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1章 山河怀璧 作者:杜冒菜简介从三十年前羁绊至今。之所以没有退路,是因为步步往前时,早已挥刀自断身后路。愿天下和你,尽收囊中。—— · —— · —— · —— · —— · —— · —— · —— · ——平怀瑱x何瑾弈(李清珏),双主角,年上楔子又逢时节暮雨正稠,本是怡人气候,院里亭下却有人大汗淋漓地伏睡于石桌之上。月色披肩绣着云纹,随周身微颤着,如风云般涌动不息,直到片刻之后,缓缓地落至足旁。少了御寒之物,凉风便丝丝地往脖颈里蹿,李清珏舒服了一些,额角的冷汗却依旧大滴大滴地淌着,嘴唇嗫嚅,听不清在说什么。身后有谁鞋履踏水,仓促行来,收伞入亭,将落地的披肩拾起。正欲为他覆上时,来人却愣了愣,视线凝在他汗湿的半面脸上,被刺得揪了一把心。平怀瑱抬袖去拭,李清珏惊醒,转瞬瞪大双眼,死死地攥紧他朱色衣袍。一朝天子,弃婢女仆从,独身一人冒雨赶来,都换不了李清珏一个安稳。暮色沉沉,夕阳挥洒着最后一丝余晖,平怀瑱背光而立,李清珏带着朦胧思绪看不清他,恍惚间还以为是从前那个年不及冠的孤傲少年。眼睛适应许久,平怀瑱一动不动,李清珏愈渐瞧清楚了他。稚嫩容貌早被风霜洗得成熟,带着左眼角的那道狰狞伤疤,显得煞人。相顾无言,少顷,平怀瑱蹲**来,攥着的披肩搁在腿上,用不足以惊着他的声音询问:“又梦着什么了?”话语较之风雨声更轻缓一重,李清珏险些听不清。“没什么。”他轻描淡写,垂下双眼遮掩眸色,不再看他。平怀瑱胸口疼得想笑,想起许多年前只愿望着他的清俊孩童,垂髫之年,双眸明亮澄澈,不染尘垢——那时何瑾弈还不叫李清珏。平怀瑱却不知道李清珏梦的正是那时的事情。李清珏怀念当年年仅六岁的小太子执着他的手进太学院,一众幼齿,没人能欺负了他。幼时其乐无穷,可倘若能够再来一次,他选,定选不遇见皇家人。平怀瑱亦然,心知李清珏若非遇见自己,兴许能比现在活得更好。可惜木已成舟,到此三十载,刀尖舔血都过来了,就再也不愿意放开。任他挣扎,都只能是他的李清珏。第一章 三十年前。宏宣十年春,二月初三,举宫上下一派喜色。皇太子六岁生辰,宏宣帝临乾清殿设宴,自申时而起,戌时方止,广宴群臣。席间以乐侑食,歌姬伶人数百,红袖翻飞,丝竹绕耳,生生令品味至极的御宴也失了几分颜色。奢华之貌倒不出席间诸位的预料,毕竟当今太子最得宏宣帝宠爱,天下无人不知。皇恩之盛,惹人欣羡便易得人嫉恨,觥筹间尽藏窃笑嘴脸,低低咬几句不合时宜之话,继而噤声,作出一副不再多言一字的姿态。好在六岁幼童瞧不清这些,只对着吊高戏嗓的粉饰角色好奇地偏着脑袋看,不懂那咿呀唱词是什么个意思。看了一会儿,平怀瑱看出了瞌睡,转转身子去扯立在后头的乳娘袖角:“阿嬷,瑱儿……”乳娘俯身,平怀瑱小声道完后头的话。她摇头一笑,知道人有三急,也知道小太子其实应当不那么急,只不过是小孩儿天性,乏了沉闷宴席,随口诹个借口,想溜出去吹吹风。“太子理当同皇上请示。”乳娘轻声回他,身同半个母亲,眸里宠溺。平怀瑱眨眨笑目,“啪嗒”一下碰翻了桌上的果子酱碟,桌下小脚挪一挪,方巧令那甜丝丝的酱汁儿淋在脚背。乳娘忙要替他擦拭,又见他起身跑了出去。尽管年幼却知冷知暖,平怀瑱虽没了亲娘,但知身为天子的父亲格外疼他,无甚规矩便近了跟前去,小身子像模像样地行礼:“父皇,瑱儿不慎污了鞋履,可否先行回宫?”宏宣帝闻言搁下酒盏,还不知他那点儿小心思,看他故意露出以佐证的鞋面,御赐的绣金赤履,酱汁儿毫不心疼地淋在履首镶嵌的圆润宝玉上,顽劣大胆,也是宠坏了。然而宏宣帝还是笑了笑,颔首后向他招了招手。平怀瑱上前几步,被父皇揽近寸许,在耳边哄道:“瑱儿换了鞋履早些回来,你爱吃的紫龙糕还未呈上来。”平怀瑱笑弯了双眼,咧嘴点点头,又施一礼便转身跑去。乳娘躬身退下,离了大殿急急追去,身后看似漫不经心的席上诸位,视线尽悄悄地往这边瞅上几眼。“太子聪慧,不似凡儿,年纪轻轻便得皇兄风姿一二,”座中睿和王趁圣心正好,举樽相对,“平崴盛世定绵延万代,此乃天下子民之厚福。”宏宣帝听得面色和悦,拾起酒樽邀他共饮。睿和王道起话来中气十足,虽戏声扰耳,却能令殿中诸位皆听得分明。不远处的尚书令静静地搁下食箸,隔桌荣夷公酒饮微醺,不免失了几分仪态,瞧着方才一幕也不知想些什么,忽地便对着殿中娇美花旦低声笑道:“这腌臜戏子何时都能进乾清殿里来了?”尚书令何炳荣微一蹙眉,瞧四下仿佛并无他人听见此话,再一看荣夷公醉得身子都往自己桌处偏了偏,许是喝得多了,随意便挑了他来放肆言谈。何炳荣心头叹息,只怕惹一身腥臊,一字不回。荣夷公见他如此才心下一惊,顿时酒醒大半,悻悻坐直身子,后怕着方才那话给有心人听了去,如此慌了一会儿,又刻意寻个由头与何炳荣互敬一樽。何炳荣玲珑心思,想也不该得罪这位,权当什么也不曾听见过,顺势给他铺够了台阶。殿内锣鼓堂堂,戏曲上了高潮。溜出大殿的平怀瑱脚步轻快,把乳娘甩了老远。傍晚时候天际霞红,和风如软绸,平怀瑱穿过泰和门,兴致高昂地往寝宫跑。未至旭安殿前,便见一众婢女姐姐托着道道银盘迈碎步往皇后娘娘所在的凤仪殿去。平怀瑱记起来了,今日臣子进宫赴宴时个个携了家眷,方才在席上却未见着谁家夫人,原是都在皇后娘娘那儿用膳了。凤仪殿中曲乐声似山泉清脆,舒缓逸出,不似乾清殿那般闹哄哄的,父皇请来的戏班子算得热闹,但着实吵得慌,平怀瑱只是没说自己其实并不喜欢。想着,调皮心思上来,也不顾鞋履污秽,脚跟一转就溜了进去。 第3章 何炳荣心绪愈紧,面上仍作得轻松喜庆,应和着送走了王公公。府门闷声合上,何炳荣叹息摆首,身后行来温柔女子,为夫君覆上一件防风外衫。何炳荣回身敛眉:“夫人啊……”李如茵唇边浅笑波澜不惊,似比家主更为沉静,委婉点破他心中症结:“敢问夫君此刻所忧为何?”“忧家人平安。”“夫君错了,”李如茵摇头,“或进或退,身在朝中都身不由己,难保平安。这一片林子里,还是正座那位根基最稳,若定要抉择,自然是挑最粗壮的那棵……唯有如此,方可保何家安泰。”何炳荣听得滋味难言,李如茵字句在理,点醒了他。他身在朝堂,选或不选,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刀,倒不如干脆利落,尽人事,听天命,祈愿着有朝一日可干净抽身,辞官而去。“难为夫人思虑良多。”何炳荣轻拥李如茵,只愿万事如夫人所言,能保家中万全。小小的何瑾弈站在远处偏头瞧着,不谙世事,尚不知方才一道圣旨的分量,更不知昨日母亲提点他背下的那首《赏牡丹》,将会掀起怎样的风浪……第二章 李清珏自回忆中醒来。廊外天色已晚,凉风拂窗槛,院中树影斑斑,于暗夜薄雨中有如鬼魅。室内灯烛将一人身影打在墙上,他偏头去看,瞧那人影似在凝视自己。李清珏低声送客:“皇上该回宫歇息了。”房里一片静谧,半晌后平怀瑱才摇头应道:“我今晚歇在这里。”李清珏心中苦笑,实则早已习以为常。当朝天子,动辄留宿臣子府上,李清珏想也能料到世人当如何评说。风雨声不歇,李清珏阖拢窗栏挡了丝丝缕缕的寒风,转身往寝房外行去:“还落着雨,皇上不愿走便罢了,臣去书房。”方行了没两步,手臂便被攥紧,他回头对上平怀瑱挣扎不已的目光,听他问得咬牙切齿:“你便如此不愿与我相对?”李清珏一时无言,不过沉默一霎,平怀瑱便似抓住了他的不忍,忽而放缓语气,连同手掌也松下力道,近乎祈求般问道:“留下来罢?清珏……”李清珏如墨双瞳望着他,微挣手臂却令平怀瑱攥得更紧,只好无奈开口:“臣唤人送水来。”平怀瑱这才松了他。素来沉稳大气的皇帝,此刻这一惊一乍之态,竟同幼时犯下错事时无不相同,懊恼里带着自责,只是如今更多出几分痛苦。李清珏不欲深想,至廊间唤来婢女烧水。院里丫头福身应下,半声不敢多问,似习惯了这不同寻常之景,更无一人敢将此间事向外人透露分毫。然而看似了无风语,李清珏却深知,关于他“以色侍君”之言,在这两年前间悄生悄长,忽于一刻便至传遍朝中人耳。李清珏不计较,是因没人冤了他,他无从计较,若非还懂得在其位谋其政的道理,怕早不知被那些人给弹劾成了什么样。夜里风凉,屋外浅雨相伴,室内仅余铜盆中清水搅乱之声。李清珏吹熄灯盏,更衣入榻,面向墙里睡着,将大片铺席余出。少顷身后有人躺下,垂了床帘向他靠近些许。黑暗里骤然出现沉沉一道叹息:“最怕你不肯理我。”李清珏闭紧双眼,脑里浮现出平怀瑱幼年模样,想起那时他格外顽劣,带自己在御花园池上戏水,一不小心害他落进水里。李清珏尚不会水,被救上岸后整个儿瑟瑟发抖,说不出是惊的还是冷的。满脸悔恨的平怀瑱一面急着令人烧水供他沐浴,一面抱紧他叨叨不休:“瑾弈瑾弈,都怪我,你可别不理我啊……”彼时李清珏想,只要他没给淹死了,便绝不会不理平怀瑱。身体突然被人从身后拥住,平怀瑱隔棉被揽他在怀,在他挣动前低语道:“清珏,让我抱一会儿。”诉求之意轻落耳中,李清珏愣住,僵硬四肢缓缓放松,未再同先前那般拒之千里。平怀瑱往前偎了偎,在他后颈深吸一气,然也仅限于此,只怕引他不悦。“这么些年,还当你最懂我。”似有若无的叹息拂在枕畔,李清珏只当自己睡了,不曾睁开眼来。然而此话却似魔咒般不肯散去,扰了他整夜清梦。其实何尝不懂,而是难以面对。他与平怀瑱在这路上行了三十余年,任风雨袭背,从不回头,每逢绝路只盼着柳暗花明,如同望梅止渴,任由血汗倾洒,亦不计代价。直到最终云开雨霁,他却仍竭力求不来一身清净,才知所谓花明之境不过海市蜃楼。无甚悔或不悔,只可惜一句杨梅涩口,了无甘味。不过事到如今,一切已成定局。平怀瑱如他所愿登基为帝,掌天下生杀,既如此,他希望盛世绵延,江山永固。近来朝臣接连上奏,言辞恳切,奏请延狩帝广纳后宫,择贤立后,李清珏自然深谙其理。自古以来国不可无后,更不可无储,而平怀瑱登基两载至今,后宫既无妃嫔,膝下又无子女。他不惧朝臣非议,独怕平怀瑱难得善终。李清珏无法袖手旁观,平怀瑱却始终置之不理,一味推脱,若被逼得狠了,便向来谏之人冷冷问上一问:“爱卿以为朕年事已高,急着为朕忧虑龙嗣?”如此便惊得大臣伏跪在地,万般忐忑地开罪:“微臣惶恐,皇上正值壮年,万岁万岁万万岁!”“便退下罢。”平怀瑱将人遣走,令人拦在院里,谁也不见,却算漏了一个拦不住的李清珏。李清珏一袭官服行至御书房内,亲近如斯之人忽而俯身行跪,于平怀瑱诧异眸色中出言相谏:“凤仪宫久旷,臣请皇上择贤立后。”平怀瑱望着他,眸底如风作啸,将盛怒席卷其中,许久才堪堪平静下来,那手中笔杆用力杵着宣纸,早已坏了狼毫。“你再说一遍。”李清珏无波无澜:“请皇上立后。” 第5章 “无妨,你常来宫里与本宫说话,本宫见着你也着实高兴,倒无甚费心的,”皇后微微露笑,罢了忽而话锋一转道,“不过王妃来得越发早了,太子晨昏定省都不比你及时。”承远王妃心口微跳,听那幽幽语气似有几分别样意味,只得默不作声。然这半分异样转瞬即过,皇后已再笑开来:“本宫说笑而已,王妃可莫当真,快些坐下罢。”“多谢娘娘。”承远王妃如言落座,为免尴尬,对身后棠梨使了眼色,令她将灵芝中极品那盒献与皇后。棠梨心领神会,双手托呈灵芝躬身上前,至主座前跪下,讨巧道:“皇后娘娘,王妃前日得了两朵极品灵芝,特来献给娘娘。”“王妃客气。”皇后颔首,身后婢女上前接过礼盒。承远王妃见她喜欢,顺势接上话来:“这灵芝自海琼岛而来,极为难得,留在臣妾这儿实在浪费,娘娘凤体尊贵,理当享用。”“王妃如此有心,倒令本宫难为情了。”承远王妃抿唇浅笑,正欲再与之客套两句,忽闻廊外轻快足音,有小孩儿正跑过来。她顿时心中一动,眸光喜悦地望向堂外。小小的平怀瑱承着她的目光跑进屋里,离得近了才规规矩矩地收敛脚步,像模像样地行礼问安:“儿臣来给母后请安。”承远王妃暗自心酸。“快到母后身旁,”皇后怡然自得,哄平怀瑱靠近,拂顺他跑乱的鬓发,打趣道,“今日瑱儿倒还准时,不同往日那样拖拖踏踏的。”“嘿嘿。”平怀瑱撒娇似的同她说话,“母后,瑱儿时常准时的。”话落才发觉一女子静坐一旁,一直将那目光柔柔覆于他面上,转眸望去竟是承远王妃,顿令他惊喜地眨了眨眼,“咦,王妃来了!”“太子。”承远王妃起身福礼。平怀瑱虽不常常见着她,但每每遇上,都觉这位王妃对他亲切得不得了,因而内心喜欢,也顾不上什么礼节分寸,一溜脚跟便凑到跟前去热络。“王妃许久不来了,这回进宫里,给我带糖子儿了么?”承远王妃眉目间盈着少见的雀跃,取出早便备好的桃花糖给他,一边替他打开纸包,一边笑道:“民间的糖子儿算什么好的,太子在宫里要什么没有,竟不嫌弃这个。”“这个好吃呀!”平怀瑱捉两颗塞进嘴里,余下的也不客气,重新包好往自个儿衣襟里揣,“我要留着,分给瑾弈吃,王妃便全都赠给我了罢。”“都给你。”承远王妃连连点头,怜惜看他许久,一时不忍竟问道,“太子近来功课可好?”身后棠梨微惊,瞟见皇后越渐不喜的神色,忙低声提醒:“王妃……”承远王妃如梦初醒,窘迫之色浮上脸庞,然出口问话却已收不回了。平怀瑱倒没想得那样多,只知皇后疼他,王妃也疼他,大着胆子便将昨日堂上之事给抖得干净:“功课挺好,就是老爱瞌睡,昨儿下午被师傅逮个正着,被点了问题……可我聪明啊,还是答上来了,哈哈!”承远王妃忍俊不禁,纤指掩口笑出声来,别话却不好再讲,安静地等着皇后开口。皇后面色稍霁,佯作批评:“瑱儿不可骄傲自大,还需勤于学习,莫教你父皇失望。”平怀瑱转向皇后,笑脸卖乖:“瑱儿知道,母后可不要告诉父皇。”皇后无奈摇头,随后两相沉默,竟与承远王妃双双说不出话来。平怀瑱不曾察觉气氛诡异,还是小孩儿心性,独自欢快地闹了一会儿,直算着时辰想起何瑾弈快进宫来了,这才行礼告退,高高兴兴地离开。承远王妃亦不再逗留,得了皇后首肯,乘肩舆往秋华殿宜妃处去。轿上垂帘阻隔少许清风,盛夏时节即便是清晨也倍显闷热,承远王妃只觉憋得透不过气来,胸口胀胀地泛疼。“棠梨。”“奴婢在。”她落寞苦笑,把声音压得极轻:“我也想……听他叫一叫‘娘亲’……”棠梨垂首不应,唯恐王妃情难自禁,说出更多荒唐话来,想了想,柔声哼唱起舒缓民谣,予之安抚。歌声浅似溪流,绕不过宫墙,仅环在肩舆一侧。承远王妃闭上双眼,把雾气敛回眸底深处。第四章 静下来的凤仪殿中,婢女燎燃几点清神香,回到座旁替皇后揉按隐隐涨疼的额角。皇后凝着一双柳叶眉,微抬手指遣退室内闲人,同贴身婢女怨道:“雁彤……你说她来上一回,本宫这头便痛上一日,如何是好?”被唤雁彤的婢女指心挪一挪,往皇后扶着的地方揉按,话里小心宽慰着:“奴婢以为,娘娘当放宽心。”话落见皇后并无不悦之色,才又大着胆子接道,“太子永远都只能是娘娘的孩子,那些个事,即便是皇上也绝不允谁摆到明面上来。况且正因如此,王妃才是自己人,为了太子绝不会有二心。”“是啊……”皇后懂她话间道理,受了几分安抚,眉头却还锁着,缓缓叹出口气,“本宫也不是不明白,她从本宫这儿抢不走瑱儿。这宫里危机四伏,如今更连六皇子也出生了,瑱儿能多个人疼爱保护自是好事……可本宫心里总是过不去,每每见着她那眼神,好像时刻都在提醒着本宫,瑱儿身子里淌的是她的血,本宫难受得紧……”“娘娘切莫这样说,娘娘只管记着,太子的生母早便没了,世上没那个人。”皇后沉吟不已,良久点了点头。“好,那本宫就当她没了。”雁彤不再接话,静静地为她纾解头痛。话里承远王妃不知此处皇后心思,方随肩舆赶至秋华殿门,临入殿前才知宏宣帝竟也在此,一时进退两难,踌躇半晌迈进房中,故作平静地上前行礼。“臣妾拜见皇上,贸然前来,不慎冲撞圣颜,请皇上恕罪。”“王妃不必多礼,”宏宣帝免了她的礼,自宜妃床畔站起身来,坐至窗边榻椅上去,“来人,给王妃赐座。”房里小太监忙搬来紫檀灯挂椅,放置于宜妃床脚处。承远王妃福礼谢过圣恩,再问一声宜妃的安,从容落座后含笑关切道:“昨日听闻娘娘喜讯,今日便想来道声恭喜,娘娘不会嫌我唐突吧?”宜妃尚在月中,半卧在床,产后并无虚弱之色,不过一日便已面色红润,不难瞧出君恩之盛。此刻听承远王妃这般说话,又有皇上在旁,忙温婉应道:“王妃前来探望,我感激还怕不及,又怎会嫌你呢?”承远王妃表情浅淡,言语亲近,神态却始终不冷不热,侧身从棠梨手中接来雕花木盒。“娘娘如今正是补身子的时候,想来殿里也不缺什么,我不知拿什么才好,只好寻了这朵上品灵芝来。”“王妃好生客气,”宜妃示意婢女上前去接,收了人家的礼,自当回敬一二,“萱月,今晨厨房不是做了金玉枣泥羹么,快盛来一碗给王妃品尝。”“是,娘娘。”承远王妃先前才在皇后那儿吃了半碗燕窝糖水,此刻却不好推拒,只好向宜妃道谢。等待时候,宜妃又与她闲谈,方为人母,总爱说起幼子,道六皇子尚在乳娘那儿,不巧还未送来房里,没能给王妃看看。 第7章 年幼尚不知老,不过平怀瑱会天马行空地去想,想数十年后还与何瑾弈亲近如故,哪怕牙掉光了,也还能一起尝尝桃花糖。第五章 落水一事没让何瑾弈出什么状况,却令太子染上风寒,在傍晚之后愈发厉害地咳嗽起来。整个旭安殿急得团团转,太医三两个地往殿里请,急着为太子诊脉开方,就怕皇上与皇后怪罪下来。平怀瑱趴在床上咳嗽,头昏脑热,想不清事情,晕乎乎地还在嘴里喊“瑾弈”。伺候太子的小太监蒋常伏在床侧仔细听,好半天听清他的问话:“瑾弈也受凉了么?”何瑾弈早在寅时出宫去了,此刻是否安好无恙,蒋常岂会知晓,但眼下平怀瑱关心,他只得顺着话安慰道:“太子放心,何小爷好着呢。”平怀瑱呼出口气,宽心睡觉,不甚踏实地睡了一会儿,忽又交代:“寻个人传话,令瑾弈明日不要来,免得好端端地被我害了。”“怎的被你害了?”床畔蓦地传来宏宣帝的声音。太子睁开双眼,不知父皇何时进来的,茫然望着他。“自己都成这模样了,还念着旁人?”“父皇,儿臣参见父皇……”平怀瑱向宏宣帝问安,身子没见起来,还那么趴着,宏宣帝也不计较,温厚手掌试一试他的额温。“不见得烫,休养两日,往后学得老实规矩点儿。”平怀瑱瘪嘴,心想还是母后温柔,就会心疼地哄,绝不在这时候还教训他。正想着,庭院里便响起传唱声,是皇后赶来了。平怀瑱“嘿嘿”一笑,等着皇后行入室内,翻一翻身,伸出胳膊遥遥撒娇:“母后怎么才来?”皇后行上前来,向宏宣帝福身施礼罢,迎过去心疼地摸摸平怀瑱的脸颊。“白日时候不还好好的,怎的天晚了还闹出风寒来……怪母后不好,没仔细看顾着你。”平怀瑱得意洋洋地受着宠,没觉得难受不适是件多不得了的事,反倒心里乐滋滋地莫名自得。仗着病者为大,平怀瑱恃宠生娇,拖着父皇讲了许多故事,多是曾经历朝历代将士戎马一生的传奇。宏宣帝不无耐性,直至天色全暗,殿内灯烛尽燃才起身离开。原本沉浸其中的皇后恍然回神,站起身来送宏宣帝出殿,禁不住出言相邀:“天色已晚,凤仪殿里凉着山楂茶,皇上说了许久话,不如去臣妾那里饮上一碗?”“下回,”宏宣帝摆首,足下未停,“皇后有心,不过宜妃身子虚弱,朕今晚还去看看她。”皇后闻言哑然,不再劝说,对其背影福身尊送,心里恨极了宜妃,殊不知宜妃却同是恨极了太子与她,竟整夜未能等到予她承诺的皇帝。两处皆不留的宏宣帝回寝殿更换常服,仅携随身太监,在暗夜掩映下离宫,乘车架往京中承远王府去。王妃庭院里,刚止息了一场风暴。白日时候,回到王府的承远王妃请来医师诊脉,得知已有两月身孕。承远王不多时知悉此事,当下面色无恙,到了晚上却喝得酩酊大醉,闯来王妃房中,喷着酒气摔得满室碎瓷。王妃定坐床尾,随他置气,直到他瞪着猩红双目怒至身前,以掌狠狠掐住她的脖子。“贱人!”承远王妃几欲窒息,挣扎着弯出笑容,艰难地道出几个字来:“不能人道……偏却娶我……”承远王咬牙切齿,手掌难以控制地颤抖。“王爷!”棠梨崩溃地攥他手腕,跪在其旁哀声乞求,“王爷,王妃快不行了……”承远王松手,泄愤般掴到棠梨脸上。王妃扶着床栏咳喘片刻,抬头满面泪痕地低吼:“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我早名正言顺与他相守……何至于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孩子认别人作娘!”承远王怒不可遏,握紧的拳头却未落下去,颓然往后退了半步。锦衣玉食的皇家贵子,却生而天阉,是他这辈子最难启齿的耻辱。可虽不能人道,作为男人也知七情六欲,亦懂得一见倾心之味。当年王妃正值最好年纪,大方清丽,如高枝上难撷的脱俗玉兰,最能彰显他身享权贵的体面,与求而不得的私欲。只可惜阴差阳错,皇帝先他一步与王妃相逢,却又不可不因皇太后之意而将自己钟意的女人拱手相让。可若那时宏宣帝就已知晓承远王身有隐疾,恐怕绝不会将王妃让与他。承远王觉得自己悲哀,然而每每面对王妃的怨怼,却又心虚至极,仿佛自己当真如她所言,一手毁了她本有的幸福。室内死寂,承远王妃满目恨意,冷冷地望着他。承远王浑身脱力,步步后退,酒气熏得他头昏脑涨,半晌后转身离开,只当自己从没来过。棠梨从地上站起身来,忙向床边行去,拿手帕替王妃拭泪,抚着心口为她顺气,轻声劝哄:“王妃莫要动气,权当是为了您肚里的孩子吧……”承远王妃抿唇不语,缓缓地抚上腹部,良久如自言自语般回道:“这孩子,我要留在身边,谁也别想再带走……”寝院早在王爷来时便清走下人,无风无月,枝叶无声。棠梨不愿唤人前来,独自蹲在地上,将瓷屑一片片清扫干净,伺候王妃梳洗更衣。承远王妃渐渐静下心神,伸手抚了抚她红肿的脸颊。棠梨心中一暖,觉得此事太过荒谬悖伦,世人难容,如若连她都不能好好地体贴照顾着王妃,只怕王妃的日子会更加难过,想着便摇头笑道:“不疼。”棠梨自六岁起跟着承远王妃,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承远王妃不难猜到她心中所想,一腔感激不知如何表述,默默无言,寻来化瘀膏为她涂抹。不多时,院里传来几许动静。棠梨熟悉,与王妃相视一眼,随后离开房间未再回来。承远王妃静静望着垂帘处,片刻后望见来人,泪水扑簌簌往下滑落。“皇上……”宏宣帝微讶,房中陈设已被棠梨收拾得整整齐齐,王妃着里衣倚坐床栏,鬓发如瀑散下,温婉秀丽,瞧不出有何异样。若非那双眼睛,宏宣帝断然不会猜到方才发生过何事。 第9章 第六章 回忆喜人,平怀瑱指腹轻抚画卷,唇角勾起些阔别已久的笑容。当年想着要好好珍藏这画,到如今重温旧事,才恍然察觉竟已过了这样久了。这幅潦草画作笔风稚嫩,可在平怀瑱心里千金难抵。他庆幸那时虽小却懂得珍惜,没把这画纸给丢了废了,而是精装细裱地收进檀木盒里,令卷轴常年不坏,且染上怡人檀香。御书房的雕花木门传出轻响,蒋公公止步帘外,躬身询问:“皇上,茉莉发枝,御膳房的人摘了几朵最嫩的花苞,做了今夏第一碟茉香糕,您可要尝尝?”平怀瑱闻言抬首,寻声望向垂帘,没急着回他话,吩咐道:“请李大人进宫,就说朕有话同他讲。”“待他来了,再把茉香糕呈上来。”“嗻,奴才这就去。”蒋公公心里通透,不需问清是哪个李大人,退出房去,令人快马出宫传请李清珏。约莫半个多时辰,李清珏才姗姗来迟,官服蔽体,想来耽搁一阵便是为了更衣打整。近来李清珏面圣总是严谨得体,百密无疏,平怀瑱知他绝非拘谨敬畏,而是为了同自己置气,有意把疏离挂在脸上。“微臣……”“清珏,你来。”未及行礼平怀瑱已将他打断,诸多芥蒂仿佛皆为虚无,眼含笑意唤他走近身旁。李清珏微一愣神,从言行至书桌一侧,见桌上铺陈着洁白宣纸,平怀瑱正落下第一点墨,晕出苍郁古树,行云流水,笔墨横姿,随即将笔递来。他接到手中,脑里不知缘何浮出零星旧景,走笔勾勒出闲桥堤岸,面上神色愈渐愕然,似有所忆。待收手,平怀瑱再取笔,余下画卷一气呵成,生动孩童跃然纸上池中。李清珏觉万分眼熟,又见他从旁取过那卷旧画展开,两相对比,何其相似。新画油墨未干,画技精湛,御花园池景几可乱真;旧画墨痕经年,笔触稚嫩,反衬得童趣横生妙不可言。平怀瑱执笔于新画一角书下苍劲几字:念与瑾弈落水。故梦开闸,李清珏冰霜瓦解,神色为之松动,眼底卷着繁复情绪将那画卷久久凝视。直到不知几时,帘外传来人声:“皇上,御膳房送茉香糕来了。”平怀瑱允人入内,宫婢随声挑帘,将盛着精巧点心的白玉碟儿与清水置下方行退离。他往窗畔以清水净了手,回桌拈起一小块糕点送到李清珏嘴边去。“蒋公公方才说,这是入夏第一碟茉香糕,你来尝尝味道可好。”李清珏难以拒绝,就着他手吃到嘴里,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听他又问:“可比桃花糖还甜?”多年未再尝过桃花糖,李清珏几乎忘了是何滋味,但仍摇头:“桃花糖更甜。”平怀瑱闻言不语,抬手以指腹拭去他唇边糕点碎末,不作追问,只将他看着,那目光令他无处遁形,不期然往后退开半步。平怀瑱欺上前去,忽而换作迫人称谓:“朕再说一次,朕这后宫里头不会有人。你若依旧固执己见,非要朕立后,朕便立你一人。”李清珏垂首又往后退,平怀瑱及时伸手阻他,手掌扣紧后腰,即便他再不愿听,也把心中想法尽数道来:“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后宫只求一心人,还是迎娶男后,告与天下,你自己选。”李清珏徒然听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气萦在肺里,直逼红了眼眶,好半晌才抬头看他,自嘲问道:“臣有得选?”“我并非迫你。”“那若是由皇上选,可要选臣做一世佞幸?”平怀瑱无奈至极,轻叹出声:“我不该选你做朝中臣子,该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将你好生藏着,令谁也瞧不见。总之万般皆可,唯独立后一事我听不得你说。”李清珏无言以对,心中苦笑暗想,那这佞幸帽子,是如何都要扣他一辈子了。也罢,早在此间身浴腥血,从来做不了一世好人。既如此,再做一世佞臣又如何,终究无甚区别,合该是这数十年来身赴修罗的报应。若平怀瑱难得善终,那这恶果他陪着一起尝,世间炼狱陪着一起堕。“清珏,你应我一声。”李清珏合眸颔首:“好,臣不再提。”平怀瑱缓缓释出一口长气,拥他许久,轻吻落到眉间。立后之事,僵持一旬,终得融冰消解。李清珏信守承诺,不论朝臣如何急切,都不再向平怀瑱施压半字,由他空置后宫,摆着那副眼不见观耳不曾闻之姿,进朝司其职,退则与平怀瑱闲庭信步,阅书写字。朝中臣子倒还有不愿松口的,平怀瑱随意逮了一个,心慈手软地罚去半年俸禄,虽不算苛责,却有杀鸡儆猴之用,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纯月之初,万物清脆葱茏。气候日渐温热,李清珏一架竹榻置于院间,躺在上头能覆着暖阳舒舒服服地憩上许久。而他今日一觉未醒,竟寐至戌时月升,平怀瑱逢暇出宫,入其寝院一眼便望见如此景象。蝉虫啼鸣躁耳,平怀瑱放轻脚步上前,缓缓坐到身旁,解下轻薄外衫为他披覆挡风。竹榻随之微生轻响,李清珏偏了偏头不曾惊醒。院里仆从皆已遣下,柔嫩树叶随风往下飘落,平怀瑱伸手挡在李清珏面上,接住半片儿叶,揉了一揉,指间心里分外绵软。如此体贴陪伴好一会儿,李清珏才双眼微动,悠然转醒。平怀瑱伸手抚他侧脸,听他含着未消睡意,闭上眼问:“几时了?”“戌时过半。”李清珏撑身坐起,后知后觉地抬眼望月:“睡了挺久。”“用过晚膳了?”李清珏闻言颔首,平怀瑱暗感欣慰,想他沐休之日能好好歇上一歇也是难得。“臣方才做了好长一梦。”“梦见什么?” 第11章 不过睿和王倒不放肆旁的,花花肠子只搁在那柔媚盈香的女子身上,挥霍着享之不尽的荣华,只管把瞧上的女子一个接连一个地抬进府里。然而多年过去,睿和王膝下竟单只一独子,正是平非卿,年方六岁,为王妃所出。六岁的平非卿总端着超出年纪的沉稳,与父亲的性情大相径庭,宏宣帝见过数回,笑言他是随了母亲。平非卿仰着小脸向宏宣帝回道:“回皇上,母亲常教导卿儿慎思笃行,宁静致远。卿儿虽还不懂,但定会听从母亲的话,习文练武,修身养性,待有朝一日能为皇上分忧。”宏宣帝闻言大笑,堂堂天子竟蹲**来,在平非卿稚气未褪的脸上捏了一捏。如此,睿和王世子平非卿便被送进文萃殿里,同年且九岁的六皇子平怀颢一道学习。平怀瑱在殿外瞧着,堂里平非卿眉眼认真,小小年纪一脸严肃,总令同岁小孩儿不愿亲近,到头来还是平怀瑱陪他说话多些。日子久了,平非卿也爱听他教训,往脑子里塞些太子讲来的道理。平怀瑱有些话轻易说不得,暗地里却觉得这位宫外的弟弟竟比宫内各个都更亲他,看似不苟言笑,实际心里软乎乎一片,是个讨喜的孩子。然而皇家子弟不同寻常百姓,平怀瑱心知喜欢的不能偏爱过度,憎恶的亦不能浮于其面,如此往来,最可长久。室内师傅点平非卿起来答了问题,平非卿不显紧张,得了数句表扬,也得了六皇子几个嫉妒的白眼。平怀瑱颇有兴味地看在眼里,听着师傅日复一日的“子曰”,偏头对何瑾弈笑道:“瑾弈你看,子都曰了,‘吾十有五至于学’,那为何这宫里的孩子才不过五岁便都‘至于学’了?”说什么宫里的孩子,话里话外不都抱怨着自己辛苦。何瑾弈无言看着他,好一会儿笑出声来:“太子肩负重担,子学的时候你要学,子不学的时候你也要学。”平怀瑱笑叹着摇头。小矮子们还捧着书卷琅琅有声,他听了一会儿,禁不住感慨不休:“人之一生,二十而冠,三十而立。瑾弈年及加冠亦可有字,我却始终不能有了,遗憾,遗憾呐!”何瑾弈看他不过十五六的年纪便故作老成,抿唇憋笑。“如太子这般身份,即便有字,也无人敢直呼其字,有或不有倒也无甚区别。”平怀瑱听着这话点头,摆着一副认可神态,却又忽然凑近耳旁低声哄他:“我若有字,只给瑾弈唤来听。”何瑾弈耳根子红了一半。平怀瑱循循善诱,牵着他往自己坑里栽:“我赠瑾弈‘清珏’,瑾弈难不成不肯回赠两字?”“臣没这胆子。”何瑾弈拱手告辞,平怀瑱笑盈盈地跟上他。文萃殿里的几位皇家贵子出殿歇息了,平非卿走在前头,方下台阶便瞧见转头望来的太子二人,远远地停下脚步就要行礼。身后六皇子内急,急匆匆地往外跑,从台阶上滑了一下,一不留神滚下来,恰将平非卿当个肉垫子压着。平怀瑱眼皮一跳,上前去拉,还是身后太监跑得快,眼疾手快地扶着六皇子起来,忙着替主子拍灰。平非卿也在搀扶下站起身来,手掌心磨破了点儿皮,身后完好无损的六皇子却先他哭了出来。平非卿转头看一眼,小小一只问得面无表情:“哭什么?”平怀颢瞪着他,见这小他两岁的王弟眼眶都不曾红一下,隐隐感到丢了颜面,挂着泪珠子“哼”一声,转身就走。平怀瑱竟给看笑了起来,笑着,见这小孩儿已重整衣冠再向他行礼,一旁何瑾弈亦问上一声“世子”。他托起那手掌看了看,带着平非卿回寝殿去,临行前瞥眼躬身在旁的太监:“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传太医到旭安殿来。”太监忙不迭去请,平非卿跟随平怀瑱两人来到旭安殿中,由宫婢伺候着换上一身合体衣裳,束发打整,等着太医来为掌心上药。平怀瑱见他如此年幼,却比当年的何瑾弈更加从容不迫,处变不惊,一时忍不住问道:“小六高你一些,这么摔你身上你不痛么?”“痛是痛的,”平非卿如实作答,“可痛便痛了,是六皇子不当心在先,飞来横祸总是躲也躲不开的。”平怀瑱听来有趣得不行,摸摸他的脑袋,对这弟弟又一度感到很是喜欢。不过他知晓平非卿虽爱与他亲近,却从不曾失礼度规矩,甚至比不得何瑾弈那般无所拘束。他原本以为平非卿对诸皇子始终怀揣着敬畏之情,直到后来越发见识了这位睿和王家的小世子对当朝六皇子的态度,才察觉并非如此而已。趁着四下无人,他索性直白问了:“小六生性娇纵,你这样不留情面,就不怕他对你使坏么?”平非卿蹙着小眉毛思考了一会儿,瞧来不无担心,可半晌之后仍摇了摇头,无可奈何道:“不行,他老哭,臣弟实在笑不出来。”平怀瑱靠在榻上笑仰过去,何瑾弈也在旁听得颇得趣味,一边瞧着平怀瑱逗他,一边慢悠悠行至书桌一侧,心不在焉地摸摸镇纸与笔搁。乐够的平怀瑱将身坐直,玩笑作罢,还是带着半分认真对平非卿讲道:“往后纵使瞧不惯的,也闭口不说;笑不出时,也不要凝眉看他。你可明白了?不论是否明白都好好记着。”于是平非卿也不管明白与否,向他点点脑袋:“臣弟记着了。”何瑾弈耳里听着对话,抬眼看了看平怀瑱日趋成熟的侧脸轮廓,想起他如世子这般大小时也曾简单纯粹。两人日日相伴,竟未察觉彼此是如何一点一寸地长成了少年。如今在平怀瑱眼里,少年何瑾弈是清涟濯玉,君子如风,殊不知于何瑾弈眼中,平怀瑱更是丰神俊朗,光煜天地。他是当朝的太子,是将来要开疆拓土的君主。如果何瑾弈能如良玉一般成为平怀瑱的贤能臣子,成为朝堂之上的助力,那么平怀瑱必是足以藏玉纳宝的厚重山石,是王朝血脉上不可或缺的根基。何瑾弈提笔濡墨,垂眸安静地书下两字。过不多时,太医赶来,平非卿的手掌被好好地上了药,又回去文萃殿里念书。平怀瑱得空凑到何瑾弈身旁,瞧瞧他这半晌在做些什么。何瑾弈骤然紧张,欲盖弥彰地以手掌盖住了书着汉字的宣纸。平怀瑱眉梢微扬,探手压着纸张一侧,妄图将之扯出,奈何何瑾弈也不肯放手,暗暗后悔方才的有感而发。两人较量一阵,平怀瑱不敢使力,唯恐撕坏了脆弱宣纸,只好一本正经地盯着他道:“瑾弈再不松手,本太子要挠你痒痒了。”何瑾弈无言以对,心说方还夸他成熟不少,这就又耍起了幼稚性子来。他知平怀瑱敢说便真敢做,不由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力气稍一松懈,宣纸便彻底落入了平怀瑱手里。平怀瑱就此得逞,心满意足地审视纸上墨迹,端端正正地书着两字——煜琅。“何人?”“一篇话本里的……”“哪篇?”平怀瑱追问不休,还挺厚颜无耻,“我竟不知有哪个话本里的人物能比我更适合这名字?”何瑾弈顿时好气又好笑。平怀瑱得寸进尺:“那就多谢瑾弈赠字了?”何瑾弈索性也同他比起了脸皮,矢口否认:“臣胆小,半字未曾写过,何来赠字一说?”平怀瑱闻言笑个不停,把那纸丢进水盆里,眼睁睁看它溶水化没,毁尸灭迹。“嗯,瑾弈什么都不曾写过,是我偷偷儿给自己安了个别名。” 第13章 许是仍在少年,这心思晚熟罢了。平怀瑱不再深想,一身惬意地回旭安殿去,彼时却未料想,当晚夜深,待及酣然入睡时,便可于一桩暖梦里寻着答案。平怀瑱梦见白日之事,何瑾弈刚书下“煜琅”两字,未干墨迹晕染着纸面。平怀瑱盯着那隽秀字迹,稍一侧首便能瞧见何瑾弈温软作笑的嘴角,心头一阵说不出的燥热。“瑾弈赠我这两字?”梦里何瑾弈比醒时所见诚实,向他颔首:“太子喜欢,臣便斗胆相赠了。”“喜欢,”平怀瑱欣喜若狂,欺上去缠着他,“瑾弈,字都写好了,你不这般唤我一声么?”何瑾弈面色微红。“待太子及冠,方可唤字。”“我想先听一听,”平怀瑱说不出自何涌来一股焦灼之感,与他越靠越近,嘴里喃喃着唤他,“瑾弈,瑾弈,你……”何瑾弈垂着双眼,虽不看他却也不躲,由着他将湿暖吐气呼在颈上,不时被激得轻轻一颤。“瑾弈,我……”平怀瑱偏头亲在他脸上,还未想好要说什么,嘴里的话便出来了,“瑾弈,我好喜欢你……”话落倏然感到遍体舒畅。暗夜无声。平怀瑱缓缓睁眼,浑身蒙着一层薄汗,忍不住掀开被子。凉风灌来,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身下异常,探手去摸,亵裤里多了些湿黏之物。胸膛里的东西沉沉稳稳地跳,声可盈耳,情窦终开的平怀瑱神智彻底清醒过来,发觉事态很是了不得。身为太子,万千女子不爱,喜欢上的竟是当朝尚书令家的公子。如此荒谬,就算世俗不怪,纲常却也难容。然而平怀瑱不觉惊惧,反倒缓缓笑了起来,心里念着何瑾弈的眉目,所谓公子无双,愈觉这世上真是无人可及……因而毋庸置疑,不论千难万难,他都要定了何瑾弈。除非有朝一日何瑾弈亲口断了他的念想,心悦旁人,与他人执手偕老,否则任谁都别想将何瑾弈带离他身旁。他终有一时做皇帝,斩荆棘,扫清万千障碍也绝不丢弃心中所求所想。如过去的九年时光那样,只要何瑾弈愿意,平怀瑱便要他终其一生与自己相伴,直至百年而逝。第九章 近来换季,阴雨连绵数日。璃崇总督刘尹返京,擢升刑部尚书。刘尹之女正是当今六皇子生母宜妃,自父亲功成归京,宜妃靠山更硬,于后宫之中横行霸道,便连皇后也不得不多加容忍三分。而如尚书令何炳荣先前所料,刘尹归朝,果急于敛势,暗中笼络朝之重臣,旨在为六皇子揽权。何炳荣深感山雨欲来。宫中宜妃不知安分,父亲虽掌刑部,手握重权,但终究无兵马在手,难成大事。如今朝堂之中的武将,元家占去大壁江山,若能拉拢得来,想令六皇子将太子取而代之,便又多出几分胜算。然而元将军天生一根直骨,不肯偏袒与谁,赤诚忠心只奉给宏宣帝看,任谁相劝皆油盐不进。宜妃自知撼不动他,百转心思只好落到偏重人情的武阳侯身上。外人皆传武阳侯最与承远王爷交好,承远王素不愿与人深交,独武阳侯是个例外。宜妃记得当年产下六皇子时,承远王妃曾进宫看望,这一想便寻着了好托词,书家信一封,令父亲亲自登门拜谢承远王爷。刘尹当日即携重礼上门,所托之言,一为拜会王爷,二为告谢王妃。承远王一盏清茶会他,慢慢从那一袭话里品出滋味,想六皇子与刘尹血脉相牵,更不难揣测他之意图。刘尹话语足够冠冕堂皇:“下官返京前听宜妃娘娘提过,当年娘娘生产,王妃曾亲往探望。宜妃娘娘铭记于心,特嘱下官前来拜谢,多谢王妃挂怀。”承远王听得暗称好笑,道那女人若真感激在心,何至于如今六皇子都到了这般年纪,才想起道谢来了。然他面色之上不显端倪,转念便接下这顺口人情道:“许是王妃与娘娘有缘,宜妃娘娘如此放在心上,本王也当替王妃谢过。”“王爷言重,”刘尹一听有戏,顿时起身一拜,话里有话,“我刘家知恩图报,必不忘恩情。”承远王客气摆手,平静表象之下,心中一片阴霾。身为王爷,本已高不可攀,他不需有谁对他知恩图报、感恩戴德。之所以顺水推舟应了刘尹,是因刘尹所愿,恰好为他所愿。他于刘尹大可有求必应,将来储君为谁于宏宣帝而言根本无甚差别,于他,却万万不该是令他恨之入骨的平怀瑱。平怀瑱说来无辜,却承载了他所有耻辱,如此野种倘若称帝,他怕是夜夜难以安眠。家中贱人不知羞耻,竟又诞下幼儿,接连狠狠地打他耳光。他虽不能人道,可也重颜面,旁人道贺时只好笑着应了,殊不知他从来不可承认,所谓承远王世子平溪崖,根本非他亲生。他既动不了平溪崖,更害不了平怀瑱,那便随手一推,把匕首递到别人手上。刘尹接得正好。承远王欣然不已,与他畅聊许久。廊外一名婢女悄然退下,疾向王妃寝院行去。刘尹在承远王府饮了约莫一个时辰的茶,直至日暮将至方迟迟离去。他自王府正门行出,乘马车归家,不曾留意街头转角处,一名中年女子停驻脚步,将他审视良久。“娘亲在看什么?”怀里小丫头偏头疑问,不解地望着远去的车架。女子摇头,细看眉眼,竟是尚书令家的夫人李如茵,几年过去,鬓角添了岁月之痕,却未减风韵。“没什么。”李如茵心有所虑,稍作沉思,带幼女回府。何瑾弈方从宫中归来,迈入前堂便见父母愁眉不展,神情凝重。何炳荣望见他,示意他近到身前。他微正面色行上几步,听父亲问道:“近来宫里如何?”“尚可,一切如旧。”“太子如何?”何瑾弈心跳莫名疾了一些,细思何炳荣问话,回道:“太子也好,近来武艺更为精进。” 第15章 平怀瑱不再出言逗弄,转身向他关切问道:“这几日怎么了?”何瑾弈摇了摇头,尚未想好如何作答,沉默少顷反是问道:“太子以为何谓‘人心’?”“人心啊……”平怀瑱没猜着他会问出如此话来,禁不住细咬这两字,思忖了片刻,“大抵是世间善恶。”“那太子觉得在这宫里,善与恶,哪一个更多?”“那还是善比恶多些,”平怀瑱误以为是绿荷之事吓着了他,便往好了去说,只管开解道,“世上岂有全善之人,又岂有全恶之人,人心复杂,素不可轻下定论。但每一人心里都总有最善一面,放着最不可欺的人与事。”何瑾弈听得心中微动,侧首望着他,平怀瑱笑带他往后退了几步,待离那池子远了,才又半笑半真地讲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瑾弈为人良善,还当好好记着这点,我明白的道理可比你多。”何瑾弈终被哄笑,眼角弯弯地溢出些光彩:“比如什么道理?”“比如,莫要站在水池边上,”平怀瑱笑容未改,眼底却突然裹上一卷浓墨,“莫往幽僻无人的角落去,莫因好奇而万事探究,少说多听,隐忍随和。”好似闷钟敲响,脑中云霭散去之时,一阵莫可名状的锥心之痛又刺在胸口。何瑾弈在那一刹几乎窒了气,他眼里素来潇洒不羁的平怀瑱,这些年来分明与他终日相伴之人,为何在他完全不曾瞧见时经历颇多,以至于感慨如斯?“瑾弈,在这宫里,一个人的身后永远都有人盯着,也永远都有人护着。”何瑾弈说不出话来,情绪万千,至此终于明白,原来太子从不是身在桃源的那一个,他才是。只有他以为太子数年以来无忧无虑,无人可欺,而平怀瑱却不知挡过多少暗箭,早在与他言笑晏晏时,将自身壁垒越砌越高。他没能护着平怀瑱,是平怀瑱一直将他藏于此间。如今威胁愈渐来势汹汹时,平怀瑱才终肯带他行出,以如眼前这般温和的方式开他心智,助他长成与从前不同之人。何瑾弈捏紧手指,用力攥着他袖角,低声问道:“那护在太子身后之人,可能有我一个?”“如此我便放心得很了,”平怀瑱笑着将他手指握住,“瑾弈只管好好在我身后,把我护着,也由我护着。”何瑾弈颔首:“臣之一生,当永随左右。”平怀瑱闻言心动,何瑾弈指尖温暖,让他忍不住想要更进一寸,亦或直接拥他满怀,同梦里一样与他亲近。然而平怀瑱终是松开了手。来日方长,何瑾弈既已许诺长随身侧,那又何必急于一时。秋风清爽,他对着何瑾弈低低一笑,何瑾弈不知他心中所思,也回他温和笑容,还想再说什么,忽又听他叹道:“似瑾弈这般笑若春风的模样,再不过一年半载,怕是求亲媒人便要踏破门槛了。”何瑾弈未听出他话里的刻意为之,稍有些赧颜,却也大方应道:“前不久确有媒人上门,从前不曾有过,真是吓了一跳。”平怀瑱心里“咯噔”一下,原是随口一试,不想竟有人比他还急。“瑾弈喜欢?亲事可是应了?”“没有,”何瑾弈迷惑摇头,“不曾见过,如何喜欢?”“那见过了,就喜欢了?”何瑾弈无言以对,蹙眉看过去,直把平怀瑱看得心虚,与他稍退一步:“瑾弈喜欢哪般闺秀?”何瑾弈想了想,又是摇头。“父亲说,娶妻当娶贤良淑德之人,前堂后院皆可助益良多。”平怀瑱不再说话,沉着双眸将他凝视着,只在心头宽慰自己,恐怕于何瑾弈而言,何谓喜欢尚还难以言说,自己又何必吃那没由来的飞醋。“瑾弈当值得世间最爱护你之人,”平怀瑱存着一份私心,探手在他背后稍微一扶,不再逗留御花园内,引他一道向旭安殿归去,“倘若他日瑾弈有了心仪之人,只可由我做媒,但凡我瞧不上的,便都配不得你。”何瑾弈低笑不已,听着这话便觉自己不知要独身至何年去。太子眼高于顶,听说前些时日选进宫里的女子丹青,愣是一个也没看上。想必皇后娘娘亲自作选,定然各个美若天仙,如此一来,凡世间可还有谁能入得太子之眼?他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得带笑点头,可越是沉默平怀瑱便越是追问不休,一会儿问他喜欢何样的,一会儿又问何家是否急着为他说亲,怕是放进何府也寻不着有谁比平怀瑱更急。何瑾弈慢慢地红透耳根,到最后更是彻底不肯与他说了。过了些日子,平怀瑱才算打听清楚,知晓上何府提亲的竟是京中富贾李蒙家。当朝世道虽农重于商,李家地位远远攀不上何府,然其财力确于京中首屈一指,勉强道声“匹配”并无不可。不过何炳荣仍没应下这门亲事,倒不是看不上李家经商,而是近些年来,他与荣夷公魏逢峥愈渐交好,两家早有结亲之意,只因魏家小女尚且年幼,才未将亲事说定。何瑾弈并非不知情,只是从不放在心上,觉得那家姑娘还是个娃娃,他见都不曾见过,又何必去想往后如何。然而他不在意却有人在意,此事落进平怀瑱耳里,才真是平地一声惊雷。魏家那位年十的黄毛小丫头,平怀瑱从前见过一次,不难看出五官精致,只怕再过个三两年,何瑾弈是真会喜欢。平怀瑱心中难平,何瑾弈近在咫尺,却时常给他飘忽难寻之感。冬日暖阳覆满窗栏,这日下午,不知打哪处飞来一只畏寒喜鹊,奇的是也不怕人,一跳一跳地钻进旭安殿的窗里来。何瑾弈放下手中书卷,惊喜侧头,探手待它跳上掌心。灰喜鹊向他讨食,轻啄两下,微微有些刺痛,他也不嫌弃,捏一些糕屑喂它。平怀瑱看着笑出声来,与他侃道:“这鸟岂不是知晓你生辰将至,迎着寒风也要赶来报喜?”何瑾弈闻言诧异,心头默默一算,不觉更是意外,竟就在明日。生辰之事他从来记不大清楚,年年都是平怀瑱更放在心上。“瑾弈今日宿在旭安殿里如何?”平怀瑱留他,“今晚你我二人可秉烛夜谈,明**不必入宫,便留在府上庆生。”从前生辰前夕总爱如此,何瑾弈无所拘泥,弯着双眼点头应下。第十一章 灰喜鹊不肯走了,旭安殿里好吃好喝,整个殿内被白炭熏得暖似浓春,正好供它过个冬。伺候太子的小太监蒋常撵过一回,被平怀瑱阻下,之后便再无人赶它,祖宗似的供着,任它在那案上跳来跳去地啄糕点吃。何瑾弈瞧得喜欢,指腹抚着它柔亮羽毛,听平怀瑱与蒋常交代:“添一床锦被,送一壶蜜酒来。”“蜜酒?”何瑾弈不曾听过,好奇问了半句。蒋常最懂太子爷心思,素来把何瑾弈看作最不可怠慢之人,忙不迭热情应道:“回何小爷的话,这蜜酒是南方常酿的酒,酿酒时佐以蜂糖,丝丝儿都透着甜,太子爷前不久从民间寻来,就等着今日才取来享用。”“原来如此。”何瑾弈颔首,待蒋常退下,才转头玩笑道,“多谢太子体恤。” 第17章 平怀瑱缓些梳洗,去往凤仪殿向皇后请安,罢了换作一身常服出宫去。京郊之北有闲山,山中有高士,传是退隐竹林的两位智贤儒人,世称云鹤二老。京中赵府,太子太保赵珂阳以细墨圈出闲山之腰,对图纸向太子谏言:“皇上敬重文人,云鹤二老却素来厌世,久请不至。太子若能谦卑礼敬,求得二老出山辅佐,则可保储位牢固,且更添两大智囊。”平怀瑱闻之有理,然始终凝眉不解,问:“可连父皇都请不出云鹤二老,我又如何能够?”院里四下无人,赵珂阳早在平怀瑱来时遣尽仆从,话到此处仍将声音压得更低,谨慎防范道:“太子此言差矣。云鹤二老为人清高,而皇上身为当今天子,再是礼贤下士,也不便将姿态摆得过低,因而两相不让。太子则不相同,你如今年少,身为后辈理当谦恭叩请……臣只怕太子放不**姿。”“舅舅多虑了,”平怀瑱听得通透,当即答应,“我便学一学古人,三入闲山,叩请高士。三回不行再三回,求至二老心悦为止。”赵珂阳欣慰无比,尚未道尽之话,倒也不必多说了。其实不仅是求贤问策,巩固储君地位,他心下所忧是六皇子一方会先下手为强。平怀颢如今年过九岁,虽稚嫩,心性却明显大有长进,近两月来不再同以往那般顽劣不堪,反是勤加学业,孝敬有礼,自然更得皇上欢心,如此表现,不知究竟是受了何人点化。君心难测,刘尹归京前政绩卓绝,如今近在朝廷为六皇子与宜妃庇荫,难保哪日风云大改,太子便不再是如今的太子了……赵珂阳一声长叹,若有所思地敲点着纸上墨痕。平怀瑱在赵府之中一叙许久,整一日快至申时才乘车出来。京中学堂放课,道上稚子众多,平怀瑱听着耳里欢闹声,挑帘叮嘱驾车宫人:“仔细些。”话方落地,便瞧见路边一位熟悉孩子,那孩子也瞧见了他,偏头把他瞅着。“停车。”短短一声马嘶,宫人嘞住缰绳,扶太子下马。平怀瑱走向小孩儿身前,蹲**来笑道:“你怎么在这儿?”“方下了课。”小孩儿眯着眼睛回他。平怀瑱不再多问,抱他上车,令马车调头向承远王府去。这孩子正是承远王世子平溪崖,承远王膝下长子夭折,王妃终又于八年前诞下一子,便是眼前世子。平怀瑱自幼常得王妃关怀体贴,加之怜她少子,因而十分喜爱这位堂弟,只可惜平溪崖鲜少进宫,平素都难见着。平溪崖端端坐在马车里,见帘子垂下才甜甜地喊一声“太子哥哥”。平怀瑱但觉有趣极了,捏捏脸颊子问他:“方才见着怎的不叫我?”“方才道上皆是闲人,我若叫了,岂不都要停下来拜你?”平溪崖“嘿嘿”笑着,摸出桃花糖来请他吃。平怀瑱盯着他手中糖果微微走神,想起幼时王妃也爱拿这东西哄他,如今他不爱吃了,便拈起一颗喂到平溪崖嘴边。“你倒聪明。”“是呢!先生也夸我聪明。”平怀瑱看他一边吃糖,一边搂着书包得意拍拍,好奇道:“你也真是奇怪,不在府里请教书先生,也不带着书童,自己这么跑来跑去,王妃都不怕你丢了么?”“母妃令人看着我呢。”“哦?你又如何知道?”“上回放课我去河边戏水,不就立即被人给拎了回去?还被母妃打了手掌心。”平怀瑱禁不住大笑出声。“其实母妃很是疼我,”平溪崖当他笑话自己挨训,忙又向他解释,“母妃怕我独自无趣,才送我去学堂,能多些玩伴。”“嗯,所以你去河边,她自然担心你的安危。”“往后不去了,”平溪崖乖乖点头,“是学堂里有个姓洛的坏小孩同我打赌我才去的,害我挨罚……”平怀瑱不再仔细听他数落同窗,忽而止不住得欣羡。他知承远王妃送平溪崖入民间学堂的心思,更知她不愿令平溪崖进宫伴读的权衡。若是可以,他如何不愿生在宫外,也可如这堂弟一般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一生其乐无穷。第十二章 平溪崖在府门外跳下马车,对平怀瑱挥挥手,撩着小衣摆自己往里跑。平怀瑱不多加逗留,重令宫人驾车折返皇城。回到承远王府的平溪崖没去向一贯不疼他的父王请安,径直溜到母妃寝院去,刚进室内便把书包丢到了地上。身后棠梨俯身拾起,听里头传来撒娇声音:“母妃,孩儿方才遇着太子哥哥了,是太子哥哥送我回府的!”棠梨手中动作一顿,遣退门边两位婢女,静静地掩上房门。承远王妃许久不曾进宫,听他话里提到太子,顿生欣喜,弯腰将他抱坐到腿上,问道:“太子出宫做什么?他瞧着可好?”平溪崖摇摇头先答前半句:“那不晓得呢,我见他时,他正要乘车回宫去,不巧遇见我,才先将我送了回来。”承远王妃没等着后话,重又问道:“他好不好?”“挺好的,”平溪崖天真点头,“太子哥哥也问母妃好不好。”承远王妃霎时甜进心坎里,轻声连连说“好”,仿佛平怀瑱真能听见似的。平怀瑱尚且不知自己身世,即便只拿她当个亲切妇人,能这般记着,也足以令她感到满足。“你记住,要对太子好,敬他、护他,”承远王妃摸摸平溪崖在学堂里玩花的脸蛋子,期望年幼孩子能把话听进去,“往后一生都应如此。”“孩儿知道了。”平溪崖点点脑袋,埋在母妃颈窝里悄悄地想他那些直来直去的道理,想太子哥哥是疼他的,那么疼他的人,就都该很好。冬风簌簌,院里枝头绽着腊梅,尚无白雪映衬。旭安殿暖和室内,平怀瑱掩窗作画,把还留在脑海里的活泼孩子勾勒宣纸之上。灰喜鹊在他温暖手边跳来跳去。 第19章 “梦见太子。”平怀瑱眉梢微动,待他讲下去。何瑾弈回忆片刻,觉梦境似乎很有几分寓意,雀跃且怡然:“梦见你我二人登高望远,太子凌驾顶峰,睥睨群山。”“瑾弈如何?”“我?”何瑾弈不与他忌讳,坦言道,“我于太子身后,高处不畏寒。”平怀瑱眸里欣慰,抬手凑上前去。何瑾弈愣愣地被喂下一颗熟悉糖果。“吃吃糖能暖和一些,”平怀瑱语气像是哄着小孩儿,又轻又软,“昨日遇见承远王世子,这糖是他走时塞给我的,许久不曾吃,我特地带着给你回味回味。”何瑾弈垂首闷笑:“可这时节哪儿来的桃花做糖?”“这便不知了,许是糖匠酿着糖蜜罢。”平怀瑱心动难抑,不着痕迹地握住他钻出毛裘的手掌,这才应他先前梦境,字句皆是许诺,“瑾弈,我若登高,必要你伴我身侧,共瞰山河美景。”何瑾弈嘴里含糖,侧首望他。凉月洒落薄薄一层清光,平怀瑱此刻眼神,可令他一生念念不忘。第十三章 山中更比城内寒冷一重,何瑾弈陪平怀瑱站至朝阳初升,仿佛双足都快结了冰。正欲哈气暖手时,寂静前方忽然传出动静,紧阖的竹门被人自内推开。何瑾弈眼中一喜,忙恭谨站好,身旁平怀瑱自降姿态,拱手作揖,怎知身子还没俯下去,门内白发翁便冷哼一声,再度将门合拢。何瑾弈着实没料到这茬,无奈转头望向平怀瑱,不知如何是好。平怀瑱蹙眉思忖,好在还算有所准备,云鹤二老如此冷待倒不算出离预想,于是低低地清一清嗓,令受凉整夜的嗓音复又明亮,好教竹屋内可听得清晰,万般谦逊道:“晚生平怀瑱,冒昧叨扰,若有分毫不敬之处,还望二老海涵。今山中一行别无他意,但闻二老博闻强识,素能识微见远,令晚生景仰十分,特来求学一二。”平怀瑱喉咙略显干涩,但话语有力,惊醒了身后昏昏沉沉的侍卫。