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郎归》 第1章 沈郎归 作者:贾浪仙简介:破镜重圆,霸道将军追回病弱富豪妻,双死心塌地。前文坎坷,后面治愈。入坑指路,建议先看看章节《一些想说的话》,看主题合不合胃口,以免浪费时间。^_^第1章 关于《沈郎归》二三既然错发的章节删不掉,那就索性扯点什么凑字数吧。首先,对于看完或收藏了《狡童》的读者们,我深表感谢,但接下来要说个招打的事儿。我脑海里最初二沈相处的画面,是《沈郎归》里的样子,而后想把他们写出来,但初次创作长篇小说,不知自己能耐几何,遂决定另写个小故事练练手,于是,就把这篇楔子扩充成20来万字的故事了。。。对,没错,各位《狡童》的看官,你们看的只是一个楔子。囧rz《狡童》最终在二沈前缘了断处戛然而止,若遗憾他二人最后的反目,那就在这个故事里见证破镜重圆吧。虽然我不知道自己眼里的‘圆’,跟各位眼里的‘圆’一不一样……对于新看官,我会尽力让《沈郎归》成为独立的叙事,但若想确切了解二沈前姻,可以回翻《狡童》。最后,谢谢围观。第2章 楔子活着就是麻烦。清侧军捷报频传,叫我悲喜莫名。不知献王在京城到底安了多少眼线,但可以肯定,他们手上关于宫里的关键消息,多数都是我传过去的。毕竟,当今柄政之人,是丞相兼太傅邬惬怀,也是当朝圣上的学业师傅。更是拙荆之父,俗称,我的丈人。是的,王朝改天换日,邬家衅起萧墙,我就是这奸佞脚色。仗着一身演技,骗得邬府一家信任,陷骨肉与水深火热。真是罪大恶极。可我早已披了一身枷,何惜再添一道锁。幼齿之岁,我遭仇家报复,被丢入蓬门,俗称‘相公馆子’。自说话伊始,我就让人教唱淫词艳曲,再加荫传了我乐官父亲的好嗓子,登台初日就赢得缠头无数,各色旦角扮尽。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嫣然百媚,世间百炼钢,只要经了我,都甘愿化作绕指柔。而后,近弱冠之年,我算计谋划,教一外地恩客赎我出去。这名恩客,来自苏州,坐享祖荫,家底殷实,为苏州大族。他叫沈越。他早有家室儿女,更不好男色。跟沈越本是交易,不料事成后,他竟真将我带回沈府,给我派了差事,让我真的脱身奴籍。这么标致能干的一个人物,风月场走遍也难碰上一个,我怎甘心与他就此两相无事。粉蝶探香花萼颤,几番款弄冰弦,沈越就让我勾上了床。从此做了暗度陈仓的交颈鸳鸯。可五年后,我却害得他家破人亡。那时,储君登基,朝堂党派更迭。邬派党首即是彼时太傅、我而今的丈人。苏州沈氏派属李党,为邬派眼钉肉刺。邬家自然要斩草。而邬家那把斩草用的斧头,是我。若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要做人上人,自然要踩一些人在脚下。适者生存。这是在蓬门就深谙的生存之道。可是,我动了情。沈越就是我那心上人。可笑至极!我一阅人无数的男馆相公,竟也有为情所困的一天。我也曾付出过真心,这不打紧,毕竟,真心本可瞬息万变。可沈越到底是我命中劫数吧。这一趟,我满腔心意,竟化作了磐石。从此,沈越二字,成了我思虑的掣肘。我曾寻思过,为何偏偏是沈越。 第3章 一句话把王老二吓醒得彻底,滚打摸爬追着守卫头子跑出室外,就听哨兵连报:“沈罗刹派人偷占了闸门!”“吊桥被放下去了!”“冲车开进瓮城了!”……领队头子厉声喝道:“火油、金汁、狼牙拍、飞钩,即刻送去前线补给!”可才踏出门,即刻就被逼退回来了——漫天火舌箭雨。和义门外,树丛浅处,一众甲士默默。带头将领紧盯前方战火,浓眉紧锁。少顷,将领举起右拳,将士们领命,指挥人马战车出动,齐齐向城楼开进。一辆投石车经过身旁,重甲将领脚力骤发,飞身跃上投石车,一年青侍卫惊道:“头儿!攻城危险,还是让我……”不待对方话毕,重甲将领已挤开年青侍卫,站到指挥台上。城上守将全力应战,城下军兵原先的优势渐渐弱了,双方陷入胶着。眼见地上嚎啕呜咽一片,而城上同袍或着火或中箭,从天梯摔落在地,城下兵士不由惧怠。军心动摇之时,身后丛林突起躁动,似有腾蛇蛟龙在其中蹿撞,隐约间地面也跟着震颤,尘雾纷纷自林间涌起,一排黑影破雾而出,鸣啸轰隆,竟是齐整一列车马,为首战车上,赫然毅立一人,玄甲铁额,血红军旗异常醒目,缠绕其臂,即便相隔甚远,也清楚听见那人高呼:“弟兄们,今日我与尔等并肩进退!”城下军兵一时反应不过,神色明灭莫名。“沈总兵?”“是沈总兵……”“沈总兵要跟咱们一块儿战斗啊!”一时间,士气震天。城上,守卫头子见形势不妙,厉声对身旁小兵喊道:“去承顺门求援!”不过须臾,才跑出去的小兵就回来了,身后跟了一狼狈士卒。那士卒气力几尽,摔跪在守卫头子前,喘道:“守尉,承……承顺门……献王亲自来打……我们快不行……”一语未毕就晕死在地。守卫头子瞳孔一紧,余光之外,黑云压城,天日无光。奉天五年,元月初九。交战已逾四日。献王之军虽来势汹汹,但京都城墙修得坚固,再加守城将士拼死抵抗,四日恶战竟只堪堪磕掉城门几角。城下兵士早已疲累,此刻,即便将领同战,也再难唤起气力。重甲将领手握战报,满脸迟疑犹豫。恍惚中,耳边生起一阵‘咔咔’齿轮磨合之声,重甲将领抬颌,瞪大了眼——城门竟缓缓开了。巨大的两扇门页间,步出一红袍人影,重重乌烟穿过,在重甲将领车前跪下,举手托起一道金黄轴卷,尖声道:“沈将军,皇上有请入宫。”沈越没接话,只问道:“李公公?”李公公即是御前侍奉的太监,司礼监中人。“奴婢万幸,让沈将军记住。”太监谦恭一句,旋即又传话,“皇上许您带兵入城,只一句交代:切勿伤了城内百姓生灵。”素闻当今天子行事荒诞,不着边际。经此圣谕,沈越才算是切身体会了一番。本有所顾虑,但既然皇上允许带兵入城,沈越遂决定冒险走一遭。穿过市井街巷,终于得见皇宫。而宫墙之下,黑压压一带兵士,这着装,这阵势,沈越不由拧眉——献王、孙辟疆、子翀所领之军,都到位了。献王兵分四路攻打都城,浴血鏖战数日都撬不开的城门,皇上竟亲下圣谕,分别把叛军人马请入皇宫?叛军入宫能干什么?就是搓麻将,反贼刚好四个,够了,皇上也坐不上桌。四人相视,俱是莫名茫然。第4章 乱石穿空涛拍岸2齐宣帝继位五年,怪诞荒淫,顽劣乖戾,朝政尽委于丞相邬惬怀。邬相虽无皇帝之名,却行皇帝之实,借相位窃权罔利。有言道:俗侈起于京师,吏贪始于上官。邬丞相在位五年,卖官鬻爵成风,地方豪绅横行;苛捐杂税甚于猛虎,致使逃户四窜,边境抗敌不力,招致流民四起。最初三年,弹劾邬相的折子足以充栋。为保权位,邬丞相及其次子——吏部尚书邬敬,不惜杖、逐、谪、杀异议者,对迎合讨好者则大加拔擢。自此,助纣为虐日益昌,诤臣拂士日益远,举国弥漫瘴气乌烟。布衣白丁不敢反抗,却有无知无畏之幼童编了顺口溜唱道:千古邬丞相,鞠躬尽瘁心。刀锯信手施,金银如山积。《皇明祖训》有曰:如朝无正臣,内有奸恶,则亲王训兵待命,天子密诏诸王统领镇兵讨平之。献王遂秉承先祖训诰,起兵清侧。然献王此举,实则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美名清侧,实则谋反。但这一逆天违命之举,却赢得百姓叫好、官吏默然,再加邬相所用将领多为酒囊饭袋,不知兵,惟自尊大,有将名无将实,因而清侧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抵皇城。近皇城容易,进皇城则难。清侧军到了城楼下,日夜兼攻,也不过只磕掉城墙几个角,就在军心动摇之时,城门却开了——竟是皇上下发圣旨,将四路军马请入皇宫。献王及其麾下大将——原蓟镇总兵孙辟疆、谋士子翀和将领沈越一行四人,而今坐上步辇,穿行于宫内**。四人平日征战杀伐尚不见惧色,而今惴惴之态眼底难掩。深宫周遭耳目众多,辇上之人各自端坐,彼此近在咫尺,却未有言语交接。唯一作响的,是整齐得近乎刻板的脚步声。渺万里层云,忽而平地刮起一趟风,紧接着雪花成片飘落,烟霏霏,雾蒙蒙,霎时覆了两侧宫苑墙红瓦朱。迎面走来一队红衣太监,照面时各自停住,那排太监竟齐整下跪,为首四人高举托盘,道:“皇上口谕——”辇上四人纷纷下轿跪地。 第5章 又听宣帝徐徐道:“拔除邬相不易,朕手头尚有十万禁军,必要之时,可供王爷驱遣……惟愿王兄不忘初心,光耀明德,如此,朕终算为大齐社稷尽一份心了。”献王叩首:“谢主隆恩。”这一次,宣帝再没立刻请起,而是亲自上前,扶起献王:“有劳王兄。”第6章 一点浩然快哉风1清和元年,二月朔望,皇城北都。清侧之役历时两年,终以宣帝禅位告罄。献王继位,是为成帝,易年号‘奉天’为‘清和’,取海内清晏、国民和美之喻。北都皇宫。乾元殿轩宇开敞,室内金碧,叫屋外日头都黯淡几分。内中九龙戏珠高壁,壁前左右二名宫女手执掌扇,肃容静立。扇下,九五至尊的面容在冕旒后隐约,阶下一众臣子持笏端立。“回禀陛下,东南再传捷报,浙江总督王企额力挫倭寇。经此数战,倭寇元气大伤,已全数退回东夷岛。”兵部尚书张寿霖正声禀报。“有赖张卿举贤荐能。”皇帝声色如常,不见喜怒,只微微颔首略表肯定。底下臣子听得皇帝此言,齐整恭声:“陛下英明!”皇帝挥袖,示意免礼,又道:“众爱卿还有他事禀报?”为首一官员出列,正是当朝新相子翀,只听他道:“回皇上,臣有一事禀报。沈越昨日追拿邬党至威海,右都督魏新起兵抗命,被沈越副手蒋行君活捉,邬惬怀畏罪自缢,除邬敬外,邬党余脉全数缉拿。”这一席话,似乎拿掉了皇帝身上最后一块重石,叫龙椅上的人更加挺直了腰背,素来的沉声也难得爽朗:“务必将其捉拿归案。”“臣遵旨。”台下一众阁臣觉察圣颜欢喜,不由侧目瞟向禀事完毕退回列队的新相子翀。殿内顿时悄寂,皇帝见群臣默然,锦袖一荡:“众卿无他事奏报,那今日朝会就到此结束。”石阶旁侍立的司礼太监即刻高唱:“退朝。”诸官齐齐伏跪,朗声恭送,待皇帝下阶转入后壁,才纷纷起身四散。殿外,众臣三两结伴,唯有子翀茕茕行走,略显丰腴的五短身材在层层锦袍下更显圆满,行动间竞像一杵柱子挪移。沿途诸官见了,或耳语讥讽,或捂嘴忍笑,而这笑物却浑然未觉似的,继续顶着柱子身材步履匆匆,若与哪位官员两相照面,还笑笑错身而过,一副人畜无害、不知深浅的滑稽模样。将近宫门时,子翀发现一绯一玄俩人等候在宫门一侧,那绯袍使者赫然是方才领唱退朝的司礼太监。察觉来人,这内监笑得热情,兀自往前走了几步迎接,而他身后的缁衣人却仍面容冷肃,无他动静。子翀敛起一路的浮夸神色,停下步子,转而朝绯袍人虚空作揖,肃容问候道:“陈公公!”陈公公即刻拧了眉:“就你我二人,子翀你装啥犊子!”二人遂说笑几句,言谈间似极为熟稔。而那缁衣人似乎被忽略惯了,对于陈公公口中排己的‘二人’之说,面无波澜。子翀又问:“羡陶。皇上吩咐你来?”“对,邬敬可能逃往东夷。皇上要你传话丘寻壑,务必拖住邬敬。若邬敬乖乖伏诛,皇上开恩,便留他一家老小全尸”子翀却没立刻接话,反倒蹙额,思忖片刻,才道:“仍是沈越负责捉拿?”“皇上没有召回,该还是他。”“糟了!……”“啊?”大概极少见子翀慌神,羡陶不由愕然。连拜别都来不及,就见子翀拉了那缁衣人往宫门外赶去。渡口,天色阴沉,平地更是朦胧一片,舳舻千里,后续千帆尽数隐进雾里。泊岸几艘船只,朝地面架了隔板。虽是二月花发光景,可眼下仍然是酷寒天气,片片飞雪中,纤夫衣不蔽体,脚下无裹,或背或扛,伴着吆喝,往船上搬入货物。岸边人事纷嘈,而岸上凉亭,一行人马秩序井然,可每一张脸无不面露焦色。为首的白袍公子步出庭外,一老家奴见了,连忙上前为其披上狐蓬,叮嘱道:“二爷,小心身子!”这位二爷,正是朝廷全力缉拿的祸首邬敬。望了江面片刻,邬敬回头问身侧船夫打扮的人:“这样的天气,船行几日能到?”“回公子,惯常十日,而这天气,约莫要多个五六日了。”邬敬闻言,眉头拧出个川字,看回海面默然不语,须臾,才问身后老奴:“三妹跟寻壑呢?”“三小姐方才不适,丘公子便陪着寻一处僻所歇息去了。歇了有半个时辰了,要不老奴去瞧?”邬敬打手势止住,转而又问那船工:“几时发船?”船工没立即应答,放眼望一遭岸上情景,才道:“得半个时辰左右。”“三妹羸弱,恐怕不行。”邬敬自言自语几句,转而吩咐身后老奴,“再过一刻钟,你再去瞧瞧三妹那边。”三里外一处平房,二层阁楼上,一人自轩窗后矗立眺望,看了片刻岸边凉亭处动静,轻叹一声,才松了抓紧窗栏的手,退回屋里去。第7章 一点浩然快哉风2离开窗边,寻壑隐隐觉得脑门生疼,紧接着耳边嘈杂异常,眼前浮现经历的各色人物,厉鬼索命似的,或呜哇叫唤,或朝自己袭来,霎时头疼欲裂,恍惚中,寻壑乜见桌上的金属锋芒,眼里亮了几分,咬牙一寸一寸挪过去,将那亮蹭蹭的物件捞进手里。血腥和疼痛叫人清醒几分,周遭喧哗中,一道嗓音脱颖而出,迷糊间的寻壑还是听出了嗓音里的担心:“公子!公子!”直到被揽入温软怀抱,嘈杂纷繁才止住,寻壑耳边复又清明起来,只听引章带着哭腔说:“公子你这自伤自残的毛病害得越来越频繁了!”寻壑挣扎着要作答,可一张嘴开开合合,却只吐出几个混沌的音,反倒让引章更担心了:“你是怕沈爷吗?沈爷明理的,只要公子说清楚了,他定会原谅公子的。咱们不走了,咱们去求沈爷……好不好?”寻壑目中噙泪,却终究没有滚落,陷在引章怀中也没气力起身。引章就要将人推起,举袖时掌中一物掉落,姑娘发现,即刻眼中泛光,对寻壑耳语道:“方才我收到信了,说沈爷有令,只要公子帮忙拿住邬二爷,沈爷就不跟公子计较了。”一语未完,引章手臂被人握住,低头,赫然见寻壑捉住自己小臂。引章咽了口唾沫,眸中现出些许心虚,正嗫嚅着要开口,却听寻壑平静道:“我……我帮。你去把李海叫来。”眼下寻壑身子虚弱,拿主意却如此果决,着实出乎引章预料,略愣片刻,姑娘才应道:“好。”待引章再次进来,身后跟了一年轻家仆。这下人身上无一处惹眼,唯一双四白眼诡异得出挑。不到盏茶的时间,寻壑眼中回复一片清明,哪还瞧得出半分难堪。引章定睛,瞧见主子掌间已包扎妥当,担心的神色才尽数褪去。 第7章 话落,咻咻破空之声骤起,雨势更大——暴雨又添了箭雨,打杀声沸腾一锅。舱内二人爬将起来往外看,踉跄着靠近舱门,突地木门被撞开,一人影顺势跌入,寻壑未作他想就出手托住。“公子!”竟是引章!“你怎么没走?李海他……”话没说完,又钻入一人,正是李海。“奸细原来是你!”邬敬指着李海怒道。寻壑三人一时镇住。邬敬瞧着这抱作一团的三人,发现李海对引章关心得很,一双眼不时扫扫引章确认姑娘安全,顿时邬敬明白其中缘由了,笑道:“李海,好样的。为了个**,背叛养你二十年的邬家!”船身又一记猛震,但经过方才风浪,四人俱是稳住了,邬敬骇笑,叫道:“好样的,都是好奴才!”李海慌忙跪下,“小的……丘公子他只托奴才帮助引章姑娘登上小船……”“不用解释了,千错万错,归根到底,我当初就不该救你!”距离太近,邬敬抬手,一指戳上寻壑脸面,指尖划过出利落现出红痕,“这些年奸细杀了无数,我几次疑你,三妹都百般担保,你对得起三妹的一片心吗!对得起在你落难时,替你遮风挡雨的邬家吗!!!”“住嘴!”这声斥责竟是引章喊出。只见引章从寻壑怀抱中挣出,勉力站稳,就立马骂道:“哪怕没有公子,新皇上任,邬家也是诛九族的罪!可公子心软,不忍心牵连三小姐,所以方才遣了李海给你透信儿,激将你另外送走三小姐。”引章啜泣两声,又道,“不说大爷是公子安排送过去的,就说三小姐,那船上的死士,公子前日一个一个亲自挑选,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们务必将三小姐安全送到东瀛。倘若你们邬家能留后,那都是托公子的福!!!”舱外嘈杂喧沸,金属碰撞铿锵不绝,混杂着战士冲锋的嘶吼、受伤的哀吟。而舱内,此刻却肃杀悄寂。须臾,邬敬反应过来,竟放声大笑,再无形象顾虑:“呵呵……哈哈哈哈哈……奴才也就这点见识。告诉你,献王那反贼起兵时,能把宫里的底细摸得通透,全赖丘寻壑这贰臣。若非这奸细在背地通风报信,他献王能轻易得逞!我邬家又怎会有今日!”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邬敬胸膛起伏剧烈,稍稍平复,才道:“我邬敬愧对祖宗,千不该万不该,将你这恶狼救下!今天,我就是陷身万劫不复,也要亲手结果了你这狗命。”说话间邬敬右手猛地自背后抽出,一道银光闪过。站在二人之间的李海无暇多想,手肘格挡开寻壑,正要回身抱住邬敬,不料船身一记晃荡,还站着的三人俱是摔跌在地。“二爷,快跑!”提醒的喊叫声四起,看来舱外恶战胜负已然分晓了。邬敬回头看一眼寻壑,眸色明灭,阴**:“算了,杀你还嫌脏手。听说这回你那老东家亲自追来,这下场,还说不定谁更赖,呵呵。”说着,竟兀自撑起来,开门走出舱外。寻壑通神颤栗。“混蛋!”女子骂一声,不顾语带哭腔,利落站起追了出去,踏出舱门时回头对寻壑道:“公子不解释,那换我去和沈爷说明白!”引章这一句如平地惊雷,吓得寻壑蹒跚着追了出去,李海尾随其后。分明是暴雨天气,外头竟艳阳漫天,绯霞无边。这一片人间胜景却掩盖不了冲鼻的血腥气,还有横七竖八的疮痍尸身。满目纷繁景象,可寻壑一出门,眼神着魔似的,甫一抬眼就锁定在一人身上。那人逆着光,面容不清,猩红斗篷随海风猎猎作舞,一手垂于身侧,一手握住腰间剑柄,只是远远隔着,都叫人肃然正色。“沈爷……”嘴比心快,思虑未及反应,寻壑已呢喃而出。过去数千日夜挂在嘴边的呼唤。第10章 一点浩然快哉风4这一眼,于寻壑是阔别数年的望穿秋水。这数年,从丁卯到辛未,超逾五年,近二千日夜。当中有爱,有感恩,还有……无尽的歉愧。总归一句:终归见着他了,终归可以还债了。可这一眼,于旁者,不过刹那。近身的几个侍卫仍持剑顽抗,见对方头子上船,挥刀更猛。引章冲出舱门,本要找沈越解释清楚,而眼下,跟他相隔不过数尺,可刀光剑影中不啻万千山水,晃神间,竟让一铠甲卫钻了空子,寻壑眼看利刃落下……“引章!!!”“啊!”一声尖叫刺破雨幕,女子不及合拢嘴,本能地回抱住压在身上的人,想要安抚却又不敢碰倒他背上开绽的血肉:“李海……”刀剑不饶人,李海察觉身后紧逼靠近的铠甲士,捡了身侧一把刀便回手格挡,‘铿’一声利刃相撞,起身瞬间,与引章视线对上。分明是一双极突兀难看的四白眼,可此刻对上,引章突然明白某日公子口中的形容:明月入怀。带伤在身终究落了下风,李海步步后退,却仍不时侧眼警惕身后人安危,眼看两名主子那儿斗成一片,不敢指望,只有靠自己了。李海咬牙,双手举刀砍向敌手,一时将那人逼退几步,可这一砍似乎也耗尽李海气力,接下来过招李海勉强抵挡,那铠甲士瞧准一个空档,晃个虚招,在李海格挡间隙抬腿飞踢,李海倒退数步,撞到护栏,奈何船栏太矮,上身倾出海面,竟连带着整个人都落了下去。“李海!”寻壑只听得一声女子惊呼,旋即是扑通一记重物落水声,待寻壑转眼看向引章处,却只见女子翻跨过船栏,毫无犹疑,纵身入海。“引章!”“啊!”方才跟李海过手的铠甲士,回头见敌方头目愣神,瞅准时机挥剑刺过来,电光火石瞬间,寻壑眼见剑尖径直朝自己刺来,待定睛时,‘当’一声——身后一侍卫使剑接住了铠甲士的剑锋。将对方逼退几步,那侍卫低声道:“二位爷,我有办法,往后退。”邬敬寻壑来不及多想,就随了那转而招招防守的侍卫向后退,侍卫边退边低声道,“二位爷跳下去入水后,潜水游到隔壁船船尾,尾板中央有一阀门,拉开,里头可以藏人。”说话时,三人已退至船沿,寻壑腰后直接抵上了船栏。刀剑声渐渐零散,邬二带来的人还能抵挡的时辰不多了。退步时,寻壑隐约觉得邬敬瞟了自己几眼,便低声补充:“二爷自求多福,我不干涉。”邬敬不答,一串轻笑。跟前侍卫突地跳起,一记前刺,竟正中那敌手心窝。铠甲士张嘴呜哇,似不可置信方才屈居守势的人此刻还有余力反击,带着满眼愕然,直挺挺倒下。时机难得,邬二身子后仰,即将腾空之际,却突遭一股劲儿拽向一侧,同时刹那,眼角一道银光闪现,啸过金属质感般的冷冽的风。邬敬站稳,回头看向身后,却见一箭射中邻船,才入船身的箭尾仍颤巍巍抖动。 第9章 ……缥碧公子甫一登门,不由瞠目,室内疮痍满目,偌大店铺只有一人,这人衣着飒爽,头上束发却已然凌乱,站在散落一地的布料当中,目色茫然。周遭窗棂紧闭,一室幽暗,唯有地上泛着星光点点——一室室内这些本该为权贵披身,为豪奢用度的顶好料子,方才虽遭人践踏、弃置,仍不减其溢彩流光。“芃……芃羽……”不请自来的公子颤声唤道。许久,室中人才觉察呼唤,迟疑偏过头来,待看清来人,一手抱着的物件倏然坠地,噼里啪啦作响。竟是一打账用的算盘。“沙鸥公子?……”方才还勉力维持站姿的金芃羽,一见来人,百骸气力霎时没了逞强的倔强,竟直挺挺往下跌去,所幸沙鸥箭步上前扶住。沙鸥随手拖来几块绸缎垫着,搀芃羽坐下,才道:“我托了好些人打听,师傅他……他真的……沈越真没带他回来?”‘师傅’二字似乎是禁忌,一入芃羽的耳,就如开闸口令一般,两行清泪倏倏淌下。沙鸥自袖中取出锦帕,替芃羽拂去泪痕。借着沙鸥手掌绕至身后轻拍安慰,芃羽小心翼翼,顺势靠在男子肩上,颤抖呜咽了片刻,才喃喃道:“师傅应该是真的没了,沈越找不到人算账,才会找上这儿来……”“砸店的事是他派的人?”金芃羽啜泣不已,只点头肯定。“那……引章呢?师傅身边的人就没一个回来?”“我在。”嗓音自身侧传来,沙哑干燥,叫沙鸥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捡掉落的树枝儿往树皮上划的动静,不由回头,一时愕然:眼前的人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撑在门框,只是勉强站稳,都已费劲得面红耳赤,绯红两颊上更有数道红疤,松垮垮通身缟素披身。怎敢相信,这般打扮的,会是一妙龄姑娘。“引章?”女子比手势止住起身搀扶的沙鸥,拄着棍子,一步步挪到硬木凳上坐了,才道:“我很早就落入水里,后来的情况,都是听他们喊叫才知道的。公子似乎受了伤……”引章一顿,哽咽片刻,才接上话, “他们嫌带伤的人累赘,所以……他们只带了邬二爷就回去了……”听到此处,沙鸥焦急道:“只听得只言片语,你就妄下定论师傅他没命了!?起码得找沈越问清楚!”“我……”引章一时语塞。“你也别怪引章,这一趟,她也去鬼门关趟一回了,幸好碰上附近渔民,好歹捡回一条命。而后一路辗转,昨日才回到京城。她希望师傅活命的盼头,不会比你的少。”听了芃羽解释,沙鸥黯然道歉,又道:“不问清楚实在不甘心,这两天我去一回沈府吧。”“不!”引章高声道,“沈爷记仇得很,你过去跟邬二爷有些瓜葛,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这两天我去求见吧。”引章负伤在身,可说出此话时,其余二人俱没有打断,毕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抛开沙鸥不说,这些年芃羽一心跟着寻壑打理生意,与沈越素不相识,断然不可能是差他拜见沈越。一时三人沉默。片刻,芃羽打破沉寂,问沙鸥道:“这回上京,是……是忙生意吗?”“不是。差了几波人,打听回来得净是些模棱两可的情况,索性亲自跑一趟京城,好歹不论,起码问清楚。”回应有些许意外,但仔细想想,似乎理所当然在情理之中。芃羽点点头,垂眸,覆盖好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晴川历历,旭日高照。乾元殿,其上所筑重檐庑殿顶,由恒河沙数的灿金琉璃瓦镶嵌而成,此刻与日光辉映,极是光辉炫目。殿内,高阶之上,成帝广袖一荡,朗声道:“诸卿若无他事禀奏,那今日朝会就到此为止。”堂下沉默片刻,而后一众官员齐声唱喏:“恭送陛下!”待出沈越踏出殿门,沈超在蟠龙柱旁等候已有片刻。见了胞弟,沈越也只是微微颔首,面容一如既往死沉,沈超看兄长如常大跨步疾行,一记无声苦笑,旋即迈步跟上。“哥,有罪的已然悉数归案,而今你也位极人臣,按理说该释怀了,但至今没见你露过一分轻松神情……不对,是没见你笑过。”闻得胞弟此言,沈越稍稍迟疑,步子似乎也顿了一顿。“我笑不笑,跟这些无关。”笑是因为开怀,可事到如今,沈越发现,竟没有什么能让自己开心的了。沈超一番好心被泼了一盆冷水,习以为常地撇撇嘴,默然跟在兄长身后。将出宫门时,一道绯袍人影伫立门侧,沈越沈超远远瞧见,二人躬身问候:“羡陶公公!”羡陶忙上前分别搀住:“奴婢怎么受的起,两位大人快请起!人前免不得的礼数,人后就不要客套了。想当年,咱们都是进屋免叩门的交情,礼数多了,就疏远了。”沈超眉目疏朗,笑起来更是如沐春风:“公公所言极是。”旋即,沈超做了个‘请’的手势,问道;“公公在此处是……”“哎,瞧瞧我,说起旁的就忘了正事。皇上请你去御书房一趟。沈越兄若无他事,可先行回府。”沈越沉声道:“多谢公公费心!府里没什么事,”转而对沈超道,“我在这里等你。”对于兄长所做决定,沈超似乎从来就理所当然接受,转身对羡陶欠身道: “有劳羡陶公公带路。”未及进殿,就嗅得缕缕龙涎香气,飘渺氤氲。沈超驻足,整毕衣冠,方步入殿中。不愧是上任逾月就传出‘勤政’美名的帝王,此刻,下朝不过一刻,成帝回到书房,又立刻开始批阅折子了。沈超甫一入内,掀袍跪下,恭声唱喏:“礼部侍郎沈超,叩见皇上!”“起来罢。李默。”皇帝话音刚落,一太监应声而入,手中端着一方白玉盘,其上躺着妥当叠好的几件衣物。“交给沈侍郎。”“是。” 第11章 “咦?有客人吗?”兄弟二人回首,只见门口一提篮小公子,发绾玉冠,身着绯绿窄袖短衣,其上鹭鸶栩栩如生,腰间蹀躞带恰到好处,将宽袍束紧,娇小身躯也拢出飒爽英姿——翰林院中人的打扮。虽是一身男装,可沈越过目不忘的本事,还是认出眼前公子即为初见先皇那日、伏案书写的宫女。世上大概也仅有这‘娃娃状元’罢,才能将一身肃穆官袍穿得此般……可爱。先皇不知何时走至身侧,和颜道:“寒舍罕有人气,二位大人若无要紧事,不妨坐下喝茶叙话?”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没有拒绝的理,沈超客气道:“太上皇有心……”先皇难得插话:“左一句‘太上皇’又一句‘太上皇’,你不嫌别扭,我听着都累。”“他素来不喜礼数,二位喊他‘皇公’就好。”‘小公子’语带笑意,上前解释。沈越目光落入她手中竹篮,竟见里头盛了满满的……酸苋,根茎底端虽有些许泥沙,可枝条一根一根摆放齐整,可见采摘时的细致温柔。姑娘察觉沈越目光,爽朗解释:“沈大人见笑了,这是酸苋,有降火去热之功效。翰林院西边侧墙下长了一片,可宫人不认得,只拿它当杂草铲了,我今儿采了些,回来穿汤。”‘小公子’言语间,竟丝毫不见女子的娇羞扭捏,竟叫沈越好奇了,罕见地主动探问:“沈某受教,不知公子……姑娘如何称呼?”“你是姑娘?”沈超惊吓。扑哧。这下沈超更吓了。因为沈越竟然笑了。‘小公子’接话道:“鄙姓殷,双名‘盼晓’。”“好,盼晓姑娘。”“沈大人。”来回几出笑闹,沈越沈超不复方才的紧绷,有所怀疑的警惕也随之消散,二人随皇公盼晓步入内院,蓝衣太监掇了三张凳子,在海棠树下放了。人间二月天,淑气催花放。春光明媚,海棠簇簇,枝头斗艳。“方才只翻了土,这会子要把菜籽播下去,二位大人先坐。”沈超立马上前扳住皇公,动作间丝毫不嫌其上赃污,并道:“皇公快坐下,这些粗活我来吧。”“欸!”皇公掰下沈超,无奈道,“世人都只道农务乃苦差,可若不为生计,此中乐趣良多,欲辩难言。”见沈超仍旧犹疑,皇公复道:“二位若真过意不去,不如树下坐了,帮盼晓一同择菜。”“好。”沈超无柰答应。旋即三人在花树下落座,蓝衣太监奉了茶,跑去园圃中,将皇公翻出的碎石悉数收了。沈越择菜之余,打量周遭,才发现屋宇拐角的一座棚架,架木呈新,遂问:“皇公,棚架也是近来搭的?”“沈大人好眼力,昨儿才搭成的。雨水日之前栽上瓜苗,到了深秋就能收获了……沈大人,你笑什么?”方才还背对着沈越一行人,埋首丘垄专注于播种的先皇,无意间回头,正好撞见沈越前所未有的怡然之态。先皇直觉,悦色之于沈大人,非一个简单提唇的表情,而是久违的如释重负。饶是皇公素来无心旁事的性子,还是问出了口。沈超忙歪了头,果然见兄长再度勾起唇角,此刻他虽垂眸,也仍能觉察道:“世人都为富贵而汲汲,皇公却反其道而行,叫我开了眼界,也叫我……念起族中两位祖先。”枝头有雀仔停落,唧啾喧闹,雀跃于花枝之上,带动团团花簇在半空颤颤袅袅。沈越只觉此刻若置身桃源,眩目迷神间,不经意举袖拈下一朵花冠,放在择好的菜蔬上。“陶公自言误落尘网三十年,方悟得本性|爱秋山。我乃庸才,所幸取了陶公前车之鉴,得以及时抽身樊笼。若人人都能清楚自己天性,顺性而活,不为他人之叫好而盲目汲汲,各司其业,各得其所,圣贤之‘大同’,便距之不远了。”默声片刻,先皇追问:“沈大人方才提起族中先祖,不知是为哪般?”沈越笑意更深,道:“恕臣斗胆,在下族中有几位先辈,与皇公可谓殊途同归。”“哦?甚是有趣,不妨说说看。”“在下祖籍乃姑苏沈氏……”先皇竟停了覆土,回身惊道:“你是沈如归后裔?!”“皇公见笑了。”“怎会!沈如归乃‘大齐介之推’,美誉历世。小时学书,师傅讲完上古圣贤,常提起我朝开国功臣沈大人。‘赫赫开国功,业成不受禄’。也是一位明白之人。怪道我见了沈大人,直觉甚是亲切。”始终安静聆听的盼晓一时间也笑如银铃,道:“难怪了,我就说皇公素喜清静,今儿竟破天荒邀人做客?原来是一见倾心。”沈超也不由乐了:“哈哈哈哈……”先皇继续蹲跪撒种,不过这一次却是面朝众人:“沈大人,你方才说‘族中几位’先辈,可还有谁?”“微臣父母感情甚笃,母亲仙逝后,父亲便弃官入道,不复问世事,只在年节以及祖母过寿才归家。”盼晓原本就水汪汪的一双圆眼,此刻睁大,霎时憨态可掬:“也是一对天作伉俪了。我心向往,来日有幸,必登门拜访。”沈越却突地眸色一暗,沈超察觉得快,歉声道:“让盼晓姑娘失望了,家父已于年前西去。”“啊?可惜了,二位大人节哀顺变……”盼晓自知问错了话,满目愧色。沈越只觉得这姑娘虽官场之人,然而容态尽天真,丝毫不染市侩嘴脸,不由侧目觑了一眼,只见她默默垂首摘叶,男装之下尽显少年英气。须臾,沈越打破沉默道:“盼晓姑娘是特意从翰林院赶回吃午饭?”闻言,姑娘抬眸,与沈越直直对上,露出两颗虎牙,坦然笑道:“是呀,俩人吃饭嫌冷清,菜色也少,三人就热闹些了。”俩人?沈越放眼,看那正背着身子拣碎石头的蓝衣太监,复又回想先皇方才言行,一时更觉得眼前这座院子、园中仨人,处处违背常理,却又处处有趣儿。 第13章 沈越步伐放缓,问:“人怎么样了?”“老样子,什么也不说。”这人嗓音独特,音色嘶哑有如鸦鸣,单单出声就叫人浑身不舒服。“呵。”到达尽头,沈越盯着着那堵墙面,观摩良久,忽起一道穿堂风,烛火因了风势,霎时光亮,将末端墙面映照得清楚。火光不过刹那,可却也叫人看清,墙上哪有什么‘大’字,那分明是四肢让铁索所缚的一个人。寒风带亮烛光,也带起刺鼻恶臭。有久未沐浴的憋闷汗气,有陈腐的粪便臭味,还有最为浓重的……血腥——几令人窒息,自墙面这人身上散出。“主子,叫醒他吗?”“嗯。”哗啦。一桶水利落泼出,星点水滴溅到指节,沈越只觉得冰冷刺骨。然而,这人对躯体的折磨似已麻木,无甚反应,只微微翕动眼睑,叫旁人知他命数犹存。早已不辨颜色的衣物,碎烂披挂在身,此刻沾了水,湿淋淋紧贴肌肤,躯干之形销骨立,一览无余。“又装死。”黑衣人冷笑,侧身抽出置放在炭火盆上烙铁,一时间‘兹拉’作响,“冷的不怕,那试试热的。”铁块红烫,升腾的热气伴随着‘嘶嘶’作响。滚烫才靠近被缚之人耷拉的散发,瞬间发丝焦灼卷曲。就在这方烙铁即将碰上他脸颊时,沈越沉声道:“慢。”黑衣人看了身侧主子一眼,即刻恭敬退后。沈越嗓音甚是清淡,娓娓道来似话家常:“前天,我见了邬敬……”‘邬敬’二字似灵丹妙药,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人竟霎时抬头,伴随‘哐啷哐啷’,却见他抬得甚是艰难。原来,这人脖颈上也缚了一道枷锁。金属的冷冽锋芒映入沈越眸中,叫此时语带玩味的沈越更添一份阴森:“呵呵,果然,一提起老东家就有反应了。”沈越没有察觉自己言语间,一字更甚于一字的恨意,待最后一字吐落,沈越竟突然出手扼住了那人咽喉,咬牙道:“可惜了,你抵死护住的老东家,却和盘托出你如何替他苦心谋划、渡海潜逃……对了,那日海上,邬二所言可是真的?” 沈越竟不顾此人污臭逼人,凑近了问道,“你曾劝邬二要对沈家斩草除根?”那人不答,径自阖上眼睑。可在此刻的沈越眼里,这却是轻蔑至极的神情。沈爷心头恨意更甚,不由得捏紧了他下颌,力道之大,竟将那人捏得抽搐,哆嗦片刻,见他唇瓣蠕动,沈越稍一松手,殷红就破口淌出,一粒洁白顺流滚出。沈越定睛,发现竟是一颗齿牙。沈越看着这颗洁白渐渐被滴落的殷红覆没,不知怎的,心田震颤,丝丝缕缕莫名的难受,自裂缝中腾起。这感受,沈越曾有,它叫——不忍。但怎么可能?对眼前这人……回想这些时日因藏了这人惹出的无尽追查,还有自捉拿他后愈发阴沉的状态……种种种种,沈越突然肯定,一切症结都在此人,只有结果了他,自己才能真正解脱。黑衣人察言观色,发现主子眸中腾起的杀意,便主动请缨:“主子,十大酷刑他已尝了四种,就剩一口气了,晚些我给他弹弹琵琶,保准归西。”闻言,沈越后退一步,眸中神色有些许犹豫。不过片刻,沈越恢复决绝,吩咐说:“了结了他狗命,皮给我剥下来,做成人皮灯笼,由我带回苏州,亲自挂在沈府门前,叫他永生永世,充当沈府看门的狗!”话毕,沈越转身决绝离去。“是,主子。”沈越返回地面,行至最后一级,往回看了一眼,脸上不见喜怒,可行动间,却像是诀别。待书架阖上,沈越收拾心神,步出屋子。忽听草丛紊动,沈越警觉,喝道:“谁!”院中唯一的一株乔木后,缓缓站出一人——沈超。兄弟几十年,沈越深知沈超素来和顺的性子,然而,此刻他却神情凝重,目带疑色,良久,方见他开口:“哥,下面藏的……可是阿鲤?”沈越垂眸,沉默。沈超目露痛色,向兄长走去。靠近时,却是径自错开沈越,直直往荒楼走去。沈越反应过来,即刻迈步追上,拉住胞弟:“你干嘛?”沈超不答,兀自起伏着胸膛,甩动手肘,却甩不开兄长钳握的手臂。“你要放他出来?”见弟弟默然,沈越上前一步,横亘在他面前,压低了音道,“你想清楚,他出去后,叫旁人知道我私押钦犯……”沈越一时语塞,片刻,软声道:“你救了他,就会害了我。”“你既清楚当中利害,怎么还捉他关了!阿鲤是有错,朝廷自会审判,你为何意气用事!”或许是沈超罕见的据理力争,震住了沈越,一时间,沈越竟垂首默然。须臾,沈超道:“算了,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回屋用饭吧。”沈越跟在胞弟身后,目露感激,可终究没有言语,一路静默。第15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4兄弟二人往花厅行去,经过画舫时,大顺迎面赶来,慌里慌张唤道:“沈……沈爷,潘大人求见。”“就这事?”饶是大顺愚钝,此刻还是从主子言语间听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我看潘大人甚是着急,就……”沈越不屑:“呵,他能有什么事。”“潘大人说是从昆山带了东西给您。”“昆山?”沈越略加思忖,须臾后了然,更是不耐道,“你就说心意我领了,但今儿没空,叫他回去。” 第15章 甫一步入院子,就听得一阵叮当敲打,待走到书房,就见一架子上的书几乎都被沈超扫到地上,方才的敲打之声,正是沈超不遗余力的试探。“我来。”地道的门只打开人身大小,沈超就挤了进去,径自往地底奔去,沈越尾随其后。地道的烛光,是一如既往的昏暗,此刻唯一的不同,是昏暗恶臭之外,多了一缕隐约断续的……哀嚎。呜呜咽咽,恍然已非人音,而是,野兽痛极时的哀嚎。害怕似的,靠近尽头墙面时,沈超步子变得犹豫,渐渐慢下。待看清情形,沈超瞪大了眼,破口惊呼:“住手啊!”缚在刑架上的人,森然见骨,肚腹更是血流如注,火光明灭,映得行刑人手中的刀锋愈发凌厉冷冽,然而,他们对发号施令的沈超置若罔闻,只在沈超身后之人抵达时,方齐齐问候:“主子。”“他……他是阿鲤……?”沈超指着那人,颤颤回问兄长,似乎不可置信,如此重刑竟是兄长授意。不知是无暇理会,还是无颜面对,沈越未答弟弟的发问,只对三名黑衣人吩咐:“带他出去。”向来遵命的黑衣人闻言竟面面相觑,沈越蹙额:“怎么?”其中一人站出,抱拳道:“主子,他才受琵琶刑,使力不得,只能抬出去了。”语声嘶哑,正是那声如鸦鸣的影卫。“那快找担架啊!”沈超咆哮。可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在沈越点头之后,才各自上前解开缚住寻壑四肢各处的铁索。提线木偶一般吊在墙面几天,而今松了束缚,寻壑顿时直挺挺往下倒去。沈超不管不顾,冲上前接了个满怀。怀中人烂泥般瘫软,只在怀抱相触、与沈超四目对上的刹那,弱弱颤动两下羽睫。沈超声线打颤,道:“阿鲤,对不住,我来晚了。”第16章 螃蟹进了姑苏沈府,阿鲤并非就此一帆风顺了,尤其是前面两年。好些旁系子弟、小厮婢女,都对空降沈府却备受器重的沈鲤异样眼红,从中作梗防不胜防。戊辰九月十八,是沈越父亲花甲寿辰。虽然老人遣了小厮传话,修道务求清静,叮嘱晚辈不必前来探视,切忌铺张。但礼数还是必不可少的,恰巧沈超近来官府事多,无暇抽身,沈越便将这一任务派给了沈鲤。待到十八那日,一切筹备妥当,沈越亲自点卯,可算来算去,发现寿桃少了两对儿,寓意高寿的九十九盘斋食也欠了两盘。眼看启送时辰将至,沈越不由皱了眉,厉声斥责沈鲤:“就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好!”沈鲤在周遭一众下人直愣愣的目光中,低眉顺目道:“我备了些救急,立刻补上。”毕话撒腿跑去。可沈鲤才迈了两步,就迎面撞见怒气冲冲的红巾。姑娘手上揪着个小厮,一见沈鲤便问:“鲤哥儿,寿礼是不是少了!”沈鲤愕然:“是,我这就去……”“不用了,少的都让这小子藏起来了。幸亏我撞见,不然又冤枉了鲤哥儿!”那小厮被当面揭穿,痛哭求饶自不在话下。沈越利落处置了,同时想起此前种种,自此多留了个心眼儿,以防再有人离间。献寿归来,时值傍暮。对于上午的当众斥骂,沈越多少过意不去。下了轿,主动对沈鲤道:“今晚来鹿柴吃饭吧。”沈鲤人前向来温顺,这次也不例外,柔声应道:“好。”金秋九月,正是吃蟹好时节。钳肥膏厚的螃蟹,金澄澄油亮亮一盘端上来,光看着就叫人垂涎三尺。沈鲤罕少食荤,但对河鲜海味却情有独钟。故而,这顿……沈越勉为其难承认其为‘赔罪宴’吧,全由鱼虾蟹贝组成。可沈鲤有一难——尤嗜螃蟹,却不懂吃蟹。只要不是沈越替他剥好剔肉,沈鲤必定一通乱嚼,吃出一盘蟹壳渣子。所以螃蟹一端上来,沈越就熟门熟路拣了一只剥壳。蓦地想起沈鲤近日闹肚子,而螃蟹性冷,断断吃不得。沈越对螃蟹没有执念,沈鲤不吃,他也懒得剥,遂将这八爪怪物丢回盘里,随口对沈鲤道:“这几天你肚子不好,不能吃螃蟹。”话才落下,玉漱匆匆跑入,道:“沈爷,县丞说有要事求见。”本来要好好陪沈鲤吃顿饭,不料半路杀出程咬金,但公事马虎不得,沈越只得抽身,临走前对沈鲤交代道:“我去去就回。”待沈越从官府出来,竟已亥时,大叫不好。匆匆赶回府里,进了鹿柴后院,一看,人走茶凉,空剩一桌盘碗摆开。以往阿鲤就算吃完,也会在书房等着的见了自己再回去的。可书房也不见人。看来这娃娃确实生气了,生闷气。沈越苦笑着,回到后院,定睛一看,却见盘盘碗碗之中,赫然一道山堆似的蟹壳渣子。如此杰作,还能有谁。沈鲤看着这嚼得壳肉混杂得一堆残渣,不由浮现起沈鲤独对桌肴,久等却不见人来,最终恨恨,却只能干啃螃蟹泄怒的忿忿憨态。这是为数不多、关于阿鲤发脾气的回忆了。阿鲤就是这样啊,生个气,也不过是违背叮嘱啃啃螃蟹。未及弱冠,本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处处坚忍。沈越明白过来,莫名心疼,出了后院,便向水无月步去。第17章 酒醒梦回清漏永1饶是影卫手脚利落,在将寻壑搬上担架时,还是畏畏缩缩了——浑身伤口,碰哪儿都可能加重伤势。沈超挤开一名影卫,指挥下终于将人放上担架,一行人匆匆步出。为首那哑声影卫问:“主子,人抬到哪儿?”“碧霄阁。”闻言,沈超侧脸看向兄长。沈越避开胞弟目光,解释道:“你有家室,别吓着他们了。” 第17章 “舅舅!”沈越忙的回头,就见一垂髫幼儿朝自己扑来。沈越惊喜,即刻蹲下,让娃娃扑了个满怀。“哎哟,大宝,舅舅总算见着你……”沈越一语未了,树后又蹦出一稍小的明黄色肉娃娃,叫道:“舅舅舅舅,那我呢!”几声雀跃的‘舅舅’,吱吱喳喳,听着倒像是鸟儿‘啾啾’。“噢,二宝长高咯,来,也给舅舅抱抱。”沈越左右一个,站起来将孩子抱高了。俩娃娃粉妆玉琢,实在可爱,叫子翀也一时忘了觐见之事,上前捏捏孩子小手。“大哥!”沈越偏头,就见胞妹摇情抚着圆滚滚的肚子,在皇帝的搀扶下,自树下小径款款步来。沈越忙放下孩子,与子翀一道屈膝问候:“参见皇上!参见沈贵妃!”“自家人,不必多礼。”羡陶闻言,上前搀起子翀沈越,一行人随着皇帝贵妃,步入园中一处敞亭。“都坐吧。”成帝今日着一身元端,举止随意,言谈间更是亲和,恍惚间似回到了素昔行军的日子。而后宫女奉茶,饶是皇帝贵妃在场,此刻沈越也正经不起来了——俩熊孩子八爪鱼似的粘巴在舅舅身上,小的坐膝上不停要亲亲,大的干脆趴沈越背上拿舅舅当马骑。沈摇情虽怀胎在身,可却不见半分孕妇的浮肿迟顿,一双眼仍是波光流转。但相较过去少女任性,而今为人妻、为人母的摇情,新添了一份平和从容,看着跟孩子笑闹到一处的沈越,沈摇情欣慰同时,不禁叹道:“而今二哥跟我,各自家室圆满,大哥你是不是也……”剩下的话语,沈摇情却欲言又止,似怕触碰了听者的顾忌。踌躇些会儿,不见沈越回应,沈摇情又道:“我知大哥念旧,还是放不下大嫂,疏桐和念鱼。可她三人在天之灵,又怎忍心看你一人孤单。”沈越似早已料到胞妹说辞,考虑皇帝在场,不便发作,只略一挑眉。随口道:“贵妃所言甚是,臣纳言。”摇情让沈越一套客气说辞堵住,子翀适时转了话题:“不知皇上传臣二人前来,是为何事?”孩童天真心性,不分场合,只一心要跟亲近的人玩闹,此刻大宝竟揪起舅舅颊肉,叫素日黑沉着脸的沈越咧了一口弯月,皇帝侧目见了,不由扑哧一笑。沈摇情拉下了脸:“大宝!”娃娃立刻缩回了手,退到舅舅背后,末了在舅舅脖颈之侧探出一双畏缩的大眼睛。“孩子在这儿,谈话多有不便,我带他们走吧。二宝,来。”说着,沈摇情起身,向小娃娃招手。二宝一听,非但没起来,反倒贴靠在沈越肩上,嘟囔道:“我好久没见舅舅了,我不跟娘走,我要跟舅舅睡觉,舅舅给我讲故事嘛~”说罢,两只小胖手还拍开哥哥脑袋,缠上沈越脖颈。方才一贯寡言的成帝发话了,却是满口亲和,温声道:“孩子难得见一趟亲,就让他们呆着吧。”“让让让,都让你宠出毛病来了!”沈摇情竟遑顾大臣在场,没好气道。沈摇情明明喷的是皇帝,但中伤的似乎是子翀沈越,却见他二人默契别开头,装空气。“好好好,朕的错,夫人莫生气呵。”皇帝似习以为常,赶紧起身搀妻子坐下,好言相劝。俩娃娃经母亲怒色,俱是收敛许多,只乖乖粘在舅舅身上。待搀扶摇情坐好,皇帝才道:“二位是朕治理天下的臂膀,今日请二位前来,实有二事相商。方才朝堂谈到的蓟州虏患,朕只言其轻……”话到此处,成帝蹙额,面见愁容。“臣愿闻其详。”子翀作揖。“去岁以来,平息日久的虏患再起。自朕登基,侵扰更是频仍。往常遣了孙辟疆,不日必定平患,可近日前线传回的战况……”成帝摇头。“皇上是怀疑……有人通虏?”子翀试探道。成帝不答,只略略点头。子翀神色霎时凝重。唯有沈越不见波澜,成帝遂问:“沈卿,你怎么看?”“蛇打七寸,这次平虏不光靠外战,内里也要肃清了。”沈越肩膀厚实,臂弯牢靠,二宝枕着枕着,竟甜甜睡了,沈越一边揩了孩子嘴角淌出的些许口涎,一边淡淡道。闻言,成帝凑近了问道: “沈卿有头绪?”沈越不言,只蘸了茶水,在桌上书下二字。“魏新?”子翀疑惑,“他当时不是叫蒋行君活捉了吗?你是说……捉的是个假货?”“我此前虽没见过魏新,不过从他部下口中了解到此人一些癖好,但牢里的人,举止言行间却丝毫不见这些痕迹。所以我……多留了个心眼。”“你已经差人去查了?”沈越默默,只点头首肯。成帝语近呢喃,但在座四人,还是听得确切。“你在,朕放心。”沈越颔首,躬身作揖:“臣落难时,承蒙圣上不弃,出手相助,而今臣唯报知遇隆恩。”成帝摆摆手婉谢。沉默些会儿,子翀问道:“皇上方才所言二事,不知这第二件事为何?”“北虏与蓟州毗邻,而北都又在蓟州之南,若有朝蓟州城破,北都必定唇亡齿寒。过去朕曾有此考虑,而经次一役,思虑更甚。而今新帝登基,百废待兴,若说加固边防,必定要倾国库巨部以维持,且不论斥资巨大,单就这一办法,终究治标不治本。而朕往年身居江南,河运发达,粮产充裕,气候宜人,是以……朕有南迁国都之想法,不知二位意下如何?”子翀沈越对视一眼,俱是低头凝思,末了,子翀才犹豫着发话:“而今正与北虏酣战,若此时议论南迁,就怕北人认为大齐怯了,叫前线兵士也泄了士气。”沈越听出子翀婉拒之意,遂继续默言。成帝却道:“正如子卿所言,当务之急,是前线战况。迁都的事当下只是提出来探讨,后续还需从长计议,子卿、沈卿不妨回去琢磨,若有好办法,择日再与朕商讨,何如?”醉翁之意不在酒,成帝今日大打亲情牌原来为的是这般。沈越心下笑笑,面上却与子翀一道相应:“是,臣遵旨。” 第19章 “随时欢迎。”说着,沈越做出‘请‘的动作,子翀便随他一同出了阁。丁当抱臂伫立马旁,纹丝不动。见沈府大门徐徐开启,丁当遂松了两手,上前迎接。丁当眼尖,远远便发现子翀脸色不好,与沈越告别后,便搀着子翀上车,驾马行驶。未时,街上行人甚少,丁当纵马奔驰。人罕稀声,沿途仅有单调的哒哒马蹄,忽而,丁当闻得隐约呜咽,其人似已尽力压抑,可还是遏不住自齿缝挤出的哭声,待听仔细了,丁当赫然察觉:这幽咽竟是自车厢发出。丁当转而策马,入了一条僻静岔道,勒了马缰停驻好车马,才掀开帘,却见车厢中人早已泪流满面。车帘掀起,哭相尽数被人瞧见,子翀却丝毫不露羞赧,只是别开眼,深深吸气平复。丁当上前,揽住了正极力平复的人。臂膀厚实,子翀靠着靠着,泪意复又上涌,终于爆发出来:“好歹你在,我哭了也有个依靠。可寻壑呢……这些年他两边讨好,却换回这样的下场……”“我唯一的大哥,临终嘱托,要我替他照顾好仅剩的孩子……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言及此处,子翀似再也挨不住,俯身抱腿恸哭。丁当素来淡定,可大概罕少面对失控的子翀,此刻他眼里也极其慌乱,却不能言语安慰,只得胡乱张了长臂揽住哭泣的人。子翀摆手道:“莫慌,你不会说话,没关系,好歹有人听着,我就好受些了。”片刻,子翀缓过来,支起身子抵在厢木上,语近呢喃:“那时候,皇上也出生了,但仆从们私下都说双胞胎更好看,我大哥嫂子的小屋常常挤满了人,净是来看俩兄弟的。“你没见过就难以想象,世上竟有这般粉妆玉琢的孩子,宫里赏赐的那些瓷娃娃都比不上他俩漂亮。”“可惜,后来哥哥没了,只剩下了这一小的,终究还是没保住,叫他流离落难。”“那么漂亮的一个少年,风华年纪,竟被捉去做那伺候男人的勾当!……”“相认后,我多番劝说寻壑归来,可他总怕给我添了负担,宁肯寄人篱下……”“而今,我有足够能力护他周全了……可就在刚刚,我说带他回府,他还是不肯,还是怕给我惹上丁点麻烦!”“我知道沈越不会轻易放过他,却没料到……你不知道,我掀开被子,只见我侄儿身上遍体包扎,这哪是受了皮外伤的样子!……”“可我却不能说,也不能揭穿,因为皇上有交代啊……”说着,又是一阵泪如泉涌。喘息片刻,稍稍平复,才继续道:“我哭不是因为皇帝的偏袒,不是因为沈越手段的残酷,而是……心疼我这侄子从始至终的懂事……”“他知道其中利害,生怕拖累了我,明明都没力气了,还用气声……”“他叫我走,叫我快走啊……”这一下,子翀泪闸彻底崩塌,叫旁观的丁当一时都难以置信,子翀小小一双眼睛里,竟一下子能滚下这么多的大颗眼泪。“我一介草民,凭借智慧,勤力奋斗,最终辅佐成帝坐镇天下。可我却始终不明白,寻壑的命数怎就这般差,恁他拼力改变,处处讨好,还落得这般下场!”“他就是想要活下去而已,怎就如此艰难!”丁当见子翀情绪失控,忙握了他的手,在其上快书。子翀反应过来,神情怔怔看着丁当:“你说,他会好?”丁当点头。子翀抹干净泪痕,甩甩脑袋,哑声道:“我哭得有些糊涂了,一时想不明白,你说寻壑会好,我不想听徒劳的安慰,就想问,你说这话可有依据?”丁当点头,旋即又捉了子翀手掌,在其上书下几字。“……沈越?他至今还趾高气昂,哪有半分内疚?”丁当这次没再书写,转而以口型相告。“沈越冷漠,是因他知道的不够多……所以不会内疚?”丁当点头。“看来日后还得找沈越谈一谈了。”丁当却摆手。“难不成叫沈越自己找真相?”丁当笑笑,捉起子翀放在自己膝上的手掌,以指作书。子翀按捺不住好奇,一字一字跟着念出:“日……久……见……人……心……”房中再无人语,寻壑悄悄睁开眼来。蓦地,鼻腔奇痒,终于忍不住,一腔气流直冲出口,一声弱不可闻的‘啊嚏’,却牵动了断裂的肋骨,瞬间,疼痛自腹腔窜流至四肢百骸,寻壑几乎要灵魂出窍。待平息回神,寻壑脑袋已让痛感袭得晕晕乎乎,隐约记得是子翀说过,打喷嚏是因为有人思念自己。这辈子还有人会想念自己?不指望了。毕竟,眼下,这种‘昏睡时净做噩梦,清醒时则痛成噩梦’的日子,寻壑有些坚持不住了。第20章 酒醒梦回清漏永4马车驶过街角,再看不到影子了,沈越沈超才返身回府。绕过影壁,行走约一射地,沈超终于忍不住,语带质问:“子翀兄会来,你怎不知会我一声,要是叫他发现端倪……”说到要害,沈超噤声,斜乜一眼兄长。 第21章 两场春雨灌下,将俗世洗涤一净,傍晚时分,及第路沿街店面渐次开张,唯有一家商铺大门紧闭。一阵风过,只一角苟延残喘咬住墙面的牌匾,霎时摇摇欲坠。店铺内部潮湿滞闷,一二缕斜阳见缝投入,一地狼藉竟熠熠生辉,细看,才发现这遍地弃物,竟是绫罗绸缎。虽为人践踏,可单反见了光辉,便不减其耀眼光芒。室中角落,洗劫一空的橱柜抵着墙面歪斜,一女子蜷缩其下,目色茫然,死死盯住那投入的几缕斜阳。忽而,女子侧旁毡帘翻动,出来一年轻公子。公子手捧热粥,腾出一只手将那橱柜扶正,转而蹲**,温声对角落女子道:“引章,这都晚上了,你必须吃些东西。”女子目光依旧空洞,凭着本能,木然摇头。年轻公子叹息,正要出手将女子拉出,身后传来喊声:“喂,里面有人吗?”年轻公子警觉:“谁?”“我是沈大人府中家丁,特请引章姑娘上府一趟。”说着,木门‘咯吱’一声推开。万丈光芒入室,耀人眼目,室中二人不由眯眼。斜阳为衬,门口只见人影轮廓,宽衣束裤的小厮打扮,脑袋圆溜,一如头顶浑圆的发包。“哎哟,什么味儿!这几天没透气了,阿嚏!”“芃羽……”年轻公子闻声,移开紧盯门口之人的目光,转而回头,却见女子伸出手臂,对自己道:“扶我起来。”引章站起,那圆脸小厮也走了进来,引章蹒跚两步上前,竟不管不顾揪住来人一进,问道:“你说沈爷请我去沈府,可是找到公子了?”饶是大顺素来大大咧咧,一上前就被女子揪住,还是有些错愕,一双本就大的眼睛此刻更是瞪得浑圆,待反应过来,才答道:“是啊,沈爷找到你家公子了,现在叫你过去服侍呢。”“真的!!”“真的!”两下尖叫,大顺一时捂住耳朵,毕竟前儿就以领教这落魄女子为寻自家公子的胡搅蛮缠,此刻如此惊呼,大顺倒不觉奇怪。大顺惊讶的是引章旁边的人,一俊朗公子竟也能为此失态欢呼,且这呼声如此……清脆纤细……简直像个姑娘。但眼下,带走人才最要紧。那年轻公子就想要一同跟去,大顺连忙止住:“沈爷只吩咐我带引章姑娘过去,你——别跟来。”芃羽一愣。引章连忙安慰:“不要紧,我过去看看,回头跟你说情况。”此刻,哪还见引章方才的半分失魂。这几日昏睡,入梦的不是厉鬼索命,就是烈火烹油,寻壑每回睁眼,伴随的必然是惊魂甫定的汗流浃背。而这一次,总算有熟人入梦,可梦里也净是揪心:眼睁睁看着苦心经营的铺面被打砸一气,金芃羽哭喊得撕心裂肺,可却被人架住,动弹不得……“芃羽……芃羽……”寻壑想叫芃羽别飞气力,不要喊了。可是梦中的芃羽,对自己一句又一句的呼唤,却置若罔闻。“公子……公子……是我……引章啊!”终于惊醒,又是一身汗水粘腻,还有逐渐对其麻木的遍体疼痛。烛影摇荡,映得姑娘脸色明灭,可再是模糊,寻壑也认得:“引章……”虽是哑着嗓子的气音,但看到榻上人睁眼,引章一颗心终于放下。毕竟,分离那时,引章寻壑先后落入滔天海浪,当时怎敢想今生还有缘再见。思及此,引章眼眶滚烫:“公子,我来了。”又想起公子方才梦中的惦念,引章安慰道:“公子莫挂念,生意都有芃羽打理着,公子安心养病要紧。”第21章 鸿飞那复计东西1引章拐进暖阁,就见大夫在收针包,忙快步上前问:“钟大夫,怎么样?”老人回头见是引章,料想她这几日尽心尽力服侍,也不忍隐瞒,只是稍加斟酌,才道:“断骨愈合、肉伤结痂是迟早的事,只是……”“只是什么?!”“沈公子本就体虚,这次耗损太大,病根已种,下辈子须得好生养着了。”预料之中似的,引章垂眸苦笑,语声沙哑:“人在就好,有劳钟大夫了。”“咳……咳……”榻上人两下咳嗽,引章顾不上送客,径直扑到榻前,熟练托起寻壑后脑,掏出手绢捂了他嘴巴。些会儿拿开手绢,见其上只有稠涎,引章满口庆幸:“公子,这两**都没再咳血,看来是真在好了。”此刻寻壑腹腔痛成一团,可对上姑娘一双含泪笑眼,终究不忍拂了她这半月的难得开怀,便也微微扯动嘴角。将寻壑放躺,引章抬眼时瞥见昨儿新搬进屋的报春,想到转眼都三月开春了,可自家公子注定与今年春光无缘,不由悲从中来,替寻壑掖好被角,叹道:“公子,你可得好快些了。现在已浑身针眼儿,再不好起来,都腾不出地儿给大夫扎针了。”寻壑‘嗯’一声,算是答应了。见公子确实精神多了,引章改而坐在地上,此般恰好与寻壑齐平,便凑近了问道:“公子,你老实跟我说,你身上这些伤,是沈爷弄的吧。”语气肯定。未料引章如此直白,寻壑略愣,片刻回神,淡淡解释:“上岸后被官兵当成偷渡倭人,误伤的。”说罢寻壑神情淡漠,害怕对视似的别开脸去。引章刚想追问,就听寻壑又道:“连我都能上岸,李海可惜了。”一听‘李海’二字,引章着实被噎住,一时无语。正缄默时,忽的一阵饭香隐约,继而就见玉漱端着餐盘进来。玉漱一边将盘碗往桌上摆开,一边打趣道:“鲤哥儿,有力气了该好好教训你丫头,总叮嘱你吃好睡好,却不拿自个儿身子当回事。这会儿我要不送午饭来,合该她又忘吃一顿了。” 第23章 第22章 鸿飞那复计东西2闪神不过瞬间,沈越目色恢复镇静,吩咐大顺:“叫玉漱立马收拾。”沈超惊愕:“你是说皇上会……”说着眼神指向睡榻。沈越已拔步出门,淡淡撂下话:“以防万一。”中正堂花厅,南向位置已端坐一清秀公子,旁侧侍立的男子虽短小圆润,却面现雍容。奉茶丫鬟只觉得二人合该调换位置,心下腹诽着,面上倒是规矩侍奉。“二位公子,请用茶。”沈越远远就见成帝接过茶盏,当下庆幸府上待客一概用顶好的茶叶。兄弟二人快步迈入堂内,齐齐拍袖下跪。“臣沈超叩见皇上!”“臣沈越叩见皇上。接驾来迟,罪该万死。”方才奉茶的丫鬟见二位主子双双跪下已是目瞪口呆,此刻闻言,差点没吓得松手把茶盘子摔了,神志蒙蒙退下堂去。“私下造访,就不兴那些虚礼了,快起来吧。”成帝盖上茶盏。抬手示意兄弟二人起来。沈越沈超垂手站着,外加一身后侍立的子翀,成帝不由蹙额:“说了不拘礼,各自坐下。”闻言,三人才纷纷落座,子翀最尊,坐在成帝近侧左手靠椅,沈越紧随其后,最后是沈超。成帝将杯盏放下,随意道:“登基至今才得了个空,拉子翀陪朕在京城走走。路上得知寻壑被你救下,并接回府里养着,而今他情况如何了?”沈越没有听出其他意味,但仍谨慎道:“不劳皇上挂心,臣请了钟太医亲临诊治,这几日眼见寻壑病体渐愈。”“钟太医?去年离开太医院的那位?”“是,皇上心较比干,日理万机尚能记住这些琐事。”成帝笑道:“钟太医之名如雷贯耳,朕想不知道也难。听说他致仕后便云游四海,该是仙风道骨的人物。能请动他,想必阿越费了一番心力吧。”沈越略加斟酌,解释道:“臣不敢隐瞒。钟太医与府上有一段渊源。钟老少时家贫,家祖见其醉心医书且颇有天分,不忍明珠蒙尘,遂资助他完成学业。臣近日恰巧闻得钟太医回京,便将他请到府上诊治。”“原来如此。当年久闻姑苏四家之中,沈府居‘善’名,朕而今方才领略。寻壑叫你找着,也是他的福气。”“不敢、不敢。”说罢沈越借余光看向子翀,却见他面色入常,无他表情。“难得出宫一趟,既然寻壑在府上,朕就顺带看看他吧。”沈越心下盘算,踌躇道:“只怕寻壑病躯冲撞了皇上龙体。”“这都是前人编来诓人的话。寻壑举家一片苦心,若朕路过都不去看一眼,这才叫天理难容。你说是吧,子翀?”始终沉默端坐的子翀略略点头。沈越垂眸,长睫掩住千般狐疑,开口却是恭敬,道:“微臣明白了,皇上,请。”玉漱动作利落,才盏茶功夫,就将暖阁打扫一通,原先浓重的药气几乎驱散殆尽。本就是附属的取暖居室,面积不大,四个男人入内,显得有些滞塞。寻壑眉色原本较为清浅,可而今面色苍白,倒衬得眉睫墨似乌漆,幸亏玉漱换了素色暗纹被褥,相称之下,脸色的惨败要减轻几分。自入室,沈越一双眼就紧紧追随成帝,不敢错漏他丝毫情态。成帝躬身俯视,替寻壑抚平被角。“寻壑,朕来看你了。”语声轻俏,生怕惊扰了榻上人睡梦。可惜了九五至尊一片呵护之情,榻上人却双眸紧闭,不见动容。成帝喟叹一声。沈越上前问道:“臣叫他醒来?”成帝出手止住:“让他睡吧。醒了告诉他,朕来看过他,要他好生养病。”就在成帝转身之时,寻壑竟然睁眼,双睫缓缓分开,似才破蛹的粉蝶初绽羽翼。“寻壑?”这声呼唤,却是出自子翀之口。一行人纷纷驻足,看回榻上。待寻壑定睛,看清来人,作势欲起身行礼。刚刚抬起头,就眉头一皱倒回软枕上。“你安生躺着。”话落,成帝重又俯身,问道,“什么伤口,这么厉害?”沈越眸色似箭,直直射向寻壑。却见寻壑略加摇头,出语清淡:“无甚大碍,不过方才起得急了些。”喘息些会儿,又道,“此生能得皇上垂念,寻壑九死也含笑了。”“说什么话,朕不是来听这个的……”一语未完,寻壑就连着咳嗽几声,成帝环视周遭,拧眉道,“攒了一房间的人,难怪呼吸不畅。你们都出去吧,朕跟寻壑说会儿话。”和沈超对视一眼,沈越无奈道:“是。”三人步出阁门,迎面就见小厮金铭跑过来。沈超上前一步,问:“怎么了?”金铭没来得及喘气,就说:“薛侍郎大人说有要事相商。”沈超明白过来,回身向子翀作了一揖,歉声道:“礼部有些事情处理,子兄,失陪了。”子翀连连摆手:“公事要紧,快去罢。” 第25章 其上箭簇贯穿痕迹仍新,沈越拉开看毕,蹙额道:“这帮人在外动摇军心,在内妄想撼动新政。”“那皇上的意思……”“子翀安内,我攘外。”沈越瞥一眼蒋行君如期的惊异神情,淡淡补道,“明日整军,后日启程。”蒋行君欲言又止,斟酌片刻,才谨慎道:“卑职听说,这回发兵的虏子不光胥烈王一脉,连狐和、乾丹两脉都掺和进来。前线都是孙将军亲卫,卑职恐怕师傅过去,一时难以磨合……”沈越截断道:“你不就一心想跟着去么。不消你说,路上我都安排好了,副将任你,”闻言,蒋行君不掩激动神色,直直看向沈越,却又听沈越补道,“潘富旺也同去。”蒋行君虽极力掩饰,但还是露出了不快的马脚。“而今倭寇已退,潘富旺这把好剑,不能任他在江宁锈了。” 顿了顿,沈越又道,“我清楚你忌惮他。可挤走潘富旺,还有章富旺李富旺,你能个个挡下?这京中武座,不会是孙将军,也不会是我的,谁坐上去,都不过是给皇上暖座罢了。”蒋行君抬眸觑一眼沈越,眼中已平静如常,只听他抱拳道:“师傅教训的是。行君当即回府收拾,明日点兵。”话毕,利落朝沈越躬身,才踏下一阶,却被沈越叫住。“等等。”“是。”蒋行君闻声止步,旋身看回沈越。“‘九畹’是你派人砸的?”“九畹?”“丘寻壑名下的铺子。”蒋行君当即明白过来,利索应道:“是。”“我交代过你?”沈越嗓音不闻喜怒,蒋行君低了头抱拳道: “替师傅分忧,斩草除根。”须臾,仍不闻沈越应声,蒋行君偷偷抬眼,只见师傅胸膛起伏,立即下跪道:“行君错了,求师傅责罚。”沈越冷哼一声,甩裘入府,途中冷冷丢下一话:“限你两日内给人恢复过来。”蒋行君阶上叩首道:“是。”掌灯婢女趋步身侧,沈越烦躁挥退,黑黢黢一片却挡不住他回碧霄阁的快步,兜转环绕,入了暖阁,窄室烛火亮澄,榻旁女子道:“这宝贝随意放不得,明日我带回府上去吧。”“哪里的府上?”沈越这一问沉郁阴冷,直如瓢泼冰水浇下,无烟炭明明烧得正旺,引章还是忍不住打了个激灵,看向来人。“自然是丘府。”引章上前两步,挡在寻壑前面,语气嚣张,可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绞紧了掌中黄绫。沈越自然注意到了,联想方才对话,遂问:“那是什么?”引章把那什物藏到身后,就要发话,身后人却道:“皇上赏赐的东西,引章,交沈爷过目吧。”“公子你……”引章满口委屈,可终究听寻壑的话,上前叫了包裹。沈越揭了黄绫,露出那瓦的半片玄铁,却见其上文书密密,沈越凑近仔细看了,眉峰愈发攒紧,最终攒出幽幽的一句:“皇上赏你丹书铁券?”烛火突地跃动,光线明灭中,沈越勾唇的面容变得扭曲狰狞,引章吓退一侧,愣愣看沈越走向卧榻,向公子伸出手,触动引章呐喊的引线已烧至末端,可沈越接下来的举动,却浇灭了这一丝火星。却见他拾起寻壑搁在被上的那只伤手,将之塞回被中。顺道在榻上坐了。皇上去后,寻壑就真的睡沉了。引章难得见他梦里安神,便连晚饭也没忍叫醒,直到午夜,寻壑才睁眼,引章便服侍他吃食。寻壑睡饱了,兴致上来,竟闹着要坐坐,引章不许,只给他肩后垫了两个软枕,权当解馋。而今沈越坐上来,寻壑往里挪了挪腿,却被沈越按住。沈越仍直直凝视手上那块令牌,俄顷才重又将黄绫裹上,放在寻壑身侧,动作时叹道:“我常忘了,你早已不是沈鲤。而今的你,是荣亲贵胄、京城首富,丘寻壑丘公子。”说罢,与寻壑对视上。不知是否光线投射的角度问题,寻壑竟觉得沈爷此刻的笑,有些惨淡,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只习惯性地唤道:“爷……”寻壑已不是当初的沈鲤,可在沈爷身上养成的好些习惯,却一成不变。寻壑垂眸苦笑。没记错的话,眼下是这二人五年来的首次促膝谈心,若非方才大夫上药寻壑喝药招致的一室苦涩,引章几乎以为这水深火热的五年,不过是场错觉。正当引章悄声收拾盘碗准备退出,沈越适时问道:“可还得了其他封赏……”寻壑应声接话,生生把沈越已在齿间的一句‘我差人给你送回府里’遏住。寻壑眸光黯了黯,嗓音却仍清淡:“除了赏丹书铁券,皇上问我,待我痊愈,可愿意就任织造局总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爷放心,我……”寻壑没能说下去,因为沈越已打手势止住。这一次,寻壑看清了,沈越脸上棱角分明的惨淡。其实不待寻壑保证,沈越也明白的,下午回宫后,沈越多方试探,愣是没从皇帝嘴里探得端倪,联系起子翀的隐而不发,那时沈越便知道,寻壑什么也没说。这是一桩。待沈越回过神,突地想起寻壑方才的话,惊道:“皇上问你的话,你答应了?”寻壑也不明白沈越突地变脸,蒙蒙点头。得到肯定答复,沈越‘腾’得站起,咬牙道:“你当那是清闲差事!?钟太医怎么交代的,你下半辈子都得好生养着,怎么还财迷心窍!”寻壑错愕,一时找不到言语应对。引章本欲退下,可沈越突然挑起这个话题,引章着实感冒,便搁下碗筷听寻壑道来。熟料这天大的好事却遭沈越不留情的一盆冷水浇下。再回看自家公子,却见他面上是暌违多时的窘迫——引章陪寻壑这些年,见惯他在生意场谈笑间的游刃自如,可怎么一对上沈越,公子就又打回原形一般露出这种卑微到尘埃的神情。 第27章 第25章 持节云中遣冯唐1大齐金虏,交战已十日。这次由于狐和、乾丹部落的参战,金虏这次分兵三路,夹击齐兵。沈越抵达前阵后,调度孙辟疆旧部人马应战狐和乾丹,他则亲自迎战胥烈王。交锋第八日,突地雪霰紧起,一夜就堆出个冰雪世界。此刻两军对峙,马毛缩如蝟,旌甲被胡霜。金虏阵中,人马纷纷向两侧让开,从中步出两匹高头宝马,一前一后。前一人兽皮披身,躯干伟岸,脖颈上挂一串婴孩头骨,此刻军马肃静,唯闻骷髅头骨碰撞之声。待行至军前,这彪悍将领问道:“魏新,这雪下了几天啦?”“回王爷,呼儿岭那一役开始下的,已经三天了。”正是方才紧随其后的军士,他虽一身虏人打扮,也说一口胡语,却没有按虏人习俗将头发盘结成辫。“呵呵,这可是天助我金虏。”“忽韩王爷,关键一战,还是谨慎为上……”王爷一个眼风,魏新吓得噤声。“若此刻齐兵领军还是孙辟疆,别说谨慎,提心吊胆都不为过。可眼下……呵呵,对战的是沈越,他争功心切,把孙将军手下人马都拨去应付狐和乾丹。就他?大齐新皇帝的位子都是靠人施舍的,他沈越不过跟着人屁股后沾光罢了。”“王爷,恕小人多嘴,沈越他曾是孙大人部下,耳濡目染总有受教。此外,这人工于诡计,我的恩师就是为他设计擒拿,如此奸人,不可不防。”“我凌晨差人查探,瓮山各处不见人迹。他若临时设伏,马踏冰面总有动静,这点逃不过我耳朵。”说着看向百丈外的军阵,长鞭直指阵首的金甲将领,“那就是‘北斗金麟’了吧?”魏新抱拳:“是。”“成帝登基,封赏将领无数,可得到‘北斗金麟’的统共二位,一个已经被我拿下,而这一个……” 忽韩王爷突地凌空摔鞭,掉转马头对身后战士呵道,“弟兄们,金银宝石、佳人美妾、封官进爵,哪位勇士拿下了沈越,这些,就都是他的!”话毕,兽骨制成的号角奏响,呜咽似猛兽裂地而出,金虏战士闻声,策马飙窜,势如破竹。对方阵营出兵应战。疾风冲塞起,呼声喊声、刀戈剑戟交撞之声,一时间沸反盈天。瓮山,山形平缓,特别处在于此地峰峦连绵,形成圆环状,故而称其为瓮山。金虏战前列阵处是为西口。人马厮杀不过一刻钟,环形山中央平地已是翻马嘶鸣,遍地横尸,血流漂橹。以地为炉,端的是烈火烹油的一锅肉糜。汉家将士终究不及常年在冱寒之地过活的虏人,倒下的人马越来越多,剩余的苦战者也不过勉力抵抗。金虏以骁勇著称,忽汗王在此关键一役中,自然当仁不让,冲锋在前,专挑汉卒扎堆处斩杀。此刻,他马下围了半圈士兵,忽韩王手持长矛,勾划挑拨,浑似与孩童儿戏。突地,忽韩王发力,长枪骤出,扑哧一声就尽数没入脚边一将士胸腔,枪尖自他脊骨穿出。那将士抬手,似要抓住仍不断深入的枪杆,指尖只离长杆一寸了,却最终无力垂下。对于眼前突变,周遭汉卒无不目瞪口呆。忽韩王不留喘息余地,勾脚将那将士手上的长刀踢起,一手接住,俯身一挥,马下将士面面相觑。突然,血水爆射,马下士卒眼睁睁看着上身断离下躯,轰然倒下。只消一刀,忽韩王竟将一排军士拦腰砍断。方才热血喷溅,此刻,血水自忽韩王髭须低落,却见他放眼远处战场,神情清淡,随手抹去这碍眼玩意,待眼神定睛这只血手时,才露出嗜血的狞笑。