的人,能得到女队长如此的高夸,真是给足了面子。女队长当然知道我的黑身份,秦豫姐也必须得在第一时间,把我的黑身份告诉他。 唉,我那被打倒的父亲,当年在革命圣地吃了多少神圣的小米啊!他真对不起中国革命。 但是我准备好好表现的冲动,却被女队长给刹了车。女队长说,我们是缺人手,可你这小身板儿,在这里只能是混场,发挥不出多大作用。你去饭棚那边找陆玉洁,让她给你安排具体做什么。 看出了我的不情愿,女队长叮嘱:可不能小看做饭啊,人是铁饭是钢,吃不饱肚子,穆桂英也挺不起阵子。 我到临时饭棚找到了陆玉洁。正忙着午饭的玉洁姐,听到我是来帮她的,友好地一笑说:这里更适合你,队长有眼力见,人也真该量力而行。 做饭的人除了玉洁姐和我,还有三位当地的村妇帮厨。这三位村妇,全都四川女人那样手脚麻利,也总是忙碌不歇。虽然都是没啥荤腥的食材,但大锅里被她们炒出来的麻辣香气,叫人忍不住用鼻子多吸几下。玉洁姐和我,只能给她们打下手。 玉洁姐比我大五岁,人很清瘦,可以说是过于清瘦。一米六五的身高,被一习的清瘦给拔得超出了视觉经验,站着不动时,就是一根立着的电线杆。 玉洁姐说话柔和且轻,感觉从她嘴里出来的话,怕落到地上似的。她的一双杏核眼容易给人留下印象,也容易引起人的揣度,因为这双眼睛里含有很深的忧郁。刚见到我时,这双眼睛笑意盈盈,但不多会儿,忧郁就浮了上来。 抢修队的全体知青,都住在工地旁搭建的临时棚里,附近村的知青也不回去住。眼下是接受考验的时候,大家都有同样的想法:艰苦在一块,同担天地灾。远离阵地回暖窝入暖梦,简直就是无耻的堕落与犯罪。 当天,忙完了晚饭,准备好明天早饭用的米和菜后,玉洁姐说,咱俩回村里去休息。得早睡,明早得早起。 我说不都住在工地上吗?玉洁姐说,咱俩不用。我问为什么?玉洁姐看着我笑笑,没有回答。见我还在琢磨,便轻声催我: “跟我走吧,咱俩住在我的房子里。” “住在你的房子里,咱俩?” “是的。” “可我……,你知道我的身份码?” “别说了,咱俩一样。” 咱俩一样。敏感的我,哪能不迅速品出这句话的含义。我想了起来,我跟玉洁姐带领的“炊事员”们,去工地送饭时,女队长与玉洁姐的短暂交谈。 玉洁姐住在一间土坯房子里,房子的大小形状和所处的位置——村子边,与我住的那间土坯房基本相当。房子里有两张竹床,另一张空着。 玉洁姐说,这张床的女知青,去公社执行任务快一个月了,一时还回不来。执行任务?跟你住在一间房里的人会是什么出身,怎么还有执行任务的资格,执行什么任务?我心里想。玉洁姐没往下说,我也不好问。 玉洁姐给我烧了洗脸水和洗脚水,并让我必须得泡泡脚,说你还是城里的脚,走了这么远的山路,不用热水泡透,疲乏就去不利落。 我被弄得很不好意思,说我什么都干得来,你让我自己做吧。她说你是客人,我得把你招待好。实际上,她是用一颗老知青的心,关怀着一个小知青。 可是这些所谓的老知青,哪个不是十六七岁就下了乡呢,十五岁就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也不少啊,他们都是从一个孩子开始,在广阔天地里磨练成人的。 他们吃苦耐劳,意志坚定,理想崇高,一心要使尽体力、熬干心血地来改造天地,让幸福的生活出现在眼前。 看看他们的双手,无论男女都布满了干黄的老茧。他们曾经红润的脸、娇媚的脸,都在地气的烘托中,烈日的炙烤下,与土地融合,未老先衰。 先辈们用生命奉献,他们用青春奉献,各自承担着各自的使命,又代代相传。 抢修计划四天完成,但由于损毁得严重,干到第三天傍晚,还有几大段危难险重的地方,没能开上工。 坐镇指挥的那位公社领导,果断指示:工期要抢,但要有序地抢,安全地抢,只要抢修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完成,推迟几天没什么。 第四天上午,我们五个“炊事员”坐在一起,摘午饭用的菜,突然听到工地上发生了塌方,总队长陈东升被压倒在碎石下面。玉洁姐啊了声立起来,丢下手里的菜就往工地跑。愣了下的我也丢下菜,去追玉洁姐。 我俩跑到工地时,陈东升已经被扒了出来,正半躺在渠坝上,接受一位赤脚医生的处置,他在向赤脚医生说着什么。 第七章 有情况的玉洁姐 我与玉洁姐跑到陈东升跟前时,陈东升已经在赤脚医生的搀扶下站起来了,但是脸上的血还没擦净,衣裤上沾满了泥水、石块的白印,当然还有血迹。 赤脚医生说,不行,我得带你去卫生院。陈东升答,没伤到骨头,只擦破点皮。玉洁姐可能没听到陈东升的话,上前抓住陈东升的小臂急声问:东升你怎么出了这么多血,你怎么了,这怎么好。 陈东升看着玉洁姐笑一下,离开赤脚医生的搀扶,迈开步一瘸一拐着走。玉洁姐拽着他的小臂,眼睛紧紧盯着他的脸跟着走,我跟在他俩的后头。7、8步后,陈东升停住,歪下头来对玉洁姐说,真的没事,就是擦破点皮,没伤着骨头。 他是深情地看着玉洁姐说的这句话。他眼中的深情,电火一样击中了我的心。然后,他看向我,对看上去有些吓坏的我说,没事的小米,我走的这不是很好么,听说你让你们的突击队长想到了中国革命。 这时,公社干部匆匆赶来,硬要陈东升去卫生院。陈东升诚恳地对他说,真的没事,就头上出了些血,擦干净包一包,什么都看不出来,骨头好好的,耽误不了干活,大家马上接着干。 公社干部又让陈东升走了几步,看着瘸拐度不很重了,也就不再坚持。赤脚医生给陈东升包好了头上的伤口,并用棉球把脸擦干净,公社干部就由着陈东升,带着知青们走向塌方处。 原来,经技术人员查勘,这个工段没塌下来前,潜伏着巨大的隐患,不能采用惯常的填充方式抢修。填充方式不仅要冒巨大的风险,还不见得能填充到位,牢靠性会打折扣。为了确保工程质量得先让这段塌方下来,然后重新垒砌。 引出塌方是危险的活,但大家都想去表现勇敢。陈东升的一句:我力气最大,都别争了。拍下了他去干这活的板。 左侧部的塌方顺利引发,但右侧部鼓捣了近二十分钟,也没见松动。陈东升仔细观察,看准了偏里处的一块石头是关键的支点,便将撬杠伸到那块石头的下面,用力猛撬。 倾塌的前奏响起,腿长的陈东升身手也敏捷,在塌方发生的瞬间,腾起一步跳离原位。但塌方下来的涌石还是比他快,追上来把他埋了半边身了。 看着陈东升领着一伙男知青下到了渠底,玉洁姐恢复了平静,她眼中的惊恐被浮上来的忧郁遮盖。她直视着陈东升那边,沉静得犹如一尊立在渠坝上的雕像。 腿上胳膊上都沾满泥水的秦豫姐,从下边的工地小跑过来,边跑边冲着渠底大声喊:陈东升,你没事吗?陈东升回头一笑:“没事”。“真的没事吗?”“真的没事。” 秦豫姐跑过去靠着玉洁姐站着,我看见俩人紧挨一起的自然下垂的手,手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俩人都静静地注视着走向塌方处的陈东升。 玉洁姐对陈东升遇险后的一系列反应,可以说是过激。她叫陈东升为东升,说明俩人关系不一般。再就是秦豫姐与玉洁姐站在一起时的举动,简直就是一对亲姐妹。这些都让我非常不解。 我也想了起来,我们送饭到工地时,玉洁姐与我们点的女知青明显熟得多。现在看来这里有说道,并非我以为的是以前来抢修时,熟起来的那么简单。 要熟应该与所有的女知青都熟才对,但是对我们青年点之外的女知青,玉洁姐表现出来的都是客气和礼貌,看不出有距离很近的熟。 回饭棚的路上,我一声没吭,因为玉洁姐没说一句话。玉洁姐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也衡量得出,我的好奇心膨胀了有多大。不客气地说,有着黑身份的我们,都异常敏感,年少时突然而至的、把生活搞得支离破碎的冲击,激活了我们所有的敏感神经。 我感觉得到,玉洁姐很想跟我说说,我也知道,她心里会有很多无处倾述的话,只是还没到说的时候。