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皇帝被迫内卷》 第1章 本书名称:傀儡皇帝被迫内卷 [成长·逆袭参赛作品]本书作者:贺端阳本书简介:心思深沉重生美人攻vs清澈但不愚蠢穿越大学生受文案:一朝穿越,齐子元成了大梁刚即位的小皇帝,看起来是九五之尊、至高无上,实际内有文武群臣各怀鬼胎,外有邻国虎视眈眈。作为一个每天最大困扰是吃什么的当代大学生,齐子元有心无力,只想摆烂。却不想凭空冒出个太上皇,病骨支离但言辞恳切:我命不久矣,大梁的江山就拜托陛下了!刚占了人家皇位的齐子元只好拿出高三备考的劲头,勤勤恳恳地卷了起来。在太上皇耳提面命下,齐子元开言路,纳人才,轻徭役,兴礼仪,眼看江河日下的朝局逐渐有了生机,却不成想一朝宫变,太上皇齐让夺权复位一气呵成。*重活一世,齐让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终于肃清朝纲,重登帝位。忽一日收得岭南密报:南越旧臣密谋造反,欲复立发配至此的废帝齐子元。齐让挥兵南下,一举剿灭叛军,却听闻废帝不忍家国再兴动荡,在叛军威逼下跳江自尽,尸骨无存。是夜,齐让做了一个梦。梦见很久以前,酩酊大醉的少年枕在自己膝上说他从来都不想当皇帝,此生所求不过是逃出皇城这个华贵的樊笼,从此天高海阔,自在惬意。年上1v1 he攻前世和受原身没感情纠葛,无实际血缘关系。阅读提示:文案内容有改动,删减了几句,对整体剧情走向没有影响。文案内容不代表全文,所有人的行为在正文里都会有合理解释,应该没有太狗血的误会,所以也就没有火葬场之类剧情。新坑预收《皇太孙他不想亡国》,大概是偏主流一点的穿越,文案待补。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情有独钟穿越时空重生成长搜索关键字:主角:齐子元;齐让┃配角:┃其它:一句话简介:重生太上皇攻穿越男大受立意:家国天下第一章 天将亮未亮,御花园里静悄悄的,北风呼啸着吹散前夜留下的浮雪,露出荷花池表层泛着微光的薄冰。齐子元蹲在跟前,正在做一个性命攸关的艰难决定。半个小时前,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准备去上早八,却发现自己居然睡在一张陌生的红木雕花大床上,朝夕相处的室友不见影踪,只有几个穿着不知哪朝服饰、开口尖声尖气看起来很像是太监的人守在跟前。反复确认不是在做梦后,齐子元小心翼翼地试探了几句,最后不得不确信——虽然莫名其妙,但自己确实穿越了。原主和自己同名,年岁相貌也差不多,是这个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的梁国刚继位的小皇帝,今天刚好是登基大典。以上是穿过来半小时获取的全部信息。穿越这种事已经十分离谱,穿成一个架空朝代的皇帝更是超出了普通男大的认知范围。仔细回忆了过往看过的影视剧、小说,齐子元思索再三,最后趁着殿里的人都在为登基大典忙碌,悄悄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御花园。然后对着荷花池陷入了反复纠结——影视剧、小说里确实有通过自杀穿回去的先例,但一切都基于作者的设定,自己现在跳下去也可能只是白遭一场罪,更可能直接把小命交代在这个寒冬腊月的荷花池里……毕竟这是缺医少药的古代。可要是不跳……齐子元回过头遥遥看向远方。天光晦暗,巍峨耸立的宫殿隐隐地露出些许轮廓,恢弘而又森严。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独自在这种地方活下去?“陛下!陛下!”纷乱的脚步声、吵嚷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御花园的宁静。齐子元回过头,晨起时见过的几个太监正脚步匆匆地跑过来,在雪地上留下一连串纷乱的脚印。“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可让咱家好找!”为首的太监名叫陈敬,据说是什么内侍总管。瞧见蹲在荷花池前的齐子元,他长舒了口气,脚步也慢了下来,“冕服已经备好,太后也到仁明殿了,等着陛下回去更衣呢。”齐子元看了他一眼,又转回视线看了看身前的荷花池。依然没有跳下去的勇气。算了,还是先活下去。其他的……再说吧。在荷花池边蹲了太长时间,起身的时候齐子元才发现自己两条腿都麻了,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手臂立刻被一左一右地扶住,更有人拿出早就备好的裘衣将他裹了个严实。在冷风中吹了半天的身子慢慢有了知觉,齐子元将脸缩在毛茸茸的领口,抬头看了看天。层云退散,东方渐白。虽然前夜下了雪,终归还是放晴了。一路回到仁明殿,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喧嚷繁忙景象——一半为了即将开始的登基大典,另一半因为突然不见影踪的新帝。齐子元在纷乱嘈杂的问安声中进了主殿,迎面瞧见身穿华服端坐殿中的年轻贵妇不由脚步一顿。这位应该就是陈敬口中的太后了。不知道原主母子关系怎么样,眼前这位是不是亲娘也不好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能在后宫倾轧之下成为太后的人肯定不简单。刚才在那些太监宫人跟前还可以故作深沉少说话,现在面对这位只坐在那儿喝茶都带了威严的女士……不会一开口就露馅吧?犹豫间身后的几个太监已经先行开口行了礼,正喝茶的人抬起眼眸,目光淡淡地扫了过来。四目相对,避无可避,齐子元只好硬着头皮开口:“……母后。”周太后放下茶盏,看向几步之外的少年。也不知道跑去哪儿了,衣摆和鞋袜上都沾了残雪和泥水,发丝凌乱,两颊也被冷风吹得发红,加上那双明显带着怯意的眼睛,显得狼狈又可怜。周太后皱了皱眉,感觉到对方的紧张后又立刻舒展开:“都城不比乾州,这个时节正冷着,再出门记得多穿点,别染了风寒。”说着她把一直捧在手里的手炉递给身边的侍女,朝侍立一旁的陈敬抬了抬下颌,“时辰差不多了,准备更衣吧。”就这样?从侍女手里接过手炉一路跟着陈敬进到内殿,齐子元仍然觉得困惑。光看几个太监的反应也知道自己偷跑这一会造成了多少慌乱,可这太后既没抱怨,也没责骂,表现出的关切不像是假的,但看起来又不是很亲近。这母子关系……很难评价。胡思乱想间几个太监捧着熨烫妥帖的冕服鱼贯而入。玄衣纁裳,绘十二章纹,配十二旒冕冠,精致繁复的程度远超过往看过的所有古装剧里的服饰,原本还有些稚嫩的少年脸庞在这一身的加持下莫名多了几分从未有过的华贵和威严。齐子元有些恍惚地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无意识地晃了晃脑袋,冕冠上的白玉珠串随着动作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今日起皇儿就是天下之主了,”周太后不知什么时候也进了内殿,双手拢在袖中,视线在齐子元身上从上到下扫了一遍,“该更沉稳些。”齐子元正要伸手去拨开那些遮挡了视线的珠串,听到对方的话下意识把手背到身后,干巴巴地应了一声:“是。”应完又觉得自己这样是不是不够端正,挺了挺腰背,转过身迎上周太后目光,乖巧又认真:“母后的教诲儿子记住了。”“你……”周太后有一瞬的沉默,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子元,直看得他不自觉紧张起来。刚才那句话……有问题吗?正当齐子元犹豫是要再说点什么给自己找补一下,还是以后长点记性省的言多有失的时候,周太后终于开了口:“一转眼皇儿都长这么大了!”声音淡淡的,却带了一股莫名的感慨。齐子元怔了怔:“……母后?”“没什么,”周太后笑了笑,上前替他顺了顺额前的珠串,“时辰差不多了,去吧。”齐子元一头雾水却又不敢再多问,只能应了声,由着陈敬为自己披上裘衣,朝殿外走去。纵观历朝历代,皇帝登基这日都是不可避免的繁复与盛大,这个并不在已知历史记录里的大梁也不外如是。先祭告天地宗社,再敬拜太后周氏,最后再赶回奉天殿接受群臣的敬贺朝拜。齐子元像一个衣着华贵的吉祥物,晕头转向地被人引着从一个地方赶往另一个地方,浑浑噩噩地完成一个又一个流程。离开仁明殿的时候还是天光熹微,等折腾了一大圈进到奉天殿日已中天,齐子元又饿又困,却在瞧见满殿的文武朝臣后不得不提起精神,挺直了脊背从他们之中穿过,一步一步走向置于石阶上的龙椅。等他终于坐稳,净鞭三响,群臣拜叩行礼,之后礼官宣诏,改元昭宁,大赦天下。好像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却又真真切切的,刚满十八岁的大一新生齐子元坐上了那张至高无上的龙椅。大典过后,是惯例的新帝赐宴,不管是精疲力尽的齐子元,还是天不亮就进宫参加大典的文武百官终于能稍稍松口气。虽然朝宴也有许多规矩——什么时候赐茶、什么时候奏乐、什么时候赐酒、什么时候可以下筷,每一步都在礼官的严格把控下进行。唯一庆幸的是,尚食局为了这场朝宴确确实实花费了许多精力,珍馐佳肴,桂酒椒浆,让齐子元这个现代人大长见识。一时间空旷的大殿之上只剩下杯盏偶尔相碰的声音。连吃了几口陈敬布的菜,从晨起就空着的肚子终于舒服了点,齐子元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慢慢松懈下来,端起水盏正打算喝一口,一道声音突兀地响起:“陛下,臣有事禀奏!”声音不算大,却足够在还算安静的大殿回荡。齐子元慢慢放下水盏,目光茫然地在殿中扫了一圈,才看见不知何时离了席跪在阶下的青年。这青年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身形单薄清瘦,却穿了一身品级不低的绯红朝服,整个伏在地上,看不清面目,也辨不出身份。 第3章 而后行了礼,恭敬利落地退了下去。脚步声越来越远,留下一瞬的静寂,直到江维桢打开食盒端了药出来,放到齐让跟前:“正好,吃完粥喝药。”齐让应了,思绪却仍在飘散。江维桢看了他一眼:“在想你那个废物弟弟?”“嗯?”齐让回神,点头,“也算是……”“用不着为他费神,”江维桢道,“他虽然继了位,但也要顾及朝中文武和天下百姓,表面上总会装一下,不敢对你这个太上皇不恭敬。”汤匙碰到碗上发出轻响,齐让吃了口粥:“倒不是为这点小事困扰,我只是在想……”迟迟没等到下文,江维桢轻轻推了推齐让的手臂:“怎么了?”“没什么。”齐让摇头,不置可否。江维桢撇了撇嘴,也没在意:“提起他我倒是想起来,怎么偏偏选了今天让人把你醒了的消息传出去,是还有什么别的打算?”“没有,”齐让笑了笑,“你不觉得,在他以为坐上皇位天下在手的时候泼盆冷水很有意思吗?”第三章 马车摇晃,一路朝龙首山而去。齐子元靠在车壁上,眼帘微阖却没有半点睡意。这一上午他过得晕头转向身心俱疲,本指望大典过后休息一会。结果还没出奉天殿就收到了来自周太后的建议——去行宫探望那位刚醒来的太上皇。说是建议,齐子元自然是不敢拒绝的,匆匆忙忙换掉了那身华贵的冕服,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送上了这辆前往行宫的马车。齐让。齐子元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个刚听来的名字。马车出宫门后他故意找话题和陈敬聊了一会,拐弯抹角地打听出了点东西——比如那个有事要奏的宋清出身寒门,是上任皇帝钦点的状元;又比如站出来反驳宋清的老者叫周潜,是周太后的亲哥哥,原主的亲舅舅。还有就是他们口中那位太上皇,原主同父异母的兄长、前永宁帝齐让。据说他是先前在行宫休养时被人下毒,昏迷了几个月不见好转。眼见刚安稳了几年的朝局再兴动荡,朝中的几位老臣只好上书周太后,把一直在乾州当藩王的原主叫回都城承嗣皇位。结果昏迷了几个月的上任皇帝在新帝登基大典这天醒了……齐子元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天子常服,在心底叹了口气。他想了一路,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棘手的局面。光是不让人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保住这条小命已经很难了,现在还要去见那位刚被自己抢了皇位的太上皇……“陛下!”胡思乱想间马车徐徐停了下来,陈敬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行宫到了!”这么快就到了?齐子元胡乱抹了把脸,慢吞吞地起身下了马车。行宫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全副武装的侍卫站满了主殿门外的石阶,训练有素的内侍进进出出,怀里抱着大大小小的箱子——据说装着上好的药材、珍稀的字画、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江维桢懒得挨个查看。他双手环胸站在内殿门口,冷眼看着最后一个内侍放下手里的箱子后轻手轻脚地退下,将视线转向正喝茶的不速之客。“行宫今天真是蓬荜生辉,”江维桢似笑非笑,“难为陛下大老远带这么多东西过来。”齐子元看着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据说是齐让亲舅舅的年轻人,不太自在地摸了摸鼻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刚那两句话十足的阴阳怪气。但也怨不得别人,就眼下这种阵仗,心意没看出来多少,既得利益者的嘲讽和炫耀倒是表现得淋漓尽致。虽然既得利益者本人在一个时辰前连太上皇是谁都不知道。“舅舅客气了,”迎着对方几乎审视的目光,齐子元尽可能露出一个礼貌又得体的笑,“都是应该的。”“陛下才是客气了,”江维桢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您现在是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这声舅舅臣可担不起!”齐子元:“……”现在假装自己是个哑巴还来得及吗?正尴尬着,一道低哑的男声从内殿传了出来:“维桢!”江维桢应了一声,回手推开紧闭的殿门:“请吧,陛下。”内殿里一片昏暗,只有床边燃着盏红烛,映出那道半靠在床头的清瘦身影和侍立在床边满眼警惕的近卫。“让陛下久等了,”齐让轻轻挥手示意韩应退下,抬眸看向逐渐走近的少年,“原想着梳洗更衣稍微收拾一下,可惜病得太久实在下不了床,只能这副样子,还请见谅。”“皇兄……”齐子元走到床榻跟前,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了榻上的人,背了一路的客套话突然就卡在嘴边。在病榻上躺了太久的人其实是憔悴狼狈的,面色里带了些不健康的红晕,眼底有淡淡的青色,如墨的长发随意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凌乱地散落在脸侧。大概是勉强坐起来的缘故,也没来得及更衣,只在中衣外披了件素色的外袍,露出一小片久不见光的苍白皮肤和过分明显的锁骨。就是这幅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连床都下不来的虚弱模样,却仍是好看的,过于精致的五官里还带着久居高位才能养成的压迫感。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狭长,瞳仁靠上更多,瞧过来的时候,显得格外清冽冷漠不可接近。“陛下一路劳顿,坐下说,”见齐子元一直支吾着说不出下文,齐让笑了笑,“我这幅样子实在不得体,吓到陛下了。”“没有没有,”齐子元在床边坐下,不自觉避开那道带着审视的视线,“是太久没见皇兄,一时……有点感慨。”“确实是很久没见了。”齐让微抬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年。大抵是赶路的缘故,齐子元两颊微微发红,额间沁出一层薄汗,落在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平添了几分属于少年的元气——或许是因为那双此刻虽然懵懂,却依然明亮的眼睛。明明是和记忆里差不多的模样,却又好像有哪里不太一样。前世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来着?是某次不得不出席的家宴,还是做样子给文武百官、天下百姓看的大典?反正状态都和现在差不多,意气风发的年轻新帝和弱如扶病的太上皇,硬凑在一起上演一些根本不存在的兄友弟恭。齐让微垂眼眸,掩着唇咳了两声:“这段时日辛苦陛下了。”这也是阴阳怪气?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脸上看去。或许是因为这人实在太孱弱,敛起的眼帘又掩盖了眼底的漠然,加上和缓的语调,倒显得有几分真心实意。这让齐子元莫名心虚起来。虽然并不是主观意愿,但眼下确实是自己占了人家的皇位。“我……朕……其实还好,皇兄才是辛苦,”齐子元放轻声音,“您现在身体虚弱,要好生休养才是。”“让陛下挂心了,”齐让轻轻摇头,眼底有几分无奈,“不过……我虽然捡回一条命,但残毒难清,这身子其实很难养得好了。”他这幅样子,又配上几分低落的语气,看得齐子元心有不忍,正想着不然劝慰几句,没等开口就被打断:“我在位十余年,最后落得这个结果,实在对不起列祖列宗。幸好有陛下承继皇位,今后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就仰仗陛下了!”齐子元:???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心话,但大可不必吧?从小学习为君之道在位十多年的前任皇帝和凭空穿越过来的冒牌货,想也知道这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要仰仗谁。他深吸一口气,下意识想开口推拒,突然想起了宫里的周太后和上午朝堂上争论不休的文武百官。……说到底这皇位谁来坐也不是自己做得了主的。齐让那话是客套还是试探也不好说,自己傻乎乎地拒绝说不定反被怀疑。毕竟白捡的皇位又有几个人舍得放手?“皇兄不要太悲观,您能醒过来,残毒就一定能清掉,身子肯定也能养好,”对上那双安静打量自己的眼睛,齐子元语气不自觉真诚起来,“您只是现在病着才会觉得难熬,日子长着呢,以后肯定会有转机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稚气未脱的脸上多了几分坚定。有那么一瞬,齐让简直要相信他是真心实意的了,这个念头涌上来的时候,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可笑。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有这么天真的念头。他沉默着听齐子元把话说完,突然对这强行伪装的兄弟情深十分厌烦,干脆抬手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巨大的动静惊动了守在门口的江维桢,还没等齐子元反应,人已经到了跟前,先替齐让拍了拍背,等他稍微平复之后又喂了点水,最后拉过那条清瘦的手臂,沉着脸摸起脉来。大概是他的神情实在太凝重,一旁的齐子元也不自觉被感染,屏气凝神地看着对方诊完脉才小声开口:“怎么样?”江维桢扶着齐让躺好,又悉心地掖了掖被子,才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陛下今日是要歇在行宫吗?”齐子元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朝榻上看了一眼——方才那顿咳嗽似乎耗尽了齐让的精力,他仰面躺在床上,微闭着眼,呼吸清浅,就像是睡着了。“……不了吧,”齐子元站起身,压低了声音,“时候不早了,朕这就回去了。”江维桢似乎很满意他的识时务,笑着施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恭送陛下!”第四章 冬日天短,出门的时候还是晌午,回到仁明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到底是帝王寝殿,空了一整天也没断了炭火,氤氲了大半日的暖意里裹挟着上好的乌沉香气,据说有提神醒脑的功效。齐子元只觉得昏昏欲睡。他歪在暖阁里的软榻上,听着外面内侍们收拾东西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不自觉打起了呵欠。虽然在回程的马车上短暂地睡了一会,饱经摧残的身心还是疲惫的很,十分需要一场充足的睡眠。此外,他心底还存了点不能说出口的希冀——万一睡醒穿回去了呢? 第5章 洗脸漱口可以自己来做,束发更衣对一个刚穿过来一天的现代人来说还是有些困难,尽管日常的朝会并不用穿前日那身繁琐的冕服。赤黄色的天子常服配青玉冠,铜镜里的少年明明还是那张自小看到大的脸,却又格外陌生。齐子元叹了口气,裹上厚厚的裘衣在一众内侍簇拥下出了门。天光还未全亮,晨间的北风一如昨日,让本来就困得要死的人愈发睁不开眼。要是能有杯冰美式就好了,实在不行热的也可以将就。齐子元痴心妄想着迈进奉天殿,瞧见早已候在其中的文武朝臣脚步一顿——这种郑重严肃的氛围可比咖啡提神的多。他挺了挺腰身,尽可能面无表情地穿过这些人,朝着那张才在梦里出现差一点就染了自己鲜血的龙椅走去。新帝登基后第一次早朝十分重要,尤其因为永宁帝昏迷停了几个月朝会,各部各寺都积攒了许多事务来禀奏。当然,能堆积到这时的事务都不会太紧急,甚至有许多是处理好的,齐子元只要听一听,给几句似是而非的回应,都勉强应付了过去。然后一身绯红朝服的中书侍郎宋清站了出来。其实和这位宋大人也只有昨日朝宴上那一面之缘,甚至因为距离太远,连脸都没怎么记住。但那自带的凛然正气和只一开口就能让满朝哗然的本事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只扫见那抹红色,齐子元就隐隐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下一刻,宋清顶着满殿瞩目开了口:“臣叩请陛下退位,还位于太上皇!”回答他的是满殿的沉寂。太上皇醒来的消息在早在朝中传了个遍,有人庆幸,有人遗憾,自然也有人想迎他回来复位,但都是暗中的心思,轻易不会表现出分毫。却没想到居然有人会在早朝上,堂而皇之地把这种不要命的要求提了出来。“宋清,陛下承天命继皇位,岂容你在这儿胡言乱语!”短暂的错愕之后,终于有人回过神来,“你欺君罔上,其心当诛!”“孙大人,你们当初上书太后要改立新帝,理由是国无主事不利朝局安稳,现在主事的人醒了,朝局也稳了,还位不是理所应当?”宋清扭过头看了一眼开口的老臣,轻轻哼了一声,“要说天命,你别忘了,太上皇才是先帝亲立的太子,这皇位原本的主人!”“宋清!”又一个辨不出身份的老臣站了出来,指着宋清怒道,“陛下已经继位,就是这天下之主,无过无错哪有退位的道理!”“照林大人这么说,太上皇又有何过何错?”似乎受了宋清的感染,一个青色朝服的年轻人也站了出来,“而且宋大人是向陛下禀奏,你们又何必急着表态?”说着话,他跟着跪到宋清身旁,重重叩首:“臣叩请陛下退位,还位于太上皇!”齐子元:“……”虽然争执还在继续,但他能感觉得到,大殿中的许多目光都转向了自己。他是没法表态的,虽然他本人不介意让出皇位,甚至巴不得。但这种场合下,不管是毫不犹豫的答应,还是直截了当的拒绝,只会换来巨大的反噬。并且十分容易暴露他是个冒牌货的事实。所以谁能告诉他,现在要说点什么?直接散朝可以吗?“朕……”一直装哑巴是不可能的,齐子元清了清嗓子,打算先说点什么缓解此刻的争执,还没等开口,被殿门口突如其来的喧哗打断。“数月不见,看来列位都长了不小的本事!”“皇兄?!”齐子元下意识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乘着步辇缓缓进入大殿的齐让。过了一日,这人也依然是孱弱的,厚重的狐裘将他清瘦的身子裹了个严实,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打扰陛下早朝了,”齐让掩着唇轻轻咳了两声,目光在大殿里转了一圈,“太久没回朝中,想跟列位臣工叙叙旧。”“不打扰!”虽然不知道这人这时候出现是有什么打算,但对此刻的齐子元来说,无疑是救星般的存在。他回过神来,扭头看了陈敬一眼,对方立刻会意,带人抬了一张圈椅置于阶下。一片哗然的大殿突然间安静下来。齐让在内侍的搀扶下下了步辇,坐到圈椅上,慢条斯理地开口:“怎么都不说话了?”他抬起眼眸,顺着跪在阶前的几位一个一个看过去,嘴角微微扬着,眼底却不见丁点笑意。明明没说什么,却让人莫名生起一股寒意。齐子元盯着那道清瘦的身影看了一会,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身下的龙椅。就说这个位置不是一般人能坐的。满殿的朝臣已经无暇顾及龙椅上的齐子元在想什么,齐让的出现实在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在场所有人都无法揣测他的目的,只能屏息凝神等着他的反应。“宋清,”良久没得到回应的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不如你先把刚刚的话重复一下,也好让我听听你们在吵些什么?”跪在阶下的宋清直起身,回视齐让的目光:“太上皇,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原来你们还记得我现在是太上皇。”齐让似乎有些倦了,整个人向后靠了靠,眼帘也低垂下来,“还以为几个月不见,列位都忘了为人臣子的本分,连废立之事都敢置喙了。”这话就比较重了,不管是宋清还是其他几个,连带满殿的朝臣慌忙跪地叩首:“臣等惶恐!”“说了只是叙叙旧,随口聊一聊,不用放在心上,”齐让扭过头,朝着齐子元看了一眼,“你们也都是为了大梁好,想来陛下也能理解各位的心意。”齐子元舔了舔唇,顺着应了声:“皇兄说的是。”齐让歪了歪头,将他的反应收入眼底,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极短的笑,而后又像忍不住一般,掩着唇咳了起来。低低的咳嗽声在空荡的大殿中久久回荡。齐子元皱了皱眉:“皇兄还请保重身体。”“再保重也就这样了。旧也叙过了,我也乏了,就不打扰早朝了。”齐让止了咳,就着内侍的手喝了水,才又开口,“还望列位今后能尽忠职守,好生辅佐陛下,保我大梁昌盛永兴。”第六章 从齐让出现到离开前后不到一刻钟,效果却是显著的,直到散朝,都没人再提让位的事儿。因此虽然有些许坎坷,齐子元第一次早朝也还算圆满——起码小命还在。迈出奉天殿的时候,他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甚至还分出那么一点闲心,去打量周围的景致,观察一下这个自己不知道还要住多久的皇城。冬日的皇城格外萧索。高大巍峨的宫殿遮蔽了天光,让本就不算宽敞的巷道显得幽深而又阴沉。齐子元一路走着,一路看着四周高耸的宫墙,越看越觉得这里像是一座牢笼,住在其中的人看似尊贵,却更像是被禁锢在其中,逃也逃不出去。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皇位明争暗斗头破血流,看起来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自己坐在上面,却只觉得胆战心惊。方才早朝上那些朝臣看起来毕恭毕敬,实际上各怀鬼胎咄咄逼人,要不是齐让突然出现,自己还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搞不好真的把小命交代进去。说起齐让……齐子元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精致又憔悴的脸。这人拖着一副病体,从行宫奔波而来,总不会是为了帮占了自己皇位的人说话。在位十余年的人,真的甘心将皇位拱手他人?齐子元想着,突然停下脚步,看向身后的陈敬:“太上皇离开奉天殿之后去了哪里,回行宫了?”“回陛下,太上皇回了永安殿,”察觉到齐子元的困惑,陈敬又补充道,“太后已经提前安排人收拾过了,陛下不用担心。”齐子元歪头看他:“母后提前知道太上皇要回宫?”“……”陈敬迟疑了一瞬,笑着解释:“自太上皇在行宫出事后,太后一直盼着他回宫,所以安排了可靠人手定期去永安殿打扫。”“原来是这样。”齐子元轻轻挑了挑眉,一副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继续向前走去,没几步又开了口:“陈敬,你跟在母后身边多久了?”“回陛下,”陈敬老实回答,“奴婢自入宫以来便一直在太后跟前伺候,那时陛下已经去了乾州。”“那算起来也有八九年了。”明明是齐子元挑起的问题,他看起来又没多在意,随口应了一句,目光已经飘向不远处一座宫殿,“那是哪儿?”陈敬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立刻解释道:“陛下久未回宫,怕是已经忘了,那里就是永安殿。”几个月无人居住,永安殿却没疏于打理,院外寒梅绽放,一片幽静雅致,殿内窗明几净,暖阁内还烧了上好的兽金炭,散发出淡淡的草木香。大梁立国以来,历代君主都住在不远处的仁明殿,唯独齐让登基后又住回了自小长大的永安殿——这里曾是他母后的寝殿。江维桢四下里转过一圈,没见有什么异样,便自顾歪倒在软榻旁的圈椅上,长长叹了口气。齐让脱去厚重的裘衣,靠在软榻上:“怎么了?”“这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憋屈,”江维桢撇了撇嘴,“真不知道你怎么能住这么多年。”“宫里当然比不了北关辽阔自在,”齐让微阖眼帘,思绪不自觉飘散,“但好歹算我的家。”江维桢一滞,偏过头看了他一眼。齐让抬眸,正好迎上他复杂的目光:“不用安慰我。”“没想安慰你,”江维桢晃了晃脑袋,若无其事转了话题,“本来以为还要在行宫再住一阵。”“早晚都要回来,”齐让道,“主动点才能占得先机。”江维桢挑眉:“刚在奉天殿那一段,也是为了占先机?”“算是,”齐让似笑非笑,“送佛送到西,皇位都让了,再帮他坐稳一点,对大家都好。”话落,掩着唇咳了两声。“怎么还真咳了?”江维桢凑过去摸了摸他的前额,“发烧了。”齐让的身体没表现的那么差,却也算不上好,还未清除的残毒就像是引子,随便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勾起点病症。“好歹比前段时间好点了……待会我去煎药,”江维桢拉过齐让手腕,一边诊脉一边道,“之前为了救命没办法,现在这点残毒,可以换个温和的方子慢慢调养。就是见效会慢点,你这身体可能需要养上很长一段时间。”“没关系,”齐让微闭着眼,“能活着就好。”江维桢皱起眉:“你……” 第7章 “我看那孩子可能都不到五岁,怎么可能对我不利,”齐子元拍了拍陈敬的肩膀,“再说你们不是都在这儿吗,不会有万一的。”说着不等他反应,提着衣摆翻过回廊,朝着荷花池跑去。大概是被脚步声惊动,原本蹲成一团的小孩回过头来,看见了越来越近的齐子元,还有小跑着跟在他后面的内侍。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却也没多害怕,站起身有些好奇地看着齐子元:“他们是在追你吗?”“不是……”见他起身,齐子元放慢了脚步,喘匀了气才开口,“你叫什么名字,蹲在那儿干什么?”“我叫阿咬,”小孩回身指了指荷花池,“在这里看鱼呀。”这什么奇怪的名字?齐子元四下里看了看,也不见有别的人影,回头朝着还想走近的陈敬他们摆了摆手,抖开衣摆在一块离荷花池稍远一点的大石头上坐下:“那阿咬你先到我这儿来,不然待会你滑到池子里,可没人下去捞你。”阿咬歪着头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可靠性,最后点了点头,走到齐子元身边,挨着他坐了下来。第八章 齐子元偏过头看着身边的小不点。这小孩应该比自己想的还要小一点,身上穿了件雪白的狐裘,却不怎么合身,下摆垂到地面,沾染了不少泥土。一张小脸倒是白白净净的,不过巴掌大小,两颊鼓鼓的,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捏一下。这么想着,齐子元就真的伸了手,没怎么用力,却将正探头看荷花池的小孩吓了一跳。阿咬歪头看着齐子元,一双大眼睛里满是不解:“怎么了?”“叫哥哥。”齐子元在捏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阿咬对齐子元印象还不错,也不介意他捏了自己的脸,奶声奶气地开口:“哥哥。”“哎,”齐子元弯了眼睛,伸手替他扣上兜帽,遮住那张被风吹得有点发红的脸,“你到底是谁家小孩儿,怎么自己跑这儿来了?”“我是阿爹和阿娘的小孩儿呀!”阿咬一副这你都不知道的语气,“我不是自己来的,是阿公带我来的。”“阿公?”齐子元回过头想问问陈敬知不知道这个什么阿公是谁,余光瞥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沿着回廊朝着荷花池而来。陈敬也发现了这人的存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算是招呼:“许将军。”“内官。”男人停下脚步,目光越过陈敬,看见了还坐在原处的齐子元,“不知陛下在这儿,恕臣失礼。”“没事儿,”连日早朝之后,齐子元记住了朝中大半的面孔,其中就包括这位已故淑德皇后的父亲,上将军许励,“朕也是随意逛逛,将军不用在意。”“多谢陛下,”许励拱手施了一礼,却没有告退,而是看向齐子元身边,“还不过来?”“好。”阿咬站了起来,有些依依不舍地朝着荷花池看了一眼,径直朝着许励走去。“朕还想着皇城里哪儿来这么大的孩子,”齐子元收了眼底的诧异,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土,站了起来,“许将军认识的话朕就放心了。”“幼子无礼,惊扰圣驾,还望陛下恕罪,”说着,许励拍了拍阿咬的背,“还不向陛下请罪?”阿咬眨了眨眼睛,看了看许励,又看了看齐子元,躬下身深深一揖,学舌道:“还望陛下恕罪。”齐子元皱了皱眉,目光在许励和阿咬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勉强露出一点笑容:“许将军也说了这孩子年岁小,他也没打扰到朕,不用放在心上。”“多谢陛下体谅,”许励又行了礼,“那就不打扰陛下,臣告退了。”等得了齐子元应允之后,拉着一步三回头的阿咬转身离去。齐子元远远地看着他们走远,忍不住叹了口气。“陛下?”陈敬伸手,小心地扶他上了回廊,“是那孩子有什么问题吗?”“没,”齐子元垂着眼,漫不经心低理了理衣摆,“朕都不认识他。”“奴婢先前也没听说许将军府上还有这么大的孩子,”陈敬道,“不过倒是乖巧。”“是挺乖的,”齐子元回过头朝着许励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许将军今天进宫是有什么事儿吗?”“不曾听说,”陈敬回答,“不过看他是往永安殿方向去了,许是来探望太上皇的。”“这样啊,”齐子元点了点头,“看来太上皇和许家的关系还不错。”陈敬脚步一顿,随即回道:“该是因着淑德皇后的缘故,陛下不用担心。”“嗯?”齐子元茫然道,“不是因为淑德皇后还能是因为什么?”陈敬抬眸,和他四目相对,片刻之后低下头:“是奴婢多嘴了。”齐子元看了他一会,摆了摆手:“走吧,赏完了梅还得回去抄写呢。”说完,转过身朝着前方的梅林走去。*不远处永安殿院里,齐让也在赏梅。眼前这几棵梅树虽然不如御花园里的绚烂,却给萧索的永安殿添了不少生机,光是坐在跟前,闻着淡淡的幽香,心情也能好上几分。“抱着这个,”江维桢将一个袖炉塞到齐让怀里,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好不容易退了烧,非要出来吹风。”游廊上摆着一张软椅,齐让裹着厚厚的裘衣窝在上面,腿边还摆了两个炭盆,加上明媚的阳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暖洋洋的,感觉不到什么寒意。他把袖炉捧在手里,仰头看着树上的梅花:“太傅去了仁明殿?”“去了,”江维桢挨着他在另一张软椅上坐下,“自你出事之后,他就一直告病在家,登基大典那天也没来,朝政也不过问,一副要致仕的架势。这次还是周太后安排周潜上门了两次,才将他请了出来。”齐让微闭眼,轻轻应了一声:“嗯。”“就嗯?到底是从小教你的先生,郑太傅对你一直挂念的很,先前在行宫你还昏迷的时候,他时常去探望,听说还让人四处去找能解毒的医士,”江维桢偏过头看他,“不过怎么你人醒了,他反倒不来了?”“可能……”齐让眼睫颤了颤,而后若无其事地端起旁边泥炉上的茶壶,“可能太傅看见我现在这样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太傅会说什么我还真不知道,”江维桢顿了顿,将他手里的茶壶拿了过来,“但我知道你让韩应在这里倒了酒。”齐让手指摩挲着袖炉,笑了一声:“这也能发现?”“你以为我靠什么辨别药材?”江维桢打开茶壶的盖子轻轻嗅了嗅,“陈年的竹叶青,好东西,可惜你现在不能喝。”“那就不喝,本来也是偶然看见了一时心血来潮,”齐让也不执着,“那给我倒盏茶总行吧?”“勉强答应吧,”江维桢抱着茶壶刚要起身,瞧见韩应匆匆忙忙走近,挑了挑眉,“正好要去找你呢。”韩应瞧见他怀里的茶壶,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转头看向了齐让。“他自己猜的,”微风起,齐让戴上兜帽,露出小半张脸,“有事儿?”韩应顺着转了话题:“许将军来了。”正要回殿内倒茶的江维桢脚步一顿,眯了眯眼:“许励?”“是他,”韩应回道,“还领着个小孩儿。”“小孩儿?”江维桢看向齐让,“许家哪来的小孩儿?”“想要总会有,”齐让倒是不怎么意外,“请进来吧。”等韩应走了转头看向江维桢:“你们也许久没见过了,一起叙叙旧?”“算了吧,”江维桢立刻转身,“我怕自己下次给阿瞳写信的时候忍不住骂他。”说完,没有丝毫犹豫地进了门。齐让也有许久没见过许励了。远远地瞧见他走过来时,脑海里浮现的都是前世一些很久远的画面。他垂下眼帘,轻轻笑了一声,再睁开时面上不见一丝波澜。“参见太上皇。”许励走到游廊前行了礼。“将军什么时候这么多礼了,”齐让看着自己这位“岳父”,温吞地开口,“这是谁家的孩子?”“同族子侄家的,家里出了点变故无人看管,就暂时养在府里,”许励垂着头,声音也低了几分,“太上皇也知道我与夫人只有阿瞳一个孩子,阿瞳走了之后……这孩子还算听话,养在身边也算是种慰藉。”齐让面上温和的笑意散了干净,目光是在那孩子脸上,思绪却不知道飘去了哪里。片刻之后他终于回过神来,刚要开口却突然掩着唇剧烈地咳了起来。“太上皇!”许励被他这副样子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却瞧见齐让摆了摆手。“没事儿,”齐让勉强止了咳,稍稍缓了缓,朝许励脚边的小孩招了招手,“过来,我看看你。”阿咬对这个样貌好看但看起来像是病了的年轻男人印象还不错,不用许励招呼就走了过去,仰着头打量齐让的脸。小孩看起来乖巧可爱,一双眼睛又圆又亮,齐让也不自觉弯了弯眉眼,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缓声问道:“叫什么名字?”还没等他回答,一旁许励先开了口:“也姓许,单名戎。”齐让看了他一眼,又垂下视线:“你来告诉我?”阿咬往许励方向看了一眼,小声回道:“我叫……许戎。”“许……戎,”齐让拉长了声音缓缓重复了一遍,“是个乖孩子。”“这孩子聪明伶俐又乖巧听话,”眼瞧他神色轻松了许多,许励顺着接话道,“太上皇要是喜欢,可以多让他进宫来给您做个伴解解闷。”齐让没接话,目光却转到了许励身上,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上挑起,带了些许审视的意味。许励暗道不好。可能是这人现在看起来太过孱弱,让人差点就忘了,他也曾是个杀伐决断的帝王。还是不能太心急。“……不过这孩子还是年岁小了点,有时候有点吵闹,”许励转了语气,“臣也怕他打扰了太上皇休养。”“其实我也觉得和这孩子有缘,就像前世见过一样,”齐让终于开了口,“反正我现在也无事做,将军和夫人要是不介意,直接养在我这儿也行。”第九章 “所以你要把这孩子留在身边养着?”江维桢难以置信地看着正趴在书案上写写画画的小不点,“不是,你都不好奇许励从哪弄来个这么大的孩子吗?” 第9章 不然还是去跳荷花池吧?“陛下。”陈敬推开暖阁的门,却没见人影,只听到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在这儿。”陈敬向前走了两步,才看见仰面躺在书案边的齐子元,脸上还盖着一本页数不少的《中庸》的摹本。陈敬:“……”他轻咳了一声,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微躬身道:“礼部已将各地进献的贺礼整理成册,请您查验。”“贺礼?”齐子元将遮在脸上的摹本拿了下来,人却还躺在地上没有起来,他抬眼看了看陈敬手里的簿册,思绪转了转:“母后看过了吗?”“太后说,给陛下的贺礼,自然是要陛下做主的。”陈敬回道。“那朕看看。”齐子元慢吞吞地坐了起来,接过陈敬手里的簿册,一页一页地翻看起来。进献给一国之君的贺礼自然都是花了心思的,漆器、织绣、字画还有茶叶等土贡,或者贵重,或者珍稀,或者精细,总而言之都是难得的好东西。却是齐子元难以消受的。他看着簿册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的“猛虎两只”,沉默良久之后,抬头看向陈敬:“过往皇兄,还有父皇在位的时候,都怎么安置这些贺礼,是都要收到仁明殿来吗?”“陛下可以只勾选自己喜欢的,”陈敬道,“余下的礼部会按惯例登记之后入库封存。”“那就……”齐子元低头在簿册上扫了一遍,“这个北苑茶吧,其余的按例入库就行。”说完,他把簿册递给陈敬,目光扫到他肩头:“下雪了?”陈敬应了声:“可不是,下了有小半日了。”巍峨的皇城被漫天飞雪染成一片萧索静寂的白。齐让站在窗口看了一会,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喷嚏声惊动,才回转视线看向刚被推开的殿门。江维桢站在殿门口,看着敞开的窗子有一瞬沉默,还未及开口,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吹得又打了个喷嚏。喷嚏声打破了殿内短暂的沉寂,齐让关了窗,视线从江维桢身上扫过:“怎么穿这么少?”江维桢挑眉,目光从面前那张苍白的脸上扫过,最后决定不理会这莫名其妙的倒打一耙。他将一直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在桌上,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雪:“小不点呢?”虽然已经接受了许戎的存在,但很明显江维桢对他名字里的“许”字还是很排斥,一整天下来换了好几种称呼,就是不肯叫大名。也幸好齐让和许戎本人也都不是很在意。“在练字,”齐让打开食盒,扑面而来的草药味让他皱了皱眉,“这药怎么闻起来和先前的不太一样?”“那几个老太医凑在一起研究了好几天出了个方子,我看过了,虽然没什么大用,但有几味宫里才有的药拿来调养身子还不错,就加到了我的方子里。”江维桢说着话探头朝暖阁里看了一眼,许戎果真正安安静静地跪坐在书案前,认认真真地练字。“这孩子是不是有点……”江维桢在齐让对面坐下,“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不知道在哪疯玩呢。”齐让皱着眉头喝光了碗里的药:“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开蒙,他现在字还不认识几个。”“他怎么比的了你?”江维桢拿了蜜饯递到齐让手边,“你当年是……”当年元兴帝还未沉迷修仙,与江皇后感情甚笃,齐让作为他们的独子,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寄予厚望。他也确实担得起那些希望,自四岁开蒙起,多年勤勉刻苦,精史诗赋、文治武功、甚至骑射武备无一不精通。也因此,在元兴帝驾崩之后,才十三岁的齐让能用两年的时间收拾了朝中宫中横行的道士宦官,稳定了朝局,坐稳了江山。在江维桢关于幼时的记忆里,有很多画面都是自己趴在永安殿的软椅上昏昏欲睡,而比自己大两岁在旁边读书写字,不曾有一日懈怠。他记得自己问过齐让,“都已经是太子了,这天下将来总归是你的,何必过得这么辛苦?”齐让怎么回答来着?江维桢晃了晃脑袋,仔细回想了一会,终于想起书案前那个半大的孩子只是笑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记忆里半大的孩子和面前苍白憔悴的年轻人慢慢重合。“我当年怎么了?”齐让吃了颗蜜饯,冲散了口中的酸苦,心情也好了不少,抬眸看向话只说了一半的江维桢。四目相对,某个念头突然涌上脑海,江维桢看了看齐让,又扭头往暖阁方向看了一眼:“你该不会是打算让他……”“没那么多打算,养在这儿了,就按我的方式养了,”齐让垂下眼眸,“总不能让他和我那个弟弟一样,糊里糊涂地长大吧?”“在你眼里是糊里糊涂,我倒觉得他命好,”江维桢感慨道,“以后怎么样不知道,但过往这十多年,人家过得可比你自在的多了。”齐让沉默了一瞬,轻轻笑了一声:“也是。”“所以嘛,”江维桢起身伸了个懒腰,朝着暖阁方向招呼了一声,“小不点,外面下雪了,要出去玩会吗?”回应他的是一瞬的沉默,下一刻,许戎扔下手里的笔,从暖阁里跑了出来:“我可以去看鱼吗?”江维桢愣了愣:“这时候哪来的鱼?”“就是那边的池子里,”许戎解释道,“我昨天看到了好多红色的鱼!”他说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江维桢,眼底的期待让他忍不住点了点头:“好,那今天就带你去御花园转转。”说完,他回头看了看还坐在桌边的齐让:“你在这永安殿里也关了好几天了,一起?”齐让微抬眼,不知想到了什么,最后点了点头:“好啊,我也好久没在皇城里转转了。”第十一章 齐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像现在这样走在皇城里是什么时候。