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 第1章 《春山夜带刀》作者:岫青晓白  文案:阮霰是个刺客,长得好看还能打,一不小心成为了江湖传说。  后来他隐居百年不问世事。  虽然这所谓的隐居都是狗屁。  百年之后他戴了张假脸重回江湖,那个相恨相杀多年的宿敌竟然开始纠缠他。  他当着宿敌的面,淡定脱下马甲。  宿敌:卧槽  卧槽  卧槽……  宿敌:他冰冷无情、心狠手辣,长得再漂亮,也喜欢不起来。  后来:真香。  -  酒醉春山月,不必闻刀声  *这是一篇正经文  *有糖有刀有狗血,江湖争杀,仇满天下  *文名改自《哥舒歌》中“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一句  *文笔渣,剧情废,节奏慢,爱渲染,水平低,不接受任何写作指导。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穿越时空 仙侠修真 搜索关键字:主角:阮霰,原箫寒 ┃ 配角: ┃ 其它:第一章 夜色封喉  二月宵风冷,金陵的春夜,倒是清寒里流转多情。十里秦淮,画舫相连,盏盏花灯化作河面波光,影似悬天银河。  幽香轻浮间,却有一处灯火昏暗——秦淮河心,一叶小舟随波飘荡,寂然阒然。可巧的是,今夜河面上所有游船画舫,俱是以之为中心停靠。  皆因名满天下的画圣百里丹青在里面——江湖之大,评比甚多,其间三大排行,莫过于风云榜、兵甲榜、美人榜。这之中,江湖美人榜,历来由百里一族的画师评选。  春色潋滟的夜,天下风流客齐聚于此,为的便是百里丹青公布江湖美人榜那刻。  最靠近河心小舟的那条画舫上,七八个人或坐或卧。倾杯斗酒时分,其中一人下颌一扬,冲斜对面的某人道:“江十二,你对天下美人最有研究,且预测一番,今次公布的江湖美人榜,会有哪些人?”  被点名的江十二饮尽杯中酒,闭着眼一番摇头晃脑后,道:“赵五,你这话就问对人了。金银台霜如夜仙子,以剑舞名动天下,衣袂旋转间,端的是勾人心魂;沉香亭白飞絮,传言她不笑倾人城,笑时倾人国……当然,我最喜欢的,要数……”  赵五翻了个白眼,打断江十二,并提脚踹过去:“我没问你喜欢谁!”  江十二笑嘻嘻躲过,这时听得一人提议:“能上榜的人太多,不若咱们来赌一赌,哪个能夺得今次美人榜榜首?”  登时有人附和:“这个提议好,我赌白飞絮!”  “沉香亭白飞絮妩媚无双,扶风城林溪风最是脱俗,我选长歌楼沈明画!”  “……”  众人纷纷丢出筹码,轮到角落里的那人时,却是倏然一静。那人手腕上本佩戴着六枚铜钱,方才众人下注时,他取下铜钱、算了一卦。  夜风掀动窗畔轻纱,勾勒远山如黛,他默然凝视几息,抬手遥指,问:“你们看,那是何处?”  所指之处,位于金陵城东,巍巍院落,肃肃灯火,其上笼罩结界,光华日夜流转,百年不破。  那是金陵城最有权势的一族居住之地。若说百年前,这个家族不过陈朝一名门望族而已,盛是盛,但与其实力相当的,不在少数;而如今,他们已成国之一擘,其地位,在整个陈朝,举足轻重。  “……是金陵阮家。”有人回答他,但神色古怪,一副“这个时候你提它作何”的表情。  那人缓慢将铜钱串回手串上:“你们可知,阮家曾出过一位公子,在江湖美人榜榜首这个位置上,整整坐了十年。”  “谁啊?”有人傻眼了,“阮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等人物?还是公子!”  这些人都很年轻,年岁约莫二十,素日里干的都是吃喝玩乐的事,说起百年前,自然不清楚。  一阵茫然对视,江十二犹豫着道:“莫不成,是阮家那位春山刀?我爷爷曾远远见过他一面,说他天人之姿,当时无人能出其右。”  此言一出,登时有人恍然大悟:“春山刀阮雪归?我听说过这人,在春山一战成名,后来领兵攻打梁国,一人独身入皇城,迫使当时的梁国国主臣服我们大陈王朝。”  那个押沈明画的人不解:“我也听人说起过,他不是刺客出身,怎么还上江湖美人榜了?”  赵五一脸理所当然:“上美人榜自然是因为长得美啊!”  有人震惊得跳起来:“真当了十年的美人榜榜首啊?那得是何种模样!有他画像吗?如今市面上还能买到吗?”  风流纨绔们登时起了心思,却是听得一人道:  “可是,就算曾经上过又如何?那位阮雪归,隐居亦有百年之久,就算修行者容颜永驻,但江湖三大评选,向来不涉及隐退之人!”  说这话的人故作停顿,继而将盛放筹码的托盘往算卦之人面前推了推,拖长语调催促道:“所以——别信你那几个铜板拼凑出来的卦象。来来来,裴三,快押一个,就剩你了!”  裴三神色淡淡,从腰间取下一枚玉佩丢到托盘里,眉梢一挑:“我押春山刀阮雪归。”  嬉笑声立时响彻画舫,他置若罔闻,偏转视线,平静眺望夜色下的金陵阮家。  华光缥缈的结界,深深宅院依山而建,数顷灯火明如昼,却并非照彻到了每个角落。院落尽头的湖泊,唯映二三星辰,沉默幽暗色。  不远处白梅林间有风拂过,飞花纷扬似雪,起起跌跌前行,掠过初发浅草的湖畔,打着旋儿坠入湖面的涟漪中。  正是微风起微涟之时,兀然而然,竟见湖水往两侧分去,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有个青衣人拎着酒壶缓步而来,熟稔自然地踏进湖泊、踩上阶梯。  若有阮家的人在此,定能认出,此人乃是家族十大高手之一,专程坐镇于此的守湖人。  此湖乃阮家禁地,传闻底下囚禁着残忍至极的凶兽。但真相如何,守湖人再清楚不过。  他沿着石阶向下,周遭灵气愈发充沛,至湖底光线幽微处,几经折转,行入某个洞穴,灵气浓郁程度更是到达顶峰。  洞穴正中央,一个白衣人垂首跪坐,周身华光流转,仿若置于天上云霞间——灵气便是自他体内流溢而出。但他双手双足皆为嵌入洞壁的铁链锁束缚,身下,乃一银芒流转的阵法,符咒、图腾倒转其间,幽幽骇人。  若是有意查探,不难发现充溢整个金陵阮氏的灵气,皆是源流于此。  此地灵气过于充裕,守湖人默念三次口诀,静心凝神,方才不至于头脑眩晕。他在阵法三尺外席地而坐,酒壶置于身前,酒杯摆了两个。  “你可还记得,你母亲在时,曾为你定过一门亲事。”  守湖人斟了两杯酒,执起其一,与对面的相碰过后,边饮,边对阵法中的白衣人低声说道。  ——但对方没有半点回应。  守湖人早已习惯于此,毕竟这人三魂已散,五感尽失,形如木偶。但他仍是不忍,是以百年来,总会提着酒来这湖底,告诉这人近日里金陵城中发生的事。  毕竟这人是阮雪归,那位受千万人敬仰的春山刀。  当年高祖皇帝山陵崩时,还不忘起身南望,盼着“隐退疗伤”的春山刀能够快些痊愈,归来辅佐其子孙安定天下。  “今日,你那位未婚夫又一次上门拜访,说你因伤隐退江湖百年之久,如今仍无半点好转,是以想带你去越州,拜访某位隐世名医,看他能否寻出医治你的方法……”  话到此处,守湖人垂眸长叹,语气极其复杂,而就在这时,跪坐在他对面的白衣人,眼睫倏地颤了颤。  并非因了守湖人的话语,而是他脑子里响起一个欢脱着尖叫的声音:  “主人!劳烦您清醒!我是您忠诚的伙伴天字七号!失落的天魂已捕捉,与主魂的融合即将开始,预计在十息内完成!百年了,我们苦苦等待百年,终于有机会离开这破地方……”  这声音刺得脑仁疼,识海中,他投去凉丝丝一瞥,打断不断叭叭叭的天字七号,冷淡问:“地魂呢?”  天字七号的语气顿时失落:“无法感知状态,无法获得具体方位,可能是被封起来了。”  换来的是平平一“嗯”。  但天字七号丝毫没被自家主人的冷淡打击,它开始蹦跶。小小的一团光芒,在白衣人识海里左右摇摆:“主人,没想到哦,那个牧溪云对你真是有情有义。你被关了百年,这是他第十次上门求见了吧?分明你们连面都没见过……”  天字七号的是声音恰巧与山洞中守湖人的话语重叠,道的都是那位未婚夫痴心一片感天动地。白衣人勾了勾唇角,发出一个单音“啧”。  于是天字七号开始倒计时。  对面的守湖人饮完一杯,倾身拎起酒壶,为自己再度斟满。这一连串动作皆被白衣人收于余光中,和着响在脑海里的倒计时,待到“零”字落地,他猛地撩起眼皮,反手成掌,凌厉往守湖人击出!  沛然气劲以破竹之势在山洞内扫开,乱石飞沙之间,守湖人防不胜防。杯中酒倾泼,落地点点斑驳,而他自身,竟是如草芥般被这一掌从地上掀起,一退再退,撞上洞顶,撞碎青石,飞出湖面。  一切皆在刹那发生,四野震荡瞬起,一湖如墨被搅得破碎支离。守湖人在半空中勉强稳住身形,这一刻,他已了然情形。  一袭青衫沉重落地,滴水的衣袂垂坠在阵阵宵风中,他暗自咽下涌上喉头的鲜血,右手收于腰侧、紧握成拳,一双眸紧盯湖泊某处,沉声说道:  “没想到,你竟有清醒的一刻。”  回应他的,却只有平平一“哦”。那声音清寒无比,犹如月光下的刀锋,又漫不经心。  守湖人无心顾及此,他瞬也不瞬凝视湖面,眉心皱紧:“你想逃?”  对方一声嗤笑:“百年了,你真是废话一日多过一日,换你被这破阵法镇压百年,得了机会,你不逃?”  “你说得在理。但——这是你的宿命。”守湖人又是一叹,神情微松,手中招式却是更为警惕,“阮雪归,放弃吧,你能出湖底的阵法,但不可能离开此地。”  “莫说束缚住你的锁链乃玄铁所制,凭你三魂不全的状态,根本挣脱不开。更何况,除我之外的其余九人,已在赶来的路上。”  那个来自湖底的声音又是一“哦”,平且淡,倏尔话锋一转,上挑音调,道:“那又如何?”  守门人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却是来不及思考应对之言,因为他看见沉夜下,渐趋沉寂的湖面上,一道华光炸起,明明光辉中,一人白衣白发,踏浪而出。  这人发丝倾散脸侧,微微垂首,不太辨得清容貌,双腕与双踝皆被铁链束缚,每走一步,便响起当啷撞击声。  听上去甚是悦耳,诚如守湖人所言,此锁链乃玄铁而制,看似极细,轻折即断,实则是这个世上至为坚硬之物。  更甚者,为了束缚住他,上面密密麻麻刻满咒文。被困之人越是挣扎动弹,体内功体消耗得越快。  可白衣人混不在意,不仅将守湖人从湖底打飞出湖面,还缓步走上来。  他从湖底捡了把锈刀,松松握在手心,刀锋掠过初春夜的风,上下一点,便在手上挽出朵漂亮的花。  目睹着他步步逼近,守湖人抿过唇后,神色渐渐冷漠:“你被关押在此一百年,家族便兴盛一百年。这一百年来,家族从未苛待过你母亲,更处处维护你‘春山刀’的名声,已是无上优待。为了家族大义,阮雪归,请回到阵法中去,这是独属于你的荣光。”  湖面上的人手中锈刀又折转过一次,上头的水珠随之抖落些许,滴入湖面,还于湖水。  风犹自吹拂,纷落一地白梅,白衣人抬眼望向梅林,沉默半晌,凉幽幽道:“荣光,死后哀荣的荣吗?”  这话令守湖人哑口无言:“你——” 第3章 少年时候,阮霰母亲为他定了一门亲,婚约对象为当时悬月岛某长老之子。  今夜,金陵阮家的访客来自悬月岛,其中之一,正是那位曾经的悬月岛长老,如今的悬月岛岛主。  至于那位未婚夫,两人素未谋面,阮霰分不清厅中坐着的,是否有他。  “百年前,雪归因伤退隐江湖、长居镜雪里,鹤取公子数次求见皆无果,想必已绝红尘之心。”  许是察觉到他到来,高坐主位的阮家家主微微提高音量,语气虽真挚,却也暗藏警告之意。  闻得此言,阮霰登时升起看戏的兴趣,驻了足,打算听听悬月岛岛主预备如何回复。  但说话的仍是阮家家主:“不过我的孙女阮秋荷,却是仰慕鹤取公子许久,她乃阮家这一代的佼佼者,论天分,世间少有人及。”  回应之人声音略显迟疑:“阮族长的意思,想让犬子与令孙女,那位美名江湖的清芙仙子结亲。”  阮东林郑重道:“我族春山刀避世百年,虽名声依旧,但基本不问江湖事,我想牧岛主当清楚,这样的人,并非令公子首选之人。”  “这……婚约乃我与雪归之母亲自定下,那两个小子更是无不同意,若因雪归久病不愈而悔婚,实在是不仁不义。”悬月岛岛主语气为难至极。  听到此,阮霰面上表情似有所动。当即不再听戏,按住刀柄,一撩衣摆,缓步跨过门槛。  厅堂之中浮现一刹沉默。  来者一身素衣陈旧,刺绣与描纹皆已无法辨认原本颜色,发不束,松松垮垮散着,满是萧索味道。  但他深夜带刀,刀锋之上残存血珠,被满室灯辉一照,映出眸底清冷色泽,端的是诡异骇人。  这人是谁?此时此刻至此地,有何目的?  众人心思瞬转,更甚者,已做出防备姿态。  跨过门槛进门来的阮霰却是只往内走了三步,慢条斯理扫视正厅众人,视线落到悬月岛岛主身上时,眼眸中的冷意便散了,化为幽远之色:  “牧岛主,无论是定亲前,抑或定亲后,我与令公子都未曾见过面,并不知晓对方秉性如何,更不知晓双方脾气是否相投,如此便绑在一块儿,未免太过仓促。”  “再者,如我们阮东林阮族长所言,我久病不愈,是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人。而且,如江湖传言,我这个人心狠手辣、冷漠无情,而鹤取公子性情高洁,实在是做不得良配……”  边说,阮霰边捡了最外头那张椅子坐下。  灯盏悬在斜上方,点点辉芒,映那双狭长漂亮的眼清澈透亮,却也衬得他皮肤苍白无比,宛如雪捏作的人,毫无生气可言。  他身穿旧衣,握一柄普通至极的腰刀,气质枯朽,浑身上下唯独那张脸动人,令人难以相信他乃那位名动天下的春山刀,但观之话语,与上座中阮东林的态度,又不得不信。  悬月岛岛主神色愈发凝重。  中途,阮霰端起茶饮了一口,润过嗓后,继续说自己的缺点,将自己形容得毫无品行,根本无以为人夫。不仅如此,他还在识海里敲了敲阿七,要这位忠诚的伙伴帮忙想些说辞。  可兀然的,门口传来一道声音,打断了阮霰及天字七号:  “阮公子所言,在下并不认同。此前我们未曾见过,因而不知晓双方是否合得来,却也不能就此断定,你我并非良缘。”  这个声音很好听,也有些耳熟。  循声而望,说话人着霁青色衣衫,负琴而立,端的是清俊温雅。  此人乃是阮霰于山道偶遇之人,看他这番说辞,大抵便是他那位未曾见过的未婚夫——牧溪云。第三章 清辉冷调  阮霰心头流露出些许惊讶,却也不改神色,下一刻,听得牧溪云又道:  “阮公子不必因病体而自贬,在下此次前来,便是想带你前往越州江夏城,请那里的名医替你诊治。是以退婚之言,不必再谈。”  此言一出,高坐主位的阮东林脸色有一瞬难看,悬月岛岛主却是满脸欣慰,捻动胡须,点头道:“便是此理。我悬月岛,断然不会以雪归你因伤避世久不出为由要求退婚,更不会更换婚约人选。”  牧溪云行至阮霰身前,目光扫过那把血迹仍存的刀,又看了眼主位上的阮东林,敛低眸光,温声对阮霰道:“夜深露寒,你病体未愈,不宜在外久留,我送你回去。明日一早,便启程往越州寻医,如何?”  正厅内,所有人皆将视线投向阮霰。  灯影灼灼,庭院吹来的风掀起衣角,阮霰垂眼,轻轻晃动起手中茶盏。盏中倒影顷刻破碎,他扯了一下唇角,将之搁置于旁侧,缓慢起身,对牧溪云道:“好。”  说完转身往外,牧溪云对阮东林执了一礼,紧跟在后。  悬月岛众人随之起身,岛主道过一句“夜已深,便不再叨扰”,告辞离去。阮东林挥手命管家携众相送,独坐厅中,面色阴沉如墨。  半晌后,他倏地抬起手掌,冲身前桌案猛然拍下。霎时间,木已成屑,怒然翻飞。  “阮雪归——”他厉声道。  幽静山道上,阮霰终于打算将刀刃上的血迹清理一番,欲取出张帕子来,却发现身上除却这件衣衫外,再无他物。他这才忆起,早在阮家将他关进湖底时,便已失去一切身外之物。  下一瞬,阮霰面前出现一方手巾,一方极为素净的天青色手巾。  “用这个。”牧溪云轻声道。  阮霰没接,脚步不停,并指往刀身一抹,指尖元力流转,俄顷过后,刀刃上再不见半点血色。  两人之间距离被拉开,从并肩而行,变为了一前一后。  牧溪云望着前方身影,收回手,失落道:“阮公子,方才你推脱婚约时所说的那些话,可是真心之言?”  阮霰脚步不停,声音冷冷,几乎要融进这初春夜色里:“今夜乃你我第一次见面,对于初相逢之人,真心何从谈起?”  言语间,初遇时的岔道又入眼帘,阮霰驻足,又道:“送到此处即可,鹤取公子请回。”  牧溪云薄唇轻抿,犹豫几息,试探着问:“明日越州江夏城之行……”  却是为阮霰所打断,这人答得肯定:“我会去。”  “好。”牧溪云点头,垂下眸眼,“阮公子早些休息。”  阮霰:“嗯。”  牧溪云将目光瞥向道旁花影:“此回匆忙,尚未来得及问候令堂,请阮公子代为转告。”  换来一声“自然”。  阮霰不欲交谈的意图甚为明显,牧溪云不得不转身。  他继续前行,待到幽径深处,天字七号由腰刀化为雪白巨犬形态。出于犬类习性,这家伙拿脑袋拱了阮霰一下,问:“为何要跟牧溪云一块儿去江夏城?咱们当务之急,是找到地魂哇主人!”  阮霰语气淡淡:“时日无多,与其浪费时间在寻找上,不如想别的办法,将缺失的魂魄补上。”  阿七眼里满是怀疑:“会有这样的方法存在?”  阮霰话语镇定:“不碰碰运气,怎会知道不存在?”  阿七震惊至极,音量陡然拔高:“碰运气!那还不是浪费时间!”  阮霰颇为无言,但仍耐着心与他解释:“这世间神魂不全之人并非少数,有医修专研于此,他们当有一套固魂之法,能替我稍作延缓。”  阿七两只前爪开始刨土:“延缓之后又如何?不行了再去缓一次?”  这样的追问太没意义,阮霰懒得再理,瞥它一眼,加快脚步,往镜雪里行去。  镜雪里经久无人居住,但阮家做足了面子功夫,连微末角落,都不染半点尘埃。陈设布局更是保持了阮霰在时的模样,没有丝毫变化。  阮霰驾轻就熟入内,至卧房,却没有就此歇下,而是敲开了一间暗门,钻入地下,取出不少东西。接着从衣柜里随手捡了件衣衫,换下身上旧袍。  “你留在此地,我有事出去一趟。”阮霰对趴在床前的阿七道。  雪白巨型犬已接受了阮霰的行事思路,此时有些困,打了个呵欠,回答“是”。  俄顷,即见阮霰化作一点辉芒,飘然离去。  金陵城的热闹并不因夜深而消减,灯火沿着十里秦淮的清波水光绵延,河畔楼阁轻歌袅袅宛作仙音,胭脂水粉的香随风飘远,连夜色里沉默不语的飞檐吊角,都染上了甜。  阮霰以假面覆住真容,快步行走在金陵浸了香的青石板上,入耳的低语,好些都在谈论新鲜出炉的江湖美人榜。  “那位春山刀,避世百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甫一出世,便重登美人榜榜首,不知会对过些日子的风云榜、兵甲榜造成何种影响。”  “说到阮雪归,便不得不提他的那位‘一生之敌’,北周前任国相。自春山刀隐居,国相便稳坐风云榜第一位置。啧,春山刀这回回来,恐怕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斗争。”  “要我说,这风云榜的事情,都不如美人榜来得勾人心痒——听说啊,原本排在第十二位的,是阮家那个清芙仙子,如今因春山刀,被挤去第十三了!”  “清芙仙子竟也是阮家人?窝里斗窝里斗!听说这位仙子可不是好相与的人物,前些日子才开始行走江湖,年轻又气盛!金陵城又要热闹了——”  交谈之声烦杂,如春夜扰人的细雨,阮霰无心理会,穿街过巷几经折转,驻足于一间酒肆前。  灯火稀微,零星如豆,守夜的伙计已倒在桌上,唯那店门口的酒招旗仍在飘。  他轻拂衣袖,抬指送出一点元力,敲上趴在桌边睡梦正酣的伙计头顶。  伙计不耐烦抬头,正要破口大骂,却见店门外站着个面生但衣料华贵的人,屁股登时从板凳上弹起来,笑容殷切招呼道:  “客官您快里面请,咱们这儿各式酒酿一应俱全,其中花酒、果酒乃金陵一绝,您可要尝尝看?”  “三坛梅酒,带走。”阮霰淡淡道。  “好的客官,您请进来稍坐片刻,我去地窖给您取来。”伙计笑答,“除了梅酒,旁的要来一些吗?我们店的桃花酒、竹叶青,味道都是极好的!”  阮霰:“不必。”  片刻后,伙计为阮霰送上三坛梅酒,他付过银钱,转身回到夜色中。  一路东行。中途,阮霰问一户花农买了束花。又过三十里,见得一片竹林。阮霰快步入林,但行至深处,两块石碑映入眼帘时,又渐渐减缓脚步。  此般情绪,大抵与近乡情怯异曲同工。  ——那两块碑,一块是他至交好友的衣冠冢,另一块,底下长眠着他的母亲。  金陵阮家,为了自身颜面,手段无所不用。  春山刀出身阮氏,誉名满天下,受万千人敬仰,是以在囚禁了本人后,还想法设法维系这三个字的名声,使其有益于与之密切相关的阮家。  他们谣传“春山刀因病隐居镜雪里”,同时,为了向世人展现家族的大度与关切,极尽心思,制造出优待“春山刀母亲”的假象。百年来,连接触到阮家核心的十大高手,都给迷惑了过去。  但阮霰再清楚不过,他的母亲早就死了,死在当初的逃亡路上。那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为了掩护阮霰离开,她将自己暴露在追杀者刀下——最后,是阿七改换模样,替他收的尸。  思绪缓缓,脚步缓缓,可饶是再慢,终会有抵达的那一刻,伴随竹叶刷刷响,阮霰来到石碑面前。他将怀里素雅沾露的洁白梨花放到母亲面前,继而揭开酒坛,尽数倾洒于黄土中。  风萧萧,叶漫漫。只身立于碑前,不必言语,再多心绪,已是阴阳两隔,无处听闻。  三坛酒,一坛祭典亡母,一坛追思故友,剩下一坛独自饮尽,长影寥落。  就在阮霰放下第三个酒坛,起身打算离开时,却见一个身影步入竹林。  此处并非偏僻隐秘之地,时常有人至此伐竹,阮霰本不会多心,但——来者身上所流露出的气息,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更不必说,那气息中还有些微熟悉味道。  阮霰看过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不慌不忙,掏出一只横笛。  倏然之间,笛声起于竹林间,不似秦淮河畔的柔软缠绵,此音清越,悲而不凉,如同一道澄澈幽远的月光。  乍逢星辰升起,辉光流转眸眼,那眼尾轻轻上勾,晕开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但星光淌至阮霰眼中,微光闪烁便被化开去,唯余幽冷之色。 第5章 牧溪云觉得这话有些怪,但仔细琢磨,又分辨不出什么来。  脚步遂快,不多时,便至阮家偏门。  牧溪云并未打算大张旗鼓带阮霰离开,因而准备的马车,外表看上去并不华丽,但整个车身,所用木料,无一不是上千年的檀木,静立此间,自有一股暗香漂浮,垂在车门口的帘,乃是由有“赤霞”之称的炽灵丝织就,一寸千金。  至于拉车的神骏,更是不必多说。  阮霰卷帘而入,对牧溪云道,可由阿七驾车。却在此时,听得一道清脆女声响起。这声音端的是意气十足、年轻骄傲。  “鹤取公子,小女子清芙出水阮秋荷。听闻公子此行将往越州,小女子正好接了前往越州除妖的任务,不知可否同路?”  垂帘轻晃,阮霰透过缝隙望出去,见得一粉衣少女负剑而立,面如芙蓉眸似水,正应了江湖人给她的称号——清芙仙子。  清芙仙子阮秋荷立在偏门门廊之下,身后站着阮家几个位高权重的长老,牧溪云朝他们一一见礼,随后问车内的阮霰:“清芙仙子欲与我们同行,不知阮公子意下如何?”  “随你。”阮霰盘膝跪坐于软垫上,垂眸淡声道。  阮家长老一笑:“此行前往越州,虽不远,但不可掉以轻心。方才,负责打扫镜雪里的婢女发现春山大人竟是一件衣物都未曾带上,连忙收拾了些,我等正巧要出门,便一并给带来了。”  牧溪云折身过去,从长老们手中接过行囊。  阮秋荷冲他抱拳一笑,道了声“多谢”,走上马车。  旁人或许不知,但阮霰清楚,阮秋荷此番要求,带了极强的目的性。然他端坐于车内,面不改色。  倏尔,直直垂坠的车帘遭掀起,阮秋荷步入车厢。她眸眼灵动,轻轻一转,目光落到阮霰身上,但看清此人一刹,张姣好面容上的笑意猛然僵住。  她眼底浮现出不可置信,连带轻勾垂帘的手指,都跟着发起了抖。眨眼,那抹不可置信变为愤怒,咬牙切齿的话更是脱口而出:  “天下第一美人?大名鼎鼎的春山刀阮雪归?模样不过如此,那画圣百里丹青简直是瞎了眼睛!”第五章 花间独酌  阮秋荷瞪着眼前人。  便是这样一张脸,凭空坐上美人榜之首,将自己给挤了下去。  放在凡俗世间,这张脸能够被赞一句好看,但修行世界里,模样好的人太多,这般漂亮得毫无特色的面容,叫人见之即忘,相较之下,连以“出挑”来形容都太为过,更何况,还登上了江湖美人榜榜首!  “你定是贿赂了百里丹青!”阮秋荷又道。  阮霰连眼睫都没颤一下,完全不为所动,兀自垂眸,神色轻淡至极。  阮秋荷面上愠色更甚,然而此时,牧溪云已回到马车旁。她眼皮猛跳,顿时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开始后怕。  “马车上刻有隔音符文。”车厢内响起阮霰的声音,质地清寒悦耳。  阮秋荷看过去,发现这人神情动作丝毫未变,不由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但没时间留给她思索,下一刻,牧溪云入内。阮秋荷不得不调整表情,冲牧溪云点头致礼,再一次为他答应让自己同路道谢。  “你当对阮公子道谢。”牧溪云坐到阮霰身旁,将阮家长老送来的行囊递去。  阮秋荷头一偏,眼底便多出不情愿的情绪。她手指在裙摆上松松一捏,抿唇道,“说来,依照辈分,我当称春山大人一声‘九堂叔’。多谢九堂叔答应我的请求。”  这话说得巧妙,她称呼牧溪云为鹤取公子,叫阮霰却是堂叔,生生将阮霰的辈分同他们拉远了。阮霰岂会听不明白这层意思,但根本懒得理会,眼仍旧不抬,仅从鼻腔里发出了个单音节“嗯”。  阮秋荷觉得自己在拿拳头打棉花,心头火气更盛,偏偏不能发作,只好扭头朝着窗外,瞪圆了眼望着外头的青石板。  阿七起身去外头驾车,从阮秋荷身边经过时,刻意踩了脚她的裙摆。它肉垫干净,未曾留下印迹,却也实实在在再度将阮秋荷给气了一回。  一条狗担任车夫,令外表低调的马车变得惹眼,但当拉车的四匹神骏跑起来后,行速如飞,路人便瞧不清楚上头的情形了。  阮霰坐在马车中,以神识查探阮家给他送来的行李:华贵罗衣数套,上品灵石、灵器、丹药无数,更有茶叶与点心,可谓是体贴入微、周全至极,并且未曾对这些东西动手脚。  冷嘲浮现心间,阮霰撤回神识,就着垂眸姿态开始假寐。  如牧溪云先前所言,金陵与江夏城之间,不过半日路程。  午时刚过,江夏城城门遥遥可见,合了一路眼的终于阮霰掀起眼皮。  “再过不久,便到目的地了。”牧溪云为阮霰递去一杯水,望着他,温声道。  阮霰冲他道谢。  “我打算带你去拜访的,是隐居于江夏城的名医周宣理。阮公子应当听说过他。这位大夫规矩甚多,若没有提前往周府递去名刺,无论来者是谁,概不相见。”牧溪云又道,“因此,阮公子便在客栈休息,我去周府递交名帖,约谈诊治时间。”  熟料阮霰听后,却是拒绝:“多谢鹤取公子美意,但需要医治之人是我,合该由我亲自登门拜访才是。”  牧溪云轻笑:“周大夫是退隐之人,见之不易,需要有人从中牵线才行。我认识的那位牵线人,脾气古怪,不喜生人。是以,唯有我独自去,才有机会约见周大夫。”  如此,阮霰只得作罢。  言语间,马车行速减缓、渐趋停止,抬眼望出去,原来是到了城门,需要检查一番才可通行。  入城的队伍很长,但阮秋荷递了一封手令给守城士兵,一行人当即得到放行。  车轮重新开始滚动,窗外形如长龙的队伍向后移动,车厢内,阮秋荷解释:“江夏城之所以严查出入者,乃是因了近日城中有妖魔作祟的缘故。我领了任务来此除妖,自然不用接受层层盘查。”  牧溪云轻弯唇角,笑得谦逊有礼:“如此,还得多谢清芙仙子与我等同行,与了我们方便。”  “鹤取公子不必言谢。”阮秋荷脸微红,但仅是一瞬,紧接着,她将目光移向阮霰,虽笑着,但语气幽幽:“我听说九堂叔久病未愈,城中潜伏有妖魔,还望多加小心才是。”  阮霰平平一“嗯”。  阮秋荷自讨苦吃,黑了脸色。  牧溪云已然习惯阮霰的冷淡,又不知阮秋荷怒气之下的深层缘由,于是代阮霰对她道了声谢,语气客气且温和。  这令阮秋荷心中不满更盛。  入了城,阿七在牧溪云的指引下寻找客栈。  阮霰撩开车帘,打量城中情形:江夏城不比金陵繁华,又因妖魔作祟,街上行人稀少,道旁货摊可罗鸟雀,但那遮掩起来的窗户之后,却是探出一道又一道警惕、深究、疑心的目光。  可见作乱于此的妖魔对城中住民影响甚重。阮霰不由瞥了来此除妖的阮秋荷一眼。  很快便至客栈。  这原本是个远离闹市、清雅幽静的地段,但如今整个江夏城皆萧条冷清,便算不得什么优点。不过内里陈设颇为雅趣,壁上挂画、角落青石、门侧盆栽,无一不富有情调。  又因这里的掌柜与伙计皆是修行之士,较之周边客栈,来往于此的客人要多出许多。  牧溪云同掌柜的相熟,昨日阮霰答应同他来江夏城后不久,便传信一封,告知掌柜的今日他们将来此住宿。  不过计划之中唯有他与阮霰两人,如今多了个阮秋荷,便让掌柜的又添了一间客房。  牧溪云安顿好阮霰,暂别前去寻找那位牵线人。门扉轻阖后,房间内唯余阮霰与阿七。  “主人,要我跟过去瞧瞧吗?”阿七站直身子,前爪搭在窗潢上,眼珠子瞅着底下街道,神情踊跃。  “周宣理你是知道的,医术的确精妙,有回春之能。若能让他为我诊治,当可寻出一些方法。”阮霰淡淡道。  “那不更得盯紧些了?”阿七理直气壮地说。  “你是觉得自己有那个能耐,不被牧溪云察觉?”阮霰道。  阿七说它当然有那个能耐,化成光团模样,飘浮云间,保证无人能探查到。  阮霰理了理衣袖,起身下楼。  “再说了,察觉又何妨?”阿七追在阮霰身后,垂着脑袋小声说道,“说不定还会愿意正大光明带我去呢。毕竟那牵线人只是不喜生人,并未不喜生狗。”  却不料前方人脚步倏地一顿,使得它一脑袋撞上阮霰后腰。  阿七疑惑抬头,顺着阮霰目光看向楼下,瞅了半晌,并未发觉有何不妥。  “主人,你在看什么?”阿七问。  阮霰:“看一个人。”  一个身着绛紫衣衫的人。  一个昨夜在竹林深处“偶遇”的乐师。  今日天气好,这人没罩那件深纱外袍,腰间依旧坠玉,别一玉质横笛,神情懒散地站在月台前,问掌柜的要一间上房。  察觉到阮霰的目光,他眼眸幽幽一转,对阮霰做了个“真巧”的口型,唇角勾着那点笑意很漫不经心。  阮霰面无表情,继续下楼。  他坐进二楼唯一空着的那间雅座,要了一壶滇红,熟料片刻后,卷帘而入的并非客栈伙计,而是那个乐师。  “在下寻觅良久,发现周遭座位全满,唯余公子你这处还有空位。不知在下是否有荣幸,与公子同坐?”乐师斜倚门框轻笑。  说话倒是很客气,但——阮霰眼皮轻轻撩起,冲楼下某处轻扬下巴,问:“眼瞎?”  那处位于一楼门边,桌椅皆被明晃晃的阳光笼罩着,除了趴在上面抱着尾巴睡觉的猫,再无他物。  乐师弯眼弧度不减:“公子真是无情,虽说如今时节不过二月,但太阳仍是晒人得紧,你看,那猫都快被烤熟了。”  阮霰冷冷“呵”了声。  这人自顾自走进来,拉开阮霰对面那张椅子,撩了撩衣摆坐进去。  正巧店小二过来送茶,见得雅间内有两人,非常体贴地替他们一人斟了一杯,末了,还满脸堆笑道:“您二位有事请尽管吩咐,我就在外面走道上。”  乐师笑着应了声“好”,阮霰神色漠然,往细了观察,还能发现他眼底藏着些许嫌弃。但到底没做出将人赶走的事情。  阮霰端起茶杯。  乐师亦缓慢抿了一口杯中红茶,饮罢对阮霰笑道:“在下花间独酌月不解,可否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蹲在阮霰脚边的阿七登时竖起耳朵。  阮霰在镜湖底下待了百年,虽然阿七时常同他说起江湖上的格局变化,与一些新鲜事,但他始终处于一种封闭状态,且三魂不齐,沉睡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是以对江湖事,知晓得并不全面。  这位“花间独酌月不解”,阮霰便陌生得很,但阿七很清楚。  花间独酌乃名号,月不解是他的名字,此外,又有“毒圣”之称。据说他是一位精通南疆巫毒之术的毒医,传闻性格古怪,分明是个医者,却从不以医救人,而是用毒。  阿七赶紧拿脑袋撞了阮霰一下,暗示他对待此人,需小心警惕。  阮霰缓慢撩起眼皮,冷淡注视对面人,问:“你一路随我至此,却不知我姓名?”  月不解放下茶杯,仰靠椅背,手交叠放在翘起的膝盖上:“我见你面善,心有所动,便随行一路。”  阮霰挑动眉梢,尾音上扬:“哦?”  月不解笑得诚恳:“正因心有所动,所以特意前来打探公子你的名讳。”  两个人说话没有压低声音,更未往雅间布下隔音符纸,或施展术法,恰巧阮秋荷打此路过,无意间听得此段,当即变了面色,掀帘闯入。  “你……你已是有婚约在身之人,怎可与如此轻浮孟浪之流同处一室!”阮秋荷神色端的是复杂至极,一口银牙咬紧,抬起的手指尖颤颤,眸间三分鄙夷三分愤慨,余下几分,似是在怒其不争。 第7章 此般气度,倾绝尘世。  阮秋荷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何者为美?空有一副漂亮皮囊便算美吗?  不算。终有一日,皮囊老去,化作烟尘,同万物再无区分。  唯一长存的,乃是风骨。  美当如眼前之人,纵使冰冷肃杀,却如浮光破夜,照彻世间。  她想起了百里丹青对阮霰的评价——“那时他衣如雪,刀如雪,纷落肩头的梅花如雪,于皓白天地中一线封喉,最为惊艳”。  风华绝代四字,不过如此。第七章 轻衣冷刀  月不解在阮霰来到一楼后紧随而至,不过没出手,而是寻了个角落,将手中横笛换成一支画笔,并在面前支了块垫板,铺开宣纸,作起画来。  他运笔极快,如有神助,待阮霰收刀,行云流水的最后一笔恰恰落成。  客栈间尘埃落定,横倒四方的百姓尚未清醒,月不解掀起眼眸,转动垫板,将画纸挪到阮霰视线可触及之处,勾唇笑道:“公子,在下趁着方才的几分闲暇,为你作了一幅画。”  画的是阮霰出刀挑破杀阵时的情形,选了侧方位的角度,勾勒衣袂翻飞,描绘长发起落,晕染刀锋凌厉,端的是气势倾绝、惊若天人。  阮霰冷冷扫了他一眼。  月不解眼底笑意更甚,却是拖长语调,一副认真模样:“公子乃在下画中人,但在下并不想将这画送给公子。在下打算装裱一番,挂入自家书房,与之日日夜夜相对。”  阮霰想说,那你不如不告诉我,可微微启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的五感正在抽离肉体,意识逐渐涣散,三魂不全的症状再度显现。虽说程度不及昨夜对付过阮东林后来得严重,还能保持站立不倒,但偏偏就在此时,一团漆黑的如雾的身影从房梁陡然蹿下来!  第三只幻魔!  阮霰察觉至此,但虚无之感充溢在他周身,他已然感知不到自己的躯体,更何况调动元力以招架——他连最简单的抬手都做不到。  观他身侧之人,阮秋荷仍跌坐在原地,面上表情愣愣,深陷纠结复杂之情绪中,竟是没有发现异状。  倒是天字七号,察觉自己主人不对,立时化作巨犬形态。这只幻魔在房梁上纵观局势甚久,早有准备,动作比阿七更快三分。  霎时间,裹着黑雾的风自平地起,迅猛地将这只巨犬给掀了出去。  阮霰心绪微沉,思索应对之策之间,竟是一支画笔破风而出!  画笔上头蘸着的浓墨甩开在虚空中,点点滴滴,四溅开去,化作屏障将阮霰护住。  幻魔击出的一掌撞上屏障,激得屏障上光华炸开,沛然元力迸发而出,将幻魔弹飞!  它见机不对,扭动身体,打算借力脱逃,熟料那画笔紧追其后,追了一段距离,倏然加速绕至身前,直直刺入眉心。  劲风带着幻魔疾速后退,第三只幻魔被画笔钉死在客栈门框上。月不解瞬闪至阮霰身旁,扶住他肩膀。  “果然不该让你出手。”月不解轻叹。  一点元力渡入阮霰体内,清清凉凉,好似山间泉水,令人心旷神怡。  流转之间,阮霰神识与五感逐渐回拢,他轻轻呼出一口气,撩起眼皮,缓慢对上月不解的目光,冲这人道了声谢。  月不解蹙起的眉舒展开,弯眼一笑,拿折扇挑起阮霞下巴,“若公子真想答谢在下,那么以身相许如何?”  两个人凑得极近,鼻息交缠,亲昵过甚,仿佛就要融为一体般。阮霰神色渐冷,不过在他有所动作前,阮秋荷从地上弹起来。  “你个轻浮浪荡之徒,快放开我九堂叔!”阮秋荷厉声喝道,剑啸声乍起,剑尖直指月不解胸膛。  “原来你是他侄女?”月不解作恍然大悟神态,接着虚心发问:“那你可否告诉我,你堂叔姓名为何?年岁多少?居住于何地?”  阮秋荷几乎被气了个倒仰,怒道:“我九堂叔岂是你这等无耻下流之徒能肖想的!”  阮霰趁着阮秋荷单方面同月不解争执,抽身往楼上行去。阿七神情切切地拱到阮霰身旁,这时阮秋荷追过来。  “九、九堂叔留步!”阮秋荷话音里有急切,亦有犹豫。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阮霰知晓阮秋荷心思,淡淡道。  阮秋荷急切更甚:“可、可是——”  阮霰停下脚步,站在通往二楼的阶梯上,垂眸瞥着阮秋荷:“去通知此地官府,让他们告诉城中百姓,妖魔已除,不必再担忧。”  阮秋荷连忙摇头:“这是九堂叔与……与那个谁的功劳,我岂能冒领!”  阮霰眉梢轻挑:“你的意思是,要我去通知官府?”  阮秋荷加大摇头频率,晃得跟个拨浪鼓似的:“当、当然不,这等小事,怎敢劳动九堂叔。”  “那你还是快去吧。”月不解凑上来,插话道,“免得城中百姓仍旧担惊受怕,不敢出门走动。并且,这些中过幻魔招数的人,须得服用些安神之药,方能无虞,你还得通知附近医修前来相助。”  “那……我可不可以劳烦前辈您同我一道去?”阮秋荷看了看阮霰,灵动的眼眸一转,顿时计上心头,“毕竟诛杀幻魔,您也有份。官府发的奖赏,送一份给您。”  月不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你还挺有心计。若你告诉我你堂叔叫什么,我便同你去。”  “这……”阮秋荷立时面露为难之色。  几人你言我语之间,倒在桌上的猫渐渐转醒。它是身为修行者的掌柜所养,身上或多或少沾了些灵气,很懂迎客之礼,见有人自长街步入客栈,当即谄媚地喵了一声。  往来之人,大抵是喜欢猫这种可爱生物的。这叫声,一来可以讨客人欢心,二来可以提醒掌柜与伙计有新客上门。  此时此刻,掌柜的与伙计虽仍倒地不起,但阮霰他们三人一犬,皆长了耳朵。  阿七第一个望过去,见得来者,青衣墨发,背负长琴,不是前去周宣理府上投递名帖的牧溪云又是谁?  牧溪云行色匆匆,瞥见客栈内情形,神色更为凝重。见到阮霰,他加快脚步,但阮霰身前杵着月不解与阮秋荷,使他驻足之后,站立位置无法太过靠前。  隔着两人一犬,牧溪云关切道:“你没事吧?”  阮霰:“没事。”仍旧是冷淡的态度。  “如此便好。是我来得太迟,此般情形,断然不会出现下回。”牧溪云面上浮现自责,继而看向月不解,询问道:“不知这位是?”  月不解扯起唇角,明显是打算亲自回答牧溪云。阮霰不想再让听他说出什么惊天泣地的话来,抢先开口:“一个路人。”  “公子,此言差矣。今次已是你我第二回 见面,怎可以——”月不解偏头,冲阮霰挑了挑眉,欲解释,却见这人不留丝毫情面,淡漠转身,拾阶而上,眨眼便至三楼。  牧溪云道一声“借过”,从月不解肩侧飘然过去,相随在后。  “前辈,我即刻前往江夏城府衙,将任务销掉,先告辞。”见状,阮秋荷抱剑一礼,且不待月不解作答,便出了客栈,迅速行往府衙。  客栈一楼,还站着的唯余月不解一人。他倚上栏杆,望了眼三楼某个啪的一声合上门扉的房间,不咸不淡地发出一声“啧”。  客栈三楼,天字二号房。  阮霰步入房中,待阿七跟进来后,挥袖甩上房门。不多时,便听得一阵敲门声,声音不轻不重,间隔不长不短,分外有礼。  阿七前去开门。  来者是追过来的牧溪云,眼底满是关切之意:“阮公子,你当真无事?”  阮霰捡了张椅子坐下:“当真无事。”  牧溪云站定至阮霰身前三尺处,认真道:“往后,我必不会离你身侧过远。”  “牧公子言重了,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辈。”阮霰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拒绝道。  牧溪云抿唇,道:“你境界虽高,但我,仍会担忧。”  这话令阮霰一时哑然,但很快又释然,想到接下来还需倚仗牧溪云去见那位名医,便低敛眸光,松了口:“那就先谢过牧公子。”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牧溪云温和一笑,“说来,我已替你约得了周大夫,他答应明日一早,便为你诊治。”  阮霰不知如何作答,想来想去,还是道:“多谢。”  牧溪云神色微黯,语气却也依旧轻柔:“我们辰时出发,如何?”  “随时皆可。”阮霰答。  牧溪云在阮霰身侧站了一会儿,递去一块玉珏:“方才见楼下百姓皆昏倒在地,我且前往救治一番。你将此玉收好,若有事,往里注入些许元力,我便会赶来。”  此玉入手温润,便如牧溪云此人一般,阮霰将之收入鸿蒙戒,道:“好。”  牧溪云:“你安心休息。”  阮霰点头:“不送。”  牧溪云转身离开,替阮霰合上门扉,边下楼,边将背后的琴取下。到了一楼,他抬眼一扫客栈内景象——在横七竖八倒地不醒的百姓之外,见到一幅立在桌上的画。  纸墨皆是上品,画功亦是上佳,画中人,更是令他眼熟至极。  他走到画前。  宣纸之上,轻衣,冷刀,凌厉斩破杀阵。虽只是一道侧影,可观其气质与身形,不是阮霰,还能是谁?  而这作画之人身份,不难猜测。牧溪云眉心极轻地蹙了一下,但到底修养良好,没对这幅画做什么。  他行至大堂正中央,盘膝坐下,置琴腿上,垂目轻弹。  空灵琴声回响一方,闻之清心静神。  天字二号房内,阮霰随着琴声闭眼调息。可兀然之间,却是听得琴音清响,夹杂了幽幽一声咯吱——房间里紧闭的窗户开了。  一道绛紫色身影出现在窗框上。这人坐着,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于窗户外晃荡,手搭住膝盖,转过脸来后,眸光里满是幽怨。  只听他道:“你真的同那个人定了亲?”第八章 月下霰雪  室内沉寂半晌。  半晌过后,阮霰冷冷道:“我是否定亲,同何人定亲,与你何干?”  月不解丝毫没被他的冷漠给冻住,反而流露出一副了然神情:“你这样说,似乎有些道理。你是否定亲,又是与谁定亲,这并不妨碍我想同你好。”  阮霰面色更沉,眸光敛低,振袖挥出元力,将窗户啪的一声拍上。  但这并未将月不解给拍出窗台。眨眼之后,窗户再度被推开。  “那我们不说这个。这位公子,在下还有一事很好奇。”月不解眸光一转,扬了扬下巴,指向阮霰身旁的天字七号,“它是你以精元炼化出的?”  阮霰眼抬也不抬:“与你何干?”  月不解笑道:“我观它可随意更换形态,不似寻常灵兽,是以格外好奇……” 第9章 钟灵摸着脑袋退后:“是了,由此可推断,您没见过春山刀,不知晓他到底有多好看。”  月不解哼笑一声。  其实并非如此,他曾见过春山刀一次。  当年平陵之战,他坐于皇城,令本命剑离体,越千里,强势拦截阮雪归落于平陵城城主脖颈的一刀。  便是这一剑,好巧不巧,击碎了阮雪归的面具。  的确是倾绝出尘的一张脸,但再漂亮再惊艳,也令他喜欢不起来。  因为春山刀这个人,太心狠手辣了。  月不解敛下眸光,兀自饮茶。  钟灵见自家大人面色不善,搁下茶杯,诚恳道歉:“大人,我错了,我不该提一个和您不对付的人。”  说完话题一转,谄媚笑问:“那大人您找到夫人了吗?”  “找到了。”月不解淡淡答。  钟灵一惊,环顾左右发问:“那他为何没跟你在一处?”  “他自然有他要做的事。”月不解的声音有些凉。  钟灵却是不解,好奇地外放神识,欲打探一番,熟料无果,便再度将脑袋对准月不解,道:“大人,钟灵可否冒昧问一句,夫人品性如何?武功如何?”  月不解慢条斯理道:“不计前嫌、愿意出手帮助招惹过自己的人,心地很是善良;境界高深,武艺绝佳,但身体不太好……不过他三魂不全,若是身体好,才有些奇怪。”  “大人你医术高深,治愈夫人的失魂之症,定然不在话下。”钟灵笑得格外真诚。  “那也要人家愿意让我医治才行。”月不解垂眸冷哼。  钟灵大惊:“什么?夫人竟不愿意让你医治?”  月不解凉凉瞥他一眼:“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雅间内氛围微有变化,窗外晴空高照,但阳光照进室内,却是阴冷阴冷,诡异至极,钟灵揣测一番,端起桌上的茶壶,躬身道:“大人教训得是,茶凉了,我去给大人续水。”  说完一溜烟跑了。  月不解又是冷冷一哼,朝着江夏城某个方向,微眯眼睛。  *  城东,周府。  周宣理话音落地,惊煞立在一旁的牧溪云。他手指颤动,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那……可还有旁的方法?”  “世间之大,法门众多,问题总能寻得解决之法。失魂之症,定有旁的圣器灵器能够解决。”周宣理捻动胡须,慢条斯理道出此言,就在牧溪云神色唯有缓和之时,说出了个“但”字。  “但——观阮公子脉象,今日与昨日,皆动过元力,身体已处于临界状态,若不以外物协助,恐怕清醒时日无多。”  牧溪云哑然:“这……”  倒是阮霰神情依旧,冷淡不改:“周大夫可有暂缓之法?”  周宣理看向阮霰的眼神里多了几分赞许,“老夫可为公子施针,将三枚金针分别刺入脑后风池两穴与上星穴,情势可暂得延缓。”  阮霰又问:“可缓多长时日?”  “缓至三枚金针悉数掉落之时。若公子愿意静养,暂缓时日便会长一些。”周宣理道,“但此法只可施展一次,三枚金针一旦脱落,又寻不得‘独明’或原本的那缕地魂,抑或别的,你将五感紊乱、无法辨物、无法动弹,形如一具会呼吸的木偶。”  “劳请周大夫施针。”阮霰一撩衣袖,朝周宣理比了个“请”的姿势,神情果断。  周宣理点头,铺开九针,取三枚毫针,分别刺入阮霰脑□□位。  短短三针,但耗时极其长久。此针需以元力注入,位置不可有失分毫。注入之后,还要进行一番引导,使之与神魂相合。  过了一个时辰,周宣理才停下手,缓缓舒出一口气。  “你且静坐半个时辰,之后才可起身行动。”他低声道。  阮霰垂着眼眸,听见此言,但并未回话——他尚且发不出声音。  周宣理离开静室,缩在角落里把自己当个摆件的天字七号化作光团,飞入阮霰脑中。  昨日月不解询问阮霰,阿七是否是他以精血炼化而成,阮霰没回答,至于答案,当是“否”。  ——天字七号自阮霰出生起,便存在于他身边,可化作实体,助他战斗,亦可缩进他识海,同他的意识直接对话。  有些类似于一个系统,但不同的是,初始时,天字七号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所有的情报信息,都是后期一点点收集起来的,其实力,亦是随着战斗一点点提升。  所以,阮霰来到这个世界这么多年,至今没寻出关于阿七到底是什么,又是因何而生。  天字七号甫一进入阮霰识海,便听得他唤了声“阿七”。  它忙问:“主人,你感觉如何?”  “比之前好了许多。”阮霰淡淡答。  “如此甚好。”阿七在阮霰识海中转了转,“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  阮霰:“阮家应当有所动作了。”  阿七讶然:“他们不顾及牧溪云在此,不顾及江湖名声了吗?”  “并非你想的那样。”阮霰轻轻摇头,尔后对阿七解释:“阮家的情报组织,由我一手建立,你当知晓他们有多神通广大。周宣理对我的医治,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如今,我神魂暂时稳固,他们必然推测出,我下一步便是去寻找独明草,抑或旁的补魂之物。”  “所以,为了不让我得到那些东西,他们会抢在我之前寻到。”  阿七仍有不解:“他们为何不猜,你会去寻找失落的地魂?”  “地魂在他们手上。”阮霰不再隐瞒,语气一如既往冷淡,好似在评价一杯水好喝与否,“他们亦知晓,我已然清楚地魂的位置。我不会自投罗网,而他们,会想尽办法逼我回去。”  此言一出,阿七愣住。  几息后它豁然开朗,白芒芒的光团在阮霰识海里晃荡一圈,迭声说着“我懂了”:“我主人的意思,是让我去监视他们,等他们寻到独明草等补魂物品的线索,立马回来告诉你。”  “这真是一招妙计!主人你且于此地静养,等我的好消息!”第十章 痴心错付  半个时辰后,阮霰起身离开静室。  时间临近正午,阳光倾洒庭院,照得地面分外刺眼。牧溪云候在一棵树下,见得阮霰推门而出,立时迎过来。  牧溪云身披阳光,又在步入檐下刹那,将之抖落,留得一身温凉。眉眼间的凝肃在呼吸之间尽数隐藏,弯眼时分,眼底俱是温柔与关切:“可感觉好些了?”  阮霰面色仍显苍白,不过比动过两次元力后的惨淡枯朽之色,要好上许多。他眸眼轻轻撩起,点头道:“好多了,多谢牧公子挂怀。”  “这是应当的。”牧溪云温声道。  继而话锋一转,笑道:“我已发信回悬月岛,令悬月岛众弟子前去南疆,寻找身怀赤虺骨凰功法之人;亦问明周大夫独明草生长之处,待我将你安顿回悬月岛上,便出发找寻。”  阮霰迈下阶梯的脚步一顿,神情里有几分稍纵即逝的复杂。  牧溪云未曾察觉他的异样,步速不变,如此一来,两人之间竟是拉开了距离。阮霰站定原处,望着他的背影,眉宇间难得浮现出些微歉意。  他说:“牧公子,你不必对我这般好。”  牧溪云停下脚步,眼神轻闪一瞬,但回头对视上阮霰目光,神色已然如常,他淡笑道:“我们自幼便定了亲,我本就该对你好。待治好你的失魂之症,我们便择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隐退江湖如何?”  阮霰低敛眸光,瞥着耀白日光中兀自摇曳的廊外幽兰,沉默半晌,才开口:“观牧公子之言,似乎是察觉到了一些事情。”却是答非所问。  牧溪云眸眼间的凝重严肃再度浮现:  “这百年间,阮家对外宣称你因剑伤旧疾退隐不出,而今日,却是诊出你所患之症乃失魂症。此间内情,实在是令人不得不去深思。更何况,周大夫说,你这魂已散了整整百年,近些日子才堪堪聚齐其二。  且那夜初逢,我便发现你与阮家家主之间略有嫌隙。因此,不难想见,这百年里,你受到了何等对待。”  他语速越说越急,至语末,话音颤抖,愤怒不可遏制。但语罢,又重新温和地望向阮霰,用满怀歉意地语气道:“是我太愚钝,数次上门拜访,竟都被阮家给糊弄了去。”  “牧公子不必自责,这是我与阮家之间的恩怨,我们向来隐藏得极好。”阮霰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屈了一下,眉心间流露出的那点复杂更甚,不过刹那间已完全掩饰下去,声音仍是冷的,清清泠泠,如相撞的玉石。  言及此,他微微一顿,掀起眼眸,复而看向牧溪云,郑重道:“牧公子为我寻得周大夫的帮助,恩情已是重如山。失魂症的事,我会自己解决,不必劳烦牧公子及悬月岛众人。”  牧溪云眼底的惊讶难以遮掩:“阮公子何出此言?”  阮霰淡淡道:“牧公子如此聪慧,不过三言两语,便觉察出我与阮东林之间存在嫌隙,又怎会看不出我答应同你来这江夏城,是想借着你,从金陵脱身呢?”  “我与牧公子之间,不过是因了一纸婚书,才有了层关系,彼此间毫无感情。牧公子愿意因这层关系,对阮某出手相助、与阮某同仇敌忾,实乃霁月光风、心性高洁至极,饶是阮某再小人,亦做不到从容接纳这所有的好意。”  阮霰立于檐下,晃眼的日光堪堪止步于尺外,颀长身形没在屋宇的阴影里,白衣幽幽,银发寂寂,更衬那双狭长眼眸如寒月明霜、清透凉薄。  牧溪云望定阮霰,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阮公子认为,在下对你好,是因为你我定了亲?”  阮霰不答,但眸光已诉说出肯定。  “在阮公子心中,在下对你的好,已成为一种负担?”牧溪云又问,不过垂下眼眸,叫人辨不出其间情绪。  “受之有愧。”阮霰道。  又是良久沉默。  庭院里起了风,带起沙沙叶响,更显此境静谧。  牧溪云朝着阮霰迈出一步,隐藏在宽大衣袖间的手指捏紧,骨节泛青。  “阮公子可是有了心上人?”牧溪云问。  阮霰眼中闪过一丝不解,垂下的眼皮抬起,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尾音上扬的、疑惑的“嗯”。  “若阮公子心里有了别人,才道出此言,那在下自然不会再纠缠,婚约也不再作数。”牧溪云不错目地凝视阮霰,抿唇后道,“在下这便启程回悬月岛,将当年交换的定亲信物送还。”  “虽不知是哪句话,令牧公子会错了意,但阮某并无心上人。”阮霰不动声色地蹙了下眉,“并且,阮某此一生,都无同任何人结亲的打算。”  牧溪云绷紧的肩膀于此一瞬放松,微松了一口气,但观其神色,仍旧充溢着失落:“亦不会同我结亲?”  “同悬月岛定亲,是我母亲的意思。”阮霰解释,“我本打算寻得机会,便亲自上门说明白,将亲事给退了,熟料世事难测,我因故被困于阮家百年之久,至今才得以脱身。”  牧溪云低垂眼眸,沉声道:“如此……在下懂了。”  “一路行来,承蒙牧公子关照,阮某不甚感激。阮某有旁的事情要处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阮霰拱手一礼,告辞离去。  阮霰是一步一步走出此间院落的,未曾调动元力、御风而行,身边随着那只雪白巨犬,两道身影转过镂空的圆月门,消失于远方。  牧溪云望过去的眼神,有些痴了。  “一片痴心,竟错付予无心之人。”兀的,牧溪云身侧响起一道声音。  侧目而望,乃是有一搭没一搭捻动胡须的周宣理。 第11章 不可能。百年前,四圣器皆蒙尘埃、沉睡不醒,四大家族实力暂且处于平衡状态。阮家想方设法追捕他,就是为了打破此种局面。阮家欲扩张自己的权势范围到极致,居于大陆之首,必然独占神刀刀鞘。  那么,花间独酌是否会是阮家安排的一枚棋子,他口中所说的成亲,甚至是救治,都只是一种幌子,一个麻痹手段?  此……亦是极有可能。  阮霰渐渐蹙起眉心。  他想,从昨日对阵幻魔可看出,这个花间独酌拥有相当的实力,境界约在无相境。不过他自己,亦在无相境界。如今虽然三魂不全,但有三枚金针相助,当是能与之一战。  于是阮霰做出决定,若那位花间独酌当真跟来龙津岛,便先战上一回、将之打退再说。  反正此人没安好心,不可放任其跟随在侧。  伴随着如是想法,阮霰缓缓吐纳。却在这时,他听见略微遥远的地方,传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声响。  