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女替嫁:昔日情郎唤我嫂嫂》 第1章:被逐 建德十一年四月初九,这一天海晏河清,四境九州内无一大事发生,可对江玉瑶而言,这一天却是她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一天。 睡梦中的江玉瑶被门外嘈杂的声音吵醒,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还想再睡,可手却无意间搭到一个温热的东西…… 她瞬时惊醒,可没来得及看,门就被人从外‘砰’的一声撞开,乌央乌央的人涌了进来,为首的正是她的继母秦氏。 江玉瑶慌乱无措地用锦被遮住自己的身体,惊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秦氏进门后死盯着她而后一个踉跄,以帕掩面,恨铁不成钢地哭喊道:“天杀的,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都怪我平时没教好你,让你做出这等无耻之事,你已有婚约在身,清清白白的姑娘家,怎能和他人通奸?!” 通奸?! 江玉瑶瞬时傻了,好半晌都没反应过来这个词为什么会和她扯上关系…… 她的心扑通扑通的跳,想到自己刚刚似乎是在睡梦中摸到了什么,不敢置信地偏头朝床的另一侧看去,只见里间正躺着一位脱光了衣物的男子。 她尖叫一声,裹着被子就往床角躲,怎么会有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她床上? “事情都做完了,这会又装上了。” “啧啧,瞧着挺乖巧的大小姐没想到竟能做出这样淫荡的事。” “天呐,真是丢死人了,若此事传扬出去简直是败坏咱们侯府的名声,以后咱们二小姐,三小姐还怎么嫁人?” 江玉瑶裹着被子的身体控制不住的发抖,她泪流满面,语序不清地解释道:“母亲,我没有,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我床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您信我,我没有做这样的事。” “行了。”秦氏捂着心口斜倒在嬷嬷身上,语气发抖地说:“后母难当,我是管不了你了,等你回去后亲自向你父亲解释吧。” 她话落捏着帕子的手指向床上赤裸的男子,声音尖利又愤恨地喝道:“你们还不快把他给我拉下去?还不嫌丢人吗?!” 秦氏话音刚落,两位身材粗壮的嬷嬷就上前将仍在梦中的男人拖了下去,眼见秦氏要随众人离开,江玉瑶连忙下床哭喊着去追:“母亲,母亲,您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可她还没跑出几步就被秦氏身边的桂嬷嬷眼疾手快的按住了。 “大小姐,这可不是在家中,您这样又喊又叫,难道要搞得人尽皆知吗?” 江玉瑶一愣,彻底噤了声。 门外还能隐隐听见秦氏的啜泣声:“天呐,这孩子做出这样没脸面的事,简直是剜我的心啊,若是再传扬出去,我这脸算是丢尽了。我们一家子女眷都绞了头发去山上做姑子算了!” 江玉瑶浑浑噩噩地任由丫鬟们给她穿衣洗漱,在回去的马车上,她一遍又一遍的想昨夜的事。 可纵然她想破头,也想不起那人是如何进了她的屋,睡了她的床。 四月初八是佛诞日,阖府女眷出府前往香山大昭寺礼佛,按照惯例,她们会在寺里住上一夜,次日再下山归府。 她记得昨天并无异常,她如同往常一般睡前喝了一碗牛乳就睡了,一夜无梦,直至清晨。 那个男人怎么会出现在她床上?若是传扬出去,她……她是不是就嫁不了林翊了? 还有父亲,父亲一向疼她,可这次事关家族清誉,父亲会相信她吗? 这一段路漫长到仿佛度过了她的一生,待她被嬷嬷扶下马车时,她的心已被折磨的千疮百孔,再无一丝生机。 她被罚跪祠堂,等候宣平侯的处置,她不知在阴暗无光的祠堂里等了多久,宣平侯终于下值回来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脸上就被挨了重重一个巴掌。 “你……你不知廉耻!”朝服还未来得及换的宣平侯痛心疾首地指着她斥道:“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平日里我们是这样教你的吗?!你一个侯门之女竟与人无媒苟合,那人……那人还是个下人!你简直丢尽我们全家的人。” 江玉瑶听着父亲的怒骂,又不禁流下了泪,但她想了一路,也不像最开始被发现时那般慌张无措,而是跪下抓着父亲的衣摆哭诉道:“父亲,我与那人素不相识,我怎会与他苟合?就连他的身份我还是从父亲这儿得知,若他真是个下人,我又怎会看得上他?” “父亲,您是知道我的,我心仪的人是林公子,又怎会和他人苟合?这件事我完全不知情,我也是受害者啊,请父亲彻查,我愿与那人当面对质!” 做过的事定会留下痕迹,同理她明明没做过的事只需简单查证就能证明她的清白。 宣平侯的面容隐在暗处,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江玉瑶只听上首传来宣平侯平静的声音:“那人已经死了。” 江玉瑶顿时瞪大了眼:“怎……怎会?” “事情发生在大昭寺,那人醒后就吵闹着要娶你,还说他是我们宣平侯府的女婿,说与你两情相悦!你母亲为了全家的声誉,也为了你的声誉,只能堵住他的嘴,可那人挣扎太过,下人一时失手将他活活捂死了。” 江玉瑶顿时瘫软在地,死无对证。 她又不死心地说:“那还有我身边的人!我若做过此事,定然瞒不过她们,她们也可为女儿作证。” “你的四位贴身婢女,清畔已经招认,现已被统统打死。” “都死了?”江玉瑶颤着声音问,“是……是谁下的令?” 她们都是自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丫鬟,昨夜她们还在一起笑闹着,今天就死了? “是我。”宣平侯垂眸看她:“玉瑶,你此番犯下大错,败坏家族门风,我不能再纵容你了,你即刻启程去东阳,在那儿好好反思自己的过错!” “父亲!”江玉瑶死死抓住他垂下的衣襟,“东阳距京数百里,我若现在去了,我……我下月与林翊的婚事怎么办?” 宣平侯冷笑一声:“时至今日,你还想着与林家的婚事?你知道你差点害死我们全家吗?!事发当日,人群中就站着一位林家的管事嬷嬷,她早已把你的丑事告诉林家了!是你祖母拉下脸去央求林家不要把这件传扬出去,保住了你的脸面!你还妄想嫁到林家去?林家不上奏参我一本已是恩情了!” “你……快些走吧。”宣平侯说完转身就走,似是不想再与她多说一句话。 “父亲。”江玉瑶哭着唤道:“我真的没有做过,您……信吗?” 她没有等到宣平侯的答案,他的脚步只是微微一顿,而后加快了离去的步子。 建德十一年四月初九,在这一天以前她以为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姑娘,可在这一天以后,她所拥有的一切都化为飞灰,烟消云散了。 究竟是谁要害她? 第2章:杀了 夜半,一声闷雷在江玉瑶耳边炸开,睡梦中的她瞬间被惊醒,她呆呆的盯着头顶略有些破败的木板有好半晌都缓不过来。 哪怕她自被赶出京来到东阳这座别院已有半年之久,她还是无法习惯这里的生活,她想念京中时兴的鲜服华衣,珠宝首饰,想念家中香甜可口的吃食,亦想念她在京中的家人与好姐妹。 但让她最刻骨铭心的还是四月初九那一日所遭受的冤屈,她不信那个男人是无故出现在她床上,背后定是有人指使! 耳边轰隆隆的雷声打断她的思绪,她摒去杂念撩开纱幔坐起看向窗外,眼前又闪过几道白光刺得她眼睛微微有些发酸,狂风席卷而过宛若野兽的咆哮。 看样子,今夜是要下暴雨了。 江玉瑶有些担心她昨日亲手所移种的海棠,那海棠非寻常海棠可比,品种极其名贵珍奇,是她养来为贺祖母的寿礼,也是她为自己谋求回府的唯一机会。 她被迫赶出侯府时只有祖母为她说话,这次大寿若能取得祖母欢心,或许可以有回府的机会。 当初她刚至东阳就从京中传来二妹江玉珊与林翊大婚的消息,这让她不得不对江玉珊起疑心。 可……江玉珊与她自幼一同长大,无话不谈,她不敢相信玉珊妹妹会因为林翊而害她。 况且江玉珊也是闺阁女子日日与她相伴又从哪儿认识外男获取迷药呢? 江玉瑶最怀疑的人还是她的继母秦氏,她统管侯府,有能力也有理由。 不过,这些事都暂且离她太远太远。 她如今困在此地,想查什么,做什么都无能为力,所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后院的海棠,若它真被这雨浇坏了,她一时间可再没有第二株同品种的海棠弥补了。 没了海棠,她如何回府,又谈何洗清冤屈报仇雪恨? 思及此处,江玉瑶再也坐不住了,起身拿了件外衫披上就往后院去,丫鬟抱月守在小塌上昏昏入睡,迷迷糊糊间似是听见木门响动的声音,她睁开眼就瞧见木门大开紧接着是她家小姐一闪而过的身影,她瞬时清醒过来,一骨碌地爬起来,喊道:“小姐,这么晚了,您去哪?” “我去后院,不必管我。” 江玉瑶虽这么说了,但抱月也不可能真的就继续睡,可等她出了门哪还有江玉瑶的身影,她见外面电闪雷鸣,估摸着一会定要下雨,转身去寻了雨具。 江玉瑶一手拎着琉璃灯照亮前方的路,一手揪着外衫裹紧自己,狂风吹得她裙摆乱飞,每走一步都极其艰难,手中的琉璃灯被吹得摇摇晃晃,连接灯盏的细绳忽而断裂,‘啪嗒’一声琉璃灯摔落在地,细小的火苗几经挣扎,最终还是灭了。 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只余有不断闪烁的闪电时而可以照亮前方的路,白日的后院花团锦簌,曲径通幽,别有一番闲趣,可夜幕下的后院却是另一种风情了。 两侧的树木恍若张牙舞爪的鬼影,又加之狂风呼啸,电闪雷鸣。 江玉瑶拢了拢衣服眼中闪过一瞬的惧怕,但想到摇摇欲坠的海棠,她还是借着月光继续往前走,忽有一人从后挟制住了她,江玉瑶本能的就要大叫着挣脱他,却被那人抬手捂住了嘴,闷沉低哑的声音从后传来:“别动!别出声!” 是一个男人! 江玉瑶看不清他的脸,但勉强能借着月光看清他的手,这双手骨结修长,莹白如玉,想来应当年岁不大。 别的地方都不甚粗粝,可唯有虎口处有着明显的粗粝感,他应当不是附近从事农活的农夫,而是常年使兵器的人。 是盗贼还是山匪? 她脖子上抵着一柄锋利的匕首,随时都能要她的命,江玉瑶不敢轻举妄动,只得装作顺从的模样。 “我不是坏人。” “我只需你给我拿些止血的金疮药,拿了我就走。” 江玉瑶听他这么说,似是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身后之人身份不明,谁知道救了他是福是祸,但眼下她被挟持也没有拒绝的权利,只得轻轻点了点头。 男人见她同意,低声道,“你不吵着喊人,我就松开手。” 江玉瑶又连连点头,男人见状果真松开了手。 江玉瑶轻声道:“你放开我,我去给你拿药。” 男人沉默片刻,道:“我不能相信你。”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不会还要杀人灭口吧? 想到这儿江玉瑶不由害怕起来,她还有没做完的事,还不想死。 “壮士。”江玉瑶讨好地说:“我一个弱女子哪有那么多花花肠子,您放过我,我立马给您拿止血的金疮药,若有外人问起,我只做此事从未发生过。” 不知她的哪一句话有趣,竟惹得身后的男人低笑了一声,明明是个贼人,可笑声却意外的好听。 “我若放了你,你转头就找人来抓我怎么办?” 抓?若非是犯了事的犯人,何必用得上抓这个字? 江玉瑶越发肯定身后这人不是好人。 他话音刚落,又轻咳了几声,似是有些摇摇欲坠,估摸着是身上的伤发作了。 男人松开一只手在衣衫里摸索着,声音有几分虚弱地说:“我这有一颗毒药,你吃下去我就信你,待我取得我要的东西,我自会给你解药。” 男人话落就要往她嘴里塞奇怪的药丸,她怎么可能吃这种不明的东西?情急之下,她急中生智,一口咬在男人的手掌上,而后一把推开他就跑。 男人轻嘶了一口气,低声唤她:“别跑。” 江玉瑶反而跑得更快了,只恨爹妈少生了两只脚。 可她的身子因那件事而大病了一场,自此就落下了病根,因此她跑了没几步,就开始剧烈的咳嗽,眼瞅着就要被那人追上了。 忽而,她听见背后传来两声巨响,前响的那声轻,像是头被木头砸到了,后面那一声则重得多像是人重重摔倒在地。 恰逢又是一道闪电从天幕劈下,借着刺眼的白光江玉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地上倒了一个男子,而那男子的身后则站着一位身材粗壮的大汉,手中还握着一根碗口粗的红棍。 是齐武! 江玉瑶顿时松了口气,两脚一软跪坐在地,她捂着心口一面咳一面问齐武:“他死了吗?” 齐武闻言俯身去探他的鼻息,随即摇了摇头,“还没死。” 齐武刚刚见事发突然就只是在他头上打了一闷棍,不过齐武行伍出生,天生神力,平常人可挨不住他这一棍,可此人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竟没被打死,可见他武力深厚,远非平常之人。 “小姐,您没事吧??”齐武见江玉瑶雪白的小脸憋得通红,不由有几分担心,“要不要我去喊抱月给您拿药。 江玉瑶缓了片刻,轻声道:“不必,我没事了。” ”小姐,这人该怎么处理?“ 江玉瑶看向倒在泥地里的贼人,眼中满是冰冷的寒气,若是从前单纯善良的江玉瑶或许会放过他,或许还会怜悯他给他治伤,可现在的江玉瑶对待敌人却绝不会手软。 “杀了。” 第3章:捡了一位少年 她话音刚落,抱月就拎着灯一路疾行而来,她远远见到花丛中躺着一个陌生男子,自家小姐又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顿时吓了一大跳,她快步上前,将手中的灯随手搁在地上,急声问:“小姐,这是怎么了?” 江玉瑶:“无事。” 抱月扶她起身,她正准备离开余光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地上的男子,齐武正蹲下身子扯下他脸上的黑色面罩。 只是一眼,江玉瑶就恰巧借着灯光瞧见了那人的真容。 他年纪不大,生得清朗干净,朦胧的暖光落在他脸上愈发衬得他眉目深邃,如雕如琢,宛若雕刻出来的人物似得,江玉瑶一时间愣在原地,倒不是为他惊人的容颜,而是这张脸像极了一个人…… 一个已经故去的人。 她眼看齐武将人带下去准备打死了事,连忙出声制止:“等等。” 齐武略有些困惑地回头:“小姐,怎么了?” 实在是太像了。 少时相伴救过她命的人又一次出现在她眼前,她实在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去死。 “寻个大夫给他看伤。” 齐武劝道:“小姐,此人来历不明,留下定是祸患。若小姐不忍心动手,不如让我连夜将人扭送到官衙去!” 若是送到官府,他岂不是死路一条? “不必。”江玉瑶道:“我要留下他。” “你告诉其余人,这件事万不能泄露出去。” 齐武见江玉瑶下了决定,虽心中觉得不妥,但也只能俯首听命。 这座别院并不算大,连带江玉瑶在内也只有十来个人,江玉瑶身边有服侍的丫鬟四人,护院及其门房四人,厨房四人,还有三人负责外出采买算账等事宜。 当初她身边的贴身丫鬟都被打死,来了别院又被处处为难,她病好后第一时间就将那些心怀异心之人打发了出去,留下了忠心之人,经过半年的筛选与考察留下的人虽不多,但各个都是可以信任的人。 抱月与齐武则是她外祖父那边送来的人,忠心可靠且懂规矩。 此间事了,江玉瑶又去看了她的海棠花,见它们无事,又吩咐人一定要多照看着,莫让它们死了。 是夜,江玉瑶做起一个多年不曾做过的梦。 江上大火燎原,她被困在船舱内哭泣不止,忽有一面容稚嫩的少年破窗而入,牵起她的手不停的跑。 两边是熊熊燃烧的大火,浓郁的黑烟熏得她睁不开眼,身后是不断逼近的匪徒,眼见她再无活路,是他将她推入一小舟送她离开,她拉住他想要他同她一起跑,可他却揉了揉她的头,笑着说:“我一会就跟过来。” 可他转头钻回那艘大船断后,而后再也没有出来。 小舟越飘越远,她遥遥望着那艘在大火中沉溺的船,哭得泪流满面。 “小姐,小姐。” 江玉瑶缓缓睁开眼,脸边是未干的泪痕。 “小姐,您怎么哭了?” 江玉瑶缓缓坐起,“无事,只是做了一个噩梦。” “出什么事了?” “给那人找的大夫已经给他看过了,小姐要听听吗?” “让他进来吧。” 江玉瑶想到昨夜的梦,不知为何心中涌上了一股不安的情绪,她洗漱过后换了一身得体的衣服,方出门去见那位给他看过伤的大夫。 大夫年逾花甲,头发与胡子都白了,可精神头却很足。 “姑娘,那少年身上的伤虽重倒也无碍,年轻气盛,养上一段日子也就好了,主要是头上的伤。” 江玉瑶略有些紧张地握紧了茶盏,问:“头上的伤怎样?” “这……”大夫似有些迟疑,“头内有淤血,可能会有点麻烦。” 江玉瑶正欲再问,文兴忽而急匆匆地跑来了:“小姐,那人醒了。” “只是……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江玉瑶同大夫对视了一眼,什么麻烦不必再说…… 人既醒了,刚好大夫也在,江玉瑶就带着大夫一起再去看看那人的伤。 她还没走近就听见屋内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竟与昨夜的低沉大相径庭,仿佛换了一个人似得。 “你们是谁?为何一句话也不说?” 江玉瑶推门而入,床上的少年虽失了忆,可骨子里的警觉还在,他顿时抬头看了过来,眸中是掩不住的惊艳, “你是谁?难不成是我娘子?” 守在一侧的齐武顿时怒了,喝道:“休要胡言,我们小姐还是闺阁待嫁的姑娘!” 裴行修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落,但也不怪他错认,自他苏醒后身边围着的人都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子。 只有那位少女在看向他时的目光似是在看一位认识的人,且眼中……似是藏着不一般的情愫。 但他再看,少女眼中已然什么都没有了,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一般。 裴行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眸中含着真挚的歉意:“抱歉啊,我什么也不记得了,以为……以为你是呢。” 对于他的冒犯,江玉瑶却并不怎么生气,而是在默默观察着他。 实在是太像了,无论是这张脸还是跳脱开朗的性子都与少时的那人相差无几。 只是……当时满船的人都死了,他究竟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姓江,昨夜是我救了你,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行修闭上眼认认真真地去想,随即脸上就浮现出极为痛苦的神色,良久,他摇摇头,“什么也不记得了,脑子里是白茫茫的一片,偶尔能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再用力去想就头疼欲裂。” 江玉瑶转身对身后的大夫道:“劳烦大夫再给他看看。” 大夫点头应下,他上前问了裴行修几个问题,又摸了摸他头上的伤,重新诊了脉,随即回头道:“姑娘,他确实失忆了,应是头上的击伤所致,待脑内的淤血化开,他就可以恢复记忆了。” 江玉瑶眸中闪过一抹失望,她本以为待他醒来,她就可以从他身上得到答案,可如今他却什么也不记得了…… 她问:“要多久可以恢复?” 大夫摸了摸胡子,道:“不好说,按我所知的例子,有人三五天就好,可也有人三五年也不见得能恢复。” 江玉瑶蹙起眉头,若是几个月还好说,可若是三五年,那也太久了,她总不能把他也带回京吧? 第4章:收留 少年似是瞧出她心中的顾虑,小声道:“等我伤好,我就会离开,绝不会打扰姑娘三五年之久。” 江玉瑶回头看他,眼神平静地问:“等你伤好,你就走?” 明明是很平静的问话,裴行修却从中品出了似威胁又似不舍的意味。 他接话接的飞快,冲她讨好一笑,道:“如果江姑娘不嫌我烦,我当然愿意留下报答江姑娘。” 他眼神清澈,笑容明朗,怎么看都是一位好好少年,不像是会做出违法乱纪之事的坏人。 江玉瑶瞧着他明媚纯澈的笑容,一时间失了神,如果他真的是当初的少年,那么他们分别后的那几年,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昨夜那样的贼人,他这一身伤又是从何而来? 江玉瑶很快收回视线,道:“我们府里正好缺一位护院,你若肯做,我可以留下你。” “我愿做。” 他失了记忆,什么也不记得,就算离开此地,天地之大,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哪,不如先留在这儿,待来日恢复记忆再做打算。 江玉瑶正准备同大夫一起离开,却忽而被床上的少年出声叫住,“小姐,我现在想不起我的名字,但日后小姐用我总是要唤我的,不如小姐给我取一个吧?” 江玉瑶看着他的模样,一个名字不由自主地就脱口而出:“阿棠。” 她听着少年轻轻呢喃着这个名字,阿棠两个字从他嘴中念出来,仿佛是从前的少年又回来了一般,只不过那时候的他唤他阿瑶而不是小姐。 裴行修抬眸笑问:“小姐为何给我起这个名字?” 江玉瑶愣了下,随即轻声道:“我是在看海棠花的路上遇见你,所以起了这个名字。” 江玉瑶身后的抱月总觉得这个名字有点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间却怎么也想不起了。 “阿棠,我喜欢这个名字,也喜欢海棠花。”裴行修笑容可掬地说,随即又问:“小姐,你是从哪发现我的?” “我家后院。” 裴行修还想再与江玉瑶聊点什么,却见一位面生的小厮急匆匆地跑进来,在江玉瑶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姐,外面来人了,说是要追捕贼人。” 江玉瑶看了眼床上还一无所知的少年,低声问:“你没告诉他们什么吧?” “回小姐,奴才什么也没说。” 江玉瑶心下稍宽,对床上的裴行修道:“你且安心养伤。” 她出了门后,又连忙吩咐文兴道:“你去请王大人来一趟,要快。” 这间别院并不算大,她穿过花园,走过长廊,又绕过一个石屏,便到了正门,她远远就瞧见府门口站着数位统一着装的壮年男子,腰间皆配大刀,头戴银盔,让人胆寒。 他们瞧着不像是附近的官兵,反而像是军营里的人。 阿棠若是逃犯来的应是官兵,怎么会引来军中的军士来追捕? 江玉瑶心中困惑不已,阿棠究竟是何身份,难不成是敌国间谍? 江玉瑶虽惊诧,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问:“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闯我的府邸?” 樊十一等人远远就见一位娉娉袅袅的姑娘缓步而来,她生得极白,宛若雪堆出来的一样,眉眼柔和,本该是活泼无忧的年岁,可眉宇间却始终萦绕着几分郁色,似是有什么烦心事一般。 樊十一拱手道:“我等奉命追查贼人,敢问姑娘近日可有见过一位受伤的少年?” 果然是来找阿棠的。 江玉瑶摇头:“我并未见过。” “不知姑娘可否容我等进去搜查一番?姑娘放心,我等绝不会破坏府中财物,主要是那贼人穷凶极恶又颇为狡猾,我们也是为姑娘安危计。” 穷凶极恶? 江玉瑶想到失忆后阿棠干净明媚的笑容,这四个字怎么看都和他不沾边。 “不行。”江玉瑶果断拒绝:“我府上守卫森严绝不会藏有逆贼。” 相对于看似温和的樊十一,他身侧的汉子则莽撞多了。 那汉子横眉一竖,道:“您何必和她废话那么多,我们直接进去搜又有谁能拦?” 樊十一并未说话,只是目光森然地盯着她,似乎她要是再不同意,他们就要强闯了。 其实若非是他看出眼前的姑娘周身气派非富即贵远非乡下小民所有,他早就强闯了。 江玉瑶眼中寒意愈胜,这若是在京城这等不入流的小兵连在她面前说话的资格都没有,可如今她流落至此谁都能欺负她了。 她冷声道:“我并未犯法,诸位凭何强闯民宅,就不怕我状告府衙吗?”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府门外的乡间小路传来马蹄急踏之声,紧接着就是一道男子的厉呵声:“住手。” 双方同时抬头看去,只见乡间小路上迎面而来一位身骑棕马的蓝衫青年,玉冠束发,腰间系着一块美玉,模样清隽,气质高雅。 青年翻身下马几步上前道:“诸位将军,小生王越愿为这位姑娘作保,她家绝不会藏有贼人。” 江玉瑶刚刚派出去的文兴小跑至她面前,在她耳边低语道:“我奉小姐之命去请王大人,半路上遇见了王公子,他听闻此事后就急着过来了。” 王越是王大人的儿子,东阳这儿的规矩没有京中森严,她与他在王大人府上的聚会上意外相识。 他偶尔会来这儿找她,一般都是代府上的女眷给她送请贴或是送一些节年的礼物。 樊十一从他的打扮看出他是有功名在身的官身,因而语气相对于客气许多:“阁下是?” 他问的不是名字,而是他的身份官职以及来历。 王越冲江玉瑶温和一笑,而后对樊十一道:“这位将军请近一步说话。” 王越拉着樊十一在一边低语,不知王越与他说了些什么,只见他微微一点头,而后阔步而来对江玉瑶拱手道:“叨扰姑娘了,我们这便走。” 他话落就带着一大队的人马纵马而去,待他们走后,江玉瑶方问:“你对他们说什么了?” 第5章:你从哪儿弄的蝴蝶 王越知晓江玉瑶是在担心什么,就笑道:“我没有告诉他们你的身份,只是说了我的身份,他们似乎无意将此事闹大,确定你不会是那窝藏贼人的共犯后,就走了。” 江玉瑶自从来了这里,对这儿的一切都不太习惯,加之她又是因为那样一件没脸面的事而离京,所以越发不愿出门。 只不过王越之父王世昌是东阳知府,她既在东阳地界长住自然要与这位父母官打点关系,也能免除许多不必要麻烦。 整个东阳也只有王家几人知晓她的真实来历,其余的人只当她是商户之女。 “如此多谢王公子了。”江玉瑶嘴上说着谢,可眼中却没多少笑意,清清冷冷似是一汪冷寂的寒潭。 王越早已习惯江玉瑶的态度,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她就坐在家中湖边的抱厦里,神色清冷,眉宇间总有一股化不开的愁绪,惹人生怜。 几人在院外寒暄几句后,江玉瑶请人入正堂看茶,途中王越也言明此意,他是替王夫人来送请帖邀请江玉瑶参加下月的赏花宴。 这座别院并不大,因而耳力过人的裴行修还在床上就听见路过的小厮嘴里说着什么王公子来了,还说王公子这个月都来第二次了,如此频繁不会喜欢自家小姐吧?不过他们走在一起还挺般配。 这明明不关裴行修的事可他却没忍住一把推开塌边的小窗,探头叫住刚刚路过的一人:“喂,王公子是什么人?” 那人回头嘻嘻一笑,道:“与你有什么相干?养你的伤吧。” 那人说着就要走,却被裴行修长臂一捞抓住了后领挣脱不得,“快说,不说不让你走。” 明明是还在生病的人力气却大的不得了,让他挣脱不开。 安平还急着去做事,就忙道:“还能是什么人,喜欢小姐的人呗。” 裴行修一愣,安平却抓住机会跑远了,他还不忘回头对裴行修做了个鬼脸,挑衅道:“有种下来打我啊。”而后一溜烟地跑没影了。 裴行修咬了咬牙,记下了这人,待他伤后定实现他的愿意。 廊外又空无一人,裴行修坐了回去,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股挥散不去的燥意。 江玉瑶:“多谢王夫人的好意,但这次我还是不去了,有劳王公子给我送信了。” 王越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失落,又劝道:“我听闻你移种了几株名贵的海棠?” 江玉瑶轻轻点头,“正是。” “这次的赏花宴有一位养花人,他养得海棠极好,你若是去还能讨要几招。” 江玉瑶想到后院那几株海棠,心下微动:“可以把他请到府上做事吗?多少钱我都出。” 王越道:“此人性子古怪,若要请他非主人家亲去不可,他此番出现在宴上也是我父亲几次三番的亲自上门相邀才来的。” 如今世风以赏花为第一大风雅事,每年各地都会举办赏花大会,而好的养花人确实能引达官贵人们争先追逐,就盼着能在自家养出好的花在人前显弄一番。 江玉瑶实不愿出门,但想到后院的海棠在经过昨夜的大雨后叶子已经微微泛黄且发卷了,府中的下人照顾寻常花草还行,可若想养好能艳惊四座的花还是需要养花的能人。 江玉瑶喝了口茶,道:“那我倒要见见此人了。” 江玉瑶送走王越后,想起还在养伤的裴行修,便问道:“阿棠如何了?” 安平回道:“回小姐,阿棠恢复得不错,神采奕奕的。” 那手劲比他一个正常人都大。 大夫的话果然没错,阿棠年轻,身上的伤养养就好,只是第二日,他就能下床走动了…… 江玉瑶用过膳正准备坐在廊下看看书,抬眼就瞧见在庭院里鬼鬼祟祟的裴行修,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人,结果再看还真是他。 她瞬时有点懵,那么重的伤这么快就能走了?若是换了她,少说也得躺个十天半个月的。 裴行修见江玉瑶已经发现了自己,扬唇一笑,大大方方的走到江玉瑶面前,朗声道:“小姐好。” 江玉瑶微微抿了抿唇,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身上的伤都好了?” 裴行修老实地摇摇头:“还没好,但也没什么大碍了。” 江玉瑶瞧着裴行修笑容灿烂的脸,不由感慨他的身体是真好。 “小姐,您要看书?” “嗯。”江玉瑶轻应了一声。 “看书有什么意思?”裴行修斜靠在栏杆上,歪头问道,高挺的鼻梁与微薄的红唇为他增添了几分漫不经心的痞气。 粗短的灰色布衫并未拉低他的风采,反而衬得他身姿高挑,双腿修长,哪怕是与京都世家公子榜榜首的林翊相比也不落下风,只不过二人风格不同罢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 江玉瑶从前并不常常看书,京中有趣的东西太多太多,陪她玩的人也很多,而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颗满腔仇怨的心,她怕她不看点什么,终有一天会被仇怨所吞噬在这座别院中疯掉。 世间陷入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儿的脆鸣,一阵清风拂过带来阵阵花香,江玉瑶抬手翻过一页,只听身侧少年脆声道:“可我看你不像是找到黄金的样子,反而郁郁寡欢闷闷不乐的。” 江玉瑶翻书的手一顿,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的书就被少年抽走了,她愣了片刻,随即抬头恼道:“把书还我。”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小姐现在的样子倒是比刚刚有生气多了。” 江玉瑶柳眉倒竖,怒目圆睁,但裴行修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她可爱极了。 江玉瑶:“我真的生气了,把书还我。” “好好好。”裴行修低声笑哄:“我把书还你,你把眼睛闭上。” “书还我。”江玉瑶伸出手又说了一遍。 “好——”裴行修特意拉长了尾音,道,“我还你。” 只见他从身后伸出一只十指虚握的手,江玉瑶满头问号,她的书呢,她正要收回手,可裴行修却突然松开了手,掌心落入一个轻飘飘的小东西,弄得她有点痒痒的,裴行修移开他的手,露出那东西的全貌。 江玉瑶霎时瞪大了眼,在她掌心赫然落着一只五彩缤纷的蝴蝶…… 阳光下它的翅膀美得夺目,它似乎还弄不清怎么到了这里,停顿了片刻后,蓦然闪动着那对美丽的翅膀迎着光飞向花丛…… 江玉瑶良久不能回神,她的目光追随着蝴蝶而去,仿佛她的心也一并跟着飞出了这里,许久她收回手,掌心似乎还留有蝴蝶残留下的触感,她抬头问:“你从哪儿弄的蝴蝶?现在已经入秋了。” 第6章:喜欢吗 裴行修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靠在栏杆上,单手托腮瞧着她笑:“喜欢吗?” 江玉瑶对上他笑吟吟的眉眼心头一动,她移开视线,道:“还……还好。” 裴行修低笑一声,随即一屁股坐在她身侧,道:“小姐不是想知道从哪儿弄的吗?我带你去啊。” 江玉瑶垂眸不语,就在裴行修以为她会拒绝的时候,只听她轻声问道:“远吗?” 裴行修弯眸一笑:“不远。” “我们现在去还赶得上夕阳,那儿的落日很美。” 江玉瑶抬头看向远方,她已经很久没有闲情静下心观赏身边的美景了。 “去吗?” “去。” 江玉瑶没想到的是她的不远似乎和裴行修口中的不远相差甚远。 她感觉自己已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可裴行修却告诉她,还有一会就到。 这话他明明在半个时辰前就已经说过一遍了! 江玉瑶扶着小路边的树干气喘吁吁,早知这么远应坐轿子来。 她侧眸看向身边的裴行修,只见他活蹦乱跳不见疲态,不由开始怀疑他俩到底谁是伤员? 裴行修侧头冲她一笑,他见江玉瑶瓷白的小脸累得红彤彤的,额角爬上了一层薄汗,阳光透过树影斑驳的落在她身上,那些微小的飘动着粉尘的光柱为她打上了一层光,她站在光影里美得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风而去。 “我背小姐去吧?”裴行修话落抬手指向蜿蜒山路的尽头,那一片绿油油的山顶道:“我们爬上去就到了。” 还要爬到顶? 江玉瑶当下就生出想要打道回府的想法,但想着来都来了,就这么回去实在不甘心。 其实这一路走来,她虽没有再见到蝴蝶,但这一路的好风光已经是不虚此行了。 绿茵曼曼,溪水淙淙,连带着她心中的恨与怨似乎在此刻都得到了片刻的消解。 她闭上眼,清风拂过她出过汗的面颊,轻柔中带着凉爽。 她来东阳半年了,几乎足不出户,明明这儿离京很远,可当别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忍不住地会去想,那些人是不是在议论她? 当日的污言秽语像是时不时就会发作的风寒一样来侵扰吞噬她的心,她抬眸对上裴行修看过来的目光,轻轻摇摇头:“还是不了,你身上的伤还没好。” 裴行修见江玉瑶拒绝倒也并未勉强,其实他觉得江玉瑶整日闷坐着,一幅郁郁寡欢的模样应该多出来走一走动一动。 “我的伤没事。”裴行修说着拍了下自己的胸口:“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他话音刚落就轻嘶了一声,似是被自己的那一掌给拍疼了。 江玉瑶见状忍不住微微勾唇露出一抹极浅的笑意,裴行修原本还疼着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有几分惊喜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笑了。” 江玉瑶怔了下,抬手摸了摸嘴角,神色又恢复成清清冷冷的模样:“你的伤还好吗?不要勉强。” “不勉强。” 两人休息片刻,继续前行。 江玉瑶越走越热,起初她还以为是不是走得太快累着了,可直到她看见在花丛中飞舞的蝴蝶,方确认这一片确实要比其他地方要热。 裴行修在一旁解释道:“这儿有一汪温泉,连带着附近这一块都四季如春。” 江玉瑶:“我在这儿住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附近还有这样一个地方。” 裴行修:“我也是早上闲得无事在附近随便走走偶然发现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登至了山顶,从这儿看不止可以看见江玉瑶所居住的别院还能看见脚下那如画般的风景。 随便走走就走这么远? 江玉瑶若有所思地侧眸看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你想起什么了吗?” 裴行修迎上她探究的视线,这双漂亮莹润的水眸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个回答似乎对她很重要,或者说他的过去对她很重要。 “我……”裴行修顿了顿,反问:“我们以前认识吗?” 其实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想问,她看他的眼神实在不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 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定定瞧着她,剑眉星眸与记忆中的少年重合在一起,但她还是不太敢相信,他是他。 江玉瑶垂下眼帘,轻声道:“并不相识。” 她在撒谎。 这是裴行修的第一感,但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撒谎? 难道是他从前做过对不起她的事? 裴行修托着下巴侧头看她,眸中盛着细碎的笑意,故意说道:“我好像是想起了点什么。” “想起了什么?” 她果然紧张起来,盈盈若秋波的眼底藏着期待,裴行修单手托腮食指点了点脸颊,装作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随即一脸无辜地说:“我又忘了。” 江玉瑶再笨,也看出裴行修是在故意逗她了。 她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山风吹起他长如瀑布的青丝,裴行修笑得灿烂明媚,声音又轻又快:“若我哪一天恢复记忆,我一定第一个告诉你。” 江玉瑶瞧着他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无法把他与盗匪联系在一起,更不用说穷凶极恶了,他看着就像话本里会仗剑走天涯,惩凶除恶的侠客,而非盗贼。 也不知他从前到底经历了什么,竟惹来军中的追捕,或许等下次见到王越时可以问问他是否知晓。 夕阳西下,金黄色的光倾斜而下落满大地,天际处红得像是着了火。 两人吹着风,安安静静地看着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 裴行修忽而道:“你在这等等我。” 江玉瑶问:“你去哪?” 裴行修一溜烟地钻进了树林,大声道:“我马上回来。” 裴行修一走,江玉瑶瞧着这寂寂山林,忽而有点害怕,这儿要是突然冲出来一个匪徒…… 思及此处,江玉瑶的心也开始紧张起来,警惕的环顾四周,眼见天边的太阳一点点的沉下去,而裴行修还没有回来…… 裴行修身姿轻巧地跳起抓住一只艳丽的蝴蝶小心翼翼地放进透明的琉璃瓶中,瓶中已经装了七八只各色的蝴蝶,他晃了晃瓶身,瓶内的蝴蝶在夕阳下挥舞着翅膀折射出绚丽的光芒。 他心满意足地正要抱着琉璃瓶离开,可走了没几步,忽而头痛欲裂,脑中闪过几个模糊的画面,他紧捂着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清明,脚步也不听使唤地向另一个方向而去…… 第7章:你哪来的琉璃瓶? 暗下去的林间传来簌簌声,枝丫也跟着摇晃,江玉瑶攥紧了腰间垂下的绦带,轻声对着那摇晃的树丛唤道:“阿棠?” 林后传来裴行修明亮且大声的回应:“是我。” 江玉瑶松了口气,松开了手中紧攥的绦带。 裴行修从林子里钻了出来,头发上沾着几片枯叶,他冲她展颜一笑,灿烂的像是盛夏的朝阳。 江玉瑶抬头看他,忍下想要帮他取下发间枯叶的冲动,问:“你去做什么了?” 裴行修小跑上前手里还捧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瓶,瓶内是各色飞舞的蝴蝶,他献宝似得把琉璃瓶递给她眼前,“我看小姐喜欢蝴蝶,专门为小姐抓来的。” 江玉瑶垂眸静静看着琉璃瓶内的蝴蝶,它们飞舞,它们碰壁,它们想要出去。 在这一瞬间,江玉瑶忽而觉得自己和瓶内的蝴蝶没什么两样。 她沉默良久,抬手取下琉璃瓶的盖子,蝴蝶们争先恐后的从瓶内飞出,绮丽的翅膀在夕阳下闪闪发光,其中有一只不知是迷了路,还是将江玉瑶鬓间的花簪看做了真花,竟停在了她的发间。 裴行修辛苦抓来的蝴蝶被江玉瑶全放了个干净,但他却一点不生气,反而笑吟吟地瞧着她。 待所有的蝴蝶都飞出了琉璃瓶,江玉瑶重新把兽首模样的盖子放了回去,神色淡淡地抬头问:“你去了那么久,就为抓它们?” 裴行修黝黑的眸子闪了闪,随即垂下眼帘一副失落的样子:“我以为你会喜欢。” 裴行修顶着这张脸做出委屈的神色让江玉瑶压根没有办法苛责于他,她别开眼不看他,冷声道:“你现在是护院,职责是保护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有什么理由,都不能抛下我留我独自一人。” “你,明白吗?” “明白。”裴行修举起手一脸认真地说,“我保证下次再也不会了。” 少年声音清亮,语气中还带着笑意。 江玉瑶其实也不是真的生气,她只是……有点害怕而已。 二人相携下山,橙色的夕阳将他们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江玉瑶忽而出声问:“你哪来的琉璃瓶?” 他全身上下就连衣服都是她提供的,怎么会有琉璃瓶? 少年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我瞧着有间屋子里摆着不少物件,其中就属它最适合装蝴蝶,我就借过来了。” 难怪她觉得那瓶子眼熟,原来本就是她的。 “那间屋子平时都锁着,谁给你的钥匙?” “没人给我钥匙,我用发簪随便捅了两下就开了。” 江玉瑶:…… 她总算知道穷凶极恶这四个字是怎么来的了,随随便便就撬开了她小金库的门,他若真起了坏心,怕是府上的东西都被他偷走,她还一无所知呢。 看来回去后得让他们给门上再添几把锁。 “阿棠。”江玉瑶正色道,“锁上的门不能进,不是你的东西不能拿,你再这样下去小心府衙的人把你抓走关起来!” “我知道了,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江玉瑶颇有些头痛,她实在无法把眼前的阿棠和幼时的沈玉棠联系在一起。 少年的沈玉棠活泼开朗却也知礼,绝不会无故自取,也绝不会做溜门开锁的事。 或许,他们压根就不是同一个人…… “用自己的东西作礼是惊喜,不问自取拿别人的东西可不是喜,只有惊。” 江玉瑶也知道裴行修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现在的他似乎并没有世俗意义上道德与准则,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本心,他不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当初本以为只是简单的收留一个人,现在看来似乎给自己惹来一个大麻烦。 为了以后不出事,许多事情她都需要慢慢教他。 万幸的是,他很听她的话。 赏花宴的日子到了,江玉瑶为了后院的海棠,一早就收拾妥当准备乘车去王家赴宴。 按照惯例,她会带齐武和文兴二人负责驾马和保护她的安全,但自裴行修知晓她要去王家后,就一直闹着说要和她同去,还说他是护院,保护她是他的职责,不能不去。 他很聪明用江玉瑶自己的话堵她的嘴,她也只能应了。 但考虑他身份不明,还被军中的人追捕便特意为了他寻了一个铁质的黑色面具遮住容颜。 这段时日,裴行修的身子彻底好了,他凭着过人的武艺将齐武等人收拾的服服帖帖,见了他和见了自家亲大哥一般。 马车在乡间小路上疾驰,路也越走越宽,没多久就进了城,车外传来小贩叫卖的声音,江玉瑶掀开车帘的一角抬眼望去,街上青瓦白墙,行人匆匆,五色的招子从她眼前晃过,逐渐的,叫卖的人少了,两侧的建筑也愈发大气精巧。 马车在一栋门口摆着两个大石狮的府邸前缓缓停下,王家的人知晓江玉瑶的真实身份,因而早早就在外侯着了。 虽说她是被家中撵了出来的弃女,但落在东阳这小地方的人眼中仍是贵不可言,不敢得罪。 王夫人笑着迎上来,扶着江玉瑶下车,“几日不见,小姐愈发清减了,平日里可要多吃点东西。” 江玉瑶清浅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仍是清清冷冷的,“今年的夏天太热,没什么胃口吃得就少了。” “那可不行。”