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湖水绿如蓝》 第1章 春来湖水绿如蓝 by 罪化主角:李夕、澹台燕染澹台燕染,这个百刖族长之子,有着与世界上任何男性不尽相同的身躯。这是整个百刖族的秘密。传说五百年前,百刖曾经遭受过异族的侵略,最后只剩下顽强奋战的两位男性爱侣。天神被百刖族人顽强的精神所打动,施展神迹让其中一位男子得以怀胎,终于延续下了百刖族的血脉。从此之后,百刖族中便开始有少数男性同时拥有受孕以及授孕的能力。他们被称为“神之子”,是百刖之民所信仰的神灵的人间象征。澹台燕染,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男子,却正有着天赋的体质——只要与一心爱恋的男人结合,就有可能会诞下子嗣。然而令他感到无力而恐惧的是:自己的腹中已隐约有了另一个生命的动静。生命的另一半,只有可能来自于一个人。01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按照定例,亲王府里每过了立秋就会发放寒衣。即便是负责扫除的低等下人,也能得到三件厚实的夹袄。然而眼见到了冬至,燕染还是只能将两三件单薄的秋衣叠起来穿。并不是管事的落了他的份儿,而是有另一桩听来荒唐,却又无可奈何的原因。自从被涟亲王从胡夷之地带回府内以后,燕染便一直住在后花园北边的一间柴房里。前几日北风乍起,破屋实在寒冷异常。与他同住的仆役小秋见他抖得可怜,于是便好心要替他拾点柴火来取暖。走到沈赢秋沈公子借住的揽菊轩外,正见一堆长长短短的木材。这几天落雨,木材被淋了个湿透,散乱无章地堆放在角落。小秋自然以为是没用的杂料,便麻利地搬了回去给燕染。拜他所赐,四面透风的小屋冒了几日的黑烟,却总算是不那么寒冷了。然而等到雨停之后数日,库房里突然来了个凶神恶煞的差役,指着余下的一点木屑说他们坏了好事。原来堆在沈公子门外的并不是什么烂木剩材,而是南方少有的鸂鶒木,被涟亲王命人从北方运了一批过来打造家具,仅剩了这一些。正巧听说沈公子那里在准备过冬的炭火,于是竟命人将那剩下的佳木拉了一车,说是要送与沈公子取暖。偏偏那沈赢秋是不吃这一套的,竟如数地丢到了后门头堆起来。转眼过了几天,亲王开始打听这一堆木头的下落,却听说是废在了那个病怏怏的异族俘虏手上。澹台燕染,澹台燕染,涟亲王李夕持毫无感情地咀嚼着这个名字。它属于那个曾经在胡地漫天黄沙中俘获了他的目光的少年;也属于如今这个死气沈沈,宁愿充作苦役,也不愿在宾客面前跳一曲胡旋的木讷下人。李夕持没有耐心去等待一个下人的“回心转意”。在他的这一生里,至少在他前二十六年的计划中,所有的爱意与耐心,都只会给与沈赢秋一人。沈赢秋是江南吴地才高八斗的翩翩才子,是李夕持微服出游时偶然遇见的。他折服于他馥郁的书香,卓绝的文采,以及豁达的风骨。于是不久之后便以真身相见,并还要举荐他入朝为官。然而沈赢秋却偏是个不喜仕途的浪子,一见亲王现身便立刻冷淡三分。何况他并无龙阳之好,对于李夕持过分的殷勤也隐约觉得不妥,所以半年之前便开始与他疏远。可万没想到沈家突遭祝融之祸,虽无人员伤亡,沈赢秋却成了个无家可归之人。恰在这时,李夕持自胡地远征归来,便“顺便”请他暂住进了府内。沈赢秋并不是一个傻子,每每想到这其中的蹊跷,就很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行为上自然也开始放肆起来。花开并蒂,各表一支。这边,库房的小厮将鸂鶒木的下落禀报上去,李夕持浓眉一锁,便冷冷地发落道:“既然是偷盗了薪炭取暖之物,那就罚他们过一整个寒冬。”他并没有说明细责,但属下的处罚也可算是狠毒:竟然命燕染将夹有棉絮的冬衣拿出来,拆做了揽菊轩门里的脚垫,余下的也不再还给他,而是塞进了狗窝,充作犬只御寒之物。对于这样的处罚,燕染并没有提出抗争。何况以他目前的处境,抗争又有何用?小秋知道是自己闯的祸,于是执意要将自己的一件夹袄让给他。燕染没有拒绝,可也没有立刻将那件夹袄穿在身上。因为有个秘密让他必须将这件夹袄留做更重要的用途。而这个秘密,他从未说与任何人知道。澹台燕染,这个百刖族长之子,有着与世界上任何男性不尽相同的身躯。这是整个百刖族的秘密。传说五百年前,百刖曾经遭受过异族的侵略,最后只剩下顽强奋战的两位男性爱侣。天神被百刖族人顽强的精神所打动,施展神迹让其中一位男子得以怀胎,终于延续下了百刖族的血脉。从此之后,百刖族中便开始有少数男性同时拥有受孕以及授孕的能力。他们被称为“神之子”,是百刖之民所信仰的神灵的人间象征。澹台燕染,他是一名不折不扣的男子,却正有着天赋的体质──只要与一心爱恋的男人结合,就有可能会诞下子嗣。然而令他感到无力而恐惧的是:自己的腹中已隐约有了另一个生命的动静。生命的另一半,只有可能来自于一个人。02燕染是在胡夷的大沙漠上遇见的李夕持。确切来说,是李夕持在茫茫的沙漠上看见了燕染的蜃影。蜃楼里的燕染正骑马追逐着一只沙狐,正午的阳光洒在他精致的五官上,映着那红唇与灵动的眉眼,映出一粒粒剔透的汗珠。他的小未婚妻站在一旁,可容貌却远不及夫婿一半的美好。刹那间,李夕持爱上了这个沙漠中的精灵,那是一种与江南公子全然不同的风情,他充满了生气的,阳光或者火焰一般的魅力,让人不禁想要抢过来,让光亮同样点燃自己的生活。从那之后,李夕持便开始在沙漠上打听着蜃楼中的少年。很快的,大焱王朝的铁骑所过之处,便开始诞生出一个传说:天朝上国的亲王看上了一个沙漠少年,谁能够将那少年找出来献上去,谁的民族就能够获得最宽厚的待遇。最终,李夕持找到了百刖。也找到了族长的儿子──燕染。一开始,大焱朝的军队说是要和百刖联手统治沙漠地区,然而和平互利的日子仅仅过了不到半年,弱肉强食的战争又开始了。百刖的失败亦在情理之中。而燕染,也终于从百刖的王子,沦为涟亲王李夕持营帐里的一个小小的性奴。对于燕染来说,那是一段从天国跌落地狱的痛苦经历。直到今日,他还清楚地记得沙漠上落日时的金光。来自沙漠尽头的异国亲王立在落日下,战甲带着战神的光芒。他说要与百刖联盟,共同执掌沙漠世界,也确实攻陷了几座部族,建立起空前强大的沙漠王国。强者的魅力能够让世间的万物折服。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百刖之民?燕染无法否认,那时的自己深深仰慕着那个来自异国的亲王。那是一种超越种族与性别的爱恋。曾经,他们一同坐在深蓝色的夜空下。李夕持将自己的佩剑换他一口百刖的美酒。而燕染为李夕持讲述百刖的故事,也不经意地说出了男人相恋的传说。 第3章 因为李夕持不再找他侍寝,甚至不再出现在他面前。是因为那道疤痕的缘故吧,高高在上的涟亲王怎么会去欣赏一个瑕疵品?更何况,李夕持真正爱的人──那个清冷孤傲的沈赢秋又搬进了王府里。有很多次,在扫除、培土、搬运库粮的时候,燕染曾经远远地看见他们的身影。他们在后花园里吟诗作对,赏花喝酒,虽然距离远得不足以让燕染听清楚他们的话语,但他心中却依旧记得,李夕持的风度,他的耐心与柔情,曾经是个什么模样。只是,沙漠上的那一场虚假的爱情,已经成为蜃影。燕染并不打算永远留在涟王府。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开,必须离开。然后去寻找被俘虏来到焱朝的其他同胞,然后一起回到沙漠去。然而目前,他也知道自己并没有这个能力。水土不服,大伤初愈,今时今日的他已经不复往日的康健,更无法经得住长时间策马驰骋。更何况大焱不比沙漠,是一个每行走一步都必须考虑后果的地方,若是想要离开这戒备森严的亲王府,比拼武力显然是行不通的。他必须等待,等待着自己完全被李夕持遗忘的那一天,等待着平地刮起一阵东风,将他带出这座灰色的囚笼。可是很快的,燕染终于发现自己并不是“大伤初愈”那么简单。莫名地晕眩、恶心、持续的低热和腹部胀痛,一切都和百刖族那个秘密中的秘密几无二致。燕染不敢亲王府里的医官为自己号脉,而是偷偷地从厨房偷了一瓶清酒,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慢慢地呷下,却立刻痛得浑身抽搐起来。那是另一个生命自我保护的警告。百刖族传说中,神明赐予的孩子,在父亲体内就懂得自我保护,若是父亲不小心摄食了不利于己的食物,它就会以最任性的方式进行抵抗。在确信这一点之后,燕染抱着酒坛子在柴房门口呆呆地坐了一个晌午。孩子是李夕持的,它来自于沙漠上那个炽热的第一夜。百刖的男人,仅仅会为了自己深爱的人怀孕生子。燕染无可否认,自己曾经深爱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可是如今,他已经失去了那份爱。可是孩子却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此刻是孤身一人。百刖是一度濒临灭亡的民族,因此对于短暂的生命有着极高的敬畏。燕染不会抛弃这个孩子,他决定生下它。转眼前春去冬来,寻常婴孩,九月而诞,百刖之子却因为发育缓慢而需要在父体内停留一年有余。推算时间正是这一年的寒冬。若是正值料峭之时,如此阴冷潮湿的破屋,仅凭单衣又怎么能保护住一个娇弱的婴儿?为了孩子,燕染开始未雨绸缪。可此刻的他一无所有,甚至没有一文钱去为孩子准备衣服。亲王府的仆役有领月钱。然而燕染却是李夕持随手丢下来的。杂役的册子里本没有他的名字,总管能有这个心,给他一些新衣被褥就已是很不容易。可谁料到又出了鸂鶒木那桩事端……一时之间燕染全然不知如何是好,幸而小秋匀了自己的夹袄给他。于是燕染便借来了针线,晚上借着月色偷偷将袄衣拆开,一针一线地重新缝制成繦褓或的形状。他原先从未接触过这一类的活计,更可以说没有丝毫裁衣缝补的经验,因此很快手上便满是重叠的针痕,有的地方甚至感染溃烂,白日里只要一拿笤帚便痛不堪言。可他从未兴起过放弃的念头,就如同坚信自己有朝一日,终究会离开这华丽的樊笼。这天傍晚,燕染放了工正往柴房那边走去,路上经过揽菊轩附近的游廊,远远便看见有什么东西在夕阳下隐约发光。这里不是水边,附近也没有什么光滑的石头琉璃瓦片。他心中好奇,便走过去看个究竟。及至近前,他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件月白色的袍子,用的料是光涓致密的上好绸缎,滑腻如雪似冰,远看反射着夕阳的余光,竟是燕染从未见过的高等货色。燕染小心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慢慢弯下腰,将衣服拾起,心中忽然打了一个突。04这么好的料子,恐怕又是李夕持送给沈公子的礼物,保不定是什么异国的奇物。如今被丢弃在这里,实在是可惜。不如拿回去改了给孩子做衣服……可若是李夕持突然又寻起这件衣服的下落怎么办?像上次鸂鶒木的事情……自己已没有再多东西可让他们拿走。想到这里,燕染便再不敢多生什么念头,紧了紧身上的单衣,回后院去了。这之后三四天,那件衣服一直躺在草丛里,没有人拿去处理,更没有人敢于私自独吞。就连李夕持也视若无睹,依旧通过游廊在揽菊轩里进进出出。而每天默默地路过那件衣服身边,燕染心中却越来越不平静。第五天的清晨下了冬雨,但即便下雨,扫院落的事情也决不可能耽搁。百刖男人怀胎,因其身量较寻常女性高挑,且婴孩总是较为瘦小,因此父体直到最后一个月才略有显怀。然而胀痛与压迫的感觉却丝毫不减。这天燕染发着低烧,他披上蓑衣戴了斗笠,肩膀被棕丝压得低低。从后院到花园仅几十丈小路,可破了洞的布鞋却早已湿冷一片。他低低咳嗽了几声,游魂一般走到游廊边,抬眼正看见远处有一个小厮弯腰在捡那长袍。这一瞬间,燕染忽然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没能先下决定将衣服捡回去。然而那小厮明明已经将长袍捡了起来,却似乎是听见了什么,又急匆匆撒了手。燕染看着他慌张地往花园里跑了去,心中砰然一动,急忙紧走几步想将那袍子抢在手里。然而他人还没有靠近,耳边忽然一阵沈稳的脚步声,竟然是李夕持领着沈公子来看雨景了。长廊附近一览无余,燕染一时间也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因此只有呆呆地握着笤帚,立在冷雨中看两人迎面而来。沈赢秋首先看见他,立刻停下了脚步。“怎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前方,李夕持看见了一个瘦弱的小厮立在雨里,宽大的蓑衣与斗笠遮住了面容,而腰际以下的单衣单裤已是一片湿透。沈赢秋冷笑道:“你们府里就是这样‘善待’下人的么?”即便是被心中喜欢的人被这样讽刺,李夕持还是觉得不悦。其实涟王府里对待下人并不薄,却不知眼前的这个瘦小仆役为何如此打扮。心中怀着疑问,李夕持便命令那仆役:“你过来。”仆役显然是迟疑了一下,依旧立在雨里不动。李夕持从未遇到过如此木讷的人,心中不禁奇怪且愈发烦躁了,直接一拳砸在身边的廊柱上。“本王让你过来,你是聋了还是瞎了!” 第5章 约摸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件白袍已经被顺利拆解成几份。这时忽听有个脚步声走近。燕染小心地将布料依旧藏回床下的稻草里,然后就听见小秋拍着门板喊道:“不用开门儿,我就是给你带一个口信。总管说明儿个要落大雪,叫我们不用起早扫除。等巳时后,去库房领披风雪鞋等物,再去上工。”燕染隔着门应了一声,却不免觉得奇怪。若是下雪,按例更应该勤加打扫才是。然而不用起早确实是一桩好事──屋子里至少比外面暖和舒适。只是今夜若有大雪,明天庭院中一定会积雪,到时候树倒路滑,还不知会乱成什么模样。这样寻思着,他心中不由得又一阵忧郁,眼前连带着一阵晕眩。他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忙拿着饭团吞了一口。及待胃里有了充实的感受,才又缓过神来。肚子里的孩子犹如一株寄身植物,无时不刻榨取着父体的营养。因此怀胎的百刖族人总是时时觉得饥饿,可燕染平日吃的就粗陋,本就没有多少营养,光靠着几口白饭,实在顶不上什么作用。晕眩一发作,燕染便知已经不能再熬夜,于是便乖乖躺下来休息,难得一夜好眠,直到天亮。第二日上午,燕染起身梳洗。稻草堆里单薄的衣服已经捂得半干,他拿来穿在身上。屋子里没有窗户,因此直到推开门后,燕染才发现眼前已经是一片银白。好大的雪。这不是燕染来到大焱之后见到的第一场雪,却无疑是最大的一场。可令他惊奇的是,路上的积雪竟然都已经被扫到了两旁,露出干净的地面。可小秋不是说等到巳时之后才上工的么?燕染心中迅速不安起来,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睡过了时辰。于是紧走一路,找到库房,要去领雪鞋与斗篷。可到了库房,管事的却冲他摇头。“你的名字不在我这里的名册上,昨日总管过来说了,让你今日去他那里一趟。”燕染心中愈发忐忑,并隐约觉得这件事与和昨日与李夕持的见面有着莫大的干系。这是他第一次去找总管,在偌大的府邸里寻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对了地方,已了吃饭的时辰。总管不在,却特意留了个小厮下来。远远地见了燕染,便搬出一个包袱来。“澹台燕染,从今天开始你便只需要在内院几个屋里扫除,月钱一百。还有这是发给你的冬衣并雪具,仔细收好了。”说着,小厮便将那一个包袱递过来。燕染懵懵然接过包袱,打开看见了几件夹袄,俱是青表黑里,做工和款式都比自己之前交出去的那两件好。再看那黛色的斗篷,竟然也是夹了棉絮的,虽然依旧比不上自己在百刖时的穿着,却比之前的单衣好出数倍。他拿着衣服,一时之间不知应该做何表情。这时候小厮又问他道:“你还没吃饭么?