突地,忽韩王握长刀往后一刺,这次是刺啦一声,伴随着男人的痛呼,忽韩王将这贯穿人心的凶器提至跟前,语带笑意,问道:“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么。”竟是一口标准汉语。可那将士如何能回答,只呜呜哇哇含混不清。“呵呵,”忽韩王亮出自己那只血手,轻描淡写道,“你兄弟的血倒映出了你在我后面。”这一次,连呜呜哇哇也听不见了——那将士往后一仰,已然咽气。突地,忽韩王长啸一声,混战中人俱是朝他看齐,却见他高举长刀,连同那被贯穿的汉卒一同提起,高声道:“弟兄们,看到没有,这就是齐人和我们作对的下场。昨天,西边的狐和大败齐人,捷报正快马加鞭往大王那送去,东边乾丹也是屡战屡胜,我们再不抓紧,战功就只能记最低等的了!兄弟们,不愿意做奴隶的,都给我冲!!”一番话,挫了齐人士气,涨了虏人战心,霎时间,金虏战士山呼万岁,几令天地动摇。喊声渐次落下,可却无人冲锋——环形山四周山腰,肉眼可见其上人马雾列,明明灭灭,似星光攒动。来人均是铠甲披身,无一人着狐裘兽皮。山风正紧。方才金虏列阵的西侧山口,一面猩红大旗猎猎招展,突地,执旗之人猛地将旗杆摁倒,大旗应声伏下,周遭兵马顷刻冲锋,如泰山将倾。‘吁!!’坐下宝马追随忽韩王多年,向来闷声左冲右突,从不胡乱鸣哮。忽韩王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勒紧了马缰,瞬间清醒过来的忽韩王向天疾呼:“兄弟们莫怕,这几天你们也见了,齐人不过是一群酒囊饭桶。而今仗着人多势众,咱们退缩就是真中计了,都给我杀!”“杀!”“杀啊!!”回应四起,又是一阵血肉搏杀。银瓶乍破水浆迸,铁剂突出刀枪鸣。可鏖战不过柱香,金虏将士悉数被制服。唯有战场正中,高头大马及其上人咬牙抗战。忽韩王马下堆尸,足以填沟充壑。层层汉卒围绕,剑拔弩张,却无一人敢轻易前攻。“退下。”轻描淡写,好似这出口的不过是一记寻常叮嘱。可环绕高头马的汉卒闻声利索后退,顷刻排成方正的左右两列。第26章 持节云中遣冯唐2(上一章昨日已补更,可回翻)“退下。” 第29章 可沈越怎可能是坐以待毙之人,出手揪紧忽韩王衣领,出界之际足尖发力一蹬,凌空时已跃居忽韩王之上。惊愕不过刹那,待忽韩王明白过来,砰一声,肉躯已然落地。二人抱成一团,摔出那圈圆弧数尺外。或许是正午日光耀眼,忽韩王眯了长眼,半晌,终是喟叹一气,旋即极其无奈道,“沈将军,在下输得心服口服。”沈越将一左一右踩在忽韩王胫骨处的双脚踏回地面,站直了,又俯身向忽韩王伸出一手,语声郑重:“王爷,承让了。”忽韩王回握住沈越援手,利索站起,边抖落积雪边道:“第一回 合摸清孤出招底细,接下来看似防守,实则静观其变,钻空挡引孤出局,哈哈哈哈……”忽韩王看向沈越,毫不掩饰眸子里大片星光,朗声笑道,“过去孤只道大齐能与孤忽韩铁木尔抗衡的,仅有孙将军一位,今日领教沈将军文韬武略,风采气度,小王真真喜欢的打紧啊。”蓦地,又想起什么,拍脑补充道,“日后,孤再不敢说‘齐人乃酒囊饭桶’之狂语啦。要怎么处置孤,沈将军直说。”“小将感念王爷赏识。大齐国祚绵延百余年,素以‘礼’治天下,攻城为下,攻心为上,而今刀戈相见,实乃下下之策。”沈越没来得及拍掉身上雪泥,可这一刻朗声高谈,众人只觉他若夜明珠之明光,似流云之漓彩,只听他接着道,“王爷若真心赏识小将,莫不如与大齐重修旧好。今后来日方长,大齐之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王爷若不弃,小将必领王爷漫游细赏。”忽韩王略一思忖,爽快道:“好,孤这就跟父王请命去,咱们来日详谈。”突而由远及近的声声镗鞳,二人放眼望去,见是马踏飞雪而来。忽韩王眯眼,看清楚骑上二人,冷哼一声嗤笑道:“好你个沈越,在这儿与孤虚与委蛇,原来是为了拖住孤,好差人从营中救出孙将军。”沈越即刻单膝跪下,正声道:“王爷恕罪。小将乃受命出征,君命不可违……”“得了得了,最烦你们汉人,张口闭口的君臣父子,知道你有苦衷。孤既打算向父王请命,就是有心要和大齐修好,这个你放心,三日之后,咱们岚曦城见。”沈越作揖:“是。”第27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1岚曦城,穆塞尔大殿。朗日当空,长厅却仍明烛高招,映得壁上奇兽、厅外兵甲,无不泛着融融柔光。歌台暖响,美人耳坠明珠,腰佩璎珞,此刻舞袖翩跹,尽态极妍。拾阶而上,长厅最里的高台,正中主座空置,侧坐二人,正是忽韩王和沈越。忽韩王提壶欲给沈越满上酒水,沈越忙出手拦下,忽韩王‘啧’一声,不满道:“正事都跟父王谈妥了,而今就你我二人,拘什么礼。”沈越歉意笑笑,才收回手,同时谢道:“有劳王爷。”互敬一杯,各自仰首喝下。忽韩王放下金樽时,见沈越杯中已空空如许,不禁叹道:“沈将军,好酒量。方才没来得及介绍,这酒乃西蒙进贡,名为‘郁金香’,又名‘醉不过三’,取其三杯醉人之意。适才见沈将军豪饮,而今仍不见醉态,实在酒中豪杰,小王佩服。”忽韩王恭维时,沈越有片刻怔忡。多少年前,那时,姑苏沈府尚未破败,那人也未叛逃。自己不諳酒性,那人便把酒桌筵席上的所有敬酒,悉数挡下,赔礼加倍灌下。从未见他醉后失态。罕有的不规矩,不过是上马车后,把自己揪过去抱紧。沈越那时极讨厌酒气,可怀中人喷薄颈间的灼灼呼吸,他却从不反感。沈府彻底破败的最初,那人也他处高就逍遥了。要从苦海解脱,除了浓睡,就剩买醉。醉过知酒浓。这是那人说过的,可上一句是什么来着?沈越记性不差,可愣是记不起来了。“沈将军?”“啊?”忽韩王一声唤,叫沈越总算回神,忙不迭接道,“太白有言,‘兰陵美酒郁金香’,沈某有幸,托王爷的福,今日一饱口福。”“沈将军客气。中原人过去对我等极北生民多有误解,只道我们不懂营造,至今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更有甚者,视我等为为茹毛饮血之辈……沈将军你不用憋笑,孤当时也没辩驳,光顾着笑去了,哈哈哈……”沈越也没敢放开笑,旋即便收声正经道:“今日光临岚曦,来时亲见市井繁华,商铺琳琅,而后入了穆塞尔大殿,殿宇囷囷,廊腰缦回。沈某过去就曾听闻,忽韩王善取他人之长,岚曦这中西合璧之风貌,想必是王爷取中原之优长与本土之习俗相合。”沈越替忽韩王斟上酒,又道,“王爷适才所言误解,实乃二国百年断交所致,而今重修旧好,互通贸易、使者,日后繁华,指日可待。”“沈将军所言极是。‘穆塞尔’乃汉语‘友好’之意,合则其利断金,父王早有此意,我不过代为躬行罢了。不过,沈将军方才所举岚曦物产之繁华,独独漏了一项要紧事物。”一曲歌舞毕,美人纷纷退场,而后又一女子抱琴上台。歌女通身轻纱,如描似削身材,若隐若现。面纱半遮,一双剪水瞳眸秋波脉脉,怯雨羞云。歌女所持琴身梨形,其上冰弦五根,体格比琵琶略大,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已有情。待美人吟哦顺畅了,沈越才接话,“哦?王爷恕罪,沈某有眼无珠,竟漏了金虏珍品。”忽韩王却好整以暇:“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一宝贝眼下也有,沈将军不妨再看仔细点?”饶是沈越前日战场骁勇、眼下谈判自如,可他观察良久,最后还是疑惑看回忽韩王。忽韩王又敬沈越一樽,才道:“沈将军走神那会儿,双目含情,该是思念内眷之故。”这和金虏珍宝有何干系?沈越不禁眯眼。“恕小王冒犯,听说沈将军六年前痛失发妻,此后再未续弦,后院空置。实不相瞒,适才谜底为美人,而金虏美人,又以岚曦为最。”话说到这份上,沈越再糊涂也明白忽韩王用意了,只听他继续道,“这丫头才过笄年,沈将军若不弃,收在房中解闷,未尝不可。”这一提议来得突然。过去并非无人提亲,尤其新帝登基后,纳采请亲之人层出不穷。故国故乡沈越尚且对此纹丝不动,而今异地他乡,哪怕只是纳个侧室,沈越也不愿考虑。沈越正踌躇着如何拒绝,可这一脸欲言又止,在忽韩王眼里是另有他意,只见忽韩王大手一挥,曲声悠悠中,楚腰美人款款登台,正是方才舞罢退场的那一拨,忽韩王搓搓手掌,了然似的笑道:“是孤方才疏漏了,区区一个美人,怎入得了沈将军的眼。这一班美人是孤亲自遴选,孤愿倾力,助将军享齐人之福。”沈越:……忽韩王见沈越更显愁苦的脸色,略加斟酌,而后凑近了沈越耳边问道:“莫不成,将军有难言之隐?”沈越也不清楚自己这一点坚持是为何故,难言其中缘由,便默认了忽韩王的说法,继而点头。不料忽韩王却腹胀等大笑,笑骂道:“好你个沈越,果真有内情。”说罢一记响亮击掌,又有十名少年伶人应声而入,打扮上看,雌雄莫辨,不过个个口若含珠丹,指如削葱根,回雪萦尘,容光潋滟,霎时一室生辉。“沈将军,这十名童子,可是孤天南地北甄选,并差人调教的。你们中原人含蓄,龙阳之好不敢摆上台面。孤道与沈将军投缘,自然尽力玉成沈将军好事,眼下就你我二人,沈将军切莫客气,收下小王这片心意吧。”“王爷……这……这使不得……”连始终在殿门口正襟危站的潘富旺止不住笑了。第28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2这一次大齐金虏签订商贸往来互通协议的枢纽城市有六,大齐占五,而这剩下的唯一一座金虏城市,就是岚曦。 第31章 得到赞同,沈越也不见波澜,反倒攒起眉头。道理自己懂,可至于践行……对于沈鲤,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苛刻得过分。当众揭了他最不愿为人知的伤疤,还口口声声以恩人自居。若是换了江小姐,自己恐怕遭她算计千百遍了吧。可沈鲤呢?但也说不通,若说他真有向子翀求情,暗中相助沈家,那邬敬口中声称沈鲤曾唆使他杀了自己,又作何解释?太多谜题未解。其实沈鲤离府前,那一晚探望,自己本有机会追问。但终究没问。不敢问。若真有所错怪,自己将终生愧疚。可再愧疚,也换不回一个健康完好的他。毕竟,一气之下的私刑,当时下的是死手。“师傅?”说着话,师傅眉头突然紧蹙,蒋行君不禁叫唤。“嗯?”沈越抹一把脸,似要把残存脸上的几分动摇抹去。可某些念头一旦生起,就必然是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再怎么抹,不过是欲盖弥彰。毕竟,战事完毕后,松下神来,脑里心里,竟全是他。沈越恶狠狠起身,颇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不耐道:“去把江大小姐押到我帐里。”蒋行君惊叹:“啊?!难不成……难不成师傅想开荤?……”一语未完就被沈越反手一把摁在柴堆上,蒋行君没来得及反抗,嘴里呜哇乱叫,沈越随手抄了根柴火就抽,并骂道:“睡饱了寻老子开心是不!你们打完仗高枕无忧睡得香,老子还得屁颠颠跑去外国应酬,叫你们闲得蛋疼!”抽的虽不是恼火的正主,可终究让这股无名火有了泄处,丢了柴棍,沈越顿觉神清气爽,大步走向自己帐篷,并丢下话:“怕有落网之鱼,斩草还得除根。把人送来,我亲自问。”蒋行君捂着发疼的肩背,还不忘拍马屁:“师傅就是严密,什么时候都滴水不漏!”第29章 苦寒念尔衣衫薄3沈越行走不远,就看到孙辟疆和潘富旺。孙老常年征战,矍铄健谈,行动间更是健步如飞,若不是他两鬓染霜,还真难相信下月便是他五十寿辰了。也不知潘富旺说了一句什么,逗得孙老径直笑弯了腰,沈越上前酸道:“什么这么好笑,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说与我听听。”孙辟疆揽了沈越肩膀,借力站直身子,才道:“笑什么?就笑你如何在金虏美人堆里扮演柳下惠,哈哈哈……”沈越眼风射向潘富旺,这蓄了络腮胡的莽汉即刻抱拳辩解:“孙老要我事无巨细交代清楚,我……我这也是上命难违。我帐里还有点事,二位大人聊,我先走了。”说罢夹着尾巴利索遁了。直到潘富旺拐入一营帐后面,再也不见人影,孙辟疆才敛了笑容,肃容正声:“阿越,你向来老成,虑事谨慎,过去我最放心你。可这一次,你竟兵行险招,置生死不顾……”“最后还是赢了嘛。”沈越虽抢白,可这一句,说得没点底气。孙辟疆长叹一声,拉沈越就地坐下:“我明白,你一来救我心切,二来也是为力挫金虏士气。可过去我怎么跟你说的,兵家最忌意气用事,凡事首先得顾全大局。你孤身挺入金虏领地,一旦中了埋伏,你……”“哎。”“别忘了,五年前希瓦之战,当时你身中数箭,坠马时被踢断肋骨,等到被发现都是一天后的事儿了,抬回来时你烧得迷糊,可嘴里却叨念得清楚,你说,你必须活下来,你要报仇。”“五年前的你尚且知道惜命。若这次你出了意外,那就是对过去信念最大的亵渎。”沈越哑口无言。是啊,惨遭流放的最初那段日子,跋涉之艰辛险阻,防送公人之折磨刁难,身份地位之一落千丈,无不摧人求死。可一想到自家百年基业,竟被那吃里扒外的东西焚巢捣穴。而这奸人,踩着沈府的废墟,攀上了当朝煊赫的门槛,成家立业,风光无限。过去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夜,自己咬牙挺下,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宿仇,将其挫骨扬灰。仇恨,确实是求生的最佳良药。孙辟疆见沈越愁眉紧锁,甚为奇怪,思前想后一番,才谨慎问道:“过去,你从不提这仇家的故事,而今……不知你这宿仇……报了吗?”沈越苦笑。过去仇恨蔽眼,一心认定沈鲤罪恶滔天。而今却疑虑重重。若说沈鲤真有意摧毁沈府,那之后怎有拜托子翀照应沈府的举动。若说这是子翀救亲心切的扯谎,可事后引章照顾、子翀皇上探望,沈鲤皆隐而不发,没有半点兴风作浪的意思。沈越至今想不清楚,这人到底图的什么?没弄清楚之前,沈越怎敢报仇?故而,孙老之问,无可奉告。沈越将话锋一转,哑声道:“孙老,说句不害臊的话,我一直视您为恩公。沈某今日能东山再起,全仰仗孙老当年的救济照顾。士为知己者死。别说涉险,就算真的舍命相救,我也在所不惜。”“别别别!你而今也是能顶起大齐半边天的梁柱,老身怎生受得起。哎……”孙辟疆抬头看一眼天边落霞,深深叹一口气,似要把积压心底多时的沉积倾吐出来。俄顷,才重又启声:“没想我这举手之劳,竟叫你视为泰山之恩。我也不敢瞒你。其实,当初对你接济,是受了我一朋友的嘱托。”“?”不好的预感袭来,沈越打了个通身冷颤,惊乍看向孙辟疆。见沈越反应甚大,孙辟疆也疑惑:“他没跟你说过?”“谁?”孙老一脸理所当然:“子翀啊。当初就是他修书千里,嘱托我照顾你……”剩下的话一个字儿也没能入沈越的耳,此刻脑中仿佛开了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钹儿、铙儿一齐作响,明明端坐石头上,沈越突地失力,抽去筋骨似的滑跌到黄泥地上。孙辟疆大惊,忙将之拉起,又问:“怎么了?阿越?”好一会儿,七魂回了六魄,沈越却已然筋疲力竭,敷衍道:“没事,头有些晕。”说罢也顾不上昔日微风,俯身摊在股上。 第33章 ……第30章 高处不胜寒1交接完九畹的账目,出门时日头西斜,丘寻壑对驾车小厮报了个地址,便和引章上车出发了。待车马停驻,引章只觉得这一趟回府比往日都快了些,但没有多话,率先动身捞了车帘,不由瞠目:三间兽头大门,两侧各一魁梧挺拔的大石狮子,紫楠鎏金匾额悬于门屏,其上‘敕造沈府’四字,煊赫气派。并非陌生之地,但引章此刻仍旧惊愕,看回丘寻壑,疑惑道:“公子,你这是?”寻壑未答,顾自踏上石阶,牵起门环,却迟迟没有敲落。正犹豫之际,又一车马停驻门前,寻壑回身。沈超匆匆下车,抬眼就见寻壑,疲惫神色稍现生机,问道:“寻壑,你怎么会来?”丘寻壑步下石阶相迎,神色犹疑,最终还是道出实情:“下午听说沈爷他……他不大好,便过来问问二爷情况……”沈超才恢复的少许生气霎时湮灭,长叹一声,才道:“兄长的灵柩,今日进京。”半晌也不闻寻壑发话,沈超出声询问:“进府里叙叙?”寻壑梦中惊醒一般,打了个冷战,忙推辞道:“不不,接下来二爷恐怕忙得脚不沾地,我就不打扰了。来日再拜。”说罢虚浮着步子爬上马车去。车轮再次滚动。寻壑后背紧紧靠上车壁,似唯有如此才能维持坐姿。引章见他双目紧闭,额际汗珠愈发细密,便掏出锦帕替寻壑擦拭。“哎,公子你,真是……”开了口才发现,此刻无论说什么,都不对。马车才行走半炷香,突的缓下,之后始终是按辔徐行,隐约闻得幽微哭声。引章疑惑,挑开车帷看去,并问:“怎么回事?”赶车小厮指了指前方,语声犹豫:“前面一队送殡人马,咱们得让让,先停下罢。”人生大事两件,一红一白,引章再着急也只能按住性子,坐回车里等候。寻壑汗气直冒,室内越发滞闷,引章只好拢了车帘。方才还是幽微的哭声,而今殡葬队行近,嚎啕之声摇山震岳。绕是寻壑蒙神,此刻也被吓回神,探出窗外瞧去。却见这路大殡俱是兵甲之士,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迤逦而来。最前方铭旌血书: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寻壑念了几遍,待明白铭旌上书所指何人,霎时胸腔一窒,一股血气穿云裂石,径自破口而出。引章察觉动静,回头,劈头盖脸就是一片血雾,瞬间满脸温热,未及反应,只见寻壑身子就直愣愣前倾,栽进引章怀里。及第路,一寻常酒家,晚饭时分,宾客满楼。二楼凭栏座,一虬髯客将瑶瓮倒悬,久久不见瓮口滴漏,遂摔开容器,横声道:“酒保,结账!”话音刚落,就有一小厮跑至近前,谄媚伸手:“客观,统共一两银子。”这虬髯客随手丢了一块碎子儿,酒保看仔细了,忙不迭道:“多谢客官,客官阔绰,将来必能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虬髯客却不买账,只沉声问道:“对面那家店怎么回事?一下午都没见开门。”顺着虬髯客目光看去,酒保定睛对门铺子:“噢!九畹啊,客官您眼儿可尖,一眼看上的就是大店。”虬髯客皱眉:“怎么说?”“客官我看您像是外地来的,不懂门道不要紧,小的给您讲清楚便……”酒保摇头晃脑,冷不及瞥见虬髯客面露不耐的阴鸷,吓得立即转入正题,“这铺子掌柜姓丘,我们叫他丘老板,上月他蒙圣上恩典,受命替织造局经营买卖,俗称皇商。丘老板忙大事去了,这店里一星半点儿生意,哪入得了他法眼。”虬髯客没多说,径自下楼去了,酒保边收拾碟碗边嘟囔:“一顿两斤牛肉,真能吃。”虬髯客踏出店门,就见百姓纷纷往两旁聚集,腾出街心。顺着人群眺望的方向看去,远远见一拨人马走来,越靠近时,只闻哀嚎喧天。虬髯客略一忖度,退出人群,在一处屋檐阴影下静默伫立。与平日所见丧葬队不同,眼下这拨全由甲士组成,最前一左一右开路先锋,手执火把,光芒窜跳,照亮其后一戍卒持竿高举的铭旌,上书:世袭英国公冢孙、提督九门步军巡捕五营统领、蓟北总督沈将军沈越之丧虬髯客眯眼看仔细了,四下打量,见行军甲士神情哀痛,道旁百姓目随灵柩,俱是无暇他顾。虬髯客稍稍松气,收回作势欲退的右脚,就在转身时,却赫然发现不知何时,一女子也站在同一屋檐,目色幽幽,竟直愣愣看向自己。一阵火光潋滟,照亮阴翳中女子的脸,虬髯客不由张嘴,结舌吞吐:“殷……殷姨娘?”第31章 高处不胜寒2时过境迁,殷姨娘高挑清瘦不减,只是眼窝下陷,透出沧桑之态。与虬髯客对视稍息,殷姨娘转身没入身后弄堂。虬髯客尾随其后,穿过几条深巷,只觉得走了一个‘口’字,才绕进一处建筑,殷姨娘开门而入。借着月色,虬髯客见两侧置架满满当当,正猜着是一处仓库,烛火恰好两起,映出架上层叠如织的锦缎,虬髯客问道:“这是?”“九畹库房。”难怪。殷姨娘举着灯台走过来,在男人跟前的方桌上放了,也不坐下,语带讥笑:“不愧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沈爷。你好大胆子,灵枢跟前过,还能若无其事跟熟人打招呼。”沈越却答非所问:“你还跟着阿鲤?”闻言,殷姨娘错愕,旋即嗤笑:“阿鲤?噢,沈爷怕找错人了。这里只有丘老板。”“好,寻壑一直带你在身边?”“哟,沈爷真是变了。”“?”殷姨娘踢出一张凳子,施施然坐下:“要换从前,谁人要这样跟沈爷说话,沈爷还不立刻治了他。”见沈越没反应,殷姨娘稍稍收了戏谑神态,但语声仍带讽刺,“我一个妇道人家,离了男人怎生独活。自然是仰赖丘老板鼻息。倒是沈爷,仗打得这么漂亮,高官厚禄不要,假扮死人潜逃回京,不知这当中缘故?”沈越落座,斟了一杯冷茶,自顾自灌下,末了,拿袖子一擦络腮胡上沾着的水珠,轻描淡写开口:“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能有什么好下场。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姑苏沈府已是前车之鉴,我既有其他活法,这人前显贵,不要也罢。” 第35章 第32章 霜鬓不催老1工部衙门。两名官员在皂隶引领下,步入议事厅。二人各自落座,婢女前来奉茶,同时皂隶宽声安慰:“老爷正在议事,还斗胆请两位大人,稍作歇息。”其中一官员性子甚急,下人话还没说话,他就不耐烦挥手道:“知道了,下去吧。”盏茶功夫,有人声向议事厅靠近,两名官员齐齐往外看去,只见一人自厅侧步出,肥厚官袍仍掩不住他细长身段。二官员看清来人前胸补褂上所绣白鹇,一人赶忙站起,回头见同伴满脸不甘,忙拉了他起来,朝来人作揖问候,只是这被拉着站起的官员头别向一侧,神情甚是不屑。来人却未多计较,颔首一笑,翩然而去。那站在厅堂角落的皂隶上前道:“小的这就带两位大人去见老爷,请。”“哼,我道是谁。而今连这下作人等也能登堂入室了,真真世道浇离……”说话者正是方才不耐不屑的官员,没等他骂完,另一官员忙掩住这人大嘴,并气声警告:“人还没走远呢!”待放开手时,这大嘴官员嘴上仍不住嘟囔:“士农工商,这人不就一街头卖布的么,我还怕他了!”这一次连皂隶都忍不住提醒:“丘大人好歹是皇上钦定的皇商,特赏五品功名顶戴……啊!”皂隶一语未完,就让这暴躁官员揍了一拳,只听他骂道:“我就是看不惯这等夤缘之辈,为了升迁盈利,连皇上迁都之事都敢附议!实乃户蠹蛀虫……”议事厅不远,这白鹇官员如孤鹤独立,身后小厮双目惶恐,低声哀求:“丘大人,小的回头禀告尚书,您就别听了,快走吧。”不料这丘大人竟回首,淡然一笑,若朗月入怀,只听他温声道:“你莫给徐尚书寻烦恼。我不过当个笑话听听,你倒较真起来了。”说时,从大袖中摸出几颗碎银子,牵过这小黄门的手放入,并道,“你既替我着想,这些就当是我的一点回报,收下吧。”这小黄门愣了愣,待反应过来,即刻跪下磕头道:“都道丘老板是最拿下人当人看的,小的感激不尽,唯愿丘老板财源广进,步步高升!”这丘老板又是粲然一笑,旋即阔步离去。上了马车,就听淅淅沥沥落起雨点,马车放缓,行了两刻钟,才收辔停驻。车厢中人正要捞起车帷,不料外头抢先一步,帘子收起,却见一姑娘在车下撑伞而立,神色忧虑。这丘老板不由失笑:“上午出门时,你都已经把伞备好在车里了,怎么大雨天的还出来,傻引章。”说着同时下了车,接过伞柄将姑娘纳入伞下。引章作势锤了主子一拳,嗔怪道:“大夫嘱咐你得休养十日,这七天都还没到你又跑出去了,我这淋雨还算小的,就有一天,我叫你活活气死。”迆逦黄昏,景阳钟动,临风隐隐犹闻。院中草木青湿,主仆二人相扶,默声行走其间,片刻,寻壑哑声道:“死了不好么,不必劳烦你照料,我也不必再为生计奔忙。”引章突的一推寻壑,自己后退几步陷身雨中,带着哭腔道:“公子又说这话堵人!”寻壑举伞就要走回去,引章后退几步,不肯纳入伞下,额前刘海已湿成条片贴在前额,嘴角确仍倔强抿紧。寻壑只得讨饶:“好好好,我以后不说这些了。”引章却讨价还价:“我还要公子少点奔忙,把身子养好。”寻壑未答,只是将人揽入臂弯,替姑娘拭掉沾上脸颊的雨珠。引章不依不挠:“公子你说话啊!”片刻,寻壑才叹一声:“人活一世,若跟草芥无异,任人践踏,又有何意思。”引章闻言怔住,几次牵动唇角,却最终未找出反驳的说辞。一进院落还是寻常大户人家的屋宇设计,可进了二重院落,却叫人大跌眼界,竟是一处茅草屋子,兀立在院落中央。寻壑引章先后步入房中,室内陈设可谓简陋,只有最基本的桌椅床凳,连架子都少见,更无任何摆设。寻壑刚要跨入门中,突地门后窜出一人影并‘哇’一声大叫。惊吓太过突然,寻壑印章霎时连连后退。这罪魁祸首见状,却是拿小胖手捂住肚子,‘咯咯’笑个不停。“重阳!”引章恼羞叫唤一声,撸袖子上前,眼见就要把人揪住,这娃娃却机灵一躲,闪身就钻到寻壑背后,紧紧攥了寻壑衣裳下摆,奶声奶气道:“丘叔快救我!”寻壑笑得透彻,俯身一把抱起娃娃,却是将他扛在肩头。霎时熊孩子屁屁朝天,寻壑张手就拍上两下,恼道:“叫你皮,该打。”教训完,正要把孩子放下来,这娃娃却高声喊道:“娘!”寻壑回头,就见一高挑清瘦之女子,荆钗布裙的寻常打扮,却掩不住拒人千里的疏远之感,眼眶微陷,但仍能看出年青时的姣好容颜,手上端着一方木盘,上置碟碗数盏,远远就闻药气扑鼻。寻壑回身,朝来人颔首:“殷姊。”不是殷姨娘是谁。小破孩在寻壑臂弯里不住扭动,虚空向殷姨娘讨抱,并喋喋不休道:“娘,丘叔引章姐姐欺负我!”引章又好气又好笑,就要上前捏捏娃娃脸颊,却听殷姨娘沉声训斥:“要不是你淘气,丘叔怎么会教训你。你丘叔胳膊不好,还不快下来。”闻言,小屁孩乖乖溜**来,没有跑向殷姨娘跟前,反倒是保住寻壑大腿,小脸甚是委屈。殷姨娘没理会娃娃,而是对寻壑道:“丘公子,这几日病情好转,我换了几味药。吃完粥,把药也一起喝了吧。”寻壑摸摸孩子脑袋,并点头道;“好。”第33章 霜鬓不催老2寻壑在方桌前坐下了,引章舀粥,重阳小手扳在桌沿岸,嘟囔道:“我也想喝……”殷姨娘正给香炉换香的动作一滞,沉声呵道:“刚刚要你吃饭你就说不饿,现在跑到丘叔这儿讨食了。”重阳却不理会娘亲的训斥,转而眨巴着眼看向寻壑。浓密羽睫将小重阳的一双圆眼修饰得更大了一圈,瞳仁滚圆,乌如点漆,眨起来水光潋滟,与那人如出一辙的鹰钩鼻,略宽的双颊至嘴角急剧收缩出个尖下巴,几乎是照着那个人的模板刻出来的一张脸。寻壑过去就没拒绝过这孩子,眼下怎会为了一碗粥吝啬,遂弯身将重阳抱上身侧的凳子,温声道:“殷姊,你常怪我不肯吃,其实,哪是我不肯,而是我吃不下。能吃是福,重阳正窜个儿的年纪,他乐意吃是好事,以后你就别跟我生分了。”殷姨娘盖上香炉,对寻壑没好气:“惯孩子都让你说得头头是道了,你真有这个心,就给我注意着身体,好歹看着重阳长大。”引章盛粥的手一顿。寻壑却若无其事,给重阳布置了汤勺,又取了方巾挂上孩子脖颈,只是右手五指扭曲,系了好一会儿才打上结,并低声道:“小心,别弄脏衣服了。”回头再回答殷姨娘,“好,听你的。”突然想起什么,寻壑放下勺子,转身问殷姨娘:“对了,上回你不是说介绍个人到家里干活么?安置得怎么样了?”殷姨娘正收拾着针包,闻言,指尖细针掉落,眼珠转了一阵,才道:“那人又说找到活儿干了,不来了。”殷姨娘回身,只见寻壑埋头吃着饭食,闻言点了点头,听他语声温润:“那就好,朋友有难,相互帮扶。要是你那故人再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做主应着便是,不必询我意思。” 第37章 大汉却无动于衷,不翻身,也不答。引章纳闷上前:“喂,问你话呢!你要真的勤快,姐姐给你赏银子。”说着便去扳那大汉身子。引章才触到大汉,这人却猛的一个激灵坐起。四目相对,纵使眼前大汉髭须满面,粗麻衣服,引章还是不可能认不出来——沈爷!“啊!鬼……”才喊出一个音,沈越就快手捂住了女子的嘴。待引章眼里惊恐褪去,换上不可置信,沈越才松手,若无其事拍拍身上草屑:“我没死。”张口结舌半天,引章才哆嗦出一句:“你怎么会在这里?!”寻壑收账回来,已是傍晚。辚辚车轮在山地滚动,突的头顶噼啪作响,金芃羽挑起帘子一角,皱眉道:“又下雨了。”“四五月汛季,雨水难免多些,好在咱们上车了。”车中寻壑仍在翻看账目。金芃羽一把丢下车帏:“公子!这账目我看了整个白天眼都花了,你怎么还在看!还有两天才五月呢,放下歇歇吧!”寻壑苦笑:“今年新增了金虏那边的几十万匹货,马虎不得。我想尽快理完这些,然后下一趟江南,看看今年桑蚕收成如何。”“明年初才交货,你着急作甚!”说着出手从寻壑手里抢过纸张。车马突然拐角,带动车帏飘起,一股劲风趁隙钻入,金芃羽靠坐窗边,一不留神就让疾风卷走手中纸卷。“天!”寻壑吓得跳起,一不小心撞上车顶,可连头都没来得及捂,就跃下车厢,往纸卷飘飞处追去。外头风疾雨厉,金芃羽才下车就被淋得睁不开眼,赶车小厮跑了几步见追不上,对树林深处高呼:“丘老板,别追了!山下是河,雨天路滑,当心脚下啊!”可哪有寻壑的回音。金芃羽再也管不上,冒雨冲进深林,小厮也紧随其后,一路高喊:“公子!”“丘老板!”……行车即将下坡,此处乃是山林高地,金芃羽没走多远,就到了一处山脊,下有溪水迅猛。正当焦头烂额之际,底下传来一声应话:“我在这儿呢!”“公子!”金芃羽忙冲上前,只见寻壑就在底下不远处,正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握着纸卷朝金芃羽挥手:“幸好逮回来了,我这就上去。”“公子你小心点!”“泥地湿滑,丘老板当心!”方才还是倾盆大雨,而今雷电交加,河流哗啦作响,端的是触目惊心。二人目不转睛看着寻壑深一脚浅一脚往上走。突的,天色突暗又骤然亮起,霹雳裂空,自苍穹窜下一道电龙,穿云裂石之雷响过后,只听咔擦几声,几棵巨木应声倒下。捂眼不过瞬间,金芃羽放手刹那,原地早不见了寻壑身影,定睛远望,竟见他连翻带滚往山脊底端的水流摔去。“公子!”却见寻壑情急之下揪住几根芦苇,稍稍定住身形,可奈何猛浪若奔,突的一扇水水浪拍起,将那芦苇吞没,待水潮退去,地上哪还有寻壑,赶车小厮眼尖,指着远处河水尖叫:“丘老板在那!”金芃羽顺着看去,但见寻壑沉浮其中,顿时绝望至极:“我不会水,怎么办!”“我会,我下去救。金公子快去附近找人,多个人多份力!”小厮一边说一边蹲身滑下坡去。金芃羽走了多远,泪就淌了多远。这荒山野岭,更兼风雨大作,别说人,连只鸟畜都难见。故而一路放声大喊‘有人吗’至声嘶力竭,也不闻回音。就在绝望之时,有人自身后牵住金芃羽胳膊。金芃羽猛地回身,见是一负荆莽汉。此刻竟无所谓害怕,金芃羽只觉得欢喜希望打心底直冒,尚未张口,那莽汉却问:“你怎么会在这儿?”金芃羽错愕:“你认识我?”“你家公子人呢?”提及公子,金芃羽再顾不上其他,嘶哑哀求:“公子掉到河里了……”没等金芃羽说完,这莽汉惊得瞪圆双目:“什么?带我去!”同引章交代清楚缘由已是中午,沈越简单吃了些饭食,毫无睡意,便舍了午睡,又见后院柴火剩余不多,索性携了绳索出城砍柴。一路只觉得心神不宁,稀稀落落砍了些木料,顺着山道背城走远。不巧碰上山雨,沈越就着一处破亭避雨,远远闻见人声呼号,遂上前一探究竟。未想竟碰见沈鲤素日带在身边的帐房先生,惊疑之下沈越上前询问……金芃羽一日操劳,刚刚惊吓中一路奔波,而今气力所剩无几,饶是她此刻心急如焚,可奈何双脚沉如灌铅,寸步费力。沈越只恨眼下无插翅借力,再耐不得金芃羽的步履蹒跚,丢下柴火将人扛上肩头,厉声喝道:“指路!”回到原处,赶车小厮和寻壑早不见影,沈越放下金芃羽,连滚带爬冲下山脊。金芃羽也安不下心,一路挪移着下坡。等到人至坡下,却见沈越早已追出半里地,赶车小厮就在岸边放眼溪水,竟见寻壑正往对岸游划,只待稍稍往前,抬手便能够得着旁逸出水的树枝了。巨雷稍歇,猛浪仍急。眼见寻壑就要碰上树枝了,他却突的抽筋去骨一般,软在水中,随波流去。只听得比雨声更凄厉的扑通一声,却见溪岸这边沈越已跳下水去,径直向寻壑逼近。虽是坚守内陆的猛将,可孙辟疆十项全能,下得水来可为浪里白条,来去自如。沈越当年跟着孙辟疆,便决心要弥补水性,数载水中沉浮,早已练得一身本领。可眼下他却顾不上招式,手脚并用爬向随水推移的人。终于将人捞进怀里,可寻壑四肢软瘫,无知无觉。沈越一惊,顾不得身在水中,将寻壑翻过面来,埋头就给他度了一口气。见寻壑咳嗽两下,沈越才稍稍放心,一手抱着寻壑腰身,其余肢体滑水,往岸边游去。 第39章 殷姨娘松了手,拭开额际碎发,才道:“小丘右腿腿骨又折了。”“什么叫‘又’?”引章奇怪。殷姨娘看一眼沈越,沈越竟垂眸避开对方目光,转而低头拾起冰巾,重又放回寻壑额上。引章却没注意他二人的怪异神情,倒是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公子游水时突然没力,就是因为骨折?”殷姨娘点头:“八成缘由在此,至于其他……小丘本就操劳了一天,游水费劲,他体力不济,也是在情理之中。”“那现在怎么样?病情如何?”“发着低热,吃过药明儿应该能好,至于腿骨,照旧休养即可。只是……可怜小丘,又耗了些元气。”……沉默片刻,引章才呢喃:“好歹捡回一条命。”对此劫后余生,此刻寻壑却无甚庆幸,眉头拧巴得紧,昏睡依旧。“找到了!”倏的外厅一声叫唤,室中三人看出去,却见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的金芃羽进来,手中拈着一张湿透的黄纸。引章上前接过,不由瞪大了眼:“这……这不是锦绣衣庄的契约文书么?公子出去追的就是这个?”“是。”沈越兀自上前,接过看了两眼,沉声问道:“区区二万两白银的交易,就值得他豁命去追?”无人应答。沈越捏着纸张的手泄气似的垂下,改口问道:“偌大丘府,你们都住前院,他自己独辟一间破草屋住着是为哪般?”死寂些会儿,引章开口打破沉默,却是附议似的感叹:“公子爱财如命,可对我们却是顶顶大方。沈爷你莫问,因为连我还弄不清楚,公子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苛刻的总是自个儿。”接连几声叹息。沈越往屋里看去,榻上人身板太过单薄,若非知道他此刻就在那儿躺着,远远看去,说是榻上只是一床空被子,想必也有人信。肃杀之际,还是引章发声,对沈越道:“沈爷,公子有我看着,你去把湿衣服给换了吧。”沈越随手将文书丢给金芃羽,大步迈出草屋。第36章 缥缈孤鸿影1寻壑一觉醒来,熟悉的竹木床顶架,被褥还是一如既往的柔软暖和,若非右腿丝丝抽疼提醒着寻壑受伤之事实,昏睡前那场落水惊魂,仿佛只是虚无梦境。但也不全真实。毕竟,体力竭尽之时,竟然看到了沈越的脸。怎么可能。他不谙水性,怎可能下水救人?更重要的,他早已命丧战场,魂归天外,怎还会有肉身,救自己于水火?幻由心生。命悬一线时,这世上,自己最想再见一面的,果然还是他。寻壑苦笑。正挣扎着起身,引章恰好进来,喜道:“公子醒了!”寻壑颔首,抱歉道:“对不住,又让你们虚惊一场。”引章果然没好气:“你要真拿我们放心里,追账单的时候就不会往河里跑了。”没等寻壑应话,引章又道:“对了,刚刚外面来了个叫齐公的人,说是要见公子。我不认识他,就叫他在外面等着……”引章一语未完,寻壑惊呼:“什么?!齐公?快!扶我出去?”“公子你的腿……”“外面等着的是当今圣上!还顾什么腿,连命都没了!”“什么!……”引章通身激灵,赶紧扶寻壑起来梳洗打扮,拿出了备用的拐杖,寻壑杵着着杆木就一瘸一拐去前院了。花厅宽敞,中堂三面陈设黄花梨桌椅,左侧第一把圈椅有一人正襟危坐,蒲桃色窄袖交领襕衫,头戴高装巾子,雅若玉山,润似朗月,却又带着股肃穆的庄严。除了成帝还能有谁。“见过齐公!”寻壑弃了拐杖,单膝下跪行礼,成帝将其扶起,语声爽朗,要寻壑不必拘礼。小厮刘二正奉上茶水,寻壑见状喝住:“下去!”转而对引章吩咐,“你去拿了我书房博古架的老班章泡上。”刘二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喝给镇住,但来不及错愕,就让引章给拖下去了。成帝无奈摇头:“朕不过兴之所至,移步至此。你这般大费周章,倒叫朕觉得打搅了。”“齐公言重!”寻壑请成帝坐下,自己就要侍立一侧,但被成帝按下。“出门在外,繁缛礼数就省了吧。”成帝说着又叹一声,“羡陶那小子懒,茶水只备了普洱,倒叫你误会,以为朕只喝普洱了。”“齐公哪来的话。小厮不懂茶,上了今春新采的洞庭美人香。殊不知,绿茶虽有消困奇效,但耗人精气,不宜多饮。普洱性温,正值入暑时节,生津消暑,实乃佳饮。”一番话说得成帝抚掌而笑:“好一个伶牙俐齿丘老板,不愧是生意人家,劝起人来头头是道。咦,怎么带了拐杖,伤着腿了?”寻壑将拐杖放到身后,若无其事道:“昨儿大雨,回家路上把脚崴了,不碍事。”寻壑长衫盖住了腿,成帝瞧不出所以然来,便点点头:“以后可要当心着点。”“多谢齐公挂念。”寻壑说时,引章奉茶上来。 第41章 沈超走向马车,并吩咐道:“去东郊丘府。”大顺愕然:“丘府?”眼珠一转又想起来了,“哦哦,好。”午时,殷姨娘给寻壑伤腿换过药,引章送饭进来,边安排碗筷边说道:“五月季,鳜鱼肥。今早我挑了一条最鲜活的,让刘二杀了,亲自调味清蒸,公子,不能辜负我心意,”说着将筷子奉上给寻壑,“你非得吃上两饭碗不可。”寻壑苦笑着接过:“我尽力。”引章不满:“公子你这是什么表情?要你吃个饭比杀头还难!?”寻壑摆手:“不不不,我吃,我吃就是了……”看一眼仍横眉冷对的引章,寻壑赶紧夹一筷子鱼肉入口,“我吃还不行吗!”殷姨娘在背后乐得捂嘴,对引章无声眨眼,用口型幸灾乐祸:“叫他敬酒不吃吃罚酒,该整!”引章见寻壑几口饭吞下肚,才出门去,只是不多时又返回,神情甚是为难。寻壑便问:“怎么了?”“二爷求见……”世上‘二爷’何其多,可引章会称其为‘二爷’的,除了沈超还有谁。“他怎么会来?我出去看看。”寻壑正要起来,引章赶紧将他按下,“公子你腿脚不便,我将他请进来就是了。”倏尔,人就被带来了。上次见沈超已是形容憔悴,而这一次,憔悴之上添了焦急。寻壑起身迎接:“二爷,怎么亲自拜访?”闻言,沈超却奇怪了:“大哥在你府上被带走的,你不知道?”寻壑理清沈超此话意味,不由瞪大了眼,只捕捉住最重点:“爷他没死?!”细想之下,更觉震惊,“你是说……沈爷他藏在我府里?”寻壑看向引章和殷姨娘,但见他二人均是别开脸去。沈超只得解释:“我也是听羡陶公公说,前日皇上从你府里出来,撞见我大哥,龙颜震怒,当即就叫侍卫把人带走了,所以找你问问情况。”寻壑突然想起那天,恭送成帝回来的引章脸上奇怪的神色,恍然明白几许,遂沉声质问引章:“你瞒了我什么!”罕见寻壑动怒,引章当即瑟缩,结巴道:“公子落水那日,我才得知沈爷藏匿在府上。谁料第二天就叫成帝抓去了,我……我也是怕公子伤心,才隐瞒的。”寻壑怒斥:“人命关天!这种事你怎么能瞒!”转而问沈超,“现在是什么情况?”沈超苦笑:“皇上视我兄长为臂膀,闻得死讯伤心不已,躬亲安排国礼给兄长治丧。哪知兄长……哎,关系我都找遍了,可皆是石沉大海。皇上至今震怒,授意大理寺从严处罚,只怕……只怕大哥他这一次是死罪难逃了……”寻壑拧眉,问引章:“沈爷为何会藏匿我府上?”殷姨娘站出来将引章挡在身后:“小丘,不怪引章,收留沈越都是我的主意。”刚才情急,没看仔细屋里的人,可眼下殷姨娘站出来,沈超不由双目圆睁,指向女子:“你……你不是?……”殷姨娘倒是大方:“怎么,六年不见,二爷不认得殷氏了?”毕竟有更要紧的事,沈超不愿意在这些琐碎上耽误,对殷姨娘抱拳,而后做出‘请’的手势并道:“只是吃惊罢了,你没事就好,继续说吧。”殷姨娘收回目光,对寻壑道:“你在沈府抄家后为他们做的事,沈越都知道了。所以,他想报恩……”“所以他就假死藏到我府上?”寻壑比任何人都清楚沈越的进取心,殷姨娘的说辞只叫他觉得不可理喻!殷姨娘摆手:“也不全对。沈越死里逃生是事实,只是,生还回来的他掉队了,等回到北都,正好撞见自己灵柩入城,他才决定将计就计,假死报恩。”众人一片唏嘘。“这么说来,兄长情有可原,非有意欺君。可皇上不见我,我又怎么能把这个情况报上去!”寻壑心下一番权衡,对引章吩咐:“把皇上赏的丹书铁券给我取来。”“什么?!”引章震惊。沈超也愕然:“你有丹书铁券?”殷姨娘吓得失色:“你要把免死令用在沈越身上?!”寻壑对一片哗然置若罔闻,语声依旧坚定,吩咐引章:“还不快去。”取了丹书铁券,寻壑沈超直奔皇宫。情急之下寻壑连拐杖都忘了携上,只得一路由沈超搀着,来到畅春殿。羡陶知寻壑近日是成帝面前的红人,又见沈超搀着,心下即刻了然,即刻入内通报,再出来时便请寻壑觐见。成帝正批着折子,羡陶轻声传报:“主子,丘大人带到。”寻壑则下跪,照例问候:“臣丘寻壑、参见圣上,万岁万万岁。”腿伤在身,跪时容易,起身就难了,幸亏羡陶机灵,扶了一把寻壑,寻壑才堪堪站起。成帝搁笔,对羡陶吩咐:“赐坐。”“是!”“谢主隆恩!”待寻壑落座,成帝径直发问:“寻壑,什么事这么着急,让你拖着伤腿都来见朕,不会是为了沈越那竖子吧。”“圣上英明!”成帝眉头一皱:“知道朕为何提拔你么?”寻壑抱拳:“恕臣愚钝,烦请圣上告知。”“朕看重的,就是你知进退,识大体。现在呢!朕还没发话治你包庇之罪,你倒好,亲自送上门来了!”寻壑吓得当即跪下:“臣之命,不过蝼蛄蚍蜉,死不足惜。臣之所忧,是圣上齌怒冲冠,不察中情,误杀肱骨重臣啊。”成帝冷笑:“肱骨之臣?沈越他配?呵呵,家国君父说抛就抛,简直目空一切,这也是能以家国大业托之的人?!”寻壑磕头道:“圣上,臣方才从家奴口中了解到沈将军的一些委屈,听后动容,才决定冒死进谏。圣上若听完臣的叙说,杀伐之意仍定,那再论罪不迟。”“好,你说。” 第43章 回到草房子坐下,金芃羽提壶给寻壑倒凉茶。寻壑眼神飘忽了会儿,最终聚焦在芃羽耳垂上。小巧一方耳肉,上有一粒黑点,寻壑清楚,那是摘下耳坠后的空洞,眼神下移,看向金芃羽一身男子打扮,思索片刻,寻壑才道:“我伤病的这些日子,多亏有你,九畹才能照常运作。辛苦你了。”金芃羽一张素白脸蛋上,绯红像落进纸张的油滴,瞬间晕染开来:“公子总是这么客气,都叫我觉得生疏了。”顿了顿,金芃羽羞涩而又郑重地道:“我才该感谢丘公子。没有公子,我一介女流,又兼举目无亲的孤儿,如何能有今日地位,世道又如何能容女子在商场叱咤。最初,子翀大人让我去九畹给公子做事,我舍不得离开,不乐意。但子翀大人劝我,说这世上会愿意倾力扶持女子的,只有公子你。”寻壑闻言一笑:“是吗?子翀竟将我看得这么高?”“子大人当时解释,说对于贱民的生存之苦,没有人比公子更懂。”寻壑黯然,噎住似的失笑,片刻才温声道:“不要总感谢我,你自己也功不可没。我不在的日子,是谁把九畹打理得井井有条呀?”说着拍拍金芃羽肩膀,“这些地位,都是你应得的。”二人相视一笑。引章送饭入室,寻壑眼尖,一眼就瞧见姑娘板着的脸,作势起身接过托盘。引章黑脸避开,自顾自排开碗筷。寻壑双手合十,讨饶道:“好姑娘,我错了,饶我一次好不好!”引章眼皮都不抬:“公子哪来的错,都是我不对,不该把沈爷被抓的事情瞒着。沈爷金贵,他的生死事大,公子训斥我,也是应该的。”寻壑索性握住引章放下筷子就要收回的手。引章几下抽回都不成,竟叫寻壑耍赖似的包紧了,抬眼,却见寻壑神情可怜得打紧:“好姐姐,是我当时着急得口不择言,是我错了,你别跟我较劲了好吗?!”说着‘哎哟’一声,俯身就去捂自己伤腿。引章一吓,赶忙蹲**查看:“怎么了?!我去叫殷姨娘……”正要起身却被寻壑拉住,只见这人笑得狡黠,嘴上却是撒娇:“每每想到你还在生气,我这腿就抽痛一下。你要真心体谅我,就别再跟我较劲了成不?”引章甩开寻壑的手,‘哼’一声:“叫你见色忘义!”金芃羽捕捉到重点:“见色忘义?哪来的‘色’?”寻壑心突的一跳,引章忙抢白辩解:“没,我用错词了。”转而岔开话题,“公子,你真的交待沈爷别再过来了?”寻壑仍旧沉默,只点点头。“……也好。”虽是这么说,引章心里却失落得分明,想起整理一新的后院,想起怀抱晕厥的公子下车时沈爷痛心的神情、想起病床前他守候半天忘了换下湿衣的狼狈……引章只觉得,他二人的交情,无论以何种形式,都不该就此结束。第39章 芒鞋轻胜马1五月初六,清晨,丘府。引章捧着盆水步入草房子,准备服侍寻壑洗漱,却见主子房里油灯未灭,心里咯噔一下:“公子?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难不成又算了一个通宵的账目?”闻言,寻壑才抬头,拿两指揉揉鼻梁:“睡不着,躺着也不安生,索性就起来了。”引章叹息:“哎,公子近来睡的越发少了,我问问殷姐姐有什么办法吧。”“失眠又不是病,问殷姊有什么用,不过徒增他烦恼罢了。”引章被寻壑噎得无言以对。一番洗漱完毕,引章正要出去,远远就见刘二跑来,身后还跟着一魁梧男人,仔细一看,竟是……寻壑回头,却见引章石化般杵在门口,疑惑下问道:“怎么了?”“沈……沈爷他回来了!”沈越找上门时,看门的正是刘二。上回亲眼见证沈越冒险救人,眼下听沈越说要见主子,刘二不疑有他,径直把人领到寻壑房前。沈越粗麻布衣,右肩搭着个包裹,状似江湖行者,可面上不苟言笑,尤其肃杀,一身平民打扮也叫人不敢怠慢。四目相对,寻壑惊愕着撑起身子:“沈爷?”“用过早点了?”寻壑引章俱是一愣,万万没想到,沈越开口会是这一句。用过早点了?再平凡不过的一句问候,好像沈越此刻不过是离家数日后的重返。不知情者怎能想象,数日而已,这对话的二人就各自经历了一番死生。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寻壑噎着答不上话,引章便接过沈越话头:“我正要准备,你们谈吧,我去后院。”说着拉上刘二就出去了。沈越上前,把寻壑按着坐下去了,自己才落座,看一眼寻壑手边层层账本,和尚未熄灭的油灯,沈越皱眉:“几点起来的?”“就……就刚刚……”明显底气不足。哪怕沈越而今贬为布衣,对沈越的敬畏,还是丝毫未减。寻壑不得不承认。所幸寻壑话音刚落,殷姨娘就进了屋,该是引章打过招呼了,见沈越在房中,也不见她惊讶,一句问候过后,就径自查看寻壑腿伤。寻壑骨骼本就纤细,又兼枯瘦,平日里裤管总是空荡,而今却见他右下裤腿充实,待殷姨娘将衣物上撸,才见其上裹了一圈木板。“快十日了,好得怎么样了?”沈越蹲下问道。殷姨娘取下木板,触摸着检查并回话:“不好,小丘没听指示静养。”沈越抬眼就对寻壑一瞪。“还有一个,”殷姨娘似乎是把握好了节奏,待沈越收回斥责目光,才开口问寻壑,“小丘,你右腿腿骨不止这一次断裂,是吗?”寻壑点头:“是。”突地想起了什么,寻壑看向沈越,不料与沈越四目对上。 第45章 然而,此刻银狮见到主人,先前的暴躁一扫而空,转而抵着沈越脸颊止不住地摩挲,呼呼打着响鼻。沈越抚了会儿马匹,一声喟叹,才道:“我今后再不能上场打仗了,跟着我有什么好?不如把你交给蒋行君,让他给你安排个好去处吧。”沈越话音刚落,就听银狮止住了响鼻,沈越站开一步看向马匹,却见银狮乌溜溜的大眼,眼皮耷拉,湿润莹亮,竟是沁了满眼泪水。此间难受,就连沈越都忍不住别开眼去。白马不能说话,大顺代为言语:“军营不缺一匹战马,但银狮却缺不得沈爷您哪,我也想继续跟着沈爷。我……我吃得少干活勤快,银狮虽然吃得多,但平日也是安静的性子,不烦人,沈爷……沈爷可否替我俩问丘公子一声,让我俩也留在丘府……”说到后面,语音愈弱,明显底气不足。毕竟,大顺跟沈越也有好些年头了,当年沈府破败时尚且铁骨铮铮的沈爷,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去低三下四向人求情?气氛霎时死僵。就在大顺即将放弃时,沈越竟开口道:“好,我去问问。”寻壑朦胧听得一阵脚步动静,待睁眼回看,却一室无人,只有清晰可闻的烧烤香气。这些年养病,燥热寒凉的事物都尽数让引章和殷姨娘给禁了,眼下嗅得此种香气,寻壑便一骨碌起身,顺着气味摸到中厅。却见桌上摆了一盘烤红薯,难得食欲上来,寻壑遂决定先斩后奏,捡了一颗红薯,剥皮入口。嗯,内里余温暖热,舌尖香甜软糯。这些年胃口缩减,寻壑已记不清楚,上一次产生味觉的享受,是在何时?沈越回到草房子,远远就见寻壑坐在中厅,正拿着那赤橙玩意儿啃得香,一口一口,细嚼慢咽,像是孩童终于吃到了馋涎已久的食物。为了让这崽子开胃,这几天沈越自费请了远近闻名的厨子,变着花样给他制作饭食,可这人上饭桌跟上刑场似的,自己盯紧了才装模做样扒两口饭。没想倒是这最凡俗的食物开了他的胃。沈越一时忘了要问的事儿,愣愣站在院落的月洞门下,远远看着那人。记忆深处,似乎也有那么一次,那人啃红薯啃得香。那还是去觐见献王的路上罢,这崽子指着路边摊贩刚出炉的烤薯,眼儿笑眯了缝,说那是他极爱吃的,还坚持着要自己掏钱请沈越饱一遍口福。多久了?十一年。不思量,自难忘。一只红薯尽数入肚,寻壑把指尖残余也舔干净了,抬头,却见沈越站在远处,定定看着自己。自己偷吃一口香的,不料就让沈越抓了个正着,寻壑犹疑着起身:“沈爷?”看见寻壑口型微动,沈越才想起此番前来是为何,遂走进屋子,问寻壑:“我想问你个事儿。”本做好挨训的准备,未料沈越开口竟是这么一句。寻壑:“??爷尽管开口。”“丘府可否再添两个人口,哦不对,是一人一马。”明明是沈越说出请求,可眼下这场景,沈越盯着垂眸颔首的寻壑,倒像他在拷问寻壑似的。寻壑不疑有他,偷食被抓包的心虚如鲠在喉,讪讪道:“原来是为这个……这些琐事,爷今后尽管做主,不必问我。”“嗯,”沈越也没想寻壑会拒绝,又看向桌面那撮红薯皮儿,问道,“你还喜欢吃这个?”“啊?!”寻壑看向沈越,搜肠刮肚,才想起一些已然尘封的记忆,“爷有心了,还记得这些。”沈越却答非所问:“好。马是我常年征战的坐骑,而人,你也见过,就是那个毛头小子,大顺。这马几日不见我,撞出马厩,大顺只得带着他找上门,他们都想继续跟着我……”寻壑忙道:“爷不用解释,刚刚说了,爷尽管做主,不必……不必……”不必这么低三下四。寻壑宁可看沈越对自己咬牙切齿张扬跋扈,也不愿看他做低伏小苦求于人。沈越点头:“好,那我先去把他俩带进来。”转身之际,沈越又想起什么,拿手搭在寻壑肩上,微微使力,“你腿还没好全,别站了,坐下歇着。”见寻壑坐好了,沈越才出门去。穿过月洞门时,沈越撞上急急赶来的一人。两者定睛,沈越依旧拧眉肃容,而来者却是一声惊呼:“沈越!?”刘二在后面边跑边喊:“沙鸥公子,等等我!这个点儿主子可能还在小憩……”跑近了,看这气场针锋相对的二人,刘二纳闷,“怎么?你俩认识?……”第41章 芒鞋轻胜马3沙鸥皱眉,怪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这副打扮是……”沈越没回话,径直走了。沙鸥也似没当回事,往草房子行去,入室就见寻壑在引章服侍下净手。二人见了沙鸥,俱是一惊,异口同声:“你怎么来了?”“京城一客人赎下我院里的红倌,可他又怕家里婆娘,我想着既是京城就无所谓跑一趟,给他开了个价由我替他安顿。人安排好,我得闲了,自然来看师傅。对了,刚刚见到沈越,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打扮怎么回事?还有,他怎么会在府里?”沙鸥说着在软凳上落座。引章懂事,给沙鸥请完茶就出去了,留寻壑沙鸥二人说话。寻壑极自然地给沙鸥拈起前额碎发别到耳后,才道:“沈爷因罪被贬为庶民,他今后可能都住这儿了。”“什么?!”“他觉得对不住我,所以……他算是来府上照看我吧。”“哈哈……”沙鸥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骇笑数声才收声,“没想到,沈越也有明白的一天,知道自己犯的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弥补的事!不过,他能做什么,扫地抹桌?丘府还缺干活的人?”寻壑‘嘘’了好几次,没想反倒更激怒了沙鸥,只听他高声道:“师傅,你而今身家地位都有了,还怕他什么!”说着沙鸥想到了什么,压低声,“莫非师傅你对他还……”见寻壑不答,沙鸥顿时了然,痛心道,“他报恩不过是为了自己无愧,而你继续一份真心不掺假地待他,要是沈越再来一次……师傅你就不怕么?”“我能耐他何。他下定心意做一件事,别人是劝不动的。至于旁的,我也没想和他怎样,看他安生就好了。”寻壑举盏,上下几回,终究没喝下一口茶水,不过寻壑像是怕沙鸥继续追问似的,转过话锋,问道,“还说我呢,你自个儿的终生呢?”说着看看屋子外头,确认无人才耳语道,“芃羽的心思,你还看不出来吗?”沙鸥怕极似的避开:“师傅你清楚的,我至今还做这抬不起脸的勾当。她清清白白一女孩子家,合该跟个清白人,何苦拉她下水,和我趟这遭泥淖。”“你只当替她着想,却不明白‘冷暖自知’的道理。有回芃羽还问我,她是否平日太强干了些,欠了女子的温婉,不招人喜欢。知道是哪回么?” 第47章 寻壑揭开,见是一小包黄豆,即刻了然进屋去了,沈越跟随其后。寻壑右手拢着豆子,左手完好,如冰似玉肌肤,指骨瘦削纤长,正尝试着抚上马匹额头,寻壑安慰道:“银狮,来,吃豆子。”沈越见银狮迟疑,就要上前拉缰,不料下一刹银狮却往前一送,竟将前额贴在寻壑掌下。马儿此刻温顺得打紧,长睫如羽,低垂时几乎盖过浅褐瞳眸,鼻间呼吸细细簌簌,温柔极了。大顺惊呼:“怎么会?……”“真漂亮的马。”寻壑低声赞叹。“他很喜欢你。”沈越在他耳际温声解释。“叫我想起一句诗,"寻壑笑笑,才柔声吟出,"皎皎白驹,食我场苗。絷之维之,以永今朝。”‘所谓伊人,于焉逍遥。’想起下句,沈越只觉得素来平静的心湖,此刻遭人投入一小粒顽石,霎时,涟漪圈圈,荡漾开去。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直叫沈越幻觉,此刻,天地间仅剩他和寻壑二人。第42章 莫使云雨散1四年前一次与金虏鏖战,沈越仅携十八名部下挺入敌军腹背,奇袭得胜,自此一战成名得孙辟疆青睐提拔。猛将配好马,孙辟疆从大宛进贡的汗血宝马中遴选出一匹幼崽赏给沈越。这马一身霜雪皮毛,沈越遂名其‘银狮’。银狮幼年时就见其头细颈高、四肢修长、皮薄毛细,端的生了副匹良马骨相,又得沈越悉心照顾,长大后果然脚力威猛,涉高坡如履平地,陪沈越征战数年,冲锋陷阵不遗余力。可而今……当年鹰撮霆击的一国猛将,眼下在丘府做起了扫地抹桌的粗活,至于银狮,自进府后更是自甘堕落,由战马自贬为宠物马,表演马踢蹴鞠逗寻壑开心,光荣踏上卖笑生涯。眨眼已是五月十五,得了沈越首肯,寻壑总算能和芃羽一起去九畹。这些时日沈越盯着寻壑吃睡,虽比不得五六年前一夜好梦睡到日上三竿,但起码昼夜颠倒的毛病纠过来了。这不,未到巳时,寻壑就上了马车,前首拉车的马匹头颅雄赳赳高昂,正是银狮。刘二轻甩一鞭,银狮撒丫子就把车厢拖行了一射地儿。直到马车拐过街角,沈越才转身返回。不过才踏上一级石阶,又听车轮辘辘,沈越怕是寻壑有事返回,出街张望,却见反方向来了辆骡牵车,踢里踏拉,笨拙又好笑。沈越素来不管闲事,既然不是寻壑,转身即刻回府,不料这骡车竟稳当当停在丘府门口,随即听得一声唤:“阿越!”沈越顿住,回头见车夫通身玄墨,不是叮当是谁。“子丞相?”“欸!”车帘挑起,一食盒模样的木盒递了出来,叮当接过,又搀着子翀下车走向沈越。子翀问:“寻壑呢?”沈越答:“才出发去铺子。”子翀叹:“这么不巧!”沈越问:“怎么?”子翀疑惑:“你忘了?今天是寻壑生辰。”沈越惊讶:“??不是腊月初三么?”子翀斥责:“你准是记错了!当年寻壑兄弟出生,我是等在门外的,不至于弄错,他就是五月十五戌时生的人。”沈越仍记得,那是十一年前,自己而立寿辰,举府欢庆时,那时还叫做‘沈鲤’的寻壑,默默缩在仆从一桌,直待自己不胜酒力退席,他才悄悄跟了上来。半面亭处赶上并搀起颤巍巍的自己,郑重而又瑟缩地交出一枚白玉扳指,说那是他用沈府放的俸禄买的礼物,末了还强调,是干净的钱换的干净物件。沈越遂问沈鲤几时生辰,当时虽半是糊涂半晕眩,可沈越绝不会记错。沈鲤犹疑须臾,给出的答案,是腊月初三。但沈越从不跟人争这些鸡毛蒜皮的玩意儿,这事儿只等寻壑回来问清楚便可,遂问子翀:“不知子兄此番前来是为……”子翀一笑,示意叮当将盒子交给沈越,并解释道:“过去几年,我和寻壑不便联系,他一年一度的生辰我也不能聊表心意。而今总算寻了个机会,我这侄儿无甚癖好,唯一闲趣就是好饮,这个紫檀云龙纹莳绘盒,里头装的是我经年攒的上古酒器,他既不在,我待会还有要事,就由你代为转交吧。”沈越接过盒子,不大的物件,分量却着实不轻,联系子翀方才所说,沈越心想这必是多宝阁没错了。前院,引章正指挥小丫鬟打扫,远远见沈越抱着紫木盒子过来,便问:“怎么?”“今天是阿鲤生辰,你知道吗?”“知道啊。”引章理所当然,可转念一想,惊道,“沈爷以为还是腊月?”沈越点头:“当年阿鲤说是腊月初三。”引章黯然:“也是碰巧,公子有次大醉,说胡话时提起的。”“说胡话?……他还说了什么,还有,”寻壑酒量沈越是清楚的,能让他都醉倒,不敢想到底闷了多少壶,“那一次是什么缘故,他喝了多少?”明知而今追问无用,但对于寻壑,沈越总觉心底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促使自己去干这些无用之事。引章思索了会儿,最终摇摇头:“我记不清了,”并转而问道,“你提着个盒子作什么?”沈越才想起这玩意儿,便解释道:“哦,这是子翀给阿鲤的寿礼。咱们……晚上他回来给他热闹热闹吧。”引章摇头:“公子最不爱过自己的节日,往年生日,我给他做碗鸡蛋面就打发了。”沈越目现喜色:“鸡蛋面!?”要知道,那日亲见寻壑一口一口吃完自己烤的红薯,事后回想起来,沈越只体味到空前满足。自那之后,沈越决意学厨,向厨子学熬粥炖汤,近日又在跟引章学煎蛋,可惜油水不够或是火候过旺,成品总是带着股糊味。故而引章摇头:“难得轮到公子生日,沈爷煎蛋技艺有待提升,这项还是由我代劳吧,你准备些别的?”沈越发愁,期间引章过去叫小厮冲地。也是,只做一碗蛋面,下肚之后只能在记忆里怀念,倒不如送个实物,日后回想好歹可以眼看手拿,拿定主意,思量一圈寻壑所缺,沈越遥遥问引章道:“阿鲤他束发总是那根竹子,我趁此送他几根簪子?”第43章 莫使云雨散2“阿鲤他束发总是那根竹子,我趁此送他几根簪子?”引章点头:“主意不错”可对于这些装扮饰品,沈越是一窍不通,再兼阔别多年,不知寻壑喜欢的款式,虽然寻壑多半不介意,但送人还是合心意的好,于是沈越问引章,“你也去?” 第49章 小二点头。谭月遂吩咐小二:“取掐丝景泰蓝多宝阁来。”转而又对沈越道,“公子如此爽快,想必是送给极有分量的人,民女替公子包上,聊表心意。”……驾马返到丘府,已过午时饭点,引章正寻思着亲自下厨表达谢意,才下马,就听得身后匹马长啸,回头,竟见银狮疾驰奔来,带起风声猎猎。沈越奇怪:“银狮?”马儿在主人跟前刹住脚,沈越见其口中衔着一拇指粗细的信筒,遂取了打开看。纸大概是随手撕下的,四边如锯齿般不整,其上寥寥数语,沈越只看一眼,顷刻,眸中惊恐风起云涌。引章不安问道:“银狮怎么跑回来了?上面写了什么?”“阿鲤遭人刺杀!”仿如晴天糟了霹雳,引章来不及反应,就觉身边刮过一阵风,抬眼,沈越已驾着银狮奔出数尺。第44章 莫使云雨散3沈越赶到九畹,店铺如常开放,货物齐整无异态,可径直冲进内室,却见程隐站在门边,寻壑则和一女子瘫坐对角角落,寻壑抱头,躯干几近蜷缩。沈越大惊,冲上前一把揪起他:“伤哪儿了!”未料寻壑一听见沈越嗓音,即刻一挣,跌坐在地。沈越伸手去拉,寻壑慌乱往后挪退。“沈越?”寻壑身旁女子半信半疑。沈越有着过目不忘的本领,上下扫一遍这女人,便认出她来:“邬三小姐?”记得寻壑遣人将她护送去了东瀛,而今怎么回来了?还出现在这里?沈越欲要牵起寻壑,邬璧却拦在在跟前,并厉声道:“你又想怎样?”沈越:“??”程隐已在身后,解释道:“这姑娘突然窜出,在丘公子跟前拔刀……”“啊!!!”程隐一语未完,寻壑竟失声尖叫,邬璧连忙抱住寻壑安抚,待寻壑稍稍平息,邬璧冷声对程隐道:“我说这人鬼鬼祟祟跟在我丈夫身后作甚,原来是沈爷派来监视的。”‘丈夫’二字,譬如芒刺,扎进沈越耳里。对呵,寻壑早已不是昔日的沈鲤。他有事业,有家室。寻壑念旧,他必定是为给自己留情面,才没有驳了自己上门照顾的请求,以寻壑而今财力势力,何愁请不动顶贴心的人物。心突然脆生生刺痛。寻壑仍不住哆嗦。蹬蹬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有一人跑入,入室惊呼:“公子!”原是引章赶到。程隐后退一步,对沈越耳语道:“爷,丘公子可能认出我声音了。”沈越瞬间明白寻壑害怕的原委。暗无天日的密室,血腥腐臭滞涩不去,灼烫炙烤、剜肉剔骨,世上最惨痛的皮肉酷刑,寻壑几乎都挨了一遍。这些时日,偶见寻壑瑟缩,未见其惊惶失措,沈越想当然地若无其事,但直至眼下,沈越才明白,自己低估了寻壑……他怕程隐,更怕幕后主使的自己。人间炼狱,任谁经历一遭都是终身噩梦啊。“公子害怕,你们先出去吧。”引章扶着寻壑,对周遭众人道。邬璧恼怒驳斥:“寻壑怎会怕我,他明明是怕沈越。沈爷别忘了,当初你在众人面前是如何羞辱我丈夫。虽不知你方才惺惺作态为的哪般,但凡替寻壑着想,都请你离远点。”沈越舍弃身家豁出性命,为的就是来到寻壑身边,除非寻壑亲口拒绝,否则,他怎会因为旁人呵斥就退缩。引章见沈越没有半分挪动步子的意思,只好放开寻壑,转而起身劝道:“咱们先出去吧。”和沈越步入后院,引章就跌坐在廊下长椅。程隐守在门边,仍留意着房内动。沈越罕见的步伐虚浮,埋头撑着柱子,他此刻只觉得胸腔一团疑火,他本想把这火硬生生压下,孰料其逆反似的喷薄出来,问引章道:“阿鲤婚后……他过得怎么样?”沈越此前,从不屑于关心他人私下生活,同时也不屑这类探听隐私的人物。可这一句问出,沈越才觉滞闷已久的胸腔戳开一个透气的道儿。引章捶着头脑,须臾都不见作答,就在沈越耐性几近耗尽时,引章才哽咽着发语:“沈爷怎么突然关心这个?无论是三小姐,还是沈爷,都是一样的。”沈越:“?”引章举袖子抹一把脸,也无所谓此刻眼白赤红,直视沈越道:“公子有用时,你们拿他当宝,可一旦公子没用或者不听话了,你们就弃他如敝履。这些事儿我不便说,省的哪天反目,沈爷又拿来让公子难堪……公子不是神,不是每一次都能挺过去。”沈越无法反驳,踌躇许久,像个缴械投降的败兵,松口道:“是,过去是我的错,今后再不会了。”引章一时语塞。毕竟曾服侍过沈越,引章多少知晓沈越脾性,对人坏起来,是处心积虑的坏,可对人好起来,也是掏心掏肺的好。想他这些时日在沈府衣不解带照顾公子,不挑粗细地揽活干,还有眼下突然又坦然的认错……引章没理由不信沈越。思前想后,把思绪理顺,引章才道:“当初三小姐下嫁公子,确实有所图。”“怎么?”“三小姐早已心有所属,可惜男子出身平凡,老爷无法接受,强要拆散他们。三小姐苦求、大闹、私奔,手段用尽,老爷仍不答应,最后小姐割腕,几乎丧命。老爷才松口应允。可三小姐找上那家公子,他竟已娶妻。姻缘至此本该作罢,但三小姐认定这是老爷背后指使,一气之下随了二爷南下,就……遇上了公子。”“后来,三小姐下嫁公子,可却是报复心切,一方面不从老爷意愿,另一方面,是为……用三小姐的话来说,是‘挑软柿子捏’。成婚不久,三小姐就找上原先的情郎。那段时间,三小姐常常夜不归宿。可老爷问起,公子还得替三小姐圆谎。”“公子新婚当夜,就知晓了三小姐的这段过去。沈爷你清楚的,公子心软。所以,无论三小姐如何刁难,公子只体谅她是事出有因,故而处处忍让。可三小姐却得寸进尺,越发觉得公子好欺负,闹到后来,数周数月不归家。有次我偷偷跟出去,竟发现,和小姐幽会的,不是一个男子,是好几名!”“终于有一天,这事儿让老爷发现了,拿公子质问。恰巧三小姐回来,老爷一通臭骂,抡了棍子说要打死,那一下,公子生生替三小姐挨了。小姐当场气极晕厥,是公子把人抱回房中,还请了大夫诊脉,竟诊出小姐有喜了。” 第51章 是‘心爱’。明白了这一点,此前种种怪异念头,霎时豁然开朗。在密室察觉寻壑维护邬敬时滔天的妒意,假借照顾之名掩盖与他肌肤之亲的渴望,方才入室撞见寻壑和邬璧纠缠不清时分明的醋劲儿。不奇怪了,毕竟,谁舍得和人分享爱人。前半生,沈越按部就班,为家为国耗尽心血,下半辈子,沈越想任性一回,为自己活一把,好好和爱人厮守。至于寻壑的心意,只要前缘那份情尚存灰烬,只要寻壑不开口拒绝,沈越就能见缝插针,把爱注入,他对自己情意淡点也不要紧,这一次,换沈越好好宠他。会计较,无非是担心对方不值得而已。而寻壑值得。寻壑一喘一喘,肉眼可见呼吸得艰难。好好一个生日过成这样,此际心疼与心爱交织,叫沈越恨不得把这人揉碎在怀里,省的看着生疼。正想着,沈越手中握着的发丝突然一紧,沈越回神,扳起寻壑一看,他竟昏死过去,沈越大惊,抱了人就冲出去。第45章 沈郎多病不胜衣寻壑生辰翌日,就收到皇帝旨意,擢拔为江宁织造郎中。接旨后寻壑就差引章收拾行李,于五月十八启程南下。奈何寻壑病体欠安,行了三日就咳嗽不断,兼之殷姨娘有事耽搁没能同行,沈越严加逼迫,寻壑才肯放缓了行程,每到一处大城池便稍作休整,并请大夫看望。第十四日晚,沈越收到镖局回票,告知财物已安全押送到江宁,这货物都比人跑得快了,可想寻壑一行这一路之缓慢。沈越怕惹寻壑着急,阅毕便把回票烧了。前几日雪上加霜,引章也染上风寒,照顾寻壑的任务便全数落到沈越头上。起卧洗漱等日间服侍自不必说,至于夜间,只要寻壑有动静,沈越就不可能睡得安心,索性陪着折腾,今夜三更漏断,寻壑咳嗽才稍见消停,沈越哄着总算安生闭眼。沈越却没丝毫困意,看着寻壑半陷入软枕的面庞,怔忡出神。十五那晚,寻壑回到家中,连吃碗长寿面的精神也勉强,沈越只草草把那一盒簪子送出,就再不敢表露其他心意,生怕再给寻壑添了负担。而今,这一腔爱意小心翼翼兜了一路,由言语转化为一餐一觉的关怀,可总有些迫不得已的时刻,譬如沐浴,沈越能压得下心意,却怎压得住原始的身体反应,只得留寻壑在水里泡着,自己落荒而逃,待风平浪静时再回来面对。寻壑过去睡相极好,可以整晚安眠不翻身,唯有一点不安分,就是睡沉了会磨牙,吱吱作响,老鼠啃物似的。沈越看着看着,再次听到磨牙声,便知寻壑睡进去了。瞅准时机,寻壑松了咬肌的瞬间,沈越俯身,在爱人唇角蜻蜓点水般扫过。平日总能克制着不对寻壑做过分举动,可而今他睡下,自己就忍不住趁人之危。从少年偷看《西厢》,到青年娶妻纳妾,至而今年过不惑,沈越所体验过的男女情愫,过去几十年全数加起来,都抵不上对眼前男子暗生的冲动,想要把他摁住,好生宠爱,颠鸾倒凤……仅仅想着就面红耳赤,沈越只得逃离。安静起见,沈越挑了位于角落的厢房,出门左转便是露台,却门洞大开,放眼已见露台上一人提灯独立,那人听到房门动静,也回过头来。沈越上前问道:“大半夜的,怎出来受风?风寒不想好了?”这人正是引章。引章紧了紧薄披风,摇头道:“今儿公子咳嗽得厉害,我担心,睡不着。”