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说朕是暴君》 第1章 他们都说朕是暴君 作者:贺端阳文案:南魏 隆和帝 蔺策杀伐决断甚至暴戾恣睢 没人敢违背这位帝王的任何要求但蔺策最近却遇见了一件不小的心事 他总觉得自己的心上人想要甩了自己南魏上将军游彦能征善战、功高盖主朝臣都觉得他离那个皇位只有一步之遥但他本人最近却只想回乡种种菜、钓钓鱼所以,本文又名《暴君的七年之痒》【并不】暴躁傲娇皇帝攻vs肆意洒脱将军受he.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七年之痒 朝堂之上搜索关键字:主角:游彦;蔺策 ┃ 配角: ┃ 其它:作品简评:虽为皇子,少年时蔺策却是爹不待见娘不搭理,唯有越国公幼子游彦与他主动结交,二人相知相伴,历经坎坷才让蔺策坐稳皇位,正是四海升平,诸事顺遂之时,游彦却突然上交兵符,似欲与蔺策划清界限,与此同时,朝堂之上波澜再起,波云诡谲之下,有一双手妄图搅乱所有平静。本文行文流畅,人物性格饱满,无论是朝堂之中杀伐决断,面对心上人却患得患失的蔺策还是肆意洒脱,磊落大方的游彦,皆性格鲜明。虽是七年之痒,二人相处之中却处处透露对对方的爱意,加之剧情不断推进,更是引人入胜。第1章   早朝大概是每日游彦最讨厌的时候,尤其是现下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身上裹着厚厚的朝服站在这大殿之中,听着那些忠臣良将上前谏言的时候,游彦只想随便找个地方躺下来好好睡上一觉。  “陛下已近而立之年却后宫空虚,膝下更是连一个子嗣都没有,这样于我南魏国本不利,臣叩请陛下以大局为重,早日立后才是。”  尚书李埠跪在大殿中央,苦心劝谏。游彦抬手遮了遮因为太困眼角泛出的泪,转回头朝着他看了眼,总有种预感如果龙椅上的那个人还不答应的话,李大人这一次说不定真的能一头撞死在龙椅前。  不过,只要这李大人撞死的时候不把血溅到他身上,他并不打算打扰李大人的一片忠心。  游彦勾了一下唇角,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一入夏他就愈发的嗜睡,每日能爬起来参加早朝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巨大的挑战,此刻听着那李大人滔滔不绝的陈词滥调,困意再次涌了上来。但即使有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在这早朝上一觉睡过去,他倒不是怕什么人,只不过是怕参他的奏本堆满长乐宫,平白给那人添了烦忧。  “爱卿一腔赤忱丹心朕自然是明白的,”龙椅上的那个人拖长了声音,缓缓地开口,“不过……”  游彦又打了个呵欠,他闭着眼睛都知道那人接下来会说什么,毕竟这样的场景,在过去的几年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劝谏的人说辞差不多,拒绝的话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无非是立后之事关系重大,要从长计议,又或者是西南有动乱,西北有旱灾,国事为重。  游彦揉了揉自己的眼角,抬起头朝着龙椅上看了一眼。  太久了,他都听腻了。  他自觉这一眼并不怎么明显,却还是落入了有心人眼底。高坐在龙椅之上的隆和帝蔺策勾了一下唇角,话方说了一半,语气却突然一转:“先前朕一直觉得国事为重,但眼下天下太平,李卿的话也有道理,母后也一直为此事挂心,这事倒是确实应该好生商量一下了。游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游彦打了一半的呵欠硬生生地停了下来,眼角直接被逼出了眼泪,他勉强咳嗽了几声掩盖自己的不自然,顺手在眼角抹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稍微精神一点,才挺了挺腰背,微微躬身回道:“立后兹事体大,虽然事关江山社稷,但归根结底总归是陛下的家事,为人臣子的为陛下尽忠是本分,但手若是伸得太长,是不是就有点居心不良了?”  他这话听起来谦恭守礼,但稍加思量就能听出分明就是话里有话,在指责李埠不守臣道,干涉当今圣上的私事。  这罪名可大可小,完全看当皇帝的人如何理解。若是龙椅上那位有心发作,以此为由头治李埠个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能。  游彦的话说到这份上,这朝堂之上又有几个人是傻的,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那李埠更是变了脸色,他抬起头朝龙椅上看了一眼,见上面那人似笑非笑神色莫辨,不由皱起了眉头,转头看向游彦,反驳道:“游将军此话实在是折煞老夫,老夫满腔赤忱,为的不过是陛下还有我南魏的兴盛而已!”  游彦偏过头看他,闻言笑了起来:“我就是随口说说,李大人不用放在心上。”  话落,他慢慢地抬起头,毫不退避地正对上高位那人的眼,也看见了那人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不由勾了勾唇角,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慢慢地低下头,就仿佛他刚刚说的那番话真的只是随口胡说一般,根本不管那李埠心底将会是如何的波澜。  蔺策的目光在游彦脸上停留了许久,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转瞬即逝,而后才缓缓地开口:“李卿的忠心朕自然是知道的,游卿想必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道理却说的没错,立后兹事体大,朕也的确应该好生思量。待之后朕有了决断,自然会告知众卿。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就且散了吧。”话说到这儿,他朝着游彦的方向又看了一眼,缓缓地起身,转身离开了大殿。  等蔺策的身影彻底消失,一众朝臣也陆陆续续地朝着殿外走去。游彦在原地站了一会,又打了一个呵欠才慢慢转醒一般,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的大殿,转身朝外面走去。  刚走到殿门口,就有一个熟悉的人迎了上来,游彦扫了一眼,认出这是蔺策身边的贴身內侍高庸,微微扬了下唇:“天气如此炎热,內官还在这里是等我?”  高庸恭恭敬敬地朝着游彦施礼,而后才答道:“游将军,陛下请您到长乐宫一叙。”  游彦抬眼,目光在那內侍脸上停留了一会,不知道在思索些什么,随即垂下眼帘:“我们走吧。”  从武英殿到长乐宫这一段路,过去的这三四年的时间里,游彦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常常早朝过后,那人总会找到各种各样的由头将他唤去,就像今日这般。  走了不知道多久,游彦突然顿住了脚步,朝着四下里巍峨的宫殿看了一眼,他从十几岁就常常进到这皇城里,今日愈发地觉得这地方是如此的沉闷无趣,也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在这里呆了那么多年的。  走在前面的高庸察觉到游彦的停顿,也跟着停了下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疑惑道:“将军,可是有什么事?”  游彦笑了一下:“不过是刚刚在早朝上站久了,腿脚有些麻,无碍,走吧。”  高庸垂首:“是。”  自打南魏开国以来,长乐宫一直是历代皇帝的寝宫。隆和帝继位以后也没有改变这个先例,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四年。而在过去的这三四年的时间里,游彦便成为了这长乐宫最频繁的访客。  守在大殿门口的内侍远远地看见游彦走过来,暗地里稍稍松了口气,先朝着游彦施礼之后,才将殿门打开:“将军,陛下正在内殿等您。”  游彦的目光在那内侍脸上稍作停留,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在殿门外一众人的注视之下,大步进到殿中。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上,殿中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在。游彦轻车熟路地进到内殿里,果然看见那人正坐在书案前,对着案上满满的奏折,神色难辨。游彦靠在门口,扫量着他的脸色,盯着那张自己不能再熟悉的脸看了一会,突然发出一声笑:“让陛下如此为难,看来又是参我的奏折了,让我猜猜,这次是说我什么?是说前几日我在京郊练兵距离皇陵太近居心叵测?还是我昨日早朝打了太多呵欠对陛下大不敬?”  蔺策抬起头,一双眼锁在游彦脸上,片刻,他将手里的奏折合上,随手丢到一边,不满道:“怎么来的这么慢?是不是高庸耽搁了?”  游彦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回答,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还顺手倒了杯茶给自己,慢吞吞地喝了小半杯之后,才缓缓道:“散朝之后不想跟那些大人一起出门,尤其是怕那李大人记恨着早朝上的事儿一头撞死在我面前,便故意耽搁了一会,高庸他不敢叫我,只能等着。”游彦将茶盏放回案上,抬眼打量着蔺策,“陛下早朝上不是还想着立后的大喜事,怎么这么一会就心情如此不好?”  察觉到他的称呼,蔺策微微挑眉,心情似乎更加不好了:“刚刚早朝之上,游将军满脸睡意,思绪飘散,我还以为这种小事儿入不了将军的眼?”  “陛下此言差矣,立后又怎么会是小事,这事关天下,事关国本,事关我南魏能不能长盛不衰。臣又怎么敢妄加议论?”游彦一本正经地说到这儿,又喝了一口茶,“臣刚刚在早朝上可是刚刚拐着弯的谴责了李大人,现在自己来干涉陛下要不要娶妻后宫里该睡着谁,不是太打自己的脸了吗?再说……”  “游彦!”蔺策好像终于忍耐不住,根本没办法再听游彦把后面的话说完,“我要不要娶妻,除了你还有谁有资格过问?”他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游彦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再说,我登基四年,这长乐宫的龙床睡过谁,还有人比你更清楚吗?”  游彦在身高上占据了一点劣势,二人站的如此之近让他不得不仰起头看着那人,顺带就将对方眼底的红丝还有下颌上泛青的胡茬都看了个一清二楚,所有想要反驳或者想要调笑的话都没办法再说出口:“好好的说着话怎么就动了气,那龙床除了我敢睡,还有谁敢靠近?”  说着他抬手摸了摸蔺策的下颌:“昨夜批奏折又到什么时候?一会出门我应该找高总管谈谈心了。”  蔺策前一刻明明还带着怒意,却因为他这两句话莫名地平静下来,顺着游彦的问题回道:“昨夜是睡得有些迟了,高庸倒是提醒过两次,我嫌他烦,将他赶走了。”  “那这么说,我倒是应该替高总管鸣不平才是。”游彦按着蔺策坐了下来,又倒了杯茶给他,“陛下这两年的脾气倒是越发的大了。”  “别那么叫我!”蔺策捏着茶盏,紧锁着眉头瞪着游彦。  游彦一时之间没察觉蔺策恼火的点,仔细回想了自己说过的话才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是个称呼,怎么还这么在意了?这全天下人都这么叫你,怎么我还叫不得了?”  “他们与你又怎么能一样?”蔺策先前也没有特别地在意过这些,只是最近他一直有心事,游彦这种称呼听见他耳里只觉得格外的疏远。  游彦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嘴角向上扬了扬,勾出一抹笑意:“那倒也是,他们与我怎么一样,他们这么叫你是尊你敬你,”他说着话,一只手不安分地覆上了蔺策的大腿,倾身向前,“我这么叫你,难道不是一种特别的情趣吗?”  蔺策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更没想到好好的说着话,那人的手就伸到了不该去的地方,一时没有防备,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呼吸,没意外地看见游彦勾起了唇角。  “子卿!”蔺策低斥。  “嗯?”游彦抬头,眼底带着困惑,随即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桌案上满满的奏折,了然的点了点头,“陛下正为国事操劳,倒是臣不合时宜了。”说着他便收回了手,起身朝着蔺策施了一礼,笑眯眯地开口,“那臣就不打扰陛下,先行告退了。”  说着,就在蔺策的瞪视下走到殿门口,才想起什么一般补充道:“等陛下什么时候不那么忙碌,能够好好休息一番再召臣前来,臣好趁着陛下有时间再睡一下龙床。”话落根本就不等蔺策的反应就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等他迈出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掀到地上,殿外等候的内侍全都大惊失色,登时跪倒在地。高庸心惊胆战地瞥了游彦一眼,小心翼翼地对着殿门询问道:“陛下,出了何事,要不要奴婢进来伺候?”  殿内某个刚刚被撩拨起来的人几乎用了自己全部的意志力回道:“不用管朕,谁也不准进来!”  游彦扬了扬唇,却没有回首,径直朝着宫外走去。  等游彦回到府里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府里一切如旧,每个人各司其职,不管朝堂之中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到这里。偶尔有过路的下人看见游彦,上前行礼问安便又匆匆退下,游彦一路走到自己院子里,一切才总算归于宁静。  游彦素来不喜被打扰,除了贴身伺候的几个人,旁人鲜少会进到他院子里。因此他这院子到成了满府上下最为僻静的地方。游彦笑着跟随侍的瑞云嘱咐了几句才推开房门,面对空荡荡的房间收敛了脸上的浅笑,长长地叹了口气。  虽然刚刚他故意逗弄了蔺策一番,是为了提醒那人注意身体,看起来一切都好,那人虽然不虞却依旧不会对他发脾气。但是他还是觉得蔺策有些不太对劲,这种感觉其实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他又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心中隐隐怀疑是因为自己一直担忧的那个原因。  看来有些事,他应该抓紧去落实了。  游彦回手关上房门进到里间,正准备更衣,才发现自己的书案上正伏着一个少年,因为室内足够安静,游彦甚至能听见他在睡梦之中发出的清浅的呼吸声。游彦先是一愣,瞧清那人是谁之后,嘴角便又扬了起来。  他放轻脚步走到书案边,伸手在那人肩上轻轻拍了两下,声音里包含着笑意:“青天白日的无事可做了吗,怎么跑我这里睡觉?”  书案上的人正睡的香甜,被吵醒之后迷迷糊糊地坐直了身体,瞥了游彦一眼,就又闭上了眼睛,趴回书案上。  游彦被他的样子逗笑,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轻声道:“殊文,在做什么美梦??”  那人这才清醒一般慢慢地睁开眼,目光在游彦脸上停留了片刻,一双眼才慢慢地恢复清明,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脸,打了一个呵欠,才站起身,朝着游彦施礼:“叔父,您总算回来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游彦兄长游俊的独子,他们游府的长房长孙游礼。游俊身体羸弱,常年多病,需要静养,游礼自幼是由其祖母游老夫人带大的,还有大半的时间都赖在游彦院里,游彦视他如若半子,叔侄之间的感情也格外的深厚。这满府上下也只有游礼才敢这样不经同意就跑到游彦房里,还趴在游彦的书案上睡觉。  游彦抬眼刚好看见游礼脸上因为伏在书案上而留下的压痕,抬手轻轻点了一下:“今日是没有课业吗?怎么跑我这里睡起了回笼觉?”  游礼回道:“先生染了风寒,今日课业暂歇,我是在房里看过了书,算起来早朝应该差不多结束了,才来找您的。”说到这里他撇了撇嘴,“谁知道叔父您这么久才回来,我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  游彦挑眉:“这么说,还是我的不是了?”  游礼笑了起来:“叔父为国事劳碌,又何来不是?”说着他拉着游彦的手臂坐了下来,回身倒了杯茶送到游彦手边,“叔父愁眉不展,可是散朝之后又去那长乐宫了?”  游彦微挑眉,嘴角噙着几分笑:“且不说你怎么看出我愁眉不展,就算真的是,你又怎么觉得是因为我去了长乐宫?”  游礼扶着游彦的膝盖蹲了下来,仰着头看着他的脸:“自打我记事起就跟在您身边,您什么表情是真的开心,什么表情是不开心,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至少有近半年的时间,您每次从宫里回来都是这副表情,我问过瑞云,都是去了长乐宫。”  游礼抿了抿唇:“殊文知道自己不该过问叔父的事,只是有时候看见叔父忧虑重重,难免会挂心。”少年仰着脸,一双澄澈的眼眨了眨,“叔父,您跟陛下之间是出了什么问题吗?”  游彦与蔺策相识多年,也定情多年,先前或许还稍有注意,自打蔺策登基之后,也没有那么多的顾虑。朝中诸人或许并不怎么清楚,但是他们二人身边随侍的人对他们的关系却是清楚的很,所以在面对自己的家人时,游彦也没有刻意隐瞒。  他低下头对上少年满是担忧的脸,伸手轻轻地在他前额敲了一下,分明是不想多谈此事:“虽然有时候是有些困扰,但我会处理好的。”说到这儿,他笑了一下,“说起来,倒是你的事更为紧要一些,你离及冠也没有几年了,娘亲前几日还嘱咐我为你寻一份靠谱的亲事,我近日事务繁多,一直没放在心上,现在倒是想起来要问问你自己心中可有什么人选?”  游礼没有料到话题最后居然又回到自己身上,他惊讶地眨了眨眼,半晌才摇了摇头:“我,我整日不是读书就是习武,日常相处的人也不过那些,哪里有什么人选。”他舔了舔下唇,有些犹豫,“我先前从未想过此事,所以,就且凭祖母与叔父做主吧。”  游彦失笑,回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道:“这毕竟是你的终身大事,即使是我跟娘亲能够为你做主,也总要问过你的想法。如若你有心上人,我们勉强为你娶了哪家的小姐回来,哪怕出身名门,温柔体贴,对你们两个来说都不怎么公平。既然是要白首与共的人,总要你自己喜欢。”  游礼跪坐在游彦脚旁,眼底带着分明的困惑:“叔父的意思是,只要是自己喜欢的人就可以了吗?”  游彦面上的笑容凝滞,眼底有一刹那的迟疑,跟着就变得有些困惑,他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茶盏,半晌才开口:“先前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但现在看起来,可能还不够吧。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都应该是一个前提,至于这个人是不是能够与你到白首,或许还要时间来证明。”  游礼一直看着游彦,因此将他面上所有的情绪变化都收入眼底,他垂下眼眸不知道思量了什么,再抬眼时面上带了几分羞涩的笑意:“反正我不懂这些啦,更没有什么心仪的人,这事还是叔父您与祖母看着办吧?”  游彦喝了一口茶,轻轻地点了点头:“你是我游府的长房长孙,消息若是传出去倒是会有不少的人主动结亲,只不过……待过几日再进宫我会与陛下商讨此事。”  游礼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点头:“全凭叔父做主。”第2章   游彦离开长乐宫已经有大半个时辰,长乐宫的內侍依然忐忑不安地候在门外。先前高庸曾经试图进去询问情况却被里面那位劈头盖脸的赶了出来,其他人也更不敢再去触那位喜怒无常的帝王的霉头。  高庸在殿门外转来转去,几次三番抬头看天色。离晌午越来越近,马上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他却实在鼓不起勇气再进去一次,但也不能真就不管里面那位的午膳。  时间越久,高庸实在是有些怀念先前的日子,尤其是里面那位刚登基的时候,那时候隆和帝的脾气要远比现在好的多,每每上将军入宫的时候,更是龙颜大悦,也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却大发雷霆,不过那上将军走的时候倒依旧是云淡风轻。 第3章 “那臣就多谢陛下的怜恤了。”游彦笑吟吟地收回抵在蔺策唇边的手指,另一只交握的手却正用拇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蔺策的手背。  蔺策的喉头微微抖了抖,终于按捺不住握住了那根不安分的手指,目光紧紧地锁在游彦脸上,一字一句道:“你叫我什么?”  游彦愣了一下,才明白这人仍旧为了这称呼耿耿于怀,他坐直了身体,看着蔺策的眼,缓缓地唤道:“怀骋。”  这是蔺策的字,自从他登基以来普天之下只有这个人还敢唤这两个字,对于蔺策来说,更是二人关系的证明。他眼底有各种情绪滚过,却只是用力捏紧了游彦的手,就将这人拉到自己怀里不由分说地就吻了上去。  没想到只是一个称呼居然就会让这人如此激动,游彦有一刹那的怔楞,随即回过神来环住了蔺策的腰,开始回应起这个愈发激烈的亲吻。  二人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一个漫长的亲吻结束都将对方撩拨起了感觉。尤其是蔺策,因为二人都事务繁重,能有时间说上一会话已是难得,他甚至想不起来两个人上一次亲热是什么时候,他虽为一国之君,所求也不过这人一个而已,这样一个亲吻又如何满足的了?  游彦原本干涩的薄唇在这一番蹂躏之后变得红润欲滴,蔺策几乎没有办法从那上面移开目光,他想将眼前这个眉眼带笑的人压倒在榻上,完完全全地侵占。  游彦的气息还没完全平复下来,对上蔺策毫不掩饰的目光他忍不住抬手轻轻地覆上蔺策的脸,而后沿着脸颊慢慢下滑,在喉间短暂的停顿,甚至有意无意地摩挲了几下。蔺策的目光几乎是完全跟着他的手,在他将手收回的时候,蔺策的脸上出现了毫不掩饰的失望。  游彦笑了起来,慢慢地凑过去,唇舌覆在刚刚自己摩挲过的位置上,微微湿润的触感让蔺策环在他腰间的手掌登时收紧。  游彦凑到蔺策耳边,温热的呼吸扑在蔺策的颈间:“匆忙之间没有龙床,只能让陛下屈尊滚一下游府的这张窄床了。”  蔺策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一只手捏紧了游彦的腰,另一只手慢慢上移,有意无意地揉捏着怀中人红润的嘴唇,而这人难得的乖顺,任由他动作,就像先前的很多次一样,在情事之上,游彦总是分外的坦然,从不掩饰自己对蔺策的渴求。  这样的游彦让蔺策无法自拔。他将这人按在床榻之上,在他耳边低低地开口:“那今日,就借着上将军这张窄床,顺便把前几日的账一起算算。”  游彦眉眼微扬:“奉陪到底。”  之后的一切就都变得顺其自然理所应当。他们本就是最为熟悉的爱侣,哪怕有一段时间没有亲近,却依旧对对方的身体了如指掌。尤其是蔺策,在过去的无数次亲热里,他积累了太多的经验,太知道如何能让身下的那个人享受到极致的欢愉,如何让他为自己而沉沦。  情事过后总会让人疲惫,加之蔺策先前一段时间压抑的实在有些狠,恨不得紧着这一次将过去这段时间全讨回来,他几次将游彦带到边缘,却又不真的给予,如此反复几次,等两个人最终都释放出来的时候,游彦已经筋疲力竭。  他靠在蔺策身上,晨起随意束起的长发经不起折腾披散开来,如墨一般的颜色更衬得他肤色白皙,他还没有从余韵之中回过神来,胸口止不住的起伏,一只肤色稍深的手掌从他身上抚过,让游彦正处于敏感状态的身体止不住战栗,他终于睁开了眼,按住那只愈发过分的手,眉眼上挑,哑声道:“虽然我理解你小别胜新婚的激动,但若是再不住手的话,明日早朝我可能真的要托病了。”  “只要你不是真的病了,早朝不想去不去就是了。”话虽这么说着,蔺策还是依依不舍地收了手,扯了薄被盖在两个人身上,凑过去在游彦唇上印下一个吻,“要再睡一会吗?”  “我这个白日可是除了睡觉什么都没干,而且你确定不想趁着现在陪我好好的说会话?”游彦掀起眼皮看了蔺策一眼,拉了他一条手臂枕在颈下,侧过身将脸贴了过去,顺手将手臂环住蔺策的腰。  这是一个无比亲昵而又充满依赖的姿势。上将军英勇善战,是南魏的一大杀器,回到蔺策面前,却会毫无保留地将这一切展现给他。  蔺策的唇角忍不住上扬,也侧过身来将游彦搂进怀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游彦的脊背,听着怀里那人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他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卷着游彦的长发:“虽然每日早朝都能看见你,大概是太久没有一起用膳的缘故,我总觉得这段时日下来,你消瘦了不少。”说着话,他的手就沿着游彦的脊背慢慢向下,“还是养在自己身边更能安心一些。”  游彦翘了翘唇:“那陛下是打算在后宫置一座金屋,将我藏在其中吗?”  蔺策顺着他的话道:“若不是知道你不愿意,这皇城里或许早就多了那么一间金屋了。”蔺策低叹道,“可惜我的上将军志在这万里河山,心在天下万民,我又怎么敢将你束缚在我一人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不愿意?”游彦笑,他仰起头眉眼上挑,“其实我从来都没有什么远大的志向,只想找一处山明水秀的地方,盖上几间屋子,每日侍弄花草,怡然自得。你看我爹,现在正不知道在哪座山里消暑呢,总好过我在朝中面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还有各种各样无端的揣测跟指责洒脱的多。”  蔺策微微皱眉,轻轻摸了摸他的脸:“你是被前几日早朝的事烦心的?反正每隔一阵他们都会这样,但又有谁敢真的往宫里送个女人?你不必忧心,我会解决的。”  游彦抬眼看了他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算了不提这件事,我倒是有别的事要与你商量。殊文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但是我兄长的身体你也知道,所以他的亲事我难免要多费心,只是我思量了一下朝中这些人,却没想到什么合适的人选。”  蔺策笑了一下:“我知道你将那小子视若亲子,所以他的事我一直放在心上。依着他的出身和本人的学识,满都城又有几个能配得上他?我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我想不管是你府里,还是游礼本人,都会十分欢喜。”  游彦微蹙眉,听见蔺策缓缓道:“乐昌公主做你的侄媳,如何?”第5章   乐昌公主蔺秀,先帝长女,其母为先帝发妻孝哀皇后。帝后是少年夫妻,感情深厚,因此乐昌公主自出生起就深受圣宠,后孝哀皇后病逝,先帝怜公主孤苦,便接到自己宫中亲自抚养,是先帝诸多子女之中,最受宠爱的一位。  沐浴皇恩,乐昌公主本人却从不恃宠而骄,她继承了孝哀皇后的一副好容貌,更继承了其善良的秉性,素来宽以待人,温柔和顺。  蔺策当时因为其母身份低微,自己性格沉闷不讨先帝欢喜,在后宫之中没少被几位皇兄欺侮。乐昌公主虽年少,却明事理、知善恶,每次撞见都会为蔺策解围,几次三番下来,原本没什么交集的兄妹二人倒是逐渐熟识起来。  蔺策为人稍显冷情,又是生在这帝王家,一路坎坷波折而来,哪怕对待亲母也只是看起来孝顺却并不亲近。后先帝驾崩,蔺策堪堪坐上那皇位,他的那些兄弟姐妹大多在夺嫡之争中丧命,苟活下来的也因为各种原因并没落下什么善果,却唯独这乐昌公主,将先帝时的圣宠延续下来,提封号,赐府邸,封赏不断,享受南魏隆和年间独一份的荣华尊贵。  蔺策踩着兄弟手足的鲜血才坐到这皇位,却唯独对这个先母早逝没有任何母族支撑的妹妹存了善念,这让多少人都好奇这公主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能在这皇位更迭之后依然兴盛不衰。  却只有一路陪着蔺策走来的游彦知道,蔺策这人虽然狠厉,却恩怨分明,别人给他一分善意,他日都会得他十分的回报。  但偏偏,他先前的二十多年里得到的善意实在是太少,因此直到今日,能得到回报的也不过是乐昌公主与他游子卿而已。  但不管怎么说乐昌公主地位尊贵,深受圣宠是不争的事实,也因此,近两年来朝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将注意力打到了这位年纪渐长的公主身上,如若能与她结亲,不仅仅是成为了皇亲国戚那么简单,更是获得隆和帝器重的一个大好机会。  朝中人心思各异,蔺策却始终不曾表态,甚至连游彦本人都没能料到,他居然想将乐昌公主赐婚给游礼。  其实如果单论蔺秀本人的话,她的确是一个很好的结亲对象,出身优渥,蕙质兰心,相貌与品行更是难得,游礼如果娶这样的一个妻子过门,游彦绝对是赞成的。  只是她不仅仅是蔺秀,这也不仅仅是普普通通的小儿娶妻,小女儿出嫁。蔺秀身后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只手遮天的皇权,而游礼,是游家的长房长孙,他身后是权倾朝野的上将军游彦,如果这二人结亲,那朝堂的局势将会朝着游彦无法预估的方向而去。  游彦微微闭了眼,再睁开时,里面的慵懒已经散的无影踪:“谁人都可以娶乐昌公主,但是殊文不行。”  蔺策看见游彦的表情笑了一下:“怎么,我妹妹也配不上你那个宝贝侄子吗?”  游彦翻身想要坐起,却牵扯到自己刚刚经过摧残的老腰,忍不住又倒回蔺策身上,再要说话已经失了气势,只好叹了口气:“是殊文配不上乐昌公主。”  蔺策伸手替他按了按腰,放缓了语气劝道:“你知道秀妹在我心中的分量,如若不是真的觉得游礼是个良配,即使看在你的面上,我也不会这样就将她终身交托出去。”  游彦抬起头看他,轻轻摇头:“殊文或许算得上一个良配,却不是乐昌公主的。”游彦挥开蔺策的手,盘膝坐在榻上,低头看着蔺策的眼,“这满都城任何一个世族公子都娶得了乐昌公主当得了驸马,但殊文不行,因为他姓游,是游府的长房长孙。”  “所以呢?”蔺策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这人脸上难得出现的烦躁,“怕朝臣说你功高盖主,你游家图谋不轨?还是怕因为结亲公主得罪朝中那些居心叵测的官员?上将军无往不胜,居然还怕起了这些?”  游彦抬手捏了捏自己的眉心,他确实是心中有所顾虑,但却不是蔺策说的这些,他长到这么大就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更是从来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但不代表他不在意眼前这个人的。  他因为先前的战功,掌握了南魏的大半兵权,若是现在再因为与公主结亲,让亲侄进入朝堂,将游家彻底置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谁知道将来有一日,会不会因此,成为他们二人之间的隔阂?  蔺策见他确实因为此事烦闷,表情也软了下来,他坐起身,伸手替游彦按了按眉心:“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游礼的亲事,你不应该问问他的想法吗?你可以唤他过来,我不露面,只你们叔侄二人谈心,如若他也不想娶秀妹,我从此以后绝不会再提这桩亲事,如何?”  游彦稍加思索,最终点了点头,不想游礼娶乐昌公主其实还是他的私心,他怕结了这桩亲事乱了自己之后的打算。但,归根结底这毕竟是游礼的亲事,他也确确实实该听听游礼的意愿。  见游彦面色略有缓和,蔺策嘴角翘了一下,提声道:“瑞云,进来伺候你家公子更衣,另外,让迟彻去请你们小公子过来。”  游彦对跟在身边多年的瑞云并没有什么避讳,但……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刚刚某位难以自制的帝王留下的痕迹,胡乱地抹了一把脸,不情不愿地下床拾起被随手丢到一旁的中衣,漫不经心地穿到了身上。  还没等他系完衣带,安稳地躺在床榻上那人却突然起身,不等游彦反应就又被推坐回床下来,脚踝被那人抓住,一边替他穿鞋袜一边念叨:“说了多少次,不要光着脚,御医不是说你腿上有伤,不宜受凉吗?”  瑞云端着水盆进来看到的就是那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皇帝赤着上半身蹲在地上为他家公子穿鞋袜,因为又惊又奇,瑞云忍不住多看了一眼,然后就看见隆和帝背后清清楚楚的几道……抓痕。  瑞云神色复杂地看了正专注欣赏陛下美色的他家公子,在心中跟自己重复了几遍非礼勿视之后,才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公子。”  游彦这才依依不舍地将自己的目光从蔺策脸上收了回来,抬眼瞥见瑞云手里的水盆:“放那儿吧。殊文过来了吗?”  “那位迟侍卫已经去请了。”  游彦挑眉表示自己知道了,再低头发现那人已经替自己穿好了鞋子,正仰着头看自己,对上那样的眼神,游彦忍不住低下头与蔺策交换了一个几近缱绻的亲吻:“我让他们送温水进来,你梳洗一下。”  蔺策笑了一下,抬手轻轻扯了扯他垂在鬓边的一缕发丝:“束好发再出去。”  游彦将自己的头发从这人手里拯救出来,唇角扬了扬:“知道了。”  因为顾及一国之君奇怪的占有欲,游彦梳洗一新又顺便换了一件外袍才被允许出门,尽管他只是去一下隔壁书房,见一下自己的亲侄子。  游礼从来都不会跟游彦见外,因此当游彦进去的时候就看见自己的亲侄子正在书架前转来转去,同时还不忘了跟房里的另一个人念叨:“我记得叔父这里有一块御赐的云雾茶,上次我趁着他不在偷偷喝过,好喝的很。”  话落游礼笑眯眯地转过头,就看见他叔父正靠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下意识地吐了吐舌头,朝着房内的另一人抱怨道:“迟侍卫肯定能听见叔父的声音,都不叫我。”  游彦瞪了他一眼,朝着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的迟彻点了点头:“殊文有时候的确有些聒噪,劳烦了。”  迟彻的腰背挺的很直,站在游彦房里就像一棵青松一样挺拔,瘦削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就像先前游彦每一次见到他一样。他点了点头,拱手道:“游将军客气。”他朝着游礼看了一眼,示意游彦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属下告退。”  游彦看着他退下,还贴心地替他们叔侄二人关上房门,不由失笑:“还真是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他回过头发现游礼即使乖乖站好,视线还忍不住从书架上掠过,忍不住过去在他头上敲了一下,“还打我那茶饼的主意?这府里有什么好茶能瞒过你祖父的鼻子?”游彦顺手倒了杯茶,“有空我再问问,宫里或许还有多的。”  游礼撇撇嘴,有些不情愿地接过了游彦倒的茶,皱着眉头喝了一口:“那姓迟的侍卫怎么来了?宫里又有什么事了?”  迟彻跟在蔺策身边多年,时不时的就会因为各种由头被蔺策遣来游府,这府里上上下下都见怪不怪,游彦也不想提蔺策也在府里的事儿,给自己也倒了杯茶之后,才坐了下来:“宫里没有什么事儿,你的事倒是有一件。”  游彦端起茶盏,轻轻地吹走上面的浮沫:“你先前随我进宫赴宴见过几次乐昌公主,你对她有什么印象?”  游礼眨了眨眼:“公主蕙质兰心,秀外慧中……”  “这没有外人,不用说的如此客套。”游彦放下茶盏,“我只问你,如若让你娶公主的话,你可愿意?”  游礼愣了一下,耳根却慢慢地红了起来,一直蔓延了大半张脸:“我……公主她会愿意吗?”  游彦的目光紧紧地锁在他脸上,半晌,他重新端起茶盏,喝了大半杯茶:“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瑞云: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第6章   上将军游彦原本只是身体稍有不适,但隆和帝怜恤臣子,微服探望之后,上将军的病情似乎更严重了一些,不仅早朝不出现,还累积了一大堆的军务不去处理。朝臣之间一时议论纷纷,都在揣测这上将军究竟又打的什么鬼主意,是刻意示弱,还是另有目的。  游彦却不管自己又在朝中惹起了何等波澜,既然得到了圣上的“怜恤”,他也乐得清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之后就扛着鱼竿戴着斗笠去花园里折腾他爹视为宝贝的一池锦鲤。  游彦钓鱼的水平是不可能在这几日之内就有什么长进的,倒是那一池原本很亲人的锦鲤被他接连几日的搅和之后已经风声鹤唳,每每有人靠近荷花池便四散开来,坚决不肯再靠近池边。  游彦得不到乐趣之后又将注意力转移到了花园里正争相斗艳的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的群花。如果说池里的锦鲤是游大夫的宝贝,那这些花就是游大夫的性命。为了避免自家老爷回府之后看见一园子的残花败柳,将自己也牵扯进去,瑞云终于忍不住在他家公子大晌午去花园浇花的时候出言劝阻:“公子,您前几日还说要去军中看看,连着在府里躺了这么多日,会不会耽误大事儿?”  “大事儿?”游彦把木桶扔进荷花池,闻言笑了起来,“现在天下太平,军中能有什么大事儿?再说就算有什么事儿,也未必非要我在才能解决,我早晚有一日会离开军中,到时候仗就不打了,天下也不守了?”  瑞云一直跟在游彦身边,即使不去刻意了解,朝中的事他也知道个大概。游家现在朝中的地位有一小部分是先祖的余阴,剩下那一大半却是因为他家公子。  现在朝中诸人觉得他家公子功高盖主肆意妄为,却无人还记得当今圣上初继位之时,南魏朝堂经过夺嫡之乱的血洗之后百废待兴,西北部族趁虚而入,起兵叛乱,妄图占据西北十三州自立为王。  当今圣上想要派兵平乱奈何无人可用,朝堂之上每日争论不休,主张割地求和之人更是逐渐占据了上风,在这种时候,是他家公子力排众议挺身而出,他只说他决不允许陛下初登皇位就留下割地求和的耻辱,之后就亲率三万大军赶赴西北,历时半年终于平定叛乱,还天下安宁。  要知道他家公子先前的那些年是何等的矜贵,就算学了一点拳脚功夫也只是为了强身健体。整个游府上下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他们家会出来一个将军。  瑞云到现在都记得他家公子从西北回来之时身上累累的剑疮刀疤,更记得当今圣上亲至游府,二人在房里呆了许久,离开时圣上眼底通红的一片。之后就封他家公子为上将军,掌管天下兵权直至今日。  现在他家公子说,他早晚有一日会离开军中?  “公子,”瑞云犹豫地开口,“你想离开军中?”  “不然呢?你觉得我真的是喜欢那些打打杀杀?”游彦将装满水的木桶从荷花池里捞了上来,“当年他新登皇位,军中诸人不是先帝的心腹,就是先太子的手下,他无人可用,我自是要帮着他的。现在天下太平,三军也成了一块铁板,这铁板总不好一直攥在我手里。更何况,我也并不是很想要。”  瑞云想起前些日子他家公子偶尔皱起的眉头,又想起朝中的许多传言,福至心灵:“公子,你是怕功高盖主,难得善终?我看陛下他对您……”  游彦低下头,看见荷花池里自己的倒影,他伸出手将那倒影搅乱:“他对我一往情深,我从不怀疑。也正是如此,我不希望将来有一日,因为这些我本就不在乎的东西而影响我们之间的情谊。”  玩够了池水,游彦拎着大半桶的水站了起来:“虽然这些东西对我来说不过是麻烦,但对他来说却是坐稳这皇位的前提。他想要这天下太平,四海清明,国富民强,百姓安居,他想成为受后世敬仰的一代明君。”游彦嘴角向上扬起,声音里难得的带着一丝温柔,“而他想要的东西,我都会给他。”  游彦拎着半桶水走了几步,回头看在瑞云还蹲在荷花池边满脸纠结不由笑了起来:“这些事儿不是你那个小脑袋能想明白的,有那个功夫还不如过来帮你家公子拎一下水,也不知道老爷子一把年纪怎么拎得动的。”  “因为老爷他从来不在晌午浇花,”瑞云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从游彦手里接过水桶,“公子,您还是放过老爷那些花吧,尤其是那几株山茶花,都是他老人家好不容易讨来的,您这一桶水下去,它们可能见不到老爷最后一面了。”  游彦挑眉,还待反驳,突然有下人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公子,宫里的车马正在府外,要接您入宫。”  游彦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这个时辰不睡午觉,折腾我干什么。”  但不管怎么样,这消息多少救了游大夫的那些花,瑞云忍不住松了口气:“公子这些日连早朝都不去,陛下连您的面都见不到,所以才派人来接您呗。”  游彦将斗笠摘了下来塞到瑞云手里,将随手挽起的裤腿放了下来,朝着那小厮道:“走吧。” 第5章 蔺策走进大殿的时候依旧是面无表情,目光在游彦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刻,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他在龙椅上坐了下来:“早朝开始之前,朕有件事要宣布。”他的目光从百官脸上掠过,补充道,“是件好事。”  蔺策轻轻地敲了敲龙椅的扶手:“越国公长孙游礼虽年少,但才识过人,擢为翰林院修撰,以朕之幼妹乐昌公主许之,择吉日完婚。”  蔺策的话说的轻描淡写,对于整个朝堂来说却石破天惊一般,满朝上下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在打乐昌公主的主意,妄图能够成为皇亲国戚,却没想到蔺策不声不响地将她赐婚给了游礼。  虽然游礼现在不过是个从六品,但要知道在此之前,游府虽然气盛,却只有游彦一人在朝中,游礼现在官职低微,但等娶了乐昌公主成为驸马加上游彦在朝中的照应,扶摇而上也只是时间问题。  到那个时候,朝中还有谁能够遏制游家?  游彦微微侧过头,视线从一片哗然的朝臣脸上扫过,唇边噙起淡笑,清朗的声音响起:“看起来诸位同僚是对陛下的旨意很有意见?”  原本喧闹的大殿登时安静下来,游彦挑了挑眉:“既然诸位没有意见,那在下就领旨了。”说完他抬头看向龙椅上的蔺策,稽首施礼:“臣代内侄游礼叩谢圣恩。”  蔺策微低头,视线落在游彦脸上,游彦抬起头与他对视,甚至还微微歪头朝着蔺策眨了眨眼,好像把昨天两个人不欢而散的事忘了个干净。蔺策无意识地搓了搓手指,缓缓道:“朕与乐昌公主感情深厚,众卿也都知道,所以,游卿,朕这个妹妹以后就托付给你们游家了。”  游彦收了笑意,面上是难得的认真:“陛下尽管放心,臣可以项上人头做保证,如若公主在我游家受任何的委屈,陛下可以将臣的头拿去。”  “朕要你的头做什么?”游彦一句话就让蔺策变了脸色,他一只手紧捏住龙椅的扶手,瞪着游彦。  游彦笑道:“臣其实也并不是很舍得这颗头。”  蔺策盯着他看了一会,沉声道:“没别的什么事儿,游卿就退下吧。”  “臣还有一件事。”游彦保持着跪地的姿势,摸出那块一直藏在袖中的兵符,蔺策只扫了一眼就变了脸色,他倏地起身,全然不顾满殿的朝臣,几步就下了台阶来到游彦面前,却还是没来得及打断游彦继续开口:  “当年陛下初继位西北告急,朝中无人可用,臣临危受命从陛下手里接过这兵符,一转眼就是三四年,现在四海清明,百姓安居,再无战事困扰,臣前几日身体抱恙之后深感精力不足,无法再为陛下分忧,也是时候上交兵符归还兵权给陛下。”  蔺策站在游彦正面前,游彦抬起头刚好看见他紧握的双拳和手背上的青筋,不由怔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垂下眼帘,将手里的兵符向前送了送,是从未有过的恭谨。  “游将军,为人臣子替君分忧乃是本分,你掌管我南魏兵权这么多年,这个时候上交兵符,朝中一时无人能接替,岂不是让陛下为难?”  这一日早朝之上的变故着实是有些多,让一众朝臣都陷入错愕,既搞不明白蔺策为何突然赐婚,也不清楚游彦上交兵符又是打的什么主意,甚至开始怀疑游彦这一招是以退为进,先成全了自家侄子与公主的婚事,将来再把兵权拿回手里,因此有人按捺不住,出言假意劝阻。  游彦偏过头,找到说话的人:“白将军刚刚或许是没听清我的话,我上交兵符是给陛下,兵权自然也应该归还到陛下手里,白将军一个禁卫操心的是不是多了点儿?”  蔺策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袖,目光始终锁在游彦身上,根本没在意那些朝臣的争论与喧哗,他倾身向前,咬着牙一字一顿问道:“游将军,你是认真的?”  “臣能力有限,不能再为陛下分忧,实在不敢再当此重任。”游彦不再逃避,抬起头对上蔺策的双眼,将手里的兵符又向前送了送,“臣恳请陛下收回兵符。”  蔺策一双眼微微泛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怒极反笑:“游将军当年于危机之时挺身而出,拯救南魏于危难之中,现在哪怕心存退意也一心为朕,朕又怎么舍得辜负。”话落,他慢慢地伸出手,从游彦手里将那块兵符拿了过来,而后捏紧了兵符转身往回走,在龙椅前回过身,“游将军身体不适还跪在那里,岂不是成了朕苛责功臣?”  蔺策看起来十分镇定,但刚刚从游彦的角度却清楚地看见他颤抖的手指,游彦眉头紧锁,抬起头来看了蔺策一会,慢慢直起身:“臣多谢陛下体谅。”  蔺策用力地闭了闭眼,将视线从游彦脸上转开,不再往他的方向看一眼:“游将军的请求已经达成了,众卿还有别的事儿吗?”  百官此刻自然都藏着各种的心思,但或许是蔺策此刻的神情太可怕,虽然众人都有些莫名,却也看的出来当今圣上此刻的情绪并不怎么正常,没有人愿意在这种时候站出来试探蔺策的底线,生怕被帝王一怒波及。  蔺策站在龙椅前,目光从大殿之中慢慢地扫过,将每个人的神情都收入眼底,却唯独错过了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位置,良久,他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摊在自己掌心的兵符,大概是他握的太久,原本应该微凉的兵符现在已经温热,好像还残留着某个人留下的温度。  四年前他初登帝位,西北叛乱,朝中无人可用,游彦从他手里接过这个兵符,只带了三万大军就赶赴西北。蔺策至今还记得游彦出发之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也记得那人从西北归来之时浑身是伤憔悴狼狈却依旧得意洋洋地朝他晃了晃手里的兵符的样子。  之后兵符就一直在那人手里,一转眼居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蔺策慢慢地合上手指,将兵符死死地握在掌心,微微闭了闭眼,挺直了腰背,将手背到身后:“那就散朝吧。”  “臣等恭送陛下。”  游彦跟着众臣一起施礼,而后抬起头看着那人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身边的人吵吵嚷嚷也慢慢地散去,他在殿中站了一会,照例是等所有人都散去才向外走去,他以为大殿之外会有长乐宫的內侍等着他,毕竟蔺策刚刚明显是在压抑着怒气,肯定会在散朝之后与他好生争论一下此事,却出乎游彦的意料,大殿之外空空如也,没有任何人等他。  游彦有些困惑地咬了咬下唇,抬手摸了一下头顶的骨簪,看了一眼身后巍峨的大殿,转身朝着皇城门走去。第9章   游府这几日一直热闹的很,当日蔺策前脚在朝堂上宣布为游礼与乐昌公主赐婚,后脚圣旨就送到了游府,作为自幼被放在掌心长大的长房长孙,游礼能与乐昌公主定亲,对于整个游府来说都是一件十分值得庆贺的事情,全府上下都开始为了此事忙碌起来。  当然,全府上下的范畴要除了游彦这个闲人。  虽然先前游彦也算不上多忙,但毕竟掌管天下兵权,即使不情愿也时不时地要去营中巡视一圈,案头也总是堆着一大摞需要处理的军务。而现在他上交了兵符,等同于上交了兵权及那些纷杂的军务,上将军也就理所应当的赋闲在家养起病来。  “公子,”瑞云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件质地上乘的青色团领袍衫,发现刚刚还半靠在软塌上看书的游彦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只翻了几页的书册摊在手边,有微风顺着敞开的窗口吹入,游彦在睡梦之中感受到了凉意,将自己蜷成了一团。  瑞云认命地将手里的袍衫放下,找了一条薄毯盖在游彦身上,尽管他已经放轻了手脚,却还是惊醒了梦中人,游彦在半梦半醒之间睁开眼,拽过薄毯将自己裹好,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怎么?”  “夫人让人做了一件新袍子,拿给您试试。”  游彦坐起身又打了个呵欠才从瑞云手里接过那袍衫,漫不经心地在自己身上比了比:“我现在赋闲在家,做这新袍也没功夫穿,娘亲何苦费心。”  “夫人说了,这袍子是要在下月小公子订婚大典上穿的,”瑞云一面收拾着游彦堆在软塌上的东西一面道,“所以公子您要穿在身上试一试,如若有不合适,夫人要叫人重新改的。”  游彦懒洋洋地起身,低头解身上的衣带,游彦看着他这副样子忍不住皱起眉:“公子,您真的把兵符上交了?”  “嗯,不然呢?兵符不是你给我找的吗,难不成你觉得我胆子大到在早朝上交一个假兵符?”游彦终于褪去了外袍,将那件簇新的袍衫穿到身上,手指从上面抚过才发现看起来纯色的料子上面绣着纷繁的暗纹,“看起来娘亲为了殊文的亲事下了不少的功夫,连一件袍子都这么精致。”  瑞云没有什么心思理会那袍衫,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没有了兵符您这个上将军可就是名存实亡了,多少人想尽办法想要得到的兵符,公子您也真舍得。”  “不重要的东西当然舍得。”游彦将试过的袍衫脱下,递给瑞云,“看起来还不错,只不过腰身似乎大了些。”  “按着初春时候的尺寸做的,这才多久,您就又瘦了一圈。”瑞云一面叠衣服一面忍不住嘟囔,“自打当年您从西北回来身体就一直不怎么好,整日里恨不得山珍海味地给您吃,宫里也整日往府里送各种补品,结果也不见您长一点肉。满朝上下都觉得您这个上将军当的容易,谁又知道您是小半条命才换回来的,现在倒好了,连兵符都交上去了,您倒是一点都不心疼。”  瑞云平日里话也不少,但像今日这般絮叨还是头一次,游彦先是诧异,随即失笑:“早知道你这么舍不得那兵符,我就留下让你玩几日。”  “谁稀罕那么个破东西,”瑞云将叠好的袍衫抱在怀里,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我就是替您不值。”  “替我不值?”游彦笑了起来,顺手从矮几上端过茶盏,“可是我觉得值的很。每个人想要的东西都不一样,我只要守住自己想要,谁还管那些乱七八糟的?”他喝了一大口茶,“放心吧,你家公子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委屈过自己?”  瑞云还待说话,突然有脚步声传了进来,游礼急匆匆而来,不知是外面天气实在太炎热还是走的太急,一张白嫩的小脸通红,进门之后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才开口:“叔父,你怎么还在喝茶?”  “那不然我要喝些什么?”游彦将茶盏放下,朝着瑞云看了一眼,“我记得先前买的雪泡梅花酒应该还有些?拿来给殊文尝尝。”  “谁要喝什么梅花酒?”游礼皱眉,上上下下地看了游彦一眼,将他的慵懒样收入眼底,“叔父,您有多久没有去上朝了?”  游彦掰着手指数了数:“三日?还是五日?”他倒了杯茶递给游礼,“你前几日去翰林院报到了?这副样子来找我是受了委屈想让我为你出气?事先跟你说好,除非是能让我提剑砍了对方的事,不然我可懒得跟翰林院的那些人打交道。”  游礼接过茶盏握在手里,一脸忧虑地看着游彦:“您可知道昨日早朝之上,李埠再次进言希望圣上以江山社稷为重,尽早立后,以保子嗣延绵。咱们圣上深思熟虑之后,终于答应李大人的进言,命李大人全权负责从都城之中挑选良家女入后宫。”  游彦怔了怔,随即脸上漾出笑纹,轻轻地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杯茶:“现在知道了,李大人一心为君,锲而不舍,总算达成心愿。”  游礼瞪大了眼,将茶盏扔到矮几上,有些烦躁地在房里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这只是那李大人的问题吗?他李埠固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皇帝呢?他先前伪装了那么久,这才几次,就按捺不住答应了?这皇位他才坐了几年,这么快就过河拆桥,先收了你的兵权,之后就要大肆选妃,难道他忘了当日是谁让他坐上这皇位?”  游彦正伸手去拿茶壶旁的蜜饯,闻言慢慢地抬起头,目光落在游礼脸上,面上不带一分一毫的笑意,游礼自幼在他身边长大,还是头一次见他这种表情,没来由的觉得底气少了几分,咬了咬下唇,还是继续说道:“我知道在你心中他是不一样的,曾经你们两情相悦,你为了他至今不娶,膝下连个子嗣都没有,我这个做小辈的自然不好说什么,可是现在他居然背弃你想要娶妃,那你的这些年又算是什么?”  游彦盯着游礼看了一会,将手中的蜜饯扔回碗里,慢慢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游礼,缓缓道:“我倒是头一次知道,你居然存了这么多,大不敬的心思。”  “叔父,我只是……”  “你只是替我鸣不平?”游彦微微笑了一下,“那你是不是该问问我是不是稀罕你这种不平?”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的阴影,也遮住他眼底所有的情绪,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显得格外的冷漠,“你自小也算是养在我膝下,我视你若半子,教你读书写字、研习武艺,却从不曾教过你目无尊长,欺君罔上。”  游彦背转过身:“我不知你都听说过如何的传言,才让你觉得当今圣上能坐上这个皇位是因为我,当年夺嫡之争如何的危难,他又是如何从诸皇子之中脱颖而出了结了朝中的纷乱,都是我亲眼所见,纵然我为此出过力,却也不代表游家的人就有资格指谪当今圣上,这天下终究是姓蔺。”  游礼眉头微微皱起,游彦的声音不高,却是从未有过的严厉,让他忍不住紧张地吞了口水:“叔父,殊文并无此意,为人臣子为君分忧,殊文不敢忘。殊文只是刚刚听说了那个消息,实在是担心您,一时情急,才说了刚刚的话。”  游彦却不理会他,兀自道:“刚刚我说的是你欺君罔上,现在让我们来说说目无尊长。我与当今圣上是不是两情相悦,我交不交兵权,他娶不娶妃,我是不是被背弃,归根结底都只是我的事情,我游彦长到今日,还不曾用谁管过我的事情,还是你觉得自己现在将要娶妻,就可以做的了游家的主,顺便管管我这个叔父的私事?”  “殊文不敢。”游礼慌忙躬身,“今日是侄儿冒失了,有愧于叔父多年的教诲。”  游彦转过身,朝他脸上又看了一眼:“乐昌公主是陛下亲妹,我见你对她似有些许好感才答应这桩亲事,那日在早朝之上我以项上人头向圣上承诺,我游家必不会怠慢公主。如若你因着对圣上的不满而迁怒公主,就顺便将你叔父这人头摘去送到长乐宫谢罪吧。”  游礼急忙摆手:“叔父,我对陛下绝无不满,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公主,又怎么会怠慢于她?”  “那就好。”游彦长长地叹了口气,“既然要大婚了,这段时日除了到翰林院任职,其他时候就好生待在府里吧。”  “是,叔父。”游礼气势汹汹而来,须臾间已经气势全无,在游彦面前也再也不敢恢复往日的乖张,毕恭毕敬。  “瑞云。”游彦朝着门口看了一眼,“送小公子回去吧。另外,把我书架上那本《礼记》给他带上,大婚在即,他也该好好看看了。”  瑞云举了举手里的梅花酒:“公子,那这酒。”  “当然是留着自己喝了。”游彦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酒,当着游礼的面打开盖子轻轻嗅了嗅,“这么好的酒,最适合情场失意被人背弃的人喝了。”  游礼:“……”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朝着游彦看了一眼:“叔父,殊文告辞。”第10章   等瑞云送了游礼回来,游彦拎着梅花酒的酒壶正站在窗边发呆。瑞云低头朝他手里看了一眼:“公子,这梅花酒虽然好喝,但毕竟是冷的,上次御医来为您诊脉就说过,虽然天气炎热,但您身上有旧伤,不可太贪凉。”  游彦转过头,眼角带着酒后的红晕,朝着瑞云晃了晃手里的酒壶:“御医说的有道理,不过……我已经喝完啦。”  明明刚刚还一本正经地摆着长辈的架势教训别人,回过头来自己却这副样子,瑞云拿游彦简直没办法,只能伸手从他手里接过空了的酒壶,扶着微醺的人在软塌上坐下,又随手倒了杯茶递到他手里:“公子您对小公子一直十分疼爱,这么多年都没舍得说过他,今日怎么发这么大的脾气?好端端地还让他看什么《礼记》,那本书我就没见您看过,我从书架上找出来的时候上面还积着灰呢。”  游彦喝了口茶整个人歪在软塌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瑞云道:“什么话?”  “疏不间亲。”游彦晃了晃手里的茶盏,“殊文虽说是我的侄子,但若跟咱们陛下比起来,也算得上是疏,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不管如何都轮不到旁人置喙。”游彦说着话捏了一颗蜜饯扔到口中,“况且……”  “什么?”  游彦朝瑞云露出个笑:“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护短。”说完见瑞云眼带困惑,游彦好心解释道:“别提在我心中蔺策本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个,就算他有再多的问题,也不该在我面前提及。殊文年纪还小,等他跟公主成婚当了人家相公,自然会明白没人能接受的了别人在你面前指责你的媳妇。”  “媳,媳妇?”瑞云诧异。  游彦瞥了他一眼:“意思差不多就可以了,何必计较那么多。”他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朝着窗外看了眼,“刚刚殊文说我是几日未朝来着,三天还是五天?咱们陛下这几日看来是忙得很,居然都没召我进宫?”  瑞云道:“陛下不召您,您可以自己去嘛,陛下看见您肯定会开心。”  “我觉得也是,”游彦歪着头考虑了一会:“去把我入宫的令牌找出来,再换件外袍,嗯,就刚刚那件青色的就行。”  “公子,那袍子是夫人给您准备等小公子订亲的时候穿的。”  游彦朝着瑞云摇了摇手指笑眯眯道:“好几天未见了当然要穿的好看一点,等哄的咱们陛下开心了,要什么新袍子没有?”  瑞云下意识地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觉得自家公子的话很有道理,按照游彦的吩咐去准备了,游彦站在窗边伸了伸胳膊,瞧着窗外明晃晃的太阳也不再觉得炎热。  游彦换上了簇新的青色圆领袍衫,如墨的长发重新束好,插上了那根稍显老旧的的骨簪,长身玉立,依旧是当年名冠都城的翩翩公子模样,就好像过去的这些年在游彦身上并没有留下多少印记。  游彦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好久没吃御膳了,今日就不回府吃晚膳了。”  瑞云瞧着他的样子也跟着心情好了起来,忍不住打趣:“大概也不用为您留门了吧?”  游彦挑了挑眉,朝他摆了摆手,翘着唇角出了门。  游彦手里有一块御赐的令牌,可以不受诏令任意进出皇城,这四年的时间,皇城的守卫早就习惯了上将军在任何时间以任何理由出现在城门口,看见游府的马车只例行查验了令牌就将人放了进去。  长乐宫今日看起来格外的宁静,游彦一直走到大殿门口才看见两个有些眼生的内侍,还不等他疑惑,其中的一个内侍已经先开口:“来者何人?为何擅闯长乐宫,侍卫怎么回事,怎么随意放人进来?”  游彦在长乐宫还从未受过如此的盘问,只觉得新奇,他拱了拱手,笑吟吟开口:“上将军游彦,求见圣上。”  游彦未入仕之前就已名冠都城,之后又在西北一战成名,手握兵权,整个都城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大名,那内侍也不例外,不过他怎么也没想到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居然会是这么一副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 第7章 林觉挨着他坐下,让自己也被遮在树荫里,随手朝池里扔了一把饵料:“不太可能吧,我这锦鲤可亲人的很,因为被喂惯了,一有人过来就围到岸边讨吃的。”  “我们家的锦鲤也说亲人,但我在池边钓了三天鱼,一条都没上钩。”游彦褪去鞋袜,将脚伸进池水之中晃荡了几下,将平静的池水掀起阵阵涟漪。  林觉神色复杂地看着他:“你在自家荷花池里钓锦鲤?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家池里的锦鲤应该都是你爹的宝贝吧,你就那么折腾,他也不管你?”  有下人端了酒壶过来,游彦接了一杯过来,一饮而尽:“这种天气,老爷子早就进山里避暑了,哪有空管他那些花花草草。”  林觉盯着他看了一会:“想当年我还不理解你为什么突然转了性入朝为官,甚至还上了疆场,不过现在看起来,倒也挺好的。”  游彦又喝了一杯酒,才眯着眼看他:“我怎么觉得你在拐弯抹角地骂我?”  林觉替他斟满了酒:“我可不敢,我还等着游公子尽了兴,随手给我写点什么。”  游彦晃了晃手中的酒盏,抬眼望见不远处的亭子里早已备好了笔墨,仰头饮尽杯中酒,按着林觉的肩膀起身,赤着脚踩在被太阳晒的发热的石板上,摇摇晃晃地走进亭子里:“我可是好多年没给别人写东西了,这幅字,就当你这壶酒的谢礼。”  等游彦从书斋出来已近黄昏,他与林觉喝了两壶的酒,酒酣兴浓,不光给林觉题了字,两个人还凑在一起吟诗作对,把酒言欢,倒是近几年来难得的快意。直到林觉不胜酒力最先醉倒在荷花池边,被下人扶了下去,游彦才谢绝了掌柜的护送,摇摇晃晃的出了门,临走的时候还不忘了拿上李埠的那幅字。  才出书斋的门,就看见一辆马车正等在门口,游彦眯了眯眼看清马车前站着的那人,晃了晃脑袋拱手道:“迟侍卫。”  迟彻回礼:“大人,陛下已经知悉了今日的误会,命属下来接您。”  “接我进宫?”游彦摆了摆手,身上那身上好的袍衫在荷花池边滚了一下午已经狼狈不堪,“这副样子我还是不去碍陛下的眼了。”他说着打了个呵欠,“今日酒喝的有些多,现在正困的很,正好迟侍卫在这儿,就顺便送我回府吧。”  迟彻皱了皱眉,还是点了点头:“是。”  游彦也不用他扶,自己爬上了马车,手脚便利地仿佛根本没有醉酒。放下车帘前他突然道:“我这也没有别的什么东西,倒是刚刚花费重金从林公子那儿买了一幅字,就托迟侍卫带回给咱们陛下,就说我给他派人送我回府的谢礼了。”说着,将那个华贵的锦盒递了出来,“劳烦迟侍卫了,走吧。”第13章   半个时辰之后,长乐宫。  “他让你带这个盒子给朕当谢礼?”蔺策面前摆着那个锦盒,费解地看向迟彻,“他还说了什么?”  迟彻摇头:“禀陛下,游将军只说酒饮的过多,想要回府休息,属下见他看起来的确很疲乏,也不敢再为难。”  蔺策略沉吟,用指节轻轻地敲了几下桌案:“你刚刚说,他今日是与谁饮的酒?”  “禀陛下,中书侍郎林衍之子,林觉。”  蔺策眯眼:“林衍的儿子?朕记得他的儿子不是叫林醒,在户部任职吗?”  “陛下,林醒是林衍的庶子,而林觉才是他的嫡长子。只不过此人离经叛道,又坚决不肯走仕途,每日不是沾花弄草,就是吃喝玩乐,不为林衍所喜,所以很少被提起。”候在一旁的高庸听到蔺策的疑惑及时解释道。  “林觉……朕总觉得在哪里还听过这个名字。”蔺策思量了一会,朝着迟彻挥了挥手,“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高庸将迟彻送出了殿外,还体贴地关上大殿的门,回转过身看见蔺策兀自对着那锦盒发呆,小心问道:“陛下,这个锦盒,要拆开看看吗?”  蔺策朝他看了一眼:“你说他突然送幅字给朕是何用意?”  高庸揣测蔺策的情绪,小心道:“也许就是游将军今日突然写了幅字,觉得不错便分享给陛下。”  “说起来朕确实是有好多年没有看见他写些什么了。”蔺策垂下眼帘,“好像自从他与朕相识之后就远离了往日的闲情雅致,先是被卷入波谲云诡的朝堂斗争,再之后甚至还去危机四伏的边关在生死间走了一遭。”  蔺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锦盒,脑海中浮现起清雅俊逸的少年游彦,出身名门世家,才识卓越,誉满都城,小小年纪结交了城中无数的文人雅士,肆意洒脱,无拘无束。却偏偏结识他这个除了一个皇子的身份一文不名的韩王,再之后,人生走向了完全不同的轨迹。  蔺策低下头看了那锦盒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当年朕与他相识的时候,朕什么都没有,父皇不闻不问,朝臣毫不在乎,稍微得宠的内侍都敢欺负到头上,母后沉寂在后宫之中,就仿佛没有这个儿子。后来朕有了子卿,那时候朕发誓,等得到这个天下,他要什么,朕都会捧到他眼前。”蔺策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可是等现在朕坐到这个位置之后才恍然明白,在遇到朕之前,他就已经什么都有了,偏偏朕连锦上添花都做不到,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麻烦而已。”  “陛下……”察觉到蔺策的情绪,高庸犹豫了一下,小声的唤道。  蔺策伸手去拆那个锦盒:“近段时间朕一直在想,等有朝一日他察觉到因为与我一起他都失去了什么,一定会后悔,”他抬起头朝着旁边的架子上看了一眼,那上面也摆着一个锦盒,里面装着的东西被无数人觊觎,回到蔺策手里之后就被束之高阁,“说不定那一日已经来了。”  高庸有心劝慰,但归根结底这是他与游彦二人之间的事情,他一个局外人,就算是贴身近侍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轻声道:“奴婢虽然不太懂这些事情,但也还是能看的出来游将军还是十分在意陛下的,先前有一次他到这长乐宫来,陛下刚好有朝政要处理,留奴婢在旁伺候,奴婢可是亲眼看见游将军整整一个时辰什么都没做,目不转睛地看着陛下,都不舍得移开眼。”  蔺策捏着锦盒的手顿了一下,最终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锦盒打开取出里面的卷轴,高庸立刻上前帮着蔺策将那卷轴打开,露出上面的字。蔺策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这不是他的字。”  高庸朝着左下角看了一眼:“陛下,这里有印章……云,云中居士?难道是游将军觉得这字写的不错,所以才买了送给陛下?”  蔺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轻笑:“这种字再向前数十年也入不了他的眼。”  “那……”高庸迟疑,眼睛转了转,“陛下,不然等明日得闲了,派人将游将军请来,您当面问问他是何意?”  见蔺策抬眼看自己,高庸又补充道:“您与游将军也好几日未见了,他今日专程进宫说不定就是想见您。”  蔺策将那卷轴合上,扔进高庸怀里:“就你话多,派个人去给朕查查这个云中居士到底是怎么回事。”  高庸将卷轴卷好,收回了盒子里:“那陛下,这幅字……”  “先收着吧。”蔺策瞥了一眼,“虽然那字实在是不怎么样,但谁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万一丢了他再突然问起,朕不好交代。”  高庸将那盒子抱在怀里:“是。”  “下去吧,让朕一个人待会。”  高庸替蔺策倒了杯茶,才抱着盒子小心翼翼地退了下去。厚重的殿门轻轻地关上,空旷的大殿陷入了长久的沉寂。  比起沉寂的长乐宫,游府就显得热闹的多了。  游彦少年时酒量不错,但自从西北带了一身伤回来之后,蔺策对于他的身体就格外的紧张,游彦也颇为自觉,就算沾酒,也都是浅尝辄止,从未像今日这般喝的酩酊大醉。在书斋之时他还算得上清醒,经过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到游府的时候,醉意后知后觉地上了头。  瑞云跟在他家公子身后,眼看着他在花园里转了大半圈,最后在荷花池边停了下来,一双眼直直地看着池水,瑞云扯了扯他的衣袖:“公子,您喝了这么多酒,我让他们煮了醒酒茶,您回去喝点?”  游彦摇了摇头,在池边坐下一言不发就开始褪鞋袜,跟着没等瑞云反应,就跳进了荷花池里,瑞云大惊,慌忙跟着跳了下去,在及腰深的池水里折腾了半天才把游彦拖上岸,气喘吁吁地摊在池边:“公子您到底想做什么?”  游彦仰面躺在岸边的石板上,浑身上下湿了个通透,他动了动头,朝着西方落日的方向看去,瑞云几次想劝他起身回房,他也只是摆了摆手,直到看见那夕阳消失,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他才突然翻身坐起:“让他们准备热水,我洗个澡。”  瑞云已经等的昏昏欲睡,游彦突然地说话声让他一惊,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游彦:“公子,您现在是清醒了?”  游彦朝着他看了一眼,唇边露出一抹浅笑,扶着他的肩膀起身:“走吧,回去。”  大概是白日里的体验不少,匆匆洗了个澡,连晚膳都没用,游彦就瘫倒在床上,不知不觉地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不知道睡了多久,游彦终于还是因为空荡荡的肚子从睡梦中惊醒,房间内是昏暗的一片,还没等唤瑞云游彦就发现自己身侧还躺着个人,几乎是下意识,他摸上那人的脸:“这半夜三更的,陛下放着龙床不睡,为何要跑到我这矮榻上来?”  游彦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也不急,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蔺策终于侧过身将他搂进怀里:“上将军今日专程进宫却连长乐宫的门都没进去,我当然要来安抚一下。”  “哦?这样?”游彦侧过身,一双眼在夜色中格外的明亮,“那现在安抚完了,陛下回去吧。”  蔺策低低地叹了口气,将怀中的人搂的更紧,将脸埋在他肩头:“好,我错了,是我想见你。傍晚你的东西送进宫里的时候,我就想来见你,忍了一整晚,终于还是忍不住。”  游彦在蔺策怀里动了动,想要仰起头去看蔺策的脸,却被蔺策紧紧地按住,这样的蔺策让他没来由的就觉得心底发软,手臂伸过去,环住蔺策的腰:“这个时间过来明日天不亮就要起才能赶得上早朝,这一夜还睡不睡了?”  蔺策慢慢放开手,低下头看他:“你睡吧,我守着你。”  “我无所事事,有一整个白日的时间休息,倒是你,”游彦抬手摸了摸蔺策的脸,“赶明我见到高总管倒是要问问,你这几日是不是又整夜不睡处理朝政。”  “高庸被我罚了,”蔺策亲了亲游彦的耳朵,“将你挡在门外,还不该罚?所以不如你亲自进宫看着我,如何?”  游彦笑了起来:“陛下现在正大张旗鼓的选妃,朝中不知有多少人挤破头想要往龙床上送人,这个时候我住进长乐宫有些太明目张胆了,待此事了结的吧?”  蔺策按在游彦肩头的手紧了紧,涩声道:“选妃一事我可以解释。”  游彦摇头:“你我之间并不需要解释。”  蔺策咬着下唇看了他一会,最终只是笑了一下:“那就好。”  游彦仰面躺平,拉着蔺策的手臂枕在颈下,将脸贴在他胸口:“离天亮大概没有几个时辰了,我陪你睡一会。”  蔺策慢慢闭上眼睛,他的身体乏累的很,却一点睡意都无,只能搂紧了怀里的那个人:“子卿。”  “嗯?”游彦又起了睡意,半梦半醒间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什么。”  蔺策低下头看着他,他有许多的话想要问游彦,但又怕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无法收回,只能凑过去在他唇上印下一个吻:“我爱你。”  作者有话要说:  蔺·可怜·策。第14章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情愉悦,又或者是枕边多了个人,游彦这一夜睡得格外香甜,一直睡到日晒三竿才慢慢转醒。房间里静悄悄的,与前一日睡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就好像夜里的那个与他相拥而眠的人只是他的一场梦,梦醒之后,没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游彦在床边坐了一会,好像在慢慢找回自己的意识,唤道:“瑞云,现在什么时辰了?”  瑞云匆匆进来:“公子,您醒了啊,现在是巳时。”  游彦揉了揉眼:“看来昨日喝的真的有些多,这一觉居然睡了这么久。”  “岂止是喝的有些多,”瑞云不满道,“幸好昨夜圣上来得晚,若是看见您傍晚跳进荷花池又浑身湿透看夕阳,肯定会大发雷霆。  游彦挑眉看他:“在你眼里咱们陛下就那么爱生气?”说到这儿,他摸了摸自己下颌,突然笑了起来,“不过最近的脾气确实是有些大。”  说完他伸了个懒腰:“让他们送水进来,我洗把脸。”  “好。”瑞云应声,突然抬眼看他:“公子您今日还要出去?”  “是,吩咐马房给我备匹马,我要去一趟城外大营。”游彦随手拿过床边的外袍,漫不经心地穿在身上,抬眼看见瑞云的表情,不由疑惑,“你给我安排了别的事?”  “您真的不打算进宫去看看陛下吗?”瑞云上前帮着游彦系衣带,“陛下昨日入了夜过来,整夜守着您都没合眼,天不亮又回宫赶着早朝,他起的时候我正在外间打瞌睡,差一点就没察觉,陛下还小心翼翼地生怕吵醒您。”说到这儿他不由有些诧异,“您昨日不是专门换了新袍子进宫去了嘛,怎么喝的醉醺醺的回来,陛下怎么可能会让您喝酒嘛?”  说着话,瑞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恍然大悟一般:“公子,您是不是与圣上吵架了?”  游彦将自己的衣带从瑞云手里抽出来,抬手在他前额敲了一下:“去备马。”  瑞云撇撇嘴:“哦。”他向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游彦一眼,“您真的不打算进宫?”  游彦垂下眼,低头系好了衣带,而后慢慢抬起头:“你那么想进宫,不然我送你进去跟高总管做个伴?”  瑞云慌忙摇头,匆匆出门。  半个时辰之后,用过早膳梳洗一新的游彦才离开游府,孤身一人一骑出了皇城,直奔城外大营。  游彦上交兵符之后,朝中不知有多少人都在盯着城外的动向,接连数日,一切如旧,就好像所有的消息都被隔绝在都城,没有惊动军营分毫。这让那些不知出于什么目的等着看戏的人难免有些失望。  而游彦今日再次出现在城外大营,落入有心人眼里,不知又会演变成什么样的传闻,但显然,游彦根本懒得去理。  这一段时间一直待在府里,难得出门,不管是游彦还是他的马都格外的欢脱,悠哉地骑着马在城外逛了大半圈,游彦才掉转马头,前往大营。  自南魏开国以来,设立十二卫负责庇护都城安危,十二卫归由皇帝亲辖。近两年开始,都城之外却还有一个独立的大营,营中将士数万,虽在都城却隶属外军,负责守军的几位将军皆是当年跟随游彦征战的亲信。  当年游彦率三万大军平定西北叛乱,最终活着与他一起回到都城的,也只剩下几千而已,,现在成为了这数万驻军之中的精锐,他们兵强马壮,又偏偏对游彦保持着高度的忠诚,也因此成为了朝臣诟病游彦功高盖主居心不良的凭证。  但不管是游彦还是他手下的兵士,却根本不在意。  他们为了守卫南魏而战,见识过最凶残的敌军,亲眼看着同袍在身边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在生死边缘走了一番,别人口中的是是非非已然不再重要。  因为道义自在心间。  游彦的马在营外几里就被营中人察觉,因此当他在营门前下马的时候,立刻就有兵士迎上来,从他手里接过缰绳:“上将军,您终于来了!”  游彦笑着应声,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马:“陶姜呢?”  “陶将军正在练兵场,大概还不知道您来了。”那兵士道,“您稍候,属下去告诉他?” 第9章 游彦知道瑞云是在担心他,跟所有知道他与蔺策关系的人一样。其实这么多年以来这种担心从未断过,毕竟在常人眼里,伦理纲常又怎么容得下两个男人在一起,更何况其中一个还是一国之君,南魏的万里河山,天下的黎民百姓,甚至蔺家的列祖列宗都在无形之中给他们压力,就算只是为了南魏的长盛不衰,早晚有一日蔺策都还是会为了子嗣而妥协。  所以在这些人眼里,蔺策现在的决定才更符合常理,身为一国之君就算不三宫六院美女如云,也不应该为了一个男人而不顾江山社稷子嗣延绵。现在表面上看起来,蔺策终于决定立后,等后宫之中多了那些精挑细选的名门千金,恩宠不再,甚至连兵权都不在手里,怎么看都会觉得游彦这个曾经患难过的人有点凄惨。  有游礼这种直接表现出不满的,也有瑞云这种隐隐担忧的,还有更多的人沉默地看着,都想知道到最后游彦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所有的这些落在游彦眼里,都只觉得有趣,他有时候想,要是被这些人知道,是他最先劝蔺策选妃的,他们又会作何感想?会不会以为这只是他为了留住恩宠的一种以退为进的手段?  所有人都觉得旁观者清,但有很多事,其实还是当事人才最为清楚。  游彦简单地梳洗一番,换了一身衣袍,刚刚将自己收拾利落,瑞云就又折了回来:“公子,林府的人已经到了,他们送了一位老先生过来,现在正在厅中等您。马车也已备好了,现在出发吗?”  “走吧。”  游彦今日破天荒地骑了马,优哉地跟在马车旁,引着马车一路进了皇城。不知是不是因为前几日的事在皇城中引起了什么波澜,守门的侍卫似乎都深深地记住了游彦的脸,连令牌都不曾查看,更没有盘问,就将人与马车放了进去。  游彦有些哭笑不得,若是有居心叵测之人藏在马车之中混进宫里对蔺策图谋不轨实在是太容易了些。  不过,大概是蔺策也清楚,游彦永远都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不知是不是有人提前通传,游彦刚到长乐宫门口,高庸就从殿内迎了出来,看见游彦立刻施礼:“将军,陛下正在里面等您。”话落,他看见了平日里总是孤身一人的游彦身后的人,不由诧异,“这位老先生是?”  “是我请来的朋友,劳烦内官找人关照一下,我先进去,稍后再请先生。”游彦说完,朝老先生低声嘱咐了几句,径直进了内殿。  蔺策的日常生活其实格外的乏味无趣,自从他登基以来,几乎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处理朝政,极少一部分时间陪伴游彦。因此游彦还没进门就可以料想到殿内是什么样的场景,他悄无声息地靠在殿门口看着那个人低着头专注的模样,唇角忍不住上扬。  这张脸他已经看了很多年,却依旧不觉得腻歪,他太喜欢这个人,不管这人是喜是怒,一颦一笑,他都百看不厌。在遇见蔺策前的十几年里,游彦一直觉得自己活得风生水起,潇洒肆意。可是遇到蔺策之后他才第一次想要把什么紧握在手里,他先前的那些喜好,都只不过是生活里的一位调剂,不值一提,蔺策出现之后,却成了他生命之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不可缺少。  蔺策刚刚得到通传知道游彦进了宫便有些心神不宁,总忍不住向外张望,却始终不见动静。直到他处理完一份奏章再抬起头,才看见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正斜靠在门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蔺策面上忍不住露出笑意:“在瞧什么,怎么不进来?”  游彦弯了唇在蔺策的注视直线慢慢地走了过来,斜斜地靠在书案上:“自然是在瞧你,又好几日不见,不知道咱们陛下有没有记得我的嘱托,好生照顾自己?”  蔺策坐直了身体,眼底里是无法掩饰的温柔:“你的话我怎么敢不从?不信你可以去问问高庸,这一日不管是作息还是饮食,我都注意的很。”  游彦抬手轻轻摸上他的脸,一面唇角上扬,凑近了在蔺策耳根道:“既然陛下这么听话,总是要给些奖励的。”  温热的呼吸扑在蔺策而后,让他几乎是本能地吞了下口水:“什么奖励?”  作者有话要说:  游·驯夫有道·彦第17章   游彦的脸在蔺策眼前慢慢地放大,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就在他以为会得到一个缱绻的亲吻时,游彦却突然站直了身体,对着殿外吩咐道:“高总管,劳烦。”  高庸得到指令,立刻就引着人进到殿内,原本以为见到游彦之后蔺策一定会心情大好,却没想到还没等自己开口,就得了蔺策的一个白眼。  高庸:“???”  游彦瞧见高庸一脸困惑嘴角扬了扬,安抚一般拍了拍蔺策的肩膀,伸手指向高庸身后那位还搞不清楚状况的老先生:“陛下,还记得这位老先生吗?”  蔺策将他的手从肩上拉了下来,握在掌心,才将注意力转向大殿之中多出的那位老先生身上,只一眼,就讶异地挑起眉:“这不是那家茶楼的说书先生?”  老先生一路上懵懵懂懂地跟着游彦,直到现在才敢相信自己是真的进了宫,眼前这位年轻的公子就是当今圣上,他愣愣地跟蔺策对视了一会,才突然回过神来跪倒在地:“草民,草民参见陛下。”  “老先生不必多礼,朕曾经特别喜欢听你说书,自从继位之后却再没机会,没想到今日居然还能见到先生。”大概是想到了先前过往那些美好的回忆,蔺策的表情和缓了不少,朝高庸看了一眼,高庸立刻会意,将老先生扶了起来,充满敬意地朝着游彦看了一眼,心中忍不住感慨,论起讨圣上欢欣,谁也赶不上上将军。  老先生起身之后就一直低着头看着脚下,不敢再抬头。游彦看了蔺策一眼,低声道:“我可是费了不少的功夫才将老先生请来,不知陛下今日愿不愿意暂时放下朝政,陪我好好的听一场书?”  蔺策知道这人一直以来对说书的兴趣其实并不大,先前的无数次去茶楼其实都是陪他。就像今日将这老先生请进宫来,也不过是因为他喜欢。自己的心上人如此费心思地哄你开心,即使是蔺策,也没办法不动容。他侧过脸,面上是极尽温柔的笑意,而后朝着高庸吩咐道:“命人按照老先生的需求准备说书的东西,另外,吩咐下去,今日任何人都不得来打扰朕。”  高庸会意,引着老先生先下去准备,大殿之内又只剩下游彦与蔺策二人。  游彦低头看了看二人交握的手,缓声道:“这个惊喜陛下可喜欢?”  蔺策的手指摩挲着游彦的手背:“费了不少功夫吧?”  “也还好,机缘巧合,当日的那家茶楼被林觉买了去,老先生虽然已经不出来说书,但找起来也没那么费力。”游彦将自己的手指抽了出来,在蔺策不解的目光中双手搭在他肩上,低下头与他额头相贴,“刚刚只是我给你准备的惊喜,现在才是我的奖励。”  话落,那个从他进门开始蔺策就在期待的吻才终于落了下来,唇舌相触,蔺策忍不住闭上了眼,双手自然而然地搂住游彦的腰,化被动为主动,加深了这个亲吻。  待两人终于从内殿出来,外殿之中已经搭好了一个简易的台子,老先生站在桌前,看见二人时面上还有难掩的紧张,但是当二人入座,老先生手握醒木朝桌上一拍,就好像又回到了当日那个茶楼,眼前也不再有什么贵人,有的只是两个普通的听众。  老先生说了大半辈子的书,脑子里装着的都是各种各样的故事,也见识过各种各样的观众和场面,他今日特意选取了几个民间传说,很轻易地就吸引了包括蔺策在内长乐宫所有人的兴致。让平日里稍显沉寂的长乐宫平白就多了几分生气。  自打蔺策登基以来,每日总有处理不完的朝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闲适的时候。没有朝中的阴谋诡谲,没有没完没了的奏章,只有心爱之人的陪伴,悠然惬意。  游彦对于这些民间传说已经熟的很,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边慢慢地喝着,一边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身边的蔺策。  蔺策性格内敛,情绪极少外露,但今日面上的笑意分明要比往日里多的多。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老先生,一双眼睛闪着光芒,一只手随意地搭在游彦腿上,无意识地卷弄着他的衣摆。  这样的蔺策,暂时忘却了他的帝王身份,变得格外的生动,让游彦无法移开目光。  一场书说完,老先生休息的间隙,一个内侍匆匆跑了进来,附在高庸耳边说了几句什么,高庸面带犹豫地朝着蔺策看了一眼。或许因为心情不错,蔺策喝了口茶,抬眼看他:“有什么事直说。”  高庸躬身:“禀陛下,是乐昌公主求见。”  “嗯?秀妹?”蔺策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朕也有些日子没见她了,今日既然赶的巧,请进来一起听书。”  因着蔺策的缘故,游彦对乐昌公主蔺秀的印象一直不错,加之现在她与游礼定了亲事,马上就要嫁入游府成为自己的侄媳,更是多了几分好感。丝毫不介意她这时候出现扰乱了二人难得的独处时光。  蔺秀没想到长乐宫里会是这样的一幅场景,不由有些错愕,回过神来先朝着蔺策问了安,抬眼才看见坐在蔺策身边的游彦。游彦笑着起身向她施礼,蔺秀几乎是下意识地出言阻止,面上露出一点浅笑:“上将军何妨多礼。”  蔺策点头,顺手拉着游彦坐回椅上:“你们也要成为一家人了,没有外人在不必拘泥于如此多的礼数。”说着抬手,示意高庸引蔺秀入座,“秀妹今日赶得巧了,子卿从宫外请来老先生说书,刚好一起听听。”  蔺秀有些讶异地朝着老先生看了一眼:“也只有上将军才会有这种心思了。”  游彦笑:“我就当公主这是夸赞了。”  老先生休息好了开始说下一场,游彦照例一边品茶,一边欣赏圣颜,丝毫没有因为蔺秀的出现就有所收敛。看了没多久,他突然发现今日的蔺秀似乎有些不对,她的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到说书人的身上,而是时不时地朝着蔺策瞟上一眼,面色纠结,似乎还有些心神不宁。  蔺策兄妹平日里感情深厚,但是因为蔺策太过忙碌,蔺秀轻易不会主动到长乐宫来,加之她今日的反常,显然是有心事。游彦稍加思索,听着说书人一场书说完,才朝着蔺策道:“老先生毕竟年迈,今日不如就先说这些?”说着,他朝着蔺秀的方向看了一眼,“公主以为如何?”  蔺秀突然惊醒一般,有些慌乱地回道:“且看皇兄的意愿。”  蔺策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今日的蔺秀似乎是有些不一样,他眉头微微皱起看向游彦,游彦笑着起身:“我去安排人送老先生回家,陛下不如先跟公主聊聊?”话说完,他察觉到蔺策的脸色,凑近了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只送到城门,稍后就回来,今日,我就宿在长乐宫,就算是太后亲自来了,也休想赶我走。”  蔺策的脸色这才转晴,他示意高庸陪着游彦,殿内其他伺候的人也都跟着退了下去,只剩下他与蔺秀二人,蔺策才倒了杯茶递到蔺秀手里:“秀妹今日前来,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蔺秀握着茶盏,低头咬紧了下唇,半晌,才鼓足勇气一般抬起头看着蔺策:“皇兄,我想求你退了和游家的亲事。”  蔺策不敢相信地看着蔺秀,这才明白刚刚她进门看见游彦时面上的表情为何如此的复杂。蔺秀清楚蔺策与游彦之间的关系,也清楚游彦叔侄之间的感情深厚,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要退亲,这让蔺策十分错愕:“为何?你对游殊文有所不满?”  蔺秀摇头:“游小公子年少俊逸,学识渊博,又出身世族,我对他又怎会有不满?”  “既然如此,为何突然要退婚?”  蔺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而后摇了摇头:“我虽接触过游小公子,对他也心存赏识,但并无男女之意,他人虽好,我却并不想嫁他。”蔺秀抬头直视蔺策的眼睛,“我知道皇兄是想为我选一份最合适的亲事,找一个最好的人当夫君,这段时日我一直犹豫,要不要就顺着皇兄的安排,嫁入游府。但最终我还是没有办法,我不想欺骗自己。”  蔺秀平日里一直是一副温柔和婉的样子,但蔺策却清楚,身为先帝最受宠的公主,蔺秀从来都是一个有主见的人,正是因为如此,自他继位以来,也一直由着蔺秀,绝不让她受分毫的委屈。  只是退婚一事不比其他,尤其现在不管是宫中还是游府都在筹备此事,即使是公主也没有无端退亲的特权。蔺策面色凝重起来,眉头紧锁:“秀妹,你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圣旨已下,全都城乃至全国都知晓你将下嫁游家之事,怎么可能随意反悔?”  “那如果,我心中自有喜欢的人呢?”蔺秀缓缓道,“即使这样,皇兄也要不顾我的感受,不顾游小公子的感受,将我嫁入游府?还是皇兄希望我效仿你,哪怕与游将军相悦多年,依然可以没有丝毫内疚的选妃?”第18章   蔺策起初只是惊讶,等蔺秀话说完,惊讶就已经演变成愤怒,几乎是下一刻,他便掀翻了手边的桌案:“朕与他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别人置喙?”  “皇兄的事,我自是不敢过问,”蔺策的暴怒没有给蔺秀造成任何影响,她一脸平静地看着满地的狼藉,“毕竟人与人是不一样的,皇兄坐到这个皇位就背负了江山社稷,也背负了皇室血脉延续的职责,皇兄不得不妥协我能够理解,只是却不愿与皇兄一般妥协。”  蔺秀挺直了腰背,声音不高却格外的坚定:“这几日我一直在纠结,毕竟不管怎么说,游小公子都算的上是一个良人。只是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地几十年,秀即使生在皇家,却也奢望能够为自己而活。”  “为自己而活?”蔺策心情复杂地看了蔺秀一眼,抬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烦躁地开口,“可是一旦退亲,就等于失约于游家,如此置游家的颜面于不顾,你让朕如何向子卿交代?”  “我愿意亲自向游将军请罪,”蔺秀道,“是我失信于人,与皇兄无关,我相信上将军也并不希望我心里装着别人嫁给他侄子,提早挑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蔺策抬眼看着蔺秀,对方一向温柔的眉眼里,是从未有过的坚定。蔺策盯着那双眼看了一会,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的态度朕清楚了,但此事事关重大,朕还需要好生考量,你先回去吧。”  “多谢皇兄。”蔺秀施礼,向外走了几步,又忍不住顿住了脚步,“皇兄,待这后宫之中多了其他女人之后,您与游将军又要何去何从?”  见蔺策抬眼望向自己,蔺秀继续道:“我知道您身为人君顾虑极多,也知道子嗣对于这天下是何等的重要,但游将军毕竟不比常人,我还是希望皇兄能够,珍惜眼前人。”  “朕会的。”蔺策淡淡地回道。  蔺秀笑了一下:“那就好,那臣妹就告退了。”  “秀妹,”蔺策突然开口,“你刚刚说自有心悦之人,这人又是谁?”  “待退亲一事了结之后,他会亲自出现在皇兄面前,求皇兄赐婚给我们。”不知是不是因为提及了心上人,蔺秀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朝着蔺策施礼,而后转身离开。  等游彦回到长乐宫,蔺策正一个人站在窗边,顺着敞开的窗子望向殿外,只留给游彦一个心事重重的背影。而在他身后,是一地的狼藉,整张书案都倒在地上,原本上面的东西也散落了一地,想也知道刚刚在殿中的谈话并不怎么愉悦。  游彦朝着高庸摆了摆手,高庸也清楚这种时候也只有游彦能安抚的了圣怒,立刻识趣地带人退了出去。游彦背负着双手从满地凌乱中走过,顺手拾起一块还完整的砚台:“看起来陛下并不喜欢我送的这块砚台。”  这块砚台是游彦无意中得来的,其实不止是这块砚台,这么多年来,游彦不管是得到任何的好东西都会先送给蔺策,大到奇珍异宝,小到一些只是新奇的小玩意儿,蔺策都会格外的珍视,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发生。蔺策回过头朝着他手里看了一眼,将砚台拿到手里,有些心疼地看了看:“抱歉。”  “不过是一块砚台,何必抱歉?”游彦站在蔺策身后,将下颌压在他肩头,“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皇城,”蔺策将视线又转回窗外,“天下人都觉得这皇城之中的人如何的尊贵,想尽办法想要进到这里面,成为一个所谓的贵人,却又有几个人知道这里面有多少的无可奈何与无能为力?”  游彦歪了歪头,与他贴了脸颊:“看来刚刚跟公主的谈话并不怎么愉快。”  “是我的错,我只想着父皇不在了,长兄为父,自该为她寻一桩最合适的亲事,却没想过她早就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蔺策低低地叹息,“秀妹刚刚来是求我取消她与游礼的婚事,说自己心有所属,没办法再嫁入游家。”  游彦有些错愕地眨了眨眼,而后轻轻地笑了一下:“看起来,殊文还是没有当驸马的福气,既然如此,那就取消婚事吧。”  “此事是我的过失,我会给游礼再寻一桩合适的婚事,府里若是还有别的什么需求,尤其是老夫人那里,我也会尽可能的满足。”蔺策转过头,面上是无法掩饰的烦忧。  游彦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此事当然是你的过失,没有问过公主的想法就替她做主了婚事。如若公主性格软弱,跟普天下大多的女子一样,由着家人安排亲事,带着心事嫁入游府,终日郁郁寡欢,了此余生。可能你这个兄长还以为自己为她安排了一桩最和美的亲事,却不知道她会过的如何的痛苦。”  蔺策张了张嘴,他想要替自己辩解点什么,但又不得不承认游彦说的没错,在蔺秀的婚事上他过于托大,自以为自己的安排是对所有人最好的选择,却根本没有在意过当事人的感受。  “不过你有过失,我自然也逃不了干系,”游彦道,“我只问过殊文的感受,又何尝关心过乐昌公主本人对于此桩心事的意愿?”说到这儿,他突然笑了起来,“这么算起来,我也该向公主赔罪才是。”  “秀妹对此事深感抱歉,还说要向你请罪,”蔺策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俩面没见过几次,倒是互相赏识,她刚刚还不忘了为了选妃的事儿替你讨公道。”  游彦弯了眼角:“所以陛下就掀了书案,摔了我的砚台?”  “但秀妹置若罔闻,毫不畏惧。”蔺策叹气,“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你们两个人丝毫不怕我的怒火。”  游彦摇头,伸手点了点蔺策的唇:“谁说的,普天之下最怕你生气的人是我才对。”  蔺策将他的手指拉了下来,牢牢地握在掌心,垂下头看着游彦的眼睛,其实他有很多的话想问游彦,比如所有人都觉得他选妃是对游彦的背弃,偏偏游彦本人对此事不闻不问,这究竟是因为他足够信任自己,还是因为他根本就不在意?  但自从那一日为了这件事不欢而散之后,蔺策就不敢再有这种试探,他握紧了游彦的手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想从那双眼底里看出一点什么,但最终只是徒劳。那双眼跟过去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总是闪着光,含着笑,让你忍不住沉沦其中,恍惚以为自己沉浸在对方给自己深深的爱意之中。  但是在蔺策脑海里又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质问他,你身上有什么值得游彦留恋的?  这个皇位,还是这个天下?哪怕他把这些拱手送到游彦面前,他也并不在意吧?可是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没完没了的麻烦吗? 第11章 吴太后垂下眼帘:“那哀家也不打扰皇儿了。”她朝着游彦最后看了一眼,颇有几分不甘心地带人离开了长乐宫,留下一大堆的画。  高庸盯着那些画,有些为难地开口:“陛下,太后没有将画带走,那这些画怎么处理?”  蔺策皱眉看着那些画,转头看见还噙着笑喝茶的游彦:“朕看游将军喜欢的很,一会他走的时候,你给他打包带上。”  作者有话要说:  蔺策:hello,请问到底是谁在选妃?第21章   游彦抬眼与一脸茫然的高庸对视了一下,登时就明白蔺策话中的深意,立刻笑了起来:“陛下难不成还为了几幅画吃醋?虽然我承认画上的都是都城之中数一数二的美人儿,不过跟我心里的那个比起来可实在差的远呢。”  蔺策先是一愣,转头看见一旁的高庸已经忍不住捂着嘴偷笑,皱着眉头瞪了高庸一眼,唇畔还是漾起了笑纹:“我还不是看你刚刚赏的津津有味,不住地夸赞,所以想让你带回去看个够?”  游彦摆手:“我可不敢拿,若是被李埠李大人知道他辛辛苦苦挑出来的这些画最后被我带回了家,还不吊死在我家门前。”  “李埠?他能让你害怕倒也算有本事,”蔺策意味深长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过李大人要做的事太多了,大概没有这个空闲时间。”  “李大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替陛下挑选出这么多的千金,着实是费了不少的心思,可惜,咱们圣上并不买账,”游彦放下茶盏,伸手拨了拨面前的几幅卷轴,“只是可怜这些千金和他们的家人,原本还以为凭此机会能够嫁到宫中成为贵人,现在心愿也都落了空。”  蔺策朝着他看了一眼:“有些东西,本就不是他们该奢望的。为人臣子不想着安守本分,为君分忧,只想凭借着这些投机取巧的手段,只是让他们心愿落空也算是占了便宜。”他起身走到游彦面前,替他理了理敞开的衣襟,“正好借着这次机会仔细地瞧瞧,掀开表象之后,都藏着什么祸心。四年了,这朝堂的格局也该变一变了。”  游彦不赞同地摇了摇头:“有些事不可操之过急,朝中的局势从先帝,甚至高祖时候就已经奠定了,表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实际却错节盘根,你若想一口气连根拔起,极易引起反噬。”  “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想浪费太多的时间在这种事上,”蔺策道,“不动筋骨,怎么能长新肉?只有把朝中这些清理干净,我才能分出精力去做别的事情。”  游彦皱眉,但他并不想为了还没定论的事情与蔺策争论,尤其此事涉及的是如何治国理政,为了这种事让二人之间平白生间隙是他最不想看见的事:“那就等此事彻查之后,再行定论吧?不管发生什么,我相信陛下会处理清楚的。”  话落,他起身伸了伸胳膊:“时候也差不多了,我该回去了。”  游彦话说完,蔺策的脸色就变了:“这么早就走?”  “陛下不是还有一大堆的事儿要处理,”游彦笑,“况且,我也该回府跟殊文交代一下退亲的事儿了。”  提起退亲的事儿,蔺策多少有几分心虚,也不好再出言阻拦,只好道:“此事过后我还会给游礼和游家补偿,也会安排一桩更妥当的亲事给他。”  游彦笑着摆了摆手:“不过是一桩亲事,若是两厢情愿才是一桩美事,公主心中有了他人,也殊文自该退出,又何来补偿?”说到这儿,游彦突然又道,“不过公主久在宫中,平白就多了一个心上人,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蔺策点头,朝着高庸看了一眼,高庸立刻会意:“奴婢待会就召迟侍卫进来。”  蔺策坐在案前,看着游彦在內侍的伺候下洗漱更衣,如墨的长发束起,依旧是记忆里那个翩翩公子的模样,忍不住唤道:“子卿。”  “嗯?”游彦从铜镜之中看他,“怎么?”  “只是突然觉得这么多年了,你好像没什么变化,不管是容貌还是行事,与当日没有什么差别。”蔺策叹道,“倒是我变了许多。”  游彦从铜镜前起身,走到蔺策身后,一根手指挑起他的下颌,瞧得格外仔细:“确实是变化不小,”游彦笑,眼底是毫不掩藏的爱意,“变得更加好看了。”  对于这样的游彦,蔺策简直没办法,他满腔的心事都化为乌有,最终只是握紧了游彦的手:“我送你出去。”  蔺策按着他的肩膀凑过去和他交换了一个短暂的亲吻:“陛下还是乖乖地处理政务吧,让高总管送我,我还有事要嘱托他。”  蔺策低头看了自己满书案的奏章,无奈点头:“罢了,高庸,送子卿出去。”  高庸笑着应声,跟在游彦身后在蔺策的注目之下出了门。偌大的长乐宫突然就安静下来,蔺策盯着门口愣了会神,才终于伸出手拿起一本奏章,仔细地看了起来。  送游彦出宫的马车已经等在城门外,高庸陪着游彦朝着城门走去,想到游彦刚刚说要嘱托自己,肯定又是为了蔺策的事儿,便主动道:“将军上次的嘱托奴婢都照办了,陛下很听将军的话,不再整夜处理朝政,御医开的各种药膳也全都喝了。”  游彦笑了起来:“那就好,人人都觉得当皇帝是享清福的,又有几个人知道咱们陛下有多辛苦。劳烦內官了。”  “将军这说的是哪儿的话,这本就是奴婢的职责,奴婢跟在陛下多年,自然也是希望陛下安好。”说到这儿,高庸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从登基开始,每日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劳心费力,奴婢有时候都觉得陛下他太过辛苦,大概也只有将军您真的心疼陛下了。”  “我的人,我心疼自是应该。”游彦抬起头看了看湛蓝的天空,“只是我能帮他的其实并不多。”  高庸劝慰道:“有将军在,陛下心情都会比平日里好上几分。”  游彦勾唇,背负着双手向前走了几步,随口问道:“前几日我进宫发现长乐宫多了许多生面孔,但今日却发现其中有两个人不见了影踪,內官肯定知道原因。”  高庸面带纠结地看了游彦一眼,发现对方面上还带着几分笑意,但却让他莫名生起几分畏惧。这些年来因为蔺策的缘故,他没少跟游彦打交道,更知道游彦在长乐宫的地位是何等的尊贵,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那二人居心叵测,假传圣命,按照宫规处置了。”  游彦面上没有丝毫的意外,这个结果显然是在他预料之中,他垂下眼帘,踢开了脚边的一块小石头:“宫规……罢了,这二人敢在长乐宫动心思确实是该给些惩戒,不过陛下不该为了这种小事让手上沾染血污。”  “将军,”高庸沉默了一会,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您想必也清楚,此事背后另有指使,陛下碍着情分不能伤及那人分毫,却也不想让您就这么平白受了委屈。要这二人性命或许稍显严苛,但却是陛下给整个皇城,包括那人在内的所有人一个警示,有许多的事他或许不在意,不追究,跟您有关的事却绝不包括在内。”  高庸仰起头,轻声道:“天大地大,可是陛下他想护在手里的,只不过您一人而已。”  游彦凝神看了他一会,最终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咱们陛下到底什么时候能明白,我在乎的其实也没那么多。”  高庸一愣,游彦却拍了拍他肩膀:“城门到了,内官就送到这儿吧。”第22章   游彦推开房门的时候瑞云正坐在窗边打盹,开门声惊扰了他的瞌睡,整个人都弹了起来,愣了愣神才看清进来的人:“公子,您回来了。”  “怎么坐在这儿打盹,反正我也不在府里,干嘛不回去睡。”游彦一边解外袍,一边道。  瑞云揉了揉眼睛:“本来是坐窗边歇一会,谁知道就打起了瞌睡。”他上前伺候着游彦更衣,边说话边打量着他的脸色,“您昨晚是在长乐宫过的夜?”  游彦笑:“不然呢,你是怕我留恋什么花街柳巷,彻夜不归?”  “公子您才不是那样的人,”瑞云将换下的外袍整理好,“瞧着时辰也差不多,我让人送午膳进来?”  游彦摆手:“在宫里吃过了。”他站在窗边看了一会窗外的景致,而后才回过神来“去把殊文请来,我有话和他说。”  瑞云下意识地觉得今日的游彦似乎有些凝重,也不敢再多言:“那公子您稍加休息,我这就回来。”  瑞云立刻退了出去,还善解人意地关上了房门,只留下游彦一个人站在窗边思索。  其实退婚一事对游彦甚至游家来说并没有什么损失,他本身并不怎么赞成与公主结亲,现在公主有了心上人,退婚也是理所应当,让他有些头疼的是游礼那边。当初他之所以同意亲事也是因为察觉到游礼对乐昌公主有意,只是却不知道这有意究竟是到了什么程度,要是用情颇深……退婚事小,怎么安抚游礼才是个问题。  毕竟游彦与蔺策一路相知相伴,感情顺遂,几乎没遇到什么波折,也就不太能懂像游礼这种求之不得的人应当如何安慰。  正思量间房门被人推开,游礼笑吟吟地进来:“叔父,您找我?”  游彦从窗边回过头来,视线落到游礼身上,先前他一直没怎么注意,自己这个侄子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长大,不仅是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那么简单,容貌上更是逐渐脱离少年人的模样,出落的修皙清隽,也更配得上游府的小公子的名号。  游礼自幼是在游彦身边长大的,因此言谈举止难免受了游彦的影响,加上叔侄二人在相貌之上本就有几分相似,让游彦看见现在的游礼难免有一种看见过去自己的既视感,看见侄子脸上的笑意,只觉得到了嘴边的话更难说出口。  见游彦发愣游礼也不在意,自那日得到了游彦的谅解之后,游礼就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他自顾找了位置坐了下来:“听说您又进了宫,可有带什么好东西给我?上次您可是答应我,再带点茶给我的。”  “好歹也入了仕的人,整日里就想着怎么从我这儿骗茶喝。”虽是这么说,游彦还是起身斟了壶茶给游礼,“这是今年的新茶,待会我让瑞云送几块到你房里。”  游礼立刻弯了眼角:“就知道叔父最疼我。”他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到游彦手里,“才领了月俸,瞧着您的簪子旧了,所以买了一支,虽然不值什么钱,却也是我大半月的俸银换的。”  游彦看了一眼手里的玉簪,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殊文也能拿俸银了,我看再过几年你品级再升升,你祖父就可以将国公之位传于你,如愿地退隐。”  游礼捧着茶盏喝得正高兴,闻言皱起眉:“就算祖父想要退隐,国公之位也该传于您,干嘛要落到我头上?”  游彦伸手敲了一下他的头:“你以为你叔父我就不想歇歇?你是游府的长房长孙,这个国公的位置早就给你留好了。”  游礼抽了抽鼻子:“还不是自己想要躲懒。”  游彦点头:“知道就好。”他说着,在软塌上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叔父有话要跟你说。”  游礼歪头看了看游彦,抱着茶盏在他身边坐下:“叔父,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不太对?”  游彦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在脑海中组织了一下语言:“这几日在翰林院可还顺利?那些老头子有没有欺负你?”  游礼眨了眨眼,起身给自己又倒了杯茶:“叔父,有什么话您直说就是了,我长到这么大,您什么时候用这种唠家常的口吻跟我说过话?”  游彦皱着眉头瞪着他看了一会,劈手将茶盏抢了过来,喝了一大口,在游礼的错愕之中将茶盏放下:“算了,那我就直说了吧,你与乐昌公主的婚事取消了。”  游礼:“……”  他直觉游彦会有了不得的事情要说,却没想到最后是跟自己相关的,愣愣地看了游彦一会,低下头:“哦,知道了。”说完,他从游彦手里接过空了的茶盏,起身走到小几旁给自己又倒了杯茶,之后一直背对着游彦久久的不说话。  游彦靠坐在软塌上,一只手撑着下颌,有些苦恼地看着游礼的背影:“殊文,你不会在哭吧,你要知道你长到这么大了还哭鼻子我可是不会哄你的。”  “我小时候哭的时候,您也没哄过我吧?”游礼转过头,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朝着游彦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我只是,只是一时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游礼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有些事如果先前没有过期待的话,可能还不会有什么,但是有过期待又突然落空,这种感觉是有点……毕竟先前的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马上就要迎娶公主了,您又一点不委婉,猝不及防就知道自己被退亲了,我有点回不过神。”  游彦轻轻叹了口气:“我先前一直没问过,你有多喜欢公主?”  游礼垂着头在游彦身边坐下,蹙着眉思考了一会:“其实我也不知道,因为我没喜欢过别人,所以也不清楚对公主的喜欢到底有多少。我知道自己到了娶亲的年纪,却一直没有什么感觉,直到那日您跟我说,如果娶的人是公主,我突然觉得挺开心的。”说到这儿,游礼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游彦,“是不是这也不算有多喜欢?”  游彦在他头上揉了一把:“其实未必非得为了一个人死去活来才算的上喜欢,大多的喜欢都是从看见他就开心开始的。”  “那叔父您也是吗?”  “我?”游彦不知想起了什么,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确实挺开心的。”  游礼抬手捂住自己的脸:“其实是不是真的喜欢也没什么关系了,反正这门亲事已经结束了。”他歪了歪头,让自己靠在游彦肩上,“叔父,我能问问为什么突然取消亲事吗?是因为公主不喜欢我?”  “是因为公主提前遇见了自己想要相守的人。”游彦侧过头,看见游礼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但还是看的出来少年少有的沮丧。游彦想了想,开口,“待会瑞云给你送茶饼的时候,再加一块。”  “您当我是小孩子吗?”游礼抽了抽鼻子,抬眼看着游彦,“两块,我知道您还有私藏。”  游彦笑了起来,用指节敲了一下他头顶,又在那个位置揉了揉:“行,只要你高兴都给你。”  游礼跟着他笑了起来,过了一会,他止了笑,仰面躺在软塌上,盯着棚顶愣了回神,才低低地开口:“叔父,其实我还是有一点难过,就一点。”  游彦回过头看他,想了想,突然对着门外吩咐道:“瑞云,提两坛酒进来,今天我陪咱们小公子借酒浇愁。”  作者有话要说:  游礼:叔父,我觉得你应该安慰一下我。  游彦:我又没失过恋。第23章   在游彦心中游礼一直都还只是个孩子,所以哪怕明知道侄子越长越大,叔侄二人一起对酌这还是头一次。为了安慰侄儿,游彦特意让瑞云拿出了自己珍藏许久的好酒,又让厨房送了几道小菜,叔侄二人守着游彦窗前的那棵翠绿的梧桐树,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从午后日头高照一直到夕阳西下暮色降临。  游礼毕竟年纪小,不胜酒力,酒没喝多少就慢慢起了醉意。不过还好他虽然酒量不行,酒品却还不错,喝到最后没了意识,干脆倒在软塌上昏睡过去,酒盏还牢牢地抓在手里,整个人蜷成一团,怎么看都是一副受了委屈的可怜样子。  游彦倒是还算清醒,因为早些年在西北打仗整日与陶姜那些武将混在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虽然武力上未必及得上他们,酒量却大有提升,以游礼的那点酒量干脆都没陪他喝的尽兴。  游彦抬手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一饮而尽,转过头看见软塌上睡的正香甚至打起小呼噜的游礼,露出一个有些无奈的笑,他将酒壶随手扔到一边,走到软塌前先将酒盏从游礼手中抽出,顺便往他身上盖了一张薄毯,而游礼全程睡的格外香甜,仿佛现在将他整个人扛起来,他也不会有丝毫的察觉。  游彦看了他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作为长辈,他能陪游礼做的大概只有这些,这场酒醉之后,不管游礼是否能够消化掉这些失落,他都不会再干涉。这世上或许有很多东西都极易得到,却绝对不包括人心,纵使你千般万般好,但对方就是不喜欢你,也只剩下无可奈何。  游彦突然就想起来那一日蔺策问他,当日他有无数种选择,为何偏偏最后是他蔺策。  这个疑问不止蔺策有,蔺策那些在夺嫡之争中处于下风的兄弟们也有,还有就是游彦身边的家人朋友,不管他们是否问出口,大多都怀着这个疑问。游彦自己却从来都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因为对他来说,原因从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从当日在御花园只一眼他就将那个少年记在心底,一切就已经注定。  想到这儿游彦突然笑了起来,或许真的如他当日戏言,年少的韩王太过清隽动人,才让他一见倾心。  游彦晃了晃脑袋,伸手去摸酒壶才想起酒壶已经空了,他刚想吩咐瑞云再取坛酒进来,就听见屋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游彦走到窗边,顺手将窗子推开,缓声道:“进来吧。” 第13章 “谁知道爹爹他老人家会不会心血来潮地大清早就出了门。”游彦由着瑞云伺候自己梳洗,在瑞云按照惯例拿起那支骨簪时突然开口,“今日不带那个,那骨簪是怀骋亲手所雕,我每每带它都是心情愉悦的时候,去给李埠过寿的话,他还配不上。”  “那……”瑞云一时犯了难,翻找了半天,最终选了游礼前些日子所赠的那支玉簪,倒显得游彦更是清俊秀颖。  游彦换了衣袍,吩咐瑞云去准备马车,而自己直奔主院,拦住了将要出门的游湛。  游湛见到小儿子也是诧异的很:“你今日是转了性?居然大清早地来向我问安?”  游彦道:“我昨日知道了一个特别有趣的地方,知道您老一定会感兴趣,所以专门大清早地起来,只为了带您过去。”  “什么好去处?”游湛将信将疑,却还是生起了一点兴趣。两子之间,长子老成持重却体弱多病,大多时候在房内休养,相处时候并不多,而幼子游彦虽入世却又出世,父子之间有不少相似之处,父子之间的感情倒是更深几分。  游彦见游湛感了兴趣,立刻上前扶住他手臂:“我已经吩咐人准备了马车,现在就出门,去晚了就赶不及了。”  见游彦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游湛更是好奇,由着游彦拉着自己出了府门登上马车。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游湛掀开车帘有些疑惑地向外张望,令他诧异的是,虽然时辰还早,街上的人似乎格外的多,尤其是一路靠近北门,几乎是人声鼎沸。游湛忍不住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游彦:“今天是什么日子,为何街上人如此多,也是和我们去一个地方?”  游彦兀自岿然不动,丝毫不受外面的影响:“等到了地方,您老就知道了。”  话音方落没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公子,我们到了。”  游湛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发现不远处城墙根搭了一个棚子,棚子外围着一大群的人,还不断有人从城中的各个方向而来,汇聚到那里。  “那是,有人在舍粥?”游湛皱眉,“大清早地你就将我哄到这儿来?”  “自然不是来这儿,”游彦笑,“只不过路赶了一半肚子饿了才想起来今日起的太早还没用早膳。”说着,他朝着车夫看了一眼,“劳烦去帮我跟我爹舍碗粥。”  车夫立刻会意:“公子稍等。”  游湛实在是摸不清游彦到底搞的什么名堂,只好勉强耐着性子,跟着游彦一起等那车夫回来。  幸好这车夫久在游府做事,办事妥帖,手脚麻利,不一会真的端了碗粥回来,还顺带两个白面馒头。游彦接过粥碗,先递给游湛:“爹您也该渴了,不如先喝口粥。”  既然真的舍了粥回来,游湛也不推拒,端过碗就喝了一大口,而后感叹:“这家倒确实是好人家,虽然是舍出去的粥也没有吝啬,倒是用了好米。”  游彦笑而不语,递了一个馒头给他,自己吃起了另一个馒头。父子二人一时相对无言,丝毫不在意自己的身份,大清早的在马车里吃了一顿舍来的粥饭。  用过早膳之后,游彦明显神清气爽,朝着车夫挥了挥手,吩咐他继续赶路。  马车并没有出城,在城中兜兜转转,最终在一座宅邸前停了下来,游彦先掀开车帘下了马车,才朝着车内昏昏欲睡地游湛开口:“爹,我们到了。”  游湛伸了个懒腰,跟着下了马车,看着那宅院门口的匾额立刻就变了脸色:“这就是你说的地方?”  “正是。”游彦面上带着笑意,“今日是李尚书寿辰,我早早就以您的名义递了拜帖,今日专程陪您前来,为李尚书祝寿。”  “我跟那李埠又没有交情,谁要给他祝寿。”游湛说着,又走向马车,却被游彦从身后拉住了手臂,“您刚刚吃了李府舍的粥饭,去给人家家主拜个寿也是理所应当吧?”  游湛转过头瞪着游彦:“刚刚是李府舍的粥饭?”  游彦摊手:“正是。”他朝着李府看了一眼,“当然如果您老人家不打算认账的话我也没办法,不过我若是一个人去祝寿心情肯定不怎么好,晚上回府的话也只能叫殊文陪我到花园里大醉一场了。”  游湛:“……”  逆子。  但他终究是拿这个“逆子”没什么办法,只好甩开了游彦的手臂,理了理衣袍:“明明也懒得跟李埠那种人打交道,却上赶着赶来祝寿,肯定是为了当今圣上,也不知究竟打的什么主意,说吧,进去之后让我做什么?”  游彦扶着他的手臂向里走去:“其实没什么需要您做的,我自然是有非来不可的理由。但李大人嘛,应该是不怎么喜欢我,我突兀地来拜寿肯定会引起他怀疑,不过若是陪着您同来的就不一样了,毕竟您老人家从来就不按条理处事。”  父子二人刚走到府门前,立刻就有人迎了上来,游彦只瞧了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李埠的女婿,朝散大夫邓敛。  邓敛自然也认出了这父子二人,拱手施礼:“原来是越国公与上将军。前些时日岳丈他收到贵府的拜帖惊诧至极,到今早起来还不太相信两位真的能莅临,等下他真的见到二位想必高兴的很。”  “邓大人客气了。”游彦最是了解自家父亲的品性,主动开口,“尚书大人为官清正,为了我南魏劳苦功高,既然是寿辰,我父子二人自是应当前来拜访。”  游湛微微偏头看了游彦一眼,才朝着邓敛道:“李尚书人呢?”  邓敛后退一步,做了个手势引着二人向里走:“因为今日是他老人家的五十整寿,所以朝中来了不少的同僚,岳丈他不好走开,所以派我出门迎客,怠慢了二位,还望见谅。”  “邓大人这是说哪里话,”游彦笑得得体,“你我同朝为官,既为同僚,又何必如此客套。”  邓敛虽然有一个当朝尚书的岳丈,但自己不过是个从五品下的文散官,依着李埠在朝中表露出的刚正不阿的印象是绝对不会给这个女婿任何的关照的。因此邓敛从未有机会跟游彦正面接触过,此刻游彦如此态度,让他忍不住怀疑起传言。  游彦并不在意邓敛此刻心中的波澜,他兀自扶着游湛,一路往李府正厅走去,一面四处打量着整个府邸。  李埠真的是不愧于平日里为官清廉,清风峻节的形象。整个李府加上家仆也有几十余口,整个宅院却不及游府的一半大,房屋看起来也及其老旧,府内装饰也格外的简单,偶尔路过的家仆衣饰格外的朴素,游彦甚至还看见其中一人外袍上打着补丁。  若不是事先知道了内情,看到这副场景,哪怕先前对李埠再厌恶,说不定也会生出几分好感。  游彦勾了下唇,不过凡事过犹不及,就算李埠想表明自己为官清正,但至少他的俸银也足够养活这一大家子,这种程度是不是有些太过夸张?  邓敛一直走在游彦身后一步,刚好将他这个笑容收入眼底:“岳丈他崇尚节俭,因此这府里有些简陋,上将军见笑了。”  “邓大人此言倒是让在下深感不安,崇尚节俭本是应当,在下更是应当效仿尚书大人,又怎敢狂妄。”游彦道,“我刚刚只是恰好想起了一些事情,倒是笑的不合时宜了。”  邓敛慌忙摆手:“没有没有,是在下误会了。”  游湛实在是听不下去,忍不住轻咳了两声,转过头刚好看见正厅的匾额,便道:“既然已经到了,我们就自行进去了,后生你不是还要迎客,莫因为我二人误了事。”  邓敛朝着二人再行礼:“那在下就回去了,今日府里人多事杂,多有怠慢,还望恕罪。”  游湛漠然地摆了摆手,看着邓敛慢慢走远,转过头看向游彦:“方才我就想问你,既然是来祝寿,为何连见贺礼都不带?”  游彦面上是意味深长的笑:“因为李尚书他最不喜这些,每年过寿都只是设下素斋款待同僚亲友,却绝不收任何的贺礼。”  “素斋?”游湛皱了皱眉,有那么一瞬甚至想扭头出府,但最后想起自己的花园,又恢复了一脸淡漠,冲着游彦道,“进去吧。”  因为李府的格局就注定正厅也并不宽敞,这日来客众多,一时之间显得格外的热闹。游湛父子迈进门的时候却还是引起了注意,喧闹的厅内登时安静下来,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投在他们二人身上。  游彦倒是格外的从容,他的目光从那些人脸上缓缓地扫过,发现今日的来客大多都是李埠在朝中一些相交甚好的老友,也有一些他记不清面目的后辈。这么看起来他们父子二人的出现确实有那么一点格格不入。  游彦甚至能从他们脸上的表情揣测出他们心底的思绪。游湛为官多年,却格外出世,极少结交朝臣,后新帝登基,游彦入仕以来,以武勋而权倾朝野,更是不屑于与人结交。