王夫人握着她的手,脸上是一团亲热的和气,“无论怎样也该多吃点,你瞧你瘦的一阵风就能吹倒似得,待日后回了家你母亲不知怎么心疼你呢。” 提到母亲,江玉瑶眼中不可避免地闪过一分落寞。 她亲生的母亲死了,而她的继母…… 江玉瑶眼中的神色愈发冰冷,她虽没有证据,但几乎可以肯定当初那件事就是继母秦氏所为。 毁了她的名誉,好让她的女儿嫁去林家! 王夫人也瞧出自己话没说对,她连忙转移话题,低声道:“对了,今日府上也来了一位京中的小姐,她说还认识你呢。” “你们年岁相当,等会见了面也有得聊了。” 江玉瑶闻言周身的血瞬间冷了下去,她几乎想要逃走,她害怕来人也知道那件事,害怕事情败露后众人或嫌恶或恶心的目光。 但这种害怕的情绪很快让她压了下去,她捏了捏自己的指尖,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她为什么要怕? 她从未做错什么,也从未与人私通! 第8章:我是来养病的,疯病。 江玉瑶随王夫人入府就座,裴行修则与文兴在府外候着。 席面上已有不少女眷落座,众人见王夫人挽着一位雪似的美人儿,不由纷纷投来好奇惊艳的目光。 自江玉瑶出现在东阳,就惹来不少人的注目。 虽说她对外只说自己是商户之女,可她们瞧这周身气派与那一身的细皮嫩肉却是不像。 何况若只是商户之女又如何能引得知府夫人亲迎? 赏花宴上,百花绽放争妍首,群芳窃窃密私语,江玉瑶刚刚落座,另一位从京而来的姑娘也款款而来了。 江玉瑶抬眸看去,正巧那人的目光也越过众女精准无误的落在她身上。 两人目光交错间,唇角皆露出一抹客套的浅笑。 来的竟是她——礼部侍郎之女柳清芳。 她与她在京中时就不怎么对付,柳清芳出身清流,她父亲官职虽说比江玉瑶的父亲官大二级,但家中却无爵位,乃寒门清流,而江家是世袭的爵位,是京中实打实的勋贵人家。 按理说她们这两位实在犯不上有什么仇怨,但偏偏柳青芳也曾是心仪林翊的一员,她一直觉得江玉瑶除了出身好点,容色艳绝外实在没什么优点,压根就配不上光风霁月的林翊,所以她对她一直不喜,说话也总是夹枪带棒。 江玉瑶从前的性子也不是任人欺负的软包子,因而她每次都会反唇相讥,这次数多了两人也就成了互相看不顺眼的死敌了。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见到你。”柳清芳在江玉瑶身侧坐下,手里捏着一柄绣着美人起卧图的团扇掩面笑道:“你与林世子订婚多年,却没想到最后与林世子成婚的竟是你妹妹。” 柳清芳说到这儿眼中的笑意越发大了,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嘲弄,“你们江家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订婚是姐姐,结婚是妹妹,莫不是打着姐妹共事一夫的主意?” “哈,但也不对啊,若是姐妹共事一夫,玉瑶妹妹怎么还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呆着呢?” “该不会是林公子瞧不上你,连妾的位置都不肯给你吧?” 江玉瑶好歹也是侯府嫡女,却被柳清芳嘲笑连妾都不配。 如此明目张胆的羞辱,若是从前江玉瑶定要与她吵个没完,可现在她却懒得与她逞口舌之快。 柳清芳话落后还等着江玉瑶的反击,她本以为她会和从前一样气得脸红大骂,可江玉瑶却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她,仿佛她刚刚说的话,她一句都没听见似得。 柳清芳顿时一口气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她刚刚虽嘴上不饶人,但到底也是清流世家的女儿不可能在宴席上做出大吼大叫的行为惹人瞩目。 她只得恨恨地瞪了眼江玉瑶冷哼一声转过去了。 其余的女眷们距离她们二人都稍远,何况大家赏花闲聊居多,也没什么人关注她们,哪怕有心细的姑娘也只能看出后来的这位柳姑娘似乎是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江玉瑶无心赏花,她坐了片刻后挥手召来王府下人低语了几句,她的来意在入府前就已事先用书信告知过王夫人,兼之又有王越事先叮嘱过,所以下人们并未多问就直接领着江玉瑶去见那位养花人。 东阳虽是小地方,但这王家的府邸修建的颇为精巧秀美,王府下人们领着江玉瑶离开宴席,穿过一道石门走过一段游廊,最终在一座幽静的小院停下。 江玉瑶站在院外往里望了一眼,只见院内满院繁花,争奇斗艳,其中有些花卉的颜色就连江玉瑶都未曾见过。 单单只是这一眼,江玉瑶就知这一趟是来对了。 她若能请得这位养花人为她养护后院的海棠,待祖母生辰时定能艳惊四座,令祖母展颜。 王府的下人们先进院寻这位神秘的养花人来与她相见,可他们进去找了一圈后并未见到人,只得又出来对江玉瑶禀道:“江小姐,刘匠师不在院中,许是出去了,您且等等,奴婢们这就去寻。” 江玉瑶对于有本事的人向来很能容忍,因而她并未动怒,只是温声道:“无事,我在这儿等刘匠师回来。” 王府的下人们微微欠身,留下一位陪着江玉瑶等,其余人则纷纷去寻刘匠师的踪迹。 江玉瑶不疾不徐地在假山边找了个石凳坐下慢慢等,柳清芳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捏着团扇从她身畔走过,出言讥讽道:“呦,堂堂侯府嫡女如今连请个匠人还要亲自来请,人家还不肯来见你。” “看来她们说的没错,你果真是被侯府弃了。” 其实江玉瑶的事两家碍于名声皆未透露出一分一毫的风声,林家对外只说是大师算过江玉瑶的八字与林翊不合,因而换成了江家的另一位女儿。 至于江家那边是一个字也不曾对外吐露过,就连她那妹妹在外时也是闭口不谈。 但林家的借口凡是长了脑子的人都不会信。 八字在两家定亲时就已合过,哪有临近婚期时推说八字不合的? 简直是笑话。 柳清芳从前瞧不上江玉瑶,觉得她不配,但心中未必不是嫉恨于她,恨她为何能与林翊订婚?恨为何与林翊订婚的人不是她? 不过从前惹人艳羡的江玉瑶如今却成了满京城的笑话,让她如何不笑? 江玉瑶抬眼看她,从前那双总是笑着的眉眼如今却染上了一层冰霜,黝黑的眸子仿佛淬着毒直盯的柳清芳心中发毛。 江玉瑶好像……真的和从前不一样了…… 江玉瑶忽而笑了下:“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吗?”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来自于幽暗无光的地府。 她起身缓缓向柳清芳走去,不知为何,当柳清芳的眼睛对上她那幽暗无光的眸子时,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可她退完后,就在心里怒骂自己不争气。 怕什么? 江玉瑶难道还敢打她不成? “啪”一个清脆的声音响彻这一方天地,柳清芳捂着火辣辣的脸颊不敢置信地瞪着江玉瑶,“你……你敢打我?!” 江玉瑶笑了,又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我是来养病的。” “疯病。” 第9章:江姑娘缘何对这位贼人这般关心? 柳清芳看着江玉瑶脸上那让人生寒的笑意,瞬间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江玉瑶利落的取下鬓间的金步摇直抵柳清芳的咽喉,“不要惹我,不然我让你和我一样永远留在这儿!” 柳清芳哪里见过这架势,顿时吓得话都说不出了。 “我……我错了。” 江玉瑶看起来像是真疯了,她只是回乡省亲,可不想把自己的小命交代在这种地方。 江玉瑶松开她,眼神冷厉。 “滚。” 柳清芳不敢再招惹江玉瑶,带着她的贴身丫鬟头也不回的就的急匆匆走了。 “你这丫头脾气不小啊。” 江玉瑶循声望去,只见花丛中站着一位妇人,约莫三十岁上下,肤色黝黑,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身着浅灰色短褂与黑色阔脚裤,瞧着像是府上做粗活的嬷嬷。 “你是?” 那妇人淡然一笑:“姑娘不是在找我吗?” 江玉瑶有点惊讶地问:“你是刘匠师?” “是我。”妇人放下手中的小铲上前道,“听说姑娘是想请我去府上养护海棠?” 江玉瑶有点惊讶于她要寻的刘匠师竟是位妇人,自本朝兴起赏花斗艳的风雅事后,好的养花人皆以男子居多,甚少会有女性。 按照他们的观点女子养花怡情自娱自乐还差不多,可若想养出好的花就不够用了。 不过江玉瑶并不在意这些,只要这位刘匠师有真本事,哪怕她不是人她都不在意。 江玉瑶上前服身见礼,道:“正是。” “祖母独爱海棠,我想在祖母寿诞时为祖母献上最好的海棠花博祖母欢颜,因而想请刘匠师入府为我养护海棠花。” “姑娘倒是有孝心。”妇人问道:“敢问姑娘府上的海棠是何品种?” 江玉瑶:“西府海棠。” 妇人略微沉吟,道:“此花喜光,耐寒耐旱却不耐高湿高温。” 难怪下过那场雨后,后院海棠花的叶子就泛黄发卷了。 府中的下人还以为是水不够还要浇呢。 “刘匠师真乃高人,几字就道出此花特性。”江玉瑶道,“前段日子下了场雨,我那海棠叶子就泛黄了,府中的人还以为是水不够。” 妇人道:“姑娘府上的人大约是把垂丝海棠与西府海棠弄混了。” 江玉瑶对于养花一道并不精通,她见这位刘匠师三言两语间就指出了养护海棠的关键,越发觉得自己没找错人,便又道:“王公子说刘匠师技艺高超,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还望匠师能入我府。” “姑娘不必客气,请我入府也简单,只需十金。” “十金?!”抱月惊呼道:“你这婆子未免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 寻常人家不吃不喝几辈子都赚不来这十金,可这婆子开口就索求十金,简直是欺负她家小姐不知事。 她从不知哪家的养花人要这么多月钱的,这婆子是真敢要啊。 江玉瑶淡然道:“只要刘匠师能让我的海棠艳惊四座,博祖母欢颜,百金亦可奉上。” 那妇人展颜一笑,服身道:“绝不会让姑娘失望。” “我本名刘惠娘,姑娘唤我惠娘即可。” 江玉瑶今日本就是为请刘惠娘入府照看海棠,如今事已办妥,便也不再久留,派人与王夫人说了一声后,就带着收拾妥当的刘惠娘离开。 裴行修懒洋洋的靠在府外的墙壁上,他本就身姿修长,宽背窄腰,如今腰间悬着一柄横刀,面上戴着一个黑色面具,衬得他愈发神秘而迷人,宛若是话本子里不羁的大侠,惹得来往之人纷纷投以好奇的目光。 对于旁人的目光,裴行修并未放在心上而是频频望向高墙后的府邸,他不止一次想溜进去找江玉瑶,但他想到江玉瑶临行前对他的叮嘱,又只能老老实实地候在府外等着。 在他不知数了多少只飞雁后,忽而似是感知到了什么,站直了身子朝府内望去,只见一位雪似的少女娉娉婷婷地从府内走出,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温柔干净,眉宇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郁色,抬眼看过来时让人心神震动,心生怜意。 裴行修面色一喜,正欲快步上前相迎,却只见她身后又追来一位如玉公子,他抬起的脚步顿在了原地。 “江姑娘,请留步。” 江玉瑶回身,只见王越气喘吁吁的抱着一盆兰花疾步而来。 “王公子找我有何事?” 王越停在江玉瑶面前,勾唇一笑,月朗风清。 “今日赏花宴江姑娘还未久留就要走未免可惜,这株兰花是我母亲让我转交给姑娘的赠礼。” 江玉瑶闻言看了眼他怀中的兰花,示意身后的抱月收下,道:“劳烦公子替我多谢王夫人。” “我定给母亲带到江姑娘的谢意。” 江玉瑶正欲离开,余光却扫到了在一旁翘首以待的裴行修…… 他实在是太惹眼了。 少年本就生得人高马大,脸上又覆着一个颇为精巧的黑色面具,那双裸露在外的眼睛毫不避讳的朝她这边看。 饶是江玉瑶也不由感到有点些许的不自在,她刻意忽视某人的目光灼灼,上前一步低声问王越:“王公子,上次来搜寻贼人的官兵可抓住那贼了?” 门口人多眼杂,江玉瑶又刻意放低了声音,因而裴行修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看见江玉瑶收了那人的礼物后,主动靠近了那人。 这不由让他心里阵阵发酸,吃起醋来。 他上次也给江玉瑶送礼物了,可她非但没有亲近自己,反而还教训了自己一顿。 若是江玉瑶此时回头就能看见人高马大的少年眼中满是委屈,像极了被主人抛弃的小狗。 王越轻轻摇了摇头:“没有抓住。” 江玉瑶心头一跳,又问:“那你可知他们抓的贼人是犯了何罪?” 王越眸光闪了闪,不着痕迹的看了眼阶下的裴行修,低声问:“江姑娘缘何对这位贼人这般关心?” 若他没记错的话,江玉瑶的府邸上从未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他虽着粗布麻衣,可却气质出众绝非常人可比。 第10章:毒药 江玉瑶不动声色地解释道:“那日他们来查说那贼人穷凶极恶,我独居乡下怕那贼人会趁机入府作乱。” 王越略微沉吟,回道:“人没有抓住,但那些人已经走了,至于他们抓的贼人究竟犯了何罪,我也不甚清楚。” “听我父亲说,那帮人很神秘也不肯透露来历。” “不过想来应是犯了重罪或是敌国之人,不然犯不着用军中的人来抓捕,想来定是罪大恶极,如狼似虎之人。” 罪大恶极?如狼似虎? 江玉瑶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出裴行修平日里那副笑吟吟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虎狼,更像咧嘴傻笑的大狗。 王越说着又顿了顿道:“若江姑娘无意间遇上了此人,可千万不要对这等人生出不该有的怜悯之心,那只会害了自己。” 江玉瑶垂眸道:“劳公子挂怀,我记下了。” 江玉瑶颔首与王越告别,抱月搀着她小心翼翼地下了石阶,一直守在府门口等着的裴行修见状连忙迎了上来。 他面上虽覆着面具,但仍能从那双明亮如星的眸中瞧出他在笑。 王越站在高处俯身看着那人扶着江玉瑶上了马车,他看不清他的脸,但单从修长瘦削的身姿也能推断出他定生得不俗。 他看着那神秘男子身姿灵巧的翻身上了马,离开前,他抬头朝他的方向看来。 二人目光相接,遥遥相望,王越捏了捏指尖,目光蓦地沉了下来,那人冲他招了招手,绝不是讨好的做小伏低,而是带着挑衅意味的张扬动作。 回程的路上,江玉瑶还在想着王越的话。 难道裴行修真的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吗? 江玉瑶想到这儿,悄悄撩起车帘探头望向在前方驾马的裴行修,光洁白皙的下巴如刀削斧凿般流畅分明,怎么看也不像是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她又想起初遇裴行修的那一夜,那一夜的他确实不像个好人。 裴行修敏锐的察觉到江玉瑶看过来的视线,他回头道:“小姐,路上风尘大,你还是把车帘放下吧。” 他话音刚落,面上覆着的黑色面具便被清风吹落露出一张明朗俊俏的脸,他神色一惊,随即反应迅速的一把抓住下坠的面具,而后抬头冲江玉瑶弯眸一笑。 “差点把小姐给我的面具弄丢了。” 江玉瑶心头一动,这张脸加上这动人的笑,哪怕他从前真做过十恶不赦的事,她也留了。 不过,王越说的话也不能不防。 若他恢复记忆后是救过她的沈玉棠还好说,若不是呢? “丢了就丢了。”江玉瑶道:“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 “可这是小姐第一次送我的东西。” 江玉瑶没有接话,而是放下车帘坐了回去靠着车壁闭目养神。 只不过她虽看着平静,可心里却并不平静。 她一面想着侯府的事,一面又想着裴行修的事。 今日王越像是有所发觉的样子,不过追捕裴行修的人都已离去,而王越也不是多事之人,想来应当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往后还是小心为好,至少不该像今日这般大张旗鼓地带裴行修出去。 江玉瑶回府后先是让人安顿好刘慧娘,而后又派人去喊裴行修来。 “小姐,您找我有什么事?” 裴行修应是刚洗过澡,头发上的水汽还未干,湿漉漉的搭在脑后,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亮晶晶地瞧着她,像是一只等待主人吩咐的小狗。 江玉瑶似是从他身上闻见了清甜的皂角味,她喝了口茶,垂眸道:“你把桌子上的药丸吃了。” 只见裴行修得令后想也不想的就抓起桌上的药丸塞进了嘴里,他吃完后方问:“小姐,这是什么?” 江玉瑶有些惊讶,他没想到裴行修竟这般听她的话,比她想的还要容易…… “你不知道是什么就吃?” 裴行修笑得灿然:“小姐总不会害我。” “毒药。” 裴行修蓦地睁大了眼,随即又是一笑,压根不信他吃下去的是毒药。 “小姐别逗我了,怎么可能是毒药呢?” “是毒药。”江玉瑶又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裴行修傻眼了。 良久,他结结巴巴地问:“为什么?” “你来历不明又武功高强,若你起了歹心,满院无一人是你对手,我不得不防。” “你也别担心,只要你不做伤害我,背叛我的事,我会每月按时给你解药,待你离开时我亦会为你解毒。” 江玉瑶虽说会留下裴行修,但王越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且从初遇他时的狠辣以及后来他开锁的熟练来看,他从前定不干净。 若他不是她要找的人,而是歹人又该如何? 她不能不防,而这毒药就是她牵制他的手段。 只是裴行修看起来伤心极了。 他有气无力的垂着头,眼睛也红了一圈,良久,他抬起头,眼中似有水光闪烁,“小姐既不信我,当日又何必救我?” 江玉瑶正要说话,可裴行修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不告而别。 江玉瑶自知理亏,也不好意思再叫他,索性就随他去了,待他心绪平静后再与他解释。 裴行修疾步走出江玉瑶所在的院落后,忽而停下了脚步,他左右环顾了一圈,而后吐出了一直压在舌根下的棕色药丸。 他低头瞧着掌心这颗湿漉漉的药丸,唇角忽而扯出一抹笑,而后随手将它扔进了院中的池塘,拍了拍手大步走开了。 自从江玉瑶那日让裴行修吃下药丸后,他就再也没出现在江玉瑶眼前了。 先前他伤还没好时,就时常来找她,如今不来了,江玉瑶竟生出了一分诡异的落寞。 三日后,江玉瑶忍不住问起了身边的人。 “阿棠最近在做什么?怎么一直没见人?” 几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最终还是抱月开口禀道:“禀小姐,阿棠这几日照常巡视院落,帮着卸货搬物,只是除此之外……” “他给自己做了一把弓,听齐武说他最近整日都在房中磨箭。” 江玉瑶浇花的手一顿,磨箭?! 这家伙不会是恢复了记忆,想用箭射她报仇吧? 第11章:离开 江玉瑶拎着水壶缓步在窗前走动,晶莹剔透的水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问:“他有说做弓箭作何用吗?” 抱月摇头:“并未提起过,别人问他也不答,神神秘秘的。” 江玉瑶放下水壶,道:“去唤阿棠过来。” 抱月离开后,江玉瑶垂眸盯着廊下娇艳的花儿发愣。 不多时,抱月领着裴行修来了。 “小姐,阿棠来了。” 距离上次的事已经过去了三天,他似乎还在生气。 之前见了她总是笑吟吟地凑上前同她说话,可这次却一句话也不说。 江玉瑶转过身,只见裴行修站在屋檐下,身姿修长挺拔,白皙的肌肤衬托着殷红的唇,阳光落在他身上使他整个人看起来愈发俊朗不羁,鸦青色的眼睫低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若不是他生着这张与沈玉棠有七八分相像的脸,她绝不会这般在意他,早就把他交给官衙处置或是杀了。 江玉瑶在心中微叹一声,谁让她欠沈玉棠一条命呢。 她温声问:“你还在生气?” 裴行修的耳朵动了动,那颗毒药他虽没有咽下,可当江玉瑶明晃晃地表达对他的不信任时,他确实又气又伤心。 他失了过去的记忆,也不记得自己是谁。 在他有限的记忆中,江玉瑶几乎占据了他的全部。 他对她不好吗?还是说他真的很像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坏蛋,让她这般防备他? 江玉瑶见裴行修不说话,眼眸闪了闪,语气又轻柔了许多:“我知道我做得不对,可……可我双亲不在身边,近来又盗匪频出,我一弱女子独居乡下不得不谨慎行事,以求生存。” 裴行修的心瞬间软了。 “我……其实我也没生气了。”裴行修小声说:“小姐做得也对,若是来个人小姐就对他全盘信任,这庄园怕是早就毁了。” “小姐生得这般美自是该警惕些。” 江玉瑶眼底闪过一抹浅淡的笑意,无论眼前的阿棠是不是她要找的沈玉棠,他们都一样好哄。 少时,她每每惹玉棠哥哥生气,只需软下声音说上几句好话,玉棠哥哥也就不和她计较了。 江玉瑶见哄好了裴行修,就转移话题问道:“我听说你近日在做弓箭?是要做什么用?” 裴行修一本正经地抬头回道:“我身负看家护院之责,自然要对全府人的安全负责任。” “我听说近来不太平,常有小贼出没,便做了弓箭保护庄园,保护小姐。” 这借口听着倒像是那么回事,但江玉瑶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她略微沉吟,又问:“你这段时日可有想起些什么?” 裴行修摇头:“什么也没想起来。” 江玉瑶见他神色真挚不像撒谎,便先按下此事不提,只道:“你要用弓箭,让齐武他们为你准备就是,不必自己动手。” 裴行修正想应下,可像是又想起了什么,随即摇摇头,道:“不必了,我自己做的弓箭顺手。” 江玉瑶闻言,只得摆手让他退下,可那小子走了没几步后,又倒回来一脸认真地说:“小姐,我现在真的不生气了。” 江玉瑶不由笑了。 “我知道了。” 待裴行修的人影消失不见后,江玉瑶脸上的笑登时消失,她低声嘱咐道:“这几日多看着点阿棠。” 文兴领命退下,抱月低声询问:“小姐是不相信阿棠吗?” 江玉瑶揪下瓶中一朵绯红的花放在手中把玩:“谨慎点总没错。” “早知如此小姐当初就不该救他,也能省下许多麻烦。” 救总是要救的,纵然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会救。 只不过救归救,她再也不会如从前那般轻易相信一个人了。 平静的日子又过了三天,这日文兴一大早就跑来求见江玉瑶。 “小姐,大事不好了,阿棠不见了!” 这段时日他们也品出了小姐待裴行修的不一般,因而他们几人对裴行修的事分外关注。 文兴更是每日一早就会去看看他在做什么,今日他照例去偏房寻裴行修,可敲了半天门也不见人应,最后还是他趴在窗户上看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江玉瑶起身追问:“各处都寻了吗?” “禀小姐,庄子上以及附近的村庄我们都找了个遍,皆没有阿棠的身影。” 江玉瑶的心‘咯噔’一下,难不成他是恢复了记忆自行离去了? 还是说是在外闲逛时被追捕他的人抓走了? 江玉瑶洗漱过后快步朝裴行修所居的偏房去,她一进屋只见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屋内上上下下也都干干净净,像是新的一样,至于其余物件也整整齐齐的摆在桌面上,像是裴行修临走前特意收拾过一样。 江玉瑶上前走了几步,指尖轻轻拂过木质的桌面,只见桌面上依次摆放着她所赠的面具以及那日赏给他的琉璃瓶,她所给的东西一日不少的摆在这儿,若说少了什么,也只有他亲手所做的弓箭了。 他走了。 一件东西也没有带。 江玉瑶拾起桌面上的黑色面具在手中轻柔的摩挲着,他来时,鬼神不知,神秘莫测,走时亦然。 江玉瑶轻叹了一声将面具放了回去,道:“这间屋子暂且先封起来吧。” 看来他真的不是沈玉棠,而且有够讨厌她的,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跑了。 果然,男人的话都不可信,当初还说恢复记忆后第一个告诉她,结果都是骗人的。 江玉瑶携抱月走出了这间略显闭塞的小屋,离开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眉宇间掠过一抹淡淡的失落。 他就这么讨厌她吗?竟然连吃的毒药都不问她一句就走了,难道不怕毒发吗? 还是说…… 他发现其实他吃的并不是毒药了? 她当日让他吃的药丸压根不是毒药,只是加了黄连的面团罢了。 毕竟那样神奇的毒药,至少她这儿是没有的。 她只是想到初见时,裴行修威胁她所说的话就有样学样的吓吓他罢了。 不过如果他真的是行走江湖的恶人,恐怕她那点小把戏在他面前还不够瞧得。 第12章:献鹿 抱月瞧出江玉瑶似是心绪不佳,便扶着她回屋坐下又捧上一盏茶宽慰道:“小姐莫忧,阿棠那小子素来喜欢出门游荡,这一次也许又是出门玩去了。” 江玉瑶接过茶碗,低头抿了一口,道:“我不忧,只是他也来了有一段时间,蓦然离开倒生出了几分不适。” 抱月见江玉瑶眉宇间确实没太多伤感之色,就笑道:“谁说不是呢,阿棠性子活泼,自他来了,咱们这庄子都活跃了不少,您别看齐武总是和他不对付,这次阿棠不见,他找得最积极了。” 江玉瑶浅笑了下,道:“他的性子确实活泼。” 抱月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江玉瑶忽而出声道: “让找的人都回来吧,不必去寻了。” 抱月一愣,随即轻声问:“真不去寻了吗?万一阿棠是被人带走了呢?” 江玉瑶垂眸道:“以阿棠的身手,若是被人强行带走不至于一点响动也没有。” 抱月明白江玉瑶说的有道理,可她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那位俊朗活泼的少年,心中不免有几分遗憾。 饭后,去京中送信的小厮李全回来了。 江玉瑶再也顾不上消失的裴行修,连忙召他前来相见。 “李全,我爹怎么说?” 上个月江玉瑶便以祖母大寿为由请求回京为祖母过寿而派李全去京中给父亲宣平侯送信,如今过了一个多月了,李全总算从京回来了。 李全低着头,咽了口口水,小声道:“侯爷说让小姐安心在此地养着,今年老太太的大寿小姐就不必回去了……” 江玉瑶闻言握紧了手中的茶盏,脸上的神色也变得极其难看。 养? 她倒是不知自己生了什么病?需要在此地养着?! “我父亲还说什么了?” “侯爷还说……”李全的声音越发低了,“让小姐恪守本分,莫要再做出让家族蒙羞的事……” 江玉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将手中的茶盏狠掷在地,顷刻间摔得粉碎,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 李全一个激灵,跪地俯首道:“小姐息怒,切莫气坏了身子。” 什么叫家族蒙羞的事?那么明显的陷害难道她的父亲看不出吗?! 她可以接受失去与林家的婚事,但不能容忍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别人夺走,也不能容忍自己平白遭受无妄的冤屈! 她离开时至少以为父亲是站在她这边,只是一时气愤方将她赶至此地。 可如今想来,堂堂宣平侯,难道真的对后宅的阴私手段一无所知吗? 难道如此拙劣的手段,父亲真的看不出吗? 他不过是在两个女儿之间进行了取舍,甚至于为了替继母遮掩罪行,迫不及待的打死了她身边的丫鬟,将她赶至此地! 江玉瑶袖袍下的手紧攥在了一起,指尖在掌心印下道道血痕,她强逼着让自己冷静下来,问:“府中可有何异动?” 李全思索片刻,答道:“二小姐怀孕了,如今以思家为由在家中保胎,夫人和侯爷对二小姐宠爱异常,就连林公子也常会过府探望二小姐。” “只不过林家那边似乎颇有微词,我走时林家正要接二小姐回去。” “小公子也中了进士,阖家欢庆为小公子祝贺呢。” 江玉瑶每听一句,心中的恨就多一分。 她被赶至这偏远之地自生自灭,作恶的人却阖家欢乐,子孙满堂! “我吩咐你办的事,办的如何了?” 如今府中继母一人为大,其余几位姨娘不是年老色衰,便是性柔好拿捏,她如今回不得府,但却能给父亲的后院再添上一位美人。 “小姐吩咐的事,我自是不敢忘。侯爷已经将那姑娘接入府中,那女子也是有手段的,惹得侯爷对她疼爱有加。” 江玉瑶知道只是如此还不能动摇秦氏的根本。 她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攀上了林家,儿子又中了进士,仅凭一位靠容色上位的姑娘根本奈何不了她。 但没关系,这只是一个开始,她有耐心慢慢来,她会毁了她的所有,让她也尝一尝蒙受冤屈被人赶至别院众叛亲离的滋味! “你做得很好。”江玉瑶道:“下去领赏钱吧。” 李全闻言欣喜的给江玉瑶磕了个头,道:“谢小姐赏。” 他开始见小姐气成那样,以为自己定要受到波及,没想到竟还能拿到赏。 江玉瑶对于忠心自己的人向来不小气,尤其是身边伺候的人,哪怕有错也不会做的太过分以至于让她们寒了心,当然,像是那种坏了心肝的人她也会毫不犹豫的赶走永不再用。 晚间,裴行修扛着一只鹿回来了,他刚走至门口就见门内多了一位脸生的陌生人,他眉毛一横,喝道:“你是何人?” 李全从未见过裴行修,也来了脾气,挺直了腰板,问:“你又是何人?滚开,我们这儿不收野货!” 只不过他就算挺得再直,还是差了裴行修一个头。 文兴远远看见裴行修的身影,眼中一惊,连忙跑了上来,打断了两人的对峙,喜道:“阿棠,你去哪了?怎么说都不说一声就走了?小姐可担心坏了。” 李全这下也看出这眼前的人是自己人,不过还是忍不住犯嘀咕。 他不过走了月余,什么时候庄子上又多了一个人? 裴行修见文兴来了,也不再理会那人,而是扬眉一笑,掂了掂背上的鹿,道:“我去给咱们打野味去了,走得匆忙就忘了说。”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文兴一面说着,一面上前搭手把那死鹿放了下来,道:“咱们庄子上还能缺你这一口肉吃?犯得着你去打吗?” 裴行修笑了笑,随即眼睛亮晶晶地问:“你说小姐一直在担心我?” “那可不是。”文兴道:“你快去换身衣服把身上的血腥味洗洗,小姐知道你回来了,待会定要见你。” “知道了,多谢。”裴行修笑着飞奔着回去洗漱,还不忘嘱咐道:“那鹿先别动,我有用。” “放心吧,没人惦记你的。” 待裴行修的身影消失不见,文兴方拉着李全小声嘱咐道:“这是小姐救回来的人,近来对他甚是宠信。” “只不过他不知咱们的底细,小姐只告诉他咱们是经商的人家,你可莫要说漏了嘴!” 第13章:撒谎 “小姐。”抱月得了信急匆匆的打帘入内笑道:“阿棠回来了。” 江玉瑶翻书的手一顿,抬头问:“怎么回来了?” 抱月笑道:“文兴他们说阿棠是打猎去了,还带了一只野鹿回来呢。” “打猎?”江玉瑶不解地皱了皱眉,“厨房是饿着他了?还是没给他肉吃?” 怪不得前段时日一直窝在房中做弓磨箭,原来早早就为这一天准备着呢。 “让他过来见我。” “阿棠怕身上的血腥气熏着小姐先去洗漱了。”抱月回道:“待洗漱完一准就来见小姐。” 江玉瑶放下手里的书,忽而起了兴致,道:“把阿棠打的鹿拿来给我看看。” “是。”抱月笑吟吟的欠身一拜,便要转身出去。 江玉瑶侧头瞧着她,微微挑了下眉头,问:“你似乎很开心阿棠回来了。” 抱月回眸一笑,道:“我是为小姐开心。” 抱月从江玉瑶出事离京时就跟在江玉瑶身边,她亲眼看着江玉瑶伤心绝望,看着她得了大病气若游丝,看着她在春寒里连用点热水都成了奢侈,看着她从明艳活泼的小姑娘一日一日的消沉阴郁。 她几乎见证了她所有的转变,也明白她心中那些说不出口的怨与恨。 小姐是侯府嫡女啊,可却一朝跌入泥里,婚事被她人夺去,有家也不能归,只能在这荒凉偏远之地一日日的苦熬着,而那些害过她的人却还在京中过着令人称羡的好日子。 仇恨让一位明艳的花季少女变成了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她一度以为小姐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裴行修的出现却改变了这一切。 虽然小姐大多数时候还是冷冷的,但她能感受到小姐心中那细微的变化,就像是被冰雪所覆盖的枝丫又一次迎来了春天。 齐武等人很快将那头死去的鹿抬到了院内,江玉瑶一出门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与腥臊的味道,她一只手以帕掩鼻,一只手接过抱月手中的灯笼上前一步仔细查看这头死去的鹿。 仅从伤口就能看出裴行修是少有的射箭好手,一击致命且皮毛相对完整。 江玉瑶忽而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琉璃灯又往前递了递,原本绮丽的鹿角却不翼而飞了,像是被人用小刀割走了。 江玉瑶垂眸想了想,而后又退了回去,摆手让下人们将死鹿拿远一点,方问道:“鹿角呢?” 齐武回道:“阿棠带回来时就没有鹿角。” 要知道鹿身上最宝贵的就是这鹿角,而这鹿角却不翼而飞了。 江玉瑶倒不是在意这鹿角,只是在想裴行修要这鹿角有何用,是在为离开攒银子吗? “小姐。”裴行修明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江玉瑶循声望去,只见从暗处走出一位身姿修长,顾盼神飞的少年,他眉眼生得干净明朗,扬唇大笑时宛若最明媚的朝阳。 “听说你今天一直在找我?” “对不起啊,我今早走得匆忙忘了与小姐说了。” 江玉瑶别过视线,问:“怎么想起去打鹿了?” 裴行修笑着说:“小姐救了我,我一直无以为报,我听附近的村民说山上有野鹿出没,因而上山猎来山鹿献于小姐。” “你丢了记忆,打猎的手法倒是没忘。” “拿上弓自然而然就会了。”裴行修毫不谦逊地笑着问:“小姐,您说我从前会不会是将军啊?” “将军战死举国皆知。” 裴行修低着头小声嘀咕着,“那或许是微不足道的小将。” 江玉瑶却不觉得他是军中的将军,若真是也只能是敌军的人。 不然先前那些人为何会以抓捕贼人的名义四处搜寻他的下落? 江玉瑶想到这儿,眸中闪过一抹暗色,他真的失忆了吗? 还是一切只是他的伪装? 他或许是敌国潜伏在大宁的细作,不然如何解释他莫名的失踪? 江玉瑶思及此处,心中杀意越重,可她抬眸对上他那灿烂的笑和熟悉的脸时,心中的杀意又退回去了。 她做不到对拥有这张脸的人痛下杀手,她更怕自己杀错了人。 江玉瑶抬眸看他,问:“你带回来的鹿缺了角。” 裴行修实在不太会撒谎,她看见他的神色瞬时紧张起来,眼神闪烁,明知故问道:“没角了吗?我没注意,或许……或许是它自己撞没了吧。” 明显是在撒谎。 但江玉瑶不准备揭穿他。 “天色不早了,你累了一天回去歇着吧。” “好。”裴行修不疑有他,笑着应道,“小姐也早些歇息。” 江玉瑶瞧着裴行修渐行渐远的身影,忽而叫住他。 “你可有事瞒着我?” 隔得太远,江玉瑶看不见他脸上的神色,只听见他大声说,“没有。” 江玉瑶不知该不该信他,也不知她的再一次信任会不会再次成为一柄刺向自己的尖刀。 她沉默着看着他走远,而后转身进了屋。 她并不是在意那对缺失的鹿角,只是介意他对她撒谎。 这几日江玉瑶并未再见裴行修,甚至也没有再问过身边的人关于他的动向。 她想,她先前可能对他太过纵容了。 在他的身份没有确认前,她应当只把他当做一位平平常常的人,就像是府中的齐武,文兴。 “小姐,阿棠来了。” “不见。”江玉瑶倚着栏杆,有一搭没一搭地喂着池中的红鱼。 他以为他是谁?府中这么多人,他区区一个护院,他想见她,她就得见吗? 抱月不太明白小姐这是怎么了,先前还很在意的人忽而就冷了,难不成是……腻了? 池中的红鱼争先恐后地争食,江玉瑶喂了一会后,又觉得没甚意思,丢下手中的饲料,就准备去后院看看她的海棠。 可她刚走了没几步,身后就传来那熟悉的声音。 “小姐。” 声音热烈又明亮,像是温柔的风,温暖的光。 江玉瑶捏了捏指尖,回头看去,只见被她拒绝的少年正趴在墙头上笑吟吟地看着她。 一时间,她不知是该先生气还是先质问。 他自由散漫,似乎没有规则可以约束他,说了不见,他还是会用自己的方法来见她。 他似是看出她要生气,忙道:“小姐,我就耽误你一小会的时间,给你送样东西我就走。” 江玉瑶问:“什么东西?” 第14章:这次的礼物算是惊喜吗 少年从怀中取出一物,冲江玉瑶挥了挥。 江玉瑶微微眯了眯眼,看清了他手中拿的物件,是一根莹白如玉的发簪,款式说不上精巧,甚至……有点土气。 日光下那簪子愈发白亮,但却不透,反而奶白奶白的,不像是玉。 江玉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那截消失不见的鹿角。 “鹿角簪?” 裴行修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笑道:“小姐聪慧,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小姐上次说用自己的东西作礼是喜,这鹿角簪从头到尾都出自我一人之手。”少年趴在墙头举着簪子笑得眉眼弯弯,眼神纯澈,“这次的礼物算是惊喜吗?” 直至很久以后,江玉瑶还是记得这一天。 俊朗的少年趴在墙头说要给她惊喜,身后的暖阳都不及他的笑。 “是惊喜。” 江玉瑶的声音不大,可清风却将她的声音悉数传入少年耳中,裴行修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道:“小姐,我把它扔给你吧?” 江玉瑶从来没见过谁送礼物是趴在墙头上扔下来的。 “你下来吧。” 裴行修得到允许就也没推辞,单手在墙头上一撑纵身一跃便跳了下来,动作利落到不像是翻越一丈多高的墙而是从自家床上跳下来似得。 他小跑上前,墨发微乱,肌肤比手中奶白色的鹿角簪还要白,但却并不显羸弱,略微上扬的眉眼反而衬得他红唇齿白,神采飞扬。 他的目光落在江玉瑶鬓间精巧的金花朵纹如意簪上有一瞬间的黯淡,他低眸瞧了眼自己手中的颇为简陋的鹿角簪,飞扬的神采变得有几分难为情,但他很快又恢复成平日里的笑模样。 他伸手把簪子递给她,郑重其事地说:“我以后一定会给小姐买最好的簪子。” 江玉瑶接过裴行修手中的簪子,这根莹白如玉的鹿角簪虽比不上她首饰盒中的任何一支,但她能从簪身上看出少年的用心。 她指尖微动,莹润奶白的簪子在她手中转了一个圈。 原来当日是她误会他了。 清风吹过她的面颊,似乎也吹走了她心中这几日堆积的郁气。 收到礼物总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何况是一件如此用心的礼物。 她抬眸打趣道:“你的那点月例银子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裴行修没接话,只在心中默默记下了此事。 “小姐,你去哪儿啊?” “我去后院看海棠,你也要跟着一起吗?” “去,我喜欢海棠。” 几场秋雨过后,天忽而冷了起来,别院上上下下的人都换上了皮袄,屋内也都燃起了炭火,尤其是江玉瑶所居的明堂,卧房内足足烧了三盆炭火,可即便如此,江玉瑶在小塌上坐着时,身上还是要再披一件薄毯。 抱月瞧着总是有几分心疼,她从前在侯府时只是小姐院中的二等丫鬟,若非上面的四位姐姐皆被侯爷处置,她也不会有机会升为小姐的贴身丫鬟。 从前她虽不得近小姐的身,但也能远远看见小姐,从前小姐在府上时冬日里还能脱了大氅在雪里打闹玩耍,如今却都成了奢望。 “小姐,江南外祖家的人来信了。” 江玉瑶放下手中的书,道:“请他进来。” 江玉瑶在救了裴行修不久后就修书一封寄给外祖父询问关于沈玉棠的事,沈玉棠先前就被外祖父所收养,或许能从外祖父那儿得到关于确认阿棠身份的法子。 裴行修今日不太舒服,总觉得身上痒痒的。 他挠了挠痒得厉害的后背,心中有些犯嘀咕,他明明每天都洗澡啊。 怎么身上还会痒?难不成是床上生虫子了? 他低眸瞧了眼干干净净的床铺,最终还是将目光投向了桌面上的羊桃。 这是今早文兴拿来的,当然也不单是他一人独有,庄子上的每一个人都分到了。 他自吃了这羊桃便周身不适,莫不是这羊桃有问题? 前来送信的是外祖父家詹管事的儿子詹宗,江玉瑶少时在江南时曾见过他几次,如今再见颇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詹宗打帘入内先俯身问了姑娘一声好,随即又道:“小姐,老太爷老爷都念着您呢,他们知道小姐现下孤零零的在东阳,都说要接您去江南养着呢。” 其实老太爷的原话是,若是侯府他们不愿养了,他们养,徐家还养得起一位姑娘,犯不着受那窝囊气。 江玉瑶知道外祖父和舅舅是真心疼她,当初听说她在京中出了事,就说要接她去江南,还说要去侯府要个说法。 但江玉瑶当初写信婉拒了外祖父,外祖父从前任一部尚书,如今退了位,舅舅又不爱仕途好经商,因而朝中虽有人脉但却无法与如今风头正盛的宣平侯相提并论。 她不想外祖父一家因她而受牵连,所以当初写了几封急信送往江南,就怕他们一时冲动下做出难以挽回的事。 万幸她的信送的及时,拦下了外祖父的人。 江玉瑶笑着说:“我如今在东阳一切都好,让外祖父和舅舅们不必挂念我。” 当初她初到东阳时,别院上的人惯会见风使舵,拜高踩低。 哪怕她是侯府嫡女,也成了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她在病中连一口热水也没有,若非是外祖父派人前来探望,她怕是熬不过那个春天。 这个恩情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詹宗笑道:“小姐说好,可瞧着却又清减了不少,若让老太爷老爷们看了又该心疼了。” 詹宗话落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双手捧着递给抱月,道:“这是老太爷给小姐的信。” 抱月接过信又递给江玉瑶,她接下后并未立即拆开,而是又问了问外祖父舅舅们的身子可还好,话了一会家常后,江玉瑶方让抱月给了詹宗一把赏钱,让人领着他去耳房喝茶侯着了。 詹宗走后,江玉瑶方拆开外祖父写给她的信。 虽说沈玉棠已失踪多年,但外祖父却一直没忘了他,信中也果真记载了一个可以确认阿棠身份的办法。 第15章:衣服脱了 江玉瑶将看过的信顺手扔进炭盆,看着那封信在火焰中化为灰烬,方抬头对抱月道:“让厨房热碗羊乳送过来,再叫阿棠过来,顺便去二门喊文兴去请位大夫。” 抱月只觉这三样事风马牛不相及,没头没尾的,但她知晓小姐自有自己的打算,便也没多问,应了一声后就撩帘出去了。 裴行修正浑身难受着呢,听门外有人喊他说小姐要见他,本想告个病推了,但转念一想,又担心江玉瑶是有要事寻他就高声应了一声。 他咬了咬牙强忍着不适往明堂去了。 “小姐,阿棠来了。” 裴行修只听屋内传来一声轻应,随即两侧的丫鬟们就为他撩开帘子,顿时,他只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这是他入冬后第一次进江玉瑶的房间,这里比他想象的还要热,不过须臾间,他背后已出了一层薄汗,弄得他身上的疹子越发痒了。 他不愿在江玉瑶面前露出丑态,因而就一直强忍着,只是面色不太好看,没了往日的神采。 待他绕过珠帘屏风入了内室,温度比外间还要热,饶是如此,靠坐在软塌上的江玉瑶身上还是披了件狐皮小毯。 小姐的身子比他想的还要差,面上无一血色,皎白的小脸在毛茸茸的白色狐毛衬托下显得越发小而尖了,一双微微上扬的丹凤眼温柔地望着他,只见她红唇轻启,温声道:“怎么穿的这般少?他们难道没给你缝制冬衣吗?” 不知是不是这里的温度太高还是身上的红疹太痒让他生出了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小姐似乎格外温柔,像是一尊冰山化成了缠绵的春水。 他有些恍惚,愣了好半晌,方磕磕巴巴地回道:“裁制了,我穿上太热又脱了。” 江玉瑶唇角挂着浅淡的笑意,素来冷寒的双眸今日也多了几分暖意:“近来天寒地冻,你虽年轻身子好但还是要多穿一件,免得冻坏了身子。” 江玉瑶的心情确实很好,困扰她月余的谜题今日终于能得到答案。 只需一碗羊乳,她就能确定他究竟是不是她的玉棠哥哥。 裴行修虽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冷,但还是笑吟吟的接受了江玉瑶的好意,回道:“我记下了,谢小姐关心。” “坐着吧。”