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许你》 第1章 江山许你 作者:白芥子  文案:“想要这江山吗?那便用你自己来换。”  权臣x帝王。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生子文!生子文!生子文!】  【同系列已完结文《皇恩浩荡》在作者专栏里】 关键字:古代架空,宫廷斗争,架空,相爱相杀。第一章 与虎谋皮  皇城,启祥殿。  暮色渐沉,窗外寒风凛冽,不断吹刮着枯黄的草木,枝头积雪簌簌而下,悄无声息地融进漫天雪雾中。  酉时已过半,太监们端着已经凉了却一动未动的饭菜鱼贯退下,祝云瑄始终立在案前,长久地凝视着面前案上,那铺展开的大衍舆图。案边点了一盏昏黄残灯,烛火映在他黑亮的瞳仁里,明明灭灭。  突兀的脚步声毫无预兆地在昏暗静谧的大殿中响起,祝云瑄抬眸,淡淡瞥向来人,眉宇间透着疏离:“昭王进来,怎不先叫人通传一声?”  梁祯笑而不语,摆了摆手,示意守在殿内的宫人都退下,祝云瑄冷了神色,却并未反对。  梁祯缓步行至案边,目光扫过桌案,顿了一顿,道:“殿下好兴致,竟看起了地舆图。”  “随便看看罢了。”祝云瑄嗓音漠然,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下的舆图,由南至北、由东向西,大衍的江山尽在这小小的一方舆图上,却如有千斤重。  “这里是京城,”梁祯靠近祝云瑄,与他并肩而立,几乎是贴在祝云瑄耳边低声呢喃,他的指尖在那特地标红的地方轻轻点了点,停了须臾,又划向西北的边关,声音更沉,“这里,是茕关。”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便又听梁祯语中带笑,缓缓道:“贺怀翎是个有本事的,这次终于是彻底把这北部夷人给收拾服帖了,陛下龙心大悦,这两日连药都用得少了。”  祝云瑄的语气依旧平淡:“陛下若能康泰,那自然是好事。”  “殿下,”梁祯轻声喊他,吐息间带出的热气让祝云瑄稍感不适,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些,梁祯唇角的笑意愈浓,“您不去陛下寝宫看看吗?宸贵妃带着九皇子可是日日夜夜守在陛下的病榻前,您十天半个月才去请一回安,就不怕陛下责怪您不孝吗?”  祝云瑄无动于衷:“你也知宸贵妃和九皇子守在那里,哪还有我能插进去的余地,更何况,不还有你在吗?比起我,陛下应当更愿意你去那边守着吧。”  并不在意祝云瑄言语之间的奚落,梁祯笑容依旧:“那怎能一样,您是他儿子,我不过是个外臣罢了。”  “呵。”若是普通外臣又怎能得赐王爵,这个时辰又怎能在内宫之中随意走动,他与旁的人,从来便是不同的。  “太医说,陛下怕是熬不过这个冬日了。”  祝云瑄正摩挲着舆图的手指顿了住,眼中滑过一抹复杂异色,梁祯更贴近了他一些,别有深意的声音在祝云瑄的耳畔响起:“前几日,张首辅与另两位阁老被召进宫,您猜,他们是去做什么的?”  祝云瑄的眸色更深:“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殿下就一点不好奇吗?”  “便是如此,陛下心中怕是已有定论,也改不了了,好奇又有何用?”  梁祯一声轻笑:“那倒未必,不到最后,一切皆有可能,便是到了那一步,亦是事在人为。”  祝云瑄冷淡觑向他:“昭王何不直说?”  梁祯笑望着他:“殿下不如猜猜,那上头的名字是您,还是那九皇子?”  祝云瑄不动声色反问道:“为何只能是我或九弟?你别忘了陛下尚且有六位皇子在。”  “可惜、可叹,昔年皇太子被冤赐死,二殿下谋反被诛,若是有他们在,怕也轮不到您,只如今三殿下木讷愚笨,四殿下 身有残疾,六殿下早夭,余下的又都还小,陛下得力的儿子仅剩您一人,这皇位明眼人都知道要么是五殿下您这位嫡子的,要么便是那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宸贵妃所出的金贵九皇子的,怎还会做第三人想,再者说,殿下您已入朝堂又是嫡子,那九殿下还是吃奶小娃,依我看,您的胜算可是大得很呐。”  梁祯慢悠悠地说着,对上祝云瑄戒备的目光还眨了眨眼睛,仿佛在说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情一般。  祝云瑄冷笑,几欲咬牙切齿:“梁、祯,你想说什么便直说,何必这样拐弯抹角阴阳怪气?不会做第三人想?那上头若写上你的名字,不就是第三人了吗?”  梁祯笑着摇头:“殿下莫不是糊涂了,我姓梁,虽说承蒙陛下厚爱,得赐王爵,到底也不是祝家人,怎能坐这祝家的江山?”  祝云瑄哂然:“好,你既然这般说,我便当你是不想要的,你今日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告诉我那上头写的人究竟是谁?你说的事在人为又是何意?这一次你又要我给你什么?”  梁祯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祝云瑄,眸色渐沉,手指在案上轻轻叩了叩,似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忽然抬手,揽过祝云瑄的腰,将他拉至身前。祝云瑄面色一变,尚来不及反应,便被梁祯按倒在了桌案上,压在舆图上的镇纸被扫下地,噼啪一声脆响,四分五裂。  祝云瑄愤恨瞪向梁祯:“你做什么?!”  对方高大的身躯压下来,顺势解下了他的腰带,温热的吐息喷薄在他白皙的脖颈边,祝云瑄难堪地别开了头,瞬间便红了眼眶:“……你又要这般折辱于我吗?”  梁祯在祝云瑄的颈侧印上一个轻吻,湿热的唇贴到他耳边,抬手钳住了他的下巴,不让他避开:“殿下,这怎能叫折辱?明明是人间极乐之事,每一回您都得趣了不是吗?”  顿了一顿,他又道:“殿下,您想要这江山吗?我帮您,就用您自己来换,可好?”  大殿之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冗长的沉寂后,祝云瑄闭上眼睛,哑声道:“别在这里。”  带着情 欲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在祝云瑄的面上、颈间,梁祯并未听他的,不疾不徐地抬手,将他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剥下。  那一瞬间,即便早已不是第一回 ,祝云瑄依旧疼得面无血色,狠狠咬住了唇才不至于失声喊出来。  烛火颤颤巍巍,祝云瑄浑身颤抖,泪如雨下,断线的泪珠不断滑落至披散开来的漆黑发间,滴至他压在身下的江山舆图上。  那是大衍的江山,是他触手可得却又遥不可及的大衍江山。  梁祯弯下腰,唇舌扫过他紧闭着的双眼、颤颤悠悠被泪水濡湿的眼睫,落在了那已咬出血痕的红唇之上。  舌尖蛮横地撬开了祝云瑄紧咬住的唇齿,长驱直入,在他柔软的口腔内来回扫动,强硬地追逐着他的勾绕缠绵。唾液交融,梁祯尝到了祝云瑄唇舌间血腥的味道,却更加激起了他心头压抑着的施虐欲。  夜色已深,大殿内的最后一星烛火也灭了,祝云瑄的双腿无力地垂落下去,雪白的身体上绽开一朵朵艳如血的花,发丝盖住了他的大半边脸,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桌案上,仿佛没了气息一般。  梁祯整理好自己并不曾脱下的衣衫,望向这样的祝云瑄,瞳孔微微一缩。再次欺身上去,撩开了他的头发,将人抱起,放进座椅里,帮他披上外衣,末了轻捏了捏他的手,放缓了声音:“殿下叫人进来伺候沐浴更衣,早些歇了吧。”  祝云瑄始终未有再睁开眼睛,泛红的眼角全是湿意。  殿门开了又阖,带进阵阵寒意,脚步声渐渐远去,祝云瑄滑坐到地上,手掌撑在碎开的镇纸上,划出一大道血口子,他似无所觉,就这么呆愣愣地躺倒在了那里。  殿门再次开了一小道缝隙,太监高安佝着背哆哆嗦嗦地进来,见祝云瑄衣衫凌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手掌还在流血,顿时腿软跪倒了下去,扶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喊道:“殿下……”  祝云瑄缓缓睁开眼睛,通红的双眼里只余一片刻骨的恨意,望着面前手足无措哭哭啼啼的贴身太监,沾了血的手抬起来,用力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殿、殿下……”  “今日之事,你若是敢说出去,”祝云瑄紧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我最恨的就是背主的下人,你最好给我记清楚了。”  “奴婢不敢……咳,奴婢真的……不敢……咳……”  当年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废太子祝云璟因被贴身内官出卖而身陷囹圄被赐死,启祥殿谁人不知祝云瑄最忌讳的便是这个。  半晌之后,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终是松开了手。  高安抹掉眼泪,爬起身将祝云瑄扶进内殿安置,又去外头叫人打了热水来,没有假手他人,他自个将水提进内殿,倒进浴桶里,伺候祝云瑄沐浴。  看着祝云瑄身上斑驳的痕迹,高安再次低声呜咽了起来:“殿下,您是嫡皇子,何必如此……”  祝云瑄靠在浴桶里,闭起眼睛,眉宇却不得舒展。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从一开始他便知道,与梁祯交易等同与虎谋皮,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便只能一直走下去,再回不了头。第二章 人之将死  甘霖宫,皇帝寝殿。  进门之前梁祯解下了身上的大氅扔给身后的随从,大太监冯生恭敬立在一旁,小声与他道:“陛下今日又不大好了,方才还晕了一回,宸贵妃娘娘与九殿下也在。”  梁祯淡淡点了点头,进了里头去。  一屋子的太医,正聚在一块小声商议着治疗之法,各个愁眉不展,病榻之上的昭阳帝双眼紧闭着,满面病容,两颊深凹下去,明明才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已是钟鸣漏尽,行将就木。  宸贵妃倚在榻边,端着药碗,小心翼翼地将药喂到昭阳帝嘴边,手里捏着帕子不断地擦拭着皇帝的嘴角,她虽眼眶泛红疲惫不堪,但生得美貌无双又才双十年华,比之老态龙钟病入膏肓的皇帝,却不知好了多少。一旁才三岁多点的九皇子祝云琼乖乖跪坐在地上,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的父皇和母妃,不敢多发一言。  梁祯缓步行至榻边,宸贵妃坐直了身,与他点了点头:“昭王。”  梁祯望向病榻之上的昭阳帝,神色并未有半分动容,倒是一直昏昏沉沉的皇帝听到宸贵妃喊他,手指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哑声念道:“祯儿……咳……是祯儿来了吗……咳……咳……”  宸贵妃起身,让位给了梁祯,梁祯在榻边坐下,轻拍了拍昭阳帝的手背:“陛下,臣在此。”  昭阳帝艰难转过头来,浑浊的双眼望向梁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光彩:“你叫他们都……咳……都下去,朕有话……与你说。”  太医们去了偏殿候着,冯生领着满殿的宫人鱼贯退了下去,宸贵妃牵着祝云琼是最后一个走的,离开之前她神色复杂地看了梁祯一眼,梁祯只做不知,并未搭理她。  寝殿之中已没了旁的人,昭阳帝示意梁祯将自己扶起来,他靠坐在床头,定定望着面前朗眉星目、俊秀挺拔的梁祯,逐渐红了双目:“朕自知时日无多了,祯儿,你能否,喊朕一句……父皇?”  梁祯淡道:“陛下糊涂了,臣是安乐侯之子,怎可喊陛下父皇。”  “你明知道……咳……明知道你是朕的儿子,是朕生了你啊!”  梁祯道:“陛下的话臣不明白,臣父母俱在,又怎会是陛下所生?”  昭阳帝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你出生之后朕只见了你一面,你爹便把你给抱走了,这么多年来朕一直以为你早就没了,不曾想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朕身边来,朕封你为王,将帝号给你做封号,你又怎会不明白……朕知道你不肯认朕,是朕对不住你和你爹,朕可以把最好的都补偿给你,朕身下的这个位置本也是要给你的,你若是想要,朕现在便能给你恢复身份改遗诏。”  “臣惶恐,”梁祯神色冷淡,至高无上的权力拱手送至他面前,他却不为所动,“陛下还是莫要折煞了臣,让臣成为那众矢之的的好。”  “你就当真……一点都不想要吗?”  梁祯淡笑道:“陛下多虑了,臣要不起。”  长久的沉默后,昭阳帝深深一叹:“罢了,朕不逼你。”  他从床头的暗格里抽出了一道早就拟好的圣旨,递给梁祯:“这道密旨,你收着吧,遗诏朕已经给了几位阁老,传位给你九弟,他是你名义上的堂妹所出,本就是朕为你准备着的,你既不要皇位,那便做摄政王,有朝一日你若是后悔了,便拿出这道密旨来,将皇位拿回去。”  梁祯顺手将圣旨展开,这道密旨上不但恢复了他帝子的身份,还明确他随时可以废新帝取而代之。  看罢梁祯挑了挑眉,淡定地将圣旨收进了袖中,微微一笑:“陛下这么做,就不担心天下大乱,大衍江山不保吗?”  昭阳帝呐呐道:“朕这辈子前头为了皇位汲汲营营做了许多的错事,连最爱的人都没能留住,后头大半辈子都在为这大衍的江山操劳,临到终了,只想弥补遗憾,哪还顾得了那许多……”  “是吗?”  梁祯低声呢喃,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并不明显的哂意,一直长吁短叹陷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的昭阳帝再次望向他,蓦地怔愣了一瞬。  梁祯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恭顺的,即便因为心有埋怨不肯亲近他,却一直对他言听计从,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合他的心意,从来不会像今日这样,眼中不再是谨慎和恭敬,冷淡之外竟还多了嘲弄与厌恶。  “祯儿……”  “陛下还是别这么喊臣了,”梁祯站起了身,双手交拢进宽大的衣袖中,居高临下地望着昭阳帝,神色愈发的淡漠,“臣只怕会伤了陛下的心。”  昭阳帝愣了半晌,神色哀伤地问他:“你就这么恨朕吗?当年朕是对不起你爹,可朕为了你将朕一手带大的皇太子都杀了,你还要朕如何……”  “陛下可千万别这么说,”梁祯撇嘴,轻蔑道,“陛下杀了废太子与我何干?我又能得到什么好?我从来就不姓祝,并不敢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你……咳……”  昭阳帝涨红了脸,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梁祯却没再像之前一样去扶他给他拍背,只是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待到他咳完了,才继续道:“陛下当真知道,到底是哪里对不起我爹吗?”  昭阳帝痛苦道:“朕是为了皇位放弃了你爹,娶了谢家女和贺家女,可朕实在是逼不得已,朕当初若是得不到皇位同样会死,朕没能护住他让他被谢家人所杀,可谢崇明已死在流放的路上,朕还赐死了谢家女所生的太子,朕……” 第3章 殿中众人的神色俱都变了,各种打探猜疑的目光落在张年瓴几人身上,宗室王公中,亦有人带头喊道:“既如此,几位阁老就把这遗诏拿给我们都看看吧!”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说话之人,是昭阳帝的一个堂兄,封了显王。祝家的这些王爷,不算那去了封地上的,留京的里头已没有昭阳帝的亲兄弟了,显王算是同辈之中与昭阳帝亲缘最近的,很得昭阳帝厚待,便是一众皇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喊上一声皇伯父。  张年瓴气恼不已,又不得不将遗诏递给梁祯:“昭王瞪大眼睛看清楚了!遗诏是陛下生前亲手所书,可有半分作伪!”  梁祯面不改色地接过,快速浏览了一遍,沉下了目光:“可巧,本王这里也有一份遗诏,也是陛下生前亲手拟的,至于内容……本王亦不知与这份是否一样,陛下写下遗诏的时候冯公公也在场,与本王一同做的见证,不若就让冯公公来宣读吧。”  张年瓴愕然:“怎可能还有另一份遗诏!老夫为何不知?!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淡定反问他:“为何阁老就一定知道没有另一份遗诏?读还没读,阁老这是在担心什么?”  “你!”  满殿哗然,一众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宸贵妃绞着手里的帕子,死死瞪着梁祯,梁祯浑不在意,再次提醒面色已十足难看的张年瓴:“还是赶紧把遗诏读了吧,以慰帝心,亦安天下。”  显王嚷嚷着:“读读读!当然得读!”  其他人不论抱着什么心思的,纷纷出言附和起来:“既然还有一份遗诏,当然得读。”  “就是,怎么说那也是陛下的遗旨啊。”  “赶紧读啊,还耽搁什么……”  冯生捧出圣旨展开,缓声念了起来。  前头的内容都是一样的,从中间一部分起,却完全变了样。  “皇五子瑞王云瑄仁孝天植,德器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  遗诏尚未读完,宸贵妃便失声喊了出来:“这不可能!”  她踉踉跄跄地爬起身,挣扎着想要去抢冯生手中的圣旨,失态地嚷着:“这是假的!这一定是假的!你们好大的胆子!竟然矫诏以图谋皇位!”  冯生皱着脸往后退,嘴里喊着冤:“娘娘您明鉴啊!便是借奴婢一万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做这大逆不道之事啊!”  宸贵妃这一乱,被吓着了的祝云琼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祝云瑄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却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目光已转向了他这边,带着畏惧、猜疑与打量。  张年瓴气得浑身发抖:“荒唐!荒唐!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梁祯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之相:“这倒是稀奇了,两份遗诏上的内容竟有这般不同……”  “你这份定是假的!”  几位阁臣先后喊了起来,一个个气得脸红脖子粗,梁祯并不理睬,只道:“既然有两份完全不同的遗诏,那便让众人一块来评说评说吧。”  两份遗诏在一众人手中轮番传阅,光从面上看这两份遗诏上的字迹都是一样的,俱是出自昭阳帝之手,也都盖上了玉玺,只是这内容却是大相径庭,实在叫人不知该如何定论。  张年瓴身后的另一阁老争辩道:“那日陛下传召我等入宫,陛下亲手写下诏书时我三人都在场!怎可能做伪!分明是昭王你居心叵测,杜撰了这另一份遗诏意图谋朝篡位!”  梁祯神色一冷:“谋朝篡位?本王谋什么朝篡什么位?遗诏所书以五殿下瑞王即位,本王与瑞王素无交集,为何要冒这抄家灭九族的大罪偏帮他?”  不等对方反驳,他又道:“倒是九殿下是本王外甥,九殿下母妃宸贵妃是本王堂妹,本王与她同姓梁,要说帮,本王也该帮他们才是,更何况你们手中那份遗诏还给了本王摄政监国之位,本王若真欲意谋朝篡位何苦放着摄政王不做,去为毫无交情的五殿下卖命?”  宸贵妃愤恨不已:“梁祯!你是故意的!你怎能做出这种事情!你——”  梁祯冷眼觑向她,沉声提醒道:“宸贵妃娘娘,慎言。”  触及他寒若冰霜的目光,宸贵妃悚然一惊,背上无端地冒出冷汗,想到某些事情,嘴唇动了动,却再不敢说了。  张年瓴悲愤骂道:“竖子敢尔!”  梁祯立刻反唇相讥:“几位阁老不要仗着是百官之首,便沆瀣一气、欺君罔上、祸乱朝纲,假造传位圣旨等同谋逆,你们非要立个奶娃娃做傀儡皇帝,到底是想做什么?顾命大臣不够满足你们,还想改朝换代不成?”  “你——!”张年瓴被梁祯的咄咄逼人激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差点厥过去,全靠身后同僚扶着,才勉强立住身形。  大殿内众人你望我,我望你,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冒头。  梁祯冷眼看着,再次问众人:“如今两份诏书摆在这里,各位以为如何?”  无人敢应声,祝云瑄神色复杂地望向这个时候也能淡定自若、泰然处之的梁祯,心头滋味更是格外复杂难言。梁祯并未看他,只与那几位阁臣对峙着。  张年瓴在昭阳帝的尸身前跪了下去,痛哭嚎啕:“陛下啊!老臣历经三朝,从来恪尽职守、忠君不二!臣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可如今……如今臣却是替您守不住这大衍江山了啊!臣无颜再苟活于世,不如这就随您一并去了啊!”  梁祯淡漠道:“张阁老这话未免太过了,这是在咒我大衍山河破灭吗?”  这话委实诛心,那张年瓴竟是被气得当场吐了血,整个大殿里顿时乱成一团。  混乱间,外头忽然响起了一串急如骤雨的脚步声,皇宫禁卫军里里外外地围住了整个甘霖宫,便是在殿内也能透过模糊的琉璃窗,看到外头攒动的人影和火把,隐约传来的刀剑离鞘的唰唰声响更是叫人惊惧不已。  禁卫军统领进到殿内来,扫了一眼殿中的状况,恭敬请示梁祯:“陛下驾崩,恐内宫出现异乱,下官已下令加强了宫中巡逻与守备,还请王爷示下。”  那一刻殿内之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微妙,似乎这才记起早在昭阳帝病重卧榻之时,整个京城的兵马包括皇宫禁卫军,都已归面前这位盛气凌人不可一世的异姓王统一调令了。  他若是真想谋朝篡位,自己坐上那个皇位都未尝不可。  已狼狈不堪的张年瓴见状更是气极,怒斥道:“你叫这些人围了这甘霖宫……你……你是想威逼我等就范!你休想!老夫便是死,也绝不会让你这等乱臣贼子如愿!”  梁祯轻眯起眼睛,眼中最后一丝耐性亦宣告耗尽。第五章 尘埃落定  大殿之内剑拔弩张,榻上昭阳帝的尸身已无人在意,众人的焦点全在那两份截然不同的传位遗诏上。张年瓴不愧是三朝元老,便是被气得吐了几回血,依旧毫不退让,很快又中气十足地骂了起来。  梁祯不再搭理他,接过那已在一众人手中传了个遍的两份诏书,沉了沉目光,忽然开口,却是冲着妃嫔中一正低着头小声啜泣的女人说的:“昭仪娘娘,十日之前您晋位昭仪时所接册文是否尚在寝宫之内?”  被点名的方昭仪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嗫嚅道:“在,在的……”  梁祯点了点头:“可否麻烦昭仪娘娘托人,去寝宫将册文取来。”  方昭仪胆怯道:“昭,昭王……你要做什么?”  张年瓴等人亦不耐烦道:“你这又是故弄什么玄虚!现在说的是陛下的遗诏!你叫昭仪娘娘拿册文来是要作甚?!”  梁祯视线转向那几人,眼里闪过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嗤笑之意:“半月之前,陛下的宝玺被九殿下不慎摔了一个角,虽说用金补全了,但印文细看之下在缺角之处深浅是有细微差异的,这半个月陛下病重未理朝事,圣旨诏谕全都停发了,几位阁老便不知道,只是十日前陛下感念昭仪娘娘生育三殿下有功,晋了她的位份,册文上盖的玺印与我手中这份遗诏上的应是一样的,至于几位阁老拿出来的这份……”  满殿哗然,张年瓴瞠目欲裂:“你休要胡言乱语!那日陛下召我等进宫时玉玺分明还是完好无损的!怎可能摔碎!分明是你信口雌黄!”  “是吗?”梁祯淡淡重复,转向了宸贵妃,“不若贵妃娘娘来说说吧,您是不是亲眼看着九殿下贪玩摔坏了陛下的玉玺?”  宸贵妃扯着帕子目光闪烁,咬紧了唇不肯吭声,见她不答,梁祯冷声吩咐人:“那便将九殿下 身边伺候的人都叫进来问个明白,那日看到这事的可不止一二人。”  三两嬷嬷太监被带进来,刚跪下便吓得什么都招了,前些日子九殿下确实不小心摔坏了玉玺,宸贵妃还不许他们到处去宣扬,推了个小太监出去顶祸这事就了了。  宸贵妃慌乱争辩道:“可陛下病重卧榻并不知道这事啊!他以为玉玺还是完好的,是你弄了个假的玉玺给他诓骗他!”  “荒谬,”梁祯冷哂,“玉玺摔了陛下怎可能不知?那顶罪的小太监至今还在受苦刑,贵妃娘娘不觉得自个这话可笑至极吗?”  冯生亦道:“当时陛下发了好大的脾气,过后又让奴婢用金子把玉玺给镶好了,奴婢这就去将玉玺取来。”  三位阁老终于彻底慌了神,张年瓴怒视着梁祯,悲愤至极:“这不可能!这怎可能……是你做的!你这个逆臣贼子分明是你早就计划好了这些!”  梁祯并不理他们,方昭仪宫里的人已经将册文给送了来,这一对比便一目了然,确实与梁祯拿出来的那份遗诏上的印文深浅变化是一致的,且冯生取来的玉玺也确实有一角是用金子补上了。  众人看张年瓴几个的眼神俱都变了,原本说来,比起梁祯,他们自然更相信几位内阁大臣,但证据摆在眼前,且外头还有禁卫军虎视眈眈地守着……  显王第一个跳了起来:“好你个张年瓴,尔等几个老匹夫竟也图谋起我祝家的江山不成?!”  此言一出,那些尤在犹豫掂量的宗室纷纷低了头,虽并未如显王一般表态,却都不自觉地离张年瓴几个挪远了些,端的是划清界限泾渭分明的态度,张年瓴再次被气吐了血,另一阁老激动争辩道:“你们!你们这些人!陛下才刚刚殡天你们就要联起手来逼宫!你们这些大逆不道的混账!这传位圣旨分明是那日陛下召我等入宫亲手写下的!你们这么做这是要叫陛下去了都不得安宁死不瞑目!”  显王吹胡子瞪眼:“老匹夫你休要含血喷人!分明是你们几个联起手来矫诏以图皇位!如今证据确凿岂容你等在此辩驳!”  冯生适时添上一句:“那日陛下确实传了三位阁老进宫,只是与你们密谈之时将奴婢等人全部打发了下去,除了三位阁老,并无人知晓那日陛下到底与你们说了什么……是否真有将传位遗诏给你们,那也……”  “你这阉人!休要在此胡言乱语!”  张年瓴愤怒打断他,冯生缩了缩脖子,不再说了,显王眼珠子转了一圈,转身走去祝云瑄身旁,恭恭敬敬地将他扶了起来。  除了还在怒叱的张年瓴几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已落到了祝云瑄的身上,祝云瑄眉头紧锁着,神色严肃地扫了一眼在场之人,显王第一个拜倒下去:“臣,叩见新皇陛下,万岁万万岁!”  掷地有声的叩首,众人的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梁祯看向除张年瓴之外的另三位内阁辅臣,从刚才起他们几人就未怎么出过声,匍匐在地低垂着脑袋,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刘阁老,李阁老,邓阁老,你们怎么看?”  那三人身子一凛,为首的一个缓缓抬起了头,避开了张年瓴几人吃人一般的目光,犹豫再三后咬咬牙转身跪到了祝云瑄面前去,另两人当即跟上,一同参拜新君。  宸贵妃彻底瘫软在地,自知大势已去。  除了还突兀立在人群之中的张年瓴三个,所有人,从宗室到后妃乃至一众皇子,都已跪在了祝云瑄的面前。梁祯一个眼神递给那禁卫军统领,张年瓴几人转瞬间便已被拿下,还要争辩,梁祯却再不给他们机会,冷声道:“张年瓴、王辞、曹新锐三人包藏祸心,矫诏以图谋不轨,即刻下狱,押后待审。”  张年瓴几人只来得及哭喊一声“苍天无眼”,便已被禁卫军堵住嘴拖了下去。  这下殿内众人更是噤若寒蝉,梁祯转过身,面朝着祝云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在对方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坦率跪了下去。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平复住过于跌宕的心绪,沉声下令:“遵皇考遗旨,著宗亲大臣持服守丧二十七日,自今日始,不可懈怠。”  “谨遵圣谕!”众人齐声应下。  诏谕传出宫外,百官跪拜新君,至此,尘埃落定。  夜色更深,白日喧嚣散去,入夜之后的灵堂之上只余祝云瑄一人,安静地跪在皇帝梓宫前,摇曳的黯淡烛光映着他无波无澜的面庞。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不用回头也知来的必定只有那一人。  梁祯行至祝云瑄身旁,跪坐下去,淡声道:“陛下在这里守了几日了?每日睡不到两个时辰,难不成您想刚刚即位便先累垮了自己?”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沉默片刻,问他:“外头怎样了?”  “能怎么样,该抓的人抓了,该杀的人杀了。”  这一场即位风波已传得人尽皆知,即便祝云瑄顺利得到皇位,质疑声却绝不会少,光是张年瓴等人的下狱,就足够叫满朝文臣和天下读书人对他这个新皇心生疑虑,只是迫于梁祯手中权势,无人再敢出来说什么而已。  “张首辅他们……”  梁祯不在意道:“他们犯的是诛连九族的滔天大罪,陛下仁慈,念在他们从前也算劳苦功高,只抄了他们满门,不牵连其他。”  祝云瑄神色微黯,梁祯看着,勾了勾唇角:“怎么,陛下可是舍不得了?觉得可惜了?”  “杀了便杀了。”  梁祯似笑非笑:“也是挺可惜的,几位阁老都是难得的饱学之士、国之栋梁,就是过于迂腐了些,非跟陛下您过不去,如今倒好,落了个晚节不保的下场,还连累了家人,陛下您初登基,没了这几位股肱之臣,倒似无人可用了。”  祝云瑄冷淡觑向梁祯:“岂非正合你意?”  他确实觉得可惜,张年瓴几个虽迂腐不化,却是真正的忠君之士,又是天下文官表率,若有他们的拥簇,他也不至于过于被动处处受制于人,只可惜他并非昭阳帝选中之人,张年瓴他们忠的自然也不是他,为了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他注定只能双手沾满鲜血。  梁祯眼中笑意愈深:“陛下就这般不信任臣?臣才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助您登上皇位,您转眼就翻脸不认人,处处提防着臣,疑心臣会生出别的心思,着实是叫臣寒心呐。”  祝云瑄不欲争辩,淡道:“那显王,也被你笼络了吗?”  “怎可能,陛下未免太看得起臣了,显王是何等人,哪里是臣能笼络得了的。”梁祯笑着摇头,那不过就是个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罢了,自然是无需特地笼络的。  祝云瑄望着火盆里被不知哪里吹进来的风扇起的灰烬,眸色更沉:“那玉玺……你早就知晓他属意的是祝云琼?”  梁祯扬了扬眉:“陛下以为呢?”  “呵。” 第5章 他走上前去,抬手摩挲上了玄衣肩部的日月龙纹,祝云瑄不动,冷眼看着他:“昭王在这甘霖宫内,就敢打探朕的事情,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梁祯不予苟同:“陛下这是冤枉臣了,不是臣要打探,是那阉人非要说给臣听。”  祝云瑄冷笑:“那阉人狗仗人势目无君上,朕要杀了他可杀得?”  “陛下想杀便杀了,您是帝王,想要杀一个阉人,何须经过臣的同意。”  “昭王这会儿不说朕过河拆桥了?”  梁祯淡笑道:“一个阉人而已,若是碍了陛下的眼,杀了便是,只要陛下高兴。”  祝云瑄一时无言,梁祯望着他,目光触及他额头上那道在旒珠后若隐若现的疤印,轻眯起了双眼:“陛下这额头上的疤痕,怎不弄掉?”  这道印子有好几年了,极浅的一道痕迹,须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到,若是刚留下的时候每日擦药膏,一段时间便能去掉,显然祝云瑄并未这么做过。  祝云瑄不以为意道:“朕又并非女子,何须在意容貌?就算留下了疤痕又如何?”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陛下不在意,臣在意……可惜。”  他始终记得那日他第一次被带进宫,在宫道上初见祝云瑄的那一幕,那个哭哭啼啼的小皇子冲出来,抱住被禁卫军押着迁往冷宫的废太子,痛哭嚎啕。他远远瞧着,顺口问了身边领路的宫人,知道了那便是谢氏女所出的两位嫡子。  第二次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外,昭阳帝下旨赐死废太子,祝云瑄赶来求情,被拦在外头不得召见,只得跪倒在地一边哭求一边拼命磕头,鲜血流了满面。那时的他只觉得这小皇子过于天真,可怜又可悲,更对这深宫中的手足情深嗤之以鼻、不屑一顾。  额头上的这道疤便是那时留下的,祝云瑄故意留着这个印子,只是为了提醒昭阳帝,他曾经亲手赐死了他无辜被冤的嫡长子。  祝云瑄皱眉,他最不耐的就是梁祯说这些暧昧不清的话,偏偏梁祯总是这样,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叫他难堪的言语,故意折辱于他。  梁祯的手指撩起祝云瑄面前的旒珠,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像是想到了什么,忽而又笑了,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一些:“有何好笑的?”  梁祯望向他的眼中全是促狭:“臣若是说出来,陛下定又要生气……陛下不觉得,这样像是撩盖头吗?”  祝云瑄一怔,瞬间气红了眼:“你非要这般羞辱朕吗?”  梁祯叹气:“臣对陛下满心都是喜爱,陛下却偏觉得臣是在羞辱陛下,陛下您这样,实在是叫臣万分为难呐。”  祝云瑄不欲再与他说了:“你若无事,便退下吧。”  梁祯双眸微缩:“臣每回来,陛下都急着赶臣走,陛下就这般不愿见臣,非要避着臣?”  祝云瑄冷声道:“无诏不得随意入宫,昭王不但在宫中来去自由,连这甘霖宫都进出随性,朕还能怎么避着你?朕若真有意避着你,一道圣旨将你打发去封地,你肯去吗?”  梁祯安静望着他,片刻之后,沉声一笑:“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第八章 孤家寡人  天色将明,奉天门上旌旗招展,帷幕漫天。  当第一缕天光泄下,祝云瑄身着衮冕,在绵延不绝的雄浑钟鼓声中,一步一步踏上了门楼,行祭天祷告仪式。  午门之外的御道上,百官分列两侧,尽数跪拜于地。  辰时,新君入奉天殿升御座,群臣分班而至,进庆贺表文,礼部尚书严士学捧出即位诏书送至阶下,首领太监高安朗声宣读诏文:“朕承皇天之眷命,赖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诏,属以伦序,入奉宗祧……”  郎朗之音在殿中久久回荡,及至最后一个字音落下,钟鼓声再起,群臣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祝云瑄高坐于御座之上,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的每一个人,落在了跪于武将之中的梁祯身上。梁祯似有所感,倏忽之间抬眸,对上祝云瑄的视线,微微一笑,祝云瑄的表情隐在十二旒后,辨不分明。  新帝登基,建元景瑞,二十七日除服,大行皇帝梓宫迁往别宫,四十九日发引,待到一切事毕已是来年春,是为景瑞元年。  祝云璟的信寄来那日,皇城之内还是春寒料峭之时,高安双手将信奉上,正在批阅奏疏的祝云瑄神色微动,停了手中事,接过了信纸。  祝云璟是祝云瑄一母同胞的亲兄长,昔年的皇太子,因东宫巫蛊案被废,后被赐死,又被定远侯贺怀翎救下假死出逃,这些年一直在西北茕关,已有四载,这还是祝云瑄登基之后他寄来的第一封信。  祝云璟在信中忧心忡忡地叮嘱念叨了许多事情,也问起了梁祯为何会帮他,很是担忧,只是从头到尾,对他的称呼都不再是从前那句亲昵的“阿瑄”,而是与旁人无异的“陛下”,祝云瑄长久地看着手中的信纸,沉默不言。  高安帮他换了杯热茶,见他一动不动、神色黯然,小声问道:“陛下,为何大殿下来信了,……您还是这般不快活?”  祝云瑄泛着水光的双目中浮起一抹自嘲,放下了信纸,轻声呢喃:“难怪前人都说高处不胜寒,从今以后,朕便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  “陛下……”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罢了,这是朕自己选的路,怨不得别人。”  安乐侯府。  马车停在侯府大门外,梁祯缓步踱进去,正厅之内,包括安乐侯在内的一众梁家长辈俱在,各个面色不豫,为首的老夫人冷着脸道:“昭王架子倒是大,三请四请才肯回来一趟,让我这个老婆子和这一大家子你的叔伯长辈好等。”  梁祯不为所动,淡道:“祖母何必这么说,先帝驾崩,新皇登基,宫中诸多事情,我确实腾不出空来,总得以公事为先。”  “你还有什么公事?”安乐侯梁烽满眼阴郁地瞪着他,愤恨恨地骂道,“好好的摄政王之位你不要,偏要去帮那瑞王夺了九殿下的皇位,你是失心疯了不成?”  他话音刚落,旁边一衣着华贵的美妇人便哭着扑上来质问起梁祯:“你告诉我馨儿她是怎么死的?好好的她怎会选择殉葬?是不是你逼死她的?是不是?!”  在对方就要揪住自己衣襟时,梁祯淡定往后退了一步,身旁护卫手中的剑出了鞘,那妇人吓得一声尖叫,摇摇欲坠地被下人扶了回去,主位上的老夫人见状气极,厉声质问梁祯:“你想做什么?!你带着这些人来,是想对家里人动手不成?!”  梁烽亦怒斥道:“你这个孽子!你别忘了你名义上还是我的儿子!”  梁祯冷冷扫了一圈屋内义愤填膺的各人,轻蔑道:“祖母,父亲,你们叫我来,说是为的家事,如今口口声声议论的却是天家之事,甚至质疑起陛下来,你们就不怕这些话传出去,会给整个梁家带来灭顶之灾吗?”  “你——!”  梁烽瞠目欲裂,恨不能家法伺候抽死这忤逆的不孝子,梁祯望向这一家子人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温度,压抑着不耐烦先是提醒那还在哭哭啼啼的妇人:“三婶娘,宸贵妃自请殉葬,是她对先帝情深义重,这是好事,你该与有荣焉才是,旁的话还是不要说了,免得祸从口出。”  后才转向梁烽:“父亲,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何必非要说个清楚明白,既是名义上的父子,我自不会与你撕破面皮,只是从今以后,你们最好不要再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这个畜生!梁家好歹养你二十年你……”  梁祯不客气地打断他:“梁家为何养我,父亲你心中明白,否则我一个梁家庶子偷生下来的私生子,如何能进你梁家的门?你们毁了我爹,休想再毁了我!”  “你……你胡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养大你反倒是我们不是了?!”  “是吗?”梁祯轻声重复,眼中尽是轻蔑与淡漠。  梁烽一愣,触及他的眼神,气势不由弱了几分,说出来的话都没了什么底气:“自然是真的……你忤逆不孝,你还有理了?”  “呵。”  当年谢家势大,谢皇后之父谢老国公是当朝首辅,皇太子又深得帝宠,梁家人既想靠着他这个“帝子”飞黄腾达,又担心被谢家针对,硬是拖了十几年,等到谢国公府倒台,太子失宠于帝心才趁机将他送到御前,从一开始,这一家子人便只是想要以他换得最大的利益罢了,说得这般动听,也只能诓骗三岁的孩童。  老夫人悲愤欲绝,痛骂道:“你这个没心肝的,这么多年你做着安乐侯府的世子,我们哪个对不住你了?你怎能这样,怎能这样啊!”  “祖母是非要逼着我将那些腌臜事情说出来吗?”梁祯的神色更冷,又往前走了一步。  对上他阴鸷的目光,那老夫人眸色闪了闪,顿时哑了声,心虚地挪开了视线。  梁祯不再搭理她,望向梁烽身边一面相寡凉无甚表情的妇人:“这些年我这个世子在这家里到底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没有人比母亲更清楚,你们何必问我。”  那妇人沉着脸并不看他,眼中的心虚却同样藏不住。  梁祯哂然,不欲再与这一家子纠缠下去,沉声提醒屋中神色各异的众人:“你们休想再摆布我,这个梁姓我随时可以不要,今时不同往日,我看你们最好趁早认清现实。”  从侯府出来,坐进车里,小厮在外小声问是回府还是去宫里,梁祯疲惫地闭起眼睛,吩咐道:“去城外吧。”  南郊的沅济寺建于前朝,至今已有五百年历史,一直是香火鼎盛的皇家寺庙。梁祯的车停在后山的寺庙侧门,有小沙弥迎出门,将他带进了寻常香客止步的后殿。  肃静清冷的大殿内,梁祯亲手给那两盏已经燃了二十年的长明灯添上香油,跳跃的火光映进他幽深的双瞳里,沉不见底。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踏进门来,梁祯上前,恭敬地行佛礼。  “坐吧。”  在蒲团上坐下,老住持与往日一样念诵起佛经,低沉的佛音在殿中回荡,梁祯安静听着,轻轻转动着手腕上戴着的佛珠,一直躁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待到暮色渐沉,老住持才停下诵经,缓缓睁开了眼睛,望向面前心思缥缈的梁祯,轻声一叹:“这么多年,老衲无数次后悔,当初没有将你留下。”  留在庙中清苦度日,也好过去那侯府虎狼之地备受折磨,名义上的母亲觉得他夺了自己儿子的命数,即便梁家都以为他是帝子,十七岁之前的梁祯却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那个女人用尽各种阴私手段悄悄折磨他,他能平安长大,已是不易。  梁祯苦笑:“若是留在这庙里,哪还有今日权倾朝野的昭王,如今这样也未尝不好。”  “梁施主必不想看到你这样。”  梁祯闭了闭眼睛:“我爹……他就当真不恨吗?安乐侯府为了前程荣华,将他献给皇帝,硬生生拆散了他和父亲,他就一点都不恨吗?”  老住持淡道:“恨有何用,冤冤相报何时能了。”  “狗皇帝已死,安乐侯府再无出头之日迟早要落败,谢氏……”  “谢皇后之子如今已是当朝皇帝,还是你一力推上去的,你又为何非要如此,错的是谢皇后的兄长,并非谢皇后,当年她是真心想要放你爹离开,是那位谢国公擅作主张将你爹逼上了绝路,谢皇后还在世时,一直对这事抱有愧疚,自觉害了你爹和那个孩子,屡次来佛前忏悔,她是真正心善之人,小梁施主便是要报复,也不该牵连她的孩子,前尘往事已了,你又何必再执着,无非是苦了自己。”  梁祯微怔:“我既已助他登上了皇位,又怎会想要报复他,只是他不信我罢了。”  “信任二字,重若千金,本非易事,你也并不信他。”  梁祯叹道:“……他与我一样,都是孤立无援之人,不敢轻信他人。”  老住持沉默,片刻之后,再次闭眼诵起了经文。第九章 白费心思  辰时未至,马车停在乡野田舍不起眼的茅庐外头,祝云瑄由高安扶着自车上下来,院中正在做打扫的小厮见着他“啊”了一声,扔了手里的笤帚慌慌张张地转身跑回了屋里去。  片刻之后,鹤发苍苍的老人领着全家老少出门来,诚惶诚恐地跪在了祝云瑄面前:“草民叩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老师平身吧。”祝云瑄走上前去,弯腰亲自将人扶了起来。  一刻钟后,俩人于书房相对而坐,面前是两盏清茶,祝云瑄扫了一眼虽简朴却不失风雅的房中陈设,淡笑了起来:“老师在这乡间过得可好?”  老人叹道:“闲云野鹤,自得其乐罢了,如今日日含饴弄孙、伺弄花草,倒也快哉。”  “那确实不错,”祝云瑄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沉默片刻,道:“老师,你可愿意回去……帮帮朕?”  “陛下可是有什么难处?”  祝云瑄苦笑:“朕初登大宝,处处受制于人,如今内阁空虚,朝中官员多有二心,能为朕所用之人,少之又少,朕知老师年事已高,本该安养晚年,只是朕实在没别的法子了,还请老师看在朕也跟着老师你念过几年书的份上,回去帮帮朕吧。”  祝云瑄回忆起从前,言语间颇多无奈,老人闻言感慨万千:“几年不见,陛下与从前是大不一样了。”  “总要长大的。”  这位老人曾是东宫太子太师,姓曾名淮,是废太子祝云璟的启蒙之师,小时候祝云瑄日日黏着兄长,也曾与祝云璟一块跟着这位老太师念过几年书。五年前因受东宫巫蛊案牵连,当时的东宫属官尽数被查办,曾淮也被罢官革职,便带着全家老小回了这乡野之地,从此不问世事。  在曾淮的印象里,那位时常跟在太子身后的小皇子一直是活泼烂漫、机灵乖张的,与面前这心事重重、神色阴郁的帝王全然判落两人,如今这样,实在是造化弄人。  祝云瑄恳求道:“老师回去帮帮朕吧,朕实在是无人可用孤立无援了……”  曾淮踌躇不决:“草民的官职是先帝罢黜的,如今再回去,只怕会惹人非议,牵连了陛下。”  “这个无需担心,巫蛊案早已平反,老师自然无需再受此冤案所累,早该起复了。”  早在豫王祝云珣谋逆被诛时东宫就已经平反,只是昭阳帝不肯让祝云璟死而复生,自然也不会再任用曾经的东宫属官。祝云瑄如今无人可用,曾淮是祝云璟在来信中与他提起的,这位老先生确实是学富五车、德才兼备的能人,又结交甚广,在文官清流之中颇受推崇,有他在,也可减轻因诛杀张年瓴等人引发的那些争议和质疑。 第7章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不再说了,梁祯亦笑而不语,重新端起了茶杯。第十一章 信任与否  景瑞元年正月,新帝下旨,诏原太子太师曾淮、礼部尚书严士学入内阁,并以曾淮为首辅大臣。  梁祯第一次见到这位七旬高龄的新任首辅,是在甘霖宫的御书房内,见他神色肃恭、不苟言笑,梁祯心下不由叹气,小皇帝自登基后本就越来越端着了,如今来了个老古板从旁耳提面命,怕更是要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祝云瑄与曾淮正在商议事情,梁祯是不请自来,从旁听了一耳朵,才知祝云瑄是想要拟诏册封那定远侯夫人一个国公爵。听了一阵,他不甘寂寞地出言道:“定远侯战功累累,也才得了一个侯位,如今陛下大笔一挥,竟要赐他夫人公爵?”  祝云瑄不以为意地解释:“侯夫人当年守卫茕关,亦有功劳,本就该论功行赏。”  “那比起定远侯也是差远了,陛下这么做,不怕惹人非议吗?”  祝云瑄轻嗤:“昭王又有何功劳,凭着什么刚及弱冠,便得赐王爵?”  梁祯笑了笑,无所谓道:“陛下既要与先帝一样偏私,亦不怕旁人议论,自然是可以的。”  一旁的曾淮皱着眉提醒他:“昭王还请慎言。”  “臣是为的陛下好,”梁祯只看着祝云瑄,“就怕陛下意气用事落人话柄。”  “朕意已决,昭王无需再多言。”祝云瑄冷淡打断了他。  梁祯干脆地闭了嘴,不再说了。那定远侯夫人是男子,且就是当年那假死出逃的废太子,别说是给个公爵,即便要封王,也都只是祝云瑄一句话的事情而已。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与曾淮商议起另一件事情,近年来南方沿海一带水寇横行,已成祸患,尤其是三年前海禁开了之后这些贼寇更是变本加厉,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闽粤水师的地位因而变得格外重要,半月之前前任闽粤水师总兵以老乞休,祝云瑄想要将定远侯贺怀翎调去闽粤,接替这水师总兵之位。  曾淮思忖片刻,犹豫道:“定远侯镇守茕关多年,如今北部夷人已平,将他调去南边倒无不可,只是他没有领水师的经验,怕会有不妥。”  祝云瑄摇了摇头:“那倒是无妨,定远侯是个全才,便是全无经验朕信他也能迅速适应下来。”  “陛下既有主意,老臣亦无意见。”  梁祯再次插话:“陛下倒当真是信任那位定远侯,连闽粤水师都想交到他手里。”  祝云瑄冷淡瞥向他:“昭王以为呢?还是昭王有更好的人选?”  “陛下说了算,”梁祯一声低笑,“臣无异议,只是这接任茕关总兵的人选……”  祝云瑄道:“定远侯与朕推荐了茕关如今的副总兵丁洋,此人骁勇善战、胆识过人,平定北夷之战中也曾立下了汗马功劳,朕打算将他升任总兵。”  “丁洋?”梁祯轻眯起双眼,“定远侯推荐的人选?”  “可有不妥?”  “臣以为这茕关新总兵,该从京中调派,若要臣来说,京南大营的副总兵徐森倒是可以。”  祝云瑄沉了声音:“为何要特地从京中调派?丁洋在茕关领兵多年,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那边的情形。”  梁祯不以为然:“臣记得先前定远侯带兵出征北夷时,有一回就是因为这个丁副总贪功冒进,险些铸成大错丢失我军数万兵马,即便之后他又立下军功,功过相抵,这样的人,也不宜为主帅。”  曾淮为之争辩道:“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老臣听闻后来也是这位丁副总兵献出良计,我大衍军才能在短时间内横扫整个北夷。”  “所以我说了,功过相抵,”梁祯扬了扬眉,“以前有定远侯在还可以压制着他,若是他做了主帅,再要是碰到什么事头脑发热只图贪功可怎么办?茕关是我大衍西北最重要的一道关卡,交到这样的人手里曾阁老当真能放得下心来?”  曾淮不赞同道:“昭王所提之人更不适合,徐森此人虽为京南大营的副总兵,却从未上过战场,这种全无经验只懂得纸上谈兵的将领调去边关有何用?”  “曾阁老怕是连纸上谈兵都不会吧,这调兵遣将之事本王以为曾阁老还是不要想当然得好,”梁祯轻蔑一笑,“北部已彻底平定,短时间内都不会再起战事,只要能守住关卡即便不懂得冲锋陷阵也无妨,徐森此人最大的优点就是稳重,这样的人派去守关,最合适不过,再者说,无经验又如何?既然定远侯能去领水师,徐副总自然也能去守边关。”  被梁祯这不客气地一番奚落,曾淮的面色有些难看,语气都生硬了几分:“昭王执意要从京中调人去茕关,到底是何居心?”  谁人不知梁祯出身京南大营,即便现下已经卸了京南大营总兵的职务,却总揽着整个京畿的防务,包括两京大营、京卫军与皇宫禁卫军总计约二十五万的兵马都归他统一调令,京南大营的总兵与两位副总兵更是他的心腹,他非要派个自己人去茕关,明眼人看着谁不会以为他是想将天下兵马都尽数掌控在手中?  梁祯不答,望向同样面有不豫的祝云瑄:“陛下也觉得臣是别有居心吗?”  祝云瑄冷声反问他:“你没有吗?”  梁祯笑着摇头:“臣自然是没有的,臣都是为了陛下着想啊。”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的表情分辨他说这话的真伪,曾淮忽然出言道:“昭王既然说自己没有别的居心,是一心为陛下着想,不如拿出点诚意来,归还兵符,将你手中的兵权交还给陛下吧。”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气氛愈发诡异。  祝云瑄不出声,像是默认了曾淮的提议,只等着梁祯回答。  梁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陛下也是这么想的?”  曾淮继续道:“自我朝开国,京畿兵马从来都是由当朝皇帝亲自调令,之前是先帝病重,才将这一重任交托于昭王,如今陛下已登基,昭王也是该将这兵权交还回来了。”  梁祯一声嗤笑:“人说杯酒释兵权,如今陛下这里是连杯茶水都欠奉,便想要将东西讨回去了。”  曾淮陡然变了脸色:“你放肆——!”  梁祯哂然,没有理他,只不错眼地看着祝云瑄:“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不答,满眼冰霜地回视着他,梁祯又道:“臣有些话,想单独与陛下说。”  那曾淮还要再说,祝云瑄皱了皱眉,打断了他:“老师先回去吧,茕关新总兵的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陛下!”  “朕心中有数。”  曾淮目露担忧,视线在祝云瑄与梁祯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咬咬牙退了出去。  伺候的宫人一并被挥退,大殿里只剩下他们两个,祝云瑄冷道:“昭王有何话,直说吧。”  “陛下当真想要收回兵权?”  “朕想要你就会给吗?”  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尽是戒备与揣测,半晌,梁祯一声低叹:“陛下,您守着江山,臣守着您,这样不好吗?”  祝云瑄不为所动:“朕不想做傀儡皇帝,昭王执意不肯交出兵权,是贪恋权势还是想要挟天子令诸侯?”  “陛下您信臣吗?”梁祯忽然问他。  祝云瑄微怔,似有犹豫,移开了目光。  梁祯摇头:“您这般信任那定远侯,却不肯信臣,实在是叫臣伤心极了。”  “定远侯能为朕开疆拓土,你能做什么?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朕信你?”  梁祯低声呢喃:“您不信臣,臣便也不敢信您。”  祝云瑄沉了脸色:“昭王说这些又是何意?”  “陛下不信臣,或许还想着有朝一日要杀了臣,臣总得留些保命的东西,若是臣现在就乖乖将兵权都交还给您,大概过不了今日臣就会成为那阶下囚,”梁祯一边说一边往前走,一步步欺近祝云瑄,末了停在离他只有寸余的地方,身体前倾,呼吸都几乎交融在一起,“陛下,您想杀臣吗?”  祝云瑄不想自己显得过于慌乱失态,并未朝后退,只冷眼看着梁祯:“朕杀得了你吗?”  “您想杀臣。”梁祯肯定道。  祝云瑄不语,亦算是默认了。  他想杀梁祯吗?必然是想的,他就是过河拆桥、恩将仇报,他也定要杀了面前这个目无君上大逆不道之人,他如今已是天下之主,谁能逼迫他?谁敢逼迫他?梁祯他又凭什么?!  “陛下既然不信臣,还想杀了臣,那臣宁愿就做个让陛下头疼的奸臣、佞臣,陛下想要回兵权,那就看陛下有没有这个本事,若陛下当真杀得了臣,臣死了便就死了,又或者,陛下可以换个法子,”最后一句,几乎是贴到了祝云瑄的耳边低喃,“陛下嫁给臣,昭告天下,臣便将兵权做为聘礼送还给陛下。”  “荒谬!你当真觉着朕杀不了你是吗?!”  梁祯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低笑:“至少现在陛下是杀不了的,至于以后……来日方长,臣等着陛下就是了。”  注:app更新后好像看不到作者有话说,放这里了  今天收到了好多打赏,非常感谢各位,鞠躬~  其实王爷现在已经火葬场了,要是他一开始不要求陛下用身体跟他交易,陛下也不至于这么提防他恨不得剁了他哈哈  存稿即将告罄,明天停更一天第十二章 挑拨离间  宣德殿,朝会。  从方才起,祝云瑄已经听了小半个时辰梁祯与首辅曾淮为了茕关新总兵的人选争论不休,俩人各自坚持着昨日的观点不肯退让,曾淮面红耳赤越说越激动,而梁祯一脸云淡风轻,对方说三句他才回一句,却句句尖酸,丝毫不给这位新任首辅大臣留面子。严士学跟在曾淮身后帮腔,两位内阁辅臣加起来都说不过牙尖嘴利又厚脸皮的梁祯,个个气了个仰倒。  旁的人俱袖手旁观,无一人愿出声,祝云瑄的眉头越蹙越紧,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落在梁祯身上,顿了顿,打断了堂上无休无止的争议:“既无定论,便让兵部和吏部一块举荐人选吧,商定之后将名单报上来朕再决定。”  兵部尚书并吏部尚书赶紧出列,恭恭敬敬地领命。  梁祯抬眸望向祝云瑄,轻扬了扬唇角,祝云瑄转开视线,不再看他。  两日后,两部合议的举荐名单呈到御前,一共三人,俱是两京大营的将领,梁祯力推的京南大营副总兵徐森的名字赫然在列。  兵部尚书垂首,诚惶诚恐地禀道:“原茕关丁副总兵刚愎自用,行事过于冒进,实不宜升任主帅,另一姜副总资历尚浅,臣等都以为,应当从京中另调派人过去,此三人都是性格稳重,又有多年领兵经验的老将,定能担此重任,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冷冷看着面前来禀事的一众官员,个个低垂着脑袋,一副谨小慎微的恭肃之态,只是他们当中到底有几个人是真正向着他这个皇帝的,怕也只有他们自个最清楚。  “这几个人,都是你们自己拟定的?”  兵部尚书回道:“是臣等商议过后定下的。”  沉默片刻,祝云瑄忍耐着怒气,道:“容朕再想想,你们都先退下吧。”  人走之后祝云瑄抬手一拂,便将面前桌案上的笔筒、砚台、镇纸全部扫下了地,殿内的宫人立时跪了下去,高安苦着脸劝道:“陛下息怒……”  “息怒?”祝云瑄怒极反笑,“朕怒不怒有人在意吗?他们个个阳奉阴违不把朕当回事,他们还记得朕才是皇帝吗?!”  话音落下,梁祯便已走进了门来,正看到这一幕,扬了扬眉:“是哪个不长眼的惹了陛下,让陛下这般生气?”  祝云瑄抬眸,望向梁祯的目光里尽是冷厉,咬牙切齿很不能噬其骨:“昭王当真是好本事,满朝官员,还有多少人是未被你笼络的?”  梁祯轻笑:“陛下这话臣怎么听不明白?”  “你少跟朕装!朕让兵部、吏部推举茕关新总兵人选,为何他们会与你一丘之貉,提的都是两京大营中你的亲信?!”  梁祯微微摇头:“陛下,臣说过了,于这件事情上,臣绝无私心,丁洋不合适就是不合适,非但他本身的性格担不了这茕关总兵的大任,而且……”  “而且什么?!”  “陛下就非要臣把话都说明白吗?”梁祯直视着祝云瑄,沉声说道,“而且,他与茕关另一副总兵姜演都是定远侯的亲信手下,跟着定远侯出生入死誓死效忠,您将定远侯调去南边,这西北的关口却依旧留给他的心腹,他如此手握重兵,身边还有一个死而复生了的前太子,陛下您就当真一点都不担心吗?”  祝云瑄一愣,脸色愈发难看,黑沉沉的双眼被怒气完全浸染:“昭王不用在此挑拨离间,朕信不过别人却绝对相信定远侯,用不着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梁祯哂笑:“定远侯是君子,那臣是什么?陛下可知有句话叫做人心易变?当年废太子被冤赐死,后假死出逃,他就当真一点都不觉意难平吗?您身下这个位置本该是他的,如今他有定远侯帮衬,若是当真起了心思,您又要怎么办?”  祝云瑄厉声呵道:“你住口!朕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朕最清楚不过,岂容你在此肆意揣度污蔑!”  梁祯非但没有闭嘴反往前走了一步,言辞愈加大胆,咄咄逼人:“臣知陛下与废太子手足情深,可这手足之情放在皇位权势前又能值几斤几两?若是今日坐在这帝位之上的是废太子,陛下您还能做个贤王辅佐君上,想必他也定也会宽待您,可偏偏如今做了皇帝的是您,他从一人之下的皇太子到见不得光、不得不改名换姓苟且偷生的亡命徒,如此落差,他就当真能做到心无芥蒂就此放下吗?您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和定远侯,若是被他寻着机会,您又能笃定他不会趁机反咬一口生出不臣之心吗?” 第9章 第十四章 心有余悸  祝云瑄的眼中有片刻的迷茫,似乎没听懂梁祯在说什么,梁祯贴近他,在他耳边轻声重复:“陛下,臣送您回寝殿。”  “不用……不用了……”  祝云瑄胡乱摇了摇头,晃晃悠悠地起身,刚站起来腿一软又坐回了椅子里,高安赶紧上前来扶他,还没碰着人便被梁祯给拨开了。  梁祯紧紧盯着面前微醺的祝云瑄,眸色晦暗,沉声吩咐高安:“你带人都退下去,没有传唤不得进来。”  高安不肯,担忧地望向祝云瑄:“陛下……”  “下去。”梁祯又一次重复。  “王爷您不能……”  梁祯冷眼扫向他,截断了他未出口的话,弯下腰,将祝云瑄打横抱了起来,祝云瑄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挣扎,梁祯按住他的手,抱着人大步进了寝殿里头去。  被扔上床,天旋地转间还未来得及反应,梁祯的身躯便已然压了下来,祝云瑄被他压在身下,双手高举过头顶被钳制着,两条腿也被压住不能动弹,灼热的吻一个接着一个落下,他心中大骇,方才的那一点醉意瞬间烟消云散,拼命反抗起来:“你放开朕……放开!”  梁祯带着热气的呼吸喷薄在他的脖颈间,让他不由汗毛倒竖:“你放肆!唔——!”  双唇被堵住,滑腻的舌撬开牙关凶狠地顶进来,在他的嘴里肆意搅弄,强迫地勾起他的舌头共舞,舌尖探进**,一遍一遍舔过他唇舌间的每一处。  被迫承受这样的深吻,祝云瑄几要窒息,泪水几乎瞬间就涌了出来,身上压着他的男人动作愈加粗暴,凶狠地啃咬着他,似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粗重的呼吸声回荡在耳边,逼得祝云瑄几欲崩溃。  半晌,梁祯终于停下动作,唇舌分开,四目撞在一块,祝云瑄满是水光的双眼中全是刻骨恨意。梁祯一怔,冷下了目光,哑声问他:“陛下就这么恨臣吗?”  “放开朕。”祝云瑄咬牙切齿。  “臣若是不放呢?”  “朕说过了,你休想再逼迫朕……”  梁祯缓缓勾起了唇角:“陛下,您如今有什么资格与臣说不?”  “你——!”  “您的皇位是臣双手捧到您跟前的,臣若是想,随时可以拿回来,您不信吗?您不是一直想知道那日先帝在昏迷之前到底与臣说了什么吗?臣现在就告诉您可好?”  梁祯笑得邪肆,身后忽明忽暗的烛火映着他唇角的笑,莫名的诡异。祝云瑄狠狠瞪着他,梁祯的眸色更沉,手抚上了他的面颊,轻轻摩挲着:“先帝问臣想不想要那个位置,若是臣想,他当时就会下旨恢复臣的宗籍,改遗诏。”  祝云瑄用力握紧了拳,梁祯笑望着他,放轻了声音,继续道:“可是臣说臣不愿意,他老人家无法,只得给了臣一道密旨,说只要臣想,随时可以将密旨拿出来,恢复身份、废黜新君、取而代之。”  祝云瑄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梁祯眼中笑意加深:“您不信吗?”  祝云瑄的心一点一点沉进了深谷,他信的,他如何不信,他的父皇为了面前之人早就失了心疯,再叫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只要牵扯到梁祯,都有可能是真的。  他这个新君本就得位不正,举朝上下除了寥寥无几个真心拥护他的,大多数的人都不将他当回事,梁祯本就手握重兵,一旦他拿出密旨,发动宫变,到时候又有几个人会忠诚于自己?他的兄长远在天边,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没有……  “陛下怕吗?”梁祯的手摩挲上了祝云瑄的唇,反复描摹着他漂亮诱人的唇形。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哑声道:“怕有用吗?从一开始你就留着一手,不是这个也还有别的。”  梁祯低下了头,贴近祝云瑄的耳边,轻声呢喃:“陛下,臣不好吗?为何您还要惦记着娶妻生子呢?臣不行吗?”  “荒谬!你是个什么东西你……”  “您最在乎的是什么?皇位?江山?还是……那位前废太子?”  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你想做什么?!”  梁祯低笑:“那位废太子是不是生了个儿子,有四岁多了吧?真叫人羡慕,听说很是个活泼伶俐的小东西呢……”  “你敢碰他们,朕便是死也定要将你挫骨扬灰!”  梁祯浑不在意道:“或许能得陛下这般恨臣,也是臣的荣幸吧。”  祝云瑄赤红着双目瞪着他,冷笑:“你也就只能在这京里耀武扬威而已,有定远侯在,你当真以为你能动得了他们?”  梁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陛下知道臣最是卑鄙无耻不过,他们在明臣在暗,定远侯能耐再大,也不能日日在府中守着他的夫人孩子,臣想做些什么,总会有机会的,毕竟臣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虽不想轻易丢了性命,却也不怕死。”  祝云瑄恨极:“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  梁祯的唇又一次压了下来,将他未出口的话尽数堵了回去,祝云瑄一口咬下去,梁祯于吃痛中尝到了蔓延开来的血腥味,退开了一些,他舔了舔被咬出血的舌头,轻声一笑:“陛下越来越厉害了。”  祝云瑄死死瞪着他,眼睛里的水不断涌出来,梁祯一点一点将他脸上的泪水尽数吮去:“乖……”  祝云瑄流着泪闭上眼睛,放弃了挣扎。  梁祯的吻再次落到他的唇上,变得温柔缱绻,许久之后,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在祝云瑄耳边响起:“别哭了,我不会对他们做什么的。”  祝云瑄咬紧了唇,几乎要咬出血印子来,偏梁祯极尽温柔,用尽了手段逗弄他想要取悦他。愤恨侵占着理智,身体却被本能的感觉支配着,将他的灵魂都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极致的痛,一半是不能自拔的沉沦。  梁祯将祝云瑄抱起,与他双手交扣在一起,哑声唤他:“陛下……”  祝云瑄哭着摇头,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指深掐进肉里,始终不肯睁开眼睛。  梁祯的眸色更黯,抱紧他,不顾一切地抵死征伐起来。  寝殿里最后一星烛火也灭了,只有那一点刻意压抑的暧昧声响,久久不息。  寅时六刻,高安在殿外哆哆嗦嗦地小声喊:“陛下、王爷,该起了,再迟要误了早朝了。”  祝云瑄似在熟睡,一动未动,将他紧揽在怀中的梁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发起了低热。梁祯心中一沉,坐起了身,随意捡了件外衫披上,沉声吩咐高安:“去传太医,再叫人去传话,说陛下 身子不适,今日停朝。”  一刻钟后,高安带着太医进来,祝云瑄依旧在昏睡,梁祯坐在床边揽着他,皱眉问那位姓方的老太医:“陛下昨日还好好的,为何今日又发起了热?”  老太医低垂着脑袋,眼前二位这痴缠的情形,是人都看得出来是怎么回事,他心中惊涛骇浪,再不敢多看一眼。  诊脉之后,老太医斟酌着小心翼翼回话:“陛下是之前本就未有痊愈,昨夜又受了些风寒,下官再开两副药。”  “两副药就能好?”  那方老太医心中一横,咬咬牙匍匐下声,恳求他:“王爷,陛下大病未愈,那等事情……行不得啊!”  梁祯轻眯起眼睛,一阵沉默后,淡道:“有些事情看到了就烂在心里,做个瞎子哑巴未必没有好处。”  老太医抖索着身子应下:“下官……不敢。”  打发了太医去开药,又把憋着眼泪的高安给撵走,梁祯低下头,干涩的唇蹭了蹭祝云瑄发烫的额头,心有余悸。第十五章 怯弱之态  祝云瑄连着三日都未上朝,曾淮特地求见,看到他面色苍白眉宇间都是郁色,分外担忧。  祝云瑄摆了摆手,不在意道:“朕无事。”  曾淮一肚子想劝慰他的话硬生生地被堵了回去,犹豫再三到底没说什么,只将吏部和兵部新提的京南大营副总兵的人选呈给了他。  名单之中多是两京大营的参将,祝云瑄的目光一一扫过,在看到某个名字时顿了住,问曾淮:“这些提名,昭王他知道吗?”  “听吏部和兵部的意思,是征求过他的意见的。”  “那便就如此吧。”祝云瑄轻吁了一口气,提笔在那个名字上画了个圈。  曾淮走后高安上前来,诚惶诚恐地与祝云瑄禀报:“昭王方才派人来,说是请陛下明日去他的庄子上踏青。”  祝云瑄冷了神色,半晌之后闭了闭眼睛,吩咐道:“你着人去准备吧。”  梁祯的别庄也是先帝赐下的,在京城的西北边,与别的达官贵人的庄子并不在一处,是个位置优越、风景独好,却又十分清静的地方。春日里花木扶疏、翠绿遍野,正是踏青赏景的好去处。  祝云瑄是微服出行,出宫门后便上了昭王府派来接的车子,出了城行了一个多时辰,才到了地方,梁祯早已在庄外等候多时。  祝云瑄被高安扶着从马车上下来,只着了一件轻薄的丝绸春衫,身形似又消瘦了一些,梁祯上前,接过一旁太监手里的斗篷给他披上:“天还没热,陛下大病初愈,还是得多穿些。”  祝云瑄垂着眸不出声,眉宇间带着隐约的倨傲与疏离,梁祯笑了笑:“走吧,臣带陛下去四处逛逛先。”  梁祯的这个庄子很大,前靠水后靠山,沿着湖边往前走,一路过去春花争艳、嫩柳含青,湖面上接天蔽日的荷叶层层叠叠,含苞的花朵正在等待着夏日到来时的盛放。梁祯嘴角噙着笑,与祝云瑄道:“再过两个月,等到莲子熟了,臣便叫人采了送进宫去给陛下尝鲜。”  祝云瑄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梁祯也不在意,又问他:“陛下想游船吗?”  祝云瑄不置可否,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船就停在岸边,上船时梁祯朝着祝云瑄伸出手,祝云瑄神色微顿,将手搭了上去。  船身荡开悠悠碧水,划向烟波浩渺的湖心深处。  船舱里,祝云瑄坐在窗边,不错眼地望着外头的春日湖景,眼中却并无多少欣赏喜悦之色,梁祯将热茶递到他面前:“陛下今日怎心事重重的?”  祝云瑄收回目光,抬眸望了他一眼,淡道:“没有,只是没想到昭王这庄子上的景致这般不错,确实是个赏景踏青的好地方。”  梁祯低笑:“陛下若是喜欢,常来就是了。”  祝云瑄不再接话,捧着茶,视线又落回了远处。  一时无言,梁祯轻眯起双眸,目光停在祝云瑄的侧脸上,那日祝云瑄在他身下婉转低吟、含泪啜泣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小皇帝越是屈从,他心头躁动着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便越是沸腾不止,极度渴求着宣泄。  “陛下 身子可好些了吗?”  梁祯语带关切地问候,祝云瑄微怔,声音平静地回答他:“已经好了,有劳昭王挂心。”  梁祯忽而抬手,从身后拥住了他,祝云瑄的睫毛轻颤了颤就要闭上眼睛,梁祯没做别的,只在他的面颊上印上了一个轻吻,低声呢喃:“陛下今日怎这般听话?”  祝云瑄淡漠道:“朕若不从,你就会收手吗?”  梁祯不言,更揽紧了他的腰,祝云瑄向后倒进了他的怀里,空洞的双眼依旧望着窗外的方向,梁祯微微蹙眉,心中没来由地一紧,抬起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轻轻颤动的羽睫毛扫过他的手掌心,片刻之后,觉察到略微的湿意,梁祯心中一叹,便听祝云瑄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哽咽问他:“为什么是我?”  “陛下……”  “你想要什么人,或男或女,天下的美人我都能给你,为什么偏偏是我?”  梁祯撤开手,低头,嘴唇擦过他湿润的面庞:“陛下……”  “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  祝云瑄红着眼睛质问他,目光里竟带上了丝丝恳求,梁祯无言以对,半晌,才无奈道:“你为什么就是不信,我是真心喜欢你?”  祝云瑄哭着摇头:“……不行。”  “为何不行?因为你以为你我是亲兄弟?”  祝云瑄太难过了,便没有听出他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只是哭,梁祯叹道:“你这样软的性子,如何能坐得稳这个皇帝的位置?没了我,怕是怎么被那些豺狼虎豹抽筋扒皮的都不知道。”  祝云瑄的眼中不断冒出水来,怔怔望着他:“豺狼虎豹?你不就是吗?”  梁祯的唇角弯起了一小道弧度:“我是吗?”  祝云瑄无意识地眨了几下眼睛,嘴唇颤动,说不出多的话来,梁祯的手指在他的唇瓣上轻轻摩挲着:“陛下,臣在您心里就当真一点分量都没有吗?您肯这样迁就臣,是忌惮那道密旨,还是为了前废太子?若是撇开这些,臣就真的一点都入不了您的眼吗?”  祝云瑄怔愣了许久,才呐呐道:“……从古至今,有几个做臣子的,敢像你这样?” 第11章 “行了,你看也看过了,放开朕吧。”  梁祯不为所动,打开了一旁矮几上搁着的一个木匣子,一股幽幽的清凉香气散发出来,在祝云瑄疑惑的目光注视下,取了一些出来,掌心并拢轻轻揉开,再贴到祝云瑄的膝盖上,不轻不重地帮他揉按起来。  祝云瑄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见梁祯手法纯熟,煞有介事,便不再动了:“昭王还懂这个?”  “小时候时常被罚跪,膝盖受不了只能自己揉揉。”梁祯淡道。  祝云瑄原本还想说几句什么,顿时也说不出口了,静下心来便感觉到仿佛有丝丝热气,顺着梁祯的手掌心钻进自己的膝盖里,直往骨头里钻,又酸又痒,却舒服得很,让他忍不住轻轻哼哼了两声。  梁祯手下的动作一滞,忍着笑道:“陛下觉得这药膏还好用吗?”  他这么问,祝云瑄便顺口一接:“打哪来的?”  “方太医调配的,陛下回来之前臣刚叫人去拿的。”  祝云瑄点头:“他也算有几分本事。”  这位方老太医先前因为一些事情得罪了太医院院判,一直不得重用,还是那一回他值夜,恰巧被传唤,撞见了他们的事情,梁祯提醒他管好嘴巴他自然不敢对人言,从此便成了祝云瑄的御用太医,只不过这平步青云的背后,过的却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就是了。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他的本事还不止这些,还有别的好东西,晚点再给陛下看。”  祝云瑄似未听懂,梁祯也未有多解释,继续给他揉按膝盖,再次提醒他:“马上又是先帝忌日,陛下还有的跪的时候,下次别再这么实诚了。”  祝云瑄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梁祯的唇角上扬,又问他:“下午那些个老家伙可还有为难陛下?”  祝云瑄皱眉:“昭王说话如此大不敬,被人听去了像什么样子。”  他说着自己先怔愣了一瞬,似乎是想起从前兄长还在时,他也是这样,一口一句“老家伙”混不吝地调侃着那些王公大臣,现在再想起来当真是年少无知肆无忌惮。  梁祯颇不以为然:“臣都不在意,陛下又何须替臣操心,那显王,之后还做了什么?”  祝云瑄当真是佩服这人的厚脸皮,明明是训斥,听在他耳朵里倒成了替他操心了:“……没有,显王他们也不过是想耍耍老王爷的威风罢了。”  显王的心思其实很好猜,他是祝云瑄的长辈,又是还留在京中辈分最大的宗室,从前昭阳帝还在时他就颇为得脸,更别说祝云瑄上位,还是他第一个带着一众宗室认下了这个皇帝,自诩拥立有功,更是要摆足了老王爷的派头。  至于下了小皇帝脸面什么的,根本没人在意,反正祝云瑄这个皇帝本也做得憋屈,谁人都觉得他柔弱可欺,不放在眼中。  梁祯目露不屑,轻嗤:“老匹夫,早晚收拾了他们。”  祝云瑄不再接腔,也只有梁祯敢当着他这个皇帝的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刚至酉时,祝云瑄便吩咐人传了膳,折腾一整日都没吃过东西,这会儿他是真饿了,只是因为病着,胃口并不大好。梁祯留了下来,陪他一块用膳,祝云瑄也没说什么,似已习以为常。  看着他勉强填饱了肚子,歇了两刻钟又喝了药,梁祯唇角的笑意似是更愉悦了些。  窗外的天色已然暗了,祝云瑄开口撵人:“这个时辰了,昭王还不回去吗?”  梁祯慢悠悠道:“臣留下陪陛下秉烛夜谈。”  祝云瑄正色,目光里多少带上了些恼怒之意,沉声提醒他:“朕病了,身子不适。”  梁祯低声一笑:“陛下想岔了,臣怎会那般禽兽不如不顾您的身子。”  祝云瑄干脆不说了,每次为了这种事情与梁祯争论,他从来都讨不到好,不如不提。  于是梁祯就这在甘霖宫留宿了下来,入夜之后高安带着人伺候了他们梳洗便尽数退了出去,梁祯在时殿内是不会留人伺候的,已是这大半年来的惯例。每个月总有那么五六回,昭王会留宿在陛下寝殿里,知道的也只有贴身伺候祝云瑄的这些个太监,这些人自然都与方太医一样,从不敢对人言,只当自己是瞎子、哑巴。  祝云瑄披着外衫倚在榻上看书,梁祯过去直接缴了他手里的书,将人抱了起来。  祝云瑄惊了一跳,愤愤瞪向他:“你方才还说你不会……”  “臣是不会,但陛下下午才晕了一回,就别看那劳什子的书了,早点歇了吧。”  将人扔进床里,梁祯欺上去便是好一通揉捏亲吻,直弄得祝云瑄受不了了开始踢人才放开了他。  闹了一阵梁祯拥着祝云瑄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话,顺手从床头的暗格里摸了个东西出来,递给他看:“先头与陛下说的好东西。”  祝云瑄狐疑地瞅了他一眼,又看向手中的木匣子,与先前装着药膏的那个一般无二,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也是药膏,透明状的,带着些若有似无的香气:“这什么?”  梁祯的手沿着他的背脊往下按,直按到尾脊处再揉了一揉,嗓音暧昧道:“自然是用在这里的好东西。”  祝云瑄立马将东西塞回给了他:“有辱斯文!”  梁祯却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这东西比以前用的好,能让陛下出更多的水,还能更得趣些……”  “你给朕闭嘴!”祝云瑄瞬间涨红了脸,恼怒不已。  梁祯浑不在意,这本就是好东西,自打大衍朝开国时捣鼓出了生子药,有又了可以娶男妻的律例,钻研此道的人便不在少数,这些能助兴又不会害了身子的好东西从来都受人,尤其是那些有钱有势的达官贵人的追捧,更别说宫中太医潜心研制的秘药,更是一价难求。  可惜今日是用不上了,梁祯颇为遗憾地将东西又收回了暗格里去,搂着祝云瑄与他说荤话:“等过几日,陛下好了,定要试一试这等叫人欲仙欲死的好东西,说不得您下头这张贪吃的嘴还会求着臣要更多呢。”  祝云瑄委实羞愤,梁祯翻身压了上来,抓着他的手去摸自己那物什,这些日子忙着祭天大典的事情,他们已有许久未有亲热过了。祝云瑄摸着那烫手的山芋,别扭得厉害,偏偏梁祯不肯放过他,抓着他的手不断动着,祝云瑄冷然:“昭王当真是言而无信。”  梁祯哑声一笑:“臣自然不会不顾着陛下的身子,不过换点别的花样也不错。”  他说完便低下了身去,祝云瑄原本还不知他想做什么,直到亵裤被扯下,自己的那物被含住,他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你放……”  梁祯自然不会放的,硬是用嘴给他弄了一回,祝云瑄这还是第一次尝到这样的滋味,出来时眼睛都红了,梁祯却又覆了上来,吻住了他的唇。  咸腥的味道在唇齿间蔓延开,祝云瑄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些他竟都吞了下去,无力地推拒着压着自己的火热胸膛,双腿却被梁祯给并拢了。  原来他说的别的花样竟是这样……祝云瑄羞愤欲死,大腿根处被火热的那物不断摩擦着,他却被压得不能动弹,这种感觉竟比那真刀实枪的还来得叫人窘迫。  梁祯的动作没有停,黏黏糊糊不断亲吻着祝云瑄的脖颈、肩膀,祝云瑄再忍不住,低声呜咽了起来,惹得身上的男人愈是发了狠的欺负他。  换来的自然是祝云瑄更多的啜泣,梁祯早已习惯,他的小皇帝总是这样,痛也好、舒服也好,这种时候每每都要哭上一回,权当是助兴了。  寝殿内的烛火颤颤悠悠,夜,更深了。第十八章 过往之事  冬至过后没几日,就是祝云瑄的生辰,新帝登基的第一年本该大肆庆祝,但因先帝崩逝还未满一年,祝云瑄便按下了礼部的提议,干脆就不过了,只亲自去南郊的沅济寺做了场法事,为的却是已去世多年的谢皇后。  谢皇后是因生祝云瑄这个嫡次子时难产而亡,祝云瑄的生辰便是她的忌日,对祝云瑄来说这一天从来就不是个好日子,从出生的第一天起他便没了母亲,打小又反反复复被人在背地里说是他克死了生母,有时便连他自己都觉得,他或许当真就是个不祥之人,母后早逝,父皇不喜,兄长又遭了难,最后留他一个在这偌大的皇城里,孤立无援,便就是报应吧。  如今能为母后做这一点事情,也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沅济寺的老住持与谢皇后是故知,早年间谢皇后每一年都会给庙里捐不少香油钱,也时常会亲自过来上香礼佛,与这位老住持很是谈得来,这些祝云瑄还是后来听宫里的一位伺候过谢皇后的老嬷嬷说起,才知晓的。  这一场法事做了整整一日,待到最后一道表文在祝云瑄面前点燃,已是日薄西山之时。  他又去佛像面前,虔诚跪拜上了香,梁祯跟过来,也拜了拜上了柱香。  晚膳是用的庙里的斋饭,菜色朴素倒也可口,祝云瑄并不挑,梁祯也吃得十分高兴,祝云瑄的目光落在他手腕上的佛珠上,微微一滞,不由问道:“你不是说你不信神明吗?为何之前会跟着朕去上香,又为何会一直戴着这串佛珠?”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观察得倒是仔细,臣该觉得受宠若惊吗?”  对上祝云瑄不悦的神情,他低咳了一声,敛了玩笑之意,正经解释道:“臣爹爹信,这串佛珠也是臣爹爹的,臣只有这个了,至于臣,臣更信人定胜天。”  祝云瑄认真想了想,梁祯这般狂妄自大或许是真的是对谁人都不屑一顾,又或许是如他所说无牵无挂也不怕死,可换做是旁的人,总还是会抱着侥幸,乞求着神明一星半点的庇佑吧,至少……他便是如此。  夜里他们就在寺庙里住了下来,这里清静,祝云瑄觉得喜欢,打算小住个三两日再回宫。  万籁俱静的寺庙冬日深夜,只余火盆中的火星子劈啪跳跃的那一点声响,祝云瑄坐在禅房中,就着那一星半点的火光看书,心里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梁祯是摸黑过来的,进门时带进来阵阵寒气,祝云瑄抬眸,平静无波的一双眼睛望向他:“昭王怎过来了?”  他倒是不担心今日梁祯也会缠着他胡搅蛮来,便是梁祯再大胆,也不会敢亵渎佛门清净地。  梁祯蹲在火盆边烤了一阵,身上暖和了才凑到祝云瑄跟前来与他说话:“陛下在看什么?”  “一些佛经而已。”  梁祯心中叹气,他是真怕祝云瑄会越来越拘着自己,条条框框的枷锁全部套上身,最终变成个刻板固执、食古不化,如同那被人供起来的佛像一般的皇帝。  “陛下今日生辰,臣准备了样寿礼给您,好歹赏个脸看一眼吧。”  祝云瑄的视线从书本移至梁祯手里,他手中正握了块暖黄色的玉石,梁祯笑着将东西塞给祝云瑄:“摸摸看。”  祝云瑄疑惑地将玉石握在手心,不消片刻便感觉到丝丝暖意升起,就听梁祯在一旁解释道:“这玉有些特别,是真正的冬暖夏凉,非常稀有的一种玉石,陛下喜欢便收着吧。”  祝云瑄的心情有一些复杂,去岁梁祯也送了他一个生辰礼,说是前朝一位大儒用过的宝砚,那还是他的及冠贺礼,当时先帝病重,他的冠礼都未办,整个皇宫也只有梁祯一人还惦记着这事,可惜那方宝砚搁在御书房的案上,上一回已经被他在盛怒之下随手扫下地,摔碎了。  “陛下在想什么?”见祝云瑄愣了神,梁祯轻喊了他一声。  祝云瑄的神思回笼,淡道:“这个挺好的,那就谢过昭王了。”  梁祯勾了勾唇角,正欲再说什么,寺庙钟声忽然响了起来,悠悠荡荡、浑厚深远、绵长不绝。  高安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该熄灯了。”  这是庙里的规矩,祝云瑄无意破坏,点了点头,冲梁祯道:“昭王回去吧。”  梁祯微微一笑:“陛下也早些歇了吧,明日臣再带您去庙里四处转转。”  这一觉祝云瑄睡得很踏实,一直到天大亮才醒,用完了早膳也没见着梁祯过来,便自个在庙里头四处逛了起来。  沅济寺依山而建,占了整座山头,有山有水,庙中景致十分吸引人,便只是为了赏景,京里头的那些个达官贵人有时也会过来小住个一两日,只这两日皇帝来做法事便闭了寺,不再接待其他外客,因而更显清幽静谧。  祝云瑄登上了一处高楼,可俯瞰寺庙全景,领路的僧人是个伶俐的,口若悬河地与他介绍着这庙中各个宝殿、楼阁的过往历史和典故,祝云瑄手中把玩着梁祯昨日送的玉石,视线一一扫过,听得格外认真。  片刻之后,身后的高安忽然上前一步,小声提醒祝云瑄:“陛下,昭王在那边。”  祝云瑄顺着他说的方向望过去,果然见到梁祯坐在下头的一处亭子里,正与那位颇有些年纪慈眉善目的老住持在下棋。  祝云瑄轻眯起双眸,看了一阵,便见棋局散去,梁祯起身朝着他这边走了过来。  一走近,对方便笑着与他道:“先头见陛下还未醒,便没有扰着陛下,过来与老住持下了盘棋,没想到这会儿陛下已经起了,还出来逛园子了。”  祝云瑄淡淡点了点头,梁祯让那领路的僧人回去,又叫跟着的随从侍卫落后十余步,自己带着祝云瑄继续往前走。  听他说起这庙里种种,丝毫不比方才那僧人知道得少,祝云瑄好奇之下随口问道:“昭王似是对这里分外熟稔,与那位老住持看着也像是相识已久?”  梁祯并不隐瞒,祝云瑄怎么问便怎么答:“是相识已久了,臣八岁时跟着家中祖母来这里上香,便认识了那位老住持,是他告诉臣,当年,臣的爹爹就是躲在这里生下了臣。”  祝云瑄一愣,完全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个答案,对梁祯的真实身世,他其实一直有诸多猜测,也从他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一些信息,查证过先帝年少时身边确实有一个安乐侯府出身的伴读,只是他怎么都不想不明白,既然梁祯的亲爹是侯府公子,先帝若真心喜欢,册男妃并无不可,又怎么会让梁祯沦落为私生子,骨肉分离十几年?  大衍建朝两百余年,虽只有开国皇后一个男后,但中间六七位皇帝几乎各个后宫里头都有男子,位份有高有低,也有生下过子嗣的,唯昭阳帝是例外,前头十几年宠幸贺贵妃,晚年又独宠宸贵妃,对谢皇后面上也是礼待有加,谢皇后去世多年,她当年住过的凤仪宫还保持着原貌供奉着她的牌位,直到太子被废,皇帝心灰意冷,才将之撤了。  所有人都以为,昭阳帝并不好南风这一口,可偏偏,他费尽心思极尽爱护的私生子,却是男子所出。  见祝云瑄欲言又止,一眼便看穿了他心中所想的梁祯唇角上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眼神里却有挥之不去的讽刺与晦暗:“先帝是庆惠太后养子,为了皇位,遵从母训,娶了当时权势滔天的谢、贺两家的女儿,一为后一为妃,登基之后却又不满足于此,想要将我爹也纳入后宫,庆惠太后不答应,悄悄将我爹送来了这庙里,那时我爹已怀有身孕,再后来……”  梁祯说得亦真亦假,祝云瑄心中一紧,总觉得接下来梁祯说的或许未必是他想听到的,就听梁祯一声哂笑:“我爹生下我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了,有人担心他的儿子会威胁储君的位置,将我爹逼上了绝路,从这后山的悬崖跳了下去,粉身碎骨,我得老住持所救,被送回安乐侯府,成了当时的侯府世子夫人的儿子。”  祝云瑄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玉石:“威胁……储君位置?”  梁祯望向他,嘴角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笑意:“昔日的谢国公谢崇明,是陛下您的亲舅舅吧?”  玉石滚落地上,祝云瑄怔怔望着梁祯,嘴唇抖索着,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梁祯弯腰将玉石捡起,被坚硬的石板一嗑,这玉石虽未碎原本光滑的表面却多出了一道裂纹,横亘在那里。  他将玉石塞回给祝云瑄,似不在意道:“那位前国公爷如今已死得渣都不剩了,也算是罪有应得了。” 第13章 祝云瑄眨了眨眼睛,眼神格外的茫然,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陛下还认得臣是谁吗?”  “……昭王?梁祯……混账……”  梁祯不再多言,低头凶狠地咬住了他的双唇,舌头长驱直入,再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舌头上,祝云瑄吃痛地闷哼出声,呜呜咽咽地摇着头想要躲闪,梁祯岂会让他得逞,用蛮力将人完全地压制着,抽走他的腰带后,直接撕开了那红色的衣裳。  被进入的一瞬间祝云瑄便痛得掉了眼泪,太疼了,梁祯已许久未有这么粗暴的对待过他,让他几乎忘了最初俩人在一起时的那些屈辱和不堪,被背过身用力抽插蹂躏,身后的男人毫不温柔地在他身上进攻、征伐,发泄着怒气。  祝云瑄醉意全消,紧咬着牙关却止不住身体的颤抖,眼泪簌簌而下。  一个时辰后,祝云瑄趴在床上,汗湿的长发搭在满身斑驳的痕迹上,哭得已然快背过气去,梁祯最后在他的肩膀上印上一个吻,抽身退了出来,喊高安进来将早就凉了的水端走换过热的来。  高安望了一眼床幔之后只露出半边身体的祝云瑄,瞬间红了眼睛,愤怒瞪向梁祯,梁祯不为所动,只吩咐他:“动作快些。”  帮祝云瑄将身上擦拭干净,梁祯的手指缓缓勾起他的长发绕了绕,轻喊他:“陛下……”  祝云瑄闭着眼睛不愿睁开,许久,才哑声问道:“……你到底要如何?”  梁祯不言,这会儿酒劲退去又有些后悔了:“陛下不高兴了吗?陛下先前不还挺高兴的吗?那些外邦女美吗?陛下怎看得目不转睛的?”  祝云瑄心中一片冰凉,梁祯总是这样,比他这个当皇帝的还要更喜怒无常一些,他能说什么?说他只是觉得那些姑娘身上刺的花好看,才多看了两眼?梁祯会信吗?而且他信不信又如何,不论他在想什么,想做什么,自己都只能忍着。  见祝云瑄不答,梁祯心头那烧了一晚上的火瞬间又腾了起来,手指在他光滑的腰背上轻轻摩挲着,半晌之后忽而勾起了唇角,诡异一笑。  高安再次被喊了进来,梁祯吩咐完他要的东西,不但是高安吓得面色苍白,祝云瑄更是双目赤红得能滴出血来,狠狠瞪着他,梁祯不以为意,冲高安抬了抬下颌:“还不快去办?”  高安跪下,咬牙道:“奴婢不能。”  梁祯轻嗤,再次欺近祝云瑄,问他:“陛下,您的人不听话,可如何是好?”  祝云瑄眼眶中的水摇摇欲坠:“……你为何非要折辱朕?”  “这怎叫折辱?陛下不觉得那些姑娘身上刺的花纹很好看吗?”  “朕是皇帝!”  梁祯轻拍了拍他的腰,十分有耐性地哄他:“留在这个位置,旁人看不到的。”  “你休想!你……”  “陛下若不愿意,臣这就带人去围了严阁老的府邸,就说他私通他国……”  “你到底想做什么?!”  梁祯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臣听人说严阁老与那些番邦人过从甚密,私下里拿了他们不少好处,啧。”  “你休要胡言!”梁祯的话祝云瑄自是不信的,严士学的品性他信得过,只是梁祯若当真发起疯来,随便给人捏造个罪名就把人给处置了,他也拦不住。他这个皇帝做得憋屈,身边就这么唯几个忠诚于他的人,梁祯根本就是故意的!  高安不肯去,梁祯便又叫了别的人去把东西取了来,宫里就有精通刺青术的老太监,梁祯只叫人把工具取来,他贴到嗓子已经哭哑了的祝云瑄耳边低声呢喃:“陛下何必这么抗拒,臣肩膀上的豹子,您不是挺喜欢的吗?”  梁祯的右肩上刺了一只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的黑豹子,每一回祝云瑄情动时总会将脑袋抵在那处细细啜泣,梁祯便当他是喜欢的。  “别怕,臣会这个,不疼的。”  祝云瑄只是哭,一个多的字都再说不出来也不想说,梁祯弯下腰,在他的腰侧印上一个轻吻,手里的银针缓缓刺了上去。第二十一章 似血红梅  亥时已过,寝殿之内只余一盏黯淡的琉璃宫灯,映着梁祯幽沉灼亮的双眸,他全神贯注地专注着手中的动作,如同对待最珍爱的珍品,一点一点地刺出他想要的纹路。  高安跪在床边低声啜泣,床榻之上,祝云瑄死死咬着双唇、趴着一动未动,似已没了气息,长发盖住了他的眼睛和半边面庞,所有的情绪都被隐匿起来,唯有紧握成拳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着。  如血一般的红梅,悄然盛开在祝云瑄皙白的腰间,糜艳昳丽,妖冶异常。  梁祯如痴如醉地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唇角勾起一抹满足的笑:“真美……”  祝云瑄足足发了三日的高热,昏昏沉沉的起不了身,朝事自然又停了,曾淮和严士学几个过来看,也被挡在了甘霖宫外,梁祯一直留在这里,衣不解带地守着他。  待到祝云瑄的病情好转已是十余日之后,身体是无恙了,人却变得更冷了,这样的变化甘霖宫的一众宫人感受最为明显,各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怕一个不小心触了圣怒,成了那刀下冤魂。  祝云瑄起身之后的第一日,便处置了那日去将东西取来的另一大太监,当着梁祯的面叫人将之拖了下去。梁祯什么都没说,将刚盛上来的热粥轻轻吹凉,喂到他嘴边,祝云瑄的眼中没有半分波澜,配合地启开了唇。  梁祯终于出了宫去处置公务,曾淮等人得以来拜见祝云瑄。大病初愈的祝云瑄瘦了一大圈,面色愈加苍白,曾淮忧心忡忡:“陛下您可还好,那昭王他……”  祝云瑄平静地打断了他的话:“朕无事。”  他十几日未在众臣面前露脸,曾淮等人必是担心他被梁祯软禁了,事到如今,多说无益。  严士学来与他禀报那来京的番邦人之事,那些人是来自西大陆的一个海上强国,占据了南洋好些个小国,大衍开海禁之后南方沿海一带的海商与他们多有交道,此次他们来京,是想与大衍商谈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  曾淮道:“陛下病了十余日未理朝事,我等与户部先行商议过,他们提的那些要求,降低关税、简化章程、增多商品贸易种类和进出货量有诸多不合理之处,这些番邦人占据着南洋许多的岛屿一直以来都对我朝虎视眈眈,我朝开海禁才短短几年,万不可掉以轻心。”  祝云瑄点了点头:“你们看着办吧,若他们真有诚意,适当放宽些条件倒无不可,别的就算了。”  这事其实之前祝云璟在来信里也与他提到过,祝云璟如今就在做这海上生意,与这些海外番邦都有往来,在关税通商这一块确实与祝云瑄提了不少可行的建议,说的更多的还是让他小心提防为上,不用过于忌惮这些番邦人但也不能不将之当回事。  交代完事情祝云瑄将严士学单独留下,目光落在他身上顿了一顿,问道:“有人说你与那些番邦人走得近,私下里还收了他们的好处?”  严士学拧起眉,正色道:“陛下相信老臣,老臣岂会做那等事情,那些番邦人确实几次三番地来找老臣,无非是想得陛下召见,好当面与您谈通商之事,让他们进宫朝拜确实是臣自作主张了,为首的那个是他们驻南洋的总督,臣是想着借此机会扬我大衍国威,便与他们说若有诚意需先按着我朝礼仪拜见陛下,再谈后续事宜,他们答应了,还表现得十分恭谦。”  “没有便算了,”祝云瑄淡道,“是朕多虑了,还望严卿能一直持身守正、谨言慎行。”  “陛下放心,老臣明白的。”  严士学退下后祝云瑄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高安体贴地帮他换了杯热茶,将刚刚收到的信递给他:“国公爷的来信。”  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接过拆开了信封,祝云璟每两个月就会给他寄一封信,这次的来信里除了那些琐事,还带来了一个喜讯,他已经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快有两个月了。  祝云瑄苍白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喜色,虽然他一直都觉得兄长从曾经的天子骄子到如今相夫教子未免可惜,但祝云璟自己都坦然接受了,且还又一次有了孩子,他这个做弟弟的还有什么好说的,更是替他高兴罢了。  梁祯进门时祝云瑄正在亲自拟圣旨,见他神情已不似前两日那般委顿,心情也似乎好了许多,梁祯扬了扬眉,问道:“陛下可是遇上什么喜事了?”  祝云瑄并不搭理他,专注着手下的圣旨。梁祯不以为意,走过去看了看,明白事情原委后,啧啧感叹起来:“定远侯可当真是好命,真真是羡煞旁人。”  祝云瑄握着笔的手顿了住,想起之前梁祯用祝云璟和他的孩子威胁自己的事情,抬眸,冰冷的双目望向了梁祯。  梁祯与他笑了笑:“陛下看臣做什么?”  “你对朕做的那些,朕暂时都可以不与你计较,但有些人,不该你动的,你若是动了……”  “臣若是动了,陛下打算拿臣如何?”梁祯勾起唇角。  祝云瑄的目光更冷:“朕便是死也定要拉你陪葬。”  梁祯点头:“那倒是好,能与陛下同生共死,臣求之不得,这辈子便也值了。”  “荒唐。”  祝云瑄不再说了,将圣旨拟好,交托下去。他能做的,无非是给兄长多一些的好东西,虽然兄长大概并不缺这些。  “陛下当真想念那位国公爷,不如派人去接他来京里见一见好了,你们也有五六年没见过了吧?”梁祯忽然开口提议。  祝云瑄瞬间又警惕起来:“你想做什么?朕说过了,你若是动他……”  “臣当真是为陛下着想,陛下就不想与他见一见叙叙旧吗?”  当然是想的,去岁他初登基,诸事繁忙,兄长又跟着定远侯去了闽粤,便是他想叫人来也开不了口,如今兄长怀了孕,就更不能让他奔波劳累了。更何况,京城这里,从来就不是个安全的地方,他并不想给兄长添哪怕一丝一毫的危机和麻烦。  “这是朕的事情,不劳昭王操心。”  见祝云瑄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梁祯很干脆地不说了,免得再惹他不快。  下头的人送了药过来,高安接过,递给祝云瑄,看着祝云瑄将药喝完,又赶紧将解苦的点心递上。  梁祯在一旁瞧着,忽然道:“高公公伺候陛下当真是用心极了。”  高安低着头,不亢不卑地回道:“奴婢从小伺候陛下,用心是应当的。”  梁祯扔了块玉佩过去给他:“赏你的,念你伺候陛下有功。”  高安不接,祝云瑄冷声提醒梁祯:“高安是朕的人,不需要昭王特地赏赐。”  梁祯不以为然:“臣愿意赏就赏了,臣当着陛下的面赏的,陛下可别误会臣是想收买高公公,要他做什么不容于陛下的事情……怎么,高公公不接,是不愿给本王这个面子吗?”  祝云瑄警惕地看着他,试图从梁祯脸上的表情分辨他这话的真假,梁祯只是笑,坦然回视着他。  僵持片刻后,祝云瑄淡声吩咐高安:“既是昭王赏的,你便拿着吧。”  高安应下,这才接了玉佩,与梁祯道谢。  祝云瑄随口打发了高安下去,忍耐着怒气问梁祯:“你到底是何意?”  梁祯笑着摇了摇头:“陛下以为臣是何意?臣当真是感念这位高公公,他是个忠仆,值得嘉许。”  “他是朕的人。”祝云瑄再次提醒梁祯,那日高安没有听梁祯的,不肯去拿他要的东西,梁祯似笑非笑说的那句“您的人不听话,可如何是好”,一直让祝云瑄提防着梁祯是想要处置高安,没想到今日就发了难。  他身边难得有这么个忠心的人,即便只是个太监,那也是打小就跟着他的,他自然不能让梁祯随意将人发落了。  看到祝云瑄眼中的戒备和怒气,梁祯心下一叹,心知祝云瑄这是完全不信他了:“高安他一心向着陛下,臣觉得他是个好的,绝无其他用意,陛下不必多虑。”  祝云瑄依旧有怀疑,但见梁祯说得信誓旦旦,他便也不再多说了。  梁祯欺近过来,弯下腰,低声与他道:“陛下,回去内殿,给臣看看您的腰如何了。”  祝云瑄瞬间黯了神色,梁祯轻轻眨了眨眼睛,片刻之后,他到底是起了身。  回到内殿,祝云瑄趴到榻上,梁祯解开他的腰带,小心翼翼地掀开衣裳,入目便是左侧腰间那一簇怒放的红梅。  这么多天过去,结的痂已全部掉了,红梅在祝云瑄皙白的腰间绽放得愈加旖旎多姿,勾人心魂。梁祯爱不释手地摩挲着,又一次赞叹道:“真美,当真是美极了……”  祝云瑄闭上眼睛,身体随着他指尖游移的动作轻轻战栗着,手指深掐进掌心里,逼迫着自己将恨意隐下,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ps:  后天晚上开v三更  明天早上十点更新一章,中午十二点更新第二章   谢谢支持~第二十二章 皇帝婚事  景瑞二年正月庚子,宣德殿。  朝会将散时,曾淮忽然出列,奏请立后之事,只听他掷地有声道:“陛下登基已有一载,如今四海升平、国泰民安,合该早日册立中宫,绵延国本,以安社稷!”  廷上众臣纷纷附和,严士学面泛红光,按捺着激动,虽不好多言,亦是坚定地站到了曾淮身后。  梁祯目光晦暗,不动声色地扯了扯嘴角。御座之上,祝云瑄无波无澜地望向阶下众人,沉默片刻,淡道:“大婚立后一应事宜俱由礼部筹办,因循旧例,不可逾制。” 第15章 一整日祝云瑄也只喝了两口清粥,梁祯说什么都不再给回应,日薄西山之时,梁祯将他裹进大氅里,抱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上铺着软绵的毛褥子,梁祯吩咐人放慢速度行驶,祝云瑄的眉头紧锁着,一直没有舒展过。车行过闹市区时停了一回,梁祯下了车去,给祝云瑄买了些开胃的小食回来。  “陛下一整日都没什么胃口,臣府上的您不喜欢,不若尝尝这些民间的吃食。”  梁祯耐着性子哄着,祝云瑄只是闭着眼睛,并不搭理他。  片刻之后,梁祯收回了手,轻摇了摇头。  回宫后祝云瑄又说要沐浴,梁祯不由蹙眉:“先头不是洗过了?”  祝云瑄淡漠道:“脏。”  他嫌脏,也不知是嫌梁祯脏,还是嫌昭王府脏。  祝云瑄的身体沉入浴池中,袅袅而起的热气模糊了他脸上表情,梁祯看得有些不真切,心头莫名一慌,靠了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祝云瑄觑向面前未脱衣衫浸进水中来,已然浑身湿透的梁祯,对上他含着焦虑的一双眼睛,忽而笑了,笑意却半分都未达眼底:“做都做了,又何必再惺惺作态?”  “陛下当真就这么恨臣?”  祝云瑄咬牙切齿:“你把朕当做什么了?任你折辱、玩弄的物什吗?朕是皇帝!便是朕不得人心处处受人逼迫朕也是皇帝,你凭什么?!”  “做皇帝有什么好?当初若不是你坚持要做这个皇帝,我本可以带你走,大好河山哪里不能去,你就非要困死在那个皇位之上?”梁祯心中的怒意又一次翻涌起来,死死掐着祝云瑄的手腕,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当初他就不该心软,他就该按着自己想的,把祝云瑄绑走,永远将他绑在身边,让他一辈子也飞不出自己的手心。  什么江山,什么皇位,祝家人的东西,好与不好与他何干,他为何要替之担着,他想要的只有祝云瑄,从来就只有他!  从看到祝云瑄为了他的兄长痛哭哀求、头破血流那日起,他就想要将之据为己有,这个世上还有像祝云瑄这么傻这么天真执拗的人,全心全意念着的却不是自己,他既不屑又嫉妒,为何他就没有这么好的命,能得人这样惦念?他想要祝云瑄从今以后都只看着自己、念着自己,他已经很努力了,祝云瑄要皇位,他便给他,他不顾一切地帮着他、护着他,可为什么他就是不肯给自己哪怕一丝一毫的回应!  祝云瑄还想杀了他,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到头来只换来祝云瑄的恶之欲其死?  祝云瑄冷笑:“朕为何要跟你走?你有什么值得朕放弃江山皇位跟你走?朕说过了,朕不是你的玩物,你可以要挟朕逼迫朕,但永远都别想朕对你交付真心!”  梁祯双目赤红,几欲滴出血来,猛地攥着祝云瑄将他拖入水下,凶狠地堵住了他的双唇。  唇舌激烈纠缠,四面八方的水不断从鼻子、眼睛、耳朵里灌进来,祝云瑄尝到濒临死亡的窒息感,没有再挣扎,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甚至模糊滑过一个念头,就此死了大概便算是解脱了,未尝不是件好事。  在就要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梁祯却又骤然带着他破水而出,祝云瑄几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腥辣的味道从喉口一路烧到心肺,他大睁着眼睛,带着讽刺的笑望向梁祯:“迟早有一日,朕会亲手杀了你。”  梁祯闭了闭眼睛,沉声缓缓道:“臣等着便是了。”  ps:第二更  明晚八点开v三更第二十四章 一场闹剧  景瑞二年二月辛巳,贡院。  天光微熹,大街小巷便已响起了人声,许许多多的人集聚在贡院门外,焦急等待着。  今日是今科春闱放榜的日子,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会试,万众瞩目,意义更是非凡。  辰时一到,贡院的大门便开了,十余衙役鱼贯而出,黄榜张贴起来,榜下人头攒动,所有人都涌了上来,试图在密密麻麻的上榜者名单里,找寻自己的名字。  一时间,欣喜若狂者有之,嚎啕大哭者有之,失落哀叹者亦有之。  梁祯打马自贡院门前过,听着那头喧嚣沸腾的声响,不动声色地轻勾了勾唇角。  春闱放榜的结果一日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皇城之中一直关注着这事的祝云瑄也第一时间过问了,曾淮喜气洋洋地告诉他:“老臣听说这批学生中有不少可塑之才,待到殿试那日陛下自可亲眼瞧一瞧,挑选可用之人。”  祝云瑄自然也是这么想的,朝中大臣没几个是真正向着他的,他想培植自己的人脉亲信,只能从这些新科贡士里着手,哪怕是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他也等得起。  