那是妖兽出洞,引得附近修为低位的修行者惊叫乱窜,且这个修行者慌不择路,竟是跑向了——阮霰正对着的那座悬崖。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  如今的博山,因了他需要独明草的缘故,境界高深的修行者倒是不在少数。但这些人,都是些刺客。他们训练有素,执行任务期间,从来不会分心去关注旁的事——譬如救人。  观此遇险者,乃是一名少年,长得还挺眉清目秀,就是脸上污迹斑斑。他身负背篓,里面搁着锄头铲子铁锤等物,还有一些产自博山的铜块。  这当是个来博山采石的修行者少年,境界只在凤初境一层,堪堪跨过了修行门槛。  再看那妖兽,境界并不如何高深,不过是只凤初境三层的狼妖。对付这家伙,于阮霰而言,根本不必调动元力,是以他伸手从身旁折来一截树枝,站起了身。  夜色之中,皓月朗朗,照得山间万物清透,却是照不清阮霰动作。  只见如水月光之中,一袭素白衣衫翩然而过,刹那间已至对面山头,手上树枝往前一递,便穿透欲扑向采石少年的狼妖喉咙。  这少年狼狈至极,无头蚂蚁搬乱窜,情急之中,竟然左脚绊住右脚,脸朝下噗通一声摔倒在平地上。背篓里的东西悉数摔出来,哗啦砸向他后脑勺。少年“哇呜”一声,赶紧抱住脑袋。  阮霰轻轻扫了他一眼,丢掉串着狼妖的树枝,不发一言,原路返回。  少年赶紧抬起头,大喊一声“恩公留步”。  这个自己绊倒自己平路摔了个脸着地的少年,正是月不解的手下钟灵。  月不解让钟灵博取阮霰的同情,但钟灵思考,自己博取了阮霰的同情,却难以将这份同情转移到月不解身上,如此一来,便不能使阮霰心甘情愿跟月不解回山庄。因而,博取同情的方法,并不适合对阮霰使用。  于是钟灵窝在博山整整一个下午,绞尽脑汁,谋划出一个计策。  ——阮霰乃三魂不全之人,如今被人暂时给稳固住,但此症依然在,他依旧不能大幅使用灵力。所以钟灵想,不如去惹毛一头妖兽,让他追杀自己,如此一来,心地善良的未来夫人肯定会出手相救。  而出手相救,必然会催动体内真元。而催动真元,引得失魂症症状又起,岂不是自家主人出手的大好机会?  于是境界只有凤初境一层的钟灵,去捅了凤初境三层的狼妖的窝。  未来夫人的确心地善良,飞快出手相助,但令钟灵没有料到的是,夫人修为太过高深,对付这狼妖,一丁点儿真元都没催动,直接拿树枝捅了人家一个对穿。  计划失败。  钟灵心很急,大喊一句“恩公留步”后,慌忙抬起上半身,抬手一抓,扯住了自家未来夫人的衣角。  他满手是泥,这一抓,当即在阮霰衣衫上按出个黑手印。  好在阮霰未曾计较。他转过身,低垂眸光,道:“顺手为之罢了,不必称我为恩人。”  “那……前辈!”钟灵赶紧更换称呼,并且脑中灵光一闪,有了新招。  钟灵就着犹如鲤鱼打挺的姿势扬起头,望向阮霰双眸,熟知这一眼,便让他心生胆怯。  阮霰那双眼,便如冬夜高挂天幕的寒月,幽、冷,且淡,衬得这张普普通通的美人脸更为出尘,亦衬得气质疏离无边。  让人无端生出一种,他该在那山巅,在云端,而非身处泥沼一般的人间之感。  面对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眸光,钟灵有些退缩,但一想到若是完不成交代的任务,所要面临后果极其严重,还是咬着牙开了口,不过声音仍是哆嗦的:“我我我观前辈风采极佳,想想想想厚着脸皮,请前辈指点一二!不、不知前辈可否……”  阮霰听闻此言,连垂眸的角度都未变,声线清寒,“容我拒绝。”声音落地时分,那缕衣角从钟灵手里滑出去,翩飞于风,宛若一尾斑驳的蝶。  “前前前前辈,你你你你出手相救,我们便结下一桩缘。有道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若若若我没有荣幸得到前辈指点,那不知前辈是否能够允许我,追随在在在你身侧?”  钟灵从地上爬起来,把手心里的汗往衣摆上一擦,忐忑地,又诚恳地对阮霰说道。  阮霰立在原处,静静听他说完,然后道:“不能。”言罢抽身离去,不做半分逗留。  钟灵朝着阮霰离去的方向望了一阵,抓了抓脑袋,又气馁一叹,从地上把掉落的东西一件一件捡起,丢进背篓里,转身朝山的另一边走去。  ——月不解在半山腰上、一座废弃的猎户木屋里,等他过去汇报任务完成情况。  钟灵的表情很丧。  再观阮霰,他并未回去先前的地方。  方才出手,已是自发暴露行踪,当另觅一处隐蔽之地,暂且栖身,而返回城中便成为一个不错的选择。是以他取出飞行法器与隐匿符纸,收敛气息,迅速回城。  夜还不深,酒坊食肆喧闹,阮霰在城中寻觅一番,于某条街道之后、一座僻静的临河凉亭落了脚。  接着,取出一张符纸点燃。火焰升腾之间,他收到天字七号传来的消息。  这是阮霰与阿七之间特有的联系方式,以火为引,可传递文字与声音。阿七使用的是文字,寥寥几行,有些潦草,看起来是匆忙间拿爪子刨出来的:  “这百年间,阮家一直在查彻底修复神魂与彻底损坏神魂的方法。前者,除独明草与功法外,情报楼似乎找到了一种可以修复魂魄的神器。具体为何,且让我再探。”第十三章 春夜冷花  阮家这百年来的绸缪,倒是在情理之中。  寒露天的刀鞘,本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器物。彻底摧毁阮霰的神魂,或是搜寻并毁灭一切修复神魂的法宝,便能使这具同刀鞘相融合的躯壳沉寂为一个物品,安安分分为阮家所用,百利无一害。  得知这个消息,阮霰心绪毫无波动。他抬起手指,打算熄灭火苗,垂眸调息。熟料刚伸出手,便见火焰猛然一窜,又吐出几行字。  阿七说:“主人,花朝节这几日,龙津岛上每晚都有花神游街的活动,你可前往一观,看个乐子。心情好了,对神魂极有好处!”  这几行字,同方才那拿狗爪子刨出来的差别迥然,不仅整齐上许多,还行云流畅、饱满有度,一看便知落笔之人对岛上节日盛况的向往之情。  阮霰却是不同,他向来不过年节,更对所谓的风气习俗无甚兴趣,因而半分不留情,干脆利落熄灭了火焰,阖上眼眸,开始打坐。  此间清净,宵风拂过亭外新柳,波荡亭外小河,吹出如鳞的波纹。阮霰坐于亭中,竟生出一分大隐隐于市之情。  不过,这样的宁静未能保持多久,渐渐的,喧嚣的鼓乐声从隔壁街巷飘来,且有逐步走向他身后那条街的趋势。  按照常理而言,阮霰不会因此等嘈杂而分心,但是——他在锣鼓唢呐声中,听见了一阵笛声。这笛声朗朗清越、悲而不凉,从城外传来,源头之地,约是博山。  阮霰曾听过一次这首曲子。  那日他刚从镜湖湖底出来,拎了三坛酒去竹林祭典亡母故友,有个紫衣人打林间过,刻意将此曲吹给他听。  观如今情形,这人恐怕又是故意的。  花间独酌果然追来了。阮霰翻了个白眼,觉得此人真的很烦。  他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刀。  同阿七化作的那把相仿,长三尺三寸,刀身笔直,只在尖端有些微弧度,材料及做工,皆普通至极,是走进任意一家武器行,都能找到相类似的款式。  他右手提刀,起身走出凉亭,拐过青石墙面的转角,素白衣袂轻闪,人影踏入虚空。  地面上,花神的队伍于长街缓缓前行,身着繁复服饰、脸覆神女面具的女子跪坐在花团锦簇的十六台长轿上,四方垂轻纱,又因着夜风不停吹拂,轻纱起落不休。  长轿之后,少女们素手抬起落下,沿街抛洒娇艳多彩的花瓣。  重重花灯绵延不绝,辉光静洒,映照天幕星河,更衬春夜春意浓。自上往下俯瞰,这四方环绕碧海的龙津岛,真真是仿若仙城。  此等繁华热闹,却是没分去阮霰半点目光,他神色漠然地打游街队伍上空而过,白衣飘渺,长刀凛寒。  恰在此时,长街之上,花神游行队伍之中,迸发出一阵惊呼——人群中倏然蹿出一名剑客,飞身掠上“花神”所在的长轿,张目一望过后,在轿子顶端借力一踏,猛地跃入空中。  阮霰不欲理会,谁知此人竟是冲他而来。  剑者长剑当空一挽,剑光不偏不倚,正是袭向阮霰面门!  阮霰眼皮一撩,仍旧是淡漠的神色,但提刀的手腕偏转,刀锋寒芒折闪,刀气直直迎上剑光。  两者相撞,在虚空里炸出巨响,似要震天撼地。  疾风自平地起,掀翻少女手中的花篮,吹倒“花神”座下长轿,熄灭沿街盛亮的花灯,此般情形,骇得拥挤了整条街的人四散逃开,其乐融融的热闹景象顷刻不复存在。  尘嚣俄顷远去,街道复归寂静。  素白衣袂凌空翻飞,银发忽起忽落,阮霰立刀身前,望定来者,道:“是你,月下飞天镜云生。”  来者身着苍蓝衣衫,执一把锋刃雪亮的长剑,在招式被阮霰防下之后,退了丈许距离,一双冷目瞪视阮霰,咬牙切齿道:“春山刀阮雪归,你躲在镜雪里整整百年,如今既然有胆量重出江湖,便来偿命!”  “我若不呢?”阮霰道。  “你没有说‘不’的机会!”镜云生用鼻子“哼”了一声,面上浮现冷笑,“百年前,你我之间相差整整一个大境界,我打不过你。但百年后,我已修炼至无相境界,我们境界相当,我必然要——杀死你!”  阮霰面无表情:“区区无相境一层,便想杀我?”  “呵,我知道,你百年前就踏入无相境三层,这片大陆上,能与你势均力敌的,唯有北周前任国相原箫寒。但那是百年前,如今你身处无相境三层又如何?我可是听说你,身体状态不太好,三魂不全呐!”  言罢,镜云生长剑再起,剑光浩荡,擦破夜色,仿若白虹。  阮霰心念电转。  先不说镜云生是从何处得知他如今状况,镜云生因旧仇而来,与他之间,仇怨至深,毫无化解可能。  他脑后有三枚金针,若与北周的原箫寒全力一战,会消耗其中一枚。  而这个镜云生,境界虽同样在无相境,但一层与三层之间,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与之相战,大概仅仅会使一枚金针略微松动。  是以阮霰未曾犹豫,提刀迎上。  两个人,一刀一剑,锋刃相撞,激响不断,纠缠不休。须臾之间,已过十数招,刀芒剑光于夜色间炸开,缭乱苍穹星辰,映得沉夜犹如白昼。  却也就是在此须臾一刻,镜云生显露出败象。  镜云生翻转剑锋,搅碎剑花,试图卸下阮霰手中长刀,但他根本追不上阮霰的动作,只觉得剑尖被压了一下,沛然劲气顺着剑身淌而来,激得他手臂发麻。  随后阮霰错步绕至镜云生身侧,以刀柄狠狠撞击他握剑的手腕。镜云生倏然瞪目,却是敌不过,无可奈何。  下一刻,两道身影各自退远,拉开距离。  着苍蓝衣衫之人脚踩屋脊,目光比之方才,竟是恨意更深。他剑尖指向阮霰,目眦欲裂,磨着牙愤然道:“阮雪归,你不出全力便罢,做何羞辱我?还是说,你怕杀了我,心中惭愧更甚?”  闻得此言,阮霰依旧一副冷淡神情,长发翻飞在背后,衣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没回答镜云生的话,只在镜云生提剑再度攻来时,微微侧了下身。  镜云生一击落空,正欲旋身回击,却见阮霰手里那把做工普通、质地平凡的刀刀锋倏然一转,利落掀飞一道破空而至的箭。  紧接着,阮霰足尖轻点,掠至长街尽头的高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青墙之间挑出一道人影。 第13章 阮霰狭长漂亮的眼眸微微一眯,声音清冷透寒:  “独明草在你身上?”  “如此说来,赤虺骨凰功,你也会了?”  “呵,还有,那个小子,是你指使来接近我的?”第十五章 倾心于你  阮霰话音落地一瞬,死寂般的沉默在长街蔓延开来,连带流动的风,都渐显凝滞。  这是钟灵不曾料到的局面,他瞪大双眼,用颤抖的手捂住嘴,极尽所能不发出声响,试图缩回角落的阴影中。  但他背篓里的铅块太多,街面又杂乱无比,一不留神踩上个瓦罐,登时脚底一滑,摔了个人仰背篓翻。  啊的一声嚎叫,哐当的重物落地,将此间沉寂打破。  伴随此声,阮霰冷冷一“呵”,问月不解:“不回答?”  “我……”月不解脸上神情险些挂不住。他低敛眸光,欲为自己开脱辩解,谁知刚说出口一个字,便见阮霰手里的刀往前递了半寸,直逼咽喉。  两把工艺极其普通的长刀,但被阮霰一握,却是刀锋透寒、生冷刺骨。  “嗯?”阮霰不甚明显地偏了下头,撩起眼皮,从鼻腔里发出个单音节,其中催促意味很浓。  月不解往后仰了一下脑袋,眸眼一转,对上阮霰的目光,诚恳回答:“的确如此。”  但月不解的话并未让阮霰眼底寒意有所减少,长刀刀刃依旧贴紧皮肤,若阮霰再用些力,便会有血珠溢出来。  阮霰眸光冷冽:“你的目的。”  “治好你,带你回去成亲。”月不解微微叹气,但道出的,却是说过数次的答案。  这样的风格,倒是让阮霰想起一个人,一个他从未见过面,却处处与他纠缠不休之人。又结合方才月不解流露出的那些许剑意,阮霰开始揣测这人的真实身份。  不过问话语气仍是强硬:“成亲的目的。”  月不解没立刻接话,他沉默几息,抬手指了一下,对阮霰道:“你脑后金针要掉了。”试图转移话题。  “不说?”阮霰眉心一皱。  “此地人多眼杂,不方便细说。”月不解笑着解释。  对面素白衣衫的人亦是一笑,却无比冷寒。他偏转手腕,刹那间,刀光点亮眼眸:“既然如此,那以后都别说了。”  话音落,争杀又起,阮霰刀势极其凌厉,路数狠辣,招招直取月不解要害。一时间,刀芒照夜,映淡星辉。  月不解以掌法相对,出招一改之前保守,企图将阮霰擒拿。  纠缠过后是须臾分离,分离过后刀与掌再度相对,不过片刻,两人已离开街道,缠斗至河边小亭。疾风又起,纷乱长河波光。  阮霰刺客出身,身法极其灵动,又分外诡异,月不解的念头数次皆已失败告终,眼见着阮霰就要催动全身元力、使出杀招,他厉喝道:“阮霰!金针真的要掉了!”  继而一改语气,放低姿态,道:“我说我说,我想让你……”  可月不解的话未能说完,因为倏然之间,一阵琴声响起!  此音铮铮,气势极沉,深含杀意,音波形如锋刃,以迅雷之势扩散,直袭月不解后背。月不解话语戛然而止,第一反应是将阮霰推开,接着才侧身以避。  说时迟那时快,又有一道剑气袭来,不偏不倚,斜斩月不解手臂!  已是避无可避,月不解手腕翻转,悍然出掌,浩浩掌风激起河面波涛,以磅礴气劲将剑气打落。  那道剑光熄灭,一个粉色身影落到阮霰身前。来者乃阮秋荷,轻衣飞振之间,她厉声喝道:“你这个登徒浪子,休想伤我堂叔分毫!”  弹琴之人亦飞身掠至阮霰旁侧。一袭霁青衣衫,面容清俊,不是牧溪云又是谁?  这两个人,一左一右将阮霰挡在身后,隔绝月不解看过去的视线。  “你可无事?”牧溪云收起弹琴时的冷漠神情,偏首凝视阮霰,温声问道。  见此情形,月不解不咸不淡地“啧”了声。  “无事,多谢关心。”阮霰语气很淡。  阮秋荷随即道:“九堂叔无事便好。牧公子,你且护着我九堂叔离开,这里交给我来……”  “不必。”阮霰敛低眸光,垂下握刀的手,轻声打断阮秋荷。  站在对面的月不解蹙起眉头,隔着两道人影,对阮霰道:“不如我们暂且放下这些细节,让我先治……”  “你也不必。”阮霰亦是将他的话打断。  月不解眉头拧得更深:“你何必如此倔强?”  “我却不知,拒绝同一个不知底细的人走,是种倔强。”隔了数息,阮霰才回答月不解。他站得笔直,眼睫深垂,神情冷淡。  夜风轻拂之中,他听见了一点极其轻微的声音。  ——是三根金针其中之一,正自脑后风池左穴缓慢脱落。这根针重量太轻,几乎不可察觉,细微的,短小的,滑过银芒流淌的发,擦过素白衣摆,坠落在地,隐于尘埃。  阮霰眼前有一瞬昏黑,不过没有先前两回那般严重,五感尚存,依稀能辨出周遭发生之事。  他模模糊糊感觉到月不解往前走了一步,却引得阮秋荷将剑再度抬高几分,随后牧溪云收琴,低声道了句“得罪”,想扣住阮霰手指,从手心为他渡去元力。  几乎是出于本能,阮霰避了一下。  大概过了十来息,阮霰双目复得清明,耳力重归敏锐。  寂寂夜色之中,他听见月不解又道:“你真的不要我救?”  “你的诊金太贵,我付不起,也不想付。”甫一开口,却是腥甜涌上喉头,阮霰面不改色,将之咽回去,低声回答。  “若我撤去那个条件?”月不解说得毫不犹豫。  “亦不接受你的帮助。”阮霰答得干脆。  “阮霰,失魂过久,你会死。”月不解不禁放重语气,神色复杂至极。  阮霰却说,他不会。说完收刀转身,往转角行去。  月不解叹息一声,提步欲跟随,但阮秋荷剑锋一横,阻了他的去路。  接着,牧溪云抬起眼眸,对月不解道:“阁下自重。”语气虽淡,其间意味却深,话毕同阮秋荷交换视线,抽身追随阮霰脚步。  阮霰正在气头上,这个时候,不能贸然闯过去。月不解在心中暗道,隔空抓起孤零零躺在隔壁街上的玉笛,在指间幽幽转了个花。宵风掀起绛紫衣袂,他望着流风之下涟漪层层的河面,又是一声轻叹。  另一边,钟灵把铅块装回背篓里,但并不背起来,而是放到一旁,继而踮起脚,迅速且无声地靠近月不解。  钟灵打算对月不解说点什么,却是没来得及开口,额头就被敲了一笛。  “他猜我的身份,我猜他的身份,倒是有趣。这个阮霰,到底是谁?”月不解眸光轻敛,慢条斯理说道。  “大人,您都不清楚,我又从何得知真相?不如咱们回去山庄,问问圣书?”钟灵皱了皱鼻子。  “圣书若知道,早就说了。”月不解平平一“啧”,“何必拐弯抹角地告诉我,此次南下所遇第一个神魂不全之人,便是我要找的人?”  “大人所言甚是。那……要钟灵前去打听吗?”钟灵点点头,尔后发出询问。  月不解轻声哼笑,横笛点上钟灵肩膀:“打听,就你?去,把背篓背上。”  钟灵“哦”了一声,丧着一张脸转身,但走到一半,又被月不解叫住。只听这人道:“还有,绑在腿上的沙袋,加重十斤。”  “大、大人,你这是在拿钟灵撒气!”钟灵不可置信地回头,眼含泪水,颤声说道。  月不解挑了一下眉,足尖点地,飘然离去。  他重回博山,在此地寻了些药草,择一处僻静洞穴,于洞穴中央置一顶丹炉,开始炼药。  *  龙津岛东城。  阮霰状态不佳,牧溪云追上之后,同阮秋荷一起,几乎是强迫地,将这人带进某间客栈。  要了三间上房,阮秋荷与牧溪云住在阮霰左右,但这两人都不回自己的厢房,而是脚贴脚跟在阮霰后头,走进中间那间。  “花间独酌那狗贼甚是可恶,若是下次遇见,定要将他好好教训一番!”阮秋荷咬牙切齿道。  阮霰在房间里捡了张椅子,自顾自坐下后,撩起眼皮看向阮秋荷,问:“你作何而来?”  阮秋荷立时并脚站直,道:“我、我想跟九堂叔道歉。”  “不必。”阮霰语气淡淡。  阮秋荷:“我还想跟在九堂叔身边。”  阮霰:“你当回去金陵。”  阮秋荷早料到阮霰如此态度,当即抛出准备好的说辞:“九堂叔救了我一命,我总要将这份恩情偿还!”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阮霰面无表情。  此言在阮秋荷意料之中,她应对道:“侄女并不认同堂叔之言!这份恩情,侄女会永远记挂在心!”  阮霰:“……”  多说无益,他不再看阮秋荷,将目光移向牧溪云,不过尚未发问,牧溪云便做出回答:“你是我从金陵带出来的,这一路上,我当护你周全。”  “纵使你不欲同我成亲,但你我婚约仍在,我仍是你的未婚夫。且令堂将你托付给悬月岛,身为悬月岛弟子,我便有责任照顾你。”  牧溪云有些紧张,但极力保持着表面镇静,语速不徐不缓。  阮霰丝毫不为牧溪云的话语所动,听完后垂下眼眸,淡淡道:“鹤取公子不必如此,待我将此间事了,便亲自前往悬月岛,退还定亲时交还的信物,与当年那封庚帖。”  与之前的拒绝并无太大区别,这番言辞,没令牧溪云变脸色,但阮秋荷不同,她被惊得瞪大了眼。  阮秋荷红唇微张,目光在阮霰与牧溪云两人身上不断来回,神情有些凌乱,更觉得自己此时此刻身在此地,分外不合时宜:“九堂叔,牧公子,你们……”  牧溪云侧过身去,对阮秋荷道:“阮姑娘,可否请你先出去?”  “啊?哦……好的好的,我去打水,给你们煮壶茶上来。”阮秋荷恍然大悟,点着头仓皇离去,跨出门槛后不忘为阮霰与牧溪云带上房门。  牧溪云听着她的动静渐远,才迈出一步,靠近阮霰。  此间窗户开了半扇,是阮秋荷进来后顺手所为,当下星辉倾洒,萦绕阮霰周身,映得他素净的脸庞更胜清雪。  牧溪云望定阮霰,抿唇低声道:“此番前来,我还有一个目的。”  阮霰眼也不抬:“牧公子请讲。”  “我想将我的心意告知于你。”牧溪云垂在身侧的手原本握得很紧,但在将此话说出口后,结在心中那团气竟是意外地松了。  屈起的手指自然舒展,他凝视阮霰,凝视那张几乎看不出情绪的脸,又道:“阮公子认为,在下是因为婚约的关系,才对你出手相助,其实并非如此。早在你我见面之前,早在百年前,我便倾心于阮公子了。” 第15章 顾及阮秋荷的身份,牧溪云没说寻独明草的目的。  阮秋荷亦未询问,她从昨夜花间独酌的话语中,或多或少猜到了一些,只仔细问独明草长相特征,欲帮着寻找。  今次,阮霰没有拒绝这两人跟随。  虽然寻找不过是装模作样,但万事以性命为上,有他们在身边,阮家的刺客便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惹上来。  此行博山,必经之地乃昨夜同镜云生、青冥堂刺客、以及月不解交过手的长街。交战之中,街上一切皆被阮霰毁掉。  昨日太晚,今日尚早,还未来得及向此地府衙、及街上居民进行赔礼,阮霰打算稍晚一些再去。  在他的预想中,此时此刻,那条街应该是冷清的,在晨光熹微的天色下将醒未醒,狼藉满地,四处萧索。  熟料搭乘飞行法器途径时,竟发现街上人满为患,男女老少齐聚于此,一个接一个排起了队,仿若长龙。  “这是在做什么?”阮秋荷颇为疑惑。  阮霰抬眼一望,侧耳一听,发现这些人排队于此,是在等候发银子。  为何发银子?  因为——  “我朋友昨夜路过此地,和人打了场架,一不小心把街给掀了。我今日特地来此,代他向各位父老乡亲道歉,并做出赔付。来者有份,供以置业安家,聊表心意,希望大家能原谅。”  长街那头,站着个绛紫衣衫之人,执一支玉笛,拱手朝街上人轻笑,声音朗朗,端的是有礼有度。  而他身后,数十个手捧托盘的少年少女分两列排开。晨风拂过,吹开盖在托盘上头的红绸,露出一锭又一锭银子,白花花的,晃得人差点眼瞎。  阮霰眼角极其轻微地抽了一下。  “这事哪轮得到他?”阮秋荷愤愤道。  阮霰移开目光,淡淡道:“先去博山。”  便继续前往博山。  此山已遭阮家人搜过,不过博山太大,一个日夜无以寻遍,而阿七未曾来信,想必搜寻过的地方皆无所获。是以阮霰带着牧溪云与阮秋荷二人,去了那片还未被搜寻过的区域。  阮秋荷主动让牧溪云陪在阮霰身边,三人分作两路找寻。  修行之人目力向来优异,阮霰他们又不似青冥堂的刺客那般,在寻药过程中须得避着人,因而牧溪云抚琴,用琴声翻动层层叠叠的草叶,搜寻的速度倍之。  渐渐的,昼阳从遥远东方升至天幕正中,三人停在某棵枝叶茂密的树下稍作休息。  与此同时,博山另一面——  钟灵坐在洞穴里,身旁放着装满铅块的背篓,与两只重达一百斤的沙袋,眼前,是一尊冒了数个时辰青烟的丹炉。  他被月不解吩咐在此看顾丹炉,看一眼天时,这个时辰,丹药已然炼成。  “是时候将之送去大人手中,免得晚了,又要遭罪。”钟灵低声嘀咕着,小心翼翼打开丹炉盖子,将药丸夹起来、放入一支干净玉瓶中。将之收入鸿蒙戒后,又极不情愿地将目光投向旁边的背篓。  不想背,但不背会被打。  一番内心斗争,钟灵叹了声气,走向背篓与沙袋,谁知手刚触碰到背篓上的麻绳,便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走进山洞。  抬眼一看,这是个面色青黑、七窍渗血的男人,脖子上有一圈血淋淋的咬痕——显而易见是人咬的。  他见得钟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小仙君,我见你在此处炼药……可否、可否请你救救……”  男人声音颤颤,边说边哭,说得有气无力,最后一个“我”字未出,竟突然呕出一口血来,眼睛一闭、栽倒在地。  “我的亲娘诶!”  钟灵被吓了一跳,赶紧丢掉背绳、冲去探这人鼻息与脉搏,数息过后,转身便将这人背到背上,往外狂冲。  他身上不负重物时,行速快极,眨眼便跑出博山。一边跑,还一边高喊:“大人啊!博山上有毒尸!这个人被毒尸咬啦!”第十八章 多情无情  在阮霰打这条街上空经过,并仅投去一个眼神便离开后,月不解就收敛了眼底的那些微笑意,退到一旁,让临时雇来的管事给排队的人发放安抚银两。  排队的人异常多,有好些不住这条街的,都见钱眼开跑来领“救济”。月不解懒得搭理这些人,任由他们去了,兀自坐在挥袖之间搭起的凉棚底下,轻摇折扇,思索要接下来该怎么“对付”阮霰。  阮霰其人,身份难以摸透。他武艺高强,且是金陵阮家人,但明显与阮家存在矛盾,否则青冥落的刺客不会对他出手。  因为那位“一生之敌”春山刀阮雪归的缘故,月不解对阮家的动向很是关注,可这些年间,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阮霰”的人出世。  莫不成用了假名?但阮家修为境界和阮霰相当之人并不在多数,他同那些人都对不上号。  真是奇哉怪哉。  月不解不禁晃了晃脑袋。  不过阮霰的身份如何,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人太孤高渺远,难以触摸。  他性格简单,从内到外都淡漠至极,唯独对“侠”之一字,存了敬畏心。  哦,这人还很倔,又狠又倔,哪怕危及到性命,对警惕之人,依旧手下不留情。这样的人,便是月不解真挚诚恳地坦白身份、说明缘由,也不会轻易答应同他回去。  于是月不解作出结论:看来要说动阮霰,只能从“情”这个字下手。  但——  如此一来,便绕回来了。阮霰这个人,是活在多情世界中的无情,要这样的人动凡心,异常艰难。  思及此,月不解发愁地拿折扇拍了拍自己额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愈是临近正午,阳光愈是毒辣,几乎要穿透凉棚的顶盖。月不解抬眼一望,发现领银子的队伍竟是越排越长,甚至尾巴拐去了隔壁街上。  他终于有些忍无可忍,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拖长语调对管事道:“天气太热,叫大家不必再排队,都散了、回去吃饭。至于剩下那些没领到赔款的,等下午天气凉爽了,你根据户籍记录,挨家挨户给送过去。”  得了月不解不少银子的管事忙不迭道是,吆喝起来遣散众人。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道身影从西边弹射而来,声音划破长空:“大人啊!博山上有毒尸!这个人被毒尸咬啦!”  他话音尚未落地,人已奔至街面,一路火花带闪电闯入凉棚,直到月不解面前一尺才刹住脚。  月不解蹙了下眉,立刻起身。  钟灵将背上的人放平在地,这人脸色比之方才更为不堪看,脖颈上被咬过的那块肉,已然腐烂。  “大人,你快看看他,还能不能救!”钟灵焦急道。  “你怎知是毒尸所为?”月不解一眼即探明,却明知故问。  钟灵头也不抬地道:“我曾在南疆号过被毒尸咬过的人的脉,他的脉息与他们相同!”  月不解眼底闪过一丝复杂,从鸿蒙戒里取出一瓶药递给钟灵:“取其一枚,清水送服。”  “好!”钟灵忙不迭点头,拿出水囊和碗,喂这人服药。  这一连串动作完成,又问:“大人,我是不是该将他安置到阴凉之地?此处虽有个凉棚,但太过燥热。”  月不解却摇头:“你现在当做的,是通知龙津岛上的官府,博山出现了毒尸,让他们告诉岛上百姓,远离此地。”  “哦!对!”钟灵一拍脑门,恍然大悟,“我即可前往!这个人就交给你了!”言罢抬脚便跑。  长街上,所有听见、看见此事的人皆露出惶恐神情,月不解抬眼扫过他们,轻声道:“毒尸,如同其名,乃是因毒物之故死而复生的尸体。它们没有理智,唯存进食本能,行动的唯一目的,是咬食活物。被它们咬到的活物,极有可能被感染。”  话音还未落地,便见脚边躺着的男人睁开眼睛,以极其诡异地姿势起身,并猛然扑向最近的月不解。  月不解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甚至连眼都不眨,周身元力倏然一荡,便将此人扫落在地。  此人——不,他已经不能说是人了,就算眼耳口鼻俱在,但扭曲狰狞,那两颗眼珠,形如无光的滚圆石头。见无力抗衡月不解,他试图扑向丈许开外的人群!  众人面色惨白、齐齐后退,月不解抬袖一挥,用元力将之钉死在地。  接着,他指尖上燃起一簇火苗,幽幽火光,跟晃眼的日色一比,便显得微不足道。月不解低敛眸光,继续道:  “感染之后、毒素侵入五脏六腑之前,尚有可能救治,可若身上出现毒尸的特征,便绝无回天之可能。  毒尸难灭,最好的方法,是打倒之后、以火焚烧。我会召集此地的修行者,共同清除岛上的毒尸,但也请诸位做好防范准备,在好消息传来前,尽量待在家中、锁好门窗。”  话毕,月不解翻转手腕。火苗自他指尖脱落,落到已经毒尸化的人身上,腾的一声后,开始熊熊燃烧。  街上的人见此,不约而同跑光了。  月不解“啧”了声。  毒尸这种东西,断然不可能凭空出现。  钟灵从博山过来,亦在博山发现这个被咬的人——从被咬到完全毒尸化,花不了多久时间,所以他说得不错,的确是博山上有毒尸。  这个地方,又是今日阮霰所行之处。  月不解迈开脚步,且先通知此地修行者此事,再去博山寻阮霰。  *  龙津岛西,博山之北,一棵数人合抱的老榕树下,阮霰盘膝而坐、垂眸假寐。  阮秋荷在他左侧,正烧水煮茶;牧溪云居于右,斜抱长琴,似是想为阮霰抚一曲,却怕扰了他,因此不敢有所行动。  此间静谧许久,牧溪云终于找到一个话题,问阮霰:“若是在龙津岛没有收获,下一个地方,去观山还是昆仑?”  “到时再谈。”阮霰没有抬眸,语气淡淡。  他已拒绝过牧溪云多次,但这人仍是坚持不懈,便也懒得再多说,毕竟腿长在别人身上,要去哪、想做什么、对谁有什么心意,他都管不着。顾好自己的性命已是难事,他无暇分神,去说服别人离开或是别的。  “身怀赤虺骨凰功法之人,我已着人去寻。此外,旁的可修补神魂的器物,亦在打听。”牧溪云又问。  阮霰神色依旧:“多谢牧公子。”  阮秋荷见两人之间气氛平平,三下两下泡好茶,递了一杯给阮霰,弯眼笑道:“九堂叔,此乃佛手红茶,味道极其醇厚,您品上一品。”  阮霰接过她递来的青瓷杯,但见茶汤清亮,色泽褐红,分外美观。他轻轻一晃,待温度不再烫口,才抿了一下。  “不错。”阮霰抬起眼眸,赞许道。  阮秋荷脸上笑意更甚:“这茶是悬月岛产的。”言罢又冲牧溪云挤眼睛:“茶与琴,皆是极有禅意之物,牧公子可否为我九堂叔抚琴一曲,以为相佐?”  牧溪云眼睫微颤,低声道好。  他抬手,置伏羲制式的六弦琴于膝上,轻敛眸眼,一手按弦一手轻拨。空灵琴声响彻山间,若清泉滴落青石,幽旷宁远、清心静神。  此音倒是让阮霰神魂安定了一些,但曲未终,竟听得山的另一侧传来缠斗之声。  三人齐齐外放神识,一番查探过后,发现青冥落的刺客竟遭人围袭!  再一探袭击者——他们人数不少,每个都双目无光、表情呆板狰狞,有的肩膀一高一低,或是折断了手臂,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速度,且力道极大,其中一人抓住那刺客后猛地向前一扑,狠狠咬上肩膀。  刺客一声哀嚎,没过几息,便白眼一翻、跌倒在地。 第17章 阮霰:“岛上有多少医修。”  月不解:“五名。其三为琴心境,其二在乾元境。”  同聪明人对话,总是能三言两语便了解清楚全貌,阮霰轻声道“好”,并折转脚步,欲回去城郊。  月不解一眼看出他的心思,伸手将之拦下:“既然这事由我主持,那我希望你也能听我的安排。”  阮霰向月不解投去一瞥。  “你身体不好,不宜动手。”月不解弯起眼睛,用平和温柔且带一丝劝的语气,对阮霰道,“医修只有五人,人手不够,且去明善堂,同医修们一起照料伤患。”  阮霰眉梢不甚明显地蹙了一下,抛出一句“我不会照料伤患”,提步继续前行。  月不解改变策略:“那你待在客栈,好生照顾自己。”  阮霰眼底露出几分不耐烦:“你找打。”  月不解:“……”他颇为无奈地拿折扇拍了下自己额头,见阮霰分外坚决,只好道:“那你同我在一块儿,不许离开我的视线。”  阮霰没回答,径自走出城门。  牧溪云没跟去。他站在原地,在耀白刺眼的正午日光下,沉默地立于长街。  阮秋荷在他身旁,目光从阮霰渐行渐远的背影上收回,扫视一圈周围,最后落到牧溪云身上。她红唇轻抿,犹豫几许,才开口:“牧公子?”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如花间独酌月不解?”牧溪云视线从城头移至街面,望定阮霰方才站过的地方,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  阮秋荷脸上立时浮现出震惊神情,抬手指着月不解离去方向,道:“花间独酌那浪荡狗贼,如何比得上牧公子你?”  牧溪云摇头:“雪归从来不主动与我说话。”  阮秋荷略一思忖,道:“那是因为九堂叔讨厌花间独酌的缘故!他希望花间独酌能滚远些!”  “他却对花间独酌将笛子换成剑这样的事生出兴趣。”牧溪云又道,声音更沉。  阮秋荷灵光一闪:“这还是因为九堂叔讨厌花间独酌!他和花间独酌势不两立,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真希望如此。”牧溪云垂下眼眸,苦涩一笑,“有的时候,我不由在想,若雪归能对我有情绪,哪怕是讨厌,都好过现在这般。”  好过对待路人似的对待他,事不关己,冷淡疏离。  牧溪云的语气与话语内容令阮秋荷有些焦急,她皱了下眉,视线游移几番,又经过数息,才整理好说辞。她的身量较之与牧溪云,要矮上许多,抬头刚好能对上牧溪云的眼睛。  阮秋荷望着这双眼神里满是失落与痛苦的眼睛,坚定道:  “牧公子,你已与我九堂叔定亲,纵使这婚约未曾昭告天下、知者甚少,但也是正正经经的三媒六聘。和九堂叔关系亲近的人是你,以后会和九堂叔在一起的人也是你,那个花间独酌,对九堂叔来说,不过是个见过几次面的路人罢了。”  “所以,牧公子,你千万不要丧失信心!在、在我看来,这世上同九堂叔般配的,唯你一人!”  话至此,少女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羞,颊上更是晕开一抹红,她赶紧低头,撇下目光,盯紧青石板,掩饰自己的神态。  半晌后,又刷的一声抬头,补充道:“那个花间独酌,举止轻浮、言语轻挑,不过一江湖败类,我九堂叔不可能看得上他!”  话语之间,阮秋荷耳间翠嵌宝石珰上,一抹幽光瞬闪即逝,悄然无声。第二十一章 月出东方  牧溪云与阮秋荷一道前往明善堂,查探感染尸毒者伤情。  月不解随阮霰一同外出,城中缺少协调诸方事宜之人,而此时城中,修为境界最高之人乃是牧溪云,这个重担便落到他身上。  至于方才行出城外的两人——  空旷无人的道路上,阳光毒辣。月不解怕阮霰被晒着,撑开一把伞到这人头顶,但阮霰丝毫不领情,脚步往旁一拐,便从伞下离开,并道:“离我远点。”  “我们说好的,要走在一块儿。”月不解眉梢微挑,松开伞柄上的手,吹了一口气过去,这把暗玉紫的伞便自发飘动,来到阮霰头顶。  阮霰停下脚步,头顶的伞也跟着停下来,并且随着他偏头,轻轻转了一下。阮霰往上投去一瞥,继而对上月不解轻弯的眼睛,面无表情反问:“谁同你说好了?”  “你呀。”月不解便把此言当成了疑问,并作出回答。  “……”阮霰极其讽刺地扯了下唇角。  月不解眯了下眼,抬手托住下巴,仔细打量阮霰一番后,道:“阮小霰,我发现你的笑从来只有冷笑。要不这样,你温柔地笑一下,我将你感兴趣的、我为何要把笛子换成剑的原因告诉你,如何?”  阮霰抬脚继续前行,冷漠地丢出一句“我不感兴趣”。  “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很感兴趣,它在说希望我能把答案告诉你。”月不解坚持不懈道。  阮霰:“没有。”  月不解立刻更改语气,压低声线,道:“行吧,那我想告诉你。”  “但我不想知道。”阮霰的声音依旧冷淡。  “哦。”月不解垂下眼眸,语气故作失落,把这个字拖得老长。但他到底没能把最后预定的几拍拖完,因为阮霰打断了他:“你很吵。”  “那我吹笛子给你听?”月不解提议。  “会吓到毒尸,以至于它们不敢出来。”阮霰道。  和他保持着半步距离的人不咸不淡“哼”了一声,“逗你说话可真不容易。”  阮霰不再接话。而月不解话虽毕,但嘴不停,当真掏出了笛子,跟在阮霰身后,边走边吹。  他了解毒尸,自然不会被阮霰的话给诓了——毒尸这种东西,根本没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不会被境界高深之人、修为高深之物给吓到,它们日以继夜活动,用仅有的听觉与嗅觉找寻活物的踪迹,并且追捕啃咬,直至将之变为同类。  所以,月不解在此时此刻吹笛子,不仅不会把毒尸吓得藏起来,反而会勾得它们有所行动。  所以,阮霰仅是说说而已,并未真的阻止月不解此举。  月不解的笛声格外多变。  他不单一地吹奏某种基调的曲子,轻快、舒缓、低沉、激昂随意更换,似是无迹可寻,但若阮霰有心观察,可以发现月不解是在根据他略微变幻的神情而更换乐曲。  渐渐的,月不解吹奏的曲子在低缓这个特点上固定下来。  他发现阮霰可能比较喜欢这类的曲子。  几曲罢,两人行至一片开阔的田野间。  正值初春,多数地方才往田里洒下种子,但龙津岛位置偏南,温度早早上升,田地里绿苗已高高冒起。  当下时分,田野上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葱郁菜苗被踩得破烂不堪,惨败地碾入泥土。循着痕迹望过去,乃是几个毒尸在追逐一只惊慌乱窜的猫。  阮霰便要出手,却见头顶的伞骤然落下,正正挡住视线,接着耳旁笛声再起,化作利刃向前扫开。等阮霰握住伞柄、将之举高,恢复视野时,田坎下的毒尸已整整齐齐摆做了一排。那猫劫后余生,娇娇弱弱地冲这边“喵”了一声。  他极轻地瞟了月不解一眼。  “你别说话。”月不解倏然勾起唇角,玉笛在指间轻转一圈,握回手中后,拿它碰了一下阮霰不带任何弧度的薄唇,“让我来猜你想说什么。”  阮霰非常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  月不解仍弯着眼睛,瞬也不瞬凝视阮霰,拖长语调开口:“你想说,我明明将剑给拿了出来,结果依旧拿玉笛做武器,分外没意思。”  “不。”阮霰立刻否认,“我想问你,先前在城中,你阻止人把毒尸烧死的时候,是否检查过一番。”  “哦。”月不解撇了下嘴,继而摇头,认真回答阮霰的问题:“你看那些毒尸,它们与寻常行尸走肉不同,周身流动着一层薄薄的毒瘴。对于我们而言,这算不得什么,但城中居民不同,他们身体脆弱,极易受到影响。  而这些毒尸虽然被杀死,但毒瘴仍存,并且久久不散,唯有火烧能除。所以,多让它们停留一息,便意味着城中居民受到的威胁会多一分,我不敢冒险在那样的情形下一一对比这些尸体。”  阮霰点了一下头,提步走下田坎。  月不解紧随在后,同阮霰一起,仔细查看这几具毒尸。  此举无甚收获,这几人生前不过是寻常农人,毒尸袭来时,大抵正蹲在树下一块儿吃饭,结果谁都没逃过。  他们点燃一把火,将几具尸体烧了,又进行一番简单埋葬,才继续前行。  接下来所遇之事亦是这般。城外基本已无活人,碰见了几批毒尸,大多在追赶野猫野狗。这些毒尸中有新死的,亦有陈了许多年的尸体。阮霰和月不解重点检查对比陈年的尸体,发现他们并无多大关联。  时间缓慢流淌,回过神来时已是夕阳西坠,人影斜长。  清冷萧索的山道上,风一歇接着一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但今时非彼日,倦鸟不归巢,顽猴不回林,山间安静若死。  月不解埋好最后一捧骨灰,边抻懒腰,边对阮霰道:“下午的忙碌只能说明,那个炼制毒尸之人,是随机挑人,并非对特定的人下手。”  “他是谁?为什么要放出毒尸,危害整个龙津岛?啧,十分难解。”  阮霰站在山道边缘,沉目眺望几乎要被晚霞余晖烧起来的龙津岛,良久之后,低声道:“耐心一些,总会得到答案。”  “但在得到答案之前,我们应该先填饱肚子。”月不解笑着说道,三步两步走到阮霰身侧,抬手指向城中某处,“那间食肆的糖醋鱼味道好极,不若去尝试一番?”  阮霰自然说不,但月不解给他说拒绝的时间,却不给他行动的机会,抬手将悬在阮霰头顶整整一个下午的伞抓住、收起,再一握这人手腕,足尖一点,便带着他回到城中。  月出东方,近趋于满,随着夕阳余晖收拢成线、隐没西山,逐渐亮盛。  银辉轻缓洒落地面,食肆之中,几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上桌,有鱼有兔有鸡,还有熬得浓稠乳白的大骨汤。  月不解笑眼弯弯地盛了一碗汤,推到阮霰手边。阮霰没抬手,却也没直接走人,更没说出类似于“你找打”的话。  因为月不解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这混账在抓着他走入食肆后、问店小二点菜前,对他说了句话。  这人说:“其实我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但若你不陪我吃饭,我便不告诉你,并且不带你去捣那炼尸者的老巢。”第二十二章 黑豹白猫  盛完汤后,月不解又夹了几块鱼肉到小盘中,将刺一一剔除,再淋上汤汁,放到阮霰面前。  “尝尝看,这可是龙津岛的特色菜。”月不解笑道。  阮霰撩起眼皮,眸光冷冷,摆明了不想吃。  月不解语气幽幽:“这一回,我们可是说好了,你陪我吃饭,我才告诉你我的推测。你若不吃,便不叫‘陪’,叫看我吃饭。”  “还是说你懒得抬手,想让我喂你?”  迫于如此威胁,阮霰端起手边的汤。  这汤乳白浓稠,几颗葱花漂漂浮浮做为点缀,熬的时候加入了几味药材,不过上桌前便已捞出,喝起来药香并不浓郁,只略感清苦,却也刚好中了和牛骨的腻,非常适口。  意外的不错。  瓷白的汤匙轻撞碗壁,当啷脆响间,阮霰垂着眼,又喝了几口。  “味道可还行?是否尝几口鱼?”月不解右手支在脸侧,不错目地看着阮霰,低声问。  阮霰放下汤碗,冷声道:“你看着我,自己却不吃,又是什么意思?” 第19章 不过阮霰并不惊恐,他趁着这一时半刻,与身后月不解提着的灯盏所照出的光,仔细打量井壁上的纹路——不,与其说是纹路,不如用图腾来形容。  这些图腾呈现出某种规律,粗看只觉复杂无比,但若细看,竟隐隐有深陷的趋势。  阮霰盯了几息,有所发现,便想移开目光、不再深究,可视线竟然无法挪动。  下一瞬,一双略带凉意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阮霰的眼睛。  “别盯着看,这些玩意儿能迷惑人心,你本就魂魄不全,看久了会出事。”月不解轻声说着,语气少了贯日里的慵懒散漫,清贵的声线中透出严肃,像是冰镇过后、倾杯于夜色里的酒。  阮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继而拿开月不解的手,道出一声多谢。  月不解笑了一下,往四方扫视一圈,回过头后对阮霰道:“你可听说过辛夷族?”  “一支在百年前便灭绝的种族。”阮霰垂着眼皮,低声回答。  “我有幸深入了解过他们,这是一支研究生死、轮回与魂魄的种族,当然,炼制毒尸亦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月不解道。  阮霰接话:“灵魂不灭是他们的信仰。”  月不解惊奇地“咦”了一声:“没想到你也如此清楚。”  “我曾去他们的隐居地拜访过,对他们的了解不比你差。”阮霰道。  “那你还盯着人家的图腾看。”月不解低笑,语气并无责备。  这话却是令阮霰无法反驳,他唇张了张,终究什么都没说。  “辛夷族的隐居地并非龙津岛,但他们的图腾出现在此,或许是遗民所为。”月不解又是一声哼笑,“他们精通轮回往生之说,对人的三魂更是极有研究。既然你很排斥我救你,不如拷问此地主人一番,或许能套出些东西。”  阮霰偏转脑袋,极低地“嗯”了声。  言语之间,两人终于落到地面,定睛一看,前方是一条宽阔的甬道,可供两辆马车并驾前行,并且极高,约莫三层楼左右。  四方石壁皆刻辛夷族图腾,道路两旁伫立石像,每隔一段距离,便能看见一尊,他们手捧长明灯,垂眼静默。  幽蓝烟雾涌向甬道深处,阮霰同月不解对视一眼,一前一后跟上去。  行到中途,前方倏然传来一阵轰隆响动,烟雾掠过的图腾亮起光芒,一个诡异的阵法正在启动。  阮霰和月不解停下脚步,刹那之后,听得一个声音:“胆子不小,竟敢闯我的明殿,那就……拿命来试炼吧!”  这声音嘶哑难耐,夹杂着低低桀笑,令人颇感不适,且在四面八方回荡,一时间难以辨明来源。  月不解漫不经心转动指尖横笛,而阮霰——这一时半会儿的,他自然没忘记月不解先前说过的让他不要出手的话。  于是阮霰慢条斯理收了刀,退到一旁,作壁上观。  对于阮霰此举,月不解甚是满意,点头夸了句“乖”,换来幽凉幽凉的一眼轻瞥。  说时迟那时快,十数道身影从亮起的图腾里钻出,都是些陈旧的尸体,有着明显的四肢与五官。它们生前应当是人,但此时此刻,已成了身长二丈、宽丈许的巨型怪物,手持板斧或砍刀,周身弥漫毒瘴,气势汹汹而来。  “一个无相境,三个乾元境,七八个琴心境。”阮霰站在月不解身后,低声替这人数出来者的境界。  “别担心。”月不解弯起眼睛,微微一转手中玉笛,继而往后一抛,“给你玩儿,省得你在边上待着无聊。”  这笛子正巧丢到阮霰面前,若是不接,掉落在地可能会摔碎,阮霰面无表情地伸手。  下一瞬,见得月不解拔剑。  剑身玄黑,轻挥之间破开幽诡烟雾,再侧腕一震,伴随着长剑清啸,凛寒剑气若涟漪扩散开。  风拂面,吹得素白衣角翻飞,银霜般的发起落时分,阮霰站定在道旁,不动声色眯了下眼。  他前半生为陈朝效力,历经大大小小战役无数,真正败的,只有一次。  那年平陵之战,北周国相遥居帝都,令本命剑越千里,击落他手中的刀,并将他的面具一并击碎。  一盘布了数年的局于最后关头倾覆,落得个功亏一篑的下场。  现如今,百年之后,于山间洞中长长甬道之上,风吹拂,送来气息清苦凛冽。啧,真是熟悉得紧。第二十四章 定心守魂  阮霰浅色的眼眸盯紧月不解。  这人灯火煌煌的站在甬道中,单手提剑, 一抖素日里如同揉入骨髓的懒散, 站得笔挺,犹如巍巍山崖上的青松, 不过唇角仍带笑意。  先攻上来的是琴心境的巨型毒尸, 它们行动速度极快,又有图腾之力协助, 倏然便将月不解包围。  月不解唇角弧度不减, 脚下步伐错踏,轻松游走于众毒尸之间,避开它们沉然砸下的攻击。行动时分, 绛紫衣袂起落成花,纷繁剑光明灭若雪,待得站定, 竟是一剑化万影, 肃杀又纷纷。  剑光落地,看上去轻飘飘、慢悠悠, 宛若飞霰, 却是于刹那间斩断石像投落在地的幽幽长影, 斩断弥散甬道的诡谲烟雾, 斩断低阶毒尸已然腐烂的身体。  七八具尸体倒地, 发出的声响落于同一个节拍, 月不解抬手挽出一朵剑花, 迎着乾元境的毒尸而去。  这样的身形, 的确是陌生的,但如流水般倾泻而出的剑意,绝对错不了。这个世上,不可能存在不同的两个人,拥有相同的剑意。  他几乎能断定,这个花间独酌月不解,便是北周前国相原箫寒。  阮霰看着前方的人,眸眼里没有情绪。  北周的国相从不离开皇都。但阮霰不同,他从前是个刺客,还是天下第一的刺客,为皇室效力,自然执行过国家层面的任务。  平陵之战前,阮霰去过北周皇都两次。这两次,都隔着窗或隔着门,见过北周当时的国相——原箫寒。  在战事谋略上,这位原箫寒与他棋逢对手,几次三番较量,皆是以平手为结局,他自然对这人好奇得很。  但那个时候,阮霰任务在身,没工夫去仔细探究,两次皆来去匆匆,是以原箫寒给他的印象,只停留在“高高在上”与“忠君爱国”这八个字上。  如若不是平陵之战,原箫寒本命剑越千里而来,他几乎以为自己这一生,都只会在江湖风云榜上与这人进行武艺方面的较量。  那一次,阮霰虽然败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输得彻底,原箫寒那一剑之所以能打中他,完全是因为当时他的注意力在平陵城城主身上。  但现在,阮霰对这人有了新的认识。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斗不过这人,毕竟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当下月不解的真实身份浮出水面,并且足够打消阮霰对他与阮家之间存在牵连这一疑虑,可饶是如此,最关键的问题仍旧没有解决:这个人为什么要来纠缠他,还做出一副真心实意关切他的模样。  阮霰垂下眼眸——寒露天的刀鞘,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理由。  寒露天乃是上古神刀,刀鞘上残存了神力,此不仅可以唤醒四圣家族沉睡经年的圣器,更能转化为灵力,滋养一方水土,促进其间修行者修行。阮家便是因此缘由,得以在百年里一跃成为陈朝众世家大族之首。  这样的东西,四圣家族暗地里觊觎,若是皇室得知,必然会生出歹心——哪个皇帝不想千秋万代,长命久安?  原箫寒虽已不是北周国相,但他不可能彻底切断与皇族的牵连,说不定这人辞去国相之职,便是为了南下金陵,寻得同寒露天刀鞘融合的他。  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不过转瞬后,又舒了一口气。  寒露天刀鞘早已与他融合,说一句如今他便是那刀鞘,亦不足为过,原箫寒若真的为刀鞘而来,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  比脸皮,他的确比不过这混账,但拼上一身功体,与数十年刺客生涯练就的武功技巧,还是可以杀上一杀。  心念几番转动,甬道前方,那个绛紫衣衫的身影已轻松解决三个乾元境的毒尸,朝着最后的无相境毒尸走去。  这毒尸与先前的有所不同,持有的武器更为精致上乘,乃是一把幽幽雾气缭绕的长剑,在方才的对战中,它甚至在后方施以咒法,对旁的毒尸进行辅助,非常会拿捏时机。  “若非长相过于丑陋,我还真想将这玩意儿给逮回去,加以利用。”月不解——不,应当称呼他为原箫寒——回过头来,冲阮霰笑了一下,玩笑般说道。  阮霰轻轻撩起眼皮,没说话,但目光幽凉。  无相境毒尸沉稳立于原地,空洞眼神直视甬道彼端,抬起手指弹出一股气劲,宛若黑色流火,诡异万分,悍然袭向原箫寒。  这人恍若未闻,那股懒散劲儿重回周身,冲阮霰耸了下肩膀后,好奇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这里的图腾让你不舒服了?”  阮霰不答,他自顾自说下去:“你且稍等,我即刻便将这里炸毁。”  说话时分,那团诡黑气焰已然逼近,气浪掀起绛紫色衣角与乌黑长发,可这人仍旧弯着眼睛,朝阮霰眨了一下,才抬手横剑。  俄顷,原箫寒侧身半步,偏转手腕。浩浩元力自玄黑剑锋迸发,如若狂风扫落叶,在身后甬道荡开,逼散那黑色气流,逼得无相境毒尸连退数步。  这个时候,甬道两侧图腾兀然大亮,几道高大身影相继涌出——援军至,但所向之处并非原箫寒,而是一直站在后方的阮霰。  新来的乃三个乾元境与一个无相境,略略挪动方位,便与原箫寒对面的无相境毒尸结出阵法。  图腾之力、阵法之力加持,几个毒尸凶性大涨。  阮霰周围,由无相境毒尸打头,另外三个在后方出箭,他长刀欲出,原箫寒眼皮一跳,当即飞身后退,一手把这人捞过来,另一只手扬剑而起。剑气震落漫天箭雨,并顺便将领头的无相境毒尸肩膀削飞。  “没想到,你们辛夷族遗民盗墓的本领,竟是一等一的好。”原箫寒护着阮霰,低笑嘲讽。  洞穴主人没有应答。  另一侧的无相境毒尸疾走而来,缠绕剑身的诡异雾气更甚,竟是与不断涌入此间的幽蓝烟雾相得益彰。  阮霰抬起眼眸,但很快,原箫寒的手覆了上来。  “别动,也不许看,此情形分外诡异,恐怕会吸食魂魄。”原箫寒道。  阮霰不为所动,一巴掌拍开这人的爪子。原箫寒无奈低叹,往他嘴里塞了颗药。这药丸入口即化,阮霰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  刹那,一股清凉感在五脏六腑漫开,游走十二经,清心静神。他又听得原箫寒道:“我昨晚炼的,是药不是毒,有定心守魂之效。”  阮霰张了张口,想说声多谢,但发现对国相原箫寒说这种话,别扭至极,干脆闭口不言。  原箫寒为的也并非是阮霰的一声谢,不过这个瞬间,他有些走神。  这个人还挺好抱的,原箫寒想。  但阮霰并不觉得被抱的感觉很好,扫了眼原箫寒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后,刀起刀落,啪的一声不留情面把这爪子拍开。  继而斜里踏出一步,扬刀斩落第二波箭雨。  阮霰身法灵巧,武功底子好,快得几乎无法用肉眼捕捉,对付这些玩意儿,便是不用元力,亦能游刃有余。  原箫寒看着他,轻轻笑了声。  接着偏头、立剑,当空一斩。剑光过处,劈裂穹顶,落点直击欲偷袭阮霰的无相境大毒尸。  另一个无相境站在原箫寒身后三丈远处,正要再弹手指,使出咒法,赫见此人衣袖一荡,气劲散开,烈烈狂风又起,迅猛将毒尸逼退。  这还不算完,下一刻,他松开手中长剑,道出一声“去”。通体玄黑的剑便化作一道流光,高速旋转着刺向无相境毒尸头颅。  这人似乎偏爱深紫色,剑身玄黑,剑柄漆黑,但剑穗上的流苏,却隐隐透出点幽紫光华。  紫芒在虚空里勾勒出浅浅弧线,像是蝶翼闪过的痕迹,消逝之时,毒尸头颅化作飞烟,四碎于空,那庞然身躯颓然倒地,发出沉沉闷响。  更是应了方才对阮霰的承诺,甬道两旁石壁及穹顶上的图腾,于此之后,悉数脱落。  阮霰收刀回头时,恰好看见此般情形,石屑纷飞、石像倒塌,犹如历经一场暴雨。  无相境三层大圆满,离太清境只差一步之遥。阮霰垂下眼眸,在心中对原箫寒作出评价。  果然,百年的囚禁时光,将他与当年对手之间的差距,拉出甚远。  