大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个不停,却不算太冷,让临出门时江维桢塞过来的袖炉显得有些多余。青石路面上覆着厚厚的积雪,来往宫人匆匆走过,留下一连串杂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漫天飞雪掩盖。“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江维桢感慨着,低头看了眼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许戎,瞧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放开了拉着他的手。许戎愣了愣,仰头看了看江维桢,又看了看身边的齐让。“去吧,”齐让点了点头,“自己玩,别摔跤。”“好!”许戎乖乖应了声,迈开小短腿就向前面跑去。裹着裘衣的小孩像一只毛绒绒的动物,从背后看起来圆滚滚的一只,齐让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然后就察觉到了身边的视线:“怎么?”“以前没想过你居然会喜欢小孩儿,”江维桢歪了歪头,“不然就真让太后帮你在世家女里挑一个?”“你真信她想让我成亲,还和世家女?”齐让轻笑,“况且……”他微垂眼帘,声音不高,语气却有几分淡淡的冷意,“拿婚事当筹码这种事有过一次就够了。”江维桢沉默了一瞬,轻轻拍了拍齐让的肩膀:“那不是世家女也行,只要你喜欢。我就是想等我以后回了北关,你也不用孤孤单单的。”“你比我清楚,喜欢……是这皇城里最没用的东西,”齐让摇了摇头,朝前面看了一眼,直接转了话题,“许戎跑去哪了?”“嗯?”江维桢抬头,发现前面果然没了许戎的影子,只有两道深深浅浅的小脚印一路向前延伸,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这小不点还真能找到御花园在哪,”江维桢失笑,“过去看看吧,别让他掉荷花池里。”齐让摩挲着袖炉:“好。”这种天气里御花园是不会有什么人的,一路朝着荷花池走去都是静悄悄的,除了鞋子踩到雪里发出的细微声响。许戎果然已经到了荷花池旁,却并没有去看心心念念的鱼,反而是蹲在雪地里认认真真地团雪球。在他身边还蹲着一个裹着厚厚狐裘的背影,已经团了两个硕大的雪球。“哥哥,你好厉害!”许戎伸手戳了其中一个,“这个是雪狮的头吗?”“不是雪狮,是雪人。”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原本准备去梅林散步的齐子元忍不住就在这荷花池边堆起了雪人,却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自己跑了过来,还一点不见外地帮起了忙。倒也省的自己一个人无聊。“你要是帮我的话,我们就堆一个阿咬!”齐子元说着,伸出微凉的手在那张肉乎乎的脸上捏了一下。许戎被冰凉的手指激到整个缩了缩脖子,目光却还在雪球上:“可是我只帮阿爹堆过雪狮,不会堆雪人。”“雪人其实好堆的很,”齐子元说着,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叠在一起,拍拍补补之后,又捡了两块圆圆的石头安在上面当眼睛,“你看现在是不是就有点像你了?”许戎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矮的雪人,半天没说话。齐子元以为他是觉得不像,正要解释这还不是最终版本,忽然听见他特别小声地开口:“哥哥堆完阿咬,可以堆阿爹阿娘吗?”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亮晶晶的眼睛里带了点怯意,却又没法掩饰其中深深的期待。齐子元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过的一部动画,被领养家庭遗弃的小男孩,在看见别的小朋友都跟爸爸妈妈回家之后,给自己堆了两个雪人当爸爸妈妈。眼前的小孩甚至长着跟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大眼睛。“想阿爹阿娘了?”齐子元伸手摸了摸许戎的头。许戎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抽噎:“想。”“哭了?”齐子元低头,正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还有明显打转的泪珠。许戎用力揉了揉眼睛:“没哭,阿公说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哭,也不可以说想阿爹阿娘。”“男孩子也可以哭呀,”齐子元坐到雪里,将他抱到腿上,用袖口替他擦了擦眼泪,“我也想我的阿爹阿娘了。”“你也不能和他们见面吗?”许戎仰起脸,发现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哥哥也红了眼睛。齐子元闭了闭眼,低低叹了口气:“现在还不能。”其实穿过来这几天,他一直让自己沉浸在对当下的适应中——可能是遇到太多问题让自己不得不绷紧神经,也可能是从心底里在刻意逃避。此刻,对着这个虽然才见了没两面,却是这个皇城里唯一一个不用小心翼翼去对话的小孩,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口子,那些被掩藏的情绪从里面一点一点地涌了出来。其实穿过来的每一天,努力活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无比想念遗落在现代的一切。朝夕相处的室友、同学,严厉的总是点名的老师,总是被自己抱怨的食堂,怨声载道的早操,还有哪怕见不到也像信念一样支撑着自己的父母。“哥哥……”许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你要哭了吗?”“没,”刚说过男孩子也可以哭的齐子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许戎后颈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就是有点冷。”许戎明显不信,想要扭头去看,却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回不过头。 第11章 “好的!”许戎立刻应声。齐子元直起身,朝着假山旁看了一眼,见对方立刻走了过来,便向后退了一步,挥了挥手:“回去吧!”许戎跟在韩应身边,一步三回头地朝永安殿方向走去,直到他们走出御花园,齐子元才低头看了一眼守在荷花池边的雪人:“是该再找点什么跟你做个伴。”正要上前替他整理衣袍的陈敬一时没听清:“陛下说什么?”“没什么,”齐子元摇头,“我们也回去吧。”陈敬应声:“是,陛下。”一路朝着仁明殿走去,目之所及是一片银装素裹。其实也挺好看的,放到现代不知道要吸引多少人来拍照。可惜自己没有手机。齐子元遗憾地耸了耸肩,然后就哼起歌来。走在前面的陈敬脚步微顿,扭过头看齐子元:“陛下今日心情不错?”“是挺开心的,好久没见这么大雪了,阿咬也确实可爱,”齐子回了一句,跟着问道,“阿咬是许家的孩子?”“许将军是这样说的,族内子侄家的孩子,”陈敬回道,“许家是高门大族,可能是哪个没落的旁支家。”“怪不得,”齐子元点了点头,低着头想了想,“我记得那个礼簿上有兽皮,能拿来做裘衣吗?”陈敬不知道他怎么又想到了礼簿,还是回道:“陛下想要的话,自然可以。”“那给阿咬做一件吧,他身上那件应该是别人给的,不太合身,不小心就会绊倒,”还是第一次这么主动地提要求,齐子元其实并不适应,说完又补了一句,“他个子小,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料子。”陈敬明显有些意外,但想起刚刚他在雪地里和那个许家的小公子一起玩的样子,又觉得可以理解。反正到仁明殿的这几日,出乎意料的事也不止一两件。入宫多年,一路沉浮最后成为新帝的贴身内侍,最知道的就是谨言慎行。便立刻应了声:“奴婢回去便让人把兽皮找出来送到永安殿去。”“也不急着今天,”齐子元低头看了眼一直握在手里的袖炉,又从怀里摸出齐让的那块锦帕,“到时候一起吧。”陈敬微躬身:“是,陛下。”第十三章 雪后初霁,阳光分外明媚,直晃得人睁不开眼。齐让合上手里的书,随手放在一旁,端起小桌的茶喝了一口——才一会的工夫,原本滚烫的茶已经凉了个透。“啧。”齐让不满挑眉,将剩下的茶倒掉,又端起泥炉上正温着的茶壶重新倒了一盏,等稍稍凉了些许才重新喝了一口,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江维桢正蹲在旁边看韩应教许戎练武,听见声响扭过视线,将齐让舒展眉头微阖眼帘的样子收入眼底。“我后悔了。”就这么看了一会,江维桢突然开口。齐让睁开眼回视他:“后悔什么。”“后悔答应支持你,”江维桢伸了个懒腰,“你现在这样比以前好得多了。”齐让重新合上眼帘:“是挺好的。”不用每日天不亮就起床去上早朝,不用不眠不休地批阅奏折,不用殚精竭虑,不用揣测人心,不用把整个江山和天下百姓扛在肩上,能悠闲地躺在这里,什么都不去想地晒一晒太阳。“但是你知道的,不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江维桢轻轻地叹了口气。他确实是知道的,此刻短暂的安逸,是因为齐让还让人忌惮。可要是一直这么安逸下去,等新帝坐稳皇位,朝局彻头彻尾地翻过天,不再有威胁的太上皇就和砧板上的肉一样,只能任人宰割。想要做些什么,现在确实是最好的也是仅有的时机。“说起这个,”江维桢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在学习扎马步,却因为腿太短而跌坐在地上的许戎,放轻了声音,“大理寺的人在查小不点的身世。”“大理寺……周济桓?”齐让点了点头,倒没怎么意外,“许励为了把他送到我跟前,花费了不少工夫,也倒了不少手,即使是大理寺出马,也很难查清楚,不用担心。而且……他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永安殿,就算查到了也没关系。”“我倒不是在意这个,”江维桢摇头道,“就是有点意外,太后宁可用大理寺的人而不是周家的人?”“太后当年入宫为继后并不是心甘情愿,她和周家利益相关,却又不敢完全信任。而周济桓十几年前去外赴任,直到今年回京,都没仰仗周家分毫帮助。他现在虽然只是大理寺少卿,但大理寺卿孙久年迈体弱,久不能主事。要不是……我是打算在孙久致仕后,提他上来的。”齐让坐起身,又给自己倒了盏茶,“所以如果是我,也宁可信任周济桓而不是身后是整个周家的周潜,况且……”“况且什么?”江维桢正听得专注,见他突然停顿,忍不住问道。齐让沉默稍许,最后轻轻笑了一声:“没什么。”江维桢无语,在齐让手上敲了一下:“我发现你醒过来之后,多少有点……”齐让抬眼看他:“有点什么?”“没什么。”江维桢晃了晃脑袋,心满意足地转身走了。齐让看着他跳下游廊凑过去指点许戎扎马步,忍不住摇了摇头,脸上却不自觉地带了笑意。虽然江维桢看起来十分诚恳,但许戎明显不买他的账,甚至干脆背过身子来逃避他的干扰。江维桢百无聊赖,随手拿起一旁的长剑,挽了个剑花:“阿让,来活动一下筋骨?”齐让没应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已经有很久都不曾练武了,常年握刀留下的老茧早没了痕迹。“算了吧,”他靠坐回软榻上,合上眼帘继续晒太阳,“你们自己玩着。”江维桢脸上的笑意跟着散去,握剑的手紧了紧,直至手背泛起青筋。江家世代从戎,家中子弟都是自幼习武,却唯独自己是个例外,从小就立志要从医,虽然耳濡目染的也学了点骑射武艺,与自幼由父亲亲自教导的齐让却差得多。当年离开都城去往北关的时候,父亲曾经看着越来越远的皇城感慨过:“要是阿让没生在皇家就好了。”他就能和江家的子弟一样,在疆场之上肆意驰骋。没意思。江维桢将长剑又放回原处,回身正好看见守在外面的近卫捧着个不小的锦盒进来。“什么东西?”江维桢疑惑道。“江公子,太上皇,”近卫回道,“仁明殿送来的。”“可能是那日的袖炉吧,”齐让没怎么在意,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收了就是。”“嗯。”江维桢一边应声,一边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怎么还有块……狐皮?”“来送东西的内侍说是给许小公子的,”近卫回道,“晚点会有尚衣局的人过来。”江维桢把盒子捧到齐让跟前:“他倒是对小不点真心的好,这可是白狐皮……是从生辰贺礼里拿出来的吧?”齐让从江维桢手里接过狐皮看了一眼,语气有点疑惑:“谁的生辰?”“你们兄弟之间倒是真的不熟,”江维桢把整个盒子塞到他手里,“过几日就是新帝生辰,皇城里上下最近都在为了这事儿忙碌,你一点都不知道?”齐让偏过头想了想:“好像是冬天生的,其他的记不清了。”说着话,他将狐皮掀开,果然看见了自己那日送出去的袖炉锦帕,还有一张字条。“多谢皇兄。”齐让看着这四个字,一瞬沉默。字迹还算工整,却不够端正,无形无体,带了点稚嫩。倒是和那日那个圆头圆脑的雪人十分相应。“还真把这两样东西送回来了,”江维桢倒是没怎么在意那张只有四个字的字条,拿起锦帕看了一眼,又随手扔回盒子里,看着那张白狐皮思索了一会,“说起来,新帝生辰永安殿是不是也要送贺礼?尤其还收了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总要礼尚往来吧。”“嗯,”齐让从字条上抬起头,“书案上有个盒子,让人送去仁明殿吧。”“我怎么没注意到有个盒子?”江维桢说着进了门,片刻之后果真拿了一个细长的盒子出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齐让,“你要把这支宣笔送他?我没记错的话,这支笔是你当年登基郑太傅送的,前朝诸葛家所制,千金难求。”“千金难求也不过是支笔,”齐让道,“他现在才是太傅的门生,用这支笔正合适。”“你……”江维桢还想说点什么,看了看手里的笔,又看了看一脸满不在意的齐让,“算了。”说着将笔递给了近卫,直接送往仁明殿。仁明殿里郑太傅刚刚讲完今日的内容,坐在书案前一面喝茶,一面听齐子元背诵。“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于民,省,省……”齐子元余光朝对面瞥了一眼,迅速低头看向书案,还没等找到位置,郑太傅已经放下茶盏,“陛下?”齐子元挺直脊背,回视郑太傅,露出一个笑脸。郑太傅平静地回视:“看来是老臣这篇讲得不够好。”“是朕的问题,”齐子元连忙道,“朕刚才一直在想早朝的事,心神不宁,耽误了先生的苦心教诲。”郑太傅抬眸:“何事让陛下分神?”齐子元原本只是想找个借口,但早朝的事儿确实也让他有些烦,便干脆回道:“上将军许励请旨扩充宿卫军。”郑太傅皱了皱眉:“那陛下如何决断?”“朕还没有想好”齐子元缓缓道,“朕初继位,不管是朝局还是军备都还没完全了解,这个时候贸然改变,可能不是好事儿。”对于他的回答,郑太傅似乎有些意外,而后点头:“陛下思虑周全,老臣深以为然。”齐子元没想到自己居然获得了郑太傅的赞同。他哪儿是什么思虑周全,不过是一个莫名其妙占了别人位置的现代人,不敢在这种大事儿上做决定而已。依着自己这点只能勉强应付一下期末考的水平,实在是没办法做一个英明有远见的皇帝,只能尽可能维持现状,不做任何改变——最起码不会出错。不管怎么说,也算分散了郑太傅的注意力,居然也没再要齐子元背下去的意思,反而合上的书册起身:“今日的课就到这儿吧,陛下回去还需多加温习,字也还要继续去练。”“是!”齐子元应了声,迫不及待地朝着殿外喊道:“陈敬!” 第13章 “怎么?”齐让挑起眉,视线环过大殿,殿中歌舞又起,刚好可以掩盖他的声音,“方才那杯酒还不够陛下喝,连这壶都要抢走?”“不是,方才江公子说,皇兄残毒未清,不能饮酒,”迎着对方几乎是审视的目光,齐子元犹豫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皇兄要是喜欢这酒,就让他们保存好,等痊愈了再喝,可以吗?”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那盏酒的缘故,他的眼角微微发红,原本就亮晶晶的眼睛变得湿漉漉的,明明是想替自己解释,话说到最后见对方没有反应,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低。平白多了几分哄劝恳求的意味。齐让竟然不知道要怎么拒绝。他从那双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上移开视线,悬在半空的右手落到了茶壶上。“知道了,”齐让给自己添了盏茶,“陛下还是照顾好自己吧。”“好,”见对方终于不执着这壶酒,也没有跟自己翻脸的意思,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面上又露出了笑容,“谢谢皇兄关心。”“……”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一遍收回视线,慢吞吞地喝起茶来。虽然有一丁点的插曲,整场宴饮进行的都还算顺利。不管是尚食局精心准备的美味珍馐,还是精湛的舞乐,又或者是看起来是真心实意来赴宴并没有找任何麻烦的宾客。唯一麻烦的大概只有齐子元越来越昏沉的脑袋。其实他老早就听过竹叶青这种酒,在小时候看过的武侠小说里,潇洒肆意的侠客最喜欢的就是陈年的竹叶青。没想到今日还真被自己喝到了。平心而论刚那盏酒不算难喝,没有想象中的辛辣,带了一点药材的香气,甚至好像还有一点甜。但对齐子元来说,也算不上好喝。况且他对自己的酒量颇有自知之明,所以刚那盏酒喝下去,他根本无暇细细品味,满脑袋想的都是,古代的酿酒技术还不发达,这酒的度数应该不会太高。事实证明,度数或许没有很高,却足够让他这种一杯啤酒就能昏睡两个小时的人站都站不起来。宴饮终了,在场的人早已放下了杯盏,只等着高位的齐子元先行离席。“陈敬,”虽然已经不太看得清楚,齐子元仍能感觉到四下里看过来的目光,用力晃了晃脑袋,努力找回一点意识,轻声道,“过来一下。”“陛下?”陈敬赶忙凑到近前。坐在旁边的齐让偏着头看着齐子元附到陈敬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跟着陈敬就十分紧张地伸出手:“您当心。”齐子元一手搭上陈敬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桌案,慢慢站了起来:“今日有劳各位叔伯师长专程进宫为朕庆贺生辰,朕就先回仁明殿了。”面色白皙,言语清楚,一双眼却明显散了神。这是醉了?齐让有几分意外。前世的时候他就听说,宜王在乾州整日饮酒作乐,结果就只有一盏竹叶青的酒量?正思量间,殿内的人纷纷起身施礼:“臣等恭送陛下!”只有齐让还坐在原处,看着齐子元将整个身体都靠在了陈敬身上,慢慢走出大殿,坐上早已备好的御辇。新帝既已离席,奉天殿内的众人也陆陆续续地起身朝着殿外走去,齐让喝光了手里最后半盏茶,等整个大殿都空了下来才慢慢地站起身。他几乎没见过这么空荡的奉天殿。到底是物是人非了。一面感慨着,一面慢吞吞地向外走去,然后就看到了背对着自己站在殿门口的郑煜。眼前的郑太傅和记忆里没什么区别,清瘦却又挺拔,虽然须发皆已花白,一双眼依然炯炯有神。听见脚步声,他转过身,朝着齐让施了一礼:“太上皇。”看来是在等自己的。齐让眸光微微闪了闪,还了礼:“太傅。”“老臣本应该去永安殿探望太上皇,又怕打扰了太上皇休养,”郑煜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在看见齐让的时候起了一瞬的波澜,而后就又恢复如常,“见到太上皇还安好,老臣也就放心了。”齐让敏锐地将那一瞬的波澜收入眼底——他知道那是为什么,在郑煜的视角里,他们上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但对齐让来说,相比日后的种种,那点因为朝政的争执根本算不了什么。他垂下眼帘,将前世的种种记忆尽悉掩盖,再抬眼时面上多了点笑意。“太傅这么说就见外了,”齐让眨了眨眼,语气温和,“还是说太傅有了圣上这个新弟子,不想再认以前的学生了?”“自然不是,”提起齐子元,郑煜叹了口气,感慨道,“其实陛下也算勤奋,却比不上太上皇当日分毫,近段时日老臣也时常回想起当年为太上皇授教的时候。”“能被太傅夸赞,我也知足了,”齐让笑了笑,“不过太傅也不用心急,圣上年纪还小,幼时又过得散漫,有太傅教诲,大梁在他手里也还是能日渐昌盛。”郑煜似乎是没想到齐让居然会这么说,瞪着眼看了他半天才开口:“与往日相比,太上皇好像变了许多。”“毕竟也算是死过一次,很多事……”齐让徐徐道,“慢慢就看得开了。”“太上皇……”郑煜还要说些什么,却被齐让的咳嗽声打断。“还望太傅见谅,只是这天气冷了,我这身子受不得,”齐让指了指阶下正等着自己的软轿,“眼看天也要黑了,太傅也早些回去,待闲暇了可以到永安殿来慢慢喝茶叙旧。”第十六章 直到回了永安殿,看着齐让换了衣袍歇在软榻上,一路欲言又止的江维桢才终于开了口:“在宴上和新帝闹了不虞?”“没,”折腾了大半日,齐让面上是难掩的倦意,他半靠在榻上,眼帘半阖,“兄友弟恭至极。”“那怎么一路回来都心事重重,”江维桢在软榻边坐下,打量过齐让的脸色,又顺手拉过手腕摸了摸脉,“还以为他们请你吃了场鸿门宴。”“出门的时候遇见太傅,叙了叙旧,”齐让长长地舒了口气,调整气息,“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江维桢抬眼,看了齐让一会,故意道:“这段时间守着新帝,太傅应该也很怀念当年教你的时候。”齐让轻轻笑了一声:“刚刚太傅还真跟你说了差不多的话。”“你看吧,我就说,”见他神色轻松了一点,江维桢索性顺着接话道,“你从开蒙就在太傅门下,算起来都快二十年了,哪是你那个废物弟弟比得了的。”“是啊,快二十年了……”齐让语气缥缈,思绪也有些散乱。明明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他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年幼的自己跟着还算年轻的郑煜认字、背书的场景。他识得的每一个字,看过的每一本书,到登基后做的每一个关系紧要的决定,其实都或多或少有受到郑煜的影响。可惜他们不只是师生,更是君臣。前世的事没办法对江维桢提起,继续聊下去也只能引他多虑。齐让轻轻弹了下对方还搭在自己腕上的手,直接转了语气:“我听说,新帝最近也很勤勉,自登基后就一日一朝,太傅的课也一日不曾落下。”“刚继位皇位还没坐稳,总要装模作样几天,我倒看看他能坚持多久。”江维桢说完,却没得到意料中的回应,他转过头看了齐让一眼,略微回忆了一下,“我发现你这几日对你那个弟弟好像改观了不少?”“算是,”齐让没反驳,“也可能我本来就对他不了解。”回想前世,他对齐子元的印象大概也不多:在位时,齐子元于他不过是一个远在乾州当藩王,整日虽然吃喝享乐,但只要不惹麻烦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弟弟;后来被迫退位后,齐子元于他是占了皇位,却又几乎毁了大梁江山的废物;再后来……齐让微微闭了闭眼。归根到底,都只是模糊的印象。直到近日的几次接触,模糊的印象里才多了血肉。当然,可能这些血肉组成的也不是真正的齐子元,就像是今日这场只有宗亲和几位老臣到场看起来是一片祥和的宴席。“说起来,”正当齐让思量间,江维桢也想到了宴席,“今日只请了宗亲和那几个老臣,说是为了不铺张,我怎么都觉得是还有别的用意。”“示好,”齐让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也算是新帝在表态。”“向宗亲?”江维桢眯了眯眼,立刻明白了齐让话里的意思,“新帝是打算把你好不容易才从宗亲手里收回的权力再让出去?”“虽然不想承认,但我当年继位后,能顺利地将父皇留下的那些道士驱逐出宫,并裁撤掉内侍省从而亲政,少不得这些宗亲的帮助。后来着手去打压他们,也是无可奈何,”齐让摇了摇头,“新帝初继位,朝堂现在看起来安宁,却处处都是我在位时的影子。想要清除我在朝中的影响完全掌控朝局,仅靠他自己或者加上太后和周家,是远远不够的。将主意打到宗亲头上,大概是想起了我初继位的时候得到的助力……虽然现今宗亲的势力远不如当年,这些年明里暗里的也没闲着,于他们也是个机会。”“你这弟弟……”江维桢歪着头想了一会,“我一时竟也判断不出来他这一步是对是错。”“当下来说,或许是不错的选择,至于以后……”齐让眯了眯眼,语气冷淡了几分,“齐家这些所谓的叔伯远亲,各个机关算尽又贪得无厌,当年他们助我继位亲政,又何尝不是因为我年纪小,以为可以随意控制。至于除掉那些道士、裁撤内侍省,他们在这中间是帮了忙,却也没少获利。要不是顾念同根同源,他们中的很多人是不该活到现在的。还是一时心慈手软,给自己留了这些后患。”“确实是后患,但还不好说最后是谁的,”江维桢单手托腮,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敲了两下,思考着齐让的话,“为什么请宗亲我明白了,那几个老臣……”他猛地拍了下床沿,恍然道,“都是当初极力反对你擢升宋清等人、推行新政的!”“是,”齐让应声,“宋清他们近来虽然安分,到底是我一手擢升上来的,对新帝来说总是个隐患,自然要找些同样不满他们的人,哪怕先作为防范。”江维桢忍不住点了点头,语气感慨:“我对新帝还真是有点刮目相看了。”“也未必就是他一个人的主意,”齐让微闭眼,“就像我不相信太后一样,她也一样不完全相信我,找些手段来以防万一,也是人之常情。”听他这么说,江维桢有些担忧起来:“那我们就看着,什么都不做?”“不急,慢慢来。”齐让说完,有些困倦地打了个呵欠,后知后觉地朝着四周看了看:“许戎呢?”“下午又去了御花园,滚得浑身脏兮兮的,韩应带他去洗澡了,”提起许戎,江维桢语气也轻松了不少,“我看这小不点精力十足,是个天生学武的苗子,不然把他送去北关让父亲来教他,正好也有阿瞳看着他,总比成日里拘在这永安殿要好。”“以后他愿意的话,未尝不可,”齐让说完看了江维桢一眼,“倒是你,先前专门从北关赶回来是为了替我解毒,现在我身体好差不多了,你也该回去了,外祖年纪大了,军中的事你也帮他多分担。”“我怕我前脚离开都城,你后脚残毒发作醒不过来,”江维桢耸了耸肩,“军中的事儿有阿瞳替我分担,我回去了也不过是去医帐帮忙……近来无战事,平日的头疼脑热也用不着我出马。”齐让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他知道江维桢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体内那点已经无关紧要的残毒,更是不放心在当下这种境况下,将自己独自留在皇城。尤其在明知自己从未真的放弃过拿回皇位的情况下。但他们之间有些话是不必说出口的,所以只是拍了拍江维桢的手臂,转了玩笑的语气:“那你一直在这儿守着我,就不想阿瞳?”“想是自然想的,”江维桢十分坦诚,“所以上次我上次寄信回去,问了她要不要回都城待上一阵。江家旧宅这么多年一直有人打理,她这个女主人也该回来看看。”“回来都城……也好,”齐让想了想,而后点头,“算算也八九年了,当年坤宁殿的宫人早已遣散到各处,仅有的几个知情人也早不在都城,只要不和许家人照面,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其实我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回来,她好不容易摆脱了许瞳的身份,在北关过了几年自在日子,”江维桢深吸了一口气,“回到这里总会想起那些尘封已久的过往。” 第15章 但又好像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定聪慧。或许还有懵懂,却未尝没有自己的打算。罢了。她自己又何尝不知道宗亲是一把双刃剑呢。“哀家回去了,”周太后看了齐子元一会才起身道,“皇儿继续休息吧。”齐子元暗暗松了口气,跟着起身行礼:“儿臣恭送母后。”周太后摆了摆手,目光扫过门口侍立的陈敬,而后收回视线,转身离去。齐子元坐回床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今天这觉看来是补不成了。虽然应付走了周太后,消散的睡意却找不回来了,尤其估摸着时辰,待会就该用午膳了。果然自己就是不配得闲的命。“陛下。”陈敬端着刚沏好的茶进来,看见齐子元愣愣地坐在床边,两眼发直地看着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倒了茶放在齐子元手边,试探着开口,“你不再休息一会了?”“嗯?”齐子元转过头看他,“不睡了。”“陛下……”陈敬被那目光看得莫名发慌,犹豫了一下,突然跪倒在地,“是奴婢将早朝之事告知了太后,请陛下赐罪!”“别跪!哪有这么多罪要请!”齐子元回过神来,一把将陈敬拉了起来。而后看着面前躬着腰背,恨不得把整张脸埋到脚面的人,忍不住叹了口气。穿过来这段时间,除了受不了皇城里单调、压抑又心惊胆战的生活,更受不了的就是这些刻在每个人骨子里的尊卑有别。从小接受的教育告诉他人人生而平等,现在却又不得不端出一个皇帝的架子,若无其事地去接受别人的服从和恭敬。他不喜欢这样,更害怕有朝一日自己会逐渐适应这样的生活——变得高高在上、冷漠麻木,和那日随随便便就取走秦远性命的周太后一样视人命如草芥。但他也知道,仅凭自己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朕年纪小,突然坐上皇位,母后不放心才是理所应当的。”齐子元拍了拍陈敬的手臂,“这皇城里一向没有秘密,就算你不去告诉,母后也会从别的地方知道,不用在意。”陈敬小心翼翼地抬头,似乎并不完全相信。齐子元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虽然在这皇城待了没几天,他也明白了不少事情。他与周太后虽然是亲母子,但是在很多人眼里,也未必就完全是同心,不然自古以来哪有那么多太后专权、垂帘听政的故事。陈敬作为仁明殿的内侍总管,将前朝的事儿传达给周太后,确实会犯很多皇帝的忌。但齐子元也确实是不在意,就像他本来也不在意这个皇位。不过这些话说出来了也没人信。不信就不信吧。归根结底处境不一样,想在这个吃人的皇城里活下去,谨小慎微总是好的。“真的不用放在心上,”齐子元也不再试图解释,自顾伸了个懒腰,“离午膳还有一会,朕出去透透气。”第十九章 其实在穿越前,齐子元对户外活动根本没什么兴趣,没课的时候,只要能在寝室躺着,就不可能出门一步。在这种冰天雪地的时候顶着冷风出门赏梅更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但在这个无趣、压抑的皇城里,又偏偏是这种天寒地冻万物萧索的时节,那一大片凌霜绽放的梅花大概是他唯一能感受到的生机。人活着总归还是要有点支撑的。齐子元一边想着,一边轻车熟路地往御花园走去。与前几日相比,天气暖和了不少,前几日的积雪逐渐消融,露出皇城原本的肃穆庄严。御花园的雪也化了不少,齐子元辛辛苦苦堆好的雪人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面目,石头做的眼睛也掉了一个,可怜里还多了几分恐怖。看着齐子元站在雪人跟前半天没说话,陈敬忍不住出声劝慰道:“陛下,过几日应该还会下雪,到时候奴婢再陪您堆一个?”“算了,雪人总是会化的,堆的时候开心就好,”齐子元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说起来,好几天没看见阿咬了,也不知道小家伙现在过得怎么样。”“那位许小公子天气好的时候也会到御花园来玩,”陈敬道,“说不定待会就遇见了。”“有道理,”齐子元点头,遥遥地往远处看了看,“我们先去梅林转转。”临近晌午,正是忙碌的时候,连御花园里都有不少宫人内侍来来往往。齐子元一路不知受了多少行礼问安,才终于瞧见梅林的影子,刚要向前,又停下了脚步。“陛下?”陈敬顺着齐子元的视线看了过去,“好像是太后的步辇。”想起刚刚跟周太后的会面,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母后现在在梅林里?”陈敬看出他的犹豫,立刻道:“奴婢去问问。”没多久,陈敬去而复返,凑到齐子元跟前小声道:“太后确实在梅林里,大理寺少卿也在。”“大理寺少卿?”这段时日在朝中,齐子元和这位便宜表哥也有不少还算和谐的交集,却总也洗脱不掉第一次见面带来的震撼,“他也在梅林里?”“说是大理寺少卿有事要向太后禀奏,刚好太后从仁明殿出来就来了御花园,便寻了过来,”陈敬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齐子元的神色,“陛下要进去的话,奴婢先去禀报?”齐子元对周济桓有什么事要向太后禀奏毫不在意,立刻道:“算了,还是不打扰母后了,我们去别处逛逛。”说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赏梅的心愿没能达成,齐子元只能退而求其次地改为晒太阳。皇城位置偏北,入冬之后虽然天气寒冷,晴天却很多,每天出门感受一下虽然没什么暖意但十分明媚的阳光,也能改善一下到了冬天不自觉就变黯淡的心情。一路出了御花园,不知不觉地就朝着奉天殿的方向走去……实在是这段时间齐子元的生活轨迹就是仁明殿、御花园、奉天殿三点一线,已经形成了一些没什么用的肌肉记忆。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瞧见几支盛放的梅花从前面的高墙里伸展出来,明明还有一段距离,好像已经能闻到那股淡淡的幽香。齐子元正要过去,身后的陈敬已经小声提醒道:“陛下,那里是永安殿。”“嗯?”齐子元朝四周看了看,才认出那座高墙是永安殿的围墙,那几支梅花生长的地方正是永安殿的院子。虽然前一日和这永安殿主人还算客气的一起吃了顿宴席,到底还是没亲近到可以去人家院里赏梅的地步。看着不远处的永安殿大门,齐子元摇了摇头:“我们换个地方逛吧。”还没等陈敬应声,一个鞠球从半敞的大门里飞了出来,跟着一道熟悉的身影迈着小短腿追了出来,捡起了越滚越远的鞠球。然后他抬起头,看见了还没来得及走的齐子元:“哥哥!”齐子元半弯下腰,朝着跑过来的许戎张开手臂,弯了弯眼睛:“阿咬。”许戎连人带球“撞进”齐子元怀里,半仰头跟他贴了贴脸:“哥哥是来找我玩的吗?”“……”齐子元不想对着小孩说谎,摸了摸鼻子转移了话题:“在玩球?”“是呀,韩应哥哥在陪我踢鞠球,”说完,他仰头看了看天,“离天黑还早,哥哥可以一起玩吗?”“这……”犹豫间,江维桢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门口,他倚着大门听完了一大一小的对话,回过头朝院里看了一眼,得了授意后开了口:“小不点这几天一直念叨着陛下,不嫌弃的话,陛下就进院来和他玩一会?”得了院主人的邀请,又有一个阿咬窝在怀里眼巴巴的看着,齐子元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点了点头:“皇兄和江公子不介意就好。”与仁明殿的宏大堂皇相比,永安殿要显得更为幽静雅致。尤其是院内那几棵正盛放的梅花,凑近了看倒比御花园里的还要绚烂。正对梅树的游廊上放了几张软椅,齐让正坐在上面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脚步声进到院子里时,他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身上:“陛下来了。”齐子元将一直抱在怀里的许戎放在地上:“打扰皇兄了。”“不打扰,”齐让垂下眼眸又看向手里的书,“陛下自便就好。”蓦得进到别人家院子,齐子元是有些局促的,但发现齐让注意力全在手里的书上,江维桢和几个侍卫也各自有事要忙,便安心和许戎玩了起来。莫名就有一种小时候去同学家做客,同学家长不在家的自在感。齐子元过去就没怎么踢过足球,古代这种鞠球更是见都没见过,对比刚刚韩应各种用脚、膝、肩、头来回控球的炫技一般的表演,他能做的也只有把到了脚边的球再踢出去。所幸许戎也不介意,你传给我我传给你居然也玩得兴致盎然。江维桢从殿里出来的时候,齐让已经合上了手里的书册,半靠在软椅上看院子里的一大一小玩球。“你说,小不点现在是更喜欢你,还是更喜欢你那弟弟?”江维桢瞧见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故意开口问道。“不知道,”齐让挑眉看了他一眼,“但应该都比喜欢你多一点。”“那是他年纪小,看人不准,”江维桢撇了撇嘴,挨着齐让坐了下来,扫了一眼因为玩得太高兴,前额已经沁出汗的齐子元,“你这弟弟现在看起来怎么有点……没心没肺的?”齐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如预料般瞧见了一张飞扬的笑脸。其实齐子元是个很喜欢笑的人,每次照面还没开口,都先会瞧见一张笑眯眯的脸。但此刻那张脸上的笑又是不一样的,没有一点顾虑,也没有一点伪装,完完全全发自内心,和旁边的许戎一样简单。可能这也是许戎喜欢黏着他玩的原因。“你说,早朝上……”没得到回应,江维桢又转了话题,还没说完就被一盏递到面前的水打断。“怎么?是你最近不喝茶又不是我不喝,”江维桢道,“给我倒盏水干什么?”“给他们两个的。”齐让向院里看了一眼,“起风了,他们才出了汗,正好休息一会。”“嗯?”江维桢接了水盏,有些奇怪地看了齐让一眼,“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细心?”齐让没接话,反倒是又重新拿起那本已经合上的书,重新翻看起来。第二十章 第17章 齐子元愣了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这个时候有五子棋吗?“以前听说过民间有五子连珠的下法,今天正好试试,”见他迟疑,齐让歪了歪头,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手里的棋子,“陛下不想跟我玩?”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既然民间有,那就不用担心了,反正原主在乾州待了这么多年,学到点什么都不稀奇。他弯了眼睛,做了个请的手势:“那皇兄先请。”齐让抬眼,露出个极淡的笑容:“好啊。”而后两指执棋,没有一点犹豫地落在了棋盘的正中。配上端正的神情,让齐子元也忍不住跟着挺了挺脊背,认真起来。有时候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是讲究天赋的。齐子元一向自诩有点小聪明,就比如下五子棋,自四岁的时候学会,在全小区的小朋友中就没遇到过对手,后来长大了,偶尔跟同学朋友心血来潮地玩上几局也都能轻松取胜。却没想到碰上第一次下五子棋、只听了一遍规则的齐让,居然没占到一丁点的便宜。过往那些取胜的小技巧很容易就被看穿,每一步都好像走在了对方预料中,再后来齐子元已经顾不上进攻,更来不及思考,只能本能地去应对对方咄咄逼人的攻势。于是不出所料的,十几着的工夫,齐让轻轻落下一枚黑子:“我赢了。”总算结束了这一局,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盯着棋盘仔细看了一会,抬头看向齐让,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发自内心道:“皇兄你真的好厉害!”“陛下前几步都还不错,只是不够耐心,后面就失了章法,”齐让慢条斯理地收着棋子,“再来一局,这次慢慢来?”齐子元晃了晃脑袋,跟着帮忙:“好啊!”外殿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忙着准备膳食的宫人虽然刻意放轻了声音,仍时不时的发出些声响。对比起来,内殿倒是格外的宁静,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和棋子收回棋盒时发出的轻响。江维桢探头进来瞧见这种架势,忍不住朝蹲在一旁连声都不敢出的许戎招了招手,将人唤了出去。一时间内殿中只剩下对弈的二人。“不然这局我先来?”齐子元执了黑子,朝着齐让看去。齐让迎上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眼睛,也跟着笑了一下:“好啊。”齐子元便毫不迟疑地在棋盘正中同样的位置落下棋子,然后抬头看着齐子元:“该皇兄了。”齐让没说话,安静地跟了一子。与第一局相比,齐子元确实耐心的多,落下的每一颗棋子都经过了深思熟虑。却还是难免被拖入齐让的节奏。“听说今日早朝上,陛下驳回了为齐穆棠恢复王位的奏请?”齐让缓缓落下一枚棋子,突然开口。“嗯?”齐子元正凝神看着棋盘,听见这话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天之内听见两次差不多的问话,却是截然不同的语气——周太后是难以置信的质问,到了齐让这,却慢悠悠的,好像就是下棋时随口找来闲聊的话题。不过,这皇城里果然没有秘密。早朝上发生的事儿半天的工夫就能在皇城里传个遍。齐子元伸手在棋盘上落下一颗棋子,点头:“是。”“为什么?”齐让把玩着手里的棋子,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什么为什么?”齐子元有些困惑地抬头,四目相对了一会,他略微思考了一瞬,而后反问,“那皇兄当年褫夺他的王位是因为什么?”齐让没想到他会反问,稍许沉默之后,轻轻笑了一声:“但我当年已经亲政,边境安宁,朝局平稳,皇权在握,可以不再忍受宗亲越来越膨胀的野心……”他说着话,手里的棋子终于落在棋盘上,“陛下现今却不一样。”活三。齐子元抿了抿唇,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攻势,在那枚棋子旁落下一子。“我知道,”他说着话,目光却还是在棋盘上,寻找自己下一处进攻的位置,“我初继位,想要坐稳皇位,能有宗亲的助力是最好不过。”齐让点了点头,毫不意外:“陛下果然都知道。”“我是知道,可我也知道宗亲当年势大的时候,穷奢极欲、私养护卫、欺压百姓,依仗着种种特权为所欲为,不管是朝中还是民间都深受其害,”见齐让迟迟不落子,齐子元也不急,托着腮继续说道,“我不能因为自己坐不稳皇位,就把这好不容易解决的麻烦又放出来吧?”“你……”齐让盯着齐子元看了一会,像是想透过那双眼睛看清楚所有掩藏在其下的心思,齐子元却无知无察地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皇兄想说什么?”“你就不担心?”手里的棋子终于落下,齐让垂下眼帘,似笑非笑,“朝堂里有我的岳家、我的师长、我一手提拔的肱股之臣,朝堂外我外祖手握重兵、驻守边关,随便一丁点的变故,都可能让你从那个本就没坐牢的皇位上掉下来。”“这个皇位本来就不是我的,”齐子元盯着棋盘,“掉下去了也没有办法。”他说这话的时候,是满不在乎的语气,仿佛那个全天下人都觊觎的皇位在他眼里还不如面前的这盘棋。“你不想要这个皇位?”齐让看着他斟酌再三终于落下一子,突然问道。齐子元从棋盘上回神,抬头看他:“那皇兄想继续当皇帝吗?”察觉到齐让的沉默,齐子元笑了起来:“看吧,其实我们心里都有答案,对方怎么回答都不重要。”齐让微微睁大了眼,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他垂眸,终于将注意力转向了棋盘,看见了齐子元刚刚落下的那颗棋子,轻轻挑眉:“你要赢了。”“因为皇兄的本意没在棋上,”齐子元看着他落了子,才终于放下最后一颗棋子,“但确实是我赢了。”“嗯,”齐让也不否认,低头扫过齐子元最后落下的几颗棋子,“过程不重要,结果确实是陛下赢了。”“好歹今天赢了一局,不然待会要被阿咬笑了,”齐子元收了棋子,侧耳听了听外殿的声音,“午膳好像已经备好了,皇兄。”“嗯,”齐让应了声,却还靠在软榻上没有动,“陛下先过去吧。”既然永安殿主人发了话,齐子元也不再客套,伸了伸胳膊,起身往外殿走去。齐让一眨不眨地看着少年人的背影,在他要伸手推门的时候,突然开了口:“陛下。”“皇兄,”齐子元转过身,“怎么了?”“不想,”齐让缓缓道,“最起码现在,我确确实实不想拿回这个皇位。”齐子元没想到他会突然又提起这个话题,愣在当场,半天没说出话来。齐让也不在意,看着他的眼睛,自顾说了下去:“所以如果你愿意好好当这个皇帝,愿意背负起大梁江山和天下苍生,我可以帮你。”他说着话,垂下眼帘,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姓齐。”第二十二章 有那么一瞬,齐子元几乎想告诉齐让,自己根本没办法背负起大梁的江山和天下苍生——从被迫坐上这个皇位开始,他做的每一件事,走的每一步,为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但很显然,这话说了齐让也不会相信。实话不能说,假话又说不出口。齐子元只能靠在门上,看着软榻上说完话就半阖眼帘仿佛在小憩的人。距离第一次见面已经过了一段时间,齐让的病始终没痊愈,依然是憔悴又有些孱弱的,可即使是这副样子,也要比穿上帝王冕服坐到龙椅上的自己更像一个皇帝。就像是登基之后的第一次早朝,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齐让却可以轻而易举地威慑住整个朝堂。可能就跟刚刚的五子棋一样,当皇帝这种事也是要讲天赋的。沉默了不知道多久,齐子元终于决定说点什么:“皇兄……”后半句话还没说完,就被突然睁开眼的齐让打断:“不是开膳了,怎么还在这儿?”“……正要去,”齐子元顿了顿,“是看皇兄好像有些倦了,想说要不要用了午膳再休息?”齐让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轻轻笑了一声:“好啊。”齐子元悄悄松了口气,终于打开了那扇被他靠了半天的门。外殿果然已经备好了午膳,菜色和平日相比并没多大变化,都是常吃的时令菜式,连糕点都是齐子元最喜欢的几种——好像根本就没考虑齐让的喜好和口味。齐子元后知后觉地看向身边的齐让,对方却好像根本没察觉,目光从桌上扫过,先看了一眼抱着手臂靠在一旁的江维桢和半藏在他身后的许戎,最后停在陈敬和他旁边的几个尚食局的宫人身上。“永安殿用膳不用侍候,”齐让淡淡开口,“你们先下去吧。”