屋内悄然无所应,平怀瑱亦不恼怒,方才话里他已报得身世,尽管半字不提太子之衔,却将名姓吐得字字清晰。云鹤二老排斥权贵毋庸置疑,但在平怀瑱看来,他缺的只是足以佐证心诚的时日而已,缘分到时,彼此可为伯乐,方为世间美事。他静待片刻,仍未见回音后再道:“二老今日不愿相见,晚生便隔日再来,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话落领何瑾弈后退三步,转身离去。侍卫重整精神,护两人下山归京。何瑾弈临走时觉膝盖僵硬,多行了几步才稍感舒缓活络,不由加快脚步,想要快些回到山脚车上。登山之路易行,下山却难,逢陡峭之处平怀瑱总要侧身扶他,扶得多了何瑾弈便笑道:“太子拿我当文弱书生?”“岂敢,”平怀瑱戏言,“瑾弈习得一身好功夫,容不得我小觑。”说话间正于石下伸手接他,何瑾弈握他手纵身一跃,落地时被拥了一拥,脚方站稳便听他稍稍换了语气,倾近来道:“可你功夫习得再好,我都怕你摔着。”何瑾弈被忽疾的心跳给带得手指一紧,将他手掌用力一捏。平怀瑱面色如常。山里起了一阵凉风,何瑾弈趁机松了他,紧了紧身上毛裘。一路无言,何瑾弈兀自闷闷沉思,解不开心头初来之悸动,直到下山之后才在脑里思透些许,觉他二人之间确与从前有些不同了。近些时日平怀瑱与他日渐亲密,他原当两人同塌而卧,不重君臣之仪,之间早没了更加亲密的余裕,却不想原来挚交之外还可有别种情意。他算得上情窦初开,从前绝不曾有过动心时候,更不提近在咫尺的平怀瑱。在他看来,平怀瑱是未来君王,是他以命拥护之主,更是自幼以来伴他成长、与他分担喜乐的最重要一人,比之家中兄弟有过之而无不及。马车微晃,载着两人归京回宫,何瑾弈合眸假寐,便在此刻想到:如此难道还不足以称得上特别?两坨红晕不合时宜地浮上腮旁。平怀瑱探手过来抚他额头,话里有些担忧:“莫不是凉了一夜给凉坏了,怎的脸红成这样?”何瑾弈睁眼看他,未同他说话,也不躲开那手,只带着几丝新奇把他望着,怀揣着从未有过的心思将他瞧在眼里。“嗯?”平怀瑱试出他额温如常,又看他呆呆模样实在有趣,忍不得出言调侃,“这是烧糊涂了?”“怕是真糊涂了罢。”何瑾弈意有所指,笑着应他,罢了转眸向窗外,愉悦却终觉茫茫然无所适从。曾暗想过数回情动时候,绝没想过会如眼前这般。人不对,何瑾弈想,可亦说不得错了。闷了少顷,还是平怀瑱先开口打破沉默:“今晚我再来守上一夜,瑾弈毋须陪同。”何瑾弈摇头:“我与你一道。”平怀瑱如何也不忍心。“冬夜天凉,你嘴唇都冻得发青了。”“你又如何不是?”何瑾弈说着,靠他近些,拂了一把他发上凝结的露水,方才暖和一点的手掌顿又冰凉沁骨,“太子能忍,我也能。”“那今日便好生休养罢,延后一日,明晚你我二人再相伴同来。”平怀瑱接住他手,把那掌心湿雾拭去。自此一路,未再将手松开。过不半日,京中隐隐传出风声,道皇家人时隔数年重又入山求贤,请了整夜也没能将云鹤二老给请出山来。想上回如此,尚是宏宣帝方且登基之时,宏宣帝求而不得,失望而归,足足闷了一肚子窝火,虽出于敬重不曾降罪二老,但天子颜面重比黄金,自是不肯再来第二回 。眼下当朝太子亲往一趟,冒寒风一等便是一夜,怎不令京中人啧啧称叹。平怀瑱回宫后睡了小半日,何瑾弈未随他一道,从山里出来由着马车送回了府里,同是倒头就睡,醒来后发觉已至日中。 第21章 何瑾弈话落之后却些微地难为情起来,执茶杯在唇边浅饮,视线只落到灰喜鹊身上去,说起旁的话来:“我来时路过集市,听了一些民间言论,倒无甚不喜之言,想来是好事。”平怀瑱闻言没有直接反驳,委婉提点道:“我若说这风声并非为舅舅所传,瑾弈又作何感想?”何瑾弈愕然。“什么?”平怀瑱解释:“风声不知自何起,你我尚在梦里,京中便已人尽皆知了。”何瑾弈心里有了答案,愈发不解。此事风评尽是好的,若说是六皇子身旁之人有意为之,断然不合常理。那一个个的只恨不得平怀瑱一朝落马,永不得翻身,又岂会替他收拢民心?“说不通。”何瑾弈想不明白,恍惚有何念头能牵引他寻得真相,但又如何也抓不住来,不禁思绪如麻。“自是说不通的,”平怀瑱颔首,“但若是笑里藏刀,陷阱深埋,是否可说得通了?”“那陷阱为何?”平怀瑱失笑:“若能先知便好了。”何瑾弈露出忧心忡忡之色,平怀瑱于心不忍,覆住他手掌宽慰:“罢了,今夜你好生歇息,明夜你我再进山一趟。”何瑾弈强压不安颔首,故作轻松地露出些笑来。隔了一日,两人果又入山。不知云鹤二老是否记着此前承诺,仿佛燃灯相待,比上回歇得晚些。平怀瑱心下感激,竹屋内的点点烛火在听着屋外人声时熄灭,然未灭去他满腔热情,心知二老态度已有所松动,愈发虔心地等着。候至天明,竹门再开,屋内老人远远道了两字:“回去。”眼见着竹门又闭,平怀瑱上前三步更近篱墙,拜了三拜:“前辈今日不见,晚生仍会再来。”“不见。”竹屋内传来应声。从始至终不过四字而已,却哪是赶他离开。平怀瑱不得寸进尺,就此拜离,允诺一日后再来。“下回许是能请出来了。”下山途中,何瑾弈与他笑言,熬过一回,这第二回 显得精神许多。平怀瑱唇角带着些愉悦弧度,亦觉隔日再来时,兴许能请得二老现身,与他对面交谈。至此似乎并无阻碍坎坷。京人兴致勃勃,太子入山求贤一事尽管与己无关,但足以充当茶余饭后的谈资。舆论之声一波更比一波沸腾,平怀瑱唯独想不明白,那双眼睛究竟盯在何处,能将竹屋内那一点星火何时燃起、何时熄灭都看得清清楚楚。随行侍卫皆为心腹,倒不需怀疑,但茫茫寒山,总该不会有谁隐匿暗处,同他一般熬了整夜?如此真可见人心可怖。久不进宫的承远王世子平溪崖来了,哪儿也不去,就蹭在旭安殿里玩儿,把太子寝宫里的稀奇玩意儿挨个儿摆弄。平怀瑱为他叫来好几份糕点,哄他填填肚子,奇怪问道:“平素难见你一回,今日怎的想起进宫来了?”平溪崖嘴里包着块酥糖嚼得脆响,自也感到欣喜,回道:“是呢,母妃鲜少许我来宫里,今日也不知怎了,叫我来陪着太子哥哥。”平怀瑱心生疑窦。“母妃还令我给太子哥哥说个话。”平溪崖话到此处抬头望着他,似在回忆承远王妃所述,扭头瞧瞧四下无人,贴到他耳边去低声讲话,话里童真,倒不知字字皆有千斤之重,“请太子哥哥今夜就上山,切不可待到明夜。”平怀瑱脑里警钟大作,面色倏然沉下,从桌旁站起身来。平溪崖惊了一跳,手中酥糖滑落桌上,被灰喜鹊啄了两口,还未回过神来便被面色难看的平怀瑱吩咐送出宫去,茫茫然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申时末,天色尚明,宫里一众侍卫策马出城,直入闲山。急切马蹄踏乱市井街巷,惊着正欲收摊返家的平民百姓。方且回府不久的何瑾弈未将衣裳换下便听着了风声,凝眉思索片刻,顿时心乱如麻,自马棚中牵马而出,扬鞭追去。平怀瑱眉心直跳,暂无余力去想承远王妃为何会传话与他,即便此事真有蹊跷,又如何能与这温婉妇人扯上牵连。眼下他但觉不祥,只怕别说明夜,便是今夜入山都已为时晚矣……骏马马鼻中直喘粗气,这一路疾行,至半山坡不得不止步不前,前方山路陡峭,马匹难行。平怀瑱跳下马背,一刻不敢耽误,怎知仍旧晚了一遭,行了数步便见山腰处燃起滚滚浓烟。黑灰的烟雾翻卷着弥漫四野,平怀瑱脸色煞白。“救人!”侍卫万不敢怠慢,身后平怀瑱却半步再走不动身了,自知这一声命令已是自欺欺人。烈火之下安得有命幸存?甚至怕是引火之前,二位高士便已惨遭毒手。山腰竹屋近山泉,然而火势猛烈,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火熄灭。残竹断墙,凄惨模样已与昨日清雅之貌再不相似。迟来的何瑾弈踉跄上前,往那屋里只看了一眼便挪不动脚,胃里翻滚,片刻后终忍不住回身作呕,直呕得双眼猩红,泪水滚滚而下。终究还是着了道。平怀瑱浑身发寒,如坠冰窟。当朝太子礼贤下士,躬身求贤,夜守寒山;云鹤二老不识好歹,激怒太子,惹火烧身。是他,都是他平怀瑱!还道他谦卑礼敬,却原来如此残忍暴戾,不可一世——如此风评,就是他这回吞下去的恶果。害他之人的目的却远不止于此,他们要的不仅是他臭名昭著,失宠于宏宣帝,更要他自云端跌入尘泥,永不得翻身。他们迟早要了他的命。“太子,”侍卫长从那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旁站起身来,回身报道,“颈上有刀痕,当是杀人在前,放火在后。”平怀瑱闭上双眼,好半晌终能说出话来:“仔细安葬……”好一个杀人在前,放火在后。 第23章 “你莫逼我鱼死网破。”寝门被砸出重重一声响,承远王妃周身一颤。片刻后有婢女跑进房中,棠梨嘴里溢出惊呼,慌忙上前捡起衣物,胡乱往她身上拢。承远王妃被扶坐回床畔,脚踝上的细小血珠至此才浅浅地渗出些许。棠梨半字不问,只寻来药膏替她涂抹,将满地碎瓷收拾一净。她看着棠梨如故动作,想起这些年来她与承远王并非初次争执到这般境地,却着实是初次听他恼羞成怒地说出“鱼死网破”的话来。可事到如今,还道何鱼死网破。平怀瑱处境格外艰险,她一介女子,不求权势,只知旁人颜面、安危皆比不得儿子平安。承远王行的是一条不归路,他非要置平怀瑱于死地才肯罢休,又有何资格再说鱼死网破?这人怕是留不得了。与其两败俱伤,不如尽早将之抹杀。她要平怀瑱安稳一生,不只是要他称帝之路平顺,还要他声誉清白,不会如承远王口里所说那样,成为世人眼里的野种……承远王妃心头顿生一念,愈想愈是害怕,禁不住蜷在床头。棠梨见她战栗不止,心急地靠上前去,未及开口询问,陡然被她用力捏住双肩。“王妃?”“棠梨,你……”承远王妃死死地盯着她,眼里是前所未有的祈求,寸寸凑近,颤抖着在她耳边道出几句话来。棠梨大惊失色。“王妃不可!”“我已别无他法……棠梨,我如今被困府中,唯可求你,替我寻来此物……”棠梨头皮阵阵发麻,把王妃无助模样看在眼里,看了许久,终不忍相拒,颔首答应下来。王妃手掌一软,自她肩头滑落,乏力地合上双眸。第十六章 宏宣帝正值气头上,是连承远王妃都不愿相见,未曾料想她在府中已是哪般境地。王妃独一人思来想去,想承远王隐忍多年,愈渐癫狂,她为今不敢去赌,早已如履薄冰地压了十来年的秘密,绝不能于此一刻功亏一篑,令平怀瑱的身世曝露在外。眼下她手头了无证据,太子好端端在宫中思过,未被实实在在地伤着;六皇子尚且年幼,逆反之心虽有罪,但以宏宣帝的性情来看,多半会觉得稚子无辜,到头来只治了宜妃与刘尹,仍留得六皇子与承远王为隐患,万一更害得平怀瑱身世撕破,更加得不偿失。与其天真冒险,倒不如先除了承远王,也可铲了刘尹一座靠山。再往后可还有命活着,便都听之任之了……承远王妃心思繁重,枕下防身匕首灼灼发烫。眼巴巴盼了一旬的何瑾弈赶着这一日宫门初启时疾往旭安殿去,再难多待一刻见不着平怀瑱。殿外蒋常终日愁眉苦脸,神色木然地望着宫墙之外的卷卷层云,忽而听见动静,对着何瑾弈露出许久不有的惊喜。“何小爷!”何瑾弈几步上前,望着紧掩的殿门,问:“太子起了吗?”“怕是没起,”蒋常低声叹气,“不瞒何小爷,太子这些天来夜夜难眠,睡得晚了,回回便也起得晚些。”何瑾弈听得心疼,颔首不再问话,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身后蒋常也不拦他。寝殿内悄静无声,平怀瑱素不留人在殿内守夜,何瑾弈穿帘绕到里头才终于听着些细碎动静,是徘徊在桌面上的灰色喜鹊。何瑾弈站在桌前以指腹抚它片刻,侧头望着床榻垂帘,过不一会儿缓缓近前,挑起一边帘帐望着正身朝里熟睡之人。不过十日不相见,平怀瑱已似消瘦许多。何瑾弈看着,脑中空空如也,万事不想只愣神发呆,一坐许久。直到平怀瑱逐渐转醒,翻了半面身子,隐约将他轮廓映入眼里,回过神来霎时睡意全无。“瑾弈?”何瑾弈这才发觉他是醒了,张了张嘴不知说何才好,盯他好半天强作笑言:“一旬了,总算能入殿见你……太子瘦了。”平怀瑱低笑一声,听不出情绪如何,罢了坐起身来。何瑾弈斟茶给他润嗓,衣袂飘飘而动,亦不比从前贴身,他接过瓷杯喝了一口,应道:“瑾弈何尝不是。”话落翻身下铺,唤人伺候梳洗。“呈早膳入殿来,今日瑾弈来了,教厨房好生准备,一日三餐都要备得丰盛。”宫人应是,替他束发后离去。片刻后早膳上桌,平怀瑱坐得离何瑾弈近些,屏退布菜宫婢,亲手为何瑾弈夹个玲珑小包到小玉碟里,眉眼带笑道:“里头裹着嫩虾,这时节可不好找,是难得的好东西,瑾弈尝尝。”何瑾弈执筷望着他,没接他话。平怀瑱被这般赤裸裸地瞧了一阵,实在被瞧得没了法子,才将笑容褪浅半分,搁下食箸侧首问他:“为何盯着我看?”何瑾弈尚不知如何回应,又听他再问:“十日不见,瑾弈想我了?”听来本该心慌意乱的一句戏言,竟令何瑾弈在瞬间涩了眼眶,眸底透着至此未平的怒意,忽在一霎间攥紧平怀瑱的手腕。他双唇抖了片刻,低声回道:“臣确乎思念太子,想太子在宫里吃得可好,睡得可好,想你身后究竟还有多少牛鬼蛇神,虎视眈眈……想到夜不能寝,食之无味。”平怀瑱静静听着,眸色渐沉,喉结隐隐抖动几下,兀自平息半晌,弯出一些笑来。他反手将何瑾弈微凉的指节裹住,落地之声轻而有力:“瑾弈安心。”语罢执筷,挑挑拣拣地夹些菜肴到何瑾弈碟中,仿佛正自思忖,随即坦诚相告:“近几日思来想去,觉得错多在我。小六自幼不逊,目无兄长,我却只当他幼童顽劣,从不放在心上。宜妃野心之大,自有龙嗣以来素不知收敛,我竟也不知多加提防,到如今刘尹归京才忙于应对,实属蠢钝。”何瑾弈仔细听着。“好在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平怀瑱抬抬下巴示意,催他一边听着一边动动筷子,担忧他来得这样早,怕是真没在府上用过膳食,“这一回当是敲醒了我,教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从此往后再不可只作防范,而更该懂得先下手为强。”何瑾弈心跳愈快,玲珑包喂进嘴里却尝不出味儿来。“小六看似年幼,但足以鉴别是非,我断不信他全然无辜,不信他对这储君位子无动于衷。我与他兄弟情义已尽,从前尚不曾正面冲撞,而如今他欠下我两条人命,我要他懂得血债血偿之理,也当与他相互领教一番,好教他知道夺嫡之险。”平怀瑱终被逼上了厮杀血路。何瑾弈心跳先疾后缓,逐渐明了他话中深意。无忧少年难再有,万重腥风自在前。都言一将功成万骨枯,可谁又不愿平和良善地度此一生?不过是命数来时躲不过,身在局中,欲得赢面,便避不得这登尸而上的路。“瑾弈,‘仁’是帝王之仁,未至帝位的储君若是一味仁德,只会害了自己。” 第25章 何瑾弈闷笑两声,快步上前,身上还卷着冬日寒气,刚坐**便被平怀瑱从旁一揽。“外头可冷,你这衣裳都凉成了这样。”“日中尚好,不冷的。”何瑾弈红了红脸,坐在炉旁往手心哈气,转头笑问,“你怎知我会来?”平怀瑱眸色柔和:“我知瑾弈心中有我。”何瑾弈再说不出话来了。两人将炖品各分一半,暖暖浓汤下肚,驱散冬日寒意。当初罚了三月禁足,至如今不过一旬便得解禁,平怀瑱不急出殿闲走,反觉越是此时越该低调行事,再将自己多给关上两日来。所余数十卷《帝训》,亦会勤勤恳恳继续抄写,自能在宏宣帝跟前博个品行端庄的名声。恰逢天冷,外头也无甚好去,何瑾弈便陪他留在殿内畅叙闲谈。昨一日两人多将心思放在撰写书信之上,耗费心神,今日才可真正聊无压力地相处,好弥补这十日以来的空缺。旭安殿领回了新炭,哪怕只稍嫌受潮的旧炭都给一律替了,趁着高兴也算“骄奢淫逸”一把。平怀瑱携何瑾弈偎在炉前取暖,看他脸颊被暖得晕出一层浅粉,胸膛里一派融暖。闲聊时候,平怀瑱将清晨蒋常遇着六皇子一事说给他听。何瑾弈想那孩童年不过十,竟已揣着此等恶性,真不知今晨那托盘里呈的若不是《帝训》,还能如何被他捣乱一通。想着愤然不平,愈觉如此劣童,再待时日必成威胁,恼人的可就不只那宜妃与刘尹之流了。平怀瑱听他言罢只笑了笑,意有所指:“小六如此在乎着旭安殿的一举一动,倒是个好事。”何瑾弈不解等着后文。平怀瑱稍予提点:“再不过数月,便是先皇忌日。”何瑾弈一点即透,对上平怀瑱眼神,于那瞬间忆起幼年旧事。那时两人尚还稚嫩,何瑾弈忽有一夜陷入梦魇,梦里一只野狼穷追不舍,将他冷汗淋漓地惊醒过来。翌日进宫,小小的何瑾弈心有余悸,把梦里之事讲给平怀瑱听,既觉可怖,又觉丢脸,怎知讲完之后却得来平怀瑱一通安慰:“瑾弈莫怕,亦无甚可难为情的,谁不曾做过噩梦呢?”说着又神秘靠近他耳旁,“母后曾讲,先皇在时也曾遭梦魇,梦见一只吊睛白虎,张着血盆大口对他直扑过来呢……”“后来呢?”何瑾弈听得津津有味。“后来宫里便不许有白虎画像了,到如今先皇已逝,终又能得见一二。”何瑾弈回忆罢了,已能料到平怀瑱用意。如今宫中不禁白虎像,但若在先皇忌日时陡现那么一卷……“我自不去招惹,但他若有心,便算是自投罗网。”何瑾弈笑了笑,向他点头。第十八章 凤仪殿的主子兴致大好,设下冬茶宴邀后宫一聚。受邀妃嫔端着各异心思尽都去了,各个知晓太子重讨圣心之事,打算好生奉承几句。唯独秋华殿那位眼里带着隐隐可见的厌弃,仍是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宜妃没能狠狠地折平怀瑱一把,本就恼怒,一面愈加憎恨,一面万分不甘地等着下回良机。然而机会不易得,皇后的冷嘲热讽来得倒是快。宫中人尽是些见风使舵的,眼见着平怀瑱盛宠盈身,自然一个比一个嘴甜,夸平怀瑱品貌俱佳,才华横溢,更夸太子此等不凡正是皇上与皇后教导有方。更有胆大者竟在茶宴之上提及闲山之事,为太子打抱不平,斥责人心险恶,不知是哪道恶人有心污蔑太子。冬日风凉,茶烟袅袅晕着水气,皇后拾盖轻啜,抬眼瞥了瞥恣意放言的欣嫔,想她渐失圣宠,膝下无子女,慌着寻找靠山确在情理之中。皇后不嫌多个自己人,况且欣嫔此话一出,当着这一众后宫的面,自己也断没有令她回头的道理,便笑了笑道:“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世人终会看在眼里。”欣嫔听得欢喜,忙多附和阿谀几句,彻底不将宜妃的冷眼放在心上。宜妃唇边挂着冷笑,不置半言。过不两日,皇后之话当真应验。闲山之事初起时,京人议论纷纷,连孩童嘴里都遛着童谣,意指太子心狠手辣残害高士。到如今峰回路转,幼童未改,仍似先前无辜懵懂,只把嘴里歌谣变作了“污清白,残手足”,不仅暗喻太子无罪,更话里有话地将利害干系加于皇室诸子之身,使得宏宣帝膝下数子尽皆成了心怀不轨的有嫌之人。太子不多置喙,两耳不闻,鲜少踏出旭安殿去,沉心静气地掩窗抄书,将《帝训》牢记于心。宫里不时又传出一则闲话,说逢一日有宫人在背地里暗嚼舌根,论及民间童谣,恰被太子亲耳听见,给狠狠地斥责惩戒了一番。平怀瑱那日气极,恼人脏了他手足亲情。此事传到宏宣帝耳里,不禁大为赞赏,至于民间传闻是真是假,便不知皇帝是信了几分,又不信几分了。寒冬腊月静逝无痕,民间迎来正月新年,旧事随雪尘封,闲山风波终被世人抛置脑后,唯余半世风平浪静。宏宣帝初一开玺,平怀瑱身为太子常伴君侧,诸事亲劳,直到大年初五国宴当日才又见到了何瑾弈。新春国宴,受邀者不止各家大臣,更有前来朝拜的属国国君。平怀瑱早觉无趣却仍正坐高位,作陪整晚,临近筵席尾声,趁众人酒意甚浓方可悄然离席。殿池之央狩猎舞格外迷人眼,舞者身披金橙色虎皮,口衔火球,昭示着宏宣王朝万世红火。蒋常沾太子光蹭在座旁一角看得极其投入,好一会儿回过神来才察觉平怀瑱没了身影,再一扭头去望,不知远处的何小爷何时也没在座上了。蒋常不敢张扬,只当太子哪儿也没去,往后退到更不引人注目之处,继续瞧人作舞。夜晚的御花园一片宁谧,今日皇宫里的热闹尽聚在同一殿里,令别处地方都倍显清净起来。园中池水尚未融冰,不知冰面薄厚,何瑾弈闲来无趣,往池里扔了颗石子,隐约听着一声脆响,听不出池面有否砸出丝毫裂痕。他站在桥旁往下探了探身,忽被平怀瑱从身后勾了回去。“当心一些。”平怀瑱话语无奈,“早说莫离水池太近,记哪儿去了?”何瑾弈回身望他,皎皎月色,少年如玉。“你不是在我旁边么?”“倒是如此,”平怀瑱听得有趣便也这般应他,“我总不会令你掉下去。”说着还是带他往桥下缓缓行走,离这处远些。地面积雪融了不少,枝头还星星点点地挂着绒白团子,浅缀腊梅,于暗夜中瞧来不足明艳动人。何瑾弈将灯笼挑高仔细观赏,一阵疾风打偏烛火,发缕吹到面上,令他不适闭眼,手中一不留神便使得火光燎燃了笼纸。“唉,当心。”平怀瑱声里有笑,急忙让他松手。灯笼落到地上,笼纸燃尽后火光熄灭,四周都暗了下来。何瑾弈短短片刻间听了两声“当心”,微窘之余亦有莫可奈何之感,笑了笑低道:“这下倒好,瞧不清路了。”语气听来既有不甘又有委屈,透着平时难得的傻气。 第27章 旭安殿的两名宫人打外头路过,手里正捧着太子指明要寻的书籍部录往回赶。为首的分外面熟,恰是蒋常,凝出一副紧要模样,偏头督促后头人:“可仔细些捧着,若把书给摔出什么毛病来,看你如何同太子交代!”后头这人瞧来性子外向,得他训斥并不紧张,甚还大着胆子发问:“蒋公公,您说太子寻这么些上古图册,是要画个什么宝贝?”“这可是你懂得的?”蒋常故弄玄虚,因知晓平怀瑱心思而泄出少许得色,“咱太子要画的那可是上古神兽,起先太子爷寻思着要画一尊白虎……白虎你知道么,‘虎而白色,缟身如雪’,那等气派才配得上先皇威名!唉,可惜了……”“可惜了什么?”蒋常深叹一息,停下脚步低声告他:“可惜太子爷素来不善画虎,笔下难得猛虎几分神韵,为免显拙,只好退而求其次,改画其他。”“原来如此。”“我今日所说,你但敢出去乱讲,当心你我二人都掉了脑袋。”蒋常收起闲谈,瞪他一眼,“还不快走!”小太监急忙跟上:“嗻!蒋公公您放心,小人全烂在肚子里。”两人渐行渐远,躲在偏门后的平怀颢清清楚楚地听了所有,心思已是活络万分。所谓上古神兽西方白虎,他脑里并非全无印象,从前在画册上见过一两回,那威猛之姿盛气凌人,以之彰显皇家英武,确乎妙极。如今天公作美,平怀瑱想出这么个好主意,偏却因画技不精而难以实现,不正是把那好机会白白地送到他手边儿么?平怀颢自知自己不过年十岁数,稚嫩年纪正好可作遮羞布,纵使所绘白虎比不得太子之画的五分精湛,也定能换得父皇一句至诚至孝的赞赏。况且他自幼善画,虽文思不够出色,画艺却总能把那一众年长三两岁的兄长都给比下去。只要他认认真真地作上一副,届时不论太子画了神兽中的哪一尊,他配以一尊白虎,都可显得相得益彰,岂不出尽风头。平怀颢愈想愈喜,当即交代身旁宫人替他寻图册,备彩墨,并要守死这一秘密。宫人领命而去,另一边的蒋常也已带人回到旭安殿里。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平怀瑱松了一直箍在何瑾弈腰间之手,唤人入内。蒋常行近几步向他拜道:“太子,一切都按您说的做了。”“全给他听着了?”“当是听着了,奴才瞥见了六皇子后才开的口,太子若不放心,奴才晚些再令人去打探打探。”“嗯。”平怀瑱颔首,唤他行近领赏,一并赏了另一位小太监,罢了耐人寻味道,“你二人都当有赏,不过此事过后,哪些话当说,哪些话不当说,想必跟在我身边这样久,该是比谁都明白。”“奴才明白,太子尽管放心。”蒋常熟知平怀瑱,知这话倒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当下刻意应声,好教身旁小太监听进耳里,“太子的人,都会对太子忠心不二。”平怀瑱满意颔首,这才遣人退下。殿内重又静下来,纸上墨骨已初具轮廓,似是巨龙翱翔之姿。何瑾弈从平怀瑱手中接过毫笔,顺尾骨而下,于不经意之处补上神来之笔。仅有的几道单调墨色因这一划更生灵性,龙尾气势十足。平怀瑱覆住何瑾弈的手:“甘拜下风。”何瑾弈低笑起来,至此搁笔问道:“我方才在想,万一六皇子反其道而行,当如何是好?”“听之任之,”平怀瑱早便想过,无所谓回道,“福祸无门,为人自召。上古四方神兽,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对小六而言,除白虎之外,任择其一都可与我所作之画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可我信他定会择中白虎,只因先入为主,听了蒋常一番话后,眼下在他脑里,恐怕再没有比白虎更妙的了。”何瑾弈听他如此说来便也觉认同,点了点头:“六皇子惯不是知足之人,想也不甘与你择中同一神兽,如此想来,果然白虎是必然之选。”语气平平淡淡,却裹着几许运筹帷幄的笃定,平怀瑱最爱瞧他此时神态——旁人瞧来傲而不可亲近,如同远在天边的神祇,而在自己瞧来,却如云絮柔软,清而不冷,无锋无刺。平怀瑱一时不忍,偏头吻到他眉旁。何瑾弈无可奈何,自两人坦白心意之后,每在宫中已被他偷袭惯了,只好掩着面上窘色,佯装平静,盯着宣纸不再说话。熟料这回平怀瑱始终不肯把视线挪开,看了他许久,后又拥住他温存起来,好在双手始终守礼知节,只扶在腰后,未再妄动分毫。何瑾弈毕竟年少,仍会觉得羞耻难当,却如何都不愿躲开他,只好掩耳盗铃地闭上双眼。唯有平怀瑱更为早熟,想起怀中之人夜夜入梦,脑里挥之不去的尽是些不可与人说的画面,只得强忍着少年的冲动血气,再多为等待一些时日。等着何瑾弈有朝一日,终能与他一样,身心一体,方知欢愉。第二十章 平怀瑱隔日命人将上古图册送还藏书阁去,蒋常当晚借故跑上一趟,瞧那书籍果真一转眼又没了踪影。簿册上也没留下哪殿名姓,如此鬼祟,正是六皇子心思不正,有意遮掩之故。平怀瑱怡然前往凤仪殿去向皇后请安,只作闲谈,未将此事告与她知。皇后没往旁的多想,眼瞧着太子谈吐间神采奕奕,忽而通透诸多旧事。她透过平怀瑱眉目思及宫外那名女子容貌,忽觉心底深处的嫉恨与防范窒了这么十来年,实则杳无意义。那女子一来拿不去她国母之位,二来至死不能将平怀瑱认回膝下,不过同她一样都是可怜人罢了。如今再回想去年冬时闲山之事,若换作别人,恐怕此刻储位安在还不好说。可偏偏就因是平怀瑱,是宏宣帝心头最求而难得之人的亲骨血,才能得到这样厚重的偏袒。皇后瞬时想得明白,所谓帝王情薄,惟愿他对承远王妃的情能更久一些,至少久到平怀瑱再无所畏惧,所向披靡……“母后?”她目光幽幽地盯着平怀瑱,令平怀瑱渐觉异样,停下口里正说之话唤她一声。皇后堪堪回神,思绪从宫外拉了回来,对他温婉露笑。平怀瑱但觉有趣极了,问:“母后想些什么,竟想得如此沉醉?”“想瑱儿何时竟这样大了,从前分明还高不过母后的腰,行起路来摇摇晃晃……”皇后伸手比了比,仿佛那时牵她衣摆走路的幼童尚在。平怀瑱听得闷笑不已:“孩儿总是要长大成人的。”“是啊,”皇后点了点头,将视线落到窗外去,“母后也想见你成长。”院外枝叶接了一粒自天而降的水珠。是落雨了。春雨绵绵的三月夜,久未出宫的帝王着一身常服,冒雨而行。承远王妃早在年前便不再遭囚寝院之内。不知承远王安着哪般心思,忽于数月前一夜将自己灌得酩酊大醉,闯入房来,裹着满身刺鼻酒气,双眼狠狠地瞪着她。原已睡下的承远王妃自梦中惊醒,一时惊恐厉声尖叫,慌乱按住枕下匕首。她手掌猛颤不止,然欲将匕首刺出之际,承远王竟退开两步,凶狠目光亦化作一潭死水。 第29章 何瑾弈未献笔墨前,平怀瑱尚有几分想法,如今层云翻涌,气贯长虹,反倒令他畏于下手,只觉脑中构想如何都衬不上何瑾弈的这番横姿。平怀瑱将画搁置一旁,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与其仓促下手,不尽人意,不如好生思量,再寻些灵思。何瑾弈进宫数日,始终见那画卷分毫未动,也不急催促,只字不提,但陪他监理祭祀要务,逢闲暇时光便相伴着走棋品茗,惬意快活。两旬即过。忽有一夜平怀瑱自梦中醒来,双眼炯炯,杳无睡意,当即翻身下铺,整理画笔油墨。廊外守夜太监原本悄悄地打着盹儿,不期被室内动静扰醒,细一听愈发觉得是太子起了,慌慌忙忙地赶入殿中伺候。“太子起了,可是有何不适?”小太监小心翼翼地问询,生怕平怀瑱因他贪睡而降下罪来。怎知平怀瑱丝毫不予问责,伸手作阻,示意他莫要吵闹。小太监连忙住口,静悄悄地在旁观望,见他以一根发带随意拢了青丝,挪近宫灯一盏便将画笔执起。光影朦胧,小太监顿时心领神会,放轻脚步上前,安安静静地点亮盏盏明灯,令寝殿亮如白昼。整一夜平怀瑱未再睡下,半口茶水不饮。鸡鸣晨初,伺候梳洗的宫婢来到廊外静候,小太监不敢令人入内,暂且拦下,待蒋常到来才与他说了夜里之事,道太子两个多时辰不曾搁笔了。蒋常听得忧心,只怕太子疲惫难当,想了想且令宫婢退下,不必在此干候着,遣人叮嘱厨房煨些益气补血的炖品来。如此又过了个多时辰,入宫前来的何瑾弈便也见着了旭安殿不寻常之况。“何事?”何瑾弈微拧双眉,低声询问眼巴巴守在门外的蒋常。蒋常躬身给他请安,罢了回道:“太子昨儿夜里起来作画,到现在没歇过片刻,奴才们担心太子的身子,却着实不敢贸然相扰。”何瑾弈恍然大悟,霎时全明白了,他笑了笑,心中隐隐期待,宽慰道:“我知晓了,你毋须担忧,太子此刻必然精神正好。”道罢推门入殿,动作轻缓,没惊着殿里人。平怀瑱用心至深,万般投入,确未察觉有人入内。何瑾弈行至他身后一尺开外处,偏头大致瞅了瞅画中盛景,见龙身已成,其骨张扬,灵气难敛。可谓威而不怒,慑而不凶,平怀瑱笔走龙蛇,绘下的便是这般神灵。何瑾弈原想坐去榻上安静等他,此时竟也挪不开半步,便就立在后头瞧着,足下不觉麻木,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手间游走的一笔一划。时至正午,平怀瑱总算搁了笔,青龙浮出,却未全然完工。他开口唤人,数个时辰未饮半口水,声音分外喑哑地道出一字来:“茶。”何瑾弈骤然回神,转身去桌旁斟茶与他。平怀瑱伸手接时微微一愣,顺着熟悉衣袖抬眼,将他入目,霎时无比意外。“瑾弈何时来了?”“巳时快过,我还不在这里,你才该奇怪。”平怀瑱格外恍惚,上一刻还觉是三更时,不想画罢落笔,已至日中。殿内灯烛依旧燃着,是因宫人不敢入内打扰,平怀瑱侧首向窗外望去,天色果已大亮。他如此怔愣,何瑾弈便将茶盏再往前递一递,亲眼看他仰头饮尽,确乎是渴了许久。“太子这是画兴大起?”何瑾弈与他说笑,将廊外宫人唤入殿内伺候。平怀瑱笑着揉揉额角,作画时不知劳累,此刻松懈下来才感到身心俱疲,双眼快要睁不开来,晕乎乎只想倒头入眠。他强撑着不肯回榻,由宫婢伺候着漱口洗脸,束发更衣,随即早膳也不及用,携何瑾弈一道往凤仪殿去向皇后请安。皇后近几日来身体不适,时常头疾发作,双目涨疼,太医诊断只说是气血虚亏,倒没瞧出别的毛病,仔细着开了两副安神药。宏宣帝听闻此事特地赏了西域进贡的宁心香,皇后就此便鲜少迈出寝殿受风,仅在室内燎香休憩,调养身骨。这日久不见太子请安,她正自疑惑间,便总算听着了院里传唱声。平怀瑱步入凤仪殿,至榻前俯身:“儿臣给母后请安,儿臣今日来得晚了,母后莫怪。”身后何瑾弈同拜:“臣何瑾弈拜见皇后,愿皇后凤体康健。”“免礼,”皇后浅浅露笑,给他二人赐座,“本宫方还念着太子,以为太子今日不肯来了,不想转眼等着两个,倒算值得。”说话间招手令何瑾弈近前些,何瑾弈方才坐下,这又起身靠近给她瞧瞧。皇后瞧得笑意愈深,颔首夸赞:“许久不曾好好看瑾弈,这又俊了不少。前些日子太子生辰,本宫遥遥见你,忆起你自幼便机灵讨巧,想如今愈发一表人才。”“皇后谬赞,”何瑾弈稍显赧颜,话里谦逊,“臣有幸长随太子身侧,近朱者赤,不过是学太子正衣冠,养品性罢了。”皇后听他言辞得体,欣慰颔首,不愿他站得累了,重令他坐下,嘴里依旧叙道:“想来你也过了十五的年纪,家中可有人为你说亲了?”何瑾弈不料皇后会突然问出此话,了无招架之下,面色转红。他二人这边往来数句,一旁的平怀瑱强打精神听着,闻此一句顿觉清醒非常。何瑾弈吞吞吐吐:“家父以为……尚不足年岁……”皇后看他羞窘神态,掩口低笑:“确还是个孩子,提起亲事,能言善辩的模样全都没了。”平怀瑱耐不住了,不顾礼仪,在凤仪殿中呵欠出声。皇后转眸向他,见他眼睑之下一片浓重青影,思及他今日连请安都来得不合时辰,顿生关切:“瑱儿似乎精神不佳,可是昨夜不曾睡好?”“不瞒母后,儿臣三更便起了。”平怀瑱摆出满脸疲态,皇后闻言诧异不解,他便再作解释,“先皇阴寿将至,儿臣欲于祭祀当日献上长画一卷。前些日子始终不知从何下手,到昨夜脑中忽现灵思,不忍入睡,这才起身作画。”“便画到此时?”平怀瑱点头。皇后心疼不已,方才与何瑾弈的戏言皆抛诸脑后,一刻也不留他,赶着他回去歇息了。何瑾弈松了口气,与太子一并告退。行出殿外的平怀瑱转眼精神不少,趁周遭无人注目,在衣袖下头捏了捏何瑾弈的手指尖。何瑾弈知他计较什么,红着耳朵并不躲开,待回到旭安殿去才开口道:“皇后说笑罢了,你莫要介怀。”“瑾弈也知我介怀,”平怀瑱无奈摇头,“可父母之命,真到那时,你当如何?”何瑾弈摇头:“臣允诺过,若非一心人,便不成婚。”这是又称起臣来了。 第31章 他信山川河流尽在太子之手,终有一日,必万民归心。三月之初,晴空万里。时值先皇祭礼,宏宣帝率皇戚重臣起驾离宫,浩浩荡荡前往京郊皇陵。皇陵宝地落址京南仙钏山,古时神话传说中,王母下凡游历,路经此地,曾遗失金钏一只。此钏自此与山脉相融,山中生长出棵棵枫树,遍山赤金,如王母仙钏通体泛光,如火灼眼。眼下尚在季春,枫叶多是翠绿如碧的颜色,唯有少许几簇新枝火团似的发了芽,蔓向天际红日,红绿相接,阴阳相协,更衬得仙钏山锦天绣地。皇陵坐落山巅,承日月精华,福泽子孙后世。宏宣帝自山腰处落辇,徒步登顶,诸臣莫不敢不从,皆加以效仿。好在晨阳普照,清风徐徐,如此气候不易感劳累,且可赏尽周遭美景。平怀瑱随行队中,于上风位回首瞰去,在人群中一眼瞧见何瑾弈,正随父亲拾山阶而上。队中还有灵光寺高僧携弟子同来,平怀瑱回身前行,心有所思。身后六皇子端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其旁太监手捧画轴,以一层锦布仔细裹着,不知里头可真是藏有一只猛虎。倘若确能如他所料,那么届时群臣当前,佛音在耳,先帝陵前忽而杀出白虎一尊,岂不好看极了。平怀瑱暂且不动声色。此路约莫行了两炷香左右,日头稍高,众人沿道上来周身略微起了薄汗。钦天监天文官早前夜观天象,测准吉时,待时辰一到及时启礼。宏宣帝携妃嫔皇子宣祭辞,敬香烟,坛下群臣俯首作拜,这一拜下去便许久不得起身。群臣静谧地伏在山头之上,灵光寺住持披袈上坛,盘腿落座蒲团中,诵经祈福。木鱼声清脆入耳,山中偶有鸟鸣,除此之余,唯剩坛旁灵火燃烈,间或迸发出几点轻响。平怀瑱高立台上,侧目看了看何瑾弈,心中怜惜,只念着经文能诵得快些。可越是急切,反倒越觉漫长,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僧终才止住手中动作。木鱼戛然而止,住持缓缓起身,转向宏宣帝一拜。“平身。”宏宣帝抬手,众臣谢恩起身,平怀瑱瞧见何瑾弈一切如常,扶了扶身侧父亲。正自走神间,蒋常往前近来半步,托高手中卷轴,他敛下神思收回视线,转向宏宣帝行近。“父皇,为贺先帝阴寿,儿臣作青龙神相一卷。四象之首,青龙现世恰如朗日普照,春泽万物。儿臣但以青龙之尊敬先帝之德,愿先帝福泽绵延不绝,万世不衰。”身后蒋常作势展画,又两名宫人连忙行上前去,一左一右将画轴向两侧打开。云中神龙跃然纸上,龙身矿色被艳阳打得微微炫目,青龙好似活了一般,正腾云驾雾,翱翔四野。宏宣帝大加赞赏:“好!太子笔下功夫大有精进。”语罢朗声作笑,龙颜极悦。皇后早知太子为祭祀一事耗费心力,于宫中潜心绘画,却不知他竟作下了如此精湛的神相图,当下也瞧得格外欢欣,有意附和道:“太子有心了,本宫听闻太子为作此画,连夜以来挑灯不眠,实属用心。”宏宣帝闻言颔首:“太子至孝,不过熬夜伤身,你值此年纪,正当注重身骨,莫在少年时候伤了精气。”“儿臣谢父皇体恤,定牢记在心,不令父皇母后担忧。”“嗯,”宏宣帝目光仍欣慰地凝在画上,“你笔下神龙至仁至灵,便献于先帝陵中,护天下臣民安泰。朕要将随身的玉骨山河扇赏赐于你。”后几字一出,平怀瑱霎时喜上眉间。座下何瑾弈亦在瞬间露出深深笑意,眸里盈盈地涌现数重光华。第二十三章 玉骨山河扇,扇骨以玉镶金,扇面之画出自前朝画师陈渺之之手,绘着锦绣山水,巧将天下装于一扇间。此扇曾为先帝亲赐宏宣帝,今宏宣帝转赐平怀瑱,山河与人,岂难看出其中深意。何瑾弈难掩荡荡情怀,身旁何炳荣侧首点他一眼,他才将面上神情收敛半分,不至太过忘形。然而在场诸位无一不是心中赞叹,一为神相精湛,二为太子荣宠。几家欢喜几家愁,平怀瑱得此殊荣,最令六皇子一党焦灼难平。平怀颢瞧得心头酸痒,早已是蠢蠢欲动,此刻见太子领了赏,终忍不住行前数步,急向宏宣帝拜道:“父皇,儿臣亦有画作献上。”宏宣帝正值心怡神悦之时,闻言不禁笑问:“哦?不知颢儿画了什么?”“儿臣恰也请得四方之灵入画,有幸为太子作衬。不过儿臣见太子所绘神相活灵活现,呼之欲出,心下忐忑不已,愧于御前献丑。”“你尚且年幼,来日自有长进,何必急于羞愧,”宏宣帝权且安慰,他知六子虽精于画艺,但毕竟年幼,自不可与太子笔墨较量,“将画呈来给朕看看。”“是,父皇。”六皇子侧身命宫人呈物,平怀瑱冷眼旁观,目光紧紧凝在那卷画上,随画轴舒展,心有所期。煞人白虎显身露形,太子忽呈大惊之色,宏宣帝亦如他一般笑意敛尽,转眼间怒不可遏。“放肆!”“父皇息怒!”平怀瑱率先落膝跪下,周遭人等未及反应,尽皆同他拜伏在地。诸臣子尚未看清画上所绘,断也不敢不跪,一时间众人屏息不语,气氛凝结。六皇子之画被宏宣帝一手夺去,投入祭祀火盆。“父皇不可!”平怀瑱急急起身,涉险从那火中抢出画卷扑灭火点,“父皇,火烧此物等同祭于先帝,此画万不可焚于坛中!”宏宣帝稍加冷静,听他言语在理,幸太子眼疾手快,未教自己因一时气恼而酿成过错。六皇子面色惨白地跪在跟前,至此不知犯下何等罪过,只隐隐觉得怕是落了圈套。宏宣帝睨他许久,强压怒火道:“你可知犯下大忌,白虎乃先帝忌讳之物,你于祭祀之日献上此画,实在莽撞不堪。”“儿臣、儿臣不知先帝有此忌讳,请父皇降罪!”六皇子知晓缘故更觉慌乱,想他自诩此举棋高一着,却不料是中了太子之计。此事放到宏宣帝眼中不仅是自作聪明,更是冒犯先帝神威。然而引他入局者还在那处故作好人,替他向宏宣帝说起情来:“父皇,六皇弟年幼懵懂,一番辛苦本是出于孝心。不知者不罪,儿臣请父皇宽大为怀。”“六皇子本意无错,只是不知先帝忌讳,”皇后忽而应和,道话间见宏宣帝面有好转,缓步上前纾他烦郁,“只要宜妃善加教导,想必往后不会再犯下此等过错。”“皇后所言甚是,”宏宣帝望向随行四妃一列,责道,“六皇子无知,但宜妃入宫多年,先帝在时便跟在朕的身旁,岂会不知此间忌讳。你若加以提醒,断不会生今日之事。朕姑且念及六皇子年幼,不多加追究,只罚于宗庙之中跪礼三日,以向先帝告罪;宜妃管教不严,罚去一年俸禄。”“臣妾知罪,甘愿领罚,来日必加严管。”宜妃垂首领罪,暗暗捏紧了袖里手指。 第33章 重臣亦为罪臣,留则顽疾不愈,剜亦心如刀割。宏宣帝别无他法,一番痛心仍将两人摘了乌纱帽,举家逐京,抄没之物尽数充公,只网开一面留全性命。昔日同僚为之扼腕,众说纷纭间,唯何炳荣惴惴难宁,直觉此事并不寻常。两位获罪旧臣皆与他交好,积年累月,何炳荣绝不至于看不清那二人品行。可罪证凿然,自府邸中搜罗而出的奇珍异宝真真切切摆在眼前,令人无以辩驳,不可不信。何炳荣只庆幸二人尚且家人平安,借此远离朝堂,倒不见得是桩坏事。为免落人口实,不敢送行,他辗转托人予之银两傍身,于旧友离京前夕立身城门口外吹了整宿凉风,直至举目送远。不料隔日之后,家中小女竟自街头乞儿手中收到一纸字条。乞儿转瞬不见踪影,何家幼女捏着字条懵懂归家,亲手交予父亲。何炳荣眉头深锁着将那字条展阅,其上书一潦草“刘”字,笔风遒劲,分外眼熟。他所忧之事得以应证,揭开香炉盖子将字焚毁,叮嘱幼女万不可对旁人提及此事。黄昏日落,何瑾弈打宫里回府向父亲问安,踏入房门恰听着那半句刻意压低的交代声,入耳不甚清晰,心觉古怪于是追问:“父亲可有烦心事?”何炳荣拧眉不答,俯身抱幼女行出,从他身旁过路时微微叹了口气。何瑾弈跟了几步不再往前,立在院里候着,没候上多久见父亲送走小妹独自归来,摆首领他进屋,并将房门合拢。院里一片悄静,瞧不见半个下人,他约莫猜着事之大概,心道恐与那两位惨遭削职的世伯有关,又记起今在宫中方巧也与平怀瑱说了些话,顿添几分愁绪。何炳荣令他随在桌旁坐下,开门见山道:“我先前同你说,六皇子那边儿不会善罢甘休,如今朝中出事,便正是刘尹所为。”何瑾弈足够聪明,问道:“父亲之意,是指刘尹此举意不在两位世伯,而在我何家?”“正是。”何炳荣目露苦笑,心中复杂,不知家中次子揣着这样一颗玲珑心究竟是福是祸。“其实孩儿今日亦与太子提及此事,即便父亲不说,孩儿也有话要讲。”何瑾弈只怕后话不敬,索性先行认了过错,起身在他膝旁跪拜道,“孩儿深信父亲人品,知晓父亲为官多年始终摆袖却金。然官场泥泞,试问其中又有何人可干净抽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孩儿只怕父亲稍有纰漏便令人大做文章。如今为时未晚,与其白白等着飞来横祸,不如尽早筹谋,清扫旧事。”何炳荣听着一句“清扫旧事”,倍感震撼。年十五的儿子跪在身前教他如何行官路,他竟一时想不起来,是从哪一刻起,心思单纯的何瑾弈便有了此等转变?“你起来,”何炳荣弯腰扶起他,待他坐回桌旁好好说话,才凝重回道,“你所言句句在理,为父岂会不懂。罢了,事到如今,妄想不牵连旁人已绝非可能,我只好做这恶人了……”何炳荣沉思许久,此事决计不敢教旁人知情,愿将其烂在自己与何瑾弈之间,于是不作拖延,当夜秉烛挑灯,将自己为官以来丝丝缕缕的繁复人脉从头清洗,理出一份详细名录。这名录不可久留,何炳荣但且用它一时,梳理门生故旧,一一排查,不留分毫隐患。名录中人多为何炳荣所引荐,幸而其中政绩卓绝者居多,得他扶持为官后,不论官职高低一律潜心为政,克己奉公,绝不至留有把柄于人。再有能力平庸者,确乎难免买官上位之嫌,甚至个别买官之门路,何炳荣都一清二楚。他虽清廉却不迂腐,从前出于情义置若不闻,到眼下危难当前,为保自身清白,终不得不暗中收集此间人等行贿他人之证,握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除此之外,还有寥寥三两位与他道不清干系者。何炳荣不曾动过私权,但身系人脉千丝万缕,人情交际总难遂心如意。他千防万防都防不住有人为向他示好,迂回行路,竟将他本不熟络的同乡旧故破格提拔。如今他背负家人性命与太子前程,说不得所谓“身正不怕影斜”,分毫不敢冒险,因而不多犹豫,把这几人牢牢记下,只想快些寻个由头将之贬职左迁,请离是非地。何炳荣通宵达旦,彻夜不眠。何瑾弈在旁陪了整一夜,至天明时亲眼看着父亲疏清脉络,记牢人名,又亲手焚了那卷名册,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困乏。今日无朝,何炳荣正好得闲着手此事,何瑾弈劝他先歇上一歇不迟,随即自己也回到寝房补眠。行在路上晨光熹微,他瞧这时辰日头未明,天际处还挂着淡淡几颗星子,心想时候还早,便也睡上一会儿再行进宫。倒没想过今日不去了的话,如今他时刻念着平怀瑱,自是少见一日都觉难受。这一夜所劳算是陪父亲筑起了一道防线,何瑾弈正感轻松,心念着平怀瑱,更可怡然入睡,梦境酣甜。原想着只歇上一个时辰便起,何瑾弈怕自己睡过,反复叮嘱院中婢女,要她到时将自己唤醒。没曾想婢女当时应得倒好,一转身便听了别人的话,放任他继续睡下去。“别人”恰是平怀瑱无他。平怀瑱今晨起得早,许久没等着何瑾弈来,忍不住好奇遣人出宫打听,生怕何瑾弈有半分不适。宫人脚程飞快,回宫复话,说何小爷只是夜里睡得晚,这还没起。平怀瑱听得心软,不想打扰又实在思念,脑子一热这便亲自去了趟何府。何瑾弈睁眼时已是正午,平怀瑱午膳未用,不知客气地占了一半床榻,守他睡觉。他恍恍惚惚如在梦里,许久唤出声:“太子?”“醒了?”平怀瑱轻笑坐起身子。“你怎……”“嘘,”平怀瑱不待他问,有意说笑,“按说我出宫来此实在不合规矩,所以瑾弈切莫出声,好好将我藏在屋里罢。”何瑾弈笑跑了瞌睡。“古有汉武帝金屋藏娇,那臣今日便以陋屋藏……”“藏什么?”“陋屋藏龙。”何瑾弈目光灼灼。平怀瑱胸中盈起一股畅然快意,予他承诺:“本太子必令瑾弈所言成真。”何瑾弈低笑片刻,同他起身用膳。平怀瑱少有来此,两人权当新鲜,换一处地方共度此日。如平怀瑱所说,他虽不是偷着藏着来到了何府,但的确不是何等值得宣扬之事,因而将院中下人尽数支离,只留他二人好生说话。少了布菜之人,何瑾弈便亲自为他夹菜,还怕他口味不合,体贴询问道:“寻常菜肴,太子吃得惯么?”“这也算不得寻常菜肴了,”平怀瑱扫了眼呈在桌上的道道佳肴,半分认真地回道,“倘有一日能与瑾弈归隐山中,或闲居田园,届时顿顿粗茶淡饭,才叫寻常。哪怕日日不见荤腥,我也是甘之如饴的。”如此清贫设想,竟令何瑾弈听出一丝向往来,侧头呆呆将他望着,半晌问:“当真?”“当真。”平怀瑱见他听了进去,笑道,“愿瑾弈与我共展抱负,待有一日功成身退,双双归隐而去,做一对快活神仙。”何瑾弈听得心如暖春,虽知他所言不易,但于此一刻也愿同他一般怀以希冀,弯唇笑着点了点头。平怀瑱看他温和眼下尚有青影,想起他昨日不睡,问了问缘故。何瑾弈道:“昨日与你在宫中聊罢,回家后又与父亲谈及那事。因此彻夜不眠,是陪着父亲忙碌了。”话里不作明说何事忙碌,平怀瑱却懂,未追问下去,颔首道:“若有所需,及时来问我。”“好。”何瑾弈将一块爽滑鱼肉夹到他碟中,眼下暂无阻碍,便不提了。 第35章 父子二人又闲谈许久,自六部大小政务谈及家中琐碎,好一阵畅快。期间何炳荣想起何瑾弈身逢微恙,问道:“你哪处不适,可要将医师请来府上?”“不必,”何瑾弈摇头,“孩儿只是稍感疲乏。”“是为父不慎,留你在此讲了太久。”何瑾弈但予宽慰:“父亲这杯茶倒令我精神不少。”何炳荣仍不再继续留他久坐,带他起身向外行去,亲将爱子送回庭院寝房,一路上缓缓嘱咐:“你当保重身体,皇家难有兄弟真情,你与太子自幼为伴,比之兄弟更亲,既是智囊,亦为心腹。我何家素来不做小人,既与太子同舟,便不可只同福不共难。往后不论何时,世人皆可叛他,你却不得叛他,来日他登基为帝,你便要忠君一世。”“孩儿明白。”何瑾弈听得万分动容,当年皇后拉拢何家,那时他虽年幼无知,难解深意,但流光易逝,日月窗间过马,不觉某时便已通透其中。他知晓父亲生来正直,心中所有不过为国为民,从来不愿攀权附贵,可前堂后宫之中人心不古,何炳荣身在高位,即便不与皇后为伍也迟早归附他人,何家根本无从选择。此间种种皆乃身不由己,而唯有忠于平怀瑱,是他心甘情愿。父亲只知他与平怀瑱兄弟情重,却不知他二人早已情孚意合。他不只是平怀瑱的智囊、心腹,更是他心悦之人,与他立下盟约相伴此生。将来平怀瑱必为一国之君,何瑾弈不知他身边可会再有旁人,但不论如何,自己定不负所诺,长随于君侧。他所思繁多,好一晌默默无言,临到寝院口才笃然相应道:“父亲放心,孩儿终此一生不负太子。”第二十六章 何炳荣闻之欣慰。那日未再多聊,何瑾弈回房歇息,昨夜一把荒唐梦扰了睡眠,此刻得闲正好补上一会儿。一觉转醒后,婢女抱来一坛子醇酒,风扑酒香,一纸封口难挡其味,纵是不常饮酒的何瑾弈也熏得醉了。他行近深嗅,疑惑问道:“何人送的?”“回二公子的话,是宫里送来的,您方歇下不久酒便到了。一架车拉了十数坛来,唯此一坛点明要送到公子房里。”何瑾弈听了答复,稍作猜测便知是何人所为,弯唇笑了笑,又问:“有何不同?”“说这一坛名作相思酒,是压了几十年的桃花酿,”粗心丫头蹙眉苦想,竟忘了该是多少个年头,想红了脸也想不起个究竟,又小片刻过去才恍然掏出一封信来,“奴婢险些忘了,同这桃花酿一道来的,还有这书信一封。”何瑾弈接到手里,垂眸扫得“瑾弈亲启”四字,手指紧了紧,面作寻常地将婢女遣退。室内无人,他将信拆开,但见一句“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平怀瑱摘了诗经八字,不过诉尽心中念求,却不知字里姿态恰也一语戳穿何瑾弈。想起昨夜辗转难眠,连信纸都灼灼发烫,何瑾弈垂眸低笑,心想幸好逃出了宫来,否则不知以平怀瑱那愈发恶劣的性子,还要令他如何窘迫才是。他把目光留在纸上,墨痕润眼,看了许久,好一会儿才仔细藏起,令人收好花酿。此人与他相思,他便回以相思,只待入冬之后再将酒取出带进宫去,好与平怀瑱举杯对饮,把酒欢谈。何瑾弈愈想愈觉欢喜,满面笑容散不去,分明炎炎夏日,却俨然春情大动的模样。这懵懂中夹着狂喜,三分牵挂七分痴,晚膳时候全被李如茵瞧进眼里。知子莫若母,李如茵一眼知他开了窍,细一想他年岁,当下觉得是该将他亲事仔细打算了。李如茵记得,何家之所以与荣夷公魏逢峥交好,机缘始于十年前的太子生辰。那时生辰宴上魏逢峥酒饮微醺,口无遮拦,望着殿中伶人私下说了半句讥讽之话,字字不敬,正被何炳荣听进耳里。不过转瞬之后魏逢峥话落酒醒,凉风过头才知自己犯下何等大罪,当下惊得冷汗淋淋。何炳荣握此把柄却不加害于他,一无小人之心,二不愿置身事里,权当不曾听见。可罪者生畏,魏逢峥始终忐忑难安,暗中煎熬片刻,硬着头皮举樽敬他,是为试探之意。何炳荣心下明白,未作犹疑便坦荡饮了那杯酒。正是这一饮下肚,得了魏逢峥满腔感激,从此与他拥护太子,再不乱讲半句话。那年魏家小女方且出生,父母之命定于彼年。李如茵旧事忆罢,趁夜与夫君简作商讨。烛火晦涩,下人早已禀退,李如茵一袭单衣亲往桌前换了灯芯,室内复又明亮如昼。何炳荣蹙了许久的眉头解开,这么一会儿感到双目酸涩,到此才察觉是光线昏暗之故。他笑与夫人叹道:“还是夫人心细啊。”“夫君怕是乏了。”李如茵和缓应他,行至身侧抽走他手中书卷搁置一旁,又替他揉按肩颈以纾疲劳,轻声与他说着,“我有一事与夫君商量。想弈儿如今年将十六,是否该仔细着替他谋划亲事了?”何炳荣闭眼养神,闻听此话悠悠长长地应了一声,少顷睁眼回道:“是足了年岁,不过魏家小女年方十一,稚嫩了些。”“魏家女儿确乎年幼,不过弈儿身为男子,合该懂事早些……这亲事想来还需等上两载,夫君以为,先为他纳两房妾室可好?”何炳荣敛眉思忖。李如茵不作催促,静心等他,等了片刻却见他摆首不作认同:“不妥。荣夷公之女,身份算得尊贵,即便仅是妾室也不该先她入府。不过倘若只是通房,倒可作考虑。”李如茵觉他言之有理,微微露出笑来:“夫君有理,我便寻两名讨巧丫头予他,他若有意,自可收入房中。”何炳荣颔首,拍了拍肩头温暖手掌。此日过后,府里很快新添婢女数名,各个性子乖巧,模样可人,年岁更与何瑾弈相近。新来的丫头先被收进主院,跟在李如茵身边伺候,李如茵瞧足两月,愚钝粗心的不要,心机深重的也不要,挑来选去,再从里择出两名严加管教,余下的遣去别院做事,不再留作何瑾弈身边人。然当事之人毫不知情,依旧日日往来皇宫内外,不闻府中事,直到夏尽秋去,京城又迎来一年银冬。素雪压枝,廊外冬风吹拂整夜,气候比之前日更显寒冷。何瑾弈双足冻得冰凉,一觉醒来仿佛周身血液都给滞住,好一阵子才堪堪舒缓过来。他掩口低咳,起身下榻,许是屋外丫头听着了动静,立即碎步进来,伺候他更衣梳洗。“把那窗框再掩紧一些。”何瑾弈接过热茶润嗓,话罢听着一声分外陌生的“是”,诧异抬首,将眼前这从未见过的婢女看了一看。小丫头脸颊透着几抹殷红,垂首去向窗边,仔仔细细地拢紧窗栏,再甚是贴心地将那暖烘烘的铜炉挪近他脚旁。何瑾弈好奇笑问:“你是新来的丫头?”“是,奴婢水云,新来院里伺候二公子。”婢女俯身跪下,声应得规规矩矩。何瑾弈抬手稍一扶她,待她起身颔首教道:“这院里没有那样多的规矩,你且记得在我身边要谨言慎行,恪守本分,至于跪礼可一概免了。”“是,奴婢记下了,谢二公子。”