可是他们父子二人却偏偏出现在李埠的寿诞之上,联系起先前的一些传言,怎么看都像是被隆和帝打压之后的游家在寻找新的出路。  游彦嘴角扬了一下,跟着上前朝着迎了过来的李埠拱手:“尚书大人。”  李埠见到这父子二人真的如邓敛所言般欣喜,立刻回礼:“越国公,上将军,老朽没想到二位今日真的能赏面前来,实在是喜不自胜。今日府内客多,没能亲自相迎,二位莫怪。”  游湛难得地回了个笑容,朝着李埠也拱了下手,便不再言语,游彦自觉将话接了过来:“尚书大人客气了。”  “既然如此,那在下也不多客套了,二位快些入座吧。”李埠说着,亲自将二人引了进去,甚至还将主位留给了游湛。  游湛摆了摆手,另寻了处位置坐下,游彦也挨着他坐了下来,朝着李埠道:“尚书大人还有诸多客人,不必为了我父子费心。在座的皆是同僚,我们一起品茶闲聊,也是难得。”  李埠眯了眯眼,似乎是察觉了什么,随即露出笑容:“这样最好。”跟着就真的不再理会他们父子,转身去招待旁人。  二人方入座,立刻有家仆上前奉茶,游彦接了茶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视线从李埠的正厅里扫过。这正厅大概是整个李府最上的台面的地方,但也还是显得有些逼仄简陋,出了桌椅等简单家具,还挂着几幅字画,游彦看了一眼,扭回头低声问身边的游湛:“爹,您觉得北面墙上那幅字如何?”  游湛转过头去看了一眼,眼底现出明显的不屑:“你的字可是我当年手把手教的,就算这几年不见你提笔,也不至于连正常的赏析水平都没有了吧。”  游彦笑了下,没有回答,打量完正厅,收回视线开始专注地喝茶。  因为先前他一直不曾与李埠结交,对此人没什么了解,所以才想借着祝寿的机会到李府亲自看看。他本以为李埠收了那么多的“润笔费”,就算再寿辰之上会有意收敛,却也总会留下些马脚,一路进来却有了分寸。  李埠为人实在是谨慎,游府上下的这副勤俭的风格绝不是一日两日能演的出来,只有他平日里也如此生活,才会让人看不透一丝的痕迹。  这么想着,游彦倒是觉得有些好笑。别人贪图钱财大多是为了享乐,这李埠将日子过得如此清苦,图的难道只是收取大笔“润笔”之时的痛快?  作者有话要说:  游湛:逆子。  游彦:还行,还行。  ~~~第25章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游湛父子除了出现的那一会与李埠寒暄了几句, 其余的时间一直坐在自己的位置, 直到宴散退场,也不见他们与旁人有任何的交流,让在场的人忍不住怀疑他们父子二人今日究竟为何出现在这场寿宴, 难道只是单纯的向李埠示好?  回府的马车上,游湛掀开车帘心不在焉地看着经过的地方,突然开口问道:“你说你到李府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可是今日全程都坐在我眼前没动过地方, 你非去不可的理由难道就是为了向李埠祝寿?”  游彦在寿宴之上还是喝了些酒,正靠着车壁昏昏欲睡, 听见游湛的话,他睫毛颤了两下, 却还是没睁眼,却也没直接回答游湛的问题, 只是笑:“您老什么时候也开始关心起这些俗事儿了?”  游湛瞪眼:“那又是谁将我卷进这些俗事儿?”  游彦终于睁开眼看了看因为被骗去李埠家而始终耿耿于怀的亲爹:“您可别把事情说的这么严重,其实仔细算起来,我今日不过是带您吃了李家一早一午两顿饭而已, 您连话都没跟李埠说上几句, 就算想卷进这事儿里,是不是也得知道点什么先?”  游湛皱了皱眉,随即摊开手:“罢了,你当是谁愿意管你这些闲事儿?”  游彦侧过头看着他,突然就笑了起来:“我知道您老人家是担心我。”  游湛翻了他一眼:“我只是想起今日被你骗去李家, 想跟你算算账而已。”  “那一盒新茶?”  游湛嗤笑:“整日里想方设法地从当今圣上手里骗茶喝,你也算是南魏开国以来头一份儿了。”  “看起来您老的茶已经喝腻了,”游彦勾唇,“那这样吧,正好明日我要陪陛下去城郊,会在行宫住上几日,打打猎散散心,到时候我看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就带回来给您,就当是为今日的事儿赔罪,如何?”  “你能找到什么新鲜玩意儿?”游湛随手放下车帘,靠在车壁上,“山里霜重露寒,我那儿有一个袖炉,待会叫瑞云去取一下。”  游彦弯了唇:“多谢爹。”  因为在李府待了小半天,等回府的时候,已经到了申时。游湛抱怨了几句游彦耽误自己大半天的功夫,就进了书房。游彦无所事事,索性晃荡到了花园,想要吹吹风,散散酒意。  刚走到回廊上,他就发现不远处的亭子里坐着两个人,走过去笑着开口:“大哥,你父子二人今日倒是悠闲?”  游俊道:“是殊文今日得了闲,趁着天气好陪我在花园里散散步,走累了便过来歇着。”话说完,他闻到了游彦身上淡淡地酒味,皱眉道,“听府里人说,你今日一早就带着父亲出了门,难道是带他老人家喝酒?”  “熏到你了?”游彦向后退了一步,离游俊远了一点,“今日出门是有事要办,酒也只有我浅饮了几杯,你别担心。”  游礼安静地站在一旁听游彦将话说完,才上前扶着他在另一侧坐了下来,朝着游俊道:“爹爹,叔父他又不是我,自然有分寸,您就不用担心了。”  游彦笑了起来:“这倒是,殊文可是对自己的酒量没什么分寸,但即使喝了个酩酊大醉,走之前也不忘了从我那儿顺几块茶饼走。”  “那茶饼是您答应送我的,怎么又成了我顺?”游礼不满。  “对对对,是我送的。”游彦话说完,看见游俊无抬手遮了遮脸,极其压抑地咳了几声,忍不住道,“怎么又咳起来了?前段时间不是好了吗?”  游俊咳完之后接过游礼倒的茶喝了两口,才道:“没什么大碍,天气转凉了,难免会犯些老毛病,已经重新开了药,每日按时吃着呢。”说到这儿,他才想起刚刚的话题,“所以我才想着嘱咐你,早年你在西北落下不少旧毛病,这种天气本就应当多加注意,你还贪杯,难道是想落得我这副模样才知道后悔?”  游彦愣了一下,赶忙奉上笑脸解释道:“这两次都事出有因,之后我一定会注意,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若为了我气伤了身,你叫我如何是好?”  游俊看着他,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殊文说的也对,你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总喜欢跑到我房里赖着让我陪你玩的小孩了,现在整个游家都被你料理的妥妥当当,又怎么会照顾不好自己。”  游彦看着游俊,总觉得他似乎有某种情绪,但又无法明确感知。他犹豫了一下,抬眼朝着四下里看了看:“太阳要落山了,这会渐渐起风了,大哥你穿的不多,让殊文送你回房吧。”  游俊垂下眼,点了点头,在游礼的搀扶下起身,父子二人缓缓地向回走去。才走了没几步,游礼突然回过头,朝着游彦道:“叔父,待会我去您房里。”  “有事儿?”  “现在没事儿我就不能去了吗?”游礼疑道。  游彦笑了起来:“知道了,先送你爹回去。”  游俊闻言转过头朝着游彦看了一眼,又挥了挥手,最终什么都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第15章 “好,明日我一定会给你你换一张虎皮毯,”游彦伸手环住他的脖子,跟那个口口声声要在围场上彰显英武的人就好像是两个人,“鞋袜不知被我丢在哪了,抱我回去吧。”  蔺策从来不会拒绝游彦的任何请求,对于这种更是乐得,自己先半起身,而后用力将怀里的人抱了起来,还顺便用裘衣裹住了游彦赤着的脚,起身向外走去。  候在门口的高庸听见脚步声立刻迎了上来,却没想到看见的居然是这样一副场景,不由有些怔楞,他看着被用裘衣裹了个严实的游彦,有些怀疑那裘衣里面可能什么都没穿,立刻低下头收回视线,以免一不小心看见什么不该看的,丢了自己的脑袋。  “高庸?”蔺策抱着游彦向前走了几步,却没见高庸跟上来,忍不住回头发现高庸还低着头站在原地,“你睡着了?”  高庸仓皇抬头,急急忙忙跟了上来:“陛下。”  “让人准备炭盆送进房里,衾被也都准备厚实些。”  “已经准备好了,陛下放心。”高庸不愧是跟在蔺策身边的老人,办事妥当,心思缜密,极少有纰漏。  蔺策果然满意地很,抱着游彦大步朝着房间走去。  不知是不是下午耗费了太多的体力,等进到房里的时候,游彦已经靠在蔺策怀里昏昏欲睡。蔺策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到床榻上,褪去裘衣,用衾被将人裹了个严实,见游彦还在睡梦之中没有丝毫被打扰,才安下心来。  不管在什么样的条件下,游彦总能睡得十分安稳。当年先帝诸子夺嫡,他们作为势头最微的那一个,每日都行走在巨大的威胁之中,随时都有可能功亏一篑,性命不保,但游彦好像从来不把这些放在心上,无数个夜晚,当夜色来临的时候,游彦总能早早入睡,而那清浅的呼吸声成了蔺策心底最大的依靠。  那时候蔺策什么都没有,除了游彦的爱意。而现在他坐拥天下,却不知道游彦的爱意还能残存多久。  蔺策换了衣服,轻手轻脚地在游彦旁边躺下。游彦在睡梦中依然感知到他的动作,翻过身滚进蔺策怀里,习惯性的将脸贴在蔺策胸口,就像先前无数次那样。  蔺策将游彦抱在怀里,掖好被角,借着昏暗的烛光目不转睛地看着怀里的人。  大概不管过了多久,他在游彦面前都还是有点自卑的。这与他们的身份地位没有一点的关联,只不过因为怀里的人实在是太好了,好到从他们相识的第一日起,他就一直患得患失。  他在宫中出生,宫里长大,见遍了人间冷暖,少年早熟。对于别人难得给予的好意总是忐忑不已,更别提是来自于游彦这样的人。  游彦到底喜欢自己什么?这个问题在蔺策脑海之中转了无数次,那一日借着闲聊,用半开玩笑的口吻他终于问出口,得到的却是一个更像是玩笑的回答。  或许连游彦自己都不知道他究竟喜欢蔺策什么。  蔺策不无惆怅地想着,这样的喜欢,或许就像是一时兴起,早晚有一日还是会消散。可是他却拿这种消散没有一点的办法。他可以掌控全天下的所有人,定夺他们的生死,却始终拿怀里这个人没有办法。第28章   秋高气爽。  不知是不是因为进了山里, 连天空都比平日里更蓝了几分。因为前一日睡得安稳, 游彦难得没在早起的时候觉得困倦, 为了方便骑马,他专门换了一身长身小袖袍,站在马前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对比起来, 蔺策倒显得有几分恹恹的,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样子。游彦很少见到他这副样子,这么多年来, 这人总是一副精神饱满的模样, 就像一根紧绷的弓弦,从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懈怠。  “将军。”一个侍卫将准备好的长弓递了过来, 游彦接过看了看,朝着垂着头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的蔺策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一大早起来就这么没精打采?待会到了围场我可不会让着你。”  蔺策侧过头, 将游彦这副神采奕奕的样子收入眼底,唇角也慢慢地翘了起来。不管任何时候,游彦总有办法影响到他的情绪。他回手从侍卫手里接过自己的弓, 看了一眼早已挂在马上的箭袋:“那不妨来比一比, 只是如果输了的话,游将军可有什么承诺?”  “承诺?”游彦已经翻身上马,闻言勒住马头,从马背上倾身附到蔺策耳边,“那不如, 今晚随你折腾,如何?”  温热的气息扑在蔺策耳畔,没等他回过神,游彦已经一甩马鞭,连人带马地冲了出去,回荡在蔺策耳边的只剩下一句:“现在就开始了!”  蔺策在原地愣神间,一人一马已经消失在眼前,只剩下掀起的尘土。游彦肆意洒脱的样子掀起了蔺策某些埋藏已久的回忆,这么多年的时间过去,他们经历了那么多的变故。可是游彦就好像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总是这样的潇洒恣意,只要你看着他,就忍不住被他吸引。  心甘情愿为了他而沉沦。  游彦的马已经没了影踪,蔺策抬手顺了顺马鬃,翻身上马,用力夹了一下马镫,马鞭扬起,朝着游彦追去。  晨间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蔺策已经许久没这样放纵自己策马疾驰,几个侍卫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天高地阔,他眼里只剩下不远处的那一骑的身影。  蔺策突然觉得,这一次出行看起来是他陪着游彦来打发时间,但实际上更像是游彦陪着他的一次消遣。自从登基以来,他就被禁锢在那个龙椅之上,背负着整个天下,动弹不得。  人人都以为坐到这个位置之后可以肆意妄为,却不知道高处不胜寒,他一路走到这里,究竟有多少的无可奈何,还有多少的无能为力。  就像当年他初继皇位,先帝诸皇子的势力还没有完全的收复,他虽然侥幸在诸子之中脱颖而出登基为帝,却难以服众。依旧有无数人盯着他身下的位置,处心积虑地想要将他推下去。  偏偏这种时候,西北告急,先帝的老臣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冷眼旁观无人出战,蔺策手中能派出迎战的大军不过三万,更重要的是,无将可遣,没有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这三万大军就是一盘散沙,根本不是气势如虹的叛军的对手。  朝中求和一派逐渐占据了上风,主张割地赔款,换取难得的安宁与和平。但是他初登帝位,就由着西北被叛军割据,又凭什么坐着这个王位,拿什么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就在蔺策犹豫不决,几欲御驾亲征的时候,游彦直奔长乐宫,亲自从架子上将虎符拿了下来,然后带着三万大军赶赴西北。  大军出征之前,蔺策亲自出城相送。游彦立于三军之前,手捧酒碗一饮而尽,而后将酒碗摔在地上,提声道:“杀!”三万大军齐声应和,是从未有过的气势如虹。  蔺策站在高高的城楼之上,看着游彦一身白衣银甲,身负长剑,就像是他们当初一起听过的故事里那些力挽狂澜的将军一样,背负着整个南魏的希冀,还有他的愧疚。  因为他蔺策的无能,让心爱之人替他长途奔波远赴西北,在疆场之上厮杀,在敌阵之中穿梭。那人明明是个矜贵公子,从小到大过着的都是轻松自在的生活,却因为与他在一起,替他背负了大半个江山,过上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西北一战打了足足半年,那是蔺策与游彦自相识以来分开最久的时间。他坐镇于都城之中,每日都收到来自西北的战报,连他自己都记不清当时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打开那一封封的战报。  游彦从来都不会让他失望,哪怕先前他并不曾上过疆场,却还是带领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将被叛军占据的城池一座接一座的收了回来,捷报接连传回都城,才堵住了那些因为各种原因主张求和的悠悠之口。  蔺策在朝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他以雷霆之势剿灭了所有先帝诸皇子的余势,也摆平了那些一直在观望的先帝旧臣,但有违抗者立即绞杀,总算肃清朝堂,将兵权皇权全部握在手中,终于让人相信他能从夺嫡之争中最终胜出并不只是坐收渔利,也让满朝上下所有不将他放在眼底的人明白,他早已不是当日那个任人欺侮的韩王,而是杀伐决断,掌握所有人生杀大权的隆和帝。  蔺策用一个干净的朝堂迎来了大军的凯旋。  南魏隆和元年,游彦率领三万大军在西北与近五万叛军殊死而战,历时半年时间,死伤无数,最终还是以少胜多,剿灭叛军,收复西北,大胜而归。  行军元帅游彦因为身上旧伤未愈,在归途病倒,来不及进宫领赏便被送回了游府。蔺策顾不上等待封赏庆功的朝中诸臣,亲赴越国公府探望。  二人已经大半年的时间未见,残存在蔺策记忆里的游彦还是当日出征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却没想到再次见面这人居然躺在病榻之上,面色惨白,身体消瘦。  房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游彦在见到蔺策时,唇边露出久违的笑意,他靠在软枕上歪着头看着蔺策眉眼弯弯:“这么久没见,我们陛下还是这么好看。”  蔺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游彦,目光贪婪地将人收进眼底,眼眶却慢慢地红了起来。  游彦朝着蔺策伸出手,嘴角向上扬起:“御医嘱咐了不让我下床,所以,你不打算过来抱抱我?”  蔺策就像忽然惊醒一般走了过去,他在床榻边看了看游彦,突然就半跪下来,将游彦整个人抱进了怀里。鼻息之间终于又是熟悉的味道,还掺杂着几分苦涩的药香。半年的时间,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担惊受怕在这一刻终于汹涌而出,蔺策将脸埋在游彦怀里,根本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慢慢浸湿了游彦单薄的中衣。  游彦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之中,突然察觉怀里有些不太一样,他低下头看了蔺策一眼,诧异道:“怀骋,你不是哭了吧?”  蔺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平复自己的情绪,才慢慢坐直了身体,双手搭在游彦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瘦了。”  “西北的东西多少还是有点吃不惯,养几天就回来了。”游彦满不在意地晃了晃头,反而捏了捏蔺策的下颌,“还说我,你整日在宫里锦衣华食,居然也能瘦这么多?”  蔺策没有回答,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游彦的脸,才将注意力转移:“我看看伤。”  游彦此次病倒是因为在与叛军最后一战中胸口中箭,之后箭疮一直未愈,才在归途的颠簸之中感染风寒,以至于卧床不起。他听见蔺策的话笑了起来:“伤口有什么可看的,御医已经瞧过了,包扎好了,难不成你要我解开给你看看?”  蔺策垂下眼帘,一言不发地剥掉了游彦的外衣,露出了胸前被包扎好的位置,甚至还能看着微微渗透的血迹,同样展现出来的还有身上的其他位置上已经愈合的疤痕。  没有人比蔺策更熟悉游彦的身体,这些疤痕分明是这半年的时间才出现在游彦身上。在蔺策看来,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才让游彦承受如此之多。  他手指颤抖着,甚至不敢伸过去摸摸那些疤痕,最终只是收回了手,重新替游彦拉好了衣襟。  在之后四年的时间里,每每二人亲密之时,看见游彦身上的旧伤,都在蔺策心底掀起无数的波澜。每次都残忍地提醒他,因为与他在一起,游彦都经历了些什么。他带给游彦的,从来都没有欢愉,只有苦楚而已。  因此即使有朝一日游彦真的离开了,他也不敢有一丝一毫地苛责与发难。  “怀骋!”游彦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惊扰了蔺策的思绪,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勒住了马,马儿没了方向,正在围场之中漫无目的地闲晃。  游彦站在不远处,手里举着一只还在挣扎的灰兔子:“这只兔子带回去,养在长乐宫,如何?”  蔺策唇角微微上扬:“好。”第29章   蔺策虽然少年时不受先帝重视, 但不管是在文史经略还是弓马骑射之上都下足了功夫, 堪称诸皇子之中的典范, 而那些都为之后继承皇位打下了基础。继位之后蔺策虽然一直操劳国事,却也并没有完全将这些丢下,和游彦这个到过西北经历过战事的将军比起来也没有丝毫的逊色。  若真的从武艺上算起来, 游彦还是弱于蔺策的,但不知是蔺策状态不好,还是有意哄让, 大半天下来, 两人的收获倒是不分伯仲。加上随行的侍卫,这一日所捕得的猎物堆成了一座小山。  游彦怀里还抱着那只灰兔子, 这兔子倒是命大,堪堪被箭头擦破了点皮, 被游彦活捉了来,包扎了伤口就当成宝贝一样抱在怀里。  他围着那堆猎物转了大半圈, 面上还是有些遗憾,这一日围场上连只猛兽的影子都没看见,想再送蔺策一张虎皮的愿望也都落了空。  蔺策站在一旁, 噙着唇边的笑意看着他:“可能是时节不巧, 没有猛兽,虽然没捕到老虎,不过收获也不算小,”他说着话走了过去,低头在那些猎物里瞧了瞧, “晚上吃鹿肉,如何?”  游彦摸了摸怀里的兔子,温柔的顺了顺毛:“好啊,可以在汤池边生火,一边泡着温泉,一边吃着烤鹿肉,想想都觉得惬意。”  “这行宫自打修建以来,大概还没有在汤池边烤肉的先例。”蔺策噙着笑,顺手捏了捏游彦怀里灰兔的耳朵,“这兔子长得实在是……有点丑。”  “那陛下到底是同不同意呢?”游彦将兔子整个举起来送到蔺策正面前,强迫蔺策跟那双红眼睛对视:“丑吗?我倒是觉得它很可爱,你再仔细看看,我觉得你们两个其实还有几分相似。”  “嗯?”蔺策难以置信地看着那双红眼睛,还有三瓣嘴,“我跟它?”那兔子被迫与蔺策对视,突然就一脸惊慌,拼命在游彦手里挣扎。  游彦将它托在手里,安抚性地顺了顺毛,指了指兔子的眼睛,又指了指蔺策的:“眼睛红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人家兔子是天生的,你倒是操劳的。”说完,他将兔子塞进蔺策怀里,“所以,这只兔子就交给你来养吧,每日要按时喂食喂水,一天至少要带它去御花园散一次步。”说到这,游彦补充道,“必须是你亲自,到时候我会亲自去问高庸。”  蔺策知道这是游彦在转着弯的想要自己放松,他轻轻地点了点兔子微凉的鼻尖:“好,我答应你。”  游彦挑眉,十分满意的模样,顺手拉过蔺策的手臂,将自己半靠在他身上:“那走吧,回行宫,我肚子饿了。”  如蔺策所言,这大概是龙脊山行宫自修建以来,第一次有人在汤池边生火烤肉,负责烤肉的那个人还是当今圣上。  高庸按照吩咐准备了柴火,腌制好的鹿腿,本想留下伺候却被蔺策赶了下去。蔺策一个人守在火堆旁,将前所未有的专注都给了上面那只鹿腿。  游彦穿了一件中衣,泡在温热的泉水里,蒸腾的热气让他两颊发红,他却不甚在意,双手撑在池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蔺策。偶尔蔺策抬起头与他对视,二人相视一笑,蔺策再将注意转回到鹿腿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空荡荡的肚子终于打断了游彦,他漫不经心地拨了拨池水:“陛下,您要是实在不会烤的话,我们还是叫高总管他们回来吧,今日奔波了一天,你总不会舍得我饿肚子吧?”  话音还未落,一小片鹿肉已经送到了他唇边,游彦愣了一下才想着张嘴将鹿肉咬住,细细地咀嚼之后吞咽,唇角立刻就扬了起来:“看来我低看了咱们陛下,这鹿肉烤的不比御厨差嘛。”  “早年的时候跟着父皇去围猎,在山里走丢了,只有迟彻跟着我,那时候参与围猎的人极多,没有人察觉到我的存在,直到第二日才有人来寻。那一晚只有我们两个在山里过夜,只好就地取材,利用才打来的猎物烤着吃,才解了口腹之欲。”蔺策一面从鹿腿上片肉一面道,“我少时虽然不受宠,但毕竟也是个皇子,这种事从未做过,还多亏了迟彻。”  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他们相识之前,这么多年游彦倒是一直未曾听蔺策提起过。先前游彦一直觉得,他们二人少年相识,一路走至今日,也算是难得。但偶尔还是会遗憾,毕竟在那先前的十几年里,蔺策都是一个人度过的,没有父母的宠爱,没有兄弟的关怀,也没有朋友的陪伴。  蔺策很少提及那些过往,或许是因为他觉得那样是在示弱。所以哪怕是现在,游彦也并不完全清楚蔺策在遇到他之前的那些年里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才让他在经历过过往的种种之后,依旧能长成今日这般坚韧与善良。  世人皆不清楚当日那个籍籍无名的韩王究竟是凭着什么吸引了他,才让他们这两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共同之处的人交好。  只有游彦明白,因为他在少年时就见识到了蔺策的耀眼。  不知道是因为家学影响,又或者是他们这些世族子弟的通病,游彦自幼就心无长志,旁人看来这是肆意洒脱,在他自己看来却是得过且过。他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跟过去的那些老友因为一点差不多的爱好而结交,换了旁人也未尝不可。很多东西得到就得到,失去也不会觉得难过。  有时候游彦都忍不住要自嘲,他这样无欲无求的人或许更适合找个道观修仙问道,也许会有大为。  直到他后来遇见蔺策,那个一无所有沉默寡言的少年,因为机缘巧合,他们相交,他看着蔺策那般的勤奋刻苦,哪怕从来不会换来先帝的一句赞叹;看着他明明自己还不能自保,却心怀天下,妄图有一日能够济世安民。  蔺策不会因为旁人的冷漠就轻视自己,也不会因为可能永远都得不到先帝的重视就浑浑噩噩自暴自弃。他每一日所做的事情只不过因为想做,他所有的坚持只不过因为那是自己所想。  游彦没办法不被这样的蔺策打动,他把蔺策装在心底,也把他的志向牢牢的记住。如若蔺策此生最大的志向是想要成为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好皇帝,那他游彦此生唯一的志向,就是帮着蔺策实现他的心愿。  遇见蔺策之后,他这一生终于有了特别在意的人,特别想要实现的事情,多了在意与牵挂,让活着变得更加有趣。  “不吃了?”蔺策照例将鹿肉送到游彦唇边,却没得到他的回应,不由有些诧异,他低头看了看还没动多少的鹿腿,“是不是鹿肉烤的老了些,不好下口?”  游彦笑眯眯地晃了晃头,微仰头将那片鹿肉吃了下去,而后撑着池壁目不转睛地看着蔺策,一双眼睛明亮的闪着光。  蔺策被那双眼看的有些茫然,下意识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怎,怎么了?”  “我只是突然觉得,这鹿肉也没有那么好吃,我突然有了别的想吃的东西。” 第17章 游彦从来不知道这都城之中还有这样的地方, 他站在巷子口, 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自幼在都城长大, 见到的都是这四周都是这天子脚下的富贵与繁荣。可是现在,目之所及是一片低矮的茅草屋,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 当中只有一条狭窄泥泞的小路,马车根本无法通过,他才不得已从车上下来。  天上还下着绵绵细雨, 落在身上让人感觉到深秋的寒意。一直跟在身后的暗卫急忙撑开准备好的纸伞, 有些犹豫地看着游彦:“将军,这里面路难走的很, 现在天上又下着雨,不如属下将人带过来?”  “既然已经来了, 不如亲自去看看。他在这种地方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大概也不想暴露自己的踪迹。”游彦朝着那路上看了一眼, “这路算是难走,但比起当年西北大漠的流沙,不也算不得什么。”  那暗卫愣了一下, 才恍然想起来, 自己当年正是跟着这位看起来矜贵骄纵的公子在西北的风沙之中与数倍的叛军奋力厮杀,最终还全胜而归。现在日子过得安稳了,他们的将军卸下战袍,又恢复了往日的贵公子模样,让他们这些手下的人几乎也忘掉了当日一同吃下的苦楚, 下意识就觉得游彦是如何的矜贵,如何的需要关照。  在暗卫愣神间,游彦已经从他手里接过了纸伞:“这条路实在是窄的很,我自己撑伞。马车里还有一把,你也不要淋雨。”游彦仰头看了看头顶晦暗的天色,“这种天气里淋一场雨若是染了风寒,那可麻烦的很。”  暗卫微怔:“多谢将军。”  游彦撑着伞自顾走在前面,借着昏暗的天色小心地避开脚下的泥泞,尽量不让自己太过狼狈,以免回长乐宫的时候,身上有一丝一毫的不对劲,都要被某个一直放心不下的帝王念叨。  其实蔺策并不愿意让游彦为了这种事而劳心神,只是那个苟活下来的客栈掌柜谨慎的很,他一个人在都城的角落里藏了这么多年,不肯轻易相信他人,况且,现下一切还不明朗,如果直接将人召进宫里,势必会打草惊蛇,如若让对方提前知晓,有了准备,再想借着此事彻查李埠怕是会及其困难。  而蔺策现在病还未痊愈,除了游彦,也再信不过别人来处理此事。  毕竟能不能借此彻底扳倒李埠,对整个朝堂大局来说都分外重要,哪怕是蔺策,都不敢有丝毫的马虎,最终,他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游彦跟着暗卫来都城这个角落见人。  沿着这条泥泞的小路一直走到尽头,途径几间低矮破旧的茅屋,一直默不作声的暗卫才指着其中一座开口:“将军,就是这里了,您稍候,属下去叩门。”  游彦的目光在那扇破旧的木门上停留了片刻,他忍不住怀疑,住在这里的人到底是靠着什么来御寒。  敲门声在这样的清晨显得格外的突兀,不知道惊扰了附近多少人的美梦,游彦皱着眉头朝着四周看了看:“这里房屋紧凑,附近的人应该也不少,他怎么会住在这里,不怕暴露身份吗?”  “将军有所不知,这里鱼龙混杂,全都城来历不明的人几乎都住在这里,很少会有官府的人过问这里的事,所以藏在其中才不会暴露。”暗卫低声道,“等您见到他就知道了,他现在,不怎么适合住在普通街巷之上。”  暗卫方说完话,从茅屋内就传来有些拖沓的脚步声,大概是因为这屋子实在不大,只几步,房门便被推开,露出一张让人生畏的脸。  游彦只朝那脸上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暗卫为何说这人现在不适合出现在普通街巷上,因为那已经不再是一张常人的脸,你甚至没办法立刻分辨出他的五官,只有一双眼睛亮的吓人,透露出显而易见的警觉与谨慎。  游彦皱起眉,他料到了这掌柜的处境并不会好,但没想到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他微垂下视线,目光落到对方腿上,而后才收回视线重新转向那张有些可怖的脸上,身边的暗卫率先开口:“这位便是我家将军,你想做的事只有他能办到。”  那掌柜一双眼紧紧锁在游彦脸上,半晌才向后退了一步,跛着腿向里走去:“进来记得关门。”  游彦看了一眼低矮的门框,低着头进到那狭窄逼仄的茅屋里,借着屋内燃着的一支蜡烛,将里面的所有都收入眼底。  这屋子比它从外面看起来还要简陋,一张窄床,一张木凳,一个已经熄灭了的炭盆,几乎是这屋里全部的东西。  掌柜自顾走到窄床前坐了下来,指了指那个木凳:“坐吧。”  游彦也不在意这里的尘土,顺势在那木凳上坐下,思索了一下,开口:“阁下贵姓?”  掌柜抬眼看他,良久才哑声道:“姓张。”说到这,他用有些怀疑的目光看了游彦一眼,“你真的能帮我扳倒李埠,帮我冤死的一家老小报仇?”  “只要此事确是李埠所做。”游彦道,“不过,作为两朝老臣,李埠行事素来缜密,鲜少有什么纰漏,即使是当今圣上,也不可能空口无凭地就要一个老臣的性命,我更是没有这个本事。”  “凭证我自然有,那东西我在手里留了三四年,哪怕我死了,也不会将它丢了。”张掌柜坐直了身体,一只手捏紧了自己的衣摆,“当年我拿全部身家给了那个邓敛,只为了给我儿子换一个前程,邓敛向我保证此事一定会办成,还立下了字据,让一月之后,我儿子带着这个字据去找我们当地太守,说他肯定会安排妥当,让我儿子现在本地找个小官职,之后再想办法调入都城。”  说到这儿,他闭了闭眼:“可是一个月之后,我儿子带着字据去找太守的时候,他却死活都不承认有此事,还让人将我儿子一顿乱棍打了出来。”张掌柜又回想起当日的场景,“当年我求到那邓敛头上,是因为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当朝尚书的女婿,此事会由他岳父亲自办理,那些黄金也是亲手交到他岳父手里,所以我才想着亲自来一趟都城,到尚书府找李埠讨一个说法。”  “可是却没想到我会在半路被人追杀,有些人不想让我到都城来,怕此事闹大,污了当朝尚书的清廉之名。”张掌柜捏紧了手,“我奋力逃脱才捡回一条命来,赔上我半条腿逃回河西,才知道,一场大火将我家化为灰烬,我的父母双亲,妻儿老小,没有一个能掏出来,全都死在了里面。”他抬起手,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我只不过想给我儿子换一个前程,不想再让他继承那个客栈被人看不起,就算我轻信了别人,可是我一家老小何其无辜,为什么要遭受这些?”  “那你的脸,也是被追杀时毁的?”游彦缓缓道。  “不,是我自己毁的!”张掌柜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到自己脸上,“我知道没能得到我被杀的消息他们一定不会安心,一定会想方设法地找到我来灭口,所以我亲手,亲手把我这张脸变成了这样,从此天下之大,再没人能认识我。而我,只要我活着,一定有机会为我一家老小报仇。”  游彦看了他一会,最终只化为了一声叹息,他站起身,拂去身上的尘土,朝张掌柜伸出手:“凭证给我,等我彻查了此事,你的仇自然就报了。”  张掌柜抬起头与游彦对视,对上他那张脸游彦也没有丝毫的畏惧,格外平静地回视他:“如若你不相信我,那今日就到这儿。只是我希望你明白,那凭证在我手上,是扳倒李家的有力证据,在你手上,只不过是一张纸而已。”  张掌柜咬了咬唇,最终从怀里摸出了一个小锦囊,那锦囊的样式已经十分老旧,甚至褪了色,但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年来,他一直将这个锦囊贴身携带,或许在他心里,这个锦囊早已比他的性命还重要。  游彦将锦囊接了过来,打开,露出里面那张泛黄的纸,他没有去看里面的内容,重新将锦囊系好,收入袖中,朝着张掌柜点了点头:“东西我拿走了,等此事了结,我会派人来接你去见邓敛邓大人,李埠李大人最后一面,我相信他们见到你,一定会十分的额,惊喜。”  张掌柜给出那个锦囊就仿佛给出了自己全部的寄托,他怔怔地看着游彦走到门口,他想说我把我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你了,可是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身家性命又值什么?正在他犹豫之间,游彦突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既然你已经把东西给了我,就算是信任我,所以我准备给你换个住处。”  他抬眼打量了一下这间简陋的茅屋:“故人已去,活着的人却还是要继续活下去,如果此生都只背负着仇恨,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说完他朝着暗卫看了一眼,“把人带去给陶姜,让他替他安排个去处。”第33章   那日见到邓敛, 游彦只觉得此人待人接物谨慎入微, 还以为是受了其岳父的影响, 却不曾料到这人居然有过如此的胆大妄为的时候。当年他不过一个七八品的小官,就敢仗着其岳父的威风,公然买官卖官, 收受贿赂。甚至在其后事发之时,居然买凶杀人,妄图让所有知情之人都从这个世上消失。  不过, 也正是因为邓敛当日的狂妄, 才让他成为了密不透风的李埠的突破口。  游彦将那张字据慢慢地折好,重新塞回锦囊之中, 他把那锦囊握在掌心,低头看了一会, 而后慢慢地握紧。就这么一个东西,它背负着的是张掌柜全家上下十余口人命。如若李埠先前只是敛财, 或许还不至于那么罪无可赦,可是为了敛财而视他人性命如草芥,那么他该还的, 就太多了。  马车摇摇晃晃, 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能清楚的听见雨滴落在马车上的声音。游彦将锦囊收回袖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鞋袜衣摆上沾染的泥泞,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先回游府。”  赶车的暗卫立刻应声:“遵命。”  因着蔺策一直染病未愈,游彦自行宫回来就住进了长乐宫, 多日不回府里,因此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将瑞云先吓了一跳:“公子,您怎么回来了?”  游彦脱去身上的披风,笑着看他:“是做了什么怕我知道的坏事,所以不想我回来?”  “我整日呆在府里,会做什么坏事。”瑞云上前接过披风,这才看见游彦身上的泥污,“公子您这是去了哪里,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我这就让人送热水进来,您赶快洗个澡,省的着凉。”瑞云说着话,倒了杯热茶递到游彦手里。  “嗯。”游彦喝着茶,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府里这几日可还好?尤其是大哥,这入了秋天气转凉,他的身体可还好?”  “听说大公子前些日子犯了病一直没好利索,一直养在房里,每日吃着药。”瑞云回道,“跟往年差不多,每年天气冷了,大公子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  游彦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待我再进宫,让陛下再派几个御医过来,换换药方或许能有些效果。”他喝了口茶,又问道,“殊文呢,这几日他都在做什么?”  “小公子他每日照常去翰林院报到,之后就在府里读书写字,刻苦的很。不过老夫人对他的婚事还是挂心的很,总担心公主那里退了亲,会让人以为是咱家小公子哪里不好,让别家的小姐不敢嫁到咱府上。”瑞云帮着游彦脱掉身上的外袍,鞋袜,“公子,您稍等,我吩咐他们送热水。”  游彦在软塌上躺了下来,瑞云贴心地将炭盆放在他身边,转身出去了。游彦手里拿着刚刚那个锦囊若有所思。  房门突然从外面推开,一个人影卷着室外的冷风一起进来,朝着软塌道:“叔父,我听说您回来了。”  游彦将那锦囊握在掌心,朝着游礼露出个笑:“你消息倒是很灵通。听说你这段时日刻苦的很,怎么对我的动向掌握的这么明确,我前脚进府门,你后脚就跟了来?”  “刻苦还不是给祖母看的?”游礼苦着一张脸,挨着游彦坐了下来,“自从公主退亲之后,祖母就更加的担心我的婚事,您不在府里,爹爹又要养病,祖母干脆直接去找我,整日拿着一大堆的画轴到我房里,这都城之中一大半的千金小姐她怕是都找了来,好像只要我一点头,她老人家立刻就能帮我举行大婚,以免再生变故。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应付,只好说自己有事要忙。”  游彦想起长乐宫堆着的那一幅幅卷轴,立刻弯了唇,他伸手捏了捏游礼的脸:“居然学会跟你祖母用这种小伎俩了,要是被她老人家知道还不伤心的很。”他抬抬手,示意游礼自己倒茶喝,“那看了这么多的画轴,可有满意的?”  游礼皱眉:“那些千金小姐看起来都美的很,家世背景又都很好,只是,只是若要我仅凭着一幅画,就决定娶谁过门,我总觉得这样太过仓促。虽然似乎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当年我爹娘也是这样,现在也是举案齐眉,我却还是没有办法。”  “虽然别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却不代表你也要这样。人与人之间是不同的,并不是大多数人都做的事情就一定是正确的。人生在世,贵在自在。你若是不喜欢这样,改明我去跟娘亲说,你的亲事总会结,却还是要顺着你的意思来。”游彦说着,伸手拍了拍游礼的肩,“我听说你爹这几日的身体还不是很好,整日闷在房里养病,想必无趣的很,你闲暇无事之时多去陪陪他。”  “明白,叔父。”  房门再次打开,瑞云从外面进来,看见塌边的游礼先是一愣:“小公子来了啊。”而后转向游彦,“公子,热水准备好了,您是现在沐浴吗?”  游彦点头:“送到里间去吧,待会洗完了我还要进宫。”  游礼眉头微微皱起,他看了游彦一眼,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达出来,倒是一眼看见了被游彦握在掌心的锦囊:“唉?叔父,这锦囊里装着什么,从我进到房里,您就一直捏在手里。”  游彦将手掌摊开,看了那锦囊一眼,抬眼看了看游礼,突然笑了起来:“自然是难得找到的稀罕玩意,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得到它。”  游礼有些不信地伸手想要去拿那锦囊,却没想到游彦将手掌合上,收回了锦囊:“都说了是稀罕玩意儿,自然是不能现在给你瞧的。没事儿回去吧,我去洗澡了。”  “哦。”游礼应道,“叔父您一会还进宫?那什么时候回来?”  “怎么,怕我忘了答应你的事儿?”游彦坐起身,在他肩上拍了拍,“一会我就先让瑞云去跟娘亲传个话,就说你的婚事我自有安排,等我再回来,再去找娘亲细谈,如何?”  游礼点了点头,这才站起了身:“那,殊文告退。”  游彦笑了起来,朝他挥了挥手:“走吧,天冷了,再外出的时候记得多添衣裳,别着了凉。”  “好。”  游礼离开之后,游彦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锦囊,才从软塌上下来,进到里间去。  热水洗去身上的凉意,换上一身干爽的衣袍,游彦倒是提起了几分精神。瑞云站在他身后,一面替他梳理长发,一面道:“公子,您这次进宫,要住多久?”  “等陛下痊愈再说吧。”游彦漫不经心道,“怎么,是因为我这次在宫里住的时候太久,你听见了什么闲话?”  瑞云一愣,急忙摇头:“哪有什么闲话,就算有什么闲话,难道还会传到咱们府里吗?”他梳顺了游彦的发,束在头顶,插入那支骨簪,有几分困扰道,“我只是觉得您该在宫里多陪陪陛下,但又难免会担心,您这辈子已经在陛下身上付出了太多,虽说陛下对您也一往情深,可,万一将来有一日……”瑞云话说到这儿,又后了悔,总觉得这种话说出来只是平白给人增添烦忧,但,他自幼跟着游彦身边,二人虽是主仆,关系却十分亲近,他真心挂念着游彦,只盼着他能够好。  他看着他家公子一路为了蔺策做了多少,放弃了多少,也看见了蔺策给了多少回报。但人心总还是偏的,蔺策毕竟是一国之君,人人都说君心难测,这话他也清楚,若是将来出了什么变故,游彦岂不是会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  他希望游彦与蔺策能够感情长久,却又暗地里希望游彦能给自己留下那么一点的退路,倒是把自己纠结的很。  游彦从铜镜里看着瑞云的表情就知道他在忧虑什么,不由失笑:“你是不是到现在还是觉得,因为咱们陛下,我不娶妻不生子,如若将来有一日我们二人之间感情出了什么变故,我就会落得一个孤单终老孑然一身的下场?”  瑞云咬了咬唇,没有回答,但看得出来他心底就是这么想的。世人还是觉得,生而为人,就应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让子嗣延绵,这样才仿佛没白来一场。但他游彦却从来就不是这庸庸世人之中的一个。  游彦弯了唇,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世人如何定义娶妻生子,但却并不是我的想法。在我眼里,人活一世,自在快活才更重要。而与怀骋在一起,他能带给我种种欢愉,牵挂,还有许许多多在遇到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这是我成家立业安享天伦也无法体会到的。所以我从来都不觉得,我是因为他而放弃了那些,如若我没有遇见他,也未必会选择那些常人眼里最正常的生活,或许庸庸此生,浑噩度过,永远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而怀骋的出现,却给了我此生最好的选择。”第34章   游彦回到长乐宫时, 直觉到今日的气氛有些不对,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般候在大殿门外, 包括高庸都没进内伺候,整张脸忧心忡忡,在门前走来走去, 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游彦靠在门口的石柱上看着高庸又走了半圈,才轻咳了一声:“內官今日好闲心。”  高庸转过头看见游彦,如蒙大赦一般, 脸上的表情立刻轻松了起来:“将军您可算回来了。”  游彦朝着紧闭的殿门看了一眼, 面带疑惑:“怎么所有人都在这里,陛下在做什么?”  “陛下他……”高庸无奈, 叹了口气,“奴婢实在是不好说, 将军不如亲自进去瞧瞧,陛下看见您, 好歹心情会好上一些。”  游彦微微眯了眯眼,唇角向上扬了一下:“知道了,內官反正也是闲着, 那就不如让人吩咐御厨准备午膳, 待会说不定咱们陛下心情好了要吃呢。”  高庸连忙应声:“奴婢这就安排人准备。”  游彦笑了笑,伸手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还没走几步,就看见外殿的地面上落着斑斑点点的血迹,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但想想刚刚高庸的表情,这血迹肯定不会是蔺策的,蔺策将宫人全部遣到门外,殿中自然是还有旁人,那又是谁?  游彦放轻了脚步向内走去,到了内殿门口,一眼就看见正坐在书案前专注批阅奏章的蔺策,看他面上的表情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直到游彦看见在殿中央还跪伏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  游彦盯着那人背影看了一会,只觉得这人似乎在哪见过,但又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他身上的衣饰却表明其身份。游彦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走到书案前,正对上被脚步声惊扰抬起头的蔺策的目光,唇边漾起几分笑意:“陛下倒是勤勉,才下了早朝片刻不歇就又忙了起来,今早的药可按时吃了?”  蔺策勾了勾唇,勉强露出一点笑:“高庸现在可是很听你的话,到了时辰就会把药端进来,如若稍有一点耽搁,他就会在我耳边念个不停。”蔺策合上手里的奏章,“下了早朝,我见天色放晴,本想带着你那只兔子趁天气好随处转转,却未曾料到……”  话落,他的视线才慢慢地转向殿中的那人,眼里的笑意登时消失不见:“朕今日已经被你扰了好兴致,你若是还跪在这里,你项上的那颗脑袋或许也要保不住了。”  那人闻言浑身颤抖,慢慢地抬起头来,露出那张狼狈不堪的脸:“属下自知身为卑微,配不上公主的尊贵,也知道此举是辜负了陛下一直以来的信任,但属下实在没办法再苟且下去,也不忍公主再为此事烦忧,所以才敢向陛下坦言,只求陛下能给属下一个机会。”  游彦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因为沾染着血污,一时无法看清这人的面目,但还是从声音里分辨出这人是负责宿卫长乐宫安危的禁卫中的一个,也算是天子近卫,游彦虽记不住他的名字,却对这人也有几分印象。  当日他预料过乐昌公主的那个心上人会在这皇城之中,却没想到就在蔺策的眼皮下,也怪不得蔺策派人百般调查,却一直不得结果。  游彦走到这人面前,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脸,发现他脸上的血迹都来自前额的一个创口,现在创口已经止了血,只是血污没有清理,干涸在脸上,因此看起来有些可怖。他转过头朝着蔺策看了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这人并无性命之忧,而后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走到软塌边坐了下来,一只手拎起正往炭盆前凑的小灰兔子,放到自己膝上,有一下没一下地顺起毛来。  蔺策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感觉一直凝结在心头的郁结散去了不少,他重新看向跪在殿中的那人,缓缓道:“邬晟,你身为天子近侍,本应该以护卫皇城安危为责,却借此机会接近公主,你可知道,刚刚若不是高庸出言劝慰,你这条命,早就不在了。”  “属下明白,自当日属下察觉到自己对公主动了心之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属下与公主之间身份悬殊,绝无可能,所以,一直在极力克制自己,不敢对公主有丝毫的奢望,只希望能够看着公主有一个好的归宿。却不曾想到,居然能够得到公主的一片真心,”邬晟说完,将头重重地叩在地上,“所以,就算是死,属下也不敢辜负。”  蔺策冷笑,他站起身,突然拔出挂在一旁的长剑,缓缓地走到邬晟面前,将剑刃架在邬晟颈项之上:“既然如此,你不如就以死谢罪。”  邬晟喉头剧烈的抖动,他闭上眼:“陛下若要属下的性命,属下不敢有怨言。” 第19章 “是,陛下。”  蔺策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还昏迷不醒的人,紧了紧自己的领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雍华殿。待那人开了口,这朝中的局势,也该变变天了。只是不知道李埠谨慎一生,最后倒在自己的女婿手里,又会是何种心情。  高庸还候在雍华殿门前,拎着把纸伞不住地朝殿内张望,见蔺策出来,他才终于松了口气,撑起伞上前:“陛下。”  “嗯,”冷风吹到身上,蔺策忍不住又咳了几声,他将手缩在袍袖之中,朝着高庸点了点头,“回去吧。”  “是,陛下。”  “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让尚衣局派个人过来替子卿量一量尺寸,再做几身棉袍。”说到这儿,蔺策低低地叹了口气,“入了秋之后,他又瘦了一大圈,往年的袍子大概也不合身了。”  “奴婢遵旨,”高庸撑着伞,思量着,“那叫御医来再为游将军请一次脉?看看是不是能用些补药调理一下?奴婢也瞧着游将军今年好像又瘦了些。”  “自他从西北回来,朕就想遍了办法,各类的补药也都吃了,却不见有什么效果,”蔺策无奈道,“倒是他现在一听叫御医请脉就唉声叹气,若是吃药就更是惆怅不已。罢了,由着他去吧,若是惹得他不开心,这身体更难调养了。”第37章   “陛下。”高庸轻轻地推开殿门, 朝着正站在窗边不知道想些什么的年轻帝王施礼, “时辰到了, 该上朝了。”  蔺策偏转视线,朝着高庸望去:“高庸,你还记得朕第一次早朝时的光景吗?”  高庸垂首:“奴婢记得。”  先帝子嗣众多, 有诸如先太子那般母族势盛者,也有诸如六皇子之类心思缜密苦心经营者,诸位皇子从少年时便为了皇位明里暗里的争斗, 朝臣们为了各自的前程也纷纷站位, 却没想到先帝驾崩之后,留下的遗诏偏偏是立名不见经传的韩王为新帝, 颇有几分鹬蚌相争,最后韩王这个渔翁得利的意思。  其他皇子在夺嫡之争中都受到重创, 有的因为被构陷夺去封号,幽禁终生, 也有的直接丧命,所以韩王才能顺利的登上皇位,没有遭到什么过多的反噬, 但这却并不代表他能够服众, 朝中虎视眈眈的老臣,诸皇子们的旧部都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随时都会发难将他从皇位之上推下来。  那时候他虽然已经是一国之君,却还不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蔺策偏了偏头,让高庸替自己束好发冠, 低下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袍:“朕等这一日已经等了四年之久。”说罢,他抬起头,一双眼深不见底,闪着几分寒光,带着让人畏惧的肃杀之意,“走吧。”  高庸上前扶住蔺策,主仆二人大步出了长乐宫殿门。  游府之中却感受不到宫中的气氛,时辰还早,天还未亮透,游彦还在安睡。这段时日住在宫里,他难免受到了蔺策的作息影响,连嗜睡的毛病都改了不少,一朝回了府里,又恢复了原态。  瑞云正蹲在门廊里一边守着炭盆烤手,一边跟一个小厮轻声说着闲话,门廊的帘子被人掀开,带进一阵冷风,瑞云抬起头不悦地朝着进来那人瞪了一眼:“手脚轻便些,公子还在休息,当心吵醒了他。”  那小厮挨着瑞云蹲了下来,凑近炭盆烤了烤手:“我刚刚从门房回来,看见禁卫军的人从咱们府外经过,朝着城西去了,也不知道去做什么。”  瑞云撇撇嘴:“禁卫军的人负责宿卫整个都城,你若是没事儿到街上去,天天都能瞧见他们,有什么稀奇。”  那小厮摇头:“平日里我也见过禁卫军,但何尝见过他们这全副武装气势汹汹的样子,就好像是要去抄谁的家。”  瑞云摇摇头,明显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跟刚刚的小厮又接着先前的话题聊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内传来响动,跟着听见游彦的声音,瑞云立刻从地上弹起,进到房内:“公子,您醒了?”  游彦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嗯,什么时辰了?”  “卯时,”瑞云道,“还早呢,您昨夜回来不是说要好生睡一觉。”  “卯时啊,”游彦笑了笑,“看来早朝还没结束。”他将中衣穿好,又披上一件外袍,“既然醒了,也懒得再睡了,今日闲来无事,待会你陪我在城中逛逛。”  早些年游彦还只是个贵公子的时候,倒是时常带着瑞云在城中闲逛,但是这几年来却是少有,让瑞云不由意外,但是他对自家公子的想法从无异议,立刻命人准备温水,伺候游彦梳洗。  虽然天气转冷,但都城毕竟不比别处,街上的商贩,来往的行人,总还是不少,给这个苍凉的深秋添上了几分烟火气。  游彦穿了一件素色的袍衫,又被瑞云披了一件貂裘,行走在人群之中显得有几分格格不入,但他却丝毫不在意。瑞云本以为游彦是有什么目的,才会带他出府,但一路跟着走下去才发现,游彦说是逛逛,就真的只是漫无目的的在城中闲逛。  不过即使迟钝如瑞云,也能察觉到今日的都城似乎有那么几分不太一样,来往的除了普通百姓,还多了不少的禁卫军,他们神色匆匆地从街巷中穿过,全然不在意会引来多少的旁观,又很快地消失于路人的视野之中。  瑞云一时好奇,想起早上那小厮的话,忍不住道:“今日这街上的禁卫军似乎是多了些。”  游彦微微眯了眯眼,轻轻笑了一下:“多倒没关系,只不过阵仗大了些,这还只是个开始,等后续全都展开,这都城怕是整个翻了天。”  瑞云觉得自家公子的话里有深意,却又不敢再问,回过头游彦已经收回了视线:“天太冷了,去喝杯热茶。”说着,轻车熟路地带着瑞云直奔一家茶楼。  自从得知茶楼实际的主人是林觉之后,游彦到这茶楼的次数便又多了些,林觉有心还专门命人在楼上留了个雅间给游彦,刚好能够隔绝外面的喧嚣,留几分清静。  等瑞云跟着游彦进到雅间里,才发现里面居然还坐着一个一身黑衣的年轻男人,再看看自家公子一脸淡然没有丝毫的惊讶,立时会意:“公子,我到楼下转转。”  游彦弯了唇,看着瑞云退了出去还悉心地关上门,才转向那人:“看街上的阵仗,想来那个邓敛应该是招了不少的东西。”  暗卫朝着游彦拱手:“李埠膝下只有一子年幼不更事,所以多年以来对这个女婿格外的仰仗。虽然因为当年河西一事,让李埠变得更为谨慎,但也因此有许多事他更不会直接出面,都交由邓敛去办,从邓敛手里挖出的罪证大到公然买官卖官,小到私交禁宫內官,甚至还有早年间,他与先太子蔺泰之间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任意一条都足够诛杀李埠的九族。”  游彦微微垂下眼帘:“李埠也算是三朝老臣,在朝中陛下对他也算礼遇有加,只要他肯收敛,断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只不过,人啊,贪心不足蛇吞象。”  “今晨属下等已经将所有从邓敛那儿得来的东西尽悉交呈圣上,有了这些罪证,李埠一案也将可以浮出水面,再不是属下能人能够参与的了。”  “此事辛苦了,”游彦道,“原本让你们去调查此事也是因为李埠为人太过谨慎,此事背后牵扯过多,若由正面直接调查,势必会打草惊蛇,没办法将此事了结,现在到了这个地步,纵使是他李埠,也没有办法再翻身了,大理寺跟刑部也该找点事做了。”  “陛下对此事似乎震怒至极,将军您在这种时候离开皇城,真的放心吗?”  “当年我离开都城赶去西北的时候,这朝中的局势可比现在还要艰难万倍,可别小瞧了咱们陛下。”游彦笑,“况且,他不是不让你们用这些事来烦我吗,那我正好躲个清闲。”  暗卫若有所思,最终朝着游彦再抱拳:“那此事了结,属下回军中向陶将军复命了。”  游彦点头,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辛苦。”  暗卫从雅间中离开不久,瑞云就匆匆忙忙跑了上来,看见游彦还在慢条斯理地喝茶,他慌忙道:“公子,今日早朝上发生了大事儿,您怎么还能这么心安理得的喝茶?”  “消息倒是传的快,”游彦从茶盏中分出视线,“说说吧,就这一会的功夫,你都听说了什么?”  “说是那个尚书李埠,借由选妃一事公然收受贿赂,并且买官卖官,甚至还勾结內官意图欺君罔上,图谋不轨,被陛下在早朝之上当场拿下,并且立即命人查封了尚书府,命大理寺、刑部、御史丞三司协理此案。现在朝中那些大人们人人自危,生怕查到自己头上,不仅乌纱帽不保,连性命说不定也堪忧了。”  瑞云飞快地将自己刚刚听来的消息全部说完,却意料之外地没有看见游彦脸上有任何的变化,游彦甚至还顺手递了杯茶给他:“喝口水吧。”  瑞云喝了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彦:“公子,您怎么好像一点都不吃惊,还是说,您已经提前知道了?”  “我这两日都在府里,宫中发生什么事我又怎么知道?”游彦道,“不做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这些大人若是问心无愧,又何必忧虑。”  其实也怪不得瑞云如此惊讶,想来朝中诸人的讶异并不会比瑞云小,毕竟此事先前并无一分的由头,甚至在前不久,蔺策还在重用李埠,由他为自己择选后宫,反倒是与游家之间发生了不少的变故,朝臣们都以为就算这皇帝发作也会拿游家下手,却不想他在不声不响之间寻来了如此之多的罪证,不容李埠有一丁点翻身的机会。  现在看起来只是倒下了一个李埠,但等此事彻查之后,这朝中又会有多少的老臣被牵连进去,这朝堂自先帝时就定下的格局,也终将在此事中被打破。  瑞云看着游彦:“公子,您就一点也不担心陛下吗?这事儿,这事儿想来应该不怎么好解决吧?您要不要回宫里去,陪陪陛下?”  游彦抬眼,唇边露出一抹笑,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第38章   三朝老臣尚书李埠贪污一案在早朝之上正式交由大理寺、刑部、御史丞三司审理, 仅仅早朝之上呈现出的罪证就足够证明, 此案涉及金额之大, 牵扯范围之广,都是南魏开国至今上百年来前所未有的程度。  李埠贪图的不仅仅是金银,更有权势, 为了达成自己目的,简直称得上是无所不用其极,从隆和帝继位初勾结废太子到现在干涉后宫选妃, 甚至勾结宫中內侍, 为自己传递消息,将魔掌伸到蔺策身边, 这是任何一个帝王都无法忍受的事情。  “陛下,”高庸推开殿门, 朝着正坐在书案前的蔺策施礼,而后回身关上殿门, 将料峭的寒风隔绝在室外。  蔺策合上手里的奏章,喝了口热茶:“名单上的人都查仔细了?”  “禀陛下,宫中所有与李埠有过联系的宫人奴婢都亲自查了一遍, 其中有几个确实在长乐宫待过, 但因为先前的事,陛下命奴婢彻查了长乐宫的內侍,所以已经提前料理干净了。至于剩下的,宫中各处虽都被李埠安插了人,但都还算是无关紧要的位置, 只是昭阳殿里……太后身边有几个近侍,都被李埠收买,有这些人在太后身边整日里说些似是而非的话,也怪不得她老人家前段时日……”  高庸话说了一半,便没再继续,但蔺策却立即意会。前段时日吴太后跟李埠一样对蔺策的婚事开始格外的上心,更重要的是,她开始特别主动地去找游彦的麻烦,看来少不得这些人的教唆。事关游彦,当然犯了蔺策的忌讳。  他用手指敲了敲桌案,抬眼看着高庸:“这些人现在都在哪?”  “其他处的內侍奴婢都已命人收押,只不过太后身边的……按着奴婢的身份,不好去直接去动。”高庸垂首回道。  “不好去动?”蔺策轻笑,“别人将手都伸到朕身边了,你瞧瞧那名单上的人,朕的衣食住行都在别人的眼里,如果他李埠胆子再大点,想要朕的性命也不是不可能。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顾忌?”  高庸咬了咬唇:“那奴婢这就去办。”  蔺策想了想,突然开口:“等等,已经收押的人就由你按宫规处理,至于昭阳殿的人,捉拿之后,就在昭阳殿门前,当场杖毙。”  高庸愣了愣神,结巴道:“杖,杖毙?在昭阳殿门前?陛下,这样是不是有损于太后的颜面?”  “颜面?”蔺策收敛了面上的笑意,一双眼紧紧锁在高庸脸上,“放着养尊处优的太后她不当,非要听信外人的蛊惑给朕一再的添麻烦,母后她老人家也应该收些教训,也省的以后朕一时不查,再被自己的娘亲所害。”