陈敬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反驳,只往齐让脸上瞧了一眼,便又犹豫地看向了齐子元:“陛下,这于礼不符。”“既然是在永安殿,”齐子元立刻道,“就按皇兄的意。”陈敬张了张嘴,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最后只能行了礼,带着尚食局的人退了出去。齐子元长长舒了口气。实在是他已经太久没有自在地吃上一顿饭。自穿越以来,每次吃饭都是一件既快乐又痛苦的事——尚食局精心准备的膳食自然是美味的,皇城里有关吃饭的规矩也实在是多的离谱。要先试毒、要有人帮着布膳,每一道菜入口前还要有专人再尝一遍,等终于吃到嘴里,迎着四周各种关注的目光,也很难有心情再去品尝食物的滋味。这么想着,他迎上齐让探寻的目光,露出一个十分灿烂的笑容:“谢谢皇兄。”齐让愣了一下,有些诧异地看着他:“这么开心?”“是呀。”齐子元一边拉着许戎在自己身边坐下,一边应声。齐让看着他的样子,也跟着笑了一声,冲着还站在一旁的江维桢点了点头:“吃饭吧。”尚食局的手艺一如当初,并没有因为换了新帝就有什么变化,还是齐让从小吃到大的味道,但好像又和过往这些日子不太一样。可能因为……齐让抬头看了看对面正小口喝着汤的齐子元。明明只多了一个人的存在,一向冷清的永安殿就好像突然多了一点烟火气。倒也不是有多吵闹,甚至从开膳起,齐子元都没再说过话,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除了时不时地给许戎夹菜盛汤,余下的时间都在专心致志地吃着自己的饭。大概就是因为这种专心,让这顿再平常不过的午膳变成了一件格外重要的事。“皇兄?”齐子元放下汤碗,正迎上齐让的目光,一瞬迟疑后,他盛了一碗递到齐让手边,“这汤味道不错,要不要尝尝?”再普通不过的乳鸽汤,甚至连配料和熬制的时辰都十年如一日的没有变化。 第19章 “没有这样的道理。脚踝是我自己的,也是自己扭伤的,为什么要怪到别人头上去?”眼见陈敬张了张嘴想要辩驳,齐子元放缓了语气却又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朕知道母后一切都为了朕好,但这件事,还有以后很多类似的事情……”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不大,语气也很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朕不想惊动母后。”“……奴婢明白了,”沉默良久,陈敬终于应了声,说完又不免担心地看向齐子元的脚踝,“但陛下的伤……不然奴婢悄悄带个太医过来看看?”“其实就是扭了一下,在永安殿的时候已经处置过,”齐子元说着,想起了齐让给的药膏,“朕从永安殿带了药膏回来,待会涂一下就好了。”第二十四章 不知道是齐让的手法过于可靠,还是那药膏实在神效,齐子元的脚踝第二天就消了肿,恢复的程度就好像前一日的扭伤是他的错觉。同样恢复的还有郑太傅的课。大抵是对齐子元这个学生实在不放心,着了凉的郑太傅只短暂地休息了一日,便又兢兢业业地出现在了仁明殿。和他的《资治通鉴》一起。但出乎齐子元意料的是,郑太傅对他拒绝为齐穆棠恢复王位的事没做任何提及,就仿佛对前一日早朝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疑惑之下,他后知后觉地回想了郑太傅来授课的这段时日,发现除了自己偶然提过一次早朝的困扰,郑太傅确实素来只授课,对朝堂之事绝口不提。倒是符合了先前他一直要致仕的传言。但不管郑太傅是不是真的要致仕,对于授课的事确是格外的一丝不苟,愈发繁重的课业就是证据。临近年关,朝中的事务也多了起来。早朝的时间逐渐拉长,送到仁明殿的奏本越来越多,再加上每天郑太傅那里要抄写的东西也越来越长,让这段时日的齐子元十足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日理万机。正值晌午,难得有阳光照进暖阁。齐子元刚送走郑太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在殿外候了许久的鸿胪寺少卿就被引进了门。“陛下,”鸿胪寺少卿将厚厚的礼单呈到齐子元面前,躬身道,“西域各国来送岁贡的使团已全部抵达都城,安置在了城南驿馆,这是岁贡的礼单。”“岁贡?”齐子元脑子里还装着刚学的秦昭襄王,机械地接过礼单翻了几页,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直接问道,“和往年比有什么变化?”“大都相同……只有北奚例外,”鸿胪寺少卿回道,“陛下继位时北奚旧主重病,国中无人主事,并未遣使来送贺礼。所以这次北奚新主让人补了给陛下的贺礼,甚至还主动加了两成岁贡。”“主动加了两成岁贡?”齐子元有些奇怪,将礼单翻到北奚那页仔细看了看,“过往有这样的先例吗?”“也有,北奚新主大概是想借此向大梁示好,”鸿胪寺少卿回道,“况且看似是他们多付了两成的岁贡,实际会换回更多的回赐,于他们来说也没多少损失,所以也会乐得如此。”“那这北奚新主还真是聪明,这么算起来倒是我们亏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礼单朕看过了,清点过后按例收存就好。招待使团和回赐的事儿也交由鸿胪寺全权处理,不用再特意向朕禀报。”“是,陛下。”鸿胪寺少卿应了声,又朝那礼单上看了一眼,“这次岁贡里有些是西域的新奇东西,陛下若是有心仪的,臣遣人送到仁明殿来?”再新奇的东西也不过就是些香料布匹、奇珍异兽,对齐子元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他刚要拒绝,垂下眼帘又看了看礼单:“这些香料布匹之类的,或许母后会喜欢,让人把礼单送去慈安殿……”话说了一半,他略微顿了一下,“再给永安殿送一份,看太上皇有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鸿胪寺少卿愣了一下,很快又回过神来应了声:“是,陛下。”总算处理好了岁贡的事儿,齐子元松了口气,正要叫陈敬把鸿胪寺少卿送出去,陈敬仿佛有感应一样进了门。瞧见还在殿内的大理寺少卿,陈敬欲言又止,直到对方有眼色地主动告辞之后,才终于开了口:“陛下,安定王齐坤求见。”自那日早朝为齐穆棠请封王位被拒之后,不知是为了表示不满,还是有别的缘由,齐坤一直称病不朝,所以齐子元有好一段时间都没见过这位表叔父,蓦地听见他的名字都觉得有些奇怪:“这个时候来是有什么事儿?”“奴婢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儿,”陈敬犹豫了一下,实话实说道,“但安定王今天是戴着孝来的。”“戴孝?”人已经来了,总不能不见,虽然不太情愿,齐子元还是点了点头,“那请进来吧。”上次见面的时候,这位表叔父给齐子元的印象还是个心宽体胖的中年人,不过十多日的时间,他好像突然就苍老了许多,连身形都消瘦了些许,两鬓微微泛白,双眼红肿,面色憔悴,穿了一身素色的棉衣,外面罩了件麻布做的孝衣。“表叔父,”齐子元看了眼同样一脸茫然的陈敬,勉强开口,“好久不见了。”“陛下!”齐坤向前走了几步,突然就跪倒在地,啜泣着开口,“老臣恭祝陛下圣安。”穿过来这段时间,见过不少场面,也受过各种各样的礼,还是第一次被人哭着行大礼,齐子元惊得整个站了起来,一边示意陈敬将人扶起来,一边开口:“这是怎么了?”“老臣,老臣……”齐坤虽然被扶了起来,整个人却好像站不稳一般,靠在陈敬身上,“陛下,齐穆棠昨夜去了。”“啊?”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真真实实地有些惊讶,“怎么就去了?”“回陛下,齐穆棠素来体弱,这些年生活困苦不得调养,前段时日又因为天冷染了风寒导致沉疴又起,老臣将他接进府里后立即找了太医来诊治……”齐坤说着话,忍不住又抽噎起来,“但已为时尚晚,”“……朕也没想到会这么突然,”齐子元看着齐坤痛哭的样子,心情复杂地开口劝慰道,“斯人已去,表叔父……节哀顺便。”“老臣辜负了陛下嘱托,”齐坤说着就又要跪下,“还请陛下降罪!”“生死有命,这也怪不得表叔父,你当日也是可怜齐穆棠孤老才将人接到府里赡养,”眼见陈敬眼疾手快地又将人扶住,齐子元稍稍安了点心,“朕瞧着表叔父也清减了不少,还是要多保重身体,不要太伤心。”“陛下仁慈,老臣愧不敢当,”齐坤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抬头看着齐子元,“其实老臣今日进宫面圣,不止为了报丧,也有要事相求。”齐子元在心底叹了口气,问道:“表叔父有什么事尽管说就是。”“老臣是想,人既已死……”齐坤犹豫了一下,“请陛下宽宥齐穆棠过往罪责,恢复其王位,准他以亲王制入葬。”不惜披麻戴孝痛哭流涕的上门,绕了一大圈归根到底还是为了这个目的。齐子元倒是真觉得这个齐穆棠有点可怜了。被废了爵位在外面吃喝成困难的时候不见有人管,宗亲想要争取好处的时候先把他推出来当借口,现在人死了居然也还能当成筹码,再拿来进行一次道德绑架。“其实表叔父说得也有点道理,人都已经死了……”齐子元思忖着,慢吞吞地开了口,“在这些身后事上再弥补也没什么意思了。”齐坤愣了愣,赶忙道:“陛下,老臣不是这个意思,老臣只是觉得……齐穆棠好歹是齐氏的血脉,就这么没名没分的到了地下,列祖列宗看见了也会有所不忍啊!”“说起列祖列宗……”齐子元恍然道,“要是被列祖列宗知道齐穆棠做的那些事,岂不是更让他们伤心,这么来说,就更不能恢复齐穆棠的身份,不然朕百年之后到了地下,也没办法面对列祖列宗了。”“陛下!”齐坤没想到齐子元还能从这个角度拒绝,怔了半天,干脆又跪倒在地,哀嚎道,“陛下,昨日齐穆棠去世的时候,老臣就在跟前,可怜他一把年纪,死后连个下葬的地方都没有……”“这个好说,”齐子元看向陈敬,“让人在城外找一处风水好的远离皇陵的地方,再备一副上好的棺木……还要什么朕也不太懂,反正安排人酌情去办,从朕的私库里出钱。”陈敬应声:“是,陛下。”“现在这样,表叔父可以放心了?”齐子元转向齐坤,语气真诚,“若还有什么别的需求,可以尽管跟陈敬说,毕竟是自家血脉,不用客气。”又是跟早朝上差不多的套路!齐坤几乎是咬紧了牙关,一字一句问道:“陛下这样,就不怕宗亲寒心?”装不下去了?齐子元轻轻挑眉,脸上露出一点讶异:“宗亲为什么会寒心?因为朕不答应给因罪而被褫夺王位的齐穆棠恢复王位?朕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事,怎么还和宗亲们扯上关系了?”“陛下……”齐坤瞪着齐子元,一时居然分辨不出来这小皇帝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装模作样。话还没说出口,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什么事?”齐子元示意陈敬开了门。“陛下,永安殿送来消息,”门口的内侍道,“说太上皇有要事和陛下相商,请陛下去一趟。”齐子元有些意外,扫量了殿中的齐坤,几乎没有一点犹豫就答应了下来:“你让人回太上皇,朕即刻就过去。”第二十五章 刚迈出仁明殿,齐子元就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不论古今,这种有点血缘但又不是很熟悉的亲戚都是一样的难对付。他现在愈发能够理解为什么齐让亲政后最先打压的就是宗亲。这些人凭借着所谓高贵的血脉,享受着朝廷的供养,成日里锦衣玉食、纸醉金迷却还不肯知足,时不时地要把血缘、传承还有列祖列宗搬出来进行一下道德绑架,提一些光是听起来就觉得离谱的要求。任由他们为所欲为下去,这皇帝换谁来都当不下去。一路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永安殿。看着门口的匾额,齐子元后知后觉上次和齐让见面还是在永安殿吃午膳那日。这几天他忙得焦头烂额,连御花园都没去几次,更别提说好的和阿咬一起玩……或者练字。莫名其妙就成了不守信用的大人。齐子元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一边跟着引路的韩应向前走,一边在心里猜测齐让这次找自己是什么事。永安殿里总有一种整个皇城都少见的温馨,尤其一进门就被小炮弹一样的许戎热情地抱住了腿,让齐子元立时就放下了先前的种种顾虑,弯腰将他抱了起来:“抱歉阿咬,这几天都没来找你。”“没关系的,太上皇说哥哥有很多事情要做,空闲了就会来,”许戎笑眯眯的,“今天就真的来啦!”“阿咬真是善解人意,”齐子元捏了捏那张肉嘟嘟的小脸,“皇兄在哪?”齐让正靠在内殿的软榻上翻看刚刚送来的礼单。听见脚步声的时候,他从礼单上分出注意力,看向了推门而入的少年。“皇兄,”齐子元把怀里的许戎放在地上,目光在齐让身上略微停留了一瞬,“礼单送过来了?”“嗯,”齐让应了一声,“正要谢谢陛下。”“不用客气的,反正……”这些东西本就该是齐让的。齐子元轻咳了一声,视线在殿内转了一圈,随口道,“江公子不在?”“他……有个故人到都城来了,去见见。”齐子元示意齐子元坐下,自己又垂下目光,继续看着手里的礼单。齐子元在床榻边坐下,又把一直黏着自己的许戎抱到腿上,往齐让身上看了一眼:“皇兄叫我来是为了这个礼单?”“也不全是,”齐让抬眸,目光在齐子元脸上略微停留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听说齐穆棠昨晚死了,齐坤刚刚披麻戴孝地去了仁明殿?”齐子元已经懒得奇怪齐让是怎么做到人在永安殿,却对皇城内外的事儿了如指掌的,讶异的反而是齐让请自己过来居然是为了帮忙摆脱齐坤。“果然什么都瞒不过皇兄,”他说着话,忍不住叹了口气,“要不是刚刚齐坤哭得还算真心实意,我简直都要怀疑是他故意杀了齐穆棠。”齐让略略敛眉,沉吟着开口:“未必就不是。”“嗯……嗯?”齐子元瞪大了眼睛,整个弹了起来,“齐坤他……”“逗你的,齐穆棠年岁到了,身体又差,撑不过这个冬天也很正常。”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他到底姓齐,平白无故地死了总会有人去查验,齐坤没那么蠢。”“那就好,那就好。”齐子元稍稍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不管怎么说,讨人厌跟杀人犯总不是一个性质的。齐让将他的神情变化收入眼底,微微沉默后又开了口:“所以陛下又用四两拨千斤的法子拒绝了齐坤?” 第21章 周太后退了席,这家宴也没什么必要再继续下去。齐子元跟在齐让身后慢悠悠地出了殿门,仰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空:“怎么连颗星星都没有……”齐让闻言也顺着抬头看了看:“要落雪了。”“那阿咬该开心了,”齐子元说完,朝齐让看过去,“江公子和阿咬今夜回来吗?”“江家有传统,除夕夜要家人一同守岁,这个时候城里也宵禁了,”齐让一边向前走一边随口道,“所以我让他们明日再回。”齐子元却脚步一顿:“那皇兄不就要一个人守岁了?”“嗯?”好像除了幼时母后还在的时候,之后的所有除夕夜,齐让都是独自在永安殿度过的。习以为常的事,落到齐子元这儿倒好像是多不能接受。“陛下不也是要一个人守岁吗?”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这天下之主,总是要成为孤家寡人的。”“……是哦。”齐子元愣了愣,声音低了几分,语气里是难掩的低落。“你……”借着内侍手里的灯,齐让似乎瞧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水光闪过,疑惑还没问出口,就被突兀地打断。齐子元向前小跑了几步,站到齐让面前:“皇兄……”“怎么?”齐让轻声回道。“皇兄,我想去永安殿和你一起守岁,”齐子元微仰头,看着齐让的眼睛,“可以吗?”齐让眼底有一瞬讶异闪过,而后回过神来:“许戎不在,永安殿里也热闹不起来,陛下要是不觉得冷清,过来就是。”“好啊,那我……”齐子元弯着眼睛想了想,“那皇兄先回去,我回仁明殿拿些东西再过去。”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一扫刚刚的失落,好像突然就又高兴起来了。还真是小孩子心性。齐让笑了一声:“好,我回永安殿等你。”对于齐子元要去永安殿守岁的决定,陈敬十分震惊,尤其听见他要的东西更是沉默了半天才勉强问出一句:“陛下真要带这些去永安殿?”“是啊,”齐子元一边说话,一边从枕下摸出个不算大的锦盒收到袖中,后知后觉看向陈敬,“是不是这个时辰了不太好准备?那不然……”“那倒不是,奴婢只是……有点意外,”眼见齐子元面上有失落闪过,陈敬立刻道,“陛下放心,奴婢立刻让人去准备,待会直接送到永安殿去。”“好,”齐子元弯了眼睛,“不能让皇兄久等了,我们先过去吧。”没有许戎在的永安殿确实格外的冷清。齐子元进门的时候,齐让正在书案前看书,殿里空荡荡,那几个近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一只通体雪白,顶冠却是淡黄色,两颊还有两颗圆形红斑的鹦鹉站在旁边的木架上,有些好奇地看着突然进门的不速之客。“皇兄!”齐子元打了招呼,径直走到木架前,“这就是那只弥山进献的白鹦鹉?”“嗯,”齐让抬头看了一眼,点头,“还算乖巧,平日里也很安静,还很聪明,许戎喜欢的紧。”“是吗?”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那鹦鹉歪着脑袋看了看,也不躲,由着这个陌生人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顶冠。“它居然不怕生!”齐子元忍不住又在顶冠上蹭了两下,“取名字了吗?”齐让沉默了一瞬,最后如实回答:“许戎叫它小白。”多少是觉得这个名字有些一言难尽。齐子元倒不觉得。看来不论古今,小朋友在取名字这件事上都是一样的简单直白。“小白?”他弯了眼睛,对着鹦鹉重复了一遍,“小白!”小白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明显对这个名字没有感觉。齐子元也不在意,伸手在小白的顶冠上又摸了一下,才回过头看向书案前的齐让,将一直收在袖中的锦盒递了过去。齐让伸手接了过去,打开发现里面装着两个绣工精致的锦囊,不由奇怪:“这是什么?”“压祟钱,”齐子元在他对面坐下,“皇兄和阿咬一人一份。”“给我也备了一份?”齐让抬头看了齐子元一眼,伸手打开其中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八枚铜钱,用一根红绳串在一起,额外还有一张字条,工整地写着:祝皇兄身体康健。“陈敬说这是民间的风俗,能够除祟辟邪,寓意新的一岁平安顺遂,所以就给皇兄也备了一份。”见齐让一直看着那张字条,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小声道,“这字是我用那支宣笔写的,可能入不了皇兄的眼,但已经是我写的最好一张了。”“你……”迎上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带着期待的目光,齐让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前世今生加起来,他不知收到过多少的奇珍异宝,却从来没有一份像是眼前这样,简单到一眼看见的只有坦率的心意。字确实是入不了眼,和上次见过那张比起来也没多少进步,但齐让还是把字条折好和铜钱一起又放回了锦囊里,而后抬起头:“多谢,许戎那份明天我会转交。”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高兴起来:“皇兄不嫌弃就好了。”说完就从这件事上抽离了注意力,起身到木架前又逗起了小白。齐让起身将锦囊收到书架上,回过身看着面前那个试图教会小白记住自己名字的背影,突然开口:“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齐子元茫然回头:“什么?”“这永安殿里,随便你喜欢的东西,”齐让看着他,“天下是你的,所以只有这永安殿里的东西能拿来送你。”“送我?”齐子元下意识地扭头向四周看了看,目光最后转回到书案前的齐让身上:“那皇兄写幅字送我吧?”齐让有些许意外,却没有问原因,点头应声:“好。”自重生以来,齐让就没再练过字,蓦地提起笔,对着铺展开的空白纸张有一瞬恍神。“想写什么?”齐让看向对面。齐子元抱着膝盖坐在书案前,回视的目光里写满了茫然:“我也不知道。”齐让轻轻挑眉,目光扫过殿里白日里换上的桃符窗花,又看了眼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齐子元,终于落了笔。殿内突然就安静下来,只有衣袖擦过纸张时留下的稀微声响。齐子元不自觉地就跟着屏起了气息。对面正写字的人格外的专注,满心满眼好像只剩下了面前那张铺展开的宣纸,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齐让终于抬起头:“好了。”齐子元悄悄地舒了口气,探过头去看。难怪周太后说齐子元手里那份《大学》的摹本也稍有不足,即使是不懂书法的齐子元也能看出来齐让这幅字的功底,不管是笔力还是笔势,确实是十几岁时的他自己都难以企及的。齐让收了笔,等墨迹稍稍干了,将整张纸递了过去:“一时想不到写什么,这句还算应时应景。”“谢谢皇兄,”齐子元双手接了纸,举在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岁岁年年,共欢同乐,嘉庆与时新。”念完最后一个字,他忍不住抬起头:“我会好好收着的。”齐让看着他:“陛下不嫌弃就好。”齐子元愣了愣,然后笑了起来。这是刚刚他说过的话。知道他明白了自己话里的意思,齐让也跟着笑了一声,还想再开口说点什么,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断。“陛下,”陈敬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您要的东西备好了。”“我差点忘了,”齐子元坐起身,“送进来吧!”殿门打开,陈敬轻手轻脚地进来,将一个食盒放到桌上,从中端出两碗……“扁食?”齐让从书案前抬头看过去,转向齐子元,“怎么想起吃这个?”“过年就是要吃饺……扁食,”齐子元说完,察觉到齐让的目光,又补道,“乾州民间的习惯,过年吃碗扁食,喜庆团圆,吉祥如意。”说着,他转头看向陈敬,“爆竹也有吗?”“回陛下,已经备好了,”陈敬问道,“现在就要点吗?”“点!”齐子元毫不犹豫,“放完爆竹才能吃扁食。”陈敬应了声,朝齐让也行了礼之后躬身退了下去。片刻之后,殿门外传来了阵阵爆竹声,直惊的木架上的小白炸了毛,扑闪着翅膀就要飞走,又被栓在脚上的麻绳扯了回去,惊惧之下发出凄厉的叫声,一度掩盖了殿外的爆竹声。齐子元:“……”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凑到木架前试图安抚小白,却被当成额外的危险,一边扑闪翅膀一边发出更大的叫声。“皇兄……我……”齐子元手足无措地扭过头,在爆竹声和小白凄厉的叫声中小声开口,“实在抱歉。”“没关系,”是有些吵闹的,齐让却笑了起来,“永安殿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爆竹声不算太长,止歇之后,小白也跟着安静下来,落回木架上用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谨慎地看着齐子元。齐子元伸出手,试图挽回刚刚才培养起的那点交情,眼见小白因为这个动作又要炸毛,只好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悻悻地转过身。齐让面上还挂着分明的笑意:“爆竹放完了,现在吃扁食吗?”刚搞了那么大的阵仗,齐子元有几分不好意思,目光扫见桌上的饺子,却还是点了点头:“要吃。”齐让起身,跟着在桌下落座:“那就吃吧。”才用过“家宴”没多久,尚食局精心准备的珍馐美食还没来得及消化,齐子元其实并不怎么饿,却仍然坚持要在除夕夜吃上这口名字和味道都不怎么对得上的饺子。好像只有这样,他就能当自己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齐子元。自病后,齐让一向吃得不多,此刻对着一整碗的扁食也没有多少食欲,安静地坐在对面看齐子元吃了一会,缓缓开了口:“除了要吃扁食,你在乾州的时候还怎么过除夕?”“我在乾州的时候……”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碗里的饺子,思绪有几分恍惚。除夕夜,阖家团圆的时候。 第23章 “北奚使果然爽利豪迈,贵国主……”他说着话,视线从那使臣身上挪开,在大殿内慢慢地转了一圈,“这次也确实是费了不少心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大殿内陷入了一瞬的沉寂,连那北奚使臣都有些许迟疑,看着龙椅上那张笑意盈盈的脸,微微眯起眼。好像没有感觉到自己这句普普通通的话掀起了什么样的波澜,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水,算是受了北奚使臣这盏酒,放下水盏后又沉吟着开了口:“鸿胪寺少卿?”“臣在!”鸿胪寺少卿强忍着心底的惊疑,匆忙离席,来到阶下。齐子元微垂眼帘,扫过鸿胪寺少卿那张微微涨红的脸,疑惑道:“怎么脸这么红,可是身体不适?”“多谢陛下关心……臣只是,只是不胜酒力,”鸿胪寺少卿连忙道,“哪怕只饮一口也会如此,并无大碍。”“原来是这样……宴饮只为取乐,不用勉强,”齐子元回头看向陈敬,“撤了少卿的酒,换上茶水。”“多谢陛下怜恤!”鸿胪寺少卿慌忙谢恩,“臣感激涕零。”“理所应当的事,少卿不用放在心上。”齐子元说完,见鸿胪寺少卿还立在阶下,才后知后觉,“对了,朕刚刚是想说……”他看了眼饮了酒便退回自己席位的北奚使臣,“朕记得生辰的时候,益南进献了两只猛虎,就送给北奚国主,也算是感谢他此番为了朝贺而精心准备的心意。”“下臣替我主谢过大梁皇帝陛下!”北奚使臣起身,朝着齐子元施了一礼。毫不介怀地迎上那双碧绿的眸子,齐子元笑得单纯又无害:“北奚使不用客气。”北奚使臣的敬贺短暂地掀起了一瞬波澜,却改变不了整场朝会的冗长和枯燥。在钟鼓礼乐声中,光是轮番的奉贺就折腾了大半日。等终于结束宴饮从奉天殿出来,已经隐隐地能看见西边的霞光。“真可惜,皇城里看不见日落。”远远地看着从宫殿和城墙中渗露出的余晖,齐子元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成日里起这么早,连日出也看不见。”“奴婢也有许多年没见过日出日落了,”陈敬说着,也朝着只能在宫殿的空隙里瞧见一点的晚霞看去,“上次见还是多年前跟着太后去龙首山休养的时候,那儿的景色着实是好的。”“龙首山……”齐子元想了想,“皇兄先前好像也是在那儿休养的?”“就是那儿,陛下,”陈敬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试探着开口,“奴婢瞧着陛下这段时日也实在辛苦,不然等朝务空闲些,也去龙首山休息几日?”齐子元眼睛一亮:“可以吗?”陈敬瞧见他的神情,悄悄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起来:“陛下若是想去,自然是可以的。”“那等朕看看……”齐子元话说了一半,猛地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巷口,难以置信道,“那儿是不是跪着个人?”“什么……”陈敬下意识挡在齐子元身前,顺着朝巷口看去,讶异道,“陛下,是鸿胪寺少卿。”“鸿胪寺少卿?”齐子元轻轻挑眉,拍了拍陈敬的肩膀,“朕去看看。”少年逆着光从幽深的宫巷里缓缓走出,还单薄的身形映在青石砖上,显得异常高大。“少卿这是做什么?”齐子元在巷口停住脚步,示意陈敬将人扶起来,“吃醉了酒?”“微臣特来向陛下请罪。”鸿胪寺少卿挥开陈敬的手,整个跪伏在地,带着啜泣开口。论年岁这鸿胪寺少卿已经甚至可以当自己的叔叔,却摆出这么大一副阵势,看得齐子元直皱眉头,最后干脆走出宫巷站到他身后:“今日大朝会十分顺利,好端端的少卿来请什么罪?”“微臣……”鸿胪寺少卿犹豫了一下,刚要转过身再跪向齐子元,立刻被他拦住:“少卿不然就起来说话,不然……朕就走了。”如此坚持下,鸿胪寺少卿终于站了起来,却还是躬着身子站到齐子元面前:“微臣私下受了北奚使臣送的一块玉璧……微臣罪该万死,求陛下降罪。”“玉璧……收下这么个东西倒也不至于就罪该万死,”齐子元微垂视线,看着面前的鸿胪寺少卿,“只是朕有点好奇,他们送了这么个东西,是想要少卿帮他们做些什么?”“他们只送了块玉璧,说是当地的土仪,并没提任何的要求,”鸿胪寺少卿连忙道,“微臣也并没给他们任何的特待,自他们抵达都城入住驿馆都按例进行,和其他使团没有一点差别。”“这样啊……北奚产玉,说不定他们真的只是想给少卿送份当地的土仪,”齐子元温和开口,“既然少卿没有任何逾矩,也不用向朕请罪。”“微臣……”鸿胪寺少卿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微臣今晚就将那玉璧退回给北奚使臣,今后也定当按行自抑,绝不会再出丝毫差错。”“收都收了又何必再送回去……”齐子元摇头,“反正这次北奚使团来也带回了不少回赐,朕还额外加了两只猛虎,北奚国主一番心意,留在大梁就是。”鸿胪寺少卿微滞,循着齐子元的神情,试探道:“那微臣就把这块玉璧记在北奚使团的岁贡里,和其他物品一起造册入库?”“朕说了,这次招待使团和回赐的事儿鸿胪寺全权处理就行,不用特意向朕禀报。”齐子元说完转回视线,看向不远处的仁明殿,“天都要黑了,少卿还有别的事儿?”鸿胪寺少卿连忙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躬身施礼:“微臣恭送陛下。”第二十八章 暮色苍茫,皇城里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盏。沉寂了一整日的永安殿也终于在江维桢进门后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和安宁。齐让从软榻上抬起头,看见伏在江维桢背上正睡得香甜的许戎,有些意外:“怎么这个时辰就睡了?”“昨晚非要守夜,没睡多久又爬起来疯玩了一整天,光是集市就逛了两个时辰,”江维桢把提在手里的食盒放到软榻旁的小桌上,“回来一上马车就睡着了,叫都叫不醒。”“看来这些日子在皇城里他被拘束得也很难熬,”齐让语气温和,带了几分笑意,“天也黑了就由着他睡吧,把他放……”话只说了一半,旁边木架上的小白发出一声惊叫,下一刻熟睡的许戎就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小白?”他茫然地朝四周看了看,最后瞧见了齐让,弯了弯眼睛,乖乖开口,“太上皇!”“嗯,”瞧见他还睡眼惺忪的样子,齐让也露出一点笑意,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坐。”“好!”许戎一边应声,一边从江维桢背上滑了下来,还不忘先脱掉身上厚重的裘衣,跟着才爬上软榻,挨着坐到了齐让身边。“这一路算是白背你了,进了门就满心只惦记他一个,”江维桢笑着抱怨了两句,回身看向木架,“小白怎么突然叫起来了?”说着伸出手,瞧见那双黑漆漆的满是警惕的眼睛不由一愣,“这是不认识我了?”“昨晚受了点惊吓,自己待在外殿要叫,内殿里进了人也要叫两声,”齐让扯过薄被盖到许戎身上,“过会适应了就好了。”“什么惊吓?”江维桢挑起眉,语气里多了几分警惕,“这永安殿昨夜不安生?”“嗯……是不太安生,”回想起前夜,齐让微微顿了顿,语气却很轻松,“新帝过来守岁,放了爆竹,所以才惊了它。”“新帝过来守岁?”江维桢讶异地扭过头,“不是说在慈安殿开宴,怎么又来了永安殿?”“在慈安殿吃了一会,太后倦了之后就来了永安殿,”齐让说完,看向身边的许戎,“说起来,还有东西要给你。”许戎睁大眼睛:“什么东西?”“是新……你那位哥哥,给你准备的压祟钱,”齐让回手从枕下摸出了一个精致的锦囊,放到许戎手里,“说是能除祟辟邪。”许戎将锦囊打开,里面一样是用红绳串在一起的八枚铜钱,纸条上一样是工整却带稚气的字迹:祝阿咬平平安安!“我看你那支宣笔算是白送了,”江维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直白的礼物,语气里带着笑意,“这新帝的字怎么一点进步都没有?”“也还是有一点的,”齐让从怀里摸出另一个锦囊,将里面的字条展示给江维桢看,“这张要好一点。”“你怎么还有一份?”江维桢奇怪道,“压祟钱不都是给小孩的?”“嗯,”齐让看着字条淡淡道,“说是希望我新的一岁平安顺遂。”“这新帝……”瞧着齐让仔细折好字条放回锦囊里,江维桢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阿让……”齐让抬头看他:“有话直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就是……几次接触下来,我对你那个弟弟改观不少,总觉得他对你的关心和照顾也不像是作假,他对小不点也是真心实意地惦记着,”江维桢看了眼捧着那压祟钱爱不释手的许戎,在软榻边坐下,声音低了几分,“但越这样就越觉得……若是普通人家,有个情深义重的兄弟在自然是好事,但这帝王家,偏偏有个皇位横亘在中间。”“兄弟……”齐让低声重复这两个字,不知想到了什么,再抬眼时目光有些许飘散,“我心中有数,不用担心。”齐让上次说有数,还是关于他身边许戎的身世。不知道是因为他比自己要年长两岁的缘故,还是自小养成的帝王气度,从小到大,江维桢对齐让都是信任异常。哪怕眼见他因为中毒失了皇位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也还是一如既往地相信他的决断。既然这样,有些话不用再多言。“吃晚膳了吗?”江维桢拿起刚刚随手放下的食盒,转了语气,“从家里给你带了些吃的,尝尝?”晚膳韩应自然是送进来了,只是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寝殿,也生不出多少食欲,眼下对着这个江维桢从“家”里带来的食盒,齐让倒是生起了一点期待。还没等开口询问,就看见江维桢从食盒里拿出了一串……糖葫芦?“这是……”齐让迟疑,“给我带的?”江维桢把糖葫芦塞进齐让手里:“问小不点。”“什么问我?”许戎从压祟钱上分出注意力,瞧见齐让手里的糖葫芦,一双眼睛立时亮了起来,“糖葫芦!”“原来是给你带的,”齐让摇了摇头,笑着把糖葫芦递了过去,“吃吧。”“我吃过啦,这是给太上皇带的!”许戎说着,把压祟钱和字条都收回锦囊里,放进怀里揣好,然后半扒在齐让腿上,看着他手里的糖葫芦,“快尝一尝!”这种民间的小吃,齐让只在年少的时候吃过一次,被糖包裹着的红彤彤的山楂果勾起了已经很久远的回忆。“怎么?”见他看向了自己,江维桢微抬下颌,“想起小时候我吃到好吃的不忘专程进宫带给你的事儿了?”“想起你小时候因为外祖母不准便借口带给我尝鲜,好不容易带进宫里却当着我的面吃掉一整串的事儿,”齐让歪头想了想,声音里带着笑意,“我好像只尝到了一颗。”“那现在补给你,”江维桢也跟着笑了起来,“不过你要谢谢小不点,他在集市上尝到就撒娇要阿瞳又买了一串,自己没舍得吃,专门嘱咐我给你带回来。”“嗯,谢谢,”齐让摸了摸许戎的头,迎着他的瞩目低头在糖葫芦上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来,“很好吃。”许戎立时开心起来。眼见齐让吃完一整颗,对着剩下的糖葫芦陷入了沉默,江维桢适时开了口:“时候也不早了,小不点,去找你韩应哥哥帮你洗澡。”见齐让点了点头,许戎才不情不愿地从软榻上爬了下去,拖拖拉拉地出了门。殿门开了又关,江维桢伸手将齐让手里剩下的糖葫芦接了过来。“你现在的脾胃,还是少吃这些东西。”他说着,从食盒里端出一盏不大的汤盅,“阿瞳专门给你煲了汤,这会应该还温着。”“阿瞳煲的?”齐让接了汤盅,掀开盖子果然还能看见淡淡的热气,“还没问你她近来如何?”“好得很,驰骋北关,自在惬意,”提起许瞳,江维桢眉眼间多了温柔笑意,“连回都城都没坏了她的心情。”“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也是该释怀了,”齐让说着,低头喝了口汤,“虽然不得不放弃过往种种,但脱离了许瞳的身份,她才能肆意地做自己……”话说了一半,他微微一顿,抬头看向江维桢,“这汤你尝过吗?”“她专门煲给你补身子的,我哪敢尝。”江维桢抬眼,瞥见齐让满脸的一言难尽,伸手将汤盅接了过来,浅浅喝了一口。 第25章 “派人继续看着许府,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齐让缓缓道,“北奚那边,就要外祖多费心了。”“这倒算不上费心,哪怕这几年一直相安无事,父亲也没对北奚放一点心,尤其他们这个新主继位后,召民垦田、休养生息,现在又主动给大梁加岁贡,看起来安分,怎么想怎么都像是贼心不死。”江维桢近几年常在北关,难免要和北奚有所接触,提起来忍不住皱眉,“留下许励作饵也是件好事,也省的北奚突然发难,我们没有一点准备。”说到这儿,他突然扭头看向齐让,“新帝居然连这种事都来找你商量……是真信你不想再要皇位了?”“他……”齐让靠在软椅上,看着头顶的太阳,眯了眯眼,“或许跟我一样明白了一件事。”江维桢伸手去倒茶的手顿了顿:“明白什么?”“想坐上这皇位容易得很,”齐让缓缓道,“但只有朝堂安宁,江山稳固,才能坐得稳。”江维桢愣了愣,觉得自己听懂了齐让话里的意思,却又感觉其中又夹杂着自己没法理解的深意,再想问下去,却又不知道要从何问起,捧着刚倒好的茶看着齐让,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齐让也不在意,顺手从江维桢手里接过茶盏喝了一口,而后长舒了一口气,开了口:“去乾州的人回了吗?”“还没,”到了嘴边的热茶被这么堂而皇之地截走,江维桢刚想发作,回头瞧见齐让老神在在的样子,只好认命地给自己又倒了一盏,顺利喝到嘴里后才开口,“不过韩应前几天偶然听说了一点,算不得什么紧要的事儿,一时忘了和你说。”齐让掀了掀眼皮,侧目看他:“什么事儿?”“咱们新帝在乾州的时候,有几个成日里一起玩的当地富户家的公子哥,也跟着一起回了都城,安置进了宿卫府。这几个在乾州就是有名的纨绔,进了宿卫后更是成日里嚣张跋扈、为所欲为,宿卫那几个统领最开始还看在新帝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江维桢放下手里的茶盏,轻轻哼了一声,“这几个畜生在当值的时候喝了酒,当街调戏路过的姑娘,逼得那姑娘跳了河,还好被救上来了,但也闹到了京兆尹那儿。”齐让皱了皱眉:“这几个畜生叫什么名字?”“记不太清了,”江维桢想了想,“好像有一个姓……唐?”齐让看着他:“唐思?”“好像是这个名字,”江维桢有些奇怪,“你认识?”“我怎么可能认识,”齐让垂下眼帘,遮蔽了眼底的情绪,“偶然听过……”前世新帝继位后,一手提拔了几个心腹,其中一个就叫唐思。“这小畜生在乾州就这么有名?”江维桢倒是没多想,自是有点惊讶,“都传到你耳朵里了?”齐让摇了摇头没接话,自顾思索了一会突然又问道:“所以此事怎么了结的?”“因为那日他们是在闹市上生的事,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百姓,一传十十传百,汇聚在一起将京兆尹围得水泄不通非要个说法。宿卫那几个小统领可能也是受够了这几个混蛋,当着这么多百姓的面更是抓紧摆脱关系,还义正言辞地建议京兆尹从严处置,”江维桢道,“那京兆尹是前些年经殿试入的官,你挑的人嘛,公正严谨,最痛恨这样的事儿,又有这么多百姓在旁,所以最后判那个唐思是主犯秋后问斩以儆效尤,其他几个各处流刑。”齐让沉默了一瞬,转过头看他:“新帝那儿什么反应?”“送去仁明殿的案卷当日就批了,除了准许的批复,多一个字都没再提。”江维桢耸了耸肩,“据说当初新帝带他们来都城,把人安置在宿卫的时候是许了不少的好处,登了基就忘到了脑后,这么久了连面都没见过。仅凭着过去那点吃喝玩乐的交情,还指望新帝为了他们违背律法?”齐让应了一声,垂下眼眸没再说话。他亲手将一切推向了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走向。但有些事多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察觉到他的沉默,江维桢偏过头看了一眼:“怎么?”“没事,”齐让摇了摇头,“就是很难想象,新帝在乾州的时候居然会和这样的人成日厮混在一起。”“说起来倒是,”回想起先前和齐子元几次三番的接触,江维桢也有点疑惑,“这新帝还真是和以前传言里听过的一点都不一样,就好像……”“好像换了个人。”“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话说了一半,江维桢猛地坐直,扭过脸去看齐让,“你……”“我怎么,”齐让淡然回视,“这不是顺着你的话说?”“我就说,”见他面上并没有异色,江维桢放心地靠回软椅上,“好歹是先帝的亲子,御封的藩王,身边侍从护卫不知道多少个,成日里寸步不离地跟着,哪那么容易就换得了人。”“是啊。”齐让拿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阿让,”江维桢将他的神情收入眼底,也跟着喝了口茶后才缓缓开口,“先前我就和你说过,我解得了毒,也能养好你的身体,却治不了心病。”“我知道,”齐让摩挲着手里的茶盏,语气淡淡的,“你说过不止一次,思虑过重,于身体无益。”“知道就好,”江维桢说着,又忍不住摇头,“其实不止现在,就是你中毒前……我也知道你自幼就视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为己任,但有的时候执念过重,也未必就是件好事。”“执念过重……”齐让低声重复这四个字,“确实是执念过重。”“其实我觉得你有时候可以跟你那弟弟学学,”见他听进了自己的话,江维桢忍不住继续说了下去,“同样是当皇帝,他可比你当日要自在得多。”齐让没接话,却也没有反驳,只是垂着眼眸看着手里的茶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太多,江维桢也不想再唠叨,正要起身出去转转,抬眼看见韩应推开院门匆匆走了进来“太上皇,”韩应朝着江维桢也点了点头,“许将军求见。”“许励?”齐让还没反应,江维桢先皱了皱眉,语气里是明显地不耐烦,“怎么又来了?”“元朔日有大典,自是要今日过来,”齐让倒是没多少意外,目光在院内转了一圈,“起风了,请许将军进殿吧。”第三十一章 一如齐让所料,许励今日来只是为了贺年。在淑德皇后“薨逝”后的这些年,每逢年节他都会特意到永安殿来——既可以维系名存实亡的翁婿关系,也能够彰显许家在皇帝面前的份量。眼下齐让虽然退了位,但依着许励的圆滑周全,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就断了先例。既是贺年,总不能空手而来,大大小小的盒子堆满了桌案,大都是些糕点、茶叶甚至还有许夫人亲手给许戎缝制的虎头鞋,最贵的也不过是两支山参,据说是许励托了一个出身辽北的手下专程回老家挖的。并没有多昂贵,却承载着无法拒绝的心意。齐让也不拒绝。许励想要装成和往年一样,他便提了精神配合。惯例的客套和寒暄,关心关心齐让的身体,说几件家中和朝中不值一提的小事,再询问一下许戎的近况,不知不觉竟也聊了小半个时辰。眼见天色渐暗,此行的目的也算达到,许励终于起身告辞。“这姓许的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麻烦,”许励前脚出了门,江维桢后脚就从内殿里出来,看见书案前一脸倦意的齐让,叹着气给他换了盏茶,“也就是你,还耗费心神去敷衍他。”“既然选他做了饵,自然要养起来,”齐让捏了捏眉心,微阖着眼帘靠在椅背上,“好歹也算翁婿一场,许将军想要体面,总得配合一下。”“他还真不嫌累……先前你在位也就算了,现在新帝都登基这么久了,还跑过来装模作样,看起来好像还站在你这边,实际左右逢源、两面三刀,”说着,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当谁不知道他正绞尽脑汁的要把才十三岁的内侄女送给新帝当皇后呢。”齐让笑了一声,没觉得多意外。其实不管是前世和今生,许励都不曾掩饰过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的野心。但到底一切和前世不一样了。江维桢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边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桌案上的东西,一边接着刚刚的话又起了别的思绪:“太后这次为了给新帝选后可费了不少的周章,早一个月前就有画师入各府给适龄的千金们画像,据说现在光都城世家女的画像都堆满了慈安殿,各地的也陆陆续续地在路上……你当初立后可没折腾出这么大阵仗。”“我当日不是没得选嘛,”齐让垂下眼眸,轻轻笑了一声,“若不是父皇先定了许家这桩婚事,就当初朝中的局势……为了这后位还不知道要起多少的波折,我怕是也没那么容易就能亲政。”“这倒是,”江维桢翻开那个装着山参的盒子闻了两下,“许励给那个北奚使臣都送些金银玉器,倒找了这些东西来糊弄你。”他抱怨完,把那山参丢下,又想起刚刚的话头,“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好奇这小皇帝最后会给自己挑一个什么样的皇后。”齐让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除夕那日提起婚事齐子元一脸凝重的样子。“我也好奇得很。”他垂下眼眸,端起江维桢刚添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阿嚏!”天色渐晚,没了明媚的阳光,吹到脸上的寒风更显得凛冽,齐子元才迈出仁明殿的门,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陛下!”在前面掌灯的陈敬停下脚步,先替齐子元戴好兜帽,又把备好的袖炉递到他手里,“傍晚风寒,您小心着凉。”“没事儿,”齐子元单手抱着袖炉,另一只手揉了揉冰凉的鼻子,“母后怎么想着这时候叫我过去,说了是什么事儿吗?”“奴婢也不知道,”陈敬走到齐子元身旁,一手提灯,另一只手虚虚扶着他的手臂,“来传话的人只说太后有要事和陛下相商。”