正好领你去膳房。”说着他便锁了屋门,领着燕染往西院而去。06亲王府很大,雇用的仆役也因为分工不同而存在等级。这一年来燕染做得是低等仆役的差事,如今擢升为能够入室扫除的等级,自然算是一桩好事。领着燕染的这个小厮名叫“语彤”,是总管身边一名亲信。燕染随着他在廊间七回八转,离开后院,路过那日溅血的凉亭,出了垂花中门,面来忽然吹来一阵清香。燕染不禁抬头望去,正见远处一丛人高的腊梅树后,掩映着绿瓦白墙的耳房。语彤领着燕染走进去,看见数张八仙桌拼成一溜,边上坐着十来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男女,便是亲王府里地位较高的仆役了。这些丫鬟小厮,平时在屋内走动,少不得会遇见主子贵人,所以举止形容,都自然要经过一番选拔,一个个出落得俊俏水灵,面上也比那些杂役们活络许多。见了燕染,一双双水银似的眼睛都齐刷刷望了过来,瞧得他很不自在。语彤这个人倒还算不错,指着房内的陈设为燕染讲解了用膳的流程。燕染确实已经饿了,他盛了满满一碗饭,见一个穿桃色夹衣葱萌褥裙的丫鬟身边还有空位,于是便坐了过去。谁知他人还没有坐稳,那丫鬟竟立刻站了起来,将袖子往面上一掩,同时低低地嗤了一声:“专吃羊膻子长大的靼子,一股子骚味。”声音虽轻,燕染却听得清楚,顿时觉得如兜头一盆凉水,阴寒刺骨。之前与他共事的都是杂役,虽是粗人,却从未鄙薄过他的血统出生。如今换了个看似高贵的地方,却未料到所遇竟是尖酸刻薄之人。燕染本只在桃李年华,正是血气激动之时,加上丫鬟那一句话又正刺中心中至痛,脑中顿时一片混混噩噩,哪里还顾得去考虑后果?直接愠红了双颊,一掌拍在桌板上。他虽然身体虚弱,但毕竟也有些功夫,这一掌不仅震得坐上碗碟跳了一跳,那刚盛的一碗饭也一个翻身,在砖幔的地面上粉身碎骨。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静了。等沈闷的碎裂声散了,燕染方才清醒过来,一手偷偷地扶着隐隐作痛的腹部,暗怪自己冲动,不该一来就把事情弄僵。而那丫鬟似是有些势力,如今见一个打杂的伙计竟敢在自己面前叫板,当下竖起了柳眉。然而她尚未发作,便被一个沈稳的声音劝住住了。“香橼,你不要欺负他。”燕染回头,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立在门口。他也穿了一身青色长袍,却恰恰衬出一股清濯斯文的气质。看清楚来人,丫鬟香橼立刻嗔道:“长吉大哥,你居然也帮这个靼子?你岂不知他曾给王爷出了多大的洋相?外面人都把沙漠上来的当奴隶,我们这里却要给他好吃好穿,让他和我们平起平坐,这真是……”她话音未落,男人便叹道:“百刖不过是距离王府遥远,若你那寒州离这里更远,我们岂不是要笑你做靼子、蛮人?更何况我倒觉得燕染没有膻气,当今皇上新宠的那个胡妃,听说更是透体一股馨香。”说到这里,他又故意笑道:“不过就我说,就算是那位胡妃的“馨香”,恐怕也没有我们香橼妹子所配的‘媛香’媲美呢。”他这一番软语恰似哄到了点上,令香橼十分受用,只是面上依旧愠道:“燕染、燕染,这还没见呢,便叫得这么亲热,若是处上几日,包不成就认个契兄契弟了!”她这边正说着,左右的丫鬟小厮们便暗暗地挤兑鬼脸。燕染虽不懂“契兄弟”的意思,却也明白这是一句揶揄,更看得出香橼对于青衣男子暗怀好感。这时候刚才带燕染过来的语彤也出面劝解,这一场风波勉强算是过去。青衣男子自去盛了两碗米饭,坐过来,将其中一碗推到燕染面前。“下午还要安排你去上工,现在多吃一点。”燕染此时已完全冷静了,他觉得眼前的这个斯文男人并无恶意。可事到如今,自己的判断力也变得不再可靠──否则当年在沙漠上,也不会轻易地倾心于那个冷酷寡情的李夕持。 第7章 很快地,痛苦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让他无法察觉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从外面走进一个黑色的身影。08将燕染调进内院做事,这确实是李夕持昨晚做的决定。这其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细说的缘由。只是白日里他见燕染立在雨中,凄凉茫然,忽然想起他出身大漠,只怕不服这潮湿的天候,却不知不觉已挨了一年,心中便好似鲠了什么。倏忽又到晚上,小厮说落了雪花,李夕持才想起鸂鶒木那事,终于忍不住叫了总管,却只说是随便安排个内院的杂事给燕染。而直到今日午后听见语彤来复命,他才知道燕染被安排进了自己的书房。然后,似乎又没有什么大的理由,从前几乎不会在午后进入书房的李夕持,竟孤身往梦笔轩来了。按他的想法,原是要通过这一年的苦役,将燕染倔强的脾性打磨光滑。纵然那沙漠里活泼开朗的阳光是必然不复存在的,那么至少也应有一个身为俘虏的觉悟。很多次,李夕持被请进皇宫参加饮宴,看见那些自异域俘而来的各色美人,无一例外都是低眉顺眼;就连那号称倾国倾城的胡妃,被大焱铁骑带回京城的第二日,就心甘情愿地依附在了当朝天子面前。这不仅令李夕持联想起自己府中那个胆大包天的沙漠少年,竟敢于公然拂逆主人的命令。这在宫殿里,早已经是万死难辞的重罪了。所以,他打燕染一掌,并贬他去做苦工,已经是格外的开恩;而昨日见燕染在雨中默然的样子,已经与初入府的时候有了极大的差异,心中便隐约又有了些心动。觉得似乎可以检验一下这一年所谓“调教”的成果了。李夕持心中如此胡乱思索着,梦笔轩的大门已近在眼前。门没有上锁,燕染看来正在里面打扫。李夕持沈了一口气,依旧露出阴沈冷酷的表情。然而门被推开,他却见到燕染蜷缩成一团,在地面上呻吟,仿佛是猝发了什么重病,面色煞白,气息奄奄。心中猛然一惊,李夕持只知道紧走几步来到燕染身边,扶住他的肩膀,想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燕染已经疼得头晕眼花,连意识都开始有些模糊,他只是隐约觉得肩膀上一沈,情急之中便反手抓住了那人的衣袖。那人似乎也不知如何是好,却干脆将他一把抱了起来,大步向着某处走去。说也奇怪,就在那人将自己打横抱起的时候,燕染忽然觉得疼痛开始减轻。与此同时,他发觉自己被轻轻地放倒在柔软的床榻上,然后有一只手覆上了疼痛不已的腹部。仿佛发生了奇迹,那撕裂一般的痛楚顿时消失了,孩子竟然在那温热的掌心下慢慢地安静下来。而仿佛飞蛾向往着光亮,意识模糊的燕染也不由自主地向着那人贴靠过去。虽然还是弄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看燕染的动作,李夕持便猜想他可能是腹部急疼,这才会将身体蜷缩起来。于是他便试探着伸手到燕染腹部,却没想到自己只是轻轻一按,那具贫瘠的身躯便立刻放松下来。燕染很乖,居然安静地任他搂着,甚至还主动向他身边靠了一靠。李夕持心中暗暗吃惊,就算他曾经希望燕染能够对自己温柔臣顺,却也没有料到事情竟然会有如此顺利的进展。虽然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但怀里的人无疑比一年前轻了许多。而只穿着单衣的身体,居然还能摸出嶙峋的肋骨。李夕持的双眉再次紧缩起来。若是燕染一开始就能够像别的俘虏一样温顺,那么自己绝对不会让他吃这种苦。皇帝的胡妃拥有什么,燕染便也能获得什么,甚至更多。他会是大焱王朝最幸福的俘虏──只要那一夜,他愿意为自己献舞一曲,而不是倔强地将送上来的衣服丢在脚下。那并不是一件普通的女人服饰,而是来自于一个小国的战利品。是从刚刚结束的战争中抢来的皇族服装。胡地诸国与大焱的习俗迥异,男女衣装又都是极其近似的宽袍窄袖,因而李夕持那时并没有去留意衣服的男女,只是觉得瑰丽新奇,便向皇兄讨了回来。他其实只是觉得那些绿色的宝石,与燕染的眼眸极为相配。及至后来弄清了原委,他也从不屑于解释。需要迁就的人,只一个沈赢秋便够了。燕染不过是一无所有的俘虏,横竖逃不出自己的掌心,不需要费心哄骗与呵护,依旧能留在自己身旁。心中虽然这样想着,但怀中人此刻的痛苦李夕持却无法忽视。等到燕染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终于想起应该去叫大夫来诊断一下。然而他只是将手从燕染身上移走,这个孱弱而苍白的人便不安地将眼睛睁开了。在确定身边的人就是李夕持之后,燕染立刻警惕起来,而心里也顿时明白了疼痛之所以会消失的原因。──竟然是孩子觉察到素未谋面的父亲来了,这才乖乖地安静下来。燕染慢慢地将手按在孩子的身上,叹了一口气。自己忍受了将近一年怀孕的折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它不出意外,到头来竟还要因为一个善意的隐瞒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可那个根本不知孩子存在的父亲,成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家伙心中真正的亲人……真不愧是李夕持的儿子,只怕长大了也是一个魔星。他正觉得一阵黯然,忽然便被李夕持捏住了下颌,问道:“你怎么了?”09“我……”燕染开口,却意识到自己不能向他说出实情,于是硬生生地将声音咬住了,只是简短地答道:“是我吃坏了肚子。”“不是。”李夕持一口否定他,“若是吃坏了肚子,为何我一碰你的肚子,你便不再喊痛了呢?”燕染一时掩口无言,苍白的脸色这时候忽然有了一丝红晕。这一年来,他虽然瘦了许多,神色也显得憔悴。但清秀的样貌依旧不减,甚至更因为病痛而增添了一丝独特的气质。此刻这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中,忽然兑入了活跃的红晕,便是一种鲜明诱人的对比,一时间看得李夕持移不开眼睛。然而他毕竟还记得刚才那骇人一幕,于是依旧阴沈着脸色,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我去找大夫。”听他这样一说,燕染立刻紧张起来。医生一来,只要切了脉象便会知道一切,那时候也不知李夕持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第9章 而郑长吉却突发奇想,抓住了燕染的手道:“不如这样,我教你识字可好?”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你,教我识字?”郑长吉点头:“别看我在这里做事,其实也曾经得中过乡试,教你读书写字,应该不在话下。”听他这样一说,燕染似乎是有些兴趣,却怕他只是在逗弄自己,因而拒绝道:“我没空。”“怎么会没有空呢?”郑长吉似是对燕染的事了若指掌, “你现在只需要在午后打扫梦笔轩,王爷整日留在揽菊轩,你根本就没有什么要整理。怎么会没有空?”这话说中了燕染的近况,他又改口说:“我没有心思学。”“这又是一个任性的借口。”郑长吉叹道,“你恐怕是要长留在大焱,若连文字都不识得,将来总会吃亏的。”这个提法,倒像是一根尖锐的针,挑起了藏在燕染心中的某种心思。“将来……”他不禁重复了这个词。自从入府之后,燕染所想的未来,最远不过是一定要逃出这个樊笼,而至于离开之后的生计,他竟一点都不曾考虑。及至后来发现有了孩儿,更是一心只顾着担心生产之后的事情,慢慢地竟连亲王府都不想要离开了。思及至此,燕染似有所动,死寂无波的眼眸中终于泛起了一点波澜。郑长吉是无时不刻在观察他的,因此更近一步道:“你若还图个将来,就不应该再这样浑浑噩噩地生活。而我愿意帮助你。”燕染闻言,心头微震,终于将目光转向郑长吉身上。“你为什么要帮我?”他轻声问道,“我又要如何回报你?”“我帮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这样太可惜。”郑长吉轻轻一笑,笑中却隐约有些莫名的惆怅。“至于报酬,我只负责浇灌培土,看你自己是否能开花结果,又是否愿将果实赏赐在下一两个。”似乎是被他那温柔下的忧郁所感,燕染恍恍惚惚地便点了头。于是从那一日开始,燕染便开始随着郑长吉学习大焱文化。他其实并不是对此一窍不通,而百刖的文化,多少也受过一些大焱的影响,因此虽然算是另起炉灶,他也不觉得多么辛苦。在李夕持一心关注于沈赢秋病情的时候,燕染开始有了一种全新的生活。早上在郑长吉那里认字读书,午后昨晚了打扫,他便留在梦笔轩习字,兼读郑长吉送给他的书本。梦笔轩一天从早到晚不会有人经过,更是比自己那间破屋要舒适温暖,于是有很多次,他读书到半夜就睡在了轩内,也没有人知道。仿佛进入了与世隔绝的时空,将一切的爱恨都暂时抛到脑后,就在燕染读书的这半个月时间里,心绪竟慢慢平静下来。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很少闹腾。可是这种平静并不是永远的。这天晚上燕染刚做完了打扫,正从怀里拿出书要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片刻后李夕持推门而入。燕染吓了一跳,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而李夕持竟像是根本没注意到屋里的灯光,定定地看了燕染一阵,才开口道:“你怎么在这里?”燕染一时哑然,半天才勉强答道:“我刚做完打扫,正要走。”说着,他暗暗将书本塞进袖中。昏黄的灯光下,李夕持看起来神色阴沈,一手撑在门框上,歪歪斜斜地立着。燕染距离他还有好几步,便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酒味。李夕持此人,虽身为皇戚贵胄,但平时律己甚严,鲜少有醉酒失态的事情。直觉告诉燕染,一定是李夕持与沈公子之间发生了什么。好不容易获得平静的心瞬时又开始混乱,燕染不想再做停留。他立刻将扫除用具收进暗格,自顾自低头往外走。可李夕持正靠在门边上,他若不放行,燕染也绝对是无处可去。而李夕持果然是不想让燕染走的。“等等。”他一把抓住了燕染的手臂,“……陪我一会儿,你不要走。”燕染心中一沈,他知道自己绝不能留下,却抵抗不过李夕持强劲的力道。穿堂的朔风将蜡烛吹得抖了一抖,燕染只觉得眼前明暗一阵交替,而下一个瞬间,他已经被推到墙根上。李夕持强壮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燕染面前,带着酒味的温热气息直接扑在他的面颊上。燕染觉得头晕,他下意识地将头别传。“……你想走?”李夕持低头,冰冷如铁块一般的大手强摁住燕染的下颌,命他与自己对视。“就这样,一刻也不愿意与我一起?是因为我把你从百刖抢来,因为我丢下你去关心沈赢秋,还是因为即便我负了你,可你心里还是喜欢着我?”仿佛听见了什么最可怕的事,燕染突然瞪大眼睛。他不顾一切地推开李夕持,逃命一般向屋外奔去。李夕持立刻去追,他虽酒醉,但步子本就被燕染大许多,因此尚未出院子便已追上。燕染发了疯似地拼命挣扎,推搡之间,身上的衣袍被李夕持扯松,这一次,夹袄下面显露出来的是破旧的亵衣──还有那上面质地高贵的月白色补丁。11满月的光亮下,那一片片零散的月白散射着惨白的微光,变得格外惹眼。然而此刻,紧紧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却都没有再去关注它。曾经的许诺已经被酒气冲刷干净,李夕持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什么“等你愿意了,再来找我”的话。他一把揽住燕染的腰,竟有那么大的力道直接将人扛了起来,然后大步走回梦笔轩,一脚踢开碧纱厨的隔扇。一看见那张五步床,燕染浑身上下就紧张到了极点,他奋力挣扎,却还是免不了被李夕持扔到了床上。