果然,这之后的第四天晚上,玉洁姐跟我说了差不多一整夜。 这次抢修进行了近整八天。第八天傍晚,最后一米的工程宣告完成。当时彩霞满天,这瑰丽的景象,好像是专为这场艰苦奋战后的胜利准备的。 我们把饭送上来时,参战的男女知青们都兴奋地站在青年渠坝上,有的还举着双臂欢呼,霞光给他们黑黑的脸,敷了层玫瑰红。怎么说呢?要说是吐露芬芳的血一样的青春,恐怕不合适。 这是一顿丰盛的晚饭,帮厨(应该说是主厨)的四川“厨娘”,用公社提前送来的猪肉,做了回锅肉,青菜里也多加了一些菜籽油。 每天都承受着繁重体力劳动的知青们,个个能吃,什么样的饭菜都能吃出狼吞虎咽相。相互间也爱打趣:都是饿死鬼托生的。这回总算开了大荤,又有满天的彩霞助兴,哪能不吃个热火朝天。最后,饭盆菜盆都见底,比刷的还干净。 由于完工的时间晚,公社领导怕晚上来,掀起不了匹配得上这次壮举的气氛,于是决定:全体知青不要连夜返回,就地休息一晚,等明天上午公社领导来讲完话后,再各回各的青年点。 第二天早饭准备完后,我跟玉洁姐回到土坯房。洗漱完,玉洁姐让我坐到她的竹床上,随后她盘腿坐在我的对面。 油灯的光,照在她清瘦的脸上,给原本缺乏温度的线条升了温。忧郁的双眼也被油灯的暖光铺满,反射着日出春江的生气。 “我把我知道的都跟你说。我感觉得到,你知道了一些,但不多。”玉洁姐说。我答是的。又说我的头脑中有太多的疑惑,现在都不敢太去触碰,因为一触碰就会把我吊得难受。 “你已经知道,你那间房子里出过的事,但你没跟点上的人提过。” “是的。” “四嫂嫂跟你说的。” “是的。” “我猜会是四嫂嫂。你知道那个女知青的姓名吗?” “不知道。我想可能是四嫂嫂有忌讳,或者当时怕人看见她跟我说话,时间紧,来不及说。” 玉洁姐看着我,轻轻点下头。 直到这时,我也没感到玉洁姐说的话,有什么可吃惊的。也不知何种原因,我就是直觉到,玉洁姐该知道这些。 “你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 “是的。” “以前是两张。” “两张?” “两张。那张已经不在的床,以前是我的。” “你的?” “我的。就是说你那间房子里,以前住两个人,另一个人就是我。” 玉洁姐的这些话,却让我吃惊了。虽然想到了玉洁姐会知道这件事,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玉洁姐曾经与不幸的女知青,同住在那间土坯房里。 玉洁姐探过身,轻轻拍拍还在吃惊的我的膝盖。我感觉得到了玉洁姐,掌心上的抚慰,可我的吃惊实在太强,感觉涌上脸面的和从眼睛冒出来的,不能被轻轻的拍消解。 “巧合经常会有,也经常会猝不及防地出现。也搞不清是什么在给安排。其实也没必要非得给搞清楚,实际上也真搞不清楚,遇到了就顺其自然。”玉洁姐语气轻柔。 我心里想:可不就是么,什么在给安排,为什么要给安排?我们“洒尽满腔青春血”,一切交给安排,一切服从安排。但这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安排,是明安排,我们有章可循。 怎么,在明安排的背后,还潜伏着暗的安排?暗流一样地发着劲,而我们却不知怎么去与之较劲,也找不到较劲的着力点? 我们一直都在被安排中,我们永远逃不出被安排,我们被明暗两重安排包裹着,我们无能为力、别无选择。 第八章 她的名字叫滢馨 现在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玉洁姐曾是我们青年点的人,更是深知埋在地下二年多的逝者,诸多内情的人。但还不清楚她是怎么来到的这里。然而她能来到这里,也有可能去别处。 假如她去了别处,我俩还能相遇吗?如果不能相遇,我还要在预知而不得的深渊里,困惑多久?这又是哪一类的安排? 玉洁姐问我,四嫂嫂什么时候跟我说的女知青吊死的事。我说住进那间土坯房的三天后。又说我头天夜里就感觉到了异常。我把我头三天夜里的察觉,都讲给了玉洁姐。 她听得认真,但脸上没有什么反应。我强调:我的察觉没有任何的暗示参入,那时四嫂嫂还没跟我说,我对土坯房里发生过什么也一无所知,所以我能肯定,那确实是自然而然的真实的发生,我与一种什么产生了联系。 我还把点里的人,从不在我面前提半句靠近这件事的话,以及我有意把秦豫姐往这上引,遭到秦豫姐“呵斥”的事情,都说给了玉洁姐。 玉洁姐沉默着,一声没吱。过了会儿,玉洁姐才说:这事还是从头讲吧。 不幸的女知青叫唐滢馨,我和滢馨来自同一个城市,她比我小四个月,跟我叫姐。滢馨的爷爷过去是个不小的资本家,父亲是留过洋的内科医生,在我们那个省非常著名。 运动前,滢馨的父亲为省里的几位大领导,有过专门的服务。运动开始后,这也成为她父亲的另一个罪状。 我的爷爷是地主,解放前的几年,我父亲在我们的城市里,开了家不大的铸件加工厂,算是个小资本家吧。 说来也巧,两个黑出身的人,在下乡运动中碰到了一起,又被安排在一间土坯房里,因为不许住在青年点。 “全国都是这样吗?”我插了句。 玉洁姐:据我所知,这样做的地方不是很多。听说这个地区比较特别,他们用这样的方式对待黑出身的人,是这个地区一位领导的意见,下面都严格遵守。 我一听说你住在那间土坯房后,也就明白你是什么出身了。但你与我和滢馨有很大的区别,我俩是从根子上黑,你的父母都是干革命的出身,只是后来出了问题。 “出了大问题!把革命的培养全给糟蹋了,就是革命群众的敌人。”一股心火,冲出了我这句话。玉洁姐摆摆手,意思是不说这些。 玉洁姐又回到了正题:我与滢馨住进那间土坯房后,心里没多少被冷落,被看不起的难受。比起在城里遭受的那些糟烂事,那间不土坯房,就是让人不用担心被打扰的世外桃源,那份安宁让我俩感到幸福。 我俩的床头对头摆放,劳动了一天的姐妹,晚上早早吹灭油灯躺下,你一段,我一段地讲我们看过的书。我俩都看了些外国小说,讲得最多的也是外国小说中的情节和人物,讲完后就品味分析书中的人物。 滢馨的外国小说比我看得多,她的英语也非常好,能看外国版的原著。她给我讲了很多新的内容,使我知道了更多,大开了眼界。 我俩也庆幸没有住在点里的资格,否则我俩哪会有讲外国书籍的机会。你也知道,那些内容都被看成是反动的东西,要是被外面知道了,可就不是一般的麻烦。 滢馨的英文歌唱得非常动听,那歌声真的能由耳朵走进大脑,再走进心里。可惜没能一次大声唱过。 我与滢馨在土坯房里安宁舒心的生活,三年后出现了变化。当时,滢馨对非常关照我俩的陈东升,产生了感情。 遇事沉稳,也敢担事的陈东升,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同情心非常强。他一直用自己的言行来影响点里的知青,要平等对待我和滢馨,不要有意把我和滢馨与家庭联系起来,要区别对待。 他还进一步阐明:家庭是家庭,个人是个人。谁都不能在出生时选折家庭,但个人在运动中清醒了后,只要与家庭划清了界限,都是能够接受教育、不断向上的好青年。 劳动总结会上,陈东升总能客观地评价我和滢馨的劳动热情和干劲,从不有意的视而不见。碰到我俩完成双倍的活时,马上就当着大伙的面进行表扬。这不仅使我俩心情舒畅,越干越有劲,越干越觉着有奔头,也使点里的知青们,习惯了用平等的态度对待我俩。 陈东升体力好干活快,他每次干完了自己的活后,都要帮着别人干,当然帮我和滢馨的次数最多。 我和滢馨都有很强的自己的活自己干完的犟劲,所以都不愿意让陈东升帮忙。陈东升却说,早干完,早歇歇。说完就闷着头干起来。他的衣服上,总是一片片的汗碱印,脸上的汗珠不住地往地上掉。 我和滢馨晚上谈论他时,总要估计下他一天得喝多少水,会不会比犁地的水牛喝得还多。