江玉瑶温声说:“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裴行修身上奇痒难忍,只恨不得奔出去在雪地里打个滚,让雪花的冰冷止去他身上的痒意,但当他抬眸对上江玉瑶那双温柔的眼睛时,就把什么都忘了。 他刚坐下,抱月就适时奉上一碗热腾腾的羊乳。 江玉瑶温声道:“这是新鲜的羊乳,冬日里喝最补身子。” 裴行修低眸瞧了眼天青色瓷盏中乳白的液体,想起了上一次他在这儿吃的那颗药丸,抬头笑吟吟地问:“小姐,这碗羊乳中不会也有毒药吧。” 抱月先是变了脸色,她冷哼一声,“你不喝就算了,这可是小姐好心为你备下暖身子的,别人想喝还没有呢。” 这羊乳是经她手端进来的,若是有毒那她岂不是成了下毒之人? 江玉瑶也知道他是想起了上一次的事,若他是沈玉棠,她自会与他解释清楚,若他不是,她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而是继续防着他。 她不慌不忙的说道:“我又何必给你下两次毒?放心喝吧。” 裴行修笑着端起碗一饮而尽,江玉瑶颇有些紧张地盯着他的反应,待他喝了个干净,放下碗时,江玉瑶的声音竟有几分颤: “你觉得怎么样?” 裴行修扬眸一笑:“好喝。” 江玉瑶等了半晌,只见他笑吟吟地并无异样。 心渐渐冷了下去,就连脸上的笑容都淡了。 果真是她痴心妄想,玉棠哥哥早已死在那场大火里,又怎么会死而复生呢? 她轻叹了一声,垂眸道:“你下去忙吧。” 裴行修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是说有话对他说吗? 怎么让他喝了一碗羊乳就走了? 是他哪句话没说对吗?小姐的心情怎么一下子就低落了?看样子像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样…… 抱月也是不明就里,先是看了看自家小姐又抬头看了看正要离去的裴行修,可她却见裴行修的后背湿了一大片,不由惊道:“阿棠,你……你的后背怎么全湿了?!” 纵是小姐的屋里热了些,但也不至于就这么一会功夫就湿成这样吧? 江玉瑶的注意力也瞬时被吸引,她抬眸看去,果真看见裴行修的后背湿了一大片,这显然不太正常。 裴行修有些讪讪地回头道:“我……我太热了。” “衣服脱了。” 裴行修登时傻了,不敢置信地看向榻上的江玉瑶,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哪有闺阁女子会这么大胆直白的要求男子脱衣服?! 别说裴行修就连江玉瑶身侧的抱月都惊呆了,怀疑自家小姐莫不是中了邪? 江玉瑶没再说话,只是盯着裴行修似是在审视着什么,抱月虽不明就里,但还是顺着江玉瑶的话补充道: “你小子想什么了,小姐是担心你湿漉漉地出去着了风寒,把衣服松一松待衣服干了再出去。” 裴行修闻言看向江玉瑶,江玉瑶轻‘嗯’了一声,算是承认了抱月的说法。 抱月松了口气,随即指挥道,“你去外间那松松衣服,莫要污了小姐的眼。” 江玉瑶看了眼离去的男人,她敲敲了桌面,道:“你去让人给他换身衣衫,对了,让人看一眼他身上可有什么异常。” “是。”抱月盈盈一欠,利落地出门去忙了。 江玉瑶自那件事以后早已将男女大防看得不那么重了,甚至于她恨这件事。 明明她是受害者,可所有人却都认为她不干净了,甚至觉得能留她一条命已是天大的恩赐。 可凭什么?她没有做错,为什么要遭受那些莫须有的指责? 他们能三妻四妾,可她与旁人说几句话就是不贞。 她讨厌这样的束缚,但却不能摆脱。 东阳只有一点好,自由。 她能在这儿得到短暂的自由,可以不用时刻谨守那些约束女子的规矩。 第16章:是他 满屋的人都出去了,唯留江玉瑶一人在屋中静坐,冬日的暖阳透过皎白的月影纱落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圆桌,屋内被屋外的雪光映照的透亮透亮。 她静静盯着桌面上那碗天青色的盏,盏底还残留着些许奶白的羊乳。 时间在这一刻过得很慢很慢,她端起茶盏呷了口热茶,微微的苦涩在嘴中蔓延随后又变得甘甜。 她并没有等待太久,就听见抱月急匆匆的脚步声。 “小姐,不知怎的,阿棠身上竟起了大片大片的红疹!” 江玉瑶险些摔了手中的茶盏:“当真?你可亲眼见了?” 抱月道:“文兴趁着阿棠换衣之际看得真真的,我隔着窗也瞧见阿棠手臂上都爬满了红疹,密密麻麻,绝不会有错。” 抱月说到这儿,眸中闪过一抹担忧与后怕,连忙吩咐人把裴行修刚刚用过的茶盏与凳子都丢出去。 “小姐,阿棠不会生了什么怪病吧?这若是会传染可如何是好?” 抱月正担忧不已却听上首的江玉瑶竟轻笑了一声,她不解的看向江玉瑶,问道:“小姐,你怎么还笑得出啊?刚刚阿棠可在咱们屋子里待过,若是把病带给小姐可怎么办?” “不行,我得找点艾叶来把屋子里熏一熏。” 那红疹瞧着就甚为可怖,若是小姐不慎染上这怪病,日后可如何嫁人? “不必麻烦。”江玉瑶抬头问:“请的大夫可到了?” “到了。”抱月这方回想起来今日小姐在请阿棠之前就先请了大夫。 难道小姐早就知道阿棠生病了?可既如此为何还要多此一举请他来喝羊乳呢? 抱月想不明白,索性也不再多想,左右小姐做事自有她的主意。 江玉瑶放下手中的茶盏,眼中是遮掩不住的欣喜,他真的是她的玉棠哥哥。 “阿棠现在在哪?随我一同去看看他。” 抱月一想到他身上的红疹,还是有些不安。 “小姐,还是待大夫看过后再去吧?” “无碍的。”江玉瑶道。 抱月见江玉瑶都去了,也只得跟了上去。 裴行修刚刚是在偏房换衣,因而也暂时被安置在了明堂的西偏房内看诊,江玉瑶穿过门前的抄手游廊又转了个弯就到了。 大夫正巧刚给裴行修看完诊正要准备离去,江玉瑶心念一动,拦下了大夫引他至一边的抱厦轻声问:“大夫,他身上的疹子是怎么回事?” 江玉瑶虽然已经通过羊乳这件事认定了阿棠就是沈玉棠,可她如今多疑惯了,见了大夫不免又要再问一遍免生错漏。 大夫道:“他身上的疹子看着吓人却没什么大碍,应是服用或是接触了不该接触的东西。” 江玉瑶的心彻底放回了肚子,外祖父的信中言明。 玉棠哥哥自幼就不能服用羊乳,服之便会生红疹。 世上可能会出现相似之人,但绝不会再添上相同的病症。 阿棠,确是沈玉棠无疑。 “我知道了,多谢大夫。” 大夫摸了摸胡子,道:“这小子也够倒霉的,上次的伤刚好,这次又生了红疹,这红疹虽不致命,可最是磨人,痒起来能叫人痛不欲生。” “对了,他现今可恢复记忆了?” 江玉瑶摇摇头:“他若是恢复记忆,也不会不记得自己需要避讳的东西了。” 大夫叹了一声,“失忆之症只能交给时间慢慢治愈了,我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对了,治疗红疹的药方我已留下,一份外敷,一份内服。” 大夫说完服身见礼就要告退,江玉瑶忽而又想起一事,低声询问:“大夫,我能告诉他关于过去的事刺激他的记忆吗?” 大夫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如此行事恐有风险。” “我曾听说有一人也是伤了头因而失忆,家人为了能让其恢复成日给他说过往之事,后来那人竟给疯了。” “失忆者魂魄本就不稳,游离在外,这时应该安其心,养其身,万不能再刺激他们了。” 江玉瑶本还打算等会进去就告知阿棠真相,可如今听大夫这么一说彻底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记下了。”江玉瑶服身道:“多谢大夫提醒。” 幸亏她多问了一嘴,不然就要铸下大错。 江玉瑶送走大夫后,转身去了偏房探裴行修的病。 她想起刚刚大夫说,这红疹奇痒无比,能让人痛不欲生。 可裴行修喝下羊乳后却始终面不改色…… 他失踪的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致使他在失忆后仍还保留着这远超常人的忍耐力。 一进屋就是一股子药味,文兴刚给裴行修上完药,见江玉瑶来了,忙起身见礼,裴行修听见响动,立即把身上的毯子往上拉了拉,耳垂似是可疑的红了一圈。 他不似从前那样眼巴巴的瞧着江玉瑶,而是垂下眼帘,骨结修长的手紧攥着毯子,倒是像极了害羞的小媳妇。 江玉瑶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只是静静瞧着他的眉眼,似乎是要把两人分别的那些年都看回来似得。 江玉瑶从前当他是贼人,是与玉棠哥哥相似之人,她收留他,待他和善,纵容他,但心里却始终留着防备,并未全然信任他。 可如今她是完完全全的相信他了。 她相信曾经与她自幼相伴,救她于水火,正直热忱的玉棠哥哥永远也不会害她。 “身上起了这么多红疹,为何在我面前一言不发?” 江玉瑶的声音温柔到了极致,宛若水波轻轻荡漾,清风徐徐来。 裴行修握着薄毯的手微微紧了紧,随即轻声道:“我不想在小姐面前出丑。” 江玉瑶目光下移,瞧见了他握着薄毯的手竟也生出了一片红疹,心头瞬时涌上了浓烈的愧疚。 她不该让他喝那么多羊乳,若是试探未尝不能让他吃一点添了羊乳的糕点。 江玉瑶瞧见床头还放着刚刚用过的药膏,她顺手拿过来蘸取了一点在指尖,而后倾身上前将药膏涂抹在他的手背。 微凉的药膏在手背上滑开,在阵阵痒意中他无比清晰的感受到她温软的指腹,她的手指很软,很暖,像是丝绸,又像是云朵,药膏在反复摩挲中被推开,清凉的药膏压下了手背上那难熬的痒意。 但另一个地方却开始蠢蠢欲动…… 第17章:不然呢? 裴行修有些愕然地看着为他涂药的江玉瑶,别说是他,就连江玉瑶身后的抱月文兴等人都仿佛是见了鬼。 裴行修虽说长得有几分姿色,可毕竟是来历不明之人,小姐何以如此待他?! 难不成是……? 抱月与文兴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眼中除了震惊外,还有深深的担忧。 小姐虽暂时被赶至此地,但到底是公侯之女,哪怕一生不嫁,也绝不会允许和一个来历不明之人有首尾。 若是让侯爷知道…… 抱月几乎不敢再往下去想,前面那四位丫鬟死前的模样还犹在眼前。 “在我面前不必这般拘谨。”江玉瑶抬眸对上他黝黑明亮的眼眸,轻声道:“我们是一家人。” 今天的江玉瑶实在是太奇怪了。 他张了张唇,想问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江玉瑶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她五岁去江南外祖父家,在那儿认识了沈玉棠。 他们同吃同住的相处了三年,他不止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的哥哥,她的家人。 虽然他什么也不记得了,但他还是她的哥哥,永远也不会变。 “小姐今日怎么对我这般好?” 江玉瑶想到大夫的话,神色平静地把药膏放回原位,反问:“我平日里对你不好吗?” 江玉瑶对阿棠的好,全府上下都看在眼中。 小姐自大病初愈后就冷情冷性,除了亲近的几位仆从外,与旁人话都没几句。 可自从救了这位来历不明的阿棠后,小姐不仅听从他的建议跟他出府爬山,还允许他常伴身边与他谈笑。 这已经不是对待一位下人的态度了,更像是……像是值得信任的朋友。 裴行修忙道:“当然好,只是……只是没有今日这样好。” 江玉瑶并未再解释,只是轻声道:“你好好养病,等你病好我有事告诉你。” 裴行修瞬时起了好奇心,“什么事?小姐不如现在就告诉我?” 然而江玉瑶决定的事,无人能改变主意。 “等你病好。” 江玉瑶本想再多留一会,但她今日做得已经足够多了,若是再留难免会让他起疑。 因而她嘱咐了几句后就携抱月出去了。 抱月一路紧跟在江玉瑶身后,她时不时会瞧一眼江玉瑶的神色,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像是发生了天大的喜讯。 她想,如今哪怕是侯爷接小姐回京,恐怕小姐都不会有现在的好心情吧。 裴行修的红疹来得猛,去得快。 不出三日他身上的红疹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在这三日里,抱月是亲眼见证了小姐对裴行修的关心,府中有什么好的都会送到那边去,甚至于小姐在用膳时也会想到裴行修,让厨房也给他送上一份一样的饭菜。 一时之间,这座别院似是又多了一位主人一样。 晴朗了几日的天又飘飘扬扬的下起雪,江玉瑶忽而起了赏雪的兴致,要坐在廊外赏雪煮茶。 抱月考虑到柳婵真的身体只得劝江玉瑶将赏雪点放在抱厦,而后命人将抱厦的三面都围了起来,只留了靠院的一面欣赏雪景,四角又各放置四个炭盆取暖,一切准备妥当后抱月方小心翼翼地扶着身披大氅的江玉瑶出屋赏雪。 江玉瑶侧眸瞧着院中飞舞的雪花,眼中满是遗憾。 在没发生那件事之前,她哪用得着这么麻烦? 只需穿件皮袄就能扑进雪堆里玩闹了,可如今却像个易碎的花瓶。 思及此处,江玉瑶心中的恨又浓了一分。 裴行修身上的红疹消退后又开始琢磨着给江玉瑶准备惊喜。 她的救命之恩,他还未报,如今又添新恩。 他想,他再这么住下去,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裴行修想到这儿,眼中却并无忧虑,反而笑意愈深。 这样也好,他就留在这儿一辈子报答小姐。 如今大雪封山又封路,想要准备礼物一时之间也无能为力只得就地取材。 他听说小姐今日在赏雪,想来小姐应是极爱雪的…… 他的目光落在屋外堆积的厚雪,一时间有了主意。 抱厦内坐着一位被狐皮包裹着的少女,她浑身雪白,宛若雪堆出来的美人,尖瘦的小脸上嵌着一双顾盼流转的水眸,神色虽冷,却难掩绝色。 江玉瑶呷了口茶,只觉如此美景身边却少一人与她同赏,便问:“阿棠身上的红疹可大好了?” “好得差不多了。”抱月回完,实在忍不住问道:“小姐近来为何待阿棠这么好?” 这话憋在抱月心中好几日了,今日总算是问出口了。 抱厦外正准备悄悄上前给江玉瑶惊喜的裴行修顿住了脚步,他也想知道是为何。 他抬眸看去,只能看见被毛毡围起来的抱厦,门口还守着一位丫鬟。 他抿了抿唇,退了回去躲在柱后静听江玉瑶的回答。 “阿棠武艺高强是千里挑一的人才,但却生性不羁,不爱钱财,想让他为我所用乖乖听话,我总要付出点什么。” “可小姐对他也太好了。” “曹阿瞒为求关羽上马金下马银,拂其尘而俯系带,我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如此?” 裴行修许久都没有听见江玉瑶回话,他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可却又听见她声音冷淡地反问。 “不然呢?” 手中的雪娃娃忽而又沉又重,刺得他的手生疼,像是被火炙烤着一样,烫得他再也握不住,‘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忽而惊醒,低头瞧了眼已经碎得稀巴烂的雪娃娃,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好像碎的不止是娃娃。 “什么声音?” “去看看。”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身影快得只剩残影。 “没什么,大概是只猫吧。” 抱月松了口气,同江玉瑶开起玩笑来。 “我还以为小姐是瞧上阿棠了呢。” 江玉瑶眯着的眼微微扬了扬,似是极为惊讶。 “我如今无心风月。” 她话落,低头喝了口茶。 除了最后一句话,其余的话无一句是她的真心。 大夫说不能再用以前的事刺激裴行修,她怕把事情的真相告诉抱月,抱月会守不住秘密泄露出去。 她已经失去过一次玉棠哥哥,不能再冒一丝一毫的风险了。 第18章: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会一直听你的话。 裴行修迎着铺天盖地的雪一路奔出了别院,他不知在大雪中跑了多久,等他再抬头时,天地皆白,人鸟声俱绝,天地间仿佛只剩了他一人,掌心彻骨的刺痛时刻提醒着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他在大雪中静默了片刻,忽而笑了。 他该高兴,至少她有所图。 他正欲往回走,却在雪中遇一小屋,小屋外围的篱笆与屋顶皆覆上了一层皑皑白雪,烟囱冒出缕缕青白色的炊烟,给这场大雪又添了孤寂的意趣。 裴行修忽而动了动鼻子,阵阵酒香若有若无的飘入他鼻尖。 香醇浓郁,他只是闻了一口就觉得要醉倒在这酒香中。 想不到这儿看着偏僻,竟还有这等神仙佳酿。 自从齐武他们请裴行修喝过一次酒后,他就爱上了这神奇的水。 他酒量好千杯不倒,且酒品极佳,酒后从未做出过癫狂之举。 不过喝到兴起,他总喜欢提剑舞上一段,幻想自己是在战场上一剑当百万雄师的将军。 在酒意阑珊时他仿佛能在云中看见自己在边塞纵马高歌的身影,可清醒后他又什么也记不得了。 不过裴行修天性乐观,哪怕如今不记得曾经的一切,也未曾流露过孤寂迷茫的情绪。 哪怕一时落寞伤心也能很快好转,他从怀中取出一锭碎银在手中上下抛掷着,大步朝那小屋走去,他隔着栅栏,高声道:“有人吗?我想买点酒。” 木门很快从内被人推开,里间走出一位身高八尺,深目浓须,虎皮袄作猎户打扮的中年男子,来人上下扫视了他一眼,声若洪钟:“今日大雪封山,你竟还敢擅闯,不要命了吗?” 裴行修扬眸一笑,道:“今日心情烦躁故而出门散心,不知怎的就走到这儿了。” “我闻此间酒香浓郁,不知可否卖我点?” 男子亦是个豪爽性子,大笑道:“说什么买不买,你若想喝,近来与我喝几盅就是,待雪小些再下山!” 裴行修亦是艺高人大胆,二话不说就欣然应允。 那汉子见他性子豪爽,越发喜爱,遂吩咐妻子准备些下酒菜与裴行修对饮。 此地本就人迹罕至,加之近来又大雪不断,越发人烟稀少,裴行修是他这五日以来见到的第一个外人,因而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与他聊了起来。 两人越说越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酒过五旬后,裴行修亦有了几分醉意,但他还没忘要赶着回去。 他怕他一夜不归,又会惹江玉瑶担心。 “张大哥,我有事要先行告辞,下次我们再聚。” 一顿酒的功夫,两人已然成了好兄弟,张猎户一拍桌子喝道:“裴兄弟急什么?这么大的雪不如在我这儿歇一晚明日再走。” “张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裴行修抱拳笑道:“实在是家中有要事不得不归。” 张猎户瞪着眼看了他半晌,忽而挤眉弄眼地调笑道:“莫不是赶着回去见婆娘?” 裴行修俊脸一红,道:“我还未成婚。” 他说完又拱手与张猎户告辞,转身钻入那茫茫大雪中,张猎户见状连忙追了上去,往裴行修腰间挂了一个葫芦,道:“裴兄弟,这酒你带回去,没有再来。” “多谢张大哥。” 张猎户的妻子见宾客已走便从后堂走出来收拾残局,她在打扫地板时,忽而在缝隙中瞧见一个细腻通透的东西,她愣了愣,从缝隙中将此物拽了出来,只见此物通灵剔透,翠色温碧,中间还雕着一猛兽,好看得紧。 这…… 张猎户的妻子瞬时心跳如雷,此物似乎是传说中的玉! 他们一家靠打猎为生,虽不至于挨饿,但也绝不富裕。 这样的好东西,他们家莫说有了,便是摸也没摸过! 她抬头透过窗看了眼屋外的两人,纠结再三还是将此物收了起来,贴身藏着。 这东西不知能卖多少钱,有了这东西,他们一家不必过得这般辛苦,她可以给双亲买药,可以送孩子念书。 小兄弟,莫要怪我。 谁让你自己不小心呢。 落日沉溺于群山,世界陷入一片昏暗,屋内烛火摇曳,江玉瑶靠着小窗坐在软塌上看着账本。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窗外簌簌的风雪声。 忽而,身侧传来阵阵沉闷的敲击声,江玉瑶先是吓了一跳,正欲喊人就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小姐,是我。” 她眼神微惊,是裴行修的声音。 她寻着声源打开了一扇小窗,借着烛光她瞧见那张俊朗明媚的脸,只不过他的脸颊泛起两朵不正常的红晕,空气中似有淡淡的酒味…… “你喝酒了?”江玉瑶拎着灯问。 裴行修咧嘴一笑,看起来有点傻气。 “小姐真聪明,我都洗过澡了,还是被小姐发现了。” 他虽是笑着,可江玉瑶总觉得他这双明亮清澈的眸中似是隐着淡淡的忧愁。 “你有心事?” 裴行修一愣,随即展颜一笑:“我没有心事,小姐待我这样好,我能有什么心事?” 他在说谎。 若是没有心事,何以会在喝醉酒的深夜悄悄来寻她? 他不想说,她不问就是。 “你身上的红疹可都消了?” “都消了。”裴行修说着撸起胳膊上的衣物给江玉瑶看,精瘦有力的小臂上白皙光滑,再不见红疹的踪迹。 江玉瑶移开视线,道:“快把袖子放下去,这么冷的天,小心着凉。” 裴行修闻言立即放下衣物,唇角不自觉的勾了勾。 “小姐。”他温和的声音夹杂着风雪的冷意传入她耳中,明明窗外冰霜漫天,可她却仿佛看见了春天,“你什么也不用做,我会一直听你的话。” 他明白的,小姐金枝玉叶,国色天香,而他却是不知来处,一无所有的小小护院。 这样的他又能拿什么吸引小姐倾心呢? 他很庆幸,他不曾忘记自己的本事能让小姐为他费心。 小姐不喜欢他没关系,他有自信,总有一天他会让小姐对他倾心。 江玉瑶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眸,她想,她知道他今夜为何会来找她了。 第19章:小姐还是太心善了 “阿棠。”江玉瑶轻声唤他的名字,裴行修趴在窗柩上仰脸看她,透亮的黑眸中倒映着烛火和她的脸,乖巧等待着她的下一句。 他过分乖巧的神态与动作让她想起她幼时曾养过的小奶狗,她说话时,它总是仰着头用那双乌黑的眸子湿漉漉地瞧着她。 “你还记得我那天让你喝的药丸吗?” 裴行修点了点头,而后问:“怎么了?难道是到了服用解药的日子了?” 江玉瑶不知裴行修究竟是不知还是知道了装作不知,但对她而言,在确认他的身份后,她对他就是全部的信任。 “其实你当日吃的不是毒药。”江玉瑶温声道:“只是加了黄连的药丸罢了。” 裴行修愣了下,随即笑道:“难怪那药丸那么苦。” “小姐,下次再做毒药骗人可不要做那么苦的了。” 江玉瑶轻笑一声,问:“你怎么不问我为何那么做?” 裴行修歪头道:“小姐不是已经说过原因了吗?” 她恍然记起当初裴行修喝下药后,她对他说的话。 “小姐还是太心善了。” 江玉瑶回神,明亮的烛火落在他五官分明的面容上愈发衬得他俊美清朗,饱满的桃花眼微微上扬,眼中是刻意为之的逗趣,“若我真是坏人怎么办?” “你是吗?” 裴行修垂眸思索,鸦青色的长睫掩盖他眸中的情绪,良久,他道:“从前我不知,以后我绝不会做一件伤害小姐的事。” 江玉瑶目光右移,瞧见他肩头上不知何时沾染了绿叶,抬手为他拂去:“时间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裴行修闻言也并未再纠缠,而是从身后取出一枝不知从何处折取了一截的梅花放在她的窗前,“小姐也早些睡。” 他话落,一溜烟的就消失不见,江玉瑶探头去看只能看见几盏零星的灯影与无尽的黑暗,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窗前的那株红梅上,殷红的花瓣上还挂着几瓣晶莹的雪。 它颜色艳得刺眼,艳得将周边的所有东西都视为陪衬。 她伸手捡起这枝散着寒气却仍然开得热烈的花儿,细微的花香若有若无的飘进她的鼻尖,她抬头看了眼那沉沉夜色,然后阖上了窗将它插入了花瓶中。 王越自从在门前与裴行修遥遥相望后就一直对其念念不忘。 没错,他喜欢江玉瑶。 不单单是为她出水芙蓉的仙姿玉貌,也为她背后所代表的宣平侯府。 江玉瑶虽从未对外说过她为何来此,就连侯府也是闭口不谈。 但他也曾派人去京中打听,原本属于姐姐的好婚事却换成了妹妹,这怎么看都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同为高门大户,他多少也能猜到点,这位小姐不是得罪了人就是犯下了让夫家不肯饶恕的错。 但哪怕是犯了错的侯府嫡女也是他所能接触到的最好的存在。 自她搬来东阳,母亲与父亲不止一次曾暗示他让他与其交好,而他在未见到江玉瑶之前,对这件事颇为抵触,可见过他后,他这颗心就活泛了起来。 这半年时间里他以各种得体合适的理由出现在她面前,却始终未能近一步,可如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莫名其妙的男子就能轻而易举的接近她,做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那人那日虽做马夫装扮,可男人的直觉告诉他,那人绝不简单,或许会是他最大的威胁。 那日江玉瑶问他缉拿贼人的军士们,他骗她说他们都已离开,其实不然,他们还留在东阳,只不过换去了军士的打扮,越发的低调了。 父亲曾不止一次地告诫他,切莫与那些人发生冲突。 他们不知他们的底细与来历,但却也能隐约看出他们不是寻常人,背后极有可能站着来自京中的贵人。 王越想,或许他们要找的人就是当日来接江玉瑶的男子。 长街上,王越自斟自饮,看似在赏窗外的雪景,实则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对面的客栈。 他派人摸了好几日方摸清樊十一等人的行迹,樊十一等人每日行踪不定,四处在东阳各处寻访暗查,但他们早晨出门时都会前往客栈对面的酒楼吃饭,这也是他能偶遇他们的唯一机会。 不多时,街对面走出一列虎虎生威的汉子们,他们虽做寻常打扮,可仍能看出那份迫人的煞气,故而在他们的三尺之内,绝无一闲杂人等。 王越喝了口酒,瞧着他们走进了这座酒楼,恰巧就坐在了他的背后。 “他娘的,咱们都出来快一个月了,可还没找到人,咱回去可怎么交差啊?” “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回去复命,定免不了责罚。” “十一,你确定当日他已是重伤?” “确定,按照伤势推断,他绝对走不出东阳。” “可我们近来几乎将东阳的药铺诊所都查了个遍,都没有任何线索。” 王越举杯又饮一口,而后在桌面留下一锭银子就要离开,在经过樊十一等人时,他忽而装作惊讶的样子,几步上前道:“真是好巧,怎么在这儿碰上几位了。” 樊十一抬头看去,只见眼前站着一位俊面书生。 他记得他,自离了京后就再未见过这般俊秀的文人,因而他对他的印象很深。 “王公子好。” 他也记得他是本地知府的儿子。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们这些人外出办事碰上这些地方官,从来都是敬上三分的。 王越自来熟的坐在他们中间,问:“诸位还未找到当日那贼人吗?” 樊十一愁眉苦脸地摇摇头,“难!那人狡诈阴险,我们如今连个线索都还没有呢。” 王越的眸光闪了闪,又问:“诸位不如将那贼人的详细情况告诉我?我帮诸位找找,我自幼在东阳长大,东阳的事没有我不清楚的!” 樊十一等人对视了一眼,随即由樊十一苦恼道:“他……他武艺高强且生得挺拔高挑,剑眉星目。” 王越并未见到裴行修的脸,但从他的身姿来看,确实相合。 只不过他们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般来说凡是上面要通缉罪犯,那样貌特征是越清楚越好,那图也是精益求精,可他们明明找人找得快要把整座东阳都掀开来看看了。 可却从不请地方官员代为协查,他主动提问也是含糊不清。 他们找得……真的是罪犯吗? 第20章:配不上小姐 江玉瑶清晨推开窗,就在窗边发现一株含苞待放沾着朝露的红梅,她心下了然,整座别院除了裴行修以外,再无人会做这样的事了。 她照例将它收起,放在窗边的双耳瓶内养着,而旧的红梅则由抱月带走处理了。 抱月丢完旧的梅花后去而复返,并给江玉瑶递上了一份信,轻声道:“小姐,京中来的信。” 这封信没有署名,信封上只印着一朵霜白的夹竹桃。 信的主人正是宣平侯近来新得的美人宋素柔。 江玉瑶拆开信大略扫了一眼,而后将其丢入炭火中焚烧殆尽,她沉吟片刻,对抱月低声道:“派人告诉宋姨娘祖母信佛,若她能再得祖母庇佑,秦氏纵然厌她也不会冒着惹恼祖母与父亲的风险对付她。” “再告诉她,如今她不需与秦氏做任何无谓的争斗,想办法为父亲诞下孩儿是最要紧的事。” 父亲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二女一子。 这些年他不是没有试过通过别的女子再为他诞育子嗣,可却无一人能为父亲再诞下孩儿。 日子久了,他也彻底淡了心思,只当自己是运道不好,天生子嗣不丰的缘故。 江玉瑶这段时日远离侯府,反而多出了几分旁观者清的清醒,她曾听屋里的老嬷嬷说,在父亲初成亲时,除她之外还有一位近身服侍的通房有了孕,且如今的秦氏也是当初在母亲孕期时与父亲有了一夜之欢,只那一次就有了一对龙凤胎,因而在生育后抬为了贵妾,而后在母亲去世的三年后又正式娶为续弦。 从这些旧事中可以看出,宣平侯的生育能力没有任何问题。 可缘何在秦氏过门后就一直再未有过子女?其中纵然有妻子病重,秦氏专宠的缘故,可未必没有人为的干预。 只不过这些旧事需得待她回府后慢慢查明,若真能查明这件事真与秦氏有关,哪怕父亲再宠爱她,也断不会放过她。 抱月得了令后,连忙出了门往京中送信。 江玉瑶坐在塌上撑着头想着京中的事,若宋素柔此次能顺利讨得祖母欢心,成功在祖母的弄玉筑住下,或许她真能再为父亲生下第四个孩子。 秦氏统管全府,可再怎么得势,手也越不到祖母那儿去。 江玉瑶正思索着宋素柔的事,文兴忽而在门外禀道:“小姐,王公子来了。” 江玉瑶回神道:“请他在堂屋稍待,我随后就来。” 江玉瑶简单的梳妆过后,抱着一个铜制奶足底的袖炉就往堂屋去了。 也不知王越有何事找她,竟让他在大雪天里赶过来。 王越坐于堂中,目光沉沉的望向廊下的庭院,他刚刚在入府时再一次见到了裴行修。 这一次他没有戴面具露出一张清朗俊秀的脸,剑眉星目,五官深邃,举手投足间的风流气质绝非是一小小仆人所有。 他究竟是谁? 王越此来本欲是要劝江玉瑶交出裴行修,可如今在见过裴行修的真容后,又踌躇了起来。 那张脸实在是太贵气了,他怕会惹到不得了的人物。 他低头喝了口茶,正在思忖间抬头又透过廊下的窗瞧见了裴行修,他站在石门下似是在等着什么,良久,他又瞧见一道倩影缓缓而来,而裴行修也即刻满脸堆笑的迎了上去。 紧接着,他就见到了神奇的一幕。 甚少对他笑的江玉瑶竟和那人有说有笑,眼中的温情是他从来不曾看见的风景。 他一时愣在原地,心又酸又涩,嫉妒与不甘悄然从心底爬了上来。 他握着茶盏的手逐渐收拢,眼睛一瞬不移地盯着他们二人。 他认识她这么久,却从来不曾见过她这一面。 他一直以为她生性清冷不爱笑,原来只是不爱对他笑而已。 他垂下眼帘,眼中郁色渐深,不管他究竟是何身份,如今也只是一位任人宰割的仆从罢了。 他现在碾死他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可若是再拖下去,他费心半年之久的姑娘,可真就飘飘远去了。 王越虽是知府之子,瞧着也玉树临风,谦逊有礼,可自幼在东阳长大的他也自有他的骄傲。 他父亲是知府,在京中虽算不得什么,可在东阳他就是人人奉承的王公子,加之他自幼文采过人,因而无论他表面有多么的谦逊,骨子里都自傲极了。 他喜欢江玉瑶,就要把她夺过来,哪怕不择手段。 他放下茶盏,心中已有了决断。 瞧樊十一等人的行事,无论裴行修是什么人,落在他们手中恐怕也没什么活路。 一个死去的人还怎么和他争? “好了。”江玉瑶温声道:“剩下的话等会再与我说,我还要进去见客。” 裴行修却耍起了无赖,“小姐,让他等一会又有什么关系?若这点时间都不愿等,下次就别来了。” 他承认自己是故意为之,同为男子他能看出王越对小姐的心思。 他从文兴口中打听过了,他是知府之子又有功名在身,是东阳远近为名的才子,生得相貌堂堂,温文尔雅,怎么看都是最佳的夫婿人选。 他自信,但也不盲目自信。 对比什么都没有的他,王越胜过他太多太多了…… 他怕……怕小姐真的会倾心于那个人。 江玉瑶敏锐的察觉出裴行修对王越的敌意,她笑问:“你讨厌王公子,为什么?” 裴行修没想到小姐会这么直接的问出来,一时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口…… 他总不能说因为他也喜欢小姐吧…… 虽然他的表现好像已经很明显了,但他还从未正式说出来。 “我……” “反正我就是讨厌他。”裴行修随便找了个理由,“看着就哪哪不顺眼。” 江玉瑶看出裴行修没说真话,故意逗道:“可我看他还不错啊,有那么讨厌吗?” 裴行修沉闷着不说话,良久,他低下头小声嘀咕:“有。” “你不说实话,我可就走了。” “别!”裴行修情急之下,一把抓住江玉瑶的袖角,“我……我怕小姐会喜欢他。” “他看起来是还不错,但……配不上小姐。” 第21章:我只是担心江姑娘 江玉瑶有些惊讶,她不太明白裴行修是从哪看出她会对王越动心。 他是人中龙凤不假,可这样的人在京城如过江之鲤,纵然他在东阳是文采第一的魁首,可泱泱大宁东阳这样的地方少说也有二百,他又算得了什么? 他是天才,可整日在侯府外逢迎以求仕途的书生们哪一个又不是呢? 没有后台,朝中无人欣赏提拔,便是会试高中也不过是得边远地区的一小官,你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击败千军万马的对手得了头甲一朝名满天下,可等待你的也不过是翰林院那看不见尽头的古籍与人头攒攒,你是天才,是状元是探花,可这里谁不是呢? 况且他这样类型的男子,她从前已经见过他们中最优者,又怎会对王越动心? 江玉瑶如今是遭父亲厌弃赶出侯府,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入她的眼。 “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江玉瑶低眸瞧了眼他拉着自己的手,而后又抬眸看他:“我看起来像会对他心动的样子吗?” 裴行修垂眸不言,想起了当日在王府门前时江玉瑶笑着与王越说话时的场景,远远瞧着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江玉瑶见裴行修不说话,晃了晃的胳膊,问:“还不松开我?” 裴行修闻言也反应过来自己还抓着江玉瑶的袖角,连忙松开手,又忙补了一句:“我送小姐过去。” 江玉瑶看了他一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转身往堂屋去了。 裴行修一路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倒真像是她最贴身的护卫似得,江玉瑶微微侧眸瞧了眼身后紧跟的影子,面上看似无波无痕,可嘴角却微不可闻的扬了扬。 江玉瑶莲步轻移走至正堂时冲王越轻轻颔首,而后问道:“王公子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王越起身相迎,看了眼她身后的抱月,神色微变,上前几步对江玉瑶低语:“我有几句要紧话要与江姑娘讲,还望江姑娘能屏蔽左右听我一言。” 江玉瑶低垂着眼眸看不清眼中的情绪,可嘴角却在不经意间扯出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后退一步,抬头直视王越的目光,语气略微冰冷:“王公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规矩。” 他以为他是谁,凭什么认为她会乖乖听他的话屏退左右? 若再对她来上一出好戏,赖上她可如何是好? 江玉瑶并不傻,她能看出王越对她有意,也知道王夫人与王大人有意撮合她们二人。 对于他们这些小心思,只要不过分,她都忍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孤身住在东阳乡下若真出了事,等消息传回京早就晚了。 可她的退让反而让他们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王越见江玉瑶神色不悦,也明白自己此举过于唐突就忙道:“是件要紧事,若是泄露恐对小姐名声有碍。” 又是这句让江玉瑶倍感熟悉的话。 她不由忆起当日在大昭寺的嬷嬷抓着她说,难道是想闹得人尽皆知吗? 江玉瑶面上笑得愈发温柔,“王公子尽请直言,此间皆是我的心腹之人。” 话说到这一步,王越也不好再让江玉瑶赶人,就低声道:“小姐可还记得当日前来搜寻贼人的军士吗?” 江玉瑶眼中闪过一抹暗芒,又是此事。 江玉瑶先前没确认裴行修的身份前,确实忌讳此事,担心会惹来麻烦。 可如今她已确认裴行修的身份,反而想要弄清楚究竟是谁弄得他一身是伤,对他下此毒手? 她相信她的玉棠哥哥绝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那些人的背后究竟是谁? 打着抓捕罪犯的名义,可一无官文二无驾帖,凭何抓人? “我自是记得。”江玉瑶轻点了下巴,缓步移至正堂上首的位置坐下,她端起桌边的茶盏抬眸看向王越,问:“王公子上次不是说他们已经离开东阳了吗?怎么今日又旧事重提?” 王越撒了个谎。 “他们又回来了。” 江玉瑶冷眼瞧着他表演,垂首喝了口茶压下嘴角那抹讥笑,问:“怎么又回来了?” 从王越的角度看过去江玉瑶还是和往常一样神色清冷,可又和往日不一样,她哪里是在喝茶? 分明是借此掩饰她心中的慌乱。 他越发肯定裴行修就是樊十一等人追捕的人,他对樊十一说的话并非大话,他生在东阳长在东阳,父亲又是东阳知府,对于东阳的事他不说全部知晓,但也有八九分。 东阳本就不大,来往生人甚少,何况是长相俊秀,挺拔高挑的生人。 “江姑娘。”王越一幅全然为了江玉瑶考虑担忧的样子,痛心道:“我上次与你说过,那人罪大恶极绝非善类,若是遇见定要交于官府处置,可江姑娘怎么还将他留下了。” 江玉瑶转瞬之间就已大致明了王越是想做什么,她故意留出慌张的破绽给王越,而后垂眸轻声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王越注意到江玉瑶虽神色平静,可放在腿边的手却紧张的攥着手帕,分明是在强装镇定。 如果说先前他只有八九成的把握,那么现在就是十成十的了。 他面上仍旧是一脸的担忧,可心中却不屑极了。 到底是女子,藏不住什么事。 “江姑娘本就有错在身,若是让令尊知晓江姑娘又窝藏罪犯不知又会如何呢?” 江玉瑶缓缓抬头看向他,眼中是一闪而过的寒意。 “你威胁我?” 如果说江玉瑶先前只打算利用王越探究伤害裴行修之人,那么此时此刻,她是真的动了杀意。 王越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可那双笑着的眸中却不见温和只有无尽的贪欲。 “我只是担心江姑娘。” 江玉瑶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眼中流露出几分惧怕的模样,似乎是真的害怕王越会把这件事告诉宣平侯。 她抓着帕子的手放在心口的位置,紧紧咬着下唇,良久,她方颤着声音说:“我……我也不知他是罪犯,只是看他不像坏人。” “王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第22章: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 江玉瑶在她面上素来是温和有礼中带着目空一切的疏离,似是不可触碰的仙子,何时在他面前流露出过这般脆弱的神色? 她的示弱让一直卑微讨好的王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挺了挺胸,温笑着安抚她:“江姑娘不必担心,只要江姑娘依我之言行事定不会牵扯到江姑娘。” 王越说着又起身上前几步,抬手就想摸江玉瑶的脸。 江玉瑶心中恶寒至极,抬手拍掉他的手,往右一躲,温声问:“那他们如今在何处?” “我有几句话想同他们说。” 她面上娇娇柔柔,可心中恨不能当下就拿手边的茶盏砸下去。 他若再不说,她可没耐心陪他再演下去了! 然而,江玉瑶还没等到王越开口,就见身前的男人神色蓦地一僵,随后就直挺挺的向后倒去,露出一张俊美清朗的脸,他眉宇皱起,满脸厌恶地将王越往旁边一推,目光在接触到江玉瑶的视线时又瞬间扬了扬唇角,笑弯了一双纯净清透的眸,但他见江玉瑶没笑,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时冲动惹了祸,明亮的眸子又瞬间黯淡,耷拉着耳朵,沮丧地说:“我是不是又惹祸了?” “小姐放心,若是知府大人追究,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会连累到小姐。” 江玉瑶低眸看了眼地上不知生死的王越,叹了口气,问:“为什么打他?” 可惜了。 可惜她还没问出那帮人的下落呢。 裴行修不明所以,只见一向淡然的小姐竟然叹了气,愈发的焦急不安。 “我见他要对小姐不利。” 他知道王越是知府之子,又有功名在身,他就这样出场定会招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会在牢中关到死也说不定。 但他不后悔,就算重来一次他也会这么做。 无论是谁,都不能伤害小姐。 “小姐。”裴行修垂下眼帘,道:“你把我交给知府大人吧,只是小姐在解决完此事后,还是快快离开东阳另寻他处住下吧,我怕王越还会对小姐不利……” 裴行修的碎碎念还没说完,就听江玉瑶忽而出声道: “既如此,不如杀了他永绝后患。” 裴行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正要说后面的话,可他忽而顿住了,紧接着不敢置信地抬起头,震惊道:“小姐说什么?” 江玉瑶望着这张明媚胜春朝的脸,脑海中浮现出他们幼时在江南的一幕幕,那时的她天真懵懂,善良美好。 她移开视线,唇角勾出一抹颇为自嘲的笑,她本不想这么早在裴行修面前暴露自己现在的无情残忍,但她想,他早晚会发现她早已不是幼时的她,与其日后厌恶指责她,不如早点让他看清她。 他若受不了,她也会给他一笔钱,派人送他回江南。 “我说。”江玉瑶又说了一遍,“杀了他。” 她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可……” 江玉瑶打断他的话,“你不愿意就喊齐武来。” “不,我没有不愿意。”裴行修见江玉瑶似要误会他,一股脑地把心中的担忧全说了出来。 “我只是担心就这么杀了他会给小姐带来麻烦,他毕竟……毕竟是知府之子。” 他说得诚恳,不似作假。 江玉瑶收回视线迎上他的目光,他眼中是一如既往的澄澈清朗,像是刚刚下过雨的天空。 他眼中没有一丝一毫对她的厌恶与痛恨,可她的心情却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好,淡淡的悲伤与失落包裹着她,或许她也并不在意裴行修对她的看法。 只是从前的江玉瑶在为此刻的江玉瑶感到悲伤而已。 这抹悲伤的情绪去得很快,江玉瑶也来不及去细究,只道:“无碍,只要尸体处理的得当,没有证据知府也不能冤枉好人。” 江玉瑶心中冷笑,他也没这个胆子。 裴行修看着神色淡然的江玉瑶,忍不住想,小姐看起来很熟练,像是常常杀人一样。 但他很快把这个想法丢至一边,小姐怎么可能常常杀人? 他每日都在别院守着,小姐整日里不是看书就是去后院照看海棠,最是平和淡雅,与世无争。 王越是自己找死,和小姐无关。 江玉瑶垂眸盯着王越腰间的玉佩,冷声道:“把他的玉佩扯下来给我。” 裴行修不明其意,但还是依言照做,蹲下身子扯下他腰间的玉佩。 “看看他身上还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裴行修这下心中明了了,原来小姐是想把王越之死佯装成强盗所致。 裴行修在他身上上下摩挲了一遍,除了几锭碎银与一把折扇外再无他物,他思索片刻,果断取下他头上束发所用的玉冠。 “小姐,这些赃物也交给我吧,我保证让他们永世也发现不了。” 江玉瑶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眼中划过一抹兴味,若是永世都发现不了,那该多无聊啊。 