水云福身施礼,从他手中接回茶盏,红着脸为他更衣束发。何瑾弈未曾多想,见她一直羞怯,只当她初来乍到尚还胆小内敛,也不奇怪。过不一会儿他才知晓,原来此番院中多的可不止水云一个,另有一娇俏丫头名作惜文,同是近身伺候。原先的两位贴身俱在院里,未调去别处,何瑾弈一时不解母亲用意。想他院里素不缺人,新添一个便也罢了,何至于送来两名。他虽觉疑惑却未久放心头,毕竟府中下人如何差遣,但由李如茵调度安排,总归有她道理。 第37章 “你不要便还来。”平怀瑱一把将锦囊护得好好的:“要,岂能不要,给了还妄想收得回去?”何瑾弈忍俊不禁。平怀瑱见他露笑,面上神色亦柔和下来,重问一次先前的问话:“瑾弈尚未答我,今日打算如何消遣?”何瑾弈喝着暖汤一想:“赏雪煮茶,抚琴弄剑,亦或什么都不做,闷在房里闲话整日。”“那与平素有何区别?”“那太子有何好主意?”“没有。”何瑾弈再度失笑,莫可奈何地瞧他一眼。想来宫里确乎无甚新鲜,况且天寒飘雪,便是出院走走都多有不便,除了何瑾弈方才所言,实在想不出还能作何消遣。平怀瑱怅然一叹:“方方正正一座皇城,规矩难免太多。若放在民间,我能带你玩遍天南海北,做一回纨绔子弟给你瞧瞧。”“不知太子纨绔起来是何模样?”平怀瑱答:“许是欺负何家公子,调戏何家公子,强抢何家公子,再搂着何家公子上赌坊,一掷千金,博他一笑。”何瑾弈听得连连摆首:“何家公子可笑不出来。”“那何家公子教我如何我便如何,如此可能笑得出了?”“你这张嘴。”何瑾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块甜酥塞过去,罢了不再同他胡说话,好好讲道:“外头天凉风大,你我今日就歇在殿内可好?晚膳时候再同饮那坛相思酒,醇酒驱寒,可供你我把酒言欢。”“好,”平怀瑱两口吞了甜酥,笑盈盈地纠正他话里纰漏,“是‘如狂相思酒’。”何瑾弈但笑颔首。这一日两人果不行出殿去,室外冬雪之景似与己无关,吹不散内室暖春。取暖铜炉上煎着一壶方山露芽,滚滚水汽逸出,尽是至雅之气。何瑾弈与平怀瑱相偎而坐,说说近日里来的家中小事,如幼妹眼瞧着又长高几寸,以及长嫂有孕,大哥是如何欢喜。家长里短,何瑾弈从前不爱讲这些,觉得男儿志远,多的是家国大事与之慷慨而谈,谈论时更显情绪高昂,憧憬着有朝一日可见平怀瑱身居高位,指点江山。然正因鲜少听闻,平怀瑱才格外津津有味,万分投入地听他道出每一字来,暗觉如此瑾弈可比从前更具烟火气,实在柔和。何瑾弈说了许久,期间不慎倚在身旁肩头上睡过去几回,昨夜少眠,轻易便被炉中暖气蒸得昏昏沉沉。白日时光匆匆而过,他一会儿说话一会儿浅寐,上好的方山露芽没品上几杯,倒时刻惦记着那坛香醇浓郁的陈年花酿,始终不忘,好容易待到晚膳时候,不假人手便亲自抱上桌来。平怀瑱忍不住笑话他:“从前好酒无数,你总说贪杯伤身,自律养性,向来不肯多碰,怎的今日如此馋了?”“因眼前这坛,酿着太子相思无数,不可不一醉方休。”坛纸揭开,酒香四溢,何瑾弈被他笑话也不懊恼,反将他侃上一把,亲手舀酒入壶,斟酒入杯。平怀瑱笑一笑执杯与他:“那这满杯相思敬你,愿我相思之人,年年心想事成。”何瑾弈心中甜蜜,与他轻碰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花酿穿喉过,甘味散后尽是辛辣,身子立时暖和起来。素来知节制之人今夜无所顾忌,开怀畅饮,弃整桌佳肴于不顾,借口以平怀瑱“相思”充饥,饮了一杯又一杯,直至酒气浮面,连同脖颈都晕上浅浅一层粉。平怀瑱从未见他醉成这模样,忙将酒壶推远,哄他松了手中杯道:“喝不得了,这酒足足酿了三十来个年头,可比你尝着更烈。”何瑾弈低笑摇头:“太子相思,食之不够。”话里说着,手却酥软无力,被他夺走了精巧银杯。杯中酒液倾洒而出,幸而所余不多,只略略湿了一小片衣摆。何瑾弈脑中尚未糊涂,眼神倒已飘忽起来,垂眸去看,再抬眼时见平怀瑱凑近跟前,正对他笑道:“本太子的相思哪只在酒里,瑾弈要多少给多少。”何瑾弈望进他如墨漆黑的眼底,偏头吻住咫尺间的薄唇,口齿不清地嚅道:“那臣……一滴不剩,全都要走了……”从前但觉羞耻,不曾主动一回,总是平怀瑱先与他亲昵温存。这人从不勉强,是因体贴;而他此刻举止则是情之所至,再难压抑。平怀瑱闻言狂喜,方才饮下之酒尽随血液游遍四肢百骸,周身倍感灼热,只愣了短短一霎便将何瑾弈抱起离桌。殿外是雪后晴夜,朗月当空,天地俱寂。何瑾弈抬手勾住他的脖颈,顺眉笑看,待后背碰着温软床铺才又吐着酒香说道:“去年生辰所许心愿,今已得偿……”平怀瑱俯首咬他唇角,乱了他满腔气息,令他说不出后头的话来。如数月前梦中所现,衣带被这人根根宽解,唯一不同是多了一分灵犀,平怀瑱接上他话中之意,悠然情深:“愿得一心人。”何瑾弈弯起唇角。床帘垂晃,遮掩一室春情。第二十八章 平怀瑱按捺多时,一朝如愿,好似洪浪奔泻,其势难收。从前只觉与何瑾弈无比契合,却不知契合至此,竟于床笫之间都格外融洽。枕边人总是清心模样,这一夜意乱情迷,更令他见所未见。隐忍之声断断续续,何瑾弈虽朦胧浅醉,却始终记得自己身处何处,有心压抑。只是磨人快意如影随形,压得他着实难受,不知多久过去平怀瑱才终肯放了他。何瑾弈合眼便睡,周身痕迹皆由平怀瑱为他清洗,迷糊间又是好一阵折腾才觉耳中安静下来。平怀瑱熄灯入榻,伸臂将他揽入怀中,这一下把人扰醒,忽而听得含笑两字:“煜琅。”平怀瑱心尖被狠狠一挠,再开口去哄,却如何都等不着回应了。翌日醒来,何瑾弈也不肯再认。马蹄踏碎晨光送人出宫,何瑾弈放下车帘,将自己拢紧在温软锦袍里,面上笑容随着路程点点散尽。想必家中母亲已等候多时。昨日与平怀瑱亲密相伴,心底深处一直没忘了府中烦事。好在这一日过去,何瑾弈已想得尤为明白,此番回府他定要解除婚约,如此方可不负太子,亦无愧于魏家小姐。 第39章 何瑾弈侧身向她,妄动之下才骤感乏力,险些一头栽下。“公子!”“无碍,我身骨好,”何瑾弈出言安慰,继而提醒,“许是受了风寒,你且为我熬一碗姜汤来……勿令夫人知晓此事,以免徒增担忧。”“是,奴婢先扶公子回床上歇息。”何瑾弈颔首,随她至床榻边坐下,趁她熬汤之时先行睡上片刻,躺**前又作交代道:“派人传话至宫中旭安殿,就说何府中来了客人,今日我便不进宫去了。”“是,奴婢记下了,公子快些歇息罢。”婢女扶他躺好,把几处被角压紧,又将床帐垂下阻隔帘外冷风。书桌旁的铜炉在夜里熄了,此刻早已透着冰冷,婢女取来火折将之重新点燃,再为何瑾弈搬近床畔一些。路过时无意望向桌面,厚厚一摞宣纸,书写杂乱,她识字不多,不太认得,只在一片潦草墨痕中隐约看清三字——不可为。作者有话说:可能不是剧透:想说希望你们看到这章先不要急,但是又觉得这种安慰没必要。因为哪些事会发生,哪些事不会发生,都不一定就如表面所见的好或不好,最大程度的福祸相依可能就是这样。总之心疼我们瑾弈,也疯狂爱他,故事最后的李清珏,身上所有的优与劣,大概都来自于他足以成书的汹涌人生。第二十九章 今冬积雪格外厚重,金秋未尽便早早落了第一场雪,入冬后几乎日日飘银,整一派肃杀之貌。农耕者只道瑞雪兆丰年,远在塞外的将士却饥寒交迫,驻边军队因冬日屯粮不足,粮饷告急。快马于数日前疾骋出京,带着圣旨驰向边关城池,远派军资,然而运往北塞的长队竟在途中遭窃饷银。宏宣帝雷霆震怒,下旨彻查,钦差大臣迎着寒风冒雪北下,沿途追办而去。与此同时,据传远在西营的武阳侯将于年前归京。好容易安分数月的刘尹重又蠢蠢欲动,暗中筹谋,欲在承远王爷引荐之下与武阳侯一叙。何瑾弈从梦中醒来,梦境所示不祥,天狗食日,晦暗无光,黑压压的整片混沌里,家人尽不知所踪。他睁大双眼,胸膛起伏不定,余惊未散。素色帐顶模糊晃了一阵,总算清晰入眼,何瑾弈渐渐平静下来。室内飘散着清淡药香,乃袪风驱寒所用。前一日受凉体热,他本有心隐瞒家里,却因昏睡整日而终被察觉。李如茵心急如焚,将医师请来府上为他看诊,罢了哄他入睡,旁的一概不说,只因何瑾弈缘何消沉,她最是明白。何瑾弈了无食欲,一日多来只寥寥食了几口淡粥,大多时候浑浑噩噩地睡着,不知时辰几何。床帘被挑起一边,他躺得久了浑身发软,想要下床走走,刚将身子撑起一点,床侧便有人疾步靠近,好好将他扶起。何瑾弈微愣转头,眉角被平怀瑱偷了一口。“太子怎么来了?”“一日不见我,就病成了这样?”平怀瑱不答反问,故与他轻松打趣,“再不来看看你,本太子于心何忍。”何瑾弈摇头低笑,被哄得精神不少,作势要行下床去。他一见此人便甜如饮蜜,诸多不快皆可一时抛下。屋里燃着两只铜炉,平怀瑱仍怕他受冻,见状忙为他披上外衫,裹紧厚袍,后又蹲**来亲自为他穿戴鞋履。何瑾弈惊得一缩脚,急将双眼望向窗外,生怕被旁人撞见。正要说些什么,右脚忽又被捉了回去,平怀瑱面不改色,一边替他理袜一边无所顾忌道:“这地方我亲都亲过了,羞什么?”何瑾弈面红耳赤,低声催他:“莫要胡言,你快些起来。”平怀瑱抬眼看他一看,眸底盈满笑意,将鞋履套好了才站起身来,罢了将他扶起,凑近耳旁问道:“胡言什么了?是我没亲过,还是你不羞?”何瑾弈无以招架,耳根**,偏头躲远一寸。两只铜炉皆以小火煨着陶罐,平怀瑱暂且放过他,取药之前先盛出一碗白粥。“院里丫头说你这两日没吃上几口东西,今晨太医来瞧过了,换了新药,你服药之前还是先喝些小粥垫垫。”“你请了太医?”何瑾弈闻言惊讶,只怕太子携太医同来,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平怀瑱知他所想,拉他到桌边坐下,亲手舀粥来喂,回道:“其实我方才到此不久,来时太医早已回去了。我今晨出宫是与舅舅议事,之后才来见你。”“那你如何知我有恙?”“还不是一早急着出宫,教蒋常传话于你,怎想竟能带回如此消息。”平怀瑱叹了口气,“你自幼少病,身骨体质更胜我一筹,这回反倒弱不禁风了?”粥香扑鼻,何瑾弈是真给饿着了,方被他一通戏弄也不再局促,就着他手中瓷勺把粥吃下,辩解道:“一回而已。”顿了顿又问,“你去见赵大人,所为何事?”平怀瑱知他敏锐,开口提及此事本就没想隐瞒,因而听他追问并不意外,凝神回道:“朝堂上出了事,前些天运往北塞的军资粮饷遭人盗窃,父皇已派遣人马追查下去。”何瑾弈顿时听得面露诧色。“这一批军饷极为紧要,普通贼匪恐怕无法得手,可若说是沿途官员监守自盗,又有何人敢如此大胆呢?”“我亦有此疑惑,按说无人胆敢贪这油水。”平怀瑱未将情绪全然浮于面上,不愿令他过于在意,轻描淡写道,“不过此事追查起来应当轻而易举,想必不日便能有所结论。”何瑾弈颔首,此事虽然古怪,却如何想都不至牵连到何家与太子,算不得十分挂怀。反是平怀瑱寻常神色之下隐约有异,仿佛还有别话未尽,令他心甚在意。他耐着性子等上片刻,多吃两口细粥,果不其然闻其言道:“小六似有拉拢武阳侯之意,先前刘尹拜会承远王,其心已可见一斑。我听闻武阳侯将于年前归京一趟,此人素与承远王义重,只怕刘尹此行能得偿所愿。”话里说道“承远”二字,平怀瑱神态再难遮掩,眉头紧锁不展。重重疑点涌回心头,过往疑窦皆未求得答案,整一座王府分外诡谲,令他毫无逻辑可寻。毋庸置疑,承远王与宏宣帝虽为同根却多年情疏,无人知晓二人之间究竟有何难解仇结。兄弟不和,承远王自也不肯亲他这侄儿,与平怀瑱十余年来形同陌路,话未说及三两句。平怀瑱心知肚明,明白此人必不可为他所用。然虽如此,府里王妃却恰恰相反,不知因何缘由,反倒颇为偏宠他。平怀瑱百思不解,但又无可否认,自他懂事那日起,身边女子除却皇后,便唯有王妃堪当他全心信任之人。外人皆当承远王与王妃夫妻和睦,平怀瑱却始终心存疑窦——夫妻不同心,何来和睦一说?想旧年闲山一事,也正是王妃借世子之口将消息暗通与他。平怀瑱心中一震。时隔一年,忽然灵光乍现,隐约窥得事之真相。 第41章 平怀瑱见他愈发不快,就此打住不再往下说,总之按部就班,定能将陈知鹤保住。既如此,又何必再令何瑾弈时刻牵念着,反倒坏了心情。他笑将何瑾弈双手裹住亲了一亲,带他行至书桌旁,仿佛方才不曾谈论其他,指着两幅墨画尽显轻松道:“你瞧瞧。”画卷尽展,水墨已干,笔触可瞧出稚嫩滋味,一看便知出自幼童之手。何瑾弈果不其然被引走心思,偏头看着,听平怀瑱有趣问道:“今晨你迟迟不至,我闲来无事去文萃殿中绕了半圈,见师傅手里收了一堆画轴,便从中讨来了一卷。加之我手里曾有的一卷,瑾弈不防猜猜,是哪两个的?”何瑾弈兴味满满,不觉唇角露笑,仔细斟酌起来。两幅皆为山水图,然纸上所呈风情却大相径庭,截然不同。左边那副更具峥嵘之貌,大气洒脱,细一看去,回环曲折的山道之间竟还有行军兵马,旌旗猎猎,迎风不倒;右边的则顿显婉约,小桥流水伴人家,青山隐隐白云斜,一派闲情尽在笔下。何瑾弈胸有成竹,指着左边道一句“睿和王世子”,随即再指向右边道一句“承远王世子”。平怀瑱心服口服,拱手作揖:“还是瑾弈厉害。”何瑾弈低笑出声,向他坦白:“其实承远王世子这幅,早前我见过了,是世子为贺你生辰所绘。再一想文萃殿里头,能令你记挂的,说来就只有睿和王世子了。”“那还是瑾弈厉害,旁人没你聪明,便猜不着那文萃殿里我喜欢谁,不喜欢谁。”何瑾弈由他一阵夸,在他这张嘴下简直宠辱不惊,罢了又问:“太子如何想要拿这两幅画来作比较?”“因为有趣,”平怀瑱探手至身后揽着他,将他拥近几寸亲密讲道,“这两位弟弟我最是喜爱,各家皇子皆与我不亲,唯他二人更愿视我为兄长而非太子,如此难免令我上心。原本今日只是好奇,想瞧瞧非卿画艺可有长进,没想到这一看便想起了溪崖之画,两相对比,倒将其中性情一览无余了。”“正是,睿和王世子确有一腔沙场情怀。”从前在习武场上,何瑾弈亲眼见识过平非卿的马上长枪,彼时幼童格外稚嫩,方学会持枪不久,愣是凝着无畏双眼,攥紧缰绳直骋向前,一挥枪就将两尊草人划破胸膛。何瑾弈自愧不如,那时已觉平非卿与众不同,待十年后再看必为人杰。他收了回忆,又笑言另一位道:“不过说起来,还是承远王世子最引人欣羡。”“如何说?”何瑾弈探手抚过山水之间的炊烟袅袅:“他眼里装着天地温情。”不过一句,平怀瑱便懂了。山河壮阔,不及小屋一座;锦绣天地,不及人间烟火。纵使权力在手,却不争不抢;才华盈身,却内敛光芒。平溪崖懵懂之间,握住了有些人穷其一生都参悟不透之理。兴许他本是无意为之,然而正是天性如此,最能觉出可贵。何瑾弈所言“欣羡”二字,平怀瑱一直都不乏有感,也曾憧憬有朝一日可似这堂弟一般,身无所累,随性而为。可偏偏事不如人愿,他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要在这条荆棘道上杀出一条血路来。万幸身边尚有何瑾弈。平怀瑱微微俯首,偏头吻上身旁人的颈侧。那一片肌肤霎时露红,何瑾弈耳根发烫,方才说了些什么,一时间忘得干干净净。门窗紧掩,无人叨扰,平怀瑱肆无忌惮,将他越拥越紧,缠绵吻了许久,始终记着画上屋宅,惬意隐于山水,不知其中人家可似神仙自在。他只愿有生之年,可与何瑾弈这般归去。室内幽静,半晌桌脚被磕出一声轻响,是何瑾弈快喘不过气来,往后颠了半步。平怀瑱笑将他扶稳,额头相抵,低声问道:“瑾弈今夜不回了罢……”何瑾弈面如火灼,闭了闭眼,听他问了一遍又一遍,终究招架不住,向他点了点头。平怀瑱无比欢喜,当下有些得寸进尺,思及月前曾在帘帐里听他唤出的那声“煜琅”,只想今夜能再听一回,如此自己亦可在亲密之时唤出予他之字。清涟濯玉,君子如风,正是世间独有之清珏。第三十一章 军饷案历经两旬画押定罪,何炳荣除力证陈知鹤清白之余,亦千方百计保全贺任渊性命。他知刘尹必将贺任渊所犯“罪证”做得真真切切,故而不费无用之功,根本不谈其无辜,只逐一列举贺任渊为官以来的诸多建树,唯望将功抵罪,法外开恩。宏宣帝为之动容,免其死罪,将贺任渊削官流放至西南边境,服役三载。贺任渊侥幸捡回一条命,陈知鹤却分外自责,想当初若非自己引他入仕,又何至于令他遭逢此劫,于是散尽重金,收买沿途监押隶卒,为他求来一路顺畅。万事安置妥当,陈知鹤才郑重其事地拜会何炳荣。官途险恶,陈知鹤心知肚明,断然不敢在这结案关头堂而皇之地造访何府,乃算准时辰,有心于京中文斋同他来了一场偶遇。每月十五,东宁街锦墨文斋总会新进墨宝,何炳荣贯来按月采买,多不携友同往,独一人沉溺在那墨色山水间。这日前来却不知陈知鹤已在此恭候,仍似平常那般赏鉴民间画作,正展卷看着,忽闻身后足音,何炳荣回身望去,见陈知鹤身着常服,俯低肩背向他深深作了一揖。何炳荣顿感惊讶,忙将手中画轴放下,上前将他扶起。陈知鹤为人不善巧言,满腔感激未可说得万千浮夸,仅道:“何大人之恩,陈某来日必报。”何炳荣感慨万千。之后往来朝中,两人依旧寻常交际,正应了君子之交淡如水。然而风浪未止,军饷案虽已终结,刘尹却仍借题发挥,谏言宏宣帝应当防范未然,除祸避患,清查举朝上下可有渎职之行、私相授受之罪。宏宣帝闻之有理,下旨交由刑部严办,一时间风声鹤唳,上至朝廷下至郡县,人人不及自危。何炳荣恍然大悟,至此才彻底明白,原来军饷一案不论他插手与否,刘尹都会行下这步棋。也正是此棋,方为关键。刘尹使得好一招隔山打牛,以区区一名歧桑太守激怒宏宣帝,加之朝中更有两位大臣落马在前,宏宣帝不会接连两次掉以轻心,必会如他所谏,以令他出师有名。待圣谕在手,刘尹再将锋芒转向他这身居高位的尚书令,先前暗中查探没能揪出他身之把柄,便不信这回大肆清查还能让他侥幸躲过。风过留痕,在朝为官数千个日夜,刘尹不信何炳荣半步脚印也没留下。何炳荣自觉光明磊落,但不知缘何暗感彷徨,眼皮没由来地抽跳不停。他夜夜难眠,披衣而起,伴着孤灯一盏坐至黎明,如何也想不及还有何疏漏之处,记忆深处却始终有着不甚明晰的一缕虚影。恍惚间寒冬即逝,正月初来,旭安殿的灰喜鹊忽然没了踪迹。京外官道上一骑绝尘扬蹄踏泥,带着一卷旧画疾驰入京。 第43章 元将军将画随意置于营中,不作理会。反观何炳荣倒恰恰相反,他乃爱画之人,这一卷画作于他眼中坦坦荡荡,并无其他,不过是一幅着墨精致的佳作而已,实在弃之可惜。于是仔细卷起收进行囊,一路带回了京城,放入书房柜底好生珍藏。不想这一藏便藏了整二十年。作画之人本无恶意,熟料多年之后会将画中二位陷于险境之中。何瑾弈听来为之惋惜,见父亲旧事萦怀,一番述罢感慨万端,只怕他郁结成疾,连忙宽慰道:“父亲常教导孩儿,为人身正不怕影邪。孩儿信世间自有公道,何家无罪,岂能被污了清白。”牢里光线晦暗,何炳荣凝眼看着他,想自己二十年前正值壮年,二十年后终是老了,平素竟未察觉,原来这双浑浊眼睛已无法清楚拓印出膝下亲子的俊朗模样。何瑾弈最是像他年轻时候,意气风发,心怀大义,以为天地间是非有论,因果有报,殊不知世上凡人有时更比鬼神可怖。何炳荣有子如此,与他一朝同落阶下囚,不知当喜当悲。他思忖半晌又摇头苦笑道:“我眼下最为忧心的,尚不是何家。”何瑾弈不解。何炳荣站起身,带他行向墙边,高处一扇窄窗隐约飘进雨水,他听着雨声嘈嘈,心系京外另一处,无奈叹气:“只怕皇上已下旨捉拿元将回京了……元将受冤,处境比我何家更险。我虽高居尚书令之位,但终究一介文臣,不似元将,手握重兵,本就为皇上忌惮,如今无端端生出这觊觎江山之罪,要皇上如何信他?”何瑾弈醍醐灌顶,恍然一念闪过心头:“父亲如此说,我倒愈觉奇怪,画卷一事时隔多年,又怎会有人知晓?”“正是,”何炳荣颔首,“想必刘尹最初派人前往西南,原只意在拉拢元将,而非寻他罪证。”“然而元将军刚直不阿,刘尹深知此人不可为他所用,便欲就此毁去?”话到此处,父子两人俱是心惊。事实诚如所料,刘尹此番派人西下,本是想借清查郡县官吏之名,假公济私,拉拢元将军,好令六皇子身后兵力厚重,牢不可摧。奈何元将军油盐不进,还讽他身为命官但满脑腌臜东西,几句冷言将人斥回。刘尹闻信恼怒不已,转令手下将之彻查,不期然从军中探得一丝传闻,道元将军素不与文臣结好,偏却同何大人交际匪浅。刘尹如获意外之喜,顺蔓摸瓜,揪出尘封多年的画卷两幅。何炳荣暗中决了心意,敛眉叮嘱何瑾弈道:“你且好好记着,若元何两家只可救其一,则必当以元家为先。”何瑾弈骤然咬牙,瞪眼望向父亲。“天下可以没了何家,却万不可没了元家。元家一门忠肝赤胆,多年来开疆拓土,平寇无数,若无元家,恐致天下大乱!如今皇上糊涂,你我却不可糊涂,断不能将黎民苍生推入万丈深渊。”何瑾弈岂会不明白父亲话中道理,只是私情于心,他如何都难以接受,缓缓摇头道:“孩儿即便以元家为先,也无法弃何家于后。”何炳荣还欲再劝,觉眼下境况危急,能保其一已属不易。可不及多言半字,不远处忽有狱吏行来,将何瑾弈带离狱房。来人举止客气,出言道请,分毫不敢得罪,令何瑾弈约莫猜到是何人想要见他。他心下了然,却仍在见到平怀瑱时倍感意外,因这一人浑身狼狈相,鬓发濡湿,衣摆鞋履皆被泥水所染,哪还有半分平日模样。他快步近身,抬手拭去平怀瑱额上水渍,方要开口便被紧紧攥住手掌。平怀瑱喉咙干涩,好半晌将话喑哑道出:“瑾弈受委屈了。”何瑾弈暗压心底的窒闷难受顿时为之抚平。“不委屈,”他低声安慰,好令平怀瑱也冷静下来,“我知你会来见我。”“我会来见你,更会将你好好带离此处,何家受屈之事,我绝不袖手旁观。”何瑾弈颔首一句“我信”,罢了为他擦拭发间水珠,将方才与父亲所谈讲给他听,道:“父亲心系元家,可如今自身难保,深陷牢狱,莫可奈何。”平怀瑱总算知晓了前因后果,兀自沉思良久,心底有话不敢道与何瑾弈知。因为事到如今,他怕的不是宏宣帝受人蒙蔽,昏庸愚昧,而是明知何家无辜,却还佯装糊涂,只为削平隐患。所谓君要臣死,倘若宏宣帝早已心存芥蒂,眼下罪证当前,清白与否岂还重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帝王当权,为稳固江山,枉杀良臣早有先例,平怀瑱只怕这一回落到何家头上。他将满心慌乱压下,手掌抚在何瑾弈肩头,片刻后倾身上前拥了一拥,沉声低道:“瑾弈放心,我拼尽全力也要还何家清白。无论如何,我生你生,我死,你亦不可死。”何瑾弈原还镇定自若,骤被他最末一句扰乱心神,久久说不出半个字来。牢房重地不宜久留,平怀瑱见他一面求得半分心安,终要离去。空旷足音愈渐行远,何瑾弈同他道别之后仍在原地立着,望着他远去背影,渐而不畏生死。第三十三章 皇城动如雷震,未及东方发白,通缉状已张贴至城门之下。消息顺风而去,沿途传向西南,举国皆惊。元老夫人携家眷于前堂正襟危坐,府外险象环生,仍自端庄不移,只望着那檐上雨露一滴一滴,重重地砸落青石阶上。寒雨至辰时堪堪止歇,朱红宫墙经水一涤顿如血色浓重,本是雨后初阳清爽时,宫中却分外压抑,往来宫人垂首匆匆,不敢妄言昨夜事,唯恐落得口舌之罪。当日晨光乍破,两架马车碾碎朝霞,一前一后疾驰入宫。旭安殿外,蒋常默不作声跟在太子后头,殿内早膳凉了个把时辰,平怀瑱滴水不进,他亦半字不敢相劝。地面尚有积水,眼看着太子鞋履又湿,蒋常正欲小声提醒,又听院外一阵仓促脚步踏水而来。平怀瑱沉了半宿的眸子霎时盈亮,当下抬步相迎,转眼竟见来者并非他久候之人,而是睿和王世子平非卿。世子急怒形于色,远远冲他一拜,这幼童贯来早熟,脾性沉稳,难见如此焦躁之态。平怀瑱直觉他今来此处所为之事亦与何家有关,为免隔墙有耳,屏退四下后将他带回殿内。蒋常阖拢殿门,亲身守在外头,整座院里再无旁人。沉香点点缭出满室香气,平日里最能排忧解乏之物,今却形同虚设,只令平怀瑱愈觉窒气。几上搁着一盏凉透了的茶,平怀瑱揭盖倒茶入炉,熄了燎燃整夜的香。回过身去,平非卿姿态如初,抿紧嘴唇望着他,似有话将出未出,他也不问,缓身坐到榻上,一大一小两副面孔默声望着彼此。好一晌过去,平非卿先难忍耐,往前一步行下跪礼,煞为不平道:“敢问太子,元家一门以身报国,何以一夜之间竟成逆贼?难道为将杀敌是错,为臣尽忠也是错?”话语掷地有声,腔虽稚嫩,然所言字字在理。平怀瑱将他义愤填膺之貌收在眼中,顿能体会昨夜皇后心境,想他贸然擅闯凤仪殿,又与眼前世子有何所异。他将话应回但不作答,算是明知故问:“你如何想到要来问我,而非皇上?” 第45章 宏宣帝面沉抬手,其旁宫婢忙将茶盏接过,好半晌只道出一声“反了”。王公公将身子俯得更低,询得谨小慎微:“皇上是否去见见?”话落良久等不着应声,他大着胆子抬首一看,见宏宣帝自床边立起身来,正由人伺候更衣。王公公松了口气,耐性待上片刻,等着皇帝向殿外行出,迎上前去扶时却倏而闻声:“摆驾御书房。”“那诸位大人……”“既要跪,就由他们跪去。”“嗻。”王公公陡被话里寒气刺得一颤,埋头不敢多问。第三十四章 京人传起朝中事,道自何家收监、元氏受禁,数十位大臣同道入殿,守在乾清殿里跪了整一日之久,从晓星低悬到日落黄昏,愣是没把宏宣帝给等出来。有说那一众臣里有年岁大的,终日未进粒米,未饮滴水,接连伏跪好几个时辰,起身时眼前一黑竟晕了过去。皇帝听闻也只赏了太医去瞧,旁的半字不说,就连最受偏宠的太子亲在御书房外相候都不为之恻隐半分,可见这回是铁了心要锄奸,那一文一武两大权臣,怕是终要在这戏里收锣罢鼓了。此间诸事,朝堂里的不敢妄议,平民百姓家关起门来倒无甚忌讳,一时间成了市井里外无人不谈之事。然宫外如此,宫中又是另一番景。外头人越是多说,里面的越发谨言慎行,整一座皇城透着股诡异之静,人人危若寒蝉。是夜月明,两名宫人各执食盒一双从旭安殿行出,经人少之巷负夜而行,一路去往天牢。为首那位正是蒋常,待到了地方,熟门熟路地摸出银钱买得通行,领人将热乎饭菜送去里头。这回来了,蒋常并不立即走,教另一人留在廊角望风,而他扶在湿冷铁栅上轻声提醒:“何大人慢些吃,太子命奴才在旁伺候着,说些话给您解闷。”何炳荣闻言一凛,知平怀瑱必有要事相传,不动声色将那两双食盒皆予眷属,独身往栅边近些。牢里幽寂,只偶有数声啼哭自深处隐约传来,蒋常不令旁人听去,往前使力凑近低语讲道:“皇上听不进劝,今朝中诸位大人们在殿底下跪了许久,都没能将皇上请着……眼下别无他法,为保何家,唯此一招了。”何炳荣凝神仔细着听。蒋常狠狠心道:“元家尽遭软禁,想必元将军已在归京途中,您只需把那谋逆之罪推给将军,便可保何家万全……”此言入耳,顿如坠身冰窟,何炳荣一时惊诧生生往后退了半步,然而尚未站稳,又被蒋常探手进来一把攥紧了袖摆。这声音仿可催命,他已半字不愿多闻,可那话语仍死命似的往耳里钻。“皇上要的不是谁人清白呐何大人……您想想,皇上狠心如斯,岂不是忌惮您二人已久?但您与元将之间,手掌千军万马之人是他,非你!”蒋常亦是瞠目之姿,嘴唇颤抖不休,似用尽浑身力气把记在脑子里的话都给道了出去,“没了元将,您还可做一世忠臣……何大人您……”何炳荣背脊发凉,挣脱衣摆退后,那声音戛然而止。牢里耳目众多,蒋常终究不敢大着嗓子说话,瞪直了两眼望着他,只望他能颔一颔首,莫令太子之意付诸东流。不过转瞬之际,蒋常忽又眼皮一抖,望见了何炳荣身后之人,吓得垂了脑袋。那身后,正是何瑾弈面带痛色,已将他方才所说一字不漏地听去。“此乃太子之意?”蒋常口呐不答,偏偏这一席话最不敢令何瑾弈听见。何瑾弈苦笑,为忠不可不奸,尽善不可不恶,他何家,难道终是要走上这一步。没了元将,还可做一世忠臣……他望了望父亲,回头半寸,能瞧见家中身怀六甲的亲嫂。那腹中人命他如何不想保,一室老小,他如何不想救,可元家上下,便不是命么?难道天子之畔,就该是这以命换命的规矩!“害了元将,已是不忠。”届时塞外狼烟起,太子即便江山可握,又能握得住多久?他虽欲救何家,可万不该是这般救法,何瑾弈行近几步,隔着牢门应两字:“不可。”蒋常霎时咬紧牙关,一掌裹着冰冷栅栏,惊得门上铁索声起,急急低唤一声“何小爷”,声音里的迫切,仿佛是恨他迂腐不化,那之后口中所言顿无遮拦,这满心赤忠的近身宫人早将两人秘事看在眼里,骤然相问:“您可要太子爷怎的活?”何瑾弈周身一颤,红了眼睛。曾愿青云直上不输意气,愿指点江山赏宏图万里。与君相伴时,眸中可有瀚海巍山,亦可有朗月风清,那般情深一处,谁没了谁又能好好活?原想终有一日能全身而退,万事不求,唯求与他寻常人家一碗茶,却始终料不得相约十载,已至相欠一生。如父亲所言,何家当以元家为先,纵他不愿将何家弃后,可至眼下看来,确着实没了旁的法子……是他要食言在前了,元家,不可因何家苟且偷生而背负万千骂名,蒙冤不白。“你去罢。”何瑾弈转身不看他,踩得足下枯草惊出几许窸窣之声。蒋常怎肯罢休,又将眼挪回何炳荣面上,巴巴儿看着。何炳荣良久一声叹,重近栅旁,问:“你可识字?”“识得一些。”何炳荣隔栏捉了他的手,一笔一划,在他掌心慢些写上几遍。那一遍又一遍之间,简洁四字被蒋常猜得明白,渐渐地目里酸涩,连手指也颤抖起来。何炳荣知他懂了,收手回身,不再多言。浓云挡了胧月,漆黑一片,暗得人瞧不清足下道路。蒋常携小太监默声回旭安殿去,掌心仍似有被灼烧之痛,那里头紧攥着何炳荣最后一丝心念——保何瑾弈。西塞官道之上,一骑战马铁蹄翻飞,马上将军战袍未解,扬鞭怒骋,踏起尘烟无数。牢里负冤之人已独自落定决意,而今无力回天,他要将罪过一己担下,还元氏清白。 第47章 京外浅春始来,绽叶新花碎于铁蹄之下,香汁染马,策马人却无暇顾及暌违日久的北境春景,一路疾驰踏过城门,半分不将守城兵将放在眼里。连日奔波终回故里,元将军赶至元府之外,睨了半目那围得不近人情的长枪寒胄,怒而驱马至皇城脚下,勒缰绳止步。城墙下一纸皇令曝露十日已显陈旧,纸角经风一拂微微翻卷,挡不住其上字字如剑,要斩他忠魂,诛他赤心。这十日间春风不止,把那逆反两字吹向西南,带回了缉令中人。元将军半百之年倒不见老,数日骋马依旧浑身抖擞精神,一如临敌般狂肆笑了起来,若非话里苦涩,几难觉出心中不平。身后是军卫数重,眨眼间已将他团团围住,刀兵相向,其外更有平头百姓难抵好奇,观者如堵,他尽作不顾,放声笑罢且对着皇城呼道:“我元某半世戎马,南征北战,战旗所经,敌军莫不恇慑。这一世开疆域,平战乱,忠吾皇,庇国土,坦坦荡荡,奈何蒙受不白之冤。想我元氏满门磊瑰光明,上至壮年男儿,下至妇孺老幼,尽可战死沙场,不可辱于门中!”话落一时寂然,元将军翻身下马,腰间兵刃解落在地,惊出两声重响。周遭人无不听得神容肃然,末了,那军卫中才有一人行出,不失敬意向他拱手:“元将军,多有得罪。”他不予相应,与之入皇城。朱红城门重重阖上,隔天蔽日。元将军于皇城之外慷慨陈词,后再未置半言,尽管随人带去,端端坐到了牢里。四周潮气扑鼻,耳中隐约可闻那终日不断的如鬼啼声,好似置身地狱,然他眉头半寸不皱,只在那人走前嘱道:“你与皇上复命,且替我一言。元某意求面圣。今我将死,亦当死得清白。”话落抬眼,隔着两道牢门,竟瞥见了害他之人。陈年旧事顷刻间掀在眼前,元将军怒从心起,正欲开口斥骂,却听何炳荣风凉笑了起来:“事到如今,元将军又何必执着面圣?当**若听我一劝,何至于今日委身牢中。”此话万般古怪,他原本满心愤然,一愣之下反不知如何应答。押他之人尚未行远,元将军不愿与之胡言乱语,只当何炳荣发了神经,心中暗啐一口,合眼向里不作理会。污臭之地不时飘起药香,狱吏收了银钱,赶在宏宣帝闻讯而来前,将一碗温药送到何炳荣手中。何瑾弈将醒未醒,直到父亲扶他起身才吃痛低哼,身上鞭痕依旧痛如蚁噬,便是挪动半寸都要惊出满额汗水。何炳荣温言劝他,药碗送至唇畔:“来,将药趁热服了。”话声入耳,仿佛回到无知幼年。那时何瑾弈每每病了,父母总在旁慈蔼照顾,哄着他将药服下,好能快些康复……然而如今何须康复?将死之人不必照料得这般好,平怀瑱送来太医瞧他也不过是徒劳无功,多此一举。然何瑾弈未将心中所想说出口来,依旧顺眉把那苦口汤药饮尽。何炳荣眸里透着安心,重又扶他躺下,牢窗外夕色将尽,新夜即至,不想在这难见天日之地,日月更迭亦是如梭,家人相伴,终有尽时。“为父曾教你为人之道,你可还记得?”口中尚还泛着涩涩苦味,何瑾弈方一睡下便听何炳荣与他说话,当下低声应道:“记得,父亲多番教导孩儿,为人身正、行正、心正,则正气盈身,方为君子。”何炳荣欣慰颔首,缓慢拍抚着他垂在身侧的手背,好一会儿过去,带笑嘱咐:“为父今再教你一句古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往后为人于世,当懂得驱祸避患,爱护己身,方不负生恩。”何瑾弈不知缘何困意狂袭,恍恍然已要入眠,闻此一言霎时一滞,心中顿生无数惊慌。可睡意席卷,周身乏力,他竟连开口之话都失了声音,空余嘴唇启合两下。“父……”何炳荣探手覆住他强欲掀开之眼。如有一片厚重幕布遮天挡地,何瑾弈再难相应,不觉陷入昏睡之中。第三十六章 对间牢里蔑然传来一声冷哼,元将军此生最恨有八字,是为“乱臣贼子”,以及“道貌岸然”。如今乱臣贼子落他身,道貌岸然在眼前,好一出谬戏。若非深知那卷为祸之画将他害到何等境地,难说方才一幕父慈之景不会令他潸然动情。可惜事至当前,口口声声要亲子行正道之人,在他眼里已是表里不一,其心可鄙。夜幕渐渐落下,晚霞余光敛尽,衬得幽森廊间悬壁之火亮堂不少。何炳荣把方才那声冷哼给听进了耳中,手掌自何瑾弈面上挪开,见药性已生,何瑾弈瞧来确然昏迷不醒,仅是眉峰紧蹙不解,仍怀着满腹心事。他探过拇指轻轻一揉,不曾抬头起来,却正应元将军那声道:“我儿命苦,原可有万千荣华享之不尽,熟料未及弱冠便要奔赴黄泉。怪只怪我这为人父的目光短浅,错看了旁人。”话落厌弃地睨去半眼。元将军被他睨得懵之又懵,足愣了好半晌才确信这话是说与他听,话里错看之人亦是指他无疑,顿觉火冒三丈。他本是粗野脾性,为人臣数十载好容易磨出点儿朝中礼数,但平素远驻边关,营里皆是豪放男儿,端着有话直言的性子,当下难忍斥了回去:“你错看了我,我却未错看你!好你个何炳荣,二十年前我果未将你冤枉,看你一身不俗之气,还道与旁人不同,不想原来也与那一众谗臣无异,竟妄图以一卷破画巴结我!”“我巴结你,你不应便罢,”何炳荣起身离了何瑾弈,踱近门旁,万般不平地反怪于他,“二十年前你已严词相拒,何故今再揭开旧事,将我状告于圣上?”元将军满头雾水,二十年前,哪曾有过什么严词相拒?“胡言乱语,本将不同你理论!”眼见他不肯说了,何炳荣却骤然发起怒来,冲他抬了嗓:“当年你说不与我同流合污,却留着那画独作欣赏,如今遭人诟病,将我也拖下水来!若非你说,又有何人会知我何府之中竟留有这样一卷旧画!好……好……我何某命不久矣,合该拉你陪葬!”元将军只当他失心疯了。牢廊另一头遥遥地传来足音,虽不知是何人到来,但不论为谁,都断不该瞧见他二人争吵之象,若是关在同一处,元将军只恨不得赶紧捂了他的嘴。偏偏事不如人愿,何炳荣仿若换了一人,分毫不见朝臣口中那温润儒雅之貌,隔栅将他好一阵嘲讽:“我身为当朝尚书令,享尽一世富贵,即便死,也是锦衣玉食上黄泉,不似你风餐露宿,在那草莽之地苦了半生,你可好生记着你忠君的下场!”足音顿住,廊壁晦涩炬光之下,宏宣帝面色铁青地望来,眸里盛怒忽明忽暗。一时牢中万籁俱寂,仿佛连同道道诉冤啼哭亦止了声,何炳荣作惊跪下,垂首后浮出些无人得见的释然浅笑来。元将军诧异滞了许久,隐约间好似懂了何炳荣用意,又不甚明晰,好一晌才缓缓抱拳落礼,以武将之姿向宏宣帝弯下单膝。 第49章 眼睫被掌心微微触碰,他受痒合眸,霎时间万物俱暗,只是眼睑里还留着灼烧之痛,荧荧燎得他头痛欲裂。平怀瑱怕他伤了双目,缓步带他退回房中才肯松手。身旁是镂空窗桕,花梨香几,虽是如此雅居,李清珏却未问过自己身处何处,只知不在宫中。想来倒不难猜,太子连日出宫,若未惹人猜忌,这地方便该是太子太保赵珂阳之府邸了。不过身在何处皆无妨,李清珏只觉心头空洞洞一片,前身志气难寻,如今脑里只晃着家人故影。双亲、兄嫂落得谋逆犯上之名便罢,可他那无知小妹、长嫂腹中胎儿,究竟何辜之有?此问难绝,李清珏置身穷途,无路行出。周身鞭伤渐愈,平日里已不再疼痛难熬,间或行上数步亦不觉吃力。只是身受之痛易忘,心疮却万难愈合。平怀瑱深知其理,自身侧望着李清珏颈上那道深色鞭痕,抬手轻轻缓缓地抚上去,指腹触觉粗糙,尤可见当日狰狞之状,令心中愧对如潮涌来。终是相对无言。将至日落时,京里起了凉风。暮色间光影斑驳,宫中凤仪殿传出几声咳嗽。雁彤探身至窗前将窗户阖拢,殿外斜晖看似煦暖,实却挡不住这时节里的倒春寒。皇后头风又犯,心中压着团火,一惊一凉之下伤了身子,愈发难受。整座殿里氲着浓浓药味,宫婢呈药入室,雁彤拢了窗转过身来,捧过银碗送到皇后跟前去,见她合着眼睛,极轻地唤了两声:“娘娘,该吃药了。”皇后缓缓睁眼,目光扫向垂帘旁低眉静立的几位宫人,手指动了动。雁彤心领神会,回身将人遣离,罢了倾耳听皇后问话:“太子仍未回宫?”雁彤摇头。皇后见之蹙眉,接过银碗将汤药服尽,这一时饮得太急,又狼狈咳了几下。雁彤忙在后背拍抚,以锦帕轻拭她唇角,听她再问:“哥哥如何说?”庭院中时有宫人行走,雁彤心有顾忌,欠身退去殿外将人一一散尽,重回殿里低声应道:“赵大人之意,是遂了太子所愿,将人好生留着。如今没了何家,太子颇受重创,若再失何瑾弈,恐致心疾。”“亦是在理,”皇后细细嚼她所言,这一出变故陡生,六皇子之流气焰更甚,于太子而言,何家已折,如此岂可再失半寸羽翼,便是一根翅羽也当好好留着,“那何炳荣实在迂腐不灵,若依本宫所言……罢了,事已至此,不提也罢。本宫只恐太子日日离宫,遭人诟病。”“奴婢明白,奴婢定将皇后所虑转告赵大人。”皇后颔首,阖了眼不再谈及此事。户外凉风又起,打得窗栏微响,沉沉暮色映照入室,夜灯将明未明。凤仪殿中所言,及至当日夜深传至宫外赵府,平怀瑱遭人催促回宫,心下亦知所行欠妥。值此关头,朝里朝外数双眼睛正将他盯得死紧,太子断了左膀右臂,自有人忙不及要看他笑话,若再引火烧身,害得岂止他一人而已。然虽格外明白,他却断然放不**旁人。李清珏侧身躺在床铺里头,面向墙壁合着眼睛,平怀瑱知他未睡,默坐其旁稍作陪伴,临行前俯**去,在他颈间鞭痕上轻落一吻。李清珏听他行远,仍一动不动地躺着,好一会儿杳无睡意地睁开眼来,对着漆如浓墨的夜色堪堪醒了整晚。平怀瑱这一走数日未再来过,倘有何话何事,皆由赵珂阳转予告之。世人忘性极大,当初闹市行刑地经水冲刷,渐日再寻不得分毫惨景,渐渐地也就无人再提何家二字,若非那茶馆戏台上还有说书人声情并茂讲上几段,便仿佛这世间从不曾有过这么一桩事。不觉春入杏月。这日夜来,李清珏已欲睡下,院里忽然起了人声。那脚步愈渐行近,他原当是平怀瑱来到,怎知人至门前止了步,出声唤他才发觉是赵珂阳。赵珂阳予他面纱一副,带他趁夜离院,从府里绕了两道,打西侧偏门出去。候在外头的是一架绛色马车,简陋寻常,难引人注目,李清珏踏足蹬上,转身见赵珂阳人已回府,偏门一阖,悄静无音。他撩开车帘入内,未及坐稳便被一人拥近身旁仔细护着。门帘窗帐尽皆低垂,不留缝隙,光线晦暗之下,李清珏隐约看清平怀瑱眉眼,且不关心要去何处,只在那一霎确乎松了戒备,摘下面上纱罩,将原本清浅模样露了出来。寂夜之下啼声辄声清脆扰心,及至半晌后出了城门,马车辘辘地碾在黄泥官道上,声响才轻了许多。方才经城门而过时,驱车人与守城卫相交涉,李清珏听出声音耳熟,想蹬车时月色不明,竟未发觉此人正是蒋常。京城日逢戌时三刻闭门禁行,为避口舌,蒋常不可出示宫中令牌,乃持出城牒文,加之白银几锭殷勤献上。那满腔圆滑,倒确是埋在宫里摸爬惯了的模样。李清珏听着他低低说话声,不经然想起月前那日,蒋常于牢中咬牙问他:“您可要太子怎的活?”李清珏手指一抖。下一刻,平怀瑱便将他手掌好好裹住,扣紧十指默声安慰。李清珏拂去脑中胡乱思绪,闭眼不作深想。车架出了京城复又前行,一路摇摇晃晃走了约莫半个多时辰。他近些时日无一刻好睡,晃着晃着不觉在这温暖厢内生出倦意,倚在平怀瑱肩头迷离浅寐,直至一声短促马嘶将他惊醒。平怀瑱扶他下车,落足之地是一间清幽农院,院里遍植榆钱,垂首翠叶满地,抬眼花叶竞放,淡月隔枝若隐若现,薄云似烟,缭绕其间。李清珏逸神望着,独居一室之内近两旬之久,何家出事后,他困于赵府那方庭内半步不欲出,早已忘了人间尚有此景。这临溪小村偏僻却娴静,家家院院遥相应和,连成润目一片,李清珏侧首远眺,忽闻半声婴儿夜啼。随即,那啼声愈发不可止歇,不知哪家孩子闹腾起了脾气,然而其声微弱,仿若先天不足,令人生怜。李清珏回神,循声不解望去。平怀瑱带他行向院里小屋,恰有一人自内行来,隔两步之遥躬身行礼,平怀瑱连忙上前扶住,低声道:“陈大人不必多礼,此处无旁人,则无君臣之分。”眼前人抬起首来,李清珏一句“陈大人”惊在口中。此人正是陈知鹤,见他面露诧异不急解释,直引他二人向内。李清珏随之入室,见房中一双夫妻围坐榻畔哄一男婴,正替他更换洁净裹布。男婴个头甚小,瞧来果不足月,小脸上乏些血色,但因尿湿了棉裤而嘤嘤作啼。李清珏心若擂鼓,近前细细看那孩子,听身后陈知鹤喟叹相告:“何大人于我恩重,我曾道此生必当涌泉相报,熟料天意弄人,那一言道罢竟再无时机……好在此子尚有缘人世,何公子亦逃过生死大劫,来日路长,万望公子善自珍重。”李清珏探指从男婴面上拂过,温软泪珠沾湿指腹,绵似柔絮。“这孩子……可是亡兄遗孤?”他声音颤抖,几乎道不清话来,罢了抬头望向陈知鹤,见对方颔首,一刹间双眸湿润,眼角赤红。 第51章 室内平怀瑱久候多时,待蒋常省事退下,殿门紧掩,当下忍不住将李清珏轻拥入怀,无言抱上一会儿。平怀瑱定定瞧着他陌生模样,似透过伪装瞧得原本眉目,渐渐安了心。李清珏就此留下,外人只道天降异象,赵珂阳为免太子有恙,令一侍卫随行左右,每日卯时入宫而来,戌时方归,无人生疑。似与从前相差无多,李清珏日渐惯了,身处宫中时于殿内翻阅书卷,所阅之物多从民间寻得。平怀瑱瞧过几回,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杂谈异秩,他知李清珏自幼惯览群书,但从不曾有过这般兴味,不知他心下正作何打算。平怀瑱不问,李清珏也不说,只默默思忖,思及近来京中处处可见的江湖人士,愈觉此等势力于朝廷眼中必不入道,然并非一无是处。若冠之恶名,乃是民间草莽;冠之善名,则可化身良兵。私自佣军虽是重罪,但兵行险着,怎可说不是出奇制胜。一如太子手下那七名影卫,李清珏如今长宿赵府,早已摸清这理,正是朝中兵权不可无,囊中后盾亦不可少。是日暮光微弱,天色转暗,李清珏走神良久,手执一卷《山水志》,其上字迹朦胧不清,已然忘了时辰几何。院里幽寂,平怀瑱未允人入室,亲自将宫灯燎燃,令盏盏烛火接连亮起。李清珏回神,抬首见他行至身前问道:“已是戌时三刻,今夜留宿宫中?”李清珏摇头,而今身份留宿太子殿内难免招人话柄,正欲开口拒绝又听平怀瑱道:“星呈乱象,太子宫中留人守卫,无甚不妥。”李清珏闻言迟疑,少顷颔首应了下来,罢了垂眸翻页,继续安静瞧着那一卷《山水志》,尚不知平怀瑱竟一语成谶。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殿外忽生异响,眨眼间门窗尽破,数名黑衣人闯入殿内,手中长剑寒光凛冽。院中宫人早被遣下,只蒋常离得近些,片刻后惊觉异况,这才延廊高呼数声“刺客”。霎时间宫人奔走,巡殿侍卫闻声而至,赶不及对方有备而来,未出长廊便被如风刀剑围堵在内。平怀瑱囚困一殿间,悬壁长剑稳执于手,身后李清珏亦抽剑离鞘,环顾四下五六人,唯恐敌强我弱,难保平怀瑱周全。不过凝神一瞬,又有二人着宫人服饰赶赴殿中,瞧来却不似太监,目光如炬,但管挥刀而上,数招破其重围。李清珏知这二人乃是赵珂阳安置之影卫,顿感形势稍缓,安下心来对付身前无眼刀剑,然而过招之下不觉吃力,皆因来者用意只在太子,不过分出一人与他对付而已。他侧眸看去,见平怀瑱已被两人逼至一隅。那一眼触目惊心,李清珏双目猩红,为不与身前人纠缠,侧刃直击剑根将人震退两步,脱身后疾向平怀瑱靠近,堪堪替他拦下一剑。李清珏横剑相接,剑锋惊起数道寒光,生生把他逼退半尺,未及回神,又见方才那人再度追来,与另一人齐齐发难于太子。平怀瑱身后无路可退,反肘勉力划破一人胸膛,可另一人之剑却来势汹汹再挡不住,眼看剑尖逼近面庞,他微一侧脸,顿觉眼旁一阵钝痛。何瑾弈在那一霎止息,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巡殿侍卫破廊而入。顷刻间局势扭转,平怀瑱得以松懈半分,手中长剑垂下,面上鲜血淋漓,濡湿眼角,令他睁不开眼来。李清珏惊魂未定,近身查探他眼旁剑伤,耳中鸣鸣作响,眼前虚影重重,什么也瞧不清楚,空余一片血色。恍惚之下旧事入脑,闲山烈火、何家落狱、幼侄啼哭……令他眸底卷上蚀骨恨意。直至平怀瑱将他执剑之手握住,缓缓摇头时仍有血水顺腮而下,声却如故温和:“无碍。”李清珏浑身一软,发了满身虚汗。房内黑衣人寡不敌众,转眼遭擒,侍卫长单膝落跪:“我等来迟,请太子责罚!”平怀瑱摆首:“传太医。”罢了将视线扫向方才行刺之人,皆以黑罩覆面,仅以如鹰双眼将他阴森望着。未几,那眼神陡转决绝,平怀瑱心道不好,不及阻止,果见几人咬舌自尽。以命相搏,以死封口,今夜所遇竟是死侍。第三十九章 这世上铤而走险者,若非末路穷寇,便定是极为癫狂之人,心中怀有蚀骨仇恨,才肯不计代价、不问后路。平怀瑱竟不知六皇子身后人恨他至此。可转念深想又难免生疑,想小六身为皇子,倘太子遇刺必难逃是非。刘尹从前总是诸多筹谋,步步行得谨慎不已,欲借皇帝之手拉他下位,何故今日行此险招,得不偿失?平怀瑱实难猜透,彼时确未想过,许是另有旁人妄图谋他性命。一场风波掠过,殿内血痕经宫婢擦拭已无半分残留,只是门窗尽破,夜阑更深,一时半刻实难修补。平怀瑱迁往偏殿憩下,喧闹之后幽夜更显静谧,面上新伤止了汩汩鲜血,一番清理上药,瞧来总算不那般渗人。可这伤深可见骨,行剑时剑锋偏了半寸,割得极其狰狞,恐难复原貌。李清珏双眼眨也不眨地凝着那处,晦暗里瞧不清眸底神色,周身卷着重重压抑之气,仿有黑雾将他裹覆其中。太子遇刺绝非小事,宏宣帝闻讯前来瞧过一趟,方在那殿里坐时,李清珏已被平怀瑱藏于偏殿。他虽改头换面,与过往大不相同,但平怀瑱不敢冒险,便是半眼也不愿令宏宣帝多瞧。李清珏独身一人静立室内,宫灯未点,四周死一般的寂。他忽而感到深深可怖,浑身又寒又僵,脑里反反复复回想方才之景,只怕那一剑正中平怀瑱喉口命脉。倘真如是,那从此往后……那再没了往后。当今世上无何家,亲侄已寻得归处。君生我生,君死我死。李清珏闭眼探出手去,缓缓寻着平怀瑱脸庞,自下颌轻轻抚上,将手掌贴在他脸颊一侧,仔细避开伤口。平怀瑱伸臂将他一把捞近,往怀里紧了紧,隐忍多日之话忽然道出口来:“你哭一哭、闹一闹也好……我知你心中难受,这些日子未再见你笑过半回,难道往后一生都得这般过么?”李清珏应不上话来,埋在他颈间懵懵沉默许久,身后手掌温厚有力,只怕不够紧似的,使劲儿将他抱着,勒得他胸腔窒闷难耐。如此好一会儿过去,平怀瑱颈上已濡湿一片。李清珏手指揪住他一丛散发,仿佛能将他握牢,干哑低语道:“你莫再出事。”不过短短几字而已。平怀瑱颔首,低头吻在他发顶,未同他讲,这一剑伤在面上,倒令自己好过许多。李清珏遍身鞭伤日益不见,可他心头痛惜未减分毫,到此刻陪之受难,痛之所痛,方才算过得去。殿外躁起一阵虫鸣,初夏时候,两相近拥难免易起薄汗。李清珏迟迟不愿松开,不知何时才止住眼泪,疲惫虚脱地沉沉睡去。平怀瑱离远几寸,颈上湿痕沾风,立即冰冰地透着凉。他独自下榻清洗一净,行回床畔拾着湿帕将李清珏面庞轻拭,罢了静坐良久,暗将今夜之事回顾。那一众黑衣人自裁之后,接连被扯落面上罩布,容貌眉眼无一相熟者,更为蹊跷之处则是腕间皆绘有同一图腾,江湖气颇为厚重。然而平怀瑱思来想去,自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些个刺客当真会是江湖中人,之所以故弄玄虚,无疑是妄图打着江湖名号将他暗杀,方可巧借京中乱象洗清真主嫌疑。不过数十年间朝廷江湖两无恩怨,刺客入宫既非为财而来,则缺一得当理由。至于理由为何,目前尚不知那作假之人有何盘算。 第53章 正午烈阳当头,街头街尾少见行路者,车架自皇城驶出,一路无阻前往赵府。平怀瑱携李清珏出宫同行,至府门前缓缓停驻,正欲扶人下车,李清珏却抬臂一挡,先他半步跳下车去,回过身来探手扶他。平怀瑱将他手掌握住,落地听得一句:“太子不该处处体贴,恐暗中有眼。”平怀瑱未应,只把那手又握了一握才肯松开。府里赵珂阳方自京北陈府归来,仅比二人早到半刻,此时人在厅中庇荫,脑门上仍悬着汗珠,接连饮了两杯凉茶消暑,口里茶水未及咽下便听家婢来报,说是太子来了。赵珂阳搁下茶盏,一转头瞧见二人,起身向太子一揖,旋即遣退四下不急正事,先对李清珏道:“我去过陈府,替陈大人代告一声,瑞宁近来安好,你毋须时时挂念。”李清珏心头难得起了一阵暖,但想他此番前去陈府当不为打听此事而已,于是简单谢过等着后话。赵珂阳唤他二人坐近跟前,堂里无人伺候,一边亲自斟茶相与,一边询道:“京中谣言已起,长此以往必扰民生,皇上断不允听之任之,是为谏言良机。”平怀瑱闻言眉心微蹙,眼角剑伤随之狞然一动,扯出半分痛觉。赵珂阳观其形色徘徊,不禁问道:“太子有何顾虑?”“先前本无顾虑,如今却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平怀瑱双眼凝着赵珂阳身后数尺开外的一丈屏风,其上织纱半透,两面绣着骏马奔腾图,马蹄翻飞似踏起漫城风波,幽幽望了许久,那汹涌而动之势才缓缓静下,化成满目血红与惨白,一如承远王府连夜挂起的悼丧白帘,“承远王骤然辞世,眼下父皇为之痛心不及,怕听不进半句谏言。”其言在理,赵珂阳亦非不曾想过,只是事有两面,弊中有利,因而摆首回道:“太子有伤在身,倒不妨略施苦肉。”经此略一提点,平怀瑱恍然悟出他话里深意——如今宏宣帝愈是哀嗟,愈该重惜生者。他十数年来深受帝宠,身及储位却险些危及性命,宏宣帝再是消沉也必不会将他拒之门外。这一谏拖不得,趁此一时京中流言最盛,人心最惶,一气道出,方得十全把握。平怀瑱想得明白,执杯品了两口凉茶,夏时的窒闷拂去少许,决意就此一赌圣心。是夜更深时分,旭安殿烛火透亮。主殿之中门窗尽已修缮复原,两日间少府安置多人半刻不歇地赶工忙活,生怕再委屈太子夜宿偏殿。但平怀瑱此刻仍不得安歇,面上剑伤忽而作痛,如毒虫啃咬令他百般折磨。太医院彻夜为其奔走,孰料如何也缓解不得分毫,直至天泛鱼白,晨光熹微,平怀瑱这无由症状才堪堪转弱,疲乏睡去。与此同时养心殿中,宏宣帝夜里亦不曾好睡,每一闭眼,承远王之死便袭上心头,如巨石压顶。宏宣帝半梦半醒间似梦回二十余年前,那时尤未称帝,亦与承远王兄弟之间情义不疏。若无天降春雨,神女湿鬓,又何来心曲乱拨,自食恶果。情难,义难。他实则明白,错不在王妃冷血残忍,而在他当年拱手让人,为固权柄依太后之意迎娶重臣之女,只可睁眼看着嫡弟娶走心上人;更在他分明早已失之,却又枉顾人伦多番越界,日令兄弟情淡,仇怨深结。此仇一结二十余载,至今了断。然,最悲是人可一朝一夕再不相见,情却一心一念永难阻绝。宏宣帝头痛欲裂。珠帘轻撞声起,殿外长廊上列列宫婢奉金碟迈碎步前行,至门前驻足,待太监推开房门后躬身次入。宏宣帝未待人唤已自龙榻起身,这一夜歇不安稳,倒不必再睡。王公公方一过帘便见他侧眸瞥来,忙上前数步跪到脚跟前去,一边寻来鞋履为他穿戴,一边悄悄儿抬眸瞅了数回,见宏宣帝未着怒意才当心试探道:“皇上,奴才听闻昨儿夜里太子片刻未睡安生,太医院诸位大人在旁瞧了整宿……”宏宣帝面色不虞,王公公伺候日久,一眼知他在意,忙将声提了半分道:“太子伤口发作,这才疼得难以入眠,皇上可要瞧瞧去?”话落见宏宣帝微一颔首,他顿时快了手脚,催促宫婢入内伺候梳洗。这边平怀瑱方且睡下,本已困倦难耐,偏还为了做戏强熬整夜,此时只觉双眼难睁。然而好容易歇了半个多时辰,床畔又有人将他唤醒,他缓缓将眼掀开半分,见李清珏微俯身坐在床头,探手避过伤口拂开他面上发缕,低声道:“听蒋常说,皇上御辇已在道上,就快来了。”