只谁都没想到,这一喜事持续了不到两日,便就演变成了一桩滔天祸事。  早朝之上,一名不见经传的都察院御史突然跳出来,弹劾今科会试中的某几位同考官收受贿赂、徇私舞弊,举朝哗然,那御史将头上的乌纱帽都摘了下来,掷地有声地表示愿以头顶乌纱帽和项上人头担保,所奏之事句句属实,请陛下下令彻查,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还朝廷科举一个清白!  严士学额上的冷汗当场就冒了出来,他自个当然不会做出那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蠢事,被弹劾的虽是同考官,但他身为今科科考的主官,若之后查得当真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差池,他一样吃不了得兜着走。  至于那几位被弹劾的同考官,抖抖索索地匍匐在地,已是面如死灰。  祝云瑄当场就黑了脸,沉声下旨令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共同彻查这一会试舞弊案,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查明真相。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一时间,流言四起,蜚语频生,所有考官和取中的贡士都被波及。那些落榜学子全部集聚到了贡院门外,群情激奋地向朝廷讨要说法,便是贡院的官员一再保证三司已经在查,定会给出合理交代亦无用,红了眼的落榜考生们一个推着一个,不断往前涌,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冲突升级,很快便从对峙变成了学生与贡院官员衙役互殴。  一片混乱中,贡院大门上的牌匾被砸了,一胡子花白的翰林官吐着血倒了下去。  披盔戴甲手持长剑的京卫军闻讯而动,瞬间包围了整个贡院,不出一刻钟便将那些闹事的学生全部拿下,尽数下狱。  一夜之间,原本京中随处可见的考生通通不见了踪影,考中了的被三司当做嫌疑犯押去严加审讯,落榜了的则因为闹事进了京卫军大牢。  如此一来,非但没有就此天下太平,原本只是一件并不算多新鲜、历朝历代都有过的科举舞弊案,开始向着诡异的方向发展。  当听闻有考生不堪受辱在刑部大牢里自缢之后,祝云瑄终于忍无可忍,将梁祯召去了甘霖宫。  梁祯双手拢在袖子里,气定神闲地笑望着面前目光晦暗、恼怒不已的祝云瑄,淡道:“难得有一日,陛下主动召见臣,臣当真是受宠若惊。”  “梁、祯,”祝云瑄怒不可遏,“你到底想做什么?外头的闹剧都是你挑起来的吧?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去?!”  原本他并未往这方面想,还是曾淮来与他说起贡院门口发生的事情太不同寻常,他才想到了这一层。  科举舞弊案远的不说,先帝在位时就有过,朝廷一贯是不可能置之不理的,该处置的人处置了再重考就是了,当时也并没有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那日御史上奏之后他立即就下令三司共同查案了,按说那些落榜学生根本没理由再闹,可他们不仅闹了,还差点闹出了人命,若说背后无人煽动,祝云瑄是不信的。  偏偏事发时京卫军早不去晚不去,非等到双方动了手,有人倒下了才不疾不徐地将那些比武夫还莽撞的落榜学子拿下,又怎会是巧合?  只有可能从一开始这些就都是梁祯安排好的,梁祯统率京畿兵马,更是直接任职京卫军统领,他想要在光天化日之下排演出这样一出闹剧,实在再容易不过了。  更甚者,那上奏的御史,或许都是他安排的。  “疯?”梁祯眸色微沉,“陛下的话臣怎么听不明白?臣哪里做错了吗?那些落榜学生在贡院外闹事,臣叫副统领带兵去将人拿下,有什么不对的吗?至于其他的,科举舞弊这事,可是与臣八竿子都打不到干系呐。”  “你少跟朕装!”祝云瑄拔高声音,厉声呵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心知肚明!你不就是想把事情闹大好让朕把严士学一块处置了?!”  梁祯‘啧’了一声:“陛下这还没把严家小娘子娶进宫呢,就开始徇私偏袒了,严士学身为会试主考官,出了这样的事,他本就逃脱不了干系,陛下难不成还舍不得动他吗?”  祝云瑄恨道:“就算当真要治他的罪,也该待三司将案子查清之后依律定夺,该怎样就是怎样,朕绝不会多说一句!可是你做了什么?!你在外散播谣言,煽动那些落榜学子到贡院门口闹事,又让京卫军将人全部押下狱,你故意闹这么一出,不就是想逼着朕将那些涉案官员全部从重处置?!”  梁祯双瞳微缩,不赞同道:“陛下,您虽是天子,亦不能信口雌黄,若无证据就这般指责臣,臣是不会认的,您干脆说那在刑部大牢内自缢的上榜考生也是臣撺掇的得了,总归您就是这么想的。”  祝云瑄冷笑:“做没做过你自己心里清楚,朕是没有证据,就算朕有证据也奈何不了你,你根本就不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逼迫朕、戏耍朕,你很开心是吗?”  梁祯微微摇头:“臣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您登基之后的第一次会试就出了这样的事情,您就算心软也不能徇私,不然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臣亦帮不了您。”  “该怎么做不用你来教朕!你少在背后搞小动作朕也不至于这么被动!你帮朕?!你做这些不过就是想看朕的笑话故意给朕添堵罢了!你何谈帮朕?!”  祝云瑄气怒交加,登基时他因皇位之争处置了以张年瓴为首的三位内阁辅臣,就已经让许许多多的文臣和读书人对他不满,这一回又出了这样的事情,若是一个处置不好,他这个皇帝的名声就完了,梁祯明明就是因为那点龌龊的私心处心积虑在背后煽风点火、推波助澜,他怎么好意思说得出帮自己这几个字!  “陛下何必这般动怒,”梁祯不以为然道,“您与其在这里质问臣,不如尽快将事情查清楚,把该处置的人处置了。”  祝云瑄怒极:“严士学他已经进了大理寺狱!你却还站在这里与朕耀武扬威!”  梁祯淡定回答他:“陛下说的那些事情若是有证据,也可以叫人将臣押进大理寺狱去,倒是那位严阁老,臣想问问陛下,您就当真觉得他只是无辜受了牵连吗?”  祝云瑄冰冷的双目瞪视着他:“他御下不严,玩忽职守,待到三司将案情彻查清楚,朕自会处置,不需要昭王来提醒。”  “……御下不严,玩忽职守,”梁祯咀嚼着这八个字,“是吗?当真只是御下不严,玩忽职守而已吗?”  祝云瑄声音更冷:“你到底是何意?!”  “没什么,臣说了陛下也不会信,之前臣跟您说严阁老他与番邦人往来热络,拿了他们的好处,您说臣胡言乱语,如今臣若是说收受考生贿赂的他也有份,您定然又要说臣在污蔑他了。”  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是与不是,三司自会彻查清楚,不需要昭王来与朕说!”  “是臣逾越了,这事本就不该臣管,”梁祯从善如流地改了口,“不过那些闹事的学子要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祝云瑄压着怒气,道:“查明带头之人,革除功名,永不录用,有伤人者交刑部按律处置,其余人等,予以警告后放还。”  梁祯笑了一笑:“陛下果真爱惜这些学生。”  若要他来说,管他是不是带头的,但凡参与闹事者少说都得罚他们两科内禁考。只祝云瑄要笼络这些读书人,自然不能罚太过了,意思意思处置几个带头的便算了,梁祯深知他心思,便不再说更多继续惹怒他了。  “还有你,”祝云瑄沉声道,“朕现在是动不了你,你若再这般恣意行事,迟早有一日要自取灭亡。”  梁祯眼中笑意加深:“陛下这是在关心臣吗?臣受教了便是。”第二十五章 不知廉耻  几日之后,三司主官将共同查案的结果呈到了御前,涉案同考官一共三名,涉及取中贡士八人。  作弊的手法并不高明,用约定的字眼置于破题之内,同考官看到了便会将卷子留下,推荐给主考官。取与不取虽是由主考官定,但若是同考官批语给得好的,主考官多半会给面子取中,更别说这八人既能走到会试这一步,自然是有真才实学的,贿赂考官也不过是买个保险而已。今科取中的贡士有近五百人,这八人的卷子混在其中并不打眼,若非有御史上奏弹劾,或许就真叫他们给瞒天过海了。  而这八人有三人是京中勋贵出身,剩下五人都是来自南边的巨富之家,家财万贯,十分了得。  刑部尚书禀道:“据他们交代,一个名额是十五锭金子,也就是白银三千两,三名同考官各分两成,还有四成给了……主考官严阁老。”  闻言,祝云瑄的双眉狠狠一拧,望向大理寺卿,沉声问道:“严士学也收了贿赂?可是真的?”  那大理寺卿硬着头皮回道:“臣已经细细审问过了,三位同考官都认了罪,至于严阁老,他抵死不认,只说自己是疏忽,没有发现那几份卷子上做的手脚,拒不承认收受了贿赂,臣再派人去查他身边亲信,发现是他妻弟以他的名义收了钱,他的夫人也是知晓的,人证物证俱在,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恼恨不已。  待到禀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缓步踱进大殿里来,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望向祝云瑄:“陛下这下可相信了?臣并没有胡言乱语污蔑严阁老,他真的做了,即便不是他本人做的,他的夫人、他的妻弟以他的名义做下的事情,总不算是冤枉了他。”  祝云瑄冷眼看着他:“……你早就知道,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臣是知道,可也得陛下信臣啊。”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忍耐着怒气道:“这事朕自有定夺,就不劳昭王操心了。”  梁祯笑着提醒他:“还望陛下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不要徇私偏袒得好。”  祝云瑄不欲再说,他生气愤怒,更多的却是失望,他提拔重用严士学,并不只因为他是自己的未来国丈,他是当真对这位严阁老抱有期待的,可惜对方到底还是辜负了他的信任。  转日的早朝,三司主官当众宣读了会试舞弊案的审理结果,所有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朝臣议论纷纷,后又默契地同时闭了嘴,离皇帝大婚立后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未来国丈突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该怎么处置,还是得皇帝说了算,旁的人这个时候无论心里怎么想的,都不会去多这个嘴,谁都不想平白惹一身腥。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瑄沉声下旨:“主考官严士学着即正法,三同考官着即处绞,涉案官员妻子家产俱籍没入官,八考生革除功名,杖责一百,籍没家产,并父母、兄弟、妻子流徙充军,以考官名义收取贿赂、招摇撞骗者皆处绞刑没家产,家人流放。”  而后他又下旨半月之后会试重开,以曾淮为主考官,择优取中。  “陛下英明!”不知谁人喊了一声,满朝官员一齐跪下,叩拜君王。  梁祯轻勾起唇角,笑意沉入了眼底。  这样的处置不可谓不重,举朝上下似乎都看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当日便又有御史上奏,说罪臣之女不堪母仪天下,这一婚事虽是先帝所指,亦不能作数,还请陛下明断。  其实祝云瑄既已下旨将严士学的妻儿子女都收为官奴了,严家女尚未入宫,自然也是算在内的,只是这门婚事是先帝指的,当中便有个说头在。满朝文武见祝云瑄雷厉风行地处置了严士学一干人等,便都以为他是不想再娶这严家女了,当然要上赶着帮皇帝分忧解难,一时间,要求将婚事作罢的奏疏便如同雪花片一样飞往御案之上,跟风者众。  祝云瑄没有立即表态,只将曾淮传召去了御书房,问他要怎么办。  曾淮摇了摇头,显然他也对严士学很是失望:“陛下,老臣以为婚事既是先帝定下的,就此作罢实在不恰宜,只是这严家女受严士学所累,当真立为皇后亦是不妥,不若折中一下,依旧纳她进宫,封个位份低些的妃嫔便是了。” 第17章 祝云瑄瞬间冷了神色,梁祯往前一步,伸手揽过了他的腰,另一只手在他的面颊上缓缓摩挲着,轻声呢喃:“陛下,这么久了,您就一点都不想臣吗?臣可是日日夜夜都念着您。”  祝云瑄压着怒气,不答,梁祯贴上去,在他唇角印上一个轻吻:“晚上再跟陛下算。”  入夜之后,寝殿里只剩下了他们,祝云瑄沉默地坐在床边,绷着肩背,紧握住的手却在微微颤抖着。  梁祯贴着他坐下,拉过他的手将他的手指轻轻掰开,与自己的扣在一块,一声低叹:“陛下就这么怕臣吗?”  “……你为什么还要来?”祝云瑄沙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明显的哽咽,“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过……我?”  梁祯抬起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欺近过去,吻住了他的唇。  祝云瑄闭起眼睛,睫毛颤动,被动地承受着对方的缠绵一吻。  梁祯于唇舌纠缠间呢喃出声:“这辈子都不放。”  被压着从身后进入,祝云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瑟缩了起来,咬紧了牙关不愿吭声,梁祯俯下 身,略微干燥的唇沿着他的脊椎骨一路亲吻下去,再贴上左侧腰间那怒放的红梅,一寸一寸地游移,感受着身下之人的微微战栗。  祝云瑄紧闭着的眼睛里不断滑下眼泪,也不知是痛,还是舒服。  夜色渐深,连宫灯似乎都更黯淡了许多,烛光惨惨,映着床幔之后交缠在一块的模糊身影。  高安将热水送进来,梁祯抱着祝云瑄,温柔地给他擦拭身上的黏腻,末了吩咐高安:“送壶热茶水过来,你也去歇了吧,这里不用人伺候。”  高安犹犹豫豫地望了一眼埋首在梁祯怀里,看不清神情的祝云瑄,见他未有反对的意思,应了声,退了下去。  茶水很快送了过来,梁祯倒了一杯递到祝云瑄唇边:“润润嗓子。”  祝云瑄迷迷糊糊地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梁祯勾唇笑了一笑,从袖子里取了一样东西出来,扔进杯子里,瞬间便在水中化开了,又再次将杯子递到祝云瑄面前:“都喝完了。”  祝云瑄下意识地皱眉:“那是什么?”  梁祯低头,唇贴在他头顶的发丝上亲了亲:“自然是好东西。”  祝云瑄不信:“到底是什么?”  “陛下不是想要开枝散叶多子多福吗?这个就是能帮陛下达成所愿的好东西。”  祝云瑄骤然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梁祯:“你说……什么?”  梁祯淡笑:“生子药,陛下总不会不认识吧?”  祝云瑄的嘴唇抖索着,狠狠推开了拥着自己的梁祯:“你休想!朕就是死也绝不会如你所愿!”  梁祯不赞同道:“别说傻话了,做什么把死不死的挂在嘴边。”  “你非要这么逼朕,朕大不了就与你同归于尽!”祝云瑄赤红着双目,倏然抽出了床头暗格里藏着的匕首,“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梁祯的视线落在那泛着寒光的锋利匕刃上,顿了一顿:“陛下在床头藏着这个,是想趁着臣不注意的时候捅死臣吗?陛下觉得这样就能如愿以偿吗?”  祝云瑄将匕首抵在了自己胸口,论单打独斗他绝对打不过梁祯,但他也不怕死:“朕是没本事杀你,可你若执意如此,朕现在就死在你面前!你若是觉得留着一具尸体也无妨大可以试试!”  梁祯冷下了目光,静静看着面前怒到极致、悲愤交加的祝云瑄:“陛下一定要这样吗?”  “是你逼朕的!”  “陛下不是想要孩子吗?臣也想要,陛下给臣生个孩子,就跟陛下姓,立做太子……”  祝云瑄愤然打断他:“你休想!你明知你我是亲兄弟你如何能……”  “不是亲兄弟,”梁祯平静道,“臣与先帝没有任何关系,臣的爹爹是梁家第二子,臣的父亲……是他的表兄,姓萧名君泊,臣出生之前便已经死在了南洋的战场上。”  祝云瑄自是不信,梁祯摇了摇头:“臣的父亲是被先帝故意送去南洋送死的,先帝的亲生儿子,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跟着臣的爹跳下了山崖,粉身碎骨,是先帝认错了人。”  祝云瑄眼中的泪摇摇欲坠:“这与我何干?这些都与我何干?你要报复人为何要找我?为何非要这样折辱我?”  梁祯微蹙起眉:“我早说过了,我要报复的人从来就不是你,我没有折辱你,我只是喜爱你,想要你……”  “可我不想!”祝云瑄声嘶力竭,“你只会说你想要什么!你为何从来不问我想要什么?!为何要一而再地逼我?!我说了我不想!不要!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放过我?!”  梁祯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身前:“你是我的,什么后宫、子嗣你通通都别想!你想要生只能给我生!”  祝云瑄大睁着眼睛,不断涌出水来:“我说过了,你休想,除非我死……”  “你若真死了,我立刻就大开杀戒,将你的江山彻底败坏,便是定远侯又或是其他人有本事带兵杀过来,到时候也必然是天下生灵涂炭,这是你祝家的江山,你若是真不在意,你就去死!”  祝云瑄愕然瞪着他:“你怎能如此卑鄙……”  梁祯冷笑:“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你怎能这样……你怎能……”  “我怎么做,取决于你怎么想,陛下可得想清楚了。”  半晌之后,祝云瑄手中的匕首掉落地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连死都不行,他到底还能怎么办:“……你憎恨先帝,你憎恨他逼迫你爹,让你与你爹骨肉分离,如今你却又要做同样的事情,将来呢?将来你要这个孩子也憎恨你吗?”  梁祯不在意道:“随他。”  “你和先帝分明是一样的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可怜?你与他一样叫人不齿!”  梁祯轻眯起双眸:“至少我不会一边说着喜爱你,一边娶别人,我说了只要你便就是只要你,换了谁都不行。”  可这样的喜爱我不想要,更承受不起……祝云瑄只是摇头,眼泪簌簌而下,再说不出多的话来。  茶杯又一次递到了祝云瑄唇边,梁祯耐着性子哄他:“喝了吧,往好的地方想,用不了多久陛下就有太子了。”  捏着他的后颈将茶水缓缓喂进嘴里,看着他一滴不剩地尽数吞咽下去,梁祯的眼里重新带上了笑:“好乖。”  他贴上去温柔地亲吻祝云瑄,一再舔吻过他柔软的唇瓣,祝云瑄恍恍然地睁着眼睛,眼泪已经流尽,眼里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只余最深沉的空洞和绝望。第二十八章 从未有过  方太医又一次大半夜的被传来甘霖宫,见着皇帝虚弱地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浑身汗涔涔,身上尽是欢爱过后的痕迹,他不敢多看,直接跪了下去。  梁祯倚在一旁,沉声吩咐道:“陛下之前喝了那生子药,你给看看,能不能起效。”  老太医身子一颤,好悬未有惊呼出声,祝云瑄的双眼遮在长发之后,握紧了拳头,指尖都已掐出血来。  “何……何时喝下的?”  “一个时辰之前。”  方太医大气都不敢多喘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起效未有那么快的,不过陛下年轻,按说应该一次就能成,若是真……真想要皇子,下官给开个药方,养身子的,每日按时喝下,对陛下 身子和胎儿都有好处。”  “你去开吧,”梁祯说着望了祝云瑄一眼,手指撩起他披散下来的长发轻轻绕了绕,冷声提醒跪在下头的人,“今日之事,若是有人出去多了嘴……”  “下官不敢!”老太医大声道。  “行了,你心里有数就行,下去吧。”  打发走了太医,梁祯欺下 身,从身后拥住了祝云瑄,在他的肩膀上烙下一个轻吻:“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从喝下那杯药起,他就是这般模样,紧闭着眼睛一声不吭,连眼泪都没了,若非他还有气息,梁祯几乎要以为自己怀中抱着的是个死人。  他却不后悔,只要一想到很快就能有一个有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那种打从心底冒出来的喜悦与兴奋就叫他无比满足,便是祝云瑄恨极了他,他也认了。  那日之后祝云瑄断断续续地发了月余的低热,却没有停掉朝政,依旧事事躬亲,不肯假手他人。每日早朝时,看到高坐在御座之上面色苍白神情淡漠的祝云瑄,梁祯总是思绪万千,到最后又尽数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待到低热退去,脉象也诊了出来,真正亲耳听到时祝云瑄的神色并未有半分的波动,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每日的安胎药都按时喝着,只是在面对着梁祯时,永远都是沉默。  这一个月淑和大长公主进宫来看过他两回,都被他以不想过了病气给姑母拦在了外头,直到今日他的身子稍微好了些,才叫人将之请了来。  看着他尖瘦得几乎快没了的一张脸,大长公主瞬间红了眼眶,心疼得直掉眼泪:“陛下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啊?怎么突然就……”  “无事的,”祝云瑄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姑母,朕无事,真的无事。”  便是他一直强调自己无事,大长公主却是不信的,病得这般严重,更要命的是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像是被人抽走了一样,这哪里是他说的没有事,分明就是有了心病!  “姑母,朕今日请您进宫来,是说那采选之事,便暂时停了吧。”  “停了?”大长公主愕然,“为何停了?若是因为你身子不适大可以延后就是了,为何要停了?”  祝云瑄苦笑,他岂止是不适,如今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身子如何去立后纳妃,他这个皇帝,不过就是个天大的笑话罢了。  “朕不想,”祝云瑄微微摇头,“暂时还不想,姑母便不要逼朕了。”  “……是因为你心里的那个人?”  祝云瑄垂眸:“没有,朕从来就未喜欢过什么人,从来未有。”  “可你一直拖着不成婚也不是个办法……国嗣怎么办?”  祝云瑄微怔,宽大袖子下的手握紧又松开,沉默片刻,呐呐道:“实在不行,大不了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便是了,总会有法子的。”  大长公主皱眉,对他的提议显然十分不赞同,没道理皇帝还年轻,却不选后不册妃不生自己的亲生子,而是想着去过继,只祝云瑄如今的性子,她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劝。  祝云瑄忽而又笑了:“姑母应当知道,兄长他……还活着,还有了第二个孩子,若实在不行,朕将他的孩子收为养子吧,他的孩子必是好的。”  大长公主一时语塞,踌躇许久才压低了声音,担忧问道:“……陛下这样,难道只是因为想把位置,给阿璟的孩子吗?”  祝云瑄又一次苦笑:“这是个苦差事,兄长他还未必舍得他的孩子来接,不过是朕一厢情愿罢了。”  若是祝云璟想要,他是当真愿意把皇位给他,给他的孩子也好,他记挂着这个江山是因为他姓祝,他并不贪恋皇位权势,从来就不。  大长公主忧心忡忡:“你既知道,又何必如此,便不说这家国天下的,就只是你自个,也总得有个孩子啊。”  “以后再说吧,”祝云瑄闭了闭眼睛,“都先缓一缓吧。”  “可是陛下……”  “就算是朕求姑母了,好吗?”  大长公主顿时无言,半晌,只得点头答应下来:“……我只是怕陛下以后会过得苦。”  祝云瑄淡然一笑:“人各有命罢了。”  落日之前,大长公主告辞离开,刚走出甘霖宫的门,便碰到了梁祯,梁祯恭恭敬敬行了礼,大长公主冷淡回道:“昭王这样便是折煞老身了。”  梁祯笑了一笑:“小侄是晚辈,礼多不怪,还望大长公主不要嫌弃。”  “老身可没有昭王这样的侄儿。”大长公主神情更淡,她当然知道那些关于梁祯私生子身份的传言,更知道当初昭阳帝是如何为了那梁家小郎君发疯的,只不过这几年她冷眼瞧着,总觉得梁祯这人心机太深,之前在昭阳帝面前装得再谦恭孝顺,那也都是装的!她那位皇帝兄弟却被所谓父子之情蒙蔽了眼睛,没有发现面前之人的包藏祸心,还为了他放弃了她从小看到大的太子,她怎能瞧这个梁祯顺眼。  更别说,如今祝云瑄这副样子,很大可能就是因为面前这人。  皇帝和昭王之间那些影影绰绰的暧昧传闻早就在京中传开了,她原本还不信,今日见到祝云瑄这样,又在这个时辰撞到梁祯来甘霖宫,如何还能自欺欺人。可他们若当真是亲兄弟,那就是悖德乱伦,这对帝王来说是多大的污点,梁祯他怎么敢!  梁祯自然察觉出了面前这位大长公主不待见自己,他倒是半点不介意,让开了路,恭敬地请对方先走。大长公主犹豫了一下,冷声问道:“昭王这个点还进宫来?”  “有要事要与陛下禀报。”梁祯轻描淡写地带过。  即是前朝之事,大长公主自然不能再追究,目送对方恼怒而去,梁祯笑着摇了摇头,进了大殿里头去。  祝云瑄正在喝安胎药,比平常苦了十倍不止的药汁,他也能面不改色眉头都不多皱一下的就喝下去。梁祯看着他把药喝完,缓声问道:“马上就到最炎热的时候了,陛下想出宫去避暑吗?”  祝云瑄低着头批阅奏疏,并不答话,梁祯似已习以为常,这一个多月祝云瑄一直是这样,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予理睬,即便自己有意去激怒他,他也最多只是眉头微拧,连多的表情的都没有。 第19章 有内阁辅臣不赞同道:“蚊虫肆虐可督促各县衙门加派人手捕捉,凉水不干净,便烧开了再吃……”  梁祯瞥了一眼说话之人,仿佛听笑话一般:“这位阁老是否从未做过地方父母官,纸上谈兵未免太过想当然了,洪灾刚过瘟疫又肆虐,各府县衙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瓣用,哪里来的人手去捕捉蚊虫,更何况蚊虫那是捕得完的吗?再者说那些因洪灾流离失所的灾民能有口凉水喝已是奢侈,你叫他们烧开了再喝,他们哪有那个条件?岂非强人所难?”  被梁祯这么一通抢白,那内阁辅臣面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好半天又憋出一句:“除此之外,陛下亲自祭天祈福乞求老天庇佑亦是良策……”  “荒谬,”梁祯嗤之以鼻,“将希望寄托于神鬼之道上,无异自欺欺人。”  “昭王好大的口气!竟敢藐视神灵!”  “够了,”祝云瑄沉声打断了他们,皱眉问梁祯,“你到底想说什么?”  梁祯回视着他,平静道:“臣以为,陛下若当真想要遏制住疫情传播,最有效也最干脆的法子,便是将现下患病的疫民尽数就地处置了,再一把大火全部烧个干净,以绝后患。”  话音落下,在场之人全都变了脸色,祝云瑄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曾淮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荒唐!荒唐!昭王你这出的是什么馊主意!你怎能如此心狠手辣冷血无情!那可都是一条条活生生的命!你这是要陷陛下和朝廷于不义!”  梁祯冷声提醒他:“现在将人处置了,死的只有这不到两万人,再拖下去便会有更多活生生的命不断填进去,本王分明是一心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曾阁老可不要随意冤枉了本王。”  “你怎知他们就一定会死!将那些疫民集中起来一块诊治,当中总会有人能活下来!昭王你却连生的希望都不想给他们!”  梁祯不疾不徐地反问:“最早发病的到现在已有快一个月,不说痊愈,可曾有一人病情有所减缓?”  “陛下既已决定派太医过去,就定会有救人的法子!容不得昭王你在此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梁祯嗤道:“怕是等他们想出法子来,那些疫民早死光了,还得连累更多的人,倒不如现在就将之都处置了干净。”  “你——!”  一众太医低垂着脑袋,不敢辩驳,虽然嘴上说着竭尽所能,但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这一次的疫疾有多凶险,传播迅猛且药石无医,就连他们自个,大多数都不想被皇帝挑中去豫州,就怕有去无回。  梁祯不再搭理了曾淮,与祝云瑄道:“臣言尽于此,要如何做还请陛下定夺。”  祝云瑄面色难看,沉声问他:“昭王就是这么想的?这么做与草菅人命何异?”  梁祯不以为意道:“不尽早将疫民处置了遏制住疫情,只会让更多的人罹难,那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陛下以为呢?”  “你放肆!你怎能这般态度与陛下说话!”  曾淮又一次出言厉声斥责,身后的同僚轻拉了拉他,冲他摇了摇头。  祝云瑄前些日子才处置了安乐侯府夺了安乐侯爵位,看在众人眼里便是皇帝与昭王之间的不合已经放到了明面上,几乎等同撕破面皮了,这个时候大多数的人都选择了明哲保身冷眼旁观,不乐意去瞎掺和。  曾淮却并不领情,甩开袖子冷哼了一声,梁祯勾了勾唇角:“那臣不说了就是,免得平白讨人嫌。”  到最后祝云瑄还是按着先头议定的下了旨,又捡了三四个太医即日启程前往豫州。  待到来议事的官员都退下了,梁祯才又问他:“陛下当真想清楚了?要这么一直拖下去?寄希望于太医能把人救回来,又或是天气转凉疫情自行消亡?”  祝云瑄冷声道:“按着昭王说的,什么都不顾把人全杀了,就当真是解决之道吗?昭王当真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后顾之忧了吗?”  “陛下在担心什么?只要能止住疫情扩散,便是将那些人都杀光了谁又能说得什么?”  全杀光了确实是最逼不得已的选择,可若是遇到控制不住的疫疾,为了不危及更多的人,束手无策被逼无奈之下的下下策或许就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只要做得隐蔽些,不过是在每天死去的成百上千的人数之上再翻几番而已,谁又能置喙什么?  这样的做法古来就有,早朝之上那些争论不休的朝臣只是不敢直接说出来罢了,梁祯知道,曾淮等一众内阁辅臣也知道,祝云瑄又怎会不知道。  只是梁祯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说将人都杀了,曾淮这样饱读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却万万做不到,而祝云瑄是皇帝,他所顾虑的则必然更多。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御案之上梁祯从前送的那块玉石上,微微一滞:“如若那些疫民当中有昭王的父母妻儿,昭王还能斩钉截铁地说出将人都杀了的话吗?”  梁祯双瞳微缩,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无声扬起了唇角:“陛下说的对,若是臣的妻儿在其中,臣自然拼死也要将人救回来。”  “所以你以为,那些疫民就没有父母妻儿吗?”  “可臣的妻儿并不在里头,臣自然不会去考虑那些,”梁祯放缓了声音劝他,“陛下,您是皇帝,您该考虑的不是一两个人,您要以大局为重不能心软,您救不了所有人,必要时必须做出取舍。”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沉声道:“圣旨已下,朕意已决,就这样吧。”第三十一章 主动请缨  一场暴雨过后,夏日午后愈显闷热,听到外头隐约传来的笑闹声,正在看书的祝云瑄不由得微蹙起眉。  高安朝窗外望了一眼,小声告诉他:“是几个小宫女在湖对岸放风筝,若是扰着陛下了,奴婢这就叫人去让她们离开。”  祝云瑄未说什么,放下书,起身踱到了窗边,朝远处望去。雨后初霁,天际挂着一轮绚丽多彩的天虹,湖对岸的草地上,七八小宫女们正追逐着那直往天边去的风筝,恣意笑闹着。  祝云瑄轻眯起眼睛,出神地凝视着那在长虹之下随风摆动的风筝,多彩的颜色映进他的双瞳里,很快便沉得深不见底。  “陛下……”  高安小声喊他,祝云瑄的眼睫颤了颤,轻吁了一口气。  或许他自个便是那攥在梁祯手中的风筝,即便高高在上旁人不可及,却始终被那一根线牵引着,逃不脱那一个人的手掌心。  只是当线越崩越紧,终有一天,会彻底断了的。  梁祯进来时祝云瑄依旧站在窗边发呆,梁祯在他身后顿住脚步,勾唇笑了笑:“陛下今日怎有了闲情逸致,在这看风景?”  祝云瑄收回目光,平静道:“随便看看罢了。”  “在这里有何好看的,不如趁着难得雨后放晴,去外头走走吧?”  祝云瑄轻抿起唇角,没说什么,梁祯便当他是答应了,拱着人去了外头。  来这别宫一个多月,祝云瑄还一次都未有出来逛过。从前祝云璟还在时每年夏天来这里,都是他日子过得最惬意的时候,时常逃课出来逛园子游湖钓鱼摘莲蓬,再去兄长那里晃一圈讨杯酒喝,无忧无虑什么旁的事都不用想,他曾经天真地以为,那样的日子他能过一辈子。  走上湖中央的石拱桥,见祝云瑄立在桥边望着前方微微愣神,梁祯笑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答,前头正对着桥的临湖的宫殿便是他兄长从前的住处,如今再看,竟有些许陌生了。  梁祯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祝云瑄蹙眉,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梁祯塞了一把自己刚刚剥的莲子到他手里:“甜的。”  祝云瑄垂眸,望着手里粉白的莲子,淡道:“不是不如昭王庄子上的好吃吗?”  梁祯的唇角上扬,祝云瑄虽然不领他的情,他说过的每句话却都是记着的。  “陛下若是想吃臣庄子上的,臣明日再叫人给陛下送些过来,煮些爽口的粥给陛下开胃。”  祝云瑄不置可否,扔了一颗莲子进嘴里,脆生生的,带着股清甜香气,嚼了两下吞咽下去,却又觉索然无味。  走了一小段,祝云瑄的肚子便隐隐有些不舒服,他没说,梁祯似乎看了出来,领着他进了湖心的凉亭:“歇会吧。”  祝云瑄坐下,小腿肚一阵抽搐,双眉紧拧了起来,下意识地咬紧了牙根,梁祯弯腰捉住了他的腿:“这里难受?”  祝云瑄不言,梁祯不轻不重地帮他按揉起来,力道适中,确实让他好受了不少。祝云瑄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你不必做这些。”  “臣乐意,”梁祯淡笑,“臣乐意为陛下做任何事情。”  祝云瑄不为所动,梁祯放低姿态的示好并不是他想要的,梁祯越是这样,他只会越心生警惕,提防着他什么时候忽然又变了脸,再做下种种叫自己生不如死的事情。  “陛下有哪里不适,一定要说出来,就算不想让臣知道,也必须得告诉太医,别总是这样忍着,您是皇帝,圣体要紧,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  梁祯嗓音温和,少有这样说话的时候,祝云瑄愈发不适:“……朕如今这样,又是拜谁所赐?”  梁祯眼中的笑意愈浓,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些,用力捏了一下,听得祝云瑄下意识溢出口的倒吸气声,他唇角上扬的弧度加大,不待祝云瑄反应,便勾着他的肩背和膝窝,将人抱了起来。  祝云瑄神色一凛,不等他开口,梁祯先说道:“陛下走累了,回去歇息吧。”  祝云瑄冷声道:“你放朕下来,朕自个能走。”  梁祯抱着人大步往回走:“陛下何苦硬撑着,外臣不经通传不能来这边,不会有人看到的。”  祝云瑄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外头关于他们俩之间的暧昧传言甚嚣尘上,他故意从重处置了安乐侯府才将流言压下去了些,如今他们之间的关系在群臣眼里愈是扑朔迷离,说什么的都有,那些面对着梁祯时的难堪尴尬他尚且能忍着,却绝不想落人更多的口舌。  “放朕下来。”祝云瑄又一次重复。  梁祯低头,唇贴着他的鬓角轻轻碰了碰,进了寝殿才在榻上将人放下。  “这会儿好些了没有?”梁祯捉过祝云瑄的腿,又帮他揉按了几下。  那种酸痛不适感终于退去,祝云瑄低咳了一声:“可以了。”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还欲再说什么,有太监进来禀报,说是几位内阁大臣过来了,正在前殿等候,有要事要禀。  梁祯扬了扬眉,扶着祝云瑄起了身。  内阁要说的还是豫州的疫情,太医去了豫州已有半月,去的四人中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刚到那边就染上了疫症,没能救回来,今早又传回消息,先前派过去的钦差也病倒了。  如今豫州那边已彻底乱了,疫疾已散播到了临近的三府六县,染病人数突破了三万人,光是每日死去的疫民便多达千人。更糟糕的是今岁的夏季似乎格外炎热漫长,这都要入秋了,热浪却半点未有消退的意思,指望着疫情自行消亡怕是不易。倒下的人愈来愈多,其余地方亦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纷纷开始驱逐因洪灾而来的流民,再这么下去恐将不妙,怕是瘟疫未消,又要生民变。  “几位太医配制的药方能拖延病症,却不能药到病除,染上疫疾之后快的三两日就会病发而亡,慢的也不过拖个十天半个月,到如今已殁了有一万五千余人,还请陛下尽快加派人手,前去处置善后!”曾淮急红了眼睛,如此骇人的瘟疫,他活了一辈子都还是头一次遇上,只恨自己一身老骨头,什么都做不了。  祝云瑄跌坐进椅子里,神色惶然,连太医都没有法子救人,他们还能怎么办?  “……朕再派太医去,除了留宫值守的,其余人全部去豫州,这么多人总能想出法子来……让户部再多拨些银子过去,还有钦差,朕会另择合适的人即日启程过去,再传令豫州巡抚从今日起将疫情每日一报,还有……”  “陛下!”梁祯忽然扬声打断了他,“陛下不用派别的人过去了,臣去便是。”  祝云瑄怔住,瞳孔微微一缩,愕然望着他:“你要去豫州?”  “是,臣愿以钦差身份前往豫州,还望陛下准许。”  曾淮陡然拔高了声音,警惕道:“昭王要去豫州做什么?!”  梁祯冷冷瞥他一眼:“既然要派人去,谁去不是去,本王为何不能去?有些事情陛下做不得,本王去做就是了,本王一贯胆大妄为目无君上,所有事情都是本王自作主张,与陛下无关,本王会一力承担。”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去帮陛下分忧罢了,”梁祯无波无澜的漆黑双目望着曾淮,“还是曾阁老提得出更好的建议,帮陛下解这燃眉之急?”  曾淮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说下去,他有无数的圣人之道可以拿来骂梁祯,但他也知道无论怎么骂,豫州的事情都解决不了。  如果一定要有人去做,那个人是昭王,远好过是皇帝。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看了梁祯许久,并未当场表态,叫旁的人都先退了下去。  大殿里只剩下他们,祝云瑄沉声开口:“你打算去做什么?”  “去了再说,见机行事,”梁祯淡定道,“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也总得等臣亲眼去瞧过了再说。”  “……你不怕死吗?”  梁祯一声轻笑:“陛下这是在担心臣?臣若是就此染上疫症,一去不回,不是正合了陛下的心意?”  祝云瑄的眸色沉了沉:“你当真要去?”  “去,”梁祯敛了笑意,正色道,“不过还望陛下允臣先斩后奏,并准许臣调动豫州的兵马。”  “豫州的兵马?”  “陛下信得过臣吗?”梁祯忽然反问他。  祝云瑄自是信不过的,只是眼下除了梁祯,他是真的不知还能派谁过去,事到临头,环视左右,能用的竟只有一个梁祯。  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点了头:“好,朕给你一道密旨。” 第21章 梁祯笑着摇了摇头:“臣明日叫人来就是了,不过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您且看着,无论这个法子有多好,都会有人,而且是很多人,跳出来极力反对。”  “为何?”祝云瑄沉了神色,“你又做了什么?”  “臣还能做什么,”梁祯气定神闲道:“自然是,替陛下您分忧。”第三十四章 一出好戏  第二日的朝会上,祝云瑄见到了梁祯说的那个工部郎中,此人名叫周简,三十来岁,十分能言善辩个性跳脱的一个人,虽是第一次上朝却无半点怵意,廷对之时不亢不卑成竹在胸,思路清晰说话条理明确滔滔不绝,连祝云瑄都不免高看他一眼。  尤其他拿出的河道改道的方案,比昨日梁祯提到的更要细致得多,各种内外因素、天时地利都考虑了进去,还做了详细的演算,显然是筹划已久,并非一拍脑袋才想出来的。  祝云瑄确实被说动了,如今国库有钱,即便这是个耗时耗力的大工程也很值得一试,只是没等他表态,以曾淮为首的一众文官就纷纷出言反对,直言此举是欺世盗名、祸国殃民。  周简一人舌战群雄,梁祯偶尔帮腔一两句,半点不落下风,最后祝云瑄烦了,直接宣布了退朝。  曾淮被单独留了下来,见祝云瑄面色不豫、眉头紧锁着,曾淮苦劝他:“陛下,您千万不能被昭王给蛊惑了,他与那工部郎中说的那些听起来天花乱坠,实则太过冒险激进了,黄河改道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万一中途出了什么差池,损失的就不只是银钱,还有可能是成千上万无辜的性命啊!”  祝云瑄不赞同道:“老师,昭王他们的话并非没有道理,若是能一劳永逸,这个险是值得冒的,哪怕要费时费力,朕也想试一试。”  “一劳永逸岂有他们说的那么容易,说是能保百年,谁又能证明不是他们夸大其词,如此劳民伤财的大工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出了什么问题,后果便是不堪设想,陛下您万不能轻信了他们啊!”  “……从来没有什么事是能一蹴而就的,”祝云瑄说着摇了摇头,“朕再想想吧。”  曾淮红着眼睛跪到了地上:“陛下,老臣的祖籍是在秦州,但天地可鉴,臣竭力反对这事当真未有半分私心,就是因为老臣前头二十年都是在秦州河边上长大的,更知道当地的那些百姓心里头想的是什么,他们既畏惧这条河又崇敬它,他们世世代代依水而居,因着有这条河才能繁衍生息,他们的宗祠在那里,先祖都埋在那里,他们的根就在那里啊!昭王要他们拔根而起,以为给点银子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迁走,若当真是这样,就不会有人明知道河边上危险,也要在洪灾退去后拼死搬回原籍啊!”  祝云瑄一步上前去,双手将人扶起:“老师这是做什么,这事再从长计议就是了,朕又未说就此答应了昭王他们。”  曾淮声泪俱下:“陛下,臣并非要逼您,只是昭王他狼子野心、居心叵测,臣万不愿见您受了他的蒙蔽!”  “可是……”  “昭王他把持着兵权,如今又在政事上对您指手画脚,其心可诛,陛下您千万不能上了他的当啊!”  “……朕知道了,老师起来吧,这事延后再议。”  待到曾淮离去,梁祯才进了门来,大马金刀地往椅子里一坐,笑问祝云瑄:“陛下的脸色怎这般难看?臣方才进来时碰到曾阁老他亦是愁眉苦脸的,臣猜猜,可是他在您面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坚决劝您不要听臣胡言乱语、祸国殃民?”  祝云瑄斜觑看向他,嗤道:“你既什么都知道,还有何好说的。”  “他是否还说臣是豺狐之心,想要借机生事,挟制于您?”  祝云瑄不言,便算是默认了。  梁祯哈哈一笑:“陛下且看着吧,曾阁老这算什么,后头还有的是叫陛下您始料未及的好戏呢。”  “……昭王这话是何意?你到底又做了什么?”  梁祯笑着摇头,不答,岔开了话题:“其它的陛下先别管了,陛下如今身子重,要多歇息,方才方太医还与臣说您这段时日都睡得不好,胃口也差,腹中胎儿偏小,就算不为肚子里的这个,为了您自个,也得多吃多睡,别熬坏了身子。”  祝云瑄冷淡道:“朕自个的身子,朕心中有数,不劳昭王挂心。”  梁祯轻眯起眼睛,深深望着他,片刻过后,又无奈一笑,走上前去,一手将人给揽了住。  祝云瑄神色一凛,警惕看向他:“你想做什么?”  梁祯的手贴上他的腹部轻轻摸了摸,已快五个月了,祝云瑄衣裳穿得厚,看着不显眼,用手摸却能摸到明显的隆起,梁祯低声一笑,道:“那老匹夫这般关心陛下,事事为陛下劳心劳力,就未发现陛下如今已身怀六甲,不能过于劳累吗?嘴里说着一心为了陛下,怎么就不懂得体恤体恤陛下,非要跟您过不去。”  祝云瑄压着恼怒之意,沉声提醒他:“手拿开。”  梁祯只当未闻,伸手就将人给抱了起来,大步往内殿走:“陛下脸色不好看,昨晚睡了几个时辰?这会儿还早,就别再浪费心神了,再睡会儿吧。”  “你放朕下来。”  “不放。”  被安置上床,祝云瑄却并无睡意,大睁着眼睛,望着床顶的悬梁,眼神有一些放空。  梁祯靠在一旁,将人揽着,小声问他:“陛下在想什么?”  祝云瑄不言,梁祯也不在意,手再次搭上了他的腹部,轻轻摩挲着,里头的小东西似有感应,往他手的位置撞了撞,梁祯笑着挑起了眉:“他竟然会动了?”  祝云瑄闭起眼睛,难堪地别过了头,梁祯觉着有趣,祝云瑄腹中的孩子不断追逐着他的手横冲直撞,这样的体验是他从未有过的,因而格外新奇。  “他经常会这样动?”  祝云瑄咬住了唇,从四个半月之后他就能感觉到明显的胎动,却从未给过这个孩子一星半点的安抚,极力想要忽视他的存在。只是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他肚子里是一条活生生的命,是他不愿意要不想承认的孩子,可他确确实实就在那里,一天一天顽强地长大。  看到祝云瑄微微红了的眼眶,梁祯怔愣了一瞬,低头在他的眼睑下亲了亲:“陛下且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孩子生下来您又喜欢了呢?不然您自己摸摸?”  梁祯捉住他的手,抚上了隆起的腹部,肚子里的东西反应似乎更大了一些,用力踢着他彰显着存在感,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梁祯在他耳边笑着低喃:“他果然更喜欢陛下。”  祝云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渐渐收紧,咬紧了唇齿,始终未发一言。  没两日,祝云瑄就知道了梁祯说的始料未及指的是什么,原以为反对改修河道的只有内阁和翰林院的那帮子酸儒书生,没曾想以显王为首的一众王公勋贵竟也跳出来横插了一脚,大义凛然地连上数道奏疏,激烈抨击黄河改道有违天道、必受反噬,更直言那工部郎中周简是妖言惑众、包藏祸心,恳求陛下将之革职查办以正视听。  听着显王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指桑骂槐,祝云瑄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竟无一人出来辩驳,多的是与之一个鼻孔出气,又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唯武将之中的梁祯笑嘻嘻地笼着袖子,仿佛在听戏台子上唱戏一般。  待到显王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地骂完,大殿里沉寂了一瞬,人群之后忽然蹿出来一都察院御史,朗声道:“臣有奏!”  祝云瑄下意识地看了梁祯一眼,见他笑脸依旧,似半点不觉意外,便知这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好戏,沉声道:“你要奏什么?”  “臣要参显王以权谋私,在黄河沿岸大肆圈地、侵占民田、擅自加税,致民怨四起、民不聊生,还请陛下明察!”  满堂哗然,显王一愣,而后气急败坏地怒斥:“竖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本王!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那御史半点不惧,梗着脖子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妄,请陛下明察!”  “你——!”  “有或没有,派钦差去查过自然就清楚了,”梁祯慢条斯理地接腔,“若当真无此事,一贯对朝事漠不关心的显王这次怎会急哄哄地上奏阻拦改河道之议,先头本王还觉得奇怪,如今看来,显王这是怕自个圈地之事东窗事发啊。”  梁祯话音落下,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那几个与显王一同上奏的权贵先头还趾高气昂,这下都各自心虚地眼神乱飘,不敢接梁祯的话,显王瞠目欲裂,狠狠瞪着梁祯,鼻孔里呼呼喷着气:“是你!今日之事都是你安排好的!你这是故意要害本王!”  “显王若当真未做过,谁都害不了您,”梁祯正色,往前一步与祝云瑄道,“事已至此,既然显王说自己是冤屈的,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清楚,也好还显王一个清白。”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当即就下了圣旨,派遣钦差即日启程,前往查明真相。  半月之后,钦差回京复命,一应人证物证俱全,事涉以显王为首的十几勋贵和朝廷命官,侵占民田多达数万顷,首辅曾淮的名字赫然在列。第三十五章 支离破碎  甘霖宫。  来禀事的官员尽数低垂着头不吭声,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冷声问道:“他自己怎么说的?”  钦差回来之后案子便已移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刑部尚书上前一步,谨慎答道:“曾阁老说他教导子孙无方,铸成大错,愧对陛下信任,无颜再见陛下,恳求陛下将他……从重处置。”  祝云瑄心中一沉:“……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以曾阁老名义在秦州大肆圈地敛财的是他的长孙曾晋和两个侄孙,族中旁亲亦有参与,圈地之风在秦州、豫州等地盛行已久,屡禁不止,盖因依托了显王之势,早年他们还只是占那些无主之地,后头就演变成了侵占民田,曾阁老的子孙和族人是这几个月才被人拉入伙,所占民田却已多达五百顷。”  “曾淮他事先知情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臣等去他家中时,曾晋已被曾阁老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吊着,曾阁老在地上长跪不起,直言愿以死谢罪。”  祝云瑄恍然,回想起当日在曾淮隐居的家中见到的清贫景象,他的老师从来就不是贪图富贵享乐之人,他信他是不知情的:“拉他们入伙的是何人?”  “……是显王,据那曾晋交代,是他在酒楼里结识了显王府的一个管事,被对方一番言辞蛊惑给说动了,才瞒着曾阁老联系了在老家的堂兄弟和族亲,让他们跟着显王的人做事,后头尝到了甜头,便越发变本加厉。”