估计完,头顶头躺着的我俩,就会在黑暗中咯咯笑一会儿。 说到陈东升,就会让人心情愉快,头脑放松,也让人感到踏实。那些交心的夜晚,我俩总要留些时间说说陈东升。 那是早春的一个晚上,滢馨给我分析国外一部作品中的人物时,说着说着没了声。我等了会儿还是没声,就轻声问你睡着了?她翻下身说没睡着。我说今天是累了,睡吧,明晚再接着讲。她没吱声,但我听到了她的喘息,比往常的急也重,还有被控制的叹气声。 忽然,她对我说,玉洁姐,我喜欢上了陈东升,不能不喜欢了。我本能地一惊,脑中第一反应是不妥。尽管是在黑暗中,滢馨也能感到我的反应,或者说能预判到我的反应。 玉洁姐,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这样,我跟陈东升差距太大?滢馨已经坐了起来,我感到了黑暗中她看过来的目光。 她说的突然,问的直接,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我,不知怎么开口了。虽然我俩都决心忘掉自己的家庭,也都认为自己已经成为了广阔天地里的新人,但关键时刻,我俩被人拎出来的还是那个家庭,被人衡量的也是那个家庭。 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们这种家庭的后代,可以去喜欢陈东升那样家庭出身的人,也不敢想。即使我想,也会是:我们能去喜欢吗?我们有喜欢的资格吗?结论一定是:不能。 陈东升的父母都是炼钢厂的工人,他的爷爷姥爷,也都是那个炼钢厂的工人老前辈,曾经用身体挡住了溃败的国民党反动派对钢厂的破坏,为保住钢厂立下了功劳。 他的父亲也了不得,当了多年的省级劳动模范,多次上省报,是工人阶级的典范,令人瞩目。这样家庭出身的陈东升,怎么能与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发生劳动生产之外的关系呢。 陈东升的家庭情况,滢馨跟我一样清楚,她更清楚,她与陈东升有着怎样的差距。她是犹豫的,她在该与不该间,不知反复斗争过多少次,最后“不能不喜欢了”占了上风,并把她牢牢控制。 她对自己已经无能为力,只能跟着心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滢馨这段时间举止上的变化,所含有的深意。 第九章 罪该万死的家庭 玉洁姐说,那时,滢馨看陈东升的眼神与以往不同了,看得出那眼神里包含了很多的话,而她的眼睛也总往陈东升那边转,好像她的眼睛是两块铁,而陈东升是一块吸铁石。 以往陈东升不来找我们说什么,我们不会主动去找他。这段时间,滢馨总主动去向陈东升请教,地里干活时,饭棚吃饭时都有过,有时就是没话找话。 前几天的一个晚饭后,趁着天还亮,陈东升带着几个男知青,去帮着一个社员家修理猪圈,我和滢馨也跟了去。 干活儿从不惜力的陈东升,搬运石料打石料,干得麻利又起劲,很快他脸上的汗就成了流儿。在陈东升将一块大石料搬上猪圈的墙头上时,一直给陈东升打下手的滢馨,摘下挂在陈东升脖子上的毛巾,给陈东升仔细地擦脸上的汗,眼睛直直地盯着陈东升的脸。 谁都想不到滢馨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儿看着俩个人。陈东升有些难为情,但他对滢馨那谢意的一笑里,充满了幸福感。一个男知青喊了句:陈点长笑的甜硌,心里打翻了糖罐子。 大家笑了起来,陈东升也跟着笑,但滢馨好像没在这个气氛中,对大家的笑没有反应,而是更加专注地盯着陈东升笑起来的脸。感觉她亮晶晶的眼睛,像场院上的簸箕收拾稻谷那样,把陈东升脸上的笑全给收拾起来,然后储藏。 这些发生在滢馨身上的事情,我都看在了眼里,但是我确实没太在意,以为就身心正常的女青年一般性的反应,过后也不会留下什么。陈东升也的确很容易被女青年装进心里的。 那时,我满脑子都是乐观向上的想法,什么事情都自觉不自觉地往积极方面想。相对每一处都能生出穷凶极恶的城市,农村这个世界算是平和的。尽管非常艰苦,但人对人的那种非人的狠,还没有太多的显露。但是,我还是天真了。 滢馨出事后的几天,我才觉察到我的敏感出现了麻痹症状。这个症状就是在滢馨走近陈东升的那个时候开始的,一直到滢馨出事。 可以这么说,正是由于我敏感上出现了麻痹,才有了最后的惨祸。如果我没有麻痹,怎么都能阻止下,即便见不到效果,我的心里会好受些,不至于事后堆积出那么多的愧疚。 话说回来,滢馨与陈东升的不妥,根本原因就是由家庭决定的出身。平心而论,如果没有出身这只拦路虎,我个人认为漂亮、知识面又广的滢馨,与健壮且同样有知识的陈东升,非常般配。 可是,出身这只拦路虎,对于我们这种黑出身的人来说,就是长在我们身体里的、随命而行的原生物。也可以说成是原罪物。 我们走到哪里就得携带到哪里,靠我们自己的力量驱赶不走,即使我们死了,也得带上它,但它是不死的。我们要摆脱它的干扰,只能不去想它。 我与滢馨俩心相贴心后,一再相互叮嘱:我们已经是知识青年,投身到了广阔天地中,接受着各种斗争的考验,我俩什么都能做到;现在,我俩要忘掉家庭忘掉出身,不带思想包袱地将自己投入到改造自己的大熔炉中。 每天的劳动生产,我俩都拼力干,脏活累活抢着干,汗水灼得眼睛都睁不开。虽然一冷静下来,我俩都会感到想通过吃苦耐劳,使自己有开始红的一天非常渺茫,但我俩从没有放弃过努力。当然了,陈东升的鼓励一直在起着作用。 刚下乡到这里时,滢馨有过的烦心事,现在想起来叫人心酸。那时,我们下地干活儿没多久,大家的脸就都晒黑了,可滢馨俊俏的脸迟迟不肯黑起来,顽固地维持着先前白嫩。大家都黑里透红后,她的脸只出现几块淡淡的红,仍不见黑的影子。 为了早日与大家一致,无论干活还是休息时,她都不找阴凉处,就在大太阳底下挥锄头、抡大镐、挖沟渠。大家提醒她当心中暑,她也是听而不闻,还时不时地扬起脸去迎阳光。 再有就是她对自己的名字,所抱有的心烦,已经达到了憎恨的地步。她说玉洁姐,你看看,你听听,滢馨这两个字,是不是怎么看,怎么听,都散发着资产阶级的臭气。 当初,我那罪该万死的家庭,怎么会把这两个字栽在我的头上。他们是不是剥削惯了,无耻地贪占无厌,以为名字的笔画越多,能贪占到的也就越多。 她对下乡前,没能成功地改掉自己的名字,一直耿耿于怀。到了生产队后,也通过生产队向公社提出了改名字的申请,要改成唐向阳,但是申请被打了回来,说公社没有功夫考虑这事。 谁都知道,运动搞起来后,改名字很普遍。很多名字不太合适的人,都把自己的名字改得跟上了潮流。不过出身不好的人,自由度要小得多。 这事对滢馨的打击很大。她胡思乱想地认为,这是公社里的一些人有意刁难她。他们不许她改掉充满资产阶级色彩的名字,就是要完整地保留她这个标本,需要时,便把她当做活生生的典型拎出来,充当靶子。 黑暗中的滢馨,等着我的回答,可我真找不出能让我好开口的话。我很清楚,不管我怎么回答,都回答不出合适的话来。我是个不会安慰人的人,也不很会劝人,这方面我始终嘴笨。 但我又不能不回答。在几年的艰苦生活中,滢馨只有我这一个贴心人,只跟我一个人袒露心底,我的意见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如果我沉默不语,她会在孤立中失望、心寒。我怎能忍心让她陷入这样的情绪中。 我起身,与滢馨相对而坐。窗口透进来的夜光,把她光洁俊俏的脸,映显得格外清晰。她盯着我,影子般的身型,整体呈现出紧张。 “滢馨,这是非常大的事,放在那里都是非常大的事。还不知会有多大的影响,影响到哪里。但我的心里是这样想的:你可以去喜欢,你的心长在你自己的身体里,喜欢谁是你自己的事。