“又是要事……”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有点无奈,“怎么转过年了比年底还忙。”陈敬知道他只是随口抱怨,也不接话,自顾低着头照着脚下的路,果然下一刻齐子元就挥了挥手,继续向前走去。一路走到慈安殿,天也完全黑了下来。周太后一向早睡,平日的慈安殿一到天黑就沉寂下来,今日却是难得的灯火通明。“母后,”齐子元进门行礼,等脱去身上厚重的裘衣挨着周太后坐下才发现几步外正朝着自己施礼的周济桓,不由有些奇怪,“周大人也在?”“事关陛下的婚事,自然要可靠的人去办哀家才放心,”周太后说着话,朝周济桓看了一眼,“换了旁人,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把这些画像送来。”“画像?”齐子元说完,扭头看见了几乎堆满桌案的卷轴,立时瞪圆了眼,“谁的画像?”“都城适龄的世家女的画像都在这里了,”周太后面上笑着,“哀家刚刚看着大都还不错,这才让人叫皇儿过来先瞧瞧,入得了眼的就先留下,等各地的画像都送过来,再慢慢挑选。”除夕的时候提起婚事,这才过去两天,画像都送来了?齐子元偏转视线,朝着一直默不吭声的周济桓看了一眼,顺手从桌上拿起个卷轴。不知道周济桓从哪请的画师,画技十分了得,几笔就将这些世家女子勾勒的栩栩如生。落在齐子元眼里,却和过往历史书上瞧见的那些仕女图没什么分别。哪怕右下角注明了出身、姓名还有年纪,他也没办法把手里这幅画上的女子想象成一个鲜活的人,更别提要从她们之中挑出一个可以和自己共度一生的人。“都城里世家女的画像都在这儿了?”沉默着将所有的画都看了一遍,齐子元才终于开了口,“朕怎么没瞧见周家女?”他说着话,朝周济桓看去,“周大人是怕选了自家的人,会被人说是徇私?”“臣虽蒙周家养育,但十余年前便已脱离周家自立,满朝皆知,”周济桓抬起头,迎上齐子元的目光,“至于没有周家女的画像……是周家并无适龄女子。”“这样啊,朕多年不在都城,对外祖家的情况也不了解,”齐子元说着话,将手里最后一幅画像放下,“这么短的时间备好这些画,周大人着实是辛苦了。”周济桓微低头,淡淡回道:“为陛下效力是臣的本分,不敢邀功。”“周大人拳拳之心,朕十分感动,”齐子元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越是这样,朕越觉得愧疚。”周济桓一向沉静的面容上多了些许诧异:“微臣无能,不知陛下因何事愧疚?”“周大人一心为国事操劳,年近四十既无妻室也无子嗣,听说还是当年母后怜恤,遣了自己身边的侍女进了府,周大人后宅里的琐碎家事才有人照料,”齐子元说着,神情里带了不忍,“周大人为了朕和大梁而孤苦,朕实难心安,刚瞧着这些画像就想着不如趁着母后也在,就在这里面给周大人选上一位……”眼见齐子元越说越离谱,殿内的其他两个人都听不下去,周济桓更是直接跪倒在地:“请陛下慎言!”“周大人这是做什么?”齐子元几步上前,将周济桓扶了起来,又扭过头去看周太后,“儿臣说错了?”目光在那张带着懵然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周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皇儿怜恤臣子自然是好事,只是这些世家女是专程选给皇儿的,要济桓去选,于制于礼都不合适。”“朕倒是忘了……”齐子元后知后觉地叹了口气,目光又转回到周济桓身上,“那就不在这些世家女里选,周大人不到四十就官拜大理寺少卿,才能出众,品行绝佳,想要挑选一个合适的夫人总不是难事,不然等明日朕问问太傅,看看……”“皇儿,今日是为了你的婚事,”周太后开口,截断了齐子元后半句话,“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周大人的婚事他自有考量,”齐子元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向周太后,“那怎么朕的婚事,还要周大人替朕考量?” 第27章 唯一庆幸的是还有先例可以拿来参考。也不知道当年继位时才十三岁的齐让,面对更险恶更复杂的朝局,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这么想着,齐子元将视线又转回到身边人身上。“差不多了,”齐让迎上他的目光,缓缓开了口,“祭拜完还要赶路去行宫。”“好。”齐子元应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朝着还坐在路肩石上的齐让伸出了手。少年的手白皙而又修长,齐让看了一眼,将手覆了上去,由着对方将自己拉了起来,一路并肩朝着享殿走去。不用行大祭礼,祭拜的流程便简易的多,陵丞事先备好了祭祀用的祭品和香案,齐子元进了享殿,给元兴帝和江皇后的神牌奉了香又行了大礼,后退到门口等齐让。“陛下,”齐让在香案前停下脚步,看了眼高悬的神牌,偏过头来,“我想独自待会。”“独自……”齐子元一滞,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对元兴帝是没什么血脉亲情的,这次祭拜也只当作是对帝陵的参观,但对齐让来说……这享殿之中供奉着的是生他养他的双亲。“好。”齐子元应了声,带着一众随侍退了下去,甚至还体贴地关上了殿门。殿门微阖,发出一声轻响,惊动了久久看着神牌的齐让。他回过神一般走上前点了香,而后跪在香案前的拜垫上,仰头看着挂在神牌后的帝后像。当日为了给帝后绘像,他命人请了不少的画师,最后才挑出来这两幅,现在看起来却觉得也不过尔尔——或许也因为实在过了太久,即使对着这两幅画像,脑海中有关父皇和母后的面容也还是不知不觉地模糊起来。到底都是前世的事了。若是没有重生,自己大概也已经和父皇和母后一样,化作了皇陵中的一具枯骨,生前的种种都被刻在殿外那块石碑上等着后世来评说。又或者……想起前世种种,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可能连葬入皇陵的资格都没有,只等着哪个幸存的兵士或者还忠心的朝臣捡几块木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算是入土为安。“或许真的是你们在天保佑吧。”凝神盯着两幅画像看了一会,齐让终于伏下身,认认真真地叩了三个头,“改日再来看你们。”说完,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殿门大开,齐子元立刻迎上前来。少年的面上总是藏不住心事,一双眼里的担忧格外明显:“皇兄。”“劳陛下久等,”齐让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时候不早了,出发去行宫吧。”齐子元回过头朝着享殿看了一眼,又转回视线看了看齐让,而后点头:“好。”在一众内侍近卫的簇拥下,二人并着肩,沿石阶而下,朝着陵门走去,中途路过那座刻着元兴帝生平的圣德碑时,齐让突然顿住脚步。“这块碑是我为父皇所立,”他伸手拂过碑上的字迹,语气里带了几分少有的感慨,“这碑文也是由我亲撰。”到底是亲子,虽然元兴帝留下了一堆麻烦,立碑撰文的时候,齐让还是极近夸赞了元兴帝的功绩,若不是齐子元登基也有一段时间,对这位先帝有了了解,只看见这块圣德碑,怕是真的要相信元兴帝是个具有雄才伟略的圣君。“我没有子嗣,百年之后只能等着陛下为我立碑了。”齐子元正仰头打量面前这块石碑,突然听见齐让开口,猛地转过头去看他:“皇兄说什么?”“陛下,”齐让面上带着笑,语气温和,“将来就把我葬到父皇身边吧。”他说着回过身指了个方向,“就那块空地,也算依山傍水,当成死后长眠的地方正合适。”齐子元顺着瞧了过去。那确实是一块依山傍水的好地方,但比起元兴帝陵园的宏大壮阔……“待到皇兄百年还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儿,”齐子元收回视线,仰起头继续看着面前的石碑,语气轻松,“说不定将来是我先死,还得劳烦皇兄帮我料理后事呢。”“你……”齐让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微微怔了怔,回过头看向齐子元,“那陛下想让我怎么帮你料理?”“要是我死了,才不用修什么陵寝,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净,再把骨灰随便撒到哪片山林里,也算尘归尘土归土,”齐子元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面前的石碑,“至于立碑就更不用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成不了什么了不得的皇帝,只能在位的每一天尽自己所能,至于后世如何评说……反正我又听不到。”这话简直算得上离经叛道,齐让听完怔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起来:“陛下倒是想得通透。”“算不上什么通透,我就是……”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一双眼睛看向齐让,“既然活得好好的,干嘛急着去安排死后的事儿?”第三十四章 从皇陵到龙首山的路途要近上许多,尽管山势陡峭、山路难行,一路颠簸劳顿后,还真在天黑前赶到了行宫。龙首山行宫始建于世祖年间,起初只有一座寝殿、几间汤室,经其后数代皇帝逐步的整修增建,宫室楼阁渐起,汤室的数量也越来越多,加上新修的花园、行宫外的鞠球场、还有依附于龙首山山势所建的各种亭台楼阁,到元兴帝年间,整个行宫的规模已经堪比皇城。上次来行宫还是为了探病,来去匆匆又心事重重,根本顾不及周遭的景致。今日难得有了闲暇,齐子元下了马车进到主殿简单梳洗之后也不休息,迫不及待地换了身轻便的小袖袍衫就又出了门。日薄西山,斜阳笼罩着华丽的楼台馆殿,散发出熠熠的余晖。许是因为温泉的缘故,行宫里要比皇城更暖上几分,明明只是初春,沿着曲折的宫墙先前走去,已经可以见到不少的花草,散发着许久不曾见过的盎然生机。行宫当日修建时花了许多工夫,离了主殿一路向外走去,入眼皆是富丽堂皇的雕栏画栋,再就是精心打造的花园,好看是好看,却莫名觉得有一种熟悉感,就好像又回到了皇城里,种种的精细华贵里都带了说不上来的拘束。这种想法一旦涌起,再瞧什么都不太对劲,逛下去的兴致也淡了几分,连面前成片盛放的杜鹃花都变得格外庸俗起来。就算是建在这山里的行宫,到底也还是皇家的行宫。齐子元想着,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陛下?”陈敬素来细心,听见这叹气声立时有所察觉,循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开口,“陛下一路心心念念要到行宫看夕阳,怎么见到了反而不高兴?”“……看是看到了,”齐子元皱了皱鼻子,抬手指了指西边的残阳,“但你有没有觉得,这儿的夕阳其实跟皇城里的也没什么分别?”“没有吗?”陈敬扭过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龙首山山势陡峭,行宫虽然建在了半山腰,也离天际更近了许多,目之所及正是霞光漫天,绚烂而又夺目。还是和皇城里被宫殿遮蔽的晚霞不一样的吧?“没事,”瞧见陈敬满脸茫然,显然不理解自己在说什么,齐子元笑了一下,“朕也是随口一说,可能……”可能是自穿越以来一直被迫待在皇城里,才对这次龙首山之行格外期待。在意的或许也不是什么夕阳,而是能够离开皇城,不用理朝务,不用带随从,随心所欲地去想去的地方,看想看的风景。虽然已经从无所适从到逐渐习惯了现今的生活,适应了皇帝的身份,可在不敢显露的心底,他永远还是想做回那个自由而又烂漫的齐子元。“算了……不管怎么说,总比待在皇城里好。”到底不是自怨自艾的人,短暂失落之后,齐子元很快找理由哄好了自己——虽然风景不尽如人意,空气还算新鲜,离了皇城好歹不用上早朝,也不用处理那些没完没了的朝务,更不用上郑太傅的课,抄那些越来越难读懂的古籍。这么想着,他长长地舒了口气,心情也好了几分,打算回去找间汤室好好地泡一会,再好好睡上一觉,然后就听见身后的陈敬低低地开了口:“太上皇!”“嗯。”熟悉的温润声音从身后响起,齐子元回过身,看见了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后的齐让。入了春天气转暖,不用再穿厚厚的裘衣棉袍,他换了一身淡青色的小袖袍衫,宛若一枝青竹一般清隽,身形还是有些清瘦的,但肩宽腿长的骨架犹在,身姿挺拔地站在那里,多了些许平日难见的英武。其实齐子元一直都知道齐让是好看的,蓦地转身瞧见他逆着光站在那里的样子还是愣了一下,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第一次见面时,这人明明孱弱地躺在病床上,身上又自带了久居高位的威严和不可接近,精致的眉眼还是让自己为之惊艳。以前看过那些小说里形容主角什么刀刻般的轮廓、深邃似水的眼眸是不是也就这个样子?但要真拿这些东西来形容齐让,又好像对不起面前这张脸。齐子元胡乱想着,看着齐让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突然有一瞬的茫然。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双格外好看的眼睛瞧过来的时候,再没了起初的冷漠——就像现在,狭长的眼尾微微向下,显得格外的柔和。不自觉的,齐子元唇边就带起了笑:“皇兄!”“陛下,”齐让微低头,目光落在那双突然漾出笑意的眼上,一瞬的停顿后才又开了口,“在这儿做什么?”“我先前没怎么来过行宫,”或许是晚霞过于耀眼,齐子元忍不住错开视线,回道,“想趁着离晚膳还有一会,四处转转。”“这行宫内的景致……”齐让跟着朝四周看了看,“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是啊,”齐子元点头,语气里不自觉带了嫌弃,“原还想着到山上看看落日,现在看着和皇城里也没什么分别。”“落日?”齐让略思索后道,“行宫外西北方有座向翠峰,峰上临着山崖的位置有座观云亭,在亭上可瞰整个行宫的景致,也能观西边崖下的云海。看落日或许有些迟了……陛下要是起得来,明日天亮前过去也能看看这山间的日出。”“好啊!”齐子元转过身子朝着西北方向看去,似乎真的看见霞光中观云亭影影绰绰的影子,双眼也跟着亮了几分,“皇兄一起吗?”话问出口,他又后悔起来——那向翠峰看起来没多远,毕竟在行宫外,想要到峰顶总还得爬一段山路。“皇兄要是不想的话……”“无妨,”少年人的纯粹和直接总是很难拒绝的,齐让转过头遥遥地朝着观云亭看了一眼,“我也许久没见过皇城外的风景了……一起吧。”“好!”明明只是看个日出,还是在行宫跟前,齐子元却好像达成了什么了不起的约定,弯了眼睛,整张脸上都绽放出明媚的笑容,“那明天早上,我在行宫门外等皇兄。”或许是受到了感染,齐让也忍不住弯了唇,看着面前突然就欢欣起来的齐子元:“好。”心底有了期待,再看面前的风景就顺眼的多,尤其是面前这片杜鹃花,在晚霞掩映下显得格外绚烂绮丽。“刚忘了问,”齐子元用一根手指在花瓣上轻轻点了点,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这是要去哪?”“许戎耐不住,吵着让维桢带他先去了汤室,我闲来无事,去看看他们。”齐让说完,看了齐子元一眼,“陛下一起吗?”“好,”齐子元立刻应声,“我正想一会去看看阿咬呢!”“那走吧。”夕阳又向下落了几分,天际的霞光也逐渐变得暗淡,陈敬点起了提前备好的灯笼,小心翼翼地在前面照着路。“行宫也挺好的,”走了一会,齐子元突然开口,“有皇城里没有的清静和安逸。”“原先行宫也没这么清静,”齐让抬手指了个方向,“除了随侍的朝臣、宗亲,那边的院落里有常年住在这儿的伶人,加上这行宫里原有的侍从和工匠,比皇城里也差不多。”“是吗?”齐子元顺着齐让手指的方向看去,随口问道,“那现在怎么不见他们?”齐让看了他一眼,淡淡开口:“我中毒之后,这行宫里所有的人都进了大理寺。”……倒是把这个忘了。齐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落在齐让脸上,半天没说话。“陛下不是一向畅所欲言,”齐让看着脚下的路,“怎么突然犹豫起来?”“我……”齐子元脚步微顿,看了眼已经十分有眼色地走到了几步之外的陈敬,视线转回到齐让身上,“我只是想知道,秦远真的是下毒害皇兄的人吗?”秦远? 第29章 齐让替许戎掖了掖被子,借着窗外投进来的昏暗光线看向江维桢:“怎么了?”“说是新帝病了,浑身上下烫得厉害,人也迷迷糊糊的,”江维桢一边穿衣服,一边轻声回道,“这次随行没带御医,那位陈总管实在没办法,才想着请我过去帮着看看。”“病了?”齐让微顿,回手替许戎掖了掖被子,“我和你一起过去。”天还未亮,阴沉沉的乌云遮蔽了刚露出地平线的朝阳,淅沥沥的春雨落在青石砖上,发出阵阵轻响。“这种天气也看不了日出,”齐让微抬纸伞,目光穿过雨帘打量着还沉睡着的行宫,“倒是省了遗憾。”“日出而已,太阳天天都要升,今天看不见还有明天呢,”江维桢一边走一边接话,“就是这小皇帝昨天还活蹦乱跳的,怎么说病就病了,昨晚泡汤池的时候着凉了?”“也许,”齐让点头,思绪微转,不知想到什么,“也可能是前段时间过于劳累。”“过于劳累……也是,又要上早朝,又要批奏本,还要上郑太傅的课,一日都闲不得,”江维桢想了想,语气有些感慨,“新帝登基之后真有点让我刮目相看,别的不说,光坚持每日一朝……大梁开国以来,除了太祖也就只有你了。”“他确实勤勉,”油纸伞单薄,有雨水溅到伞下,沾湿了衣摆,齐让垂眸看着,声音不自觉地飘忽起来,“我有时候会想,要不是他不……”“要不是?”迟迟没等到下文的江维桢扭过头,“他……小皇帝怎么了,不什么?”“没什么,”齐让回过神,迎着对方探寻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走快些把,新帝病着呢。”江维桢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再追问下去。主殿内一片灯火通明,随行的所有内侍都被叫进了殿中,迎面就是一片忙碌。进了内殿瞧见床榻上烧得昏昏沉沉的齐子元,江维桢忍不住困惑起来——都烫成这样,还用厚被子严严实实地裹着,外面这么多人到底在忙些什么。“这布巾都干了,劳烦陈总管换一条过来。”江维桢说完,在床榻边坐下,拿开覆在齐子元前额的湿布巾,又掀去盖在他身上的厚被子,才拉过那条滚烫的手臂摸起脉来。陈敬拿了新的湿布巾过来,看见他神情专注面色凝重一时不敢上前,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不动声色站在床尾的齐让。“给我吧,”齐让伸手接过湿布巾,“有维桢在,不用担心。”“是,”陈敬应了声,犹豫了一下又小声开了口,“陛下实在烧得厉害,不得已才这个时辰去请江公子,扰了太上皇休息,还望太上皇恕罪。”“无妨。”齐让淡淡应了一声,便收回了视线,陈敬瞧着他的样子,也不敢再打扰,躬着身子退到几步之外。过了好一会,江维桢才终于诊好了脉,先接过齐让手里的湿布巾,又吩咐人替齐子元擦拭身子更换中衣,而后才来到早已备好纸笔的书案前,开始写方子。床榻前立时被忙碌的内侍围住,齐让看了一眼,回身来到书案前,一边研墨一边开口:“如何?”“脉象浮紧,风邪入体,”江维桢写完手里的药名,朝着床榻看了一眼,声音低了几分,夹杂了一点笑意,“你说这仁明殿的人是不是都跟那小皇帝一样没心没肺,就不怕我在这方子里动什么手脚,要了他的命?”久在皇城里伺候的,最是谨小慎微,却连陈敬都没丝毫的不安,唯一的解释大概也只有——他们的主人平日里对永安殿和齐让表现出了十足的信任。“想要他的命又何必等到现在,”齐让研墨的手微顿,轻轻笑了一声,“怎么,见惯了这皇城里见不得人的勾结,突然不习惯了?”“要是以前,还真怀疑是不是这小皇帝故意做戏,陷害我下毒害他,”江维桢耸了耸肩,“几次三番地接触下来,倒是不担心了。”“是这样,”齐让笑了笑,伸手在江维桢的方子上轻轻敲了敲,“不过还是要谨慎一点,待会抓药、煎药你也亲自盯着,中间别过旁人的手。”“知道,”江维桢点头,“没有你未必就没别人,总不能在这行宫里再吃一次亏。”方子写完,江维桢又仔细检查过,才拿了方子亲自去抓药,忙忙碌碌的内侍也跟着退了下去,只留了陈敬在内殿里伺候。“太上皇。”稍稍松了口气,陈敬终于想起给齐让奉了茶。“嗯,”齐让接了茶,目光回转,看了眼才擦了身换了中衣面上的潮红稍稍褪去了一点的齐子元,“陛下这幅样子不宜再奔波,让人送信回皇城,暂且休朝几日,紧要的朝务依旧由中书省代为处理,其余的等陛下好了再说。”朝务的事儿陈敬不敢置喙,但齐子元烧成这样,再神的药也不能一日就恢复,确实是该留在行宫休养几日,便应了声:“是。”而后便躬身退了下去。殿内只剩下齐让自己,借着昏黄的烛光,不自觉地就将视线转到了床榻上。大抵是实在难受,齐子元睡得并不安稳,整个蜷成了一团,无意识地呢喃了一连串听不清楚的话后,突然低低地啜泣起来。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少年突然变得格外可怜。齐让低低地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茶盏在床榻边坐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低低唤道:“陛下,陛下,”“谁?”齐子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涣散的视线慢慢汇聚,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齐让?”许多年没被人叫过名字的齐让怔了怔,还没开口回应,床上的人喃喃重复了一遍后,好像终于找回了意识,又改了口,“皇兄。”“……是我,”齐让伸手摸了摸齐子元还微烫的前额,“维桢去煎药了,喝过就会好了。”“好,”齐子元的脑子还不怎么清明,下意识应了一声,目光茫然的在齐让脸上停留了一会,好半天才终于想起自己要说的话,声音沙哑地开了口,“皇兄,我想喝水。”第三十七章 齐子元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他终于又回到了只生活了几个月的大学校园。已是春回大地,新学期的学校一片生机,天真稚嫩的大学生们在教室和寝室间奔波往返,虽然也有课业的压力,自在和惬意一如往昔。齐子元开心地在校园里穿梭,却发现不管走到哪里,不管他怎么大声呼喊,亲近的室友、熟悉的同学、又或是严厉的老教授,没有一个人看得见他的影子,也没有一个人能听得见他的声音。一切恍若如故,但天大地大,再没人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齐让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声音很轻,带着未经掩饰的担忧和关切,穿过层层迷雾,温和却坚定地将他从痛苦的梦魇中唤醒过来。大概是烧了太久,齐子元虽然勉强醒了,浑身上下都难受的厉害,脑袋昏昏沉沉,额角也隐隐作痛,不得不由着齐让将自己扶坐起来,又借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微凉的液体顺着喉管缓缓向下,干涩的唇舌舒服了不少,混沌的意识也清明了一点,齐子元这才抬眼朝四周看去。殿内只点了几盏红烛,四下里昏暗一片,内侍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内殿里好像只有齐让和自己。“皇兄,”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的厉害,齐子元清了清嗓子,才继续说了下去,“天还没亮吗?”“亮了,”齐让将水盏放回小桌上,回转视线看向床榻上还一脸懵然的人,“外面下了雨,今天看不了日出。”“下雨了吗?”齐子元转过头,朝窗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隐隐约约似乎真的能听见雨声,不由喃喃道,“还真是有点可惜。”看不见日出自然是遗憾的,但齐子元也清楚就算是没下雨,莫名其妙烧成这样的自己也没办法爬到那个观云亭上去,所以只是随意地感慨一下,却不知道配上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加上脸上未干的泪痕,显得格外的委屈。齐让瞧在眼里,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从怀里摸出锦帕递了过去。“怎么了?”齐子元朝那方熟悉的锦帕看了一眼,觉得这个场景也莫名有点熟悉,抬手在脸上摸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在睡梦中哭了满脸的泪。当着齐让的面哭也不是第一次了,齐子元倒也没觉得多丢人,伸手将那锦帕接了过来,轻轻开口:“谢谢皇兄。”“不用在意,”齐让摇了摇头,看着齐子元慢吞吞地擦干泪痕,神情也更轻松了点,才又开了口,“我让陈敬派人送信回皇城,近几天暂且休朝,要紧的朝务自有中书省负责,陛下好生休息,不用担心。”“嗯,”齐子元头还晕沉沉的,也没尽职尽责到床都下不了了也要赶回去处理朝务的地步,点了点头,“有劳皇兄。”“要不要再喝点水?”瞧见他蔫巴巴的样子,连一向亮晶晶的眼睛都黯淡了许多,齐让沉默了一瞬,又开了口,“或者想吃什么东西,我让他们送过来?”“不要了,我不饿的,”齐子元胡乱地揉了揉额角,迎上齐让的目光,后知后觉道,“陈敬什么时候去请的江公子,是不是打扰了皇兄休息?”“没打扰,”齐让拉过旁边的薄被,盖在齐子元身上,“那就再睡一会,药煎好了我叫你。”“好。”虽然应下了,齐子元却并没多少睡意,闭起眼睛倒觉得天旋地转,只好又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床顶发愣。齐让起身给自己倒了茶,回转视线瞧见他这幅样子,轻轻摇了摇头,坐回床榻边看着他:“睡不着?”“嗯,”齐子元抽了抽鼻子,先看了眼齐让手里的茶盏,目光又转到他脸上,半坐起身来,“不然……皇兄,我们说会话吧?”他的声音还是哑的,语调微微上扬,带了平日里没有的撒娇意味。“……嗯,”齐让喝了口茶,迎上那双好像含了水光的眼睛,“想说什么?”“说……”齐子元眨了眨眼,也有些迷茫。若是平日里,主动找个话题和齐让聊上一会也不算什么难事,但他现在人还烧着,脑子也不完全清醒,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齐让,可怜兮兮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人一病起来,好像连年岁也跟着变小了。“你……”齐让轻轻笑了一声,语气更和缓了几分,“这皇城里里外外也没什么可聊的,不然,聊聊你在乾州时候的事儿?”“我在乾州……”齐子元一滞,混沌的脑子勉强转了转,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说,干脆掩着唇咳了起来。“陛下?”齐让微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齐子元的背,少年过热的体温穿透单薄的中衣蔓延过来,直烫得他整个人一滞,垂下视线看了看掌心,又看了眼齐子元因为咳嗽而红起来的脸,突然有些后悔心血来潮而起的心思。有些事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再去确认了,最起码不用在这种时候。“还好吧,”眼见齐子元渐渐止了咳,齐让温声开了口,“喝点水?”“哦,”齐子元含含糊糊地应声,“好。”小半杯水喝了下去,齐子元总算平复下来,迎上齐让的目光,犹豫了一下才小声道:“抱歉,皇兄。”“为什么突然道歉?”齐让放下水盏,微微疑惑。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我当年在乾州的时候不太懂事,成日里只知道玩乐,不知道要怎么跟皇兄说。”“没关系,”齐让眸光微闪,却也没再深究下去,而是转了口吻,“就是突然想起你先前说过在乾州的惬意……我生在皇城,长在皇城,连都城里都没怎么去过,难免会有点好奇。”“我……”齐子元沉默了一瞬,目光凝在齐让脸上,不知想到什么,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那不然……皇兄,我们一起去都城逛逛吧?”“嗯?”齐让一时没回过神,“去都城?”“我就是想着,反正这几日也要休朝,身边跟着的人也不多,等回了皇城,就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了,”齐子元说着,声音小了下去,“可以吗,皇兄?”“我想想……”齐让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突然伸出手,在他前额上摸了摸,“那就看陛下这几日恢复的如何吧。”正说着,内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陈敬提着食盒匆匆忙忙地进来,身后跟着个老神在在的江维桢。“醒了?”瞧见床榻上半坐起身的齐子元,江维桢朝陈敬看了一眼,“正好把药喝了。”食盒打开,苦涩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齐子元从小到大身体都还算不错,喝中药更是第一次,光是瞧见陈敬手里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就忍不住皱起一张脸,犹豫再三,看向了江维桢:“这药是不是也可以不喝?我应该只是普通感……着凉,退了烧自然而然也会好的吧?”“看来陛下是信不过我了?”江维桢挑眉,从陈敬手里接过药碗,“我当着陛下的面喝一口,如何?”“啊?”齐子元愣了一下,才明白江维桢的意思,连忙摇头,“不是不信任江公子,我就是……”一直默不作声的齐让开口接过他的话:“怕苦?” 第31章 齐让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却也不阻止,一路陪在身边,由着齐子元随心所欲地走,直到因为他好奇试图走进传说中的瓦市时,终于开了口:“还是改日吧。”“嗯?”齐子元回过头,扫见几个近卫为难的神情,也不坚持,“好。”转头便又朝着其他街市走去。就这么一路逛到了太阳落山。暮色苍茫,摊贩们陆续收了摊子,往来的行人也各自归家,街边的人家冒出了袅袅的炊烟,白日的喧嚣逐渐散去,却又多了几分安逸祥和。“天要黑了,”齐子元站在皇城门口,轻轻叹了口气,“又要回皇城了。”齐让偏过视线,目光落在少年脸上,借着昏暗的暮色,将那双眼底的留恋看了个一清二楚。正犹豫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宽慰一下,齐子元先看了过来,开口道:“这几天谢谢皇兄。”“谢我?”齐让语气疑惑,“谢我什么?”“要不是幸好有皇兄在,我现在还在行宫养病呢,不然也是回了皇城,被一堆太医守着,然后吃各种难喝的药,再被各种各样的人轮流探望,”齐子元回手指了指面前的街巷,“哪有机会像今天这样自由自在地在都城里闲逛。”齐让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笑意:“脉是维桢诊的,药是他开的,甚至连煎药都是他亲自,你该谢他才是。”“江公子为我看病开药自然要谢,但他又不是太医,要不是因为皇兄,肯定懒得管我,更别提亲自煎药,”齐子元说着撇了撇嘴,语气里满是嫌弃,“给皇帝看病麻烦的要死,治好了是理所应当职责所在,治不好就是无能,要是有别人故意陷害,说不定连小命都不保了。”齐让没想到会从齐子元嘴里听见这样的说法,愣了之后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维桢当年被他师父引荐进太医署时倒是说了差不多的话,而后骑了马就直奔北关,留他师父在太医署差点被气病。”“依着江公子的医术,进了太医署就是浪费了,”齐子元缓缓道,“与其拘束在这一方皇城里,为了所谓的显赫和声名成日里卑躬屈膝小心翼翼,倒不如驰骋在辽阔的北关,反而自在惬意。”齐让看了他一会,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若是维桢听见刚才的话,该以陛下为知己了。”“江公子的知己倒也算不上,我大概是……”推己及人。齐子元顿了顿,没再说下去,看着面前的齐让转了语气:“所以还是要谢谢皇兄。”“既然这样,”齐让缓声道,“陛下的谢意我便收了。”“不止谢意,”齐子元说着,迎着齐让惊讶的目光,从怀里摸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还有谢礼。”齐让先看了他一眼,才接过盒子打开,露出了一块雕成了鸟形的白玉扇坠,玉质不算上乘,却胜在工匠手艺精巧,圆润光泽,却又能看出鸟羽的纹路。“我也不懂这些东西的好坏,刚才看见的时候觉得有点像小白,”见齐让一直看着扇坠沉默不言,齐子元小声解释道,“所以就想买下来送给皇兄。”方才这一路齐子元买了太多东西,这扇坠在其中并不显眼,齐让只以为他是一时兴起,也没放在心上,却没想到其中居然是专门要送给自己的。仔细看起来,其实也没怎么像小白,但……从小到大,比这更精巧更华贵的扇坠齐让见过不知多少,却莫名地觉得眼前这块格外顺眼。他拿起扇坠,指尖在鸟羽上轻轻摩挲了两下,抬眸朝齐子元露出个笑容:“多谢。”见他喜欢,齐子元便高兴起来,回头指了指韩应手里大大小小的盒子:“这些是给江公子和阿咬的,就劳烦皇兄帮忙带给他们啦。”“嗯,”齐让点了点头,将扇坠收回盒子里,又把盒子贴近怀里揣好,才往韩应手上看了一眼,“也替他们谢谢陛下。”“皇兄不用客气。”齐子元弯着眼睛摆了摆手,回头又看了眼不远处的街巷。这几天泡了温泉,借着养病休息了几天,还得了空闲在都城里逛了大半日。吃了各种各样的小吃,喝了民间十分有名的香引,逛了都城里大半的街市,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甚至还去要开春闱的贡院门口转了一圈——已经远远超过了离开皇城时的预期。虽然到底没能看到龙首山里的日出,但人生漫长,留点期待给以后也挺好的。这么想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身边的齐让:“皇兄,城门快关了,我们回去吧。”齐让弯了眉眼,轻轻点头:“好。”离开了几日,皇城里一切如故。宫人内侍们忙碌了一整日,除了还当值的,各自回了自己的住处,留下一座座威严肃穆的寝殿在暮色之中显得格外沉寂幽静。齐子元乘着御辇一路到了仁明殿,白日里先回到皇城的陈敬迎了上来:“陛下总算回来了。”看着其他内侍接过了近卫手里的东西,齐子元才放下心地下了御辇,看着瞧见自己明显松了一口气的陈敬问道:“这半日皇城里有什么事儿?”“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太后遣人过来送了些吃食,顺便问问陛下恢复的如何,”陈敬掌着灯笼,一边替齐子元照着脚下,一边解释道,“被奴婢含糊过去了。”“你和母后的人说了谎?”齐子元有些意外地朝他看了一眼,“近卫刚拿了朕的令牌从安华门进的皇城,这会母后应该已经知道了朕白日没跟你们一起回来。”“白日里陛下不在,让太后知道了也是平白担心。说不定还要派人去寻,扰了陛下难得的兴致,”陈敬回道,“这会陛下平安回来了,就算太后想治奴婢的罪也没关系。”齐子元看了他一会,而后笑了起来:“放心吧,就算是母后,也不能平白无故就治我身边人的罪。”说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陈敬的手臂,“朕在城里带了礼物,让人送到慈安殿去,顺便给母后报个平安。”虽然很奇怪齐子元居然能从皇城外带回礼物,陈敬还是立时应了声:“是。”陈敬办事一向妥帖,不仅仁明殿内收拾的井井有条,还提前吩咐尚食局备好了晚膳,不多时就送了过来。白日里虽然走了许多路,却也吃了不少的东西,折腾到这个时辰,齐子元竟也没觉得饿,对着一桌精致的御膳犹豫了半晌,最后只吃了两块糕点喝了一小碗汤。“陛下病才好一点,今天又奔波劳顿了一整日,”陈敬看着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犹豫着开口,“不然奴婢让人去请位太医过来替陛下瞧瞧?”“没事儿,就是白天吃的多了,现在还不饿,”齐子元摇了摇头,“再说,前脚回皇城,后脚就请太医过来,满朝文武怎么猜且不说,要是让江公子知道,还以为是怀疑他。”“江公子医术高明,这几日照顾陛下更是尽心竭力,奴婢都看在眼里,”陈敬吩咐人收拾了桌案,回过头看见齐子元一脸困倦地打起了呵欠,连忙道,“奴婢让人去准备热水,陛下也好沐浴更衣,早些休息。”“是要沐浴更衣,休息的话还早,”齐子元半趴在书案上,微阖眼帘,声音里带了些许疲惫,“这几日堆积了不少朝务,朕也该看看,省的明日早朝又一无所知。”时日久了,陈敬已经十分清楚自家陛下的习性,虽然觉得才病了一场又一路劳顿,多少应该好好休息一晚,但还是应了声:“那奴婢先去准备热水,梳洗更衣后陛下也好放松些。”“嗯,”齐子元睁开眼,顺手拿起一份奏本翻开看了看,思绪微转,突然又开了口,“陈敬。”陈敬从门口回过头:“陛下?”“让人再去架阁库找找往年的奏本、诏令……文书也可以,”齐子元说着话,在手里的奏本上轻轻敲了敲,“不管是皇兄在位时,还是先帝年间的,最好从曾祖年间开始,所有跟开科取士有关的,都找来。”陈敬勉强记下,却还是难免茫然:“陛下您这是……”“一个两个都在推荐春闱主考的人选,”齐子元抖了抖手里的奏本,眉头微皱,“那朕总要仔仔细细地了解一下,春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吧?”第四十章 人果然不能过得太安逸。这是齐子元被陈敬从睡梦中唤醒时的第一个念头——先前用了几个月的时间好不容易适应了寅正起床的作息,才休息了两三天就功亏一篑。前一晚处理朝务时有多热血,现在就有多后悔。看着外面将亮未亮的天色,齐子元打了个呵欠,不自觉地又阖上了眼睛。“陛下?”陈敬带人备好了梳洗的东西,一进门看见明明已经起床的齐子元又倒回了床榻上,不由叹气,“陛下身体才刚好,昨夜睡那么晚,奴婢看您这脸色……不如叫太医过来看看,也正好再休息一日?”“不用叫太医,朕就是没睡够,”齐子元慢慢坐起身,闭着眼接过陈敬递来的水喝了一口,含糊道,“假期过后第一天上学难免会觉得痛苦。”尤其前一晚还熬夜补了作业。“什么?”陈敬接过水盏,茫然问道。“没什么,”喝了水,意识也清明了一点,齐子元晃了晃脑袋,“休息好几天也该上朝了,再说,今天早朝……”他回转视线,朝着被各种文书、奏章堆满了的书案看去,“春闱的事儿,也该有个定论了。”陈敬对朝堂之事并不了解,见齐子元这么说了,便也不再坚持:“那奴婢伺候您梳洗更衣。”入春之后天也长了些,过往上早朝的时候天还是暗的,这会已经可以看见漫天的朝霞。梳洗过后齐子元的困意也散了不少,一路看着若隐若现的朝阳,又想起了没能看成的日出,还没来得及生起一点感慨,御辇已经停在了奉天殿外。“陛下,”半天没见齐子元动作,陈敬忍不住小声提醒,“奉天殿到了。”“来了!”齐子元收回视线,深深地吸了口气,起身下了御辇。同样是休息后第一天上早朝,文武群臣却是一如往昔的神采奕奕,齐子元一路从他们中间走过,忍不住好奇古代是不是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保养之法。一如往昔的还有早朝的枯燥和繁琐。虽然有中书省帮着处理,这几日还是攒下了不少朝务,只是这些朝臣们一向不会好好说话,再小的事儿也能变成一板一眼的长篇大论,几句话就把齐子元好不容易消散的困意又勾了起来。强打精神听完一个接一个或重要或不重要的禀奏,挨个给了或有用或没用的回应,按照惯例差不多到了退朝的时候,朝臣们也各自垂首敛目地站回了原位,齐子元却没急着起身。“众卿都说完了?”他半靠在龙椅上,慢悠悠地开口,“那朕倒是有些困惑,今日怎么都没人提春闱的事儿,比如……主考人选?”话落之后,满殿沉寂。倒不是春闱的事儿有什么不能提,实在是自齐子元登基以来,每日早朝都只是处理禀奏,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朝政。多少让阶下的朝臣们措手不及。“怎么都不说话?”齐子元单手托着腮,看起来有些苦恼,“春闱在即,主考还未定,众卿不也都很着急吗?”“春闱主考人选素来由圣上裁定,”站在队首的周潜最先回过神来,上前道,“臣等谨遵陛下决断。”“是朕来裁定,众卿也可以提提建议,”齐子元面上带着笑,“反正奏本里也建议了不少嘛。”他语气和缓,一如往日一般单纯,落到阶下朝臣们耳中,却不自觉地揣测起这话里的深意。毕竟过了这么久,尤其是经历过北奚使臣送礼的事儿,再没谁还会觉得龙椅上的小皇帝是什么一无所知的天真少年。齐子元稍稍坐直了身体,目光从殿中缓缓扫过,在那些奏章上推荐的主考人选脸上稍作停留,将他们的神情一一收入眼中。几个月下来,虽然不怎么干涉,这朝中的形势,他也看出个大概。虽然曾祖年间便已开科取士,朝中紧要的官职仍被世家占据,寒门学子即使入了仕,也很难越过他们在朝堂中有所作为。直到齐让继位,不顾老臣们反对,一举擢升了数位寒门出身的官员,安置在朝中各个紧要的位置,才稍稍改变了世家出身的官员垄断朝堂的局面。但之后齐让中毒,一无所知的新帝登上皇位,世家们抓紧了时机,明里暗里地采取了不少动作,奈何齐子元始终坚持现状,不肯擅变,一直不见成效。眼下的春闱便成了他们难得的机会。但这些世家大族看起来目的相同、利益相关,实际上盘根错节、各怀鬼胎,光是一个主考的人选,其中就不知掺杂了多少利益纠纷,自是没办法拿到这朝堂上来坦明。尤其在齐子元那几句意味不明的话后,更是没人愿意站出来当这只出头鸟。正好随了齐子元的意。将阶下的人从头到尾扫了一遍,也没见有人站出来,他又不急不慢地开了口:“朕本来还想参考一下众卿的意见……春闱在即,耽误不得,朕也只能自己决定了。”沉默了半天的朝臣们终于齐声开口:“臣等谨遵陛下决断!” 第33章 周太后垂下眼眸,对上他的眼睛,缓声问道:“如果哀家不同意,你会改变此次春闱的人选吗?”“不会,”齐子元毫不犹豫地开口,“不止母后,哪怕这满朝的文武都不赞同,只要宋清还是最合适的人选,儿臣就不会改。”少年的眼睛如往日一般明亮,却又带着从未变过的坚定。周太后看在眼里,心底有几分无奈,却又有欣慰。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而后点头:“那哀家知道了。”或许是被齐子元说服,又或者是了解了齐子元的坚定,接下来的日子,周太后果真没再过问春闱的事儿。少了最大的阻力,齐子元依然没获得多少清静——归根结底周太后在意的是齐让的威胁,宋清担不担任主考这件事于她来说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对朝中的很多人来说,却是切实地影响到了自身利益。“所以,”齐让停下教许戎写字的笔,看着半趴在自己书案上的少年,“陛下今日跑到我这儿来,是躲清静的?”说完,伸手拍了拍许戎,示意他继续练字,自己起身倒了杯茶递到愁眉苦脸的齐子元手边。“唔,差不多,”齐子元接了茶,却还趴在书案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在早朝上吵来吵去也就罢了,反正我也习惯了,奏章也可以当没看见,还有来仁明殿的,进门话也不说,直接就跪,不然就是哭天抹泪,痛呼让宋清做主考有违祖制,于社稷不利,你要问他违背了哪条祖制、怎么对社稷不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问就干脆昏死过去……一个个演技这么好,每天来上朝真是委屈他们了。”明明是在抱怨,却并不让人觉得厌烦,不止齐让,连正在一边喂鹦鹉的江维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陛下怎么不干脆就拒见,有近卫在,难道还怕他们硬闯?”“他们是不会硬闯,他们只会跪在仁明殿的门口,不管陈敬怎么去劝,见不到我就不走,”齐子元无奈道,“也不能真的让近卫去把他们抓走,所以只好我走了。”齐让坐回书案前,看着他的样子,笑着摇了摇头:“后悔了?”“没有,当初做决定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齐子元喝了口茶,“说实话,这已经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多了……不知道是不是母后的缘故,反正周家几个大家族都很安分,剩下这些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吵是吵了点,归根到底都是道德绑架,反正我又没什么道德。”齐让愣了愣:“什么?”“就是,拿自己的性命作为要挟以达成自己的诉求,归根到底还是要被要挟的人在意他们的性命……当然我确实挺在意的,”齐子元说着,摸了摸鼻子,“所以让陈敬去太医署请了几位太医过去,那些大人们若是有什么不适,也可以及时诊治。时日久了他们自觉没趣,也就不来了。”说到这儿,他长长舒了口气:“幸好这段时间,朝堂内以春闱为主,并没有别的要紧的事儿,正好郑太傅也告了病,我就当稍微休息一下了。”齐让轻轻挑眉,和站在木架前的江维桢交换了视线:“郑太傅告病了?”“嗯,说是那日来皇城的时候吹了风,年纪大了身体耐不住,”齐子元微垂眼眸,“也可能是因为我任用宋清气病了……皇兄当年推行新政,郑太傅不是也极力反对吗?”齐让正要去纠正许戎的字,闻言抬起头朝齐子元看去:“陛下连这也知道?”“这皇城里哪有什么秘密,更别提郑太傅当初可是当朝和皇兄起的争执,”齐子元撇了撇嘴,“太傅大概一直觉得……我虽然天资不如皇兄,做皇帝也不如皇兄果决有远见,但胜在乖顺听话也还算努力,或许可以当个守成之君,没想到我虽然不如皇兄,却还是做了和皇兄一样的事。”“你并没有不如我,”齐让安静地听他说完话,才开口,“只要你想,会成为比我更好的皇帝。”“我从来没想过要超越皇兄,”齐子元看着齐让,认真道,“皇兄对江山社稷和天下百姓的责任是与生俱来的,我只是因为坐到了这个位置,尽可能去做一点自己觉得对的事,至于以后……我没想过,我甚至连春闱结束要做什么都不知道。”“能够做好当下的事,已是十分不易,”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当年若是有陛下的通透……”“我也不是通透,我是……”齐子元歪着头想了想,“可能因为从小没人对我抱有什么期望,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健健康康地长大,快快乐乐地活着就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对其他的事,也没有什么太高的要求。