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他就知道这个显王迟早都是个祸害,没想到他竟连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既说圈地之风盛行已久,为何之前从未有人与朝廷告发过?”  禀事的官员头垂得更低了些,支吾道:“早在先帝时,便已有人提过,只是……”  不用对方说下去,祝云也明白了,他的父皇怕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而已,他这位堂伯父在当初昭阳帝登基时曾出过大力气,虽然如今对他这个侄子不那么客气,前头二十多年却一直唯昭阳帝马首是瞻,昭阳帝亦十分看重他。不过是多占了些地而已,昭阳帝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到后头这位显王便越发大胆了起来,不但他自己占,还拉拢其他勋贵和朝廷重臣跟着他一起干,借此笼络人心。  “还有就是,这事似乎与昭王也有干系。”  闻言,祝云瑄的眉头狠狠一拧:“昭王?又干他什么事?”  “臣等根据曾晋的供词,又去审问了显王府的管事,据他说用这个法子威逼利诱拉拢曾阁老,是昭王府的一个门客给显王出的点子,显王起先只想将昭王拉为己用,昭王府的人却与他说比起昭王……陛下您更信任曾阁老,只要曾阁老能在陛下面前多为显王说好话,日后想做什么都便宜。”  “他们好大的胆子!”祝云瑄又是一拳砸在御案上,这次却是彻底恼了,“去给朕把昭王叫来!”  “陛下不用着人去传召臣了,臣就在这里。”  梁祯缓步踱进殿内,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而后看向祝云瑄:“不知陛下传召臣来有何事?”  祝云瑄冷冷望着他:“撺掇显王去引诱曾晋,以此为把柄要挟曾淮,这事你认不认?”  梁祯挑了一挑眉,问那刑部尚书:“这事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把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显王府的管事已经签字画押供认不讳,说确实就是昭王您的门客去撺掇显王做下的这事。”  “门客?哪位门客?本王府上一共也没几个门客,你说的是哪一位?”  被梁祯这么拿话一堵,那刑部尚书面上红白交加,好半日,才尴尬与祝云瑄请罪:“臣等没找着那人,又不好去昭王府上搜……”  梁祯一声嗤笑:“你们现在去搜便是,本王敞开大门让你们随便搜,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这等事情?”  见他一派气定神闲之态,祝云瑄的面色更冷,沉声开口:“昭王留下,你们都先退下。”  待到人都走了,梁祯才笑着勾了勾唇角,问祝云瑄:“陛下,你这是要亲自审问臣吗?”  “事情是不是你叫人做下的?”  “是。”当着祝云瑄一个人,梁祯痛快地承认下来。  祝云瑄的瞳孔倏地一缩:“为什么?”  “曾阁老那个孙子,叫曾晋的对吗?是个不堪用的,三十好几了还是个九品詹事府录事,曾阁老起复官至内阁首辅,他想求着老爷子帮忙疏通疏通早日将他提拔上来,奈何这位曾阁老过于迂腐死板,坚决不肯,曾晋心生怨恨,被旁人一挑拨,自然就想着要从别的地方把没享受到的祖宗荫庇给捞回来。”  “朕问你为何要这么做?!”祝云瑄陡然拔高声音,眼中怒气翻涌,恨极了梁祯这副嬉皮笑脸之态。  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眸色微沉,认真解释道:“去年的时候那位工部周郎中就曾找过臣,与臣提议过黄河改道之事,他说他先前就与工部尚书提过,当时恰巧曾阁老也在场,俩人将他痛骂了一顿,说他是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勒令他日后都不许再在人前提起半句,臣却觉得这个法子十分可行且势在必行,只是要成事阻力必然不小,就不说以显王为首的那群人担心伤了他们的利益引得圈地一事暴露必会百般阻扰,曾阁老这些酸儒也定不会同意,一定会竭力劝阻……”  “所以你就将他们都处置了好踢开这些绊脚石?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办法?!”  梁祯轻眯起眼睛,缓缓道:“陛下,臣说过的,欺负过您的人臣都会帮您欺负回去,显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东窗事发本就是罪有应得。”  祝云瑄气怒交加:“那曾淮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了不让他碍着你,便引诱他的子侄和族人做下这等事情?!朕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帮朕了?!”  “若是那些人真能持身守正,臣让人引诱他们亦无用……陛下真觉得曾淮他适合做这个内阁首辅吗?没错,他是学问高、品行正,但他也过于守旧不思转圜,永远抱着那一套圣贤之道固步自封,他这样的做太子太师可以,做辅政大臣却万万不行!陛下您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他还一直撺掇陛下立后,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让陛下远离臣,这样的老匹夫留着有什么用?!”  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朕选错了人?你是觉得朕身边只能有你一个,事事都听你的你就满意了是吗?!严士学是如此,曾淮又是如此,你将朕身边的亲信之人一个一个拔除,不过就是想要朕永远都被你掌控着,做被你摆布的傀儡皇帝!”  梁祯的目光更沉:“陛下就是这么看臣的?”  “朕说错了吗?自朕登基起,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什么时候尊重过朕的意愿?你看不惯朕立后,看不惯朕重用他人,你一次又一次地折辱朕,在朕的身上刺上屈辱的印记,甚至逼迫朕吃下那叫朕生不如死的生子药!你从来就没把朕当人看过!朕不过就是一件你的物件,你要占为己有,要朕不能有自己的意志,事事都依着你,你凭什么?!”  祝云瑄赤红的双眼里满是恨意,痛苦宣泄着:“你做这些做了便也罢了,偏偏还要打着为朕好帮朕的旗帜想要朕感激你,惺惺作态叫朕作呕!在你眼里别人都是错的,都该死,都不配在朝堂上指点江山,只有你是对的,你最有本事,既如此,不如朕现在就把这个皇位让给你好了!” 第23章 高安吓了一跳,哪里敢从:“那怎么行,陛……少爷,您吃便是了,小的伺候您。”  “有何不可,让你坐你便坐就是了。”  “这万万不行啊,要是传出去……小的就没命活了,少爷您就别折煞小的了。”高安苦着脸恳求道。  祝云瑄不再勉强他,望着面前杯子里晃悠悠的茶叶梗子,微微愣神。  前两日,他到底还是给祝云璟写了信,问他愿不愿意来一趟京里,明知道祝云璟回京可能会陷入危险和麻烦之中,可他……实在是太寂寞了。  从前兄长还在时,每一回他跟着兄长出宫,最高兴的就是能拉着兄长一块尝一尝这市井美食,即便大多数的吃食都让他的兄长十分嫌弃,他却是喜欢的,可如今,连陪他一块吃东西的人,都没有了。  热气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祝云瑄低着头慢慢吃着,味道大约是不错的,吃在他的嘴里却怎么都觉得索然无味。  纷纷扬扬的雪忽然间落了下来,这是今岁入冬之后的第一场雪,听到外头有人喊下雪了,祝云瑄只抬眸瞥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老夫妻俩正在小声商议着今日得早点收了摊子,回去熬暖身子的汤喝,晚上还要多加些柴火到炕里,安静听着他们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祝云瑄一直拧着的眉终于渐渐舒展开来,嘴角也不自觉地跟着上扬了些许。  不远处的街角,另一辆马车已在那里停了许久。  今日未有早朝,梁祯早上去了一趟京卫军衙门,正要回府去,路过这里却瞧见了微服出宫来的祝云瑄,他叫人停了车,犹豫许久到底没有上前去,只远远看着。看到祝云瑄吃着东西,先是不知想到了什么眼里带上了笑,后忽然又生出了几分落寞,这会儿却又笑了,他的心脏也随着祝云瑄细微的神情变化,不断改变着跳动的频率。  祝云瑄把一碗馄饨都吃完了,又坐了许久,眼见着雪势渐大,高安才不得不提醒他:“少爷,该回去了。”  他点了点头,示意高安多给了那老夫妻俩一些钱。  准备上车时套车的其中一匹马忽然跪到了地上,任凭侍卫怎么驱赶都不肯起身,几个侍卫急得满头大汗,祝云瑄候在一旁等着,并未催促,反倒觉得有趣,一直盯着瞧。  一刻钟过去,那马也不知什么毛病死活不动,梁祯让人驱车过去,停在了祝云瑄的面前。  见到梁祯从车上下来,祝云瑄嘴角最后一丝笑意亦敛了去,淡淡点了点头:“昭王。”  梁祯轻声道:“臣送陛下回宫。”  没有僵持太久,祝云瑄上了梁祯的车,俩人各自坐在一边,相对无言。  车轮辘辘向前,梁祯先打破了沉默,问祝云瑄:“陛下今日特地出宫……是去送曾阁老吗?”  怕祝云瑄误会,他又补上一句:“臣猜的,臣并非有意打探陛下行踪,今日只是恰巧路过。”  祝云瑄神色不变,冷淡提醒他:“老师已不是内阁辅臣了,不过是个被判了流刑的阶下囚罢了,当不得昭王这句阁老。”  梁祯心下一叹,到底没再说什么。  将祝云瑄送回宫,车停在甘霖宫外,梁祯没有跟进去,只目送着祝云瑄走上台阶。祝云瑄忽然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声音平静地问道:“如今这样,就是昭王想要的吗?”  梁祯的双瞳微缩,幽深的双目回视着他:“陛下……”  “当年……昭王与朕伸出援手时,朕曾真心感激过昭王,那个时候,昭王是这个皇宫唯一愿意帮朕的人,朕甚至不知该如何回报你才好。”  “朕也曾想过,若你与朕能和平共处、君臣相得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只是到了现在,终究是不可能了吧。”  “你要的太多,朕给不起,朕要的……你也不会给。”  回忆起从前,祝云瑄的神情有须臾的恍惚,很快又变成了那副平静无波之态。  隔着漫天雪雾,几步之遥的祝云瑄的面容都变得有些模糊了,梁祯心中蓦地一紧:“陛下想要什么?”  祝云瑄微怔,片刻过后,微微摇头:“没有意义了。”  他转回了身,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最高处,没有回头地走进了大殿里。  梁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的背影远去,心脏一点一点地沉进了最深谷……祝云瑄,他是当真再不想回头了吗?  番外一 眷侣(1)  景瑞七年,春三月,癸巳。  窗外午后春光正好,祝云瑄盘腿坐在榻上,一手撑着脑袋支着案几,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奏疏,被阳光熏得昏昏欲睡。  笔尖上的墨滴落下去,污了手下的奏本,祝云瑄未有察觉,依旧眯着眼睛不时点着脑袋,就快要睡着了。  高安无奈凑近喊他:“陛下……”  祝云瑄一个激灵,坐直了身,怔愣片刻,意识终于清醒了些,转头问高安:“什么时辰了?”  “未时六刻了,陛下若是困了,奴婢伺候您去里头歇息吧?”  “都未时六刻了,罢了,朕不睡了,一会儿暥儿就下学回来了……”  喃喃说完,他又低下了头,一边打瞌睡,一边继续翻奏疏。  眼前的字逐渐成了模糊的虚影,睡意再次占据了上风,恍惚中嗅到熟悉的茶香味欺近,萦绕在鼻尖,祝云瑄下意识地贴过去,轻轻蹭动了一下,便彻底阖上了眼睛。  再醒来已是日薄西山之时,入眼便是窗外漫天的落日余晖,迷茫了须臾,祝云瑄轻眨了几下眼睛,逐渐回过了神,自己竟靠在梁祯的肩膀上睡到了这个时辰。  他没有动,专注帮他批阅奏疏的梁祯也没有发现他已经醒了。目光落在梁祯的侧脸上停了片刻,祝云瑄暗自想着半个多月不见,他似乎黑了些瘦了些,脸上还有冒了头的胡渣,这趟出去当真是辛苦了。  柔软的唇贴上了面颊,梁祯握着笔的手顿了住,偏过头,鼻尖与祝云瑄的轻轻蹭了蹭,笑道:“陛下醒了?”  “提前回来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一句抱怨刚出口,接下来的便尽数被堵了回去,梁祯抬手按着祝云瑄的后脑,将他压进榻中,纠缠着深吻。  梁祯的吻还是一贯的又霸道又充满了侵略性,在你来我往的推挤中,祝云瑄感觉到自己的舌尖都被咬破了,忍不住呻吟出声,轻推了他一下:“够……够了……暥儿……”  深吻过后,梁祯一下一下地啄着他的嘴唇:“放心,小崽子刚才过来你还没醒,我把他打发出去玩儿了。”  “你怎么这样,他功课还没做呢。”  祝云瑄抬手捶了一下梁祯的胸膛,被他给捉了住。梁祯笑着低头,舌尖扫过祝云瑄的手掌心,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他觉得痒,那种痒从手掌心一直蔓延到了心尖上。  相视一笑后,唇舌再次黏糊到了一起。  一番亲昵过后,俩人才说起了正事,梁祯这次是作为钦差去了外头查一起贪污案,碰上了几个胆大包天的亡命之徒,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好在是有惊无险地回来了,该查的事情也都查清楚了。  他轻描淡写地把碰上的险情带过,重点与祝云瑄说起了案情,祝云瑄皱着眉打断他:“你还被人扣了三天,差点被人宰了?你什么时候变这么没用了?”  梁祯喝着茶淡笑道:“臣做阶下囚也不是第一回 了,总能化险为夷的,有什么要紧。”  祝云瑄抿了一下唇角,目光黯下了一些,梁祯伸手将人揽至身前,笑望着他:“不高兴了?好嘛,我不提以前的事情就是了。”  祝云瑄抬手环住了梁祯的脖子,贴上去与他耳鬓厮磨:“……你就是故意想要我心疼你。”  “那陛下心疼臣吗?”  祝云瑄不言,贴着他的面颊再次亲了亲,梁祯勾起了唇角:“好乖。”  暥儿一直到快用晚膳的时候才回来,在外玩得满头大汗的小太子捧着自己在御花园里摘来的鲜花,献宝一样送到祝云瑄面前:“给父皇。”  祝云瑄捏了一下他的小鼻子:“你父亲也回来了。”  暥儿抬眸瞅了梁祯一眼,又低下了脑袋,瓮声道:“那也给父亲。”  祝云瑄把人抱坐到腿上,皱眉问梁祯:“你怎么他了?”  梁祯将剥好的葡萄喂进祝云瑄的嘴里,好笑道:“我能怎么他?总不就是我回来了,他晚上就不能黏着你一起睡了,看我不顺眼呗。”  被戳穿心思的暥儿鼓起了小脸,梁祯伸手敲了敲他的脑门,把人抱过来,胡渣贴过去故意刺他软嫩嫩的脸蛋,小家伙被逗得咯咯直笑,很快就搂着梁祯的脖子与他亲热了起来。  笑闹了一阵,暥儿不死心地问道:“那我晚上可以和父皇还有父亲一起睡吗?”  “不可以。”梁祯逗儿子归逗儿子,在这一点上丝毫不肯退让。  他和祝云瑄都半个多月没有亲近过了,好不容易回来,怎能让这小崽子来横插一脚。  暥儿又鼓起了脸,期盼的目光望向祝云瑄,祝云瑄轻咳了一声:“暥儿乖啊,晚上父皇和你父亲还有正事要商议,今日你自个睡啊?”  小太子失望地噘起了嘴:“哦。”  梁祯笑眯眯地哄他:“这几日就不让你念书了,明日送你去你元宝哥哥家里住几天,去找他们玩好不好?”  闻言,暥儿的眼睛立时亮了:“真的吗?”  梁祯笑着点头:“当然是真的。”  祝云瑄也剥了个葡萄喂给儿子,没好意思说,他父亲只是想把他给支走几日。  小家伙攀着梁祯的胳膊,眼巴巴地望着他:“元宝哥哥的小马驹好威风,我也想要,父亲给我也弄一匹。”  梁祯一口就要答应下来,他的马场上什么马没有,儿子要匹马驹而已,多大点事,祝云瑄却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问暥儿:“你会骑马吗?”  “……不会。”  “那你要马驹做什么?”见儿子低着小脑袋答不出来,祝云瑄又捏了一下他的鼻子:“你这就是虚荣,看到别人有好东西,自己也想要,你铭哥哥还没有呢,你想要马驹也行,先得把骑马给学会了,还得好生跟着师傅念书,父皇就让你父亲去给你弄一匹最好的来。”  小太子赶忙点头,乖巧地答应下来,梁祯没再多言,只是笑,觉得这小崽子当真是听话,叫他想欺负都下不了手。  入夜后,伺候过祝云瑄两个梳洗,高安便领着一众宫人尽数退了出去,帮他们带上了寝殿的门。  影影绰绰的身影映在床幔之上,有什么刻意压抑着的声响间或传出,不断回荡在烛火摇曳的大殿中。  祝云瑄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前,眼角眉梢都是难以言说的妩媚之态,格外动人。梁祯俯下身,灼热的气息浸淫在祝云瑄的耳边,带笑的嗓音蛊惑着他:“陛下,别忍着啊,臣想听您喊出来呢。”  祝云瑄低喘着气,红着眼睛瞪向他,又像是当真被蛊惑了一般,溢出口的声音极尽甜腻,如痴如嗔:“混……账……”  半个时辰后,祝云瑄背抵着梁祯靠在他怀里,全身大汗淋漓的俩人相拥在一块,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陛下不是跟暥儿说,要与臣商议正事吗?什么正事这么要紧,一定得秉烛夜谈?”  没有理会梁祯的调笑,祝云瑄枕着他的一只胳膊闭起了眼睛,梁祯低头,在他光裸的肩背上亲了亲,放轻了声音:“阿瑄,明日把暥儿送走了,我们出宫去庄子上住几日吧?”  祝云瑄哑声呢喃:“你尽想这些,就是想把儿子给支走。”  “那又如何,”梁祯不以为然道,“他都快五岁了,你不让他去东宫单独住就罢了,还总是带着他一块睡,宠孩子也不是这么宠的。”  “那他问你要马驹,你想都不想就答应他?你不也宠着他?”祝云瑄轻叹气,“也才五岁而已,前头几年……本就是你我亏欠了他。”  梁祯无言以对,拍了拍他的腰:“那就慢慢来吧,他好歹是太子,总要长大的。”  祝云瑄翻了个身,面朝着梁祯,手指在他胸前画着圈圈:“听说你这回出去,还有不知死活的给你送人是吗?”  梁祯笑着挑眉:“陛下连这个都知道了?是臣身边哪个人做了陛下的眼线?”  “……问你话呢,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梁祯捉着他的手亲了亲:“是有,那些个人也不是刚开始就想跟我硬抗硬的,先是利诱,好处许诺了一堆,还送了几个人来……”  见祝云瑄拧起了眉,梁祯眼中笑意加深:“有男有女,都才十五六岁,长得是真不错,跟花骨朵似的……”  眼见着祝云瑄就要把手抽出去,梁祯又将人给拥进了怀里:“跟你说笑呢,我没看他们长什么样,直接叫人扔出去了,怎么说我也是大衍的皇后,怎好背着陛下红杏出墙。”  祝云瑄的手指抵着他的胸口,狠狠戳了两下:“知道就好,你若是敢,朕定将你废了。”  “不敢不敢。”  祝云瑄趴进梁祯的怀里,闭上眼睛轻吁了一口气:“原本我想着那几个不是东西的判个绞刑也差不多了,不行,不能轻饶了他们,至少都得判斩首。”  “陛下想怎么判怎么判,只要陛下高兴就好。”梁祯轻拍着他的背哄他。 第25章 祝云瑄冷淡道:“与昭王有关吗?”  “陛下身子可还好?为何这么多日都没上朝?”  “呵,朝堂之上有昭王你这位国之栋梁便行了,朕这个皇帝在没在有何区别?”  祝云瑄的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梁祯只当未闻,放缓了声音劝他:“无论如何,药都是要喝的……”  “行了,”祝云瑄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昭王若是来与朕说这些废话的便大可不必了,你退下吧,朕要歇下了。”  梁祯并未如他所愿,反走上了前来,停在了祝云瑄身前一步之遥的地方,轻眯起双眼,仔细地打量起他脸上的神色。  祝云瑄微蹙起眉,正欲说什么,梁祯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手指搭上了他的脉搏处。  “你做什么?!”  祝云瑄下意识地就要抽出手,梁祯却没有放,看向他的目光愈加晦暗:“陛下并未生病。”  “……朕竟不知,原来昭王还会替人看诊。”  “只会一点皮毛而已,陛下脉象虽然有些弱,却未有病兆,腹中孩儿尚且安好……”  祝云瑄有了身子后便一直病弱,这几个月梁祯与太医了解了不少药理常识,去豫州整治瘟疫时更是学了许多,连望闻问切都知道了一些,祝云瑄如今虽然身子虚,却绝非外头传言的病重不能起,这一点他甚至不需要去与太医去求证便能肯定:“陛下,您为何要称病不上朝,还封了宫门?”  “朕倦了、乏了,觉得做这个皇帝没意思,不想做了,可以吗?”祝云瑄冷笑,“这样不是正合昭王的意吗?昭王如今想怎么把持朝政都行,没有朕这个无用的皇帝碍着你,岂不正好?”  梁祯扣紧了他的手腕,望着祝云瑄的黝黑双瞳中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不断翻滚着。祝云瑄镇定地回视着他,忍着手腕上传来的痛意,一声未吭。  片刻僵持后,梁祯双眼中的波澜重新归于平静,放开了祝云瑄的手:“陛下想歇便歇着吧,身子重也确实该多歇息,其它的都等过几个月孩子出世了再说。”  祝云瑄不再搭理他,起身回了内殿去。  梁祯去了偏殿,自从祝云瑄的身子越来越重之后方太医便一直住在这里,随时等候传唤。桌子上到处是散乱混在一起的药材,梁祯进来时老太医正在写药方,听到脚步声抬头见是梁祯,老太医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慌乱,迅速将手下的几张纸拢到一块反扣过去,这才起了身与梁祯见礼。  梁祯的视线从桌上那些凌乱的药材中一一滑过,落到那几张纸上,顿了一顿,伸手将之捡了过来。  “王爷……”  方太医脱口而出,意欲阻止他,梁祯目光微冷:“怎么?本王不能看吗?”  一张纸一张纸地仔细翻过去,他只会些皮毛,这上头的内容大多数都是看不懂的,却依旧看出了些端倪来:“这是给陛下开的药方吗?为何这几味怀孕之人不能用的药也在其中?”  老太医的额上已经滑下了冷汗,对上梁祯分外质疑的目光,挣扎之后红着眼睛跪到了地上:“王爷……您去劝劝陛下吧!陛下执意要将腹中胎儿打了,下官实在是……实在是没法子啊!这些都是女子打胎的药方,可用在男子身上只会一尸两命,下官便是死也绝不敢拿给陛下用的啊!”  梁祯捏着那几张纸的手渐渐收紧,沉默许久,哑声问道:“陛下是何时要你做这些的?”  “两个月之前,下官研究了生子药配药的药方,却无半点头绪,那药本就是亦药亦蛊,霸道非常,孩子种下了便是种下了,哪里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两百余年来从未有过例外,下官无能,实在配制不出陛下要的打胎药,更不敢随便拿别的要命的东西去糊弄陛下啊……”  两个月之前……原来当真从那时起,祝云瑄便打定了主意要斩断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了。  梁祯没有再问,转身回了正殿去。  祝云瑄已经睡下了,高安守在一旁,见到梁祯进来顿时便警惕了起来,不肯退下。  “你下去吧,本王不做什么,就在这里看着陛下,你还怕本王行刺陛下不成?本王哪舍得……”  他是看着熟睡中的祝云瑄说的,嗓音温柔低沉,仿佛喃喃自语,眼中的光几乎如水一般将溢出来。  高安愣了愣,犹豫之后到底是退了下去。  梁祯在床边坐下,安静地看着祝云瑄睡梦中亦不得安稳的睡颜,手指轻轻摩挲上他微蹙起的眉宇,无声一叹。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便是了。第四十章 勤王救驾  梁祯没有再离开过甘霖宫,之后几日便一直留在这里守着祝云瑄,祝云瑄对他视而不见,也没有赶人,只当他不存在,俩人之间维持着这种诡异的微妙平衡,难得地相安无事。  半夜祝云瑄从梦中惊醒,浑浑噩噩地坐起身,无意识地捂住胸口,才觉得心跳得飞快。给他守夜的高安听到动静也醒了,快速将寝殿里的宫灯点了起来,到他身旁来小声问他:“陛下可是做噩梦了?要不要奴婢叫人给您打些热水来?”  祝云瑄恍恍然地回想着梦中的情景,他梦到他的肚子上开了一个大口子,浑身是血的孩子从里头爬出来看着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又是委屈又是怨恨,连掉下来的眼泪都是红色的。颤抖着的手缓缓下移,轻轻抚摸上隆起的腹部,感受到里头些微的响动,祝云瑄闭了闭眼睛,撤开了手不敢再碰。  “什么时辰了?”  “才刚寅时一刻,还早,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高安低声劝着,祝云瑄头疼得厉害,方才的噩梦依旧让他心有余悸,这会儿是怎么都睡不着了,注意到外殿似乎还亮着灯,他问高安:“外头的灯怎么没熄?”  “……昭王在外头,一直没有睡。”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没有再问。  昏暗的大殿里,梁祯盘腿坐在榻上,面前凌乱地堆砌着各式竹叶编织的小玩意儿,他的手里还捏着几片竹叶,正专心致志地专注着手中的活儿。  唯一一盏还亮着的宫灯仅仅笼住了他坐的那一小方天地,将他的身形映衬得愈显落寞。  祝云瑄在黑暗中站了一阵,梁祯似有所觉,抬眸朝着他站的地方望了过来,勾了勾唇角:“陛下怎么这个时辰醒了,睡不着吗?”  被识破的祝云瑄有一瞬间的尴尬,夜色很好地帮他掩饰了过去,短暂的犹豫后,他走上前去,坐上榻,顺手捡起面前的东西。  那是一只竹编的猴子,除此之外,还有猫、狗、鸡、兔子、马、羊……各式的竹叶编织出的玩偶俱都栩栩如生,十分逗趣。  “昭王夜里不睡,就是在做这个?为何不多点几盏灯?”  “陛下,臣跟您说过的,臣习惯了没有光的屋子,”梁祯笑着解释,“这些竹叶先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韧性十足,编这些小玩意儿最是合适,臣小时候没别的玩具,都是自己编这些东西玩儿,那时还只能用刚折下来的新鲜竹叶,编出来的东西总是软趴趴的,不如这个好。”  “这个时节竹叶是哪里来的?”  “陛下忘了,臣那汤泉庄子上终年都比其他地方要温暖些,那里就有一片竹林,上次陛下去见到过的,这些是臣特地叫人送来的。”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你编这个做什么?”  梁祯垂眸一笑:“陛下许久未有这样与臣说话了。”  祝云瑄神色微凝,目光里生出了些许戒备,没有接话,那一星半点的宫灯烛火映在梁祯黝黑双瞳里,愈显幽深:“这些是给陛下的孩子玩的,现在不做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了。”  祝云瑄心下一沉:“你什么意思?”  “陛下,”梁祯一声轻叹,“打胎药只会要了您的命,便是您再不想要这个孩子,也还是得把他生下来……”  “生下来朕也一样能弄死他。”祝云瑄冷声提醒。  梁祯笑着摇头:“您不会的,您这么心软良善,恨的人只有臣而已,这个孩子是臣给您的,您才不想要,可等他真生下来,他就是一条活生生的命了,您再看不顺眼,也不可能杀了他。”  祝云瑄面色更冷:“你未免太过想当然了,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朕?”  梁祯静静看着他:“陛下……您要处置臣了是吗?臣还有多少日子,能这样坐在这里与陛下说话?臣还有机会……看一眼这个孩子吗?”  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臣不后悔……臣只是好奇,陛下打算怎么对付臣,臣的陛下当真是长本事了……”  祝云瑄的双瞳微缩:“你既知道,为何不反抗?”  梁祯轻笑,低声呢喃:“反抗有用吗?陛下既然决定做了,至少也有八成把握吧?臣反抗怕也不过是徒劳而已。”  “所以你打算就此束手就擒了是吗?”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只要陛下有这个本事,臣自然会成全您。”  祝云瑄警惕看着他,似在评估他言语之间的可信度,梁祯沉吟道:“定国公他们是不是明日就会进京?外头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是陛下您故意放出去的对不对?臣猜,您在这甘霖宫里称病不上朝,让人都以为是臣软禁挟持了您,定国公他们便可以此为借口来勤王救驾对吗?臣只是好奇,他要从哪里调动兵马……这才是陛下您瞒着臣留下的后手是吗?”  祝云瑄不承认也不否认,看向他的神情愈加戒备,梁祯没有再追问,无谓一笑,低了头,继续做起了手中的活。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并不明显的迟疑:“你若是现在就肯将兵权交出来,朕可以饶你一命……”  “陛下何必要在最后关头又生了恻隐之心,”梁祯淡声打断了他的话,“您愿留臣一命,然后呢?将臣发配吗?可臣不愿意去。”  “你——”  梁祯没有抬头,手下的动作加快了些,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甚至多了一份夹杂着无奈的语重心长:“陛下,您既然下了决心要除了臣,就做到底吧,不彻底将臣铲除,您要如何在群臣面前立威信……”  “你就这么想死吗?!”  “臣自然是不想死的,可陛下您必须要杀了臣。”  祝云瑄一阵气闷:“你到底什么意思?!”  “臣没有别的意思,陛下不要再动怒了,”打上最后一个结,梁祯将刚刚编好的小猪递到祝云瑄的手中,“明年正月孩子就出生了,这是他的属相,臣只有这些小玩意儿能留给他了,还请陛下无论如何也要交给他。”  祝云瑄红着眼睛瞪着他,许久之后,他咬着牙根,一字一顿道:“念在你曾经拥立有功的份上,朕会留你一具全尸。”  京南大营。  贺怀翎沉声念完手中圣旨,营帐之内有一瞬间的沉寂,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为首的总兵蒋升已朗声接了旨:“陛下受困宫中,我等自当誓死救驾以报君恩,本将这就去点兵,即刻启程,追随国公爷一块进京勤王!”  贺怀翎满意地点头,不待他说什么,跪于蒋升之后的副总兵忽然嚷道:“且慢!”  贺怀翎冷眼看过去:“邓将军可有何异议?”  “陛下若已被困,这份圣旨又是哪里来的?再者说,便是陛下亲自调动两京大营的兵马,也需要兵符在手,如今兵符又在哪里?还请国公爷为本将解惑!”  旁的人虽未出声,但看神情,显然都与这位副总兵是一个想法的。圣旨上虽未明着说,可现在谁不知道外头都在传是昭王困住了陛下要挟天子令诸侯,他们这些人都是昭王手下的,这位远在闽粤负责水师的定国公忽然进京来,没头没脑地就跑来南营拿出一道不知真假的圣旨,口口声声说陛下被囚,就要他们带兵去救驾,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贺怀翎没好气道:“密旨是陛下托淑和大长公主送到本将手中的,兵符陛下是没有,可如今手握兵符之人意图不轨、密谋犯上,你等到底是认兵符还是认陛下这个皇帝?!”  “你这是胡言乱语污蔑昭……”  那姓邓的副总兵激动争辩,刚喊出声,倏然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望向蒋升,对方手中的剑已经洞穿了他的胸口。  “王……”最口一个字音落下,邓副总兵大睁着眼睛轰然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众人哗然,那冷着脸的总兵握着手中还在滴血的剑,冰冷的目光滑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本将才是这南营总兵,本将现在命令你等立即去点兵随本将前去救驾,若还有不从者,本将不介意军法处置,将之与邓副总一同送上路!”  几个坚定的梁祯心腹目眦尽裂地瞪着贺怀翎与蒋升,依旧不肯动,旁的那些个摇摆不定的互相使着眼色,当第一个参将咬咬牙,领命起身出去调兵去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倒戈,到最后还不肯从的只剩那么三四人。  “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无耻之尤!王爷对你恩重如山你就是这么回报王爷的!”  蒋升叫来自己的亲兵,在几人的大声唾骂中将之一并绑了,押了下去。  营帐之中已没有了旁的人,蒋升转身跪到了贺怀翎的面前:“末将参见将军!”  贺怀翎双手将之扶起,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起来吧,你我现在是平级,不必行此大礼,这些年……辛苦你了,这就随我一块进京去救驾吧,其他的都等过后再说。”第四十一章 过往本心  卯时二刻,天光微熹。  高安匆匆进来大殿,告诉祝云瑄:“陛下,京卫军副统领在外头候着,说有紧急军情要禀报。”  闻言,祝云瑄一直郁结着的眉宇骤然放松下来,望向对面神色平静的梁祯,不动声色道:“昭王才是京卫军统领,有什么要紧事何必要特地进宫来与朕禀报。” 第27章 祝云瑄黯下了目光:“梁祯,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陛下若当真想杀了臣,臣死了便死了,可既然您不舍得臣去死,臣便也不能死,臣不愿见陛下今日处死了臣,日后会因后悔而饱受煎熬。”  “梁祯!如今你还有的选择吗?!”  梁祯一声轻叹:“陛下,您登基后这两年,臣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确实有私心,可臣从来都是为了您好,臣从未想过要害您。”  “朕说了,你未免太过自以为是了……”  “是,臣确实自大,以为凭着一己之力便能掌控所有,其实臣连臣自己身边的人都掌控不了,您当日说,您想要的,臣不会给,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您要的究竟是什么,到了今日,臣似乎明白了,可是陛下,您已经不会给臣机会了是吗?”  梁祯说得认真,眼神里带着掩饰不去的失落,祝云瑄移开了目光,冷淡道:“昭王何必说这些,朕说过,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前臣似乎与陛下提过,先帝在临终之前,给过臣一道密旨……”  祝云瑄的双瞳骤然一缩:“你是何意?”  梁祯淡笑:“陛下,先帝的圣旨里不但给了臣宗籍,还说臣可以随时废黜新帝……”  “你想威胁朕?”祝云瑄恨道,“你以为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凭着一道先帝留下来的密旨,你就能动得了朕吗?朕大可以说它是假的,你如今不过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罢了,谁还会响应你,谁又敢响应你?!”  梁祯依旧笑着:“陛下,只凭这一道圣旨自然动摇不了您的帝位,可您别忘了,您的这个帝位当初是如何得来的,即便太监冯生早已被您处置了,可矫诏一事,臣还留着别的证人和证据,便是臣死了,也能让当初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您要知道,九皇子他还在,一旦事发,天下人的嘴是堵不住的,您能杀多少人?就算您有本事继续坐稳这个皇位,可来路不正终究是来路不正,天下之大,谁都可以名正言顺地讨伐您,怕是您这辈子都没法过得安宁,死后还要留下无尽骂名。”  “你——!你好……好……”祝云瑄恨极,“原来你早就留着这条后路,从一开始便是……”  梁祯摇了摇头:“陛下,从前您不信臣,臣自然也不敢信您,总得留着点保命的法子,可到了现在,臣还能不能活,臣自个已经不在意了,甚至在今日之前,臣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想要陪您唱完这最后一出戏。可是陛下,你终究是舍不得臣的,既如此,臣宁愿您恨透了臣,也不想您日后会因为亲手杀了臣而耿耿于怀一辈子。”  “朕恨不能现在就杀了你!”  祝云瑄双目赤红,怒不可遏,梁祯坐起了身,温声与他道:“陛下不必动怒,臣会将那些证据都处置了,那道密旨也会还给您,臣会离开这里,离开大衍,您若是不愿再见臣,臣便此生都不再踏足大衍一步,您尽可以对外说臣已经死了,您也当臣已经死了便是,如此一来臣再不能威胁您,也永远不会再来纠缠您,您没有真正杀了臣,便不会一直惦着念着,心里头那点不舍早晚有一日会淡了忘了,到了那时,您便是真正可以稳操胜券的帝王了。”  “你以为这样……朕就会感激你吗?!”  “臣不需要陛下感激,臣只希望陛下……能留下腹中这个孩子的命,将他好好养大,即便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还有臣这个父亲,也没有关系。”  祝云瑄瞪着他的双眼里开始不断地涌出水来,梁祯不再说了,站起了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过身,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推开大殿的门,随着刺目朝阳而来的,还有无数柄架到他脖子上的剑,梁祯闭起眼睛,坦然接受。第四十三章 兄弟相见  甘霖宫。  祝云瑄坐在榻上,时不时地看一眼角落里的西洋钟,心神不定、坐立难安。  直到殿外高安的声音传来:“国公爷,您请这边走。”  祝云瑄猛地站起了身,心跳陡然提到了嗓子眼,高安已领着祝云璟绕过一道屏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祝云瑄像被人定住了一般,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笑着逐渐走近过来的祝云璟。祝云璟行至他身前,抬手,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瑄长大了。”  当年他离京之时还比他要低一个头的弟弟,如今已经和他一样高了。  祝云瑄瞬间红了双眼,呐呐出声:“哥……”  祝云璟无奈叹气:“都做了皇帝了,怎么还是这么爱哭啊,叫外头的人看到了,可就什么威严都没有了。”  祝云瑄终于回神,扑上去,用力抱住了祝云璟,放声哽咽:“哥,你总算回来了……”  一刻钟后,上了茶水点心来,高安领着一众宫人尽数退了下去,兄弟俩坐上了榻,互相打量着彼此,一肚子的话想说,一时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短暂的沉默后,祝云璟先开了口:“我把两个孩子也带来了,前两日一直在城外,京里的乱党都拿下了才进了京来,把孩子先送去了贺怀翎的府上安顿,过几日再带他们进宫来给陛下看看。”  他说着颇有些遗憾道:“我倒是也想来帮陛下剿灭乱党,无奈孩子太小实在丢不下,我这身份又不好在人前抛头露脸,反给你添麻烦。”  “我知道……”祝云瑄点头,“哥,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祝云璟的神态比从前要从容得多了,嘴角时时都带着笑,与祝云瑄记忆中的模样大不相同:“挺好的,去了外头才真正知道这个天下到底有多大,能亲眼瞧一瞧也是幸事,何况我现在有爵位、有孩子,万事不愁,做做海上生意,高兴的时候还能出海去看看,过得快哉得很。”  见他面色红润,谈笑间顾盼神飞,祝云瑄便知他说的不是假话,他的兄长这些年过得很好,这就够了。  几句说笑后,多年未见的那一点隔阂便一扫而空,他们本就是最亲密的兄弟,并不会因为时间和距离的阻隔而变得生疏。  祝云璟尝了一口搁在点心盘里的果子,感慨道:“这宫中点心果子的味道,当真是久违了,元宝还没尝过这口的,那小馋猫肯定喜欢。”  祝云瑄淡笑:“回头你带些去给他就是了,要不干脆明日就带他进宫来,让我见见吧?”  祝云璟笑着应下,顺口问道:“你登基也有二载了,怎还未大婚立后?这事可拖不得,后继有人大位才能稳固。”  祝云瑄嘴角的笑凝滞了一瞬,轻描淡写道:“这事不急……还不到时候。”  祝云璟轻蹙起眉,凝视着他的眼睛:“阿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  昨日他刚到京,就先见到了淑和大长公主,姑侄俩聊了许久,大长公主提起祝云瑄一直唉声叹气,说他这些年过得苦,登基之后也没松快过,性子变了许多,要他多开导开导他这个弟弟。祝云璟原本半信半疑,今日见到了人,才真正明白了大长公主说的变了许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从前他这个弟弟一贯是机灵闹腾的,大大咧咧甚至没心没肺,是这个皇宫里最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之人,哪里会像如今这样,虽极力隐藏,眉宇间纠结着挥之不去的却尽是忧思和愁绪,若说是因为政事所累,可如今朝中奸佞已除,大权在握,他却似乎依旧高兴不起来。  “……没有,乱党都平定了,还能有什么难事。”  祝云瑄眼神飘忽,言语间满是踌躇,祝云璟哪里肯信:“阿瑄,从小到大,你在我面前几时撒谎成功过?”  祝云瑄轻抿起了唇角,无言以对,祝云璟安静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问道:“那个昭王,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他弄权擅专、把持朝政,依律处置就是了。”  祝云璟喝着茶,慢慢说道:“依我看,他敢软禁皇帝、图谋不轨,斩首都便宜他了,合该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祝云瑄微怔:“他没有软禁我,那只是我做的一场戏而已,何况当初他也算是拥立有功……”  “看在天下臣民眼中,他就是试图软禁陛下谋反未果,当初纵有天大的功劳,也死不足惜。”  祝云瑄无意地咬住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祝云璟放下手中茶杯,一声叹息:“阿瑄,你是舍不得他吗?”  “……我没有。”  “你有,”祝云璟笃定道,“你的眼神告诉我,你舍不得。”  祝云瑄慢慢红了眼眶:“我不想的……”  祝云璟的双眉蹙得更紧了些:“当初你寄给我的那些信中从未有提到过梁祯这个人,后来却突然说是他助你登上了帝位,我一直很好奇,他为何要帮你,他的身份……”  “不是,他不是,是先帝弄错了。”祝云瑄苦笑着将梁祯的身世说了一遍,在祝云璟来之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把真相告诉他,被兄长知道他们的父皇其实只把他当成一个搞错了的私生子的垫脚石,想必很不好受,只是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兄长理应知道当年事情的真相。  祝云璟听罢有片刻的恍然,面上却并无失落之色:“其实我早猜到了,只是没想到到头来竟然是先帝弄错了,认了仇人做亲子,也算是报应吧……只是如此一来,梁祯他更不应当帮你才是,他当初又为何要选择助你上位?”  祝云瑄低了头,沉默良久,哑声道:“我与他做交易,他助我得到帝位,我……做他的禁脔。”  祝云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一拳捶在了桌子上:“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得选择了,只有他能帮我,没有他我根本坐不上这个位置……”  祝云璟猛地站起了身,气急败坏地来回踱了两步,上前去用力扣住了祝云瑄的肩膀:“你看着我!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我是要你去争这个皇位,可我没叫你选择这样的法子!实在不行你也假死离开,我一样可以把你救出来,你又为何非要这么作践自己?!”  “没用的,”祝云瑄流着泪望着他,“哥,你明知道我若是得不到皇位,我们两个就都没有活路了,谁都容不下我们,尤其是你,便是定国公他也护不住你的。”  “若是要你用这样的方式来救我,我宁愿死了算了!”祝云璟又气又恼,视线下移,落在祝云瑄的腹部,双瞳狠狠一缩。  方才他并未多留意,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祝云瑄的身形和走路的姿态都有些怪异,旁的人也许看不出来,可他亲身生过两个孩子,怎会不知那意味着什么:“你的肚子……”  祝云瑄别开了目光,见他默认了,祝云璟彻底愣住,半晌之后颓然坐了下去,连气都气不起来了,红了双目:“是他强迫你的吗?”  祝云瑄咬紧了牙关不答,祝云璟抬手,狠狠一巴掌扇上了自己的脸:“是我错了,早知这样,当初我就该带着你一起走,我为什么要叫你去争,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早知道得到这个皇位要逼着祝云瑄付出这样的代价,说什么他都不会同意。  这些年祝云瑄给他的来信中多半报喜不报忧,遇到什么难处总是往轻里说,甚至不说,他虽知道祝云瑄一个人在京里必定举步维艰,却不曾想他会这难。  “哥你不必如此,”祝云瑄慌乱地握住了祝云璟的手,制止住他过激的举动,“我不后悔,现在这样不挺好吗?我当上皇帝了,该死的人都死了,梁祯他下了狱,再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祝云璟抬眼瞪向他:“那你为何还不舍得杀了他?!”  祝云瑄的目光微凝,低声喃喃:“不会的……我会处置了他的。”  一直到黄昏,祝云璟才从宫里出来,在宫门口等了他许久的贺怀翎见他神情狼狈还红了眼睛,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怎么了?”  祝云璟猛地抽出了他别在腰间的佩剑,发泄一般冲着面前的宫墙胡乱刺了十几剑。  待到他宣泄够了,贺怀翎才从身后拥住他的肩膀,将他手中的剑抽走,祝云璟咬牙切齿:“那个畜生被押在哪里?我现在就要去剁了他!”  贺怀翎将佩剑插回腰间,拉着他上了马车:“边走边说吧。”  回府的一路上,无论贺怀翎问什么,祝云璟都只翻来覆去不停地咒骂梁祯,贺怀翎无奈提醒他:“昭王自有陛下处置,可依我看,陛下未必就当真想要他死。”  祝云璟闻言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少胡言乱语!”  贺怀翎摇了摇头,回想起那日在甘霖宫,梁祯被押下去时皇帝那个难以言说的眼神,叹道:“当局者迷罢了。”第四十四章 作茧自缚  第二日一早,祝云璟便再次进了宫,他进门时,方太医正在给祝云瑄例行诊脉,祝云璟抱臂在旁盯着,担忧问道:“陛下如何了?”  老太医是认得祝云璟的,对着他比梁祯还要小心翼翼些,仔仔细细地将祝云瑄的身体状况与他说了一遍,当听到说祝云瑄气血虚恐有早产之虞时,祝云璟的双眉立时紧蹙了起来,而祝云瑄却连眼睛都未多抬一下,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过多的表情,似已习以为常。  太医退下后,祝云瑄便又提了笔想要批阅奏疏,之前为了做戏许久未理朝政,如今积压的政事不知凡几,都等着他拿主意,再耽搁不得了。  祝云璟直接将他手中的奏疏抽走,扔到一旁,冲高安示意:“全部送去内阁,就说陛下 身体抱恙,让他们看着办就是了。”  祝云瑄争辩道:“我能做的……”  祝云璟转头瞪他一眼:“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哥就乖乖听我的话,也就两个月了,孩子生下来之前都不许再碰这些东西。”  高安赶紧大着胆子叫了人来,将御案上堆积成山的奏疏尽数搬了走。  祝云瑄无奈道:“哥……你明知这个孩子是……的……”  “我管他是怎么来的,又是谁的,他现在在你的肚子里,连着你的命,你就得好生养着,”祝云璟没好气地提醒着他,“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听人说你今日寅时刚至就醒了?现在还早,回去内殿再睡一会儿吧。”  旁的人苦口婆心的劝说祝云瑄都未必会听,但说这些的是祝云璟,他再不情愿也依旧应了下来,被祝云璟撵去了内殿。  祝云璟在床边坐下,看着躺下 身后眉宇依旧不得舒展的祝云瑄,放缓了声音劝慰他:“陛下放宽心,乱党已除,如今朝堂上短时间内再没哪个不长眼的会敢兴风作浪,陛下先养着身体,要收权何必急于这?一时?。”  祝云瑄安静地看着他:“哥,我还是想听你叫我的名字。”  “以后总要习惯的,一个称呼改变不了什么,”祝云璟轻拍了拍他的手背,“睡吧。”  把祝云瑄哄睡着了,祝云璟才起身去了侧殿,正在配药的方太医见到他进来赶紧停了手头的活,恭敬立到一旁,祝云璟冷声问道:“为何陛下都快八个月的身孕了,肚子却只有那么点大?”  当年他即使怀着元宝时遭了那么大的罪,后头也养好了,祝云瑄这个肚子,看着只与寻常人四五个月差不多,不然昨日他第一时间便该发现了。  老太医无奈解释道:“陛下自个不上心,吃得又少,之前还一直想要打胎,孩子长得不好,老臣只怕……只怕小皇子便是顺利生下来,也会有不足之症。” 第29章 祝云瑄红了双目,声音哽咽,祝云璟不忍见他这样,只得叫嬷嬷先把孩子抱了下去。  “阿瑄,你千辛万苦才生下来的孩子,毕竟是你的骨肉,你当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你如今还一个子嗣都没有,留着他又有何妨?”  祝云瑄呐呐道:“你也说他先天不足,能不能养大都是大问题,这样的皇嗣要来有何用,他只会让我痛苦不堪,一辈子都陷在从前的回忆里而已。”  “将孩子送走你就能忘掉吗?”  “……不再时时刻刻地看着这个孩子,时间久了,总能淡了、忘了吧。”  祝云璟无言以对,没有去问祝云瑄他忘不掉的,到底是曾经受的那些屈辱和不堪,还是那个人。  他的不想心软,又是对谁心软,是孩子,还是那个带给他痛苦的人。  或许连祝云瑄自己,都未必分得那么清楚。  大理寺狱。  梁祯双手双脚上拖着沉重的镣铐,被狱卒推攮着进了刑讯室,绑上了木架上。  贼眉鼠目的狱丞坐在桌子后面,一拍惊堂木,吊着嗓子与他道:“王爷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了,犯过什么错事,还是都从实招了吧,也免得受那些无畏的皮肉之苦。”  梁祯冷笑:“你是个什么东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审问本王了?”  对方呸了一声:“叫你一句王爷不过是跟你客气!你还真当自己还是那高高在上权倾朝野的昭王了?你如今不过就是个落魄了的乱臣贼子,等死的阶下囚罢了!还拿什么乔!陛下早晚要处置了你……”  “陛下?”梁祯轻眯起眼睛,“陛下在哪?想要审问本王可以,陛下亲自来提审,本王定知无不言。”  “你好大的胆子!都这样了还敢对陛下不敬!不让你受些教训你是当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了!给我打!给我狠狠地打!”  沾了盐水的鞭子抽上胸膛,瞬间皮开肉绽,梁祯咬紧了牙关,不吭一声,嘴角依旧挂着那漫不经心的嘲讽笑意,气得对方暴跳如雷,换来的是更重的鞭刑伺候。  一顿鞭打过后,那狱丞再次诘问道:“你招是不招?”  梁祯吐去嘴里的血沫子,嗤道:“本王竟不知,本王到底有什么需要招的。”  有狱卒将已经拟好的罪状书递到梁祯面前,梁祯随意瞥了一眼,尽是些子虚乌有的罪名,连通敌叛国都写上了,是非要将他置于死无葬身之地不可。  “你受何人指使?污蔑本王于你有何好处?”  狱丞不屑道:“想要你命的人多了去了,你从前得罪过多少人,心中自该有数。”  是了,即便祝云瑄不想要他死,也有无数人恨不能将他抽筋剥皮,没敢直接在这狱中弄死他已是有所顾忌,又怎会让他好过。  “本王没什么好招的,你有本事就现在杀了本王,不过你得想清楚了,这么多日陛下一直未下诏处置本王,你若是不怕自作主张违背了陛下的心思,就尽管动手。”  那狱丞目光闪烁了一下,显而易见是心虚了,犹豫片刻,吩咐了人再抽梁祯一顿便将他押回牢里去,起身拂袖而去。第四十六章 撕心裂肺  甘霖宫。  祝云瑄倚在榻上似已经睡着了,祝云璟进来看了一眼,没有多待,转身去了偏殿。  