怎么去喜欢,喜欢多久,都该由你自己的心来把握。” “玉洁姐,你这么说,我很高兴,心也落下来了。我知道是非常大的事,影响肯定不会小,影响面也会很大,这我都想过了很多次。我自己倒是不怕有什么影响……” 她没把这句话说完,但咽回去的话,很容易给添上。我说你要谨慎些,要处处留意,感到不对劲了,就停下来缓一缓。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她说她听进去了,会谨慎和留意的。 一个用整颗心去喜欢一个男青年的姑娘,真会被谨慎束缚,并做到处处留意吗?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如果束缚和留意发挥出了作用,就不会是整颗心的喜欢。 滢馨应该是认为已将谨慎和留意,都控制在了限度之内,但她对陈东升表露出来的痴情和亲近,却非常的显眼,所有人都看得明白,只有她自己以为,她手里举着根隐身草。 接下来的夜晚,滢馨对我除了讲陈东升,别的就没什么可讲的了。灭了灯的土坯房里,头顶头躺着的姐俩,一个激动地说,一个用心地听。我感觉村夜里的人都深睡了,宁静中,只有我俩能感觉到心的跳动。 她说今天陈东升在地里干活时,又回头看了她几眼。 “都知道他干活时,是不回头的!” 她语气激动,充满着幸福:他看过来的每一眼,都叫我的心又热又胀,尤其快到地头时的那一眼里,特别有话,他最真心的话。 这最真心的话一碰上我的眼睛,就在我的耳朵里说了出来。我的心脏又被捅出了洞,那一股热流,又突下涌遍我的全身。 她已经停不住,接着说:晚饭后我在饭棚外,向他说我今天锄头用得不太好时,他不再以前那样板直着身子听,而是躬下腰,脸跟我的脸一平。我知道,他不是怕听不清我的话,他是想跟我近些。 我感觉到了他身上有很热的气流,还有让我有些站不稳的气味。那气味不只是好闻,感觉还能把人送进梦里。后来他说了什么,问了什么,我又答了什么,我都记不清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重复着,泡在幸福池子里的滢馨,把她魂牵梦绕的事,推进得算是平稳,也没怎么听到什么闲话。但我的隐忧没有减弱,而是一天天增强。 事情发展到快三个月时,滢馨的情绪出现了波动,晚上经常一句话不说,还总站在窗口前,长时间对着空洞的夜幕。要么就跟我谈论她的家庭,并将她家长辈们的罪恶,逐一拎出来数落,最后的收尾词都是“不可原谅,罪有应得”。 我这个嘴笨的人,也给不出多少能见到实效的安抚,只能老生常谈地给她打气:我们都已经跟家庭划清了界限,彻底决裂了,今生今世,我们不会再跨进那个几千里外的家庭半步,那个家庭早在我的心里被埋葬掉。我们现在就是我们自己,我们用自己劳动的双手,像所有劳动者那样在生活。 但她听完后,总是苦笑下,然后陷入沉思。 第十章 不可成型的爱 三个多月过去了,滢馨的情绪还是不够稳定,我还是提供不出有效的帮助。一天晚饭后,滢馨闷不作声地坐在床边出神,从来都是挺拔的身子佝偻着,好像头顶压了什么重物。 她这样的状态,我还是头次见到。我问她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她摇摇头也不回话。我坐到她的旁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很凉,好像是没有血液流过的干木板,对我的握也给不出反应。 我烧了水,把洗脚盆端到她的脚下,让她泡泡脚,她照做了。当我把泡脚水泼到院子里,回到床边时,还不等我坐下,她轻声说: “玉洁姐,我把陈东升拒绝了。” “什么?”我一惊,硬挺挺站住。 “我不能害了他。” 原来晚饭后,陈东升向滢馨说出了“我喜欢你”,并要与滢馨明确对象关系。地点在离饭棚,三十多米远的一棵大树下。 “我太自私了,我只考虑我自己,我只顾自己的喜欢,我就是把他往火坑里拖。”这话还没说完,泪珠就成串地落下来,就像不小的雨中,从屋檐处滴落下来的成串的水珠那样。 但她没有发出哭泣声,能听到的是胸口处,闷声的咕咕和喉咙口的导咽。 我还从没见过谁,一下流出这么多的泪。但我知道,这些泪在她的身体里,淤积了很久,是她几个月来所有活性部分的集汇,成分不仅仅是水和盐,更主要的是凝得发粘的心血、被炼化的骨肉,以及挣扎着的思想和深深的自责。 她就任凭泪珠成串地掉,也不抬手擦,衣襟和裤子都打湿了。我拿来毛巾给她擦,她仍然那个姿势,好像没有感觉到我在做什么。 复杂的心情,扰得我拿不准该说些什么。但我坚定了一点:任由她哭,哭多久我都陪着,一句都不劝。 从未成年就开始的经历——那些过分伤神碎心的经历,使我过早地懂得了眼泪是为什么准备的。眼泪是为解除痛苦准备的。当你背上痛苦后,卸下痛苦的唯一办法就是流泪。泪流干了,痛苦也就卸下了。 现在,滢馨这场哭,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还不知会有多少场哭等着她。她的痛苦不会被一场哭了断,还得延续下去,并无法甩掉地撕咬她的心。 陈东升明显瘦了下来,脸上的笑容也退去了一些,但劳动的干劲一点没有减弱。 全点的知青都知道了滢馨对陈东升的决绝,在赞同滢馨的同时,也同情着陈东升。地里干活时,大家都不再随便开玩笑,跟着闷头在前面干的陈东升,认真地干好手里的活。 这时,我不敢多去看滢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情,干扰了我的眼睛,我总能看到面朝红土劳作的滢馨,悄悄把眼泪滴进土里。 挺直了身子稍做歇息的滢馨,我也不敢多去看,因为她看向陈东升的眼神,给我的心扯拽出来的疼,使我喘气都变得困难。 说不清是那个生产队干部,把陈东升与滢馨的事,反映到了公社。从来到队里摸情况的公社干部的嘴里听得出来,向上面反映的话里,有很多夸大和中伤的成分。 那天,我们正在地里忙着,生产队里一个跑腿的人,来叫陈东升,说公社下来干部了,让他去生产队里说话。又叫了秦豫姐,说指示她陪着陈东升去。 陈东升和秦豫姐跟那人走后,立在原地的滢馨目光呆滞,已经有了层浅黑的脸,看上去却很苍白。 我马上过去,跟她靠在一起。她低声说,我把他影响了,我害了他,我得去找公社下来的人坦白,是我害了他。我说你别往不好处想,他只是过去说说话,不会有太大的事。 她似乎没有听进去我的话,接着低声说,我太自私了,不顾影响到他,我知道他会被上面找去的,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我造成的。我得去找公社下来的人,把这事情说清楚。 我用一只胳膊紧紧揽住她,说你平静平静,想点别的,想想四嫂嫂家的小鸡就要孵出来了,到时候四嫂嫂会一窝端到咱们的院里,让咱俩挨只托在手里摸。 其实,我们都知道陈东升躲不过公社这一关,只是都心照不宣。由于陈东升的家庭倍受瞩目,所以公社那边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有留意。 陈东升刚来时,就引起了公社领导们的注意,他们都看好了这个家庭红得发紫的青年。陈东升的学识和沉稳的性格,也赢得了公社领导们的认可,也都首肯他是个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原本计划让陈东升在村子里锻炼一年后,就上调到公社工作。但是一年后,两位都看好陈东升的公社主要领导,闹出了矛盾,而且谁都不肯后让一步,明里暗里地针尖对麦芒。 这自然就演变成:你的提议我全反对的局面。所以,当一位领导提到陈东升该调来公社时,另一位领导开口就是否决。就这样,陈东升的事被悬起来了。但是陈东升毕竟具备可用的价值,公社那边对他的注意力没有放松。 