另一边,原箫寒做了个抓的手势,长剑立时飞回,稳稳落入手心。 第21章 “当然。”原箫寒话音未落,长剑便起,当空一划,剑尖带出的光连成弯弧,形如上弦之月。  人不动,剑光移,冷冽光弧袭往妖兽头颅,势极烈,迅猛难挡,但行至半途,竟倏然转向,斜里斩向白玉殿门口的咒术师。  咒术师神色大变,一口气尚且哽在喉头,又见虚空里闪过一道素白身影,衣袂拉出光弧,宛如瞬开瞬谢的花。  残影当空,阮霰已至殿前,趁着咒术师对付原箫寒无暇分神,一刀劈开殿门,闯入殿中。  这两个人,根本没人管妖兽!  咒术师气极,完全没料到这两人会如此不按套路出牌,可当下已是避无可避,只能迎上原箫寒斜斩而来的凌厉剑招。  原箫寒这人,素日里身姿懒散、神情散漫,可出起剑来,却是利落干脆——尤其是阮霰不在,没了想勾引的对象,懒得再耍花架子。  他的剑,剑意至寒至深,剑势至凛至烈,剑招至狂至疾,便如北方极寒之地吹来的风,无比骇人。  而咒术师,他们的修行,向来注重精神与术法方面,基本不擅长近身作战,与人打架,皆是躲在远处出招。原箫寒骤然逼近,咒术师应付得极其吃力。  一剑落,第二剑又起,招招相扣,剑光织得密不透风,叫咒术师逃无可逃。  眼见着剑芒如烧的一剑就要落下,咒术师抬手一指妖兽,唤其瞬闪而至,替自己将原箫寒这一剑撞开。  接着御风而起,爬上另一只妖兽的后背,推开数丈,居高临下睥睨原箫寒。  原箫寒收势后退,方才未曾细看,如今一定睛,发现这两只妖兽大有来头,它们竟是妖化后的圣兽,其一为白虎,另一乃玄武。  “没想到,你竟能挖出这样的尸骸。”原箫寒嗤笑,“也算是一种本事。”  有妖兽相护,咒术师有了底气,但阮霰闯入了大殿,又令他不免有些担忧,于是语气里藏了几分谨慎:“你是何人,可敢报上名号!”  原箫寒挑眉,不动声色移至大殿门口,笑着道:“在问别人姓名之前,应当说出自己的,否则会显得极不礼貌。”  闻得此言,兜帽下咒术师脸色一沉,不耐烦挥袖道:“呵,老夫乃黔山老祖路西归,识相的话,快与你的同伴一道,滚出去!”  “哦,原来是老祖,活了得有四五百岁了吧?”原箫寒故作古怪语气,“年纪的确有些大,难怪敢说我们是小儿。”  “……”路西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原箫寒暗中往殿内投去一瞥,见得大殿上空荡荡的,唯独玉阶之上,摆放了一具冰棺。冰棺上设有结界,阮霰没强行破除,就那么站在一旁垂眸打量。  这人还算乖,原箫寒悬着的心稍有安定。  “你又是何人?”等不到回答,路西归开口催促,声音低沉嘶哑。  “在下花间独酌月不解,不过一介江湖毒医而已,比不得老祖。”原箫寒将剑从右手换到左手,微微挪动位置,挡住殿内情形,眸眼一转,漫声回答。  “毒医使剑?”路西归嘲讽一笑,显然不信。  “当然,毒医还能使刀。”原箫寒笑得认真。  路西归又是一拂袖:“老夫不与你争辩这些,速速离去!”  原箫寒缓慢摇头:“老祖此言差矣,你炼制毒尸,并且将它们放入城中,让它们肆意咬食百姓,光凭这一点,便该遭受讨伐。更何况,你还偷盗了许多先人前辈的遗体,罪孽颇深呐。”  “笑话,他们被我炼成毒尸,乃是他们的荣幸!”路西归冷声道,倏尔话锋一转,幽幽笑起来,“看来今天过后,我手下大将又要增添良缘。”  随着这话落地,停在一旁伺机而动的玄武迅速贴近原箫寒,悍然出招。紧接着,白虎背上的路西归双手一抬,翻掌结印,覆掌打出,突袭原箫寒侧方。  原箫寒挽剑迎上,但就在此时此刻,一丝不妙划过心间。  ——为什么阮霰进去这么久,竟是毫无动静?  可玄武的攻击来得太快,让原箫寒没心思多想。  这东西本为圣兽,纵使死后境界跌落,但躯体仍是一具铜皮铁骨,且如今不惧痛痒,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弱点,与此交战,简直是白费力气的典范。  原箫寒立时转攻为守,开始留心路西归的破绽。  熟料倏然之间,竟听得殿内传出一阵闷响!  原箫寒心道不好,再顾不得什么,强行挡下路西归流火般的术法,再掠过拦路的玄武,闪入白玉殿内。  抬眼一望,却是震慑当场。  那微芒莹润的玉阶之上,幽光飘浮的冰棺之前,有阵法悄然无声运转,阮霰持刀垂首,半跪在地,所处位置,赫然是阵法中心。  大阵之中细碎微光流转,气机涌动,掀他衣袂翻飞、银发起落,美得苍白脆弱。  他定然是痛苦的,三魂之中唯余的两魂瑟缩成团,握紧刀柄的手指节泛青,肩膀抖得细微且频繁,眉心紧蹙,鸦黑的眼睫不住颤动,薄唇更是直接失了血色。  ——阵法正吸走他的元力,一点一滴,汇入他面前的冰棺。  原箫寒眉头紧拧,正欲赶过去,却闻路西归带笑的声音响起在后方。  “你以为,殿内没有我族图腾,入内便安稳无虞了吗?你以为,你们破坏的那东西,便是真正的阵法吗?”  路西归身骑妖兽白虎尸骸悠然而来,坐得高,视线正好与冰棺齐平,扫了一眼阵中的阮霰后,表情骤然严肃:“此人竟是……”  紧接着,路西归涌现狂喜之色:“这是复生之力!能复活死者的神秘力量!”  “哈哈哈!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苦寻数百年而不得,无奈出此下策,以尸毒作引,召唤鬼月之力,试图借此唤醒阿遥。没想到,这一招使出不过一日,拥有复生之力的人竟然自己送上门来!”  “哈!真是天助我也!”  路西归笑声震天,边说,边驱使白虎往玉阶狂奔,行至中途,却见一抹绛紫色身影过眼。原箫寒提剑,拦在阶下,冷眼肃杀。  三尺长剑通体玄黑,暗纹上剑芒轻淌,剑尖一划,玉石铺就的地面便出现深深凹痕。  “你最好思考一下,动了他,自己会是什么下场。”原箫寒脸上漫不经心表情悉数褪去,半眯着眼,声音凛寒,“把阵法撤了,否则,我连同冰棺里你想复活的那人,一同毁掉。”第二十六章 摇摇欲坠  冰棺之侧,银芒倒转, 幽幽咒文掠过半跪之人脸颊, 游走线条紧绷的脖颈,最终与素白衣衫重叠, 再难分辨。  这些东西看上去轻若无物, 却是令阮霰痛苦万分。  咒文正蛮横地将他体内神力抽离,感觉形如撕扯血肉。心音仿若擂鼓, 耳畔鸣响尖锐之声, 引得后脑阵阵发痛。神魂更是遭受辛夷族特有的秘法压迫,瑟缩着、颤抖着,几乎要被碾得四散了去。  痛的时候, 阮霰总会握紧手中的刀,但如今所持,不过是把普通长刀, 刀尖抵地, 几乎要被折断。  阮霰眉头越蹙越紧。他能感觉到原箫寒正同路西归对峙,能听见两人正在交谈, 但当声音传至耳畔, 便散成了飘渺虚无, 捕捉不清只字片语。  这证明他的五感在渐渐消失。  “耐心一些, 阮霰。”他开始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总能找到脱困之法, 毕竟镜湖底下, 那耗费金陵阮氏半数财力才布成的大阵, 不都被你打破了吗?”  沉沉一番吐纳过后,他又道:“耐心一些,但凡是人为的东西,必然有其破绽。”  这个时候,原箫寒强行塞进他口中那颗药丸,效力再度涌上来,清凉之意漫过武脉,流转十二经,让他魂魄受到的刺痛逐步减轻,灵台趋于清明。  阮霰尝试着睁眼,没成功,于是外放神识、查探四方,并根据已知信息,做出推论:  这大殿上至关重要之物,无异于身前的冰棺。又及,辛夷族精通生死轮回之说,路西归将一具数百年前的尸身存于棺中,并设下结界维持其不朽,不难猜出背后缘由。  ——路西归要复活她。  不过,刀鞘上残存的神力,能够为活死人肉白骨之用,倒是令阮霰感到惊讶。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是以这点震惊转瞬即逝。  他可以利用这一点来威胁路西归,但前提是,至少能在阵法中自如活动。  倏然间,阮霰灵光一闪。  他缓慢撤去压在刀柄上的力道,偏转脑袋,“看”向阵法与冰棺相连之处,却寻找有无破绽。  *  玉阶前,原箫寒手提长剑,凛然同路西归对峙。  “笑话,老夫岂会被你威胁?”路西归坐在白虎背上,浑厚元力流溢周身,鼓起衣袖,吹得衣摆猎猎作响,“你莫忘了,你现在可是在老夫的地盘上。”  “那又如何?”原箫寒歪了歪头,表情轻描淡写。言罢,长剑一抖,招式凌厉而出。  这一剑掀起风浪,所过之处,剑芒刺眼,宛若正午之阳,但挥斩出的温度并不炙热,而是绝地般的冰寒,仿佛千年深雪淬炼而成。  冷风,冷锋,凛凛攻向路西归,不留丝毫回寰余地。  路西归赶紧操纵白虎后退,立于斜前方的玄武瞬闪至他身前,试图拦下原箫寒此招。  熟料眨眼过后,原箫寒已出的剑竟势头一转。  剑动人动,旋身之间,足尖点地,紫衣猛踩玄武高仰的头颅,跃至半空,以泰山压顶之势落剑。  玄武立时回首,张口喷出幽色气劲,诡谲妖氛霎时充溢原箫寒周遭,却见这人避也不避,踏氛邪前行,剑招不动分毫。  那双星夜般明亮的眼眸里,不见半点情绪,居高临下望来,仿佛无悲无喜的神佛瞥见死物。  情急之下,路西归合掌结印,口念咒语。  剑风便要逼近,说时迟那时快,玉阶之上的阮霰呕出一口鲜血。  热血喷洒,点点滴溅冰棺,寒气升腾之间,倏然凝结。  这一声实则极其细微,但修行者之耳目何其聪敏?原箫寒当即变了脸色,身形一凝,剑势一顿,路西归趁着这微微间隙,疾速后撤。  “花间独酌,我们要不要做个交易?”路西归堪堪避过了一剑,在玉石碎屑漫天纷飞的杂乱中,兀的出声。  他心知肚明原箫寒不会接话,便开门见山道明条件:“玉阶上的那位朋友,神魂似乎出了些问题,否则以他的境界,不会被压迫至此。不如这样,我用我族法宝,替你那位朋友将神魂修复,而他,只需贡献出一点点那能令人起死回生的力量。”  “他不听我的,我没办法替他做主。”原箫寒被这话逗笑了,眸眼一转,提议道,“不如这样,你让他从阵法里出来,你们面对面、亲自谈。”  “呵,你这小子,还挺有主意。”路西归声音沉沉。  原箫寒忌惮路西归再次对阮霰出手,路西归害怕原箫寒不顾玉阶上的人对他下杀招,条件谈不拢,对峙由激烈转为无声。  玉阶之下氛围沉默凝滞,而玉阶之上,阮霰终于抬起眼皮。多亏路西归那道咒法,让他呕血的那瞬略微偏移身形,从阵法中心挪开几分。  ——由此可推测,越靠近阵法中心,压迫之力越强。  阮霰看向凝结在冰棺上的血。  初登玉阶,他便探过这尊冰棺,发现上方罩有结界,外物不可穿透——当时以刀试探,但现在,他的血却是溅了上去。再细看,那些自外界涌入山洞、涌入井口、涌入殿内的幽蓝烟雾,亦透过这层结界,流转在冰棺周围。  那么是否可以作出结论,凡是有利于冰棺中人复生的东西,结界都不会拒绝?  一试便知。  阮霰彻底松开刀柄,沉然提气,调转体内神力,尽数覆于掌间,接着拼出全身力气,推掌而出,击向冰棺。  此一掌,气势并不如何,但附着的神力太过强大,使得冰棺无以承受,竟自行炸裂!  轰——  一声巨响倏起。  玉阶之下的两人齐齐看来,一人面露惊恐,一人眉眼间浮现喜色。 第23章 “阁下留步。”牧溪云抬眼,横琴在他与原箫寒之间,眸光冷冷望向对面人,语气淡极。  原箫寒沉声:“让开。”  “阁下有何事?”牧溪云问。  原箫寒脸上浮现一丝不耐烦:“我与他之间的事,与你何干?”  牧溪云半眯起眼:“我听阮姑娘说过,你已然知晓,我是他的未婚夫。他的事,自然与我有关。”  “我想阮姑娘应当同样告知过你,你是否是他的未婚夫,我根本不在乎。”原箫寒扯起唇角,似笑非笑,“再者,当下情形,除了我,谁能救阮霰?”  “你——”牧溪云哑口无言。  两人争执,扰得阮霰眼前发昏。他想趁着最后一点时间,向原箫寒问个明白,这人的目的是否在于寒露天刀鞘,于是抬手,轻轻拍了一下牧溪云肩膀。  “牧公子。”阮霰低声道,“我有话要问他,劳请你先行离去,回到城中,告知大家毒尸之事已了。”  牧溪云愕然回头:“可是你——”  “牧公子。”阮霰加重音量,打断牧溪云的话。  牧溪云沉眉望定阮霰,几息之后,眼底流露出放弃的神情。  “我知道了。”牧溪云垂眸道,继而又补充:“若有事情,往我先前给你的那枚玉珏注入些许元力,我即刻便至。”  阮霰平平一“嗯”。  牧溪云深深看了阮霰一眼,才提步离去。  空空大殿,唯余阮霰与原箫寒两人。后者收了剑,道:“你想问我什么?”  阮霰平静注视原箫寒,沉默半晌,微微启唇。  却在这时,自地底深处传来一阵震动。  “不好,此地要塌!”原箫寒即刻反应过来,顾不得阮霰会挣扎,或是做别的,一把揽住这人,将他从原地带离。  来时花费了不少功夫,离开却是只需一瞬,眨眼过后,原箫寒便带着阮霰回到山谷中。  缓坡之上,月光似水流淌,花影树影在风中微晃,四野清寂,可倏尔过后,却是听得方才山谷中传出一声闷响。  没了阵法支撑,那洞穴坍塌得彻底。  原箫寒遥遥一望洞口,旋即将视线落到阮霰身上——这才不过片刻,阮霰竟已失去意识。  他连忙渡去元力,替阮霰护住心魂,接着再运元力,带阮霰回到客栈。  原箫寒依旧走窗户,往阮霰的房间布下结界后,振袖闭窗,并将人安置在屋内正中央。  他从鸿蒙戒里取出阮霰久寻不得的独明草,就要炼化,却见这人挣扎着撩起眼皮。  “阮小霰?”原箫寒凑过去,轻声问。  被问之人没有回答。  初抬眼,阮霰视线尚有几分朦胧,数十息后,才渐趋清晰。  待得看清原箫寒,以及这人手上拿的东西,阮霰偏了下头。  “你打算救我?”阮霰问,语速分外缓慢,语气分外虚弱,可饶是如此,腰背依旧挺得笔直。  “当然。”原箫寒道。  闻得此言,阮霰竟笑了一声,“我不信。”这笑很轻很淡,像是雪夜里飘飞的白梅,暗香清幽,却是难以分辨。  原箫寒因这一笑微微恍神,旋即眯起眼,压低声音问:“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要拒绝吗?”  阮霰反问:“我现在,还有拒绝的权利?”  “你已无法动弹,自然没有拒绝的权利。”原箫寒弯起眼睛,边说,边伸手捏了一下阮霰脸颊,“阮小霰,你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不多笑一笑?”  “好看?我这张脸,不过普普通通。”阮霰不甚明显地挑了下眉。  “旁人或许会觉得普通,但我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阮霰,眼神真诚。  “情人?”阮霰又笑了一下,眸光偏冷。原箫寒这话说得太假,花间独酌月不解与阮霰相识不过数日,连朋友都谈不上,何谈这两个字。  “你可以理解为我对你一见钟情。”原箫寒道。  “我从不信一见钟情,更不信你会。”说着,阮霰缓慢抬起手,覆上自己面容,声音冷溶溶的,像是混杂了二月天的水光,“原箫寒,我真想知道,若你晓得了我的身份,是否还能开出这样的玩笑。”第二十八章 空山月色  月光被菱花窗遮挡在外,唯余些微模模糊糊的影, 原箫寒背对那片光影, 唇角的弧度有一瞬凝滞。但也仅仅只有一瞬。他很快调整好表情,眸眼轻转, 伸手托住下巴, 低声笑道:“阮小霰可知晓,你叫的是谁的名字?”  “你又是否知晓, 你叫的是谁的名字。”阮霰垂下眼眸, 语气冰凉。  原箫寒仔仔细细打量了阮霰一番,他不好奇这人是怎样发现、什么时候发现他身份的,甚至有些赞许, 只是不解发问:“你果然有另外一层身份,可为何偏偏选择在这种时候,告知于我?”  阮霰语气不变:“因为我想知道, 你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原箫寒的回答亦是与先前无甚差别:“治好你, 带你回去,拜堂成亲。”  阮霰:“呵。”  但这个字尾音尚未完全落地, 又听得原箫寒拖长语调, 补充道:“然后请你帮我一个忙。”  “好大一个弯子。”阮霰语带嘲讽。  “若是可以, 我也想省去中间这些过程, 直接让你帮我。”原箫寒轻轻摇头, 颇为感慨, “但很可惜, 不行。”  “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阮霰眉梢动了一下, 覆在面上的手手指微屈,动作改为抵。  “阮小霰,可不可以让我用独明草和赤虺骨凰功将你神魂治好了,再谈这个问题?”原箫寒偏了下脑袋,话语里带上些许严肃。他是真的希望阮霰不要再纠结于此,赶紧让他医治。  “所言甚是。但我实在是好奇,你若知晓了我是谁,还会不会这样说。”  这般话语,却是平淡语气,但依旧让原箫寒生出一种不祥之感。他眼皮倏地一跳,不由又看向阮霰,凝视他许久:“你……到底是谁?”  阮霰却是不答话了。他抬眸瞥向原箫寒,但眼皮才掀起到一半,便兀的顿住,紧接着,抵在额前的手颓然垂落。  那枚药丸的效力终于耗尽,五感在此一刻抽离,阮霰无意识地、缓慢地垂下眼皮,再无法听闻外界之音,无法视得眼前之物,整个人如同陷入虚空混沌般,不可知,不可觉,仿若死去。  而覆盖在阮霰脸上的假面,因了神魂之力彻底消散,乍然脱离,如若画卷之上作伪的遮掩被抹开,显露背后真迹。  朦胧月光,影绰窗影,那张在平陵之战中曾有幸见过一次的脸闯入眼帘。  这是一种难以用言辞来形容的美丽,如见春夜白梅,逢空山月色,淡淡又幽幽,似寥寥几笔勾勒而成,又是付诸毕生笔墨都描摹不成,美得不似人间真实。  原箫寒愣在当场。  他下意识地便伸出手去,试图查探这张脸是否真实。  答案为“是”,这个人脸上再无他物。  阮雪归。  春山刀阮雪归。  这张脸,赫然属于阮雪归。  他做过诸般猜测,却唯独没想过,阮霰会是阮雪归。  为什么会是这个人?  阮霰与阮雪归,分明是那么不相似。  春山刀阮雪归,他曾屠尽全城性命,只为杀一人,端的是狠辣十分,令他无比厌恶。而阮霰,是非分明、一身侠骨,为龙津岛上毒尸之患奔走,分外不惜自身。  春山刀阮雪归,是金陵阮家的牌面,受阮家上上下下尊崇。而阮霰,同阮家水火不容,连小辈都敢张口欺辱,甚至遭受阮家刺客追杀。  这样的人,怎么会和他所认识的阮霰,是同一个人?  这两人的刀法更是不同,平陵之战时……  不对,原箫寒猛然反应过来,当时的阮雪归,乃是刺客身份——出身青冥落的刺客,有一个共同特点,他们的招式皆是无声无息,根本没有特征。当年对招所感,完全不足以作为是春山刀的凭证。  再者,阮雪归因伤隐世百年,这事本就颇为玄妙。以他对阮雪归的了解,这根本不是这个人会做出的决定。  说起来,现如今阮雪归三魂不全,又遭阮家刺客堂追杀,那么此前的百年避世不出,定有旁的原因,说不定这人是无法出来。  但——  原箫寒骤然回过神来,这问题是需要他思索的吗?阮霰是阮雪归,他的“一生之敌”,他分外嫌弃的阮雪归。  可是,原箫寒又不得不去思考这些,因为阮雪归是圣书所言,他必须带回去,与之结亲的人。  原箫寒蹙起眉。那株独活草被他捏在手中,有一搭没一搭转动。  不是特别想把他带回去了,甚至想就此甩手走掉。原箫寒从阮霰那张脸上抽走目光,半垂眼眸。但这个人毫无生气地坐在对面,又令他生出不忍,甚至是……怜惜。  有些烦躁,在他原本的设想中,这个命中注定要同自己在一起的人,应当是善良又柔和的,但偏偏,偏偏这个人是阮雪归。  而阮雪归,也不该是如今这幅模样。阮雪归当是冰冷无情的,真容藏在面具之后,只会流露出狠辣,不应如现在这般,脆弱得如同一件易碎的瓷器。  原箫寒将目光移到独活草上,盯了许久,发出长长一叹。  随后将之一抛,丢去星点元力,使之悬浮于空。  还能怎么办,如果命定之人是阮雪归,即使百般不愿,还是得把他带回去。职责所在。  原箫寒开始炼化独活草。以眼前阮雪归的状况,他根本无法通过食用获得药效,因此,需要将独活草的力量转化为旁的、他能够接纳的东西。  这个过程并不漫长,约莫小半个时辰便结束。  接着,原箫寒指尖一点,那被抽离在虚空、同他元力融合在一起的独活草之力当即没入阮霰体内。  原箫寒抬起阮霰双手,四掌相抵,运转体内赤虺骨凰功,以此相助,使阮霰能够将独活草的力量全数吸收。  但万万未曾料到,赤虺骨凰功甫一入体,竟被一股强悍力道给弹回!  原箫寒皱眉,再度尝试,却是相同结果。  或许是赤虺骨凰功过多,阮霰所修炼功法,一时不能接纳的缘故?原箫寒心想着,第三次往阮霰体内注入赤虺骨凰功之气劲,不过较之前两次,这气劲要微弱许多,运转过程更是小心翼翼。  终于,这股气劲突破最外一道防线,缓慢流转于阮霰经脉,原箫寒高悬的心落下,谁知一炷香的时间后,阮霰体内元力竟开始逆行。  原箫寒猛然睁眼,见得阮霰眉心出现淡红印记,赫然是走火入魔的征兆。  他不得不将赤虺骨凰功全然撤离,以自身最本初的元力,去安抚阮霰气息的不安。  怎会如此?  若是不以赤虺骨凰功相辅,独活草的效力与周宣理刺入阮霰脑后.穴位的三根银针并无本质区别,不过是暂缓罢了! 第25章 等价交换,付钱就走,果真是阮雪归的作风。之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讨人厌的果真是讨人厌。  但再讨厌又有什么办法?为了圣书的那则预示,就是把人给敲晕了,也要将他带回去。  ——过不了多久,这尘世必出大祸,寒露天是能平定这祸患的刀。而这把刀,天底下唯有一人能拔出。  原箫寒叹了声气,垂着眸站起身,挥袖撤去设在此间的结界,缓步而出。  因毒尸之患,客栈内住客多数选择退房,仅剩一些来龙津岛上游玩、无处可去的人在此,他们紧缩门户、安静如鸡,昨夜里的鼾声连连,此夜愣是寻不见丁点痕迹。  原箫寒走到长廊尽头,抬手推开窗,刹那间月光如水漫入,照亮纹路细细的地板,兀自静淌。  他一步踏出客栈,倏尔过后,紫衫翩然落于长街。  ——他要去把阮雪归追回来。  熟料这时,长街尽头,有一人红衣烈烈,手持骨刀,迈着诡异步伐,朝客栈行来。  骨刀灰白的刀锋紧贴地面青石,一路走,一路拖出刺耳声响。  这个人身上流露出的气息分外奇异,红衣在宵风里飞舞,像是一团化不开的血。原箫寒登时心生警惕,捏住玉笛,对上这人望来的视线,沉声道:“你是何人?”  “一个已无归处之人。”红衣人抬起头,冲原箫寒挑了一下眉,月光下,他眼眸幽蓝。  怪异的回答,怪异的神态,原箫寒心中疑惑不减半分,又问:“来此地作何?”  “来找阮霰。”这人声线低哑,却不难听,反而透出些许韵味。  此言罢,他勾唇笑起来,兀自摇头,眼眸中闪烁点点光华,绮丽又诡谲,“哦,不对,你们对他的称呼,应当是阮雪归。”  原箫寒微微眯眼:“你到底是何人?”  “哎呀,问题可真多。你又是什么人?不会是和阮霰有牵扯的人吧?”骨刀被抬起,这人语带笑意,缓慢说道,但话至末尾,声音渐重,爱恨交织,“那我可得好好向你自我介绍一番。我,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爱阮霰的人。爱他至深,爱他至死!”第三十章 枯骨成欢  红衣人说着, 刀风凌厉而出,直往原箫寒面门袭去,气息生冷冰寒又万分诡谲, 仿若从漆黑深渊、血海泥沼里飞出的杀刃。  原箫寒以玉笛格住这道气劲,继而利落侧身, 将之挥开。刀风击碎街墙,杂乱一片中,原箫寒手腕翻转, 以笛为剑, 弯起一朵剑花, 猛地递出。  耀白剑光在长街上炸开,动荡风云, 逼退月色, 红衣人横刀相挡, 待得剑意消散,跃地而起,骤然出刀, 沉击原箫寒玉笛。  “要打可以, 可敢报出名讳?”原箫寒负手而立, 单手握住玉笛, 架住骨刀锋刃, 对上那双幽蓝的眼睛, 唇角似勾非勾。  “春山复无情, 误我心魂散。不斩梦中人, 枯骨不成欢。[1]”红衣人凛着眉目,却是低笑幽幽,“在下斩梦人雾非欢。”  说完倏地撤力,旋身折转,虚晃一招,再抬手,便是封喉一刀。  斩梦人雾非欢,大名鼎鼎,而他方才使的这一招,更是颇为眼熟。原箫寒“啧”了一声,拖长语调道:“你就是阮雪归的那个徒弟?”  雾非欢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不对,是阮雪归的——弃徒!”末尾两个字咬得极重,竟是嘶声厉吼。  “爱恨交缠,正是令人不忍侧目。”原箫寒漫不经心道。他已然明了这之间的关系:雾非欢昔年被阮雪归逐出师门,此人怀恨在心,如今阮雪归出世,此人便闻风而动,找上门来。  不过未免找得太精准了,连阮雪归暂住于哪条街哪间客栈都知道。这不由令原箫寒皱起眉头。  对方又是一击猛攻。雾非欢出招同阮霰很像,但意、境、势迥然,若说阮霰是高高在上、无心无情冷漠睥睨人间的神祇,那么雾非欢,则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浴血修罗。  玉笛格住骨刀,这一瞬,原箫寒忽然想到什么,问:“你和你师父,修炼的是同一种功法吧?”  熟料雾非欢竟“呵”了声,没做回答。  原箫寒又是一“啧”,不再多言,直接运转赤虺骨凰功,借着相接的玉笛与骨刀,渡去一股气劲。  却见雾非欢面不改色,抽刀回旋,再落一斩。原箫寒指间玉笛一转,握定之后悍然迎上,激荡元力,逼得雾非欢后退数尺。继而错步追击,旋身袭向他后背。  雾非欢以诡谲身法逃脱,说时迟那时快,空荡长街上,忽起一阵黑雾,遮蔽天地、掩盖月色,让雾中之人如堕混沌,再无法辨清方位。  原箫寒一声冷笑,玉笛换为长剑,抬剑一划,便挑出藏身浓雾的雾非欢。后者抬刀迎上,骨刀切破沉雾,一斩似若圆月。  剑锋刀刃相撞,在雾气弥漫的长街上落下激越声响,数回合后,雾非欢识出原箫寒身份,冷声道:“原来是你,孤月剑主原箫寒。”  “有点眼力。”原箫寒漫不经心一笑。  雾非欢:“呵。”  双方暂且停止缠战,各立一方,漆黑雾气中,唯余刀锋与剑刃淌着光。原箫寒弯起眼,但眼底不染半分笑意:“你困住我,却不杀我?”  此街被雾气笼罩之后,雾非欢无论身法还是出招,皆提升不少,但他并未向原箫寒下死手,与其说想要击杀原箫寒,不若说这人在试图玩猫捉耗子的游戏,想将原箫寒气力耗尽。  但很可惜,原箫寒不是耗子,雾非欢也不是猫。  雾非欢微微侧身,手腕偏转,低声道:“因为我要你告诉我,阮霰在哪。”  原箫寒拨弄剑穗,偏着头,眼尾自下而上一挑,幽幽望向另一头的雾非欢:“你就这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若不告诉我,你走不出我的雾阵。”雾非欢道。  “看来当年你师父没把你教好,对前辈说话,应该用敬语。”原箫寒嗤声一笑,语气分外悠然。  言罢,剑柄坠着的剑穗当空一晃,暗紫光华瞬闪,长剑再起。  迷雾深黑,长剑深黑,一时之间难分彼此,但剑锋偏转刹那,浩浩光芒如涟漪扩散,溢往四周。顷刻,街面气流仿佛旋涡狂涌,黑雾被强行破出一个缺口。  雾非欢冷冷一笑,刀光瞬开成花,凌厉招呼原箫寒面门。  原箫寒亦勾唇笑起来,在雾非欢招式袭来之际,轻轻侧身。  雾非欢瞪大眼。  按照常理,原箫寒聚力破阵,是无法这么快应对的,但他偏偏——将剑落了下来。  耀白剑光,仿若天穹垂虹,不偏不倚打在他刀上,接着一挑,将他掀翻在地。  “我从从来没想过要破阵。”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诓你的呢。”  闻得此言,雾非欢赫然抬头——长街之上黑雾甚浓,根本不存在什么缺口。  下一瞬,原箫寒兀的倒提手中剑,以剑柄狠狠砸上雾非欢胸口,这还不算完,紧接着,原箫寒趁雾非欢抬头,翻平剑身,猛拍其头部。  雾非欢怒急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与此同时,弥散在街面的雾阵,因着阵法主人受创,无法分出心力维持,迅速破碎。  “记住了吗?”原箫寒站在他身前,似笑非笑道,“以后对待长辈,要有礼貌。”  “你算哪门子的长辈!”雾非欢大吼。  原箫寒不再理他,抽身而去。  这个时候,钟灵从街角冲出来,手捧一封仓促而成的信件,急吼吼地对原箫寒道:“大人,前辈刚才差人,呸,差精怪往明善堂去了两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你的!”  “咦,他竟给我写信?”原箫寒挑眉,觉得颇为不可思议。他取过钟灵手中信件,展开一阅,却见其上字迹分外丑陋,像是爪子刨出来的。  原箫寒又蹙起眉。  钟灵焦急道:“信上说,前辈走啦!”  原箫寒面不改色,把信塞回钟灵手上,此乃意料中的事,他并不如何惊讶。  但钟灵不知,他万分着急,踱着步,险险就要把石板踏穿:“大人,你还不去追?你到底行不行啊!”第三十一章 瑶台仙境  沉夜,龙津岛一片寂色, 唯独明善堂灯火通明, 但烛光背后, 幽影弥生。  树影绰绰, 高墙深深, 嫣红春杏探不出头的院落内, 两人肃然相对。  其中一人苍蓝衣衫,腰佩长剑,月光之下锋刃雪亮,赫然是镜云生。他突然被叫来此地, 见到对方, 疑惑发问:“你是何人?找我来此有何贵干?”  对面人坐在花架下,面容略有些显老,但腰背笔挺,风吹起他玄色衣衫,如同招展的一双翼。闻得此言, 他笑起来:“我是阮东林。金陵阮家,家主阮东林。”  “呵,你来此, 是想为阮雪归除掉仇人?”镜云生霎时变了脸色, 手按上剑柄, “你们阮家, 可真是护他护得紧呐。”  阮东林丝毫不惧镜云生释放出的杀气, 笑容依旧, 语气依旧:“镜云生,你错了。我来找你,是想同你联手。”  镜云生仿佛听见了笑话,讽刺笑道:“联手?”  阮东林点头:“没错。”  镜云生眯着眼注视阮东林,几息后,再度开口:“联手杀人?”  “聪明。”  又是片刻沉默,镜云生垂下按在剑柄上的手,跨到石凳前坐下,同阮东林平平对视,语气肯定:“你想杀阮雪归。”  阮东林眼底的笑变得幽深。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镜云生抱着手臂,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春山刀’这三个字,你们向来百般维护,连当年他入邺城、屠尽全城人这样的杀孽,都想方设法把他洗了个干净,让他在江湖上唯存美名,不见骂声。现如今,却是要与我联手,一同杀掉他。”  他完全不信阮东林的话,微微一顿后,又道:“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原因。”  阮东林观察着镜云生的表情,面色不改,“果然,你对当年邺城满城被屠,心怀怨恨。”  “呵,我并不在意邺城。”镜云生语露不屑。  “我知道你不在意邺城三万人的生死。”阮东林又是一笑,覆手扫过石桌,搁下一壶茶水,倒出两杯,将其中之一推向镜云生,故意停了几息,才将话接着说下去。  阮东林说:“你在意阮雪归杀死了当时同在邺城的谢天明。”  此言一出,镜云生登时眯起眼,剑在鞘内,身形不动,但周遭寒意刹起,摧得枝头繁杏迅速枯萎。“所以,你便是因此找上了我?呵,我不否认,我的确无时无刻不想着杀了阮雪归。但你,还是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杀阮雪归。”他看也不看身前的茶,声音沉沉。  阮东林仍是一副怡然自得的上位者模样,端起茶杯慢饮一口,才给出回答:“今时不同往日,阮雪归叛出了家族,所以对于如今的阮家而言,阮雪归已成为一个阻碍。”  “我要如何信你?”镜云生挑眉。  “昨夜,你不是已经同青冥落的人一起,与阮雪归交过手了吗?”边说,阮东林将一件东西丢过去,“这是青冥落的标志,若你昨夜细心观察,会发现他们每个人衣角上都绣着这样的花。”  镜云生确认过后,适才喝了口茶,“原来他们是你阮家刺客堂的人。”饮罢后将茶杯狠狠摔碎在地,起身大笑:“阮雪归同阮家反目成仇!哈!这真是我近些年来,收到的最好的消息!”  “我这里还有一个更好的消息。”阮东林待他笑完,才慢吞吞说出这话。  镜云生立时垂目看来,他似是有所预感,这一刻,心脏狂跳:“什么?”  阮东林却问出一个问题:“你可知此地为何会出现毒尸?”  镜云生蹙眉:“嗯?”  尚在石凳上的人饮了第二口茶,搁下杯盏后,压低声音笑道:“这涉及到一个起死回生的秘密。”  *  前往瑶台境的飞行法器上,阿七爪子扒住边缘,轻晃尾巴,看底下渺远细小的山川景色。 第27章 飞行法器离开海面,逆着来时路往回,行至中途,一道纸鹤飞来,衔了一张纸条,告知阮霰安排给他的住所同从前无二,仍在秋江八月声。  纸鹤传完讯息便消失在虚空,阿七前往飞行法器彼端,更改行进方向。片刻后,倏然怒喝:“这只死乌鸦,安排得如此妥当,不会从一开始便打着让你复兴星脉的主意吧!”  阮霰垂下眼眸,平平“嗯”了一声,接着话锋一转,对阿七道:“去请点暮鸦帮个忙,让他告知整个瑶台境,阮雪归春山刀前来星脉执教。”  “啊?”阿七有些愣,一则是因为阮霰要公开身份,二则是由于阮霰喊它去找瑶台境境主。  不过片刻后,又了然一“哦”,“瑶台境的学子,每人都有一次更换脉系的机会,主人你这样做,是想号召其余两脉之人转过来。但让我去找那死乌鸦,简直是送羊入虎口啊!”  阮霰挑眉:“那我去,你回秋江八月声。”  阿七的声音一弱:“我去,你过去歇着。”说完不等阮霰回答,化光南行,前往高塔。  *  岚光岛已然沉没,如今星脉学子皆在流夜台上,距离阮霰即将前往的秋江八月声不远。路过流夜台时,阮霰垂眸一扫,发现学子不过寥寥数十人,他们或坐或卧或瘫,一个塞一个不成正形。  阮霰不由心生感慨,当年他在瑶台境时,流夜台虽比不上其余二处,但学子仍勤勉努力,现如今不过百年,竟是没落至斯。  当下收回目光,取出一张面具,轻轻覆在面上。  不多时便至秋江八月声,仙童正在打扫,见得客至,纷纷点头致礼。  阮霰抬目:这个地方,与当年相比没有太大变化,一砖一瓦一墙一栏杆,皆是从前情形。唯一可见的不同,便是曾经无心插下的一截梅枝,现今已然亭亭。想来当年谢天明埋下的那几坛酒,当成佳酿。  他心绪微动,但覆着面具,看不清具体表情,只是在经过那株梅花时略顿脚步,继而行入屋中,于榻上调息。  过了许久,待得夕阳西坠,阿七才逃命似的回到秋江八月声,奔到阮霰身前二尺,堪堪刹住脚。  “我快要被那只死乌鸦薅秃了!”阿七愤怒说着,抬爪拍地,带起的风掀得阮霰衣摆晃荡。  阮霰抬起眼眸,竟见此犬毛发凌乱,四只脚掌被迫穿上精致布鞋,拍掌跺脚之时,伴有铃铛脆响,与自身气势分外不搭。  他略感愧疚,不过此种情绪,只浮现过一瞬。“作为补偿,今晚的饭,你可食一只鸡与一只兔。”阮霰淡然道。  阿七边蹬鞋,边嚎叫:“这根本不够!”  “再加一块烤羊排。”阮霰立刻补充,并为阿七脱下鞋。  “这还差不多!”  阿七终于顺了气,说起正事:“消息已经放出,整个瑶台境都知道你来了,氛围很是热烈,都在探讨你为什么不去月脉清夕阁或是日脉海旭楼。  哦,有的还说,你养伤百年不出,恐怕境界已从无相境跌到了乾元境,所以才挑了个如此式微的地方执教。”  言及此,咬牙切齿抬爪捶地:“这群小崽子,真是可恨!”  阮霰以手指梳理阿七背上毛发,语气冷淡:“无妨,随他们说。”  “是这个道理,嘴长在他们身上,我又不能突然冲出去扇他们两耳刮子。”阿七趴倒在地,眨眼后又想起什么,从储物项圈里扒拉出一本薄薄的书册,推到阮霰脚边,“哦,主人,我还弄来了这次拟参加摇光试的名单——说起这个,真是可气,流夜台竟只有两个人报名参赛!”  “可有弄到流夜台学子的名录?”阮霰问。  “有,在这里。”阿七掏出一个更薄的册子,摇头晃脑,语气深长,“现如今,瑶台境流夜台已成大陆上富贵纨绔的聚集地,他们来此并非为了修行,而是想弄个好名头,日后说出去有底气。所以根本没能力参加武斗。”  阮霰:“那便不看。”  天字七号嗖的声抬起头:“啊?”  又立刻垂下:“哦……也是,看了没用。那七日后的摇光试要怎么办啊?不如别管了,待我寻觅一个时机,潜入岚光岛去,帮你将永无之灯弄到手。反正你们立誓,又管不着旁人。”  阮霰揉着它脑袋,淡淡道“不必”,接着拿出灵石,叫它去饭堂吃肉。阿七让阮霰把钱放进储物项圈里,然后踱步到镜子前,仔仔细细将后背仍有些杂乱的毛理顺,才离开。  跨过门槛时,还不忘回头说:“主人,我给你带糖醋鱼和宫保鸡丁,你若想吃,便吃上几口。”  夜来得很快,星光静洒,照一树未开梅花,幽幽又寂寂。夹杂着海岛特有潮湿气息的风吹入庭院,摇晃清影。阮霰从入定中抬起眼眸,见大敞的房门前,雪白巨犬趴着,边晃动尾巴,边摆弄一面镜子。  阮霰识得此物,乃是窥视之眼。  “死乌鸦给我开了个后门,让我可以看见朱楼的情况。”阿七回过头来,低声说道。  按照正常途径进入学宫,学子必须择一脉系,才能进行接下来的修炼,其选择地点,便是在朱楼。若学子在后续的修行过程中,对本脉不满,可再来此处,申请转去其余两脉。  阿七看了阮霰两眼,泄气一般趴倒,语气失落:“可直到现在,还没人申请转入星脉。”  阮霰又是那两字:“无妨。”  “有妨!我很着急!”阿七拍爪怒道,但他晓得阮霰不会做什么说什么,说完便转回头去,继续盯着窥视之眼。  这一盯便是一整夜。  待得晨钟敲响,阮霰起身,阿七立时奔来,前爪扒住这人小腿,分外激动道:“主人,一夜过去,已有十人递交申请!”  阮霞垂眸对上它的视线,问:“都是什么境界的人?”  “凤初境,都是些刚入门的小孩……”阿七的声音弱下去。  意料之中。  能入瑶台境的人,皆不是傻子。春山刀这三个字,在江湖上的确响亮,但瑶台境是一座学宫,在这里,除了看执教者自身水平外,还看传道受业解惑的本领。以往并非没有名师出劣徒的先例。  是以学宫里境界稍高的人,无不处于观望之中,若流夜台真因阮雪归的到来而振兴,那时候,他们自然会做出选择。  阿七在房中踱步,一会儿踹一脚桌腿,一会儿拿尾巴扫椅子:“流夜台里那些纨绔子弟,并非七日便可扶起来的奇才,你又不能参赛,我们到底要怎么办?”  阮霰立于原处,语出惊人:“这不是还有你吗?”  “啊?”阿七一愣。  “南无极与我约定,我不可出战,更不可代人出战,但没说你不可以。”阮霰补充道。  “嘶——”阿七猛地一下蹦起来,“主人,你可真是太聪明了!我的修为,放在江湖上,或许算不得什么,但这里是学宫,全是乳臭未干的孩子,对付他们,岂非如同虐菜!”  “难怪你一点都不急!”  阿七高兴至极,熟料话音甫落,竟见半夜里被它轻手轻脚合上的那扇窗开了。  它心里一跳,赶紧看过去,见得熹微晨光之下,一人绛紫衣衫,斜倚轩窗。他抬眼望定阮霰,似笑非笑拍掌:“不愧是春山刀,妙计,真乃妙计!”  面具之下,阮霰微微蹙眉。这人显然来了已有些时间,但将自己和手下隐匿得极好,他竟未曾发现。  “我可以再给你提供一个人选。”原箫寒又道,边说,边将蹲在窗户下、企图将自己藏起来的少年提溜进阮霰房中——这少年背负沙袋,腿绑沙袋,脚下踩的鞋,竟是铅做的。  接着,原箫寒自己也翻窗入内,“他叫钟灵,你们之前见过,虽说境界堪堪凤初境一层,但擅使毒,并且跑得快。”  “前辈,咱们又见面了!前辈正选人参加摇光试,钟灵出战,义不容辞!”被阮霰拿审视的目光打量,钟灵虽有几分害怕,但表情转得极快,一拍大腿,便露出殷切讨好的笑容。  阮霰扫完钟灵,视线落回原箫寒身上。这人不佩剑,腰间装饰,除了那撞得玎玎作响的玉环,还有那支玉笛。“你怎么来这里了。”阮霰开口,银白面具折射过一缕晨光,端的是冰寒。  原箫寒倚着墙,全然不理阮霰语气里的逐客之意,慢慢悠悠道:“瑶台境又不是你家开的,你能来,我不能来?”  阮霰提步往外:“呵,随你。”  原箫寒所倚之处,与门扉在一线之上,两人正要擦身,他弯起眼来,不错目望着阮霰,轻声道:“哦对了,瑶台境境主安排我住你隔壁。”  “我说得已经够清楚了,你竟还没死心?”阮霰立时驻足,偏首过去,凛眸对上原箫寒目光。  “虽然我极不希望阮霰与阮雪归是同一人,但事实已定,我便是想死心,也没有办法死。”原箫寒耸肩,口吻有些无奈,“职责所在。”  这话让阮霰眸色一沉,肃杀之意立时在屋室内漫开。原箫寒抽出腰间玉笛,抛起又接住,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已然荡起元力,同阮霰凌厉相对。  “想出手便出手,我不拦你,反正独活草失去了效力,你便任人摆布。”原箫寒道。  面具之后,阮霰冷笑。  一时之间,房间内氛围剑拔弩张,钟灵颤颤着从阮霰视线范围内挪开,好叫阮霰全力瞪视原箫寒一人。  阿七则茫然无措:“什么职责,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钟灵小心翼翼递给了它一个眼神,阿七甩了下尾巴,没懂。  这个时候,一袭玄衣踏入秋江八月声。  来者手持折扇,白缎遮目,步伐缓缓,笑容深深:“我瑶台境内,不许私下斗殴,便是前来做客的人,也不许。要打,去练武场打。”语气却寒。  赫然是点暮鸦,阿七当即原地弹起,缩到阮霰背后。  玉笛在空中划出光弧,落入掌心时,原箫寒站直背。阮霰收敛一身气息,继续往外迈步。  见此情势,点暮鸦满意点头,对阮霰道:“小春山,有一个人想见你。一个你见到了,定然会高兴的人。”  阮霰抬目望过去:“谁?”  点暮鸦折扇在手中轻点,缓慢环视秋江八月声中一草一木,见到那株梅花时,略略停顿,继而笑道:“你见到了,便知是谁。”第三十三章 旧友重逢  “那个人在哪?”阮霰问。  “渡河秋。”点暮鸦笑答。  阮霰仔细审视点暮鸦一番, 才提步离去。阿七自然跟着, 冲得飞快。  秋江八月声内便只剩原箫寒、钟灵与点暮鸦三人。点暮鸦没立刻离开, 他上前几步, 将被白缎遮住的双眸对准原箫寒, 笑问孤月剑主对这个住所是否满意。  原箫寒转出门扉,手握玉笛, 勾唇轻笑:“自然是满意的,不过境主,在下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于你。”  点暮鸦“哦”了一声:“孤月剑主欲问何事?”  原箫寒眯了下眼睛, 目光落在阮霰离开时踏上的那条道上,“春山刀阮雪归, 为何要到流夜台执教?”  “这个问题, 你应当去问他本人。”点暮鸦笑答。  “我想境主不会不知, 我与他之关系,可称水火不容。”原箫寒挑了一下眉,语气意味深长, “方才情形, 便可看出一二。”  “似乎如此。”点暮鸦点头。  原箫寒偏首,眸光望定不远处的瑶台境境主。他知晓这人并没目盲, 此时此刻,正隔着白缎不断打量他。“所以我问他, 他不会告诉我。”原箫寒同点暮鸦对视, 低笑道。  “若我告诉了你, 他是否会将仇恨转移到我身上?”点暮鸦反问。  “想来不会。”原箫寒摇头。  略一思忖,点暮鸦拿折扇轻点手心,又道:“我告诉了你,我有什么好处?”  “瑶台境共日月星三脉,流夜台乃是星之一脉,但式微已久,境主作为瑶台境主人、学宫之首,对此,不可能不心忧。”原箫寒眸眼一转,笑容更甚,“若境主告知于我以缘由,或许流夜台,能再添一位执教。”  点暮鸦感慨道:“这可真是有利无弊。”  原箫寒表情不变,“当然。”  点暮鸦微微垂首,似是在思考,沉默数十息,才再度抬起头,道:“其实你已经猜出了,小春山到流夜台执教,为的便是复兴星脉。”  “他不可能无缘由帮助境主。”原箫寒哼笑。 第29章 “你算个什么东西?”雾非欢五指成爪,隔空抓回兵器,磨着牙说道。继而话锋一转,视线掠过原箫寒揽在阮霰腰上的手,狠狠瞪视此人,低吼:“放开他!”  原箫寒似笑非笑对上雾非欢视线,非但不放,反而将阮霰拉进自己怀中。不过眨眼后,手腕就被阮霰用刀柄重重拍了一下,不得不放。  但原箫寒面不改色,同无事发生一般,把阮霰拉到自己身后,护住了,才对雾非欢道:“我和你师父是同辈,所以,我算得上是你长辈。”  雾非欢冷笑:“呵,他已不再是我师父。”  原箫寒还欲再说,阮霰不甚明显蹙了下眉,拿刀背拍了下这人,从他身后绕出。  微凉日光下,阮霰面无表情,眸色冷淡,气质冰寒,彷如一株开绽在高山深雪上,不可接近的花。他缓慢挑起刀尖,对准雾非欢:“你现在离开,我不杀你。”  红衣人脸色瞬变,表情狰狞又张狂,“有本事你来杀啊!我等了你百年,都不见你来杀我,所以我亲自送上门来、让你杀!”  原箫寒亦皱起眉,若说阮霰与他被称为“一生之敌”,那么这两人,该是生死之仇了。他不愿阮霰在此地刀刃见血,抬手按住这人肩膀,并道:“你只会死在我的剑下。”  “呵。”雾非欢又是一声冷笑。  “你不信?”原箫寒压低声线,略带笑意的语气里透出些许寒凉,“在龙津岛,你已被我打败过一次。若是再来,你便只有死这一个下场。”  雾非欢想起昨夜被原箫寒拿剑柄和剑身砸的那两下,便浑身来气,怒目瞪圆:“你!好你个孤月剑!我以前怎么没听说,你和阮霰关系这样好?”  “现在听说了。”原箫寒轻哼道。  红衣人紧紧握住骨刀,因为太过用力,整条手臂都在发抖。他瞪着原箫寒,继而瞪向阮霰,良久后,从后槽牙中挤出一句:“阮霰,我们下次再见!”  言罢,转身走出渡河秋。  原箫寒拉远同阮霰的距离,收剑后抽出玉笛把玩,边问:“你和你徒弟之间,没有和解可能了吗?”  “和解?”阮霰扯了下唇角,笑得讽刺,“国相大人,这个世界上,并非所有人、所有事,都能和解。”  “但这个世界,也不是非生即死。”原箫寒偏首望定阮霰,语气认真。  “却是非成即败。”依旧是清冷透寒的声音,但说完这话,阮霰陡然转身。  原箫寒眼皮一跳。下一刻,他看见阮霞抬手,抓住了向自己靠近的黄衣人臂膀,然后压抑着咳了一声。  这个人——原来除了那条狗外,竟还有旁人能够被他深信至斯?原箫寒没发现自己皱了下眉。  “阿霰?”谢天明扶住阮霰。这人垂着眼,唇几近无色,眉梢紧皱,额前生汗,谢天明赶紧抬手探上他额头,发现竟是一片冰凉。  “阿霰!”边唤,谢天明边将阮霰半背在背上,提步往北,打算去找点暮鸦。  原箫寒沉着眼眸过来,拦住谢天明去路。观阮霰方才对此人态度,此人当是深得阮霰信赖之辈,甚至到了可当面示弱的底部,因而他并未试图将阮霰从这人手中抢回。  “你是他什么人?”原箫寒问,“打算带他去哪里?”  谢天明却是害怕原箫寒会对阮霰做什么,纵使深知自己与对方境界上的差距,仍横剑于两人之间。他直视原箫寒眼睛,毫不掩饰地打量:“这话该换我问你。北周的前任国相,你帮阿霰逼退雾非欢,为的是什么?”  “你叫他‘阿霰’。”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语气里暗藏不爽。  “这与国相无关。”谢天明沉声道。  “看起来你们很亲密。”原箫寒又道。  “看不出国相如此关心阿霰,但据我所知,但阿霰与国相你,并非互帮互助的朋友。”谢天明心底闪过一些疑惑,“还是说,这百年间,你们关系有所改进?”  谁也不肯做出回答,话语里尽是机锋。对峙之间,阮霰转醒,缓慢撩起眼皮。  “他帮的不是我,而是一个可以帮他拔出寒露天的人。”边说,阮霰边离开谢天明后背,站直了身。纵使那两人的对话,他只听见了个尾巴,但不难猜出谢天明为何会做出那般言论。  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又对谢天明道:“走吧,去廷秀园,你不是想要下酒菜?”  谢天明收起面上的逼视神情,转过头去,一脸担忧地对阮霰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着下酒菜?我带你去找境主。”  “不必,我没事。”阮霰淡淡道,顿了一下,又补充:“就算偶尔有事,但很快就不会这样了。”  言语之间,已是走到渡河秋入口。  “果然还是老样子。”谢天明无奈低叹一句,接着替阮霰向原箫寒道了句“多谢国相出手相助”,便去追那人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离去,渡河秋内唯余原箫寒一人,他临溪涧而立,抛起玉笛、复又接住,隔了许久,慢条斯理“啧”出一声。  语气凉幽幽的。第三十五章 此事休提  朱楼乃入瑶台境后, 所见第一座建筑,如其名, 红漆朱瓦,在初生之阳照耀下极为瞩目。  天字七号与钟灵在朱楼门口相逢, 一狗一人都不想参加这入学试,干脆蹲在墙根聊天扯淡。阿七终于找到机会, 将心中疑惑问了个明白。  原来花间独酌和孤月剑主是同一个人,也就是北周前任国相原箫寒。  原来他对阮霰深情告白, 并非出于内心的欢喜之情, 而是想把人带回去,帮他一个忙。  原来……等等,花间独酌竟然和孤月剑主是同一个人!  阿七一蹦三丈高,震惊得无以复加:“天哪!难怪他俩一见面就恨不得打起来!”  “他们打起来过,那一次,把龙津岛的一条街给掀了。”钟灵一脸哀叹。  “这两个人竟凑到了一块儿。”阿七分外唏嘘。  沉寂半晌, 钟灵感叹道:“这个世界太复杂, 我果然还是喜欢和花花草草待在一起。”  阿七点头:“我果然该做一条狗。”  钟灵又道:“但我家大人是真心想把你家主人请回去, 为此, 和这里的境主做下交易, 愿意成为流夜台新执教。”  阿七面露惊讶:“那他已是执教, 竟不动用关系, 把你直接弄进流夜台?”  钟灵反问它:“你家主人不也一样?”  阿七内心泛起苦涩。  “哎……”  片刻后, 两声叹息落在第一处, 一人一狗不约而同垂下脑袋。  但没多久, 其中一个问:“咱们进去考试吗?”  另一个反问:“还有别的可以选吗?”  钟灵:“那咱们走吧。”  “你且等一等,我一条狗进去不好。”说着,阿七身上绽放一团光芒,待得熄灭,此狗已然化作一个少年。  “走吧。”阿七拍了拍目瞪口呆的钟灵,甩着衣袖绕到朱楼正门。  钟灵一路小跑追上,在阿七身侧低问:“喂,你到底是人还是狗啊?”  阿七没给出正面答复。  瑶台境与旁的学宫不同,没有特定的招生季,朱楼大门一年四季、不分寒暑向每个到访之人敞开,不过一个人一年中,只有一次参加入学试的机会,若是今年没通过,那便只能明年再来。  今日约莫有十来人参加入学试,不过时辰尚早,负责入学试的长老还未出现。  此试与凡尘官场上的乡试会试有所不同,参加者从长老手中领得一号码牌,将神识沉入内,便可来到一隅独立空间,进行考试。  所以这入学试,亦不曾有特定的开放时间。  早到的十来人依次排着队,阿七和钟灵站在队伍末尾,听见前面的人正谈论通过后要不要选择去流夜台。  这一刻,阿七脑中闪过灵光,当即转过身去,握住拳头,认真严肃地对钟灵说道:  “我必然能通过入学试,加入流夜台。春山刀阮雪归名满天下,年少时便打败天下无敌手,更有只身逼败梁王这样的功绩。便是学不得一招半式,一睹风采,亦是极好的!”  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在场所有人听清。  钟灵登时明白他的意图,亦捏起拳头,定定点头:  “是的,春山刀前辈如今在流夜台执教。不过我还听说,孤月剑主也会过来。这两个人,百年前便站在江湖顶峰,若能入流夜台,得他们指教,到时候说出去,多有面子!”  “什么?原箫寒也要来?”阿七震惊,但下一刻,他的肩膀被人按住。  “兄台,你这话说得太对了。那可是天下第一美人,若是能同他说上几句话,够我吹一辈子了!”排在阿七前方的人回身,格外激动地说道,“我必选流夜台!”  阿七顾不得惊讶,回拍前面人肩膀,以坚定的语气对他说:“好,兄台,我们流夜台见。”  不只这一人如此,朱楼里已炸开了锅:  “什么什么?孤月剑主也要到流夜台指教?”  “两大风云人物齐聚于流夜台,那必然要过去了!”  “看个热闹也好,这两个人可是宿敌呐!”  “你们说,春山刀和孤月剑主这两人,会不会就谁更会教学生做出一场比试?”  “若是如此,流夜台之人可有福了!”  闻得此般言论,阿七回头给钟灵递了一个眼神。两人对视一笑,心照不宣。  不多时,负责入学试的长老出现在朱楼,吩咐随在身后的童子向排队等候之人发放号码牌。  阿七领到了十三,钟灵乃十四。  沉入神识之前,需报以姓名籍贯,阿七左思右想,报了个“阮七、金陵”。  这个时候,阿七看见朱楼大门探入一个脑袋。是个熟人,虽说曾有过嫌隙,但后来阿七改变了看法。此时此刻,这人一双灵动的眼睛正好奇打量此间。  阿七突然有一个想法,他立马跑过去。  *  廷秀园。  学子们疯涌入饭堂进行饭食争抢的时间段已过,园内很是清净。谢天明点了一道鲜笋牛腩与一盘油酥花生,同阮霰坐在角落,设下绝音结界,小杯酌饮。方才出现那种状况,他可不敢让阮霰再喝酒。  “我一直不知晓当年你将雾非欢逐出师门的缘由,现在可否告诉我?”  “北周国相为何会如此护着你?寒露天是怎么回事?”  “你身体到底怎么了?”  “为何忽然到流夜台执教,你是不是同境主做了什么交易?”  谢天明的问题有些多,一杯酒罢,视线掠过阮霰覆在面上的银色面具,深深垂下脑袋。  “还有镜云生之事……我没想到他会因为我的‘死讯’,来找你报仇。我代他向你道歉。”  阮霰跪坐在谢天明对面,背挺得笔直,看也不看桌上酒与菜,淡淡道:“无妨,他打不过我。”  “我这就去找他,同他说清楚。”谢天明皱起眉,当即便要起身。 第31章 “我不太理解。”阮霰叫住那人。  “我若魂魄不全,对你而言有益无害。”  “你大可以现在就带走我,强行与我结契,逼迫我替你拔刀,再将一个因三魂不全濒死之人丢弃便是。何故如此大费周章?”  原箫寒脚步一顿,继而回头,弯着一双眼同阮霰对视,话说得慢条斯理:  “第一,我不会随便杀人,哪怕你身上沾染的罪孽该受天罚。”  “第二,我对你很好奇。好奇你在龙津岛上的侠义之举,好奇你屠尽邺城三万人的狠辣之心。”  “所以,我要和你慢慢玩。”  阮霰唇角扯了一下,露出冰冷又嘲讽的笑,原箫寒不喜欢他这样,折身过去,抬手将他唇边的弧度抹平,并道:“别费力气了,你出不了我的结界,当然,别人亦无法进来。我去练武场指导那四人,你乖乖在这,等我回来。”  说完想起什么,解下腰间玉佩,又从鸿蒙戒里取出细绳,以之串起,套在阮霰脖子上。这玩意儿端的是繁重,乃是一组玉佩,从系壁、珩、流玉到牙、冲玉,一应俱全,光泽莹润可亲。  “我记得,牧溪云好像给过你一块玉。我这个人向来大度,不要求你把它丢了。但是,你身上戴的,必须是我给的玉佩。”原箫寒笑道,“若有事,你轻敲底下的‘冲玉’三下,我便会回来。”  顿了一下,又补充:“当然,若无聊了想要我陪你玩,也可以敲。”第三十七章 温养心魂  瑶台境的练武场乃是一座独立岛屿,被划分成一百零八个区域, 地势与环境各不相同, 东南西北皆设入口,学子们在入口处进行一番登记, 方可使用。因了这个便利, 原箫寒稍加查询, 便寻得阿七一行人所在位置。  他们在第五十八号场地。此处是四周高中间低的地势, 有一条河穿流而过, 浅水处停泊着数条船。阿七与阮秋荷一组, 钟灵同谢天明一道,正相互对抗。  阿七随了阮霰,使刀, 刀法颇有其主人的味道。