皇兄却不一样,出生即是太子,自幼被寄予厚望,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尊贵,也承担了这天下最重的担子,自然不可能像我这么没心没肺。”“你……”齐让眼睫颤了颤,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半天才道,“那就希望陛下能一直这么没心没肺。”“好,”齐子元弯了弯眼睛,举起手里喝了一半的茶盏,“皇兄的祝福我收下了!”话落,扬手喝光了杯中的茶,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果然不能一直待在仁明殿,和皇兄聊一会,我心情好多了。”齐让明明没说什么宽慰的话,甚至还被反过来安慰了几句,但时日久了,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性格,也不多言,反而将手里的笔递了过去:“那陛下来陪许戎写一会字?”看着悬在面前的笔,齐子元微滞,微垂视线,正对上许戎充满期待的目光,抽了抽鼻子:“……皇兄,我的字你也见过,就别误人子弟了吧?”“练了这么长时间摹本,陛下的字也进步了不少,”齐让说着站起身来,让出位置,“虽然还差火候,教许戎足够了。”听齐让这么说,齐子元也不再纠结,立刻起身绕了过去,在许戎身边坐下:“阿咬在写什么?”许戎朝他身上靠了靠,而后才乖乖回道:“《中庸》。”上次见面还在读《大学》,这才几天,已经到《中庸》了?不愧是齐让教的孩子。这么想着,齐子元忍不住朝齐让看去。齐让刚给自己倒了杯茶,感觉到投过来的视线立时抬起头来,而后笑了起来:“他年岁还小,学这些只是为了认字,顺便读来当睡前故事。”“睡前故事倒是挺合适的,”齐子元赞同地点了点头,“我还以为皇兄是要按着自己小时候来要求他呢。”“我像他这个年岁也只是刚开蒙……”话说了一半,齐让微顿,目光在许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转到齐子元身上,“陛下好像一直没问过许戎的身世?”“那皇兄知道吗?”齐子元反问道。齐让点头:“知道。”“皇兄知道就好了,”齐子元说着,伸手轻轻捏了捏许戎的脸,“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说他叫阿咬,至于其他的,就不重要了。”第四十三章 对许戎来说,练字并不算什么辛苦的事儿,对齐子元却未必。尤其难得空闲还要一直坐在书案前,多少有点自讨苦吃。因此没多一会他就先放下了笔,得了齐让同意后毫不犹豫地领着许戎到院子里玩起了鞠球,然后把自己玩了个筋疲力竭,用完午膳哄许戎午睡的时候也挨在旁边跟着睡了过去。这一觉就睡了半个时辰过去,再睁眼的时候,天色暗了许多,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齐子元懵然地坐了一会,看见身旁还睡得香甜的许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轻手轻脚地下了软榻,穿上外袍和鞋子出了门。齐让正坐在殿外游廊上赏雨,或者也不是赏雨。他整个人靠在软椅上,微闭着眼,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指了指身边空着的软椅,又合上了眼帘。齐子元便在那软椅上坐了下来。许戎还在睡着,江维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四下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雨滴落到青石板上的声音,还有身边齐让清浅的呼吸声。齐子元有时候会觉得,永安殿是这皇城里的净土。每次来到这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安静地坐上一会,喝上一盏茶,也可以忘掉朝堂里的烦扰,全身心地放松下来。虽然十分坚定春闱主考的人选,这段时日他依然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压力的来源并不是朝堂内外的反对意见,而是他自己——在皇位上坐的久了,愈发明白自己每一个决定甚至无心的一句话都有可能影响到旁人的一生。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要勇于做出决定,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当一个皇帝,尤其是一个好皇帝,或许真的需要一些与生俱来的魄力。这么想着,他忍不住扭过头,朝身边看去,而后就对上了一双沉静的眼睛。四目相对,齐让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稍稍坐直了些许,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齐子元垂眸往那盏茶上看了一眼,又抬眼看向齐让。虽然知道现任皇帝和太上皇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之间没办法做到毫无保留。但是莫名其妙的,仅是坐在这里,被这双眼睛注视着,就能获得别的地方得不到的安宁。还有坚持做自己的勇气和魄力。齐子元捧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回过视线发现学着齐让又靠回了软椅里,这次却没闭眼睛,而是安静地看着游廊外的雨。齐子元便也跟着赏起了雨。就这么一起在游廊里坐了一个下午,直到陈敬忍不住过来询问齐子元要在哪里用晚膳,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皇兄,天要黑了,我先回去了。”齐让也不挽留,放下手里的茶盏点了点头:“雨还未停,回去的路上当心。”“好,”齐子元接过陈敬递过来的纸伞,弯了眼睛,“那我改天再来打扰皇兄。”齐让也跟着笑了起来:“好。”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永安殿里亮起了烛火。看着齐子元从视野里消失,齐让才从软椅上起身,回到了殿里。江维桢正按着不知从哪弄来的古方配药,旁边跟着个极力想要帮忙的许戎。“正好,快帮我把小不点拉走,”看见齐让,江维桢仿佛看到了救星,“他和你小时候一样,没有一点学医的天赋。”齐让难得瞧见他在配药的时候这么手忙脚乱,站在桌案前笑着看了一会,才朝许戎招了招手:“我念书给你听。”“好!”许戎立刻把一直攥在手里极力想要塞给江维桢的药材放下,“还念《中庸》吗?”“我又不指望你去参加春闱,不用非得四书五经,”齐让伸手拿掉了他头上沾着的药渣,“话本也行。”许戎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又有些困扰:“可是我有好多话本,念哪一本呢?”“你可以自己选,”齐让笑道,“但按你的性格,怕是要选好一会了。”“才不会,我现在就去拿!”许戎说完就迈着小短腿跑进了内殿。“总算消停会!”眼见许戎进了内殿,江维桢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探头在药方上看了一眼,一边说着话,手中的动作没停,“我有时候真觉得神奇,四书五经那种枯燥东西小不点都听得进去甚至还能背得下来,就这点药材,他怎么一个都记不住。”说着,他一手拿起一样药材,伸到齐让跟前:“这个当归,这个独活,从外形到气味完全不同的两样东西,教他认了至少一刻钟,信誓旦旦地说记住了,只要我伸手,一定会拿错,我原本配一副药才要多久,他在这儿帮了会忙,我又要从头开始了。”“可能就跟你小时候前一日学过的字第二日就忘了一样吧,”齐让顺手将那两样药材接了过来,仔细打量之后,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困惑,“这不就是一模一样?”江维桢:“……”他低头看了看齐让手里的药材,又抬头看了看齐让的脸,一瞬沉默后,劈手将药材拿过来,放回了原处。“算了,看见你我就该知道,有些人天性就是学不来医术,”说着,江维桢直接转了话题,好像多聊一句都是对桌案上这些药材的不尊重:“你和新帝在游廊上坐了一下午,聊什么了?”“断断续续聊了几句天气,品鉴了今年的新茶,”齐让对这些药材也确实不感兴趣,顺着他的话回忆道,“也有好一阵一直在赏雨,都没怎么说话。”“新帝还真是来躲清静了,”江维桢轻轻挑眉,一边找自己要的药材,一边诧异道,“我还以为他会和你聊聊春闱的事儿。”“春闱的事儿他处置的很好,不管是下令宋清等人搬进贡院以断绝和外界的联系,还是之后对试卷糊名和誊录的要求,连带开考那几日贡院周围宿卫的安排,事无巨细……哪怕是我在位,也未必想得到这么周全,”齐让说着话,顺手拿起一根山参闻了闻,“他虽然年纪小,看起来温和好相处,却极有主意,虽然口中抱怨着,但这段时日来来回回折腾了这么久,也没见谁能让他改了这主考的人选。没有困惑和犹疑,自然也不需要专门拿出来聊。”江维桢听着,轻轻点头,又忍不住感慨:“我先前觉得,先帝那副糊涂样子,能生出你这样的儿子,是因为你身上有我江家的血脉。现在看见小皇帝这样……难不成是因为周家的血脉?”齐让正要把山参放回桌上,闻言动作一顿,随即笑了一声,不置可否:“或许吧。”“以前不是都不让我说先帝的错处,”江维桢奇道,“今天怎么不管了?”齐让把手里的山参扔到江维桢面前:“忘了。”江维桢瞪大了眼睛:“忘了?”“先前不让你说,一方面是怕你说惯了,在外面一时不察惹下口舌的麻烦,另一方面是……自欺欺人,”齐让自嘲地笑了一声,“就像是我在皇陵里立的那块圣德碑,精心矫饰碑文极尽夸大父皇的功绩,试图让后世相信他真的是一位英明神武的皇帝……最后骗的是自己而已。” 第35章 明明是印象深刻的一个梦,睁开眼却又忘了个一干二净,直留下莫名的惊痛,让他忍不住揉了揉心口。齐让的声音从身边传来,在纷杂的风雨声里依然清晰:“醒了?”“……嗯。”齐子元应了声,找回抽离的意识,慢慢坐直身体,这才发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掀开车帘望出去,只瞧见一条狭窄的偏巷,还有一道不知通向哪里的角门。“这里是江家的偏门吗?”齐子元回过视线,有些好奇的看向齐让。“微服出行不宜不引人耳目,只能委屈陛下来走这偏门,”齐让解释完,突然回过神来,有些诧异地看着齐子元,“陛下怎么知道这是江家?”“皇兄自幼在皇城长大,对这都城也没比我熟多少,”齐子元把手伸到马车外,由着雨水淋湿掌心,语气轻松,“这种天气里临时起意想去的地方,也只有江家了。”“陛下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聪慧,”齐让笑着摇了摇头,语气里有几分感慨,“我也有好多年没来过江家了。”即使还是太子的时候,也是不能随心所欲的,大多的时间都用在了课业上,到后来继了位朝务繁忙更是不得闲暇,没多久外祖父和江维桢也先后都去了北关。到身死的那一刻,好像已经有十多年没再进过江家的门。似乎察觉到了齐让瞬间变化的情绪,齐子元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却也没出口劝慰,而是拿起放到一旁的油纸伞递了过去:“那我们走吧,皇兄。”齐让接了油纸伞,目光却停在齐子元脸上,而后笑了一声:“好。”雨势比晨起出门的时候还要大得多,即使撑了伞,进了角门跟着府里的小厮一路沿着回廊前行,等终于进门的时候,两人身上的衣物还是淋湿了大半。齐子元自己倒没觉得有什么,提着衣摆随手抖了两下,回身瞧见齐让身上的雨水,想起了出门前江维桢的话,立时紧张起来:“皇兄你……”“这点雨水不要紧,但是再耽搁一会搞不好连着陛下你都要着凉,”江维桢拿着两条布巾从里间出来,将其中一条扔给齐让,另一条递给齐子元,“我让人准备了干净的衣袍,先各自将就换一下吧。”有江维桢在,齐子元便放心下来,拿了布巾跟着小厮去后面更衣。虽然已经穿过来几个月,每次换衣服的时候,齐子元都还是会觉得麻烦。即使是这江家里随便找出来的衣袍,比不上天子常服的繁复,一层层地穿完也还是折腾了好一会。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齐子元忍不住庆幸——幸好头发没有淋湿,不用重新束发,不然没有陈敬在旁帮忙,自己说不定只能披头散发地出去。等他回到厅内,发现齐让已经先换好了衣服,正坐在圈椅上,面前摆了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却沉着一张脸,明显没有要喝的意思。“这是见你们淋了雨,阿……”江维桢话说了一半,余光瞥见齐子元,立刻侧过身,“正好,陛下,这碗是你的。”齐子元这才发现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同样的药碗,不由迟疑:“我也要喝药吗?”“哪有什么药,”江维桢不满道,“这是才煮好的热姜汤。”“热……姜汤?”齐子元走近了,凑到那碗前轻轻嗅了嗅,确实闻到了一点淡淡的姜味。却还是没有多少喝下去的勇气。正犹豫间,一个年轻的姑娘牵着许戎进到厅中,见仨人对着两碗姜汤相顾无言,先开了口:“我鲜少下厨,但确实是热姜汤不会错的。”说完,迎上齐子元的目光,她躬身行了一礼:“见过陛下。”“皇城外不用多礼,”下意识地回完,齐子元扭头看向齐让,“皇兄,这位姑娘是……?”“是我外祖的义女,也姓江,单字淇,常年随我外祖父驻守北关,闲暇时回府里照看一二,”齐让说着,抬眸朝江淇看过去,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许久未见,别来无恙。”江淇也笑了起来,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别来无恙。”“原来是江姑娘,”齐子元从齐让身上收回视线,转到江淇脸上,“今天冒然过来,叨扰了。”“陛下不用客气。”江淇说完,又看向那碗热姜汤,“陛下才淋了雨,还是喝了热姜汤驱驱寒气……形色可能差了些,但我刚刚尝过,确是能喝的。”“就是嘛,”江维桢也跟着开了口,还不忘推了推不动如山的齐让,“好歹是阿……淇的一番心意,你忍心辜负?”齐让抬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转回视线看向江淇:“我不食姜,今日这心意怕是真的要辜负了。”“我倒是把这个忘了,”江淇歪了歪头,一双眼底带了期待,“那陛下能喝吗?”“我也……”齐子元刚想顺着推拒,许戎却跑到了跟前,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阿淇姐姐说的没错,我刚刚也尝过了,不苦的,哥哥不用怕!”齐子元:“……”他垂眸往那姜汤上看了一眼,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喝的。”说完,迎着几道目光端起了那碗姜汤,一口气喝了下去。虽然卖相不怎么样,那热姜汤的味道确实不算太差,最起码要比先前喝过的中药要好喝的多。就是不知道放了多少红糖,入口之后没尝出多少姜味,只感到了浓重的甜。“有劳江姑娘了,”齐子元放下空碗,朝江淇笑了笑,“确实还不错。”“陛下不嫌弃就好,”瞧见齐子元一口气喝光了整碗姜汤,江淇明显高兴起来,回过视线看见齐让前的那一碗又有点惋惜,“就是可惜多煮了一碗。”“不可惜,”齐让倒了一盏水递到齐子元手里,顺手把面前的姜汤推到江维桢跟前,“维桢。”江维桢看着面前的碗,难以置信地拧起眉头,还没回神,就听见齐子元也开了口。“我倒是忘了……江公子一大早抱着阿咬一路走到马车上肯定也淋了雨,”说着话,他放下手里的水盏,语气诚恳,“江公子虽然医术高明,但医者也还是有生病的时候,还是也喝一碗吧。”“你们……”江维桢张了张嘴,迎上江淇关切的目光,又改了口:“好。”而后端起面前的姜汤,硬着头皮喝了下去。第四十六章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齐子元和江淇莫名的投缘。大概是因为虽然看起来要更年长一些,但这位江姑娘生性磊落飒爽,言谈举止里带着少女才有的娇憨,让自穿越过来每天面对机关算尽尔虞我诈的齐子元终于有了一种遇到了同龄人的亲切感。再加上还有个极力想拉着两人一起玩的许戎,没多一会就熟识起来。“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居然会在自己家里看阿瞳和新帝一起玩投壶……”江维桢从不远处的两大一小身上收回视线,看向身边的齐让,“说起来你也挺莫名其妙的,一大早的顶着大雨跟他去贡院也就算了,居然还把人带过来了。”“嗯,”齐让抬眼看他,“你介意?”“我有什么可介意的,都这么久了又不是不知道小皇帝的脾气秉性,”江维桢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我就是想着,等这消息传到朝里,还不知道又掀起什么波澜……你可别忘了,他才重用了宋清,刚安生没几天。”“没有今日这一趟,”齐让伸手给自己添了盏茶,淡淡道,“他们也未必安分。”“也是,”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朝里这帮家伙,生怕你跟小皇帝关系好了,巴不得你们两个斗的你死我活才安心。”“其实他们不是怕新帝和我关系好了,而是怕……”齐让垂下眼眸,浅浅喝了口茶,“怕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不肯老老实实地由着他们摆弄。”“这小皇帝确实长了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不过幸好……”江维桢忍不住感叹,“要真像他们希望的那样,还不知道这朝局变成什么德行。”变成什么德行?不算久远的前世记忆不自觉地浮现在脑海里。先前齐让一直觉得,没走上前世的老路是因为自己占据了主动权,从醒来的那一刻就极力在避免重蹈覆辙。可到此刻才突然发现,面前这个迥然于前世的齐子元,未尝不是一个重要原因。重生后的前路本该是孤苦而又艰难的,却因为少年的通透和坚定多了许多始料未及的希冀。齐让抬起眼眸,看着不远处因为好不容易中了一矢而欢呼雀跃的齐子元,唇边漾起了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温柔笑意。江维桢将那笑意收入眼底,也跟着看了一眼。江家虽也是世家,家族庞大,亲缘深厚,江深这一脉却人口稀少——他年少从戎,常年住在军中,后宅里只有一位夫人,生下一双儿女。江皇后入宫后早逝,江维桢成年后去了军中,到前几年不愿独自待在都城的江老夫人也迁去北关,只留了几个还算牢靠的家仆负责日常打理。江家族亲之间还算亲近,偶尔会过来帮忙照看,到江维桢回都城后却也不轻易上门打扰。直到这会,这座空荡了多年的宅院恍惚有了那么一点幼时家的感觉。“挺好的,”江维桢收回视线,从齐让手边拿过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盏,“家里已经好久都没这么热闹了。”临近晌午,滂沱的雨势才逐渐转小,最后慢慢停了下来。“这雨总算停了。”江淇向外看了一眼,顺手拿过江维桢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江维桢明显习以为常,还顺带从怀里摸出锦帕,替她擦了擦前额沁出的薄汗。齐子元将他们格外自然的互动看在眼里,轻轻笑了一声,转过视线发现有一盏茶递到了近前。一瞬讶异后,他将茶盏接了过来,弯了眼睛:“谢谢皇兄。”齐让摇了摇头,目光却仍停在齐子元身上,直到看着他一口气喝光了整盏茶,才垂下眼眸,端起自己的茶盏,也浅浅喝了一口。许戎到底比不上成人的精力,天刚亮就跟着江维桢从皇城出来,又玩了一整个上午,这会蔫了不少,靠在江维桢身上揉了揉肚子,眼巴巴地开口:“我饿了。”“饿了?”江维桢捏了捏他的脸,“那正好,我让他们去准备午饭。”“还是我去吧,天晴了,你带阿让和陛下四处转转,”江淇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正好陛下第一次上门,我想亲手做个菜。”一句话落,厅内陷入了一瞬的沉寂。热姜汤的甜味似乎还在嘴边,但对着江淇面上盈盈的笑意,齐子元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什么谢绝的话,不由看向了齐让。四目相对,齐让轻轻点了点头,适时开了口:“还是让维桢陪你吧。”说完,微抬下颌,看向江维桢:“如何?”“……行,”江维桢拉过江淇的手,“府里这些年也没什么变化,算起来,阿让比你还要熟一点呢。”“那也好,你可以帮我想想做什么菜,”江淇说着话,摸了摸许戎的头,“阿咬一起吗?”许戎没有任何犹豫地点了点头,甚至主动拉着她的手朝着灶房走去,留下江维桢朝着齐让挤了挤眼睛,才跟着出了门。厅内只剩下齐让和齐子元两个人。“外面晴了点,”齐让先开了口,“我带陛下四处转转?”齐子元本也有此意,立刻点了头:“好。”于是便并肩出了门,沿着回廊向后宅走去。许是祖宅的缘故,江家占地不小,亭台楼阁花园池塘一应俱全,只是因为年头太久,看起来有些老旧,却也能看出精心修缮和打理过的痕迹。不知走了多久,齐让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这里是我母后以前在府里的住处。”齐子元微滞,看着齐让已经推开了院门,便跟着走了进去。 第37章 “午饭?”齐让笑了一声,将手里最后一点鱼食撒到荷花池里,拿出锦帕擦了擦手,偏头看向齐子元,“刚那碗姜汤真那么难喝?”“其实也……还好,就是过甜了点,”到底是江淇的一番好意,齐子元极近小心地措辞后,突然扭过头看向齐让,微挑眉头,“所以皇兄是早知道江姑娘的厨艺,才借口不食姜的?”“我确实是不食姜,也确实见识过阿瞳的厨艺,”想起先前那道同样齁甜的补汤,齐让弯了眼睛,声音里带着难掩的笑意,“放心,有维桢在今天最起码也能有碗白粥喝。”“江公子只会煮白粥吗?”齐子元沉默了一瞬,“不然我们也去灶房看看,实在不行我可以煮面。”“陛……”只说了一个字就见到齐子元挑起的眉头,齐让立刻改了口,“你还会煮面?”“最简单的素面还是可以的,口味未必有多好,”齐子元道,“最起码应该比江姑娘那碗姜汤强一点。”“那……”齐让话说了一半,远远地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传来,转过头看见了正沿着回廊跑来的许戎,语气里带了点遗憾,“看来今天没机会尝了。”“没关系,”齐子元想了想,“等皇兄生辰的时候,我亲手给皇兄煮一碗长寿面。”齐让唇边漾起笑意:“好。”说话间许戎已经跑到了近前。“太上皇,哥哥,”他仰着一张沾着灶灰的小脸,笑眯眯地开口,“阿淇姐姐让我来叫你们回去吃饭!”“好,”齐子元伸手替他擦了擦脸,“看来阿咬今天帮了不少忙。”“那当然,”许戎得意地晃了晃脑袋,“阿淇姐姐说我可棒了!”“嗯,棒,”齐子元在擦过的地方轻轻捏了一下,又忍不住试探着问道,“你阿淇姐姐做了几道菜?”“阿淇姐姐没有做菜呀,”许戎回道,“维桢哥哥说阿淇姐姐的手是拿剑的,不用非进灶房,还说以后要我跟着她学武艺呢。”“江公子还真是……”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随即笑着看向齐让,“那皇兄,我们回去吃饭吧?”齐让弯腰将许戎抱了起来,而后才应声:“好。”江家厨子的手艺十分精湛,几道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家常菜,明显比不得御膳精致讲究,却是齐子元穿过来之后吃得最开心的一顿饭。也可能因为一起吃饭的人。无拘无束的氛围,就好像又回到了过往和同学朋友们一起的时候。不管怎么说,一顿饭也算吃得宾主尽欢——除了江淇还有点遗憾没能亲自下厨招待齐子元。阳光正耀眼,几个人索性坐在厅里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了天。许戎听了一会,窝在江维桢怀里慢慢地睡了过去,呼吸声浅浅地传了过来,让齐子元也不自觉地跟着打起了呵欠。“陛下?”江淇刚讲完初到北关时水土不服的趣事儿,放下茶盏看向齐子元,“你初到乾州的时候,还习惯吗?”“嗯?”齐子元呵欠打了一半,刚起的困意让他整个人都有点迷糊,愣愣地看着江淇,“乾州……”“困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齐让突然开口,“时辰还早,天黑前回皇城就来得及,去睡一会?”“会不会不太方便?”齐子元犹豫道。“没事儿,阿淇一直都住我的院子,”江维桢看着他一脸困倦的样子,“我让人收拾一下主宅。”“不用麻烦,”齐让道,“我刚瞧过了,母后的院子一直有人打扫。”“可……”江维桢本来还想说些什么,迎上齐让的目光又改了口,轻轻拍了拍怀里的许戎,“那行,你带陛下过去吧,我们带小不点回房。”齐让应了声,转过视线朝着还坐在椅上的齐子元点了点头:“走吧。”齐子元应了声,揉了揉眼睛,起身跟了出去。留下江维桢还坐在原处一脸若有所思。“怎么了?”瞧见他的样子,江淇忍不住奇怪,“不是要带阿咬回屋,怎么坐在这里发愣?”“你有没有觉得阿让变了?”江维桢抬头看着她,“阿姐的房间闲置这么多年了,除了阿让小时候过来留宿过,其他人除了打扫,可是进都不能进的……当年我要和他一起住都被赶了出来!”“你也说了那是小时候,”江淇轻轻笑了一声,语气里却又带了几分感慨,“不过阿让确实变了不少……他当年为了皇位,连跟我的婚事都能答应,现在却能和新帝相处这么融洽。”“起初也没那么融洽,装装样子而已,”江维桢摇了摇头,“谁成想新帝是这副脾气和秉性,就连我这几次三番地相处下来,都不自觉地放下了成见……别的不说,我看他对阿让是真的关心和信任。”“那阿让他……”江淇蹙起眉头,“以后总还是要拿回皇位的吧?”“他这一辈子都为了这大梁的江山而活,又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江维桢长舒了一口气,“他自有考量,不用担心。”江淇垂下眼帘,点了点头。一路跟着齐让走到江皇后的院子,齐子元才回过神来,拉了拉齐让的袖口:“皇兄,这里到底是你母后的旧居,我过来午睡……不太合适。”“永安殿也是我母后的旧居,陛下先前不是也小憩过,”齐让推开门,回过头来看他,“归根到底也只是一间院子,不用在意那么多。”齐子元抬头,在那双眼底看见了熟悉的温柔,方才涌起的那点顾虑便散了去:“好。”室内只有一张软榻,齐子元和衣躺在上面,忍不住看向了齐让:“皇兄,你怎么办?”“我鲜少午睡,”齐让从书案前随手拿了一本书,在软榻边坐下,“睡吧,我守着你。”“好。”齐子元闭上眼睛,听着书页翻动的声音,刚刚一路走来消散的睡意又慢慢地涌了上来。没多一会就真的睡了过去。一觉睡了小半个时辰,再醒来时,齐让竟然还坐在软榻边。齐子元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慢慢坐起身来:“皇兄?”“醒了?”齐让合上手里的书,“正好,刚许戎还过来叫你和他一起去钓鱼呢。”“钓鱼?”齐子元挑眉,“荷花池里的?”“嗯,”齐让笑着起身,“先前他就一直觊觎御花园的鱼,只是皇城里到底不方便,到了这儿有阿瞳纵容,每次都要去荷花池折腾一圈。”想起先前齐让说的话,齐子元忍不住道:“荷花池里的鱼不都是江公子养的,他居然同意?”“荷花池里的鱼早不知换了多少次,维桢自己也认不清了,”齐让道,“不然你以为是谁教的许戎钓鱼?”“这样啊……”齐子元从软榻上下来,“那我就可以放心地和阿咬一起玩了。”过了晌午,阳光依然明媚。江维桢和许戎却浑不在意,一人一根钓竿坐在荷花池边玩得不亦乐乎,江淇陪着他们坐了好一会,也不见有鱼咬钩,独自跑到亭子里避起了阴凉。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她扭过头,看见沿着回廊并肩走来的二人,便招了招手:“荷花池边晒得很,过来坐!”“我先去陪阿咬玩一会,待会再过来!”齐子元说完,朝齐让挥了挥手,转身朝荷花池边的二人走去。齐让独自进了亭子,在江淇对面坐了下来,看着石桌上的茶盏,轻轻笑了一声:“你倒是悠闲。”“这些年在北关,别的都还好,就是偶尔会想送到皇城的新茶,”江淇说着话,给齐让倒了一盏,“你身体好些了?”“维桢的医术,你该比我有信心的,”齐让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他为了救我匆匆忙忙地丢下北关一堆纷乱赶回来,辛苦你了。”“军中的事儿我处理惯了,”江淇摇了摇头,抬眸看着齐让,“就是父亲一直很担心你,先是担心你的身体,到后来知道新帝登基……不过瞧见你现在的样子,我倒是可以写信回去,让他老人家放心了。”齐让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轻轻笑了一声:“我现在什么样?”“维桢今天和我说,你这辈子都在为大梁江山而活……”江淇缓缓道,“我今日看着,你倒是终于稍稍地为自己而活了些。”第四十九章 原本只是一时兴起想去贡院看看,没想到居然在江家优哉游哉地过了大半日,直到日暮西山,齐子元才终于坐上了返回皇城的马车。晨起离开皇城的时候阴云密布疾风骤雨,再回程却是晴空万里。一如齐子元的心情。回想起这一日,明明也没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坐在一起喝茶聊天、钓鱼吃饭,陪许戎玩一些不擅长的游戏,却让他找到了过往和家人朋友一起时才能感受到的安心和踏实,出门时因为担心春闱而生起的焦虑也在不知不觉中散去。回到仁明殿看见被新的奏章堆满的书案时,也没觉得有多难以接受。毕竟穿过来已有几个月,他早就清楚从坐到这个位置上开始,就注定了和闲适安逸没有什么关系了——当然,他也可以摆烂,由着朝堂内外文武群臣去折腾也置若罔闻,安安心心地当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小废物,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一无所知地丢了这条小命。可他齐子元终究不是那样的人。人活这辈子,总该为了点什么,糊里糊涂地活着未尝不可,但要是连死都是稀里糊涂的,未免白在这世上走了一遭。于是,靠着这一日短暂的休息给自己蓄了点电,齐子元便又打起精神恢复了宵寝晨兴、朝务课业两头忙碌的生活。就这么忙了两日,终于等到春闱落下帷幕。虽然开考的时候遭遇了暴雨,但宋清为人严谨细致,又有得了齐子元指示的各部配合,不管是早早住进贡院免了在暴雨中奔波的考官们,还是虽然冒着大雨入场但及时换掉了湿衣袍甚至每人领到一碗热姜汤的士子们都没受到太大的影响。让整场春闱还算顺利地告一段落。不管考得如何,对参考的士子们来说都算了却了一桩历时三年甚至更久的心事,陆陆续续地走出贡院的时候都能稍稍松口气。对以宋清为首的一众考官们来说,考试的结束却只是忙碌的开始。自曾祖年间开科取士至今不过百余年,其后包括齐让在内的几代大梁皇帝都是在一次次的考试中逐渐完善规则和制度,因而不管是誊录还是糊名阅卷,都没有任何的先例可参考——作为想法提出者,齐子元只有考生的经验,对于如何实施如何落实全无头绪。繁重的担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宋清和一众协理考试的官员头上。日复一日地忙碌中,春意愈加浓厚,天气也愈发多变起来。出门上朝的时候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乍现的朝阳将天际染成一片绚烂的红,怎么看都该是一个大晴天,等散了朝迈出奉天殿,迎接齐子元的却是如注的暴雨。纵使撑了纸伞,更有御辇早早地候在奉天殿门外,一路折腾回仁明殿,衣摆和鞋袜还是湿了个透。“往年都城也这么多雨吗?”齐子元从陈敬手里接过布巾,胡乱地在脸上擦了一把,坐在软榻边换湿了的鞋袜,“朕每日待在皇城里,奉天殿仁明殿两点一线还这么不方便,这都城里的百姓们岂不是更麻烦?”“陛下有所不知,都城和附近的地界素来是晴天多雨天少,几乎每年春种后,钦天监都要为了求雨的事儿绞尽脑汁。暴雨对日常生活是会有影响,但不用再担心灌溉的事儿,百姓们高兴着呢。”陈敬将干净的外袍放到齐子元手边,“继位第一年就赶上个难得的丰年,可见陛下福泽深厚。”“朕哪有什么福泽,只求着在位的时候顺顺利利,对得起天下百姓也对得起自己就行了,”齐子元脱掉身上沾湿了的外袍,轻轻抽了抽鼻子,“春闱结束都快二十日了,也不知道朕这次这么折腾,会收到什么样的结果。”陈敬倒了茶递到齐子元手边:“奴婢在陛下身边这些时日,眼见您每日为了朝务殚精竭虑,想来这结果总会是好的。而且……”话说了一半,他微微顿了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说下去。“你也说在朕身边有些时日了,”齐子元喝了口茶,微抬头看向陈敬,“还有话不敢说吗?”“奴婢不是不敢说,是不知道要怎么说,”陈敬习惯性地低头,却没想到正对上了齐子元的目光,愣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奴婢十岁出头就被家里送进皇城,算起来也快十年了,从未见过陛下这样的皇帝。”“朕这样的皇帝?”齐子元歪了歪头,“你进宫的时候父皇已经驾崩,算起来也只经过皇兄一个皇帝……朕自然是不及皇兄的,但在许多举措上一直延着皇兄留下的经验,也没有太多不同吧?”“奴婢想说的不是这种,奴婢是想说……”陈敬道,“陛下好像从来就没把自己当成至高无上的皇帝。”齐子元怔了怔,而后笑了起来:“朕继位还不到半年,多少没完全适应身份嘛。”“奴婢在皇城里这么多年,见识过也听说过各样的人和事,前朝的皇亲国戚也好,皇城里的妃嫔贵人也罢,也没一个像是陛下这样,”陈敬微皱眉头思索着措辞,“刚刚淋了一场雨,您会想着百姓们日常生活会不会不便;春闱开考您会担心那些从外地长途跋涉过来的举子们会不会饮食起居不便,还有……”话说了一半,陈敬突然跪了下来:“那日您在永安殿伤了脚踝,却还想着若是惊动了太后奴婢和仁明殿上下都难免责罚,而费尽心思地将伤处掩藏起来。” 第39章 陈敬稍微明白了些许,却仍有些迟疑:“既然这样,陛下怎么不问太傅?”“太傅?你猜朕为何要把这授课改成每三日一次,一是转过年后朝务越来越繁重,每日还要写那么多的课业朕有些吃不消,”齐子元垂下眼眸,轻轻摇头,“还有就是,这春闱归根到底还是朝务,朕与太傅还是只保持师生关系的好,”陈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奴婢知道了。”如齐子元所料,这几天早朝上确实没多少正经事儿。春闱的事儿早已告一段落,满意的不满意的也都没办法再折腾起水花,各地也都难得安生,没有起什么事端。仿佛是硬凑出来了一点无关痛痒的日常禀奏,齐子元忍着困意听完,再给几句似是而非的回复。从头到尾连句争论都没有,只用了半个多时辰就散了朝,以至于一路往永安殿而去的时候,齐子元晨起时的困意都还没完全消散。“怎么困成这副模样?”看着趴在自己书案上不住打呵欠的齐子元,齐让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茶壶,“只有三十多份墨卷,殿试前总看得完,不如先去睡一会?”“还不用,”齐子元自己给自己倒了茶,一口喝了大半盏下去,而后长舒了一口气,目光扫过齐让的书案,“皇兄先看过了?”“粗粗翻了一遍,还没细看,”看着他眼下的淡青,齐让轻轻摇了摇头,伸手又替他添满了茶盏,“听说你昨日与宋清秉烛夜谈了?”“唔,本来他只是来禀奏取录的名单,后来就顺着聊了一会,谁知道怎么就晚了,”齐子元说完,顺手从齐让面前拿了一份墨卷,“幸好今天早朝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不然我怕是要在朝堂上就睡着了。”“宋清这个人若不是遇见了知己之人,也不会这么健谈,”齐让说着,声音里带了点笑意,“看来陛下对他也改观不少。”“我对宋大人的印象其实一直都还好,以前只觉得他有点书生意气,有时候行事有点不近人情,”齐子元捧着墨卷,轻轻揉了揉眼睛,“现在倒是理解他的坚持了。”说着话,他抬起头看向齐让,“其实在某种程度上,皇兄和宋清是一样的人。”齐让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说法,轻轻挑眉:“我和宋清?”“嗯,”齐子元点头,“只要觉得是对大梁江山和天下百姓好的事,哪怕满朝上下都反对,你们一样都会坚持……只不过皇兄背负的更多,顾虑的也要比他多。”齐让轻轻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眼瞧着齐子元说着话逐渐合起眼帘,又问道:“那你呢?”“我?”齐子元闭着眼睛声音越来越低,“我和你们不一样的,我是个普通人,想不到很远以后,也做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尽可能地做好自己能做的事儿,对得起自己就行了。”“对得起自己……”齐让喃喃重复完,回过视线发现齐子元已经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睡着了,不由轻轻摇头,“也不知道这一宿有没有睡上一个时辰。”自然是没有得到回应的,齐子元整个人蜷在书案前,半个身子趴在书案上,明明是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却依然睡得香甜,齐让却看得不住皱眉,最后干脆站了起来。书案角落堆积的墨卷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阿让,”外殿的江维桢听见动静,开门进来,而后愣在当场,“小皇帝怎么了?”“嘘,”齐让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人放到软榻上,朝江维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和宋清聊了一整晚,天不亮又起来去上朝。”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带了几分无奈,目光在软榻上安睡的少年脸上停了许久,最后却只是扯过旁边的薄被替他盖好,而后回过身看向江维桢,“没事儿,让他睡会吧。”江维桢朝软榻上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齐让,而后轻轻点了点头。第五十二章 殿门微阖,发出一声轻响,将外殿江维桢招呼着许戎去御花园玩的声音变得格外遥远。偌大的永安殿好像在一瞬间只剩下了齐让,和在软榻上安眠的齐子元。大概是困得很了,青天白日的即使遮了帘子殿内也十分的明亮,齐子元却睡得格外沉,连呼吸也比往日重了几分,让坐到书案前的齐让不自觉地抬眼瞧了过去。睡着的少年总是十分的安静,平日里瘦瘦高高的身形,在床榻上蜷成一团,不知道是不是在睡梦中感到了冷,用薄被将自己裹了个严实,只有小半张脸露在外。明明已经是临近弱冠的年纪,在朝堂之上也已能够独当一面,睡着的时候却还是和一个小孩一样,好像永远都不知道要有点防人之心。齐让想着,轻轻摇了摇头。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从除夕夜说要守夜最后却睡了过去开始,对于齐子元几次三番莫名其妙地在永安殿睡着的事儿,他早已习以为常。一开始明明只是为了朝局安稳而尽可能地保持和睦,到底是什么时候对这少年消除了敌意,又是什么时候习惯了他时常出现在永安殿甚至逐渐影响自己的日常生活,齐让其实也说不清楚。大概就是日积月累的,某一日突然回过神来,便已经养成了习惯。并且放任自己沉溺于其中。就像是此刻,明明已经坐回了书案前,并且翻开了一份墨卷,垂下视线看了好一会,却还是没办法集中心神,不自觉地就抬眼看向了软榻上那个睡得无知无觉的人。就这么愣愣地在书案前坐了一会,齐让终于拿着那本怎么都看不进去的墨卷站起身来,最后朝软榻上看了一眼,转身出了内殿。外殿里,韩应抱着鞠球正要出门,听见开门声下意识转头看去,语气讶异:“太上皇?”“嗯,”齐让在外殿的书案前坐下,目光落在他怀里,“不是要去御花园,怎么又拿鞠球?”“江公子怕小公子又动心思要捞荷花池里的鱼,让带了鞠球一起去好陪着他玩,”韩应说着朝外面看了一眼,“今天天气还不错,太上皇要一起去御花园逛逛吗?”“不用了,”齐让重新打开手里的墨卷,“我还有事务要处理。”“哦,”韩应朝齐让手里看了一眼,又看了看紧闭的内殿门,明显不解他为什么要出来处理事务,却识相地没有问出口,“那属下就不打扰您了。”而后躬身退了下去。齐让自然察觉到了韩应刚刚的动作,不自觉地也跟着朝内殿方向看了一眼,而后深深吸了口,垂下视线看向了手里的墨卷。等齐子元终于睡醒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睁开眼瞧见陌生的床顶时,他有一瞬恍惚,偏过头看见枕边蜷着身子睡得正香的许戎时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永安殿。幸好齐让已经十分了解自己,不然代入他的视角,说好了要来看墨卷的人,进门话还没说几句就睡过去了,多少有点莫名其妙。齐让……齐子元坐起身,探头朝书案方向看了过去,不仅没瞧见那道清瘦的人影,原本堆在上面的墨卷也不知挪去了哪里。侧耳向外听去,四下里也都是静悄悄的,除了身旁正睡着的许戎,整个永安殿仿佛只剩下自己一个。这种感觉就好像之前趁着下午没课在寝室里睡午觉,睁开眼整个寝室只有自己,外面天已经黑了,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窗子映在床上,然后就会没来由地生起一股孤独感。幸好现在天还是亮的,也幸好身边还有个许戎。齐子元摇了摇头,晃掉脑海里涌起那一闪而过的失落,而后回身扯过薄被,给许戎盖好后下了软榻,穿好鞋子,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听见开门的声响,端坐在外间书案前的齐让抬起头,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醒了?”“皇兄,”瞧见他手里的墨卷,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你一直在这儿看墨卷?”“之前和他们去御花园了,才看一会,”说着话,齐让放下手里的墨卷,指了指另一边的桌子,“先喝杯茶,我让他们送午膳过来。”“我以为早过午膳的时辰了,”齐子元站在铜镜前一边整理散乱的头发,一边奇怪道,“阿咬不是都睡着了?”午膳半个时辰后午睡是许戎自进宫以后就养成的雷打不动的习惯。“是过了,许戎和维桢他们一起吃了,”见他半天都没能重新束起发,齐让笑了一声,招了招手,“过来。”“嗯?”齐子元回头对上齐让的目光,立时会意,回身来到他身边,蹲坐下来,“阿咬和江公子他们一起吃了,那皇兄你没吃嘛?”“嗯,”齐让一边说着话,一边拆开那支青玉簪,散开了如墨的长发,“还没吃。”“皇兄平日里不是都跟他们一起吃的吗?”齐子元下意识想要扭头去看齐让,感受到头顶轻微的力量,又乖乖低好头,“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请太医过来看看?”“没,”齐让拿着梳子,从齐子元的发顶慢慢地梳了下去,“我要是和他们一起吃了,待会你不是就要自己吃了?”齐子元睁大了眼睛,唇边慢慢漾出了笑意:“哦。”“再等一会,”齐让一边梳头发一边道,“马上梳好了。”齐子元点头:“好。”虽然平日里都是自己梳洗更衣,为别人束发确实第一次,齐让的动作极轻,带着少有的小心翼翼,好像生怕不小心弄疼了全无防备蹲在跟前的人。等终于梳顺了所有的头发,将它们高束成髻,然后又戴好冠,齐让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好了。”齐子元起身来到铜镜前,左右照过之后,笑眯眯地转过头:“谢谢皇兄。”齐让伸手去拿茶盏的手一顿,抬眼看他:“我以为现在不用这么见外?”“这不是见外,是礼貌,也是正常情感的表达,”齐子元弯着眼睛,语气却格外认真,“即使是再亲近再互相了解的人,很多话也要说出口了,对方才能知道。”“这样啊,”齐让也跟着弯了眼睛,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那我知道了。”尚食局早已备好了午膳,得了吩咐很快就送了过来。齐子元刚睡了一觉,坐在桌前的时候整个神清气爽,连食欲也比往日里好上不少,并且就像过往每次一起吃饭的时候一样,十分热情的把自己觉得好吃的菜分享和推荐给齐让。于是等整顿午膳吃完,齐让难得地多吃了小半碗米饭,让刚午睡醒来的江维桢分外的满意。睡足了觉,吃饱了饭,又喝了一盏茶下去,齐子元终于又重新坐回了书案前。瞧见齐让手边单独放置的一摞墨卷,他微微挑眉:“那些都是皇兄仔细看过的?”“嗯,”齐让应了一声,“虽然还有一小半,但整体看下来,这批贡生的学识和眼界都超过了往年,可见不管是考试还是之后阅卷取录所行措施都是有效的。”说完他抬头看向对面的齐子元:“尤其是糊名和誊录的主意。”“……我也是突发奇想,”不好言明自己是借鉴了后人的经验,齐子元只好硬着头皮认下了这份夸赞,而后转了话题,“皇兄还没看过这次取录的名单吧,那你觉得谁的文章更优一下?”“我觉得……”齐让皱着眉头回忆了一下,在旁边的墨卷里翻翻找找后,拿出一份,“若以我的判断,会更喜欢这篇。”齐子元接过而后打开,如预料地看见了冯谦的名字,点了点头:“连皇兄也这么说,看来冯谦这个会元是名副其实了。”“冯谦……”齐让略思索,而后询问道,“闽州冯家的?”“嗯,正好是宋清的同乡,”齐子元摸了摸鼻子,“我还担心会不会被人说他偏私同乡,平白引起些没必要的争执。”“朝中不乏本就对宋清不满的人,尤其在他做了这次主考之后,他们若是想起争端,不管以谁为会元都能找到理由,”齐让垂下眼眸,眉头却微微皱着,“这个冯谦……最起码能稍稍安抚一些本就还算安分的世家。”说着话,他把冯谦的墨卷又拿回手里,翻开仔细看了看:“冯家这些年在闽州还算安分,也可能因为自周老夫人……”他顿了一下,朝齐子元脸上看了一眼,“你应该知道周老夫人,也就是母后的母亲出身于冯家吧?”齐子元点了点头:“知道。”“周老夫人在世的时候,周冯两家走动颇多,尤其母后才进宫的那几年,冯家更是借了周家的势在闽州当地为所欲为,后来周老夫人仙逝,大抵是觉得少了倚仗,而我又没父皇那么好说话,再没听说冯家人做什么过分的事儿,”齐让在那墨卷上轻轻点了点,“没想到不仅安分了,还洗心革面,出了个会元。”第五十三章 有了齐让的解惑,齐子元的墨卷看得十分顺利,不仅读懂了那些对他来说有些晦涩的文章,还明白了其中的隐喻,甚至敢于试探着去分析每一篇的优劣,对其作者的行文习惯进行一些猜测。