那天晚饭后,秦豫姐叫我跟她到村子边转转,她有话对我说。晚上静悄悄的村子边,我俩慢慢走着,秦豫姐把她陪陈东升,去见公社来人的过程,讲给了我。 秦豫姐说,我被叫去就是陪绑,公社来的人想让我这女知青的小头目,也见识见识他的威风。当然,从管制女知青这方面讲,公社这位认为我有责任,严厉地批评了我,说我丧失了警惕性,没能及时发现新的动态,更没能阻止住资产阶级的小姐发起的进攻。责令我好好反省。 当公社来的这位,把他掌握的所谓情况和盘托出后,冲着陈东升吼道,你被资产阶级小姐唐滢馨的糖衣炮弹,打得很重,你已经向资产阶级小姐唐滢馨,全面投降,你正在危险的斜坡上下滑。 陈东升辩解称,没有谁向我打糖衣炮弹,我也没向任何人投降,我更没在危险的斜坡上。唐滢馨是个吃苦耐劳、生产上有成绩的女知青,在劳动中努力改造自己,她的身上早就没有了资产阶级的色彩,她与任何一个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女知青一样。 公社这位拍桌子叫陈东升放明白点,说你信口开河是要负责任的。但是公社这位没有镇住陈东升,陈东升反倒挺着胸脯说: 我自己的事,我当然最清楚。我是通过劳动对唐滢馨产生的好感,后来发展成喜欢,对她有了感情。是我主动向唐滢馨提出搞对象的,但她拒绝了我。你们听到的唐滢馨如何向我发起了进攻,都是假话。 公社这位发了火,说陈东升偏向资产阶级,为资产阶级开脱,给资产阶级打掩护。这充分说明你陈东升丧失了阶级立场,被资产阶级的狐狸精迷了心窍。 陈东升答,我的阶级立场是坚定的,我说的都是实际情况,我能够为我做的事负责。 公社这位再次拍了桌子警告陈东升,必须悬崖勒马,必须深刻检讨、深刻反省,找回自己的阶级立场,重新端正革命态度。勒令陈东升,今后不许再走近唐滢馨半步,否则你就是在公然背叛你的阶级,后果非常严重。 我明白,秦豫姐并非只想让我知道,陈东升的敢担事和压不倒的男子汉气概,也是想通过我,把陈东升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事,透漏给滢馨。她不好直接去跟滢馨说,但是又不能不让滢馨知道。 这当然是秦豫姐的自作主张,陈东升不会知晓。 我回到土坯房后,迫不及待地把陈东升将责任往自己身上揽的情况,说给了滢馨。滢馨专心听完后,闪着亮光的眼睛里,出现了充实的神情。 她走到窗前向窗外看,我不知到她能看到什么,但我能感觉得到,在夜的那一边,陈东升正穿过夜幕,向她的心里走来。 第十一章 天定的出身 临睡前,我以保证的口吻对滢馨说,这事就过去了,你和陈东升都不会有事。咱们还好好干活,还把力气都使上,争取把产量搞上去;咱俩还得好好讲看过的书,尽量把书里描写的事情吃透。 滢馨笑着点头。现在她乐意听这样的话,尤其乐意听陈东升不会有事的话。即使她认为听到的是谎言,她也乐意听,更乐意信。 其实,我这样说,没有一点底气,完全是出于愿望。事实上,陈东升也确实没再有麻烦,具体什么原因不清楚。但能猜到的是,他的家庭光环一定起到了庇护作用。 公社里的先进知青活动,仍然通知陈东升去参加,集中各青年点的知青劳动会战,仍由由他来当总队长。在滢馨出事的前三个月,他还随知青报告团,去地区做了“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报告。 说来也有意思,被公社来的人教育了后,陈东升的状态反倒好了起来。我想他是被这个能预料到的、必来的教育,将压在心头的包袱推掉了。 事情都是想着可怕,真要临头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舍得一身剐,鬼门关也过得去。 这事后不久,陈东升又两次向滢馨提出明确对象关系,又都被滢馨拒绝。 那天晚饭后,我和滢馨走到院门时,听到陈东升在后面喊我们。我知道他是来找滢馨,就礼貌地让他进屋坐坐。他说不用了,只是有几句话跟滢馨说,说完就走。我自己回到了房子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滢馨推门进来。回身关门时,她重重地叹了几下,感觉她是拎着肺子叹的。 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背上,驮着一个装满红土的大袋子。她慢慢向床这边走,脸色很不好,眼睛有些红肿。 我俩在渐渐浓起来的昏暗中,相互沉默。她一声不响,我也不知该怎样引话,静静地房子里,感觉时间被抻得很长。 窗口开始落黑时,我起身点亮了油灯。在我重坐回床边后,她开了口: “玉洁姐,这回我是用最大的决心拒绝了他。我把话彻底说死了,不会再有任何的余地,就是一刀两断。我不管他会怎么难受,现在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有一点希望给他留下来,这样会把他彻底毁掉,不会再有好日子过,连个像样的人都做不成。” 陈东升要是又来与滢馨明确对象关系,我知道还是会遭到滢馨的拒绝,但我没想到滢馨会往绝上做。 滢馨说,她已经没有一点点的退路,现在想通过时间,让陈东升自己慢慢凉下来,只能是妄想,陈东升已经不考虑后果。 “你知道吗玉洁姐,他说这是他自己的事,不牵连任何人,也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他说如果他的家庭反对,他就跟家庭脱离关系。这实在是太可怕啦!” 滢馨说完,眼泪就闪颤着油灯的微光,从红肿的眼窝里向外涌,人也显得很虚弱。 这句话着实把我惊着了,我感到坐着的床都发生了倾斜。陈东升不该这样说,虽然这是他深思熟虑、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后的决心,但也是极欠考虑的,极不负责任的。 一个家庭成分优越、前程无量的无产阶级青年,为了一个资产阶级小姐,不惜与家庭脱离关系,你陈东升怎么能有这样的心思,又怎么能给说出来呢。这让滢馨怎么敢接,又怎么能接得住。 你陈东升真就掂量不出这话有多烫,有多重吗?这句话就是把滢馨往万丈深渊里推呀,而且还会连带你陈东升一起下落。滢馨不跟你一刀两断,又能有什么办法? 自从滢馨拒绝陈东升后,我俩都尽量避开有关陈东升的话题。但是偶尔涉及到陈东升时,滢馨都要表明:陈东升得有前途、有光彩地生活下去,我能怎么维护他就怎么去维护他,哪怕力量微不足道。 “我宁愿毁了我自己,也不能让陈东升因为我,受到损伤。” 这次的拒绝是公社来人后,滢馨对陈东升的第二次拒绝,也是最后一次拒绝。 夜深了,平静下来的滢馨,跟我谈了起来。我没想到她的语气会那么平静,因为她喜欢上陈东升后,就没平静过。但她说的一些话,却叫我无法平静。 “玉洁姐,我们都在努力地忘记家庭,我们也都远远地离开了,可为什么还不放过我们,还把我们往那个家庭上绑?我们这辈子,还能不能像出身好的人那样去生活,还可不可以去喜欢任何一个人? “我有句话,可能是反动的话,就是我越来越感到,我们被判了无期徒刑,我们永远也熬不到头,也永远别去想碰出身好的人能够碰的,我们没有那个资格。 “我们都清楚,家庭不是我们自己能选择的,我们成为什么样的人,也就不允许我们自己来选择。人哪,真是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里,就成了什么样的人,后天没法再来改变,怎么努力都会是一场空。 “可是道理明摆着,有罪过的是我们以前的那个旧家庭,剥削过劳动人民的也是我们的上辈人,我们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也跟家庭决裂了,远远地离开了,现在在农村用自己的双手自食其力,不给集体添一点麻烦。 “我们都这样了,为什么还动不动就把我们往那个家庭上绑,还给不给我们一条出路? “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千万别去碰出身好的人能够碰的,碰了就会害人。像我喜欢陈东升,根子上就是在害他。” 滢馨这些话,我回答不了。如果我顺着她的意思回答,又怕把她的心思缩窄,加重苦闷。 滢馨说得很对,虽然我们不能选择出身,但是我们能够选择做怎样的人。我们选择了做对集体有用的人,发誓扎根农村,建设农村,将所有的青春年华奉献给集体、奉献给土地。 我们原本单薄的身体,在艰苦的劳作中一天天强壮了起来,承担得了任何的体力劳动。为给国家多增一斤口粮,我们心甘情愿地在土地上流大汗,也从不拿身体的不适和生病为由,躺在屋里不去出工。 发烧烧得眼睛虚花,头脑眩晕,仍坚持下地的时候,我和滢馨都有过。一个闷热的天里,烧得不轻的滢馨,不许我去给她请假,非要去下地。 那天是挖排水沟,非常累,是耗大体力的活儿。闷热中干上一天下来,大家都感到疲惫不堪,滢馨自然更惨。回到土坯房,滢馨就瘫倒在床上,去饭棚吃晚饭的力气都没有了,晚饭是我给带回来的。 晚上,滢馨烧得吓人。但她怕被别人知道,影响到明天的下地,不许我去找赤脚医生。见我慌张得六神无主,她笑着说她懂点医学,知道这样的烧法,烧不多久就会退下去,叫我别自己吓唬自己。 她指导我用湿毛巾给她降温。敷在她身上的湿毛巾,揭起来时都感到烫手。也记不得换了多少次湿毛巾,折腾到下半夜,她的烧才退了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第十二章 解不开的死结 第二天早起时,滢馨说她每个骨头缝都疼。我说我得去给你请病假,这两天说什么你都得歇着,要不会出人命。 滢馨咧着干巴巴的嘴唇笑着说,你把生命看得太不堪一击了。如果一个发烧就能要了命,那就不会有保尔·柯察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了。我没什么大事,活动活动关节就能好起来。 早饭时,我刚吃了几口,在饭棚外跟陈东升商量事的秦豫姐走进来,看着桌子上滢馨的空饭盆问:滢馨是不是病了?昨天晚饭就没过来吃,怎么早饭还不过来? 我说有一点点不舒服,晚上没太睡好,就在床上再躺一会儿。我吃完了,给她带一份回去。秦豫姐说,昨天就看出滢馨脸色不太好,如果病了就请假,别硬撑着。 带上早饭回来的我对滢馨说,秦豫姐已经看出你不对劲了,叫你别硬撑着。我先跟你说一声,你吃着,我去找秦豫姐给你请假。 滢馨放下了筷子,直盯盯地看着我问,你把我出卖了?我说没有,我怎么会出卖你,她是自己看出来的。再说昨天你每挖一锹都气喘吁吁,留意的人都能看出来。秦豫姐现在正跟陈东升商量今天干活的事,要不就会跟我一起过来看你。 滢馨有些严肃地对我说,她的身体不会有任何问题,更不会耽误干活,请假那不成笑话了么。 吃完饭,滢馨就忙着准备下地的农具,就是在明白地告诉我:我非得下地不可。 接下来的两天,仍然是挖水沟。看着一锹锹挖土的滢馨,我的心一直提着,生怕她哪下劲用大了,晕倒在沟下。 两天里,滢馨的衣服就没干过,虚汗总把衣服湿透。为防止虚脱,她干上一阵就去傍边的小溪,一捧一捧地喝山溪水。 秦豫姐看出了她的虚弱,两次叫她回去休息。陈东生也过来叫她回去,可她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几句,又闷头挖起土来。看来只要她不晕倒,谁都不能停下她手里的活。 滢馨是怎么挺过来的,只有她自己清楚,别人靠想象无法体验得到。从下乡那天起,到滢馨出事,我俩都没请过病假,也一天工没有耽误过。 我不愿意问,我们的生活中到底有没有公平。反正我和滢馨无论怎么干,也不会被整个社会,当成普通的劳动者看待,总是不肯让我们与家庭分割开,使我们成为独立的人。 都说劳动能改造人,但是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如果不能与家庭分割开,家庭是家庭,我们是我们的话,那我们的劳动,只能是单纯地出苦力,与改造不相关,也就不会得到“改造”的承认。那么,我们就不可能被认为是:可以通过劳动改造,成为脱胎换骨的新人的人。 难道我们真就被判了无期徒刑,只有低头劳作的份,别的都没有资格去想,更没有资格去做? 我握住滢馨的一只手,我也只能用这个方法来表达我的知心。 见滢馨再次平静下来,我说睡吧,不早了,明天还得赶早下地。滢馨淡淡一笑回答,真得好好睡觉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睡过好觉了,每夜都醒。 滢馨说的我何尝不清楚。从她拒绝陈东升的那夜起,我的睡眠就变得很轻,她稍一翻身我就会醒,但还得假装睡着,要不她会对搅扰到了我而自责。 这时与滢馨头顶头躺着的我,就能听到她捂着头的抽泣。她尽量压制着,但也常常压不住,我的床也会在变大的抽泣中,微微抖起来。 我对每夜都要煎熬她,不能不担着心。小时候就听大人说,泪流得过多会把人身体里的养分流空,尤其夜晚时的流,比白天更要厉害。 她不是林黛玉,天亮后,她还得下地干很累的活,我怕她强撑着的身体垮下来。 当然,我跟滢馨一样的缺觉,每天下地前总是感到倦乏。滢馨的倦乏,自然要比我的程度大得多。她不仅要忍受着煎熬,同时还流着泪。 但是,一下到地里被山间的风一吹,干劲又都会重来,倦乏一扫而光,活干得也得手顺畅,没有出现过被集体落到后面的情况。 我俩都在削瘦,虽然滢馨嘴上没说,但她的眼睛总向我表示歉疚,这让我心里很酸疼。我能理解滢馨的表示,但我不能接受。 我俩是同类人,她今天的遭遇,可能明天就会落到我的身上。我们不信命,我们只愿意相信我们的选择。我们也能选择,并对所谓命里的安排,有很强的抵触情绪。 但是,当一种安排真的降临后,我们绕不开、躲不过,也不管是不是命里的安排,都得服从,随形就势,福祸难料。 陈东升仍旧关心着滢馨,自己的活干完后,仍少不了去帮着滢馨,但是不再追着滢馨明确对象关系。这时,点里的知青几乎都由当初的不理解,转变到同情。 秦豫姐对我说,大家越来越迷惑,以前不用想就能明明白白、分清立场的事,现在越想越没了头绪,没了本末,对错混在了一起,搞得人心烦意乱,就想跑到人多的地方,见谁骂谁。 私下里,大家议论出这样的结果:怎么就不行,这是两个人的私事,他们凭什么管。尤其陈东升对公社来人说的那句话:我对她有感情。对大家的震动不小。其实说喜欢已经够重了,说有感情简直就是重于泰山。 然而,牢骚归牢骚,发过一通后,谁都拿不出有用的主意,可以去试的方法更是拿不出来,也就不得不回到原路上去:一个是红透了的工人家庭,一个是黑到底的资本家家庭,怎么可能呢。有意用红加黑与形势对抗,那可是自取灭亡。 但是在一块地里、一个饭棚下,同时看到两个人后,心里又会认定:俩人谁都离不开谁。但是离不开又走不到一起,永远这样下去吗?如果这个死结谁都解不开,俩人往后可怎么办啊! 第十三章 一次次刺穿心脏 前年,也是夜里的一场大雨,把青年渠冲塌几处。大致就是今年被冲塌的那些渠段。 隔天,各青年点就组织青年前来会战了。大家大干了五天,把冲垮的渠段抢修完。 回来后,我发现滢馨变得开朗了,还以为是大队人马一起会战的环境和气氛,让她苦闷的心敞开了。 第二天,吃完晚饭回到土坯房里,滢馨突然对我说,她喜欢上了三队点上的一个青年。 “他跟咱俩是同一类人,地主家庭出身。玉洁姐,我俩已经偷偷确立了对象关系。” 