说完,他摆了摆手,“去吧,将殿门打开,一会她老人家找过来,不用通传,直接将人请进来,朕倒要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要与朕说。”  高庸应声:“奴婢遵旨,这就去办。”说完,匆匆退了下去。  蔺策盯着关上的殿门看了一会,将注意力又转回书案之上。自李埠案发之后,堆在他案上的奏章又多了无数,又后知后觉来举报李埠罪行者,有曾受李埠欺侮敢怒不敢言者,又上书力求对李埠严惩不贷者。人人都想与李埠摆脱关系,趁机向蔺策诉忠心,生怕被牵扯其中,性命不保。  蔺策一本一本地翻过,却只觉得可笑,每个人都说自己无辜,说自己与李埠并无关联,说自己为官清正,忠心耿耿,可是如果真的追究起来,这满朝上下,真的无辜者,又有几个?  蔺策抬手按了按额角,将手里的奏章扔下,又顺手拿起一本。大殿之外寒风呼啸,让这偌大的皇城显得格外的寂寥萧索,蔺策一向不喜欢这种时节,若是身边有游彦在倒也还能接受,只不过自从他病愈,李埠案事发之后,游彦就搬回了游府。  此事是他主动提出的,因为他素来清楚,那人有多讨厌这些朝堂的纷争。这些年来游彦因为他已经被牵扯到太多事情里,那时候他年少能力有限,没办法独当一面,不得不牵连爱人。而现在,他不想再让这些事去烦扰游彦,他因为他不知道哪一件事就会成为游彦无法忍耐的触发点,让游彦回想起这些年来因为蔺策而带给他的麻烦,最终抽身离开。  而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一日来临之时,拿什么能够留住游彦。所以他只能尽可能的让他轻松自在,远离纷扰,让那一日晚点到来。  蔺策起身走到窗边,顺手推开窗子,让冷风卷进殿内,呼啸的寒风席卷而入,蔺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天气似乎又冷了几分,应该离下雪不远了,也不知道这几日游彦在府里是否安好。  正思索间,有人叩响殿门,蔺策关上窗,淡淡回道:“何事?”  “禀陛下,太后到了。”  游彦勾了勾唇,转身回到桌案前坐了下来:“朕不是说了,母后若是来了不用通传,直接请进来。”  殿门被缓缓地推开,吴太后裹着厚厚的貂裘,怒气冲冲地进到殿内,跟在她身后的是垂着头的高庸,进到殿内立刻朝着蔺策使了眼色。  蔺策给自己倒了杯茶,偏着头看向吴太后:“这天寒地冻的,母后不在寝宫好生休息,怎么大清早的到长乐宫来,还这般,怒气冲冲?”  “皇帝如此的云淡风轻,难道高总管做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吴太后愤恨道,“大清早的派人到哀家寝宫拿人难道不是皇帝授意?”  “朕命高庸彻查宫中所有与李埠一案有所牵连者,那名单可是大理寺呈给朕的,定然不会有冤屈,怎么,查到了昭阳殿?母后久居深宫,识人不清也是可以理解,那李埠手段了得,连长乐宫也被他染指过,昭阳殿中了招也没什么关系,朕也不会跟自己的亲娘做什么计较,母后就好生休养,此事交给高庸去办好了。”蔺策侧过视线,看向高庸,“高庸,在昭阳殿都有什么发现?”  “禀陛下,昭阳殿中涉事之人有三,其中有两个是太后的贴身侍女,还有一人是昭阳殿的內侍总管,在他们房间也都查到了与李埠勾结的证据,奴婢已经将人拿下,正要按照宫规杖毙,却被太后阻拦。”高庸说着话跪倒在地,“奴婢办事不力,还望陛下降罪。”  “母后对高庸的处理有何意见?朕知道贴身近侍涉及此案母后心中一定极其不好过,但包藏祸心之人是万万不能留的。”蔺策站起身,走到吴太后面前,“李埠居心叵测在昭阳殿安插这些人,指使他们挑拨母后与朕母子之间的关系,母后难道还要维护这种人?”  “哀家,哀家只是觉得,此事说不定有隐情,这几人跟在哀家身边多年,对哀家一直忠心耿耿,照顾哀家也算是劳心劳力,并没有皇帝所说的挑拨你我母子情谊的举动。当廷杖毙太过仓促,还应好生调查才是。”对上儿子的目光,吴太后的气势不由短上三分,这么多年以来面对蔺策这个儿子,她这个为人母亲的却始终拿不出母亲的威严。  蔺策盯着吴太后看了一会,突然笑了起来:“母后,有些话儿子其实并不想说的太明白。若是没有这些人的挑拨,母后为何会对选妃一事突然如此上心,又为何朕登基四年,母后明明可以忽略某些事,却突然,对子卿发难,一再挑拨子卿与朕的关系,又甚至,开始试图去让人,干涉朕的日常?如果不是这些人的挑唆跟蒙骗,那难道是母后,有意与李埠勾结?”  说到这儿,蔺策突然拍了下手:“朕倒是想起上次李埠寿辰,前去祝寿的名单里可是有几个吴家的人,难道母后您借由吴家和李埠联合,妄图颠覆您儿子我的江山?”  “哀家与那李埠,连面都没见上几回,又为何会与他勾结?”吴太后仓惶道,“至于那李埠在朝中素来人脉极广,他的寿辰满朝文武去了大半,难道都是与他有勾结?哀家,哀家对选妃一事上心是为了我南魏的江山社稷,也为了皇帝你好,难不成就因为哀家与那游彦直接有矛盾,你就要给哀家扣上这等罪名?”  蔺策笑着摇头:“母后没有做过的事情,朕自然不会诬陷。既然母后与那李埠没有关联,那高庸处置几个李埠的内应母后也没必要惋惜。这些人的罪证是大理寺亲自呈交给朕的,母后不必担心会有冤屈。”说完,他朝高庸抬了抬下巴,“这些人毕竟是跟在母后身边,母后不忍看他们被杖毙也是情有可原,那就将人带到长乐宫来,朕陪着母后亲自督刑。”  吴太后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蔺策,蔺策却伸出手,动作和缓地扶着她坐下,覆在她耳边轻声道:“母后放心,朕虽亲缘淡薄,但您毕竟是朕的亲娘。只要您不触及朕的底线,朕就保您在这后宫之中安享天年。”第39章   寒风刺骨, 高庸小心翼翼地替蔺策披上一件裘衣, 朝着不远处的空地上看了一眼, 低声道:“陛下,这外面天寒地冻的,您风寒才刚好, 这种小事有奴婢在就行了,您不如先回去暖暖身子。”  蔺策漫不经心地抬手紧了紧领口,似乎这样就可以抵挡凛冽的寒风, 他偏了偏头, 朝着身边面色惨白的吴太后看了一眼:“这正戏还没开演,朕这个当儿子的怎么能将母后一人留在这里?”言毕, 他挥了挥手示意高庸,“动手吧。” 第21章 游礼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二人的到来,放下手里的茶盏也慢吞吞地起身:“微臣参见陛下。”跟着偏转视线看向游彦,脸上立刻漾起笑意,“叔父。”  游彦摆了摆手,拉着蔺策在铺了软垫的石凳上坐下:“这又没有旁人,又哪来那么多规矩。”说着话,他伸手掀开茶壶的盖子看了一眼,“咱们游小公子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居然舍得拿这好不容易搜刮来的新茶招待客人。”话说到这儿,他抬头朝着迟彻看了一眼,“不过我倒是头一次知道你们两个的私交居然还不错。”  迟彻兀自站在一旁,闻言垂下头:“是属下逾越了。”  另一旁游礼赶忙解释道:“我初到大理寺的时候,被派进宫给陛下呈奏章,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差点出糗,幸而迟侍卫帮忙解围,才没铸下大错。我一直想做点什么作为答谢,但迟侍卫却始终不肯赏脸。刚刚我本想去叔父房里,结果瞧见迟侍卫守在门外,知道您与圣上不想被打扰,这天寒地冻的,又是在咱们府里,我就顺路迟侍卫请来喝杯热茶。”  说到这儿,他朝着蔺策躬身:“还望陛下原谅微臣冒失。”  游彦倒了杯茶递到蔺策手里,看着蔺策喝了才道:“这么说起来,倒是我的疏忽才是。”他朝迟彻笑了一下,示意他入座,“还望迟侍卫原谅在下的怠慢。”  迟彻摇头,朝着一直默不作声的蔺策看了一眼:“属下身为陛下近卫,本就该以护卫陛下安危为责,现在跑到这里喝茶已是擅离职守,还请陛下降罪。”  蔺策喝了茶,摆了摆手:“这里是游府,不必与别处相提并论。以后再随朕过来,你自便即可,不用非守着朕,朕有需要,自会吩咐。”说完,他看了眼摆在石桌上的另一个茶盏,“今日既然是游府小公子款待,你我都是客,坐下一起用茶吧。”  迟彻稍有迟疑,终还是应声道:“属下遵旨。”  这四人坐在一起饮茶的画面并不怎么常见,游礼毕竟入朝为官,与当今圣上坐在一起多少有些拘束,而他另一边的迟彻便安静的多,默不作声地捧着茶盏,就仿佛并不存在。  其他两个人就自在的多,尤其是游彦,能喝到自己送出去的茶对他来说格外的愉悦,守着泥炉煮着差,并且招待其余三人,忙的不亦乐乎。  蔺策饮了大半杯茶,突然抬眼望向对面的游礼:“你入翰林院也有数月,可还习惯?”  游礼慌忙放下手中的茶盏,回道:“禀陛下,还算习惯。翰林院诸位同僚对臣也多有关照,让臣已经能够适应自己日常的职责。”  “那就好,”蔺策道,“明年初,朕调你入大理寺,如何?”  游礼瞪圆了眼,有些茫然地看向游彦,游彦提着茶壶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看向蔺策:“殊文年少,还需多加历练,大理寺职能紧要,并不适合殊文。”  蔺策微微蹙眉,偏转视线看着游彦:“游礼是你的内侄,又是你亲手教养长大,不管是才学还是能力,都不会逊于旁人。于其说是信得过他,不如说我信得过你。当初让他进翰林院本就只是缓兵之计,等李埠案了结,朝中也该换换血了。”  游彦眉头紧皱,他看了看蔺策,又转过视线看向游礼:“你以为如何?”  游礼面带犹豫,最终开口:“臣并无意见,谨遵陛下安排。”  游彦替蔺策斟满了茶盏:“那既然如此,此事我也不会再过问。”  饶是游礼性格再洒脱,与自己叔父与当今圣上坐在一起饮茶也并不是一件多自在的事,见正事说完,他便找了个由头告退,迟彻自然也不会久留,跟着游礼一起退下,将这亭子让给了他们二人。  蔺策起身,靠在亭边的柱上,看着游礼慢慢走远的身影,转过头朝着游彦道:“你好像并不喜欢游礼入仕,先前我安排他入翰林院你就不怎么高兴,大理寺是朝中紧要的部门,你反而更不满意。”  “殊文性子跳脱,又受了我爹跟我的影响,看起来对什么都感兴趣,其实很难专注。在翰林院那种地方混混日子也就算了,大理寺的话,并不适合他。”游彦伸了伸胳膊,“我知道你因为公主退婚的事儿对他一直心存愧疚,但这种缘分的事儿本就强求不来,他得不到公主的喜欢,又怪得了谁,何必在这种事上给他补偿。”  “我不是为他,而是因你。”蔺策道,“依着越国公的性子,过不了几年应该就会将爵位让出,你是万万不可能要这爵位的,到时候这担子落到游礼身上,不经历练,他又怎么承担的了。”  “承担不了就跟我爹一样当一个闲人好了,反正不过是个爵位,”游彦满不在乎道,“自南魏开国游家先祖因为从龙之功被封为越国公至今已有数代,古往今来,兴衰自有定数,哪有真的长盛不衰的道理。”  “子卿你……”蔺策垂下眼帘,“我知你并不在乎这些,可是除了这些,我也做不了别的什么了。”  游彦走到他面前,用微凉的手摸了摸他的脸一点一点抚平他紧皱的眉头:“自你登基以来,顾虑的事情就越来越多,这眉头也是越蹙越紧。整个天下都压在你肩上,还要整日想着为我做些什么。”一个温柔的吻落在蔺策眉间,“难道你不知道,我究竟想要的是什么?”  蔺策搂住游彦的腰,将脸埋在他颈间,让自己鼻息之间都是这人身上好闻的味道,许久之后,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漫天飞舞的雪花飘了大半日终于停了下来,天色也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在游府逗留了大半日,对蔺策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陪着游彦转遍了游府的花园,喝了不少热茶,最后手牵着手将这人送回房里,看着他歇下,才依依不舍地出了门,看向迎上来的高庸:“走吧。”  高庸知道这大半日的闲适之后,蓦然抽身,蔺策的情绪并不会好,因此更加的谨慎,扶着蔺策上了马车,才松了口气。  车帘遮住了外面的寒风,也遮蔽了蔺策的视线,蔺策在昏暗之中枯坐了一会,却始终没有下达指令,随行的几人也默不作声,不敢有所动作,良久,蔺策才突然道:“高庸,回去让人去寻几棵正开着的梅树,移到御花园。”  高庸怔愣,没想到蔺策会突然想到这个,立刻应声:“奴婢会亲自去办。”  蔺策应了一声,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游府的大门,发出无声的叹息,才道:“回宫吧。”第42章   一场雪过后, 都城也算是正式入了冬。  每年到了这种时候, 游彦就会变得更加懒散。先前几年事务繁多, 每日还要挣扎着去早朝,到了今年,赋闲在家的游将军便愈发的理直气壮, 不仅睡到日晒三竿才醒,就算起了也是窝在软塌上守着炭盆看看书,连房门都不肯迈出一步。  游老爷素来懒得过问游彦的日常起居, 游府上下的其他人自然也无人敢过问, 游彦便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加的随心所欲,倒是瑞云见自家公子整日如此, 显得有心忧心忡忡。  “公子,”瑞云推开房门, 看见游彦正站在书案前不由诧异,“您今日居然醒这么早?”  游彦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昨日睡得太久了, 今日醒的自然早。”他瞥了瑞云一眼,继续看自己面前的纸,手里提着一支笔, 对着面前铺开的一大张纸若有所思。  见他如此专注, 瑞云忍不住好奇,凑到书案前看了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梅林,枝头梅花绽放,绚烂无比, 而在最近的一棵梅树下,站着一位颀长俊秀的黑衣男子,面若冠玉,让人忘记眼前的梅林,忍不住将视线落到他身上。  瑞云看了半晌,才回过神来:“这,这是陛下?”  “不然呢?”游彦蘸了蘸笔,又在纸上补了几笔,“许久没提笔,难免生疏,连他的半分气度都展现不出。”游彦盯着画上的人又看了一会,“这种东西大概是送不出手了。”  “哦,我记起来了,”瑞云突然一拍手,“入了冬,咱们陛下的寿辰又要到了,公子您今年是想作幅画送给陛下?”他说着也低头看了看画,“我瞧着这画很好,再说,只要是公子您送的,哪怕是一张白纸,陛下都会喜欢的紧吧?”  游彦瞪了他一眼:“越是如此,我才越要将最好的东西给他。”说完,他放下笔,将书案上的画整张拿起,举到眼前仔细看了看,最终摇了摇头,“这张收了吧,我再画一张。”  瑞云将画接了过来,又仔细看了看,还是不太明白这画究竟哪里不好,但自家公子的脾气秉性他清楚的很,尤其是送给当今圣上的东西,更是要费尽心思才能满意。因此,立刻利落地卷起画,又重新铺了张新纸,之后站在一旁替游彦研墨。  游彦提着笔蹙起眉头看着眼前的纸,似乎在思索如何落笔,良久,他终于蘸了蘸墨,转过头看了一眼瑞云:“你大清早的去哪儿了?”  瑞云这才想起自己刚刚去办的事儿:“陛下派迟侍卫送茶饼给您,我放在外间了。然后,这还有一封给您的拜帖。”瑞云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拜帖,递到游彦手里。  “那茶饼给我爹送一份,其他的收好不要再让殊文看见。”游彦说着话,接过拜帖,一面拆一面道,“现在朝中不是都在忙着李埠案,什么人会想着给我送拜帖?”  话落,他拆开帖子看了一眼,微微挑了挑眉,朝着瑞云道:“吩咐人准备酒菜,下午的时候林公子会过来。”  “林公子?”瑞云茫然道,“哪个林公子?”  “自然是林觉,”游彦将拜帖放在一旁,“想来是入了冬,他也无处消遣,才想着到我这来,打发一下时日,正好无也无事可做,有人一起把酒言欢,也算有趣。”  说着,他又提起笔,重新蘸了墨:“刚好让林觉帮我瞧瞧,我这画究竟是少了些什么。”  “好的公子,我这就命人去准备。”瑞云刚要转身,又忍不住道,“公子,既然您在府里也无事可做,怎么不进宫去……陛下他说不定很想见您。”  “现在满朝上下都在因为李埠案而烦忧,此案调查容易,最后如此处置却是问题。若是我此时进宫,难免会提及此事,我跟他之间虽然没有那么多顾忌,但他身为人君,肯定不喜欢被他人左右,他继位已经四年,在这种事上自会有决断,我又何必为了这种事,给我二人增添困扰。”游彦说着话,顺手端起桌角的茶盏喝了一口,“我每日想方设法地哄他开心还来不及,还不如趁着这几日在府里好好地把这幅画画完。”  瑞云皱了皱眉,他明白游彦话中之意,归根结底,游彦还是不想太过参与朝政,从而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导致二人之间途生矛盾。这些年来,游彦好像一直在把握着这种分寸,在蔺策需要的时候给予帮助,却又不过多干涉。  人都说帝王无情,涉及到权势利益再真挚的感情都难免受到影响,这个道理游彦自然也清楚,大概从蔺策登基的那一日起,他就一直在做准备,那些权势诱惑对他来说本就不值一提,若为了这些不相干的东西影响了他与蔺策之间的情谊,对他来说简直算得上是耻辱。  见瑞云还在发愣,游彦挥了挥手:“去忙你的吧,别在这儿打扰我作画。”  瑞云挠了挠头,他有时候总觉得自家公子放着天下的女子不娶,非要跟当今圣上在一起这种事实在是让人担忧,但回过头再看向自家公子的样子,又觉得没什么可担忧的。  游彦这人少年时不比常人,他拥有太多旁人一生都无法得到的东西,也从而知道究竟什么最为珍贵,从当年他对那个小韩王一见倾心开始,就明白了自己此生所求。  像游彦这样通透的人,一辈子就要那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失去?  自己还是少杞人忧天的好。瑞云回过神,朝着游彦点了点头:“知道了公子,您有什么事儿记得叫我。”  在涉及蔺策的事儿上游彦总是十分认真,因为心血来潮想送蔺策一幅画当做生辰礼物,便一大早地起来站在书案前不停不休地画了大半天。没人清楚游彦究竟想画一副什么样的画送给蔺策,最起码在瑞云眼里,那些被游彦嫌弃的画都已经算得上是上品。  或许在自家公子眼里,当今圣上的容貌是没办法用画笔描绘出来的。  瑞云再次进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游彦一直在作画,连午膳都没用,书案旁散落了一些半成品,不知哪里惹得游彦不满意,被随手丢到一旁。瑞云任劳任怨地将这些纸张收拾起来,小心地收好,装到木箱里。  哪怕是被游彦嫌弃的废画,画上毕竟是当今圣上,这些画纸可不能随意处置。  游彦又放下了笔,看起来刚完成的这幅画他也不怎么满意,他挑了挑眉,将画纸递给瑞云,喝了口茶湿润了干渴的喉咙:“什么时候了?”  “公子,快到未时了,林公子应该马上就到了,您是不是收拾一下?”瑞云打量着游彦身上胡乱披着的衣袍,还有披散的头发,“总不好这副样子去见客?”  游彦打了个呵欠,在铜镜前坐下,让瑞云替自己束发:“酒菜都准备好了?”  “都备好了,一会林公子到了就送过来。”瑞云道,“公子您从晨起就没吃什么东西,我刚从厨房拿了点糕点过来,您要不要先尝尝。”  “好啊,”游彦晃了晃头,突然道,“刚刚那些画你都收好了吧?那画上有怀骋的像,不得随意销毁。”  “公子您放心吧,我都收到了箱子里。”  “嗯。”游彦又嘱咐道,“也不能让怀骋瞧见。”他顺手拿了一块糕点塞到口中,含糊不清道,“我们二人相识这么多年,我居然还画不出他一分的神韵,不知道最后会拿一幅什么东西送他。”  瑞云有些好奇:“公子,您以前画过咱们圣上吗?”  “以前啊,”游彦微微闭眼,唇畔漾起笑纹,不知回想起什么愉快的事情,“当然画过,只不过那时候咱们圣上年纪还小,没有现在这么多的心思,也不像现在这么喜怒不形于色。我那时又年少狂妄,自觉画工了得,想画便画了,也没有今日这般纠结。”  瑞云跟在游彦身边多年,却从未见过蔺策的画像,不由好奇:“那公子,那幅画现在在哪儿,我怎么没见过?”  游彦从铜镜里看了瑞云一眼,眉眼微挑:“那幅画自然不是谁都能见的。若是被你瞧见了,我大概也只能抠掉你的双眼,才能安心。”  “啊?”瑞云难以置信,“什,什么画这么,这么……看不得?”  游彦轻轻摇了摇头,脑海之中浮现出一个少年的身影,那少年身上只披了一件中衣,露出结实的腰腹,上面还遍布着一些让人不忍视的痕迹,如墨的长发披散开来,还滴着水,随着少年的脚步在地上留下一道水痕。  那是他们第一次云雨之后,游彦懒洋洋地靠在床上,看着这么一幅美人出浴图难以自持,不顾自己酸痛的腰身,和某些不舒服的位置,硬是提笔作了幅画。那画的效果他自然很满意,只不过画却被当时还有些青涩的韩王没收,连他本人也多年不得见。  游彦抬手摸了摸下颌,这么说起来,下次进宫,他倒是要找找那幅画被藏在哪里。第43章   瑞云自然无法理解不过是一幅画他家公子为何露出那样的表情, 虽然他很想见见世面, 瞧瞧他家公子当年画的当今圣上, 但还是觉得自己的眼睛比较重要,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等他替游彦束好发,戴好发冠, 发现游彦还在对着铜镜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出言提醒:“公子, 林公子应该就要到了。”  游彦还在思索蔺策会把那幅画藏在哪里, 毕竟这几年来,他时不时地就在长乐宫小住, 却从未见过那画的影踪,但依着蔺策的秉性, 是绝对不可能将那画随意丢弃,这么想着, 游彦唇角忍不住浮现笑意,他倒是找到了下次进宫的乐趣。  “公子。”  游彦回过头看了瑞云一眼,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 晃了晃头:“走吧, 到府门前迎客。”  游府平日里往来的贵客倒也不少,但是因着游彦而来的却少有,游彦自从入仕之后,便与少年时期的老友往来渐少,在朝中也从不与人交好, 也就少了许多人际往来,乐得清闲。  自那日他与林觉在茶楼重逢之后,虽然也偶尔也会约着一起喝茶闲聊,或者饮酒取乐,但像今日这般,林觉主动上门拜访倒也是头一次,更别提他身后的侍从手里还带着不少的东西。  游彦将人请到自己房里,才忍不住朝着桌案上满满的东西看了一眼:“这是得了什么好东西,还专门给我送来?”  林觉喝了口茶,才摆手道:“这些东西都是我爹让我带来的,我懒得推辞,更何况,这些东西虽然未必入的了你的眼,也算得上是好东西了,不拿白不拿。”  “你爹?”游彦难以置信,“我怎么不记得我与林侍郎先前有过什么交情,让他老人家对我如此的惦念与关照?”  “我爹那个人跟你能有什么交情?”林觉冷笑,“不过是有求于你罢了。”说到这儿,他放下手中的茶盏,朝着游彦道,“他现在为了林醒的事整日焦头烂额,不知从哪儿打听到我与你有交情,非塞了这些东西给我,让我来求你在圣上面前替我那个便宜弟弟说上几句好话。”  林觉说着,伸手点了点桌上的东西:“反正这些东西不给你也会被他拿去送给别的什么人,我就顺势收了,想着自从入了冬你就连茶楼都不再去了,索性趁这个机会到你府上打发一下时日。”  “林醒?”游彦歪着头想了想,“你那弟弟做了什么事,让你爹如此焦急?”  “还不是鬼迷了心窍,想要当皇亲国戚,想方设法地与李埠拉近关系,只为了把三妹送入后宫,也不管她自己是否愿意。”林觉摇了摇头,“现在李埠案发,三司协理此事,他往日与李埠的那些勾当自然也瞒不过,人前几日就被大理寺收押了,不知道最后会落得什么下场。我爹对他本就宠溺,加上我那庶母整日在房里涕泪连连,更是让他焦急不已,也顾不上什么颜面不颜面,朝中但凡有点私交,能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的人,他都求了个遍,不过现在朝中的局势,太多人自身难保都困难,谁又有空去管他。”  “人人都想嫁入帝王家,倒是也不想想,帝王究竟乐不乐意。”游彦挑了挑眉,朝着瑞云看了一眼:“让人将酒菜送进来吧。”  林觉倒是没想到游彦会说出这种话,不由失笑:“毕竟在世人眼里,嫁入帝王家就等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摆了摆手,“不过,这却并不是我的来意,你知道的,林醒的事情我一向懒得过问。更何况,生老病死自有定数,林醒当日做下那些事之时,就应该料到自己的结局,至于最后能不能保住自己的小命,也看他命数,我无从干涉。” 第23章 “老臣自是为了圣上,为了南魏的江山社稷!”中书令提声道,“老臣虽与那李埠同朝为臣,与他并无私交,这一点,你们大理寺审案之时不是已经查的清清楚楚吗?”  “郑卿的忠心朕自然清楚,”蔺策低着头,一面说话一面摩挲着自己的手指,“你的顾虑朕明白,朕也并不是嗜杀之人,但李埠的罪行,已不是取了他的脑袋就可以抵消的,只有将所有与他牵连之人处理干净,这朝堂之上才能政清人和,我南魏的江山社稷,才能永固。”  话落,他慢慢抬起头,视线从文武百官头上掠过:“朕知道此案过后,在场的许多人甚至这天下的大多百姓都会认为朕如此处置太过残暴,但朕不在乎。朕继位四年,所求不过是四海升平,国富民强,只要朕做到这些,便问心无愧,死后也有颜面去面对先祖。”  “陛下志向远大,思虑甚多,臣可以理解,但,恕臣不敢苟同。”游彦在蔺策震惊的目光之下一脸淡然地向前走了一步,唇畔挂着蔺策格外熟悉的笑容,缓缓道,“臣并不认为滥杀之法能够保我江山永固,也不觉得此时朝中局势能用重典来治理。还望陛下三思。”第46章   蔺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游彦这日出现在早朝之上, 居然是为了说出这种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彦, 但游彦没有丝毫地逃避,他微微抬起头,目光平静地回视蔺策:“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蔺策瞠目看他, 半晌,才收回视线,垂下眼帘, 沉声道:“游卿, 游卿与郑卿一心为国,所言也未尝没有道理, 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朕还需要再行思量。”a  蔺策说完话, 抬头朝着游彦看了一眼,而后扭过头, 站起身:“朕身体不适,就先到这儿吧,退朝。”  游彦微微躬身, 与其他朝臣一并开口:“臣等, 躬送陛下。”  蔺策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一众朝臣也慢慢散去,游彦转过头,发现中书令正神色复杂地站在他身后,见游彦望过来, 立刻作了个揖:“多谢游将军刚刚为老夫说话。”  游彦扬眉,唇角向上翘起:“郑大人客气了,只是身为人臣,自是应该为君分忧。我刚刚那番话是发自内心为了咱们圣上,为了南魏的江山社稷,并没有讨好您老之意。”  中书令面上一窘,但仍是拱了拱手:“若是如此,老夫更应该感谢游将军才是。”  游彦轻笑,朝着他回礼,转过头看了看已经空荡荡的大殿:“时候也不早了,郑大人还是抓紧回去吧,也省的家里人久等。”  中书令听出游彦话里的拒绝之意,眯了眯眼,朝着游彦拱了拱手,转身出了大殿。游彦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起身朝着殿外走去。  看见候在殿门外的高庸时,游彦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他朝着高庸点了点头:“让内官久等了。”  高庸朝着游彦施礼:“将军,陛下在长乐宫等您。”  “我料到了。”游彦笑了笑,“就算内官不来,散了朝,我也会去长乐宫求见陛下。”  高庸微微蹙眉,面上勉强露出了一点笑意:“看来将军今日也是有话想要和陛下说了。”  游彦偏头看他:“内官心中大概有不少疑惑,想必咱们圣上心中亦然,既然如此,有些话总是要说清楚的。”  高庸心中自然有疑惑,游彦突然出现就已经让他讶异非常,更不曾想到,游彦居然会公然在早朝之上和蔺策唱反调,这是先前的这些年里从未有过的事情。因为游彦为人虽然看似离经叛道,不循常理,但面对蔺策的时候却总是格外的温柔与耐心,在高庸的印象里,哪怕是在他们最为艰难之时,只要是蔺策想要的东西,游彦都会想方设法地帮他实现。  游彦做事极有分寸,过去的几年虽然身居高位,在朝堂之上却鲜少主动开口,懒于参与朝局,也更不会与其他朝臣结交。偶有几次发声也是站在蔺策这边,仅几句话就让百官哑口无言。  而今日,当游彦在早朝之上再开口,却是朝向蔺策之时,蔺策也好,高庸也罢,才回想起这人是如何擅长雄辩,若开口又是何等的咄咄逼人。  高庸有心想要问问游彦突然如此的原因,但依着他的身份,有些话实在是由不得他来开口,他只能轻轻地叹了口气,沉默地走在游彦身前替他引路。  长乐宫中一片寂然,守在门口的内侍都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生怕有一点过失惹恼了散朝之后明显不虞的蔺策,看见游彦跟着高庸而来,所有人都明显松了口气,毕竟在他们眼里,只有游彦才能平息圣怒。却没有人察觉到高庸的忧心忡忡,毕竟只有高庸清楚,今日游彦才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不管旁人究竟如何,游彦却依旧一脸淡然,他在殿门外跟高庸告别,自己推开殿门,大步走了进去。  蔺策从早朝之上回来便心事重重,难得地没有在书案前批阅奏章,而是一个人躺在软榻之上,睁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头顶,在朝堂之上的意气风发也好,面对朝臣的决断果敢也好,此时都消失殆尽,一双眼底只剩下茫然,从游彦的角度看过去,还有几分无措。  游彦在内殿门口顿住了脚步,他能察觉到蔺策此刻会如何的挫败,有些话从自己口中说出和从其他朝臣口中说出,对蔺策来说毕竟是不同的。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些话也必须由他来说。  先前他对蔺策可以算得上是百般纵容,对于所有蔺策想要的东西,都恨不得捧到他手里,不能看着他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  但昨夜游彦夙夜未眠,他想了许许多多的事,过往发生在他与蔺策之间的种种,蔺策登基之后的各种作为,他想自己是不是还是做错了,想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蔺策,而后他终于恍然大悟。  他一直在避讳与蔺策之间产生矛盾,避免两人之间发生隔阂,因为这些事情影响他们的情意,但有些事是避不开的,他与蔺策二人的出身,家世,还有他们长到今日所经历的种种,都注定了他们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人,哪怕他们心意相通,却也没有办法保证在所有的事上都能够志同道合。  矛盾总还是会产生的,但总还是会解决的。  归根结底,蔺策最想要的还是定国安邦,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英明君主,那在这个过程之中经历的种种分歧也好,误会也罢,全都不值一提。  最重要的是,他要帮蔺策实现他最想要的这个初衷,从未变过。  游彦故意放重了脚步走到软榻前,榻上的人却对脚步声毫无察觉一般,兀自保持着刚刚的姿势,一动不动。游彦还鲜少见到蔺策这副样子,一时之间居然觉得有些好笑,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垂下头来看着蔺策,却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游彦笑了一下,缓声道:“这青天白日地倒是难得见到咱们陛下休息,看来实在是被朝政烦的紧了。”  蔺策闻言,几乎是立刻翻身坐起,他右手用力捏紧成拳,一双眼紧锁在游彦脸上,胸口剧烈起伏,似乎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良久,他牵起一面唇角,露出几分笑意,伸手朝着不远处的座椅指了指,“坐吧。”  游彦眯了眯眼,觉得蔺策的态度实在是有些生疏,面上却没有丝毫地显露,反倒朝着蔺策再次施礼:“多谢陛下赐座。”而后才走到那座椅前,坐了下来。  自蔺策搬入长乐宫已有四年,这四年的时间里游彦无数次的来到这里,已然成为这儿的半个主人,却还是第一次像今日这样,像是一个普通的文武百官一般,克制而守礼。  蔺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被紧咬的下唇上留下明显的齿痕,落入游彦眼里倒是有几分碍眼,他凝神看了一眼,偏转过头,收回视线:“不知陛下今日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蔺策双手背负在身后,用力地握紧,腰背挺直,他在面对游彦的时候总是格外的轻松自然,却还是头一次像此刻这般,整个人都紧绷着,他背对着游彦,不去看他的脸,缓缓道:“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要说?”  游彦在心里叹息,他实在是不适应用这种方式与蔺策沟通,但已至此,有些话总还是要说出口,他站起身正色道:“我想说的,其实今日在早朝之上已经说得足够清楚,李埠一案须得谨慎,不能滥杀,更不宜连坐。甚至在适当的时候,应该退让几分,以彰显圣上仁德。”  蔺策蓦地转过身:“你的意思是觉得我嗜杀成性,残暴不仁?”  游彦抬起头,直视蔺策的眼睛,有那么一刹那,他觉得自己好像在那双熟悉的眼底看见了水光,他垂下眼帘,低叹道:“你该清楚,我并无此意,并且,永远都不会有此意。”游彦说着话,再次抬起头,“你是什么样的人,这普天之下,还会有人比我更为了解吗?”  蔺策与游彦对视,他发现不管过了多久,在面对游彦的时候,他永远都还是不知所措。他抬手捏了捏额角,只觉得疲惫不已,总觉得自己一直担忧的事情好像在一点一点的发生,而他却无能为力。他放开手,低声道:“人总是会变的,我可以理解。”  游彦瞪圆了眼,一时之间没有理解蔺策在说什么,就在他错愕之间,蔺策突然摆了摆手,分明是不想再提此事:“不管你怎么以为,在李埠一案上,我是完全依循律法,尽管看起来过于严苛,那也只能怪他们为何要铸下大错,一次又一次地试探我的底线。今日在早朝之上,我就已经说过,我所作所为,无愧于天下百姓,也无愧于列祖列宗。”  游彦皱起眉头:“我朝律法是开国之时所修订,当时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为了收拾残局,尽快平定局势,在许多条文之上格外严苛。但时至今日,四海清明,如此律法已经不太适用,因为李埠一案,已经死了太多的人,因为一个李埠把整个朝堂都清空,这一步未免太过冒失了。”  “如若满朝文武都跟李埠有所牵扯,如若他们所有人都对这个江山心怀不轨,我杀光他们又如何?留这些人在朝中,我还不如当一个孤家寡人!”  游彦盯着蔺策看了一会,缓声道:“陛下狂妄了。”  蔺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点自嘲的笑意:“朕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怕是让游卿失望了。”  游彦第一次觉得“游卿”这两字居然如此的刺耳,他回视蔺策,良久,点了点头:“陛下的意思,臣清楚了,既然如此,臣就告退了。”第47章   游彦推开殿门的时候,高庸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瞥见游彦的脸色便心知不妙,他与游彦接触颇多,大多数的时候见到的都是笑意盈盈的游彦,极少见到他会因什么事而牵动情绪,更别提像此刻这般,面上带着分明的怒意。  高庸小心翼翼地顺着敞开的殿门向里面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朝着游彦问道:“将军,陛下他……”  “我与陛下有一些意见不和,不过,无伤大雅,”游彦摆了摆手,再抬眼笑意已经重新出现在脸上,“今日劳烦内官了。”游彦垂下眼帘,遮盖住眼底的情绪,“时候也不早了,我就先行回去了。”  高庸有心再问上几句,但又清楚如若游彦不想说,他一句话都问不出来,更何况,那毕竟是游彦与蔺策之间的事情,即使他是蔺策的亲信,有些事也不该过问,只好微微躬身:“奴婢送将军到城门。”  “罢了,内官还是留下照看咱们陛下吧。”游彦扭头朝着大殿内看了一眼,眼底情绪流转,最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长乐宫。  高庸在殿门外站了一会,直到看着游彦从自己视野里消失,才回转过头朝着身前的几个缄口无言的内侍:“都下去吧,咱家进去看看,没有吩咐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不然小心你们的脑袋。”  几个内侍虽然不解究竟出了什么事,却也看到了刚刚游彦的脸色,察觉到此刻当今圣上的心情应该并不怎么好,久在长乐宫伺候的人自是懂分寸,立刻极具眼色的退了下去。  高庸看见门外的人散了个干净,这才重新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大殿内却并没有他预料的一片狼藉,所有的东西都待在他们应该待的地方,就好像刚刚这里面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与往日并无一丁点区别。  除了蔺策。  高庸进到内殿看见蔺策整个人仰面躺在软塌上,还保持着刚刚高庸离开大殿时的姿势,就好像刚刚这殿中并没有人来过,他也没有和任何人发生过争执。  但有些事毕竟已经发生了,有些话说出口之后便无法挽回。  蔺策听见脚步声,下意识转过头来,在看清来人之后又收回视线,胡乱地揉了揉额角:“他走了?”  “是,陛下。”高庸低声回道,“现在应该已经离开了皇城,上了马车。”  “知道了。”蔺策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依然难掩满脸疲惫,“给朕倒杯水来。”  高庸慌忙上前,倒了杯水送过来,蔺策却依旧靠在软塌上,只是掀了掀眼皮朝着高庸看了一眼:“扶朕坐起来。”  高庸跟在蔺策身边多年,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样子,急忙将水盏放下,先扶蔺策坐起身,喂他喝了些水,才有些担忧地开口:“陛下,您这段时日一直为了朝政而烦心,昨夜更是夙夜未眠,现在脸色差的很,要不要奴婢宣御医过来瞧瞧?”  蔺策喝了水,似乎找回了一点力气,他轻轻地叹了口气:“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并无大碍,就算是御医过来,也看不出什么,平白让人议论罢了。”他又靠回软塌上,闭了闭眼,“朕只是觉得有些疲累。”  “那……”高庸皱眉,“奴婢伺候您小憩一会?”  蔺策摇头:“今日送来的奏章还没看完,李埠一案从案发到今日已经过了太久,满朝上下都被此事牵扯,需得早日了结,才能开展别的事。”他睁开眼,低声道,“朕大概没有太多的时间耽搁了。”  “什么?”高庸没有理解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但还是觉得蔺策这样的状态实在是让人担忧,按说刚刚他与游彦争执过应该是出于恼怒之中,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只觉得蔺策身上散发着从未有过的颓意,怎么看都有几分心灰意冷的样子,“陛下,奏章是批不完的,您总要好好休息一下,才能更有精力。”  蔺策扶着高庸的手臂,慢慢地坐了起来:“高庸。”  “奴婢在。”高庸应声,他大胆地对上蔺策的目光,觉得蔺策似乎有话要与自己说。  蔺策看了他一会,最终晃了晃头:“罢了,把奏章拿过来,朕就在这儿批吧。”  高庸看了看蔺策的脸色,把劝慰的话又咽了回去,依着蔺策现在的满腹心事,就算是让他休息,大概也难得安生,还不如找些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也省的烦心。  高庸刚刚走到书案前想要整理奏章,殿门突然就被人急促地叩响,高庸下意识地就扭头看了蔺策一眼,匆忙走到殿门口:“咱家不是说了没有要紧的事情,切勿惊扰陛下吗?”  殿门外传来一个惊慌的声音:“公公,是游将军他,他刚刚在出宫的路上昏倒了,人已经被送到了太医署。”  “昏倒?”蔺策睁大了眼,立刻下了床,几步就来到殿门前,拉开殿门,瞪着外面的内侍,“究竟是怎么回事?人怎么会突然昏倒?”  内侍抬起头,正对上蔺策煞白的脸,还有难以置信地双眼,仓惶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是太医署的人刚刚传了信过来,奴婢立刻就来禀报了。”  蔺策只觉得自己的额角痛的厉害,他胡乱地晃了晃头,一把掀开挡在面前的内侍也不顾自己身上衣物单薄就向外走去,高庸几乎是立刻惊叫出声,匆忙取了狐裘追了上去:“陛下,外面风寒,您龙体为重啊。”  蔺策继位至今,鲜少会亲自驾临太医署,因此当他神色匆忙地推开太医署的门,屋内的御医皆大惊失色,跪倒一片:“臣等参见陛下。”  蔺策视线从一众人脸上扫过:“人呢?”  众人皆是一愣,跟在蔺策身后的高庸急忙开口:“游将军人在哪儿?”  “游将军正在内间休息。”太医丞最先回过神,“下官已经为游将军诊过脉,游将军应该是前日酗酒之后又未曾好生休息,加上天气寒冷感染了风寒,才会昏睡过去,开几服药好生调养一番就会痊愈,陛下不必忧心。”  蔺策盯着他看了一会,扭过头大步进到内间去,只留下跪了一地的御医不知所措。  内间里,游彦正睡得香甜,对于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毫无感知。蔺策在床榻边缓缓地蹲了下来,低下头看着游彦的脸,这才察觉到他眼下的淡青色,还有不同于往日的脸色。刚刚他们二人只顾争执,他连好好地看游彦一眼都来不及,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人今日是何等的憔悴,让他觉得心痛难耐。  高庸轻手轻脚地跟了进来,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挨着蔺策跪了下来:“是奴婢失察,刚刚应该亲自送游将军出宫,还请陛下降罪。”  蔺策自嘲一般笑了笑,侧过头看了高庸一眼:“是朕的错。”他转过头,看向榻上那个沉睡的人,只觉得眼睛酸涩难耐,刚刚自己大概是昏了头才与他争执,惹他不快。先前总说不管他要什么都会给他,但其实,却什么都给不了。每每想起这些,蔺策都觉得恐慌,甚至不知道究竟该如何与他相处。他不止一次想着,再对游彦好一点,让他再留在自己身边久一些,可有时候又自暴自弃地觉得,如果自己能带给他的只有这些没完没了的烦扰的话……蔺策闭了闭眼,涩声道,“还不如干脆让他离开朕潇洒自在的活着。这个江山是朕应该承担的,又凭什么拖累着他一起?”  他抬起手,轻轻地握住游彦的手:“可是朕又偏偏不舍得,不甘心。”  高庸跪在蔺策身边,犹豫半天才轻声道:“陛下,不然,不然您与游将军开诚布公的聊聊,或许游将军他并不在意这些,奴婢一直觉得,不能按常理去推断游将军。”  “朕想过,”蔺策苦笑,“但是朕不敢。”  这二人之间感情的事情高庸也不敢再多言,他看了看太医署这个稍显简陋的内间,低声道:“陛下,这里毕竟是太医署,人多眼杂,不便游将军休息,不如将人接回长乐宫好生休养?”  “罢了,”蔺策道,“让人准备御辇,将人直接送回游府,让太医署派一个御医随行,直到人醒了确认无碍了,才能回来。”  “回游府?”高庸不确定地重复道。  蔺策慢慢站直了身体,凝神看着榻上的游彦:“朕刚刚与他起了争执,他心中大概郁结难耐,若是醒来发现自己还在长乐宫,大概会更加生气,让他回自己府里好生休养,等人痊愈了,再做打算吧。”  “奴婢明白了。”高庸说完,慢慢退了出去,吩咐人去准备御辇。 第25章 游彦说着,放下手里的画,朝着瑞云示意:“这幅画看起来要好很多,先替我收好,和先前的那些区分开来。”  瑞云一时好奇凑过去看了看画,还是不理解这画与先前的那些究竟有什么分别。他收了画,看了一眼又窝在炭盆前慢条斯理品茶的游彦:“公子,我去叫御医过来替您诊脉,御医说您没大碍了,我才会让您出门,不然,不然我就去禀告老夫人。”  游彦靠坐在床榻前,舒展开身体,一副慵懒又惬意的模样,朝着瑞云挥了挥手:“还学会了拿娘亲来要挟我,”说着话,他打了个呵欠,“你尽管去叫御医过来。”  瑞云素来手脚麻利,立刻风风火火的出了门,没多一会就带着一个还睡眼朦胧的御医又冲了回来:“劳烦您为我家公子诊脉。”  太医署的人常在宫中走动,对于有些传闻更是比旁人了解的清楚,对于总出现在长乐宫的游彦自然不敢怠慢,先是仔细看了看游彦的脸色,之后小心诊脉,而后才开口:“将军近来似乎劳碌颇多,还当精心休养才是。下官昨日开的药还需继续煎服,待风寒去了,也就慢慢恢复了。”  游彦点头,收回手臂,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有劳。”  “将军客气了,没有旁的事情,下官便回宫中复命去了,陛下在宫中应该也记挂的很。”太医说着朝着游彦作了一揖,起身就向外走去。  “且慢”游彦理平了衣袖,慢慢抬起头,叫住了那御医,“刚刚阁下的意思是,我的身体并无大碍对吧?”  御医愣了一下,点了点头:“若说起来,的确如此。”  “那就好。”游彦起身,朝着瑞云看了一眼,“还望阁下进宫复命的时候也不要夸大了平白惹得圣上担心。”  御医与游彦对视,最终点了点头:“下官明白。”  在旁围观了全程的瑞云沉默着送走了御医,回到房内便看到游彦已经开始动手去换朝服,只能认命地上前帮忙,却忍不住道:“昨日小公子过来探望您的时候,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说接下来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再让您出府了,让您安生地呆在府里,好生养病。结果这才第二日您就要去早朝。”  “殊文何时这么絮叨了,”游彦笑了笑,“瞧你们一个一个如临大敌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病。”他低下头系好自己的衣带,“我要去早朝,自然是有非去不可的理由,就算殊文现在过来,也阻拦不了。”  但凡是游彦想要做的事情,连当今圣上都没有办法阻拦,更别提是瑞云,因此,一个时辰过后,游彦还是准时出现在早朝之上。  蔺策坐在龙椅上,看着下首的游彦与一众朝臣一起施礼,脸色变得愈发的难看,他用力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手背爆起青筋,心中百般波澜难以平复。站在他身侧的高庸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小声提醒:“陛下,您还好吧?”  蔺策微微闭眼,轻轻摇了摇头,再抬眼,表情也和缓了许多:“众卿平身吧。”  游彦站直了身体,抬起头望向高位,正好与蔺策视线相对,立即勾起唇角,回给对方一个笑容。蔺策盯着那个笑错愕了一会,下意识地偏开头,移开了视线,却仍能感觉到那道熟悉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这让他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心口,只觉得有一种酸酸涩涩的感觉涌上心头,难以言表。  前一日早朝对于李埠一案的商讨算是不欢而散,但只要李埠一日未处置,这件事就始终无法了结,蔺策低着头揉了揉自己的手指,而后缓缓开口:“朕昨日与三司对李埠一案进行了商议,现在已经有了决断。”  蔺策挺直了腰背,目光从一众朝臣脸上掠过,却下意识了避开了当中的某个位置,正色道:“李埠其罪昭彰,朕已无需多言,他的命,即使是先帝在世也救不下。按照我南魏律法,欺君罔上,贪赃枉法,勾结叛臣,意图不轨,当诛九族。但,李埠一人之罪,朕不想殃及如此之广,也不想因此案,将整个朝堂搅的不得安宁。因而,自此案起,废除族诛之法,凡涉案之人按其罪行依律处置,由三司负责,朕不再过问。”  尽管按照南魏律法,对于贪赃枉法等罪责皆施以重刑,按照此案的程度,将被免官、禁锢、徒刑甚至弃市之人也不会是小数目,但这也算得上是他们咎由自取,难以再姑息。尤其对比先前蔺策的态度,今日废除族诛之法已算是巨大的退让,这让朝中许多心惊胆战之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蔺策将众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轻轻敲了敲御案,继续道:“族诛一法虽已废除,却并不代表朕对此事的姑息。还望诸卿能够以此为戒,按行自抑,切莫再触犯律法,也别再试探朕的底线。”  游彦嘴角慢慢扬了起来,他跟着众臣一并谢恩之后,缓缓抬起头,看向龙椅上的人,却跟先前几次一样,那人避开了他的目光,并不与他对视。游彦无奈地摇了摇头,慢慢地站了起来。  李埠一案有了决断之后,了却了朝中诸人一桩心事,因此当蔺策提及入春要开设恩科,选贤纳才,立即得到百官响应。蔺策自登基以来一心想要清除朝中尸位素餐的老臣还有一无是处世族子弟,却因为世家望族利益勾结而一直难以落实,李埠一案他虽然没能将这些人完全铲除,但目前看起来,也起到了不小的威慑,只要恩科再开,朝中纳入新人,他的心愿也总会慢慢实现。  因为了结了多日来的争端,这日散朝之时,蔺策难得心和气平,他带着高庸出了殿门,走到殿外的偏巷口却顿住了脚步,高庸立刻会意:“陛下,奴婢去请游将军吗?”  蔺策面带纠结,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他转过身,朝着不远处巍峨的宫殿看了一眼,朝臣们正陆陆续续地从中走出,三五成群,高谈嬉笑。待众人渐渐散去,那个熟悉的身影才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在殿门口停住脚步,朝着四下里张望了一圈,没有看到自己想见到的人,面上显露出明显的失望,在殿门口站了一会,才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高庸忍不住小声开口:“陛下……游将军他应该是在找奴婢。”  “朕知道。”蔺策垂下眼帘,面上的表情有点难过,“可是朕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他说完,抬手将刚刚高庸披到身上的狐裘解开,塞到高庸手里,“他才染了风寒还穿的如此单薄,朕真应该跟太医署的人好生谈谈了。”  高庸抱着狐裘:“可是,将军他若是问起陛下为何不见他,奴婢又该如何回答?”  “他不会问的,”蔺策道,“就算他真的问起,那便告诉他,朕心中有愧无颜相对。”  作者有话要说:  蔺·可怜兮兮·策。第51章   “陛下, ”高庸推开殿门, 手里拿着两本薄册, “番邦为您贺寿的贺礼已经尽悉送达,经鸿胪寺查验后,与百官进献的贺礼一同整理入册, 现呈交上来。”  蔺策从书案前抬起头,朝着高庸手里看了看,不知想到了什么, 终于伸手将礼册接了过来, 打开番邦那册翻了翻:“西域诸国今年倒是安分了不少,没有再在此事上起波澜。”  “西北大军声势愈发浩大, 给西域诸国不少的威慑,他们也不过是一些小国, 又怎敢随意冒犯天威。”高庸道,“不止西北, 今年所有的外邦的贺礼都十分的用心,大概都想趁着陛下的寿辰向我南魏示好。”  蔺策笑了一下,顺手翻开另一本礼册, 每年到了他生辰, 不止外邦,内朝之中朝臣的贺礼也已经成了惯例,哪怕今年他已下旨,生辰一切从简,切忌铺张, 朝臣们也不会有谁真的在此事上疏忽,不过大概因为李埠案的阴影犹在,担心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对比往年重在珍奇的奇珍异宝,今年的贺礼反而是一些新而不贵的东西,几乎所有人都想表现自己的用心而不是金银。  蔺策一页一页地翻看,用朱笔将其中的几样圈出,高庸悄悄地瞥了一眼,认出那些都是游彦会感兴趣的字画,茶叶之类,心下了然,知道自家陛下虽然多日不曾与游将军接触,但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只有那一人。  高庸一直看不懂二人现在是什么状态,按说那日争执之后,二人再没有过接触,也算不上和好,但看着蔺策每日的样子,分明是挂念着游彦。那日早朝过后,他替蔺策去向游彦送狐裘时,游彦面上分明带着期待,在得知高庸只是前来跑腿,并不是接自己去长乐宫,那期待又转为失落,却也没再多言。  蔺策将礼册一直翻到最后,才收了笔,捏着礼册沉默了一会,抬起头看向高庸,高庸立刻会意,解释道:“今年游府的贺礼是以越国公的名义进献的,至于游将军那里,暂时还无动作。”高庸将礼册收好,瞧着默不作声的蔺策忍不住劝慰道,“奴婢觉得,游将军自然不会忽视陛下的生辰,说不定要等着那一日才会有所表现。”  “无妨,”蔺策摇了摇头,指了指高庸收好的礼册,“上面我圈起的几样,让人将东西先送到长乐宫来,其他的,命鸿胪寺按照惯例处理吧。”  “奴婢遵旨,”高庸替蔺策重新倒了热茶,便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蔺策一个人在书案前坐了一会,只觉得心事重重。  先前的时候他因为国事繁忙,也常常不能总与游彦见面,却从未像现在这般低落。自那日之后,游彦每日都会出现在早朝之上,风雪不误,二人因此每日都能相见,却不曾说上一句话,蔺策无数次地想将这人拉到长乐宫来,最终却只是在散朝之后远远地瞧上一眼。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日气极之时说出的话会给游彦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摸不透现在游彦究竟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每日出现在早朝之上,更不知道单独相处会不会再次引起争执,因而一直不敢召游彦入长乐宫,让他失落的是,游彦也并没有什么想见他的意思。现在临近自己的生辰,也不见游彦有任何的动作,蔺策想,游彦大概是失望之极才会如此吧。  蔺策遇到游彦之前极少过生辰,因为原本就没有什么人挂念他。直到他与游彦相识,每每到了他生辰,那人都会给他一些惊喜,想方设法地来哄他的欢欣,能被自己的心上人如此的用心相待,这种感觉远远大于生辰本身的意义。因此哪怕他登基之后,每年都有群臣甚至番邦使节为他祝寿,他最期待的还是酒宴过后,与那人单独相处的时光。  可是今年蔺策自己却在生辰之前将自己置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境地,内心焦虑,却不知该如何收场。  “陛下,”殿门被叩响,高庸的声音传入,“乐昌公主求见。”  因着蔺策近段时日一直忙于李埠一案,因而自从上次之后,兄妹二人一直再没见面,但蔺策却一直关心着蔺秀的动向,知道自从那个邬晟调入军中之后,自己这个妹妹就深入简出,整日待在后宫之中,也不再与先前的一些世族家的千金玩乐,一副下定决心要等邬晟的姿态。蔺策对自己这个妹妹也算是了解,既然她决心如此,他也无意再干涉。  他连自己的以后会如何都理不清楚,平白跟人在一起多年,却还是不敢确认心上人的心意,又有什么资格去过问他人的事情。  蔺策这几日一直深陷这些思绪之中,一时无法理清,每每想起只觉得心绪难平。此刻蔺秀候在门外,他也不能怠慢,只能用力地晃了晃头,强迫自己将所有的这些都暂时抛到脑后,朝着殿门道:“请公主进来。”  “是。”  殿门缓缓打开,高庸引着款款而入的蔺秀进到内殿,蔺秀面上是盈盈笑意,朝着书案前的蔺策施礼:“臣妹参见皇兄。”  蔺策唇畔浮现淡淡笑意,朝着蔺秀点头:“秀妹不必多礼。”话落,朝着高庸示意,“赐座,奉茶。”  蔺秀虽然久不至长乐宫,但先前兄妹二人一直感情深厚,却也不与蔺策见外,大方地坐了下来,喝了茶,才缓缓开口:“臣妹知道皇兄前段时日一直忙于朝政,不敢前来打扰,直到明日就是皇兄的生辰了,这才敢过来给皇兄送贺礼。”说完,看向自己的贴身侍女,侍女立刻将一个锦盒交由高庸之手。  高庸将锦盒呈给蔺策,蔺策笑吟吟地接了:“每年朕的生辰,秀妹都亲自过来送贺礼,费心了。”  蔺秀摇头:“比起皇兄为臣妹所费心思,臣妹这些又算得上什么。”她说着话,又饮了口茶,“也不是什么入得了眼的东西,只是先前有人送了一块玉石,臣妹并无用处,就找人雕了这一对玉佩送给皇兄跟游将军,也算是臣妹的一点心意。”  蔺策打开锦盒,果然看见两块玉佩。虽然对于蔺策来说,一块玉佩并算不上什么稀罕玩意,但总胜在心意。蔺策将玉佩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看,他眼帘低垂,不知在思索什么,良久,他才抬起头,朝着蔺秀露出一点笑意:“的确是件好东西,多谢秀妹了。”  蔺秀蹙眉,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今日蔺策的状态并不怎么好,她微微侧头,细细地打量了蔺策的脸色:“皇兄这段时日是不是太过劳碌,这面色看着有些憔悴,臣妹知道皇兄忧心于国事,但还是应已龙体为重才是。”  蔺策将玉佩收回锦盒之中,抬起头朝着蔺秀笑了一下:“前段时日确实是无暇休息,太医署的人已经请过脉,没什么大碍。”他看了看蔺秀,“秀妹看起来倒是心情不错,看了邬晟在军中过的应该不错。”  提及心上人,蔺秀难得露出一点小女儿姿态,面色微微发红:“军中不比别处,即使是臣妹也不该破例,所以到现在他也不过给臣妹送了一封书信而已,但看起来应该过得还不错。”  蔺策噙着笑打量她:“你不怪朕偏要将你们分开?”  “皇兄已经给了我们机会,现在的处境是我们二人的选择,”蔺秀缓缓道,“况且,臣妹自幼在宫中长大,不管是父皇在世之时,还是后来皇兄继位,都对臣妹格外纵容,不管臣妹想要什么,都会立刻送到宫中,长到今日十几年一路顺遂,还是第一次对一件事充满期待,倒也是另一种体验。”  蔺策倒是没想到蔺秀现在会说出这种话,讶异之后还有些欣慰:“你若是能这样想,朕也能安心了。在此事上,朕说话算话,邬晟此次在军中若能有所作为,朕便将你下嫁于他,绝不食言。”  蔺秀面上笑着,朝着蔺策福身:“那臣妹就提前谢过皇兄了。”  蔺策失笑:“你倒是对他有信心。”  兄妹二人许久未见,难得多聊了一会,等送走蔺秀的时候,蔺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他低下头看了看案上的锦盒,忍不住将那两块玉佩拿了出来在掌中把玩:“秀妹此次倒是费了心思,她知道朕对这些东西喜好一般,子卿却很喜欢,尤其这两块玉佩无论是成色还是雕饰,都算得上是上品,若是他看见,一定很是高兴。”  高庸思忖道:“那奴婢去请迟侍卫将这玉佩送到游府?”  “不用了,”蔺策轻轻摇头,“如若过了明日他还不想进宫看朕,那朕就去游府吧。”他轻轻地摩挲着玉佩,他还是想跟那人一起过生辰,想要亲手将这玉佩交由他。尽管他依旧是满心的忧虑,仍旧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但毕竟,游彦还没有真的离开他,他总不能把二人本该相处的时光都挥霍掉。第52章   不管蔺策怎么想在生辰之事上从简, 但现在也算是国泰民安, 一国之君的生辰无论如何都没有理由忽视, 因此到了生辰这日,蔺策按照惯例设宴武英殿,宴赏群臣, 与百官同欢。  蔺策素来寡言,没有朝政商议,空对着文武百官之时他一向无话可说, 目光也总若有似无地飘向当中的某个人脸上, 只能捏紧了手里的酒盏,勉力让自己不要在这种时候, 当着这满朝文武的面失了态。  群臣早已习惯了自家圣上,在这种时候毕竟不比在朝堂之上那般拘束, 加之蔺策有意纵容,这殿中的气氛倒是比往日里活跃了不少, 美酒珍馐在前,丝竹之音入耳,竟是从李埠一案之后, 这朝中难得的惬意时光。  尽管游彦近段时日在朝堂政事之上格外的积极, 但在这种场合,他依旧是最为特立独行的那一个。既不上前向今日的寿星祝寿,也不与同僚们寒暄,只是一个人把着酒盏,格外专注地喝着酒。  因为群臣纷纷上前祝寿, 蔺策喝了不少的酒,已然微醺。他忍不住又朝着游彦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记不起来往年的这种时候游彦是不是也是这副样子,他闭上眼思索了半天,恍然想起往年的这一日游彦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他会早早的等在长乐宫,这样等蔺策从这寿宴之上回去,就能第一眼看见他,之后便是独属于他们二人的时光。  今年大概不会有了。  蔺策看着游彦手里的酒盏,皱了皱眉,拧过头看了一眼高庸,低声道:“他现今体弱易病,不该过饮。”  高庸立刻会意,转过身朝着候在一边的內侍嘱咐了几句,没多久就有人悄悄地上前,换掉了游彦案上的酒壶。游彦再斟酒时,立刻察觉出这酒中的把戏,盯着自己手里寡淡的清水看了看,嘴角忍不住上扬,突然抬起头跟龙椅之上的那个人对视,而后举了举手中的酒盏,将杯中的清水一饮而尽。  蔺策觉得自己大概是醉了,以至于只不过这么一个笑容,就让他乱了心神。他目光紧紧地落在游彦脸上,良久,突然在满朝文武的错愕之中起身:“朕不胜酒力,今日就且到这儿吧。”  蔺策素来不喜这种场合,百官自然也清楚,立刻会意,齐声道:“臣等恭送陛下。”  蔺策挥了挥手,向前走了几步,只感觉一阵眩晕,高庸立刻上前扶住蔺策手臂,走出大殿。  前一日刚刚下过雪,室外寒意逼人,冷风吹在脸上,蔺策便觉得酒意退了大半,他照例在走到偏巷时顿住了脚步,扭头去看正陆陆续续地从武英殿走出的朝臣。  高庸知道在今日这种特殊时候,自家陛下最是想见游彦,但迟迟不见对方有什么表示,心中暗自思量不如由自己斗胆去传个口信,将人引到长乐宫来,也好给圣上一个台阶,但又不知二人心中如何思量,生怕自己冒失反而办了坏事。