“他刚睡下。”沈越负手而立,望进黑暗,“对了,他这咳嗽真是奇怪,吃了药也不见好。”引章斟酌了会儿,才答道:“不瞒沈爷,在邬府那时,公子咳嗽的毛病更严重,这次复发,情况还算好的了。”沈越震惊:“怎么?”引章摇摇头,极无奈似的:“外人都说公子是什么东床快婿,可公子背后的苦有谁瞧见。明面上是公子打理生意,实则盈利全数上交二爷,公子不过是二爷手下的傀儡罢了,功劳不论,可一旦有罪过,第一个问责的就是公子。单单生意就让公子够头疼的了,此外三小姐胡闹无度,还有管束严格的老爷,公子忙着周旋,病了也不敢休息,生怕哪里疏漏了。”过去被仇恨蒙蔽,沈越只道寻壑在邬家是坐享其成,不愿想万一可能他在其中也是身不由己,沈越叹气:“哎,我这边也让他不得安生。”引章点头认同:“公子不愿欠人情。你追来那时,公子拿了上面的意思要他拖住邬敬,可最后还是不忍想放了他,单单留下自己,由你抓去千刀万剐,两厢不欠,死了也轻松……还好你没下手。”沈越至此肯定,寻壑半点儿没跟引章透露他曾被自己抓走受重刑的事:“这崽儿真是处处维护我啊。”思及此,虽是黑黢黢暗夜,沈越还是回望一眼身后那扇阖紧的门,似乎能透过这扇木板,窥见那人难得的安稳睡容。“维护?公子确实维护你啊,当时公子叫我拿丹书铁券要去救你,我稍微犹豫,就被公子呵斥……”引章还没抱怨完,沈越就惊问道:“丹书铁券?是阿鲤救的我?!”引章懊悔得直捂嘴,公子千叮咛一定不可说的,奈何自己一时嘴快。不消姑娘回答,沈越也看懂了,霎时明白问起经过时沈超蒋行君总有些闪躲,只说多人求情,皇上便以功过相抵之名从轻发落,孰料,这一命竟是他换来的。那个时候,他才受腿伤,想见他进宫觐见时瘸跛着行走的模样……引章见沈越脸上神情难受,便解释道:“你也别当承了什么大恩情,计较得清楚,公子最怕人跟他提起这些。其实,自从你在,公子病情轻了好些,所以在丘府时鲜少听他咳嗽。他是开心你在的,只是惯常不表态。再说,同是赔罪,你就比三姑娘要来的有诚意,她至今还在胡闹。”“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更难受,自己过去如此待他……不说了,只愿他能多续两年命,自己多疼他两年。每一餐每一饭。天际泛出鱼肚白,沈越道:“我去做饭了,你也回去再睡会儿吧。”客栈虽有伙食,但沈越生怕炒锅火旺,加重寻壑病情,故而这一路上几乎都是亲自掌勺,拣着蒸煮的简单清淡菜式做给他吃。寻壑体弱,按理说该多吃肉补补,可他对猪肉深恶痛绝,过去姑苏沈府还会勉强吃一口,而今是但凡闻到气味就撂筷子,沈越只得挑选其他肉品下锅。昨儿在客栈落脚安定妥当,沈越就扎进菜场里,竟见有鹌鹑卖。过去自己闹咳嗽,翠袖常拿它熬汤,说是润肺,依稀沈越记得里头有放山药、椰瓤,椰瓤不指望眼下菜场有卖,所幸沈越离京时带了些食谱路上翻看,其中一本记载过五福鹌鹑汤,同炖的药材有玉竹、莲子和芡实和淮山。沈越便在菜场买齐材料,回来把鹌鹑交给店家冰窖里镇着。离开京城时,行李之外,沈越带了一包粳米、蒋行君之前赠的若羌红枣,还有一些干百合,都是顶好的滋补材料,一路上有机会就给寻壑熬了喝。回房取出食材,连同冰窖里的鹌鹑。天色蒙蒙亮,沈越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把鹌鹑洗净,肠胃都掏干净,其他食材也过了一遍水,回到厨房把鹌鹑斩成小块,山药、玉竹、莲子、芡实垫底,最后放上鹌鹑块,加水,生火炖上。而后淘米,红枣核带火,沈越便一颗颗剔除,切成细条,百合片昨晚就已泡发,一同投入砂锅,放置旁侧炉台。两锅都炖上了,沈越上楼,悄声回到房间,磨牙的‘吱吱’声断断续续,寻壑依旧睡得香沉。此际晨曦染上窗纸,桃红被面映得寻壑两靥气色红粉,沈越情动,俯身,在爱人面颊悄悄烙下一吻。才在旁侧小榻上和衣躺下。第46章 且餐山色饮湖光1抵达江宁,寻壑出示任命文书,守吏查看后却道‘官人稍等’,随即跑向别处,再回来时领了二人,这二人问道:“哪位是丘大人?”寻壑探头出门:“在下便是。”这二人闻言双双躬身行礼,其中一人喜道:“家主盼望多日,总算把丘大人盼来了。”另一人又解释道:“我等是沙鸥公子的属下,奉家主之命,在此恭迎丘大人。”寻壑明白过来,自袖里掏出大块银子:“二位久候多时,有劳了。”二人双双摆手,其一高个子道:“丘大人客气了,请大人随我来。”,转而又对矮个子低声道,“你快去禀报沙鸥公子。”由高个子带队,寻壑一行人马车前后相属,往城内驶去。沈越挑帘看向车外景致,水绿风暖,长柳依依,一派江南好风光。蓦地想起十一年前,携着寻壑初到苏州时,这崽子东张西望的好奇模样,不由回头,却见寻壑双目紧闭,一副隐忍之态,沈越探手握住他胳臂,关切道:“头又疼了?” 第53章 寻壑瞥一眼尾随的沈越,料想今后终要暴露,便如实交代:“圣上迁都之意已定,皇宫修建,我负责木料采运。我见这院落别致,便想着拜见这巧匠一面,如若他之设计,能博得天颜一悦,也算是替圣上分忧了。”“什么!我就说皇上怎的会派你到江宁任职,原来是为这个缘故,你……”沈越至此才发语,可出口就是指责,周遭众人瞩目,沈越也不想叫寻壑难堪,终究咽下火气,转走话锋,改口道,“你今晚早些休息。”沈越愿意隐忍,寻壑就已感激万分了,忙不迭应道:“是。”逛完邀月楼星云居,转而往南走,寻壑直觉走了一个回字,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平地,而是步上一座玲珑拱桥,桥面以砖石铺就,平整妥帖,桥下清波踊跃,游鱼明灭。“湖里盛的是活水,源自秦淮,我就地取材,在湖心岛上筑下这座院落。”沙鸥话音落下,众人恰好下桥,只觉这栋建筑比先前的都要阔大,寻壑只道这便是正主屋宇,此间别致在于,一道花廊环岛而造,上空花架藤萝缦爬,长椅下兰草遍植,两侧盆景罗列。五开正房上有匾额,其上‘兰秀深林’五字行书,飘逸潇洒。寻壑道:“若没记错,此处该是整座院落的中心腹地了。”“对,‘兰秀深林’直通所有院落,其南是楠木厅,其东是玉惦秋,东北是杏花春,西北则是星云邀月楼,至于其西,则是‘水竹居’,依水傍竹而居,也有一座拱桥与之相连,咱们稍后便去。”寻壑环视一圈,终于忍不住问沙鸥:“我嘱咐你建的小屋子呢?”沙鸥有些失落:“哎,师傅最惦记的怎么还是这个……跟我来吧。”一行人跟随沙鸥原路返回,走下小桥后,穿过星云邀月双阁,林木掩映处有一院门,高个子推开,竟见一弯小道儿,直通山上。寻壑惊疑:“这是?”“你不是要僻静嘛,索性我给你建到山上去。”众人:……万幸,虽是山路,却不难行,一来此山不陡,二来梯级之间落差不大,攀爬轻松,且梯面以木材铺就,不易打滑。大概行了一半山路,就见一座院落,寻壑鼻子灵敏,远远闻得木材香气,近前果见栅栏柴扉木痕犹新,猜想这座农家院子便是沙鸥为自己新建的住所。院落不大,内里无人,高个子打开柴扉,一行人进去,却被院内景致吓了一跳。“天啊……”“好大一颗杏树!”“树妖了吧?”原来,草房子上空,树冠如巨伞,将房屋周全遮蔽。沙鸥无奈道:“适才我所说让我为难的树,就是这棵,太巨大了,一时半会儿砍不掉,过几日我找人看看怎么收拾吧。”沈越一路少话,此刻却出声阻止:“不了,留一棵落叶结果的树,才能看到四季。”“有道理。”寻壑随即附和。沙鸥默然。与方才精巧阁宇相比,这座茅草房子质朴得寒碜,可寻壑见了却很高兴,径自入内打量,沈越紧随其后。屋子小巧,入内左右张望便可尽收其中景致。仍是中厅侧卧的布局,连桌椅摆设都几乎遵循原样,沈越道:“没什么变化,看来是你叮嘱得紧了。”寻壑往外望去,见沙鸥正跟芃羽说话,才放心吐真言:“我也怕它给我乱改。”闻言,沈越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惑:“你怎就爱住这种简陋居所?”寻壑一愣,尴尬笑笑,答不上话。沈越不想寻壑有任一为难,便上前揽了他肩膀,温声道:“不打紧,你住得喜欢就行。”说罢,沈越往窗外望去,却见后院空旷,耘得平整的一块地儿,因寸草不生而更显寥落。“我们出去吧?”寻壑问道。“听你的。”二人再次出去,却听大顺高声道:“引章姑娘,你是不是饿了?”引章没好气:“看房子呢,你扫什么兴,我不饿。”“可我刚刚听你肚子叫得老大声了,啊!”大顺一语未完就挨了引章一记爆栗。寻壑牵开揍得意犹未尽的引章,又道:“中午只匆匆吃了一点,这会儿不饿倒是奇怪了。江宁第一餐,得吃顿好的,沙鸥,这里哪家厨子闻名?”沙鸥击掌:“师傅奔波一日,回到府中就该好生歇息不出去了。所以我包下了天香阁的厨子,而今已在厨房准备吃食了,咱们下去用餐便是。”第48章 且餐山色饮湖光3沙鸥领着众人踏上拱桥,回到‘兰秀深林’,并道:“今儿饭桌布置在主屋,吃完我就不多叨饶了,留你们尽快洗漱休整。”“都依你的。”寻壑随口道,一旁沈越却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只是寻壑走得快了一步,并未察觉。廊下的枋木横梁,苏式彩画如五彩琉璃,却绚而不乱,中央包袱以卷草花鸟图案为主,一行人跨过三关六扇门,便是大厅。大厅极宽敞,中央置一大圆桌,梳背椅大气端庄,环绕圆桌摆放。沙鸥朗声道:“堂面临时布置成了饭厅,无双已下去吩咐上菜,咱们先坐下喝茶吧。”“噢,原来那高个子叫无双!”大顺自言自语。引章没好气:“人家名姓你这么关心作甚。”“我就随口说说嘛……你还在生我的气?下次你肚子叫得大声我也不说了好吧…”“哼。”姑娘别扭着就着大顺拉开的椅子落座。寻壑打量周遭,只见博古架上,奇货珍宝不尽计数,内里奢华自不消说。与一般室内隔扇不同,此中别出心裁,左右两侧采用花梨木落地明罩,其上镂空处多以螺钿、珠玉镶嵌,身后门扇,上部为灯笼锦窗棂隔,棂条间饰以透雕的灯笼,中央留白处,以碧纱糊贴,此时晚霞动人,光影游移间,纱上所绘垂柳扁舟,冷暖冥灭,仿如仙境中景。出神间,寻壑只觉掌心一暖,回头,原来是沈越牵了自己往饭桌走去。众人欣欣然上桌,侍女陆续上菜,不多时,玉盘珍馐摆满一桌,沙鸥舌灿莲花,一桌菜叫他形容得堪比琼林盛宴。大顺没在南方待过,对这些南方菜色惊叹不已,引章平日没事就怼怼他,这一回却是嘴下留情,任大顺流露天真。寻壑不时往后扫视,几欲起身。沈越奇怪,便问:“怎么?”“程隐花隐呢?”二人原就在外面,闻言应声而入,花隐道:“听凭公子吩咐。”嗓音清脆,是女子的音色。程隐夫妇受沈越之命,一路南下护送。为免寻壑惊惧,程隐一路回避,出面之事多由花隐完成,沈越则把程隐忠心之事当故事讲与寻壑,时日渐久,寻壑对程隐的畏惧之意消减些许,但寻壑突然问起他俩,沈越只觉莫名其妙。 第55章 “深夜自个儿跑上来的,你当时睡了。怎么撵都不下去。”沈越随口道,并就着大顺打来的热水洗了一把脸。寻壑抚着马鬃温声道:“他既然喜欢待在这儿,就别叫他下去了吧。”银狮喷了两下响鼻,似在赞同寻壑所言。沈越丢下面巾,帮着引章把餐碗摆开,并道:“别理他了,你快出来洗漱用餐吧。”“好。”餐毕,沈越叫住大顺,亲自驾车送寻壑去织造衙门。寻壑车上闭目,突而想起一事,慌忙问道:“爷,这里是江宁啊……你认路吗……”“昨儿问过沙鸥了。另外,四年前我在江宁住过一段时日,不算陌生。”寻壑才想起昨晚曾见沈越和沙鸥搭话,当时奇怪,而今明了他原来是为此事,忍不住拨帘,偷看一眼这皮囊粗犷却心细如发的男人。不同于寻壑发丝垂顺细软,沈越发质蓬松而蜷曲,即便眼下他盘成髻,边角碎发还是兀自打着小卷卷。“风冷,回去。”沈越压根儿没往回看,却料准了寻壑偷眼瞄望,只一回手,就把车帘拉上了。抵达衙门,未想大门紧闭,连看门小吏都懒洋洋,寻壑拿出任命文书,他才放人入内,只是冷不丁加了句提醒:“监正大人抱病告假,章主簿则暂时还没来,你且进去等等吧。”寻壑和气道:“主簿几时过来?”门吏不耐烦:“我又不是章主簿家仆,你叫我问谁去。”沈越就要发作,寻壑忙拉他入内。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一矮胖人物打着呵欠入内,方才那门吏也尾随而至,指着寻壑道:“这位就是新来的织造郎中。丘大人,这位就是管事的章主簿。”寻壑起身颔首:“章主簿。”章主簿只匆匆扫一眼寻壑,倒是对寻壑身后的沈越瞩目了几下,随即懒洋洋问道:“昨晚才听人通报,说丘大人到了江宁,这气儿都没喘过来呢,就火急火燎往官府赶了。”寻壑毫不在意他话中讥讽,微笑如故:“主簿见笑了。”“你原是商人,半路出家做官,不懂官场规矩也在情理之中。”寻壑顺着他话锋接道:“今后有劳章主簿提点。”虽说章主簿是地头蛇,但寻壑官阶较自己大,日后毕竟是上司,旁敲侧击见好就收,于是假意推辞道:“不敢不敢。”又道,“衙门不大,这几间就是办公地儿,参观的力气就省了吧,我捡些重点的给丘大人说说。”“好。”“丘大人知道的,朝廷过去仅在苏州杭州设了织造府,江宁这边是近来新建,百事待兴。丘大人没来的时日,全由监正大人一手张罗,从一无所有,至而今掌管二十个作坊,仅有少量是从民间收购,多数都仰赖监正大人开办。”沈越不想继续听这矮胖子奉承直系上司,便打断道:“而今归江宁管辖的织工有多少?织机数量多少?管辖的桑田地几亩?今年预计年产丝绸的数额几多?”章主簿方才就觉得这人虽安静站着,但兀自有一股凌厉气势,故而多看了他两眼。未想他而今竟敢越俎代庖,越过丘郎中直接问自己话。不过一介仆从,章主簿大可呵斥无礼,但和沈越对视上,被他一瞪,活生生把话吞回去,瑟缩道:“江宁织造府分为两个部分,一边是织造衙门,此地便是,另一边则是织造局,是织染绸缎的作坊以及库房,库房分彩绸库和制帛库。目前织造局有一千余人,织机两千架,江宁及周边直辖桑田达万亩。”寻壑捕捉到要害,直问:“看来人手远远不够,赵监正可曾定下年产匹数?”被戳破真相,章主簿嚣张气焰下去,老实交代:“而今已至年中,下半年产出量折半,需达十万匹,就目前来看……不容易。”寻壑点头:“好,我了解了。适才听门吏说监正大人抱恙休假,敢问赵监正贵体金安否?”章主簿叹气道:“不巧,监正夫人近日仙逝,赵大人便告假在家治丧。”寻壑疑惑,和沈越对视一眼,才对章主簿低声道:“劳烦你代我向赵大人问安。今日衙门无公事,那我去织造局作坊看看,顺带问问农户今年产桑缫丝情况。”听闻要下访视察,章主簿忙道:“我……赵大人交代我处理一些事,就不陪丘大人去了,我派人引路吧。”沈越一眼识破这矮胖子嘴脸,冷声道:“不必,我认路。”章主簿有些错愕:“啊?那个……丘大人,敢问这位是……”这章主簿竟连直接问询沈越的勇气都没。寻壑正待答话,身后沈越抢先一步开口:“我是他侍从。”直到沈丘二人从大门出去,章主簿还是没回过神来。这么杀气腾腾而又喧宾夺主的侍从,丘郎中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请这种人吧……第50章 春服未成春已老2再次上了马车,日已三竿。太阳一晒,寻壑脸上氲出几分血色,再加神采灵动,即便眼睛没有笑开,沈越还是觉察出他此刻的愉悦。“什么事这么开心?”自靖难后,沈越就性情大变,起先的爽朗自信转为沉默疏远。说话时总是惜字如金,可对上寻壑,尤其是明了自己心意后,一朝心锁开,百川汇入海,沈越恨不得一个字掰成两个使,明明‘乐啥’就可以问完的话,沈越愣是罗嗦成的六个字:什么事这么开心。似乎多说一个字,开心也添多一份。“爷,我想坐外面,好不好?”寻壑说时,笑染双靥,眉目生光。其实寻壑从来都不吝啬笑容,尤其对沈越。但沈越敏感,轻易瞧出了这笑容里的小心意味,但此刻,沈越只觉得寻壑笑得由衷。天高日暖,树树清风,眼前人的新旧笑貌交相重叠,中间的背叛玉波折仿佛只是泡影,他和寻壑从来就没分开过,寻壑还是沈鲤,还是过去那个在自己庇护下给点甜头就能长时傻乐的青年。寻壑哪晓得沈越此刻百转千回的心思,只当他犹豫,便拽拽男人衣袖,重复一遍:“天不冷了,我坐外面好嘛?”沈越低头,寻壑五指扭曲得狰狞,赤裸裸提醒着沈越犯下的罪孽。再也回不去了。那个笑起来眉似新月,目带晨星的爽朗青年,再也回不来了。“坐稳了。”沈越没加以驳斥,但放轻了马鞭,马车跑慢几许。走了些会儿,沈越再次追问:“看你刚刚是真的开心,想到什么了呢?”“爷真要听?”“嗯,”沈越觉得回答敷衍了,又补充道,“很想听。”寻壑沉浸在自己小心思里,倒没察觉沈越此刻变化,只道:“最后回答章主簿时,爷称呼我什么?” 第57章 寻壑惊奇:“我家沈爷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怎会懂这些?!”沈越意味深长看寻壑一眼,尚未答话,身后孙大爷就问道:“丘大人怎么喊他沈爷?莫不是,这位爷的官位更大?”沈越起身解释:“我是丘大人的随身侍从,我家大人爱开玩笑,让老人家误会了。”转而对笑吟吟的寻壑说,“配汤而已,不用太多,起来吧。”说着牵起寻壑。不多时就走到老人家里,小屋子素砖素瓦盖成,不加粉刷,栅栏圈出前院,院子角落搭了处棚架,设有灶台。听闻人声,一仅着肚兜的男娃娃冲出来:“爹爹!娘!”可最终却扑进老人怀里,“爷爷抱!”紧接着一老妪搬了桌子出来,俩个儿子忙上前接过,老妪复又进去,拿出碗筷摆放,近前才发现来了三位陌生人,孙大爷便给妻子一一介绍,老妪笑面欢迎。是时,大儿媳打了井水清洗桑叶,二儿媳则生火做饭,炊烟袅袅。寻壑凑近沈越,小声追问:“爷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什么?”“你怎么认识枸杞的?煮汤也是,说得头头是道。”沈越取出两根绸带替寻壑把袖子捆紧,轻描淡写:“最近学的。”“学这个做什么?”沈越无奈:“不是跟你说过吗。”寻壑奇怪了:“有吗?哪有?”沈越见周围人员众多不便多话,便草草搪塞:“我感兴趣。”“噢噢,我只知道沈爷喜欢兵法,现在连灶台之事都看上了,沈也兴趣真是广泛。”沈越:……寻壑接着又道:“说到植物,过去爷给我的院子种有一池白荷,之后居住的院落虽不缺花草,但再没有一个池子供我夏日赏荷。沙鸥修的院子也是,百般好,就这一点不足。”“‘兰秀深林’不就建在池子上吗?过几日我叫人引种花苗。”“不一样的,我就想在自己住的院子里看到荷花。不怕沈爷笑话,北都那座丘府,我的草房子后头院落空旷,我本打算得空了自己种些花草,可惜一直未能人愿。不过也不打紧,忙起来,那还顾得上这些。”寻壑一语未完,三位妇人就陆续端上菜盘,寻壑沈越的饭碗也被孙大爷的大儿子接过去盛米饭。所上菜品以素为多,一锅枸杞桑叶汤,蒸的红薯芋头一盘,南瓜羹一碗,还有各色不知名的清炒菜叶,仅有的一样荤腥也不过是肉碎炒土豆丝儿,翻上半天才见一点儿肉末。“农家不比别处,寒碜,让官爷见笑了。”老妪搓着围裙,笑得一脸抱歉。寻壑接过饭碗,说道:“物有贵贱,但真情无价。大爷大娘是把最好的东西拿出来跟我们分享,山珍海味都比不上这份情谊珍贵。”“丘大人说话总是这么讨喜,难怪能当大官,欸,丘大人的手是怎么回事?”沈越心里咯噔一下。寻壑拨菜叶的动作也顿住,随即淡笑解释:“不小心烧伤的。”孙大娘安慰:“看这伤疤,当时可要命了吧。以后小心着些!”寻壑正为难,孙大娘又道,“丘大人长得真好看,家里现在有几门妻妾了?”沈越:……寻壑:?!?!?!寻壑不敢看向沈越,尴尬得移目,却见院外站了三名少年,衣衫破烂不辨颜色,全身脏污,眼巴巴望着吃饭的众人,寻壑疑惑:“这是?”孙大爷了然道:“最近常来乞食的孤儿。”说时在院子里扯了片芋叶盛上饭菜,大爷人还没到栅栏,仨少年就一哄而上将叶子抢去,蹲在地上扒拉着开吃。“哪来的野孩子?”寻壑又问。沈领事解释道:“刚刚只跟丘大人说明了一半,洪涝过后,周边几个城的灾民听说江宁受灾最轻,都一股脑儿涌入,这些孩子就是当时进城的一批灾民。”寻壑盯了这三名少年些时,突然眼前一亮,回头对视上沈越:“我想到了一个办法。”沈越趁众人不注意,给寻壑碗里夹了几筷子菜,并淡然道:“我大概猜到了。”第51章 春服未成春已老3昨天回来路上,寻壑咳嗽又频繁起来,沈越当即叫他回车厢里去。简单吃过晚饭,引章按着旧方子给寻壑熬了药汤,喝完药洗漱收拾,沈越看这寻壑入睡,才回房躺下。翌日,天才蒙蒙亮沈越就起来了,绕到草房子后院,昨天清早吩咐程隐花隐搭建的小厨房已就绪,锅碗炉灶具备,沈越取出仅剩的一点百合跟粳米,分别泡开,杏仁倒入石钵内捣成齑粉,为避免吵扰了寻壑好梦,沈越特意拎了石钵到院子角落捣鼓。回来,粳米吸水变得饱满,百合片儿也在清水中舒展开了身子,一瓣一瓣莹白丰润,滤水后将三者混合放入砂煲,倒入程隐打上来的山泉水,放炉火上细熬。回到前院,沈越放眼,天山交接处,晨光熹微,天时尚早,可身后突的一声呼唤:“沈爷?”回头,却见寻壑揉着眼儿迷糊糊迈着步子,沈越问道:“怎么起来了?巳时才去衙门,现在还早呢,回去再睡会儿!”说着上前把寻壑往回推。寻壑抱住门框:“沈爷一出去我就醒了。”“吵着你了?”寻壑摇头:“昨晚睡得早吧,现在一点儿都不困。”引章大顺恰好打着盆水上山服侍,一抬眼就是沈越寻壑大剌剌搂作一处的画面,引章神色复杂地回看一眼大顺,见他神色如常,才回头干咳两声提醒。沈越放开寻壑,寻壑朝山下问候:“引章!大顺!”寻壑看着他二人上得山来,入室后把各色物件摆开,叹道:“天天这样搬上搬下怪麻烦的,要搁冬天,等爬到山上,热水都结冰了。这院子既然凿了一口井,今后所用热水在此烧就便好。”转而又对沈越道,“爷,依我看,咱们在屋后搭个庖屋吧,如何?”沈越扶额:“我已叫人盖好。”“啊?沈爷真是料事如神!”这下连引章都看不下去了:“第一天晚饭时,沈爷就问过你了,你当时连连应‘好’。”寻壑一脸懵:“是嘛?也不知当时我干嘛去了……还有啊,这些琐事沈爷以后就不必征询我了,有什么主意尽管动手便是。”“嗯。”明明是交付信任的话语,沈越怀疑是否自己多心,竟在其中听出了讨好意味。引章手脚麻利服侍主子洗漱更衣,寻壑一身清爽出来,却见早餐不似往日丰盛,餐桌上只放了一只药盅,不禁疑惑发问:“早饭呢?”咳嗽加重而已,总不至于到了以药代饭的地步吧。大顺直言:“沈爷不是熬了粥嘛。”“什么?沈爷熬粥?”寻壑目瞪口呆。沈越贵胄出身,平日也是倨傲不羁,对寻壑而言,沈越下厨掌勺的画面,冲击力堪比目睹沈越闲拈针黹做女工。引章无奈:“看来公子真是病糊涂了,南下路上,每日的早点都是沈爷亲手做的。”又问沈越,“沈爷就没跟公子说?” 第59章 下午时分,街上行人渐多,沈府地处闹市,沈越只得牵马步行。路过一处贩卖孩童玩具的小摊,沈越不由驻足。寻壑右手灼伤,五指一度不能活动,南下之前,沈越请来钟太医,钟老只留下一份叮嘱,要寻壑每晚睡前活动右手,以此保持指节灵活。可钟太医教的动作单调枯燥,沈越也不忍见寻壑每晚睡前都得皱一番眉头,故而遇见这些小玩意儿时,沈越突发奇想,挑挑拣拣,什么九连环孔明锁,只要是对活动指节有益处的,尽数收入囊中。付了银两,又穿过两条街道,行人减少,沈越就要上马,忽地身后一声叫唤:“沈爷?”沈越顿住,可转念一想,自己离开苏州日久,偶然返回,不至于就碰上熟人,于是翻身上马,可身后苍老的嗓音再度发问:“老爷可是过去姑苏沈氏的沈越沈巡抚?”沈越回头,却见一白须僧人,遂问:“师傅是?……”老僧人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老衲乃寒山寺主持空见,过去曾入沈府主持法事,与沈爷打过照面,故而认得。”沈越下马:“原来是空见师傅,久仰!您老叫我是为?”总不能就为了打一声招呼吧。“沈爷稍等。”说罢,空见老人自袖中取出一**,当中翻找片刻,摸出一块金锁坠子,递给沈越。沈越接过,翻看良久。金锁雕工精细,两面各镌四字,一面是‘福禄长久’,一面则为‘仙寿恒昌’,沈越却记不起自己何时有过这一物件,便问:“这是?”空见将**系好放回袖中,才道:“这是沈公子六年前给沈爷求的平安符。”“沈公子?……”沈越突然反应过来,“沈鲤?!”“正是沈鲤公子。过去每年,沈公子都以沈府名义捐献善款,现今寺院门墙的功德榜上,仍存着沈公子名姓。沈爷那年迁升巡抚,沈公子当日下午便来鄙寺还愿,又请老衲开光求此新符。阿弥陀佛,之后沈府罹难,这符期满后没能及时归还,老衲便将其收带身边。看来这金锁和沈爷情缘未了,是故时隔多年,老衲还能遇见沈爷,将之物归原主。”沈越在意的重点却不在此。这金锁雕工精致,又是主持亲自开光,必定价值不菲,再兼主持方才所言,寻壑每年还捐赠善款。当年沈越曾质问沈鲤,沈府给他的例银不少,怎至于短缺,可当时的沈鲤却只沉默不辩解。沈越越想越后怕,匆忙道:“多谢空见师傅,我还有事,先行一步。”快马加鞭,仍未能在天黑之前赶回仙眠渡,回到时,门口灯笼已然点亮,暖光明朗,几辆马车门前停驻,沈越上前,见是镖局的人,心下疑惑,毕竟行李早已尽数押到,怎还有后续,遂问一看车的脚夫:“谁叫你们来的?”“姓丘的公子。”“送的什么?”“不知道。”这脚夫见沈越往马车探看,又补充道,“货物都押上去了。”沈越下马跑进庭院,顺着脚夫足迹,一路追到邀月楼,这批货物竟是直接送到草房子去的?果然,山间木道遇见两名搬运脚夫,沈越越过他俩直接去到草房子,入室,却见寻壑房内平日摆放圈椅的地面,木板打开,竟是一处地道,沈越没多想就追下去,地道不深,十几阶就下到尽头,密室方正,不算宽敞,十几个箱箧摆放下去,就显得逼仄,寻壑正指挥两名搬工摆放箱子。“阿鲤?”寻壑回头,神色错愕:“沈爷?不是说明日才返回吗?”沈越悟出寻壑的弦外之音:“这些……我不方便看见?那我今后就当不知道……我出去吧……”“没……也没什么……”寻壑上前拉住欲走的沈越,“沈爷用不着回避,不过是些小家子气的玩意儿,我是怕让沈爷笑话。”说时,最后一箱货物也被搬运入室。“公子,这下都搬完了。”上面传来引章的嗓音。“好,你送他们出去。”脚夫走后,只剩二人,各自怀着心思,一时沉默。沈越环顾四周,墙面简单粉刷,箱子贴着两扇墙排放,剩下的一侧放了副桌椅,踌躇些时,沈越总算找到话题:“以前的草房子下面,也有这个密室?”寻壑点头,看一眼沈越,最终下了决心似的,打开一箱,竟是满满的金元宝。本做好了发现寻壑见不得人惊天秘密的准备,不料他藏的却是这等俗物,沈越失笑:“就这个?它值得你藏?”蓦地想起寻壑刚刚说怕自己笑话,忙不迭敛起笑容。寻壑脸色刷地通红,嗫嚅道:“它们是我的退路。若哪天再度被扫地出门,这些俗物,起码能让我有口饭吃。”想了想,又补充道,“沈爷从未寄人篱下,不理解也正常。”寻壑面色凝重,丝毫不见往日轻松。沈越联想寻壑今昔,年少时就在蓬门卖身寻觅恩客收留,而后遭到自己赶尽杀绝的驱逐,投靠邬家后仍遭百般刁难,长时的惶恐不安,让即便今日身份地位兼有的他,仍无法抛下这存粮保命的惯性。寻壑保持着打开箱箧的姿势,此刻背对沈越,夏衣单薄,青年肩胛骨嶙峋得突兀,单薄瘦削不堪盈握,沈越突然心生怜悯,想要上前宽慰,行动时,哐啷一声,从身上掉下一物,却是空见交还的那枚金锁。沈越拾起,青年放下箱盖,回看一眼沈越手上物件,却无甚表情。沈越将金锁举高,并朝寻壑走去,问:“认得吗?”青年看看沈越,神色茫然。沈越指节微动,金锁反转,两面刻字闪闪,沈越念道:“福禄长久……仙寿恒昌……”尾音拖长,沈越将目光再次移回青年脸上,终于见他神色起了变化,由茫然,变为惊讶,继而了然,最终惶恐。离寻壑只剩一步之遥,可沈越却忍不了与青年再有丝毫间隙,展臂将他揽入怀中,胸膛紧贴,臂弯绕过青年身躯,手掌严丝合缝贴上他的脊背。“你当初是珍视我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人心隔肚皮,你不说,我怎知道你一片心意?哪怕给我丁点儿暗示,我也不至于那样对你啊……”说到后面,沈越嗓音已然嘶哑,“……对不起,阿鲤。”终于,能够堂而皇之地放**段,对寻壑亲口说一声抱歉。言语无济于事,可沈越还是要说,让沈鲤听到自己由衷的忏悔。过去和青年的种种误会,正因为青年什么都不说。所以,余生,沈越一定要把自己一丝一毫的心意,爱也好、悔也罢,毫无保留向爱人坦白,让青年知道,沈越爱他,沈越对不住他。寻壑仍处于惊愕之中,脊背僵直,沈越稍稍抽身,和爱人鼻尖相抵,见他唇齿微张,沈越忍不住,含住青年唇瓣,细细亲吮,继而舌尖相缠。寻壑反应过来,明显瑟缩,可沈越存了心要拿下这副躯体,只要青年不反抗,他就决不停下。可沈越还是担心突生意外,心思急切起来,唇舌舔吻之处,由唇齿,转为脸颊,继而脖颈,手上也未曾闲着,抽丝剥茧,驾轻就熟地解开青年处处系带,熟悉之极,好似这六年二人未曾分开,又似这串串举动已在沈越脑中演练多时……喘息渐粗,衣物剥落一地,沈越将人压在这薄薄一层布料上。寻壑始终乖觉,任凭沈越动作,可当沈越掌心滑到肚腹时,寻壑如遭电击,猛地颤栗,沈越放开唇舌,却见寻壑背过身去,并哑声道:“没事,你继续……”沈越只当他如此反应是暌违多年的羞赧,便继续抚摸,可突地想起适才掌心触感,沈越一个激灵,手掌回到寻壑小腹,平滑如缎的肌肤上凸起一道长疤,仅凭指尖触感就可想见其狰狞模样,沈越使力,欲将青年翻过身查看。寻壑再次瑟缩,哀求道:“别,难看……”沈越突然明白,南下路上,每逢洗浴,寻壑总爱背对自己,原来是为掩盖此一伤疤。寻壑拗不过沈越力道,最终还是正面相对,沈越跨坐青年腿间,仔细打量他肚腹,一左一右两道长疤,正是琵琶刑留下的痕迹,左侧一根肋骨因断落只得取出,失去骨架支撑,腰肚凹陷,几近恐怖。“扫了爷的兴致,对不住……”悔恨交加之际,寻壑却说出这么一句,沈越不解,旋即震惊:寻壑仍当自己是以色示人的玩物。沈越本就嘴笨,此刻更不知如何安慰,言语最终化作行动,沈越再次揽青年入怀,堵上青年抱歉连连的唇瓣,更为细密的吮吻,将他长腿抬起,勾放自己腰后。过去对发妻田氏相敬如宾,和殷姨娘也不过是为诞育子嗣的结合,而后寻寻觅觅,再无入眼的伴侣。几十年岁月,让沈越终于明白,情投意合,乃世间最难得之事。了悟这一道理后,仿若云散月明,沈越再无顾忌:寻壑是男子又如何,自己爱这人深入骨髓,但凡青年还对自己残存半分爱慕,余生就绝不能撒手了。第53章 杏花依旧驻君颜1那晚尝过甜头,之后几天沈越出于照顾寻壑身子的考虑,没再行房事,但日日起卧在一处。仲夏清晨,才感微凉,日影又憧憧,睁眼就是寻壑在自己怀里闭目沉睡的模样,沈越有些许恍惚:这日子好得,竟不似真的了。轻啄几下爱人面颊,寻壑从睡梦中悠悠转醒,目色茫然,沈越过去就爱极他这副天真容态,索性欺身压上去,肢体交叠,大方啃吻……大顺今日起得早了些,出门时见路过邀月楼,见其中无甚动静,便想着先上山替引章把主子洗漱用水烧好。夏日为了凉快透气,晚间睡时,沈越特意敞开门窗,是故,大顺经过草房子时,轻易捕捉到了不寻常的动静,疑惑之下探头入内,竟撞见两位男主子赤身裸体交缠在一处?!?!大顺失控似的掉了下巴,就在惊呼出口的刹那,一双手从身后摁住他口鼻,大顺呜咽着被拖了出去。房内二人情意正浓,未察觉门外的细微动静。直到将大顺拖到柴扉旁,引章才松开手,还不放心似的,绕到大顺跟前比噤声手势。 第61章 寻壑赧得红了脸,无奈道:“你净胡闹!”沈越也奇怪:“怎么回事?”引章乐不可支:“这是我的独家发现,过去几年,我见过的几户成亲多时却始终无后的夫妻,只要和公子打过交道,之后都有了宝宝,就连三姑娘……额,不提她了,总之公子就是讨喜,把福报都传开来了。”一般人当笑话听的事儿,沈越却当真了,仔细思忖,发现当年寻壑来到沈府后,发妻田氏和殷姨娘分别怀上子嗣,沈越看看身旁面红耳赤的人儿,不由得也露出震惊神色。引章闹得开心,索性牵了寻壑起来,走到程隐花隐夫妇身后,又对寻壑道:“公子,快做法!”大顺也来凑热闹:“我想看!丘公子,露一手!”寻壑无奈,闭眼,将掌心在花隐背后贴了片刻,拿开手道:“好了好了,我祈福了,剩下的看天意吧,快吃饭,别闹了。”一阵哄笑后,厅内再次响起碗筷碰撞之声。吃得差不多时,沈越突然想起一事,对大顺道:“过去你不是要我替你改名儿吗。”大顺口里塞着饭食,只能点头回应。“你本姓晏,就叫晏如吧。”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晏如也!寻壑在,何处不逍遥。第54章 杏花依旧驻君颜2寻壑走没多久,沈越托沙鸥请的营造师傅就找上门来了。沈越带他们爬上后山,去到草房子后院。那次在织造局织工家用餐时,寻壑不经意提起自己建造花园的念想,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沈越得了寻壑应允,便着手施工。寻壑既然想看荷花,沈越便要师傅设计一条活水道,将东南方向秦淮支流的水引进院子。毕竟是经验丰厚的师傅,稍稍看过地势水系,就告诉沈越水道不能如预期横穿院落,只可东南进入西北流出,即将后院对角剖分。沈越略加思索,在图纸上改动几处,将赏花的竹亭挪到东北边宽敞平地,而银狮栖息的马厩则移动到西北角上。至于西南大片空地,则是大杏树及其遮荫下的草房子。当时为了加盖小厨房,沈越命程隐将大杏树低垂的枝桠锯断,摆脱累赘后的杏树,挺拔得气势逼人。而今入夏已久,沈越生怕错过荷花盛开的时日,一番忙活到头来还是让寻壑后院赏花的愿望落空,故而催逼着师傅今日动工。前前后后交代完毕,天时已近正午,沈越吩咐花隐督工,自己则下去给寻壑做午饭。下山后穿过后院门,经过邀约楼时,却见引章急匆匆跑来,沈越奇怪,便问:“阿鲤今天回来吃饭?”引章气喘吁吁,平复一会儿才道:“不,公子有差事,即刻出发,我……我回来是给公子收拾几件换洗衣物。”“啊?他去哪儿?去几天?”引章从怀里掏出一张薄笺,沈越接来看过,却是寻壑亲笔。沈爷:西蒙皇室欲追加今年购入的绸缎匹数,已派遣使者南下长安。圣上命我前去商洽,情形甚急,只得以此便笺相告,完事我将尽快返回,望爷好,勿念。沈鲤阅毕,沈越阖上纸张,问引章:“他人现在在哪儿?”“已经出发去城门了。”引章见沈越似欲追上去,忙道,“公子另外还要我转告沈爷,路程疲累,有我和程隐陪着就够了,不劳沈爷跟去。哎呀,不能耽搁了,我得快去收拾,沈爷先忙。”原来如此。寻壑明面上是叫引章回来取衣服,实际上是要她传话,叫自己别跟着,沈越蠢动的脚步蓦地胶住。虽说是寄宿丘府,但寻壑对自己却尊敬有加,生活中大小事,只要是沈越的决策,寻壑无不赞同,而情事上也是处处迎合沈越喜好,配合得天衣无缝。唯独这官场之事,他不听话。在过去,从来都是别人求着沈越施舍好处,可而今自己一番好意,竟遭拒绝,沈越气得咬牙,却又只得妥协。毕竟,这遭失而复得太过惨烈,也叫沈越终于明白,抓得太紧,只会把人逼走,沈越要的是爱人,不是一个听话的仆从。是故,沈越说服自己,妥协退让,还鱼儿一片自由水域。理清头绪,引章也抱着包袱下山了,沈越突然叫住姑娘,引章止住步子回头问:“沈爷还有吩咐?”“没,你等等,”沈越跑近‘兰秀深林’,再出来时,手中攥了两锭金子。初次情事那晚,事后穿衣时,寻壑突然问自己要几钱碎银子,可那天沈越身上不多的银两都用在购买锻炼指节的小玩具上了,只剩小贩找的几枚铜钱。寻壑却无他言语,默默把铜钱从沈越掌心一一捡走。没记错的话,沈越记得寻壑当时是带着笑的,只是,那笑容,惨淡得有些诡异。而今早分别时,寻壑又问沈越要几钱银两,沈越叫程隐回去取一锭大的,寻壑却忙阻止,沈越最后摸遍全身,才凑出约莫一两现银交给寻壑。而今寻壑要远行,沈越自然不放心,沉甸甸的金子交到引章手上,沈越才觉得踏实了些,并解释道:“阿鲤他总忘记带现钱,这个备着,以防急用。”“哦哦……好。”虽然引章所跟的都是富贵主子,但亲自经手此般贵重的金银却是首次,姑娘错愕着收下,并快步出门。而今和寻壑的关系,合该算做新婚燕尔,却突遭生离,沈越不确定寻壑作何念想,但自己却是稳扎稳打地想他,想到几要挠心掏肺。所幸后院营造分走些心神,期间沙鸥也上来看了情况,沈越和他向来是针尖对麦芒,互相看不顺眼,故而期间无甚言语,但不知是否沙鸥有过交代,他走后,那帮工人开凿得更为卖力,是故半月不到,水道就已挖好,秦淮之水顺利引入。河道四尺见宽,斜向穿过院子,为免今后所种荷花顺水流走,工人在入院出院两处水口垒起块石,另外,按照沈越要求,院内的河道以昆山石铺岸,河上架设一座楠木拱桥,袖珍迷你,甚是可爱,此外,木桥不设栏杆,因此行人可席坐桥面赏花观水。当时一师傅出于好心,建议沈越把木栅栏改成砖石围墙,以防窃贼入内。沈越想了想,淡定告诉师傅,整座山都被自己买下了,并派人周遭巡视,故而无此担忧。在师傅们目瞪口呆中,沈大爷拍屁股下山采买植物。过去在姑苏沈府,沈越就帮着发妻田氏打理过院子,而今虽搬迁到江宁,但距离苏州不甚遥远,两地植物种类差距不大,过去的经验亦可用于此处,再兼沈越最近遍阅花谱,《群芳谱》《全芳备祖》更是枕边读物,因此抉择园内植物时,可谓信手拈来。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种荷花。沈越背了一筐藕秧子回来,院落地面铺上银狮含辛茹苦拉出的马粪,藕秧子拌入其中,再和以肥沃塘泥,晾晒几日,待泥团现出龟裂,即可放入河道。入水不过三天,荷叶尖子就探出头来,天时地利万般好,沈越却只归因于好马产好粪,催发新叶生,银狮粪便杠杠的。晾晒泥团时,沈越也没闲着。篱笆栅栏下,沈越植以各色木槿,天公作美,风暖日明,栽下不到半月,枝儿就窜高不少,嫩绿枝条与深褐栅栏相映成趣。沈越之所以坚持以栅栏环院,除了其下可栽种植物,还有一点,就是栅栏不遮院外景致,傍晚时分,照日深红,连溪绿暗,渺渺不似人间。竹亭竹亭,顾名思义,亭身以竹木打造,亭顶采用翘角攒尖设计,灵动而轻盈。过去寻壑的居所水无月种有几株佛肚竹,节间凸起,圆圆胖胖,煞是讨喜,故而靠近篱笆的两侧,沈越绕着竹亭种了半圈佛肚竹,剩余半圈因其面对水道小溪,是故留白,以供寻壑赏荷,但还是沿着亭子地基,种了半圈茉莉,清风徐徐,花气萦鼻,此间情趣,自不在话下。昆山石铺就的溪岸,石头缝隙之间,沈越以泥土相填。过去行军边境,沈越曾见一种石莲花,叶片肥厚,折下淌汁,耐寒抗旱,多生于石缝间。沈越突发奇想,草草画就图纸,附在信中叫正好在边境的蒋行君蒋大将军寻找并快递过来。师父的命令如雷贯耳,惨遭雷劈的小蒋同志接令后,即刻连滚带爬在角落旮旯里扒拉。图纸不尽准确,为免耽误,小蒋同志把所有能找到的近似植株都寄了回去。沈爷本以为会收到一个包裹,没想到接快递时,收到的竟是一大箩筐。目瞪口呆之余,沈越翻开来看,发现这筐肉肉的植物各有姿态,最令人惊喜处,在于栽培日久,这些石莲竟呈现出不同颜色,如若七宝琉璃,寻常石头因了装饰,也叫人目光流连。大处的布置妥了,沈越叫人把院里土地翻松,撒上草种,寻壑回来时,浅草已能没马蹄。此外,沈越又在各处栽下蜀葵、杜若、珍珠兰、洛阳花、建兰等夏日花卉,并请人在草房子后墙开一道窗,方便赏景。房侧过道与木桥之间、木桥与小厨房之间、竹亭与木桥之间,均铺设了石板,方便走动。沈越这些年行军,素有晨练习惯,近日南迁及初来乍到才暂时放下,而今重操旧业,便在草房子后头设了一兵器架,寻常武器挂上几件;其侧又置一花架,那日寻壑说他曾有心种花,无奈日日脚不沾地无暇抽身,沈越便将花盆泥土都整好,寻壑哪天心血来潮,只需播种插枝,轻易就可完成心愿。昔日空空院落,而今丰盈饱满,完成时,整整一月倏忽已逝。第55章 杏花依旧驻君颜3寻壑回到江宁,已是七月光景。见天时尚早,寻壑便对外面驾车的程隐嘱咐道:“先不回家,去一趟奉天城。” 第63章 寻壑毕恭毕敬:“赵监工还有什么吩咐?”“你那个点子挺好的,出资开办织造学堂,组织灾民学习纺织技艺,一来安顿了城内灾民,二来解决江宁织造人手短缺之难,一举两得。”“不过是为朝廷效命罢了,多谢赵大人首肯。”寻壑再拜,退出室内。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出来已是傍晚时分,上车时,引章问道:“公子,回去吃晚饭了罢?”寻壑拧眉沉思了会儿,摇头道:“你先回去吧,我想去一趟品花馆。”闻言,素来镇定的程隐忍不住瞟一眼寻壑,而引章则道:“那我还是不回去了,我跟着公子吧。”“不不,你先回一步,告诉沈爷我回到江宁了,但别告诉他我去了品花馆,就说我还有公事要办,晚些回去。”引章只得答应,程隐分出一匹拉车的马,姑娘上马,不一会儿消失在街角。抵达品花馆,就有龟公上前欲要安顿马车,程隐拦下,罕见地对寻壑发声:“丘公子,我就在外边等你。”寻壑也没多想,点头便进去了。华灯初上,品花馆热闹时分,这儿虽说是富贵人家的销金窟,但还是鱼龙混杂,难得见一个模样标志的小爷入内,小倌们蜂拥上前攀附。寻壑蓦地起了玩兴,张开长臂,揽了几名小倌入怀。程隐尚未走远,回头就见寻壑左拥右抱的背影,忙不迭别开脸。待小倌们群鸟索食似的纷纷问寻壑今晚点谁时,寻壑笑笑,道:“去,把你们鸨头叫来,今晚我指定要他。”正斟茶的龟公听了,猛地抬头,见寻壑一脸正经,只当是哪位来闹事的显赫公子,屁滚尿流跑去找鸨头救急。品花馆鸨头黑白通吃,素来少有事端,是故沙鸥听见有人堂而皇之闹事,也是错愕,可待下楼看见来人,顿时咬牙跺脚,扭着腰身甩开屁股,上前拉开两名小倌,一屁股就坐到寻壑大腿上,抚着寻壑脸面凑近了道:“哎哟,原来是丘大官人,不早说!奴家可想死你了,香一个。”说罢竟真在寻壑脸面大剌剌亲了一口,同时上下其手。寻壑招架不住,忙捂了沙鸥口鼻,在沙鸥耳边哀求道:“别别,别喊我名姓,叫沈爷知道就不好了。”沙鸥愣神片刻,蓦地反应过来:“你俩又……!”寻壑无奈点头。沙鸥毫不留情,当头就给寻壑一记爆栗:“你个把持不住的,没点操守!叫你精虫上脑!”寻壑苦笑:“我找你是有要事,咱们进去说好不好。”沙鸥白眼一翻:“老娘被你气得!都没法下地走路了,抱我上楼!”拿钱消灾,何况而今不过一个怀抱而已,在万众瞩目中,寻壑赶紧把人抱上了楼。回到房间,沙鸥坐稳了,才正色道:“芃羽刚走,之后馆里的布料都由九畹供应了。”“我知道。”沙鸥早料想到这是寻壑的主意,不消多说,转而问寻壑:“无事不登三宝殿,找我作甚?”寻壑刚想反驳,仔细一想沙鸥说的确实事实,只得从实招来:“我要你替我找一位姑娘,性子和顺一些,最重要的是精通琴艺。”寻壑顺带把事情原委也交代了一遍。沙鸥点头,接下这茬事,又问得寻壑尚未进食,便留寻壑吃过晚饭再走。寻壑忙道:“不了,刚刚吩咐了引章回去报信儿,说我一会儿回府,呆久了怕沈爷挂心。”沙鸥一脸不屑,戳着寻壑胸口道:“你都什么身份了,还处处迁就他!死性不改!”又霸道道,“今儿我不管你什么理由,不陪我吃完一餐饭,你就别想跑。”沈越沙鸥,一个爱人一个挚友,但都是爱管自己的主儿,寻壑哪个都不敢得罪,只当近水楼台先得月,苦笑着答应沙鸥。第57章 杏花依旧驻君颜5草房子顶上的大杏树,枝干着实粗壮,沈越突发奇想,差人做了一副秋千,亲手安装上去。待整完下山,寂静了一个月的院落传出几声人语喧哗,沈越顺着声源摸进了星云居,却见引章和晏如正说得热闹。沈越大喜,上前问:“刚回来?”引章回头应道,:“是啊沈爷,才回来。”“阿鲤呢?”“公子……公子他还在外头和人议事,晚些回府。”沈越只觉得引章这话有些底气不足,没来得及发问,就听引章斥道:“这个不是给你的!这是带给重阳的!”晏如语气无辜:“我就是奇怪你怎么会买小|孩子的东西,重阳……就是那个殷姑的孩子?”提到这个孩子,沈越霎时来了冲动,上前,从晏如手里接过物件,却是两件红底绣花的娃娃肚兜,不由想起那孩子像极自己的轮廓,还有……寻壑出发那日,引章提到邬璧怀胎,叫自己不由回想起殷姨娘在姑苏沈府最后几日,被诊出孕脉的事。沈越假死回京,头一个碰到的就是殷姨娘,当时殷姨娘矢口否认当年与寻壑有染,并斥责自己对寻壑的不信任,但上月怎么又改口说跟寻壑育有一子?想起殷姨娘抱着孩子遮遮掩掩的摸样,沈越疑惑中带着些许希冀,问道:“引章,重阳几岁了?”姑娘不疑有他,利落答道:“六岁。”话毕继续和晏如拌嘴儿。殷姨娘带着身孕离开沈府的时间,正是六年前,这么说……“重阳不是阿鲤和殷姨娘的孩子!”沈越再也忍不住,揪住引章问道。引章手上动作蓦地叫着住,半晌才敛了神情,却是平淡得有些冷漠:“我不清楚,这事儿沈爷还是问殷姐姐和公子的好。”沈越欲要追问,忽有小厮跑入院内,禀报外面有人拜访,沈越只得暂时放下。去到会客的楠木大厅,却见一虬髯浓密,身形彪悍的男人来回踱步,沈越奇怪:“楚……楚将军?”此人正是平息多年倭患,一举将倭寇赶回东瀛,立下赫赫战功的大齐将军楚野恭。清侧之役经过东南沿海一带时,沈越曾和他有过一段往来,二人就着用兵之道切磋甚欢,是故此刻沈越一眼就认出了来人。然而,这位武神将军回头一见好友,却见到救命稻草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奔过来,一把抱住沈越,嚷道:“兄dei,救救我啊!”沈越向来不喜欢和男人近身接触,稍稍推开,问:“怎么了?”“我难得去一趟品花馆找找乐子,不料内子一路查房查到这里,阿越你一定要帮我!” 第65章 “不然呢。”程隐依言把水搬进中央厅堂,沈越放下帘子,将程隐隔绝在外,从卧室抱出软绵绵的寻壑,放他入水。草房子单薄,纵使程隐已经躲到栅栏外了,还是免不了听到些动静。沈越寄宿丘府,程隐只当是主子为误伤丘公子所作的补偿,从未想过,两位男主子竟然……而今虽站在房外,可淅淅沥沥的水声、丘公子呜呜咽咽的呻吟、沈爷软糯着嗓音的抚慰,却不因草帘遮挡而有所消减,是故,再次踏入室内搬走浴桶时,即便夜色如墨,程隐红得透彻的双颊还是让沈越瞧见了。沈越盯了会儿程隐背影,遂跟出去:“怎么,接受不了?”程隐僵住手上动作,继而连连摇头。“若无意外,下半辈子,我俩就这么下去了。”程隐点头,突地想起什么,犹豫些时,问沈越道:“沈爷,今天傍晚……”“关于他的?”沈越往草房子努嘴。程隐点头:“是。”“说。”“丘公子去了品花馆,待了好些时间……”沈越利索打断:“我知道,他事出有因。”“还有……回来路上,丘公子帮了一名叫江焘的男子,这人当时在街上恸哭,丘公子差我赏了好些银两,还把平日穿的几件衣物都给了他。公子他素来平淡,若非公事,突然对一个人这么好,我怀疑……”程隐本不是多嘴之人,但既然丘公子已是主子的人,那么,只要是和丘公子走得过近的男人,程隐就觉得有禀报的必要。这一回,沈越却陷入缄默。程隐猜主子拿不定主意,便压低了声问:“我去结果了这人?”即便沈爷今日已无官位加身,但要让一介草民从世上消失,仍不过是弹指间事。沈越却抬手止住,道:“不必,我信他。”程隐跟了沈越六年,再清楚不过沈越多疑的情性: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可眼下……程隐突然好奇,丘公子到底是何方神仙,当初能让沈爷恨得咬牙,而今又叫沈爷恨不得捧在掌心,全心托付。正思索着,就听沈越一声喟叹,悠悠发语:“原先姑苏沈府时,我和阿鲤就在一起了。只是,我疑心病重,导致生生剥离,更害阿鲤这些年吃尽苦头。如今失而复得,前车之鉴,所以,无论何时,我首先信他。”人前自信满满,可等到程隐退下,空旷山间只剩自己一人清醒时,丝丝缕缕的不安就趁虚而入。沈越突然觉得冷,快步躲回卧室,一灯如豆,寻壑的脸面在微微烛火中隐约,沈越不由坐到床沿,出手抚上爱人面容。原谅的过程都没有,就能够顺理成章重新融入寻壑生活,一切来得太过轻易,沈越素来多疑,所以,即便此刻寻壑的呼吸喷薄在自己指尖,心底的不安仍在躁动。若搁在过去,寻壑胆敢无视自己,那时的沈越必定暴怒,甚至严加惩罚。可自从归来,沈越就时时警醒,提醒自己千万压住爆脾气,寻壑不是自己掌控下的奴仆,而是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爱人。是故,气极时分,沈越选择回避,上山平复怒气,待寻壑找上来,生生压下质问的话语,转而劝他再吃些饭食。可寻壑给自己的感觉,还是不对。自从归来,寻壑喊出的每一声‘沈爷’,都带了毕恭毕敬的意味;平日决策,只要无关官场公事,寻壑必定百般顺从;就连这几次欢爱,沈越也发觉不似从前,寻壑机械配合多于纵情享受,因为沈越太过清楚,寻壑沉浸其中的模样……可沈越却找不出究竟,故而生生害怕,生怕眼前的安稳,只是累卵崩塌前的平静。“嗯?”毯子卷裹的人儿突然哼哼,沈越回神,才发现自己握紧了寻壑手臂,竟把他生生捏醒了,就要道歉,寻壑却蒙蒙唤道:“爷?”沈越即刻踢掉鞋子,翻身钻入被窝,顺势把寻壑捞进怀里,才答道:“我在,吵醒你了?”寻壑摇头:“好久没喝酒,现在劲儿上来,梦里都发晕。”“你等等。”话毕,沈越就下床,把下午熬好放凉的酸梅汤热了一碗,端回室内:“没备些醒酒石,喝口酸汤吧。”寻壑脸面较小,不大的瓷碗此刻将他面颊遮得严实,沈越目光下移,滑至寻壑伴随着吞咽而滚动的喉结,至他红痕斑驳的前胸,至盖住他腰身的豹皮毯子……初到江宁那晚,是沈越亲自给寻壑铺的床,那时就奇怪,一张盖得几乎褪色的毯子,寻壑怎生还宝贝似的包裹妥当一路带到了江宁,而今,突然觉得这毯子莫名地……眼熟?“这毯子什么来历?我见你格外喜欢?”二人目光相对,寻壑却心虚似的避开,有些慌乱地把毯子藏到身后,不待寻壑解释,沈越就宽慰:“你不乐意说没关系,我只是……只是瞧这毯子破旧,想着给你买一块新的。”“爷有心了,我盖惯了,不必换新的。”“好,听你的。”方才沐浴时,寻壑迷迷糊糊呢喃着困乏,故而出水后,沈越只给他简单擦身,裹上一圈毯子就放他睡去了。而刚刚寻壑把毯子藏到身后,此刻便成了赤诚相对,寻壑见沈越盯着自己胯|下看,明知没必要,却还是扯了毯子角落挡住,正不知该如何化解尴尬,沈越却开了口,哑声问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是说**时,我……我是不是做得不好?”说时有些微难以开口,但话毕,沈越鼓足勇气对上寻壑眼眸:既然是打算长久下去的,沈越就绝不要寻壑有半分配合或者取悦意味。寻壑惊讶,连忙道:“沈爷怎么会这么想,我,我挺舒服的……”不知是否沈越太过多心,他仍觉得寻壑此刻所言,仍非出自肺腑,遂改口道:“你若不喜欢,那今后不做也可以的……我和你……不是非得靠这事儿维系。”寻壑却仍处于愕然之中,讷讷问沈越:“爷怎么突然有了这些念头?莫非还在生我的气?”“不是,”沈越解开外套,露出精装的肌腹,抱着寻壑躺下,胸膛和爱人后背紧贴,拉起毯子将两具身躯尽数遮盖,才道,“我想要你开心,不想你有任何勉强。”说着,又吻了几下爱人发顶,安慰道,“奔波了一个月,好容易才躺回自家床上,别管这些有的没的了,快睡吧。”第59章 照日深红暖见鱼1送走寻壑,沈越回到山上收拾院子。这几日气候晴好,五彩木槿绕院子开了一圈,散植在各处角落的珍珠兰星星点点,更不用提花香缭绕的茉莉。昨夜短暂下过一趟雨,叶上初阳宿雨干,水面清圆,晨风微微,枝叶摆动间,一颗荷花花苞在其中隐现,沈越大喜,跑上桥面探身抚摩。可惜寻壑至今不知道后院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次北上长安,他跟西蒙谈成了追加十五万匹丝绸的交易,明年三月交货,日程紧凑。先前寻壑组织灾民跟着九畹织工学习织技,而今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安排灾民半学半工以保证产量。偏偏寻壑又是个事事亲为的主,一切人事亲力安排,且不时前去织造局监工,忙得可谓脚不沾地。这几日,他都是星月交辉时才回到仙眠渡,话来不及说上几句,匆匆洗漱倒头就睡了。公事上,寻壑曾暗示自己不愿受沈越的好意帮助,沈越遂收起操心的叮咛,转而在饮食起卧上更加悉心照料。不过沈越不可能真的放心,寻壑熟睡时,他便起身,翻翻寻壑带回的公文账册,是故,以上情况沈越一清二楚。再过几天,灾民也能熟练操作之时,寻壑大概就能稍微缓一缓了吧,到那时,想必荷花开了满溪,叫他发现,不知会如何欢喜。园子日日打理,平均到每天的任务不算繁重,一会儿收拾完,沈越走到房檐下,往兵器架上拣了长戟晨练。日光熹微,晨岚袅袅,本是清爽良辰,沈越此际却汗水涔涔,估摸着扎了一刻钟的马步该起来了,突的身后传来女子惊呼:“天哪!”沈越回头,见是引章,只听姑娘继续尖叫道:“院子什么时候整这么漂亮了?!”“你们去长安的时候。”说时,沈越拿巾子抹干额上汗珠。“我跟你说过了啊,你没当回事儿。”晏如跟着引章一同跑进园子。“我没听到就等于你没说。”引章嘴上霸道,身子却蹲下来,凑近了木槿闻嗅。 第67章 沈越打量了孩子一遭,圆溜有神的大眼,双颊稍宽,在嘴角处急收成尖尖下巴,鼻骨虽稚嫩,但已有了鹰钩鼻的雏形……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长相啊。沈越不由得收紧了些手臂,柔声道:“见面就知道喊伯伯,重阳真有礼貌。”“丘叔教我的,见人要问好。”说着,重阳又朝沈越点两下脑袋,“伯伯好。”沈越摸摸重阳脑袋,柔声道:“真乖!伯伯告诉你个好消息,今后你又可以住回丘府啦,又可以跟丘叔还有引章姐姐一起玩了。”“真的吗?!太棒啦!”重阳霎时卸下拘谨,小手拍得噼啪响。这一回,连殷姨娘也如释重负地笑了。第60章 一些想说的话今天敲了几个字,但状态不佳,困乏至极,实在没法用更好的语言去表达预设的情节,索性不写了。但丢下键盘的那一刻,又有许多不舍,一直想说点什么,和我为数不多的读者。可能这些年没怎么看网文,都已经不知道网文的套路变化几轮了,所以,写出来的故事也带着一股远久的陈旧感,读者很少,但我还是坚持写,因为,正如前几天我在微博当中写的一段话:时空无限,人的生命太过短暂,还好有文字,彷徨时的慰藉。可能行文过于古朴,可能情节不够跌宕,但这才是我的表达特点啊。流量的丰歉,读者的多少,这些外在都不紧要。重要的是,表达自己,输出内心,是我向往的生命度过方式。这段话我会整合到《基佬》里去,成为惜哉的一段台词。很多作者,包括漫画作者,都反感有人指出笔下的人物是否以自己为原型。可能我智能不足,阅历也不够宽广吧,我笔下的主角,每一个,几乎都带了自己的一些影子。今天,我不聊自己,我只聊阿鲤,偶尔会有影子重合的异时空知己。《沈郎归》走笔至今,14万字篇幅,但我想表达的主题,却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状态。它叫【抑郁症】。没错,借一个古风故事的外壳,我想写抑郁症,阿鲤是不幸的受难者。在他30岁之前的过去,两字就可概尽:苦难。而今情节已进展到他煊赫富贵的环节,但否极不一定就是泰来,起码,这‘泰’,不是世俗意义的泰。过去苦难留下的心理创伤,并没有因阿鲤所处物质条件的改善而销声匿迹,相反,星星点点的黑暗经年累积,已经聚成乌云,阿鲤的世界早已暗无天日,不是沈越做得不够好,而是阿鲤丧失了最基本的快乐感知能力。阿鲤一直尽力对身边的人好,而这些人,也始终尽力回报着阿鲤,如引章、殷姨娘、芃羽、沙鸥。但这些年的经历,沈府的也好,邬家的也好,又让阿鲤明白,外界对自己的‘好’,不会长久,再好的朋友都只是生命的过客。路,还是要自己走。所以,对于沈越,阿鲤也是这么想的。‘夏冰’卷最后,阿鲤对邬璧说,他不挽留,沈越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对沈越的爱,阿鲤虽然病中,但还是清晰的,所以,沈越在的时候,阿鲤算得上是‘开心’的,至少病情暂时得到了缓解,至今的章节都没有发作。放在现在医学技术发达的时代,都无法保证根治的病,阿鲤会如何得救?忘了哪一章作者有话说里写的:只有爱,才能治愈伤害。但若下文只剩下沈越用爱发电的桥段,也未免太单薄。如果说阿鲤不幸的人生里有少许的幸运,那这之中的幸运之最,又非沈越莫属。沈越是个极聪明的人,明白对阿鲤的心意后,阿鲤的点滴细微都逃不过他的眼。所以,在众人以为阿鲤中邪,大夫判定阿鲤得了疯病时,只有沈越看出阿鲤的不情愿,察觉阿鲤背后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扼制着阿鲤。神医都靠不住了,没关系,只要沈越在一天,他就不会放任阿鲤。是故,他开始追根溯源,找阿鲤病因源头……具体的,我就不透露太多了。找病因的这一卷,是第二个结局,目前拟定卷名叫‘破茧’,或者‘新生’,沈越在不断摸索下,探索出了心理疾病的治疗方法。在没有任何借鉴的情况下能够成功拯救一位重度抑郁症病人,只有沈越这种魄力的人、只有爱病人深至骨髓的人,才能做到。同时,我个人猜想啊,也只有以这种形式,才可能在古代中国创造出‘心理治疗’这一门学科。毕竟,功利/实用主义长久以来都是我国主流价值观,对仕途无用的研究,统统归为旁门左道,不屑于钻研。而沈越对人的心理进行研究,正是因为他有用,沈越要用它去拯救爱人,所以才能创造一个奇迹。抑郁症真的是一种疾病,它跟癌症一样,是人类不自愿染上的疾病!前几天看李银河老师的新书,里面有一句大概这么讲‘男尊女卑已经是一个深入人心的事实,日常生活中人们甚至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直到你把日常陈述中的男性换成女性,才会发现其中的荒谬’。对于抑郁症,充斥着‘你这就是吃饱撑的想太多了吧/心情不好啊,出去散散心不就好了吗’之类的不屑,但把这些话语放在癌症患者身上,想想看,荒谬至极,对吧。抑郁症患者不仅要承受疾病自身的折磨,还要抵挡外界无知的言语暴力。还好,故事里沈越懂阿鲤的情非得已,后面的他对阿鲤说:【心病也是病。】刚刚说到,治愈抑郁症是第二个结局。其实,最初的最初,‘治愈’这一环节,我原本只打算写个小番外带过的,但二马,这位一直以来支持我的读者,曾担心结局的破碎,我不想害她伤心,所以,九月,我几乎花了整整一月修改大纲,把治愈的过程与前文相衔接,整理成为最重要的结局。如果能通过这个故事,对心有隐疾的人起小小慰藉,那就是我的无上荣幸了。至于结局一,这是给我最初的设定,我还是会写。洋洋洒洒行文至此,不知所言。差点忘了最重要的事情。一直想要保持神秘,让读者最终有所惊喜,但这个点儿突然把故事最核心的部分告诉大家,确实事出有因。因为下半年我要准备一场很重要的考试,工作考试两头忙,写文真的力不从心,所以,把故事的核心po出来,让各位读者自行权衡,觉得这个故事不合口味的就走,有兴趣继续追随的就留。但也不是完全断更,我选定几个更新的日期,分别是:11.10、11.27。其余时间不用点进来,我没时间放新。12月底考完,一定日更一段时间。回到最初的话题,看的人这么少我做啥费力气去写。因为我想写啊!所以,相较于常人考完选择以狂欢庆祝,我更想写文解馋。另外,这五天还会尽力更,祝各位好,晚安~第61章 照日深红暖见鱼2殷姨娘还需些时日收拾打点,沈越引章便先回仙眠渡吃午饭。而今沈越也习惯了主仆一桌吃的热闹,即便寻壑不在,他也能和大顺引章一起,吃得还算热乎。与往日不同,才放下饭碗,一小厮入内禀报有人求见,沈越叫小厮以寻壑不在为由打发,不料小厮却道那人是特地为找沈越而来。前院朱门开敞,一人一马背门而立,马匹高大壮实,男人也身形剽悍毫不逊色,仅仅背影沈越就认出人来,问:“你又来做什么?”这汉子回头,正是那日在沈越掩护下逃过夫人查房的楚野恭,一见沈越就粗着嗓子嚷道:“找你消遣不行?”沈越素来不爱和人开玩笑,闻言,直接冷了脸往回走。“欸欸欸,怎么还是这幅死德性……啊!越越别生气嘛……喂!你还走这么快……好好好我是真有正经事找你谈!”沈越猛地止步,楚野恭一鼻子撞到他身后,才捂住痛处,沈越嗓音就自头顶传来:“说。”拿开手确认没冒鼻血,楚野恭才开口:“哎,是关于云江一带灾民的事。”“哦?”“阿越你就不能客气点,好歹我是客人,怎么的也把我请进屋里坐着说话啊。”沈越沉默着带人拐回楠木厅,即刻有小丫鬟奉茶,沈越道:“灾民安置的问题?”楚野恭苦笑着摇头:“听闻广陵、彭城两地太守动员富商出资加放救济粮,临近几个县市的灾民都涌进城来,可僧多粥少,如今这施舍的米汤,清得直见碗底,并非官府吝啬,实在是……实在是拿不出粮食了。仅靠官府开仓救济,不是长久之计啊!”“而今洪水退去多时,怎不命他们回乡?” 第69章 就在沈越难得体味人生绝望之时,小打靶终于睁眼了!寻壑仰躺着,眼珠子在眼眶里溜了一圈打量环境,抖抖曲起的腿,发现不对劲,出手一摸,沈越掐准时机大吼:“劫色啊!”“啊!!”也不知寻壑是被话语含义所惊吓,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人声给吓破了胆,张口就是声震林樾一记吼。外头恭候的程隐猛地扯开车帘,待瞧清楚,又触电似的丢下帘子,笑容安详,恢复佛系伫立。寻壑惊魂甫定,沈越把傻愣愣的人抱到大腿上,捏捏爱人脸颊:“睡得挺香嘛,要真遇上劫色的怎么办?”“有……有程隐……”寻壑瞄到角落里自己的裤子,就要伸手去揪,却被沈越掰正前倾的身子。“天天叫你午睡午睡。程隐!”“在!”车厢外头立即回应。“最近中午丘郎中怎么过的?”“丘……丘公子他……他很忙……”虽然寻壑待程隐不错,但哪个是会索命的阎王,程隐还是分得清楚的。寻壑趁沈越分心,抖机灵猛地出手扯过裤子,可还没把裤子抱进怀里就被沈越夺了去,沈越冷笑:“昔日将军面前你也敢动武,班门弄斧都不见你这么自不量力的……还不放?”原来裤子一角还被不甘心地寻壑揪着,只听寻壑弱弱道:“爷,我先穿裤子……”“还想穿裤子!叫你死性不改!”沈越说着一把将人翻转过来,霎时,寻壑变成小腹压在沈越腿上、屁股朝天的姿势,沈越毫不留情几巴掌下去,炮竹似的一声声,**颤巍巍弹动。寻壑忙不迭求饶:“爷!我错了!我明天一定睡!我一定好好睡!你放开我……”不时有路人经过,纷纷看向马车,程隐此刻脸赛关公,结结巴巴对路人吼:“看……看什么!没见过教训熊孩子啊!”“可……可这分明是俩男人的声音啊……哪是孩子?”吃瓜群众甲表示质疑。程隐强硬表态:“我家主人十岁生的儿子,不行啊!可以滚了吧!”路人们:???!!!车厢内,沈越打完,又替寻壑揉按两下,红晕在白生生**上跑开,以往就觉得寻壑这处手感异常好,此刻更如如素锦面上绣了一片红梅,叹道:“你一身瘦骨,仅有这一处是带肉的,敢情我喂的补品都长这儿了?我尝尝……”说着俯身咬上一口。“沈越!你个老流氓……住口啊……”可惜气力悬殊,寻壑丝毫不能撼动沈越钳制。沈越闻言松口,又揉两下:“嗯,你这屁股……长得有点婴儿肥?”寻壑:???“欸,对了,”沈越终于把寻壑抱起,胸膛相贴,鼻尖相抵,啄两口爱人唇瓣,哑声问,“难得听你叫一声我名姓,刚刚好像还骂我了,骂的什么来着?老流氓?你嫌我老?……这儿离家不远,你信不信我这老东西能把你弄得仙眠渡都能听到你叫唤,嗯……”说时手已划入寻壑胸膛,揪住小点揉捏。寻壑触电似后退,奈何后背被沈越巴掌抵住,没有退路,只得开口连连求饶:“爷不老……真的不老,我知道错了,爷别再捉弄我了,求求爷!呜……”严刑逼供时也不见寻壑面露惧色,而今逗弄两下,他就缴械认栽。可惜当初伴随这么多年,自己一直放不开,回回都以高姿态等寻壑主动,若知道撬开这崽子的嘴这么容易,哎……见好就收,沈越扶直寻壑蜷缩的身子,把他眼角的泪珠尽数舔去,动作柔情,嘴上却仍严厉,威胁道:“再叫我知道你不爱惜身子,定要你好看。”寻壑连连点头,才刚睡醒突遭沈越一番捉弄,此刻头脑晕涨,竟连要回裤子穿的念头都忘了。沈越对此刻的寻壑简直爱不释手,哑声商量:“要不别穿裤子了,我拿官袍简单裹裹抱回家去?”寻壑太清楚沈越不管不顾的性子,连忙抬起手臂环上沈越脖颈,哀求道:“别……”沈越一番权衡,才拿定主意,问寻壑:“要不这样,咱俩换裤子。但是,我的穿脱得你亲自服侍怎么样?”说时还恶意地往寻壑耳尖吹了口气,激得寻壑又是一阵战栗。“……好……”姑苏沈府时,每每沈越出差,跟随他身边近身服侍的,就是寻壑,服侍洗漱不在话下。可而今,寻常的脱换裤子带上情|色意味,让寻壑好生扭捏,直到寻壑理完沈越,自己也穿上裤子,脸色还是不自然的赤红滚烫。沈越寻壑身量一样,只是沈越壮实,寻壑瘦弱,故而换了对方裤子,也无甚妨碍。沈越对外头吩咐:“程隐,去北市。”马车再次跑动,寻壑仍拘谨地坐在角落,沈越倾身把人捞过来,寻壑明显瑟缩,沈越柔声安慰:“放心,这次不欺负你了。”又一声叹息,轻抚着寻壑后脑,继续道,“今儿我亲自问的殷姑,她也招了,重阳是我的血脉。”闻言,寻壑即刻使力气想要挣脱,但被沈越摁紧了,只听头上人又道:“你啊!做了什么好事,一概藏着掖着,我把坏的诬在你身上,你也不反驳,这么做是为甚?明明处处为我着想,却阴差阳错,害得咱们分开六年,可恶!”沈越眼眸温热,侧了脸,唇瓣滑过寻壑脸颊,稍稍分开,沈越捏捏寻壑嘴角,佯怒道,“这张嘴啊,从来就问不出真话,还不如你下面的嘴,舍不得的就绞紧了不放开。”寻壑脸颊再度升温,沈越不由得好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原来就怕我说荤话,以后你不乖,我就给你说上一天,看你长不长记性!”寻壑抬头想要说上些什么,不料恰好对上沈越下唇,沈越哪会错过主动送上门的机会,张口就含住,纠缠一路。“爷,北市到了。”“嗯。”沈越常年习武,肺气过人,分开时也只略略调整,即刻平复。然而,寻壑却是双唇红肿气喘如牛,沈越舔去爱人唇角残余的痕迹,又抚上寻壑腰背,帮助平缓。好一会儿,沈越跳下车,寻壑却没有跟出来,沈越问:“怎么?”寻壑弱声:“我……我腿软……”沈越哭笑不得,不过又隐隐难受,爱人体力而今竟差到这般田地。权衡片刻,沈越入内,将寻壑抱出来,放在车板子上,背过身并伏下,温声劝:“上来,我背你。”回头见寻壑犹豫,沈越嗓音更是软上几度,几近哀求,“上来嘛,我想背着你走。”沈越从来就是寻壑抗拒不住的存在,更何况此刻他柔声相求,四肢快过脑,等寻壑反应过来时,已经被寻壑背着走了一段距离了。北市,即为江宁城城北的集市,来往行人不少,寻壑奇怪,便问:“来市场做什么?”“买菜,做饭,给你吃。”寻壑知沈越不是开玩笑,沉默片刻,才开口劝道:“爷,如果是为了……为了补偿,不必的,我也有错,何况从来就没怪过你……”“傻!”沈越难得中断寻壑说话,“你身上的每一寸肉躯,做事使出的每一份气力,都是我亲手做的一餐一饭喂出来的……没有比这事更能让我长久开心了,就连打胜仗,也不能。”寻壑心下暖热,一时想不出该拣什么言语回应,沈越突的又补充道,“对了,你下面那张嘴也吃了我不少东西,上下一起喂,哈哈哈。”丘寻壑:“……”沈越又道:“哦对了,今天菜肉之外,还得买上一缸锦鲤。”“买锦鲤作什么。”总不能吃吧。“草房子后院的小溪,虽然种上了荷花,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我才想起来,过去在水无月的池子里,是养有鲤鱼的,今儿一起补上。” 第71章 虽然沈越肉躯回到厨房,但心却跟着寻壑一道漫步去了。