小皇子浑身上下插满了银针,正泡在药浴里,无声无息的,被几个嬷嬷小心翼翼地托着,方太医跪在一旁,还在不停往他身上施针。  孩子出生已有二十多日,每日至少要施针泡药浴两个时辰,小小的孩子娇嫩的身体上全是针孔,看着可怜极了,可这却是唯一能让他活下来的法子。  好在这孩子也足够顽强,即便好几次都差点救不回来,到最后依旧撑着一口气挣扎着挺了过来,如今已渐渐有了好转。  祝云璟蹲下 身,抬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问方太医:“还要多久才能好起来?”  施完最后一根针,老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回答祝云璟:“再有几日,应当就能停了针,小皇子暂无性命之虞了,只是依旧会体弱,日后恐难与寻常人一样……”  祝云璟皱眉:“不能痊愈吗?”  “怕是困难。”  “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老太医沉吟道:“……老臣有一旧友,是南疆虞神医的后人,医术远在老臣之上,或许他能有法子救小殿下,只是他不问世事已久,怕是不愿来京中。”  “虞神医?当年那位研制出生子药的虞神医?”  “是他。”  祝云璟看了一眼已经微微睁开了眼睛的小皇子,叹道:“罢了,你写封信给那位先生,等小殿下满了月,我带他去南疆吧。”  如今祝云瑄挣不开放不下,一直作茧自缚困着自己,既然他不想看到这个孩子,先将之带走也好,时间久了,日后总会有转机的。  方太医赶忙应下:“那自然是好,老臣这就去写信。”  嬷嬷把孩子从药浴里抱出来,去擦干净身子喂了奶,小娃娃难得还醒着,在祝云璟接过去的时候竟还无意识地冲着他笑了。  祝云璟心中一软,低头用鼻尖蹭了蹭孩子的脸,抱着他去了正殿。  祝云瑄依旧倚在榻上,正侧着头,目光放空地望着窗外刚刚冒头了的早春花发着呆。  听到祝云璟的笑声,祝云瑄转回头,就见祝云璟正笑着抓起小皇子的手,轻轻咬了咬。祝云瑄目光微凝,祝云璟已经抱着孩子过来,在他身旁坐下。  祝云瑄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视线有些飘忽,祝云璟似未发现,全副的心思都在小娃娃身上,顺口与祝云瑄道:“难得有一日我来,这小东西没睡着,你看他眼睛真大,圆溜溜的,和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祝云瑄不言,祝云璟把孩子凑近给他看,祝云瑄躲不开,只得朝着襁褓中的孩子望了一眼,那小娃娃竟又笑了,祝云瑄微怔,低下头去看,自己的一根手指已经被他给握了住。  祝云瑄怔忪了片刻,没有将手抽开,祝云璟看着,扬了扬唇角:“没想到这小东西如今竟还有点子力气了,比刚出生那会儿好多了。”  “……方太医怎么说?”  “每日施针、泡药浴,还要个几天,等到满月之后会好很多,但若想恢复到跟寻常的健康孩子那样,还得看他的造化。”  “他留在这里……我也照顾不好他……”  祝云璟无奈叹气:“行了,你不想便不想吧,我把他抱走就是了,可怜的孩子,才这么小就要跟爹爹分开,以后可怎么办啊。”  祝云瑄低声喃喃:“等他长大了……让他好好孝顺你。”  祝云璟嗤道:“我都有两个孩子了,做什么还要抢你的孩子,我先帮你养着,你要是想,随时可以再要回来。”  祝云瑄垂眸不语,祝云璟努了努嘴:“你是孩子的爹,好歹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祝云瑄依旧不吭声,呆愣愣地看着襁褓中的孩子,心中百转千回,却一句话都再说不出来。  他不能对这个孩子有感情,不能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心软,孩子叫什么,又跟谁姓,他都不该去关心。  一直看着他的小小的孩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咿呀”声,祝云瑄心中一紧,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随之而来的便是孩子的嚎啕哭声。  祝云璟赶紧将人抱过来,轻轻拍着襁褓耐心哄着,不多时哭累的了小娃娃便睡着了,被嬷嬷抱了下去。  祝云璟看着神情愈发低落的祝云瑄,轻拍拍他的手背:“算了,我把孩子抱走,带去南边,离着你远远的,但是你得答应我,身体养好之后赶紧立后纳妃,多生几个孩子,只要你有了真正的继承人,我就不再强求你接受这个孩子。”  祝云瑄嗓子发苦:“……好。”  夜色深重时,祝云瑄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他坐起身,双手抱着头疼欲裂的脑袋,许久,过快的心跳才渐渐平复下来。  梦里梦到了些什么已经不记得了,似乎与梁祯有关,血淋淋的,祝云瑄不愿再去想,喊了睡在外头的高安进来。  高安叫人上了热茶来,递过去给祝云瑄,想去点灯,被祝云瑄制止了:“就这样吧……”  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将那些翻来覆去撕扯着他,叫他撕心裂肺的情绪尽数藏匿,难怪梁祯说他习惯了甚至享受这样的黑暗。祝云瑄倚在床头,闭起眼睛,似乎第一次对梁祯有了感同身受之感。  寂静之中,偏殿那边忽然传来了隐约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不得消停。高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祝云瑄脸上的神情,欲言又止,祝云瑄轻蹙起眉,好半晌,才淡声问道:“为何他又哭了?”  “小殿下许是饿了,”高安低声与他解释,“刚才出生的孩子一两个时辰便要喂一趟奶,夜里也是如此。”  “是吗?”祝云瑄低声呢喃,神色恍惚,不知在想些什么。  似乎过了许久,那头的哭声却依旧未停,祝云瑄呐呐道:“为何还在哭啊?嬷嬷没有给他喂奶吗?”  ?高安试探着道:“奴婢叫人去看看?”?  见祝云瑄轻抿着唇角,不置可否,高安便当他是答应了,唤了个小太监过去偏殿瞧一眼小殿下的状况。  片刻之后,小太监过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夜里突然发起了热,方太医正在给他诊治。  祝云瑄无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便是寻常的孩子突然发热也是大事情,更别提那个孩子现在还挣扎在生死边缘,随便的一个头疼脑热都会要了他的命。  高安心下难受,与他提议:“陛下,您去看看小殿下吧?”  祝云瑄的眸色愈沉,心脏几要纠起来了,面上却未显露分毫:“……朕又不是太医,去了能有什么用。”  高安不敢再说,安静地立在一旁,无声叹息。  祝云瑄未有再睡,就这么倚在床头发着呆,木愣愣地听着偏殿那头隐隐约约的动静。  一个时辰后,哭声终于停了下去,高安又叫了人过去看,回来回报说是小殿下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热度还没退,嬷嬷一直将人抱在手里不敢放,方太医也守着呢。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高安望了一眼西洋钟显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寅时二刻,他低声劝祝云瑄:“陛下,您再睡一会儿吧。”  祝云瑄不言,也没有动,空洞的目光落在虚空的某一处,像失了魂一般,更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就这么倚在床头,睁着眼睛呆坐了一整夜,一直到天光微熹。  卯时四刻,小太监再次兴冲冲地回来禀报:“小殿下退烧了,方太医说已经无碍了!”  高安轻出了一口气,祝云瑄握了一整夜的拳头缓缓松开,一手心都是汗。  高安再次劝他:“陛下,您再歇一会儿吧,要不一会儿国公爷进宫来,见到您一整夜未睡,又要说奴婢了。”  祝云瑄干涩的嘴唇动了动,哑声吩咐他:“你叫人备车,你亲自把孩子送去定国公府吧,让方太医也跟着过去。”  “……陛下!”  “去吧。”  见祝云瑄神色坚定,高安不得已,只得领命退了下去。  辰时刚至,定国公府的侧门便被敲响,祝云璟听得禀报,匆匆出来,高安苦着脸把祝云瑄的意思告诉他,又与他说了昨夜小殿下烧了一整夜,陛下也一夜未睡之事。  祝云璟愣神片刻,无奈摇了摇头:“行了,既然送过来了,人交给我,你回宫去复命吧,你告诉陛下,这几日我没空,就不进宫去看他了。”  高安唉声叹气地回了宫去,将祝云璟的话回报给祝云瑄:“陛下,国公爷这是与您置气了,您又何必这么急着要把小殿下送走……”  祝云瑄淡声问他:“前些日子,你说昭王托了人递话过来,他人已押在了大理寺狱,是何人帮他递的话?”  高安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回过神赶紧禀道:“大理寺狱里有个狱卒从前受过昭王的恩惠,他又恰巧认识这宫里头当差的一个宫人,就帮忙传了句话过来,奴婢先头就已经教训过下头的人,叫他们以后不敢再做这样的事情。”  祝云瑄没有再追问,沉默片刻,吩咐高安道:“去传众内阁官员过来吧,朕要拟旨。”第四十七章 离别之际  二月中,祝云璟和贺怀翎带着三个孩子告别祝云瑄,踏上了回去南边的道路。 第31章 “可不是,我也听人说过,传得有鼻子有眼的,都说先帝喜欢极了这个私生子,可再喜欢他毕竟不跟先帝一个姓啊,这先帝一去,新任皇帝哪能容得下他,拥立有功都没用,命都没了也当真是叫人唏嘘。”  “可说到底他也是自找的,谁叫他拥兵自重,试图劫持软禁皇帝,不过是成王败寇罢了。”  这些商人十分大胆,大概是因为此处天高皇帝远,才叫他们议论起朝堂之事甚至皇帝私事,言语间这般毫无顾忌。  听到最后,梁祯晃着茶杯,轻勾了勾唇角,自嘲一笑。  家丁过来将掌柜说的告诉梁祯,问他是留下来还是换一间客栈。  梁祯淡道:“就住这吧,反正都到这里了,谁还会认得出我这那传闻中已经伏诛了的人。”  从楼梯上去,上房在客栈的三楼,房间尚算干净,梁祯踱至窗边,打开了一半的窗户,晃眼朝外头看去,后头都是纵横排开的单独的院子,最远的一处院落进进出出的有不少人正在忙碌着,还有官兵打扮的人把守着。  他轻眯起眼睛,看了片刻,叫了个人进来,吩咐道:“去那处看看,是谁下榻在那边。”  “诺。”  一刻钟后,梁祯派去的人去而复返,禀告与他:“是定国公带着家眷,他们也是大约半个月前启程离京回南边的,我等脚程快一些,正赶上了。”  “定国公……”梁祯低声喃喃,若有所思,“为何他们没有住在驿站里?”  “此处最近的驿站并不在这个镇子里,许是住这里方便吧。”  梁祯依旧立在窗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灯火阑珊的院落,半晌之后,再次吩咐道:“再去打探清楚,他们一共带了几个……孩子,小心一些,别叫人发现了。”  “诺。”  家丁领命离开,梁祯的手按在窗棱上,无意识地收紧了力道。  那日祝云瑄在狱中说的,他辨不出真假,可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那是假的,他也不想放过。  祝云瑄不可能将孩子留在身边无名无分地养着,他那么说孩子要么是真的已经……没了,要么便是送了出去,而他唯一可能将孩子送去的地方,只会是他的兄长那里。  时间逐渐流逝,客栈小厮送上来的饭菜摆在桌上已经有些凉了,梁祯动也未动,始终站在窗边,望着那个院落的方向,期望与不安在心中反复焦灼着,他在等待着最后的宣判。  半个时辰后,家丁再次去而复返,告诉梁祯:“是两个孩子,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还有一个看着半岁多的婴孩。”  高高吊起的心脏瞬间沉进了深谷,梁祯的喉结滚了滚,艰难开口:“确定吗?”  “属下已避开那院中守卫,四处都仔细看了一遍,确定无误,确实是两个孩子。”  怔忪须臾后,梁祯的目光彻底黯了下去,疲惫道:“罢了,我知道了,你退下吧。”  院子里,贺怀翎正带着元宝在用晚膳,下头的人进来,送上刚刚收到的祝云璟发来的飞鸽传信,祝云璟在信中说今早他们已过了江到了湘州,距离南疆估摸着还要走半个月,一切安好,叫他勿念。  贺怀翎放下心来,两日前他与祝云璟便分了道,他领着两个儿子先回去闽州,祝云璟则带着小皇子去了南疆寻医。  元宝小声问他:“爹爹什么时候回来?”  贺怀翎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等小弟弟的病好了,你爹爹就会回来。”  番外一 眷侣(2)  翌日一早,天还未亮,尚且睡眼朦胧的小太子便被送到了定国公府上。  将人抱下车,祝云瑄心虚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叮嘱他道:“暥儿乖乖在这里和元宝哥哥、铭哥哥玩,等过个几日,父皇和父亲便来接你。”  “过几日是几日?”小太子仰着头,不舍地看着他。  祝云瑄愈加心虚:“呃……可能三日,也可能五日,肯定不会超过五日。”  “好,”小太子乖巧点头,举起手挥了挥,“暥儿知道了,暥儿会乖乖的。”  “好孩子。”  祝云瑄放下心来,目送着暥儿被嬷嬷牵着进了门去,转头冲梁祯努了努嘴:“你如愿了。”  梁祯轻笑出声,下令出发。  草长莺飞春意浓,正是出城踏青最好的时节,到达沅济寺山下的汤泉庄子才刚过辰时,俩人换了身衣裳,便去了外头四处转悠。  梁祯牵着祝云瑄的手,沿着小径攀爬上沅济寺的后山,走了一段停下来,梁祯随手摘个果子,擦拭干净递给祝云瑄。  “这种果子是南洋那边特有的,我觉得味道还不错,试着移栽过来,多亏这里终年有汤泉在,比别处要热一些,竟然长成了,你尝尝。”  祝云瑄接过咬了一口,皮薄汁多,酸甜可口,味道确实很不错:“挺好的。”  梁祯笑着扬了扬眉:“下个月天热了味道还会更好些,本来想那时候再叫人摘了送进宫去,今日 你正巧来了,让你尝个鲜。”  祝云瑄乐道:“那我真是来对了。”  梁祯眼中笑意愈浓,捏紧他的手:“这边走。”  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到了溪边祝云瑄蹲下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再自然而然地送到梁祯面前,就像梁祯曾经与他做的那样。梁祯眼中带笑地盯着祝云瑄,低头就着他的手也喝了一口,温热的唇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祝云瑄的手一颤,手心里最后一点水就这么洒了。  被祝云瑄嗔了一眼,梁祯大笑,贴过去一个亲吻落在了他的面颊上。  祝云瑄用手肘轻轻撞了撞他的胸膛:“你看,这溪水里还有鱼。”  鱼还不少,小小一尾,每一条都只有一个巴掌那么长,时而聚拢在一块,时而又摆着尾巴四处分散开,在溪水中欢快地游荡着。  “有鱼有什么好稀奇的,”梁祯说着随手下去一捞,竟就这么捞到了一条上来,“会来这后山的都是沅济寺的僧人,他们不杀生自然不会去捕鱼,这溪水里的鱼过得太过安逸了。”  祝云瑄好笑道:“那你还不赶紧放了?”  梁祯眨了眨眼睛:“为何要放?一会儿做烤鱼给陛下吃。”  “……你这样不好吧,佛门之地的鱼那都是带了灵性的,怎能随意吃。”  “没关系,陛下是天子,自然吃得这些灵物。”  “那你呢?”  梁祯的唇角更上扬了几分:“臣是陛下的皇后,自然也吃得。”  他还当真叫人去拎了个木桶来,一口气捞了七八条鱼上来,祝云瑄无奈提醒他:“再捞没了,被老方丈知道以后不许你来了。”  “没事,一会儿叫人来放点鱼苗就是了,”梁祯看着满意,将木桶交给身后跟着的小厮,又牵住了祝云瑄,“走吧,我们再去上头看看。”  中午时分,俩人回到山下的庄子里,就在住的屋子门前的庭院里摆出了桌子,架上碳火架,席地而坐,没有叫下人伺候,自己动手烤起了肉。  先前抓来的鱼在架子上一字排开,还有腌制过的野猪肉、羊羔肉、鹿肉,一并搁上架子,没一会儿,烤肉的香气便慢慢飘散了开来,滋滋地冒着白烟,梁祯举着刷子,给烤得酥香的肉涂抹上一层蜂蜜,香味顿时愈加浓郁。  祝云瑄手撑着脑袋看着他笑:“还有什么是朕的皇后不会做的吗?”  梁祯笑而不语,将烤好的肉切成小块,夹了一筷子吹了吹,再送到祝云瑄嘴边:“试试。”  祝云瑄一边吃一边点头,把温热了的酒倒出来,举起了杯子。  一口烤肉一口酒,到了后头祝云瑄已有些醉眼迷蒙飘飘然,干脆扔了杯子直接拎起了酒壶躺倒下去,头枕着梁祯的大腿上,举起酒壶便往嘴里倒。  梁祯按住他的手:“少喝些。”  祝云瑄抬眼望向他,痴痴地笑:“我想喝。”  梁祯将先头摘来的果子送到他嘴边:“吃这个,解腻。”  祝云瑄伸舌舔了一口,正舔在梁祯的手指腹上,梁祯低下头,笑看着他:“陛下醉了。”  “那你怎么没醉?”  “陛下几时喝酒喝得过臣?”  祝云瑄的脸上尽是醉酒后的红晕,水光迷离的眼睛不停闪动着,小声嘟哝:“那你就不能让一让我啊?”  “谁叫你这么贪杯。”梁祯笑着勾起他已经蹭散了披散下的发丝,在手指上勾绕了几圈,片刻后,弯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祝云瑄没有动,双手圈着梁祯的脖子,任由他抱着,头倚在他颈窝处,低声呢喃:“这才大中午呢,青天白日的……”  “去泡一会儿。”  穿过屋子,汤泉池子就在后院里,下了水,祝云瑄更是昏昏欲睡,又觉得热,直接背过身去,大半身子都出了水,趴到了岸边的石板上。  梁祯从身后贴上来,手指轻轻摩挲着他腰间那在水中若隐若现、愈显妖冶的花,祝云瑄没有动,半眯着眼睛偏头觑向他,哑着嗓子道:“好看吗?”  梁祯轻眯起眼睛:“陛下以为呢?”  祝云瑄没有接腔,转回了头去轻闭了闭眼睛,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  时过境迁,曾经觉得屈辱的印记如今早已不放在心上,抛去那些无谓的自寻烦恼,这道刺青现在更多的带上了那旖旎情 色之意,成了他们床 笫间的一种乐趣。  梁祯低下 身,扣住他的腰,嘴唇贴上去吻了吻那怒放的红梅,祝云瑄的身子瑟缩了一下,忍不住抱怨:“这才什么时辰,就没有一次来了这里,你能不想着那码子事情的……”  梁祯没有再做乱,一手揽着祝云瑄的腰,另一只手再次勾绕上了他的头发,低喃道:“阿瑄,我是喜欢你才会想要跟你做那种事。”  祝云瑄怔愣了一瞬,没曾想梁祯会突然这么一本正经,反叫他不适应了,轻咳了一声,他低声嚅嗫道:“……我知道。”  梁祯笑望着他,祝云瑄的眸光闪了闪,又道:“我对你的心意也是一样的……”  “嗯。”梁祯笑着低头,在他的肩膀上印上一个轻吻。  祝云瑄转回身,面朝着梁祯,目光下移,落在他布满狰狞鞭痕的胸膛上,肩膀上的那只黑豹子被这些鞭痕衬得愈显面貌凶残,金色双瞳冒着精光,几欲化作实体。一如梁祯本人,骨子里都是凶狠的,可祝云瑄却爱极了他的肩膀上的这只豹子,也爱极了他。  静静看了许久,祝云瑄的手指搭上去,在他的肩膀上细细摩挲着,迷离双眼中尽是痴迷,梁祯捉住他的手,送到唇边亲了一下,再贴过去吻住了他的唇,衔着润湿的唇瓣,细细碾磨,极尽缠绵。  “好热……”意乱情迷中,祝云瑄低声呢喃,无意识地推了推梁祯的胸膛。  梁祯贴着他的唇轻笑:“热些好,多出些汗,这个季节最容易生病,陛下昨个夜里还咳嗽了。”  “你听到了?”  昨夜他们小别胜新婚,胡闹折腾了大半夜,后头梁祯睡着了,祝云瑄却翻来覆去没有睡意,小心翼翼地拥着梁祯,就怕一闭上眼睛他又会消失不见了。梁祯在外头发生的事情让他着实心有余悸,无数次后悔不该听他的叫他做钦差出去查这么凶险的案子,却差一点有去无回,同样的事情他再不想经历第三回 了。  因为心里郁结着事情,一整夜祝云瑄都没怎么睡,到后头便着凉了,还咳嗽了起来,早起的时候一直强压着,只是不想坏了出来同游的兴致。梁祯其实早发现了,早上出门时还特地命人给他多加了件衣裳。  梁祯捏着祝云瑄的下巴,细细密密地吻他,末了叹着气提醒他道:“阿瑄,生病了就要说,不要讳疾忌医,你以前就是这样,怎么现在这毛病还是改不了,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祝云瑄垂眸:“我若是说了,你又要将我按在宫里头不让出来了。”  梁祯轻声一笑:“啧,陛下现在玩性倒是越来越重了,难得难得,是前头几年被压抑狠了吗?”  这个混账总是这样,前一句还正儿八经,下一句便开始调侃他,祝云瑄羞恼不已:“你闭嘴。”  梁祯只是笑,手滑下去,搭在祝云瑄的腰间,揽着他往自己面前按了按,俩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了一起,祝云瑄无奈:“你怎么又……”  “帮陛下多出出汗。”梁祯说得理所当然,温热的吐息喷薄在祝云瑄的脖颈处,一口咬在了他极其敏感的耳后侧,惹来祝云瑄掩饰不住溢出口的动人声音。  祝云瑄笑着闭上眼睛,攀住了梁祯的身体。第四十九章 生辰礼物  景瑞五年,冬。  早朝之时,一众朝臣再次老生常谈起了立后一事,祝云瑄木然地听完他们慷慨激昂的请奏,没有任何表态,直接宣布了退朝。 第33章 祝云瑄点头:“……总要出去走走的。”  他是有私心的,去了江南,或许……或许总能见一面他的暥儿,他逃避了三年,到了今时今日,终于还是败给了自己。  大长公主笑道:“也好,咱们大衍的皇帝啊,历来都不喜欢拘于一处,从老祖宗开国皇帝起就有出外巡游的惯例,你如今登基也有五年了,合该出去四处看看,想去便去吧,别人说不得什么的。”  祝云琼醒来时,祝云瑄正叫了内阁官员来商议出巡之事,当场便下了圣旨,待到议事的官员退下,祝云琼才去了祝云瑄的跟前,见他的面色难得的松快,好奇问他:“皇帝哥哥是遇上什么开心的事情了吗?”  祝云瑄冲他笑了一笑:“下个月上元节之后,朕要送大姑母去江南,九弟想一块去吗?”  祝云琼眼巴巴地点头:“我也可以去吗?”  “想去便去。”  闽州,水师总兵府。  祝云璟手中捏着信纸,小声与贺怀翎说着祝云瑄即将南巡一事,笑着叹气:“他可总算是想通 了。”  一旁铺了虎皮垫子的地上,暥儿和铭儿正围着一堆竹编的玩偶玩过家家,两个孩子兴致勃勃地给这些动物形态的玩偶编着名字和故事,让它们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分外的投入。已经九岁大的元宝自然没这个兴趣,只是看那些玩偶做工精细,好奇拿了一个起来,仔细瞅了片刻,伸手便要拆。  正碎碎念的暥儿停了下来,眨巴着眼睛望着元宝,元宝手中的动作顿了一顿,讪笑道:“暥儿你都有这么多了,这个就给哥哥好不好啊?”  一贯乖巧听话的小娃娃这一次却犯了拧,说什么都不肯点头,黑葡萄似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元宝,眼泪摇摇欲坠,片刻之后,元宝败下阵来,将玩偶搁了回去:“怕了你了,怎么这么爱哭啊……”  暥儿将眼泪憋了回去,爱惜地伸手过去摸了摸元宝刚刚放下来的那个玩偶。  正瞧见这一幕的祝云璟无奈摇了摇头,当年他在甘霖宫里就见过这些东西,还从高安那里打听到了到底是出自谁的手,没曾想三年过去,祝云瑄非但没将之扔了,还都送来了给暥儿,而暥儿这孩子,对别的都不争不抢,唯独对这些不起眼不值钱的小玩意喜爱得很,或许当真是应了冥冥之中的父子天性。  至于祝云瑄,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真的已经把从前的事情全都放下了,谁又知道呢。第五十一章 皇帝出巡  景瑞六年,春,正月辛丑。  上元节过后便一日日的暖和了起来,沐浴着明媚春光,南巡的队伍从京城出发,为免劳民伤财,一路轻车简行,半月之后,到达了豫州。  皇帝下令在此停留三日,视察河工。  原定的出巡路线并未经过豫州,祝云瑄特地来此,就是为了亲眼看一看,这已经进行了三年多的河道改迁工程。  一直在河道上忙碌的总督周简匆忙赶来接驾,官袍上甚至还有不知何时沾上的泥点子,可谓御前失仪,有内阁官见状开口便说教了起来,被祝云瑄淡声打断:“无妨,难得周卿如此用心,每日都亲力亲为去河堤上监工,朕该嘉许他才是。”  周简厚着脸皮笑道:“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都是臣应当做的。”  “走吧,带朕也过去看看。”  他们来看的这一段是为改道后的河道新修的河堤,堤坝上到处都是正忙碌干活的年轻壮小伙,虽才二月初,乍暖还寒,这里却是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祝云瑄晃眼看过去,这些人虽忙碌却无疲惫病弱之态,大多数人都身高体壮、精神饱满,十分的有干劲。  周简主动与他解释:“朝廷拨下来的银两充足,臣不敢苛扣这些劳役的饷钱,按着规定,他们在这里干一天可得钱十五文,每日两顿饭管饱,偶有荤腥,来干活的名额都得抢的,自然得卖劲。”  祝云瑄点了点头:“迁民一事进行得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秦州段的百姓迁徙去年便已收尾,豫州这里,待到今夏之前最后一批百姓迁走,便也全部完成了。”  这些事情过去三年从河道上呈的奏报中祝云瑄都早有了解,去岁曾淮被特赦,带着全家自流放地回去秦州老家后,也时常会写来私信将在外头看到的情形告诉他,祝云瑄心中大抵是有数的。  曾淮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从前被免了官还留在京中,无非是为了家中不成器的子孙,历经沉浮后回到家乡,才真正过上了归田园居的生活,从他来信的字里行间中,都能看出他如今的恬淡和安逸,连带着对曾经极力抵触反对的河道改迁之议,也改变了看法,自愧从前过于瞻前顾后、固步自封,差一点误了陛下的千秋之计。  见祝云瑄对此事颇为上心,周简又道:“朝堂上的那些争议臣都知道,那些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迁民之事确实牵一发动全身,许多人宁愿冒死留在原籍也不愿被迁走,先前昭……”  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提了不该提的人,周简尴尬地咳了一声,掩饰了过去,祝云瑄的眸光动了动,不动声色地听着他继续说下去:“先前臣也想了不少对策,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帮他们整村迁移,重建祠堂,给足安家费,遇上有实在不肯甚至带头闹事的刺头,便也不客气地杀鸡儆猴,这几年下来,虽然出过一些乱子,好在终究是没有闹出大事来。”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远处,冗长的沉默过后,淡淡赞许道:“你干得不错。”  周简憨笑:“是陛下厚爱臣、信任臣,给臣机会,臣才能一展抱负。”  祝云瑄的眸光更沉,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翻涌而过,转瞬又归于平静。  当日在大理寺狱里,梁祯特地与他提到这个周简,说这人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品行也正直,请他切不要将之也当做自己的同党给处置了。祝云瑄听进去了,非但没有对周简下手,还提拔重用了他,将之擢升为河道总督,给他最大的方便,周简确实没有让他失望,这几年河道改迁工程能进展得这般顺利,周简的劳心劳力功不可没。  不再多言,祝云瑄提步,继续往前走。  闽州。  祝云璟与贺怀翎不在家,元宝从学堂溜出来,指挥着下人带着两个弟弟,去了城外的庄子上。  元宝贪玩,两个弟弟只是他过后免于责罚的幌子,到了庄子上便把人扔下跑去遛马了,两个小的被一群嬷嬷丫鬟小厮簇拥着,在外头放风筝。  暥儿新得了一只兔子形状的风筝,喜欢得紧,仰着小脑袋看着风筝越飞越高,大睁着眼睛,嘴里不时发出惊叹声,然后……便眼睁睁地瞧着风筝线忽然断了,他的兔子风筝飘向远方,飞过前方的山头,没了踪影。  小娃娃眨了眨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立时红了眼眶,泪眼汪汪。  元宝回来时暥儿还坐在地上啜泣,铭儿蹲在一旁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一大堆的嬷嬷丫鬟们束手无策,怎么劝都劝不好。  元宝走上前去,到暥儿面前伸手弹了弹他的额头:“你怎么这么笨,就知道哭,一只风筝而已,回头我再叫人多做几个给你就是了。”  暥儿收了眼泪,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他:“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嘛。”  小娃娃立刻破涕为笑:“谢谢哥哥。”  午后,暥儿和铭儿躺上床睡午觉,暥儿嘴里嘟哝着:“我还是想要我的兔子风筝,那是我自己画的,画得最好的一只……”  铭儿已经困得哈欠连天,轻拍了拍他的肚子,闭着眼睛安慰他:“叫哥哥再给你画一只。”  “我就想要那一只……”  身旁的铭儿已经睡着了,暥儿想着自己的风筝,翻来覆去地没有睡意,窗外不时有沙沙作响的风吹叶动声传来,他好奇看过去,眼前忽然一花,用力眨了两下,咦?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兔子风筝了……  暥儿揉着眼睛坐起身,小心翼翼地从床榻上爬了下来,一屋子守着的嬷嬷们都在打瞌睡,谁都没有注意到光着脚的小娃娃已经走到了窗边去。  窗口有些高,他四处望了望,搬了个矮凳过来,踩上去,攀上了窗台,下一瞬窗外便有人伸手将他抱了出去。  小家伙蓦地睁大了眼睛,抱着他的男人竖起手指到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暥儿愣愣看着他,或许是这个人长得好看又笑得灿烂,小家伙就这么被唬住了,听话地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喊声硬生生地憋了回去。  “好乖。”梁祯脱下外衫将他裹住,抱着人去了外头。  暥儿怯生生地一直望着他,梁祯找了个无人的亭子坐下,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低头仔细打量起小孩的样貌。  三岁大的孩子长得眉清目秀、幼小娇软,像极了祝云瑄,几乎就是祝云瑄的缩小版,眉目之间依稀又有几分他自己的影子。只看一眼,梁祯便能确定,这就是他的孩子,是祝云瑄给他生的孩子。  似乎是感觉到了梁祯眼中过于复杂的情绪,暥儿愈发不安,呐呐问道:“伯伯你是谁啊?”  梁祯恍然回过神,失笑出声,大手罩在他柔软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好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暥儿,我叫暥儿。”  “暥儿……”梁祯细细咀嚼着这个名字,唇角的笑意愈深,“是个好名字。”  “那伯伯你是谁?”小孩坚持不懈地问他。  梁祯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你猜。”  暥儿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奶声奶气的,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我猜不到,爹爹说,不能跟不认识的人走,我不认识你。”  梁祯怔愣了一瞬,再反应过来他说的爹爹并不是指祝云瑄,心下一叹,面上依旧是笑着的,逗他道:“那我刚才叫你不要出声,你也没有喊出来,还跟我走了。”  小孩噘了噘嘴巴,大概也意识到自己做错了,有一点心虚:“那伯伯你能不能把我送回去啊?”  “方才别人都在睡觉,你为什么不睡?”  “我睡不着,我想要我的兔子风筝,不见了。”  “兔子风筝,什么样的?”  暥儿伸手比划:“小兔子模样的,我自己画的,我最喜欢小兔子了。”  “是这个吗?”  梁祯似变戏法一般,从身后将早上那只被风吹跑了的风筝变了出来,暥儿的双眼陡然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兔子风筝!”  梁祯笑眯眯地将之递过去给他,暥儿爱惜地抱回怀中,冲着梁祯笑弯了双眼:“谢谢伯伯。”  梁祯继续逗他:“那我帮你把风筝找回来了,你要怎么回报我?”  暥儿歪着脑袋认真想了想,告诉他:“伯伯送我回去,我的糖给伯伯吃。”  梁祯好笑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小机灵鬼呢,就想骗我送你回去吧。”  “我没有,我真的有糖,很好吃的,暥儿从不骗人。”  一大一小正说着话,凉亭旁的灌木后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和喊声:“小少爷!小少爷你在哪?”  暥儿“呀”了一声:“嬷嬷来了。”  梁祯回头扫了一眼,脚步声越来越近,人就要过来了,他将孩子放下,让他自己坐着,抬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伯伯走了,过几日再来找我的暥儿玩。”  转瞬间人便消失在了走廊尽头的拐角,满头大汗的嬷嬷丫鬟们从灌木后面拐过来,见到暥儿立刻过来抱起了他,小娃娃呆呆看着梁祯消失的方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第五十二章 近乡情怯  二月中,南巡队伍到达江南首府景州,这里是大衍历代皇帝出巡必经之地,百余年前建成的行宫就坐落在风景最好的江水畔,早在三个月前出巡的圣旨下来后便已修葺一新,只等接驾。  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俱来拜见了圣驾,祝云瑄并未对这些人客气,考问政绩、整顿吏治,几日下来,便或是罢黜、或是擢升,调任了一大批官员,狠狠给了这些在南边安逸惯了的土皇帝们一个下马威。  祝云璟与贺怀翎是三日之后到的,贺怀翎是闽粤水师总兵,特地从闽州赶来江南与皇帝述职,公事说完,一家人才关起门来闲聊起了家常。  三年未见,祝云璟如今是愈发逍遥了,神采飞扬、容光焕发,日子想来过得十分不错,这回与贺怀翎一块过来,就只带上了大儿子元宝,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看着着实叫人眼热。  大长公主拉着祝云璟的手说了许久的话,离用晚膳还有些时候,她老人家乏了去歇下了,早就坐不住了的元宝站起身,推着祝云璟的胳膊:“爹爹,我想去外头玩。”  祝云璟瞪他一眼,一旁的祝云瑄淡笑道:“想去就去吧,园子里有不少好玩的玩意儿,叫高公公带你去。”  “我带他去吧。”贺怀翎也起了身,知道他们兄弟两个有许多私话要聊,将空间单独留给了他们,领着儿子去了外头。  望着元宝飞奔出去的身影,祝云瑄笑着感叹:“元宝如今抽了条,是越长越俊俏了,再过几年都能娶媳妇了。”  祝云璟嗤了一声:“算了吧,这小子还是孩子心性,闹腾得不行,成日里就知道玩,带坏两个弟弟。”  闻言,祝云瑄的眸光闪动了一下,眼底有什么情绪一晃而过:“……铭儿那孩子也有三岁多了吧,哥怎么没把他一块带过来?”  祝云璟笑望着他:“陛下只关心铭儿一个吗?”  祝云瑄的唇角轻抿,半晌,才喃喃出声:“暥儿……他还好吗?”  见他这副小心翼翼踌躇不决的模样,祝云璟敛了笑意,收起了说笑的心思:“陛下想问便问,何必这般吞吞吐吐,暥儿他很好,这两年身子越来越好了,性情也好,不过前几日元宝那个臭小子偷偷带着他和铭儿去庄子上玩,让两个小的染了风寒,怕他们一路颠簸身子更加不适,我便没有带他们过来。”  祝云瑄心中一紧:“染了风寒,严重吗?”  “没有大碍,你别担心,喝了两副药就好多了,等我们回去应当已经痊愈了,就是不知……陛下想不想去闽州。” 第35章 暥儿抬眸,委屈巴巴地看着祝云璟,摇了摇头,不说话。  “算了,就让他坐那里吧,孩子一个月没见着你肯定是想你了。”祝云瑄没有强求,更不想叫孩子不舒服,“开饭吧。”  坐在祝云瑄身侧的祝云琼看了看暥儿,又看了看祝云璟,虽心有疑惑,但很知趣地没有多问。他并不是当真什么都不懂的无知孩童,几年的磨难困顿早就叫他的心性完全长成,甚至从元宝他们几个对祝云瑄的称呼中,他就已经把祝云璟的身份猜了出来,只装作不知而已。  元宝皱了皱鼻子,冲暥儿做了个鬼脸:“小笨蛋。”  暥儿眨了眨眼睛,一脸茫然。  祝云璟给两个孩子夹菜,暥儿的吃相十分斯文,自己捏着小勺子一点一点将食物往嘴里送,细嚼慢咽的,半点不挑食。但看得出来小孩更偏爱滑蛋和一道水晶虾仁,祝云瑄也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多挑了几个虾仁给他,暥儿笑弯起眼睛,很乖地与他道谢:“谢谢小叔叔。”  “不用。”祝云瑄温和一笑,心头却止不住地发酸。  用完晚膳,祝云瑄三人继续喝茶闲聊,元宝带着祝云琼去了外头玩,两个小的却不肯走,黏着祝云璟就怕他一眨眼又不见了。  好在他们也不闹腾,大人聊天,他们就乖乖在一旁下跳棋,不出半点声音。  贺怀翎详细与祝云瑄说起了那些海寇的来历,他比祝云璟知道得显然更多,虽然还摸不清楚那些人的老巢在哪里,但已大致能估摸出他们如今一共有近万人,船三十余艘,确实是前朝余孽的后代,这两百年多陆陆续续从大衍和南洋又抓了不少人去他们的岛上,才能一直繁衍不息。  “这些年我们也活捉了不少贼寇,严加审问,只是无论怎么问,都撬不出他们的老巢所在的方位,似乎那些中下等的贼寇也不大清楚他们驻扎的岛屿到底在哪里,每一回进出那片鬼蜮他们都得在船舱底待上近两个时辰,根本分辨不了方向。”  祝云瑄听得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盯着暥儿瞧,贺怀翎说完顿了半晌,他才像是如梦初醒一般,收回视线,沉吟问道:“那你现在可有何打算?”  贺怀翎答道:“这回捉回来的那些贼寇已经关押起来了,臣打算明日再亲自去提审他们。”  祝云瑄点了点头,祝云璟见他依旧心神不定,干脆岔开话题聊起了家常:“暥儿刚跟着师傅念了几个月的书,读文识字都十分不错,进步很快,他挺聪明的,是个好苗子。”  祝云瑄再次望向暥儿,小娃娃正一脸严肃地盯着棋盘,思考着下一步要怎么走,很是认真。看了一阵,笑意在祝云瑄的眼中晕染开:“那就好。”  其实,他的暥儿不聪明也没有关系,他有的是耐心,以后慢慢教就是了。  “就是暥儿这个性子确实是软了些,太爱哭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才三岁,长大了就好了,”祝云璟笑叹道,“其实也是像了陛下,陛下能做到的他以后自然也没有问题。”  似乎是意识到了大人们在议论自己,暥儿抬起头,茫然地望望这个再看看那个,小声争辩道:“暥儿不哭。”  几人同时笑了起来,铭儿揉着眼睛跳下椅子,偎到祝云璟身边去撒娇:“爹爹我困了,我想跟你一块睡。”  暥儿也颠颠过来,眼巴巴地瞅着祝云璟:“暥儿也想……”  贺怀翎按住俩人的肩膀,提醒他们:“爹爹刚回来,累着了,你们别缠着他,都听话。”  两个小的哪里肯听,一人一边死死拽着祝云璟的衣摆,祝云璟十分无奈,祝云瑄走上前,满眼期盼地看着暥儿:“暥儿,小叔叔带你睡行吗?”  他弯下腰,朝着暥儿伸出了双手,小家伙下意识地往祝云璟的身后缩了缩,低下了头,很小声地告诉他:“我想要爹爹……”  祝云瑄怔住,眼神黯了些许,勉强笑道:“好……”  祝云璟冲贺怀翎使了个眼色,一人一个把孩子抱了起来,走之前祝云璟劝祝云瑄道:“你也早些去歇息吧,别急,慢慢来,过段时间就好了。”  祝云瑄神色恍惚地点了点头,木愣愣地目送着他们一家四口走远,高安上前一步,小声提醒他:“陛下,奴婢伺候您去歇了吧?”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走吧。”  夜深人静。  祝云璟过来时祝云瑄还在灯下看书,身上披了件单薄的外衫,瘦削的身影映在墙上,更显落寞。  见到祝云璟进来,祝云瑄放下了书:“哥你不是带着孩子们去睡了吗?怎么这会儿又过来了?”  “把两个小的哄睡着了就过来看看你,你果然还没睡,”祝云璟盘腿坐上榻,笑望着他,“怎么?睡不着?”  “还早。”  “这都快亥时了,还早呢?你啊,就是想太多了,今日第一回 见到暥儿,他不肯跟你亲近,心里不好受了吧?”  祝云瑄苦笑:“也算我自作自受,他不肯要我都是我活该。”  祝云璟叹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也有犹豫,到底要让暥儿怎么叫我和贺怀翎,可暥儿和铭儿一般大,两个孩子是一起长大的,铭儿学会喊爹爹不久,暥儿也开始叫人了,他是跟着铭儿学的,我不忍心纠正他,便让他这么一直喊下来了。”  “哥……你不必特地解释这个,我明白的。”  “阿瑄,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被抱来东宫时的场景吗?”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点了点头:“记得的。”  他自然记得,那个时候他又害怕又茫然,是兄长的笑抚慰了他,从此以后他便有了依靠。  “暥儿其实和你特别像,都是那种你对他好,他便会记在心里,千百倍地回报你的性子,也从来不记仇,你要对他多一些耐心,多给他些时间,慢慢就好了。”  “……我知道,是我一时想岔了。”  “还有啊,你别看暥儿年岁小,他其实什么都知道,先头是我疏忽了,没有管好家里的下人,叫他们在暥儿面前胡乱嚼了舌根,暥儿心里其实一直都有根刺,所以他从来不跟铭儿争,每一次都是铭儿说要什么,他只跟着附和,才三岁多点的孩子,就懂这些了,我都不知道他怎么学来的,会这么叫人心疼,我也不敢斩钉截铁地跟他说我就是他亲爹爹,不然等到你想要回他的时候,就更不好开口跟他说了。”  祝云瑄的喉口发苦,半晌才呐呐道:“都是我的错……”  祝云璟摇头:“现在说错不错的也没意思了,你那个时候也是逼不得已,我明白的,不过你也别太担心了,暥儿他性子软有性子软的好处,先头我抱他回去的时候他还偷偷问我,小叔叔是不是生他气了,这么贴心的孩子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第二个了,你就偷笑吧。”  祝云瑄心中一紧,赶忙道:“你跟他说,我不会生他气的。”  祝云璟笑着安慰他:“你放心,我自然跟他说明白了的,你多在这待些日子,多陪他玩玩,一准过几天他就愿意亲近你了,你就放宽心吧,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嗯。”  祝云璟的目光落到他的手腕上,触及那串已经黯沉得几乎要掉色了的佛珠,顿了一顿,问他:“你什么时候还带起佛珠来了?”  祝云瑄下意识地将衣袖往下拉了拉,尴尬道:“没什么,求个心安而已。”  祝云璟未有再追问,犹豫之后与他说起了另一件事情:“上个月,元宝趁着我和贺怀翎不在家,偷偷带着两个小的去外头庄子上玩,后来嬷嬷回来告诉我,那日暥儿午睡时忽然不见了,她们到处找才在后头的院子里发现了孩子,当时暥儿身上还裹了件男子的外衫,他说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伯伯把他抱了出去。”  祝云瑄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紧:“……后来呢?”  “小孩也说不太清楚,只说那个伯伯问他叫什么,还帮他把吹走了的风筝捡了回来,那之后我便再不准他们几个孩子离开府上半步,护院人数还多增加了一倍,这一个月我们去江南,回来我也问了管家是否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他都说没有,暥儿也再没见过那个不知道什么来路的伯伯。”  祝云璟没有明说,但无论是他还是祝云瑄都心知肚明,抱走暥儿的男人,最有可能会是谁。  见祝云瑄神色晦暗,祝云璟宽慰他道:“你也别想太多了,等再过个半个月一个月的,你把暥儿带回宫去就没事了。”  祝云瑄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藏在袖子中的佛珠,点了头:“……嗯。”第五十五章 面具之后  清早,卯时刚至,祝云瑄便起了身,半个时辰后,祝云璟带了几个孩子来给他问安。再见到暥儿,祝云瑄的心境已经平和了许多,笑着与他招了招手,小家伙一步三回头地看向祝云璟,在对方鼓励的眼神中走了上前去。  祝云瑄把小孩抱到身上,递了个点心果子到他嘴边,暥儿乖乖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果子,软绵绵地与他道谢:“好好吃,谢谢小叔叔。”  “乖宝宝……”祝云瑄捏着帕子,给他擦了擦唇角,眼里都是笑意。  吃了半个点心果子,暥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贴到祝云瑄耳边小声嘟哝:“暥儿不是故意不要小叔叔的,小叔叔不要生暥儿的气……”  祝云瑄失笑:“好,不生气。”  用过早膳,祝云瑄与贺怀翎要去检阅水师,出门之前暥儿忽然追出来,塞了个东西进祝云瑄的手里,眨巴着眼睛望着他:“送给小叔叔。”  没等祝云瑄反应过来,小孩已经扭身跑了回去,祝云瑄摊开手心,怔怔看着那颗用糖纸包裹起来的彩色糖果,唇角上扬起,眼眸中泛起了湿润的亮光。  一直到出门登上车辇,祝云瑄的心绪才逐渐平复下去,恢复了冷静自持之态。  时候尚早,祝云瑄提议先去瞧一瞧那些被捉回来的海贼活口,贺怀翎领命,吩咐下去将人提了出来,到水师衙门问审。被关押了几日又经过严刑拷问,这些人大多已奄奄一息,但都嘴硬得很,无论怎么问都撬不开他们的嘴。  祝云瑄冷眼打量着堂下的这些人,衣着发饰都与大衍人略有不同,确实能从他们身上看出些前朝陈氏族裔的影子。  前朝覆灭已有两百多年,朝代更迭、成王败寇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前朝末年时天灾人祸不断、战乱频繁,大衍的太祖皇帝起初不过是个最末等的兵丁,只因抓住了机会趁势而起,才有了大衍如今的百年基业。陈氏最后一任皇帝当年逃出海外后便失去了踪迹,太祖皇帝还曾派兵去追寻过却一无所获,本以为他们早就葬身海上,哪曾想两百多年过去,这些人却已然落草为寇了。  原本闭着眼睛一心等死的海贼们见到大衍皇帝俱都激动了起来,张嘴便骂,什么难听骂什么。贺怀翎叫人用布堵了骂得最凶的几个的嘴,祝云瑄的目光扫过,落在了跪在后头的一个年轻人身上,那人不似其他人那么激动,反倒是欲言又止一副想说又不敢说之态。  他示意贺怀翎:“将那人提到前头来,朕有话问他。”  年轻人被提上前,抖抖索索地跪到祝云瑄跟前,一双眼珠子转来转去,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着祝云瑄用力磕起了头:“大衍皇帝饶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祝云瑄冷淡道:“不想死就把你知道的说清楚,只要你肯说,朕留你一命就是了。”  “我……我只是岛上最下等的杂役,别……别的都不知道,更不知道怎么进出岛上,但是我……我有一次偷偷看到那些南洋来的番邦人出现在岛上,他们还进……进了主公的住处……”  祝云瑄神色一顿:“番邦人?”  贺怀翎简单与他说了一遍占据南洋岛国的那些番邦人的来历,祝云瑄并不意外,早在他登基之初就有番邦人进京朝拜,试图与大衍谈两国通商之事,狮子大开口提了一堆想要的好处,当时负责接待他们的便是严士学,后头事情交给户部去办,因那些番邦人胃口太大,再后来事情便不了了之,不曾想他们竟会与这些前朝余孽搭上关系。  祝云瑄蹙起眉,吩咐贺怀翎:“盯紧南洋那边的动态,派探子去打听打听,那些番邦人到底想做什么。”  贺怀翎应下:“陛下放心,臣这就去办。”  审问完了海寇,皇帝的御驾才再次出发,去往水师驻扎在泉州的码头。  巳时四刻,祝云瑄在一众水师将领的拥簇下登上船舶,猎猎军旗迎风招展,近百艘军舰排成威武之师,傲然伫立于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祝云瑄站在船头,从贺怀翎手里接过望远镜,看向远方,接天蔽日的舰船似望不到头,沐浴在晨光之中更显巍峨,亲眼所见远比想象中更加震撼。  看了许久,祝云瑄放下望远镜,斟酌着问贺怀翎:“……若是与那些盘踞在南洋的番邦人一战,我大衍水师可有胜算?”  祝云瑄所顾虑之事并不出乎贺怀翎的意料,就听他沉吟答道:“那些番邦人占据了南洋众多岛国,尤以爪哇岛一带的番邦人势力最大,他们派了近五万人驻守于此,有船约八十艘,虽数目不及我大衍舰队,但舰船的性能及所载火炮之威力都在大衍水师之上,两相碰上,只怕会是一场恶战。”  祝云瑄沉下目光,神色有些凝重,贺怀翎宽慰他道:“陛下且放心,南洋与那些番邦人所在的西大陆相距甚远,没有充足的补给,他们未必敢主动挑衅我朝,即便他们来了,我大衍水师占据地利之势,也并不惧怕他们,至于那些前朝余孽,则更不成气候,不必过于担忧。”  祝云瑄点了点头:“你心中有数自然是好的。”  从船上下来已快到晌午,上车之时祝云瑄忽然抬头,望向前方的山脉,双瞳微微一缩,高安小声提醒他:“陛下当心脚下。”  祝云瑄依旧看着远处,不知为何,自从进了这泉州城,他总觉得有双眼睛时时刻刻地在背后盯着他,今日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昨夜祝云璟与他说的话犹在耳边,那个将暥儿抱走的伯伯……  见他一副失神之态,高安再次喊他:“陛下……”  回过神,祝云瑄轻摇了摇头,踏上了车辇。  白日里祝云瑄一直处理政事,到了傍晚才得空闲,刚放下笔,祝云璟便过来说晚上外头有灯会,元宝吵着要去,两个小的听了便也说要一起去,连晚膳都不肯吃了。  “陛下想去吗?不过最近不太平,你要是去得多派些人跟着了。”  祝云瑄好奇问道:“灯会?今日什么日子怎会有灯会?”  祝云璟好笑道:“这里的民间传说吧,什么仙人羽化登仙的日子,老百姓办灯会许愿祈福,其实跟庙会也差不多,无非是吃喝玩乐那一套,那几个孩子都嚷着要去外头吃小吃,我拗不过他们,只得答应了下来。”  祝云瑄没有多犹豫,点头道:“那就一块去吧。”  于是太阳刚一落山,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便从总兵府出发,去往城中最繁华热闹的西大街。  正值华灯初上时分,街市上熙来攘往,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多得是全家出动的,到处是欢声笑语。一下了车,元宝便说要自个去玩,拉着祝云琼一块转瞬便钻没了影,贺怀翎吩咐了好些个家丁去追他们,祝云瑄又多派了四个禁卫军过去跟着。  两个小的也跃跃欲试,可惜步子太小不敢就这么胡乱跑了,祝云璟一手拽着一个,有些吃力,祝云瑄蹲下 身,平视着暥儿,小心翼翼地问他:“暥儿,小叔叔牵着你走好不好?”  暥儿黑亮的眼珠子看着他,片刻过后,冲他甜甜一笑,轻轻点了点头:“好。”  祝云瑄一愣,大喜过望,立刻牵住了他,祝云璟冲贺怀翎使了个眼色,俩人牵着铭儿先往前走了。  暥儿走路慢,又一路走走停停左右看,见什么都稀奇,只要他多看了一眼的东西,祝云瑄便都吩咐人给他买来,小孩大概有些受宠若惊,小声告诉他:“不要了。” 第37章 巳时,马车出了总兵府,往城北的海市而去,难得今日祝云瑄空闲下来,和祝云璟一块,带了几个孩子出门去外头玩。  这几日祝云瑄白日里处理政事,晚上陪着暥儿玩,父子俩相处得越来越融洽。只是暥儿这孩子有些拧巴,在人前从来都只肯叫祝云瑄小叔叔,只有他们两个人时才会黏糊糊地抱着祝云瑄喊爹爹、与他撒娇。祝云瑄心知这小家伙是顾忌着祝云璟和贺怀翎,更是心疼他,小小的孩子就这么体贴懂事,他何德何能,能生出这么个宝贝来。  今日祝云瑄闲来无事,便主动与祝云璟提起想带孩子去外头逛逛,祝云璟自无不可,一大清早就吩咐下去,叫了下头人做准备。  贺怀翎每日都要去军中,祝云璟也时常不着家,几个孩子日日关在府中能出外玩的机会并不多,尤其是两个小的,那晚去灯会上凑热闹就是第一遭,城北的海市更是没去过,从出府门上马车起便兴奋得不得了。  一路上元宝都在与祝云琼吹嘘海市上各种好玩的东西,直把第一次出宫门的土包子祝云琼唬得一愣一愣的。