平怀瑱强打精神,耳里听着熟悉入骨的话语声,视线模糊时,恍惚瞧见的还是李清珏从前眉目,长眼明眸,笑唇高鼻,如素玉出山般透净喜人。而只此一瞬,那模样便成了冰冷人面,形貌普通,情绪无多,半分笑意都寻不着痕迹。眨眼间睡意全无,平怀瑱覆住他手暖上片刻,起身更衣待宏宣帝驾临殿中。过不多时,院里果然响起太监尖锐嗓音呼来的传唱,李清珏暂且回避,平怀瑱独于内室行出,撩袍跪拜相迎:“儿臣拜见父皇。”“免礼。”宏宣帝往窗畔嵌玉横榻上坐着,唤他起身,垂眸望去,那眼角剑伤尚未结痂,如今天热,若以纱布扎覆恐致化脓积淤,就这般凛冽露在外。罢了目光挪下,又见眼睑之下层层青影,正是昨夜难眠之故。平怀瑱在旁立着,宏宣帝看了看他腰间静垂的一方玉骨山河扇,赐座后关切问道:“朕闻太子宿夜难安,太医瞧过如何说?”“儿臣惶恐,令父皇担忧。太医说伤口并无恶化,按时敷药,静心修养即可。”宏宣帝听来放心少许,殿外宫婢呈来新茶两盏,平怀瑱亲自接过往他手边几案奉上,又道:“不过此次遇刺皆因京中不平而起,儿臣听闻这两日间民心不宁,四下流言耸人听闻,恐损民生社稷。”“朕亦有耳闻。”“父皇,”平怀瑱退离两步俯身揖拜,“儿臣经夜难眠,思虑良多,现有一策相谏。古之有云,‘扬汤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如今京中江湖草莽已驱,却不治根本,无非以煞止煞,解患一时。儿臣以为,倘欲防范未然,倒不如反其道而行,牵之以正道,加之以管束。”宏宣帝听他一席话,久久不言,手中茶盏执起后半口未饮,只徐徐掀着瓷盖,间或碰出几声轻微细响。好一阵过去,宏宣帝才抬起眼来,摆手令他坐回说话,问:“太子之意,是于民间招安,将那一众散人收归朝廷?”“是也非也,”平怀瑱摇头解释,“招安不急一时,况且若以招安之名予以约束,许难令那旷野之众臣服。儿臣之意,是将所谓江湖门派报备在案,赋以正名,如民间商户皆有商号,医者皆赋医令,凡在案之门派,则可予之派号,逢年一审,而无需向朝廷供银。如此一来,倘有乱象,皆可及早知悉,尽在掌控之中。”平怀瑱所言于史上从未开过先河,宏宣帝听来却甚觉有理——从前朝廷江湖不相干涉,是为放任,而今令之规行矩步,无疑是为革新之举。此举一则能教百姓安生,二则假以时日,还可收编部分散派,为朝廷所用。大可一试。虽于短期视之,成效兴许甚微,但久而久之,必得其利。宏宣帝一口清茶饮下,应他所谏,又随口再问:“此事孰人担责,太子心中可有良选?”“尚无人选,”平怀瑱垂眸遮掩心绪,状似无波,平平静静地为他杯中续茶,“不妨由诸位大人举荐。”宏宣帝未追问其他。平怀瑱有意将话暂止,念及承远王之事,又向皇帝体贴数句,望其保重龙体。殿外日头渐升,室内闷闷热了起来,平怀瑱眼旁伤口这回是当真泛起了疼,隐隐胀痛,令他频频蹙眉。太医踩着时辰前来换药,见宏宣帝在此,当下更为谨慎,一番折腾罢,覆背衣帛尽被汗透。 第55章 “糕点重火,清茶疏火,庐山云雾佐金玉香酥,六皇弟不妨多食一些。”平怀颢被惊红了双目,满嘴点心仿佛皆被下了断肠剧毒,寥寥几口便禁不住阵阵作呕。平怀瑱冷眼旁观,看他好一阵难受,竟当真在这殿里吐出些秽物来。他摆一摆手,几名宫婢施礼离殿,徒留六皇子扶桌干呕,恨不得将所食所饮尽数吐出。平怀瑱慢条斯理地看了会儿戏,好半晌见他重又抬眼,这才慢悠悠探出手去,自玉碟中拾起糕饼一角怡然尝了半口,又捧起茶盏浅啜。平怀颢瞧得愕然,自惊惶中堪堪回神,总算明白太子无非是有意恫吓,登时又窘又怕,满心委屈。终究不过十岁幼龄,平怀颢惊魂未定,再难坐片刻,起身匆匆逃也。第四十二章 今六皇子往来太子寝宫,无半分兄弟情伦,从头至尾一字未曾道出口来,去且狼狈,不及出院又遭人拦住。蒋常如请时那般躬身敬劝,探手呈上锦帕一方:“六皇子拭了眼罢,莫令宫人瞧去笑话,免得惹来误会,于太子与您两相无益。”六皇子瞠着赤红双目看他,不肯伸手去接,抬袖一抹脸,转身跑出院去。蒋常侧首望着他惶惶背影,待瞧不见了才往殿里行回,过廊而入时,顺道将那门窗扇扇推开,重令夏辉入室,为静物披覆片片暖光。殿中纳凉冰阁丝丝儿冒着烟气,平怀瑱神色转静,蕴满眸底的厌恶之意渐消渐散。地下污秽已在眨眼间为人清扫,整一室浪定如初,好似从未生波。平怀瑱遣退宫人,稍一侧身,将李清珏拉坐桌旁。桌上尚余半盏温茶,为平怀瑱方才所饮,李清珏捧来手中缓缓饮下,面无情绪,只脑里疑虑千回百转,心思极重。他知平怀瑱所做戏码皆在威慑,可六皇子所表所现倒不似伪装。这小孩品性虽恶,心机却浮于其面,眉间眼底除惧怕惊惶再别无其他。李清珏心中忽生一念:难不成太子遇刺,当真与六皇子无关?可若不是宜妃、刘尹,又该是何人?李清珏思来无解。如此也不急与平怀瑱讲,他把手里茶盏搁下,转眸望向平怀瑱眼角伤口。“该换药了。”平怀瑱合眸颔首,捉过他手覆在唇边,掌心尚有阵阵余热,一寸寸熨平浮躁。当日傍晚,宫人竞相传道,秋华殿主子亲与宏宣帝求请,愿闭门三月濡素供佛,为皇朝祈福,以求天象转虞,再无祸端相生。宏宣帝准其所告,然此事落入平怀瑱眼里,不过是一招以退为进而已。六皇子在他跟前受了一通委屈欺辱,折回秋华殿后,必向宜妃诉苦告怨。宜妃此人心狠但不愚钝,自知暂退几步好过正面冲撞,以免两败俱伤,因而这供佛之说,既能避与交锋,又可赢一时善名。既如此,他亦不妨韬光养晦,再待时机。至于先前筹谋则放心交予赵珂阳等,他善言已谏,直坐岸上观。平怀瑱清休养伤,告假一旬不入早朝,而这一旬之内,江湖门派编案一事藉由赵珂阳之口二度进谏,临朝之际坦荡言之,不仅落入宏宣帝之耳,更撞进诸臣心底,引得朝堂一片哗然。此举绝无先例,朝中年岁尚轻者且觉恣意大胆,更毋论年迈迂腐者,只把这一议当作荒唐笑言,嗤之以鼻,百般不屑。赵珂阳任凭众人交头接耳,面不改色静候圣意,眸光投向龙座之上,好半晌终于等着一记颔首。宏宣帝此举微若过湖细风,却霎时止了满塘躁动,涟漪平下,水如镜面。乾清殿鸦雀无声。“监管流派裨益良多,然兹事体大,倘若施行此举,当由能臣担职。”宏宣帝话落一半,随后只道再议,任由众臣各自权衡。当日早朝散罢,陈知鹤与赵珂阳同行一处,拾级而下,浅作交谈,话里提及担职之事,甚有自荐之意。其后两步开外,正是刑部数人凝神将字句听得清晰。皇城之上,天阔云舒。转眼翻过新一月头。待平怀瑱重入朝堂参政时,监管江湖流派一事已落权刘尹之手。朝中形势分明,近半数大臣极力举荐刘尹,其中尤以刑部为重,道刑部主掌刑法政令,以正万民,故宜监理各江湖散流,而刘尹身为一部之首,自有资质担此重责。陈知鹤不敌刘尹势众,不知为何贯来投气诸友皆不予支持,徒然自荐,最终败下阵来。平怀瑱事后闻听那日情景,自觉尽在掌握,刘尹已踏入局中,便予之耐性,且候时日。额角伤痕渐日结了痂。李清珏一日六回每每亲替太子换药,从不假手于人,眼见着夏意愈转浓,总算安了少许心,不再担忧那剑伤会否化脓感染。然其狰狞之貌怕再难改,实因伤口过深,太医亦道太子容貌不易复初,恐留痕一世。平怀瑱未被伤着要害之处,便觉皮相受损不过区区小事,青山未毁,来日路长。但李清珏却不同。李清珏揣着几重恨意与后怕,时常陷于沉思之中,面色郁郁不欢,墨黑双瞳凝作无底深渊。那暗渊之底又似有火光,团团簇簇,灼烧天地万物,间或夹杂着刺耳怪声,时如凄厉呼喊,时如雷震飓风。李清珏在这火光里渐渐瞧清楚一张又一张人面,有他从前至亲,亦有刻骨仇敌,悲伤、绝望、愤懑、冷漠、残忍……一面一面,闪烁于身前,而待他探出手去,又一个也留不住,一个也挥不散。他崩溃至极,喉里梗着一块硬石,不上不下,折磨经久才沉喘出声。惶然睁眼,原是一晌噩梦。身侧之人被他扰醒,平怀瑱撑肘支着身子,一动不动地默声守着,好一会儿伴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躺下,再度揽他入怀,倾近了细吻到他面上,自额间到唇角,温柔予以安抚。李清珏闭着双眼不语,手指微不可查地颤着,很久之后似有若无地唤了声“平怀瑱”。从前不曾听他这般唤过名姓,此时微弱气音毫无预兆地落入耳廊,令平怀瑱百感交集,最为清晰之感便是痛惜。 第57章 话未尽已见太子变了脸,神情愈发难看,惊得他捧画跪下,唯恐道错半字,当即闭口噤声。平怀瑱强压心中震撼,但管令他:“将你方才所言,再说一遍。”幽寒语气似落他满身,蒋常虽怕失言,却不可违命不遵,咬了咬牙低声再道:“奴才眼拙,除……太子爷自幼生得……”平怀瑱骤然失态,忽将画轴从他手中夺回,往冷硬墙面狠狠掷去。柔软画纸不堪折损,被撕裂两处,皱巴巴地跌落地上。蒋常俯首告罪,只听得耳里传来太子极为不平之息,良久闻一“滚”字,顿如蒙大赦,躬身退离寝殿。临去前又听李清珏冷静唤他,嘱上半句:“谨言慎行。”“嗻,奴才明白。”李清珏颔首允他离去,从不疑他忠心,深知平怀瑱亦是如此。蒋常跟随太子十载有余,如何忠主,平怀瑱自是比谁都更要清楚,也正因如此,才不惧于把这忌讳疑思赤裸裸地摆到他跟前。今夜太子发了这场无名怒火,蒋常无辜遭其殃及,至此不知缘由——那生事画卷所绘,从来都不是幼年的平怀瑱,而是如今的承远王世子,平溪崖。从前李清珏一眼之下亦曾认错,那时平怀瑱只觉有趣,分毫未作他想,直至今日,淋漓真相若隐若现,终在眼前。多年以来,王妃缘何予他怜爱,缘何涉险为他暗传密信,又缘何与承远王长年不睦……诸多疑窦,如今皆已有理可寻。难怪皇后明知承远王府疑点重重,却不许他加以追问,当日那一句“神鬼不侵”,所言之意竟在于此。当真可笑,好笑!还道何太子生母难产罹难……宏宣帝同母胞弟与之生隙……这宫里日日上演的究竟是怎样一出谬戏?怎样几出谬戏?倘若世人知晓当朝太子竟是不伦野种,可还会对他称誉有加,当他天命临身?平怀瑱低低地笑出声来。平溪崖不过三两句无忌童言,便令他一朝豁然开朗。他兄弟二人,皆为皇帝与王妃苟且之子:此事非他偏要去信,而是唯有如此真相,方能解释所有不合情理之处。承远王与刘尹为伍,是为此;王妃婚姻失和,是为此;宏宣帝格外偏宠于他,是为此。想来遇刺一事,亦是为此。欲杀他泄恨之人,不该是刘尹与宜妃,而是视他为耻的承远王。而承远王倏然辞世……平怀瑱岂敢深想。条条状状,尽在予他一个肯定,事到如今,已毋须再得谁应证了。然平怀瑱不甘,即便再是笃然,仍要一人亲口告知。凤仪殿门窗紧掩。大殿内外弥漫着一股药草灼烧之味,浓重刺鼻,廊下宫人形色慌忙,口鼻之外皆覆着棉布,垂眸疾走。平怀瑱未料会见得此景,远远望见数位太医行入殿中,不觉眉心紧蹙跟上前去。可那双脚方落进院里一只,便有宫婢急急拦住,对他劝阻道:“皇后忽生天花,请太子切莫向内去了!”平怀瑱胸膛一窒。如今皇后不再年轻,几十年来从未发作,到此年岁才惹上天花,岂非凶多吉少。一日之间数个时辰之内,如有冰水接连倾头。平怀瑱耳中鸣响,顿身门庭之外,怔怔把这月下华庭囊括眸底。短短片刻,他仿佛瞧见了十余年间的日月更替,瞧见那名身着朱袍的幼稚小儿在这院里跑来跑去,绕行膝下,终绕过春华秋实,夏雨冬雪,至此经年。幼子个头如笋拔高,已成少年;慈母笑貌日复一日,却渐转老。平怀瑱忽不知方才一腔怨愤缘何而起。不论他身世如何,生母为谁,皇后养恩都不可辜负……他蓦然通透,眉头缓解,独留李清珏在外,毅然入殿。凤仪殿宫人见之心惊,看他面罩都不曾覆,更觉惶恐,生怕太子染上天花,得皇帝皇后怪罪下来。宫人连跪带阻拦了一路,平怀瑱本就忧心皇后安危,压不住怒从心起,出声喝怪,直到其外喧哗惊扰了榻上皇后,过帘传出“胡闹”二字。平怀瑱静下,听着那句虚弱斥责,眼泛酸胀,一句“母后”鲠在喉里。“还不给本宫回去……”平怀瑱伫立原处,一动不动地听着,正欲开口应声,又见垂帘低掀,是雁彤自内行出,及时将他劝下,带去殿外说话。偏是盛夏时节染此顽症,皮表之苦更不耐受,平怀瑱牵肠挂肚,与雁彤立在廊外时,双眼仍隔着道道门窗望向内里,不愿错过半点儿动静。雁彤将他真心实意尽收眼底,忧心轻叹,手至身侧福礼相告道:“太子有心了,您来此一趟皇后娘娘已得宽慰。但天花实易传染,太子体贵,稍有差池只会令娘娘心急如焚。太医说了,娘娘当需静养,太子权当为了娘娘安心,这便回旭安殿去罢。”雁彤一席话道得他无以辩驳,是令他当真进不得内殿,否则若扰了皇后休养以致病情加重,更会使他悔愧难当。徘徊之际,雁彤又道:“奴婢幼时曾患天花,绝不会再患一回。太子放心,奴婢定亲身照料皇后娘娘,娘娘自有神佛照拂,必能吉人天相,病去无忧。”平怀瑱听来好受许多,至此彻底为她所劝服,拱手一拜。这一礼之下惊得雁彤忙俯低身子回拜于他,复又得他叮咛数句,定要好生照顾皇后。临行前平怀瑱绕至窗扇之外抬声问安,终肯离去。夜月明朗,凤仪殿外李清珏垂袖靠墙而立,清辉如水,漫身淌过。平怀瑱行上前来,携他回殿,听他于身侧明知故问:“太子问了?”平怀瑱摇头。 第59章 平怀瑱不愿引来旁人,话尽于此,拱手予之一礼,转身离去。徒留王妃愣怔原地,久久望着无人空庭,短短片刻,掀了心间数丈浪。平怀瑱深知于此之后,这一晌秘辛算作挑明了。离去后他未返旭安殿,一路闲至御花园中,登高亭望远。平素尚不深知,此时眺望皇城远景,见宫墙道道相连,有如密网遍罗人间,才知世间束缚从不在别处,而就在这人人仰羡之地。有人耗尽心力寒窗苦读,只为一朝入仕登堂,踏足其里。殊不知有人终其一生苦苦挣扎,怎都逃不离宫墙中枷锁缚身之命。活着,大抵便是只觉他人甜,不察手中福。一坐良久。幽月攀高,平怀瑱此番走神连晚膳也未用过,蒋常四处寻找,御花园往来两趟都未瞧见他,只因不曾抬头往高处望过,更不敢出声呼寻,唯恐张扬。亥时过半,亭下台阶上才传来足音。平怀瑱身后有人探手覆上肩头,熟悉之感萦绕满身,尚未回头便知是谁。他将手攥到掌心,听其劝道:“太子还不肯回殿歇息?”平怀瑱将那手紧了紧,低应道:“唯你知我在此。”李清珏坐到他身旁,一袭暗色风袍覆身,兜帽罩头,从旁望去只隐约瞧得一点儿鼻尖,话语极轻道:“幼时你每每闹起性子,总爱来到此处,带我一躲便是大半日。到后来肚子饿了,仍不见人寻来,才肯悻悻回去。”平怀瑱听得心下柔软,又觉今日李清珏大有不同,侧眸仔细一看顿生一惊,见他兜帽之下竟未着假面,但以从前面貌视人,就这般堂而皇之地行来了御花园中。“你……”平怀瑱心如擂鼓,匆匆携他下亭回殿,好在一路无人撞破,只数位宫人于暗夜中挑灯路过,规行矩步,低垂首问安。平怀瑱觉步步踏在刀锋,不敢妄将李清珏牵在手里,容他于身后趋步跟着,不时回首望上半眼,直至回到殿里才将心落进胸膛。李清珏未作解释,解下外袍,其内长衫锦衣,亦非日日着身的侍卫软铠,俨然从前模样,是为宫人熟知的尚书令公子何瑾弈。“清珏。”平怀瑱低声唤他。李清珏唤来蒋常,嘱他令人呈上晚膳,罢了门窗重掩,模棱回道:“束缚久了,想在外透一透气。”平怀瑱觉那话里似有他意,一时之间又想不明白。正自凝思,廊外忽有数道脚步传来,李清珏暂往内室回避,待宫人道道摆好佳肴,安静退下,再行出身来与平怀瑱共用膳食。“臣陪太子饿了许久。”“我忘了时辰,你该早些寻我,”平怀瑱往他碟里夹些细滑鱼肉,仔细剔去刺骨,抬首叹首,“但你不该这般寻我,往后切不可如此。”李清珏摇头:“往后不会如此。”说着执壶斟酒,许久未与他共饮一杯,嗅着甜香已至微醺。平怀瑱见状舒展眉心,且当他放下了心中郁结,再待以时日,许能见他如从前开朗。两人举杯相对,连饮三回。醇酒辣喉,李清珏将碟中那一箸鱼肉吃下,清香盈满口中,觉得滋味不错,夹起一些到平怀瑱碟里,听他缓言:“今日王妃入宫为母后侍疾,我不知当喜当愁,更不知当否劝她回去。”话到此处稍作停顿,目光凝向李清珏双眼,似有征询之意,“若劝,是为王妃着想;不劝,是为母后着想……实在两难。”“那太子是劝了还是未劝?”“未劝,”平怀瑱茫然若失,“今日一去,见着王妃不晓得如何开口,不过劝她珍重而已。”“足矣。”李清珏待他吃下鱼肉,又夹些菜肴予他,“太子应当明白,王妃与皇后所愿,皆是太子安好。”平怀瑱颔首。“臣亦是。”“清珏,你今日……”“太子只管明白,臣所为,皆为太子安好。”李清珏截了他的话,一时只垂眸用膳,不作深谈。平怀瑱觉他今日有话未肯道明,但难理头绪,凝想间口中菜肴渐失滋味。然而直至终了,李清珏始终半字不讲。宫人撤下碗碟,已是夜入三更。平怀瑱欲做梳洗,褪下外衫绕室行往内殿深处。一道宽屏挡不住水汽缭绕,李清珏先他半步伏于池中闭眼休憩,半壶酒气经浴水蒸腾入脑,正昏昏欲睡。那一眼不似人间,若谪仙临世,玉面少年虽历万千,仍未染尘垢。平怀瑱脱衣入池,缓到身旁,抬手抚他眉眼。指上水珠顺眉梢滚落,李清珏方一睁眼又被刺得合眸,随即吻至唇上,经久缠绵。李清珏喉里泄出似有若无半声低吟,久违亲热盈身,思绪正自迷离时听他问道:“清珏今日是否有话要讲?”“无话。”他摇了摇头,再度吻去,此后无言,只暧昧之声渐重。李清珏确不愿讲,昨日出宫去往赵府,赵珂阳曾有话与他私相探讨,是为太子影卫一事。赵珂阳深觉先前遇刺之事不可大意,而影卫寥寥七人,与其再添数位于暗中庇护,不如军行险招,就此佣兵自用。李清珏早因前些日来京中风云而遍阅江湖杂谈,细一思忖亦觉此举有益,然如何佣兵,何处养兵,皆是难题,思来想去,决意亲往民间寻访。若要万无一失,当求死侍。太子尚且年少,宏宣帝正值壮年,来日方长,他要为平怀瑱亲手养出一支精锐。此后数年,由太子于朝与刘尹斡旋,而他在外,终有一日,与君复相见。第四十五章 翌日醒来,枕畔无人,衾被间未存余温。平怀瑱睁眼未瞧见李清珏,只当他先行起身去了殿外,全不知一骑快马早已踏破晨光,远赴境南。 第61章 眼前人敛眉略作思忖,少顷伸手作请,带他往二楼厢房一叙。作者有话说:从剧情上来看,如果这篇文分上下卷,那么从这章开始就正式进入下卷了,主角随之进阶,成长到这一步要感谢你们的陪伴。第四十六章 此时楼阁之上起了一阵迫切足音,李清珏与人踏着吱呀梯板,循声抬头一望,见一妇人手抱幼儿愣怔在梯道口,慌了片刻醒过神来,对那中年男子急道:“这孩子忽而发起了体热……”李清珏随之蹙眉,先那人半步近前,在妇人愕然神色里探出手去轻抚婴孩面额,夏时手背被刺得一烫,心知耽误不得,稍作解释便抱过孩子出外问诊。这时辰天将暗了,如此小城中医馆少有几间,接连寻去两家又都将将阖了门,李清珏绕过三五街道,好容易见着一间小馆尚还盈盈透着烛辉,忙将孩子抱进馆内寻医师诊治。那中年夫妻随他奔走一路,待孩子总算交予医师手中才得喘息余裕,彼时额上背心皆已绵绵覆了一层汗,而李清珏生来发汗虽少,亦晕红了半面脸颊,无暇自顾中双眼始终兜在孩子身上,探手替他解着本就轻薄的小小衣领,体贴关怀,视同亲子亲侄。男子心头一软,知此子予他无错。小儿体热发得突然,散得亦快,医师觉他尚幼,汤药都未曾配得半副,只予他一支驱热清露,交代李清珏趁夜间凉爽为他温水拭身,再将这清露涂抹额上与颈间。李清珏一一照办,而那夫妻隔日启程,便把孩子留他身旁。小孩儿身子退热,亮了眸子转眼把他盯着,一双桃花眼儿乌如黑木,亮若晨星,天生好相。李清珏与他相望许久,自问可有私心。他当这孩子与亲侄同病相怜,故疼惜不已,不忍不顾,此为实情;然留在身旁,必传文授武,望他经年长成无双国士,足可为良臣忠将,为君效力,此为私情。关切是真,期望亦不假,如此权衡,岂可说聊无私心?为平怀瑱,他确有私心。手中温帕一下下轻拭如絮柔软的娇小身子,李清珏静夜不眠,伴着榻上小儿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间或在那纯净剔透的目光及戳心稚嫩的咿呀声中想得半分明白,缓缓裹住孩子丁点儿大的拳头,低道:“我不知你名姓,但既往世间来这一遭,便当怜取华年,一朝一暮皆不相负。”怜华二字,便作新名。小孩儿张了张口,眨眼仿佛听得格外认真。李清珏垂首在那拳上轻轻一吻。因此子之故,李清珏不再骋马快走,置办车架物什,逢雨多加逗留两日,再又向南缓去。两日间怜华身子渐好,跟着李清珏不哭不闹,偶随马车颠簸得难受了才瘪嘴哼叽两声,被李清珏抱在臂间一哄又好。过不数日再经村镇歇脚,李清珏终得空暇书信一封至京中赵府,信里未刻意提及养子怜华一事,只把那日入耳闲谈稍作阐述。据那商户话里所言,倘虞山之西确因山势难行而人迹罕至,倒值得一探究竟,若能于山中寻出一片清净地,则来日演兵无忧。李清珏决意行向虞山,书信辗转经日入京。那信纸在赵珂阳手中逐字逐句展阅罢,总算令他安神几许,近日来久久未闻音讯,唯恐李清珏于途中有所不测,至此刻消息传回才定下心来。赵珂阳即刻派人候于虞山附近,静待接应,并回信将详细安排告知分明。临落款时略作嘱托,道平怀瑱终日忧思难绝,教李清珏安顿妥善后,陈信太子以示安好无恙。李清珏满腔离愁为“太子”二字倾盆而出,数日里寄托养子之身的那一怀相思之苦顿时无穷无尽,疼得他呼吸凝滞,更疼得锥心刺骨。想他自五岁那年初遇太子,此后十年有余,近乎日日相见,时时相伴,便是爹娘兄姊皆不如这般亲近。而如同体同生之人,就这般天南地北断在两端。夜月正圆,李清珏静坐院中树下,树影疏萧,清辉斑驳落身,抬眼高望时,薄云恰被叶刀星星点点割裂,如烟如雾,与顶头枝叶接连一片,于这黑幕中似万千手掌狰狞伸展,遮天蔽日。他合眼再睁,垂眸下看,怀里小孩儿安然偎在胸膛,这会儿已是睡了,倒是唯一杳无心事之人,身世坎坷至此,却因无知而无愁。李清珏将他轻抱回房,仔细送回绵软床榻中,罢了拾起素净发带将覆背青丝微微拢起,独绕桌后拨亮灯芯,提笔濡墨,思念铺陈而落。“太子,夜深了。”钟钲沉沉鸣响,子时即至。李清珏不知宫中之人同未入睡,平怀瑱虽早作梳洗,然觉锦褥软枕日复一日地烙背,始终辗转反侧,起身到这廊里默然静立,一晃一个时辰。守夜宫人莫敢叨扰,又恐太子单衣蔽体,遭夜风吹凉了身子,只好悄悄儿将蒋常请来。蒋常来到廊里,见此景自知劝不得,噤声入殿取来外衫为太子覆在肩头,随即退离三步,陪在旁立着,直到宫漏隐隐响了声才低低唤出口来。平怀瑱凝着圆月的眸子乏得酸胀不堪,仍不愿挪眼,此时闻声慢慢紧了袖下双拳,蓦地喑哑问道:“若是你,可舍得不辞而别?”蒋常断不敢应声,顺眉垂目,想平怀瑱此言当不指着答复。果不其然,只半晌后听他又自语道:“清珏惯在京城,此去南方只怕诸多不适。”蒋常这才抬了眼。过廊走了一阵急风,将外衫吹斜几寸,平怀瑱抬手一拢,扶着衣襟忽见身侧小太监俯首跪下,万般斗胆道:“奴才愚见,以为李大人……早不惯在京城。”平怀瑱眸光敛紧。蒋常自知失了规矩,然忆起日前李清珏离京前夕与他交代之话,直硬着头皮咬紧牙关说下去:“李大人心底念着太子,非是惯在京中,而是惯在太子之侧……年前身受大劫,李大人仍困守宫中,是为太子;如今忍痛离去,也是为太子。奴才旁的不懂,却懂李大人将您放在哪般位置,既然仅是别离一时,太子便该万事如昨,莫令奸邪钻了空子,更莫令李大人万千心力付诸东流。”一番话道得平怀瑱分外惊讶,不禁凝眉将那低伏身背俯视良久,好半晌过去才状似无波地斥出“放肆”二字。蒋常自知放肆,然方才所言尽皆肺腑,不得不说。那夜平怀瑱情绪低郁,独于御花园亭中寂坐许久,迟迟不肯归殿,蒋常四处寻他不得,情急之中只好求助于李清珏。李清珏端着了然模样,俨然知他身在何处,亲自出殿相迎,行了数步忽然折回身前,与蒋常道了数句话。“你跟随太子十余年,乃太子心腹,不论何时,都当忠于太子,至死不叛。“我知你天性怯懦,却也曾见你为主卖命,便知你并非了无志勇之气,来日且长,你定要时时记着这口气。“太子亦是凡人,亦有低迷不振之时,你贴身在旁当予以警觉,虽忠言逆耳,但万不能因胆小怕事而明哲保身,唯有太子不忘心中大业,才可令旁人无可趁之机。”自何家问罪之后,蒋常便再未见过李清珏眸里有过这般凌厉之色,直教他一时怔住,呆呆望着,忘了点头或是摇头。 第63章 皇后身疾终得痊愈。虽一夜惊心,然柳暗花明。徐太医行诊有功,连带整个太医院都受了赏,他人皆有险里逃生之幸,唯徐太医本人仍自眉头暗锁,一日三回往凤仪殿去,为皇后诊脉开方调养身骨。皇后痘发之处不日结疤,精神好转,承远王妃再相照料两日便意行出宫——如今皇后康复,无需侍疾,仍于宫中久留难免不合礼数,况且家中尚有幼子等待,算来离别近月,实在想念。她一遭来去赢得一身盛名,更有浩赏无数,自是惹来双双红眼,暗中道她贪慕荣华,直怕承远王去后无依无靠,这才死死傍住宫里那座大靠山。各色闲言碎语承远王妃全当充耳不闻,只管置身事外,闭门休憩,劳碌此久,一回府门便病了一场,惊得府里幼子守在床边不愿离去,再不肯令母妃入宫半步。好在万幸之下,未被天花染上分毫。一晌风波就此揭过。凤仪殿否极泰来,后宫主权未有半点儿旁落于人,皇后神姿不改,仅面上常覆一层轻纱,隐隐约约把那满面疮痕连同虚弱惫色一并遮挡住。平怀瑱复能踏足殿里,晨昏定省比之过往更为勤快,伴皇后闲聊解乏,从始至终不提身世二字。过不数日皇后觉出异样来,这日方将汤药饮罢,重将面上纱罩拢好,忽问:“太子宫中李清珏去了何处?似许久不曾见了。”平怀瑱闻言恍惚,片刻后敛回神思应得模棱两可:“舅舅另有安排。”皇后颔首,倒不追问。平怀瑱却自此又生牵挂,重重叠叠,无休无止。直入了夜里,如泉狂涌的磨人思念才寻得归处。适值酉时,宫灯初掌,点点明光如碎星缀起,亮了一片内室。蒋常目有喜色,迈着疾步行入殿来,只嫌那掌灯宫婢手脚缓慢,尽数遣了出去。平怀瑱心生疑窦,自书案后抬起眼来,看他神情不同往日沉静,蓦然心下一动,浅浅生出几分期冀,将手中书卷极轻极缓地搁到了案上。宫婢施礼退下,蒋常行近案前,从襟里摸出一纸薄信,呈双手递来。平怀瑱登时迫切起身接到手里,当下拆信展阅,宣纸融融暖暖抚于指上,直令他如见故人,胸膛里好一阵酸涩难当。字迹如旧俊逸,满当当书了整一页纸,平怀瑱未及细阅,只一眼望见行文之末清清浅浅地落了两字:甚念。第四十八章 “境南奇峰罗列,不似北域平原广阔,一望无垠。穿行其里,素有嶙峋怪石相绕,恍惚不知身之所处,无怪乎古语有云,难于上青天。昨日踏暮色而入虞山地界,赵大人予人相应,现已安顿,万勿忧思挂怀。此间行路两旬有余,耽搁此久,确有其故,乃因途中骤得一婴,予名怜华。吾闻怜华家破,实不忍不顾,而疾匪寇之恣存,天道之不章,恨不能策马斩贼,以复青山绿水,再无刀光当途。太子临朝,若逢机缘,望上谏于帝。自一别离京,吾久不以虚面示人,甚觉畅然。诸事俱佳,独思悠悠,意重重。此去不知归期,京中谲云未散,太子切自珍重,吾于此甚念。”于此甚念。平怀瑱反反复复默览三刻有余,透过一纸玲珑信,隐约可见灯下濡墨之人,眉清目俊,一笔一划轻述与他。字间口吻较之从前更为洒脱,便在一霎之间,平怀瑱不再为之介怀,想蒋常所说无错,李清珏是早不惯在宫里。从前安然此处的是何瑾弈,如今涤身山水的才该是李清珏。如此也好……平怀瑱觉出几分疏朗,罢了复又阅览,目光落于信中一段,知李清珏收养一子在旁,惊讶之余诸多滋味搅在心头。他凝着“怜华”二字沉吟须臾,一番斟酌缓缓释了眉头,而融融胸中还是欣慰最多,毕竟有子相伴,好过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之信稍解相思,亦平了惴惴不安之心。半缕夜风潜入室,烛火徐晃,将笼罩之外镂空雕花一角一面地映在宣纸上。平怀瑱乏了双目,仔细将信收起,亲手研墨欲回信一封。浓稠厚墨盈满砚台,清香入鼻,唯久久不见落笔,似有近乡情怯,令他怀揣多日之话竟不晓从何讲起。平怀瑱但是不知李清珏实则亦然。今日书信,早不是头一封。李清珏于途中断断续续逢夜写了数回,无一满意,感万千字也道不清心中离愁,直到终抵虞山安顿下来,静心再写,才觉一句“甚念”足矣 。自此之后,二人尽靠书信往来。秋意渐往,旭安殿院里虫声轻浅不少,室内人隔窗烙下剪影,屡屡长夜不寐……转眼暮去朝来,数月即过。宫中秋华殿那位主子濡素足月,复又现于人前。宜妃此于殿内闭门供佛,念珠伴身,再见时面容沉静非常,无半分过往傲色,好似当真念出一副菩萨心肠。值此京城方入浓秋,宜妃早早覆上厚重风袍,面圣归来又勤勤恳恳往凤仪殿去,想来闭门三月间,窗外风声倒半分不曾漏过。凤仪殿中经久不散地漫着一股子苦涩药味,皇后面上疮疤深深浅浅地留下瘢痕,如今汤药难断,覆面纱罩亦难断。宜妃目露关切,自先请罪道:“嫔妾近月以来闭门不出,期间惊闻皇后娘娘身染天花,格外忧心如焚,却半丝儿忙也帮不上来,只可日夜祈求佛祖庇佑……好在如今娘娘顽疾已愈,乃是吉人天相,大有后福。”案上新香正燃,轻盈薄烟自内旋出,气味奇特,正是于香料之中添了几味化毒草药之故。雁彤阖上精巧铜炉炉盖,暗暗侧眸望了宜妃半眼,心下冷笑稀奇,嘲着这人在宫里活了十来年,还能把猫给活成了耗子。皇后在旁自也听了这番矫揉造作,浅浅弯眉,出口之言耐人寻味:“当是宜妃念佛念得好罢。”宜妃只作无辜之色,温婉一笑。 第65章 此生结发,唯有李清珏。手中茶凉,平怀瑱独坐廊下,过廊秋风吹得头脑清醒。身后蒋常望着那盏早未再飘散着热气的清茶,上前去接,欲为他新换一杯,嘴里劝道:“起风了,太子可要回殿内歇着?”“不必,申时三刻还需出宫一趟,备车罢。”“嗻。”蒋常低低应了声,然而应罢未退,仍呈双手等着,平怀瑱见状将茶盏予他,手指离了冰凉瓷壁这才蓦地觉出几分冷,垂眸握了一握复又嘱道:“等等,再晚一个时辰。”蒋常微微一愣,揣摩不定其意,只觉再晚便是酉时,待出了宫去,日头都该落了。季秋暮色来得快去得早,届时天色一暗,回宫路上实在诸多不便。然所想之话未道出口来,太子素来行事缜密,想必另有安排,何必由他多嘴置喙。此间揣测正是料得无差,待至时辰,平怀瑱乘车辇出宫而去,先是到了赵珂阳府上,不急不躁与之谈罢朝中事宜,出来时已是寒星悬空。他仍不急着赶回宫里,反将马车歇在赵府之外,转自偏门深处搭上一顶绛色轿撵,被人一晃一晃穿街过巷送去京城之西的另一座宅院前。这宅院不比赵府富贵,门匾经年日晒风吹已透出五分陈旧,户外未落瑞兽,只两棵矮树植在阶旁。平怀瑱掀帘出轿,锦衣外披覆暗袍一件,轿外蒋常亦已换过一身行装,随他拾级往府门去。那两道高门阖得严严实实,蒋常往前闷闷叩了几下铜钉,有守门童睡眼朦胧地伴着“吱呀”声将门拉开一道隙,看他两人格外眼生,装束打扮又分外奇怪,不禁皱着眉头揉眼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温府可有事么?”平怀瑱不语,身旁蒋常从袖里摸出令牌递上前去,低声佯斥:“你这小娃儿好没规矩,还不拿这东西去问问你家温大人,是否认得。”守门童被训得瞌睡醒了两分,顿时凛了凛神,尽管一头雾水,但觉得他这般口气实在不得了,于是仔细接过令牌到手中,立即转身去寻大人。罢了又感不妥,小童回身拉开半扇门,将他两位请去前堂花厅候着,这才再度跑开了。平怀瑱耐着性子等了小片刻,不多时听得厅外廊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万分急促的足音,缓一抬眼,见那身影已至门边,未及入内便作势要拜。蒋常上前匆匆一扶,目光满含深意地望着他,悠悠然问道:“温大人这是拜谁呢?”此人心间一颤,脑里登时通透无比,默声吞下了几欲出口的问安,朝前数步,毕恭毕敬地将令牌双手奉还平怀瑱。平怀瑱接回掌心把玩摩挲,目光如水覆在温大人面上,分明眼含笑意,可却在这凉夜里盯出他满额汗水来,良久,直见其面色愈发惊惶才瞥眼示意蒋常阖上房门去廊里守着。蒋常垂首退离,花厅房门阖拢时似有巨石压下,其声入耳直压得温大人周身一颤。平怀瑱浅浅勾起了唇角,拖慢腔调唤了三字:“温大人。”眼前人险些弯膝跪下。屋外夜色愈浓,繁星烁烁。平怀瑱于室内仰头,仿可透过厚檐观得星象,噙着三分愉悦又道:“银汉悬星辰,薄月挂中天……这素来人间寻常之景,常人只可看出几分美或不美,温大人却能由表及里,预知千里,这么一双琉璃眼,本太子实在好奇许久了。”冷汗滴落在地。此温大人正是钦天监监正温智元,早夏朱雀七星异动,正是为他报禀宏宣帝,道皇家恐有血光之灾,万需防范。当时那轸宿双星炫目不假,其后太子遇刺、承远王罹难亦真,但从始至终,平怀瑱都半刻不曾信过此乃天意,毕竟若非人为,岂会如此巧合。今日平怀瑱来,便正为此事。眼下他三两句冷言出口,温智元顷刻间就听得明明白白,双膝发软,强撑着没有狼狈跌下,试探着抬起头来对上他的目光。平怀瑱尚且委婉温吞:“温大人怎的不应?不妨与本太子说说,那星象如何看方能窥得吉凶,教本太子也好学学,平素夜里瞧来解乏。”“这……”温智元头皮发麻,喏喏一阵,“回太子,四季不同,星辰各异……欲观星象,当需先知时令之变迁,以……”平怀瑱沉了面色,方才之笑意一扫而空,顷刻间变了模样,那嘴角弧度骤然落下,瞧来阴晴不定、格外煞人,惊得温智元言辞一顿,霎时噤若寒蝉。“你好大的胆子!”温智元颤巍巍俯首跪下,冷汗淋漓。平怀瑱哼笑半声,抚椅站起身来,慢慢往他跟前踱近几步,居高临下地质询:“吃拿着皇粮,竟还敢作出欺君瞒上之行,谎报星象,助纣为虐,以令皇室惶惶,酿成大祸。”“微、微臣不敢!”温智元遭此罪名袭身,伏跪之身抖如筛糠,忙不迭为己开脱,“太子明鉴,微臣所告尽遵天意,从不曾谎言星象啊!”“不曾谎言,却属有心言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岂非更加高明?”平怀瑱蹲**子,阴影将他眼前一片光晕尽皆笼罩住,幽幽道,“温智元,你前头观得星象有异,本太子后头便遭刺客暗袭,若是巧合也就罢了,可本太子偏却认定了此乃人为,你又作何推脱?”温智元懵懵应不上话来。“是否要本太子替你回想一番,是何人予你这般胆量?”平怀瑱假意思索,凝眉摆出不解之色,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本太子以为……许是欲取我性命那人,暗中将你笼络,把一切杀机归于星象之过……想来此人便是……”“太子!”温智元脑中轰然一响,见他所言几与实情分毫不差,立时抬起头来忙于洗清罪名,“臣全然不知,不过奉命行事,岂料当日一举会令太子身涉险境!若早知如此,那便是身首异处,也绝不擅言半句!臣之忠心日月可鉴,太子乃天命之人,臣定不叛!”平怀瑱得他表忠,终不再威慑相迫,起身坐回位上,捧起那会儿婢女奉上的一盏花茶,掀盖吹了吹柔柔漂浮水面的淡橙色花瓣,浅将清香啜入口中。“起来吧,”再开口时语气顿转平静,只字里行间还嵌着未尽余威,“温大人是聪明人,该明白此事若为父皇所知晓,当有哪般下场。”温智元至此已知平怀瑱定有要事安排,提前惊他半晌不过是教他识时务、知形态,于是分外规矩,连声应“是”,嘴里道尽了大恩。平怀瑱笑了笑又道:“温大人不管怎的说,也算害我一回,今我来此,欲作讨还。”温智元覆耳听着。“本太子学钦天监观星,察星象所呈,隐有凶险之象,寓示当朝太子不宜早婚。”此番话全属意料之外,温智元实感费解,只怕自己会错其意,禁不住茫然相望。然而平怀瑱并不改口,反倒颔首更予肯定:“若太子早婚,则天下不顺;反之,则天下大治,盛世不衰。”室内寂静不已,温智元迷惑承着平怀瑱所言,一面暗暗揣度用意,一面细思着如何上谏方可如太子所愿。星象所示不难讲,难的是其象不得虚构,务必有据可循,方能不为钦天监同僚所觉。“臣当竭力而为……”“当如何竭力,温大人最懂,”平怀瑱低笑两声,不吝再次提醒,“本太子方才说过,不曾谎言,却属有心言之,温大人高明之处,实令人佩服无比,想必当初所言能为父皇深信不疑,如今则亦可巧舌如簧,不论是真是假,皆可成真。”第五十章 第67章 房门自在大敞,视野广阔,天地尽在眸中,平怀瑱松了心思放眼远眺,逸神许久,渐有熬煮中的粥香飘散入室,萦绕入鼻。清雅如斯,不见京中浮嚣,亦无宫墙扰目,此为人间。又过不多时,小瑞宁跑回房里,莹亮双目睁大了看他,奶声奶气地指着身后门外说话:“琅叔琅叔,有人来啦。”平怀瑱随之抬眼,尚未瞧见何人,直到片刻之后,一道清瘦身影覆着方自树梢而起的银月暖辉,如梦里多回所见,点点现于眼中。第五十一章 平怀瑱怔愣甚久,胸膛之物几欲震跳而出,使之心悸不已。院里人周身尽带奔波疲乏,一袭风尘仆仆之相,只那双如墨玉剔透之眼未染尘息,手攥缰绳引马上前,至门阶前停下脚步,隔数丈与他相望。平怀瑱虚敛着目,极缓地站起身来,绕桌椅外行,一步,又一步,步步间足下生风,至身前将他紧紧一拥入怀。那一瞬倍感真实,魂灵空寂处时隔二三载,终又为之盈满三魂七魄。怀中人窒得呼吸不畅,几被揉进了骨血里去,仍不舍推拒,只抬手扶着他后背低道:“臣回来了。”平怀瑱闻言苦涩顿起,间或亦狂喜丛生,觉世间万物再不要,只要李清珏,只念李清珏。他揽紧此人哑声在那鬓边轻声应着:“回来便好……你教我等得好苦。”李清珏不语,任他恣意拥着,不顾尚有他人在旁。好半晌过去,直到瑞宁养母自院侧小厨过来,惊讶瞧得此景,李清珏才缓缓松了手,抵着平怀瑱肩头将人推开一些。李清珏转身与她一礼,话里称谓亲切:“嫂嫂别来无恙?”那妇人立有喜色浮上眉梢,半字道不出口来,一下下冲他点头,行近几步后可见眼眶里漫着薄薄水雾,双唇开合数下后切切吐出几字:“瘦了……也高了。”李清珏确是高了,而今年近及冠,清俊五官更比从前成熟三分,眉目风姿如旧,但经年染出几重沉稳健气来,再不是昔日少年。屋里小瑞宁扒着门框好奇看他,一双眼眨巴眨巴,待与他目光相遇,又忽而生出些怯意来,一抬腿往娘亲身后跑。养母不容他躲着,蹲身将他抱起,送到李清珏手边儿去,那语气里似有道不尽的欣慰之情,直欲将这两三年间李瑞宁的一点一滴尽数说与他听,然万语千言凝至嘴边唯有单薄一句:“你快抱抱他罢……”李清珏将孩子接到臂间,对上那眼底里既欲与他亲近又迟疑踌躇的目光,心头被软软攥了一把,轻声哄问:“瑞宁,你可还记着叔爹?”小瑞宁一双眼儿骤亮,动着眉毛偏头望向平怀瑱,再偏头望回李清珏。“叔爹?”李清珏颔首,抵上他小小额头,令这娃娃登时笑开了脸,搂着脖子愉悦唤上两声:“叔爹叔爹,宁儿给你画小鸭子了。”李清珏扑鼻酸涩,竟是因喜,是头一回忆起何家血亲时不至于痛彻骨骸,而能朦朦带着宽慰与余幸,在心里默默地念着父母兄嫂,告诉他们如今瑞宁这般康健活泼、无忧无虑,虽无锦衣玉食,却餐餐饱腹,得养父养母悉心疼爱照顾,有这世间最为厚重的福气。李清珏抱紧了他,如同抱紧了这一生烙于心骨的何家。当头的月更明了。是夜团聚,清粥几碗,小菜数碟,伴米酿五樽,令人食至二更。屋里娃娃早耐不住睡去了,犯困时惺忪揉眼,被李清珏哄了一阵拱着被褥入眠,软乎乎一张小脸透着粉,似正梦着缤纷绚烂之事。李清珏轻抚他鬓角细发,临去前于床畔坐了许久才不舍辞行,与平怀瑱二人登车返京。夜色分外浓重,幽月如钩伴车而行。马车入京将陈知鹤送归陈府,今日蒋常未随行身侧,乃平怀瑱亲自驱车驾马,穿行街巷复往赵珂阳府邸而去。这一途需经何家旧址而过,偌大一栋宅院数年萧索,宅外封条已遭日晒风吹泛黄起卷,衬得那笼罩满府的覆门重罪亦显出陈色来。平怀瑱特意绕了三道长街,将之避开。然李清珏贯来心思敏锐,虽一别许久,京中却是生他长他之地,一街一巷尽是熟悉,无需问便知平怀瑱体恤于他,不愿教他瞧见何府凄凉之相,于是也只字不提,身坐车内半阖眸休憩,不再透过帘缝去望空无一人的京城宽道,直等着马车驻步不前,终抵赵府。平怀瑱扶他下车,今夜已不作回宫打算,陪他在此歇下。李清珏回京前夕已令信函先行,将行程告与赵珂阳知晓。那信件早他半日到其手上,赵珂阳原要立即转告平怀瑱,怎知人去宫里只寻得蒋常,道是太子午时已独身去了京外。赵珂阳猜他是去了李家,想起李清珏信中所言,此次归来,会顺道先往那京外小村见一见侄儿,万般巧合,倒是将将好。想着也不再急于寻人,赵珂阳回府命人打理偏院客房,供李清珏小住。平怀瑱与他同宿于此。宫门早已落了禁,出入不便,或便是时辰尚早,平怀瑱也不愿独归。他念了李清珏太久、过久,久到本以为已可惯于安然想念,却在忽得重逢时骤被搅碎了似湖面平静的自欺欺人。平怀瑱才知,他已念至穷途末路了。此刻李清珏回到身旁,到眼下才当真二人独处。两人回到房里,室内温茶已凉,清水早备,床铺整洁,经院里婢女仔细打扫,不似久旷无人。房门方一阖上,平怀瑱便将李清珏揽进臂间,吻自眉角铺天盖地而落,携着他一腔诉不尽之深情,不带只言又囊括千万语。李清珏抚着他的肩背,随他逸出的一身压迫感步步往后退着,慢慢退到了内室里去,沿路衣衫解落满地,把这数日之别偿还与他。一室间旖旎频生。李清珏于床铺间发了层层薄汗,听平怀瑱于耳边低述相思,字里行间之意,是怕他再同先前那般不告而别,直令他听得禁不住胸中隐痛,而仍将再返境南之事不知当何开口。他只可暂且不提,仰头迎着道道绵吻,低喘之余徐徐出口:“太子生辰将至,年及双十……此后,加冠厉心,便至成年……臣愿太子尊体长健,鸿……”平怀瑱俯首吞去后话,将他手掌扣紧,万分动容,不想李清珏是为他生辰而归。如此情意足可令他珍存一世,不过心中所愿从来不是尊体康健,而是同数年前一般并未变过。 第69章 刘尹暗喜,立马趁热打铁,将方尚还略有顾忌之话一并道出:“皇上,臣监察流派近三载,私以为略有心得,倘行招安之政,愿一肩担责为皇上分忧。臣所在之刑部素理刑事,各吏司长需广纳人手,而江湖中人正有功夫傍身,身强体壮、胆识过人,乃不二之选。”“刘卿所言,与朕意无殊。”宏宣帝面上隐隐起了笑意,一掌撑着龙椅扶手上金雕玉刻的叱咤龙首,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复又赞誉有加,“可依刘卿之见试行招安之策,所得人才暂列刑部各吏司下,予从六品以下之职,细加审查,若有能者,再行封赏。”“臣领旨!”平怀瑱悠然作笑,列中陈知鹤与他思虑相通,未如先前所计那般与刘尹假作争抢。此谏乃由刘尹主动提起,则不须来人再与之演戏、针锋相对,反倒应当暂敛锋芒,令他松懈戒备之心,只管等着招安落定之后,再予之一击。那日散了早朝,朝臣沿长阶下行,刘尹于人群之中甚是瞩目,周遭同僚擦身而过,皆有心道上一句“恭喜刘大人”,而他一腔得意敛在皮相之下,一一谦逊回敬,虚伪模样落到平怀瑱眼中,只当笑料。平怀瑱不再顾朝里各象,与各臣反道而行,绕殿后直往凤仪殿请了安。皇后近年间身子一直不见大好,自天花之后落下无解病根,日日汤药相伴,经不得半点儿折腾,尤其夏冬两时总是鲜少踏出寝殿,在内好生休养。这两天新春回暖,凤仪殿里少见地活泼几分,皇后出来院里赏花,令人搭了软榻舒适倚着,身上覆着一层暖裘,以防遭风寒所侵。平怀瑱来时瞧得此景,知母后定然精神转好不少,心下安稳许多,行上前去恭敬问候。皇后闻声转过头来,对着那一身朝服笑了笑:“太子竟这般急着来见本宫么?”“非也,儿臣只是惯了,这么些年来在母后跟前素不讲什么规矩,知母后定不会责怪的,”平怀瑱行上前去,已有宫婢为他搬来梨花宽背椅,他就此坐下,端起手边儿几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故意与她戏言,直哄出皇后更深笑意才吹了吹手中药道,“这药凉久了倒也不好,儿臣慢些喂着,母后莫再等了。”皇后哪忍相拒,双目温和地看着他,在那银勺递近时启唇服下苦涩药汁。一勺一勺,平怀瑱仔细吹着,手中小碗不一会儿便见了底。身后雁彤瞧得心中动容又喜悦,默声遣退周围伺候的宫人,留余裕给这母子二人说些体己话。闲人散去,皇后执帕拭了拭唇角,问:“本宫昨儿便想问了,太子先前在赵府留宿整夜,所为何事?”平怀瑱不相隐瞒,只在话里稍微圆了半句谎:“儿臣未曾告诉母后,李清珏自境南归京了,儿臣留宿赵府,是与他秉烛夜谈,以知悉境南之事。”“原是如此,”皇后面露讶色,记忆里这一人重回脑中,连带着赵珂阳令他前往境南一事也清晰起来,“这几年进展如何?”“母后放心,万事无忧,李清珏已于境南寻得练兵之地,收容孤子过百,来日皆为精锐死侍。”“好。”皇后欣然点头,愈觉当初救下何家儿子确乃明智之举,李清珏行事素不令她失望,想必来日还当为太子大加助益。平怀瑱不愿于此多言,正欲岔开话去,又听她再问:“既需练兵,那他此番回京可还会再去?”此一问恰问进平怀瑱痛处,不想刻意回避之事,未经李清珏主动坦言,倒是皇后先行道破了。想了想,也只得颔首。“境南不比京城,他在外奔波辛劳,回京期间你多为体恤些。能得此忠心耿耿之人,当多行恩赏方能抚住人心。”平怀瑱敷衍应“是”,心底却禁不住起了一阵苦笑。他恨不能李清珏不这般忠、不这般勇,但且好好留在身边为他护着守着,才最是心满意足。皇后未瞧出他神情里的异色,话至此终不再继续往下说了,探手替他拂了拂黏在肩头的春日飘絮,罢了转回眸子静赏春景,朗日柔花,燕语莺啼,好似许久未能仔细瞧一瞧殿外缤纷之色了。她沉浸其中,半晌后一阵风过,不期然低咳数声。平怀瑱眉头紧蹙,忙为她拢紧身外轻裘,低声相劝:“春寒未消,母后还是莫在室外坐得久了,回房去罢。”“好,”皇后不愿惹他担忧,身子究竟是何实情本就瞒着,于是探出手去让雁彤扶起身来,一边对平怀瑱道,“本宫入殿歇了,太子也回罢,把这一身朝服更下,好好养一养神。本宫见你面有乏色,可是昨夜不曾睡好?”“昨夜睡得挺好,母后不必挂心孩儿。”平怀瑱未如实相告,强打精神扶在一侧将她送回殿门前。凉风一阵又一阵,当头晴阳眨眼间被一道乌云遮蔽,瞧来天色许是要落雨了。春来气候说变就变,皇后恐他冒雨而归,半字不加多言,连连哄他离去。平怀瑱施一礼告退,回殿路上,果有一粒细小水珠跌落面上,冰冰凉凉,转瞬化去无踪。天上窸窸窣窣下起了绵绵细雨,然他回宫之后仍不肯歇,换作一身常服,即刻备车又行出宫,往赵府而去。第五十三章 车至府门停下,平怀瑱落地便往里赶,身后蒋常直将马车丢在外头等着府里小厮引走,撑伞迈步小跑也没能跟上太子半步,由着雨水将那一身锦料浸润得朱色愈浓,一点一处,接连成片。至廊里好容易隔了雨,蒋常终且跟上,松了口气仍将伞撑着,微微向外偏斜,以防那春雨带风飘湿了太子袖摆。“你去偏房歇下,白日夜里都不必守着,明日清晨也不必来唤。”入庭院平怀瑱摆了摆手,蒋常于旁一听明了意思,这是整日不愿回宫去了,低道一声“嗻”,直护着他到门前亲眼见他进去,又探手为之仔细阖拢了门,这才退入偏房,候得一日闲。房门逸出轻响,室内李清珏闻之抬眼,原正临窗阅书,户外晴阳因绵绵细雨渐消渐散,许久过去只觉双眼疲惫,直至这一分神才发觉是光线黯淡之故。李清珏就此搁下书卷从窗榻起身,双脚方踩到鞋履之上,那落了一半的绣竹垂帘便倏然轻漾,行过一人来。平怀瑱面上困倦在那瞬间褪去,上前半蹲**子为李清珏穿戴打理,令他一时愣神忘了推拒,只在脑中朦朦胧胧地勾起往事,仿佛置身场景忽地变了……那时仍在几年前的何府南苑,何瑾弈一觉醒来见眼前人陪在身旁。堂堂太子躬身为他穿鞋理袜,还捉了他的脚不让躲,笑意深深地说着不成体统之话:“这地方我都亲过了,躲什么?”李清珏心头狠狠一震,身骨随之轻颤。不过些微动静也落在眼里,平怀瑱当他受了凉,往那臂上捏了捏,但觉蔽体衣物轻薄,尚值早春实在不该穿得这般少,忍不住说了两句:“时节尚早,穿成这样歇在窗畔难免易感风寒,我知你自幼身骨上佳、少病少痛,但也不该如此不爱怜自己。”李清珏悬在脑里的旧事缓缓散尽,眸底微不可查的几分失神飘渺转眼无踪,摇摇头宽慰道:“清晨起来觉得暖和,看书入了迷,未发觉户外已落起雨来。”“嗯,”平怀瑱颔首一应,起身行向帘外,过不片刻抱着一件厚衫回来为他覆好,假作无意道,“若不知好生照顾自己,我又如何放心再让你走。”那语气轻之又轻,李清珏听到耳里顿感意外,一直不知如何开口之事反倒由平怀瑱主动道来,却不知仅此一句究竟隐忍了几多心疼与不舍。想不出如何应话才是,李清珏无奈默了半晌,身后乱发被平怀瑱探手抚了数下,重又垂悬如瀑。 第71章 这人一双眼下似浓云般染着一抹墨影,神态却比醒时柔和,眉心舒展,仿佛了无烦忧,胳膊稳稳揽着臂间人,如同揽着最为安心的庇佑,终在数百个辗转难宁的寂夜之后,得来一通好眠。李清珏不忍相扰,看着看着,偏头在他下颌轻吻,随即闭上清醒双目,一动不动地陪他安睡。平怀瑱这一觉睡过了午时去。屋外细雨早已止了,旭阳高悬正空,道道光华如金纱拂落,照射出遍地水洼中的琉璃色泽。李清珏被他带着几分初醒时的慵懒往紧里拥了拥,这么一会儿间醒醒睡睡、睡睡醒醒,本无困意但也寐得浑身骨头都跟酥散了一般绵软无力,眯着双眸低低哑哑地问:“醒了?”“醒了。”平怀瑱回过,垂首抵着他的发。李清珏又闭眼憩了小片刻,待四肢有了些力气,这便起了身。庭苑幽静,室外无人,只青植融着雨后尘泥香。府里仆从经赵珂阳事前吩咐,除亲选婢女二人,俱不往此院来。满府上下,少有人知院里歇着何人,而又是哪般来头。李清珏得了清净自在,到此时去往后院唤来婢女送水送食,回房时见平怀瑱已坐在桌旁挑了平素不爱的糕点饱腹,似猜着缘由,问道:“今晨未用过早膳?”“一早径直去了乾清殿,”平怀瑱顺手将身边海棠雕花的圆凳往外一挪,“散朝后往凤仪殿请了安,后又出宫来此,未得空用膳。”岂止早膳而已,听这话那是半口水都不曾饮上。李清珏坐到登上默声听着,执起玲珑茶盏为他续满杯中微凉的贡品方山露芽。此茶本自宫里来,乃宏宣帝赏了皇后,又经皇后赠予兄长,两三番辗转再到平怀瑱杯里,想必合他口味。平怀瑱确感顺口,伴着浓淡适宜的一盏茶水食了花饼两只,略略填了三分饱便停下手来,等着后院厨房呈上午膳,再与李清珏一同用些。等待时候闲来无事,李清珏这才问出先前未及开口之话:“太子今晨上朝,诸事如何?”“诸事无忧,刘尹上谏招安之策,并欲将派系中人尽揽麾下,朝中无人阻拦,父皇亦在口头允了。”想来自当无人阻拦,刘尹一党拥护还怕不及,而太子左右之人亦都心领神会,各个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等着他往坑里栽,岂会说出半个“不”字?如此顺遂,李清珏只担心朝中无一人持反对之见,反倒会令刘尹忽而醒了神,而在心中生出警惕来,以至功亏一篑。他将心下顾虑问出,平怀瑱听罢却笃定摆首:“招安之策乃是他刘尹的主意,陈大人原要做饵引他上钩,不料他自己先沉不住气了,如此迫不及待,又何必担心他再转了念头?更何况父皇金口已开,岂有收回之理。”李清珏觉他话中有理,但仍有不妥,毕竟刘尹作何心思,于他二人都不过揣测而已,思来想去与其留有余地予人,不如慎之更慎,百密无疏,想着抬起眼来又道:“金口虽开,中书省却不及拟旨,旨意未诏,刘尹便有反悔余地。此策为他所谏,届时妄图反口,倘有一番好理论,皇上亦可为之说服。”平怀瑱听进了心里,凝神问道:“那清珏以为该当如何?”“想必还需劳烦陈大人再演一场戏了。”室外传来人声,是婢女送膳入房,单单两人而已,前后送了两趟将菜肴呈齐。李清珏低道一声“多谢”,少顷,听着外间传来阖门声响才继续往下讲起话来:“请陈大人从那一众掌派人中择出两位,诚邀一叙。”平怀瑱面上露出淡笑,亲手为李清珏碟旁玉杯中斟上一小杯佐菜花酿,目光如镜凝着他,示意他说下去。“前些日子刘尹与数位掌派门人相聚醉枝楼,既如此,便请陈大人从中择其二者相邀,假意劝服,令其归于工部之下。此二人需为刘尹重视之最,当知仗义、记恩情,必令陈大人狠狠碰个钉子。”平怀瑱一点即透,当下便明了李清珏此番用意为何,眸底笑意不觉更深几重。眼前人此刻模样隐有从前几分影子,李清珏本就不似凡人,揣着一颗玲珑心、一双如炬眼,论起事来意气风发,最是当年少年时。如今的李清珏虽遭世事不公,劫后余生之人一度失了心魂,然骨子里的那份傲与贤从不曾丢过一丝一毫,是故日复一日,渐拾锋芒。平怀瑱最爱他如此风貌,最怕他丢了如此风貌。他该是这样的人,不论千里荆棘,不论万丈苦海,其皮下之骨,皆不裂不枯。半杯未饮,平怀瑱已一时酣醉。李清珏犹自讲着:“两人足矣,切不可尽邀。唯有‘另眼相待’,才能令那未得青睐之人愤愤不平,好在刘尹耳边多为添上一把心火。”“好。”平怀瑱颔首应上一声,见他只顾讲话,便从桌上萦着腾腾热气的丰富佳肴里挑挑拣拣夹些合他口味的置到手边的小玉碟中,一边和声哄劝道,“你边吃边说。”李清珏垂眸望了望碟里色味俱佳的精巧珍馐,执箸夹起一只虾仁喂进嘴里,吃了一口听平怀瑱回道:“你所言在理,如此一来,即便狡猾如刘尹也断不该再生疑思。就依你所言,日落后我亲往陈府一趟,与陈大人细说此事。”