小厨房对着园子开了一扇敞窗,摆弄食材时,抬眼即可尽收风景,只是沈越此刻无心他物,目光紧紧追随着寻壑,只见寻壑下桥,踱步到溪流之后的竹亭,而后沿着篱笆绕了一圈,复又回到桥上。锅内,面团在滚烫的热油中渐渐浮起,原先的刀口面皮翻卷,绽成花瓣,沈越拿漏筛捞起,抬头,再度放眼。此刻寻壑无他动作,只垂袖独立于桥面。观摩良久,沈越竟从这背影中读出了……落寞?顾不上热油里泡着的剩下几颗荷花酥,沈越忙地丢下漏筛,绕出厨房直奔上桥,站到寻壑身边,却见他低垂着眸子,不见悲喜,沈越轻声探问:“怎么?”寻壑指尖触着花瓣,反复摩挲。此际日落,云霞收夕霏,湿雾凝晚露,水珠儿顺着花瓣上的纹路滑落。寻壑反应迟钝,俄顷才摇头:“没什么。”沈越不依不挠:“有心事?”想了想,小心试探,“是子翀遭贬的事?这事我已托人打点,你不必……”“爷,”寻壑收回手,转过身子,和沈越正面对上,神色为难得诚挚,“爷,我已经承了你太多的好处,再继续叫你费心,我怎么能够安生。”“哎,说了多少遍都不奏效!事事计较得清楚,这哪有半点一家人的模样。”寻壑点头,默默受训。沈越一声喟叹,将寻壑拥进怀里,抚着他脊背,道:“若是担心这个,大可不必。子翀这事,官帽我不敢担保,但人命好歹是能保下的。”寻壑轻笑,自沈越臂弯抽手,指着那朵小荷,道:“子翀只是一方面。我刚刚其实在想,再好看的花,终有萎败的一日,盛开又有什么意思,逃不过一死。”寻壑说罢,不动声色,沈越却察出了置生死于度外的意味,暗暗缩紧了怀抱,脸颊贴上寻壑的,柔声宽慰:“对,万物终有一死。可无论你担忧与否,日子仍旧如常流走。与其杞人忧天,活着也像受罪,倒不如放宽心,竹杖芒鞋轻胜马。”说时,沈越侧了脸,吻上寻壑鬓角,追问:“不是吗?”寻壑仅抱以略略一笑。沈越清楚寻壑万事积压心底的脾性,即便真有心事,他也决不轻易吐露,倒不如转移开寻壑注意力。拿定主意,沈越松了臂膀,转而自怀里掏出一护心镜大小的珐琅小盒,神秘兮兮:“你说花开终有枯萎的一日,所以你伤心。而这珐琅盒中的玩意儿,可是世间奇葩,只开不谢。”寻壑果然被勾起了好奇:“还有这种爱物?”沈越打开盒子,手腕却没有送过去供寻壑观看,寻壑只好探过头去,只见萤囊映雪的白缎上,横竖躺着几根人身上的汗毛,寻壑看看沈越,又看回盒子内,一头雾水。沈越推开这眼巴巴往盒子里瞅的呆头鹅,阖上盖子,将小盒宝贝地收进胸口,才凑近了对寻壑耳语:“这些,可是我一根一根收集的、你身上的花瓣儿!”半晌,寻壑才反应过来,劈头盖脸就朝沈越胸口挠去,沈越几个后跳就躲开了。“沈越,你不要脸,把盒子交出来!”寻壑追着叫骂。本就嫌寻壑素来规矩得客气,而今难得见他张牙舞爪,沈越怎舍得就此打住,一路躲闪着,也不跑快,只在寻壑快追上来时跳开几步,而后甚至变本加厉,掏出那小盒在寻壑眼前晃动着炫耀,“你来呀,追得上我,你就嘿嘿嘿……”院子里绕了两圈,寻壑仍是苦追无果,经过屋檐下兵器架时,寻壑一个趔趄没稳住身子,往前扑去。可人还没触到地面,沈越就将他抱住了。“还好没事……你!”一个不留神,沈越掌心里的玩意儿就让寻壑夺了去。寻壑甚有自知之明,清楚和沈越比不过气力,遂整个人穿山甲似的蜷起,沈越几番抢夺都不奏效,二人在草地上滚做一团,最后沈越恼怒道:“你在外头一个月,我辛辛苦苦给你整了这么大一座园子,结果呢!金芃羽、晏如、花影你都给带了礼物,就我没有,我在你身上捡几根汗毛留作纪念还不让了,有理嘛你!”寻壑震惊,瞬时坐了起来,神色愕然:“我……沈爷什么好物没见过,我以为……我那些破玩意,定不能入沈爷的眼,只怕徒添笑话。”“你个蠢货!我会在意你礼物价值几许?!我不过稀罕你一番心意罢了!”顿了顿,沈越才叹道,“过去我错了,不该一怒之下将水无月拆了个干净,上月回姑苏沈府,想在里面找些你的痕迹,却不见半分踪影。而今我就留这么点儿不值钱的东西,你还不给!”寻壑一脸歉然:“对不起,爷……”“那还不快把东西还我!”寻壑依言,乖乖双手奉上。沈越拣起盒子,收回胸口,暗暗道:“真好骗。”“啊,爷说什么?”寻壑茫然。“没什么,来,给爷香一个,赔礼!”说时沈越大剌剌凑过半张脸去,下一刻便感到颊边有温热湿软贴上,沈越回脸,摁着寻壑亲了一会儿,才揉揉他后脑。寻壑平复些时,揪揪沈越衣襟,哀求道:“爷,把那个还我,我给你更好的。”“不要!”沈越指着身后的一溪浮萍,理直气壮,“你赏荷,我观菊!”寻壑:??……一番打闹厮磨,寻壑容色绯红自不必说,此际被沈越一激,更是双目涔涔,似有湿意,沈越见好就收,柔声安慰:“好啦,不折腾你拉。你看,这么一闹,刚刚那些难受全都丢没影了,是吧。人生就这么几十年,干嘛非要揪着那点儿不自在找罪受呢,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不是说不安生吗,今儿爷就让你安生一回。”寻壑眉头一皱,只道沈越又打什么歪主意了。沈越牵拉着将人扶起,拍掉寻壑身上草屑:“别紧张兮兮的,说了不折腾你,就不折腾,我是叫你陪我做饭。”寻壑点头,随即又摇头:“可我不懂厨艺,只怕……”“说你傻还真傻!方才我说的明明是‘陪我做饭’,哪要你‘帮’了!”说时,沈越已牵着寻壑往大杏树底下的厨房走去,“刚刚我在忙,是忙着做你爱吃的。这回就要你亲眼看看,我是怎么费心费力对你好的,叫你以后还患得患失!”第64章 照日深红暖见鱼5携手走过草房子后窗时,头顶鸟声叽啾,寻壑仰首,竟见檐下两处鸟窝,霞光漫天,恰是燕归时节,幼鸟纷纷探头出窝,朝父母索食。“刚来时这儿似乎还没鸟窝呀!”寻壑驻足慨叹。“对,设了厨房后才有的。”“真好,骨肉能够同住一个屋檐下。”这话倒叫沈越想起另一事,便道:“对了,下午忘跟你说,殷姑答应搬回来了。”寻壑略惊异,随后欣然:“爷和殷姊说开了就好,不然他俩母子孤身在外,终归太多不便。”沈越揽过寻壑,和他一同步入小厨房,并道:“是呀,你也总算不用躲躲藏藏去见重阳了。这些年多亏了你,生父不在身边,重阳还能有如此开朗心性。”寻壑不习沈越赞誉,悄悄转走话题:“重阳一出生就是个顶漂亮的娃娃。殷姊原自觉身负命案、罪孽深重,本想生子后一死赎罪,可奈何重阳实在可爱,愣是叫殷姊放下求死之念。”沈越嗤笑:“哈,什么重阳可爱!依我看,分明是你苦口相劝。”瞒不过沈越,寻壑垂眸赧然。此时踏入室内,只见油锅里飘着的几颗焦赤酥球,与盘里粉嫩嫩的色儿对比鲜明,寻壑忙道:“呀!爷走时怎么不把它们捞出来,这都煎坏了。” 第73章 “好像是啊。”说时,寻壑舀了些鲜菌汤拌饭。沈越知他是因受刑时内里齿牙脱落,哪怕米饭软糯,咀嚼也甚艰难。一时心疼,连忙又夹了几样菜色放入寻壑碗中。“爷,别光照顾我,你也快吃。”“好。”小松鼠见二人全无伤害之意,竟跳上桌面。沈越寻壑已吃得差不多,便任由松鼠君在其间挑挑拣拣。沈越看着这怪诞场景,不由发笑,叹道:“若说当初陪你下江南是为报恩,现在就不是了。而今该算“乐在其中”。”“爷又来一本正经说笑话。这衣食住行都得亲自动手的日子,有什么好的。”沈越两指捏捏寻壑颊肉,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快活与否,非得建立在锦衣玉食之上?!楚野恭总结得精辟,靠权力聚集起来的人,大难临头一个都靠不住。官场,不提也罢,就说昔日沈府,你是知晓内情的。各路主子表面逢迎暗里较劲,下人也不逊色。哎,睡觉都不得安生的地方,还能叫‘家’么。相比之下,仙眠渡就挺好的,一派和乐,你瞧瞧,这儿吃个饭,连动物都能上桌。”寻壑哭笑不得:“爷,拿我的草庐茅舍跟沈府相提并论,外人听了岂不笑掉大牙?!”“这就是你的不该了。别总在意外人怎么想,要紧的是自己真心觉得好。”寻壑不接话,默默抿嘴,沈越猜着他所想为何,便安慰道:“阿鲤,你别老内疚,总以为我是为你所累、才被迫蜗居一隅的。没这回事!”说时扳过寻壑身子,让他靠在自己胸膛,“一直没有和你说,我呀,真该感谢你。”寻壑疑惑地偏头:“啊?”“我出身世家,生来就享受着至尊富贵,而后家落中道,也体味过人间凄凉。人上人下,我都经历了一遭,这一生算得上满载而归了。之后回到人人羡慕的富贵日子,可是啊,我这心里,分明梗着一股难平意,难受极了,却寻不出个究竟。直到在你这儿,我才真切感受到,这颗心,总算踏实了。倦鸟再倦,还是选择归巢,落叶乘风,终究要下地寻根。阿鲤啊,寻寻觅觅,到头来才发现,你就是我的根,你在哪儿,我的巢就在哪儿。权势啊,富贵啊,这些都不重要了,你好好的,我就好。”良久,寻壑才斟酌出话:“可生而为人,若无权势加身,终归是不受待见的。”“哎,我知道,人总要经历一番,才能分辨出好坏,才明白自己追求的究竟是什么。所以明知你身子不好,我也不拦你做官,去经历人世。只是一切以身体为重,别把官场算计太往心里去,再不济,还有沈府替你兜着,今生衣食,定不会缺了你的。”“好。”清夜无尘,月色如银,绕亭栽植的茉莉株株遍开,花气袭人。沈越寻壑心背相贴。拥抱片刻,寻壑突而听得头顶的沈越不满道:“哎呀我说,让你靠着你就放心靠,背上别暗暗使力啊!生怕压着我还是怎么的?!”“啊?……好,好……”寻壑依言,终于松弛了脊背,严丝合缝靠上沈越。“丘公子!”却见程隐走上前来,怀里抱着一件包裹,进入亭子后将其递给寻壑。“我的?”寻壑疑惑着打开,里头竟是自己曾穿过的几身衣裳。“是江焘送过来的,他本想见见公子,被我拦下了。他要我代为转告,谢过公子好意。江焘他用公子赏的银两,做起小本买卖,而今已能度日。”沈越即刻想起那日深夜程隐的特意提醒,不由得皱眉,看向寻壑时,却见他似欲开口,又似有难言之隐,沈越便舒展了眉眼宽慰:“不想说就不说了,我信你。”寻壑点点头,现出感激神色,利落叠好包裹交回给程隐:“这衣服不要了,江焘若在,就给他送回去吧。”“是。”第65章 今夜巫山真个好1江宁栖霞山上的娘娘庙,每年于七夕设坛,供妇女乞巧之用。芃羽和引章虽是江宁新客,但仍慕名而来。星月流映,娘娘庙的前院敞地此刻靡沸喧天,倩女丽人熙熙攘攘,巧笑间似千花竞放。坛台设一长条高脚几案,岸上置香炉。炉前,茶、酒、鲜果,以及桂圆红枣等五子一色排开。几案左右各列十只金瓶,瓶口繁花满戴。芃羽引章各自许完心愿,便也上前将手中芙蓉插入金瓶,挨挨挤挤靠近庙口,远远就见人群中一圆脸小伙不住上蹦挥手,引章扑哧一声笑出:“这傻子,也不知蹦多久了。”待至近前,引章更是揶揄,“别停,继续跳啊,我俩就当看猴戏呢。”晏如撇撇嘴:“人太多了,怕你们看不到我。”今夜灯如昼。于山顶娘娘庙望之,秦淮一水穿城而过,两岸游人鳞集,似雁落平沙,江面舟楫相接,舟上花灯清亮,若霞铺江面。三人一路说笑,下至山麓时,芃羽却驻足,道:“你们先走吧。”“啊,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作什么?”引章当即奇怪。“没……没什么……”引章上下打量一番芃羽,霎时了悟她倩装盛服是为哪般,笑得狡黠,凑近了道:“我就说你今儿怎么换回女装,原来啊……是为了沙鸥公子,对吧~”话音一落引章撒腿就跑。“打死你个多嘴的蹄子!”芃羽追出几步,就被引章止住,只听她道:“算啦算啦,不耍你了,你回去吧。只是今儿人多,当心些。”“好。”走了些时,晏如问道:“一路这么多铺子,你就不挑点什么?”“人多,懒得挤。”“我替你去。”引章被逗乐:“哈,好容易我不欺负你了,瞧瞧,你倒给自己找罪受!”晏如挠挠脑袋,些许窘迫让一张圆脸稚气中带了几分憨厚:“其实……受你的罪我挺开心的……”回到码头,芃羽等候片刻不见人来,茫然时,突地肩上让人一拍,芃羽喜着回头,却见一赤膊莽汉。芃羽直觉地后退,却被这汉子扣住肩膀:“妹妹在等情郎吧。”说时咧嘴,一口黄牙叫人恶心。“放手!”芃羽厉声警告。码头聚着不少船夫,听见争执回头,有几个还站起欲上前,可待看清这莽汉面目,都纷纷止步。芃羽着急起来,开始拳打脚踢。虽然个子高挑,但力气却不是莽汉的对手,芃羽不得不喊叫求救,才出声却被莽汉捂住嘴巴。“好妹妹,我迟到了会儿,你就发这么大脾气,来来来,咱们回家,哥哥我定好好疼你。”原本有一二路人欲上前解救,可听闻他俩关系,只得摇头离开。就在芃羽绝望之时,身后一声呵斥:“何四!住手!”莽汉回头,忙丢开姑娘,巴巴地跑到来人跟前谄媚:“头儿,您怎么来了?您也看上这娘们儿,小的这就给您绑回去……”“跪下!”何四即刻双膝落地,这人又呵斥,“不是跪我!”何四眼珠子转转,明白过来,立刻挪膝到芃羽跟前,不住磕头:“姑奶奶饶命!”芃羽仍啜泣不止,嫌恶地绕开何四,走到来人身边:“沙鸥……” 第75章 沈鲤凑在沈越耳边道:“这次案子能破,我的功劳可不小。”即便此刻夜如点漆,沈越仍能清晰感觉沈鲤此刻笑得狡黠,揉揉这小崽子脑袋,沈越问:“说吧,要什么。”金银珠宝珍馐玉馔,只要他要,都不在话下。不料沈鲤嘟嘟囔囔权衡许久,说出的答案却是:“我要香香。”“噢,还没想好?那你再想想,不着急……”“不是,我是说,我要沈爷香一个~”沈越错愕:“就这样?”“嗯。”说着沈鲤点点头。沈越大大方方地香了好久,香到次日起床,沈鲤唇角仍旧红肿。沈越竟是笑醒的。睁眼,仍是与那晚无异的黑夜,只不过这一刻,自己睡在床上,怀里搂着的还是当年的人。原来那个时候这崽子就偷偷告诉了自己真实名姓。月光倾影,将青年侧脸轮廓淋漓勾勒。沈越忍不住捏捏爱人纤薄的鼻翼,指腹下滑,滑至青年与鼻翼如出一辙纤薄的嘴唇。“哎,过去听算命的说,这模样是刻薄相,最能苛刻人,可这些年你做的事,几乎都反着来的。”沈越神思放空,没留意到寻壑皱了几番的眉头。终于,寻壑被痒醒,连打数个喷嚏后茫茫然看向沈越:“爷?”沈越收紧了怀抱:“对不起,弄醒你了。”沈鲤却不在意,反倒问:“爷睡不着?”沈越摇头:“非也。做梦了。”“惊醒的?”“不是,怎么醒的……哈哈,是笑醒的。”“这么好……”寻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难得有能让爷开心的事,梦到什么了?”寻壑错愕:“啊?”沈越收紧了怀抱:“梦到你向我讨香香。想起过去,沈府其他人跟前你总卖乖,可一到我俩独处,你就滑头捣蛋,哎,真难对付……”说着,沈越就要凑近了亲一口,不料寻壑发声,嗓音再无丝毫的迷糊:“爷放心,寻壑再不会给爷添麻烦了。”“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在我跟前耍脾气打闹,我反倒觉得,那个时候的你可爱些、真实些。而今确实乖巧……可很多时候,我总觉得你闷闷不乐。”寻壑难得不接话。冷场些时,沈越一声叹,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道:“我是睚眦必报的性子,要换我经历你这些的遭遇,必定恨透了伤害我的所有人。可你……阿鲤,你说实话,你现在对我……有没有恨……”想了想,沈越又补充,“一点点也算。”沈越原以为寻壑会花些时间理清心绪,不料怀里的人儿轻轻摇头,嗓音轻柔而坦然:“没有,我一点儿也没恨沈爷,我有今日,都是仰赖沈爷当年铺的路子。”寻壑似乎察觉沈越还要再追问些什么,便搪塞道,“我还有些困,我……我想继续睡。”“好,”沈越柔声道,“梦里你要香香,今夜我香着你入睡吧。”沈越不忍打扰,只是唇瓣相贴,可才一会,寻壑就避开了:“这样我睡不着。”沈越无奈:“好,那我改抱紧你一些。睡吧。”不一会儿,怀里再度想起了高高低低的磨牙声,沈越思前想后,才发现自从复合后,寻壑似乎就排斥除了房事外的任何亲密举动,哪怕仅仅是他出门时沈越不舍的一个拥抱。寻壑排斥任何沈越表达呵护的举动。为什么呢?可就算问了,依寻壑的性子,估计也不会回答吧。算了,反正这崽子脑袋里就没存着害人的心思,就不刨根问底了,让一些留白,能使他更自在一些就好。毕竟,这些年他真的太苦了。第67章 惊鸿寻壑常夸重阳浓眉大眼生得标志,沈越也只是附和着点点头。因为,二十几年之前,沈越就见过了他认可至今的世上最漂亮的孩子。那一年,沈越十二岁。具体地点已经记不清了,好像是赴扬州一个什么王府的宴请吧。沈越当时不过是个孩子,席上的觥筹交错不一会儿就让他生厌,遂趁着父亲不留意,和母亲禀报一声就拉着沈超溜到后院了。兄弟俩自在打闹了一阵,忽闻阵阵婴孩哭声,在僻静花园里显得尤为突兀。沈越往前走了几步,就见花树下放着一襁褓,哭声正是从襁褓中传来。然而周遭不见大人,沈越奇怪,就带着沈超上前查看。襁褓中的婴孩只露出一张满月般的小脸,乌溜溜一双眼珠子,即便此刻哭眯了眼,仍不掩其大而浑圆,不同于寻常卷而翘的睫毛,这娃娃一双长睫笔直,垂眸时如鸦羽开扇,热泪打湿大半脸颊,雪嫩中发着红烫。不知怎得,沈越突然着了魔似的,不由自主伏**子,待反应过来时竟发现这娃娃已被自己环抱在怀里了。“哥……你干嘛?……”见沈越神情不对,沈超忙问。“我……我就觉得这娃娃好漂亮,想抱抱他……”沈超虽然觉得大哥举止怪异,但看了娃娃后,也不由得唱和:“确实,好漂亮啊,连哭相都这么好看的孩子,不敢想以后长大得有多标志了。”然而诡异的是,这娃娃直愣愣盯了一会儿沈越,蓦地破涕而笑,没长牙的一张软绵绵小嘴咧开,紧接着竟从包袱里弹出手来,软而短的小小手指长了吸盘似的附在沈越脸上抚触。“哥,他竟然不哭了?”“是啊。”“真好看,应该是个女娃娃。”兄弟俩正端详着襁褓里的孩子,突地花树后一阵异动,沈越沈超吓了一跳,只见一小厮系着裤头自树后走出,大剌剌边走边戏谑:“谁说长得漂亮就得是女孩!”“啊?”沈越错愕,“他是男孩子?”“自己撩开来看看不就知道了。”见俩小孩在挑开包裹后果真一脸震惊,这小厮取笑道,“看你俩打扮,多半也是哪家贵公子。怎么,富贵之家也没见过带把的长这么漂亮?”襁褓被掀开,娃娃的胖腿不住踢动,点漆般的一双眼直愣愣盯着沈越看,嘴里呜哇哇含混地表达着什么。“看来我这侄子很喜欢你啊。”“为什么这么说?” 第77章 寻壑在楼上紧盯着沈越,只见不一会儿就有俩小倌上前恭迎,而沈越钦点的那位,寻壑没记错的话,是品花馆近来最红的小倌,听幽。接下来的寻壑浑浑噩噩,再次回过神来,是因为听到沈越的朗声大笑——发懵时自己竟不知不觉挪下楼,来到沈越所在的房间。寻壑双眸彻底黯淡,双腿发软,招了龟公扶着才得以走出品花馆。程隐见人出来,忙上前迎接,担忧道:“公子,你这样子,是不是看到沈爷……”“什么沈爷!这儿是品花馆,怎么看得到沈爷。哎,等了半个时辰,沙鸥还没回来。子翀的事一日没有着落,我这心就难安……送我回天香阁吧。”程隐正为寻壑没有发现沈爷上妓馆寻欢的事庆幸,岂料寻壑突然来这么一出,程隐惊道:“可这夜都深了,不回府恐怕……”“我这扫把星样儿,回去沈爷见了必定担心。我去天香阁就是想静静,无他,你不必过虑。”“好,我这就送公子过去。”可七夕这晚客房抢手,寻壑不过离开一个时辰,客房就被订满了,寻壑只得拣了二楼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按着程隐口味要了几个菜,给自己点的是两壶陈年花雕。饭菜没吃多少,酒倒是一口连着一口往嘴里闷。程隐起初怕寻壑一人喝着寂寞,还陪着喝了几碗,可而后,见寻壑一发不可收拾,程隐不由担心起来。而后程隐不得不相劝,寻壑难得不给人面子,直接拂了程隐好意,又要了两坛天香阁窖藏的女儿红,继续闷头灌。程隐实在无法,思前想后叫来店小二,赏了几块银子,要店小二看好寻壑,自己驾马回品花馆找沈越。沙鸥最终刹住了车,以拥抱结束了此刻的暧昧,而后亲自将芃羽送回仙眠渡。返回时,恰见天香阁二楼窗户边上喝酒,沙鸥赶忙上楼。师傅罕见失态,而今竟躲到外面买醉,必定是遭遇大事了。思考些时,沙鸥便决意将师傅带回品花馆休整。可回到品花馆,经过听幽房间时,竟听到了沈越的嗓音?待把寻壑安置到自己房里,沙鸥才再次下楼,悄悄潜入听幽房里探查。果见沈越在房内与听幽交会甚欢。不待寻壑醒来解释,沙鸥便也明白寻壑刚刚所苦是为何了。师傅用情至深,落得如此下场。沙鸥实在气不过。一番思索,遂拿定主意,出门招来俩龟公,吩咐道:“你,去对楼把小怜姑娘请来。你,给我打扫出一间客房来。”俩龟公看主子鼻孔出气脑袋冒烟,罕见的一副怒容,领了命即刻连爬带滚差办去了,留下沙鸥仍在原地叉腰忿忿:“哼,师傅移不了情,多半是因为没碰过女人。但凡师傅尝过甜头,今后也不至于吊死在沈越这棵树上了。”沈越生得挺拔魁梧,程隐只向龟公略加描述,龟公便将其引到了房门口。程隐在门口才解释了一半,房门被猛地拉开,沈越大步跨出,着急道:“人在哪里,我接他回家。”程隐领着沈越走到品花馆门口,却见沙鸥抱臂站在门边,见了沈越,鄙夷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沈爷此刻不在房里好好享受,急匆匆跑出来干啥?”“接阿鲤。”沈越没缓下脚步,丢下一句话径自往前走。“呵呵,不劳沈爷费心。人已经被我带走了。”沈越刹住脚步,问道:“什么?!他现在在哪。”“呵呵,沈爷这副关心的嘴脸装得可真是驾轻就熟,怪道能把我师傅骗得团团转……”“快说!他人在哪儿?!”“啊!你干嘛……”沈越突然揪了沙鸥的领子一把将人提起来质问,几名猛汉就要上前解救,却被沙鸥挥开,“沈越,别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我师傅什么都得受你控制的嘴脸。你可以找人度春宵,我师傅怎么就不可以!不怕告诉你,师傅他叫我请来莳花院的小怜姑娘今晚相会,此刻,他二人怕是鱼水正欢了……”“他人在哪里!”沈越几乎咬牙切齿了。“呵呵,二楼采芳阁。”闯入房内,果见寻壑和一女子一丝不挂在床上交缠在一块儿,沈越上前便将女子拖开,程隐识相,赶紧捡走女子衣物将其拖拽着带出房间。离了女体,寻壑在床上翻滚一阵,觉察身边有人,竟搂住了来人往其身上撞,一下一下,不似人欲,更像是动物的本能。只见寻壑面颊绯红,触手滚烫,全身更是异样地僵硬,沈越只觉得不可思议,遂问:“你被人下药了?”寻壑此刻怎可能回答。失神间,沈越竟被寻壑一把按倒在床,寻壑急不可耐地扒拉着对方衣物,沈越一边配合地解着衣物,一边思索起沙鸥方才的话和破门时所见的场面,不由心下一沉,可寻壑求而不得的焦虑溢满全脸,沈越遂横下心,躺在寻壑身下,将腿环上爱人腰身……第69章 今夜巫山真个好3翌日,沈越是被手臂的酸麻给难受醒的,侧头见寻壑枕着自己,睡相安稳,沈越龇牙,稍稍托起寻壑头颅,将手臂悄悄抽出。可才坐起,臀间剧痛直窜上天灵盖,沈越腾地滚下床趴跪在地。不知过了多久,稍稍缓过来,沈越抬头,只见床单血迹斑驳,铁锈腥气清晰可闻。此时此刻,沈越才蓦然想起,昨晚自己是活活痛晕的。“好疼……嘶……”待痛楚稍减,沈越才爬起来穿上衣物,瞧窗外天色,辰时已过,寻壑仍睡梦沉沉。沈越挪移着走到门口,一开门,就见打扮整齐的程隐在边上候立。“沈爷。”人前沈越绝不轻易示弱,因而即便此刻浑身酸疼,沈越还是装出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如常吩咐:“嗯。准备洗漱吧。还有,要两碗白粥,一碗醒酒汤。”程隐应声退下。一会儿,热水餐点纷纷送入房内,沈越盥洗过后开始用餐,程隐在一旁侍奉,见沈越站着喝粥,程隐便将凳子搬到沈越身后:“爷,坐吧。”沈越连连摆手:“不!不不不!……额,站着舒服,有利消化。”素来沉着的沈越突然这么大反应,程隐不由纳闷,正琢磨着,屏风后传出声声动静,沈越便道:“阿鲤醒了,你下去吧。”“是。”沈越绕过屏风,就见光膀子的寻壑正拈着床单上一处血花发愣,沈越拣了衣架上的外衫给他披上,戏谑:“怎么?昨晚的事想不起来了?”寻壑回头,一脸茫然。沈越叹气:“哎,可惜人家黄花大闺女,让你**痛了一宿,你却不记事了。”“真的吗?我……”难怪昨晚跟个禽兽似的。腹诽归腹诽,到了嘴上沈越却安慰道:“算了,这个不打紧。要紧的是,听程隐说,你昨晚在天香阁喝了个烂醉?”寻壑垂眸良久,就在沈越想着转开话题打破僵局时,寻壑却淡淡答道:“昨儿见了赵公公,我怕……子翀这次恐怕是没有回旋余地了。”“原来是为这个。现在风口浪尖,皇上正在气头上,动作太多只怕会招致更多反击。你放心,我已经叮嘱沈超跟进了。我这弟弟,别看他平日总在和稀泥,实际上,看风使舵这一套他最懂。古往今来,官场哪个大人物不是誉满天下,谤也满天下。能像沈超那样全身保性的,凤毛麟角。”说时,沈越已替寻壑挽好发髻,又端来热水替他擦洗身子,到关键部位,寻壑忙推搡:“我……我来……”沈越一眼识破,恶意地将寻壑两腿又打开些擦拭:“这次原谅你,但不许再犯。”眼见寻壑脑袋低垂一副认错内疚的小兽模样,沈越忍不住捏捏他面颊,却听寻壑嗫嚅发问:“昨晚……昨晚我记得沙鸥接走了我,后面的事……我不太记得了……”“也没什么,就是你这徒弟看你买醉,就把你带到品花馆,安排了女人供你消遣。”听到‘女人’二字,寻壑怯生生瞄一眼沈越,再不敢接话。沈越忙着帮寻壑穿上衣物,倒也没分心计较。 第79章 “哟,竟然自个儿起来了?回去回去,还没洗漱呢,出来干嘛。”又是一番折腾,寻壑清清爽爽出来,沈越揭开碗盖,寻壑就要往饭里拌虾酱,被沈越止住:“别!”寻壑疑惑。沈越解释道:“这是今年洞庭湖的新米,叫‘香满楼’,我刚刚尝了,确实比一般米饭要香,你试试。”寻壑挑了一小撮抿进嘴里。“是吧!”寻壑点点头。沈越太熟悉寻壑举止,一眼看破:“不满意?”寻壑略加斟酌,如实道:“米确实不错,可还是少了点儿……”“少了什么?”寻壑思索些时,仍是找不到措辞,只得笑道:“我五谷不分,不知道怎么说。”沈越倒是耐心,换了个问法:“你既然不觉得这米顶好,想必是吃过更好的。想得起来吗,在哪儿吃的?”“呵呵,不怕爷笑话,就是头次去织造局那时,在乡野农家吃的那顿米饭。”“啊?”沈越果然惊讶,“怎么会,在那种地方……”寻壑忙岔开话题:“这洞庭新米已经很好吃了,爷别计较啦,我随口说说而已。”闻言,沈越才端起碗筷用餐。踌躇好一会儿,寻壑终于发问:“爷……你是不是哪儿不方便,这几天都站着吃饭?”“没事,就是发现站着吃舒服点。”“那我也站着。”话毕寻壑也站了起来。“别,你坐回去。”二人推搡着僵持了一会儿,寻壑突然顿住,问道:“爷,其实那晚我上的……是你对吧?”沈越目瞪口呆。寻壑反倒镇定下来,放了碗筷,也抢过沈越的饭碗,将人推搡回卧房。沈越倒在榻上,寻壑二话不说开始扒拉他裤子。“你干嘛!”沈越欲要反抗,寻壑罕见强势,竟将沈越的手打开,斥责道:“我看看!”沈越只得乖乖趴着,臀间清晰可感寻壑鼻息,好一会儿仍不闻寻壑动静,沈越转过身子,恰巧寻壑支起身子,二人对视上,寻壑眼圈泛红,嗓音些许发颤:“前天你还逞强跟着楚将军往外跑……沈越,你知不知道,馆里每年有多少小倌死于后|庭发炎!”寻壑定了定神,冷淡道:“在这儿趴着别动。”寻壑从未发火,但多年相处,让沈越知道,寻壑已经生气了。非常气。约摸过了一刻钟,寻壑才回来,沈越果真纹丝不动。二人依旧沉默,寻壑麻利却不失温柔,给沈越细细涂上膏药。期间沈越额际冒汗,可始终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直到寻壑往里塞入丸药的时候,沈越猝不及防,猛地弹跳起来缩退到床角。“没……没事,你继续弄……”沈越喘着粗气爬回原位。寻壑语气软下来:“很痛吧,你再忍忍,这药消肿止痛有奇效。”“没事,你尽管弄。嘶……”“好了。”寻壑一声令下,沈越如获大释,伸手就要抽过裤子,却被寻壑按住:“这几天别穿裤子了……”“什嘛!”“怕布料磨着伤口,这几天你老实躺着吧。”沈越突然想起什么,着急道:“现在几时了,你快去官府吧,别耽误了。”寻壑替沈越掖掖被角,安慰道:“出了这么大事,我还能安心去官府么。刚刚下山拿药时和程隐说了,让他回衙门说一声,我今日告假。”沈越撑起起身子,两眼放光:“真的!?”可旋即又耷拉下来。寻壑忙问:“怎么?”沈越复又侧身躺下,看着寻壑,说道:“下月不是我生日么,我没有其他念想,就想那**请个假,我们好好待一天。但你今天休了假,这个心愿就不能圆满了。”寻壑听了莫名心酸,自忖南下以来,每日为公事奔波,虽然没有交代,但仙眠渡而今井井有条,沈越的功劳肯定不少。“不要紧,生辰一年就一回,那天我一定在家。”沈越笑笑:“如果到时候很忙,也不勉强,你有这份心意已经够了。”说着探出手牵着寻壑,啧啧嫌弃,“大夏天的,手还跟冰块儿似的。既然不去衙门,干脆陪我躺躺吧。”寻壑依言躺下,沈越继续絮叨,“我头一回儿经历这个,又看不清伤势,只当疼几天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么严重,你不要生气了,好吗?”寻壑叹气:“那你这几日好好养伤,我才能放心一些。”“好。”沈越又凑近一些,温声道,“没想到这事儿这么痛……我突然好奇,你当年那么小,得多坚强才熬过来啊。”沙鸥说的没错,此前没有哪一天寻壑不是在重重磨难中挺过来,而今自己还能与活生生的他共枕,实属奇迹了。岂料寻壑一听沈越提起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闷闷地不说话。沈越也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待察觉情形不对,不由慌了:“六年前逼走你时说的那些,都是气头上的话,我对你没有半分蔑视的意思。伤害不可挽回,道歉也无济于事,如果你不喜欢被人提起那段过去,今后我缄口就是了。”“沈爷客气了,不要紧的。”可沈越再清楚不过,寻壑从来都委曲求全,他说‘不要紧’,并非真没往心里去。沈越权衡利弊,最终决定直面:“其实这样也挺好……”寻壑注意力果然被转移开来,追问:“什么挺好?”沈越顺势握紧了寻壑手掌,温声说:“我出身世家,自幼锦衣玉食,对于民间疾苦,我难以感同身受。而后落难那几年,把人间苦难几乎体验了一遭,对世情、对人情的理解,透彻多了。所以啊,疼痛并非坏事。就像这次被你**,痛是一方面,可却也让我豁然明白,当年的你有多么坚强。”寻壑突然觉得两眼发酸,侧过身子回抱住沈越。沈越适时沉默,掌心抚上寻壑后背,一下一下轻拍着。良久,寻壑才哽咽道:“沈爷想听江焘的故事吗?”想!终于逮着机会了解寻壑那段讳莫如深的过去,沈越暗喜,但话音出口仍然满腔温存:“你要愿意就说吧,我听着。”“我十二岁开始在蓬门接客,那时我倔,不肯屈服。鸨头为了压制我,专门给我安排难伺候的恩客。一段时间下来,我浑身没有哪处不带伤的。有次遇到一个客人,专爱点了烟花棒往人身上捅,我怕痛,一直闪躲,弄得客人不高兴了,结束后鸨头使人狠狠打了我一顿,第二天把我绑了继续伺候这人。那个晚上,我都坚信自己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可老天不想收我……鸨头叫人给我草草上药,晚上继续接客。那个客人再次点我,我怕了,大哭不止。就在这时,江焘出现了,他出高价,买了我一晚。” 第81章 村民们见楚大将军和一名布衣男人推搡着,举动甚是亲密,不由好奇:“这位也是官人?”沈越摆摆手:“不是。我和各位一样,都是要下地劳作、出入庖厨的布衣。你们楚将军是个广开言路、为民着想的好官,特意找了我商量对策,接下来由楚将军跟大家伙说说解决办法。”或许是沈越一番肯定引起了村民的认同,楚野恭开口之时,竟引得百姓陆续鼓掌叫好。当天,村民们就拾掇走充当武器的大小农具,各自散去,等待朝廷批准优惠新策。批文顺利下来,桑苗下种当日,楚野恭特意把沈越叫来见证。岂料沈越在家务农上瘾,一见了苗木就手痒,率先背了一篓下地栽种。楚野恭趁机公布沈越身份,村民们无比震惊:昔日的一国将军都下田干活了,自己有什么理由不卖力?!遂激得村民们热火朝天,即刻耕耘。永康、新秀两县毗邻,农田广阔,新苗栽种需得耗费时日,沈越想着寻壑这几日也在为织造局的事忙活,无暇温存,索性修了一封家书说明情况,自己便留在农田同百姓一齐耕作。整整忙活四天,桑苗才基本栽下,接连几日暴晒,沈越直接晒蜕一层皮。收工时村民甚是热情,俱邀还家。张大壮率先自告奋勇:“沈将军,我家水牛昨天摔死了,丈母娘本来要整条拉去集市卖了的,被我拦下,留了肋下最筋道最够味的肉犒劳沈将军!”“我老婆新腊了禾花鱼,黄酒也是今年新酿开封,沈将军,不如到我家吃顿饭吧!”……沈越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好几天没回家了,家里人会挂念的。”楚野恭拿手肘捅捅沈越,低声问:“怎么,丘老板定了时限?”沈越拍走楚野恭爪子:“没有的事。”“噢!”楚野恭登时高声道,“沈将军刚刚告诉我,他不要各位的饭菜,只求家里有黄花大闺女的乡亲们,给他介绍介绍,不然沈将军孤身一人,寂寞的很哎呀!你打我!”转眼看到沈越冷黑一张脸,楚野恭再不敢放肆,“得得得,开个玩笑而已,这么较真。”可百姓却不这么想,东家懂纳鞋的黄三姐,西家善烹饪的郑小妹,南家会裁衣的赵大妞,自乡亲们嘴里纷至沓来……“够了够了!”沈越大喊,“楚将军和你们开玩笑的,我……我已有家室了……”一老大爷快嘴道:“有家室要紧么?哪个大人物不是三妻四妾,就说我家赵大妞,从小我就给她讲孔融让梨的故事,最懂谦让了,收进屋里,保证不给沈爷添乱。”“就是嘛!”……沈越挣扎着从人群中脱出来:“不了不了!没有可能的事。”又有百姓追问“为什么?”紧接着有人起哄,“难道是沈夫人厉害得很?沈将军不要怕,你可是天上地下的头等人物,上得战场下得农田,夫人算什么!她有意见,抄家伙教训她!”沈越终于无奈,止步解释:“各位乡亲们的好意我领了。我家夫……夫人非但不凶,反而是世间最温柔的人,任谁也舍不得伤害她。”有个小伙子特意跑到沈越跟前:“能把沈大哥套这么牢,温柔应该还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漂亮吧!”沈越实在不耐烦了,应付道:“对对对,天上有地上无,世间头等大美人!”“我想去见见沈夫人!”“我也想!”一溜儿村民呐喊着尾随,田间农妇见自家丈夫追着赶着,不明就里也跟随其后大喊:“沈夫人最美!”……终于在天黑前赶回江宁,进了城门沈越突然想起一事,便调转马头往郊区奔去。马匹撒蹄子跑了两刻钟,晚霞漫天,一排平房连绵延伸,沈越稍加辨认,拐入一条村道。盘旋着篱笆而生的牵牛已经阖上,栅栏圈起的院内摆了一桌,桌上人家正在吃饭。“孙大爷!”坐在东首的一老者放下饭碗,端详些会儿,问道:“你是丘郎中的随从?”“是呀,是我。”沈越拎起才买的一只鸡,朗声道,“正好路过,就想着过来看看大爷。”“哎呀,看望就看望!带鸡作什么!儿媳儿,快快给官人添一副碗筷!”孙大爷说着站起,看着大儿子引着沈越入内。大儿子不肯接过沈越带的母鸡,沈越只得将其放在地上,和孙大爷并排着坐在一块儿。“哎哟,官人这几日奔波劳碌,这脸都黑了一色,来,喝碗你大娘熬的绿豆汤,降降暑!”盛情难却,沈越谢过后接了,一饮而尽。怕耽搁太久,沈越单刀直入:“孙大爷吃的是可是自家种的米?”孙大爷摇头:“今年收成不好,这粮,还是江宁知府从邻县调来的,知府蒋大人体谅我们百姓的苦,特意折价卖给我们。”沈越点头:“孙大爷可知这米来自临近哪个县?”孙大爷摇头:“官人怎么追问起这个?莫非……”沈越摆手:“老人家过滤了,这米没有问题,只是上次品尝后,我家主子觉得美味,惦记至今。”“哎哟,丘老板准是山珍海味吃腻了,才会看上我这糟糠秕谷。老婆子,”大娘应声而起,孙大爷继续吩咐,“给官人装一袋稻米!”未想大娘抱出一大包裹,沈越见了惊道:“大娘破费了,不用这么多,我带回去给家里主子尝尝,味道对了,我再去邻市采买便是。”孙大爷砸吧一口旱烟,了然道:“原来如此,好,那给官人意思意思,包起来。”沈越回到仙眠渡,已经繁星漫天了,饭菜香气自兰秀深林飘出。甫一见面,引章就拍手道:“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给公子剥螃蟹的人来了!”果见桌子中央摆了一盘螃蟹,沈越对寻壑笑道:“八月不到就吃起螃蟹来了,嘴这么馋?这些年学会自己吃螃蟹啦?”引章快口道:“和沈爷分开后公子就再没吃过螃蟹!”寻壑赧然,淡笑,本就素净一张脸更显纯粹:“菜色是引章吩咐下去的,我不知道会有螃蟹。”沈越净手后坐下,拣了一只螃蟹熟门熟路剪开,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日子还长着呢,以后会有很多个日子,我剥你吃。”在座其他人一副‘我听不到我看不见’埋头饭碗的模样,唯有芃羽莫名其妙看着情意绵绵的二人,末了天人感应终于明白过来,一个打颤差点儿把手中饭碗摔下地去。 第83章 回房点了灯,桌上高高低低堆了几叠公文书册,沈越稍加翻看,大致了解了寻壑近期所忙,放下书卷时,发现桌角一张手绢,其上十几枚铜钱散置,想起寻壑总是不时向自己讨要铜钱,沈越不由纳闷。是时,寻壑进来,见沈越捧着自己那张手绢,忙快步上前抢过:“爷!你……你先上来了……”寻壑从来都慢条斯理,罕见的着急引起沈越疑心:“这个对你很重要?”见寻壑捏着手绢答不上来,沈越上前抱住爱人,“算了,你不想说不说便是,几枚铜钱而已。明儿我给你准备一箱吧,省得你时不时跟我要。”寻壑稍稍挣脱:“不用了,上次爷给了好多,够用一段时间了。”沈越把人捞回来,变本加厉地亲两口寻壑面颊,才道:“哎,只用银子吧,小商小贩找不开就不要他们找了,咱们不缺这点钱。”“嗯嗯。”“对了,外面这么大阵仗,怎么回事?”搂抱已然不够,沈越干脆抱起了寻壑,走到门口朝院子努努嘴。寻壑笑笑:“上回爷不是气我独独没给你带礼物嘛。下月初三就是爷的生日,爷之前提议秋天去放风筝,我就想着亲手做一只风筝当礼物,聊表心意。”“什嘛!?做个风筝而已,竟到了出动染缸织机的地步……等等,不会是连风筝布都是你亲手织的?”寻壑歪歪脑袋,笑眯眯辩解:“不是织布,是缫丝织绢,绢面做的风筝最吃风,飞得高。”“乖乖,这么隆重……”沈越转身,两脚发软,踉踉跄跄走到竹架前,拿指尖沾沾那晾着的绢帛,又唯恐自己污了布料,垂手俯身把刚才碰过的地方吹了吹,“这风筝我……我得收藏一辈子了。不对,我百年归西那时候,你记得打包了给我带上路。”寻壑哭笑不得:“不就是一只风筝嘛,爷要喜欢,我多做几个便是。”沈越摆手:“多多益善并非好事,有这一只我就够了。”闻言,寻壑垂眸,不知神情。沈越复又拥上来,寻壑突而想起一事,便道:“对了,爷!”“怎么?”“我描了几个花样,爷看看哪个好。”说着,寻壑回房拉开抽屉,拿出做好的针黹。沈越前胸贴着寻壑后背,手臂自爱人腋下穿过,接了刺绣纹样查看。“我本以为田氏的女工已算登峰造极了,没想到你这功夫更胜一筹。这牡丹不错,可惜世人皆爱牡丹,俗气,不要了;这狮子虎虎生风,不过我早已放下刀剑,这虚张声势之物不应景,也不要;这蝴蝶活灵活现,要不是个头大了点,我还当真了呢,漂亮,咦,怎么一闪一闪的?”寻壑笑道:“绣时针线用的是真丝,光线投射角度不一样,呈现的颜色便有所不同,不同颜色也会呈现不同质感。”“哇,那就要这个了。对了!”“怎么?”沈越放了刺绣式样,转而环抱住寻壑腰身:“你再绣一只小一些的蝴蝶,做成一大一小连缀的两只风筝。我呢,是大的那只,而你,是小的那个,我带着你飞,好不好?”寻壑哭笑不得:“这个不难,但沈爷何必呢……”寻壑只觉得眼下的沈爷不像沈爷,倒像是重阳,是个讨要甜头的小孩子。寻壑正想着,沈越手脚开始不安分起来,溜进了寻壑衣内。寻壑被迫打消‘沈爷像孩子’的幻想:“别,我没洗漱,脏着呢……呃……”这话倒反倒更激起沈越兴趣,将人拦腰抱起放到榻上,眨眼间,寻壑一身衣物就被剥得七零八落,可寻壑仍挣扎着下床:“就一下下,我清理干净……唔……”沈越干脆堵住了寻壑辩解的嘴,直把人吻得晕头转向了,才道:“动不动就说自己脏,这毛病哪来的?”想起方才寻壑教导重阳时一副慈母相,沈越心底爱意又浓了几分,“刚刚……我觉得,重阳更像是你给我生的儿子……”说时,沈越已挤进寻壑身体,喘息进出几回,将寻壑腿又打开了些,揉揉他两块饱满**,挑逗道,“今晚再给我生一个吧……嗯?”可惜寻壑嘴里只剩胡乱一气的‘嗯嗯啊啊’,连喘气都嫌费劲儿,哪还有神智回答沈越邀约。不知折腾了多久,待寻壑回神时,沈越正细细吻去自己嘴角淌出的口涎。沈越吩咐了程隐今晚不用上来,是故无人准备事后的清理用水。不过沈越早就有意让寻壑里外多沾些自己的味儿,故而珍宝似的搂紧了黏巴巴且迷迷糊糊的寻壑,柔声问:“睡了吗?”寻壑没答,只摇了摇头。沈越便继续说:“你原本说八月初三告假陪我过生辰,不用了。”“额?”沈越怕寻壑理不清意思,便再次强调:“我生日那天,你不要告假。等着八月十五中秋日,咱们回家。”寻壑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儿就是家啊……”纤云弄巧,月光透窗,落在相拥的二人身上,寻壑原本两颊稍显惨白,而今**退却,留下一张粉面桃花,沈越爱不释手,唇瓣在其上来回流连,好一会儿,才答道:“我是说,咱们回苏州的沈府。”“……回去做什么?”“祭祖。还有……”沈越拾起寻壑被灼伤的右手,吻了吻,郑重道:“娶你。”第73章 小溪鸥鹭静联拳3寻壑连续三日茶饭不思,吓得程隐连夜奔去永康县禀报沈越。沈越当即披衣起身,天亮前赶回了仙眠渡。上山前恰好碰见带重阳上学的殷姨娘,寒暄过后,沈越单刀直入:“阿鲤怎么回事?”殷姨娘倒不见慌张,如实道:“吃了些月饼而已,小丘肠胃沈爷清楚的,娇气了些。昨日我熬了消食汤让他喝了,这几天应该能恢复胃口。”上得山去,引章正在烧热水,寻壑仍在安睡,沈越只得出来问引章情况,才知前因后果。原是前日赵监工府上办夜宴,寻壑受邀赴约,席上应景,吃了两块赵府厨子做的月饼,回来肠胃就大厦将倾了。末了,引章反倒安慰沈越:“这次还是好的,过去厉害时,病发起来就闹个十天半月。”“……”沈越恍然明白殷姨娘方才见怪不怪的神情,一时气极,转身下山,临走丢下一句,“告诉阿鲤,今儿不用去官府了,我替他告假。还有,让他在房里安分待着,等我回来。”沈越出去又返回,身后跟了五名男子,老少皆有。沈越吩咐丫鬟将其中三个男人带去庖厨,又亲自上山将一脸蒙神的寻壑扛下来。留在厅中的俩男子一个施针一个问诊,众人方知二人原是沈越请的大夫。收针不久,寻壑有了便意,解手后顿觉饱腹之感减轻好些。回到大厅闻得饭菜飘香,竟是那三名厨子速速做成的一桌菜肴,寻壑只觉得沈越小题大做,但见他严厉有余,也不敢多问,乖乖配合着吃了些汤饭。而后两日,沈越都亲自送饭到衙门,黑脸盯着寻壑用餐,直至月半。或许是节日的缘故,沈越一扫阴郁,神色颇爽朗,晨间洗漱时,竟拿出两套朱红中衣,给自己和寻壑换上。寻壑小心翼翼问:“穿一身大红做什么?”“忘了?” 第85章 “我从来就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你又不是不清楚。”见寻壑仍旧忧心忡忡,沈越握紧对方掌心,耐心解释道,“作为长子,该承担的、该为家族挣的,我都达到了,而今不过追求点自己的东西,有何厚非?再说,人嘛,总要为自己活一次。”寻壑没有接话。沉默良久,沈越哑声补充:“其实……这些都是借口。”寻壑果然不解:“什么意思?”“自从咱俩复合,我就很怕……”“世上竟有沈爷害怕的事?”确实出乎寻壑意料。“你真当我什么了!生老病死,哪个不叫人生怕。但而今我最怕的,是有一天你娶妻成家,离我而去。我不求世人认可,但得有个仪式,好叫你难以放下。”沈越而今虽处处让着寻壑,但骨子里的霸道,以及生性的多疑,叫他始终无法放心。如果寻壑成家,沈越可以肯定,自己不可能和寻壑做普通朋友。因为只要见到寻壑,沈越就有冲动,但凡夫妻间的事,沈越都想跟寻壑经历一遍。“爷过虑了,我这一生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娶。”自己泥淖深陷,何苦再牵累他人,寻壑苦笑。走了一射地儿,寻壑又问:“现在去哪儿?”沈越笑得狡黠:“明知故问。”“啊?”“拜完堂你说去哪儿。”自然是送入洞房。寻壑:“……”鹿柴门前的玉兰树,今秋似乎格外茂盛,屋内摆设如旧,绕过东厢一处碧纱橱,豁然明亮,一室红火喜庆、花开富贵。各类妆礼花钿自不消说,极尽华贵周全。然而违和的是八仙桌上赫然躺着一只被五花大绑的公鸭,哦不,鸿雁。见人进来,这活物嚯地张口嗷嗷直叫,聒噪不输公鹅。“额……这……这应该是纳采用的,婆子不清楚,一并准备了……我先把它抱出去,你等等。”沈越说着抱起鸿雁,顺手解开它束缚。孰料这禽鸟甫一获得解放,竟不管不顾在沈越怀里大肆扇动巨翅,霎时满屋羽毛飘飞。“阿嚏!”沈越没忍住一个喷嚏打出,大雁趁机挣脱,跳下地来,呜哇哇哇叫着一路扑腾翅膀跑出去。沈越:“……”寻壑:“……”沈越干咳两声,斟了两盅酒,将一杯交给寻壑,示意寻壑交臂喝下,寻壑犹豫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出手:“那个……爷,你满头鸟毛,我给你捡捡。”沈越:“……”喝完合卺酒,沈越脱去寻壑外衫,大红中衣格外耀目。锦被上所绣的螽斯栩栩如生,沈越扫开抛洒在床的莲子红枣等一应干果,拉着寻壑坐下。环视这一室喜庆,不知怎得,寻壑觉得太阳穴隐隐生疼。沈越见寻壑眉间攒起,似有所隐忍,便问:“紧张?”寻壑本能地摇头,拼力想保持清醒,可体内突起的躁动如洪水猛兽。神思渐渐涣散,一片血色般的猩红充斥眼前。寻壑耳边似有盆儿钵儿敲打,乒呤乓啷刺得耳膜发疼,其中夹杂一尖锐女声,不断重复道:“若非邬府收留,你就是被破落沈府扫地出门的一条狗……”“恶心的东西,谁让你碰我了……”寻壑头痛欲裂,再无法自持,猛地跳起冲出去。沈越猝不及防,眼见寻壑撞上纱橱,才冲上前要将人扶起,寻壑却极力挣脱,如疯魔般爬起,出门后更是拔足狂奔。所幸沈越最终追上,使了蛮力才拉住差点撞上玉兰花树的人。寻壑气喘如牛,跌倒后捂着胸口缩成一团,突然间又触电般弹开四肢,侧身吐了一地。吐完一趟,寻壑两手撑地。沈越见他双臂打颤,就想抱着他坐下,岂料寻壑怒斥:“不要碰我!我不回去!”“……好,不碰你,也不回去。”等待多时,寻壑终于撑到极限,歪倒一旁,沈越趁机将人抱起。寻壑眼神涣散,嘴里却仍呢喃不止:“不要洞房,我不回去……”“好好,都依你,不洞房,不回去。”沈越说着将人抱起,穿过抱厦,走至小巷尽头。寻壑恢复意识,鼻尖药气浓郁,余光见自己脸颊上扎着几针。人语自屏风后传来,是沈越和一老者的嗓音。“……公子只是一时气急,并无大碍,休养一晚便好。”“那他手上的伤?”“伤口陈年已久。不过可以断定,公子曾有自残举动。人这一生,道阻且长,挫折难免,沈爷鼓励公子看开些……”剩下的寻壑无心细听,转而腾地抽出手臂。平滑肌肤上,腕子上的数条刀疤狰狞突兀。“醒了?!”甫一入室,沈越就见寻壑眼神空洞,直愣愣盯着自己手腕。“嗯,”寻壑应了一声,摩挲着疤痕,淡淡道,“连阎王也不想收我,几刀下去还是不行。”说罢凄然一笑。沈越吓得抓了寻壑手臂塞回被中,斥责道:“胡说什么!以后别再做傻事!”寻壑偏过头去,良久,才呢喃道:“对不起,今晚辜负了爷的苦心安排。”说时,大夫进来,取走寻壑身上的扎针,又把了脉,向沈越保证无碍后,方才离开。沈越手伸进被里,和寻壑十指紧扣,温声道:“来日方长,等你愿意时再完婚不迟。但比起这个,我更在意的是,我不在的那几年,你经历了什么,那时你不断重复……”“没什么。”寻壑打断,旋即又蔫巴下去,“正如大夫说的,小小挫折而已。可我没有沈爷越挫越勇的能耐……我是个懦夫,碰上磕绊就寻死。”沈越俯身抱住寻壑:“没有的事,别胡说。今后有难受的事,不妨说出来,我替你分担。”寻壑目中闪过瞬间的光芒,可转眼光亮熄灭,复又黯淡回去。经此一闹,寻壑不似往日好眠,睁眼到三更才等来困意。熟睡后的寻壑呼吸均匀,偶尔磨一两声牙。沈越起身,将油灯调亮,复又坐回床沿,定定看着寻壑睡颜。沈越揭开被窝一角,摩挲着寻壑手腕上那几道层叠的伤疤。沈越曾和程隐对质,确认这几处疤痕并非程隐所致,但又始终没逮到合适的机会,和寻壑直面其中缘由。直至今日,沈越不得不承认,寻壑看似完璧归赵,完完整整回到自己身边。其实稍加体察,就会发现寻壑一些变本加厉的顽固,无论是说话时更加谨慎客气的疏远,还是举动间生怕给人添了麻烦的小心翼翼。一时间记忆纷飞,一会儿浮现寻壑那十几枚用手绢包起的铜钱,一会儿出现寻壑无论去哪儿都随身带的那一套餐碗杯筷,还有寻壑明明依偎在沈越胸口却暗暗使力、不肯放心依靠的僵直脊背……太多未解之谜。 第87章 寻壑一介外地人,短短时间扶摇直上,自然招致大量商人的嫉妒。一次商人找上衙门对峙,在场的程隐都做好捐躯护主的准备了,岂料寻壑慢条斯理刮着碗盖茶盅,悠悠提出收购众商人濒临倒闭的商铺的建议。这种把别人饭碗收走的提议简直天方夜谭,众商人群情激愤,然而寻壑撂下一句‘好自为之’后便转身走了。最终闹事者被赵监工派人镇压下去。然而,参与此事的商贩回去后,经营就屡受刁难,施压者黑白兼有,明暗齐下,这些商人不堪折磨,最后纷纷找上寻壑,求他收走店铺,换得几个吃饭钱。若寻壑简单吞并,这也就罢了。出人意料的是,上一次还冷淡处之的寻壑,这一次却慈悲为怀,不但当场差人分发银两,还言明九畹并非吞并,各商人今后仍可从中抽成,卖的好一手人情,众商人无不服气。自此,再无人敢动摇九畹在江浙一带的权威。所谓树大招风,然,寻壑这一霸道举动底气何在。答案是皇上。没错,寻壑的靠山正是举国上下地位最尊之人。在群臣反对之时,寻壑支持新皇迁都的建议,并主动揽下修缮新都宫殿的部分支出,此举大大缓解了新帝登基后国库紧张的困难。成帝承了寻壑这么大一个人情,自然庇护寻壑。官场之人,但凡有点眼色的,都对寻壑敬让三分。然而,寻壑凭借皇恩谋取的暴利,却并未中饱私囊,相反,大部都用在了修缮宫殿上。因而,暴利最终的受益者,仍是皇上。试问如此拿得起放得下的‘忠臣’,天下能有几个?但寻壑却不止于此,做大后他仍坚持亲力督促皇宫的修缮,每月两封奏章禀报工程进度,忠心可鉴。沈越曾有一次看到寻壑跟成帝的书信往来,其中成帝问寻壑要何赏赐。然而寻壑却仅表忠心不要报答。因而,此次赦免子翀并恢复子翀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是成帝对寻壑的间接赏赐。过去沈越出身富贵,为官后仍保持着世家子弟的清高,怎可能出现像寻壑方才那般,对一个二等太监毕恭毕敬。因而,沈越一度看不惯寻壑油腔滑调的这一面。此外,沈越起初也不明白寻壑辛辛苦苦敛财,最后为皇家付之一炬是为何。沈越清楚,这些问题,从寻壑嘴里是套不出的答案的,只能自己猜想。时至今日,沈越终于摸清一二:长期寄人篱下的生活,让寻壑始终得不到牢靠的安稳。即便邬府那几年风光得很,但想必寻壑清楚,那不过是一袭爬满虱子的华丽袍子。寻壑终极的追求,是不被人蔑视、坦然在世上生存的底气。仅此而已。明白了这一点,沈越说服自己接纳寻壑油腔滑调的一面,明白了这其实也是寻壑的不容易。神思抽回,此刻,寻壑正和子翀说得投机,时而百感交集,时而微微一笑。得让寻壑活得开心一点,轻松一点。如果说寻壑的追求是地位,那么,这便是沈越后半生的追求。也仅此而已。第76章 小溪鸥鹭静联拳6而后寻壑出去取东西,楠木厅里只剩沈越跟子翀。刚刚沈越有个奇怪的念头。子翀是寻壑而今唯一的长辈,现在自己和寻壑算是夫妻了,那么对沈越而言,见了子翀就是不是就相当于见了……公婆。“阿越?阿越?”子翀喊了几次也不见回应,仔细一看发现沈越唇角抽搐,“喂,想什么呢!”“啊?!”沈越吓了一跳,“没……没什么。那个……子翀,一路很辛苦吧……”子翀:“……”正常的沈越根本不会这样问,子翀无心纠结此事,便转开话题,“阿越,这一次,也多谢你了。”“哦哦。啊?谢什么?”子翀:“……”干咳两声,子翀才说,“呆在永州这些的时日,你嘱托的人都很照顾,所以,虽说贬谪,但其实没受什么苦。”沈越终于回复正常,颔首道:“那就好,不然阿鲤挺担心你的。”“说到寻壑,这一次见面,看得出来,他挺开心的。”“嗯嗯。”沈越深知子翀不按常理出牌的路子,生怕下一句他就转而算起旧账来了。岂料子翀下一句却是:“寻壑跟了你,我放心。”“……真的!?”沈越突然五味杂真,毕竟,当年伤害寻壑的事,子翀多少知道一些。“还是当年在苏杭的时候吧,这孩子就对我坦白了你们的事。而今你们又走到一起……”“他对你说了?”寻壑不太可能向人提及复合的事。子翀摆手:“即使不说,但你俩的眼神、举止,藏不住的。寻壑毛病不少,但还是有他可爱之处。他最难得的,是天性精明,但这精明却从不用来对付亲友。相反的,和至亲的人闹起矛盾,寻壑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争执。我姐夫就是这个性子,寻壑承了他。”沈越恍然大悟,六年前为何寻壑什么都不辩解,任由自己糟蹋,最终将他扫地出门。呷一口茶,子翀继续道:“寻壑曾和我说,他在蓬门那时,跟人斗,虽然最终赢了,但事后却没有胜利的快感。相反的,自己陷入无止境的内疚,这个比斗输了更让他觉得折磨。所以,只要不是事关生存,寻壑都宁可退让。”“白驹过隙,眨眼三十年过去。想起初时,我看着寻壑两兄弟出生。”“两兄弟?”寻壑鲜少回忆过去,沈越模糊记得寻壑提过一次,他有个夭折的哥哥。“是呀,寻壑还有个同胞哥哥,是双生子。可惜,我姐夫一心护住,为防刺客,拿自己的儿子和太子调包。最终太子,也就是当今圣上,保下了。可寻壑的哥哥却死在刺客之手。寻壑的命,是靠哭保住的。”“怎么说?”“兄弟俩虽一模一样,但弟弟娇气爱哭,姐夫怕旁生枝节,就拿安静乖巧的哥哥去和太子交换。哎,寻岳生得漂亮,性子又好,王妃当年都爱不释手,可惜,说没就没了。……”楠木厅外,碧连天,点轻烟。人事凄凉,回首便他年。“寻壑他哥哥是在哪一年夭折的?”沈越斟酌片刻,谨慎发问。子翀神思抽回:“是……熙和廿九年。”沈越点头:“那一年,文帝南巡,其中有几日下榻献王府,献王为此举办盛宴。苏杭等地有头脸的官员,都被邀请来了,沈家也在受邀之列。”“以沈府当年的声势,献王定不能漏了。不过阿越,你提这些做什么?”子翀疑惑。前因后果相串,沈越眼中透着些许凄然,道:“当年的我十二岁,随父母参加了这场宴会。席间偷跑到王府后花园玩,在树下见到了一个哭闹的婴孩,大人对这孩子的介绍,跟你刚刚说的,相差无几。所以,没有意外的话,我见的那个婴儿,就是寻壑。”沈越这一袭话,叫素来镇定的子翀也甚是震惊。 第89章 沈越摆摆手示意赵监工不必维护,再对章主簿说:“回大人,老爷吩咐,今日定要小的拿出看家本领,做一桌好菜宴请二位大人。”说时,沈越悄悄落座,章主簿竟毫无察觉,随口道:“哦,原来如此。小丘你有心了,不过,你这表情……是不开心吗?”寻壑:“没,哪有不开心……”章主簿点点头:“没有就好,”说着拿筷子指着一盘其貌不扬的炒蛋,问沈越:“这个怎么回事?”“回大人,我家老爷爱吃螃蟹,可惜而今入冬,市面上见不到肥蟹的影儿。我便以东海黄花鱼、高邮咸鸭蛋为主料,佐以姜末、香油,做出这道不是螃蟹却胜似蟹味的“赛螃蟹”,以便我家老爷解馋。”章主簿夹了一块‘蟹肉’入口:“嗯,确实不错!你这奴才,倒挺懂得巴结主子啊呀……赵大人,你今天踩我几次了?!”寻壑:“……”趁着赵监工章主簿大眼瞪小眼,沈越赶紧的拿汤勺挖了大半‘赛螃蟹’到寻壑碗里,生怕章主簿几筷子吃干抹净似的。见赵监工转过头来,沈越笑笑,问:“刚刚我进门时,听到各位大人讨论什么‘云娘’,可是谁有喜事了?”章主簿‘嗨呀’一声,说:“我们赵监工能耐,苏州行香阁、人称‘带刺玫瑰花’的云娘,最后被赵监工收得服服帖帖。”沈越在桌下捏捏寻壑掌心,朗声道:“‘带刺的玫瑰花’有什么了不起。我连‘带把的玫瑰花’都追到手了”章主簿果然信以为真:“啥?玫瑰花怎么带把?”寻壑:“!!……”让我死了吧。第78章 璧月琼枝独凄然2中途,晏如入室,传告沈越楚野恭在外恭候。沈越出到楠木厅,见楚野恭眉头拧得像一团打不开的结,不经多想便问:“永康新秀出事了?”楚野恭摇头:“倒不是,你布局不错,那边一切顺利。”“那你怎么?”楚野恭一声长叹:“让我头疼的,是西南边境、滇南一带的近况。高|祖将这一块从缅人手中收回,可滇南地处西南一隅,虽有朝廷命官在治,但终究鞭长莫及。最近豪强纷起,其中又以拉庸一派为首,烧杀抢掠,无恶不为。”沈越挥退伺候的丫鬟,亲自给楚野恭添满茶水,并问:“那你到我府上是为?……”楚野恭看了沈越一眼,才说:“老将死的死,退的退,还剩下的武将,孙老坐镇西北,潘富旺镇守东北,调遣不得,所以……圣上有意让我带兵。”“东部倭寇窥伺,忌惮你三分才不敢轻举妄动,你不能走……对了,蒋行君呢,叫他出来,成天窝在北都养老不成?”楚野恭哭笑不得:“皇上身边不能连个亲信武将都没。”沈越略一沉吟,方问:“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我上?”楚野恭摇摇手指:“不是我的意思,是天意。”沈越:“……”见沈越犹豫,楚野恭搁下茶盏,拍拍沈越肩膀道:“我知道,辛劳半生,你而今只图‘老婆孩子炕头热’。成家固然重要,但千万别放弃了了功名。人心易变,你能保证丘老板这辈子只对你死心塌地?但你打下的江山、挣下的基业,永远不会背叛你。”月上中天,庭下如积水空明。沉默良久,沈越才开口:“一旦入世,就不能轻易撂下担子……容我斟酌些时吧。”沈越跟寻壑,总归要有一个人主内顾家。寻壑而今蒸蒸日上,沈越怎忍心折断他自在翱翔的羽翼?是故,高蹈风尘外的那个人,只能是自己。沈越回到兰秀深林,宴席已散,只见寻壑怀抱金樽,倚坐廊柱下对月独饮。夜如泼墨,偶尔一两声虫鸣,夹杂着断续幽微的人歌,及至近前,沈越方听出来是寻壑在低声哼着曲儿。——四面垂杨十里荷。问云何处最花多。画楼南畔夕阳和。——天气乍凉人寂寞,光阴须得酒消磨。且来花里听笙歌。察觉动静,寻壑回头,见是沈越,粲然一笑。寻壑一口牙长得极好,莹白饱满,唇瓣为酒水所滋润,丰盈红润,粉面含春。虽然眼前是再熟悉不过的人,然而沈越只觉轰一声,刹那脑海空空,似被狐妖摄去魂魄。“爷……爷?”直到寻壑走到自己跟前,沈越方才回神:“……人都走了?”“嗯……刚走。”“哦,好。”沈越垂眸,见方樽轻盈,被寻壑轻易拎在指尖,不由小小恼怒,抢过瓶器,质问,“我离开一会儿你就把整壶酒喝了!?”寻壑并未被震慑,相反,倾身和沈越胸膛紧贴,两手环上沈越脖颈,鼻尖相抵,四目相对,继而嫣然一笑,媚眼如丝:“爷……别生气嘛……就这一回……饶了我吧”大概是酒酣微醺的缘故,寻壑此际香脸半开,言语间尾音拉长,无尽缠绵,单单听着,沈越就觉得下腹逐渐发热。岂料寻壑接着更为放肆,对着沈越呵了一口气,身体一软陷进沈越怀抱,****软糯,和着唇瓣在沈越下颌游走开来。‘啪’的一声,手中金樽掉落地上,沈越再也按捺不住,打横抱起寻壑,冲进兰秀深林……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一番羞云怯雨,揉搓得万种妖娆。自复合以来,房事上多是沈越主动,寻壑配合。然今日寻壑却似乎铁了心要讨沈越欢心,四肢交叠,极尽旖旎,缠着沈越直闹腾到天际泛白。沈越虽沉浸其中,但还是怕寻壑消耗过大,最终狠狠心,扣住寻壑不安分的手,骑在寻壑身上:“别闹了,休息一会儿。”寻壑簪横鬓乱,喘息着问:“爷倦了说一声便是,我就不缠着爷了。”这话说得甚是疏远,沈越虽察觉,但此刻床底间的香艳旖旎叫他无暇顾及。休息些会儿,沈越抽走寻壑发间摇摇欲坠的簪子,端详些会儿,问道:“以往你最爱那根白玉簪子,最近怎么都没见你戴了?” 第91章 “夏天你不想吃饭,我跑回苏州,跟厨子学做你过去爱吃的酸汤面,就为了让你开胃,多吃两口。”“永康新秀二县,我忙得脚不沾地,奔回江宁第一件事,不是回家休息,而是跑去城郊,和孙大爷讨米蒸一碗你想吃的米饭。”“还有……”“……我做了这么多,你竟把我当成嫖妓的恩客!?你的回报,是让我只花一文钱就可以操|你一晚?!”“阿鲤……哦不,丘寻壑!丘郎中!丘大人!你真的够狠!”第79章 璧月琼枝独凄然3“……我做的这么多,你竟把我当成嫖妓的恩客?!你的回报,就是让我只花一文钱就可以操|你一晚?!”“阿鲤……哦不,丘寻壑!丘郎中!丘大人!你真的够狠!”密室本就封闭,此刻沈越寻壑各自沉默,霎时间一室死寂。良久,才响起几下衣料摩挲之声,竟是寻壑朝沈越跪下。“对不起,爷,寻壑错了。”沈越的语气缓和下来,问:“说说,错哪儿了?”“寻壑无能,让爷错爱了。”沈越才转暖的脸色刹那转为阴鸷,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沈爷敢做敢当,惩罚寻壑后,见寻壑可怜,爷舍弃功名南下,照顾寻壑起居。寻壑何德何能,荣膺沈爷厚爱。而今恩怨两清,爷不必再滞留此地,当另择吉日返回北都。”“你说什么!”沈越腾一声站起,拔步冲到寻壑跟前,却怎么也腾不出手拿他泄愤,转而冲响那一排箱子,捡起一个就地砸的粉碎,继而‘哐’一声拍开大箱子,捞起一把金条就朝着寻壑身侧摔去。“仅仅为了赎罪,我犯得着千里迢迢南下!犯得着花这么大心思讨你开心!你真缺钱花,这一屋子的金子,我可以给你十倍!”沈越突然明白,清早寻壑为何说‘连我哥哥你也想糟蹋’。没错,这长达半年一厢情愿的照顾,对寻壑而言,就是一文钱一晚的贱卖。寻壑周身横七竖八躺满金条,却没一跟伤着寻壑。良久,沈越放弃似的喟叹一声,无奈吩咐:“把这些钱捡起来,总共十九枚,一文也少不得。”寻壑终于抬起贴地的头颅,趴跪着把铜钱一一拾起,最后跪着‘走’向沈越。可人还没到沈越跟前,就被沈越一把拎起:“谁让你这么走的!在我面前,你能不能别这么卑躬屈膝,我哪点儿做不好让你生畏了?!”寻壑头颅低垂,小声道:“对不起,寻壑愚笨,又惹爷生气了。”沈越这下气得,指着寻壑的食指都发颤了,一时间连眼眶也酸涩无比。沈越赫然发现,六年前也是这样,对于自己的一切指责,寻壑绝不争辩,一概扛下。看似是避免进一步的争吵,可这样却叫沈越无计可施。他不知道寻壑真正的想法,每次彼此争执,沈越的愤怒就像抛进大湖的石头,溅起几朵涟漪,而后便销声匿迹,水面平静如初。沈越抢过铜钱,冷淡道:“这些钱,半个子儿也不给你!”撂下话,沈越头也不回就出去了。随后,寻壑着引章收拾残局,自己匆匆赶往衙门。而后两天,沈越照常给寻壑准备三餐,但没再跟寻壑说一句话,对于寻壑的示好,沈越也视而不见,甚至不跟寻壑共寝,搬到寻壑对面的房间。这可苦了引章晏如等人,只要两位主子同在的场合,他们必当鸦雀无声,打个喷嚏也恨不得跑出十里远。直到第三天夜里,沈越躺了一会儿,忽觉房内来人,沈越猛一转身,却见寻壑抱着软枕、打着赤脚站在床边。沈越不理会,还故意往床沿挪了挪,避免寻壑趁机躺上,而后白眼一翻继续睡觉。良久,寻壑怯生生叫了一声:“爷……”沈越不耐烦了,腾地起身:“来陪睡么?告诉你,我一个钱也没有。就是有,也不给你!滚回去!”说着翻身背对寻壑,来个眼不见为净。寻壑也是识趣的人,没再出声打扰。真的安静些会儿了,沈越心里却空落落的,暗骂一声‘白眼狼’,身子一翻。嚯!好家伙!寻壑不声不响,竟然毯子一铺枕头一放就地打起地铺了?!外头呼啦呼啦一阵刮风,啪嗒啪嗒一场大雪,数九寒冬的,卧榻之下,沈越怎容寻壑安睡。于是沈越跳下床将毯子一卷,连人带毯一并扛到对面卧室,放到床上转身就走。寻壑挣扎着要追上来,沈越警告道:“你再敢下来我拿绳子把你绑在床上,第二日清早再放你。”沈越拔步离开那刻,寻壑在背后着急喊道:“爷,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沈越虽气,但终究没再往前走。又是一阵衣料摩梭的悉窣之声,沈越猜想寻壑在床上跪着了,只听寻壑说:“寻壑辜负了爷的一片心意。爷的恩典,丘寻壑无以为报。”“拿你来报啊!”沈越怒吼。“……好。”沈越走回床边,好整以暇地问:“怎么报?”寻壑两手撑在软垫上,仰视着沈越,恳切道:“寻壑……以后不收钱了。”残存的笑意彻底从脸上隐去,沈越冷冷道:“回报更大了,我可以白嫖了是吗?!”寻壑木楞楞眨眨眼,没有作答,只是伏身朝沈越一拜。沈越所为,不过是想讨一句承认,寻壑和自己一样,都视对方为爱侣,彼此是两情相悦,而非赎罪报恩,更不是恩客嫖妓。然而……沈越闭眼,睁眼眸中不存丝毫温情,踏步回到房间,那扇从未关闭的门‘砰’一声被沈越一掌拍闭。次日,沈越连早餐也没给寻壑做,自顾自骑马走了。可跑出几里地,沈越才发现一尴尬至极的事实——江宁城内举目无亲,自己竟无处可去。稍加思索,沈越调转马头,朝城门奔去。永康县,楚野恭正和下属议事,小卒突然入内通报:“楚将军,有人求见您。”“出去!没看见议着事呢!”小卒就要退出,想了想,补充道:“那人说他叫沈越……”“什么!沈王八!请请请,让他快进来!”转而对原先议事的官员说,“你先下去,晚上咱们再细谈。”不一会儿,沈越就进来了。楚野恭亲自给沈越斟茶:“哎哟,最近永康新秀没什么事,哪股风威力这么大,竟把顾家如命的沈大人吹来了。” 第93章 “我……我祝爷旗开得胜,还……还有爷要保重。”寻壑竟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就这些?”“啊?我……我还可以说什么?我怕得罪爷。”沈越拂手,气呼呼道:“用不着保重!打仗打不死我,我要哪天暴毙,一定是被你活活气死的!啊,银狮……”一声长啸,银狮撒开蹄子奔出来。沈越暗道,还是这畜牲有感情,几日不见就知道拔足飞奔来见自己。于是沈越张开怀抱准备迎接银狮,未料,这白毛畜牲临近时角度一偏,竟跑到寻壑身后去了,还不住拿脑袋往寻壑身上蹭。沈越:“……”不过寻壑识相,赶忙推开银狮,把它推向沈越:“你主人在那,在那呢……”“银狮,要上场打仗了,你也该……”这畜牲虽然被推到沈越跟前,可没等沈越话说完,它竟跑到角落,叼出平日最爱的蹴鞠,当场表演起杂耍……沈越:“……”寻壑:“……”在场所有人:“……”银狮啊沈爷好不容易回来,你就不能给沈爷留一丢丢面子么。沈越回到草房子简单收拾衣物,而后连拖带拽,终于将乌孙宝马银狮拉出了府门。寻壑想送,被沈越呵斥回去。即将挥鞭策马时,晏如跑上前,抱住沈越大腿:“爷以后还回来吗?我该怎么办?”沈越没好气:“爱咋咋办!”晏如丧气地退下,沈越出声喝住:“等等!”晏如再度回到沈越身边,沈越俯身,对晏如耳语道:“我走后,你每天盯着阿鲤吃饭。一日三餐,少一顿我揍你。”晏如听完,‘哇’一声当众哭出来:“爷,临走时你都不忘叮嘱我看好丘公子,闹得最凶时我还见你半夜偷偷跑过去给丘公子掖被角,明明那么关心人家,你干嘛还跟他闹脾气呜……”剩下的话被扼杀在摇篮中,因为沈越拿手堵住了晏如的大嘴。寻壑咬咬牙,再度上马,骑到沈越近前,沈越就要呵斥,寻壑却快一步,拥抱住了沈越,但仅停留片刻,旋即抽身,规矩如君子。