两个小娃娃则凑在一块,趴在窗边看外头眼花缭乱的喧嚣街景,入了迷。  祝云璟笑着冲祝云瑄努了努嘴:“暥儿这样以后进了宫,就更没机会出来玩了。”  祝云瑄望了孩子一眼,淡道:“京城也有不少好玩的东西,我不会拘着他。”  祝云璟笑叹道:“是啊,我都忘了……”  小时候祝云瑄是最喜欢玩的,总是想着法子偷溜出宫,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就没有他不知道的,即便如今性情大变,从前的事情又怎会都忘了。  “我看暥儿已经差不多接受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他启程回京?”  祝云瑄抬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再过几日吧,现在走他肯定舍不得你们,也不急。”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海市的入口,海市是泉州城北靠海的一座街市,占地广阔,分为东西两块。西市卖的都是海产品,除了新鲜打捞上来海鱼海货,还有海中珍珠、珊瑚、贝壳所制的各式东西,种类繁多的器物、家具,男人们爱的摆件玩器,妇人姑娘们中意的首饰吊坠,以及孩童们喜欢的各种新奇玩具,应有尽有。而东面的海市,则什么都卖,五湖四海的东西在这里都能找得到。  铺面林立、各色的摊位一个接着一个,一路过去几乎望不到尽头,祝云璟边走边与祝云瑄介绍,这里的海市以前就有,不过规模没这么大,只有西市那一块,还是开海禁之后才逐渐发展了起来,除了泉州本地人,天南海北的商人路过泉州,都必会来这里一趟。  “我在这里也有二十间铺子,算得上是日进斗金了,你看看便知道,东边的街市从江南到北夷、从南洋到西洋,什么货都有得卖,开海禁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往外面走,也有越来越多外头的人来我大衍,若是没有那些盘踞在鬼蜮之上的海贼做乱,来来往往的商船只会更多。”  不用祝云璟多说祝云瑄也十分清楚,自开海禁之后这些年,闽粤这边的港口每一岁所收得的关税数额都十分的惊人,且还在连年增长中。早年朝廷里还有人质疑开海禁会带来种种弊端和隐患,到了后头眼见着白花花的银子不断流入国库便就都闭嘴了,否则前些年大衍天灾人祸不断,昭阳帝又是个花钱大手笔不管不顾的,国库早就得见了底,哪里还能有如今的太平盛世。  祝云瑄兴致勃勃地一路走一路逛,不时停下来问价,看着有兴趣的东西便掏钱买下来,他们今日依旧是微服出行,带的人虽多,但也不算打眼,毕竟在这海市里头一掷千金都是稀疏平常之事。  几个孩子跟在他们身边一路好奇地东张西望,暥儿一直乖乖牵着祝云瑄的手,看什么都稀奇,但很听话地从不胡乱碰不是自己的东西,每一回都是祝云瑄问他想不想要,小孩儿或是点头或是摇头,只挑最喜欢的,半点不贪心。  晌午之时,祝云璟提议去这海市里最大的酒楼望海楼用午膳,他们要了间上房,直接上了酒楼三楼,临海的房间,窗外便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望海楼的食材都是海产,元宝他们几个孩子在这海边长大早已吃习惯了,祝云瑄和祝云琼也不挑,没有什么是不能吃的。  暥儿吃得很香,特别喜欢那道牡蛎蟹黄蛋羹,祝云瑄很高兴,不停给他夹菜,小孩子吃得多才长得快,暥儿因为早产体弱身量只到只比他大半岁的铭儿肩膀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来。  不过铭儿这小娃娃今日却没什么胃口,一直蔫蔫的,午膳用到一半,祝云璟把孩子抱起,说铭儿可能着了凉发起了热,要带他回府去看大夫,问祝云瑄:“要不我先带铭儿回去吧,你们接着用膳,下午要是想逛还可以继续再逛逛。”  祝云瑄犹豫之后点了头,他难得能清闲片刻,这趟回去了可能就再没机会来了,早晨他们只逛了东市,最具泉州地方特色的西市还没去看过,未免可惜。  元宝立刻嚷嚷着还要留下来玩,祝云璟拿这浑小子一点法子没有,祝云瑄叫他放心:“孩子想玩就让他多玩玩吧,我会叫人看紧他。”  他又低头去问暥儿:“暥儿要留下来继续陪小叔叔吗?”  小娃娃乖巧地点了点头:“好。”  于是祝云璟带着铭儿先回去了,元宝早就吃饱了,爹爹一走愈发坐不住,笑嘻嘻地说要自个去外头玩,祝云瑄叮嘱了他几句不要乱跑,分了一半的侍卫去跟着他,元宝连声应下,拐着祝云琼一块走了。  屋子里顿时清静了下来,暥儿四处看了看,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明所以,祝云瑄给他夹菜:“乖,你继续吃,不急。”  小孩冲他甜甜一笑:“爹爹也吃。”  用过午膳,祝云瑄叫店家将席面撤走,没有急着离开,捧着热茶坐在窗边,欣赏着外头的海景。吃饱了的暥儿很快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被他抱在怀里,昏昏欲睡。  祝云瑄低头,嘴唇轻轻蹭了蹭孩子柔软的发丝,闻着睡着了的孩子身上淡淡的奶香气,唇角上扬了些许。  梁祯是突然出现的,祝云瑄只是一低头一抬头的瞬间,便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大咧咧地坐到了桌对面。  见着来人,祝云瑄下意识地蹙眉,看了一眼他翻进来的窗外,这里是三楼,外头没有任何护栏,他是从隔壁房间跃过来的,也当真是不怕死。  梁祯自在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晃着茶杯,笑吟吟地望向祝云瑄:“陛下,好久不见。”  梁祯的脸上依旧戴着面具,祝云瑄不动声色地回视着他:“……当年你是如何答应朕的,永远不再踏足大衍一步,如今你这又是在做什么?”  梁祯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角,满脸的无赖:“我说过吗?我不记得了,便是说过那也是昭王梁祯答应陛下的,我嘛,如今姓萧名念,一介草民罢了。”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只要朕喊一声,立刻会有人进来,你逃不掉的。”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都三年了,总是这样累不累,我不过就是想看看你,你来这泉州城都十余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着机会跟你单独说说话,你又何必如此。”  躺在祝云瑄怀里的孩子被动静惊醒,揉着眼睛呓语了几声,祝云瑄轻拍了拍他的背,温柔哄道:“乖,你睡。”  暥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望向祝云瑄:“爹爹我要喝水。”  祝云瑄把人抱起来一些,倒了杯温开水送到他嘴边,让他慢慢喝。  梁祯一直笑望着他们,待到暥儿喝完了水,才慢悠悠地开口:“陛下立后了吗?怎从未听说过,这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小皇子?”  听到声音,暥儿转头看向梁祯,愣了愣,显是认出他来了,“呀”了一声:“兔子花灯……”  梁祯伸手过来,轻刮了一下他的鼻子:“这小东西记性倒是不错。”  被夸赞了的暥儿很是高兴,乐颠颠地道:“伯伯送暥儿的兔子花灯暥儿好喜欢。”  “是嘛,”梁祯笑着点头,“那下次伯伯再送暥儿些别的好玩的。”  “不用了,”祝云瑄拧紧了眉,沉声打断他,“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陛下若一定要问个缘由……”梁祯拖长了声音,目光在他空无一物的手腕上晃了一圈,眼中笑意愈浓,“当年离京之时,我的一串佛珠不见了,陛下应当知道,那是我爹留给我的唯一的一样东西了,我总想着要找回来才好,所以来问问陛下,后头可有见着那串佛珠?”  祝云瑄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没见到,逆王梁祯已死,他的东西早就都处理了,你既不是他,何必来与朕讨要他的东西?”  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梁祯:“……”第五十八章 心不由己  被祝云瑄拿话头堵住,梁祯失笑出声:“三年不见,陛下倒是比从前更刁钻了。”  祝云瑄冷哂:“不比得你,永远这般落拓潇洒。”  梁祯厚着脸皮将对方的讥讽当做赞美,笑着应下:“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坐在祝云瑄怀中的孩子一直好奇地盯着梁祯瞧,被他脸上的面具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奶声奶气地问他:“伯伯你为什么一直遮住脸啊?”  梁祯笑望向他:“小宝贝想看伯伯长什么样吗?”  暥儿下意识地点头:“可以看吗?”  “小宝贝想看当然可以看。”  梁祯抬手将面具摘去,笑眯眯地冲暥儿眨了眨眼睛,小孩儿惊讶地瞪圆了眼珠子,脱口而出:“兔子风筝!”  原来送他兔子花灯的伯伯,就是帮他把兔子风筝找回来的伯伯,暥儿高兴极了,兴奋地抬起头告诉祝云瑄:“爹爹,就是这个伯伯帮我把吹走了的兔子风筝找回来的,是我自己画的小兔子。”  祝云瑄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是吗?”  “嗯,伯伯长得很好看,暥儿记得。”  祝云瑄:“……”  梁祯放声笑了起来:“这小娃娃可真有趣,陛下教得不错啊……”  被笑了的暥儿很不好意思,也乐呵呵地跟着傻笑,梁祯玩味地与祝云瑄挑了挑眉:“陛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陛下是几时立了后还是纳了妃,怎有了个这么大的小皇子?”  祝云瑄眸色一黯,冷声道:“朕的私事何须与你一介草民交代,朕的皇子自然是有堂堂正正的身份的,不劳你操心。”  “问问都不行啊?”  “与你无关。”  似是觉察到了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暥儿再次抬头看向祝云瑄,小声劝他:“爹爹不要跟伯伯吵架……”  祝云瑄按下心中的烦躁,抱起孩子:“暥儿我们走吧。”  暥儿很乖地点头,转头与梁祯挥了挥手:“伯伯下次见。”  “这就走了吗?下次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陛下?”梁祯仰头望向已经站起了身的祝云瑄,似笑非笑的眼中藏着蠢蠢欲动的光亮。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平静回答他:“你不必如此,从三年前放你离开起,朕便再没打算与你有任何纠葛,昭王已死,你既已改名换姓,如今过得也算快活,又何必再纠缠从前那些事情。”  梁祯唇角的笑渐渐淡去,深深望着祝云瑄,试图看穿他心中真正所想。  “陛下,三年了,你还是这样,不愿面对自己真实的心意吗?既不愿再见我,又为何要随身戴着我的那串佛珠?还有这个孩子,当年能送出去甚至骗我说他已经没了,如今又为何想要再接回来?”  祝云瑄搭在暥儿腰上的手收紧了些:“朕需要一个继承人。”  “只要你立后纳妃,别说一个,便是想要十个继承人都是轻而易举之事,可你没有,三年你都没有娶妻,我以为你的意思够明白了,所以我回来找你,你却又要把我往外推,你究竟想要如何?”  “朕想要什么,与你无关。”  “所以到头来还是我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是吗?”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没有再说,抱着孩子转身离开。  下楼时暥儿搂着祝云瑄的脖子,怯怯问他:“爹爹,你生伯伯的气了吗?”  祝云瑄轻拍了拍他的背安抚他,没说什么,小娃娃便又道:“那我以后都不理伯伯了,爹爹不要也生暥儿的气。”  “好孩子,”祝云瑄低声喃喃,“爹爹不生气,你乖。”  下午,父子俩便一直在西市里转悠,祝云瑄的兴致消了许多,梁祯又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他们是微服出来,梁祯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也不好叫侍卫去赶人,只得由着他跟着,看看时候不早,吩咐了人去把元宝他们找回来,打算打道回府。  暥儿眼巴巴地瞧着对面摊子上挂着的一个大海螺,没等祝云瑄开口,梁祯先一步过去将东西买了下来,递到了小孩的面前。  那海螺足有成人手掌那么大,色彩炫丽,花纹十分平整漂亮,也难怪暥儿一眼就瞧上了。海螺递到面前,小娃娃的双眼先是亮了一瞬,后又强压下心中渴望,摇了摇头:“我不要。”  梁祯轻声一笑:“真不要?”  小娃娃再次瞅了一眼他手里的海螺,垂下了眼睛,坚定道:“不要。”  梁祯望向祝云瑄,不赞同地摇了摇头:“陛下与我置气便算了,何必挑拨我与孩子之间的关系。”  祝云瑄皱眉,手指在暥儿的肩膀上轻轻点了点,低声提醒他:“暥儿想要就拿着吧。”  暥儿抬头看向他:“爹爹不生气吗?”  祝云瑄尴尬地低咳了一声:“不会。”  于是小娃娃“勉为其难”地收下了海螺,抱在怀里仔细瞧了瞧,爱不释手地摩挲了一阵,到底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害羞地与一直笑看着自己的梁祯道了谢:“谢谢伯伯。”  梁祯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脸,好笑道:“跟你爹一样难伺候。”  玩得满头大汗的元宝和祝云琼高高兴兴地回了来,祝云瑄叫人拉来马车,赶着他们上车去。  梁祯抱着胳膊,玩味地看着跟在元宝身后爬上了车的祝云琼,问祝云瑄:“那位是九殿下?陛下什么时候善心大发还把这小子带身边养了?”  祝云瑄警惕地瞥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那是朕的九弟,朕想做什么不需要旁人来置喙。”  梁祯笑着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了声音提醒祝云瑄:“陛下,这小子迟早是个祸害,为了您的大衍江山着想,您还是别留着他了。”  祝云瑄冷了神色,不再搭理他,抱着暥儿上了车,甩上了车门。 第39章 祝云瑄咬着牙根解释道:“是梁祯的字迹,暥儿是被他给抱走了。”  祝云璟:“……”  无论如何,孩子被亲爹抱走总好过当真落入贼寇手中,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祝云璟稍稍松了一口气,看了一眼神色愈发难看了的祝云瑄,踌躇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我若不去,他不会把暥儿还回来的。”  祝云璟劝说的话到嘴边,想了想还是算了:“行吧,叫贺怀翎带人埋伏在周围,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祝云瑄轻抿起唇没有再说,目光落在字条上那只几笔勾勒出来的兔子上,停了须臾,眼中的情绪转瞬即逝。  亥时四刻,马车低调出了总兵府,一路往城东的海边而去。  城东只有一座早就废弃了的民用码头,这一带的海面风浪大,海边的奇石巨磊也多,一般人都不爱来这里,入夜之后更是荒无人烟。  今夜却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月朗星疏,海面上风平浪静,除了偶尔拂面而过的微风,便再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  祝云瑄被高安扶下车时正到子时,那座废弃了的码头就在前方,从岸边一路延伸过去,码头边停了一艘小船,船上只有一个带着斗笠的撑船人。  祝云瑄往前走了一些,警惕地看着那艘船和船上的人,对方略带沙哑的声音顺着风声传来:“还请皇帝陛下一人过来。”  身后跟着的侍卫下意识地就要抽剑,被祝云瑄给制止住了,他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你知朕来此所为何事?”  “少将军吩咐草民来接陛下,还请陛下屈尊。”对方说着抬手扔了一样东西过来,被祝云瑄身后的侍卫眼明手快地接住,递到了他面前。  是暥儿这些日子一直随身戴着的,他初来泉州时送给他的那块生肖挂牌。  祝云瑄的眸色黯了黯,沉声下令:“你们都退回去。”  高安急道:“陛下,让奴婢随您一块去吧!”  对方再次提醒:“请陛下一人过来。”  祝云瑄示意高安:“你也退下吧。”  “陛下!”  祝云瑄摆了摆手,一人走了过去,从容地上了船。  撑船人是个面貌普通的中年男子,将祝云瑄扶进船中后恭敬提醒他:“陛下您坐稳了。”  祝云瑄没有搭理他,坐下后冷淡示意:“走吧。”  船行了大约两刻钟,面前出现了一艘大船,梁祯就站在船头,正笑望着祝云瑄来的方向。  撑船人接住大船上抛下的绳梯:“请陛下上船。”  祝云瑄没有动,一瞬不瞬地望着船上笑容模糊的梁祯,直到撑船人又一次提醒:“请陛下上船,再晚点要起风了。”  祝云瑄这才起身,攀着绳梯上了大船,梁祯弯下腰,朝着他伸出了手。祝云瑄目光微凝,并未搭上去,自个攀爬了上去。  梁祯收回了手,嘴角依旧噙着笑,望着面前神色冰冷的祝云瑄:“陛下,又见面了。”  “暥儿呢?”  “小宝贝刚刚睡了一觉醒来,知道陛下要来一直等着不肯再睡,陛下想见他吗?”  海风将祝云瑄身上的斗篷吹得哗哗作响,他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永远一副似笑非笑模样的梁祯,半晌,才沉声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同一时间,十余艘大衍水师的舰船冲破夜色而出,团团围住了他们,梁祯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陛下,我不是写的明明白白叫你只身前来吗?你带着这么多船和人过来,又是想做什么?”  祝云瑄冷声提醒他:“只要朕下令他们开火,这一船的人包括你,都得死。”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你还在船上呢,定国公他怎么敢开火,再者说就算陛下敢冒险,也定然舍不得里头那个小宝贝跟着你一块冒险。”  “梁祯!你明知暥儿他是……”  “是什么?”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饶有兴致地等着祝云瑄继续往下说,祝云瑄收住了差一点脱口而出的话,眸色更沉:“你到底想如何?”  “叫他们都退开,让出路来,不许再跟着。”  梁祯笑着,神色之中却无半分退让之意,短暂的僵持后,祝云瑄举起了手示意,堵在前方的两艘船往后退开了道。  梁祯下令出发,船一路前行,大衍的舰队跟了一段,在祝云瑄再次示下后不得不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船越行越远,消失在了浓雾里。  “陛下,外头风大,去船舱里头吧,暥儿还在等着呢。”梁祯笑吟吟地提醒祝云瑄。  祝云瑄未再理他,大步进了船舱里去。  暥儿刚醒,正抱着几只兔子玩偶在默默掉眼泪,听到声响扭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见到祝云瑄进来,愣了一愣,立刻光着脚爬下了床,哭喊着“爹爹”朝着祝云瑄撞了过来。  祝云瑄一步走上前去将孩子抱起,小孩儿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哭得惊天动地,憋了一整日的委屈和害怕尽数发泄了出来。  祝云瑄又心疼又气怒,猛地转向跟进来的梁祯,恨道:“你想做什么都冲着我来!你这么对孩子做什么?你就不怕吓着他伤着他?!”  “你永远都是这样!三年了还是跟从前一模一样!永远只顾着自己想要什么,从来不会考虑别人愿不愿意!为了达到目的你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下得了手,你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  “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动静,无非就是想要扣下我跟暥儿,然后呢?你以为你能就这样扣我们一辈子?!”  祝云瑄越说越激动,梁祯将哭得几乎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抱过来,轻捏了捏他的手:“暥儿乖,不哭了。”  再看向气红了双眼的祝云瑄,停了片刻,温声道:“陛下,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舍不得你们,想跟你们单独相处一段时日,哪怕只有十天半个月也好。”  梁祯的神色黯然了些许,苦笑:“陛下,若是没有今日这一出,我们此生还有机会再见吗?”  暥儿停了抽噎,泪眼摩挲地望着面前的两个大人。祝云瑄怔住,眼圈似是更红了些,梁祯抬手,拇指在他的眼睑上轻轻擦了一下,轻叹道:“陛下,这些日子你是不是病了?”  长久的沉默后,祝云瑄哑声开口:“……你如何知道的?”  “猜的,陛下一直没有启程归京,也再没出过总兵府的门,连召见官员都很少,只怕是病了。”  祝云瑄冷下了声音:“你敢监视朕?”  梁祯微微摇头:“我只是想见陛下和暥儿罢了,总兵府守卫森严,我进不去,就只能在外头看着。”  “……看过又如何?”  “陛下是那日在海市上碰上我,之后就病了吗?”梁祯的嘴角漾开了笑,欺身向前,贴近祝云瑄,压低了声音,“陛下,我是你的心病吗?还是药石无医的那种?”  祝云瑄皱眉,梁祯没有给他辩驳的机会,轻笑了一声,继续道:“陛下,别想那么多了,既然出来了,不若就让我带你们去外头好生玩玩,有那位有本事的定国公和他夫人在,只是十天半个月而已,出不了乱子的。”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轻抿了一下唇角,将孩子抢了回来,擦掉小孩儿脸上挂着的眼泪,抱着人回了床边。  将孩子安顿进被子里,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柔声哄道:“乖宝宝,睡吧,爹爹守着你。”  暥儿拉着他的手:“爹爹不要走。”  “爹爹不走,睡吧。”  梁祯唇角的笑意加深:“陛下也歇下吧,我叫人给陛下送热水来,伺候陛下梳洗,就不再打扰陛下了。”  房门开阖之后脚步声渐渐远去,祝云瑄低头,再次在儿子的脸上亲了亲。第六十一章 也是爹爹  清早,祝云瑄刚带着暥儿起身,便有妇人将早膳送进船舱里来,原本抱着那一堆兔子玩偶玩得十分高兴的暥儿见着妇人,下意识地就往祝云瑄怀里缩,满脸的怯怕。妇人有些讪讪,放下膳食,恭敬地问候了他们一句,自觉退了出去。  祝云瑄抬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温声安抚他:“爹爹在,暥儿不怕。”  小孩儿乖乖点了点头,小声告诉他:“就是这个嬷嬷把暥儿抢走的,暥儿不喜欢她,还好有伯伯来救暥儿。”  祝云瑄:“……”  梁祯过来时父子俩已经用完了早膳,暥儿坐在祝云瑄怀里一个一个摆弄那些兔子,祝云瑄倚在坐榻上,望着窗外,目光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到动静,暥儿先抬起了头,一看到梁祯双眼便亮了起来,脆生生地喊他:“伯伯好!”  梁祯盘腿坐上榻,笑着伸手刮了刮小娃娃的鼻子:“暥儿乖。”  而后目光转向祝云瑄,告诉他:“我已安排了人给定国公他们送了信去,叫他们不必担心,过个半个月自会送陛下回去。”  祝云瑄没说什么,梁祯叫人奉来热茶点心和棋盘,与祝云瑄示意,祝云瑄抬眸瞥他一眼,将点心搁到了暥儿面前叫他自己吃,执起了棋子。  一个时辰后,梁祯笑着将棋盘中剩余的棋子扫回棋盒里,认了输:“三年不见,陛下的棋艺又精进了不少。”  祝云瑄没理他的调笑,端起茶水轻抿了一口,这茶与他喝惯了的御茶很不一样,也不是在泉州总兵府里喝过的味道,香味奇异,入口回甘,应该是舶来物,不知不觉间他这已经是第三杯了。  梁祯笑着与他解释:“这是南洋那边的岛上产出的一种茶叶,喝不惯的会觉得有股子怪味,喝得惯得却很是喜欢。”  祝云瑄搁下茶杯,抬眼望向他:“在这蛮夷之地都能过得这般潇洒,还当上了什么少将军,你的本事也是三年如一日的叫朕刮目相看。”  梁祯笑吟吟地点头:“陛下谬赞,也不过是混日子罢了。”  “这个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在成为大衍朝廷的阶下囚之后,还能混日子混成你这般。”  祝云瑄的言语间是毫不客气的奚落和讥讽,梁祯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都笑着附和:“那也都是仰仗了陛下,若非陛下当日放我一马,我又怎还有今日。”  祝云瑄轻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嬉皮笑脸的梁祯,三年了,这个人的身上仿佛变了什么,又似乎依旧与从前一般无二,叫他看不透。  “爹爹……”  暥儿拉了拉祝云瑄的袖子,似乎是被他脸上过于冷肃的表情吓着了,怯怯望着他。  祝云瑄缓和了神情,轻捏了捏他的手:“乖,你自个玩。”  梁祯看着他们父子俩之间的互动,眼中笑意加深了些,有小崽子在还是好,至少祝云瑄无论怎么恼他,一旦对上暥儿这小娃娃,便都化成了绕指柔,不知不觉间人就软了。  低咳了一声,梁祯收了神情中的玩笑之意,认真与祝云瑄解释道:“陛下想知道我便不瞒着你,三年前我带着几个亲信手下离京后一路往南边走,直接出了海去了南洋,后头便在南洋遇上了我父亲。”  祝云瑄皱眉:“你父亲?”  “是,”梁祯沉下目光,“家父萧君泊,二十多年前被先帝派出海剿匪,当时他领了二十艘船近万人去往鬼蜮,寻找那些海寇盘踞的岛屿,先帝给的旨意是不找到地方将海寇尽数歼灭便不得回朝,否则便以叛逃罪论处,他们在海上漂泊了三个月,遇上无数风暴海浪、漩涡暗流,死伤惨重,却连海寇的影子都没找着,三个月过后,家父果断带着最后仅剩的一千人离开了鬼蜮,去往了南洋。”  不用梁祯再往下说,祝云瑄也听明白了:“他们没有再回朝,朝廷便认定他们已全部葬身海中了。”  梁祯讽刺一笑:“回去了等待他们的也是问罪判刑,先帝本就没打算叫他们回去,去了南洋至少还能苟活下来。”  祝云瑄一时无言,这是他的父皇造下的罪孽,他辩驳不了半句。  梁祯继续道:“他们在南洋找了一座孤岛,靠着与那些南洋人往来经商活了下来,家父曾派人回来找过我与爹爹,得到的却是爹爹已抱着我跳崖身亡的噩耗,从那之后他便再未踏足过大衍,机缘巧合,三年前我父子二人在南洋遇到,才终得相认,那些人称呼我一句少将军,不过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罢了。”  “……萧将军现在可还安好?”  梁祯叹气:“见着我之后,便觉此生再无缺憾,两年前已撒手人寰了。”  他的眼中有转瞬即逝的哀痛,祝云瑄心下不是滋味,劝慰的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却到底没说出口。  梁祯复又笑了:“那座岛风景不错,气候也好,陛下想必会喜欢的。”  从昨夜到今日,祝云瑄一直未有问过他到底要带自己去哪里,仿佛并不在意,梁祯主动说了,他也没多问,只看向一旁的暥儿,沉默片刻,道:“你既已自作主张了,又何必再解释这么多。”  梁祯垂眸低笑了一声,也看向了暥儿,问他:“小宝贝,伯伯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玩儿,你想去吗?” 第41章 梁祯将祭品一一摆放至墓碑前,点燃了纸钱,祝云瑄站在他身后默默看完了那篇墓志铭,萧君泊悲壮的一生仿佛在眼前走马观花而过,叫人唏嘘不已。静默片刻,他抬手按了按懵懵懂懂的暥儿的肩膀,提醒他:“好孩子,跪下给你祖父磕个头。”  暥儿听话地跪了下去,在坟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响头,梁祯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拿了一串元宝纸钱给他,握着他的手扔进了火堆中。  祝云瑄则亲手端起了祭酒杯,在碑前洒下了三杯酒。  拜祭完先人,他们便下了山,祝云瑄的心情还有些沉重,倒是梁祯语气轻松地主动与他提起,他爹爹的尸骨就埋在沅济寺后山的山脚下,他从前的庄子旁,当年是沅济寺的住持帮他爹收的尸,他只盼有一日能将他爹与父亲合葬到一块,好了了他父亲的遗愿。  祝云瑄微怔:“……为何你之前从未提过?”  梁祯摇了摇头:“当年老住持怕先帝找到我爹的遗骸,连墓碑都不敢给他立,一座无名的坟包而已,有什么好提的。”  “所以你在那里建了个庄子,其实是为了给你爹守墓?”  梁祯叹道:“是啊,可惜庄子已经被收缴了,原本离京的时候我有想过把爹爹的尸骨一块带走,只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他已经入土为安多年,何必再惊扰他,便托了老住持继续帮我照看着,没曾想会在南洋这边碰上父亲。”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庄子还在。”  “嗯?”  祝云瑄敛了眼中情绪,告诉他:“庄子……我没叫人动过,都还是原样子,也没赐给过别人。”  梁祯轻声笑了起来:“那就好。”  祝云瑄有一点尴尬,岔开了话题:“你后来的名字,是你父亲取的?”  “嗯,”梁祯嘴角噙着笑,与他解释道,“早在当年父亲奉命出征之前,就给还在我爹腹中的我取了这个名字,他说无论是男孩女孩都能用,他那时已经知道自己去了就再无可能回来,这个名字,算是留给我爹的最后一点念想吧。”  说起这些往事时,梁祯的神情中已再无半点从前的阴郁和晦暗,只有藏在笑容背后的那一抹并不明显的惆怅,祝云瑄知道,他是彻底放下了。  见祝云瑄神色恍惚,被他牵着的暥儿又一脸茫然仰着头不停看他们,梁祯无奈一笑,把孩子抱起来,问祝云瑄:“陛下想不想去看看这海岛上的军营?”  祝云瑄恍然回过神:“……可以看?”  “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梁祯领着他们顺着另一条路上了旁边的山头,这岛上的山都不高,两刻钟就到了山顶,山后面的景象尽收眼底。  原来在这山后竟还有前头一半大的地方,列队整齐的兵丁就在这里操练,海边的码头上停了约莫二十艘船,虽远不及大衍的水师,也着实叫祝云瑄震撼无比。  梁祯道:“当年父亲带了最后仅存的一千人来这里,加上在这岛上长大的孩子,和这些年接收的从南洋其他地方逃难过来的人,现在这支队伍已有近三千人。”  祝云瑄皱眉:“逃难过来的人?”  “对,南洋现在许多的地方都被那些番邦人给占据了,有实在活不下去的,便想往外逃,我们也不是什么人都收,收下的这些至少品行得过得去,要不进了外头的探子来岂不得不偿失,他们大多数都是本朝甚至前朝就从闽粤一带来南洋讨生活的中原人,与我们也算是同根同气。”  祝云瑄的目光落在那些船上:“这里这么多船和船上的火炮都是从哪里来的?”  梁祯淡定解释:“当年父亲他们流落到这座岛上只剩最后两艘船了,别的都是与那些南洋商人和番邦人买的商船改造的,至于火炮,自然也是找那些番邦人买的。”  祝云瑄疑惑觑他一眼,并不太信:“他们有这么好心,非但不来攻占你们还卖火炮给你们?”  梁祯笑着摇头:“陛下有所不不知,南洋岛屿众多,他们想要全占也是占不完的,这里不过是一座孤悬在外的小岛,他们看不上的,没必要把精力浪费在这里,更何况在南洋的那些番邦人来自西大陆各个不同的国家,彼此之间互相抢地盘摩擦不断,根本无暇顾及我们这座只有区区几千人的小岛,只要不惹到他们且给足了银子,买些他们淘汰下来的火炮而已,并不是什么难事。”  祝云瑄沉下目光:“可他们也敢打大衍的主意……”  梁祯点头道:“当年他们就派了使臣去京中,为的是想要在与大衍通商时在出货量、关税这些方方面面获得更大的利益,却一直没有得到大衍朝廷的松口。”  祝云瑄轻嗤了一声,并不瞧得上这些狼子野心还自视甚高的番邦人。他望向前方波涛汹涌的海面,长久的沉默后,轻声一叹:“再如何,留在这座岛上的人也都是大衍的臣民,若是他们当真想回去,朕会下旨。”  梁祯微微一笑:“那我便先替他们谢过陛下隆恩了。”  祝云瑄荡开了视线,梁祯也没有再问,这个“他们”包不包括梁祯本人,他们谁都没有提,却心照不宣。  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暥儿一脸茫然,拉了拉俩人的袖子:“暥儿想去海边玩。”  梁祯笑着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下午带你去。”  祝云瑄抛去脑中那些纷乱的思绪,转过了身:“走吧,先回去吧。”  未时,俩人带着孩子去了昨晚去过的那片海边,细白的软沙正在炽阳下闪闪发亮,比昨日傍晚时看着还要好看些,秀美如画一般。  梁祯将暥儿放下地,蹲下 身帮他把鞋袜脱了,踩在热乎乎的软沙上,小孩儿“呀”了一声,用力踩了几下,咯咯直笑。  没等祝云瑄说什么,梁祯笑着冲他扬了扬眉:“这里的人都是这么玩的,没那么多规矩,陛下要不要试试?”  祝云瑄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顾忌着自己帝王的威仪,摇了摇头,梁祯不以为意,他不愿便算了,大大方方地赤了脚,陪着儿子一块踩沙子。  正值午后落潮时分,海滩上到处是被海水冲刷上岸的鱼虾蟹贝,妇人和孩童们拎着桶和盆过来赶海,暥儿看得稀奇,抓着梁祯的手说要去捡海螺,梁祯满口答应下来,找人要了个木桶来,问祝云瑄:“陛下要去吗?”  祝云瑄有些犯困,只想坐下来安静看会儿海:“你带暥儿去吧,我就在这坐一会儿。”  梁祯抬手抚了一下他的脸,嗓音格外的温柔:“陛下困了可以靠着礁石睡一会儿,我不会带暥儿走太远,就在这附近,你放心睡。”  祝云瑄怔忪了一瞬,在梁祯笑吟吟的双目注视下点了点头。  梁祯一手拎着木桶一手牵着暥儿去了前边,祝云瑄找了块岸边的礁石坐下,一直盯着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看着他们走走停停地挖东西,像在寻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看着暥儿攀着梁祯的胳膊笑扑进他怀里,看着一大一小笑闹追逐的身影,许久之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在这阳光充足的温暖午后,逐渐沉入了梦乡。  直到再次听到暥儿的嬉笑声,祝云瑄才迷迷糊糊地转醒,一时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梁祯抱着暥儿就坐在他身旁,手里拿着刚刚捡回来的海螺,贴到暥儿的耳边给他听。小孩儿瞪着眼睛又惊又喜,见到祝云瑄醒了,立刻扑到了他身上,嘴里嚷着“爹爹”要他听他们捡回来的海螺。  那海螺确实比上一回在海市买来的还要大些,纹路也更加艳丽,螺肉已经剔除清洗干净,暥儿两只手捧着献宝一般送到祝云瑄的面前,梁祯将之拿起来,贴近了祝云瑄的耳畔:“你听听。”  听着里头隐约传来的海浪声响,祝云瑄的神色动了动,疑惑望向梁祯,这一抬眸才发现他们俩此刻靠得过于近了,梁祯与他说话时侧过了身来,几乎已经欺到了他眼前,近到呼吸相交。  祝云瑄望着他含笑的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怔怔无言,耳旁的声响也变成了一片虚妄。  暥儿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出声:“爹爹、父亲,你们在玩亲亲吗?”  祝云瑄敛下眸遮去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往后退开了身,梁祯轻声一笑,转头捏了捏儿子的下巴:“哟,小宝贝还知道什么是玩亲亲?打哪学来的?”  小孩儿以为梁祯在夸自己,高兴道:“暥儿见过的,大爹爹和父亲就是这样玩亲亲的,还不让我们看,元宝哥哥带我和铭儿偷偷看过好几次。”  祝云瑄:“……”  梁祯放声笑了起来,手指刮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子:“你可真是爹爹和父亲的开心果。”  祝云瑄的耳根都红了,瞪了梁祯一眼,梁祯凑近过去,快速在他唇上点了一下又退开,偏头笑着与暥儿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没,这才是亲亲。”第六十四章 君心莫测  深夜,听到窗外传来的细微声响,一直没有睡沉的祝云瑄当即就睁开了眼睛,竖耳倾听了片刻,起身披了件外衫下了床。  推开一半的窗户,一只灰黑色的游隼倏地停到了窗棂上,尖锐的喙轻轻啄了啄祝云瑄的手背,似与他撒娇一般。  祝云瑄笑着抚了抚那游隼的羽翼,解下了绑在它腿上的竹筒,取出了密封在里头的信笺。  这只游隼是三年前北夷进贡来的,成对的雏鸟,由祝云瑄亲手养大,只认他这一个主人。这种游隼飞得极高极快,极难被射下,那日他被梁祯劫上船,就先做了准备,放了这只游隼出来一路跟着,帮他和祝云璟他们传递消息。  祝云璟在信中言简意赅地与他说了这些天泉州那边发生的事情,皇帝失踪的消息他们已尽量压下了,外头依旧传出了流言蜚语,像是有人故意放出想要趁机煽动是非。好在现在时局尚算稳定,没有出什么乱子。  梁祯派人送去的信他们也收到了,但显然,祝云璟他们并不信任梁祯。  看着信中所书的内容,祝云瑄的眸光渐渐沉了下去,窗台上跳动的烛火映在他的眼中,忽明忽暗。  信笺伸到烛台之上,火苗迅速舔吻了上来。  窗棂上的游隼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脖子,咕噜了一声,祝云瑄回神,垂眸低嗤,静默片刻后眼中滑过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床上的暥儿翻了个身,呜呜咽咽地睁开了眼睛,祝云瑄过去,弯腰轻轻拍了拍被子,低声哄道:“乖,爹爹在这里,你睡。”  暥儿揉着眼睛转醒了过来,祝云瑄干脆用薄毯裹住将人抱起,把孩子抱到桌边给他喂了些热水。小孩儿渐渐清醒过来,看到还在窗棂上踩来踩去的游隼,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鸟儿。”  祝云瑄失笑,也只有他的傻儿子会把游隼这样的猛禽当做小鸟儿。  暥儿半点不怕,还跃跃欲试想去摸那游隼,祝云瑄没有拦着,抱着他过去,让他摸了摸游隼的羽翼,只用臂弯稍稍挡着以防游隼会突然啄他。  那游隼再次歪了歪脖子,居高临下地瞥了小孩儿一眼,片刻后竟侧过了身,让它摸得更方便些。  祝云瑄有些意外,见小娃娃满脸兴奋全无害怕,再想起前日梁祯说要给他养豹子老虎时他高兴的模样,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儿子原来也不只是会玩小兔子小狗狗。  这样也好,总不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养。  笑着捏住了暥儿的手,祝云瑄低声问儿子:“暥儿,你想回去吗?回去就可以见到你大爹爹和父亲了。”  小孩儿立刻道:“要回去!”  “可……回去暥儿就见不到父亲,也没有人陪暥儿去海边捡海螺了。”  “真的吗?”暥儿顿时左右为难起来,“那就带父亲一起回去,可不可以?”  “不可以……至少现在还不可以,要不暥儿我们再留下来和父亲玩几日,晚些日子再回去好不好?”  祝云瑄抱着儿子谆谆善诱,小孩儿茫茫然地望着他,祝云瑄继续说道:“先陪父亲玩几日,回去就去能见到你大爹爹和父亲了,可以吗?”  小孩儿高兴地点了头:“好呀。”  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的脸蛋:“好乖。”  将孩子安顿回被窝里,祝云瑄坐到桌前,提笔快速写了一封回信,封进竹筒里,最后拍了拍那已经等了许久的游隼,将之放飞出去。  又在窗边站了一阵,他敛眸一笑,关了窗吹熄烛火,上床抱紧孩子安心睡了过去。  转日清早,父子俩刚起身,梁祯便派了人过来传话,说早上要去军营一趟,处理些事情,中午就会回来。祝云瑄没有多问,洗漱更衣后叫人传了早膳来。  梁祯不在,祝云瑄便没有带暥儿出门,用过早膳见孩子闲不住,牵着人就在这将军府里四处转了转。  将军府不大,一刻钟不到便从后院转到了前院,那日在庙会上将暥儿强行抱走的妇人就在前院里,正在与人说话。  对方是个看着不到二十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穿着身十分朴素的短打,手里抱着一个大竹筐,犹犹豫豫地问那妇人:“秦婶,少将军在吗?”  俩人都未注意到祝云瑄过来,祝云瑄停下脚步,不动声色地远远瞧着,就听那姓秦的妇人道:“仁哥儿又给少将军送茶叶来了啊?少将军这会儿不在,去军营了,你把东西给我吧,我拿进去。”  那少年腼腆一笑:“不用,这个还挺沉的,我自个送进去吧,茶叶是我自己晒的,挑的最嫩的叶芯子,回头秦婶您记得泡给少将军喝,他就爱这一口,上回还特地与我提过。”  “好嘞。”  俩人说着话一起走了过来,这才看到站在廊下,已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祝云瑄。  妇人立即反应过来与祝云瑄问安,顺手轻推了推见到祝云瑄后就愣住了的少年,低声提醒他:“这是少将军夫人和小少爷。”  那少年恍然回过神,低下了头,涨红了脸支吾道:“见过少将军夫人和小少爷……”  祝云瑄冷眼瞧着面前的小郎君,见他面容清秀,与岛上那些晒得黝黑的少年孩童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没进过军营的,心下有些疑惑,皱眉道:“你抬起头来。”  对方怯怯抬起了头,视线飘忽,不敢迎视祝云瑄打量的目光。在看清楚他的长相后祝云瑄的眉蹙得更紧了些,并非他的错觉,这个少年竟与他长得很有几分相像。  “你是做什么的?”  “小……小的在茶园子里干活,来……来给少将军送茶叶……”  祝云瑄轻抿了一下唇角,对对方这种畏畏缩缩之态很是不喜,没有再问下去,叫之将东西交给那妇人,打发了人离开。  妇人主动与祝云瑄解释:“这位仁哥儿是少将军从京城里带来的人,安排在了茶园做事,时常会过来将军府送茶叶,旁的便没什么了,我跟他也没大来往。”  若只是单纯的来送茶叶,就不会在提起梁祯时眼神和言语间都透着倾慕和缱绻,只怕是还藏了别的心思。至于为何当初梁祯逃难,还带了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郎君一块…… 第43章 “我们只是想要少将军给一个明确的交代!说清楚这人到底是不是大衍的皇帝!”  “朕是。”掷地有声的两个字落下,厅中静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更多针对他们的怒气和质疑。  “少将军你将大衍皇帝带来岛上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好不容易才过上太平安生日子,你却把当初逼我们来送死的人带来!你这是要将我们置于何地?!”  “快三十年了啊!我们有家不能回,有亲人不能去认,只能躲在这海外孤岛上苟且偷生,我们为的是什么?!是谁将我们逼到这个地步的?!少将军你怎能如此,怎能如此啊!”  “少将军!就不提当年的是非恩怨,只说你自己,三年前你是怎么来南洋的你这就忘了吗?!是大衍皇帝将你逼上的绝路,逼得你只能改名换姓逃亡海外,你难道就都不计较了还要回去为他卖命不成?!”  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宣泄着满腔的愤怒,有激进的甚至直言不讳要求梁祯将祝云瑄杀了,以告慰当年葬身海上的上万亡灵,梁祯直接摔了手中的茶杯,冷眼望向说话之人,沉声提醒道:“祸从口出,这么多年家父没有教过你吗?家父当年带着你们出走是逼不得已,但家父从未有过谋逆之意,你撺掇我这么做,是想叫岛上这几千条性命都死无葬生之地不成?”  那人涨红了脸,拧着脖子吭哧了一阵狠狠别过了头去,旁的人有看不过眼的出言争辩道:“老陈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少将军你一声不吭就将大衍的皇帝带上了岛,你这是完全没将我们这帮老家伙放在眼里了吧?这二十多年我们小心翼翼地避着大衍人就是怕被大衍朝廷发现了我们,从此再没安生日子过,可你做了什么?你瞒着我们直接将皇帝带了来!”  一直淡定喝着茶听着他们争吵的祝云瑄忽然嗤笑了一声,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目光再次缓缓扫过面前神色各异的众人,沉声问道:“既然你们都说家和亲人还在大衍,朕只问你们一句,你们还想不想回去?”  话音落下,大多数的人都怔住了,相对无言似是完全忘了刚才在争辩些什么,直到那位叫嚷着要杀了祝云瑄的老陈又一次不忿开口:“大衍皇帝向来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当年就是大衍皇帝将我们推出来送死的,如今又问我们想不想回去,只怕是我们前脚踏上大衍的土地,后脚就要被以叛逃罪下狱!”  祝云瑄淡道:“当年下旨要你们出征的是朕的父皇不是朕,但子不言父之过,朕不会去置评先帝做得是对是错,当年的事情既已过去便就是过去了,你们若当真想回去,朕可以下旨,对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甚至给你们官复原职,若你们打定了主意不回去,从此以后你们便与大衍再无瓜葛,以后是死是活都与大衍没有干系,机会只有一次,你们自己考虑清楚便是。”  短暂的沉寂后,人声再次响了起来,从先头的质疑争吵变成了交头接耳、惊疑不定的低声议论,从祝云瑄进门起就没有出过声的那位荣成冷冷开口:“皇帝陛下好大的架子,可我们不信你,老陈说得没错,皇帝陛下如何能保证,我等踏上大衍后你不会翻脸不认人。”  祝云瑄道:“君无戏言,信不信由你们。”  那老陈撇着嘴角满脸不屑:“君无戏言本就是皇帝老儿糊弄臣下的托词而已,我等二十多年前就上当过一次了,又怎还会上第二次当。”  “够了,”梁祯不耐打断了他,轻眯起眼睛,晦暗冰冷的目光望向了荣成,静默片刻后,沉声下令,“带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梁祯的亲兵已经押着三人进了门来,用力按跪到了地上。众人大骇,这三人可不都是荣成的亲信手下!荣成微蹙起眉,不动声色地问起梁祯:“少将军这是何意?”  梁祯冷声与众人解释:“清早,这三人偷偷摸摸要乘船出海,被我叫人给拦了下来,拷问过后他们俱已承认,是奉了荣伯的命要去爪哇岛,给那些番邦人传递消息,告诉他们,大衍皇帝在我们手中。”  众人哗然,没等荣成争辩,梁祯又道:“我不管你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家父在世时三令五申,除了做买卖不得与那些番邦人有过多深入的往来,尤其不能卷入他们与大衍的是非争斗中,可现在有人做了什么?阳奉阴违与番邦人私通,想用大衍皇帝向番邦人卖好,你们眼中可还有我这个少将军,还有家父?”  矛头瞬间转到了荣成身上,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怀疑和猜忌,荣成冷声反问梁祯:“少将军这么说可有证据?焉知不是少将军与这大衍皇帝窜通起来,想要对付我们这帮老家伙?!”  梁祯微微摇头:“我既然敢说出来,自然是有证据的,这几年你与爪哇岛的番邦人暗中往来的证据我早就有了,原本念在你是家父义兄与家父出生入死的份上,我不打算与你追究,还想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可偏偏你这次的做法是要置全岛人的生死于不顾,我亦不能再坐视不理。”  人证、物证一一呈上,荣成虽还有一个将军名,负责的却是岛上的生意买卖,一年有大半年都在外头跑,不单与南洋的番邦人私通款曲,这几年与大衍的商人亦往来密切,桩桩件件,都有他身边的亲信做证,他与番邦人往来的一些信函、物件也落到了梁祯手中,如今当众拿出来,便是铁证如山。  不待荣成再说什么,也不给其他人为之辩解求情的机会,梁祯吩咐自己的亲兵:“将荣伯先带下去吧。”  荣成的面色终于变了,咬住牙根一字一顿道:“少将军当真如此绝情?”  “带下去!”  荣成被人押了走,那老陈瞠目欲裂,厉声质问起梁祯:“少将军这是想做什么!荣大哥便是有天大的错也是我等出生入死的兄弟!少将军当真要不念旧情将之处置了,我老陈第一个就不答应!少将军若执意这么做,不若将我也一并处置了!”  梁祯冷道:“陈叔若当真这般是非不分,一意孤行,便如你所愿便是。”  “你——!”  梁祯没再理他,望向面前神情难堪的众人,放缓了声音:“各位叔伯勿怪,小侄这么做也是逼不得已,若今日荣伯真的将大衍皇帝在岛上的消息传递出去,引来了那些番邦人,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后果会是如何,不必我说各位也清楚,我将大衍皇帝请上岛,本也是为了你们着想,我且问你们,就当真不想回大衍,愿意一辈子隐姓埋名在这海外荒蛮之地苟且偷生吗?”  梁祯的话重重敲在众人心上,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无论在这南洋孤岛上漂泊多少年,他们心中所念的,依旧是故土和家人。  终于,有人上前一步,再看向祝云瑄时的神情都恭敬了许多:“陛下所承诺的,可确实当真?”  祝云瑄沉下声音:“朕说过了,君无戏言,你们也不必急于一时,朕还会在岛上多待几日,是去是留,你们想清楚了再下决定。”  众人似乎这才想起这位大衍的皇帝陛下是以什么身份上岛来的,来的那日是不是还带了个孩子,说是少将军的儿子?呃……  祝云瑄面不改色地喝着茶,并不在意这些人落在自己身上各种惊疑不定的诡异目光。  各怀心思的一众人总算被打发了出去,又有人来求见,是梁祯的亲信,那日在泉州码头接祝云瑄来的撑船人。来人一进门便跪到了地上,与梁祯请罪:“少将军恕罪,是属下犯了浑,在舍弟面前说漏了嘴陛下的身份,舍弟亦是无心之过,才将陛下的身份传了出去,请少将军责罚属下一人。”  祝云瑄站起身,丢下句“我回去看暥儿了”便走了,梁祯眼中滑过一抹笑,待到祝云瑄走远了才回神,看向了跪在地上之人。第六十七章 不眠之夜  梁祯一直到了晌午时分才回来,祝云瑄带着暥儿已经在用午膳,他直接坐上桌,叫人多添了一副碗筷来。  祝云瑄抬眸瞥他一眼,什么都没问,低了头继续吃东西。暥儿眨巴着眼睛望着梁祯,期盼地问他:“暥儿吃饱了是不是又可以跟父亲出去玩?”  梁祯笑着伸手,拇指拭去小孩儿嘴角沾到的油渍:“今日不行。”  暥儿顿时失望地扁了嘴:“为什么呀?”  “今日哪都不去,等明日,父亲带你和爹爹去别的岛上玩。”  “真的吗?”  梁祯低笑:“当然是真的,父亲几时骗过小宝贝。”  祝云瑄这才慢悠悠地出声:“岛上的事情还没有处置完吗?”  梁祯不让他们出门,必然是外头不清净,祝云瑄大抵都猜得到当中原委。  梁祯嘴角微撇:“重头戏还未登场,陛下的出现不过是让他们的计划提前了,狗急就要跳墙,陛下且看今晚吧。”  见祝云瑄轻蹙起眉,梁祯笑着与他眨了眨眼睛:“陛下怎不问问,我是如何处置的那放消息出去之人。”  祝云瑄淡淡觑向他:“有何好问的?”  梁祯怎么处置的人他并不在意,更无兴趣知晓对方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之失,他只知道以后人都不会再出现在他们眼前就够了。  “真不问?”  祝云瑄微微摇头:“不过,你真将人处置了就不担心你那手下与你离了心?”  “有何好担心的,”梁祯不以为然,“他若真是那么拎不清的人,我便也不需要他这样的手下了。”  