她伸出手,道:“把玉冠给我,你只需负责处理尸体。” “小姐,这东西若是放在这儿被发现了……” 江玉瑶浅浅一笑,问:“我有那么蠢?” 裴行修闻言也不再犹豫,伸手把玉冠放在了江玉瑶的掌心。 若是真被发现了,大不了他就说一切都是他做的,小姐并不知情。 “快去吧。”江玉瑶道:“若是半路人醒了也麻烦。” “嗯。”裴行修不做犹豫,背起王越转身就走,明明背上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大男人,可他看起来却仍是轻轻松松的样子。 裴行修走后,江玉瑶把赃物放在桌面上,敲了敲桌面,对抱月道:“让文兴去城里找找那日上门的军士。” 抱月神色淡然地欠身应了一声,而后又问:“那这些赃物该如何处理。” 江玉瑶把手边的玉佩扔给抱月,微微一笑:“待文兴找到人,让齐武去把这两样东西都塞到他们的房间。” “我倒要看看这些人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 反正她如今暂时也回不得京,不如在此之前帮裴行修解决后顾之忧,待她日后回了京,他也不用再担心被人追捕。 第23章:保证不动手 裴行修一路走在偏僻无人的山路,将尸体抛在了回城方向的山林中,又特意将尸体伪做成一副遭人抢劫的模样。 做完一切后,他抬眸望向东阳城的方向,神色沉静,目光逐暗。 小姐的做法虽可行,但也不是万无一失。 王越的父亲毕竟是知府,他只要有所怀疑,定会将整座别院翻得底朝天,严刑逼问,若是有谁泄露了出去,那么小姐定会被牵连。 只要他在任一天,这件事就永没有结果。 裴行修心下有了决断,一路疾驰往东阳城去了。 天又落起了鹅毛大雪,并越下越大。 江玉瑶坐在屋中隔窗欣赏着这场大雪,只愿这雪越大越好能替她掩盖一切的行踪。 茫茫大雪中几匹快马穿梭在乡野小路中,留下两列月牙型的蹄印,然而雪花又飘然而落掩去了一切。 “小姐,王府来人了。” 小案上摇曳的烛火映照着她的脸,长睫在眼下留下淡淡的阴影,她闻言合上书,细长的丹凤眼抬起,眼底寂静若寒潭。 王夫人膝下只有王越一子,平日里爱护的和眼珠子一般,今夜他却一直迟迟不归,急疯了的王夫人在府中查明王越今日或许来了江玉瑶这儿后,连一夜都等不及就派人来问。 江玉瑶却不准备去见,只吩咐抱月道:“告诉他们我睡了,并说王公子今日是来过一趟,可和我说了几句话后早就走了。” “是。”抱月应了一声后,就准备下去回话,可还没出门就被江玉瑶叫住。 “阿棠还没有回来吗?” 抱月摇摇头,“还未回来。” 真是奇了。 只是抛个尸体而已,怎么去了那么久? “小姐。”抱月咬了下唇,轻声问:“阿棠不会是逃了或是……?” 毕竟是杀人这样的大事,阿棠来历不明,来的时间又短,小姐实在不该把这样的大事交给他。 江玉瑶并未说话,只是看了眼抱月,抱月立即心领神会的退下去应付王府来的人了。 抱月退下后,江玉瑶侧眸看向窗边白瓷釉双耳瓶中的红梅,暖色的灯火将白瓷釉映照的惨白惨白与窗外的雪景相合,唯有那株红梅在一片雪白中开得热烈。 他真的如抱月所说走了吗? 这一次江玉瑶不准备再派人去寻他,要走的人她拦得了这一次却拦不了下一次。 从大昭寺那日以后,他们就已经不是一路人了。 江玉瑶只是有一点点担心,怕他因失了记忆在外不知低调而惹来仇家的报复。 窗边忽而传来闷闷的敲击声,紧接着就是她熟悉的声音。 “小姐,我回来了。” 江玉瑶连忙推开窗寒气扑面而来冒起阵阵白烟,一张俊美明朗的面容出现在她眼前。 他扬唇笑着,眉毛与睫毛上皆凝结了一层晶莹的霜雪,江玉瑶心头一颤,顺手把自己的袖炉递给他,问:“你冷不冷,回来了怎么不先回房暖和一会?” “我不冷。”裴行修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她,“我今天在东阳城看见这家糕点很好吃,就想着带回来给小姐尝尝。” 明明是大冷的天,可这油纸包竟还热着。 江玉瑶接过糕点,眼神惊讶:“你今天怎么还去城里了?” 裴行修也并未瞒她,直言相告:“我想着斩草除根,如果知府大人活着定会为王越报仇,如果他死了……” 王知府死了,自然也无人能顾得上王越的死了。 她和抱月都想错了,这家伙哪里会是受不住的样子,明明比她狠多了。 “你也太大胆了。”江玉瑶压低了声音,“那可是朝廷命官!” 裴行修却并不当一回事,用最明媚纯澈的笑容说: “无论是谁,我都不会让他伤害小姐。” 这话裴行修常说,可江玉瑶也总是听听就算,从未真的放在心上。 她的父亲都能轻易的舍弃她,世上又能有几人可信呢? 江玉瑶问:“你杀了他?” “没有。”裴行修有些沮丧,“我今日潜入王府才得知王大人近日不在东阳,去省里与诸位大人议赈灾之事了。” 今年的雪格外大,省里不少地方都出了灾情,东阳境内虽无灾情,但同为广宁省东阳亦需负责给受灾之地提供粮草炭火。 江玉瑶再一次对裴行修的身手有了明确的认知,知府大人的府邸也能来去自如。 这样的身手放在京中也是首屈一指的高手,来这儿给她做护院当真是屈才了。 她想起裴行修曾提过将军,言语间似乎颇想从军…… “等王大人回来,我再去。”裴行修说着又看了眼江玉瑶手中的糕点,眼睛亮晶晶地补充:“对了,这糕要快点吃,卖糕的人说这糕要趁热吃才好吃。” 江玉瑶闻言剥开外面的油纸,桂花的香气与糯米粉的甜味扑面而来,她低头咬了一小口,软糯细腻,确实不错,但对于吃惯了好东西的江玉瑶来说并不算上乘。 “还不错。”她将桂花糕放置一边,顺口道:“邻城有家桂花糕做得可称一绝。” 裴行修立即接道:“那我下次去邻城买。” 太麻烦了。 只为一口糕点。 江玉瑶喝了口清茶压去嘴里的甜腻,而后道:“不要再去刺杀王知府了。” “为何?”裴行修歪头不解,他略微思索,又问:“小姐是怕被发现吗?” “放心,我武功很好,绝不会被发现,就算真的被发现我也绝不会连累小姐。” 江玉瑶看着他明亮不解的眸子,知道这件事若是不和他解释清楚,他不会善罢甘休,不知什么时候就自作主张冲进东阳城手刃王知府了。 “我已经将此事栽赃给了另一拨人,你若动手杀知府,会打乱我的计划。” 裴行修想了想,随即道:“我明白了。” “我不会再动手给小姐添麻烦了。” 江玉瑶还是有些担心裴行修会擅自行动,又一次嘱咐道:“千万不要动手。” 裴行修弯眸浅笑,“我记下了,保证不动手。” “好了,你快回去吧。”江玉瑶的眸光落在他的肩头,雪花融化变成雪水打湿他的衣衫,纵是铁做的人穿着湿漉漉的衣服在廊下受风也会生病。 可一贯听话的裴行修,这一次却没有照做。 “小姐,我还有话对你说。” 第24章:我不喜欢你 裴行修并不知江玉瑶是侯府之女,只当她是寻常商户的女儿。 他的办法被小姐否决了,他觉得并不妥当,但他愿意听她的话。 可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何况是商户? 小姐纵有万全的准备,可她的生死全在王知府的一念间。 他还是怕,怕这件事会暴露,怕以后会再也见不到小姐。 如果明天他就奔赴刑场受死,有些话他不说,他怕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说了。 “小姐。”裴行修修长的手紧抓着窗柩,用力到手背都暴起道道青筋,他仰脸看她,明亮的眸中期待有之,忐忑有之,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我……我喜欢你。” 他的话和他的人一样,简单直白又热烈。 “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但我不会一直这样。”他有些磕磕绊绊地说:“以我的本领将来定能建功立业,挣个诰命夫人给小姐,让小姐一世安康顺遂。” “我……”裴行修说:“我喜欢小姐,喜欢到比我自己都重要。” 江玉瑶一直将裴行修看做哥哥,至于喜欢…… 对她而言,他确实是不可多得的重要之人。 她也相信他的未来定会光明璀璨,可这并不代表她想和他在一起。 他们不是一路人。 “所以……”江玉瑶问:“你希望我做什么呢?” 裴行修想过百种结果,却从没想到江玉瑶会这么回应。 他一时愣在原地,随即结结巴巴地说:“小姐想怎么做随心就好,我……我全都接受。” 江玉瑶轻笑一声,雪白的手指拨弄着窗边的红梅,极致的红白交缠在一起引起极其强烈的视觉效果,她的笑隐在红梅后若隐若现,让人琢磨不透,让人无法触摸。 她低语:“你武艺高强,如今又握着能置我于死地的把柄,只是让我随心?” 呢喃柔软的话在裴行修耳边回响,宛若蛊惑人心的妖灵哄骗着人坠落。 王越在没抓住能威胁她的把柄前也是态度温和,翩翩如玉的君子,可这样的人一旦自以为抓住了能把握她的手段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其实不止王越,她那继母不也如此? 在你不被他们所掌控时,人人都是好人,可你一旦露出软肋与把柄,他们就会露出最真实的丑陋模样。 她信任裴行修,但她也真的很好奇他会怎么选? “是。”裴行修肯定地回答,“我希望小姐选择我只是因为喜欢我,而不是任何别的理由。” “我不喜欢你。”江玉瑶笑问:“你准备怎么办呢?” 她一面笑吟吟的同裴行修说话,一只手却摩挲着窗台下悬挂着的宝剑。 他是特别的人,可再特别重要的人也重不过自己。 裴行修耷拉着头,如同一只失落丧气的小狗。 “那我只能努力让小姐喜欢我了。” 他说完,又抬起头对她笑得明媚,“我不会轻易放弃的。” 他话落就一头栽进了浓浓夜色中,不见踪影。 江玉瑶并没有立即关窗,而是撑着头瞧着裴行修消失的地方。 他果然还是幼时的他。 这个世间大部分人都有两张面孔,而有些人却表里如一,只有一颗炙热干净的心。 王府的人找了一天一夜也没找到王越的下落,王夫人急疯了,问遍了东阳城内有名有姓的人家,结果都没人知道王越的下落,儿子出了事,偏偏王大人又不在家中。 急得王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听说眼睛都要哭瞎了。 远在省里的王大人知晓此事亦是心急如焚,他只有这一个嫡子,膝下虽还有两个儿子,但那两人皆不成器,只会给他惹祸,唯有王越出类拔萃,胸怀大志。 可以说他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个儿子身上,如今骤然得知他出了事,当时就晕了过去,苏醒后省里的人怜他爱子之心就特批让他先回东阳,而赈灾一事则暂且交由东阳的同知苏大人。 王知府知道此事事关紧要,若是做得好或能升迁,但一时的功名又怎能与他的儿子相提并论? 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连夜就收拾行装返回东阳。 路上,他忆起儿子曾说过侯府的江姑娘,言语间似是能与江姑娘成事一般,他当时并未细问,可如今据下人传信,儿子是从江姑娘的府邸中出来后就失踪了。 这未免也太过巧合了…… 江姑娘虽看着柔弱,可毕竟是侯府的姑娘,那样的人家哪怕主家不动手,下面的人随手打死个人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越想越心惊,只恨不能背生双翅飞去江玉瑶的府邸问个清楚明白! 连日的大雪总算消停了,多日不曾露面的太阳高挂苍穹,温暖的阳光驱散连日以来的寒意,屋檐上的雪逐渐消融,雪水顺着青瓦滴答滴答的往下落。 江玉瑶起身焚香,雪白的手指捏着一柄铜质的香勺摆弄着香粉,漫不经心地问:“他们还没找到王越的尸体?” 抱月摇头:“还未。” 江玉瑶轻笑一声:“还真是一群废物。” “给他们点提示。”江玉瑶说:“再拖下去,老鼠可就溜走了。” 抱月正要回话,文兴略显尖细的声音却从廊下传来:“小姐,王府又来人了。” “这次是王大人亲自带人来了。” 江玉瑶眼眸闪了闪,王大人前脚刚从省里回来,后脚就来她这儿,看来他是知道点什么了。 “让王大人在堂屋稍待,我即刻就来。” 江玉瑶出门前从镜子里瞧了眼自己,里间是淡蓝色的交领长裙内衬银边,最外边则是件雪白的狐皮大氅,衬得她小脸雪白动人,她思索片刻,倾身从脂粉盒中沾了点红涂抹在眼角的位置,瞧着像是刚哭过一般。 王知府自打进了府便一直四下留意,若非顾忌着江玉瑶侯府姑娘的身份,他早就想把他们抓起来挨个审问了。 “王大人。”堂外传来专属于女子的清脆声音,他忙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江姑娘。” 江玉瑶浅笑道:“这还是王大人第一次来我府上,不知有何指示啊?” 王知府谦道:“指示不敢,只有一事请教江姑娘,敢问江姑娘可知我家犬子现在何处?” 若王越真是死在这儿,他便是拼着这条老命不要也要为儿子报仇! 第25章:我要见苏大人一面。 江玉瑶脸上的笑容淡去,眼含悲戚之色,轻声道:“王夫人也曾派人来问过,五日前王公子大约在巳时到府,他在我这儿只待了半个时辰不到就起身告辞了,再后来,就传来王公子失踪的消息。” “他走前也并未告诉我究竟去了哪里,我能说的也都尽数说过了。” 王知府思忖片刻,又试探性地问:“我儿当日和江姑娘说了什么?” 王知府今日能找上门来,定是知道了些什么,但他又未曾提及关于裴行修的事,想来王越还未来得及将此事告知他。 江玉瑶想起当日王越对她的轻薄,心下有了决断,她双眸似有水光闪动,但雪白的双腮上却浮现出一团红晕,羞怯犹疑地开口道:“他……他说心仪我已久。” 王知府瞬时瞪大了眼,他没错过江玉瑶脸上那抹一闪而过的含羞带怯。 若儿子所言为真,江玉瑶确实对自己的儿子有意,那么就绝不可能下手杀他,那究竟会是谁做的? 王知府正欲再问,门外却忽而跑来一着急忙慌的小厮,那人急得红头白脸,脸上全是汗,哭喊着:“大人,找到了,找到公子了。” 找到王越的下落分明是件好事,可王知府转身却见这小厮满脸惊恐,便知大事不好。 他慌了神,身子也有些摇摇欲坠,几欲栽倒在地,他声音颤抖地问:“在哪?我儿他是死是活?” “回大人,公子……公子是在芦山坡被发现的,据……据仵作说公子已经死了五天了。” 五天…… 那正好是王越从江玉瑶府邸离开的日子。 王知府顿时眼前一片漆黑,身形一晃就栽倒在地,众仆从惊作一团,扶人的扶人,掐人中的掐人中,喊大夫的喊大夫,江玉瑶瞧了眼手疾眼快的朝他面上泼了一盏冷水。 王知府在冰水的刺激下悠悠转醒,他迷蒙的睁开眼就看见江玉瑶神色担忧又悲伤地望着他。 “王大人,王公子突逢噩耗,您可不能再出事了啊。” 王知府大喘了几口,江玉瑶说的没错,王越死了,他还要撑起这个家,还要为王越报仇,可他十来年的心血毁于一旦,又焉能不痛心疾首? 他的头发似是在霎那间全白了,就连背也佝偻了几分。 王知府起身道谢告辞,被仆从们扶着急匆匆的往芦山坡去了。 江玉瑶看着那列车马消失在乡野小道中,浅笑问道:“齐武那边做的怎么样了?” 抱月低声回道:“齐武让小姐放心,知府大人定不会有心思记挂咱们这儿。” 江玉瑶轻声应了一声,转身入府,她伸手接了一片雪,低声道:“让他的人警醒些,这段日子务必要把他们盯好了。” “小姐放心。” 今年的雪断断续续的下个不停,听附近的农户说,许久都不见这么大的雪了。 东阳好歹还停了几日,而别府连绵的大雪就一直没停过,已经冻死了不少人。 江玉瑶瞧着掌心这片逐渐融化的雪,心念微动,问:“今年广宁的雪灾很严重吗?” 抱月略微思索,回道:“听说广宁北部及其西部雪灾尤重,冻死百姓无数,此事已惊动皇上了。” 江玉瑶眼神闪了闪,她想到了一个能更好帮助她回京的办法。 “王知府病重,如今负责赈灾一事的可是任东阳同知的苏大人?” 抱月点头道:“回小姐,正是他。” 江玉瑶从怀中取出绢帕缓缓擦拭掌心残留的雪水,道:“我要见苏大人一面。” 抱月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小姐自来了东阳甚少与人相交,就连王知府等人也因是实在避不开的地方官方偶有应酬,怎么今日反而要主动见人了? 她心中不解,但还是依言行事。 “那小姐的身份?” 江玉瑶浅浅一笑,“你不说他未必不知道。” 官场上的人向来圆滑且耳聪目明,就算苏大人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只端看王知府对她的态度,傻子也知道她是不能得罪的人。 近日的雪愈发大了,齐武与文兴二人做完事窝在门房里喝着热黄酒烤着火暖着冰冷的身子。 齐武喝了一大口黄酒,感慨道:“这雪是越来越大了,我听说灵城那边可冻死了不少人。” 文兴叹了口气,没说话,低着头扒拉出火里热腾腾的烤红薯给了齐武一个,他不断吹着气换着手的给红薯降温,一面道:“管他们死多少人呢,反正饿不着你我。” 齐武摇摇头,道:“但我听说小姐似有赈济灾民之意。” 文兴一听说这事和小姐有关,也顾不上吃了,抬头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文兴整日迎来送往却从不知小姐有这样的打算,齐武神秘一笑却并不言语。 文兴见他不肯说,也不再继续追问。 在小姐手下做事自有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他眼珠子一转继而神神秘秘地换了个话题,问:“你知道小姐为何对阿棠那么好吗?” 齐武不以为然的喝了口酒,道:“那谁能不知?当然是因为阿棠武艺高强了。” 文兴轻笑一声,有几分神气地说:“非也非也,那是因为阿棠可是咱家小姐的一位故人,你还记得当日阿棠生红疹吗?皆是因为那盏羊乳之故,你想想看在这一天之后是不是小姐对阿棠就愈发亲近了。” 齐武本就喝了酒,脑子不甚清楚,如今文兴这番长篇大论绕得他是云里雾里,只依稀听懂了羊乳二字。 不对啊,他依稀记得裴行修同他说过,他那红疹在去见小姐之前就生了,他还怀疑是文兴给他的羊桃不对呢。 怎么就和羊乳扯上关系了? 他甩甩头不做理会,估计是文兴这小子又吹牛了。 他一斜眼,问:“你说是故人,那你说说阿棠像的是小姐的哪位故人?” “这……”文兴犯了难,他也是与詹宗私下喝酒时听见了几句,再多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小子又吹牛!”齐武重重拍了他一下嗤笑道,又抱着坛喝酒去了。 “苏大人。”江玉瑶喝了口茶,笑道:“我刚刚说的你可认真考虑考虑,若事成,于你于我百利而无一害。” 苏周六还有几分犹疑,抬头看了眼江玉瑶,道:“这件事是不是先禀告王大人为好?” 江玉瑶轻笑,面上是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王大人近来正为王公子的事痛心不已,咱们就别为这些小事麻烦他了。” “况且这件事若是办得好,苏大人的升迁可是指日可待,难道苏大人一辈子都只想做一个小小的同知吗?” 第26章:小姐是要赶我走? 苏周六犹疑片刻,最终还是受不住升官的诱惑,踌躇道:“不知此间事,令尊是否知晓呢?” 江玉瑶神色不改,唇角噙着抹淡笑:“此事若办得好,父亲自是欢喜。” “苏大人届时是广宁救灾的功臣,还愁没有前程吗?” 苏周六见江玉瑶神色淡然,又联想到她背后的身份,最终一咬牙应下了。 “那不知小姐的粮食炭火何日可到?” “不出五日。”江玉瑶放下茶盏,脸上是自信的笑:“东阳城门前定能看见我的车马。” 苏周六闻言大喜,举起桌上的茶盏对着江玉瑶道:“如此我便以茶代酒提前恭贺江姑娘得偿所愿了。” 江玉瑶浅笑着举起天青色的茶盏冲苏周六轻轻一点,道:“也提前恭贺苏大人平步青云。” 江玉瑶送走悄声而来的苏大人后,转身同抱月坐马车回别院。 她除了在东阳乡下的别院外,东阳城中亦有一套宅子,只不过她甚少来住,而裴行修也不知此地。 许是连日大雪的缘故,路上人迹罕见,就连街边的铺面也只有零星几家,她看了一会就合上车帘靠着窗闭目养神。 她答应给苏周六的物资大部分是出自于自己名下铺面所得财物,她母亲当年出嫁时带了不少嫁妆,而自母亲去世后,那些嫁妆就尽数归她处置,先前她的年龄小各地铺面以及庄子田产皆由舅舅帮她打点,舅舅尤擅商贾之道,这些钱经过数年的经营又比当初翻了好几番,因而她并不差钱。 这些人随着她年岁的增长,舅舅也把原本属于她的财产都交给了她,怕她不懂,还又指派了几位老掌柜和管事帮她经营生意。 所以她才能拿出这笔足够引起皇上注意的物资,比起在内宅里讨祖母欢心从而规劝父亲接她回京,显然不如朝廷的嘉赏有用。 她了解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比家族荣光与权势重要。 届时,纵然秦氏想拦也于事无补。 车外大雪漫天,寒风刺骨,车内却温暖如春,江玉瑶了却心中一桩大事,靠在柔软的车壁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等她再次清醒就听见车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小姐,你回来了。” 抱月撩开车帘扶她下车,就见裴行修眼巴巴的守在府门口等着她,高高扎起的马尾上落了一层厚厚的雪,看样子是一直守在门口等着她了。 她抬手敲了下裴行修的头,问:“怎么不进屋等着?偏偏要在外面淋雪,你傻吗?” 裴行修抬手摸了摸江玉瑶刚刚敲过的地方,笑得明媚纯粹。 “我想第一个看见小姐。” 江玉瑶心下一动,看着他沾满雪的衣衫,叹了一声,先带着他往屋走。 等她回了京,他要怎么办? 若是他恢复记忆了还好说,他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或是去外祖父家,可若是没有呢……? 总不能也带着他回京吧? 她自己尚且不能保证回京后会平平安安,又如何能保证他的安全? 况且若是让父亲知道她与他纠缠不清,以他的性子定会毫不分说的将其打死。 裴行修并没有注意到江玉瑶心中的愁绪,反而一脸兴奋地同江玉瑶说:“小姐,王知府的人从悦来客栈的房间搜出了他儿子身上的东西,当即就将那帮人押入大牢审问了。” 他话落又神秘的左顾右看一番,而后低下头近乎于贴在江玉瑶耳边说:“王知府现在彻底信了是帮人杀了他的儿子,小姐,我们好像……脱险了。” 温热的呼气声从她的耳边吹过带来阵阵痒意,这股温热的气息似乎顺着她的耳朵一路攀进了她的心,让她心头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她强行压下心中的那抹异样,抬头问:“阿棠,你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 裴行修正在同她说着这件让人高兴的事,却措不及防的迎来江玉瑶的问题。 一瞬间,他像是在课堂上被夫子提问的学生,偏偏这个答案容不得他胡诌乱答。 他想了很久,如实道:“我从前想着,先在这儿养伤,待我的记忆恢复再做打算。” 他说着,悄悄看了眼江玉瑶雪白雪白的小脸,又道:“可现在,我想陪着小姐,就算记忆恢复了,我也不想离开。” 江玉瑶忽而笑了,道:“阿棠,大丈夫志在四海,你总跟着我算怎么一回事?” 裴行修睁着眼睛辩驳:“可齐武他们不也跟着小姐吗?” 江玉瑶摇摇头:“他们不一样。” “阿棠,你先前不常说想做将军吗?” “你若想从军,我可以写信替你援引。” 裴行修愣在原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眶顿时泛起了一圈红晕:“小姐是要赶我走?” 江玉瑶自认自己已经心如铁石,可在对上这双泪蒙蒙的双眸时,心里还是泛起了阵阵难过与不舍。 她咬了下唇,随即别过视线,强迫自己不去看他。 “我不是赶你走,你难道只甘心在我身边做一个小小的护院吗?” “以你的本领,你可以有更好的未来。” “可那个更好的未来没有你。” 江玉瑶诧异地抬头看他,她所认识的所有人无一不把前途荣誉看做人生第一大要紧事,从未有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就连她自己在京城那样的地方长大,也理所当然的认为人都要往上走的,谁也不能阻碍自己。 “你……”江玉瑶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裴行修眼神执拗又坚定地说。 “能和小姐永远在一起,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未来。” 江玉瑶意识到自己的这些话并不能劝他主动离开,她沉吟片刻,轻声问:“可你上次不是说总有一天会给我挣个诰命吗?难道都是骗我的?” 裴行修脸上的神色一僵,不敢置信地瞧着小姐,待他反应过来后,随即便是巨大的狂喜。 “小姐是答应我了?” 江玉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轻声道:“我的夫君不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护院。” 她想,她不是一个好人。 明明不准备答应他,却又给他希望。 但是,有希望的活着总比绝望着死去要好吧? 第27章:我等你当上将军 “不是骗人的。”他眼神明亮地说:“我会给小姐最好的,让小姐也能佩金印紫绶。” 江玉瑶神色怔怔,金印紫绶是外臣女眷最高一级的诰命了,莫说她母亲就连她祖母也不曾享有。 他们家祖上可是开国的功臣,传至他父亲这一代虽有落寞,可仍是高门显赫之家,她的祖母,母亲尚且不能得此诰命,他到底是哪来的自信? 若是换了常人,江玉瑶只当他是说大话,可她知道裴行修不是这样的人。 他能这般肯定的说,定有缘由。 难道是他恢复了记忆,记起了旧事? 裴行修虽自幼为她外祖父所收养,可关于他的身世,除了襁褓衣物中的沈外,再无其他可以证明他身份的物件,当年外祖父也曾派人探查他的身份,可并未听说哪家沈姓的人家丢了孩子。 她故意试探,扬唇笑问:“佩金印紫绶?本朝都没有这样品级的诰命夫人吧?你是真敢胡说。” “我能得一安人的封号,就已心满意足了。” 对于出身商户的女子来说,安人已是她们的极限了。 “我没胡说。”裴行修似是怕江玉瑶不信他,忙道:“今大宁国运昌隆,圣上虽体弱却圣明,朝廷之上又有首辅张之遥等人决策政事,大宁政通人和,群臣一心,可唯有一患尚未解决。” 他说起这些事时完全不像平日里傻乎乎的少年,明媚的黑眸中多了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光彩。 “东南戎狄兵强马壮,且他们新任的王年富力强,志向远大,明面与我朝交好,可私下却大力清理不臣者,大肆改革推广中原文化,我料定不出二年戎狄定会攻我大宁。” “如今的大宁长治久安又重文轻武,朝中武将多年未曾打仗,定不是戎狄的对手,届时便是我建功立业的机会。” “待我平定戎狄,何愁不能封狼居胥,荫妻庇子?” 飞扬的雪花在他身后飘舞,风吹起他高高束起的马尾,乌黑的发与纯白的雪景交相辉映,他撑着一柄伞笑得意气风发,她仿佛真的看见他身披银甲,驰骋沙场的样子。 她移开视线,问:“你都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事?我朝年前刚与戎狄王结了两姓之好,戎狄怎会贸然发兵?况且就算戎狄出兵,朝中还有大将军裴行俭,裴家世代从军,纵有战事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小的平民领军出征,不说封狼居胥,你能捞个副将就已算运气了。” 江玉瑶越发怀疑裴行修是不是已经恢复了记忆,不然他与她整日窝在东阳乡下,这些天下大事他又是从何得知? 裴行俭。 不知为何,裴行修听到这个名字时,心中顿时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太阳穴也一抽一抽的疼。 他微微蹙了蹙眉,随即把这股异样的情绪抛下,专心和江玉瑶说话。 “裴行俭是当世名将,可他有一致命缺点,因而绝对不会是戎狄的对手。”裴行修继续道:“在大宁几番落败后,自有我出头之日。” 江玉瑶不由有点好奇,裴行俭的勇武天下皆知,无人敢置喙这位镇国将军,可裴行修却说他有一致命缺点,这等密辛他如何能得知? “什么缺点?” 裴行修闻言愣了下,正欲细想,可发现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清亮的眼神中多了几分迷惘,他的心告诉他,他应该知道,可脑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他耷拉着脑袋,沮丧地说:“小姐,我……我忘记了。” 他话落似是怕江玉瑶不肯信他似得,又小声问:“小姐……我,我绝没有骗人,你不会也不信我吧?” 这些话他没和别人说过,只是一直藏在心中。 虽说他说的再天花乱坠,可到底还没有实现,他怕小姐也会觉得这些都是他遥不可及的妄想,明明只是一个小小的护院,却评论上当朝的镇国将军了。 “我信你。”江玉瑶浅笑,“但你既有打算,为何我让你去从军,却又不肯?” 裴行修听江玉瑶说相信自己,沮丧的神情瞬时一扫而空,笑着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而且……”裴行修顿了顿,侧眸凝望江玉瑶的面容,白皙如玉的脸颊上浮上两团红晕,“我想多陪陪小姐。” 若是小姐没有说这样的话,他情愿放弃心中的抱负,对他而言,清粥小菜与珍馐美馔并无区别,他也没有一定要建立功业,名扬四海的心,比起那些虚名利禄,他只想一直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做一个小小的护院。 不过小姐既然答应他了,他自是不能再继续碌碌无为下去,他一个人怎么活都没关系,可他想给小姐最好的。 “小姐。”裴行修红着脸问:“你是真的答应我了吗?” 江玉瑶对上裴行修干干净净的双眸,有这么一瞬间,她的心也跟着跳动雀跃,或许嫁给他过闲云野鹤,自由简单的生活也不错,可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很快就被她抛之脑后。 自从大昭寺事件过后,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在他们这样的人家,不争就只有死路一条。 就算她想放下,可他们却还盯着她的钱,她的命,巴不得她一蹶不振,就此趴在烂泥里,而后一拥而上,啃咬她的肉,吸干她的血。 其实以裴行修的身手,如果江玉瑶肯带他回京,就算阴谋诡计不是秦氏的对手,但也能一刀抹了她的脖子。 可她不想再让裴行修卷入他们尔虞我诈的争斗中,不想让他这颗干净的心被她拽入污泥里,他已经为她死过一次了,她不想再害死他第二次。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仇。 江玉瑶弯眸浅笑,眼睛弯成一道月牙,瞧上去像是一朵洁白无瑕,微风中摇曳的玉兰花, “我等你当上将军。” 此时的裴行修欣喜若狂,他想,这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瞬间,可这时的他还不知道,江玉瑶只是说等他当上将军,可当上将军做什么呢? 她没有说。 她从来没有给过他确切的答案,可他却当了真。 第28章:裴行俭的追杀? 王知府的人抓住那些人再三逼问,可那些人却始终不发一言,毕竟是丧子之痛,王知府也顾不得他们身后的人发了狠对他们动用大刑。 他们那些人从京而来,平时仗着主子的势力甚为狂妄,何时受过这种苦楚?顿时受不住大骂起来,言语间也暴露了他们的来历。 金鸡报晓,远方天际泛起一层鱼肚白,精巧的宅邸坐落在山脚之下,清丽的少女端着水盆穿梭在游廊中,她轻手轻脚地推开门绕过屏风对着被层层纱幔包裹的木床轻声道:“小姐,该起了。” 纱幔中伸出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随即月白的纱幔被她从内拉开,露出一张脱俗出尘的脸,嫩生生的小脸未施粉黛却依旧雪白雪白的,朱唇不点而红,眼波流转间自是风情无限。 抱月不由感慨小姐这般风情貌美,也不知日后会便宜哪家儿郎。 她用热水洗了洗帕子,而后缓步上前为江玉瑶净面,她一面忙着一面禀道: “小姐,那案子有结果了,那些人是裴将军手下的兵马。” 江玉瑶有些讶然,抬头问:“镇国大将军裴行俭?” 抱月点了点头,道:“正是他。” 裴家世代从军,而裴行俭则是裴家这一代的继承者,他自幼习武,十二岁随叔父戌边,十五岁领兵出兵大败矮寇,自此闻名天下,被称为天才将领。 如今他已年过双十,自老将军去世后,他不仅袭承老将军镇国将军的爵位,还同时领着京卫指挥使司指挥使的差事,妹妹裴雪玫又是当朝贵妃,极受皇上宠爱,说句权倾朝野也不为过。 要知道大宁自开国因吸取了前朝武将作乱而亡的教训,就有着重文轻武的风气。 因而裴行俭武将出身能走到这一步,实属是一个奇迹了。 天赋,家世,运气,皇上的偏爱。 缺一样都断不会有如今的地位。 裴行修怎会惹上这样的人物? 江玉瑶忽而想起那一日裴行修提起裴行俭时,神色似有异样,又想到他说裴行检是当世名将却有一致命缺点。 难不成是因裴行修获知了裴行俭的秘密,因而遭裴家追杀? 裴家绝不是江玉瑶所能解决的人家,别说她了,就连她的父亲也只能望而项背。 她轻叹一声,看来以后要把裴行修藏得更好些,万不能让裴家的人发现了。 原来他那日的说辞也并非为了留在她身边的托词,他得罪了裴家,想要出人头地确实得等裴行俭落败,不然如今的他去从军,只能成为裴行俭的刀下亡魂。 只是…… 江玉瑶眼中闪过一抹怀疑,他是真的失忆了吗? 不然为何什么也不记得的他会知道天下大势,还知道什么时候是合适的时机。 可瞧着他每日的所作所为,也不像恢复记忆的样子。 算了,反正等她回了京,他们此生怕是再无机会相见,记或是不记得也没那么重要。 “小姐。”抱月瞧了眼窗头那朵红艳艳的梅花,笑道:“阿棠又给您送花了,这日日折一支红梅放在小姐窗头,怕是附近的梅花都快被他折完了。” 江玉瑶瞧着那株沾着露水的梅花,问:“王知府后来将那些人如何处理了?” 抱月梳头的手一顿,随即低声道:“还能如何,儿子的命固然重要,可他还有全族的性命在,难不成真要与裴将军死拼吗?” 江玉瑶伸手拿起那株红梅,哪算什么死拼,只是送死罢了。 就算王知府豁出性命,也撼动不了裴将军一根汗毛,这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而世上却没那么多愚公。 “苏同知赈灾的事做得如何了?” “小姐放心。”抱月轻声道:“如今东阳上下的灾民都知晓小姐的美名,苏大人也已将此事报到省里了,不日就会由省里的巡抚奏给皇上。” 江玉瑶这次是下了血本,同是受灾的省份,隔壁省日日都有冻死饿死的灾民,可偌大的广宁自江玉瑶出资捐献后再无一人饿死冻死,这样的功绩省里的巡抚纵是想瞒也瞒不住。 况且这也算是一项政绩,在他们的眼中又无形中讨好了宣平侯,这等一举两得的好事,自是无人会阻。 “阿棠那边可瞒住了?” 江玉瑶先前想着确认身份后就与他相认,告知他实情,后来因着大夫的医嘱才瞒着,可如今她怕裴行修知晓她的真实身份后会跟着她去了京城,因而就一直瞒着他。 全府的人都告诉他江家只是商户,也万幸有外祖父那边的人会时而过来报账,因而此事一直未能拆穿。 他一直以为江玉瑶的父母在江南一带行商,只留独女在老家将养着。 江玉瑶仗义疏财赈灾的折子传到京时,已是除夕的前一天,这一天也是今年最后一次朝会,过了今日下次朝会便要再等上七日。 宣平侯早早出门坐轿往宣德门去,等他到了宣德门前,门外已站了不少同僚,见他来了,相熟的同僚们则上前打了一声招呼闲谈几句,一部分则理了理朝服跨过宣德门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进了宫门左右两侧皆有监察使观测百官的一言一行,因而不得随意说话,若有闲话大家一般都会在此时说上几句。 宣平侯远远望见首辅张之遥立于人群中与次辅闲聊,他正值青年,生得玉树兰芝,光风霁月,可那双眼睛却如鹰隼般锐利,眉宇间蕴着一股傲然的自矜,宣平侯虽有爵位可在朝上不过领户部郎中,平日里和首辅可搭不上什么话。 可素来冷淡的张之遥竟冲着他的方向颔首示意,宣平侯心下一惊,确定张之遥是对着自己后,方缓步上前,道:“张大人安。” 张之遥略微颔首,道:“宣平侯安。” 紧接着,只听张之遥清冽的声音传来:“宣平侯可生个了好女儿啊。” 宣平侯当时愣在原地,心中顿时七上八下,他只有三个女儿,是他哪个女儿得了张之遥的青眼? 林家与张家是世家,张之遥与林翊私交甚笃,难不成是玉珊? 可他想再问,张之遥已然抬脚进了宫门,宣平侯见状也只得把疑问收回了肚子里。 第29章:朕,要重赏她 朝会上群臣又提起雪灾一事,今年大雪连绵,北地三省皆遭了难,朝廷自然也在第一时间拨银抚恤,可银子发下去了除了广宁没有死人外,其余两省还在不断地死人,不是饿死就是冻死。 而负责此事的几人则在互相扯皮,一方怪户部给银子太慢,一方则说用错了人银子让下面的人贪了,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这让以圣君自称的建德帝大发雷霆,怒斥他们办事不力。 皇帝发了怒,下面的人自是胆战心惊,宣平侯在人群中垂着头生怕盛怒中的建德帝注意到他,忽而上首的天子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他顿时吓得心肝颤了颤,背后直冒冷汗,踩着小碎步疾步从群臣中走出来跪在大殿中央,俯首道: “臣在。” “你生了个好女儿啊。” 这是宣平侯今日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皇帝和张大人都对他说这句话,说的到底是哪个女儿? 若是玉珊由张大人嘴里说出来还不奇怪,可如今是朝廷议事的地方,皇上怎么会忽然提他一位已经出嫁的女儿呢? “你们看看他,睁大你们的眼睛好好看看!” “今年大雪肆虐,冻死百姓无数,你们这些人却在京中无动于衷,你们饮酒作乐,珍馐美馔的时候有想过北地的百姓连一口草都吃不上吗?!” “遍地尸体无人收!你们可曾有过片刻的愧疚?凡大殿所立之臣哪位不是饱读诗书之士?可圣人的话都被你们记到狗肚子里去了?痛心啊!愧疚啊!你们摸摸自己的胸脯,良心还在不在?” 建德帝说完这句话蓦得跌回了龙椅上捂着心口气喘吁吁。 朝臣们见状顿时跪倒一片,抹泪道:“皇上注意圣体啊!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皇上切莫气坏了身子啊!” 建德帝缓了半晌后,缓声道:“凡涉案贪污之官员皆罢任流放,情形严重者斩!” 建德帝在台上怒斥,宣平侯跪在大殿中央是大汗淋漓,这次的银子是过了他的手,但他却一锭银子也没拿,倒不是他清正廉洁,而是在京为官多年的他深知当今圣上的秉性,最恨贪官污吏,尤其是贪灾民的钱。 因而他从不拿赈灾之用的银钱,难不成是后宅的妇人借着他的名义敛财了? “什么是公忠体国?”建德帝缓声道:“看看宣平侯,你们在贪污受贿,借机大捞油水时,远在东阳养病的宣平侯之女却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听说连佩戴的首饰都变卖筹银只为救助广宁的灾民。” “北方三省唯有广宁一省再无一人死亡!” 宣平侯惊了。 他甚至连还在府中的小女儿玉灵都想到了,都没想到竟是远在东阳的玉瑶。 她也真是,这等大事也不来信与他商量一番。 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心中大喜过望,不愧是谢氏教出的女儿到底是懂事些。 “宣平侯,你养了个好女儿啊。” 宣平侯回禀道:“臣在家中就常教导儿女们定要心存善念,敬天爱民,解民生之苦,念皇上之恩,她身处东阳亲眼目睹百姓之惨烈,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她也只是做了她该做的事。” “好。”建德帝大赞:“满朝文武若都如卿这般,我大宁何愁不兴?” “宣平侯,你女儿的病可好了?什么病不能接回京养?速召她回京,朕,要重赏她!” “谢主隆恩。” 江玉瑶赈济灾民得皇帝赞赏一事很快传入秦氏耳中,香烟缭绕中秦氏修剪花枝的手一颤,一朵硕大的杜鹃花应声而落,秦氏握紧了手中的金剪,咬牙问:“你是说江玉瑶不日就要回京了?还是风风光光的回京?!” 报信的奴婢垂着头,应了声:“是。皇上当着百官的面夸了侯爷,侯爷回府后就满面春光,兴高采烈地给大小姐去信了。” 秦氏蓦地重重放下手中的金剪,怒极反笑:“倒真是小瞧了这丫头,都被赶去那种地方了,竟还能想办法风风光光的回来!” 秦氏一直知道江玉瑶并不傻,相反她很聪慧,像极了她那早死的娘,若非她多年以来一直始终如一的扮演一位慈母又让被她教养的毫无心机的玉珊与她相交,她断然不会轻轻松松就入了她的局,被她赶出侯府。 如今她再傻也能知道当初与她脱不了干系,回京后定会被她百般防备,再想动她就难了。 “夫人,大小姐要回来了,那她住的素栖院要重新收拾一遍吗?” “收。”秦氏弯唇一笑,“当然要收,这次大小姐可是咱们侯府争了光,素栖院可要好好收整一番,把库房里的好东西都搬过去给大小姐摆上。” 只不过东西摆上了,她有没有命住可就不一定。 秦氏想到这儿,眼中闪过一抹恨色,庄子上的人果真都是些饭桶,一个被赶出的小女子都拿她毫无办法,不仅没磋磨死她,反而让她借雪灾一事风光回京,当真废物! 这一次,她定让她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东阳别院。 裴行修端着碗同文兴等人在耳房吃饭,他扒拉了几口饭,又抬头看了眼盘中少的可怜的肉,道:“府上最近的伙食越来越差,小姐……不会遇上什么难处了吧。” 如今大雪连绵,雪灾肆虐,听闻外面饿死不少人,裴行修有些担心府上的情况,也担心会有贼人趁乱生事。 文兴心道,钱都捐出去了,府上自是要省着点,别说他们了,就连小姐近来的餐饭比之往日也是简朴了不少。 只不过这些话自是不能告诉裴行修,小姐可都吩咐过了,对裴行修而言小姐只是商户之女。 “老爷生意上出了点问题。”文兴道:“兼之近来雪灾连绵物价飞升,咱们的吃食自然是要减省些。” 文兴说完,见裴行修端着碗若有所思,似是在想着什么,他咬了口豆腐又道:“不过你也不用急,等翻过年老爷的帐收回来,小姐都会给咱补回来的。” 裴行修喝了口热汤,道:“听说相邻二省都饿死了不少人,咱们这儿若不是有那侯府家的小姐赈济灾民,恐怕还要死人。” “这位侯府的小姐当真有几分菩萨心肠,听说还和咱们小姐一个姓。” 第30章:小姐想看吗 文兴的心险些要从胸口里跳出来,小姐三令五申告诉他们不得在裴行修面前泄露她的真实身份,若是从他这儿漏了出去,小姐非得让他好看不可。 他吃了口饭缓了缓,道:“姓江的多了去了,可惜咱们小姐没那么好的运气投生在侯府里。” 裴行修却道:“侯府也未必是什么好去处。” 文兴诧异地看着对面的男人,谁不想托生在钟鸣鼎食之家,那可是侯府,可他却说不好。 文兴只听他又说:“侯府远在京城可这位侯府小姐却来了相隔千里之外的东阳,一入侯门深似海,这位小姐想来定是在京城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住在东阳。” 文兴咽了口饭,打着哈哈地敷衍道:“无论是什么都比咱们好,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吃饭吃饭。” 文兴几乎都要怀疑裴行修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可看他的模样又不像,便换了个话题和他聊起即将到来的春节。 新春来临之际,全府上下皆是一派喜气洋洋,屋檐下走廊上大门口挂着红艳艳的灯笼,窗上也贴着各式精巧吉祥的窗花。 江玉瑶凝望着廊下刚刚挂上的红灯笼,不可避免的想到了去年的除夕。 那时身边是至亲好友,看戏吃酒好不热闹,她以为她会一直幸福下去,可时过境迁,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她望着那盏在风雪中摇曳的红灯笼,心中忽而生起一股燥郁之气,想让人把它摘下来,一个人的年清清冷冷,添上这些东西也不过是越发显得她孤寂罢了。 “小姐。”明朗的声音如太阳般穿透冷寂的风雪送到她耳边,她低眸就瞧见在雪地里笑着的翩翩少年,许是年节将至,他换了一身喜庆的红衣,越发衬得他红唇齿白,俊美无俦。 他几步上前动作利落的翻过栏杆趴在窗前问她:“你不开心?” 江玉瑶惊诧于他的敏锐,摇头道:“并没有。” 裴行修又看了看她,随即笑着从怀里取出一串用红绳串连起来的金银,道:“小姐,今天是除夕,这是我给小姐的压祟钱。” 说是压祟钱可看着更像是一串用金银制成的手链,黄灿灿的金子围绕着红绳做成一条衔尾的金龙,闪着寒光的银子则成了它脚下的祥云。 “我又不是小孩哪里需要压祟钱?”