沈越几番蠕动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未能脱口,最后,只撂下顾左右而言他的一句话:“刚刚上山,沿途光秃秃的,真是难看……没人种花就是不行……我走了,你们回去。不要送!”第80章 千古风流阮步兵1沈越受命,任兵部侍郎,钦定抚远大将军,率军平定滇南。由于携带了上万件农具,行军颇为缓慢,耗费近一月,于十一月廿五才抵达滇南。沈越命负责运载的兵马就地安营,而自己则率领三队轻骑,径直逼近敌军主力。平地时还算顺利,大江南北已是寒冬,然而滇南四季如春,士兵们纷纷褪去御寒棉衣,沈越还在途中部兵堵了敌人两处粮道。而后进入深林,环境陡然恶劣,重檐叠嶂,隐天蔽日,不见曦月,更甚者,怪鸟鸣唤令人憎,蛊虫群飞夜扑灯 ,令这批来自文明之地的军队叫苦不迭。然而沈越事先下足了功夫,对此早有对策。他命将士们就地砍树裁棍,继而用带来的火烷布缠裹木棍一端,蘸上石油,点燃后即为简易的长明火把,用以驱赶虫豸。期间不时碰到骑象或骑马巡逻的敌方小卒,然,这些小卒却未将沈越一行人看在眼里,任他们往腹地靠近,并用蹩脚的汉语骂道:“汉贼!”“懦夫不敢打!”“被虫咬死!”……若有一二血气方刚的士兵欲要出战,都会被沈越呵住:“收拾这些虾兵蟹将有什么用,不如存着体力,把人家老巢捣了,那才叫真本事。”终于捱到最后一日脚程,明日即可到达拉庸老窝‘云海’了。当夜,士兵们准备就寝时,却被紧急召集,沈越下令,连夜攻进云海。众将士自然一头雾水。沈越高声解释:“知道拉庸为什么屡派小卒挑衅,却不正面迎战咱们么?”“因为拉庸看不起咱们,料定咱们跟之前的汉兵一样,都走不出这片瘴疠之地,料定此战汉兵必败,拉庸却可不战而胜!”“弟兄们,你们甘愿被人看扁么?!”千百张嘴,此刻竟能异口同声:“不愿意!”沈越高举调兵虎符,喊道:“很好!拉庸小瞧我们,料定汉兵夜里无法行动。那咱们更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接下来由我带队!趁夜!一举捣毁敌营!弟兄们,敢吗?!”“敢!”夜深,山林浓雾弥漫,阴森如鬼府。沈越将药材包分发下去,命士兵们用其捂住口鼻,以过滤瘴气,而后沈越动若脱兔,率先冲进深林,以罗盘指引,为一众将士带队。待出得密林,果见篝火踊跃,士兵们挨骂多日,早已濒临爆发,因而沈越一声令下,将士们蜂拥而上,直捣拉庸老巢。一来汉兵群情激愤,二来拉庸一众大多熟睡,沈越这一招杀得他们措手不及。仅仅一个多时辰,一长脸小眼士兵就把五花大绑的拉庸押出了营寨,面见沈越。沈越将沾了血的弯刀丢到一边,就着一颗大石坐下,并未对拉庸多着眼,反而是问押解过来的士兵:“拉庸是你擒获的?”长脸小眼抖擞立正,大声道:“回将军,是!”沈越点头:“好,你叫什么名?”“张大壮。”“名儿跟人倒挺像的,好,这功我记下了,回头我赏一百两金!”说完,沈越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展开,在纸卷和拉庸之间来回对照着看,揶揄道:“起初我还以为楚野恭胡乱画的,不过一对比,还真挺像的。”周围士兵纷纷凑上前,看看画像,又看看拉庸,‘哇’一声爆笑出来。只见卷纸上所画,是一只炸毛的狮头,而眼前未及梳洗蓬头垢面的拉庸,正是这画中的模样。拉庸狠狠扫了一圈嘲笑的人,怒道:“笑不死你们!”士兵们纷纷还嘴:“怎么,你的兵可以随意侮辱我们,就不允许我们嘲笑你一回?!”“这帮蛮子气量就是狭小。”只有沈越注意到了要害,问拉庸:“你会汉语?”拉庸却偏过头:“哼!” 第95章 沈越似乎早有预料,知道此刻将士们必将狐疑,于是一扫腿将人全部踹下车,自己划燃火柴,点着引绳,随着‘轰隆’一声巨响,爆出的浓烟瞬间将拉庸的寨子笼罩,那些爬动的蛇怪即刻落荒而逃。周副将冷笑:“若不是你们用这等毒计伤害我弟兄,沈将军也犯不着拿炮轰你们!怎么样?拉庸,这下认输了吧。”俄顷,浓烟才渐渐散去,接着响起高高低低的咳嗽声。为首那黑影踉跄着站起,朝汉兵蹒跚而来,周遭将士面现惧色,惟沈越岿然不动。走近前来,才认出此人正是拉莫一族的首领,拉庸。拉庸身躯巍峨,比沈越还高出一个头。他走到沈越跟前,揪起沈越的领子:“这儿的人不服你们,你今日就是抓了我,将来还有千千万万个拉庸,前赴后继,扰得你们永世不得安宁。”沈越拍开拉庸的长甲如钩的手爪,轻描淡写:“这我知道。所以,朝廷为了治本,临时安了个官衔,派我来了。”“我听人说,拉莫一族热情好客。我现在很累,去你营里喝口水,成么?”这话出乎拉庸预料。叫他虎躯一震,汉人将士&拉莫小卒:“……”沈将军不按套路出牌前能否打声招呼?第81章 千古风流阮步兵2拉莫人以洞穴为主要居所,众人随着拉庸步入巢穴,越至深处,洞穴顶底距离越大,至最里处,已无异于一处室内天地。周围山壁上悬着骷髅无数,每隔约五步生一篝火,照得穴内敞亮通明。沈越和拉庸并排,走在最前。拉莫人没有洗澡的习惯,因而跟随在后的汉人兵士,或掩鼻或远离,极尽所能避开恶臭,而沈越却似浑然不知。在一口三足巨鼎前,拉庸停下脚步,沈越也随之驻足。巨鼎与沈越齐高,四人合抱方能环绕。眼下其内滚油沸腾。然,拉庸却好整以暇,对沈越做了个‘请’的姿势:“沈将军。”周副将明白这是拉庸明显的挑衅,要拿沈越‘烈火油烹’之意,正要拔剑示威,却被沈越按住,只见沈越对拉庸礼节性一笑,说:“那本将就恭敬不如从命。”说着,径直绕过巨鼎,登上台阶在主位坐下。拉庸‘哼’一声冷笑,也陪着坐下,接着数十穿毛裹皮的小卒捧上碗来,最后上来的是一位身裹豹皮的少年,手捧一泥瓮,眉眼与其他小卒的粗犷不同,清秀中透着温润,笑容和顺而无害。拉庸介绍道:“沈将军方才不是喊‘渴’么,想必其他将士也疲劳多时,此乃羊乳酒,是拉莫一族强身壮体的圣品,拉庸以此招待各位,略表诚意。”拉庸话毕,那捧瓮的小卒渐次给各位斟酒。此酒腥臊难闻,众将士捂鼻都来不及,遑论喝下。然,沈越接过,仰头尽数灌下,末了还大喝一声:“够劲儿!再来一碗!”拉庸喝酒的同时,盯着沈越,没放过沈越的纤毫神情,直到沈越看回来,拉庸才对捧瓮小卒说:“给本王和沈将军满上!”“是。”沈越才发觉,这捧瓮小卒不但人长得清秀,连嗓音也如百灵般婉转。怎么会将他跟百灵联系起来?沈越蓦然想起,自己与寻壑初遇时,寻壑的艺名,就叫百灵,不过,他的嗓音要比眼前小卒动听上百倍。“沈将军,怎么突然笑了?莫非,这酒勾起了您的回忆?”拉庸蔑视的神情已然不在,转为关切地询问。沈越点头,如实道:“行军日久,而今战情稍缓,开始想念内眷了。”沈越说完,放眼阶下,只见众将士无不一脸尴尬,捧着酒碗如同捧着个烫手山芋,沈越无奈道,“罢了罢了,这帮没见过世面的井底蛙,琼浆玉液在手都不知品尝。让你们留在这里也是扫兴。”沈越吩咐周副将,“带兵士们外面候着吧。”周副将一手按着腰侧剑柄,义正词严:“将军,我陪您留在此处。”“这儿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听我的话,下去!”沈越使了个眼色,周副将才迟疑着带兵退出洞穴。“沈将军,好胆量。阿青!”拉庸一声呼唤,捧瓮小卒即刻上前,拉庸又吩咐,“去给沈将军接一碗山泉。”不多时,阿青端着水碗过来,其后另一小厮捧着的……沈越定睛一看,觉得怪像痰盂。拉庸解释道:“羊乳酒腥膻味重,闻着恶臭扑鼻,方才沈将军留小王薄面,才全数饮下。小王对此已深为折服,现请沈将军漱口去味。”沈越先是错愕,转而释然一笑:“你说得没错,这酒闻着恶臭无比,可一旦下了喉咙,竟能千回百转,而今我这腹内,都还热乎乎呢,可见这酒,补!”拉庸听完,哈哈大笑,执起沈越的手,感叹道:“汉人官员中,罕有沈将军这般有趣的人,小王,先干为敬!”说罢对着沈越又饮下一碗酒,阿青接过碗要走,却被拉庸抓住,“等等。方才碍于人多,没能给沈将军介绍,这位就是拉莫一族的族母,我的王妃。”这一揭底让沈越啼笑皆非,只得朝男王妃略一躬身:“方才让王妃屈尊了。”“嗨,有什么屈不屈尊的。我的子民们为守护拉莫领土,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别说王妃,就是我,给子民端个茶倒碗水算得什么。我不吃你们汉人那一套礼法规矩,这里众生平等,所不同者,各司其职罢了。”沈越会心一笑:“大王有此等远见,难怪能迅速称霸一方。对了,刚刚洞外没能纠正,‘天时地利人和’出子孟子之口。不过孔孟一家,大王日理万机,小有纰漏,在所难免。”“是嘛?让沈将军见笑了。我母亲乃汉人,汉人的儒学道学理学禅学,母亲生前粗略教了我些,是以了解。另外,子民们的汉语,也是我教的。”沈越却抓住重点:“你母亲是汉人?”“是啊,这事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简单来讲就一句话,汉人礼教吃人,我母亲绝境下遇见我父亲,姻缘就此结下。”阿青端来果盘,沈越拣了一片瓜,边吃边问:“怎么说?”“我母亲本是富家小姐,可外祖父为了强强联姻,竟把我母亲许配给权贵家的傻儿子,母亲不从,出嫁那天,被外祖母生生捆了抱上轿子。那天恰好父亲出巡,其实就是你们说的‘打劫’,母亲见了我父亲,丝毫害怕也没有,反而直叫我父亲带她走。阴差阳错,父亲便把她带回了山洞。而后,便有了我。你们总视力我们为蛮人,不懂婚配,胡乱|交|媾。其实不是的。我父母定情后,很快成婚,我父亲终生只有我母亲一个女人,他们,恩爱到老。”听着听着,沈越觉得眸中温热,哑声道:“两个人彼此钟情,相伴到老,是世间最难得的事。你父母很幸运,遇到了对方;你也很幸运,能够出生在他们的怀抱里。”拉庸人高马大,然而一双眼却极有神,此刻温情浮现,璀璨仿若星河。阿青适时俯身,抱着拉庸并轻拍他脊背。拉庸扶着阿青坐下,继续说:“我母亲授我知识,父亲则教我做人。我父亲常说,人最难做到的,不是功成名就,而是面对真实的自己。也许你们会觉得可笑,我竟然立一个不能诞下子嗣的男人为妃。可我爱他。我无法违背自己的心意,去娶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很幸运的,我的亲弟弟,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我,而今,他还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我,作为未来的王储。”沈越忙不迭解释:“大王过虑,这些我都深深理解,也祝福大王能携手挚爱度此余生。”因为,我爱的,也是一个男人。拉庸正要追问,周副将突然冲入,禀报道:“报告将军!”“什么事?慌慌张张的。”“那……那个,张大壮醒来不停喊疼,我……我特来请教将军可否使用麻沸散!”沈越白眼一翻:“就为这点事进来打搅!”拉庸按住沈越,对周副将道:“哎,好歹是条人命,把人抬进来,我这儿有解毒药。”见周副将出去,拉庸在沈越耳边低声道:“你这下属是个实心人,打着这么个幌子进来确保你周全。”沈越无奈:“让大王见笑了。”很快,人抬进来,拉庸使了个眼色,阿青青起身上前。拉庸对沈越解释:“我家阿青懂医术,一般十天好的伤口,经由他手,五天封顶。” 第97章 “你若归顺,我愿向朝廷请命,任周周为滇南巡抚,只要你愿意配合朝廷,周周将尽心竭力在此地播种文明。”“怎么样,拉庸?”洞内小卒只粗通汉语,对沈越此番长篇大论多不能理解,见沈越语气霸道,众小卒只当沈越在挑衅,便纷纷拉弓拔剑,准备迎战。此时洞内,仅有沈越和周副将两名汉人。然而,拉庸朝后摆手,小卒们接令,退到一边,紧接着,拉庸竟面朝沈越,缓缓跪下:“我父亲曾说,人与禽兽的不同,在于人有‘尊严’。沈将军,一直以来,我们不愿归顺,是生而为人,我们想保留自己的尊严。可朝廷派来的官差,没有哪位不拿我们当蛮子看待,甚至以对付牲畜方式,强制我的族人搬迁到平地,只为方便他们管治。”“如果是这样,我拉莫一族,誓死不服。”“可今天,沈将军让我看到了希望。您不嫌我们脏臭,和我们一同饮下羊乳酒,让我带您领略云图风光,甚至为我的族人……烧饭做菜。我记得汉人有句话,叫做‘近朱者赤’,周副将是沈将军带来的,我相信周副将和沈将军一样,也有海一般的胸怀,能够和我们在同一片白云下,共生共处。”“所以,我拉庸代替族人,在此向伏羲天神发誓,拉莫一族愿服从沈将军,沈将军天威,拉莫人从此、永不复反!”说罢,拉庸重重一记磕头。片刻,沈越将拉庸搀起,反手拭掉眼角泪花,才开口:“我深信大王,相信大王定不负圣上重托、子民之望。大王看看,这次朝廷为你们准备的东西。”拉庸出洞,见门口几十辆马车排开,每一台上所载,是各式各样的农具,满满当当、密密匝匝。……回到营地,沈越没有立即入内,一个眼神,周副将便会意,策马跟着沈越绕营骑行。沈越率先开口:“周周,你尽管放心。你妻儿我定会拜托苏州亲友替你好生照料。等你熟悉了这边,想接妻儿过来生活时,我派人将他们护送过来。”周副将抱拳:“我本是待罪之人,仰赖将军举荐,才得以脱下枷锁……”沈越最不喜这些客套话,直接打住:“够啦。刚刚允诺的,对我而言不过小事一桩,你大可不必觉得承了我的情。再说,举荐你,是想你为朝廷出力。经你之手,若真能实现这片土地得安宁,那我就如愿以偿了。”“卑职必当不负沈将军厚望。”话题一转,周副将又感叹,“清侧那些年,只听过将军‘沈罗刹’的外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未料想,今日将军仅出动匹马片甲,就解决了朝廷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患,比传说的更神!”沈越摆摆手,懒洋洋道:“哎,这帮人,说好听点,叫民风淳朴;说难听了,就是头脑简单。我们那套复杂的纲常伦理,在这是行不通的,得因地制宜,才能标本兼治。”说时,二人掉转马头往回走。沈越见周周欲言又止,便一口戳穿:“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又不是文官,这么瞻前顾后作甚。”周副将笑笑:“其实也没什么。我就是……就是觉得沈将军变了。”“噢?我怎么变了?说来听听。”“沈将军那层戾气,没有了。”周副将抬头望满天繁星,陷入回忆,“我初见将军,是徐州城破那一天,我作为徐州知府被捕。入城时将士们有得意的,有高兴的,也有嚣张的,但唯独沈将军,始终板着脸,一言不发。”沈越不由失笑,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变化。仔细回想,这些转变,似乎就是从找回阿鲤开始的。等等,沈越蓦地一吓,忙问:“我们出征多久了?”“今天腊月初七。返程我们卸了农具,轻车简行,想必年前可赶赴北都……”余下的话沈越没听进去了,他只想到这一个多月以来,寻壑只给自己寄了一封家书,哦不,寄了一封信,算不上家书是因为寻壑在信内只问了一个问题:“晏如和引章不日完婚,沈爷允否?”允你妹!老公出征在外不问问饭吃饱没、觉睡得香吗、穿得暖吗、有没有受伤……再不济来一句‘甚是想念’沈越也心满意足了,可这蠢犊子……欺人太甚!!!目睹了沈越先是勾唇一笑、随后若有所思、之后痛心疾首、再然后咬牙切齿、到眼下揪着收放信件的小厮逼问‘今天有老子的信没’的转变,周副将的小眼神由满怀崇敬,变为狐疑,再变为震惊,到现在拿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自己顶头上司。“将军,您……您怎么了?”沈越如梦初醒,抚平小将被自己揪皱的领口,若无其事道:“没事。”经过一处营帐时,男人的粗|喘、女人的**、肉体拍打的声音交织。周副将小心问:“将军,这一个多月都没见您泄火,要不要……”“不用。”沈越回身拍拍周周胳膊,“这几年你深陷囹圄,出狱后又忙着赶路备战,你才是辛苦了,进去享受一回吧。”说罢也没管周周答没答应,直接走向自己帐篷了。回到营帐,沈越挥退服侍的小兵,自行脱去铠甲。而后,沈越从柜上拖出一袋包裹,解开,里头只是两件洗得褪色的中衣。然而沈越却像对待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将之环抱在手臂,埋首其中,细嗅良久。终于站得累了,沈越带着衣物坐到摇椅上,将这两件单衣覆盖在脸,在熟悉的气息中迷迷糊糊睡去了。这一觉,沈越梦到寻壑用手给自己办事,如此而已,却已叫沈越接连射了几回。睡梦变浅,快|感却越发清晰,似乎此刻就有这么一双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沈越猛地惊醒,果真感觉有人手在抚摸,虽然面上覆着衣物,可沈越凭直觉将人反扣在地,跳起的同时衣物掉落,沈越才看清,来着是一赤|身裸|体的少年,正瞪着水汪汪又无辜的大眼看着自己。沈越低头,见自己那物剑拔弩张,昂扬得不行,而少年胸前已黏糊糊一片,此刻还不断下淌。看来刚刚无上的愉悦,既是梦,又是现实。“你做了些什么!”“拉庸送来的孩子,剥干净确认安全我才放进去的。大人多日劳累,有火得及时泄,憋着不好……”周副将在帐外一板一眼答道。“泄你妹!我有家室,有妇之夫,你瞎安排什么!”沈越边擦身子边咆哮。周副将大惊:“啊?我听将士们说沈将军您一直没有续弦啊怎么会?”“我老婆是男人,可以了吧。”“啊?”“滚!”沈越就要把这孩子也轰出去,可少年赶忙用汉语辩解:“我没用下面,我用手,将军不要生气。”说着接连比划几个撸|管动作。对着这么个孩子,沈越能气什么呢,叹了一口气,沈越无奈道:“穿上衣服吧。”外头扔进几件皮毛,少年赶忙跑过去捡起穿好。“我这几天太累了,一下子睡死过去,才让你有机可乘。”少年低着头挨训,斜眼见沈越起身时掉落的那几件单衣,少年想伸手捡起,却被沈越呵住:“我来。” 第99章 寻壑脑中有刹那空白,只觉得身侧一道风扫过,再抬眼时,那人已走到最前,下跪行礼。百官齐齐聚焦那人背影,寻壑此刻的瞩目,犹如银河的只星片月。“沈爱卿,别来无恙。”虽然问候,但成帝却未让沈越平身。沈越抱拳:“承蒙陛下不弃,罪臣得以将功赎过。这是拉莫酋长献上的粮草册跟兵马簿,请圣上过目。”即刻有太监取走物件。“嗯,滇南的战报,朕都仔细看了。你恩威并用,怀柔的同时不忘维护朝廷威望,做得不错,平身吧。众爱卿还有他事呈奏?”短暂沉默后,群臣山呼万岁,领事太监高唱退朝,众人散去。寻壑跟在皇帝身后走了一段路。成帝忽然转身,揽着寻壑:“难得见你一回。别这么拘谨。”“谢皇上。”成帝负手,缓缓道来:“江宁业绩不消多说,就论新宫修缮的事,有了你的支持,朝廷减压不小,叫朕终于能够腾出银子来加固长城。寻壑啊,当年你父亲不惜牺牲亲儿,救了朕一命,而今你也竭心尽力替朕分忧。丘家世代尽忠,登基以来,朕就寻思着给你什么赏赐好。最终朕拿定主意,决定追封你父亲为蕴礼侯,世袭罔替。”‘啪’一声,寻壑伏跪在地:“丘寻壑谢主隆恩,臣必当庶竭驽钝,为主尽忠。”成帝将人扶起:“哎,朕还没说完呢,你就急着谢恩了。今年你得空,寻个机会南下一趟,去把你母亲的牌位迁回扬州吧。太后生前苦寻你们母子多时,说一旦将人找回,定要朕认你母亲为义母,并以手足待你。可惜造化弄人……你娘生前颠沛流离,死后,就让她落叶归根吧。”眼见寻壑又要下跪,成帝扶住,安慰道,“这是你该得的,不必多礼。”跨过门槛,步入御书房中,成帝侧身,问:“对了,朕听说你和沈……”寻壑心里咯噔一下,适时羡陶入内,禀报:“皇上,子相等人到了。”成帝扼住已到唇边的话,淡淡道:“让他们进来。”入内时,沈越见寻壑垂手伫立,目不斜视,经过时沈越轻咳一声,便到皇上面前行礼。来者除了沈越,还有左相赵恭平、右相子翀。成帝赐坐后,便对沈越说:“沈越,你性情耿直,朕也不多和你绕圈子。朕赐你官复原职,你可满意?”恢复原职,意味着沈越将在京城任职,势必和寻壑分居两地。放到寻常,沈越必万般不愿,更何况现今还和寻壑僵着,矛盾尚未解开,叫沈越如何舍下。沈越正为难,子翀起身叩首,拜道:“臣请进言一句。”成帝拂袖,示意子翀平身:“无妨,朝上你的话只说了一半,接着说。”“微臣认为,沈越此次平叛功劳甚大,但仍不足以抵消欺君重罪,陛下应对其永不起用,以惩戒来人。但是,臣听闻永康新秀二县‘改稻为桑’之计,沈越也是策划者。‘改稻为桑’乃改革创举,臣奏请皇上,将沈越派往此地,行九品县主簿之权,督促改革。”寻壑盯着子翀背影,眉头紧皱,片刻后些许了然。“嗯,那赵相怎么看?”成帝挑挑眉,对坐在另一侧的赵相发问。赵恭平上前一步作揖,说:“微臣不同意子相见解。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沈将军决胜千里,实乃栋梁之材。皇上应为朝廷着想,弃前嫌,赏有道,让人才尽其所用。”“恭平、子翀,你俩都言之有理,朕一时难决断。”成帝起身,走到寻壑面前,问,“寻壑呢,你怎么看?”寻壑连忙起身:“寻壑一介地方小吏,岂敢与二位仁相指点朝政。”成帝拍拍寻壑肩膀:“欸,让你说,你就尽管说。”“是。微臣浅见,皇上宜采用……”寻壑咽了咽,继续道,“宜采用赵相之计,不计前嫌,任人唯能。一来宣誓陛下海量,二来,为朝廷添一股肱之臣。”“呵呵。”成帝笑笑,仍未表态,回到案前坐下,才对沈越道,“沈越,朕从未忘记,你为朕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汗马功劳。今日私下,朕就不拘君臣之礼,勉强你了。给你三日时限,三日后,任或不任,你都亲自到御书房来,给朕一个答案。”沈越当即伏拜在地:“谢主隆恩。”御书房出来,沈越脸色黑臭,大步先行离开。赵相虽好奇沈越之所犹豫,但也不敢追上多问。子翀则不沾片叶,径自出宫门登上马车。只有寻壑心事重重,连连拐错道,竟耗了半个时辰才摸出皇宫。自家马车就在午门前停驻,寻壑浑浑噩噩上前,挑帘,抬腿时却被一股蛮力拉进车内。“丘寻壑!”沈越揪着寻壑衣领,咬牙切齿,“你什么意思!”为了南下和寻壑相聚,沈越不惜冒着抗旨的风险,然而寻壑竟站到赵相一边,力挺沈越留京。这口气叫沈越如何下咽!寻壑似乎料到沈越会有此举,无论被揪起时,还是而今破布般被沈越拎在手里,寻壑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情态。良久,寻壑才轻声道:“卑职车厢逼仄,有辱将军威风……将军,您还是回您该去的地方吧。”沈越双眸滚烫,他自己都感受得到,只要一眨眼,两行热泪必当滚落。可惜寻壑垂着眼皮,看不到更感受不到。缓缓,沈越松开手指,寻壑跌在座位上。沈越一甩衣裳下摆,挑起车帘,撂下一句:“好,如你所愿,我回去做我的将军。但我上任第一件事,就是摘掉你官帽,非把你打回原形不可!”第84章 雪颔霜髯不自惊2御书房,成帝正批折子,羡陶奉茶进来,小声道:“皇上英明,沈将军果然猫在马车上等着教训丘大人。”“封了侯寻壑还是挨他欺负,啧。”成帝蘸蘸墨,埋头书写的同时问,“你有话就说吧。”羡陶小心道:“奴才恐辱圣听。”被成帝白了一眼,羡陶赶忙说,“奴才听小太监说,沈将军跟丘公子的事在官员间私底下传开了。”“你是想问真假?不然呢,你当沈越傻的,一品大员的官位送到嘴边不张口?”“沈将军这是要美人不要江山啊!”羡陶想了想,又道:“可丘大人他却提议沈将军留任京城。”“寻壑清楚朝廷正是用人之时,怎敢跟朕抢沈越。说来真是笑话,历朝皇帝,莫不担心武将集权,然而朕最看重的沈将军,回来第一件事却是交虎符还兵权,甩烫手山芋似的。”羡陶见砚台渐干,便上前加水磨墨,并道:“其实刚刚朝堂上奴才就奇怪,沈将军立了这么件大功,皇上怎么只字不提嘉奖。现在奴才明白了,把留任与否的决定权交给沈将军,这已是对沈将军最好的赏赐。”“不,沈越要真敢撂担子不干,朕还是得严惩他,朝廷不是沈府,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沈府花厅。院中池塘结了厚厚一层冰,午间雪霁,几名孩童正在冰面上打雪仗。画舫小轩窗,沈越沈超相坐对饮。“……子翀能担大任不假,但当年他力阻成帝迁都,皇上深感皇权为人牵制,因而新设了赵相为右丞相,让他和子翀相互掣肘。哎,过去是李相邬相,而今换成子相赵相,铁打的皇权,流水的党争。昔日我曾替子翀说过几句公道话,近日就有好事者挖出这陈年旧事,将我归为子党。兄长,过去你嫌我立场不坚、和稀泥,现在我被揠苗助长,成了有党有派的人。”沈超笑得甚是无奈,举杯一饮而尽。沈越陪弟弟喝了一盅,才说:“嗯。暌违半年,皇上已今非昔比。帝王之威完全淬炼出来了。伴君如伴虎,今日进御书房一叙,叫我至今战兢,哎,摇情终日身处深宫,也不知如何了,择个时日咱们去看看她?”沈超点头:“好。不过啊……我说了兄长莫伤神。皇帝是一国之君,皇上的后宫便是女人的政坛,众臣怎容得下咱们沈氏一家独大。因此,半年多时间,皇上已经纳了两名侧妃,其中赵相之女还怀上了龙嗣。哎,皇上和摇情情意甚笃,这个不假,可眼睁睁看着自己丈夫被其他女人瓜分……想想就替我这妹子心疼。” 第101章 寻壑:“……对……”“前面,第一个巷口拐角就是。”“多谢大人。”寻壑告别,拎起拐杖往前跑去,可才迈开几步,寻壑不由得驻足。整条街昏暗悄寂,唯有一处客栈还亮着微光,微光在雪地撒下一圈光晕,沈越沈超,恰巧站在这圈光亮中。兄弟俩无声伫立,似早已发现并看着寻壑相向奔来。“……沈爷,二爷……”沈越上前,问:“既然不要我了,为何在外人面前却仍然认我作你男人?”“……”寻壑眼神躲闪,一时不知是去是留。“公子!公子!哎,不说一声就跑出来,害我在前丞相府找了一圈……”引章喊着,和晏如一同跑近,发现沈越正和寻壑说话。沈越皱眉,问寻壑:“你还跑到恩师府上找我?”寻壑未来得及答,引章先一步拍掌道:“找到沈爷就好!公子咱们快回家捂腿去吧,这都冻大半夜了。”“你腿怎么了?”沈越才发现,寻壑手中赫然握着一根拐杖,便二话不说将寻壑打横抱起,就要往望寻壑来时的路走去,蓦地一顿,喃喃自语:“你们都随我来,有些话今儿个必须问清楚。”说着调转方向,拐进一道小巷。不多时,进入一农家院落。越过沈越肩膀,寻壑瞧见这户人家院前停着一辆板车,平房仅一层。入室,劣等炭木炙烧出的气味甚是呛鼻,不过好在暖和许多。厅堂逼仄,一伙人站着就不剩多少空间了。沈越将寻壑放在室内唯一的板凳上,旋即后退,与众人齐站。寻壑怎好意思自己坐着,就要起身,被沈越呵斥住:“坐着!”寻壑指间相绞,罪犯受审般看着扇形站开的众人。“丘寻壑,留京任职与否,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心里到底怎么看我的!今儿正好,和你熟悉些的人都到齐了,接下来我问你几句话,你如实回答。”“……是。”沈越目光咄咄,迫得寻壑只敢看向青泥地面。“在场各位也替我听着,权当日后佐证。”别说寻壑,在场各人也被沈越镇住了,陆续应好。“丘寻壑,这六个月来,你可曾爱过我?”没等寻壑回答,沈越生怕纰漏似的,补充道,“对朋友的爱、对亲人的爱、对恩人的爱,统统不算!只有对情人的爱,你才可以说……‘是’。”棠梨叶落胭脂色,荞麦花开白雪香。寻壑永远忘不了,弱冠那年,沈越携着自己到宗庙行及冠之礼。事毕,寻壑跟着沈越爬上后山,当时问沈越:“爷,要有一天我们分开了,你将如何回忆我?”尤记沈越躺的那片荞麦地,白花尤为皎洁,沈越收回望天的眼,转而侧头看向沈鲤,吐掉叼着的草杆,郑重道:“爱人。沈鲤是我的爱人。”“我……我视沈爷为爱人,十二年了,从未变过……”寻壑神思早已飘远,摆脱克制的爱意,本能般地脱口而出。沈越本想着,只要寻壑残存爱意少许,自己就是拼死也要和他厮磨余生。冷暖岂可休,回首多少秋。未盼,却在手。一生何求。……众人出到院中,目送沈越抱着寻壑远去,引章回神,就要和沈超告别,倏然一阵恶感涌上喉间,‘哇’一声,竟吐了一地。晏如赶紧上前拥住妻子,沈超见状,忙命侍候一旁的家仆马车送到沈府,差了大夫诊治。困倚危楼。寻壑趴在窗栏,沈越在身后挨挤着,不安分地摩挲。“当年恩师府邸周边,没有这么间客栈。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中为我俩的今日准备的?”寻壑偏了偏头,耳垂堪堪从沈越唇舌中抽出。寻壑面颊滚烫,泪眼朦胧,模糊中依稀能辨出当年的庭院。十二年前,正对的那座小院,沈越在此违逆师命,全力保下当年的沈鲤。从此,沈鲤一片痴心交付……魂游间,寻壑眼前的天地陡然翻转,竟是沈越将他抱起,只听沈越哑声解释:“到床上去,你腿才张得开……”第85章 雪颔霜髯不自惊3二人阔别数月,沾衣即湿杏花雨,良宵情浓,水连芳草月连云。圆房数回,寻壑强撑着困意,陪沈越说了好一会儿话,才迷蒙着含糊睡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身侧被窝余温散尽。昨日数言解开心锁,轻巧得如梦似幻,若非腰肢仍旧酸软,寻壑真真不敢置信。“鲤哥儿?醒了?”屏风外,一女声唤道。房中竟有旁人,寻壑着实吓了一跳,可转念细想,只有过去苏州沈府的人才会喊出‘鲤哥儿’这一称号,且此声熟悉,辨别少顷,寻壑惊道:“玉漱!”“哟,鲤哥儿还记得我……”无暇体味重逢的喜悦,寻壑此刻忙着找亵裤,嚷道:“你……你别进来,在外面等着。”屏风后传来‘扑哧’一笑:“沈爷都和我交代了,鲤哥儿害羞什么。小的这就进来服侍当家主母更衣……”“别进来!……别!”寻壑七手八脚套上衣物,趿了鞋子出去,外头竟不见人影。桌上置一食盒,寻壑记得那是沈越过去惯用的物件。正思索着,几名汉子提着热水入内,玉漱随后进门,寻壑问:“沈爷呢?”玉漱笑道:“沈爷有话,要你先泡澡,吃些食儿,再由我领你见他。”沐浴进食完罢,寻壑跟着玉漱出得客栈,走不多时,就见前方一圈群众围着,翘首张望。寻壑不禁纳闷:“什么热闹,招了这么多人看?”玉漱突然止住脚步,揪住寻壑袖子:“不对!他们围观的好像是……沈爷?!” 第103章 走了些时,隐隐闻到一阵烧烤香气,沈越中午没吃,不由得被这香气带着走快了些,拐过街角,竟看到一卖烤红薯的小摊。二人不约而同怔住,对视一眼,便心知肚明彼此想到一处去了。“爷,我饿了,再请我吃一回烤地瓜吧。”沈越狼贼兮兮揽住寻壑,推着人走到摊子前,小贩正打着盹儿,沈越吆喝一声,吓得小贩一个激灵:“两位老板,买红薯?!”“不然呢!来俩个头大的。”沈越大剌剌道。寻壑推辞:“我要个小的就行。”“我饿!”沈越大眼一瞪,寻壑乖乖闭嘴。沈越脑袋搁在寻壑肩上,看寻壑五指白净修长,从荷包里拣出几枚铜钱,交给小贩,沈越故意撒娇道,“丘老板出手阔绰,小的跟定您了。”小贩打量二人,备觉古怪,便问:“两位爷关系是……?”寻壑难得出手快准狠,一手抢过小贩的油纸包裹,一手捂紧沈越嘴巴并将人拖走。二人关系不伦,可自打昨夜确定了寻壑一片心意,沈越可谓见人就招摇炫耀,一把年纪了还跟个得了玩具的屁孩儿似的,寻壑甚是无奈。可又不忍浇灭男人难得的雀跃,便没有指出,认命跟在一路点火的沈越身后默默灭火。二人在小贩身后的店铺石阶坐下,沈越大快朵颐的同时,扫了寻壑几眼,含糊道:“你变了。”寻壑正托腮发呆,随口问:“有吗?哪儿变了?”“事业是做起来了,可人却变胆小了。”“确实,”少不更事,过去烦恼无非闲愁,随着年岁渐长,压在肩上的担子越来越多,顾虑也随之见长,但寻壑转念一想,也回击道,“爷也变了。以前的爷断断不会在街边狼吞虎咽,不体面!”想起最初那次带沈越吃烤红薯,当时的沈越极重仪表,连边走边吃都不愿意,而是将这滚烫物件揣进怀里。寻壑不由得看向沈越前胸。沈越无所谓摆摆手:“体面能当饭吃?做了半辈子楷模,太累了。往后余生,我只想当沈越。笑骂由他笑骂,欢娱我且欢娱。”沈越渐渐收住语声,只因他发现,寻壑正盯着自己胸口看,沈越忍不住戏谑,“昨儿一晚上还没看够,那爷现在就……”说着沈越作势当街解衣。“你够了!!”寻壑情急下摁住老流氓,不料用力过猛,沈越被这么一推,手中红薯滚落地上。寻壑大惊,沈越却径自捡起红薯,捻掉上面沾灰的果肉,又咬一口,笑道:“大菌吃小菌。嘿嘿,那几年行军,有次我被敌人围困,弹尽粮绝,我跟士兵们连树皮都生剥下来吃了,只为续命。后来,顺利突围破敌。躺在敌人血泊里,那时候我想的,无关输赢,不是封官,我脑中仅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着真好,嘻嘻。”沈越皮肉笑着,可寻壑却分明觉得沈越这话噙着泪,正想着出言安慰,沈越却说:“对了,引章的喜事你知道没?”“啊?什么喜事?”“忙着都忘了和你说,引章即将为人母啦。”“真的!?”寻壑激动得跳起,这番动静惊醒了前面打盹儿的小贩。雀跃些会儿,寻壑发现方才的不安尽数叫这一喜讯冲去,恍然明白这是沈越一片苦心,心底暖意融融,谢意都到嘴边了,沈越却一巴掌贴上寻壑腹部,转了几圈,喃喃道:“就是旱地,灌了半年多的肥水,也该长些秧苗了,可你这儿怎么回事,一点儿动静都没。张伯怎么说的,男孩儿当状元,女孩子得封诰命,阿鲤,你替我争口气唔!!!”这老不正经!一腔柔情愣被沈越搅成乌烟瘴气,气得寻壑一把将红薯塞进沈越嘴里,拔腿就走!三日时限逼近。这日傍晚,寻壑陪同沈越到御书房。寻壑候在殿外,沈越被羡陶引见入内。寻壑预料,成帝对沈越高材低就的做法多有不满,可情况还是出乎预料,御书房竟传出重物砸落在地的碎裂之声,伴随着成帝一记怒骂。羡陶即刻冲入殿内,不一会儿出来,却是宣寻壑觐见。寻壑战战兢兢,眉眼比平日更为低敛,入内见沈越趴跪在地,寻壑问了安也没敢起身。成帝问道:“沈越,你已犯了一次欺君之罪,上回丘爱卿保你一命。这一次,你若再敢欺君,就是有十块金牌,朕也不饶你!”寻壑震悚,实在想不到沈越欺瞒了皇上什么,才招致圣容此般震怒。成帝调整吐息,随后平静地对寻壑说:“寻壑,你坐。”寻壑坐下后,成帝又问沈越,“朕问你最后一次,你此次南下,除了推行改稻为桑的新策,再无其他图谋!?”寻壑已被吓得冷汗直冒,沈越倒还算镇定,回道:“回圣上,草民恐辱圣听。”“说!”“是,”沈越稍加斟酌,交代道,“草民僭越,对丘大人心存非分之想,是故妄图借此南下之机,行不伦之谋……”“皇上,微臣有罪,”寻壑以首扣地,着急辩解,“和沈越苟且多时,未有上报,请皇上责罚。”“丘……”沈越想叫住寻壑,可皇权压顶,只能气得干瞪眼。成帝抚掌:“若非朕今日逼问,你们还打算瞒多久!?这次是瞒着不伦,下次呢?!下回会不会就瞒着犯上了?!”“臣万死不敢!”“草民绝无祸心!”成帝:“一个是朕创业时的左臂右膀,一个是朕今日的股肱大臣,可你们……哎,念此事尚无波及,朕姑且从轻发落。来人,拖出去,各打二十板子。”太监即刻入内,架着二人就要出去,沈越却挣脱了跪下:“皇上!丘大人体弱气短,别说二十板子,就是一板子下去也可能要了他的命!求皇上开恩!草民愿加倍受罚!求皇上开恩!”“不!”寻壑恨不能冲上前捂死沈越的嘴,奈何气力不够,挣不开钳制着自己的太监。“够了!”成帝负手背转过去,“丘寻壑领事江宁织造有功,功过相抵,朕且免了你这顿刑罚,但沈越,无视君主威严,对朕多有冒犯,拉下去,打六十大板!”一群奴才领命,将沈越押下去。板子落在沈越肉身上,声声锥心,一下一下,听得寻壑肝胆欲裂,还不到二十下,寻壑双腿一软,径直跪在圣上跟前,无声叩头。圣上手执书卷,却一页未翻,未几,一挥手,厌烦道:“吵!”羡陶会意,赶忙出去制止行刑太监,板子声停止,寻壑两臂发颤,撑着着最后一叩首:“圣上之恩,微臣永世不忘。”成帝瞥一眼寻壑,平静说:“今生的事能做好就不错了。”“是。”沈越要强,行刑时愣是没从齿缝里泄出一丝儿呻吟,而今更是直挺挺如寻常那般,入内谢罪,旋即二人退下。走不久,羡陶追上,将一瓷瓶塞入寻壑手中,不着一语又默默离去。沈越粗通药理,拔盖闻了闻。“金创药?!”寻壑沈越惊诧对视,忙叫住羡陶。沈越再度下跪,郑重叩首:“有劳公公转告圣上,沈越有生之日,必当庶竭驽钝,为国效力,以报圣上知遇之恩。”沈越话毕,寻壑赶紧从袖中抽出银票塞给羡陶。羡陶回到殿内,对仍旧端着个看书架子的成帝禀报:“万岁,东西奴才送过去了。沈将……沈越当场叩谢并让奴才带话,说他此生必当为国效力。”“嗯,好。”成帝冷淡回应。 第105章 而后大家伙也吃完,下人收拾完毕,沈越重拾笔墨。平日文思泉涌,大笔如椽,可这一刻为家门提名,沈越却为难起来,在房内踱步多时,放眼时见槛外水光潋滟,遂飞来灵光,即刻提笔:【水底月为天上月 心中人是眼前人】拎起来看了看,沈越嫌小家子气,一番斟酌,再度挥毫:【虚名浮利苦劳神 不如归去作闲人】最后一捺收笔时,沈越突然觉得这两句矫情得很,遂揉皱丢开。这一回沈越苦思良久,蓦地眼前一亮,三度执笔:【云散月明谁点缀 天容海色本澄清】自己冥想多时,却不如东坡一句道出人生真谛,虽是宋诗,却意境阔大,不减唐人高处。沈越左瞧右看,越发觉得合心意。遂携了二联,往寻壑睡的内间走去。寻壑睡相向来乖顺,呼吸均匀,极少翻身。不过他有个习惯,就是寒冬时节独自就寝,喜欢蜷着腿侧卧,并将手塞入两腿夹缝取暖。沈越这会子摸进去,只见寻壑长睫低垂,贴着软枕的脸颊挤压出罕见的肉感,配上暖阁熏出的粉般肤色,活生生一只年画娃娃。沈越爱得打紧,脸贴脸和寻壑厮磨数回,倏尔西洋钟敲响,沈越估摸寻壑小憩半个时辰有余,怕他日间积了食、夜间走了困,遂横下心一口吮住寻壑唇瓣,生生将人逼醒了。饶是寻壑脾性再好,此际清梦被搅,不由恼道:“别闹!困着呢!”沈越耐心道:“午饭你吃得多了些,起来消消食,陪我种花去!”“不要!”寻壑瞌睡虫当头,翻个身就要合眼,岂料沈越一股大力把寻壑连人带毯抱了起来,径直往房外走去。“喂喂喂!沈越你放我下来!”可惜资深流氓面前,寻壑怎是敌手。直将人抱到山脚下了,沈越才堪堪放下,倒不是终于被寻壑的哀求所打动,而是为山道两侧的景致所震撼。只见往日空落落的阶梯两侧,而今整齐栽着草花,叶似兰,稀疏开着的几株纤细红花,妖娆得近乎诡异,直蔓延至草房子前院。“这……这是?!”寻壑站稳了,才解释说:“出征时你撂下话,说上山沿途光秃秃。所以北上述职前,我就安排人在两侧种上花木。”见沈越神色古怪,寻壑莫名惴惴,“你……你不喜欢?”沈越摇摇头,不答反问:“这花是你选的?”寻壑点头。沈越一时哭笑不得:“这花好看是好看,可是你了解它否?它就是黄泉路上夹道盛开的曼珠沙华,即佛典里的彼岸花。”寻壑即刻吓得失色,倒是沈越出言安慰:“算啦,若能和你共赴黄泉,死何足惧?走吧。”说着拉了寻壑一道上山去。第87章 春风南浦送归船2上到山顶,沈越一眼就望见正对着装裱起来的蝴蝶风筝,白绢作底,彩蝶为绘。大蝶下方以银丝作引,牵带着一同款材质样式的小蝶,二蝶缠绵相随,灵动翩跹。“嘿嘿,”沈越冲上前去,抚摸打量些时,对寻壑感慨道:“滇南那段日子,我很少梦见你,倒是你送我的这只蝴蝶,常常飞入梦中。庄周曾说,‘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阿鲤啊,这俩蝴蝶以后就挂床头吧,每天一睁眼,我就想看看,大蝴蝶牵着小蝴蝶。”寻壑明白沈越话中深意,可历经沉浮,寻壑早已惧谈未来,遂避开眼,兀自答道:“就依沈爷的。”沈越将寻壑细微的神情收进眼底,却未出言指责。把画框挂到房内床头后,沈越拉着寻壑来到前院。从张伯那讨来的盆花早被程隐搬上山来,南下一路沈越除了狭弄寻壑,就剩照管这花了。经过沈越悉心调养,原本蔫耷耷的叶片而今稍露生机。沈越取来花铲,就在院子里开始掘土,边挖边道:“种花除了日常浇水,从落种开始,我就得不停除虫、施肥、松土,碰上寒暑,我还要给它们保暖降温,总之劳碌不息。阿鲤你说,为着一场花开,费这么大气力值得么?”寻壑思忖须臾,才答:“爷喜欢就值。”“嗯,这花奄奄一息,看着难伺候,所以没人肯买。但我不介意,相较坐享花开,我更享受生命在我手中重获新生的过程,所以不远千里,我也要把这花带回来照顾。”沈越驾轻就熟,不一会儿,一个二尺深的洞穴就掘成了。沈越将那花盆挪近,敲打一圈外盆壁,好让泥土松落,接着抱起花盆,并吩咐寻壑:“扶好树身,别让它摔了。”说罢沈越倒扣花盆,植株便连根带土脱落,寻壑在下面托着,轻放到地面。将植株扶正放入土中,沈越才觑了寻壑一眼,嗤笑道:“呵,既然明白‘爷喜欢就值’这个道理,怎就想不通我对你的好也是一样的。你只见我舍名弃利,却不见我乐在其中。”花树栽下,寻壑帮着沈越培土,权衡一番,才如实道:“人言可畏,京城我听了些谣言……我的名誉不打紧,只是每回听了闲话,连我……连我都有些替爷不值。”沈越不屑:“闲言闲语少去理会,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帮子人,以为封官定爵便是成就,子孙绕膝便是圆满,坐拥三妻四妾便是情爱,呵呵,不过是一帮随大流而活的蝼蚁罢了,自己都没活明白,还有脸面指点别人。阿鲤,你知我这人至情至性,这些话不是为了安慰你,而是我的肺腑之言,我想要和你坦诚相待,仅此而已,明白吗?”寻壑闷声培土,好一会儿才无声点了点头。沈越满意极了,啄一口寻壑面颊,紧接着拉起寻壑,‘吁’一声口哨,银狮即刻从后院奔出。原来这白毛畜生‘思乡’心切,甫一抵达仙眠渡,小厮解开缰绳它就冲上山来,躲在后院玩耍吃草。一场战事历练,叫它筋肉紧致不少,银毛锃亮,行动间虎虎生风,颇有宝马之威。沈越一个手势,银狮将脑袋凑上前让主子抚摸,接着沈越指了指填埋一半的坑穴,对银狮道:“乖孩子,施肥!”银狮得令转身,对准坑穴,‘哗啦’一声,一泡粪水掉进坑穴里,沈越提了铲子将粪土混合,最后盖土。寻壑:“……”见寻壑一副无语至极的神情,沈越打趣:“怎么?觉得西域名马被我糟蹋了?”寻壑只差当场翻白眼了:“简直暴殄天物!”花树栽好,沈越收起花铲,和寻壑走去后院小厨房净手,边走边说:“难道你没听说过‘无用之用是为大用’?银狮是宝马没错,可宝马首先是一匹马,是个畜牲。畜牲的第一使命,是活下来。所以,若非迫于生存,我宁愿银狮‘无用’,我不要它为我厮杀卖命。”寻壑笑笑:“儒道教人进取,老庄则让人活得明白,爷真是深谙此道。”沈越率先洗净,拿毛巾抹干自己的手,接着又替寻壑擦拭,并道:“我能不能活得透彻,还有赖你配合。所以啊,以后别再做一晚收一文钱的傻事了。不但作践你自己,还糟蹋了我一片真心,两败俱伤。明枪暗箭我不怕,倒是你这自贱之举,叫我这颗心生生痛了几个月。”一番话,叫寻壑感动得双目温热,正踌躇说些什么话回应,不想沈越从怀中掏出一物。寻壑伸长了脑袋看进去,只见盒内白缎上横竖躺着几根汗毛。沈越语带嫌弃:“我栽的一院子花,一开就是一树,满园飘香。而你呢,半年了就产这么点儿花瓣。”寻壑脑门一轰,霎时想起这即是沈越装自己菊花的珐琅小盒,未想时隔半年这老流氓还随身带着。寻壑一腔感动顷刻间灰飞烟灭,取而代之是恼羞成怒的气急败坏,亮出爪子就朝沈越挠去。二人追赶着回到房间,可惜寻壑不是沈越敌手,三两下就被沈越拿床单衣物捆成了螃蟹。厮磨了会儿,外面传来晏如的嗓音:“丘公子!”晏如素来大大咧咧,可毕竟知道沈爷丘公子共处一室就是干柴配烈火,是故入室必先提醒一句。“进来吧。”寻壑反应过激,没掌握好力道,竟一脚把沈越揣下了床。晏如进来,看到的就是脸砸在地面、半个身子还挂在床上的沈爷,好歹也是经过人事的新丈夫,晏如心里明白,却面不改色,对寻壑说:“刚刚萱宝斋的伙计送来东西,说公子的宝贝粘回去了。”同时交出一包裹。沈越才爬起来,才抬眼就撞见寻壑慌张神色。寻壑发现沈越注视自己,佯装随意将拿包裹丢掷到床尾,并让晏如退下。“什么东西?”沈越果然问。 第107章 沈越无语:“半大的孩子,银票丢了怎么办!”“钱丢就丢了,心意收到就好。”沈越叉腰走开,腹诽丘老板而今有钱任性,只是没多久又回到寻壑身边,问:“今晚出去热闹热闹?”“都行。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天底下最大的热闹了。”沈越不依,凑到寻壑耳畔:“我想和你看焰火。”寻壑本想说‘一把年纪了焰火有啥好看的’,不过转念一想,还是把话生生遏住。沈越之意不在烟花,而在于想趁着衙门休假,和自己多些相处。寻壑正思忖着,小重阳突然上前,揪揪寻壑衣袖,奶声奶气:“丘叔,今晚带我去看焰火好不好?”沈越:“!!!”寻壑一把抱起娃娃,没征询沈越脸色就爽快答应:“好哇好哇!”沈越:“!!!”气归气,但沈越还是惦记着寻壑胳膊曾为自己射伤,不便发力,便上前接过重阳,却发现发现这孩子揣宝似的抱着那个包袱,沈越便问:“喂,出门逛街呢,带个包袱作什么?”“我喜欢,大伯别管。”沈越即刻板脸:“里面藏的甚么,我看看!”沈重阳丝毫不为沈越气场所慑,倔强道:“这是秘密,不给。”沈越抽手要抢,重阳快一步将包袱丢到寻壑怀里,并大喊:“丘叔保护好!”可惜老天不遂人愿,包裹才落到寻壑手上,就散开了架,只见里头除了寻壑封的利是以及一些糕点零食,剩下的竟是两本书目,一本是《中庸》,另一本是《训蒙文》。世人皆知,沈重阳对学习深恶痛绝,因而,这一下连寻壑也不由得皱眉:“你带书去逛街?来,丘叔摸摸,看是不是发烧了?”重阳小小浓眉一皱,抢过包裹:“我没生病!我不学习的时候被人管,想学习了你们又问我为什么学!大人真烦!”难得一家三口(?)外出,寻壑不想被这些鸡毛蒜皮的事耽误,遂推着沈越往门外去:“得得得,那就带带带,沈爷咱们走。”今年的江宁灯会尤为盛大,耀眼宏图灯映月,赶上雪霁好天气,街上人潮如织。重阳年幼,寻壑生怕他被挤压着,非要抱着,最后沈越无奈,让重阳骑在自己肩头。起初猜灯谜,寻壑是个中高手,带着重阳斩获奖品无数;而后看舞龙、观猴戏,小重阳跟着手舞足蹈,一不留神把包袱都抖落掉了,所幸寻壑紧随其后捡起,替孩子收了起来。看了一刻多钟,小重阳喊饿,寻壑说找家馆子,重阳闹着要吃路边的风味小吃,并点名要吃汤圆,寻壑难得反驳,说:“已经买了糖葫芦,就不吃糯米丸子了。小心甜坏牙。”重阳小长腿乱蹬,踢得胯|下沈越直翻白眼。只听重阳闹道:“元宵佳节吃元宵,不吃就不团圆了。”“跟你爹一模一样,歪理说得无懈可击。”寻壑不加思索脱口而出。重阳伏**子问:“啊!丘叔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没啥!”寻壑以手拢嘴唤道。快到甜品摊子前,重阳高兴得手舞足蹈:“丘叔,以往你都让银狮驮着我逛街,这回你换成让大伯驮我。不过无论银狮还是大伯,都是由丘叔牵着。”沈越:“……”寻壑:“……”小二一边搓圆子一边往锅里掷去,沈越盯着炉上热腾腾冒泡的热汤,很有冲动把头顶臭小子丢进去解恨,好在寻壑清楚沈越所想,忙不迭摆手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一条街的零嘴儿尝下来,三人各自都饱了,重阳不知怎的,吃什么都要买两份,一份现吃,一份收进小包裹,寻壑追问,重阳就瘪着小嘴拒绝如实相告。沈越亮出巴掌就要教训,又被寻壑拦住:“只要重阳不说谎,就别苛责他了。就算是小孩子,也总有自己的秘密。”“这小子迟早被你宠坏!”沈越嘴上不满得厉害,可巴掌还是乖乖臣服。沈越愿意听自己的,寻壑已感激不尽,忙谄媚道:“这不有你嘛,孩子就是想歪也歪不了啊。”前方噼啪作响,原来是小孩儿玩炮竹。重阳孩童心性,蹦跳下来闹着寻壑买了一堆,什么赛明月、霸王鞭、地老鼠、七圣降妖……但凡小摊上有的,寻壑都给捡了一件。沈越在一旁叫嚣:“沈鲤你是不是有病!买这么多,你是要助纣为虐让臭小子把仙眠渡给炸了啊!”“哎呀,一年一度!一年一度啦!老板多少钱?”寻壑说着掏银子。重阳也表示不满:“就是嘛,又不是大伯出钱。”沈越:“??!!”可怜沈越,非但反抗无用,最后还生怕包裹太重,强压不满从寻壑手中夺过,认命拎着一包袱炸药。三口子从人群中挤出去时,重阳突然一声惊呼:“杜师傅!”寻壑看清眼前花髯老人,也赶紧鞠躬作揖:“杜师傅!”这老者正是重阳现今的学塾老师。重阳素来不乖,论成绩榜上无名,论挨的鞭子数那叫一个出人头地,哦不,丢人现眼。是故每回开家长会,殷姨娘都无颜出席,寻壑只得以义父的名义代为露面。是故,比起生母殷姨娘,杜师傅更熟悉丘义父。不过这一次,杜师傅开口却是:“丘大人,令郎近来学业真是突飞猛进啊。上课鲜少见他玩闹,作业也能按质按量完成,最重要的,年前季考重阳竟一跃成了学堂第二。丘大人引导有方。”说着,老人还比出个大拇指。杜师傅面前从来只有挨骂的份,有朝一日获夸,寻壑简直受宠若惊,忙道:“哪里哪里,有赖杜师傅费心了!”沈越将重阳脑袋摁低,问:“考这么好是为了表现给那人看?”重阳赶忙拿中指竖放唇边,“嘘!!!丘叔在呢!”不巧,才和杜师傅道别,寻壑就听到这么一句:“你俩嘀咕啥呢?什么给谁看?”沈越重阳赶紧摇头:“没!”三人继续前行。‘咻咻’几声,不远处好几道火束窜上苍穹,紧接着夜空绽开朵朵七彩烟花。“哇!是八仙捧寿耶!”重阳指着夜空尖叫。沈越勉强抬头看一眼,随口说:“哟,你怎么知道放的是‘八仙捧寿’?” 第109章 勉斋无奈:“我没有讨厌你。只是你我不是同类人,这里蓬门牖户,有损你大少爷威风。”“你错了。我和你一样没有父亲,出生以来就和生母相依为命,家里那位只是我义父,对我虽然关照,可确实不是我父亲,所以,我跟你是同一类人,你的难处,我都懂。”沈越:“……”寻壑:“!!!”见沈越形容镇定,寻壑凑近了质问:“沈越你告诉我,这少年和重阳有什么渊源,为了他重阳竟当面撇清和我的关系!”“我只是猜啊,”沈越卖了个关子,见寻壑抓耳挠腮了,才悠然揭秘,“我儿喜欢男孩。”“!!!”寻壑猛地撑起身子要爬起来,可惜踩滑一块瓦,若非沈越揪着,差点儿摔下去。不过到底弄出了动静,沈越忙躺倒拿身体堵住屋顶缺口。屋内俩小孩双双看向房顶,许久不见其他动静,勉斋便对重阳解释:“附近野猫多,没事的。”沈越松一口气,起身拉着寻壑趴回原处,低声斥道:“你疯啦,作什么突然跳起来?!”寻壑眉头仍旧拧紧了,忧心忡忡地说:“你不着急?不下去劝劝?!”沈越不屑道:“劝什么?我一句玩笑而已,足以惹你这么大反应?!再说,现在重阳不过找要好的同窗会会,你就杯弓蛇影恨不得当面拆散,叫他今后怎么做人!”沈越说得不无道理,寻壑被噎住,久久才接上话:“你清楚的,断袖之路不好走,可以的话,我希望重阳是个正常的男孩儿。”沈越只捕捉到重点:“你的意思是我俩在一起就不正常了?!属猪还真让你长了颗猪脑袋,要我解释多少遍你才明白……”沈越还没骂完,就被寻壑一把捂死了嘴。重阳咬一口米糕,含糊着说:“勉斋哥哥,我好像听到附近有人在吵架。”“我家隔音不好,邻里吵架都听得到,让你见笑了。”“不是,我是觉得刚刚吵架的听着像我大伯跟丘叔?”勉斋趁势游说:“瞧瞧,大人才离开一会儿你就想家了,快回去吧,把这些东西也一并带回去。”重阳把米糕往往包裹里一扔,前倾身子一把搂住少年脖颈,闹腾道:“不嘛不嘛,我这次季考能考第二,全赖勉斋哥哥你的辅导。我带的这些东西也是为了感谢你,这是你应得的,尽管收下吧。”沈越:“……”寻壑:“……”“得得得,你快放手,我不赶你走就是了!”“那还差不多。勉斋哥哥,今儿上元节,可惜带不了元宵,不过我买了糯米粑粑,你尝尝,跟元宵一个味道,就当吃过元宵了吧,但愿明年咱俩还是团团圆圆。”沈越:“???”这么快就定终身??寻壑:“!!!”傻儿子你不可以!!“勉斋,是有人来了么?”室内突然响起一妇人嗓音。少年连忙站起,朝内室走去:“娘亲,你醒了?”不一会儿,只见勉斋推出一辆轮椅,车上坐着一妇人。妇人面容虽憔悴,可仍能看出五官轮廓之秀丽,难怪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了勉斋容貌的清俊。这妇人原本蔫蔫的,可一见重阳,双眸顿时光亮起来:“哎哟!小重阳来了!勉斋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阿姨好!”重阳即刻化身小甜甜,不但开口问候,还即刻上前,帮勉斋推轮椅。勉斋被训斥,于是解释道:“我想着娘亲在休息,就没敢打扰。”“什么打扰不打扰的,瞧你这话,我一见重阳啊,这浑身病痛就减轻大半!重阳,难得你不嫌弃,愿意和我这臭脾气儿子交朋友。可惜啊,阿姨拿不出什么感谢你。”重阳给妇人递上茶水,安慰说:“阿姨,不敢瞒您,重阳确实有一事相求,希望阿姨答应。”妇人甚是惊奇,忙问:“快说说,只要阿姨力所能及,必定满足你!”屋顶俩人看到此处,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里读出‘这样的沈重阳你认识么’的信号。沈越凑近了戏谑:“呵呵,还有脸说我,你敢说臭小子这番行事风格不是你教的!”寻壑百口莫辩:“像是像,可我发誓,我只教过他待人以礼,但从没教他收买人心。”正当寻壑愁眉不展时,沈越哧笑一记,兀自道:“虎父无犬子,不愧是亲生儿,小小年纪就知道追媳妇儿要趁早了,哎,我要早点明朗,说不定你就不用受那么多罪了。”沈越突然好奇,当年抱起婴儿寻壑时,如果蛮横一点将他掳走,二人会不会在青葱岁月就认定彼此?寻壑会不会就能免受那些灾祸,二人幸福恩爱并相携至今?可惜没有如果。就在重阳开口提要求时,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屋内三人,连同房顶二人,齐齐看向门口。寻壑震惊得张大了嘴——进来的人,竟是章主簿。沈越也有些许疑惑,跟寻壑对视一眼,继续窥视。少年勉斋复又重现方才和一帮男孩儿对峙时的冷峻神色,戒备地看向章主簿,并质问:“你来干什么?”“我儿,不得无礼,快见过你父亲!”寻壑沈越双双睁大了眼。勉斋虽一脸不愿,可终究母命难违,软了腰背,朝章主簿行礼。寻壑对沈越耳语道:“我想起来了!这是章主簿的一段往事。章主簿考功名那时,曾和一名叫‘柳儿’的青楼女子好了些时日,柳儿有身孕时,恰逢章主簿进京会试。后来章主簿高中,蒙赵监工牵线,娶了现任正房夫人。然而,柳儿痴心一片,为了保住章主簿血脉,拼死逃出妓馆,几经波折,诞下胎儿,也见到了章主簿,可结果……章主簿正室厉害的很,不让柳儿迈进家里半步。之前我也只是听说,不想今日撞见,哎,自古情深最伤深。”沈越揽过寻壑,将他抱紧,安慰道:“那是他们,不是你,别多想。”章主簿似乎也不想多待,丢下一包银子草草交代两句保重就走人了。勉斋捡起银子就要砸出门外,却被母亲柳儿呵斥住:“章勉斋!丢了银子,咱们娘俩喝西北风去?!”勉斋心性再傲,生存面前,还是不得不低头,强压怒气将那一小包银两收进墙角矮柜里。 第111章 “人?!你请的都是饭桶吧,我闯进来了都不见人拦。”寻壑:“……”几名镖师挑帘,见车内二人虽争执得厉害,但举止甚是亲昵,最后脑袋一贴竟然吻作一处儿,遂烫手似的立马摔下车帘。唇舌交缠些会儿,沈越才松开,但鼻尖仍紧紧抵着寻壑,问:“怎么突然急着去南越?”寻壑想了想,才答道:“西蒙那边今年要求一百五十种样式,苏绣花样虽然变化繁多,但总归是换汤不换药。早年我在南越待过些时日,至今对粤绣念念不忘,趁着离交工尚早,我便到请命下南越瞧瞧,融汇吸收。”沈越冷笑,一只手滑进衣衽,贴上寻壑胸膛,捏住那颗小点揉搓,寻壑躲避不已,却被沈越另一手臂死死顶住,退无可退,寻壑不得已提醒:“外面有人呢!”“哼,我只管自己快活,外面有人与我何干。你要不说实话,我现在就办了你。”沈越说着更加恣肆,竟解开了寻壑裤带。寻壑涨红着脸问:“我……我没瞒什么啊……”沈越一把推开寻壑,怒道:“没瞒什么?!单单为衙门的事,你用得着支开所有亲随?用得着处心积虑趁我不在偷偷南下?!我知道你瞒的不会是害人的心思,但这才是叫我最害怕的。和你说了说了多少遍咱俩要坦诚!坦诚!坦诚!既然打算一起过,你有什么难处,就该说出来,一起面对!”吼完最后一个字,沈越力竭似的,无奈道,“算了,我看你是压根没想和我长久,那恕我自作多情了,告辞。”说着,沈越起身就要下车。寻壑衣衫凌乱,却也来不及收拾,跳起拉住沈越:“你别走,我说就是。我去南越,是为了把我娘请回来。”沈越平静下来,审视寻壑,问:“你娘还在?”寻壑摇头,笑得甚是凄惨:“我娘在我九岁时就去了,直到我十五岁,才攒够钱给她在灵光刹立了个牌位。可惜,骨灰什么的,早就没了。我不想说,是……南越是我身陷泥淖的地方,我不想你……连我自己都不愿回首那些脏事。”沈越把寻壑搂紧在怀里,柔声安慰:“我既认定你,就不会计较你的过去,以后别存着这个念头了。什么都自己扛着,你不觉得累,也多替我这颗发疼的心着想。”寻壑目中有星光窜动,可惜不消转瞬,光芒尽数灭去,寻壑恢复往日淡然得近乎麻木的神情,配合地依偎进沈越怀抱里。寻壑早已相好吉日,抵达南越的当天就登上桃花山,把供奉在灵光刹的母亲牌位请出来。之后四处采风的同时,还不忘搜罗奇珍异宝。其中收集到了数块霜白色的龙涎香,寻壑准备等朝廷南迁时,以祥瑞之兆上呈成帝。一日深夜,作坊里劳作的百姓们都回去了,寻壑仍在研究织挽工艺,沈越念寻壑晚饭没吃几口,便想着去附近酒家给寻壑带一碗热粥。跨出门槛时,却见一辆马车停驻门前,下来一小厮,沈越莫名觉得眼熟。这小厮见了沈越倒无甚反应,径自进入作坊。而今作坊里除了寻壑,还能有谁?沈越遂跟了进去。“百灵公子?……百灵公子!”百灵是过去寻壑在蓬门卖身时的艺名,时日久远,兼之数年不曾听人叫唤,因而在所难免地陌生了。这小厮唤了两回,寻壑才抬起头,问:“叫我?”小厮见了寻壑,喜道:“虽然有些变化,但模子还是原来的。百灵公子,我是伯喜,还记得我吗?”“伯喜?……”寻壑霎那反映过来,“你是小侯爷派来的?!”伯喜连连点头:“是呀是呀,我家主子打听到您到南越来了,差小的请您移步会面呢。”寻壑连忙站起:“卑职深恐叨饶了侯爷,是故没敢登门拜访,未想侯爷垂念,卑职诚惶诚恐。”“百灵公子是侯爷最知心的故交,不必客气,请随我来。”寻壑离开时,才想起沈越跟着,本想差他回去,可前车之鉴,顾忌沈越回头又责备自己多有隐瞒,只得硬着头皮赴约。莲香楼,三楼雅间。寻壑推门,见房内共三人,其中二人侍立窗边,还有一人正翻看倚窗眺望。“小……侯爷?”寻壑试探着呼唤。那扶窗张望的男子即刻跳起回神身,寻壑定睛,只觉得这人与记忆中的相差无二,全脸无一处棱角,圆圆胖胖活像过年摆的瓷娃娃。多年不见,这瓷娃娃却如过去那般,冲上前抱住寻壑脖颈:“百灵!!孤想死你了!!”对于小侯爷这不分青红皂白的亲密,寻壑只觉得毛骨悚然,即便没有回头,寻壑此刻也能察觉身后那道目光的杀气,便找个借口拉着小侯爷下来:“小侯爷久违了,咱们到屋里叙旧吧。”“哎呀,不抱不知道,一抱吓一跳。百灵,你而今是正四品官了吧,听说最近还加封了侯爵,是官府油水太少还是你奔劳过度,怎么还瘦得柴火似的?”小侯爷的口无禁忌与过去无异,寻壑忙比了食指放在唇边,推着小侯爷入内,并道:“不比侯爷,我生来就是无福之人,再多的富贵,身子也消受不起。”“又胡说……欸,百灵,后面是你侍卫么?喂,小子,你这样盯着百灵干什么”眼见小侯爷就要上前质问,寻壑赶紧的跑到二人之间拦住,着急着解释:“回小侯爷,这是我府上侍卫,他眼神生来就这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啊呀,多年不见,我好多话想和你说呀,咱们快快就坐吧。”好容易把小侯爷跟沈越拉开一定距离,寻壑松了口气。小侯爷虽然坐下,却仍不安分,捏着寻壑手腕感叹:“你这瘦得!去年孤见了些江浙流落到此的难民,他们不过脏了些憔悴了些,可都没你这么干柴似的!”寻壑:“……”“哎,当初就不该让你跟了那个叫沈什么……额,名儿我想不起来了,就叫沈王八吧。当初就不该让你跟沈王八的,那家伙心狠手辣,连自己兄弟都能痛下杀手,堪比禽兽啊!孤这座侯爷府虽不济,但再怎么也能凑出个数赎你出来。可惜你不愿意。”寻壑:“……”折扇屏风被拉开,虽然二人相隔,但寻壑此刻仍能想见沈越脸色。小侯爷继续唠叨:“还有啊,你难得下一趟南越,也不跟孤说一声,就打算这么偷摸着来、悄悄地走?!”寻壑心想,自己原本计划着独自南下,就是为了避嫌沈越,方便和故友会面,可既然沈越跟来了,寻壑就必须得顾虑着他的感受,是故抵达数日却装聋作哑,未曾造访侯爷府。斟酌些会儿,寻壑说:“昔日侯爷对我多有照顾,恩重如山。丘某不曾忘怀,何来忽略的心思。只是我昔日声名狼藉,登门造访,唯恐折损侯爷风评。”“切,孤向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你又不是不清楚。哎,你这人怎么还和当初那样,看似一切随意,可走近了就发现,你瞻前顾后,考虑甚多。人生有什么!只要不伤天害理,尽管顺着自己意思去做,哪来这么多顾虑!”说着,小侯爷给寻壑斟了满满一杯酒,得意地介绍,“这是暹罗进贡的木樨荷花酒,孤跟皇上讨了几坛,攒着舍不得喝。恰好你来了,快,尝尝味儿!”寻壑一饮而尽,小侯爷又满上一盅,寻壑连忙摆手:“不,不了,一杯为饮,二杯是解渴的蠢物,这酒是好酒,我不能叫他变成蠢物。”说是这么说,但寻壑其实是顾忌屏风后对自己约法三章的沈越。小侯爷不屑:“嗨,实话说吧,你是不是因孤刚刚说自己舍不得喝你才不敢喝的。别当回事,这坛酒,孤就是特意为你捎的,今晚上必须把它喝见底了!”寻壑哭笑不得,只得如实却又委婉地交代:“家里人多有叮咛,出外不得贪杯。”“哟,还娶了个厉害媳妇儿?!皇上都还没告诉孤呢!说说,是哪家千金!”寻壑被问得语塞,踌躇须臾,才道:“侯爷见笑了。我府上还没有夫人,不过府上甚是和睦,彼此间多有关心。”“噢,原来如此,好,那就不勉强你了。不过话说回来,你知道当孤为何处处护着你吗?”寻壑忖度倏尔,摇头:“恳请侯爷指教。”小侯爷凑近了些,揭秘说:“是当今圣上的意思。” 第113章 沈越痛心:“疯了。”“啊?!”秦奋没来得及追问,侍女就出门告知说人醒来了,二人连忙入内。沈越唤道:“阿鲤!”而榻上的人反手撑着身子,兀自发呆,对自己名姓全无反应。秦奋百感交集,噗通一声跌坐榻侧,呜呼喊出:“百灵!”奇迹般的,寻壑竟然回头,但只看了秦奋一眼,又转过头去继续沉默。沈越在寻壑身侧坐下,柔声问:“秦爷给你请来了,不看看吗?”说着握住寻壑手掌。寻壑失去支撑的力量,顺势靠在沈越身上。沈越解释说:“他这几日,连我都不认得了。偶尔开口也甚是含糊,我能辨出来的,只有‘娘亲’和‘秦爷’,因此我急着把你请来。”“原来如此。”秦奋见寻壑虽不理旁人,但模样乖巧,断断不似疯魔之人,便问沈越:“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沈越替寻壑整理鬓角,并回答:“前天会面小侯爷,清晨回府路上,他突然惊叫,而后倒地不省人事……等人醒来,就变成这样了。”秦奋面现不可置信的神色:“路上可有什么他吓着他了?”沈越想了想:“那时天还没亮,就碰见几个赶集的商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怎么听着像撞了邪?”秦奋喃喃自语,又问,“之前可曾有过这种情况?”“……有,”思索俄顷,沈越才忆起,“去年中秋,我带他回苏州沈府拜堂,中途他突然咆哮,奔窜出门。可一会儿便醒转过来。所以,那一次我没当回事。你看……你说他这是怎么了?”秦奋也毫无头绪,摇摇头,转而出手替寻壑看诊,望其五色,闻其五音,最后切脉。沈越见秦奋眉头越发拧紧,心下一沉,忙问:“怎么样?”秦奋轻轻放下寻壑脉门,痛心无比:“油枯灯尽了。”沈越先是错愕,随后又了然般地无奈一笑,替寻壑拉高被子,复又握住他冰凉的双手,仰面眨了会儿眼,终究没忍住,一低头,几颗热泪洒落在锦被上,瞬间氤氲开去。良久,沈越才稍稍平缓,哑声说:“殷姑曾提醒我做好准备,阿鲤命不久矣。我本以为……我本以为,好好照看,他就能调养回来了……你方才说,我俩坚持了十一年,其实,前面五年,我生怕为世人笑话,不肯承认心意,对他多有冷落。而后生了误会,我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好容易盼来云散月明,孰料……孰料情深不寿,我俩缘分已到尽头……你如实说罢,他还剩下多少日子?”秦奋迟疑好些时候,才低声说:“慢则数月,快则……总之,最后的日子,他之前有什么愿望,都带他去做吧。”沈越哧笑:“愿望?!你不知道,过去十几年寄人篱下,他没有哪天不如履薄冰,哪怕和我情浓的最初几年,他也不曾向我要过什么。呵呵,到现在,我连他喜好什么都不知道,唯一了解的,就是他贪杯了些。可这几月为他身子着想,连酒水也给他禁了。”喘息些会儿,沈越才继续说下去,“挣扎这么多年,他终于挣来了自己做主的日子。可惜,身体却吃不消了。一餐饭……七尺男儿,竟然只吃半碗,平日衣着,换来换去就那么几套,说出去谁信,江宁首富竟俭省至此。官府公务,门店生意,他事事亲为,常忙得脚不沾地。食少而事繁,岂能久乎?”秦奋本就嘴笨,此刻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得劝道:“阿越节哀。”“我知道他不长久了,可突然告知他只剩几个月,我……我实在难以接受。”秦奋想了想,对沈越说:“阿越,这几日我请名医替小丘诊治。另外,我好歹经营着南越最大的药材铺子,药材保管用顶好的。续命几年不敢保证,但多延长些时日总是可以的。”沈越摇头,谢绝秦奋后,才解释道:“阿鲤曾和我笑说,他几次自尽,奈何阎王不愿收他。人世太苦,他既已不留恋,我又何苦强留他苟延残喘。最后的时日,让他自在些吧。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凉风冬有雪。他剩下多少时日,我就带他看尽人间多少风月。”ps:怕作者有话说又被匿了,只好正文强调下。离完结还有一段距离呢。结局二的进度条提示寻壑安全。第92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3秦爷安排的名医看过寻壑,诊断其为惊吓过度导致的神智紊乱,俗称‘失心疯’。对于心智上毛病,大夫也是束手无策,只嘱咐沈越好生看管和照顾。离开南越的前一天,沈越突发奇想,带着寻壑故地重游,希冀能激起寻壑的些许回忆。可一天下来,寻壑仍是呆若木鸡,对于眼前景、盘中餐,一概麻木不仁。无功而返,沈越面若寒霜。然而寻壑却毫无感知,在马车颠簸中,倚在沈越肩头昏昏欲睡。寻壑咳嗽旧疾复发,不时来一两声,闹得他无法入睡。沈越拨开车帷,认了会儿路,对车夫吩咐:“前面停车。”搀着寻壑下车,来到楼宇前,沈越凑近了,柔声问:“这儿认得吗?”寻壑仍是睡眼迷蒙,无动于衷。一如记忆中的景象,灯火通明的三层楼宇,站在门外即可目睹大堂金碧,檐下悬一紫檀木金底大匾,上书:蓬门为君开。交付了入场银两,沈越护着寻壑进入内堂,不比十二年前沈越所见的座无虚席。此刻台下座位仍有不少空缺,沈越携寻壑在一侧角落坐下。无独有偶,戏台上唱的恰是《柳毅传书》,三名小倌正扮演到湖滨惜别那一段。