接下去,破旧的亵衣被轻易地撕扯成碎片。燕染感到一阵酷寒,裸裎的身躯下意识地颤抖着。他挣动着双手,犹如一个溺水的人,努力想要抓住什么浮板。可是等待他的只有李夕持迅速的捆绑。尘封了一年的欲望,被眼前这具白得几乎透明的身体唤醒了,昏黄的烛光与醉酒的微醺一起蒙蔽了李夕持的眼睛──他竟没有注意到燕染的小腹与贫瘠的身躯并不相衬。身上的寒冷迅速被紧贴上来的另一具身体所驱散,可随即窜升的温度更令燕染惊恐不安。昏暗中,他看见李夕持回身一脚将隔扇踢上,然后一手脱解掉身上的衣服,另一手抓下床幔,然后直接跨上床来。 第11章 或许是李夕持吃剩下的,尚没人来收拾;或许是他有意“施舍”的夜渡资……只是燕染已经疲惫得不愿再做任何猜测。他随便抓来被子盖在身上,慢慢地爬到床沿,忍住疼痛将碗捞到手里,抬头就往嘴里灌。粥还是温的,带有一丝仿佛是用蜜糖调出来的甜味。及至腹中不再空无一物,燕染才勉强尝出自己喝的是一碗药膳。入府之后这一年多来,他早晨只吃过白粥,却也知道药有寒热温良的性子,有些即便是补品,但对于胎儿还是会有害处。这样一想,燕染便立刻停了动作。他正犹豫要不要将落肚的药粥吐出。却只听 “!当”一声,书房正门竟被人一脚踹开了。李夕持如同幽魂一般冲进了碧纱厨,手上攥着几片月白色的布料。他见到燕染端着药粥,忽然上前一掌将瓷碗从他手上扇开!青花瓷碗撞到墙上碎成粉末,而这似乎还不足以化解李夕持此刻的怒气。直到此刻,燕染才看清楚了他手上抓着的东西,正是自己用那块月白色的绸缎为孩子裁剪的衣服。李夕持将那三件小小的衣裳丢在燕染面前,几乎是怒吼着逼问道:“赢秋生病是不是你降的诅咒?这是百刖的什么巫术!!”燕染吃了一惊,可他还来不及分辨什么,眼前忽然就刮起一阵冷风。李夕持竟一步上前,伸手要将他从床上拽下!燕染猝不及防,荒乱之中只能扯了青色的床幔披在身上。他稍未留神,整个人便被拖下了床榻,双膝重重地磕在脚榻上,令他忍不住痛呼出声。“叫什么!”李夕持反手便是一个耳光,“待会儿更有你好受的!”说着,便指着地上的衣服逼问道,“说,是不是你用这个给沈赢秋下的咒?要怎么解开?”赤裸的双腿跪在飞溅满地的瓷器碎片上,燕染忍不住低声抽气。可还没等他将腿移开,李夕持又粗暴地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说!”他几乎是在咆哮,“告诉我怎么解咒!”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疼痛,燕染的视线又开始模糊。他努力过想要将李夕持推开,可是被捆绑了整整一夜的手腕根本使不出一点力气来。于是他只能断断续续地辩解:“你说什么……我……我听不懂。”“听不懂?”李夕持的神色愈见狰狞:“你缝的这些东西,难道不是用来诅咒赢秋的巫术!”直到这时,燕染才明白李夕持发怒的原因。他去了后院里燕染居住的那间破房,翻出了孩子的衣服。而因为昨夜的那一句“诅咒”,李夕持便以为这是一种与“扎草人”近似的咒术。继而联想起沈赢秋的暴病,便勃然大怒起来。一定是这样的了……燕染怔怔地看着身边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他真的想不到,自己那一点小小的私心,竟会招至如此可怕的后果。早知道……在那个阴沈的下着冬雨的上午,他就根本不应该去捡那块绸缎,不应该去奢求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他与李夕持便不会有再次的相遇,也不会有后来梦笔轩里的对话,他便依旧睡在自己那寒冷的破屋子,做着逃离囚笼的梦。而不会有噩梦一般的昨夜,和尚未可知的今天。只可惜……无论燕染多么的后悔,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不过这一次,老天或许会稍稍仁慈一点,让他只痛几下便走到三途川彼岸吧?这一具残破的身体,或许也只能在黄泉路上继续照顾那白投了一次胎的孩子了。想到这里,燕染虽然浑身依旧在疼,却觉得从前萦绕在心中的屈辱与爱恨,都慢慢沈降下来,变成一片安静。“你要为沈公子报仇么?”他轻声问道,“你要杀了我为你的沈赢秋报仇么……”不意于听见这句反问,李夕持怔了一怔,随即怒道:“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害他!”“我为什么要害他?”燕染喃喃地咀嚼着这句话,忽然之间竟笑出声来,“真的,我为什么要害沈公子呢?似乎是被他的这一声笑慑住了,李夕持竟替他答道:“因为你嫉妒他!”“我……嫉妒他?”燕染又笑了一笑,眼角却滑下一滴泪水。“是的……我嫉妒他每天吃得饱饭,嫉妒他能晚上不会挨冻,我嫉妒他……他能对你的追求弃若敝屣,而我当年接受了你,如今却只是你的一个奴隶,一个供你发泄侮辱的东西……”他每说一个字,李夕持脸上的表情就会发生一次变化,仿佛在经历着强烈的心理斗争。燕染的眼睛里此刻已是一片模糊,仅存的一点力气也在寒冷与颤抖中消耗殆尽。可凭着心中那一心将熄的残火,他却依旧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真能诅咒,我会第一个诅咒自己立刻死掉……然后成鬼成魔,毁掉你们焱朝的基业,杀尽你……你的后人……”“你闭嘴!”李夕持忽然大喝一声,猛地扼住燕染的喉管。“来人啊!”他向着门外高喊,随即有两个仆人跑了进来。“把他拖到院子里!给我狠狠的打!”李夕持一把将燕染推到他们手上。“不听他求饶,谁都不许停下!”13那两个仆人听了,脸上闪过一瞬惊讶的神色,却也不敢有什么话说,急忙将拖了半裸的燕染从碧纱厨里一直拖到了梦笔轩的外面。此时正是数九寒冬。一掀开暖帘屋外便是冰天雪地。燕染身上只披了薄薄一层床幔,一出了门槛,他便被冻得痉挛起来,手指与足趾很快红得生痛。整个人抖得如同秋风中的枯叶一般。 第13章 “天哪,这是……”眼前惨不忍睹的一幕令郑长吉心中一阵发酸。但情况紧急,他没有一点犹豫,立刻身手撩开了那一层湿透的床幔,一眼便看见了燕染那微凸的小腹。错不了的……他的心中一沈。果然也是有了孩子。“这……”直到这时,李夕持才注意到燕染腹部的异状,却依旧不知这便是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什么?”他焦急地问郑长吉,“燕染他不是得了什么怪病?”郑长吉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利落地动手封住了燕染下身几处大穴,勉强将血止住,然后才幽幽地转过身来问道:“王爷……难道燕染他没有和你说起过百刖的传说?”李夕持愣了一愣,随即开始在晦暗的记忆中翻找。他依稀记得燕染曾经在沙漠上说过一些关于传说的只言片语。可无论如何就是想不起其中的细节。“我忘了……真的忘了……”他无意之中竟然显得有些懊丧,“可那和燕染的病有什么关系?”“这不是病。”郑长吉一字一句地郑重说道,“他肚子里的,是王爷您的孩子。”他说出的最后两个字,令李夕持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孩子?”他厉声纠正道,“燕染他是一个男人!”郑长吉轻叹一声:“可燕染是百刖的男人。”李夕持听不懂他的意思,急躁道:“什么百刖不百刖的,难道百刖的男人……”一半的话还衔在口中,李夕持却怔住了。因为他脑海中终于出现了一个景象。漫天的星斗下,燕染将他所赠的那柄剑抱在怀里,靠在他身边的沙丘上,东风将他们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同时也湮没了那一些影影绰绰的声音。“……我们百刖有一个传说,五百年前,百刖只剩下两位男性爱侣。天神被施展神迹让其中一位得以怀胎,终于延续下了百刖族的血脉……”这难道是真的?怎么会,怎么会──李夕持额头上沁出一层汗珠。虽然他也知道大焱之外,四域八方无奇不有;也曾在宫里亲眼见过流泪成珠的鲛人、胁生双翼的羽人,也接见过女儿国的使者、君子国的遣臣……可他却从未将燕染的话当真。而最令李夕持感到惊愕的,却不是燕染的特异,而是自己此刻的心情。──除了重重的惊愕之外,他的心中深处竟隐约腾起了一股期待。那是、竟然是一个孩子……他在心中重复了几遍,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青年,竟即将为自己生下第一个孩子!李夕持怔怔地盯着燕染那微凸的腹部,不由自主地将手贴了上去。那温热而柔软的薄薄皮肤下,果真有一个硬硬的团块。那就是他的孩子么?李夕持的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为什么自己从未注意到?虽然只是那么小小的一块突起,却与燕染贫瘠的身躯显得如此不相称。他应该发现的,即便是不知这是自己的孩子,他也应该发现燕染的身体发生了如此的变化!是因为燕染平日总是弯着腰,是因为冬天衣服层叠,因此做了掩饰……李夕持在心中这样为自己辩护道,可他很快又记起来,这一整个冬天,燕染几乎只是穿着几件破旧的单衣……心中忽然一阵揪痛。忽然间李夕持似乎明白了什么,目光慢慢移到地上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上。那不是什么诅咒用的道具,燕染对于沈赢秋也没有丝毫的妒忌──因为这都是燕染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他忍受着彻骨的寒冷,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小小新衣!孩子……自己的孩子分明是一个小小的世子或郡主,出生之后却只能穿着捡来的衣服,和燕染一起住在稻草堆里,燕染能够为他弄到什么食物?万一他生病了燕染又该怎么办……想到这里,李夕持胸中郁结,甚至连呼吸都几乎为之凝滞了。而就在他的心情紊乱得无以复加之时,郑长吉却轻轻地打扰道:“王爷,请暂时不要再碰触燕染,不要再增添他的负担。”李夕持猛然一惊。从床褥上洇下的殷红,一下子令他清醒过来。现在的燕染却正在昏迷,男人究竟应该如何产子?更何况燕染有伤在身……回想起刚才以及昨天夜里的一幕幕,李夕持脊背上不由得一阵阵发凉。燕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若我知道,便绝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让你屈服,不会那样恶劣的对待你,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心中反复默念着这几句话,李夕持将手从燕染的身上挪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轻的将燕染放在床上躺平。恰在这个时候,大夫终于急匆匆地走了进来。15“快过来看看!”李夕持劈头盖脸便向他喝道,“你可知道男人应该怎么产子!”那大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李夕持脸色立刻黑下来,幸亏郑长吉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带麻沸散来?”大夫急忙点头道:“带了一葫芦。”郑长吉又问:“可曾带有刀具?”大夫惊道:“这种东西,却没有带的!” 第15章 燕染吃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焦急地问道:“孩子呢……”郑长吉将布巾放在温水里绞了一把,轻轻地为燕染擦拭着身上的血污,一边垂了眼帘答道:“……孩子很好,不过被涟王爷抱走了。”听到“涟王爷”这三个字,燕染顿时紧张得无以复加,若不是郑长吉急忙将他按住,只恐怕他早已经拼命地爬了起来去找自己的孩子。“……他把孩子抱去哪里!”起不了身,燕染只能切切地追问,“孩子是男是女,李夕持要将它怎么办……”郑长吉看着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小心地试探道:“王爷已在外间等候多时,你可愿意见他?”燕染干裂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郑长吉最后替他擦完了双腿,将新换的被褥严严实实地塞好,这才推门出去。一忽儿功夫后,涟王爷李夕持便铁青着脸色走了进来。燕染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走到了自己床前。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得如此急切与专横,就像……就像拼命抓住了自己衣襟的那一双小手。想起自己那尚未谋面,甚至连性别都无从得知的孩子,燕染的心中便是一阵焦急与不安。这时候,李夕持低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是一个男孩,现在很好。我嫌他太吵,所以让人送到别处去了。”在屋外整整立了两个时辰的涟王爷终于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他看着脚边那一堆沾满了血污、尚未被下人取走的被褥,沈默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为了隐瞒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掉?”在得知孩子的情况之后,燕染的心中终于稍稍平静了一些。虽然李夕持就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可他却选择视而不见。与昔日的专横大相径庭,李夕持却没有强迫燕染做出任何回应,而只是慢慢地俯下身来,继续说道:“衣服的事……是我错怪了你。可你也不该对我隐瞒这么久。我也是孩子的父亲,若知道你这般不易,又怎么会再那样处罚你……今天起,你便住在我边上的屋里,想要什么便与下人吩咐…还有……”他突然如此温柔地说了一通,仿佛又回到了沙漠上那个深情款款的异国亲王。然后又想要伸手进被子里去摸燕染的手臂,可燕染却猛地将手臂往回一缩,同时终于张了张口,可所说的却只有一句话。“让我见见孩子。”李夕持却因为这一句话而沈默了。半晌之后,他虽然轻、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行。”17这一句话顿时又让燕染紧张起来。“为什么不行!”他哑着喉咙追问道,“你要把孩子怎么样!”李夕持悻悻然将手抽回,皱了眉头道:“这孩子是涟王府第一位世子,将来会继承我的封号与封邑。我已经命人替他去找乳母,日后抚养他的一切事情,我自会负责安排。”燕染怔怔地听他这样说,一时间竟觉得五味杂陈。一方面,曾经最担忧的抚养问题得到解决,可这却意味着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骨肉至亲……一想到自己梦境里那个在自己怀里哭泣着摇头的孩子,燕染的心就比身体更疼,疼到令他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决定。“可那是我的孩子!你有什么权力把我的孩子拿走!”这一次,换做他主动地将手伸了出来,努力想要抓住什么。“凭我是孩子的父亲。”李夕持冷冷地回答他。“我能够保证会给我的儿子作为世子应得的一切,而你却只是一味隐瞒,你不让我知道他的存在,难道这样就是为了孩子好,难道你这样就配拥有这个孩子?”