梁祯的事情自是不用祝云瑄多操心的,他未再多问,将暥儿抱到身上,哄着孩子再多吃些。  梁祯见着三岁多的孩子了还要喂饭,好笑地抬手捏了捏小孩儿的鼻子:“小崽子被你爹养得比公主还娇气,以后可怎么得了。”  暥儿不解地抬头问祝云瑄:“爹爹,公主是什么呀?”  祝云瑄笑着蹭了蹭他头顶柔软的发丝:“乖宝宝不是公主是太子,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孩儿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太子是什么?好吃的吗?  梁祯笑得意味深长:“太子?那陛下打算怎么与人解释这位小太子的出身?”  祝云瑄安静地想了片刻,眼里滑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梁祯:“……”  之后那一整个下午一直到入夜,三人都再未踏出过房门一步,梁祯手把手地教暥儿做竹编玩具,祝云瑄看书下棋难得能这么自在,偶尔回头看到身旁一大一小相似的笑脸,总有些恍惚,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希望,这样的时间能再长久一些就好了。  用完晚膳,梁祯依旧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与祝云瑄在房中挑灯下棋直到亥时,暥儿早就困了,躺在祝云瑄怀里睡得像头小猪一样,梁祯见祝云瑄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怕他累着,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进了自己怀里。  盯着孩子的睡颜看了片刻,梁祯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小孩儿睡熟后红扑扑的脸蛋,低声呢喃:“当初我还以为这个孩子会属猪,没想到他会早产一个月,变成了一只小狗儿,如今这么看起来倒还是像头小猪崽子。”  祝云瑄皱眉:“……你骂谁呢?”  “骂我自己,”梁祯轻笑,眼里又有转瞬即逝的怅然,“当初我真的以为这个孩子没了,就好像我与陛下之间最后的一点联系也斩断了一般……来南边的路上恰巧遇上定国公府的队伍,我不死心,还派了人去查看,不曾想那个时候暥儿已经被带去了南疆,就这么错过了。”  祝云瑄垂眸摩挲着手中的棋子,无言以对,梁祯摇了摇头,轻声一叹:“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我就知道他定是陛下的儿子,他与陛下长得几乎一个样,性子也像,我一见到他就喜欢。”  相对无言许久,祝云瑄才瓮声嘟哝了一句:“他不也是你的儿子。”  “是啊,”梁祯捏着暥儿的手,笑着点头,“是我的儿子。”  祝云瑄有一些不自在,将孩子抱了回来,提醒梁祯:“行了,我带暥儿去睡了,你也回屋去歇了吧。”  “陛下睡吧,我守着你们。”  祝云瑄望向窗外漆黑如墨的夜色,眸色微黯,远处似有隐隐的簇火在跳动,静静看了片刻,随便了他:“你爱守就守着吧。”  他将儿子抱上床,暥儿迷迷糊糊间被弄醒了,祝云瑄轻拍了拍他:“乖宝宝你继续睡。”  小孩儿揉了揉眼睛,看到还坐在一旁榻上的梁祯,小声问祝云瑄:“父亲不跟爹爹和暥儿一块睡吗?”  祝云瑄低头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脸蛋:“父亲晚点再睡,你先睡吧,乖。”  祝云瑄躺下去,侧身背对着床外的方向,轻轻拍着儿子,再次将他哄睡着。闭起眼睛却总不得入眠,身后那道时不时落在身上的目光,不用看他也能感觉得到。  子夜时分,外头隐约传来的叫喊声倏然划破了黑夜的宁静,梁祯放下手的书,踱至床边坐下,祝云瑄立刻睁开了眼睛,微弱烛光中炯亮的双目望向了梁祯,梁祯垂眸一笑,帮他掖好被子:“陛下还没睡着吗?”  听着梁祯低哑温柔的嗓音,祝云瑄恍惚了一瞬:“……你要出去吗?”  “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祝云瑄恍然回神,皱着眉点了点头,只提醒了他一句:“别吓着孩子。”  “放心,无事的。”  祝云瑄重新闭起了眼睛,依旧睡意全无,梁祯的手指勾起他披散下的长发在指尖绕了绕,欺下 身,在他的脸侧印上了一个吻,祝云瑄没有动,只眼睫轻轻颤了颤。  厮杀喊声和刀剑相接的声响越来越近,仿佛已经有人冲进了将军府中来,无端的,祝云瑄又想起了那一夜的甘霖宫,外头喊打喊杀血雨腥风,他们两个却前所未有的平和,说了一夜的话,第一次对着彼此坦诚了心迹。  曾经以为再无以后,时过境迁又至如今,世事永远都是这般出人意料。祝云瑄闭着眼睛无声笑了起来,梁祯的声音就在耳边:“陛下笑什么?”  “……没什么。”  祝云瑄不肯说,暥儿在他怀中翻了个身,睡梦中呜咽哭了起来,祝云瑄将人抱紧,温柔哄着:“乖宝宝别怕,爹爹在……”  几声啜泣过后小孩儿再次睡了过去,梁祯叹道:“带孩子也不容易。”  “习惯就好了,”祝云瑄低喃,“亏欠他的我都会补给他。”  梁祯没有再说,再次帮他们父子掖了掖被子:“睡吧。”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外头的喧嚣声响才逐渐平息了下去,梁祯将最后一星烛火吹熄,起身出了房门。  祝云瑄回头望了一眼,只看到一个模糊远去的背影,怔忪须臾,闭上眼睛这才渐渐睡了过去。  梁祯再回来时已是天光微熹,他脱去外衫,躺上床轻手轻脚地从身后揽住了祝云瑄。祝云瑄动了动身子,方才听到动静他便醒了,只不愿睁开眼睛而已,嗅到梁祯身上隐约的血腥味,哑着嗓子问他:“事情处理完了?”  “嗯,该处置的人都处置了,我有些累,陛下就让我在这躺一会儿吧。”  听出他声音里的疲惫,祝云瑄未有再动,轻捏了捏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手,梁祯贴上来,抱着他耳鬓厮磨地蹭了蹭,半晌,祝云瑄再次问他:“你受伤了?”  “没有,身上沾到了些别人的血。”  祝云瑄轻嗤了一声,语气却不自觉地轻松了些许:“这事你策划了多久?”  “将计就计而已,荣伯与老陈勾结,又撺掇了其他几人想要从我手中夺权,我本不想与他们计较,他们想要给他们就是了,可如今陛下既然愿意让岛上这些人回大衍,我自然得先把那些心怀叵测之人剔除干净了,免得日后给陛下添麻烦。”  他说着低笑了一声:“若非陛下的身份被他们发现,事情也不会进展得这般顺利,本来我还正愁着要怎么尽快料理了他们,这就自个送上门来了。”  “你就算准了他们今夜就会行动?”  “被逼急了,自然等不下去了。” 第45章 “当然是真的。”  祝云瑄嗤笑了一声:“为了讨好这小东西,你也是煞费苦心了。”  “谁让他是我儿子。”梁祯得意道。  正说笑间,远处有人大步走了过来,是个肤色黝黑看着十分爽朗的年轻男人,见到梁祯很是喜出望外:“萧兄!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你几时上岛的?怎不说一声,父亲都不知道你们已经到了。”  梁祯笑道:“昨日傍晚刚到的,知道你家里忙着操办你大哥的婚事,没有先去打扰,本来就准备今日去登门拜访的。”  来人风风火火道:“走走,父亲一直惦念着你呢,你来了他肯定高兴。”  “不急,”梁祯叫他稍安勿躁,给他和祝云瑄介绍,“这是我夫人和孩子,他们没来过这里,我带了他们一块来玩,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吧?”  “哪的话,嫂夫人来了就是贵客。”对方热情地与祝云瑄寒暄,“见过嫂夫人,在下秦良,这里的岛主是在下的父亲,萧兄是我们父子的救命恩人,嫂夫人第一回 来这岛上,有失远迎,是我们怠慢了,还望嫂夫人莫怪。”  祝云瑄好脾气地笑着点了点头:“秦公子客气了。”  秦良领着他们去了家中,先一步收到小厮传回消息的岛主秦老爷子亲自出门来迎接,这位岛主家大业大,子嗣众多,秦良是他的第二子,明日就要成亲的大儿子也在,一家人面上都是喜气洋洋的。  到正厅里入座后,暥儿很听话地挨个叫了一遍人,得了不少红包,小哭包终于眉开眼笑,坐在祝云瑄怀里好奇地望着四周。  秦老爷子抚着胡子,看着小孩儿一个劲地说着好,笑着与梁祯道:“没想到你竟早就成亲了还有了个这么大的孩子,先头老夫还盘算着想把我家大丫头嫁与你,幸好是没开这个口,否则岂不尴尬。”  梁祯赶忙道:“秦伯父您就别拿小侄逗笑了,我家夫人和孩子之前一直在大衍,半个月前我们才重逢,实属不易,先头一直未与您说过家中事情,实乃不知从何提起。”  秦老爷子摆了摆手,叹道:“你不用多说,我自然是明白的,既然你们一家重逢了,以后就好好过日子吧,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祝云瑄垂眸捏住了孩子的手,轻抿了抿唇角。  在秦家人看来,梁祯突然冒出夫人孩子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他们这些从大衍远走南洋之人,要么是活不下去出来讨生活的,要么就是遇上了什么要命的事情逃命出来的,一百多年前他们的先祖亦是这样。梁祯三年前来到这里,虽不知他在大衍具体犯了什么事,想必也是逼不得已,以至与家小分离,如今能一家团聚,便是大幸了,何必再追问那么多揭人伤疤。  谁又会想到,坐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就是大衍的皇帝陛下呢……  梁祯自然也不会多解释,与他们闲聊起来,秦良开口便说起了近日泉州发生的事情,他先前带队去泉州做买卖今日才会,比之外头那些不靠谱的传言知道得显然更多一些:“大衍皇帝应该确实是失踪了,泉州全程戒严,我们差一点都出不来,我看着大衍朝廷是要乱了。”  有人好奇问道:“当真与那鬼蜮海贼有关?”  秦良继续说道:“那谁知道,不过我看八 九不离十吧,不是传言那些海贼是前朝之人吗?我还听人说他们搭上了爪哇岛的那些番邦人,若是当真被他们劫持了大衍皇帝,啧,我看我们近日还是低调些,就不要再出海了,免得惹祸上身。”  梁祯笑了一笑:“传言多半添油加醋,未必靠谱,不过低调一些总归没错,若是大衍和那些番邦人之间开战,我等自然得避得远远的,以免被殃及池鱼。”  秦老爷子点头:“你说的对,大衍皇帝失踪的消息传开之后,我便已经下令收缩了手下的生意,将出去了的船队都陆续召回了,这段时日还是尽可能小心一些的好。”  梁祯赞同道:“秦伯父顾虑得周全。”  漫不经心喝着茶的祝云瑄瞥了梁祯一眼,有什么情绪在他眼中转瞬即逝。  秦家人给他们安排了住处,这秦宅外头一圈与岛上其他地方一样被彩色石头围起,异域色彩浓厚,内里却是典型江南园林风格的大宅,足见主人家眷恋故土之心。这几天因为家中办喜事到处装点一新灯笼高挂,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有许多,秦家将他们奉为上宾,安排住在了最靠近主家住的院子里。  暥儿一路上不停四处看,见着什么都觉得新鲜,祝云瑄亦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园中景致,梁祯见状,压低声音问他:“陛下,你不担心泉州之事?”  祝云瑄淡淡觑他一眼:“担心有用吗?倒是你,特地提醒这秦家人避风头,你就笃定大衍与那些番邦人会有一战?”  梁祯的双瞳微缩,顿了一顿,勾唇笑道:“小心一点总没错。”  当日他们便在秦家住了下来,秦家人将他们当做夫妻,住处自然是安排在一块的,依旧是一间房,祝云瑄并未提出异议,似已习以为常。  半夜,祝云瑄因为口渴醒来,没有惊动儿子和枕边人,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到桌边倒水时,注意到窗外挂在夜色中的月亮格外的圆,一时没了睡意,推门去了外头。  在廊下静静站了片刻,怔怔望着那一轮皎洁的明月,祝云瑄的心神有一些恍惚,直到身后有人将斗篷披到他的肩头。  梁祯从背后拥住了他,低下头脸贴着他的脸轻轻蹭了蹭,哑声问道:“陛下怎一个人半夜起来赏月了?”  祝云瑄轻闭了闭眼睛,半晌才低喃出声:“无聊而已。”  梁祯轻笑:“是我让陛下无聊了吗?”  “梁祯……”  “嗯?”  祝云瑄喊出他的名字,却又停了下来,许多话到嘴边,似乎又说无可说。  “陛下别想太多,会好起来的。”梁祯贴着他轻声呢喃,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但愿吧。”  梁祯低笑:“陛下,若是当年,我们就能这般相处,是不是就没有后头这么多事情了?”  “……这该问你自己吧?”  梁祯将他拥得更紧了些,仿佛呓语一般:“是,都是我的错。”  祝云瑄慢慢闭上了眼睛,许久之后,轻声一叹:“进屋去吧。”第七十章 酒后真言  翌日,秦家大办宴席,宾客盈门。  从清早起,外头的爆竹鼓乐声便没有停过,吉时将至时,听到有人喊新娘子已经接到了,原本在院中等候的客人们纷纷起了身,嬉笑着涌去了大门口看热闹。  暥儿先头一直在跟秦家几个同龄的孩子玩儿,这会儿也跑回了祝云瑄他们身边来,嘴里嚷着:“爹爹爹爹,我也要去看新娘子!”  梁祯好笑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小宝贝还知道什么是新娘子呢?”  “知道!”小孩儿兴奋道,“要拜天地要进洞房的就是新娘子!”  梁祯“啧”了一声,笑问祝云瑄:“这谁教他的?”  祝云瑄将人抱起,没好气道:“我怎知道。”  一家三口随着人潮向外走,秦宅大门外已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远道而来的宾朋被安排在里头吃酒宴,外头还摆满了流水席,宴请全岛的民众,所有的客人都到齐了,此刻俱都聚集在了秦宅大门外,翘首以盼,等着迎亲的队伍回来。  新娘来自南洋别处的岛屿,迎亲的队伍会先在码头下船,再乘花轿过来,唢呐声响渐近时,新郎骑着高头大马终于出现在了街尾转角处,爆竹声顿时震天响。  祝云瑄下意识地想要帮暥儿捂住耳朵,小孩儿却半点不怕,兴奋得脸都涨红了,被前头的人挡着了视线扭着身子想要攀爬得更高一些,梁祯无奈笑着将人接过来,举高让他坐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小孩儿终于如愿以偿,亮晶晶的双眼好奇地四处张望着,咯咯直笑。  迎亲的队伍停在了秦宅大门口,高大英俊的新郎从马上下来,亲手将他的新娘从花轿里牵了出来。  新娘一身与新郎一样的艳红喜服,束着简单的发髻,只用红发带缠绕起,不施粉黛的面容眉清目秀,笑时格外讨喜。祝云瑄微微睁大了眼睛,这才知晓原来这秦家大公子娶的竟是个男妻。  自大衍开国时有了生子药,自然也惠及了大衍以外的地方,南风在这南洋亦已成稀疏平常之事,只无论是在大衍还是南洋,明媒正娶男妻的依旧是少数,尤其是秦家这样在这南洋颇有地位的豪富之家,按理说多半会选择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因此祝云瑄才会觉得意外。  惊讶也只是一瞬间,就听梁祯在他耳边笑着感叹道:“这位秦家大少爷比我还小个三岁呢,这就娶上媳妇了,也不知几时才能轮到我。”  祝云瑄神色微动,瞥了他一眼,淡定道:“你不都连儿子都有了,有何好羡慕别人的。”  梁祯垂眸轻笑:“是啊。”  新郎将新娘迎进了家中,吉时已到,就要拜天地了,看热闹的客人们也跟着进去观礼,暥儿从梁祯身上下来,愈加的兴奋,攀着祝云瑄的胳膊好奇问他:“爹爹爹爹,你也是父亲的新娘吗?”  梁祯失笑,祝云瑄皱着眉手指敲上了孩子的脑门:“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小孩儿天真道:“我听别人说的,爹爹是父亲的新娘,新郎和新娘洞房之后就会生小宝宝,暥儿是爹爹和父亲洞房生的吗?”  祝云瑄面无表情,任凭小孩儿再怎么问都不搭理了他,梁祯笑眯眯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脑袋:“你可真有意思,真不愧是我儿子嘿。”  一顿喜宴从晌午一直吃到了落日,梁祯在这个岛上认识的人还不少,不时有人过来与他寒暄应酬,祝云瑄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东西、照顾着儿子,几乎很少说话。酒倒是喝了不少,有一种番邦人酿的酒格外甘甜香醇,十分合祝云瑄的胃口,叫他不知不觉间便喝多了几杯。  梁祯心知那酒乍喝起来与普通果酒无异,并不上头,后劲却十足,但看祝云瑄喜欢,就没提醒他,只随时准备着待人喝醉了,便将人抱走。  天黑之后,热闹了一整天的秦家大宅才逐渐安静了下来,一对新人进了洞房,酒宴散去,来客们纷纷告辞离开,梁祯与秦老爷子招呼了一声,一手牵着暥儿,一手扶着已经有些站不稳了的祝云瑄回了住的院子去。  暥儿很乖地没有要梁祯抱,拉着他的手仰起头小声问他:“爹爹怎么了?”  没等梁祯回答,被他半搂半抱在怀中的祝云瑄先笑着开了口:“爹爹没喝醉,你过来,爹爹抱你。”  小孩儿有些犹豫,梁祯无奈扶着祝云瑄站稳,与暥儿道:“走吧,前头就到了,你爹爹喝醉了,别理他。”  “什么啊,我说了没醉……”  梁祯不再给祝云瑄争辩的机会,弯腰直接将人抱了起来,再提醒一旁不明所以的暥儿:“你乖,跟紧父亲,我们回去了。”  祝云瑄闭上眼睛靠到了梁祯的肩膀上,小声嘟哝了一句:“别把暥儿丢了……”  “不会。”  回了房间,梁祯先安顿了暥儿睡下,将孩子哄睡着才转头去看从进门后就盘着双腿坐在坐榻上,一直木愣愣的祝云瑄,烛火映在他半边脸上,将他的神情映照得格外朦胧,泛着水光的眼中流淌着叫人难以看懂的情绪。  梁祯走过去倒了杯热水喂给他喝,祝云瑄抚着自己的额头再次强调:“我没喝醉……”  他真的没有醉,脑子里还是清明的,只是那酒后劲大,他头疼得厉害而已。  “我知道,睡一觉就好了。”梁祯柔声哄着他,叫人送了热水来,给他擦了一把脸,又让他泡了会儿脚,祝云瑄愈发安静下来,从头至尾都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  直到被梁祯抱上床,在梁祯欲起身时他才下意识地抬手,勾住了梁祯的脖子,又将人拉了下来。梁祯看着他迷蒙的双眼,抬起手抚了抚他的发丝,轻声一笑:“陛下,你这样,我会当你是在勾引我的。”  祝云瑄怔怔望着他,许久,直到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才渐渐红了双目,哑声问他:“你为什么,不喊我阿瑄了啊?”  梁祯怔忪了一瞬,他只这么喊过祝云瑄一次,是那日刚回到岛上与人介绍他时顺口喊出来的,没想到祝云瑄竟记在了心上。  “……陛下喜欢我这么喊你吗?”  祝云瑄的眼角发红,双眼里似要淌出水来:“以前只有兄长会这么喊我,可自从我当了这个皇帝,他便与我生分了,他说一个称呼而已,改变不了什么,可到底是不一样的,我知道的,他有他的顾虑,我不怪他……可你为什么,也不肯叫我的名字?”  梁祯低下头,在他的眼睑上轻吻了一下,低声呢喃:“阿瑄……”  祝云瑄闭了闭眼睛,眼泪再抑制不住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知道我见着你有多难受吗?当年说好了此生再不相见,你为什么不守诺言啊?”  梁祯将人拥得更紧了一些,吻去他夺眶而出的眼泪:“阿瑄,我若是不回来,你真的打算就这么苦着自己一辈子吗?”  “我不知道,”祝云瑄哭着摇头,“我以前有多喜欢你,你一点都不懂,我答应跟你做交易是因为那个人是你,换成别人我便是死也不会愿意的,可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你把我当做可以肆意践踏的玩物,你在我身上发泄对父皇的怨恨,你用兄长和他的孩子威胁我,你逼迫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可我是皇帝啊,我不能活得这么没有尊严,我想杀了你,可到了最后我根本就下不了手……”  梁祯愣住,他从来不知道,祝云瑄喜欢他,在最开始的时候竟就喜欢他,而他呢?他会对祝云瑄起意,最初是被他为兄长拼死求情时的那份倔强给吸引了,他想要将那样的倔强据为己有,可他对祝云瑄的感情并不纯粹,他确实将对昭阳帝的愤恨迁怒给了他,才会选择那样不堪又激烈的手段,甚至在床笫之事上故意作践他、羞辱他。  哪怕后来他助他登上皇位,早已对他没了报复之心,可祝云瑄不信他,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让他信,理智失控时更是做下了许许多多违背本心的事情,将祝云瑄越推越远。  “是我的错,”梁祯贴着祝云瑄的额头,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我保证,以后再不会了,我没有不喜欢你,从来没有。”  祝云瑄依旧不停淌着眼泪:“这三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我想起你就难受,不想你也难受……”  梁祯吻了吻他的唇角,轻声问他:“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你不想要我吗?”  “我高兴,我也想要你……可我怕你会跟从前一样,就算你现在再没什么能要挟我,也逼迫不了我,可我还是怕,我怕有一天你会再让我失望……”  祝云瑄抬手抹掉脸上的眼泪,不待梁祯再说,复又含着泪笑了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想再苦下去了,我想给暥儿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我也想给你我之间一个机会,但你不能再让我失望,永远不能。”  梁祯躺下 身,如释重负地将人拥进怀里:“好。” 第47章 祝云瑄轻嗤:“你别把我当暥儿哄,只有他才会信你的满嘴甜言蜜语。”  梁祯笑着亲了亲他的额头:“阿瑄觉得我说的是甜言蜜语,那必是心中觉得甜蜜了,我很高兴。”  祝云瑄自知说不过梁祯,干脆不说这个了,静静靠着他,心头那一点莫名的烦闷渐渐散去,沉默许久后,再次问他:“你想过以后吗?”  梁祯愣了一愣,这还是祝云瑄第一次与他提起“以后”,怔忪片刻后,他低下头,贴着祝云瑄的脸轻轻蹭了蹭:“我想回大衍,这南洋的岛上虽然景色好也自在,但没有我的阿瑄和暥儿。”  祝云瑄撇了撇嘴角:“我不是早与你那些部下说过了?全岛上的人,只要没有异心的,想回去都可以回去。”  “也包括我?”  祝云瑄抬眸,望向梁祯的眼中带上了几分揶揄:“难道你觉得,没包括你吗?”  “嗯,”梁祯满意道,“阿瑄果然是一心惦念着我的。”  祝云瑄抬手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我认真与你说,你就以萧念的身份回去吧,其他的事情我会解决,回去以后……你做我的皇后。”  梁祯放声笑了起来:“陛下所言当真?”  “君无戏言,”祝云瑄淡定道,“你好好表现,我就封你做皇后。”  梁祯将他的下巴勾起,笑着在他的唇上亲了亲:“甚好。”  祝云瑄眨了眨眼睛,双手勾住了梁祯的脖子,贴上去热情地吻他,唇舌推挤交缠,牵扯出长长一道银丝,被梁祯尽数舔去,极尽地缠绵。  深吻过后,祝云瑄倚在梁祯怀中,轻闭上了眼睛,呢喃出声:“我再给你封个官职吧,你想要做什么?”  “官职?后宫不能干政陛下莫不是忘了?”梁祯无所谓地一笑,“还是别了吧,何必坏了老祖宗的规矩,陛下要是愿意,我给陛下做个幕后军师就行了。”  祝云瑄不赞同地皱眉:“你想要我白养你个大活人?你好意思吗?年纪轻轻就打算过混吃等死的日子?”  梁祯“啧”了一声,手指抚了抚祝云瑄湿润的唇:“别的皇帝三宫六院都能养,你养我一个怎么就不行了?”  “那我也弄个三宫六院雨露均沾,你愿意?”  梁祯将人揽紧,再次亲了亲他:“三宫六院雨露均沾?陛下昨夜应付我一个就累得起不了身了,再多几个不得把陛下吃了?”  “……你怎么这样?”  梁祯笑吟吟地望着他:“我如何?”  祝云瑄没好气道:“行了,别贫嘴了,我让你当官你就当吧,总不能真将你关在后宫里,你这么本事,只当个皇后多屈才,我都不在乎坏了祖宗规矩,你担心什么?”  “阿瑄,”梁祯无奈一叹,恢复了正经之色,“算了,陛下都不在意我有什么好在意的,陛下真想给我封官,让我做个文臣吧,我觉着内阁辅臣就不错,以后我还可以光明正大地帮陛下批奏疏。”  祝云瑄抬眸,眼神中有几分复杂:“文臣?”  梁祯点头:“文臣挺好,可以日日夜夜守着你,你别想太多,你就算愿意再交兵权给我,我也懒得接,累得慌,你也让我过些个安生日子吧。”  “……文臣就文臣吧,你自己乐意就行。”祝云瑄不再说了,安静地靠进梁祯的怀里,闭起了眼睛。  梁祯低头,再次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了一个轻吻。第七十三章 岛上来客  未时末,暥儿睡过午觉醒来,祝云瑄便牵着他出了门,小孩儿闲不住,总想出去玩儿,拎着木桶和小铲子在海边挖贝壳都觉得有趣。  梁祯去了军营中处理事情,只有他们父子两个,暥儿蹲在地上挖沙子,祝云瑄就坐在一旁吹海风晒太阳,小娃娃玩得高兴了,便拎着桶子奔回来,笑嘻嘻地给他炫耀自己的战果。  “爹爹你看,父亲说这个是海星,我刚刚捡到的,送给爹爹。”  暥儿双手将东西捧出来给他看,五角的海星金灿灿的十分漂亮,还是活物,小孩儿完全不怕,兴奋追问祝云瑄:“爹爹爹爹,好看吗?”  “好看,谢谢乖宝宝。”祝云瑄亲昵地点了点儿子的鼻子,将东西接过来,搁到了一旁,拿帕子给他擦干净了手。  小孩儿攀住祝云瑄的脖子,仰起小脑袋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笑弯了眼睛。  祝云瑄轻勾起唇角,笑着夸他:“好宝宝。”  父子俩说笑间,远处的码头上正有船靠岸,祝云瑄晃眼看过去,是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时候尚早,还未到出海打渔的船只回岛的时辰,他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看清楚船上下来的人的穿着打扮,祝云瑄的双瞳倏地一缩,渐渐冷下了眸色。  “爹爹你怎么了?”  直到暥儿推他的胳膊,祝云瑄才回过神,脸上的神情重新柔和了下来,轻摸了摸儿子的脑袋:“没事,你玩你的。”  船上一共下来了三个人,虽然离得远,祝云瑄依旧一眼就认了出来,这几人的衣着打扮,与当日泉州水师抓回的那些来犯的前朝余孽十分相似,在码头上迎接他们的人他也认得,是梁祯的一个亲信手下,在来岛的船上时他曾经见过一回。  几人下了码头便上了车,看方向,似乎是要往山后的军营去。  目送着对方走远,祝云瑄收回视线,垂眸深思片刻,轻嗤了一声。  暥儿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问他:“父亲今日怎么还不来陪暥儿玩?”  祝云瑄轻捏了捏他的手,哄他道:“你乖,父亲忙,等他空下来了,就会来陪暥儿。”  小孩儿扑到他身上:“爹爹,我们能一直在这里玩吗?”  “一直在这里玩?”祝云瑄笑着逗儿子,“你不要你大爹爹和父亲了?昨日夜里不是还吵着想见他们?”  小孩儿噘起嘴,想了想,与他提议道:“那我们把他们也接来这里一起玩!还有元宝哥哥和铭儿!”  “你想得美,”将孩子抱进怀里揉了揉,祝云瑄轻声一叹,“也没几日了,或许很快我们就要回去了。”  小孩儿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可暥儿喜欢这里呀,每天都好好玩的。”  祝云瑄低头亲了亲他:“我们暥儿是要做太子的,不能只想着玩,回去还要念书呢。”  军营。  三人被领进营帐,梁祯叫人给他们上了茶来,嘴角噙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对方亦是分外倨傲,戒备地看着他,为首的一个开口问道:“荣成呢?”  “荣伯这几日身子不适,不方便见客,鄙姓萧,这座岛上的事情我都能做主。”  对方冷淡道:“你请我们来,必是有所图,就不用绕弯子了,直接说吧。”  梁祯笑了一笑:“大衍皇帝如今失踪了,我知道你们与爪哇岛的番邦人联手,想要趁机出兵大衍,我所图的很简单,也想跟你们一块分一杯羹而已。”  对方微眯起眼睛,嗤道:“分一杯羹?你凭什么?”  梁祯并不在意对方的讥诮,淡定说道:“荣伯既与你们交情匪浅,你们应当知晓这座岛上的人当初为何会来这里,家父被逼流落在此近三十年,我亦被大衍皇帝迫害才不得不逃来此处,大衍皇帝对我们不义,就不能怪我们以怨报怨,你们方才来的时候应当也看到了,我们这岛上的船队规模虽然一般,战斗力还是不错的,再者说……大衍皇帝现在在我们手中,就凭这个,够了吗?”  听到最后,对面三人的脸色终于变了,交头接耳的小声嘀咕后,为首的那个按捺着激动问他:“大衍皇帝在你们手中?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梁祯随手捡起桌案上的一条玉腰带扔过去给他们看,这是祝云瑄初上岛那日换下 身来的:“瞧清楚了,这是大衍皇帝才能戴的刻着龙纹的玉腰带,是我们将大衍皇帝劫了来。”  看清楚梁祯扔过来的东西,对方眼中的精光都冒了出来:“你将大衍皇帝交与我们!旁的事情便都好商量!”  “那不行,”梁祯笑着拒绝,“大衍皇帝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筹码,将他交出去了,还有我们什么事,那些番邦人要的是在与大衍通商时占得主动权,你们要的是扰乱大衍边境,你们在大衍朝的内应会趁乱煽动另立新帝,好将与你们有干系的九皇子推上帝位,我说的对吗?”  不待对方辩驳,他又继续道:“我们要的也很简单,财帛利益而已,只要事成之后你们能满足我们,到时候现在这位大衍皇帝也没用处了,自会交与你们处置。”  “……你怎知九皇子之事?”对方的神情愈发戒备,几乎是咬牙切齿。  梁祯轻蔑一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知道了便就是知道了。”  日薄西山之时,梁祯才出现在海边,祝云瑄正在水中捡东西,海水已经没到了他的小腿肚,暥儿站在岸边眼巴巴地看着,犹豫着想要上前去又不敢,眼睛都憋红了。  海水就要开始涨潮了,祝云瑄依旧站在水中弯腰寻找着什么,身后便是即将汹涌而至的潮水,梁祯见状心跳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大声喊他:“阿瑄你赶紧回来!”  他焦急地蹬掉鞋子,也要过去,祝云瑄站直身朝着他摆了摆手:“你别过来了,马上就好。”  “你快点!要涨潮了!”  片刻之后,祝云瑄一只手拎起他捉到的海星,得意地冲着岸边担忧不已的一大一小晃了晃,满面的笑容在夕阳余晖映衬中,比他手里的金色海星还要耀眼。  梁祯再次提醒他:“快回来!”  祝云瑄回了岸上,暥儿立刻扑上去,抱住了他的大腿,憋着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爹爹!呜……”  祝云瑄将捉到的海星给他看:“别哭了啊,不是又给你捉了一只来吗?”  “我不要了,呜……”  祝云瑄蹲下 身,笑着哄儿子:“乖乖,爹爹没事,不哭了啊。”  梁祯皱眉问道:“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祝云瑄无奈与他解释:“先头他自己挖到了只海星,一个没注意又给放跑了,我答应了再给他捉一只回来,没想到这么快就涨潮了。”  梁祯一时无言:“……下次别这样了,要捉海星可以明天再来,走吧,回去吧。”  祝云瑄尴尬道:“我的鞋湿了……”  先头他直接穿着鞋就下了水,鞋子冲湿了才想到要脱了,这会儿赤着脚踩在沙地上,裤腿都是湿的,蹲在地上尴尬无措的模样,哪里有半分皇帝威仪可言。  原本那一点因为担忧而生的气怒顿时烟消云散,梁祯在他面前跪蹲下去,帮他将裤腿卷起,低声笑道:“以前总听人说陛下小时候是宫中最顽劣的皇子,我本以为是谣传,现在倒是有几分信了。”  祝云瑄的目光飘忽了一瞬:“我哪有。”  “走吧,我背你。”  祝云瑄不再说了,看着梁祯背过身去,乖乖趴了上去,抱住了他的脖子。小孩儿还泪眼汪汪地望着他们,梁祯抬手拨了一下他肉嘟嘟的脸,好笑道:“行了,再哭成泪包了,爹爹没事,我们回去吧。”  梁祯将人背起,暥儿拎起他的小桶子,低头望了望祝云瑄刚刚放进去的海星,破涕为笑,乖乖攥着梁祯的衣裳下摆,一颠一颠地跟上了他们。  身旁跟了一个小的,梁祯的步伐放得很慢,夕阳已经染红了整片海面,海风渐大,身后的潮水汹涌澎湃、摧枯拉朽而至,祝云瑄低下头,贴着梁祯的脖子轻轻蹭了蹭。  梁祯轻声一笑:“累了?”  祝云瑄没有回答,沉默片刻后踌躇问他:“你今日一整日都做什么去了?”  “陛下先头说的准许这岛上的人回去,他们已经下了决心,都愿意归顺大衍,就是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梁祯的语气轻松,仿佛闲聊家常一般,祝云瑄轻抿起唇角,眸色黯了黯,又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阿瑄想回去了吗?”  “先前说好的半个月……”祝云瑄没有再说下去,他们从彩虹岛上回来都已有好几日,谁都没有提过回去一事,是因为都知道回去以后,便很难再有这样安逸自在、无拘无束的时候了。  “陛下都答应封我做皇后了,我倒是无所谓什么时候回去,不过,再等等吧,暥儿不是喜欢这里吗?就让他再在这多玩几日好了,就几天而已,耽误不了什么的。”  梁祯语中带笑,祝云瑄安静听着,半晌过后低下头,再次亲昵地蹭了蹭他:“嗯。”第七十四章 再次来信  之后几天,梁祯依旧每日早上都要去一趟军营,晌午过后才回,祝云瑄也没再问过他都在做什么,整日里一个人带着儿子在岛上四处晃悠,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进入四月下旬后岛上愈发炎热了起来,暥儿午间睡了一觉醒来,热得浑身都是汗,自己爬起了身,掀开身上的毯子就要下床。正坐在窗边看书的祝云瑄听到动静,转头见小孩儿一半身子吊在床边撅着屁股往下爬,忍不住笑了出来,起身过去将人抱了起。 第49章 进了屋,梁祯去安顿暥儿睡下,祝云瑄盘腿坐在榻上,将热帕子盖到脸上,渐渐清醒了过来,梁祯过来给他倒了杯热茶,祝云瑄扯下帕子,接过水,抬眸望向他,目光微凝。  “怎么了?”  祝云瑄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与他提议道:“还早,叫人上些酒菜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  梁祯抬手抚了一下他被热帕子熏红了的脸:“晚上没吃饱?”  “嗯。”  一壶热酒、几道小菜很快送进了房中,摆到了榻上的矮几上,梁祯拎起酒壶想要倒酒,被祝云瑄制止住了:“我来。”  他将酒壶接过去,慢悠悠地倒出酒来,梁祯盯着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看了一阵,轻声一笑:“陛下几时做过伺候人的活?”  祝云瑄眼都不抬,淡淡回道:“嗯,你是朕的皇后,应该的。”  “那我是不是要说一句谢主隆恩?”  祝云瑄没理他,倒完了酒,捏着酒杯轻轻晃了晃:“喝酒吧。”  梁祯笑着举杯,微仰起头,先将杯中的酒喝了,祝云瑄盯着他的动作,并未将酒送到嘴边,只用手盖了一下自己的杯子。  梁祯将杯中酒饮尽,冲祝云瑄示意,笑问他:“说要喝酒的人是你,怎么只看着我喝自己却不动?”  祝云瑄将手中这杯换给梁祯,接过他的空杯子倒满,这才举起了酒杯。  梁祯勾起唇角,什么都没问,从容地与他碰了碰杯子。  喝罢这杯酒,祝云瑄再次晃了晃酒杯,垂眸一笑:“你这里的酒确实不错,比起宫中的贡酒也不差,叫人越喝越上瘾。”  梁祯笑道:“你要是喜欢,以后回了宫也可以叫人送过去。”  “嗯……”  一杯一杯的酒下肚,下酒菜倒是没吃多少,到后头祝云瑄醉得迷迷糊糊的,什么仪态都没了,手撑着脑袋,看着梁祯痴痴地笑,被梁祯伸手拉了过来,拽进了怀中。  俩人在榻上滚了一圈,祝云瑄趴到梁祯的身上便不再动了,手指点着他的胸口,低声呢喃:“你想做什么啊?暥儿还在呢?别又跟上回一样……”  梁祯捉住他做乱的手,低头在他被酒水浸润过的红唇上用力亲了一口:“我以为陛下邀请我一块喝酒,就是这个意思,原来是我会错意了吗?”  祝云瑄嗤笑一声,贴得他更紧了些:“你这样,像是那个什么……色中饿鬼。”  梁祯不以为意地笑道:“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若能死在陛下 身上,岂不是比做神仙还要快活?”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祝云瑄皱了皱眉,不高兴地打断他,“我不喜欢听。”  “好,好,不说。”梁祯哄着他,抱着人翻过身去,调换了上下位置。  祝云瑄不动,一双含水的眸子怔怔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半晌之后,仰起头,在他的喉结上轻轻舔了一口。  梁祯的眸色倏地黯了下去,再开口时连嗓子都哑了一些:“陛下这又是何意?”  祝云瑄笑而不语,迷蒙的双眼中带上了几分狡黠,又一次仰起了头,舔上了梁祯上下滑动的喉结,唇瓣吮吸,牙齿不轻不重地咬着,听着梁祯在耳边的呼吸逐渐粗重,很明显地感觉到贴着自己腿上的某样物什渐渐变得硬热起来,笑得愈发得意。  “阿瑄……”  梁祯哑声喊他,祝云瑄的动作没有停,含含糊糊地回应他:“嗯。”  “别弄了。”  “不行。”  祝云瑄变本加厉,双手贴着梁祯坚硬的胸膛胡乱抚摸,且越摸越过火,梁祯不再忍了,猛地起身将人扛到了肩上,三两步扔上了床。  祝云瑄也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被扛起来时还在不停地笑,被扔到床上后又开始抱怨:“你别闹了,真吵醒儿子你负责哄。”  梁祯已经压了上来,扯开了他的衣衫,温热的吐息就在祝云瑄耳边:“我哄就我哄。”  祝云瑄不再说了,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呢喃出声:“那你轻一点……”  三更过后,烛台上的蜡渐渐燃尽,祝云瑄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轻手轻脚地坐起身,下了床。  披上外衫坐回榻边,借着窗外的月光和远处不知何处的点点星火,他提起笔,快速写了张字条,搁下笔静默片刻后,又起身走回了床边。  梁祯已经睡熟,祝云瑄将字条放到他枕边,坐下 身,安静地看着他,半晌之后勾唇无声一笑,低下头,亲昵地贴着他的脸蹭了蹭。  暥儿被抱起来时就醒了,下意识地要哭,祝云瑄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叮嘱他:“乖宝宝,爹爹在,别哭。”  小孩儿迷瞪瞪地望着祝云瑄,身后窗外的月光将他脸上的笑容衬得格外温柔,还未完全清醒的小娃娃只以为自己做了个梦,爹爹就在身旁,便又闭上眼睛,靠在祝云瑄的肩膀上,安心睡了过去。  祝云瑄将人抱紧,顺手取下搭在一旁屏风上的斗篷,将孩子裹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依旧在沉沉睡梦中的梁祯,不再犹豫地推开房门,抱着暥儿悄无声息地离开。第七十六章 离别衷肠  子时已过,夜色漆黑,月光也只能照亮脚下一小块地方,祝云瑄抱着孩子,顺利从将军府后门出去,渐渐加快了步伐。  几个时辰前因为那场烟花会而热闹无比的海岛已沉入梦乡,偶有风拂过,也带着夏夜的浓浓暖意。趴在祝云瑄肩头的暥儿再次醒来,眼珠子吱溜转了半晌,终于不迷糊了,小声问祝云瑄:“爹爹我们去哪里啊?父亲呢?”  祝云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大爹爹来接我们,我们要回去了,父亲过两日就会去找我们,别担心。”  小孩儿瞪圆了眼睛:“大爹爹在哪里?”  祝云瑄轻声一笑:“马上就能见到了。”  岛上家家户户夜不闭户,值夜的卫兵也只在上下半夜时会出来巡逻两趟,海边这个点连个人影都没有,海面风平浪静,祝云瑄抱着孩子站在码头上静静等着,心头亦是一片平静。  半刻钟后,倏然出现的游隼从天上盘旋而下,停在了祝云瑄的肩膀上,亲昵地歪着脖子与他蹭了蹭,暥儿“呀”了一声,高兴地伸手去摸他的小鸟儿。  远处有船冲破浓雾渐行渐近,祝云璟就站在船头,正焦急望着码头的方向。  暥儿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爹爹爹爹,大爹爹来了!”  船停在了码头,祝云璟从船上下来,见到祝云瑄和暥儿,松了一口气,没来得及多说,只提醒祝云瑄:“赶紧走吧,上了船再说。”  “阿瑄。”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祝云瑄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果真是梁祯,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正目光沉沉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祝云璟皱眉,下意识地抽出了剑挡在祝云瑄面前,船上的弓箭手更是各个搭弓拉弦,严阵以待。  “哥,你带暥儿先上船去吧。”祝云瑄说话时一直看着梁祯,眸光闪烁中透着些许无奈。  祝云璟拧紧了眉,瞥了梁祯一眼,僵持片刻后,没好气地从祝云瑄怀中将暥儿抱了过去,上了船。  船上的弓箭手依旧没有收弓,紧绷着神经盯着梁祯,暥儿趴在祝云璟的肩头,有些怯怯地小声问他:“爹爹,爹爹和父亲怎么了?”  小孩儿之前在祝云璟面前一直喊祝云瑄小叔叔,这会儿或许是因为被眼前这阵势吓到了,又或许是因为喊习惯了改不了口,祝云璟的全部注意力却都在他最后一个称呼上:“父亲?你叫他父亲?”  小孩儿懵懵懂懂地眨了眨眼睛:“爹爹说的。”  祝云璟:“……”  祝云瑄没有动,就这么安静地站在那里,怔怔看着前方的梁祯。四目相对,片刻之后,梁祯大步走了过来,祝云瑄抬起手,制止住了船上人差一点就要放出的箭。  梁祯停在了离他一步之遥的地方,沉声问他:“你要走了吗?”  祝云瑄微蹙起眉:“你没有睡着是不是?你知道我在酒中下了药?”  梁祯静静看着他,叹道:“阿瑄,你这几日都心神不宁的,今晚尤其反常,我没法不注意,屋子里点的熏香,有解毒之效,我常年都用着,一般的迷药对我起不了作用的。”  “那不是什么迷药,只是能让你睡一个安稳觉的安神药而已,”祝云瑄说着抿了一下唇角,“我留了张字条给你,我……”  梁祯截断了的话:“你还是不信我吗?”  “我没有,”祝云瑄半敛下眸,声音艰涩地开口,“梁祯,你有你要做的事情,可我也有我该扛的责任,我是大衍的皇帝,不是你护在身后的弱小,你也该信我的。”  梁祯怔忪了一瞬,脸上的神情重新柔和了下来:“是我想岔了,这些事情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祝云瑄抬手指了指还在半空中盘旋的游隼:“它一直跟着我,我刚上岛它就把兄长的信送来了,我其实……一直在等你亲口跟我说。”  话音落下,他唇角的笑意淡去,再开口时语气中多了几分自嘲:“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呢?你把你的计划告诉兄长他们,却不肯直接说给我听,我在你心里,就当真如此没用吗?”  若是在三年前,梁祯这般瞒着他自作主张,他们之间势必又会爆发争吵和互相猜疑,但到了今时今日,祝云瑄已经不愿去想太多了,他选择相信梁祯,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唯一希望的,便是梁祯也能信他。  “原来是这样,”梁祯牵过了祝云瑄的手,直视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怕你不同意,我这么做也不单是为了你,我也有私心,陛下其实很清楚,这个岛上的人想要回大衍,不是你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他们必须为大衍立功,才能名正言顺地回去,我将你留下来,只是不想你去涉险。”  “梁祯,”祝云瑄沉下了目光,再次提醒他,“我是大衍的皇帝,敌寇来犯,即便我不能亲上前线,也断没有躲在这海外孤岛上偷安的道理,更何况,你当真觉得这里比泉州安全吗?”  梁祯深深望着他,短暂的沉默后,轻声一叹:“之前带你和暥儿去彩虹岛,本想将你们留在秦家,那里与世无争是最安全的地方,是我自己舍不得跟你们分开,又将你们带了回来,可是阿瑄,泉州纵有千军万马可以护卫你,前提是你得答应我,不能冒险,打仗的事情交给定国公他们。”  祝云瑄点了点头:“好。”  梁祯稍稍放下心来,目光片刻都不舍得从祝云瑄的脸上移开,喃喃道:“是我忘了,我的阿瑄早已是能独当一面的真正的帝王,我不该看轻了你。”  祝云瑄回视着他,睫毛微微翕动,眸色幽沉如水,梁祯忽然又往前了一步,猛地将他拉进了怀中,用力拥住了他。  祝云瑄愣了愣,轻闭起眼睛,抬手回抱住了他。  祝云璟抱着暥儿站在船头,见状冷着脸沉声下令:“都放下弓背过身去。”  弓箭手们齐刷刷地转了身,暥儿咯咯笑了起来,小声问祝云璟:“爹爹和父亲又在玩亲亲吗?”  祝云璟面无表情道:“他们经常玩亲亲吗?”  小孩儿高兴地点头:“是呀!”  祝云璟:“……”  码头上的俩人依旧没有分开,梁祯在祝云瑄的耳边轻声耳语:“阿瑄,三年前你来狱中看我,走之前我也是这样抱着你,还记得吗?”  “……嗯。”  梁祯笑着呢喃:“那个时候我甚至想要抱着你一块死了算了,哪里能想到还能有今日。”  祝云瑄皱眉提醒他:“我说了,别说死不死的话,我不爱听。”  “阿瑄,你等我回去,你答应过我的,封我做皇后,君无戏言。”  “我没有反悔的意思,我既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祝云瑄说着轻吁了一口气,“你……要平安回来。”  轻笑声再次在耳畔响起:“那是自然,我还等着陛下十里红妆的娶我呢。”  梁祯语调轻松,有意逗笑祝云瑄,祝云瑄听着,心里刚刚生起的那点离别愁绪渐渐消散,虽然他知道,梁祯是故意这么说好叫他放心。  从梁祯怀中退出来,祝云瑄垂眸静默片刻,解下了挂在腰间的一枚玉佩,递给他:“你收着这个。”  梁祯接过,轻轻摩挲了一下,笑望向祝云瑄:“这是聘礼?”  祝云瑄别开目光:“你说是就是吧。”  见梁祯仔细地将玉佩收进了怀中,祝云瑄终于彻底安下了心,船上的祝云璟已经在催促他,梁祯最后握了握祝云瑄的手:“你去吧,过几日我便去找你。”  祝云瑄点了点头,欲走时复又想起了另一桩事情,转回了身皱眉问梁祯:“关于祝云琼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个啊,”梁祯笑着撇嘴,“我那位三婶,也就是祝云琼他外祖母,陛下派人去梁家抄家时暴毙了,其实是被人救了出去,三年前我在来南边的路上赶巧遇到她,她本是江南一个没什么权势的富商之女,却能被人冒死救出,我能不好奇吗?就派人去将她劫了来,那个女人是个怕死的,被我稍微用点手段威逼了一番,就泄了底,她本姓陈,是前朝皇室余孽的后裔,江南那户富商是他们在大衍的眼线,梁家人贪财,她以富商之女的身份嫁进了安乐侯府,又生了个成了先帝宠妃的女儿,最后还有了位差一点就登上帝位的小皇子。” 第51章 “当然,您若是不愿去,我们怎知道您说的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您其实根本就与大衍人勾结欺骗我们,您要是愿意带着大衍皇帝一块过去,以显示您的诚意,长官便答应您的条件。”  梁祯眸色微沉:“那些海贼没有起疑心?”  “他们怎敢,”对方不屑道,“不过是一群巴着我们的哈巴狗而已,便是起了疑心又如何。”  说完他似乎又觉得这话有些不妥,恭维梁祯道:“当然,阁下与他们不同,您是我们最亲密的盟友。”  梁祯心下哂然,面上却是笑着的:“那是自然。”  旋即吩咐身后的手下:“将人带出来。”  穿着祝云瑄的衣裳、打扮成祝云瑄模样的仁哥儿被从船舱里推了出来,低着头不敢看人,一副怯弱之态,那番邦人见状忍不住奚落道:“大衍的皇帝竟如此胆小窝囊,当真是没想到。”  梁祯的目光黯了黯,对方已经冲他示意:“请吧。”  前方,冲锋号角再次吹响,原本分散护卫在番邦舰队四周的陈氏船队率先冲向了前方的大衍水师,新一轮的海战瞬间打响。第七十九章 烈焰之火  二十多艘陈氏海贼的帆船冲向了大衍水师的阵营,便如同羊入虎口,瞬间便被团团包围,待到他们发现身后的番邦舰队压根就没有动,气得破口骂娘时已经来不及了,大衍的火炮铺天盖地密集而下,逼得他们只得拼死一搏。  梁祯被番邦人请上了众星捧月护卫在中间的主舰船,见到了那位番邦人嘴里的长官,这人名叫普兰德,高鼻深目、棕发蓝眼,是典型的番邦人长相,在爪哇岛的番邦人中也是个地位颇高的将军,还是他们国家的一个什么子爵。  梁祯扫了一眼面前的这些番邦人,其中一人是他见过的,从前作为使臣去京城朝拜过祝云瑄,想要与大衍卖好,被他们给随便找借口打发了回去。  普兰德开了口,说的是十分流利没有什么口音的大衍话:“这位就是大衍的皇帝陛下?”  问的虽是梁祯,目光却一直落在那仁哥儿身上,态度是高高在上的傲慢,还带着些不屑和鄙夷。  仁哥儿的头垂得更低,手指掐着手心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害怕自己会露了馅死无葬身之地。  在来之前梁祯就已经提醒过他,这是他唯一能戴罪立功的方式,先前他因为私欲泄露了大衍皇帝的行踪,死一百次都不足惜,便是他哥求情也保不住他,若非他这张脸还有点用处,他早就没命活了。上了这条船,他要是再坏了事,便不是他一个人死,他哥也得跟着陪葬。  梁祯撇了撇嘴角:“自然是的,他就是大衍的景瑞皇帝。”  仁哥儿支吾道:“我……朕是……是大衍的皇帝,你们究竟想……想做什么,你们放……放了朕……,朕什么都给你们。”  那位曾经去过大衍的使臣冲他们的长官阁下点了点头,似乎是确认了站在面前的确实就是大衍的皇帝,梁祯倒并不担心会穿帮,毕竟当年这人也不过是在大殿上,远远看了一眼高坐在御座上的祝云瑄而已。  普兰德玩味地审视着那仁哥儿,轻蔑道:“皇帝陛下若早一些对我们以诚相待,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到了现在,可就由不得您说了算了。”  仁哥儿求助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梁祯,梁祯没有搭理他,只笑着与那些番邦人道:“这个皇帝也就现在还有些用处,我可以与各位保证,日后九皇子当上了大衍的皇帝,贵国便是大衍最尊贵的盟友。”  对方高兴道:“你很好,我们就喜欢与你这样爽快,又诚意十足的人交朋友。”  “那是自然,我亦十分欣赏阁下这样真诚勇猛的骑士。”  番邦人被捧得舒坦了,如今又有了大衍皇帝在手,自觉已经胜券在握,颇有些飘飘然,当场就开了美酒庆贺了起来。  梁祯低下眸,敛去了眼中的哂意。  海贼的船队只坚持了半个时辰,就被大衍的水师击沉了大半,剩下的四处逃窜,已经彻底成了丧家之犬。  收到消息时,船上的番邦人还在纵情享乐,那喝酒喝得上了头的普兰德用力搁下酒杯,笑着冲梁祯道:“其实我也早就看那群海贼不顺眼了,一群只知道谄媚逢迎的老鼠,私底下还不知瞒着我们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以为手里有一个可以做大衍皇帝的九皇子,就跟我们拿起了乔,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让他们去多消耗些大衍水师的兵力,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梁祯顺势恭维他:“阁下说的是,这样的人你们与他们合作,迟早被反咬一口,反正他们现在也没有利用价值了,便由着他们自生自灭吧。”  对方浑浊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又道:“不过我看现在也差不多了,就不要再等下去,将大衍皇帝押出去吧。”  