正犹豫间,恍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武英殿殿门走出来,没有丝毫停顿,直奔他们停留的偏巷而来。  蔺策整个人几乎是僵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在游彦身上,忘了自己该如何反应。直到游彦走到自己面前,他才回过神来,对上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下意识地避开视线,恨不得转身就走。  游彦身上披着一件狐裘,小半张脸隐在厚厚的毛领之中,却依然不能隐藏他温柔的笑眼,游彦将怀中抱着的一个细长条的盒子塞给高庸,半抬头看着蔺策的脸:“都过了这么多日了,怎么还在生气,就这么不想看见我?”  蔺策一愣,急忙摇头:“没,不是,”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双眼向下低垂着,“我怎么可能不想看见你?”  游彦唇角向上扬了扬,伸手去拉蔺策的手:“既然这样的话,能不能带我回宫?”说着话,他缩了缩肩膀,“这天冷的很,我风寒可是刚好,再在这儿站一会,再旧病复发,你难道不会心疼?”  蔺策低下头看了看与自己交握的那只微凉的手掌,动了动手指,让二人十指交缠,感觉空荡了数日的心底在此刻终于充实起来,点头:“好,我们回宫。”  长乐宫殿内燃了炭盆,对比起寒冷的室外,更显得暖洋洋的。方一进到殿内,蔺策就先替游彦脱去了身上的狐裘,朝着高庸点了点头:“送两碗醒酒汤过来。”  总算盼到了这两人能够同室相处,高庸心中也终于松了口气,他将游彦带来的那个细长条的锦盒放到书案上,知道这二人并不希望被打扰,朝着游彦点了点头,悄悄地退了下去。  游彦拿湿布巾擦了擦脸,回头发现蔺策正盯着书案上的锦盒,却始终没有动作,不由笑了起来:“这份贺礼我可是准备了好久,你真的不打算看看?”  蔺策转过头,看着游彦面上久违的笑意,只觉得百感交集,他觉得自己有好多的话想要与游彦说,但话到了嘴边,却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出来,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朝着那锦盒伸出了手:“好。”  锦盒之中是一个卷轴,蔺策伸手拿起时只以为那会是一幅什么珍稀的字画,等慢慢打开卷轴,看见画上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他才忍不住睁大了眼,转过头看着游彦:“这是你为我画的?”  游彦已经在软塌前躺了下来,歪着头看着蔺策:“我画了好多张,最终还是觉得这张更好一些。太多年不提笔,笔力大概也及不上先前,也不知道能不能入的了你的眼了。”  蔺策垂下头,仔仔细细地看着手里的画轴,恨不得将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记在心里,画上那片绚烂的梅林逐渐与脑海中的记忆重合,让他又一次回想起那一日二人一并赏梅的场景,良久之后,才缓缓道:“我很喜欢。”蔺策转过头去看榻上的游彦,“比今年收到的任何一份贺礼都喜欢。”  游彦靠在软塌上长长地舒了口气:“既然这样的话,”他张开双臂,“已经这么多日未见,怀骋,你就不打算过来抱抱我?”  熟悉的称呼落入耳里,让蔺策眼角忍不住发酸,他握紧了手里的卷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榻上的那个人,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今日在宴席上喝了太多的酒,眼前的以前只不过是自己酒后的错觉。  正当他错愕之间,游彦再一次开口唤他:“怀骋?”  蔺策几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画轴,几步就来到软塌旁,将榻上那个人捞入怀中,用力地箍紧双臂,好像不这样,就没有办法弥补这连日来的失落与寂寥。他将脸埋在游彦颈间,让自己鼻息之间都是这人的味道,才终于感觉到久违的安心。 第27章 不过对于游彦来说,这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情。  他抬手蹭了蹭脸,朝着换了衣袍过来的蔺策招了招手, 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这是我专门为你包的饺子,看起来还不错吧?”  蔺策嘴角噙着笑意抹去他脸侧的面粉,低下头来端详让游彦如此自豪的饺子,眼角抽了抽,他能看得出来游彦在这件事上花足了心思,本想出言夸赞几句,但却发现游彦所包的饺子与他认知之中的饺子实在是相差过大。  蔺策看了那饺子一会,再抬头对上游彦期待的目光,下意识舔了舔自己的唇,顺手指了指其中的一个:“这个……看起来形状似乎有些特殊?”  “好眼力啊!”游彦笑眯眯地将那个饺子拿了起来,捧到蔺策面前,“这是我专门给你捏的一条龙,你看啊,这是龙角,这还有龙须,嗯,这里是龙尾。”游彦说着,自己也仔细地看了看那个有些奇怪的饺子,倒是越看越觉得满意,“普天之下啊也只有你有资格吃这个饺子了。”  蔺策低下头认认真真地端详了游彦手里那条所谓的“龙”,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游彦的话的影响,他倒是真的觉得这团形状奇怪的面团若是仔细地看起来,还真的有那么一点像是一条龙。蔺策伸出手,从游彦手里将那个面团接了过来,唇角也跟着扬了起来:“那这么说起来,这条龙今日我还非吃不可了。”  “那是自然,”游彦拍了拍手,拂去占到身上的面粉,伸了个懒腰,“那我们可以煮饺子准备年夜饭了。”游彦说着话,凑过去跟蔺策贴了贴脸,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包饺子可是辛苦的很,累的我腰酸腿痛,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奖励。”  蔺策顺势揽过他的肩膀,拉着他在软塌上坐下:“我给你揉揉可好?”  游彦懒洋洋地靠在他身上,点了点头:“求之不得。”  内侍已经小心地将桌案上所有游彦留下的饺子拿去煮,大殿之中刚刚被游彦弄得一片狼藉也被利落地收拾干净。游彦却浑然不在意,整个人靠在蔺策身上,微闭着眼,由着蔺策替自己按着腰。  二人都格外享受这种独处的时光,哪怕相对沉默,一言不发,一室静谧之中甚至能清楚地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也觉得格外的惬意。  “陛下,”高庸匆匆忙忙地进来,打破了这一室难得温馨的气氛,“西南急报。”  游彦睁开眼,在蔺策眼底也看见同样的诧异,拍了拍还落在自己腰上的手,坐直了身体,朝着高庸抬了抬下巴,发出一声轻叹:“在这除夕夜也难得清静。”  蔺策摸了摸游彦的脸,伸手从高庸手里接过那加急的奏报,目光从上面匆匆扫过,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我还以为我生辰之时,樊国国主也送了贺礼过来,就是存了和睦相处,安守本分之意。却没想到寻着这年关的当口对我西南发难。”蔺策微微眯了眯眼,将那奏报递给了游彦,“他难道以为我还是初继位之时那个晕头转向不知所措的废物吗?”  游彦的目光从奏报上扫过,心下了然。樊国国主在蔺策生辰之时进贡贺礼故意示好,大概是想让南魏放松警惕,再寻着年关前后,整个南魏上下都沉浸在将要过年的氛围之中,趁机发难,以为凭此就可以占得先机,从南魏手中占些便宜。  但如蔺策所言,现在早已不是四年前,蔺策不是当年那个一无所有的新君,南魏也不再是当日那个南魏。四年前,游彦凭借西北一战早已再南魏周边各国中立下威严,也以此为契机,给南魏建立了一支战无不胜,军纪严明的大军。  因此,尽管是年关,不管是西南还是西北的守军都不会放松警惕,樊国国主的如意算盘自然而然地落了空。樊国突袭的小队刚刚靠近西南零陵城外十几里的地方就被南魏的斥候发现了踪迹,等他们赶到零陵城时,等待他们的自然是南魏守军专为他们准备的“大礼”。  零陵城一战,樊国为他们的冒失与狂妄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不仅没能从南魏占得什么便宜,还损兵折将,损失惨重,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樊国此举,已然是打破了南魏与樊国之间数十年的安宁,尽管零陵城一战看似已经结束,但南魏与樊国之间关系也不可能再回到往昔。西南此封急报一是为了禀报此事,二也是为了后续的事宜来询问蔺策的意见。  游彦轻轻地抖了抖那张薄薄的信纸,忍不住感叹:“到底是年轻气盛,樊国这新国主继位才没多久,在眼界与能力上比起其父,可是差的多。南魏与樊国之间安生了这么多年,他却偏偏要挑起事端,结果反倒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  蔺策已经起身来到书案前,高庸已经提前替他研好了墨,铺好了纸,将笔交到他手中。  蔺策提着笔,盯着眼前空白的纸张沉默了一会:“倒是也说明,他比起他爹,更有野心。在我们眼里,是与樊国相安无事这么多年,但是在他眼里,却未必。几十年前,西南一战,樊国大败,逼不得已向我朝递上降书,称臣纳贡,一转眼也已几十年。樊国本就是西南小国,境内烟瘴之地极多,物资匮乏,这年年的朝贡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负担,其老国主为人懦弱,不敢冒犯南魏,生怕招来祸患,但这新国主按捺不住也属正常,如若是我,也未必忍得了。”  他说这话,提笔沾了沾墨,开始给西南守军回信:“只不过可惜的是,他们的对手也是我。成王败寇,既然输了,也应该受点教训了。”  游彦挑了挑眉,顺手打开了蔺策书案上的地图,凝神看了一会,在其中的某个位置点了点:“那就从这里开始吧,依着西南军现在的本事,拿下这里,大概只需要三天。樊国国主既然不满意现在的朝贡,那就等拿下这里之后,再好生来商量一下,今后的朝贡。”  蔺策看了一眼,唇角扬起,在某些时候,他与游彦在很多方面格外的契合,比如现在,只是看了那一封密信,他们便做了相同的决定。在战事之上,他们都是绝不肯吃一点亏的人,也正是如此,当年游彦才能在西北,帮他把所有的麻烦料理干净。  游彦看完了地图,斜倚在蔺策的书案上,捏着那封密信又看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看向蔺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邬晟先前应该就是进了西南守军?”  蔺策愣了一下,提笔的手顿了顿,轻轻点头:“确实如此,这么看起来,他想要的机会倒是来了,至于能不能有什么建树,也看他自己有没有本事了。”  “我与邬晟先前没怎么接触过,但既然是禁宫的侍卫,总还是有些本事。况且能让公主对他心心念念,总不会太过普通。”游彦将密信折好,探身过去看蔺策回信,“依我看,你可能真的要开始替公主准备嫁妆了。”  蔺策笑了一下,轻轻地摇了摇头:“那就看看他到底能立下什么功业,才敢回来再向我求娶秀妹。”话落,他回信已经写完,亲手装进信封之中,封好封口,才看向高庸,“命人将这回信加急送往西南,不得耽搁。”  高庸小心地接了回信:“奴婢遵旨。”他抬起头看了看蔺策的脸色,又看了看还坐在书案上的游彦,忍不住庆幸虽然这是个急报,但总体来说不算是什么坏事,“陛下,时辰已经差不多了,现在用晚膳吗?”  游彦先笑了起来:“我的饺子也该煮好了吧,先送进来给咱们陛下尝尝。不管什么急事,这晚膳总还是要吃的。”  高庸朝着蔺策看了一眼,得到他的回应后松了口气,拿着那封密信躬身退了下去。第56章   西南的战事对于整个南魏来说只算得上是一件极小的变故, 依着南魏眼下的实力, 根本不把樊国这个西南小国放在眼里, 蔺策在给西南的回信上也只言明自己的意愿,让西南给樊国适当回击作为威慑,至于到什么程度, 那就依着樊国的态度,由西南守军自己定夺了。  自当年西北一战之后,南魏再未起过战事, 休养生息至今也算是兵强马壮, 蔺策也乐得给西南一个机会来练练兵,至于他本人, 新年已过,冬去春来, 谋划了一冬的春闱也将拉开序幕。  分科取士在先前也并非没有过,只是南魏自开国之时便仰仗了不少世族之力, 以至于世族子弟世代为官,参与朝政,并且占据了许多极其重要的位置, 其中便包括举荐参与考试的秀才, 所以但凡寒门子弟哪怕才识过人,也很难在世家把持的朝局之中脱颖而出,不然就逐渐销声匿迹泯然众人,不然就主动与世家子弟结交成为世族的门生,给自己换来一个参与考试的资格, 这样的人即便真的进入官场也还是成为了世族的党羽,开设会试的初衷也早已违背。  也正是因此缘由,蔺策格外重视此次春闱,希望借此机会真的能不论出身门第只凭才学来擢选人才,希望从此次开始,彻底改变南魏取士的惯例,也就此打破南魏自开国至今的朝堂局势。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着李埠一案,朝中许多的官员被清理,世族的势力也遭受了重创,却不代表他们会甘心由此失去自己的某些特权,甚至跟一些寒门出身的人同朝为官,甚至将来有一日逐渐被逐出朝局。  但既然想要肃清朝堂,这些反应都在蔺策预料之中,他本打算杀鸡儆猴,对于那些反映强烈者给予惩戒,以威慑其他人,但最终还是被游彦阻拦,给了这些世族适当的好处进行安抚,才逐渐地将春闱之事推展开来。  游彦虽然时时关心此事的进展,并且总是毫不避讳地向蔺策谈及自己的观点与看法,但大多的时候,又表现的像是跟此事毫无关联。可能是天性使然,他对这些事所有的关注都是出于蔺策这个前提,实际上并不怎么感兴趣,也因此,即使每日准时参与早朝,在宫中待的时间也比以前要长的多,却仍旧不改自己往日的慵懒与闲适。  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皇城也逐渐地从冬日的沉寂中走了出来,尤其是御花园,所有秋冬之时的荒败都被清理干净,种上了新的花草,花红柳绿,鸟语花香。  因着游彦在宫中久住,蔺策专门让人重新修整了御花园,根据游彦的要求,几乎完全照搬了一个游府花园进去,荷花池也重新挖了一遍,种下了新的荷花,还有数十尾锦鲤,在池水中游来游去,任由游彦折腾。  被自家的花园排斥多年的游彦终于在御花园找到了存在,闲来无事就揣着那只被蔺策养胖了的灰兔子到御花园闲逛,浇浇花,钓钓鱼,倒是又寻得不少的乐趣,将这原本无人问津的御花园又燃起了几分生机。  游彦最喜欢的位置还是荷花池旁柳树下,先前在自家府里,他就总喜欢坐在这个位置褪去鞋袜,将脚伸到池水之中乘凉,但现在宫中,遍布蔺策的耳目,正是入春,池水尚凉,他若是还敢这么做,下一刻在长乐宫批阅奏章的蔺策大概就会亲自找来,并带着御医为他诊脉。  蔺策在面对关系到游彦的身体的问题时,总是过于谨慎,偶尔会让游彦觉得束缚,但对上那人关切的目光,又全都化为乌有。游彦善察人心,也最是清楚,即使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没有十全十美的道理,对于蔺策这一点的小问题,他也愿意去纵容。  尽管不能肆意,但游彦还是靠着粗大的柳树坐了下来,将腿伸展开,长长的伸了个懒腰。灰兔子从他怀里探出头来,四处张望了一圈,似乎是察觉到周围还算安全,抖了抖耳朵,想要从游彦的衣襟之中爬出来。  游彦养了这兔子已久,自开春后整日带它到御花园来,知道它对这里已经逐渐熟悉,索性将它放到地上,由着它去玩,自己拾起一边的钓竿,开始今日的垂钓。  他这钓竿准备已久,钓钩上挂着内侍专门准备的饵料,却始终不见有锦鲤咬钩。不过游彦也不在意,撑着下颌看着池水中游来游去的锦鲤,也不觉发闷。  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游彦侧了侧耳,觉得有些好奇。毕竟这御花园自从休整以来,就再无其他访客,蔺策有心让这里成为由着游彦折腾的地方,其他人自然不敢来打扰,却不成想今日居然来了人,听声音还不止一位。  游彦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向后靠了靠后脑枕着自己的手掌,开始思索自己到底应该怎么钓鱼才能成功,忽而听见有低呼声:“咦,公主,这里居然有一只兔子,奴婢去抓了来给您玩。”  游彦本不想跟这些人照面,但听见事关自己的兔子,还是站了起来,绕过树干,朝着正被几个宫女簇拥在其中的乐昌公主躬了躬身:“微臣参见殿下。”  不管是乐昌公主还是其宫女都没想到这御花园之中还有旁人在,尤其她的宫女看见这人还是个男人不由大惊,刚要开口,就被按住了手臂,蔺秀朝着游彦点了点头:“本宫不知游将军在这儿,扰了你的兴致,还望见谅。”  游彦笑了起来,走到蔺秀面前:“这里本就是御花园,又何来扰不扰的,只不过……”游彦伸手指了指已经落入宫女手中的灰兔,“这个是微臣所养。”  蔺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朝着自己的宫女道:“还不物归原主?”  那宫女已经知道了此人的身份,知道不可怠慢,急忙将手里的兔子递给游彦,那兔子经了几个人的手,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此刻回到游彦手里,总算放下心来,轻车熟路地就钻进了游彦的怀里,只露出一对长耳朵在外面,时不时的抖动几下。  在场所有人的注意都忍不住落到这兔子上,游彦自己也哭笑不得地揉了揉兔耳,朝着蔺秀笑道:“它胆子小的很,让公主见笑了。”  蔺秀弯了眼角:“宫中少见这么鲜活的小东西,倒是有趣。”  游彦看了看她那双包含着笑意跟蔺策有一点相似的眼,想了想,将藏在怀里的灰兔又拎了出来:“反正我今日无事可做,在这里晒晒太阳,公主要是喜欢,就先将它拿去玩,待会我回去再带它走就是了。”  蔺秀确实觉得那灰兔新奇,这日也心情好,索性与游彦一并在池边的凉亭里坐了下来,她的宫女还专门为二人奉了茶。  蔺秀怀里抱着那只灰兔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它的耳朵,漫步目的地环视整个御花园,良久之后,才感叹道:“这花园现在倒是换了副样子,不再像当日那般死气沉沉了。”  游彦喝了口茶:“这皇城之中确实少了几分生机,现在看起来确实顺眼的多了。”  蔺秀目光转到游彦脸上,轻叹道:“皇城之中缺少生机的又何止这些花草,这里的人又未尝不是如此?人人都羡慕我们锦衣华食,却不知除了这些,世人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没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妻恩爱,到了这皇城之中,都成了可笑之事。”说着,她微微闭了闭眼,“这皇城曾经如何的热闹,到现在却也只剩下我跟皇兄。如若不是最后皇兄继位,可能连我也不能坐在这里。”  蔺秀伸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格外的羡慕游将军你。”  游彦抬眼看她:“我?公主羡慕我什么?”  “肆意自在,随心妄为。”蔺秀道,“你从来不在意那些世人所在意所担忧的事情,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为俗务所束缚。”  “能束缚自己的,只有自己而已。”游彦道,“公主虽然出身这皇城,但,不在意门第家世,只为真心,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让自己被束缚。”他说着话,伸手给蔺秀倒了杯茶,“西南的事想必公主也收到消息了,邬晟在零陵城一战凭借万夫难挡之勇,连斩敌数将,威震西南,负责总理西南事宜的益州总管郭准亲自上书圣上,为邬晟请功,待西南战事终了,公主所等所求,大概也能得偿所愿。”  提及邬晟,于蔺秀自然是小女儿心事,她嘴角上扬,两颊微微发红:“西南现如今战事正紧,我们已许久未通书信,我不急着他立即就立下什么旷世功勋,只希望,战场之上刀剑无眼,他能够安然无恙的归来,那就心满意足。”  游彦目光闪烁,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公主放心吧,知道都城之中有心爱之人在惦念,即使再艰难,他也不舍得让你失望和难过。”第57章   游彦先前与蔺秀有过接触, 都是在一些十分必要的场合之上, 又或者是有蔺策在场, 像今日这般坐在一起品茶聊天却还是头一次,因着先前对蔺秀的印象不错,游彦倒也不觉为难, 蔺秀却有些心不在焉,尤其在提及到西南战事之后的表现更加的明显,不自觉地就噤了声, 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怀里的兔子, 思绪显然不在眼前。  游彦也不戳破,自顾品着茶, 赏着美景,偶尔侧过头看一眼蔺秀的小女儿态, 倒也觉得有趣。他从未有过像蔺秀这种时候,眼底里满是对一个人的惦念与担忧。大概从西南起战事开始, 她就没有再安心过,全部的心思都跟着去往了千里之外的西南腹地,心心念念地都是那个人, 盼着他能够平安, 希望他能早日归来。  游彦对待感情素来直接且坦然,若是想见蔺策,便立刻去见,若是一时不得见面,他也不会因此失落, 他有许多的爱好,总会找到合适的事情来打发时间,像蔺秀此刻这般因为思念一个人而失神到忘了地点与场合的感觉他更是从未体会过,此刻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倒觉得有些新奇。  他与蔺策分开最久的时间应该就是隆和元年,他率领三万大军赶赴西北,隔着千山万水,半足足有大半年的时间不得见面。只是现在他回忆起来,想起的却只有血雨腥风,匝地烟尘,根本没有这些小儿女的思绪,现在看来还觉得有点可惜。  只是当年他在西北,战事急迫,三军将士的性命系于一身,他根本无暇分神,他牢记千里之外有个人在等自己归来,却根本没时间去想那人在都城之中过的好不好。只有偶尔从凶险的战场之上捡回一条性命,三军收拾战场的时候,才难得空闲,或许是因为在生死边缘滚过,游彦在那种时候总会格外的想念远在都城的那个人,在感情上游彦从不掩饰,既然思念,他就要告知那人,全然不顾自己还满身狼狈,立刻提笔匆匆写下几个字,夹在战报之中,一并送往都城。  现在想想,倒是不知道远在都城的蔺策收到那些沾染着血污的寥寥数语之时,又会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蔺策对待感情时总会格外克制,尤其在游彦面前更不愿示弱,加上游彦从西北回来之时伤痕累累,被勒令在床休养了一月之久,自己在西北经历的种种,身上的每一道疤的来源都被蔺策盘问清楚,反倒是蔺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朝中局势稳定,大权回落,游彦也就忘了问问那人,那大半年的时间,他一个人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中,又是如何度过的?  这么想着,游彦倒是突然有些想见到蔺策,他放下手中的茶盏,看了一眼还在出神的蔺秀,微微笑了笑:“殿下,我突然想起还有事情,就先告辞了。”  蔺秀被拉回了思绪,对上游彦的眼发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手中的灰兔子上,才慌忙道:“是本宫失态了,将军勿怪。”说着将灰兔递给游彦,微微倾身。  游彦把灰兔重新抱在怀里,笑着摇头:“惦念自己的心上人又算得上什么失态?”说完朝着蔺秀点了点头,转身朝着长乐宫走去,不知是不是因为有所惦念,脚步也稍显急迫,很快就消失于蔺秀的视线中。  蔺秀眨了眨眼,慢慢地收回视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女:“走吧,回宫。”  “是,殿下。”  游彦回到长乐宫时,一切与他离开前没有什么区别,蔺策依旧坐在书案前处理朝务,高庸小心地在一旁伺候着,时不时地研墨续茶,两个人几乎没有什么言语。  游彦放轻了脚步走进,朝着抬起头的高庸眨了眨眼,将灰兔子递到他手里,摆手让他出去,自己绕到了蔺策的身后,越过他的肩头朝书案上看了一眼,突然整个人扑了上去,环住蔺策的脖子,大半个人都伏在蔺策的背上,连带两个人都忍不住晃了晃。  蔺策握笔的手顿了一下,用另一只手扶住游彦的手臂,笑意登时浮现在脸上:“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往日不都是午膳的时候我派人去请才肯回来?”  “因为我想见你了呀,”蔺策与他贴了贴脸,“倒是你,我出门的时候你在批奏章,回来的时候也在批奏章,这也有一个时辰了,就不能稍微歇息一会?”说着顺势伸出手,握住蔺策握笔的那只手,让他将笔放下,“好了,现在匀出小半个时辰给我,陪我说说话,如何?”  蔺策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身体,将人整个背了起来,一直走到软塌前才将人放下,自己挨着游彦坐了下来:“好,现在开始半个时辰我都属于你,你想说什么?”  游彦伸了伸胳膊,枕到蔺策腿上,仰着头看着蔺策的眼睛:“我们来聊聊往事吧?比如,我去西北的那段日子,我记得那时候夹在战报里寄了不少信给你,你可还收着?”  西北……这两个字对蔺策来说,远没有游彦那么轻松,游彦生性豁达,又是被惦念与担忧的那个,所以提起那时候他能够云淡风轻,可是蔺策每次想起那时候,都能清楚的记得游彦身上遍布的伤痕,每当这时候,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就会梗在心头,所以他从来没与游彦提起那时候,却不知今日游彦为何会想起。  但他总是没法拒绝游彦的话的,他伸手轻轻地摸了摸游彦的脸:“都还收着,一共十一封,一封不少,你要看吗?”  游彦翻身坐了起来,一双眼格外明亮:“要看,时间太久了,我都记不清那时候都胡乱写了些什么给你。”  蔺策看了他一会,起身来到书案前,从那里找出了一个巴掌大的锦盒,缓缓地打开,露出里面十一封书信。  其实说是书信,更像是一张字条。战事紧急,游彦根本来不及多表达些什么,幸好他也并不想抒发什么,所有关于战事的内容都在战报之中,那些署着当今圣上名讳的字条上只有最直接,未经任何掩饰的想念。  蔺策将那锦盒交给游彦,自己默不作声地挨着他坐下,看着他一封一封地打开那些书信,视线扫过上面的字迹,唇畔始终带着笑。  若换了旁人,此刻翻出多年前又是如此直白的书信来看,多少会觉得羞赧,但游彦却从来不会,不管过了多久他都不会觉得思念自己心上人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他将那精心保存过的十一封书信看完,再抬眼对上蔺策的目光:“那时候战事紧急,我却还是想方设法地写了这些信给你,你却没给我回过一封与战事无关的家信,可是因为当时朝中局势紧迫?”游彦抬手摸了摸蔺策的脸,“这么多年来,我从来不曾问过你,那半年的时间,你一个人,过的可好?”  蔺策还是没有想通为何游彦今日从御花园回来会突然提起当年的事情,他思绪转了转,还是忍不住顺着游彦的话去回想。  那半年的时间,都城局势确实紧迫,却总不至于比西北战场还难,他不是无暇给游彦寄上那么一封家书,而是因为他不敢。他曾对着游彦的来信,看着上面的血污,对比着战报去猜测,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游彦刚刚经历了什么,心惊胆战地去想那偶然蹭到的血迹到底是敌人的,还是游彦自己的。 第29章 游彦笑着摇了摇头,都说游礼像他,但除却容貌,倒是身上这股肆意妄为的劲头越来越相似了,也不知道算不算一件好事。  游彦这日出门早,哪怕在路上被游礼耽搁了一会,时间还充裕的很。他先去陪游俊说了会话,又去与游老夫人谈了陶姜的婚事,还顺便在府里用了午膳,小憩了一会,才又收拾了衣袍,重新进了宫。  他与蔺策相识十余年,定情也有七年,却从未像现在这样朝夕相处。先前他手握兵符,时不时有军务要处理,并没有现在的闲适,加之他先前一直顾虑自己若是整日住在宫中,难免会涉及到一些朝政,自己若是不小心僭越,反而影响二人之间情意。但李埠一案之后,他反而豁然开朗,既然他与蔺策在一起,蔺策又一心想当一个圣明的君主,除非他与蔺策断了联系,不然注定不可能与这些摆脱关联,既然如此,还不如守在蔺策身边,陪着他早日实现所求。至于他先前的顾虑,反正他内心坦荡,总会处理妥当。  蔺策素来感情不外露,对于游彦的变化也并未表态,但游彦分明可以感受的到那人情绪明显高涨,连脸上的笑意都比先前多了不少,尤其每每当蔺策从外面回来,推开殿门看见游彦正靠在软塌上看书的时候,笑意便会从眼底漾出,唇畔还会露出游彦熟悉的笑涡。  至于游彦,每日能看见蔺策的笑脸,便胜过这世上所有的消遣。  游彦回到长乐宫时,不出所料蔺策仍在书案前,有时候游彦忍不住会想这人是不是真的不知疲惫,但每每看见他眼下的淡青色,却又只剩下心疼。  蔺策其人自律的近乎苛刻,尤其是在与认识游彦之前的十几年里,他的生活更是冷情且乏味。几乎所有的时间都用在课业与武艺骑射之上,勤勉刻苦,从不会有一丝的偷懒与懈怠,哪怕他明知自己的努力根本就不会有人在意,他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根本分不出一丝精力给他这个寡言的儿子,他再怎么刻苦都不能改变自己的现状,他却还是日复一日的如此。  也正是一次,游彦一直觉得先帝或许在许多方面并不算是昏庸,但对待子嗣之事上实在是没有眼光。如若不是蔺策最后在夺嫡之乱之中脱颖而出,这皇位恐怕就要落到他那几个凶残狠厉的兄弟手里,那这天下会变成什么样,连游彦也不敢去预料。  不过,游彦清楚的是,不管是他们中的谁变成了皇帝,都不会像蔺策这般。别人想当皇帝大多都是有私欲,想要滔天的权势,想要无尽的荣华富贵,却唯独蔺策,起初他只是为了在夺嫡之中保住自己的性命,到之后,他真的坐到这个位置,就将天下苍生视为了自己的责任。  春闱一事已经筹备地差不多,近段时日全国各地参加春闱的秀才已经陆续入京,都城之中平白多了这么多的公子书生,比往日里热闹了许多,也多了不少的轶事,游彦闲着无趣还听了不少,蔺策却不能有他这种雅致,这些秀才之中有许多人,在春闱之后都可能成为朝中的肱股之臣,从而影响以后朝堂格局,因此在此事上蔺策不敢有丝毫的疏忽,但凡事关春闱,他必亲力亲为,竟是比先前还要忙碌。  游彦进到殿内蔺策都毫无感知,一直盯着书案上的什么东西若有所思,游彦凑到他身边,探头看了一眼,好奇道:“在看什么?”  蔺策恍然抬头,看见游彦立刻弯了唇:“今日怎么回的这么早,我还打算等傍晚再派人去接你。”  游彦晃了晃头,顺势坐到书案上:“还不是林觉酒量实在太差,一会的功夫就醉了个彻底,我回了趟府里,更想早点看见你,就先回来了。”  蔺策闻言漾出了笑意,但随即回过神来:“你与林觉还是喝酒了?高庸,去……”  游彦慌忙打断他:“是陶姜陪林觉喝的,我可是一口都没动,就不用劳烦御医了。”说着,他朝蔺策跟前凑了凑,“不信你闻。”  蔺策就真的凑过去闻了闻,二人顺势交换了一个吻,他才相信游彦的话,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御厨今日备了梨花糕,让高庸拿给你吃。”  游彦点头,又看了看蔺策的脸色:“刚见你眉头紧皱,是又出了何事?”  “西南刚刚送来了战报,”蔺策顺手将刚刚自己拿着的那张纸拿了起来,递给游彦,“我原本以为依着西南现在的兵力,想要对付一个樊国应该容易的很,但现在看起来,似乎低估了那樊国国主的决心,他亲率两万人死守交州城,郭准以邬晟为主将,几次对交州城发起攻势,却都未能得手,现在僵持不下。而据密探来报,樊国国内正试图整合举国之兵力,同时拉拢周边的几个小国,意图反扑。若他真的这么做了,我当日那道适当威慑的旨意恐怕也就不能作数了,所以郭准在战报中询问我接下来的打算。”  游彦摊开地图,在樊国的位置点了点,在樊国周边确实还有几个小国与南魏接壤,也是每年要向南魏朝贡,想必也早有不满,但他们的国力比起樊国还不如,就算答应与樊国联手,也凑不出多少兵力,樊国真的打算以举国之力加上这些微不足道的援兵与南魏殊死一战?  以西南目前的兵力来说,樊国若是如此破釜沉舟,或许算得上是威胁,但在西南背后,还有一个休养生息已久,国富兵强的南魏,在游彦眼里,樊国此举无疑于以卵击石。是这个新继位的樊国国主年轻气盛甚至狂妄,还是在这背后他还有什么别的图谋?  游彦皱了皱眉,手指在那几个小国上划过,樊国如此反应并不在他与蔺策预料之中,或者说,因为南魏现在正在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蔺策的心思也都在朝中,并无对外正式开战的打算。  毕竟一旦开战,不管最后战果如何,南魏也总还是要付出大量的粮草还有将士们的性命。也正是因此,先前蔺策也只是要郭准对樊国适当威慑,却没想到樊国这次如此的孤注一掷。  游彦盯着地图看了一会,抬眼看向蔺策:“那你现在如何打算?”  “我并不是穷兵黩武之人,对樊国那多瘴气的小国也并无兴趣,”他伸手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交州城攻不下,可以适当退让,反正这段时日西南也从樊国占了不小的便宜。我打算让郭准他们先行退兵,而后,看樊国的反应,如若他们还是觉得不甘心,非要与我一战的话,那我也只能成全他们。到那时,不管是樊国,还是周边这几个小国,我一个都不会放过。”第61章   如蔺策所言, 他并不算一个好大喜功之人, 最起码在他的治国理念之中, 开疆扩土这种事永远都不会排在前面。他有心成为一个明君,却并不希望拿疆域的范围来证明自己的英明。他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南魏也没有, 他只希望在自己有限的时间内,能够肃清朝堂,让真正有才能者能够入朝为官, 让国家更加富庶, 让南魏子民生活更加安定。  在实现这些之前,他愿意做出适当的退让。因此, 他传令给郭准,命西南大军放弃交州城, 退守至樊国边境,按兵不动, 严阵以待,以观察樊国接下来的走向。  南魏隆和五年三月二十,在各地学子纷纷入京之后, 春闱准时举行。  南魏开国至今已有数百年, 却从未有过如此大规模的分科取士,不分地域,不看家世出身,看重的只有参考者是否有真才实学。这对许多的寒门学子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机会, 因此他们愿意不远千里万里,有的甚至要提前数月便远离故土,赶往都城,为的只是抓住这次百年难得一遇的时机。尽管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知道,想要在此次春闱之中数千的学子之中脱颖而出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但比起先前寒门子弟永无出头之法,这次春闱已是无限生机,最起码,只要他们足够努力和刻苦就总会有出头之日。既然这样,他们不顾一切也要来尝试一次。  这也是蔺策愿意见到的场景。  为了让春闱能够顺利举行,他派了专门负责护卫皇城的禁军前去维持贡院周围的秩序,保证参与考试的学子的安危,参与主考的官员皆是蔺策精心挑选,考生提交试卷之后,密封考生姓名,让阅卷人无法辨别考生身份,尽可能地规避在考试过程之中发生舞弊。  糊名之后的考卷提交给负责主考的礼部,由礼部负责批阅,并且挑选出其中文采斐然或是见识卓越之人,提交给蔺策,由蔺策做最后的定夺。  也正是因此,春闱一开,蔺策将会变得更加的忙碌,除了本就处理不完的朝政,又将多了许多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子的文章要去看。  但游彦能够看得出来,蔺策对此十分期待。  春闱这一日早朝暂歇,但蔺策还是早早地便醒了过来。等游彦察觉到枕边空空如也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看见蔺策正站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思索什么。  游彦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走到蔺策身后,垫着脚将下颌压在蔺策肩上,顺着他的方向朝着窗外看了看,时辰尚早,天还蒙蒙亮,淅淅沥沥地细雨正落个不停,顺着敞开的窗子带进室内淡淡的水汽。  “一年大概也只有这一日不用早朝,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游彦说着话,打了个呵欠。  蔺策握住他的手,侧过头看他:“吵醒你了?”  “是啊,”游彦弯了眼角,“你不在身边,我就不能安眠。”  “我是听见了窗外的雨声,所以醒来瞧瞧,”蔺策视线转向窗外,“这场春雨都城的百姓等了许久,却偏偏在今日落下,也不知是何兆头。”  “春雨日时,草木怒生,自然是好兆头。”游彦歪着头与他贴了贴脸,侧过头偏见他一脸凝重,不由失笑,“像你这么紧张的时候真是少见,当年先帝最终改立你为太子时,也没见你这副表情?”  “嗯?”蔺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和平日有很大的区别?”  游彦笑着摇头:“没怎么,和平日里一样好看。”  蔺策挑眉,下一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转过身将游彦的两只手都握住:“时间尚早,我陪你再回去睡会。”话落他低下头,发现眼前的人赤着双脚忍不住叹息,“怎么大清早起来就赤着脚,若是……”  游彦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他的唇,止住了他后面的话:“我真的是好奇,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韩王现在怎么有这么多的话说?”他抬起脚故意朝着蔺策晃了晃,“怕我着凉的话不如抱我回去?”  蔺策的看了一眼,下一刻就伸手将他整个人拦腰抱起,几步就来到床榻边,小心翼翼地放下,刚要抽身,却被游彦环住了脖颈,跟着就得到一个几近热烈的亲吻。  大清早的起来这样一个热切的亲吻极易挑拨起人的渴望,正当蔺策搂着游彦的腰,想要顺着这个吻继续下去的时候,游彦却突然抵住了他的肩膀,嘴角上扬:“我已经有了别的计划,但如若你还想继续的话,那我也只好奉陪到底了。”  蔺策的手已经顺着衣摆摸到了游彦的腰线,闻言他的动作顿了顿,虚虚地压在游彦身上将脸埋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慢慢平复自己的呼吸,而后才回道:“你有何计划?”  游彦亲了亲他的唇,而后坐直了身体,朝着殿外吩咐道:“高总管,劳烦吩咐人准备车马和衣饰,我与陛下待会要出宫。”  蔺策因为封府较晚,在宫外生活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却格外喜欢宫外的自在,尤其他与游彦相识之后,二人常常结伴出行。但继位之后却再难有这样的机会,几次私服出宫最多也只是到游府去,再难有机会像以前那样仅他们二人肆意自在。  因此,当蔺策换上一身私服,与游彦一起坐上马车的时候,他心底难得有几分雀跃,游彦坐在他身边,侧耳听着车外的雨声,二人紧握着手,就好像又回到很久以前。  马车行驶了一段路程,游彦突然侧过头看向蔺策:“你都不问问我今日是要带你去哪吗?就丢下一堆的朝政跟着我出了门,也不怕后悔?”  蔺策笑了起来:“当年不也是这样,你带着马车到我府里去接我,带我去一些闻所未闻的地方,却从未让我失望过。”  游彦偏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向上扬起:“我自小在这都城长大,每日不务正业,只想着如何的消遣,当然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好去处。”  蔺策看了他一眼:“近两年你却不如以前自在了。”  “那是因为我有了别的消遣,回头再看起来,过往的种种都不值一提。”游彦说着话,掀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不过虽然近几年不怎么外出,对都城的了解也不若从前,但今日的地方,肯定是你会喜欢的。”  说着话,马车停了下来,车夫的声音传入:“公子,我们到了。”  游彦起身掀开车帘,率先下了马车,朝着马车内伸出手:“公子,请吧。”  蔺策从马车内探出头,看见游彦伸到眼前的手,嘴角微微扬了扬,握住那只手,顺势跳下马车,而后才朝着四下张望了一下,面上是明显的讶异,游彦晃了晃蔺策的手:“怎么样,今日可还满意?”  蔺策先前在马车上不是没猜测今日游彦一大早将他从宫中带出是要去什么地方,却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游彦会带他来贡院。  天色尚早,还未到开考的时辰,参考的学子陆陆续续从都城的各个方向而来,侯在贡院门口,等着入场。他们有的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不知在争论什么话题,也有的孤身一人坐在避雨的地方,手里还捧着本书,看得格外专注。  蔺策二人从马车上下来也并没有引起过多的注意,他们二人今日出行衣饰低调,看起来与这些候考的书生们并无两样。蔺策视线从那些书生身上扫过,回过头看向身边的游彦,轻声道:“你怎么想着带我到这儿来?”  “反正就算是在宫里,你的心思也都在这儿,还不如过来瞧瞧,反而心安。”游彦笑着看他,“全国上下的心怀天下的有才之士都在这里了,你说若是我也进去参考,最后会考成什么样子?”  蔺策扭头看他,笑着摇了摇头:“断没有出题人入场参考的道理吧?”  此次春闱的考题原是有礼部准备,但考的都是一些诗赋经籍内容,毫无新意,并且这种题目考验的不过是考生之记忆,以此挑选的考生或许经过十年寒窗苦读,勤奋刻苦,却未必是蔺策所需。蔺策为此烦恼数日,最终游彦看不下去,提笔匆匆写下一句话,而后便成为了此次春闱的考题。  蔺策看了一眼不远处一个仍在看书的书生,不知等他进到贡院之中,发现考题只有一句话,与他先前所读之诗书毫无关联,而是与先前震惊朝野的李埠一案相关,又会作何感想。  这种考题大概也只有游彦敢提笔写出,因为只有他清楚,蔺策想要的不是只会死读书的书生,他想要的是有远见,有卓识,敢于直言,针砭时弊之能臣。  游彦颇为遗憾地晃了晃头:“早知如此,那我就不会给你写那几个字,到时候说不定还能混进去试试。”  “那怕是不行,”蔺策无奈道,“你的字迹若是送到我眼前,不用看内容,这次的榜首也只能是你了。有你在,我一心防止的舞弊可能自己就要破例了。”第62章   对于蔺策来说, 游彦就像是他的一颗定心丸, 或许平日里看起来玩世不恭, 却总能轻而易举地平复蔺策的情绪。游彦本就是一个通透之人,当他将这份通透用在关切他人之时,就会显得格外的敏锐与贴心。  蔺策对于这份关切格外的受用, 近段时日以来他一直为了春闱之事而烦忧,毕竟这件事不管对他来说还是对南魏来说都意义非凡,如果此次春闱能够顺利举行, 从中挑选出真正德才兼备之人进入朝堂, 可以彻底改变先前的取士之法,让天下寒门学子从此找到出路, 也将彻底打破南魏自开国以来世家大族垄断选官之法的局势。  对于他的忧虑没有人比游彦更清楚,他却没有说什么不值一提的安慰的话, 而是选择了在春闱这日带他到贡院去。其实他们到了贡院也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因为是微服出行, 并没有表明身份,甚至连贡院的门都没进,只是在开考前看了看那些充满了希望的学子, 竟然莫名其妙地安下心来。  游彦带他到贡院, 让他亲眼看看自己一直以来所做的事情得到了多少人的响应,也将改变不知多少人的命运,这比任何的劝慰都有意义。  他们二人在贡院门口呆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贡院门开,参考的书生纷纷进场, 负责护卫贡院周边秩序的禁卫开始清场。  游彦看了一眼贡院紧闭的大门,看向蔺策:“现在我们做什么,是在这里守着,还是找些别的事情?”  蔺策的心情已经放松了不少,尽管对他来说守在这里等上几个时辰也没什么厝,但对游彦来说这大概是一件格外乏味的事情,他拉过游彦的手:“我已经许久没有出宫,今日难得的机会,不如你带我四处逛逛?”  游彦自然乐得如此,在他眼里蔺策这个皇帝当的实在是太过紧绷与压抑,总是想方设法地替他解压与放松,如蔺策所言,今日机会难得,就让他们暂且放下什么家国天下,逍遥自在一些。  当年他在御花园里第一次见到蔺策之后,就将那个小韩王记在了心间。他出身上乘,相交好友皆是世家子弟,只要有心,总会有机会与蔺策接触,一来二去,二人逐渐熟识,游彦时常相邀蔺策出行,或是一起听书品茶,又或是出城打猎。自从结识了蔺策之后,游彦将他过去的那些玩伴统统丢在脑后,事事以韩王为先,直至后来二人心意相通,游彦完全可以说是换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因此在他眼里他与蔺策之间感情的进展是源于当年他在御花园里那一眼让他对蔺策念念不忘,主动与蔺策接触,才促成了之后的种种。却不知早在那之前,游府小公子就已经因为才识过人誉满都城,即使是在深宫之中的蔺策早就拜读过他的文章,倾慕于其才学,不然从不与人结交的韩王为何会一再应其邀约,全然不顾后果与他人眼光,一次又一次地与游彦结伴同行。  二人摒弃了所有随侍,先随意找了一家小店吃了些东西,而后就开始在城中闲逛,在路边的摊位买了一些新奇的小东西,走走停停,漫无目的,倒也颇得几分趣味。  转过主街,看见一家游彦格外熟悉的店面,他唇角扬起,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书斋:“这么巧到了这里,刚好陪我去瞧瞧林觉最近又弄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大概是游彦上次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书斋的掌柜一眼就认出这个贵公子,看见他与一人毫无顾忌地牵手进来,先是诧异,但也不敢失礼,匆忙迎上前:“原来是游公子,您可是许久都没来了,我们家公子可是不止一次提起过您呢。”话落他转向游彦身旁的蔺策,“这位公子倒是眼生,想来应该是游公子的朋友了,那便也不是外人,我们这小店虽然不大,但因着我家公子的缘故,却是有一些好东西,不管是奇珍异宝,还是字画典籍,您可以随意瞧瞧,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人。”  “掌柜不必客气,”游彦引着蔺策在殿里转了转,“我们也只是刚好路过,所以随意看看。你家公子今日可会过来?”  “这……”掌柜犹豫,“游公子您也知道我家公子的习性我们这些人是摸不透的,若是心血来潮,整日泡在后院也是常事,但也有时候十天半月都不会来瞧上一眼,所以小人也实在是说不好,还望公子见谅。”  游彦还未说话,房门突然被推开,林觉人还未到,声音已经传了进来:“有谁要找本公子吗?”  游彦抱着手臂笑着看他:“看来林兄前几日的酒还未全醒啊。”  林觉看见他,唇角登时扬了起来:“游兄今日怎么得空到我这小店来了?”他说着话,视线转到蔺策身上,“居然还带了朋友?”游彦已经许久不与旁人结交,因此林觉看见蔺策的时候,多少有些稀奇,想知道这是哪府的贵公子居然能得到游彦的青睐,但是越看越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不由皱起眉,“我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位公子?”  林觉从未入仕,因此并没有什么机会见蔺策,不能认出他身份也是正常。只是大概因为蔺策上位已久,哪怕此刻身上穿着普通的衣饰,却丝毫不能掩盖自身的气势,就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地站在游彦身后,依然很难让人忽视他的存在。  游彦也不说话,只是笑着看着林觉,今日他既然带蔺策前来,自然不在意林觉知道他二人的关系,依着林觉往日里的行事风格,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更何况在他眼里,他与蔺策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上不得台面见不了人的事情,他不会刻意张扬,却也不会故意掩饰,尤其是在旧友面前。  林觉偏着头打量了蔺策一会,突然一拍手:“我想起来了,游兄先前是不是作过一幅画,那画中人似乎就是这位公子?”  游彦还以为林觉认出了蔺策的身份,却不想他回想起的也不过是酒后的一幅画,不由摇头,随口转移话题:“我们今日刚好路过你这里,想来瞧瞧最近你又搜寻了什么好东西过来?”  “东西倒是有不少,只怕你都瞧不上。”林觉视线从店内环视了一圈,“太好的东西也没有,不过前几日有人给我送了几坛酒到茶楼,我想着那里人多眼杂,就让人把酒送到这儿来,今日刚好来瞧瞧是什么好酒。”  “有人?”游彦敏感地抓住他的话,问道。  林觉回道:“哦,就是你之前的那个属下陶将军,他那日喝了我的藏酒,又把我灌的烂醉,内心似乎很过意不去,隔日就让人送了两坛酒给我,说是让我尝尝。” 第31章 第65章   游彦歪着头看着蔺策, 半晌, 突然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慢慢抚平他紧皱的眉头:“我不过是给个建议,你觉得不合适拒绝就好了,怎生如此激动?”  蔺策将他的手拉了下来, 牢牢地攥紧:“这个建议从此以后你都不要再提。我虽然在为派谁前去西南而困扰,却不代表朝中无将可派,无论如何, 都不用你再赴疆场。 ”  四年前西北一战, 让蔺策耿耿于怀至今,不能呵护心爱之人, 还连累对方为自己远赴西北,在生死边缘走了一圈, 最后满身是伤归来。这几年每每欢好之时看见游彦身上陈旧的伤疤,蔺策都恨不得回到四年以前, 拦住那个为了他一腔孤勇无畏生死的人。  这个天下是他非要的,他身为天下之主,为之付出多少时间精力都是他应承担起的责任, 却并不代表游彦因为与他一起就也要跟他一样背负着这个天下。  四年前他初登帝位, 朝中一片混乱,西北又起战事,他虽有心却无能为力,只能任由心爱之人出面替自己解决困局。至今已过去四年,天下大势已定, 他一心想要成为一个匡扶天下之明君,若还是挑不出一个能替他前去西南之人,还要游彦为他征战,那他这个皇帝当的也没什么意义。  游彦凑近了看着蔺策的脸,良久,轻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到现在还在为四年之前的事情而耿耿于怀,对我心存愧疚。”  蔺策张了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却被游彦打断:“我承认,如若不是因为你,我此生大概都未必会有投身疆场的可能,但我却从未为此感到痛苦和恐惧,哪怕当年在西北,从敌人的刀剑之下捡回一条命的时候,我都未曾因此而后悔过。”  “我这个人你知道,懒散自负,说好听一点是心无长志,实际上是孤僻自私,我极少会在意什么事情,忠君报国在我这儿更是鬼扯。外人看起来我潇洒肆意,但其实人活在世,若是没有什么牵挂,其实了无生趣。而你给了我这样的机会,所以当初在西北的那半年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体验。当然,因为我武艺不精,也因为战局险恶,我当初从西北回来的时候看起来确实是有一点狼狈,但怀骋,”游彦就着坐在书案上的姿势低着头看着蔺策,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温柔,“那是我第一次征战沙场,是我此生都难忘的珍贵回忆。”  “所以,不管那时候给我带来了什么样的影响,都别去否定那时候,因为那是我第一次将一个人放在心间,并且想要为了他想要的东西去做点什么。”  蔺策抬起头,对上那双他格外熟悉而又明亮的眼,慢慢地将掌心里的那只手握紧,低声道:“我何德何能。”  “将心比心而已。”游彦缓声道,“所以你不用再顾虑此事,更不用再为了此事耿耿于怀,我知道现在朝中局势远远好过四年之前,知道你早已是能够独当一面的帝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在你需要的时候,我依旧能与你共同面对。”  “我知道。”蔺策用力地点了点头,“只是你已经为我做的够多的了,我想要的只是你此生无忧,顺遂平安而已。”  “好。”游彦认真道,“只要有你在,我会的。”  二人一番交心之后,原本的顾虑好像无影无踪,毕竟在蔺策心中,只有在面对与游彦有关的事情时才会觉得无措,其他的事情就算看起来再艰难,他也总有十足的信心解决。  游彦找出了地图,仔细分析了一下西南的局势,虽然现在西南并不是起初预想的那样轻松,但也不至于那么不乐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西南虽然受到重创,但就算是残余的兵力也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并不至于那么容易就被逼至困境,这么算起来,情况也没有那么危急。只是若是派了援军前去,就等于与樊国等国正式开战,就不是只守下一个零陵城那么简单的事情,对此游彦有经验的很,樊国也好,这几个小国也好,他们对南魏的居心永远不会消散,只有借此战重创他们,让他们再无还手之力,才能给南魏换来真正的安宁。  游彦看了会地图,突然抬眼看向蔺策:“其实倒是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被我们全都忘在了脑后。”  蔺策还在翻看那张奏报,闻言抬起头:“嗯?”  “若论对敌的经验,统兵的能力,甚至是骑射武艺,这满朝上下又有几个比的上陶姜?”游彦朝着蔺策道,“前些时日我还打趣说要将他送到西南建功立业,没想到居然一语成谶。”  不得不说,游彦的话确实没错,若论此战必胜的把握,满朝上下大概再没有人比陶姜更为合适。当年西北一战,陶姜跟随游彦出生入死,数次将他从尸山血海之中救出,其战力可见一斑,这几年又一直在军中养精蓄锐,逐渐从一个战士变为了一个将军,若是由他出战西南,那南魏倒是有极大的胜算。  只是先前蔺策从未将陶姜放在自己考虑的范畴之内,毕竟陶姜所辖的那数万大军与南魏眼下任何一支驻军都不太一样。他们驻扎在都城附近,却与十二卫并无关联,先前归游彦统领,在游彦上交兵符之后直接变成了天子亲兵,每月入朝一次直接向天子汇报军务,除此以为,朝中任何一人都不能过问其军务。他们平日里存在感并不高,极少离开驻地,除了日常演练,似乎再无其他事情,也不与外人接触,却是游彦多年以来苦心为蔺策打造的最可靠的依仗,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  而陶姜作为这支军队的首领,可见其重要。  蔺策沉吟道:“我以为,区区一个西南而已,还没到动用他们的地步。朝中还能派出援军,也足够前往西南一战。”  “但现在的西南需要的可不仅仅是援军那么简单,还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掌控大局,稳定军心之人。”游彦思索着,手指一下一下敲击着书案,“益州总管郭准此人守成尚可,若是还是先前我们占据优势,由他统领三军倒无大碍,而现在,若要他力挽狂澜,甚至伺机反扑,却是不太可能。现在西南局势至此他身为主帅虽有责任但并不能完全归咎于他,且他在西南已久,在军中已有威信,若直接派一个人前去取代他,恐怕不能服众,援军与本地守军不能同心,反而影响战局。原本我想前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我与郭准此人打过交道,更何况在军中说话毕竟要凭本事,当年我能让西北三万大军折服于我,自然也能搞定西南守军,但你若不放心我前往的话,由陶姜前去倒也无妨,统兵打仗,他也许比我还擅长。”  游彦话已至此,蔺策的确再想不到反驳的理由,如游彦所言,陶姜的确是最为合适的人选:“那就由陶姜从他军中调取一万人,我在另外从其他军中抽调两万人随他同往西南。”说到这儿,他又皱眉,“只是陶姜离开都城,那这军中之事又该交由何人处置?”  “除陶姜之外,军中其他的几位将军也皆是当年从西北随我归来的心腹,沉稳可靠,治军有方,陶姜不在,军中也不至于就出了什么乱子。”游彦道,“况且,你莫不是忘了,陶姜暂代的,本就是我这个上将军的职务,你不想我远去西南,难道连这都城之外这点军务我都处理不了吗?”  蔺策与他对视,良久,突然起身,从一旁的架子上拿下了一个尘封许久的锦盒,递到游彦手里:“那这个,也该物归原主了。”  游彦接过锦盒,掀开盖子看了一眼,嘴角向上扬了一下,他伸手将那块熟悉的兵符拿到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了几下:“我当日把它还给你,就是因为它本来是你的,你身为这天下之主,就应该牢牢地将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你也该知道历朝历代不乏专权跋扈之人,你一再地将这虎符交到手里,就不怕有朝一日我突然被权势迷了眼,盯上了你身下的那个位置,凭着这东西对你发难?”  蔺策看着他,弯了唇,语气却是十分的认真:“你若想要,拿去便是。”若是游彦真的想要,何止这万里河山,就是他的身家性命,他也不会吝惜。若是游彦真的在乎这些名利权势,他也不会一度觉得惶恐,担心他有朝一日离开自己,因为他能给游彦的也不过是这些东西,世人视之如珍宝,在游彦眼里,却不值一提。  游彦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回答,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始觉得自己曾经的隐虑实在是多余。他知道帝王本无情,也知道人在高位总有许多的无可奈何,所以他未雨绸缪,提前便做了应对,生怕有朝一日二人之间的感情会因为权势地位而受到影响。  只是现在看起来,是他太过自负,他只相信自己的一片真心,却轻视了蔺策。在此刻,他才恍然觉得这么多年的时间里,有许多的东西都发生了变化,可是眼前这个人看他的目光却从来不曾改变。  七年之前,韩王蔺策对他游彦倾注了一腔真心,至今日,隆和帝蔺策对他的感情一如往昔。  游彦将那兵符慢慢地放回蔺策手中,合上他的手指:“你的心意我知道了,只是处理个日常的军务并不需要动用它,所以你要将它牢牢地收好。”第66章   西南此刻的情况已经不再似起初那么简单, 原本只能算得上是一点摩擦, 而现在却要变成了两国, 甚至是多国的交战,朝中还要派遣数万将士赶去支援,因此在翌日早朝之上, 蔺策便将西南的情况,转述给了满朝文武,而后, 淡淡道:“樊国如此嚣张, 完全不将我南魏放在眼里,众卿以为, 朕应当如何应对来化解西南此刻的危机?”  游彦站在群臣之首,闻言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尽管已经做好了决定, 但蔺策从来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考验朝臣的机会。看似只是蔺策发起了一个讨论,却是用来了解群臣最好的机会。何人主战, 何人主和,又有谁从头到尾一言不发。  不管朝臣的讨论如何的激烈,也不管话题最后会延伸到什么程度, 蔺策都只是安静的听着, 丝毫不介意他们在争执中御前失态,因为争执越剧烈人越容易失去理智,那么平日里的城府,刻意的掩饰,都会化为乌有, 反而会暴露其最深刻的想法。  今日的争论跟往日比起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可供蔺策思量的东西其实也不多。因为在大多数朝臣心中并未把樊国及其周边小国放在眼里,而且依着南魏当前的国力,想要稳定西南战局也没有什么问题,断没有像一个西南小国求和的道理。  也因此,朝臣们讨论的点就集中在究竟派何人前去驰援西南之上,朝中上下但凡领兵之人都被提了个遍,却并没有人想到存在感极低的陶姜。毕竟在许多人眼里,陶姜仍是游彦的亲信,游彦先前虽然上交了兵符,但由于他最近又恢复了参加早朝,这在很多人心中都是他贼心不死,意图重掌兵权的表现。  此次西南战局在许多人眼里是势在必得的胜利,不管是谁率兵前往都是胜面更大,等于白捡一个战功。陶姜作为游彦的亲信,朝中诸人自然不愿意将这个机会交到他手里。  游彦自然察觉出这些人的心思,却也浑然不在意。他现在虽然每日参加早朝,却都是为了蔺策,大多时候他都一言不发,也从来不参与他们的争论,也不知道究竟为何他们要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极尽防备,有时候连游彦自己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过什么越界的事情。  蔺策高坐在龙椅之上,安静地听他们将所有能想到的备选都提了个遍,才缓缓地开口:“众卿的提议朕都听到了。只是刚刚你们自己所提议之人,也各自被同僚反驳,都算不上合适的人选。因此朕刚刚也一直在思考此事,倒是突然想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蔺策的视线从群臣脸上慢慢地扫过,淡淡开口:“中护军陶姜曾是朕王府的侍卫,后在朕继位西北告急之时挺身而出赶赴西北,立下卓绝战功,若是由他前往西南,此战必胜。”  