穿衣打扮倒是同阮霰的喜好大相径庭, 他外衫为红内里玄黑, 束在马尾上的发带亦是此二色, 为那张年轻稚嫩的脸平添几分稳重,又增了些飞扬意气。  阮秋荷使剑, 招式是正统金陵阮家的路数,每一剑都走得极稳, 且带着名家之风, 行得光明磊落。  但她面对的谢天明不同。谢天明亦用剑, 一身明黄衣袍随动作翻飞, 一把赤金长剑起起落落, 剑芒惹眼, 出招却是刁钻至极,身法灵动得堪称诡异,刹那间便游走全场,像一道无处不在的光。  乾元境修为,但流露出的气势,远非乾元境修行者能相比。旁观的原箫寒不由眯起眼,开始留心谢天明。  这人游刃有余地对付阿七与阮秋荷,钟灵在一旁辅助,主要作用是骚扰敌对二者的配合。  ——但见谢天明纵身一跃,剑锋划过虚空,耀眼剑芒几近如灼,阿七、阮秋荷被逼得不得不后退。钟灵借此机会绕到阿七身侧,冲着他弹出手中药丸。  阮秋荷见状,立时后退三丈,飞身来到其中一条船的船篷上,避免钟灵再度出招。  这是会让人暂时陷入眩晕的药,药效不过三息。阿七中毒那刻,谢天明赫然落地,身形一移、长剑一挽,锋刃横于阿七脖颈边。  阿七出局,不过胜负未分。  三息过后,阿七从眩晕中恢复,瞪眼对谢天明道:“谢哥,你太闪亮了!到时候比赛开始,便把你推出去,你瞎比划几剑,晃住对手的眼睛,我们趁机偷袭,准能赢!”  谢天明收剑,拍着阿七脑袋道:“这种计谋,在比赛中,能用一时,却不能一直用。”  “好气哦。”阿七垂下脑袋,踢了脚河岸上的细沙,“从前,你高出我一个大境界,我打不过你;没想到现在你我境界相当,我还是打不过。”  “你虽一直跟在阿霰身边,但他分配给你的,却都是打探与巡视的任务,所以刀法难免有所生疏。”谢天明笑道,“阿七,你只需勤加练习,便有胜过我的一日。”  “你太会安慰人了。”阿七垮下肩膀,叹了声气。  但他话音未落,谢天明已然离开河岸。  残影当空,人却落到阮秋荷身旁,倏然出剑,打得对方措手不及。三下两下,便卸下阮秋荷手中武器,剑尖直指眉心。  “阮姑娘,你不该光看着,旁的什么都不做,这样破绽太多了。”谢天明道。  诱敌功夫极佳,很会找时机,像是一个高级刺客。原箫寒在心中对谢天明做出判断。  啧,刺客。  他有了一个猜测。  场内战局胜负已分,围在周围的栅栏退开,原箫寒从观战席步入场中。  “大人。”钟灵见到来者,先是一惊,紧接着躬身行礼。  “表现还不错。”原箫寒拍了下钟灵肩膀,继而转头看向谢天明,道:“敢为阁下师承?”  谢天明从船篷回到沙岸,站定在原箫寒三步之外,回答:“在下出身青冥落。”  “原来是阮小霰的同门,先前真是失礼了。”原箫寒道。  “国……不,还是称呼‘孤月剑主’比较妥当。不知孤月剑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谢天明问。  正往这边走的阮秋荷听见“孤月剑主”四字,猛地顿住脚步,满脸震惊:“什么?孤月剑主?你不是毒医花间独酌?”  原箫寒幽幽一笑:“没有谁规定,花间独酌与孤月剑主不能是同一个人。”  阮秋荷神色变了又变,复杂得难以形容。  片刻后,她移开目光,落到钟灵身上,快步走去,把这人从原箫寒身边拉走,来到较远的地方,咬牙低声道:“钟灵,枉我同你称姐道弟,在明善堂结下深厚情谊,你却不告诉我你家大人的身份!”  钟灵连忙摆手:“这不能怪我!春山刀和孤月剑是什么关系,江湖人尽皆知!当时在明善堂,你告知我你九堂叔就是春山刀阮雪归,我便被吓得差点掉进药炉子里,怎敢告诉你我家大人还有另一层身份?”  阮秋荷极重地“哼”了声,“原来你不是因为我堂叔的身份而吃惊。”  “阮姐姐,你真不能怪我。你虽不因对花间独酌有偏见,便连带看我也不顺眼。但若你知晓了我还是孤月剑的手下,依你对你堂叔的维护,肯定不会搭理我了!”钟灵拱手哀求。  阮秋荷一想也是,便叹了声气,“算了,不和你计较,我总归是知道了。”  钟灵笑起来,提议:“那下一把我和你一组吧?”  阮秋荷毫不犹豫摇头:“我们俩,你凤初境,我琴心境,能对付两个乾元境?”  钟灵不服:“我轻功好,还擅使毒!”  这两人虽然躲到了一边,但谈话没逃过另外三人的耳朵。  谢天明不清楚之前发生的事,略有不解;阿七早些时候便晓得了原箫寒的身份,压根不感到吃惊;而原箫寒,似笑非笑望过去,道:“接下来,你们和我打。”  “什么?”钟灵、阿七、阮秋荷齐齐将目光投向原箫寒,倒是谢天明,面上浮现了然神色。  原箫寒抽出别在腰间的玉笛,慢条斯理道:“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们四个人,同我一个人打。这样,你们才能练习四人配合。”  *  晃眼间,白日已逝,垂落在海的西侧,将碧蓝染成赤红。倦鸟归巢,放课的学子们疯狂涌入廷秀园,排队争抢喜爱的饭食。  练武场第五十八号场地内,钟灵和阿七累得直接瘫倒在地,阮秋荷坐在一块石头上,用剑撑着,才使自己不至于倒下。唯独谢天明面不改色,执剑立在如火夕阳下,身影被拉得极长。  原箫寒朝远处投去一瞥,回首后,对几人道:“今天便到此为止,我回去为你们制定几套战术方案。接下来几日,我会为你们联系旁的参赛队伍,进行切磋比试。”  “真好,我不想和你打了。”阿七抬起手,无力地摆了摆,“你打我们,跟切菜砍西瓜没两样。”  “大人连五成实力都没使出。”钟灵啪的一声拍在阿七手上,替原箫寒辩解,“是我们配合不够好,到处出错,才会显得很吃力。”  “今夜回去后,各自反思一番,明日进行交流。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原箫寒扫了几人一眼,玉笛在手指间挽了朵花,提步离开。  有虚弱的对话声传入耳,随着远去,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哎,我好饿,听说廷秀园的东西蛮好吃,咱们不去吗?”  “去,但不能现在去。这会儿太挤了,不仅要排老长的队,打菜的大婶们还手抖,一个劲儿颠勺……”  秋江八月声亦迎来日落,赤金霞光流淌在空寂庭院内,将卷在风里的细小花朵染得如同火烧。  原箫寒回来时,看见有个小仙童被拦在结界外。他站在树下,怀里抱着一沓书册,脑袋朝前一点一点,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你在这里等人?”原箫寒走过去,用玉笛敲了下仙童脑门,将他唤醒。  小仙童惊得瞌睡虫全飞,连同此一道飞走的,还有怀里的书——书册们被他惊慌一抛,纷纷掉落在地。  他赶紧弯腰去捡,边道:“我、我是过来找阮执教与原执教的,奉流夜台执教阁长老之名,前来询问他们对授课是否有安排。”  “你拿的这些书,是做什么用的?”原箫寒问。  “是流夜台弟子的资料,特地拿来给阮执教与原执教过目。”小仙童回答。  “给我,我替你送进去。至于授课安排,明日亲自去流夜台答复。”原箫寒又道。  小仙童迅速将捡起来的书册递与原箫寒,感激涕零。  原箫寒带着书册步入秋江八月声,穿过庭院,走进长廊,来到阮霰门前。他感觉得出,这人仍在里面。  他没敲门——反正敲了门,阮霰也不会理,是以直接推门而入。  屋中仍是他离开时的情形,窗户开了半扇,落进来的耀白日光变成夕阳余晖,将地面映成一片橘红。  阮霰盘膝坐在床榻中,低垂眼眸、面无表情,银发静静垂坠在身后,素白衣衫润着细微光泽。仍是早上的模样,不过——脖子上那串玉佩不见了。  “你把我的玉佩丢了?那可是被我百年不曾离身的玉,每日被我元力浸润,能温养心魂……”原箫寒蹙了下眉,边说边朝阮霰走去,但话没说完,便被什么东西硌住了脚。  低头一看,赫然是那串繁重的玉佩。第三十八章 清透幽凉  这串玉, 料是绝品, 千年方可一遇。原箫寒年少时, 师父为了磨他的性子,将这块玉料丢给他, 让他亲手制成成品。  原箫寒花了半个月,勉强打磨出个雏形, 接着又去半月,才制成可入眼的模样。  如今这串他亲自雕琢出的玉, 被他所赠之人丢在地上, 还遭他踩了一脚。  待遇真是凄惨。  原箫寒将脚挪开,抬头看向阮霰。床榻上的人缓慢撩起眼皮,对上他的视线,眸光清明雪亮。  有一点微芒在玉佩上闪过, 原箫寒余光捕捉到,挑起眉梢:“你不仅丢了, 还在上面布置了陷阱?”  阮霰冷淡道:“不知国相大人,是否能避开这个陷阱。”  “你定是觉得, 我看出这玉佩有蹊跷, 便会绕开它。”原箫寒脸上不显惧色, 边说, 边弯腰捡起地上这串玉, 捏在手中把玩。  一息, 两息, 三息……数十息过去, 无事发生。  原箫寒笑了一下,抬脚走向阮霰,这人表情不曾有半点变化,冷得如同一座玉雕。  阮霰坐在床榻正中,四周空出许多地方,原箫寒坐到床畔,翘起一条腿,将玉抛起又接住,接住又抛起,“回来的时候,我一直在想……”  但原箫寒的话没能说完——阮霰冷不防朝他伸手,肩膀被素白修长的手指一按。一股束缚之力自阮霰指尖往外蔓延,霎时间遍布全身,勒得原箫寒无法动弹。  啪嗒,那串繁重的玉在空中翻转一圈,落下时没被接住,掉在床褥上,撞出一声闷响。  “缚仙网。”阮霰收回手,声音清冷,“你对它使用多少元力,便将会有多少元力反噬到你身上。”  原箫寒以翘腿抬手的姿势被束缚,看上去有几分滑稽,但他面不改色,甚至笑起来,就着这样的姿势朝阮霰歪过去,低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第33章 茶已凉。阮霰点燃炭火, 重新烧了一壶水。  角落的晚香玉兀自绽放, 飞虫收起透明羽翼,将自己藏入花蕊,唯余一双眼紧紧注视此间一切。  静谧又幽幽,白衣人独坐树影之中,新出的月挥洒光芒,透过枝叶间隙, 在他明若霜雪的发上轻旋跳跃。  水未沸, 阮霰便拎起细壶, 将水注入一旁的紫玉壶中。沉积的细小茶叶翻上来, 滚过几道后, 才恋恋不舍地回去壶底。  他合上盖, 为自己斟了杯温茶, 狭长漂亮的眼睛低垂,眼底流转的光华被鸦黑长睫遮了去, 倒真有几分等候归人的味道。  但茶只抿了半口。  ——赫然之间, 沛然气劲自长天落下, 掀翻地面青石,以排山倒海之势,横扫秋江八月声!  阮霰衣袂被吹得猎猎作响,银发起落翻飞,但人没有动,甚至眼皮都未撩起。  那气劲便要逼上面门,一个抑制不住得逞语气的声音入耳:“吓得动都不敢动了?阮雪归,看来没了原箫寒,你什么都不是。”  阮霰恍若未闻,继续喝茶的动作。  那个声音也在继续:“不过,这次还得多谢原箫寒,若是没有他……”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玉笛破空而至,在尚未深沉的夜色中打了个转,强势迎上袭来的气劲。  “谢我什么?”原箫寒出现在阮霰身旁,伴随着话语,虚空里的玉笛一路前冲,一声当啷,撞上来者兵刃。  玉笛未被撞出裂痕,甚至借着这股冲力沿路返还,落回原箫寒手中。来者眸中惊讶瞬闪,牵出冷笑,足尖在夜空中一点,飞掠后退,停稳在数丈外,身形轻盈似鸟。  原箫寒转了一圈玉笛,似笑非笑这着苍蓝衣衫之人道:“谢我屈尊纡贵,指出你剑术上的不足?”  说完微微一顿,弯腰凑到阮霰耳旁,问:“说起来,你没有告诉过我,这个人的身份。”  阮霰搁下茶杯,起身拉开与原箫寒间的距离,冷冷道:“月下飞天镜云生。”  “原来是他。”原箫寒作出了然神情。  “记住,别将人打跑了。”阮霰淡淡道。  “你要抓人?为什么?他和你又是什么关系?”原箫寒眯了下眼,视线狐疑,“说来你今天真乖,竟然听了我的话,没冲动出手。”  “给你一个机会。”阮霰语气依旧。  “什么机会?”原箫寒追问。  阮霰眉梢轻挑,重新目光落回镜云生剑上。比之龙津岛一战,这人剑柄新添了一块宝石——呈银白色,月华之下,流转幽芒。  “比起那夜在龙津岛上,他境界有所提升。”原箫寒亦看过去,若有所思,“你的意思,难道是给我一个和进阶了的镜云生对战的机会?”  “当然不是。”阮霰收回视线,偏首看向原箫寒,“给你一个——和借了圣器之力的人,对战的机会。不过在此之前——”  话未说完,阮霰倏然出刀,直斩镜云生身侧的晚香玉。花叶在此一瞬凌乱,那个藏在花蕊中的飞虫,坠地无声。  与此同时,镜云生出剑。  原箫寒把玉笛塞到阮霰手上,空出的手抓出那柄通体玄黑的长剑,飞身迎上。  阮霰退到一旁,手指松松抓着玉笛。这并非原箫寒第一次将玉笛交给他,其间必有深意,但阮霰懒得猜测。  抬眼观望战局,原箫寒手中长剑,格上镜云生的剑,两者相交,拉出刺耳的声音。  得知了原箫寒的身份,他所使长剑,名号随之而出——时拂天风。此剑在北周名声甚广。  “剑之所向,妖邪诛尽”,此为时拂天风第一任主人刻在剑鞘上的话,告诫后来者持剑为诛恶而战。这成为历任剑主人的理念,便也因了此,这沾染诸恶鲜血的时拂天风,有圣剑之称。  但此时此刻,这把诛杀天下妖邪的圣剑,在面对向圣器借了些微力量的镜云生时,竟隐隐落在了下风。  “不自量力。”镜云生冷笑,“你真以为,没有大幅的提升,我会再度找上门来?”  原箫寒化开逼来一击,挑眉道:“哦?我还以为你跟个二愣子似的,得知了阮霰中毒无法调转元力,便急急忙忙冲过来。”  “呵,我的第一剑,不过是试探罢了。”镜云生沉声道,“接下来,便让你尝尝,被绝对力量碾压的滋味!”  两剑相撞,镜云生骤然抽身后退,足尖一点,凌空而立。他话音落罢,周身气势瞬变,剑柄上的光辉逐渐扩大,淹没握剑的手腕,顺着手臂流淌而上。  凝重凛杀的气息与威压自镜云生身上漫开,秋江八月声中,但凡活物,皆瑟缩成一团。  狂摇不休的梅花树下,双刀落入掌心,阮霰缓慢步出,语气冷淡:“你真以为,圣器的力量,是你可以掌控的?”  镜云生扬剑,剑尖直指阮霰:“但凡力量,皆能被人掌控。”  “无知之辈。”阮霰嗤笑。  镜云生不与他多言,在宝石淌出的光芒亮盛到极致之时,挽出一朵剑花。原箫寒错步拦截,绛紫色衣袂在虚空翻飞飘选,搅动幽寂月色,浑厚元力流转,于夜空中荡出一圈又一圈波澜。  阮霰却别开了目光,看向另一处,但话,依旧是对镜云生说的,“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一件事情。”  “我不想听一个死人说话!”镜云生语气嚣张。  阮霰冷声道:“若我告诉你,天明还活着呢?”  镜云生笑得讥讽:“呵,你想骗我。”  秋江八月声内风起云涌,花摇叶乱,檐瓦颤颤,连带地面青石,都不住颤栗。那壶温热了又渐趋寒凉的茶无人再问,震荡之中,水花飞溅。  陡然间,数道人影涌入,开口说话,语气各不相同。  “我说过多少次,瑶台镜内,不许私下斗殴!”  “镜云生,你给我住手!”  “卧槽,你们果然在打!”  “堂、堂叔……你是我堂叔?堂叔!真的是你!”  四个人。一人身着玄衣、眼遮白缎,神情愠怒;一人明黄衣袍、金锋闪亮,表情震惊;一人手拎肉串、臂挂食盒,眼睛翻白;一人粉红衣裙,愣愣望着秋江八月声中白衣人摘掉面具后的容颜,惊讶万分,激动万分。  正交手的二人,原箫寒面不改色,玄剑冷寒,势如破竹;镜云生见得来人,冷笑更甚,招上杀意浓。  “休想骗我。”镜云生低吼道。  仿佛泰山压顶的一剑,朝原箫寒与立在数丈外的阮霰而去,阮霰斜挑手中长刀,恰在此时,谢天明朝镜云生掷出一件东西。  原箫寒剑锋偏转,侧身避开,这东西迎着镜云生剑意而去,在半空碎成数小块。  镜云生余光一瞥,却是愣了。  杀机四起的气劲中,一点点绿意跌落在地,撞出脆响。  “你个傻子,给我好好看看!当年我们在沅水岸边捡到两块绿松石,便刻了字相互赠送。这是你给我的那一块!”谢天明怒道。  镜云生握剑的手开始发抖,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破碎的石块上,的确残余着字迹。  “你……真的……”  原箫寒没让镜云生把话说完,趁着他心绪大变,一击再击。  但见玄黑剑尖在夜色里拉出光弧,横斩剑柄镶嵌着的那颗华芒刺眼宝石之上、持剑者的手腕,继而旋身错步,瞬闪至镜云生身后,长剑斜里一挑,将此人从高空中打落。  然后,他朝阮霰勾了下手指。  阮霰了然原箫寒的意思,将之前用过的铁铐和缚仙网丢过去。  战局并未结束,紧接着,阮霰双刀一错,递出冷冽刀风,逼得藏身在阴暗处、当下时分正准备撤退的数名刺客现身。  此情此景,惊得站在入口围观的阿七把肉串食盒往后一抛,立时化作雪白巨犬模样,猛地扑向其中一人,利齿狠咬肩膀。  谢天明与阮秋荷虽不明状况,尤其是后者,还处于精神上的眩晕中,亦加入战局。  “你们还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打!”点暮鸦怒道。  “境主大人,你分明遮着眼。”阿七用后腿往他衣摆上刨了块土,理直气壮道。  即使隔着遮目白缎,亦能看出点暮鸦在听见此话后,没好气翻了个白眼。  场面越发混乱。  埋伏在此的刺客境界都不低,这便造成了阮秋荷与钟灵打着打着便落入了下风,阿七和谢天明忙不迭赶来相救的局面。  至于阮霰和原箫寒——后者捏住阮霰的刀柄,把人拉到梅花树下,弯眼笑道:“这是一个难得的练习机会。”  阮霰凉丝丝瞥他一眼,旋即手中被塞了一杯茶,一杯才斟出的、温热的茶。  “是不是该谈一下我们的事情了?”原箫寒坐到阮霰对面,单手支着下颌,低笑道。  “我们有什么事?”阮霰眸光浅淡。  “合作。”原箫寒伸手撩了一下阮霰被风扬起的发,“先前我亲你,你没有拒绝我。这是否说明,你愿意借我的身份,借与我的关系,去对付阮家?”  “这不是合作。”阮霰搁下茶杯,把原箫寒的玉笛丢回去,不咸不淡道,“这是利用。”  原箫寒“啧”了声,倒不惊讶阮霰会有此回答。“春山大人为了达到目的,还真是什么样的事情都能接受。”他幽幽道。  另一边,点暮鸦实在看不下去秋江八月声里的混战,唰的抖开折扇,狠狠一扇。霎时间,狂风过境,分开交战双方,并将不怀好意的刺客悉数击倒在地。  “那两人,我便不说什么。但是你们,谢天明、阮七、阮秋荷、钟灵,你们身为学宫学子,却不遵守学宫规矩,罚你们抄写学规一百遍,卯时前交给我!”点暮鸦沉声说完,拂袖离去。  阿七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天明……真的是你?”被困在缚仙网里的镜云生瞬也不瞬盯紧此间那道明黄身影,忍着反噬的疼痛,抬手伸过去,“你没死……天明你没死在邺城!”  “我就是谢天明,我没死,没死在邺城!”谢天明走过去,愤怒地注视他,“当然了,就算我真的死在邺城,也同阿霰无关!”  镜云生想信,但又不敢信:“不是假的?你不是阮雪归找人来糊弄我的?”  “当然不是!难道要我把当年那些只有你我知晓的、你的糗事讲出来,才相信?”谢天明重重一叹,接着翻了个白眼,当着众人的面,讲出几件镜云生年少时干的傻事。  镜云生非但不害臊,反而挣扎着坐起身,大笑道:“真的,你真的是天明,这些事只有你我才知!太好了,你没死!太好了,你没死!你还活着……”  但笑着笑着,竟又落下泪。  原箫寒捕捉到这段对话里的眸两个字,不动声色看了阮霰一眼。阮霰抬眸回视,继而起身,走向那堆瘫倒在地的刺客。  阿七化回人形,将这些刺客整整齐齐摆成一排,挨个摘下他们的面具。待到其中一人时,动作一顿:“老大,这个人的身形和发色似乎与你一模一样。”  阮霰投去目光,平平一“嗯”。  阿七视线在此人与阮霰身上来回数次,豁然醒悟:“我懂了,阮家的主意,是一边把你抓回金陵,一边用自己的人代替你待在瑶台境,伺机夺得永无之灯。”  “嗯。”阮霰点头。  这两人反应平淡,但跟在阮霰身后的阮秋荷神色大变。  今夜发生的一切,让她一直处于愣愣的状态,不打架了,便游魂似的游荡在阮霰身后,想说话,但又不太敢。  ——原来堂叔模样这般好,若是江湖美人榜榜首位置不属于他,阮秋荷觉得自己恐怕得去找画圣打一架。思及初见时那些无知言论,她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  听见这段对话后,又震惊得从地上跳起来:“什、什么?堂叔,阮家、我们家要抓你?”  阮霰与阿七都没说话。 第35章 沉默片刻,黑斗篷从雾非欢刀前绕开,走到他身侧,与之肩并肩,在他耳旁轻声道。  “阮霰在流夜台执教,你要做的,根本不是杀掉那些学子。你该做的,难道不是杀死那些围在他身边的人?”  “他身边的人太多,太碍眼了,不是吗?原箫寒,谢天明,阮七,阮秋荷,钟灵,包括那个新来的镜云生……”  “这种事情,不需要你告诉我。”雾非欢面容中愤怒立显,骨刀一挽,打出凌厉气劲。  黑斗篷三两下将之化解,随后向雾非欢伸出手,手掌摊开向上,躺在其间的,乃是一块银白色宝石,“可我有助你提升功力的办法。你不必急着答应我的合作条件,先试一试我的方法,如何?”  “这是什么?”雾非欢问。  黑斗篷回答:“蕴藏着圣器之力的宝石。”  “从阮家拿来的?你别当我是傻子,我清楚得很,圣器的力量,只有四圣家族自己人能够使用。”雾非欢轻嗤一声,刀尖划破夜风,落下冰冷光弧。  “但现在不了。”黑斗篷握住掌心中银白宝石,一股气劲自他指尖溢出,缓慢没入宝石,竟使之颜色由白转黑。  他将石头搁在骨刀刀锋上,低笑道,“现在,这上面的力量,只有你雾非欢能使用。”  雾非欢冷目盯紧对面人,半晌后,取下这块石头,在手心里颠了颠,熟料刹那之间,一股强沛之力涌入体内。  红衣震荡,长发飞扬,雾非欢瞪大眼。他感觉到那股力量猝然便与自身融合,且身体没有半分不适应。  当年雾非欢跟随阮霰回去阮家,曾偷偷去过陈放圣器的大殿。彼时圣器沉睡,但自有一股力道,将他排斥推开。  而如今,雾非欢刀锋一偏,便挥出一道雄浑之力,将伫立岸边经年不倒的崖壁从中切断。  轰——  巨石坍塌。  黑斗篷见状,喉间发出一声笑,便转了身,渐行渐远,消失在海风与夜色中。  雾非欢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眯起眼沉声问:“我若打算答应,要如何找你?”  “若你打算答应,我会自己找上你。”黑斗篷笑答。第四十一章 拉开帷幕  龙津岛某间客栈内, 身着霁青衣衫、背负伏羲长琴的人,收到一封来自瑶台境的信, 和一块从金陵送来的留影石。  “牧公子, 展信安好:  在我离开龙津岛、踏上前往瑶台境的路途前,你曾叮嘱我, 要仔细留意家族的举动, 那时我不解, 如今终是明了。  家族与堂叔之间存在仇怨,更联合他人出手加害堂叔, 今夜的偷袭是我首次领教,而在从前的夜晚里,这样的事情不知发生过多少次。  我与堂叔简短一谈,从对话里,我开始对‘春山刀隐居镜雪里百年’这事感到怀疑。这令我十分害怕。  我欲调查此事, 却不知从何处入手。不知牧公子是否清楚个中缘由?若清楚, 又是否愿意为我解释一番?  这是我今日致信目的之一。  其二, 那位花间独酌月不解,有着另一层身份。他乃北周前任国相、孤月剑主原箫寒,江湖人称他与我堂叔为‘一生之敌’。此人先于我来到瑶台境,并为堂叔之事奔走。  这人有着光鲜亮丽的外皮, 实际上浪荡不堪。他对堂叔怀揣着怎样的心思, 我想牧公子应当了解, 所以, 希望牧公子尽快处理完毒尸之事, 前往瑶台境。  阮秋荷  己亥年二月廿二,亲笔。”  灯盏下,牧溪云读完了信,将之折回信封中、放于一旁,拿起另一个盒子里的留影石。这石头底下压着一张纸片,却是无字。  来自金陵,这之中定然含有深意,牧溪云犹豫几许,终是往留影石注去一丝元力。  霎时间,声声海潮入耳。  虚空的画面中,乃是一处夜色四浮的庭院,有一白衣白发之人站在花枝外,目送另一人远去。那个人绛紫衣衫,腰间别一玉笛,正是原箫寒,而这白衣人,便是阮霰了。  望着这段影像,牧溪云微微蹙起眉,却见下一瞬,已然步出院落的原箫寒倏然折身,大步走到阮霰身前,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然后——  倾身吻住阮霰双唇。  阮霰挣扎了,但仅有一次,便任由原箫寒握住手,任由原箫寒在唇舌之间索求。  这一吻很长,长到夜色中飞花飘转,几经起伏、无声坠地。原箫寒低敛的眸光里糅杂着温情与欲念,分开之后,又轻轻厮磨阮霰耳鬓。  他们就像一对情人,在幽幽夜色里相会相缠,不忍离分。  啪——  客栈内,牧溪云打翻了砚台,浓墨霎时淌出,沾染布满娟秀字体的信纸。  下一刻,桌上的留影石遭拂落在地。  画面消失不见,牧溪云的手垂落到桌上,拳头拧紧、青筋暴起。  不,冷静。  牧溪云在心里对自己说。  这块留影石是从金陵特意送到他手中的,送出者是谁不言而喻,其目的,自然是为了挑起他心中的怒火,继而让他倒戈阵营、向阮家寻求合作。  甚至,这些画面可能都是伪造的,留影里的人根本不是阮霰与原箫寒。  他不会上这个当。  牧溪云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眸,许久后才睁开。他看向那封被墨汁染湿的信,缓慢使出一个清洁术,然后走去窗前,取过琴开始弹奏。  沉睡在夜色里的龙津岛,飘荡出一阙思绪纷乱的音,但所思者远隔东海,不可听闻。  *  瑶台境,晨钟方敲响,便见一个紫色身影顺着半开的窗,翻入阮霰房中。如此便也罢,偏偏还有一股香气随之而来。定睛一看,原是这人手里拎了一个揭开盖的食盒。  这食盒里头紧凑地摆着几只小碟,分别装了小笼包、蒸饺、蛋羹、糯米糍以及油条,都热腾腾的,袅袅水汽升起,将那只素白修长的手氤氲得模糊。  “阮小霰,我来给你送早点。”原箫寒边拖长语调喊着,边走向阮霰床前,“据我观察,这几日你都是吃辟谷丹,这样非常不……”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撩起遮得密不透风的床帘后,他发现床中无人。  原箫寒“啧”了声,“还学会放下床帘来迷惑我了。”但眼底多了丝笑,毕竟这人都会想办法糊弄他了,说明已经对他上了心。  “阮小霰,你这样让我很受伤。”原箫寒在房间里转悠一圈,漫不经心搜寻完每个角落,装模作样念叨一声,推门而出。  恰巧遇上阮秋荷走出房门。她晚上没睡好,便爬起来写了封信,此时眼睛红得跟只兔子似的,见到原箫寒从阮霰房里出来,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的兔子,瞬间成了惊弓之兔。  “你——孤月剑主,你好生不要脸!”阮秋荷瞪大眼,手指颤颤指着原箫寒,怒道。  “阮姑娘,说话要讲凭证。”原箫寒勾了下唇,似笑非笑,“我怎么不要脸了?”  “你明知我堂叔有婚约在身,还缠着他,你不要脸!”阮秋荷道。  原箫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淡的哼笑。  阮秋荷眼睛瞪得更圆,几乎要鼓出眼眶。  凉爽晨风穿过庭院,撞上坠在腰间的环佩,引得玎玎轻响。听着这清脆的玉石声,原箫寒眯了下眼,笑道,“但你堂叔并不喜欢自己那位未婚夫。”  说完走下长廊,不给阮秋荷回应机会,迎去秋江八月声入口——他看见阮霰回来了。  这人又戴回了面具,逆着光,步伐不快不慢,衣袂被风掀在风中,招摇折转,拉出瞬闪即逝的光弧。  原箫寒斜倚迎门树,一手拎着食盒,一手转动玉笛,眸光落在阮霰被露水沾湿的衣角上,漫不经心道:“你趁着我去廷秀园的功夫,偷偷跑出去了。”  阮霰撩起眼皮,冷冷瞥了原箫寒一眼。  原箫寒笑起来,他觉得阮霰是在反驳“偷偷”二字,便道:“若不是‘偷偷’,你作何把床帘拉下来?”  “自己飘下来的。”阮霰平静道。  “我不信。”原箫寒哼笑。  阮霰一副“管你信不信”的神情,绕过原箫寒,步入秋江八月声。  原箫寒紧随其后,问他方才去了哪里。  阮霰不答,他便一遍又一遍反复询问,直到被问烦了,才说:“我去了一趟流夜台,安排了一下执教事宜。”  “如何安排的?”原箫寒问。  阮霰看了眼天色,道:“现在是卯时,学子们自由晨练的时间。”  原箫寒点头:“对。”  “从辰时开始,便由你去授课。上午剑术入门,下午基础体术,晚上酉时至戌时四刻,监督晚练。每日如此。”  原箫寒轻轻一“嘶”,“安排得满满当当,那你呢?”  阮霰顿了几息,才道:“我三魂不全、体虚病弱,在秋江八月声修养。”  绛紫衣衫之人当即不满,抬脚绕到阮霰身前,拦住去路:“镜云生的课程又是如何安排的?”  “他的事情,与我无关。”阮霰答。  原箫寒幽幽转动眸眼,语气意味深长:“你的意思是,我和你有关?”  阮霰瞥他一眼,声音很凉:“因为你很烦。”  “行吧。有时候觉得一个人烦,其实是种在意的表现。”原箫寒微微一笑,“不过,我想你不会介意我再烦一些。”  面具下,阮霰挑起半边眉梢:“?”  “陪我吃早点。”原箫寒眉眼弯着,眼底笑意很浓,“你不许拒绝,因为你拒绝了,我便不会去流夜台给那群小傻子们上课。”  阮霰:“……”  原箫寒又冲阮霰笑了一下,笑弯径自走向那棵梅花树,把食盒里的东西一一摆到桌上。  阮霰望着他的身影,思量一番若原箫寒当真不去流夜台的后果,觉得在可接受范围内,便脚步不停,回去自己房间。  ——毕竟原箫寒不去,那么他便可以去流夜台,躲个清静。  无论如何,都是好的。  门扉咯吱一声开了,又啪的一声合上,原箫寒手上动作一顿。  接下来的几日,每每阮霰打算离开秋江八月声去流夜台,原箫寒便会将人拦下,又拐又骗又哄又认错,要劝他回去屋内休息。  好在阮霰去流夜台只是为了避开这个烦人精,顺势答应。原箫寒生怕他反悔,一把,夺过他准备的教案,去给星脉弟子上课。  又及,每次临行前,原箫寒都会将玉笛留给阮霰,让他拿在手里玩。某次阮霰来了兴致,追问其缘由,却是答得神秘:“玉能挡灾。” 第37章 谢天明挑眉:“但如果不做人,还能做什么呢?”  钟灵笑着接话:“做一头猪,整日吃了睡睡了吃……”  谢天明打断他:“然后过年的时候被熏成腊肉。”  钟灵:“……”  阮秋荷被逗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她靠坐在椅子里,慢吞吞道:“我觉得呀,做一朵花一颗草,待在原处,晒晒太阳淋淋雨,不挪不动、无忧无虑,也挺好。”  钟灵试图将受到的伤害循环出去,立刻接话:“然后被路过的医者连根拔掉,捣烂入药。”  熟料阮秋荷却道:“那多好,至少可以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休息室内氛围忽然变得忧郁。  阿七甩了甩脑袋,拍拍爪子起身,扬声道:“为何突然这般丧气?不行不行,再打三场,就能收工回家了!振作!都给我振作起来!”  不多时,第三轮比赛开始。  阮霰依旧没来,那藏在暗处的人亦不曾现身,但阿七心里毛毛的,总觉得有双眼睛正盯着他。  阿七怀着忐忑的心情上阵,因为心神不宁,四人间的配合微微出了点错。  对方是三枪一弓的组合,长.枪结阵、横扫开路,弓箭在后方突袭,一弓连发七箭,形如一场密雨。  这是前些日子,在练武场上未曾挑战过的队伍之一。双方并未打过照面,却是知晓底细。这个队伍深知“做人好累”队的薄弱点在钟灵身上,便一边扰乱四人配合,一边揪住这个少年猛攻。阿七一时不慎,被击退三尺,打乱自家阵型。  眼见着一支羽箭朝被枪者缠住的钟灵疾射过去,谢天明绕过身前敌手,补到阿七本应的位置上,斜挥长剑,将困住钟灵的人一剑挑翻到半空。接着飞身掠起,一步踏至这名枪者上空,猛然落剑。  枪者被重重击飞,跌出擂台,伴随着落地轰响,还有一声清脆的咔嚓,显然,这人断了骨,还不止一根。余下三人已无法成阵,战术被破,互相交换眼神,放弃比试。  此战,“做人好累”队胜出。  “抱歉,我一时心急,没收住力。”谢天明跳下擂台,冲那名被他击倒在地的枪者抱拳一礼。  这人被同伴架起来,按着伤处沉声道:“刀剑无眼,是在下技不如人。”  几名医修从另一处赶来,谢天明为他们让路,道出一句“承让”,转身离去。  “都怪我不好。”回秋江八月声的途中,阿七用手轻拍脸颊,低声道。  “一日比三场,除了武学与体力外,亦是在对心力进行考验。”谢天明安慰他,“不要太在意已经发生的事,放轻松,回去后睡上一觉。”  阿七点点头:“只剩明日两场了,我必定不会再走神。”  众人行至秋江八月声,各自回房睡觉。  是夜星辰璀璨,衬得月芒微黯,伴随着瑶台境昼夜不停的海潮声,原箫寒在一片竹林中发现阮霰身影。  这人静立此间,什么都没做。  “我记得,月不解和阮霰初逢那晚,便是在一片竹林里。”原箫寒站定在阮霰身后三尺处,有一搭没一搭转动玉笛,低笑道,“阮小霰,要我吹笛子给你听吗?”  阮霰不答反问:“于江湖,于天下,鸣剑山庄担任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原箫寒未曾料到会有此问,但答得不慢:“一个依照天的意志、所存在的守护者,我们非乱世不出。”  “对付圣器,山庄有几分把握?”阮霰又问。  “天下共有四把圣器,分别为四圣家族所拥有。按理说,圣器早在数百年前,便沉睡了。你家……阮家那个很奇怪,怎么忽然就被唤醒了?”原箫寒斜倚修竹,转着玉笛,慢条斯理道,但话到末尾,语气又染上困惑。  阮霰平静道:“背后缘由,你可以自己去查。”  原箫寒眯了下眼,继而挑眉,一脸豁然:“这样说来,你很清楚了?”  阮霰回头,淡淡瞥了原箫寒一眼。后者适才发现,这人没戴面具,被竹海滤得细碎的星辉勾勒半张侧脸,素白干净得如同一块玉。  他忽而有感:“阮小霰,你什么时候戴面具,戴多久面具,全看心情么?”  “这和你有关?”阮霰反问他。  原箫寒却答得认真:“那天在竹林,你戴着一张假脸;今日在竹林,你摘掉了面具。同样是竹林,但行为却不同,所以我很好奇,你是不是……”  这人真是聒噪,没事和他废什么话?阮霰没有半分兴趣听原箫寒扯这些有的没的,提步欲离开。  原箫寒“哎”了声,赶紧偏转话锋,回到方才阮霰的问题上:“据我所知,若神器不出世,唯有圣器能摧毁圣器。神刀寒露天在我山庄,但如果你不帮我们取出来,山庄对付圣器,只有五分把握。”  阮霰驻足,敛下眸光,沉思许久,淡淡道了句“知道了”。  然后又迈开步伐。  原箫寒望着他的背影,道:“你整日不见人影,今夜打算宿在何处?明日是最后两场比赛,我接你去看?还有,若是发生了事情,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同我商量。”  意料之中,阮霰没有回应。  原箫寒玉笛抵着下颌,深思数息,抬脚追过去。  这一夜,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时间流逝的速度不尽相同。  阮霰择了一处清净的地方打坐,原箫寒守在不远处,一会儿抬眼遥望星空,一会儿侧目凝视星辉下的人。  以前没发现这人这般好看,原箫寒在心头琢磨着,片刻后,掏出张自己曾经戴过的面具,凑到阮霰身前,戴在这人脸上。  他觉得,在这种时候,阮霰还是把面具戴上比较好。  阮霰倏然抬眸,眼神锐利如刀。  “我的面具和你更相配一些。”原箫寒如是说道,笑眼弯弯,无比认真深情。不过说完之后,在这人拔出真正的寒刀之前,一溜烟回到方才的位置。  阮霰朝原箫寒的方向投去一瞥,垂下眼眸。  *  摇光试第四轮比试与第五轮皆安排在下午,中间有小半个时辰休息时间。第四轮,余下四支参赛队伍通过抽签决定对手,两场比赛同时进行。  阮霰坐在境主及诸长老所在的观赛席上,沉默注视擂台。他左侧是原箫寒,右侧坐着某个不认识的长老,身后高位,便是点暮鸦了。面具自然戴着,却非昨夜被原箫寒摁在脸上那张。  比赛方开始,左侧之人推来一盘剥好的蟹黄瓜子,不久后,又递来一碟切块的水果。  “孤月剑主对小春山真是尽心。”点暮鸦兀的出声,语气感慨。  原箫寒笑道:“分内之事。”  这话引得众长老纷纷侧目,阮霰漠然无视,神色半分不变。  擂台上,交战正是激烈。  阿七从出生起便跟在阮霰身边,是刺探情报的好手,更是常年握在手中的刀兵。他的刀法,可以说在这个世上最得阮霰真传,一点一刺,一劈一撩,形似神似。  虽然境界差了许多。  昨夜他并未待在秋江八月声,而是化作光团模样,进入了阮霰识海。阮霰教了他一些对敌方法,今日在擂台上使出,效果颇佳。  但阿七有些紧张,阮霰不错目盯着他,看心中亦生出几分担忧。  “虽说我不太明白,这可人可刀可狗的天字七号到底是何物,但他做事到底是靠谱的,既然选择了将任务交给他,便要相信,他能为你办妥。”阮霰耳边传来原箫寒的声音。  阮霰难得“嗯”了一声,作为回应。  原箫寒这话像是一句谶言,很快,在赛场上打得有来有回、基本平分秋色的双方,渐渐拉出差距。  不过“做人好累”队彻底将对手击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的事。  这次的对手意志力坚定、不放弃一分一毫希望,哪怕队友出局,剩余在场的皆不露松懈神色,依旧坚定地应战,机动灵巧地更变战术。  待击落最后一名对手,“做人好累”队亦出局了两人。在擂台上坚挺到最后的阿七长舒一口气。  另外一边的擂台,胜负亦分出。阿七同这组胜者在回休息室的路上相遇,对视一眼后,各自继续前行。  “离最后一场还有些时间,要不要四处走走?”原箫寒拿玉笛戳了下阮霰,轻声道。  后者没有拒绝。  起身刹那,阮霰又感觉到了那股熟悉的、属于圣器的气息,但这气息一闪即逝,快得像是场幻觉。  阮霰动作微顿,继而足尖一点,掠出观赛席。第四十三章 寒如永夜  阮霰这一步踏得极远, 落地之时,已然来到练武场边缘。  抬眼一样,但见日光照耀之下,碧海上如坠千万明珠,不遗余力闪烁着光华, 炫目惹眼。  “昨日, 你便是去探究方才那股奇异气息去了?”原箫寒的声音响在阮霰身侧, 虽是个问句,却是以肯定的语气道出。  旋即又补充:“那股气息, 与之前镜云生剑柄所嵌的石头上流露出的,颇为相似。”  “你看出来了。”阮霰偏首, 淡淡瞥了原箫寒一眼。  “那你现在的用意,是打算只身诱敌了?”原箫寒问。  阮霰垂眸不言。  原箫寒凝视他片刻, 弯眼笑起来:“我知晓了, 我藏到一旁便是。”这话并非商量。  言罢, 原箫寒不由分说将玉笛塞给阮霰,径自走去另一个方向。  “玉能挡灾。”阮霰脑海里突然冒出前几日原箫寒说过的话。  这玉笛样式普通到有些简陋,绝非大家手笔, 笛身上毫无修饰点缀, 仅在尾部打了个洞,挂上一枚小巧的结。日光耀白,照在深紫色的花结上, 暗淌的光泽晶莹柔和。  阮霰食指与中指夹在玉笛中端, 轻轻晃了晃, 捏入手心。  他走向岸边渡头,踏上一条小船。  这是学宫为那些修为还不够支撑飞行渡海的学子设下的,使用前,向守在此处的老翁交纳一枚下品灵石即可。小船根据规划的路线前行,行速并不快,在两座岛屿间来回,需要花上小半个时辰。  阮霰立在船头,垂眸望着因行船而分往两边的水流。风掀起他银色长发与素白衣角,起落之间勾动光弧,化作飞溅浪花里的碎沫。  小船行至对岸,那股气息不曾出现,一路无事发生。阮霰耐着性子,又乘了次船,返回练武场。  他感到有些不对劲。  这个时候,有个声音将他的想法说了出来:“我们是否中了调虎离山计?”声音传自船的另一头,赫然是原箫寒。  他捏了道绝音术,此言落地,又自行否定:“但阮家的圣器,只有阮家能够使用。他们针对的人是你,将你从练武场引开,是完全没道理的事情。莫非,是看准我跟在你身旁,不敢出手了?”  阮霰仍旧敛着眸光,注视船边的水流。  “既然引不出敌,便回去吧?”原箫寒提议。  许久后,阮霰才平平“嗯”了一声。  两人当即返回练武场,一前一后坐回先前的位置。后排的点暮鸦倏然探出脑袋,隔着白缎,仔细打量阮霰和原箫寒一番,颇含深意喊了声:“小春山……” 第39章 阮霰下意识挑起刀锋,但比他更快的,是一道嘶吼声。  “阮霰——我不许你和别人这样——”雾非欢那双幽蓝诡异的眼眸浮现赤红,骨刀当空一划,往擂台悍然斩去。  但见原箫寒握剑的手倏地一抬,时拂天风拉出灼眼光弧,迎上自长空落下的刀意。  阮霰亦没空追究原箫寒方才的轻浮举动,足尖一点,飞跃虚空,交错双刀、踏出七星步伐,斜斩雾非欢头颅。  “阮霰,你激怒我了。”雾非欢折身挡下此击,骨刀抵住长刀刀锋,前凑几分,幽蓝双眸逼视对面人。  “你也是。”阮霰沉声道。  “那你来啊!用你手中的刀,贯穿我的身体,贯穿我的心脏!”雾非欢挑唇狞笑,笑完偏转刀锋,递出一道悍力,将阮霰震退。  骨刀在耀白日光下轻转,刀花乍现,雾非欢又道:“可惜,现在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你只能被我杀掉。”  恰在这时,凛寒剑意逼至,染血的紫衣翩飞一瞬,原箫寒冷笑:“雾非欢,你当真不知什么是尊敬师长。”  “因为我,早已没有师长。”雾非欢寒声笑道。  缠战又开,这一次,刀风剑芒相继而起,势要击落凌空骨刀。雾非欢刀下招式一转,不再与阮霰一脉相承,而是无比阴寒无比毒辣的、自幽冥领悟而得的刀法!  另一边,仍立在观赛席上的点暮鸦高高抛出折扇,遮目白缎在此一刻被风拉开,那双经年不见天光的眼掀起眼皮,眸眼之中,赫然有星辰倒转。  昼阳瞬隐,天幕间,辰星如海。与此同时,练武场外海水骤然腾空而起,汇聚成八道水柱,从八方击向雾非欢。  这力道磅礴不可当,雾非欢正与阮霰、原箫寒纠缠,更是无暇去挡,只见眨眼过后,雾非欢已被这浩然力道击出千丈。  风波终定。  阮霰同原箫寒交换眼神,落回擂台。  翻涌的海水亦归入海中,白缎重新回到点暮鸦眼前,他收了折扇,长舒一口气。相较之前,他脸色惨淡不少。  点暮鸦一步踏入擂台,低声喊了句“小春山”。  “多谢境主。”阮霰抬眸,朝点暮鸦一礼。  “是该好好谢我一番。”点暮鸦慢条斯理一笑,声音很轻。  阮霰往后瞥了一眼,低声道:“阿七,送境主回去。”  躲在擂台底下的天字七号走出来,虽然满脸不愿,却什么都没说,扶住点暮鸦,同他北去。  原箫寒往阮霰身侧挪了挪,垂下眼眸,低声道,“阮小霰,我受伤了,需要人扶。”  阮霰喊了声“钟灵”。  钟灵缩在擂台下,被阮秋荷推了一把,但不肯出去。  阮秋荷拿眼神瞪他,他忽然捂住心口,往外吐了口血,极其虚弱地说,“阮姐姐,我也受伤了,需要人扶……”  谢天明被钟灵的演技逗笑,朝他伸手,“我来扶我来扶,我们回秋江八月声。”于是离开练武场,临走前,还不忘拉上阮秋荷。  偌大练武场便只剩阮霰与原箫寒,后者见阮霰站在原处纹丝不动,故意踉跄了一步。  阮霰凉丝丝瞥他一眼,取出自己的备用面具,覆住面容。  “你卖面具的啊?我拿走一张你取出一张。”原箫寒没忍住笑出声。  “瑶台境有医馆,在万里浮云。”阮霰冷声道。  “我要阮小霰就可以了。”原箫寒瞬也不瞬注视阮霰,轻声道。  阮霰面无表情:“做梦比较快。”  和原箫寒说了几句话,阮霰心中的感激之情、愧疚之意全散了,瞪了这人一眼后,提步便走。  但方走出三尺,竟是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咚响。转头一看,原箫寒跪倒在地上,以时拂天风支撑在身前,使自己不至于倒下。  阮霰暗自冷笑,又走出三尺。  这人跪在地上没动。  又三尺。  仍是毫无动静。  当他就要走出练武场时,原箫寒依旧保持着跪立姿势。  阮霰蹙起眉,折身回去这人身前,伸指探上脉腕。  伤得极重,竟是真的晕了过去。  愧疚之情涌上心头,阮霰叹了一声,帮这人把剑收起,带这人来到万里浮云,请医修诊治。  *  入夜时分,所有人都回到秋江八月声。  被雾非欢一搅和,摇光试中止。本该与阿七他们一决胜负的队伍遇害,这令众人不知所措。  “少了支队伍,摇光试还会继续吗?”庭院中,阿七抻长双腿躺在长廊上,遥望苍穹中星与月,焦虑开口。  他身边坐着阮秋荷与钟灵,这两人亦是心忧。  钟灵道:“若是继续,我想会将原本排在第五的队伍提上来。不过这样也好,总算是能决出胜负。”  阿七一叹:“根据我对那只死乌鸦的了解,恐怕不会了。”  “无论是否继续,我们都不会是魁首。”  身后的门倏然由内而外打开,阮霰的声音传出,音色清冷,便如那寒芒月色。  “啊?”三人俱是一愣。  “雾非欢杀的那支队伍,实力并不在你们之上。但他们因我成为雾非欢刀下亡魂,而你们又是为了我出战,所以,我要你们将属于魁首的荣耀,献给那逝去的四人。”阮霰冷静道。  阿七怔怔抬头:“这样一来,你同南无极老头的交易,不就完不成了吗?”  阮霰道出两字:“无妨。”  这个时候,原箫寒出现在庭院一角的梅花树下,低笑开口:“阿七,你别忘了,我也同南无极做了笔交易。无论摇光试上,你们是成是败,我都会带阮霰入岚光岛。”  阿七惊得从廊上跳起来,瞪大眼望着原箫寒,问:“你们做的是什么交易?”  “佛曰——不可说。”原箫寒弯眼弧度更甚,说完竖起食指,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月幽幽,影幽幽,花香浮动,淌成一片迷离夜色。清醒者终将睡去,而沉眠人,总会醒来。  翌日,瑶台境全境为逝去的六人进行哀悼。如昨日阿七推测,点暮鸦他们果然没有将今次的摇光试继续下去的意思。  阿七作为做人好累队队长,按照阮霰的意思,当着众人的面,提议让这支逝去的队伍成为本次摇光试魁首,将荣光与名誉献给逝者。  没有人提出反对,但此举,却是将对流夜台的赞许之声推到高.潮。哀悼过后,无数学子向朱楼递交申请,欲加入星脉。  当日下午,南无极派人往秋江八月声传讯,让阮霰选个日子,入岚光岛。  传讯使前脚刚走,原箫寒后脚翻窗入室,坐到阮霰对面的椅子上。这人没说话,只慢慢悠悠泡起茶。  一壶水由冷而沸,注入盛了半勺茶叶的玉盏,冲出清亮茶汤。阮霰垂眼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茶盏,轻声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同南无极的交易了吧?”  “其实很简单,你和他的交易,是让流夜台在摇光试中拔得头筹、光耀门楣。我呢,便钻了个空子。”原箫寒弯眼笑着,语气漫不经心。  “什么空子?”阮霰撩起眼皮。  原箫寒故意顿了片刻,才道:“我告诉他,我会帮流夜台找回昔日荣光。”  阮霰轻轻笑出声来。  他难得没戴面具,这一笑,仿佛是乍现在夜色里的昙华。  原箫寒看得愣了一下,半眯起眼:“阮小霰……”  阮霰收起笑意,面无表情打断他:“好了,你可以走了。”  对面人并不动作,端起茶饮了一口后,还往杯中续水,大有要在此长留的意思。  “我来此,还有一件事。”原箫寒慢条斯理道。  “何事?”阮霰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  阮霰对面的人抬手支在脸侧,带笑的眼睛瞬也不瞬凝视他,语气有些轻佻,又有些认真:“岚光岛凶险无比,我今日来,打算帮你固魂。”第四十五章 青山雪落  阮霰盯着原箫寒看了几息, 冷声道:“独明草药效仍在, 就不麻烦孤月剑主了。”  这是原箫寒意料之中的回答, 他面不改色, 只道:“霰霰, 你我一同出生入死过多次,何必称呼得如此生分?”  阮霰挑了下眉,继而低敛眸光, 执起茶盏,轻缓拨动茶盖。今日的茶是原箫寒带来的沱茶, 产自滇地,汤色甚是明亮,映出他的双眼,里头情绪淡极。  原箫寒笑望着阮霰,从这人细微变化的神情里猜到了想法。  “因为你不太想叫我的名字。”原箫寒换了只手支在脸侧,慢慢道,“而且你嫌我烦, 还觉得我不怀好意。”  阮霰不言。  原箫寒微微眯起眼,朝阮霰凑近几分,“阮小霰,我是很正经地想要为你固魂,并非你想的那样。当然, 如果你期望我对你不正经, 也不是不可以……”声线由郑重渐渐转为漫不经心, 尾音甚至有点飘。  阮霰搁下茶盏, 力道不轻不重,但撞出的声响足以打断原箫寒的话。  原箫寒瞬间摆出严肃表情,说起严肃话题:“我打探过,岚光岛上有禁制,绝大多数地方都无法使用元力,入了岛,我们同凡人武者无二。为应付可能发生的险情,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  阮霰直视原箫寒眼眸,沉声道:“便劳请阁下炼一些丹药,上次那种就好。”  对面的人竖起食指,轻轻摇了两下:“炼制丹药极其费时,恐怕来不及。”  “哦?是吗?”阮霰眼底闪过一抹极深的光芒。  原箫寒煞有其事地点头:“当然。那药须得炼上七七四十九个时辰。”  阮霰冷笑:“呵。”  谁知原箫寒话锋一转,取出一支瓷瓶递过来,笑容讨好:“所以我提前备好了。”  阮霰:“……”  他冷冷瞪着对方,不言,更不伸手去接。原箫寒的手在半空悬停半晌,最终选择将瓷瓶放到桌上,轻叹一声,道:“那我就离开了,你不必送。”  阮霰依旧不说话,盯紧原箫寒,神色不变。  后者虽说要离开,却没有起身的意思,良久后,他开口:“阮小霰……”  “有事直说。”阮霰打断他。 第41章 “找个避风的地方。”阮霰回答,说完,在识海里唤了声“阿七”。  这只阿七尚且年幼,在杀人这件事上,还没和阮霰培养出至深的默契,听得这一声喊,疑惑地“啊”了一声。  “找适合躲避的地方。”阮霰解释。  天子七号忙不迭“哦”了几声,化作光团飞入半空,和漫天飞舞的雪花混在一起,瞬间匿了身影。  幸而不远处便有一个洞穴,地势颇为崎岖,属于易守难攻的类型,阿七带阮霰和谢天明过去,后者见之大喜,立时加快脚步。  阮霰看着前面的背影,眯了下眼,试图从他身上找出蛛丝马迹。  却在这时,一支箭破空袭来。  这个时期的阮霰堪堪八岁,在青冥落的低级训练场待了仅仅一年,不过同一批被丢入雪山的人,多半都在这个年纪。  孩童射来的箭,就算阮霰如今的壳子再瘦小再羸弱,都不值一提,但他没动,仿如未曾察觉般。  谢天明听到箭声倏然回头,抬手推开身后的阮霰,并借力往后一仰,挥起铁剑削向逼近面门的箭。  与此同时,阮霰出手,他用刀身击飞一团雪花,啪的一声打上这支箭的前端,使之更加偏离原本的飞行轨迹,接着斩落一旁覆满白雪的枯枝,用刀背一拍,掷向射出这一箭的人。  一枝穿喉。  “阿霰,你这一手好厉害!”谢天明死里逃生,睁大眼地看着阮霰,惊叹道。  阮霰挑了一下眉。下一刻,他再度出刀,刀锋所向,赫然是谢天明。  他出手快极了,天地之间皓雪落上眼睫那瞬,利落封喉。  “为什么?”对面的人震惊得无以复加,不甘心发问。  阮霰本不想回答,但这人用的是谢天明的外形,便淡淡道:“你说错话了。”  这种时候,谢天明从不会夸他招式好厉害,谢天明只会说,这一招,恐怕能换十两银子吧!  阮霰与谢天明,相识于人生至艰至难之时。  秋末的金陵城,他们一同当街卖艺讨饭,阮霰为了避免被阮家人瞧见,会戴上面具,谢天明便也陪着他。  那个时候,招式再花哨再利落,若换不来钱,皆是无用。一文到十文,一贯到十贯,一两到十两,这些才是他们的衡量标准。  眼前的幻境在“谢天明”倒下的刹那碎了,但阮霰没有回到先前那一片昏黑的地方,漫天的雪骤然凝成一片晴空,周身场景再度置换。  第二重幻境。  赤阳,枯河,毒尸,邺城。  “阿霰,这次的目标任务,恐怕已经被毒尸咬死了。”  白日空城、幽魂重叠的南疆地界,谢天明坐在阮霰身旁,低声说道。  “我们来得太晚,这座城,所有人都已变成毒尸了。巫族设了结界,才勉强稳住情况,没有波及到其余地方。”  阮霰手抖了一下,条件反射地握住刀柄,一时间,竟是没接这句话。  谢天明亦有片刻的沉默。  沉默过后,谢天明撩起衣袖,将手臂递到阮霰眼前。这是一只精瘦的、肌理均匀优美的习武者手臂,但手腕往后三寸的地方,有一道咬伤——深足寸许,翻起的血肉已然腐烂,而伤口上的青黑色,正逐渐往上扩散。  看见这曾经一幕,阮霰忘记了呼吸。而身旁,谢天明笑了一声,说:“所以,把朱雀火给我吧,我会在完全变成毒尸前,将这一城的怪物,清理干净……”  与当初不差片字的话语,与当初不差分毫的灼热温度,长不见尽头的青石板,烫得惊人的石墙,以及远远传来的毒尸低吼。  这一刹那,阮霰忘记了现实与幻境的区分。  阮霰刷的起身,用冷厉的颤抖的声线,对谢天明道:“闭嘴,我会带你出去,找大夫治好你。”  这是他当年面对谢天明提出独自赴死时的回答,而在话音落地之后,天顶炙白的阳光,竟化作血红!  *  亥时四刻,距离子时尚有半个时辰。  钟灵带队,流夜台的富贵纨绔们与新转入星脉的年轻修行者们跟在他之后,乘坐着飞行法器,浩浩荡荡来到岚光岛外。  飞行法器悬空不落,就这般停在禁地外围,同浪尖小舟上的人对望。  这些人没过界,南无极抬头扫了一眼便罢。  下一刻,一袭绛紫衣衫从人群中步出,笑着对众人道:“岚光岛在久远前,属于瑶台境星之一脉,但中途出了点岔子、发生了些情况。简单来说,便是有个魔头占据了岚光岛,并将之改造,而在后续的争夺之中,整座岛屿沉入海底,不慎激发了魔头留在岛上的强大力量,因而成为禁止各位涉足的禁地。”  “禁地无法硬闯,因为守岛人南先生武功高强,与之对战,非死即伤,所以须得智取。今次,我与你们阮执教侥幸获得了入岛机会,便前去探寻一番,出来后,会与你们详细讲解岛上情形。”  “可我们没见到阮执教呀!”有人冲原箫寒大喊。  原箫寒笑着解释:“你们阮执教出于一些个人原因,先我一步入岚光岛去,待我将他寻到,会与他一同回来。”  “原执教,那我们在这等你们!”  “你们不出来我们不走!”  “出来后要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岛上所发生的事情啊!”  众人朝原箫寒大喊,但忽然的,有人朝他抛出一件物品:“留影石!原执教,我这里有一袋留影石,你可不可以带上,替我们将岚光岛的面貌存下来!这样一来,有些情形便不必费口舌了!”  “我听闻岛上凶险无比,满地都是机关阵法,执教虽然是当今风云榜上的人物,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我家特制的法器,可以破解一些幻境幻阵,执教请带上。”  “岛在海底,想来是无光的,这是我爹从南海弄到的鲛人泪,在海底会发光,可做照明用!”  “我这……”  “……”  有人开了头,年轻人们一窝蜂涌过来,拥挤着朝原箫寒手上塞去法器灵器各类宝物,许多都一式两份,显然是给阮霰的。原箫寒将能用上的一一收下,并让钟灵做好记录。  半刻钟后,原箫寒朝众学子告辞,踏上分海过后、出现在南无极小舟之后的石阶。  他将避水珠挂在手腕上,缓慢敛下眼眸,长睫遮掩之下,笑意迅速消失。  有些生气。  