仁哥儿瞬间白了脸,梁祯笑吟吟地点头:“但凭阁下做主。”  仁哥被押到了船头,身后便是对准他的炮口,消息传回大衍这边,贺怀翎当即下令停止了进攻。番邦人提出的条件十分明确,要求大衍水师投降,船上的士兵立刻跳船离开,将空船留给他们,待到大衍签署官方投降协议书,他们才会将大衍皇帝放回。  这些都是梁祯与普兰德提议的,既能白得上百艘大衍舰船,又能迫使大衍人答应所有他们想要的条件,至于等后面大衍人来接应皇帝时发生了什么意外,那就不干他们的事情了。  大衍这边很快就派了人过来,同意了他们的全部要求,只求他们能将皇帝放回。  黑夜中,无数的兵丁一个接着一个跳进了汹涌海水中,普兰德站在甲板上,举着望远镜看着,兴奋异常。至于这些兵丁能不能游回岸上去,又会不会淹死在海水里,他压根不关心,只是眼馋地盯着那上百艘逐渐空下来了的舰船,双眼冒着精光。  半个时辰后,他们派去的人回来回报,确定大衍的船都已经空了,普兰德激动地涨红了脸:“走!我们现在把船开过去!”  船上的番邦人兴奋地互相鼓掌庆贺,一艘接着一艘的船冲向了大衍的舰队。  肘腋之间,震天响的火炮声再次响起,一枚接着一枚的炮弹落在了番邦人的舰船上,前一刻还欢欣鼓舞甚至已经开始坐下休息的炮兵回过神,慌张地爬起身,手忙脚乱地装炮弹还击,就这短暂的片刻,他们便已经被大衍水师击沉了三艘船。  普兰德瞠目欲裂,愤怒叫嚣着:“这不可能!为什么大衍的船上还有人!这些人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该死的!他们竟然真的不要他们的皇帝了!”  自然是早就计划好,事先就藏在了船底的暗舱中的,身后的梁祯无声冷笑,却并未打算告诉他。  同一时间,数百条如鬼魅一般的火船倏然冲破黑夜的浓雾而出,在火炮掩护中高速向着番邦人的舰船疾驰过去。  火船船小轻快,加上后半夜风向改变,衍军这边是顺风,速度更是飞快。手忙脚乱的番邦人既要应付大衍舰船的炮火,又要对付这些他们之前并不熟悉的火船,根本分 身乏术,他们已落入了大衍水师的包围圈,送上门给了大衍水师奇袭的机会。  原本有海贼的船队分散在四周还能帮他们抵挡一阵,可惜这会儿陈氏海贼只余下不到十艘船,更是恨极了刚才被番邦人推出去做炮灰的举动,先头没趁着大衍水师与番邦人交涉时逃走本是不甘心,想要留下来多少能分到点好处,这会儿见势不对,别说去帮忙了,立马调转了船头,准备逃跑。  可梁祯怎会让他们如意,他带来的人等的就是这一刻,二十几艘船在海面排成一排,完全挡住了海贼们的退路。  很快,大衍的火船驶近了番邦人的大船,船上的士兵赫然就是先头从大衍舰船上跳下去的那些。他们疯狂地甩出铁钩,勾住对方的舰艉,点火焚船,大火趁着风势,迅速蔓延上去,火焰冲天而起,快速地吞没着对方的每一条船。  到了这一刻,船上的番邦人终于彻底慌了神。  普兰德大声骂着脏话,四处的火焰映出了脸上毕露的狰狞和恐慌,他们所在的这条主舰船在舰队中央,是少数还未被火船撞上的,却也根本无法调头。  已经有人慌不择路想要弃船跳海,普兰德一剑解决了一个想跳海逃跑的小兵,挥着手臂疯狂吼叫着:“都给我回来!开火!继续开火!”  船上乱成一片,到处都是喊声和叫骂声,一直抖抖索索的仁哥儿到了这会儿反倒壮了胆子,趁乱推开了押着他的番邦人,冲出去纵身跳进了海中。  有人大喊了一声“大衍皇帝跑了”,普兰德几乎要气疯了,猛地转过身,剑尖指向了正也想寻机会跳海跑路的梁祯,牙根咬得咯咯响:“是你!你骗了我们!你这个满嘴谎言的小人!你和大衍军勾结!我要杀了你!”  梁祯冷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他旋身避开对方凶狠刺过来的剑,混乱中抢过了身旁一个小兵手中的兵器,与普兰德缠斗了起来。  直到一枚炮弹击中这艘船的桅杆,骤然炸开巨大的火焰,船身开始在海浪中剧烈摇晃,接着便向一侧猛烈倾斜过去,第二枚炮弹炸下,正中船身,火势迅速蔓延,很快整艘船便已被烈焰完全包裹住。  跌入冰冷海水中之前,梁祯脑中一晃而过的,只剩下祝云瑄温柔笑着的脸。  高台之上,祝云瑄一直没有离开,全程关注着海上的战况,自大衍的火船出现奇袭敌军后,茫茫海面上放眼望去便尽是冲天火焰。他知道梁祯上了哪艘船,始终举着望远镜看着那个方向,面上无甚表情,紧抿起的唇线却将他心中藏着的焦急和担忧泄露无疑。  仓皇想要逃窜的海贼被梁祯带来的人堵住了退路,逃无可逃,只能做困兽之斗,到头后竟开始发疯一般无差别攻击,甚至调转了头回击那些背信弃义的番邦人,完全地杀红了眼,想要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仅剩的炮弹一颗接着一颗,喂向本就已经如强弩之末的番邦舰船。  看到梁祯所在的船被炮弹击中、起火沉没,那一瞬间,祝云瑄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手中的望远镜落了地,转身便冲下了高台去。第八十章 衍朝太子  天色大亮,大衍的舰船陆续驶回了港口码头,此战大捷,击沉对方几乎全部的舰船,活捉俘虏近千人,包括番邦人的最高长官普兰德,己方伤亡人数不足两百人,可谓大获全胜。  祝云璟陪着祝云瑄一直在码头上等着,贺怀翎神色凝重地从船上下来,禀报与祝云瑄:“臣已经派人在那一片海域搜索了快两个时辰,并未见到萧少将军,……能捞的尸首也都捞了上来,也没有他。”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海上风浪大,若是梁祯的尸首随海浪飘走了,也是极有可能的。这一句,贺怀翎话到嘴边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即便他不说,祝云瑄想必也是知道的。  祝云瑄的思绪有一瞬间的放空,没有焦距的目光望向前方依旧波涛涌动的海面,许久,才平静地翕动了动羽睫,哑声下令:“继续派人去搜。”  回到总兵府再处理完后续的事情转眼便又入了夜,祝云瑄去到后院,暥儿正和铭儿在院子里玩,见到一整日没见的爹爹,小孩儿立刻飞奔了过来,高兴地喊他:“爹爹,我刚才捉到了一只蝴蝶,给你看。”  蝴蝶装在玻璃制的瓶子里,颜色十分的艳丽,正上下翻飞着试图飞出来,小孩儿从一旁的小厮手中接过瓶子,献宝一般捧到祝云瑄面前:“好看吗?”  祝云瑄蹲下 身,没有去看瓶中的蝴蝶,只不错眼地盯着面前笑眼弯弯格外天真的孩子,想要从他的眉目间看出些那个人依稀的影子,强撑了一整日的镇定在这一刻终于濒临崩溃,用力将孩子揽进了怀中。  暥儿手中的玻璃瓶落了地,扑腾了许久的蝴蝶终于重获自由,在他们身前盘旋了一圈,快速飞走了,小孩儿怔怔望着,小声道:“蝴蝶飞走了,我再去给爹爹捉,爹爹不要伤心……”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察出祝云瑄情绪中的低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稚气地安慰爹爹,祝云瑄的声音中带上了一丝哽咽:“你乖。”  祝云璟站在他们身后,见状许多劝慰的话到嘴边都说不出口了,停了片刻,他走上前去,轻拍了拍祝云瑄的肩膀,提醒他:“先去用晚膳吧,孩子们该饿了。”  坐上了饭桌祝云瑄依旧神不守舍,只把暥儿抱到腿上,一勺一勺地喂给他吃,自己却没用几口。祝云璟眼神示意站在祝云瑄身后的高安,高安上前一步,给祝云瑄布菜,低声劝他:“陛下,龙体要紧,您多少吃一些吧。”  祝云瑄微蹙起眉,片刻过后又缓缓舒展开,什么都没说,低了头继续给儿子喂饭。  暥儿捏着自己的小勺子,舀了一勺蛋羹送到他嘴边:“爹爹也吃。”  祝云瑄微怔,嘴角浅浅地上扬了些许,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乖宝宝。”  用完晚膳,祝云瑄让祝云璟将暥儿带走:“我还有事要处理,明早又得早起,就别让他跟着我了。”  祝云璟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昨夜一整夜都没睡,你还打算继续熬着?”  “无事……”  祝云璟将暥儿塞回他怀中,轻拍了拍小孩儿的背:“陪你爹爹睡觉去。”  暥儿乖乖搂着祝云瑄的脖子,亮晶晶的双眼怔怔看着他,祝云瑄心中一软,抱紧了孩子。  祝云璟轻叹道:“我知道你现在难过,但再难过也得顾着自己的身子,也想想暥儿吧。”  祝云瑄没再说什么,抱着暥儿回了住处去。  夜里,暥儿躺在祝云瑄怀中,没有像往常一样闹腾他,只很小声地问他:“爹爹,你为什么不高兴呀?”  祝云瑄亲了亲他的额头,微微红了眼眶:“爹爹没有不高兴。”  “爹爹骗我,”小孩儿笃定道,“爹爹就是不高兴了。”  想了想,他又问祝云瑄:“父亲呢?父亲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祝云瑄怔忪须臾,哑声呢喃:“你父亲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  转眼三日过去,梁祯依旧音讯全无,爪哇岛那边派人送来了和谈书,要求放回俘虏,被大衍朝廷拒绝,称只接受投降不和谈。至于捉回来的海贼该审的都审问过了,依旧没有问出他们藏身岛屿的具体位置,不过经此一役,这些海贼几乎全军覆没,只最后关头在混乱中逃回去了唯一的一艘船,如今他们岛上就只剩下些老弱妇孺,船也没了,怕是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能困死在岛上,已再对大衍边境构不成任何威胁。  “据那些海寇交代,他们底层兵丁确实自己也不清楚是如何进出岛上的,只有几个地位高些的语焉不详说了是与时辰和风向有关,只有在特地的时候他们才能顺着潮汐出入岛上,和我们之前猜测的一致,但是更具体的他们也说不清楚,真正懂这个的只有极少数的一些人,很不凑巧,要么死了,要么逃了。”  贺怀翎沉声禀报着审问来的情况,祝云瑄心不在焉地听着,贺怀翎说完停下等了半晌,见祝云瑄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一旁的内阁官员低咳了一声,提醒他:“陛下……”  祝云瑄回神,点了点头,吩咐贺怀翎:“继续审问吧,……海上的搜找也不要停。”  贺怀翎无奈应下:“臣领旨。”  那内阁官员踌躇问道:“陛下,海战已经结束,如今只剩下些收尾之事,交给闽粤水师去做就是了,御驾离京已有快四个月,是否该启程回去了?”  祝云瑄黯下了目光,静默片刻后,沉声下令:“将所有随行的朝臣都传来吧,有一事,朕现在就要同你们说。”  此次他来南边,随行的内阁和各部官员都有不少,皇帝一传召,很快便都到齐了,祝云瑄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平静说道:“朕登基迄今已有六载,先前你们一直催着朕立后,怕朕的江山后继无人,如今朕已经有了继承人,回京之后朕便会祭祀天地太庙,正式册封太子。”  话音落下,堂下安静了一瞬,接着便像是炸开了锅一般,众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看我我看你俱是一脸惊疑不定。  有人试探着问祝云瑄:“不知小殿下现在何处?”  祝云瑄淡声吩咐高安:“传太子。”  “传太子!”高安朗声重复。 第53章 亥时末。  今日已经是在地牢中的第三日夜里,梁祯全无睡意,摸出怀中的玉佩,握在手心轻轻摩挲着,祝云瑄送他的东西只剩下了这一样,竹筒里装着的花和糖都在落水时丢了,实在是可惜。  子夜之时,外头隐约传来了喧嚣声响,空气中逐渐弥漫起呛人的烟味,梁祯靠在草堆上,暗自皱了皱眉,却并无担忧。  两刻钟后,有人出现在了牢门外,挥刀砍断了牢门上的铁链,哑着嗓子提醒梁祯:“走吧,刘师爷派我来接你。”  梁祯站起身,打量了对方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别问那么多,”对方不耐烦道,“赶紧走!少耍花招!”  梁祯抬头望了一眼墙上高处只有一个巴掌大的窗户,窗外是无边的夜色,笑了一笑,出门跟上了对方。  越往外头走烟味越浓,到后头只能有衣袖掩着鼻子勉强前行,他们从密道出了地牢,一直通到了海边的码头。  从密道中出来,回头便能望见后方冲天的火光,起火的正是岛中央最显眼的那座大宅子,岛上到处是尖叫喊声,如临地狱一般。  身后人推了梁祯一把:“别看了,赶紧上船去。”  码头上停了三艘船,包括那日带着逃兵回来的那艘,应该是这个岛上仅剩的最后三艘船了,那位叫刘亘的师爷也是个狠人,不但放了把大火,还一艘船都不准备给岛上的人留,打定了主意要将他们困在这里无路可逃。  三艘船很快扬帆起航,不断有人赶到海边,眼睁睁地看着船离开,绝望地跪地痛哭嚎啕。  梁祯站被人推进船舱,里头除了刘亘还有几个人,都是先前没见过的,刘亘应该是这些人中地位最高的一个,说动了他们与他一块前去投奔归顺大衍。一旁的地板上,躺着那位被他们捆来的主公,他的手脚都被麻绳绑住,正在徒劳地挣扎着,被胶布捂住的嘴只能发出呜呜声响。  梁祯挑起了眉,他本意只是说动他们将这个主公给杀了,没曾想他们竟将人给活捉了来,当真是打定了主意要送大衍皇帝一份大礼,以示诚意。  刘亘对着梁祯尚算客气,请他入座喝茶,另几人则格外警惕,其中一人更是直言不讳与刘亘提议道:“何必非要带上他,这人狡诈得很,谁知道他会不会又算计我们,我们自己去投靠大衍朝廷,又有何不可?”  刘亘看着依旧笑着半点不怵的梁祯,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行,我们贸然前去,说不定还没靠岸就被大衍水师的炮火将船击沉了,有他在,好歹能在中间帮着沟通一二。”  梁祯笑道:“刘师爷果真是聪明人,你放心,你们如此有诚意,我自会竭尽所能帮你们与大衍朝廷卖好。”  带你们回去送死,才是真的。  躺在地上的那位主公听到他们说的,挣扎得愈加厉害,面色狰狞,死死瞪着眼睛,几要滴出血来,然而并没有人搭理他。  船渐渐驶离了海岛,梁祯这才终于知晓,这些在这鬼蜮藏了两百多年的海贼到底是凭着什么进出岛上的,只有在特定的时刻特定的风向沿着特定路线行船,才能找到平安出入的道路,两百多年前他们误打误撞进来找到这座岛屿,得以挣扎着活下来苟延残喘至今。  大衍朝廷对此不是没有过猜测,还派过懂海上潮汐风向变换的行家来测探过,只可惜这座岛藏得太深,所有天时地利都合上的几率实在太低,每一次送去的人都是有去无回,到头后便再不轻易做尝试了。  天意本给他们留了一条活路,只他们偏要落草为寇,最终走到了自取灭亡的这一步。  出来比进去时要慢许多,船行了三日才离开鬼蜮,距离泉州还有两日的航程。梁祯归心似箭,面上却不显,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船舱里待着,偶尔去到甲板上走一圈,身后总有人有意无意地跟着,他也不在意,刘亘信不信他都不重要,只要船到泉州靠了岸,剩下的事情便不需要他操心了。  上船的第四日傍晚,梁祯刚走出船舱,便见到有人低着头从底舱爬上来,手中提着食盒,应当是去给被关押在底舱的主公送饭的小厮。对方的身形有些趔趄,错身而过时梁祯忽然停下脚步,斜睨了他一眼,下一瞬间便抬手用力扣住了对方的肩膀。  只他没想到那人的手中会凭空变出了一把匕刃,反手就朝着他刺了过来,梁祯下意识地侧身避开,扣住对方肩膀的手也松了开,让之趁机从自己手中脱离。  见对方想跑,梁祯立刻一脚踢上了他的脚后窝,那人反应也很快,猛地向前栽下去却没有摔倒,半跪在地上反手又向身后欺近自己的梁祯刺了过去。  梁祯又一次闪身避开,轻眯起了眼睛,他已经看清楚了对方的长相,正是那本该关在底舱中的人,对方喘着粗气,恼怒地瞪着他,握着匕首又扑了上来,一副要与梁祯拼命的架势。  一时间俩人缠斗在了一块,梁祯没想到这位海贼头子虽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其实还很有两下子,他赤手空拳,要抵挡对方手中的匕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  盯梢梁祯的人见势不对,却不敢上前来帮忙,转身就跑回了船舱去喊人。  对方被酒色掏空了身体到底还是不及梁祯,来回几下后自觉不敌,又想跑,梁祯本已伸手将人扣住,却因为动作幅度过大,将怀中的玉佩甩了出去,砸在甲板边缘。一个大浪过来,船身颠簸了一下,眼见着自己的玉佩就要从栏杆边缘滑下去,他不得已将手中之人推开,猛扑了过去,在玉佩滑下去的瞬间攥住了穗子。  下一刻,背上一阵刺痛传来,那已经陷入癫狂的主公疯狂大笑着,用力抽出插 进梁祯后背的匕首,举起还想刺第二下,船舱中涌出的人已经将之按在了地上。  梁祯昏迷了两个时辰才醒,船上没有懂医术的,只捞了些他们惯用的某种海藻帮他敷在伤口处草草包扎了一下,勉强能止血。  听闻他醒了,刘亘亲自过来与他道歉,说是他们疏忽,被那位主公藏了把匕首在身上,弄死送饭的小厮后冒充他出来想跑,偏偏叫梁祯给遇上了。  “明日就能到达大衍水师驻扎的水域,傍晚应该就能到泉州港口,你背上的伤口离心口只有三寸,算是万幸,现在已经止了血,撑到上岸找大夫医治应当不成问题。”  梁祯忍着骂娘地冲动点了点头,没了再与之虚与委蛇的精力,浑浑噩噩地再次睡了过去。  刘亘预估的没有错,第二日天刚亮,他们便遇到了依旧在海上搜找梁祯踪迹的大衍水师,瞬间便被船队包围。  睡了一觉醒来梁祯的精神好了不少,大衍的兵丁破门而入时他才刚睁开眼睛,望着面前十几持着剑的大衍兵,无奈晃了一下手中的龙纹玉佩,哑声道:“这是陛下的玉佩,你们派人去通知你们总兵。”  贺怀翎也正亲自带人在海上搜找,收到消息立刻过了来,还带来了军医。  梁祯的伤势比那些海贼说的要严重不少,幸好是及时止住了血,不然他这条小命昨日便算是交代了,军医看过之后给他重新上药包扎。反正是死不了了,梁祯浑不在意,问一旁面色严肃的贺怀翎:“陛下如何了?”  贺怀翎看他一眼,沉声道:“陛下无事,……你回去他便无事了。”  梁祯放下心来,翘起了唇角:“那是自然。”  贺怀翎:“……”  他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三年前特地回京带兵前去救驾,到底为的是什么?  祝云瑄收到消息时正召集朝臣在议事,因为先头交代过只要有梁祯的音讯就立刻上报,来报信的人不敢耽搁,当众禀报与他,祝云瑄怔愣了一瞬,在众目睽睽之下站起身,冲了出去。  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片刻后各自尴尬地散了。  午后,祝云瑄的游隼倏地从窗口飞进,落在了梁祯的床头,他惊喜地坐起身,游隼在他手背上狠狠啄了两口,高傲地抬起了一只脚。  梁祯轻声一笑,他现在身上也没别的东西,想了想,干脆割下了一缕头发,绑在了游隼的腿上,那游隼低头瞅了一眼,眼神中似有嫌弃,再次啄了梁祯一口,扑腾着翅膀又迅速飞了出去。  祝云瑄的御辇在码头从晌午一直停到了傍晚,他本想上船出海去接人,在收到游隼送回来的东西之后却又改了主意,就在码头上等着,指尖始终绕着那一缕发丝,阴郁了多日的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临近港口,梁祯将缠在身上的细布解开,忍着痛将伤口弄得更狰狞些,还弄了些血到新换的衣服上,这才满意地将布条重新缠回去,安然躺下了身。  既然已经受了伤,自然得物尽其用,让他的陛下多心疼心疼才好。第八十三章 小别重逢  船一靠岸,祝云瑄便下车走上了码头,梁祯是被人搀扶着从船上下来的,祝云瑄大步走上前去,怔怔望着面前面色虚弱、胸口还沾了血的男人,梁祯冲他微微一笑:“陛下……”  祝云瑄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主动抱住了他。  梁祯抬手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哑声念道:“阿瑄,我好疼啊……”  祝云瑄的眼睫轻轻颤了颤,抿了一下唇角,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相拥了半晌,跟在梁祯身后下来的贺怀翎尴尬地低咳了一声,硬着头皮提醒他们:“陛下,还是先上车回府吧,……很多人在看。”  船上、码头上,以及码头下候着的人,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们,祝云瑄往后退开了一步,自然地牵住了梁祯的手:“走吧,我们回去。”  梁祯轻声一笑,由着他亲手将自己扶上了车。  一坐上车,祝云瑄便急着去撕梁祯的衣裳:“怎么会受伤了?严不严重?让我看看。”  梁祯捉住他的手,笑着安慰他:“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而已,没事。”  祝云瑄坚决地将他的衣裳扯开,看到缠在里头渗得全是鲜血的布带,拧紧了眉:“怎么伤在离心口这么近的地方?定国公是怎么回事,船上不是有军医吗,他怎么没叫人给你止血?真疼吗?”  梁祯不在意地捏着他的手心,与他调笑:“阿瑄亲亲我就不疼了。”  祝云瑄没好气道:“你怎么这样,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说这些?”  “反正也死不了……好好,我不说了,你别生气。”  祝云瑄将一肚子也不知道该冲谁发的火压下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梁祯的伤口,靠到他身上抱住了他,哑声呢喃:“还好你回来了……”  语气中,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  梁祯抬手抚了抚他的脸:“让陛下担忧了,是我的不是,再没下一次了。”  “嗯。”  回到总兵府,祝云瑄立刻传了随行的方太医来给梁祯看诊,看清楚病床上躺着的人的模样,老太医手抖得差点将搭不上脉,梁祯好笑地提醒他:“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祝云瑄皱眉问道:“他的伤势如何?”  见多识广的老太医很快镇定下来,将梁祯包扎起来的布带解开。看到那血肉模糊的一团,祝云瑄的双瞳狠狠一缩,用力握了握拳头。  方太医仔细给梁祯检查着伤口,片刻后有些疑惑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去,犹豫之后回禀祝云瑄:“伤的确实有些重,离心口近,血先头应该止住了后头或许是因为动了身又流了出来,就怕之后伤口会溃烂就麻烦了,不过也不用太担心,老臣先给他止血敷上药,再开些内服的汤药,只要接下来半个月都卧床不动,勤换药,应当无虞。”  “当真不会有事?”祝云瑄不放心地追问。  “只要伤口不再反复出血,不会有事的,陛下放心。”  敷了药重新包扎完,太医退了出去开内服的药方子,祝云瑄在床边坐下,握住了梁祯的手,心下却始终惴惴难安,担忧问他:“还有没有哪里难受,你饿吗?要不我叫人给你做些能吃的膳食来?”  看到祝云瑄脸上毫无掩饰的焦急和担忧,又瞧见他眼下隐约可见的青色眼圈,心知他这段时日大概都没睡好,梁祯忽然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瞎折腾叫他这么难过了。  “我无事的,阿瑄,太医不都说了,躺半个月就能好,我这人命硬得很,死不了,我还等着回去之后你给我封后呢。”  就知道在这人嘴里很难听到一句正经话,祝云瑄干脆不说了,俯下 身,轻轻吻上了他干裂的唇。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抬手扣住了祝云瑄的后脑,蛮横地咬住他的嘴唇,舌头长驱直入,在他柔软的口腔里来回舔 弄,缠绵不止。  窗外暮色渐沉,落日余晖洒在床边,勾勒着他们紧贴在一起的身影。  “爹爹!”  忽然响起的声音让两人同时停住了动作,梁祯一声低笑,在祝云瑄的唇瓣上用力咬了一下,祝云瑄懊恼地坐起身,转过头去看,暥儿从屏风外面绕过来,正好奇望着他们。  “父亲!”看到梁祯,小孩儿的眼睛瞬间亮了,立刻跑到了床前来,一叠声地喊他,“父亲!父亲!你回来啦!”  梁祯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子:“想父亲了吗?”  暥儿用力点头,被祝云瑄抱了起来,提醒他道:“别乱动,你父亲受伤了,别碰到他的伤口。”  暥儿愣了愣,不敢再闹腾了,坐在祝云瑄腿上小心翼翼地瞅着梁祯,犹豫了好半天,牵住了梁祯的手,软声安慰他:“父亲不疼的,不要哭。”  梁祯失笑,再次刮了刮他的鼻子:“嗯,不哭。”  膳食送进了房中来,梁祯因为身上的伤,只能吃些清淡的粥水,祝云瑄亲手端着粥,一勺一勺地喂进他嘴里。  梁祯随口调笑:“有陛下这样服侍我,就算再躺个一年半载也值了。”  祝云瑄皱眉:“你不若说你想躺一辈子,朕不养废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一旁的暥儿亦附和道:“父亲赶紧好起来,不然爹爹每天都哭。”  祝云瑄:“……”我几时每天哭了?  梁祯笑望着他:“真这么伤心?我不回来你便每日以泪洗面?”  没等祝云瑄回答,暥儿先点了头:“爹爹每天晚上都偷偷哭,好伤心的,暥儿看到了。”  祝云瑄的手指戳了戳儿子的脑门:“别胡说。”  梁祯眼中的笑意加深:“暥儿是好孩子,从不说假话,陛下何必恼羞成怒。”  祝云瑄敛下双眸,不再言语,安静片刻后,梁祯握住了他的手:“生气了?我跟你说笑的。”  祝云瑄抬眸瞪向他,渐渐红了眼眶:“你既知道为何不早些回来?为何不想办法送些消息回来?你知道我这几日有多担心吗?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我为你担忧着急是不是?” 第55章 梁祯顿了顿,哑声笑了起来,更扣紧了他的身体,带着他一再沉沦。第八十五章 皇后其人  翌日早晨,天色刚亮,祝云瑄便挣扎着起了身。昨晚折腾到后半夜才睡,估摸着他最多就只睡了两个时辰,这会儿浑身都还是酸软着的。  被窝下面伸出一双手臂来将他揽了回去,梁祯温热的身躯从背后贴上,脸贴着他的脸哑着嗓子问道:“在外头也要这么早上朝吗?”  “我去去就回来。”  梁祯笑着捏了捏他敏感的腰侧,换回祝云瑄的倒吸气声:“你做什么?”  “陛下还动得了吗?”  祝云瑄反手拍了拍他的脸,坚持将人推开,坐起了身。  高安带人进来伺候祝云瑄洗漱更衣,梁祯也坐了起来,懒洋洋地倚在床头,笑望着他。  在外头上朝没有那么多讲究,祝云瑄换了身赤色常服,更衬得他颜色如玉。白皙脖颈上还有昨晚留下的暧昧痕迹,隐在衣领间若隐若现,梁祯轻眯起眼睛,眸中带笑,并未提醒他。  出门之前,祝云瑄走到床边,俯身在梁祯的面颊上印上一个吻,提醒他:“你再睡会儿,还早。”  梁祯笑着眨了眨眼睛:“臣妾恭送陛下。”  祝云瑄:“……”  转身欲走时他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吩咐人去将东西取了来,正是那串他先前一直戴在手上,后头被梁祯看到又摘下来了的佛珠。  祝云瑄接过佛珠,在手心里摩挲了一下,递给梁祯:“物归原主。”  梁祯没有接,笑看着他:“阿瑄喜欢,送给你了。”  “……这不是你爹留给你的遗物吗?”  “你戴着也一样,就当是我爹送给儿媳妇的。”  梁祯都这么说了,祝云瑄便也不再推辞,重新将佛珠戴回了手上,轻轻拨了拨,去了前头。  出巡在外,祝云瑄依旧隔几日会召见一次随行的朝臣议事,昨日爪哇岛的番邦人又派了人来求和,要求放回俘虏,今日他们要议的便是这事。  “我大衍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此番大捷,已使这些番邦人得到教训,定不敢再来犯,既然他们有心求和,不如将人放回,以彰显我朝气度。”  “这些番邦蛮夷留在我朝亦无大用,我朝历来没有杀战俘的先例,何必白养着这么多张嘴。”  “待到这事了了,我等也好尽快返朝,海战已经平息,战俘的处置不过是些细枝末节之事,陛下不如全权交给闽粤水师去办就是了。”  一众朝臣七嘴八舌地议论,纷纷劝起祝云瑄赶紧把人放了,谈和抑或投降,不过就是个说法而已,了了事情,他们才好早日班师回朝。在这些人看来,一个远在万里之外的蛮夷小国而已,实在不足挂齿。他们甚至都不清楚那日的海战,大衍的水师赢的到底有多不容易,只以为为患多年的海寇已经尽数剿灭,旁的不过是顺带的小事而已。  祝云瑄微蹙起眉,对这样的言论十分不满,海战那夜,他亲眼见识过那些番邦人的舰船火炮之厉害,若非他们早有准备,又有梁祯这个内应里应外合,结果如何,还未可知。  “明明是我大衍水师赢了,结果却要谈和,这么便宜就把人给放了,看在外人眼中,还道我大衍朝廷好欺负。”  张口教训人的却不是御座之上的皇帝,声音是从外头传进来的,由远及近,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之意。在场众人俱都下意识地转过了身去看,背光而来的身影缓步踱进门来,待到他在堂中站定,众人才都看清楚了他的样貌。  无数双惊疑不定的眼睛落到他的身上,梁祯笑了一笑,望向祝云瑄:“臣萧念,叩见陛下。”  祝云瑄拧紧了眉,顿了顿,沉声下令:“赐座。”  座椅就摆在祝云瑄的左手下方,梁祯谢过恩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且还坐没个坐相,斜靠进座椅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在场之人。  大多数都是老面孔,此次祝云瑄出巡,几乎带了一半的朝臣来,光六位内阁辅臣就跟了三位过来,首辅留京坐镇,如今站在最前方的是次辅,当年还排在内阁末几位时,就没少在朝堂之上被梁祯气吐血过。  先头劝祝云瑄把人放了,便是他起的头。  堂上沉寂了一瞬,随即而来的是众臣交头接耳的私语声,所有人看向梁祯的目光都变得惊愕、疑惑,甚至是不知所措。  祝云瑄心下无奈,只得低咳了一声,叫众人安静了下来。为首的次辅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来,咬着牙根质问梁祯:“你是何人?”  梁祯转过头去看向了祝云瑄,眼中带笑,回答对方道:“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姓萧名念,家父萧君泊。”  ……!!!  萧念是何人,那是未来的大衍皇后,是太子他的亲生父亲啊!可眼前这个明明就是三年前已经伏诛了的逆王梁祯!!别说什么人有相似,再相似也不可能长得一模一样,更别提那嚣张的语气和模样,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昭王,化成灰他们都不会认错!!!  之前突然冒出来一个小太子,他们还私底下感叹陛下不容易,当年既要偷偷怀孕不被人发现,那段时日还要与那逆王斗智斗勇,稍有差错就是一尸两命,可结果,人家怀的压根就是那逆王的种!什么萧念,什么因为一些原因化名在京中,呸!  一众朝臣的脸色红了白,白了红,一肚子牢骚不知该从何出,憋得实在够呛。欣赏够了他们的变脸表演,梁祯好笑道:“方才不是在议论番邦俘虏之事吗?继续啊。”  祝云瑄直接问他:“你有何见解?”  梁祯笑道:“臣赞同陛下之前的坚持,这仗不能白打,这些番邦人既然敢勾结海贼来犯,自然得让他们付出代价,想要回俘虏,必须得先给大衍朝廷足够的赔偿,那位叫普兰德的子爵据说是他们国王的侄子、他们的皇亲国戚,想要将人要回去,他们总得表现出些诚意来。”  次辅下意识地反驳他:“说得轻巧,他们若是坚持不肯呢?”  “那就再接着打,打到他们愿意投降为止。”  “别说他们本国国土远在万里之外,即便是在南洋占据的爪哇岛也与我朝相距甚远,两国素无恩怨,何必浪费兵力……”  梁祯轻蔑地截断了他的话:“真素无恩怨他们就不会勾结那些海贼来犯我大衍边境了,此等狼子野心,不趁早掐灭,还想等着他们寻机做大,当真对我朝产生威胁之时吗?”  说罢,不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他直接与祝云瑄提议道:“定国公率闽粤水师在外尚未回来,鬼蜮离爪哇岛那边也不远,不若让他们将船开过去转一圈,震慑震慑那些番邦人也好,据我所知,如今西大陆上各国战乱不断,那些番邦人驻扎在南洋的兵马都陆续调回去了大半,尤其爪哇岛的那些人,与我大衍一战中折损惨重,剩下的舰船又几乎都调回本土去了,再无力对抗我大衍水师,哪怕只是去他们门前转一圈,也足够吓得他们来乖乖投降。”  “再者说,”梁祯慢悠悠地继续说道,“他们急着想要在大衍捞钱,无非是因为本土在打仗,需要大批的银钱支持,若是他们坚持不肯称降,便禁了他们在大衍的任何买卖行为,到时候着急的必然是他们,西大陆有无数个小国,没了他们也会有别的人来求着与我朝通商,主动权原本就在我朝手上。”  有人不赞同地问道:“既然他们这么缺钱,再叫他们投降赔钱,他们能愿意赔吗?”  梁祯撇了撇嘴角:“不赔也得赔,由不得他们,现在赔不出来就分期赔付,日后他们在我朝赚得的每一两银子都要拿出一半来赔付欠的本息,直到偿还清债务为止。”  祝云瑄的眼中浮起了一抹并不明显的笑,拦下了各执己见还要质疑的众人,直接下了口谕:“朕意已决,就按萧将军说的做吧,这就传令下去,命定国公率水师前往爪哇岛。”  众大臣:“……”  行吧,以后大衍朝堂上不但有个一言九鼎的皇帝,还有个光明正大后宫干政的皇后,他们该干嘛干嘛吧。  偏偏这时还有不懂眼色地跳出来,依旧是上回那个被小太子金口玉言“好凶,不喜欢”的御史,出列高声质问起梁祯:“你说你是萧君泊将军的儿子,可有何证据?你明明就是……”  祝云瑄瞬间冷下了神色,旁的人各自在心中摇头,当真是个不怕死的二愣子,却又免不得一齐看向了梁祯,好奇想看他的反应。梁祯神色不变,淡定地笑了笑,打断了对方的话:“证据?我是我父亲的儿子需要什么证据?敢问这位御史大人,你又是如何证明你夫人给你生的儿子是你儿子,不是隔壁王某、赵某的儿子?”  “你——!”  有人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御史气得面红脖子粗,不管不顾地拔高了声音:“三年前你在京中是什么身份?又是如何与陛下相识生下太子的?你敢说吗?!”  梁祯“啧”了一声:“你这是想打探陛下的私隐?”  祝云瑄及时出言打断了他们,平静道:“够了,萧将军与朕情投意合,当年因为南洋事情未明,他不方便在人前露出身份,故才未对外透露过朕与他之事,此事日后不必再提了。”  众臣:“……”  御史:“…………”  皇帝陛下非要睁着眼说瞎话,他们还能说什么?  话又说回来,当初因为昭王之事,真正被清算的只有前安乐侯府和显王府两家,那也是因为显王本就是陛下的眼中刺,梁家人与梁祯不合私下有龃龉又早有传言,而梁祯那些被发配的部下也确实都是有过不臣之心、鼓动过梁祯造反的,被处置并不冤枉。  至于其他的人,哪怕是与梁祯过从甚密的好些个官员也都只是被贬了官,夹起尾巴做人了一段时间,当初他们只以为是皇帝仁善不愿动摇社稷根基,现在再回头看,根本是神仙打架,不愿意殃及他们这些小鬼罢了……  毕竟人家夫妻床头打架,三年过去还是要床尾和的,他们这些人跟着瞎掺和什么。  那御史还想再说,被他前后的人一左一右踹回了队伍里,叫他闭了嘴。  事情商议完毕,一众朝臣便退了出去,出了门,众人依旧恍恍惚惚有种不实之感,你看我我看你,不由苦笑,好日子过了三年,一朝回到当初,怎一个苦字了得。  祝云瑄起身走下来,被梁祯伸手一拉便坐到了他腿上去,高安很有眼色地带着一众下人退了出去,留了他们独处。  祝云瑄没好气地推了推他的肩膀:“你不在房里歇着,跑来这里耀武扬威做什么?也不事先跟我说一声。”  “正好今日人都到了,让他们一起看个清楚,免得个个对我好奇,烦不胜烦。”  祝云瑄轻嗤:“我看你得意得很。”  梁祯笑着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那也得陛下配合,多谢陛下给臣妾这个面子。”第八十六章 临行之前  十日之后,贺怀翎率闽粤水师返回了泉州港口,随之而来的,还有爪哇岛的番邦人送来的投降书,并表示第一批的赔款不日就会送达,请求将俘虏带回。  一切尘埃落定,梁祯身上的伤养了二十余日已差不多痊愈,祝云瑄终于下令,三日后启程返京。  在那之前,还有最重要也是最让祝云瑄头疼的一件事情,便是如何将这些告诉给暥儿这个小娃娃。  暥儿如今已经完全接受了他和梁祯,但要与祝云璟他们分开,小孩儿却未必愿意,祝云瑄也并不想伤孩子的心。  这些日子祝云瑄一直左右为难一拖再拖,直到眼下临行时分,已不能再拖下去。最后还是祝云璟先与孩子说了,小孩儿听罢瞬间泪眼汪汪,哽咽着哭了起来:“呜……我不走,我不要去别的地方,我就要爹爹,爹爹别不要暥儿。”  祝云璟无奈蹲下 身,给孩子擦眼泪,冲一旁尴尬无措的祝云瑄使了个眼色,祝云瑄上前来,伸手将儿子抱起,哄着他道:“暥儿不哭了,你大爹爹他们不是不要你,你先跟爹爹走,等到了年底,他们就会去京城看你,好不好?”  他已经决定要将贺怀翎调回京去,但那也得等到年底他的任期满时。  小孩儿吸着鼻子,可怜兮兮地看着祝云瑄,片刻后又转回头去看祝云璟:“……真的吗?”  祝云璟抬手抚了抚他的脸,笑着与他保证:“真的,爹爹永远都喜欢暥儿。”  小孩儿迷瞪着眼睛,没有再哭闹,犹豫片刻后趴到了祝云瑄的肩膀上,小声道:“暥儿很乖,爹爹你也要喜欢暥儿。”  祝云瑄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终于安下心来:“小傻子。”  后头那一整日,暥儿都有些闷闷不乐,梁祯听说了事情原委,笑着将人抱来,问他:“暥儿怎么这么小气?别的宝宝都只有一个爹爹和父亲,你却什么都想要两个,这么贪心的吗?”  小孩儿怔怔看着他:“不可以吗?”  梁祯笑着摇头:“你元宝哥哥和铭哥哥也只有一个爹爹和父亲,你又为什么想要两个?好孩子不能这么贪心的。”  “暥儿不贪心,真的不能都要吗?……那暥儿不要父亲了。”  “不要父亲?”  小孩儿红着眼睛委屈道:“暥儿要原来的父亲……”  梁祯:“……”  他哭笑不得地捏了捏儿子的下巴:“小没良心的,是谁给你捡风筝,送你花灯,给你编兔子,还带你捞海螺?你不要父亲那父亲也不要你,父亲去找别的宝宝了。”  “不行!”小孩儿用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父亲说了不要别的宝宝,父亲不能说话不算话!”  “那你刚才说不要我?你那个父亲有我对你好吗?”梁祯气哼哼地刮他的鼻子,想想还挺不爽,贺怀翎那种一看就毫无情趣的兵痞子有什么好,儿子竟然要他不要自己?  暥儿大概也反应过来自己说错话了,撒着娇往梁祯怀里钻:“暥儿都要,爹爹父亲,每一个都要!”  “……你这个小崽子,比你爹还霸道。”  临行前夜,祝云璟叫人准备了好酒好菜,为祝云瑄他们送别。 第57章 最后他们还是一起给儿子洗了脚脚,闹了大半个时辰,才终于将暥儿安顿睡下,祝云瑄叫人送了热水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梁祯倚在床边,静静看着他除去玉簪,长发披散下来,只着了轻纱薄衫的身子在自己面前来回晃悠,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将殿中伺候的下人全部挥退了下去,祝云瑄不明所以:“你做什么?我还没洗完呢,你自己也还没更衣……”  话没说完,便被欺身上来的梁祯拦腰抱了住,被肉贴着肉摸到敏感的腰侧,祝云瑄轻嘶了一声:“你到底要做什么?”  梁祯的唇贴上他的耳垂,笑着低语:“陛下先头说要帮暥儿挠我?”  “你说呢?”  梁祯握着他的手,按到自己某处已经起了反应的东西上,哑了嗓子:“挠这里好不好?”  祝云瑄很无语:“你就是这么以身作则的?暥儿还在呢。”  从离开泉州之后,怕暥儿不习惯,他们夜里一直都带着儿子同睡,父子关系越来越融洽,可有的时候……确实太不方便了。  梁祯的眼珠子轻轻转了一圈:“我们去外头榻上,弄完了再回来。”  祝云瑄:“……”  为何他们一帝一后,如今却落到了要偷情的地步?第八十八章 回到京中  出京时还是初春,回到京中却已然入秋。  看着坐在身侧的一大一小,祝云瑄眸中带笑,起起伏伏的心绪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安定了下来。  御辇停在了甘霖宫外,祝云瑄牵着暥儿下车,小孩儿看什么都稀奇,眼珠子几要转不过来:“这里好大好漂亮呀!爹爹,这里就是我们家吗?”  祝云瑄笑着摸了摸儿子的脑袋,从前他觉得深宫冷清寂寞,与牢笼无异,但是如今暥儿却说,这里是他们的家。  嗯,他们的,家。  梁祯走上前来将儿子抱起:“走,父亲带小宝贝进去开开眼。”  祝云瑄离京这大半年,甘霖宫里修葺一新,小孩儿看得眼花缭乱,扭着身子下了地,里里外外地跑来跑去,东摸摸西看看,眉开眼笑。  梁祯亦是感慨颇多,笑着与祝云瑄打趣:“谁能想到,臣妾还有这个福分,能再回到这里。”  祝云瑄懒得理他,牵起暥儿的手:“爹爹带你去看看你的寝殿。”  暥儿的住处就安排在他们寝殿旁的西配殿里,早已收拾妥当,各种装饰摆件都按着暥儿的喜好点缀其中,廊下挂着鸟笼里还有正在鸣叫的黄鹂,从前庄严肃穆冰冰冷冷的甘霖宫也因此多了些童趣。  嬷嬷太监们喜气洋洋地出门来恭迎太子,他们都是新调配来伺候暥儿的,俱是反复筛选过身家清白、老实能干之人。放眼望去,乌压压的几十人,暥儿有些被眼前的架势吓到了,拉着祝云瑄的衣裳躲到了他身后去。在总兵府时,伺候他的人就很多,但比之现在,依旧是小巫见大巫,小孩儿并不习惯被这么多人围着。  祝云瑄示意高安留下给众人训话交代规矩,抱起暥儿进了里头去。  小孩儿已经没了先前的兴致,闷闷不乐地抱着祝云瑄的脖子,趴在他肩膀上一句话不说,祝云瑄拨弄着窗下兔子形状的风铃,问他:“乖宝宝,看这个,喜欢吗?”  暥儿抬眸看了一眼,点了点头,又趴了回去。  祝云瑄无奈一笑,梁祯伸手将人抱过去,刮了一下儿子的小鼻子:“小东西又闹什么脾气?”  小孩儿红了眼睛,委屈巴巴地说道:“我不要嬷嬷,我只要爹爹父亲。”  梁祯无言以对,他真的想打这小崽子屁股了怎么办?  祝云瑄踌躇道:“要不我们再带暥儿睡半个月,毕竟刚回来,他估计不太习惯这里,等他适应了再说吧。”  梁祯好笑道:“都快四岁大了,不去东宫就算了,还要天天赖在龙床上,没见过谁家太子是这样的。”  东宫?从甘霖宫到东宫乘步辇都要一刻钟,将暥儿扔去那里,估计明日就得跟他们断绝父子关系。  暥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噘起了嘴巴:“父亲坏,父亲不想要暥儿了。”  梁祯:“……”你这个小没良心的。  祝云瑄心下不忍,叹道:“罢了,总归是我们亏欠了他。”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了,暥儿便一直在甘霖宫的西配殿住了下来,时不时还要去打搅祝云瑄和梁祯的帝后夜生活,直到他十二岁出阁讲学,自己主动提出搬去东宫,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回朝的第二日,皇帝便在大朝会上正式宣布了立后、册太子之事,并下令礼部择吉日举行大婚仪式和册封大典。  木已成舟,即便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知晓,未来的皇后萧念就是当年那以谋逆之罪被处斩了的昭王梁祯,可陛下说他是萧念他就是萧念,陛下说要立他为后他就是大衍皇后,为了项上人头和乌纱帽作想,何苦再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惹陛下不快,算了吧。  早朝结束后,祝云瑄将内阁六位辅臣单独留了下来,传召他们去御书房,等在这里的,除了一个皇帝,还有那位耀武扬威的未来皇后。  梁祯立在祝云瑄下手,双手拢在袖子里,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依次进来的几位内阁大臣,这些人可都是大衍朝的中流砥柱、国之栋梁,有两位是三年前他离开后才提拔进内阁的,其他四人则都是老面孔了。  在他打量对方的同时,对面的几人也正目光复杂地瞧着他,随同了祝云瑄出巡先前就见过他的三人还好些,其他三人,尤其是首辅,脸色变了几变,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更别提这位首辅还是曾淮的密友,在曾淮被流放之后经他的举荐,才从内阁排位靠后的位置一跃坐上了首辅之位,想起前尘往事,再看到面前得意洋洋的梁祯,怎能不恼。  祝云瑄没有含糊,开门见山道:“朕留你们下来,是有一事要与你们说,皇后从明日起亦会入内阁,他年纪尚轻,资历不足,你们多担待着些,稍后朕便会下圣旨。”  几位内阁大臣俱都懵了,皇后入内阁?滑天下之大稽!  面面相觑之后首辅第一个提出了异议:“陛下,如今内阁已是满员,臣等兢兢业业为陛下和朝廷效力,并未有丝毫过错,敢问陛下这是何意?”  祝云瑄淡道:“江卿言重了,朕并非要你们谁腾出位置,我朝开国之时定下的内阁辅臣人数便是七人,自太宗皇帝后才改为六人,如今朕不过是想恢复旧制而已。”  “可依着太祖皇帝定下的旧制后宫便不能干政!皇后是后宫之主,又怎能再入内阁乱了朝纲,引得天下人笑话!”  一旁的次辅亦附和道:“自我朝开国以来,无论男女,只要嫁了人,那便是为人妻为人妇,不能再轻易抛头露脸,更不能出入朝堂入仕为官,祖宗规矩坏不得啊!皇后既为皇后,合该做后宫表率母仪天下,为皇家开枝散叶,而非入阁拜相!”  梁祯嗤笑了一声,轻眯起双瞳,不怀好意地看着面前面红耳赤的两位阁老:“母仪天下?开枝散叶?”  二人张了张嘴,委实难以启齿,谁不知道太子是陛下生的,可……  祝云瑄拧紧了眉,片刻后淡声说道:“既如此,那便改一改,朕嫁给他吧,皇后这个封号也免了,叫礼部去翻翻古籍,看看有没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号,如此一来也不算坏了祖制。”  “不可啊!”几位内阁大臣吓得当即跪到了地上去,痛哭流涕地恳求起祝云瑄,“陛下万万不可如此啊!您是天子!怎能嫁做他人妻!如此一来我大衍国威何在!陛下的威仪何在啊!”  梁祯扬了扬眉,却是没想到祝云瑄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即便是吓唬这些阁臣的,他也心满意足了。  一时间两相都不肯退让,御书房里的气氛有些僵持了住,直到后殿传来一阵咯咯笑声。  暥儿哒哒哒地从后殿跑了出来,见着梁祯大喊了一声“父亲”,满头大汗地笑着撞进了他的怀里。  几个小太监带着他在后殿玩捉迷藏,一个没注意就让小太子自个跑了出来,下人们追出来,一个个跪到了地上去请罪。  梁祯笑着将人抱起,拿了帕子给他擦额头上的汗,小孩儿又看到坐在与御案后的祝云瑄,嘴里嚷着“爹爹”,从梁祯身上扭了下来,跑去祝云瑄身边,举高手要他抱自己。  祝云瑄无奈将人抱起,让之坐到自己腿上,小孩儿拉扯着御案上摊开的奏疏,见着什么都要伸手去摸。  祝云瑄按住他的手,小声提醒他:“暥儿乖,别乱动。”  小孩儿这才注意到下头还跪了好些个人,目光转了一圈,落在那正抬头偷眼打量自己的首辅身上,咧开嘴角笑了起来:“这个伯伯的胡子要掉下来了,好丑哦。”  首辅:“……”  暥儿这小笨蛋压根不记得梁祯先前跟他说的不该叫这些人伯伯,在他的认知里,只要是长了胡子的男人,无论老少,一律称呼伯伯,第一次见到梁祯时他便是一副胡渣邋遢的模样,所以也是伯伯。  至于面前这位首辅大人,向来以一把打理得十分整洁的美须自傲,哪曾想那胡子竟然是假的,是他自己贴上去的!可怜这首辅大人一把年纪了胡子依旧稀疏,怕被人看轻才有此一举,先头他哭了一场,又抬手抹了几把脸,贴在嘴边的胡须差点被撸下来,他自己没察觉,旁的人也没提醒他,结果却被童言无忌的小太子一语道破了。  老首辅又羞又恼,手忙脚乱地将胡须重新粘回去,一想到这事传出去他绝对要成为朝中笑柄,就恨不能一头撞死在这甘霖宫的柱子上算了。  同僚纷纷忍笑低下了头,梁祯却半点不客气地讥诮道:“江阁老,你这假胡子是谁给你做的,怕不是故意蒙你的吧?叫你老御前失仪可真是太不讲究了。”  老首辅羞愤欲死,整个人都蔫了,再没了半点先头咄咄逼人之态,祝云瑄轻咳了一声,敛去了眼中强忍着的笑意,沉下声音:“入内阁一事……”  首辅已经彻底败如山倒丢了魂,次辅看了他好几次,见他都不再吭声也很明智地闭了嘴,其他人更是一脸讪然,入内阁便入内阁呗,反正又没挤掉他们,爱咋咋地吧。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几位阁老们意兴阑珊地告退了出去,梁祯走上前去,隔着御案伸手捏了捏暥儿的下巴:“你这小崽子还真有点用,不枉为父这么宠你。”  暥儿咯咯笑:“伯伯真的好丑哦,暥儿不喜欢。”第八十九章 大婚前夕  回京半月之后,祝云瑄和梁祯带着暥儿去了一趟沅济寺。  到了地方,他们先去了后山给梁祯的双亲上了炷香,梁祯没有给他爹挪位置,而是将带回来的萧君泊的尸骨与他爹的合葬到了一块,使二人终得团聚。从前简陋的无名坟包重新修缮了一遍,立了碑做了场法事,前尘纷扰便算是彻底过去了。  午膳是在沅济寺用的素斋,饭后他们便带了暥儿一块去佛堂听老住持诵经。  这几年祝云瑄时常心烦不定的时候便会来这里,平心静气地听老住持诵一场佛经,强迫自己摒去心中那些时时纠缠着他的杂念。如今时过境迁,再一次与梁祯一块坐在这里,心境却已然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前的不好都变成了如今的好,从前犹豫不决的事情如今也已有了决断,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叫他安心。  暥儿坐在他们中间,小小的孩子盘腿坐在蒲团上,不吵不闹,像模像样地学着父亲和爹爹,认真听着老住持诵经。  午后刚吃饱了饭正是困倦的时候,小孩儿很快便熬不住,眼皮子开始打架,脑袋也无意识地低了下去,一点一点,偶尔一个激灵醒来,坐直身,偷偷擦掉嘴角淌出的口水,转身看看爹爹又看看父亲,见他们都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便也不敢出声,迷瞪着眼睛望着老住持,很快又开始小鸡啄米一样打瞌睡。  待到老住持诵完经睁开眼睛,小孩儿已经歪着身子靠在祝云瑄腿上,彻底睡了过去,满脸红晕,额头上的汗都冒了出来。  祝云瑄有些尴尬地解释:“暥儿太小了,实在撑不住,大师见谅。”  “无妨,”老住持的目光落在暥儿的身上,安静看了片刻,淡声道,“陛下仁厚,太子亦是有福之人。”  听到爹爹的声音,暥儿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揉着眼睛坐起身,梁祯笑着帮他揉了揉他压出印子来的半边脸,问老住持:“您真觉得这孩子是有福的?”  慈眉善目的老住持看着暥儿,轻声一叹:“太子幼时所受苦难已经过去,日后都会无虞,二位尽管放心。”  祝云瑄卸下心中大石,小孩儿并未听懂老住持在说什么,只傻愣愣地看着对方,老住持递了枚平安符给他,抬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又低声念了一句经文。  祝云瑄没再多问,亲手帮暥儿将平安符挂到了他的脖子上。  从佛堂出来,一家三口在庙里转了转,正值初秋,寺庙里种满了银杏和红枫,放眼望去,遍地火红和金黄,交相辉映着,煞是好看。  暥儿脚踩着厚厚的落叶,笑得见牙不见眼,再无半点困倦之意,时不时捡起一两片形状好看的,小心翼翼地收进怀中,说是等大爹爹他们来了,要送给他们。  祝云瑄摸了摸儿子的脸蛋,笑着点头附和:“好,回头爹爹叫人帮你用药汁泡着,叶子就不会枯了。”  “真的吗?”  “真的。”  梁祯笑叹道:“难怪老住持说他有福气,这么多人疼他,确实命好啊。”  祝云瑄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停下了脚步,抬眼望向梁祯,踌躇问道:“当年你离京之时,是不是来这里给暥儿点了一盏长明灯?”  梁祯怔忪了一瞬,扬起了唇角:“你知道了?”  “嗯,离京之前,来这里给母后做法事,本想给暥儿点盏灯保他平安,老住持说已经有人为他点过了。”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他才会对梁祯如此心软,即便这本来就是梁祯的分内之事。  “这有什么,我该做的,”梁祯不在意道,也无意再说下去,一手抱起暥儿,牵住了祝云瑄的手,“走吧,去上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