陶姜当年赫赫威名,也算震慑西北,就算这几年稍有沉寂,也不至于就被人遗忘,众人不提无非是不想给游彦机会,又或者不想让蔺策误解自己与游彦一派有所关联。却没想到居然是蔺策堂而皇之地提出陶姜的名字。  都道君心难测,先前收了游彦兵符的是蔺策,现在又要重用游彦手下的人,这让朝臣一时摸不清头脑,不明白蔺策到底在打着什么主意。  对于自己摸不清楚的事情,闭口不言才不容易表错态,因此刚刚还在争论的朝臣登时安静下来。  蔺策挑起眉:“众卿以为如何?”  “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蔺策笑了一下:“那好,西南战势危急,刻不容缓,不能再耽搁。那就以中护军陶姜为行军总管,率军三万,择日出发,驰援西南。”  “陛下圣明。”  蔺策轻轻地拍了拍御案,继续道:“西南战局我南魏本占据优势,却演变成今日这般被动,益州总管郭准身为主帅难辞其咎,但眼下西南战势正盛,不宜中途换帅,又感念其多年以来驻守西南也算兢兢业业,就暂且不追究其过失,还望能够把握机会,配合陶姜彻底击退敌军,若能大胜便可功过相抵,再行封赏。”  朝臣心中清楚,话已至此,就说明对于西南,蔺策心中已有决断,没人会在此时再反驳蔺策,只安静听着。  蔺策继续道:“至于偏将军邬晟,他不听帅令,急躁冒进,以至于落入敌人全套,导致数千将士丧命,其罪责难免。就且夺去其偏将军封号,先留在零陵城养伤,待战事了结朕再行发落。”  “臣等遵旨。”  想要说的话皆以说完,西南战局的解决办法也已落实,之后的走向,就不再是蔺策这个远在都城之人能够插手的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面上却没有一点波澜:“那退朝吧。”  游彦随着众人一起跪地谢恩,而后看着蔺策消失,才慢慢起身他每日来早朝,归根溯源还是从李埠一案时起,让他对蔺策多了些担忧,不过现在看起来,蔺策倒是越来越沉稳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照例是看着百官散去之后,才慢慢地出了殿门,却被候在殿门口的游礼拦住了脚步。游礼入了大理寺已有数月,看起来倒比游彦想象的适应的多,但大概是初入官场,虽然还算顺遂,却总会有一些小烦恼,在府中又无人可说,游彦常住长乐宫之后回府的次数少了许多,每日早朝他们叔侄虽能见面,却并没有什么机会说话,所以游礼时常在散朝之后等着游彦,叔侄简单地聊上几句,游彦一直送游礼到皇城门外,才又优哉游哉地回长乐宫。  游礼的那些小烦恼在游彦眼里简直不值一提,但却也乐得为侄子排忧解难,偶尔也会忍不住感慨,游礼到底是年少,虽然青涩稚嫩,但却也可贵。若是他什么时候也变成了朝中那些油滑心机极深的朝臣那样,那游彦才要头疼。  今日与往日比起来也并没有什么特殊,游礼说了些在大理寺的琐事,而后忍不住抱怨其祖母整日里往他房里送一些什么千金小姐的画像,昨日甚至还送了两个侍女,游礼不知拿老人的一番好意如何是好,只好来求助自己的叔父。  游彦安抚了侄子一番,答应过几日回趟府里替他解围,才将人送出了宫,转身回了长乐宫。  西南的事暂且有了论断,但春闱的事却还没解决,游彦想也知道蔺策此刻正在做些什么,边走边思索午膳要不要让御厨加道汤,就这么到了长乐宫门前,才发现那儿跪着个人。  蔺策平日里不喜被人打扰,朝臣没有正事儿也极少会来长乐宫,像这种游彦先前更是不曾见过。他边想着边走近,才发现跪着的那个人有点眼熟。  高庸正倾身劝慰蔺秀,抬头看游彦走来仿佛得救了一般松了口气,他快步走到游彦面前,轻声道:“将军,您快帮帮忙,劝公主回去吧?陛下方才说了,他不会见她的,但是公主说若是陛下不肯见她,她就一直跪在这里。”  游彦微微垂下眼:“她为何事而来?”  “还能什么事,西南那位虽然犯了大错,但总还是公主的心上人,她肯定是来为那位求情的。”  “那枉死的数千将士,谁来替他们求情?”游彦没有像高庸那般刻意压低声音,这句话清楚地传到了蔺秀的耳朵里,她的脊背僵直,似乎想要回头朝着游彦看一眼,但却还是没有勇气。  游彦朝着高庸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几步走到蔺秀面前:“公主今日是非要见到圣上不可?”  蔺秀抬起头来看他,涩声道:“是,本宫有话要说,必须面见皇兄。”  “公主想要说什么,圣上怎么可能不清楚?至于圣上的态度,”游彦回过头朝着紧闭的宫门看了一眼,“公主应该也明白。公主虽然是邬晟一人的心上人,却更是这南魏的公主,南魏的万里河山,南魏的黎民百姓,与你也息息相关。邬晟在公主心中占据了极大的分量,可是其余的这些,难道一点分量都没有吗?”  “本宫并无此意,只是……”她舔了舔干涩的唇,“只是他此去西南本就是为了我,他太急于建功立业,想要早日大获全胜,想要早点与我成亲。所以他的罪责,我也该替他分担一半。”  “公主替他分担?”游彦轻笑,“且不说公主本就无罪,就算真的有,你也笃定了圣上不舍得伤你害你,所以才会说出这种替他分担一半的话,不过是为了让他免于责罚而已。就像陛下明明表明了并不想见你,你却执意跪在这里,不过是吃定了他会于心不忍,不舍得你在此受苦。”  游彦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你看似是在表明自己邬晟的决心,实际上,不过是拿自己当筹码,来要挟你皇兄罢了。你今日跪在这里,难道不就是想要向他表明,如若邬晟有何不测,他也有可能失去你这个妹妹吗?”  “其实邬晟的罪责,想要免去容易的很。因为行军打仗,疆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即使是久战之人,也难免会有所失误。邬晟不服将令是真,但大败的缘由更是敌人狡猾。邬晟虽有错,但总不至死,公主根本不必如此。”游彦淡淡地说道,“只是,他若是连承担自己过失的担当都没有,在这种时候还想让你以公主身份,以你与圣上血脉亲缘作为要挟来保命,这种人,微臣劝公主还是不要嫁了。”第67章   蔺秀对上游彦的眼睛, 急忙摇头:“我今日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他授意, 自从他去西南, 战事紧急,他从来不敢疏忽,就算偶有书信也是报喜不报忧。我们之间身份地位虽然悬殊, 他从来没有想过利用我公主的身份来谋取些什么,不然他也不必远赴西南投身行伍,他只是想凭借自己的努力来娶我, 就算失败了, 游将军也不必如此轻视于他。”  “我轻视他?”游彦笑了起来,他看着蔺秀轻轻摇了摇头, “如若我的话算是轻视于他,那公主此时的行为又算是什么?”  蔺秀愣了愣, 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如此,就在她犹豫间, 游彦朝着候在一旁的侍女示意,让人将蔺秀扶起,自己也站直了身体, 摆了摆手:“圣上心疼公主不假, 但毕竟他是一国之君,这家国天下自有它的章法,军中也自有军规。邬晟铸下大错,就应该为了自己的过失而承担后果。而公主,你身为当今圣上的妹妹, 南魏皇室的血脉,对这天下的苍生也有责任,凡事是不是也当以大义为先?”  蔺秀低着头看着地面,半晌,抬起头来,直视游彦缓缓道:“游将军此言说的容易,但是本宫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凡人,在心上人危机之时,还能想着什么大义。本宫承认是他的过失,也明白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他并不无辜,此事自当遵循律法和军规来处理。只是,人在涉及到自己所关切之人时,总会变得自私一些。”  蔺秀说着话,似乎找到了几分底气:“我以为游将军能够理解我,还是说在游将军心中,就算是为了我皇兄,你也不会为了他违背原则和大义。可是以我对皇兄的了解,在他心中,游将军可是要比这万里河山重要的多。”  “公主又何必说这种话,这算是什么,挑拨我与圣上的关系?”游彦轻笑,“我们对彼此的心意并不需要用家国天下做赌注来证明,也轮不到旁人来置喙。”游彦向后退了一步,淡淡地看着蔺秀,“还有就是我游彦生来自负,所以从来不会惹下自己无法处理的麻烦,更不会将我的心上人置于如此难堪的境遇。”  话落,他转过身,朝着蔺秀挥了挥手:“既然圣上说了不会见公主,公主还是回去吧。邬晟是你的爱人,圣上也不是你的仇敌,仗着别人对你的爱而肆无忌惮,让他因你而为难,公主未免太自私了。”  说完,他不再理蔺秀,而是径直走进大殿,顺便再一次关上了殿门。  蔺策听见声音从书案前抬起头来,看见是游彦,紧绷的表情松缓了不少:“今日回来这么晚,是又陪着你的宝贝侄子谈了什么要紧事?”  游彦闻言笑了起来:“他能有什么要紧事,无非是跟我抱怨他祖母最近往他院里又送了两个侍女,暗示他可以收到房中。殊文他生性单纯,对男女之事本就迟钝,加上我们府里上至我父亲,下到大哥和我,都没有这种先例,所以他无法接受,却又不知该如何拒绝,所以才来求助我。”  “游礼的婚事还没有着落?”蔺策微微皱眉,“看起来游老夫人倒是真的急了,当年对你都不曾如此过。”  “你怎么知道她没想过?”游彦随口道,“大哥自幼体弱,娘亲可是一度将振兴家业的希望寄托于我身上,但却没料到我脾气秉性都像足了我爹,素来不按常理出牌,她一直拿我无可奈何,加之后来殊文出生,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转到殊文身上,再也不提此事。”  蔺策微微眯了眯眼,沉默了稍倾,抬眼看向游彦:“所以,游老夫人往你房里送过人?”  游彦抬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你那时候时不时地就到我府里,我房里有没有人你还不知道?连这种陈年老醋你都要尝尝吗?”  蔺策弹开他的手指,不接他的话,而是自顾道:“说起来还是秀妹她没有福气,原本该有一桩上好的姻缘,她却执意退亲,现在反而落到这样的地步。”  “既然不是两厢情愿,又算什么上好的姻缘。世人皆有宿命,即使她贵为公主也是一样。”游彦说着话,又摸了摸他的脸,“所以你也不用为她顾虑太多。”  蔺策长长地叹了口气,游彦心中清楚,他处理一个邬晟容易,但其实早就料到了蔺秀的反应,所以顾虑良多。他为人兄长,便将蔺秀视为自己的责任,尤其在她婚事上,更是谨慎非常,为了蔺秀的感受,连游府的婚事都退了,为的只是蔺秀能有机会嫁给一个自己心悦的良人,却没想到最后居然落得这样的后果,他甚至忍不住归咎于自己,为何选了这样一种方法来考验邬晟。  蔺策将游彦的手握在手里,转过头朝着殿外看了一眼:“她还在门外?”  “你不是不想见,所以我将人劝走了。”游彦淡淡道。  蔺策抬眼看他,慢慢勾起了唇角,这人总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总能用最为合理的办法云淡风轻地化解自己的困扰:“好。”  游彦挨着他坐了下来,依靠在他身上,轻声道:“我知道公主当年对你格外关照,你们兄妹情意深厚,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你尽可能地去呵护她关照她,但公主此生大概是过的太过顺遂,所以在某些时刻太过自我,偶尔遇到些挫折,其实更是好事。毕竟即使你是这天下之主,也不敢保证让她事事顺遂。”  蔺策微微闭了闭眼,伸手摸了摸游彦的头发,长长地叹了口气:“秀妹自幼懂事乖巧,所以我以为并不需要担忧。”说到这儿,他不由苦笑,“我只是想着她毕竟是女儿家,生母早逝,现在父皇也已不再,所以我这个做兄长的,自然要弥补于她。其实我倒是能够理解秀妹,只是我自有我的立场,不可能再顺她心意。” 第33章 瑞云正蹲在房门口给游彦先前种下的两棵梅树浇水。冬日里游彦对其父的梅林格外的眼红,便在自己院里也种了几棵,想要等到冬日的时候不出房门便有梅花可赏。那几株梅苗自然是蔺策命人送过来的,幸而游彦这段时日一直不在府里,没有人影响,每日有人悉心关照,倒也算是长势喜人。  游彦有一段时间没回府里,现在看见一人多高的梅苗和它茂盛的枝叶,倒也觉得新奇,他挨着瑞云顿了下来,伸手从他手里拿过水舀,将水浇到树下,当他想再从桶里舀另一瓢水的时候,瑞云急忙伸手拦住他:“可以了公子,这梅苗的水已经浇够了。”  游彦颇为遗憾地将手里的水舀扔进桶里,拍了拍手站了起来:“不愧是我亲手种下的树,长势倒是不错。”  瑞云收了水桶,随口问道:“您跟老夫人聊完了?”  “嗯,”游彦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袖口溅上的水渍,“你派个人去殊文房里把他请过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早上的时候我看见小公子出府了,现在大概是还没回来,”瑞云道,“不然的话,他若是知道您今日回了府,肯定会过来的。”  游彦拂开袖口,思索道:“也是,罢了,看起来今日也不怎么合适。”他微微闭了闭眼,“就算他在府里,我现在这个状态,大概也不能聊出什么东西。”  瑞云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公子您……今日看起来不怎么高兴,早上您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是老夫人那儿……说了什么吗?”  游彦抬手掩面,轻轻地摇了摇头:“没什么,偶尔总要有些自我怀疑,不然人生岂不是太过无趣?”  瑞云不太明白游彦在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色,犹豫道:“那我让人将午膳送来?听说您一早就跟着陛下出城去为大军践行,现在也该饿了。”  游彦其实并无食欲,但他此刻无事可做,经历了游老夫人刚刚那一番谈话,情绪多少有些低落,若是此时回宫,难免被蔺策察觉。蔺策每日里忧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就算不能分忧,也不该添乱才是,便点了点头:“也好,一会用了午膳陪我到城中逛逛,我带你去林觉的茶楼喝喝茶听听小调。”  瑞云自己对这些并不怎么感兴趣,但觉得自家公子看起来情绪不虞的样子,出府去散散心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便利落地吩咐人去准备午膳。  游彦在口腹之事上并无太多渴求,吃起东西来又挑剔的很,加之今日情绪不佳,更是没吃上几口便住了筷,朝着瑞云摆了摆手:“把我那坛酒拿过来,”话说了一半,瞥见瑞云的眼神,又道,“我只喝两杯。”  瑞云犹豫了一下,转身出门,过了一会,真的拿了一坛酒回来。  游彦饮酒多年,每每喝酒多是为了助兴,却从未像今日这般,为了解忧,他盯着杯中的酒水,轻轻地摇了摇头,自嘲一般笑了笑,而后一饮而尽,之后又给自己添了一杯。  瑞云一直盯着游彦的动作,本是担心他多饮,却没想到两杯酒喝完,游彦真的放下了酒坛,反而让瑞云更加担心起来。  游彦将酒坛递给瑞云:“将剩下的半坛酒替我封好,这么好的酒,还是应该配上好心情才更好喝才是,我今日的这种心情反倒辜负了。”言毕,他起身,“换身衣服,我们出府,去林觉那儿讨杯好茶来喝。”  瑞云抱着酒坛愣了愣神,才应道:“好。”  从游府到茶楼并不算远,游彦每每过去都是步行,今日亦然,他原本想让瑞云先去打听一下林觉在不在茶楼,却没想到在茶楼门前遇见了骑着高头大马风尘仆仆的林觉,不由诧异:“林兄这是,从何处而来?”  林觉翻身下马:“出了趟城。游兄今日倒是难得清闲到我这儿来,楼上雅间请,我让他们准备好茶。”  “我正是此意。”游彦笑,目光落到林觉背负着的一个包袱上,看着形状,似乎是一台琴,“林兄今日怎么有雅兴背着这亲出城?”  林觉将那琴解下,随手递给迎面而来的小二,回头朝着游彦道:“那日我饮了陶将军的好酒,本想改日有机会再约他把酒言欢,却没想到还没等我相约,这陶将军就要出征了。我虽对西南局势不了解,却也知道陶将军此行是为了护卫南魏的安危,我对他们这种保家卫国的将士心存敬畏,所以今日干脆带着酒出城去为陶将军践行了。”  游彦微挑眉:“那看起来林兄真的是诚意满满,此去践行居然还专程背着琴,要知道我可有多年没听过你抚琴了。陶姜那个家伙,也不知道听不听得懂。”  林觉摆了摆手:“我抚琴又不是为了寻觅知音,若是想的话,我直接对着你游子卿抚就是。我带着琴去,是因为看见数万将士出征的场景难免动容,借由琴音直抒胸臆而已。至于有没有人能听懂,那又有什么关系。”第71章   游彦能够与林觉交好自然是因为二人在脾气秉性之上多有相似。林觉在某些时候甚至比游彦更为随性, 尤其在交友之时, 他从来不在意对方的身份地位, 甚至也不需要志同道合,只要对方身上有什么他认为的可取之处,便真心与之结交。  就像陶姜, 他们的出身、阅历、脾气、秉性皆大不相同,林觉先前大概也从未接触过陶姜这样的人,所以只不过喝了一次酒, 就被陶姜的豪爽与不拘小节所吸引, 加之林觉这类贵公子,书读得多了, 总会有些家国天下的情怀,对于陶姜这种以血肉之躯护卫家国百姓之人更多了几分敬重。  而他这个人素来直接坦荡, 他觉得陶姜值得钦佩,想要结交这么一个好友, 便带着美酒,背负着琴,亲自出城相送。回过头对着游彦提起, 也没有丝毫的扭捏。  游彦习惯了林觉的秉性, 也不觉得惊奇,当年他与林觉相识,也不过是因为林觉偶然见到了他的一幅字,心生钦佩之意,当即上门拜访, 一来二去,也逐渐熟识,即使中间游彦入了朝堂再不与那些旧友厮混,与林觉还偶有联系,不刻意保持,也没因为游彦之后身份地位的改变而疏离。  君子之交,寡淡而坦荡。  林觉让人煮了茶,又给瑞云安排了去处,才挨着游彦坐了下来,一面用热水烫洗茶盏,一面道:“游兄今日看起来兴致不高,”他说着话,扭过头看了游彦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这青天白日的,身上还带着点酒味,没想到游兄现在也学会借酒浇愁那一套了。”  游彦正半趴在桌上,下颌压着自己的手背,目不转睛地盯着林觉的动作,闻言扬了扬唇:“来之前是喝了两杯酒,但是我发现借酒浇愁对我来说却是没什么用处,反而糟蹋了我的好酒,索性出了门,到你这儿来讨杯茶喝。”  林觉烫好了茶盏,倒了杯茶递给游彦:“那只怕这好茶到了游兄口中,也失去了往日的香醇。”  游彦伸手接过茶盏,握在手中,倒也不急着喝。他倒是知道旁人到了自己此刻这种满腹心事的时候,说不定会借着这杯茶盏吐露一下心事,换来几句或是有用或是没用的劝慰,值当是为自己宽宽心。  但他与旁人并不一样,尽管林觉不算是外人,游彦也没有什么倾诉的想法,因为对他来说,别人的劝慰其实并没有什么用,如若连他自己都开解不了自己,这世上也没有人能够安慰的了他。  而对他自己来说,其实也没有什么想不开的,他知道娘亲的立场,也理解她的指责,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观念自然也不一样,没有对错之分,也无关善恶。但即使想的再开,也难免会失落,所以他现在需要的并不是别人无关痛痒的劝慰,只要安静地喝会茶,排解一下心中的烦闷而已。  幸而林觉不是旁人,最为了解游彦,也不多言,给自己也倒了杯茶,细细地品了起来。两个人各想各的,倒也互不打扰。  林觉一盏茶尽,扭过头看见游彦还对着茶盏出神,也不说话,而是起身走到琴案前,一掀衣摆,坐了下来,下一刻悠悠琴音便在室内回响起来。  游彦抬起头朝着林觉看了一眼,突然回神一般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一手撑着脸,歪着头看着窗外,侧着耳专注地听着琴声。  待一曲终了,游彦轻轻地拍了拍手:“多年未闻,林兄琴音倒是更加精进。”  “还能入得了林兄的耳就算没有退步。”林觉朝着游彦看了一眼,见他脸色似乎比先前好了一些,眼底的光芒又恢复了不少,唇角扬了扬,“说起来,我并不懂战事,不知陶将军此去西南,要多久才能回来?”  游彦皱着眉头想了想:“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尤其是西南现在什么情况我也不清楚,所以也不好断言,但按常理推断,胜算极大,尤其以陶姜领军的话,我其实还是放心的很的。”  林觉点了点头,忍不住感慨:“可惜我武艺不精,不然也能跟着陶将军一起上阵杀敌,保国安民。”  游彦歪着头看他:“我好歹也是当朝的上将军,当今西北一战也算立下不少功劳,怎么没见你这么敬佩我?”  林觉喝着茶,笑道:“在我眼里,你游子卿做成什么事都不稀奇,况且,陶将军他终归跟我们不是一类人,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有人像他那样怀着赤忱之心简单直接的人了。”  游彦抬眼看他,半晌突然笑了起来:“说起来,你其实就是在说陶姜傻罢了。”  林觉愣了一下,笑着摇了摇头:“从你口中说出来想来陶将军也不会介意的,况且,我听过一句俗语,叫傻人有傻福,倒也不错。”  游彦抿了口茶,眉眼弯弯,刚刚的郁结之感在说笑间也逐渐散去,半晌,他抬起头看着林觉:“林兄,多谢了。”  林觉看他:“是谢我这茶?我以为游兄情绪不佳没尝出来呢。这茶确实是上品,平日里我可不舍得拿出来喝,游兄确实应该好好谢我。”  游彦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那等改日,我做东,请林兄再一起品茗,如何?”  “那自然最好不过,”林觉勾唇,靠在椅上看着游彦,“游兄这就回去了?”  “嗯,”游彦笑道,“像林兄这种老大不小仍未娶妻的人是不会理解家里有个人在惦念自己的感觉的。”  林觉刚想出言反驳,脑海中浮现出上次醉酒时的一些画面,及时地住了口,以免自取其辱,朝着游彦挥了挥手:“那游兄慢走,在下就不多送了。”  游彦弯唇:“好。”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林觉今日并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不过是请游彦喝了盏茶,抚了曲琴,之后说笑了几句,等游彦从茶楼出来的时候,心情已然好了不少。  瑞云跟着他出门的时候自然察觉到他这种变化,忍不住感叹这林公子不是个凡人,这么一会的功夫就能让自家公子又恢复正常,上一个能影响到自家公子心情的人,也只有当今圣上而已。  瑞云跟着游彦:“公子,咱们回府吗,还是您要继续逛逛?”  游彦挥了挥手:“你自己回去吧,我直接回宫。”说到这儿,他又道,“如果殊文打听起我回府与娘亲谈心的事儿,你也不用多言。”  瑞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家公子先前的异常只怕不仅仅跟老夫人有关,跟小公子也脱不了干系。但游彦的事情,从来没有人能够干涉,他久跟在游彦身边,自然也不会多言,还是一路将游彦送到了皇城门口,才懵懂地回府去了。  游彦情绪恢复之后,便开始思索游礼的事情,他也知道游礼与迟彻交好的事情,只是他们游府的人结交朋友也都是一个脾气秉性,所以他也不甚在意,更未想过干涉内侄与谁结交,也因此,并没对此过多关注,所以一时之间也无法分辨游礼与迟彻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若是让他直接去找游礼谈及此事,不管这二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都显得有些冒失,恐怕也会影响游礼的心情。  看起来他倒是应该先了解一下,再做定夺。  一路想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长乐宫门口,游彦抬起头看见上面的匾额,唇角忍不住向上扬了扬。  其实有些事情是注定无法调和的,比如游老夫人可能这辈子也没办法理解,她好好的儿子为何好男风,为何放着满天下的女子不选,偏偏跟当今圣上搅合在一起,而对于游彦来说,他也并不会因为游老夫人的不理解就改变自己的喜好,放弃自己的爱人。在这一点上,他们可能此生都无法达成一个共识,但游彦也不打算勉强,只要能维持现在这样互不干涉,其实已经足够。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什么是最合适自己的那一个,不管过了多久,受到多少人的质疑,都未曾改变过。  游彦推开殿门,不出预料那人还是在批阅奏章,不管何时,只要游彦打开长乐宫的门总会看见这样相似的画面,他已经不再意外。  蔺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露出笑容:“难得回了趟府里,怎么不陪老夫人多待上一会?”  游彦倚着他坐下,整个人靠在他身上,半真半假道:“娘亲看见我烦的很,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回来陪着你好。”  “哪有人会舍得烦你?”蔺策一手拿着奏章,空出一只手握住游彦的手,突然深深地嗅了几下,皱眉道,“你又偷着喝酒了?”  游彦仰起头凑过去讨好般亲了亲蔺策的唇:“酒没喝几口,倒是喝了一肚子茶,你要不要尝尝?”  对于这种事,蔺策素来从善如流,他低下头,吻上游彦的唇,跟他交换了一个缱绻的亲吻。第72章   一吻过后, 蔺策顺势揽住了游彦的腰, 另一只手还拿着奏章, 一面低头看上面的内容,一面笃定对怀中人道:“确实尝到了茶香,当然, 酒味也不少有。”  游彦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失笑:“我今后是不是就算只喝一口酒也瞒不过你?”他说这话,朝着蔺策脸上印了一个吻, “好, 我老实坦白,晌午用午膳的时候确实喝了两杯酒, 只有两杯。”  蔺策偏过头来看了他一会,目光深邃到游彦忍不住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心虚之感, 才听见这人道:“今日回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嗯?”游彦舔了舔唇, “怎么如此说?”  “你就算嗜酒,没有事端的话,也没有好端端地喝起酒来的道理, 总该是有什么由头, 才能让你不顾我的嘱托喝起酒来,”蔺策伸手点了点他的脸,“但如果是什么开心的事,你索性都喝起酒来,也不会只喝两杯酒就能尽兴。所以, 势必是发生了什么让你觉得郁结的事情,你想借酒浇愁,却没能如愿,之后便去找了林觉喝茶,解了忧愁,想的开了,觉得我无论如何都发现不了,便回了宫。”  游彦看着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干脆整个人仰躺在蔺策腿上:“你每日忙着那么多的朝政,却还是要分心神在我身上,看来啊我这辈子都不能有什么事瞒你了。”  蔺策垂下头看着他,温声道:“所以,出了何事,要不要考虑告诉我?”  游彦对蔺策从来没有隐瞒,更何况,游礼的事情还关系到迟彻,游彦与迟彻接触并不算多,主要是此人一直沉默寡言看起来格外可靠的模样,游彦对他再无了解,但迟彻却是一直跟在蔺策身边,所以游彦也想适当地听听蔺策的看法,便挑着游老夫人关于游礼他们二人关系的猜测一并说给了蔺策听,故意隐去了其中对自己指责的部分。  蔺策闻言沉默了一会,他把手里的奏章放下,将枕到腿上的那人捞了起来,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坐得更舒适一些,才缓缓道:“说起来这是我的失察,先前在你府里见过他二人凑在一起,也没放在心上,迟彻此人素来寡言,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异常,我倒是帮不上你什么。”  他说着话,突然侧过头看了看游彦:“老夫人因为此事迁责于你了?”  游彦掀了掀眼皮,最终只是笑了笑:“这你也能猜得到?”  “老夫人素来不喜此类事,也一向不喜欢我。”蔺策淡淡道,“而游礼自幼在你身边长大,事事效仿于你,脾气秉性也都与你相似,在你之前,她又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先例,所以可以料想的到,若是在她心中游礼真的与迟彻有什么瓜葛,再联想到很多多年以前的旧回忆,一时情急,难免会怪在你头上,不然依着你的心性,如果只是游礼是不是好男风的问题,你又何至于借酒浇愁?”  “娘亲不喜欢你?”游彦坐直了身体,皱着眉看着蔺策,因着他的缘故,这么多年来,蔺策与老夫人倒是有过数次接触,但游老夫人素来最讲究礼数,所以不管蔺策先前只是一个皇子还是后来登基为帝,她面对蔺策之时都算得上恭敬有礼,端着一家主母的身份,从来不会有丝毫的失态,更没有任何的异常,也正是如此,游彦才一直没有察觉出来在她心中是如此在意自己的事情。  但如若蔺策能察觉到,那是不是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发生过什么?  蔺策只是笑了一下,抬手将他的眉头抚平:“我与她老人家非亲非故,平日里本没什么接触的机会,却偏偏因为我她的儿子走上了一条完全脱离她预期的路,她不喜欢我又有什么稀奇。游老夫人的为人你也该清楚,她可能是你们整个游府上下最在意游府的兴盛之人,所以在面对我时,也不会让自己有任何的失礼。只是偶尔她看向我时的目光,我能察觉的到,想来这些年来,每每见到我,就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小儿子此生要断了血脉,与一个男人厮守,她也痛苦的很。”  “就算没有你,我也不可能按照她的希冀过那些中规中矩的生活,这点我以为她会清楚。这些年来,看着兄长他们夫妇举案齐眉,虽然觉得美满,却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会发生在我身上。别的不说,你看看我家老爷子,他虽然中规中矩地娶妻生子,但最后,难免还是与这样的生活格格不入。”游彦将他的手握住,“罢了,大不了以后再也不要让你们碰面就是了,娘亲不喜欢你我没什么办法,但是我喜欢你,那就够了。”  “嗯,”蔺策弯唇,眼底里包含着笑意,回握住游彦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示意他重新靠回来,两个人继续说话。  游彦自然照做,他倚着蔺策,思绪又回到游礼身上:“那依你来说,殊文与迟彻之间,究竟会不会是娘亲所想的那样?”  “你很在意?”蔺策道,“还是说因为你娘亲怪罪于你,你就真的要把此事归咎于自己身上?”  “殊文自小在我身边长大,长到今日,有意无意地也受了我不少的言传身教,但我也不会自负到想要去干涉他的生活,不论他是与不是,对我来说都没有什么关系,那都是他自己的选择,但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游彦道,“处于我长辈的立场,还有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我会与他好好聊聊,给出适当的建议让他参考。况且我答应了娘亲。”  蔺策点了点头:“这倒是应该,游礼毕竟还算年轻,有很多事情,他大概还无法估量后果,把能说的都告诉他,而后由他自己做选择。不过你要先分辨出他与迟彻之间的关系,如若一切只是老夫人多虑,你平白去与他说了有的没的,你这个做叔父的大概再也没有颜面见他了。”  分辨出游彦与迟彻之间的关系确实算得上是当务之急,只是如何分辨倒成了问题。  尽管陶姜去了西南,但可供游彦差遣的暗卫尚在都城之中,不过游彦培养这批人多年,一直想着是在关键的时刻,为蔺策解忧,就像上次李埠一案,悄无声息地出现,做一些暂时不能上台面的事情,而后功成身退,不惊动任何人。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自己要用他们来调查自己的内侄。  游彦在此事上稍有纠结,毕竟他想知道的只是游礼与迟彻的关系是不是游老夫人担忧的那样,以便自己后续跟游礼沟通。但不管他们私交究竟如何,游礼都没有什么错,若仅是这个缘由就派人去跟踪游礼,多少就有些不太合适。  蔺策见他犹豫,索性道:“我让高庸将迟彻叫来,你与他闲谈几句,做些试探,如若他们的确有染,他面对你的试探自然心下忐忑。如若他们之间坦坦荡荡,只是君子之交,他也不会多想。” 第35章 蔺策起来的时候,游彦稍微有所感知,他侧过身迷迷糊糊地抱住了蔺策的手臂,眼皮动了动,还没等睁开,便又昏睡了过去。蔺策在他额头落下一个吻,轻手轻脚地抽出手臂,下了床榻。  高庸对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他伺候着蔺策梳洗完毕,在他又走到床榻边的时候,立刻递了一块沾湿的布巾过去。  蔺策伸手捏了捏游彦的脸,轻声道:“子卿,该起了。”  “嗯,”游彦在半梦半醒之间应了一声,整个人却没有任何要起来的意图。这种反应在蔺策的预料之中,他顺手揽住了游彦的腰,将他扶起,靠在自己肩头,而后用湿布巾替他擦了擦脸,看着怀里逐渐转醒的人,缓声道,“醒了吗?”  游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力地晃了晃头,之后长长地打了个呵欠,用仍旧饱含着睡意的声音回道:“醒了。”  蔺策看着他明显困倦的表情,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既然起不来,继续睡就是了,反正现在每日早朝上不过是那几件事,与军务相关的也并没有多少。”  游彦歪着头看了看他,笑意浮现在脸上:“但是若不去早朝,我就要有一两个时辰见不到你了,尤其是,穿着朝服的你,平日里可没什么机会见到。”  蔺策伸手推了推他的头,让他坐直了身体:“如果你想看的话,那以后我每日下了朝回来也穿着它坐那儿批奏折,这样只要你待在长乐宫,就随时能看见,如何?”  “天气这么热,我怎么舍得?”游彦又打了个呵欠,终于逐渐清醒了过来。  “好啦,”蔺策无奈,“再不快点今日早朝你又要迟到了。”  这种事的确有过,有一日游彦怎么也醒不过来,等到早朝的时候,晚了将近一刻钟。若是换了其他人在早朝的时候迟到定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但游彦那日的却并没引起什么风波,因为当今圣上那一日似乎也被什么事所耽搁,比他还晚了一会才到武英殿,朝臣们的关注点都在揣测一向勤勉的圣上为何会晚到。  因为时日久了的缘故,长乐宫的人在照顾游彦一事上已经有了心得,尽管游彦起的较晚,但还是能用最快地速度替他梳洗完毕,让他不至于披头散发地去早朝,再落下一个大不敬的罪过。  如蔺策所言,这几日早朝之上确实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殿试已在前几日结束,数十位考生出现在武英殿,接受当今圣上亲自诏问。其实蔺策并没有说多少话,只是提出引题,由着这些书生畅所欲言,最终从中挑选出数位表现优异者,当朝赐官,其他人之后也各有安排,纵使未能在朝中任职,也都留在了都城的各府衙中,以便后用。  朝堂局势虽不能因为一次殿试就被颠覆,但其变化已经开始逐渐的显现。不知是那一日的殿试给了众朝臣启发,又或者是因为有新的人选充入朝中,百官在早朝之上议事之时,愈发敢于畅所欲言,蔺策广开言路的想法也算初步得以实现。  这一日的早朝上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众朝臣随意议论了一番,游彦竖着耳朵听了听,并没有什么参与的意愿,勉强克制了自己的困意,坚持到散朝。  若是往日散了朝,游彦肯定会立即赶回长乐宫,毕竟现在已经入了暑,天气热的厉害,每每出门,炙热的太阳烤在头顶,都让游彦恨不得立刻回到长乐宫,让人送几块冰来降温。但这日他却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为了游礼的婚事。  如他所料,游礼肯踏踏实实的娶妻,又是主动开口,游老夫人没有任何的意见,也并没有像游礼担心的那样在意对方的出身。如此来说,游府对于游礼的婚事也算达成了共识,依着游礼的意思,那位孙小姐对他也颇有情愫,便派人去给孙府送了请柬,约在林觉的茶楼,与孙小姐的父兄商议一下二人的婚事。  天气依旧热的很,在游彦印象里,自打入了夏,就仿佛没下过雨,尽管是坐着马车出的皇城,但一路到了茶楼,游彦还是被热出了满头的汗,他在茶楼门前下车,漫不经心地看了看街上来往的行人、摊贩,忍不住摇了摇头。  他曾经以为若是能离开皇城,离开这些纷扰,与蔺策一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想必是要比现在惬意自在的,尤其是蔺策,卸下压在他肩头的重担,肯定会比现在过得轻松,但那也不过是站在旁人的角度而已。  对他来说,这么热的天气出门就已是格外的辛苦,像普通百姓,尤其是田间辛苦劳作的农夫那样生活,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实现。到时候所有生存的重任都落在蔺策身上,他说不定比现在还会辛苦。  世人皆有各自的难处,看起旁人来总觉得人家活的容易,若是真的换一种生活,却又是有别样的艰辛,为人还是切莫太想当然的好。  游彦抬手抹去自己前额的汗滴,大步进了茶楼。  茶楼的小二与他已经格外的熟识,见他进来,立刻迎了上来:“游公子,您的两位贵客已经到了,正在楼上雅间,我们掌柜吩咐人送了上好的茶上去。”  游彦弯唇:“替我多谢你们掌柜。”他抬手理了一下衣摆,“劳烦前面引路。”  因为有旁人在,今日游彦并没占用林觉自留的那个雅间,而是找了离正厅比较近的位置,若是敞开门刚好能看见厅内正在弹唱小曲的姑娘。游彦进入雅间的时候,孙昭父子正坐桌前,一个埋头饮茶,一个专注地看着楼下弹曲的姑娘。  游彦微微弯唇,朝着那青年看了一眼,而后转向另一人,拱手:“孙将军,有劳久等。”  孙昭慌忙起身,回礼道:“游将军客气了,我们也刚刚才到,”说罢,扭头看了一下身旁的青年,“这是犬子,单名桐字。桐儿,还不向游将军施礼?”  孙桐已然回神,立刻微躬身施礼:“游将军。”  “二位不必客气,同朝为臣,又何来这么多礼数,”游彦说着话,给三人的杯子又都添了茶,“尤其殊文与孙小姐若是结了亲,游府与孙府便成了亲家,那亲家之间,自然也不必如此客套。”  孙昭父子先前在朝中与游彦的交集都不怎么多,游彦平日里从来不结交朝臣,多少让人觉得难以接触,加上从家世和官职来说,孙府与游家这门亲事多少都算的上高攀,所以他们父子心中多少缺了点底气,此刻看着游彦也并不像想的那么难以沟通,反而颇有点温文有礼的样子,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父子二人对视了一眼,孙桐在父亲的示意下开口:“能与游府结亲,是我们家的福气,尤其是小公子才学过人,年纪轻轻就在大理寺任职,小妹能够嫁给小公子,实在是高攀了。”  游彦喝了口茶:“我听闻平日里你与殊文的关系也算不错,令妹与他的这桩婚事能够实现,也少不了孙公子在其中帮忙促成,既然孙公子有此心思,想必是觉得二人足够般配,现在又何必妄自菲薄?”说着,他朝着孙昭看了一眼,“按说这亲子的婚姻大事,本该由我兄嫂出面,但我们府里的情况二位想必也有所耳闻,我长兄身体并不算好,所以只能由我这个叔父出面。我知道二位心中有所顾虑,但我今日来,是为了内侄的婚事而来,只想知道贵府对婚事的想法,孙小姐又是否愿意?”  孙桐立即道:“婚事之上便依着游府就是了,我们府里并无意愿。至于嫁给小公子,小妹她自然是愿意的。”  “这样?”游彦笑了起来,“只是不知道孙小姐的意愿是她亲口所说,还是孙公子自己揣测的。”第76章   孙桐显然没有料到游彦居然会如此问, 愣了愣神, 才勉强露出笑:“游将军说笑了, 小妹她自然是自己愿意嫁入游府,我们为人父兄的,怎么可能连问都不问她的意愿就将她的婚姻大事定下来。”  说罢他看了一眼身侧的孙昭, 似乎找到了一点底气,继续道:“不知小公子有没有跟您讲过,他当日到我府里作客, 机缘巧合与小妹见了一面, 小公子对小妹虽然算不上一见倾心,但也差不了太懂, 至于小妹她久在闺阁,蓦地见到小公子这般的清俊公子, 又怎么可能控制的了自己一番情愫?我与小公子也算是有交情,见他与小妹如此, 也自然乐得,便从中替他们传了几封信,一来二去, 才促成了他们。”  游彦微微挑眉, 嘴角向上扬了扬:“既然如此,那我便放心了。”说着话,他喝了口差,朝着孙昭的方向看了眼,带着笑意道, “孙将军也别介意,毕竟将来孙小姐嫁到游府,从此以后就是他与殊文两个人一起生活,我提前确认一下他们二人是不是两情相悦总好过不小心促成了一对怨侣还不自知,将来反被小辈埋怨,你说是吧?”  孙昭应了一声,朝着他点了点头:“游将军也是为了小辈着想,我为人父的又怎能不理解。不过您尽管放心,我府里其实人丁并不兴旺,到了桐儿他们这一代也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对玉瑶这个唯一的女儿的婚事,我又怎么会轻视。”  “那就好,我只是想着等孙小姐嫁入游府,就也不是外人了,不希望她为了这婚事受了委屈,将来被殊文知道了……”游彦说着意味深长地顿了一下,“到时候再后知后觉地心疼起来,岂不是更麻烦。”说着话,他又喝了口茶,“我想说的也都说了,既然没有什么问题,接下来我们就好生地商议一下婚事,将我能做的了主的事情先定下来,其他的我就不过问了,到时就要交给我娘亲,跟尊夫人操劳了。”  游彦今日更像是游家的一个代表,与孙府碰个面,说是商议一下游礼的婚事,但一桩婚事尤其是游礼这个长房长孙的,又哪能那么简单。刚刚的那些话算起来更是要给孙府适当的敲打,不管先前如何,那位孙小姐现在也算是有一半就要跨到了游府,游彦自然要让她在孙府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更舒心一点。  他说了自己想说的话,与孙昭父子初步定下了后续的日程,剩下的事情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的。  送走了孙昭父子,游彦这一日出宫的事宜也算全部完成,其实他素来不喜这种人情往来,不管是出于什么关系什么目的,也不管自己在说话间占据的是什么位置,都格外耗费心神,让人心生倦意。  总算清闲下来,游彦长长地舒了口气,整个人懒洋洋地靠在椅上,微闭着眼,侧耳听着外面的小曲。  “不愧是游兄,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如此惬意。”  游彦掀开眼皮,看着噙着笑意斜倚在门口的林觉:“要是林兄舍得把真正的上品拿出来招待我,我倒是还能更惬意一点。”  “游兄近来可是越来越挑剔了,”林觉走到桌前,打开了桌上的茶壶,凑近闻了闻,“这茶叶就算我爹到这儿来,掌柜也未必舍得拿出来给他老人家,结果还入不了你游公子的眼。”  林觉说着话,在游彦对面坐了下来:“看来游兄对这两个亲家很是重视啊。”  游彦抬眼看他:“若是真的重视,刚刚喝第一口茶的时候,我就叫你过来给我换茶了。”游彦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茶盏,“勉强喝了这大半壶,林兄还不给我换一壶?”  林觉吩咐人进来收拾了桌上的狼藉,换了新茶进来,待房门关上,才懒洋洋地开口:“游府与孙府结亲的是现在可是人尽皆知,尤其刚刚那位孙公子,现在出去跟人说话腰板儿都比以前挺直了几分。”林觉说着话,朝着门外指了指,“就我这茶楼中的茶客,十个也有九个要知道他妹妹要嫁给游府的小公子了。”  游彦嘴角向上扬了扬:“这倒是那孙公子的行事风格。”他细细地品着茶,慢吞吞地道“别看他口口声声兄妹情深的样子,但是他在府里,什么时候把自己那位出身卑微的庶母妹妹放在眼里过?”  “既然这样,游兄又怎么愿意让自己的宝贝侄子沾上这么一桩亲事?”  “还不是殊文愿意?”游彦道,“况且我也让人去打听过,那个孙小姐虽然看起来出身低微,但实际上却是个秀外慧中,才貌双全的,比这城中许多的千金小姐也丝毫不让。”游彦说着,摇了摇头,“说起来,这孙小姐也算是个苦命人。当年孙昭在烟花之地认识了她的娘亲,一时动心,许下终身,但这孙昭府里本就有发妻,况且发妻家世出身上乘,孙昭能有今日也没少借了岳家的势头。他在发妻面前本就自觉低上一头,想要娶妾已是难上加难,更别提这妾室是出身烟花之地。”  游彦又饮了口茶,继续道:“那孙夫人自觉让这样的女子进到自己府里,是对自己的羞辱,便搬出娘家做依仗,死活不从。孙昭拿岳家没办法,对那孙小姐的亲娘浓情蜜意大概也已过了,便生了退意,却没曾想到,那位偏偏怀了身孕。孙昭子嗣单薄,膝下只有那位孙公子一个,其母便出面安抚了儿媳做了调停,将外面那位另置了偏院安顿下来。”  “后来呢?”  “后来?”游彦轻笑,“能有什么后来,无非是那位孙小姐不管怎么说都是孙府的血脉,所以出生之后便被接进了主宅,由孙夫人亲自教养,至于自己的亲娘,十余年再不得见上一面。”  依着林觉的出身,听惯了这种富贵之家各种各样上不得台面见不得人的奇怪事情,此刻还是忍不住替那孙小姐叹了口气:“那这孙小姐这些年来,大概是吃了不少的苦。”  “明面上的苦倒也不至于,她毕竟是他们孙府唯一的小姐,那孙夫人好歹是大家出身,倒不至于苛待于她。只不过毕竟不是亲女,再想起她的娘亲,也肯定不会关照,最多是当这个庶女不存在,就已经算得上是所谓的恩赐。至于孙昭,就算是为了不惹恼发妻与岳家,也不会刻意关照这个小女儿。两位家主既然是如此的态度,府里的下人最是懂得看人眼色,尤其你看那孙桐就看的出来,那位孙小姐在他们府里实际上的地位。”游彦说完,又笑了笑,“倒是这孙小姐也算争气,整个人出落的粉妆玉琢的模样,加上才学气质又都是上乘,让孙府的人知道自己在这桩婚事上多了个筹码,所以才没将她随意嫁了,殊文也胜在家世出身入得了眼,才得了这个机会。”  林觉听完忍不住摇头:“要是旁人家,别提就这位孙小姐的出身,就她家的这些凌乱,也懒得惹上,也就只有你游子卿,还敢给自己的侄子应下这么桩婚事。”  “我知道世人有门当户对的说法,若是这么算起来,这位孙小姐也算是跟殊文相应,最重要的不是她们二人心中乐意?现在想两情相悦那是何等地困难,既然殊文有幸遇见,我自然要成全。”游彦说着,朝着林觉抬了抬手中的杯子,“至于孙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今日我也随口提醒了几句,将来两家若是结了亲,他孙昭若是想将那些引到我眼前,还有那位孙公子想借着这桩婚事打的如意算盘,都应该先掂量掂量,我是不是愿意应和。”  林觉伸手替他添了茶:“游兄不愧是游兄。”  游彦说完话,又起了困意,打了个呵欠道:“林兄过奖。”  林觉手从茶壶上慢慢地放开,抬眼看向游彦:“对了,游兄,仔细算起来,那陶将军也该到西南了,不知那边战况如何?”  游彦回视他,二人对视了一会,,游彦才勾了勾唇,回道:“前几日倒是收到了战报,援军抵达西南之后立即给予了敌军重创,首战告捷,一切与预期的也差不多。”游彦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至于其他的涉及到具体的,就恕我我能透露了。不过游兄既然欣赏陶姜,就对他放下心来,这是他所擅长的事情,多年以来他一直在军中,处理西南的情况也算是得心应手。”  说罢,他笑了起来:“林兄不如趁早开始准备给他的接风宴才是,到时候我肯定是要作陪的,也好借着陶姜的面子,向林兄讨杯好酒尝尝。”  林觉向上扬了扬唇:“游兄若是想喝酒,我现在就可以让人送来,说起来前几日我还得了两坛上好的竹叶青,”他看向游彦的目光带着几分揶揄,“只不过,我怕游兄没有这个胆子。”  作者有话要说:  游彦:困,晚安。第77章   游彦自然是没有这个胆子的, 他虽嗜酒爱酒, 却更在意蔺策的感受, 虽然偶尔的时候也会试着触及一下蔺策的逆鳞,偷着喝上几口,但之后等待他的除了蔺策的担忧与心疼, 还有御医接下来长达一月的早晚请脉,及黑乎乎的让人苦不堪言的各种补药。  光凭这两点,不需要蔺策任何的言语, 在大多时候, 游彦都能控制的了自己对于喝酒的渴望,今日也不例外, 尽管他对林觉那两坛竹叶青充满了期待,却也只能暗自记在心里, 想着下次寻个好的由头,哄得蔺策开心了, 得了应允,再正大光明地从林觉这儿讨酒来喝。  打定了主意之后,那两坛竹叶青仿佛已经是囊中之物, 游彦淡然地仿佛已经喝到了嘴里, 绝口不再提及,顺着刚刚的话题与林觉又聊了一会,饮了茶,直到临近黄昏,暑气消散, 天气凉爽了些许,才又坐了马车,回到宫中。  关于游礼的婚事也算定了下来,接下来便是纳吉问礼,循着六礼一步一步地进展,直到举行大婚,所有的这些,游老夫人乐得操劳,完全不用游彦也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除了偶尔到军中去,其他大多的时候,不是躺在长乐宫睡觉,就是到御花园的荷花池边吹风乘凉。  蔺策知道他的习惯,也知道到了这种时节,他最是畏热贪凉,恨不得整日地把自己泡在荷花池里,所以专门让人在荷花池边那棵柳树下放了一张软塌,以免这人为了乘凉,随便找块大石头都能睡上一觉,等一觉醒来,不是染了风寒就是腰酸腿疼,总要难受几天。  游彦本就是个能够自得其乐的人,不管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环境,总能给自己找到些乐趣,更别提有人想尽办法地照顾着他,极尽可能地让他每一日都觉得舒适开心。因此虽然看起来眼下手里的事务要比先前多,但他的闲适却并不比先前少。  更重要的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现在每日多的是时间与蔺策相处,二人之间的感情看似平淡却愈发的稳定且坚固。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偶尔还会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存在着某种隐患,让他忍不住想要去追寻,想要避免。  现在回头看起来,有这种顾虑的明显不止他一个,那段时间的蔺策明显更加喜怒无常。他们似乎都感知到了什么,也都想要去做点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生,他们也什么都没能改变,除了自己的心态。  蔺策具体做了什么样的改变,游彦不知道,但是对于游彦自己来说,他愈发地相信蔺策,也不再介意感知到的隐患,为了将来未知的事情而去改变现在。他开始更加在意当下,更喜欢眼前他与蔺策相处的每时每刻。  至于他的信心,是因为而每当他抬眼,都能对上蔺策那双看向他时永远包含着爱意的眼睛,他知道,只要他们心中一直拥有着彼此,那么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也都能迎刃而解。  午后的荷花池边总是格外的安静,太阳热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只有柳树下那一小块地方还残存着一丝凉意。游彦懒洋洋地靠在软塌上,微微眯着眼,看着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  折腾了一段时间之后,荷花池里原本亲人的鱼也终于到了游彦一靠近就纷纷散开的地步。不管游彦怎么耐心,如何地换鱼竿跟鱼饵,还是一条鱼都没能成功钓上来。终于在某一日,蔺策陪着游彦在荷花池边散心,随手接过钓竿就钓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锦鲤之后,游彦就彻底放弃了钓鱼的念想,改为时不时地喂喂鱼,宣示一下自己对他们的主权。  那只叫怀怀的小灰兔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跳到了软塌旁,转着圈地跳来跳去,引起了游彦的注意,他顺手将兔子捞起,捏了捏它肚子上的肉,到了这个季节,对兔子来说也不怎么好手,所以游彦每每出来乘凉也会专门带上它,不过它却不肯有片刻的老实,没过一会就不知道钻去哪里,游彦也懒得去找,这皇城里本来人就不多,御花园里更是早就成了他的地盘,除了他,平日里也没什么人再会进来,以免冒犯了他,更不会有人胆敢去碰当今圣上亲手所养的兔子。  说起来,早春的时候,游彦还在这御花园里碰见过乐昌公主,那时候他们二人还算熟络,乐昌公主虽然存着担忧,但更有一副小女儿思念心上人的时候才特有的期待。她记挂着千里之外战场之上那人的安危,却也在期盼着那人大胜而归,自己能够得偿所愿下嫁于他。  虽然自从她心悦那人开始,就陷入各种各样的纠结与痛苦之中,但她一直以为,西南一战就是苦尽甘来的转折。却没想到事情的走向最终还是出乎了她的预料与期待。  自那日她一时激动在长乐宫门口久跪最终被游彦劝离之后,就再不曾出过宫门,早些时候她虽然也是深入简出,但偶尔游彦总还会在宫里某个地方碰见她,但那之后,她就将自己整日关在宫中,也没再来过长乐宫为邬晟求过情,游彦不知自己当日那一番话是让她想开了还是愈发的深陷其中,只听人说她在寝宫中设了一处佛堂,日日潜心礼佛,也不知是在求些什么。  在经历了诸多事宜之后,蔺策反而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那个妹妹,蔺秀不来找他,他倒也乐得轻松,只在听说了她开始修习佛法之后,让人去都城外有名的慈恩寺求了一本佛经,一串手串,送到蔺秀宫中,蔺秀没有答复,但也没拒绝,之后兄妹之间便也再无其他的联系或是沟通。  但他们也都清楚,这一切看似安宁与平和也只是暂时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西南战事也一步一步地推进,终有了结的那一天,到时候所有人都将回到都城复命,包括筑下大错被夺去先前的封赏,在零陵城养伤的邬晟。  到时候对于他的过失,蔺策也会给个决断。如果最终西南能够大胜,邬晟的罪责也不至于多严重,最起码保住他那一条命是绰绰有余。但对于他与蔺秀的婚事,包括游彦其实都不怎么看好。  但如若乐昌公主依然铁了心要下嫁于他的话,大概是蔺策,也拿她没有办法。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那也只能将来不管发生什么,都希望她能够为自己的选择而负责。  游彦胡思乱想了一阵,再低头发现灰兔子已经安心地窝在他怀里睡了个踏实,游彦伸手顺了顺它的长耳朵,带着它回了长乐宫。  当今圣上的日常基本没什么变化,在批阅奏折的间隙抬眼看了看游彦:“非要赶着这大太阳的出去,瞧瞧,这一会的功夫脸就晒的通红,小心中暑才是。”说罢,抬眼看了看高庸,“去让他们弄点解暑的东西送来。”  高庸素来贴心,早在蔺策吩咐前就把东西备好,新鲜的果子用冰水浸过,切成小块用盘子呈了上来,盘子下面还码着冰块,让那果子酸甜爽口,入口微凉,游彦最是喜欢。他随手捏了一块先喂到蔺策口中,自己才吃了起来。  窝在他怀里的灰兔被咀嚼声所惊醒,扑腾了下耳朵,竖起前腿,一副讨要东西的样子。游彦喂了它一小块,便由着它去玩了,自己挨着蔺策坐下,顺手拿起刚刚高庸用过的扇子,一下一下地替蔺策打扇。  他长到这么大又什么时候伺候过人,说是打扇,更像是为了自己玩乐,那扇子在他手里转来转去,最后干脆把玩起来,并没给蔺策真的带去什么凉意,反倒是因为他挨在蔺策身边,倒让蔺策更热了几分。  游彦却丝毫没察觉,他玩了会扇子,抬眼朝蔺策的书案上看了一眼:“今日西南的军报来了?”  自从陶姜到了西南,每日都会有加急的军报送到都城,将西南的战况如实地汇报给蔺策,让都城之中能够随时掌握西南的情况。每隔几日,还会有一封陶姜专门写给游彦的密信随军报一同送来。陶姜此人素来坦荡,他到了西南之后,所料理完的事情都会写在军报之中禀报给蔺策,而遇到什么让他无法决断的事情,他便会求助于游彦。 第37章 蔺策一向不擅长劝慰人,尤其是在面对游彦的时候。毕竟如果连游彦都想不通的事情,他的劝慰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游彦的手里还攥着那封密信,只是那信上的内容实在是太简单,让他根本无从去揣测西南此刻久经是什么情况。而前夜没睡好的弊端再次出现,他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叹息。  他倾下身,将半张脸埋到蔺策的手上,闭上了眼睛。游彦起初不能理解自己现在的感受,片刻之后他才明白,这是无措。  暗卫都是陶姜亲手调教出的,忠诚可靠,尤其在这种事上,更应该严谨认真,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与错误。可若真的如此的话,游彦想不通,当日年轻气盛不懂得任何退避的陶姜都能从西北全身而退,为何四年之后,已经长成一个可靠将军的陶姜,会如此轻易的在西南丧命。  当日在西北,战势危急,他们经历过各种各样的险境,陶姜都能把只有三脚猫功夫的游彦救下来,那么现在的西南,究竟是什么样的战局,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让他陶姜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  游彦不是没经历过死别,当年在西北他看的太多,尤其是各种惨烈的画面。早晨开战前还傻乎乎地笑着跟他打招呼的小兵,晌午的时候可能就变成了一具浑身是血的尸体,手里或者还牢牢地握着长剑,一双眼瞪得溜圆,却再无一丝的神采。  那个时候游彦就不止一次的想过,在临死前的那一刻,他们脑海里都会想些什么,会不会思念千里之外的故土,会不会后悔当日为何要穿上这戎装?  那些场景他看的太多了,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曾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生死。人活在世,终有一日是要离开的,家人,亲朋,甚至于他,还有被人称为万岁的蔺策,终有一日都会死去,这是一个人必经的宿命,任何人都无法改变。  尤其是他们这些出生行伍之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应该清楚,从他们离开都城远赴西南那一日开始,他们的生命就比其他人更加的……容易失去。  可是此刻,游彦只觉得胸口在隐隐的作痛,纵使他看得透生死,也还是难以接受。  各种各样的思绪都在这一刻涌到了游彦脑海中,他想起那一日陶姜出征之前,他为他践行,想起再之前自己曾经许诺要为他寻一桩亲事,让他娶妻成家,想起更久远的时候在西北茫茫大漠之中,陶姜无数次的冲锋陷阵,奋勇杀敌。那时候他都还算不上一个将军,所战只是为了保住他游彦的性命。  而现在,陶姜终于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将军,却落得这样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难道这就是上天给为将者的宿命?  蔺策空闲的那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游彦还湿着的头顶,他还保持着蹲跪在游彦面前的姿势,却丝毫没有觉得疲倦。他说不出任何的劝慰的话,只能这样子陪在游彦身边。  “陛下,”高庸的声音在外面低低地传了进来,“热水好了,现在送进去吗?”  蔺策低下头看了游彦一眼,面上有些纠结,正犹豫间,游彦抬起头来,朝着蔺策勉强露出一点笑意,而后回头对着殿门道:“劳烦,送来吧。”话落,他抬手拉起了蔺策,还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膝盖,“地上凉的很,都不知道起来吗?”  蔺策摇了摇头,刚要开口,就听见游彦道:“怀骋,放心吧,我没事。”  蔺策应了一声,游彦起身站到蔺策面前,伸手环住了他的腰,将脸也埋在他颈间:“只是即使是我,也总有无能为力的事情。生老病死,人之宿命,我除了眼睁睁的看着,没有一点的办法。所以我便说服自己学会接受,学会理解。这些年来我好像做到了,我能接受很多事情,理解很多事情,不管它们对我来说是好的还是坏的,我都接受它们发生的必然性。但,纵使如此,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人既然有生老病死,就也会有喜怒哀乐,我也不能例外。”  蔺策揽住他的后背,轻柔的拍了拍:“现在看起来,西南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军报应该马上就会送到,到时候我们就会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萦都城一战究竟如何,陶姜到底为何会丧命。”  “嗯,”游彦应了一声,“刚刚那一刻,我想起了过往许多的事情,最后又忍不住想到西南的战局上。现在还不知道战况究竟如何,陶姜究竟是怎么落败,所以也不知道其他人现在怎样,我们到底折损了多少的兵力。只是没有陶姜在的话,西南失去了主将,就等于给了樊国可乘之机,事情既然到了如此的地步,纵使你再不愿意,但这一次,或许还是要我亲自过去一趟了。”  蔺策喉头哽了哽,却还是没在此刻与游彦争执,只是道:“此事容后再议,还是等军报到了再说。”他回过头,高庸已经带人送热水进来,“热水来了,先去洗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每个人都有他的宿命。第81章   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 窗外的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蔺策站在窗边听着雨声, 隔着窗户似乎也能感受到外面呼啸的冷风。他回过身,朝着软塌上看了一眼,游彦还在沉睡中。