对于他的指责,燕染一时愕然,他睁大的眼眸深处隐约有泪光,可是在流露之前,却又变成了倔强的反抗。“我给他的,都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他一字一句吃力地反驳道:“而且我不想让孩子知道……他有一个多么虚伪冷酷的父亲,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拥有多么肮脏、冷酷的血统!”“你给我闭嘴!”这一瞬间,李夕持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已经抬起了右手。但那重重的一拳最终还是砸在了床上。“你能给他什么?是捡来的衣服还是吃剩的饭菜?我真难以想象,若是你在我所不知的地方生下孩子,是不是还会有命留着?还有力气像现在一样对我说出不敬的话来!”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几乎压到了燕染身上,几近贪婪地盯着这张苍白到如同玉雕的面容。燕染被他逼在床上不得一动,嘴角却划过一抹突兀的笑容。“我告诉你?”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后被你当作怪物关在笼子里?还是干脆剖开我的肚子,看看男人的孩子是什么样的……”“我怎么会那样做!”李夕持怒得嘴唇都发白,“我怎么会把你当作怪物……怎么会对孩子……”可燕染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中没有半点的信任。一时间,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了长时间的死寂,李夕持攥紧的拳头也在床褥上留下深深的凹痕。“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拒绝我!”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透出阴暗的幽光,“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若在伤好之后还是不愿回来,那就给我滚去做苦役……然后等孩子长大,我要你做他的仆人。你若敢和他相认,我就──”李夕持一手牢牢地扣住了燕染的肩膀,仿佛苍鹰抓紧了猎物。“──我就把你和孩子,还有你们的族人一起烧死。而这都是因为你,澹台燕染!”他嘶哑着嗓音,随即低头吻住那两片薄得令人心悸的嘴唇。而这一次燕染并没有反抗,因为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中,他已经再度失却了意识,陷入黑暗。“燕染,你忍着一点痛,我要给你换药。” 第17章 虽然胸中的苦闷与悲伤依旧,但毕竟经历过了更多更痛苦的事情,燕染已经无法不学着去习惯淡然。屋外不远处隐约传来李夕持喝斥仆人的声音。燕染立刻注意着想听有没有婴儿的啼哭声,可仔细听了半天,却一无所获。他心中怅然若失,最终只有疲倦地闭上了眼睛。19经过这一夜与郑长吉的交谈,燕染便暂时安静下来,愿意留在这里养伤。李夕持虽然听说了他的妥协,但似乎依旧呛着一口恶气,一直没有再来看望过他。然而端着药物与补品的丫鬟下人却是一刻也不少的。郑长吉也每日都会来看望燕染,开始与他谈起大焱的风物人情。这日午后郑长吉有事不在府中,燕染便一个人卧在床上出神。朦朦胧胧中忽然听见一阵陌生的脚步从院子外面进来。燕染心中正有些好奇,突然听见“吱呀”一声,竟是自己的屋门被推开了。来者竟是沈赢秋。见到是他,燕染心中不免一惊。“你不用紧张。”沈赢秋反手将门带上,几步就从外间走了进来。一个多月未曾见面,他居然消瘦了许多。燕染从前只觉得他身材高挑,两肩瘦削,今日一见竟是连颧骨都凸起了。“我听说了你的事情。”沈赢秋开门见山道,“因此过来看看。”燕染不知应该作何反应,最后只是微微地点头道:“那就谢谢了。”见他情绪还算平和,沈赢秋便径直走到床边,垂下了眼帘道:“我这个人,心直口快,有的时候未免会得罪人。接下来若是有什么令你不快,照直说出来就是。”他开场便是一番突然的剖白,倒像是下刀子前的预告。燕染直觉他来者不善,却又逃不开,不由自主便紧张起来。果然,沈赢秋下一句话便问:“你生的那个孩子,可是李夕持的种么?”燕染浑身一震,冲口反问道:“你什么意思?”见他面有愠色,沈赢秋倒干笑了一声:“刚和你打过招呼,你怎么便恼了?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奇怪你竟然真心喜欢过那个李夕持。”燕染乍时没能读懂他话里的含义,直到听见“真心喜欢”这四个字,心中才“咯!”一下,脱口而出:“你怎么也知道百刖生子的事情!”沈赢秋没有直接回答他,倒是叹了一口气,脸色也突然沈了下来。“因为我不只认识你这一个百刖人。”他这样说:“那曾是一个我很欣赏的人,因为欣赏他才会讨厌你──我曾觉得你和那个人比起来,根本不能被称为是百刖人。”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看着燕染愕然的神情,又主动地笑了一笑。“我又言重了。不过这一年来,我看你在府里忍气吞声,倒还真觉得你没有骨气──后来才知你是为了保全肚子里的孩子,又不肯让李夕持知道……倒是我先入为主,看走了眼了。”他说话爽利,但是声音里仿佛天生缺了一番温润的情绪。因此虽然没有恶意,却也让人感觉不出友好之心,倒像是一株好看却带刺的玫瑰,早已习惯了做出恶毒的姿态,要防人于千里之外。燕染无心与他怄气,便懒懒地回应道:“无论如何,这都是我自己的事。如果沈公子只是来表示同情,那么燕染便谢过了。”说着,干脆闭上了眼睛。谁知那沈赢秋的脾气却是古怪得很,反而顺手拉来凳子坐了下来,继续说道:“我那个百刖朋友生性豪爽,只身游历江湖,却是朋友遍天下。我以为每个百刖人都会是像他那样的绝妙人物……”说到这里,他急忙摇了摇头不再作比较。“但是你们两人眼光却是一样差,都看上焱朝身官痞纨!臭气的人。这中原一片的乌烟瘴气,为首的便是当今那个狗皇帝……”他这样说着,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怨毒之气,看得燕染眼皮一跳,竟觉得这刀刃一般的沈赢秋反倒忽然 “妩媚”起来。沈赢秋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又自顾自继续道:“李夕持不尊重你,他只尊重他得不到的东西。我劝你,可不要再抱什么念想。否则像我的那朋友,费尽心机想与那人修得正果,到头来却是着了别人的道,连孩子的爹亲究竟是谁都弄不清……”听他这样说着,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似乎是和前几日里听到的那一段话隐约对上了几分,却又不尽完全。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询问,忽然听见门外又来了脚步声,随后屋门又被推开了,刚被沈赢秋几番奚落的涟王爷走了进来。20“赢秋?”他冲眼便看见了床边上的人,不由得愣了一愣,“你怎么在这里?”沈赢秋抬头见是李夕持,立刻收敛了神色,干笑一声道:“我听了一个丫头说,‘王爷院子里有一个怪里怪气的瘫子,都要闷出草来了’。我只是好奇想看瘫子怎么就能长草的,所以就来看看。”他指的是燕染卧病在床,屋内此刻却没有人陪侍着。李夕持听了脸色一沈,立刻回应道:“我确实有命人在这里值守,失职之人自当查办。”可沈赢秋却似乎片刻也不愿与他共处一室,起身便要告辞。李夕持被他这样明显地排斥,面子上自然觉得挂不住,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燕染见沈赢秋要走,竟有些不舍。他忽然又想起方才的困惑,沈赢秋一走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到解答;然而此刻李夕持也在,多问却也不方便。情急之下,他便灵机一动,主动对着李夕持说道:“郑长吉下午出门去见一个胡地来的友人,你不要怪他……”与此同时,他却偷偷地将目光投向沈赢秋身上。世界上果然没有那么多百刖的游子,会爱上焱朝的官吏。在听见“郑长吉”这三个字的时候,沈赢秋的步履明显停顿了一下,虽然没有回头,但燕染还是能够读出他的惊讶。沈赢秋确实认识郑长吉,而他们所说的百越人又都是姬申玉。可是事情,却又不尽相同。燕染默默地思索着,但床边的那一双执着的眼神却令他无法不分心分神。燕染说出的那一句话别有用意,但李夕持却并不了解。他心中暗暗地惊讶着燕染的这一次主动,以为这是一种暗示,是燕染表示的妥协。 第19章 犹豫了一下,郑长吉又问:“……沈赢秋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燕染正要回答,忽然听见屋外响起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我是没有来得及和他说什么,却不知道郑二哥你又和燕染说了些什么。”听见这个声音,郑长吉猛地抬头望向身后。薄透的月光从开着的门外投到地上,月光下站着的人正是沈赢秋。“郑二哥,这么多年没见,别来无恙?”沈赢秋一身青衣,如鬼魂般依在门边,双眼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若不是燕染提到你的名字,我还真想不到你竟然窝回这里做了家奴。”郑长吉似乎很怕面对沈赢秋,回头一见是他,嘴唇微微颤动了两下,却只吐出了两个字。“赢秋…………”“别叫得这么好听。”沈赢秋的脸上露出嫌恶:“为什么不追着阿玉回大漠?那事情你就根本没和他坦白,是不是!”郑长吉被他逼到极处,嘴角仍努力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却已经掩饰不住脸色的惨白。“阿玉他不肯见我的,就算我们见了面,又能如何……”“郑长吉!”他话语未竟,忽然被沈赢秋揪住了衣领,吼道:“可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这么狠心──”22听到这里,燕染心中打了一个突,失声问道:“药师的孩子是你──”郑长吉急忙拉了沈赢秋的手:“这事与燕染无关,我们出去再聊……”可沈赢秋却一把推开了郑长吉。“怎么无关?我倒要他也听听、听听他们百刖族的前辈是怎么被欺骗的,也好长个记性,不要再重蹈覆辙!”说着,他一手掩了房门,又指着郑长吉问燕染道:“他和你以前是怎么说的?说说阿玉的孩子是他哥的种?”燕染默不作答,但目光已经暴露了他的惊讶。沈赢秋却忽然笑了:“你该不会连他有个孪生哥哥都不知道?那么让我来告诉你……咳咳咳……”说着,他竟毫无预兆地猛烈咳嗽起来。郑长吉见他依旧在病中,于是紧走一步就想要安抚。可靠近了才发现沈赢秋身上一股子酒气。“你去哪里喝的酒……”从前在府中,因为时刻都要提防着李夕持这个人,沈赢秋的滴酒不沾也算是出了名的。郑长吉心中暗暗地觉得糟糕,却一步也靠不过去了。“你没资格关心我!”沈赢秋伸手指着他的脸,厉声喝道,“你若还有一丝悔意,就不要妨碍我说出实情!”郑长吉似乎是被他这一句话给定在了原地,回头看了燕染一眼。“沈公子醉了。”燕染将碗放下,“如果不让他发泄的话,终究是无法收拾,最怕是把王爷也引过来,到时候理亏的一定是我们。”他的话说得在理,而郑长吉不愿将李夕持招来,却也无意于再提起过往旧事。而他正左右为难之际,沈赢秋已经坐在了燕染的脚边,说道:“郑长吉有个孪生兄长叫郑长霖,去年刚升的太仆寺少卿,阿玉爱的正是那个庸人!但那夜醉酒、并与他有肌肤之亲的人,却是你眼前的郑长吉!那天晚上,他们兄弟对换了身份,除了我,再没有人知道……”燕染闻言,心头微震,不由自主去又看郑长吉的表情。不知不觉中,那个一贯温文的男人已经退到了黑暗中,仿佛连自己都无法承受真实的沈重,要将自己消隐一般。但是这一切看在沈赢秋的眼里却都变成了虚伪的演技。“别再装出那种温柔的样子了,你只是一个没有担当的懦夫!”因为酒力,沈赢秋的眼睛也微微发红,看上去泫然欲泣,而脸却白得发青。“你明明是喜欢阿玉的,为什么不和我说清楚?那一夜,你们兄弟既然敢交换身份,又为什么没胆承认?阿玉把孩子的事告诉你,你为什么要劝他堕胎?你知道那个孩子不是郑长霖的,你又怎么能让阿玉去向你哥告白!”这一声声的质问,一半印证、一半颠覆,竟然将燕染所知的真相重新诠释了一遍。而郑长吉似乎更是被这声声的诘难逼到了极点,连嘴角上那与生俱来的笑容都扭曲成了痛苦。“是……是我的错。”他慢慢地、苦痛地点头。“我怕,怕被申玉仇恨,怕和他连朋友都做不成,他喜欢的不是我,就算我说了,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一眼……”“那你就让他和那个孩子永远这样不明不白的过一辈子?”沈赢秋似乎醉了,又似乎清醒得很,脸色虽然潮红,但眼神冷得像冰凌一般。“你珍惜你和阿玉的关系,那夜就不该和郑长霖对换身份,你可知道……可知道……”他突然咳嗽了一阵,没有再说下去,却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床上。床板的微震一直传到燕染身上,令他忽然开始猜测些什么。“我对不起申玉,也对不起大哥……”郑长吉喃喃自语,“更对不起你……”23“不要扯到我身上来!”沈赢秋忽然厉声喝阻道:“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怎会无关……”郑长吉的声音沈到了最低处,“那夜是我哥拜托我替他约你,可我真不知道他会请来‘那人’同行……我不知道……” 第21章 他一边说着,依旧不忘用左手端着药碗送到燕染面前。25燕染接过药碗,放在嘴边吹了几下,慢慢回忆道:“我曾经误喝过一碗药,那时候孩子还在我肚子里。那碗药粥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却可能伤害到孩子。温柔或许也是同样的一把双刃剑。你不忍我自暴自弃,便耐心劝导我、令我振作;你也不忍沈公子伤心,便一直不能鼓起勇气,告诉他真情……”“我没你说得那么好……”郑长吉苦笑着打断他,“我只是懦弱、胆小,害怕失去而已。明明不可能属于自己的东西,却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拿,是一个比小偷更可恶的人。”他一边这样回答着,内心的痛苦愈加明显地表现在脸上。燕染知道这时候不应再继续谈论这桩事,于是一边将药汁饮尽,一边暗暗寻思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可他却不知道,其实郑长吉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已经向王爷请辞。明天动身离开京城。”燕染急问:“你要去哪里?找姬药师还是沈公子?”这话恰问到了关键处,郑长吉立刻沈吟起来,看来心结依旧未见解开。又或者是两边都难以割舍,以至于无从抉择了。他就这样沈默了一忽儿,却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你还记得昨天你问院子里多了什么东西么?”他问燕染,“等着我,去给你拿进来。”燕染心中一动,接着便见郑长吉走出去,没过多久就抱着一盆半人多高的古怪植物进来。这是一种在中原地区绝难看见的旱地植物,叶子变成密密麻麻的小刺,却有着挺拔却孤独的绿色茎杆。“仙人掌……”燕染惊讶地唤出它的名字,这是故乡大漠所独有的风景。“屋子外面还有很多,有的太大,我一个人搬不动。”