沈越正要凑近了和寻壑解说,不料发现,寻壑此刻眸中星光熠熠,翘首盯住台面。沈越遂沉默,一同看回台上。扮演三娘的花旦小倌唱道:君子。君不见戏水翩翩一对鱼,它那里鳒鳒鲽鲽共来去。愿君子人间早得知心侣,比目同心永相聚。台下一人突然大喝一声‘好’,惹起数拍掌声。沈越靠向寻壑,打趣说:“小侯爷真没说错,听过了你唱的,再听别人唱,就是不忍卒听了,哈……”沈越只觉得身边人嚯一下站起,回头,赫然发现寻壑木楞楞走向边上侧门,直接出到院中。沈越连忙跟上。室内烛火透过窗棂,染亮院外晦暗,寻壑在这熹微光芒中,既舞且唱:鮫人都是女儿身,但为天下女儿哭。女儿心意比天高,女儿命比秋云薄。泪滴湖心化明珠,可怜珠泪长相续。……寻壑的演绎,从口中唱词到举手投足,既哀且伤,湘娥之泪、洛神之伤,全数蕴含其中。真真潇湘洒泪,连沈越这等铁石心肠之人也不由为之动容。只听他继续唱:当初泾河受奇辱,而今深宫守寂寞。未知何年花重开,未知何日草重绿?只恐女儿命中薄,唯有鲛人泪落娑。然而,寻壑旋身时一个没站稳,扑到地上,沈越冲上前抱起。明明掌心擦伤些许,然而寻壑却恍若未觉,兀自偏头,遥望室内的粉墨登场。沈越坐到寻壑面前,激动追问:“你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寻壑瞳眸乌亮,直直和沈越对视一会儿,轻轻挡开沈越,再次看向舞台。联系前后,沈越捧着扭转寻壑脸庞,问:“你喜欢唱曲儿?”寻壑神情呆愣,俄顷,才反应过来似的点点头,可稍纵,竟嫣然一笑,摇了摇头。也对,这卖笑为生的勾当,寻壑怎可能喜欢。沈越无奈长叹,躬身背起寻壑,走向院外。回到行馆,丫鬟告知秦爷已在在屋内等候多时。沈越牵着寻壑去到花厅,见秦奋抱着一食盒正襟危坐,沈越问:“来送行的?” 第115章 “沈老板请进。”沈越背着寻壑快步入室,对大夫吩咐:“我改变主意了,求先生全力延续阿鲤性命!”第93章 人生到处知何似4寻壑因病告假,很快得到批文,沈越便放心带寻壑一路漫游,原本十天的行程,二人竟然走了一个月。所幸,皇天不负有心人,沈越循循善诱,兼之跟车大夫诊治得当,抵达江宁时,寻壑记忆基本恢复如常。进入仙眠渡,才绕过影壁,沈越远远瞧见楠木厅里有人,待看清模样,沈越不禁大喜,叫道:“钟太医!”厅内二人,正是钟太医跟殷姨娘。闻声,二人连忙起身,朝沈越行礼。沈越携着寻壑快步入内,惊喜地问:“钟老怎么会光临寒舍?!”殷姨娘笑着解释:“自打收到小丘犯病的消息,我就坐卧难安。听说钟太医云游到了江宁,这不,我就将人请来了。”原来,殷姨娘出身杏林世家,而钟太医师承殷姨娘之曾祖,因而钟太医纵然不羁,但还是要给殷姨娘留一份薄面,遂应下邀约赶来府上。此外,殷姨娘住在丘府,并非寄人篱下,而是作为寻壑的私人大夫,每月拿奉银。“殷姑有心!”沈越谢过,就想拉着寻壑让钟太医瞧瞧,岂料寻壑话锋一转,说道:“重阳呢?我带了好些小玩意儿要给他呢。”殷姨娘指指后院:“跟着引章去了。”沈越拉住人:“看了病再说。”寻壑却不乐意:“你们先聊,我一会儿再回来。”“!”沈越脸一沉,寻壑只得乖乖落座。诊脉时,寻壑连着几下咳嗽,殷姨娘听声辨气,惊问:“这大半年好容易消停些,怎么突然这么严重了?!”沈越站到寻壑身后,抚着脊背给他顺气,并殷殷姨娘摇了摇头。殷姨娘会意,遂没再追问。钟老放开寻壑脉门,捋须摇头。沈越见状着急得不行,忙问:“怎么样!”“弦细而涩,沉浮不定,依老朽断定,此乃悲情在沈公子心中淤积所致。”在北都沈府替寻壑诊治时,沈越对寻壑的介绍是‘沈鲤’,因而钟老照旧称呼。沈越怒发冲冠,质问寻壑:“什么悲情!?你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寻壑平日就甚少说出心事,眼下当着外人,更不可能开口。于是沈越只得转向钟太医:“钟老何出此言?”钟太医便答道:“小殷刚刚跟我提起,沈公子过去咳疾缠身。人体五脏六腑,肺主悲情,沈公子悲情未及宣泄,淤积于中,久而久之,脾气大伤,所以久咳不止。”沈越唇角抽搐,几番隐忍,终于按捺下斥责寻壑的冲动,转而说:“不是有东西要给重阳吗,那现在赶紧去吧!”寻壑应声,逃也似的退出厅堂。沈越想起自己假死那次,刚回到北都时殷姨娘的欲言又止,一时惶恐莫名,便问:“殷姑,你老实告诉我,阿鲤在邬府那六年到底怎么了?!”,素来沉着的殷姨娘,眼下竟也绞起了手指:“我行医多年,可至未能对小丘的病症确诊,只能说,小丘害了一种怪病。他天生体寒,手脚冰凉,可内里却有一股热毒,发作起来,气急攻心,轻时头痛难耐,寝食难安,脾气暴躁,重时……”沈越急不可耐:“重时如何?”“重时,剧痛入骨,恨不能自尽……”钟太医面现惑色,沈越则双目瞠得不能再大,嚯地站起:“这么厉害的病,之前怎么不提!你治不好,就不会找其他大夫?!”“自你来后,小丘这毛病就没再犯,再加上小丘身子确实有所好转,所以,我只当它消退了。”说时,殷姨娘目中已然见泪:“还有,不是我不请人,什么神医术士,能打听的我都打听了。可小丘性子,沈爷你清楚的,他不愿看病,因而沉疴日重,我们也是爱莫能助。对了沈爷,小丘这次旧疾复发,是怎么惹出来的?”沈越便把那日清晨的怪象和殷姨娘说了,并交代之后唤醒寻壑回忆的经过。末了,见殷姨娘仍是愁眉不展,沈越转而问钟太医:“钟老,你怎么看?”钟太医斟酌片刻,才说:“恕老朽孤陋寡闻,沈公子这病前所未闻。保险起见,老朽还是当面诊治为妥。”沈越在前引路:“钟老请!”走到兰秀深林,丫鬟告知寻壑上山去了,沈越便领着人穿过星云邀月二阁,站在通往山上的木阶之前,沈越钟太医双双震惊——彼岸花开满夹道,蔓延直通山巅,一阵风过,如群魔乱舞,妖冶不似人间。毕竟是传说中盛开于幽冥之狱的鬼花,沈越恐年迈的钟太医忌讳,便打圆场说:“我去把阿鲤叫下来。”钟老却率先迈步上山,边走边摆手:“生死有命,年寿到头了躲也没用,走吧。”沈越和殷姨娘遂赶紧跟上搀扶。岂料,离山腰的草房子尚有几阶距离,就听见杯盏碎裂之声。跟殷姨娘对视一眼,沈越率先奔上山去。草房子房门开敞,地面上果见泼洒一地的热粥以及碎碗,紧接着又听寻壑咆哮:“我说了不吃!给我出去!”沈越进去,只见室内仨人,引章小腹隆起,孕态明显,此刻正叉腰怒斥寻壑:“公子你这乱摔东西的毛病怎么说犯就犯!晏如他不清楚你病情,见你气色不好,眼巴巴端着热粥上山,你却这么对待!公子你太过分了!”晏如在引章身后,满面惶恐。北上途中,沈越也曾领教寻壑病发时的一二脾气,便推算方才并非寻壑有意为之,而是恶疾的驱使,于是沉声喝道:“引章!”引章委屈至极,眼角霎时红了,但还是规矩地退到一旁,晏如则径直跪下叩头:“对不起两位主子!”方才尚为自己粗暴所震惊的寻壑,此刻终于反应过来,上前扶起晏如,解释道:“对不起,最近我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一语未完,沈越插话:“晏如你先下去。”随后,殷姨娘搀着钟太医上来了。进入室内,草房子本就不大,此刻五六个人共挤一室,显得拥挤,引章默默走到门口,蹲**收拾那一地狼藉。寻壑垂眸,神情诡谲,片刻后似拿定主意般,上前对沈越说:“爷,你去帮帮引章,并替我向引章说几句好话。”沈越皱眉:“我得听钟太医诊断你病情!”寻壑难得地放软嗓音,恳求道:“钟太医回头和你交代不也一样嘛。再者,引章知道我过去不少的事,你不如趁机问问?”待送走将信将疑的沈越,寻壑复又走到正和钟太医交谈的殷姨娘面前:“殷姊,方才我脾气大了些,重阳没敢跟上山来,有劳你替我安慰安慰他。”殷姨娘甚不在意:“嗨,你什么时候吓得住他。这孩子不上山,八成是玩你给的新鲜玩意儿去了。”寻壑不依不饶:“我还是不放心,殷姊你就替我看看去吧。”殷姨娘只得松口:“得得得,我下去便是。”恰巧沈越替引章抱着碎碗盏出去,室内仅剩钟太医和寻壑二人。钟太医觉察有异,便问:“沈公子支开了所有人,可是有话要和老朽说?”寻壑抱拳:“钟太医明辨,确实,沈鲤有一事相求。”“沈公子但说无妨。”寻壑往外望去,确认无人,方拉着钟太医坐下:“沈爷曾和我讲,钟老您对他甚是器重。可惜,沈爷大好前程却葬送在我这个男人手上,钟老想必多有不满吧?”钟太医别开头去,既不肯定,也不反对,俄顷才问:“沈公子什么意思?” 第117章 沈越从原本是自己睡的那间房里取出钓竿,踢来一张椅子在寻壑身侧坐下,开始捣鼓摆弄,动静之大,叫寻壑不得不侧目:“你在做什么,爷?”沈越叹气:“哎,眼睛不知怎么的,最近总是眼花,连钓竿都装不好了。”寻壑不做他想,搁下毛锥,接过沈越手中物件查看,不一会儿就组装完毕,递给沈越:“给。”又关心地托起沈越脸颊,“我瞧瞧你眼睛。”沈越暗笑,出手,环住寻壑腰身。寻壑看了半晌,没瞧出什么毛病,担心道:“明天请钟太医看看吧。”沈越扑哧笑出声,一勾手寻壑就跌进怀中,啄着他发鬓说:“我这眼病,大夫治不好,让我瞧瞧你洞口那颗星星就奏效了。”说着掐了一把寻壑**,实力揩油。寻壑气得两眼发黑,可惜沈越早有防备,锁死了寻壑两手。兔子急了还会跳墙,更何况是人?寻壑猛地一脚跺下去,沈越吃痛放开人,转而抱脚哀嚎:“丘寻壑你个狠心贼!对我也舍得下狠手!嘶!”寻壑见沈越在地上滚作一处,明知十有**是诈,可就是忍不住担心:“真的踩痛你了?”说着拉沈越起来。“没……阿不,有有有,很痛。”沈越连忙改口。“对了,”寻壑捡起钓竿,“你拿这个做什么?钓鱼?”沈越心下一慌,随口捏了个谎:“对的,春江水暖,有鱼堪钓直需钓,一个冬天没吃鲜味,你不馋?”寻壑不复往日,一听鱼鲜就两眼放光,只见他神情平淡,提起钓竿,问:“上哪儿钓?”沈越哑口,急中生智,指指门外:“就在院里小渠吧。”寻壑:“……”理了理钓线,寻壑率先出门,“鱼我去钓,你奔波回来,休息一下吧。”沈越随即跟上,和门后引章对上眼,沈越止住脚步,低声问:“阿鲤怎么了?今天格外失落?”引章摇头:“这几天都这样,可能是为衙门事务烦心吧。不过还是沈爷厉害,一番胡搅蛮缠,终于叫公子起身了。”“……”沈越不做声,坐回书案前翻看寻壑处理的公文,不过是些简单批示,实在找不出寻壑磨蹭的理由。走到后院,沈越见寻壑正坐在院中溪石上垂钓。去岁春燕寻旧巢,炊烟袅袅语双双。远处日薄西山,院中花草鲜美。燕语呢喃,老杏树下干果串串。寻壑不爱吃肉,但好食果蔬,尤其果子,可当季鲜果就这么几样,沈越遂和附近农妇讨教干果的制作办法,去年秋腌了两坛金桔蜜饯,搁在草房子书案底下,方便寻壑处理公务时解馋。今冬雪柿甜美,沈越见寻壑爱吃,上街购了一箩筐背回来,洗净,一串一串挂起风干,而今柿皮表面厚厚镀了一层果霜,沈越摘下一块,一口下去,甜糯入味,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便踱步到溪边,探身放到寻壑嘴边:“尝尝。”寻壑略微错愕,随即就着沈越的手咬了一口。“怎么样?”沈越问。“嗯,好吃。”寻壑嚼着,含糊地回答。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初春景,沈越一时恍惚,人生四十余载,头一回觉得人间值了。“啊!”寻壑突然惊叫,“鱼上钩了!”沈越冲上拱桥,见寻壑收起钓线,一尾绯红锦鲤衔钩出水。沈越不禁惊叹:“天哪,溪里我只放养了草鱼,怎会有锦鲤?!”两个大男人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将这活蹦乱跳的游鱼放入水中,双双蹲在桶边观摩。“阿鲤,你看多好玩。沈鲤钓锦鲤,相煎何太急,哈哈哈哈哈。”沈越捏捏寻壑面颊。寻壑:“……”“锦鲤历来被视作祥瑞之兆,阿鲤,这是老天爷在向你示好呢。”沈越突然惆怅,靠在寻壑肩头,“活了这么久,而今我只有一个心愿。只盼明年还如今夕,能和你坐在一起说说话,那就够了。”沈越这话,激得寻壑一个激灵,眸子闪过不忍,不过瞬息,尽数灭去。“公子!沈爷!”晏如冲上山嚷嚷。沈越才想起吃饭的事,忙说:“我们这就下山吃饭。”“不……不是吃饭的事,”晏如跑进后院已是气喘吁吁,扶着膝盖平复须臾,才笑道,“是程隐花隐的好事……”寻壑喜得站起:“花隐要生啦?”“是啊是啊,稳婆正在接生呢。”寻壑不禁庆幸,回到江宁时见花隐大腹便便,保险起见,就请了稳婆在家照看。杏花春小院,丫鬟进进出出,忙成一片。寻壑抵达时,房内已传出婴孩哭声,只听稳婆喜报:“是弄璋之喜,祝贺姑爷!”寻壑沈越不便入内,就站在房门口,一会儿,芃羽也赶来,问:“怎么样?”寻壑指指内里:“府上又添一位小公子啦。”芃羽一身男装,英气中透着婉约。寻壑见姑娘捂嘴笑开,忍不住打趣:“那么你呢?”“我?我什么?”芃羽一脸不解。“你跟沙鸥啊,哎呀!”芃羽一记粉拳,捶得寻壑捂肩喊痛,金姑娘粉面含春威气露,恼道:“公子又来欺负我!”寻壑笑道:“男大当娶女大当嫁,有什么欺不欺负的。改天我充当一回家长,替你向沙鸥说亲去!”第95章 卷地风来忽吹散2寻壑说到做到,三日后便在玉惦秋设坛,和金芃羽歃血结拜为兄妹。而后寻壑上门跟沙鸥说亲,二人一拍即合。沙鸥芃羽两位新人熟稔,而作为芃羽‘长辈’的寻壑,更是沙鸥而今仅剩的‘至亲’,这场婚事可谓自嫁自娶,因而便略过了六礼中的前三项,纳征后直接选定黄道吉日成亲。沙鸥自称住宅老旧,要在仙眠渡成婚,寻壑便雇人将芃羽居住的玉惦秋内外装扮一新。至于亲迎所用的金银器具,一概由寻壑亲自遴选。此外,寻壑还从九畹调来数十名织工,连日赶制出金银线绣制而成的百子帐,又从苏州请来能工巧匠,打制钿钗礼器。最丧心病狂的是,寻壑数度通宵,挑灯绣好两块婴儿肚兜以及一双虎头鞋。沈越劝也劝不动,无奈嘲笑寻壑要不提前把孩子将来上学用的书包缝了算了。沙鸥芃羽都不愿张扬,宴请的人数不多,因而婚宴不算盛大。在至亲至信的三四桌亲友见证下,芃羽凤冠霞帔,由丫鬟搀扶着轻盈跨过火盆,步入花厅。寻壑和沈越一身红火喜庆,端坐高堂之上,看着拜完天地的新人款款回到厅内。奏乐欢腾,甚嚣尘上,沈越却一门心思沉浸在过往。作为沈府长子,沈越自小便被告知自己背负着光大家族的使命,因而前半生循规蹈矩,少时学业优异,科举高中榜首,青年奉命娶妻,扮演着家族中的恩爱伉俪。看似鲜花着锦,沈越心内却无甚波澜。原以为余生也将这么不咸不淡地过去,直到沈越沙场假死回来、目睹寻壑落入急流命悬一线,那一刻,万千顾虑只剩下一个声音,那就是什么都可以抛弃,唯有寻壑不能。于是,沈越从此决意离经叛道。从蓬门初见时对寻壑的敌意,而后带着防备将他赎走,再后来暗度陈仓做了多年的地下鸳鸯,反目后恨不能杀之为快,到而今重修旧好,携手接受新人跪拜……自从有了他,生命里都是奇迹,沈越情动,不自禁地出手,和身侧之人十指紧扣。 第119章 华灯初上。品花馆笙歌喧天,唱腔悠扬,婉转流出。寻壑鬼使神差,提步迈上台阶。沈越赫然发现,寻壑每一听曲,就如入无人之境,是故满腹奇怪,可沈越还是不忍打扰寻壑难得的入迷。直到曲终人散,从馆里出来,沈越才挽起寻壑手臂,商量道:“你若喜欢,以后有空咱们就出来听曲子吧。”闻言,寻壑怔忡片刻,最终笑道:“靡靡之音,还是敬而远之的好。”沈越一愣,错愕中,寻壑抽臂而去,沈越在后瞧着,只觉得寻壑的背影……前所未有的孤单。作者say:新年快乐!第96章 卷地风来忽吹散3江宁位于长江下游,有天险依靠,又兼地方富庶,乃得天独厚的龙脉汇聚之地。成帝登基之初,就力排众议,决意迁都江宁。二月二,龙抬头。那日寻壑修书上报成帝,江宁皇宫修缮事宜已臻尾声。成帝回批,定于三月廿八迁都江宁,并指派蕴礼侯丘寻壑负责迁都祭天仪式的筹备。《左转》曰:国之大事,唯戎与祀。祭祀历来是国家大计,迁都后的首次祭天大典,更是重中之重,成帝将这一重担交给了丘寻壑,寻壑地位不言而喻。然而,寻壑深知此次大典不容差错,荣幸无感,只觉得如临深渊,遂事必躬亲。从祭天时屠宰所用的整豕、整牛、整羊,到神位前摆列的玉、帛、酒、果、菜等大量供品,再到七百余件盛放祭品的器皿和各类礼器,可谓数量庞大,种类纷杂,寻壑**乏术,不能一一遴选,但每一件无不亲自验收。所幸沈越体贴,帮着寻壑把关不少,并请了苏州名笔手书祝版上的祝文。三月廿三,公侯官员全数抵达江宁。三月廿五,成帝入斋宫斋戒三日。三月廿八,成帝携公侯群臣,祀神祭天。是日卯时五刻,太和钟鸣,成帝步行登临圜丘坛,钟声休止,鼓乐奏响。圜丘圆坛北边设皇天上帝牌位,为主位,东西两侧设日、月、星、风、雨、云、雷牌位,为从位,神位前供品罗列,皇帝坐南朝北,叩拜行礼。圜丘坛中、下两层的东西侧设编磬编钟,乐官演奏《韶乐》。在司礼官主持下,成帝亲迎帝神,奠玉帛、进牺牲,率领公侯群臣,行初献礼、亚献礼、终献礼,巳时一刻撤馔,祭品送至燎炉焚烧,成帝望燎,最终奏"佑平之章",送帝神。谷雨后,雨水频繁,前两日还是阴雨连绵,今日竟然万里晴空,更出奇的是,祭祀礼毕,一道霓虹横亘云端,此乃天降祥瑞,于是群臣恭贺。祭礼前,寻壑就将南越所获的三块素白龙涎香交予子翀,要他看准时机上呈,以取悦龙颜。眼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子翀出列,成帝问:“子卿何事?”子翀躬身答曰:“前些时日,有人给微臣进献了三块白龙涎。龙涎香乃稀世珍宝,而白龙涎更是宝中极品,汲天地日月之精华,数百年才淬炼出一块。一时间出现三块,必然是上天欲盛赞皇上迁都之英明,遂借此示好,是故,这白龙涎乃天降圣品,唯天子之尊与之相匹,微臣不敢私藏,所以如数上呈。”成帝面容在旒穗后隐约,然而揭开覆在贡品之上的黄绫后,语气里明显夹了份喜悦:“好,子卿有心了。另外,”说着,成帝步下圆坛,走到官员队列中,驻足于一瘦高官员跟前,须臾,出手拍了一拍这官员的宽肩,叹道,“一般人尽忠,靠说;而有的人,靠做。自去年伊始,丘郎中主动揽下新宫修缮的任务,而今一年不到,就顺利完工;这次祭天大典,朕命丘爱卿总理祭祀事务,今日行礼,若网在纲,有条而不紊,这都是丘爱卿殚精竭虑用心安排的结果!可是,朕却听说,不少人在背后嚼舌根,对丘郎中私事指指点点,甚至对朕起用丘郎中多有不满。好,朕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机会,有异议的人,今儿出来说说,丘郎中于家于国,哪里为害了?值得朕这么多大臣议论纷纷!?”万马齐喑,更无一人敢站出。“呵呵,既然无人出列,那么朕就默认,丘郎中在家国大事上确实无可指摘了。丘郎中并非科举出身,这是事实不假,但他的能力,绝不亚于在列的各位公卿之下。朕说过,朕唯才是举,堪为国之栋梁者是举!今日,朕就贯彻到底,擢拔丘爱卿为江苏巡抚,兼领江宁、苏州两府织造局事务!”寻壑即刻下跪叩首:“臣愿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成帝躬身扶起寻壑,温声道:“好好干。”朝中暗流涌动,寻壑可谓杯弓蛇影、草木皆兵,兼之数日劳碌,走出宫门那刻,寻壑身心俱疲,恨不能就地躺下,晒着太阳睡死过去。寻壑向来认定自己是个不被好运眷顾的人,可这一次,他竟心想事成——一出宫门就见到了在马车旁等候的沈越。哦,还有执鞭的晏如。沈越还是体贴,没有过多言语,搀着寻壑进入车厢后,就自觉充当人肉靠垫,让寻壑舒服倚着打盹。再度睁眼,寻壑却是在沈越的粗喘声中醒来,人仍在沈越怀里,而沈越正在上山路上,寻壑惊慌且愧疚,抱歉道:“爷,放我下来吧。”“别,”沈越说完,又将人往上托了托,说,“就剩下几步,让我抱着你走完。”好容易捱到最后一阶,寻壑连忙跳下,转而扶着沈越,并安慰:“爷,很累了吧,进去坐着歇歇吧。”沈越抽出被挽着的手臂,摆手谢过:“不用,刚刚被你枕得胳膊麻了,才会使不上力,要换平时,不至于的。对了,我给你弄了个好东西。”小憩过后,寻壑来了些精神,便追问:“噢,什么好玩的?”“你看!”顺着沈越所指看去,只见山花旁边搁着一鸟笼,笼中一小雀儿正唧啾个不停,上下翻飞。“百灵!”寻壑一眼认出。“没错,正是百灵。店家说,这鸟娃的双亲是‘歌王’,若得好生照顾,这雏鸟将来必不逊色于父母。”“是嘛。”神奇的是,寻壑蹲**,这小鸟竟然不再慌张乱蹦,改而亲昵地跳到笼底,对寻壑张望。寻壑伸指入笼,小鸟竟大着胆子靠近,拿肚皮抵上来,寻壑一截指尖没入鸟羽,便好奇问道:“这鸟不怕人?”“并非它不怕人,而是因为他见的是你。但凡动物见了你,没一个怕的。”“走开,就你贫。”寻壑拿手肘捅沈越,又问,“要怎么照顾?”沈越鄙夷:“‘百灵’照顾百灵,还用请教?你看,”说着沈越指了指房门口水缸,并说,“那还有一条锦鲤呢,要不这样,''百灵''照顾百灵,沈鲤照顾锦鲤,剩下的寻壑,就拿来陪我。”“去,那就按照顾‘小玩意’‘小样儿’的来吧。”‘小玩意’跟‘小样儿’是寻壑当初在苏州沈府时养的一对和尚鹦鹉,那日寻壑所带的银子只够买雌鸟,碰巧沈越赶来,便将雄鸟一并买下了。二人恩爱的那些年,这一对鹦鹉诞下了几窝小鸟,寻壑甚是宝贝。可惜后来狼狈逃离沈府,这些鸟儿,寻壑一只也没能带走。沈越扳着寻壑就地坐下,唏嘘:“哎,你日理万机,还能记得那些鸟儿。告诉你吧,你走后不久,‘小样儿’就去了,‘小玩意’以及其余的小鸟,都被摇情带走了。上次进宫,我还见到了‘小玩意’,不对,该叫‘老玩意’了,老得毛都白了,蓝鸟褪色成白鸟。哈……而今皇宫迁到江宁来了,正好,改天我让沈超把鸟拎出来,给你看看。”寻壑最怕给人添了麻烦,连忙谢绝:“不了不了,一只鸟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时值暮春,彼岸花谢了好些,满地落红花不扫,黄鹂枝上语绵蛮。沈越调整位置,好叫寻壑靠着舒服些,继续闲聊道:“今儿大场面,没人再刁难你吧。”寻壑笑笑:“怎么会?没有的。成帝今天还替我说话了呢。”沈越轻抚寻壑发鬓,柔声安慰:“嗯,你为成帝办成这么多事,应该的。不过话说回来,成帝其实是借你宣告‘顺朕者昌’。你是对的,站队不如效忠,成帝才是拿捏生死的关键。”“嘘。”寻壑打手势示意沈越慎言,突然起身并拉着沈越起来:“最近忙疯了,把一件要事忘了,你陪我去做吧。”说着跑进草房子,从文书中抽出一张票据。沈越即刻眉头一皱:“急什么!回来,好好休息要紧!”“不是啦。沈爷过虑了,一件小事而已,你和我去就知道了。”沈越受不了寻壑撒娇,乖乖被他牵着下山去。来到邀月阁门前,小丫鬟告知引章和晏如双双去了杏花村。寻壑只得牵着沈越来到程隐花隐所在的住处,一入室就听见婴儿啼哭。寻壑唱道:“团子,丘叔来看你啦!” 第121章 沈越振奋精神,上前抱过檀木盒子,问寻壑:“‘小玩意’变成老玩意了,还认得吗?”寻壑睁大了眼:“这是我当年我买的“小玩意”?”“是呀,”沈越轻抚鹦鹉脊背,嗓音格外温柔,“你看,她羽毛都老得退成白色了,去年开始,连腿脚也没力了。这些年都被皇后带在身边养着。其实我今日进宫,另一件事就是把‘老玩意’接出来给你看看。”沈越胞妹沈摇情都从二八姑娘蜕变成新朝国母,这当中沧海桑田,可想而知。所谓老马识途,眼下则是老鸟认主,见了寻壑,始终侧躺着的‘小玩意’,竟然扯开嗓子竭力嚎叫两声,紧接着踉跄撑起身子,往寻壑掌心跌去。寻壑不禁潸然:“‘小玩意’还认得我!!这么多年,她还认得我!!”寻壑抱起鸟儿,与之脸颊相贴,沈越则在一侧轻拍着寻壑脊背安抚。玉漱百感交集,回忆道:“还记得鲤哥儿来沈府的头一年冬天,要随沈爷北上述职,临时发现没有御寒衣物。所幸沈爷早就命我多准备几件,那天我送过去,恰巧‘小玩意’从笼中飞出,鲤哥儿跟引章在树下无可奈何,最终还是沈爷上树,才把小鸟抓回来的。不敢相信,这都十二年了!”红巾点头:“对呀,我还记得,鲤哥儿每回出差,我跟翠袖都会让他把时兴的脂粉带些回来。转眼,鲤哥儿当了大官,连引章也成婚并身怀六甲了。”翠袖抹去眼泪,抽噎着说道:“以前鲤哥儿可能耐了,只要他在,总有法子逗老祖宗开心,后来,老祖宗干脆钦点鲤哥儿每日来‘云寿’说故事呢!”唯有引章发现笼子里的小鸟,观察些会儿,惊问:“这两只是‘小玩意’的后代?”沈超点头:“对,重子重孙了,还是当年‘小玩意’跟‘小样儿’传下来的血脉。”一众人唏嘘不已。……纷纷坠叶飘香砌。夜寂静,寒声碎。沈府一大家子不知觉竟洽谈至深夜,宴席尾声时,小丫鬟送上药来,寻壑司空见惯,端起碗二话不说灌下去。饮罢,寻壑起身送人出府,出门时却见殷姨娘伫立廊柱后,似已等待多时。寻壑知她多有难处,便没有出声惊扰。然而,殷姨娘却对沈越打了个手势。沈越见状,让寻壑送人出去,自己留下。待客人尽数离开,殷姨娘才从暗处出来。沈越问:“什么事?”殷姨娘问:“小丘的病最近还复发吗?”那日看过病后,寻壑就留钟太医在府里问诊了,因而一切诊治事宜就交由钟太医负责,今日殷姨娘却突然问起这个,沈越奇怪:“没有复发,怎么了?”殷姨娘欲言又止,最终谨慎择言:“我觉得钟太医用的药有些险……”“殷姑!”竟是寻壑!沈越皱眉:“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有些乏了,就让引章去送了。”寻壑素来是周到至极的性子,这等行事断断不像他,可沈越又觉得没有质疑的必要,便安慰:“那待会早些休息。”“沈爷……”殷姨娘着急了。寻壑大剌剌打了个哈欠。沈越不忍,只得打发殷姨娘:“钟太医于你我两家都是故交,我托付的人他定会尽力救治。用药险了些,想必钟太医自有道理,我们配合着就是了。”殷姨娘无可反驳,沈越便携寻壑上山去了。风高月白,本是最宜夜,无奈林花落尽春红,零星几株尚未凋零的曼珠沙华在月色下,妖冶得几近诡异。寻壑在身边,哪怕刀山火海,在沈越看来也是人间胜景,遂不觉有他,和寻壑十指紧扣,踱步上山。正门屋檐下悬着鸟笼,百灵尚未安睡,见着主人上山,起劲翻飞,嘴里叽啾个不停。月华胜雪,院中如积水空明,水中杏影斑驳。寻壑探头,往水缸里瞧去,水底锦鲤发现来人,即刻浮上水面对着寻壑冒泡摆尾。沈越趁机揶揄:“我猜啊,你前世大概是掌管百兽的,今生才会这么招动物喜欢。”寻壑往水里投了些食:“那也不赖。”沈越叉腰,环顾前院,琢磨着说:“而今这山花长势旺盛,我听张伯说,这花乃藤本,等这次征战回来,我就在前院搭个廊架,过个几年,这花爬满架顶,咱们就在下面乘凉。哇,赏心乐事谁与共?花下销魂,月下销魂。”寻壑似乎不为所动,只见他沉默片刻,转开话题:“爷,明天就要整装待发了,尽早沐浴休息吧。”“也是,好。”程隐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放备热水在房里。寻壑放下门帘,挽起袖子,随口道:“我服侍你洗,这样快些。”沈越拧眉:“你不是困么,上床睡去。”“上山后就不困了。”说着,寻壑走上前来,替沈越解开衣带,不一会儿衣物尽数剥除,沈越跨进桶里。沈越没安好心,趁机揩油不少,寻壑一旦按下他手,他就扭开身子不给寻壑搓洗。寻壑无奈,只得由着他摸个过瘾。末了,寻壑突然说:“对了,有件事得跟你商量,我想认重阳为义子,你看可否?”这一问突如其来,出乎沈越意料,沈越不答反问:“怎么突然提这个?”寻壑斟酌些时,最终笑笑:“今日沈府老小一聚,让我想亲上加亲。”“这臭小子跟你比跟我还亲,认不认有差?”但终是不忍扫了寻壑的兴,遂答应道,“你想认就认吧。”“嗯,谢谢爷。”眼珠子一转,沈越打量一遭寻壑,明显带了恶意,“这么喜欢我儿子,干脆你给我生一个吧,嗯?”说的同时上下其手。寻壑拍开,恼道:“我没洗澡脏着呢,一会儿来。”“说了多少次不准说自己脏!看来教训不够,不长记性!”沈越罔顾自己赤条条的,一把拎起寻壑抛在榻上,抽丝剥茧把寻壑剥了个干净,抽出软枕垫在寻壑腹下。寻壑腾地撑起身子,回头怒斥:“忍着!我先洗澡!”“洗你个头!下次见面不知猴年马月,叫老子忍?躺好给老子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沈越不愧是猛将,一上来就把最要害的一关拿下,将寻壑制得服服帖帖。沈越本性霸道,恨不得像过去那样,将寻壑圈养起来。可他也知道,寻壑不喜欢被这般对待,所以沈越在人前极力克制,沙鸥多次挑衅他都生生忍下来了。但到了人后,尤其是房事上,沈越的霸道就变本加厉,非要从寻壑身上讨回本来。沈越什么都可以忍,但床底间的销魂,沈越只允许寻壑从自己身上获得。他也不要寻壑费力配合,寻壑只消张腿,沈越就会给他输送极致的快乐。几度春风戏帏帐,残红落处映碧桃。二度凌绝顶,寻壑显然有些消受不住了,泪光点点,气喘微微。体力也随之耗尽,沈越听寻壑肚子咕咕叫响,帮着套上衣服后,柔声道:“起来吧,我给你下面吃。” 第123章 去岁沈越平定金虏后,一改先朝政策,与金虏王商定重开河西通商之路,并与金虏王之子忽韩王交好。孰料,没过多久金虏王暴卒,长子客舍辽大王监禁了主张与大齐友好往来的胞弟忽韩王,并秣马厉兵,于成帝二年大肆进犯。孙辟疆帅军御敌,奈何孙将军廉颇老矣,心肺唱衰,一次抗敌途中突发心痛之疾,军中事宜只得交由张闯为首的副将主持。沈越过去一年基本上赋闲在家,突然要他领兵十万急赴前线,风霜雨雪跋涉万里,有些吃不消。不过沈越明白身为一军统帅,没有示弱的理由,遂一路撑着直到前线。然而,才一进入军营,就传出孙辟疆病死的噩耗,沈越悲痛之余,命程隐冰存遗体,严令全军不得外泄孙将军死讯,并着手用兵布局。可以张闯为首的副将,对沈越这个从天而降的大将军多有不服,在决策上多有抵牾,而沈越所率旧部与张闯一派的兵士,更是摩擦不断。一日,矛盾终于爆发。大战前夕,有两帐兵士动手厮打起来。沈越赶到时,帐篷里已经桌倒椅歪,杯盏什物碎裂一地,将士们各自抱头捂嘴,吃痛声一片。“起来!怎么回事!”沈越厉声呵斥。“回将军,”一铠甲歪斜的士兵跑到沈越跟前告状,“这帮人在背后说您的坏话,我们听不下去,叫他们别说,他们不听,还拿酒泼我们,弟兄们被逼急了才出手的。”几名士兵应和说:“对啊对啊!他们骂得实在太脏了,我们不得已才动手。”若说沈越有把柄,除了治军严厉之外,就剩跟寻壑那点私事了。沈越不消多问,也知道对方骂自己什么,于是回头问跟在身后的张闯:“我的这些士兵对军中律令生疏了,素闻张副将治军严明,想问该如何依法处置?”张闯不疑有他,高声道:“军中挑事斗殴者,当斩断手足以示警戒。”“行。”沈越大喝一声,“来人,把这帮不懂规矩的犊子全部拖出去斩手足。”这一下,不仅张闯收下的将士震惊,就连张闯也是目瞪口呆。眼见无人动手,沈越身后一小兵出列,上前押住对方一名士兵,岂料这士兵大叫:“谁敢动我!我是母亲是孙将军胞妹,我父亲是工部侍郎赵春祥,张将军,您得为我们做主啊。”张副将似早有预料,得意道:“沈大将军,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这事我难以做主,还是交由沈将军决断吧。”烫手山芋便丢给了沈越。沈越对一鼻青眼肿的将士抬抬下巴,这人会意,提刀上前,锋刃对准手腕:“大伯,我作为名门之子,没有做好表率,参与斗殴让家族蒙羞,我这就自断一腕,以儆效尤,大伯不必顾虑,治军为上!”话毕手起刀落,鲜血喷溅。称沈越为大伯,意味着眼前这小将士同时也是当朝皇后沈氏的亲侄。在场之人无不震撼,同队战友受其感染,纷纷亮刀,自报家门后利落断腕:“建和公主次子田一山。”“吏部尚书沈清长子沈凌虚。”……那些出身平凡的士兵则直接剁手。沈越始终沉默,而方才从沈越身后出来率先押人的兵士拿来火把,果断放在伤者断口处,‘兹啦’作响,皮肉灼烧的焦糊味儿随之飘出,血流也随之止住。这些士兵如铁打的一般,竟陆续止住叫声,颤巍巍重新站直了。“张将军,你的人也尽快处理吧。”沈越冷冷发话。张闯果然语塞:“这……”方才还叫嚣的对方士兵闻言屁滚尿流,爬上前来:“张将军,你得为我们做主啊。”“做主?”沈越冷笑,“张副将可愿意为了手下抛弃‘治军严明’的美名,来个法外开恩?”张闯几番犹豫,最终松口:“来人,拉下去行刑。”帘外哀嚎一片。“你们几个,”沈越发话,程隐和身后的士兵即刻出列,沈越下令,“带弟兄们下去休养,余生抚恤由我承担。”程隐抱拳:“是。”“你,”沈越叫住及时取火把替伤者止血的士兵,问,“你看着有些眼熟?你别说,让我想想……想起来了,你是张小壮,对吧?”这人正是沈越上次征讨滇南时,照顾被毒蝎蛰伤的兄长张大壮的士兵。眼下这士兵连忙跪下:“末将何等荣幸,让将军铭记!”沈越本想问张大壮情况,但在这满地狼藉的帐中实在不合适,遂改口道,“你先下去吧。”这次争执沈越虽占了上风,但沈越损失多名得力副手,可谓哦,你是张小壮,对吧?”这人正是沈越上次征讨滇南时,照顾被毒蝎蛰伤的兄长张大壮的士兵。眼下这士兵连忙跪下:“末将何等荣幸,让将军铭记!”沈越本想问张大壮情况,但在这满地狼藉的帐中实在不合适,遂改口道,“你先下去吧。”这次争执沈越虽占了上风,但损失多名得力副手,可谓两败俱伤。且张闯并非就此服从,之后在战术上,与沈越多有出入。半个多月后的一次大战,素来大胆的沈越用兵保守,然而张闯却执意突围,并多有讥讽沈越不熟悉西北军情、纸上谈兵之意。沈越遂让张闯领队迎战。而后军报频传,皆是张闯所率部队境遇凶险的消息,沈越始终冷笑,按兵不动,直到金虏进犯到大齐去年收复的呼儿岭一带时,沈越方率部出击。抵达前线,就传来张闯全军覆没的消息。沈越放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必须把张闯给我找出来。”搜索半日,最终在马车车轮下找到了失魂落魄的张闯。沈越勒令全军到位,在全体将士面前,以贪功冒进、不顾大局为由,乱箭射死了张闯。沈越凝视着张闯尸身,喃喃自语:“外面的人杀进来,一时是杀不死的。须得自己人从自己家里开始自杀自灭起来,方能一败涂地。”程隐勒马上前,问:“将军有吩咐?”沈越笑笑,摇头:“非也,想起《红楼梦》里三姑娘说的一段话。”自此,军中再无人敢忤逆沈越。金虏以骁勇善战著称,王族将领皆是凭战功封赏,这次金虏进犯,也是由客舍辽大王统军。客舍辽大王韬光养晦多年,就为用兵一时,是故金虏此次来势汹汹,前面几次战役赢得甚是艰难。但所谓‘兄弟齐心’,其利尚能断金,那么全军齐心,就必然势如破竹了。最后一役,大局在望,沈越乘胜追击,亲自擒获客舍辽大王,可孰料,这大王不肯被生擒,顶穿沈越刺在前胸的剑,将短刀捅进沈越心口。短刀上喂了剧毒……捷报八百里急递传往中原,而军中却死寂一片,这次大战伤亡众多,而主将沈越更是危在旦夕。万幸沈越心脏生得比常人偏左,因而锋刃未触及要害,但血流带动毒液蔓延,程隐快马加鞭将沈越带回行营时,人已经昏迷不醒。一番清创抢救,程隐问情况如何,大夫也只是摇头语,焉不详,最后丢下一句‘凶多吉少’。在场之人无不惴惴。可沈越竟然挺过来了,所有大夫无不惊叹此乃奇迹。程隐不眠不休地随身照顾,直到第三日,沈越才从高烧昏睡中睁眼,含糊发语:“阿鲤……”程隐不禁泪目,这些天只有他知道沈越是怎么挺过来的。 第125章 子翀强自镇定,跪坐在沈越身边,出手搀扶住他:“阿越节哀,寻壑他在半月之前就……就病逝了……”沈越如遭五雷轰顶。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出征前夕还和自己****的人,临别前还叮嘱自己‘好好吃饭’的人,这个仅靠想念就能支撑自己挺过鬼门关的人,就这么没了。“阿超,把阿越接回去,这几**也休息着吧,好好陪着他。”成帝不忍,上前叮嘱。“不!……”沈越跌坐地上,摸索着爬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去见阿鲤。”沈超本来搀起了沈越,却被他一把推开,只得跟在后面,看兄长一路跌跌撞撞,蹒跚走出殿门。可还未走下台阶,沈越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地。成帝让羡陶准备步辇,沈超跪谢婉拒,亲自背着兄长走出皇宫。走到承平门门口,沈越幽幽转醒,待意识回转,沈越愤然从沈超背上跳下,解开跟马车相连的缰绳,翻上马背,利箭离弦般冲了出去。程隐无暇多问,策马飞奔跟上。仙眠渡内外,遍饰惨淡的白。唯有上山沿途的彼岸花,一反沈越离开时的凋敝萧瑟,开成一片血腥刺目的红。沈越冲上山腰。山间悄寂。缸中鲤鱼察觉动静,浮上来咕噜冒泡;那株无名的山花枝叶依旧葱茏,甚至开出了一朵巴掌大小的素白香花。一切如旧。唯独那人,变成了供桌之上、三五果盘之后,冰冷冷的一块牌位。沈越膝盖发软,跌倒地上,可一双眼仍死死盯着牌位,不可置信的喊出木板上的名号:“丘寻壑!!”跌倒时,沈越怀中一个包裹抖落出来,沈越每向前爬行一步,内里什物随之洒落。程隐赶上山来,见到的,除了踽踽爬行的沈越,还有就是洒落一地的松子。程隐尤记得那日,沈越听士兵说起故乡大兴安岭的松子如何好吃,兴冲冲跑去跟小士兵讨要的模样。而后沈越剥开一颗,尝了直夸好味,可路上再没见他吃过一颗,转而珍宝似的揣在胸口,千里带回江宁。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第102章 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2六月天时,江宁闷热如蒸笼。午后,太阳灼烫,草木萎靡。然而,引章赶上山来,看见的竟是沈越跪在寻壑灵前。“沈爷他……”程隐预料到引章接下来会说什么,无奈摇头:“我劝过了,没用。”沉默片刻,又叹气,“跪了半个时辰了。”引章还是垂髫时就被卖进沈府,太清楚这位沈府长子的傲骨,就是沈府最艰难那时也没见沈越跪过,可而今……引章忧心忡忡,小心翼翼走至沈越身侧,劝道:“沈爷别自责,是公子福薄,没能捱到你回来……”沈越察觉动静,侧耳聆听半晌,才反应过来:“引章?”“对,是我,沈爷。”没想到竟然得到回应,引章百感交集,罔顾便便大腹,艰难跪在沈越身边。沈越头颅是转过来了,可双目仍紧紧盯着案上牌位,木楞楞发问:“为什么不等我回来再火化?”哽咽在引章声线中已然清晰:“……是公子清醒时交代的,他说……他说一定要尽快火化,要我们去山野间,将骨殖迎风撒出去。公子说……活着的时候没自在过,死了要做最自由的鬼,尽情畅游山林,看遍湖海。”引章指着案上的圆肚陶罐,“这里面的一小挫,是我怕……怕沈爷伤心,留下给沈爷做念想的……”“呵,连你都知道我会伤心,阿鲤却……哎。”咀嚼引章适才的话语,沈越赫然反应过来,忙追问,“你刚刚说‘阿鲤清醒时交代’,‘清醒’是什么意思?不对,他最后是什么情况?”“沈爷走后没多久,公子的疯病复发了,比以往都厉害,公子告假养病,可这病却越发索命,厉害时,公子说……说自己浑身都疼,像被五马分尸……”前院里,花隐端上清淡粥点,却被程隐拦住。花隐担心道:“清早你们肯定随意打发的,现在都未时了,再怎么也得垫垫肚子吧!”“沈爷没心思的。”程隐坚决道,“我也吃不下。先放着吧。”花隐不死心,朝屋里轻声叫唤:“沈爷。”沈越无暇理会,自嘲似的喃喃自语:“算了,我有什么立场责怪阿鲤狠心。是我大意了,以为阿鲤短期内不会有事。他最病情最重的时候,我竟然不在……”沈越挪动膝盖,想离寻壑近一点,可膝下传出咯吱咯吱几声,沈越低头,发现是松子被自己碾碎发出的动静,呆愣须臾,俯身一粒粒拾起松子。引章不明所以,见状,默默帮沈越一起捡拾,程隐花隐随即也参与其中。沈越再没说话,一室沉默,待所有松子拾起,小盘上高高堆起一摞。沈越仍旧跪着,转向桌面,开始一颗一颗地剥开这些果实。旁人想要插手,都被沈越拦下。“别动。我来,让我来……”这是我最后能为寻壑做的事了。这一剥,竟剥到月上中天。将最后一粒光滑莹白的松子仁放上山巅,沈越像被抽去筋骨一般,前一刻还直挺挺的跪姿,再也维持不住,整个人往后倒去。程隐眼疾手快,托住了沈越,引章见机,挪到沈越腿边,替他揉按膝盖,担心劝告:“沈爷,若是地下有灵,公子必然不想看你伤心。”花隐也劝说:“是啊,人是铁饭是钢,沈爷,好歹吃一些吧。”沈越木讷呆愣,饭菜送到嘴边,也不知张嘴,许久,才魂回躯壳似的,径自说道:“我要回房间,”使力时沈越才发现,腿脚麻养如遭虫噬,断断站不起来,所幸程隐心领神会,背起了沈越。可进入房内,沈越目瞪口呆——衣橱桌案,连抽屉都拉出来了,空空如也。“这!这怎么?阿鲤的东西呢?!”沈越气急败坏,顾不得腿脚不便,踉跄着下地蹒跚翻看。引章拉住沈越,带着哭腔解释:“除了钟太医,其实我们后来还找了几个厉害的大夫,但都没能确诊公子的病因。有一次大夫诊治时,公子病发,事后这帮大夫断定公子不是病,而是中邪,并纷纷退诊金求保命。公子不知怎么的知道了这件事,请了巫蛊做法,事后,公子把自己的一切旧物都烧了,说是驱邪,并要我们在他死后,把换洗的那几件衣物,也一并烧下去。”这一回,沈越不复先前呆愣,越听,眉头皱得越紧,待引章说完,沈越复又狐疑地打量室内。“中邪?”“沈爷!”“大伯!”是殷姨娘带着重阳赶回来了。重阳额头上缠着厚厚一层纱布,平日炯炯有神的大眼此刻肿胀如桃,沈越问:“重阳怎么了?”殷姨娘放下孩子,才答道:“小丘出殡那天,重阳哭迷了眼,一下没注意,从这山上滚下去了。”寻壑生前恨不得将这孩子捧在手心爱护,沈越睹人思人,遂抱起重阳,安慰道:“重阳还疼吗?”重阳摇摇头:“身上不疼,但这里面疼。”孩子的小巴掌贴在自己心口,又补充一句,“我好想丘叔啊。”沈越潸然,哑声道:“大伯懂,大伯也想。” 第127章 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可这明白的代价,着实太重。‘哐啷’一声,沈越手中短剑摔在地面,沈越也再支撑不住,山崩一般倒下,程隐连忙扶住,就要背沈越起来,却发现沈越嘴里呢喃,程隐耳朵贴近,问:“沈爷,您有吩咐?”沈越似一艘目睹千帆侧身而过的沉舟,仍旧是笑,却笑得寂灭,良久,程隐才听清楚,沈越在说:“阿鲤啊,你这样对自己,比我没能陪伴你病逝,更让我难过……”“秦奋说了,你只剩下数月的性命。可你连几个月都不愿意留给我……”“我太伤心了啊……”作者say:明天结局一就over了第103章 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3程隐回来时,众人皆吓了一跳——怒发冲冠出门去的沈越,此刻竟如死尸一般,毫无生气地趴在程隐背上。当务之急是让沈越得到救治,所以程隐没上后山,而是直接将人背进了兰秀深林。殷姨娘本来正哄着小重阳入睡,外面嘈杂声起,重阳抖擞睡眼,小手握住母亲安抚自己胸口的手掌,低声说:“娘,他们好像在说,‘大伯晕倒了’?”殷姨娘深知寻壑服毒自尽,对沈越打击之大,她何尝不挂念沈越的情况。但眼下让重阳安睡最为要紧,正要开口安抚儿子情绪,重阳却快了一步,劝母亲道:“娘,我长大了,不怕黑了,我能自己睡觉的,你快先去看看大伯吧。”殷姨娘双目涔湿:“我的乖孩子,好,那你一定乖乖躺着,等睡醒,娘就把大伯治好了。”临走前殷姨娘还是不放心,交代侍女看好重阳才拎药箱出门。沈越体质素来强健,奈何这次西北征战中,生生挨了刺在心口的一记毒刀,之后虽然痊愈,但底子被生生削了一层。今日大喜大悲,又兼下午那烈火烹油般的炙热熏蒸,到晚上对峙得知真相,心力交瘁,终致虚脱。所以,说是诊治,殷姨娘却也无从下手,只能给沈越刚刺破的伤口上点药,而后静待他醒来。沈越睁眼,迷茫片刻后,倏尔坐起,发现自己不在草房子中,不顾众人阻拦,翻身趿鞋就要上山。沈越气力尚未完全恢复,最后几阶汗如雨下,程隐在他身后搀着,并劝告:“沈爷慢点。”有风来袭,彼岸花茎叶细长,摇动时如群魔起舞,花丝冶艳得发亮,在万物黯淡的山野夜景中,显得分外诡异。几回喘气,沈越回了些气力,再度抬脚时,一张纸片兀自吹落在他脚边。附近群山连绵,仅山麓处住了些乡野人家,若说书册脱页,不大可能从这些人家当中吹出来。程隐见沈越盯着纸片,便俯身替他拾起。捡起来才发现,原来这并非书页,而是一张包裹食物的牛皮纸,借着月光,隐约见得纸上有几字,牛皮纸缺了一角,缺口上看,似是被火舌舔舐留下的痕迹。沈越就要丢下,引章蓦地惊呼:“公子烧东西那日,风好大,这会不会是当时吹飞的……”沈越一个激灵,冲上山腰的草房子,拧亮灯芯查看。——齐悦廿五年夏,适扬州,爷赠点心,是为‘浇切糖’,以此存念。沈越一眼认出寻壑字迹,可字面背后的含意……沈越追根溯源,蓦然想起寻壑入住沈府的第一年,首次陪自己上扬州出差。出发前沈越误会了寻壑,斥责了他几句,而后茅塞解开,不过沈越公子心性,如何拉得下脸赔礼道歉,遂拐弯抹角,沿途带寻壑去吃了螃蟹,而后抵达扬州,又买了当地特产的浇切糖,充当不经意的相赠。未曾想,沈越弹指间的一点好意,寻壑竟珍视至此,被逐出沈府时还记得偷带在身边,保存至今。沈越再度想起那日提议打开密室内藏了豹皮毯子的那个箱箧时,寻求拉住自己的万般不愿。这张牛皮纸,连同拇指上意外发现的扳指,大概都藏在那个箱子里吧。不知还有多少藏满情意的沧海遗珠,随着寻壑的殁去,一同沉入深渊。“沈爷……”“沈爷……”沈越循声看去,视线一片模糊,抬手一擦,才发现自己已是泪流满面,撑着寻壑的供桌,沈越才勉强站直。沈越回头看去,只见殷姨娘母子、程隐花隐一家、身怀六甲的引章和晏如,芃羽沙鸥夫妇,沈超和发妻李氏,都到齐了。无论是沈府,还是丘府,在寻壑的促成下,都圆圆满满,修成正果,唯有自己……沈越看回桌面,寻壑的牌位不为沈越的满目热泪所动,依旧木然静立。尤记得芃羽大婚前夕,寻壑连夜缝制婴孩的肚兜和小鞋子,那时沈越还笑他,干脆把孩子长大上学的书包也缝几个得了。而今,沈越终于明白,寻壑所为是为何了。可惜太晚了。自己竟然没能注意。“你们……你们知道么……”众人原本怕打扰沈越,只敢在门外看守候,眼下沈越发话,大家连忙上前,围住沈越。“哥,你说。”“沈爷说吧,我们都听着。”……沈越似乎终于屈服于现实,在程隐搬来圈椅后,乖乖坐下。沈越环视众人,似要牢牢记住每个人的面目,良久,他才说道:“芃羽、引章,你们一个是阿鲤生意上的得力助手,一个是贴心贴肺照顾阿鲤的人,阿鲤为表报答,各赠了你们一套家产;”“程隐花隐,你们原本是我的刀,命如蝼蚁,但阿鲤却让你们也有了一处栖身的院落;”“阿超,沈府这次起死回生,有赖阿鲤在背后牵线搭桥,他是我们的恩人;”“殷姑,重阳这条血脉,是阿鲤保住的。这些年,多亏有阿鲤的照顾,让生父长期缺席的重阳,长成开朗聪慧的模样。你知道么,我出征的前一晚,阿鲤还问我,他可不可以认重阳做义子。我当时不解,现在懂了。阿鲤死后,蕴礼侯的侯爵,将会由重阳继承,无论这孩子出息与否,他这一生,注定是衣食无忧了。”“阿鲤并非撒手而去,而是殚精竭虑,给每个人都做好了安排,最后才从容赴死。” 第129章 “你知道嘛,过去我不会喝酒,逢人敬酒,都是阿鲤替我挡下。他一个随从,地位不比客人,客人干一盅,阿鲤得喝三盅,呃……他替我挡了那么多年的酒,最后被我扫地出门……”说着,沈越抖开怀里的衣物,领口那个歪歪扭扭的‘鲤’字露出来:“过去打仗,我不怕死,甚至想着,人世本就没意思,我捐躯赴国难,说不定还能给沈府带来更多封赏。可有了阿鲤后,我变得怕死了,我留恋人世,留恋和阿鲤度过的每一个日子。所以我偷走了阿鲤两件衣服,呃……他的味道在,我就就算被阎王押进地府了,我也会有想法子逃出来,出来再见阿鲤。”程隐只觉得脑袋发晕,怪道这青梅酒酒劲竟然如此之大。晃晃头颅,程隐试图说话让自己清醒,便安慰沈越:“爷,世间的好千种万种,继续往前走,才……”沈越不耐地打断:“世间纵有千万种好,可唯一我想要的,不在了!”“沈越右手将两件酒倒单衣贴上面颊,带着扳指的左手捏着那张牛皮纸,哭丧道:”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今只剩下我偷藏起来的两件衣服,还有这一张纸,叫我如何接受?!!”沈越干笑两声,接着竟兀自唱起了歌:“那天的云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脚步才轻巧。以免打扰到我们的时光,因为注定那么少。”“风儿吹着白云飘,你到那里去了?想你的时候,我抬头微笑,知道不知道?”正如丘府其他人不知道寻壑在悄无声息地告别,沈越当时也天真地以为,寻壑是真的临时起兴,给自己唱了这首歌,而今回味歌词,沈越才知道,寻壑那时是在向自己诀别。“好好吃饭”也是。沈越又哭又笑,划燃一根火柴,竟点着了那两件上衣。程隐顾不得头晕眼花,哆嗦着阻止:“沈爷,你这是……”“阿鲤在地府不习惯,阳间烧点他熟悉的东西过去。”说着沈越捞起酒坛,站起来往院子中央走去。程隐眼前重影严重,赫然反应过来沈越在酒中下药了,张口欲喊,却只发出几声无意义的‘啊’。倒下前一刻,程隐朦胧瞳孔中映入的最后投影,是沈越高举酒坛,酒液浇身,而后……而后,程隐太模糊了。只感觉夜空突然光亮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包裹周身的温暖……山下,水月居院中,重阳依偎在母亲怀里。倏尔,孩童手指天幕,惊呼:“娘,你看!”殷姨娘抬头,只见两颗流星前后相缀,倏然滑落。“娘,你曾经告诉我,一个人去世后,在下地府之前,会划作流星,在挚爱的人眼前落下。娘,这是我在丘叔去世后第一次见到的流星,应该是丘叔来和我们告别了吧?”殷姨娘闭目,忍住眼泪,又亲吻孩童额头,才答道:“对的,丘叔要去另一个世界了,来和你告别呢。”“那他身后为什么会紧跟着另一颗流星呢?”第二日,奏乐甚嚣尘上,一队人马浩浩汤汤进入仙眠渡。宣旨太监高唱:“请沈越沈大人出来接旨。”晏如连忙冲上后山找人。上到山腰,却见程隐趴睡在门口,院中一片灰烬,旁侧一酒坛横陈拦路。晏如跨过酒坛,赫然见灰烬中一抹洁白,遂蹲**捡起,吹干净了发现是一颗扳指。晏如只觉得奇怪,走过去摇醒程隐:“沈爷呢?宫里让他出来接旨呢。”第104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1沈越被小鬼领着,下到地府,此处混沌未分,茫茫渺渺无人见。行走些时,坡度骤升,随后抵达顶峰,沈越感知自己踏上一座桥面,随即又听小鬼提醒:“尊君,到了。”“什么?”小鬼的尖勾指甲往下指:“就在桥下。”顺着小鬼的指向看下去,只见云雾四下散却,桥身两侧拨云见物,沈越瞪大了眼:“这?!……”桥底无水,唯有满池尸身枯骨,其中,一断臂突兀树立,指甲红艳尖锐,向虚空抓握,狰狞震悚。“我要找的是一个人,你带我来这作什么!”沈越震怒。小鬼眼眶内空无一物,但仍‘看’向沈越,从容解释:“人之生死,阎王簿中早已写定命数。但凡违命自尽者,将被碎尸万段,永坠阿鼻地狱。”“阿鲤!!!啊!!!”“沈爷!!”“滚开!我要带阿鲤回来!!”“沈爷,是……是我啊!?”沈越一记推搡,力道极大,饶是程隐,也滚出两尺并撞翻了桌案。万幸程隐铠甲披身,并无大碍。程隐顾不得自个儿,反应过来后就跌跌撞撞回到沈越跟前,小心翼翼问:“爷?……爷?您清醒了?”良久,沈越视线终于聚焦于趴跪在脚边热泪涌动的这个男人,胸口剧痛分明,伴随着神思的抽回,腿脚原本的剑拔弩张也被抽走,转而软趴趴跌坐榻上。“我……我这是怎么了?”程隐稍稍放心,安抚着气喘吁吁的沈越,并解释道:“沈爷身中剧毒,昏迷三日,昨儿醒了一回,很快又睡回去,这次总算醒来了!”沈越思虑千回百转,生擒客舍辽大王的事如过眼云烟,利落抛却脑后,萦绕不去的,是方才那场冗长无边的梦靥。它不是黄粱大梦,除开地府寻人,其余的与现实无二,包括临走前殷姨娘欲语还休的暗示,凌晨吃面时寻壑吟唱的民歌……沈越越想越后怕,扫开大夫把脉的手,转而揪住程隐,嚷道:“快,给我准备笔墨,我要写信阻止沈鲤!”千里迢迢的,阻止丘公子?程隐疑窦丛生,但见沈越如临大敌,自己遂不敢怠慢。等到笔墨矮榻放在沈越面前,沈越几度提笔,最终摇头:“不行程隐,得你替我写。”程隐即刻跪在榻边,战战兢兢捉着笔。沈越吩咐:“我说意思,你把大意写下来就好,权当遗嘱。”“遗嘱?”程隐目瞪口呆。沈越不理会,径自口述:“你就说,沈爷不幸战死沙场,你提前报信是因为沈爷生前交代,骨灰一定得由沈鲤保管。等大部队抬着沈爷的衣冠返回江宁,你会私下将骨灰交给阿鲤,最重要的,叮嘱阿鲤一定节哀,只有阿鲤身边,才算沈爷的归处。”程隐握着笔杆呆若木鸡:“沈爷……这……”沈越拍拍程隐肩膀:“刚刚我梦见阿鲤自尽了,这个梦非同寻常,与现实千丝万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所以我得做点什么稳住阿鲤。”程隐拭去眼角被吓出的泪光,然而执笔并非执刀,程隐不甚熟稔,哼哼哧哧好一会儿才写明白,沈越看过点头,又吩咐:“另外,再写一篇,秘密送给殷姨娘,要她立刻阻止阿鲤喝钟太医的药,阿鲤的病由她负责,并转告她这是我的意思。”程隐不明就里,但还是乖乖照办,写好后**密封,旋即出去安排人送出。沈越配合大夫换药,大夫退下后,一小兵送汤药进来,沈越忙着奋笔疾书,头也不抬地随口吩咐:“放着吧,我等凉了再喝。” 第131章 良久,寻壑才哑着嗓音质问:“是你知会殷姊断了我的药的,对吧?”“阿鲤你真的对自己……!!”“我怎么了……我活着痛苦得不行,寻死解脱你们也要阻拦!!!你们!!……”怒气的爆发,对于从来只会忍受的寻壑而言,太过陌生,以至于情急至此,寻壑竟然结巴了。虽然事实不可否认,但被寻壑归入众多加害的一员,沈越顿觉一股剜心似的疼。当年施害的人大多逍遥在外,而今寻壑身边只剩下自己,沈越不想寻壑连个发泄的途径都没有,遂耷拉下气势:“你骂了要是好受点,那就骂吧。打也行,你开心就好。”如若沈越还有其他辩解,寻壑或许还会照着惯性跟他‘吵’下去,然而此刻……正如沈越首次目睹寻壑恼怒时的不知所措,此刻的寻壑,也是头一回见俯首认错的沈爷。寻壑顿时惘然:沈越纵然有错,但比起其他人,他好歹恩大于过,更何况他此次炸诈死,也是为阻止自己轻生,自己何来立场斥责?想明白后,寻壑内疚不已:“爷,对不起,我不该拿你撒气。”沈越错愕片刻,小心翼翼将人捞进怀里,胸膛相贴,直到清晰感受到爱人平缓但分明的心跳,沈越才长舒一口气:“只要你还活着,怎么待我都行。”相拥些会儿,沈越发现,寻壑虽然被自己抱着,但脊梁骨仍旧是绷紧的,他仍不肯放心依偎。若是往常,沈越定会嗔怪寻壑,但听过了张小壮说的种种,沈越遂明白寻壑拣尽寒枝不敢栖的惶恐。沈越发力,在寻壑惊呼之前,将他抱过来放在腿上:“让我抱一会儿,我好想你。”闻言,寻壑果真乖乖‘配合’。沈越这一抱,竟然抱了一刻钟,寻壑勉力支撑的脑袋再也顶不住,悄悄靠在沈越肩上。“哈哈!”察觉寻壑挣扎着起来,沈越将人摁回肩膀并收敛笑声:“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接着,沈越竟转笑为叹,一下一下,安抚着寻壑脑袋,“连我都不敢依靠,你还能依靠谁呢?不过我也明白,这些年,曾经你倾心托付的人最后都和你反目了。教训历历在目,三言两语就要求你打消疑虑,那不现实。不过当年你曾许诺我的一句话,叫‘日久见人心’,这一次换我许诺你。所以啊我的鱼儿,就当是为了我这头一次托付出去的真心,也请你好好活,活得久一点。”寻壑简单‘嗯’了一声,不作其他表态。即便隔空,可沈越还是感觉到寻壑陡然上升的面颊温度,以及吐息的炙热,沈越知道寻壑有所触动,便拿定注意,把心里想说的都交代明白:“别人评价你,或许只会看你外在的功业成就。但在我眼里,这些算得了什么,你有着比这更厉害的。”肩上依偎的头颅调整了角度,沈越知道寻壑正看着自己,悄咪咪按捺下喜意,娓娓道来:“从最早的说起的吧,十二年前秦家祸起萧墙,人祸面前,秦爷只能借酒浇愁,一蹶不振,直到你出手相助,秦爷才走出窘境。”寻壑警觉地坐直:“沈爷怎么突然提起秦……秦爷?!”沈越倏然想起一直没跟寻壑讲他在南越病重时的事,遂决定掩盖过去:“你的事情我如数家珍,需要哪件提哪件,哪用得着这么多理由。你先听我说完,这第二件……你还记得品花馆那个疯了的小倌么?”“云雀?”沈越收拢怀抱,让寻壑再度靠在肩头:“对,你送他上楼的时候,我问了沙鸥。哎,同是天涯沦落人,云雀被人从蓬门赎走后,也是好日子没过几年,就惨遭抛弃,而后他承受不住,便疯魔了。”说到此处,沈越吻过寻壑鬓角,珍宝似的环抱住他:“你看看,秦爷和云雀,同样面对困境,他们一个自暴自弃,一个丧失神智。而你呢?你经历的比他们多得多,也比他们苦得多,可你都挺过来了……”喷薄在脖颈边的气息止住了沈越进一步的诉说,这气息比适才更加灼热,然而与情|欲无关,只因寻壑一抽一抽,竟是在啜泣。仍旧记得,当年沈越气急败坏时,曾当着邬三姑娘的面揭穿寻壑曾为**的不堪往事,可当时也没见寻壑掉了一滴眼泪,但此刻……沈越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吃晚饭,恰逢某个盛大佳节,沈府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围坐在一起。小沈越那时睡得正酣,好梦无端被侍女叫醒,沈越遂将侍女轰了出去。一时气急而已,小沈越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就这么被撂下了,遂生起了闷气,也不去找那帮子大人,自个儿解九连环玩,可一双耳朵,却无时无刻不专注于后院合家团圆的热闹。饭后许久,长辈才想起未上饭桌的沈府长孙,遂纷纷移步内间,见到了埋头‘玩耍’的沈越。众人纷纷夸小沈越省心,自己一人也能玩得津津有味。只有老祖母注意到小孙子的异常,几番问询。但小沈越不理会祖母,沈父呵斥后更是倔强如牛抿紧嘴巴。沈老祖母思前想后,遂问:“我的乖孙儿是不是委屈了?”沈越立刻掉头看向老祖母。“哎哟,看来还真是的。奶奶给你赔个不是,冷落了我的乖孙儿咯。”听到这一句,小沈越身上披的倔强铠甲霎时分崩离析,眼泪如决堤洪水,伴随着‘哇’一声嚎啕奔涌而出。大难临头时尚且面不改色,可一旦被人理解被人安慰,那些强行镇压的委屈就如虎兕出柙,厉声喊冤。十二年了,终于等来寻壑第一滴眼泪。还好是虚惊一场,寻壑仍然活着。寻壑终于等来沉冤昭雪的那一天,终于等来了那个真正懂他的人。熹微晨光,在窗纸上晕开。雀鸟啼鸣,唧啾不止。天终于亮了。领口竟被浸湿,滚烫得令人心慌,沈越压低头颅,想要吻去寻壑止不住的眼泪,却被寻壑饱含惶恐的一句‘别看’喝止。沈越苦笑。大概连寻壑自己,都没见过自己流泪的样子吧。“好,我不看,尽情哭吧。”沈越转而调整姿势,让寻壑下巴抵在自己肩上,紧紧搂着他,给他依靠。“若是六年之前,我还是那个深享家族荫蔽的贵族子弟,想必不能参透你背后的艰辛。可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如果我受的那些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读懂你,那么,我觉得再苦一点也值得的。”“放眼朝野,那些官名响亮、家财万贯的,几乎都来自王谢之家。你一块白肉,走到今日公卿位列,真的没几人能做到。别理会谣言,你不是为他们而活,让别人说去吧。我的鲤儿有多棒,我知道就够了。”“哇……”寻壑这一嚎叫,终于叫门外自以为藏得隐蔽的人探出脑袋。“去。”沈越以口形吩咐,把晏如驱赶出去。直到沈越半个身子都麻了没知觉了,寻壑才哭到耗尽精力,连抽噎都费力了。“谢……谢谢爷。”沈越抬起还能活动的右胳膊揉揉寻壑脑袋,趁机劝说:“你要真感谢我,那就好好活着。你不知道,我这次被喂了剧毒的刀刺中心口,哎……别扒我衣服,我早就好透啦,你听我说。那时啊,大夫都束手无策了。可程隐不死心,把我从你这‘偷’来的那两件旧衣服放在我枕边。我本来前脚都踏进阎王府了,可一闻到你的气息,我就不愿意死了,挣扎着从阎王殿里逃回阳间。”寻壑顾不得双眼红肿如桃,挺直腰杆和沈越对视:“我那两件衣服是你拿走的?”“这个……对,带着几样你的物件,我就当你陪伴在身边了。哎哟鲤儿,你这太过分了吧!”沈越这话锋转得莫名其妙,寻壑一头雾水:“什么?”“瞧瞧,这一圈小胡渣,都不能掩盖咱们鲤儿的盛世美颜,叫叔嫉妒了啊。”寻壑:“……”老流氓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不上两句又跑题了。“沈爷。”竟是程隐的声音。沈越抠紧了寻壑,不让他下地,但自己还是稍稍坐正,并问:“都安排好了?”“一切就绪,就等沈爷进宫。”“好,你先下去,我收拾收拾就来。”寻壑挣扎着起身,奈何沈越两臂像焊起来似的,就是不打开,寻壑恼了:“你不是说收拾收拾就去嘛,快点儿起来啊。” 第133章 沈越太清楚寻壑的个性,只消沈越眼角眉梢一个不悦,寻壑定会乖乖认错,但却像个闷嘴葫芦,从来不给出解释,因而沈越便摸不透寻壑怪异举止背后的想法。是故,寻壑嘴里蹦出‘解释’二字,这比鬼还更能迷住沈越心窍,遂猛地回过头来:“你说。”“沈爷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我觉得沈爷喜欢和我行房,我才……才拿这个回报。”说到后面,寻壑语声低得几乎听不见。‘总算说了句人话’,沈越心想,接下来不顾伤口撕扯的疼痛,沈越翻身侧躺,拉着寻壑枕在胳膊上,才道:“那我再说一次,我不要你特意准备什么当作报答。你能养好身体,咱俩多处些时日,这就已经是我梦寐以求的归处了。”世间千万种,浮云莫去求。斯人若霓虹,遇上方知有。吻了会儿寻壑光洁的额头,见他默默不语,沈越奇怪:“你觉得这种没有根底的照顾不可靠?还是……”沈越想想都觉得可怖,斟酌些时,才小心试探,“从来就没有一个人会无条件地对你好?”寻壑摇头,嗓音清淡,无关痛痒似的:“没有,付出总是有所企图。”沈越知道寻壑襁褓失怙,但好歹是母亲携他逃亡的,便追问:“你母亲呢,她起码照顾了你好一阵吧?她对你的好总该是不图回报的啊?”寻壑想了想,还是摇头:“我娘后来顾不上我。”沈越错愕:“什么叫‘顾不上’?追剿的人紧跟着,她怎么放心放你一人!?”寻壑眉头紧皱,拧了拧眉心,似乎才能催发意识凝聚:“她改嫁了,继父照顾我咳……”寻壑突然咳疾骤犯,这一下来势汹汹,似乎连呼吸都被咳嗽给噎住,变得极为艰难,寻壑扼着喉咙撑起身子,幸亏沈越拉得及时,否则差点摔下去。“阿鲤?!来人!”等殷姨娘和引章赶到时,寻壑已经‘奄奄一息’,问诊后煎药服下,寻壑铁青脸色才恢复平日的苍白。殷姨娘临走时,沈越追出去,问:“你有什么刚刚不方便说的,现在说吧。”殷姨娘想了想,不答反问:“你刚刚跟小丘说了什么?”“我没对他说什么,不过阿鲤提起了过去,提到他母亲改嫁,之后毛病就犯了。”殷姨娘点头:“医书上的精神症状,小丘都是貌合神离,这病确实奇怪。不过你刚刚应该是触及了他的心结,才会引起这么剧烈的反应。俗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但小丘的至亲都已不在人世,要解铃,恐怕难度不小,沈爷,我只能保证小丘……”“没事,你尽力就够了。今后我也得学学医理,”钟太医那一出,真的叫沈越心有余悸,“心病也是病,也得医治。”殷姨娘认同:“没错,沈爷有这个意识就很好。过去我观察发现,沈爷在的时候,小丘的咳嗽少一些。”沈越笑笑:“嗯,官场的时我都脱干净了,接下来就是全心全意照顾阿鲤,我会好好陪他。”殷姨娘哧笑:“沈爷真舍得。”“功名利禄,没了可以再挣,但人的光阴却挣不回来,孰轻孰重,我这把年纪了,不会拎不清。”沈越回到房内,引章适时起身,沈越顺代吩咐:“叫厨子熬一碗肉末参汤……”“我不喝!我不吃猪肉!”寻壑竟然跳下床榻阻止。沈越清楚寻壑这点小脾气,便温声安慰:“放心,熬汤的是小母鸡,你能喝的。”寻壑闻言,缓缓卸下防备,在沈越搀扶下坐回床上。回想方才谈话,沈越本打算再度安慰寻壑自信一些,可转念一想,倘若真如寻壑说的,从来就没有人给过他无条件的关爱,这样成长起来的人,叫他何来自信自己值得人爱?甚至,寻壑嘴里所谓的‘沈爷什么都有’,这个‘有’,除了出身沈府自带的权势财富外,更有沈家上下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照顾。……“爷,”怀里,寻壑突然一声唤,将沈越拉回现实:“嗯?怎么啦?”“爷,过几天我回衙门吧,你既然平安无事,那我就没有后顾……”“回去做什么,瞧瞧你身子骨,你是打算自个儿杵着拐杖去,还是我找程隐抬着你去?”见寻壑失落难掩,沈越喟叹,耐心开导,“下午回来路上,沈超告诉我,而今参你的折子堆起来都能碰到天花板了。所谓树大招风,你越是卖力,越是出类拔萃,挑刺的人就越多。说句难听的,你现在是‘有用’,成帝才捧着你护着你,等到有一天,假设啊,来了一个比你更‘有用’的人,你想想,成帝还会护着你吗?”寻壑不语,但几番吞咽,沈越便知他动摇了,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游说:“成帝给你封了个‘蕴礼侯’的名头,一辈子享受皇粮奉养,你还愁什么,非要出去给人当箭靶子?再说,我觉得你和别人不同,世人流连官场,多是汲汲于富贵,而你,我感觉更像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寻壑身躯明显一记震悚。沈越暗喜,知道自己说中了。“人的出路除了出将入相就没有其他?这一两个月你先歇着吧,顺代捋一捋你这三十年,有没有什么过去迫不及待想要完成的事。”说到此处,寻壑直愣愣看向沈越。沈越忍俊不禁,捏捏寻壑面颊,可惜脸颊没肉,只拎起一层皮囊:“就像我,我追名逐利四十载,直到和你一起过日子,才发现前面的营生都是浮云。人生苦短,你我都已功成名就,何不让余生过得快活一点?我快活的源头是你,但我不会强人所难,强迫你将我也摆放在如此位置,但我要你一定一定快乐,人只有快乐了,才会觉得人生值得。”寻壑脸色苍白,但眸中星光点点,良久,寻壑从袖中取出一朵干花,那正是他进来时藏在身后的那朵。寻壑小心翼翼托着这物,凑到沈越面前:“得亏沈爷照顾,张伯那儿奄奄一息的山花,回来后就枝繁叶茂,上个月还开了一朵,我存了下来,想着给你看看。”第107章 凭君翦采发春荣4沈越搂着寻壑,把玩着他手中的干花,继而视线转移到寻壑因消瘦而干瘪的脸庞,沈越将寻壑散落的几缕发丝别到脑后,细细吻了会儿,低声追问:“鲤儿,你还没问答我呢,这几个月歇一歇吧?”寻壑点头,可接着又犹豫了:“这一歇要歇多久?”沈越哭笑不得,坐起来将这纸片人捏在手里,作势搡了搡:“还没告假呢你就先想着返工了,就这么一刻也闲不下来?”寻壑反手撑在身后,自嘲道:“我是没福气的人,劳碌命。”“又来!少说这种话,说多了会信以为真的。”沈越说时跨下床,顺带穿过腋下将寻壑也抱了下去,“我刚刚就说哪来那么大一股馊味,仔细嗅了才发现是自己。你也真是,被我搂着熏了半天也不说一声。”“沈爷连夜策马赶回来,今早又匆匆上朝,来不及收拾也在情理之中。”