不知道是因为昨夜睡得不好还是因为刚刚淋雨着了凉, 又或者因为刚刚得到的消息而伤了神,沐浴之后本来只是在软塌上歇一会,等蔺策放下手中的奏章想与他说话的时候才发现人已经进入了睡梦之中。  蔺策在窗边站了一会, 又回到软塌前, 替游彦掖了掖毯子,然后慢慢地坐在地上, 目不转睛地看着游彦的脸。蔺策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为何游彦总是能那么自然地来夸奖自己的相貌, 但在蔺策心中,其实游彦才是在容貌上更为出众的那一个。  或许是因为他出众的地方太多, 所以对于自己的容貌反而不那么在意。  蔺策倾下身,凑过去在游彦额间落下一个轻吻,而后发出一阵无声的叹息。他刚刚截断了游彦的话, 但是他知道, 如果是游彦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即使是他也无从改变。虽然这么多年来,游彦在很多事上会愿意为了他而退让,但游彦始终是游彦,他是蔺策所见过的最为清醒独立的人。  先前虽然游彦也提议过想去西南, 但毕竟那时候还有陶姜在,西南的局势未必非他游彦不可,所以,游彦选择了退让。但现在,变故突生,大好胜势之下,陶姜竟不幸战死,西南的残局有人要收拾,更重要的是,陶姜的死因充满了疑虑,按照游彦的性格肯定要亲自去搞清楚。  而这一次蔺策再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蔺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又想起了当初游彦离开他远赴西北之时,他在心里发誓,再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会坐稳这个皇位,他会变得强大,不再受任何人的的欺侮,更会保护好自己心爱的人。  却没想到,四年过去,这样的事情还是要发生一次。  近半年的时间他与游彦朝夕相处,他开始学着不那么焦躁,开始珍惜自己与游彦相处的每一刻,不再对未来充满恐惧,也不再那么患得患失。而现在,他们又要面临分离。  蔺策不是不能接受短暂的分别,却并不想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游彦又要赶赴战场,他又要把四年前的恐惧再经历一次。  “怀骋,”一只手拉住了蔺策的手指,将他的手掌从脸上拿开,蔺策抬起头,对上游彦微微发红的眼底,“醒了?”  “怎么坐在这里?”游彦向里挪了挪,给蔺策空出一点位置,“上来,陪我躺会儿。”  蔺策挨着游彦躺了下来,游彦将身上的薄毯匀到蔺策身上一部分,然后侧过身,搂住了他的腰:“在地上坐了多久?有心事?”  “没,”蔺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摸了摸他的前额,“额头有点热,还是有些着凉,要不然叫御医过来。”  游彦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他仰起头,看着蔺策的眼睛,“你不想我去西南,你怕那里战势危急,我这一去,又像是四年前那样,现在没有一个誓死护着我的陶姜,说不定比四年前还惨。但你又明白,我这次非去不可,西南的局势需要速战速决,樊国必须灭掉,不然后患无穷,更重要的是,我要给陶姜一个说法。”  蔺策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搂进了游彦的肩膀。  “我知道我不是无所不能,但这次我跟你保证,我不会受一丁点的伤。四年前在西北,是因为我们从兵力与国力之上就处于劣势,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西南局势,哪怕现在战败,胜算还是在我们手里,所以我只是去运兵布局,并不需要以身犯险,一定会平安归来。”游彦轻声道,“我知道四年前你过的如何的煎熬,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经历一次。”  蔺策微微闭了闭眼,他舔了舔自己的唇,低声道:“其实我可以亲赴西南,御驾亲征的话……”  “那不是正好让他们如愿?为了一个西南,你丢下都城?我能替你收拾的了西南的纷乱,但却不能替你坐镇都城,因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相信我,”游彦看着蔺策,认真道,“怀骋,你才是这天下之主,你坐在那里,这天下就能安定,这是这几年来,你一点一点积累起的威严和万民对你的信任,即使是我,也不能取代。”  蔺策的手指搭在游彦肩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良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了,我本来也不会阻拦你。”  “我更希望你能相信我,然后,等我回来。”  “我一直都相信你,”蔺策轻声道,“但这与我担心你并不冲突。”  游彦看了他一会,唇角的笑意漾了出来,他朝着外面看了看,这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了,殿内已经点起了烛火,不由问道:“什么时辰了?我睡了这么久?”  “今日下雨,天总黑的要早一点,”蔺策回道,“高庸让人煮了姜汤,你喝一点去去风寒,然后吃晚膳。”  游彦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在蔺策肩上:“今日是殊文大喜的日子,我都快要忘了,不知现在府里什么情况。”  “我让人去给老夫人送了信,府里现在一切如常,宾主尽欢,放心吧。”说到这儿,他稍微有些迟疑,“说起来是我的错,应该等府里的事情都尽了再让人去请你回来。”  游彦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又怎么能耽搁。反正殊文才是今日的正角,其他的人也都不重要。他今日忙的很,大概也不知道我不在。现在就算让我回去,反而会搅了他的兴致。”  “他若是心有不满,到时候我亲自向他解释。”  游彦闻言笑了起来:“殊文现在好歹也是你的臣子,你没头没脑地去跟他解释这种事情,还不是去吓他。反正他也不会真的怪我,大不了过几日再给他送几份茶。”  秋雨凄凄,殿内还没烧炭盆,也带着几分凉意,蔺策满是心事,也再没有心思去处理朝政,就这么靠在榻上拥着游彦,二人说着话。  叩门声突然响了起来,高庸的声音传来:“陛下,西南的军报到了。”  殿内的二人皆是一顿,对视了一眼,蔺策才应道:“送进来。”  殿门从外面小心地推开,带来了一丁点的冷风,高庸亲自将军报送了进来,顺便带上了给游彦的姜汤,而后便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关上了殿门。  游彦端着姜汤喝了一口,热辣辣的味道侵蚀了他的口腔,而后带来阵阵的暖意。他斜倚在榻上,看着蔺策拆开那军报,而后细细地看起了上面的内容,又喝了一口姜汤,才缓缓地开口:“这军报何人所写?”  “郭准。”蔺策道,他已经看完了纸上的内容,抬眼看向游彦,“如密探所言,陶姜的确以身殉国,萦都城一战,我军落败,损失数千人,现已放弃攻打萦都城,暂时退守至交州。”  “因何落败?陶姜又因何而亡?”游彦握紧了手里的汤碗,“这个郭准,可又说的清楚?”  “军报中说,樊国国主派一小队人,护送一辆马车逃出萦都城,陶姜认定那马车上是那樊国国主的家眷,所以亲率了几百名亲随前去追赶,却不想落入了敌人的圈套,不敌而亡。同时萦都城中的守军伺机反扑,没了主将的我军一时不查,来不及应对,所以落败,但幸好及时撤军,才没有更大的损伤。”蔺策说完,抖了抖手中那几张薄薄的纸,“郭准已经暂时接管了兵权,等我的下一步旨意。”  游彦目光锁在蔺策的手上,看着那几张纸,突然就将手里的汤碗扔到地上,摔了满地的碎片,惊扰到守在殿外的人,高庸慌忙问道:“陛下,出了何事?”  “无妨,”蔺策淡淡道,“汤碗太烫,你们游将军一时没拿住。待会再来收拾。”  “奴婢遵旨。”  游彦唇角带着几分笑意,却满是嘲讽之意:“他郭准是不是真的以为天高皇帝远,就可以任由他为所欲为?陶姜,会放着一整个萦都城,将数万将士弃之不顾,然后率领几百人去追从城中逃出来的一辆马车?这么简单的诱敌之计,他陶姜会亲自去试探?”他抬手将那几张纸从蔺策手里拿了过来,“如若他郭准不这么如此急迫的就接管了兵权,还写了这么一封奏报过来,我还不会想到他身上,就算陶姜不是他害死的,但此事他也摆脱不了关系。”  他低下头,视线飞快地从纸上扫过,将上面的内容全部收入眼底,继续道:“我先前一直以为,郭准虽然难对付,但总还有大局观,毕竟如果西南都没有了,他这个益州总管,也没的当了,所以我让陶姜并不与他计较。但如若,他因此胆大妄为,敢构陷陶姜,我一定会让他,以命相偿。”第82章   蔺策头一次发现, 长乐宫的秋日, 原来也会如此的凄清。他的书案上还堆着满满的奏章, 但他却始终不能集中精神,每看一会,就忍不住要分神。这种时候, 他不得不承认,人的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其实过去的四年里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这长乐宫过夜,游彦真正宿在这里也不过是近半年的时间, 但他却习惯了不管何时抬起头, 都能看见那个人在,或是读书作画, 又或是饮茶赏花,更或者干脆在软塌上小憩, 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让蔺策觉得格外的心安。  而现在, 游彦不过离开都城几日,长乐宫里不过少了一个人,却让蔺策觉得空落落的。这几日的时间, 他连话都说的比先前少了许多, 在早朝之上更是不苟言笑,让百官都忍不住去揣测,究竟是何事又惹恼了当今圣上。  游彦此去西南,并没有大张旗鼓,西南现在兵力依然充足, 缺的是一个真正能够主持大局之人,加之萦都城战败的原因,陶姜的死因,都还不清楚,郭准此人的立场与居心也让人怀疑,萦都城败的蹊跷,让游彦他们甚至不敢去揣测究竟只是郭准为了夺权内斗,而借樊国人的手除掉陶姜,还是有更为可怖的缘由,所以,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游彦带了一块虎符,一把利剑,还有十余骑连夜离开都城,对外只称他是染了风寒,暂时不朝。  “陛下,”高庸推开殿门,快步而入,“游府的小公子听说将军病了,担忧的很,所以前来求见。”  蔺策抬眼看他,回道:“就说子卿他只是染了风寒,并无大碍,但御医说,他现在需要静养,就不请他进来了。另外,让他回去给府里也报个平安。”  “奴婢明白,”高庸朝着蔺策施礼,躬身退了下去。  蔺策放下一直握在手里却迟迟没落下的笔,抬手揉了揉脸,站起身来。  天气比前几日还要冷了些,殿内也烧起了炭盆,在炭盆不远的地方放了一个铺着棉布的小篮子,灰兔子怀怀正躺在里面睡得香甜。  蔺策在炭盆前蹲了下来,盯着灰兔子看了一会,伸出手指点了点它身上的肥肉,看着它扑腾了两下耳朵,才将它整只抱进了怀里。灰兔被他吵醒,受惊似的四处张望了下,而后凑近闻了闻蔺策的手指,似乎确认了是熟悉的味道,便蹭了蹭脸,又闭上了眼继续睡了起来。  蔺策漫不经心地顺了顺它的耳朵,将灰兔稳稳地抱在怀里,这种时候他才觉得,当日游彦养这么一个小东西也算是有先见之明好歹像这种时候,给他留了殿解闷的念想。  “陛下,”高庸再次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那游小公子说,这是将军最爱吃的糕点,是游老夫人亲手所做,知道他进宫,让他带来的。”  蔺策朝他手里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放在那儿吧。游礼回去了?”  “是,奴婢说将军正在静养,暂不见人。那游小公子听说将军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送了这食盒便告退了。”高庸将食盒放好,抬眼看了看蔺策手里的灰兔,“陛下,时辰也差不多了,要不要传午膳?”  蔺策抱着灰兔在软塌上坐了下来,将它放在枕旁,灰兔自觉地朝着被子里拱了拱,让自己睡的更舒服一点,蔺策摸了摸它的背,才朝着高庸回道:“朕觉得身体有些乏了,想先睡一会,午膳等朕醒了再说吧。”  高庸舔了舔下唇,犹豫道:“陛下,自游将军离开都城这几日,您一直没好生用膳,眼看着就消瘦下来,这样下去,还没等游将军回来,您的身体先吃不消了,到时候奴婢怕是没办法跟游将军交待。”  蔺策拉了条薄毯盖在自己身上,侧身躺了下来:“朕知道他走之前肯定嘱咐了你,只不过朕确实是吃不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正睡得香甜的灰兔子,“朕终究只是一个凡人,没办法像这个小东西这样没心没肺。”说到这儿,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朕原本以为,好歹也过去了这么多年,朕也该有了些长进,可是他这才走几日,朕便一直心神不宁,总想着他现在到了哪里,一路劳顿是不是辛苦,有没有吃好,会不会着凉,更担心如若他到了西南,又会遇到什么样的情况,是不是能够平安。”  “陛下,游将军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会平安。至于西南的事,奴婢并不懂,但想着,若是游将军的话,肯定没什么问题,这世上大概还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做不成的吧。”高庸上前替他掖好了薄毯,又盖了一层被子,“既然陛下觉得身体乏累,就小憩一会,等醒了,我再让他们送吃食进来。”  蔺策点了点头,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灰兔子在睡梦之中似乎也察觉到身边多了个热源,不自觉地朝着蔺策怀里蹭了蹭,一副格外安心的样子。蔺策掀开眼皮朝着它看了一眼,分了一点薄毯盖在它身上,又盯着它看了一会,轻轻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说到底,朕终究还是太过软弱无能,既不能把他护在身后,让他不受这些俗事的纷扰,他不得不为了朕站出来,我却又忍受不了这样的分别。”  正要退下的高庸闻言一怔,慌忙劝慰道:“陛下何出此言,奴婢虽然见识浅薄,在国事之上并不了解,但也是在这宫中长大,听说了不知多少的宫廷传闻,却从未听说还有几个皇帝能像陛下您这般勤勉爱民,您登基这短短数年,为我南魏做了不知多少的事情,南魏子民才能安居。”  蔺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对朕来说,这些都只是为君者最基础的事情,朕想做的,远要比这多。”他朝着高庸挥了挥手,“下去吧,半个时辰之后叫朕起来,还有许多的奏章没看。”  “奴婢遵旨。”高庸施礼,缓缓地退了下去,轻手轻脚地将殿门关上。  蔺策在榻上躺了一会,盯着空荡荡的大殿看了看,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让自己进入了睡梦之中,只盼望这样能看看千里之外的那个人。  西南腹地,距离都城有千里之远,游彦率领十余骑连夜出行,快马加鞭的赶路,每日只休息一两个时辰,才在这几日的时间,进到了西南境内。  因为西南的战事主要还是发生在边界的几个城池和樊国国内,对西南其他地方影响并不算大,一路过来,百姓倒也算是安居,虽然隐隐地会担忧战事会不会波及到自己身上,担心过后,却还是照常生活。  百姓总是如此,他们想要的其实并不多,风调雨顺,吃饱穿暖,平安顺遂,至于其他的,只要不波及到他们身上,其实他们并不在意。所以大概也没有人知道,几百里之外的樊国内发生了什么,有多少人为了守护他们的安宁浴血奋战,又有多少人因此丧生,马革裹尸,难归故土。  游彦勒住马,望着不远处的小村落,这里距离樊国国界只有几十里,按照他们的脚程,明日他们就能抵达西南军暂时休整的交州城,也离陶姜不幸丧生的萦都城没有多远了。  暮色将至,夕阳西下,家家户户生火煮饭,袅袅炊烟在村落之中飘散,给这小小的村子增添了几分的宁静与温馨。村口还有几个正在玩耍的孩子,正凑在一起玩着游彦未曾见过的游戏。  游彦一下一下地顺着马鬃,仰头看了看天色,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暗卫:“连着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一直不曾好生休息,反正怎么也得明日才能进交州城,今日就先歇下吧,去村里问问,有没有谁家能够落脚。”说到这儿,他补充了一句,“这里离边境不远,让人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什么传闻,只要是关于战事的,不管是什么。”  暗卫立刻会意:“属下明白。” 第39章 游彦看了他一眼,轻轻摇了摇头:“无妨。”  从陶姜战死,到游彦快马加鞭的赶来,路上来回折腾,也有了十余日的时间,尽管为了入殓,对尸首都会做一定的处理,这些日子过去也还是会发生变化。可是,哪怕变得再让人目不忍视,游彦还是能够一眼认出陶姜的脸。  其实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知道陶姜已经死了,也知道虽然他的死因有蹊跷,但这个棺椁里躺着的人却一定会是陶姜,郭准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便不会在这种小事上再作假。况且,他心中有愧,自然不敢怠慢陶姜的尸身。  这一切游彦都心知肚明,却还是让人拆开了棺椁,就好像这样,他才能够断绝心底那最后一点奢望。  游彦一只手扶在棺木上,另一只手负在身后,却止不住的颤抖,他盯着陶姜那张已经青紫的脸,还有那双至入殓都没能合上的双眼,用只能自己听见的声音缓缓道:“我来接你回都城,不过,你要等我先把这里的事情料理完。”  他慢慢回转过身,看着已经站到门口的郭准:“方才我与你说,我从都城不远千里而来,一是为了替圣上收拾残局,二就是为了陶姜,现在陶姜我见到了,话也说的差不多了,也该为圣上做点事情了。”话落,他朝着暗卫抬了抬下颌,“把人带上来吧。”  郭准不解,下意识地回头往门外去瞧,看见方才已经退下的邬晟被人五花大绑带进了灵堂,不由一怔:“游将军这是何意?邬晟虽然戴罪,但好歹其先前也曾立下战功,陛下尚且留他一命,等战事终了再行清算,难道游将军才到西南,就要对我的人动手了?”  “你的人?”游彦嘴角扬了起来,“郭大人若是承认了,也省的我麻烦。”  “游将军,话还是说清楚一些,我知道你在都城是贵人,自你到了西南也尊你敬你,但你在话语里却几番针对,我知道你我尊卑有别,所以一忍再忍,到了现在,你难道打算就凭着这些含糊的话,给我扣上个莫须有的罪名吗?”郭准涨红了脸,瞪着游彦,“游将军切莫欺人太甚!”  “郭大人性子也太急了些,本将还没给你定罪,怎么就急着辩解起来?放心,会有你的,不过,我还是要先跟邬侍卫聊聊,”游彦走到郭准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郭大人不如先耐心瞧着。”  说完,他走到了邬晟面前,低下头看着他:“邬侍卫,这么快又见面了。”  邬晟被两个暗卫按倒在地,勉强抬起头看着游彦:“游将军,我知因我当日冒失铸下大错,才至当日大好战局一步一步至此,我罪无可赦,却也是无心之失,你可以杀我,却不能如此羞辱我。”  “我羞辱你?”游彦轻哼一声,面上居然露出点笑意,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扯住了邬晟的衣襟,手背青筋暴起,竟将他整个人向前拖了几步,一直拽到棺椁跟前,按着他的头向里看去,“你们把我想的太清闲了,我叫你来,是因为陶姜他昨日跟我托了梦,说他想要见见你。”  他按着邬晟的头,几乎将他整张脸都贴到陶姜的尸首上:“他大概是想问问你,你从背后将那一剑刺向他的时候,是不是还记得是他将你从零陵城带到战场上,想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邬晟仓皇间对上了陶姜圆睁的眼睛,整个人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你不要血口喷人,陶姜他因为轻敌死于战场之上,怎么就成了我杀的?”  游彦放开手,由着他瘫倒在地,他站在棺木旁,居高临下地看着邬晟:“用不用我解开他身上的衣物,让你亲眼看看他背后的那个直接刺入心口的剑伤?”  “我,我又不认识陶姜,与他虽然都是都城而来,却并无交情,他,他好端端地又凭什么帮我,我又怎么可能近的了他的身?”邬晟虽然整个人都瑟缩成一团,还是不忘了反驳游彦,“就算他背后有伤,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战场上刀剑无眼,怎么就是我刺的?”  “你与陶姜并无交情,可是有人有。陶姜出身于韩王府,而韩王自少年时,便与乐昌公主兄妹情深,陶姜作为曾经的韩王近卫,也总受过公主照拂。这样的旧交,他出征之前,若是公主相托,求他帮忙照料自己的心上人,他自然不会拒绝。”游彦淡淡道,“况且,你的罪责,本就是可大可小,战场之上瞬息万变,陶姜出身行伍,也更能理解你的冒失,毕竟你也算得上是一个英勇善战之人,陶姜当然愿意给你个机会。”  游彦话说完,扭头朝着棺椁里的陶姜看了一眼,微微闭了闭眼:“说到底也还是他识人不清。”他睁开眼,开口,“还要辩解什么,一次性说完,我好叫个人来跟你叙叙旧。”  邬晟哑声道:“什么人?”  “一个你以为,已经死了的人。”游彦说完,暗卫已经带了一个衣着破烂狼狈不堪的人进到灵堂之中,那人脚步踉跄,若没有身旁暗卫的搀扶随时都可能摔在地上,一步一步走到棺椁跟前,跪下身,朝着那棺椁缓缓地叩了三个头。  游彦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人叩完了头,又重新站了起来,朝着游彦拱手:“将军。”  “嗯,”游彦点头,朝着邬晟道,“邬侍卫可还记得这人?”话说完,他突然转向门口,“说起来,就算邬侍卫不记得,郭大人也该记得。”  “如若两位不记得,那我帮二位回忆一下。”游彦挺直了腰身,一字一顿道,“郭大人的奏报也并非完全是假的,却也没几句是真的。当日萦都城一战,陶姜下令攻城,攻势凶猛,敌军被迫出城迎战,混乱之中,樊国国主率一支小队从城中逃出,当时战场之上一片混乱,陶姜来不及布置,便亲率了百余人前去追赶,其中,就有你。”  游彦蹲下身,看着邬晟:“陶姜那时候大概还以为,若是生擒樊国国主之时你参与了,等回到都城就可以禀明圣上,免去你的罪责。却没想到,被一把利剑从背后刺进心口。本在逃难的樊国人趁机反扑,陶姜等人腹背受敌,尽悉战死,只有这一个,一开始便被陶姜打发回去召集援军而幸免于难,却没想到,等他在混乱的战局中找到郭大人的时候,还没等开口,郭大人便送了他当胸一剑。”  游彦直起身,下颌微抬,目光冷峻:“幸而他要比陶姜命大的多,也或者是郭大人这些年在西南养尊处优,疏于武艺,才让他捡了条命。等他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才知道,我军在萦都城落败,而没有等到援军的他的同袍,他的将军,不幸身死,我军退守交州城,而差点杀了他的郭大人,接管了兵权。”第86章   “二位都如此沉默, 显然是对我的话并没有什么异议, 不过我倒是有些疑惑希望二位来替我解答一下, ”游彦道,“邬侍卫当日那一剑,究竟是临时起意, 还是早有预谋?樊国国主率人出逃是走投无路,还是事先设下的圈套?”  游彦瞥了地上的邬晟一眼,转过身, 一步一步地走到郭准面前:“还有郭大人你, 究竟只是为了除掉陶姜,夺取西南大权, 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是樊国埋在西南的一根钉子?”  郭准微微眯了眯眼,向后退了两步, 伸手指着游彦:“就算一切如你所说,又能如何?我知道你游彦在都城之中权势滔天, 连圣上都避你三分,但这里毕竟是西南。我能害一个陶姜,又何惧你一个游彦?”  “我还以为郭大人还要负隅顽抗一会, 这样也好, 省的我浪费时间在这口舌之争上。”游彦侧过头,目光盯着郭准背负在身后的手臂,和他依旧试图退到门外的动作,轻轻笑了笑,“我劝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这里确实是西南,但,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也不管你的立场究竟如何,西南的这数万大军,终究是我南魏的。还是你已经狂妄到,只因为掌管了几天兵权,就自以为自己这西南之主,西南这数万将士就会随你一起,通敌叛国?”  “通敌叛国的又怎么会是我,游将军?”郭准已经站到了门外,他看着游彦突然大笑起来,“难道不是你到西南的第一日就对我与邬侍卫发难,妄图铲除异己,掌管西南大权,以便与外敌勾结?这太守府里的人可是都能作证。”  说完,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用力扔到了门外,陶器落在青石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看起来十分的突然,游彦却面色如常,甚至还保持着一丁点的笑意:“郭大人倒是很喜欢效仿古人,居然想出这么个摔杯为号的办法。”他侧过耳,做出倾听的样子,“只不过可惜,似乎没什么人来配合你。”他抬了抬下颌,轻轻地拍了拍手,不知从哪里出来两个暗卫,不由分说就将郭准按倒在地。  游彦向前走了几步,倾身凑到郭准面前:“你不会以为,在陶姜横死之后,我对你还毫无防备?你将都城来的兵士派至外城,留西南军守在内城,安排自己的亲兵守护太守府,以为这样就可以万无一失。西南军对你确实忠诚,毕竟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总管这副皮囊下面藏着什么样的祸心。但,他们显然更信这个。”  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令牌,送到郭准眼前:“圣上赐我兵符,统管全国军权,别说是西南军,纵观南魏上下,除了你这种包藏祸心之人,又有哪个兵士会不听命于它?”  游彦说着话,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兵符,手指并拢,慢慢握紧成拳,慢慢地站起身来:“你贪图权势,自陶姜到了西南之后,你在各种琐碎事件上处处与他针锋相对,如果只是这些,我都可以不与你计较,陶姜是来西南打仗的,只要你能协助他,将这战事终了,彻底剿灭樊国人,后期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你,但是你却为了一己私利,置西南的百姓,国家的安危于不顾,勾结异族,构陷忠良,罪无可恕。”  游彦摆了摆手,朝着暗卫吩咐道:“将他押下去,一日的时间,问出他与樊国人之间是如何勾结的。”话落,他淡淡地瞥了郭准一眼,“如若问不出什么要紧的东西,他这条命也就没什么用了,就直接拿去给陶姜陪葬吧。”  郭准被从地上拉了起来,他用力地挣扎了几下,差点就冲到游彦面前:“你以为就算解决了我,要了我的命,就能解决西南的纷乱?我在九泉之下,会等着看你的下场。”  “多谢记挂。”游彦背转过身,听着身后的声音渐渐地走远,才终于闭了闭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将军,那这个人如何处置?”暗卫低声问道。  他话音刚落,那个浑身狼狈的陶姜的旧部下已经拔下腰上的长剑:“让属下亲手杀了他,给陶将军祭灵!”  “他暂时还不能死,我留着他还有用处。”游彦伸出手,将长剑从他手中抽出,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找个大夫好生看看伤,我会给你们陶将军一个交待。”  那人双眼通红,朝着游彦深深地作了一揖,在暗卫的搀扶下缓缓地退了下去。游彦盯着他的背影慢慢地走远,侧过头看了一眼几步开外还敞着盖的棺椁,突然回手,将手中的长剑横转,直刺向瘫在地上的邬晟,正在一旁的暗卫犹豫要不要阻拦的时候,剑尖在邬晟胸前堪堪停了下来。  游彦手腕一转,收了长剑,一脚踢到邬晟前胸,将他踹翻在地,用脚尖踩在他胸前,倾身看着浑身都在剧烈颤抖的邬晟:“刚刚那一刻,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要杀了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跟陶姜用同样的死法,因为你不配。”  游彦向后退了一步,收了脚:“把人带下去吧。”  “我还有话要说!”邬晟被暗卫从地上整个拉了起来,他的胸口在剧烈的起伏,拼命挣扎着开口。  游彦微微闭了闭眼:“说吧。”  暗卫放开手,让邬晟平复了自己的呼吸,经过刚刚这一番折腾,他整个人已经十分的狼狈,但还是努力地站直了身体,看着游彦:“我想,我想先问一下,公主她可还安好?”  游彦以为他会辩解,又或者说些什么似是而非的话,却没想到他开口先问的居然是乐昌公主,一时之间让他觉得思绪格外的复杂,最终只是发出一声轻哼:“你做下这诸多恶事的时候,可曾想过她是否会安好?”  邬晟偏过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才缓缓道:“当日我来这西南之前从未料想过,我居然会落入这般境地,更没想到,我会做下这种事情。”他长叹一声,“不管你信与不信,当日我到这西南来的时候,一心只想上阵杀敌,建功立业,然后回去求娶公主。游将军你生来便是世家公子,自然不会懂像我这种人的无奈。我每日守护宫禁,时时刻刻看着她,却因为身份悬殊,不敢有丝毫的表露。却没料到,有朝一日居然会有这样的机会摆在我面前,我豁上性命也愿意试一试。  只是世事难料,天总不遂人愿,或许我这种人,就注定不配娶公主。那日零陵城一战,我一心杀敌立功,却没想到……虽然最后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却知道,我罪责深重,就算最后圣上开恩,饶了我的性命,我与公主的婚事却是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之后呢,”游彦声音平淡,听不出一丝情绪,藏在袍袖之中的手指却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衣袖,“你与樊国人是如何联络上的?”  “我与樊国人没有直接联络,”邬晟道,“那时候我伤势很重,虽是在零陵城养伤,但其实心灰意冷已经是一心求死,但郭大人派人去向我许诺,说待我伤愈,会再给我个机会弥补过失,重建功业,达成夙愿。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个陶姜,他带着大军一路反扑,彻底反转了局势,待我伤势痊愈之时,他已经率军打到了萦都城。郭大人派人将我接到了军中,告知我,待大军拿下萦都城,剿灭了樊国,功劳便全都成了陶姜和他带来的援军的。”  他说到这儿,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但如果,我能帮他除掉陶姜,他就将陶姜带来的那三万人交由我统领,等战事终了,也会替我在陛下面前美言,促成我的心愿。”言于此,他终于睁开眼,微微偏转头似乎想像那棺椁再看上一眼,但最后还是收回了视线,“我别无选择,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沦落至今日。”  游彦听着他将话说完,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毫不掩饰的嘲笑:“你为了求娶公主,便将这家国天下,西南的安危全部抛诸脑后,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这是对公主一腔情深,只可惜天意弄人?”  “难道不是?若是当日零陵城一战没有意外,我早已经大胜而归,娶得公主,又怎会落得如此的地步,”邬晟涩声道,“你不是我,根本不明白我如何的痛苦。”  “零陵城一战不是意外,是因为你,急躁冒进,自以为是,如若我是你,宁可在那一日跟那数千名将士一起战死,也不会苟活于世,最终做出这等事情。”游彦缓缓道,“你要说的都说完了,把他带下去吧。”  “等……”  游彦突然抬眼,朝他看了一眼:“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回转过身,指了指身前的棺椁,“让他先在这里给陶姜叩三个头,虽然现在赔罪没有什么用了,但,这是他必须做的。”第87章   自到这西南之前, 游彦就清楚, 西南的困局不是源于其外, 而要归咎于其内。三番两次地在胜券在握之时莫名其妙地战败,甚至连久经沙场的陶姜最终都折了戟,落得一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只能是在西南内部就有一些不清不楚的东西。因此自进入西南境内之后,游彦便派人四处查探,又专门在交州城中耽搁了两日, 苦心经营, 一步一步布置,才有了今日这种种这般。  诸多阻碍此刻终于料理干净, 游彦正式接管了西南,但他心中清楚, 解决郭准只是一个开始,萦都城之败, 给了樊国及其盟国喘息之机,反观西南,主将战死, 原益州总管是罪魁祸首, 临阵换了主将,军中只怕早就是一片混乱,游彦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稳定军心,让南魏军恢复应敌之力。  但此刻游彦只觉得身心俱疲。  他鲜少有这样的感受,毕竟大多数的时候, 他都是淡然且从容的,鲜少有什么事能够耗费他如此之多的心神,更没有什么事能让他像此刻这般,痛心却无能为力。  他可以做很多弥补的事情,他可以力挽狂澜,将西南从最坏的局面之中拯救出来,他甚至有把握在最短的时间内结束西南的战局,但,他却不能救回陶姜的性命。  陶姜的棺椁已经重新封好,在此之前,游彦找了仵作验了尸,陶姜的尸身上,除了那道刺入心口的剑痕,还有十余个箭疮。  当日一战,他受了来自身后的致命的一剑,依然硬撑着一口气与敌军厮杀,斩敌数位,拼死想要接近被护在其中的樊国国主,最终身中十余箭,力竭而亡。  游彦对着那些箭疮沉默良久,才亲手替陶姜换上他让人重新准备的寿衣,让人重新封上了棺盖。闲杂人等尽悉退下,这太守府中还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处理,每个人都有各自要忙的事情,唯有游彦,还孤零零地站在灵堂中。  他伸手在棺盖上轻轻地摸了摸,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他一向觉得凡事自有命数,却始终对陶姜这命数耿耿于怀。他甚至有过一刹那的后悔,如若当初,是他亲自到这西南来,陶姜是不是也不会落得如此的下场,但哪怕他再为悔恨,依旧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他倚着棺木慢慢地坐了下来,抬眼看了看供奉在高位之上的灵位,轻轻地摇了摇头,合上了眼。  他一个人在灵堂中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传来,他才掀开眼皮,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暗卫:“何事?”  “将军,这太守府已经清理干净,先前郭准的手下已经全部羁押等待审问。”暗卫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要求命人去军中通知各位将军来府里议事。”  游彦点头:“待人到齐了再通知我。”他又合上眼,“还有何事?”  “还有就是,那日咱们在城中遇到的两个小孩已经接到了府里,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安置。”暗卫稍有犹豫,“过几日军中安定下来,咱们怕是就要离开这交州城,战事紧迫总不方便带两个孩子在身边,但,若是留在这交州城,您是否会放心?”  游彦睁开眼,目光始终看着陶姜的灵位:“先把他们带过来吧。”  “带到这里?”暗卫环顾四周,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整个灵堂,“是不是有些不太合适?”  “先带过来,”游彦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去吧。”  暗卫虽然觉得带两个孩子进灵堂多少有些不太合适,但还是朝着游彦施了一礼,转身退下。  游彦背对着门口站在棺椁前,对着陶姜的灵位缓声道:“此行西南,除了我本就该做的事情,还有了点别的收获。”他说着话,转过头,看见暗卫将两个孩子带了过来,小的那个抱在怀里,大的那个乖巧的跟在身后,在看见游彦的时候,一双眼瞪大了些,脚步也比先前迈的更大了。  游彦唇角向上扬了扬,朝着她招了招手,小姑娘似乎得到了鼓励,一路小跑到游彦跟前才停住脚步,仰着头看着游彦,眼底带着几分期待,还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忐忑。小姑娘还不懂得掩饰情绪,她为见到游彦而感到欢欣,却又担心自己对方并不喜欢自己。  小姑娘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裙,配上她本就十分出众的异族容貌,加上一双似乎总是闪着光的眼睛,漂亮的讨人喜欢。游彦目光在对上小姑娘那双澄澈的眼睛时和缓了不少,在她身前蹲了下来,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  小姑娘似乎松了口气,悄悄地用手指勾住游彦的衣角,自以为这样细微的动作不会被发现,却如何能瞒的了游彦的眼,他只是用余光瞥了瞥,朝着小姑娘伸出手,拉住她的小手走到棺椁旁,轻声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小姑娘眨了眨眼,朝着那棺椁看了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她虽然未必完全明白,却也知道只有死去的人才会装进那棺椁里。  “那你怕吗?”游彦抬手轻轻覆在棺木上,“这里面是我的一位老友,算是你的叔父,他曾经救过我的命。”  小姑娘似懂非懂,但还是摇了摇头:“不怕。”  游彦盯着她看了一会,唇角向上翘了翘,他将手臂搭在小姑娘肩上,倾身看着她的眼:“那日我说要认你为女儿你可愿意?”  小姑娘看着游彦,良久,轻轻地点了点头。  游彦笑了一下:“那好,喊声爹来听听。”  小姑娘舔了舔下唇,低低地开口:“爹爹。”  游彦弯了眼角,伸手指了指脚下的软垫:“给你陶叔父磕几个头。”  小姑娘对游彦格外的信任,乖巧地走到软垫前跪了下来,朝着陶姜的灵位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游彦盯着她瘦小的身影看了看,朝着陶姜的灵位缓缓道,“因为这西南的战事,害的这小姑娘父母双亡,流离失所。今日就当着你的面做个见证,从此我也是为人父的人了。她给你磕过了头,就是认了你这个叔父,将来便是我不在这人世,也有人替我去你灵前祭扫,给你送上两坛竹叶青。”  游彦说到这儿,笑着摇了摇头,他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既然成了我游家的女儿,就再为你取个名字吧。”他低下头看着小姑娘,“从此你后,你便名游悠,愿你此生悠然逍遥,肆意洒脱。”  小姑娘仰着头看着游彦,轻轻点头认下了这个名字。她看了看游彦,突然扭过头看向一直站在门口的暗卫,轻声道:“那弟弟呢?”  “你跟他才认识这几日,倒是记挂的很。”游彦笑了起来,朝着暗卫伸手,接过他怀里那个婴儿,大概是这几日吃饱喝足,有专人照看,这孩子比前些时日精神了不少,到了游彦怀里还在不停的扭动,一双眼四处张望,对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  游彦轻轻地捏了捏小孩肉嘟嘟的脸,转头朝着灵位道:“当日你出征前我答应你为你寻一桩亲事,等你大胜归来,让你娶妻生子,却没想到……” 第41章 “小心都城的来人?”游彦微微眯眼,他来西南可以说是转瞬之间的决定,除了长乐宫几个贴身伺候的,再没惊动任何人,连他的家人对此事都毫不知情,只以为他是在宫中休养。直到他捉拿郭准,接手西南的大小事宜之后,蔺策才正式在朝中宣布,由他暂代益州总管,负责西南的战事。那又是谁能那么及时地就提醒郭准?  他眉头紧紧地皱起来,努力回想在长乐宫那一日宫中可曾再来过外人,自己出城的路上又是否惊动过什么人,却是半分的头绪都无。  他与蔺策皆是谨慎之人,尤其在此事之上。前来西南之前,他们便清楚西南之中必有蹊跷,如果游彦拿着圣旨,光明正大而来,闹得人尽皆知,让对方有了防备,他查不出问题所在事小,搞不好连自己也会被套进去,所以他处处小心,一路而来可以说是不动声色。与他前来西南的护卫也皆是先前陶姜为他挑选的那批暗卫,更是忠诚可靠。  如若不是半路出了问题,那难道是……长乐宫之中出了鬼?  但明明先前李埠一案,蔺策对长乐宫已经是一查再查,别说是长乐宫,就算是整个皇城,也早应该料理的干干净净。  突然之间,某个念头涌上游彦的脑海,当年李埠一案真的料理干净了吗?当日李埠的案宗之中有几件事实在不像是他的手笔,蔺策亲去地牢与李埠对质,李埠的回应更显得疑虑重重,但奈何那几案证据确凿,李埠又认的干脆,虽然之后他们又百般调查,依然未曾查出什么痕迹,之后也再无什么事端发生,也只当成是李埠临死之前故弄玄虚,不想让蔺策心安。  但现在,郭准那封密信里分明看得出来,在都城之中,还有一双游彦一直不曾察觉的手,一直潜藏在暗中,伺机而动。第90章   各种思绪涌上心头, 让游彦的脸色不由变得严肃起来。毕竟此事事关重大, 如若真的还有这么一个隐患在, 而他们又毫无防备,这实在是一件格外可怖之事。  毕竟他们在明,其人在暗, 你不知道他是何人,也不知道他掌握着多大的力量,他与郭准勾结只是一时的联合, 还是他早已在暗中谋划已久, 伺机而动?  他甚至能够掌握游彦的动向,那对朝堂局势又掌控多少?他能够在游彦离开都城之时给予郭准提醒, 按着口吻应该给予过郭准诸多帮助,那西南这一切, 会不会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那这一切最终的目的又会是什么?  游彦放下帐门,转身回到帐中, 在书案前坐了下来,翻找案上的卷宗。  当日樊国在明知实力远不及南魏之时,贸然攻打零陵城, 最终落得大败而归的下场, 当时游彦心中不是没质疑过那樊国国主究竟是年轻气盛,还是另有谋划。  之后,因为邬晟的一时冒进,致使西南军落入下风不得不求援于都城,蔺策出于稳妥考虑, 抽调三万人南下支援,这其中有一万人来自他的亲军,更是以陶姜为帅,为的就是一击必中,即使这样,西南还是出了变故,最终游彦不得不亲自前来这西南,收拾这些残局。  游彦盯着卷宗看了很久,头脑之中的混乱慢慢地清明开来,开始形成一条清晰的脉络。  一切都不是凭空发生,所有的变故联系在一起,突然就变得有迹可循。  先前游彦对那个樊国国主还不了解,但两军对峙这么久的时间,分明可以看得出来他并不是一个狂妄自大冲动冒失之人。相反来说,此人城府极深,颇有谋略。这样的人在明知实力不济的情况下攻打南魏,分明是因为留有后手——他在南魏之中另有援手。  因为有这个援手在,这樊国国主才会硬拖着全国之力与南魏一战,而西南之中如此之多的变故也就能解释的清楚。  这么看起来,邬晟当日的冒进,包括之后郭准求援于都城,到后来萦都城一战陶姜之死,说不定都是出自事先的谋划。有人牢牢掌握着西南的局势,一步一步推进至今日。但这人将自己掩藏的太深,至今日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与自己相关的信息,让游彦无从揣测他的身份。  因为除了郭准那封没头没尾的密信,再也找不到一丝凭证,只是因为这些变故实在是太过蹊跷,游彦将所有值得怀疑的地方联系在一起,才形成的推断与揣测,而这些推断有多少是真,游彦自己心中也不敢确认。  但不管是谁,他的目的肯定不止搅乱西南,帮助樊国这么简单。因为即使拖延至今,战事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樊国依旧还是处于劣势,尤其是游彦现在来了西南,收拾这残局已是指日可待之事,不管樊国国主如何的挣扎,不管再发生何种变故,都改变不了两国从根本上的差距。  想到这里,游彦的双眉突然紧皱起来。  如果以此来看的话,与其说是朝中有人与樊国联手,更像是这人在利用樊国,利用西南的局势,从而达成自己的目标。至于西南的死活,从来都不在这人的计划之中。又或者,他从一开始,就将西南也算计进了自己的计划之中。  游彦将手里的案宗放下,抬眼看向身旁因为他异常的脸色而茫然的副将:“邬晟现在人在哪里?”  副将慌忙回道:“禀将军,人还关押在交州城太守府,与郭准一样。”  游彦点了点头:“命人再去审问他,当日零陵城一战的来龙去脉,究竟是他自己一时贪功,贸然行动,还是有旁人授意,有没有什么人与他联系过。”话说到这儿,他突然又摇了摇头,“不过邬晟这枚棋子有点太蠢了,那人如此谨慎,定不会给自己留下如此大的隐患。如果当初邬晟的举动真的是被人利用了,少不得还是经了郭准的手。这西南上下,大概只有郭准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是那人不知拿捏了什么筹码,笃定了郭准绝对不会出卖自己。”  副将没能理解游彦究竟在说些什么,迟疑了一下,问道:“那,还用审问邬晟吗?”  “问问吧,”游彦说着话,已经摊开了纸张,提起了笔,“确认一下我的猜测。至于郭准那里,”游彦抬起头朝着副将看了一眼,“他那条命虽然已经不值钱了,但我也不想经我的手来杀他,就暂且再浪费几日交州城的粮食,待战后将他押解回京,交由大理寺处理吧。”  “属下明白。”  游彦垂下眼,看了一眼面前的纸,提笔饱蘸了墨,一面落笔一面道:“唤驿使来,这封信加急送往都城。”  副将朝着游彦手下看了一眼,他并不清楚不过是从郭准那儿搜到一封没头没尾的书信,在这转瞬之间,游彦脑海之中究竟发生了怎样的波澜,那只是依着他的脸色就清楚此事事关紧要,不敢有丝毫的耽搁,立即拱手:“属下这就去。”  副将步履匆匆,尽管特意挡好了帐帘,但冷风还是吹进了帐中,吹到游彦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低头看了一眼写了一半的书信,长叹一声,继续落下笔来。  西南此刻的战事容不得再有意外发生,游彦必须用全部的精力,以最快的时间结束这里的纷乱,还西南百姓一个安宁,也让久在外征战的将士们能够早日归乡。但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那双手就像是一根刺一样卡在游彦心头,虽然一时没有什么感觉,但总觉得隐隐作痛,更要时时担忧,它会不会有一日扎的更深。  游彦没有时间与精力,也没有找到机会将那双手揪出来,但又始终不能安心。西南的情况他自觉能够应对,却始终不能放心都城。若是有这样一个人藏在朝中,对蔺策来说是巨大的威胁。而游彦为战事所累,一时半会难以脱身,也只能修书一封前往都城,提醒蔺策处处谨慎,多加防备。  待解决了西南的战事,重新回到都城……游彦闭了闭眼,落笔时又用了几分力气,心中暗自下了决心。届时不管这人藏得如何之深,行事如何的缜密谨慎,他都会将这人挖出来。西南成千上万将士的性命,还有这南魏的安危,还有被自己人构陷而死的陶姜,这些账,都要一件件一桩桩好好地与这人算算清楚。  帐门再次被掀开,游彦抬眼看了一眼,朝着副将点了点头:“让驿使稍候。”说着话,又低头在纸上匆匆写了起来。  副将应声,却没动,而是朝着游彦道:“将军,军中有使者来访,请求见主帅。”  游彦已经落了笔,正回看自己的信,见内容无误,轻吹了几下墨迹,准备将信封号,闻言不禁抬起头来:“何人?”  副将道:“是樊国那几个盟国之中的一个。”他说着话,将一直握在手里的一张纸递了过去,“跟他们前后脚到的,还有这封战报,跟将军您预计的差不多,北上的那队兄弟首战告捷,并且一鼓作气,继续朝前进发,攻势极盛,番人大概自知无法抵挡,所以遣了使者前来求和。”  游彦将信封好,递给副将:“此信紧要,八百里加急,不得有丝毫耽搁。”  副将拱手:“属下明白。”他拿着信就要向外走,但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那个番邦使者……将军您要不要见一见?”  “见是一定要见的,”游彦唇角向上扬了扬,“不过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况且,战报不是只回来一封,这樊国的盟友还有两个,我不信他们能够扛得住。总还是都要来的,那我就不妨等着人齐了再一并来见,也省的一个一个的浪费时间。”  “是。”副将领命。  游彦刚刚急着动笔,手上沾染了墨汁,就着一旁盆里的冷水随意洗了洗,沉吟道:“那使者前来没有惊动城中的人吧?”  “禀将军,没有。”副将道,“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命令,派了人前去城下叫阵,那萦都城里的人躲还来不及,又哪有精力盯着咱们营中来了什么人。”  “那就好,这两日派人提前去官道上候着,见到其他两国的使者便接到军中来,省的一时不察被樊国人发现,那我后续的打算,可就泡了汤。”游彦洗了手,随手在衣摆上擦干了水珠,在炭盆前烤了烤火,“至于先到那个,好吃好喝招待着,但,不许他外出,也不许军中任何人与之接触。哪怕是送吃食的人,都不准与他说上一句话。”  游彦说完,嘴角向上扬了扬:“另外,回令给那那几队人马,命他们继续攻势,不必犹豫。”  副将朝着游彦抱拳拱手:“属下领命。”  游彦朝着他摆了摆手:“去吧。天越来越冷了,年关前,我们怎么也该回家了。”第91章   游彦为人有时稍显狂妄, 但也确实是因为他有这个底气。  他少年早慧, 虽然不务正业, 贪图玩乐,依然因为才华卓越而名冠都城,并因此受到先帝赏识。他看似文弱纤瘦, 却能够率领大军在西北苦战半年,以少胜多,平定纷乱, 给南魏带来安宁。  他对许多事情都显得漠不关心, 但凡经手的事情便一定会如愿以偿。因此哪怕是许多在朝中与他并不相合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游家到今日, 世家大族的势力逐渐被削弱也能蒙得圣宠,长盛不衰, 实在是因为游彦的能力摆在那里,让当今圣上不得不依仗。  就像是这西南战事, 旁人未必不能取胜,却没有人能够像游彦这般胸有成竹,料事如神。  樊国这几个盟国, 地处西南, 与樊国与南魏皆有接壤。本就是偏僻小国,境内尽是一些荒山野岭,山高路险,人烟稀少,民穷财匮, 百年来一直都是南魏的属国,依附于南魏而生存。延续百年,本相安无事,一代一代延续至今日,不再甘心偏安一隅,在樊国的鼓动之下,几国勾结在一起,妄图联合起来,给予南魏威胁,借以从南魏西南占上一点便宜。  这几个小国本身国力有限,能给予樊国的援助并不多,尽管战事全程在樊国境内,但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几国都受到了不小的消耗,与樊国主力军一并困守在萦都城的兵力还有粮草物资上的补给,对几国来说都算得上是最后的殊死一搏,妄图借由此战彻底改变战局,一雪前耻。  却没想到游彦的注意力根本就没在萦都城,反而陆续派了三支队伍出发,直指向这几国的本土,攻城略地,气势如虹,仅凭着这几个小国根本无力抵抗。  所有一切的进展都在游彦的预料之中,之后的几日,战报频传,尽管萦都城这边依旧毫无进展,但派出去的几支队伍却连传捷报。迅猛的攻势让这三个小国再也按捺不住,陆续遣了使者前来南魏大营,低首求和。  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帐内点着炭盆尚能勉强支撑,帐外却是难以忍受,尤其是游彦本就体弱身虚,身上有着旧伤,每每出帐门,都觉得冷风刺骨。尽管如此,他每日依旧抽出一段时间亲自巡营。  军中自有几位将军照看,其实本轮不到他这个主帅如此,只是眼下西南这些军士出身各异,有本是陶姜麾下的那支亲军,也有为了来西南从别处抽调的外军,还有土生土长的西南军。统兵的将军也是如此,为避免因此而争执,或者有些将军因着亲疏有别而差别对待,所以在巡营一事上,游彦素来亲力亲为。  依着他现在的身体,很难与将士们一同上阵杀敌,却也还是在日常做到了同甘共苦,并且真真切切关心将士疾苦。加之他统兵自有一套方法,自来了西南之后,逐渐解决了先前的纷乱,以上种种,让三军将士对他这个主帅愈发的信服,军中上下尽管出身不同,却也能够齐心协力。  游彦巡营的惯例便是如此养成了,哪怕现在天冷难耐,也不会有一日懈怠。一早起来便带着护卫前去巡营,等他转了大半圈再回到帐前,才发现副将已经候在帐门外有一会。  游彦皱了皱眉,视线从他身上掠过,边掀开帐门边道:“我知道你们这些人身强体壮,不似我这样吹久了冷风都可能感染风寒。但这种天气也没必要在外面冻着。”  副将跟着他进了帐中,抬手抹了把脸,朝着游彦笑了一下:“谢将军关心,不过这天也不算冷,我身上又穿的厚实,不碍事。”  游彦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棉袍,又看了看他那副精神焕发的样子,才拧着眉褪去了身上厚重的狐裘,凑到炭盆前烤了烤这一会的功夫就凉透了的手指,抬眼道:“说吧,等这么久,什么事?”  “如将军所料,其他两国的使者也陆续到了,属下已将他们三人分开安置,好吃好喝地款待。但他们都急的很,尤其是最先到的那一个,他在营中已经住了两日,一日比一日焦躁,现在已是坐立不安,不知将军打算何时见他们?”副将说着话的功夫,回身从游彦的书案上找到一个袖炉,重新装了炭递到游彦手里,“将军就算非要亲自去巡营,也实在要保重身体。”  “嗯,”游彦接过袖炉,随口应了一声,就着他刚刚的话回道,“既然人已经齐了,索性我现在也无事,那便都请来一起聊聊,正好我也许久未见番人。”他说着话,随意伸了伸胳膊,“也差不多到时候收网了。”  三位番邦的使者在容貌上与中原人自然是有些许的差异,轮廓更为深刻,是明显的异族人的长相,落到游彦眼里,却觉得这仨人长得没什么区别。他不动声色地坐在书案前,听这三人自我介绍之后,才按照衣饰的不同将这三人区分开来,而后笑吟吟地开口道:“本帅军务繁重,此刻才稍微得到些许空闲,先前怠慢了三位使者,还望见谅。”  这三人见到游彦之后心中的讶异更甚,毕竟游彦身为掌管着这西南几万大军的行军元帅,行事作风杀伐决断,自他到西南之后,就将战局彻底改变,更是逼的这几国走投无路,不得不前来求和,结果此刻面前却是个身形瘦削,面容清秀的斯文书生。  游彦似是没有察觉到这三人的诧异一般,唇角还噙着笑意,朝着副将抬了抬下巴:“引三位入座,倒茶。”  副将一一照办,看着三人坐好,又纷纷斟了茶,才朝着游彦拱了拱手,躬身退下。  比起身材高大魁梧的副将,此刻笑意吟吟的游彦看起来就更让人轻松一些,三个使者稍稍松了口气,坐稳了身体,又各自喝了茶,互相之间对视了一眼,最中间的那个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喉咙,开口道:“我等今日前来,是想商议退兵一事。”  “退兵?”游彦偏了偏头,面上露出一点笑意,“退兵倒不成问题,只是不知道使者想退的是哪里的兵?又是退谁的兵?”他抬手轻轻地叩了叩书案,“若是三位想从萦都城退兵,我自然是没有意见。”  那使者一哽,勉强应道:“萦都城的事儿是南魏与樊国之间的冲突,与我们其实并没什么关系,我们知道南魏在樊国受到了挫折,但实在不该因此迁怒于我们。我们三国,一直就是南魏的属国,年年纳贡,从不拖延。先前,先前贵国圣上寿辰,我们也都献上了寿礼,结果贵国现在毫无征兆地起兵攻打我们,实在是,实在是有违道义。”  游彦安静地听他说完,目光从他脸上移到旁边两位使者脸上,挑了挑眉,唇角向上扬起:“看来二位也是这么想的,都觉得是我南魏毫无理由地攻打你们,而三位的国家其实是无辜的很,是吗?”  说到这儿,他不等三人回答,突然就站起身来:“既然如此,那退兵一事也就无从谈起了。”他向前走了几步,倾身看着三人,“弱之肉,强之食,我就是没有任何缘由地起兵,你们又能奈我何?三位有时间在这里耽搁,还不如趁早回国收拾一下行囊,带着家眷趁早出逃,也省的将来国破家亡,性命不保。”  三人皆是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游彦,半晌,其中一位才勉强开口:“阁下未免太过狂妄,我等前来求和是为了,为了两国的百姓免遭屠戮。困兽犹斗,贵国若是逼得太紧,也不怕自食苦果。”  “既然是来求和,就该有求和的态度。”游彦缓声道,“至于我是不是狂妄,究竟有没有本事让你们三人成为亡国之臣,三位可以回去问问我那几位将军。”他转过身,指了指身后挂着的一幅巨大的地图,朝着其中一位使者看了一眼,“如果我预计的没错,刘将军现在应该已经到了这里,阁下现在赶回去的话还能碰的上。”  那使者瞳孔剧烈瑟缩,双手背在身后,瞪着那地图看了许久,才用力地闭了闭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回过头看了一眼身旁的两位同伴,才朝着游彦深深地作了一揖:“那敢问阁下,究竟如何才肯退兵。”  游彦笑了起来,他背转身,走回书案前,缓缓地坐下,抬眼看着面前的三人:“那我们就先回头聊一聊萦都城的事情。三位声称皆是我南魏属国,按时纳贡,乖顺服帖,暗地里却与樊国勾结在一起。”说到这儿,游彦轻轻笑了一下,摆了摆手,“三位不用试图狡辩,萦都城中现在有多少兵力是你们的,你们各自又支援了多少粮草,三位心知肚明。仅凭这些,我派人适当给一些教训,是不是也是理所当然?”  三个使者对视一眼,皆默不作声。他们三国与樊国勾结在一起是想谋取一些利益,但却并不想正面与南魏冲突,也不敢真的惹恼他们,因此先前不管是派兵还是给予物资都算是秘而不宣,不想惊动任何人。  游彦将三人的脸色都收入眼底:“现在教训给过了,想来也都长了记性,不然三位也不可能坐在这里。”他抬手,抱在胸前,面上的笑意淡去了不少,正色道,“其实退兵很容易,我来这西南本意也不在你们,我不仅可以退兵,甚至可以将我先前占据的地方尽悉归还,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从今以后,你们还是南魏的属国,只要按时纳贡,南魏还会适当给予关照。”  他说着话,慢慢抬起下颌:“我来西南本就只有一个目的——剿灭樊国,还我西南安宁。至于三位能得到多少,就看你们能帮我实现多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给游将军打电话。  将军,求你快点打完仗,陛下在等你。第92章   蔺策先前一直以为, 游彦捡了那两个孩子回来只是一时兴起的突发奇想, 但时日渐久, 愈发地觉得游彦是有先见之明。游彦离开都城的日子,蔺策原本的生活变得格外的单调且乏味,一切就好像回到了四年前, 直到生活里出现了这两个孩子,多了一点乐趣与寄托。  长乐宫的冬日与往年相比,也变得更加的热闹起来。  “陛下, ”高庸推开殿门, 将冷风隔绝在殿外,刚要开口, 侧坐在榻边的蔺策抬起头,朝着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高庸放轻了脚步走近,这才看见在他身边, 正睡着蜷成一团的游悠,而在游悠的怀里,还抱着那只肥肥的灰兔子。  陶祾年纪且小, 既不懂事, 也不记事,每日的日常不过是吃吃睡睡,大多的时候由奶娘照顾着,蔺策时不时地去看看,抱起来逗几下, 便是现在能做的所有互动。但游悠却与陶祾不一样,她已经知了事,早就不是吃喝为重的年纪,更需要有人能够教养与陪伴。  小姑娘平日里话并不多,不知是不是因为在西南动乱之中受到了惊吓,格外的敏感并且黏人。在西南的时候她最信任的是游彦,回到都城之后,清楚了蔺策是自己另一个父亲,便开始全身心地粘着蔺策。  小姑娘出身异族,虽然有一个中原人出身的娘亲,教她说了汉话,但毕竟先前的几年里,她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小孩,不太懂得什么叫尊卑,也不明白蔺策这个皇帝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对蔺策的依赖几乎都是出于本能的相信。  不过小姑娘虽然黏人,却格外的乖巧懂事,只要蔺策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她就可以安心地玩自己的,既不吵也不闹,更不会打扰蔺策。所以游悠刚到都城的时候,二人相处的日常便是蔺策在书案前批阅奏折处理朝政,游悠抱着灰兔子在软塌上玩儿,偶尔的时候看一看高庸专门给她找来的故事画册,二人互不打扰,倒也相安无事。  时日渐久,两个人逐渐熟识起来,蔺策发现游悠的生活习惯与中原相差无几,但她并不识汉字。那些故事画册她也只是看个热闹,便开始在空闲的时间教小姑娘识字,时不时地给她念念书讲讲故事,二人都很喜欢这样相处的方式。 第43章 蔺秀一直觉得,都城里雪景最好看的地方应当是皇城,当然, 在她近二十年的光阴里, 离开皇城的次数也屈指可数,近一年来, 她甚至连寝宫的门也很少迈出。但她确实认为,这天下风景最好的地方就在这皇城之中, 不然为何这世上有无数的人,做梦都想成为这里的主人。  