郑长吉将仙人掌放在屋子里的花架上。“好怀念的感觉……”燕染自言自语,“从前我住的帐篷外面,就是一大片仙人掌地。郑长吉解释道:“这是王爷半个月八百里加急,命人调了来的。刚才他说只负责将东西挖来,可一点也不懂得怎么养活,如果你不快点好起来,就只能等着看它们死掉了。”这句话确实是李夕持的风格。燕染远远地看着那株立在远处的绿色,深深地做了一个呼吸,感觉空气中也开始弥漫着沙漠的味道。“仙人掌是一种顽强的植物。”他对郑长吉说,“即便是在沙漠深处,几个月没有喝到一滴水,它也能生存下去。也是我们百刖族的图腾象征。”“我也希望你就像这株仙人掌一样。”郑长吉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如何都能够顽强地生活下去。”燕染正准备点头,却又听郑长吉突然问道:“……你是否会有原谅王爷的那一天?”燕染胸中突悸,未加思索立刻改成了摇头。郑长吉长叹一声:“你的回答正是我所担心的,我不知道赢秋和申玉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又或者是像你们这样,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他不再说下去,而只是接二连三的叹息,燕染很想安慰他,然而话到了嘴边,却首先刺痛了自己的心。26这天傍晚后,郑长吉就离开了王府。晚膳时,李夕持板着一张脸推开了门。他身后跟着从前和燕染一起的小厮小秋,还有一个约十三、四岁,皮肤黝黑的小男孩,两人都穿着干净利落的棉布蓝袍,小秋原先那张总是蒙着灰尘的脸也被洗得干干净净。而另一个孩子,燕染立刻就认出是百刖族人。李夕持径直走进外间的靠椅上坐了下来,而小秋和那个百刖少年则立刻将带来的被褥放在外间。“你叫什么名字?从前住在哪里?” 燕染看着那个小孩的眼睛,温柔地问。那孩子似乎有点胆怯,却还是答道:“我叫夏枯,住在落阳泉边上的绿洲里。”听见了熟悉的地名,燕染的眼中随即流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温柔。“郑长吉已经走了。”李夕持道,“以后就让他们来服侍你。”他正说着,小秋便已经捧着一盅补品走到燕染面前。“公子,请吃药。”他似乎把燕染当作是改变自己命运的人,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以及突如其来的尊敬──就像是仆人对于主子,而不再是面对一个真正的朋友。“你还是叫我燕染吧……”燕染伸手想将药盅接过,又微微摇头道:“我不是什么公子,也不需要别人照顾。”小秋遭到了拒绝,一时间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唯有将请示的目光转回到主子身上。“这句话等你能自理之后再说。”李夕持挥手让小秋带着夏枯先退下,而自己则起身走进落地花罩中。顺手将鱼木的珠帘拉下,“哗喇喇”一片,顿时掩去罩内景象。燕染见他靠近,心中顿时紧张起来,但李夕持看起来异常地平静。他的的余光甚至还在室内逡巡了一阵,随即落在那盆被郑长吉搬进来的仙人掌上。“看来你很喜欢本王带来的仙人掌。”燕染同样将视线慢慢地转移到仙人掌上。“仙人掌不应该被摆放在室内,它不能离开阳光。”“哼……那就等你起床,再把它搬出去。”李夕持笑了一声,带着讽刺,“你甚至可以带着他们一起走出王府。”听到这一句话啊,燕染终于抬起头来。 第23章 29第二日辰时末,李夕持便往燕染居处而来,他没有带随从,脚步也刻意地放轻了,因此才走近院门,便听见了说话声。“小秋。”燕染问道,“花椒、箬竹、簸箩和刀子那些东西准备好了么?”小秋犹豫道:“其他的东西我已拿来了,可是刀子……”燕染沈默了一会儿,又说:“那帮我捡一块锋利点的石头可以么?”“……这个,王爷他──”小秋依旧吞吞吐吐。“我知道了。”燕染并没有再为难小秋,他缓缓地走了几步,又问:“夏枯,你能帮我把屋子里的那个海棠花瓶来过来么?”夏枯没有回答,李夕持可以听出他的脚步声立刻蹿进了屋里。李夕持走近院子里,立在屏门后,没过多久,他就看见那个百刖族的小孩喜滋滋地抱着屋子里一个大红海棠花瓶出来,交到燕染手上。燕染刚得了花瓶,下一个瞬间竟松手将它打碎在地上,薄胎的瓷片立刻碎裂成千片锋利的刃尖。李夕持心中一惊,正要上去干预,却看见夏枯俯身捡起一块,交到燕染手里,同时用稚嫩的声音催促道:“燕染,快点、快点开始吧!”回应着少年的期盼,燕染的脸上也绽放出了一个柔和的笑容。“好的。”这一瞬间,萦绕在李夕持心中的怀疑烟消云散。他躲在屏门后面,看见春日的暖阳擦过琉璃金瓦,投射在燕染身上。阳光温柔地抚摸着燕染细柔的、栗色的长发,也为他苍白的肌肤镀上一层健康的红晕。燕染低头看着那只长到他胸前高度的少年,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那是满满的爱护和宠溺。李夕持的心突然揪紧了。因为他从未见过燕染如此美丽的一面,带着伤痕却依旧坚强的美丽,令他移不开眼睛。而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廊下的那三个人依旧在计划着接下去的行动。“小秋,麻烦你去提两桶温水。”燕染接下来分配,“夏枯和我一起去割仙人掌肉。”李夕持闻言心头一愣,随即听见小秋也不解道:“这是要做什么呢?”燕染轻轻地笑了笑,答道:“是要拿仙人掌酿酒,这是我们故乡的一种特产,这里可是尝不到的。”如同划亮一道火石,李夕持心中终于也一片明朗。虽然时间已过去将近两年,但他始终不曾忘记大漠里清冽的醴酒。在银丝一般的月光下,燕染将那个镶嵌着绿松石的铜瓶递到他的手上。30那时铜瓶中的酒液并不多,回到京城后不久便见了底。李夕持也曾品尝过进贡来的仙人掌酒,却总是与记忆中的不太吻合。随后杂事渐渐多了,他也就暂时放下了这一个心念,但还是无意识地将铜瓶收藏在书房里。然而不久之后,燕染在扫除时见到了铜瓶,并沾了一点儿残留的酒液在唇上,因为受到了腹中孩子的排斥,随即就痛得蜷缩起来。──以上的这些,是李夕持不久前才逐渐推测出的片断。在燕染生产后,他才后知后觉地翻阅有关书籍,才知道百刖生子竟是如此危险的事情;胎儿对寄身的父体有巨大影响……每翻过一页,他对燕染身上曾经背负过的巨大痛苦就有一层更加深入的了解。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做过恶梦。他梦见自己与燕染对调了身份。梦见孩子进入了自己腹中。那些书籍上所描写的种种痛苦一时之间在他体内鲜活再现,再加上雪天的寒冷、劳作的辛苦、甚至是皮肉的鞭笞……等到卯时鸡鸣,他才从恶梦中醒来。而醒过之后唯一的一个感觉就是:做不到。他做不到像燕染那样坚强,能够在那样的逆境中顽强生存,始终未曾向任何人低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燕染比他更强。“来了来了……”李夕持还躲在屏门后面出神,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哟喝。他回过神来,正见小秋提着两木桶的温水快步走到廊下。而这时候,燕染和夏枯已经走到院子里最粗壮的一根仙人掌边上,用碎的瓷片在上面刻出一道约有三寸长段的横向小口。口子一开,院子里便忽然飘起了一阵清香,切口处随即溢出透明、粘稠状的仙人掌汁液。燕染接过夏枯递过来的坛子,将汁液收集起来,然后捏着瓷片的手微微往下用力,便将约六寸来长的仙人掌连皮带肉撕了下来。一边对正看得出神的小秋说道:“只要顺着表皮的脉络切割,仙人掌就死不了。”这时夏枯却小声喊道:“公子,你的手……”燕染循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才发现手上已扎了几根半寸来长的硬刺。“没事。”他摇了摇头,“很久没做这活儿了,不熟练也是自然的。等会儿挑出来就好了。”“那么,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仙人掌还不够。”燕染答道,“我要再找五颗,收集起来才行。”说着,只是随便地将扎了刺的手在柱子上擦了一擦,就要亲自去挑选下一颗仙人掌。“让我来吧,让我来!”小秋惟恐他的手化脓感染,急着想将瓷片抢下。可燕染却也十分执拗,两人正在争执,却听屏门后面传来一声男人的咳嗽声。31“谁?谁在那里?”廊下三人同时警惕起来。可谁也没有料到,主动现身的人竟然会是李夕持。“王爷!”小秋和夏枯不由自主地弯下腰,而燕染则定在了原地。李夕持三两步来到了他们面前,皱着眉头去看燕染手上的瓷片,明知故问道:“为什么不用刀?”他这一问,小秋立刻“啊”地想要辩解,未脱口的话却被李夕持一眼瞪了回去。燕染当然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也懒得与他纠缠,便淡淡地答道:“王爷如果有刀带来,那就更好。” 第25章 他深吸一口气,沈默片刻,而后慢慢地牵动嘴角。愉悦的心情忽然在这一刻化为了灰烬。李夕持一语不发地伸出手,郑重地抹去了那随着笑容而出现在燕染脸上的、止不住的泪水。距离李夕持做出允诺之后又过了两日,便是燕染向夏枯所说的、仙人掌酒正式作好的时候了。这天一早,李夕持便立刻了王府不知往什么地方去了。卯时初,燕染便起身出了院子,与小秋、夏枯两人一起取出在井水里浸泡了三天的箬竹包,然后往膳房去。到了膳房, 已经有几个早起的仆人在等候。一见了燕染,立刻从厨里拿出一两个坛子。“王爷吩咐了,如果公子是要酿酒的话,就请使用这个。”“这是什么?”燕染问。“是醴泉,焱朝特产的一种泉水,天生具有酒香,是用来酿造酒液的圣品。”燕染闻言,这才让夏枯将坛子的封口撬开,果然,一股淡淡的酒香扑面而来。燕染舀一捧尝了尝,淡中带着一缕甘甜,果然是泉水的滋味。34一边上,小秋拿来了一口铜锅,燕染让他们将泉水舀了半锅在里面,又将六个箬叶包泡在水里,搁在炉灶上用文火烧。箬叶包里的仙人掌与其他材料在井水中浸泡了几日,本就已经有些发酵,此刻经由文火烹煮,立刻漫溢着浓郁的酒香。燕染又让人向水中投入茴香、花椒等香料,又亲自调整了一下口感,才停下来说道:“还要等两个时辰,酒汁就能出炉。等冷却后再与泉水进行勾兑,若是配比合理,自然能够得出理想的酒液。一听还要两个时辰,秋、夏二人的脸上都有些失望,正在这时候。门外忽然走进来一个小厮,急匆匆地说道:“澹台公子,王爷请你去花厅,他把小郡主抱回来了。”听见“郡主”二字,燕染先是一愣,而后猛然明白了过来,立刻疾步出了膳房向花厅奔去。花厅里,李夕持坐在螺钿的红木靠椅上,低头看着怀里的藕荷色繦褓。不久后,深深的寂静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夕持抬头,正看见燕染苍白着脸色推门进来。“孩子……孩子……”他大口地喘息,眼睛在李夕持身上逡巡,最后定格在那藕荷色的繦褓上。“孩子……”他喃喃地呼唤,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嘘……”李夕持皱了眉头提醒他,“他还在睡觉。”燕染立刻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李夕持身边。“让我……让我看看它……”他小声地央求着,眼睛不住地在繦褓上打转,却因为位置的原因,始终看不见孩子的小脸。李夕持的手臂僵硬了一会儿,终于微微放低了姿态,将繦褓送到燕染手上。燕染双手微微颤抖着,将那小小的繦褓接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如同获得了最珍贵的宝物。然后,他慢慢在椅子上坐下,掀开半掩住孩子小脸的薄薄纱布。这是一个女孩儿,生了一头淡淡、卷曲的短发,长长卷曲的睫毛,细白的肤色微微泛出粉红,五官都是细巧可爱,宛如一朵蔷薇花蕾。燕染双手捧着孩子,出神地、目不转睛地看着,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好像全世界的精华已经倾注在了他掌心这小小的生命中。李夕持似乎并不愿看见燕染如此专注的模样,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过去按住燕染的肩膀,悄声道:“孩子以后就留在王府了,你要抱她,有的是机会。”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终于做出了一个隐秘的决定,一个直到刚才他都有些犹豫、甚至想要反悔的决定。这个女孩,将真正的成为一个郡主,留在这座宅邸里。可是这个决定似乎还是下得太迟了。35仿佛经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燕染才缓缓地把目光从怀里的小蔷薇花上移开。他似乎显得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是一个刚刚与亲生骨肉团聚的父亲,而是一个看见了尘埃落定,于是心如死灰的人。李夕持心头微震,正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忽然听见燕染开口道:“孩子的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请王爷将他还回去。”李夕持吃了一惊,立刻反问:“你怎么这么说?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子?”燕染抬头看着他满脸的惊愕,只回答了一句话。“你忘了你曾经对我说过那是一个世子?”李夕持脑海中立刻只剩下一片空白。是自己太疏忽了么?他真不记得自己曾经对燕染说过孩子的性别,更从未允许任何人再与燕染谈论孩子的问题。然而事实却摆在眼前。是自己忘记了曾经说过的话么?怎么会如此?生平头一次,李夕持觉得无力。虽然表面依旧是冷漠高傲的,但事实上自从梦笔轩的那一场鞭笞之后,自己的冷静早已失去,甚至变得比一般还要不如。现在又应该怎么办?虽然身经百战,但是此时此刻,李夕持却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说辞。“不是你想像的那样……燕染,你听我说,那孩子……”燕染被他紧紧抓住,却似乎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只木然地将繦褓小心地放到桌上。“我就知道……就算你说那是一个郡主,我也还不死心的过来看…可你果然是骗我的……”他喃喃自语,“我只是无法置信……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让它忍饥挨饿,让它和我一起受冻,是我没保护好它……”燕染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就要成为一片哽咽。但他的脸上却没有泪水,仿佛早已流干。“不是你的错……燕染……不是你的错……”距离燕染仅一步之遥,李夕持却无力再去靠近。孩子其实在出生时就已经虚弱不堪,那日燕染遭到鞭挞,孩子生出之后便不会啼哭。当郑长吉抱着那个一团血污的小小躯体走出来的时候,李夕持的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虽然他当即派人去宫内请太医,但是这个孩子依旧在几个时辰后就匆匆地 离开了人世。 第27章 大夫离开之后,沈赢秋便一直陪伴在郑长吉身边,虽然郑长吉始终不见有任何意识的反应,但似乎只要看着他平静的侧脸,沈赢秋就已经是心满意足了。而在距离他们两人更远的地方,有一个人也始终不曾走开。