三分是因阮霰糊弄他,骗他子时才出发,但实则提前一个时辰便入了岚光岛;剩下七分是气自己,无法被阮霰全心全力信赖与依赖,没有立场去对干涉他的决定。第四十七章 神魂将溃  “阿霰, 毒液已经渗入经脉, 治不好的。”谢天明收回手臂,垂下脑袋,低声道。  曝晒在灼热日光下的邺城, 汗水滴落青石板的那瞬即洇开了去, 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血红在阮霰身后迅速铺开,他却望着那点汗迹, 毫无察觉。  阮霰握刀的手上青筋暴起,曾经拼死救人的热切愤怒, 与拼尽全力亦无法挽回的恨痛交织在心口, 同炽烈阳光一道炙烤神魂。魂魄的撕裂感袭来, 浑然不觉间,白衣人已深陷入阵。  静——  静默过后, 长街之上,阮霰身形剧烈地晃了一下,而坐在檐下阴影里的谢天明向他伸出未被咬伤的手,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把朱雀火给我,阿霰,趁着我还留有神智,让我把这最后一件事做完。”  “不, 我不会给你。我要带你出去, 替你找寻复原方法。”阮霰摇着头, 将谢天明从地上拉起来, 并指点上他胸前两道大穴,再把他半背到背上,朝着邺城城门行去。  “没用的!”谢天明大吼,抬手来抢夺不知何时出现在阮霰手中的朱雀火。  阮霰眼神猛地一颤,翻转手腕护住朱雀火。谢天明离开他后背,同他交手过招,阮霰旋身拉开距离,站定在丈外,颜色浅淡的眼眸悲切地凝望谢天明。  他记起当年朱雀火自谢天明衣角开始燃烧,随着他踏遍邺城,迅速席卷城中每个角落。  那个时候,毒尸们发出呜咽低吼,感染尸毒却未完全化作毒尸的人哭喊震天。  那个时候,他站在结界外观火,试图去辨析哪一声属于是属于谢天明的,但哭声太多了,根本无从辨别。  幻阵迷离扑朔,阮霰已然忘却谢天明被人送去瑶台境救治的真相,心中只想着:我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我也,不能让你再死一次。  死亡太过可怕,那是一场长不见尽头的深眠,自此相牵挂之人阴阳两隔,便是以灵犀照眼,都不可相见。  谢天明因为阮霰的执着怒吼,眼神里充满了失望与悲痛:“你把我带离邺城,那谁来点这朱雀火!你不管这无辜丧命的三万邺城人了吗?不以火渡,他们会永世保持着这副鬼样子,不得超生!”  阮霰握紧刀,抿唇道:“他们与我无关。”  谢天明被这话惊得退后两步,沉痛道:“阿霰,你怎可说出这样的话!”  “他们已经死了,或者正在死去。”阮霰面无表情道。  “那我也正在死!我和他们一样!”谢天明气到浑身发抖,待站稳后,再度扑向阮霰。  天边划过一道血色流火,正午陡然转为入暮时分,但暑气并不见消退,这一刻,阮霰本就受损的神魂剧烈一痛,仿佛正在消融。而朱雀火,亦在谢天明执意争抢中掉落在地。  轰的一声,偌大邺城熊熊燃烧。  阮霰瞪大了眼,整个人犹坠冰窟。  红,漫天漫眼的红,无处不在的红,炽烈翻涌、喧嚣四溢。  谢天明不见了,烈火之中,阮霰看见了无数人的魂魄,扭曲着从火海走向他,伸出奇长无比的手指,想要勾住他的衣角,将他拖入火中。  阮霰白衣带刀,在此时此刻,宛如一片孤零零掉落地狱业火的白梅。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为什么要杀我?”  阮霰耳旁响起无数个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皆说着同样一句话。  他抬眸,恰在此时,这些声音陡然一转,变成了谢天明的声线。  周遭徘徊着的魂魄,四方游荡着的身影,皆化作谢天明,一身明黄衣袍,剑锋璀璨如金。  无数个谢天明试图从火海里挣扎出来,向阮霰伸手。他们的声音响成一片,说的都是:“为什么要杀我?”  阮霰脑后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稳住颤抖的身形,朝某个方向踏出一步,那火焰亦向他趋近。他望着近在咫尺的火,坚定道:“我不会杀你!”  四面八方,数以万计的谢天明合而为一,在听闻阮霰的回答后,冲阮霰拔出剑来,厉声道:“可我死了!我不就是你杀的吗!”  “你杀死了我,把我杀死在了邺城!”  阮霰捂着头后退一步,但那声音如跗骨之疽,根本无以摆脱。  “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你!”阮霰闭上了眼,低吼着,“我会把你带出去!”  他一步一步后退,火海一步一步朝他逼来,在被火焰触碰上那瞬,脑海中的疼痛更加剧烈。  不可以被火焰缠上,有个声音在心底说,若是被火焰灼烧,便是神魂消散、死无葬身之地。  但谢天明便伫立火海边缘,狰狞笑着,伸手朝阮霰抓去:“既然如此,那你当初为何要关上城门?说到底,你不过是为了拿着我的功绩去领赏!” 第43章 阿七由狗化成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这两人:“哎呀,这个时候,当务之急不是先治伤吗?”他叹着气从储物项圈里取出一套桌椅,又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摆放在桌上。  阮霰放弃和原箫寒对视,按着这人坐进椅子里。他从阿七的伤药中挑了几瓶能用上的放在手边后,站到原箫寒身前,一手按住他心口,一手握上刀兵。  他长睫轻敛,神情认真专注,银发散下来几绺,飘飘扬扬起起落落,像是缓慢流淌的光。  原箫寒抬手揭下阮霰额上的符纸,往他嘴里塞了枚丹药。守心固魂的药,同上次一样,入口即化。  “我要拔刀了。”阮霰掀起眼皮看了原箫寒一眼,低声道。  说完出手如电,干脆利落拔出长刀,丢弃在地。  然后是上药。  原箫寒非常顺从地任阮霰扒掉他上半身衣裳,低垂的眸光随着阮霰那双素白的手移动。就在阮霰用纱布帮他做最后的包扎时,这人忽然开口,半调戏半认真地说:“霰霰,我有些痛。”  “忍着。”阮霰冷淡道。  原箫寒瞬也不瞬望着这人,隔了片刻后,又道:“如果霰霰愿意亲我一下,我就不痛了,而且好得更快。”  阮霰动作顿住,抬眼望定原箫寒几许,问:“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说,若你愿意亲我一下,我可能好得更快。”原箫寒弯眼笑道。  阮霰再度将眼眸垂下,纱布从原箫寒背后绕过来,灵巧地打了个结。  他一言不发,原箫寒盯着他,以为自己又被拒绝了,刚想说点别的,却不想阮霰倏地捏住他的下巴,将脸凑到他面前。  阮霰瞥了原箫寒一眼,旋即垂下眼眸,将唇贴了过去。第四十九章 小声抱怨  这不是一个轻触即分的吻。微张的唇缝被彻底挑开, 一点一点,一下一下,缱绻着勾弄。  将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渡过去,阮霰垂下眼, 鸦黑长睫掩住眸底光芒, 但原箫寒轻轻撩起眼皮,便看见那细碎的一剪月辉正轻微闪烁。  他闻见了一股茶香,苦涩中略有甘甜的茶香,冲泡在澄澈月色之下, 随着袅袅轻烟散开。  霰霰。  原箫寒在心中轻唤一声,随后稍微调整姿势,仰起头,在闯入自己唇舌间的那条舌尖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阮霰蹙起眉, 下意识便要往后退。但这样的反应在原箫寒意料之中, 他出手比阮霰更快,瞬间擒住他的腰,并带着他坐到自己腿上。  “霰霰……”原箫寒呢喃出声, 温柔得发腻。  那只捏在原箫寒下颌上的手被拿开, 握在手中轻柔揉捏。  “喂。”阮霰低喊一声, 应是在警告。  “嗯?”原箫寒鼻尖抵着他的鼻尖, 轻声回应。  逃已经逃不开了,原箫寒早丢了一张符纸出去, 将阮霰困在方寸之间, 阿七和旁的东西都被隔绝在结界外。  阮霰由一个入侵者变为了被动承受之人, 短暂的分离喘息过后,又被原箫寒吻住。这人还一遍一遍呢喃他的名字。  “霰霰。”  “霰霰。”  “霰霰。”  这样的轻唤与方才的梦境重叠,阮霰才从幻阵中被带出来,神魂的损伤尚未完全修复,他又把体内属于寒露天刀鞘的神力渡过去为原箫寒疗伤,一时间虚弱无比。  阮霰有些恍惚,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区别。梦里是温暖的,现实也是温暖的。  他无意识睁开眼,眼睫轻颤着,狭长眼尾沾染了些许水光。原箫寒凑过去,将那些湿润吻掉。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片刻,或许时间已流逝长长一段,原箫寒感觉心口往下三寸处的伤口有些发痒——这是愈合的征兆。  元力被锁,伤口本不应愈合得如此快,如今却在短短时间内好全了。原箫寒眯了下眼,想起最初阮霰吻过来时,似乎渡了些气息,不过那时的他震惊又欣喜,并未在意。  原箫寒抱紧阮霰,在他唇上轻啄一口,不解问:“霰霰,岚光岛不能使用元力,你方才渡来的是什么?”  这话将阮霰的思绪从半梦半醒间扯回来,他眨了下眼,看清身前的人后,往后仰了仰头,拉开一些距离,淡声道:“你为的不就是这个?”  “嗯?”原箫寒挑眉。  “是你说的,要我为你进行治疗。”阮霰的眉心蹙了下,继而舒展开,定定望着原箫寒说道。  原箫寒回望阮霰,“我以为是精神上的。”  阮霰的眉心又蹙起。  沉默在此间蔓延,四野皆暗,唯独近旁的一颗鲛人泪散发出光芒,照亮自己,与近在咫尺的人。那点光折射进原箫寒眼底,揉碎流转成一片无声的河。阮霰注视着,语气古怪地发问:“你真的不知道?”  “我该知道什么?”原箫寒反问他。  “那么……你也不知晓我能拔出寒露天的原因了?”阮霰偏了下头,微乱的银发从肩头滑落,在深海之中飘得散散漫漫。  “圣书只说你能拔刀,却没说为何。”原箫寒如实说道。他看着阮霰的那绺发,有些想伸手抓住,但终究是忍住了,片刻后又问:“你能告诉我吗?”  “不能。”阮霰拒绝得毫不犹豫。  “哦。”原箫寒失落地垂下脑袋,看上去有点可怜。  他内心复杂至极,这时候,忽然想起当日在龙津岛,路西归说过阮霰拥有复活之力。两相联系,原箫寒抬头,迟疑着开口:“你……阮家紧追不放,为的便是这个?”  阮霰垂眸不言,站起身,打算揭掉那张符纸,被原箫寒一把抓住。  刹那间,原箫寒意识到一个问题。他仰头凝视阮霰时,面色微变,流淌在眼底的光流露出些许危险味道:“话说回来,你是出于无意中伤了我,才应我的要求的?”  阮霰不答。  他的沉默被当成了肯定,原箫寒抓住他手臂的手加重力道,语气变得愤怒:“就因为这个,你便主动亲我。那是不是随便换个人,被你误伤后向你提要求,你都会答应?”  闻得此言,阮霰不甚明显地皱了下眉,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问题,更由于他被原箫寒这一串怒吼震得有一瞬耳鸣。  “回答我!”原箫寒低喊。  下一刻,他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放轻了声音,用近乎哀求口吻道:“霰霰,告诉我。”  阮霰垂着眸光,隔了许久,待得耳旁的鸣响声消失,才低声道:“不会。”  这两个字让原箫寒眼神一闪,心脏不住狂跳,抓在阮霰的手一路滑到手腕,将之一寸寸扣紧。  “霰霰。”原箫寒轻喊,“所以你是因为那个人是我,才同意的?”  阮霰又沉默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或许是因为他是原箫寒,又或许不是,总之在那一刻,他心有些软。  大概是鬼迷心窍吧。  亲一下又没什么大不了,之前原箫寒便趁着喂他药,亲了许久。  “霰霰……”原箫寒晃了下阮霰的手。  “不要这么叫我。”阮霰冷声,把手腕从原箫寒手里抽走。  “霰霰、霰霰、霰霰,我都叫了你那么多次,你现在才说不能,已经晚了。”原箫寒极不要脸地抱住阮霰,将脸贴在他腰上,“还有,我们鸣剑山庄原家的人,是不能随便给人亲的。”  阮霰挣扎一番,但这方结界太过狭窄,他根本无处可躲,若不想这么站着被原箫寒抱住,便只能坐在他身上。阮霰只能极其冷淡地瞥了原箫寒一眼。  “亲了就要负责。”原箫寒抬起头,无视这冷冽目光,由下而上,认真凝望阮霰的眼睛。  “哦?”阮霰幽幽道。  原箫寒笑起来,下颌抵在他腰上:“我现在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要对我负责,你要同我成亲。”  阮霰瞪了他片刻,然后说:“呵。”  原箫寒:“聘礼早已备齐,就在观山,你什么时候同我回去?”  阮霰:“呵。”  原箫寒换了一种思路:“若你不想嫁给我,也可以娶我。”  不过下一瞬,他又自我否定道:“但我是庄主,按理说,你同我成亲,是会被唤做庄主夫人的,如此一来,似乎还是我娶了你。”  这话换来一记白眼:“你是傻子吗?”  原箫寒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答应同我成亲了?”  阮霰语气果决:“不答应。”  原箫寒立时作凄惨状:“可你都亲了我,你主动亲的。按照山庄的规矩,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若不和我成亲,我会遭众人嫌弃,自此再无威信。”  阮霰:“……”  恰在此时,旁侧传来轻微响动,阮霰偏头望过去,盯了片刻,又移回目光,对原箫寒道:“阿七在闹了,放开我。”  原箫寒不放:“我也要闹了。”边说,边在阮霰身上蹭了几下,这让绷带歪了些,将他已然恢复完全的胸膛露出来。阮霰以为他会一把扯掉碍事的绷带,谁知这人非但没有,还把它给正回去。  目睹这一切的阮霰:“……”  “霰霰第一次给我包扎。”原箫寒说得很认真,“纪念意义非凡。”  阮霰:“……”这个人有病?  阮霰的目光太能说明心中所想,但原箫寒向来脸皮厚,这混账点了下头,说:“我有病,要霰霰治。”  “滚。”阮霰干脆利落、言简意赅。  讨不到好处的原箫寒话锋一转,换了个严肃的话题:“除了我,还有谁知晓你有这种能力?”  “阿七。”阮霰答。  “它怎么什么都知道。”原箫寒小声埋怨。  阮霰忽然无言以对。  下一刻,原箫寒找到了盲点:“这是否说明,你没用这种方法帮助过别人?”  阮霰平平“嗯”了声。  “我又开心了些。”原箫寒轻哼着说道,“那让阿七去找永无之灯好了,我们在这里等它回来。”  “我还没告诉它永无之灯长什么样子。再者,你若觉得自己有病不方便动弹,可以在这里等我们。”阮霰道。  原箫寒拒绝了后一个提议,然后道:“我也不知晓永无之灯的模样。”语气装得很委屈,似乎在怪阮霰不告诉他,说完还拿脸蹭了几下阮霰。他明显感受到阮霰收起了腹,不由笑起来,轻声说:“你告诉我,告诉了我,我就放你出去。”  阮霰直接将一幅画卷糊到原箫寒脸上,趁着这人分神看画,抽身过去,把贴在一旁的符纸揭下。  结界霎时破碎,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雪白巨犬猛扑而来,却在扒拉住阮霰前瞬被原箫寒拦下。  阿七四脚不住挣扎,朝阮霰呐喊:“主人,这货没对你怎么样吧!他没欺负你吧!” 第45章 “有一个说法, 岚光岛是这个世界上最接近神的地方之一,所以在岛上必须虔诚, 若想安稳进入这几座宫殿内, 需要一步一步亲自走过去。”原箫寒低笑解释。  “没想到你竟然信这个。”阮霰偏头看向原箫寒, 眸眼中是一闪即逝的惊奇。  原箫寒瞬也不瞬望定对面人:“霰霰可知, 鸣剑山庄的存在,和神的意志脱不开关系。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去相信这类‘所谓传闻’。”  “岚光岛上这些宫殿,曾是瑶台境众多学舍之一。在这里面读书的都是年轻人,少年意气,难免打打闹闹,简直是不虔诚到了极点,却是从未听闻过有类似神罚的事情发生。”阮霰不以为然。  “神对没长大的人总是宽容的。”原箫寒认真道。  阮霰没忍住嗤笑出声。他是被逗笑的,而非刻意去冷笑,狭长漂亮的眼睛弯起来,碎开眸底的冷辉寒芒,同浅淡的笑意揉在一起,融成昳丽无双的风华。  原箫寒有一瞬晃神。  “霰霰笑起来很好看。”他轻颤眼睫,抬手抚上阮霰弯起的眉骨,“以后可不可以多笑一笑?”  阮霰收敛表情,一把拍开这人的爪子。  原箫寒顺势捞住阮霰的手,笑着补充:“当然了,是对我笑。”  “呵。”阮霰唇角扯起一抹冷笑,抽走手踏上石阶。  “等等,我先探一番。”原箫寒叫住阮霰,边说边拾级而上,步伐极快。  阮霰看着他同自己擦肩而过,看着一袭紫杉同自己渐渐拉开距离,内心颇为复杂,不过石阶太短,转眼原箫寒便走到了顶。他回过身,朝阮霰伸手,“这石阶走起来无事,不过接下来的路嘛……以防万一,我牵着你进去?”  这让阮霰没工夫细细去理那些情绪,他眉梢微动,淡淡道:“然后陷阱突然启动,我同你一起掉进去,是吗?”说话间,已是顺着原箫寒方才足迹行至宫殿门口。  “那我和你就成一对亡命鸳鸯了。”原箫寒笑道,“虽然生不同衾,但若死可同地,也是极好的。”  阮霰没理这话。  宫殿大门闭合经年,两人颇费一番功夫,才从外面打开。步入那瞬,却感一股无形气劲自某处袭来,猛击悬浮在二人头顶的飞行法器。这道攻击来得太快,等反应过来,飞行法器与上面的鲛人泪已然化作齑粉飘散。  大殿上,光芒熄灭,四方霎时幽寂。  原箫寒借着黑暗遮掩,勾住阮霰的手指,拖长语调唤了声“霰霰”。  阮霰面无表情提出一盏灯,及时打断原箫寒的作妖。“看来你说得对,这个地方,的确要一步一步走过来。”隔着灯火,阮霰冷冷说道。  此灯盏乃是南疆遭朱雀火灼烧过后的千年凤凰木制成,点燃之后,遇水不歇。灯盏上泛出的光芒是亮白色,照亮阮霰周身三丈,不过效果随着距离递减。  他站在灯辉之中,仰头环视四方,那截线条清瘦的脖颈在灯辉映照下,白皙又冰冷,像是玉石雕成。  原箫寒伸舌舔了下嘴唇,快要抑制不住倾过身去咬上一口的冲动。他想在上面烙下独属自己的印记,让这片晶莹的白染上别的颜色。  阮霰却在这时转了身,素白衣角在被灯盏照亮的宫殿内缓慢飘转,擦过原箫寒绛紫色的衣摆。原箫寒忽然想起这人的手指还在自己手里,便轻轻捏了几下,换来一记瞪眼与一个巴掌。  接着,阮霰朝他摊开手掌,“罗盘,梅明壶。”  原箫寒眯眼掩饰住眸底的暗色,舌头缓慢划过齿尖,低笑道:“霰霰,方才阿七说过了,梅明壶乃是稀世珍宝中的稀世珍宝。”  “哦?”阮霰偏着头,眸光自下而上,略有些玩味的意思。  “你让我亲一下,我就给你。”原箫寒抓住阮霰伸出的手,在他掌心轻轻一挠。  阮霰没动,没收手或是将原箫寒的手拍开,他就这么站在这人面前,提一盏长明的灯,烛光照亮眼眸,辉光清如月色。  “你刻意避开阿七,就是为了和我谈交易?”静谧半晌,阮霰问。  “是交换,不是交易。”原箫寒纠正道。  “其实答应你也没什么,反正吃亏的不是我。”阮霰不错目地凝望原箫寒,说完这话,极缓慢地笑起来。这笑与方才的笑容又不一样,是故意而为,眼尾上勾,清波轻漾,无端妖冶。  原箫寒声音顿时哑了几分,心头那点暗火又冒出来,于呼吸间燎遍原野:“霰霰,你在勾引我。”  阮霰依旧笑着,说话声音很轻,是他惯有的清冷声线,但尾音藏了些许说不出的韵味:“青冥落出身的刺客,擅长的不过两项,杀人与生存。至于你口中的勾引,是这两者最基础的技巧。”  原箫寒抓住阮霰的手渐渐用力,将人猛地拉到自己面前,眸光从他额心一路向下,掠过鼻尖,滑过唇角,最后落在脖颈上。他凑过去,鼻尖轻碰阮霰喉结,一触即过,隔着寸许距离,低声道:“霰霰,你根本不用勾引我的,我一颗心早在你身上了。不过听你的意思……是答应我了?”  阮霰却在这时抽身后退,他收起脸上所有表情,恢复漠然的神态,“不,我并不想答应你。”  巨大的失落感涌上心头,原箫寒重重垂眸,手紧握成拳,半息过后,才问出口:“为什么?”  “我说过很多次了,你很烦。”阮霰道。  原箫寒不满轻哼:“啧,口是心非。”  阮霰不再同原箫寒说话,提灯前行,边偏头去看垂挂在宫殿四方墙上的画,奈何这些挂画在水中浸泡太久,纵是画纸因术法千万年不朽,但上面的颜色,已是难辩。  “这些画,画的都是久远之前三位至高神与那位后神。”  原箫寒的声音响起在身旁,他已经收敛起了那堪称欲求不满的表情,声音一如往常,慢条斯理中又有些漫不经心,好似方才的事不曾发生。  阮霰虽然拥有神刀寒露天的刀鞘,但对神话传说知之甚少,这所谓的至高神与后神,姓甚名谁,一概不知。青冥落的学堂只教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从不提及神话,再者,作为一个外来者,阮霰从来就不信神。  听闻此言,他挑了下眉。  “霰霰,三岁孩童都知晓他们,你竟不知?”原箫寒读懂阮霰的心思,表情转为惊讶。  “三岁孩童是否知晓,与我无关。”阮霰冷淡道,“你怎知晓挂画上是那些神,而非别的?”  “我研究过岚光岛,这里所有宫殿的挂画,都和至高神、后神有关。这或许叫主题一致。”原箫寒耸了耸肩,“这几位神明的身份、事迹,可要我为你讲解一番?”  阮霰:“不必。”说完加快前行脚步。  原箫寒紧跟不放:“霰霰你又在说笑了,你分明很想知道。”  阮霰无言片刻,道:“我不想知道。”  “不,你想。”原箫寒哼笑,“今日便由原执教来为我们阮小霰上一课。”  “三位至高神,分别执掌太阳、月亮与星辰。人世间的日光、月光与星光,便是他们带来的。但后来发生了一场意外,三位至高神在意外中陨落。自此,三光散尽,永夜来临,人间陷入大乱。  在那场意外中存活下来的后神临渊慈悲心肠,以自身为祭,为人世重新求来光明。不过光明重现人间时,他也消散了。又因此,后神临渊被称为照夜神。”  原箫寒不由分说为阮霰讲起久远前的神话传说,讲完之后,阮霰面色平静:“哦。”  “霰霰,你就‘哦’一下?”原箫寒挑眉。  阮霰神色淡极:“因为这些传说可笑而无知,日月星三光并非神明带来,它们本就存在这世间。”  “有这样的想法,难怪霰霰你不信神。”原箫寒摸着下巴,轻笑一声,不过下一瞬话锋偏转,语气变得有些委屈:“但是霰霰,你能不能看我一眼。”  “你很好看?”阮霰反问他。  “我用梅明壶变出的永无之灯残片很好看。”原箫寒道。  阮霰又是一“哦”,不过终于扭过了脑袋,将目光落到原箫寒手上。他先前将在那位辛夷族遗民阿摇指点下画出的永无之灯图像给原箫寒看过,因而这残片并未出错,于是淡淡“嗯”了声。  原箫寒取出寻物罗盘,将残片嵌入罗盘上特意留出的凹槽,指针开始飞速转动——正正数十息不停。  “这玩意儿傻了?”阮霰道。  “应当不是。”原箫寒微微蹙眉。  下一刻,阮霰和原箫寒同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头。  阮霰手里提着灯,他们身处的大殿有光,模模糊糊照到窗上,映出外面漆黑的、庞然的影子。  “影子在动。”  “宫殿在动。”  两人不约而同开口。  所有的宫殿,不管是所身处的,还是旁的尚未抵达的,皆在移动,难怪罗盘指针转个不通,因为永无之灯位置一直在变!  “若永无之灯便在此宫殿内,罗盘不会这般,这说明,此殿并非岚光岛存放各类法器灵器的地方。”阮霰道。  原箫寒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情况不确定,我们从此殿后门出去,往下一座宫殿。”  阮霰沉声:“嗯。”  两人疾步前行,但倏然间,挑在手上的灯火兀的熄灭。黑暗再一次自四方涌来,而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砰响。殿门被关上了,声音透过海水,直袭耳膜。  “看来这里的神不太喜欢有人点灯。”阮霰撩起眼皮,平视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黑,冷声道。  原箫寒站在他身侧,低声道:“宫殿也开始动了,方向乱了。”  的确如此,脚底下所踩地砖虽是未曾挪动,但从细微声音可以辨别出,整个宫殿正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在移动。这种感觉,好似他们踩在一个球体上,有只手将球体拨动,顺着轴心旋转。  情况来得突然,便也是这突然之间,阮霰作出决定:“我们配合一下如何?”  “要如何配合?”原箫寒笑问。  阮霰平静道:“既然岚光岛上的残魂不想让我们出去,不如直接把宫殿拆了。”  “霰霰,你这是大不敬。”原箫寒低笑,话虽如此,却是轻易便能听出里头的纵容味道。  他反问:“按你的说法,那四个神早就死了,残魂作祟,何来不敬之谈?”  “或许这残魂是把岚光岛给弄沉那人的。”原箫寒语气里笑意更深,边说,边拔出剑,“不过,动手的事情交给我来就好。”  言罢并指往剑上一抹,以血开刃。刹那间,时拂天风在一片深黑之中泛起幽色光华。  紧接着,原箫寒剑指一划,这把吞噬了主人灵血的长剑飞速旋动,激起剑气横扫大殿,掀得四方震荡。  阮霰自然不会干看着不动手,双刀在手上交错一挽,点足掠起,从某张被原箫寒掀到半空的桌案上踏过,往前挥刀。  此一刀融了体内寒露天刀鞘的神力,斩得极狠,寒光犹如泼开的水、呈扇面往外流溢,俄顷席卷整座宫殿,泛出的冷意冻得殿内物什有一瞬凝滞。  下一瞬,原箫寒手腕高抬,剑指在虚空叠划几笔,时拂天风沉势猛转,剑锋向着正面那堵墙疾斩。  阮霰的刀与原箫寒的剑在同一时击向同一处,刀芒剑光炸起,如若狂风扫动落叶,转瞬将立于此间境年不朽的宫殿破出巨大豁口。  原箫寒收剑,而阮霰,手中刀刀身已是碎尽。  “霰霰你……”原箫寒疑惑望来。  “先走。”阮霰面不改色,落到原箫寒身旁,丢掉手中废掉的刀柄,拉住这人,在飞来的一鼎香炉上一踩,借力从那豁口跃出。  这个空档,阮霰又从鸿蒙戒里取出一把刀握在手上。原箫寒稍微注意了一下,发现这把刀与方才两把,款式样式长度刀刃弯度俱是一般模样。  “霰霰,你的刀不会是一次买一打的那种吧?”原箫寒有些震惊。  “不是。”阮霰道。  言语之间,两人已找到落地的地方,阮霰松开手,和原箫寒拉远距离。  原箫寒不屈不挠挤过来,又道:“但质量未免太差了些。”  阮霰:“我习惯一次买一捆。”  “阮家连把刀都不给你?”原箫寒翻了个白眼,接着故作姿态,将手一挥,“出去后,我替你寻两把好刀。”  “不必。”阮霰言辞依旧简短。  原箫寒再度摆手:“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为你着想是应当的。” 第47章 边说, 阮霰边朝原箫寒摊开手, 指尖微屈, 招了两下。  “之前的事,我已同你认过错了。”原箫寒垂眼, 把手放到阮霰手上,指尖轻轻勾了两下。  阮霰点头:“嗯,我这个人还算大度,并未追究什么。”  原箫寒这才取出丹药。  这一次, 阮霰看得分明, 这人同时将解药服下了。他不由在心底冷笑。  刹那过后, 紧紧环在阮霰腰上的手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勾住手指的尖细爪子,阮霰伸手揪住这只“嗷呜兽”,把它放到自己掌心,哪知这混账玩意儿拱进他衣袖里,顺着手臂上爬,眨眼工夫便钻进领口。  阮霰面无表情:“你这样,我怎知你嗅出来的金枇气味源自何方?”  原箫寒拿尾巴扫了阮霰一下,不过下一瞬,就被阮霰提溜住尾巴,举到面前。  小小的嗷呜兽被水流冲得直打旋儿,蓬松的毛全贴在身上,看似不过两个指节宽,跟才出生的老鼠一般。它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两只前爪抱在一起,疯狂祈求。  阮霰冷笑一番,才把它丢回自己掌心。  嗷呜兽这回乖了,四爪紧紧抱住阮霰手指,探出脑袋,不住嗅闻。  所有的东西都在漩涡里打转,包括阮霰和他手里由原箫寒变成的嗷呜兽,金枇的气味在这样的环境里分外微弱。阮霰试着换了几次方位,但嗷呜兽都直摇头。  或许该想想别的办法,阮霰眉心渐渐蹙起。  却见这时,扒着他手指头的嗷呜兽倏地冲了出去,撞上水流里的一只箱子,正正将锁给破开。里头的东西一股脑涌出来,嗷呜兽费力躲避一番,又向下一个冲去。  对,永无之灯应当在箱子里,不打开箱子,味道当然难寻!  阮霰眼前一亮,一手把原箫寒抓回来,另一只手出刀,将附近的箱子挨个劈开。  待劈开第七个箱子时,原箫寒轻轻咬了阮霰指尖一下。阮霰明白过来,顾不了责备原箫寒的提醒方式,立刻收刀去抓。原箫寒比他快一步,顺着气味蹬足一跃,整个身体朝永无之灯猛扑过去,四只爪子死死搂住。紧接着,他恢复成人身,把灯塞到阮霰手上。  说时迟那时快,漩涡的速度陡然加快,一股强悍气劲袭来,这两个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击,便被拉扯着往底部去了。  情急之下,原箫寒只能把永无之灯收进鸿蒙戒中,再把阮霰紧紧抱住,确保不会被冲散。  眼前一黑。  *  阮霰知道自己失去了意识,却能清晰地闻见鼻间萦绕着一股味道,像是荒冬的原野上,有人点燃一把混有沉香檀香的木柴,余烟四溢,清冽散开,又尽是烟火气息。  这味道像极了一个人。他从尘世中来,红尘满身,却又沉净自在。  阮霰突然很想睁开眼,想看看这个人如今是何种模样。  于是他睁开了眼。  入目是一间不算宽敞的石室,四方及顶上的墙皆为青黑色,墙面凹凸不平,有多处被水侵的痕迹,但其中一面墙上,挂了颗硕大的夜明珠。这珠子一看便知价值不菲,此时此刻,正散发出明亮又柔和的光。  他躺在一张床上,根据触感可以判断出,身下垫了柔软的褥子,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毯。而他的手,被另一只手紧紧握住。  “霰霰,你醒了?”原箫寒的脑袋出现在阮霰正上方,漆黑的发垂落下来,有几绺正好扫过阮霰脸颊。  有点痒,但当下时分的阮霰,除了眼珠子能转动,浑身上下没别的地方可以动弹。  “我为何不能动?”阮霰瞪视面前这张脸,冷冷发问。  “苏醒过后,约莫再过一刻钟,才能动弹。”原箫寒弯眼笑了一下,举起阮霰手掌,贴到自己脸侧。  阮霰眯了下眼,以眼神警告,但原箫寒不为所动。阮霰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又问:“灯呢?”  “在这里。”原箫寒把永无之灯放到阮霰手上。  阮霰借着原箫寒的力道才能拿住永无之灯,连塞进鸿蒙戒都做不到,而原箫寒的脸还在自己面前,便又瞪了这人一眼,“你不能换个位置?”  “我先帮你收着。”原箫寒把灯放进自己的鸿蒙戒中,然后将这只戒指戴在阮霰指间,哼笑一声,坐回之前的位置——席地而坐。  但握住阮霰的手没放。  阮霰心情复杂,半垂眼眸,道:“我们这是在哪里?”  “仍在岚光岛。不过这个地方很奇特,没被海水填满。”原箫寒回答,“而且没办法从内突破,我试过法器与灵器,皆无效。”  “岚光岛上有个禁闭室,是个石室,除一张床外再无他物。禁闭室内无法使用任何修行者的手段,只能由外面打开,且密封性极好,即使岛上发大水,淹没所有宫殿,那里头都是干燥的。”阮霰蹙眉沉默片刻,低声开口,“想来我们便是在禁闭室里了。”  “你如何知晓的?”原箫寒歪了下脑袋,执起阮霰的手,当着他的面捏了一下。  “阿七曾告诉我过。”阮霰开始磨牙,“我说,你的手能不能放开我?”  此言一出,原箫寒玩他手指玩得更放肆了。  眼见着阮霰视线越来越冷,原箫寒终于有所自觉,放下他的手。  然后,这人问出一个问题:“霰霰,北周国相、鸣剑山庄庄主、孤月剑主、毒圣,这些名号,无论哪一个,都响当当的,对吧?”  “是。”阮霰答得很不耐烦。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只能趁着自己喜欢的人无法动弹时,才能拉下他的手。这人是不是很惨?”原箫寒又问。  阮霰:“……”  原箫寒把脸埋进阮霰手心,用一种委屈又失落的语气道:“真的好惨,我都忍不住想替他哭两声。”  “……”  这混账是跪在阮霰边上的,跟床前孝子一般,看得阮霰头大。  “这张床虽说只能躺一个人,但若你将我扶起来,便可坐两人。”阮霰道。  熟料这人竟说:“霰霰,我更想听你说,这张床虽说只能躺一个人,但若你抱住我,便可睡两人。”  阮霰挑眉:“你皮痒?”  原箫寒翻身上床。  他将阮霰抱起来,毛毯披在肩上,背抵住墙,摆成分开腿跪坐在他腿上的姿势,而他一手撑在阮霰脸侧,另一只手慢慢掐住阮霰的腰。  这是一个侵占性很强的姿势,原箫寒倾身过去,唇看似已经贴上了阮霰,但实际上留有几分空隙,说话之时,轻微张合的唇从阮霰抿紧的唇线上扫过,像是游鱼轻曳。  “霰霰,你现在不能动,我可以对你为所欲为。”原箫寒笑容有几分狡猾。  阮霰面无表情:“你还想看见明天的太阳吗?”  他眼底微光细碎,像是静淌的月辉,比之以往的冷寒,此时此刻唯余清澈透亮。原箫寒凝视几许,倏地抬头,吻住这双眼睛,迫使他阖上眼眸。  “有了霰霰,我可以不要太阳。”原箫寒低笑。  阮霰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原箫寒的亲吻十分认真,他垂着眼,专注得近乎虔诚。  从眉心一路往下,擦过脖颈清瘦的线条,贴住凸起的喉结。  动作就此顿住,倏尔过后,又张口一咬。  阮霰蹙起眉,声音极低地哼了一下。  “宝贝,你发现了吗?其实你一点都不抗拒我。”原箫寒低笑着,把咬痕吮吸成一朵花。  “你打算奸·尸?”阮霰斜乜他一眼。  原箫寒在阮霰腰上不轻不重掐了一把,“霰霰,你不能这样说自己。”  阮霰冷冷道:“你话真的很多。”  “难不成你喜欢话少的?”原箫寒哼笑,唇蹭到阮霰锁骨,隔着衣料啃了一下,“我可不这么认为,你分明已经有些喜欢我了,否则,换个人对你做这种事,就算你现在无法动弹,但也会想尽办法反抗。”  阮霰低低“哦”了声,话锋一转,“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原箫寒抬眸,拿额头轻蹭阮霰下颌。  “我恢复行动力,用不了一刻钟。”话音未落,阮霰猛地抬起手肘,击向原箫寒胃部,接着一记锁喉,将人狠狠倒在墙上。  两人位置互换,被褥散了,露出石床本来模样,同四方的墙一般,青黑又粗糙不平。  原箫寒蹙了下眉,但这样的神情很快被掩饰下去,转瞬后,这人又笑起来。  阮霰眼神一颤,把他从墙上拉起来。  青黑墙面上赫然多了一抹血痕。  “孤月剑主,难怪从你苏醒到完全恢复行动,需要一刻钟。”  阮霰松开手,坐到床的另一头,冷眼瞪视着人。  原箫寒垂下脑袋,缓慢挪过去,勾住阮霰衣角,唤了声“霰霰”。阮霰不理,他又喊“阿霰”。  “阮小霰。”  “阮阮。”  阮霰仍旧不搭理,这人便开始喊“宝贝”“宝宝”“心肝儿”一类的词。阮霰翻了个白眼,啪的拍开他的手,掏出一颗凝血丹,不由分说塞到他口中,然后起身站到一旁,冷声道:“原箫寒,有一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好奇什么?”原箫寒抬头,瞬也不瞬凝视他,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表情。  “按照常理而言,你应该是极厌恶我的。”阮霰道,“所以,你现在是在玩,还是有别的心思?”  原箫寒没料到是这样的问题,石室之内有片刻沉寂。  夜明珠兀自散发光芒,阮霰倚上墙壁,低敛眸光,面上无甚表情。他身上是干燥的,显然是因为原箫寒使用了符纸。石床上的被褥也是原箫寒铺的,禁闭室内不可能准备这种东西。  那些复杂的情绪又翻上来。这种情绪并不难理清,但阮霰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去理这个。  他本该孤身一人,生而一人,死而一人。  半晌过后,阮霰发现原箫寒起身走了过来。  原箫寒来到他面前,把他环住在自己臂弯内,低声道:“当一个人,想方设法去博得另一个人的好感,想方设法去让另一个人喜欢上自己时,是有一定的可能性,让自己也陷进去的。”  阮霰冷哼:“意志这么不坚定?”  “因为那个人是你啊,霰霰。”原箫寒笑了一下,偏头去寻阮霰的唇。第五十四章 无声纵容  阮霰并未错开,只微垂了眼。  这种深陷, 似乎没什么不好, 反正……他也有点意志不坚定。  无声的纵容总是教人放肆,原箫寒起初还是轻啄, 渐渐的挑开唇缝,去纠缠那截湿热的舌。他又闻到了茶香, 清淡的,清苦的,但回味甘甜。  杂乱的声音响在不算宽敞的石室里,乱了调的呼吸,啧啧的水声,偶尔的轻哼, 每一种都细碎轻微, 偏生揉在一起, 便旖旎得过分。 第49章 接着便见原箫寒掏出一条毛毯,铺在了庭院中。这毯子无论花色还是款式, 都同岚光岛禁闭室里出现的那条相似至极。  阮霰眼角微抽:“你当是来郊游的?”  “你想去郊游了?明日去如何?今日准备吃食与茶。”原箫寒弯眼笑起来。  “……”  他不再管原箫寒, 抬眼望天上看了一眼,盘膝坐下,交叠双手,将永无之灯托在手心。  星辰缓慢流转,辉光随着微风轻旋, 掠过银白如雪的发, 拂上阮霰漂亮的眉骨。  他肤色冷白, 莹润如玉, 看上去竟是隐隐透明, 眼眸轻掩在鸦羽般的长睫之下,唇线微抿,神色淡漠至极。  这是胜过人间无数的颜色,无论多巧妙的工笔,皆难以描摹。便似一轮冷月,皎皎光辉倾泻于地,却是远隔千万里,无法触摸。  牧溪云垂下眼。  这是年少时便同他有了婚约之人,但如今,便是垮过千山万水,也走不去他面前。  太远了,太高太寒。  原箫寒不动声色扫了牧溪云一眼,从阮霰身旁退开。  用星光点燃永无之灯,是件耗时的事情,他脸上表情退去,伸手往虚空一抓,握住时拂天风。  “我们已将埋伏在附近的虫子清理过了,孤月剑主不必担心。”点暮鸦轻摇折扇,缓慢开口,“再者,有我坐镇,有些人不敢造次。”  “真是多谢境主。”原箫寒低声道,但放出去的神识不曾收回半分。  挂在原箫寒腰间的雁翎腰刀落地成犬,它甩着尾巴环视周遭,看见点暮鸦似笑非笑的神情时,不禁打了个寒颤,当即化作人形。  “阿七,过来。”点暮鸦朝他招手。  “你说什么?风太大了,我听不见。”阿七拿出一把刀,抱在怀中。  永无之灯形似花苞,被星光照耀了足足一刻钟,“花瓣”才渐渐舒展绽放,露出里头的灯芯。  而捧着它的阮霰,脸色越发苍白。他素衣银发,神色本就冰冷,坐在此间,竟如在地毯上摆了个玉石雕像。独明草的效力早就消失,丹药所能维持的时间即将耗尽,或许再过几息,便是神魂溃散。指尖开始发颤。  没时间了吗?阮霰在心底问自己。又要重来一次,等时间与机缘,让散落的魂魄聚合吗?  不,他不甘心在此刻功亏一篑。  走过千万里血路,碎过一把又一把刀,纵使还有漫长的生命,可以浪费在等待中,但他不想在此止步。  神魂不能在此刻溃散,神魂不会在此刻溃散,他一定可以撑到永无之灯点燃!  说时迟那时快,强大的意念冲上灵台,阮霰无师自通,抛出永无之灯,令其悬浮在空,接着捻指结印,运转体内神力,强行缝合即将崩溃的神魂。  秋江八月声中,风静了。  下一瞬,一股强沛气劲从阮霰身上炸开,掀得气流翻涌不止,极狂极烈,似要倒转乾坤、翻覆天地。刹那间,百年老树拦腰折断,屋舍轰然坍塌,若非原箫寒为以防万一提前落了结界,只怕整个岚光岛都要被波及!  但被扫了一下,这结界也快碎了。  罡风。  原箫寒瞪大眼。  随着诸神陨落一同消失的,现今只存在于传闻中,出现在极高极深极险之不可涉足处,撕裂万法、毁灭万物的风刃。竟是被阮霰给唤出了?  “不好!”  点暮鸦抓住阿七和阮秋荷极速后撤,退到不可退时,并指往虚空一划,落下一道防御屏障。勉强抵御住罡风过后,他开始加固结界。  “他在烧自己!他还没办法驾驭那股力量!”阿七双眼瞪穿,晃着点暮鸦肩膀低吼,“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永无之灯快些燃起来,这样下去可不行!”  “没有办法加速永无之灯的燃烧,现在唯一能做的,是替小春山稳定住情况,让他不至于走火入魔,或者,被那股力量操纵,爆体而亡。”点暮鸦掐指一算,蹙眉摇头,“但是现在,无论谁去,都会被他所伤。罡风是守卫型的气劲,排斥所有靠近的东西。”  庭院内气流狂卷,无论活物死物皆被抛入半空。尘沙漫天,几乎要遮盖星辰。  气流中心,阮霰银发散乱翻飞、衣袂烈烈舞动,在众人交谈之时,兀的睁开眼睛,轻瞥屏障后数人,眸色冷得彻骨。  这一眼,压得境界略低的阿七与阮秋荷直接跪倒在地,就连另外三个境界在无相境之人,都晃了晃身形。  “但不管怎么样,我都……”阿七吃力地站起身。  原箫寒拦住他。  “你干什么!”阿七愤怒瞪视。  原箫寒反手将他推到身后,收剑踏出屏障,迎着撕天裂地的罡风,一步一步走到阮霰面前。  “我去。”  一路行去艰难至极,若是寻常修为之人至此,恐怕会一步□□。原箫寒手捏剑诀抵挡,越是靠近,罡风越烈,眨眼之间,紫杉破碎成褴褛,脸上、手上、胸前、双腿,俱是血痕。  阮霰冷眼看着他,似看一个陌生人,眸中毫无情绪可言。  “霰霰,我过来陪你好不好?”原箫寒弯起眼睛,柔声对他道。  盘膝坐在庭中的人偏了下头,接着敛低眸光不再看他。  “你不拒绝,便是同意了。”原箫寒笑了一下。  他继续前行。  走到阮霰身前时,原箫寒十个指尖都在往下淌血,他没半点犹豫撤了剑诀,用元力将血止住,再给自己套了个清洁术,半跪下去,捧起阮霰的手。  “宝宝,你的手好凉。”原箫寒凝视着阮霰的眼睛,将阮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了一下。  阮霰抬起眸。  此刻的他,变得全然不似他,从前仅仅是冷淡,当下时分,他看待万物,如同看待尘埃。  “宝宝是不是很难受?”原箫寒又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声音越发低柔,“冲着我来好不好,发泄到我身上好不好?”  原箫寒话音落,罡风倏然停歇,他对面的人用上扬的语调轻轻“哦”了一声,接着道:“如你所愿。”  罡风倏然狂暴,悉数朝原箫寒涌去。  阮霰一双冷目,平视绛紫衣衫之人,漠然无情。  风如刀,万千刀刃齐齐落在原箫寒身上,无形无色,却端的是尖锐。刺骨的痛袭来,他身形猛地一晃,但极快便稳住了。单膝跪地改为双膝,他一手握住阮霰手臂,另一只手,五指强行嵌入阮霰指缝。  “我们转移一下注意力。”原箫寒话语带笑,接着倾身过去,吻住这人苍白的唇。  “唔!”阮霰睁大眼。  原箫寒按住不断挣扎的阮霰,将元力渡过去,一点一点安抚这人体内汹涌冲撞的神力。他耐心极了,像抚慰一个胡闹肆意的小孩,温柔地理顺炸起的毛发,再递去一串糖果,动作之间,满是讨好意味。  这份温柔讨好让阮霰熟悉至极,而且这个人渡来的元力里,带有一丝他的气息。他眸中冷意慢慢退去,下意识开始回应。  “霰霰?”原箫寒笑起来,手从阮霰手臂滑到腰上,让他与自己贴得更紧。  等霸道的罡风消失,神力懒洋洋窝回灵台,原箫寒又以自身元力,去稳定那飘摇破碎的神魂。  庭院中有琴声响起,空灵轻柔,细腻如水,更似淌出的一阙月色。  阮霰又安定了几分。  虚幻出的星辰再现于秋江八月声,星辉静洒中,悬空的永无之灯兀自转动。原箫寒抬指一招,让它落回阮霰手中。  灯芯尖头泛起微弱光芒,它正在努力燃成一簇火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或许是一刻钟,那小小的微弱的光终于大亮,化作一团惹眼的白芒。  它自阮霰手中飞出,绕着旋转一圈后,渐渐缩小,没入阮霰眉心。  原箫寒双手抓住阮霰的双手,额头贴住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头顶星辰隐去,耳畔琴音消散。  寂静约有片刻,阮霰眼睫颤了颤,清醒过来。他缓慢撩起眼皮,望定原箫寒那瞬,这人弯起眼睛。  “你是傻子吗?”阮霰低声道,语气略带责备。  “我若是傻子,那跟我当了这么多年对手的你,岂非也是傻子?”原箫寒慢条斯理开口。  阮霰瞪他一眼,尔后又笑。  “你刚恢复,尚需一段时间调养,我现在送你回房。”原箫寒帮阮霰拢好散乱的发,接着丢出数张符纸及数百颗灵石,把废墟般的秋江八月声恢复回原来模样。  阮霰没拒绝,只提出一个要求:“我自己走。”  “好。”  原箫寒把阮霰扶起来,走到门口时,忽然听见这人问,“你的伤如何了?”  “此地并非岚光岛那种不能使用元力的地方,我已经好了。”原箫寒说得轻描淡写。  阮霰挑了挑眉,并不相信。待得回房,这人反手关门时,出其不意在他肩上捏了一把,果不其然听见一阵闷哼。  “我造成的伤口,没那般容易好,纵使你是无相境修行者。”阮霰看着原箫寒,淡声道。  后者弯眼一笑:“那你帮我治?”  阮霰面无表情:“做梦比较快。”  原箫寒蹭了蹭阮霰脸颊:“我当然是开玩笑的,你大病初愈,需得仔细调养,我哪里舍得让你为我耗费心神?”  屋外,点暮鸦伸手扯住阿七衣领,提溜着他化光离开。  坐在石桌后,对着六弦琴发呆的牧溪云亦回过神来,快步走出秋江八月声。  庭院内唯余阮秋荷一人,她站在原地恍惚了一会儿,抬手一拍额头,提起裙子跑了。  阮霰到底还是帮原箫寒治了伤,毕竟此伤因他而起,且有好几处贴近心脏,极其危险。不过原箫寒伤口方愈合,他便脱力睡了过去。  原箫寒在屋内燃了一根安神香,这一觉,他睡了极久。  他又做了梦,却是无关前尘往事。梦的是一个神话故事,原箫寒在岚光岛上为他讲的那段,司掌日、月、星的三位至高神因故陨落,人间从此无光,陷入驱不散的黑暗。  没有光,许多作物无法生长,那段时日,四处可见饥荒、争抢,国与国之间频繁战乱,死伤无数、血流成河。慈悲的后神伏地长哭,对至高无上的天说,愿以自身神格做为祭品,为天下重换光明。  他成功了。天光重临世间那刻,他化作一缕清风,消弭尘世。  所有的人都在笑,所有的人都在哭,街头陌上,处处传扬后神临渊舍身为世人的事迹,他们高举后神神像,将之与三位至高神并肩。  但梦境中,阮霰却在试图解决一个疑问。  ——在那场辨不清真相的、致使三位至高神陨落的祸事中,后神是如何幸存的?  他没能找到答案。  醒来是在早晨,守在身旁的是阿七。墙边窗开了半扇,阳光倾洒入内,雪白巨犬趴在那一方明亮之下,优哉游哉甩动尾巴。察觉到阮霰清醒,阿七立时蹦起来,凑到床边去蹭他的手。  “原箫寒呢?”阮霰扫了一圈,发现不见那个烦人精的身影,便问。 第51章 冰人孙凌睿  同押  壬子年癸卯月丁未日庚书大吉大利”  这赫然是写着阮霰生辰八字的庚帖,书成于百年之前。  原箫寒当即眯了下眼,捏起它,问:“宝宝,这是什么?”  “当年定亲时的庚帖。”阮霰淡淡道。  气氛一时沉寂,原箫寒左右翻看庚帖,数息过后,语气异常不满道:  “庚帖的保存极其讲究,若是脏了,或者被水打湿被火烧掉,则说明此亲不可成。但这张庚帖以白玉纸写成,此纸水火不侵,便是丢到柴房,拿烟熏个几百年,都完好如初。呵,霰霰,你们这是在作弊。”  顿了顿,又指着桌上那块刻着“长相思”三字的玉道:“如此,这便是定亲信物了?我要一起丢掉。”  “不可。”阮霰抬手阻止他:“庚帖是我母亲亲手做的,玉是她最喜欢的一块。”  听见解释,原箫寒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哦,既然是母亲做的、母亲喜欢的,那我收好。”  阮霰挑眉:“我说过要给你?”  “这是写有你生辰八字的庚帖,不给我,你想给谁?”原箫寒垂着唇角,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  他并指往庚帖上一抹,“与牧儒风阁下令郎结为婚姻”这一行,便改为了“与原朔阁下令郎结为婚姻”,然后修改末尾的年月日,字迹临摹得一模一样。  接着,取出一张同样是大红底色的白玉纸,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父辈祖辈姓名写了上去,递到阮霰手上。  原箫寒道,他仍有些不开心,不过语气郑重:“好了,现在我们已交换庚帖,不日便可成亲。”  庚帖是结亲过程中极其重要的一环,由谁写、如何写,很是讲究。而原箫寒,又是个十分讲究的人。  昨天阮霰未曾昏睡过去前,他抱着他扯了一堆三媒六聘、良辰吉日、天时地利的话,此时此刻却行事仓促,让阮霰没忍住笑出声,戏谑道:“你不讲求三媒六聘的仪式感了?”  “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原箫寒严肃道,“敌军已然临城,我怎可坐以待毙?”  “婚已经退了,我更是从未将这桩亲事放在心上。”阮霰说得淡然。  “我知晓,你不在乎这个,更认为这些形式毫无意义,就算当年你和他已成了亲,你想跑仍会跑。”原箫寒把阮霰的庚帖与玉收入自己的鸿蒙戒里,把桌上难吃的汤与粥放回食盒、挥袖销毁,拉住阮霰的手起身,“算了,无妨,你在乎我就好了。”  过了一会儿,又补充:“就算有一天你不在乎了,我也不会给你机会跑。”  阮霰被原箫寒拉出屋室,在秋江八月声附近散步。  中途,原箫寒捏了个传信符,让钟灵从廷秀园带些吃食回来。  清晨的阳光暖而不晒,不过半个时辰后,便显得有些毒辣,原箫寒又把阮霰牵回树下,按着他在垫了软垫的石凳上坐好,为他泡茶。  不多时,钟灵拎着食盒回到秋江八月声,同时还有阿七和阮秋荷。  有阿七在,钟灵选的吃食未出任何差错,皆是阮霰喜欢的:清蒸鲈鱼、干烧鲫鱼、糖醋鲤鱼、三杯鸡、番茄排骨汤。  原箫寒将石桌中央的火炉与茶具移至边上,打开食盒,边布菜,边笑:“之前我说错了,霰霰怎会是狐狸?分明是只小猫。”  阮霰:“呵。”  阿七他们坐去了另一张石桌后,苦着脸掏出这些日子因摇光试一事落下的课业,奋力书写。入流夜台虽是权宜之计,但他们的学籍已收入瑶台境,返回不得,唯有学成毕业,方能摆脱苦海。  自然,也可什么都不做,等着被瑶台境驱逐,但那样太掉面子,记录在案的事情,日后行走江湖,去哪儿都会被耻笑。  阮秋荷是阮家这一辈的佼佼者,家族本就有意将她送来瑶台境深造,是以提早让她接触过这里的课程。她是三人中写得最快的,钟灵和阿七的空白答纸是否填满,全仰仗她。  但阮秋荷时不时会抬头,望另外那张石桌投去一瞥。她的目光极其复杂,饶是尽力收敛,依旧能读出点审视考察的味道。  “其实原庄主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阿七压低了声音,对阮秋荷道,“昨日你也看见了,那罡风刮得那般凶狠,他把我拦下了自己过去。在岚光岛时也是这样,那时他去幻阵救主人,饶是被捅了一刀,依旧抱着不肯撒手。”  “我设想过许多结局,却从未料到会是这般。”阮秋荷叹了口气,“真是太出乎我的意料,如此一来,我该如何称呼孤月剑主?”  钟灵偏头,思忖一番后,道:“前辈是你堂叔,你该称呼我家大人为……堂叔母?”  “叔母这称呼,未免有些奇怪。”阮秋荷蹙了下眉。  “那你和我一样,称呼他为原庄主吧。”阿七提议。  犹豫几许,阮秋荷点头:“好吧。”  言语之间,又有两人来到秋江八月声,一人明黄衣袍,一人苍蓝衣衫,腰间俱是佩剑,分别是谢天明和镜云生。  “谢哥!”阿七抬手招呼。  谢天明同他点头,接着一扫庭院,见到阮霰和原箫寒坐在树下,快步行去,坐到其中一张石凳上,笑问:“阿霰,你感觉如何?”  “尚可。”阮霰为他倒了杯茶。  “急不得急不得,欲速则不达,恢复要一步一步来。”谢天明取出一个木盒,“我和云生在拍卖行蹲了整整一日,才拍下这颗烛龙草。这草于调养神魂有益,我们打算看过你后,便往万里浮云,请医修帮忙炼成丹药。”  “我来便可。”原箫寒将一块剔了刺的糖醋鱼夹进阮霰碗中,头也不抬道。  谢天明惊讶:“孤月剑主会炼药?”  “小明,你有所不知,这位大名鼎鼎的孤月剑、北周前任国相、鸣剑山庄庄主,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阿七从成堆的作业里抬头,提着笔、晃着脑袋,幽幽开口。  钟灵接过他的话,继续说下去:“叫做花间独酌月不解。”  然后是阮秋荷:“江湖人称‘毒圣’的,就是他。”  谢天明脸上仍是疑惑,他睡了百年,并不知晓这号人物。  镜云生为他解释:“在医道上,花间独酌能排世间前四。”又对原箫寒一拱手:“早知如此,该先请教孤月剑主一番,再去寻药。”  “烛龙草便好,很适合霰霰如今的状况。”原箫寒笑得有礼又疏离。  “霰霰?”镜云生被这称呼冲击得有几分恍惚。  谢天明视线在阮霰和原箫寒身上来回几圈,了然笑起来,“若阿霰还需要旁的药材,孤月剑主尽管告诉我们。”说完扯起镜云生去到另一桌,美其名曰为阿七他们补课。  阿七和钟灵顿时苦了一张脸,镜云生如今亦是执教,且还是要求严格刻板的那种,这下不能抄作业了。  笔墨走纸的轻响与讲解时的低语成了秋江八月声的背景音色,树荫底下微风凉爽,约莫一刻钟后,原箫寒见阮霰没了再动筷子的兴致,便拂袖将之撤下,推过去一杯茶。  “霰霰,打算几时前往金陵?”原箫寒问。  阮霰饮了一口茶,低声道:“再过三日,新生的地魂便可与其余两魂完全融合,我打算在那之后出发。”  这样的答案在意料之中,原箫寒点头:“据我的探子回报,金陵那边,已在着手布置。”  对面的人平平一“嗯”,“这是自然。他们很清楚,若我修复了神魂,会立刻找过去。”  原箫寒:“预备如何做?”  阮霰:“过去看了才知道。”  那边的阮秋荷早竖起耳朵,闻得此言,忙道:“我也要去!”  “你在瑶台境。”阮霰不假思索拒绝。  阮秋荷梗着脖子,脸颊泛红:“堂叔你之前说过,让我自己找真相!不回去,我要如何找寻?”  “我是去寻仇的。”阮霰道。  “他们待你不好,我与你一同教训他们!”阮秋荷依旧坚持。  阮霰偏头看过去,冷冷道:“胡言。”  被阮霰冷眼一瞪,阮秋荷急得两眼泛红。  阿七安慰地拍拍她肩膀,“此行当真凶险,到时候,我们要杀阮东林,身为他的孙女,你在旁边会很为难的。”  “要杀……家主?”