江玉瑶说着接过这串金银制成的手链,她注意到在金龙的腹部还刻有平安如意四个字,那字体歪歪扭扭,瞧着不像是正经师傅做的。 “谁说只有小孩才能有?”裴行修一脸认真:“我也想要小姐一辈子都平安如意。” 江玉瑶心下微动,她往年在家时,祖母,秦氏,父亲都会在除夕这一日给她压岁钱,钱并不多,可却是长辈的心意与祝福,她以为今年她不会收到了。 “谢谢。”江玉瑶轻声道,随即她伸出雪白的胳膊:“帮我戴上吧。” “好。”裴行修解开手链上的暗扣而后套在江玉瑶的手腕上,随即拉着红绳慢慢收紧,佩戴的过程中,他的手指不可避免的触碰到江玉瑶柔软细腻的肌肤,他的心瞬时跳了起来,指腹下那美好的触感勾得他想要时间再慢一点,但这只是一款最简单的手链,他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就给江玉瑶带上了。 雪白的皓腕上静静趴着一条脚踏祥云的金龙,裴行修原本觉得自己这次做的手链还算不错,可戴在江玉瑶手上后,又觉得还是不太配得上她。 江玉瑶晃了晃手腕,问:“你这几日早出晚归就是在忙这件事?” 裴行修红了脸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用攒下来的月例和打猎赚来的钱买了原料而后自己一点一点做出来的,做的好像还是不太好。” “小姐先带着,下次我一定送一个更好的。” 江玉瑶轻笑一声,打趣道:“比你上次那个光秃秃的鹿角簪好看多了。” “你再做几次,都能去做专门做首饰的工匠了。” “我不给别人做,只给小姐一人做。” 少年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情意,他不似京中的公子们,情愫爱慕中夹杂着太多太多旁的东西,他的眼中只有她。 她想,错过他以后,她可能再也遇不见像他这样满心只有她的人了。 想到这儿,江玉瑶不免有些伤感。 算算时间,关于她赈灾的折子应当已经送入了京中,他还想着下一次,可他们已经没有下一次了。 过完这个年,他们就该分别了。 裴行修注意到江玉瑶似乎又不高兴了,她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可纯澈如水的眸中却蕴出淡淡的悲伤,裴行修以为她是想自己的家人,就道:“小姐,听说今日城中格外热闹,我们不如去城里逛逛?还能买点年货回来。” 其实该有的年货府上已经备的齐齐整整,压根不需要他们再去买。 但江玉瑶还是同意了。 东阳城内大部分铺面已经关门,也只有西市那边热闹非凡。 除了贩卖各类糕点,干果,糖之类的小贩,还有耍把式的艺人,什么舞龙舞狮,吐焰火,碎大石,十八般武艺一齐上来,裴行修没有记忆,何时看过这些因而一脸的兴致勃勃,而对于江玉瑶来说,从前的除夕她是坐在高阁之上赏烟火听戏曲的娇小姐,何时看过街市上的这些? 因而也跟着裴行修看得兴起,看过后还不忘扔上几个赏钱。 围着的人越来越多,江玉瑶不由感到有些拥挤,前后左右的人压得她仿佛要喘不过气,她的视线也被前面不知何时挤入的大高个挡得严严实实,裴行修见状走到她的身后,帮她隔绝其余人的拥挤为她开辟出一个小小的空间。 江玉瑶能感受到来自身后那股令人安心的气息,劲瘦有力的臂膀围着她却并不触碰她。 她回头,目光恰巧落在他如刀削般精致的下巴,她缓缓抬头迎上他干净纯澈如春朝的目光,心在此刻不受控制的狂跳,不知是不是这里的人太多让她感觉有点热,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角,低声道:“看不见了,我们走吧。” 裴行修看了眼挡在她身前的人,问:“小姐想看吗?” 第31章:下不为例 江玉瑶回头看了眼被高大背影遮住的表演,她自是想再多看一会的,可这儿的人太多了,她也不愿去与那些人挤。 她正想说,算了吧。 可身后的男子却忽而伸手将她拦腰抱起,江玉瑶惊呼一声,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她心尖一颤,本能的紧紧抓着他的臂膀,等她反应过来时,她已经稳稳坐在了裴行修的肩头上,目之所及是清清楚楚的杂技表演。 裴行修明朗的声音传来:“小姐,这下能看见了吗?” 江玉瑶又羞又恼,低声急道:“快我放来,大庭广众之下像什么样子。” “那有什么要紧?”裴行修笑问:“小姐看见自己想看的了,不是吗?” 隔着层层布料,江玉瑶感受到他紧实又炙热的肩膀,她的手还紧紧抓着他另一边肩膀上的衣料,无论如何,这个姿势都过于亲密了。 周围的百姓只当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侧目笑笑后也就转过头继续去看杂耍去了,偶有多嘴热心的人会笑着打趣几句。 江玉瑶平生从没和男子这般亲近过,就算是当初的狂徒,她也仅仅是用手碰了他一下。 她羞红了脸,拽着他的衣服急声道:“快放我下来。” 裴行修闻言揽着她的腰小心翼翼的将她放了下来,他瞧着江玉瑶羞红的小脸,笑嘻嘻地说:“小姐害羞了。” 江玉瑶本来就羞,听他这么打趣自己,越发羞得无地自容,她抬眸瞪了他一眼,抬脚便走。 裴行修见状忙追了上去,一面为江玉瑶疏散拥挤的人流,一面低声道歉,“小姐,我错了。” “我下次再也不这样了。” “你别生气,别不理我。” 江玉瑶其实也不是生气,她只是又羞又急,心中还有一股说不出的异样,让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面对他…… 拥挤的街道上走过一位卖冰糖葫芦的小哥,裴行修忽而记起抱月曾说过小姐最喜冰糖葫芦,便顺手从草靶子上摘下一串红艳艳的冰糖葫芦又从怀中掏出几枚铜板扔到老板手上,就拿着新买的冰糖葫芦去追江玉瑶了。 “小姐。”裴行修把手中的冰糖葫芦在江玉瑶眼前晃了晃,而后道:“你别生气了,我请你吃糖葫芦。” 这会的功夫江玉瑶其实已经把自己的情绪调节的差不多了,她停下脚步,瞧着眼前红彤彤的糖葫芦挑眉问:“一串糖葫芦就想占我的便宜?” “没有。”裴行修连忙辩解:“我是见小姐想看表演才那么做,绝没有歪心思。” 江玉瑶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盯着他。 裴行修败下阵来,白皙如玉的脸一点点红了,他垂下头小声说:“也有一点点是想与小姐亲近。” 他身后是人潮汹涌的人流,远处是骤然绽放的烟火,然而少年的脸红与满眼是她的赤忱胜过世间的一切风景。 江玉瑶接过裴行修手中的糖葫芦,抿唇道:“下不为例。” 裴行修显然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类型,他见江玉瑶接过了他的糖葫芦,立马又恢复了神采,笑眯眯地说:“好。” “小姐,那边在放烟火,听说河上还有冰嬉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 江玉瑶摇摇头:“不去了。” “我们回去吧。” 如今天色已晚,江玉瑶今日又在外玩了许久,如今冷静下来只觉身上疲乏无力,腿也酸得厉害,已是有心无力了。 马车渐渐驶离出城,嘈杂繁闹的人声渐渐随之远去,唯有马蹄的踢踏声与风声在她耳边挥之不去,裴行修明朗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小姐,今儿就是除夕了,老爷和夫人都不回来陪小姐过年吗?” 江玉瑶心尖一颤,她知道裴行修看似开朗简单,但却并不蠢。 独居在乡下的小姐,怎么看都有几分可疑。 她道:“父亲母亲来信说今年大雪连绵,加之江南的生意又出了纰漏,因而今年不会回来了。” 她话落后许久没有听见裴行修再开口,她有些不安,难道是裴行修发现了她的身份有异吗? 上次文兴还和她提过说裴行修曾和他讨论过同住东阳的侯府嫡女…… 她有些拿捏不准裴行修如今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便又试探性的询问:“你问他们做什么?” “我想见见小姐的父母。”裴行修的声音中气十足,“小姐答应了我,但小姐的父母还没答应呢。” 江玉瑶有些惊诧:“你想见我的父母?” “当然了。”裴行修又顿了顿,语气有些委屈地问:“难道小姐一开始就打算和我偷偷摸摸的,不准备给我名分吗?” 明明看不见他的模样,但江玉瑶却能想象他说这话时的神色,明明在外人面前是肆意潇洒的大丈夫,豪气的像是能随时提剑上阵杀敌的侠士,可在她面前却常常脸红撒娇,像是一只依赖着主人的小狗。 江玉瑶默了片刻,想到她即将要与他分别,心中多了几分愧疚,胡乱敷衍了句,就靠在车壁上不发一言装作睡过去了。 裴行修听出江玉瑶的敷衍之意,明亮的眸子黯淡了几分,他回头去看,却只能从小小的缝隙中看见江玉瑶靠在车壁上似是睡着了。 他收回视线,抬手将车帘拉紧了些,怕不经意漏进去的寒风会扰了她。 车帘微晃,江玉瑶感受到脸上那抹冷风也消失不见,良久,她缓缓睁开眼看着被他关上的地方。 府上虽说只有江玉瑶一个主子,可他们该做的准备一样也没落。 江玉瑶回府后就闻见扑鼻的肉香,下人们见小姐回来,方纷纷把食物从厨房中端出摆在堂屋里,江玉瑶夹了几口后就有些饱了,吩咐道:“把这些东西都分给大家吧。” “是。”抱月微微一福身,就见江玉瑶转身回了卧房似是要睡,便有些惊讶地问:“小姐,今儿是除夕,您不守岁吗?” 除夕自古就有守岁的规矩,尤其是世家大族,在除夕这一日是要闹上一整晚的,为求平安的同时,也象征着家族繁荣。 江玉瑶轻笑一声:“只我一人也没甚好守,都睡吧。” 如果不守岁人就会死,那她也不用那么费尽心机了,找几个道士日日在此地咒着就是。 江玉瑶刚回屋坐下,外面就传来沉闷的敲窗声。 第32章:遇袭 江玉瑶抬眸看了眼窗户的方向,却并没有第一时间上前开窗,只是问:“你怎么来了?” 他们刚回府,他就去找齐武了。 她还以为他现在应该正在和齐武他们把酒言欢,大口吃肉庆祝新春呢。 “我来陪小姐一起守岁。” 江玉瑶上前两步,动作轻柔的坐在窗边,低声道:“我要睡了,你们守吧。” 窗外的声音寂静了下来,江玉瑶以为他已经离去了,正欲起身,却听见裴行修又道:“我准备了惊喜给小姐。” “小姐能给我一会会的时间看一眼吗?” 江玉瑶久久没有给他答复,他抬眸盯着这扇折射出橙色暖光的窗,灯火也尽数落在他的脸上,他并不焦躁,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良久,他似是听见了什么,眼睛蓦地亮了,而后快步往门口的地方走去。 紧闭的大门忽而被人从内打开,一位雪做的美人出现在门口,细眉丹凤眼,如樱桃般的小嘴轻启,问:“什么惊喜?” 裴行修展颜一笑,伸手道:“小姐和我来就知道了。” 江玉瑶垂眸,目光轻飘飘的落在他张开的手掌上,指节修长,掌心与指腹在灯光下显露出淡淡的粉色,虎口处则覆着一层茧,她收回视线并没有把手搭上去只是款步下了台阶,问:“去哪?” 裴行修收回手,浑不在意的笑着,亮晶晶的眸中满是期待:“小姐和我来。” 江玉瑶有些狐疑,她没有忘记上一次裴行修说很近很他去,结果……都爬到山顶上去了。 “放心,就在府上。” 江玉瑶闻言这方跟着他走,他一手拎着一盏灯为她照亮前路,在遇上台阶时又时不时低声提醒她小心脚下。 两人绕过一扇石门,这里已经有些黑了,除了裴行修手中的灯笼可以用来照亮一方天地外,再无其余可以用来照亮的东西。 “小姐,请稍等一会。”裴行修话落将灯笼放在原地,一溜烟的就往黑暗中去了,他明朗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千万不要随便乱动。” 江玉瑶向来很听劝,她捡起地上的灯笼紧紧握在手心,一动也不动的等着裴行修所谓的惊喜。 她并没有等太久,就看见了在黑暗中的一抹光亮,他似是对她笑了笑,而后只见他长臂一挥无数星河在他手下绽放,如雨点般的星落在地上,然而又生出更多的星。 火花闪烁照亮了整个夜空,绚丽璀璨的光芒在她眼前闪耀,少年的身姿在星如雨的火花中灵巧翻动,宛若翩翩惊鸿客,他似是把那星河当做了剑,把漫天星雨当做了飘然而落的雪,剑气所过之处是漫天的火花,时而似花,时而似云,时而似龙。 江玉瑶从前不是没有看过打火花,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这么美且只属于她一人的火花,少年俊朗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衬下越发俊美无俦,回眸冲她笑时眼睛比那火花还要亮。 江玉瑶听见自己的心又扑通扑通的跳起来,这样俊美的少年在月下用火花为她做舞,她没办法不心动,如果说她从前将他看做亲人,看做哥哥,可今夜似乎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一曲罢,裴行修兴冲冲的放下手中的东西,小跑着上前问询:“小姐,你还喜欢吗?” 江玉瑶注意到他的衣衫上有被火花烫出的小洞,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水,她心下一软,不知他为了准备今天的这场惊喜,私下里练了多少次,又被烫了多少次。 “喜欢。”江玉瑶浅笑道:“很喜欢。” “那我下次还给小姐表演。” 江玉瑶浅笑着没应,只是问:“我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小姐真的不守岁吗?” 江玉瑶见裴行修一再坚持,沉吟片刻,想了想,道:“那把大家一起叫过来守岁,也热闹些。” 过年似乎就是要团圆热闹才好,纵然她身边无一亲人在侧,她偏头看向身边笑着的少年,可她也不是一个人。 他们之间最后的这一个年,她就陪他热热闹闹的过吧。 整个新年,江玉瑶几乎都与裴行修在一起,他性格活泼,身上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也总能发现江玉瑶所不知道的有趣地方。 这段时日她几乎随他踏遍了东阳附近的风景名胜,莫说抱月,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奇,自她病后她对报仇以外的事情再也提不起半点的兴趣,而他的出现让她的心又活了过来。 建德十二年的元宵节,江玉瑶与裴行修刚一起赏完城里的花灯,驾马往家赶。 在快要到家时疾驰的马车却忽而毫无征兆的停下,坐在车内的江玉瑶险些摔一跤,裴行修驾车一向很稳,从未出现过急停的事,她心中顿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只听车外传来齐武虚弱的声音:“快,快带小姐走!” 裴行修翻身下马扶起受伤的齐武,问:“发生什么事了?” 与此同时,江玉瑶也揭开了车帘,她先是看了眼远处,而后垂眸看向齐武,等待着他的回答。 “有流寇。”齐武言简意赅:“府上已遭流寇洗劫,你快带小姐回东阳城,东阳城内有守兵他们不敢乱来。” 裴行修闻言大惊,也不敢再多耽误一秒,拉起齐武上了马车就欲调转马头离开,然而从黑暗中却射出了一支闪烁着寒光的冷箭,箭锋直指坐在马车中的江玉瑶。 裴行修反应迅速,当即抽出腰间的剑挡下了这支箭。 齐武神色大变:“快走!他们追过来了!” 裴行修眼神闪了闪,这箭的方向对准了身后的江玉瑶,若是流寇,焉会有此等箭术高手,还是说只是巧合? 霎那间,又有无数冷箭从黑夜中射出,裴行修一只手握着缰绳控制马车,一手单手挽花挡下如雨般的箭,然而他只顾着护着自己与江玉瑶,却忽视了身侧的齐武,本就受伤的齐武又中一箭…… 齐武索性跳下马车,将手中的红花棍使得虎虎生威,他立在道路的中间,大喊:“你带小姐走!我拦住他们!” 齐武是从那儿逃出来给小姐报信的,他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若是他们再犹疑,就谁也走不掉了! 第33章:别看,别怕。 裴行修看了齐武一眼,随即目光又越过他看向浓浓夜色中,他目力极佳,看见了隐藏在夜色中的贼人,约莫有数百之众。 他心中惊讶,但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的迟缓,马在他的掌控下已然掉头,朝他们来时的方向狂奔,他收回目光看了眼手持红花棍拦在路中央的齐武,若是留他在这儿,必死无疑。 裴行修想到这儿没有丝毫迟疑,脚尖轻点翻下马车一把抓住齐武的胳膊将他拎上了马车。 “你——!” 裴行修似是知道齐武要说什么一样,打断道:“等会他们真快要追上时你再送死,现在和我们一起走!” 此时此刻的他比之平常少了几分随和与玩笑,脸上神色紧绷,目光沉沉,倒真有几分像战场上运筹帷幄的将军。 马车在黑夜中疾驰,逐渐将那些流寇远远甩开,眼看他们就要脱离险境可脚下的路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高高的障碍。 裴行修立即反应过来有人在此地设了陷阱,他正要勒马却太迟了…… 奔驰的骏马撞上了手腕粗的麻绳,顿时摔了个仰翻,车内的江玉瑶也由于惯性的作用摔出了马车,与此同时,埋伏在两侧的人也一齐拉弓,如雨的箭矢又一次向他们袭来。 裴行修脚尖轻点动作迅速的转身用剑割下厚重的车帘而后握住它的一角,棉质的方布在他手中飞速旋转替江玉瑶与齐武挡下箭雨。 江玉瑶眼看就要摔下马车,与大地来一个亲密接触,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没有来临,裴行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而后微微用力就将她揽入怀中。 外面箭雨纷飞,箭矢划破空气的破空声令人胆战心惊,可他的怀抱却那么的让人安心。 裴行修垂眸看她,眼中满是担忧:“小姐,你没事吧?” 江玉瑶摇摇头:“我没事。” 她抬眸透过铺天盖地的箭雨看向隐藏在黑暗中的敌人,这些人训练有素,目标明确,哪里像是流寇,她眼中闪过一抹暗色,分明是京中有人知道她要回去,等不及想要她的命! 马已连中数箭躺在血泊中无力的痉挛颤动,他们已然不能再借马冲出这包围圈了。 齐武急声道:“你快带着小姐从另一条路离开!” 裴行修眼中闪过一抹痛色,不再犹豫揽着江玉瑶就往另一条路而去,铺天的箭雨停了,隐在暗处的人冲了出来,齐武一人也阻不了那么多人,还是有不少人紧追着江玉瑶而来。 说是流寇,可他们不像是图钱,招招式式都奔着要他们二人的命来。 裴行修提剑相抗,因他还要顾着身边的江玉瑶,因而一招一式都收敛了不少,可即便如此在密密麻麻敌人面前他仍有着万夫不当之勇,剑峰所过之处,死伤一片。 江玉瑶趴在她的怀里,能听见嚯嚯的风声,甚至能感受到炙热的液体溅在她身后的衣服上,那些液体从开始的温热一点点冷却,风一吹有点冷又有点腥。 裴行修一剑割开眼前之人的脖子,他的招式并不华丽,而是招招致命的死手,如果江玉瑶抬头看一眼,如果她见过战场上的将军,就知道他的招式是在经历过无数战事,在刀山血海中磨炼出来的杀人技。 平时笑着的面容上多了几分凝重与严肃,一双含笑的桃花眼此刻眼中却是无尽的杀意,宛若杀神临世,对方的人本以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任务。 毕竟刺杀的对象只是一位被赶出侯府的弱女子,可却没想到她身边竟有这等人物。 明明只是孤身一人,可他们竟不敢看他的眼神,周身的肃杀之气生生逼得他们退后几步,一时间无人再敢上前。 裴行修忽而感受到怀中少女的异动,肃杀的眼神瞬间温柔起来,江玉瑶想抬头看一看周边的情况,可宽厚炙热的手掌却紧紧按在她的后脑勺上让她不得抬头,眼前只有他胸前的浅灰色衣料,温和明朗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看,别怕。” 江玉瑶的心蓦地漏了一拍,她紧紧抓着他的衣摆,一言不发。 裴行修感受到她猛然加速的心跳,以为她是在害怕,他垂下眼帘,按着她后脑勺的手微微松了松,安抚性的摸了摸,低声道:“我一定会带你活着出去。” 雪不知又何时纷纷扬扬的落下,细小的雪花落在这对少年少女的身上,又落在他们的脚下,掩盖那一朵一朵绽放的殷红花朵,然而新的红花又会在他的手下绽放,大片大片的红连接在一起汇成了一条河。 裴行修边杀边退,眼看就要杀出一条生路,然而最开始的追兵已至,他们的人数增多,士气也陡然高涨,铺天盖地的朝他们涌来,远远看去,像是要将他们吞没一般。 江玉瑶能感受到敌人的剑锋常常擦着她的身边而过,哪怕有着无数次的惊险,裴行修也没有让她受一点伤,血越来越多,她的后背几乎全湿了。 她不敢想象裴行修杀了多少人,耳边铮铮作响的兵器交接声几乎要震碎她的耳朵,可人却还是朝他们涌来,仿佛永远也杀不完一样…… 她感受到裴行修的气息越来越重,纵然他武艺超群,可双拳难敌四手,何况又带了一个她,他不是铁人,他也会累,也会受伤。 有液体滴落在她的头顶,又沿着额头缓缓滑落染红她眼前浅灰色的衣襟,大片大片的红刺激着她的心,这是敌人的血吗……还是他的血? 她在一片喊杀声与撞击声中忽而捕捉到一道极其细微的声音,像是裴行修受痛后的轻嘶声,她的心瞬间揪成一团,他是受伤了吗? 他们是不是逃不出去了? 她熬过了上次的大病,却躲不过这次的追杀,要死了吗? 她紧紧攥着他的衣角,泪水不知何时夺眶而出,可是真不甘心啊。 凭什么死的是她? 凭什么作恶的人能幸福美满的继续活着? 她真的好不甘心。 如果人死后能化成鬼,她的魂魄哪怕踏破万水千山也要索她的命! 第34章:这是哪儿? 他的动作略有迟缓,像极了一只被猎狗所包围的雄狮。 周围的敌人见状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他们还是害怕自己会成为他的剑下亡魂,但他们也深知他快坚持不住了。 裴行修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女,眼看又一剑要刺到江玉瑶的身上,他想也没想的就微微侧身替她挡下了这次的攻击。 他们也看出眼前的少年对怀中的少女情深义重,宁愿自己受伤都不愿怀中的少女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因而他们的剑锋也不再针对裴行修,而是剑剑都冲着江玉瑶而去。 裴行修也深知这样下去,他和小姐都逃不出去,因而看似势弱的他则一直在找寻着突围出去的机会,眼见包围他的人对他有了一瞬间的放松,他想也没想就提剑而上,连杀五六人,冲出了包围圈直奔他们栓在一旁马去。 众人连忙去追,可裴行修已然抱着江玉瑶翻身上马,他动作利落的砍断栓着马的麻绳,而后双腿一夹就驾马而去,他们眼见追不上了连忙放箭,可却见到了惊人的一幕,少年翻身立于马背之上,挽剑挡下他们放的冷箭,马儿在乡野小路上疾驰,寻常人就算坐着都会觉得颠簸,可他却像立于平地一般。 “他妈的!还不快追!”一人怒道:“放跑了那少女,我要你们死!” 这次京中下了死命令,誓要取那女子的人头。 众人回过神来,连忙骑马去追。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浅浅的月光照在他们身上,江玉瑶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但她并不冷,因为她整个人都几乎被他抱在怀里,他宽大的臂膀替她挡去了大半的风雨。 她悄悄抬起头,轻声问:“阿棠,你受伤了?” 裴行修扬声笑道:“没有,都是他们的血。” 江玉瑶没有说话,目光却左移落在他左边的胳膊上,若是他们的血,为何她还能看见鲜红的血在流动呢? 她忍下眼中泪意,没有揭穿她,只是伸手揽住了他的腰身,低声道:“谢谢你又救了我。” 裴行修眼中闪过一抹困惑,为何小姐说又? 他何时还救过小姐? 但正在逃命的他并未多想,只当小姐是从生死边走过一回吓得口误了。 “小姐,我们等会可能要跑了。” “什么?” 回答她的是突如其来的腾空感,只见那马继续往前跑,而他们却躲在了树上。 他抬手折过身边的树枝,用力朝马屁股扎去,木棍直入肉里,那马嘶鸣一声,疯了似得继续向前跑去,裴行修忽而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小姐,千万别出声。” 熟悉的气息完全的包裹着她,她忽而想起他们的重逢,他也是在黑夜里忽而捂住她的嘴,对她说别出声,那时她是害怕是惊慌,可如今同一个人却是满满的安心。 炙热的温度透过衣料传递给她,世界忽而变得很安静,似乎只有他浅淡的呼吸声,她抬眸看他,月色下他的眼睛依旧很亮,像是天边最明亮的星星。 裴行修注意到她的视线,低眸看她,黝黑明亮的眸中染上一抹温暖的色彩,眼底倒映着她略显凌乱的小脸,他弯了弯唇,如霜的泠泠月色落在他身上,身后是皑皑的雪,一切都是冷的,可他的笑却是明媚灿烂的。 “放心,我们会没事的。” 他话音刚落,林中就响起凌乱的马蹄声,江玉瑶瞬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紧紧抓着他的手,生怕自己会发出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从而让他们发现他们不在他们追逐的方向,而就在他们的上面。 裴行修感受到她的紧张,她的每一次紧握,他都会重重的回握她一下,似乎是在回应她的紧张,又似乎是在告诉她不用担心。 很神奇,勇气与安心似乎随着手心的温度一起向她传来,她的心真的平静下来了,她垂眸看着那些人从他们的身下疾驰而过。 待所有人都通过后,裴行修拉着她朝另一个方向奔去。 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中,裴行修牵着她的手带着她向未知的黑暗中奔去,她分不清他带她去的方向,也不知他要带她去哪,可她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忧虑与警惕,有的只是对他的全部信任。 她抬头看着他高挑挺拔,劲瘦有力的背影,忽而想起了几百年前随李靖夜奔的红拂女,她不是红拂女,可此时此刻,她们的感情或许与之相通。 “阿棠,我们要去哪?” 周围的地势越走越高,似乎并不像去东阳城的方向。 “我们先找一个地方暂时歇一歇,等明日天亮再做打算。” “我们不去东阳城吗?” 裴行修眼神闪了闪,道:“明日天亮再去。” 倒不是他有私心,而是那些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流寇,其中更像是有官府的人,不然如何有那么多箭和规整的武器? 他怀疑那些人是与东阳城的某位大人暗中勾结取她的命,或许是王大人发现了王公子的死因,也或许是东阳城的官见江玉瑶常独居于此又身价不菲,因而官匪勾结,杀人霸财。 无论是哪一种,这东阳城都暂时去不得了。 江玉瑶也不蠢,只是一瞬她就想明白了。 他们刚刚就是在去东阳城的方向遭了埋伏,如今去东阳城只会自投罗网。 江玉瑶跑了一会就有些体力不支,裴行修见状一把将其抱起继续在风雪夜中狂奔,他似是有用不完的精力,明明刚刚经过一场大战,又受了伤,可仍能抱着她继续行路,速度不减反而愈发快了。 显然,最开始的速度已经是裴行修照顾她而故意慢下来了。 不知在大雪中走了多久,江玉瑶都有几分困顿,他终于减慢了速度停了下来。 江玉瑶睁眼,入眼是一栋堪称破败的小屋,它几乎快要被大雪埋住了,裴行修抱着她直接越过围栏,而后重重一脚踹开了房门,屋内似乎很久无人住了,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而且极为的冷。 裴行修似是对这儿甚为熟悉,他很快找到了留在这儿的烛火又点着了房中所剩不多的干柴,房间顿时暖和起来。 江玉瑶有些惊奇,看他动作,他不像是第一次来的样子: “这是哪儿?” 第35章:其余人都死了 “这是我朋友的家。”裴行修一面说,一面又端壶取屋外的雪煮热水:“他们前段日子发了财,因而搬到城里住了。” 江玉瑶有点惊讶:“你的朋友?” 他每日除了与她待在一起外,还需负责府里的事,竟还有时间出门认识朋友? 但她随即想到裴行修的性格,也就不那么惊讶了。 听文兴他们说,裴行修生性洒落又大方,见谁都是一副笑模样,别人遇上难处也会帮上一帮,因而府中上下没谁会讨厌他,所以他能在府外交上朋友也就不那么意外了。 “嗯。”裴行修笑吟吟地说:“我有一次无意路过此地问屋主讨酒喝,因而与他相识,我与他相见如故,他离去后说我随时可以来他这儿。” 两人一面说着话,壶中的水也热了,裴行修扯下自己衣服上所剩不多的干净地方,而后将它在热水里打湿递给江玉瑶。 “小姐,用热水擦擦手脚吧,这样也舒服点。” 江玉瑶刚伸手接过他手中的东西,就见裴行修转身就往外走,江玉瑶连忙出声问:“你去哪儿?” 裴行修转身道:“我去外面给小姐守着。” 江玉瑶抬头看了眼屋外连绵的大雪,又看了看他湿漉漉的衣服和仍流血不止的胳膊,低声道:“外面那么大雪,你又受了伤,就别出去了。” 裴行修还在纠结,只见江玉瑶对他挥了挥手道:“你过来。” 裴行修脚步顿了下,随即乖乖上前,眼神纯澈又困惑地看着她。 江玉瑶没说话,只是抓过他那只受伤的胳膊,简单地帮他清理了一下,而后又用从裙摆上撕下的布料帮他止血。 灯火摇曳,屋外是呼啸的风雪,屋内却安静的过分,他垂眸看着她被灯火映衬得雪白的小脸,长睫轻颤宛若一只灵动的蝴蝶飞入他的心。 “好了。”江玉瑶松开手抬眸看他,迎上他专注的视线,眼底是静静流淌的温暖与爱意,她愣了下,随即就看见他脸上沾着的血迹,少年在灯下冲她弯眸浅笑,眼下鲜红的血迹就显得格外刺眼,她想也没想就抬手用绢帕擦拭他脸上已经干涸的血。 当她的指尖碰到他柔软的脸庞时,两人皆是一愣,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两颗心都在剧烈的跳动着,少年双眸愈发明亮,江玉瑶直勾勾的迎着他的视线,不闪也不避。 良久,裴行修眼睫微微下垂,目光落在她粉嫩柔软的唇上,眼神变得有几分晦暗与渴求,他抬起手握住她拿着绢帕给他擦拭脸颊的手,身子微微前倾向她靠近…… 江玉瑶看出他的打算,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她只要推开他,或者说一声不,她相信他定会停下。 可她没有,反而主动吻了上去。 她确定她已为他动心,也确定他对她的心意。 她想,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对另一个男人动心,也确定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像眼前的少年这般爱她。 她前半生一直恪守女德,可到头来却因淫荡这样的理由被赶出京,戒律上的守则究竟是女子的美好品质,还是既得利益者为自己精心打造的木偶? 她的身体为何不能由她自己做主?等她回京,纵是嫁人也只会嫁给一位她不爱,对方也不爱她的人,世家子弟皆三妻四妾,她又何苦给一位未来会妻妾成群的陌生人守贞? 裴行修感受到唇上的柔软时,顿时一惊,反而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乌黑的眸子莹润润的盯着他,眼中满是惊慌:“小……小姐。” “别说话。” 江玉瑶揽上他的腰身,轻柔的吻着他的唇瓣,有点软有点热,比她吃过最柔软的东西还要可口,裴行修本就心动,如何招架得了?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脸,低头回吻了回去,唇齿相交间,江玉瑶只觉自己的心越跳越快,身子变得炙热,变得柔软,宛若一根紧紧缠绕着他的藤蔓。 两人一同在风雪夜中相拥,那些紧紧相贴的肌肤让江玉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她不由想要抱得再紧一点,似要融入骨髓,吞入腹中才能满足。 衣衫渐退,江玉瑶感受着他炙热的吻落在她的肩头,她睁开眼迷蒙地望向他,就见少年晶亮的眸子红得厉害,纯澈的眸中也蒙上了一层水雾,添了一分欲色。 他揽着她的腰,用低哑的声音一声声地唤着她的名字。 小姐小姐,玉瑶玉瑶……以至于最后的瑶瑶。 一通乱喊。 喊得她心痒难耐,不能自持。 裴行修又何尝还能保持理智? 他此生从未体会过这样的快乐,指尖拂过她的肌肤,如丝绸般光滑又如玉般莹润,但又似云朵的柔软。 他的每个动作都仿佛是在拥抱天上柔软的云彩,又仿佛细微的电流顺着尾骨一路向上攀沿,带来酥酥麻麻的快感。 外面的风雪声掩盖住他们呜呜咽咽的声音,雪落了一夜,他们亦一夜无眠。 待江玉瑶再次苏醒时,刺眼的白光让她几乎睁不开眼,但鼻尖却嗅到了鸡汤的浓郁味道,这让一夜奔逃的她顿时胃口大开,她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恰逢裴行修掀帘而入,他冲她扬起一抹格外灿烂的笑,眼神清亮地说:“小姐您醒了。” “嗯。”江玉瑶想到昨晚,有些羞怯地垂下了头,可露在外面的脚却忽而覆上了一个温热柔软的东西,她惊讶地抬头看过去,就见裴行修正低头用热毛巾包裹着她的脚,而后又用手指按摩着脚上的穴位。 他似是察觉到江玉瑶的目光,抬头冲他一笑,道:“小姐昨夜奔走了一晚,脚一定很酸痛,用热毛巾敷之再按一按会缓解很多。” 她昨天虽和他一直在逃命,但其实她几乎一直被他抱着,根本没走多少路。 她咬了唇,随即问:“哪来的鸡?” “我早晨在附近的农户中买的。对了,我早上悄悄查探了一番,那些人已不见踪迹,我又回府上看了眼,除了文兴,抱月,齐武以及刘慧娘不见尸首外……其余人都死了。” 事发当日正轮安平守值,他一进门就看见安平倒在门口的尸体,青紫的小脸埋在雪中,胸口是一个贯穿的血洞…… 江玉瑶心一颤,果真是秦氏的风格,凡下手定是赶尽杀绝,不留活口。 “小姐,你别担心。”裴行修低声道:“你还有我,我会一直保护你。” 第36章:选择 昨日在乱战中齐武不知所踪,如今恐怕是凶多吉少。 那些人隐在暗处,不知何时还会对她下手,单凭裴行修一人远远不够,她还需找个盟友。 她思索片刻后,抬头道:“阿棠,吃过饭后,你陪我去东阳城一趟。” 裴行修轻应了一声,笑着说:“好。” 裴行修悄悄赶回府邸时,不仅查看了府中现在的情况,还顺手帮江玉瑶取来了几件干净衣衫,他自己也新换了一身,而原本的血衣则被他深埋了起来,以防被贼人察觉出他们的踪迹。 江玉瑶与裴行修吃过饭后,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衫,带了帷帽就随裴行修出门往东阳城的方向而去。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雪,天地皆白,同时也替他们掩去了一切的痕迹。 江玉瑶入了东阳城后,并没有去找知府王世昌,而是一路去了同知府寻苏大人。 先前雪灾救济一事,她与苏周六同盟,无论如今王世昌知不知晓王越的死因,在这件事上她和苏周六都算把他得罪了。 况且昨夜那么大的动静,她不信王世昌身为东阳知府会一无所知,一方大员若真愚昧到这种地步,他的知府之位也可以换人了。 江玉瑶抬眸瞧了眼苏府,正要入内,却被裴行修忽而抓住了袖角:“小姐,让我先悄悄进去探查一番,若没危险,小姐再去。” 裴行修不知江玉瑶与苏周六先前的交易,在他眼中东阳城内的所有官员都有可能与流寇勾结,他怕这位苏大人也不是好人。 “不必。”江玉瑶浅笑道:“我父亲与苏大人有旧谊,他不会害我。” 裴行修却还是有点担心:“昨晚的人绝不是简单的流寇,小姐还是谨慎些好。” 江玉瑶却没说话,她相信自己的判断,也愿意赌一把。 良久,她拉开裴行修拽着她的手,莞尔一笑,道:“若是连苏大人都是同流寇一伙的恶人,那我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裴行修不甚明白她为何会这么说,怎么会没有活路? 有他在,他有把握能护江玉瑶平安离开东阳城,去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门房见江玉瑶与裴行修相貌气质皆不俗,远非小民所有,就极为恭敬的将二人请了进去,而后去禀告苏大人。 江玉瑶并没有等太久,苏同知就出现了。 江玉瑶松了口气,她没有赌错。 想来关于她赈灾一事的折子已经送至了御前,皇帝定然是夸赞了她,并令父亲接她回京,不然秦氏不会这般狗急跳墙的要她的性命。 “江姑娘。”苏同知正要继续说话,江玉瑶却忽而站起,装作一副急切的模样,急声道:“苏大人,民女有要事禀告。” 苏同知一愣,不明白江玉瑶为何忽而口称自己为民女。 但他为官多年,最是会随机应变,因而只是看了眼江玉瑶身后的裴行修,就平静接道:“不知是何要事?” 江玉瑶上前一步,又道:“很重要的事,希望能与大人单独谈。” 屋内的人本就不多,苏同知听江玉瑶这么说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随从,那人就连忙退了下去,江玉瑶回头看了眼裴行修,低声道:“阿棠,你也先出去吧。” 裴行修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她,最后还是在江玉瑶坚定的目光下退了出去。 待房中空无一人后,江玉瑶压低了声音问:“昨夜的事你可知晓?” 苏同知一脸茫然,满眼困惑:“昨夜出了什么事?” 江玉瑶微微挑眉:“你当真一无所知?” “苏大人,别忘了,事是你我一起做的,折子也是以你的名义递的,现在功劳占了就想退?” 苏同知见瞒不过江玉瑶,犹疑片刻,低声道:“我只知道昨天傍晚王大人找了东阳守备,而后就调出约莫三百人的小队扮做灾民的样子出城去了。” “可干什么我是真不知。” 苏同知看似说的赤诚,但江玉瑶知道他的话不能全信,他究竟是不知还是知道不想管? 不过江玉瑶今日也不是来找他的麻烦,反而还需要他的帮助,因而也没再继续揪着这一点不放,而是转了个话题,问:“你那赈灾的折子递上去朝中可有动作?” 苏同知身在官场,消息自是比江玉瑶灵通,提起这件事,苏同知脸上的笑意都多了几分:“圣上龙颜大悦,在早朝时对小姐与令尊赞不绝口,内阁也给我了份嘉奖的折子。” 内阁掌管一京十八省,事务繁多,官员更是浩如云烟,他一个个小小的同知从前自是不引人注意,可如今却在内阁以及首辅面前露了个脸,日后保不准就有升迁之机。 江玉瑶心道,如此,想来父亲让她回去的信这几日也就到了。 “苏大人想不想再得一份剿灭流寇的功呢?” “可……”苏同知立即明白了江玉瑶的意思:“可他们不是流寇……我若如此行事可是与知府大人作对。” 江玉瑶冷笑一声:“经过此事,你觉得他的知府还能坐几天?那些人不是流寇可也不全是官兵,是兵是匪,谁能说得清呢?到时候还不是苏大人一张嘴的事。” 苏同知还是有几分犹疑,王知府不是傻瓜,他为何敢铤而走险官匪勾结做出杀公侯之女的事,不说事情败露,难道他就不怕宣平侯问罪吗? 他担心王越身后想要江玉瑶性命的人,也担心江玉瑶并没有她所说的那么得侯爷看中。 江玉瑶看出苏同知的犹疑,也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因而,她直言道: “我也不瞒苏大人,我确实是遭人陷害而被父亲赶出京,后宅之间的争斗不比苏大人的官场轻松。” “可我终究是侯爷的嫡女,苏大人既已被内阁赞赏,那么定然也该知道父亲不日就会接我回京的事。” “那些人正是怕我回京会对他们造成威胁,因而背着侯爷对我下手,如今端看苏大人如何选择了,是雪中送炭助你我又上一层楼,还是袖手旁观待来日王大人以及那背后之人的清算。” 江玉瑶话落,唇角扬起了一抹看似无害的笑,但话语中却是满满的威胁。 “别忘了,我此番能回京可全都得益于苏大人的帮助。” 第37章:落网 无论他怎么选择,他在那些人眼中已然是与江玉瑶一派的人了。 苏周六踌躇间又看了看江玉瑶,只见眼前的少女神色镇定,眼神清明,他没见过另外的人,但单从她的手段与果决来看,她似乎值得他托付。 不如搏一把。 “不知江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江玉瑶浅笑道:“请苏大人为我调集一支军队暗中护我周全。” “江姑娘是想以自己为诱饵,引蛇出洞?” “蛇出洞后剩下的事就看同知大人了。” “姑娘放心。” 江玉瑶与苏周六商讨结束后,就起身告辞,出了门就看见一直守在外面的裴行修,见她出来了,顿时迎上去问:“小姐,他怎么说?可有为难你?” 江玉瑶摇摇头:“没有,苏大人愿意帮我。” 江玉瑶离开后,苏周六立即去了省里面见省里的各位大人。 江玉瑶则让裴行修又去城中买了辆马车,而后她坐着马车故作招摇的从东阳城出发沿着乡野小路往乡下的府邸去了。 马车在路上疾驰,一直寻觅江玉瑶下落的贼人们在看清马车前驾马之人后立即搭弓射箭,试图再一次致江玉瑶于死地。 然而,他们的箭在遇上裴行修时皆成了徒劳。 为首的老大暗骂了一声,大喊着冲了出来直奔江玉瑶所在的车厢内,可他跳上去揭开帘子一看,里面竟空无一人。 被耍了! 他当即就要命众人撤离,可抬头却对上了裴行修灿烂的笑,而后眼前寒光一闪,一阵剧痛袭来,他捂着血流不止的耳朵大喊着滚下了马车。 裴行修眼中闪过一抹狠戾,若非是江玉瑶说要给他们留活口。 他刚刚那一剑割的可就不是他的耳朵了。 他们想要撤退,可却为时尚晚,官兵从四面八方涌来,顿时将他们这些人团团包围。 为首之人见逃脱无望,竟要割喉自尽,裴行修见状忙用石子打掉他手中的剑,下一秒便被官兵所擒获。 事态平稳后,江玉瑶方从另一个方向款款而来,裴行修笑着迎上去:“小姐,都解决了。” 江玉瑶浅笑道:“干得不错。” 她话落看向此次带兵统领的副总兵,道:“总兵大人,昨夜我遇袭时有一护院拼死相护,可今日却下落不明,不知总兵大人可否帮民女寻找一二?” 他在来之前苏周六就交代过他,一切事宜听江姑娘安排就是,因而没做犹豫就答应了。 他将官兵一分为二,抓住的流寇由他亲自带回衙门,而剩下的则负责帮江玉瑶找寻那位失踪的护院。 这里的事情结束后,江玉瑶同裴行修先回乡下的府邸,在父亲的信没传回来之前,她暂且还不能离开这儿,只不过这信也忒慢了些,莫不是送信之人有意延误? 府中大部分下人皆死于流寇刀下,游廊上满是血印与污泥,江玉瑶时不时就能看见倒地的下人,他们面目青紫,神色狰狞,她脑中不由想起先前跟着她的四位丫鬟,她们自幼陪她一起长大,结果她连声都没听见一声就都死了。 人命在那座又高又深的宅院中,似乎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鼻尖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前几日还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只剩冰凉的尸体,明明不久前他们还一起过了新年。 她在一片狼藉中继续向前走着,孤独与荒芜包裹着她,她不知自己何时也会和她们一样了无生息的倒在地上…… 她心中对秦氏的恨也越发浓烈,她发誓她定要她付出代价,哪怕是付出自己的所有。 府中各个房间的房门亦是大开着,花瓶香炉瓷器皆碎了一地,一片狼藉,最后还是裴行修又找了附近名声好踏实老实的农人将全府上下都重新修整清理了一番。 裴行修原本以为他们是杀人霸财,可府中并没有丢什么东西,而那些精细名贵的东西又摔了一地,比起为财更像是仇杀…… 府中死去的下人统统被裴行修埋在了后院,江玉瑶静静瞧着土地上一个个高耸的小土包,她没有流泪,也没有时间哀伤,只是遥祭了一杯清酒以念其忠。 待府中一切安稳后,先前逃散还活着的下人们依次又回来了。 那日元宵,江玉瑶同裴行修出门游乐,抱月与文兴则去了城中的府邸做事,因而躲过一劫,而李全常年在外行走,事发时他正随掌事巡查各地铺面与产业,因而也无事。 抱月回来后,先是抱着江玉瑶哭了一场,而后就向她禀告城中的情况。 “苏大人已从那些人嘴中撬出王大人勾结流寇的口供,又有守备的人作证,王大人如今已经被省里的人看管起来,罪证与折子也一同奏了上去,只待处决了。” “可有供出幕后指使之人?” 抱月摇了摇头:“他们嘴严不肯说,只说是贪慕小姐府上的钱财。” 江玉瑶冷笑一声,大约还存着让秦氏救他们的心。 “京中有何动静?”江玉瑶问:“父亲的信为何迟迟没到?” 抱月垂眸道:“府上只有消息说侯爷在当日下朝后就写信给小姐命小姐回府了,可送信之人不知为何一直没到。” 她不用想,就知其中定是秦氏捣鬼。 “我等着,我倒要看看他能拖多久。” 江玉瑶话音刚落,廊下忽而传来文兴的声音。 “小姐。”文兴匆匆而来,低声道:“苏大人派人传话,说王大人想见小姐一面。” “还说如果小姐肯见他,他就愿意招供幕后指使之人。” “小姐。”抱月低声劝道:“他们狡诈狠辣,这或许又是他们的陷阱。” 