沈越趿了鞋,官袍随意披挂在身,就拉着寻壑上山去了:“走,去看看我的小院子如何了。”六月望日,夜阑珊,圆月高悬。上到草房子,寻壑本打算将屋里蜡烛托出来,孰料月色清亮,庭前一片明朗,沈越手植的那株花树葳蕤繁盛。走至近前,沈越赫然发现两朵并蒂花苞,霎时喜道:“长这么好,我临走前托的那个花匠还挺用心!”“花匠有事,沈爷一走他就告假回豫州老家去了,这两个月基本都是我在照顾。”沈越捧着花苞,一手和寻壑交握:“哟,咱家鲤儿还会照顾花草,这么棒?”寻壑不悦叉腰:“沈爷眼里我就是个五谷不分的人?!”“非也非也。”沈越摆手,“你整日宵衣旰食,还得操心这些琐事,真难为你了。” 第135章 寻壑答非所问:“爷快去把晚饭吃了。”沈越无奈,到后院杏树下的厨房,三两口扒完餐饭,再次回来。寻壑仍旧半睁着眼。沈越躺上去,问:“不点香就睡不着?”寻壑摇头,有气无力道:“我确实感觉困,可就是睡不着。”“那我陪你。”寻壑扑哧笑了,极度瘦削而导致的尖下巴使他笑时活像一只小白鼠。沈越躺下来,胳膊穿过寻壑颈下,二人心肺相贴。即便是六月酷暑,寻壑体感仍然微凉,因而抱着也不觉燥热。沈越问:“有什么好笑的。”“我是想起过去,沈爷每次说陪我,最后还不是自个儿睡得香。”正戳中痛处,沈越着急辩解:“那不能怪我,该怪殷姑配的香丸不好,只对我奏效,一沾床就睡成死猪了。”“沈爷也不用往心里去。”寻壑安慰,毕竟,单单这份愿意陪自己熬过漫漫长夜的心意,就已足够让寻壑感动。沈越轻拍着寻壑脊背,继续安慰:“罪魁祸首我让殷姨娘收走了,今晚我一定奉陪到底。干躺着怪没意思的,不如我给你说说故事?”寻壑听后扑哧笑开,止不住似的,头都埋到沈越腋窝里去了。沈越奇怪,问:“怎么了?”“沈爷知道,昔日我乃一名戏子,专门唱故事给人听。沈爷花了三万两把我赎走,非但没听我唱过一个故事,到头来还得说故事给我听,这赔本的买卖,你说好不好笑,哈哈……”沈越想了想,忍不住莞尔:“我赎你本来就不是要你干老本行,当时我也看得出,你极力想要摆脱过去,所以在你进门后,就带着你熟悉各项事务。”“而后沈爷还真的带我进了沈府,”让我有了一个家。时隔十二年,寻壑仍记得清楚,在云寿门前,沈越一本正经地对诚惶诚恐的自己说——既然进了门,就没把你当外人看;还有在自己退却不敢上饭桌时,沈老祖母谆谆鼓励——不介意的话,就拿这儿当家吧。不过,后半句话,寻壑咬唇,只怕自作多情,最终没敢出口。“奇怪了,我不带你进沈府那叫你去哪儿?”沈越不明白寻壑何出此言。寻壑面容隐在沈越颌下,了然笑笑。不过沈越很快接上话,又道:“刚刚的话还没说完。而今我不就给你讲讲故事嘛,怎么扯这么远去了。只要能让你开心,别说讲故事,就是彩衣娱亲,我也乐意。”有花堪折直须折,不求长久,哪怕一生中只有几日被人如此厚待,寻壑也觉得够自己余生怀恋了,遂抱紧沈越,柔声道:“沈爷一番心意寻壑收下了。那今晚说什么故事呢?”“那就说说这次战场上的事吧,有沈爷千里孤军恶斗沙漠一霸,有晶莹漂亮但尝起来却比你徒弟沙鸥还酸的沙棘,还有比晏如心肠还要耿直的大漠孤烟……鲤儿想听哪个?”“哈哈哈……”寻壑抬头往上望去,眉眼弯弯,“听着怪有意思的,可以的话我都想听。”“好。”……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且陶陶,乐尽天真。然而,沈越第一个故事还未说完,就听得怀里人儿吱吱磨牙。沈越止声,挑起寻壑散落在额前的碎发,轻吻他难得不蹙起的眉间。而后拉高薄被,盖住爱人后颈,相拥着沉沉坠入梦乡。作者say1备忘录:水无月即是寻壑在苏州沈府的住所。2故事写到后期,一直陷入自我否定中,觉得越不满意了。不是不用心,而是实在写不好,可能跟三次元烦心事太多有关。写完这个故事我应该暂时不会碰古代文了,得充充电沉淀一下。噢还有,结局二没那么快结束,寻壑心结不是朝夕之间形成,因而需要长期的、耐心的、并且结合药物的疏导。我会尽力写。就酱第108章 花影莫孤人间月1日出群山坳,晨钟惊飞鸟。沈越出来,恰逢殷姨娘上山。沈越见她一左一右拎着两个包裹,便上前接过,又道:“今天没带药箱?这是什么?”“给你的书。”沈越诧异,将包裹搁放在桌,各自打开:“这么多,怎么还分开放了?”殷姨娘指着其中一叠解释:“这一边是前人总结的医理药理。医家入门先看《黄帝内经》,人体生理、病理、诊断以及治疗都以其为基础;《伤寒杂病论》主要看杂病部分,也就是后附的《金匮要略》;《肘后备急方》《针灸甲乙经》涉及针灸,但扎针手法讲究童子功,你现在学来不及了,了解大致即可。而这个包裹的几本,是我行医数年的一些经验之谈,小丘发病的记录我都圈点出来了,你夹带着看看。”“好,谢谢殷姑。”“客气了。”房间门被沈越虚掩上了,殷姨娘瞧不见寻壑,遂问,“小丘昨夜醒得频繁吗?”沈越回头看去,视线所及,不过一堵房门,然而,沈越却仿佛触及温柔本身,眼神软得能溢出水来:“一直都没有,阿鲤昨晚睡得挺踏实。”“难得了。”殷姨娘一张冷脸难得微微带笑,“有你在,小丘的情况似乎会好一些。”“是嘛。”沈越稍稍得意,可转瞬又黯然,“可在南越那次,我陪着他,他却病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厉害。”“应该不是沈爷你的错。上次沈爷的话启发了我,小丘是心病,说不定是在南越触景生情,被所见刺激了。要不,沈爷仔细想想,在南越见了何人何事,有可疑处,再跟小丘核对?”沈越斟酌片刻,犹豫着摇头:“不行,昨天的情况你也看见了,提起过去阿鲤就古怪得厉害。这段时间就别逼他了,让他过几天安心日子吧。身体养好了,再从长计议不迟。”“嗯,沈爷说得也是。不过有件事容我多嘴几句……”沈越理所当然以为殷姨娘会像钟太医那般叮嘱寻壑养病期间避免圆房,心下不耐正欲开口表态,殷姨娘却道,“小丘生性卑怯,很多事他心里想过,但却不敢说也不敢做,只怕自己不够格,就像……就像他其实希望沈爷陪着,但又怕自己留不住,所以干脆藏好心思。”这话从素来寡淡的殷姨娘嘴里说出来,沈越蓦然一惊。殷姨娘叹气:“六年前那次,正是因为小丘的不解释,导致你二人误会并最终决裂。旁观者清,再加上跟小丘相处这么多年,他的心思,我清楚。只是,我怕这次小丘不说,到时候沈爷又……”“嗯,你的意思我明白。倘若我真是阿鲤至亲至信的人,他有何理由不对我坦诚?说到底,还是我做得不够,他才不敢依靠我。所以,与其对他刨根究底,逼问过去,倒不如好好待他,等哪一天他觉得时机合适了,想必会对我说的。”曾为夫妻同林鸟,沈越的清高心性殷姨娘比谁都懂,难得见他诚恳反思,殷姨娘一时百感交集:“好,有你这句话,小丘总算没看错你。天色不早,我还要送重阳去学堂,你回去看看小丘吧。”“嗯。” 第137章 第109章 花影莫孤人间月2远远就见楠木厅坐着一人,寻壑朗声问候:“哪阵风把赵监工吹到寒舍来啦?”赵监工起身,对沈越略一颔首:“沈将军好。”说完才对寻壑道,“丘大人客气,哟,这一个半月不见,气色好多了。”“是嘛~”寻壑不经意瞟一眼并肩的沈越,又谦让道,“而今在下一介布衣,赵监工喊我‘小丘’即可。”这一个月,寻壑每餐饭食都是沈越亲手做的,兼之沈越监督到位,寻壑稍微有点放肆的心思,苗头还没冒就被沈越给掐了。是故,一个月下来,不说白白胖胖,但寻壑脸色较之前要好转几许。丫鬟奉茶间隙,寻壑眼尖,瞧见赵监工手肘边放了一块巴掌大小的布料,职业使然,便问:“赵监工,那是你带的?”“对,我找你来正是为此。这什物来自金虏,说来话长,金虏被沈将军教训了个服气,退兵并归还了强占的两处城池。而今是忽韩王主政,他与前任大王不同,主张与大齐重修旧好。月中时忽韩王差人送岁币的同时,还带来了这个,”说时,赵监工将那布料递给寻壑,“忽韩王附了一封信,说这是在河西一带出土宋朝墓葬时掘出的织物,纹路漂亮而独特,但金虏织匠研究几年都没摸出其中的经纬头目,所以忽韩王截了部分交给大齐,以期有所突破。”不待寻壑言语,沈越心有灵犀,调亮油灯并端到寻壑面前。就着光亮,寻壑看清这薄如蝉翼的织物:“芙蓉花罗?”赵监工抚掌:“真真火眼金睛,这片罗上只有芙蓉花瓣的一角,都叫你认出来了。”寻壑没有言语,蹙额查看织物的纹路,许久,才听他兀自呢喃:“不对啊,这罗上的经线相绞的方式也古怪了。”“对,问题就在此处。”赵监工抬头时,与沈越对视上,赵监工突然意识到什么,改而宽慰寻壑,“之前见你尤其喜好钻研这些失传的织造手法,这会儿手边正好有一个,就带来给你解闷了。忽韩王没定期限,所以不用着急,闲时瞧瞧即可。”“嗯,我明白的。”寻壑嘴上答应着,但眼神仍聚焦于手中织物上。赵监工起身:“夜深,我也该回府了。”沈越牵起全神贯注的寻壑,送赵监工出府。而后两人携手上山,寻壑在草房子里钻研,沈越则绕到后院小厨房,就着今早新采的木樨,做两碗桂味酒酿元宵。天际一帘新月,清风徐来,鸣蝉偶尔,蛙声阵阵,兼有一二落果声。沈越就在这片静谧祥和中煮好汤品,端回房内唤道:“鲤儿,吃点心啦。”“啊?”寻壑傻愣愣抬头。沈越放下餐盘,分一碗在寻壑面前:“昨天不是嚷嚷着好久没吃糯米丸子嘛,呐,给你做了。吃完就去洗漱,睡好醒来大把时间给你研究,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说着没收了寻壑刚得的掌中宝以及画了一半的稿纸。“好。”寻壑才拿起调羹,沈越出去又回来,端上一碗浓黑汤药以及一盘鲜果,温声道:“杏子是头顶老树结的,还有这些,都是咱俩这些天在后山摘的,我都尝了,挺甜。最近殷姑给你开的汤药很苦,你喝完吃些甜果,中和一下。”“嗯。”寻壑自认为自己是个细致入微的人物,可真要比起来,自己还是输了沈越一段火候,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沈越真要对一个人好,那这好保准是严丝合缝地渗透对方的一切需要。“想什么呢?”沈越以指节敲敲寻壑脑袋,接着又兀自从自己碗里舀了一颗丸子送入寻壑嘴里,“再不吃就胶住了。”“唔。”吃完洗漱,沈越寻壑互相搓澡,完事后晏如上来收拾,二人则回房就寝。沈越说到做到,这一个月禁了寻壑的助眠熏香,转而或闲聊或追忆,陪寻壑度过每一个失眠的暗夜。起初寻壑于心不忍,催沈越尽快睡去。但沈越哪会是轻易被劝退的人,反倒兴致勃勃夸起寻壑,感慨说好歹有寻壑,自己的一腔故事才有地儿可诉。往来几次,寻壑当真了,就随沈越说去。晚上赵监工提及的忽韩王,沈越在这期间曾和寻壑讲过这段故事,是以听的时候寻壑不至于云里雾里。而今躺在沈越臂弯,寻壑突地想起一件好玩的事,便道:“去年六月,我去了一趟长安,和西蒙使者洽谈生意。我在大齐算个子高挑了的,可站在西蒙人面前,我简直火柴似的,细细一条。”“噢,细细一条?我摸摸,还好啊,不算细……啊呀!”寻壑一手敲了一记沈越脑门,一手自被窝里揪出老流氓的咸猪手:“跟你说正事你别捣乱!”“我知道啊,西蒙金虏那边的人都长得很高,这算什么正事嘛。嘶!”沈越不停揉按刚刚被寻壑敲击的那处脑门,见寻壑不为所动,自己凑前亮出‘伤口’,“超疼的,你赶紧吹吹!”寻壑:“……”这人在家中躺,锅从天上来,床上都能遇上碰瓷的,寻壑无奈,只得给沈越揉揉又吹吹。沈越被伺候满意了,咸猪手重又溜回爱人腰侧:“嗯,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你两次生擒金虏大王的事,从你口中、别人口中,我都听说过。”沈越对这些不甚在意,可当它从自家宝贝口中说出,就有了非同寻常的意味,沈越一时得意,咧嘴笑开,白牙光芒四射:“嘻嘻!”“我见过的西蒙人,大多都比我高一个半个头,而且还满嘴虬髯,若是生起气来,想必模样怪可怖的。所以我想问,面对是金虏王室的时候,你害怕吗?怎么赢他们的?”原来是问这个,沈越笑笑,淡然道:“真正上了战场,人是没有闲暇去思考怕不怕这些感受的,脑子里还剩下的念头,其实很简单,那就是‘必须活下去’。既然自己求活,那就得置对方于死地。”“嗯,我明白。”寻壑枕在沈越臂弯上,视线正对着沈越说话时上下滚动的喉结,原本不过一个器官,而今却成了证明沈越活着的见证,寻壑暗自庆幸。“但是,”沈越突然话锋一转,“面对客舍辽大王的时候,我其实有在怕的。”“啊?”沈越一记绵长叹息,然后才道:“面对客舍辽大王那时,我已经有了你,所以我变得怕死,就怕……真的怕葬身塞外,就此和你天人永隔。”寻壑笑笑。其实没什么的,自己本就命不久矣,托沈越的福才又苟延残喘几天,倘若沈越真的先走一步,大不了自己也随他而去。毕竟,人间本就因他而值得。不过这些话,寻壑料想这辈子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包括沈越。因为寻壑太清楚自己斤两,这些心思,在浓情冷却后,会变成笑柄。“不过话说回来,”寻壑正思索着,沈越却另起一话,带走寻壑多余的心思,“说到赢,我多少靠了点巧劲。正如你所说,对方个头大,硬碰硬,我必定败在下风。所以,搏斗的同时更得留个心眼,判断对方招数、角度、力度,尤其是破绽。对手也是身经百战之人,一次破绽没把握住,他就绝不轻易暴露第二个了。所以啊,单挑,考验功夫,更考验临场心智。”寻壑素来对沈越的心智深有体会,不提其他,就说这一个月吧。那几本天书一般的医书,沈越见缝插针地在空闲时间翻阅,最令人发指的,是二人去到柜坊,呼天抢地的喧闹地儿,沈越陪着寻壑坐在赌桌旁边,竟镇定自若翻看起医书。前两天寻壑起了玩闹的心思,说要考考沈越,便抽了《肘后备急方》几个条目考沈越,未想沈越所答的应对策略均与书上无二。寻壑就此膜拜。此刻,寻壑理所当然地接话道:“论心智,沈爷是一等一的能耐,非一般人能匹敌。”沈越扑哧一笑:“过奖了,其实说起打架,还得感谢小时候一段经历,练就我今日搏斗手段。”寻壑果然好奇:“噢?”“你可能不相信,我小时候个子可矮了。弱冠之前的两三年,我连弟弟沈超的肩膀都还够不着。” 第139章 寻壑抱够了,才在沈越颈间蹭蹭,哑着嗓子问:“赵监工找我研究织法,是爷的安排吧?你见我做什么都沉浸不到其中,所以又放我回去了。”“胡……胡说,人家赵监工知道你厉害才找上你的。”寻壑放开沈越,细长眼儿眯起:“嗯哼?是谁说要坦诚相待的?”沈越只得灰溜溜投降:“是是是,但不能说这是我的安排,毕竟,赵监工也不是任人摆布的货色,对吧。你要没能耐,他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净会说好话唬我!”寻壑在沈越胸前轻落下一拳,继而又黏回去,“爷,你对我太好了,好到……”好到,生怕他哪天翻脸,再来一次抛弃,那寻壑宁愿从未得到。然而寻壑脸庞埋在沈越颈间,沈越看不见他神情,便兀自追问:“好到什么?”“不说了。”寻壑收拾情绪,恢复寡淡。沈越这回不依不饶,定要讨颗糖吃:“不行,看在我通宵陪你的份上,怎么也得说两句甜言蜜语哄哄我!”一腔柔情就这么被沈越一口气吹凉了,寻壑翻个白眼,一把将沈越推挤到墙上,扯开他前襟摸上去:“好到老子今天非把你榨干不可!”“??等下!……”沈越尝试着抵住寻壑,却被寻壑呵住:“别再想拿老子身体当借口,老子硬朗着呢!”“……不是,是咱俩还没吃饭……”寻壑稍稍松口,面颊贴着沈越,问:“你饿吗?”“我还好,但怕你……”交颈鸳鸯急戏水,寻壑此刻哪有闲情等沈越熬粥,火急火燎一路缠着人往地上滚:“我吃你就够了!”菡萏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一向偎人颤,教君恣意怜。寻壑将研究出的失传织法向赵监工说了,赵监工大喜,将之禀报成帝,成帝即召来寻壑问话。沈越未卜先知,前一晚已与寻壑商量出折衷的对策——寻壑可以带队织造,但不受官爵。寻壑表明自己意愿,成帝允了,一波忙碌开始。寻壑从九畹及织造局调出熟练织工,向其传授四经绞罗的织法,从素罗开始练起。熟稔后加入几何图案,后来是牡丹、芙蓉等复杂花样。织罗的关键在于穿综,即将经线交叉后穿过棕眼,而软综极易缠绕,每绞一次都得用手指整理清楚,是故织造速度极慢。寻壑算是个中佼佼者,但一天也织不到两寸,如此算下来,一匹罗需得耗时半年方可完成,其中价值可想而知。两个月后。又是一天傍晚,织工纷纷出去用饭了,唯寻壑仍留在九畹作坊纺织。沈越端着饭食进门,唤道:“鲤儿,该歇歇啦。”“嗯。”寻壑又穿个综眼,才起身走到门边小桌,兴致勃勃搓手问:“我瞧瞧,沈爷又做了哪些好吃的~”沈越从砂锅里舀出一碗汤,放到寻壑面前,淡淡介绍:“鱼头豆腐汤,最近见你研究花样的同时还要琢磨其他,脑力消耗大,补补脑。”寻壑点头:“嗯,爷有心了。这是红枣粥?”“对,邻县今秋新碾的粳米熬的,加了红枣桂圆,益气补血。还有这两样,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以及凉拌藕片,供你夜里你饿了当点心吃。”“好耶!”九畹作坊是寻壑亲自选的址,位于城郊的秦淮河畔。白日间,坊外芳草鲜美,夹岸绿树成荫。时值九月,桂子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寻壑紧挨着沈越,吃了大半。期间问起沈越浙江改革之事,沈越只道一切顺利。永安新秀二地今年改稻为桑、养蚕缫丝的大计推行得甚是成功,沈越功不可没。楚野恭打算替沈越上书要点赏赐,上门问沈越意思,孰料沈越却明确表态:事了拂衣去,坚决不受禄,远离朝堂,甘为草芥。谈话被寻壑无意听到了,寻壑深知沈越性子,他无意功名是真,但心系苍生更是真。而后寻壑私下找到楚野恭,果从他口里得知成帝下旨在浙江全省推行改稻为桑的新政,楚野恭这新任巡抚急需帮手,是故以此为借口找上沈越,但沈越却坚决不出山。寻壑清楚沈越顾虑在何处,便让楚野恭放心,自己回头定会规劝沈越。规劝结果就是,沈越答应过去浙江帮楚野恭推行改革,但留宿不会超过三晚。没有沈越陪伴的日子里,由花隐负责照料寻壑每日起居饭食,并向沈越修书报告。今天恰是沈越在改革之地留宿的第三日,下午匆匆赶回与寻壑相见。沈越别出心裁,在桂花糖蒸的新栗粉糕上用胭脂点了两点,再用竹叶青榨汁,在圆点后画了‘倒八’两笔,妙手偶得,轻描淡写就勾勒出活泼泼一只黄毛小兔子。寻壑忍不住拈起一块尝了,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好吃得恨不能连舌头也一并吞掉。“爷,我头一回发现日子可以这么自在。”沈越笑笑,又往寻壑碗里舀了些豆腐,顺带揶揄:“几口好吃的就让你对生活流连不已啦。”寻壑摇头:“不是。”沈越纳闷:“那到底‘自在’在哪里呢?”寻壑有些犹豫。沈越警觉这是寻壑敞开心扉的前兆,心底紧锣密鼓盘算,面上却佯装不经意,不动声色地引导:“也许我和你的经历不一样,但感受是殊途同归的。现在的日子我就觉得挺自在,虽然比不得别人叱咤风云来得精彩,但每一天我都满足了家人的期待,并且从中获得成就感,这对我而言,就是一种‘自在’了。”见寻壑有些茫然,沈越笑道:“我这么说你可能觉得难懂,这样吧,我举个例子。以前,每天早上我总会赖一会儿床,但而今一睁眼,我就会想‘不能让鲤儿醒来饿着肚子,我得去做饭了’,所以这一年来,尤其是西北战事归来,我天天早起,只为了让你醒来就能喝上一口热粥。当然,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追求,我年近半百,渴求安稳,而你尚在青年,要你循规蹈矩顺着我的想法度日,未免将太强你所难。我惟愿你平安、健康,但更希望你能真切感知自己存活于人世的价值。所以,即便满怀担心,但我还是跟自己妥协,放你回九畹,参与织造,去追寻你的人生意义……鲤儿?……”沈越说不下去了,只因,寻壑眼中水光潋滟,垂眸时汇聚成珠,点点滴滴落在碗里、坠到桌面。要知道,十二年来,沈越头一回见寻壑哭,还是四个月前自己‘死而复生’,从西北边境赶回后,言语间戳中寻壑痛处,寻壑积压多年的委屈如山崩,终得在哭闹中宣泄。那么这次,看来自己又一次戳中寻壑内心的一些隐秘了。寻壑受再多累吃再多苦都可以一声不吭,唯独被人理解时,他会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般,只懂得用眼泪表达回应。沈越稍稍倾身,阖上门,揽寻壑入怀,安慰道:“哭吧,我看不到,尽情哭吧。”寻壑下巴垫在沈越肩上,泣不成声。不知哭了多久,总之沈越整个右肩膀都让寻壑泪水打湿了,寻壑才稍稍收势,哽咽道:“都怪你,其实我没想大哭的,可一听到你说‘尽情哭’,我就忍不住了。我跟沈爷说实话啊,沈爷你别笑话。”沈越抚着寻壑脊背,柔声安慰:“哪来的话,你于我亦夫亦妻,笑话你,不就是笑话我自己没眼光嘛。”寻壑边抹眼泪,一边艰难扯了个笑,接着道:“我本来以为,像我这种人,是不配‘自在’的。怎么想的到,有一天,我竟能……我竟能被沈爷这样的人捧在手里珍视,而且我还有自己的事业,这项事业给我带来快乐,却没有负累。我真的不敢想,这样的好事,竟有一天会落到我头上。过去我可能会怀疑,觉得沈爷是违心,为了弥补才陪我过日子。可现在我相信这是沈爷发自内心的选择了。因为我也跟沈爷一样,有了相似的感受。假如拿天底下至尊的富贵名位,换我今天拥有的一切,我也不干。我不会再去刻意追逐这些了,因为现在的生活,我每天都清楚地感受着它的美好。”“嗯。是,我们是彼此的幸福。”沈越耗尽平生最大的耐心,明知寻壑身上太多隐秘,可沈越不追问不逼迫,只管好好待他,让他放心依靠。四个月了,终于等来寻壑心墙裂开,终于等来寻壑从裂缝向自己小心递交的心声。嘟嘟嘟。 第141章 花开得慢不要紧。沈越愿意等。这是他此生最耐心的等待。“鲤儿,谢谢你,愿意信任我,和我说心里话。”寻壑起初发现,自己不经意透露了真实想法,沈越总会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模样。回首往昔,过去的自己确实封闭,隔阂的累积,最终导致了六年前的决裂。自复合以来,沈越从不掩饰自责,自责当初对寻壑的粗暴对待。可寻壑而今想想,自己何尝无罪?遂拿定主意,克服固步自封,尝试着朝沈越迈过去。“我才该感谢爷,说出来不怕爷笑话。活了三十余载,亲友中能与之倾诉的人,几近于无。爷是我的归处,当初给了我一个家,而今又成为我最坚实的依靠。”说到此处,寻壑翻身,和沈越心肺相贴着拥抱,“其实,一直以来有些话我都没对沈爷讲。”沈越好奇:“嗯?”“沈爷别不信,除开决裂那会儿的冲动之下,其余的日子里,我从没怨过沈爷,真的。沈爷或许不知道,蓬门小倌的境遇。看似风风光光被高价赎走,但最后的下场,或遭抛弃,或被转卖。遭抛弃的小倌无一技之长,往往也无颜面对世人,活活饿死者,比比皆是。哎……“寻壑喟叹,片刻后才继续说道,”恩客赎走小倌,多为方便狭弄,有谁愿意领**进门。可沈爷不是,沈爷给我正名,还教我差事,最重要的,沈爷大大方方,带我进了沈府。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沈爷对我说——既然让我进了门,就没有把我当外人。沈爷待我好,连带着沈府上下也对我好。人生几何,能够为人所知遇……爷,真的谢谢你,让我有了一个家……”一语未完,寻壑已然啜泣不止,他也再不避讳,在沈越面前,大胆暴露伤怀的狼狈。沈越抹去寻壑泪珠,想起子翀曾说,双胎兄弟当中的弟弟,即寻壑,尤为爱哭。自西北战场归来的几个月相处,每每说到动容处,寻壑总是泣涕涟涟。可过去十余载,从未见寻壑落泪……思及此,沈越心痛不已,搂紧寻壑,柔声安慰:“哭吧,在我面前,你无需逞强。”簌簌风起,竟是半夜飘起了雪。冷月入户,夜窗如昼。一簇梅影,落在二人相拥的锦被面上。沈越受伤这事,叫楚野恭内疚得很,为弥补亏欠,楚野恭可谓事无巨细安排好沈越的养病事宜。可行馆再好,终究不是自己家,呆不多日,沈越就闹着回江宁。寻壑拗不过,只得收拾东西。沈越在行馆休养的这几天,都是寻壑衣不解带的照顾。沈越不时恍惚,觉得像回到了苏州沈府、寻壑每日鞍前马后打理自己的日子。此刻,看着寻壑仔细收拾的模样,沈越更觉好笑,便打趣道:“鲤儿,真该感谢这次受伤,叫我这‘奴才’体验了一回‘翻身做主人’的尊享,哈哈。”惹来寻壑没好气的一记白眼:“再乌鸦嘴我收拾你!”“嗯嗯嗯,夫人教训的是,为夫这就闭嘴哈~”说着沈越还真捂上嘴巴。照顾病人是件麻烦事,这一年来,沈越深有感触。原本沈越打算叫晏如过来,可寻壑不让,非得亲身照料。过了一段时间,沈越发现在照顾自己的事上,寻壑似乎沉浸其中。思量几日,沈越才明白过来,一直以来自己都错了。原以为单方面的倾心付出,让寻壑不必承担任何负累,就是最好的呵护。其实不是的。这样的感情,不对等。自己希望被寻壑需要,成为寻壑无法割舍的一部分。那寻壑何尝不是呢?于是,沈越放下心结,安心享受寻壑的照顾。“收拾好了,咱们走吧。”三两仆人进屋搬走行囊,寻壑则回到床边,欲要扶起沈越。“不。”沈越嘴巴一扁。“怎么了?”“我脚又有点疼,我要你背着我出去。”被沈越诳了太多次,而今寻壑已经摸出些兆头了。可眼下明知他是捉弄,寻壑却不忍心戳破,遂认命地站到沈越面前,弯下腰身:“上来吧。”“嘻嘻,夫人待我真是顶顶的好。”寻壑的脊背比想象中要结实,迈出的步伐也毫不虚浮,以后得多对依靠这副身躯了。沈越心想。作者say:知道寻壑为啥对越越如此死心塌地了蛤。下周没申榜单,打算休息一下。一方面是新故事灵感来了,攒攒素材;另一方面,《沈郎归》不日就要结尾,我需要做些准备。其实,比起大纲里的故事,我写出来的,比预想的要细腻得多、满意得多。总之,很幸运,很荣幸,有这么一次写作体验。另外,这本书的收藏,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毕竟,自认为这个故事选材小众,也没太多酸爽的套路情节,最重要的是,没车,只有尾气。哈哈。总之谢谢大家的支持。如果有多余海星,还望大家不吝赏赐哈。虽然不知道干嘛用的,但我知道这是读者心意。不求打赏,只希望能收到心意~第112章 花影莫孤人间月5岁初三月,人面桃花相映红。溶溶月,融融夜。二街拐角,不起眼的一间老屋,大门紧闭。然而,从旁经过,不时听得一阵热闹的掌声喧哗声。院内别有洞天,门后即是五开大房,房门前横置一木搭平台,一名清瘦高挑的华服女子缓步登台,莲步轻移,环绕平台一圈,最终回到舞台中央。楚腰惊鸿,翩跹转了几圈,裙摆上所绣的金蝶振翅欲飞,赢得台下喝彩纷纭。两男人从一侧悄声转入台后,一小厮追上来汇报:“姑爷!二位爷!姑奶奶一身行头卖得最好,比其他姑娘多了几十单呢!”被叫做‘姑爷’的男人打笑高个男人道:“瞧瞧,隐姓埋名,人家一看还是觉得你的手艺最好。”高个男人推辞:“你少来,就算有功劳,我顶多占三分,剩下的,是因为衣裳在芃羽身上着实漂亮。”话音才落,二人身后赶来一女子,正是方才在台上展示华服的那一位,只见女子笑吟吟道:“公子!灵修,太好玩儿了!”女子嘴巴一撅,登时娇嗔起来,“你们也真是的,都举办几次了,这会子才知会我!”这高个男人正是寻壑。听得芃羽此言,寻壑笑道:“你平日沉默寡言,谁知道你会对这些玩意起兴?再说,都是有身子的人了,少点胡来。”闻言,芃羽才恍然般,捂上微微凸起的肚子,随即躲到丈夫身后,嘟囔说:“我经过了灵修同意的。”沙鸥原名李灵修。夹在妻子与师傅之间,沙鸥胳膊肘不得不往外拐,对妻子芃羽道:“好啦好啦,你赶紧下去歇歇。不然待会师傅真拿我开罪了。”二人送芃羽到台后小院卸妆,随后走回台前去。路上,沙鸥自言自语:“哎,世上命苦之人,有三等。”“嗯?”寻壑问,“哪三等?” 第143章 “嗯,所以你顺代给小怜派了差事,让她当你的试衣女?”沈越知道,寻壑手艺不错,私下不少大户人家的妻女重金聘请寻壑裁衣。“是的。若有生路,谁愿意自尽。小怜无非是看不到出路,所以我就让她痊愈后到九畹当我的试衣女。”“后来怎么发展到这么多人的演出?”“嘻嘻,是我随口而出的一个想法而已,沙鸥竟帮我实现了。”寻壑沉浸在回忆中,没注意到沈越端着饭碗过来时不善的面色,“有天我做着衣服,和沙鸥说起每年面向西蒙的布料商展,来回就这么个形式。我设想,办个不一样的展览,让布料得到更丰富的展示,比如,让小怜穿着我做的衣裳,在台上给众人展示。当时沙鸥就一锤定音,说私下办个小展没问题,人由他联系,我只管安心当裁缝。正月十七那天,就在刚刚那个小院,我们举办了第一个衣冠展,芃羽逮住机会,趁机游说,当下就签了十几个订单。商家们也挺喜欢这种形式的买卖,所以,二月中旬,我们又办了一次。而刚刚,是第三次……而已。”寻壑终于注意到了沈越脸色,只当沈越是因自己没及时说明实情而生气,是故特意强调,办展非久瞒,仅有三次。寻壑正惴惴不安,不料沈越却只淡淡道:“饭炒好了,趁热吃吧。”“啊?哦哦!”香味扑鼻,寻壑舀一勺送进嘴里,浓郁的蟹黄味在唇齿间漫开,“好吃!你也尝尝?”说着将木勺送到沈越嘴边。沈越摇头:“不了,晚上我吃过了的。”不过小可爱却伸长了脖子跃跃欲试,寻壑只得借花献佛,拣出几颗饭粒喂鸟。“其实沈爷,我就只设计了衣服,没做其他什么的。”当年背着沈越做生意,其下场,时至今日,但凡寻壑想起,仍会不寒而栗。“不要紧,”沈越柔声安慰,“我就是在想,你既然有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和我说?”“唔,”寻壑咽下口中饭,着急辩解,“这种异想天开的想法,我只当饭后闲谈随便说说,哪料到沙鸥竟当真了。”“你说都没说过,怎知道我就一定不会当真?!”寻壑脑袋耷拉,勺子在饭碗里不住搅动:“对不起,爷,我以后……”“算了,不怪你,是我以前的过失,叫你始终不敢开口。先吃饭吧,吃饱了咱们在院子里坐坐。”“好!”寻壑不顾沈越劝阻,三两口扒完,就挽上沈越胳膊,“走吧爷。”沈越任由寻壑拖到前院,已臻深夜,山间悄寂,偶尔一两声蝉鸣。明月隐在云后,二人看不清彼此,但掌心的温度却分外清晰。寻壑讨好地倚在沈越肩头,轻声唤道:“爷。”“嗯。”“你多虑了。以前那些事,已成过眼云烟,我真的已经放下了。”沈越坐得笔挺,却将寻壑揽入怀中,让他舒服地靠着:“嗯,不提这个了。你真要安慰我,倒不如认真回答我几个问题。”“沈爷放心,你在我心里的地位谁都无法撼动,沙鸥也不能!”沈越扑哧笑开:“哈,我不是问这个。我真要听这些,天天让你说便是了,有什么意思。我在你心里多少斤两,那是我挣来的,无需你自证。话说回来,苏州沈府那些年,鲜少听你对我表白,偶尔的几次,还是我多加追问你才稍加吐露。我就是想问你,当年,你是怎么看待这段情愫的?”感受到寻壑往上看自己,沈越又补上一句,“你不愿意说也没事,老规矩,说‘跳过’便是了。但说了就必须是真话。”“没什么不能说的。当年我视沈爷为挚爱,一心一意待沈爷。可我也知道,自己一介奴仆,没有任何能跟沈爷势均力敌的东西,我……我自然不敢自取其辱。”沈越不由苦笑:“原来是这样。你知道吗,一直得不到你的主动回应,我最后以为……我以为你只是受我胁迫,才勉为其难口头上应付我。”寻壑腾一下坐直:“没有!那些全是真心话,没有半点迫不得已的掺杂,只是……只是我羞于启齿罢了。”“我等了六年,你却还是一成不变。希望灭了,我只能劝自己——算了吧,过回正常日子吧。所以后面才……阿鲤,那时我虽然不能承诺你什么,但,但凡你有丝毫情意流露,我都绝不会碰田氏跟殷姨娘!你以为,当初我只是因你私下做生意而生气么,不是!是因为我从来摸不透你心思,如果不爱我,为何当初撩拨我。再加上后来阴差阳错,你跟邬敬那边牵扯上,联想你之前对秦爷做的那些事,我不得不提防你踏着我上位。可事实上,最叫我伤心的,是我以为,你践踏了我的一片真心。所以后来,我说服自己,我只爱女人,我对男人没意思,我只是被你骗了,仅此而已。”“对不起,沈爷,都是我的错。可我真的不敢想,我在沈爷心里,有这么重的分量。”说着,寻壑抽泣起来,可任凭手背怎么抹,也摸不干泪痕。沈越握着寻壑双臂,将其抱回怀中,摩挲着抚顺寻壑气息,嘴上却嗔怪道:“傻,我落魄那时,你还不是暗中想方设法相助。我待你也是一样的,哪理会你的地位身份。哎,这么好的鲤儿,我上哪儿找去,你值得的,一直都值得。”沈越发现,每每抱着寻壑,自己的心一如这怀抱一般,满满当当,充实安定。尘封的误会一一解开。余下半辈子,沈越再不想和寻壑争执,他们没有时间浪费了。唯有全力去爱,用心去爱,至死方休。第113章 花影莫孤人间月6寻壑办展被沈越戳破没多久,竟受到成帝的召见。入宫听完旨意,寻壑吓了一跳,成帝竟是要他承办今年大齐、西蒙、金虏三国的布料商贸会展。细问之下,寻壑更是震惊,原来事出有因,自己私下办的几次衣冠展竟‘美名远扬’,传进金虏忽韩王耳朵里。这位金虏大王千里传信,声称非常欣赏寻壑的别出心裁,二度提议与大齐恢复贸易,并将出席今年六月中旬的布料商贸会展。小玩怡情,而成帝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赏自己一通‘大玩’,寻壑如临大敌。最终,寻壑硬着头皮接下差使。会展定址逸仙避暑山庄,眼下三月中旬,满打满算不过三个月的准备时间。寻壑紧锣密鼓,主持大局的同时,遴选出数百名织工绣女,集中到九畹劳作。仙眠渡距九畹较远,沈越不想寻壑在往返上费时,便在九畹附近买下一处院落,招兵买马安排布置,装扮出个模样,而后让寻壑住进里面。转眼五月底,沈越这几日前往浙江督工,而寻壑则在九畹工坊忙碌。今天又裁出几件成衣,正穿在试衣女身上。“不行,大袖纱罗衫得配上云头履,普通丝履踢不起裙摆,飘逸感不够,快换。”“嗯,小怜身上的这件金蔷薇花罗裙不错。不过走台步时,恐怕外层纱会飘起来。”这唤作小怜的女子,正是寻壑沙鸥合力挽救的那位。“丘公子想得真周到,刚刚走步时确实飘了起来,恼人!”为配合试装,女子薄施淡彩。此际,香墨弯弯画,燕脂淡淡匀,动人春色不须多,千娇百媚迷倒众生。然而,寻壑却无心赏花,煞风景吩咐:“去把白玉双佩取来。”很快,玉佩送到寻壑面前。寻壑却未接过,转而指使道:“给小怜佩上。”果然,有了玉佩的加持,走动时,那层外纱再没飘起。视察完这一处,寻壑转入绣棚。不同于试衣坊里群芳竞艳的喧闹,绣棚师傅无不埋头劳作,罕闻人语。寻壑行走着浏览各人手作,不时加以指点:“这扶桑的嫩叶尖儿得加点粉色,推开来,新芽的质感才能出来。”“这块云纹绣得不错,存着,之后做门襟。”“这朵牡丹不行,花瓣轮廓一定要抠清楚,另外,花叶之间的明暗界限必须分明。”见绣女有些疑惑,寻壑眉头一皱,质问:“你绣龄多少?”女孩儿不敢直视寻壑,只听她小小声答道:“三、三年。”“不行,棚里的绣工,绣龄必须七年以上,换下去!还有,是谁罔顾我再三嘱咐,偏要滥竽充数的,站出来!”寻壑这话一出,万马齐喑,许久,一矮个中年男人战战兢兢走出来:“丘大人,我……”不待他说完,寻壑不耐地打断:“你做的?”“是,小人是因为……” 第145章 “也好,等晏如来,我大概都已经回去了。好,咱们走。”“嗯!”女子将大伞分给寻壑。二人走出工坊,将要迈入雨中。“阿鲤。”寻壑蓦然回首,竟见沈越不知何时,站在放在自己眺望出去的窗外。“公子!我来咯!”晏如披蓑戴笠冒雨赶来,却见沈越走向寻壑,“哦哦,来晚了一步,那沈爷公子你们处吧,我先回去。”说着转身回走。沈越走到寻壑身侧,不由分说将寻壑拉到身侧,并抽出寻壑手中的雨伞,交回给小怜:“我送他回去,不劳你操心。”寻壑对沈越这突如其来的霸道一头雾水,在被沈越拖走之前,寻壑匆忙交代道:“晏如,你送小怜回去!”拐过转角,沈越竟打横抱起寻壑,打了几个转,吓得寻壑‘啊呜’直叫。“爷,你怎么了?!”寻壑一手捂着发晕的脑袋,一手紧紧抠住沈越脖颈。沈越放下人,无奈叹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寻壑大惑不解:“啥?”沈越扶额:“那娘们对你有意思你瞧不出来?!!”“啊!”寻壑联系前后,恍然大悟,不过话一出口却是,“沈爷这是在吃我的醋?”沈越:“……”不待沈越发语,寻壑继续傻愣愣:“竟然有人瞧上我?”沈越:“……”敢情这么多年我不是人。沈越嘘一口气,强自镇定。算了,寻壑这方面的智能沈越早就领教过。还在苏州沈府那时,寻壑有次随沈越出差,被一富家小姐看上。这富家闺秀修书一封,亲自交给寻壑,不料寻壑浑然未觉,当场拆封看完,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字!好字!”然后拉着这位小姐从钟繇聊到文征明,生生把小姐一番情意聊死了。银狮闻声赶来,沈越双臂发力,一把将寻壑抱上马。寻壑疑惑:“爷,外面雨大着呢!”“不要紧。”说时,沈越上马,与背坐马上的寻壑胸膛相贴。沈越从行囊里取出斗篷,盖在寻壑身上,连帽一并戴好,斗篷宽大,足够将二人卷裹其内,沈越戴上斗笠,又将行囊塞到寻壑手中。“什么东西?还热的?”寻壑奇怪。“你的烧鸡。绕我去天香阁买的。”说时,沈越握着寻壑脚踝放到腰后,又道,“你腿脚不能受冻,缠紧我了。”为保寻壑坐稳,沈越不加鞭策,驱马漫步雨中。银狮行走平稳,寻壑双手双腿缠绕在沈越身上,心肺与之紧贴,裆处顶在沈越小腹,随马匹走动而难免摩擦,渐渐生了反应。“爷,你真的会吃我的醋?”纵然冷雨扑面,寻壑却两颊发热,一如春风桃李。“嗯。不然呢?哎,我在上下都没问题,唯一一点,你不可以找别人。”沈越强自镇定,奈何心跳都被寻壑听了过去。寻壑蓦然想起这数月间,沈越多次赶鸭子上架,逼自己‘上位’。期间,沈越没有哪回不是汗如雨下,但却犟着不喊一声疼。快活与否,寻壑并无深感,只记得每回事后,床单上斑驳刺目的点点红梅。原来是为这个。寻壑释然一笑,斜睨过去,恰见自家男人发红的耳垂,寻壑不做他想,径自含进嘴里,细细舔舐,惹得沈越通身激灵,差点摔下马去。铁骑突出刀枪鸣,斗篷下的两具身躯双双滚烫,寻壑抽丝剥茧,径直坐了下去。天公作美,雨势渐收。好马通人性,在一株大树下适时驻足。沈越粗喘着抱下寻壑,解开斗篷往青草地上铺开,二人便在天地间滚作一处。第114章 花影莫孤人间月7事后,给寻壑穿衣时,沈越却发现裤子没了。寻壑老神在在,打着哈欠道:“刚刚一时激动,应该是丢在路上了。”“???!!!”沈越站起身,拿斗篷裹好赤腿的这人,语气甚是无奈,“你等着,我去给你把裤子找回来。”寻壑一把拉住沈越:“没了就没了,反正都是躲在你斗篷里,穿不穿有什么区别。”沈越气急叉腰:“!!!那回到家你怎么走路!”“哎呀,这个好办。爷抱着我回房不就好了嘛。”说着揪起沈越衣角,撒娇道,“别找了嘛,咱们快回家吧,我都饿了~”这崽子近来是越发放肆了,沈越咬咬牙才应道:“得,听你的。”下马时,沈越赫然发现,纵使寻壑穿了裤子,眼下自己也必须将他抱回房里去——寻壑竟在马上睡着了。别人巴不得伴侣乖巧省事,唯有沈越对寻壑的真实本性翘首已久。尘封的误会悉数揭开,二人之间再无心结,寻壑终于放下小心翼翼的伪装,露个狐狸尾巴,不时迷糊一把,叫沈越跳脚,但更多的是欣慰。别砍寻壑人前鞠躬尽瘁,但凡沈越在侧,寻壑便原形毕露——随时可以以天为盖地为庐,睡死过去。将寻壑抱回房内安置妥当,沈越回到厨房,下锅蒸米。受私刑那会儿,寻壑齿牙脱落数颗,导致今后咀嚼吃力,是故沈越总是多加些水,将米饭蒸得软烂。烧鸡也是,沈越将鸡肉悉数剔下撕成小片儿,之后处理其他食材。“爷?”沈越回头,却见寻壑已然着装整齐,揉着睡眼站在门口,遂问::“怎么起来了?不多睡会儿?”“好香,香醒了。”寻壑嘴上说着‘香’,却不正色瞧一眼食物,而是上前,自身后环抱住沈越,脑袋埋进男人颈侧,迷糊道,“你继续做饭,别管我,我就是想抱抱你。”沈越长臂一展,将食材七七八八勾到附近,这样便省去行走的颠簸,好叫寻壑安心打盹。虽然事前约法三章,但沈越知道,三国会展不是轻松伙计,主事者不可能安逸,是故,只要不是脱身不得,沈越尽量每两日回一趟江宁,陪陪寻壑,让从来都自认一文不值的寻壑明白,世上有一人视他为珍宝。沈越也清楚,这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一厢情愿,自己视寻壑为至爱,可寻壑的心思,任谁都瞧得出来,放在公务上的远比放在沈越身上的多。要说沈越完全不在意,那绝不可能。但沈越已不是斤斤计较的年轻人,没必要和寻壑计较得清楚,他不指望寻壑用情至深,只要自己还是寻壑的情之所钟,那么,一切都有包容的余地。“爷,”寻壑深吸一口沈越脖颈间的气息,才探出嘴巴发话,“租个院子不就好了,我又不常住这里。再说,这儿也不是值钱地段,真是浪费!”既然寻壑没睡,沈越就不让他闲着,顺手拈一撮撕成片儿的烧鸡肉塞入寻壑嘴里,同时不忘揶揄:“得得得,夫人精打细算,是为夫不懂经济,以后还请夫人多多提点哈。”寻壑捏一把沈越腰肢:“就会贫嘴!”沈越继续翻炒菜肴,并道:“嘻嘻。话说回来,其实也有我自己的打算。” 第147章 张小壮将茶盏推到沈越面前,皱眉道:“我也不清楚,有天清早他跟我去西市买菜,路上也不知撞了邪还是什么的,又疯了。”一听‘撞邪’二字,沈越心里就咯噔一下:“现在找到原因没?”张小壮愁眉布展:“哎,还没。”沈越扫开花生,凑近了问:“你详细说说那天的情况,他在哪里发疯的?当时碰见了什么?发疯时什么症状?”沈越这连珠带炮的一系列发文,轰平了张小壮高耸的皱眉,这大个男人一副小儿吃惊状,问:“沈爷怎么、怎么问这么详细?”沈越不耐烦道:“别管这些,回答我!”回忆片刻,张小壮才答话:“当时我和他走在回来的路上,就在前面那个拐角,李承他突然大叫,然后就倒地,不省人事了,没什么别的症状。至于碰见了什么……我想想,大清早的,没什么人……哦我想起来了,就碰到一个老妪,她也提着菜篮,反方向走来,应该是去东市采买回来的。”沈越奇怪:“老妇人?你刚刚说,李承倒地时大喊,他喊的是什么,记得起来吗?”张小壮冥思苦想:“那时他口齿不清,听不清楚。哦!有一句肯定没听错,他喊了‘娘,饶命’!”“‘娘,饶命’?”沈越不可置信,“不是说他是孝子么,生母病重已久都是他衣不解带的照顾,一直到老母亲病死?怎么会喊出这样的话?”“是啊,这也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沈越略加思索,又道:“你有没有找那位老妪问问?”“有。老妪说她从来没听说过‘李承’这号人物。再说,老妪是土生土长的江宁人,而李承过去一直生活在建安县,俩人压根不认识。所以,我想再往下查,馆里的人都劝我别了。”确实,并非张小壮不作为,而是不能为,沈越拍拍张小壮肩膀,正要安慰,可张小壮蓦地又来一句:“不过有一点挺奇怪的,就是这俩人明明不认识,可李承见了老妪,却像活见鬼似的,躲闪不及,叫得也比平日厉害。”“什么?!这么古怪?带我去见见李承吧,我想瞧瞧他现在的模样。”“他就在屋里,沈爷这边……”张小壮一语未完,就被门口一声吆喝打断。“沈越!”来人说的是中文,可这怪腔怪调,能与之匹敌的,恐怕只有沈越的歌喉了。循声望去,沈越不由目瞪口呆:“忽韩……大公子,你怎么来了?”来人着装华丽,蹙金孔雀银麒麟,张小壮便知此人非富即贵,遂起身让座:“这位爷,请。”说时还另沏一盏茶水,推给来客。沈越使个眼色,张小壮即刻会意:“二位爷先聊,小的告退。”“刚刚不是领队进京么,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忽韩王乃异国大王,要出了什么岔子,那罪责不是沈越能担当的。“人群中孤一眼就认出你背影了,还有他!”忽韩王反手指向身后,沈越看过去,却见忽韩王的坐骑‘小金花’凑到银狮跟前示好。奈何银狮以食为天,对这位他乡故知没毛线兴趣,转个身,肥厚的马屁正对小金花,继续啃粮草。沈越:“……”忽韩王对此却不甚在意,关切问道:“欸,沈越,孤听说你不当将军了,怎么回事?”沈越淡淡道:“说来话长。”“没事,你慢慢说,孤听着呢。”说时,忽韩王一手搭上沈越的宽肩。沈越素来反感旁人触碰,状似不经意,抖落忽韩王手腕,并道:“我的一位家人身体不好,需要我亲自照顾。”“啊?!”忽韩王捋一把大胡子,神情郁闷,“孤怎么听说,你是为了娇俏男妻而隐退的?”娇……娇俏?!沈越:“……”还好寻壑不在。“你不反驳,那看来是真的了。要美人不要江山,沈越,孤敬你是条汉子!”话毕,忽韩王以茶代酒,一饮而尽。沈越:“……你到底来找我作什么?”“除了正事,就不能私下聊聊嘛。”忽韩王一记喟叹,“对了,确实有件正事要问你来着,上回你修书推荐的那个绣工,就是破译四经绞罗的那位,对不对?”提到寻壑,沈越收回漫不经心:“是。怎么?”“他这手艺真是绝了,孤把你给我寄的那几块绣样给宫里老师傅看了,无不称好!这次主持三国会展的也是他吧?”沈越半生倥偬,功绩等身,对褒奖早已无动于衷。但每每听人说起寻壑的好,沈越就不由得心花怒放,遂一改寡淡神色,笑道:“对。”“虽然素未谋面,但孤认定这必是心思玲珑的妙人,所以这次三国会展,孤期待着呢!”沈越笃定地笑开:“他从没辜负过别人的期望。”逸仙避暑山庄,承仙阁。阁内热火朝天,工人们正搭建新的走步台。芃羽因怀胎腹痛,缺席了几日。今儿回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由惊讶:“这是?”寻壑上前解释:“这是我新设计的舞台。此前的舞台跟戏台无差,试衣女在上面只能一排站开,平分秋色没问题,但我希望观众能注意到每一件成衣,所以加入了这一块。”寻壑所指,是一段长扁形状的矩形舞台,与原先的舞台垂直相交,延伸向观众坐席。“试衣女一个接着一个在这里展示,阿嚏!走上这片舞台的时候,就是试衣女一枝独秀的时刻了……阿嚏!我天。怎么突然猛打喷嚏。”所幸芃羽及时递来巾帕,寻壑赶紧擤掉鼻涕。“嘻嘻,准是沈爷在念叨公子了。”芃羽笑道。“去,他又没出差,同在江宁城,有什么好念的。”“不,沈爷对公子,那不是常理能推断的。”寻壑无奈:“得,我俩就继续当你的笑料吧。”是时,一位老师傅上前问寻壑:“丘大人,您确定灯火只在台上布置?从业三十年,我这还是头一回听说。”“如果台上台下一样明亮,那观众一来不能聚焦舞台,二来台下交头接耳也大为方便。你尽管按着我的做吧,皇上他们有异议我担着。”——尽管按着的你想法去设计,出事了我帮你担着。寻壑想起数日前提出这一设想时,绣棚内一片哗然,唯有沈越在自己耳畔。低声却笃定地说了这么一句。“好吧。”得了寻壑这一句话,老师傅如释重负,回台面布置去了。 第149章 寻壑双颊霎时如傅粉桃花,谦虚推辞:“哪里,哪里。”“记得你姓丘,孤就叫你小丘吧。小丘你知道吗,你丈夫耍诈、打架这些可厉害了……”沈越青筋隐现:“那叫运筹帷幄,不叫耍诈!还有,当年我是领兵打仗,不是打架!”“得得得,不跟你争,小丘嫂子,孤和你说,沈越他来岚曦城的时候,孤曾赠他一批美女娈|童……”忽韩王早有预料,一掌挡下沈越阻挠,“沈越你别捣乱,孤跟嫂子谈正事呢!”沈越青筋暴突:“??!!!”八卦本就勾人心,更何况是寻壑从不知道的、关于沈越的八卦,寻壑毅然决然倒戈,推开沈越,对忽韩王两眼放光:“大王快说,我想听!”沈越欲哭无泪。“其实也没什么。沈越最终拒绝了孤赠与的美女娈|童。其实孤一直奇怪,沈越一不贪财,二也感觉不到强烈的功名心,所以孤好奇,沈越真是心如止水的人?直到刚刚撞见他看你的神情,孤才知道,打仗那时,沈越的心之所系,原来远在千里。”但沈越清楚,西北征战时,寻壑刚受完自己施加的重刑,病榻垂危,更何况那时误会重重,万万谈不上对他钟情。但不得不承认,战事结束后,沈越脑里、眼里、心里,全是他。没错,或许那时候谈不上对寻壑钟情,但心之所系,一定是他。寻壑也想起了一些不愉快的片段,便蹙额不语。所幸忽韩王很快打破沉默,爽朗道:“看到嫂子这么美貌能干,孤着实开心。得啦,君子成人之美,虽然很想和你们聊聊,但还是成全你俩团聚吧。”忽韩王直起腰身,后退两步,转身时又补上一句,“没记错的话,断袖在大齐是不合礼法的。不过没事,金虏民风开放,只要二人两情相悦,都能在祝福声中成婚的。能在熟悉的家园终生厮守自然最好,但假如啊,有一天你们觉得待在大齐不幸福,金虏的大门为你俩敞开,尽管来找我。”目送忽韩王离去,寻壑回头,蓦然发现,月色下,沈越两鬓银丝格外刺眼。寻壑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一句话,大意是讲,气数从来都是守恒的。寻壑近来的春风得意,原来都是汲取了沈越的心力。这个男人,从日常的饮食起居,到事业的鼓励帮扶,无微不至,尽瘁至此,怎能不耗白头发?“爷。”寻壑情动,竟不管不顾,当街从后抱住沈越。沈越也被寻壑这突如其来的亲热吓着,所幸周遭人马早已四散,沈越松一口气,握住寻壑手背:“怎么了,鲤儿?”“没,就是感激沈爷。成帝将这次将会展全权交给我,是因为沈爷的推动吧。”沈爷矢口否认:“哪有!明明是成帝相信你的能力……”“胡说!金虏那边,若没你通风,忽韩王怎么会知道我这么个无名小卒,怎么会跟成帝通信点名让我主办?”这回沈越哑口无言。“爷,你这么可以这么好。”寻壑吸吸鼻子,耳廓紧贴沈越脊背,想要更清晰地聆听男人的存在。沈越突然抽身,转而直面寻壑:“既然你知道了,那我就不想再瞒你。沙鸥帮你办成会展的事,我非常在意。你以为自己信口而出的一个想法,我不会像沙鸥那般当真。那今天我就郑重和你说。我,沈越,比世上任何人都更在乎你说出的每一句话。还有,你男人能给你的,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沙鸥只能让你偷偷摸摸办展,但我可以让你光明正大地受世人瞩目!”作者say:吃醋的正确打开方式!!!!!!沈爷帅毙了!!!身为作者疯狂打call!!!‘真人绣’是我杜撰的名,但有原型,搜‘沈寿’,刺绣女神。刚好她也姓沈~第117章 暖风吹散一春愁1沈越原本顾虑寻壑连疲累,打算就近回九畹别院将就一晚,但寻壑却不让:“好久没回仙眠渡,我想念咱们的小院子了。”“懂。”程隐所谓的‘懂’,是清楚寻壑要么不发言,一旦发言就没有沈越否决的余地了,于是乖乖驾马启程。时近二更,四野阒然,沈越寻壑不想惊动旁人,下了马车径直往后山走。然而,经过兰秀深林,赫然发现暖光透窗。“咦?”虽说沈越寻壑常住山间草房,但兰秀深林是丘府两大主子在山下的落脚处,眼下深更半夜,屋里怎会有人?于是,三人拐进屋里。推开房门,三人均是一吓,只见花厅灯火通明,平日用餐的八仙桌菜肴罗列,但围桌而坐的人却大煞风景——或趴或倚,俱是昏昏欲睡,而晏如更是鼾如鸣雷。“你们这是?……”寻壑不可置信。花隐扶额打盹,察觉动静睁开眼,霎时喜笑颜开:“你们终于回来了!”平地惊蛰万物生,芃羽沙鸥纷纷醒来,就连晏如,也被引章一记爆栗敲醒。“沈爷!公子!”“我们就知道今天无论多晚你们一定会回仙眠渡的!”“累了一天,师傅歇着先!”……归来的三人在主位落座,引章花隐则吩咐侍女热菜。芃羽曾为出嫁后将搬离仙眠渡而伤心数日。沙鸥素来不拘传统,得知娇妻为此事伤神,包袱一卷就自作主张入赘丘府。但同一个屋檐下生活数月,沈越沙鸥之间的针锋却不见丝毫收敛。阔别多日,沙鸥走到寻壑跟前,正想嘘寒问暖一番。寻壑却如热锅蚂蚁。引章不动声色引开沈越注意,寻壑见缝插针连忙做口型——别过来,再拿眼神撇撇沈越。沙鸥心领神会,知道糟老头子又吃自己的醋了。寻壑生怕沈越察觉端倪,恰见盘里青菜胶着,煞有介事问道:“这些菜热了好几回吧?”“昨晚亥时才叫厨房做的,而且天又热,菜凉得慢,也就热了一回。”原来如此。寻壑心头暖意流淌:“让你们久等了。欸,才六月天时,怎会有这么大的螃蟹?”“公子你看!”晏如举起红肿手掌,其上伤痕斑斑。寻壑惊讶:“怎么弄的?”晏如扁扁嘴:“永安县涨潮,我见螃蟹肥大,就想着抓几只给丘公子下饭。不料这螃蟹厉害着呢,我手还没下去呢,它倒先追着我跑了。”“哈哈哈……”晏如那避之不及却还得视死如归抓螃蟹的窘样可想而知,一番话逗得众人大笑,顿时睡意全无。趁人不注意,寻壑悄悄牵了沈越桌底下的手,凑近了低声道:“这个家真好。” 第151章 “爷?”寻壑回想方才情形,后怕丛生,“爷这是……是被我推下去的?”说时,寻壑颤巍巍撑起身子,欲下床扶起沈越,“对不起,爷……”“没事没事!”多年共枕,沈越多有领教寻壑发噩梦之情态,但都不似今日这般凶恶。沈越握着寻壑递来的手站起之时,仍清晰感觉寻壑难以自持的颤抖。“没事了,鲤儿,别怕,我在呢!”沈越握紧寻壑掌心,柔声宽慰,并尝试再度拥住寻壑。“爷,对不起。”寻壑仍旧自责,“有没有伤到你?”沈越推开寻壑上下摸索的手,笑道:“就凭你那点力气,能伤到我,哈哈。告诉你没事就是真的没事啦。不过,刚刚你是梦见了父亲?”寻壑两眼发直,先是点点头,随即又摇头。“不是梦到父亲?”那寻壑怎么会一直喊‘爹’?“是继父。”寻壑语气平淡,可喉间却不自觉吞咽。“继父?”去岁沈越刚从西北战场归来,寻壑首次提及继父,那时沈越略加追问,寻壑竟痛苦莫名,直到殷姨娘诊治才见平复。于是,之后沈越有心探问,但又生怕触及寻壑痛处,遂按捺住好奇。不想机缘巧合,再度从寻壑口中听到此人,竟是因为寻壑的一场噩梦。“你继父待你很差,所以你如此讨厌他?”沈越小心发问。“没有,继父对我挺好的,所以我娘才会跟了他。”寻壑脑袋耷拉,说完倒向沈越胸膛,下巴枕在沈越肩上。沈越心下疑惑,既然待寻壑好,那梦里相见,寻壑怎会惊恐至此。前车之鉴,沈越遂迂回问话,拣了不轻不重的先问:“很少听你提及继父。我记得当时你娘带着你逃亡,你们怎么结识继父的?”“有次碰上官兵搜查,娘带着我躲进了继父的院子里,继父他掩护了我们,而且,得知我跟娘无家可归,他还收留我们住下。我妈看他待我挺好,就、就跟了继父。”冷汗蒸发带走体热,寻壑轻微打颤,但沈越细致,及时拿薄被盖住。寻壑前贴沈越胸膛,后有锦被保温,渐渐止住颤抖。“嗯,那多亏你继父,免除你们日后奔走。你继父做什么的?”“屠户,”末了,寻壑又补充一句,“什么都宰。”沈越一吓,抚摩寻壑脊背的手一下顿住:“什么都宰?”“嗯,继父会宰各种牲畜,村里小有名气,连相邻村落,年节宰杀都知道找‘黄大爷’。”“黄大爷?你继父很老了?”半晌,寻壑似乎才想起来,答道:“不老,娶我娘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吧,但头发全白,身材臃肿,一副老相。”沈越叹气:“虽然仅一面之缘,但我仍记得你娘模样出挑。哎,嫁给这样的人,你娘也是迫不得已。不过好歹组建了一个家庭,你最后怎么会……怎会沦落到蓬门卖身?”沈越等了半刻,没有等到寻壑答案,反倒等来寻壑越发厉害的喘息,将人拉出来一看,却见寻壑双目紧闭,嘴唇咬紧,血色尽褪。“阿鲤?阿鲤!”“走……滚开!”咳嗽间隙,寻壑自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推开沈越滚落床下。“阿鲤,是我,我是沈越!你怎么了?!”沈越跳下床将人抱起。寻壑全力咳嗽,已然分不出心神抗拒。“来人,去找殷姨娘!”沈越厉声高呵。“别……不用了……我已经好了……好了……”寻壑气喘如牛,瘫坐在沈越铺开的毯子上。沈越冲到桌边抽屉,取出一只瓷瓶,往手心倒出几粒药丸,回去喂到寻壑嘴里:“含着,一会儿就不咳了。”寻壑稍稍平缓,接下来却推开沈越,淡淡道:“沈爷,对不起。我出去静一静。”“我陪你。”沈越跟着就走。“不用。你继续睡。”寻壑做了一个推拒的手势,阻止沈越跟上。沈越听话,坐回床边,恋恋不舍看寻壑出门。可静坐片刻,沈越恍然惊觉:发生这样的事,自己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去睡觉?!寻壑自然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他不要自己跟着,不过是犟嘴罢了。毕竟,谁不希望落魄时有人陪着。沈越暗骂自己蠢笨,连忙追出去。小可爱啄着小米,寻壑抱膝蹲在一旁观看。“鲤儿。”寻壑错愕抬头,揉揉眼角,哑声道:“不是叫你别跟着吗?”“就要跟!是谁勾搭我时承诺‘爷试了我就会喜欢男儿了’?那现在我好上这口,你却不让我跟着,没门!”沈越在寻壑身边坐下,脚掌相贴,说时抱起寻壑,将之放在两腿环成的圈子当中,“我赖定你了,你赶不走我的。”沈越耍赖一气呵成,寻壑本就蒙神,半晌反映过来,眼圈连带着面颊都红了:“沈越你……你臭不要脸!”“我的脸早被你没收了,也得你给我我才有脸啊。”说到此处,沈越亲亲寻壑面颊,和他鼻息相融,言语由挑衅转为恳求,“鲤儿,你在谁面前逞强都好,唯独我面前不可以。如果你的过去,有什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我不强求你告知我,但你不要躲着我独自难受,那样,我会比你更难受。”“爷,不是我不告诉你,而是我真的想不起来……”寻壑吸吸鼻子,无声落泪,旋即拭去,苦笑道,“真没用。男儿有泪不轻弹,我却动不动就哭鼻子。”沈越清楚,寻壑三十余载岁月,好不容易觅得一处落泪地儿,自己怎可能将其堵上。于是沈越安慰:“别听这些鬼话。看人看本质,你虽然爱哭,却比谁都坚强,把你受过的苦任挑一部分,搁谁身上那都可能是道跨不过去的坎。而你非但挺了过来,还做出这么大一番成就,这当中的坚强,即便掉泪也不能抹杀半分。所以啊鲤儿,哭就哭吧,管他呢!”“就会说歪理诳我!”寻壑仰面,再不畏惧沈越看见自己的哭容,破涕为笑。“嘻嘻!”沈越托着寻壑的脸,以拇指揩去寻壑泪痕,转而叹道,“哎,昨晚猴急的,你脸上的妆被我啃残了。”寻壑反握住沈越的手,淡笑道:“爷,还记得吗。初见时,你是为了秦爷的事来找我算账的。我至今记得,临走时,你蘸了茶水,故意弄脏我妆容。”“我没忘记。”沈越抚上寻壑断了一截的眉。时隔多年,沈越仍记得寻壑当初长眉入鬓,后来的一年春节,寻壑抱着手执仙女棒的沈疏桐回鹿柴,不料火星溅到寻壑眉上,将他天生姣好的眉形灼掉了尾巴。不过寻壑后来坚持日日画眉,倒也看不出来。可惜,沈越一通私刑毁了寻壑右手,致使他再不能执笔艰难。打那以后,寻壑一直是以断眉示人的,直到昨天登台,芃羽为他补上了眉尾。沈越放开寻壑,转而拾起寻壑伤残的右手,搀扶他起来,哑声道:“鲤儿,你教我学画眉吧?”“啊?”“余生,我替你画眉。” 第153章 “???“沈越打量自己,不过穿了寻壑亲手缝制的一身新衣,怎么就被认作官爷了?不待沈越反应,就见一男一女快步绕出前厅,神情愁苦。但男人看到沈越身后的张大壮时,愁苦转为错愕:“你是……是上回打听李承的……”“对对,是我。”张小壮连忙应道,又介绍沈越,“这是我家老爷。我们这回还是想问你些李承的情况。”“哦。”弄清来人来意,黄娘子松了一口气,神情淡漠地摆开碗筷,也不管客人在场,拉女儿坐下开始吃饭。“起来!客人在呢你猴急什么!”说完,男人转而向沈越张小壮赔罪,“两位爷对不住,小人拿不出什么像样的招待什物,二位坐着先,我去泡茶水。”沈越张小壮坐下,男人很快端上茶水,沈越一看水面漂浮的两片碎茶叶渣,眉头一皱,随即摸出几块碎银子,推给男人。男人连忙推辞:“不用不用!”沈越神情如常,但语气里不容置喙的强硬却毫不含糊:“收下吧。我们问完就走。兄台怎么称呼?”“鄙姓黄,大人叫我‘阿黄’便是。”“嗯,李承母亲临终前是什么情况?”阿黄痛心疾首:“哎!李大娘五年前身体就不大好,这两年更是卧病在床。为了医治李大娘的病,李家连田地都贱卖了。李承一边要照顾他娘,一边还得操持家务,真的不容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李大娘走了,对李承而言,反倒是一种解脱,但谁料想,大娘没走多久,李承就疯了。”沈越沉思些会儿,问道:“你刚刚说,李承操持家务?那他媳妇儿做什么去了?”“哎,他媳妇去年得了一场怪病,好转后腿脚落下了毛病,行动不便。李承疼媳妇,就揽下大部分家务活,让媳妇照顾好孩子就行了。”“嗯。这生活确实不容易,李承他就没说过一句怨言?”“怨言嘛,还真没从他嘴里听到过。李承他本来就是个闷嘴葫芦,再苦再累的时候顶多皱个眉头,没其他别的。”小女孩吃完了饭,走出门去。沈越又问:“那他媳妇现在怎么过活?”“李家媳妇手艺不错,平日里织布换点银子,另外,她娘嫁人还算厚道,多有照顾,这日子总算能过。”末了,阿黄劝沈越道:“老爷,恕小人多嘴。李承得了您的照料,已经是他积德行善换来的福报。他这病古怪,应该是好不了了。老爷管他温饱即可,至于能不能治好这病,就看天意吧,老爷就别费心奔波了。”阿黄话音刚落,小女孩儿在门口脆声道:“李姨跟小豆子回来了。”“啊,”阿黄解释道,“是李家媳妇回来了。”沈越和张小壮连忙出去,暮色四合,只见李家娘子牵一垂髫小儿,推开家门。“李姨!”小女孩叫道,“这两位大爷找你问话呢。”李家娘子神情警惕,上下打量沈越跟张小壮,淡漠道:“找我问话?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小女孩蹦跳着跑回父亲阿黄身边,低声央求父亲买糖吃。沈越耳尖,听得一清二楚,摇头暗笑,向李家媳妇走去。张小壮说明来意:“我们想问问李承的情况。”李家娘子牵着的小男孩登时两眼放光,下意识喊道:“爹爹?!”但很快,小男孩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抿紧嘴巴。李家媳妇没好气,推孩子进去后堵在门口,神情激愤:“嫌我们家还不够惨么!又提他!”说时别过头去,揩了一把眼角。“几句话而已,我们问完就走。”张小壮争取道。“无可奉告。”话毕李家娘子摔门进去了。张小壮无奈地看向沈越:“将军,这……”阿黄也走上来,宽慰道:“李家媳妇就这脾气,不过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好好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沈越眉头一松,爽快道:“嗯,行,既然问不出什么,那就到此为止。我们走了,你也快回去吧。”跟在沈越身后走了一段路,张小壮终于吐露疑惑:“将军,真就这么算了?”虽跟沈越接触不多,但几次相处,张小壮眼中的沈越,绝不会是个轻易罢休的人。“哈哈,既然你不愿意这么算了,那咱们就回去。”“啊?”张小壮错愕地跟着沈越往回走。“你在这里等着我。”沈越低声交代,随后一个腾跳,翻过院墙跳进去。张小壮:“……”沈越贴墙凝听,确认声源后,绕道安静处,掀开窗户钻入室内。果不其然,孩童在前厅写作业,在他惊呼之前,沈越快手捂住孩子嘴巴:“别怕,叔叔问你点事,这样才能治好你爹爹。”孩子即刻冷静下来,但眼中仍有惊恐,小心问沈越:“是你在照顾我爸爸?”“对的。你得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弄清楚了,才能帮助你爹尽快好起来。”男孩点头答应。“你……”“小豆子,待会去帮我到田爷爷那儿打一瓶酱油。”孩童瞪大了眼睛,沈越气声敦促:“快说‘好’。”男孩登时反应过来,依言应声。事不宜迟,沈越择了关键处问道:“你奶奶去世那几天,有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有!”男孩回头看一眼灶房,确认母亲没出来,才凑到沈越耳边,“那几天爹娘一直在吵架,但以前爹爹都是任由我娘责骂,从不还口。有次我下楼,正好听到爹爹对娘说‘我这就去买药,你满意了吧’。可事实上,我娘从来都是因为奶奶治病花钱,而跟爹爹吵起来的,可那一次却相反。我当时就奇怪。后来爹爹摔门出去,第二天,我奶奶就走了。”“!!!”沈越正要说些什么,灶房二度传出呼声:“小豆子,进来把酱油罐子带出去。”这回小男孩机灵了,朗声答应:“好,就来。”末了又揪住沈越衣袖,快口说道,“守灵那几天,爹爹总是做噩梦,总说‘奶奶找他索命’。叔叔你说,奶奶是不是……”“嘘!”沈越捂住孩子嘴巴,“没有证据的事不要乱猜。你快去打酱油,叔叔也得回去了。”“叔叔,求求你救救我爹,他是个好人。” 第155章 “怎么会呢?你以前唱得多好,就算不为谋生,当作业余消遣也挺好的啊……”寻壑腾一下站起:“消遣谁?又想拿我消遣?!”动静之大,惹得不少邻近观众回望,寻壑鞠躬致歉后冲出大堂,沈越连忙跟上。“阿鲤!阿鲤你等等啊!”熟料寻壑猝不及防来了个刹车,沈越没提防直接撞在他身上,“啊呀!”寻壑回身,略略后退,向沈越道歉:“爷,对不起,刚刚的事……我……”“我不怪你,但你要告诉我,刚刚为什么生气。”沈越牵了寻壑的手,就近去了一家茶馆厢房,随口要一壶花茶打发走小二,沈越接着解释:“鲤儿,我要你解释为何生气,是避免我下次不知情,又冒犯了你。”“爷的心意,我懂。我……”寻壑欲言又止。沈越安慰:“既然你难以开口,要不这样,我来猜,如果猜中了,你就点头。”“嗯。”寻壑答应了。“刚刚你发作,是因为在我的言语之中,有‘拿你消遣’的意思?”寻壑点头。沈越想了想,又问:“你很讨厌别人提起你身为优伶的过去?”寻壑点头,随即又摇头:“说不上讨厌。我觉得,更多的是‘害怕’。”沈越明白。当初自己口不择言,当着邬敬邬璧众人的面,揭了寻壑蓬门卖身的不堪往事,害得寻壑从此落人话柄。直至今日,每当寻壑稍稍顺心,谣言总会适时卷土重来,将他才抬起来的头又踩回去。沈越再也问不下去。小二送茶入室,而后退下。“爷,其实……”寻壑眼中,瑟缩与决绝并存。见寻壑犹豫,沈越倾身,将他抱到自己大腿上,从后握住寻壑掌心:“别怕,我在呢。”“嗯。其实不可否认,戏曲我是生来的天赋,同样的曲子我总是比别人学得快,这一点大概是继承了我父亲吧。蓬门教习那段日子,虽然清苦,但我确实喜欢唱戏,苦中作乐,日子也不全是苦的。直到有一天,它成了我招徕嫖客的筹码……”说到此处,寻壑深深吸气。沈越理解。唱曲作为少年寻壑所剩无几的钟爱,但寻壑为了生计,被迫折辱珍视的宝贝。这要放在沈越身上,相当于要沈越折辱寻壑求活。那是沈越宁死也不愿做出的选择。除此之外,沈越本以为自己在人前揭寻壑旧疤,已经算是寻壑最不堪回首的伤害了。没想到,这在沈越看来致命的一击,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更多的沈越一无所知的过去,寻壑为求生存,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阿鲤……”除了徒劳的拥抱,沈越实在找不出有效的措辞,安慰寻壑。第122章 暖风吹散一春愁5“没事,都过去了,多说无益。”寻壑从沈越身上起来,倏然一惊,问沈越:“糟了,现在什么时辰了?”沈越尚未从刚刚的对话中回神,一脸懵懂:“呃……快亥时了。”“咱们得赶紧回去,重阳等着我呢!”“???什么,怎么突然提到重阳?”但沈越没有得到回答,因为寻壑先一步跑出去了。