但是人的出身是没得选择的, 就像她自己,看似享受着世人艳羡的荣华与尊贵,却又有多少的无能为力和无可奈何, 但有的人却跟她不一样, 他们不甘心自己的出身,为了改变它而想方设法,甚至不择手段。  蔺秀站在寝宫门口,看着眼前白茫茫的雪地,微微出神。她手上戴了一串菩提子, 据说是蔺策派人专门去慈恩寺求来的。她知道她那个兄长素来不信什么鬼神,但是事关她的喜好,总愿意多费一点心神。  蔺秀的手指轻轻地拨过珠串,不知想起何事,微微垂下眼帘。直到听见脚步声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那个神色匆匆的宫人,轻声道:“如何?”  那宫人走过来,凑到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蔺秀拨珠串的手指停了下来,慢慢抬起头来,开口道:“那昭阳殿那边,难道就没有什么动静?”  “太后好像生了病,这几日闭门不出,一直在养病,连佛堂都没怎么去。”宫人回道。  蔺秀笑了一下:“太后不愧是在先帝后宫斗争之中也能活下来的人,连病都这么会看眼色。早不病晚不病,偏偏赶这种时候。我有时候觉得好笑,她到底是聪明还是蠢?这种时候想起了自保。”她说着话,将手里的珠串重新戴好在手腕上,“如果皇兄真的出了什么好歹,这宫里谁又能活的下去?”  说完,她抬手将貂裘上的兜帽戴好,将小半张脸都遮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走吧,太后能生病,我们不能,到长乐宫,我倒要瞧瞧,今日到底还能发生什么。”  蔺秀有些记不清楚自己有多久没有迈出寝宫的门,寒风凛冽,她将自己整个人藏在厚厚的貂裘之中,只带了一个宫女,走在还没来得及清理的雪面上,留下一长串的脚印。  下雪之后一切总会归于宁静,更何况因为蔺策喜静,这皇城里本就不敢有什么人喧闹。但今日总是不一样的,蔺秀还从未在长乐宫见过这么多的人。  她顿住脚步,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高庸正守在殿门外,跟几个朝臣解释着什么,但那几个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底气,根本没把高庸这个御前的红人放在眼里,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甚至几次伸手去推高庸,仿佛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入。  蔺秀垂下眼帘,抬手掀掉了兜帽,大步走了过去,在那几人面前停住,轻哼了一声:“长乐宫今日倒是热闹的很,列位这是在做什么?”  几个朝臣愣了一下,互相对视了一眼,朝着蔺秀躬身施礼:“参见公主殿下,陛下休朝已有几日,虽然事先已经交代下来,但总还有几件紧要的事情,所以臣等才斗胆来求见圣上。”  蔺秀微微挑眉,看向高庸:“本宫听说我那位还没来得及给封号的侄女染了病,所以专门来瞧瞧,皇兄在做什么,怎么都不见人?”  高庸在看见蔺秀那一刻就松了口气,抬手拭去了前额的汗,轻声道:“小公主前几日染了病,殿下您也清楚,这小孩子一旦生了病,可是凶险的很,御医天天守着,也不见好转,陛下担心的很,便不眠不休的陪着,虽然休了朝,但咱们陛下素来勤勉,守在小公主病榻前也在批阅奏章,处理朝务,这不昨日整夜未眠,刚刚才睡下,这几位大人就来了,朝着要见圣上,奴婢,奴婢劝了半天,他们无论如何都不听,待会要是吵醒了圣上,只怕连着奴婢的脑袋,都要不保了。”  蔺秀轻轻地摇了摇头,转过头看着几位朝臣,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接一个的掠过,开口道:“高总管的话几位也听见了,几位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留下奏章就是了,又何必在这种时候去惊扰皇兄,难道不怕皇兄恼怒,定几位一个欺君之罪?”  几个朝臣面面相觑,其中有两个面上以生了退意,但为首那个还是开口道:“还望殿下见谅,臣等并不是想要欺君,只是陛下登基五年多的时间,从未发生这种毫无预兆就休朝的事情,臣等已经多日未曾见到陛下,心中实在是担忧,所以今日必须亲见陛下一面,才能安心。”  蔺秀捏紧了手里的珠串,垂下眼帘看着他,缓缓问道:“本宫不懂朝局,对几位也不怎么了解,这位大人,官拜何处?”  “下官姓孙,官拜朝议郎。”  “哦,孙大人。”蔺秀轻轻点头,“刚刚你的话,本宫没太清楚,你说你心中担忧?”蔺秀回过头,朝着紧闭的殿门看了一眼,“本宫不太清楚,你在担忧什么?还是说,你们几位觉得,这长乐宫里,应当发生了什么?”  “下官也只是臆测,不敢笃定,还是亲眼见到陛下,才能心安。”  蔺秀扬眉看着他,似笑非笑,转过头看了高庸一眼:“既然这样,高总管,那就成全这位孙大人这番忠君之心吧。”  高庸微躬身,犹豫道:“殿下,不是奴婢不想,只是……”  “怕什么,”蔺秀笑了起来,绕过高庸推开了殿门,“如果皇兄发了怒,自然有咱们这位孙大人受着。”  殿内静悄悄的,就仿佛没有什么人气一般,蔺秀向前走了几步,被内殿的屏风挡住了去路,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小心翼翼跟在她身后的几位朝臣,又转向高庸,还没等开口,殿内突然传来一阵轻咳声,咳声止,一个分明带着睡意的男声传来:“高庸?何事?”  高庸慌忙跪在了地上:“禀陛下,是乐昌公主听闻小公主染了病,心中挂念前来看看。”  “秀妹?”  “臣妹参见皇兄。”蔺秀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不过,今日来的可不止是臣妹,还有几位臣工,他们多日未见皇兄,心中想念的很,在门外为难了高总管半天,臣妹看不下去,便将人带了进来。”  “惦念朕?还是巴不得朕死?”一声清脆的瓷器破裂声响彻整个寝殿,“高庸,长乐宫什么时候成了什么人想进就能进的地方了?你项上那颗头还想不想要了?”  高庸整个人瑟缩成一团:“是奴婢失职,还望陛下赎罪。”  “臣妹知道皇兄因为侄女的病而心焦,但几位臣工也是担忧您,高总管几番阻拦,也没能劝阻他们。”她说着话,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已经跪了一片的朝臣,“几位,现在总算见到了皇兄,有什么肺腑之言,正好说说。”她说着,眨了眨眼,“孙大人,你不是担忧皇兄吗,不如你先说?”  那几人低埋着头,没有人敢动作,蔺秀将几人的表现收入眼底,不由翘了翘唇。  “朕倒是要瞧瞧,到底是哪几位,这么想要见朕?”屏风上映出年轻男子高大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近,马上就要绕出屏风时,殿内突然传来女孩的哭声,跟着是御医低低的声音,“陛下,公主醒了,哭着吵着要您抱。”  那身影登时脚步顿住,低喝道,“都给朕滚,若是公主因为你们被惊扰,朕非要了你们的狗命。”说完,就转过身,又朝里走去,“高庸,传朕旨意,即日起,没有朕的诏令,任何人不得进长乐宫,如有违者,让禁卫直接动手,不用禀报朕。”  “奴婢遵旨。”高庸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那几个朝臣拼命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出去  ,那几人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退出了长乐宫。  蔺秀盯着他们的背影慢慢地走远,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高庸已经手脚麻利地去关上了殿门,回到蔺秀面前,朝着她深深一揖:“多谢公主今日大恩。”  蔺秀摇了摇头:“里面那位是谁?有他在,本宫今日就算不来,应付这几个人大概也不成问题。”  刚刚那个男子的身影已经绕过了屏风走了出来,看见蔺秀,躬身施礼:“在下林觉,参见殿下。”  蔺秀微微皱眉,她久在内宫之中,并不了解朝局,更未曾听说过林觉的存在,心中疑惑,看向高庸,高庸走过来,覆在她耳畔说了几句。蔺秀盯着林觉看了一会,才缓缓开口:“林公子大义,待此难平安度过,本宫定替皇兄重谢公子。”  林觉摇头:“公主客气了,在下实在不敢。”他说着话,回过头朝着里面看了一眼,轻声道,“其实在下到现在还难以理解,如此紧要的事情,陛下为何敢相信我这一介布衣。”  蔺秀笑了一下:“可能因为公子是游将军的朋友吧。皇兄他此生多舛,看尽了世事无常,人心难测,能够相信的人就那么几个。在他眼里,文武百官可能都不及游将军的至交好友可靠。况且,此事本就是朝中之人才有机会下手,公子布衣的身份反而可靠。”  林觉闻言,忍不住长叹一声。  蔺秀朝他笑了一下,不再说话,一面绕过屏风向内殿走去,一面低声问高庸:“皇兄他现在……如何了?”  “陛下此毒凶险,当日毒发之时口吐鲜血,只硬撑着一口气给游将军写了封信后,便昏睡过去,后来几日便睡睡醒醒,高烧不止,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御医遍查古书,才找到类似的毒方,还有解毒之法,但却不敢保证一定会见效。”高庸轻声道,“陛下当时,还清醒了一会,便嘱咐了奴婢让暗卫悄悄地接了那位林公子进宫,说是那位林公子善书法,模仿陛下的字迹批阅奏章,可以遮掩几日,还嘱咐奴婢,如若觉得糊弄不过去,便派人去请您。之后服了那解药就再次昏睡了过去,只是,现在已经两日过去了,却一直没有醒转的迹象。”  蔺秀已经绕过了屏风,进到了内殿,几位御医正守在一旁,神色焦急,看见蔺秀匆忙上前施礼。  蔺秀摆了摆手,听见高庸低声道:“陛下已经暗中嘱咐过,除非他完全醒转,不然这几位御医谁也不能离开长乐宫一步。下毒之人居心叵测,所以,陛下中毒的消息,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出去。”  蔺秀脚步顿了顿,轻声道:“既然如此,他怎么还要你去找我?”  “陛下说,你们兄妹之间虽有隔阂,但公主您却是他在这世上至亲之人,若是知道陛下有难,公主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高庸缓缓道,“若是连公主都弃陛下于不顾,那便是他的命数了。”  蔺秀抬手遮了遮眼,没有言语,缓缓走到床榻前,蔺策正躺在榻上,双眼紧闭,毫无意识。而在床尾,正蜷着一个小女孩,她怀里抱着一只灰色的兔子,睁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好奇地看着蔺秀。  蔺秀看了游悠一眼,在床榻边坐下,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叫什么名字?”  “游悠。”游悠小声回道。  蔺秀轻轻点了点头:“是个好名字。”她面色柔和,仔细看了看小姑娘的脸,看见了明显的泪痕,“在担心你父皇?”  游悠轻轻点头:“父皇他已经睡了两天了,什么时候才能醒?”  “放心吧,你父皇一定会醒的,他身为这天下之主,哪有那么命薄?”蔺秀说着话,扭过头看了一眼仍旧昏睡的蔺策,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泪光,“在你父皇醒之前,姑母会保护你的。我们蔺家坐拥这天下数百年,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就让它易手。”第95章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 素来敏感不安的游悠对素未谋面的蔺秀竟然十分的信任, 没过多久就蜷在她怀里进入了梦乡。蔺秀轻轻地替她拂去脸上的碎发, 朝着自己的宫女招了招手,示意她将孩子抱去休息。  游悠在宫女怀里不安地动了动,但还是没抵得住困意, 掀了掀眼皮就又睡了过去。高庸跟在蔺秀身后,轻声道:“这几日小公主一直守在陛下床前,不说话也不睡觉, 还总在我们看不见的时候悄悄地抹眼泪。现在总算睡了一会, 不然奴婢真担心她小小年纪熬不住再生了病。”  蔺秀轻轻地叹了口气:“倒是个有情意的孩子。”她说着话,替昏睡中的蔺策掖了掖被子, “本宫听说,还有个更小一点的孩子?”  “是, 殿下。”高庸回道,“借口小公主染了病, 怕传染给小公子,所以让奶娘带他住在了偏殿,日常起居都有人关照, 奴婢每日也都会去盯着, 您不必担心。”  “密信送出去多久了?”她低下头,拨弄腕上的珠串,“游将军那里,还没有什么动静吗?”她说着话,突然抬起头来, “刚刚虽然将那几人打发走了,但如若皇兄一直这样不醒的话,哪怕我在这里,也早晚要瞒不住。”  说到这儿,她向外看了一眼:“那位林公子的身形与声音虽然与皇兄有几分相似,但终究还是不尽相同,方才那情景,若不是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假装才睡醒,加上那几人官阶一般,平日里与皇兄近距离接触的机会不多,加上本宫在旁故意威慑,让他们来不及多想,只怕已经露了陷。虽然暂时糊弄过去了,但那下毒之人肯定还会想方法来试探,一旦被他确认皇兄确实中了招,借机发难,我一介女流,根本没有办法抵挡。”  “陛下毒发那日,密信便已送往了西南,陛下为求稳妥,除了正常派了一位驿使走官道之外,还另派了一名暗卫,暗中出行,以免路上遭遇意外,密信不能顺利抵达西南。”高庸思忖道,“按照时间估算,应该早就到了,至于游将军能不能收到信,又能不能顺利回来,实在只能看天命了。”  “天命?我蔺家便是这天下之主,天命就在我们手里。”蔺秀轻轻笑了一下,而后笑意又慢慢散去。她在床榻边重新坐了下来,凝神看着榻上的蔺策,“下毒之人查的如何了?”  “禀殿下,据御医所说,陛下所中之毒并非急性,不是一两日内下的毒,所以一时之间无法查证究竟是何时吃了何物才让陛下中毒,况且,每日进陛下口的东西,奴婢都亲自验过毒,尤其,先前游将军写过一封密信回来,言及京中有人意图对陛下不轨,提醒陛下要多加小心。而且近段时日来,陛下与小公主每日一同用膳,若是真的是食物有什么问题,断没有陛下一人中毒的道理。”高庸皱眉道,“奴婢觉得此事疑点重重,有心深究一番,但陛下现在这种状况,奴婢恐怕动作大了走漏了消息,也只能按捺着,等陛下苏醒之后,再议此事。”  “越是如此,越说明这幕后之人手眼通天,如此严防死守之下,还能给皇兄下了毒。”蔺秀抬起头,环顾整个寝殿,“这长乐宫里,还有多少人可信,又有多少人早就成了别人的内应。”  高庸朝着蔺秀施礼:“不管怎么说都是奴婢的疏忽,奴婢会先暗中在宫中查探一番,凡有嫌疑者,都先控制起来。”  蔺秀轻轻点头:“动作不要太大,先暗中查探一番。”说到这儿,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皇兄不知何时才能苏醒,也只能企盼游将军能顺利收到密信,早日回来。”  暮色渐至,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夜幕笼罩了皇城,白日里所有的喧嚣尽悉消散,只留下无尽的孤寂。  高庸端了一杯热茶递给仍守在床榻前的蔺秀:“殿下,夜深了,您已经守了一整日了,也该回去休息了。”  蔺秀看了一眼蜷在床脚,抱着自己的灰兔子的游悠,她白日里睡了一觉,醒来之后就又守在了床前,也不怎么说话,只是抱着兔子,眼巴巴地看着蔺策。蔺秀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本宫再等会,倒是悠悠该去睡了。”  高庸小心打量了蔺秀的脸色,小声道:“奴婢知道殿下您担心陛下,但也要注意身体,毕竟……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还要多久。”  蔺秀垂下眼帘,伸手去抱已经起了困意昏昏欲睡却还努力睁着眼的游悠,游悠靠近蔺秀怀里,含含糊糊地开口:“姑母?”  “嗯,姑母在,睡吧。”蔺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抱着她走向外间,一面走一面朝着高庸道,“你说的本宫自然明白,只是今日这般场景,实在是没什么睡意。我刚刚看着悠悠,就总是忍不住想起小时候,那时候我也不过是她这么大,父皇尚且在世,人人知道我是他掌上明珠,顺我哄我,讨我欢欣。但在以为我不知道的地方,却是另一副嘴脸。尤其是我那几个得宠的兄长,在父皇面前一副怜惜幼妹的样子,转了脸,却悄悄嘲笑我是没娘的小孩。却只有皇兄不一样,他那个寡言的性子,一点不会讨父皇欢喜,跟我也说不上几句话,却在某一日散了学,五皇兄与六皇兄又嘲笑我的时候,出言制止,最后被他们围殴。”  蔺秀说着话,眼里闪起了水光:“都道天家没有骨肉亲情,我看着我那几个为了皇位互相残杀的兄长信了这话,但回过头来瞧瞧皇兄,却又觉得,还是有的。最起码在他眼里,我不是什么需要讨好的公主,而是他的妹妹。这一年来发生了许多的事情,我……因为一己私欲,铸下大错,一直不知要如何面对他,却没想到再见面是这种时候。”  “既然是亲兄妹,公主就应该清楚,陛下他并不会怪你。”  清润的男声突然响起,将蔺秀从思绪之中惊醒,她猛地回过头,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游彦,游彦看了她一眼,轻轻地点了点头,回手关上了正呼啸着向内吹灌冷风的窗子,走到蔺秀面前,目光落在她脸上,良久,才缓缓开口:“公主,别来无恙。”  “游将军!”高庸简直可以说是欣喜若狂,毕竟在众人眼中,游彦一向是无所不能,只要有他在,眼前的困局就一定能够迎刃而解。他急忙上前伺候着游彦脱去身上的貂裘,又倒了杯热茶,“这天黑路滑的,您怎么从窗子翻进来了?”  “我不知道宫中现在是什么情况,不敢惊动任何人。”游彦接过热茶,轻轻喝了口,“现在如何了?”  “皇兄中毒的消息暂时瞒了下来,除了这殿中的人,再无人知道,今日有外臣求见,也被暂时唬住。”蔺秀看了游彦一眼,便低垂下眼帘,并不与他对视,“还多亏了将军那位至交好友林公子在。”  游彦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转向自他入内,便噙着笑意站在一旁的林觉。见他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林觉又扬了扬唇,朝着游彦拱手:“游兄总算回来了,我还等着与你品茶谈心把酒言欢呢。”  游彦向前走了几步,到他面前,突然躬下身,深深作了一揖:“林兄,今日之恩,没齿难忘。”  “游兄此言就太过见外了,”林觉伸手将他扶起,“我身为南魏子民,有人妄图颠覆我朝纲,欺君罔上,我能尽上这绵薄之力,已属荣幸。况且,圣上在危机之时能够信任我这一介布衣,我又怎敢让他失望。”  游彦手臂按在他肩上,低声道:“话不多言,待此事了结,朝中平安,我与你痛饮三日,不醉不归!”  “林某翘首以待。”  游彦与林觉寒暄过,又看向身旁的几人,最终在蔺秀身上停住目光:“我虽回到都城,但依旧不能泄露行踪。有人想方设法地将我引去西南,然后才伺机发难,所以我只能隐匿于暗中,才能将此人揪出来。所以接下来,朝臣若有什么动静,还需公主坐镇。”  蔺秀轻轻点头:“好。”说完,又稍有迟疑,“那西南那里……”  “西南战局已了,樊国自食恶果,落得一个亡国的下场。但大军还要留在那里收拾一下残局,至于我,他们皆以为我染了风寒,现在正在西南休养。”游彦说到这儿,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只有这样,那幕后之人才敢肆意妄为。”  蔺秀这才抬起头仔细地看了看游彦,她已经许久没见过这人,但印象里也不是这般清瘦,尤其是一张脸,几乎脱了相,分明还带着病态,只有一双眼,依旧明亮。蔺秀心头生起几分担忧:“那将军你的身体……”  “无妨,这千万里路,我都撑了下来,不会在这一刻倒了。”游彦说完掩唇低低地咳了两声,怜爱地看了一眼蜷在蔺秀怀里睡得香甜的游悠,朝着高庸道,“时候不早了,带二位殿下,还有林兄去休息吧。”  他说着话,将伸去摸游悠脸的手指又缩了回来,终于转过头朝着他自打进到殿中便一直没有看过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想一个人跟陛下待会。”第96章   长乐宫又重新沉寂下来, 所有人全都退下, 不知是真的去休息了, 又或者,只是想把空间留给游彦。  殿外寒风凛冽,呼啸而过, 发出阵阵声响,却没能惊扰到殿中的人。  游彦在床榻边缓缓地坐了下来,低下头, 在兀自沉睡的蔺策额上轻轻印下一个吻。他的脸色并不怎么好, 也许是因为风寒未愈,也许是因为一路近乎不眠不休的奔波, 比起榻上一直安眠的蔺策来说,他反而更像是一个大病之人。  游彦几乎可以料想到, 如若蔺策睁开眼见到他这副样子,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又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大概还会安排御医每日早晚问安,当然还有各种各样没完没了的补药。 第45章 游彦转过头朝着榻上看了一眼,察觉到蔺策的脸色已经阴沉下来,忍不住又皱起眉:“我们看到的只是你在该当值之时出了宫,行踪诡谲。”说到这儿,他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你不想辩解的话,那不妨如实告诉我们,昨夜你暗中离开皇城是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去见白日里求见圣上的几位大人。”迟彻垂下眼帘,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抬起头来,看着游彦的眼睛,“至于是去做什么,游将军不可能猜不到。”  游彦对上他微红的眼睛,不由一怔,低声问道:“那昨日那几人前来面圣,也是你所授意?”  “是,”迟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道,“陛下的毒也是我所下。这几日长乐宫严防死守,我们这些贴身侍卫也不得进殿。我并不敢确认有毒的东西是不是进了陛下的口,也不敢确认他是否毒发。所以我故意泄露消息给那几位大人,只说是怀疑陛下已被高庸所害,所以才一直休朝,不见外臣。”  说到这,他向上扬了一下唇,勾起一抹几近嘲讽的笑意,游彦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迟彻继续道:“那几位大人倒是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只不过没想到公主会在这种时候站出来?那几个蠢货什么都没探查到,还下了个魂飞魄散。但越是这样,我便越觉得可疑,所以才想着连夜再去找他们仔细地问问。”  迟彻说到这里,眯了眯眼,看着游彦:“却没想到你居然回来了。”他朝着床榻上看了一眼,轻轻地叹息,用不知是遗憾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缓缓道,“陛下也没有中毒。”他说着,笑了一下,“棋输一着,我愿赌服输。”  游彦就蹲在迟彻对面,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迟彻,今日的迟彻实在是太出乎他的预料,他从未见过这么多表情出现在迟彻脸上,也从未听他说过如此之多的话,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游彦看了他一会,低声问道:“那西南之事,也是你所为?”他说着话,站起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迟彻,“勾结外敌,构陷同袍,置西南百姓于不顾,更置我南魏的江山社稷于不顾?”游彦说着话,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何至于如此?”  “将军所言严重了,我只不过是,想找一个援手而已,不然仅凭我一人,又怎是你们的对手。”迟彻淡淡道,“至于其他的,都是成大事注定要的牺牲而已。”  “牺牲?”游彦抓住了迟彻的衣领,“你与陶姜昔日同为韩王府的侍卫,也算同袍一场,他从来不曾施恶于你,你又何至于此?”提及陶姜,他喉头哽了哽,“圣上更不曾苛待于你。”  “我与陶姜同袍一场,他因为在西北保护过你,便成了威名赫赫的将军,战场之上浴血厮杀,建功立业,受人敬仰,我却只能守在这都城,待在你们身边,虽为禁卫首领,在世人眼里,也不过是个走狗而已。”他说着,突然笑了起来,“在你眼里,这些自然不算是苛待。我也承认,陛下确实待我不错。只不过,人总是会变的,我要的,远不止这些。”  游彦回过头看了一眼,榻上的蔺策微闭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缓缓放开抓着迟彻的衣领:“那好,既然你已认了,那便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你的计划从何时开始,又有谁同谋,当年李埠一案是否有你的手笔,还有,你是何时给陛下下的毒,你又如何与西南樊国勾结在一起。”  他一甩衣袖,向后退了几步:“一桩桩一件件,不如今日索性交代个清楚。”  迟彻却轻轻地摇了摇头,他朝着游彦笑了一下:“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事情皆为我一人所为,唯一的同党是樊国国主,大概现在也没什么好下场。我知道我是当诛九族的罪,但圣上清楚,我无父无母,更无亲朋,上上下下数起来,也不过只有我这一条命而已。”  说着话,他转向榻上的蔺策:“成王败寇,既然到了这个地步,我也不再天真地以为还能保住自己的命,与其被你们几近折辱而死,还不如自己动手。”  所有的变故都在一瞬之间,原本跪在地上的迟彻突然站了起来,在所有人还未回神之时,将一把匕首刺进自己的心口,鲜血飞溅而出,迟彻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再无气息。  游彦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衣襟上的血迹,轻轻推开下意识拦在他身前的暗卫,一步一步走到迟彻面前,伸出手指轻轻地探了探他的鼻息。  蔺策在榻上被这突然的变故吓了一大跳,坐直了身体,看着游彦,低低地开口:“如何?”  游彦微微闭眼,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着他的本事,想要一刀结束一个人的性命根本不可能失手。”  一旁的暗卫也回过神来,朝着游彦拱手:“是属下失职。”  “他一心求死,你拦不住的。”游彦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过头看向蔺策,“幕后的那人并不是他,他也许知情,所以他的话听起来十分的合理。但若仔细推敲起来,却漏洞百出,我本来只是有些怀疑,而现在……”游彦垂下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首,“他将所有罪责都背在身上,再‘畏罪自杀’,以为人死便无对证,这样就可以保护那幕后之人。”  蔺策靠回榻上,微微闭了闭眼,发出一声长叹:“他跟在我身边已有十余年,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后会是这样的结局。”他朝着迟彻的尸首看了一眼,面上露出几分不忍,“却不知道他豁上性命也要回护之人究竟是谁?”  “很快就会真相大白。”游彦不再去看地上的尸首,缓缓走到案前,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能让他深夜去见的,大概也只有那人。他刚刚所言,若是都换成那幕后之人,便有八成都是真的。那人循着机会给你下了毒,却不知你究竟中没中毒,所以撺掇了几人前来试探。至于我回都城的消息,他应该也不知道。”  他喝了口茶,继续道:“本来我还想再派人去查探一遍,但又恐打草惊蛇。现在既然已经这般,那不如顺水推舟。那人不是四处查探你的状况,那我们就告诉他。他下了毒一直按兵不动无非是怕你并无大碍,他不能一击得中,平白暴露了身份。他步步设计至现在,为的就是要你的命之后再行图谋,那我们便让他以为自己得手,看看他还有什么后招。”  蔺策在榻上轻轻点了点头:“也好。”他朝着一旁的暗卫看了一眼,低声道:“搜一下他的尸身,看看会不会有什么线索,再派人去搜一下他的住处。”  “是。”  暗卫小心翼翼地翻动迟彻的尸身,却发现这人简直可以算是身无长物,扎在他心口的那把匕首倒成了他浑身上下最值钱的东西。暗卫翻遍了他全身,最终在他里怀找出了一个沾满血污的锦囊,这锦囊正被他揣在心口的位置,刚刚那把匕首刺透了锦囊,扎进了他的心脏。  游彦接过锦囊,上面的血迹沾染到他的手指之上,游彦缩了缩手,还是缓缓地将锦囊打开,发现里面只有一张已经被鲜血浸泡过,残破不堪的纸卷。  游彦小心翼翼地摊开纸卷,露出里面的内容,虽然整张纸已经七零八落,满是血迹,但还是能含含糊糊地看清上面的清隽的字迹。  蔺策在榻上忍不住开口问道:“信上写的什么?”  “不是信,是一首词,或者说,一句词,”游彦紧抿起唇,他的喉头抖动了几下,缓缓读道,“长相思,长相思。若问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见时。”  作者有话要说:  结尾的词来自于晏几道的《长相思》第99章   冬夜萧索。  比起西南, 都城的冬夜要更加凛冽, 入了夜, 宫人们也都躲进了房内,如非必然,坚决不肯出门, 空旷幽静的皇城更显出几分寂寥。  在这种时候,御花园荷花池旁却站了一个瘦削清俊的人影,他身上穿着厚厚的狐裘, 大半张脸被兜帽遮了个严实, 只露了一双眼睛在外面。  “将军。”一个一身夜行衣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拱手道, “您吩咐的事情都已经完成了,流言已经长乐宫内传了个遍, 现在已经传出皇城。假意去西南送信的人果然出了都城就被人截住,密信被劫走了, 他按照计划假死保住了性命。”  “嗯。”游彦应声,却没有回过头,只是低头看着眼前已经结冰的荷花池, 不知在想些什么。  “将军, ”暗卫犹豫着开口,“夜已经深了,您风寒还未痊愈,还是回去休息吧?”  “我只是突然想到,已经许久没回府里了, ”游彦蹲下身体,低头就着几日前落下还没融化的积雪握了个雪球,随意扔到荷花池里,“这荷花池,或者说整个御花园,跟我府里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想来瞧瞧。”  “待这次的事解决,抓到幕后的黑手,朝中恢复安宁,将军您也就可以回府了。”暗卫劝慰道。  “是么?”游彦借着月色,盯着冰面愣了回神,“我只怕,此事之后,倒是再难回去了。”  暗卫不解:“将军为何如此说?”  游彦笑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掌心,上面还沾染着雪融化后的水迹,缓声道:“无妨。我们回去吧。”他说完,看了一眼夜空,轻叹道,“今夜只怕难得安眠。”  长乐宫平日里虽然也很安静,但今夜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死寂。这几日宫人虽然未经允许不得靠近正殿,但也不至于像此刻这般连一个人影都不得见。  正殿之中燃着烛火,昏黄的光线让游彦下意识地就觉得暖了许多。他脱了外袍走进内殿,看见蔺策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靠在榻上翻看这几日积压下来的奏章。听见脚步声,蔺策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先烤烤火,小心着凉。”  “好,”炭盆就放在床榻边,游彦挨着床榻坐了下来,“你都不问问我去了哪里?”  “你自然有自己要做的事情,”蔺策从榻上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黑发,“何须事事向我交代?”  游彦向后仰头,对上蔺策的眼,他的眼底一如往昔般澄澈,看向自己的时候,目光总是格外的温柔。游彦与他对视了一会,突然开口:“你是不是也猜到了?”  “不过是几分怀疑,但此事不到最后,尚且不能做定论。”蔺策缓缓道。  游彦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那个沾血的锦囊看了看,用力捏紧在掌心,而后缓缓道:“准备的已经差不多了。”他说着话,抬头看向蔺策,“现在长乐宫中已是人心惶惶,皆以为当今圣上已经被人谋害,消息已经出了皇城,消息灵通一点的朝臣都能打听的到。如此若还不足够的话,再加上那封被人劫掠的密信,也应该够了。”  那密信是蔺秀亲手所写,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帝崩,速归。”等于是直接证实了传言。  蔺策听他说完,轻轻点了点头:“一切就要尘埃落定了。”  游彦摊开掌心,盯着看了一会:“是啊,不管是谁,也该有个结果了。”  蔺策伸手握住他的手,缓声道:“我现在身体尚未痊愈,耗不了太多的心神。所以此事,就要劳烦你全权处理了。”  游彦猛地转过头看着他:“如果……你就不怕我……”  “你不是总说,凡事自有命数。如若真的是那样,也只能说是他命不该绝。”蔺策用手指摩挲着他的掌心,“所以,不管你最后做什么决断,我都没关系。”  游彦看了他一会,用力地回握他的手:“那便交给我。”  夜渐深了,蔺策毕竟身体还没恢复,没多一会的时间便觉得乏累,放下手里的奏章便睡了。游彦守在他身边,原本以为自己会一夜无眠,却没想到听着蔺策的呼吸声竟也起了困意,慢慢进入了梦乡。  但如他所料,今夜注定难以安眠。拂晓十分,他便被远远传来的喧闹打斗的声音吵醒,他侧过头,蔺策也已醒了过来,低声道:“来了。”  游彦点头,在他前额印下一个吻,而后一言不发地起身下床,还不忘替蔺策掖好被角,放下床榻四周厚厚的帷帐,将所有的纷乱都隔绝开来。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游彦却不慌不忙地换上了一身衣袍,才缓缓走到正殿,暗卫已经侯在那里,看见他的时候,拱手:“将军,他们已经进到皇城之中,打着勤王的旗号,意指乐昌公主与圣上身边内侍勾结,毒害圣上。禁卫按照命令,且战且退,很快就会到长乐宫。”  “我们的人都安排好了?”  “是,将军,早就准备好了,现在皇城门已闭,只等您一声令下,就可以瓮中捉鳖。”暗卫回道。  游彦低低地叹了口气:“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也不急于这一时,总该让我见他一面。”  暗卫抬起头,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游彦一眼,低声道:“是。”  打斗声越来越近,终于到达长乐宫门外。游彦端坐在正殿中能够清楚的听见内侍尖锐的斥责声:“你们这是在造反!”  “造反的是你们这些阉人!他们都是害死圣上的帮凶,全部拿下!”一个清润的男声响起,“这长乐宫中人人皆是欺君罔上的罪徒,一个不能放过。”  殿中游彦去端茶盏的手抖了两下,温热的茶水溅到他手上,他却混若不觉,还是端起茶盏轻轻的喝了一口。而后他一抖衣摆站起身来,缓缓地走到殿门口,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殿门,沉声道:“这么说来,我也算是一个了。”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视线扫过整个空地,在许多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上掠过,最终在正当中那个的脸上停了下来:“殊文,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游彦出现的那一刻,整个长乐宫都陷入一阵死一般的沉寂,有的人脸上是惊慌,有的人脸上是迷茫,至于游礼的脸上,就只剩下难以置信,良久,他才勉强笑了一下:“的确是许久未见,叔父既然回了都城,为何不归家,祖父祖母,还有爹娘都十分挂念您。”说到这,他面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几分,“对了,您久在西南应该还不知道吧,我夫人她怀了孩子,再有几个月,您就要当叔公了。”  游彦垂下视线看着这个自己视若亲子,一手带大的孩子,眼底有各种情绪闪过,最终只是缓缓道:“那叔父倒是应该恭喜你了。”他目光在游礼脸上停留了一会,看着他身后手持利刃的兵士,“那你此刻不在家陪着妻儿,在这里做什么,逼宫吗?”  “侄儿得了消息,说是乐昌公主与内侍勾结在一起谋害圣上,所以这才带人前来诛杀叛逆,替圣上报仇。”游礼缓缓道。  游彦轻轻地摇了摇头:“都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打算与我坦诚相待吗?”  游礼低着头不知道想些什么,少倾,他抬起头,对上游彦的眼睛:“既然已经这样了,叔父您就该清楚,我已经全无退路。”他微微闭了闭眼,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手下,“不光是我,我身后的这些人,也都没有退路了。若是今日成了,便是开天辟地改朝换代,若是今日不成,就是殃及九族的大罪。叔父,如若您是我,您会怎么做?”  他说着,抬了抬手,他身后先前还有些犹豫的人,又重新举起了武器。游礼刚刚落下的长剑又重新提了起来,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逐渐拉近他与游彦之间的距离,长剑的剑刃闪着寒光,魄人心神:“不过您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伤害您的性命。”  游彦从那长剑上收回视线,微长的眼睫低垂,遮盖住他眼底的情绪,良久,他低低地叹了口气:“我以为看见我那一刻,你就应该清楚你所有的谋划都已功亏一篑,却没想到,还是要负隅顽抗。”  他说着话,回过头看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暗卫一眼,那暗卫立刻打了个呼哨,四周大殿的屋顶上突然就多了许多的人,将长乐宫团团围住,无数的利箭直指空地,只等一声令下。  游礼捏紧了手中的剑柄,目光掠过一个又一个屋顶,而后又看了一眼自己身后那些惶恐的手下,双唇紧紧抿起,他抬起手腕,剑尖直指游彦的胸口。  游彦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视线甚至没有分给那个随时会要了他性命的长剑。游礼握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许久之后,他手腕一松,长剑落地,游礼发出一声自嘲般的轻笑:“叔父不愧是叔父,我们是不是除了束手就擒,再无退路?”  游彦抬起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天还没亮,这晨间的风也冷的很,进来吧,我们叔侄也该谈谈了。”  “那他们呢?”  “缴械投降的话暂且留下性命,待后续交由三司审判。但凡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游彦说完话,便头也不回地进到了正殿之中。  片刻之后,脚步声响起,游礼也走了进来,大殿门缓缓地关上,将叔侄二人与外面的喧嚣隔离开来。  游彦端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朝着游礼看了一眼:“坐吧,你我已经刀兵相见。也不用再谈什么礼数。”  游礼也不推诿,径直坐了下来,还端起其中的一杯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喝了一口:“不愧是宫里,到了这种时候,还能有这种好茶。”他说到这儿,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您是从何时开始怀疑我的?”  “也算不上太早,”游彦微微闭了闭眼,“如若能早点发现,也不会让你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愿赌服输,我没有怨言。”游礼声音平淡,语气里却带着嘲讽,“谁让我的亲叔父,到了最后这个地步,都还是选择站在他心爱之人那边。哪怕那人到了这种时候,都还藏在您身后,不敢露面。”  “他不想露面是因为他想给你个活命的机会。”游彦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其实一切早有端倪,早到当日你因为我上交兵符,怀骋同意娶妃与我大吵一场开始,我就应该察觉,你对他早就有不满。不过我那日斥责之后,大概让你觉察到了我的态度,从此以后再不肯泄露一点的端倪,让我只以为你那一日是小孩心性,再没深想,更不会料到我的侄子会有如此大的本事,布下如此缜密的计划,还差一点就让你得手了。”  “其实不止那时候,应该更早?”游礼声音和缓,就仿佛只是叔侄之间最寻常不过的一次谈心,“小到你与他相识之后,便整日与他厮混在一起,极少有空闲陪我玩,大到那个在我心中如谪仙一般的叔父因为他去了西北在刀光血海之中滚了一圈,满身是伤的回来。一桩桩一件件累积到一起,让我没有办法拿他当一个君王来敬畏。”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盖,低垂着眼帘,似乎是在回忆:“起初的时候我只是厌恶他那个人,到后来,不知哪日开始,就生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这天下姓什么不都可以,为何非要姓蔺?当年诸子夺嫡,他是最不被人看好的一个,最后坐上了皇位,还不是因为有您的辅佐,那既然他都可以,我为何不行?”他说着话,突然抬起头看着游彦,“叔父,这么多年来,您就从未想过,让这天下改姓游吗?”  游彦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眼光看着游礼:“我倒是没想过,我游家,按照父亲跟我的脾气秉性,最后会教出一个你这样的人。”  “世人谁不觊觎那个皇位?只是他们大多没有机会,也没有那个本事。”游礼道,“说起来,反倒是祖父与您,明明在朝中举足轻重,却一心都浪费在那些毫无用处的山水田园之中,才是这天下的另类吧?”  游彦微微垂眸,端起茶盏轻轻喝了一口:“你这副样子,倒是让我想起了先帝那几个儿子,为了皇位不择手段,眼里没有骨肉亲情,更没有天下大义。”  “叔父眼里倒是有天下大义,但又何尝有过骨肉亲情?”游礼道,“原本我还以为,将您拖延在西南,等把都城这些乱摊子都料理干净,等您回来之时,只剩下一座不会说话的棺椁,死无对证。到时候,就是乐昌公主与那个内侍谋害圣上,而我是替圣上报仇的功臣,而您作为我的叔父,手里又掌握着这天下的兵权,圣上并无子嗣,您难道还不会辅佐我这个内侄吗?”  “虽然你这假设不可能成立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不会。”游彦淡淡道,“在我眼里,这皇城不过是个牢笼,若是连怀骋都死在其中,我更不愿意让游府有人牵扯进来。你只看得到那皇位上的人是如何的尊贵,如何的权势滔天,却从未想过那背后有多少的无可奈何。”  游礼笑了一下,仿佛游彦说了什么有趣的话:“罢了,做这种假设也没什么趣味,反正已经到了这种境地,叔父您无论如何都不肯帮我就是了。” 第47章 他没有办法背弃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与游礼站在同一阵营,帮他做那些违背礼法之事,同样的,他也没有办法完全的站在游礼的对立面,置游礼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当日他了解到游礼的野心之后,就有两条路摆在眼前,或者不管不顾,与游礼一并沉沦,或者果断与游礼断了干系,彻底站在家国天下这边,甚至将来有一日与之反目。  偏偏他都没做到。  这可能就是他的报应吧。  迟彻慢慢地起身,站到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端坐于内的游礼,百般情绪从眼底闪过,最终只是缓缓开口道:“连游将军都不能让你收手,我再说什么也不过是徒劳。既然如此,那也只能到这儿了。”他说完,朝着游礼深深一揖,“我没办法祝你成功,也只能祝你,平安。”  游礼靠坐在椅背上,下颌微抬,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迟彻,最后轻轻地笑了起来:“那倒是要多谢迟侍卫了。”  迟彻最后看了游礼一眼,伸手打开窗,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游礼在敞开的窗前站了许久,才伸出手,缓缓地将窗子关上。  迟彻在夜色中疾行,直到看见巍峨的宫墙,才停住脚步。他随意地翻上一座屋顶,坐在上面久久地看着不远处的皇城。  他少年时被人送到韩王府,负责护卫韩王安危,后来韩王在先帝诸子多滴之中脱颖而出登基为帝,最终成为这天下之主。而他也从那个人微言轻的韩王府侍卫变成了禁卫的首领,数年来,他一直恪尽职守,护卫皇城安危,更是将当今圣上的安危视为紧要。  却没成想,有朝一日,会有人从他眼皮下给圣上投毒。更没想到的是,他会明知凶手是谁,却拿对方无可奈何。  从他察觉自己对游礼动了心思开始,他就明白,自己与游礼是没有可能的。尽管他知道这世上男人与男人也是能在一起的,但这种事情并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且不说身份地位的阻碍,最重要的是,他心悦那人心里没有一丁点的自己。  可他依旧难以自持。  如若游礼始终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公子,只要他去到游府,就能见上一面,只要偶尔还能像过往那般一起喝茶赏花,一起出城骑马。哪怕游礼早晚会娶妻生子,但只要他此生能够平安顺遂,长乐无忧,迟彻守着这一腔深情,远远地看着他,也会觉得此生无憾。  可又为何……  迟彻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他微微闭了闭眼,伸手进怀里,摸出了一个锦囊,将那锦囊牢牢地握在掌心,发出一声轻叹。  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一点与那人有关的东西,也是他与那人相识这么久,唯一一次动的私念——那日他亲眼看着游礼写下这句诗,夹在要送给孙小姐的信里,就像鬼迷了心窍一般地悄悄地将它偷了出来。  他整日将这锦囊带在身上,却清楚的明白,这锦囊与他的感情一样,终是见不得光的。  天边渐渐泛起晨光,迟彻从回忆之中回过神来,将那锦囊重新收进怀里。他站起身,看了看不远处的宫墙。天将亮了,他也该回去了。不管那长乐宫中发生了什么变故,也不管最后游礼能不能实现夙愿,他总还是要回到那深宫之中。  他犹豫不决地走到了今日,早就没了回头之路。  迟彻在夜空之中发出一声轻叹,纵身跃进了宫墙。  【迟彻番外完】第101章 番外三  腊月寒冬, 转眼就是年关。  对于游彦来说, 这个年关看起来似乎与往年没有什么区别, 但总归还是不一样的。最起码往年的游彦不会为了回游府的事情如此的犹豫与纠结。  因着先前李埠一案立下的规矩,游礼一案也没有牵连之罪,凡参与其中者皆按照律法处理, 但其家眷亲友并不受牵连。甚至游礼这个元凶的罪责,也并没有牵扯到游府,游府看起来一如往昔。  但游彦心里清楚, 过去那般平静祥和的生活, 再也回不去了。  蔺策从高庸手里接过狐裘,披在游彦肩头, 面上稍有犹豫:“不然,我陪你一起回去?”  游彦朝他笑了起来:“临近年关, 宫中诸事繁杂,你那案头上的奏章到现在还没处理完, 你打算今夜一边批奏章一并跟我和孩子们守岁吗?”他轻轻地捏了捏蔺策还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况且,现在的游府大概并不欢迎你。”游彦说到这里, 自嘲般笑了笑, “确切的说,应该是不欢迎我。只是毕竟到了年关,我总要回去拜见一下爹娘兄嫂。”  几乎不用想,蔺策也明白现在的游府会是何种的情形,所以才对游彦此番回去格外的担忧。最终只是轻叹一声:“那好, 回去拜见一番便回来,我等你一起用午膳。”  “好。”游彦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唇。转过身看了一眼高庸,“悠悠在哪?”  “小公主已经收拾好了,正在外间等您。”高庸应声道。  游彦点头,看了看蔺策忧心忡忡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把闺女平安带回来。我知你担心,只是她既然成了我游家的女儿,总要去见一下祖父母。”  “我自然知道,游大人也好,游老夫人也罢,总不会对她一个小孩子如何,”蔺策无奈,“我还不是担心你。”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游彦笑了起来,朝着他摆了摆手,“时候不早了,我先出发了。”  游悠自从西南回到都城已有几个月的时间,这还是第一次得机会离开皇城,自从上了马车就一直扒着窗口四处张望,窗外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格外的新奇。  游彦一直靠坐在一边,唇边噙着浅笑看着她,游悠自己玩了一会,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放下车帘,正对上游彦的视线,伸手拉了拉游彦的手,小声道:“爹爹。”  游彦伸手替她拉了拉伸手的狐裘,又捏了捏脸:“怎么了?”  游悠轻轻摇了摇头,看着游彦的眼睛犹豫了一下:“爹爹是不是不开心?”  游彦笑了起来:“爹爹要回自己家了,怎么会不开心。”他说完,垂下眼帘,“有个词语你以后就会明白,虽然用在我身上并不怎么合适。”  “什么词语?”游悠疑惑。  “近乡情怯。”游彦说完,轻轻摇了摇头,“爹爹只是太久没有回府了,所以,难免会觉得百感交集。”  游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又掀开了车帘向外张望起来。游彦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开口:“悠悠喜欢都城吗?”  游悠点了点头:“好多东西我都没见过。”  游彦轻笑:“现在还是太冷了些,等开春了天暖了,爹爹再带你在城中好好转转。那皇城虽好,却还是太拘束了些。”  “好。”游悠高兴地点头,她回过头拉着游彦的手,“要父皇也一起。”  游彦弯了眉眼:“那就看你能不能让你父皇放下朝政省出时间来陪你了。”  马车摇摇晃晃,伴随着父女俩的说说笑笑,一路到了游府门口才缓缓停了下来。暗卫的声音传了进来:“将军,我们到了。”  “嗯。”游彦缓缓地掀开车帘,抬眼望着眼前的府邸,忍不住闭了闭眼。他上一次离家是在游礼大婚之日,由皇城径直去了西南。转眼之间几个月的时间过去,再回来已是物是人非。  暗卫已经将游悠抱下了马车,看着对着府门出神的游彦稍有些犹豫:“将军,您还好吧?”  游彦回过神,朝他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跟着也下了马车:“你们等在府外吧,我带悠悠进去就好。”  暗卫拱手:“是。”  瑞云提前知道了游彦回府的消息,早早地候在门房,见游彦下了马车立刻迎上前来:“公子,您总算回来了。”他的视线从游彦身上转向游悠,“这位就是小小姐吧?”  “嗯,”游彦笑着应声,“府里一切可好?”  瑞云舔了舔下唇,面上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公子您回来了,也就好了。”  说话间,游彦已经牵着游悠的手迈进了游府的大门,比起几个月之前,游府从表面上并没有什么太明显的变化。还是一样的亭台楼阁,甚至连来往的下人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平白多了几分寂寥萧索之感,连先前比较活泼自在的游悠也察觉出来这不同的氛围,紧紧地抓住游彦的手,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  游彦将游悠抱起来,与她贴了贴脸,附在耳旁小声的哄了几句,而后看向瑞云:“娘亲现在可在房里,我带悠悠去给她请安。”  瑞云面上稍有犹豫:“公子,老夫人她自从……就大病了一场,虽然已经休养过了,身体并无大碍,但从那日起就整日将自己关在佛堂,对府中的事情不闻不问,连老爷的面都不肯见。”  “娘亲她……如此的话,府中现在诸多事宜,由谁处理?”游彦皱眉问道。  瑞云回道:“大公子身体时好时坏,大夫人分不出精力。府中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落到了少夫人身上,咱们这位新夫人倒是个能干的,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处理的井井有条,倒也没出什么乱子。”  游彦面上的笑意淡去了一些,他看了一眼怀里茫然地睁大眼睛看着他的游悠,安抚性地摸了摸她的脸:“若是能娘亲迷于佛法,能忘却这尘世间的诸多烦忧其实也算是一件好事。既然这样,我今日便不去叨扰她老人家了。”他把游悠递到瑞云怀里,“你带悠悠先回房休息一会,我去看看兄长。”  “公子……大公子那里,不然就先别去了吧?”瑞云抱着游悠,小声劝道,“您回来便是心意到了,又何必自讨没趣?”  游彦笑着看他:“你消息一向灵通,传闻肯定也听的清楚,怎么到了这种时候,还帮着我说话?”  “我是您的小厮,自然是向着您的。”瑞云放低了声音,“况且,此事若论起来本就是小……的不对,他做下那些事的时候,怎么不考虑一下公子您的感受?欺君谋反在哪里都是说不通的,若不是公子您,游家现在说不定早就抄家灭族,怎么还有回头怪到您头上的道理?”  游彦拍了拍他的肩:“话虽是这么说,道理也却是这么个道理,但是人的情感有时候是很难讲理的。连我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会怀疑……”  “公子……”瑞云抱着游悠面带犹豫,但游彦伸手摸了摸游悠的脸,转身朝着后宅走去。瑞云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叹,低下头看了一眼怀里的游悠,轻声哄道,“小小姐乖,我带你啊,回咱们自己院里歇一会,公子一会就回来了。”  游彦孤身一人一路走到游俊院门前,才顿住脚步。他来之前从御医那儿稍微了解过,游俊的病情虽有反复,却也并无大碍。只是他能了解游俊的身体,却不能了解他的心情。兄弟久未逢面,他也不知道再见面时会是什么样的场景,他甚至都不知道,游俊还想不想见自己。  正犹豫间,身后传来脚步声,游彦回过头,看见一个一身素衣的年轻女子,游彦的视线在她面上停留,而后落到她微微鼓起的小腹之上,登时认出了来人的身份。  孙玉瑶看见游彦也是一怔,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目光落在游彦那张与游礼相似的脸上,便也认出了他,福身行礼:“见过叔父。”  游彦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自己与这位侄媳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场景,一时之间只觉得百感交集,他收回视线露出一点笑意:“你身子不便,不用如此多礼。”  孙玉瑶站直身,微微抬起头朝着紧闭的院门看了一眼:“叔父您这是,来看望父亲吗?”  “嗯,”游彦点头,“今日除夕,我回府向爹娘问安,顺便来看看兄嫂。”  孙玉瑶朝着身后的侍女看了一眼,那侍女立刻上前敲开的院门。孙玉瑶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叔父请。”  游彦也不多言,跟孙玉瑶一前一后地进了院门。  二人进了外厅,立刻有下人进到内院去打招呼,孙玉瑶引着游彦坐下,还倒了茶给他:“叔父见谅,因着父亲母亲近来身体都不算好,所以我先让人去禀报,您且稍坐。”  游彦端起茶盏,凑在鼻间轻轻嗅了嗅,而后才抬起头看向孙玉瑶:“你自去忙你的,不必理会我。”  “我本也没什么事,就是今日得了闲,来看望一下父亲母亲。”孙玉瑶面上和缓地笑着,端起自己的那杯茶,轻轻地喝了一口,“本就是自家人,叔父不必跟我如此客气。”  游彦朝着她看了一眼,却不知道要再说些什么,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地喝了一口茶。  少倾,进去禀报的下人匆匆而归,先是朝着游彦看了一眼,才走到孙玉瑶身边,覆在她耳畔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孙玉瑶微抬眼眸,轻轻点了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下人退了下去。孙玉瑶放下手中的茶盏,朝着游彦笑了一下:“叔父也清楚父亲的身体时好时坏的,尤其现在天冷的很,多少有些反复。母亲刚让人回话,说叔父的心意父亲知道了,只是叔父今日来的不巧,正赶上父亲此刻正睡着,就不请您进去了。”  游彦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一下,轻轻地笑了笑:“也好,兄长还是好生休养更要紧。”他将茶盏放回桌上,朝着孙玉瑶点了点头,“既然这样,我就先回去了,待改日天气好了,我再来看望兄长。”  孙玉瑶起身,朝着游彦福身:“玉瑶代父母亲多谢叔父。”  游彦看了她一眼,虽然孩子的月份还不算大,但行动上多少已有些不便。游彦轻轻地摇了摇头,缓缓开口:“今年是你嫁入我游家第一个新年,本应该是阖家欢乐之时,却没想到出了如此变故。让这诸多的事情全都落在你身上,对你来说,实在是太不公平。”  孙玉瑶笑了起来:“叔父何出此言,依着我的身份地位,能够嫁入游府,本就是高攀。况且叔父也知道当日我在娘家时的处境是如何的难堪,现如今虽然才入门就孀居,看起来此生了无希望,但这府中上下总还是认我这个少夫人,从不会有人欺辱于我,我便已经知足。”她说着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至于后半生,有这个孩子在,便还有希冀。”  游彦看着她,又看了看她的小腹,轻轻叹息:“归根到底,倒是我害你这孩子还未出世,便成了遗腹子。”  孙玉瑶抬眼,平静地回视游彦:“玉瑶虽出身低微,却也是读过诗书,懂些道理的。相公他既然走出了那一步,自然也清楚如若事败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今日的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怨不得旁人。至于别的……这世上之人皆有其宿命,而这孩子投身在游家,已经比其他的人幸运不知多少倍。”  游彦是第一次与孙玉瑶接触,忍不住感叹:“幸好你是个想的开的,这孩子能有你这样的娘亲,以后我倒是不担心了。殊文他此生,做错了许多选择,但能娶你进门,也算是我游家之幸,却不知对你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幸或不幸,也没办法回头,所以,何必纠结在这种无谓的问题之上。”孙玉瑶的手覆在小腹上,“日子总还是要继续的。”  游彦看了她一会,唇角突然就扬了起来:“这么看起来,我倒是没你通透了。”  “叔父过誉了。”孙玉瑶微福身,面上是淡淡的笑意。  “今日虽然没见到兄长,但见到你我倒是心安了许多。”游彦道,“今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就让人传信给我。”  孙玉瑶应声:“叔父放心,但凡是事关游府,玉瑶不会跟您见外。”  游彦笑了起来,站起身,朝着孙玉瑶摆了摆手,转身朝着门外走去,方走到门口,听见身后传来孙玉瑶的声音:“叔父。”  “嗯?”游彦转过身看向她。  “其实不见未必就是坏事,现在这个时候,就算是见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孙玉瑶缓声道,“时间会让一切都过去的,叔父您素来通透,想必要比我看的明白。”  游彦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突然就笑了起来,挥了挥手,大步出了门。  尽管这次回府想要见的人都没能得见,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孙玉瑶的话,游彦心中反而轻松了不少。他从游俊院里出来,一路往自己院里走去,远远地听见花园之中传来笑闹的声音,不由好奇,走近了才发现瑞云正带着游悠在花园之中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