江玉瑶思索片刻,抬眸道:“备马,我去见他一面。” “对了,此事瞒着阿棠。” 文兴犯了难:“阿棠聪慧敏锐,对小姐的行踪又极为在意,想瞒他,怕是不容易。” “你告诉他,我想吃邻城的桂花糕。” “是。” 文兴退下后,江玉瑶简单梳妆后就坐马车往东阳城而去。 王世昌如今虽已被省里的官员审问且也有实证,但他们也并无羁押之权,只能将其先停职看管,以防犯官逃匿,对于王世昌的最终处决还是要等内阁回信。 因而江玉瑶再见王世昌并不是在大牢里,而是在一栋清幽的小院。 “我来了。”江玉瑶神色平静:“你现在可以说是受谁指使了。” 其实他不说,江玉瑶也知是谁,但他若肯吐口,她也能借此证多一份扳倒秦氏的筹码。 第38章:荒唐!真是荒唐! 王世昌抬眸看她,执拗地问:“我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王大人不是早有决断了吗?” 王世昌又重复了一遍。 “我儿子究竟是怎么死的?” 江玉瑶微微皱了皱眉,眼前的王世昌再无往日的精气神,头发全白,满脸沧桑,执拗地向她寻求一个答案。 真可怜。 但她却不同情。 “看来你是不肯说出幕后之人了。” 王世昌忽而咧嘴笑了,问:“姑娘不也什么都不肯说吗?我如今已是阶下之囚,姑娘怕什么?” “是你杀了他?可我想不明白,你为何要对他动手,又如何栽赃给裴家的人,难道姑娘不怕裴家的人动怒吗?” 江玉瑶上前两步,阳光从她身后落下,她雪白的面容隐在黑暗中,黝黑的瞳孔中折射着不可转移的坚定,明明是柔弱无害的长相,可王世昌却从这张脸上看见了森森鬼气与阴狠:“拦路之草,该除。” “无论是谁都不能阻止我的脚步。” 从前王世昌一直认为她是柔弱可怜,等待救赎的少女,可今日他才真正认识了她。 她从来都不是等人救的柔弱女子,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复仇的恶鬼。 为了她的目标,她可以做任何事。 可他明白的已经太晚了。 东阳并不大,在大宁的一京十八省中毫不起眼,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小地方,先是侯府之女,后是裴氏,无论是谁都是他惹不起的高山。 他从开始的惶恐不安,到后来的贪心。 贪念一起就做错事,他以为可以让自己的儿子去攀附,可到头来却害了儿子,也害了自己。 但他并不后悔。 他只恨自己做错了选择。 王世昌低低的笑了,良久,他抬头道:“我收到一封来自侯府的信,信的主人是当今侯府的主母。” 只不过他如今说出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不可能去帮一个杀子的仇人作证。 江玉瑶正待离去,只见王世昌忽而站起整了整衣衫,他的神色隆重又悲伤,像是即将要去赴一场隆重的约。 江玉瑶似乎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她并没有问,只是看了他一眼后就转身离去。 东阳的消息传回京时,秦氏气得险些维持不住脸上的淡然与体面。 “夫人,不是下面的人不尽心,只是……大小姐身边忽而多了一位武艺高强之人,可以一当百因而失了手。” 秦氏几乎咬碎了牙,才勉强维持住最后的冷静。 “那人是何人?” 那人闻言连忙把自己所知的消息告诉了秦氏,秦氏静静听着,眼神几经变化,似乎是在酝酿一个更大的阴谋。 那人回完话后,秦氏也恢复了平静,她摆摆手让那人退下,静坐片刻后,抬眸问:“侯爷现在在哪?” 丫鬟连忙回道:“侯爷刚刚下朝,现正在书房看书。” “让小厨房熬碗红枣乌鸡汤,我给侯爷送过去。” 宣平侯年轻时也生得相貌堂堂,如今人至中年却也极其在意养生与形象,因而行走在外也能得一句美髯公的赞誉,闲来无事时也爱看些诗集与文章。 “侯爷,夫人来了。” 宣平侯抬头道:“让她进来吧。” “侯爷。”秦氏虽已生育一子二女,可音容身段仍与年轻时无异,反而还多了股成熟的韵味与魅惑,一颦一笑间都撩人心魄,也难怪她和宣平侯这么多年也仍能夫妻和睦了。 她弯下腰将食盒放在桌面上,而后盛出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递给宣平侯:“侯爷看了一天书了,该歇一歇了。” “好。”宣平侯笑着接过秦氏手中的瓷碗,低头喝了一口,赞道:“香甜醇厚,夫人端来的就是好喝。” 秦氏娇笑了两声,随即问:“对了,咱们大姑娘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好提前准备着。” “快了。”宣平侯笑道:“这一次玉瑶也算做了件长脸的事,当初因那件事也罚了她这么久,也知道错了。” “反正当初的事知道的人不多,如今等她回来又有皇帝的赏赐与青睐,不愁嫁不出去,实在不行我替玉瑶物色几位寒门学子再多备些嫁妆,也不算亏待了她。” 秦氏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恨意,她本就觊觎江玉瑶手上的财物,想占为己有,如今听宣平侯之意,反而还要多贴一些出去,自是千不甘万不愿。 “咱们大姑娘是个有主意的,哪还用咱们操心。”秦氏笑着说:“我听下面的人说大姑娘在东阳认识了一人,那人虽身份不明,但却生得俊朗又武艺高强,大姑娘对他甚为满意,两人似是已经两情相悦了呢。” “说不定等大姑娘就会和你我说这件事,到时候你可别问啊,姑娘家脸皮薄,你若问了,她定害羞起来。” 秦氏一面说着,一面悄悄观察宣平侯的脸色,只见他神色越发难看,最后将手中的瓷碗重重一搁,冷声问:“什么男子?!我还以为她改了,竟还这般放荡?!脸皮薄?我看没人比她的脸皮更厚,我是造了什么孽,竟生出这样没脸没皮的女儿!” 秦氏一惊,假意安慰道:“侯爷别生气啊,这消息也是我的人给大姑娘送东西时无意得知的,若是让大姑娘知道了,她定要嫌我多事了。” “她敢做得出,还怕别人知道吗?!” “你老实告诉我!那男的到底是什么人?!” 宣平侯气得脸色涨红,但也只能盼望着那人能是个正经人家。 若家世清白,给一笔钱把她嫁给那人也能得个不攀权恋贵的好名声。 秦氏低声道:“我……我也不知是什么人,只知道是大姑娘捡回去的。” “那人原本只是强闯府邸的贼,大姑娘本打算杀了,可在看了他的脸后……就决定留下了。” “什么?!贼人?” “好好好,先前与下人苟合,如今又与贼人搅和上了,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这般放荡无耻,不如将她沉塘算了!我也能留点脸面。” 秦氏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可面上却跪地劝道:“大姑娘只是年纪小,不懂事,接回来多教教她就明白了。” “年纪小?玉珊与玉灵不比她小,哪个像她一样!荒唐!真是荒唐!” 第39章:你去给我买好吗 秦氏见自己计谋得逞,唇角不由扬起了一抹得意的笑,然而正处于愤怒中的宣平侯却并未看见这一幕,秦氏见时机差不多了,还想再添上一把火。 可一直愤怒的宣平侯目光在落到桌面上御赐的沉香木雕泰山双狮时,眼神闪了闪,情绪竟奇异地慢慢平静了下来。 秦氏在宣平侯身边多年,自然明白他这样的神色代表着什么意思。 她缓缓起身,试探性地上前问:“侯爷不生气了?” 宣平侯抬眸道:“此事荒唐,但也并非不能瞒下,为今之计还是先召玉瑶回京领赏。” 无论江玉瑶私下做了什么事,只要能得皇上的喜欢,那就是为家族争光。 江家世代袭爵,到了宣平侯这一代,在外人眼中虽还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却不如从前多矣。 他自己只在朝中担任户部郎中,不过五品的小官,而他又子嗣不济,虽说唯一的儿子考中了进士,可未来之路还不明确…… 如今他难得在皇上面前露次脸,玉瑶又令皇上龙颜大悦,就算她此时犯了杀人的大错,也要接她回来领赏。 也许……皇上心里一高兴会给自己升升官。 想通一切后,宣平侯抬眸道:“你先下去,我给玉瑶再写封信问问。” 秦氏见状也知此事再无转圜之地,心怀不甘地退了下去。 若非顾忌着自己的两个女儿,她定要把江玉瑶的丑事宣扬的满京皆知,让她无地自容,自戕而亡。 可秦氏虽愤恨,但也知道她们在外人眼中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江家的大姑娘都是这般放荡,水性杨花之人,那江家其余的女儿又能好到哪去呢? 宣平侯拿起笔思忖片刻,便下笔又给江玉瑶写了一封信询问,只看信仿佛只是一位父亲简单的问候,以及思念女儿的话语,可他把这封信交给亲信时,又阴着脸嘱咐了一句。 “到了东阳,若大小姐真与旁人有染,即刻打死。” 亲信愣了下,问:“打死谁?” 宣平侯微微皱了皱眉,眼神不善地盯着他:“自是那狂徒!” 江玉瑶还不能死,至少现在还不能死。 春节过后,东阳群山的雪一点点的化了。 江玉瑶窗前的花也由梅花变成含苞待放的迎春花,游廊下是连绵的嫩绿,绿中时不时还能看见几株颜色艳丽的小花,池水边的柳树上蹦跳着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 江玉瑶这日伴着鸟鸣花香起了个大早,她梳妆完毕后推开窗,窗边静静放着一株嫩黄的迎春花。 她不用想,就知道是谁送的。 她本以为他送一段时间就会觉得无趣,自己放弃了。 可他这一送,就再没听过,从开始的梅花到现在的迎春花,她抬手轻轻抚上嫩黄色的小花苞,可惜她等不到他送的海棠花了。 江玉瑶刚将花插入瓶中,抱月就急匆匆地赶来了。 她带着难掩兴奋的语气说:“小姐,侯府送信的人来了。” 江玉瑶欲要收回的手一顿,抱月还以为小姐是太高兴了,又笑着上前一步,激动地说:“小姐,咱们能回京了!” 回京。 这件她一直盼望着的事,可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好像没有自己想的快乐。 是即将的重逢,也是又一次的离别。 在这一刻,她竟生出一种想要逃走的想法,她忽然不想回去了,不想回去再过那么辛苦,复杂的日子。 她缓缓放下手,后退一步,脑海中浮现起另一种人生,是她随裴行修浪迹天涯的画面。 但她也明白,这也只是不切实际的痴想罢了。 她羡慕红拂女,但却终究不是她。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眼中一派的清明与理智,平静地吩咐道:“让他们在堂屋等我,务必让文兴看好了他们,再让阿棠来这儿见我。” 抱月有点奇怪,小姐这时候该见的人不该是从京中来的人吗? 怎么还要先见裴行修? 她不解地退了出去,没一会,裴行修就来了。 他脸上仍然挂着明媚的笑,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温和的爱意,他唇角一扬,就问:“小姐喊我是有什么事?” 江玉瑶极力压下心中的难过,装作与平常一般无二的态度,浅笑道:“是有件事想麻烦你。” “咱们之间说什么麻烦不麻烦,小姐有需要尽管指使就是。” 裴行修笑得干净纯澈,弯起的双眸宛若春日的朝阳。 这段日子,他虽然一直叫她小姐,可自那件事发生后,他早已将她视作此生唯一的妻了。 整日就琢磨着等江玉瑶的父母回来,能讨他们的喜欢,光明正大的与小姐成婚。 江玉瑶微微一笑,上前两步,婉转动人的丹凤眼瞧着他,脸上似是有几分不好意思。 “我……我今天忽然又想吃邻城的桂花糕,你去给我买好吗?” “这有何难?”裴行修想也没想就应下了,“你等着,我现在去给你买。” 他话音刚落,便脚步轻快的转身而去,似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让江玉瑶吃到软糯香甜的桂花糕。 江玉瑶瞧着他挺拔如松,宽背窄腰的背影,忽而唤了一声:“阿棠。” 裴行修顿住脚步,回眸一笑,问:“小姐是还想吃什么吗?” 江玉瑶摇了摇头,轻声说:“注意安全。” 裴行修听江玉瑶是在担心自己,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小姐放心,我会很快回来。” 她看着他穿堂而出,看着他迈着轻快的脚步从廊下奔过,她不受控的上前了一步,似乎想再多看一眼,可还是退了回去,直至人不见,脚步无,她眼中的泪才滑落眼眶。 她缓缓蹲了下来,紧紧揪着自己的裙摆,脸上神色痛苦地似是要大哭一场一样,可她却在几个大喘息之后,平静了下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她扶着身边的桌子站了起来,神色淡然,可手指却紧紧扣在桌面上,雪白的手背已是青筋四起。 “小姐,您……您还好吗?” 抱月有些不明白小姐这是怎么了,裴行修不就是去邻城买个糕点吗? 他之前不也去过很多次吗? 江玉瑶摇摇头:“我没事。” “我们去见父亲的信使吧。” 第40章:不是留给他的信 “大小姐。”父亲派来的人笑着递上一封信:“侯爷接您回去,这是侯爷给小姐的信。” 江玉瑶接过信后,并没有急着拆开看,而是起身道:“那就走吧。” 来人都有些懵了。 “现在?” “不然呢?”江玉瑶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你主子吩咐你还要为她拖多久?” 来人怔了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大小姐说笑了,侯爷让我速速请您回家呢,还夸您这次为府争了光,何来的拖字?” 江玉瑶却不再理他,而是偏头对抱月道:“收拾东西,我们走。” 抱月对上江玉瑶看过来的目光时,眼中有一瞬间的惊讶,她正想问裴行修呢? 不等他回来吗? 可她很快反应过来。 小姐不会等他了。 她早就做了与他告别的决定,她后知后觉地明白江玉瑶先前的泪究竟是为何而流。 抱月压下心中的惊诧与酸涩,服身道了声是就转身离开去吩咐府中的人收拾行装。 别院因为上次的劫难,以及这月余以来江玉瑶暗中的准备,因而很快就将行礼收装完备,只待启程了。 府中下人自上次被屠戮后,除了抱月他们几人外,再无其他人,如今江玉瑶回京,这些人自是要跟着她一起回京。 江玉瑶坐上马车,挑起车帘最后看了眼这座她住了近一年之久的别院,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从前她无比盼望着能从这儿离开,可现在她再抬头看着眼前一如她来时的门庭石阶竟只剩不舍。 此番负责接她回京的杨平见江玉瑶走后,这儿竟再无一人守着,便站在车外与江玉瑶商量:“大小姐要不再留一人在此地?不然此处无人看守岂不荒废了?” 江玉瑶垂眸看他,眼神冷淡:“我身边没几个人,你还让我再留人?” “那一路上谁来照顾我?” 杨平神色犹豫,试图再挣扎一番:“这次我也带了不少人,足够大小姐支使了。” “我用不惯。”江玉瑶冷声道:“至于这儿的人,等回了京,再让父亲派人来就是。” 一来一回还需不少时日,等那时裴行修也早就离开此地了。 “可……可这宅子若是一日无人……” “若有过错,我来担。”江玉瑶出言打断了杨平的话,语气冰冷地问:“现在可以出发了吗?” 杨平抬眸对上江玉瑶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中沁着一股彻骨的寒意,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低下头头,诺诺道:“都听小姐的。” 裴行修满心欢喜地怀着桂花糕驾马往家赶,想到江玉瑶还在等着他的糕点,他又抬手扬鞭,让胯下的马儿快一点,再快一点。 当他能远远看见嵌在绿水清山青瓦白墙的家时,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可待他又近时,心中却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往日这个时辰,厨房的烟囱早已升起了袅袅青烟,可今日却是一片寂静。 难道是提前了? 他怀着不安的心加快了速度,赶至府门他立即翻身一跃而下,两步跨上阶梯,大喊着:“文兴,我回来了。” 往日总会从门后传出笑着的应和声与杂乱的脚步声,今日门后却是一片寂静,静的好像从来没有人在此住过一般。 他的心蓦地狂跳起来,又加了声量唤着:“文兴,文兴,你去哪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叩着门。 “小姐,小姐。” “抱月,齐武。” 他把府中所有人的名字都叫了一遍,叩门的动作也越来越大,可府内依旧是一片寂静。 裴行修立即意识到里面定是出事了,可只从府门看,看不出任何异常,没有血腥味也没有刀斧劈过的痕迹,难道是他们都出门了? 可小姐若是出门为何不等他回来,也不与他说一声? 裴行修不做犹豫,脚尖轻点就翻过高耸的院墙入了府,落地后,他直奔江玉瑶所在的院落而去,沿路他看见府中各屋皆紧闭着,像是府中的人都出了门,又像是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越发慌乱,素来身手灵敏的他在下阶时竟摔了一跤,他的腿磕上了坚硬且锋利的边角,顿时传来刻骨的痛,可他却顾不得歇息,甚至连看也没看一眼,爬起来就继续往江玉瑶的院落去。 这段路他走过无数次,从前他嫌太短,可现在他却嫌太长太长。 “小姐,小姐。” 他一把推开门,屋内果然空无一人,他后退了几步,却还在笑着安抚自己。 没事没事,小姐或许只是和大家去附近逛了逛,很快就会回来。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正要退出去,可余光却看见了江玉瑶空空荡荡的梳妆台。 他顿住离开的脚步,不敢置信地偏头看过去,往日梳妆台面上摆放着满满当当的首饰盒与各色胭脂,可如今却是空空如也。 他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不止桌面上的首饰盒不见了踪迹,就连室内许多摆设都不见了。 他再也无法安慰自己小姐只是出门逛了逛。 但他仍是不肯死心,怎么可能呢? 她怎么可能会抛下他离开,他们明明已经…… 裴行修穿过屏风来至内室,床榻上的被子没了,只留有一个缝着藕粉色绸缎的褥子,窗边还摆放着一个白瓷釉的花瓶,瓶内放着一株他今日刚送的迎春花。 那花还开得鲜活,可人却不见了。 他大步上前打开衣柜,柜子里亦是空空荡荡,他不死心地又在四处张望,似乎是在期待着他能在这儿发现什么,或许是她的恶作剧,或许她就躲在哪儿看着他着急。 或许……哪怕能找到一封留给他的信也好,可什么也没有。 什么也没留给他…… 他正快要放弃寻找,准备出门去寻,可却忽然在床榻下摸到一个类似于纸张的东西,他脸上的神色顿时亮了亮,心又重新活过来,开始跳动。 小姐定是觉得住在这儿不安全,因而搬家了,只是来不及等他回来,或是小姐的父母回来了,等他不及,就先行离开了。 但无论怎样,小姐还留了封信给他,信上定告诉了他地址等他去寻。 可那东西被他翻出来时,他却彻彻底底的失望了。 那根本就不是一封留给他的信。 第41章:他根本就是一个替身而已 一幅画卷在他手上徐徐张开,画上是一位风姿卓绝,容颜俊朗的少年,他站在江畔柳下笑吟吟地看过来,眉目清澈,干净明媚。 这是一幅上好的人物画,裴行修的心却在这一瞬间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似得。 又闷又痛。 一定是很在意的人吧,所以才把他的画像放在床边。 画上之人与他有七八分相似,乍看之下,他会以为画上的人是他,可他看着画上少年眉宇间的神色,又能万分肯定,这不是他。 他的头忽然变得很痛很痛,似是有人用锥子在用力的敲打,画中少年的脸忽而变得模糊,他松开握着画的手紧紧捂着自己的头试图缓解,可没有用。 画像飘然落地,画上少年俊朗的笑容似是变成了讽刺的笑静静看着他挣扎崩溃。 无数过往的记忆在他脑中如画片般闪过,他好像想起了些什么。 阿棠。 他缓缓平静下来,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那副画卷的底部,一行娟秀的小楷写着三个字——沈玉棠。 他认得这个笔迹,是小姐亲手所写。 沈玉棠,阿棠。 寂静的房间传来他低低的笑声,此时此刻,他还有什么不明白,他根本就是一个替身而已。 从始至终她就从没想过和他的未来,也是,他这样的身份,怎么配得上她? 明明一切都已清楚明白,他该识趣的走开,可…… 可他还是不甘心,画卷被泪水打湿,绮丽的色彩氤氲开来,少年笑着的脸变得模糊。 他不甘心,他想问问她。 难道她从来只拿他当做玩弄解闷的替身吗?难道她对他没有哪怕片刻的心动吗? 当他与她说日后结为夫妻相伴一生时,她在想什么? 是有片刻的心动还是在笑他痴心妄想? 许是连老天爷都在为这位痴情的少年难过,阴沉的天聚起朵朵沉重的云,随着一声闷雷响彻大地,哗啦啦的雨倾盆而落,洗漱了天与地的一切痕迹。 裴行修眼眶通红的从房间里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他举目四望,这儿安静的可怕,他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天地之大,竟没有他的归处。 他回头,他送她的迎春花迎着风摇曳,骤雨如幕地打在它娇弱的花瓣上,可它却并没有凋零,只是微微弯了弯腰。 他忽而动了,他先是快步朝大门的方向奔去,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后来变成了狂奔。 磅礴的冷雨浇在他的身上,从头至脚他都湿了个透,可他却全不在意,疯了一般的奔了出来试图寻找江玉瑶离开的方向,可这场大雨洗刷一切,掩盖一切。 他根本看不出来江玉瑶离开的马车是走的哪个方向,但他却不肯放弃。 他一个一个地询问沿路的农户。 “你今天有见到从那栋宅子里离开的车队吗?” “你知道他们去了哪个方向吗?” “你今天有见过离开的马车吗?” “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有人认出来他是江宅里做事的人,可却不敢相信,眼前眼眶通红,形容疯癫,行尸走肉的少年是往日那位最爱笑的少年。 他从头湿到脚,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面色苍白,身体打着颤,只是看他一眼,就能从他眼中感受到绝望的悲伤,像是被母亲丢弃的孩子,绝望又无助。 他问了一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 她好像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多久没有吃过东西,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找,继续找下去。 可是他找不到,他找不到。 他恨她,恨她玩弄了自己的心又将他无情抛弃,恨她把他当做解闷的替身,恨她不喜欢自己却又对自己那么好,恨她不告而别。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这么会演的女子? 他们的从前究竟算什么? 难道她没有片刻的动容?难道从来都只是虚情假意?难道她没有心吗? 雨停后,附近的农户又挑着锄头出门,迎面又遇上了昨日四处打听消息的少年,他正想上前一步问问他找得怎么样了,可却生生停住了脚步。 往日爱笑的少年,如今却活似变了个人,那双寂静到暗沉的眸子,似是一潭再也掀不起波澜的死水。 他们目送着那少年又钻进那座雕梁画栋,层楼叠榭的宅子里,一时间谁也不敢说话,只觉得刚下过雨的春日无端又冷了几分。 短短一日,那少年就似从人变成了鬼。 当初裴行修无意间丢掉的玉佩,如今几经转手又出现在了京都玉石铺。 这日,陶家小公子陶宛走进了一间铺子,掌柜的知道陶公子与裴家交好,常往裴家探望裴家的老祖宗,因而热情洋溢地迎了上来。 “陶公子,我们最近进了批新货,你要看看吗?其中有一只玉佩可是难得的珍品。” 陶宛折扇一开,风流又自得地说:“拿上来给本公子看看。” 掌柜的很快把店里新进的珍品都拿了上来,陶宛原本只是漫不经心地随意看着,可当他的眼神在落到其中一个小木盒中时,眼神瞬时变了。 他立即从椅子上立了起来,指着盒中的玉佩,问:“此物从何而来?” 掌柜不明所以,但依旧老实回道:“是从下面的人那儿收来的。” 陶宛将它拿在手中反复查看,而后忽而抓起掌柜的胳膊,道:“和我走一趟” 掌柜被陶宛的态度吓到,结结巴巴地说:“去……去哪?” “裴家。” 天呐,他卖个东西怎么还惹上裴家了?! “这……陶公子,要不我把这东西送给您,您就饶了我吧。” 陶宛却拉着他不放,只道:“少废话,若想活就老老实实把它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掌柜的是个商人,哪里能与裴家作对,因而在去裴府的路上,老老实实的把所知道的消息全说给陶宛了。 陶宛因常年入府看望裴家的太夫人,所以他几会没有任何阻碍的就直入了裴家太夫人所居的阁楼。 他一进门先是看了屋中其余几位下人几眼,示意他们退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玉佩,低声问:“姑奶奶您看,这可是二表哥的玉佩?” 裴家太夫人接过玉佩一瞧,眼圈顿时红了,激动地问:“是宝哥儿的,你在哪找到的。” 陶宛低声在太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话,太夫人顿时泪流满面,拉着陶宛的手:“宛哥儿,你二表哥的事可就靠你了,你可一定要把人找回来。” 陶宛神色严肃地应下,正要转身离开,却又被太夫人叫住。 “对了,此事先不要惊动行检。” 第42章:回府 江玉瑶的马车走到半路时,又收到一封来自父亲的信。 信上语气虽温和,但江玉瑶早已不是从前的江玉瑶,她自然从这些温和的话语中看见了父亲的打算,若他真与她有什么,一同带入了京,恐怕不日就会被打死吧。 江玉瑶没有写回信,而是将它和前一封信放在一起,闭眼想着回京后的策略。 江玉瑶此次回京是为领皇上之赏,因而哪怕秦氏千不甘万不愿,也是做足了一切面子上的功夫。 在她的马车还没进京时,秦氏与宣平侯就携府中小辈以及奴仆们守在府门口等着了。 江玉瑶时隔一年,总算又回到这座熟悉又陌生的城,街边似乎还是她走时的模样,可有一些地方到底不一样了。 门房得柱急匆匆地跑回来,喜道:“侯爷,夫人,大小姐的车马来了。” 宣平侯抬眸望去,不多时就见一辆深棕色的马车缓缓驶来,待马车停稳后,一位容色清丽的丫鬟先下了马车,站定后搀着一位雪白的姑娘下了车。 她的容颜与离家时并无太大差别,只是身段瞧着又瘦了些,眉宇间又添了几分淑丽温婉的神采,看着是比离家前听话了许多。 宣平侯十分满意江玉瑶的改变,但他转念又想到秦氏说她曾在东阳又与人有染,眼神又暗了几分。 不过在人前,二人皆是一副慈父慈母的模样上前相迎,秦氏笑着握住江玉瑶的手,眼含热泪,任谁看了都会觉得是位全心全意爱着孩子的母亲。 “好孩子,总算回家了。”秦氏抹着泪说:“瞧瞧你都瘦了。” 江玉瑶垂眸瞧了眼两人交握的手,只觉恶心反胃,但她面上却不动声色,反而毫无芥蒂地顺势挽上秦氏的胳膊,委屈地说:“我在东阳每日都在思念母亲,可母亲为何连一封信都不肯给我寄?连句话也没让人带给我?母亲难道不爱我了吗?” 你若真像你表现的那样爱我,怎会一封信都没有? 不过是惺惺作态罢了。 此时还没入府,周围还聚着不少人看着,等着她的回答,但秦氏能装这么多年,脸皮与反应能力都不是盖的,她立即笑着说:“傻孩子,我当然爱你。” “我是没给你写信,可做娘的心中怎能不挂念,我在府里可是日日都念着你,就连你住的院子我也都日日请人打扫,这次你回来,我又给你添置了不少东西呢。” “好孩子,你这次回来,莫不可再做错事惹你父亲生气啊。” 江玉瑶心中一寒,正要说话,却又被宣平侯打断。 “行了,都别在门口站着了。” “你祖母听说你要回来了,昨夜激动的一夜都没睡着觉。” 江玉瑶心下一软,祖母也许是家中唯一肯真心对她的人了。 一行人进了府后就往老夫人所居的弄玉筑而去,路上她也见到那位被她送入府中的美人宋姨娘,她年轻貌美,一言一行比秦氏还要温柔若水,显然,这段时日她甚为得宠,身上所穿所戴皆价值不菲。 宋姨娘假装与她不识,捂着嘴惊诧道:“这位就是咱们的大小姐吧?当真是位美人,我看了都喜欢。” 宣平侯的眼中闪过一抹温柔,随即对江玉瑶介绍道:“玉瑶,这是我新纳的妾室宋氏,你唤她宋姨娘就是。” 江玉瑶微微颔首,语气不冷不热:“宋姨娘。” 看父亲的模样,对这位宋姨娘是十分满意了,也不枉她费劲心思给父亲寻得这么一个人。 弄玉筑的老夫人远远就听见外面的吵杂声,她微微弯下身,探头从窗户那儿向外张望:“是玉瑶回来了吗?” “老夫人,别着急。”嬷嬷扶着她说:“大小姐马上就回来了。” 宣平侯府的老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几乎很少下床,可今日她却强撑着老弱的身子走下了床,两个嬷嬷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劝道:“老夫人回去坐着吧,大小姐很快就回来了。” 可她却执拗的可怕,只道:“孩子受了委屈,我这个做祖母的帮不到她,只想多看她一眼。” 两位老嬷嬷听了都禁不住泪满面。 当初那件事,她们都觉得有古怪,可秦氏与宣平侯雷厉风行,所涉人员皆杀了。 那仆从究竟是怎么爬上大小姐的床,谁也说不清。 可这种事就算说得清,就算大小姐没错,吃亏的也总是女子。 因而,当初江玉瑶被赶出京时,她也帮不上忙,甚至于后来提起让江玉瑶回来的话都被宣平侯否决。 江玉瑶加快了脚步,她一踏入院子,就远远看见站在栏杆旁的老人, 她连忙上前,唤道:“奶奶。” 老夫人霎时红了眼,抬手抹起泪,这是与秦氏完全不同的泪。 老夫人差点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见不到这位她看着长大的姑娘,没想到竟还有相见的一幕。 江玉瑶被老夫人的眼泪感染的也多了几分伤感,红着眼上前抱住祖母,道:“奶奶,我好想你。” 老夫人一把搂住她,哭着说:“我的乖孙。” 江玉瑶今日第一天回来,自是少不了与府中众人应酬吃饭,忙碌了一天的她,在日落时分回到自己阔别一年的小院。 屋中陈设果真多了许多新玩意,瞧着就富丽堂皇。 秦氏素来就爱做表面功夫,总是会给她最好的簪子,服饰,从前,江玉瑶也会因这些身外之物而认为秦氏是真心对她好,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就能看出秦氏掩藏着的险恶用心了。 “小姐。”抱月疾步而来:“宋姨娘那边派人来了。” 许是今日见她回来了,有话想和她说,但现在可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初回侯府,院中上下人等皆是秦姨娘为她挑选,其中不知有多少眼线。 因而她低声道:“告诉她,近日不要与我往来,只做不识。” 抱月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后就退下了。 如今她刚回来,还有许多事等着她解决,也幸亏她当初坚持从别院带回来了不少人,不然她如今当真是无人可用了。 纵有天大的主意也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江玉瑶次日本准备将院中下人召集起来,一一看过训话,可不料她却收到了一封不可思议的请柬。 第43章:不知就无辜吗? 信是她的妹妹玉珊寄给她的。 来送信的小丫鬟垂着头道:“大小姐,我家娘子听说您回来了,高兴的不得了。” “您回京那日娘子本欲回来见您,可却身怀六甲,因而不便行动。” “但娘子却一直念着您,希望您能过府和我家娘子一叙。” 江玉瑶将这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信中满是欢欣之词。 她不知玉珊是真的无辜还是同她的母亲一样惯会做戏。 在她们做出那种事后,还能心无旁骛,假装无事发生的写信邀请她姐妹相聚? 她是想对她炫耀她如今婚姻美满,幸福和乐,还是想以此向外界证明她当时替嫁的无辜,平息外界的流言? “大小姐明日可否能如约过府?” 那丫鬟见江玉瑶迟迟不言,又问了一遍。 江玉瑶轻笑一声,抬手将手中的信筏交给身后的抱月,道:“既是我可爱的妹妹相邀,我这个做姐姐的自是要去了。” 那丫鬟见自己的任务完成,脸上不觉露出一抹笑意,随即服身道:“大小姐愿往,我家娘子定会喜不自胜。” 那人说完便要告退,江玉瑶却忽而叫住了她,笑问:“玉珊的孩子也快出生了吧?” 那丫鬟抬头对上江玉瑶脸上的笑,不知为何明明她被春日的暖阳照着,可周身却生出一股寒意。 “是。”丫鬟道:“算算日子,娘子下个月就要生产了。” 丫鬟是江玉珊从侯府带过去的老人,自然知道自家娘子的婚事本该属于大小姐。 如今大小姐却忽而问这般奇怪的问题,不会是……心有不甘想要对娘子的孩子下手吧? 那丫鬟越想越害怕,等出了江玉瑶的院子,一张小脸已经全白了。 “小姐。”抱月俯身道:“二小姐是秦氏之女,此番相邀定是不怀好意,小姐何必趟这趟浑水?” “万一她有什么好歹,想必定要算在小姐头上。” 江玉瑶瞧着廊下花园中洒扫的仆从,轻声道:“我与她同住京城又是姐妹,拒绝了这次还会有下一次。” 她若想逃避,当初就不会回京了。 “我让你查的事,可都查到了?” 抱月摇摇头:“那狂徒是三年前买进府的,进府之前就已死了爹娘,唯剩一个妹妹,但我们的人找过去时,已经不知所踪了。” “至于府中从前姨娘们的事,也都因年代久远查不出什么有用的线索。” 秦氏掌控侯府后宅多年,很多事都做的了无痕迹,她纵有心想查,一时间也难以查到什么。 “嗯。”江玉瑶轻应了一声,随即道:“你去让厨房做份芙蓉糕,明日我带去给玉珊。” “好。”抱月刚刚应下,又见江玉瑶指着园中一位仆从,道:“找个借口把她打发出去。” 抱月顺着江玉瑶所指的方向看出去,只见一位年龄不大的姑娘正低着头扫地。 她看起来没什么不同,老实本分,也没见犯了什么错误。 但抱月知道江玉瑶能这么说,定有她的理由。 次日,江玉瑶一早就从家中出发前往林府。 昨日江玉珊派来的丫鬟前脚刚走,后脚父亲就派人来了,言语之间满是让她莫要对妹妹生气的话,说当初这个决定是他们大人的主意,玉珊是无辜的。 让她不要和她计较。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件事做的不地道,因而怕极了她会对江玉珊不利。 这么怕,何不如干脆把她锁在家里? “小姐,林府到了。” 这是江玉瑶第一次来林府。 她下了马车,就看见头顶那龙凤飞舞的匾额,大门旁蹲着两个石狮子,另一侧则是专门停放车马的马厩。 单从府门来看,这林家就比他们家辉煌阔气。 “江姑娘,请。” 林家的下人迎着她进了林府,沿路遇上不少下人奴婢,路过她时,皆好奇的偷偷打量着她。 面对这些窥测的目光,江玉瑶面不改色,任由他们打量。 待她穿过三道门后,绕过一处假山,远远又看见一道院门,门上写着澜悦二字。 院内百花齐绽,淙淙流水中红鲤游动,单凭园中景致就可看出主人之用心。 她收回目光,抬眸看向木阶之上的主屋,透过窗她似能看见窗后人影浮动。 “姐姐。” 女子娇俏灵动的声音从屋内传来,紧接着江玉瑶眼前就出现一位大着肚子的姑娘。 她虽怀着孕,可却面色红润,眼神清澈,一看就知没有吃过什么苦。 “姐姐,你终于来了。”江玉珊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你不会来看我了。” 江玉瑶浅笑道:“怎么会?你是我妹妹。” 江玉珊听江玉瑶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在仆从的搀扶下几步上前,而后如同从前一般挽上她的胳膊,“姐姐是原谅我了?” 从前江玉珊这样挽着她时,她总是有着淡淡的满足与开怀,还有股微妙的责任感,总之是欣悦的,可如今她的胳膊再碰到她时,她就有几分不适,似乎被什么黏腻的东西缠上了。 肌肤相贴间,让她不安。 她身子略微僵了下,方勉强忍下那股不适。 江玉珊见江玉瑶不说话,眼神也黯淡了几分。 她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不对,可当初姐姐忽然被父母送走,而她又被父母强逼着替姐姐嫁给林翊。 虽然……虽然她确实是也喜欢林翊,可在此之前,她从不敢有非分之想。 父母之命,她也没办法违抗,她知道自己对不起姐姐,可……可她还是贪心的想要姐姐如同往常那般原谅她。 江玉珊张了张嘴,想问问江玉瑶当初为什么会被送走,但又想起昨晚母亲来信,三令五申的命她不准问。 她抬眸瞧了眼立在身后的嬷嬷,最终闭上了嘴。 江玉瑶没错过江玉珊脸上一闪而过的神色,她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眼她身后的嬷嬷,抿了口茶,问:“妹妹可是有话想要问我?” 在此之前,她不确定江玉珊是否知道,可如今她可以确定江玉珊不知道了。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 可……不知就无辜吗? 她是什么也不知道,可她的苦难却是来源于她,而她也是最终的获利者。 第44章:放下 江玉珊纠结许久,还是抬眸笑了笑,道:“姐姐一走就是一年,这一年我想姐姐良多。” 她被秦氏养得很听话,母亲严令不让她做的事,她不敢做。 而且…… 她也害怕她得到的答案会让她痛苦。 江玉瑶轻笑了下没说话,江玉珊揪了揪帕子,不知该再和姐姐说点什么。 “姐姐,你……是不是还在怪我抢了你的婚事?” “当初姐姐忽而离京,父亲母亲都说姐姐是生了病,而林家的婚事不能耽误,两家商量之下便换了我,我……我当时也是不愿的,可我也没有办法。” 江玉瑶喝了口茶,抬眸对上江玉珊委屈的神色,无辜杏眼中还含着几抹泪,她垂下眼帘,道:“今日你我姐妹难得团聚,莫说这些扫兴的话了。” “我带了你最喜欢的芙蓉糕,不如尝尝?” 她理解,但她不原谅。 要怪,只怪她的母亲先心狠手辣,却又没能杀死她。 江玉珊忙用绢帕抹了下泪,道:“好。” 抱月上前将食盒中的芙蓉糕端出来放在江玉珊面前,她正要取一块,身后一直不说话的嬷嬷却忽而道:“娘子,你如今有身孕,这入嘴的东西还需谨慎啊。” 江玉珊素白的小脸微微一皱,道:“这是我姐姐送来的东西,又怎么会有问题?嬷嬷多虑了。” 她话落就要低头去咬一口手中的芙蓉糕,那嬷嬷急得如热锅蚂蚁一般,只恨不能出手去夺过来。 一个不知名的小物件忽而从门口处被人扔了进来,那东西精准的打在了江玉珊右手手腕上。 江玉珊吓了一跳,到口芙蓉糕也应声而落,一口没吃上。 江玉瑶抬眸看去,只见一位风度翩翩,玉树兰芝的郎君缓步走了进来,他神色平淡,嘴中说着抱歉,可却半点看不出歉疚之意。 “抱歉,我手滑了。” 江玉珊见了来人,脸上不自知的浮现出一抹羞怯的笑,随即摇摇头,道:“无事,只是可惜了姐姐送来的芙蓉糕。” 来人正是江玉珊的丈夫——林翊。 江玉瑶不动声色的瞧着这对小夫妻的亲昵,她对林翊原本也谈不上多深的情意,只不过两家订婚后,她就一直拿他当未来的夫君,他相貌端正,文采斐然,便是在京中也是排名第一的世家公子。 这样的未婚夫君,她实在挑不出什么错。 自然也会生出几分少女该有的旖旎心思。 不过,如今再见,江玉瑶心中反而是再无一分波澜了。 “衣服脏了,你先去换过一身,我陪妻姐聊几句。” 江玉珊不疑有他,点头应了声好,就在丫鬟们的搀扶下退下了。 林翊毫不避讳的当着江玉瑶的面让下人们给这芙蓉糕验毒。 李嬷嬷见状,眼中闪过一抹欣慰。 幸得有自家姑爷在,不然以自家娘子单纯的性格被人害了都不知道。 江玉瑶静静看着他们验毒,脸上的神色平静极了。 她又不傻,当然不会在这样的东西上做手脚。 不过……经此一事,江玉瑶是彻底看清楚了,不止是秦氏就连林家也同样不信任她。 只是她很好奇,林翊为何会这般防备她?生怕她会对他的妻子下手? 难不成他知道事情的真相? 芙蓉糕验过没有问题后,林翊方抬眼看了过来,道:“抱歉,我娘子即将临盆,这吃食上不得不慎重点。” 江玉瑶浅笑道:“我明白,孕妇嘛,总是要小心点。若今日真因我的糕点出了事,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多谢理解。” 江玉瑶留在这儿也没什么意思,便起身告辞:“我就不打扰妹妹休息了,待妹妹出来后,劳烦妹夫帮我给妹妹说一声。” 林翊听到这声妹夫时,眉头不可闻地轻皱了下,随即起身道:“我送你。” 江玉瑶没有拒绝,她有一件事也正想问问林翊。 两人行至一处假山时,江玉瑶还未开口,林翊反倒先说话了。 “你的事我略有耳闻,我知你心有怨气,但玉珊是无辜的。” 江玉瑶微微挑了下眉,道:“我不明白林公子此话何意?” 林翊并未挑明,而是侧眸看她:“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若一直揪着不放,痛苦的也只会是你。” “看在我们如今是一家人的份上,日后我会给你介绍不错的郎君,保你一生富贵安稳。” 江玉瑶忽而轻笑了几声,她抬眸看他,看着这位名扬京师的公子。 “林公子什么都不知道就劝我放下?” 林翊神色不改,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而黝黑的眸中却是极其自信的笃定。 他笃定一个小小女子翻不了天。 “纠缠下去,受伤的只会是你。” “秦氏是我岳母,玉珊是我妻,无论是何缘由我都不会允许有人伤害她们。” 真好啊,明明是做了错事的人,却有人会这般护着她们。 江玉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弯起的眸中多了几分讽刺:“原来林公子什么都知道。” “林公子既然都知道为何还助纣为虐?你说玉珊是你妻,可你的妻子本该是我。” 林翊的眉头又微微皱了下,似乎是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些麻烦。 他有几分不耐烦地说:“玉瑶,我的妻子可以蠢,但不能有污点。” “当你输了的那一刻,你就不可能再是我的妻子。” “玉瑶,这里是京城,过程无人在意,人们只看结果。” 这样的答案似乎合乎情理,人人都想要往上爬,人人都害怕自己的家族跌落为曾经瞧不起的贱民。 因利相合,因利相散,是京中的常态。 可江玉瑶的脑海中却不自觉的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那样单纯炙热不顾一切的爱她再也遇不见了。 她霎那间的失神让林翊不由心软了几分,虽说利益至上,可眼前的女子到底也没做错什么,又是他曾经有过婚约的女子,因而在不威胁他的前提下,他很愿意展示一些善心。 “玉瑶,我的提议希望你能好好考虑,放下一切,才有新生。” 放下?可笑,她偏偏要把他们砸个粉碎。 她抛下她最美好的东西回来可不是为放下,无论是谁拦她,她都不会放过。 “娶一个女子就怕坠了你的清名。”江玉瑶一字一句地缓声道:“隔岸观火,背信弃义。” “世家公子排名第一的林翊也不过如此。” 第45章:有毒 马车缓缓驶离林府,江玉瑶挑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但她并没有看立于石阶之上的人,而是若有所思的看着林府那金灿灿的匾额。 江玉瑶无比清晰地知道,要想让秦氏付出代价,这林家就是她的第一道阻碍。 江玉瑶放下车帘,转头问抱月:“林翊如今还在太常寺当差?” 抱月答曰:“是,林翊年前刚从协律郎升为了少卿,我还打探到林翊这一次负责祭礼之上的舞乐,听说若是他这次做得出彩,张首辅有意将他破格提去都察院做左副都御史。” “初入仕途便要从七品官连升至三品大员。” “不愧是秦氏拼死都要抢去的好婚事。” 抱月抿了抿唇,鼓气道:“小姐莫怕他,林家再好又怎样,二小姐都嫁出去了,他林翊再厉害也管不着咱侯府的内宅之事。” 江玉瑶浅笑了下没说话。 林翊是管不了侯府的内宅,可她一旦动手,无论成功与否,她都会迎来林翊的报复。 做为朝堂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贵,他有无数种方式治她于死地,而只要秦氏不死有林翊这样的好女婿,她仍能快快活活的以侯府老夫人的身份过完后半辈子。 仇人不死,她怎能先死? 何况,死也太便宜了秦氏,她要她身败名裂,生不如死。