尽管因为学艺不精,许多分析和猜测都是幼稚而又可笑的,齐让却总是耐心而又纵容的,他会发现那些观点里的可取之处,之后再提出自己的见解,却不强行要求齐子元接受,反而要他听过之后再去看那墨卷,而后形成自己的理解。就这样看了一日墨卷,齐子元就生起了一种若是先前给自己上课的是齐让而不是郑太傅,自己说不定真能学有所成的错觉。 第41章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次没这么简单……”沉默了一会,他转过视线看向侍立在一旁的陈敬,“备车马,朕要去京兆府看看。另外传朕口谕,召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大夫同往。举子控告主考……这么紧要的事,三法司总该在场。”还是第一次听见齐子元用这样的语气说话,陈敬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奴婢遵旨。”而后便快步退了下去。直到陈敬走远,齐子元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抬眼正对上齐让的目光,不由开口:“皇兄……”“落榜的举子控告主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齐让温声道,“此次春闱从筹备到最后张榜都极近严谨,陛下做了能做的所有,无须自责。”果然齐让是明白他的。齐子元从方才起就捏紧的拳头慢慢地放开,整个人向后靠坐在椅上,目光微散:“若只是落榜的举子心有不甘控告主考,是非黑白彻查过后总有定论。可这个杨诠来者不善,我担心他还有后手准备……那就是我害了宋清了。”“若真是那样,”齐让安静地看着他,“你就不能还他公道了吗?”齐子元一滞,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是了,只要宋清是清白的,总能水落石出。”“嗯,”齐让应了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陈敬已经在等你了。”齐子元扭过头,果然看见了因为来去匆匆而略喘的陈敬正候在殿门外,便站起身来:“那皇兄,我现在去京兆府了。”“我身份特殊,不便同往,”齐让朝门外看了一眼,“让韩应随你一起。”“不用了,”齐子元摇头,“我这次不是微服,除了仁明殿近卫还有宿卫随护,京兆府也有府役,不会有事的。”“到了京兆府人多眼杂,总要有个信得过的自己人在身边才能放心,”齐让说着也站起身,走到门口,“韩应。”“是,”一直守在门外的韩应立刻应声,“属下定会保护好陛下。”第五十五章 京兆府离皇城只有两条街的距离,出了安华门一路乘马车过去还没用上一刻钟。天气正好,街面上行人商客来来往往,一如往日般热闹,落在齐子元眼里却只觉得嘈杂,尤其瞧见京兆府门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百姓时,更是忍不住叹了口气。这还是他第一次没在这都城的街巷上感到悠闲和安逸。“陛下,”韩应刻意压低的声音从车外传了进来,“府门外人太多,为了免生事端,只能委屈您从侧门入府了。”“嗯,”齐子元应了一声,放下车帘又想起来问道,“孙朝回来了吗?”“回陛下,孙大人已经先行回了京兆府,”韩应回道,“此刻正在侧门外候着。”齐子元点了点头,而后才意识到韩应看不见,又开了口:“那我们抓紧过去吧。”虽不是微服出行,但齐子元素来不喜欢麻烦,今日的事情更不想声张,便舍了繁复的仪仗和銮驾,选了辆轻便的马车,随护的宿卫也尽可能地减到了最低,这才没惊动那些百姓,顺顺利利地绕到了京兆府偏门所在的巷道。孙朝果然已经候在了偏门外。“参见陛下,”眼见齐子元下了马车,孙朝躬身施礼,“刑部尚书吕励大人、御史大夫曾蔼大人已经候在内堂,大理寺卿孙久大人今日身体不适告了假,是由少卿周济桓大人代替的。”“无妨,反正现在大理寺实际主事的也是周济桓,”齐子元一边说着话,一边跟着孙朝进了侧门朝内堂走去,“宋清到了吗?”“宋大人和臣一并回的京兆府,现也在府内等陛下召见。”孙朝接了话,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歇。“先不急,朕要先见见那些举子,尤其那个杨诠,”齐子元道,“就在内堂吧,让几位大人一起。”孙朝应声:“是。”一进内堂,果然瞧见几张熟悉的面孔。“如此匆忙地将几位大人请过来,辛苦了。”齐子元在正中的椅上坐下,面色平静地受了几人的礼,“都坐吧。”“多谢陛下,”几人依言入座,口中还不忘道,“为陛下分忧,是臣等的职责。”“今日还真是要诸位帮忙分忧了,”齐子元面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目光从几人脸上陆续扫过,最后在周济桓脸上停留了一瞬,才转向等在一旁的孙朝,“带人进来吧。”京兆府的内堂并不小,却也不方便几十个举子同时入内,因而孙朝只带了杨诠一人进门,其他人虽被府役和宿卫拦在门外,却能听得见堂内的动静,便也没再吵着要同行,隔着一道敞开地门观察内堂的景象,也悄悄地打量着那个坐在上位的年轻皇帝。齐子元也在看着他们。几十人里有老有少,看衣着有的家境富裕,也有的略显窘迫。从面目来看有的神情激愤,也有的满脸懵然,面对披坚执锐的宿卫,不自觉地生起了畏惧退缩之意。除了都是参加过今年春闱的举子,在他们身上再找不到任何的共同之处。却能共同汇聚在这里,跟着那个杨诠一起指控宋清。杨诠……齐子元收回视线,终于看向了跟着孙朝进门后就径直跪在了堂中的人。“你就是杨诠吧,”虽然潜意识里已经认定了这人不简单,但眼瞧着对方就这么跪在自己面前,齐子元到底还是没办法接受,淡淡开了口,“先起来再说话。”杨诠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齐子元的目光,犹豫之后站起身来:“谢陛下。”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凝神打量着这个离自己只有几步之遥的男人。从面相来看,这个杨诠估计比在座的周济桓还要长上几岁,体型富态,衣饰考究,只有两鬓微微花白,不知是先前就有的,还是这几天长出来的。大概是齐子元实在太过年少、气势不足,以至于第一次见他的杨诠没生起丝毫的畏惧之意,迎着明显考究意味的目光,依然神态自若。果然不是个普通人。“杨诠是吧,”齐子元收回视线,端起刚刚府役送来的茶,浅浅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沫,刚要喝又停了下来——临出门前陈敬千叮咛万嘱咐,京兆府内人多眼杂又无人试毒,以防万一还是不要用这里的茶点。却又不好直接把茶盏又放回桌案上,齐子元垂下视线,打量着杯盏上的花纹,继续道,“你控告此次春闱主考宋清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杨诠应声,语气不卑不亢:“是,陛下。”“状告主考可不是小事,”齐子元抬起头,目光重新回到他脸上,顺势放下手里的茶盏,“你说他私受贿赂,偏私舞弊,是收了谁的贿赂,又偏私于谁?”杨诠回道:“自然是春闱会元冯谦。”“冯谦?”齐子元眯了眯眼,语气却还十分平静,“有何证据?”“学生亲眼所见,至于物证……”杨诠拱手道,“学生相信,只要彻查此案,一定会找到物证。”不知为什么,听完他最后一句话,齐子元的心头涌起了不好的预感。他微皱起眉,沉吟了一瞬又开了口:“物证暂且不提,你既然说自己亲眼所见,那就详细说说。”“是,陛下,”杨诠又拱手,“学生杨诠,闽州人士,三个月之前,与几名同乡一起到都城来参加三月的春闱。因人生地不熟,难免心生忐忑,后听说中书侍郎宋清大人也是闽州人,便由同乡们牵了线,提了家乡的土仪去府中拜访,盼得能结交一二,若是这次能考中,那将来同朝为官也算旧识,就算考不中……学生过往听说宋大人学识渊博、品性高洁,能得见一面,也算学生的荣幸。”能考中举子的学子,都不是普通人,不远万里来到都城,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想法设法地拜到一些有名望的朝臣门下,这在历届春闱中都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尤其有些才学过人在当地声名鹊起的学子,还会有朝臣主动去拉拢,大都只是私底下的结交,不会影响到春闱的公正,历代皇帝都不会干涉。只是……难为这个杨诠说得如此冠冕堂皇。齐子元微低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地敲了两下:“然后呢?宋清收了你的东西?”“自是没有,宋大人不仅没收学生的东西,甚至,学生连宋府的大门都没进去,”杨诠道,“学生虽然有些灰心,只以为是宋大人生性高冷,不喜与他人结交,却没想到转身要走的时候,看到了冯谦的马车停在宋府门外,跟着冯谦的小厮捧着几个礼盒就被请进了门。”“就这些?”齐子元抬起头,“若朕没记错的话,三个月前,宋清还不是春闱的主考。所以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只能证明冯谦派人上门拜访了宋清,不能凭此就断定宋清偏私舞弊……至于是不是收受贿赂,确实要查查。”“若是仅凭这些,学生又怎敢一介白身就控告当朝要员?”杨诠说着,声音更大了几分,“学生控告宋清是因为在开考那几日,学生亲眼看见他在冯谦号舍前几次三番停留,还递了东西给他。冯谦此人不学无术,若没有人帮助,又哪来的本事摘得会元?”齐子元缩在袖中的手不自觉握紧成拳,面上却并不显:“冯谦不学无术?”“学生在闽州时,曾和冯谦在一个学堂读过书,后来因为先生实在不满他游手好闲、胸无点墨,亲自上门退了他的学,后听说冯家又请了先生到冯府里去,也不知是那先生本事大,还是冯家本事大,才几个月,冯谦就参加了当年的乡试,并且一次中举。”杨诠坦然道,“在场的举子里也有闽州人士,当着他们,学生没必要说谎。”“他们……”齐子元转过视线,看向门外,“他们也都是人证?”“不管是去宋府还是看见宋清给冯谦递东西的,都只是学生一人,”杨诠微躬身,“他们只是不忍学生一人孤立无援,跟过来想帮着学生一起求个公道。”“朕知道了,”齐子元垂下眼眸,敛起眼底的情绪,思忖了片刻,才又抬头看向坐在下首的几人,“判案朕不擅长,几位大人怎么看?”坐在齐子元旁边的曾蔼年岁最长,品级最高,率先开口:“禀陛下,这人所言虽然听起来还算合理,但他既为原告便算不得人证,既无其他人证,他手头又无物证,若是只因为如此空口白牙地指控便去审问春闱主考、当朝要员,哪怕最后证明宋大人无罪,也难免让他寒心。而且,此先例一开,以后这春闱主考怕是无人敢做了。”齐子元微阖眼帘,却没说话,再睁眼又转向下一个:“吕大人呢?”吕励应了声,目光先朝着门外扫了一圈,才开口道:“禀陛下,臣以为此事关系紧要,若是查都不查就做了决断,怕是难以堵住外面那些悠悠之口。”曾蔼闻言反驳:“吕大人,难道只因为门外人多势众,就要无凭无据地去怀疑我们的同僚?你们刑部平日里都是这么判案的?”“曾大人,在下可没有这个意思,”吕励立刻道,“怀疑同僚的可不是在下,况且在下觉得,彻查此案才能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不是吗?”“你……”曾蔼话说了一半,被一直默不作声的周济桓轻咳了一声打断:“二位大人,这里毕竟不是朝堂上,若这么争执下去,岂不是让外面的举子们看了笑话?”“那你说,此事要怎么办?”曾蔼看向周济桓,皱眉问道。“陛下,臣以为……”周济桓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既然这个杨诠是一家之言,不如把其他两家也请过来,先听听他们怎么说,容后再判断呢?”第五十六章 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周济桓的目光。自那日在慈安殿因为大婚的事闹得不欢而散后,除了在早朝上,他和周济桓几乎没再照过面,此时迎上那双和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的眼睛,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刚穿来那日,在永安殿的暖阁内,这人面无表情地当着自己的面用一柄匕首了结秦远的画面。大概是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就想起了刚穿过来那日的茫然和惶恐。但毕竟自己已经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眼看着一条人命了断在自己面前也无能为力的小皇帝了。强迫自己定了定心神,齐子元收回视线,语气淡淡的:“周大人说的有道理,如此单方面的指控,总要听听被控告者所言。”说着话,他看向孙朝:“冯谦现在何处?”孙朝微躬身回道:“禀陛下,因为还要参加接下来的殿试,所以冯谦仍居于驿馆中,臣这就派人前去传召。”“嗯,”齐子元点了点头,“那就先请宋大人过来吧。”距离上次见面不过两三日,宋清的面色稍微好了点,眼下的青灰色也淡了些许,两颊上却还是不见一点肉,整张脸看起来还没巴掌大,尤其站在略显富态的杨诠身边,显得尤为清瘦。但那双眼睛还是炯炯有神的,进到堂内迎面看见主位上的齐子元时,还漾出了一点笑容,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因何而被召来,不见丝毫的窘迫或者不忿。一如上次见面时的坦然。却让齐子元愈发的难受——这人为了朝堂尽心竭力,不曾有一刻藏私,这会却偏偏是被叫过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喉头微微哽了哽,目光只在宋清脸上微微停留了一瞬,便又收了回来,随意垂在腿上的右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衣料。“参见陛下。”宋清仿佛没察觉到齐子元的态度,神色自若地施了礼,抬眼扫见下首的几个人,面上的笑意淡了些许,却还是礼数周全地挨个点头示意。齐子元在心底默默地数了十个数字,稍微平复了心绪后才终于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的情绪:“宋清,你可知今日召你来京兆府是为何事?”“刚在后堂略有耳闻,”宋清转过视线,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的杨诠:“臣不认识这位举子,他的指控更是无稽之谈。” 第43章 “回陛下,臣以为在查明事情真相之前,所有涉案人员都不无辜,所以不管杨诠、冯谦还有所有涉及到此案中的小厮、仆役都应该投进刑部大牢再行拷问,”吕励微抬眼,正对上齐子元分明带着考量意味的目光,不由一顿,“至于宋清宋大人,毕竟是朝廷命官,按律不得随意刑讯,只革职拿问就可以了。”“原来吕大人还记得大梁的律法,”齐子元发出一声低笑,突然抬手将手边的茶盏整个掀到了地上,“朕今日才知道,你们刑部平日里就是这么断案的!”瓷制的杯盏落到地上,清脆而又刺耳,温热的茶水混着碎裂的瓷片四溅开来。“陛下?”站在正前的吕励下意识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看见沾到手上的水滴才回过神来,抬头发现室内的其他几人已经跪倒在地,急忙也跟着跪了下来:“陛下息怒!”“都起来吧。”齐子元从怀里摸出锦帕,慢条斯理地擦掉刚才溅到手上的茶水,才又抬起头看着面前已经起身的几个人。这是他自继位以来第一次在人前发脾气,甚至还摔了个茶盏。效果也是很明显的,在场的几个,甚至连从刚才起就一脸事不关己的周济桓都明显吓了一跳——毕竟先前不管是齐穆棠的事儿,还是宋清的事儿,不管朝臣们如何坚持,如何反对,都没让齐子元又一丁点的失态。但正如齐让所说,朝堂中的这些人,若压不住他们,便要被他们掌控。“朕以为吕大人任刑部侍郎多年,会比朕清楚……”齐子元随手把蹭脏了的锦帕扔到桌案上,“酷刑之下必出冤案。”吕励一滞:“臣……臣只是觉得,此案关系着此次春闱的结果是否公正,须得尽早查清,才能给所有参考的举子甚至天下的学子一个交待。”“吕大人也说,得尽早查清,”齐子元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来到吕励跟前,微垂视线,看着他的眼睛,“既然这样,便该想想该如何去查,而不是全指望着靠着严刑逼供就去获得真相。”明明还是少年人的形貌,却莫名其妙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威势,迎上那双平日里总是微微弯着带淡淡笑意的眼睛,吕励第一次生起了畏惧之意。“陛下教训的是,”他又躬了躬身子,拱着手回道,“臣知错。”知错?齐子元在心底发出一声嘲弄的低笑。不止这个吕励,在场、甚至全朝堂的这些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揣测圣心,在什么时候说什么样的话,几乎已经成了他们的本能。自己要是信了才是天真。挥了挥手,算是把这件事掀过去,齐子元转过视线,看了一眼一直安静侍立在一旁的孙朝:“虽然找到了这封信,但此案疑点重重,须得仔细查证……既然杨诠告到了京兆府,那此案就由京兆尹主理,大理寺和刑部协理,御史台监审,列位大人不会有异议吧?”孙朝有一瞬诧异,回神后也不推脱,毫不犹豫地开口:“臣遵旨。”其他几人面面相觑后,也跟着应声:“臣等并无异议。”“至于涉案的人员如何处置……刑部大牢是什么样子,朕略有耳闻,还是先在京兆府内找几间空屋子将他们分开安置吧。除了派人看守限制出门外,饮食起居上不能有任何苛待,”齐子元微顿,抬眸扫了吕励一眼,才继续道,“未经朕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审涉案的人员,更不得有刑讯逼供之事。”孙朝有一瞬迟疑,而后抬眼看向齐子元:“陛下,包括宋清大人吗?”“他既涉案,也只能如此,”齐子元闭了闭眼,“在此案查清之前,暂停他在中书省的职务。”孙朝点头:“是。”“既然杨诠怀疑冯谦中举也是靠舞弊,便连带乡试一并查起,朕会另外下旨命闽州太守、学政等相关人等全权配合,”齐子元说完,目光从面前几人脸上一个一个扫过,“务必要尽快找到证据,查清事情真相。”众人齐齐应声:“臣等遵旨。”“那几日就先到这儿吧,折腾了这大半日,列位大人也辛苦了,尽早回去休息吧,”齐子元揉了揉额角,看向孙朝,“孙大人稍候。”其他人得了令,纷纷施礼告辞,只留下孙朝还留在堂内:“陛下放心,臣一定会尽早彻查此案,还无辜者清白,也给天下学子一个交代。”“你任京兆尹这几年,素来公正严谨,朕自然放心,只是此案毕竟不是寻常的案子,牵扯的……”齐子元沉默了一瞬,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接下来不光要在案情上费心,所有涉案人员的安危,也务必要保证。”孙朝愣了愣,有些迟疑地看着齐子元:“陛下的意思是……”“朕既已被迫答应彻查此案,你们又在宋府找出了冯安平的信,杨诠今日费尽了周章地搅和就算是成功了,也就是说……他的使命完成了,”齐子元垂下眼眸,“但如果煽动了这么多的举子陪着他来控告当朝官员的杨诠出了意外,别说宋清这个本就涉案的主考,你这个判案的京兆尹,还有朕,都不可能再摘干净了。”孙朝微哽,立刻明白了齐子元话里的意思。如若杨诠死了,这些随同而来的举子只会觉得是朝廷维护宋清这个主考,杀人灭口,到时不管再拿出怎样的证据来证明宋清的清白,也不会再被相信。整个朝堂,甚至于齐子元这个皇帝将会失去这些举子乃至于天下学子的信任。所以派人看守不仅是限制出行,也是保护好他们的安危。“臣明白了,”孙朝连忙道,“不止杨诠,臣会派得力的府役负责每个人的安危,请陛下放心。”“人在京兆府,朕总归是放心的,”齐子元抬手捏了捏前额,“时候也不早了,朕差不多要回皇城了……宋清现在哪,朕要见他一面。”第五十九章 京兆府大概是整个都城办事效率最高的地方,只这一会的工夫,宋清已经安置进了京兆府后宅内的空屋里。两个府役守在屋门外,远远地瞧见有人走近,立时戒备起来,直到看清走在前面的孙朝的脸,才缓缓放开了握在刀柄上的手。“大人!”等人到了近前,二人才发现孙朝后面的齐子元,连忙又躬身,“参见陛下。”孙朝回过视线,见齐子元面上并无不满,便点了点头,示意两个府役让开门口的位置,上前推开了紧闭的屋门:“陛下,宋大人就在里面。”不知是不是孙朝有意安排,这屋子虽然不大,里面的东西却还很齐全,不仅有床、有书案,甚至还有整整一架的书。齐子元进门的时候,宋清正站在那架子前,专心致志地翻找自己想看的书。“瞧见你这样,朕倒是放心不少,”齐子元弯了眼睛,唇边难得又带了笑,“还想着让你借着这次好好休息一阵,结果还是闲不住。”“陛下?”宋清从书架前回过头来,拱手施了一礼,“天都要黑了,臣以为您已经回皇城了。”“一会回,”齐子元回手关了门,眼见屋子明显变得昏暗,皱着眉走到书案前点燃了上面的红烛,“总得见见你才能放心。”“是臣无能,辜负了陛下的信任。”宋清说着话,扫见齐子元比平日里明显低落的神情,突然躬身,深深一揖。“朕是来看你,想跟你说说话,又不是想来听你反省,”齐子元找了张椅子坐下,又指了指旁边的位置,示意宋清入座,“再说若要反省也该朕反省……春闱进行的如此顺利,朕居然一点怀疑都没有,还在那儿沾沾自喜。”宋清刚坐下,听见齐子元这话又要起身:“陛下要是这么说,臣简直羞愧至极,臣身为……”“好了,打住吧宋大人,难道你打算在这儿跟朕对着反省,然后抱头痛哭吗?”齐子元笑着拍了拍宋清的手臂,“其实皇兄说得对,从筹备春闱到最后张榜,我们做了能做的所有,但有些事是没办法预料的,想生事端的人总会有由头和办法。”宋清微顿,迎着齐子元的目光沉默了一瞬,也跟着笑了一声:“陛下说的是,是臣在这儿钻牛角尖了。”齐子元向后靠在椅背上,神情也放松下来:“所以现在可以好好聊聊了?”“是,”宋清应声,“陛下想聊什么?”“冯安平那封信是在你书房里放拜帖的盒子下面找到的,”齐子元看着宋清,略有迟疑,“这地方其实很隐蔽,又偏偏在京兆府的人去查看拜帖的时候能轻而易举的被发现,所以朕想着……会不会是你府里人所为?”“臣平日里有带公务回府的习惯,因而早有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书房的规矩,”宋清回道,“而且,我府里人口单薄,包括管事在内的几个老仆都是在闽州时的乡亲,都还算可靠。”“这么说来,也可能是有人摸进你府里将信藏了进去……”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但为了以防万一,你府里还是要仔细查一次。你放心,朕已经下过旨,严禁任何刑讯拷问,提审时三法司须全部在场,所以不会伤害到你府里的人。”“陛下……”宋清看了齐子元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那封信毕竟是从臣书房里找出来的,您今日瞧见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要是那信真的是冯安平写给臣的呢?”“那信当然有可能是冯安平写给你的,他费劲心思给冯谦带了那么多东西到都城来,写封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而且这信很可能不止写给了你,所有他送了东西的朝臣家里说不定都有,”齐子元摊手,“但他写信是他的事儿,就算这信你收了也拆开看了,朕还是不信你会帮冯谦在春闱舞弊,更不信冯谦那篇文章是你写的……你有更远大的志向和抱负,才不屑于在这种事上折损自己。”“臣……”宋清张了张嘴,最后干脆站起身来,深深一揖,“能得陛下如此信任,臣死而无憾!”“呸呸呸!”齐子元也跟着起身,扶住宋清的手臂,“朕现在可听不得这样的话!”宋清直起身子,瞧见齐子元的样子,不由失笑:“是,臣不该说这种话,臣答应陛下会保重身体,待此事了结后,帮陛下筹备好殿试。”“你还记得就好,”齐子元弯起眼睛,“所以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当朕给你放了个长假,在这里好好休息一阵。”说着话,他朝四周看了看:“这屋子虽然小了点,幸好东西还算齐全,饮食起居上你有什么需求也尽管跟孙朝开口。”“臣平日里和孙大人素无交集,倒是没想到他……”宋清说着,摇了摇头,“这间屋子是孙大人平日里在京兆府的住处,现下让出来给臣了,他便要每日赶回孙府住了。”“孙朝平日里住这儿?”齐子元多少有点意外,不仅意外孙朝平日里居然就住在京兆府这间小屋子里,更意外他为了安置宋清,将自己的房间让了出来,“他生性虽然孤僻了些,行事倒是和你有些相似,这案子他来做主审,朕确实放心不少。”“臣倒是到了今日才发现,”宋清想了想,“待此案了结,臣该好好谢谢孙大人借住之恩才是。”“那到时候朕在仁明殿摆宴,请了孙朝一起,”齐子元立刻道,“不醉不归!”“好!”宋清应完,长长舒了一口气,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眼见天要黑了,陛下早些回去吧。”“朕也确实要走了,”齐子元伸手,轻轻拍了拍宋清的肩膀,“你早点休息。”虽然几经保证后,汇聚在京兆府里的举子们终于散去,但为了以防万一,齐子元依然是从侧门离开的。马车早早地候在了偏巷里,训练有素的宿卫警觉地侍立在一旁,观察着四下里的动静。齐子元朝孙朝摆了摆手,一边上马车,脑海里还在回想这一整日的种种,还有自己的处置和应对,生怕有什么纰漏。然后他就被本该空的马车里莫名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什……”惊诧只停留了一瞬,借着手里的灯笼散发出的昏暗光线,齐子元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皇兄,你怎么在这儿?”“白日里一个人在永安殿无趣,去江家待了一阵,”齐让伸手将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估摸着时辰差不多,正好来接你一起回去。”来接你一起回去。有那么一瞬,齐子元竟然觉得,那个冷冰冰的充满束缚的皇城好像有了那么一丁点家的感觉。有齐让陪着的话,回去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天已擦黑,临近宵禁,街面上已经没有几个人影,目之所及多少有点寂寥和萧索,却因为齐让的出现,让齐子元没来由的心安下来。明明齐让也没做什么,更是话都没说几句,但好像只要他坐在这里,就能安抚掉压在齐子元心头一整日的纷乱和忧虑。这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一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去应对,却又忍不住地担心——担心这案子后面还藏着更多的始料未及,更担心自己没有办法还宋清清白,没办法给天下的学子更是给自己一个交待。就好像又回到了刚穿过来那一日,整个人茫然又惶恐,却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但又不一样了。马车摇摇晃晃地朝皇城走去。齐子元偏过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身边齐让的脸“在看什么?”少年的目光毫不掩饰,即使光线昏暗,齐让依然有所感应,“才过了一日就不认识我了?”“没,”齐子元收回视线,长长舒了口气,“就是觉得这个时候能看见皇兄真好。”“饿了吧?”齐让轻声道,“我从江府拿了吃的,要不要吃点?”话说完,察觉到身边人的迟疑,齐让又笑了一声,补道,“不是阿瞳做的。”“那要吃点,”齐子元立刻应道,“先前心里有事,这会放空下来还真觉得饿了。”“因为走得匆忙,只来得及拿了些糕点,”齐让说着从旁边拿出个精致的盒子,“江家的糕点是赶不上尚食局的,你将就吃口,等回去了再好好用晚膳。”“好,”齐子元应了声,从盒子里拿了一块不知是什么的糕,直接塞进嘴里,声音也变得含糊起来,“我可能是真的饿了,觉得比尚食局的好吃多了。”“那就多吃几块,”齐让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个水囊,“这车里不方便带水盏,只能用这个喝水了。”“嗯。” 第45章 “那皇兄你呢,”齐子元轻声问道,“你想长生,想一直坐在这个皇位上吗?”“很久以前或许想过,但现在……”齐让目光有些飘散,“活了这么多年,到现在我才知道,这一辈子也未必只能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从齐让口中听到这样的话,齐子元是讶异的,却又忍不住觉得高兴。他才坐到这皇位上几个月,已经深深感受到了这江山社稷的沉重。余生漫漫,齐让也该试试为自己活一次。“应该找些酒来的,”齐子元弯了眼睛看着齐让,“当日在龙首山的时候不是说,等皇兄痊愈了,要不醉不归的。”“依你的酒量,大概有一盏酒要归了,”齐让笑了一声,夹了块糕点放到他面前的盘子里,“今天太晚了,你明日还有早朝,等过一阵闲暇了,再慢慢喝。”“好!”齐子元应了一声,夹起那块糕点慢吞吞地吃了起来。说是饿了,看着摆在小桌上的吃食,齐子元其实并没有多少食欲,配着小菜吃了小半碗粥,又在齐让的坚持下吃了两块糕点连带一碗鸡汤,就放下了筷子,半靠在软椅上仰头看着满天璀璨又灿烂的星星。“好久没见过这么多星星了,”在现代的时候,城市里灯火通明,掩盖了漫天星光,穿过来之后,繁星点点和幼时的记忆里一样耀眼,齐子元却很少能有闲暇好好地看上一会,“小时候我特别喜欢看星星,能记住好多星星的名字,还想着等长大了要当……要到这些星星上去看看。”“到星星上去?”近段时日从齐子元口中听到过很多或者莫名或者奇怪甚至有些离经叛道的话,仔细想过之后,齐让大都能够理解,但当下这一句,怎么听都有点异想天开,“怎么会有这种想法?”“那时候年纪小嘛,总觉得长大以后什么都可以做到,”齐子元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憧憬,“去到一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听起来是有点冒险,但也是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浪漫。”“自由和浪漫……”齐让眸光微闪,忍不住抬眼朝齐子元看去。少年的脸上是一如往日的盈盈笑意,一双眼遥遥地看着星空,又好像穿过那些明亮的繁星,看向了齐让不知道的地方。过了这么久了,这人好像还是不怎么会掩藏心事。也可能是因为在自己面前。这个念头涌起的瞬间,齐让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察觉到齐子元因为这一动作而投过来的视线,在心底自嘲地笑了一声。自己又何尝不是?“皇兄?”齐子元的目光凝到齐让的手上,“是哪里不舒服吗?”“没,”齐让若无其事地放下手,又盛了一碗鸡汤递到齐子元手边,“再喝一点。”“喝不下了,”齐子元揉了揉鼻子,“我可能还是太年轻了,没经过什么事儿,只今天这一点纷乱,就总觉得心神不宁的,生怕自己又有疏忽,再出什么变故。”在齐子元睡觉的工夫,齐让已经从韩应那儿大致听说了在京兆府内的种种,闻言开口劝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管是有关春闱的种种准备,还是对案子的处置。不然按照孙朝的习性,是不会甘心听信于你的……出现在宋清书房的那封信看起来麻烦,但也只能证明冯安平给宋清写过信,宋清既然没做过,总能恢复清白。”“这个我知道,可就算给宋清恢复清白,那个冯谦十有八九是洗不清了,选了这样一个人当了会元,整个春闱的结果都不能再作数了,”齐子元说着,叹了口气,“他若是真的舞弊,下狱或者流放都是咎由自取,但其他举子,尤其是好不容易考取了贡士的举子,未免太无辜了。”“等整个案子都水落石出的时候,可以再加试一场,”齐让道,“既是要入朝为官,总不至于连这点变故都经受不起。”第六十二章 夜渐深。因为无人照看用来温鸡汤的泥炉早已熄了火,剩下的半盅鸡汤也凉了个透,在场的两人却浑不在意,半靠在软椅上,一面看着满天繁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直到陈敬轻手轻脚地过来,尽职尽责地提醒:“陛下,快子时了。”“子时?”齐子元有一瞬恍惚,扭过头朝身边看了一眼。好像和齐让一起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明明只是吃顿晚饭顺便闲聊了几句,又借着难得的闲暇看了一会星星,不知不觉地一个半时辰过去了。“都这么晚了,”看着齐让面上明显的倦意,齐子元后知后觉,自己回来的路上是好好的睡了一觉,这人却只是在书案前蜷了那么一会,不由开口,“陪我耗到这么晚,皇兄今天辛苦了。”“你知道我一向少眠,这么坐着和你说会话,也是一种休息,”齐让抬眸看他,“不过也是时候回去了,你明日还有早朝,早些休息。”“嗯,”齐子元应了一声,思绪微转,“江公子今晚没回来吗?”齐让点头:“没回来,我现在身体好多了,用不着他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也有自己的家和生活。”“那倒是,”齐子元说完,又忍不住看向齐让,“那永安殿今晚不就只有皇兄自己了?”“不是还有韩应他们?”齐让说着笑了起来,“不然按你这么说,这仁明殿里每日不也只是你自己?”“也是,”齐子元靠在软椅上,仰着头眼巴巴地看着齐让起身,“皇兄……”“怎么了?”垂下目光对上那双和繁星一样明亮的眼睛,齐让觉得这一瞬的自己可以答应这少年的任何要求。“没怎么,”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小声道,“想和你说晚安。”齐让怔了怔,面上慢慢漾出笑意,轻轻点头:“晚安。”而后才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直到齐让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齐子元还坐在软椅上迟迟没起身。他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心情,只觉得莫名空落落的。其实方才和齐让也没聊什么紧要的东西,却莫名有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又或者不是意犹未尽,而是……依依不舍?这四个字从脑海里涌出来的时候,齐子元自己都觉得惊讶。大概是近来成日里待在永安殿,习惯了只要抬眼就能看见齐让坐在身边,哪怕好半天都不说一句话,都能觉得心安。所以才在齐让要离开的时候感到格外失落,甚至有了干脆留他在仁明殿安歇一晚的冲动。如果刚刚真的开了口,齐让无论如何都不会拒绝的吧?但自己到底不是冲动的人。也不是能冲动的时候。长长地叹了口气,齐子元从软椅上起身,最后又回头看了眼漫天的繁星,转过身进了殿。“陛下?”听见脚步声,刚退下的陈敬立时迎了上来,“奴婢伺候您梳洗?”“嗯,”齐子元应了声,朝书案上看了眼,“正好洗把脸醒醒神,把那些奏章看完。”“……是。”劝他早点休息的话到了嘴边,还是被陈敬咽了下去,跟在齐子元身边久了,也早就清楚他的脾气秉性,虽然看起来温和好说话,却最是有主意的,他想要做的事,即使太后来了也未必劝得住。太上皇倒是还有点可能。说起太上皇,哪怕过了这么久,陈敬其实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身为皇帝的齐子元为何能如此毫无芥蒂地和太上皇相处——他在这皇城里待了太多年,最是清楚那些贵人们为了夺得皇位会做出怎样的勾当,但齐子元好像根本就不担心,对齐让的亲近和信任甚至已经超过了周太后。庆幸的是,太上皇对自家小皇帝的保护和照顾也不像是假的。至于其他的,就不是他能操心的了。因为平日里养成了良好的“今日事今日毕”的习惯,所以堆到齐子元书案上的奏章并不算多,虽然其中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并且因为太过于追求辞藻的华丽,读起来要费不少的工夫,但毕竟看得多了,也还算是得心应手。除了又不得不睡得晚些,导致第二天早朝的时候提不起精神,但对比起来,批阅奏章也算不得是什么难事。毕竟奏章又不会吵架。尤其不会在明知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前提下,依然吵得不可开交。齐子元坐在龙椅上,半托着下颌,目光看着下面,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里。一整日过去,杨诠控告宋清的案子早就在这朝中传了个遍,虽然明知此案尚无定论,但朝中总有些按捺不住的,尤其先前激烈反对宋清担任主考的几个,仿佛终于抓到了机会一般,迫不及待地要求齐子元严惩宋清。还没等齐子元回应,平日里和宋清交好的几位便站了出来,针对这种落井下石的行为进行驳斥。然后就吵了起来。从宋清到底有没有帮助冯谦舞弊吵到该不该让宋清担任主考,后面更是一度上升到该不该让寒门出身的学子入朝为官,然后就不可避免地提到了自齐让中毒后就暂停的新政。齐子元心中愈发了然。普通寒门士子入朝为官对这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们来说,其实并没有很大的影响,但宋清这种致力于要推行新政,改变世家垄断朝局的寒门士子不行。所以他们当初反对宋清担任主考,既是不想朝中再添宋清这样的人,更是不想宋清又得到新帝的信任,继续推行了一半的新政。归根到底,没有人愿意出让已经在手中攥了多年的利益。不管是让给齐子元这个一国之君,还是让给这天下的百姓。齐子元胡思乱想了一会,回过神来发现殿上的争执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趋势。倒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上次朝中吵得这么激烈还是登基后第一次早朝,宋清站出来要自己退位的时候。到了今日居然是为了宋清吵起来。虽然有点奇怪,但也算得上是一种缘分?在心底笑过之后,齐子元终于将目光转向了仍在慷慨激昂地控诉宋清极力推行新政后给朝堂带来的纷乱和弊害的老臣。算起来其实也没过很久,但自己毕竟不是那个还要齐让来解围的小皇帝了。“林大人,”等那老臣终于控诉完,自上朝后一直沉默的齐子元终于开了口,“朕年岁小,所以想问问,你刚刚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对方不假思索道:“回陛下,是永宁九年的事儿。”“永宁九年,那不是皇兄在位的时候?”齐子元歪着头,“那刚刚那番话,林大人对皇兄说过吗?”对方犹豫了一下:“太上皇在位时,臣也是极力反对新政的,只是太上皇一意孤行,坚持任用宋清推行新政。”“一意孤行?”齐子元轻轻挑眉,“那按林大人的意思,朕不听劝阻非要以宋清为春闱的主考,到今日变成这样的局面,也是朕一意孤行的报应了?”那朝臣一怔,连忙跪地:“臣只是就事论事,并无此意!”“就事论事吗?那是朕误会了,”齐子元笑了一声,“朕还纳闷,明明讨论的是今日宋清的案子,林大人偏偏要提起当年的事儿,还以为你是在借古讽今,想要提点朕呢。”对方连连否认:“臣断无此意。”“唔,没有就没有,起来就是,”齐子元向后靠在龙椅上,“有也没关系,暂且不论当年的事儿到底是不是林大人说的那样,反正跟朕也没关系,朕不会在意。”对方微哽,叩首谢恩之后缓缓站了起来,退回了队列里。殿内难得有了一瞬的宁静。齐子元掩着唇,勉强压下一个跃跃欲试的呵欠,温和地开了口:“刚刚讨论到哪了,继续就是。毕竟此案影响深远,朕也想听听列位臣工的意见。”回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毕竟除了昨日在场的几位,剩下所有人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始末,自然给不出什么有用的意见。 第47章 从最初的控告开始,一环连着一环,直到终于置宋清于死地。正思量间,齐让终于放下了手里那封只有几个字的信,抬眸看向孙朝:“你刚说宋清是死于砒/霜,那砒/霜的来源查清了?”“宋大人昨夜喝过的茶盏里,也验出了砒霜,”孙朝回道,“所有经手过茶盏的人都已被臣扣下,派了牢靠的人正一个一个审问,但昨日送到各处的茶水都是一样的,安排送茶的人也是随机指派的,所以臣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些人动的手脚。”“嗯。”齐让应了一声,抬眼发现齐子元正沉默地看着几步外的床榻,不由道,“怎么?”“那个包袱……”齐子元回过视线,看向孙朝,“那个包袱是哪来的?”“昨晚宋大人传话让府里送了几件换洗的衣衫和平日里用惯的笔墨还有没看完的书过来,”孙朝道,“宋大人传话前和臣打了招呼,包袱也事先检查过没见异常才让带进的府内。”“没见异常……”齐子元沉默了一瞬,“送东西的人是谁?”“是宋大人府中的老管事亲自来送的,”循着齐子元的表情,孙朝跟着解释道,“这老管事是宋大人的同乡……宋大人父母早逝,幼时常得邻里乡亲的关照,后来他留任都城,赶上当地水患,便有不少同乡赶来投奔,宋大人就把他们都留在了府里干些除尘洒扫的活计,月银不算多,却也比在乡里要强得多。”“也怪不得他府里都是些头发花白的老人,”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回转思绪又问道,“那这老管事现在在哪?”“有大人怀疑宋大人是存了死志后,借机让人将砒/霜送进来,”孙朝回道,“因而已经让人去带那管事了。”“要是想死何必非这么大周章,还专门等人送砒/霜进来?他们巴不得定实了宋清是畏罪自杀,好趁早结案给自己少些麻烦,”齐子元冷冷地哼了一声,抬眼正对上齐让的目光,见他点了点头,才又道,“不过去带人了也好,不止这管事,原本因着那封信,宋府上下就都该好好问问。”孙朝有一瞬犹疑:“陛下您怀疑宋府里……”“朕也不知道,但事情到了现在,任何人都有嫌疑,”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他,“你同意让人去带那管事回来,不也是在怀疑吗?”“……是,臣久在京兆府,见过不知多少被自己身边信任之人所害的案子,”说到这儿,孙朝声音低了几分,“但臣希望这种事不会发生在宋大人身上。”“朕又何尝不是?”齐子元垂下眼眸,“问话的时候还是要注意,不得刑讯逼供,不止宋府的人,还有昨夜送茶的……除了幕后的真凶,被牵扯到此案中的未尝不无辜。”“臣明白,”孙朝立刻道,“没有证据之前都只是例行的问话,绝不会发生屈打成招之事。”“嗯,”齐子元应完,回过头看向书案,“宋清的尸首,还不能下葬吧?”“是陛下,”孙朝回道,“臣已让人专门备了殓房,暂时安置宋大人的尸首,待结案后,再替宋大人入殓下葬。”“后续入殓下葬的事,朕会安排人去办,”齐子元轻轻叹息,“朕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陛下……”孙朝微顿,想要出言劝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张了张嘴,最后将目光投向了室内的另一个人。齐让顺着朝齐子元脸上看去。虽然看起来已经十分平静,少年脸上的哀伤却还是显而易见的。一个秦远的死都能让他耿耿于怀数月,更别提是曾彻夜长谈一度视为知己的宋清。可有些安慰是无谓的,尤其事关生死。节哀顺变这四个字只有说出来的时候最容易。齐让收回视线,顺着半敞的门向外看了一眼,才又看向孙朝:“一大早三法司的人都汇聚在京兆府,舞弊案可有什么进展?”话音刚落,一直沉默着看着宋清尸首的齐子元也回过头来,探寻地看向孙朝。孙朝没想到齐让不仅没有劝慰齐子元,还将话头又转到了自己身上,愣了一下才回道:“在得知这边的消息前,臣和几位大人正在审问冯谦。”“冯谦,”齐子元漠然道,“他清醒了?”“是,陛下,昨日他被带下去之后就一直昏睡,直到今晨才醒,臣便立时请了几位过来,”孙朝说完,又问道,“陛下要亲自问问吗?”“朕现下不想看见他,”齐子元道,“都问出什么了?”“起初冯谦的说辞和醉酒时差不多,坚决不承认自己舞弊,后来臣随意出了个题目让他再做篇文章,他才不得不招认,”孙朝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份供词,呈给齐子元,“冯谦春闱时的文章的确不是他自己所作,但到底是谁写的,他也不清楚。”齐子元回眸和齐让交换了目光后,才问道:“什么叫他也不清楚?”“自冯谦抵达都城以来的饮食起居还有探望什么人,给谁送土仪都是冯安平事先安排好的,他只负责老实地待在驿馆里,”孙朝回道,“等到开考时,有人将写好的文章悄悄塞进他的号舍,他誊抄了一次,等出来时再将原来那文章悄悄烧掉,至于是谁写的文章,又是谁递的,他一概不知。”“摊上冯安平这样尽职尽责的老子,还真是他冯谦的福气,”齐子元冷哼一声,“那乡试呢?”孙朝道:“冯谦说乡试容易的多,冯安平事先买通了考官,打听到了题目,找人提前写好文章,再让冯谦背下来,开考直接默写一遍即可。”“还真是难为他们父子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来骗朕!”积压在心头的种种情绪在这一刻化成了愤怒,齐子元握紧了拳,声音也提了几分,“冯家已是闽州的望族,哪怕靠着祖荫也能殷实地过完几代,却还不满足,用这种方法毁了开科取士的公平,也毁了这么多人为了春闱花的心血,甚至……”还有宋清的命。“陛下……”迎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齐子元深深吸了两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却没发现齐让随之而皱起的眉头,又转向孙朝问道:“冯谦先前有没有见过冯安平写给宋清那封信?”“回陛下,没有,”孙朝回道,“但臣也跟他确认过,那信上的字迹确实是冯安平所写,至于是什么时候送到宋府的,他也不清楚了。”“朕真是瞎了眼,选了这么个糊涂东西当了会元,”齐子元捏了捏手指,“传朕的旨意,押冯安平及所有涉及去年闽州乡试舞弊的人员入京,朕要一个一个亲自审问。”孙朝拱手:“是,陛下。”“你先去忙吧,”齐子元道,“朕在这儿待会,等宋府的管事带回来,再来通知朕。”孙朝应了声,立时退了下去,只留下齐子元二人对着一具冷冰冰的尸首。房门合上的一瞬,齐子元长长地叹了口气。齐让终于从圈椅上起身,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想哭的时候可以哭,想发火的时候也可以发火,没必要非要冷静。”“我不是想要冷静,皇兄,”齐子元轻声道,“刚刚那一瞬,我想杀了他们所有人,不止是下毒害死宋清的人,还是栽赃诬陷他的,还有在春闱舞弊毁了宋清心血的冯安平父子,然后我想到,我是可以做到的……不管事情最后的真相到底如何,也不管他们的罪责是大是小,只要我想让他们死,就可以杀了他们所有人。”