“你好像已经原谅郑长吉了。”李夕持依在花罩边上,看着沈赢秋有些单薄的背影,“是他愿意和你在一起了么?”“他说愿意和我一起去找申玉,然后把事情向他坦白。”沈赢秋低声回答,“然后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去了……”“那你怎么办?”“我?”沈赢秋怔了怔,突然笑了一声,“我对郑长吉的感情,与他们的未来无关。但我还是要谢你,让我不至于到了申玉的面前,交不出郑长吉那个千古罪人来。”他的话语洒脱、率直,李夕持一时为之惊艳,随后又摇头道:“要谢就谢燕染,不是他出的主义,我可不想救那个郑长吉。”沈赢秋嘴角弯了一弯。“看得出王爷对燕染的态度,已经今非昔比。燕染是一个坚强、善良的人,他值得您的善待。”“这我已经知道了。”李夕持苦笑了一声,“只不过知道得有点迟了。你知道我和他的孩子的事么?那孩子已经……不在了。”“天哪……”沈赢秋吃了一惊,“那燕染知道没有?”李夕持点头。沈赢秋随即明白过来:“那你是担心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了?”虽然很想说一句“明知故问”,但是此刻的李夕持已经没有心情再做那些多余的事情。“如果是我,我早就找机会杀掉你。”沈赢秋毫不客气的坦诚道,“但是燕染比我心软,我想你若是真心待他,他总有一天还是会被你感动的。”这话虽然古怪,但总算是让李夕持胸中燃起了一点希望。“我是真心对待他的。”他这样答道。“真心?”沈赢秋冷笑了一声,“王爷的真心和我说的真心不一样。你是真心愧疚于害死了亲生骨肉吧?因此才会对燕染加倍补偿,不是这样的么?”李夕持被他说得愣了一下,似乎在心中寻思。这犹豫的样子反倒让沈赢秋着急起来:“该不会真的被我说中了吧?”“我不知道……”李夕持依旧是难得的一脸恍惚,慢慢地摇头道:“我送东西给燕染,让他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难道不够表达我的真心么?”沈赢秋听了他的这番话,脸上终于露出一片了然。“燕染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孩子。”他道,“你认为你能把他的孩子好端端的送回来么?”39李夕持摇头:“就在刚才,我抱了一个百刖的孩子给他,说是我和他的孩子。却反而被他戳穿,知道了孩子的死讯……”沈赢秋叹道:“正是如此,难道说王爷还有比孩子更好的馈赠,能让燕染从失去骨肉的痛苦中解放出来么?”李夕持一时语塞。沈赢秋又道:“能让他消弭丧子之痛的,只会是另一个孩子的降生。你或许应该放手。让燕染离开王府,去寻找一个真正心爱的人,然后无论对方是男是女,只要一旦诞下属于燕染的新的孩儿,那过去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消退。”“不行!”李夕持立即大声反对道,“燕染哪里都不能去,他要是敢爱上别人,我就……”他说了一半,似乎惊讶于脑海中浮现的血腥念头,猛然收回了声音。而沈赢秋却笑了起来:“你想怎么样?杀了他?然后呢?抱着他和孩子的尸体到坟墓里团圆?”听见这种不祥的讽刺,李夕持顿时瞪圆了眼睛,面前人若不是沈赢秋,只怕他早就已经发作起来。然而沈赢秋却是不怕他的,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说的话一点也不矛盾。你若能成为燕染第二个小孩的父亲,便能将燕染永远留在身边。我想以王爷的心智,应该还记得百刖人怀胎的前提罢?”李夕持一愣,心中悠悠地浮现出书本上所见的那一句话来。“百刖怀胎,情之所至。”“情之所至……”他喃喃地反复这一句话,“要让燕染爱上我,像以前那样。”“爱情不是靠巧取豪夺而来。”沈赢秋道,“尤其是对燕染,过刚易折。王爷,这世上唯一能够换来爱情的东西,还是爱情。就不知道王爷舍不舍得拿去和燕染的交换呢?”李夕持生在贵胄之门,那里听过这种论调?一时之间只觉得突兀,然而仔细是说起来,又仿佛明白了什么道理,忽然沈默了。燕染很久都没有感觉到如今天一般的疲劳。整个下午,他似乎都站在郑长吉的病榻边,直到傍晚,沈赢秋死活将他赶去休息,可他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一颗心却还是辗转忐忑,为了郑长吉而感到担忧,更为了孩子感到疼痛……其实在很久以前,燕染就隐约感觉到孩子已经不在了。郑长吉的缄默,李夕持的威胁,无论哪一样,都是在尝试着切断着他与孩子之间的联系。更不用说那长时间的鞭笞与折磨之下,又怎么还会有奇迹发生?燕染一点点地回想,心中越来越冷,冷到连表情都几乎要为之而冻结了。如果是在两个月之前,他觉得自己应该会伤心哭泣,将自己对于孩子的爱怜与心疼尽数发泄出来。然而现在,他只觉得欲哭无泪,胸中缠绵、郁结着的痛是细密而令人窒息的,让他喘不过气来。不知不觉中,他扶在门框上的手指开始痉挛,指甲用力地、似乎要掐进硬木之中。可还没有等他察觉出痛苦,就有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手腕。“想要发泄的话,打我就好了。”李夕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他身后。“是我害死了我们的孩子,不是你的错,要怪就怪我罢,不要拿身体出气。”燕染像是被他吓了一跳,立刻将手抽了回来,整个人又向后缩了一缩,努力要隔开与李夕持之间的距离。李夕持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也再不急躁。反而反手将门掩上了,低声说道:“孩子的事情,还有我们的从前,今天晚上我想要和你好好的谈一谈。” 第29章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燕染的手。燕染愣了一愣,下意识地想要躲避。可李夕持却抢先一步与他十指紧扣。“我有一个请求。”他柔声道,“就一天,为了沈赢秋和郑长吉,也为了你自己,与我装作和睦的样子一起进入宫。不要给皇兄任何把柄。”燕染吃惊,他使劲想要抽手,而李夕持却是下定了决心始终不再松开。“你冷静一点,不要这样。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等到事情结束之后,我会陪你去看我们的孩子,还会送你去大漠住一段时间,我会放赢秋离开,并且帮助郑长吉找到那个姬申玉……一切都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他一边这样许诺着,一边连连亲吻燕染的额角。仿佛要将这一切直接刻入爱人的脑海中。42“立刻离开?”沈赢秋惊讶道,“可是二哥现在这个样子,你叫我们逃到什么地方去?”李夕持蹙眉道:“我有一个别馆,在城外山中,已有两三年时间没去,很少有人知道。郑管家已经去整理打点,你等会儿就趁着夜色带着长吉去那里暂时躲避。我和燕染明天傍晚要去宫里。”“去宫里?”沈赢秋惊得变了脸色,“皇帝已经知道了?”“现在还不清楚。”燕染摇头,“他只是让我去见那个胡妃,但也有可能是想要趁机搜查王府。”“这……”沈赢秋一时语塞,咬牙道,“竟然把你们也连累进来!”“你不用担心,我和燕染不会有事。”李夕持拍了拍他的肩膀,“事不宜迟,马车已经停在西门的小巷里。我让小厮们把郑长吉抬过去。”沈赢秋看着床上依旧昏睡不醒的人,无奈地点了点头。旅行时简单的包裹还放在外间椅子上,此时甚至不需要整理便能再次上路。沈赢秋轻叹了一口气,伸手要将包袱提起,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捧着几件崭新的袍子。“这是府里最近做的。我还没穿过。”燕染说道,“最近天有些热了,把它带上吧。”沈赢秋怔了一怔,伸手接下了衣袍。放在包袱里一并打了。又抬头问道:“燕染,你真的要和他一起进宫?”燕染笑了一笑,面上透出几许无奈:“我是不想,但事到如今,已经不由得我选择。”沈赢秋衔恨道:“都是我的错。”“与你无关。”燕染摇头,“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说不清、解不开的事情。以前是我太幼稚,才会处处与自己为难。现在倒是想开了,用你们焱朝的话来说,就是随遇而安。”沈赢秋终于也笑了一笑:“我不久前也正和王爷说那‘过刚易折’的道理。看来你们两人真的都改变了很多。”“我改变,是为了我自己着想。”燕染忽然郑重地解释道,“与李夕持无关……”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这时负责护送郑长吉的小厮们已经立在了门口。沈赢秋忙与他使了一个眼色,将话题收住。领着小厮往离屋去了。43沈赢秋与郑长吉来去匆匆,偌大的王府里顿时又是一片冷寂。日落时分,燕染一个人孤零零地往自己住的院子走去。推开门,却见屋子里融融地点了烛光,却不是小秋和夏枯两个人。“赢秋和郑长吉已经平安出城了。”李夕持坐在外间的八仙桌边,桌上的金色托盘里搁着一个檀木匣子与一套青蓝色锦缎的衣袍,闪着幽幽光泽。他指着这衣袍道:“明日我们就要入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衣服与头冠。不如试穿一下。”“不用了。”即便是短暂一瞥,燕染也知道这件衣服绝非俗品,甚至会比从前沈赢秋那件月白色长袍更为金贵。但这些并无法令燕染高兴起来,他的心中满满的,依旧只有痛苦,是久久无法愈合的伤痕。李夕持被他拒绝,也没有再坚持,反而又从不知什么地方端出了一把套壶。“衣服不试了,那这酒要不要尝一尝?”燕染一愣,随即想起自己放在膳房小火煨煮的仙人掌酒。他缓缓地走过去,从李夕持手上接过套壶,放在桌上,然后将兼作壶盖的倒敷酒盏拿下,便闻见一股浓烈的酒香。酒壶中是半壶剔透晶莹的浆液。燕染用食指沾了一些放在嘴边舔尝,唇角隐约浮现出一抹笑意。火候恰到好处,只差最后勾兑一道。便与百刖所出味道无差。只是哪里去找能配得上这原酒的好水……他正在寻思,却见李夕持已经将一个青瓷小坛子送到他面前。“我翻过百刖酿酒的有关典籍。”李夕持道,“这是上一次那种带有酒香的泉水。”一瞬间,燕染竟然有些感动。他接过坛子,将泉水缓缓注入酒瓶中。然后覆上瓶盖,缓缓摇晃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这段时间里,李夕持虽然没有说话,但目光一直凝视着燕染。那模样倒像是一头馋涎欲滴的野狼。约莫半柱香的时间之后,燕染再度将酒盏掀开,这一次,扑面而来的酒香淡了,却更加沁人心脾,其中更多了泉水本身的芬芳,别有一番独特的风味。燕染斟了一杯,轻轻地沾上一口。熟悉的感觉顿时扑面而来。他刚满意地点了点头,却听李夕持低声提醒道:“你身体还弱,不要喝太多。明天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44听见这声劝诫,燕染执杯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竟然将杯子放在了桌上。而下一个瞬间,李夕持竟将余下的酒液夺了过去,在燕染惊愕的注视下,扬起头一饮而尽。“好酒……”他低喃,“是我怀念已久的味道。”时间总是在人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匆匆流逝。当第二天的落日缓缓西斜,李夕持便亲自来到燕染的院中,要与他一起进宫去赴那一场危机四伏的宴会。院子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屋子里掌了灯,远远地便可以看见几个模糊的身影。李夕持推门进去,第一眼便看见燕染背对着他立在灯火前。身上穿着昨夜他带来的青蓝色华服。小秋手上正捧着檀木匣子里的那顶头冠,踮着脚尖想要帮燕染带上。然而他也不算是正儿八经服侍过人的,根本不明白应该如何摆弄这顶高贵的饰品。“让我来。”李夕持见状,立刻走了过去。小秋见是主子来了,急忙行礼退到一旁。李夕持就势来到燕染身后,掬起他那一头柔软的长发。 第31章 然而,面对着胡妃明显询问的目光,燕染始终保持着沈默。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凄凉地笑了一声道:“我若是能像你这样看透了便好了。”47说着,眼眶中充盈了许久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燕染不忍令她伤心,于是宽慰道:“恨也是人之常情,却要注意不能伤到了自己身子,否则便是得不偿失了。”他本心乃是安慰,却不知全然逆了胡妃的心意。那憔悴却依旧美艳的女子愈发止不住地落泪,喃喃道:“我不仅仅是去恨……恨那个人,却也爱他……爱上了那个令我们家破人亡的元凶……”燕染大吃一惊,整个人都紧张起来,双手不自觉地支在桌子上,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起身离开。胡妃看着他如此明显的情绪变化,内心一阵黯然,立刻用手捂住了脸,低声哀求道:“求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不应该那样去想,但心中不知不觉地就……”听她这样请求,燕染终于勉强稳定了一点情绪,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你为何喜欢上了皇帝?”“就好像中了魔咒。”女子低声道,“好像我天生就对强者心存仰赖之心……看着他统治这个比大漠更辽阔百倍的国度,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俯首称臣,我便不知不觉……”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被又一串沈重的咳嗽声里淹没了,只剩下一点游丝一般的气息,依旧在诉说着:“……我好恨,恨我自己这样下贱。我想过去死,但他却笑我这样的身体,就算到了黄泉,族人也不会再接纳我……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能有结束生命的勇气,却始终没有想过对他作出什么不利的事……”这是一种无法消弭的,同样强烈的爱与恨。唯一不同的是:爱是自发产生的,而恨却是被迫。自愿的爱,始终无法被强迫的恨所熄灭。一瞬间,燕染忽然觉得自己开始理解她的痛苦,可这种痛苦无法消解,更无从抚慰。“放手吧。这样能让你觉得舒服一点。”他叹了一口气,还是说出了那句伤人的话:“那个皇帝,他爱的不是你。你根本没有必要为他伤心。”“我知道,其实我都知道!”女人的啜泣声愈发明显了:“我知道他最近一直都在寻找那个叫沈赢秋的人的下落,今天把你们叫过来,也是想要通过你们把那个人找回来……可是我就是……就是……”她没有把话说完,但是心思已经十分明朗。燕染坐在她身边,只觉得好像贴近了一个泯灭了希望,毫无一点生机的枯树,心中同样被带得喘不过气来。“你这又是何必……”他反反复复地叹息,“你说我变化大,可为了一个情字,你不也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情之一字?说来轻巧……”女子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燕染,这两年里,难道你就没有经历过我这般的经历?又是什么事情让你能舍得将爱恨一并舍弃了?”燕染不意听她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心头微怔,便不由自主地去回忆。