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链子,活灵活现的龙头仰着头看她,良久,她吩咐道:“等会让彭大名入府见我。” 江玉瑶手上有不少铺子,其中以南方居多,但京中也开了几家,有卖脂粉成衣也有酒楼。 那酒楼在京中虽算不上顶尖,但也生意红火,朝中小官以及商贾之流常常出入,因而消息也灵通许多。 彭大名不是酒楼的掌柜,但却统管京中所有的生意。 江玉瑶今日一早就出门去了林府,一来一回折腾到了晌午却还没怎么吃东西,因而她一回来,抱月就命院中的下人备膳。 如今江玉瑶初回侯府,秦氏那边看似风平浪静,可她知道秦氏惯会明面隐忍,背地使阴招,因而吃食上都很小心。 饭菜一端上桌,抱月就先用银针试探,前几道饭菜都无事,可亮白的银针在从热气腾腾的鸡汤中取出时,竟一寸寸的黯淡了下去,不多时银亮的针头就黑了。 抱月与江玉瑶对视了一眼,而后默不作声地将这份汤撤下,而后又挨个试过其余的菜确认没有问题后,江玉瑶方动了筷。 “找人查查汤里是什么毒。” 抱月收起银针,满脸怒气:“小姐,待我查清鸡汤里的毒就去挨个查问那帮贱蹄子。” “我们暂时动不了秦氏,还处置不了胆大包天的奴婢吗?” “小姐,我们这次定不能轻饶了他,要全府的人都知道小姐不是随意拿捏的。” 江玉瑶咽下一口菜,缓缓道:“不急。” “你先莫要打草惊蛇,暗中查探着就是。” 江玉瑶话落又让抱月先舀了一碗鸡汤,而后洒在廊下的花园中。 她有预感,或许她可以顺着这条线,探查出秦氏先前的所作所为。 “抱月,若有人问起你关于这碗鸡汤的事,你就说我喝了一碗。” 抱月点了点头应下了。 她刚留了一份鸡汤准备送去给可信任的医女检测其中的毒,廊下就传来丫鬟春丽的声音: “大小姐,彭掌柜来了。” 江玉瑶放下筷子,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一位身材宽厚,面白和善的男人就弯腰低头地进来了。 他隔着一扇屏风行礼请安道:“小人彭大名见过大小姐。” 江玉瑶也不与废话,开门见山地问道:“盛华楼近来的生意如何?” 彭大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大小姐怎么偏偏只问了盛华楼的生意。 难不成是盛华楼近来出了什么他不晓的纰漏? “回小姐,近来生意还算不错,过了年的收入较之去年同期提升了差不多一成。” “干得不错。”女子清丽婉转地声音从屏风后传来,紧接着彭大名又听江玉瑶问了个让他甚为不解的问题。 “我听说盛华楼常有朝中官员出没,不知可有在太常寺任职的小官?” 太常寺乃本朝五寺之一,主要负责礼乐衣冠,对于军国大事说不上什么话,只有准备祭祀典仪时,才能派上用处。 因而能入太常寺为官之人舞乐词曲皆有一通,他们比起大理寺那些古板冰冷之人要识情趣得多,性子也散漫自由些许,因而常常出入酒楼饮酒听曲。 “有。”彭大名答道:“有位太常寺的协律郎日日都来,也时常会宴请太常寺的同僚。” “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小官,应当帮不上小姐的忙。” 彭大名答完后,猛然想起大小姐曾经的未婚夫林翊可不就是在太常寺任职吗? 他顿时心跳如擂,小姐……小姐该不会还对那人有想法吧? 江玉瑶找的就是不入流的小官,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林翊年少成名,如今又平步青云,有多少人艳羡他,就有多少人恨他。 只要他有一点缺口,无数盘旋的猎狗秃鹫就会一拥而上,啃食撕咬他。 吞下他的血肉,取代他的位置。 江玉瑶缓声又问:“出入太常寺的可有囊中羞涩,急需用钱之人?” 彭大名低头苦想,忽而他眼前一亮,道:“有!” “温木书。” “他在太常寺任司乐,从九品的小官,缺钱得很。” “听说是家中老母生了病,日日都要喝药,他那点俸禄压根养不起,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因而日日都在京中各大酒楼吹笛赚取银钱,也来咱们盛华楼吹过。” 听着似是位纯孝的可靠之人,只是不知品性如何,若是太过纯良,也不知肯不肯为她做那脏事。 不过这样的人若是肯应,想来应是重诺之人。 “品性如何?” 彭大名道:“人不错,就是……有点犟,他吹笛吹得好,曾有姑娘愿以百金为嫁妆嫁给他,可他硬是不肯。” “那姑娘长得也不丑,若是应下他也不用日日那么辛苦的在各大酒楼吹笛赚钱了。” 虽是从九品的小官,可毕竟也是官员,做这样的事,难免会遭同僚嗤笑。 他有好几次就见过同朝为官的富家子恶意嘲讽他取乐。 哎,瞧着真是可怜。 “明日丑时我要在盛华楼见他,劳烦掌柜替我相邀。” 第46章:你怕了? 江玉瑶细细打量着对面男子,总算明白那女子为何愿以百金相许嫁之。 她没听过他的笛声,但这张脸足以值百金。 她有些不确定,这样的人是否会帮她。 温木书欠身作揖,声音清朗:“听彭掌柜说小姐要见我,不知是有何事找在下?” 江玉瑶举杯喝了口茶,随即问:“你可识得林翊?” 温木书神色一顿,道:“林少卿名盖天下,在下自是认得。” “听说你母亲病重,急需银钱,只要你肯帮我一个小忙,我保你此生富贵无忧。” 温木书并未急着应下,而是问:“是否与林少卿有关?” “是。” 温木书迎上她的目光,眼底闪过一抹暗芒,随即垂下眼帘,缓声道:“我听说盛华楼是宣平侯府的产业,可彭掌柜却有南方口音。” “宣平侯府祖上就随开国皇帝定居于京,几代相传,主子与家仆应皆是京话,而府中唯一来自南方的主子便是宣平侯的发妻谢氏,小姐自我来了张口就问林少卿,小姐应是宣平侯府那位曾与林少卿有过婚约的大小姐吧?” 江玉瑶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笑道:“你倒是聪慧。” 仅凭彭掌柜的口音与她的一句话,就断定她的身份,不止聪慧,还大胆。 “不知小姐想要我做什么?” “你应了?” 江玉瑶没想到事情比她想象的还简单。 “如小姐所说,我缺钱。” 江玉瑶却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以他的容颜与聪慧,想要求财应有的是办法。 江玉瑶晃了晃手中的茶盏,茶叶子在杯中打着圈,她若有所思地问:“你也不先听一听,我让你做什么,就应了?” 温木书答曰:“无论是何事,我知与不知,我都没得选。” 江玉瑶静静看着他。 温木书又道:“小姐是侯府之女,我只不过是个九品小官。” 这话听着倒也在理,但江玉瑶却觉得他肯答应,并只是为此,应另有一层她不知道的原因。 不过,不重要了。 眼前的人聪慧,识趣,缺钱,是她最好的选择。 “我听说林翊近来在忙着准备祭礼的舞乐?” “正是。”温木书道:“林少卿甚为负责,事事亲力亲为。” 江玉瑶莞尔一笑,放在心上就好。 “我要你做的很简单,下次林翊在检查歌舞时,不论用何方法,让台上多一舞黄狮的伶人。” 温木书眼神一顿,咽了口口水,低声道:“黄狮子者,非天子不舞也。” “江小姐看来是恨急了他。” 江玉瑶笑了:“你怕了?” 温木书拱手道:“小姐千金之躯尚且不惧,温某穷困寥落,奏笛取财惹人耻笑,又有何惧之?” 江玉瑶放下茶盏,道:“我等你的佳讯。” 她话落,揭开桌面上一直盖着的红布木盘,露出一个个金灿灿的元宝。 “这是定金,请温公子笑纳。” 温木书又是躬身一礼,道:“定不负小姐之托。” 江玉瑶起身离开,她在经过温木书身旁时,停下了脚步,低声说:“我认识一名医可治你母亲之症,我已让人将你母亲接去了医馆,等你忙完这件事,你母亲的病也能有所好转,你再把母亲接回家去也不迟。” 温木书神色不改:“多谢小姐。” 江玉瑶偏头看了他几眼,他面容清俊,低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情绪。 按理说他对母亲纯孝,她名为接他的母亲治病,实为做人质相挟。 他不可能不懂,可他脸上却没半分恼怒之色。 真是个有趣的人。 江玉瑶告别温木书,前脚刚回了府,后脚父亲就派人来请她前堂一叙。 小院浓荫蔽日,长廊曲折架于湖之上,花草深处坐落着几座屋阁,屋檐下挂着数个鸟笼,笼中之鸟各不相同,有人经过时,就会叽叽喳喳叫个没完,其中有只则学着人的声音说着万福吉祥。 江玉瑶有几分恍惚,她记得少时,她常常会来此地,逗弄着那只说话的鸟儿,教它背诗。 如今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可却一切又都变了。 “老爷,大小姐来了。” “让她进来。” 江玉瑶进门时,宣平侯正于书桌前练字,洁白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大字——守身,守之本也。 孟子的话。 江玉瑶收回视线,只觉可笑。 京中之人说起先贤典籍,无不精也,可做起事来,猪狗不如。 她瞧着宣平侯那张仍可称为俊俏的脸,只觉得越发心冷。 她母亲的病,真的只是命吗? 她不想怀疑,可又忍不住怀疑。 “父亲。”江玉瑶低头行礼。 宣平侯搁下笔,眼神上下审视,冷声问:“你出门了?” “是。”江玉瑶知道宣平侯能这么问,定然是秦氏又对他说了什么,就道:“我去盛华楼查账了。” “查账用得着出去吗?你究竟是查账还是与人私会?” 江玉瑶从前会为自己辩解,可现在已经不想说了,她就算说了,父亲也不会信她。 宣平侯见江玉瑶一言不发,越发气大。 他抓起桌案上的笔就朝江玉瑶扔去,大骂:“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孽女!在家时与下人私通,去了东阳还不知悔改又与来历不明的贼人纠缠,如今刚回京就迫不及待的又去与人私会,你还有没有点廉耻?!” “纵是女奴都比你检点!” 那毛笔的笔杆打在她的额头,不疼,但宣平侯的话却比刀割还要疼。 她咬了咬舌尖,质问:“是秦氏说的?” “我只是查账,并未与人私会。” “秦氏?你听听你在说什么?!那是你母亲!你浪荡成性,如今竟连最基本的孝道也全无了!” “那不是我母亲!”江玉瑶吼道:“我母亲已经死了!” “若是我母亲还在,定然不会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认定我有错!” 宣平侯气得捂着胸口大喘气,“好好好,我管不了你了。” “你如此冥顽不灵,我若不请家法,枉作你父!” “来人!请家法!” 宣平侯朝外大吼着,门外却忽而急匆匆地跑来一小厮,急声道: “侯爷,圣旨到了!” 第47章:圣旨 宣平侯神色大变,忙问:“什么圣旨?” 那小厮气喘吁吁地说:“太监们说也要小姐接旨,这趟还带着不少御赐之物,我估计是皇上给小姐的封赏要到了吧。” 宣平侯闻言只得恨恨看了眼江玉瑶,喝道:“还不快去换身得体的衣服接旨?这次看在皇上的面子上,我暂且饶过你。” “你若再不知悔改,我只能把你关在家中了!” 江玉瑶不知自己有什么要悔改的。 她瞧着宣平侯涨红的脸,已对他失望透顶。 秦氏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早已不是她的爹爹了。 江玉瑶垂下眼帘轻声道:“女儿知道了。” 当今圣上对江玉瑶当初在东阳所为甚为满意,有意将她的事迹广泛传播,为京中百官做表,因而这次的奖赏也格外丰厚。 除了一些金银珍宝外,其中还有一块皇帝亲手所书的匾额。 冰清玉洁。 四个大字写的是龙飞凤舞,大气磅礴。 宣平侯在看见这四个字时,脸色蓦地有几分难看。 毕竟他刚在书房大骂了江玉瑶品行不端,可下一秒皇上就送来了亲手所书的匾额赞她冰清玉洁。 皇上都承认了,谁还敢反驳皇上。 宣平侯的脸红了又红,最终在人前挤出一抹灿烂的笑:“玉瑶,莫要忘皇上对你的赞赏。” 江玉瑶垂眸道:“女儿记得。” 太监笑着恭贺:“江小姐,皇上对您赞誉有加,知道您先前因病错失了良缘,您放心,您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皇上定会给您再择一位良婿。” 江玉瑶面带惊喜,语气又有些惶恐地说:“臣女何德何能竟能让皇上为我费心至此,臣女真是感激涕零,望吾皇万岁长乐。” “江小姐的祝福,咱家定会如常禀告皇上。” “侯爷,江小姐玉雪聪明,实为我朝女子之典范,您可要好好待她啊。” “自然。”宣平侯赔着笑:“玉瑶是我的亲女儿,我自是恨不得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有了皇上的话与这道匾,纵是宣平侯也不能随意打骂她了。 这道御赐匾额的份量足以入江家祠堂,而江玉瑶也会成为族中的典范,江家对外的荣誉。 宣平侯送完太监回来后,定定看了江玉瑶半晌,留下一句:“玉瑶,如今皇上对你赞赏有加,你若能悬崖勒马,日后自有锦绣前程。” “可若还是不知悔改,做出有辱家门之事,我这个做父亲的为了江家全族,也不得不罚你以全全府的名声。” “你,好自为之。” 江玉瑶垂下眼帘,低声道:“女儿知道了。” 她对宣平侯已经不抱半分的期望了。 江玉瑶转身随抱月回清荷院,在途经一座花园时,忽而听见似有女子哭泣之声。 江玉瑶看了一眼抱月,抱月立即心领神会的悄悄看了一眼,随即小声道:“小姐,是三少爷身边的丫鬟观香。” 江玉瑶沉吟片刻,随即几步上前,出声询问:“你为何在此哭泣?” 观香神色一惊,忙慌道:“大小姐,奴……奴婢没什么,只是心里难受。” 江玉瑶弯唇一笑,神色温和地像是画里的菩萨:“为何心里难受?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你若是告诉我,我或许可以帮你。” “我……”观香有些犹疑,不知该不该说。 江玉瑶不疾不徐,又道:“你告诉我,我会帮你保密。” 观香似是想起江玉瑶平日里待人和善的风评,因而咬了下唇,小声道:“我……我母亲生了急病,我想出府去看,可少爷不准。” “我……我真的很担心母亲。” 观香说着,瞬时间又是泪如雨下。 江玉瑶思索片刻,温声道:“你是三弟身边的人,我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观香闻言,神色顿时黯淡了下去。 也是,谁会专门为了一位卑贱的女婢费心呢? 是她痴心妄想了。 江玉瑶莞尔一笑:“但我可以派人去你家中看看你母亲,再为她请位大夫。” 观香的眼睛顿时亮了,她惊喜地问:“真……真的可以吗?” “嗯。”江玉瑶点了下头:“等她回来,我会让她告诉你,你母亲的情况。” “待你日后有了假,再出府探望。” 观香抹了把泪,立即跪下给江玉瑶磕了几个头,道:“谢谢大小姐,观香愿做牛做马报答大小姐。” 江玉瑶笑着将其扶起,“快起来吧,把眼泪擦一擦,不然让你主子看见又要罚你了。” 观香抹了把泪,感激道:“大小姐真是菩萨心肠。” “好了,你把你家地址说出来,我现在就派人去探望你母亲。” 观香说出地址后,江玉瑶当着观香的面就派了一人往观香家里去了,观香见了自又是千恩万谢。 她人走后,抱月低声问:“小姐是想拉拢观香对付三少爷吗?” 江玉瑶浅笑道:“总会有用得上的一天。” 她话落,又问道:“江玉衡的脾气还是同以前一样吗?” 抱月一面扶着江玉瑶往回走,一面道:“那是自然。” “三少爷是府中唯一的男丁,侯爷与秦氏对他都甚为宠爱,纵得他的脾气越发骄纵火爆,稍有不顺就会打骂吓人。” “听说他书读的还不错?” 抱月道:“是,他还真是继承了侯爷的聪慧,那样的性子竟也能看得进书,前段日子中了进士越发的张狂了。” 江玉瑶轻笑一声:“书读得再多,以他的性子早晚自寻死路。” 三少爷是秦氏唯一的儿子,他若是出事,想来秦氏定会痛不欲生吧? 江玉瑶想到这儿,嘴角浮现出一抹寒凉的笑。 “抱月,让可信的人多去结交观香,平日里也可多给些关怀与好处。” “我明白。”抱月说着,又低声道:“对了,小姐,昨日汤中的毒我已查出来了。” “我今日亲眼看见厨房的桂嬷嬷鬼鬼祟祟的在小姐的汤中加了不该加的东西。” “那毒……”抱月咬牙切齿地说,“我问过大夫了。” “那是可让女子不孕的毒!” 第48章:宋姨娘有孕 “小姐。”抱月愤愤不平地说:“咱们要不把这件事告诉侯爷吧?” “小姐刚被皇上嘉赏,侯爷定会为小姐做主。” 江玉瑶想到父亲刚刚训斥她的模样,不由冷笑了一声,道:“如今这药我还没吃就被查出来了,就算告诉父亲不过也就大事化了,小事化无。” “暂且压下不提,暗中盯着那些人。” 抱月神色愤懑:“侯爷未免也太偏心了。” “明明大小姐也是侯爷的女儿,却一味的偏袒那边。” 宣平侯在书房骂江玉瑶的话,她也听见了。 侯爷根本问也不问,就判定了小姐有罪,那些话哪像是一位父亲对自己女儿说的话? 简直让人心寒。 她不敢想小姐心中会有多难过。 江玉瑶的神色却没太多变化,她对她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已经彻底死心了。 “宋姨娘那边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抱月忙回道:“宋姨娘又递消息来了,说有好消息与小姐分享,希望能与小姐当面谈。” 江玉瑶垂眸思忖,难不成是有了孩子? 若真是如此,那毒鸡汤或许真能派上用场。 “让她晚点过来见我。” 夕阳西下,侯府完全笼罩在夜色中,昏黄的灯火在风中摇曳。 如今虽已入夏,可夜间的风依旧有些凉,风姿绰约的美人拢了拢外衫在丫鬟的搀扶下继续往前走,她身段苗条,一只手搭在小腹上,脚下的每一步都格外稳当。 “小姐,宋姨娘来了。”抱月在江玉瑶耳边轻语。 江玉瑶立即放下手中的书卷,道:“请她进来。” 不多时,一位美人就悄然入内,她生着一张柔媚的面容,一颦一笑比秦氏还要有风韵,重点是,她年轻。 她面对江玉瑶时并不骄纵,反而谦逊地服身给江玉瑶见礼:“奴家见过大小姐。” 江玉瑶起身相扶,笑道:“姨娘多礼了。” “听说你有好消息与我分享?”江玉瑶说着,目光下移落在宋姨娘的肚子上,笑问:“可是怀有身孕了?” 宋姨娘莞尔一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小姐,确是如此。” 江玉瑶拉着宋姨娘坐下,笑着说:“这可是好事,待你生下孩子,后半辈子也算有了依靠。” 宋姨娘抚着肚子,眼中忧思更甚:“可我担心我这孩儿是否能平安生下来。” “秦氏是个厉害的,先前她对我几番打压,若非小姐提前提点了我,我怕是早就被赶出去了。” “对了,小姐先前让我警惕秦氏所赠之物,我果真在一个手镯中发现了可使女子不孕的麝香。” “我有孕后一直将消息瞒着,我实在是怕我保不住这个孩子,还望小姐救我。” 江玉瑶温声安抚道:“别急,你是我带进府的,我自不会不管你。” “我们是同盟。” 宋姨娘抿了抿唇,问:“小姐可有办法了?” 江玉瑶握住宋姨娘的手,道:“如今你已怀孕,一直避着不是办法,不如将此事挑明且闹大。” “这是父亲这么久以来的第一个孩子,他定极为重视。” “只要让父亲知道你这一胎不安全,他必会提高警惕,派人庇护于你。” “而秦氏一时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 “那我该如何做?” 江玉瑶笑着说:“你今夜回去就派人告诉父亲你有身孕了。” “待明日会有一份鸡汤送你,你假装喝上一口……” 宋姨娘细细听着,待她听完,不由眉开眼舒。 “大小姐好计谋,放心,我明日定演好这场戏。” 宋姨娘得了主意后,也不便在此久留,就连忙赶回去准备派人告诉宣平侯她怀孕的喜讯。 宋姨娘走后,江玉瑶也没闲着,又嘱咐了抱月几句后便开始为明日的大戏做准备了。 秦氏在侯府这么多年,私下不知害了多少人。 可面对父亲她一直伪装得很好。 明日她就是要在父亲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让他自己去想,他不得子嗣的那些年,究竟是天意还是枕边人的人为? 待真相揭露的那一天,她不信父亲会容忍秦氏十来年以来对他子嗣的残害。 宋姨娘怀孕了。 这一条消息瞬时传遍了诺大的侯府。 有人欢喜有人愁。 宣平侯喜得都找不到眼,满脸兴奋地抚摸着宋姨娘的肚子,嘴里不断念叨着宝贝。 他只有一个儿子,这么多年以来,他早就对生育这件事放弃了。 他也不是不羡慕别人家的子嗣旺盛,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始终没有用。 如果一个女人不行,他毫不犹疑的认为那是女人的问题,可三个四个,五个六个都不行,这不由让他怀疑是他自己的问题了。 先前他府中有一歌姬出身的美妾,他也宠了她好一段时间,可她的肚子却始终没动静,后来她犯了错,他就将歌姬送于同僚,结果一年后,他就听说那歌姬生了个大胖儿子,而且又怀上了。 这件事极大的打击了宣平侯的自信心。 他总觉得别人哪怕当面不说,但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嘲笑他是个不中用的家伙呢。 可如今不一样了。 他又有儿子了。 他笑呵呵地紧紧抱着宋姨娘,“柔儿,你真是我的宝贝,我的福星。” “你是咱家的大功臣,我要好好的赏你,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宋姨娘娇羞地推了他一下,千娇百媚地横了他一眼,而后道:“轻点,压到孩子了。” “好好好。”宣平侯非但不恼,反而笑得愈发灿烂:“我轻点。” 这边是喜气洋洋,可秦氏那边却冷若冰窖。 秦氏死死捏着手中的团扇,咬牙切齿地说:“还真是个好运的狐媚子,竟让她给怀上了!” 兰青宽慰道:“夫人莫急,怀上算什么本事,生下来才是本事呢!” 一旁的桂嬷嬷也应道:“兰青说得有道理,就算生下来能不能长大还是两回事呢。” “哪像咱们衡哥儿都考上进士了,哪是那贱人的孩子能比的。” 秦氏捏着扇柄,给自己扇了扇风,而后冷笑一声:“嬷嬷说得是,就先让她得意着吧,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以为生个孩子,我就拿她没办法了吗?” “我是夫人,她生了孩子也是妾!” 第49章:查问 变动是在末时发生的。 宋姨娘不知吃了什么,午膳过后就腹痛不止,下身竟还见了红。 院中下人惊慌不止慌忙去请大夫,又将此事告知宣平侯。 宣平侯正为宋姨娘怀孕一事高兴不已,昨日他还出门与相好的同僚都提了此事,一洗多年以来无嗣的耻辱,这酒还未醒呢,就骤闻此噩耗。 他慌忙赶了过去,就瞧见宋姨娘在床上神色痛苦的模样。 他当即雷霆大怒,誓要查出害宋姨娘腹中孩儿的真凶。 府中除老太太以外的所有人全被宣平侯叫去了秦姨娘所居的碧落阁。 江玉瑶赶到时,廊下依次站着府中的姨娘们。 年纪最大的,已是双鬓苍白了,而年纪最小的却与江玉瑶差不多大。 她们有些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一脸惶恐的往屋里看,似是生怕被主家赶出去一样。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大小姐,我听侯爷发了好大的火,可宋姨娘的事和我没有关系啊。” 江玉瑶看了她们一眼,轻声道:“你们没做过,自不会有事。” “安心在这儿等着,莫要出声吵闹,免得惹父亲不快。” 这里有的姨娘是在江玉瑶母亲健在时就入了府的,她们曾受过江玉瑶母亲的恩惠,加之也算是从小看江玉瑶长大的人,对她也颇为信任。 江玉瑶嘱咐了几句后,就拎起裙摆缓步迈上木阶进了屋,一入堂屋,只见她的好弟弟正坐在窗边发呆呢。 见她进来了,不冷不淡地问了句好。 江玉瑶早就习惯了江玉衡对她的态度,因而并不在意。 秦氏的三个孩子中也就江玉珊同她最为要好,最小的玉灵是个不爱说话的,也甚少与她有什么交集。 江玉瑶笑着恭贺道:“听说你考中了进士?真是恭喜啊,我做姐姐的还没来得及给你备上一份礼物。” 江玉衡扬了扬下巴,眼中浮现一抹倨傲之色,道:“进士有何难?若非我这次没发挥好,状元也不在话下。” 江玉瑶心中冷笑不已,可面上却笑得亲热,赞道:“那是自然,衡弟满腹经纶,日后定大有作为,我们侯府的将来可就全靠你了。” 江玉瑶的一番吹捧,吹得江玉衡心情极好。 他得意的扬着头说:“那是自然。” 江玉瑶又夸了他几句后,方又往内室去,她一掀帘子,只见屋内的正中央跪着一位小丫鬟,左侧站着秦氏与玉灵,宣平侯坐在床边轻声宽慰着床上面色苍白的宋氏,八仙桌上还摆着一份没喝完的鸡汤。 江玉瑶收回视线,缓步走至床边,服身道:“见过父亲。” 宣平侯此时正是气不顺的时候,见江玉瑶来了,黑着脸问:“你姨娘出事,你为何来这么晚?你是不是就盼着这一胎留不住?!” 江玉瑶神色平静,道:“清荷园距此最远,我得了父亲的消息就往这赶,一刻也不敢怠慢。” 宣平侯这才想起这一茬,抿了抿唇没再说话。 这时,床上的宋姨娘又流着泪说:“侯爷,我自问入了府以来,一直谨小慎微从未得罪过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害我,害我们肚子里的孩子。” “侯爷,若我做错了事,我甘愿认罚,只求她能留我孩子一命。” 宋姨娘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爱,莫说是宣平侯,就连江玉瑶瞧了都心疼不已。 “你莫急,我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为咱们的孩子报仇。”宣平侯握着宋姨娘的手,言辞恳切:“大夫说了,你万不能再有任何的闪失了,你且安心歇着。” “侯爷。”宋姨娘是个见好就收的人,试了试眼下的泪,轻声说:“我信你。” 秦氏瞧了眼桌上残余的饭菜,而后不着痕迹地看向身边的婢女,那人冲她微微摇了摇头,她眼中闪过几分暗芒,而后站出来劝道:“侯爷,我是府中主母,家中出现这般阴毒之事,全是我之错,怪我治家不严,望侯爷容我将功赎罪,此事交由我来查,我定会给侯爷给宋妹妹一个交代。” 宣平侯一摆手,冷声道:“此事我亲自查!” 秦氏闻言也不再多言,悄然退了下去。 她嫉恨宋姨娘有了身育,可她还没下手呢,宋姨娘怎么就中了招? 难不成是旁人所为? 还是宋姨娘自导自演? 可她刚刚问过大夫了,确有见红之症,自导自演也犯不上真的用孩子做赌吧? 宣平侯冷脸问跪在地上的丫鬟,喝道:“这鸡汤是你端来给宋姨娘,是不是你在汤中给宋姨娘下了毒?!说,你究竟受何人指使!” 那丫鬟连叩了几个头,哭道:“冤枉啊,侯爷。” “宋姨娘对我甚好,我怎会谋害自己的主子?” “这鸡汤我是从厨房里端来的,一路上我未动过,汤里为何有毒我实不知啊!” 宣平侯闻言给了亲信一个眼神,那人得令后就连忙出了门往厨房方向而去。 鸡汤? 秦氏眼中闪过一抹不可置信,她忙看向桌上的那份汤,似是想到了什么,眼底浮现出几分慌乱,她稳了稳心神,忙上前道:“侯爷,可否容我出去更个衣?” 宣平侯正欲说话,江玉瑶却忽而高声道:“如今宋姨娘出事,全府的人都在这儿,偏偏母亲要走?宋姨娘的毒该不会……” 秦氏咬牙挤出一抹笑:“玉瑶难不成是怀疑你的母亲吗?” 江玉瑶连忙服身请罪,道:“玉瑶怎么敢犯上?我只是担心母亲,母亲现在走,可就说不清了啊。” “为清白着想还是暂且忍一忍吧。” “侯爷。”秦氏转头看向宣平侯,撒娇道:“人有三急。” 可惜有宋姨娘珠玉在前,她这半老的徐娘再对着宣平侯撒娇,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 宣平侯紧紧盯着秦氏,良久道:“玉瑶说的有道理,在真相未查明前,谁也不能走!” “夫人,为你的清白着想,你暂且忍一忍,我的人会很快回来。” 秦氏哪还忍得了。 那鸡汤分明是她为江玉瑶所准备,今日怎么会出现在宋氏的餐桌上? 再查下去岂不是要查到她的头上? 秦氏想到这儿越来越慌,可有江玉瑶与宣平侯,她纵是想离开嘱咐下面的人几句,一时之间也难以脱身。 第50章:你如何解释? 宣平侯派出去的人很快回来了。 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位老嬷嬷和一位丫鬟。 “侯爷,我去厨房问了,今日送来的鸡汤是胡嬷嬷所做,而这丫头是夫人院中的人。” “据厨房的人所说,今日她曾去过厨房,还有人看见她曾动过宋姨娘的鸡汤。” 宣平侯冷声质问:“说!是你们谁下毒害我子嗣?” 那老嬷嬷率先磕头求饶。 “侯爷明鉴啊,我老婆子只管做饭,怎会做出投毒害主家的事?!” 那丫鬟随后道:“侯爷,我今日是去过厨房,可我只是替夫人催问饭菜,绝无下毒之行径。” 宣平侯冷眼瞧着阶下二人,厉呵道:“你们两个刁奴还不从实招来?!如今事情败露还想隐瞒,再不说,本候送你们去吃断头饭!” “冤枉啊。”胡嬷嬷跪在地上砰砰连磕了好几个头,而那丫鬟则是跪伏在地颤着身子默默流泪。 江玉瑶看了那两人一眼,而后又抬眸看了眼默不作声的秦氏。 她眼中噙着泪,瞧着楚楚动人,江玉瑶摸了摸手腕上的镯子,盘算着她该冲出来惺惺作态了。 如今牵扯出的人与她有关,她再不说话可就不合适了。 “侯爷。”秦氏哭着冲了出来,她身子一歪跪在了地上,抹泪道:“云珠确是我院中的人,今日也是我派她去厨房询问,她绝不会做出谋害宋姨娘孩儿的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到底是陪伴自己多年的女子,宣平侯眼中闪过几分柔软,道:“你先起来,还不一定是她所做。” 那老嬷嬷闻听此言,身子一颤,眼中满是绝望。 不多时,宣平侯派出去的人又回来了一位。 他捧着一个小瓷瓶,低声道:“侯爷,我在云珠房中搜到了此物,大夫看过了,和宋姨娘鸡汤中的毒一致。” 事情到了这里,已经真相大白了。 宣平侯不可置信地看着秦氏,颤声问:“夫人?是你要害我的孩子?” 宣平侯与秦氏之间是有爱情的。 他妾虽多,可在江玉瑶的母亲死后,他没有续娶地位高的贵女,而是抬了秦氏为续弦。 两人相伴多年,感情和顺,在宣平侯心中,秦氏温柔解意,贤慧可人,是不可多得好女人,他怎么都不肯相信是秦氏害了他的孩子。 秦氏当即崩溃大哭,指天誓日地说:“侯爷,我绝对没有害宋姨娘腹中的孩儿,那也是侯爷您的孩子啊,我怎会忍心下手害他?” “难道我在侯爷心中就是这般恶毒的女子吗?” “今日午饭时,我是派了云珠去厨房催问饭菜,可我并没有让她下毒啊,至于她从哪得来的毒药,我也不知。” “我已是府中主母,府中的每一个孩儿都是我的孩儿,我何以会容不下一个小小的孩子?” 秦氏说的真情实感,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只有江玉瑶与宋姨娘知道她这一次是真冤枉。 她是害人了,可害的不是宋姨娘。 她知道侯爷有多么看重这一胎,若她真要动手绝不会做的让人这般轻易就看出来。 宣平侯将手中的瓷瓶重重摔掷在地,呵道:“云珠是你院中的人,你如何解释?” “她一个奴婢若无人指使,为何要害府中的主子?” “侯爷。”秦氏红着眼看他:“我实不知,又如何解释?” “侯爷若疑我,就此休了我吧。” 江玉灵连忙冲了出来,跪在秦氏身边,哭求道:“爹,母亲是无辜的。” 外屋的江玉衡听见了,更是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吼道:“爹,您这是做什么?难道要宠妾灭妻吗?” “母亲定是被人所害,她绝不可能做那种事。” 江玉衡话落,抬脚就踹了云珠一脚,骂道:“你这贱婢,是不是你吃里扒外,勾结外人陷害母亲?!” 宣平侯大呵一声:“住手!” 屋子里乱糟糟的一团,奴仆的求饶声,女子的哭泣以及男子的吼叫声。 江玉瑶站在一侧冷冷瞧着,被秦氏及其子女包裹的宣平侯瞧着竟有几分形单影只的孤寂,像极了一头逐渐衰败的狼王。 大概父亲也发现了吧。 秦氏早已不是当年任他拿捏的秦氏了。 如今她有考中功名的儿子,有女儿,甚至还有权势远胜宣平侯府的林家作依仗。 她真的很好奇,一面是他盼望已久的孩子,一面是相伴多年的妻与成熟的孩子们。 他会像放弃她一样果决的放弃某一方吗? 还是会深陷纠结与为难之中? 她大抵是病了。 看着自己父亲痛苦的模样,看着秦氏哭泣的模样就忍不住的想要大笑,心中畅快极了。 只是还不够惨,还不及她当初的万分之一。 “是我做的。”混杂的房中忽而响起一道女子极为尖锐的声音:“是我做的,与夫人无关。” 混乱的房间瞬时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云珠。 秦夫人满脸惊诧地凝着她:“为什么?你究竟为什么要害人?” 云珠抬头笑着,额上的血顺着眉心落下,瞧着甚是可怖,她神色平静又癫狂:“我就是恨她,就是瞧不惯她。” “自她入了府,夫人的笑容越来越少,她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和夫人夺宠?” “所以我就买了毒药想害死她腹中的孩子。” “夫人什么也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 江玉衡闻言,忙道:“父亲,我就说母亲是冤枉的。” 他话音刚落,那丫头忽而站了起来,一头撞上了墙,一时间鲜血四溅,那丫头也软绵绵的倒了下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人就已经死了。 秦氏哭喊一声,神色悲戚万分:“云珠,你好傻,为何要做这种事?” “云珠。” 秦氏哭喊的声音戛然而止,两眼一翻竟晕了过去。 宣平侯神色不善地盯着晕过去的秦氏。 江玉衡吼道:“爹,母亲都晕过去了,你还要疑她吗?” 宣平侯沉默片刻道:“扶你母亲回去吧,给她找个大夫。” “行了,都散了吧。” 江玉瑶瞧着那丫头的尸体,只觉得无趣极了,费了半天周折只不过死了一个丫头。 她看了眼沉默的宣平侯,忽而又笑了。 不过也不算亏,至少宣平侯已经开始疑心了。 下一次,她不信秦氏还能安然度过。 第51章:虚伪 今夜,江玉瑶睡得极好。 这是她自建德十一年四月初九后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次日江玉瑶起床,宣平侯身边的人就来唤她过去。 她到了堂屋,宣平侯正坐在八仙桌上用膳,见她来了,难得神色和蔼地说道:“坐吧,陪我用个早膳。” 对于宣平侯忽而改变的态度,她心中涌出几分惊讶,然而面上却仍是不动声色,平静地服身行礼后就安静的坐下吃饭。 宣平侯给她夹了块奶糕,道:“你母亲病了。” 江玉瑶看了眼盘中那块雪白的奶糕,却并没有吃,而是端起一盅鸡蛋羹小口小口地吃着。 病了?江玉瑶心中冷笑不已,怕是装的吧。 她大概也怕父亲会怀疑她,因而以退为进,不愧是从侍妾爬上来又掌控侯府十来年的女人。 “可家中一应事务不能无人管理,你母亲说你是嫡长女又有皇上的赞誉,因而由你管家最为合适。” 江玉瑶不得不佩服秦氏,把府中一应事务交给她,若是宋氏出事那就是她的问题。 “你可愿意?” 江玉瑶放下碗,抬眸正视宣平侯,道:“能为母亲分忧,我自是愿意。” 宣平侯松了口气,笑道:“嗯,这样就懂事多了。” 江玉瑶垂下眼帘没有说话,何为懂事? 符合他们的利益就是懂事了,反之就是逆女。 “玉瑶啊。”宣平侯又道,语气较之平日的严肃,温和的不像是他了。 “我知道这段时日对你多有严厉,可你要体谅父亲的一片苦心,父亲都是为你好。” “你可还是再怨父亲?” 江玉瑶摇摇头:“女儿不敢。” 宣平侯拍了拍她的肩,语重心长地说:“这就对了,父女间哪有隔夜仇,你可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现在都还记得你出生的那一日,我紧张坏了,那是我第一次做父亲,稳婆把你抱给我时,你又小又软,脸上皱巴巴的像只小猫似得,我都不敢用力,后来又有玉珊,玉衡,玉灵,可他们和你都不一样,第一次当父亲时的那种兴奋与仿徨,是你给我的。玉瑶,阖府只有你与我最亲近,你母亲是我的发妻,若她还活着,你或许会比现在更优秀,我们父女的关系也不会变成这样。” 这番话宣平侯说的真情实意,涕泪横流,他湿润的眼眸与泛红的眼眶都在诉说他是一位多么令人尊敬的父亲,似乎对她有着百般的爱与遗憾。 可江玉瑶却看透了他的虚伪。 这双湿润的眼中含的不是泪,而是一闪而过的狡黠与精明,在这张面皮之下还藏着一颗自私自傲的心。 他看不起她,觉得她是一招手就来的狗,觉得只要他微微低头叙说他的不易,她就会任他摆弄。 他虚伪的让人恶心。 从前,她以为父亲爱她,后来,她以为父亲爱的是秦氏,爱的是秦氏的孩子。 可现在,她明白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根本谁都不爱,他谁都不爱,只爱他自己。 谁能让他舒心,谁能让他获利,他就宠信谁。 江玉瑶忽而感觉有点恶心,恶心的她想呕。 但她面上仍是挂着笑,笑中又含着泪,是和他如出一辙的虚伪。 “父亲,我从没怪您,您怎么能这么想我?我是您的女儿啊。” 或许真的是血脉相连,他们都一样烂到了骨子里。 她又想起了在乡下别院的少年,那样赤诚的人,她再也遇不见了。 管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府中各主管都是秦氏用惯的老人,他们效忠的自然只有秦氏,眼中又哪里会有她? 但她不急,现在掌权的人是她,她有的是时间收拾他们。 况且……侯府的主人宣平侯,想来也是乐见其成。 那日父亲找她掌家事,她就明白父亲也是想借她之力压一压秦氏。 他终究还是怀疑了秦氏参与了谋害宋姨娘一事。 这日,管家送来本月府中各处花销的账本,她正看着,抱月却忽而急匆匆地掀帘而入,低声道: “小姐,成了。” 江玉瑶抬眸问:“什么成了?” 抱月的声音又压了压,道:“温木书来信说,小姐让他做的事成了。” 江玉瑶眼神一亮,从桌案下取出一封信,低声道:“把它送去周御史府上。” “是。”抱月接过信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 如今朝堂主要分为两派,一派自是以张首辅为首,而林翊是张之遥好友,他自是张首辅一派,而另一派则以王阁老为首,而这周御史便是王阁老的门生。 两派多年以来一直持对立状态,争斗不止,如今送上门的把柄,江玉瑶不信他们会不用。 朝堂斗争残酷,她甚至不需要过多的做什么,只要投入一个鱼饵自会有人争抢着咬下林翊这块肥肉。 隔日,如江玉瑶所料,周御史上了一份奏折,奏折内详呈了林翊在排练歌舞时竟坐在台下安之若素的看了黄狮子表演。 黄狮者,非天子不舞也。 他们抨击林翊有不臣之心,奏请天子将其罢免流放。 开始只是一封,后来弹劾之人越来越多。 皇帝对此也颇为不满,下旨将其革职流放。 张首辅一派为之求情,然而求情的人越多,皇帝就越发疑心。 直至张之遥入宫求见皇帝为林翊说情,据传皇帝大怒,呵斥了张之遥一顿,并追加了林家之罪。 不止林翊,就连林翊的父亲也遭其厌弃,贬至偏远苦寒的寒州。 偌大的林府一夕间就败落了。 林翊本人连其家眷皆被赶出京,秦氏苦苦为女儿筹谋的好婚事转瞬间跌入地狱。 林翊出京的那一日,满京无一人敢为其送行。 秦氏不顾身体的病弱闹着要去送,还哭着要把玉珊接回侯府。 可以利益为先的宣平侯又怎会愿意扯上这桩祸事? 为其求情者,多遭贬斥,就连首辅张之遥都被皇帝训斥,他怎么敢在这时候接回自己的女儿,惹怒皇上? 他们离京的那一日,江玉瑶去送了。 她提前出城,坐于黄山的凉亭之内,脚下是一条蜿蜒的,灰扑扑的路,这是他们离京的必经之路。 她看见昔日光鲜的林公子,今日如丧家之犬般惶惶的离了京,而那马车之上是她那哭红了双眼的妹妹,可怜她还大着肚子,就要陪夫君去那苦寒之地。 江玉瑶饮了一杯烈酒,只觉痛快极了。 林家倒了,那么下一位就是她的好弟弟了。 第52章:我亦是寝食难安 昔日风光无限的林公子今日沦为阶下囚,为往日从来看不上的粗人俗人所赶。 妻子玉珊还在哭,他心如死灰,神情恍惚,他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究竟是谁害他? 他行至黄山半腰处,似有所感,抬头看了眼,只见山顶的凉亭似有人影闪现。 林翊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竟似是他曾经的未婚妻,如今的妻妹——江玉瑶。 她怎么会来这儿? 来看他的笑话? 林翊看不清她脸上痛快的神色,只是遥遥看见她似有敬酒的动作。 他正欲看清些,身后那人却忽而粗暴的推了他一把,喝道:“走快点!别墨迹!” 林翊眼中闪过一抹极沉极重的痛色与屈辱,可他不知道的是,这一段路还只是他跌入泥潭后痛苦人生的最开始。 江玉瑶看了一场好戏,心情愉悦的回了府,路过京中的五芳斋时,还让丫鬟买了桂花糕来吃。 其实她从前不怎么爱吃甜食,可如今吃来也觉得不错。 江玉瑶高高兴兴地回了府,结果还又得知了一个更让她高兴的消息。 “小姐,夫人闹着要去送二小姐,侯爷不准,两人吵得厉害,侯爷不仅斥责了夫人,还罚她禁足院中,不得出门。” “听瑾兰苑的人说,今日吵得可凶了,就连三公子都受了家法,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 “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秦氏吃这样的亏。” 江玉瑶听得眉眼弯弯,但对她而言,还不够。 她转了转扇柄,笑道:“二妹突遭此难,母亲定然伤心欲绝,我做女儿的,自是要去看看她的。” 瑾兰苑一直是侯府最热闹温馨的地方,可江玉瑶今日踏足此地,入目皆是一片萧条之气。 院中的下人噤若寒蝉,不敢出一言。 主院里依稀可以听见秦氏摔砸瓷器的怒骂声,沈栀意知道秦氏有多在意玉珊,她把玉珊养成那副性子,又拼了命的为她谋得一个好婚事。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毁了。 她最爱的女儿大着肚子和男人往边疆的苦寒之地而去,而她做母亲的,却连看也不能看一眼。 那样的地方,几乎是九死一生,便是壮硕的男子也会死在那儿,何况是一位怀了孕的弱女子? 她如何受得了? “母亲。”江玉瑶站在门廊下,居高临下地唤了一句。 秦氏如今再没了心思陪她演戏,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江玉瑶轻笑一声,拎起裙摆,缓步绕过地上的瓷器脆片,低声道:“我听说母亲因二妹的事伤心欲绝,我做女儿的自是来看望母亲了。” “不然外面的人还当我不孝呢。” 秦氏咬了咬牙,没声好气地说:“不必你来假惺惺。” “别以为我不知,你现在心里定高兴得很吧!” 江玉瑶弯了弯眼,道:“母亲这就是误会我了。” “母亲伤心,我亦是寝食难安。” “对了。”江玉瑶凑近秦氏,笑着说:“看母亲这么伤心,我就和母亲说个好消息让母亲高兴高兴吧。” “大夫说了,宋姨娘这胎是个男孩。” “母亲,您又要添儿子了,高兴吗?” 秦氏一愣,随即大吼道:“滚!你给我滚!” “江玉瑶!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我告诉你,我一天是侯府的主母,就一天是你的嫡母,你的婚事就捏在我手里!别以为攀上宋氏那个小贱人就能有出路了。” 江玉瑶恍若未闻,只是淡笑着看着她,待她骂完后,方笑着说:“母亲,别大吼。” 她话落点了点脸颊,道:“有皱纹,很丑。” 秦氏彻底陷入癫狂,对着江玉瑶又骂又砸,可江玉瑶轻轻一闪,就避开了她的攻击,她笑了笑转身离开,而那瓷器的碎片非但没有伤到江玉瑶,反而刮伤了她自己。 秦氏以侍妾的身份爬上主母的位置,多年以来她除了生育孩子,毒害其余妾室外,就靠着惹人怜爱的美貌博侯爷欢心。 她也知道自己没有强大的娘家,因而格外注意自己的容颜,生怕色衰而爱驰。 她保养的确实不错,平日里出门交际,其余贵妇们总爱说她望之像是二八少女。 可像是,却终究不是。 她年纪大了,宋氏年轻,还又即添男丁。 她怕,她深深的恐惧。 她怕自己也会成为曾经的谢氏,人走茶凉,子女也为人所欺辱。 不对,还不如谢氏。 无论如何,谢氏至少还有一个靠谱的娘家,而她什么都没有。 江玉瑶离开瑾兰苑后,往自己的清荷院而去。 路上,她思忖着她的下一步。 如今秦氏最强的助力林氏已倒,她在侯府的支柱也只剩一个江玉衡了。 若他再折,她的主母也算是做到头了。 “观香母亲的病如何了?” 抱月笑道:“已经全好了。” “观香还托我感谢小姐,说小姐的大恩大德她一辈子也不会忘。” 江玉瑶笑了笑,道:“听闻江玉衡也挨了打,伤得可重?” “瞧着挺吓人。”抱月道:“但大夫来看过,说休养两三天就好。” “观香可有告诉你,江玉衡在清凉院可说过什么吗?” 抱月摇摇头,道:“并未,不过今夜我可以去问问她。” “嗯。”江玉瑶轻声应了一声,又道:“江玉衡自幼就与秦氏亲近,又在秦氏教育下爱护姐妹,可如今姐姐随夫流放,母亲因此事伤心欲绝,寝食难安,他又如何能坐视不理呢。” 