阮秋荷听完愣住。  “若无阮东林下令,主人会被囚禁在镜湖底下百年?”阿七抱起手臂,冷冷一哼。  “囚禁在镜湖底下?!”  “不是在养伤吗?”  此言一出,不止阮秋荷惊得跳起来,镜云生亦是满脸震撼。  “此话当真?这百年来,阮东林将阿霰囚禁在湖底下?”谢天明拔出了剑。  阿七缩了缩脑袋,捂住自己的嘴,飞速瞟了阮霰一眼。  突然之间,阮秋荷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太可怕,令她犹坠冰窟,浑身上下都开始发抖。  她颤抖着身体站起来,在桌边扶了一把,朝阮霰走去,一路跌跌撞撞。  “堂叔,镜湖成为阮家灵气之源,是百年前的事情。亦是从那时起,家族添了一条家规,说镜湖底下镇压着一头妖兽,没有家主允许,断然不可靠近。所以,镜湖底下的妖兽,其实是你……那么灵气,也是因为你吗?”  她的声音变得沙哑,话说得断断续续,十分艰难。  阮霰没答,阿七翻了个白眼。  “我知道了。”阮秋荷彻底跌倒在地,揪着阮霰的一片衣角,颤颤说道,“什么天佑阮氏,都是虚言……是我们所有人,在吸你的血……”  片刻后,她又抬头:“那清乐夫人呢?前些日子还在说,堂叔的母亲……”  阿七憋不住了,打断她:“都是阮家制造出的假象,夫人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主人被困在镜湖底下!夫人早被阮家的人杀死了!”  在场众人皆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原箫寒低声唤了句“霰霰”。  他猜到阮霰神魂缺失一事因阮家而起,猜到“春山刀避世百年”是阮家对外的幌子,却没猜到……阮霰是被囚禁在湖底,更没猜到,阮家百年间突然兴盛,是因为吸食了阮霰的血肉。  如此一来,四圣家族守护的四把圣器皆沉睡,唯独阮家的在近百年内被唤醒,定也是由于阮霰了。  阮霰抬眸,他感觉到原箫寒握住自己的手在抖。  “我会杀了他们。”原箫寒对上他的目光,缓慢说道。  “阮东林我亲自杀。”阮霰语气之中,冷淡依旧。  原箫寒点头:“我知晓,我现在就去调人。”  “北境之人入南国生事,容易挑起两国干戈。”阮霰拒绝,“对付阮家,我早有安排。”  “好。”  “阮家如今是陈朝屈指可数的大族,撼动不易。”镜云生担忧摇头,“且他们还有青冥落,以及……圣器。光是圣器的力量,便不是寻常几个无相境能对付的,那已经超出我等修行者所能应付的范畴了。”  谢天明长剑一挽,笑容轻蔑:“那又如何?莫非使用了圣器,他阮家那些就能成为刀枪不入的圣人了?圣器又不是长在他们体内,先夺来,再灭十大高手、杀阮东林,那时候,金陵阮氏,便树倒猢狲散。至于青冥落,刺客又不是死士,买通起来很是简单,说到底,我们为钱卖命,并非为阮家卖命。”  他说话的同时,原箫寒执起阮霰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阮霰将视线移回他身上,看出这人在问,是否要先随他去一趟鸣剑山庄,将寒露天取出来。  阮霰略加思索,摇头拒绝。  上一次之所以惨败,原因其实在于,那时他与寒露天刀鞘初融合,刀鞘上残存神力和他自身真元相处分外不和谐,致使他无比虚弱,使不出全力。 第53章 刹那间,劲风扫过,三个迎门者以不可遏制之势连退数丈,踩垮门槛、撞穿隔断石墙,最后跌坐在地、无法起身。  然后,原箫寒躬了身,笑着对阮霰比了个请的手势。  门内门外鸦雀无声,阮霰将手搭到原箫寒手上,慢条斯理走进去。路过这几人时,冷声道:“叫阮东林来镜雪里。”第五十八章 无声亲昵  风云榜排名第七的阮方意大婚, 阮家上下戒备森,一路行来,看似只有捧着杯盘步履轻盈的侍女, 与欢谈赏景的宾客, 实则暗处藏匿着无数打手和刺客。  热闹与嬉笑渐渐被甩远, 半个时辰后,阮霰带着原箫寒走上一段寂静山道, 至那处清幽无人之地。  阮东林早在此等候, 比起上次相见, 他对阮霰的态度多了几分忌惮,却也不够恭顺。他坐在庭院树下悠然品茶,身后侍立着管家,与十大高手其中之二。  阮霰淡漠扫了他一眼, 径自走向厢房。  此间气氛倏然一滞, 阮东林重重搁下茶盏,冷声道:“阮雪归, 你大张旗鼓回来,又特地叫我来此,为的只是将我晾在一旁?”  “从你家正门走进来,就叫大张旗鼓了?”原箫寒偏头, 眸眼幽幽一转, 唇角笑意嘲讽。  “想必阁下便是鸣剑山庄庄主、孤月剑主与毒圣花间独酌了。”阮东林不动声色打量原箫寒一番, 语气依旧冷沉, “真是有失远迎。”  原箫寒“啧”了一声, 话语很是随意:“倒也不必相迎,毕竟阮族长并非不知晓,我们来此,所谓何事。”  阮东林面色更冷:“我们本该势不两立,却将我叫到镜雪里,又是为了什么事?”  这话终于让阮霰停下脚步,不过先开口的,仍是原箫寒。  这人笑得很谦虚:“阮族长似乎有些耳目不佳,我们让来此地的,只有你一人——不过,这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我们会谅解。”  阮东林气得瞪眼,阮霰望向他,语气是惯来的冷漠:“叫你来,是给你一个机会。”  “呵,机会?什么机会?”阮东林怒极反笑。  “一个保你阮氏仍然安好、子孙性命无虞的机会。”阮霰道。  “哦?那条件呢?”  “你死在我刀下。”  “哈!”阮东林听见笑话似的开始大笑,末了摔杯起身,平视阮霰目光,“阮雪归,如今你三魂虽全,但我亦有圣器在手,要不要来赌一场,看看是谁,先死在另一人手上。”  却是根本不给阮霰选择是否参与赌注的机会,边说,阮东林边朝后招了下手。  一人持枪上前,下一刻,但见这枪者屈掌往银枪上一抹,枪身流转出数道银芒,强沛气劲铺泻开来,赫然是圣器之力。  枪者气势暴涨,一声“请春山刀赐教”后,长·枪划破虚空,扫出银芒如瀑,跟着错步旋身,长·枪似神龙摆尾,起落斜挑,气断山河。  风,拂面而过,掀起素色衣角,掀起银白长发,纷飞乱舞,宛如一阵不散的雾。  阮霰单手持刀,立在原地,身形纹丝不动。他在探查圣器的力量,当初在瑶台境迎击雾非欢,由于神魂不全,无法全面感知,此时此刻,终于看得分明。  圣器乃是以寒露天刀鞘上的神力唤醒,蕴藏其间的力量深厚无比,足以撼动一方天地,但——比起神力,还是要差了些。  阮霰不信那些神明为世间带来光辉的传说,但对这份力量,从来深信不疑。若以等级划分,神力无疑是至高至强,圣器之力次之,其下则是修行者吸纳日月天地灵气、转化为自身所有的元力。  这样的排列之下,但有一点可惜——与阮霰相融合的神力,是刀鞘上的残存,总量并不多,若是对上完全体的圣器,想必会吃力。  不过,对付眼前这个人,足够了。  心念电转间,银白枪尖就要划过脸颊,阮霰却垂下了眼皮。  枪者眼底流露出冷笑,“被吓得不敢动了吗?”话还未落,但见倏然,素色衣袂晃眼而过。  刹那,人已消失,残影仍存,阮霰鬼魅般出现在枪者身后,轻轻刺出一刀。  一刀,直入胸膛。  “一个无相境一层,也敢派出来丢人现眼。”阮霰抬眸,望定阮东林,缓慢说道。  “你们两人,一人为风云榜第二,一人为风云榜第三,这天下的确难找出你们的对手。但若是,让你们同时对上十数个境界比你们略低一二层、却拥有圣器之力的修行者呢?”  “阮雪归,纵使神刀刀鞘在你体内,也不见得能游刃有余吧?”  阮东林很不以为然,话到末尾,语气带上几分得意。  伴随这番话语,又有十几人显出身形,天上地下、分列八方,将阮霰与原箫寒围在中央。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离开。”原箫寒拖长语调,  “放虎归山,愚者为之。”阮东林嗤笑。  瞬息之间,十多人结成阵型,如阮东林所言,他们每个人每把武器上,都嵌着闪烁银芒的时候。圣器之力陡然激转,劲风狂扫镜雪里,天地为之变色。  衣角舞得更乱,原箫寒与阮霰站在一处,绛紫衣袂与素白衣摆相交相缠,无声亲昵。  原箫寒以玉笛抵住下颌,转过头去望定阮霰,神色透出几分担忧:“霰霰,我们似乎打不过。”  “打不过就跑,这不是你在流夜台时,时常对那群学子说的话吗?”阮霰亦偏头,对上他的目光,淡淡道。  如盖树荫底下,阮东林闻得此言,冷哼甩袖:“想跑?已经晚了。”  “哦?是吗?”阮霰挑眉。  话音甫落,赫见一艘巨大无比的云舟出现在阮家护山结界之内,化作烟花盛放,轰响绚然,俄顷便吸引无数目光。又见烟花谢幕时,倾坠而下的长长光尾,又散作飞花,飘落于镜雪里外的山道上。  这飞花与山前迎客的是一种,但光芒更为璀璨,蕴含灵气更为充沛,滋养只是诸般功效里微不足道的一种,其主要作用是净化经脉、清除杂质、提纯元力,对于乾元境以下的修行者,助力极大。  “是灵光!”“谁这么大的手笔?”“天呐,快去抢!”“方才不是听说春山刀回来了吗?看那方向是镜雪里,定是他弄的!”  一时间,不计其数的人朝山道涌去,使出浑身解数,争夺如雨的灵光。往日里寂静万分之地,成了阮家最为热闹之处。  “许多人往这里来了,虽然多数不是你们所宴请的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但他们却是那些人的家眷后辈。你敢当着这些人,围杀我吗?”阮霰甩掉刀上的血,冷声问道。  阮东林面色变得难看至极。他不敢——就算他敢告诉天下人,阮家同阮雪归撕破了脸皮,但也不敢将一场婚宴变为杀宴。  家族的确势大,但也招风,除却一些敌对势力,同样拥有圣器的另外三族亦紧盯金陵,在彻底捏碎阮霰神魂、得到寒露天刀鞘之前,都不是暴露圣器已经被唤醒的时候。否则,将引来无限杀祸。  阮东林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今日,便放你一马!”说完后猛地拂袖,带着管家和手下化光离去。  一场狂风消散,镜雪里重归清寂,掀在半空的衣摆落罢,勾勒转瞬即逝的光弧。  “霰霰。”原箫寒轻笑出声,“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撒钱这一招了?”  “我说过,会送一份大礼。”阮霰语气平平,说完丢开手中的刀,细看之下,才知长刀已碎。  原箫寒弹出一道气劲,将碎刀毁尸灭迹,继而眸眼一转,问:“你知不知道,方才你杀人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阮霰问。  原箫寒凑近阮霰,鼻尖在他耳间来回蹭着:“那样的霰霰真好看,想把他按在墙上,做一些会把他弄哭的事。”  这人声音本就好听,华丽而清贵,此刻故意压低了声线,微微带上几分哑意,挠得阮霰有些痒。他往旁偏了一下,面无表情道:“你大概没机会,先回去。”  “嗯?是没机会做那种事,还是没机会把你弄哭?此外,我们回哪里?”原箫寒追过来,在他耳朵尖上咬了一口。  阮霰抬手将人拍开,挑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以前住的地方。”  眨眼之后,两人出现在金陵城西。  从外面看,眼前是一间寻常普通的宅子,棕红漆的门,青石墙,黑檐瓦。内里却是别致,格局不大,但很温馨,如今正值春日,庭院里花团锦簇,像是展开了一幅柔美的画。  随着跨过门槛,阮霰先是一怔,尔后周身气息变了,那股冷劲儿被尽数收敛,留在身上的,唯有温和。  原箫寒从未见过这样的阮霰,微微一愣。再想,阮霰不可能花心思在这上面,况且,这院内陈设一看便知是出自女子之手。不仅如此,这院子里还运转着一个阵法,使得院内情形能保持初时模样。  他当即冷哼:“你以前和谁一起住在这里?”  “我母亲。”阮霰对他突如其来的敌意与冷漠感到莫名其妙,边说话,边摘下了面具。  原箫寒:“……”  眨眼后,他提起唇角,冲阮霰讨好般一笑:“母亲可真是心灵手巧。”  然后掏出一件法器:“院子里这个阵法似乎快失效了,我去替你加固一番。”第五十九章 羽翼如雪  院落里的格局一目了然, 阮霰没花时间为原箫寒介绍,直接带他步入正厅。这人也不客气,进门跟进自己家一般,转眼寻出一套茶具,又从自个儿鸿蒙戒里取出先前存起来的好水,坐到桌后开始泡茶。  “你要找的人,什么时候过来?”原箫寒忙中抽空问。  “快了。”阮霰道。  这个“快”字形容得当真恰当,桌上一壶清泉水尚未烧开,便闻有人叩响院门。阮霰以神识扫过,一挥衣袖, 将门打开。  来者共四人, 走在前面的是谢天明与镜云生,后两者一人着浅灰衣袍, 除腕间一串铜钱外,浑身上下不再有任何修饰, 另一人穿衣打扮皆似南疆风俗,布料极少,胸前、后背、手臂,大片皮肤赤·裸在外,腰间盘一条小指细的银蛇,若不仔细查看, 不少人都会误以为是根银饰。  “主上。”“阮大人。”  一见阮霰, 两人各自执礼。浅灰衣袍乃是单膝跪地, 态度恭敬谦顺, 那个带银蛇的,则只微微一点头而已。  原箫寒目光落到后者身上,眼神变了一下。  阮霰注意到了,但没在此时多问,他抬手示意浅灰衣袍起身,随后道:“方才镜雪里外的灵光雨,多谢你二人。”  “主上客气了,此为属下分内之事。”  “阮大人客气,为大人分忧,实乃在下幸事。”  两人道。  “之后的事,少不得你们帮忙。”阮霰点头,尔后为在场人做起介绍,“这位是孤月剑主原箫寒,这是林间鹊裴珏亦,情报楼之人,这是天玳毒主沈不悔……”  说到带银蛇之人时,这人却笑着打断阮霰:“阮大人,在下与孤月剑主早年间便相识,他很熟悉我的底细。”说完偏首,望定原箫寒:“是吧,师弟?”  当下时分,泉水初沸,发出咕噜咕噜的细响,淡色雾气袅袅盘旋,原箫寒伸手熄灭炭火,用茶勺舀出半勺色泽正好的霍山黄芽至盏中,接着提壶注水。挺直的叶芽翻滚浮上水面,又陆续沉入盏底,汤色晕开去,明亮微黄。  他将这盏茶放到阮霰手边,才抬起眼,对沈不悔“嗯”了一声。  有故事,在场其余几人不约而同心道,但没人这么不合时宜地开口。  裴珏亦上前,从鸿蒙戒里取出两份薄册,交到阮霰手上,“主上,一份是近些日子梳理好阮家内部局势的图,另一份是圣器的资料。”  阮霰接过,边翻看那份局势分析,边问:“你们对圣器有何看法?”  “阮家目前没有动用过圣器本体,只取出了一小部分力量,分给族内高手,但这份力量能使出几成,因人而异,可推想圣器本体亦是如此。”裴珏亦首先回答。  接着说话的沈不悔,“并非所有人都能使用它的力量,圣器会挑人。这些年,阮家砸下无数灵丹妙药,修行至无相境共的人计二十,但有资格使用那份力量的,只有八成。”  “……” 第55章 真的都死了吗?  真的没人活着了吗?  能不能还有人活着?  求求你们,能不能活着……  风戚戚,陌上寒,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双腿麻木,原箫寒忽然听见了一声微弱的轻呼。  是人的声音!  他猛地抬头,手撑地起身,跌跌撞撞朝声音来源跑去。  他看见了一个小孩,极其瘦弱的小孩,银发混在泥土里,手、脚甚至整张脸,所有皮肉都因中毒而腐烂,但小孩胸膛仍在起伏,拼尽全力睁开眼睛,颤抖的眼睫,如同振翅的蝶。  原箫寒狂奔过去,跪在小孩身前,颤抖着手取出解药喂他服下,待他体内的痛缓过去,安然入睡后,小心翼翼将他抱起来。  “真好,你还活着。”原箫寒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划过脸颊,落入尘埃。  原箫寒把小孩带回了自己的居所,日夜悉心照料。  小孩体内残余的毒素虽清除,但外伤好得极慢,脸、四肢、胸膛都裹在纱布里,唯独腰与臀部上的肉完好。他很是倔强,饶是伤至如此,亦不愿原箫寒替他穿衣喂饭。  小孩鲜少说话,更拒绝告知原箫寒他的名字。他极不安分,稍微能下地走动了,便会跑去外面,原箫寒每次都能把他找回来,盯着他喝药吃饭。  但小孩没在原箫寒身边待多久。  第十日,是原箫寒最后一次寻见他。那时候,小孩站在高高的山头,穿着他给的白衣,迎风眺望远方,他银色的长发与雪白衣摆翻飞在一处,像是招翅即飞的鸟。  那一日,是小孩第一次同原箫寒说话,因为中毒的关系,小孩的声音并不清澈,极哑极钝,却也没那么不好听。  他说:“我想对你说一声谢,但是,在这种地方,你只有医术,救不了任何人,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权势、财富、力量,才是真正有用的东西。”他看向原箫寒的眸光凉薄,全然不似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说完这话的当夜,小孩就消失了。  原箫寒寻了许久才寻见他。  那一夜,雪疯了似的从天上往下砸,倏尔间即覆盖河山,那白衣银发的小孩被一根箭钉死在山壁上,被钉死在风雪中,尸身透凉。  原箫寒在雪地里、在尸体面前,跪了一夜。  *  故事听到这里,阮霰忍不住问:“他是被谁杀死的?”  原箫寒静默半息,答:“我后来回家,借了山庄的力量,才查到了真相——陈家村发掘那个金矿后,便想到了被皇室或官府发现后遭强占的可能性。没人愿意把矿交出去,于是他们请来一名咒术师,下了一个咒:若是村子里还有一个人活着,那么金矿便无法被外人打开。”  “他们以为这样便能安然无恙,熟料当时的摄政王更狠。小飞鸟是陈家村最后的活口,摄政王不会放过他,亦不会放过救下他的我。他不相信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和他,所以……选择了离开。”  那是原箫寒第三次深刻地体会到,无能为力是什么滋味。  他连一个孩子都保护不了,他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到最后,连一座墓碑都无法刻成。这样的人生太过憋屈。  事不过三,原箫寒重新拿起了剑,厮杀着,一路到权力中央,成为北周国相。  阮霰仍旧被他抱在怀里,这人难得如此乖巧,原箫寒蹭着他肩膀,失落发问:“霰霰,你说这个小飞鸟,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的名字?”  “因为没有意义。告诉了你,只会让你徒增烦恼,所以不想与你结缘。”略加思忖,阮霰低声答道,“我若是他,也不会把名字告诉你。”  原箫寒叹了一声气。  厅内变得寂静,原箫寒抬起一只手,去勾挑阮霰垂在身后的发。银发如霜,光华熠熠,他托在掌心,向托住了一截水光。  恰在这时,门外街上,传来一些响动,阮霰倏地站起身,翻转手腕抓出两把长刀,一步踏至门外。  刀光劈落长街,一袭红衣翻飞乱舞,踏诡异步调而来。  “哟,在说什么悄悄话呢?能不能让我,这个你昔日最疼爱的徒弟,也听一听?”来人朝阮霰扬起骨刀,笑容诡谲阴狠。第六十一章 干戈又起  阮霰不同雾非欢说任何话, 双刀在手上一挽, 步伐交错踏出,利落接下扑面而来的一击。雾非欢完全没有留手, 这一刀劈得极狠, 气浪炸开, 沿街屋宇轰塌一瞬,青石地板接连掀起,化作碎石飞屑翻滚在狂风中。  四方尘埃起,阮霰素色衣袍翻飞乱舞, 银发在身后起落飘浮,那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情绪, 对上雾非欢狠戾的视线,眸光薄凉。  当——  寒刀与骨刀相撞,发出锐利刺耳的声响, 雾非欢悍然凶狠的刀势戛然而止, 整个人悬停在半空之中,像是一只羽翼火红的鸟。  这一刻, 雾非欢和阮霰距离极近。呼吸在无声间交织于一处, 雾非欢本就带笑的眼睛弧度更甚, 他挑了下眉,轻轻吹出一口气,将阮霰落到脸侧的一绺发吹起。  “我最爱的师父, 较之数日前, 你实力大涨啊。”雾非欢笑道, 但他话音尚未落尽,便闻一道剑风逼命而来!  雾非欢变了脸色,手腕一翻,刀势急转。骨刀刀锋自下而上斜划,在未散的烟尘中拉出一道刺目光弧,磅礴气劲挥递出去,将凛冽剑风打散。  一袭绛紫衣衫落入废墟般的长街,单手提起的时拂天风剑锋一偏,入阮霰与雾非欢之间,将两人隔开,接着跨出一步,挡在阮霰身前。  “大苍蝇出现了。”雾非欢低沉一笑,刀锋对着原箫寒,眼神却紧盯阮霰,“我先解决他,再来杀你。”  “还真是大逆不道。”原箫寒冷声嗤笑。  此言一出,干戈又起。  阮霰和原箫寒共同对敌的机会并不多,但配合起来无比巧妙,刀光剑影瞬时交织成海,气浪掀天,搅动风云。  雾非欢一时不慎,被掀出三丈。身形站定时,他一双幽蓝眼眸里似是燃着火,当即提步猛冲,踩着诡异身法至两人面前,骨刀起落影缭乱,红衣翻飞之间,一刀狂过一刀,一击怒过一击。  “你们真是彻底激怒了我。”雾非欢开口,声音低哑语气阴狠。话甫落,他脚下黑雾弥散,瞬息间吞噬整条长街、遮蔽天日。  阮霰交错双刀,倾注神力,眨眼间,刀锋上光芒暴涨。继而往前一递,刀光撕裂黑暗。他素衣翻飞,银发起落,周身华光流转,美得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表情,冷漠如同君临尘世的神祇。  “不愧是你,我的师父。”雾非欢惊了一瞬,旋即笑起来。  “我不是你师父。”阮霰冰冷说道。  “俗话说得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你不认我,我也会一直爱你。”雾非欢偏了下脑袋,抬起骨刀,伸舌舔过刀锋,“深深爱着你,直到我死去。”  话至此,雾非欢垂下眼眸,并指往刀上抹去。骨刀吞噬鲜血,再抬眸时,他气势大涨。狂风自他脚底掀起,气流旋转上升,废墟上的碎石被碾成齑粉,抛入虚空,消弭在天际。  阮霰眼神微闪。  “他方才竟是压着修为,难怪能成为如今的江湖风云榜第一。”原箫寒压低声音,对阮霰道,“可能有些不太妙。”  “也不是不能打。”阮霰偏头,看向身侧单手执剑之人,“就是稍微费点力气。”  原箫寒一叹,如今正是对付阮家的关键时刻,在这时候将力气花在雾非欢身上,实在是有些吃亏。  “宝贝,你收徒的眼光真时不太好。”原箫寒轻笑。  就在此时,雾非欢提刀暴起,嘶吼声划过长空:“我不许——你们咬耳朵!”  骨刀自上而下劈落,阮霰和原箫寒同时扬起兵刃,掠身避向左右两侧,待雾非欢刀势已去,立时闪自他身旁,左右夹击。  雾非欢面上浮现冷笑,不躲不避,横刀斩出一个半圆。  当当两声响在同一时刻,雾非欢手中骨刀分别同原箫寒的剑和阮霰的刀相撞。阮霰当即旋身,足踏圆步,斩出另一刀。  雾非欢提起骨刀再格。  这个时候,一道浩然掌风从天穹打来,不偏不倚,直击阮霰。  最先有动作的是原箫寒,时拂天风当空折转,绛紫衣衫纵身闪过,立剑接稳此招,再翻转手腕,将之原路奉还!  “没事吧?”阮霰极快地眨了下眼。  “当然没事。”原箫寒答,同阮霰一道撤退数丈。  九道人影现身在已成废墟的长街上,但因雾非欢掀起的狂风,看不清楚面容。阮霰以神识一扫,微眯眼眸:“不是雾非欢的同伙,这些人都是——阮家人。”  原箫寒冷冷一笑:“说不定一开始就藏在这里,现在出来捡漏来了。”  这九个人中,有部分是在镜雪里,阮霰同阮东林对峙时,出现过的人。便也是这些人身上,携带了独属于圣器的气息。  阮霰心底微沉。若这些人同雾非欢分批找上门来,他有能力与之一战,但一同出现——  “呵,真是艰苦的一战。”阮霰声音极冷。  “这天下,真是无处不存在你的仇敌。看看,你曾为阮家流过血卖过命,如今却派出人来杀你。”雾非欢扫过这九人,提刀朝阮霰杀去的同时笑容阴戾,那幽蓝双眸亮得惊人,火焰簇簇燃烧,“阮霰,你还是从了我吧,死在我怀里,自此,便能再不担忧这样的红尘恩怨。”  阮霰不言,丢开手上的两把刀,再反手抓出新的,纵身跃起,迎上雾非欢。  原箫寒在同一时刻出现在雾非欢后方,与阮霰呈前后夹击之势,熟料这人竟生生吃下阮霰一刀,换来回身机会。雾非欢冷眼直视原箫寒,继而一刀震出气浪,狠狠将原箫寒掀向另一方。  “碍眼的苍蝇,滚!”雾非欢拖着低哑的声线说道。  那个方向赫然站着阮家九人,原箫寒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再想回去,却是杀招逼身。  雾非欢对阮霰笑道:“烦人的苍蝇终于走了,我挚爱的阮霰,我们能好好在一起了。”  阮霰撤离数尺,双刀一高一低举在虚空中,狭长漂亮的眼睛冷淡直视雾非欢。  “看来你还是不愿和我在一起。”雾非欢眯起眼睛,接着故作叹息,“果然,你有一天活着,我们便一天不能在一起。”  说完再扬骨刀,狠狠斩向阮霰。  骨刀灰白的刀尖拉出的光芒灼人眼目,终点与始点交叠,画出一轮圆满的月。阮霰手中双刀由下而上猛挑,击碎月环,旋身撤出雾非欢攻势范围。素白衣袂扬在虚空,勾勒出一闪即逝的光弧,像是瞬息间绽放、又在瞬息间谢落的花。  阮霰有意将雾非欢往另一边战场引去,若是他能再起雾阵,将阮家的人也卷入其中,那么形势将对他们好上几分。但雾非欢似乎看出了这一意图,完全不上钩。  “乖乖死在我手上吧。”  “乖乖死在我怀里吧。”  “长眠在我的身边,从此与我同生。”  雾非欢低哑说着,骨刀扬起落下,直追形如鬼魅的白衣刀者。  时间无声流逝,两个人身上都受了伤,雾非欢一身火红,不太分辨得出,但阮霰着白衣,胸前、手臂,顷刻开出花,配上眼眸里的冷冽与近乎透明的素白脸色,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如同一捏就碎。  又是一刀,斜斩阮霰后背,白衣刀者身形摇晃的同时,唇角溢出鲜血。雾非欢见之狂笑——说时迟那时快,在街面另一处混战的原箫寒骤然扫出一剑,将逼近身前的所有人扫出十数丈。他剑势不老,当空急转而下,沉沉然斩向雾非欢。  这一剑至狠至烈,至深至纯,势如泰山崩塌,又如乾坤倒转,轰的一声落在雾非欢身上,冲得他一连后退数十步。  鲜血从雾非欢腰间喷涌而出,他以骨刀稳住身形,不可置信抬头。  但见原箫寒一步踏至阮霰身前,将人按进怀里。他绛紫色的衣袂在未尽的狂风里飞舞,那双颜色本就深的眼眸漆黑异常,泛着幽幽的光。  “你……这是要踏入太清境了……”雾非欢低喃出声,境界的压制让他忍不住颤抖。  修行境界分为五重,凤初为第一重,琴心、乾元为二三,无相境乃四,最高的,便是太清境——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修行到的境界,据说与成神无异了。  雾非欢的境界本在无相境二层,在瑶台境获得圣器之力后,一举窜至第三层大圆满,比之前的原箫寒还高上些许。那时候原箫寒距太清境一步之遥,他便是同太清境仅隔一线。但说是一线,其实远隔千万里。  而此时此刻,原箫寒似乎踏出了那步。 第57章 阳光正好,宛如流淌在风里的碎金,分花拂柳、穿庭过叶,打着旋儿倾洒。庭院中彩蝶穿梭飞舞,在花枝上嬉戏来回,香风四处皆是,但透不过紧紧闭合的门扉。  光线昏暗的屋室内,正对大门的案上,幽幽燃着一线檀香。无风,青蓝的烟平直上升,在虚空漫开成片,味道苦冽里透着微甜,严肃旷远。  阮秋荷跪在正中央,依旧穿着来时的粉色衣衫,但腰间佩剑不见,手指亦是空空——她所有武器都被收了,如今身上除去几件寻常首饰,再无他物。好在阿七机灵,当即封了自身气息与灵识,逃过一劫,如今仍作为钗子待在阮秋荷头上。  室内正前方,高高坐着一对男女,观其容貌,与阮秋荷有七八分相似。  屋室内静了许久,线香燃尽一半,坐在左座里的妇人轻叹一声,道:“秋荷,如今你十七岁,这在寻常人家,已是出阁嫁作人妇的年纪。我们已为你寻好一门亲事,对方是当朝国师第三子,今日也来到了阮家,晚上的喜宴,你便可以去瞧上一瞧,提前接触一番。”  “娘!”阮秋荷脑袋骤然抬起,不可置信地瞪视面前的妇人,“您的意思,是让我从此斩断仙途,做一个平凡人,在家相夫教子?”  阮秋荷母亲摇头:“国师府中人皆是修行者出身,这如何是让你斩断仙途?”  “我不嫁!”阮秋荷厉声拒绝。  砰——  瓷盏猛地摔碎在地,碎片四溅,其中一片堪堪擦过阮秋荷脸颊,划出一道血痕。  “你不得不嫁!”妇人身旁的男子狠狠说道,“还有,注意你的仪态,这是你对你母亲的态度?”  “爹!”阮秋荷衣衫之下,背脊、肩膀、手臂无一紧紧绷着,眼里的愤怒根本遏制不住,“我说不嫁就是不嫁!我不是你们拉拢当朝权贵的工具!”  “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当一个工具?”阮秋荷父亲手指颤颤指着阮秋荷,倏尔过后紧握成拳砸烂扶手,满眼怒其不争,“你已清楚当年的内情,却一心向着春山刀,家主震怒不已。若非我百般恳求,他老人家早已降下处罚,将你从族谱上除名。这门亲事是我从旁人手里抢来的,你如果还想姓阮,还想活命,就听从安排!”  阮秋荷当即变了脸色,她来回看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半晌过后,倏然起身,“既然你们都清楚了,那我就不多说。当初的做法是错的,是丧尽天良!若你们还要再对九堂叔下手,我绝对、绝对要阻止!”  “逆女!”阮秋荷父亲气得一拂衣袖,狠狠甩出一道气劲。  阮秋荷第一时间运转元力抵挡,却发现气海如死,调动不出分毫。她被打得一连后退十几步,最后撞上门扉,跌坐在地,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你们……”阮秋荷睁大了眼,抬头盯紧案上那支香,“你们在香里下了药!”  阮母扑过来,将女儿抱起来,检查一番、喂她服下一枚丹药,然后斥责地看向阮父,“她又没真的做什么,你作何打她!”  “若她真的做了什么,就只有死路一条!”阮父震怒。  “我会说服她嫁给国师家的三公子!”阮母心疼地把阮秋荷按进怀里,对阮父道。  “不嫁也得嫁!若是不从,就绑着过去!”阮父冷声,说完甩袖打开房门,越过这对母女,跨出门槛,再啪的一声把门甩上。  “秋荷,秋荷……这件事,你不能不从啊。春山刀对阮家的重要性,你已清楚,他走后,整个金陵城东,灵气大不如前。家主、整个阮家,对于他,都势在必得。”阮母抱着阮秋荷,与她一起坐在地上,边掉眼泪边道,“而你,当初跟着他出去,如今却生了二心。家主对你不满,你只有走得远远的,才能活下去。国师家的公子,是个好选择,嫁过去之后,你虽无法再回瑶台境,但也能跟随国师继续修行……”  阮秋荷抓住母亲的衣襟,啜泣道:“娘,家主要做的事情,家族要做的事情,是错的……”  “但阮家没有办法回头,在百年前启动计划的那刻,就有回头的机会了。”阮母一个劲儿摇头,“我们只有继续走下去,否则都会死。”  “我会向九堂叔说情,恳求他放过你们。他不是不讲理的人,我之前对他不尊敬,他不仅计较,还救了我,在瑶台境时,更指点我练剑……”阮秋荷哭道。  “那是因为,你太渺小了,尊敬或不尊敬,于他而言无关紧要。”阮母打断她,“春山刀不会放过我们,他向来有仇必报。”  阮秋荷死死咬住唇,深呼吸一口气,逼迫自己将眼泪流回去。  “你必须离开金陵,嫁到西京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候,你就是西京国师府与金陵的枢纽,表现好了,能将功补过。”阮母劝道,“到时候你也有了倚仗,家主轻易不得动你。”  阮秋荷还要拒绝,但头上的钗子突然动了动。阮秋荷反应过来这是阿七在提醒她,先假装答应。  “秋荷,好不好?答应娘亲,同意这门亲事。”阮母拍着阮秋荷的背,柔声道。  阮秋荷心乱如麻,咬着唇许久后,才点头:“好。”  阮母松了一口气,帮阮秋荷抹掉泪痕,又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拉着她起身:“走,梳洗一番,去见家主,告诉他你同意这门亲事。”  阮秋荷无声点头。  阮秋荷换上阮母前些日子为她新裁的衣衫,发髻解开重新梳好,簪上阿七变做的发钗。阮母看她这身打扮太素净,便脱下自己的玉镯,戴在她手上。  “走吧,家主此刻在素心堂,你这辈的许多姐妹兄弟都在,不用太紧张。”阮母拍着阮秋荷手臂,轻声道。  阿七又晃了晃,安慰她不必担心自己这根不起眼的钗子。  “把自己骗到位了,才能骗过别人,你就当我是根寻常钗子,金陵城南寻玉坊花三百两银子买来的!”  在回来阮家前,阿七这样对阮秋荷说道。  想着这话,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调整好脸上表情。  “这就对了。”阮母见她挂上了笑,点着头,安心不少。  阮家有护山结界,其内传送符纸无效,但多处设有传送阵法,是以前往素心堂,并未花费多少时间。  尚未走近,便闻堂内笑声一片。阮母以神识探查过后,转头对阮秋荷道:“三宝也在,逗得大伙很开心呢,气氛很好,到时候你也去同三宝玩玩。”  阮秋荷轻轻一“嗯”。  三宝是阮家家主的曾孙,并非嫡长,却最讨阮东林欢心。他一岁半大,不久前才学会走路,正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好奇的年纪,不管什么都喜欢一把抓过来,然后放进嘴里乱啃。阮秋荷就被他扯过头发,最厉害的时候,还抓掉了一只耳环,差点被吞下去。  阮母带着阮秋荷入素心堂时,三宝正在吃米羹,他不要别人动手,非得自己来,糊得满脸都是。阮东林走去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拿过三宝手里的碗,打算亲自喂。  阮秋荷上前,盈盈拜倒在地,声音脆脆道:“爷爷,秋荷向您请安。”  阮东林理也不理,犹自哄最心爱的玄孙吃一口自己喂的。  气氛顿时凝滞,众人看向阮秋荷的目光,多了许多意味。  一岁大的小孩还不太会说话,注意力也不稳定,他见到这个被自己扯过头发的人来了,立马扭身,边伸手边笑着喊“姑姑”,但声音很糊,听上去像“乌乌”。  阮秋荷亦笑,回了声“三宝”。  “三宝和秋荷真亲。”  “秋荷离开的前几日,三宝每到傍晚,都跑去她院子里找呢。”  “找不到就哭,拿他最喜欢的桂花糕哄都无济于事。”  “……”  阮母带头说起来,堂中笑声传开,氛围逐渐活络。  “乌乌!”三宝将整个上半身探出去,阮东林不得不放他下地,这孩子摇摇晃晃走到阮秋荷面前,一把扯掉她头上的玉钗。  “三宝!这个别玩!”阮秋荷脸色巨变,赶紧过去抢夺,很快发现自己说话语气太过,立时放柔语调,笑着朝三宝伸手:“这个太尖锐了,会扎着你。来,还给姑姑,姑姑给你别的东西玩。”  三宝听不懂,只知道阮秋荷不许他玩,流着口水跑开两步,一屁股坐到阮东林脚边,将钗头塞进嘴里。  阮秋荷整个人僵了。  她被收走所有东西,万劫无处存放,便让阿七变成一支中空的玉钗,放进玉钗里。这钗子只要轻轻一倒,里面的粉末就能洒出来。  “什么都放进嘴里,若是刀子,也放进嘴里吗?”兀的,阮东林开口。他俯身把三宝捞回腿上,从三宝嘴里将玉钗抠走。如此一来,阮东林手指不免沾上三宝的口水,但他毫不嫌弃,将玉钗往丢回阮秋荷身旁,拿出手帕,为三宝擦脸。  啪嗒。  玉钗掉落在地,但没摔断。  “不过,便是刀子,也不怕什么。我等修行之辈,何惧尖锐利器?”阮东林为三宝擦干净脸,才在管家捧来的清水中洗手。这话摆明了是在责怪阮秋荷妇人之仁,连根玉钗都害怕拿给小孩玩。  阮母已是汗如雨下,和阮秋荷一起跪到了阮东林面前。但阮秋荷心思全然不在这上面,她仍跪着,低下头朝阮东林一叩首,“是,爷爷教训得是。”  借着这个动作掩饰,她余光清楚地看见,玉钗里面空了。  ——万劫无色无味,遇水即化,小孩子口水多,三宝吃进嘴里,毒粉肯定会融到口水中,但还没来得及吞咽,钗子就被阮东林抓出来。  阮东林手指沾上了三宝的口水,而这毒,除了吸或食,还能通过皮肤接触吸收。  阮秋荷的心脏开始狂跳,眼睫、手指、后背都在抖。  躺在地上的阿七比阮秋荷更清楚整个过程,但它整根玉钗非常平静,甚至可以用祥和形容。第六十四章 见机行事  阮东林不开口, 阮秋荷母女二人维持着跪拜叩首的姿势不起身,素心堂内鸦雀无声, 氛围格外压抑。就在这时,管家疾步走来, 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阮东林面色稍霁, 将三宝交还给奶娘, 拂袖而起, 化光离去。  堂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阮母额前淌落大颗汗水, 紧紧抓住女儿的手。阮秋荷用力眨了下眼,抓起玉钗, 拉着母亲从地上站起身。  “娘, 我想回去。”阮秋荷道,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哑了, 说完放开母亲的手, 一路急奔出了素心堂。  她元力遭锁, 步伐比从前慢了许多, 甚至跑得跌跌撞撞, 阮母追了几步, 最终站住脚,无声一叹。  约莫过了半刻钟, 阮秋荷终于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她没花心思检查房里有无监视的法器, 径直上床, 将床帘严密拉起来——她不信父亲和母亲会在姑娘床上放东西。  阿七从钗子变回雪白巨犬, 瞬间占据绝大部分地方,把阮秋荷挤到边上。它极不好意思地皱了下狗脸,将自己缩小,然后施展出一道绝音法术,道:“阮东林中招了,千真万确,当时我离得近,看得很清楚。”  阮秋荷一脸复杂,她没想过直接对阮东林下毒,这人毕竟是她爷爷,她从小跟在他身后长大。  其实阿七也没有这个想法,沈不悔的毒够杀六人,阮霰圈了几个人的名字,它自然优先对那些人下手。  况且,阮东林身为阮家家主,明里暗里有十数人保护着,极难接近,就算接近,也难脱身,所以一切纯属巧合。亦是出于这个原因,在素心堂时,阿七没有阻止万劫落入三宝口中。阻止必然使用元力,它离阮东林那般近,元力波动定会被察觉,到时就暴露了。  阮秋荷的表情太能说明情绪,阿七拿爪子拍拍她的手,宽慰道:“阮东林对你起了杀心,还算什么爷爷?在他这种人眼中,万事万物,只看利益。当初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在修行之道上极有天赋罢了。”  阮秋荷咬住下唇,屈起膝盖、双手抱住,将脸埋进去,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三宝也吃了,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被沈不悔的小蜘蛛咬上一口,再运转体内元力,才会发作。”阿七摇头,“退一步说,就算被误咬,但他才丁点大,又非什么先天灵体,体内还没修出元力,所以也是无事的。”  闻得此言,阮秋荷表情缓和了些,但倏尔过后,又落下一叹。阿七觉得多劝无益,这事只能让时间来疏导,便晃了晃脑袋,抬起一只爪子,在掌心燃起一簇火。  “这事情得告诉主人。”阿七说着,但还没开始汇报,就见一行字蹦出来——见机行事,不必等待喜宴。  “咦,那我们这个机,抓得可真是恰当。”阿七眼底流露出些许得意之喜,摇头晃脑将阮东林在半刻钟前中了万劫毒的事告诉阮霰,最后做出总结:“这事说来真是巧妙,不过万劫也用完了,但擒贼先擒王嘛,总的来说,好事一桩!”  然后收拢爪子,灭了火。  阮秋荷对这两人的联系方式见怪不怪,她做了几次深呼吸,伸手抹了把脸,又将垂落的发撩去耳后,问阿七:“可不可以帮我把鸿蒙戒和剑寻回来?”  “当然可以,拿到了东西,我们就想办法离开。”阿七点点头,边说,边化作一点光团,“不如利用晚上的喜宴?那时候人多,很容易制造麻烦。”  “好,到时候见机行事。”阮秋荷把床帘拉开,翻身下床,一路走到窗边,支起紧合的菱花窗,放阿七出去。  *  同一时间,镜雪里。  一袭红衣盘坐床间,周身幽光缭绕,长发、衣摆,无风自动。  此间并非只有他一人,床边站着两名医修,门后守着四个被赐予了圣器之力的无相境修行者。他们守着红衣人已有些时候,皆在阮东林推门而入刹那,悄无声息退到外面。  管家搬来椅子,阮东林大马金刀坐到红衣人对面,将他打量一番后,开口:“斩梦人雾非欢,真是好久不见。”  “不必寒暄了吧,你舍弃了四个无相境把我救回来,还特地让我在这个地方疗伤,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雾非欢扯起唇角,笑容里有几分嘲讽。  “你身上有我金陵阮家圣器的力量。”阮东林道。 第59章 管家以眼神请示阮东林,后者没让拦。  师徒二人将喜堂甩在身后,过了片刻,白飞絮顿住脚步,低声开口:“师父,徒儿想自己静一静。”  白掌门复杂一叹,拍拍徒弟的手,道了声“好”,但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怜爱地望着白飞絮:“金陵的天,马上就要变了,你要当心。”  此夜无月,星辰漫天,倒转成河。宵风夹杂凉意,与星光同行,拂过青石板铺就的道路,掠上柳梢。  阮秋荷混在如潮的宾客中,成功离开了阮家,接着又快步行至喧嚣夜市里,借着如织的游人,藏住自己的行踪。  此时此刻,她来到一间客栈,问店小二要了间上房。进门,阿七立刻化成少年模样,从储物项圈里取出一件男装,递给阮秋荷。  阮秋荷闪身到了屏风之后,阿七又变成巨犬,在房间里绕着圈踱步。  “都怪我,传送符用完了没有及时补充,也忘记从阮家薅几张出来。”阿七有些懊恼。  “我们也没想到,他们会把我的鸿蒙戒掏空。”阮秋荷叹了声气,“害你白费一番功夫。”  “哎,无妨。说来说去,只怪我们境界太低。”阿七摇晃脑袋,语气很是感慨。  “我换好了。”不多时,阮秋荷从屏风后走出来,她穿的是阿七人形时的衣裳,大体上合身,发髻重新梳成一个简单的高马尾,利落又飒爽。  阿七对她这身打扮很是满意,点点脑袋,一爪子拍开窗户:“走吧,找到主人,就可以让原箫寒帮你把毒解了。”  它带着阮秋荷落地,旋即一甩尾巴走去前面带路。  正是夜市最热闹的时候,街面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摊贩的叫卖一声高过一声。路也难行,只能随着人流缓缓前行。途径一个面具摊时,阿七提议,要不要买个狐狸或者老虎面具,这是街上最受欢迎的,许多人脸上都戴着。  阮秋荷很赞同,当即驻足,俯身去拿面具。  这个时候,风中陡然传来一个声音。  “晚上好呀两位,我们又见面了。”  骨刀利落划破夜风,话音落了又起,不甚明亮的飘摇灯火映亮红衣人侧脸,幽蓝眼眸之中微光森冷。  “你们说,我如果提着你们俩的脑袋去见阮霰,他会不会高兴呀?”  “雾非欢——”  阿七瞪大眼,一爪子将阮秋荷薅到自己身后,弓起背脊,喉咙里发出低吼。  “天字七号——”雾非欢礼尚往来,喊出阿七的名字。  紧接着手起刀落,迅猛斜斩!  阿七知晓自己无法硬扛雾非欢,当即祭出一件法器,这是以前阮霰给他的,可挡来自无相境的一击,谁知在雾非欢面前,竟是没能撑到一息时间,几乎是丢出去的同时,就被切菜般一刀给切碎了。  “卧槽!”阿七惊骇无比,立时化作一头苍鹰,转身叼起阮秋荷,展翅飞入空中。  雾非欢紧追在后,但没料到阿七倏然转向,又重新回去了地面。雾非欢有一瞬惊讶,接着挑起唇角,手持骨刀凌空而立,俯瞰街面上逃窜的两道身影。  “啊啊啊!早知道一开始我们就去符箓行,买张传送符纸!”阿七变回了巨犬形态,狂奔着大叫。  “你带着我逃不了的!”阮秋荷被阿七驮在背上,揪着它后颈的一撮毛,高声道,“我去把他引开,你去找九堂叔!”  “那你死定了!”  “可这样下去,我们两个人都会死!”  阿七不说话了。  “死一个人,总比死两个人好!”阮秋荷狠狠咬了牙齿,“何况我是阮家人,他雾非欢杀了我,我爹娘肯定不会放过他!”  “不行!”阿七吼她,但说完,却是生生刹住脚。  “我现在元力被锁……”  “靠!”  阮秋荷的话戛然而止,阿七蹦了句粗口。  “怎么办,竟然是个死胡同。”阿七开始慌乱。  阮秋荷从阿七背上翻下来,缠着手拔出佩剑:“你肯定能走掉的,你变成光团,雾非欢就抓不住你了。”  话语间,虚空中的雾非欢飘飘然落地,骨刀一上一下轻轻挥动,他脸上挂着森然的笑,趁得一张脸诡异万分。  阮秋荷腿抖了一下,雾非欢步步逼近,她步步后退。阿七绕到她身前,伏低身形,整个背脊绷成一线。  “你们落荒而逃的样子,可真好看。”雾非欢低沉笑道,边说,边挽出一道刀花。  就在危急之时,赫然一人一犬身后高墙轰然倒塌,有人伸出手来,将他们一起拉了过去。  *  “东窗事发,阮家已遣散所有的宾客——或者说,根本没有宾客愿意留下继续做客,无端忍受阮家的压抑氛围。”  怀仙街二十五号,宵风轻拂的庭院,林间鹊捧着情报楼里传来的消息,对一门之隔的人汇报。  灯花红,映出门上剪影成双,一人挽袖煮茶,一人捧卷夜读。  “继续说。”阮霰清冷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林间鹊将信翻至下一页:“阮家派出大量人手搜寻照碧山月,其中有三个无相境,大抵是打算在发现照碧山月后,将他强行绑回去。他们计划先搜金陵,若是金陵搜寻不到,再往别的地方查探。”  阮霰饮了一口茶,半晌后平平一“啧”:“倒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继而话锋一转,语气难得温柔:“方意,辛苦你往外走一趟了。”  正在花下默剑谱的阮方意大惊:“九哥,你要把我当苦力!”  “等你回来,孤月剑主陪你再打一架。”阮霰淡淡道。  闻得此言,阮方意当即搁笔起身:“成交。”他说完就走,干脆利落。  咯吱一声,阮霰推开门,步入庭院,道:“一个时辰后,开始行动。”第六十六章 夜色一线  夜色淌成刀锋上的一线, 眼见着就要逼命落下, 一只手陡然从后伸出, 抓着阿七疾撤。同样被带离的还有阮秋荷, 慌乱之间, 她扭头朝后看了一眼, 认出人后当即惊呼:“白前辈!”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白飞絮。她仍穿着喜堂时的那身红装, 脸上妆容精致艳丽, 风勾起鲜艳的衣角与漆黑的发,漂亮又凌厉。听得阮秋荷的呼喊, 她点头一“嗯”,目光依旧盯着雾非欢所在处,没有丝毫放松。  ——倒塌的青墙前,红衣人陷入某种幻境, 正抓狂乱窜。  片刻后,白飞絮带着两人一犬退到数条街外,松开手:“雾非欢中了我的幻阵, 一时半刻脱不开身。”  死里逃生, 阿七一屁股蹲坐在地,阮秋荷惊魂不定地喘气,勉强站着, 维持了形象。  等她终于顺过了气, 忙不迭向白飞絮执礼:“多谢白前辈出手相救。”阿七亦爬起来, 跟着阮秋荷一同道谢。  “你们被雾非欢盯上了, 我听闻他这个人,不达目的不罢休。你们可有安全去处?我送你们过去。”白飞絮语速飞快,但说完后突然咦了一声,按住阮秋荷肩膀,垂眸仔细打量。  过了会儿,她试探性问:“你是……阮秋荷阮姑娘?”  “啊……是我。”阮秋荷面上一红,没料到这么快就被认出。  今日并非阮秋荷第一次见到白飞絮,沉香亭与阮家一直有交集,早在白飞絮与阮方意定亲前,阮秋荷便见过她好几次。有一回,阮秋荷还向她请教了许多幻术、阵法上的问题。  白飞絮敏锐发现阮秋荷身上不对,当即扣住她腕脉,一番查探后,眉心蹙起:“你的元力被锁,谁干的?”  “我爹娘。”阮秋荷垂眸道。  “如今的金陵并非安全之地,他们竟对你做这样的事!”白飞絮当即变了脸色,“我送你与你的灵宠回去,再帮你讨来解药,这几日,你最好别乱跑。”  这话让阮秋荷惊得差点跳起来,拨浪鼓似的摇头:“不不不,白前辈,我不回去!我不能回去!”  白飞絮沉着眉问:“可是你和你爹娘之间发生了矛盾?”  阮秋荷咬住下唇,目光闪烁,说话期期艾艾:“我、他们……”  “他们逼秋荷嫁人,秋荷不愿,便锁了她的元力!”阿七当机立断开口,仰起脑袋巴巴望着白飞絮,漆黑的眼眸里尽是可怜和无辜,而爪子搭在阮秋荷脚背上,以不易察觉的幅度拍了拍,“白前辈,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可千万别送我们回阮家!”  “这——可是真的?”白飞絮又惊又怒,眼眨也不眨看定阮秋荷。  后者垂下脑袋,语气低落:“是,他们要我嫁去西京国师府。”  “你年纪轻轻便修得琴心境,前途不可估量,他们竟把你嫁去国师府,笼络当朝权贵!”白飞絮怒极反笑,“呵,不愧是阮家会做出的决定,在他们眼里,后辈不过是用来交易的工具罢了。”  再看向阮秋荷时,神色温和下来:“那你预备去哪?”  阮秋荷眼皮一跳,她和阿七的目的地,不可能直言于白飞絮,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正犹豫着,白飞絮却误会了她仓皇出逃,还来不及规划去处,便抓住她的手,柔声道:“不如先随我回沉香亭众人处。”  “你们……不是住在阮家吗?”阮秋荷一怔。  “婚事已作罢,阮家如何能住?我师父已率众师姐妹去城南,我们在那有一处地方。”白飞絮摇了摇头,说到婚事,她眉宇间有稍纵即逝的愠色,“锁住你元力的乃是一种毒,我不擅长此道,但可请师父为你解毒。”  阮秋荷有些犹豫,阿七撞了她一下,示意要随机应变,她这才笑着应下:“如此,多谢白前辈。”  “你我有缘,不必说这些。”白飞絮笑了一下,带着阮秋荷与阿七一道化光离开。中途时,突然道:“你的灵宠很好,开了智,机灵又护主。”  “它叫阿七,是我前些日子在瑶台境认识的,我不是它的主人,只是暂借。”阮秋荷心里一个咯噔,生怕白飞絮发觉阿七的不寻常,提起唇角笑着解释,“它并非普通灵宠,之前一直跟着境主,据说是境主一手养大的。”  “瑶台境境主点暮鸦,神仙般的人物。”白飞絮赞同着点头,“不愧是他亲自□□出的。”  阿七:“……”它把自己缩起来,如果不是时机不成熟,白眼可以翻上天了。  *  戌时五刻,金陵城星河似的灯辉终于熄灭大片,秦淮河上的咿呀弹唱渐远,化作娇笑与软糯的轻吟。从河岸吹来的风里满是脂粉腻味,但一路兜兜转转、起伏跌撞,落到阮霰面前时,唯余清幽花香。  阮霰站在廊上,袖摆、长发在风里翻飞,漂亮的眉眼不含半丝情绪,星光照耀下,素白的脸近若透明。  他在思考一些事情。  “霰霰,吃块糕点?”原箫寒从厨房来到廊下,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盘,里面盛着几块海棠糕。这是他经过一番试验,才寻出的阮霰爱吃的东西之一。  却见阮霰满是怀疑地瞥了他一眼,“能吃?”  原箫寒晓得阮霰想起了什么事,“啧”了声,捏起一块递到阮霰唇边,“不是我亲手做的……是之前让阮方意蒸的,现在刚好能吃。”  阮霰垂眸盯了这块糕点片刻,终于张口咬下小小的一个尖,尔后点头:“果然是方意的手艺。”  “这话的意思是,你对味道还算满意。”原箫寒笑了声,“不多吃几口?”  “不想吃。”对原箫寒说完,阮霰偏开头。  两个人隔着数级木阶,刚好是一抬手的距离。  星光静洒,夜风无声,原箫寒把糕点放回盘里,就这般凝视阮霰。  “我有一些不太好的预感。”阮霰眉心不着痕迹蹙起,但很快,一只手伸过来,慢慢将之抚平。 第61章 林间鹊赶紧放出数个幻影,吸引那俩无相境的注意,与此同时,所有人都飞速撤退。  “我那卦解得果然对,这种方法真是撑不了多久。”林间鹊边嘀咕边奔逃。他武功不行,轻功倒是一等一的,守圣器的人不会离开上经阁太远,跑到安全区域后,他又是掐指一算。  “咦?这卦有点奇怪。哎,不管了,往东走,依照卦象指示,总能得到解决方法。”  林间鹊当即调转方向朝东而行,走出没多久,竟见前方有三个身影,分别是一条狗,两个女子。  狗?不会是特地放出来追捕他们的吧?林间鹊眉心一蹙。  等等,狗!那狗影有几分眼熟!  林间鹊认出这狗是谁,激动得狂舞双手:“阿七!阿七!”  山道上,天字七号先是一愣,尔后撒丫子奔过来:“老鹊!老鹊!”  亲友相见分外激动,但一人一狗都很理智,没说别的,直切主题。  “主上要我想办法在上经阁弄出点动静,但里头的无相境有些厉害,我弄出动静就被搞没了。”林间鹊愁道。  “无妨,我来想办法。”阿七用爪子拍拍林间鹊的脚背。  那两个女子止住脚步,准确来说,是较为年上的那个停下了步子,旁边的粉衣姑娘才跟着不动了。  两人分别是白飞絮与阮秋荷。  一刻钟前,从阮家传出的钟声响彻全城,在城南的沉香亭众人自然是听见了。阮秋荷以家里出事,虽然现在还和爹娘闹气,但一定要回家看看为说辞,向沉香亭掌门告辞,掌门不好插手旁人家事,便让白飞絮相送。  如今他们一回阮家,阮秋荷不问爹娘,直接往上经阁所在地跑,白飞絮又不是傻子,自然看出几分端倪。“秋荷,你急着赶回来,不是为了阮家吧?”白飞絮问。  “我……”阮秋荷顿时哑然。  “阮家主家与春山刀阮雪归有矛盾,如今是他们正在开战,而你,是站在春山刀那边的。”白飞絮定定道。  阮秋荷没料到这么容易就被猜出,愣了。  阿七停止和林间鹊交谈,后者疑惑地探出脑袋,视线在两人身上来回一圈后,压低声音问:“谁啊?”  “粉色衣衫那个,是清芙仙子阮秋荷,她旁边那人,是白飞絮。”  “白飞絮?确定?”  “千真万确。”  “嘶,难怪那卦有几分奇怪,原来如此。”林间鹊一脸恍然大悟。  阿七听得一头雾水,但林间鹊不跟他解释,眨眼工夫已至白飞絮身前。  “白姑娘。”林间鹊拱手一礼,时间不多,闲话休提,开门见山,“你是否要找照碧山月阮方意?我知晓他在何处,若你能够帮我一个忙,我可以带你去见他。”  白飞絮反应很冷静:“你怎么知道我找他?”  “我的卦告诉我的。”林间鹊摊开手里铜钱。  此间静了,风定又起,白飞絮沉目打量林间鹊,半晌后,道:“我如何知晓,你不是在骗我?况且你们在对付阮家,我若帮了你们,便彻底同阮家为敌了。”  “以春山刀阮雪归的名义向你担保,若你肯帮忙,无论成败,都能见到阮方意。”  “你如何能代表春山刀?”  “我不能,但它能。”林间鹊一指阿七。  阿七心说我如何能?便是原庄主在此说这话,都会可能被主人抽飞!但它没反驳,迅速化作光团模样,飘转在白飞絮面前,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是主人以自身精血炼成,我的神识便是从他身上抽取注入的,这些年来我与他形影不离,自然能代表他。”  “你们发誓。”白飞絮仍未放松警惕。  光团阿七与林间鹊一道郑重发势。  