我下了一跳,接着这个青年的相貌,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叫徐井源,有一次我与点里的两个女青年,给三队送蔬菜种子和几件农具时,见过他一面,但没有说话。 那次是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但我早就知道三队的青年点里,有个叫徐井源的人,因为我们都有黑五类狗崽子的身份,所以有人说到他时,我就记住了徐井源这个名字。 那天,我们把种子送到后,点长喊了声“徐井源”,一个正与社员修铁犁的青年过来,点长让他把分出一半的种子送到生产队去。这样,我就把徐井源的名字,落到了具体人的头上。 徐井源中等个儿偏瘦,脸比一般的男人要白,五官很端正,一双忧郁的眼睛不大不小。无论谁对他一打眼,都会感到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我想起来了,大概是会战的第二天,我与滢馨坐在女子突击队的工地渠上,吃午饭时,看到一个青年端着碗,走到离我俩三十多米的地方蹲下来吃。 当时,我看着他好像在哪儿见过,但他戴的草帽压得有些低,脸又在阴影里看太看清,就没太理忽。 我能保证,我看到了滢馨向他那边微笑了下,他好像也回了个微笑。我以为这只是对工地上刚认识的人,打着招呼。 我又想到那几天的晚上,滢馨总是回来得有些晚,我以为她是去别的棚子里,与新结识的女知青闲聊去了。 每次会战时,人们都把劲用到抢修上,对出身的问题并不太在意,所以滢馨到别的女知青那里去闲聊,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抢修给我额外安排了一个活——统计用石量。所以我每天收工后,还要在本子上写写算算,真没有去注意谁的功夫。 我心里对滢馨和徐井源的事,还别扭着呢,滢馨已经背着人,偷偷去三队与徐井源见面。我不好说什么,也就由着滢馨的意愿。 去三队见面,是滢馨和徐井源商量出来的最好的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在三队的知情中,只有徐井源一个出身不好的人。按照这个地区的规定,徐井源不能跟知青们住在一起,也得单独住。 但是知青到来那年,三队没有多余的房子,三队的生产队长又是比较大咧的人,认为男知青的德行都相差不多,不会发生谁污染了谁的事情,就让徐井源暂时与男知青住在一起,单住的事以后再说。 这一“暂时”就是几年过去,大家把这事似乎都给忘了,也都习惯了。 但是,徐井源不能不小心,他这种出身的人,如果有几次半夜才回点里睡觉,肯定会引起别人的警觉。 俩人无论谁去见谁,往返的山路都是三十多里。徐井源要是来见滢馨,话还没说热乎,就得急着返回,否则就得趟大半夜。 滢馨与我单住,我又是能给她严守秘密的人,只要她在出村回村时隐蔽得好,多晚回来都不会被外人知道。 从第一次去三队开始,滢馨每隔一天,都在天全黑下来后,偷偷出门,往返三十多里的山路,去与徐井源相会。每次都得后半夜回来。白天劳动一天,晚上还要赶这么远的山路,滢馨竟然没有过“苦不堪言”的话。 滢馨的精神状态很不错,经常在我面前表现出,神清气爽的样子。我知道,压在她心里的沉重包袱,正在慢慢往下卸,她也在自以为拯救陈东升的努力中,得到了满足。 我察觉得出,陈东升发现了滢馨的变化,但他还弄不明白,这变化中隐含着什么。在地里干活时,滢馨总是愧疚地看着在前面闷头干活儿的陈东升。 每到这时,我都马上掉过眼去,多一会儿都不敢挺。因为我心里的酸疼已经搅起来,视线收晚了,恐怕会被搅得干不下去活儿。 用整颗心喜欢,并喜欢到深入骨髓的人,能忘掉吗?不可能。不管采用多过火、多惨烈的办法,都无济于事。 虽说滢馨频繁地与徐井源相会,但她对陈东升的喜欢丝毫未减,这我很容易感受得到。或者说,她之所以与徐井源频繁相会,很大程度上是要借此来减轻对陈东升的眷念之苦。 滢馨总在不经意间,提到陈东升,但她很快就会收口,并找不相干的话来自我打岔。她是怕我顺着她刚提到的陈东升往下说,那她的心就会遭到凌迟。相对无语后,滢馨会站到窗口前向外看。我感觉得到,陈东升正在她的眼睛里出现。 “得让陈东升知道,知道得越早越好。”滢馨几次向我这样袒露。可她又怕陈东升知道。她的这份怕,直抵心的最深处。 她在低头沉思中,冷不防自言自语到,“陈东升就要知道了”时,那敷了层浅黑的脸,又会变得苍白。从随后叹出的长气里,我听得出她胸腔间突起的挤压。 “可不知道怎么行呢,不能瞒着他呀,那不成故意欺骗了吗。”她的自言自语声,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说顺其自然吧,会知道的,到时候自然就知道了。她抬起脸看我,目光中有默认,也有让人不忍直视的茫然。 隔一天来一次的夜晚相会,持续了一个月有余。虽然滢馨跟我简单描述过,可我还是不能通过想象来体验出,往返三十多里山路的艰难与劳苦。 不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在夜晚的山野里独自行走,即便她扛得住体力的消耗,可她靠什么撑起了胆量?尽管生活已经把我们磨炼成粗粝心大的人,不再有一点娇弱,可女人天性中的畏缩,怎么会连根拔除。 我对滢馨的担心,始终没有放下过。她每次去翻山越岭,我都躺在黑暗中的床上等她回来。有时白天的活儿太累,在床上躺着躺着就迷糊过去,做些杂乱无章的梦,很快就把我给搅醒。 她对我每次都等她回来,有些生气,说你何苦要熬着呢,我又不会出事,也不会丢在山里回不了;每天干活儿那么累,不早早睡反倒躺着睁眼熬时间,这是把身体不当事呀。 我说我不等你谁给你开门,你睡在屋檐下?我给你留门吗?我可不敢不插门就睡,我怕睡着了被饿狼叼走,像祥林嫂的阿毛那样遭惨。 由于滢馨和徐井源,都做到了小心谨慎,接连相会了二十几次,仍未被人察觉到。 那天,下了一夜的小雨,天亮后还在下,生产队全体歇工。吃完早饭回来滢馨对我说,她得马上去三队会徐井源。我说正下着雨,山路不好走,而且还是白天,容易被人发现,别去了。 她说晚上就更不好走了,所以只能白天去。今天是相会的日子,如果她白天不去,等到了晚上,徐井源会认为山路不好走,所以她没法赶去。那么徐井源肯定会往这里来。 如果他大半夜一身泥水地回到点里,肯定会惹出麻烦。 滢馨说,午饭时就说我早上吃多了不饿,晚饭前我一定赶回来。说完,打着油纸伞去了。 倒也真在晚饭前,一身泥水地赶了回来。但是都没有想到,俩人唯一的一次白天相会,而且还是在雨天,竟然被三队里的人窥视到。 很快,徐井源跟唐滢馨,大白天在三队山上的一个破草棚里搞鬼事的流言,传遍远近的青年点。 俩人都搞不明白是怎么被窥视到的,当时俩人都丝毫没有发觉到周围,有什么不对头。 滢馨认为,窥视到的人是三队知青的可能性大,因为三队的本地社员,几乎没有认识她的。能把她的人和名对上的,应该只有三队的知青。 这事可不得了,因为在有觉悟的人看来,这可不单单是作风问题:看清楚,这是一对儿啥子鬼男女,一个地主的狗崽子,一个资本家的狐狸精,黑上加黑,谁敢说俩人勾搭在一起,没有反革命的密谋。 问题的关键在于,有觉悟的人比比皆是,面对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怎能不将阶级斗争这根弦绷紧。阶级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关系到红旗落地,人头落地。 滢馨和我,都感到了紧张起来的气氛。公社很快就警觉了起来,于是三队那个大咧的生产队长,被公社急叫过去,挨了顿严厉的敲打。接着公社向大咧咧的生产队长做出初步指示:对徐井源进行监视,限制他的活动。 