说到这儿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将脸埋到膝上:“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太可怕的事……失去底线和理智,视人命如草芥,轻而易举地决定一个人的生死,那我就不是我了。”齐让有一瞬的怔愣,无论如何没想到在刚刚那一刻齐子元居然会想到这些,他咬了咬唇,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少年因为半伏在膝上而弓起的背:“没关系的,你还是你。”“是啊,我还是我,”齐子元的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带了毫不掩饰的哭腔,“所以哪怕我恨得要死,也只能坐在这里,等着事情的真相。”第六十五章 这一会的工夫连着哭了两次,即使是齐子元也难免会觉得有些难堪。幸好在场的只有齐让。一直以来,好像不管自己做什么事情,有什么样的言行,齐让都能够理解,并且在需要的时候给自己支持和鼓励。所以不管发生了什么,当着齐让的时候齐子元从不会有丝毫的顾忌,不用在意场合,也不用担心会被嘲笑,可以放纵自己的喜怒哀乐,肆无忌惮地做一会自己。哪怕只有那么一会,在当下的境遇下,坐在这个皇位上,已是格外的不易。这么想着,抬头迎上齐让的目光时,齐子元的心间涌起了莫名的情绪。这人总是像现在这样,沉默地守在自己身旁,或是陪伴,或是守护,却不曾见他展露过分毫苦痛。看着自己钦点的状元,一手擢升的左膀右臂落到这样一个结局,又怎么可能会不痛?“皇兄,”齐子元眼睫颤了颤,声音沙哑着开口,“你还好吗?”没想到齐子元会在这种时候问自己,齐让怔了怔,下意识回问:“我吗?”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齐子元,看向了他身后的书案。其实前世宋清的结局并不比现在好。新帝继位后,为了将齐让的势力清出朝堂费了不少的周章,当然齐让也没有坐以待毙,也做了各种各样的应对,于是两方势力明里暗里相互抗衡,彻底搅乱了原本还算平静的朝局。而宋清几人也成为了两方博弈的牺牲品,没多久就被新帝找了由头治了罪,发配至东北苦寒之地。再后来听见有关他的消息,便是染了重病,不治而亡。齐让原以为这一世会不一样。起初不一样的是他自己,他极近忍让,尽可能地保证朝局的平稳,避免重蹈覆辙。没过多久,他发现更不一样的其实是齐子元,他和前世迥然不同的行事风格,他的坚定纯粹还有通透,让齐让也一度以为,一切就会这么顺利地进展下去。现在回头想想,大抵是和齐子元待得久了,自己也难免跟着天真起来了。哪怕做了再多改变,但归根到底,这互相倾轧的朝局容不下宋清这样清正的人。齐让闭了闭眼,回转视线到齐子元身上的时候,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我还好。”眼底一闪而过的痛楚却没逃过齐子元的眼。他抿着唇沉默了一会,突然伸出手掩住齐让的眼睛,轻声道:“我知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但有时候未必要把所有情绪都藏在心底。”蓦地被遮住视线的齐让有刹那恍惚,眼睫轻轻颤了颤,划过齐子元的掌心,让他下意识地收回了手,而后对上了一双难得带了茫然的眼睛。片刻之后,齐让最先回神,挨着坐到齐子元身边,声音很低:“我已经很多年都没哭过了……母后去世的时候我年纪还小,或许哭过。到父皇驾崩,满朝的眼睛盯着,纵使难过也是不能流一滴眼泪的。”他眨了眨眼,只觉得眼底格外的干涩,而后摇了摇头,声音里多了几分无奈:“你看,到现在大概是已经不会哭了。”人又怎么可能不会哭呢,只不过习惯了掩藏情绪,也习惯了掩盖软弱。齐子元歪头看着他,听他说完话后沉默了一会,才终于开了口:“没关系的皇兄,我在你身边呢。”“嗯,”齐让微微睁大了眼,而后点头,“我知道。”之后两个人都没再说话,就这么并肩坐在这间狭小的房子里,守着具冷冰冰的尸首,互相陪伴。直到被匆匆而来的脚步声打破了这份沉寂。“陛下,太上皇,”孙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去宋府的人回来了!”齐子元立时起身,几步就到了门口:“找到那老管事了?”“找到了,”孙朝回道,“不过……稍微出了点变故。”“变故?”齐子元皱起眉头,“那老管事出事了?”“府役上门的时候,那老管事正要悬梁自尽,”眼见齐子元神情凝重起来,孙朝立时解释道,“刚巧赶得及时,直接将人救了下来,确认无大碍后带回了府内,正在内堂等着。”“好端端地居然要悬梁自尽……”齐子元回头看向齐让,“皇兄?”“此事势必是和他有关了,”齐让轻轻摇了摇头,“既然人还活着,那就好好问个清楚吧。”“嗯,”齐子元想了想,又道,“把人带到这儿来吧,既然是宋府的管事,也该过来见宋清一面。”孙朝向屋内看了一眼,立时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而后点头:“臣这就去带人过来。”那管事年岁确实不小,满脸褶皱,须发也都已花白,步履却很稳健,看起来身体倒还硬朗,只是面色苍白,双眼红肿,精神也有些恍惚。齐子元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而后向下,落在颈上那道明显的勒痕上。看来悬梁自尽的事确是真的,大概也确实是命大。收回视线后,齐子元朝齐让看去,见他点头,才示意孙朝将人引进了室内。不算宽大的屋子里蓦的出现四个成人,多少有些逼仄,孙朝却浑若不察,也不介绍坐在一旁的两人,直接将那老管事引到了书案前。“这屋子宋管事昨日来过,”孙朝站在书案前,回过视线看着那老管事,“书案上的人你应该也熟的很。”“大人……” 第49章 第六十七章 不出所料的,宋清之死在朝堂上掀起了轩然大波。自开科取士以来考场舞弊的事儿一直屡禁不止,却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闹出了这么大的阵仗,还牵扯进了一位四品官员的性命。震惊是绝大多数朝臣的第一感受,等逐渐冷静下来,便依着各自的立场有了各自的反应,早朝上也有了新的争吵由头——宋清生前的至交自然不信他是畏罪自尽的说法,慷慨陈词,要求彻查此案惩治元凶,以慰亡者在天之灵,而反对者坚称宋清是咎由自取,希望趁早结案,重开恩科,以宽天下学子之心。但跟齐子元都没什么关系。他每日惯常上朝,下朝后按时上课和批阅奏章,对京兆尹之外的所有关于此案的禀奏都置若罔闻,哪怕他们当着自己的面吵得不可开交,也连一句劝阻的话都不会说,关于此案的奏章也不会得到任何批复。倒让朝臣们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态度。天气一日日地热了起来,齐子元也愈发地犯懒。先前忙碌的时候还要想法设法地抽出空闲去御花园转上一圈,现在稍微清闲了一点却连仁明殿的门都不想迈出一步,只靠在软榻上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的景致发愣。齐让进门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幅画面。不过几日的工夫,这人已经瘦了一圈,一向明亮的眼睛也黯淡了许多,眼下的青灰色也更加的明显。明明还是那副少年的模样,却因为眼底的心事,多了几分衰颓,看得齐让格外不习惯。“皇兄,”见齐让进门,齐子元回过头来,露出个笑容,“你怎么来了?”齐让在软榻边坐下,忍不住皱起眉头:“陈敬和我说,你前一晚又几乎整夜未眠?”“不是都如了陈敬的愿叫了太医过来,怎么还学会去你那儿告状了?”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瞧见齐让担忧的神色又解释道,“也不是又,其实前几天都睡得还行,就是总做噩梦,昨晚大概是潜意识里怕又做噩梦,辗转反侧地就没睡着。”齐让抿了抿唇:“待会维桢会过来,替你诊脉,再开几副安神的药。”“皇兄就别为难江公子了吧,太医晨间就来过,也开了安神药,但你知道的,安神药也管不了思虑过重,”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朝齐让露出个充满安抚意味的笑,“等案子结了,我的心事了了,自然就睡得好了。”“案子……那宋管事还是什么都不说?”齐让问道。“他存了死志,又一心替儿子遮掩……大概只有找到宋樟才能让他开口了,”齐子元说着,又摇了摇头,“京兆府的府役把全城的赌场搜了一遍都没见人,也不知道躲去了哪里。”“没有他出城的记录,说明人就在城中,”齐让想了想,“都城就这么大,既然已经安排了宿卫去找,这两日总会有消息。”“嗯,”齐子元点头,语气里多了几分感叹,“等过些日子,押送冯安平的人回来……希望这案子能有个了结。”而后又转过视线,看向了窗外。齐让没接话,看着齐子元的样子,隐隐地生起几分心疼,却又无可奈何。一如那日在江家即使没有食欲也尽可能地大口吃饭,齐子元也并不是故意不想好好休息,只是这个挂着宋清性命的案子已经成了他的心结,一日不了结他便一日不得心安。所以劝慰和关心也不过是徒劳,能做的也不过是想办法帮忙早点结案,也当是给自己还有九泉之下的宋清一个交代。说话间陈敬入内奉茶,顺带收拾了一旁凌乱的书案,而后又退了下去。“刚上了太傅的课?”齐让喝了口茶,目光顺着往书案上看了一眼,自然而然地转了话题,“今日学了什么?”“还在学《资治通鉴》,”齐子元捧着茶盏,却没急着喝,“正好是‘商鞅变法’那一段。”“‘商鞅变法’?”齐让轻挑眉,“那不是在《周纪》里,你早该学过才是?”“是学过,”齐子元轻轻喝了口茶,“许是太傅觉得我学得不精,再讲一遍当作提醒,省的我忘了商君的下场。”齐让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太傅还真是一点没变。”“太傅当日想要致仕应该是真心实意的,但眼见我一日日的愈发‘不听话’又难免着急,”齐子元放下茶盏,“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老人家应该十分后悔当日放弃皇兄送我坐上皇位。”齐让有一瞬讶异:“你连这都知道?”“猜的,但应该没错?虽然太傅在我登基之后就称病致仕,”齐子元道,“但他世家出身,四朝老臣,又是皇兄的启蒙恩师,若是他不同意,我又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就坐上这皇位?毕竟皇兄当时虽然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但到底还是活着的,不是吗?”“连你都看透的事……”齐让笑了一声,自嘲道,“我当日虽然在朝上因为新政的事和太傅争执过,也只当成是师生间的理念不合,却忘了他也是世家的人,人在涉及自己利益的时候,总会做些自己都想不到的决定。”“太傅是皇兄的启蒙恩师,皇兄自识字起便跟着他读书写字,难免受他的影响,抱有信任和期待,”齐子元道,“我这个年纪才跟着太傅读书,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和判断……面对一个陌生人,总能更客观一点。”“这样更好,”齐让看了他一会,终于道,“师生和君臣的关系总该分得清楚些。”一盏茶尽,陈敬去而复返,先是看了齐让一眼,才朝着齐子元道:“陛下,太后在来的路上。”“母后有段时日没来过了,”齐子元有些意外,“不过我还以为前几日她老人家就会来呢。”“既然母后来了,”齐让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那我先回去了。”齐子元犹豫了一下,而后点头:“也好,不然皇兄在这儿,母后有些话不能说,还要再寻理由过来。”齐让沉默了一瞬,语气里有些无奈:“有时候倒是希望你不那么通透。”“那皇兄不是要更担心了?”齐子元弯了眼睛,而后看向陈敬,“替我送皇兄出去,别忘了把昨日江州送来的新茶拿上。”陈敬张了张嘴,倒是齐让先开了口:“你昨日就让人给我送过了。”“我都忘了,”齐子元拍了拍额头,“那皇兄,再见。”“嗯,”齐让点头,转身向外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我待会让维桢过来。”齐子元下意识想拒绝,但迎上齐让的目光,又点了头:“好。”陈敬恭恭敬敬地将齐让送了出去,不多时又迎了周太后进来。“母后,”齐子元从软榻上起身,“天气这么热,您怎么想着过来?”“听说皇儿今晨召了太医过来,哀家不放心,便过来瞧瞧,”周太后还没入座,目光从齐子元身上扫了一遍,蹙起眉来,“皇儿怎么瘦了这么多?”“这不是入了夏,天气热了就吃不下东西,”齐子元引着周太后落座,自己又坐回了软榻上,“太医来瞧过,也开了进补的药,母后不用担心。”“瞧见皇儿这样,哀家又怎么不担心,”周太后说着,示意一旁的侍女把手里的食盒递给陈敬,“哀家让人煮了乌梅汤,让陈敬给你盛了喝些。”“好,”齐子元应了声,朝陈敬点了点头,“正好我这会有些渴了。”事先冰过的乌梅汤,酸甜可口,还带了淡淡的桂花香。“这样的天气喝一碗倒是合适,”齐子元浅浅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劳烦母后了。”“上次还蹲在我膝前撒娇,”太后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道,“今日怎么这般客气。”“因为我以为母后今日是来兴师问罪的,”齐子元声音低了几分,“我执意任用宋清,结果落得今日这般局面。”“哀家当日既然选择支持皇儿,也没有今日又回头怪罪的道理,”太后说着叹了口气,“事情落得今日的局面,也是难以预料的。”“可不是难以预料,”齐子元垂下眼眸,“我还以为只要我尽心竭力,便能够有个好结果,谁想到出了舞弊的事儿,还搭上了宋清的命。”说完他掩住脸,长长地叹了口气。“那那个宋清……”周太后看着他,试探着问道,“皇儿觉得他到底是不是畏罪自尽?”“我?”齐子元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有京兆尹和三法司在,总能查的清楚。”周太后点了点头,思绪转了转,又问道:“哀家听说,你已经下旨让人押冯安平等一干人等来都城了?”“不是说案子有决断前不能外传,怎么这么快就传到母后耳中了?”齐子元皱起眉,却还是回道,“那个冯谦是个一问三不知的,舞弊案到底如何,只能等审过冯安平再说。”第六十八章 周太后听完应了一声,端起先前陈敬奉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齐子元凝眸看了她一会,垂下视线看了眼面前的乌梅汤:“母后今日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什么?”周太后抬起头,和齐子元对上目光,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说冯安平?”“外祖母虽然不在了,母后和冯家的亲缘总还是在的,论起来,母后都还要叫冯安平一声表哥,”齐子元伸出一根手指,漫不经心地描划着碗上的纹路,“儿臣没记错的话,前段时间母后让人送来的画像里也有位冯家的姑娘?”“哀家先前确实十分属意冯家那个姑娘,她与你年岁相仿,才貌双绝、品行端正,又赶上冯谦中了会元,将来在朝中是个不错的助力,还有就是冯家在闽州当地是望族,但根基到底不在都城,也不用担心将来皇后母族势大成为威胁。”说到这儿,周太后轻轻摇头,“但哀家也没想到这冯安平胆子这么大,居然干出这样的事儿……那冯家姑娘人再好,也是做不得皇后了。”齐子元动作微顿,轻轻捏了捏手指:“所以母后不是来给冯安平求情的?”“我与冯家是有亲缘,平日里走动一下,偶尔给些关照倒是没什么,”周太后抿了口茶,语气冷了几分,“但他冯安平千不该万不该,为了给自己的亲子铺路,毁了我皇儿精心筹备的春闱。”齐子元怔了怔,抬眼看着周太后:“母后……”“别说是冯家这样的姻亲,就算是周家……”周太后放下茶盏,眉眼微敛,再抬起头时,目光又变得格外温柔,“上次哀家答应过的,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吧。”齐子元抬眼,迎上那双含着盈盈笑意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要说点什么。其实一直以来,面对周太后时,他的内心都十分复杂。起初的时候是生疏和畏惧,尤其眼见她在自己面前毫不犹豫地处置了秦远,更是多了小心翼翼,生怕暴露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丢了这条小命。到后来逐渐的相处,畏惧少了许多,也多了尊重和关心,甚至偶尔也会撒娇抵赖,但到底没办法把这个在后宫中倾轧下成为太后的女人完全当成自己的妈妈,难免又带了防备。就像是今日,纵使知道周太后对自己的关心和担忧不是假的,却又总会怀疑她会带了别的目的,或者是替朝中的人甚至周家来试探自己的态度,又或者是来替冯安平求情,直到听完她刚刚的话,又恍然大悟。自己自然知道这段母子关系是假的,周太后却一无所知。在她眼里,自己始终都是那个她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地生下来却又不得不早早分离的儿子,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肉,也可能是一路支撑她在这吃人的后宫里坚持下来的原因。因而对于齐子元先入为主的防备和怀疑,她反而才是毫无保留的那一个。这么想着,齐子元不由觉得愧疚。自己占了人家儿子的身份,却又不能真正地像一个儿子一样。“母后,”他喉头哽了哽,想要说点什么,最后到了嘴边的却只有一句极轻的,“谢谢您。”“怎么又开始和哀家这么客气?”周太后笑着摇了摇头,“你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这朝内朝外的事儿本来也该由你做主,又有什么可谢哀家的,哀家本也只是希望你能稳稳妥妥地坐在这皇位上……虽然春闱的事儿不尽如人意,但你所做得已经比哀家预期的要好得多。”“我会好好地当好这个皇帝的,”齐子元认真保证,“您放心!”“你是我生的,我自然放心,”周太后说着话,伸手摸了摸齐子元的头发,“那现在这乌梅汤能再喝点了?”“好,”齐子元弯了眼睛,立刻端起盛着乌梅汤的碗又喝了一大口,“好喝。”瞧见他的样子,周太后面上也又有了笑容:“就是这样开开心心的才好,你不知道刚哀家进来瞧见你的样子有多心疼?”“让母后担心了,”差不多的话,再说出口的时候却认真了很多,齐子元一口气喝了一整碗乌梅汤,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心情好了不少,也提起了不少精神,“儿子很快就能调整好,会和先前一样……不,会比先前更好。”“哀家相信你,”周太后向后靠在椅背上,神色比刚才放松了不少,“不过你也不用太劳累,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等这些事了了,你也歇息一阵,远的不说,去龙首山行宫避避暑也好。”“先前倒是有这个想法,皇兄还说到时候要带我去围场练练骑射呢,”齐子元低着头,看着面前的空碗,“现在……等过了这阵再说吧。”“你……”周太后抬眼,目光在齐子元脸上停留了一会,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近段时日和你皇兄愈发亲近了。”是肯定的语气。 第51章 江维桢平日里看起来吊儿郎当,在正经事上总是十分稳妥,尤其行医的时候,一副看似普通的安神药喝下去,齐子元还真睡了一个好觉——也可能是一整日轮番开解下来,临睡的时候他的心情还算不错。睡饱了觉心情更好了几分,早朝上再听见争吵的时候,齐子元愈发能做到波澜不惊,甚至还提起精神听了一会,当然很快又走神,忍不住去想是不是只要这两个案子一日不了结,这争论就一日不会止歇,又或者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又找到新的用来争论的话题?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这才没过几日,就有人开始惦记中书侍郎的位置,还有就是将来重开恩科主考的人选,丝毫没想过掩藏一下自己的心思。不过也是,有些本来就明显的心思,若是掩藏了反倒刻意。胡思乱想着应付完了整场早朝,从奉天殿出去的时候,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才发现晨起的时候还算晴的天气,一场早朝的工夫,居然变成了雷雨大作。“难得有点心情,还想去御花园逛逛呢,”齐子元也不上御辇,伸手从陈敬手里接了伞,一边向前走一边道,“有段时日没下过这么大雨了,上次还是宋清阅完了卷,迫不及待地赶来禀奏的时候。”其实也没过很久,这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才会有这样的错觉。但看着齐子元眼底的落寞,陈敬到底没把这话说出口,加紧了脚步跟在齐子元身边:“这几天太热了,下场雨也能凉快一点。”“嗯,”齐子元撑着伞,目光越过雨幕,遥遥地看向前方,“是挺凉快的,空气也清新了不少。”他语气正常,面色看起来也还算轻松,仿佛刚刚眼底一闪而过的落寞只是陈敬的错觉。但不再强颜欢笑故作轻松的齐子元,着实让陈敬松了口气,顺着提议道:“反正今日也没有太傅的课,陛下要是想,去御花园逛逛也未尝不可,沿着游廊一路到湖心的亭子里,刚好还能赏个雨。”“也好,”齐子元抬头向前方看了看,“正好去御花园要路过永安殿,问问皇兄要不要一起……自己赏雨总怪没意思的。”陈敬倒是不意外,点了点头:“那待会奴婢让人回去把昨日的新茶拿来,陛下也可以和太上皇一边赏雨一边品茶。”赏雨和品茶,这是过往在齐子元的世界里绝不会出现的两件事,到现在居然也成了理所应当的事,甚至还会隐隐多了几分期待。明明穿过来也不过半年,却感觉好像凭空长了十多岁,连喜好都变得愈发沉稳,人倒也愈发静下来了。这大概就是长大了吧,虽然长大要付出很多从未想过的代价。齐子元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眉眼间又带了笑意:“还是你想得周到。”第七十章 雨势渐小,却并没有止歇的意思,淅淅沥沥地落进荷花池里,层层叠叠的荷叶在雨水的冲洗下显得愈发翠绿,散发着勃勃的生机。齐子元倚在在围栏上,遥遥地望向池中,听着雨滴敲打着荷叶的声音,思绪不自觉地飘散。齐让沿着游廊一路而来,入眼瞧见这幅画面不由放缓了脚步。大抵是清瘦了太多的缘故,齐子元看起来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两颊的软肉消退了不少,原本带着稚气的脸上平白多了点棱角,修长挺拔地倚在那里,让齐让莫名有了一种那个单纯而又天真的少年在一夜之间长大了的感觉。竟一时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其实前一日江维桢说得也没错,有些想法涌上心头的时候,齐让也会觉得自己矛盾的神奇。一边觉得这少年聪敏通透,处事稳妥,思虑周全,一边又不自觉地想要给他引导和照顾。就像现在,看着他长大本应该是欣慰的,却又忍不住会觉得心疼。若是可以,他倒是愿意将这少年一直呵护在羽翼之下,替他承担和面对外面这些风雨,让他能一直无忧无虑的如往日一般天真烂漫。但……没有人比齐让更清楚,齐子元的天真烂漫从来都不是因为被呵护。他或许还有稚嫩和不足,却始终是坚定的,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不会被任何人裹挟着生存。即使那个人是自己。思量间齐让走进了亭子里。正在观雨的齐子元听见脚步声回过头来,目光落在齐让脸上,立时弯了唇,眼角眉梢漾出笑意:“皇兄!”“刚更衣耽搁了一会,”终于又瞧见久违的笑容,齐让也不自觉地跟着扬起了唇,“久等了。”“还行,不算久等,”齐子元指了指旁边石桌上的茶壶,“茶还没好呢。”齐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鼻息间闻到了新茶的清鲜的香气,和亭子外延绵的细雨意外的相和。让人确实有了点品茶赏雨的兴致。顺势在石桌旁坐下,齐让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又落回到齐子元脸上:“昨晚睡得还好?”“嗯,早早地就睡了,一觉睡到今晨,一个噩梦都没做过,”齐子元在对面坐下,掀开茶壶的盖子看了一眼,而后才抬头看向齐让,“江公子怎么不过来,我正好当面谢他呢。”“他说最讨厌下雨天,”见齐子元提起了茶壶,齐让顺手拿起摆在桌上的杯盏,放到齐子元面前,“既然见了效就多喝几日,难得闲暇,也该好好养养身子。”“好,皇兄放心,”齐子元倒了盏茶,送到齐让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盏,捧在手里轻轻嗅了嗅,“说起来,我以前也最讨厌下雨了。”齐让指尖摩挲着手里的茶盏,目光却落在齐子元身上:“现在不讨厌了?”“以前讨厌下雨,是因为下雨天就不能出去玩了,现在倒是觉得坐在这儿安静地看会雨也挺好的,”齐子元喝了口茶,弯着眼睛笑了一声,“可能因为长大了。”一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话,却戳破了齐让刚刚一路过来时的心事,他凝神看了齐子元一会,点了点头:“是长大了。”平静的声音里带着自己不曾察觉的感慨。齐子元却听了出来。不仅听出了其中的感慨,也听出了掩藏在其中的心疼。看着面前那双满是温柔的眼睛,齐子元心底涌起莫名的感受,不自觉地握紧了手里的茶盏,低低地开了口:“皇兄。”“嗯?”不出所料的,立刻就得到了回应,齐让偏了偏头,眼底带了点困惑,“怎么?”百般的情绪涌上心头,让齐子元觉得自己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齐让,最后说出口的却只有:“没怎么,就是想叫叫你。”这其实是一个格外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不介意,而是点了点头:“好。”好像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管自己说什么,齐让都会像现在这样,不问原因,不要解释,只是温柔地看着自己,然后说“好”。心底百般的情绪突然间就都散了个干净,齐子元低头喝了口茶,也跟着点头:“是挺好的。”齐让抬眼看他:“什么挺好的?”“现在,”齐子元缓缓道,“就这样,挺好的。”其实很多话也未必非要说出口。最起码当下这一刻,齐让是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吗?至于未知的以后,那就留给以后的自己吧。齐让仿佛感知到了齐子元的想法,抬起茶盏和他手里的轻轻碰了一下,而后点头:“是挺好的。”都说春雨绵绵,已经入了夏,这雨居然也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索性闲来无事,齐让和齐子元便一直坐在这亭子里赏雨,顺带真的品起了茶。大概是平日里茶喝得多了,齐子元也逐渐能尝的出这江州送来的新茶和过往喝惯了的北苑茶的区别,当着齐让也不怕被嘲笑,肆意地谈论自己的感受,齐让安静地听着,后来便顺着讲起了《茶经》。原本只是早年闲暇时无意间看过的书,齐让讲起来的时候语气也是淡淡的没有波澜起伏,齐子元却听得津津有味,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未经隐藏的憧憬。齐让喝了口茶,回过头迎上那双眼睛,忍不住笑了起来:“突然对茶感兴趣了?”“是有点,原来这世上有这么多品类的茶,同样一种茶又有那么多不同的喝法,”齐子元托着下颌,语气感慨,“还有点羡慕陆羽……走遍大江南北考察茶事然后汇著成书,可能历经了辛苦和坎坷,但终其一生做的都是自己喜欢的事儿,应该是很快乐的吧!”齐让拿着茶盏的手一顿,目光凝在齐子元脸上:“那你喜欢做什么?”“我吗?”齐子元歪着头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然后摇头,“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没有什么喜欢到一直记在心间的事儿……唔,应该有过一些一时兴起,就像我之前说,很小的时候想到星星上去,等慢慢长大了发现很难实现便也不再执着,到来了……到登基之后,只想着能做好当下遇到的每件事儿就好。”说到这儿,他回转视线看向齐让,“要非说喜欢做什么……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地做当下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这其实算得上一个很莫名其妙的回答,但齐让却听懂了。迎着少年的目光,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而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临近晌午,雨势渐渐小了,有了止歇的迹象,星星点点地落进荷花池里,溅起阵阵涟漪。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齐子元抬眼,看见陈敬沿着游廊一路小跑着过来,不由皱起眉:“难得雨停了,还想着待会和皇兄一起用个午膳,但看陈敬的样子,该是又出了什么事儿了。”“没关系,”齐让放下茶盏,抬头看了眼越来越近的陈敬,“出了天大的事儿,午膳也是要吃的。”“好,”看见齐让的样子,齐子元心头涌起的那丝不安散去,点了点头,“吃饱了饭才有精力解决问题。”说话间陈敬已经进了亭子,先朝着二人各自行了礼,才又看向齐子元:“陛下,京兆尹来了。”“嗯?”齐子元有些许意外,“孙朝怎么这个时候来了,是宋樟找到了?”“这奴婢就不知道了,”陈敬回道,“孙大人急匆匆的,说是有事要禀奏,奴婢就赶忙过来了。”“那我……”齐子元看向对面,刚想开口告辞,齐让也跟着站了起来,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你一起去,等料理完了,一起用午膳。”齐子元弯了眼睛,笑了一声:“好。”陈敬办事素来妥帖细致,不仅给孙朝上了茶点,还让人专门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倒是省了齐子元进门瞧见一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时,勾起一些过往的回忆。眼见齐让和齐子元一同进门,孙朝面上没有丝毫的讶异,起身施礼后,也不等回话,径直开了口:“陛下,太上皇,宋樟找到了。”“果然找到了?”齐子元长舒了一口气,又连着问道,“在哪找到的,审了吗?”“在城西的护城河里,”孙朝敛着眉头回道,“仵作看过了,是被人从后面敲昏之后扔进护城河里的,看样子已经有七八日了。”“七八日?”齐子元推算了一下时间,“所以他离开铺子不久,应该就被人害了?”“是,”孙朝点头,“算起来应该是跟宋大人一日。”“这或许也是一种报应……”提起宋清,齐子元眸光微暗,不自觉地咬紧了唇,“但他这么死了,那幕后的黑手岂不是更难查了?”“喝口茶,”一直没说话的齐让突然倒了盏茶递到齐子元手边,而后转过视线看向孙朝,“若光是这件事,不至于你亲自跑这一趟,还有什么?”“确实还有,臣……”孙朝缓缓道,“臣想着宋樟是查清这个案子的关键,但不至于他死了这案子就变成了无头案,他死了,他的尸体总还是能发挥点左右,所以就带去给宋管事见了一面。”齐子元放下只抿了一口的茶,思绪微转,便明白了孙朝的用意。那个宋管事毒害宋清也好,求死也好,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现在宋樟人死了,再一味掩盖跟隐瞒又有什么意义?不说他对宋清究竟还有没有一点歉疚,一心想要保护的人最后却被害死,纵是再软弱无能的人,对那幕后的黑手也总该有恨吧?这个时候来审问宋管事,说不定比把活着的宋樟拉到他面前当做威胁还要有效。齐子元回过神来,看向孙朝:“审过了?”“这个宋管事年岁大了,瞧见亲生儿子的尸体,又是在水里泡成了那幅样子,当场就吓昏了过去,”孙朝语气淡淡的,还透着些许嫌弃,“臣找了郎中费了好半天工夫才把人叫醒,然后就又和那日一样又哭又嚎、寻死觅活,最后臣不耐烦了,说要把宋樟的尸首丢进后院喂狗,他才稍微缓了点老老实实地答起话来……不然臣还能早些过来。”“你……”齐子元看着眼前一脸冷漠的孙朝,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自己或许有点小聪明,但应对和处理这些事上,果然还是要专业人士。 第53章 一碗冰酪吃完,累积在心头的烦闷也散了不少,齐子元垂眸往书案上看了一眼,到底没再伸手去拿那支已经被自己捂得温热的毛笔,而是转头向外看了看:“朕去御花园转转。”陈敬愣了愣,有些迟疑:“外面日头正当空,陛下这会去御花园?”“总在殿里闷着也还是热得很,”齐子元点头道,“荷花池边总会凉快一点,又有树荫遮蔽,说不定还能吹吹风。”陈敬想了想:“那奴婢陪您过去。”本意是想去荷花池边乘凉,出了殿门,被炙热的太阳直接照在脸上,齐子元便有些后悔,总觉得刚吃下去那一碗冰酪在这一瞬间就被蒸腾了个干净。但既然出了门,总没有再回去的道理,齐子元拒绝了陈敬回去取华盖备车驾的想法,沿着宫墙根的阴凉,几乎是小跑着一路往御花园而去。然后就看见了正坐在池边柳树下的齐让。“怎么跑得满头是汗?”远远地听见脚步声,齐让抬起头来,看着越来越近的少年,“那边的石头不稳,当心一点。”“好,”齐子元应着,走到齐让身边,挨着他坐到了池边的石块上,让自己正好被柳树的树荫笼罩,“皇兄怎么在这儿,这时候阿咬不是要午睡了?”“睡了一会就热醒了,维桢就带了他来纳凉,”齐让说着,指了指面前的荷花池,“在那里。”齐子元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荷花池里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大半个身子几乎都潜进了水里,各自只露了半张脸在水面上,看起来格外的自在。“阿咬这样……”齐子元低头向下看了看荷花池的水,“没关系吧?”“维桢小时候没少在护城河里泅水玩乐,”齐让弯唇道,“有他在不用担心。”既然齐让这么说了,齐子元便放下心来,再看向荷花池里,不由多了几分羡慕:“这个时候泡在水里确实要凉快不少。”说完他又扭头看向齐让:“皇兄怎么不一起?”“都城年年都这么热,我习惯了,”齐让徐徐道,“而且,我也不会水。”“皇兄居然不会水吗?”齐子元微微挑眉,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齐让因着他的语气轻轻笑了一声:“我也不是维桢,从小就喜欢上山摘草药下河摸鱼,不会水又有什么奇怪?”“也是,”齐子元想了想,而后道,“可能在我心中,皇兄什么都会吧。”“我看你成日里守着陈敬,也和他一样会说这些话了,”齐让弯了眼睛,看着齐子元因为一路跑来,脸上还没褪去的红晕,“这会四下里没什么人,要是热的话也可以下去玩会。”“今日就算了,”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最近孙朝每日都会来禀奏案子的进展,我要是下去玩水了,他来了还要等。”“孙朝……”齐让思索着开口,“冯安平被押解至都城已经有几日了,还是没进展?”“他安排人帮助冯谦在乡试舞弊的证据确凿,相关人等都已招认,他无从抵赖,早早地认了,”齐子元缓缓道,“春闱这里……大概觉得罪责太大,便咬死了说人在闽州并不知情,但冯谦的供词摆在那里,还有冯家的小厮,依着孙朝多年审案的本事,想让他招认不过是时间问题,我估摸着就这一两日就能有动静。”“等冯安平彻底招认,宋清的冤屈也就能洗刷了,”齐让微垂眼帘,“到底是谁勾结了冯安平帮着冯谦舞弊从而毁了春闱,也该见分晓了。”“其实这案子到现在这成都,已经见分晓了,”齐子元说到这儿,轻轻摇了摇头,“从冯安平进都城开始,有些人便已经耐不住了,知道孙朝那人眼不揉沙,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想从刑部和大理寺探听冯安平到底招了什么,大概是还存了侥幸的心思,以为自己就此能够脱身。”齐让转过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从那双眼底看见了些许黯然:“子元……”“其实当时孙朝曾建议过,将所有参与春闱的考官一并收押直到案件了结,但我想着,一是不知道这案件何时能了结,总不能就将人一直关着,二是,这对那些清白的人来说到底不公平,所以便改为了派人盯着各府的动向,没想到还真有了发现,”齐子元轻声道,“知道那人是谁的时候,我甚至都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失望,毕竟冯谦舞弊是板上钉钉的事,既不是宋清所为,那便是其他的同考……对比起来,我更在意总算能还宋清一个清白,让他干干净净地下葬了。”第七十三章 其实从齐让的视角来看,某些时候的齐子元过于心软处事也不够狠戾。若换是旁人,早就把这些涉嫌舞弊的人尽悉收押,花些工夫挨个审问一遍,用不着等冯安平抵达都城便可以了结此案。但自己的视角未必就是对的,既然案子还是能了结,也没必要进行一些讨人厌的说教。更何况,面对这样波云诡谲的朝局,仍能保持原有的心软和天真,才显得面前这少年尤为可贵。这么想着,齐让便没有说任何建议的话,只是缓声道:“能够洗清冤屈,清清白白地走,对宋清来说,便是最重要的事了。”“嗯,”齐子元点了点头,思绪飘散,语气也感慨起来,“其实死了的人又能知道什么呢,归根到底还是活着的人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谋害宋清的幕后真凶到现在还没查到,若是舞弊案也不能结案,我连去宋清陵前祭拜的脸都没有了。”正常话聊到这里,齐让是该劝慰一句“宋清不会怪你的”,但正如齐子元所说,人死了便是死了,对身后的事儿一无所知。真正会怪齐子元的只有他自己而已。所以齐让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肩膀。沉默却坚定的陪伴,这对齐子元来说已经足够。就这么坐了一会,隐隐地感觉到有期待已久的微风吹过,带来了几分难得的凉意,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视线看向齐让:“这时候龙首山是不是会更凉快一点?”“应该会,不过我也没在这个时节去过龙首山,”齐让偏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想去了?”“嗯,都城太热了,而且这段时日我有点累了,”在齐让面前,齐子元从不掩饰分毫,说着话抬手抹了把脸,而后才又道,“等母后生辰过了,我把手头紧急的朝务处理完,一起去歇几天吧。”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仿佛是料定了齐让不会拒绝自己。果然,齐让点了点头,毫不犹豫地应下:“好啊。”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齐子元弯了眉眼,只觉得积压在心头的烦热好像也散去了许多。夏意正深,层层叠叠的莲叶中已经可以瞧见粉色的骨朵,星星点点地点缀在一片了无边界的碧绿里,五颜六色的锦鲤在荷叶下来回穿梭,掀起阵阵水纹。再加上不远处正潜在池水里玩得不亦乐乎的一大一小,齐子元难得地有了一点除了炎热之外的夏日的实感。其实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有美景观赏,有人陪伴,成日里无忧无虑的,不用想很多,这古代的生活也未尝不能忍受。当然,要是能再有一台空调就更好了。眼见身边人突然安静下来,齐让偏过头,目光落到齐子元脸上:“在想什么?”“嗯?”齐子元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和缓,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向往,“在想…日子要是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就好了。”齐让微顿,转过视线朝荷花池里看了一眼。算起来也没过去很久,身边人的成长是显而易见的,仔细看起来,却又好像没有任何变化。他坐拥天下,享四方朝拜,万人敬仰,看起来无限荣耀,所求依然是这一刻的安愉而已。这皇位是他不得已而接受的责任,人人争夺的权势利益也不过是拖累。若是没有这些,这少年的人生说不定会更加的绚烂,也会更加的快乐。可没有这些……也该没有自己吧?毕竟自己才是真的该负担起这万里河山的那个。这是父皇和大梁的列祖列宗赋予自己的使命,也是重生这一世的唯一目的。为了大梁的江山倾尽所有,这对以前的齐让来说是再理所应当不过的事,却在这一瞬,从心底涌起了难以形容的失落。人的生活里果然不能有变数,尤其这变数是一种希冀。这么想着,齐让的眸光暗了几分,眼帘微垂,纤长的眼睫轻轻颤动。“皇兄,”齐子元没得到回应,转回视线正对上齐让的眼睛,“你怎么了?”“没,”齐让轻轻摇头,眉眼微弯就转了话题,温柔一如往昔,“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没继承皇位,现在会在做什么?”“没继承皇位?”齐子元眨了眨眼睛。从穿过来第一日就坐到了这个皇位上,被束缚到这个牢笼一样的皇城里,一日挨着一日地过,他还真没想过之外的事情,此刻听齐让问起,也不自觉地跟着畅想起来。“可能会在山里避暑?也可能压根就在一个很凉快的地方,毕竟大梁这么大,我没必要非要在一个地方待着嘛,北关肯定是要去的,看看江公子说过的大漠,还要去南边走走,见见不一样的山水,还有……”说到一半,齐子元顿了顿,“这么想着,能去的地方真的不少,能做的事也很多。”他说这话的时候根本没考虑过若没有继承皇位,自己也只能代替原主在乾州当个藩王,非奉召不得离开封地半步,而齐让也没有点破,只是顺着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笑:“大梁山河辽阔,按照你的习性,说不定真的会天南地北地走上一遍。”“还是皇兄了解我,”齐子元点了点头,“我小时候看过很多……江湖侠客的故事,也就是我不通武艺,不然像他们那样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也未尝不可。”“不是说了要跟我学武艺?”齐让笑着看他,“我慢慢教你,说不定真有那一日呢。”虽然听起来像是绝不可能的事,齐子元还是点了点头:“好啊。”正说着话,不远处游廊里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齐子元抬起头,看见了在前面引路的内侍和紧跟在后面的孙朝,长长地吸了口气,而后站起身来:“孙朝这时候来了,舞弊案差不多该有进展了,这岸边到底不是说话的地方,皇兄,我们一起到亭子里吧。”齐让点头,跟着站起身来,一起往池边的亭子走去。如齐子元所料,孙朝顶着午后的太阳匆匆忙忙地过来,确实是舞弊案有了进展,在一再的讯问且最后搬出了冯家上下的老小作为威胁,冯安平终究还是招认了买通礼部侍郎苗康帮助冯谦在春闱时舞弊的全过程。听见苗康的名字,齐子元十分的平静,只是点了点头:“果然是他。作为同考官,是除了宋清这个主考之外,少数能事先看到考题的人,礼部也素来是负责春闱的主要部门,在不知道考官是谁的时候,提前打点礼部的人总没有错……朕没记错的话,他也是进士出身?”“是,陛下,苗康是元兴十五年的进士,因才思敏捷,在殿试上被先帝所夸赞,赐进士出身。”孙朝如是道。“被父皇夸赞过的才学……”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偏偏来替冯谦那种人写春闱的文章。”“苗家也算临州的望族,只是近些年来愈发衰颓,苗康已年过四十,却只能在礼部做个四品的侍郎,心中一直颇有不甘,因而冯安平不仅送了他厚礼,还许了重利,说是……”孙朝说到这儿,看了齐子元一眼,才把后面的话说了下去,“说是陛下有意在世家女中选皇后,冯家有个正当龄的姑娘,才貌双绝、品行过人,深受太后喜爱,就算不能进宫为后,凭着冯家和太后的姻亲,封个贵妃不成问题,到时候定会想方设法地提携苗康,以作回报。”一直波澜不惊的齐子元瞪大了眼睛,半晌冷笑了一声:“倒是朕低看了冯安平,原来他早就把主意都打到了朕身边,冯家女的画像上月才送到都城,他倒是早在春闱前就笃定了能做这个国戚……所以,苗康居然也信了?”“冯家女能不能入宫为后是以后的事儿,但冯家是太后的姻亲,又是闽州的望族,况且若能帮着冯谦考取进士入朝为官,便是现成的助力,”孙朝回道,“或许有些风险,但对苗康来说,已是很容易的事了。”“确实是很容易了,”齐子元垂下目光,沉默了一会,又抬起头来,“苗康现在人在哪?”“冯安平招认后,臣怕生事端,便安排府役和事先负责看着苗府的宿卫一起上门将人带回了京兆府,”孙朝说着,拱起手来,“未事先征得陛下同意便收押朝廷命官,还望陛下恕罪。”“若是等朕同意了再动手,说不定已经生了事端,那时候才是朕的罪,”齐子元缓声道,“既然收押了,就正常审问吧,等他招认了,再和三法司一同按律商议处置的事。”“臣明白,”孙朝应声后,又道,“臣今日上门,不止是为了舞弊案。”“那个杀宋樟的人找到了?”齐子元讶异。“臣已经确认了此人身份,”孙朝顿了顿,“只是此人身份特殊,所以臣专程前来禀奏陛下,想问陛下的指示。”第七十四章 “身份特殊?”齐子元有一瞬的迟疑,看向了面前的孙朝,“杀人凶手就是杀人凶手,没什么特殊的,不必忌惮。”“臣倒不是忌惮对方的身份地位,而是……”孙朝皱起眉头,“臣推测此人或许是杀死宋樟的凶手,却未必是害死宋大人的真正幕后指使,担心若是贸然行动,此案终结在此,而真正的凶手却依然逍遥法外。”齐子元怔了怔,立时明白了孙朝话里的意思。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清楚,有这么大的野心和胆子,并且设下这么大的局只为了要宋清命的人身份不会简单。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亲自出面和宋樟这样的小人物接触,更不会亲自动手去杀人。所以除了孙朝查到的这个杀害宋樟的凶手招认,基本不太可能再找到什么凭证来给此人定罪。更大的可能是如孙朝所顾忌的,凶手承担起所有罪责,了结此案,真正的幕后指使不会受到任何的影响。