仙眠渡按着寻壑喜好,沿途遍栽香花。是夜,明月皎皎,众星历历,时见幽花一树明。环抱兰秀深林的水泊,其间一二汀洲,沙暖鸳鸯睡。“阿鲤,重阳在这儿呢!”沈越返身喊道。前一刻沈越还见沈重阳生龙活虎,捉着大蚂蚱吓唬小女娃,听了沈越这一声叫唤,就见沈重阳把虫子一丢,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鬼模样:“丘叔,你在哪!我正找你呢,我可想死你了!”沈越:“???”臭小子睁眼喷瞎话的本领哪学的。寻壑从殷姨娘的水月居奔出来,惊道:“重阳,大半夜的怎么在外面呢!”沈重阳奶声奶气:“我就是到处找丘叔嘛。”沈越看不下去了,正要上前解释,不料寻壑径直走向重阳,把沈越晾了个彻底。待看清重阳打扮,倒吸一口凉气:“鞋子也不穿好,看看,脚脚都凉了,回头丘叔给你捂捂。”“小丘!小丘!”殷姨娘站在门口呼唤。“欸,在呢!”寻壑高声应答。“既然沈爷回来了,重阳今晚还是交给引章吧。”“对嘛对嘛,重阳今晚交给我。”不知何时引章也走过来了。沈越一头雾水:“怎么回事啊这?”寻壑笑笑解释:“这不,殷姨娘染了风寒嘛,我怕传给重阳,所以这几天孩子都是由我带着,只有上学时才脱手。”接着寻壑又对众人道,“没事,床够睡,重阳比较黏我,还是我带着吧。”“对的对的,我只跟丘叔!”沈重阳乐得直拍巴掌。沈越终于忍无可忍,磨着牙上前暗示,哦不,明示寻壑:“鲤儿,小别胜新……”沈越一语未完,寻壑就已转身往山上走去:“天色不早了,重阳洗白白没呀?”“我就等着丘叔你回来,咱俩一起洗!”沈越气得……原地叉腰喷气,猛一回头,原本看戏的众人——殷姨娘、引章、晏如,还有刚陪芃羽回来的沙鸥,各自扒地掘土,打肿脸也要充当没看见沈越窘态的胖子。山上,寻壑正在给重阳搓洗,小可爱在浴桶下拖着长尾巴大摇大摆。沈越给小可爱盛了一碟子清水,打发它到角落里洗澡,而后无奈蹲下,撸袖子替沈重阳清理那因为抓泥巴而弄脏的小爪子。沈重阳这脏的,清理完一只手掌,沈越擦擦汗,抬眸时恰对上寻壑直视自己的一双笑眼。不知怎么,那一刻,沈越心里咯噔一下。十几载岁月匆匆,当初的怦然心动仍在! 第157章 拥抱寻壑的同时,沈越回味过往,寻壑听曲时的痴迷历历在目。沈越暗下决心,定要将完整的寻壑拼补出来。“爷,你刚从浙江赶回来,又陪我熬到这么晚,咱们快回去睡吧。”沈越点头:“好。”入眠不多时,寻壑破天荒起夜。稍稍扭动身子,寻壑赫然一惊——沈越沈重阳父子俩竟一左一右,手脚并用缠紧了自己。脱身无能,寻壑又不忍扰人清梦,遂只得苦笑强憋。哎,甜蜜的负担。作者say:‘画眉深浅入时无’出自欧阳修的《南歌子》,高中时好喜欢的一首词。有朝一日把这个场景穿插进自己的故事里,好棒。第123章 暖风吹散一春愁6仲秋八月,金风飒飒,玉露泠泠。杭州,直隶总督署。楚野恭正和巡抚等一众官员议事,一小厮进来禀报:“楚大人,那人不肯走,并要我转告大人,他叫‘沈越’。”“沈越?他怎么来了?!快传。”接着楚野恭又对众官员道,“来者就是刚刚跟你们提到的‘沈大人’,我先会会他。”楚野恭快步走到会客厅,就见沈越一派老神在在,端坐饮茶。“沈兄啊,可总算见着你了。”“总督大人客气,我沈某消受不起。”“得,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楚野恭接过丫鬟的奉茶,转而正色道:“阿越,找我什么事?”“我这次来,是要把这个交给你。”说着,沈越将一包袱递给楚野恭。包袱单薄,楚野恭打开,只有一本册子:“这是……”册子封面上书《南农要术》,内容被划为三大板块,‘农桑通诀’、‘百谷谱’、‘农器图谱’,讲解详尽,配图生动。楚野恭粗略览毕,不禁惊叹:“沈越,这是你写的!?”沈越依旧风轻云淡:“总结经验而已。”楚野恭对《南农要术》可谓爱不释手,翻阅时不忘啧啧称赞:“嚯!嫁接你也附了图,后人|操作就方便多了。还有这个,你改良后的扇车,也收进去了!沈越,我记得你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哪来时间写这个?”沈越淡笑:“马上、枕上、厕上。”楚野恭收了书,作势捶沈越,旋即又给沈越满上茶水:“少拿钱惟演读书的典故糊弄人。别的不说,单看这书的编排,就知道你花了不少心血。哎,这几个月我抽不开身,大部分事儿都叫你给揽去了,这回你别拦我,定得给你策勋。”“别!东西送你这儿不是为了邀功,而是因为尚未交付刻印,亲自送你手里我放心些。”楚野恭揉揉眉心,无奈道:“你就是想要个自由身,好照顾你那小情郎。这一点我知道,可不知情的人会怎么想?既然我是以‘幕僚’的名号将你招纳麾下,那么功成受禄,便是理所应当。你放心,我不会给你安插什么名头,只是今后每年给你拨一万两白银,不多不少。”“也行,正好上交家用。”“哟,这点私房钱都得上交?你家那位厉害啊,连沈将军都镇住了。”沈越素来不和旁人贫嘴,便起身道:“找你就这一件事,交代完我也走了,你快回去忙吧。”楚野恭拉住沈越:“兄弟,别啊!好容易见你一面,留下来吃个饭再走吧!”“不了,这次在永安待了四天,得赶紧回去,不然不好交代。”楚野恭一脸意味深长,凑近了问:“怕老婆?”“怕,厉害着呢!所以我真得回去了。”“阿嚏!……阿嚏!”接连数个喷嚏,打完寻壑已是泪眼朦胧。引章擦拭着博古架,闻声,默默进房间取出外袍,给寻壑披上:“都说了今天转冷,你偏不听,瞧瞧,沈爷要听到了作何感想!”“他一定没你这么唠叨,嘻嘻。”寻壑笑着,接过巾帕擦拭眼角。“得,”引章点点寻壑脑袋,“那以后就让沈爷天天照顾你吧,本姑奶奶不理你了。”“啊,不要哇,”寻壑赶忙放下手中针线,转而拉住引章衣摆撒娇,“好姑娘,你知道我离不开你!”引章得意抱臂:“求我啊。”二人正笑闹着,小厮入内禀报:“公子,我跟那姑娘说您正午睡呢,可那姑娘不干,还说她就在门口等您醒来。”“哈哈,公子,这事沈爷照顾不了你了吧!”揶揄归揶揄,接着引章撸袖子利落道:“我去打发她。”“别,这事怪我没跟她说清楚。阿福,你把小怜带进来。”小厮听命出去。不一会儿,小怜袅袅入室,容貌秀丽,打扮倒是清雅,娉婷如清水芙蓉。三国会展,小怜压轴出场,可谓揽尽风光,之后上门提亲的公子哥儿无数,但小怜一一拒了,只对寻壑穷追不舍。引章冷笑,耳语道:“哟,连打扮都投你所好,公子,你可得把持住噢,沈爷正提刀赶来呢!”寻壑低斥:“奉茶去!”眼见小怜走过来,寻壑毛骨悚然,“不用过来,你、你坐那儿吧!”寻壑所在的书房位于兰秀深林,书架贴墙而设,直通天花板,书目琳琅,房内唯一的博古架将书房截成前后两半,后半是书桌及座椅,桌案之后乃漏窗,水泽汀州一览无余。小怜瞥一眼远离书桌的圈椅,不管不顾,径直抱着包裹走到寻壑面前:“丘公子,听说你最近偶感风寒,我就煲了这驱寒的姜汤送你。”“我们家公子最讨厌姜味,你不知道吗?”引章放下茶盏,不忘嘲讽。寻壑连忙推着引章出来:“好姑娘,小怜不是你想象中那么不明事理的人,放心,我这回跟她挑开了说,她定会明白的。”出到外面,引章仍旧气呼呼:“沈爷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待我们又这么好!公子你别想纳姨娘,想都别想!”不敢想,有朝一日,沈越端坐家母位置,周身莺莺燕燕,环绕着寻壑一众妻妾…… 第159章 老人叹息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李承点头,转而背过身去,对着远山磕了三个响头。“那是建宁的方向。”沈越低声道。张小壮恍然大悟:“他这是在给生母磕头啊,哎。”老妇人缓步走到沈越面前,略略躬身:“大人,还有其他吩咐吗?”“没有了。”沈越将一红绸包裹塞给老人,又道,“小小心意,老人家收了添福添寿。晏如,扶老太太回去。”晏如引路道:“太太这边请。”张小壮错愕:“沈爷,这是你设的局?!!”沈越摇头:“无心插柳,我起初请邻家老妪,是想看看能否勾起李承回忆。不料竟把他唤醒了。”阿黄颓然走到沈越面前,问道:“两位大人,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样?是要把阿承交给官府定罪吗?”沈越淡淡道:“好歹一条人命。人情可讲,但法理难容。”“可是李承家您亲眼见了的,而今母子俩得靠娘家接济过活,”阿黄转而跑去拉起李承,“阿承,你一定有苦衷的,把你的原因交代清楚,或许你就可以回家了……”不待阿黄说完,沈越快口接道:“对了,李承,这件事情从头至尾,都是你一人的主意?你媳妇没有参与其中?”一语惊醒梦中人,李承一个激灵,咆哮道:“无关!这件事从头至尾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我杀了老母,偿命是理所应当!但我媳妇压根不知情!不要牵连她们!”沈越正欲追问,程隐突然跑进院子,对沈越耳语了几句。沈越拧眉,冷声答应:“我现在就回去。”阿黄见沈越要走,向来中规中矩的他竟一把拉住沈越,哀求道:“阿承他有苦衷的,”接着又捶打李承,“阿承,你快说啊!!”奈何沈越十万火急,掰开阿黄拳头,撂下话:“有事你跟小壮交代。小壮,你酌情处理,我先走一步。”急忙忙奔回仙眠渡,还在书房外头,沈越就听到女子在念念有词。“……这条命是沙鸥公子救的,但我能有今日,全仰赖了公子的帮扶。”“小怜,你高估我了,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不,公子,是你低估了你在我心中的份量。人说哀莫大于心死,但公子寥寥数语,却让我一颗濒死的心活过来了。心活了,人才会往前走。”“我寥寥数语让你大受启发?”沈越微微探头,透过博古架,望见女子背影。只见女子摇了摇头,但沈越能想见她一脸无奈的模样。“公子你果然忘了,哎。公子当时说,你也曾有过绝望的时刻,但一位贵人循循善诱,最终让你放下了寻死的念头,坚持活到现在。”寻壑哭笑不得:“我当时是想告诉你,只有活下去才会发现活着值得。”“说我断章取义也罢,但总归我活下来了。如果说那位贵人是公子续命的支撑,那么,公子于我,也是一样的。为了公子,我愿意活下去,并且成为更好的人。”沈越见女子将怀中包裹放到桌面,推给寻壑,又道:“小怜半生浮萍,未曾料想萍碎之际,得遇公子。不能与公子比翼连理,是小怜此生遗憾,但请公子放心,小怜今后一定收好心意,不给公子徒增烦扰。”“我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既然你做了承诺,那我也就放心了。”“嗯,虽然不当讲,但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小怜定要说出来。”沈越白眼一翻,料想是姑娘的表白之辞,撸袖子准备现身把人赶出去,不料姑娘快了一步。“小怜好生羡慕那位佳人,她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得公子青睐。公子成亲那日,不嫌弃的话,请给小怜也送一份请帖吧,叫小怜沾沾喜气。”沈越捂嘴偷笑,正欲瞧瞧寻壑此刻何种神色,蓦地觉察衣袖被人扯动。“程隐?!”门后悉悉窣窣,寻壑小怜纷纷探头张望,沈越连忙推着程隐退到安全处,才破口大骂:“你小子干嘛跟着!吓死老子了!什么时候连你也这么八卦了!!”程隐却答非所问:“我一直以为……以为……”程隐挠挠脑袋,欲言又止。“大男人磨叽什么,有屁快放!”程隐吞吐几番,硬着头皮道:“我一直以为,沈爷和丘公子……丘公子是‘佳人’,没想到是……是沈爷……”沈越一记暴栗还没下去,程隐就搓起了巴掌,憨厚讨喜:“那个……我也挺想早日喝上沈爷和公子的喜酒,嘿嘿……”“滚!”沈越回到书房,丫鬟告知寻壑送小怜出去了。小怜送寻壑的包裹在桌面安放,沈越好奇,便拆开了看,内有一家常食盒,沈越眼尖,发现食盒压着的的宣纸一角,抽出展开,却见纸面画了十数个圆圈,无一字眼。“爷?”寻壑回来,见沈越拆了那包裹,莫名慌张,“爷,那是……”沈越大尾巴狼似的跺着脚观摩信笺:“咱们鲤儿魅力可真大,爱慕者都找上家来咯。”“爷,你听我说……”沈越将信笺丢给寻壑:“考考你悟性,看能否参破。”寻壑捧着信笺如捧烫手山芋,但扫了一眼,也被信上如哑谜般的众多圈圈给蒙住了:“这是……”沈越抬起一臂,揽住寻壑脖颈,在他耳边吹气道:“没看明白?”热气如烫舌,在寻壑耳边逡巡,激得寻壑毛骨悚然。“那爷给你参谋参谋。这个小怜有才啊,使了朱淑真《圈儿词》的典故,我给你念念噢: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听了个开头,寻壑就直嚷嚷‘够了够了’。寻壑越是着急堪比热锅蚂蚁,沈越就越发兴致盎然,到最后朗诵声可谓余音绕梁。寻壑无法,壮士一去不复还,倾身堵上沈越的嘴。口鼻相贴,沈越还死性不改,冲寻壑扬眉挑衅。不多时,寻壑先受不住沈越长睫扫脸的瘙痒,败下阵来,才稍稍抽离,又被沈越摁了回去。 第161章 晏如连忙追下山去:“公子,按惯例沈爷天黑之前一定回到家的,你再等等!”“等不及了,我想立刻见到他。”晏如只得驾车将寻壑带至同心医馆。晏如引路在前,寻壑很快听到了沈越的嗓音。“治个失心疯的李承,竟牵扯出这么大的一串事情,始料未及啊。”旁人:“沈爷,您说……李承这命能保住吗?”没等沈越回答,晏如就大嘴巴道:“沈爷,公子来看你了。”寻壑:“……”人家谈着事呢干嘛插嘴!沈越猛回头:“鲤儿,怎么来了?!”寻壑怕给沈越添了麻烦,说话也变不利索了:“我……没事,沈爷先谈,我在外面等着。”说着就要退出去,却被沈越拉了回来:“哪儿等不都是等,就在我身边等。”张小壮素知沈越庄严疏远,因而对沈越一把牵走并搀着寻壑落座的举动甚为讶异,直到沈越瞪向自己,张小壮才慌忙收回打量的目光。寻壑规规矩矩,端坐恭候。谈话继续。沈越的事寻壑向来不加干涉,关于李承,寻壑只知道些皮毛。但把今天听到的只言片语拼接起来,直到出了同心医馆登上马车,寻壑仍处在震惊之中。沈越察觉寻壑细微的异常,钻进车厢后便拥紧寻壑:“怎么了,鲤儿?”虽然好奇,但寻壑不想沈越觉得自己八婆,便顾左右而言他:“哪有什么,就是怕打扰你而已。”沈越想了想:“是刚刚谈李承的事让你不舒服了?”寻壑不加思索地辩解:“没有不舒服,就是震惊而已。”话一出口,才知道被沈越套话了,“爷,你……”沈越搂着人晃两**子,笑道:“你想知道什么,哪怕只是想听个故事解闷,也不妨和我直说。最怕你对我遮遮掩掩了!”“好,我知道错了。”“用不着认错,但下不为例!”接着,沈越便絮絮道来前因后果。原李承一事,本该因李承病情好转告终。孰料,一个月后,却传来阿黄的死讯。李承闻讯,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江宁衙门击鼓鸣冤,痛诉建宁官员的暴政,且不惜将自己弑母之事抖落以引人注目。原来,建宁并非富足的鱼米之乡,且这两年水涝频发,粮食歉收,民众不堪其苦。然而,知县非但不体恤民情,反要打肿脸充胖子,不但要求税银照旧缴纳,还勒令建宁市民开敞门户,以彰显建宁作为皇城近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淳朴民风。阿黄今秋颗粒无收,缴纳不起人头税,只得自尽以换回妻女活命的机会。而李承弑母,也是同一缘由的无奈之举。张小壮第一时间找到沈越,沈越对这小小建宁知县的瞒天过海之举甚是疑心,派人寻根溯源,竟发现这建宁知县的靠山竟是赵相?!“所以啊,事情难办了。”沈越嘴上抱怨难办,可神情却一派轻松,甚至歪了脑袋搁在寻壑肩上。寻壑沉浸在故事当中,无暇留意沈越细微,良久,寻壑才道:“那李承现在怎么样了?”“正关在大牢里呢。算他命大,今年秋后处斩的名单出来了才去告发官府。不过李承明年还能不能保命,就说不定了。”“爷,李承身不由己,你好不容易治好了他……”寻壑欲言又止。“想说什么,你直说吧。”寻壑犹豫道:“沈爷真的救不了他?”“子翀的前车之鉴别忘了,连他都不是赵相的敌手,我这江湖闲人能跟他抗衡?哎,当年有关汉卿写《窦娥冤》给窦娥鸣不平,但李承就没那么走运了,哪会有人给他写曲儿伸冤呢!”寻壑道不出沈越哪里奇怪,但暗下决心,难得逮着一个机会,定当尽力为沈越做点什么。回到仙眠渡,下车时,寻壑见沈越宝贝似的揣着一包袱,才想起来上车时他也抱着,只是当时心有他想,便无暇顾及。转身搀寻壑下车时,见寻壑盯着包袱,沈越便拎起来在寻壑面前晃晃:“给你的。”沈越每月往浙江跑三四趟指导农桑,不时捎些农产回来。上月涨潮,沈越趁着螃蟹上岸,大捞一笔,回来蒸了肥美鲜嫩的两笼螃蟹,剩余的养着,断断续续吃了十来天。虽然相处日久,但寻壑依旧为这些丝丝入扣的体贴而感动,眼见晏如驾车远去,寻壑便大着胆子挽住沈越胳膊,雀跃道:“这次又带了什么?”“瞧瞧!”沈越嚯地敞开包袱,里面竟是满满当当一袋菱角,沈越得意洋洋:“秋天吃菱角,补血。今晚就尝个鲜,鲤儿你说,清蒸还是熬粥好?”“熬粥吧,好久没喝沈爷熬的粥了。”“我只离开了三天,这就算‘久’啦。”寻壑不满:“哼哼!你不就爱听我说这些没营养的么。”“哎哟,我家鲤儿学会哄我开心啦,真棒!那行,以后你负责‘说‘没营养的,我就负责‘做’有营养的。”说着,沈越举了举手中包裹。寻壑不甘示弱,放胆揶揄:“俗话说,要想留住男人的心,首先得留住他的胃。沈爷,你得多下点功夫咯!”不待沈越回答,寻壑又后知后觉地问:“爷,你有没有发现,咱们的对话越来越无聊了?”“好像是。”寻壑又道:“苏州沈府那时,好像还没有这样吧?”“确实没有。”想了想,沈越又补充道,“而且平时我也不这样的。”“我……”寻壑欲言又止。“你什么?”沈越追问。“没什么,就想说,我平时也不这样的。”说时,二人恰好走到兰秀深林,登上桥面之前,沈越突然牵住寻壑:“阿鲤!” 第163章 “我是沈越!不是骗子!”话一出口,沈越才想起此刻与寻壑争执毫无意义,遂软下语气,一字一句柔声解释,“阿鲤,我是沈越,你的沈爷。这两年,都是我在照顾你……”‘沈爷’二字一出,寻壑竟渐渐平复下来。“沈爷……”寻壑呢喃着念出这个名字,虽然眼神并未对焦沈越。沈越俯**,让自己映入寻壑眼中:“对,是我,我是沈爷。给你做菜,陪你失眠,最爱你的沈爷。”趁寻壑不注意,沈越尝试着抽出寻壑死死攥着的红绸,不料轻轻一拉,红绸就从寻壑指间抽走。沈越将布料藏到身后,往寻壑跟前靠近了些,继续抚慰:“没事了,再没有人能伤害到你,今后也不会有人逼你做你讨厌的事。”寻壑鼻息渐稳,沈越低头,竟发现寻壑睡着了?“寻壑?寻壑?”入梦后,寻壑仍眉头拧起,一副紧张疲惫之态,沈越不忍心打扰,于是抱起寻壑回到卧室。直等到深夜亥时,寻壑才幽幽转醒:“爷?”沈越抬手在沈越面前晃两下,问道:“鲤儿,认得我了?”“???”寻壑最初一脸莫名,随着记忆追溯,渐渐想出了眉目,“爷,我刚刚是不是提到了邬璧?还说了一些当年的事?”沈越错愕:“你记得起来?!”寻壑点点头:“努力想了才想起的。”“也就是说你提到邬璧的时候,是不由自主的?”“……应该算吧。”“为什么会这样?之前有过吗?”寻壑摇头。沈越不甘心,继续追问:“我做饭回来你就变成这样。我离开期间,发生了什么,鲤儿?”思索好一会儿,寻壑才道:“临走前,沈爷提了‘过门’,后面不知怎的,我控制不住地反复琢磨这个词,再后来,我觉得脑袋发晕,就躺下休息了。”寻壑被发现时,正是跌在榻下!沈越紧张问道:“你躺下后发生了什么?”“没有什么。”寻壑想了想,又改口道,“后面我盯着蜡烛看,看着看着,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当年娶邬璧的婚房,再之后,我就变成沈爷看到的样子了。”沈越暗自庆幸,寻壑的这次‘失常’并未持续太久,不过沈越仍隐隐害怕,不知寻壑下一回‘失常’会在什么时候。“我觉得是蜡烛的缘故。”寻壑突然幽幽冒出一句。沈越不可置信:“蜡烛?!”“对,我的意识开始混沌,就是从盯着它开始的。”寻壑肯定道。“你等等。”说罢,沈越起身,从工房里端回蜡烛,行走时不忘仔细打量,“这就是一根普通蜡烛啊,要不我吹灭了剥开看看。”“不用。”寻壑撑着坐起来。“啊?”“我当时没看蜡烛,我盯着火焰。”见寻壑没有丝毫开玩笑的迹象,沈越看了会儿烛火,不得其解,索性放弃:“你没事就好。”转身又道,“来人,去把饭菜热一热。”丫鬟在凉杌上摆开饭菜,沈越吩咐她们退下,又亲自给寻壑舀了一碗汤:“秋藕最补人,喝两口垫垫肚子。”寻壑瞧着汤上浮油,眉头微蹙。沈越不敢告诉寻壑,这次炖莲藕为了进补,沈越加了排骨。出锅之时沈越不敢假手他人,亲自挑选猪骨,还把浮沫沥了个干净。但还是被寻壑瞧出来了?所幸寻壑低头,就着沈越的手啜了一口。沈越一脸期待:“怎么样?”“鲜美,好喝。”寻壑接过汤碗,一饮而尽。许是寻壑饿得紧,这顿饭吃得比以往都快。搁下筷子,沈越从橱柜里取出两个小金莲蓬盅儿。寻壑登时两眼放光,搓着掌心欢喜道:“沈爷!”“欸。有酒便是娘,连我都没那么亲,是吧。”沈越佯装吃醋,作势收走酒盅。“啊别别别沈爷!酒不重要,沈爷比什么都重要!”“真的?”寻壑配合地亲吻沈越抬起的下巴:“真的真的。”“得,小猪崽子。”很快,晏如送进酒来。沈越打开筛热,斟在莲蓬盅里,又亲自剥了炒松子与寻壑下酒。“鲤儿,你还记得吗?去年我和你拜堂的时候,你突然失控冲出鹿柴的事。”寻壑倾酒的手一顿,果然,从沈越手里讨酒喝是要付出代价的,只是不知道沈越这次盘问什么。寻壑老实答道:“记得。”“你那次失控,会不会跟洞房的布置有关?”沈越指间不自觉地捏紧酒杯,斟酌一番措辞,方谨慎开口:“我是想问,鹿柴的洞房是不是让你联想到了和邬璧成那晚?”寻壑放下酒盏,神情变得严肃。沈越见寻壑回忆得痛苦,遂反手握住寻壑:“难受的话就不要想……”“对,确实,我那时又想起了邬璧洞房夜对我说的那几句话。”果然!扮成李大娘的老妪,能唤醒失心疯的李承;而相似的洞房,也能让寻壑联想到不堪回首的过往。 第165章 “……”沈越笑得肆无忌惮,寻壑窘迫至极,甩开手往回走。沈越连忙追赶着牵住,“哎哎哎!阿鲤!你等我说完嘛。”说着,沈越从后环抱着人,温声道,“我好喜欢你这样明枪暗箭向我表白噢!”寻壑挣了两下终于挣脱,恼道:“外头呢!没羞没臊的!”“要我不缠着你也行,那你得继续牵着我,不许发脾气甩开我。”“!!!”寻壑认命地牵起起沈越。“那还差不多~”春光晴好,白石绿柳相映衬,恰似人在画中游。走不多时,沈越状似无意,对寻壑道:“鲤儿呀,我曾经听沙鸥评价你‘才高词盛,富艳难踪’。而今算是领略到了,你的《暮成雪》,咀嚼愈久,滋味愈丰!”寻壑无甚波澜,平静道:“下里巴人的玩意罢了,承蒙宣传,才为贵人所知。”“你这就错了!你想想,《诗三百》的‘风’,有多少是百姓劳作时哼的歌谣,千百年后,不一样成为了经典!钟嵘有云‘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你是有感而发,何拘于辞藻?总而言之,一部作品能够流传,总有它出彩的地方,不要妄自菲薄。”寻壑笑得勉强:“谢谢爷。你总是能沙里淘金,发现闪光点。”“欸,你这话说得我爱听!你写传奇的能耐就是‘金’!既然是金子,为何要掩盖它的光芒呢?”寻壑眸光跃动,像映在水里的星星。沈越趁势游说:“你若因为戏曲曾是你屈辱求生的工具而因噎废食,将这项能给你带来欢愉满足的事物拒之门外,那将是人生大憾。”“鲤儿,我想要你尽兴而活,不留任何遗憾。”“哪怕不登台露面,幕后写写传奇,也是可以的。”“如果你想扮角唱戏,又羞于登台。不介意的话,那就让我做你唯一的观众吧。”沈越怕说得多了,寻壑觉得聒噪,于是适时噤声,等候寻壑答复。良久,寻壑方犹豫道:“爷,你真不觉得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沈越驻足,转身与寻壑对视,郑重道:“阿鲤,你的每一个优点,无论有无价值,上得台面与否,在我眼里,都是人间珍宝。只要不危害自身,威胁社会,但凡你喜欢的事物,我定当全力支持你追寻!”第128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2不知觉,二人踱步回到仙眠渡,远远就见张小壮在门口等候。“小壮,怎么?”张小壮快步上前:“沈爷,医馆来了一位古怪的客人,出手就是一千两银票,但点名要同心医馆最权威的大夫!”寻壑先一步问道:“意思是……他要找的人是沈爷?”“对。”沈越正要问那人什么情况,不料寻壑嘴快,不怀好意道:“噢~原来沈爷是同心医馆的头牌!”沈越莫名其妙:“是啊,咋滴?”“只要一千两就能买沈爷一次噢。”寻壑比了个‘一’,语带玩味,“那小壮,我出一万两,你看看怎么给我安排沈爷?”“这……这么多啊,”张小壮目露贪光,搓搓大巴掌,憨笑转向沈越:“沈爷您看接不接?”“接你个头!”沈越出手抓人,寻壑早有防备,三两下蹦上踏跺,进门前不忘挑衅:“来抓到我,我就跟你嘿嘿嘿……”沈越咬牙切齿:“得,等我回来,看你往哪儿跑。啊喂!银狮!你跟着沈鲤干嘛!回来,我出门呢!!!”银狮充耳不闻,撅着肥厚马屁追随寻壑而去。沈越:“……”张小壮依旧沉浸在计算的喜悦中:“沈爷,您看,如果丘公子这一万两进帐,那同心医馆的扩建就能即可动工了!”沈越七窍生烟:“没听出那小子在消遣我!?你们武将稍微有点头脑行不!”张小壮弱弱辩解:“那个……沈将军,您当年也是武将……”“……”沈越气得七窍生烟,愤然离去。张小壮这八尺壮汉挠挠头,还是没理清个中缘故,只得屁颠颠跟上沈越。经过半年发展,再加上李承一事,同心医馆声名鹊起。到而今,前来问诊的人络绎不绝,沈越顺水推舟,为医馆设置收费标准,从此结束同心医馆长期倒贴的惨状。前来问诊的人,除了治疗病情,还有一类是纯粹花钱凑个热闹,但沈越眼前这自称‘李四’的人,不仅一掷千金,而且初来乍到就点名要医馆最权威的大夫,沈越饶有兴趣,想看看这人奔何而来。李四身型干瘪矮小,着一身布衣,打扮甚是不起眼。但沈越心里‘咯噔’一声,因为他认出来了,这一身衣衫,出自寻壑之手。要知道,寻壑的裁衣工费百两起步,非大富大贵之家,消受不起。尤记得当时收到这一订单时,连沈越都吃了一惊——几套布衣而已,竟然雇请京城最贵的匠人制作。如果没记错,那家家仆对主人的称呼是‘赵老爷’。“赵?……”沈越略加沉吟,不着痕迹打量‘李四’一眼,心底有了眉目。“李四,坐吧。”二人落座,大丫入内奉茶。李四瞥一眼茶盅,并不碰触。沈越心下了然,知道李四嫌茶水不入眼。沈越佯装无所察觉,对着茶盅做了个‘请’的动作,并坦然跟李四对视。李四面无表情:“我不渴。”转而又问,“你就是这里最权威的大夫?” 第167章 沈越不为夸赞所动,披衣起身。张小壮一拍脑袋:“对了。”“怎么?”张小壮憨笑:“沈爷每回被病人缠烦了都拿丘公子当挡箭牌,哈哈。不过我记得丘公子不吃猪肉的啊。”沈越拧眉:“你在外面偷听!?”张小壮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沈爷说过,不得偷听病人隐秘,我哪敢触犯。当时我打算进来提醒时间,恰好听沈爷说给丘公子做东坡肉,所以才问的。”沈越咬牙切齿:“岂止东坡肉,回头我天天做全猪宴!整座仙眠渡荤菜只吃猪肉!非让沈鲤这臭小子涕泪喷涌,给我跪地求饶不可。”张小壮石化,六月飞雪着实罕见,难得见沈爷硬气一回!回到仙眠渡,恰见引章端汤入室,沈越拦下:“阿鲤饿了?”引章摇头:“不知沈爷什么时候回来,所以先熬点汤给公子垫个底。”沈越揭开盅盖:“嗯,挺香,熬的什么?”“火腿鲜笋汤。火腿正是上回沈爷从金华带回来的。”沈越拿勺子搅了搅:“肉捞干净了吗?我天,碎末这么多,你们怎么办事的!”引章无奈:“沈爷,公子以前没这么挑剔的,你太惯着他了,脾气都被你惯出来了!”沈越撂下汤勺:“废话少说,回去给我沥干净!”室内,暖光盈盈,但手捧书卷的寻壑却愁眉不展,沈越快步上前:“阿鲤?”寻壑终于抬头,但眉头依旧紧拧:“回来了,爷。”绕到寻壑身后,沈越才发现书册正是《暮成雪》,又见上头不少批注圈点,便问:“怎么?”寻壑沮丧道:“唱词被人改了大半。”“什么!谁改的?”“张宁庵。他认为《暮成雪》因词人不当行,导致歌客难守腔。此外,张派中人攻讦《暮成雪》针砭太过,有违温柔敦厚。为此,张宁庵将《暮成雪》不合格律、违乎道德的唱词都篡改了。”听到这一名号,沈越心里‘咯噔’一下,接着果听寻壑继续道,“张宁庵著作等身,声名在前,好几个戏班都改唱了经他修订的《暮成雪》。”说着,寻壑回头环抱沈越腰身,“爷,比起声律、条法,才情和文采才是《暮成雪》的灵魂所在。增减一字,表情达意都大打折扣了。”沈越握住寻壑手腕,坚定道:“那就不让他们改!”寻壑困惑:“怎样‘不让’?”“我们得证明,《暮成雪》改不得。”作者say:1沈爷啪啪啪啪打脸现场:在外阿修罗,回家弥勒佛。2本文最后一位大boss登场。3张宁庵与寻壑的争论参考了沈璟汤显祖的论战。第129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3沈鲤、张宁庵关于传奇格律教化的论战声势浩大。沈鲤提出《暮成雪》要依原本,张家改的,切不可从,‘虽是增减一二字以便俗唱,却与我原做的意趣大不同了’;而张宁庵则宁协律而不工,认为‘读之不成句,讴之始协,是为曲之工巧’。二人据理力争,不分伯仲。最终《暮成雪》原本,因唱词通俗浅显,为大众所追捧,而成为通行唱本。寻壑的制胜在沈越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沈越预料的,是寻壑竟然以‘沈鲤’之名迎战。沈越对寻壑用意心知肚明,但还是拐弯抹角求证一番,不料都被寻壑狡猾地绕开了。对于寻壑这别扭的爱意表达,沈越只能自我安慰:比起过去的悉数藏起,现在隐约的透露,也算有进步了!近期熟蚕结茧,沈越在组织好永安新秀二县工作的同时,还调度蚕户前往新试点的县城指导操作,因而出差日多,回家日少。所幸寻壑近日甚是忙碌,裁衣之外,还忙于沈张论战以及参与戏班排练。日常充实起来,寻壑无暇忧愁,沈越才敢放心外出。不过可苦了‘李四’这位病人,人家几次三番预约,沈越都出差在外。张小壮不得已,今日收到李家家丁的传话,就差人第一时间赶往新秀告知沈越。沈越这才马不停蹄地回来。相较上一周的狂傲,李四这次的态度来了个彻底的逆转,非但没有试探性话语,就连沈越这几次神龙见首不见尾,李四都并未怪罪。转变如此巨大,沈越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李四查出自己身份了。“我要改个口,饮食不济不是八年前开始的,是十一年之前。”李四说。沈越略惊:“为什么说是十一年之前?那一年发生了什么?”面对面沈越才发现,李四眼眶凹陷,一双大眼空荡瘆人,较上次更为憔悴。“我至今忘不了,那一年是齐悦廿陆年,我参加了春闱。”若没记错,‘李四’是清和元年的会元。既有‘会元’之才,为何在之前的科场默默无名?但沈越绝不能依仗对病人的了解设问,只能顺着李四提供的信息追溯:“为什么对这年的春闱难以忘怀?”和沈越对视好一会儿,李四才开口:“因为那一年,当时的丞相邬相找到我,要我为邬家长子替考。”“!!!”又是邬家长子!!!又是科场舞弊!八年之前,正是邬敬托沙鸥诱拐寻壑,让寻壑以沈府名义,为邬家长子签下保命文书!那是沈越与寻壑决裂的导火索。沈越勉力维持冷静,问道:“你的选择是?”“我拒绝了。”邬相专横名扬在外,怎容他人忤逆。所以,只要邬相在位,就不可能有‘李四’的出头之日。沈越分明知情,只是在病人面前,沈越万万不能暴露对内情的知悉,遂问:“之后呢?” 第169章 寻壑哭了?!斟酌一番措辞,沈越谨慎开口:“你无需跟我道歉,还有,你并不低我一等,别总是无论对错就先说‘对不起’。如果我有做错的地方,你责我、罚我,这都不会影响我对你的情意。但倘若你继续做小伏低,我会觉得自己让你委屈了,那才是最伤我心的。”寻壑并未应答。但沈越知道,寻壑与自己仅仅一门之隔,这一番话,必定一字不落收进寻壑耳膜里了。“阿鲤,去年你问我,为何参与同心医馆的患者治疗。我当时没能给出答复。其实现在也一样,我不知道同心医馆能给我带来什么,我唯一确定的是,每当我帮助一名患者从过去的阴翳中走出来,我就有感觉,我离你的心魔又靠近了一点。过去我很计较收益,但现在……”“同心医馆能给我带来什么,我不在意了。我在乎的,是我能不能凭借在同心积攒的经验,帮助你彻底放下当年的屈辱。”“阿鲤,我唯一的心愿,是有朝一日,你能够放过自己,光明磊落地,面对所有人。”话音落下,鸦雀无声。俄顷,门后传来一吸一吸的啜泣,片刻后是寻壑明显颤抖的嗓音:“爷,谢谢你。还有,爷……”沈越对着门板张望,仿佛能窥见门后之人:“我在!”“我躲你还有另一个原因……”沈越更加放柔了嗓音:“嗯,你说,我听着。”“我的手……上妆不便,所以我的妆非常糟糕,再加上哭了,现在是个丑八怪。”沈越瞳眸转动,快速组织措辞:“我才不信,你个小骗子,总是贬低自己。”“是真的……爷,我卸妆的松油还在桌上,你替我拿进来吧。”沈越心想,如果自己答应了,那就等于默认寻壑的丑状见不得人。是故,沈越决定不答应寻壑请求:“鲤儿,当年沈府抄家,你恰好在场。我提这个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说,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公平起见,是不是也让我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开玩笑啦,我怎么忍心叫你做你不乐意的事,这样吧,咱们各退一步。我闭上眼保证不看,但你也从房里出来,好吗?”寻壑不答。沈越继续循循善诱,从门缝里探进手去:“可以的话,你把手放我掌心上。”不久,沈越就感觉冰凉而湿润的指腹,试探着触碰自己掌心。沈越毫不犹豫地回握。“鲤儿对我真好,那按照规则,我闭上眼咯。你要不放心,就拿布条儿蒙住我的眼睛吧。”“不用,我信沈爷。”听得寻壑这么一句,沈越差点没忍住睁眼。二人同坐,沈越摸索着找镜子。“爷,不必费心,我拿着呢。”“噢噢,那就好。”沈越坐正了,细细感受寻壑的动静。可不多时,门外传来晏如的嗓音:“沈爷,公子怎么样了?”二人大惊!寻壑噗一下趴倒沈越膝上,沈越则猛地睁开眼:“别进来!”晏如:“???”透过桌下空隙,晏如分明瞧见丘公子的葱黄裙摆,二人紧挨着坐。晏如不似引章害臊,便了然道:“噢~沈爷跟公子好情趣!那我就不打扰主子们‘办事’了!”沈越着急:“喂,不是你想的那样!”刚要起身却被寻壑揪住,“别走!”好一会儿,寻壑才试探着抬头:“人走了?”“嗯。”寻壑不经意回头,在沈越瞳孔里捕捉到自己的模样。“啊?!”“我忘了!对不起!”沈越慌忙闭上眼。寻壑卷土重来的沉郁,被沈越这局促模样逗得一扫而空,细细打量了会儿男人深邃的眉眼,联想他方才深情脉脉的一番话,寻壑没忍住,蜻蜓点水一般,在男人唇上落下一吻。亲密方面,寻壑向来自持。这破天荒的一次主动,让沈越通身激灵,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我……你既然得了便宜,是不是该让我睁眼看看你?”“我如果不让呢?”“那……那我就当吃亏是福吧。”沈越在外风光无限,可独独自己面前,总是万般‘委屈’。寻壑心头一点火起,幽幽道:“那就再多吃点亏吧。”说着,起身坐到沈越腿上,整个人瘫进男人宽敞的怀里。金风淅淅,玉露泠泠。罗裙渐解,身软如棉,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枕席欢愉,狂风骤雨,自不消说。作者say:1二人谈心还有后续,作者残废太困先睡了,留到下章继续码。2二马童鞋说阿鲤真有钱。以小见大吧,看看阿鲤怎么有钱。阿鲤裁衣工费百两起步,大致是什么水平。没记错的话,潘金莲一件貂绒大衣十六两,约摸现在的一两万。所以,emm……阿鲤右手伤残,裁衣慢,故意抬高要价以减少客源。但天天还有做不完的衣服,我只能说,富人的世界,我不懂。第130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4浓情浅笑环衾帐,锦被翻红浪。如水良宵,醉眠花间幢。寻壑起初给沈越蒙上了眼睛,而后颠鸾倒凤,布条脱落,兴头上的寻壑未暇顾及。事毕,二人面颊相贴,鼻息交融。寻壑见沈越唇周染彩,拭了几下都不见褪色,才知觉是方才亲热时从自己脸上沾过去的。连沈越都这副光景了,寻壑实在没勇气临溪照水。“好脏,别亲了。” 第171章 沈越赞同:“嗯,你小时候很爱哭。”“后来遭受太多,我明白了哭泣无济于事,所以就没再哭了。可是沈爷,你却将我打回原型,又让我变回了怂怂的哭包。”“哭包又怎么?坚强是很好,但逞强就不必了。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没地方哭罢了。”寻壑失笑:“爷,在你眼里,连哭都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岂止哭,在我面前,你做什么都尽管理直气壮。”最后拭去寻壑嘴角一点胭脂,沈越欢喜道:“弄好啦,白白嫩嫩,像一颗才剥壳的鸡蛋。”寻壑赧然。沈越欣慰,这才是听闻他人夸赞外表时该有的反应。“鲤儿,我至今记得初见那回,为了刁难你,我恶意弄脏你妆容。”初见时粉面红妆,而今寻壑却因右手伤残不便上妆,那么……孰料,寻壑竟坦然笑道:“我也记得,玉兰花树下,我第一次看到拾级而上、一身缁衣的沈爷。”说时,寻壑偎进沈越怀里,“爷,你知道当时我怎么想的吗?”沈越拧眉思索:“那时我刚处罚族弟不久,坊间对我的传言,应该是狠决为多,你那时大概是怕我的。”“对的,但只对了一半。”“哦?还有其他想法?愿闻其详。”“在蓬门见过太多歪瓜裂枣,好容易碰到沈爷这么个标志人物,我当时半是欢喜半是优。不过万幸,最后我把沈爷追到手了,才有了而今。”“小兔崽子,原来你最初找上门来是对我起了色心!?”“对哒!”“胆子挺肥的啊。”“嘻嘻!”寻壑靠着沈越,向后抱住沈越脸颊,又问,“对了,爷,你刚刚说我是解开你心结的贵人,此话怎讲?”沈越见寻壑嘴唇起了些皮屑,才想起房事至今寻壑都没沾水,遂端了茶盏凑到寻壑嘴边,伺候的同时揶揄道:“傻鲤儿,你当我将你看得如此之重,仅仅为了弥补你?或者加点爱慕?不是的。”“清侧事成,我领了武将首功,位极人臣,邬相一派也被绳之以法。可沈超却时常问我‘为何依旧阴郁’。”“谁不想明朗?可我偏明朗不起。直到解除对你的误会,并且得知你在背后为我做的一切……”“本以为历尽冷暖,可没想到,还真有这么个蠢笨之人,赌上性命也要为沈家铺路。”寻壑动容,哽咽着解释:“爷,沈家对我太好,为他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嗯,从那时,我便知道你是个懂得珍惜的人,所以我敢对你倾心交付。”“爷,你可能想象不到,沈家于我的意义是何等重大。蓬门教给我的生存之道,是‘踩在他人尸骨之上’,秦爷那一次,已经算我手下留情了,你不知道那些年……”沈越连忙安慰:“当年你是迫不得已,不提了。”寻壑抹抹眼角,继续道:“沈家人真的把我当家人看待,尤其是老祖母。那时我下定决心,一定要配得上沈家对我的情意,所以……所以有了后面的事。其实,像我这种连科举都参加不了的贱民,若没有沈家的救赎,此刻我若还活着,也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阿鲤,你总是将外界看得太重。要知道,改变命运的不是科举,更不是沈家,是你自己。”寻壑失笑:“爷的话总会让我觉得,自己似乎还不算太差。”“你本来就很棒,只是被‘混沌’蒙蔽了而已。”作者say:1抑郁症前文有提,本来叫‘大坏蛋’,当时没定好名,现在改名为‘混沌’。出自《神异经》西荒经:“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罴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性,有腹无五藏,有肠直而不旋,食径过。人有德行而往抵触之,有凶德则往依凭之。”2沈越那段文言引自苏轼《答张文潜书》凌晨三点,我觉觉去了。第131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5自打在沈越这里顺利喝下一碗粥,接下来几次就诊,李四回答了沈越几个问题后,总会向沈越沈越要一份同心医馆的清淡蔬食,吃完若剩下些时间,李四就在罗汉榻上小憩片刻。“在你这里,我才能安心。”多日后,李四如是说。患者的厌食症状有所好转,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沈越很快陷入苦恼:这两个月,问诊没有任何进展。李四关于齐悦廿九年会试的记忆,又一次中断。“李四,你就没想过做个了结?”这次甫一见面,沈越就开宗明义了。“怎么,沈大夫嫌佣金少了?”“不。只是这样下去,违背了你的初衷。李四,你最初的想法,不会只是想找个偏安之地,喝稀饭睡大觉吧?”李四略为错愕,旋即冷笑:“可沈大夫要我回忆的事,我实在想不起来。别问了,费事儿。”又是这个借口。“你说过,在我这里觉得比别处安心,为什么?”既然正面问不出,那不妨试试曲线救国。李四肃容,沉默。好一会儿,才答道:“因为你这儿没有仆从。”“没有仆从?”沈越把玩着西洋舶来的一块怀表,倏尔松手,落定后,细长的金链坠着表身,来回摆动:“以你的身份,若不喜欢仆从跟着,屏退不就得了?”“可吃饭总得有人服侍。”“为什么会‘怕’仆从?”沈越特意挑了‘怕’这个形容。如果没判断错,李四是一个以权势为荣的人,这类人唯恐被人指出心有畏惧。所以,如若指出李四畏惧区区仆从,那不啻于奇耻大辱。“怕?……我曾经确实怕……”“你怕?”李四的坦诚出乎沈越预料。沈越看了看摆动的怀表,又看回李四,只见他一双铜铃大眼空洞而茫然,目光绵远,似在远古的回忆里胶着。齐悦廿九年,会试前夕,李四在盘缠耗尽之前,终于抵达京城。凭着超群的记忆力,李四顺利找到了三年前居住的廉价小栈。在逼仄客房里闭门苦读两日,数名仆从打扮的小子找上门来。 第173章 寻常人尚且对隐秘三缄其口,更何况混迹官场的‘李四’。沈越安慰道:“李大人放心,出了医馆的门,你我就‘形同陌路’了。”李四嫌弃地向后靠去:“这话说的好没良心。沈大夫必须收下这银票,我才能安心。”沈越摇头:“李四,有你的。”李四搅动勺子,稍加斟酌,才问道:“以沈大夫的才能,平步青云不在话下,所以我很好奇,沈大夫为何最终选择从医?当然,沈大夫若觉得不便,那就当我没问。”“你这算两个问题,首先,人生除了‘平步青云’,别的就不算出路?其次,不管你信不信,我待在同心医馆,是为了治好我媳妇儿。”倘若再追问下去,那这身份的掩饰就多此一举了。李四虽打住,但转而问道:“沈大夫,还有一件事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让我想起这些我以为遗忘了的记忆的?”“行家机密。”沈越将怀表扫进抽屉,“不过可以告诉你,我今日唤醒你记忆的办法,是我在媳妇儿身上的意外发现。”那次寻壑盯着蜡烛,在满室红火喜庆中陷入回忆的梦靥。沈越将之载入行医记录。经过一番探究,沈越将其定名为‘催眠’,进入催眠状态的人,并非真正睡眠,而是在医者的引导下,记忆溯回特定的岁月。而李四,恰是第一位沈越以催眠之法治愈的病人。“快把最后一点儿粥喝完吧。时辰快到了,我得动身赴约了。”“这么着急?又事关媳妇儿?”李四端起粥碗,一饮而尽。“是的。”两个月前,在沈越诱哄下,寻壑答应沈越唱一折完整的《惊梦》作为生辰礼物。如若寻壑能跨过又一道心坎,那于沈越而言,便是最好的礼物了。作者say:这几章下来,有人猜到李四是谁么~另外,改卷时试卷糊名,不存在沈超给‘李四’打同情分哈第132章 苦雨终风也解晴6沈越出了门,竟见沙鸥等候在外。“上车。”沈越意外:“怎么?”“要不是师命难违,我会答应跟你共乘?”师?沙鸥口中的师傅除了寻壑还能有谁。沈越连忙尾随着钻进车里:“阿鲤他怎么会在你那儿?”“去了自己看吧。”途径乡间,密云迷晚岫,暗雾锁长空。不久再度拐入闹市,穿街绕巷,驻车于品花阁门前。沈越原本的设想,是在自己生辰这天,草房子里欣赏寻壑献唱的一折《惊梦》。直到踏入这座全京城最大的戏台,沈越才意识到,自己低估了寻壑。照常理,角儿是自后台次第登场,但这一场戏,却在台前设了帷幕。沈越坐定,帷幕似受了感应,从中缓缓拉开。青衣貌胜梨花,落落大方,端坐书桌之后,心神却徜徉于后院春光。【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开场清唱,唱腔圆润。沈越几番打量,才确认这貌似子都、声如鹤唳的青衣扮演者,是寻壑!“阿鲤?!……”沙鸥风轻云淡:“两个月前,师傅找上我,要我替他选角儿。行当定下来,师傅就开始苦练基本功,没有一日间断。”原来如此。寻壑惯常赖床,但这两个月却每日清早外出,至午间才汗涔涔地回来,沈越稍有过问,寻壑非但一字不露,还''警告''沈越不许探查。沈越只得让渡自由。【……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青衣起身,绕至桌前。腰如杨柳,粉衫白裙,举止温柔,一派闺秀风范。沈越几不可置信:“好美!”沙鸥嘲讽依旧:“呵,师傅多年未曾登台,这不过是他当年风采的十一罢了。”“常言‘听戏’,但阿鲤这戏却叫人目不转睛。”沙鸥略为错愕地瞥了沈越一眼,旋即恢复淡然:“哟,竟被你发现了。确实,以往的戏都是拿来听的,偏偏师傅破了规矩,一上台就能让听众移不开眼,变听戏为看戏。你应该也有所察觉,师傅对曲艺,确实有着超乎常人的天赋,若他愿意稍加钻研,日后有所作为也不定。”沈越蓦地想起寻壑早逝的乐师生父。【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乎!】寻壑而今三十有四,可演起二八女子,依然能将女眷对春情期许却苦于现实的矛盾诠释得淋漓尽致。“师傅常说,若没有你,他此生再无可能登台。”这一次,却是沙鸥主动发话。习惯了沙鸥的冷嘲热讽,突然温情起来,沈越竟不知如何接话了。沙鸥又道:“沈越,生辰吉乐。”沈越会意,释然一笑:“你派人回一趟仙眠渡,让晏如尽快把人带到这里来。”沙鸥惊奇:“带人?”“我自有我的用意,信我一回,快去,一定赶在阿鲤唱完之前到达。”沙鸥半信半疑,但还是答应下了。【莺逢日暖歌声滑,人遇风情笑口开。一径落花随水入,今朝阮肇到天台。】小生登场,皎如玉树临风前。 第175章 殷姨娘摆手:“若说报答,你跟沈爷好好的,让我们安心,就是最好的回报了。”与寻壑对上眼神,沈超才款款上前,捧出一锦绣包裹的盒子,解释道:“虽说是兄长生日,但我却准备了双份的礼物。愿兄长与鲤哥儿琴瑟和鸣,携手白头。俗物相赠,聊表心意。”揭开木椟,红绫上竟躺着两颗幼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光辉莹润,映亮周遭。沈越从后扶着寻壑:“鲤儿,往后别再把扮角儿当作见不得人的勾当啦。你扮相优美,又唱得好。世间好物,我怎容他蒙尘?再说,他们也都是你的家人,不仅接受你的过去,在你需要的时候,还会毫不犹豫给你支持,予你关爱。”寻壑含泪点头。沈越松一口气:“好啦!我一场生日,哭哭啼啼先就此打住。我在天香阁设了晚宴,难得聚齐,今夜不醉不休!”第133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1清和四年八月初三,沈越生辰,于寻壑而言,也是个特别的日子,向来耻谈昔日龌龊的他,首次以青衣扮相亮相众亲友跟前,意外收获一致赞誉,兼之事后沈越多加鼓励,寻壑至此决意直面内心,重拾昔日所爱。不过十几载岁月搁浅,重新上道,并非易事。寻壑本打算与‘牡丹第一台’众角儿一道训练,但年龄摆在那儿,在一众少年优伶之中,未免格格不入。沈越猜出了寻壑的为难,便问寻壑年少时每日功课仍记否,寻壑答记得。从此,每天清早,沈越便叫醒寻壑,二人去到后山,寻壑遛弯喊嗓,沈越则边上晨练。回家后,寻壑继续吊嗓子、练身段、学唱腔,沈越则在老杏树下准备早饭。昔日枯燥沉闷的苦练,因沈越的陪伴而有了色彩。不同于去岁,今年的三国会展定在冬日,成帝仍钦定寻壑负责。筹备多时,会展得以顺利展开,结束此番忙碌,已臻岁末。彼时,寻壑基本功也练扎实了,便回到品花阁,与优伶们排练。寻壑身量高挑,为此,沙鸥特意遴选一批挺拔颀长的戏子,以便与之对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转眼正月十五,元宵夜,东风夜放花千树,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品花阁开春首演,台下座无虚席。梨园素来以生行为主,剧目围绕生角展开。然而,‘牡丹第一台’岁首的第一折 新戏,竟别开生面,推出旦角独挑大梁的《思凡》,扮演者也是新人,艺名‘沈鲤’。《思凡》主角色空,乃仙桃庵小尼姑,自幼被送入佛门寄活。色空长到二八芳华,春情萌动。一日,趁庵中众人有事他往,便逃下山去,计觅如意郎君。小旦尺度拿捏到位,前期以唱腔展现心路转变,后期则借身段演绎集含蓄、叛逆于一身的妙龄小尼。一曲终了,掌声雷动。这位艺名‘沈鲤’的旦行新秀,自此声名鹊起。沈鲤即是丘氏寻壑。寻壑并不满足于一鸣惊人,此后,他登台不辍,只消半载,便成了‘牡丹第一台’的顶梁柱,同时创下一项创举:一改‘生行为主’的局面,变为‘生旦并重’。旦行从此如雨后春笋,蓬勃发展起来。晨钟暮鼓,转眼九月深秋,月冷露华凝。夜深,寻壑仍伏案创作,沈越端着清粥入内,“鲤儿,忙活大半个晚上了,喝点粥再继续。”寻壑视线都不挪一下,应付道:“等一下再吃。”“御田胭脂米喔,《红楼梦》中贾母对之情有独钟,盛赞其‘香气馥郁’、‘不似凡品’,还特命人给凤辣子端了些去……”说时,沈越尝了一勺,咂嘴夸张道,“太美味了!”寻壑果然被说动,呆头鹅似的凑过去,饭来张嘴:“我要尝尝!”沈越笑吟吟,粥是放温了的,便舀了一勺送进寻壑口中,并问:“怎么样?”寻壑眼眸一亮:“嗯,还真的比一般稻米更香!”沈越无奈叹气:“你啊你!回回都是我讲故事哄着,你才肯吃!”“怪沈爷咯,把我惯坏哩!”寻壑吸溜喝粥的同时还摇头晃脑,一副得意模样。“你还别说,引章这丫头天天揪着我这点数落。”寻壑即刻狗腿地贴过去,谄媚道:“嘻嘻,沈爷待我最好了,以后也要继续宠我~”“哼!”寻壑不追求山珍海味,看似好照顾,但处久了,才发现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毛病尤其突出。譬如米饭,从来只吃邻县农家经过期月晾晒的当季稻米,如若替换,那必须是绿畦香稻粳米、御田胭脂米等皇家贡米。当然,除了沈越,再没有一个人会对寻壑把握得如此细致入微了。引章总是怪罪,说寻壑一身臭毛病都给沈越‘开发’出来了。但沈越扪心自问,自己何尝不是被寻壑惯着,难受了讨蹭蹭,碰伤了要吹吹,过往看来幼稚的举动,在寻壑面前都是如此顺理成章。当局者清,沈越最清楚,他和寻壑,彼此默契地呵护着对方的孩子气。只要被宠着,多大了都可以是小孩儿。喝完粥,寻壑继续工作。沈越一面收拾碗筷,不经意间瞧了一眼簿册,淡淡道:“这几天都在整理《游龙戏凤》?”“嗯。这一剧目为官府所禁演,但在民间却小有名气,究其原因,主要是对白太过香艳,不雅驯,文人骚客观之,有失体面。”沈越会意:“所以你这是对它进行修订?”寻壑搁下笔墨,转而对沈越欣然一笑:“是呀。既然能在民间流行,说明这出剧目是有生命力的,我不舍得明珠蒙尘,那就索性加以改造。不过……”“不过什么?”寻壑搓搓脸,为难道:“先皇掌权期间,政务松弛,淫词艳曲甚嚣尘上。成帝登基后,采纳了赵相的谏言,对勾栏瓦舍管控严厉。哎,我担心的是,就算我将《游龙戏凤》里的香艳对白悉数剔除改写,如若得不到赵相的首肯,推行恐怕还是举步维艰。”“嗯……”沈越点点头,表示明白了,又安慰寻壑,“你尽管改着,等你改好交给我,我自有办法。”寻壑错愕:“你有什么办法?难道你去说动赵相?可你二人并无交情呐。”这几年来,但凡是寻壑的心愿,沈越都极力达成。但此事事关国策,寻壑生怕沈越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沈越看破寻壑心思,柔声道:“放心啦,我尽力而为,不会让你担心的。” 第177章 【兴观群怨】出自《论语·阳货》——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第134章 天容海色本澄清2不久,寻壑收到官府文书,褒扬其对《游龙戏凤》一剧的改造。得到朝廷的支持,寻壑至此再无顾虑。除了雅化对白,寻壑还利用所学,改良登台的戏服。清和五年,开春,《游龙戏凤》重现江湖。‘牡丹第一台’竟然能获得官府首肯,重演禁绝多时的剧目,自此,这一戏班便成了举国上下心照不宣的正宗。只要得到官府支持,一枝独秀只是早晚的事,寻壑并无惊喜。唯一让寻壑意外的,是自己设计的生旦戏服,竟引发一股潮流。事情原委说来话长。过去,女子是不允许进入戏院的,且戏曲多为武生戏,以做、打投男性所好,可以说与女性绝缘。但沈鲤却让旦行异军突起,至而今名动四方,不少女子为一睹名旦风采,不惜女扮男装进场看戏。《游龙戏凤》不仅剧情精彩,对白典雅,戏台上风情万种的花旦扮相,更让万千幽居深宅的女子见识了女性魅力的无限潜能,遂纷纷效仿。芃羽瞧准商机,拉了寻壑设计出一个系列的衣裳妆饰,预定之人络绎不绝。名利双收的当下,寻壑却陷入更深层次的思索:若说此前寻壑对戏服的改造,仅仅是凭着直觉的任性而为,但经此一役,寻壑发现自己不经意的改造竟受此瞩目,那么,接下来的设计,就非得考虑周全了。人间四月天,寻壑难得一日清闲,清早独坐前院,百无聊赖。经过四年生长,那株沈越从北都带回的病怏怏山花,现已亭亭如盖,廊架两侧缀着二三香花,其侧还有花苞数颗,蓄势待发。沈越端着面条出来,见寻壑仍旧愁眉不展,在石桌上搁了托盘,顺手揉开寻壑眉头:“想什么呢?”寻壑重新站上戏台的这一年多,沈越给过不少行之有效的指点。是故,沈越于寻壑,既是爱人,更是知己。寻壑坦然道:“以往修改戏服,我都是跟着感觉走,误打误撞引领潮流。而今决定正儿八经设计,我反倒不知所措了。”“哈哈哈,”沈越大笑,给寻壑布好碗筷,又道,“你让我想起苏轼一则趣闻。有一天,朋友问苏轼‘你睡觉时,大胡子是放被子里呢,还是被子外’。结果那天午休,苏东坡就辗转难眠了,因为他开始在意自己胡子的放置,在意起来,无论里外,都觉得胡子放得不是位置。哈哈哈!”寻壑被沈越逗乐,一时忍俊不禁。沈越又道:“傻阿鲤,讲这个故事就是想告诉你,紧绷着无济于事,倒不如顺其自然。毕竟你当初哪样设计不是水到渠成。”寻壑有些犹豫,沈越又安慰道:“你的审美天赋绝胜常人,一次成功可归功于运气,但你长年累月都荣获赞誉,说明你是真的很棒。自信一点,往常怎么想的,而今照旧即可。”说着又替寻壑搛一把面条儿,“快吃,不然胶住,就不好吃了。”些会儿,沈越又问:“你想一想,自己的设计受什么影响较大?比如仕女画,这类。”寻壑略加思索,才道:“仕女画我确实有参考,唐仕女丰腴,宋仕女窈窕,我身材干瘦,所以参考后者更多。”寻壑蓦地眼前一亮,“!!!爷!你点醒了我!我知道从哪儿获取灵感了!”沈越挑眉:“那打算怎么报答你男人?”寻壑夹起一大块鸭子肉,笑吟吟道:“我多吃一点!”“算你识相。”之后数年,寻壑博采众长,广泛地从各大花雅部、古典绘画、雕塑舞蹈中汲取灵感,遵循昆曲的写意风格,对各行当的发饰、服装、造型,进行焕然一新的设计。后来,为适应角色需要,寻壑还创造出极富观赏性的花镰舞、绸带舞,由静态到动态,真正完成了昆曲从‘听戏’到‘看戏’的转变。同时,在沈越的建议下,寻壑另辟一处宅院,招纳文人门客,结交鸿儒硕学。在创作和改写传奇的基础上,察纳雅言,极力提升提升戏曲的内涵和格局,数年后,朝中再不以看戏为耻,雅俗共赏。福祸相倚。事业顺风顺水,非议也随之而来。首先,戏子当道,有违伦常;其次,有人牵头设立女子戏院,寻壑应邀前往演出,道学家无从攻讦幕后之人,只得揪住寻壑大加挞伐。只要在沈越面前,寻壑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但相处多年,仅凭呼吸沈越也能觉察出寻壑的困恼。从医多年,沈越最清楚心底有症结的病人不能以常理思量。情绪面前,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丧失了对其掌控的能力。更何况,寻壑的郁结,又属心结中最难解的‘混沌’。长久以来对非议忍耐,寻壑终于爆发。一年之前,沙鸥组织的一场庆功宴席,寻壑得知一道菜肴以猪肉烹制,当场大发雷霆,怒不可遏。众人茫然,唯有沈越清楚,这不过是压垮寻壑的最后一根稻草。若厌恶惧怕之事不可思议,那么,背后必有缘由。正如李承一见到母亲的跪拜求饶、丞相赵葵畏惧仆从以致长久无法进食的怪癖……那么,寄生于寻壑心底的‘混沌’,必然与寻壑对猪肉的深恶痛绝,有着不可告人的因缘。于是,一年之前的今日,沈越决意将其拔出。可惜,最终以失败告终。寻壑仰躺在榻,呼吸均匀,唇瓣微张,睡相一如婴孩,帖服而温顺。沈越拿开烛火。“你叫什么?”沈越一改从前的软语温言,语调冰冷,陌生而疏远。只有这样,才能避免催眠中的寻壑受到情愫的干扰。寻壑拧了眉头,似在思索,良久才迟疑着道:“沈……丘寻壑……”自来苏州沈府,寻壑就对猪肉敬而远之。是故,沈越可以确认,寻壑对猪肉的厌恶早在进入沈府、也就是他改名‘沈鲤’之前。因而,沈越要的,不是寻壑关于‘沈鲤’的记忆,而是寻壑关于‘丘寻壑’的记忆。“丘寻壑,你最讨厌的食物是猪肉,对吗?”“是。”“为什么讨厌?” 第179章 沈越看向几案,托盘上放了各类生猪杂,俱是鲜红颜色。唯一的白色……沈越瞟向杯盏里洁白的猪油。食指蘸了白油,沈越掰开寻壑髀肉,塞入其**。先前还尝试着抵触沈越的寻壑,而今大叫一声之后,竟再无反应,揪紧被褥任沈越动作。“继父这样对你?”尽管缩着脖子,但寻壑仍尽力点了一下头。当年寻壑的继父,结束一场屠宰后回到家中,带着一身猪血腥气,侵犯了寻壑。今日的沈越,借推理模拟当时情景,炮制出这件腥臭的污衣。当年沈越差人假扮李母,重现场景,唤醒李承;而后沈越从寻壑身上得到催眠灵感,研究多时,首次用于丞相赵葵,获得成功。六载行医,练就一身本领,沈越却历经二度尝试,方才成功拔除寻壑抑郁的元凶。沈越退出手指。寻壑安静片刻,而后抽搐着啜泣,沈越起身,让腥臭气味稍稍离寻壑远些。寻壑好似终于逮到一个哭泣的空隙,放声大哭。“寻壑,听我命令,你的年纪将随我念的数字长大。十、十一……十四、十五……”念到‘十七’时,意外发生了,寻壑‘嚯’地腾跃而起,‘嘭’一声撞翻旁侧几案,青瓷托盘坠落碎裂。让沈越惊恐的,是寻壑的眼睛,竟然睁开了!从来没有哪一个人,会在催眠时睁眼!因而,就算是沈越,也不知道接下来寻壑会如何。寻壑虽然睁眼,可举止却如盲人一般,木讷而呆滞,摸索片刻,抓起巴掌大小一块碎瓷,缓缓起身。“阿鲤!放下!手割破了!”沈越就要上前抢过瓷片,不料寻壑蓦地转向沈越的方向,咬牙切齿道:“杀了你!”迅雷不及掩耳,沈越反应过来时,瓷片极尖锐的一角已扎进胸口。寻壑一手握着瓷片,一手揪住沈越衣襟。此时此刻,沈越如果挣脱,是可以的。可是,如果此刻逃开,寻壑是否就此陷入这般疯魔?沈越连‘逃’的念头都不想有。咬牙,沈越总算勉力维持站姿:“阿鲤……我是沈越……”“不是你的继父……”“我是沈爷……你的沈爷……”揪住沈越的力道没松,握着的瓷片仍刺进沈越胸膛,可寻壑的神色,由狠决转向困惑。“阿鲤,跟我走,我……带你回家。”“十七、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三十五、三十六……”“阿鲤别怕,你回来了。”寻壑手劲一松,两眼一闭,浑噩向后倒去。沈越也再支撑不住,跌倒在地。“来人……”作者say:花镰舞、绸带舞是梅兰芳先生的 创造,名儿太美,借用一下。下一章才完结,收个尾。五一期间我照常上班,早8晚8,不是不码字。另外,结尾的质量我马虎不来,慢了见谅,晚安。第135章 (终章)天容海色本澄清3小时候的寻壑,羞怯而内敛,但不怕生。可初次见到继父,他就一股脑缩到娘亲身后。那是最孩童本能的直觉。后来,母亲却常慨叹:“多亏你继父,否则,娘儿俩哪能这么轻易找到容身之地。”小寻壑抿嘴不语。无论如何小寻壑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母亲口中的容身之地,会是自己的葬身之地。那一次,继父退出后,小寻壑就没变过姿势,整整僵卧一天。傍晚母亲回来之前,继父进房,撂下警告:若是多嘴一句,就将这待罪的母子双双交回官府。寻壑年纪还小,不知刑罚,无谓死活。但他知道,母亲必须活下去。所以那晚,母亲一回家,见到的是瘸着腿出来迎接的小寻壑。“脚脚怎么了?”如果说摔了、伤了,母亲势必要脱裤子查看,那岂不什么都被发现了。所以寻壑即刻蹦了蹦,笑得甚是天真:“嘻嘻!娘亲被我骗了,我是装的!” 第181章 奔至沈府门前,沈越勒马,银狮长啸。晏如恰好出来,一见面就嚷嚷道:“沈爷你来晚了!”“怎么?”“公子先一步回去了。”沈越奇怪:“没等我就先回去了?”引章身怀六甲,缓缓走出:“是啊,公子说临时有事,就走了。”沈越见沈超出来了,便问:“阿鲤临走时什么情况?”“走前恰巧碰见花匠更换时花,阿鲤看了一会儿,抱了一盆回去了。”说时,沈超将拎着的包裹交给沈越,嘱咐道,“阿鲤今天有点儿心不在焉。饭也没吃多少,这糖醋鱼我让厨子另做了一份,你带回去给他当点心吧。”沈越接了,又问道:“他搬的是新换的还是替换下来的花?”沈超想了想:“旧的,而且是最残的一盆。”正好奇兄长怎么会问这个,沈越却点点头走了。回到仙眠渡,沈越径直奔上后山。山道两侧桔梗已臻及膝高度,紫花与夜幕相融,风中亭亭。绕至后院,果见一人影蹲在竹亭角落,沈越近前,果寻壑正忙于刨土栽种,一旁放着他抱回的那盆残株,枝上半萎的花朵儿已被悉数剪下,裁成相衬的高度,齐整插入青瓷花瓶中。“鲤儿。”沈越极轻极柔的一声呼唤,还是惊得寻壑一个颤栗。“爷!”寻壑就要站起来,孰料蹲坐太久,腿脚乏力,往后跌去。沈越顺势托住,将寻壑放在自己两腿的圈围中,一同席地而坐。寻壑仍旧错愕:“我才刚回来,爷怎么这么快?”“一听沈超说你临走时的举动,我就猜你会在这儿了。”沈越朝花盆努努嘴,“种花你比得过我?不等我回来就动手,哼哼!”说着,沈越抡起花铲,三两下将土尽数填回,摁压结实。寻壑低头不语。沈越整理好花土,又抱过瓷瓶,将里头的花拿起,一支一支,仔细修剪花枝底端:“这是花枝下面要斜着切,吸水面积大一些,花才能放久一点。”寻壑倚靠着沈越,低声问:“爷,你还记得这花吗?”“记得,去年中秋在沈府,你曾夸她艳冠群芳。”寻壑惊愕:“我随口说的,你竟然记得!?”“我记性本来就好,关于你的,我更是记得滴水不漏。”寻壑潸然。相爱最精彩的部分,在于暧昧之时的追逐和热恋之时的情浓,可激情退却之后,彼此还能珍视如初,那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作之合。好巧,芸芸众生,偏生让寻壑遇上了。是时,沈越已整理好花枝,将其插入瓶中,摆出个好看的造型,才道:“这蔷薇花若知道自己凋谢前还被人宝贝着,该感叹不枉此生,可以毫无遗憾地凋萎了。”寻壑什么也没有说,可沈越什么都懂!寻壑再也忍不住,沈越怀里恸哭。好一会儿平复下来,寻壑抽噎着道:“爷,我真的好爱你。”沈越不由失笑,甜腻着与寻壑拥吻些会儿,又打趣道:“鲤儿,别当我不知道,外头人都替你不值,嚼舌根说你跟了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子。”这些年寻壑不断收获,从事着身心热爱并为之骄傲的事业,拥右美满有爱的一个家,为生活所滋润的充盈反映在脸面上,一如寻壑戏中的旦角扮相,明艳动人。因而,前有媒人前来丘府提亲、后有妙龄男女暗送秋波。沈越可谓苦恼。寻壑神情认真,郑重道:“爷,无人可以与你相比,不仅仅因为你帮助我获得今日的一切,更因为,只有你,允许我痛苦。”而今的寻壑,功成名就,冠盖满京华。寻壑偶尔在人前露出脆弱,可人们总是甚为讶异:叱咤风云的人物竟然也会有烦恼?!只有沈越从来不问缘由,即便在三年之前,沈越已将‘混沌’从寻壑体内连根拔除。可是只要寻壑难过,沈越永远是不问缘由,欣然敞开抚慰的怀抱。“爷,你不觉得这样懦弱的我,非常可耻?”“生病变成这样,最不甘心的其实是你自己。”只有沈越允许寻壑痛苦,也只有沈越包容并承担着寻壑的痛苦。“‘混沌’虽然剔除,可你失取左右情绪的能力太久,要恢复还是需要好久的。就像长期卧病在床的病人,有一天他们被治好,要他们立刻下地走路,也是不可能一蹴而就的,筋骨、肌肉都需要适应。”寻壑只注意到了沈越给出的期限,便问:“‘好久’需要多久?”“我不知道。但别怕,只要我活着,‘好久’有多久,我就陪你多久。”寻壑点点头:“不瞒爷,而立那年,我差一点就……”“我知道,我知道。”那场梦魇,沈越连回忆都不愿意。寻壑叹息:“所以啊,这之后,我多活下来的每一个日子,都是沈爷的赐予。”沈越却笑了:“你真当自己运气好遇上了我才被救赎?不是的,救赎你的其实是你自己。你一直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极力挣脱、极力上进,即便没遇见我沈越,也还会有张越、李越、赵越欣赏你,继而爱你,全心支持你,因为阿鲤,你本来就是一个让人倍感值得的人。”“爷,你总会说讨喜的话。”“嘻嘻,看看我的鲤儿多能耐,我说个大实话都被当成夸赞。”沈越将花瓶仿入寻壑怀中,自己打横抱起寻壑,“走,看看今年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去。”“可是,最好的礼物就是沈爷了。你要准备比这更能讨我欢心的,”寻壑摇摇食指,笑得狡黠而柔媚,“难!”第136章 后记《后记》1 、关于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