抱月回道:“三公子确实极其护着秦氏,当日宋氏一事,三公不顾侯爷,也要护着母亲,这次又为母亲出言辩驳而被侯爷鞭挞。” “可他能做的都做了,想解秦氏之忧,只有救二小姐,可林家的情况就算是首辅也说不上话,何况他一个初入职场的九品官。” “纵有心也无力啊。” 江玉瑶笑着说:“那倒未必,只要有心总是能帮上忙。” 抱月有点不明白了。 小姐难道还希望三公子救了二小姐,救了林家不成? 江玉瑶缓缓道:“晚上观香来告诉他,往三公子枕边放上一本陈情表。” “谁的陈情表?” “李密。” 第53章:你输我,不是因为你蠢 宣平侯好美人,好华服,好金玉之物。 只是从前秦氏掌家,秦氏为府中计,为子女计,常常委婉规劝,因而他虽喜好,却做得并不过份。 可江玉瑶却不同,她不止恨秦氏,恨宣平侯,也恨整个侯府。 她把府中账上的钱全部取出供宣平侯花费,不止又为他找了几位如花美眷,还常搜寻稀有的金玉之宝讨宣平侯开心。 府中下人惯会见风使舵,如今见江玉瑶执掌侯府大权又得侯爷喜欢,纷纷倒戈至江玉瑶这边,至于那些对秦氏死忠的亲信,也都被她打发了出去,换成了她母亲在时的旧人。 江玉衡伤后看了床头那本陈情表后,果真大受感染,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令人声泪俱下的陈情表奏了上去。 满篇除了对母亲的孝心外,最重要的主题就是为姐姐求情,为姐夫求情。 这篇文章江玉瑶看了,写得极好,连她都忍不住泪目了。 可朝堂之上却从不是一个讲情的地方。 林翊之案所涉者甚多,不知牵连了多少人,如今皇上好不容易把这档子事忘了,又被江玉衡这篇文章提起。 好啊,就连大昭开国元勋的子嗣都为这种人说话,他林翊当真没有野心吗? 若是任其壮大,来日是不是还要骑到他的头上?! 江玉衡毫不意外的被革职贬入庶民,就连宣平侯也被急召入宫挨了一顿训斥。 宣平侯从宫中回来后,怒气冲冲的请来家法声称要打死江玉衡。 这种吵吵闹闹的事,江玉瑶不想看,她索性以查账为借口戴了帷帽出门往珍宝斋挑选礼物去了。 她下了马车远远瞧见一位白衣公子,他置身于人群拥挤的长巷中,可拥挤的人群却自觉地避开他,这让本就出众的他越发显眼。 月白色的袍子衬得他身段颀长,玉树兰芝,可那双眼眸却没有独属于书生的儒雅,反而像是鹰隼般锐利。 江玉瑶看了一眼后就收回了视线,看他样子应是非富即贵。 她径直上了珍宝斋的三楼,闲逸地挑选着阁中的宝物,身后却忽而传来轻巧的脚步声,她以为是珍宝斋的小二也就没管。 可那人近了后却传来阵阵淡雅的清香,这绝不会是一位小二身上能有的! 她警惕地转过身就又看见了刚刚在街上看过的白衣男子。 “你是谁?为何会在这儿?” 白衣男子微微偏了下头,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自上而下的打量着她。 这样的目光侵略性太强,让江玉瑶本能地感受到危险。 她后退几步,高声唤道:“抱月!齐武!” 男子神色不变,眼中是一片掌控全局的坦然:“别叫了,他们不会应你。” 江玉瑶噤了声,而后盯着他问:“这里是京都,我是侯府嫡女,你若动我,想想后果!” 他身后的人是谁?秦氏吗? 男子瞧着江玉瑶害怕却又强装镇定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嘴角似是有几分轻蔑与不解。 “张之遥。” 江玉瑶愣住了。 张之遥。 张之遥?! “首辅……张之遥?” 眼前的青年侧了下头,眼尾微微上挑,是说不出的贵气与松弛。 “大昭还有第二个张之遥吗?” 江玉瑶沉默了。 若他真是张之遥,他想对她做什么,她完全无力抵抗,若是让她那父亲知道,定会兴高采烈地把她送去张府。 这可是首辅张之遥,说他是大昭真正的掌权人都不为过。 她低下眼帘,问:“不知首辅大人为何会在百忙之中跟踪我?” 她可不认为张之遥会是什么色中饿鬼,他也绝不是秦氏能指使的人。 难道是为那件事? 张之遥凑近了她,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旖旎之气,仿佛她只是个死物,而他只是在打量一件让他惊奇的物件。 “我只是好奇,坏了我计划的人究竟是谁。” “江玉瑶。”他一字一句地念她的名字,让她有一种即将奔赴刑场的紧张感。 “你很聪明。” 江玉瑶捏了下指尖,低头道:“我不知道首辅大人在说什么。” 一双微凉的手忽而钳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我喜欢聪明人,但不喜欢把我当傻瓜的聪明人。” 江玉瑶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目光黑沉沉的,带着一股锐利的,不容反抗的威压。 他似乎还在审视她,似乎是想把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忽而松开手,丢下一句:“林翊弃你,是他的损失。” 江玉瑶不由在心中冷笑,她恨极了他们这样的人。 轻飘飘的一句他的损失,仿佛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物品。 “首辅大人今日能找到我,对我说出这番话,想来是把所有的事都调查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 “怎么?首辅大人是准备去皇上面前举报我吗?可皇上会信吗?这么大的案子出自一个小小的女子之手?还是一位受尽委屈的女子,与其信我是幕后真凶,不如更觉得我是被他们推出来的替罪羊吧?” 张之遥脸上的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眸中似是多了几分欣赏之色。 “林翊若知晓世家公子排名第一的他竟是被你害得家破人亡,不知是会恨还是悔。” 江玉瑶冷冷地不说话。 “这样好的计谋,这样狠的心,你若是男子上了朝堂,我的首辅之位怕是要让贤了。” 江玉瑶:“首辅大人说笑了,我再聪明,不也被您发现了吗?普天之下除了皇位上的天子,谁也越不过您去。” 张之遥轻笑了一声,似是心情很好。 “你输我,不是因为你蠢。” “而是你我的地位,资源太过悬殊。” 江玉瑶的心不可控地漏跳了一拍,她紧紧握住掌心,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张之遥瞧了眼她收拢的手掌,道:“你也这么想吧?” 他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服与野心,也承认她做为人与他们拥有同等的聪慧,而不是天生就低他们一等。 她想,如果他们中间没有隔着林翊,他会是她为数不多欣赏的人。 “林翊不要你,你不如跟我。”张之遥的语气不像是求娶一个人,反而像是招纳一位贤士。 “我喜欢聪明人,而张府女主人的身份也不算辱没了你。” 第54章:结亲 “首辅大人说笑了。”江玉瑶回道:“张府女主人的身份,我恐难胜任。” “首辅大人还是另寻良人吧。” 张之遥定定瞧着她,鸦青色的眼睫低垂着在眼下留下淡淡的阴影,眼底是意味不明的情绪,殷红的唇似是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如果江姑娘都不能胜任,天下恐无人能胜任了。” “别急着拒绝我,我给你机会好好考虑。” 张之遥说完这句话也不作纠缠,转身离去了。 直至他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中,江玉瑶方松了一口气。 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会强取豪夺的类型,只要她不愿意,以他的傲气应该也不会勉强。 她知道嫁给张之遥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可她不想嫁他。 他太聪慧,也太了解她。 如果非要嫁人,她更希望嫁一位相敬如宾,互不干扰的男子。 她注定是不能嫁给她爱的人了,那么不如找一个好拿捏的男子安安稳稳的过她的下半辈子。 若是半途中那男人短命死了,是再好不过了。 江玉瑶回了府就得知江玉衡险些被宣平侯打死,如今正躺在床上下不来床,秦氏哭得眼睛都肿了。 她去瞧了一眼,只觉畅快极了。 如今她的一个女儿随夫流放,儿子永不可能再入朝为官,如今得罪了皇上,日后怕是连爵位都要丢了。 三个子女中也仅剩了江玉灵一人安然无恙。 秦氏素来会做小伏低,她也知如今情势不好,一直本本分分的待在瑾兰苑中,甚少外出。 而在江玉瑶的授意下,她们的日子越发艰难。 从前秦氏一家独大,可如今宋氏得宠又有子嗣,她后来送来的美人也都陆续有了身孕。 如今的宣平侯哪还想得起她来? 府中的下人都暗自议论着,说不好再过几年府中又要换夫人了呢。 江平衡听了这话后自是不服气,发了几次脾气后又被宣平侯打了几次。 转眼间,江玉瑶回京也有一年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边疆忽而传来急报,戎狄反了。 江玉瑶得到这个消息时,心下一惊,她恍然间想起当初在东阳时那少年信誓旦旦地说二年内戎狄必反,还真是让他说对了。 她先是笑着,可嘴角忽又垂下,眼中是一望无际的悲。 她几次想写信问问外祖父阿棠有没有回江南,可她每每却下不了笔。 既然日后无缘,又何必相问呢? 戎狄造反,大宁自是派兵平叛,而这人选毫无意外的便是大将军——裴行俭。 听说裴行俭年过双十,丰神俊朗,却并未婚配。 先前上门的媒婆几乎要把裴家的门槛都踏破了,可裴行俭却没有一位看上眼的。 如今开仗在即,裴行俭虽是战无不胜的大将军。 可只要上战场就有风险,这次是裴家的老祖宗发话定要在裴行俭出发前给他娶上一位妻子留个种。 虽说这事来的突然,但那毕竟是裴家,因而京中许多人家还是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嫁过去。 只不过这些事与江玉瑶却没什么关系,她也只是从下人嘴里听个趣儿罢了。 这日,抱月忽而急匆匆的赶来,急声道:“小姐,三小姐被裴家选中了。” “择日就要嫁过去呢。” 江玉瑶知道抱月为何而急,裴家显赫,内有裴家女为宠妃,外有执掌兵权的大将军,这样的人家若是让江玉灵嫁过去,秦氏定能借势而起。 她能对付刚入朝堂的林翊,却一时没有办法再对付一个裴家。 或许……唯有张家可以与之对抗。 江玉瑶心中思绪万千,但面上却不动声色,道:“别急,慢慢说。” 抱月道:“这次裴府娶亲,京中半数的人家都送了自家姑娘的画像与八字,咱们侯府秦氏也托人送了一份,说是两人八字很合,就由裴老夫人做主定下了三小姐。” “喜讯已经传到侯爷耳中了,侯爷几月都没去过瑾兰苑,今日却喜笑颜开的去了。” “小姐,这样下去,秦氏定能靠着裴家的势复起。” “不急。”江玉瑶缓声道,她脑海中忽而想起当初那少年对裴行俭的评价。 此战究竟是赢是输还未定,若真如阿棠所说裴行俭不是对手…… 那么打了败仗的裴行俭还能有今日的荣耀吗? 这场婚事来得急,不过一日的功夫,府中就已遍布喜气,各院皆挂上了红灯笼,门上都贴了喜字,说是今夜就要把人送去裴府。 江玉瑶默不作声地默默瞧着,可惜人还没坐上轿子,裴府那边就出了岔子。 裴行俭不等新娘入府,就先率军出城了。 宣平侯一怔,脸上的神色说不上好看,那管家忙道:“我家老夫人说了,裴将军人虽先走了,可裴家和江家这门婚事是不变的,待裴将军回来后再拜堂成亲。” 管家言毕取出一份婚书与礼单来递给宣平侯,道:“裴家愿以此为证。” 宣平侯看了婚书以及礼单后,脸上的神色方稍有缓解,他笑道:“那小女就在闺阁等待裴将军得胜归来了。” 言毕,他痛快的请管家入内小酌一杯。 裴家与江家的婚事已经传遍京城,又有婚书为证,这门婚事怎么着也是跑不掉了。 可秦氏的好算盘又一次落空了。 许是应了裴行修当初的话,裴行俭一入边疆就连吃两场败仗,最后一场好不容易大胜,可同时也传来了裴行俭身死的消息…… 宣平侯与秦氏本以为裴行俭已死,这门婚事也就作罢了,只是可惜了一个攀附裴家的机会,可却没想到裴府竟差人来上门要求宣平侯完成当初的那场婚事。 宣平侯怒不可遏,他强压着怒气,问:“人死了还成什么婚?!这不开玩笑吗?” 那管家不卑不亢地说:“江家女与将军是有婚约的,如今生是裴家的人,死也是裴家的鬼,白纸黑字写着的,如今将军为国殉身,难不成江家就想耍赖吗?” 宣平侯这方想起当初那份婚书,他悔不当初,可如今裴行俭虽死,可他确实胜了,加之又有婚书在,若是裴氏不满告上御前…… “你且容我想想。” 那管家冷声道:“这月十八,裴家的轿子准时来接新娘子。” “侯爷还是早做准备吧。” 第55章:怕? 江玉瑶不知秦氏与宣平侯又说了什么,致使宣平侯又找上了她。 “玉瑶,裴家天潢贵胄,裴行俭可是咱大宁的大英雄,嫁给他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样好的好事,江玉灵怎么不去?” 宣平侯噎了下,又劝道:“你妹妹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啊,怎能守这个活寡?” “玉瑶你不一样,你反正……已经污了清白,日后哪个正经人家会要你?人家要是知道你先前的那些事,定会不依不饶,不如嫁去裴家清净,安全。” 江玉瑶垂眸不语,宣平侯又竭力劝道:“你嫁过去就是裴行俭正儿八经的夫人,谁敢看不起你?日后再从裴家宗族里过继个孩子,那日子也有个盼头,裴家也不会短了你的。” “玉瑶,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江玉瑶捏了捏指尖,其实宣平侯的话没说错,对于江玉瑶来说这确实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 一个死了的丈夫,简直不要太适合她。 “父亲。”江玉瑶再抬头,眼中含泪:“裴家再好,可裴行俭已经死了,我宁愿嫁给一穷二白之人,也不愿余生只有青灯古佛为伴!” “你怎么死脑筋,你嫁去那等人家简直是活受罪,不如死了呢!” “可至少那是个活人。” 宣平侯急得来回渡步,“江玉瑶,那是你的妹妹啊,你忍心让她一辈子都守活寡吗?她还那么小。” 江玉瑶瞧着他着急的样子心如止水。 若非她曾得皇上夸赞,宣平侯今日恐怕就不只是来劝她了。 怕是早就给她灌入迷药,强逼着她嫁去裴家了。 “要我替妹妹嫁去裴家也可以。” 宣平侯眼睛顿时亮了,道:“你待怎样?无论你提什么要求,父亲都不会拒绝。” “裴家的彩礼归我。” 宣平侯的眼睛顿时瞪大了:“你一个姑娘家家要那么多钱做什么?” “我一嫁过去就没了夫君,日后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若不留点钱财傍身,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你母亲当年给你留下的钱财难道还不够你用?” 江玉瑶的眼神顿时变了,直勾勾地盯着宣平侯,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寒刀。 宣平侯讪笑了下,道:“五成。” “我要全部。”江玉瑶道:“不然就让江玉珊嫁过去吧,裴家原本看中的也是她。” 宣平侯咬了咬牙:“六成。” “八成。” “六成,不能再多了。” “八成。” 宣平侯又来回在她面前渡步,几次瞪向她,似乎是想要对她动手,而后又似想起了什么,收回了手。 “好,八成就八成。”宣平侯一咬牙一跺脚,道:“这月十八你代替你妹妹上裴家的花轿!” 宣平侯丢下这句话后转身就走。 江玉瑶勾了勾唇,流出一抹满意的笑。 当初裴家下聘考虑到婚事匆忙,可下得是重礼。 宣平侯府的大小姐要出嫁,嫁的还是殉国了的裴大将军。 虽说是冥婚,可该有的派头却不能少,阖府上下都开始为这场荒诞且盛大的婚礼而忙碌。 江玉瑶作为备嫁的新娘子反而闲了下来,她趁着婚前的最后一点时光,近日常出门逛街。 这日她正坐在登瀛楼上饮茶赏景,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你要嫁去裴家?” “嗯。” “他们逼你的。” 江玉瑶抬眸看了眼对面清隽俊朗的青年,轻笑道:“我自愿的。” 张之遥咬了咬牙:“自愿的。” “我张之遥比不过一个死人?” 江玉瑶迎上他的目光,在他如刀锋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来自首辅的威压,他的眼底是不解与不甘心,更多的是愤怒。 “首辅大人很好,可我无意。” “比起活着的男人,确实是死人更适合我。” 张之遥死死的盯着她,看他的眼神似是要将她活吞了一般,放眼整个大宁从没有谁会这样不给他面子。 江玉瑶慢悠悠地给张之遥倒上一盏茶,道:“祝首辅大人能早日得遇良人。” 张之遥忽而伸手抓住江玉瑶的手,冰凉的手如同钢铁般紧紧箍住她,让她无处可逃。 “我已经遇见了。” “江玉瑶。”张之遥顿了顿,紧盯着她的眼睛道:“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要不要嫁我?” “裴家可不是什么好去处,远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张之遥的力气很大,似乎是要将她生拉着走一般,江玉瑶抿了抿唇,一点一点的收回自己的手,道:“裴家不是好去处,却是我的归处。” “无论千次万次的机会,我都不会选择首辅大人。” “你我在一起。”江玉瑶浅笑了下:“夜里真的能安心睡着吗?” 她知他城府深沉,凉薄重利,他知她满腔仇恨,心狠手辣。 何况她的夫君不在婚书之上,不在世人眼中,早已深深刻在她的心中了。 裴府就是她最好的归宿。 张之遥瞧着她的眼睛,眼中分辨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忽而松开手,道:“不要后悔。” 他话罢起身就走,桌上为他而倒的茶,他一口也未喝,走至门口时,他忽而顿住脚步,似是还有话要说,可最后还是沉默着离开了。 六月十二日的夜晚,裴家的喜轿来了。 江玉瑶盖上喜帕由抱月搀扶着上了花轿,耳畔是吹吹打打的喜乐声,可她却没听出半分喜气,反而有种说不出悲凉。 轿子很快停在了裴府的大门,喜帕下忽而出现一双骨结修长,冷白似玉的手,银质的护腕在寒月下闪闪发亮,越发衬得他手腕劲瘦。 江玉瑶一时怔在原地,裴家接她的喜婆在她耳边轻声道:“江姑娘,这是裴大将军的亲弟弟,今日代兄与你行礼。” 江玉瑶了然后,方将手轻轻搭在来人的手上。 冷,这双手冷得不似活人,明明还是炎热的夏夜,可在她靠近他时,周围的空气无端的寒凉起来,仿佛她靠近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阴寒的冰山。 江玉瑶自诩胆子不算小,可在想到死去的裴大将军后,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怕?” 第56章:他是我弟弟裴行修 江玉瑶盖着喜帕看不见他的脸,但也能感受到他周身的寒意,或者说是万籁皆寂的死气。 那一声阴郁飘忽的声音让她有几分恍惚,分不清是自己的幻觉还是他真问了。 江玉瑶只当自己没听见,沉默着被他牵引着继续往前走去,那人也没再说话。 他忽而毫无征兆的停下脚步,江玉瑶由于惯性又兼之盖着盖头看不真切,还毫无知觉的往前走,身边的男人却蓦地抓住她的手将她拉住。 突如其来的拉拽力让她身下一个不稳险些摔倒,也幸得身旁的男人反应迅速扶了她一把。 “嫂嫂小心。” 肌肤相贴间,江玉瑶宛若被一块寒冰烫了下似得,冷得她不禁打了个颤。 她捏了捏指尖,立正后低声说了句:“多谢。” “不客气。” 这小叔子虽语气冰冷,周身还散着寂灭的寒意,但目前来看为人倒也不算苛刻。 但愿日后能和谐相处。 耳边忽而传来礼仪高昂的声音。 那声音又细又尖,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越发诡异。 “一拜天地。” 江玉瑶在礼官尖细悠长的声调下与裴家另一位公子行礼拜了天地。 因着裴行俭已死,今日成婚的仪式就也简便了许多,她拜过天地后就被裴家的丫鬟们扶着去了新房。 新郎官死了,她自然也不需要枯坐着苦等,因而一进屋坐下她就掀了盖头,入目所及,皆是刺眼的红。 抱月办事还没回来,因而她卸了妆饰后,吩咐下人煮碗莲子羹端上来。 不多时,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就端了上来,与之一起的还有点心与小菜,琳琅满目的摆了一桌子。 江玉瑶眼神闪了闪端起碗小口小口喝着。 裴家的情况与她所想果然一般无二,裴将军虽死了,但裴府的人也不会轻慢了她。 江玉瑶刚喝完莲子羹准备放下碗筷,抱月就急匆匆进来了。 “小姐,你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抱月微微一笑,低语道:“咱们就等着看好戏吧。” 江玉瑶人虽离了侯府,但她在离开之前又送了秦氏一份大礼。 许是换了床的缘故,江玉瑶躺在床上一夜辗转无眠,直至天将明时方堪堪睡去,可她在睡梦中总感觉似乎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她。 这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发强烈,她猛地睁开眼,屋子里已经天光大亮,她侧眸看去只见一位身材高大壮硕的男子正坐在八仙桌旁盯着她。 他模样冷峻,黝黑的眸子静静看着她,像极了一只隐在暗处伺机而动的猛兽。 江玉瑶吓了一跳,连忙坐了起来,脑子里不由自主就回想起当初在大昭寺发生过的事。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女子闺房?!” 江玉瑶死死拽着被子,脑子在飞速旋转,她是真怕等会忽而有一大帮子的人冲进来说她与外男私会,要拉她去沉塘。 难不成是裴家的人想以此让她为裴行俭陪葬吗? 男人语气沉静:“你夫君。” 江玉瑶大惊:“你胡说什么?!我夫君是镇国大将军裴行俭,岂是你这等小贼可以冒充?你若识相,速速离去,我只当从未见过你。” 男人唇角微微弯了弯,似乎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他站起身朝江玉瑶走来。 江玉瑶这方发现眼前的男人生得甚是高大,如同一座小山朝她倾轧过来。 “我是裴行俭,你的夫君。” 江玉瑶猛地睁大眼,结结巴巴地说:“可……可你不是……” 剩下的话江玉瑶没有说出口,但彼此都明白是什么。 裴行俭不甚在意地说:“没死。” 江玉瑶挤出一抹笑:“那夫君还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裴行俭垂眸看她,问:“你看起来不太开心?” 江玉瑶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怎么可能呢?夫君能死里逃生,我再开心不过了。” 不是死了吗?怎么她一嫁过来人就活了? 真是倒霉,早知如此,当初她就不该答应这门婚事,不知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裴行俭沉默片刻,而后道:“我听说与我定下婚约的本是江家另一位姑娘,听说我死了,江家方换了你过来。” 这人说话倒是半点没个忌讳,死啊活的都挂在嘴边,按理说他们武将出身的人脑袋里挂在裤袋上最忌讳这些了,可他却很平常地说出来了,看起来倒像是位好相与的人。 “是。”江玉瑶也不瞒他,笑着说:“妹妹年轻父亲怜她,因而换了我过来。” 裴行俭又沉默了。 江玉瑶见裴行俭不说话也不走就杵在自己床头,颇有些不自在的捏了捏被角。 这人怎么奇奇怪怪的? 他一直站在这儿,她都不好换衣服了。 江玉瑶低头看着红锦被上的鸳鸯,等了半天还不见他说话,正要开口询问,却听上首的男人道:“你既入了我裴家的门,日后我会护着你。” 江玉瑶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但夫君示好她也不必推开,便温婉的笑着应了一声。 “你先换衣服,等会我们一起去给祖母以及裴家长辈敬茶。” “好。” 裴行俭的父母都已死了,府中就只剩了一位祖母和裴行俭的弟弟,因而江玉瑶也不必劳心服侍婆母。 至于裴家的其余旁系,他们都别府另居,平日里自是烦不到江玉瑶。 她当初肯替嫁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她换好衣衫后,脸上挂上温婉的笑意随裴行俭往正堂去给长辈们敬茶。 裴行俭死而复生,整个裴家都为之震动,因而今日来得人也多,她远远就听见正堂里喜气洋洋的笑闹声,与昨晚的死寂形成了鲜明对比。 “新郎官与新妇来了。” 丫鬟们上前引他们进去,江玉瑶一入门就见正堂上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两侧则坐着穿着喜庆富贵的男男女女们,约莫有二三十人。 她大致扫了一眼就低下了头随裴行俭上前给裴老夫人敬茶。 裴老夫人接过江玉瑶的茶,连说了几个好,随即从丫鬟手中取出一个玉镯给江玉瑶戴上。 “这镯子是裴家祖上传下来的,如今我把它给你,你就是我们裴家的媳妇。” 江玉瑶笑着应了,她的一举一动都端庄娴雅让人挑不出错。 不止江老夫人,别的长辈见了也甚为满意。 裴行俭带着她一一认人,七大姑八大姨的,若非江玉瑶记性好,今天彻底是迷糊了。 她刚给一位叔伯敬了茶,就听身后有人笑道:“二郎你来了,你这小子,你哥大喜的日子,你怎来得这么晚?” 江玉瑶闻言不在意地侧眸看去,可只一眼就惊得她摔了手里的茶盏。 清脆的声音瞬时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那少年也抬眸看了过来,他生着一张和阿棠一模一样的脸,可神色却冷得像千年的寒冰。 裴行俭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神色大变的江玉瑶,出言解围道:“玉娘,他是我弟弟裴行修。” 第57章:难道有何不对? 太像了。 实在是太像了。 江玉瑶看着这个人一步一步的走近她,无论是眉眼还是身形都与阿棠一般无二。 可他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了裴家的二公子? 她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却被身侧的裴行俭箍住了腰身,如铁般坚硬的臂膀紧紧搂着她的腰,让她清醒了几分。 这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当着裴家诸亲的面前不该对丈夫的弟弟起这么大的反应。 她知道,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的灵魂已经飞了出去抓着他的臂膀问,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见过嫂嫂。”少年神色淡漠,声音如同昨夜一般寒寂,冷得她霎时间清醒过来。 她细细看着眼前的人,他神色如常,眼神坦荡,仿佛从未认识她。 裴行俭低眸问:“玉娘见过我弟弟?” 她嗓子干涩的一句话也说不出,良久方笑着说:“并没有见过。” “只是想起昨晚似乎是小叔代夫君与我行的礼。” 裴行俭眼眸闪了闪没再说什么,只道:“只是虚礼而已,不必在意。” 江玉瑶一一见过众人后就留下一起同裴家人吃了顿饭,席上江玉瑶竭尽全力的克制自己不去看裴行修。 她今日见他时的反应已经足够反常了,若是再频频看向他,定会给彼此招来祸事。 可她心里却还是疑云重重,他究竟是不是阿棠?若是,为何是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 这顿饭江玉瑶吃得是食不下咽,散席后,江玉瑶送走裴家的旁系就回了院,她还在忧愁晚上该怎么办。 裴行俭身边的小厮就来禀道,裴行俭有军务要忙,今夜就不回房了。 江玉瑶乐得轻松,早早熄灯睡了。 她虽与裴行俭成了婚,但裴行俭打了胜仗回来后每日里忙进忙出,因而两人名为夫妻其实也没见过几面。 这几日,她时常在裴府闲逛盼望着能再见到裴行修,可裴行修似乎也很忙,她入府这么久也只远远看见过一次,还没追上去人就没了。 这日,她坐在凉亭兴致缺缺地赏着景,抱月在她耳边低语道:“小姐,这位裴公子似乎自幼就随故去的裴老爷前往边疆了,只不过他在边疆多年未曾立功远不如哥哥战功赫赫。” 江玉瑶想到当初裴行俭对她说的话,她不信能说出那些话有哪些见识的人会是一个无能之人,她忽而想到一句话,善战者,无赫赫之功。 “裴老爷故去后,也差不多是去年回来的。”抱月分析道:“按时间来算裴二公子应就是阿棠,不然天下怎会有这般相似的人。” 江玉瑶也觉得他是。 只是奇怪他为何一脸不认识她的模样,难不成……是还在怪她吗? 她如今已经嫁人,他又是她的小叔,她或许不该再去找他。 可她就是不甘心,如果人没有出现在她面前,她尚能忍耐,可如今人就在她面前让她如何甘心?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 罢了,或许他们今生就是无缘,她不敢奢望什么,只想同他说上几句话,再讲一声抱歉。 “小姐小姐。”抱月轻推了江玉瑶几下:“二公子来了。” 江玉瑶猛地睁开眼就瞧见石径小路的尽头出现一道瘦削的身影,少年,哦不,现在是青年了。 青年五官俊挺,却没有半分昔日的活泼开朗,总是笑着的眼睛如今只剩一片死寂,周身充斥着阴郁与冷寒,与其说他是人,倒不如更像是行走在人间的鬼。 江玉瑶的心一抽一抽的痛,他是因她而变成这样吗? “小姐,您再不去,二公子就走了。” 江玉瑶如梦初醒,连忙下了凉亭在裴行修的必经之路等着,他的余光扫过她的脸,眼神没有半分的波动,但在经过江玉瑶时还是停下了。 江玉瑶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见裴行修毕恭毕敬地拱手对她行礼:“见过嫂嫂。” 他话落就要走,江玉瑶情急之下如同以前一样抓住了裴行修的袖角:“等等。” 裴行修低眸看着江玉瑶雪白纤细的手,随即抬起眼眸,极长的眼睫在他眼下留下淡淡的阴影,衬得他越发阴郁。 他抽出袖子,冷声道:“嫂嫂请自重。” 江玉瑶的心仿佛被人捶了一下又一下,捶得稀巴烂,再也拼凑不起来。 “你叫我什么?” 江玉瑶几乎快要落下泪来。 裴行修皱了皱眉,似是颇为不解她在发什么疯。 “嫂嫂,难道有何不对?” 悲到极致,她反而笑了出来。 “对,呵,对。”她笑着笑着抬起问他:“你不记得我了?” “阿棠,你现在是在报复我吗?抱复我当初一走了之?” 裴行修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不明白嫂嫂在说什么,我先前从未见过嫂嫂,至于阿棠,我不认识,嫂嫂怕是找错人了。” 江玉瑶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认错人了? 怎么可能,他明明就是阿棠。 眉毛眼睛嘴巴,没有一处不像。 可他眼中的冷漠不似作假,没有爱没有恨,只有平静的冷漠,似是在看一位陌生的麻烦的疯女人。 他……不认识她。 江玉瑶后退两步,仍不甘心地盯着他,试图从他阴郁的神情中看出点别的什么,但什么也没有。 裴行修:“今日之事我不会与哥哥说,万望嫂嫂格守妇道,自矜自重。” 不知是不是江玉瑶的错觉,他最后的那八个字咬得格外重,似乎是咬牙切齿地说。 他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也和他们一样觉得她是浪荡的女子? 裴行修走后,江玉瑶险些晕过去,抱月搀扶着江玉瑶,气道:“这裴二公子真是不识好歹!明明就是阿棠,还装不认识,还用那样的话说小姐,简直太过分!” “小姐,咱们以后也别理他了。” 江玉瑶缓了缓,低声道:“慎言。” “还有,你现在该叫我夫人。” 她回眸去看他那如松般挺拔的背影,昔日的少年似乎离她越来越远,以命护她的少年怎么会突然间就不爱了呢? 除非,他真的不是。 “抱月,让厨房准备一碗羊乳。” 第58章:你不喜欢我。 江玉瑶的羊乳还没想好怎么送出去,裴老太太就差人来请她过院一叙。 “孙媳见过奶奶。” “好孩子,来。” 裴老太太笑着冲她招了招手,江玉瑶几步上前在裴老太太面前立定,裴老太太却又拉着她坐下。 “听说你还未与行检圆房?” 江玉瑶小脸一红,故作羞涩道:“还没有。” 果真是为了这件事。 “这可不行啊。”裴老太太道:“行检是将军指不定哪日又要去战场,你身为裴家妇,自是要为我们裴家开枝散叶。” “不过这也不怪你,我听闻这几日行俭一直忙于军务,都未曾进过你的房?” 江玉瑶浅笑道:“夫君心怀天下是我们大宁的英雄,自是与寻常男子不同。” “可总要留个子嗣。”裴老太太道:“我打听过了今日行检得闲,我这儿为你备好了鸡汤你等会给行俭端去书房让他喝了。” 江玉瑶瞧了眼丫鬟手里端着的汤盅,故作为难地说:“可书房是夫君办公务的重地,我去会不会不太好……我怕夫君不让我进。” 这鸡汤谁知道里面放没放东西,她若就这么端过去,裴行俭还以为是她放的呢。 “别担心,我让我身边的嬷嬷领你去,行俭看见我身边的人就明白是我的意思,他就不会为难你了。” 江玉瑶知道今天这一遭是怎么也躲不过去了,只能微笑着应了。 她刚到书房,院外的小厮果然拦着她不让她进,说要先去禀告大将军。 这时,裴老太太身边的嬷嬷开口了。 “放肆!夫人是将军的妻子,妻子给自己的丈夫送汤,岂容你们这帮子贱胚子阻拦?” “还不快快闪开!” 江玉瑶可还不想得罪了裴行俭身边的人,便低声劝道:“嬷嬷,没事的,夫君事多忙乱,我等一会也没什么。” 如果裴行俭今日不见她那就最好不过了。 “夫人嫁入裴府多日了,性子总这么温顺可不行,日后您就是裴家的女主人,若不立起来,还不被这些下贱胚子欺负到头上去?” 江玉瑶浅笑了下没说话。 她好像有点伪装得太好了。 贤良温顺得过了头,让裴老太太这么信任她。 抱月:温顺? 抱月默默看了眼江玉瑶,想起如今乱成一团的江家。 也幸得裴家的人都还不错,没有惹到小姐头上,不然指不定就是下一个林家和江家了…… 其实裴老太太之所以信任江玉瑶,除了她本人所表现出来的贤良温和外,更多的原因也是因为知晓了江家的事。 当初江家上赶着要送女儿嫁到裴家,可见裴行俭死了就要悔婚,赖不掉后就换了个女儿送进来了。 这姑娘也是可怜,死了母亲后一直由着继母欺负,因而对她也生出了几分怜悯。 嬷嬷是老夫人房里的人,莫说是他们,就是将军见了也要礼让几分,如今又哪敢说半句不是。 江玉瑶就这么跟着嬷嬷进了院,这是她第一次来前院的书房,与宣平侯那儿的风雅不同,这儿并没有多少花草,反而摆着一列又一列的冷兵器,屋前是一马平川的练武场,倒是极其符合裴行俭军人的身份。 书房门口守着的小厮见他们来了,忙将她们二人请进屋,但屋内空无一人,小厮解释道:“将军刚刚练武出了一身汗,眼下正在沐浴更衣。” 嬷嬷一听就侧眸对江玉瑶挤眉弄眼的,而后道:“那老奴就先告退了,夫人等会不要忘了把汤给将军。” 江玉瑶越发肯定那汤里肯定有东西,但如今她人已经在这儿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借口离开。 众人退下后,房中一时间只剩了她一人。 左右无事,她抬眸打量了眼这间房,房间被一扇屏风截为两段,房间里空旷得很,除了必要的桌椅书架和一张供人休息的小塌外再无别的家具,是与屋外如出一辙的简约,显得本就宽阔的房间越发大了。 墙壁上挂满了刀剑,她一样一样的看过去,竟在正对着书桌的墙壁上看见了一副美人图。 画中的女子巧笑倩兮,画的右下角还提着两句小诗。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江玉瑶记得这首诗,这首诗最后的那句还寝梦佳期,可当真是极深情了。 裴大将军早已建功立业,可多年来都不近女色,外界众说纷纭,甚至还有人说裴大将军喜欢男人。 如今看来原是早就有了心上人。 江玉瑶默默退了出去,坐在外间的小凳上耐心等待着,只当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不多时门外响起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即木门被人从外推开,露出一张冷峻的脸。 江玉瑶回眸看去,他逆光而来,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搭在肩膀,越发衬得他五官深邃,他生得极高,头顶几乎快要挨上门框了。 别的不说,裴家的人生得都很俊美,他这样,他弟弟也是如此。 哦,对了,还有那位她没见过在后宫做宠妃的裴家女。 想来也不会差。 “你怎么来了?” 江玉瑶笑着解释道:“奶奶让我给你送碗汤。” 话落,她指了下桌岸上的汤盅,道:“刚从奶奶那儿拿过来的,还热着呢。”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这汤可不是她准备的,万一有点什么东西,可和她没关系。 裴行俭看了一眼,问:“奶奶逼你与我圆房了?” 江玉瑶险些被口水呛死,能说不愧是行伍出身的人吗? 说话就是直接,和一句话能绕八百圈的文人就是不一样。 江玉瑶想了想,装作一副羞涩的样子,轻应了一声。 裴行俭抬脚上前,江玉瑶瞬时笼罩在一片如山般的阴影中,她抬眼看他,只见他神情冷峻地说:“你不喜欢我。” 他这句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给江玉瑶半分反驳的机会。 “我也不喜欢你。” “同房这种事彼此不必勉强,至于奶奶那边我会去解释。” 裴行俭话落,又顿了顿:“如果以后你想要孩子,我可以从旁系里过一个给你。” 江玉瑶垂着眼盯着裙摆上绣的菡萏,裴家的男人不仅生得好,对待感情还真是忠贞呢。 哥哥如此,弟弟…… 不过,也幸亏是她嫁进来了。 不然换了旁的女子知道夫君心有她人,还连一个孩子都不愿给她,日子可怎么熬? 第59章:嫂嫂可满意了? 若不是她见过了裴行俭的弟弟裴行修,她定要做出一副隐忍委屈的模样给自己讨点实在的好处,可她现在是巴不得裴行俭最好赶紧和那画上的女子修成正果,早日休了她呢。 她笑着说:“夫君真是思虑周全。” 裴行俭:“放心,我夫人的位置永远是你。” 谁稀罕。 江玉瑶巴不得他现在就休了她呢。 她正欲告辞,屋外却忽而传来小厮的声音:“将军,二公子来了。” 江玉瑶闻言顺势起身道:“我先回去了,奶奶那边就劳烦你了。” 江玉瑶出了门就迎面看见款款而来的裴行修,明明这儿空无一物,可他却还是目不斜视看也不看她一眼。 好好好,之前见了她还会唤一声嫂嫂,现在是理也不理了。 只不过山不就我,我自就山。 江玉瑶上前笑道:“小叔万安。” 裴行修没理她。 江玉瑶继续说:“我瞧小叔精神不好,晚点不如去我那儿一起吃个饭?” 裴行修挑了挑眉,殷红的唇向上勾了勾,眼底是讥讽的笑意:“嫂嫂是在我哥哥的院中勾引我?” “嫂嫂就不怕被我哥哥发现?”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眼底的寒意如利剑刺心。 江玉瑶笑得娴雅文静,仿佛真的只是一心为弟弟好的嫂子。 “小叔这说的哪里话,我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吃顿团圆饭,怎么是勾引呢?” “还是说……”江玉瑶刻意拉低了声调,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让她说的缠绵悱恻,“小叔自己心中不宁?” 裴行修冷笑了一声,抬脚便走,却又被江玉瑶拦下。 “小叔怎么这就要走?真的不考虑答应我吗?” “我不去,烦请嫂嫂让路!” 江玉瑶也不恼,而是低头把玩着腰间垂下的玉带,从裴行修的角度看过去,她像是被自己拒绝后正在伤心羞愤,可下一秒却听她语气温柔的说着让普通女子羞愤欲死的话,“我听说小叔与夫君关系不虞,你说,我要是此刻解了玉带说你非礼我,夫君会信谁?” “你疯了?!”裴行修不可置信地盯着她,宛若在看一位疯子。 天下间哪会有女子拿这种事威胁别人? 江玉瑶笑而不答,手却稍稍用力的拉扯着玉带,裴行修深呼一口气,一把按住她的手,眸深似海:“何时?” 江玉瑶笑得温柔又得意:“酉时。” “我知道了。” 裴行修话落抬脚就走,江玉瑶回眸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那人消失在游廊的转角中,她低下头瞧着自己布满汗水的掌心,她也是女儿家,刚刚那般行事又能如何不紧张? 她不是个轻浮的人,可所有的勇气与浪荡都给了他。 夕阳西下,庭院里的花草都染上了一层淡金色,抱月频频望向窗外,担忧不已地问:“夫人,裴二公子会不会不来了?” “不会。” 江玉瑶用坚定的语气说着,可手却不由自主的握紧了。 酉时刚过,月洞门下就出现一抹熟悉的身影,来者一袭锦衣,深蓝色的交领长袍衬得他贵不可言,可整张脸却是苍白阴郁的,像极了话本子里的鬼魅。 江玉瑶瞧着只觉阵阵心痛,明明之前的裴行修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他整张脸都洋溢着明媚的笑意,在她愣神之间,人已至眼前。 “见过嫂嫂。” 哪怕江玉瑶对他做出过许多孟浪之举,可他再见她仍是一副文雅守礼的模样,丝毫不见往日的肆意与活泼。 她咬了下唇,挤出一抹笑,对他说道:“小叔来了,这羊乳是今儿刚送来的,正新鲜着呢,小叔何不吃一碗?” 裴行修的目光掠过桌面上的羊乳,随即举杯一饮而尽,因饮得太快,殷红的唇边还沾染着几滴乳白色的乳液。 不知为何,江玉瑶莫名想起了那一晚,他眸色欲深,双颊绯红,唇角也挂着…… 她的回忆被裴行修冰冷的话语打断:“如此,嫂嫂可满意了?” 她对上他的视线,只见他神色如常,裸露在外的肌肤依旧光洁如玉。 没事的,没事的,上一次他不也是如此吗? 明明已经满身红疹了,却依旧不动如山。 他素来能忍,她知道。 江玉瑶笑着给裴行修夹了块小排,笑着说:“小叔尝尝看,我这儿的厨子可比得上裴府的厨子?” 裴行修对碟中的肉排恍若未闻,自己动筷夹了块柔嫩的白豆腐放入嘴中。 他吃得斯文,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子弟的优雅,和从前的少年判若两人。 可不会错的,天下再没有如此相似的两张脸了。 只是……她还是不明白阿棠如何成为了裴家的二公子。 江玉瑶起身笑着为裴行修添茶,脚下一个踉跄茶水倾泻而出尽数落在了他胸前的衣襟上,江玉瑶连忙起身,一脸无辜地说:“抱歉啊,你的衣服都让我不小心弄湿了。” “抱月,快带二公子去重换一件。” 衣服从胸前一路湿到腰腹,就连下摆也沾上了不少水渍,湿了的衣服紧紧贴着肉体,这样的衣服显然是不能穿了。 裴行修不动如山,定定瞧着江玉瑶的脸,良久,他放下筷子,慢条斯理地用丝帕擦拭着嘴,而后将它掷在桌上,起身朝江玉瑶走来。 他步步紧逼,好似从地狱里爬上来复仇的恶鬼。 “江玉瑶,这样的手段,你究竟对多少人用过?” 两个人离得太近了,江玉瑶几乎可以感受到他若有若无的鼻息以及扑面而来的森森冷气,她不禁后退了一步,稳了稳心魂,笑着说:“二公子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裴行修忽而抓住她的手,用力的紧紧握住,可江玉瑶却感觉不到温暖,只有一片凉意,她忽而想起当初她嫁进裴家时,他也是用这双冰冷的手牵着她进了裴家的门。 冥冥之中,上天还是指引着她嫁给他了。 她抬眸对上他的眼睛,他眼中情绪汹涌,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和她说,可最终却放开了她的手,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嫂嫂下次可要站稳点,莫再把茶水泼到别人身上。” 眼中汹涌复杂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好像只是在愤懑嫂嫂对他的刻意勾引。 他转身下去换衣衫,抱月连忙示意站在外面的小厮跟上,待人走没影人后,抱月扶着江玉瑶坐下,“夫人别急,文兴办事稳妥,定能一探究竟。” 江玉瑶轻抚着手腕上的手链,一定是他,她绝不会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