李清珏筷上一叶儿青菜油油泛着翠色,如窗外院里丛丛青草绿叶,挂着已晴的雨露打散自天而落的暖光,似离那莽莽狂生之季又近了两步。当日别无多话,平怀瑱不出房门,安于一隅室内与李清珏共处,倚肩听他说些境南闲情,觉天地广阔,最近九重高天之处并不是这看似宏伟的巍巍皇城,而是千里之遥鬼斧神工的青山之巅、缠绵人间淡墨无华的绿水影底。穷极二十年追逐皇权,不知来日可否有幸抽身顽局,去真正近天近地之处,行把酒持螯之一生。终有一日他要携李清珏远京而去,此诺在心,不与人说。日薄西山,一顶素轿自赵府外架起,踩着将起的清透凉月往街头行去。轿里人乃是赵珂阳,平怀瑱未如先前所想亲自前往陈府,而依赵珂阳之意,由他代行一趟,以免太子于宫外夜访陈府太过张扬。此一行换作旁人平怀瑱许不放心,但若是由赵珂阳出面相商则可无所顾虑。时辰渐晚,平怀瑱也不作等待,早早更衣梳洗与李清珏一道歇下。却不想陈知鹤动作之快,之后不过两日光景,他便大张旗鼓邀了两人于鸿鹄楼设宴。京城有言:醉枝探罢寐三朝,鸿鹄梦醒又一年。若说醉枝楼的精膳佳酿能令人食之三日仍旧回味无穷,那么鸿鹄楼中的绝世美味则更使人惊叹不已,从那雕梁画栋的楼里一进一出,好酒好菜入腹,一阵飘忽便恍恍然如已经年。鸿鹄楼乃京中之最,一桌菜肴虽不至千金,寻常人家却是轻易去不得的。而这一回陈知鹤设宴于此,确乎砸了重本。朝中人皆知,陈知鹤素来有一袖清风萦怀,是官员里身正影洁的那一流,眼下这本该清贫之人竟大大方方将人请进鸿鹄楼里,可见诚然尊为上客。除此之外,楼里花销是否出自他一人腰包,难免又更引人深想。 第73章 宏宣帝去时面上有笑,于旭安殿内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嘱了大太监两句,令王公公亲往养心殿跑上一趟,把平日里最得偏爱的麒麟暖玉棋子送到太子殿里来,连同那方红木镶银江山棋盘也一并赏赐。隆恩浩荡使得殿里宫人纷纷喜上眉梢,平怀瑱送走圣驾,尽赏旭安殿上下,承着声声道贺回到棋旁顺眉收子。身侧蒋常兀自静下心头雀跃,自作主张将周遭宫人都给遣去了殿外,罢了行进身旁等着太子与他说话。不怪李清珏曾有言道,太子身边唯有蒋常最知心识意。平怀瑱此时确有话讲,转眸看了看他,手中动作慢慢停下,面容之上伪于人前的平和终也一分又一分地消退无踪,带着满目谨慎问:“明日出宫入寺,随驾之众哪些近得身、哪些近不得身,你可心中有数?”“奴才有数,太子尽管安心。”平怀瑱闻言颔首,微微勾了唇角,将手中捏了一阵的墨玉棋子往他身前递去,怡然道:“待会儿替上新得的麒麟暖玉棋,眼下这副便归你房中罢。”蒋常一愣,暗想这旧棋价值几何,登时惊得睁大了眼,直等着平怀瑱一声疑音才忙不迭捧高双手接过,叩恩领赏。若说麒麟暖玉棋是宏宣帝爱不释手的入贡极品,此旧棋则可称之为民间瑰宝,乃是太子几经探寻自缅甸得来之物。蒋常还记得当年年方十四的平怀瑱初得此棋时的如获至珍,日夜把玩,更拉着李清珏与他连日对弈,乐此不疲。因而蒋常眼下的惊讶绝属情理之中,平怀瑱自也明白,平日里虽常给他打赏却从不曾赠过这般金贵之物,倒怪不得他手足无措起来。不过来日方长。宫里的路从来不好走,从前险,往后会更险。蒋常跟了平怀瑱十余载,不知还将有多少个十余载,日子久了,虽是主仆也会生出些相依为命的东西来。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以之犒赏这一把忠心,才是物有所值。“起来罢。”平怀瑱不与他多言,想他当会懂得,重将心思落回翌日生辰一事上。而皇城之内,各宫消息总慢不过半个日头。蒋常打宫里行了两圈,各家宫人倘在道上瞧见他,无一不比从前更加恭敬,俯身盈笑地问声“蒋公公安”,即便是年岁资历甚长于他的老太监也不作例外。想来除却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王公公,蒋常身为太子跟前的近身红人早已犯不着看谁脸色,然而尽管如此,他仍在与人招呼时微微躬一躬身,盈着和气笑面待人。待回到殿里,再将所见所闻一一告与太子知。平怀瑱听罢他所言,光是揣测都能料到哪宫最是焦灼。今宏宣帝下旨撤宴,不忘称誉太子德才兼具,乃诸子楷模。简简单单这么一句,便该令小六恨得最为牙痒才是,值此时候再给他知道了这一副麒麟暖玉棋的事,还难知会眼红成哪般模样么?过去宏宣帝赐太子玉骨山河扇,平怀瑱自受赏以来日日将这寓意深邃的一柄巧扇悬在腰间,每见六皇子,总察觉那双眼犯馋似的紧紧凝在上头,恨不得盯出火来给他烧得一干二净,教他直觉好气又好笑,可恨又可怜。原本入寺礼佛是为一己私欲,不料还可生此奇效,继招安夺人之后再不轻不重地急他一把,岂不是好个天道。不过仍不可掉以轻心才是。小六傻了些,刘尹却不傻,蒙他一时未必能蒙他一世。更何况刘尹为人心胸狭隘,欲压他就非得不遗余力地一压到底,否则若给了他半刻喘息余裕,怕都会被加倍奉还。漫漫长道,平怀瑱是一步都再输不起了,也永远只可输曾输的那一步。绝无二次……春夜越发不显得寒了。守廊宫人一宿望着檐边随风偶晃的镂花宫灯,渐日里也不觉得冷,忘了何时何人最先将怀里的暖炉收了起来,风袍叠进柜里,伴着舒展的团簇花枝偎着浓春,看宫里的大事小事,从未止戏,如此由冬往春,终至太子冠礼之期。二十年间少有此等大事,如今太子及冠,举宫上下莫不充盈喜色,那喜色里更有万千谨慎的重重肃意敬意,尤属太监宫婢之流,愈发小心处事,生怕在这大日子里说错什么、做错什么,以至触了霉头招来横祸。然太子于此日之间,倒觉分外淡然。平怀瑱卯时未至便起了身,束发更衣,着纹龙朱袍,袍身苍龙较之天子之尊龙爪少一趾,威严逊两分,却是太子自立为储君以来初配龙形,将这以雪银明丝线绣足半载之久的一袭华裳穿戴加身。琳琅玦佩逐次系于腰环两侧,青丝高束,暂未着冠,只一根脂玉嵌金簪端端固在其间。数名宫婢前前后后为太子打理得百密无疏,一丝散发、半寸皱痕也未有遗漏。好一晌过去,平怀瑱抬眼往铜镜里望了一望,落罢一声“好”,才见婢女垂首福身,手捧红绒柔面铺底的空空托盘次第退出殿去。桌角静静躺着一柄扇,蒋常双手执起上前询问:“太子,玉骨山河扇可还佩上?”“不必,收进匣里,明日再佩。”平怀瑱端起茶盏润口,想着又道,“再将匣里那柄牛骨短刀取来,揣你身上,出了宫再给我。”“嗻。”蒋常照吩咐去忙,妥帖置好玉扇后,寻了片刻从第三层匣底寻出那几近遗忘之物。短刀不过手掌一般长短,虽以牛骨制成,但削得锋利无比,堪比铜枪铁剑,可玲珑入袖以作防身之用。平怀瑱在这宫里用不上,但因喜爱而一直收在房中,如今早已蒙了薄薄一层灰。蒋常掏出锦帕拭了又拭,重令鞘身泛出几抹润泽剔透的暖光来,仔细裹好了揣进衣襟里。吉时将至,驾辇已至殿外恭候,平怀瑱搁下茶盏向外行去,旭安殿择宫人十余、侍卫二十余随行护道。蒋常似有心安排,近身侧只侍卫一人,平怀瑱目不斜视,却在这人探手作扶时顿生一愣,不及反应已将那手紧了一紧。晨光探过宫墙斜打拂面,李清珏未覆面具,仅以浅妆稍稍易了容貌,一眼看去不至察觉是谁,但若为有心人多加揣摩,尚还记得何家公子的必定各个都能猜出身份。平怀瑱胸口骤跳,强将目光移走,不知使出多大力气才将手劲缓下,面不改色地登上驾辇。自此一刻起,未有半刻安神。李清珏如此大胆,蒋常又何尝不荒唐,竟敢加以隐瞒,擅助李清珏入宫近身。原想待冠礼落成再出宫相会,不料早早便得以相聚,可半分不令他惊喜,倒是惊吓多些。平怀瑱如何舍得责怪李清珏,满腹怒气无处发泄,瞥向蒋常睨了半眼,直睨得这无辜宫人心头一抖一叹,只好垂了脑袋佯作不察。此事确与蒋常无关,凭他一人本事也绝不能将李清珏给弄进旭安殿里,说来说去,还属太子太保赵珂阳功劳最大,倘再追根溯源,那不都是李清珏自己的意思么。偏偏平怀瑱唯独不怪这位。个中道理浅显,平怀瑱绝非不懂,只是李清珏所愿所想,要他如何才能说出半个“不”字。李清珏不过欲亲眼目睹其玉冠束顶,受太子成人之仪。早在李清珏还是何瑾弈的时候,便长盼着属于平怀瑱的这第二十个年头,心间为之所期不外乎两日,一乃太子及冠,二乃新帝即位。 第75章 李清珏低头看了看,腕上乌木念珠光泽莹亮,唯佛头处一点朱红。平怀瑱执起他的手温存吻在指骨处:“住持馈赠此珠与我,可保平安顺遂,我转赠于你,你当毫发无损地回来。”李清珏听罢反倒不欲收了,摇头不肯答应:“保平安顺遂之物,你不该给我。”说着就要取下,平怀瑱及时制止,拉着他的手往腰间按了按,隔着一层锦料可摸着一方不大不小的锦囊。李清珏没能猜得是何物,不解抬眼,听平怀瑱提醒几字道:“扶乐郡南珠塘寺。”闻此言才恍然大悟,亦恍若隔世。平怀瑱始终未将那平安符拿出来,只怕此物乃李清珏随母亲同去求得,以至睹物思人,徒生怀念,仅轻声又道:“平安符伴我三载有余,我要这念珠也护你余生。”李清珏闭了闭眼,沉吟许久,点头道一声“好”。如此才觉平怀瑱松了攥紧他手腕的力气,复又裹着那手好一阵暖,牵着引着绕到腰后。他就势与之相拥,垫头在肩膀上亲密无间地腻了一会儿,絮絮语些心里话。两人俱不提“离别”二字,心底里倍感光阴珍贵,不愿时辰流逝太快,然终是抵不过倦意来袭。翌日一早李清珏还需赶路离京,平怀瑱不忍扰他睡眠,自己倒半刻不肯闭眼,侧身躺在简陋床榻上,借窗外幽幽月色一遍又一遍地细看他眉眼,时而倾上前去轻轻缓缓地以唇浅触。寺里床铺洁净却算得狭窄了些,合躺两人着实拥挤,平怀瑱一夜未曾翻过身子,在近弦处探出胳膊将人安静揽着。等到怀里人一觉醒来,平怀瑱压在身下的那边手臂早已麻木酸胀,揉按数下才隐隐有所知觉。李清珏一夜好眠,未曾觉得束缚,此时知晓其因,不禁目露心疼,替他自肩向肘顺下经脉,本想问他怎不知挪一挪身,可抬眼望见那面上倦色时,出口之话便换作了另一句:“你整夜未睡?”那回答几令他眼眶一热:“只怕同上回一样,闭眼再睁,你人已走了。”李清珏手间动作顿住,抿紧双唇将平怀瑱看着,别前时光寸寸皆是煎熬。室外清净如故,若非散进房里的缕缕晨阳越发刺目,甚难察觉昼夜已作更迭。平怀瑱同李清珏两相沉默,手臂渐渐恢复了力气,骤听门外起了人声,一道清脆嗓音透出门隙问道:“施主,斋饭已备,可要送来房中?”平怀瑱喑哑喉咙又苦又涩,回不上话来。而李清珏退后两步,就在此时转身离去。房门自内打开,门外小和尚对着眼前帽檐低掩的带刀侍卫愣了一愣,随即合掌颔首,问声“施主”。“有劳小师父送斋饭入房。”李清珏替平怀瑱应下,如眼前僧人合掌施礼,再未回首。平怀瑱双足仿佛嵌在原地,袖里手掌紧得关节泛白,不曾追出半步,直到耳里再听不得半点儿动静后,缓缓松掌。那手心里已汗湿一片,似有寒冰刺骨透凉。第五十八章 层云同日月,继日更迭实则无所变迁,无谓伴着世间万物周而复始地历经万千事。而在京人眼里的那万千事中,近日颇喜者有二:一乃京北危墙终得朝廷修缮,再不担忧着坍塌砸伤过路人;二乃每逢三载一回的祭农节快要来了。祭农习俗自章光年间起,顾名思义祭祀农桑,以求风调雨顺、农收丰硕。追本溯源,是在章光帝执政时,境北曾闹过一波罕见的农荒,经久求雨不得且害虫肆虐,闹得那一片片肥沃田地尽遭荼毒,无处不是惨不忍睹之相。好在近京屯粮丰厚,章光帝开仓放粮之余竭力抗灾,令一整个京城乃至周边接连成片的北境城域皆未吃上过多苦头,平平顺顺地把这一出劫难给渡过了去。农荒平息后,京人重又过起了无忧日子,家家捐出铜板数文,合造了一座神牛石像,以感章光帝明君恩德。章光帝肖牛,神牛恰喻其不凡之身,而于民间,牛更是农耕间不可或缺之生灵。这一语双关之下,令章光帝心悦非常,将那石像坐北而立,临城墙之下与皇城遥相望。此后更有锦上添花之事接踵而来。无人先知那神牛石像坐落当夜,京城竟落了一场极其灵润的大雨。自农荒去后,京城实则早已断断续续下过好几场雨了,但无一似这般酣畅淋漓,仿佛誓要把天地浇灌透彻才肯止歇。总角孩童欢呼雀跃着往那雨里跑,借着身后屋里透出的温暖烛火光跺脚踩踏着夜下莹莹的水洼,嘴里糯糯地喊着“天下雨,洗澡啦”,眉眼弯弯地看着长辈们眼含热泪,合掌拜一拜天,拜一拜地,再拜一拜雨夜里的皇城。一夜之间,臣民百姓俱为称道。这神牛从此成了护京护农的圣物,每隔三载京人便要为之祭祀舞蹈一日,渐成习俗。到如今,于百姓而言,祭农是为丰收;而于皇权而言,祭农乃是对章光帝之缅怀,更是对平王朝之颂扬。是故祭农节这三字,朝廷实比民间更加重视。眼下尚未至期,京北城墙下那座经年默立的浩然神牛旁,已陆续围满供果酒肉。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璀璨日头下一众壮汉竞相赤裸着臂膀,四月天里周身蒙着一层薄汗,往来道中修固着城墙。未几,忽有一人骂骂咧咧地将肩上重担丢下,揉着后颈往外走去,几步近了那神牛旁,不由分说执起一坛清酒仰头豪饮。身后人看傻了眼,未将沙石放置在地便冲他紧张喊道:“你疯了!那可是神像供品!”“神像供品?我呸!”那人回首一瞪,手中酒坛转眼已空,伴着一声钝响砸碎在地上,万般不讲规矩起来,“老子堂堂青林堂护法,吃饱了撑的做这苦力?供品,哼……供老子!”喊话那人不应声了,蹙着眉头计较着他的话。渐渐地,周边接连有人附和起来,甚有胆大者有样学样地丢了手里活儿,也行去神牛石像旁喝酒吃肉,一道咒骂不休。“还道是捡了多大一顶金帽子,谁曾想跟了朝廷却要做这下贱活!”“可不是?早知如此,不如同从前快活。”一句一句愈渐不平,间或还有人火上浇油:“倒不是谁都干这下贱活,同是追随刘大人,有的门派在这儿受苦受累,有的眼下可正安于刑部享乐,诚可见亲疏有别啊……” 第77章 “回太子,奴才听戏去了。”蒋常抬眼一笑,似听了什么趣极之事,压低了嗓音回话,许是乐得不行,一不当心在太子跟前遣词粗俗起来,“奴才去后院出恭,听宫人们谈及宫外事,好生打听了一会儿。”话里神秘,使得平怀瑱一听便知其事必为自己关心,倒不急着追问下去,转身一挑帘重回内室。蒋常暂且闭上嘴跟着,待进了里头,等着平怀瑱坐下,又亲往窗边掩拢窗框,再回到身前慢慢讲。“宫外修固城墙的那些,打起来了。”“嗯?”“奴才听说,今儿晌午两家门派动起手来,碎石沙土落了满地,这帮子野人光顾着手里痛快,险些塌了一面墙。”平怀瑱眸里溢出笑来:“真有此事?”蒋常笃定颔首:“真有此事,那小太监说得真真儿的!”真有此事,且未压下风声,半日间便传入了宫中。想来消息遭人刻意宣扬,所为不是给他听个笑话而已,而是使之落入宏宣帝耳中,为天子之怒埋下一颗种,只待生根发芽,终落果实。平怀瑱了然有所悟,想来是时机渐日成熟了。第五十九章 翌日朝后,赵珂阳与平怀瑱在廊里照了面。刚刚散朝的乾清殿外诸官往来,人涌不息,各大臣三三两两结伴而行,人眼无处不在,实不堪为私相交谈之妙处。晨阳暖暖倾拂着殿前高阶,平怀瑱敛起一双笑目,踏阶下行,视线从赵珂阳面上收回,惬意落向天际,伴着裹挟一身的道道软光悠闲往旭安殿行回。身后人与他背道而走。然那之后归殿不久,赵珂阳果与他默契相通,前来殿里寻他。方在朝中宏宣帝已先众人一语提及了昨日京北闹事,话里隐怒甚是不悦。工部尚书李影横料得刘尹必然急于狡辩为己开脱,于是抢先出列接了宏宣帝的话,表工部愿加以善劝,使那一众招安之人更受约束,话里有意无意更将责任推给刑部,点刑部尚书监管不力之实。刘尹慢他半步,此时再反作怪责未免有推卸嫁祸之嫌,更因宏宣帝盛怒临身而不得不忍下满腹憋屈,老老实实吃下这记哑巴亏。不过到此为止,刘尹可算看破平怀瑱的招数了。原来太子之流曲折回绕地使了一出请君入瓮,等着他置身如今被动之地,再一点点地推他入悬崖。可惜悔之晚矣,此时醒悟已难扭转局势,想要反守为攻实在无路可寻,唯可做的便是慎之又慎,防之又防。刘尹因突发变数而滋生出的种种警醒,平怀瑱自也料在心间。后厨呈来一碟尚还挂着剔透水珠的玲珑香果,宫婢似是进殿新人,微红着一张玉容垂眉敛首而来,因不熟殿内惯常的行事规矩,贸然于此刻相扰。蒋常及时拦在帘外,使眼色低斥:“下去问问掌事的,可还知道教你规矩!”刻意压轻的声仍丝丝儿穿透珠帘落入耳廊,平怀瑱侧眸瞥来,过帘瞧得一道倩影,似挨了责骂正慌乱福身告退,微晃的琉璃珠子颗颗折射着灼目光华,将那一重虚影如风打散,再教他看不清旁的了。过不片刻蒋常入内,奉香果上案,正欲退下听太子询道:“方才何人?”“旭安殿新来的小宫女,许是尚未记清规矩,冒冒失失地闯到殿里来了。”“嘱人查探清楚。”“嗻。”蒋常退离出殿,平怀瑱亦不作深想,心思重回京北修固城墙一事上。赵珂阳方才正同他说到“时机”二字,虽觉天时地利,但言语间仍不无顾虑,想刘尹如今应当已有所戒备了。平怀瑱拾回此话颔首应道:“舅舅说的是,刘尹必然有所警觉,但这警觉怕是来得迟了些,纵他如何回旋皆难以补救劣局。舅舅但管由他折腾,你我眼下只需再待个‘良辰吉日’。”赵珂阳听出兴味,照平怀瑱话里之意,此刻说来时机成熟,却还依旧算不得最得时宜之时。他暂且不太明白平怀瑱脑里还装着哪般念头,所谓良辰吉日又属何意,直到半晌之后见他自桌案对侧倾身近了些,低道:“有劳舅舅入夜走一趟温府。”“哪个温府?”平怀瑱风平浪静告与六字:“钦天监,温智元。”字字清晰,成竹在胸。赵珂阳不禁恍然,眸里映着这终至及冠之龄的侄儿,玉冠夺目,想普天之下那真龙之子,当非他莫属。是夜浓云厚重。暗月中人弃车架轿辇不取,覆袍踽踽独行。温智元整衣而起,听门童道那来人一袭风袍覆体,原以为同上回一样是太子亲来寻他,心头紧张得无以复加,手忙脚乱好一阵子,临踏进花厅门堂内时,腰间束带尚未理正。然一抬眼,那背临镂空软曲屏沉静坐于灯挂椅上之人竟却不是太子本尊,而是太子太保赵珂阳。温智元稍稍松了口气,正腰封入室。赵珂阳起身与他一礼:“深夜叨扰,温大人见谅。”眼前人可不只是区区户部员外郎而已,太子太保分量几何温智元心中有数,嘴里忙与之客气问礼,岂敢埋怨,同时亦在心底深处生出几分疑窦,猜测赵珂阳趁夜造访当是受太子之意而来,所为之事,难不成是许久以前那桩“太子不宜早婚”的天命?温智元暗自揣度,不敢擅断,探手请赵珂阳落回座上,试探着问了半句:“不知赵大人此番前来……”“太子有一事嘱我问问温大人,”赵珂阳不与之委婉,知温智元身有把柄落于平怀瑱之手,为求自保必当诚心相助,但管开门见山道,“不知近来天象可有大吉之兆?”温智元闻言敛眉细思,不觉将目光望向室外,可那门窗紧闭,唯有灯盏中的点点烛火光盈亮四下。他脑里转着近夜里来观星象所得,凝神颇久,倒也从赵珂阳短短一句话里悟出三分相宜之处,转念回道:“近来天象实在说不得吉,星辰晦暗,月影不明……但再待三五日定然有所好转,太子若需求个吉象,不妨候之半旬。”“半旬。”赵珂阳稍作权衡,最怕夜长梦多,留下太多时间给刘尹周旋,可又觉别无他法,天地日月不为凡人所制,只好颔首应道,“稍有吉象,便劳温大人相告。”温智元连连应是,愈觉此事兴许与太子婚事有关,毕竟月前恰逢太子冠礼之期,如今平怀瑱年及双十,换作旁的皇子早当成婚,他这一时难耐好奇含蓄问出口道:“敢问赵大人,可是太子喜事将近?”这边赵珂阳听得蹙眉,直当他逾矩探听太子密计,欲予之冷言不想又听他感慨出声:“虽说天象不虞,但鸾星之相却于开春以来缕缕频现,太子若改了主意,恰是最好时候。”一句“改了主意”顿令赵珂阳倍感意外,似觉出内里因果,愈是品味愈是震惊不已。 第79章 凡人那张嘴,怕不只是踏踏实实长在这地上的,更长在他人耳里、心里。蒋常彻底明白了。无关星月露巧象,且窥笼里千机心。京里满漾着一片如苗的绿、如穗的金。正午艳阳之下,街头打闹着的小娃娃们被大人一一哄回家里头,新蒸的糯米粑粑刚被端上餐桌,氤氲着香甜雾气,将那上面几片桃花瓣熏出胭脂色。小孩儿馋嘴地瞅着,大人便笑盈盈地喂去一勺甜糯米,问:“来年还吃么?”“吃,吃很多!”吉祥童言带来满屋欢喜,激起一堂子喜庆的笑。各家正乐着,却不知何时街外传来惊惶呼喊,吆五喝六地将大伙儿接连唤了出去,间或人声四起,愈显嘈杂。成片的惊诧、愤怒中,隐隐有声悲恸道:“神牛塌了!神牛……塌了!”烈阳红似火。京北城墙轰然坍塌,巨石自上砸落,将一方牛头砸断在地,碎作四分五裂之态。百姓陆续赶来,懵懵望着一地碎石,似时辰凝滞不前。许久后有妇人悲泣传来,紧接着壮年男子斥骂撸袖,誓要与那固城不得反却毁了神牛的恶人讨一说法。动乱声穿行入宫,钦天监署,温智元整衣冠行出,抬眼望天,刺目金光灼酸双眸,知太子所求之破兆已现。神牛遭毁一事至民怨滔天,官兵闻讯赶赴京北城墙之下,及时止了那一场乱斗,因皇令在身不可判百姓有罪,便只将那一众修固城墙之人尽数带走,关押入牢。而锒铛入狱者,甚不止这原该无辜的江湖人,更有那众望着荣升尚书令的刑部尚书刘尹。宜妃自未时起于御书房外长跪不起,初夏晌午之阳早不似浓春和煦,热气炙得她头脑昏沉,翩翩欲倒。四周宫人莫不敢劝,值祭农节当日出此变故,担责者恰是宜妃亲父,平素里隆恩盈身的后宫宠妃也在此刻求不得宏宣帝一丝儿怜悯,又有何人胆大妄为敢去置身其里。宜妃只觉闷热皮囊之下是刺骨的冰凉,身侧唯有一个拂冬忍着声揩去眼角泪水,心疼地陪她跪着,渐不知时辰几何。御书房外死一般的寂静,许久过去,廊西现出两道人影,行前的那位其势不见张扬,然自带三分凌人贵气,腰间一柄玉骨山河扇随身而动,扇骨一侧镶嵌之白玉寸寸烁着日辉。宜妃恍惚被燎了眼,抬眸一霎对上平怀瑱偏头置来的笑目一双,她缓缓地挑了挑不同往常红润的唇角,回以恨恨一笑,心底有掩不住的震诧狂生……原是她未留意,那早被鲜血淋漓地折断何氏羽翼的少年,何日起竟可生出这般眼神。平怀瑱笑意更深一重,敛回目光行进御书房去,身后蒋常躬身退到廊柱边候着,从始至终目不斜视,谦恭地垂着脑袋。院里复又静若无人。御书房中无形压着窒息之气,宏宣帝正自批阅奏折,若非知情,乍一看仿佛未闻窗外事。平怀瑱上前数步,于案前驻足停下,唤声“父皇”。“来了,”宏宣帝稍一抬眼,继而将视线落回朱红折子上,语气沉静似水,无波澜起伏,但问得格外直白,“太子此来为谁说情?刑部,工部,还是那毁了神像之人?”平怀瑱早料宏宣帝有此一问,自是有备而来,平静应道:“回父皇,儿臣不为说情,是为请罪。”此一言终令宏宣帝搁了笔。宏宣帝抬首凝着他,眸里盛着一眶似笑非笑的怒意,好半晌问道:“太子何罪?”平怀瑱仿不计得失后果,一味揽罪:“江湖门派收编在案,乃儿臣所谏;后行招安之举,亦乃儿臣所谏。今出此事故,儿臣又岂能置之事外?”宏宣帝久久沉吟。少顷,室内窒气少了几分。案后天子微不可查地叹了一息,继而眉头渐解,如在心中落定决意,起身绕桌行至平怀瑱之侧,将他经久微躬的身姿扶了扶。平怀瑱直起背脊,耳中落入笃然一句:“收编门派,为赵珂阳之意,而招安之政,为刘尹之举,皆与太子无关。”“儿臣……”宏宣帝目不转睛盯着他,平怀瑱顺阶踩下,“儿臣明白了。”非是与太子无关,而是无人知与太子有关。祭农事大,民怨难息,必当有人承担罪过,而这一人绝不可是太子,这便是宏宣帝之真意。此真意平怀瑱确乎真真切切地懂,是故今来御书房,实则根本不为请罪,只为旁敲侧击地替宏宣帝下个狠心,要令他明白,即便不忍不舍,也都不得不重惩刘尹。院里女子仍自跪着,无从得知圣意已决,只愈渐惶惶不得安宁,满眼晃着平怀瑱入室前那三分笑意七分寒的模样,擂鼓之心几欲跳出喉咙来。宜妃跪足了整一个时辰。至申时,御书房门才有了动静,平怀瑱施施然行出,腰间折扇此刻尽展手中,扇面泼墨山河意境恢弘,日辉一洒似铺了一层金屑。偷倚着廊柱的蒋常直回身子随行其后,平怀瑱未延廊离去,步步踏着台阶行向院里,路过宜妃身畔时停了一霎步子,垂首低嘲:“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宜妃。”罢了抬步又走,随风落下半嗓笑。宜妃顿时周身禁不住地起了一阵战栗,猛地瞪眼望向前方紧阖之门,等了这一个时辰的传唤,却忽在此刻只愿那门永不开启,室内天子永不出现。然终究枉然,平怀瑱半只脚尚在庭院口时,王公公便亦自御书房里现了身。王公公缓至院里劝道:“宜妃请回罢……”宜妃蓦地将他袖摆一把攥紧。王公公摆了摆首,退开几步,那衣裳挣脱而出,空余一团皱痕。平怀瑱收回了眼,迈出后头那只脚。 第81章 平怀瑱面上笑容终趋寒凉,寸寸敛尽,漠然俯瞰着她。“太子,奴婢冤枉,奴婢不是秋华殿的人!”“是与不是,本太子今日不需你认。”平怀瑱冷冷道出声来,早令蒋常将她来路探得一清二楚,又何须再看她演戏,“想来宜妃费尽心思送你到旭安殿中,为的是探听京北之事的玄机,未料你打一开始便露出马脚,半点儿用处皆无。眼下尘埃落定,刘尹已不再是刑部尚书,我若将你送回秋华殿去,必定没你的好果子吃。”“太子恕罪!”棉春再不作伪装,只一想到宜妃当如何收拾了她便觉惊惧无比,跪行两步向平怀瑱伏身拜下,“太子饶了奴婢罢,奴婢身不由己,确是不敢逆了宜妃之意……往后……往后奴婢唯太子一主,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平怀瑱沉声作笑,“好,本太子姑且饶你一回,但你今日所言若有不实,便莫再妄想讨要第二次机会了。”“是、是!奴婢谨记,谢太子宽宏大量!”“下去。”“是……”棉春如蒙大赦,娇俏面容涨得通红,两鬓与额间尽覆一层薄汗,忙不迭告退离殿。身后蒋常凝眉瞅着她,待人去后回过头来疑道:“太子当真信了?”平怀瑱悠闲摆首:“背主之人岂可信?只是姑且留着罢了,忠心之人不必多,而可用之人不嫌多。”话至此顿了一顿,看向他嘱道,“你平素多留意着她,若见端倪,再处置不迟。”“嗻。”蒋常不作多言,全当平怀瑱今日心情畅快,应后转身退下,将那一封书信秘密送出。平怀瑱不爱留人伺候,独于室内研墨作画,消磨光阴。宣纸上迎风细柳方勾了枝,又闻人声自外传来。来人许是未寻见蒋常,兀自行近门前唤了声“太子”。平怀瑱认出其声,当即搁笔迎出。“舅舅快请。”赵珂阳得他相传,不再守礼候于廊间,大大方方行入殿内,过两重珠帘出现在眼前。琉珠碰撞声清脆悦耳,如春雨坠弦,惊起天籁无数,平怀瑱不察这经年熟悉之声亦可这般怡人心神,笑邀赵珂阳于桌旁落座,亲执壶斟茶与他,万分和缓地问道:“舅舅入宫寻我,可是为刘尹之事?”赵珂阳接过茶盏在手,浅啜两口点了点头。“今太子得利,臣身为太子太保,却不得不扫兴多言几句。”平怀瑱闻言顿将心绪沉敛下来,郑重颔首道:“舅舅但讲无妨。”“刘尹虽遭贬离京,但近年来已于京中笼络人心数重,势力未减,更难保哪日卷土归来,故太子万不可掉以轻心。依臣所见,当趁热打铁,借其离京之期分崩其势。”“舅舅所言字字在理,侄儿谨记。”平怀瑱顺眸应下,其实赵珂阳所言他皆心中有数,断不至得意忘形、乐极生悲,于是也将心中打算告知一二道,“不止京中,我亦打算于璃崇安置眼线盯紧刘尹,若得良机,彻底将之除尽最好;若无,亦可知其态,防范未然。”“好,依太子之计行事便可。”赵珂阳见他早有谋划,不就此事多谈,但以拇指指腹摩挲着手边茶盏,默默无言起来。平怀瑱觉他与往日不同,似有话欲讲未讲,然而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儿,始终不闻其开口,不免失笑主动问道:“舅舅可是有话要讲?”茶水入盏声扰了耳。瓷壁温温热着手,新茶续杯,激起杯底沉睡的褐色叶儿,赵珂阳瞧了片刻将眼抬起,寻一隐晦之言与他慢慢讲道:“前些日子,臣奉太子之意夜访温府,询天象之事。听温大人说,近来鸾星频现,宜结姻缘。”平怀瑱神色隐约有变,目光稍显波动,却在一霎之间又平静如常,仍以浅笑之面望着他。“太子及冠,想来是该成婚了。”“舅舅,”平怀瑱摆首,“可惜侄儿不宜早婚。”“不宜,还是不愿?”赵珂阳话到此处不再隐瞒,与他开诚布公,“当日我已从温智元口中探出实情。不宜早婚,不过是太子一己托辞。”平怀瑱眸里风云剧动。“臣思之颇久,以为太子之所以如此,无外乎心中已有求而不得之人。”一字一字愈近真相,平怀瑱攥杯之手越发收紧,凝神对上赵珂阳意味深长的目光,两人皆未再出言半语,但已有三字呼之欲出。是为李清珏。第六十二章 两人相对沉默,整一座大殿闷闷寂了许久,久到蒋常送信归来,才有珠帘声惊破这如冰的凝滞。此间平怀瑱思虑深重,似将过往与李清珏相识那十余载皆从头到尾走了一遭,自黄口小儿到翩翩少年,再至如今这顶天立地的男儿之姿,无不是风雨相伴,生死不离。他望着赵珂阳,未闻李清珏之名,却已从那眼里清楚瞧见了洞察明晰之色,索性把一干芥蒂尽数抛下,怀着满襟坦荡诚诚告道:“正是。”赵珂阳闭了闭眼。“与舅舅所想无差,我心中有那一人。”帘边蒋常停了脚,觉气氛有异,悄无声息静立一旁不挪半步。赵珂阳一句“荒谬”憋在口里,隐忍片刻换作另外两字:“糊涂。”“确非糊涂,”平怀瑱浅笑,既已坦言,索性万分坚定地与他道个明白,“我非懵懂稚子,总不会想错了这十余年的情意。舅舅,侄儿从未求过你,唯此一事,还请舅舅切莫干涉。”赵珂阳胸中窒气难纾,一时之间不知如何答复,然与此同时,又实如醍醐灌顶,诸多疑惑在此一刻尽都明朗了。为何平怀瑱拼死要保李清珏,为何宫中美人云集他却长年不近女色,又为何此二人亲密无间情义更甚兄弟……不过都只这一个答案而已。可一国储君,岂可不婚,岂能无后。赵珂阳苦思良久,仿佛浑身坠进了冰冷河沟里,即便挣扎爬出也都摆脱不了那一身潮湿难受。一时之间他陷入了死胡同里去,脑中甚至闪过一念,不知他与皇后多年以来苦心孤诣,如今看来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 第83章 蒋常耐着性子作陪,想他今夜本不当值,及入三更突然来殿走上一趟,无非是起夜时想起白日之事,担忧着太子心有郁结,这才来瞧个稳妥。谁知一瞧还真瞧得平怀瑱满额冷汗,不甚清晰地嚅着久未闻的“瑾弈”二字。蒋常默想,皇家自有皇家苦。下一瞬,忽听平怀瑱开了口,亦将此事提了起来:“当朝储君不愿成婚,是否闻所未闻得荒唐?”蒋常怕极这问,避而不答。平怀瑱也不等,紧随其后是另一问:“倘是一国之君,后宫无人,是否更为荒谬?”话落仍无应声。平怀瑱于是失笑,自问自答道:“简直惊世骇俗……可谁说天下非得与那一纸婚事相干?”不婚不娶,膝下无子,凭什么就能夺去他真龙天命。平怀瑱誓要一赌。夜更深了,蒋常从始至终未在太子婚娶之事上置言半字,只吊着精神与他解乏,从殿内书案后与之缓步行往凉院踏月,一点点地望着天际泛出鱼白。几乎整宿未眠,平怀瑱本该疲乏,然经彻夜斟酌竟觉清醒非常,想他不愿成婚之事许在天明后便会经赵珂阳之口传入皇后耳中了,到时……且行且望罢了。平怀瑱唇边浮出些许苦笑。晨光乍破。身旁小太监眸下起了青影,经初晨一照显眼很多。平怀瑱有所察觉,不再留蒋常说话,嘱人回房歇息,体贴予假半日。待人退下后,他独于院里缓步再踱了半圈,坦然等着凤仪殿传他觐见,脑里可预见皇后当是哪般震怒,而他不肯让步多多少少终会伤了母子情谊,更怕是将她气坏身子。他实感两难,无奈候着,不料整一日过去,凤仪殿竟似毫不知情,就连那两趟晨昏定省,平怀瑱都未从皇后面上瞧出半分蛛丝马迹来。平怀瑱至此才深信,赵珂阳是为他守口如瓶了。这一守便是一日,一旬,一月,乃至一年。他与李清珏之情意,不论赵珂阳出于哪般顾虑,都再未教多一人知晓。而宫里宫外,大事小事,仍自经年不断,岁月静逝无踪。第六十三章 京有诗云:姹紫嫣红争芳菲,碧绦婀娜竞春姿。所陈之景,是为花街柳巷。而京城寻花问柳处倒不媚不俗,为那一众风流才子赋得一雅名——藏玉巷。伴着华灯初起,藏玉巷初而兴了人烟,愈至夜深月明愈有车水马龙之相,把一整座京城不眠之声色笑语囊括其里,永不知乏。正是宏宣三十七年,春三月,桃花水绕城,煦风渡人间。巷深处软语浸着酒香,脂粉醉了恩客满片胸襟,那面相纯纯仿佛不谙世事的仙子揣着成了精似的一颗心,娇滴滴迎向刚打楼外华贵车架而来的达官贵人,声声“相公”挂在嘴边,嗔怨着久未相见也不知念想。这一掷千金赢得一身虚荣之地,此夜便自戌时浮华如故。月将升,巷里一幢新楼缀亮檐角素雅明灯,烛火光透出淡紫笼盏,其上墨色与堂外门匾相映书着“筑梦”二字。往来寻欢之人因着好奇总不觉牵马驻步瞧上几眼,疑着这格格不入的几分清净气,或自行偏头探寻,或听身侧懂行的同伴讲道:“也不知是哪家金贵的开得这么一间倌馆,这里头可都是些卖艺不卖身的主。”闻话之人兴味可不在后半句,只听着前头两字心猿意马了起来:“竟是倌馆?可比巷里头那间好?”“我看还是巷里头那间好,”同伴戏谑挑了眼角,凑近来低声道,“细皮嫩肉的任你拿捏,好过这能看不能吃的。”话落俱起了粗鄙笑声,相伴行远。筑梦楼犹有如水琴声和缓淌出,楼外万象不生烦扰,随着车去人来,二楼半扇木窗为人探手静掩。身后外厅传来急切足音,掩窗人收回手,方一转身便被一人偎了上来,胳膊缚着后腰缓步逼退至软榻。李清珏半敛双眼,望着近在眼前的半弯俊眉与其旁凌厉伤疤,手掌贴着平怀瑱后颈,任他将浅吻一下一下地印在唇边,久久不肯离去。良久,那吻才挪了几寸,顺腮至眼角,亲了又亲。李清珏吃痒合眸,轻声问:“太子亲够了?”“不够。”平怀瑱嘴里应着,手上总是舍得松了半分力,侧身躺下将他揽在怀里。时隔十三载,李清珏归京,如当年所诺,为太子亲手养出精锐百余,隐于筑梦之中。世人只知藏玉巷又多出一座醉生梦死的欢馆来,却不知此梦非彼梦,楼里之人皆不寻常。平怀瑱拥着李清珏,耳里绕着门窗难挡的欢语喧哗,十余年间诸多心疼与怜惜倾盆而出,默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附耳低叹道:“清珏受苦了。”李清珏不答,缓缓拍着他的后背,想如今行军千里且余一步之遥,只待这一步稳稳落下,过往之苦都可如风散去。楼下堂里琴音止,李清珏在这忽而静了一分的间隙里倾身吻了吻平怀瑱眉心,手至身前以指腹轻抚他眼角伤痕,简短应道:“不觉苦。”语罢不愿他再无由生愧,转而说起正事来,又道,“昨夜楼里来了一人。”平怀瑱果被他引走心思,闻言料得此人身份奇殊,凝神等着后话。李清珏手间不再动作,但将声放轻几重:“二十有几,名作周君玉,似是朝中人,我却不识,你可知晓是哪一位?”平怀瑱自“周君玉”三字起便微微蹙了眉,颔首回道:“刑部侍郎,当职不过两载,你自是不识的。”“刑部?” 第85章 “绝不会,”容夕笃定摇头,“怜华看是漫不经心的性子,实则心细如尘,他若有意提防,便不会妄生纰漏。”容夕所言恰是实情,可越是如此,越令李清珏迷惑不解。他实难明白,既无所纰漏,又是何处起了异数?这筑梦楼落京尚未足月,且不论楼中人真身如何,单是那表象艳名都断不至远扬。区区一座品茗问曲的素雅楼阁,如何会令那刑部中人接连作访两日。“许是作乐罢了,”尚未想得通透,身旁平怀瑱倏而开口,轻描淡写松了他脑中紧绷之弦,好似满不在乎般轻磨杯沿道,“暂勿打草惊蛇,若来听曲便由他听曲,烹茶鉴画皆任他自在,不过一介刑部侍郎,在这楼里还能掀起浪来不成?”容夕听在耳里,才知那人原是朝中刑部侍郎。李清珏略作沉吟,觉平怀瑱言之有理,眼下周君玉不过作客于此,怎可敌不动我动,倒不妨笑面待人,假以时日,终能见他内里藏着几分心思。想着向容夕嘱道:“教怜华谨慎行事罢。”“好。”容夕颔首,此后别无多话,只怕扰了二人,这便起身离去。室内忽而止了低谈人语声,平怀瑱望着已无人的那一方空座,难掩感慨:“这容夕,心性不似少年。”“容夕惯比怜华稳重,却是思虑有余,活泼不足。”李清珏认同太子所讲,更明白容夕不同怜华的几分成熟是经年累月积淀而来。他守着两子长成少年,见过他们欢笑打闹,亦见过他们迎雪砺剑,记得他二人尚值幼龄时便因习武而受的记记伤痛。他早有发现怜华容夕俱是坚毅果敢之人,但怜华天性开朗,每每受伤即便不觉委屈也定要凑来跟前骗他哄上一阵,反观容夕总不愿令他知晓,只肯独自抹了伤药又执剑回到练功房里去。是以日复一日,容夕今不过十六有余,眸底便囊有世间繁复之相,而那万象之中,少年孑立其中,无人无物足以触碰。这般不寻常,怜华非如此,亲侄瑞宁更非如此,令李清珏心底愧而生痛,只觉是他一己私心才害得容夕不能形同同龄人,十数年无辜承着护储重任,片刻喘息不得。李清珏愈思愈远,禁不住深陷其里,只愿有朝一日能予容夕怜华以惬意自由,天高海阔,任君畅扬……想着,静置桌面之手忽被覆住。平怀瑱素来知他匪浅,委婉道出他心中所求:“再不久矣,万事依你所愿。”李清珏手指一颤,抬眼静将目光落进他眸底,良久点了点头。月悬中天,藏玉巷人烟正盛,暖曲重重荡入巷深温柔乡,醇香美酒盈金杯,煞是醉人。太子身份不凡,若长在此处为人察觉恐引来诸多麻烦,因而不便于此久留,踏着车马最乱之时独身离去。巷外街角少有行人往来之处,一辆车架默默掩在无光一隅候了许久。终把人等着的蒋常整颗心放了下去,忙不迭迎太子入车回宫,特地曲折婉转地绕了几条宁谧街道避人耳目。直到那高及两丈的朱红宫门映入眼帘,他才当真吐了胸腔里紧憋的一口气儿,摸出宫牌备在掌心里,示意守城侍卫开门放行。平怀瑱于车内闭目养神,听着门启又阖之声始终未曾睁开眼来,片刻后听帘外传来低语道:“太子,往后……莫不如还是将李大人请到赵府去?”平怀瑱闻之不悦,却知蒋常并非杞人忧天。堂堂太子逗留声色之所,一旦为人所觉,后果不堪设想,届时不论是他还是一整个筑梦楼,必都难得善果。是该收敛了。“嗯。”单单一字霎时使得车外太监眸里一喜,不料太子这般痛快便应了他,蒋常满心欣慰,不再叨扰。平怀瑱今巳时出宫,先往赵府寻赵珂阳议事,足大半日过后又悄然去了藏玉巷,期间未得空短寐,已觉疲乏。此刻回宫,原想早作梳洗就此歇下,不料事有巧合,他这边儿方且迈入旭安殿中,便逢凤仪殿雁彤匆匆寻来,那双眼于夜月之下隐隐泛红,声含颤意向他急切拜道:“太子!请太子……去看看皇后娘娘吧。”平怀瑱如遭钝击,脑里轰鸣。蒋常亦不敢怠慢,忙跟紧了步子随他返身出院。一行三人步履愈疾,平怀瑱将两人远远落在后头,待至凤仪殿中,不等通传便闯入寝殿之内,所幸所见之景不似他猜想那般揪心。殿中无太医,皇后静卧榻上仿佛正值好眠,伴着浓浓药香一动未动,待听着了熟悉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早已经日月重染风霜的眸子,浅浅蕴出几抹笑来。那双眼不比从前澄澈明亮,浊浊布了尘土,又如有朦胧晦纱阻隔其中,令她视物艰辛不已,侧眸虚望半晌欣然唤道:“太子来了。”平怀瑱快步至榻前,掀摆侧坐其旁,执住了皇后不同从前柔亮光泽的手掌。“母后,是儿臣来了。”说话间愈将身姿俯低,字里行间饱含心痛,唯恐皇后瞧不清他。当年为绝天花所用之毒,今已入脑,令皇后双眼日益模糊,寥寥数尺开外便难辨他人容貌。今日这症状好似更重了些。平怀瑱喉口苦涩,隐忍片刻后故作泰然般顺眉笑了起来,对这女子哄道:“母后今日瞧来气色红润,精神好了许多。”皇后岂会不知他是有意宽慰,弯唇摇了摇头:“本宫身子如何自当心里有数,太子不必忧心,本宫还要活着见你成为一朝明君……今夜唤你来殿,不过是眼神越发不明了,只怕一觉醒来,再不能看清你模样……”平怀瑱抿唇不应,唯恐一开口会失了态。皇后温暖手掌自他掌心挪出,于话间轻轻抬起,一寸一寸抚遍眉眼,似要将爱子形貌深刻记忆之中。平怀瑱合眸任她触碰,眼睑敛下一刻,室内盈盈烛光尽散,黑暗中旧事狂涌,三十三载母子情深,岁月漫长,却终是逃不过白发人迟暮之年。面上手掌未经重活绝不算粗糙,但因年过天命而稍显松弛,磨着那眉骨向下勾勒,过鼻梁、抚唇畔,至下颌方止,好一会儿过去才恋恋不舍地收了回来。平怀瑱重又将之执住,目如温水望着她,看她一双眼努力地想要瞧清自己,虽万分艰难,但格外餍足。又是良久,那餍足之情里缓慢徒然生出几分遗憾来,皇后无奈叹道:“不知何日才能见你娶妻得子。”平怀瑱手指收紧。数年前他令钦天监一记天命之说斩断姻缘,然终究不可尽断,千辛万苦敷衍拖延至而今,已越发拖不得了。宏宣帝早无耐性,着钦天监寻计逆天改命,使得那监正温智元两头为难,跪求太子且行让步之举。 第87章 先前元老夫人心不在焉地在外逛了许久,踩着午时入楼来,便是为了不惹人猜忌,好令今日与李清珏相聚多了一番与友进膳的托辞。室门从外推开,道道佳肴呈上方桌,她悄然拭去面上泪痕,再抬首已是端庄肃相。许是室内光线不明,两人气氛又着实不太平凡,惹得那店小二忍不住偷瞟几眼。云老夫人倒也不怒,从旁执起筷子递给李清珏,举手投足间甚有长辈怜惜之意,嘴里刻意唤道:“侄儿刚还说着饿了,便好生多用一些。”李清珏心领神会地接到手中,回一句“多谢姑母”。店小二果不再有好奇之色,呈齐碗碟后热情留下一声“客官慢用”,和悦笑着退出房去。待人走了,元老夫人这才松了半口气,搁下食箸重将方才未尽之话续上,此刻稍稍平静了些,便话入正题凝神问道:“何公子方才道有事相求,是为何事?”李清珏不急着正面相应,想了想委婉言他:“当年元何两家受牢狱之劫,皆因争储所致,想必夫人早已思透其间因果。”道话时见元老夫人眸底了然,便知所言无误。“那时的刑部尚书刘尹,亦即是宜妃亲父,唯恐何家挡了六皇子夺嫡之路,便心狠手辣将何家倾灭,以至元家成了受殃池鱼……往事已矣,现如今刘尹虽贬谪在外,却从不曾将手伸出朝堂半寸,满朝上下不知多少臣子仍处心积虑妄图灭储君而助六皇子得势。”李清珏话到此处顿了顿,继而挑明所求,“太子所处之地甚危,举朝兵权,近六成握于武阳侯一党武将们手中,而此党皆为刘尹笼络,刀剑迟早会向着太子去……晚辈此来正是为此,妄求元家诚心相助,拨乱反正,匡扶正道。”元老夫人听罢沉吟良久,心中震撼比及愁绪更多,向他问出口来:“何家遭此劫难,此后十余年,你仍以一己之力效忠太子?”李清珏颔首,只道:“护储之志,生死不改。”元老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我元家,世代只忠君,”她苦涩笑了笑,令李清珏心下一难,然而随即又峰回路转,“但若是何公子所愿,元家定当鼎力相助。”当初何炳荣决绝赴死,元家的命便算是为他续上了,冥顽止于彼时,恩亦生于彼时。元家从不是世人眼中愚忠之辈,护国护土,为君为民,是为臣;知恩图报,结草衔环,是为人。先为人,方可为臣。“何公子但管放心,妾身替老爷应下了,他日倘有所需,我元家有求必应。”李清珏倍感动容,起身相拜。“今元家之善,晚辈终身铭记于心!”第六十六章 此行求仁得仁,李清珏却分毫不能觉出轻松。元家相助无非是多了七分胜算,可兵力仍有悬殊,余下三分还待看天命。况且今日相见,原以为自己袒露身份会令对方惊疑不定,不料元老夫人所言才是字字锥心,反教他知晓了当年狱中真相,似将父亲赴死之举血淋淋捧在眼前,强按他睁眼看着,亲耳听着,偏还无计可施,不可伸手作阻。时隔多年,当日那般彻骨之痛重如寒冰侵袭,李清珏对着一桌佳肴食之无味,喉里仿佛鲠着腥咸血气,勉力维持着面上沉静肃色。桌旁元老夫人仍与他低声关切着,又怕触及他不愿回首之事,只浅略问了问近些年来他好是不好。李清珏颔首回“好”,脑里攥紧手可盈握的那几缕暖,想这世上还有足以支撑他性命的人与事,苟活至今,倒也不算不好。他闭了闭眼,终能重归宁和。一顿午膳用了许久,菜肴皆凉,叙谈甚觉未尽。至寅时两人动身离去,元老夫人来得晚些,去得倒早几步。李清珏独坐二楼窗畔,隔帘隙目送她上轿走远,暗自估摸着轿夫脚程,揣测那轿辇晃过长街回到元府,才站起身来亦行离开听风斋。白日时分的藏玉巷与夜里欢歌笑语之象大相径庭,若非春阳耀目,整一条长巷楼门尽掩彷如鬼界。李清珏回到筑梦楼里,推门迈入正堂,见堂下一紫衣少年恰正侧首望来,笑目弯弯地瞧着他。“四处寻爹爹不见,原是出去了。”李清珏心绪松懈几许,反手阖拢楼门行上前问:“何事寻我?”怜华不急说,同他回到二楼房中惬意坐下,房里光线比那未有燃灯的堂下明亮不少,能将眼前人看得更为清晰,欲开口时忽然瞥得李清珏面上异样,想了想未出言疑惑,先是讲道:“昨夜那位周大人二度作访,我事事留心,却未觉出有何不对劲之处。”李清珏蹙眉:“倚你之意,是觉此人无害?”“许是时日尚短,当下瞧来确乎无害。爹爹放心,他若还来,我再留心便是。”“嗯,”李清珏闻言颔首,将此周君玉之事全权交予他,嘱道,“来日方长,你多加仔细些。况且此人即便当真无害,那一整个刑部也终归是与我等水火不容的。”“我明白,爹爹安心。”怜华笑予宽慰,到此正事说罢,这才提及方才心中所疑。他向来无遮无拦,是那有一说一的性子,一双盈盈桃花眼落在李清珏面上直白出口道:“爹爹去了何处,缘何出去一趟而已,这一回来便红了眼角?”李清珏稍一愣怔,旋即垂眸掩下眸底异色,摇头应他半句:“无碍,不过是去见了故人。”怜华不再追问,由来聒噪之人闻言竟默了片刻,对他轻叹一息。李清珏正自尴尬,又见他从座旁站起身来,缓至跟前俯身蹲下。怜华将手掌覆到他膝上,抬首自下望着他,仍如幼时那般总是唇含笑意的喜人模样,话语温软数重,唤道:“爹爹莫再感怀旧事了,我与容夕亦有坎坷出生,但能遇着你便是万幸。人当惜福,珍惜眼前人罢,何必为些过往囚困折腾自己?”暖阳过窗淌入,薄薄倾覆临窗软榻几案。室内一时静默无声,李清珏垂眸望着膝旁养子,眸光如阳微动,许久后,从眼底浮出些难得一见的悦色,抬手抚了抚他发顶。怜华总如春光氲人心,不论身遭何事,从来不觉苦,李清珏不是头一回如此以为,恐怕世上再无何事能令此子失了笑容。“好。”他颔首应下,把那一袭话记在心里。筑梦楼悠然静伫白日巷中。李清珏今晨起得太早,午后回暖氲出倦意,待怜华去后就近躺上窗边软榻,和衣而寐,不知值此时刻,宫中正有车架驶出,径直去往京中平王府邸。今日平怀瑱一早起身诸事不顾,先至凤仪殿向皇后请了安,见她眼疾虽无好转,但尚同昨夜一样能够模糊瞧清自己,勉强宽了半分心。此后又亲自伺候着皇后服饮汤药,叙谈闲话,伴她共度近一个时辰之久。 第89章 如此一句便将李清珏驳了回去。李清珏无言以对,与他四目相望,看那双眼多少年来都不曾如此愤怒地对着自己过,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坐起身来往前挪一些,抬臂将人拥住。“莫气了,你不曾与我置过气,我都不知该如何哄你。”平怀瑱喉咙一堵,半句气话再说不出口。李清珏闭眼拥着他,觉他肩背松了些,猜他不那样气了,才能好好同他坦言道:“我今晨去寻了元老夫人,事前未有告知你,是因你绝不会让我去的。”“你……”“你且听我道完,”李清珏紧了紧手臂,“我虽冒险,虽不怕死,但却并非求死。元家为人如何你该同我一般清楚,即便元老夫人不愿助我,也断不会落井下石,陷我于不利之地。这些道理你定是明白的,可同你讲你又听不进耳里,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这才独自去了。”所为皆是为他,点点滴滴全算在了里面,李清珏百般牺牲,他若还这般气闷下去,反倒显得格外不通人情了。平怀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接连叹了两叹,回首望来,目有隐红,落吻在那额上:“你知道我听不进去,便别讲那些道理了,我只要你再不涉半分险。”“我答应你,没有下回了。”往后诚然帮不上什么,李清珏已尽人事,余下之路无非是伴他行远。平怀瑱闻言好受许多,心疼回拥着他,低头又落绵吻,慢慢地压着他倒回软榻上,亲吻时不忘伸手探向窗栏,摸了摸紧阖着的雕花窗扣。凌乱衣衫散落滑下地面,室内吐息声愈渐紊乱,李清珏半敛着迷离双眼将平怀瑱攀紧,欢情漫身淌过。一室暖色至夜幕来袭方才止歇,李清珏遍身发出一层细汗,手脚无力地偎在平怀瑱颈间,愈觉怜华所言无错,人当惜福。此后所行之路仍有千难万阻,但同从前一样,他与平怀瑱相伴共往,且向最远处毅行,终有一日能登上那方高台。平怀瑱气已全消,此时再念及李清珏那句“你不曾与我置过气”,心下不禁又绵又软,携着未散尽的舒爽余韵埋首在那颈间轻蹭。李清珏手掌扶着他后脑,神思游离间听他述道:“母后近来状况愈发不好了。”“皇后如何了?”“双目视物不清,难保哪时便再也……”李清珏眉心紧蹙,他知皇后症状是因当初以毒攻毒所致,如今残毒逼至双眼,可想已不容乐观,只可稍作安慰:“皇后娘娘吉人天相,定能亲眼见你登基为帝,成为一朝明君。”“母后亦如是说。”平怀瑱支肘撑起身子,目光如水俯视着他,鬓旁发缕过肩滑下,末梢蹭痒了身下人。李清珏动一动身,将那发束握在手里,抬眼回望,似预言般笃定:“无人能从你手中夺去万里江山,皇后能看到,王妃能看到,我亦能看到。”“好。”平怀瑱但应一字,灵犀相通时,万事可在不言之中。未几,听李清珏转念又问:“我今晨才见元老夫人,一日间你就已知晓此事,可是元家主动遣人寻了你?”“并非,”平怀瑱莫可奈何地轻笑,“我于平王府中见到了元靖,元老夫人倒是雷厉风行,与你别后便将诸事相告,并令他赶往王府寻平王洽谈。因这巧合,我才知晓得这般快。”“原来如此,元家确乎有心了。”李清珏颇觉安心,向他点了点头。“是我慢了你一步。”平怀瑱隐约又要怪他,见李清珏目露无奈才止了后头的话,不得不就此打住,“罢了,我唤人备水沐浴。”李清珏颔首,待他起身拾了地上的衣裳行向外间,空余半室宁谧。当晚太子逗留许久,同前夜一般候至月明离去,急坏了忠心耿耿的蒋常。平怀瑱听着耳里劝言但觉头痛不已,若每寻李清珏都将他请去赵府,又未免太过麻烦,想来想去只可少来见他,愿着早些拨云见日,能将此人正大光明地公之于众。而这念头兴起不过月余,宫中骤又生事。许是前一冬寒气入骨,宏宣帝自开春以来便染上咳疾,此症经久未断,反倒愈趋厉害起来。整一个太医院皆束手无策,良方开了一道又一道,唯不见宏宣帝好转分毫。宏宣帝于人前仍是一贯威严模样,然而面有憔悴,眼下青影日夜不消,身骨早不复从前。平怀瑱深知宏宣帝是为国事强熬着不肯示出半分病态,却没料到他已病至如斯,直到当日早朝,亲耳听着那声声咳嗽愈来愈烈,似要将心肺都给咳出来才肯罢休。他揪心抬首,就在那一瞬间望见宏宣帝嘴角咳出一丝鲜血,染红了泛白颌须。文武百官大惊失色,伏身痛呼“皇上”,唯平怀瑱身如灌铅,历时许久才缓缓地跪拜下去,眼神不肯移往别处,狠狠凝着那抹腥色,一时思及皇后,一时又思及眼前的宏宣帝,思绪混沌。王公公心惊跪在龙座旁,手执棉帕为皇上拭去唇角血渍,那双手颤巍巍抖个不停,直令宏宣帝等得不耐,亲自接来手中抹去鲜血,缓了许久掩住虚弱沉声道:“都给朕起来,慌成这样做什么?朕还死不了。”诸臣莫不敢言,黑压压一片里,只衣料窸窣声连片响起,众大人站起身后仍将背躬着,一派凄哀之象。寂静之中,平怀瑱心神复体,朝服宽袖下两手紧握成拳,已将万事缕得清楚异常。宏宣帝身近迟暮已毋庸置疑,什么“万岁万万岁”皆是虚言,凡胎肉体岂有逃得过生老病死者?他承了父皇多年宠爱,以储君之身行过三十三载,虽愿早日称帝拂去身后危难与烦扰,但父子亲情在前,他并不希望称帝代价是痛失亲父。然而天不由人愿,此乃必经之路,他非得认命方可。为今最不容轻心的,是宏宣帝染疾之际,六皇子之流会否暗动手脚。风云更迭之时越发临近眼前,他需得沉心静气,面面俱到地未雨绸缪,才不会落败六皇子之手,不至令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令这王朝乱臣当道、弑兄者掌权,化作史上一笔荒唐笑言。第六十八章 早朝草草而终,宏宣帝龙体不畅,各臣子亦都无心再作上奏之事,只盼着皇帝早回养心殿歇养,切莫使得咳疾愈厉。此间有此心者不尽是尊帝如命的耿耿忠臣,亦不乏贪求安稳之辈,生怕天子病危、局势大改而致朝中风云动荡,稍有不慎便会危及自家头顶的富贵尊位。除此之外,心思骤然活络者当各分两支,一为护储,一为夺嫡。既往肃穆的乾清高殿下,文武百官同万千个朝晨一般,井然有序地叩拜天子散朝退去,而平淡表象之下,确有丝丝缕缕肉眼难以明见之物,于阴暗无光处渐生渐长了起来。太医院医师敛首匆匆,次第迈入养心殿门,殿外空庭中,平怀瑱负手静立,过不多时,又有皇子妃嫔陆续赶来,各个面作焦虑痛心之状,教这地方霎时拥挤不堪。六皇子平怀颢亦在其中,平怀瑱暗地里蹙了蹙眉,正觉不甚烦扰时,见王公公自殿内行出,许是被这院里的阵阵低语声给闹着了,行上前依分位挨个儿拜了拜,恭敬却不容回绝道:“各主子都请回罢,皇上当需静养,今日谁也不见。”