气氛终于缓和,白飞絮点了点头,问:“好,你们要我怎么帮?”  “白姑娘在幻术上造诣很深,我希望你能对上经阁制造一个幻境,上里面的人陷入自相残杀。”林间鹊道。  “没问题,但制造幻境需要时间,你们去帮我争取。”  “自然。”  说完便行动。  光团模样的阿七行动格外方便,又深谙隐匿之术,轻而易举入了上经阁,在里头制造了些混乱,引开驻守此地的人的注意力。  白飞絮造幻境造得很快,一炷香不到,就制造出一个覆盖上经阁,以及周边数十丈的幻境。睁眼之后又将手往上经阁一伸,隔空做了个抓的动作,把阿七给揪出来。  “这是一个半虚半实的幻境。所谓的实,是里面发出的响动、做的事情,外界能清楚听到、看见。”白飞絮唇角带着一抹自信的笑,似是为了辅证,当下时分,便有如虹剑光从上经阁冲出。  “你们还是躲起来,幻境里的人做事,可是会波及外面的。”  *  镜雪里,冷眼旁观战局的阮东林被上经阁传来的动静吸引目光,他身后的管家更是面色大变,问:“大人,是否加派人手?”  “自然。”阮东林表情很担忧,点了场中几个境界较高之人,叫他们赶去上经阁支援。  此举一出,阮霰和原箫寒都感觉出几分异样。两人对视一眼,阮霰加重语气:“放我下来。”同时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敲了两下。  一直藏在暗处的沈不悔拉开弓,将漆黑的、淬了蜘蛛毒液的箭对准阮东林。  原箫寒不情不愿放下阮霰,下一刻,两人同时向雾非欢出手。  “阮霰,你刚才是什么意思?是觉得这世界上,有我得不到的东西?”种子已在心中埋下,雾非欢对于阮霰先前言论耿耿于怀,拆招过招之间,厉声问道。  回答他的是原箫寒迎面而来的一剑。  这个时候,沈不悔将箭射出。  阮东林身居高位多年,虽然很久没有亲自出手过,但当年的敏捷仍在,一根羽箭,避得可以说是轻松写意。  但就在这时,阮霰刀势当空一转,朝着阮东林天灵盖斜斩而去!  他刀势极快极利,仿如开天辟地的一刀,在虚空里斩出绚丽的光弧。这是倾注神力的一刀,便是同等境界之辈,都承受不住,更何况阮东林?  可变故很快发生,阮东林急势一转,从鸿蒙戒里抓出一把银芒流转的长刀,自下而上挥出。这个刹那,风自他脚底吹开,旋转升空,将阮霰的刀生生拦截。  “圣器果然在你手上。”阮霰踩着风站在空中,垂眸冷笑。  阮东林亦笑,眼底有几分得逞之色:“比起完整的圣器,你体内那点残存神力,根本打不过吧?”  “早上的时候,你说可以给我一次机会,那现在,我礼尚往来,也给你一次机会,如何?”  沈不悔避开追杀者,射出第二箭。  阮东林看也不看,抬手一收,箭在虚空中止势。  说时迟那时快,原箫寒一剑从雾非欢肋下穿出,接着抽剑,踢脚狠踹,红色身影顿时颓然,朝着阮东林砸过去。  阮东林“啧”了声,不以为然。却不料原箫寒的剑势随在雾非欢之后,剑风似若泰山压顶!  “拿着圣器,你很了不起啊。”原箫寒冷声嘲讽,一剑未落一剑又起,瞬息之间,一剑化万影,如浩瀚烟华倾坠,灼烧人间无数。  这还不算完,落回地面后,他漫不经心掀起眼皮,抬手指天。  在场所有刀兵皆被一股巨力扯上天空,随着原箫寒并指一划,齐齐落向阮东林。  阮东林抬起圣器,隔着数丈距离,朝原箫寒拦腰一斩。圣器之力澎湃爆发,但倏然之间,被两把普通至极的长刀格住。  阮霰以体内全数神力压制了圣器之力,长刀在这个刹那碎了。圣器之力再度涌出,阮霰抽身而退,但同一时刻,数十把兵刃如雨落下,圣器掀起的风没能阻挡住全部,又或者说其中一部分被用来消弭风所带来的阻力,最后的十来把,狠狠扎入正挥刀的阮东林体内。  这人身体抽搐了一下,顷刻过后,圣器之力消退。  阮霰重新取出一把刀,面无表情刺进阮东林心口,再一搅。  “再见了。”他轻声道。  阮东林瞪着眼,眸底全是不甘。他口中满是鲜血,但自己似乎没有察觉,唇张张合合,分明发不出声音,却仍反复说着。  阮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看了个明白。  阮东林在说:“阮雪归……我会拉着你……你一起……陪葬的……”  “哦。”阮霰平平回答,刀从他心口抽出,再一横斩,削掉了头颅。  这个在阮家家主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两百年,以阴险诡计唤醒族内圣器,以逆天阵法塑造灵脉的人,终于死了。  阮霰生而流亡的凄惨,三魂飞散的痛苦,囚禁百年的无望,皆始于此人,现在终于死了。  他垂下眼眸,甩了下刀,想抖落刀身上的血珠,却是没能成功。  “丢了吧。”原箫寒站在不远处,低声对阮霰道。  阮霰说好,然后哐的一声,丢了这把带血的刀。  沈不悔等人明显松了一口气,阮家的打手见得家主死了,仓皇逃出此地。  熟料就在这时,一团黑雾倏然弥散,溢满整个镜雪里。  一片漆黑中,雾非欢勾着阴险笑容从地上爬起来,闪身至阮东林身后,将他握住圣器的手斩断,收入鸿蒙戒。  “师父,我们下次再见。”雾非欢含着血咳了声,拖着沙哑的语调,缓慢说道。第六十八章 长夜不歇  从黑雾袭来到雾非欢离去, 整个过程不过眨眼一瞬, 星光重归镜雪里时,阮东林倒在血泊中,失了一截手臂,以及握在那手上的圣器。  “霰霰,没事吧?”  “雾非欢把圣器带走了。”  原箫寒大步流星走过来,阮霰与他同时开口。  “他带走圣器是为了什么?夺走圣器所有的力量吗?”原箫寒拧起眉。  “那样的话,他会被撑死。”阮霰神色淡淡,“雾非欢和圣器不是首要问题,现在要做的事, 是把阮家这个烂摊子处理了。”  恰在这时,阿七带着阮秋荷等人来到镜雪里, 一扫庭院内情形, 它惊讶又欣喜:“诶阮东林死了, 你们已经打完啦!”  阮霰平平一“嗯”, 又问:“上经阁那边如何?”  “我们请白姑娘帮忙造了个幻境, 守在那边的人还在里面打转呢。”  “都是什么人?”  “十大高手中的几个人, 另外还有几个阮家长老。”  阮霰又“嗯”了声, 偏头看向白飞絮:“劳烦白姑娘将幻境解除。”  “小事。”白飞絮手指一动,捏了个诀。动作一落, 从上经阁传来的元力波动顿时止歇。 第63章 阿七在原地踱步,“我们找个地方隐居吧……”但此言一出,立刻摇头:“不行不行,怎么能做缩头乌龟。”  “但他们人那么多!据我所知,已经联合了十个门派!这怎么能打得过!”  “啊啊啊到底要怎么办!”  阿七陷入凌乱与慌张,阮霰叹了声气,岔开话题,“阮家的人都还在议事厅?”  “对。”阿七登时刹住脚,停止踱步,随后又补充,“不过秋荷被我送回去了。”  “到议事厅去。”阮霰不假思索道。  雪白巨犬一愣,阮霰如今模样,看上去分外慵懒,气质和往日格外不同,它觉得很不妥,“就这样去?不换身衣服,把头发梳一下?”  阮霰不以为然:“见死人而已。”  “但你好歹把衣领拉一拉啊!”  “……”  不多时,阮霰带着阿七出现在议事厅。  他规规整整穿好了那件绛紫色外衫,方才在镜雪里时的神情完全收敛,眼底毫无情绪,跨过门槛,一路目不斜视,径直坐上主座。散在身后的银发被穿堂的风吹起,在虚空里拉出幽冷光弧,跳跃烛火撞进浅色眼眸,非但融化不了眼底的冰冷,反倒被揉成寒霜之色。  谢天明、镜云生这些人自觉站去阮霰身后,林间鹊递过去一本册子,阮霰翻看过后,抬眸缓慢扫过底下的人。  阮家的人依着位分站列,没人敢同这样的目光对视,在泰山压顶般的威压之下,所有人都抬不起头。  议事厅内落针可闻,没有人敢出声,没有人敢动弹,唯独通明的烛火兀自跳跃。约莫过了一炷香时间,阮霰开口:“当年参与阮东林计划的人,我希望你们自行站出来,别让我一个一个叫。”  这些人都不动,阮霰懒得说第二遍,直接将外放的威压加重几分。眨眼过后,便听得扑通扑通的跪地声响起。  “你想杀了我们?”有人拼力抬头,对着阮霰狠狠说道。  阮霰冷笑了一下,反问他:“不然呢?”  这话刚说完,就见阮霰身旁窜出一抹雪白,利落扑向方才问话之人,咔嚓一声咬断他脖颈。  “呸,难吃。”阿七嫌弃地吐掉嘴里的血,给自己施了个清洁术,退回阮霰身侧。  “你……阮雪归……你太狂妄了!”一个资历极高的阮家长老挣扎着起身,满脸怒火与斥责,但他还未完全站起,就被一根箭射穿膝盖,重重跌回地上。  沈不悔保持着开弓姿势,轻声一笑:“敬你是长辈,所以没立马要你的命。”  议事厅内氛围大变,跪地之人无一不汗如雨下,他们顶着威压低声交谈,一时间,厅内跟飞来一群苍蝇似的嘈杂。阮霰“啧”了一声,一甩衣袖,噤了所有人的声音。  寂静重临,但不少人仍在交换眼神,片刻过后,有人顶着威压艰难上前,伏在阮霰脚边,祈求阮霰让他开口。  阮霰解了他的禁制,这人忙不迭问:“春山大人,如果我们向您检举,可否饶过检举人的性命。”  “哦?你要检举谁?”阮霰瞥他一眼。  这人一连报出四五个名字,说完后猛地磕起头。  阮霰喊了声“阿七”,后者晓得是什么意思,闪电般蹿出去,将那些人处死。  “把这人送出去吧。”阮霰又道。  沈不悔一个箭步过去,拎鸡一样把人拎起来、丢去门外。  见此情形,这些阮家人跟疯了似的,争先恐后往外吐自己所知晓的当年参与者的名字,唯恐自己慢了,被别人抢先,失去了活命的机会。这些人,他们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兄弟,有的是挚友,但在死亡威胁面前,曾经所有的亲密都化作泡影。  不久之后,有个长老突然露出狠色,顶着沉沉威压向吐他名字的人动手,旁人见此,亦掏出武器,议事厅内瞬间化作战场。  这一幕被阮霰收进眼底,他手指微微一动,悄无声息撤去了外放的威压。没人注意到这点,争斗愈演愈烈,很快便血流成河。  “动手。”阮霰忽的开口。  阿七登时蹿出去,沈不悔张开弓,一次发九箭。一人一犬合力,将列在册子上的那些人名尽数弄死在地,接着又斩他们的党羽。  不过数十息的功夫,议事厅里空了大半。  阮霰将阿七唤回来,起身向正门走去。  “春山大人,您消气了吗?”有人膝行过来,颤声发问。  阮霰没理,绕开了这人。  议事厅里还活着的人无一敢追。行至庭院,阮霰驻足,对身后几人道:“我有事要离开一趟,明日,你们帮我拖住原箫寒。”  “阿霰,你穿着原庄主的衣衫,戴着原庄主的鸿蒙戒,莫不成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干什么事?”谢天明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道。  阮霰不欲多言,平平一“嗯”,“麻烦了。”  “不便多说?”谢天明挑眉。  阮霰只答:“事成之后,我会来找你们。”  谢天明点点头,没多问。在场众人唯独阿七与林间鹊对视一眼,他们分别从对方眼里读出担忧。  “走了。”没有多余的告别,阮霰说完便提步,他谁都不打算带,但电光火石之间,阿七陡然化作光团,冲入阮霰识海。  阮霰一步踏上云巅,往北疾行。  阿七见自己得逞了,便从阮霰识海里出来,挂在他肩膀上,大声问:“你故意避开原庄主,又往这个方向,我能想到的,目的地只有一个,那就是鸣剑山庄——”因为风的缘故,它声音止不住发抖。  “你是不是想去拿寒露天?对方人那么多,还有两把圣器,虽说沉睡着的,但仍不可小觑!如此一来,只有拿到神刀,才拥有几分胜算!”  “可是不是说,寒露天所在的虚冢,唯独鸣剑山庄嫡系和与他们结契之人能够进去吗?难道你今晚这么久不来,就是背着我们,偷偷和原箫寒结契去了!”  “主人!你竟然和原箫寒结契了!那你们什么时候拜堂成亲!”  “闭嘴。”阮霰冷着脸,把阿七揪到袖子里。  片刻后,风里传来颤颤的声音:“我明白了——我闭嘴——”  *  秦淮河岸,丝竹之声已远,灯火稀疏阑珊,河面清波微闪,不知是星辰落入河,还是河底另有一片星天。  一袭红衣倏然落地,身轻如羽,未惊醒半片花叶。他手里拿着一把银芒深深的长刀,掂了两下之后,兀的往后一抛。  黑影闪现,斗篷之下的手一抬,稳稳接住长刀。  “金陵阮氏——白虎家的圣器,我给你弄来了。”雾非欢转身,冲对面人勾唇轻笑。  却见此人手腕一翻,将刀尖刺入自己心口——令人震惊的是,没有血流出,甚至没有划破衣襟,那刀随着动作,缓慢没入体内,直至整个消失不见。  这之后,黑斗篷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虽不可见,但能感知,圣器之力融入了他体内。  雾非欢先是一愣,尔后欠身一笑:“恭喜临渊大人,功力大涨。”  黑斗篷没理这句恭维,兜帽下的眼打量雾非欢一番后,道:“没杀死阮霰,是你实力不够,可要我再赐你一些圣器之力?”  “呵,不必,我清楚得很,阮东林答应事成之后再给我两倍的圣器之力,不过是想送我上路罢了。”雾非欢想也不想,当场拒绝。  “那你可还要同我合作?”黑斗篷问。  “当然,你引起了我的兴趣。”雾非欢幽蓝的眼眸闪着真诚又诡异的光,拖着低哑的声音,缓慢说道,“我想知道,你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黑斗篷不咸不淡道了声好,轻甩衣袖,提步离去。夜风吹起他衣角,露出内里点点明黄。第七十章 凛夜将至  玄色苍穹被天光撕开一线, 沉夜将尽,风透寒凉。金陵城东,一夜之间冷清萧索的阮家, 大门被一双劲瘦有力的手推开,一片明黄衣角掠过门槛,随着步伐在空中飘然折转,像是展翅高飞的鸟羽。  谢天明行速极快, 走入镜雪里,果不其然,在庭院中看见一个等候的身影。  阮霰离开前要他们帮忙拖住原箫寒, 是以处理完议事厅里的人后,纷纷来到镜雪里。彼时镜雪里外还罩着一个结界,不过其中一处破了个口, 他们干脆利落顺着那个口,把结界给彻底破了。  原箫寒没被动静惊醒,当时沈不悔还一脸得瑟。  “我……夜游症又犯了。”谢天明站住脚,说完话抬手按了下额角,面色看上去不太好, 眉宇之间溢满疲惫。  镜云生大步迎上去,扶住谢天明手臂, 带着他坐到庭院一角的石桌旁, 温声道:“当下阮家的事已经解决, 接下来, 我陪你去求医如何?”  “的确该寻个大夫看一看。我苏醒至今不过十日, 这样的夜游发生不下三次,虽说都没造成过什么事情,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谢天明拧着眉头,语气苦恼又困惑,“这次醒来的地方在秦淮河边上……你发现了吗?有件事很奇怪——我的境界回升了。”  说完,谢天明摊开双手。  庭院中元力无声波动,凝成灿白的光芒流转在指尖,看上去瑰丽无比,其间所蕴藏的能量更是惊人,若是丢出去,足以炸毁整条街。这不是今夜之前的谢天明能够做到的。  他在瑶台境上苏醒,虽是捡回了一条命,但境界从无相境跌至乾元境,变得普普通通,而如今,修为与功力竟在悄无声息间回来了。这与点暮鸦给的药无关,那药的效果只能维持短短两个时辰。  镜云生凝视着那点点光华,少顷之后,把谢天明的手按下去:“无论如何,境界恢复都是好事。说不定是因为昨夜之战,将你的潜能给激发了出来。”  “思来想去,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谢天明点点头。  “可要回房调息,将境界巩固一番?”镜云生问。  谢天明想说不必,嘴都张了,却闻镜雪里内氛围倏然一凝。  ——阮霰卧房里的某个人醒了,显然是探明了阮霰已不在此地,所以才把气氛搞得这般紧张。  天亮得很快,言语之间,苍穹上的色彩由深沉转得清透,今日是个晴日,遥远东方,朝阳的光正逐渐穿透云层,向大地挥洒。  镀金的浮云下,正厢房房门被重重推开,原箫寒沉着脸,大步流星走出来。  原箫寒一身素白衣衫,迎面来的风掀起衣角袖摆,在虚空里勾勒凌厉冷冽的弧度。这明显不是他的衣裳,但——有人拿了聘礼就逃了,剩下他赤条条一个躺在床上,好在柜子里剩了些那人早年在阮家时的衣物,以至于原箫寒没落得连件蔽体衣物都寻不到的下场。  “阮霰呢?”原箫寒冷眼望定石桌旁的谢天明与镜云生,声音凉丝丝的,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狠意。  他本以为清晨醒来,还能同阮霰温存一番,捏一捏、亲一亲、抱一抱,再哄他回去同自己成亲,哪知睁眼过后,淡淡余香仍存,却已是人去床空,阮霰躺过的那一侧完全没了温度!  这人跑了!竟、然、跑、了!  这件事让原箫寒极为不爽。原箫寒对自己很清楚,阮霰若是有动作,他不可能察觉不到,除非那个人对他施了沉睡咒,抑或别的术法。呵,睡完就跑,当真可恨。原箫寒气得牙痒痒,心说不管是发生的是什么,那家伙一旦被抓回来……妈的,要弄得他半个月下不了地!  原箫寒的愤怒已然凝成实质,镜雪里众人只觉得头顶悬着把利剑,随时有可能掉落。谢天明与镜云生对视一眼,谁都没敢说话。  “阮家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吧?处理的时候他在场,是吧?”原箫寒冻着一张脸走到石桌边,不轻不重冷哼一声。  谢天明又看了镜云生一眼,才作出肯定回答:“对。”  “那就是说,他是在那之后才走的。”原箫寒眯了下眼,“你们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坐着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垂下眼,阮霰只说要走,没说去哪,因何而走。  令人窒息的氛围加剧,比昨夜阮霰在议事厅威胁那群阮家人还来得压抑,刹那之间,庭院中春花凋谢,青枝枯萎。  过了小片刻,西厢那边,紧闭着的窗户倏地开了一扇,探出林间鹊的脑袋。  他眼珠子战战兢兢一转,颤着声线开口:“是昨天夜里发生的事,青龙、朱雀、玄武三圣家族,已得知主上与寒露天刀鞘融合,体内留存着神力,能够唤醒圣器。此外,南北两国各大门派、组织、势力,还得到了‘神力能够塑造灵脉’的消息。青龙、玄武两家和许多门派已经联手,正集结兵马,打着‘为民除害’的旗号,要抓捕主上。”  这是情报楼的消息,林间鹊只告诉了阿七,谢天明和镜云生都是才听说,纷纷瞪大眼。 第65章 这是原箫寒听完副庄主的讲述后,给出的唯二两个字评价。  “庄主,这不能怪我!我打不赢的!所以只能放行了!”副庄主不满此言,气得跳脚,“而且您此番南下,为的不就是找到那个拔出寒露天的人吗?我这也没做错!”  原箫寒劈头盖脸怒怼回去:“我没回来,就他一个人来,这你都看不出情况?”  “那可是春山刀啊!”副庄主理直气壮,“春山刀是什么人?您不比我清楚?他是今次江湖风云榜第三的人物,那个第一,更是他带出的徒弟!这样的人,我敢和他做对吗!”  “错了。”原箫寒却道出这样两个字。  “哪里错了?”副庄主不服气。  “称呼错了。”原箫寒凉丝丝瞥他一眼,“是庄主夫人。”  副庄主:“……”  “算了,不知者无罪。”原箫寒甩袖起身,“我去问圣书一些事情,之后还会再出一趟门,山庄的事情,你继续照看。”  副庄主惊讶地“啊”了一声,“您还要出门?”  原箫寒不动声色看了他一眼。  后者顿时福至心灵,“是是是,怪我没拦住庄主夫人。不过庄主您可得抓紧时间,江湖上的消息,想必您比我早听说。普天之下,可能只有观山这一处安全地了。”  却见原箫寒摇头:“不,他不希望把战火引来观山。”第七十二章 传闻不假  南疆, 瑶山。  如黛青山迷蒙在三月雾雨里, 天空一片似灰似蓝的忧郁色,浮云浅浅如丝, 到处都是冷溶溶的, 吊脚竹楼,篱笆细瓦, 无一不泛着水光。  阮霰换回了穿惯的白衣, 腰佩雁翎长刀,随着沈不悔行走山间, 步伐看似缓慢,但须臾过后,已然行出数里。雨濛濛, 穿山过野的风吹动素白衣角,拂过道旁被丛生的枝蔓, 但无论是叶上的水珠, 还是绵绵的雨, 都沾不湿他的衣衫。  他仍戴着面具, 不过较之先前,款式有所变化,现在覆在面上的,是一张堪堪遮住眼睛与鼻梁的银面具, 下半张脸露在外, 浅淡得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唇微抿, 侧脸到下颌的线条绷得有几分紧。  “阮大人, 瑶山蓝氏的当家人仍是当年那位,不过底下的长老换了些,但都不要紧,当年的恩情,他们没有忘记。”沈不悔仍是那副布料稀少的打扮,腰间盘着一条细细的银蛇,这在金陵会显得格格不入,但来到南疆后,处处皆是这般模样的人,就如一滴水回到了大海。  瑶山地处西南,三四月里难得有个晴天,所以出行之人总要撑着伞。就在半刻钟前,阮霰刚到此地,沈不悔下意识把伞举到阮霰头顶,但被拒绝。于是他收起伞,就这般领着阮霰上山。  原箫寒不在,沈不悔一路上表现得规规矩矩,和阮霰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但阮大人,您的要求对于蓝氏来说,达成可能有些困难。”沈不悔又道。  阮霰平平一“嗯”,显然很清楚这一点。  大概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阮霰站到瑶山深处的一座村寨正门前。门楼上牌匾无字,整个由凤凰木制成,高两丈,绘着色彩鲜丽的朱雀图腾。  这便是朱雀家的聚居地了。  此处守卫森严,门口明哨暗哨数几,阮霰与沈不悔甫一抵达,放哨者当即往内传讯。倏尔过后,一个繁复衣着、身上佩着无数银饰的老者出现在寨门后,朝外欠身一礼:“久违了,阮大人。”  栅栏从中间往两边打开,阮霰大步入内,沈不悔随在之后,老者在前带路,“族长已等候多时,阮大人请随我来。”  阮霰点头。  按照南疆风俗,地位越高的人,居住之地越高,不过占据至高处的,乃是村寨祠堂。阮霰在位于峭壁上的祠堂里见到了朱雀一族的族长,以及诸位长老。  外头是迷离烟雨,里面是昏沉烛火,灵位牌堆高如山,看上去阴沉沉的,像是一双双窥探的眼睛。族长端坐在一把太师椅内,背靠灵位牌,其余之人,分列两边,表情各不相同。  阮霰站在门口,面容在跳动的烛光下忽明忽暗,风掀起他衣角袖摆,以及如霜银发,却是落入门外细雨中。  数息的静默被拉长到无限,祠堂内随风飘摇的灯烛似乎顿了一瞬,便是这一瞬过后,主座里的人提起唇角,轻声开口:“阮大人。”朱雀家的当家人名叫蓝臣,看上去很年轻,像是才二十出头,有着一双漂亮凌厉的眼睛,说话时手轻轻放在扶手上,透着股说不出的贵气。  阮霰穿透昏暗的光线与他对视,低声道:“蓝族长。”  “阮大人远道而来,蓬荜生辉。”蓝臣眼底喊着浅笑,慢条斯理道。  “闲话不提。”阮霰的语气与他截然相反。  “老友相聚,怎可不说些闲话?”  “我的来意,蓝族长应该相当清楚。”  “正是因为相当清楚,所以才想和阮大人多聊几句。”  阮霰不动声色挑了下眉,祠堂里氛围实在诡异,蓝臣三番两次岔开话题,其间定有隐情。心念微转,阮霰顺着他的话问:“你想聊什么?”  蓝臣笑起来:“当然是叙旧情、话当下、展未来了。”说完从太师椅里起身,快步走向阮霰,哥俩好似的揽住他肩膀,把他带出祠堂。  祠堂外烟雨迷眼,更衬山道难行,祠堂内有人腾然起身,动作之大,将身后的椅子都给掀翻:“族长,春山刀是冲着圣器来的,您断不能答应他!”  “圣器是绝对的底线!族长大人,别的要求都能商量,唯独圣器不可!”  蓝臣头也不回,抬手往后挥了挥手,拉着阮霰顺山道而下,走向处于第二高位的族长居所。  跨过门槛,蓝臣立时放开阮霰。  沈不悔被方才的老者领下去,正厅内所有侍从都被挥退,只剩阮霰和蓝臣两个人。后者放出几只蝴蝶,过了片刻,没有任何异状发生,才对阮霰开口:“我不会把圣器给你。”  “那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阮霰面色更冷了些。  “你听我把话说完。”蓝臣捡了张椅子坐下,拖长语调慢吞吞笑道,“虽然我不会给你,但你可以自己去拿啊。”  阮霰脸上表情有瞬间的僵硬,反应过来后,他坐到蓝臣对面,“这的确是个可行之法。”  “但我有一个条件。”蓝臣道。  阮霰:“什么条件?”  对方的声音仍带着笑,像是在说一件轻松愉快的事情:“用过之后,把圣器毁掉。”  “毁掉?”阮霰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对面人点头:“是。”  阮霰靠上椅背,仔细打量蓝臣一番,轻声道:“我本来打算帮你们唤醒圣器,用过之后,再还给你。”  蓝臣摇头:“不,用完了立马毁掉。”  “你是认真的?”  “无比认真,千真万确。”  他的态度很坚决,说完这句后,目光缓慢移向厅外。  雨渐渐大了,花在风中凌落,枝叶却被洗得清透。看着这样的画面,蓝臣又道:  “圣器这玩意儿,在久远之前,或许是个好东西,但在现在,很难说。这种上天赐予的力量,往往会带来灾难,我说得对吗?”  “人们会为了它争夺厮杀,直到这份力量消失殆尽那一日。便如现在的你。”  “我不愿我的族人全都死在血海里,而且,圣器沉睡了那么多年,没有它的光环照耀,我和我的族人依旧过得很好,这说明,它的存在意义并不大。”  蓝臣的声音越来越轻,但话语里的内容越来越重,尾音回旋在空荡荡的正厅,阮霰没有说话,唯独厅外淅淅沥沥的雨兀自回应。  良久过后,蓝臣偏回目光,望定阮霰:“阮雪归,你答不答应我?”  “我答应。”阮霰回望他,声音里透出坚定。  蓝臣笑起来,就在这时,老者出现在门外,躬身对厅内人说道:“族长大人,又有人闯进瑶山了。”  “又是来劝我带领朱雀一族加入‘斩春’大计的说客?”蓝臣轻蔑一笑,“赶出去。”  “不,不像是那些人。”老者摇头,呈上一面水镜。  蓝臣扭头去看,阮霰跟着投去一瞥,随即蹙了下眉。  ——画面里一共四个人,为首的那个一袭绛紫衣衫,氤氲在瑶山漫山遍野的水汽里,乌发如漆,眸眼深黑,跟裹了霜似的,冰寒凛冽。  下一瞬,这人抬起眼皮,往上看了一眼。  这一眼,隔着莽莽丛林、深深山石,对上了阮霰的目光。  怎么这么快就追来了?阮霰有些惊讶。  “水镜是我族秘法,与旁的窥探术不同,他竟然察觉到了我们在看。”老者震撼不已,“这个人到底是谁?”  蓝臣摇头:“不认识,没见过。但刚才那一眼,气势很厉害,这人境界至少在无相境。”  “跟在他身后的人似有些眼熟,蓝衣服这个好像是月下飞天镜云生,黑衣的是照碧山月阮方意。”老者又盯着看了一会儿,躬身请示:“族长,是拦住,还是放行?”  “阮家的啊……”蓝臣挑了下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那个人是原箫寒。”阮霰突然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孤月剑主原箫寒。”  蓝臣立马看过去,“他是哪边的人?”  阮霰迎着他的目光,平静道:“我的人。”  “哦——如此!看来传闻不假!放行!直接带到这里!”蓝臣恍然大悟,看向阮霰的眼神里多了些暧昧,他凑过去几分,低声问:“我给你们安排在一个房间?”  “那还真是多谢。”阮霰语气依旧。  老者领命离去,朱雀一族的族长弯起眼,意味深长地问:“我们是继续商量圣器的事,还是等‘你的人’来了,再开始?”  “现在说。”阮霰道。  “真的不等孤月剑主过来?”这次换蓝臣来再度确认。  阮霰:“真的。”  蓝臣坐回椅子里,翘起一条腿,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慢条斯理将先前便计划好的方案告诉了阮霰,其中包括圣器所在位置,看守者情况、优势、弱点以及接近路线。  他是对朱雀一族圣器最熟悉的人,前两日得到阮东林的消息时,就动起了销毁圣器的念头,两天时间,足够这位一族之长制定出周密计划。  说完后,蓝臣又交给阮霰一件东西:“地形图,你或许会用上。”  “还有别的吗?”阮霰问。  一个装有数只蝴蝶的罐子递到他手上:“秋蝶,可以用来探路。”  “多谢。”  言语之间,原箫寒四人在老者的带领下走入族长居住的院落,蓝臣神识扫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孤月剑主时,突然起了玩心。  “还有一样东西。”蓝臣倏地扭头,瞬也不瞬望向阮霰,说话声音有些低,但恰巧够来者听清。  阮霰:“什么?”  蓝臣以迅雷不及之势抓起阮霰双手,手指在他手背来回摸索,脸上的笑格外好看:“那个地方毒虫杂多,但如果身上沾了我的气息,它们自会避让。”  与此同时,原箫寒正好绕过门前的假山,将目光投向阮霰所在的前厅。 第67章 “天明人很好。”  “谢天明人很好,我就很烦?”原箫寒分外不满。  阮霰选择闭口不言。  原箫寒哼哼唧唧抱住阮霰,边用手指帮他梳发,边亲吻他眼角。他的唇一路往下,贴住阮霰唇角时,轻笑起来:“就算你嫌我烦,我还是喜欢你,爱你。”  他抓起阮霰的手,贴在自己胸口,隔着一层衣料,心音沉稳有力。  “和寒露天无关,和圣书无关,和什么都没关系,没有理由,找不到根源,就是爱你。”  “刚才是我太冲动了,因为我实在太生气,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我一觉醒来你就不见了,我很担心你,我害怕找不到你,或者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  阮霰眼神颤了一下,打断了他:“我不会死。”  “可你会受伤。”原箫寒轻声说着,在阮霰颈侧印下一个吻,“或许你不觉得疼,但我疼得要死。”  半晌后,又祈求:“以后别一声不响离开,好不好?我和你一起对付他们,好不好?”  雨淅淅沥沥,一遍又一遍冲刷道旁屋前的枝蔓,原箫寒把沉默不言的阮霰牵回房里,用干净毛巾帮他擦去发间、脸上的水珠。  过了很久,久到泡好的茶从热到凉,阮霰终于开口。  他说:“我不希望你跟来。”  “为什么?”原箫寒一怔。  阮霰咬了一下唇。他皮肤很白,是脆弱的苍白,嘴唇颜色更是浅淡,他咬得很用力,原箫寒看了就心疼,想说你要咬就咬我吧,这时,听见阮霰回答:  “那种情况下,我不希望背后有人。”第七十四章 雨珠如泪  不必阮霰过多解释, 原箫寒已然想明其中缘由。  他和阮霰当了多年对手,对这个人的过往经历和性格, 了解得相当透彻。阮霰一直是个很“独”的人,鲜少执行多人配合型的任务,惯爱单打独斗,那条让他被列为江湖传说之首的事迹, 便是单刀独闯梁国皇宫, 逼迫梁国国主臣服于陈朝。  彼时原箫寒还是北周国相, 针对这件事与下属进行过分析, 得出的结论是:阮雪归不相信别人,他怕被人背后捅刀。  那个时候,原箫寒执着茶盏轻笑,说的确该是如此,阮雪归的成长环境如此恶劣, 若是轻易信人,早死无葬身之地。  现在的原箫寒,根本笑不出来。阮霰在别人的算计里活了许多年,也算计了别人许多年, 他的世界充满心机与狡诈, 不止不相信别人,还不相信有人会纯粹因为他这个人,而喜欢他。  心真疼啊, 酸软刺痛, 懊悔无力。他为什么没有早点找到阮霰呢?他为什么没有早些向阮霰伸出手呢?他还讨厌了阮霰那么久, 针对了阮霰那么久。  原箫寒蹲在阮霰身前,自下而上凝视着人的脸庞,这人皮肤白皙,质地如同上等的玉,他垂着眼,鸦羽似的眼睫投下如扇的阴影,往下,是好看的鼻骨,微抿着的唇。原箫寒慢慢地抓起阮霰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轻声道:“那我不站在你背后,我挡在你前面。”  没想到阮霰蹙起眉,给出的回答依旧是拒绝:“不行。”  “为什么不行?”原箫寒亦皱起眉。  阮霰思索片刻,才道:“对面至少有两把圣器,虽说青龙与玄武的都没有被唤醒,但圣器仍是圣器,不可小觑。”  “这又如何?”原箫寒问。  “这意味着你可能会死。”阮霰回望原箫寒,定定说道。  原箫寒心里头又泛起了酸,他低敛眸光,过了一阵,用耍赖似的语气说道:“既然你不许我去,那我也不许你去。我要把你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地方。”  “……藏在哪?鸣剑山庄的虚冢里吗?”阮霰拍了这人脑袋一巴掌。  “藏在鸣剑山庄庄主房间底下的暗室里。”原箫寒轻轻哼了声,“把你绑起来,套上我特制的铐链,除了我,没人能解开。那时候,你能见的就只有我一人。”  阮霰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向原箫寒。  后者收敛起表情,深深呼吸之后,问:“那你一人,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我们现在还没达成统一,你是在套我的话。”阮霰淡淡道。  原箫寒顶着阮霰凉丝丝的目光,开始把玩他腰间的系带,理直气壮道:“这怎么叫套话?我在光明正大地问。”  阮霰:“……”  “哎,看来这种方式是无法问出了,只能换一种。”原箫寒叹了声气,边说边行动,抬脸蹭弄阮霰腰间最敏感的地方。阮霰颇为无言地“喂”了声,踢了这人一脚,却被顺势捏住腿,并拿捏住另一个地方。  原箫寒从一头发疯的野兽变成了求欢的兽类,强硬又温柔地解开阮霰衣衫,手与口并用着讨好。  阮霰非常后悔方才跟着原箫寒回屋,更后悔听从了这人的安排,坐到床边。原箫寒几乎掌握了他身上所有的弱点,用力精准且巧妙,不过片刻,他就软在他手里,胸膛起伏着,腰身不断发颤,眼尾微微泛红。  “霰霰真乖。”原箫寒一手扶住阮霰,一手握住这人最脆弱的部位,揉弄着,边吮·吸腰间那梅瓣似的嫣红,边含糊不清说道。  “你这人……脑子里只有这个吗?”阮霰双手挂住原箫寒肩膀,脖颈后仰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大口大口喘气。  原箫寒哼笑:“应该说,脑子里只有你。”  ……  屋外雨停了一阵,但没过多久,又重新落下,滴滴答答,淅淅沥沥。  瑶山雾色迷蒙,石径上的青苔湿痕寸寸幽深,道旁的枝蔓挂满雨珠如泪珠,野花在丛中开得星星点点,风一吹,便摇曳着轻旋而起,在雨雾中起起跌跌,奔向远方。  阮霰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之前,原箫寒对他说了许多话,他似乎听见了,但又似乎什么都没听清。  醒来是在一个时辰后,身上的粘腻已被清理干净,衣衫换成了新的,干燥又舒适,而他整个人,则被原箫寒圈在怀里。  那只被他丢掉的鸿蒙戒回到指间,不过里面少了些东西,又添了些旁的,比如时拂天风被取走了,但多了好几把名匠打造的刀。  “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蓝臣叫人送了些粥过来。”低沉的声线从头顶传来,透着一股子进食完毕的餍足。  阮霰没好气地瞥原箫寒一眼,从他怀里退出去,并道:“不吃。”  “霰霰,你离开金陵后,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原箫寒把阮霰捞回来,下巴抵住他肩膀,把玩他瘦长的手指,“虽说到了我们这种程度,只要能吸收日月精华,就不会死,但肚子空了,仍然会感到饿。辟谷丹这种充饥物是下下之选,好好吃饭才是正经的。”  接着语气一转,变得委委屈屈:“你看,不过两日不见,你就瘦了,肚子捏起来没肉了。”  阮霰面无表情:“我肚子上本来就没肉。”  原箫寒反驳:“有的,我上次就摸到过。”  “……”阮霰拍开这人的爪子,起身下床,“那不是我。说吧,你趁我不在,摸谁去了?”  “我怎么可能摸别人!”原箫寒一脸受伤的神情,显然阮霰的不信任让他备受打击。  “你可能不太清楚我的体质,自成年以来,我的体型与外表就从没发生过变化。”阮霰端起桌边的茶喝了一口,幽幽道。  “……”原箫寒坐正,认认真真认错,“那是我感受错了。”  但阮霰的话让他有了新的问题,这人立刻跳下床,追在阮霰身后,一个劲儿念叨:“就算乾元境后外表容貌能稳定下来,但就身形而言,一般人都会有变化,比如生病太久变瘦,比如吃多了长胖。你为什么会不变?你为什么长不胖?太奇怪了吧?为什么会这样?”  “不知道。”阮霰往后丢了三个字,打断此人滔滔不绝的为什么,抬手推门,步入迷离烟雨里。  原箫寒撑开伞追到他身旁:“我不信,一定是因为你常年吃辟谷丹不吃饭,所以体型没有变化。我拿好汤好水多养一阵,你定能白白胖胖,气色水润。”  阮霰懒得理他。  “你别不信。”  没回答。  “你这是打算去哪?”原箫寒抬眼辨路,终于顺着阮霰的意思换了话题。  阮霰不告诉他。  “我们已经说好了,接下来要并肩作战,谁也不抛弃谁,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原箫寒又变得委屈,小媳妇儿似的伸出一根手指头,戳了下阮霰手臂。  熟料阮霰慢吞吞道:“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你也信?”  “怎么不能信?”  “你说要把整个观山送给我,你送了吗?”  “……”那是因为观山并不属于他个人,他没法送啊!  “你还说可以给我摘月亮,你摘了吗?”  “……”  阮霰“啧”了声,边摇脑袋,边取出面具戴上:“所以啊,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信。”  原箫寒正色道:“那些不算。”  “你看,你在自相矛盾了。”阮霰抓住机会,给予最后一击。  原箫寒:“……”  但其实原箫寒还是在床上了解到了一些真相,比如蓝氏在南疆势力极大,邺城就在他们势力范围内,为何阮霰“屠了城”还能被朱雀家的族长以礼相待。原箫寒也告诉了阮霰,为何他们一行人能和他差不多同时抵达瑶山,让他打不了时间差逃跑。  路上安静下来。  阮霰隐匿起气息,带原箫寒来到村寨的街道上。正是农忙时节,多数人都在田间劳作,路面看不见多少行人,阮霰一路由东到西,再自北往南,将寨子的每个角落都走了个遍。  最后站定在一间无主的屋舍外,抬眼凝望雨水顺着檐瓦滴落。  雨滴串成珠串,密密织成一张掀不断的帘,良久过后,阮霰轻声开口:“蓝臣叫我自己去拿圣器,真是聪明至极。这样他能两头讨好,既给我好处,又能在那边寻到立足地。”  原箫寒偏头望着阮霰,将他掉落在鬓边的一绺发别去耳后:“拿到了朱雀家的圣器,你欲如何?”  “他们那么多人,我总不能一个一个杀过去,太麻烦也太累。我会回春山,向为首的那些个人,下战帖。”阮霰淡淡道。  “若他们不接,又打算如何?”  “到时候,寒露天在我手上,朱雀家的圣器也在我手上。我不介意依照预言给出的提示,做一个毁天灭世的魔头。”言及此,阮霰笑了一下。  他抬手勾住原箫寒下颌,笑着贴过去,低声问:“原庄主,到了那时候,你还会站在我这边吗?”第七十五章 春山夜浓  两个人贴得极近, 呼吸交织在一起, 仿佛是这清冷天地间独一份的炽热。原箫寒抬眸凝视阮霰, 凝视他狭长漂亮的眼睛, 凝视他玉质得鼻骨,然后啄了一下他的唇, 轻笑道:“我跋涉千里万里,越过千江万水, 从观山到南疆,所为之事, 只有一件——那就是和你站在一起。”  “我会尽我最大的可能保护你,然后, 我们都活下来。”  原箫寒的声音极轻,又如山坚定。这话像是羽毛擦过心间,让阮霰胸膛柔软得微微泛起酸涩。  这个人怎么可以对他这般好, 叫他无所适从,又无地自容。他一直觉得这辈子都遇不见会这样爱自己的人,他出身泥泞肮脏不堪, 没人会爱他一身狼狈与狰狞。  但现在,却遇到了。  忽然间,阮霰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绪,他只能极快地眨了下眼睛, 将之掩饰好, 继而后仰拉出一些距离, 捏着这人下颌左右偏转, 观赏一番后淡淡“啧”了声,“不愧是北周的前国相,真是会说话。”  “那你喜不喜欢?”原箫寒含着笑,伸手揽住阮霰,把他捞回来几寸,避免淋到雨。 第69章 “直接开打啊?”阿七扒着阮霰双手问。他现在是人形,但当狗当习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喜欢蹭阮霰的毛病。原箫寒将他从阮霰身上撕下、丢开,不咸不淡道:“你也可以在开打前,出去与他们斡旋一番。”  一听见这个,阿七登时垂下脑袋:“那还是直接开打吧。”  “他们人数虽然多,但也不会特别多,如琴心境、凤初境这类的修行者,是不会跟来做炮灰的。来的定是各门各派各方势力内的好手,他们的队伍乃临时拼凑而成,一旦打起来,配合上肯定会出现问题。”阮方意抬手拍了拍阿七肩膀,笑着安慰,“反观我们,人数虽少,但精良、优秀、能以一敌多,所以不必太忧心。”  阿七“诶”了声,脸上仍挂着担忧。  “天明和镜云生呢?”话说了许多,却不见这两人出现,阮霰抬眸扫视周遭一圈后,出声询问。  “方才有几个探子摸到山底下,他们过去清理了。”阮方意道。  “什么时候出现的?”阮霰又问。  “半刻钟前。”  阮霰不动声色点头:“既然有探子,说明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打过来,我去准备结界。”  言罢拾阶而上,走入前殿。  原箫寒跟着进去,殿内灯火昏暗,他轻甩衣袖,将灯盏一一点燃。  殿堂内的情形入得眼帘,此处是陈朝高祖皇帝命人仿照古籍古卷上的神殿仙殿所建,殿上一切,奢侈华丽,又清贵出尘,不染半丝俗世烟火气,可见当年的阮雪归,在帝王心里的地位到了何种地步。  阮霰却看也不看那些名画珍玩,寻了个地方坐下,掏出寒露天与朱雀家的圣器,低头仔细研究。  原箫寒开始闲逛,他境界高,无论呼吸还是脚步,皆不发出声音。  大殿上沉寂至极,半晌过后,阮霰兀的开口:“我不太来这个地方,当时丢了个结界就走了。”  在他背后,原箫寒从博古架里取下一个盒子,打开观摩了一阵,正要回头,闻言动作一顿。  “所以别问我东西是什么,该怎么用,或者值什么价。”阮霰又道。  原箫寒弯眼笑起来,“霰霰,我还没问呢,你就知道我心中所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  “……”  分明是由于我敏锐。  阮霰没把话说出来,垂下脑袋,继续自己的事情。  原箫寒一声哼笑,抬手将盒子送还回去,走到阮霰对面,盘膝坐下,“你打算用圣器来布置阵法?”  “一半吧。”阮霰回答。  “另一半呢?”原箫寒伸手抚上寒露天刀身,垂眼凝视,低声发问。  阮霰反问他:“你看不出来?”  原箫寒笑道:“你在对比神器与圣器的区别。”  阮霰简单“嗯”了声,左手执寒露天,右手持朱雀家的长弓,同时催动。明明大殿之上,赫见两团光华徐徐升空,一者银白如霜,一者璀璨流火,两相碰撞,赤红之光退缩避让,显出臣服之态。  “你看,神器的力量是高于圣器的。”阮霰仰起脸,注视升空的两团光芒,那光映回眼底,被揉得细碎清幽,“而且神力可以改变圣器的力量。”  话音甫落,倏见圣器之力凝做的光华间赤红色逐渐消退,被明亮的苍青取代,接着又转为深褐,最后化作一点幽紫,朝原箫寒掉落过去。  原箫寒伸手接住,那点光华顷刻间没入掌心,流转入周身经脉。绛紫衣袍无风而动,抬眸一瞬,气劲涟漪般扩散,扫荡整个殿堂。  “这就是……”原箫寒撩起眼皮,惊讶低喃。圣器的力量被他吸收了,而且自己的身体没有半点排斥。  阮霰接过他的话:“雾非欢为何能使用圣器之力的原因。”  “原来圣器之力是可以转化的……这说明藏在雾非欢背后的,是一个同样能驾驭神力的人。这个人的神力如何而来?是生而就有,还是如你一样,从神器上得到的?”原箫寒皱眉深思,“最重要的一点,他想干什么?他拥有神力,当是境界高深之辈,那么低于神力的圣器之力,于他又有何用?”  “如果与我无关,那他想干什么都无所谓,但他偏偏……偏偏找上了雾非欢。”阮霰勾了下唇,声音清冷,语气幽寒,“雾非欢能一次又一次杀上来,他功不可没啊。”  原箫寒抬手抚摸阮霰侧脸,神情有些担忧:“圣器一共四件,其中三件已被他得到,朱雀家的弓是最后一件,他或许会趁着你我迎战时,前来窃取。”  阮霰抖了下衣袖,淡淡道出一声“无妨”。  “这座宫殿存着不少法器、灵器,我对阵法一道虽不甚精通,但借助这些东西,加之这把圣器,将闯入者困在此间,不在话下。”  言罢起身,将手中这把朱色如焰、华美鎏金的长弓抛向半空,抬手结印,低声道出繁复冗长的咒文。  殿堂之上流转回风,白衣银发翻飞起落,阮霰望定在虚空里缓慢倒旋的长弓,颜色浅淡的眼眸里淌出光华一点。  气劲四散,风过骇然,穿透紧阖门窗,碾过殿外草木,疯狂涌入春山。  若从上空俯瞰,见到的便是在夜色中沉睡正酣的春山倏然被光芒点亮,圆月般的阵法骤现,银芒如炸,又如水漫,俄顷覆盖终年为云海环绕的宫殿,同时沿着山脊往下疾蹿,到了山脚,当即分往两头、向东向西绕山而去。圆月相交,阵法相错,一环紧扣一环,锁住整座春山的刹那,光芒熄灭。  夜色恢复沉寂,苍莽青山再入沉睡,这一切不曾留下丝毫痕迹,仿佛未发生般。  阮霰垂下双手,缓慢呼出一口气。  这时阿七推门而入,手里捏着一封急报:“一刻钟前,他们集结好了人马,现在已经开始行动。”  “动作还挺快。”阮霰眉梢轻轻挑起,“从何地出发?”  阿七语速飞快:“他们从处于南北两国交界地带的银灰城出发。此地距春山不远,若全速前行,不出三个时辰便可抵达。”  “休息备战吧。”阮霰垂眸说道,接着话锋一转,问:“天明他们回来了吗?”  “没有。”阿七摇头,“但我方才前去探了一番,来的那几个探子都被解决了。”  “给他们发信,叫他们速归。”阮霰吩咐道。  “好。”  阿七来得匆匆去也匆匆,短暂的几句交谈过后,大殿恢复沉寂。  灯烛明明,长弓如火,流光四溢,却映一殿清冷。夜风吹入,卷起袖摆衣角,在虚空翻转飞舞,起落间拉出光弧,如华美的蝶尾。  阮霰站在半开的门前遥望夜色,原箫寒上前几步,从背后抱住他,温沉道:“谢天明那边,我帮你盯着,你专心应战便是。”  “天明身上一定出了什么状况。”面具之下,阮霰蹙起眉稍,“他这个人,受了伤、生了病,向来喜欢藏着,不告诉别人。”  原箫寒吻了一下阮霰后颈,安慰道:“有镜云生跟着他,应当出不了太大的差池。等结束之后,我帮他看看。”  “嗯。”阮霰沉沉应道。  *  打着“斩春消雪”旗号的修行者大军来得比预料更快,总人数约有三百,皆是各门各派的精锐强手,剑士、刀客、弓手、咒术师、幻术师、阵修、符修、医修一应齐全。  他们没有选择包围春山,而是集中兵力,以鱼鳞阵从东面突进。  弓手以箭、咒术师以法术开道,茫茫夜空之中,似乎点燃一场绚烂无边的焰火。设在春山脚底的阵法一触即发,这些人发出的箭雨与咒术有多强劲无匹,阵法送回去的,便有多绮丽纷呈。  轰——  气浪冲击四野,满目碎石横飞,阵型前方的人防不胜防,连声惨叫都要没来得及,死得悄无声息。  刹那间尸横满地,指挥者急忙命令各部开展防御,并嘶吼大喊:“破阵!破阵!破除阵法!”  “不行——这阵法的基础术式虽然简单,但破不开!里面的力量太强了!无法破开!”  “只能选择强攻!把阵法屏障消耗掉!”  阵修们匆忙回应,瞬息之间,指挥者作出应对之策:“所有人后退!所有人后退!祭法器灵器,符修使用符咒!”  他的声音吼到最后几乎变了调,熟料电光火石之间,忽见虚弥夜空之中,有数十飞行法器从东南方向疾驰而来。  这些飞行法器无一不镶金嵌玉,灵石绕了一圈又一圈,不要钱的往上面堆,防御法阵的光芒更是流转得坦坦荡荡,让人闭着眼都能感受到造价昂贵。在沉夜将尽、晨曦醒来之前,最为漆黑的夜色里,这些飞行法器亮得仿如流星。  “兄弟姐妹们,亲朋好友们,就是这些人了,我们发动进攻!”也不知谁拿着扩音符喊了这么一句,眨眼过后,数不清法器、灵器启动,符纸从天降落。  轰——  砰——  气劲狂冲,元力激荡,华光开炸,春山之下,光芒盛亮如海。  春山之巅,云深露寒,却不侵仙骨。  阮方意练完了剑,正喝茶,在水镜里看见这一幕,没忍住一口喷出来:“这是哪来的一群小崽子?钱多得花不出去了吗?用这种方式砸!”  原箫寒摸着下颌,一脸复杂:“是瑶台境的那群小崽子。”第七十七章 山色深雨  瑶台境学子们使用的符咒、法器皆为上品中的上品, 效力惊人不说,数量还多, 他们来势汹汹、出其不意, 打得集结在地面的“斩春”大军措手不及。  指挥者连忙调动各部展开结界进行防御, 命咒术师、弓手摆开阵型发起远攻,但都被光明正大布置在飞行法器上的防御阵法给阻挡了去。  “这些人,自身修为不如何, 不过是仗着法宝多罢了!”地面上, 也不知是谁气急败坏了一句。  “拿得出这么多法宝的,定然不是寻常人。”有人接过话头, 但说着说着, 声音竟颤抖起来, 语气惊疑不定, “我看他们领头的那两个, 怎么有些像我们陈国的八皇子与十七皇子呢?”  修行者本就耳聪目明,瑶台境的小崽子们为了探查敌情,更是在飞行法器上放了相应法宝, 领头者听见这番谈话,当即拿扩音符作出回应:“不错, 余乃陈国十七皇子,站在余身旁的,正是八皇兄, 除此之外——”  他话音还没落完, 扩音符就被抢了去, 另一个声音响起:“除此之外,孤也来了。哦,或许陈国的修行者不认识孤,那孤就勉为其难自行介绍一番,孤乃北周凉王……”  “还有我北周长乐公主!本公主在此,谁敢对春山刀阮雪归放肆!”  “……”  山前原野之上华光不灭,明明灿灿,仿若火烧,与虚空中的金玉之光与之遥相辉映。飞行法器上的人一个接一个亮出身份,都非富即贵,身后势力抬出来,听得底下许多修行者当场一怂。  “斩春”大计由四圣家族之二青龙、玄武两家牵头,拉拢南北两国大多数门派与势力,组成一支精英队伍,其实力不可小觑,但并不代表他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上肆意横行——那些没被说动加入的势力,其中不乏根基深厚的世家大族,得罪不起,也没人敢去得罪。  这是个世家贵族垄断绝大部分灵脉与资源的时代,修行与权势密不可分。大势力往往俗世、仙道两头都占,后者自不必说,至于前者,无论官场还是经商,背后总能寻见他们的影子。至于皇室,就更不用说。  在来之前,可没听说这些势力站在春山刀身后啊!犯怂的修行者们在内心咆哮,迫于权贵财势,摆开的阵型以肉眼可见散了。  多数人自我介绍完毕,剩下那些懒得开口或者不愿开口,天上地下鸦雀无声,场面极其沉肃。这个时候,有人降低飞行法器的高度,轻咳一声之后,彬彬有礼道:  “诸君请听我一言,我们来此,并非为了与诸君斗个你死我活,而是希望和诸君开诚布公地谈一番,讲个和。想必诸君得到的消息,是春山刀此人,能够唤醒沉睡圣器,并且可以用来塑造成为新的灵脉,前者此处不提,后者嘛——且不说将一个活生生的人铸成一条灵脉,是否有失道义,光是这消息的可信度,就很值得探究。”  “消息是阮家前任族长放出的。众所周知,在他死前,曾与春山刀数次交手,可见这两人之间矛盾很深。所以他说出此话、放出此消息,动机很明显,便是要利用大家致春山刀阮雪归于此地,为他报仇……”  “现在讲话的,是北周太傅嫡次子,流夜台里最能说会道之人。”春山山巅,原箫寒执壶斟茶,推到阮霰手边,轻笑说道。  轻轻袅袅的水雾散在将明未明的天色里,阮霰抬眼望着水镜,不动声色饮了口茶,问:“先兵后礼,你教的?”  “显然是这群小崽子自学的。”原箫寒慢条斯理道。  “嗯,看来就是你教的。”阮霰眉梢一挑,淡声道。  接着语气微变,声音沉下去:“这番说辞或许能动摇底下一些人,但动摇不了计划的制订者,这些个势力的高层。四圣家族虽然各在一方,可互相的监视和刺探从来没少过,这些年来阮家突然坐大,早就引起了怀疑。其次,我百年不出,阮家便百年兴盛,我一复出,就把阮家血洗了一遍,这之间的缘由,不难推测。再者,阮东林肯定给了他们别的证据。”  边说,阮霰边站起身,抬手一招,阿七化作长刀落入手中。  春山脚下。 第71章 “是青冥落的刺客。”阮霰认出那花代表什么,低声呢喃。  “这群小崽子倒是聪明,知晓自己实力不行,便拿钱去雇人。”原箫寒赞许笑道,尔后倾身过去,隔着面具吻了一下阮霰眉心,温声道:“霰霰,你看这一次,这么多人都站在你这边。”  大雨冰冷,但对面人传来的温度很是熨帖,阮霰眨了眨眼,用鼻子“嗯”了一声。  胜利以极快的速度来到阮霰身边,敌方人马死的死逃的逃,阮霰和原箫寒都没追。  阿七化作人形,将前来援助之人都请入山顶宫殿,拿出丹药供众人疗伤,原箫寒则命没受伤的鸣剑山庄弟子打扫战场,悬月岛之人没有多待,来得悄悄,去也无声。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天光大亮,雨势逐渐小了去,枝头繁花绽放时分抖落水珠,鸟雀入林啼鸣声声,向来寂静的山巅宫殿人来人往,罕见热闹。  原箫寒以主人的身份把杂物安排妥当之后,潜入放置着最后一把圣器的前殿,悄无声息从背后抱住正打坐的阮霰。  寒露天被平放在阮霰身前的刀架上,阮霰注视此刀,头也不回轻声问:“鸣剑山庄非乱世不出,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过来帮我,不会有什么问题?”  “天底下的势力联合起来对付你一人,这世道还不够乱?”原箫寒想也不想便道。  他没料到这人会这样回答,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失去意义,犹豫了一阵,干巴巴开口:“这世道其实还好吧……”  “怎么还好?一点都不好!天底下的势力联合起来对付鸣剑山庄庄主夫人,这种时候还不出手,那他们不如不存在!”原箫寒歪了下脑袋,从侧方自下而上凝望阮霰低垂的眼睫,口吻严肃语气认真。  阮霰:“……”  原箫寒往上凑了凑,脸几乎快贴到阮霰脸颊:“夫人,我说的哪里不对吗?”  “喂?原夫人?你为什么又不回答我了?”  “原夫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原夫人,我还是不是你……”  阮霰无可奈何翻了个白眼,捏住原箫寒下颌,偏首吻住他,将这人没完没了的问号给堵回去。第七十九章 花色雨色  雨后山岚缥缈,檐外青枝若凝, 初绽的春花花尖儿仍挂着水珠, 清透欲滴, 如诗如画。晨风微寒, 透过半敞的窗入内, 吹乱交缠在一处的衣袍。  阮霰靠坐在原箫寒身前, 偏首垂眸, 秀丽的眉轻蹙,睫毛不住颤动, 半仰着头迎合这人片刻不停的深吻。