可谁知道他大病初愈,并经不起心绪上的反复。一想起从前那些伤心痛苦、饥寒交迫的时光,脑海中顿时觉得一阵混沌,忙用手撑着桌子勉强站好了,额角上便落下涔涔的冷汗来。48胡妃也不意于见到他这一幅孱弱的模样,一句话在心中回转了几次,却还是吐露出来。“燕染……我看你,依旧是没有能够舍弃爱恨,只不过是故意要将他们淡忘了。可是这样真的好么?真的……你真的 能够做到忘情么?”燕染心中一片纷乱,也顾不上去反驳她。这时候却听得门口有一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吭吭吭”地紧着咳嗽了几声。是太监总管在提醒!胡妃兀然止了泪水,她侧过脸来仿佛仔细地在听着什么,忽然压低了声音道:“皇帝要来了……”燕染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立刻起身从屏风后面出来。不忍再看胡妃脸上的泪痕,只低声作别道:“我走了,请你好好珍重……”至于这珍重的下文,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了。胡妃知道他是一片好心,因而也点了点头,哽咽道:“你可能是我这辈子,所见到的,最后一个大漠上的人。我见了你之后,就算是对于大漠彻底断了念想……”燕染听她语中竟然透露出一股颓废绝望的意识,心中暗暗吃惊。然而此时太监已经推了门进来,急道:“皇上已经过了洛华门,公子请赶紧到王爷那里去。”说着,就主动来拉燕染的胳膊。燕染被太监一路带出了捧香阁,刚出了门,便见到李夕持立在一盏石头宫灯旁,身边站着一个身穿朝服的朝臣,被李夕持遮挡着,一时看不清面容。李夕持听见了开门声,便转身去看。这时燕染便看见了那名大臣的模样。竟然是郑长吉!那人与郑长吉相仿年纪,一般模样,只是身上穿着四品文官的衣服。而浑身上下也因此而散发出一种与平日里的郑长吉截然不同的气质。不,他不是郑长吉。燕染推翻了自己先前惊愕的假设。这个人应该就是郑长吉的孪生兄长──郑长霖。“燕染,我们入座去吧。”李夕持一直守在捧香阁门外,此刻等到了燕染出来,他便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就要去院子东边的座位上落座。然而这时的燕染却仿佛完全忽略了他的存在,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那个男人。李夕持寻着他的目光,很快发觉了原委。于是有些不悦地介绍道:“这位就是郑长霖。”果然。燕染的眼皮猛地跳突了一下,心中忽然感觉有一股腾腾的火气往上喷涌。若不是此处夜间昏暗,只怕在场的人都会看出他的脸色一下子红了起来。“你……就是郑长霖?”他努力平静地问道,“你就是长吉的兄长?”立在他对面的男子愣了一下,然后温文地点头道:“长吉正是舍弟。郑长霖见过澹台公子。”他的问候没有任何特别,却让燕染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寒冷。 第33章 “怎么?澹台燕染这么迫不及待,莫非是想要代替朕的爱妃,站到这台子上来?”皇帝慢条斯理地问道,“那好,你便上来,朕便要看你们一起跳。”燕染的脚步顿时煞住了,就连李夕持也能够感觉到他此刻的愤怒。51从前在王府里,燕染就是因为不愿在人前献舞,这才会被盛怒的李夕持踢了一脚,又赶去柴房。如今面对这更为恶劣的命令,又如何还能够忍耐?李夕持感觉到自己紧紧扣住的那双手变得冰冷而僵硬,心中也随之而紧张起来。但他也知道自己的皇兄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类型,于是干脆把心一横,放软了语气道:“燕染他身上还有伤, 都是臣弟造成的。皇兄,请您给臣弟一个面子,放过燕染这一次,好么?”听了他这一番话,皇帝倒先愣了一愣。李夕持平日那样自负的一个人,就算是在皇兄面前也未曾委曲求全,此时却为了一个胡地的男宠而开口求情,这委实令皇帝感到意外──看来自己这高傲冷酷的胞弟,这次似乎是动了真心。那个澹台燕染,真的有这种魅力,或者说是得不到手的,始终是最好的?皇帝阴郁地思考着,然而心中某个角落里却不知不觉地起了一丝共鸣。自己对那个人,是否也只是怀着求而不得的心思呢?他不想继续思考下去,于是直接问李夕持道:“夕持,这是你第一次为了别人向朕求情,你可知道自己再做什么?”李夕持坚定的点头。这时候,胡妃似乎也不愿意将事态牵扯到燕染的身上,便主动请求道:“就让臣妾为陛下献舞一曲吧。”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台西边恭候多时的乐师便奏起了乐曲,胡妃低下头,缓步走向台子高处。美丽婀娜的身姿,虽然是如此的赏心悦目。但此时燕染立在台下,却只觉得心如锥刺。李夕持忙拉了他的手,低声安慰道:“她是自愿的,燕染。你不必为她难过。今夜你是为了郑长吉和沈赢秋而来的,千万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而坏了大事。”燕染没有回答他,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的顶着台上的胡妃。李夕持担心他再这样下午迟早会出事,于是想要叫人端一杯宁神的茶水过来。然而他刚想转头去寻找太监的时候,却看见远处花园南口的阴暗角落里,有两个侍卫领着一个老人家立在门口。就算是隔了很远的距离,李夕持也能够辨认得出来,那个老人家不是别人,正是涟王府的郑老管家。可他不应该是和郑长吉与沈赢秋一起在别馆么?现在又是怎么样才进入到这守备森严的皇宫大内里面来的呢?难道是沈赢秋出了什么事,所以过来报信的?心中突然产生了不好的预感,李夕持立刻想要走过去问个究竟。可是他还没有起身,便看见台子对面大臣的席位上先站起来了一个人,悄悄地向着郑管家走了过去。是郑长霖!52是郑长霖!李夕持看见他走到了郑管家面前,两个人好像本来就约好了要在这里见面,立在阴影之中小声交谈着。看到这里,李夕持的心脏不禁漏跳了一拍。是自己失误了!郑管家不是一直想要郑长吉考取一个功名么?这样说来,老人家自然是比较欣赏已经在朝中为官的长子郑长霖。郑长吉此番追随着沈赢秋出去,却落得满身的伤痕,作为父亲,郑管家又岂会对沈赢秋没有怨念?更不用说沈赢秋是一名男子,郑管家又怎么会容忍自己的儿子与他纠缠不清?──把他和沈赢秋,郑长吉一起送到别馆里去,简直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只恐怕,此时此刻的沈赢秋,依旧落入了郑长霖的掌握之中!这样想着,李夕持不由得紧张起来。怎么办?如果郑长霖将沈赢秋献给皇帝,那么今天晚上的一切努力,不就成为一场可笑的闹剧?燕染会怎么样?他还能够承受住这样的打击么?冷静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一下子变得纷乱起来。但老天并没有再给他任何进行思考的时间。一曲已毕,红毡台子上胡妃微微喘息着低头退到了皇帝的御座旁。而四下里却已经是一片死寂。没有人大胆到出声叫好。而淡薄的烛光下,燕染攥紧了双拳,而眼眶里盈盈的,满是强忍住的泪水。就在这个时候,郑长霖已经从容地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站起身向皇帝行礼,并且朗声道:“启禀陛下,微臣有一样东西要送给陛下。”“哦?”早在听见郑长霖出声的那一刻,皇帝的嘴角已经露出了明显的笑意,“快带上来给朕看看。”郑长霖得令,立刻转身对门外的侍卫做了一个手势,阴暗的门外顿时响起了一串凌乱的脚步声。“燕染……”李夕持知道事态不妙,便想要提前开口向燕染做一个提醒。可是他始终还是慢了一步,当那一串足音缓缓走入花园,暴露在一片灯火之中的时候,燕染的眼睛便一下子定住了。“沈……赢秋?”没错,此刻被两个侍卫左右架着走进来的人,正是本应该躲避在李夕持别馆里的沈赢秋。“燕染……是我算错了。”李夕持在燕染的耳边低声解释道,“是郑管家把他交给了郑长霖,我也刚刚才发现……”他还没有吧话说完,便感觉身边的人一个趔趄,他急忙有那个手扶住了,却听见燕染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那我们到这里来是为什么……”说话间,沈赢秋已经被带到了红毡台子上。他虽然依旧清醒着,却软弱得任那两个侍卫摆布,显然是被迫服下了某种能令浑身软弱无力的药物。皇帝见了沈赢秋,双眼里顿时放出熠熠的神采,他还没有等沈赢秋被架到身边,就迫不及待地对坐在自己身边的胡妃命令道:“爱妃,把你的座位让出来,赢秋要坐在朕的身边。”53胡妃一愣,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抽痛,便哀求道:“可是陛下,臣妾只是想要留在陛下的身边啊……”“没有什么可是!”皇帝此时哪里还有耐心去与她纠缠,又重复了一遍,“立刻给朕回到捧香阁去!”“不……陛下……臣妾不去……” 第35章 “滚开!”沈赢秋将手上的瓷片紧了一紧,顿时在皇帝的咽喉上留下一道红痕,“我的人生早就被你毁掉,反正我在这个世界上待着也是个多余的人,不如就做一件好事,把你这个昏君也一并带下黄泉!”见到皇帝遇袭,大臣们一个个顿时紧张起来。禁卫军立刻调动,一忽而便将御花园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都不许动!”沈赢秋高喊道,他披散着头发,神情凄厉,“再动,我就先杀了他!”皇帝虽然被他擒住,却半点都没有恐惧的表现,反倒不紧不慢地回答道:“你们都先退下,朕现在要和沈公子叙叙旧。”忽然,他又刻意压低了声音道:“自从那夜在郑长霖府中一会,朕还没有如此贴近过你呢。”最后的这个地点,令沈赢秋的手腕微微颤抖。但皇帝并没有趁着他的这个小小破绽而脱身离开,反而大胆地低头,在那冰冷的手腕上印上炽热的一吻,而后压低了声音呢喃道:“这次抓住了你,朕就不会再放手。赢秋,你可知道朕找你找得有多辛苦?你说,应该怎么补偿朕?”缠绵的情话,从那冷酷、高傲、甚至于冷血凶残的人口中说出,顿时染上了一种可笑可怕的颜色。沈赢秋被吻着手腕,顿时觉得浑身脱力,左手却愈发狠劲地掐进皇帝的肩膀。他努力定了定神,嘴边忽然牵出一抹狠毒的笑容。“你若要我跟了你,也可以。但是我要你先满足我两个要求。”“什么要求!”皇帝立刻问道。沈赢秋顿了一顿,忽然将目光投向远处。“第一,我要你隔了郑长霖的官职,将他流放远地,永远不得回到都城!”此言一出,台下那个穿着朝服的身影明显地抖了一抖,却没有说出任何辩解的话。皇帝轻笑了一声:“你的心肠太软了。我原还以为你会要朕杀了他──反正他们把你交给朕,只是说希望朕放过郑长吉而已,至于怎么处置郑长霖,朕便把这个权利交给你了。”沈赢秋听见“郑长吉”这三个字,心中一动,胸中憋着的一口硬气竟像要化开,于是急忙将这个名字从脑海中驱散,又说出了第一个要求。“第二,我要你让燕染和涟王爷还有胡妃立刻离开,还有保证以后再也不去骚扰郑长吉!”这一次,皇帝依旧是笑着,却是笑着摇头。“赢秋,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看不清楚么?朕只所以会答应你,只是因为朕爱你,宠着你,事实上,对于朕你只能无条件服从。”56说着,他一手指着犀下立着的那些人。“涟王爷朕可以不计较,但是燕染,惹怒了朕,你便只能帮他选择一种死法……至于胡妃,还有那个郑长吉……”“你──!”沈赢秋心中的怨恨一时之间竟无以复加,他手上再次用力,同时涔涔的鲜血开始从皇帝颈项上的伤口中冒出来。李夕持见状,唯恐他将局势弄得无可收拾,反而连性命都赔进去,急忙劝阻道:“赢秋,你要冷静……”然而他话音未落,埋伏在暗处的一枝冷箭竟破空而来,正中沈赢秋小腿。沈赢秋呻吟一声立刻跌倒下去,却被皇帝眼疾手快在颈后劈了一掌,又抢进了怀里。而剩下的御林军这时候也一拥而上,竟然将李夕持与燕染也团团围住了。变生肘腋,李夕持一手揽着燕染,同时一手向前伸出,阻止那些拿着刀戈的士兵靠近。御林军虽然直接效忠于皇帝,但是长久以来,对于涟王的敬畏也让他们一时之间不敢贸然上前。“皇兄!”李夕持一边护着燕染,一边抬头向着皇帝喊道,“臣弟历来为了国家社稷忠心耿耿,又有何罪,需要被御林军这样指着?”“你把澹台燕染交给朕处置,朕立刻就让他们退下!”皇帝同样高声做出唯一的回答。事实上,他对于沈赢秋藏在王府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也听说了李夕持对于沈赢秋也曾经有过“非分之想”,今夜见了李夕持对燕染百般呵护的样子,显然是十分重视。因此便忽然起兴,要借着处罚燕染,来好好折腾一下自己这个不听话的皇弟。果然,他的这个要求立刻激起了李夕持强烈的抵触。“臣弟愿代燕染受罚!”他顽固地提出要求,“李夕持请皇兄发落!”皇帝一手紧抱着沈赢秋,一面冷笑道:“好个有情有意!就是不知,那个被你弄得国破家亡的澹台燕染,会不会感激你这个后知后觉的人!”这句话恰似利刃,楔出一片哑口无言的沈寂。李夕持回头去看身后的燕染,像是要从他的口中得到一个确实的回答。而燕染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却说出了与他想要,截然相反的答案。“不,澹台燕染所作所为,一力担当,与他人无扰!”说着,他一手推开了李夕持的手臂,抬起头。推开保护,一心送死的人,并不都是傻子。这是目前他所能够对李夕持做出的,唯一的报复。“把他拿下!”御林军立刻动作,将燕染与李夕持隔开。在林立的棍棒外,是惊讶、愤懑,又带着一点伤心的李夕持;而燕染则默默地背过身去,将眼睛闭上了。“好个敢作敢当。”t皇帝冷笑道,“那朕就当着大家的面,让你求仁得仁!”说着,扬一扬手便要御林军就地处罚。“陛下!”于一片僵持的死寂之中,忽然传来了女子的哀求声,“陛下请您住手啊!”皇帝低头,看见胡妃跪在阶下,花容失色,两颊上满是泪水。57“臣妾请求您,请您放过燕染……” 第37章 59皇帝见血被止住了,终于又略略缓过一点神色,浑身却早已经惊出了一声冷汗,再低头看见胡妃的尸体,心中又觉得空荡荡的,竟不顾所谓的皇家威仪,颓唐地坐在台阶上出神,而丝毫没有觉察到背上的伤口已经洇出了手掌大小的一滩殷红。“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李夕持突然对着那些呆若木鸡的御林军吼道,“没看见皇上受伤了么?再去找个太医来啊!”听见这句话,堂堂的九五至尊此刻竟然像是一只终于被人记得的弃犬,再次抬起头来。然而,也就在这时候,花园外却传来了一阵皮甲的摩擦声。赶去请太医的士兵忽然又折了回来,禀报道:“陛下,外面好多赭衫军!”正说着,抬头便见百余名轻装精锐的兵士,冲了进来,首先将那些躲在远处,零零落落的大臣们赶到院外。这些士兵们都穿着褐色的皮制铠甲,便被称为赭衫军,他们其中的统领走到李夕持身边,抱拳行礼。赭衫军本就是涟王麾下的轻装突袭军队。皇帝依旧坐在阶上,整个人忽然一下子苍老了几岁。“你……连你也要离开朕?”他抬头,看着立在远处的胞弟。李夕持同样安静地看着他。“有些事,臣弟却比您更早了解到,因此,不会再错。”说完,他便转身,缓步走向拘着燕染的御林军。那些士兵们见到千岁近逼,一时间也不知所措起来,竟由着他将他们左右推开,然后一把将燕染重新拉到自己怀里。这时候的燕染已经不再流泪,但脸上依旧挂着两痕微光。他抬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了一阵子,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却因为面前的人是李夕持而欲言又止。