话落顿有妃嫔逸出嘤嘤哽咽声,听来情真意切:“请王公公通融,妾身听闻皇上在那朝堂中可是咳出了血来,若不亲眼见着龙体无恙,该要如何安心哪……” 第91章 “候许久了,近一个时辰。”话落见太子收手赶往殿里,不愿令人多候片刻。蒋常抬脚跟在后头,行走间回首往院里望了几眼,满院清幽,无闲人暗目。第六十九章 平怀瑱并不疑平溪崖来因,想必宏宣帝龙体有恙一事已如风散向宫外,平溪崖知情倒不稀奇——奇的是这素来请都请不进宫的人,今竟自发地来了,还耐着性子一等许久。他这弟弟性如野鹤,自幼不羁,此番入宫若真是为关切宏宣帝,那也当是王妃授意为之。时有多年,平怀瑱方知承远王妃与宏宣帝之间不可为人所道的难言秘事时,此二人便已情疏生隙。虽未探缘由,但他隐有所感,觉与承远王之死有着莫大牵连,其中险象令他不愿深想。宏宣帝不再与王妃亲近,王妃身在宫外,亦不必如宫中女子般争宠求恩,仿佛就此两相陌路,对面不识。然从前至今,王妃于人前纵使再过淡然,今日之事仍令她露出破绽。终究是放不下的。平怀瑱慨叹迈入门中。空旷高殿独抱着一抹无人寂寥,过去尚有少年何瑾弈长相陪伴,喜乐哀怒俱在,能调出温暖人间气;如今李清珏不在宫中,一桌一椅、一梁一柱,万物尽凉。平怀瑱晨起夜歇,惯了这滋味,里外可安心说上话的也不过一个蒋常而已,因而此刻忽得一聒噪之人造访,反将旭安殿衬出几分不一样来。他这边行向里去,而殿内那位果不闲着,不知尊卑分寸,放肆绕在书桌之后把玩手中物什,闻人声靠近也不过抬首一笑,把问安都给省去,开口就要占他便宜:“许久不来,太子宫里竟又多了这样好的稀罕玩意儿。这鎏金狮子镇纸雕镂细腻,与弟弟书房里那方笔搁甚是相宜,不妨就赏了弟弟?”“那是麒麟瑞兽,哪是什么狮子?”平怀瑱假作凝眉,心间有如和风拂过,一时间将烦闷拂去一旁,瞧着他那了无正经之态如故慷慨地应了,“瞧上了便拿去罢。”“多谢太子。”平溪崖岂会与他客气,更不计较这东西究竟是狮子还是瑞兽,但以指腹轻巧摩挲着镇纸金身,眉目盈满了笑。那面上五官除神姿相距万里,无不与平怀瑱隐有相似,平怀瑱愈行愈近间,如人对镜自观,禁不住浅浅失神,一时恍惚竟欲探手抚他发顶,仿佛立身眼前的还是当年那顽皮幼童。可再一凝神,幼童便拔高了身形,化作俊杰男儿,满目精明掩于散漫之下,大巧若拙地抽身于森森皇城,无欲无求地伴着承远王妃在这牢笼般的天威中行了二十余年。平怀瑱探在途中的手掌转而落到他肩头,拍了一拍。“今日怎的想起进宫来了?”平溪崖面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沉敛半分,瞧来正色不少,不过回起话来依旧是满口戏谑道:“当然是思念太子。”朝服窒闷,平怀瑱自顾散着衣襟,寻余裕斜眸瞥他两眼。平溪崖被那了然目光望得没了法子,只好改口道出实情:“母妃令我来问太子两件事。”道话间心思未再随着镇纸,随手把那东西搁到了书桌一角去。平怀瑱心道果然,不作追问,缓将襟口松了寸许。天愈暖了起来,清晨时候尚嫌凉爽,朝袍里头多添了一层薄衣,此后养心殿里候过半日,到此时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难耐。然而眼下平溪崖人在殿中,他不便更衣,只想着多为忍耐片刻。不想平溪崖自他细微神色间瞧出端倪,方才那两件事不急着问下去,倏而望着他一身沉闷朝服道:“太子先更衣罢,弟弟去外头等着。”平怀瑱一句“不必”未及答复,已见他人至帘边,抬手一挑行了出去,隐约还能听着三两句吩咐蒋常的话语声,不免心下失笑,想这弟弟再是掩饰,实也掩不住那一怀心细如尘。外殿蒋常匆匆赶了进来。平溪崖到后,蒋常将里外宫婢打发得一干二净,这会儿省得费劲唤人,亲手伺候着太子更下朝袍,换上一袭轻便常服。平怀瑱眉头尽展,想着时辰恰好,吩咐他往后厨跑上一趟,嘱些合世子口味的佳肴精膳,逢机会难得,赶着午膳时候将人留一回。蒋常莫敢怠慢,尚不晓二人身世真相,只觉太子对这堂弟可说是宫中皇子无人能及得亲切,立马妥妥帖帖地安排下去,打外殿过时不忘对着久候之人躬身作请。“有劳蒋公公。”那人袖口雪银绣线于回身之时漾起一缕清光,蒋常被微晃了双眸,视线往上一挪便瞧了满目熟悉万分又生疏日久的笑,似是多年前平怀瑱面上曾有的模样,今却许久不曾见了。这两人像极……又不像。蒋常莫敢胡思乱想,恭谨应着,敛首退离大殿。平溪崖重往内殿行去,遥遥望着太子背影,其声先人而至,迫得平怀瑱又听了一耳朵调侃话:“换身衣裳都要年轻几岁,那朝服闷沉沉的,又宽又厚,衬那些顽固老头儿还行,衬太子可不行。要我说,这赤朱色亦稍嫌黯淡了,太子得闲该去宫外走走,看看东宁街头的贵公子哥儿都是如何打扮的来着。”“荒谬。”平怀瑱责备两字,明知他是戏言而已,仍禁不住管他那张故作浮夸的嘴,忆起他幼时虽也同样活泼善言,可绝不至如斯厉害,想着也不愿再听他乱讲话,手指轻叩桌面唤他行近落座,转而问道,“王妃教你进宫,是有何事询我?”平溪崖大大方方坐到身侧,执过茶壶斟茶入盏,漫不经心回他话道:“听闻皇上今儿早朝咳了血,惊得那要变天的流言一眨眼传了半个京城。母妃嘱我向太子问上一问,皇上眼下可有大碍?”话里毫不隐晦,若要深究,甚至可落个不敬罪名,然而道话人满不在乎,笑眸中匿着几丝漠色,抬眼向太子怡然望去。平怀瑱胸膛一堵,听得暗怒隐生,良久却斥不出半个字来。平溪崖早知自己身世,偏偏与他不同,多年以来从未感知何为父子亲情,且因母妃所受之苦而对宏宣帝怨恨经久。宏宣帝于平溪崖而言,可以是一朝君王,可以是陌路之客,唯独不可是生身父亲。此念既已深种,那便是咳出血来又与他何干?哪怕骤然薨逝,想来平溪崖也断不会掉下一颗泪。平怀瑱怪不得他,更无法要他知尊行孝,无奈之余只得摆首:“父皇已无大碍,但需静养罢了,请王妃安心。”“她安什么心。”平溪崖垂眸饮茶,听不出情绪波澜。室内顿生几重尴尬,两人尽都沉默不言,好一会儿不知何人先叹出口气,听平怀瑱复又问道:“还有何事?”这一问道出,好半晌等不着回应。平溪崖双眸深深映照在杯中静水里,有千言万语意欲倾涌而出,似激流般在他喉间翻滚不休,末了落出口来凝作简短数字:“太子该做打算了。”平怀瑱额角生疼,以肘撑头,合眸微一颔首。平溪崖点到即止。来时路上原本思虑良多,他身为皇室中人却闲惯多年,把“庸碌”二字顶在头上,到如今骗了宏宣帝,骗了一整个朝堂,也快骗了自己,以至于惊觉太子行到山前时,他竟不知能如何相助。过往勤勉于文,亦苦练于武,然无一时学以致用。如今一面是舍大为小,避锋芒护母妃,万千虚荣不求,只求亲母可安度余生;而另一面是因小失大,抽身局外便只可眼睁睁看着兄长踽踽独行,以一己之身背负山河之重与行路之险。事难两全。 第93章 一时间不知作何想,容夕满目胀痛,未及回神已出手如风,将他衣襟攥在指骨间。怜华蓦地一惊,生生呛了半口茶,手中空杯不稳落回桌面,滚了两滚再跌到地上,裂了一角。“你……”不过堪堪道出一字,后话尽被眼前震怒双眼逼回口里。容夕思及昨夜来者,胸膛里翻江倒海,无数质问吐不出口,到头来仅有一字:“谁?”此问离奇,而他所表所现又煞是突然,怜华初时不解,少顷总算似有所觉,蹙眉迎着他的目光探手抚到颈上。容夕问得咬牙切齿:“周君玉?”眼前人不答,收了笑默声把他看着,面上无慌乱亦无惊怒,仿佛早知有这一刻,坦然与他相望。容夕抿紧唇强压一腔怒火,手指攥得关节泛白,良久缓缓松了几分力,至此已知所猜无误。“我同你说过,那人曾是武阳侯营中一将,”他闭了闭眼,费尽力气寻回三分冷静,沉声讲道,“如今入了刑部,更与刘尹牵连愈深。”怜华颔首应他:“我知道。”寥寥三字令容夕越发恼怒:“你既知如此,为何偏偏是他?”“正因不知为何,才偏偏是他。”怜华勉强予他一笑,“我有分寸,你信我,我便是死也绝不叛爹爹……眼下周君玉在我眼里不过一介寻常人,倘若哪日他行谋害太子之事,我定手刃之。”容夕一句“舍不舍得”没能问出口来,承着他故作泰然之笑,终觉无言以对。室内气氛凝滞不已,如时辰静止不前。又是许久,才有莫可奈何之声裹着不甘再度传来:“罢了……你将衣襟整好,切莫教爹爹瞧见。”“好。”襟上已被攥起一小团皱痕,怜华寸寸理平拢紧,一瀑散发拨到身前掩下暧昧余痕。油纸上一块梨花酥被咬去小半,糯黏糖心向外溢出,教人忽而觉不出甜。他垂眼盯了片刻,复又拾起喂到口中。容夕愈觉坐不下去,尽管暂且与他妥协,但心下着实难以接受,更不知应当作何责怪。两人多年兄弟情义在前,比及周君玉是否当真与太子势不两立,他更怕怜华置身险途不可抽身,实难如话中所言轻松收场。手刃二字说来轻巧,行之何其难。容夕初有乏力之感,将目光落到地面瓷屑上去。当日两人皆未再提及此事,怜华无多胃口,咽下半块梨花酥后稍作梳洗,同容夕一道去见李清珏。李清珏未察觉两人异样,一门心思沉在今晨所闻的流言里,尚无良策以对,只怕传言翌日更甚,绝不容等闲视之,思来想去,决意托赵珂阳传话太子,与他当面共议。申时之初他动身去往赵府,至酉时之末,平怀瑱从宫里姗姗来迟,依来信赶到赵珂阳府上见他。月泛青白,繁星微烁,李清珏倚竹榻歇在院里等待。虽已不是浓冬,但时月尚早,夏来用以憩凉之物稍显得不合时宜,将他一片背脊贴得微寒。李清珏侧了侧身,身下竹榻轻响,混着足音入耳。他转首望向来声的偏院口,环形拱门之上缠绕着柔韧藤蔓,偶有三两枝细细长长地垂下,于暗夜里依旧显出无尽油绿,望着望着,见平怀瑱自外行来,抬手拂开拦路的一条枝,与他目光撞到一处。月下来人面容不甚清晰,李清珏却似能瞧清他眼底神色,看他携着数日未见的浓厚相思,步履渐快。“夜里凉,怎不加一件衣。”平怀瑱行上前来俯身拥他,手掌触到背部凉意,心疼地轻缓摩挲,欲将他就势抱回房里。李清珏偏身躲了躲,反将他拉到一侧躺下,旋即贴靠上去,周身顿时温暖数重。“陪我躺会儿,”他合眸假寐,埋首在平怀瑱颈间,“我看了好久月亮,你也看一会儿。”平怀瑱微感意外,是许久不曾听过李清珏这般软软讲话,如何都不忍拒绝,便将人再往怀里紧了紧,用手臂把他暖着,颔首回“好”。“今日来得晚,父皇身有不适,嘱我代为批阅奏折。”“倒是好事。”李清珏猜到他当是有要务缠身,但未料宏宣帝这一病倒,竟连阅折之事亦交予了太子。然京中闲言碎语接连四起,倘若那些不敬言论传入宏宣帝耳中,太子是否依旧能得厚爱?想着便又道:“皇上染疾一事宫外已传遍了,我今唤你出宫正为此事。眼下流言尽道‘新帝执政近在眼前’,想必是为六皇子之人有心散出。”平怀瑱并不意外:“我已听舅舅提过两句,散布流言之人不过是为了激怒龙颜,好教我承下不孝不忠之罪。”“太子作何想?”李清珏从他颈里离远数寸,抬眼问询,平怀瑱稍一垂眸便与他四目相对,似瞧透他心中所想,不答反问:“清珏作何想?”李清珏顺眉:“臣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流言猛于虎,那便好好用上一用。”“清珏与我所想无差。”平怀瑱垂首吻他眉眼,温热双唇轻触在微凉面上不舍离去,慢慢移到唇角,再到耳廊,与之温存不休。李清珏半敛眸任他亲热缠绵,低声又道:“可臣尚无良计。”“良计不难有,”平怀瑱循循引导,面有笑意,李清珏一贯太过聪明,少有遇事不得解之时,难得今日无良计,就由他来想来做,“这时候各家最怕的无非皆是受帝心猜疑,故而老六会以此招数对付我。可既然我不例外,那他则亦不例外,想来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该教他也好生尝尝何为诚惶诚恐。清珏想想,刘尹与武阳侯交好甚久,老六为了避嫌,于人前从不敢与武阳侯来往过密,所以……”话至此足够明晰,李清珏醍醐灌顶,思来半日无解之事原可如此简单,顺着他的话接道:“所以只要把这暗里的事端到明面上来,他便自顾不暇了。”“嗯,好聪明。”平怀瑱轻笑着将他拥紧,缱绻“清珏”两字在心头无声唤了一遍又一遍,心软得不成样子。他爱极了李清珏如此模样,不道从前,不道往后,仅仅在这一刻静伴身旁,和风细雨般与他说话,不论说些什么,都好似只在谈论月色如何,薄云几许。这样的李清珏,几乎要使他忘了朝中风诡云谲,甚至忘了他储君之位、太子之身,俨然天地一凡夫,与人相伴道些俗子俗愿。所幸近了,他信这样的日子已不算十分遥远。到那时是当真可以如此夜般相拥月下,聆枝叶窸窣,细话家常。第七十一章 京中隔日换了闲言,随风传话的那一帮子闲人其实从不上心事之真相究竟如何,只瞧着哪边热闹便凑到哪边去。 第95章 “母后乃后宫之主,而我为当朝储君,宜妃不论如何都不该在母后跟前失了尊卑规矩。”“你所言自是在理,但后宫之事,该由本宫亲自管教她,你不必寻来麻烦。”平怀瑱何尝不懂,可方才一幕看在眼里,岂能由着那嚣张妇人将自己母后给欺负了去。他想着不道出口来,只轻轻缓缓地将皇后之手好好放回被里去,顺着她的心思宽慰两句道:“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她若不生事,儿臣自也没那闲心置喙她。”皇后闻言颔首,被里手掌忽地触不到平怀瑱,不慎起了一霎失落惶恐。然她面上未露情绪,不愿令平怀瑱心生忧虑,温和带笑道:“太子早些去罢,本宫知你忙碌。皇上龙体抱恙,多有需你分担之处,你莫教他失望才是。”多年相伴,平怀瑱如何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不忍戳穿便随她道得轻松:“儿臣省得,不过今日算不得忙碌,想多陪陪母后。”“瑱儿,”皇后蓦地唤他昵称,声轻如飘絮,亦稳如磐石,“母后眼虽瞧不见了,但心是明的,母后这颗心,全在你身上了。”平怀瑱心里一痛,应道:“儿臣明白。”那颗心多年以来确乎全在他身上。分明是后宫正主,豆蔻年华明媒正娶进了王府去,到后来宏宣帝临政,她便从王妃摇身一变做了皇后。外人眼里她一路行得平坦顺遂,荣华盈身,却唯有自己识得其中苦,知此生从不争宠,不是心中无爱,而是看得太清,知情爱二字在这宫墙里头向来与己无关,故不强求。自将平怀瑱接到膝下抚养,皇后这数十年年华,便都为他而活。平怀瑱少时兴许不够明白,现如今既知身世,就似心有澄镜,所以皇后所言短短数字,他全都听得懂。殿外宫婢呈新药入室,平怀瑱亲自接到手上,执勺匀了匀,仔细着为皇后喂饮。此一刻不提其他,不闻人心险恶,不见前路曲折,但有慈母在旁,则如煦阳罩身,驱了多年的彻骨寒。第七十二章 这边宜妃带着拂冬告礼离开,行在道上气还未消,不想往这凤仪殿来上一趟,原是打算予人不痛快,没想到反是给自己寻了满身难受劲儿,实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宜妃脑里转着平怀瑱方一入室时讽她之话,道什么“双耳失聪”,可不就是为那瞎子出气么?她嘴里狠狠咬碎“太子”两字,驾辇之下人多耳杂,旁的话只可万分憋闷地暗自隐在心里。她指望着六皇子有朝一日取而代之,替了平怀瑱的储君位,往后登基便尊她为太后。只待那时,她才是后宫之主,再不必瞧谁脸色,万里江山皆是她儿掌中物。眼下皇后瞎了双眼,岂不正是天相助也。皇后虽为正妻,但多年以来荣宠比不得她。任那年轻貌美的新人逢年三三两两地送进宫来,亦都不过是些过眼浮云,哪有一人能压了她的风头。在这宫里,唯皇恩是权。“拂冬啊,”宜妃弯唇冷笑,十指红蔻丹,纤若无骨地扶着驾辇侧栏,所言之话意有所指,“皇后娘娘眼疾闹得厉害,怕是没那精力打理后宫琐事了,本宫当否为她分担一二?”拂冬顿时明了她的用意,心道还是主子聪敏,刚在凤仪殿中不论受了多少气,这一回神就能想出最要紧的法子来对付,抬起头来欢喜扬着细眉回道:“娘娘说的是,皇后那眼瞧都瞧不见了,怎宜操劳?若要打理后宫诸事,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咱们娘娘体贴贤淑,自当为皇后分忧,皇上知道了定要夸娘娘几句!”宜妃听得舒心不已,方受那一顿子闷气散去不少,团扇半遮面低低笑罢,当下命人换道,一路轻晃着往养心殿去了。到时宏宣帝正服罢一回汤药,弥漫整殿的浓浓草药味不比凤仪殿淡上半分,宜妃原为皇后遭遇幸灾乐祸,此刻遥遥隔着珠帘望去榻上,心底竟起了一阵针扎似的刺疼,暗喜转瞬即逝。王公公向宏宣帝请示罢,折回帘外躬身请她,撩起珠帘迎她入内,惊出一片琉璃碰撞的脆响。宜妃微蹙眉行至龙榻前盈盈福身,宏宣帝一开口便咳了起来,难将话好生道出,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她忙上前去为宏宣帝轻抚胸膛,眸里倒是真真的心痛,隐约泛起一重水雾,生怕惊着眼前人般极为低声道:“皇上莫急着讲话,服些温水许能好受些。”拂冬察言观色,闻话立马转身至桌旁斟水,送到宜妃手上。宜妃稳稳捧着,好一会儿候着宏宣帝不再咳了,小心翼翼地呈杯上前,服侍他缓缓饮下。宏宣帝舒坦些许,经她温柔伺候一番,咳疾发作亦不觉心堵,拍拍抚在胸口的酥软手掌,缓了会儿气怡然道:“朕久未往秋华殿去,你倒还记着往养心殿来。”“嫔妾日日记着念着,确是不敢前来,”宜妃承着手背暖意轻声回道,“嫔妾唯恐扰了皇上清净,时常行到半途又生生折回……皇上若不嫌弃,嫔妾往后便多来陪您解乏。”宏宣帝不置可否,未应她好是不好,只顺眉一笑,将那手掌覆得更紧了些,又道:“朕今日听闻凤仪殿那边的事,皇后如今也越发不比从前了,朕明日去看看她。”“皇后瞧来神容尚好,皇上安心仔细着龙体才最是紧要,”宜妃垂眸掩下眸里妒色,出口言辞分外识大体,“嫔妾晌午时分亦听闻了凤仪殿中事,心下担忧去探望了皇后,瞧得那眼确乎……好在皇后娘娘身子还算好的,虽目不可视,但未显虚态。”“你有心了。”“嫔妾应当的,”宜妃见水到渠成,时机正好,稍一停顿委婉道出此行所为之事,“皇后打理后宫操劳不已,眼下身有不适,嫔妾怎忍不放在心上?若是能够,嫔妾只愿能为皇后分忧才是。”宏宣帝觉出她话里有话,刻意不答,直待她说下去。宜妃半晌没等着应声,犹豫着多加试探道:“皇上,皇后当需静养,不宜劳累,且双眼染疾实有不便……嫔妾平素闲来无事也不怕辛苦,恳请皇上恩准嫔妾解皇后之忧。”“如何解皇后之忧?”宜妃斗胆直言:“请皇上准嫔妾代理后宫要务。”话落一片静默,宏宣帝凝眸沉思,暗将利弊权衡。宜妃整颗心紧张骤跳,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面上神情,期待之色不加遮掩。然而等了许久,只等着宏宣帝收回手去,不再与她手掌亲密相贴,忽便疏远三分。宜妃心中一凉,果不其然遭他回绝:“宜妃一片赤诚,朕心甚慰,不过后宫事杂,你从未经过手,比不得皇后娴熟。皇后虽眼不能观,但身边不乏可用之人,理当难不着她。你不妨清闲自在些,不必躬身劳碌,平素无事多来陪朕说话罢。”一席话似为她着想,关怀备至,然个中深意宜妃怎不听得明明白白,当下心寒不已。她抬眸温婉露笑,手掌仍为他抚顺着胸膛,好似毫无芥蒂般回道:“是,那嫔妾便依皇上所言,不操这心了。”宏宣帝颔首,合了双眸歇息。不远处拂冬惶惶垂着脑袋,隔着几丈远亦能猜出宜妃定是满心不甘。来时路上两人俱当此事志在必得,毕竟皇后所患并非普通病症,是连双眼都给瞎了,孰能料到宏宣帝仍要她捏死了手中权柄,宁可把后宫上下之事交到一个瞎子手上?拂冬如何都想不明白。殿里寂寂再无交谈话语声,如煦暖艳阳外罩着一层寒冰。宜妃留在殿中伴了皇帝约莫半个时辰之久,离去后面上未余一丝柔色,霜雾浸透双眼,面沉如冬水。帝王无真情,她早该懂了,只可笑这些年来她却实有真情。纵她数年间于暗处行事大胆、阳奉阴违,但每于宏宣帝跟前,她总是情深意切,确将此人视为天地,虽非正妻,仍把他当作丈夫来敬来爱,心心念念痛他所痛。可宏宣帝令她宠冠后宫,给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与满身荣华,却终究不愿给她凌驾于皇后之上的权力,甚至并驾齐驱亦绝无可能。她其实从来都是清楚的,只是骗了自己太久,未到时候亦无甚机会打破心中自以为是的情爱念想。 第97章 两人抱拳相应:“属下领命。”李清珏安心颔首,深知此为死侍,他与太子所命所嘱皆会竭力达成,只要保皇后于宫中无虞,则可解太子后顾之忧。余下所有尽人事而不安天命,殊死一搏,必得其果。人选择定,李清珏当日陈信一封辗转送入宫去。平怀瑱理罢朝臣所陈奏折已至浅夜,明月当头,漫天布着雨后初晴的璀璨碎星。他未乘驾辇,一路踏着如烟月影漫步回殿,入院见候了大半日的蒋常小跑迎出,有话欲讲未讲。旭安殿内柔灯溢光,随风微烁,候着归来之主。平怀瑱看了蒋常半目,继而抬步迈入殿里去。蒋常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过门槛回身拢门,整一殿中杳无闲杂人等。因阅折久坐,平怀瑱身骨已乏,一袭朱袍亦生起道道皱痕。蒋常俯身替他理平袍摆,直起身后从襟里摸出一封书信与他,揣了半日早已透着暖。平怀瑱接到手里,封外无字,当即料得是何人送来,满目倦意顿时散得无影无踪,迫不及待拆信展阅。信里所陈,是已择定入宫人选,只待太子安排妥当将二人召去。此外尚有数字予他警醒,是李清珏昨夜遗忘之事,今日思之又思好容易想了起来,一并书在纸上,道宜妃值此关头断然不会安分守己,太子务必万分谨慎。平怀瑱阅罢此言凝神细思,昨日听得风声,宜妃确有活络心思,皇后初一失明,她便迫不及待去向宏宣帝讨要权柄,不想碰了冷硬钉子。一计不成不知还生何计,平怀瑱觉李清珏所忧在理,当戒备非常才可使皇后免遭她毒手。如此想来,筑梦楼那二人越早接进宫里越好。平怀瑱莫敢耽误,欲将那两人安置宫人之中,伪作贴身太监紧随皇后左右,罢了又觉不妥,只怕宫人调度易生纰漏,若要旁人难以插手其中,非得是他太子之人方可。思来想去,借赵柯阳太子太保之衔往他殿中侍卫里添上两人最是合乎情理,再由他拨去二人庇护凤仪殿,如此一来,宫里绝无人能说上半句不是。然此一念及至翌日告与赵柯阳时却遭驳回,赵柯阳蹙眉不展,怪他思虑不周:“太子所虑不详,皇后毕竟是为女子之身,守殿侍卫难以近身,更难彻夜守护。”平怀瑱经他提醒恍然大悟,立时两难。“舅舅所言极是,是我不够严谨。既不便以侍卫身份行事,可还有何良策?”“权衡其弊,自然是择其轻者从之,”赵柯阳拇指指腹缓压桌面,指下薄雾随他动作一生一灭,伴他低语,“伪作凤仪殿宫人最是可行,宫人近身伺候不易招来怀疑。至于宫中调度,掌宫之权现仍在皇后手里,想来暂且无忧。”“好,便依舅舅所言。”平怀瑱闻言颔首,早作安排,隔日将那两人接入宫中,遣至凤仪殿与皇后长相陪伴。左右无人生疑,只当皇后如今行动不便,这才添了多人照顾而已,算不得稀奇事。如此平怀瑱总算安下一份心,不再终日记挂着皇后安危,如故每日晨昏定省,旁的时候多是精心伴在养心殿中,替皇上批折理事,于旁躬身侍亲。然而百密一疏,我明敌暗,终难设防。这日午后,宏宣帝服罢汤药睡下,平怀瑱替他解落垂帘,折返案后提笔蘸染朱色,细勾卷文。室内宁静燃着一炉止咳清香,平怀瑱鼻翼间充盈素净枇杷味,颇觉舒缓之际,忽闻龙榻内过帘传出阵阵愈厉的咳喘声来。他心惊搁笔,起身疾步近榻,挑帘一瞬见宏宣帝正欲支起身来,厚掌紧覆攀龙雕云柱,手背青筋暴起,瞧来煞人。“父皇!”宏宣帝难以应他,胸膛起伏不定,数声后吐出一口浊血,溅红金丝细绣的明黄锦被。平怀瑱触目惊心,无暇再顾礼节,侧坐龙榻探臂扶着宏宣帝后背,另一手承于颌下接了滴滴余血。那掌心血渍先是殷红无比,片刻后渐转乌紫,平怀瑱心下一凛甚觉怪异,登时既惊又怒。王公公闻声赶来,珠帘四漾险欲碰碎,他惶惶迈着步子,方一过帘便被太子瞠目低斥:“人都去哪儿了!愣着做什么,速传太医!”王公公遥望着榻间血色惊得双腿发软,颤着嘴唇嗫嚅应下,寻回神智转身向外疾去。宫人怀揣着重重惧怕,步伐仓促地进出里外,呈水换被忙于伺候。太医院一众医师如临大敌,面色沉沉地负药匣穿行宫墙之间,向着养心殿所在之处凝重赶来。平怀瑱心惊胆战地等来太医,心有不祥揣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医令诊脉之手,只怕所料成真。时辰点滴游走,室如冰窒。良久,太医令敛眉收手,起身回退两步,惶恐拜于龙榻前,身后数位太医亦随之跪伏在地。“微臣惶恐,皇上此乃中毒之兆。”此言一出,平怀瑱脑中顿生嗡鸣,闭眼深吸一气。终是如他所料了……宏宣帝今又吐血,竟是因毒所致。汤药中经人投入索命血草,细研成沫,遇水即溶,无色无香。而他无所察觉,亲手一勺一勺,喂亲父服下此毒。所幸毒不致命,太医来得及时,堪堪将余毒逼出。然宏宣帝经此一难身骨更虚,当下卧床不起,仿被抽了三魂七魄。平怀瑱压下心惊之后倍觉震怒,下令彻查弑龙重案。事关天子安危,宫中侍卫不敢怠慢,将整一养心殿翻得底朝天,当夜便揪出那名下毒宫人。宏宣帝昏睡之中无法亲审,平怀瑱将其囚于天牢暂行关押,未料待宏宣帝转醒后再为传唤时,那可怜宫人竟已惨死狱中。阴森墙面终年不见天日,漉漉布着一层湿雾,其上青苔连片狂生,潮气扑鼻。惨死宫人左手紧攥砖石,右手食指遭石锋割出几道深深伤口,血已凝痂,顺着墙面滑落在地。平怀瑱顺眸往上,那道歪歪斜斜拖拽数寸的血痕之上留了两字血书,淋漓写着“太子”。第七十四章 人存于世,素不可独善其身,此一理尤于仕途最甚。君、臣、友、敌,脉络千丝万缕,密布成弥天之网,缚得网中人倍难喘息,举步维艰。今太子局于网间,身负枷锁,芒刺在背,如有万千手掌扼喉,是要逼他坠入渊底。血就二字冰冷生硬地嵌在眸里深处,平怀瑱一动不动地凝眼望着墙面,身侧阴寒铁栅浸染了多年的腥气,扑鼻熏得他不知当往前还是往后。 第99章 “娘娘,皇上教奴才同您说……‘太子身处逆境,皇后该有打算’。”王公公话落凝神竖耳,寂寂一室间不愿错过半丝儿动静,等着皇后开口应他。然床榻间再无声响,皇后于此言后坐如石尊,伴着磨煞人的钝痛头疾,脑里闪过千万事,久久不得平息。半晌,她彻底明悟了皇帝深意。太子身陷囹圄,宏宣帝派王公公传此话与她,是要她救太子脱身而出,重得清白。此事道来仿佛格外容易,偌大一座皇城,年年冤死之人不在少数,这宫里的奴才命如草芥,不论愿与不愿都可为主而死,许一觉睁眼便身首异处了。为救太子,她本不得不行此残忍之道,可今次之事偏是不同的。狱中杀那宫人灭口者尚未大肆宣扬太子弑君弑父之嫌,当是等着看宏宣帝将如何处置了他。置得重了宏宣帝不舍,可置得轻了,对方岂肯善罢甘休。轻易寻人顶罪,怎能令那未如愿之人收手?皇后确信无疑,此番若不削下一块肉去,宏宣帝仍有为人毒害之险,太子亦仍有为人忌惮之理,而宏宣帝定也已然思及这层。是故那顶罪羔羊不可是别人,只可是她,是太子嫡母,这正宫里的主子。皇后极慢地掀开锦被,着一袭素衣坐直身来,双足试探着在塌畔寻了一阵,直到雁彤俯身为她取过鞋履穿戴整齐。“王公公,”皇后整了整散发,空洞双眼无神向着前方,正襟危坐,字字如刃割在室里两人心头,“请王公公回皇上的话……下毒之事是为本宫指使。”“娘娘!”雁彤盈眶泪水霎时倾涌而出,扶膝跪于身前。王公公颤着双唇也俯身跪下,而那话语未尽,仍笃笃往他耳里落着。“皇上身骨不复从前,太子周遭狼犬伺伏,举朝人心惶惶。本宫经夜难眠,与其夜夜如此,担忧着太子不知哪日便为人害去,不如尽早助他登基……本宫一时糊涂,已知悔了,请王公公代告皇上,太子毫不知情,治本宫一人之罪罢。”“娘娘……”雁彤按紧她双膝,不敢在这静夜中高声唤她,隐忍哽咽着摇头,“娘娘万不可如此……娘娘!”皇后狠心低斥:“快去!”王公公身子抖个不停,眸里盈满了酸涩眼泪,抬袖一抹从地上爬起身来,还欲开口再行劝上两句:“皇后娘娘,您……”“去!”皇后覆掌扣紧床弦,击出掌心一道红痕。王公公语塞,双足沉重地回退数步,至帘旁顿了许久,咬牙转身去了。室外朗月高悬,薄光如霜,颇觉夏不似夏,凉如惊秋。第七十五章 灯芯寸寸燃尽,夜风入笼微惊了火舌,将室里映墙浅影摇晃一番,复暗几许。宫婢手持兽形油盏巧步行来,轻柔揭了六角翘檐的半透山水罩,缓将灯芯拨了几拨。平怀瑱临窗静立,双眸自栏外一轮清月敛回,侧首低令:“不必添了,下去罢。”话落再将目光移走,如前只凝着悬空之月。宫婢不言不语地止了欲添灯油之手,重将灯罩拢回,躬身退了出去。残余晦光继而一摇一晃地盈着几丝亮,平怀瑱稍感疲乏,垂眸望见足下一片阴影。影中人同他久立于此,如已生根在地,覆着冰凉冷硬的依窗一隅,相生寂寥。这影伴了他多少个年头,得意时、落寞时,万千宠辱,终在这一刻化作无光无色且不可触碰的无尽沉默,教他忽而感到荒诞可笑,觉得这宫里无人不可恨,无人不可怜。这样久的时日里,他从未想得明白,此间人一个接一个,奈何非要活得如鬼煞,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如何能不与人争斗。说到底,在这地方谁都不得收手。平怀瑱以掌扶栏,紧了紧指骨。时辰静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敛回神思,烦躁间不免失些耐心,未回头便斥道:“下去。”那足音随之一顿,罢了人却未去,在这话后如旧往前数步,从身侧拽了拽他流云倾泄的连片袖摆。平怀瑱意外回首,眼前人轻声询道:“何故连人也不愿见了?”来如清风拂面,平怀瑱不答,将忽然现身宫中之人紧拥入怀,臂间力道如锁缚得人难动分毫,许久才极缓地松了下来。李清珏任其拥着,在那扑面而来的笼身气息里觉出几许不安与茫然,是长久以来平怀瑱少有外露的狼狈形貌,想来此番之事着实将这贯来骄傲果敢之人给划出了一道剧痛创口。而他比旁人更懂太子,知平怀瑱之所以如此,是因遭人诬陷之余,确曾亲手喂宏宣帝服下那毒,以至真真假假,令太子终有不孝罪过压在心上。可平怀瑱如此,他却不必如此。宏宣帝于他有仇无恩,即便遭人谋去性命,李清珏也断不会生出半分同情。眼下所念皆为平怀瑱,否则此事又何需他来劳心。李清珏凝眸想着,眼底漠然一瞬即逝,轻抚着平怀瑱后背,顺着脊骨一下下予以安慰,觉他稍有平复后道:“有惊无险,太子无需过于消沉。”平怀瑱闻此一句好算静了下来,偏头在他鬓间浅吻,问道:“此事压得密不透风,宫中尚且少有人知,你如何知晓得这样快?”李清珏不奇怪他出此一问:“旁的事便罢了,但太子禁足,身处不利之地,你身边自会有人及时告与我知。”平怀瑱闻言失笑,沉沉叹出一息,倒比方才觉得好受许多,片刻后又道:“父皇将我禁足,实为护我。但我囚在这旭安殿里无所作为,未免太过被动了些。”“以静制动,但观其变。”李清珏来时路上已有衡量,想平怀瑱此时实在不宜强出头。宏宣帝既有心保他,不妨顺势抽身而出,如此还可保有周旋余力,好过被缚事中难以挣脱。平怀瑱闻言颔首,不及作答,闻外殿堂间惊出一声响。晦涩宫灯遭人不慎撞翻在地,原就不明的烁动火光闪了一闪彻底熄灭,暗里有一人慌张闯了进来,不知是谁,令平怀瑱胸中一跳,抬袖挡住李清珏面容。而这莽莽撞撞的眼前来人实是蒋常,入殿后并不待他质询半字,亦不疑他身旁有人,只过帘扑跪在地,张口急道:“出事了太子!凤仪殿……”平怀瑱借着月光瞧清蒋常眉目,听话里三字陡生担忧,骤将牙关咬紧。“雁彤姑娘被皇上罚进了掖庭宫去,娘娘她……”蒋常声起颤抖,喉口哽了哽哀道,“皇上将娘娘打入冷宫,已去掌宫之权……”平怀瑱周身似浸寒冰,旋即又有如火炙心间,霎时目呲欲裂,怒从心起,连替李清珏挡面之手都紧攥成拳,狠狠地甩袖而下。李清珏堪堪在他抬步时将人拦住,阻肩劝道:“太子要出这门,也当听蒋常道个仔细。”平怀瑱瞠目与他相望,良久从他眼里拾回几分理智,松掌合眸,回退半步,反手将窗栏阖拢下来。 第101章 虽于皇后而言,雁彤在这宫里根本无人可替,但于平怀瑱而言,便是不可替也定要再找出这样一人来,不求知心知意,但求竭心竭力。可惜脑里暂且无此一人,平怀瑱茫茫然有所失,独于宫巷间行着,铺天星月落在眼里寒如碎冰,旋即又化刀刃割出漫身伤口。他这般漫步走着,不知何时回到旭安殿中,推门声在静夜中显得突兀,教殿中人抬起头来望向帘处,等着他出现在眼里。平怀瑱迈入内室,与李清珏目至一处,静望片刻后勉强予他淡笑,弯唇将眉间疲乏尽都掩下。李清珏全瞧在眼里,等待时一动不动地倚墙偎着窗畔罗汉榻,榻背半屏山水雕镂如真,似伴着星辰云卷与他共成一画。平怀瑱每望着心头人便甚觉舒心,再是烦闷愁恼都不觉苦,见他步步行近身旁,展臂等着将他轻拥入怀。“皇后可好?”“尚好,”平怀瑱闻言轻叹,抵颌在他肩上憩着,“只是那冷宫实在简陋不堪,物具陈旧,定得着人打整一番才是。”“若需打整当快些吩咐下去,方我细细思罢,总觉六宫之权会落到宜妃手中。”这倒是想到了一处,平怀瑱目露不耐,直起身来认真应他:“清珏与我所想无异,父皇后宫之中无贵妃,四妃又以宜妃为首,是如何也避不开的。”李清珏听得认同,于话末颔首,罢了又听他转而接道,“可这倒不是我最为忧心之事,母后一日不遭废黜便一日是这宫里的皇后,宜妃总不好明目张胆地寻她不痛快。忧的是雁彤不能伴在母后身边,母后双目失明,再没个可信之人贴身服侍……想来雁彤在那掖庭宫里也不好过,不知能否挺得过去。”李清珏默默听着,想身边可用男儿不在少数,女子确无一个,思来想去,甚想到可否将皇后带离皇城,暂居近郊行宫,也便于在那远宫之处多多安置人手。然此一计亦有诸多不妥,皇后现乃戴罪之身,是为幽居冷宫令其思过,又岂可轻易离宫自在。半晌思虑不定,李清珏一时为难,无言抬手抚着平怀瑱后颈,缓将双目微敛起来。而恰在此刻,殿外忽起动静,似有人大胆自入,推门入殿向里,放肆如入无人之地。两人相应蹙眉,李清珏收手离身,数步匿往近榻不远处那神雀鸣山八扇屏后,沿途熄了两盏临柱灯烛,教这室里骤然暗下。平怀瑱对帘后退两步,负手肃色凝眸,听那足音不似蒋常,只待看是何人竟敢如此杳无分寸。然而来人但于帘外驻足不前,衣物窸窣着俯身跪伏在地,声颤颤自袖间逸出道:“奴、奴婢棉春,有要事求见太子。”所陈之名使得平怀瑱意料非常——这好些年前半胁半吓留在旭安殿的宜妃旧人,一贯为求自保总是低眉顺目地避着他,不想会在眼下这离奇关头前来寻见。他一时逸神未作反应,帘外人便愈发紧张,声音里多了些迫切不安,细碎抖着又道:“太子,奴婢确有要事相告,与、与秋华殿相干……”平怀瑱骤然回神,心下一震将人传进内室说话。棉春无措眸里滑过半分希冀,忙不迭起身入内,复又跪着不肯抬首。光影沉沉瞧她不清,平怀瑱近前一步,压着满腹疑思作波澜不惊状道:“起来说话。”棉春迟疑半晌慢慢自地爬了起来,因太子近在眼前而将首低垂,周身如绷着一根紧弦,稍有不慎即将崩溃断裂,轻易不敢动弹。平怀瑱瞧得不耐,然觉她毕竟一介弱质女流,此时不可再施压与她,于是退身两步离她远些,询道:“如何与秋华殿相干?”室内漫着诡谲之静,棉春大气不敢出,炎炎一夏却自额角汩汩冒着冷汗,好一晌鼓足勇气含泪道出:“太子恕罪,奴婢未敢及早坦言……那下毒太监乃是秋华殿宫婢茹夏的对食,与她早有数年交情……”道话间抑不住心中畏惧,已再向他弯膝跪了下去,平怀瑱怒目俯瞰着瑟缩在地之人,听她含着哭腔不住恳求道:“太子当年饶奴婢一命,奴婢得以存活至今而未遭宜妃灭口,是因家人尽在宜妃手中,宜妃威胁奴婢仔细留心着太子言行……可、可奴婢多年来从不敢向她乱说半字!太子,奴婢只道您不肯教奴婢贴身伺候,难知您言行举止,时时敷衍着秋华殿……奴婢是再不敢叛太子的!”平怀瑱姑且听之,漠然轻笑:“既如此,你今日缘何敢讲了?”棉春满面泪痕地抬头望他,甚有誓死之愿,狠心豁了出去:“奴婢日夜提心吊胆,再难忍受了,眼下得此时机,愿为太子佐证,告发茹夏与那太监的私情,只求太子庇护奴婢家人,莫再令他们受制于宜妃。”“你同我谈条件?”平怀瑱思忖片刻,缓踱步行向榻旁,字字不留余地地试探着,“当初留你已属恩德,孰料你不知悔改,仍与秋华殿私相往来,又有何颜面再谈条件?”棉春听得面如死灰,身子逐渐不再畏惧抖动,在他话里愈感无望,痴傻般愣了好一会儿,自嘲嚅出数字。平怀瑱闻听不清,欲质问她所言为何时,见她抬袖抹尽面上泪痕,通红眼底浮上视死如归之色,怀着最后几分余念再作祈求:“太子高高在上,不知这宫里是人吃人的……奴婢从前所为、现在所为,皆因怕死,可奴婢也有心,也怕家人身遭不测……奴婢不敢同太子谈条件,只求太子大发慈悲保奴婢家人万全,如此便可再无牵挂,愿为太子粉身碎骨,以报厚恩……”话落以额触地,重重磕在冷硬地面上,闷响清晰荡在一室之内,撞进耳廊令平怀瑱愈觉浮躁万分。平怀瑱望着她磕头模样,眼里漠色散去,回想着她所言每一字,好笑自己怎会不知这宫里为何人吃人、如何人吃人,甚至又有几人能比他更明白。“罢了,”他挥袖转身绕至屏风后,留下简短几字,“磕坏了额头,宫里人该如何想我旭安殿。”棉春闻话立时止住动作,懵懵望着他半道背影,不知他行去屏后作何,未得吩咐只好默默等候。平怀瑱半晌行出,遣她退下:“我答应你,予你家人平安。”棉春怔愣张口,待回过神来顿觉狂喜。平怀瑱继而再道:“今次之事不需你佐证任何,你且当不知情。本太子保你好好活着,明日将你遣至皇后身边贴身照顾,你若顾好皇后,则家人无忧。”“是……是!奴婢一定尽心服侍皇后娘娘!”棉春顶着额间一片红痕连连点头,哪想过恩泽讨得这般容易。“管好你的嘴。”平怀瑱警她一句,罢了将她遣离,见她匆匆拾裙起身,唯恐太子生悔般快步出殿。殿外门闷声阖拢,平怀瑱抬手揉额,神雀屏后之人现身行出,至身旁替了他的手为他按揉纾解一番,低道一句“恰是时候”。平怀瑱松了眉心,想起方才短短一刻间,两人默契相合,交耳几句便落定决意。诚如李清珏所言,这宫婢确乎来得正是时候,眼下恰可留作皇后身边人,即便不比雁彤贴心,也定会因心系家人而诚心照顾。除此之外,是万万不可使她为下毒一事出言佐证的。下毒太监已死无对证,区区对食一说,难不成能将秋华殿那位定了罪?平怀瑱瞧得清楚,此事无凭无据,宜妃做得干净无比,未留他后手。况且他深有所悟,觉宏宣帝并非一无所察,只不过是帝王权衡,举步比他更为慎重。如此无妨,他与李清珏隐忍多年,已不急在一时。但这宜妃是迟早要动的,终有下场待在途中。第七十七章 李清珏仅歇了半宿,天将破晓前离宫而去,踩着京门初启时前往近郊看望了义兄义嫂与侄儿瑞宁。那一方淡雅小院足以将他心中阴霾戾气暂行洗涤,他瞧着年有十六的血脉亲侄颇得安慰,可又在思及容夕怜华时内疚重重难灭。想这少年三人皆为他真心关切挚爱之子,可一人仿居世外桃源,能得以脱身困斗,另两人却要因他自私而饱受风霜重负,在这大好年纪里不识天真为何物。“叔爹?”耳中忽落一唤,李清珏回神,眼前瑞宁望着他游离模样愉快低笑。 第103章 李清珏心事重重,亦在清晨时候亲往周府之外远远瞧过一眼,听着隐约可闻的哭丧之声,时而想到当初尚在人世的何家老小,时而又想到宫中犹自挣扎的平怀瑱……想若此事落到自己身上,要他如何才能狠下心来取其性命。李清珏自问做不到,是以怜华今日所为,岂非将太子之志、养父之言视作性命重要?更怕是重于性命,才枉顾心中情意。他这些年来收容孤子绝非行善,反是缠了满身罪孽,如罗刹般剥了筑梦上下百余人魂。身侧盈着路人的闲言碎语,李清珏不欲多听,浑浑噩噩地拾道独返。藏玉巷白日空旷,时辰尚早,往来无人,一重重谢客楼门显露出夜里罕见的冷漠疏离。李清珏回到楼中,步履沉重地行上二楼,到一处门前停下,逸神倚着廊壁,暗想怜华昨夜所言,此处确乎留不久了。至如今他仍不得不自私缚着楼中死侍,非得等到平怀瑱登基之日方可放手——唯独怜华与容夕,他是多一日也不忍。他早该有此念头,到眼下为时已晚,但好过再错下去。兀自思索良久,室内忽起动静。门内人一番打整向外行出,方一推门便瞧见了他:“爹爹?”李清珏眼底凝着容夕极为陌生的颓唐,与他轻声讲道:“你同怜华走罢。”容夕愕然。“你与怜华已不年幼,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此番离去,再与京中诸事无所瓜葛。”第七十八章 容夕诧异非常,万没料到会听他说出这话,好半天不知如何作答,许久过去才将心中翻滚浊浪平平整了下来。方还笃笃不容回绝之人已失尽力气,故作泰然之言一气呵成,末了整个人往后退开半步,直退得再无可退才贴墙合眼,漆黑双目里仿能看见当年襁褓中的两个婴孩儿,若还能够……若还能够反悔,他李清珏绝不教此二子认他作父,“爹爹”两字,当唤给温情人家慈眉善目者听,那才是世间天伦,凡子厚福。可如今种种已成定局,容夕听罢此言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摆首反驳道:“爹爹忘了,我与怜华姓李。”李清珏倏然睁眼,但见容夕带着半面微愠怒色延廊离去,是这十余载间仅此一回与他置气。他忽觉好笑,胸口疼得好似将裂,想容夕懊恼确在情理之中,是他太过荒唐。楼外青天浓云蔽日,京里方还布着煦暖晨阳,转眼就飘起了碎雨。片刻后雨势渐长,李清珏被坠地雨声拉回神思,记起容夕离开时未携油伞,匆匆取来两柄追出楼去。然而容夕已远,整一巷里不闻人声,李清珏执伞寻向外街,淅沥水滴如豆砸落头顶纸面,身侧路人或撑伞悠悠,或抬袖遮首踏水小跑,瞧来皆陌生。李清珏行过几条长街,雨至倾盆,伞已难蔽,道中更为空旷少人,眼瞧着是寻不着了,不得不无奈放弃,安慰想着容夕兴许已寻得避雨处,于是沿途而返,任足下成溪水流湿透淡青鞋履。如此行了半途,心下始终难安,他又驻步停下撑伞立了好一阵子,换道往赵府去了。李清珏几经犹豫,原不想赶在这样的气候里嘱人传话进宫,令平怀瑱冒雨前来见上一面,但思及昨夜之事,伤怀之余不能忘记事态严峻,确该早些告与他知。濡湿鞋袜黏得双脚愈渐发凉,李清珏耐着不适敛眉疾行,一身薄衣连片润透,待到赵府才知平怀瑱赶巧竟已在此。年幼门童不识他身份,只知这位大人每每前来,所为之事多与太子有关,一面揣度着拿他当个智囊门生,一面想着赵大人的教训闭紧了嘴,半字不道半字不问,闷着声替他启门。此行仓促未能好生准备,李清珏便不收伞,顺手压低勾勒出淡墨山水的素雅伞檐遮住大半面貌,对那小门童低声问道:“赵大人可在府中?”“在的,”门童听了问话开口回他,“太子爷也来了,同大人在花厅里坐着。”李清珏意外一霎,点了点头向花厅赶去。夏雨自廊角滚落,滴滴缀连成线,折着过云而出的少许余阳,行走间遥遥望去,偶有几下能被琉璃般的斑驳光华给晃了眼。李清珏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耳中传来熟悉人声,大抵是听着了廊里足音,当下止住交谈未再低语下去。直到数步之后他行至门厅跟前,偏头望向室外的那人才微有一愣,松了眉心温和唤道:“清珏?”李清珏收伞入室,踩出身后几双湿漉漉的鞋印。平怀瑱方才展开的眉头霎时又拧作一团,顺着那印子望到他脚上,见那双鞋被水浸得颜色都变深几重,若不是赵珂阳在旁,怕已忍不住蹲**去替他打理。“赵大人,”李清珏先作问候,道话间随赵珂阳示意动作随性把伞给搁置脚边,罢了再将目光挪回平怀瑱面上回他疑音,“我本有事相寻,赶巧太子也在此处。”“怎么湿成这样,”平怀瑱不问何事,着实无法视而不见,禁不住话里一番责怪,“如此大雨,撑伞有何用,既要出行便该嘱人驾车。”说着才见他所执青伞并非一柄而已。“无碍,这时节不寒人。”李清珏尚不知赵珂阳早在数年前就已识破他二人之间情意,只怕平怀瑱过分关切,摆首简短应了两句,旋即话入正题道,“我今来府中实有要事相告,与朝中刑部侍郎周君玉有关。”平怀瑱余下诸话只得暂且咽了回去,闻言又觉惊诧:“我出宫前来正是与舅舅细说此事,那周君玉素来与人无仇,暴毙一事太不寻常。”李清珏顿了顿,抬眼向桌畔两人坦言。“确非寻常……杀他之人乃是怜华。”平怀瑱意外至极,一时无言,与赵珂阳蹙眉相看。事至此,李清珏便将前因后果粗略说与两人听,话里有意隐瞒部分,不愿令他二人知晓怜华秘事,只大致讲了周君玉生前与武阳侯私会种种,心下所忧道出口来:“依怜华所言,昨日周君玉正与武阳侯相会,想来筑梦已不安稳。太子,此楼留不得,楼中百余人等当尽数迁往别处。”平怀瑱沉默颔首,独自思忖片刻,知迁需得迁,但不知迁至何处才能容纳百人且不至招人耳目,徘徊间听赵珂阳摆首道:“说来京中已无上选,不妨出京入山。”闻言不禁眉头更深。离京隐匿本是良策,可所谓死侍本是为了险局而生,届时如影随形,出入相随,近在京中才最是得宜。如今非得退而求其次了。“容我细思。”平怀瑱难以静下心来,目光沉沉落在李清珏半身湿衣上,轻按眉心不再久议,“待我寻一妥善之处。”赵珂阳听出他话里浮躁,想今日周君玉之事已知因果,当为旁事细作谋划,眼下多说无益,便向李清珏道:“湿气伤骨,不若先将衣物更换了罢。”身旁人附和半言,李清珏如何猜不到平怀瑱满心在意,故而不作推拒地向赵珂阳道谢起身。花厅别后他欲前往早前歇过的那方庭院,临行前俯身拾伞,被平怀瑱抢先一步,一手握了两柄。李清珏不与他抢,敛首与他行出,沿廊环环绕绕,厚雨如幕在侧。两人来到寝院房中,婢女方得了吩咐尚未及时呈上净衣来,暖身浴水亦未备妥。李清珏先至床畔坐下,转眼间见平怀瑱蹲到身前为他褪下一双鞋履布袜,后又同他坐好,抱腿将他整个儿挪到榻上,把那被雨沁凉的一双脚给仔细揣进怀中。 第105章 “天理。”宏宣帝笑一声,抬眼端着他,平怀瑱回望过去,那眼周松弛皱痕令他觉出岁月无情,“朕有许多儿子,也有过许多儿子。”平怀瑱如常听着。“你母后曾为朕孕有一子,后不慎落胎。那时胎儿已足六月,太医同朕讲,皇后所孕乃是男儿,本该是朕的皇长子。“同年,顺贵妃有孕,孕时染疾,身骨俱损,诞下长子后,不过三日便离朕而去,从此宫中无贵妃。而朕的长子怀珝,因在胎中伤了根基,亦未能足月便至夭折。“再之后,朕才有了你。你上无兄长,亦无生母,为保你无虞,朕便将你送往皇后膝下,令你为长为嫡。皇后是为正宫,经滑胎一事后再难成孕,此生待你必如己出……如今看来,朕是对了。”平怀瑱于话末忆起冷宫中受苦之人,胸中一阵钝痛。“母后待我确如己出。”“你母后待你是为善,”宏宣帝意味深长,暗将重幕撕裂在他眼前,“但宫中之事,多为不善。”“儿臣省得。”宏宣帝听这四字欲发生笑,一时难耐掩口咳了数下,摆首挥开平怀瑱关切为他抚气之手,似嘲他又似自嘲,忍着喉里不适道:“你省得什么?身为太子,这宫里敢同你讲真话的有几个。你怎会晓得,当年皇后滑胎是遭人所害,顺贵妃染疾亦是为人下毒,朕若不治了那人,不教皇后好生保你,又如何留得住你这儿子?所谓天理不如人理,若不尽人事,朕这天子恐怕会沦落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平怀瑱怔然不可置信,眼含血色回味入耳之言,一惊皇后所历遭遇与险境,二惊皇帝内心之清明。其实他早便知晓,宏宣帝由来什么都懂,不过是不说不问,只睁眼看个明白,再经权衡,决定何人该留,何人不留。帝王之心旁人不可测、不可品,因背负了整片江山,举步更重。那么如今万事,宏宣帝可同样看得明白?平怀瑱腥红了眼角,狠心问出极其冒犯之话:“父皇既可明鉴当年旧事,便何尝不可明鉴今朝实情?”宏宣帝不怒反问:“太子所指,可是日前朕被人毒害一事?”殿里寂寂如沉死水,王公公默立一隅早被话里种种惊得心颤如簧,听了眼前这句只恨不得教平怀瑱仔细些答,莫再妄言下去。然他这边儿心急如焚却丝毫作不得阻,平怀瑱虽未应声,但仍冲皇帝直直点了点头。霎时间如炽夏转冬,王公公背脊发寒,动也不动地立在原地,忐忑想着太子此举,知其者权当他恨行凶者未得正法,不知其者必当他是为皇后所遇而怨怪皇帝。王公公数年来最是清楚宏宣帝于太子的满心厚爱,可天子便是天子,为父为君,太子又怎能这般不敬!满室一晌无声,宏宣帝面上瞧不出喜怒,目光落向亲子,时如流水静走,仿佛过了许久,才见他张口破了室里凝冰:“朕是天子,不是神仙,朕知下毒者绝非雁彤,但不知究竟为谁。”今平怀瑱来前下定决心,本欲与宏宣帝坦言所虑所想,又恰逢时机与他交心至此,自不愿囫囵略过,步步紧逼道:“父皇若愿知,便可知。”话落起身后退一步,弯膝跪下。“儿臣知父皇重亲伦,三十余载至今,儿臣幸得父皇庇佑方得康健。但如今贼人意渐起,倘加纵容必生后患,请父皇听儿臣一谏,莫再姑息养奸!”太子所言尚且委婉,无一字道破玄机,然宏宣帝定然晓其意,无奈轻叹,终究到了认命时候,缓言道:“时不同以往了。”英雄迟暮,日薄桑榆。过往所为是扶着平怀瑱学做太子,此后所为,是不得不扶他学做帝王了。宏宣帝忽然重道一遍最初那话:“朕有许多儿子……本以为朕的儿子各个光明磊落,不想还是教朕失望了。便让朕看看,是哪一个要残害手足,谋父江山。”平怀瑱抿唇咬牙,胸中震起浩荡烟尘。当日太子与皇帝一番促膝罢,宫中太医便整院儿地心惊胆慑起来,只因宏宣帝身况陡转直下,一阵猛咳忽便卧床不起,时醒时昏。太医令诊后讷讷不敢言,巍巍颤着年迈身子俯首伏跪,惶然请罪,道宏宣帝寒气已透肺而过,伤及心脉,恐所余天年已不多矣。这把掉脑袋的话嗫了半天才道得完整,太医令只怕项上人头不保,汗水浸透墨绿官袍。万幸半晌之后未得迁怒,宏宣帝疲惫遣其退下,已听不进半句医嘱。消息如疾风过墙,当夜传遍深宫。平怀瑱守在龙榻前接连伺候数个时辰,待亥时行出养心殿,殿外候了整日的蒋常便急着附耳近身,悄声道了些话。平怀瑱听过颔首,当前万事尽如所料,余下如何还待看明日风波。此后转念一想,又思及皇后,担忧她于此间闻讯伤神,着实放心不下,因而虽已夜深,仍决意往那冷宫行上一趟。行走间稍有走神,往前数步恍然顿足,望着足下通往凤仪殿之路,心中无比沉郁,在月下默立片刻才换道向着冷宫徒步去了。彼时灯已阑珊,所过之处各宫各殿皆光影晦朔,阒静空余虫鸣,而愈近冷宫,愈显幽僻寂寥。平怀瑱延着落寞宫墙取道前行,渐渐的将那独立于荒凉之中的一殿入目,再行近些便能望见寝殿廊下的两盏单薄夜灯,与暗不透光的几扇窗棂。皇后已梳洗入睡,平怀瑱暗想自己所忧多余,心下松懈几分,不禁放缓脚步,欲近前在外瞧上一眼便走。廊里守夜宫人共有一双,一为寻常宫婢,一为李清珏安排进宫伪作宫人的吴阳成。两人远远见他来此,各自行礼问安,平怀瑱抬手低道“免礼”,再向吴阳成问道:“皇后今日可好?”“回太子话,皇后娘娘今日精神尚佳,不过晚些时候听闻皇上抱恙,倍感焦虑,方才睡下不久。”平怀瑱闻言蹙眉,想皇后既已听说养心殿之事,必不能睡得安稳。正想着,果听殿内传来皇后轻唤,是听着了廊里话声,知他来到此处。“母后,儿臣在。”平怀瑱遥相应声,转身欲推门入殿,见室内竟无棉春前来启门相迎,颇为疑惑,“棉春此在何处?”吴阳成回他:“在殿内服侍,皇后歇下便未见她出来。”平怀瑱颔首,亲自将门推开,伴着陈旧木门之声抬眼,似有一道阴影晃在眼前。下一瞬,只听身后宫婢捂眼尖叫,蒋常颠了半步,喉咙里愣是没发出声来。月光洒入室内,平怀瑱逐将双眸敛紧,抑下满心震撼,盯着梁下缢在白绫之上的那道瘦削身影,久久不作挪眼。第八十章 “殿外何故喧哗,棉春,”内室间隔帘传出皇后轻唤,“太子来了,棉春,快扶本宫起来。”平怀瑱紧了紧拳,不再望那梁上尸身,迈步入殿疾向帘内赶去。不多时便有温和未起波澜之声体贴哄道:“母后慢些,棉春不在这殿里。” 第107章 蒋常随他笑两声,时候合适拉人行远数步,侧身以背向着人多之处,借袖摆宽大将一锭银子递他掌心。这太监摸出银锭形状,霎时一惊,佯作推辞,又被他裹着掌往回一推:“公公应得的,哪有求人办事的不给人辛苦钱,您说是不是?”太监听罢忙喜笑着颔首,顺水推舟地收下银两,嘴里还吐着阿谀话:“蒋公公有何事交代,小的哪敢怠慢了去!”蒋常也不计较这把虚情假意,见他收了银子,直将来意道出:“不瞒公公,我今来此是想见个人,只一面即可,劳公公安排。”太监隐约猜着几分,故意同他装糊涂:“蒋公公要见哪个,小的立即安排妥帖。”“雁彤姑娘。”蒋常但管开门见山,太监亦圆滑得恰到好处,未裹银子那手一敲脑门摆出恍悟神色。“蒋公公且往偏院候着,小的这便给您寻来。”