滢馨也被我们生产队警告,生产队长还勒令滢馨,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许离开生产队范围。 两个生产队的头头脑脑,都没有想到,滢馨去三队均在夜晚。他们也不会相信,一个姑娘敢独自在三十多里的山路上往返,也没有弄清楚,俩人被窥视到的那个白天,只不过是特例。 所以,生产队长勒令滢馨“不许离开生产队范围”,只能是指白天的时间。当天晚上,没有被防范的滢馨,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三队。 滢馨的“伤风败俗”,在社员中引起很大的反响。上工下工的路上,远远近近的社员们,争相把鄙视的目光投到滢馨的身上。 知青们都看得出陈东升的痛苦与低沉,但是大家都认为自己无能为力。陈东升干的活儿更多了,逆光中,看得到他身上白色的盐碱,成片地掉。 他偶尔看向滢馨的眼神,虽然隐伏着痛惜的无奈,但深情还是一如既往。感觉得到他对滢馨的感情,根本不会有动摇的余地。 我相信他能理解滢馨,他不会恨滢馨,他比谁都清楚,滢馨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他,舍弃着自己。 陈东升干完自己的活后,还照样帮着大家,也仍旧不落下我和滢馨。但是滢馨,已经不敢再看眼前的陈东升。正面不敢,背身也不敢。 她的举动,就是在反映她这样的心声:我对你犯下的罪,即使用皮鞭抽碎我的心,也赎不上。 这时候,我却要在心里狠狠地恨滢馨:你不是就想有这样的结果吗,你的目的达到了,你的自以为是做足了,但是尖刀正一次次刺穿你的心脏。 第十四章 突发事件 滢馨被生产队长勒令不许离开生产队范围的第三天深夜,在床上睡了一小觉的我醒来后怎么都躺不住,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闹得我心跳加速。 我坐起来,仔细听着门外,盼望滢馨回来的脚步声,尽快传进我的耳朵里。 进入了后半夜,门外还是静静的,只有风吹竹叶的轻响。滢馨后半夜回来倒也有几次,但都是进入后半夜不久。现在进入后半夜有一段时间了,这就不正常。 又心神不宁地等了半个多小时,在这半个多小时里,我想象着滢馨沿着村子后面大山上的小道,走了下来,进了村,该到院门口了,脚步声……。可是门外还是静静的。 我再也躺不住,摸着黑下床穿上衣服,脑袋里全是可怕的想法:失脚掉入悬崖了?山里迷路了?山里还有野狼出没……。 我走到柳条包边,还没等我拿起搭在上面的外套,院门外面的路上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还不等我反应过来,有人敲了门。 “玉洁,滢馨,开门。”是秦豫姐。 我打开门,秦豫姐身后站着五六个人。当时月光不是很亮看不太清,但看得出都是男人。见我是我衣着完整吧,一个男人的手电筒亮出一道刺眼的光,接着一帮人都进到房里。 我点亮了油灯,这才看清男人中有我们的生产队长、陈东升、三队青年点点长,那个胡子拉碴的是三队的生产队长,另外两个青年没见过。 我们生产队长盯着我问:“唐滢馨怎么不在?” “出去了。”我有些发懵地回答。 “什么时候出去的?” “天黑时。” “是天一黑吗?” “差不多吧。” “啥子叫差不多。她没回来过吗?” “没有。” 生产队长不再问,让我把滢馨的箱子指给他。我指指跟我柳条包靠在一起的小木箱。他说要检查下木箱里的东西,让我跟他过去看看少了什么。 我和滢馨的箱子都不上锁,也确实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俩也是谁用什么,两个箱子里随意拿,所以滢馨箱子里有什么我也都知道。 翻看了一会儿,箱子里少了一件长外套,那条她喜欢的蓝布裤子和带蓝色碎花的白衬衣都在。还有一套军装和一条床单,都干干净净地整齐叠放着。 我说好像少了一件外套,应该是她出去时穿上了,我没太留意。这是实话,她离开时,我真的没留意到她手里拿着长外套。 这时,一个手里拿手电筒的不认识的青年过来,借着手电的光,仔细翻了遍,把叠着的衣裤都抖落开,好像里面夹藏着什么。 紧接着,这青年又握着手电筒钻到滢馨的床下,搜索了一通,从床下退出来后,又把滢馨的被褥掀翻了一遍,最后失望地看看大家。 这期间,陈东升一直一言不发,别人小声议论什么,他似乎也没听,只是沉默地站着。他黑黑的脸上,映现出心情的沉重。 但是我敢说,这时被油灯照亮的陈东升,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挺拔健壮稳重,让我感到很踏实。他一身的英气,也没被眼前的折腾所分散,反倒愈发聚拢,在我看来就是更加的英气逼人。 我们的生产队长问我,怎么后半夜了还不睡,灯也不点,省油吗?我说我睡到半夜,醒了过来,也没什么可做的就没点灯。 也的确,我这门一敲,就穿着整齐地开了门,谁都能一眼看出,我没睡。那么,为什么不睡?你这出身不好的人,后半夜穿着整齐是要出门吗?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行动吗? 我们队长说,要问你的和你要回答的问题还很多,现在没有时间,过后再说。“唐滢馨要是回来了,你马上向生产队汇报,一分钟也不许晚。”队长闷闷地说完,一伙人便匆匆向外走。 手电筒的光柱,伴着急促的脚步声远去。我关上房门,心脏开始在胸里猛撞,呼吸变着紧促。 滢馨出事了!可出了什么事,这大黑天大后半夜的?我得清醒一下脑子,有很多待解的问题需要清醒地分析。 “唐滢馨怎么不在”,并非明知故问,而是说明他们还没有见到滢馨,到这里来,不过是要落实一下“她没在”,或者心存侥幸地以为,能把滢馨堵在土坯房里。 “她没回来过吗?”说明他们不掌握滢馨的行踪,也没有准确的判断。他们为什么要翻滢馨的箱子,查看床下和铺盖?他们真的怀疑滢馨参加了什么阴谋了吗,想搜出她的实物性证据? 这些问题都是我不能问的,我没有问的资格,更不可露出我有敢问的胆气。我的出身,只允许我在有关人员的问中回答,要求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如有隐瞒,必遭重罚。 可悲的是,在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基础上,还必须得按照有关人员的暗示或明示,添油加醋,变两为斤,把正的翻成反的,否则降临头上的那个什么,将远远超过重罚。 陷入死局的我,只能为滢馨提着心,根本不敢去细想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她正处在怎样的困难和危险中。 现在,已经惊动了很多人,我再出去找她明显不现实,而且肯定会被看作是不经组织批准的擅自行动,属于凌驾组织之上的大错特错的行为。 且不说能不能找到滢馨,如果被那些把疑神疑鬼当成家常便饭的人,抓住这个大错特错的把柄,滢馨的麻烦不知还要被加上几重,处罚我都是次要的。 我心里窜着火地急盼着滢馨能马上回来,快快听到她的脚步声拐进院里,我好一下打开房门,看到只是走山路走得有些累的滢馨。 天渐渐发亮,我在房子里走了不知多少个来回。我只能用这唯一的办法,来抵消要人命的焦灼。 天全亮后,秦豫姐来了,说是陈东升派她来的。陈东升认为让我了解这件事,比瞒着更有益处,也能让我更主动些。陈东升征求了生产队长的意见,生产队长同意。 秦豫姐说,经过多方的了解和分析,现在已经肯定,滢馨跟徐井源结伴跑了,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