可李夕持却早已看透了他的心境。“没有你,这一切迟早都会发生。”他低声道:“只是看了这一切后,你还会想去死么?不是被逼到绝境,谁会去做那样的选择,可就算是死去,留给生者的又会是什么……”说着,他深深地做了个呼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声音竟也带有了一丝颤抖:“答应我,燕染,我放你走,你不能像他们那样!”燕染依旧沈默着,身后烛火的残光勾勒出他瘦弱、却挺直的脊背。“……我不会死。”他忽然轻轻声回答,“可我很累。”李夕持没有回答,只是突然发力,将他打横抱在自己怀中,转身,缓步离开了皇宫。60那一夜,赭衫军虽然进入了皇城,但所谓“逼宫”的传闻,并没有真正的存在过。当晚李夕持将燕染带回了王府,命人仔细检查了他的身体,确定无恙之后才让小秋与夏枯服侍燕染去休息。而这一个晚上,李夕持彻夜无眠。他在书房里起草奏折,对于发生的事做出解释:自己无心天下,只是希望皇帝能看在兄弟情义上,不要再威胁燕染的安全,此外,他也希望沈赢秋能够在一个完全没有干扰的地方静心休养……折子一共四面,其中最后一面,李夕持直到破晓时才决定写上。他决定让燕染回归大漠,并请求皇帝脱去百刖一族的奴籍。天亮前,他又写了另一份家书,让郑老管家拿了银资,南下去王府买在江南的宅院养老。然而可是这天卯时,皇帝并没有早朝。大内里更没有一星半点的动静。前来通传的太监见了李夕持,也没有半点特别的神色,只是略微摇了摇头,淡淡地说:“皇帝今日累了,不朝。”李夕持点了头,只把自己的奏折交给了太监,并差人将他送走,回头却见燕染立在屋外的棠花下。“怎么不进来?”李夕持忙出门去拉他,“别站在那里,风口凉。”燕染被他牵着进了屋子,静静的脸上仍没有什么表情。但脸色却好了一些,至少不再那样苍白。李夕持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刚才小厮来说,别馆里郑长吉已经醒了。人很好,正在恢复中。”燕染坐到一边的椅子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半天后才轻声请求道:“我想去看看……漠儿。”听见这个名字,李夕持其先心中一怔,随即而来的是一阵狂喜。因为燕染终于认可了这个名字。“今日不朝。我就带你去见漠儿。”他点头应允,而后吩咐小厮立刻去准备。过了辰时,涟王府的马车便出了大门,沿着官道一路往南,很快来紫屏山南。李夕持的父亲乃是前代帝王,因此涟王这个爵位也只是从李夕持开始。风水术士亲自选定的陵区夹抱在两山之中,四围满是郁郁葱葱的林木。北方有水潺潺流过。因为陵区实际开始修建其实也不过两年的时间,墓室虽然已经建好,但地上的建筑还依旧在修筑之中。南边的一片开阔地里,扎了一支百十人的建筑队伍,加上一干眷属,也算是一个小小的村庄了。王府的马车绕过村庄径直向王陵而去,下一个缓坡,忽然煞住马匹。侍从掀开帘幕,眼前赫然是一扇嵌在土坡里的石门。“进去吧。”李夕持将燕染扶下马车,“漠儿在等着我们。”61新造好的墓室里有着一种生石灰的气息,其中又夹杂着隐约的香气。两个侍从走在前面,将通道里所有的火炬点燃。李夕持与燕染便默默地跟着后面。过了甬道,进了两重石门。他们便来到了停放棺椁的正殿。眼前平地上架起三座约一尺高的石床。左边那座上,已经停了一具小小的彩漆棺木,前面摆着祭奠用的陈设。燕染立刻停住了脚步。 第39章 燕染吃了一惊,不自觉的要将目光移开。而李夕持也显得很有些尴尬,立刻解释道:“刚才小秋在外面,对我说你已经不在这里了。我才进来……”燕染立刻明白是怎么一会事,他没有再说话,而是站起身来,想要伸手去捞岸边的布巾。李夕持见他没有什么反应,便立刻从芭蕉树边走了出来,涉水向着燕染靠近。氤氲的雾气中,裸裎的身躯若隐若现。当李夕持近得足以看清楚对方背上挂下的水痕时,燕染已经抓起了布巾,想要跨出水池去。情急之下,李夕持立刻抓住了他的胳膊道:“别走!”燕染迟疑了一下,微微转过身来,他一贯苍白的双颊被水汽蒸得微红,仿佛幼嫩的蔷薇花瓣,一时间竟令李夕持移不开眼睛。两人就这样默然对视了片刻,李夕持忽然将围在身上的布巾扯掉,整个人坐进水里,同时拉了燕染的手。“再泡一会儿吧,我帮你搓背。”“搓背?”燕染显然是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带着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次。李夕持点了点头,然后按住燕染的肩膀,让他坐回水中。感觉到燕染肩上肌肉的紧绷,他尽量放柔了声音,解释道:“你放松,我只是想帮你擦洗,这在中原,是表示感谢和友善的一种方式。”听着他这些似是而非的解释,燕染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你没什么需要感谢我的。”“可要向你道歉。”李夕持叹道:“我对不起,虽然已经说了很多次,可我还是要向你道歉。”他的声音从燕染身后发出,幽幽地缭绕过肩头,闯进燕染耳朵里。64他的声音从燕染身后发出,幽幽地缭绕过肩头,闯进燕染耳朵里。“从前,我把你从大漠掳到这里,只因为想要把你据为己有,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你的反抗那样生气,甚至对你做出那些……残忍的事。可我却没想到,你的肚子里竟然有了漠儿……后来我每每想到从前的事,都会觉得后怕,同时也终于明白,明白你不是我收藏的一件东西。因为有的时候,你比我更坚强。我现在爱的是这样的你,是一个完整的澹台燕染……请你以百刖的王子的身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好好补偿你,一定会补偿你……”说着,李夕持的大手开始不安分地动作起来。从燕染的肩头滑下,在水中潜行着,摸到燕染肚子上那道疤痕。虽然经过这段时间名医的日日诊疗,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但疤痕却还是无可避免的留了下来。新生成的皮肉微凸着,很轻易就能够被感觉到。泉水是温暖的,但李夕持手指的温度却更加明显。燕染不自觉地颤了一下,随即感觉到李夕持的另一只手也缠绕上来,搂住了他的腰。背后不再是僵硬的岩石与青苔,燕染感觉到了李夕持的心跳──就紧紧地贴着他的后背,带着灼烫的体温。不知不觉中,他竟然已经无处可退。李夕持的手在水中轻柔的动作着,将燕染揽进自己怀中。与此同时,他低下头,将炽热的呼吸落在燕染光滑的颈项上。淡淡的水汽之间,他看见自己怀里那具清瘦、洁白的身体慢慢染上一层粉红。“放轻松,把一切都交给我,这一次我一定会好好对你……”吻,在弥漫的水汽中轻轻落下,开始时只在面颊与额角,随后蔓延,落在唇角,再一点点地舔上去,小心翼翼地占领每一寸肌肤。等到那妃红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之后,再慢慢侵入,接成一个正式的、不容喘息的深吻。燕染觉得自己仿佛要被融化了。温热的空气通过呼吸进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晕眩着仿若坐在云端。李夕持独有的龙涎香气在他口中蔓延,令他窒息。朦胧中,那种香气又开始顺着他的身体向下滑动,舔过光洁的颈项与胸膛,潜入水中,吻住那小腹上略嫌粗糙的疤痕。然后继续下落,直到燕染下身那处依旧沈睡着的密境。“啊……”意料之外的亲昵碰触令燕染禁不住叫出声来,许久没有经历情事的身体敏感至极,一直沈睡的欲望,也慢慢抬起头来。就算是在最荒诞、最大胆的梦中都未曾出现过的景象。燕染知道李夕持潜入水中正在做什么。他无力地依靠在池壁上,感觉自己的双腿被大大地分开,感觉股间的欲望被某种柔软的存在所缭绕,变得炽热,跳动起来。他虽然没有刻意禁欲的习惯。但是来到涟王府这几年,对于情事方面几乎没有过任何的肖想。因此对于突然袭来的这一股情潮,竟毫无半点抵御的能力。没多久便闷哼了一声,眼前一阵花白。在高潮的余韵之中,他朦胧着双眼,看见李夕持浮出水面,嘴角带着一丝银液,顿时脸上一阵飞红。而这种红色,又转而成为了令李夕持移不开目光的存在。65在高潮的余韵之中,他朦胧着双眼,看见李夕持浮出水面,嘴角带着一丝银液,顿时脸上一阵飞红。而这种红色,又转而成为了令李夕持移不开目光的存在。“这里热……”低沈的声音贴在燕染的耳畔,“我们回房去。”说着,他也不待燕染回应,直接打横将人抱起来,用布巾严严实实地裹好了。自己再随便披上外袍,出了院子。温泉最近的便是揽菊轩。沈嬴秋在时,不喜奢华,便将屋子撤得如雪洞一般。待他一走,总管便恢复了陈设。院子里植了菊花,屋里薰着枯叶香,墙上挂着秋风东篱图,菊花石插案后是秋香色的帷帐。虽然早过了立春,但地龙依旧是热的。李夕持将燕染轻轻抱到床上,一手放下了帷幔。“当我还在大漠的时候,想着如果能把你带来,就让你住的这里。”他俯身下来,再次将一层层的布巾解开。然后一切的声息忽地戛然而止,只剩下满室活香缭绕舞动。夜,便不知不觉的深了。第二天,燕染醒来,发现李夕持不在身边。床上的被褥已经换过,而自己的身上也一片清爽。他爬起身,亵衣好好的穿着。床边的地坪上摆着一套衣裳。燕染起身,将衣服穿上,在屋里走了几步,除了小腹酸软之外,竟然也没有什么难过的地方。回想起昨夜之事,燕染脸颊不禁微红,他坐到桌边喝了一口水,便听见门口有人的脚步声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是李夕持,他穿戴齐整,手中拿着一卷谕旨,脸上放出红光。“你醒了?”他见燕染已经坐到了桌边,急忙问候,“身子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第41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只有这一个办法离开他的掌握了。”听见他这么说,沈赢秋的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可他并没有回头,一直一直向前走着,而当纷飞的大雪最终将他的背影掩盖之前,一缕似有似无的声音,却传到了李夕持的耳朵里。“爱做恨时好突唐,伤人终也遇情殇。忘仙乡里饮一杯,何须莽莽觅大荒。”李夕持心头一怔,似有所悟,再去看那茫茫雪地里,却哪儿还有沈赢秋的踪影?这一整天,雪越下越大,积在庭院里,竟比一年多前的那场更深了几分。自沈赢秋离去之后,李夕持便反复揣摩着那雪地里传来的四句话。他本不是俗人,很快就明白,这前两句是说自己曾经伤害过燕染,如今同样受到了情感上的打击。然而后面那两句,又是什么意思?李夕持细细思索着,但是直到雪霁了,他还依旧坐在窗前,愁眉紧锁。忘仙乡里饮一杯,饮一杯,是让他去喝酒么,可是借酒浇愁,又会有什么用?案上,套壶里的酒已经凉了。正巧小秋推门进来为暖炉添炭,他一眼便看见了桌上分毫未动的酒具,心中也是一阵黯然,便大了胆子问道:“王爷,您不喜欢仙人掌酒了么?”仙人掌酒?李夕持一愣,心中突跳。“你从哪里弄来的酒?”他追问道,“仙人掌不是这里随便能够弄到的。你是从什么地方买的酒?”小秋被他下了一跳,忙回答道:“是、是王爷回来之前几日的事情,城东边开了一家酒肆,专门买这种酒。那天有个百刖打扮的俊美青年,将一坛子酒送给总管。总管找人试尝之后就让我烫了一壶拿过来。”听完这句话,李夕持急问:“那家酒楼叫什么名字?”小秋想了一会儿,答道:“好像是叫忘仙楼。”李夕持一惊,浑身顿时腾起一股热潮,心脏也狂跳起来。他急忙转身掀开酒壶,拿起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紧接着整个人都变得兴奋起来。口中喃喃地喊着什么,竟然连大衣都不披,径直跑了出去。69城东,忘仙楼。当李夕持赶到的时候,这座小楼仿佛已经在皑皑的积雪中等候了很久。簇新的布幌“忘仙楼”在朔风中招展,楼前也被扫除了一条两三步宽的雪道。但来往的客人并不多,小楼三面又围着密匝匝的翠竹,乍看之下倒更像是一处僻静而别致的府邸了。李夕持披着满背的白雪,一路踉跄着走进楼里。顺手抓住了一个小二,急道:“掌柜是不是一个百刖人,快叫他来!”顿了顿,又改口道:“不不!他在哪里?我去找他!”那小二被他晃得晕头转向,却见他一身绫罗,也不敢贸然顶撞回去,心想着反正自家掌柜的也有能耐,于是便指了指后堂的方向。李夕持心中又是一阵突跳。立刻撇了小二往后堂奔去。四周静得可怕。在穿过积着厚雪的天井时,李夕持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青石板路上的冰没有除去,他跑了几步竟摔了一跤,却仿佛一点也不觉得疼痛似的起身继续跑。他绕影壁,横穿过草地,然后推开后堂的隔扇门。果然看见有一个身着百刖服饰的年轻人坐在桌边。却不是燕染。犹如兜头泼了一盆凉水,李夕持立定在门外。怎么会不是燕染?那酒明明就是燕染调配出来的味道,一点都没有错。可眼前的这个人又是谁?难道说和燕染有着什么关系?李夕持正在出神,屋内的那个百刖青年倒忽然笑出声来:“涟王爷?那酒看来是喝到了吧。”说着,他便主动起身,向着门口走来。靠近后,李夕持便闻见这个百刖青年的身上带着一股药香,这让他恍惚中忽然想起了什么。可还没有等他开口,隔扇对面的落地布帘被掀开了。从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申玉,亮儿你来抱。我和涟王爷有话要说。”是郑长吉,他手上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孩。孩子正在熟睡,小小的么指放在嘴里吮吸着。那百刖青年看见孩子,立刻转身走了过去,接下了那个熟睡的孩子。看着他一脸溺爱的模样,李夕持终于明白了什么。这个青年就是百刖名医姬申玉,是郑长吉孩子的另一个父亲。虽然他们之间也曾经有过波折,但是今天看来,一切的颠簸都已经成为了过去。郑长吉将孩子交给姬申玉,然后径直走到了李夕持面前。微笑道:“此处风大,王爷不如进来说话。”70可李夕持又哪里等得急?一手撑住了门框,硬生生地答道:“我去大漠找燕染,却听说他被你们带走了,燕染得了什么病?你们为什么要带走他?他现在在哪里?在哪里!”郑长吉被他这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啼笑皆非,只能静静地等他说完了,才轻轻地回答道:“他没有的病。只是他住在那片荒漠的毡包里,要什么没什么的,实在对于他的身体不好。再加上有的药物确实只有焱朝才有……”李夕持听到这里,脸色煞白了,立刻打断道:“怎么没有病呢?不然要药做什么!”郑长吉见他这样激动,反倒不急着把事情说清,反而迈了一步到门外,指着不远处的一座暖阁。“王爷,如果您不这么着急的话,其实可以亲自去燕染本人,他就在暖阁里,你悄悄的进去,不需要敲门……”还没有等他说完,李夕持已循着所指的方向跑出了两三丈。暖阁离后堂并不远,却包围在一片深深的竹林里。在距离屋门还有七八步的地方,李夕持停下脚步。他以最快的速度抚平了呼吸,放轻脚步,轻轻地掀开暖帘,然后推门。一股融融的暖意扑面而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仿佛正踩在极脆弱的瓷器上,不敢弄出半点的响动。屋子里,很安静。静到一根针跌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够被听见。但是透过屋子正中央的落地绣花屏风,李夕持却能看得落地花罩后面的床上,幔子是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