“有劳公公了,”眼前人抬步便去,蒋常唇边勾出深深笑容,忽又将他唤住。“敢问公公贵姓?”那人一顿,答得小心翼翼:“鄙姓陈。”“陈公公,”煦阳缓升,背光打来,骤将那唇角笑意映得清冷,“我定牢记心中。”太监陡然打了个寒颤,一滴冷汗自后颈滚落,下一刻回过神来,面上少了几分谄意,多了几分恭敬畏惧,唯唯应着去了。蒋常松了满面神情,转身行往偏院。第八十一章 不多时,从前分外熟悉之人便出现在眼中,蒋常一早未能认出,直到雁彤自院口越渐近了,才难以置信般露出诧异之色,霎时间心中百味陈杂,禁不住酸了眼眶。过往虽是奴才,却是皇后身边备受优待的一等宫女,衣食住行比之其他宫人从不会差了分毫,只留人艳羡的份。而眼下这位,神容枯槁无状,面颊瘦了半圈,就连鬓发也是仓促打整,如何会是雁彤?若非眼底所余那份不愿示弱的浅浅倔意,蒋常绝不肯信。“雁彤姑娘,”蒋常声哑,手指头颤了颤,按说两人年岁若放到民间,他便是唤声“婶”也不为过,可在宫中雁彤至今未嫁,教他身为后辈实也唐突冒犯不得,只得抑着心酸守礼问道,“太子嘱我来瞧瞧您,您……在这地儿还好着么?”这明知故问之话引出雁彤倏然一笑,亦不从心答他:“好。”蒋常闻此清淡一字,满面难过再掩不住,窘迫垂首,此间目光扫过她垂在身侧的一双手掌。那手布着道道伤口,在这时节绝非冻裂所致,而是浣洗粗衣时在水中泡得久了,轻易便被刺手衣料给割出痕迹。他张了张口没再顾着礼节,上前半步攥着手腕抬起细看,眸里怒气浮了起来:“掖庭宫的管事便这般待您?太子曾派人嘱过,要多加照顾着您,就顾成这样么!”雁彤如常面貌为之破裂,呆了一呆从他使力掌中将腕挣脱退后,喉咙滚了又滚,好容易重归平静,垂眸劝道:“蒋公公莫要动气,总归是情理中的事。”“情理中?这些个人就一点儿不把太子爷放在眼里,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自是放的,”雁彤苦笑摆首,抬眼释然看着他,一语道破,“只是宫里主子那样多,有人护我保我,自也有人恨我害我。那掌事的何尝与我们不同,终究不过一介奴才,哪知该听谁,不该听谁?我能同旁人干着同等活儿,不多受欺凌,已算是他照顾了。”蒋常哑口无言。雁彤朝他揖身一拜:“蒋公公费心了,还请蒋公公切勿将今日所见告诉皇后娘娘。娘娘身弱,经不起神伤,也教太子莫多牵念。”“可您……”“如今太子更有要事在身,娘娘盼了多年,公公亦是明白人。”蒋常遭她噎了回去,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沉重点了点头。雁彤总算放下心,笑与他施礼离去。他在原地望着,赶在两步后往前追了追,低道最后半句:“您保重,皇后娘娘也盼着您回去。”雁彤脚跟微顿,眉心微不可查地拧出一抹哀痛,旋即干净拂尽,颔首答应一声。蒋常心中颇觉动荡,久久难以平息,目送她行出偏院,片刻后垂眼瞧着足下浓草,深知夏前冬长,但不知这在夏犹冬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好似冷了许久了。他叹息抬眼,抹掉掌心凉汗。离开前,蒋常再去见了掖庭宫陈公公一面,多塞了两锭银,恩威并济,直教人拿得腿肚子打颤,好令心里有所期,盼着如此能让雁彤好过一些,事到如今也只好这样寻求安慰。一通奔波下来,待出掖庭宫时还不过当日之卯。天方初明,旭安殿里平怀瑱起了身,未如平日般瞧见蒋常身影,料他是记着吩咐出外忙活去了,于是也不待他,更未携旁人,独往养心殿而去。自皇上抱病休养,早朝多有不至,太子代为批折已成常态。而昨日皇上龙体愈病,平怀瑱愈加不可懈怠,侍奉之余不落国事,夜里归去得越发迟晚。这般整日地忙碌,离殿时已至深夜,漫天寒星。来时初明,去时久暗,平怀瑱莫名失神,仰头对月,一步一步徐徐踏阶而下。行了没两步,身旁忽有一人靠近扶他,他转头看去,见是蒋常,许是白日时候便跟来了殿外守着。“太子当心足下。”蒋常低声关切,只怕他顾着抬头一脚踏了空,仔细扶着到了平地才收手退却半尺。平怀瑱与他行远数步,周遭无人时问出两字:“如何?”“雁彤尚好,太子安心。”蒋常念着雁彤的话,狠心不道实情,罢了又怕平怀瑱觉出端倪,忙牵走他的心思,趁光影晦暗从襟里摸出一纸信来。平怀瑱果不追问,凝眉接过收回袖里,回殿后近灯烛将之展阅,渐渐地怒从心起,狠将脆弱宣纸揉作一团,投入烛笼火中。举止就在眨眼之间,蒋常再是机敏也不及捞出信来,急得在旁瞪眼:“太子,这信……”这信他自是瞧过的,字句所述,无一不是宜妃罪状,与棉春死因。过去千罪万罪皆可罢,最不该是皇后一朝失势落冷宫,宜妃仍死咬着不依不饶,妄图借此时机落井下石,唆使棉春暗害正宫。棉春从不是大义护主之人,贪生怕死,唯利是图,可如今也算看得明白,知左右不过死路一条,又怎敢蠢至得罪太子,教家人再无活路可寻。她是到山穷水尽时,万般无奈,含怨自缢,携一身凄惨悬于梁下;是恨宜妃亦恨皇后,恨宫里权属纷争不把奴才当人看,生生拿她作祭。平怀瑱手掌扶笼,指尖被偶起火星燎得生疼,攥破碎金飘絮的一围笼纸。蒋常顾不得那化作灰沫的信纸,忙将他手托离火点子,思及清晨时候探寻棉春住处,几乎未费功夫便在枕下找到这篇满载血泪的遗书,忽于此刻间灵光骤现,隐隐懂了平怀瑱焚信之举。是那丫头太傻了…… 第109章 李清珏紧捏的手指寸寸松开,伴着双眼缓睁,在月影朦胧里瞧清了平怀瑱,玉冠暂解而贵气不减,绝非那青衫布衣拈花吟诗的凡夫俗子。李清珏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无奢求,终不比梦中坦率。“做噩梦了?”暗夜里传来体贴问询,李清珏摇头,向平怀瑱靠近些道:“梦是好的。”平怀瑱似信非信,将他圈在臂里再哄着睡了。户外尚值月中天,寒星微弱,秋意染云。两人相拥睡去,平怀瑱再度转醒,衾被凉了一半,枕边人已不在宫中,禁不住心下一阵怅然,半睁眼望着空空如也的怀抱,一动未动,忘了时辰几何。有宫人推门入殿候在两重帘外,独一人躬身行入,近在床帐外轻唤道:“太子,该起了。”平怀瑱听着蒋常之声点点回神,于那片刻间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头疼欲裂地坐起身子,探手将帘帐用力挥开。蒋常心里“咯噔”作响,察觉太子今日情绪不佳,忙把晃动帘子一把接住,手脚利落地束在栏柱一头,俯身替他穿鞋时故意说起好事来:“太子,奴才一早听闻,今晨宫里递进了帖子,是承远王府来的,王妃巳时进宫探望皇后娘娘。”道话间抬眸探着神色,见平怀瑱舒展眉头怡然少许,果将脾气敛了几分。“那你待会儿便去皇后跟前候着,我朝后即至。”“嗻。”蒋常应下,鞋履已理妥,扶平怀瑱站起身来。帘外宫婢随即等着吩咐呈清水温茶入内,熟稔灵巧地一番伺候。平怀瑱心不在焉地由之更衣弄发,匆匆品下热茶一杯,早膳不用便踏出门去。秋来晨阳已不比夏时露得快,薄霜如纱轻拢万物,氲出初来的一重寒气。然而平怀瑱却在疾步间生出些热,到乾清殿前受了几丝儿穿廊凉风才散去额上汗珠。身后长阶正有大臣陆续赶来,他居高临下回首俯瞰,尔后转头正身,往前迈入大殿里。逢朝时平怀瑱鲜少到得这般早,彼时殿里人未及三成,稀疏零落,颇显冷清。不过就在片刻之间,诸臣便自阶外逐渐到齐了,而一方殿堂比先前更静,私有交情者亦都止住低声窃语,正容敛眉,行回己位。少顷,漫殿响起了悠长一声钟鸣,于高梁金顶下回环震荡,愈落愈沉。肃穆之中,天子未及临朝,整一殿内无人敢生疑问,如故各个持笏弓背,将黑压压一片帽顶齐齐向着龙座。时如凝冰,经久,才听殿后传来太监唱声,伴几嗓沉闷低咳落入众人耳。宏宣帝身不如从前挺拔,被王公公徐步搀至高阶,不过曲腰一坐的举动也好似历经日月更迭之久,耗去半身力气。王公公扶他坐罢未曾退后,反将耳凑得更近些听他吩咐,碎碎颔首应着,随即直身扬头,拖长嗓音明亮唤道:“皇上口谕,太子近前理政。”平怀瑱在那顷刻间听着了一瞬即逝的哗然。堂下之惊平复得太过迅猛,以至令他心有怀疑,不知方才所闻的震诧叹声可是出自遐想,而眼下萦绕此间的恭谨与静默确是格外真切。他心中亦非无惊,宏宣帝此前不曾提点半字,骤于朝中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他推近高座,无疑是一烈招。一迫太子之勇,二焚贪者之惧。此招之下平怀瑱必得勇了,且愿勇,亦善勇。他敛尽眸底诧色,脊背挺挺,凝眉朝着皇权所在之处稳步行去,一阶,两阶,至第三阶而止。宏宣帝手指动了动,他足下一顿又再近前三阶,步伐实而不虚。在座诸臣看似尽都俯首,然皆不漏细微地把这幕幕瞧进了心里,各有喟叹,百态聚于一朝。平怀瑱站定了身子,眼里映着漆金嵌玉的一方龙椅,抑下狂涌如海飓之心魂,转身俯视群臣,眼底囊住天子之民,亦囊住乍破晨光的高敞殿门。在朝多年,从未有过这般视野,今一眺目,如江山在怀。王公公高唱“启朝”二字,众臣俯首跪拜,齐呼万岁。平怀瑱眸光渐凛,知一登高阶,再不折返而下。太子近龙座理政一事如滚铁烙进朝臣心中,令当日宫中再无大事,私下里都交相传着此话,道太子储位根深万丈,是神仙也掘不出底了。风声落到宫外民间,百姓所言又有不同。常人只求衣足饭饱阖家欢,不需真愁皇权究竟花落谁家,因而只含着一丝岁月无情的感慨意味,摇头暗道一句“皇帝老了”,殊不知这四字最惊人心,自有几家为之彷徨躁动。宫里宜妃方将后宫权柄捏到了手掌心,转头便遭前堂太子理政一事给蒙头一击,恨得摔了手边新燎的檀紫香炉。炉身非铜当即摔得粉碎,香粉洒落满地,拂冬朝一宫婢使了眼色,那宫婢忙俯身跪下,徒手清扫起来,仔仔细细将香粉自碎碴中捧出。拂冬瞧得满意,靠近宜妃为她捏肩舒缓,细声劝着:“娘娘莫气,何必摔这好东西呢?古楚贡香年年只得少许,从前可都是皇后的例儿,如今还不是一点不漏,全给娘娘您享用么!”宜妃一声冷哼,经她顺耳哄着,确乎舒坦几许。跪地宫婢已将地面利索打理得整洁,拂冬连她在内把室中闲人全给遣下,更低下声道:“娘娘您瞧,您想要的,迟早都是您的,无甚例外。”“你所言倒实,本宫所求,终不会是旁人的。”宜妃弯起了艳色唇角,执起绢帕拂去沾在指上的一抹香灰,不再急于面上,“当初皇上不肯令我协理后宫,如今我便独理,岂不更好。”“正是,老天爷都帮着娘娘您呢!”宜妃掩口轻笑,得意之状毫不掩饰,遥想冷宫中凄凉之人,心中倍感痛快,不觉便消了气,幽幽道:“本宫暂不与他计较,不过抱进宫来的一个野种,生母算得什么‘静妃’,若非难产死了,区区贱民岂能封妃……本宫出身高贵,多年受宠更诞下皇儿,本宫才该是将来的太后。”“娘娘道得极是,定能得偿所愿。”“去吧,”宜妃嘴里将太子一通折辱,教自己得了舒坦,念及最是在意的六皇子,愈想愈觉仪表非凡、才情无二,何人能比他更具天子之资,她独在此想得心潮澎湃,又吩咐道,“去将六皇子请来,本宫同他讲几句话。”“是,奴婢这就去。”拂冬双手呈高接过那方染了灰烬的绢帕,讨喜笑着离去。宜妃手里得了闲,也不知做些什么,索性撑头倚榻闭目养神,双眼一阖不见漆黑,反能瞧见一片炫目光华,那重重漾动的琉色里一幕幕画着他与平怀颢荣华不尽、万人俯首之貌,教这史上浓墨重彩地刻下母子之名。一晌过去,身前似立了一人,她睁开蕴出些睡意的眼,见爱子正俯身将她看着,与她目光相遇便笑道:“母妃原是醒着的。”宜妃神情变得柔和,彻底从梦中醒过来了,直起些身子示意他坐到一旁,探手抚他早已不显稚嫩的如剑眉梢,摇头道:“你还笑得出,不见我已急作哪般模样。”“母妃急什么,”平怀颢闻言正色,面上笑容逐渐褪去,眸底浮起一重忌恨,“他不过上那六阶台罢了,再不能往高处行出半步。”宜妃最喜听他这般志在必得地讲话,可转念想到宏宣帝身为君父诸多偏袒,心中难免堵得慌,怨愤不平道:“本宫就不明白了,皇上对那死人缘何如此情深义重,难不成就只拿那孽种一人当亲儿子么?”“母妃慎言,”平怀颢挡住她一腔怒气,“如今关头已毋须逞口舌之强,终有一时我要他们亲眼看看,我是如何当好这一国之君的。” 第111章 平怀瑱隐约猜着事由,不待王妃语尽,又听皇后微愠道:“你当本宫如何知晓此事?当夜你好心饶过那名宫婢,怎知她憋不住心里话,竟荒唐到要把棉春之事说给一棵树听!倘若今日撞破者换作旁人,不知又当生何变故……太子,你如今是万不可再历险阻了!”平怀瑱百味难辨,眼底卷过一阵懊恼,觉皇后所虑无一不占理,那宫婢既管不住生在面上的一张嘴,便终有一日会将此事泄露出去。今次不过属他侥幸,知情者恰是与他最亲之人,但倘若泄密者再经纵容……思及此忽而一怔,他心下分明已有断定,但仍明知故问道:“母后,那宫婢现下如何?”“还当如何?”皇后沉叹摆首,好容易缓下心绪,苦口婆心劝道,“母后已替你了了后顾之忧,不过太子当需牢牢记着,往后诸事,多得靠你自己……欲为君者,不可不仁,亦绝不可仁!”平怀瑱苦笑颔首:“母后教训的是,儿臣记下了。”所闻千万,不过一念,便是皇后所期之新君,是既要重情知意,又能杀伐果决,善恶相生,似佛似魔。平怀瑱已懂了,因皇后自己是这般为人,便也望他能这般作人,且看得分明无比,料他为君必得如此。可平怀瑱实感万难。若无何家血冤,兴许他还能做半个残戾之人,但事至当前他早已难改慈悲了。三十载有余,他身边长有李清珏,从初时纯纯笑貌至如今郁郁不欢,无时无刻不在锥心刺骨地惊着他,令他不敢冤清白,不得害无辜。是以棉春虽为宜妃之人,他亦因其受迫而留其一命;无辜宫人目睹棉春自缢,他从始至终更未打算将其灭口,做得干净。平怀瑱惯了多年,在眼下这变天之际为皇后切切教训,字里行间看似温和,实则无一字不是在斥他劝他,教他摒弃悲悯,为权嗜血。恍然间又感可笑,想这短短半日浮光里,前经皇帝所点,要他噬权,后闻皇后所期,要他心狠。而他狠,不算狠;戾,不够戾;贪,不足贪。此非帝王,此乃凡人。为君,果是要把他拆骨去皮,化作无魂人。殿外雨声转轻,平怀瑱抬眼向窗扫过一眼,回眸时正见那生了皱纹的手掌缓缓试探着寻近面旁。他垂眉低首,靠前数寸,令那手触到耳畔。皇后终归消了气,顺发往他冠顶抚去,细腻摩挲着其上龙身的根根傲骨,冰凉白玉慰藉下一心焦躁。“此乃幼龙,爪生四趾,”她颤唇嗫嚅,此八字之后周而复始地咬着后话,“本宫等着,本宫等着……”承远王妃眼里顿含酸泪,敛首遮掩,所思与皇后相似,然又不同。若能由她,她只愿平怀瑱如平溪崖自在快活,不曾做这太子;可既由不得她,平怀瑱便实无退路,非得一往无前了……半垂帘帐笼罩住王妃的满腔欲言又止,令一室沉沉闷闷,唯皇后碎语在耳,其情字字不同。过午时秋雨消停,平怀瑱与王妃一道离殿后不得相送,至辇旁望她背影沿宫巷远去。身后蒋常迟迟不见从殿里出来,平怀瑱倒也耐性,知他是被皇后留下,无非交代尽忠之道,教他做太子之手之眼,逢太子心软时推上一把,直到推至宫巅为龙。然此途如刀山火海,岂乏人推,何需人推呢。落叶凝珠,平怀瑱望着雨后初晴的一幕宫景,似思绪盈腹,又似满心空空如也。第八十四章 太医院三替宏宣帝更了药方,一剂烈过一剂,仍换不来龙体康复。宫中人目睹此情不敢妄言,私下里各有所思,多想着国之大丧兴许近了,孰非肉胎,谁又没这一天儿呢。李清珏手下有探来报,武阳侯近郊营中两千精锐按兵窥视,同流临京军马连夜疾行,复在暗中迫来百里。情报连日传递往来,平怀瑱风雨不动,只在心底慎重权衡一番,罢了以寥寥笔墨相回,轻薄笺纸上不过潦草二字——“入宫”。李清珏双眼凝在笔未颇为浮躁的一尾之上,好一阵子挪开眼去,焚信出屋,静立无人山野,放目林间。山中秋色甚重,京城难比,一花一叶尽在述着临近早冬的一方寒意,薄霜浅覆其上,望着望着便令人目光迷离,似瞧见了漫山莹白冬雪,与脑里旧景重叠相合。似是多年前入闲山之时了……李清珏敛眸思了许久,才知这似曾相识之感自何而来。那时他与太子比肩同往,傲然少年,仿视天地如无物,然也正是那一度入山,才令他二人初次鲜血淋漓地目睹了何为人心毒辣。焦黑尸身如在眼前,李清珏不堪回首,合眸往后退了一步,被人抵着肩背扶住身子。他回过头去,见容夕不知何时来到身旁,指上捏着焚烧的信笺一角,两字皆不成形,残留笔画隐能辨清原本所书。容夕看了看他,再垂眼看看纸角,问得几近不含疑思:“该去了罢?”李清珏颔首,旋即见他捏碎余纸,彻底毁了痕迹,那一时分不清作何感想,骤将他手臂攥住嘱道:“你不必去,你与怜华不必入宫。”容夕难得低笑出声来,斜眉望他,目光并无嘲讽,而满是听之任之的两渊颓然认命,缓作摆首:“事到如今,怎可再改初衷呢?”李清珏眉心一抖,松了掌上力。容夕复而转身往前,整一片孤林又只余他一人。当夜人去山空,如京中筑梦楼寂,百余死侍来去无痕。宫中旭安殿灯烛迟迟未熄,太子玉冠已卸,朱袍仍着于身外,伴着覆墙的一道躬身虚影久立书案之后,提笔勾点着一卷细致无疏的宫貌图。皇城里外墙垣三重,外广门足七道,内宫门十二扇,加之一殿一巷,尽布图中。旁有名录一册,刑部中人无一不收录在册,武阳侯一流诸将更予着重,其外亦不乏高阁官僚之名宁滥毋缺地尽数列下,逐一点对。此一番宫变看似暂且无兆,实则早已箭在弦上,两相皆为不得不发,且不容错。平怀瑱拎得清,欲知己知彼,便得揣度敌心,对症下药。户外刮起一阵狂风,听廊里“砰咚”一响,再有人跌了一跤,他暂行顿笔,慢将眼皮抬起望向垂帘,片刻后见蒋常足下无声地行了进来。“太子。”蒋常先作一拜,罢了近前数步,附耳低语,“近郊了,怕就在明夜。”所言倒与预计无差,平怀瑱点了点头,落眼往他膝摆上不甚明显的一团灰道:“摔了?”蒋常赧颜:“方才起了怪风,把廊里灯笼带落一盏,正巧落在奴才身上,这才……”话未尽倏而变了脸,蒋常险些咬到舌头,掌嘴往后一退,俯首跪下。这时节可还说什么“落”了的晦气话!他心头为这分大意颇为生悔,室里却分外宁谧,半晌都不闻平怀瑱降罪予他,良久,反听这人笑了半声,声平无波道:“落便落去,是时候更新换代了。”蒋常懵懵抬首。“换盏新笼。”“嗻!” 第113章 “我若有功,可有、可有活路?”话落见李清珏似笑非笑地与他颔首,权当得了保命符,再不作保留,只求苟且,“子、子时之末,兵临皇城,外广门启乙丑,自西往北,再经东向南,内破甲子南门……”李清珏敛眉尽记心头。宫深不知处忽闻夜鸟惊啼,养心殿里宏宣帝缓缓睁开眼,辨不清方才听着的那声是梦是真,唯睡意是确被扰了,夜来口干舌燥,欲唤人斟茶润嗓时,见帘帐外仍有明亮灯烛燃在书案一侧,不禁沉沉一问:“何人?”帘外顿有平和置笔声,伴着行近步伐体贴低应:“是儿臣。”平怀瑱挑起半边帘,接过眼前抬起的胳膊扶他起身,询道:“父皇怎的醒了,可有不适?”“茶,”宏宣帝摇头,待他闻言斟来温茶,饮下半杯后再将目光落回他面上,蹙眉不展道,“什么时辰了,太子今日缘何还在殿中?”平怀瑱意有所指:“儿臣今夜都在养心殿中。”宏宣帝怔了片刻,眉心松了又锁。“朕险些忘了,是此夜。”“是。”“罢了。”宏宣帝苦笑,茶盏递他手中,平怀瑱双手接过,方递去时尚还透着凉,经此一握已暖了不少。殿外月黑风寂,父子二人默默不言,宏宣帝着实再难睡去,过往浮华在今夜恍觉分量颇轻,富贵荣华、滔天皇权,到头来都抵不过最后一刻透了心的凉。“父皇若无睡意,儿臣便与您说说话罢。”平怀瑱瞧出他面上愁容,试探着抛出半句,话入帘帐得来一声辛酸万千的笑。这笑是从前绝不曾听闻过的,教他晓得即便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会浮出此等凡情。“太子有何话问朕?”宏宣帝不隐晦,平怀瑱便也不作态了,坦率言明:“事至此,儿臣不得不问,倘今夜果生是非,父皇当如何惩治乱象?”“依律。”不过两字而已。然依律不依情,于平怀瑱足矣。宏宣帝疲乏闭上眼,似轻似重的两字终是耗空了他残余心力,姑且任之。养心殿四周静如苍林幽谷,可利祟鬼暗行;而数重宫墙开外更远处,烟火骤起,是魔障明舞。举京死寂,万家闭户,皇城兵戎曝寒芒。外广门乙丑遭袭,粗桩如搅天之柱闷重震撞着朱色城门,其势难收。守城宫卫逐难抗衡,门破一霎被粗柱狠狠撞退数尺,喷出染柱浊血。攻城叛军似洪浪倾涌而入,一时宫变惊了各道宫人,旋即,自西向北,自北向东,丙寅、丁卯、戊辰……外广门逐一而破,军马合而返南,内袭甲子南门。不过半个时辰,外广门七道尽皆失守,守城卫中隐匿反叛,里应外合,顺畅无阻。叛军初尝利势,乘胜追击,化十二道分袭内宫门,不知身后忽于顷刻之间,陡有数重军马自城外迫来,逆封外广门,转演一出瓮中捉鳖。荒乱中有宫人镇定自若,沿巷穿行至冷宫,蒋常得来消息,转向庭院深处叩响房门。李清珏将目光从室内被捆绑之人身上移开,循门声向外离去,留身后人虚脱出一身冷汗。“如何?”室外蒋常抬手扶他迈过门槛,拢门重将铜锁扣上,近耳低道:“叛军已往内宫门。”“嗯,平王军马如何?”“已封外广门。”“好。”蒋常得他颔首,展开抱在怀里的一团风袍为他覆上,压不住担忧多问一句:“李大人将计就计,眼见着叛军已困城中,可算是妥了?”“哪算什么将计就计,”李清珏摇头,“我知敌意,敌亦知我意。先前因周君玉一事,六皇子已知太子暗佣私兵,定也有所对策。纵叛军入皇城,乃我刻意为之;想必任平王封守外广门,亦乃六皇子刻意为之。”蒋常被他此话一惊,再是机灵也兜头懵了,顿生紧张:“那岂非、岂非……”“引狼入室?”李清珏浅浅一笑,看他片刻,罩上风袍之帽抬步往前。蒋常连脚跟着,护他一道往太子那处去,厮杀之声尚还不至耳中,身畔尽是宁和,若非心跳难安,险些忘了是要伴着这人行去哪里。直到了养心殿外,李清珏才顿了顿足,抬首越过低掩的柔软帽檐望向远处殿内的一点烛光晦涩不明道:“非外广门,非内宫门,而是此地。”蒋常立在原处,顺着他的视线把那一团亮盯了许久,慢慢地回过神来,好算是明了他三分意思,才知此番博弈太子与六皇子皆是行的以退为进的棋,看似一步步退让着,却把烽烟从宫外直逼到了这天子之殿!战者,勇也;谋者,诡也。他再不敢想了,这宫里头不论太不太平,都向来不是任他想明白的地方。蒋常默声咽下后话,其旁李清珏未再往前,折道行远,他独在身后目送一阵,待瞧不见身影了,便向着养心殿躬身靠近,候在门廊之中,融于一众守夜宫人,静待夜长。丑时未过,内宫门破。乱声终能隐隐绰绰地传来深宫中,入宫兵马势冲天子,朝养心殿十二道分行,随即合一围攻。渐有宫婢觉出异常,低声偏头去问身侧稚嫩丫头:“你可听着了什么声儿?”丫头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地抬眼,未及回她,忽被蒋常一咳压了回去,不约垂首莫敢胡言。蒋常收回眼,在为人不察之时怀揣忧心,望去如幕天际,看浓云慢慢地遮了星月。“许是要落雨。”同一片云下另一人正也仰头,觉天色不虞,平增心中无数躁意。李清珏轻拍他肩,道一句“少安毋躁”,罢了兀自眉心不解,似思着何事。容夕偏头看他一看:“爹爹何故不安?” 第115章 龙帐外飘忽灯火经刀剑斩如碎絮,戾影照射在墙,伴着间或喷洒的浊血几抹;帐内静谧如初,光与形皆是如旧的明黄金涛,微荡垂帘仿佛只是被风带起一阵细波,不染其外腥臊。宏宣帝纹丝不动地半敛着双目,神游不知何处去,渐渐地听不清扰耳杂音,只忆起数十年前初化为龙,那时兄友弟恭,登基一事好似并无这般浮夸风波……想着,却又笑了,差点儿忘了自己是如何得自欺欺人——倘若无波,他又何须在称帝之后将同枝兄弟尽遣封地,京中一脉不留,更何须多年来教引着太子万事筹谋,恐他轻信血脉亲伦?皇家里头哪来那么多祥和太平,父子尚不可尽信,岂可论兄弟。近廊处传来一声钝响,是窗毁木裂,风啸破入。护卫中一人杀出一隙独道,未得太子准允擅离养心殿,越窗疾去。身后容夕提剑拦下血色刀锋,口中“怜华”道不出,眼睁睁见人消失在窗外夜色里,知他所去之处是兵马数重与深渊万丈,亦明白这养心殿内更是千钧一发,便教他是追不得追,留不欲留。殿中两相势均力敌,而殿外高阶之下,叛军十二枝已合零为整,齐向龙穴逼来,形态已是危机万分。平怀瑱眉峰紧锁,亦将破窗望在眼里,脑中思绪未乱,仍冷静权衡着利弊优劣。李清珏从未坦言,以至他无从得知怜华与周君玉旧情,不过揣测怜华迫切离殿当是赶往宫外与平非卿军马相会,再领筑梦余人拦截今夜变数。虽未识破六皇子暗招,但平怀瑱确有戒备——筑梦私兵一分为二,分守宫内宫外,眼下难断胜算,便该动这一步棋了。殿外重重杂声愈渐压不住胸腔中擂鼓之音,“清珏”二字如雾漫在太子心头,令他忽有一霎弃家国天下,惟愿一人不染烽火,平安顺遂。平旦将至,远空天外裂出一片似红非红的亮色。一支骑兵踏马疾驰,为首引军之人铠胄覆面,生冷盔下蓦地眉心蹙拢,神色于不为人知处陡然惊变,勒缰绳止马。身后数十战马蹄下腾起尘埃,而身前官道之央已有兵马相待,列前一人于夜色中遥遥望来,似能透过铁面将他盯得无处遁形。“怜华……”时如凝冰不泄,草木无声。周君玉紧了紧手中长枪,再下一瞬,又风涌云动,杀声震天响……晨阳乍出第一缕黎明浓重之色,乌云终夜不散,而那该落的浊雨不堪重负自天而降时,竟成了冰冰凉凉的片雪。今冬的初雪性急,踩着秋末来赴了皇家亲唱的这出宫变。养心殿外军报频至,不知何时传来一讯,道叛军阻于城外不得入。其后一讯接连一讯,再道有隐军自皇城四方涌来,与内侧平王军马相应,武阳侯一流委困其中,挣脱无路。蒋常闻讯之际心中生出悲凉一喜,知时机已来,双唇颤抖着迈过几道尸身,至阶前朝天一跪,仰头高呼:“冬雪早至,青天难容……今有逆天而行者,欲弑真龙,谋父位,是故青天难容,青天难容哪!”惊恐宫人倚柱瑟缩在旁,闻言齐刷刷随之俯叩拜天,口中讷讷祈福,凌乱嗡声似魔咒过窗袭入人耳,令平怀颢面布死灰。一叛军瞠目扬刀,怒不可遏向蒋常近了几步,利刃于途中险遭拦下,“铿”一声惊起零星寒光。蒋常咬牙闭眼,再睁后身抖不止,冷汗层层地往下滚落,抬首懵懵地望着身旁重将面具覆上之人,不知他何时来到这养心殿外,不禁又喜又忧,颤着声低唤:“李大人……”李清珏刀剑未收,翻肘从那叛军颈侧抹过,鲜血溅在深色袍上。殿内风波未止,平怀颢听着窗外种种终觉心神不灵,未料周君玉所领精锐竟不可破围而来,更思不破城外隐军究竟自何而生,彷徨间听龙榻内有话混杂着兵刃声来道:“朕为天子此久,若不知如何守这一方龙座,此刻又岂能安于帐内,任你在此放肆。”顿时,平怀颢浑身如坠冰窟,遍体生寒,便连帐侧平怀瑱亦在闻话之时心底翻起股股难以描状的震诧。原来皇帝早有谋划,所谓隐军不是天外来客,而是皇帝亲手种下的一粒护命火种。太子以为宏宣帝同自己候了一场真相,却不过是自己伴他行了一趟暗夜。孰明孰暗,孰强孰弱,相较量的从来都不止这兄弟二人,在这巍巍皇城之上,顶天高立之处,操天纵地的从始至终都是堪称为皇的独尊者。平怀颢再无反驳之力,早已是自顾无暇,有将士近身相护,趁乱引他离宫逃遁。群龙无首,胜负之势转眼分明,叛军一党心乱而力失,不过两刻便被齐齐镇压。至此天愈明,薄雪转厚,粉饰满宫陈血。室内复静如早夜方至,宏宣帝无声长叹,僵硬手指寸寸松缓下来,彼时清幽平和与片刻前之喧嚣大相径庭,仿佛游梦万里,指望着一睁眼、一回神还能返还入睡前夕,无刀光剑影,唯有太子尽孝榻畔,替君父煎药阅折,间或闲谈片语。可发生的总归是发生了。过往二十余载的父子情不再、兄弟义罔存,权之一字,他教了太子多年,眼下功成,是成也骨血,弃也骨血。宏宣帝一声苦笑。帘外响起衣物窸窣,平怀瑱落膝跪下,听里头出声后低唤两字“父皇”。“嗯。”宏宣帝应罢,帘帐便被高高挑起,他眼角余光瞥见满殿狼藉,垂眸不去留意,只问道,“人呢?”“不及拦截。”宏宣帝面上瞧不出挣扎与否,却着实沉吟良久,好容易再开口时声有喑哑:“传朕旨意,六皇子平怀颢犯上作乱,重逆无道,朕可恕而天道不可恕,今废为庶人,缉拿问斩。”“儿臣领旨。”宏宣帝合眼颔首:“太子接旨。”平怀瑱胸中一震,眸色沉沉地直身望向他。“朕今在位三十六载有余,心系苍生社稷,拥山河之广,臣民千万,然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终至年迈力虚,感喟天命,故内禅帝位,静养天年。皇太子平怀瑱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朕亲御乾清殿,躬授宝玺,可称朕为太上皇帝。”日夜所期一朝得来,平怀瑱思绪复杂难言,重重叩拜而下:“儿臣领旨!”然其喜未过,宏宣帝未尽之言又来:“太子登基,当立妃在前。你如今已过而立,朕在这般年岁时早为人父,如此想来绝不可再算作早婚,是时候令那钦天监再测天鸾。”平怀瑱脑里轰然鸣响,心头如被针扎般骤生刺痛,所得狂喜转瞬消逝无踪,从宏宣帝那一番话中寻不着半字反驳之处。室里寂寂,宏宣帝等不来答复,睁眼侧首,望着太子丝毫不曾抬起的身子,再问:“国不可无后,当日太子为天下运道而不婚,今择贤女为妻何尝又不是为了天下运道?朕望太子切莫刻板迂腐。”平怀瑱无话可说,身未起,三道其言:“儿臣……领旨。”第八十七章 平怀瑱久久伏跪,皇权临身之日,不知命途可否自在掌握。寒风自破窗带入零星几抹雪,未落地便被融作丝缕烟气,无味无踪。是夜打养心殿出来,漫天如絮的棉飘飘洒洒,廊里宫人们尚还跪着,未能从这一晌惊魂中回过神来,呆呆傻傻,以为自身命数已尽,是该伴着过往的春秋化作历史了……诸相之中只蒋常还留着凝紧的心智,额边附着雪风吹不散的汗珠子,待瞧见平怀瑱露面,立时从地上爬起身来,眸里浮起见证他全然无虞后的狂喜与欣慰,凑近跟前卷着余惊抖声低询:“太子爷……太子爷回殿否?”平怀瑱一时不答,好似忘了自己已然结束这场戏,出殿后究竟该往何处行,脑里仅余如麻杂乱的人与事。他微抬眼望着无月的天,好一会儿才理出个急缓,问:“李大人现在何处?” 第117章 室外明光映照入内,天又亮了几分,平怀瑱颔首再摆首,执他手在颌下亲昵摩挲:“不歇了,我回来看看你,稍后送母后回凤仪殿去,再来与你一道歇息。”“好。”“你所领众人尚在殿外,如何妥善安置,任你考虑。”李清珏稍一停顿,闻听此言险些便将心中话问出口来,然终不过只是看他一会儿,点了点头道:“令筑梦中人先行出宫,卸甲休养,再作打算。容夕已去宫外接应怜华,我留在此处等他二人消息。”平怀瑱仔细听着,话里所说全都答应,垂首在他额间落下浅吻。第八十八章 冷宫偏院角落传出阵阵隐约可闻的痛呻,伴着抽风的鞭打显得十足压抑又沉闷,像是受痛之人被一团棉布堵了嘴,便是喊都不肯令他放肆喊出。平怀瑱打墙外过时顿了顿足,缓缓地停**来倚墙静立,抬眼望向乍亮的天际,凝神仔细把这吃痛声丝毫不漏地听进耳中,越听越是心如刀绞,止不住去想当年的何瑾弈是如何得痛不堪言。生来养尊处优的何小爷可是连太子爷都要捧在手心上的人,哪曾受过这般凌虐?偏还性子倔得很,出狱时唇上的齿痕还凝着血痂,怕是狠狠咬着不肯叫疼。到如今好算替他还回去。平怀瑱从来厌弃宫中酷刑,今却耐着性子听完了余下半场。不知多久,墙里终不再有渐弱声音传来,长鞭仍不歇地挥了几下,直到施刑者后知后觉地见人没了反应,才上前探一探鼻息,将染血乌红的鞭子丢进一旁的凉水桶中。平怀瑱闭了闭眼,拂尽脑里画面,直身与墙离远一些,绕行片刻自正院而入。到庭院时恰见蒋常匆匆赶来,与他相遇后躬身低禀:“太子,干净了。”“勿留痕迹。”“奴才明白。”蒋常不再特地往外去寻他,随他折回方向,又道,“雁彤姑娘也接回来了,正在里头伺候着。”平怀瑱闻言不急入殿,往院里亭下的石桌处落坐,示意蒋常行到跟前来问话:“后宫另一位的动静,你可得空打听了?”蒋常知他道的是谁:“奴才昨夜未能分出身来,不过方才往掖庭宫去,倒从两名宫人口里听着些不知真假的风声,说是那位已经逃了……现秋华殿人去楼空,殿里宫人几乎都断了气,只留着机灵的几个,是躲到了别处才得以活命。”平怀瑱料得**不离十,默默半晌,似问又似自言自语道:“想必老六殿里也该空了。”“那可不是么,别说六皇子,依奴才看,就连宫外的魏府也该凉了,那荣夷公攀谁不好偏要攀上与太子不相对付的这家,是赔了女儿又……”蒋常说着说着,忽然碰上平怀瑱投来的视线,实无责备之意,但也令他少了几分放肆,忙把话打住。然而平怀瑱并不怪他多话,之所以瞥去一眼,无非是从这三言两语中多想了些,想到那魏氏已为平怀颢诞下一子,稚子尚在牙牙学语,如此不省世故的年纪,说来何罪之有。可当年,何家又何辜呢?难平旧事在心间激来荡去,平怀瑱窒气萦怀,再一抬头,正见不远处殿门启了半扇,思绪就此打住。他起身往前,门内雁彤亦迈步行出,久别至此,再与太子相见时瞧来分外感喟,眸里含着喜悦雾气,如过往般朝他盈盈作拜道:“奴婢给太子问安。”平怀瑱探手将她一扶。雁彤生生忍着,方与皇后重聚时已痛快哭过一场,如将数月以来吞下的无数劳苦宣泄殆尽,再不必独自掩藏,这会儿好容易没教泪珠子又落下来,唯恐冲了太子喜气,牵着眼角皱纹露出几许笑容。“奴婢再给太子道喜,如今大获全胜,便是新君锋芒毕露时。”“‘新君’二字尚算早了,”平怀瑱不斥她口无遮拦,只轻描淡写阻了半句,随她笑言,“未登基一日便为储君一日,眼下之喜当是迎母后回殿,以正位份。”“太子说得是,”雁彤双目沾染悦色,感慨深长,“皇后娘娘……已久候多时。”平怀瑱自能听出她话中有话,更不无惭愧,叹皇后数十年间为他殚精竭虑,等过何其漫长的岁月。是他来得迟了,从此躬身尽孝,权势在手,再不会教人将自己的母后欺负。殿外宫巷之中,轿辇长队整齐,已恭敬候着。轿檐坠下金穗流苏,偶有雪花黏附其上,愈显得晶莹华贵。晨阳已升,将旧夜之色彻底驱尽。雁彤回殿将皇后扶出,平怀瑱不顾积雪弯膝一拜,衣摆摩挲声令皇后有所感知,忙向他所在之处靠近,俯身轻抚他的发顶。“母后,玉冠凉手,先行上轿罢。”平怀瑱顾她体弱,可见她久久不愿离手,不知缘何比从前每一次亲近时都更加怜惜不舍,不禁再笑劝道,“待回到凤仪殿中,儿臣再与母后闲絮。”话落犹闻静默无声,好一阵过去,皇后才收手直身,弯唇低低地回了句“好”。平怀瑱觉不出有何处怪异,起身拍了拍膝上雪雾,一路将她护送至辇,亲手落下绣凤绽花的垂帘,直把帘帐拢得寒风透不进似的,诸事妥帖才肯行到队列最前去。蒋常瞧出太子是要躬身领着轿队前行,便与雁彤一列护在皇后之侧,临行之际朝着轿前轿后高声叮嘱:“当心着足下雪滑,可抬稳妥些了!”罢了,将头微仰,开嗓高唱长长亮亮的“起轿”二字。其声穿墙过巷,仿佛鸣钟嗡嗡,撞透宫人耳。一夜乱象恰似涛浪席卷而过,风波虽止,颓势未尽。宫里上下还多的是惊魂不定的人,这边儿纷纷还没从宫变中回过味来,眼里便见着太子徒步引轿,将正宫之主气势凌人地迎回凤仪殿去。凤仪凤仪,哪怕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也都能听出分量,岂是随便哪家女子都能担得住的?从前宫里少不得要上演谁与谁家争权夺势的戏码,有人得志一时,或有人失势一世,可任他争来夺去,到最后能上此轿辇的,终归还是这正主。宫人沿途伏跪垂首,谦卑身姿烙印入雪。踩秋末赶来的初雪自夜半飘飘洒洒,至天明仍不见停,平怀瑱顾忌风凉,未绕行远路,择近道徐徐向前,稳当领着身后轿队。许是脚程缓慢之故,道虽不远倒也行了许久,直令抬轿诸位都行出覆背汗水来,这才到了阔别已久的地方。凤仪殿中的数位宫人一早得了太子之命,日日将此处打理得一尘不染,昨儿夜里也不见有谁惜命奔逃,今晨更是面带喜色,见轿之时跪拜恭迎,只等着皇后露面便高呼千岁。平怀瑱瞧来甚是满意,抬手示意轿辇径直入到庭院之央,又压一压掌,令轿小心落下。“母后,到殿了。”话语温和低缓,不知是否声太轻的缘故,轿内了无回应。一旁雁彤闻言将目光从熟悉檐角廊柱上敛回,绕过抬轿宫人,噙笑上前挑起轿门垂帘。 第119章 方才刻意伪装的满目平静再难重拾,今失慈母,宏宣帝禅位旨意也抵不平这撕心裂肺的疼。平怀瑱只觉目眩,僵硬探指揉了揉额角阳穴,扶案缓坐下,仰头靠着椅背合上双眼。一夜未睡,历罢大喜大悲,这一歇便倏然陷入迷离梦中。蒋常已传信归来,立在廊里不敢贸然入殿,室里半点儿动静闻听不着,想了想绕至窗畔,透过窗隙偷偷看上几眼,才知平怀瑱是一身单薄地睡在了书案前。他轻叹一息,低声唤来宫婢叮嘱,送进几个玲珑炉子去,亲眼瞧着其中一方搁近太子脚边才又回到殿外,倚廊候着承远王世子。平怀瑱全然未被惊醒过,反倒在一室暖意中越梦越深,眨眼回到少年时。那时皇后双目明净,何家尚未出事,李清珏也还不叫李清珏。梦里皇后慈爱如旧,为他掏心付力地予以关怀,直把他端得比命还重;不时,又见何大人一身不阿正气,向他肃容问礼……再然后,是何瑾弈面有情意,裹着他赠与的御寒绒袍抱酒而来,笑与他道:“如狂相思酒,今回赠太子。”平怀瑱匆忙伸手去接,触近了忽不见酒坛子,直在刹那间化作一枚朱红锦囊,被何瑾弈顺眉温柔地压进他掌心。罢了,又自掌心拿回,亲手替他系到腰间,嘴里絮絮轻言。“扶乐郡南珠塘寺……我原想与你同去……我替你求来平安……你平素戴着,勿……”平怀瑱越发听不清,眼前人若隐若现,令他心慌。“勿什么?瑾弈,你要我如何?”烈烈火光卷上,何瑾弈浅笑应他:“你勿轻易将之打开,以免遗失符纸。”“好,我记着,”平怀瑱不安至极,周身萦绕着灼烤热流,揽着何瑾弈欲往烈焰外逃,不知为何怎么也揽不动他,急得失声,“瑾弈!”平怀瑱蓦然转醒。身前有人眸里余惊未散,方将他衣袍上的火苗扑灭,不及去细想他于梦中唤出的那二字为谁,失仪责备道:“太子怎可如此大意!”平怀瑱恍惚回神,认出来人是承远王世子,再一顿,方知衣角不慎飘到铜炉边上沾了火,险些燎到腰间。平怀瑱一惊,急将腰间一朱色锦囊取下,见垂苏已烧去半截,囊身边角也燃作焦色。身旁平溪崖尚在怒中,要揪出那粗心宫婢来责问,未及传人入殿便被劝道:“罢了,也并非存心为之。”平溪崖气噎,回首望他片刻,不得已将怒意压了回去,不时又面有悲悯,一句“节哀”不知是否得宜,堵在喉间道不出。平怀瑱不察觉他如何作想,垂眸捏了捏手中锦囊,十余年来初解袋身,查看囊中符纸可还完好。所幸无缺,除折叠精巧的一角黄纸外,还有一笺透着墨迹的薄纸。他将其展阅,熟悉字迹如水清透润目,但书九字:“佑我一心人,顺遂安然。”顷刻间梦中之痛清晰千万倍,渗进他骨骸深处。平溪崖晃眼瞧见纸上所书,怔愣一霎想起方才听得的一声“瑾弈”,陈年旧事浮入脑中,震诧之余,“节哀”二字终是低沉道出,其意却已难明。平怀瑱合眸片刻,将信笺与符文收好,连同锦囊牢牢攥着,仿佛不闻他所言之话,重拾正色道:“昨夜始末,想必你俱已知晓。”话落见其颔首,又起身行至窗畔将窗合拢,回身再问:“那你可知,老六彻底落败是因父皇设下埋伏,藏兵皇城之外?”平溪崖一瞬凝眸,抬首诧异望他。“故我今日不便与平王相见,”平怀瑱初晓此事时也如他惊讶,眼下早不意外,只略带自嘲道,“我所为诸事,即便父皇已心知肚明,我亦不得再行嚣张之举。”“那皇上用意……”“父皇无意陈我罪过,反有粉饰之意,将禅位于我。”平溪崖将心落回肚里。“我早先要你置身事外,今日却不得不召你进宫,好教你替我传话平王。父皇纵我过错,未必愿意纵容平王过错,只怕他心有顾忌,为我谋算反倒害了非卿。”平溪崖素不对宏宣帝怀有敬重,闻言不禁冷笑出声:“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平怀瑱蹙眉。平溪崖收敛些许,不愿与他不快,转而问道:“太子有何打算?”“其实非卿为人谨慎,心思玲珑,我信他已有打算,你只管将我话带到。”“倘若他无筹谋?”“倘若如此,你便提‘兵符’二字。”平溪崖心底微寒,已然猜到,除向宏宣帝交出兵符之外,岂有旁的退路。怕只怕平非卿觉出凉薄,看透了这宫墙里的世故。“你不怕寒了平王心?”此问毫不委婉,平怀瑱不怪他放肆,转身与他目光相对,如正对着平非卿般笃然应道:“我不怕寒他心,只怕失他命。”当年何家枉作牺牲,现今又没了母后,他再不舍身边重视之人离去。“我信他知我用意,便是不知也无妨,他手中兵符,终有一日我当重还与之。”平溪崖不再多言,颔首应“好”,又道:“那元家?”“元家自知当何示忠,况且……”平怀瑱摆首,“罢了。”他欲言又止,平溪崖倒听得明白——元家一片忠心,可是当年有人拿命佐证的。再想说什么,忽闻殿外起了半声止住的足音。“谁?”外头蒋常替人应了话:“太子,李大人回了。”平溪崖看一看他,见有人来到,这便收了多余言谈,亦不作逗留,脑里装着不知哪位李大人的疑思,告辞离殿。行出时向廊里躬身行礼之人随眼一瞥,只觉莫名熟悉,半晌忆不起始终。殿内平怀瑱将目光看向垂帘处,不多时帘身倾动,然而候过好一阵,帘外人仍迟迟不见进来。 第121章 不多时,狱卫查清其收押牢室,毕恭毕敬地引路在前,穿过长长廊道在一锈迹斑驳的铁栅前驻足,取来腰间钥匙卸下门锁。平怀瑱眼神越过冷栅扫向靠墙颓坐的那一人,示意狱卫启门退下。狱卫尽皆从之,只字不予过问,但因顾忌着太子安危而不能当真行得太远,俯首退后几步至视线可及处停下。蒋常亦不敢拦,但比及狱卫更生警惕,甚至亦步亦趋地跟进里去,一眨不眨地把眼落在里面那人的手脚上,防着若有万一能将太子及时护好。然周君玉从始至终纹丝不动,如抽魂般背倚阴冷牢墙,随寒窗外遮月之云时涌时动,望着足下枯草忽明忽暗。平怀瑱再近两步,彻底踏碎他眸下那道清幽月辉,缓将身蹲下,看着那副从前尚可称作俊雅,今却溅染血垢的面容。周君玉终是动了动眼皮,目光自他腰间玉骨山河扇而起,渐至肃杀眉间,未几逸出嘲讽一笑:“臣贺太子大喜。”其声干哑,若闭眼去听,哪还见朝堂上朗朗清亮的一把好嗓。“本太子可要哀周大人之大悲?”平怀瑱开口回他,不留余地,“周大人素来重仪得体,怎的今日连面上血渍也不管不顾?还是此乃怜华之血,教你不舍拭净?”周君玉浑身一震,自那二字起骤然瞠目,抬首死死地凝着他。“你且记着,你今日苟活,是拿怜华之命换得。”似有利刃直锥软肋,周君玉痛至麻木,眸底染上连片腥红,再看不清眼前人憎恶模样。简短数字使他重回昨夜时分,似正置身月下京外,尚能见一人横剑向他,无情告道:“周大人欲入京门,便自我尸身踏过。”言如冷面魔煞,与早前欲取他性命时无甚不同。周君玉只当怜华逢场作戏从来无情,怎料句句为真,确以血肉之躯挡他去路,至死还剜他心骨:“我今夜不可令你入京,但也绝不令你再死一回……周君玉……当日一剑,我拿命还你……”拿命还他,太子又道是拿命换他,可有谁问他一句情不情愿?“你身负死罪,但怜华已逝,我定留你一命,”平怀瑱今来此处便不为他痛快,知他聊无生念,偏要教他求死不能,沉声缓言道,“待我登基大赦天下,将你降官贬职,好好守着那道京门。京中周府便作怜华埋身之处,令你日日痛他悔他……周君玉,你替怜华度尽余生,便独自好生受着。”话落不待答复起身离去。身后人无动于衷,听着铁索碰撞声,良久,向着无人廊道拜下:“臣,谢太子。”第九十一章 此一桩事平。天下再无筑梦,世人亦不知曾有筑梦,仅一众少年来而复归,自阎罗殿外惊险行过一程。平怀瑱私相解囊,嘱蒋常跟随吴阳成与江良骥出宫代转,所予金银,足可令各人从其所好,再不必身处宫外实则缚身宫里。平怀瑱了却李清珏心底压了多年的重负,然而众人之中唯独寻容夕不见。时有一旬,不知身在何处的容夕才传信李清珏,笺面留有“珍重”两字,再无其他。李清珏将信纸捏在指间,觉此生恐难重逢。又两旬,六皇子党缉拿归案。皇后追谥昭贤二字,福经未诵足七七时日,皇城内外不可见红,乱党尽押天牢之底,至皇后下葬迁往皇陵,方行问斩。太子时隔一月二入天牢,临刑前再见这兄弟一面,如今除几丝凉薄血脉在身,已不须再视他作皇家人。平怀颢遭罚贬为庶,被关在这寻常牢地,便连姓氏都成了旁人口中不应唤出的忌讳。平怀瑱背承月色而来,实乃心静如水之态,在入牢一霎觉出几分阴寒,拢了拢披覆在肩的蚕丝锦裘。今夜特来此处一不为话别,二不为叙旧,不过予之三言。“宜妃与魏氏带我那可怜侄儿流窜在外,行踪已为我掌握。“老六,稚子无辜,我不动他毫毛,但来日如何,全凭他造化。“然宜妃与魏氏,将死无疑,便伴你上路罢。”平怀颢足下铁索锵锵作响,手掌用力攥住粗糙不平的湿冷栅栏,即便听他下此通牒,依旧不作告饶祈求。不是姿态难放,而是成王败寇,他深谙此理。平怀颢从不当自己会败,然倘若他为胜家,为根除后患,也必不会放过太子旧党中任意一人。太子网开一面已为大仁,宜妃与魏氏善用心计,想要幼子平安一世,从不知晓此间旧故,此二人便不可活。终究护不住妻母周全,但得以保下亲子,平怀颢悲痛之余不可说不万幸,可对太子绝无谢意,至死恨入骨髓,愿他得江山而失江山,令这狂书的“平”字于他手中湮灭殆尽……是夜天未明,平怀颢承皇恩赐酒,留全体面。其余罪党尽斩于京中闹市,一颗颗赤目人头拖着血道四下滚落,观刑者中就连正值壮年的胆大男子也被吓得往后闪躲,躲罢两步又觉此幕眼熟,朦胧忆起十数年前少幼时候,亦曾目睹哪家遭受了此等大罪。却是哪家,姓甚名谁,如何都想不起了。万事无大小,俱成过往。葭月绽梅而来。许是赶早落了初雪之故,京城入冬后接连放晴。蒋常立在廊下抬首望着檐角融入暖阳的一滴晶莹露珠,双足略微发酸发麻,想太子已在身后凤仪殿内坐了挺久。平怀瑱一早去过养心殿,出来后眸里失神,只字不言地把自己关进皇后旧居里。室内装潢未改,物什仍在,除殉葬之物,平怀瑱未允人擅动分毫,仿佛如此看着还能同从前一样,隔帘尚可听见皇后盈笑唤他:“太子来了。”平怀瑱恍惚合眼,手掌包裹着座下扶手一端飞凤扬花的富贵雕饰,想当日雁彤甘愿耗此余生为皇后守陵,誓随棺棂同去,至此凤仪殿旧人尽散,除两名守殿宫人长留在此,别无人烟。物是人非之感厚重袭上心头,而举宫上下,有此感慨的何止他一人而已。宫中少了凤仪正殿,更无与之抗衡的秋华之主,宏宣帝后宫本就不算茂密,眼下愈显空旷萧索;至于前堂,乱臣贼子一扫而净,先前与太子陈情者险险保住了项上人头,乌纱帽稳稳不落,然如旧立在堂下时依然遮掩不住心虚与惶恐,低垂首谨小慎微地往来,整一派沉寂至极。平怀瑱手掌紧了紧,知天下当需换新了。宏宣帝气色日益不佳,经此事攻心,郁气愈发滞于体。平怀瑱原本以为皇帝为逼奸佞现形乃故作虚态,事毕才知他着实已老,身况从未作假,当比旁人所料更为严重。方在养心殿时,终日倚榻静养的宏宣帝忽然向他叹出一句肺腑之言:“朕同太子演了一出戏,从今夏至如今,倘真只是入戏一场,该有多好。” 第123章 灯笼滚落阶下,平怀瑱目不斜视地行过那火似的一团,无意低语:“近年关了。”虽是自语,跟在身后的蒋常却答了话:“是,再不过半旬便是年三十了。”说着想起片刻前太上皇与皇上的交谈,意指平怀瑱孝期将过,怕是开了春便该大婚立后,选秀入宫。蒋常没敢多嘴此事,瞧了平怀瑱三十来年,一眼能瞧出他何时愉悦何时不快,知他此刻心中已是阴云密布,便只在那半句应和后闷着声同他行走,伴他不知行往哪儿去。宫里已有许久不见李清珏身影。当日平怀瑱封官任贤,见工部之位有缺,擅封李清珏为工部侍郎,是日起,李清珏便未入宫。朝中除寥寥知情者几人,皆不识“李清珏”三字,隐约探得他出身元将营中,又因他久不参朝,实在过于嚣张,难免暗中计较,揣测其为元家近戚。李清珏耳不闻心不烦,宿在京外侄儿家中,任凭流言蜚语日益夸大。平怀瑱恼了数日,总算忙过一晌,腾出余裕出宫寻他。蒋常随皇上出宫,虽说不可大张旗鼓,却少了从前那份小心翼翼,再不必提防着何处暗布人眼,坦坦荡荡驱马引车,往京郊李家农院驶去。院里榆树光秃秃落尽了叶,愈显冬寒,李清珏拾凳坐在檐下,仰头望着枝干走神,随着渐近的马蹄与车辙声响转过眼来,那一时莫名生出几分心不在焉,看平怀瑱自车中行出,似与从前相同,又似分外不同。不及起身,室内侄儿已听着声响出来,十六少年至今仍不知平怀瑱身份,眉开眼笑唤着“琅叔”迎来。“许久不见琅叔了。”“近来事忙,”平怀瑱同他笑作解释,见少年比从前更加挺拔俊朗,欣慰又道,“瑞宁长高了些。”“何时能同琅叔一般高才好。”李瑞宁邀他进屋歇息,天寒物燥,斟些热茶供他暖身润口,还愉快念着,“早不知琅叔会来,爹娘都入京去了,只我与叔爹在此……”平怀瑱不时应他两句,随他步子向里走着,进屋前在李清珏身侧停了下来。李瑞宁兀自暖茶去,平怀瑱倾近半步捉过李清珏藏在袖里的手,低声心疼道:“凉成这样,偏还坐在外头。”话语寻常,好似无封官一事梗在中间。李清珏不答,也不抽手离去,好半晌缓缓开口:“臣……”至此平怀瑱才忽而将他打断,不做回避地提起令他抗拒之事来:“你既称臣,为何不愿为臣?”李清珏沉默无话,平怀瑱当他无以辩驳,便将语气放软了些,把那手紧了紧又道:“清珏,你自幼爱与我称臣,不论我为太子还是皇帝,都不能少你在旁相伴。”李清珏闻言终于望进他那双眼里,强压气恼:“那你要我如何为人臣?那是父亲曾经登高站立之地,亦是他身陷囹圄之地……我称臣,是因此生必要助你护你,幼时懵懂,只知以此为志,后来何家失事,便以此为命。平怀瑱,帝路艰险,你如今为君,无人比我更欣慰……太上皇不可比,昭贤太后不可比,王妃亦不可比。唯有我,最喜,最幸,可也最悲。我终身为臣,却难踏入那方殿堂。”平怀瑱听罢他长长数句,心中感慨且自责。从前不易听他道出这番真心,自以为足够体谅,今日得他坦诚相告,才知诸多不足,更知李清珏之痛,任谁都难道出一句感同身受。正欲与他致歉,又见李清珏神色一顿,眸底浮起几分窘迫。平怀瑱顺他视线回过头去,是瑞宁捧茶立在门边,方才所言,许是字句听进了耳里去。一时间静如寂夜,李清珏将手抽离平怀瑱掌心,欲退后半步却险被足旁矮凳绊倒。平怀瑱伸臂去扶,屋内瑞宁亦急切行出,不甚将手中茶漾得三人衣摆俱被染湿零星几点。李清珏闭了闭眼,心觉荒唐,再睁时微微红了眼眶。李瑞宁满腹疑思无一问出,当日三人无一字多话,他执杯目送平怀瑱车架远去,杯底余茶迅速被冬日寒气浸凉。直到夜深,李瑞宁才叩响偏屋房门。李清珏一夜难眠,披厚袍起身。屋外少年冻得脖颈微缩,口中呼出温暖烟气,幽月恰好落在肩头,与烟相盈相绕。少年尚还向他低声笑出,不与他拘礼,畏寒地躲进室里来道:“深夜叨扰叔爹,实在是因心有疑问,难以入眠。”“瑞宁今日要问,叔爹必不瞒你。”李清珏知他迟早会问,倒不想连今夜也等不过,释然回道,“你可是好奇你琅叔究竟是何人?”话落看他摇了摇头。“我已不疑琅叔为谁,令人俯首称臣者,普天之下再无其二。”李瑞宁稍微敛了笑容,温和却坚定地轻言后话,“叔爹,瑞宁想问你今日所言的那四字含义……”李清珏暗感彷徨,敛眉盯着他面上神情,终闻四字落入耳中:“‘何家失事’。”第九十三章 李清珏原想一世瞒过李瑞宁。丧亲之痛,痛入骨骸,纵使过了千夜万夜,瞧来再似麻木,他也未曾当真忘却分毫,仍牢牢记着始终,记着身怀六甲的大嫂抱肚牢中的幕幕,记着父亲如何视死如归,予他锥心寄语。此痛残忍,何苦再累一人。李瑞宁生来不晓因果,不通其情地承着何家血脉活在世上,是为圆长者遗愿,尝尽人间喜乐,而非身负仇恨,压得足下寸步难行。如此瞒过十六载,今不慎令他察觉真相,李清珏只怪自己大意。可已有话在前,事至此必如实相告,况且瑞宁似父亲聪敏,想来也终究瞒不过多时了。李清珏燃亮屋内油盏,为他拢上自己那身伴过数个秋冬的锦裘,与他同坐桌畔,将尘封经年的旧事层层剖于眼前。油灯明灭不定,烁烁映照着简窗,彻夜未熄。翌日早朝,李清珏一袭绯袍织绣雪雁,临朝前最后半刻赶至乾清殿下,踏着足下多少人难以企及的登高天阶,一步又一步,于蒋常唱朝之际迈进辉煌正殿里。似当初平怀瑱登基之日,步稳而不虚,心静而不躁,向着从未莅临却属囊中之物的高位迫来。整一座殿堂鸦雀无声,李清珏行路缓缓,在众人注目下默入工部一列,儒雅与周遭同僚浅礼,持笏垂眸融于臣子间。殿门外传唱太监从未遇过此等状况,哪见过大臣眼瞅着要迟了早朝还敢不疾不徐地来,而座上天子竟未有责备之意,教他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扬嗓向外高声学唱蒋常那声,随即声声接连,直下高阶而止。平怀瑱手扶皇座一侧镶珠嵌玉的黄金龙首,静将堂下这一人望着,眸底情愫纷杂,既有意外之喜,又有浓厚之愧。昨日京郊事后他回到宫中,脑里经久不散李清珏那字字控诉的一席话,觉自己已然缚他半生,是绝不可再缚下去了。本欲随李清珏自在,想他不愿为官便放他做寻常百姓,终日与侄儿相伴农家又何尝不好?