他分外后悔方才用实际行动将这个烦人精的嘴给堵上的决定, 这烦人精向来不懂什么叫得了便宜要卖乖, 被亲了一下之后立刻反客为主, 并钳住他的腰,切断退路, 抵死缠绵。  宫殿内的喘息声乱得不成调子,过了许久,阮霰终于寻得机会后退些许, 同原箫寒拉开距离。  原箫寒哼笑一声,把住阮霰软得不行的腰,手脚并用把他圈在怀里, 轻柔地将他唇边未来得及吞咽的津液吻掉。做完这事之后, 原箫寒又开始不安分, 吻顺着阮霰脖颈线条往下, 拉开他的衣袍, 在白玉似的肩头吮吸出一朵小小的花。  “有件事,我一直忘记问你。”阮霰偏了下头,再次将自己挪出原箫寒的范围外,轻喘着开口。  原箫寒拱过来,语气格外不满,但又不敢流露得太过,所以看上去委委屈屈的,“宝宝,这么难得的时刻,你可不可以专心一些,不想别的。”  阮霰面无表情:“我看你闲得慌,所以给你找些事情做。”  “我很忙的。”原箫寒说得语重心长,“你也很忙,没空做别的。”边说,他边把阮霰的衣衫又往下拉了拉,将这人整个翻过来,面朝着自己。阮霰的姿势被迫改为垮坐,他打量着原箫寒,在起身离开与纵容之间犹豫了一下,片刻后,抬手攀住这人肩膀。  换来一声哼笑。  银发落满肩膀与后背,阮霰垂眼感受着原箫寒的动作,忍耐着蹙眉低吟一声后,缓慢开口:“我是真的有事要问你。”  “嗯?你说?”原箫寒头也不抬。  阮霰调整了一下姿势,抓住原箫寒衣间系带,慢条斯理解开,边问:“寒露天刀身底端的那个图腾,代表的是什么?”  “三位至高神之一的月神。”  答案有些出乎意料,阮霰挑了下眉,继而疑惑又起:“月神?那不该是太阳图腾吗?”  “三位至高神的图腾很相似,日神和月神都是简单的一个圈,它们的区别之处在于,日神图腾会用阳刻,而月神的向来是阴刻。你的刀——寒露天刀身上的图腾,便是阴刻,所以代表的是月神。”原箫寒耐心为他解答,但阮霰听后,却是陷入深思。  神刀的定义有两种,一者为神明的刀,二者乃蕴藏着深厚神力的刀,寒露天属于这之中哪一种,真不是特别好说。那他呢?和刀鞘融合,吸收了残存其上的神力,同时还能使用神刀本体,发挥出寻常人不具备的力量,那他该算什么呢?  阮霰抬手抚摸下颌,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事情。  原箫寒发现了这点,黑着脸把阮霰的手捞回自己肩上,然后在他腰间响亮地啾了一下。  凝思中的人猛地一颤,开在那玉白腰身上的点点红梅随之剧烈抖动,他急促喘息了一声,指甲在原箫寒后背留下一道划痕。  “说起来,之前在金陵时,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完。”原箫寒通过这种方式唤回阮霰的注意力,抬眸对上那水光微润的眼眸,冷哼着说道。  “什么?”阮霰眨了下眼,有些不解。  “上次我问你腰上的是不是胎记,你说是,不过后面跟了个‘但是’。”原箫寒半眯起眼,对阮霰的遗忘很不满,“你在但是什么?”  阮霰不假思索回答:“没什么。”  原箫寒直起上半身,在阮霰鼻尖上轻轻一咬:“撒谎。”  “从娘胎里带来的,不是胎记还是什么?”阮霰把这烦人精的脸拍开,定定说道。  烦人精抓住阮霰的手,倾身凑到他唇角,又小小咬了一口:“那你当时为什么要加一个‘但是’?”  “不为什么!”阮霰翻了个白眼。  但烦人精相当执着,抱着阮霰又啃又亲不住询问,阮霰被他折腾得没有办法,只好使出杀手锏。  “原大庄主,你是不是没办法同时兼顾两件事?若是如此,那你慢慢研究胎记,我去外面练刀,就不打扰了。”阮霰把原箫寒从自己身上撕下去,面无表情如是说道。  原大庄主心说你不也是?不过他不敢讲这话表露出,当场认怂,将阮霰拦腰扛起,去了床榻。  等折腾了一通过后,阮霰才后知后觉开始琢磨,原箫寒为什么会对平平无奇的胎记感兴趣——难不成以前见过?  窗外飘起小雨,细细碎碎氤氲在终年不散的云霭中,淡得几乎分辨不出。窗台下的矮木抽出一根新芽,引得路过的飞虫停留,但半晌过后,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震得枝叶微颤,惊跑了飞虫。  阮霰正靠在原箫寒怀里翻一本杂记,闻言撩起眼皮,颇感兴趣地往外看了一眼。  “霰霰,偷听人家墙角?”原箫寒伸手挠了挠阮霰下巴,低笑说道。  “什么偷听?我听得正大光明。”阮霰捏着书页,语气淡淡。他眼尾的红尚未完全褪去,嗓音很哑,听上去绵绵的,让原箫寒忍不住俯过身去,狠狠吻住他。  外面说话之人是白飞絮与阮方意。两人约定此时见面,前者欲就数日前后者逃婚之事讨要说法,但阮方意认为婚事已经做不得数,便没什么可说,拒绝与白飞絮谈论这方面的问题,而白飞絮并不这样认为。  阮方意活了一百多年,眼里只有剑,对感情之事一窍不通,更不理解女孩子。当下时分,他站在距离白飞絮三丈之外,面对女子的质问,语气冷淡矜持,又带着些许疑惑:“白姑娘如此执着此事,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什么——”白飞絮震惊不已,双眼瞪大,脸颊通红。她有好一阵没说话,开口便是一声怒言:“你这人好生没礼数!就是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上你!”  阮方意反应不大,他偏了偏头,又发一问:“那你为何从金陵追到春山?”  白飞絮一口银牙咬紧,狠狠道:“你当众给我难堪,让我被天下人取笑,却连句道歉都不跟我说?”  阮方意:“早在当初订亲前,我就已表达过拒绝之意。”  “可最后你还是答应了!”白飞絮怒容更甚先前,若她手上有剑,恐怕已然拔剑相向。  “是阮家答应的,并非我。”阮方意正色道,“这是一种迂回战术,我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暗示,也不会来成亲。”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至极,白飞絮听得一脸不可置信,瞪视阮方意良久后,挤出四个字:“不可理喻!”  言罢转身欲行,不料阮方意道了声“留步”,突转话锋,“白姑娘,先前你我幻术、剑术相配合,发挥出的效果极佳,我找你来,是想和你探讨一番……”  白飞絮非但没住脚,反而加快步伐,头也不回冷笑道:“你我之前,没什么可谈。”  这回换阮方意瞪大眼,一脸震惊。  一室之隔,原箫寒被阮方意吃瘪的模样逗得笑出声。  阮霰淡然翻过一页书,幽幽道:“你就是仗着有结界,所以如此肆意开怀,若让方意知晓,恐怕接下来半个月都会被他缠着练剑。”  “你不说,我不说,小舅子怎会知晓?”原箫寒一脸无辜。  “哪日你惹得我不耐烦了,我便去告诉他。”阮霰面无表情。  原箫寒当即不乐意了,按住阮霰肩膀晃了他两下,“霰霰,你讲点道理,你现在正靠在我身上,把我当个靠枕,优哉游哉很是享受,怎么可以说出这种始乱终弃的话?”  “嗯哼。”阮霰挑了下眉,垂眼继续看书,不搭理此言。  过了没多久,却闻一阵急促敲门声与叫喊声:“主人!主人!大事不好了!小明哥被雾非欢重伤,镜云生更是被杀害了!”  来者俨然是阿七,语气焦急,声线发颤。阮霰当即一惊,掀开身上之人下床,随手捡了件外裳披上,捏碎结界,大步走出去。  “人在哪?”阮霰沉声问。  “已经送往西边的偏殿,医修正紧急治疗。”阿七跟在阮霰身后,追得有些吃力,“是鸣剑山庄的人清点战场时,在丛林里发现的!”  阮霰“嗯”了一声,一步踏入虚空,转瞬来到偏殿。  此地聚集了不少伤员,本是一派嘈杂氛围,但当他来时,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噤声。阮霰面沉如水行至角落,站定之后紧抿唇线。此处躺着两个人,一人身覆白布,不见面容,一人脸色苍白,胸前、腹部、手臂,处处是伤。第八十章 一曲送远  “外伤共十四处, 其中腹部刀伤最深, 几乎穿体,已用兰叶香丹处理,正准备缝针;心脉略有损伤, 但要害都及时避开了, 问题不大, 估计半日到一日,便能苏醒。”负责照料谢天明的医修们拘谨起身, 其中最为年长的上前一步,向阮霰汇报谢天明的情况。  阮霰冲他点头,继而示意跟来的原箫寒再去看一次,然后走到另一边, 将覆盖在镜云生身上的白布掀开。  泥土与凝结成块的血覆满此人周身, 伤处比之谢天明只多不减。最深的一处, 胸膛开了个豁口,血已流干,唯余皮肉狰狞翻出, 看得人触目惊心。镜云生至死不肯放开手中的剑, 此刻魂已灭、身已僵, 那把长剑竟是无以卸下。  “两位前辈并非在同一个地方发现的,镜前辈在半山腰上,谢前辈在山脚。当时谢前辈仍清醒着, 若非如此, 我们也不会知道镜前辈在山腰上被……雾非欢杀死了。”钟灵过来送药, 见得阮霰与原箫寒,行了礼之后低声说道。  阮霰没回应,他沉默着注视镜云生片刻后,敛下眸光:“带他去清净的地方,将身上处理干净,然后换一身整洁的衣裳。”  站在阮霰身后的阿七却是摇头:“小明哥肯定希望自己亲自来做这件事。”  “他看见这样的镜云生,会很难过。”阮霰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上的起伏。但原箫寒清楚阮霰内心难受,拉住他的手,拇指在手背缓慢摩挲。  “天明现在不宜挪动,等他醒来……”阮霰又道,可话还没说完,竟见谢天明浑身抽搐了一下,痛苦万分地睁开眼。  “别动!针还没缝完呢!”“快躺回去!躺回去!”  哗啦杂响如炸,伴随着医修的惊呼与制止声,谢天明推开所有人,挣扎着站起身,但踩稳那瞬,看见见镜云生灰败的脸,猛地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腹部的伤口登时撕裂,血飞快渗出,洇红包扎在外的纱布,刺眼至极。  “不……这不是真的……”谢天明眼神如死,朝着镜云生膝行过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不放。  “天明。”阮霰眼神轻颤,低低喊了谢天明一声,但后者置若罔闻。  对于谢天明而言,周遭一切,包扎时伤员的低声呼痛,医修们匆忙来回的足音,药瓶药罐的碰撞轻响,窗外的风声雨声鸟啼虫鸣,通通在这一刻消退远去。他什么都听不见,眼前身前,余下的仅有一个人,一个此生已尽、魂归黄泉的人。  “云生、云生、云生……你醒醒,云生……你看看我……云生……”谢天明干裂的唇张张合合,不断低唤沉睡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嗓音沙哑,都没得到任何回应。  伤口流出的血渗透纱布,一滴一滴往下淌,砸落在地、开谢成花。阮霰蹙了下眉,上前半步,却还没说什么做什么,便见谢天明从鸿蒙戒里取出长剑,原地暴起,作势要往外走。  阮霰忙按住肩膀将人拦下,沉声问:“你这是要做什么?”  “雾非欢……我要去杀了雾非欢!”谢天明双目赤红,哑声低吼。 第73章 阮霰的话将他拉了回来,这人眼睫一颤, 恍如梦醒:“圣器……我随你为阮家做事多年,对圣器,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圣器无坚不摧, 你要如何毁掉?等等——”他蹙着眉梢轻声说道,言语之间倏地扭头, 目光自下而上望定阮霰:“你打算用寒露天摧毁圣器?”  “是这个打算。圣器是凌驾于凡俗刀兵的兵器,用我们平时所用兵刃, 只会落得被反伤的下场。”阮霰点头, 拂过衣袍坐到他身旁, 状似漫不经心发问:“你似乎从来没好奇过,为何我会和寒露天刀鞘融合,为何我能拔出寒露天,为何我能唤醒蒙尘经年的圣器。”  此言一出,明黄衣衫之人怔在原地。他垂眸思索片刻,苦笑说道:“因为我一直认为,这些堪称‘神迹’的东西发生在你身上,是理所应当。”  阮霰目光里流露出些微疑惑:“为什么理所当然?”  “直觉吧。”风吹起他乌黑的发,这人平视远方,缓慢回答,“从初遇的那一刻起,我便知晓你与众不同。”  说完这话,他陷入回忆之中,开始絮絮叨叨讲起与阮霰共同度过的少年时光,渐渐的,又说到他们同镜云生的相遇。  阮霰听了一会儿,打断他的话,“你打算在这里守几日?”边说,阮霰边收起墓碑前余下的酒,与歪倒在地的酒杯。  明黄衣衫之人思绪一顿,隔了片刻才道出一句“不知道”。  “还有报仇的念头吗?”阮霰又问。  “当然。”  “那报完仇之后呢?”  “……不知道。”  答案并非意料之外,阮霰不轻不重叹息一声,拍了拍身旁人肩膀,起身告辞。  天光渐盛,阮霰逆光而去,眉眼被勾勒得格外深刻,他垂眸瞥向手里的酒壶酒杯,面上浮现出复杂神情。  以前的谢天明,可不会一声不吭任他收走残酒。  *  歇夜城城南有家酒馆,名为“何必求神仙”。此乃一家十二时辰不打烊的酒馆,日夜迎来送往。  夜色渐淡、晨光初现时分,正是一天里为数不多的清闲时间之一,最后几个客人跌跌撞撞从酒馆离开,店小二擦干净所有桌子,刚打算坐下打个盹儿,便见一个人逆光跨过门槛,径直走到靠西一侧的角落坐下。  “一壶花雕,二两酱牛肉,再来几碟下酒小菜。”来者手提骨刀,红衣如火,半垂的眼眸幽蓝微亮,说话时唇角轻勾,语调微沉,带着几分诡谲笑意。  盹儿打不成了,店小二面色极差,撇着唇不高不低道了声“好”,方巾往肩头一搭,转身通知厨房备菜,谁知这一来一回的功夫,酒馆东边临窗的座位竟也坐上了人。  “伙计,上五坛烧刀子,再来四盘花生米!”  “你们这有面条吗?有的话,来五碗牛肉面!”  “没牛肉面,素面也行!”  新来的客人们一身劲装短打,做江湖人打扮,其中一个脸上还有数条伤疤,看上去凶悍无比。他们大马金刀坐着,刀剑长·枪摆在一旁,嗓门又大又粗,看上去很不好惹。  店小二被这副架势给慑住,忙不迭点头道好,说咱们这儿什么都有牛肉面不成问题,葱花和香菜是否要多加些?  “有就多放!”刀疤脸挥手说道,满脸不耐烦,“多加辣椒和油!”  西侧阴影里的红衣人见此情形,嗤笑出声。  “你笑什么?在笑你爷爷我?”刀疤脸当即板起脸,怒目大喝,眼见着就要抽刀起身生事,他的同行人连忙把他扯住。  “这个人一身煞气,不好惹不好惹!”  “这当头可别乱惹事,咱们有要紧的事要做,耽误了可不好。”  “别忘了春山刀正打算毁掉四把圣器,我们吃完立刻赶路,同族人汇合,定要阻止此事!”  这几人纷纷压低声音劝说刀疤脸不要在这节骨眼上惹是生非,但说着说着,话题渐渐转去了其他地方:  “娘西皮的,他算老几,毁自己家的圣器也就算了,凭什么牵扯上我们其他三家?”  “要我说,昨日那一战,就不该正大光明打过去……”  西侧的红衣人顺便听了一耳,面上露出若有所思神情。店小二将他的酒菜端上桌,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花雕,饮了一口后,轻轻□□手心里的一块玉石。  “都听见了吧,临渊大人。”他弹指使出一道绝音术,慢条斯理对玉石说道。  临渊的声音从玉石上传出,语气甚为平淡:“真巧,在半刻钟前,你师父将他准备摧毁圣器的打算告诉了我。”这玉石上附有一丝他的神魂,被雾非欢随身带着,只要有心,便可听见看见雾非欢周围发生的所有事情。  “传闻有误,阮霰手里可没有四件圣器。”雾非欢将玉石放到桌上,指尖轻轻一拨,玉石开始快速转动。  那头的人没有接话,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沉声道:“他怀疑我了。”  “哦?”雾非欢眉梢一挑,幽幽笑起来,“不愧是他。”  “不过无所谓了……我还以为这一次,和他能够井水不犯河水。”临渊亦笑起来,语气意味深长。  雾非欢又是一声上扬的“哦”。  临渊没解释,只淡淡道:“来春山吧,这一次,你我联手。”  “阮霰是我的,他只能被我杀。”雾非欢亦不多问,伸舌舔过嘴唇,低声笑道。  “好。”临渊道,“阮霰交给你,原箫寒我来对付。至于其他人——春山这边,很快就没有其他人了。”  *  春山山巅宫殿。  前殿俨然被阮霰和原箫寒用作了寝殿,玉石铺就的冰冷地板覆上绒毯,可供小憩的榻被换成拔步床,柜子、镜子等一应俱全。原箫寒因为某些事甚为在意屏风,于是摆在此间的乃是以檀木镂雕而成,以浅淡颜色的丝绸为屏,灯烛一照,便可勾勒出绰绰之影。  阮霰出去找了一趟谢天明,回来时衣角沾染露水,袖间还藏着几分花香,原箫寒将人抱在,脸埋在腰侧,深深嗅闻。  “唔,都说了什么?”他半垂着眼,一副将醒未醒的模样,嗓音听上去微哑低沉。  阮霰随意答道:“就那些。”  “可有发现?”  “有所发现。”  阮霰的话说得不明不白,原箫寒却是全然听懂,他“哦”了一声,抱着阮霰倒回床上,“霰霰,陪我再睡会儿。”  “修行之人,一旦踏过琴心境的门槛,便无需睡眠了。”阮霰面无表情道。  原箫寒闭眼装死不答,手更是不放。  阮霰:“……”  阮霰:“阿七已经安排人,把消息放给雾非欢了。”  原箫寒闻“雾非欢”三字而动,眼皮唰的一撩,环在阮霰腰上的手更紧几分,不满开口:“原夫人,你能不能不要老想着这个心思不正的前徒弟。”  阮霰:“啧。”  “他得了消息,十有八·九会立刻来春山,到了那时,你不许和他动手。”原箫寒冷哼说道。  “若你要输了,也不许我动手?”阮霰挑眉轻问,眼底闪动的光芒充满戏谑。他被原箫寒按倒在床上,半侧着身,银发披散下来,像是淌出的一弧水光,眉眼带笑,表情生动,很有一股味道。  原箫寒凑过去亲了亲他眉心,接着翻身把人压在自己身下,伸手挑起这人下颌,道:“嗯?我会输?夫人,能不能对我有信心一些。”  窗外虫鸣已收,鸟啼声声,清脆响亮,风送来清甜香气,不细闻几乎辨不出是何种花香,一切都美好而明丽。  这时候,门外倏然传来几下敲门声。  原箫寒一“啧”:“是小舅子和钟灵那小崽子。”  阮霰将原箫寒推开,起身开门。  “九哥。”“前辈。”  “嗯。”阮霰随意点头,让出路让两人进来,但阮方意和钟灵没动,前者直接道明来意:“我打算带上钟灵,去找白飞絮。”  昨夜顺路听了一耳朵,对此阮霰并不惊讶,但他仍是象征性流露出了一点情绪:“嗯?”  “她幻术很强。”阮方意给出解释。  “所以?”阮霰表现出若有所思的模样。  “长得也好看。”  “然后呢?”  “然后——”阮方意语气严肃,口吻认真:“我觉得我不该逃婚。”  坐在床畔的原箫寒发出一声嗤笑。  “但凭我一人,肯定无法叫她回心转意。”原箫寒的嘲讽直击阮方意心灵,他垂下头,懊恼又倔强道,“所以我要带钟灵。”  阮霰:“……”他转头看向原箫寒,后者无所谓地挥手:“去吧钟灵,事成有奖,不成有罚。”  “那我定然可以的。”钟灵左手握拳捶进右手掌心,语气坚定。  “不过在走之前,我有一物转交。他们在阮东林房间里发现了密室,其中存放着阮东林这些年来亲笔书写的一些东西,秋荷将其中之一带了出来,打算给你,但昨天没找到机会,便给我了。”阮方意从鸿蒙戒中取出一本厚册,封上没有题名,但翻开一看,内容赫然与圣器有关。  阮霰道了声谢。第八十三章 夜尽天明(上)  阮霰同原箫寒仔细阅读了一番阮东林留下的手记, 里面关于圣器的研究十分详尽,包括摧毁方法——元力虽然是次于圣器之力的东西, 但只要运用得当, 是可以对圣器造成伤害的。  手记上记载的摧毁之法乃是一复杂法阵, 至于是阮东林自己思索出,还是前人经验,已不可考。  “此阵画起来相当不易,费精力费时间,不适合当前情形。”原箫寒与阮霰对坐花间,指着桌上摊开那一页, 低声说道。  “我们可以利用此阵, 弄出一个障眼法, 缩减规模、降低消耗, 让阵法可对圣器造成伤害,却不至于完全破坏。”阮霰捧起茶杯, 缓慢饮了一口。今日原箫寒泡的是武夷大红袍,茶汤清澈,色泽瑰丽, 闻之能嗅到清淡花香。阮霰本不太喜欢此茶口感,但喝的次数渐多, 便也习惯了去。  原箫寒听后,若有所思点头:“言之有理, 若是圣器被彻底销毁, 致使他们无物可夺, 放弃找上门来,就不好了。”  “嗯。”阮霰放下茶杯、捧起手记,斜靠椅背,垂眼凝思如何对阵法进行改良。  他精通刀术,对于阵法的研究并不如何深刻,虽说当年还是青冥落刺客时,曾造出过一个能隔绝内外一切交流手段的特殊结界,但那是在机缘巧合下,与谢天明一起研究制成的,不可放至今时类比。  思及谢天明,阮霰又是一阵蹙眉。  “或许我们可以让副庄主帮忙。他剑法虽然不怎么巧妙,但精于布阵画符。”原箫寒一手支起下颌,一手穿过纷纷落花,抚上阮霰眉心,将那点蹙痕抹平。  “这么远的距离,传讯符无法使用,请他帮忙,时间不够。”阮霰歪了下脑袋,平淡反驳,一绺银发自肩头滑落,恰巧和倾坠旋落的花相撞,在虚空中带出明丽的弧度。  原箫寒垂手接住那朵花,微微一笑:“鸣剑山庄有特殊的联络方式。”  阮霰闻言,立刻将手里的阵法图递过去。  “我算是看出了,你真的特别不喜欢阵法。”原箫寒轻声哼笑,撕下有阵法图的这一页,打了个响指,在指尖燃起一簇火,将之点燃。  阵法图被火焰灼噬,寸寸成灰,阮霰眼眨也不眨,直至灰烬被风吹散,才缓慢开口:“倒是同我和阿七间的联系方式有些相似。”  “这是一种上古密法,如今会的人不多,等空下来,我教你。”原箫寒将手支回脸侧,弯眼笑望阮霰,“我一直忘记问,你们的方法,是如何得来的?”  飞花打着旋儿坠入杯中,在温热茶汤里起落沉浮,阮霰敛下眸光,眉心渐渐蹙起。这并非什么难以回答的问题,麻烦的是背后所牵扯出的东西。 第75章 厚重斗篷砸落在地,临渊的脸显露无疑。  阮霰看清之后,怔了一瞬。他无数次见过这张脸,熟悉它如同熟悉自己,这张脸的主人陪他度过了压抑又漫长的少年时光,陪他走过艰难险阻又热血快意的江湖岁月,陪了他多少年,从籍籍无名之辈,到名满天下、处处恩义仇杀。  这张脸的主人,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挚友。而现在,却站到了自己对面。  “在看见这张脸后,你还下得了手吗?”临渊笑起来,他的笑容和谢天明完全是两种模样,后者的笑明朗如春日暖阳,而他,却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  见阮霰微微眯起眼,临渊竖起手中剑,小弧度晃了晃,做出一个反驳的动作:“我可不是什么冒牌货,我就是——真正的谢天明。你的挚友,你的兄弟,谢天明。”  “我拥有你们之间的所有记忆,你们在金陵相遇,一起加入阮家的刺客组织,一起执行任务,一起放火烧了邺城,还见证了你在瑶台境和那位原……”  “你不是他。”阮霰再提刀刃,冷声打断他的话。  “哦?”临渊露出一个颇为疑惑的表情,不过转瞬即逝,豁然开朗道:“对,言之有理。他是我,我却的确不是他。因为他不过是我沉睡之时,不慎生出的一点心魔罢了。”  当——  话语未完,阮霰杀招已至,刀芒凛寒逼眼。临渊提刃格挡,使出的,赫然是谢天明的剑法,但两者境界、功力都不在一个层次。临渊此人,功法比谢天明高深不知凡几!  阮霰稍退,继而双刀交错前挥,逼命之招,刀风冰冷刺骨。他的声音更冷,仿佛是一捧经年不化的雪:“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临渊横剑拦住双刀,空出的手一指自己心口,笑声低沉华贵:“他在这里,缩在一个狭窄的地方,正看着你和我争斗。”  换来自斜后方递出的一刀,像是一弧凉薄月光,幽然无声,杀机深藏。  明黄衣袍被划开,刀尖刺破皮肤、勾出鲜血,殷红血珠飞溅虚空、洒落青石,但也仅是如此,不曾造成更深的伤口。  ——临渊极为敏锐地躲过了。下一瞬,临渊立剑反击,沛然气劲在洞窟里炸开,势如泰山崩裂。  神力。  阮霰眼睫轻微一颤,摸清了一点对手身份。  “这一次,你再不是我的对手。”  “你将那三把圣器融入体内了。”  两个人同时开口。  “你真聪明。”  “不试试,怎么知道?”  又同时应答。  语气截然不同,一者冷漠无情,一者笑意悠然。  战声再起,冷刃破空,杀机四伏。  这是一场神力对阵神力的交战,在阮霰此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临渊换掉了谢天明的剑法,使出一套前所未见、灵活无比又刚烈之极的招式。  剑光重叠剑光,刀芒覆盖刀芒。经年不停的水滴可穿巨石,但经年不出的刀,可有刺穿劲敌一朝?  当——  数不清是第多少次刀剑相撞,阮霰一击不成,错步回身,再起刀势,素白衣袂在幽暗光线中翻飞起落,开谢成花。  ——夹杂着血色的花。  噗嗤——  剑刃刺进血肉,白衣一片斑驳,豆大的汗水自额前滴落,阮霰半跪在洞窟不知名处,寒露天刀尖抵地,凭借此,才不至于倒地。  阿七化作的雁翎腰刀握在另一只手上,斜横于低空,正瑟瑟发抖。  打不过这人,但——阮霰不想避战。  若是避了,谢天明或许永世困于此人禁锢之下,不见天日。  若是避了,唯存的圣器便只有原箫寒一人去守,不得生机。  避不开,避不了,避无可避。  大概这便是所谓的命运,这世上唯有他能拔出寒露天,也唯有他能同对面之人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好一个不死不休。  阮霰咬紧牙关,捏紧雁翎腰刀刀柄,迎上就要斩落身前的一剑。  但……他这一刀挥空了。  阮霰眼皮猛地一跳,抬眸时分,竟见藤蔓从四面八方疯狂涌出,缠上对面明黄衣袍之人双手双脚,将他拖向洞壁,死死束缚住。  这之后,他看见对面人脸上表情变了,那双眼眸里浮现了懊悔、内疚、歉意、痛苦……以及哀愁。阮霰很熟悉这些神情,那位开朗健谈的挚友情绪极为丰富,他见过他所有的喜怒哀乐。  阮霰身形晃了晃,张了张唇,但终究没问出口。  对面的人尝试着露出一个微笑,但唇角方提起,便无力垂下。“现在的是我,但我……其实也没法证明这不是我。不过没关系,你不信是对的。”他有些语无伦次,敛着眸光,极力掩饰脸上的失落,“对不起,阿霰……藏在你身边的人,一直是我。”  这个瞬间,阮霰确定了这人的身份,他撑着寒露天站起身,摇头反驳,“不,那个人不是你。”  “现在解释这个,已经没有多大作用了——啊!”谢天明苦笑道,可说到最后一个字时语气猝然变调,露出惶恐而狰狞的神情,似是在压抑什么巨大的痛苦。  谢天明在和另一个人抢夺身体主权!阮霰跌跌撞撞朝他走去,却见这人挣扎着伸指,弹出一道气劲,将他逼退数丈。  “不——我能帮你什么?我一定可以帮到你!”阮霰瞪大眼,踉跄着想要回去,但前进几步,便被逼退几步。他当即意识到,这是谢天明如今所能做到的极限。  再往后半丈,便是洞窟入口,外面有微弱星光,低矮的草木不懂红尘世间,兀自随风摇曳。  而洞内——  “你走,你快走——这就是帮我的忙了!”谢天明双手紧握成拳,把自己死死绑在洞壁上,拼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话语,“你一个人,杀不了他。先去帮原庄主……然后你们两人一起,只有你们两人一起,才能杀死他!”  “他是、他是后神临渊!后神临渊!”  ”我、我拖不了太久,他很强,我、我不是他对手——“  “所以,你一定要帮我……杀了他……阿霰!”  谢天明低吼着,声嘶力竭说出临渊的身份,道出最后的请求。  话音落地刹那,洞窟被一阵强力扫过,地动山摇,洞壁岩石悉数砸落塌陷。谢天明催动法术,将捆绑自己的藤蔓多加了几圈,屈指抓起跌落在地的、属于镜云生的佩剑,刺入胸膛。  轰隆——  阮霰惨白着一张脸立在原地,不愿动、不肯动。  雁翎腰刀发出一声悲鸣,大叫一声“走”,化作苍鹰模样,叼住阮霰衣领,拍打翅膀掠出洞窟、飞入高空。第八十五章 江上夜杀  巨石轰塌堵塞洞口, 封闭出路、隔绝微光,整个洞窟陷入完全的黑暗, 谢天明闭上眼睛, 双手紧握剑柄, 用尽力气刺穿胸膛、刺穿青石,将身体死死钉在洞壁上。  “呼……”他缓慢舒出一口气。  震荡停止了,但碎石仍在往下掉,擦过脸颊、砸中肩膀,弹飞回半空,最后啪嗒落地。  一切回归沉寂。  “我倒是没有料到, 你为了让你的朋友离开, 竟会采取这样的方法。”一道华丽低沉的声音兀然响起, 带着漫不经心的嘲讽与轻蔑, 语气高高在上、不可一世,“你刺的地方是心脏, 也就是你的所在地,这样一来,过不了一刻钟, 你就完全消失了,心魔。”  “我觉得, 称呼应该反过来才对。”谢天明握在剑柄上的手更紧几分,他勾唇笑起来, 说话时有种痛苦的快意, “我并非魔, 从不做恶事,丧尽天良的人是你。”  “呵,我做的可不是恶事。”临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享受这最后一点时光吧,心魔。”  谢天明亦流露出些许嘲笑:“心脏是一个人至为脆弱的地方,就算你是神,寻常刀兵不足以致你于死地,但这样的伤口,想要完全恢复,至少得花上一个时辰。”  “缓兵之计。”临渊语气转冷。  “没错。”谢天明表情微露得色,“等你能自如行动的时候,第四把圣器,就已不复存在了。”  “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惊喜。”临渊咬牙切齿,语气阴森骇然。  谢天明短促笑了一声,低下脑袋,不再开口。  一刻钟后,剑柄上血痕干涸的手颓然垂落,但下一瞬,又猛地抬起。被藤蔓束缚住的人双眼一睁,重新握住插在心口的长剑,用力往外一拔、丢弃在地。  哐当——  *  江上风冷,幽雾透寒,凛凛杀声与惊雷同响,奏成一阙悲壮的音。  原箫寒在法阵外缘堪堪止住步伐,面对雾非欢利用圣器之力制造出的罡风,并不显得慌乱。稳住身形之后,他右手立剑,左手并指一划,气劲随着指尖翻涌而出,带起浩浩长光冲破黑雾。再落剑,长光倾力下压,以排山倒海之势砸向对面被罡风包裹着的雾非欢。  轰——  哗啦——  江水翻涌升空,继而四散跌落,溅起丈高的水花。环绕在雾非欢周身的罡风被劈开一个裂口,原箫寒趁势而上,横过时拂天风,旋身推出,剑势如龙、剑光如虹,直袭雾非欢面门。后者立时挽起骨刀,不避不躲,迎着原箫寒剑势,猛然回击。  罡风猎猎,溅起的水珠遇之则荡然无存,所经之处刹那间空无一物。原箫寒纵使有元力护体,但还是被风刃割出数道伤口,血登时洇开,衣衫之色更深。  舍弃防御、强行冲破罡风并非不行,但结局势必两败俱伤。原箫寒倒不在乎受伤,但阮霰那边的情形尚不明朗,他不能让自己重伤在此。权衡之下,原箫寒选择退开。  但他退,雾非欢则进。  红衣人脚踩风眼,狂笑不止,“看来你的伎俩,不过尔尔罢了。”  罡风或许可称为这世上最好的保护,雾阵更是让他身法提升数倍,他一刀未尽又出一刀,劈、挑、刺、斩,出招、变招,臻至极致,赫然是自阮霰处承袭的刀法。  ——他想用阮霰的刀,杀死对面之人。  原箫寒微眯双眼,长剑一挽,出招凌厉。  但终是敌不过,罡风太烈,招法太快,无法防御、无法跟上。  夜色雾色,遮蔽所有退路;水声雷声,织成严密杀网。刀刃过眼、风刃过耳,数百招过后,原箫寒已是遍体鳞伤。  微顿喘息时分,雾非欢笑声更为放肆,刀法一变,杀招更极,“出招啊!原大庄主,你不是很能打吗!”  原箫寒唇线紧抿,以对冲之法避开迎面一击,迅速远处掠去。身后独属幽冥的冰冷气息紧随而至,寒意渗入骨髓,他骤然折身,自下而上递出一剑,当的一声,与斜劈向下的骨刀相撞。  雾非欢幽蓝眼眸里闪烁的光芒异常诡异,兴奋得到了疯狂的地步。他望着原箫寒,刀锋陡然一转,将位置换至长剑之下,再悍然上挑。  原箫寒已经到了极限,有心却无力去防。他被强悍的力道当场掀翻,如同断线风筝般倾坠江河。  轰隆——  雷鸣仍在继续,先前阮霰与原箫寒乘的那一叶扁舟竟浮水而出,将原箫寒载回江面。  是谁这般做,答案不言而喻。  雾非欢足踏罡风,斜垂刀尖逼近舟中之人,唇边勾起的弧度幽异诡谲,“原庄主,这天底下唯一突破至太清境的修行者,死在我这区区无相境的刀下,可有遗憾?” 第77章 阮霰双手交握搁在几案边,垂着眼眸串起所有灵感与推测,道:  “为什么三位至高神陨落,临渊却能活下来,并且得到了照夜神这个称谓,被世人传颂——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件事根本就是他策划的。三光消弭、尘世永夜,不过是他玩弄的一个把戏,为的便是最后那出献祭自身、为人世重降天光的戏。”  “追溯历史应当便能发现,在尘世永夜之前,世人对临渊的信仰已经不多了。如今已过了千百年,那段过往渐渐少有人提及,尘世对他的信仰与尊崇又一次衰减,所以他必须再做什么。”  原箫寒托着下颌,若有所思:“的确有这个可能。如此一来,他必然重复当年的戏码,先危害世间,再做出拯救举动,以此获得拥戴。”  殿堂上烛火通明,风从半开的窗吹入,勾起床畔垂帘舒卷。夜深至极,连虫鸣都倦,除了树叶沙沙响动,渐渐听不见旁的声音。  原箫寒瞬也不瞬凝视阮霰眼眸,忽发一问:“话说回来,你是如何识破他身份的?”  没想到这个问题让阮霰一怔。  他所有的表情与动作都被定格住,过了许久,肩膀垮下去,流露一点别的神色——这神色复杂到了极点,悲哀、愧疚、茫然、恍惚……所有的负面情绪,都不断在眸眼间翻涌。  “霰霰……”原箫寒很快意识到什么,越过几案抓住他双手,放低声音、放柔语气,“不说了,不回答这个问题。”  阮霰置若罔闻,迟缓地偏转视线,目光落到原箫寒身上,嘴唇嗫嚅几许,露出一个很悲凉的笑容:“是天明告诉我的……”  他把插·在心间的刀子用力拔·出,再狠狠插·回去,强迫自己回忆当时的情形,复原整个过程,说与原箫寒听。  伤口表面的痂皮被撕开,鲜血淋漓尽出,溢满整个视野。  这是谢天明第二次死去,第二次说着阿霰你快走,然后死去。谢天明总是这样,直到生命的尽头都仍关切着他的生死,把希望的火种留给他,自己拿上刀刃,去拼力厮杀,直至终结。  而每一次,他都没有办法救这个人。  想哭却无法哭出,悲哀至极,可笑至极。  “我会杀了临渊。”  回忆的最后,阮霰收敛起脸上的神情,侧脸苍白,犹如凝霜。  “我陪你。”原箫寒深深吸了一口气,紧握阮霰双手,坚定说道。第八十七章 桃林杀机  朱雀一族的赤红长弓被平放在几案上, 缭绕的光华似若流火,在虚空里点点跳跃。阮霰垂眸凝视, 眼底的细碎光屑淌成一条静谧的河, 良久之后, 低声开口:  “后神的力量会因信仰减少而削弱,所以临渊要争夺圣器。青龙、白虎、玄武三族的圣器已与临渊融合,我同他一战,应付得很吃力。”  原箫寒推给阮霰一杯茶,袅袅白雾将对面人的眉眼晕得模糊,同时柔和了面上的冷意。“所以, 你打算利用朱雀的圣器?”原箫寒道, 虽是一个问句, 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不是利用, 是直接将圣器之力吸纳入体内,就像临渊那样。”阮霰撩起眼皮, 定定望着原箫寒,“我不独占,我们一人一半。”说完, 他没有任何犹豫,也不待原箫寒有所反映, 覆手往长弓上一抹。  神力淌开,幽风四起, 烛火摇曳, 圣器瞬间化为两团体积相当的力量球, 被阮霰反手托在掌心。  阮霰将其中之一递到原箫寒面前,后者没接。  “有我在,不用担心爆体而亡。”阮霰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道。  “我不是在担心这个。”原箫寒笑起来,带着安抚意味,又透出几分忧虑,“我在想之后的事。其余三把圣器被临渊占据,暂且不谈,朱雀的这一把……蓝臣给你、让你毁掉,我想,他是为了不让自己成为朱雀族的罪人,才这样做的。若真的完成他提出的条件,你会被朱雀族记恨许久。”  “无所谓了。”阮霰神情不改,语气淡淡,“反正身上的污名已经够多,不在乎再加一项。”  此时此刻,阮霰整个人都冷冷的。  和素日里的冷漠不同,是那种充满了仇恨、所做一切只为复仇、旁的全然不在乎的冷,他对一切不管不顾,满心满眼唯有杀死临渊这一件事。  原箫寒无声一叹,一手抓起阮霰递来的力量球,一手越过几案,抚上阮霰眉心,将那点幽幽的森冷抹去。  “我陪你。”原箫寒笑道,声音温和低沉,“会一直陪着你,恶名也好美名也罢,都将与你一同承担。”  阮霰眨了下眼,像是蝴蝶轻扇翅膀,幅度轻微,弧光生动。他许久没有开口,就在原箫寒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轻轻道了个“好”字。继而展颜一笑,眉眼眸间染上了温度,像是离世之人重归人间。  吸纳圣器之力的过程并不痛苦,就如每个修行者吸收天地日月精华般自然而然。阮霰以神力相护,这股力量在原箫寒体内有条不紊游走一周后,便与他自身元力完全融合。  原箫寒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抬眼时分,眸底一星幽芒闪过。  他已入太清境,想再往上提升境界,极为艰难,半数圣器之力尚不足以使他从太清境第一层跨越至第二层,但此番吸纳,功体与元力都加深不少,提升的实力不可小觑。  再观阮霰,他体质特殊,与圣器的融合比原箫寒快上数倍,但从气息上完全探不出与先前的区别。  “宝宝,你这是为何?”原箫寒掌心贴紧阮霰胸口,上半身微微前倾,疑惑发问。  “圣器之力初入体内,便被神力给……吃光了。”阮霰斟酌着选了一个词,对原箫寒形容道,“起到的似乎是补充作用,于整体实力没有太大提升,但我现在状态很好。”  “高阶力量对低阶力量的吞噬与掠夺。”原箫寒若有所思。  “但临渊却是在吞噬圣器后,从乾元境一跃回到无相境,现在又……不对——”阮霰垂眼凝思,缓慢低声说着,倏尔一撩眼皮:“他现在的境界,很难形容,隐隐已经超脱世俗体系划分。”  原箫寒耸肩,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哼声,“大概是借助圣器之力,重归‘神’那个分类了。”  阮霰点头表示赞同,不过下一刻,他拍飞胸前那只不安分的爪子,拂袖起身:“好了,接下来,我们该去找临渊了。”  “打算如何找?”原箫寒指尖动了动,恋恋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追踪术。”阮霰面无表情。  现存的追踪之术,或以被追踪者生辰八字为媒介,或以其贴身常用的物品,谢天明是临渊曾经的身份之一,所以利用谢天明留在春山宫殿的东西,当可寻得临渊的踪迹。  阮霰低敛眸光起身,离开前殿,转去这几日谢天明住的房间,从内取出一物。  原箫寒紧随其后。  夜深露重,虫鸟静眠,天上星辰暗淡,风轻柔婉转,素白衣角起落翻飞,拉出幽微光弧,瞬闪即逝。  追踪阵法的光芒明明灭灭,映照庭中灯辉,半个时辰后,阮霰喊了声“阿七”。  雪白光团应声出现,在地上弹跳几下过后,化作雪白巨犬。  它是直接从阮霰体内出来的,原箫寒注视着那个位置,缓慢眯了下眼。  “我一直在监视宫殿外面的动向,才没空探究你们做什么!”阿七前爪拍地,大声为自己进行辩解,其行为显然是欲盖弥彰。  “我有问你什么吗?”原箫寒微微一笑,语气里透出几分危险意味。  阿七瑟缩了一下,忙不迭扭头,拱到阮霰身后,问:“主人,我们是不是要出发了?”  阮霰面无表情瞪视一人一犬,轻甩衣袖,挥开原箫寒紧盯阿七不放的视线,旋即下颌朝某处一扬,道:“往东十里,便是临渊的栖身处。”  “我们走吧。”原箫寒对阮霰笑了一下,上前牵住他的手,飞快化光而去。  阿七孤零零一条狗被留在原地,悲愤大叫锤地。  *  春山往东十里,乃是一片桃花林。百余年前,谢天明曾在此埋下几坛酒,笑说阿霰来年你我于此地对饮,不醉不归。但这个来年始终没有来,因为很快谢天明便消失在那场倾城之火中了。  正是春日好时候,桃花开得纷纷繁繁,重花旋落,风送浅香。阮霰同原箫寒走入这片桃花林,思及过往之事,脸色未改,依旧冷若冰霜。  临渊坐在花下,见得来者,举起酒杯遥遥一敬,唇角勾出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我等你许久。”  “你可真是情深意重。”阿七紧跟阮霰身旁,它深知那段往事,不由咬牙切齿,双目鼓圆瞪视临渊,“披着别人的皮,干丧尽天良的事!”  “丧尽天良……”临渊悠悠重复,语速很慢,仿佛在品味,“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这样形容我。”  继而话锋一转:“不过你错了,这并非别人的皮,我生来就是这般模样。”  “哼!”  阮霰低垂眼眸,面对此情此景不发一言,只在悄然间翻转手腕。  下一刻,寒光乍出!  风在刹那间转冷,一记圆斩饱满如月,直击花下之人。临渊翩然避身,酒杯酒坛破碎满地,背后上百年的桃花树在弹指间碎断,尘埃与花瓣同时翻飞,落地积成厚毯。  阮霰紧追而去,原箫寒从另一边拦截,形成前后夹击之势,临渊见状冷笑,反手祭出长剑。  阮霰手持双刀,交错斜递出一道锐利气刃,刀光刺眼,所经之处纷花尽化齑粉。临渊横剑相迎,剑势沉稳如山,在虚空里划出恢弘光弧,掀起一阵尘浪,浩浩荡荡而去,化解阮霰此击。  与此同时,原箫寒杀招逼至左侧。临渊面不改色,侧身翻腕,长剑在当空挽出一个凌厉弧度,犹毒舌吐信,挟着凛冽杀机,当的一声与时拂天风相撞,不偏不倚正好格住杀招。  两双凛眼相照,原箫寒剑势再起。  杀声,风动桃林的沙沙声。  当啷,刀剑相撞激起鸣响,随着风的呜咽渐飘渐远,渐远渐散。  桃花灼灼,刀花灼灼,剑光冲天如虹,映照沉夜犹如白昼。光华缭乱,飞花缭乱,天地之间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狂舞。数千招过,眼见长夜将醒,双方却仍是平分秋色。  “你们可真聪明,非但没按照原计划毁了朱雀家的圣器,反而把它的力量吸收了。”临渊提剑后撤数十丈距离,点足立在一棵桃花树树冠最顶端,慢条斯理说道,“这样下去,我们似乎分不出胜负。”  阮霰一手反握刀柄立于身后,一手挽出一朵刀花,抿着唇不给只言片语。  原箫寒则站在另一处,笑了笑,道:“只要继续打下去,便有机会找出你的破绽。会说出这种话,临渊,是因为你胆怯了吗?”  三人成三角之势站立,兵戈暂休,却又一触即发。  临渊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般,哈哈大笑数声,震得脚下树枝瑟瑟发颤。笑完之后,他望定阮霰,用那华贵低沉的声音与高高在上的腔调发问:“你我之间,一定要谁杀死谁,才算结束吗?”  “不然呢?”阮霰撩起眼皮,冷冷反问。  却见临渊眼底笑意更甚。宵风不休,明黄衣袍在虚空里勾出一弧微光,他道:“若我告诉你,你杀了我,自己也会死,你还要继续吗?”第八十八章 天光业火  “你不信我。”临渊挑了下眉, 隔着数十丈距离遥望阮霰,目光掠过他漂亮的眉骨, 不存在分毫情绪的眼睛, 慢条斯理说道。  阮霰保持着执刀姿势, 声线平稳:“我没有信你的理由。”  “那原庄主呢?不知原庄主可相信我的话?”临渊转头看向原箫寒。  原箫寒平平一“啧”,神情的变化不甚明显,“你总得告诉我,为什么杀了你,他也会死。”  临渊笑笑:“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世人耳熟能详的三位至高神陨落、自此人间再不见日月与星辰那一段……”临渊用他那华丽低沉的嗓音悠然说道, 语调优美, 矜持有度。  “我不想听你讲故事。”阮霰刀锋一偏, 面无表情打断他, “光看着你这张脸,杀你的理由便已足够。”  “那还真是抱歉。”临渊笑得似乎脾气很好, “这样吧,我尽量说简短一些。”  但阮霰懒得听他多言,立在背后的刀反手一挽, 足尖一点,刹那间飞掠出数十丈, 刀锋朝着临渊肩膀斜劈而下。原箫寒配合着攻过去,杀声再起, 桃林震荡。  他们动作太快, 肉眼根本看不清招式, 只能看见刀光剑芒纷乱缭绕,明明灭灭。  刀兵交锋数百次,临渊侧身避开逼命一刀,兀的开口:  “我之前说过,寒露天是三至高神之一月神的刀。可你并非月神,你体内流淌的神力是从寒露天刀鞘上得来的。难道你就不好奇,你为什么能以凡人之躯,承受神力、挥动神刀?” 第79章 气温日渐走高,空气里燥热飘忽不定,原箫寒包了三个甜粽子和五个咸粽子,又开发新品种,弄了两个辣的,食之味道甚为奇妙,于是全送给了上门找揍的阮方意,然后将人一脚踹出春山。  这之后,他终于开始寻找神墓的位置。  寻龙点穴并非原箫寒擅长之道,但他在江湖上名气甚大,出价又高,悬赏一经发布,便有精通于此的人接领任务,擅长阵法幻术的沉香亭也派来弟子,但一日又一日过去,都不曾得到结果。  神的墓穴,到底与寻常坟墓不同。  原箫寒面无表情,回到山巅宫殿,打算从头理顺思路,切入别的角度,来解这个谜题。  神墓,春山。  春山刀,阮雪归。  谜底当是与阮霰相关,但难以寻出个根据与缘由,原箫寒愁思不休。  就在这时,窗外一片飞花打着旋儿来到室内,起起跌跌,最后落到放平在刀架间的寒露天上。原箫寒心底忽起一念:神刀会不会与神墓有关联?  思及此,原箫寒立时着手去试。  时间一寸寸从指间流过,方法试了千百种,但都寻不到真正的位置,原箫寒没有放弃,他的人生意义好似只剩下这个,却更怕完成之后,想见的人依旧两隔天涯。  盛夏清荷绽放,送来一室幽香。夜如水,春山上却无灯辉,原箫寒赤足走过长廊上,踩着一地皎白月华,走出宫殿,走向一处不常去的地方。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阮霰回来,告诉他白梅花开了。  原箫寒似有所感,在月色里起身,单衣带刀,来到这片白梅林。  “霰霰,你是想告诉我,神墓就在这里吗?”原箫寒放眼四望,低喃着,走进白梅林深处。  *  耀白的光华退去后,一座掩映在葱郁层林后的神殿入得眼帘,泉水拍石,幼鸟清啼,沉静悠然。  “你回来了。”  阮霰顺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往前,转过拐角,忽逢一人,白衣银发,笑容温和。  这个人有着与阮霰相似的面容,但神情与气质截然相反,他柔和得如同月色中轻曳的春花,而阮霰却淡漠冷冽,是月色映照下的高山冰雪。  “你就是月神?”阮霰面无表情握紧身侧雁翎腰刀刀柄,杀机毫不遮掩,尽现眉宇之间。  “我就是月神,欢迎你回来。”月神笑着点头,朝阮霰伸出手。  阮霰投去淡漠一瞥,驻足原地没动,“不解释一下?”  “我想临渊定会在死前,将他所知道的都告诉你。这样吧,你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尽管发问。”月神没有收回手,仍旧保持着相邀动作。  “我的前世。”阮霰言简意赅。  “这个问题解释起来,稍微有些复杂。”月神偏了偏头。  “那就简单明了的说。”  “在你记忆之中的、你在另一个世界所度过的人生,并非你真正的前世准确来说,那一段时光、那个地方,相当于一个初生点。每一次任务失败,你就会去那里休整一段时间,再通过时空裂缝,重回这个世界。”  月神微微一笑,语气温雅,声音悦耳动听,但细细听来,整段话里语调不曾有半分波动。  阮霰淡淡“哦”了一声,“也就是说,我的人生,就是一次又一次寻找临渊,然后杀死他。”  “这是我们必须要做的。不杀死临渊,我们无法重临那个世界。”月神笑道。  阮霰觉得自己已经看清了这位至高无上的神,他戴着名为温和的面具,实则虚伪得可怕,“不要用‘我们’这个词指代你我,再说,那个世界并不需要神明。”  月神:“没有神明,昼与夜会失衡,光不再降临人间,到时候满地伏尸,哀者遍野。”  闻得此言,阮霰冷冷笑起来。  月神轻轻叹了一声气,与阮霰相似的眉眼里浮现失望之色。  “这个世界,并不是先有神,后有光的。”静默片刻,阮霰垂下眼眸,微偏刀锋,淡声开口,“或许你们神凭借某种手段操纵三光,但终有一日,日月星辰会挣脱你们的禁锢,自发升起落下。”  月神没接话。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阮霰又道。  “什么问题?”月神再度笑开,慈悲与温柔重回脸庞。  却见阮霰平举手中长刀:  “身为本体的你,应该虚弱到极点了吧?”  “正因为你的虚弱,我才不得不轮回一遍又一遍,直到前一刻,终于和人联手杀死临渊。”  “正因为你的虚弱,我才会产生独立的人格,成为一个完全不同于你的人,致使你无法操控。”  “正因为你的虚弱,你需要我这个分·身回到本体,壮大自己的力量,否则,在重临世间后,无法轻松掌控这个人间。”  “所以,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想,若杀了你这个本体,我作为分·身无处回归,便也无需再回归了吧?”  阮霰难得一次说这么多话,狭长漂亮的眼睛紧盯月神,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处细微变化,眸光冰冷如刀。  月神脸上的表情消失,声音沉下来,挟着些许寒意:“临渊之所以能制造出‘献祭自身为人间重新求回光明’的假象,就是因为三至高神之一的我尚存于世。我死了,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光明不会再降落那片土地。”  “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阮霰垂下眼,声音冷淡无波。  这话让月神眸底淌出名为愤怒的情绪,他眯了下眼,倏然抬手,屈指一抓——雁翎腰刀猝然从阮霰手中脱出,咻的一声朝他飞来。  阮霰眼睫几不可闻地颤了一下。但紧接着,阿七化作的腰刀竟在半空猛地折转,逆着来时轨迹而去,重新落回阮霰手上。  “你控制不了我!”阿七的声音传出,语气毅然决然,“我记起了一切,当初你创造我,便是要我当阮霰的刀、阮霰的盾,所以现在,我会依旧执行你这条命令。”  月神瞪眼:“你——”  “阿七……”阮霰握紧刀柄,低低唤了声。  “你们俩都疯了,若是人界失去日月星辰,饥荒、魔劫将接踵而至,到时候死伤遍地,无处聊生!”月神怒意暴涨,话语之间,挥出神力奔涌如洪,浩浩荡荡砸向阮霰。  “我说了,这和我没关系。”阮霰神色依旧,手腕一翻,刀刃在虚空划出刺眼光弧,“有人在外面等我,所以我,必须杀了你。”  阮霰不想打消耗战,更懒得去试探,此一刀倾注全力,挥出刹那,一刀化万影!  这招是跟原箫寒学的,并在其基础上进行了改良——月神闪身避开,却没能甩脱,刀影当空调转方向,紧逼身后!  阮霰第二刀随之而出,他身法极快,刀风直逼月神面门。月神避得狼狈,看得出他当真虚弱至极。阮霰的心渐渐稳下来,踏出七星步法,刀锋偏转,刀势越出越疾,刀风愈演愈烈,逼得月神步步后退。  残影当空,人已至他侧,阮霰生生以一人之力制造出围困之势,令月神退无可退。  “还有一刀。”阮霰斜垂刀尖,撩起眼皮注视对面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声音犹胜霜雪冷。  月神张了张口,但阮霰什么话都没让他留下。  一刀横斩,刀光纷乱。  阮霰抽刀退后,冷眼旁观神明逝世,化作空无灰烟。  下一瞬,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轰响。  光屑与尘埃同舞,阮霰转身时分,竟见此方山水,陡然崩塌。  有一人执刀站在他对面,绛紫衣衫,乌发如檀。他的身后,遥遥可见一片未开的白梅,夜风吹动林叶,沙沙细响,悦耳动听。  “我来接你。”原箫寒朝阮霰伸出手,话语带笑,神色温柔。他站的地方正是明暗交界之处,身前是明媚白日、光若浮金,身后是夜色如长河,幽幽不见尽头。  阮霰没有任何犹豫,放下刀快步过去,把手放进原箫寒手心。  风掠过眉眼,柔化眸底冰寒。  原箫寒拉着阮霰往外疾走,踏过他以刀劈就的石道,走过一级又一级延伸向上不见尽头的石阶。在他们身后,神殿化作废墟,整个空间倾塌崩陷,伴随着轰隆巨响,埋葬曾经至高无上的神明。  脚下石阶开始震颤,不断抖落碎石与尘土,阮霰和原箫寒对望一眼,十指相扣着跨出最后一步,甩开后方再不可及的废墟与墓地。  这一刻,原箫寒终于明白,神墓的位置为什么遍寻不得。  因为他和阮霰重逢在那之前,神还没死啊。  春山,夜色如酒,幽香醉人。  阮霰素衣银发被长风勾勒,翻飞起落不休,他环视周身寂静山林、澄澈月色,许久后,偏头望定原箫寒,轻声说道:“我回来了。”  原箫寒笑起来。  “因为我回来,这个人间,可能要陷入一段时期的黑暗。”阮霰又道。  原箫寒把阮霰拥入怀中,“没关系,黑暗抑或光明,凡人都能找寻出自己的活法。”  “神啊,真是一群贪婪自私的人。——当然,我也是。”阮霰说着,缓慢弯起眉眼,笑容清丽静雅,仿佛空山白梅开。第九十章 番外酒醉春山月  阮霰答应同原箫寒成亲了。  后者兴奋得三天三夜没睡, 亲亲切切拉着副庄主坐在春山山巅宫殿门口台阶上,算良辰算吉日, 择地点择婚服样式。  原庄主是个非常注重仪式感的人, 虽说“聘礼”已下过一次, 合婚庚帖也强行交换过,但他还是决定遵循六礼,从纳采、问名到请期、迎亲,样样不能少,处处不能省,连跨火盆和射箭都不行。  当然, 这决定是单方面做下的。阮霰得知后, 二话不说抬脚一踹, 把原箫寒和副庄主送出了春山。  原庄主委委屈屈跑回来, 手脚并用把阮霰圈在怀里,觉得心里很苦。  “择日不如撞日。”  “明天, 地点就是这里。”  “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通知宾客,但数量不能超过五人。”  阮霰面无表情把身上的爪子扒拉开,面无表情起身, 面无表情对原箫寒说道。  “霰霰……”原箫寒仰起脸,眨巴着眼睛看向阮霰, 像极了一只讨好主人的大型犬。  阮霰不给他任何机会,直接走人。  一团白光从窗外夜色飘入殿内, 奸诈笑了一声, 落地成一头雪白巨犬。  “原庄主, 这已经是极好的结果了。”阿七舔着爪子,慢条斯理说道,“在遇见你之前,主人从来没想过要和谁成亲。”  “再说了,拜堂与否,举行婚宴与否,对你们来说根本没什么两样嘛。”  原箫寒挑了下眉,不置可否,拔腿往外去追阮霰。  却见阮霰正站在庭院花前,和副庄主说话。  “吉日的话,下个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