而自己在位为君,如今再不会有谁危及身边人,便沉心落定天下事,定有一时可拂袖而去,与李清珏远走京外,度尽余生。平怀瑱彻夜辗转,好容易思得通透。可本如此作想,孰料天明上朝会在堂下见到初登殿堂的李清珏。他喜,喜李清珏未袖手不顾朝堂诸事;愧,愧李清珏再作牺牲,丢了宫外自由。李清珏这一生,从始至终嵌着“皇权”两字,亦嵌着平怀瑱之名与姓。他妄想补偿,但不知从何起,唯有一直眼睁睁地看着这人苦苦纠结缠绕在他的血肉间,同悲同喜,共生共灭。 第125章 平怀瑱未与他一同歇下,独在案后阅罢今日奏折才揉按着眉心缓至榻旁,俯身细细看他片刻,随即和衣而卧,将他连人带被揽在怀中。李清珏难得无梦,一觉睡到了寅时去。期间蒋常往里来过一回,见垂帘低掩遮得严实,便叮嘱宫人不呈午膳,由着两人好生歇息。风雨看客也做了二十来年,比之平怀瑱亦或李清珏,蒋常更不在乎宫中风声会是如何,又当哪般揣测御书房里终日无声的两位,只要事到如今云开雾散,诸相万安便是最好。近窗处透着室里的阵阵暖意,蒋常偎窗惬意眺目宫墙,静闻风涌,眼之所及皆乃从前之不可得。房内久久静无声响。李清珏醒时身侧人仍在睡着,与他眉目只离数寸,温暖鼻息甚能柔柔拂到面间。他敛眸倾近,浅在唇角落吻,许久未与平怀瑱亲近如斯,是因未得清闲安宁,也总有不快梗在心间。到今日,旧事尽与侄儿相告,再坦荡迈入朝堂,尽管胸膛之中顽石未化,但好歹觉得畅快了几分。想来不过三十余几的年岁,有时颇觉心境垂老无力,实在不该。想着不慎走神,李清珏覆着平怀瑱唇角时而缓缓摩挲,直到片刻后这人睁眼,更迫近几寸与他缱绻缠绵起来。李清珏双颊转热,不觉何时隔在中间的御寒锦被也被磨蹭踢去,他抬手抚上身上人的后脑,少顷碰着那发顶未解的龙冠,迷蒙思绪骤然清醒,偏头将人推离,气息微不平道:“此处不宜……”“清珏,”平怀瑱不待他语尽,捉过他手重将身覆了上来,绵绵细吻着,“清珏……”李清珏心软,逐渐松了浑身力气,闭眼由他。过不多时渐有暧昧之声似有若无地泄出窗缝,蒋常忙散了殿外宫人,挪身离窗远些,静候着时辰点滴游走。约莫卯时过半,才有动静传到门边儿。蒋常回头瞧见李清珏,从头至脚一丝不苟,只眼底还残留几抹不易察觉的余情,教他不敢抬头细看,垂眸躬身问道:“李大人往何处去?”“出宫。”“奴才送您一程。”李清珏已至阶前,闻言停下脚来摇头回道:“不必,你好生顾着皇上便是。”话落顺阶而下,未作张扬。蒋常目送他走远,转身进到御书房里,见平怀瑱也已起了,正坐在桌畔饮茶,覆身龙袍不显凌乱,龙冠却静置在旁,青丝未束。他顺手将垂帘更加掩紧,近前为平怀瑱束发戴冠,低声问着:“皇上可要传膳御书房?”“养心殿罢,”平怀瑱觉天色转暗,另有打算道,“回养心殿用膳,稍后随朕出宫一趟。”蒋常颔首,道话间手不作停,将那龙冠扶得端端正正。及出宫时已入幽夜,平怀瑱但着常服,额角疤痕以妆掩去,令蒋常也更了寻常衣物。蒋常起先一头雾水,不知时辰已晚,平怀瑱这般打扮是要带他往哪处去,如此疑惑着直近南河之畔,才听马车里传出人声:“往藏玉巷。”蒋常引马那手都抖了两下,撩开一丝帘隙回首,只怕听出差错:“皇上道哪处?”“藏玉巷。”车里平怀瑱抬眼望他,从前跑过几程,也不怕他寻不着方向,只把这三字重复一遍。蒋常面容无异,低眉垂落车帘,回首压下怦怦直跳的心子。而这回行往烟柳地,自不再与早无旧痕的筑梦有关,平怀瑱果不其然唤他将车靠在了一座红楼前。蒋常先一步落地,还未站稳脚跟便有娇娘簇上前来,是瞧这车驾富贵,不愿错过了里头的老爷公子,直把蒋常窘得侧首避让,忙回身挑帘迎平怀瑱行出,如此才得以挣脱。这楼里姑娘鲜见着平怀瑱这般眉目俊朗的,虽被那身凌人气质慑得愣了一下,却仅在转瞬间笑得愈发欢喜,近身讨好着拥他入楼。蒋常在后喘了一息,将马车交予两位楼旁小厮,追上去紧紧跟着,拾阶前不忘抬头记眼楼匾,大紫大红的“春满楼”三字烫得他满面滚热。楼里鸨娘眼神最是好使,远远望见来客便喜笑颜开地迎来,嘴里一句“这位老爷好是眼生”,不待答应又叮嘱着其旁几位漂亮姑娘送他往楼上请。平怀瑱挥袖将聒噪之人阻开,但向她这主事一人道:“听闻春满楼里新来了一位‘素雪’姑娘,眼下可得空?”“哟,虽不见老爷常来,却是位眼光一顶一的主,”鸨娘眸里霎时浮起笑来,恭维罢又故与他为难两句,“只是这素雪姑娘……初来乍到也架不住芳名之盛,京中高官贵爵尽都指了名儿地要见她,可咱们姑娘怎都分不出身来不是?”平怀瑱岂不知她意图,省得同她多费口舌,摸出两锭白银。鸨娘接到手里掩口喜笑,这便将几位姑娘挥退,亲引路至三层楼阁之上,将他请进清净上房中。蒋常一路随行莫敢置问,既然猜不透平怀瑱心中意图,便老实本分地陪着守着,瞧那房里窗明几净,物什精巧,可怎看怎不洁净,不愿用这杯盏为他斟茶。所幸倒没候上多时,鸨娘拿了好处颇为爽快,不到半炷香的时辰便催促着素雪姑娘来到房里。平怀瑱闻声侧目,待人至帘后现身,薄纱将雪白面容半遮半掩,藏不住清浅如画的一双柳眉与水目,确是人如雅名,不虚盛传。素雪姑娘低垂敛首,隔数尺向他盈盈作拜,听平怀瑱沉声一笑,直言相问:“‘素雪’,许家小姐可惯得这雅名?”眼前女子如遭雷震,陡将双眼抬起直直望他,这一“许”字时隔数月,倍感久违。来京未至一旬,她之身世本不该为人知晓,而家逢惊变、连夜失亲,更无人予她过问怜悯才是。此刻闻此一问,不知来人究竟为谁,又是意欲何为。平怀瑱把她神情尽收眼底,不作解释,仅再问道:“我知你定不愿遭家变之事,但不知事已至此,你可心甘情愿留于风尘?”短短数字令素雪湿了眼眶,眸底惊诧渐渐散去,默了半晌向他自嘲笑道:“老爷这话实不该问的,天下间哪有良家女子心甘情愿糟践了自身。”“你如今倒算不得糟践自身,”平怀瑱抬手,身后蒋常回过神来,将一镂花圆凳抬上前去,好教姑娘坐下说话,素雪福身谢过,落身才听平怀瑱接道,“你尚且洁身自好,也未失一身礼教,如此最是可贵。不过只此一时,待时日久长,难保还能守得本心清白。”素雪眼角愈显殷红,听他所言残忍可确乎字字不虚,身在此间不由己,连她自己也断不定何时会遭摧折。然隐约之间,她又从那话里听出几丝生机来,一眨不眨地望向他,如溺水幸得半块浮木,正该牢牢攀紧在手中。平怀瑱笃然:“我可为你赎身。”“却不知……奴家可助老爷何事?”聪慧至此,恰合心意。“我缺一早逝之妻。”平怀瑱颔首道明意图,此话一出,顿令身侧蒋常惊诧瞪目,然素雪实难听得明白,“我曾允一人一心,此生不娶,但父母之命临身,想来非得做戏一场。你若愿意,我‘妻’逝日便还赠自由。”“可奴家风尘之身,老爷家中如何容我?”“我自会予你另一重身份。”平怀瑱听她并非不愿,再道,“我知你从前曾与一家立下婚约,后许家逢难,你亦遭悔婚。”素雪不料他连此事亦知根知底,禁不住窘迫心伤,原不知应何,又听他兀自接了下去:“如此薄情寡义之人,不要也罢。他日事毕,你以我义妹之身定能嫁得更好;若不愿嫁,也可余生无忧,不短用度。”室里空余沉静,素雪已然知悉他意,不过徘徊难决,不知往前这一步究竟是吉是凶,眼前之人当否尽信。但几番思来想去,觉如今早没了更需顾虑的缘由,若横竖要入火坑,倒不如赌这一回的好,总坏不过在这泥泞底下越陷越深。她站前身来施礼回道:“奴家谢老爷相救于水火,此事但凭安排。”平怀瑱心甚满意,至此算得言妥,当下嘱蒋常护素雪同去索卖身契书来。 第127章 “臣非此意,”平溪崖莫可奈何,忆起皇上登基前夕,他在太子殿中亲眼目睹的那一纸陈年字条,愈觉皇上是困于旧情不得出,二度劝说道,“皇上所托,臣定当竭力而为。然臣以为逝者已矣,若皇上决意立后,不妨再敞心扉,寻一合意者相伴此生。”平怀瑱颇感意外,明白他关心之切,却分外不懂“逝者已矣”那四字,不由拧眉看了过来,少顷,隐约思透几分,试问道:“逝者已矣……溪崖所料,朕心中逝者为谁?”平溪崖不便直言,委婉答复:“臣曾见皇上锦囊中字,亦于皇上梦中听过一故人名讳。”平怀瑱恍然大悟,心道果然,这些年来确是他从未与平溪崖道过实情。当年隐瞒,一是因这弟弟年少,晓也无用,二是此事实为惊险,多一人知不如少一人知。这般经年,慢慢忽略此事,还当他与自己无话不谈早已知晓。确是疏忽了,不过不急解释,平怀瑱摇头回道:“待溪崖心有所向即谙此理,此生一心,难容他者。”平溪崖格外坦率:“臣明白,臣早不年少,自有属意者。只是臣断不会……”其言戛然而止,向来话无纰漏之人惊觉自己险要道出令皇上伤心之语来,生生咬舌阻下。可话到此处,平怀瑱已能猜得下文,无非是“断不会失之弃之”,要与之携手共老种种。平溪崖面有懊恼,平怀瑱不忍再瞒:“若朕说,朕未失之?”话落顿见他分外诧异。眼前人眸底惊讶裹挟着浓重疑惑,把他此问反复咀嚼才敢当真置信,确乎是指当年那何家公子仍存于世。平溪崖脑中浮过无数,自前往后,将皇上身边人尽数念过一遍,始终有所缺漏,直到须臾那霎,终于记起蒋常嘴里的一声“李大人”来。朝堂中李清珏之貌渐现于前,熟悉神容寻得归处,与幼时早不深刻的模糊虚影重叠合一,不是那位常伴太子身侧的何瑾弈又是谁?“皇上此棋……行得好远。”“朕从未于此行棋,无非是舍命也要保他而已。所谓一心人,二人一心,他若死,朕何生?”平溪崖难免感叹世事谬乱,亦陡感释然,再不劝说。“是臣多虑了。皇上既已意决,臣便相助始终。”“好,”平怀瑱浅笑颔首,“王妃之处若有疑思,也劳你替朕圆说一场。”“疑思总该有的,母妃心细聪慧,可打她这‘侄女’入府以来,竟半字不曾向臣问询过,倒令臣等得好不自在。”“怕是等你坦言。”平溪崖颔首:“那臣便去坦言个三五句罢。”第九十六章 正月初六年味正浓,陌上小道有总角孩童身着鼓囊囊小袄,手中执着自年市里撒娇得来的糖葫芦,红彤彤的色泽衬得脸蛋儿愈发粉嫩,嘻嘻哈哈地沿道奔跑。“当心。”平怀瑱扶腰将身侧之人勾近,腾出空隙令小孩跑过。李清珏回首望了望那三三两两的小小身影,覆住腰间未松的手掌随口评说:“不论京里京外,过年时候最快活的总是孩童些个。”“无忧无虑当是如此,这样天真无邪的年岁,就是给他一把泥巴,也能教他从晨时玩到日落。”平怀瑱心平气和与他说起极尽美好的旧事来,“清珏幼时也玩泥巴,玩得满手满脸脏兮兮的,要在旭安殿里悄悄洗净了才敢出宫去。”李清珏浅浅应笑:“那时贪玩好耍的可是你,臣不过无奈奉陪。”平怀瑱不戳穿他话,顺眉弯眸将手揽得更紧些,与他信步京郊,旁事不提。自年前入宫应卯,李清珏仿佛神貌一新,虽不能比少时开朗,但沉稳面相之下平易温和,已少见从前颓色。平怀瑱幸甚无比,自然万分珍惜,逢新年得罅之时前往农院相伴,朝里诸事都不挂在口头,只看看田间闲景,嗅一肺卷着寒露的青草泥息。两人说山应山,说水应水,恬淡舒适。此间亲密不似寻常友人,且更甚知己至交,如此悉数被李瑞宁瞧进眼中,免不得渐识个中真情。李瑞宁与他二人情亲多年,倒觉无甚难以理喻的,唯独思及近来传闻时心有茫然,不知皇帝将欲立后一说因果为何,而李清珏分明早已闻知此事,又究竟作何思量。然他过问不得,李清珏也从来不讲,日落月升朝暮往复,不觉间短短正月已过,京中春意转浓。开春伊始科举煞忙,春耕大事亦在程中,满朝上下焦头烂额,令皇帝也**乏术起来。而恰逢此时,境外异象比之旧年更乱,扰心劳神者接踵而至,整一堂内无人喘得过半口闲气。这般匆忙里,平怀瑱倒是没给忘了曾允李清珏之诺,将京中府邸官卖之事提去工部,也为能让李清珏涉身其中,亲自过过手。李清珏每逢公事本就是细致认真的性子,今次这桩于公之外偏还处处干系着私情,更令他专著其里,从早至晚一心埋在署内,与平怀瑱离得虽近,相见时候倒愈少了。各家同僚瞧得分明,起初尚还暗道几声佩服,想这从前担忧着许会凭靠背后元家势力仗势欺人的李侍郎实则谦和近人,甚至比及一众老臣显得更为克己奉公,稳重不似他而立出头的年岁。直到隔月之后,官卖府邸要务在李清珏亲自督办之下快之又快地推进几程,近六成封禁宅院规整一清,公卖于百官万民。这些府邸前身尽是权臣高官居处,各个坐落京中极佳之地,一梁一柱、一庭一院颇费考究,便是价高几许也引得多人频频观望。然而所谓“多人”,清一色皆乃仕外富贾,朝中官员就连安心打听的也寥寥无几。其因说来倒也简单,一是各臣自拥各府,要么府邸已够明丽宽敞,要么自认官逊几品,即便置宅也不好从此等规格下手;二是案中府宅毕竟“戴罪”,那些个不染仕途的胆敢不顾,他们这些战战兢兢顶着乌纱帽的岂敢不顾?于是但且议论,瞧些热闹足矣。风气渐成规矩,臣子间仿佛百喙如一,约定俗成般置身事外。但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某一座府邸案录之下,列中忽于一时赫然出现了一记熟悉名姓——李清珏。工部最先惊了,署间再无人敢擅夸李侍郎半句无私好话,甚有枉作小人者因着各种繁复心思,悄将闲言碎语散播了出去。万里晴空当头,艳阳金屑透薄云而落,拂照人间寻常瓦栋。御书房靠廊雕窗推高半尺,放春日清风入室。一卷儿沸水冲泡开青花云鹤纹杯盏底下沉睡的春尖普洱,新茶奇香充斥满室,桌旁人嗅得满襟舒坦,顺下细长眉目,探手轻抚微烫的盏外纹花。“好茶。”“不及细品便知是好茶?”平怀瑱轻吸一口茶香颔首,“今晨快马新贡的普洱,稍晚时候自有送去平王府的。”平非卿眸底笑意更深两重:“承皇上顾怜,平王府人丁稀薄,从前赏下的份例还余得不少。”“那非卿要是不要?”“自是要的。”平怀瑱失笑出声,本未真当他客气,不作戏言道:“断是新茶好,你府上除罢安玶无甚家眷,但仆者不少,该赏的便多多赏了去罢。” 第129章 “太上皇是想见见哪个胆大的,身在朝堂竟敢吃了当年的何府么?”平怀瑱胸闷难纾:“我将此事告知与你,并非是要你去见他。”“可我其实早有所料。”倒不是料准太上皇将他指名,而是一早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朝中风言暗箭,李清珏自知所行张狂,有得岂可无失,“无妨,臣自去相见。”平怀瑱手中力道难控,李清珏只觉此话过后,压在背后的整只手掌有如顽石沉重。“我今来此,不是要你去见他。”平怀瑱重复方才之话,“清珏,今我为君,无人可迫你任何。我让你知晓此事是要你多些戒备,朝中不乏阳奉阴违之辈,父皇终日半步不出和寿殿也能听着这般风言风语,该是有人与你不善。”“即便不善也不过是寻常人心的嫉恨罢了,”李清珏轻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让按在后背的手掌松懈几分,“皇上自是听不见的,臣如今已是各人口中的‘宠臣’。”平怀瑱怒从心起,然而一时之间遍寻不出反驳之词。“纵我初入朝堂小心翼翼,也抵不过这一回私心。你做对千万事,但凡错上一件,即是‘佞’。”“清珏。”李清珏不听他劝:“皇上是要臣辞官抽身,还是更像个佞臣?”平怀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其实臣比从前看得开了,但行愿行之路,所以臣明日便入宫谒见太上皇。”自此平怀瑱明白再劝不动。他闭上双眼,在沉闷黑暗中紧揽李清珏在怀,许久,知晓李清珏仍未睡,低在他发顶道一字“好”。李清珏整夜不曾翻过半**子,翌日天明后,睁眼抚过身畔已凉的床榻,起身梳洗一净,独赴皇城。平怀瑱已在和寿殿里留了个把时辰,始终不肯动身离开,看似一门心思尽孝榻前,实则又有几分心不在焉之态。蒋常起先不解,偶随呈药宫人进去几回,得不到半字叮嘱又再出来,如前候在廊里。直到某一时闻听动静,见一小宫人拘谨着身子小步跑上阶来,入殿前先恭恭敬敬地与他知会一声:“蒋公公,外面来了一位李大人,求见太上皇。”蒋常整个脑袋都清醒了:“什么大人?”“李大人,”小宫人仔细再说一遍,抬高双手呈来一封帖,“工部侍郎李大人求见,一早呈过帖子,皇上亲自批过了。”蒋常不敢置信,是半丝儿消息都没从平怀瑱嘴里提前得知,瞠目接过那张帖凝神瞧过,确是平怀瑱御批。他立时信了,将帖还予小宫人手中,忙动身下阶,去向外头把人迎进院先。小宫人摸摸脑瓜,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还是捏着帖入殿告禀。等到蒋常把李清珏请来廊外,殿门已启开两扇相待,方才那宫人俯身引路,请李清珏入室。蒋常不敢掉以轻心,紧随其后,见平怀瑱正从内室出来,顿时足下顿住,不知还该否往前。平怀瑱微敛眸深深凝了李清珏片刻,将殿中闲人尽屏退下,随后也不离去,就近在那离帘不远的四季檀椅处坐下,如此举动令蒋常更惊,所幸未失机敏,立刻回身去拢了殿门。室里光线暗下不少,李清珏不再与他相看,拾帘入内,缓步近前叩拜:“臣李清珏,参见太上皇。”榻中生出三两轻微动静,榻外不过年迈宫人一位。王公公倾耳听着帐内吩咐,随即将帘挑起,扶太上皇坐起身来,往那身后垫上明黄软垫,依他手势转头传话道:“李大人请起了。”李清珏谢恩起身,从容抬首,面无波澜地望去,多年未见,如今入目所得已非从前心狠冷漠的一代君主,仅一垂老病重之人而已。太上皇亦在那时看向他,虚了虚眸,甚有不知来处的熟悉之惑。“你就是李侍郎?”“正是,”李清珏自报名姓,字句缓慢,“微臣李清珏。”太上皇从不觉此名耳熟,不知缘何会听得心口一阵窒闷,蹙了蹙眉,敛眸亦难将他容貌瞧得更为清晰。“你行近些来。”李清珏往前数步。每近一尺,便似有前尘往事在足下腾起浩渺烟波,太上皇道不明为何,只觉此人不与自己所闻所料相像,并无半分佞幸之相,更无丝毫怯懦惶恐,反是自己在其步步逼近时莫名不畅快……愈近,更近,直至倏然止步。李清珏不多一言,垂眸恭谨地立身原处,可那恭谨表象之下分明满不在乎,仿佛榻上之人绝非曾经天子,不过空空如也。太上皇见之失笑,欲把他看穿看透,可惜半晌徒劳,险要忘了传此人一见目的为何,思来想去直言问道:“吾听闻李侍郎近来置得新宅,要问你一问,可知满朝上下只你一人行此一举?”“臣知晓。”“那李大人可知何为‘避嫌’?”“臣亦知。”“既如此,李大人为何偏行旁道?”李清珏有一答一:“臣不以为然,臣以为此非旁道,无需避嫌。比之避嫌之理,臣更信身正不惧影斜。在朝为官,是为佐天子、谋民生、展抱负,而不必畏畏缩缩,更不必捕风捉影。臣为臣亦为民,是故置宅一举无需避嫌。”太上皇自他一番话里越发听出怒意,末了气笑出声,问:“‘捕风捉影’,你在骂吾?”李清珏掀袍弯膝:“臣惶恐,臣论人臣而已,岂敢论人君。”“好个伶牙俐齿。”太上皇听他口称惶恐,但半分惶与恐也瞧不出,再问,“若吾执意要你避嫌呢?”“那臣只好再将宅卖了。”太上皇眼神微寒,伴着杳无情绪的冷笑声道:“起身,再近些。”李清珏起身再近,太上皇恍惚一眼,觉一影从脑里闪过。“吾……从前见过李大人?”李清珏不答,面上神情渐难挂住,越是近前,越有难挡仇恨丝丝缕缕地浮上眸中。 第131章 夜半院中无人伺候,两人就着屏后凉水共浴欢好,令李清珏耗尽了整日下来的最后几分气力。天未明前平怀瑱赶回宫中,李清珏恰值沐休,这一觉无所顾虑地睡得绵长,醒时周身舒泰,而脑中空空洞洞,觉昨日所历所感纷繁复杂,极不真切。他合眼敛了一会儿神,好半晌神思清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想从今往后就又在这何府住下了。不,当是李府,但凡他一日在仕,便一日没有回头路。倒是想来也不需回头,佞,便佞了罢。李清珏自嘲弯唇,起身梳洗,借这一日沐休好好伴这阔别已久的地方。度日渐归风平浪静,朝中无人轻易添扰,太上皇也不再置喙帘外事,身染之疾愈发重了。秋来叶红,宫中偶有碎语传出,道皇帝大婚即在眼前,然而举宫上下并无筹备之举,令这一言似真似假,教人捉摸不定。不及得个究竟,又惊闻境外乱起,平非卿亲率兵马克敌,未能候得中秋佳节便要离京远征。平怀瑱临城下相送,为军队洒酒践行,目随马蹄渐远,回宫前与众臣一言,平了各人心中猜想。“今大将军征战远伐,朕于战期不恋私情,婚事容后再议。”在场诸位并不惋惜诧异,皇帝好事拖了这么些年早不急在一时。唯独赵珂阳于人群中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目光拂过平怀瑱泰然之色,继而越过数人落在李清珏肩头……是年冬,战止。又两旬,太上皇病危。平怀瑱长守榻侧,朝中政事无暇多顾,不过数日便看尽了“风烛残年”四字。想从前太上皇为帝时,分明也曾是诸子眼里心里的天地至尊,彷如万民所呼,能得万寿无疆。他着实难以记得清楚,究竟何时起,他这父皇忽而老了,褪却权柄与康健,徒剩一副虚弱苍老之骨。人皆有一死,不论天潢贵胄亦或村野匹夫,于世都不过蜉蝣一物,碍不着日升月落,四季更迭,只是亲眷过不去心里那道坎罢了。室里药草味浓得涩人喉口,平怀瑱静坐榻旁守着终日难有几时清醒的太上皇,间或逸神,忆起太后去时情景,遥见那妇人端坐轿内,唇边安稳一笑至死不散。到如今太上皇也时日无多,平怀瑱心中悲恸不知与谁说,身边除却蒋常,只李清珏而已。可偏偏李清珏是他最不可说的那一人,因他所受之痛,李清珏早受过千倍万倍,于太上皇更有恨意在前。他非得默默受着,且知太上皇已是油尽灯枯,他不能怨、不能诉,仅是咬牙伴之行过最后一程。帘中骤起一阵低沉咳喘,平怀瑱惊而回神,挑帘探视,为太上皇抚背顺气,斟来热茶润嗓。冬日天干物燥,太上皇唇有枯裂之相,但连饮些温水都甚觉费力,浅浅啜过半口便气虚不稳地摆了摆手,缓将身躺回被里。平怀瑱喉间似窒着一团浊气,双手紧紧攥着杯,无言望着锦被上张狂腾云之龙,不忍将眼落去他面上。许久,太上皇轻笑半声,从嘴里吐出虚极的几字来,乃是数月前问过之话:“皇帝觉得……吾此一生,可有过错?”平怀瑱摇头:“父皇为尊,无过。”“人孰无过……”太上皇摆首,“吾这些日子……躺得乏味,思及诸多旧事……吾此一生,听得多是善言谎言,难得半句实诚话……”其言断断续续,平怀瑱听得艰难,俯身倾耳不肯漏下一字。“皇帝便实答一句罢……吾之大过,过在何处?”平怀瑱心中挣扎,太上皇双目浑浊,内里神色却不失固执坚决,他一时心念偏差,当真心狠答复脑中所想:“父皇疑思过重,错冤了忠魂赤胆。”话方一落便觉后悔,平怀瑱难以收回,眼见着太上皇霎时浮出苦笑,口中喃语再不得听清。多年怪责从未显露,何苦要在这时候道出口来。平怀瑱确乎有怨在心,但孺慕更深,实不该这般作答,到头来未对得起李清珏,也未安抚了太上皇。万重疲惫席卷而来,榻间人合眸休憩,他亦落下帘帐,俯首闭眼,静听户外吹雪声。第九十九章 太上皇没能候到延狩二年的春日花舒。恰是腊月下旬,宫中无人敢为开春迎新张灯结彩,宫外却已能见着铺天盖地的倒贴福。太上皇去时尚值幽夜,冬月攀高,明明悬在云间。和寿殿里烛火明灭不定,殿内外压抑至极,平怀瑱紧握他苍老手掌,听他于神思混沌之际接连唤着数人名姓,唤过平怀瑱尚为太子时的幼年乳名,唤过伴他受尽风雨的太后,甚至唤过从前的六皇子,到后来反反复复咀嚼“杭姳”两字,不肯停歇。直至某一刻,声止,俱寂。平怀瑱慢慢松了他的手,耳中残余“杭姳”回响。他知此乃王妃之名,但不知宫外妇人正自梦中惊醒,冬日里凉汗覆了满身。夜京丧钟陡鸣,惊醒城里寻常人家,当家男子们急慌慌裹上棉袄出门去,把门檐外头红彤彤亮着的灯笼摘下,窗贴福纸亦不敢留,撕下来揉作一团弃入火里。幼孺觉出些惧怕来,咧嘴哭吟,被自家娘亲惶恐捂住嘴,可妇人们旋即一愣,仿佛这日子正该哭才是,又再松了手掌……整一夜里京城不安稳。蒋常趁乱出宫行往瑜王府,到时王妃瑜王俱已整装而起,正不知寒似的坐在空院中。他足下有些迟疑,然不过稍缓片刻,仍硬着头皮上前拜礼,呈高双手尊皇嘱送来秘物。那手掌起先一直紧紧攥着拳头,生怕东西在路途中遗失,此刻到了王妃眼皮子底下才寸寸地松开,带着些汗湿展露人前。月辉莹莹,手中物乃一陈旧木雕,刻着跃然对鲤。王妃静容震裂,顷刻间泪如雨下。“娘娘莫哀极伤身了,”蒋常有意未在称谓前头带着“王妃”二字,依皇帝之言低声转述,“太上皇去时最是念着您,这些天来手里一直摸着这鱼儿……”话落仅闻微微哽咽,良久才待她平复少许,闭眼遣他:“回罢……” 第133章 “清珏,”平怀瑱好容易将茶饮尽,搁下瓷杯握住他的指节,不答反问,“你今夜可还出宫?”李清珏微有迟疑,思忖片刻还是颔首应道:“待皇上睡了,臣便出宫。”平怀瑱眸里浮过少许失意,确知如今身份反而留他不住,只将他手指紧了紧,索性不作耽误,以免误他出宫。想着起身行去内间,不愿梳洗,就近往那御书房龙榻一躺,就此和衣而眠。李清珏见状亦不再劝膳,担心他梦里凉了身子,牵来锦被为他覆上一层。“清珏回罢。”“皇上睡罢。”李清珏话落未动身,静坐榻畔遮了仅有的一点儿晦暗烛火光。眼睑下再无光影,睡意狂袭,平怀瑱眨眼间昏昏欲睡,又不少顷即陷入深眠。李清珏探手抚他面颊轮廓,俯身在唇角落下一记浅吻,动身离殿而去。不过这么一会儿光景,殿外月又攀高半尺,李清珏出廊抬首静望,思如今宫里宫外目之所及连片丧白,哪知三月之后该有何等喜庆的一片红。于国于民,岂非善事。他自嘲轻笑,独行独远,那时却还无从得知,三月孝期满日,百官万民等来的不是那翘首以盼的后宫新主,而是震惊朝野的一纸圣谕:宣于雪柔嘉居质,孝义动天,封诚敬公主。第一百章 太上皇去后三月间,宣于雪于瑜王府西院佛堂内终日不出,录经文七七四十九卷,绘《羽化登仙图》一幅。延狩帝深感其孝,念及宏宣帝膝下少女,故将之认作义妹。此举惊煞世人,消息即出,有替宣于雪陡失凤座而扼腕叹息者,亦有为之幸甚无比者,觉“皇后”二字未必就能好过“公主”,毕竟再是富贵也不知要与多少女子分那一位,倒不如寻个谦恭驸马,终此一生只把她一人捧在手上。众说纷纭间,朝中大臣各个一头懵,憋着满腹疑思面面相觑。尤是圣旨昭世的那日早朝,乾清殿里腾起一霎哗然,似乱风穿林,扫过千重枝叶,唤出一片嘈嘈切切之声。李清珏在这片杂声里缓将首抬起,遥望向高座龙椅上明黄龙袍加身之人,胸膛里跃然之心先疾后缓,渐从眼底氲出笑意来。当日归家,连李氏夫妇都能瞧出他怡然情绪。李清珏不嫌路远绕行大半个京城,特地排着长队等来一只香酥流油的肥嫩烧鹅,回到府上直往厨院交代,为给晚膳加道好菜。素来闲不得的李家夫人揩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只及望见他转身前的半面神色,唇边俨然含着少见笑容,眼角亦星星点点地染着几抹光华。李家夫人心里拂过一阵和风似的,随之轻笑两声,过后把这场面同李瑞宁兴致满满地讲了,话里意思多是喜李清珏焕然一新,日子过得愈发像个快活自在的寻常人。李瑞宁自也听得欢喜,且能比他这养母想得更深,当即便知李清珏是缘何如此。京中传闻沸沸扬扬,皇帝天命不宜早婚,独身至此好容易寻得个“贤妻”之选,哪知耗过一载岁月忽又化为虚有。世人只知猜疑惊叹,可有几人晓得平怀瑱之所以这般折腾,都是为了一个藏在眉心痣里的李清珏。若换他是李清珏,他何尝不能觉出无尽真情。李瑞宁替他欣然,当日晚膳为李清珏斟酒入杯时未刻意提及此事,只与他笑谈琐碎。春灯五彩缤纷缀连在檐下,京街纵横交错,漫城琉光似烟雾蒸腾。蒋常自宫门行出,赶着初夜时分穿街过巷,呈口信至李府。这口信还不教旁人听去,非得他亲自送到李清珏耳边。李清珏方在府上园里漫过两圈步子,回寝院前意外把他等来,听他笑盈盈悄声转述:“李大人,皇上遣奴才问上一问,相思苦人,是您去,还是他来?”露骨之言道得李清珏面上一窘,不知如何答复,无奈笑了笑。蒋常还等着他的主意,在旁不作催促,不想片刻后没等着回话,倒把另一人给等来了。有婢女前来传话,告他府外正有位赵姓大人候着,门童原想将人请去花厅小坐,然而来人不肯进,说是与李清珏讲两句便走。李清珏脑里浮出“赵珂阳”三字,心想不巧,总不好教蒋常与赵珂阳打上照面,只好遣了婢女暂且回道:“待送走了赵大人,我随你入宫。”蒋常闻言颔首,如他之意在那院里亭下坐着等,目悠悠地望着院里参天之树,忆想多少年前曾随平怀瑱来那几回时,此树可有这般粗壮。却是想不清了。月透如玉,李清珏背承净辉独往外赶,未及迈出府门就见赵珂阳立在阶下石狮旁,手抚狮身利爪,目光静覆着爪下幼狮。“赵大人。”他顺阶而下,近前问候。赵珂阳未抬眼,手掌亦在原处未动,叩指敲了一敲。李清珏一头雾水,不知他有何要事会在此时寻来,因他动作也将视线望下去,旋即听他问道:“李大人可知此为何物?”李清珏如实作答:“此乃石狮。”“此乃雌狮。”赵珂阳至此将眼抬起,“自古以来摆这对狮便有规矩,是为左雄右雌,雄狮戏球,雌狮抚儿。”来无问候,亦无前言,李清珏从这看似委婉实则直无顾忌的对话里品出真意,缓缓与他对上目光。“阴阳相谐,刚柔和中。“今天子为阳,无阴相调,此为天道紊乱;为刚,无柔相济,此为人道悖常。“无阴无柔以至江山后继无人,此为孽。”接连几句将李清珏一日欢喜打得无影无踪,更令他后知后觉,原赵珂阳早已知晓他与平怀瑱之间秘事。从前不讲不过是忍他一时,眼下平怀瑱已然登基为帝,却仍为他费尽百般心思不婚不娶,终教赵珂阳实难再忍。李清珏袖下掌心起了一层凉汗,忽而想不起今晨于朝堂之上听得那一纸圣谕时,究竟喜从何来。喜平怀瑱真心不假?喜少时荒唐誓言不渝?还是喜平怀瑱此生此命里,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名姓?然他为臣,分明应当知轻重。赵珂阳一句“江山后继无人”最是严峻,他知平怀瑱立后纳妃他绝不快活,但倘若平怀瑱身为帝王终其一生当真膝下无子,以令江山不固,他亦无法等闲视之。 第135章 至如今先帝与太后尽去,他上无忤逆不孝之重担,连戏都不必做给谁看了,一纸圣意是为自己更为李清珏,原本自觉忻悦两全,不想他这一心人却把倾头冷水泼得比谁都快。平怀瑱往前数步拦住他,耐性渐失,直直问道:“难不成我迎宣于雪进宫便能有后?旁人不知,你也不知?”李清珏满心钝痛,把眸里失意强压许久,抬头回道:“皇上该迎的不是宣于雪。”“那该是谁?”李清珏不语。平怀瑱替他答:“你最该清楚,这世上朕不要别人。”突如其来的一声称谓刺得李清珏周身轻颤,垂首红了眼眶。平怀瑱从前少与他争执,即便意见相左也多是好言好语地让着劝着,眼下忽以强权自称,不过是为令他知晓此意坚决。其情拳拳,李清珏若只是李清珏,不知要如何欢喜一场。穿廊夜风送来雨后草露味,李清珏被拂得清醒,摆首回退三步,向他行礼离去。平怀瑱胸中闷着一团无名火,去不是留不是,在那廊下郁郁待了大半夜,睁眼望着院落另一侧的书房静窗始终灯烛通明。之后一夜,依旧如故而往。李清珏阻挠无用,将自己在那书房里关了两夜,关得思绪混沌,险要心软,及至第三日早朝时才又如梦初醒。是日晨阳如火,刺目金光直照高阁殿堂,仿佛千千万万双凌厉人眼在后,盯得赴朝众人皆如芒在背。朝臣在这艳光之下凝眉肃然,好似早先私下有约一般,政事不议但请皇帝立后。谏后大臣无一起身,伏背于乾清殿下黑压压跪了连片。李清珏立身其中,默然与平怀瑱望着,眸里尽是嘲色,嘲已亦嘲人。正是这时起,以色侍君之言不再只作暗语,虽不敢教皇帝听见,但常于署间有意无意地落入李清珏耳。甚有人不知从何得来风声,道皇帝大失体统,逢夜留宿宫外臣子府邸,实属荒唐至极。古来祸水皆红颜,怎的先祖不开眼,出一佞幸男色。所传诸如此般,倒还有更难入耳的污言秽语,李清珏且当不闻,晨来应卯理事,暮至孤身归家,瞧来丝毫不受干扰,仿佛同僚口中不齿之臣绝非他本人。然再是淡然,他心下实则并非了无所思。自那日早朝散后,各臣轮番踏进御书房去,奏请延狩帝广纳后宫,择贤立后,无一例外都被冷言冷语赶了出来。李清珏深知其中不乏怀揣私欲者,家中女眷正值好龄,岂不抓牢机遇,混个皇亲国戚之名?但除此之余,仍是忧国者居多。他绝非不识其忠,只是要让他以这尴尬姿态置身其里,未免太无情了些。他与平怀瑱闹了几日不愉快,尚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是不知如何置喙,更是不愿置喙。可本是如此,偏偏赵珂阳又有信传来。两日间御书房来者络绎不绝,非比寻常得热闹,已令平怀瑱不堪其扰,分明未及不惑之龄,却冰冷问出一句“爱卿以为朕年事已高,急着为朕忧虑龙嗣”。闻话之臣格外惶恐,忐忑退去后再得一旨:未得通传,任何人不得觐见。众臣穷途末路,唯赵珂阳知,皇帝旨意尚有拦不住之人。这些年来赵珂阳身作知情人也算深懂李清珏,明白“非议”二字动摇不得他,非得“后继无人,难得善终”才能教他无法置身事外。李清珏手捏信纸,垂眸凝视这几字,笑想赵珂阳真是何其残忍。笑罢整装行帖,入宫参见。御书房果未能将他拦住,李清珏于平怀瑱诧异眸色中出言跪谏:“凤仪宫久旷,臣请皇上择贤立后。”平怀瑱望着他,眸底如风作啸,将盛怒席卷其中,许久才堪堪平静下来,手中笔杆用力杵着宣纸,早已坏了狼毫。“你再说一遍。”“请皇上立后。”平怀瑱重重将笔搁下,甩袖行出。李清珏独在室内寂寂跪着,经久起身,如来时面无波澜地行出宫去。尚值京中人烟最盛时,贩者游者比肩接踵赶这春末夏初的白昼市集,李清珏自东宁街头穿行至尾,忽而忆起过往。那时太子尚幼,偶露顽劣性子,偷与他出宫寻乐,宫中什么金贵珍馐没有,非要挨个儿尝遍这街边小点,末了再买上一裹儿桃花糖,连包塞他怀里道:“瑾弈似这桃花糖甜。”他紧张蹙着眉毛揣着糖,时不时左顾右盼,既怕宫里人跟来,又怕宫里人没跟来。后又数年,两人渐成少年,早不吃那腻人糖籽儿,可平怀瑱仍会不时与他戏闹,逢亲热时候凑在耳边低语:“瑾弈可比桃花糖更甜。”到如今,他终不太能记清那滋味。街头糖铺子多年未改,铺前孩童甚多,李清珏远远看了一会儿,未近前去。回到府上恰近酉时,他晚膳不用,遣退院中仆从,独自寻来桃花酿制的清酒两坛,伴疏萧树影相酌,脑里遍遍回想从前乐事,循环往复,不息不止。不知何时起了醉意,院中有一人脚步急促入亭来,夺走他指间虚虚执着的暖玉酒杯。李清珏朦胧抬眼瞅见侄儿眉目,笑将他拉坐身旁:“瑞宁可要尝尝桃花酿?这世上桃花做的玩意儿,都甜。”李瑞宁为之忧虑不已,拾袖拭他额间细汗,想起平怀瑱曾有叮嘱,李清珏生来醉酒便易体热,需得好生看顾,莫可奈何道:“叔爹不可再饮了,若教琅叔知道该要急作何样。”李清珏眸里醉色滞了一霎,听着那声“琅叔”,嘴里轻轻咬了两字“煜琅”。李瑞宁没能听清,正疑惑时见他抬手,指着院中高树兀自说起话来:“你琅叔从前可不少来此地……他曾为太子,与我日夜相伴,情胜手足,旁人唯有艳羡而已……如今他为帝,我为臣,他却不可轻易再来了,我亦不得轻易近前去……”“叔爹醉了。”“若不醉,可能埋怨?”李清珏收回手来,眼还望着那处,“他要令天下人知,我却不能令天下人知,我隐忍至此,可有哪处比朝中那些人做得不好?几十载浴血,步步惊心,为了那些人口中的天和地,连何家都搭了进去,可有过错?若错了,错在何处?”李瑞宁被问得哑然,望着李清珏赤红双眸,无话可说。“我劝他立后,如同执刀剜心,一句一刀,一字一刀……我非草木,岂不知痛?若可以,我就愿做一世佞臣,要他江山不顾,后宫不思,心里眼里只有我……我丢了‘何瑾弈’之名,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过,前身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后身颓丧惨淡孤苦煎熬,唯独自幼不变的是予他真心。是他有言在先与我一心,我牢记始终,将他所为都看在眼里……我可是疯了傻了才要劝她立后?我早就……无余力做这良臣了……” 第137章 李清珏垂首又往后退,平怀瑱及时伸手阻他,手掌扣紧后腰,即便他再不愿听,也把心中想法尽数道来:“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后宫只求一心人,还是迎娶男后告与天下,你自己选。”李清珏徒然听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气萦在肺里,直逼红了眼眶,好半晌才抬头看他,自嘲问道:“臣有得选?”“我并非迫你。”“那若是由皇上选,可要选臣做一世佞幸?”平怀瑱无奈至极,轻叹出声:“我不该选你做朝中臣子,该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将你好生藏着,令谁也瞧不见。总之万般皆可,唯独立后一事我听不得你说。”李清珏苦笑出声。也罢,事已至此,若平怀瑱难得善终,那有恶果他陪着一起尝,世间炼狱陪着一起堕。“清珏,你应我一声。”“好,臣不再提。”平怀瑱缓缓释出一口憋闷数日的长气,拥他许久,轻吻落到眉间。第一百零三章 李清珏信守承诺,果不再向平怀瑱提及立后半字。朝中臣子还有不愿松口的,奈何皇帝油盐不进,谏路给断得彻底。平怀瑱为求清净随意逮出一人来,寻由冠冕堂皇地罚去半年俸禄,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各人心思暂止,然此之中仍有一位不肯罢休,将这闹剧从头至尾几经琢磨,难料究竟是李清珏也劝不动皇帝,还是因有私**本不曾竭力劝谏。不过是是非非已不甚重要。赵珂阳实则并不心狠至此,李清珏多年所受艰辛苦楚他何尝不是看在眼里,若非焦虑皇帝子嗣之难,又何必做出此等冷漠行径来。眼下李清珏不愿再劝,他自觉逼迫不得,只好勉力一试,亲往宫中与平怀瑱交心叙谈。薄夏入纯月,宫婢将御书房里飘银的水帐取下,挂上剔透晶莹的串串珠帘,入鼻厚重的炉里檀香亦更作沁人心脾的花木轻烟,清爽宜室。平怀瑱过午稍作小憩,醒时如同置身幽静林间,茉莉、栀子连同竹叶儿百香盈肺,令人神思清明。蒋常挑珠帘行入,碰撞起身后一阵轻巧叮咚声,平怀瑱敛眸听得舒适,问:“这香颇具新意,乃是何人奇思?”“皇上不妨猜一猜,会是何人这般用心。”蒋常闻言露笑,道罢却不待他深想,旋即自答,“能为皇上如此考虑的,除了李大人还有谁?李大人觉得这御书房里太过窒闷,特地与奴才交代了,那些个金贵熏香都不必用,摘些花叶加以研磨即可,皇上必定喜爱。”平怀瑱眸里满是愉色,岂会不喜。蒋常察言观色,适时又道:“皇上好恶,李大人最是清楚。”“所以朕往心间放他一人足矣。”平怀瑱心甚悦之,因此一言想起旁的事来,“先前朕令你往民间寻人,可有音讯了?”“奴才正为上报此事,皇上要找的那位已得行踪,不过……”蒋常躬身近前,余下之话皆作附耳低言。平怀瑱凝神听罢,兀自沉思半晌,身侧蒋常默声待着,未及待他有所决意,忽闻人声自外传来:“皇上,户部赵大人求见。”“传。”平怀瑱略感意外,隐约之间又似能察觉赵珂阳来意,摆手令蒋常先行退下。蒋常心领神会,俯首退离,过珠帘时正逢赵珂阳入室而来。室内花叶浅香绕梁,来人紧蹙眉头随之松懈几寸,平怀瑱佯作不察他沉重心绪,待他礼毕赐座笑道:“舅舅与朕无须多礼。”赵珂阳大胆应和:“皇上为君,而我为臣,于人前当守君臣之道。然此刻非于人前,臣便承皇上一心宽容,不以人臣姿态相见了。”语罢落座桌旁,肃容正色将他望着。平怀瑱心下禁不住暗叹,知躲也躲不过,只好继续扮糊涂,随他坐**去,不先发一言地斟上两盏云雾清茶。过不片刻还是赵珂阳难以隐忍,话自陈年旧事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今臣前来,是以舅舅身份同侄儿说上几句掏心话……想当年皇上尚为太子时,曾私下寻得钦天监监正温智元,命他谎测天命瞒天过海,换来多年不婚不娶。到如今皇上三十有余,过往冲动尽该收敛,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儿女情长是为小,家国社稷是为大。”“‘瞒天过海’,”平怀瑱摆首失笑,无奈至极,“舅舅好言重,朕所为从来不为瞒尽天下,反倒是这天下不肯放过朕。再者‘冲动’一词亦有不妥,朕少时所决,至今不改其衷,岂是冲动?”赵珂阳句句遭他辩驳,一时哑然。平怀瑱见他沉默,甚为笃定地再补上一句:“若是冲动,早把心收回来了。”此话顿令赵珂阳压不住窒闷怒气,直截了当点了李清珏之名质问道:“当年臣亦有言,皇上心中有谁皆无妨,唯龙嗣一事不可大意。李清珏确与皇上一片真情,但他毕竟是为男儿,难不成还能取代后宫女子,为皇上延绵子嗣?”平怀瑱倏然变了脸。“清珏为朕尽心竭力,不需取代谁人,亦无人能将之取代。朕敬重舅舅,但即便如此,也不允舅舅将他折辱。”赵珂阳气极反笑,平怀瑱怪他言重,实则所遣言辞句句比他言重。李清珏在皇帝眼中几多重要,他早已瞧得分明,可此人重要过他、重要过先帝太后、乃至重要过皇帝自身,难不成还要重要过山河万里、举国万民?想着当真问出口来:“皇上是要拿整座江山去赔这真情么?”“倘若非得如此,那也未尝不可。”平怀瑱定定望进他眸里,绝无戏谈之意,“舅舅许是从未明白过,朕要这江山,从来不因贪之恋之,全因不得不要。过去为免受制于人,争权弄权;今权在朕手,何人奈何。”他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行至那坛袅袅飘散着轻薄烟气的熏炉前,将盖轻轻一掀,霎时漫出大朵烟尘:“朕必为明君,绝不毁山河民生,但也不会为这一疆一域耗尽血肉,似那地藏菩萨甘坠炼狱。什么真龙天子、九五之尊,难道不是凡人?朕私心重且狭隘,所求不过这一炉香而已。”赵珂阳耳中震震响,平怀瑱一腔真话道来轻巧,入他耳廊却是字字如雷。他早在这对话间失了气势,只因不甘与焦灼再作争论道:“昭贤太后在时,为皇上可说历尽苦……”“朕未使太后失望,”平怀瑱蹙眉将他打断,实不愿他搬出太后施压,决绝道,“太后为朕殚精竭虑,朕愧为人子,但不愧为太子。唯一遗憾,不过是未能让她亲眼瞧见朕登基称帝,君临天下。”赵珂阳合眼,胸腔里翻起一股呛鼻腥气来。“舅舅,”平怀瑱将话放软,“朕不会令天下毁于朕手,亦不毁于人手,除非百年之后,朕化身尘土,再看不见这日月去向。朕予舅舅此诺。”赵珂阳缓作摆首,久未将眼睁开,双唇紧抿着,好一会儿极低地道出两字“罢了”。那一刻平怀瑱百感交集,道不明是骤感松懈还是愈觉怅然,无言看他行礼告离,未见他积郁行出御书房后,忽于阶下吐出喉里浊血来。蒋常惊得上前搀扶,赵珂阳抬手一挡,以袖拭罢,复行往前未作回首。 第139章 他合眸不吐一字,暗自平息着脑中震荡,未几,闻平怀瑱坦言道:“蒋常将此子踪迹报禀时,我曾自问,若是父皇会如何抉择……我深知此问结果。”李清珏睁眼。凉月铺陈幽院,平怀瑱眸底囊着半轮玉盘,面上明暗交错:“父皇为君,是可错杀,不可错漏。”李清珏呼吸一窒,如遭冰泉淌过周身。可下一瞬,又听他道:“可我不愿,是以虽不敢断言,亦宁肯信之。”此言落地,顿令李清珏松下遍身筋骨。平怀瑱似有所觉,放开久握之手探去他背后好一阵拍抚,低声轻笑着同他和声诚恳道:“来时路上我仔细想过,哪怕终此一生要将那人家安在眼底也好,这世上多的是人想的法子,好过滥杀无辜。”李清珏道不明欣慰与否,心中百感交集,仿佛从他话里瞧出己身倒影,极缓地点头应“好”。平怀瑱垂首在他发顶浅吻,复行一问:“那这孩子,我明日遣人前往,将他接来宫中?”“若万事详备,你决定便好。”“万事详备,唯一事还要问问你。”“什么?”平怀瑱声有笑意:“缺一太子太傅。”语出但闻一片静默,李清珏自能意会,初时略觉愕然,片刻后慢慢地失笑出声,颔首应了下来。也罢,就此陪他荒唐一把,教朝里人瞪眼看着,一介佞臣是如何教授来日新君……是夜月朗星稀。时去不久,某日暮色将尽,有车架自京外而返,陡然惊了举世众人。延狩二年最可称奇之事,莫过于从未婚娶的皇帝膝下忽而凭空多出一子来。此子年值三岁,推算回溯,该是皇帝尚为太子时诞下之血脉。而这稀罕血脉生母为谁、缘何时至今日方才接来宫中,尽是绕在世人心间的团团迷雾,难拨难散,视之不明。平怀瑱于朝降旨,打得百官措手不及,众臣方知皇帝与一已故民女情生多年,便逢太子贵临朝堂。小小孩童眨巴着那双好奇黑眸稳坐皇帝膝上,偏头望向大敞的殿门之外,眼底盈满初升旭日金辉。乾清殿下不知谁人叩首先呼,其后官服窸窣接连而起,“千岁”之声鸣耳绕梁。诸臣忆及当年平怀瑱封太子幕幕种种,生怕半个不慎逆了龙鳞,想来皇帝今有子嗣当为大喜,于是万千疑惑吞回腹中,礼制有违之处亦不多顾,只管恭顺附和。待及朝散人疏,才有零散闲言隐隐流传。胆大者于朝后比肩同行,暗相交谈两句,揣度此子是否确为真龙血脉。闻者施然迈着足下脚步,且思且答:“皇上愿认,不是也是;皇上不认,则是也不是。”问者醍醐灌顶:“江山固,是与不是,几多差别?”两人相视而笑,笑未尽即一惊回首,见赵珂阳于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似把对话一字不漏地全给听了进去,立时尴尬不已,囫囵问候几句匆匆告辞。赵珂阳步伐渐缓,遥望同僚远去背影,倒从那话里悟出几分道理来。想太后与平怀瑱亦无血脉之亲,但此情多年不假,确乃是与不是皆无甚差别了。到此他仍难释怀,但终觉不必再强相干预,毕竟天下风云,自归天命。天际卷卷层云舒展,透射出如剑艳阳。早朝尽后,乾清殿内颇显沉静。平怀瑱仍未离去,遣退余人携幼子共坐龙椅。此举破格,甚可说有逾体统,然他今晨确是刻意为之,所为便是要这满朝上下尽皆明知,皇帝所决,即是体统。温厚手掌轻抚小孩儿头顶软发,小孩儿回过头来看他,昨日初相见时尚还怯生生怕人,分毫不敢亲近,经此一夜相处好容易生出几分依赖,口齿不清地唤道:“父皇……”平怀瑱颔首,听小孩儿委屈倾诉:“肚饿。”稚子从来无辜,平怀瑱此番才知他从前身处农家拮据非常,养父养母虽对他照顾有加,但总归偏袒亲子,家中屯粮不足没少令他挨饿。想着不再久坐,抱他站起身来,去前与他讲道:“往后在这宫里,你身作太子,不受缺衣断食之苦。那张家与你缘分已尽,你此生姓平,名为晏清。朕愿你在位之年海晏河清,时和岁丰。”小孩儿不懂,蹙眉绞着衣角。殿外行进人来,李清珏方随众人散去,眼下又独自折了回来,往前数步驻足,于下抬首将二人静望。平怀瑱循声侧首,顺阶步步行下,怀抱小孩儿与李清珏一道离殿。廊中偶有宫人来往,远远停下步子躬身行礼,作目不斜视之态。李清珏早不忌讳他人眼光,倒是身旁小孩儿更显好奇,眨巴着如水双眸沿途望来望去,望地累了便将眼落他面上,乖巧唤声“傅傅”。晨风轻拂,衣料贴身衬出平怀瑱怀里那副纤细骨架,李清珏虽与六皇子仇深难断,但不至迁怒幼子,轻叹怜惜道:“也太瘦了些。”小孩儿听不出深意,却自有天真稚童的一腔机敏,不知如何从他话里听出温柔之意来,竟向他伸出软软胳膊。李清珏莞尔,探手将他接到怀里,与平怀瑱复往前行,眸底渐生浅笑。身后长道漫漫。第一百零五章 “傅傅夸。”平晏清从书案后跳**来,手中宣纸墨痕未干,雀跃捧着凑近李清珏跟前去。李清珏搁下手中书卷,垂眸望到脚边矮矮一团,俯身接过那页薄纸。其上汉字生硬却不失端正,依他所言仔仔细细地抄写了满篇。从前不识文宝为何物的眼前幼童,上手倒是极快,且字具其灵,不难瞧出来日风貌。李清珏心生暗叹,想他终是皇家人。“好。”他稍稍一夸,教子从不溺爱,过去抚养容夕怜华时,即使细腻体贴,亦绝不在言语间过分关切,以免令其养就软弱性情,失了刚毅魂骨。然仅此一字仍令平晏清眉眼弯弯地露出笑来,踮脚拉扯他的袖摆,伸手讨抱。 第141章 平怀瑱颔首:“朕予你太子太保一衔如何?”“?”平溪崖静静捧着茶。“不够?将来太子登基,你为摄政王爷。”“够,臣够得很。”“好,太子太保是你,摄政王爷亦是你。”“……”平溪崖摔了手里茶盏。“另有一事……”平溪崖心悸:“皇上,臣够了。”语出即闻好一阵沉笑。平怀瑱愉快非常,可算与他正色好言:“朕今来此,确乎有托于你。其一为江山社稷,太子年幼,朕愿你匡政理务,免朕后顾之忧;其二为家中亲眷,你与王妃乃朕最亲之人,朕不可尽孝身前,王妃便如故托付于你。朝中赵大人亦嘱你多加照拂,他虽与朕无血缘之亲,多年以来却为朕殚精竭虑,朕深念其恩,来日不论谁为皇帝,朕要你不论何时皆可保他无虞无忧。”句句分量不浅,平溪崖听得万分愕然,慢慢地辨明弦外之音,后知后觉在脑里转了又转方才那摄政王爷一说。什么“后顾之忧”“谁为皇帝”,眼前人摆明了要他知道,这龙座是不想要了。霎时之间百味陈杂,竟不可说是喜他自在,还是愁这别离。平溪崖脑中涌起无数,话至喉间难道出,好容易开口又不知先问哪句,到头来只剩两字:“当真?”平怀瑱未尝全然舍得,不过思及李清珏多年束缚,难免心中更怜,便直直凝着他双眸颔首应道:“当真。”室里宁静,平溪崖敛回目光望了望足边碎瓷,想这四季花盏还是从他皇兄眼皮子底下顺来的,想过往起伏,再想来路长远,禁不住想得喟叹萦怀。他缓将眼抬起一些,身前人三十有几,虽毫不见老,但确然不是当年少年了。平溪崖默看许久,嫌别绪生得过早,颇不适应间忽又戏道:“臣替皇上分忧,可就不得不再讨一样宝贝了。”平怀瑱弯唇:“准。”“谢皇上。”他夸张揖下,敛尽万千情。第一百零六章 京逢冬来,薄雪载道。天际晓星烁烁低悬,值此时辰晨光未破,李清珏已合眸倚坐车中,摇摇晃晃地赴宫参朝。帘外寒风不时过隙涌入,冰刀似的吹拂颈侧,吹得他倦意全无,忍不住将官服之外那袭鷃蓝锦裘拢得更为严实。掌下锦料触来绵软,裘绒细腻极为暖身,瞧来平淡无奇,仿佛市井之中随处可寻,实却独一无二,乃平怀瑱亲择貂绒贡缎命服局精工细作缝制而成。从前亦曾有过如此一身,李清珏尚为少年时得太子相赠,银绣的花软缎,令他喜爱不已,一用经年。可那袍子太过惹眼,今李清珏非何瑾弈,出入署间颇不适宜,只好藏进柜底,免教人洞察真身。此后随意置过几件,全因平怀瑱无一瞧入了眼,生怕将他给冻出好歹来,转头便为他送来此刻身着之物。若非其貌无华,李清珏还真不知该如何收,自也懂得此乃平怀瑱用心之至,晓他不愿张扬,故而刻意为之。但这裘袍总归有人识得,初为朝臣之年,他身覆此袍行在宫中,逢道偶遇一服局宫婢,满面讶色掩都掩不尽,抬眼将他看了半途。那时心有自嘲亦有不快,觉枷锁在身,于人目光里行得步步压抑。然而时至当下再作回首,竟不察早在哪时就已无甚所谓了……袍内暖如融春,李清珏合眸假寐,趁车架未至宫门前再稍适休憩,晦光随眼睑敛尽无余,脑中一晃闪过昨夜梦境。李清珏恍惚,醒时神思迷离,险些忘了昨夜奇梦。梦里暮日半落未落,京道之上闲人各自归家,万事如常。他自宫里独归,一路缓步回府,迈府门而入时未有留心察觉,顶头匾额所书那崭新“李”字何时变作旧名。旧时门童和悦一笑:“二公子回来了。”李清珏足下一顿,愕然回首,忽已置身堂前。与他一道门槛相隔之内,父母兄嫂无不在场,其乐融融道着家中琐碎事。他胸膛骤跳,好似那心要从喉里跃出来,急不可耐抬步往前,差点儿被高高门槛绊倒。室内母亲探身将他扶住,眉间温柔教他多年未肯忘却,其声如阳煦暖:“慢些,怎还同幼时那般冒冒失失。”李清珏凝神看着她,久久不敢挪眼,好半晌沉笑出声。笑着,梦散人醒。醒时怅然若失,却难记清所梦为何,直到此刻重拾画面。事去久远,李清珏思及家人已无当年大悲,只隐痛惋惜,想梦中之景倘若为真该得几多圆满,奈何终此一生也难达此愿了……车架愈行愈缓,似已快至宫门。李清珏合一合眼,静心不再胡思乱想,片刻后闻帘外低低半声马嘶,驱车家仆挑帘迎他道:“大人,到了。”“好。”李清珏解落裘袍,借他手臂搀扶跳下马车。寒风陡来,身旁家仆裹着暖和厚袄直看得替他不忍:“大人还是穿着袍子去罢,这往殿里还得行上多少步,当心凉坏了身子骨。”“无妨,行几步便暖了,覆袍入朝未免太失礼度。”李清珏笑作摆首,体贴嘱道,“今晨风大,你往车内等我,不必在外久候。”“是,多谢大人。”不远处宫门大启,正有朝臣三两行入。李清珏稍正衣冠,徒步往前,道上偶遇同僚与他虚与委蛇,他皆含笑回礼,罢了与之同行数步,议些要务时政,留身后鞋履印雪。待入乾清殿中,各人才止了闲话持笏归列,未至启朝时辰,耐着性子等皇帝临朝。殿内座座铜炉将身熏得极为舒适,众人方在途中得以清醒的一番神智现又迷糊起来,困意四起,少顷,却听着后殿一声响亮传唱,骤将背脊挺直,睁明了双眼。皇帝竟是赶早到了,急坏了高殿之下踩着时辰赶来之臣,忙不迭拾摆小跑,匆匆入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