“后续的事儿待会再慢慢商议,”齐子元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先说说,这个杀害宋樟的身份特殊的人是谁?”孙朝抬眼,迎上齐子元的目光,一字一顿道:“大理寺少卿周济桓府上的管事周顺。”“周济桓?”齐子元睁圆了眼睛,半天不知道要说什么。 第55章 “周家是要料理,但不是现在,更不能从他的手,”齐让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过身来,“帮我备辆马车。”“备车,你要出去?”江维桢下意识向外看了一眼,“这么大雨,你要去哪?”“去城里见位故人,”齐让开口,截断了江维桢想要同行的话,“不好太声张,韩应跟着我就行。”“好。”虽然意外,但对于齐让的决定,江维桢鲜少追问,毕竟若是想说,不用问齐让也会开口。他转过身向门口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来:“那小皇帝要是来了怎么说?”“他今日不会过来,”齐让淡淡道,“母后病了,他无事的话会去守着。”“病了?”江维桢怔了怔,思绪微转,“说起来,周济桓的事儿,周太后是什么态度?”“没有态度,”说话间齐让已经到了水盆边,一边洗脸一边回道,“借口身体不适,拒绝了任何的觐见,连周潜的夫人都没进的去慈安殿的门。”江维桢更是意外:“也没去找小皇帝替周济桓求情?”“你不了解母后,当年父皇之所以选她做继后,可不仅仅是因着周家……她在皇城里待了这么多年,自有她的处事原则,更明白什么对她才是最重要的,”齐让擦干了脸上的水珠,转过视线看向江维桢,“在她心里未必不想替周济桓求情,但周济桓的罪责是实打实的,这时候开口只是为难子元而已。”“到底是血脉相连的亲生母子!”江维桢听完,感慨地点了点头。“亲生母子……”齐让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抬起头从铜镜里看向还站在门口的江维桢,“马车?”“嗯?”江维桢回过神,“我现在就去。”大雨如注,直到齐让盛着马车一路出了皇城仍未止歇。“太上皇,”韩应的声音混着雨声传进车里,“咱们现在去哪?”“城北有一座三清观,”齐让掀开车帘顺着向外看了看,“就去那里。”“三清观?”韩应讶异道,“道观?”因着先元兴帝沉迷修道,导致齐让对道士深恶痛绝,继位后将皇城里的道士都驱逐出了都城,都城里原本兴盛的几座大道观因着原本的高官富户怕被齐让猜忌而不再供奉香火而衰落下来,仅剩了几座小的藏在街市之中鲜少有人问津。而现在,齐让居然主动要去一座道观?对于韩应的惊讶,齐让丝毫不意外,应了一声后又道:“今日是十五,我要见的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来这观里,我现在去,正合适。”得了回答,韩应也不再追问,立时回道:“属下明白了。”而后一甩马鞭,驾着马车往城北而去。许是因着天气凉爽了许多,虽然下着大雨,街巷上仍能看见不少打着油纸伞或者披蓑戴笠的行人,韩应一路打听着,终于找到了那间几乎隐于街巷中的三清观。将马车在观门口停下,韩应歪着头打量着这座明显十分狭小且破旧的道观,尤其看着那紧闭的观门,正迟疑着,齐让已经掀开车帘探出了身子:“到了?”“是,”韩应正了正头顶的斗笠,“您稍候,属下这就去叩门。”“不用,”齐让从马车里拿过一把油纸伞,“一起进去吧。”韩应点头,立刻从马车上跃下,抖了抖沾在蓑衣上的雨水,而后伸手将齐让扶下了马车,一同来到了观门前。这三清观大概有些年头,观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铜制的门环也几乎看不出本来的面目,齐让却浑不在意,毫不犹豫地拉起门环轻轻地叩了叩门。片刻之后,略显沉重拖沓的脚步声传来,而后观门从里面打开,一个衣着破旧,头发也已斑白的老道士打开门,瞧见齐让后微点头:“信士脸生,所来何事?”“今日十五,来奉香。”齐让淡淡答道。得了回应后,那老道士也不怀疑,向后退了一步,将门大开,让出门口的位置:“既如此,信士请便。”说完,也不再理会门外这两个陌生面孔,转过身朝自己的屋子而去。“太上皇,”眼看着那老道士进了自己房间,韩应才回过神来,压低声音道,“这道士怎么……”“正经修道之人就像我那姑母一样,是懒得理世事的,”齐让淡淡道,“进去吧。”韩应点头,跟在齐让身后进了观门。这三清观如预料中一般狭小,刚迈进观门,迎面看见的就是主殿,左右两侧有几间屋舍,该是观里的道士们平日里居住、生活、讲经的地方,所以几乎是逛无可逛,只走了几步,就进了主殿。主殿里的陈设一如这三清观的外观一样简陋,三清的塑像也和外面的观门一样褪色褪到有些斑驳,立在光线昏暗的殿室里,更显得有些可怖。齐让却浑不在意,自顾拿了几炷香,点燃之后却也没拜,径直插进了香炉里,直把旁边的韩应看得目瞪口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正犹豫间,就被身后传来的脚步声惊动。韩应下意识地向齐让靠近了一点,警醒地扭过头,看见了撑着油纸伞一路走进殿内的人,借着殿内昏暗的烛火光,看清了对方的面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身边人所打断。“这么大的雨也还是要坚持到这三清观里来,这么多年了,您老人家还真是一点没变”,正看着神像沉默的齐让回过身来,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来人,没有丝毫的讶异,“太傅。”第七十七章 一向鲜有人来的三清观平白多了香客已经让人十分讶异,更别提这人是对寻仙问道一向厌恶的齐让。郑煜站在原地,借着香案上的红烛散发出的昏暗光线,一眨不眨地看着如一支青竹一般立于面前的齐让,半天没有开口。“怎么?”齐让向前走了几步,十分自然地拿过郑煜手里还未来得及收起的雨伞,递给了一旁的韩应,看着他退到门外后才又开了口,“太久未见,太傅已经不认识我了?”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轻响,让郑煜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再转回时,面上又恢复了以往的沉静。“老臣只是没想到,太上皇会到此处来,”说着话,郑煜施了一礼,“见过太上皇。”“太傅客气了,”齐让面色平和地受了这一礼,淡淡开口,“我厌恶的只是那些唆使父皇沉溺炼丹追求长生不理朝政的道士,不然这道观早在十多年前就应该拆了,太傅这些年又去哪里奉香呢?”“老臣以为这种隐于街巷里的道观不会有人在意,”郑煜微敛眉,目光凝在齐让脸上,“果然没什么事可以瞒得过太上皇。”“也未必,”齐让说着话,拿了香点燃,回递到郑煜手里,“太傅不是也瞒了许多?”郑煜垂下目光,看了眼手里的香,走到香案前朝着三清的神像拜过之后,将香插进香炉里,看了眼香炉里原有的几支香,而后才回身看向齐让:“老臣原以为太上皇今日是来奉香的,现在看来,是来算旧账的。”“自然是为了奉香,”齐让缓声道,“也想顺便和太傅叙叙旧。”“叙旧?”郑煜道,“老臣还以为,太上皇今后都不想再看见老臣。”“我先前也确实这么想过,”齐让轻轻笑了一声,“但太傅到底没真的致仕,自是有必须要照面的理由。”郑煜看了齐让一眼,而后就回转视线,仰视着三清像:“既然这样,太上皇又何必绕弯子,有话直说便是。”“这样更好,”齐让说着话,在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也不理会还看着三清像的郑煜,兀自开了口,“我今日来找太傅,是希望太傅能够出面说服周家,放弃周济桓。”短短一句话,让郑煜整个愣在当场,他扭过头,看着安坐在蒲团上神色自若的齐让:“周济桓构陷宋清是有错,但也该按律处置才是,什么叫让周家放弃周济桓?”“太傅对朝中之事果然还是一清二楚,”齐让仰着头,眼角微扬,“既然这样,您也就更该明白,周济桓有错的可不止是构陷宋清一件事,若是一件一件地追查下去,别说是他,整个周家可都要牵扯到其中了。”郑煜低着头,迎上齐让的目光,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带着笑意,但从郑煜的角度望过去,只感受到了嘲弄,让他不自觉就皱起眉头,挪开了视线:“像周家这种人丁兴旺的家族,总会有人出错,一如周济桓,自己的错处自己承担就是,和周家又有什么关系?”“那要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呢?”齐让支起一条腿,手肘撑在膝盖上,“比如,弑君?”极轻的两个字,却让郑煜整个一抖,却又强自冷静下来,淡淡地开口:“太上皇这话是什么意思?”齐让看着郑煜绷起的侧脸,和不自觉握成拳的手,轻轻笑了一声:“太傅果然知道。”是毋庸置疑的语气。郑煜依然看着前方:“老臣并不明白太上皇在说什么。”“太傅不明白没关系,”齐让徐徐道,“只要顺着周济桓一点一点查下去,很快满朝上下都会明白了。”“你……”郑煜喉头微抖,终还是没忍住又转过身看向齐让,“所以是太上皇唆使陛下严查周济桓,借而扳倒周家?”“太傅好歹也做了陛下半年的老师,却对他一点都不了解,他之所以要严查周济桓,是因为周济桓本就有错,任何人都唆使不得。不过也是,太傅教了我这么多年,也没见有多了解我,”齐让摇了摇头,“若是我想扳倒周家,又何必从周济桓身上费周章呢,只凭着刚刚那两句还不够吗?”郑煜沉默了一瞬,看着齐让半天才开口,声音里带着深深地不解:“太上皇既早知下毒之事周家是主谋,又为何沉默至今日,放过了一个这么好的剪除新帝羽翼的机会?”“周家也能算是羽翼,他们扶植陛下登基,为的难道不是自己吗?”齐让歪了歪头,唇边带着点笑,“一个年少的,没有什么阅历看起来十分好摆弄的小皇帝不也是太傅想要的吗?”“当日……”郑太傅抿了抿唇,“当日太上皇昏迷不醒,朝臣们各怀心思,北奚新立的那个国主也不安分,老臣为了大梁江山社稷考虑,才上书太后,请立宜王,以稳朝局。”“这话太傅留着将来写进史书里就是,又何必在这种时候拿来骗我?”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说不要拐弯抹角,我便有话直说了,对着一直供奉的三清,太傅也该坦诚一点才是。”郑煜一滞,下意识回身看向殿中虽然褪了色却依然威严的神像,不由生起了几分惧意,用力地捏了捏手指,才又开了口:“既然不想扳倒周家,太上皇今日到底是何意?”“我刚不是说过了吗,”齐让徐徐道,“希望太傅能够出面说服周家,放弃周济桓。”郑煜拧起眉头:“老臣为何要这么做?”“太傅当日劝立新帝是为了稳定朝局,那到了今日,就不希望朝局安稳了?”齐让道,“这么久了,太傅也该了解一点陛下的秉性,若顺着周济桓真查到周家头上,查到他们多年来所做的种种,包括当日弑君的事,是绝对不会姑息分毫的。到那时,周家难道还会想今日这般安分吗?”齐让说着话,垂下眼眸轻轻地摇了摇头:“刚继位不过半年根基还不稳的年少新主和盘踞了上半年的世家若真的斗起来……”郑煜眯了眯眼:“这两者若是斗起来,不管谁得胜,不都该是太上皇所期盼的吗?届时趁虚而入,不是拿回皇位的最好时机?”“等着趁虚而入的可不只有我一个,”齐让道,“太傅刚不也说了,北奚的新主可并不安分。”郑煜凝神看着齐让:“你……”“若是拿回皇位要以半壁江山甚至整个大梁为代价,”齐让一字一顿,“那这皇帝不做也罢。”郑煜微哽:“太上皇既然觉得老臣能说服的了周家,就不怕老臣把今日之事也都告诉他们?”“难道不告诉,周家就不把我当成威胁了吗,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再下毒害我一次?”齐让笑了起来,“况且太傅和周家也没那么齐心,当日与他们一起另立新帝,也是因为觉得我推行新政、擅动‘祖宗之法’于社稷无利,现下朝局还算安稳,太傅也不想再起波澜吧?”郑煜垂下眼帘,不置可否,好半天才又开了口:“那太上皇又怎么知道,老臣说服的了周家?”“若只是宋清的事儿,周家当然会愿意保一下周济桓,但若继续查下去,牵扯到周家的利益……周济桓归根到底只是周潜的养子,近年来和周家也极少往来,这些日子闹下来,周家里也未必没人动过放弃他的心思,毕竟日子过得好好的,谁又愿意无缘无故地卷入事端里。”齐让道,“太傅这时候出面,晓以利弊,再答应给与支持,相信周家会乐意用一个周济桓来换日后的安稳。”郑煜轻轻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看着齐让,语气里带了几分感慨:“太上皇是天生的帝王相,论起心术和筹谋,陛下终是不及的。”“到了这种时候,太傅还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思?”齐让终于从蒲团上起身,抖了抖衣摆上的褶皱,“我自出生就和这皇位捆在了一起,读书写字研习经子史集都是为了将来继承皇位当一个好皇帝,陛下本该无忧无虑的过一辈子,却被你们硬推到了这个位置上,现下又拿来和我相比,未免太不公平了点?”“也是,其实和同龄人相比,陛下已经算是十分聪敏,只是有时候稍显天真稚嫩,”郑煜说完,又有些复杂地看了齐让一眼,“我倒是没有料到,隔着一个皇位在其中,太上皇与陛下之间却好像并无嫌隙。”“难道太傅希望我们为了争皇位斗得你死我活吗?”齐让摇了摇头,抬眼向外看了看,“听起来雨好像要停了。”“既如此,”郑煜跟着看了一眼,道,“老臣便先回了。”说完转过身,朝着紧闭的殿门走去。正当他要伸手拉开殿门的时候,身后传来了齐让的声音。“太傅,”齐让轻声道,“当日周家想要下毒害我,你提前知道吗?”“在皇位一事上老臣是对不起太上皇,”郑煜的手按在门上,闭了闭眼,“但老臣此生只有太上皇一个得意门生,又怎么舍得你平白殒命。”第七十八章 久违的大雨只给都城带来了半日的凉爽,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炎热,甚至还要热上几分——最起码齐子元的主观感受是这样。前几天到了晚上多多少少还能感受到一点凉意,去早朝的时候太阳没完全升起,也不会觉得也多难受,到今天仅是在奉天殿坐了半个时辰,身上的纱衣几乎就被汗水浸了个透,等迈出殿门被明晃晃的太阳照在脸上,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这种天气里自己还坚持来上早朝到底是图什么。 第57章 齐子元轻轻闭上眼睛,却仿佛还能看见那一片碍眼的红,便又睁开了眼,看向了床榻上一动不动的周济桓。穿过来的第一日,亲眼看着这人毫不犹豫地杀了秦远,到了今日,又亲眼看着他用这样的方式了结自己的性命。喉头微哽,百般的情绪全都积压在心间,齐子元深吸了一口气,对着那具浑身是血的尸首缓缓开口:“杀人偿命……落到今日这个结局,全是你咎由自取。”第八十章 片刻之后,仵作跟着府役匆忙赶来,让本就狭小的屋子变得愈发拥挤,也愈发闷热。“陛下,”眼瞧着齐子元前额沁出了一层薄汗,陈敬急忙拿出锦帕递了过去,看着他擦了汗才又探头小心翼翼地往床榻上看了一眼,小声道,“奴婢瞧着这仵作要查验一会,这里人多眼杂又闷热,奴婢陪您到外面稍歇一会?”“也好,”仵作验尸的时候确实不该有太多人在场,齐子元点了点头,转向一旁的孙朝,“孙大人一起吧。”孙朝闻言点头,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朝着门外做了请的手势,“陛下这边请。”太阳依旧是火辣辣的,将脚下的青石砖晒得发烫,热意穿过鞋底蔓延到全身,只走了几步齐子元就被上下两个方向的热气烤得头晕目眩两颊发热。察觉到齐子元的不适,孙朝加紧了脚步,一路擦着汗将他引进了府内的正堂。炎热是依旧的,但好歹屋舍宽敞、门窗也都是开着的,不至于像刚刚那般憋闷,让齐子元多少缓了口气。“陛下,”陈敬从随行的内侍手里接过水囊,奉到齐子元手边,“天气太热了,您多喝些水。”“好,”齐子元从陈敬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一大口,感觉喉间终于舒服了一些,才又道,“朕与孙大人有事要相商,你们去外面等会吧。”陈敬应了声,又拿出一条锦帕递给了齐子元,才带着随行的内侍、近卫一起退到了门外。“坐吧,孙大人,”齐子元随意找了张椅子坐下,看向旁边还站着的孙朝,“这里是京兆府,你自便就是,不用理会朕。”“多谢陛下,”孙朝应声后才在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顺手端起手边的水盏喝了一口,才又道,“虽然仵作还没查验完,但依着臣的经验来看,周济桓的死因应该是中毒。”“毒是他自己备的,”齐子元垂下眼帘,声音里辨不出什么情绪,“这是他给自己选的结局。”孙朝微滞,声音低了几分:“这是臣的失职。”“他陷害宋清,草菅人命,按律也是该死的……虽然这种死法有些便宜他,”齐子元抬眼看着孙朝,语气和缓,“你这段时日殚精竭虑,能让周济桓这种人认罪已是十分不易,又何来失职一说?”“臣……”孙朝皱了皱眉头,语气略有迟疑,“因为周济桓身份特殊,朝中有许多人都在盯着京兆府,臣只能每日对其进行例行询问。过往的几日,他都是一言不发,今早却不知为何突然就开了口,不仅承认了唆使杨诠栽赃陷害宋清春闱舞弊之事,还将指使府里管事谋害宋清还有宋樟性命的事儿都供认不讳,并且十分利落地在供状上签了字。”说着话,孙朝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供状呈给齐子元:“陛下来之前,臣正在检查这份供状。”齐子元接过供状匆匆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上面周济桓的名字和通红的手印,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昨日到今晨,周济桓都在做什么?”“一直待在房里,饮食起居和以往无异,”孙朝说到这儿,又突然补道,“不过昨日下午,周潜大人来过,只说要看看周济桓现下如何,臣以为他是想看看臣有没有刑讯逼供,亲自引着他到门口看了一眼……眼瞧着人无碍,连句话都没说便走了。”“周潜……”齐子元无意识地捏紧了手里的供状,思绪微转,“除了周潜,这段时日周家也再没有其他人到京兆府来探望过?”“是,周济桓府上的人早在封府那日便尽悉带到了京兆府内一同接受审问,自然无人来探望,”孙朝回道,“周家本家除了昨日的周潜,更是再无人来过。”“当初要你去抓周济桓,朕其实最担心的就是周家的反应,”齐子元喃喃道,“但是从头到尾,他们平静的让朕惊讶。”孙朝到底世家出身,又在京兆府待了多年,思绪微转就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陛下是觉得周济桓突然招供,之后又服毒自尽是与周家有关,那臣……”“算了,周济桓既死,再查下去也不会有什么进展了。按着朝中现今的局势,能让凶手伏法了结宋清案已是十分不易,”齐子元垂下眼眸,看着手里的供状,“来日方长,急不得一时。”明明还只是个尚未及冠的少年,虽然有时天真,在一些事上有些固执,但其表现出的眼界和见地时而会让孙朝觉得震惊。先前瞧见他面对宋清案时表现出的近乎孤掷一注的态度,多少会让人以为他到底少不经事,过于追求真相却不考虑朝局。而直到此刻孙朝才确定,这位只继位半年的年轻皇帝,远比自己料想的还要通透从容,他既要坚持查明真相,捉拿真凶,还已故之人清白,却又知道该在何时收手,保持当下朝局之中微妙的和谐平衡。虽然行事仍会有疏漏,但假以时日,必是一代明君。孙朝思量间,齐子元已经将手里的供状仔仔细细地看过了一遍,又将细枝末节的地方看了一遍之后,才抬起头来问道:“这供状上所有内容都是周济桓招认的?”“是,一字不差,也按例让周济桓确认过后才签了字,”孙朝瞧着齐子元的神情,“陛下是有什么疑虑?”“没有,和所料都差不多,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出入。”齐子元合上手里的供状,递还给孙朝。自宋清任春闱主考后,周济桓便开始了自己的谋划。按照他的本意是想在春闱里找些纰漏陷宋清入局,再行后面的计划。但此次春闱从筹备开始,不管是封锁贡院、糊名还是誊录,都尽可能避免了过往容易出的纰漏,降低了舞弊发生的可能,让周济桓一时没能找到机会,直到阅卷之后,冯谦一举夺得会元。冯家近些年来与周家的交集虽然少了许多,但在关系到儿子前途的事儿上,冯安平联络了朝中诸多的旧相识,自然包括了周家这个姻亲。周济桓自是懒得为冯安平和他那个没出息的儿子费心神,收了信只匆匆看过就丢到了一边,却没想到这个不屑一顾的姻亲倒是给自己创造了机会。早在各地举子入都城后,周济桓便派了人在驿馆附近的茶楼饭馆观察了一段时日,几乎没怎么费劲地就选中了杨诠这个自诩怀才不遇、自进了都城就一直在费尽心思结交各地的举子以期能够搭上一丝半毫的关系而认识些许朝臣、又刚好与宋清和冯谦都是同乡的假君子,为了表示诚意,也更快地引杨诠入局,周济桓亲自和他见了面,并且许了些并不会实现的承诺,一盏茶的工夫便让杨诠应下了其后的动作。如齐子元所料,周济桓一开始的目标,便是奔着宋清的性命去的,以杨诠来构陷若能成功是最好,即使事后查明了真相,宋清人已经不在了,身后的清白又有什么用。并且按照他的计划,待宋清死后便要和了结宋樟的性命一样了结杨诠,这样纵使将来案子被追查下去,舞弊的是冯安平父子和苗康,构陷宋清的是杨诠,谋害宋清的是宋樟父子,既能除掉宋清这个心腹之患,又能从案件中抽身,却没曾料想,按照计划一步一步进展下去,也还是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纰漏。更不曾料想,齐子元查清案子找到幕后真凶的决心。“谋害宋清的动机,”看着孙朝将状纸收好,齐子元又开了口,“周济桓没提过?”“是,”孙朝点头,“只说自己想要宋大人的性命,没说任何缘由。”“倒是要谢谢他没义正言辞地说是为了朕,”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查明了这个案子,朕却没有一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反倒觉得……”他说着话,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好像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这里,一时半会抽不得身。”这段时日齐子元的状态孙朝也看在眼里,他抬眸扫过那张因为刚刚在太阳底下晒过到现在还发红的脸:“陛下这段时日过于耗心神,趁着结了案,也该好生休息一阵,养养精神。”“是该歇歇了,”齐子元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孙朝面前的书案,眸光微闪,“宋清那封没写完的奏章……”“那奏章上的字迹确是宋大人所写无疑,周济桓也没有特意提及过那封奏章,”孙朝道,“臣瞧着那字迹端正,并无异常,该是中毒前所写,所以料想,该是宋大人原本想写奏章向陛下请罪,但落笔之后不知怎么,便又停下了。”“朕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分极其无奈的笑意,“他因为选了冯谦做会元,自己又扯进了舞弊案而觉得有愧,许是想写封奏章来请罪,落笔之后可能又想起,朕是不喜欢看这种东西的,便又停了笔。”第八十一章 门外传来了一连串的脚步声,跟着陈敬的声音传进堂内:“陛下,仵作已经完成了查验。”“嗯,”齐子元和孙朝交换过视线后,才又道,“请进来吧。”京兆府的仵作年岁已经不小,须发花白,精神却很矍铄,据说已经在京兆府待了二十余年,经手查验过成百上千具死法各异的尸首,经验丰富,手法老道,让孙朝这个京兆尹都敬佩不已。到底是经验老到的老仵作,进门后看见坐在堂中的齐子元也不慌张,学着陈敬的样子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陛下,孙大人。”大热的天气,在那间狭小的屋子验了这半天的尸,老仵作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一张脸也晒得发红,齐子元瞧在眼里,不由皱眉:“辛苦了,先喝些水再慢慢说。”话落陈敬便倒好了水送到了跟前,老仵作也不客气,接过之后一口气喝光了盏中的水,而后长长呼了口气:“多谢陛下。”“无妨,”齐子元摇了摇头,又示意他入座之后才又开口,“尸首查验好了,如何?”“回陛下,死者的死因是乌头中毒,属下在其床边喝过的水盏里验出了毒,还在其怀中找到了一张白纸,纸上残留的粉末正是乌头粉末,”仵作回道,“据宿卫说,近日来并无人进过死者房间,送到死者屋里的饮食也事先经过验毒,所以属下推测毒药是死者自己私藏,并且加到水盏里以自尽的。”听完禀报,又问了些细枝末节,齐子元便让陈敬将老仵作带下去休息,自己思索着向孙朝开了口:“看来和我们预料的差不多,周济桓思虑确实周全,既给自己准备了从案件中抽身之法,也料想了一旦事发如何能让自己死得更体面。”“确是如此,”孙朝点了点头,略沉吟后开口道,“陛下,既如此,再加上先前那份供状,便可认定周济桓是畏罪自尽,那此案便可就此结案了。”“那便辛苦孙大人了,”齐子元思索道,“朕对律法不如你精通,后续就仍由你为主,经三法司核对后再行处置便可。”“臣遵旨,”孙朝应声后,又有些许犹豫,“不过若按律的话,周府上下还有一些紧密的亲族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些牵连。”“连坐之法本就不合理,借此改了也好,朕相信这次众世家不会再反对了,”齐子元徐徐道,“周府上下,凡有确凿证据涉及此案又或者近段时日查出的过往其他案件,按律处置就是,其他无辜者,不管是家眷、亲族还是府中的仆役,让他们离了周府自寻出路吧。”孙朝起身拱手:“陛下宅心仁厚,是万民之福。”“若真的是万民之福就好了,朕其实清楚为君者不可过于良善,应该更杀伐果断些,可还是……”齐子元说着摇了摇头,“不过也没关系了。”孙朝眨了眨眼,语带困惑:“什么?”“没事,”齐子元道,“朕只是突然生起了一点感慨。”齐子元既这么说了,孙朝也不好再问,看了眼他仍发红的两颊:“今日天气太热了些,臣让人去弄些冰饮过来,陛下在这堂内稍歇一阵?”“不用麻烦了,”齐子元顺着孙朝的目光,抬手摸了摸自己一直发烫的脸,“你还有结案的事要忙,朕就不打扰了。”“也好,京兆府内人多眼杂,又连间冰室都没有,陛下确实不宜久留,”孙朝说着,躬身施礼,“那臣恭送陛下。”回程的马车依然是闷热的,纵使敞着车帘,也没感觉到一丁点的微风。不知是在太阳下走了太久,还是来回奔波有些疲惫,齐子元只觉得恹恹地提不起精神,积压了太多事的脑子昏昏沉沉的,明明想借着回程的路好好思考一下周济桓临死前说的那番话,却发现没有一点思绪,不自觉地就合上了眼帘。“陛下?”瞧着他的样子,陈敬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您还好吧?”“朕睡会,”齐子元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回了仁明殿再叫我。”因着不想打扰到睡梦中的齐子元,陈敬早早拿了令牌,让马车一路顺利地进了皇城,最后停在了仁明殿门前。齐子元还靠在车壁上睡得无知无觉,陈敬凑近了些刚准备将他唤醒,瞧见他发红的脸颊不由皱眉,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如所料的感受到了微烫的温度。“陛下?”陈敬急忙开口,连唤了几声,在睡梦中的人才勉强掀了掀眼皮,涣散的目光在陈敬脸上慢慢汇聚,意识也稍微回拢了些许:“陈敬,怎么了?”“陛下,我们到仁明殿了,”陈敬道,“奴婢摸着您身上热得很,看起来也不怎么精神,还是叫太医来看看吧?”“不用……”齐子元下意识拒绝,刚要起身下马车,便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又坐回了原处,让自己稍微缓了缓,“朕还真是有些难受,可能是这一来一回地折腾,中暑了。”“那奴婢……”陈敬知道齐子元平日里最不喜见太医,尤其不喜喝药,犹豫了一下哄劝道,“陛下,还是让太医来看看的好,若您不喜太医开的药,奴婢去永安殿请江公子过来?”“你是要去请江公子还是要跟皇兄告状?”齐子元晃了晃发晕的头,“虽然朕不喜欢吃药,但现下这种情况,还是请太医过来一趟吧。”陈敬稍稍松了口气,朝着马车外吩咐之后,又浑身扶住齐子元的手臂:“奴婢扶您进去。”齐子元虽不愿意,奈何实在头晕乏力,只能借着陈敬的力慢慢起身,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暖阁内早早备了冰鉴,让蓦地从炎热的室外进到其中的齐子元感到了难得的凉意,但还没等他走到冰鉴前,一旁的陈敬先开了口:“陛下才沾了暑气,不好再受凉。”“也是。”齐子元应了一声,由着陈敬扶着自己歇在了软榻上。片刻之后,太医跟着前去请人的小内侍匆忙而来。齐子元继位半年多,除了前段时日不能安眠只病过一次,还是在行宫里由江维桢诊治的,平日里除了定期的请脉,几乎不和太医们照面,此刻躺在软榻上,看着须发花白的太医跪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替自己诊脉的样子不由皱眉,刚想起身,那太医已经放开了手:“陛下确是中了暑,臣这就去开方,陛下还须多加休息才是。”“嗯,”虽然躺着,齐子元身上依然没有多少力气,“母后今日如何?”“回陛下,臣今晨去请脉的时候,太后的脉象已经十分平稳,”太医立刻回道,“连早膳也比前几日吃得多了。”“那就好,母后身体为重,朕中暑的事儿就不要再惊动她了,”齐子元说着,又转向了一旁的陈敬,“带陈太医去开方吧,天气炎热,冰鉴里备着的冰饮记得给陈太医带一份。”陈敬应了声,引着陈太医退了下去。暖阁内又只剩下齐子元一个,大抵是在马车睡过的缘故,虽然依旧头昏眼花,意识却十分清醒,再没有分毫的睡意——许是因为方才提起了周太后。自周济桓出事以来,周太后虽然不闻不问,但从她一直以来对周济桓的信任,和这场突如其来的病也看得出来对这个人的在意。到底是青梅竹马的情意,也曾起过懵懂的情愫,若被周太后知道周济桓的死,总归还是要伤心一场的。虽然那是周济桓选给自己的结局。 第59章 瞧着他的样子,齐让忍不住弯了弯眼睛,故意卖起关子:“待会见了你就知道了。”听齐让这么说,齐子元愈发地期待起来,一边继续欣赏着沿途的风景,一边在心里猜测江维桢到底想了什么办法,倒给这本该枯燥的路途找了事做,没怎么注意,马车就已经驶进了行宫的大门。如齐让所说,不多时,江维桢几人也到了行宫,齐子元一路的困惑也终于得到了解答。他看着面前身穿青色小袖袍衫,长发高束成冠,显得尤为清俊的江淇,惊讶地半天没开口,直到对方拱手施了一礼,才回过神来:“这行宫里并无旁人,不用多礼。”“没有多礼,正常的礼数而已,”江淇面上笑眯眯的,“瞧着陛下的样子,是不认识我了?”“倒不至于不认识,”齐子元也跟着笑了起来,“就是有些惊讶,你这幅样子居然也很合适。”这倒是实话,江淇本就比一般的女子要高一些,常年在北关的习武生活,让她筋信骨强,肤色也深了几分,再加上磊落飒爽的性格,穿上这身男装确实不见违和。“合适吗?”江淇垂下视线看了眼身上的袍衫,“我本想着不来了,但阿让专门让维桢和阿咬来接我,便换上了这身,不被人发现就好。”“你要是不来,江公子大概也不会来了,”齐子元一面引着她坐下,一边给她倒茶,“都城天气炎热,你整天在江府待着也怪无聊的,行宫里要凉爽的多,山上还有围场,皇兄还说要教我骑射呢。”说完他看向一旁正喝茶的齐让:“是吧,皇兄?”“嗯,”齐让放下茶盏,“今日一路折腾过来难免劳顿了,明日再去,如何?”“我当然可以,”齐子元坐回椅上,看向江淇,“江姑娘呢?”江淇捧着齐子元倒好的茶,笑着应声:“我自然也可以。”“那就……”齐子元话说了一半,一旁正拿湿布巾给许戎擦脸的江维桢开了口,“陛下怎么都不问我?”齐子元歪了歪头:“江姑娘去,江公子不去吗?”一句话说完,剩下的三道目光都看向了江维桢。江维桢:“……我自然要去。”“那我为什么还要多余再问一句?”齐子元弯了眼睛,朝着已经擦好脸的许戎张开手,“阿咬也一起去吗?”“我要去的!”许戎立刻跑过来,扑进他怀里,“我最近跟着韩应哥哥学了好多功夫,韩应哥哥说我可以学骑马射箭了。”“是吗?”齐子元将他抱到腿上,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那我们可以一起学啦。”“哥哥是应该好好学学啦,”许戎好脾气的由着他捏,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语气认真,“阿瞳姐姐说练武可以强身健体,这样哥哥就能少生病啦。”“我……”齐子元失笑,无奈地替自己辩解,“我也没有总生病嘛,昨天是中了暑,但现在不也好了吗?”“差点把这个忘了,”一直笑着听他们说话的齐让突然开了口,“等吃完晚膳,还要再吃一次药。”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脸上的笑容都淡了些:“……皇兄可以晚膳后再提醒我的。”“我是怕晚膳后你再借口身体已经好了,将药逃过去,”齐让道,“当着许戎的面再说一次,晚上他便会看着你。”“良药苦口哦哥哥,”许戎听完齐让的话,立刻点了点头,还学着齐子元刚刚的样子,也抬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晚上我会看着你的。”“知道啦,”齐子元抽了抽鼻子,在那只作乱的小手上轻轻弹了一下,“药我一定会喝的,现在先去吃午膳总可以吧。”许戎抬眼朝齐让看去,见他笑着点头之后,才奶声奶气地开口:“可以啊!”说着话,便从齐子元腿上爬了下去,跑到江淇身边:“我好几天没看见阿瞳姐姐了,我要和阿瞳姐姐坐在一起。”眼见江维桢挑起眉头,齐子元笑了起来:“好,那让你坐在阿瞳姐姐和维桢哥哥中间。”江维桢:“……”因为在山间,纵使是晌午,也能感觉到凉爽的风,齐子元嫌殿内憋闷,索性让人将午膳摆在了花园里的栖霞阁上。山里的太阳光似乎也变得和煦起来,坐在开阔的阁楼上,既能感受到微风拂面,又能借着开阔的视野将整个花园收入眼中,齐子元喝了口微凉的乌梅汤,终于有了避暑的实感。桌上有小朋友吃饭时,他身边的人都会比较忙乱,齐子元吃了一会,忍不住放下筷子,看着对面口口声声对许戎坐在自己和江淇中间而不满却还不住地给他夹菜、擦嘴、喂水而忙得不亦乐乎的江维桢,目光微转,不自觉地又看向了托着腮面带笑意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维桢的江淇,忍不住也跟着笑了起来。一块明显挑过刺的鱼肉落到齐子元碗里,跟着齐让的声音从旁边响起:“在笑什么?”齐子元并不算挑食,但因为怕麻烦,在穿越前就极少主动吃鱼虾蟹之类的东西,穿过来之后因着不喜被人伺候,陈敬之类也只以为他是不爱吃,倒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齐让发现,每每一起用餐的时候,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十分自然地帮忙料理好,再夹到齐子元碗里。“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心情好,”齐子元夹起碗里的鱼肉,细细地咀嚼过才咽下,而后才抬眼看向齐让,“又回龙首山了,上次没看到的日出,这次应该能看到了吧?”“日出?”齐让微顿后了然,不假思索道,“明日一早,我去叫你。”“好啊。”齐子元点了点头。第八十四章 向翠峰距离行宫并不算太远,从西北的角门而出,沿着山间的小路走上一阵,就到了这座绿树环绕的秀丽山峰之下。“向翠峰好像比想象的还要高一点,”齐子元说着话,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不过这路看起来还算好走。”“当初修建观云亭的时候,专门开凿出这么一条路。不过山林间难免有枯枝烂泥,现在光线又暗,还是要小心脚下,”齐让说着,将手里的灯笼朝齐子元方向偏了偏,让他能够更清楚地看见脚下的路,“一路出来都在打呵欠,昨夜又没睡好?”“唔,是有点,”齐子元说着话,瞥见齐让皱起的眉头,立刻解释道,“这次不是因为忧思重啦,是因为想到要早起看日出就觉得高兴,精神太过亢奋,所以睡不着。”就像是小学的时候得知第二天要春游,就总会兴奋的睡不着,一会起来检查一下书包里的零食,一会趴着窗看看外面是不是有下雨。大抵都是因为怀了太大的期望,生怕有一丁点的变故发生。仔细想想倒是有些莫名其妙,一次日出而已,今日看不见还有明日,上次因为生病又下雨耽误了日出也没多大失落,这次倒是像个小孩一样按捺不住。也可能是因为……齐子元忍不住扭过头朝齐让看去。太阳还隐在地平线下,晨光熹微,却刚好够看清那张分外精致的脸,又或者根本用不着任何的光线,哪怕是闭上眼,齐子元也能在脑海中描摹出齐让的轮廓。虽然自己也分辨不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是很明显的是,一起看日出这件事,早已超过了日出本身。有日出看固然是好的,纵使赶不上日出,一起在山林间走一走,又或者只是在行宫的阁楼里对坐着喝上一盏茶,也会是件值得期待的事情。原来,让自己昨夜辗转反侧来期待的其实是将要共度的时间。思绪飘转间,齐子元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身边的齐让也跟着停下脚步,举起灯笼仔细打量他的面色:“走不动了?”“嗯?还好,也没有走多远,还不至于这么快就走不动。”齐子元说着话,扭头看向刚走过的路,目光落在不远不近地跟着的近卫身上,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若是按照他的本意,是断然不想在爬山的时候还要带着近卫随行,但陈敬坚持向翠峰是在行宫之外,须得有人随护才能放心,齐子元这才不得不应下,带了两个近卫一起出了门。齐让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而后点了点头:“你这两个近卫虽然年轻,连日里看下来倒还算稳重可靠。”“嗯,”齐子元应了声,“据说是母后专门从军中挑的。”其实不止这两个近卫,仁明殿上下,从陈敬这个内侍总管到负责洒扫的小太监,还有日常在仁明殿轮值的其他近卫,全是周太后悉心挑选的,刚穿过来的时候,齐子元曾以为这是为了在自己身边安插人手掌控仁明殿每一点风吹草动,时日久了才逐渐确信,这只是一个母亲毫无保留的关爱。就是不知道要是有朝一日被她知道,一直用心呵护的这个少年并不是亲生的,又会不会后悔这么多年的付出?齐子元皱了皱眉,察觉到身边齐让看过来的目光,又立刻晃了晃头,清掉脑海里的思绪,随口问道:“阿咬昨天不是吵着要来看日出,怎么没一起?”“和你一样,昨晚亢奋的半宿没睡着,”齐让声音里带着笑意,“我起的时候他才睡下不久,要是吵醒了,这一路都难安生。”“那我还是比阿咬强的多,刚刚陈敬叫我的时候,都没挣扎就爬起来了,”齐子元弯了弯眼睛,又突然想到,“那要是阿咬起来发现我们来看日出没有叫他,岂不是会很伤心?”“他这个年纪,对什么都有着盎然的兴致,”齐让笑道,“行宫这么大,他随便转一转注意力就分散了,还有维桢他们陪着,顾不上我们。”“也是,”齐子元晃了晃脑袋,“我像他这个岁数的时候,应该比他还贪玩呢。”齐让扭过头来看他,眉眼里带着未经掩饰的笑意:“就算是贪玩,应该也很可爱。”应该……齐子元听见这两个字轻轻挑眉,而后面上便又漾出了笑纹,连脚步都变得轻盈起来,一边蹦蹦跳跳地向前走着,一边对着齐让说道:“皇兄你现在是这样说,要是看着我每天不读书偷跑出去玩,先生教的东西总也记不住,甚至还缠着你帮我写先生留的课业,不管读书写字还是练武都和小尾巴一样跟在你身后,肯定就不会觉得可爱了。”齐子元只是随口一说,齐让的脑海里好像就已经浮现出了那样的画面,出乎意料的,并没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好,或许偶尔会有些困扰,但……“若是能在那么早的时候就……”齐让凝眸看着齐子元,“我的少年时期应该会很幸福。”虽然他并未言明,但齐子元却听出了那未尽的话里的意思。“没关系的,”他一眨不眨地迎上齐让的目光,“虽然晚了些,只要一直在就好了。”齐让微微蹙起的眉头舒缓开来,笑着点了点头:“好。”而后伸手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肩膀:“继续向前走吧。”天光愈发明亮,隐于地平线下的太阳慢慢苏醒,一路说说笑笑的二人也终于走到了峰顶。入目是一片苍松翠柏,观云亭就隐于其中,一侧是茂密的树林,另一侧是陡峭的山崖。齐子元站在亭中,扶着围栏向下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层峦叠嶂、群山幽壑,缭绕的雾气宛若云海,而真正的云海,已经被天际的霞光染成一片金红。“好美!”齐子元感叹完,又忍不住回头朝齐让招呼,“皇兄,太阳要升起来了!”“嗯。”山林里的晨风微凉,齐让从近卫手里拿过披风,进到亭子里披到齐子元肩上,而后站在他身边,一起遥遥地望向了崖下。那是齐子元回去再上五年的汉语言文学也无法描绘出的画面,初升的太阳是温和的,也是绚烂的,穿透了山林间的雾气,慢慢地探出头来,金红色的光芒笼罩着林海,给这片山林还有世间万物带来了新的充满希望的一天。“能看到这样的画面,一宿不睡都值了,”齐子元扭过头,正对上齐让看过来的目光,对着那张被朝阳镀了光的清俊面容一时忘了自己想说的话,只喃喃地唤了一声,“皇兄。”“嗯?”齐让伸手替他拢了拢肩上的披风,顺带将兜帽一并戴好,“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齐子元转回视线,看向越升越高的朝阳,“我想要的都在了。”齐让睁大了眼,眸光微闪之后,也跟着转过视线,向崖下看去:“也确实什么都不用说了。”就这么并肩在崖口看着朝阳完全升起,齐子元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回转视线打量着所处的这座观云亭,顺势在石凳上坐下,语气里带了讶异:“我先前只以为是个简单能遮阳避雨的地方,倒是没想到能在这峰顶建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亭子。”“这亭子是父皇当年专门找了工匠费了不少的人力物力才修建而成,”齐让挨着他坐下,“说是这向翠峰是集了天精地华之处,方便他偶尔过来修炼。”“天精地华?若真是这种好地方,修这么个亭子不是反而碍了事,若真的潜心修炼,为何不找个深山老林也省的受打扰,”齐子元抽了抽鼻子,“明明是只想享受这皇位带来的尊贵,却不想为天下苍生承担任何的责任。”话说完,迎上齐让的目光,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刚刚说的可不仅仅是不尽责的上任皇帝,也是齐让的亲生父亲,不由咬了咬唇:“对不起,皇兄,我不该如此评价父皇。”“你说的本也没错,父皇这一生……”齐让轻轻摇头,“到底是只为他自己而活的。”若换从前,齐子元会立刻反驳齐让,人生短暂,为自己而活又有什么不对?但在这个皇位上坐了半年之后,他已经清楚地明白,身为一国之君,肩负着一个国家的兴衰,天下苍生的存亡,注定了是不能只为自己而活的。沉默了一瞬后,齐子元低低道:“所以皇兄便只为了大梁的江山而活了?”“以前是这样的,”齐让也不否认,微低头看着齐子元,“现在的话,我的人生又有了别的重要的存在。”齐子元抬起头,正迎上齐让的目光,因为二人坐得足够近,他可以清楚地从那双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就好,”齐子元轻声道,“即使大梁的江山依然重于一切,但能有这么一个存在,能让皇兄快乐起来,就已经够了。”第八十五章 第61章 “自然无毒,不然陛下哪还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江维桢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伤口不是你亲手处置的,有毒无毒你应该能看得出来啊?”“确认一下,我才放心。”目光在齐子元脸上稍停留了一瞬,齐让回道。江维桢有些莫名其妙地耸了耸肩,转过视线看向地上的尸首:“你杀的,下手这么重?”“一时情急,来不及犹豫,”齐让说完,也站起身走到那尸首前,“方才近卫搜查过,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一时倒确认不了这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总不能是偶然出现在向翠峰上,随机选了个人刺杀,又偏偏选中了当今圣上吧,”江维桢说着,弯腰将尸首上那柄匕首拔了出来,仔细翻看后摇了摇头,“这匕首也没什么稀奇的,没有任何的纹饰,做工也有些粗糙,像是街头随便找了家铁匠铺打的。”“我已经让近卫原路回去搜查了,看看是否能找到些踪迹,”齐让垂着视线,思索着开口,“知道我们会去向翠峰看日出的人并不多,此人能在护卫最少的时候出现,该是有人透露,所以这行宫里的人……”“行宫里的人先不急着查,”齐让的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江维桢打断,“我又仔细看了看,好像知道这人是谁了。”“你认识他?”一直坐在一旁听他们两个说话的齐子元重要按捺不住,也跟着凑到尸首前,“是谁?”“陛下或许不认识,但阿让应该记得,”江维桢抬眼看向齐让,“这是齐穆棠的三子,齐……齐什么来着?”齐让微微敛眉,接过了江维桢的话,缓缓开口:“齐培。”第八十七章 “齐培?”齐子元略迟疑,“齐穆棠的子女或是早逝,或是因罪而流放,这个齐培……”“八年前,齐穆棠被褫夺爵位后,因为可怜他年迈,阿让准他留在了都城,他的几个儿子因为参与欺压封地百姓、贪污赈灾银两皆被处以流刑,齐培就在其中,”江维桢回忆着开口,“他当日被押解离开都城的时候,我去街上凑了热闹,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得很。”“就在街上看几眼?”齐子元不由低头看向了地上的尸首,却并未发现那张脸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脸上连块胎记都没有,怎么隔了这么多年还能记得住?”“我记人可不仅仅是皮囊,还要看骨相,”江维桢满不在乎道,“别说是现在,就是他尸首都腐烂了,只剩下骨头,凭着他的头骨,我也能认出来一二。”“……江公子光是当大夫有些屈才了,”齐子元忍不住道,“我看京兆府那位老仵作都没有这样的本事。”江维桢扔下了一直在手里把玩的匕首,接过陈敬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手,略点头以示谢意后才接话道:“技多不压身嘛,现在这不就用得着了。”“这倒是,”齐子元应了一声,思绪微转,“如果这刺客真的是齐培,那他是因为我当日不肯答应为齐穆棠恢复爵位,所以想要杀我为他爹复仇,可他不是在流放,怎么会出现在这儿……皇兄当日将他流放到了何地?”“这我还真记不清了,反正流放嘛,无非就那么几个地方,”江维桢回道,“西南多瘴之地,东北苦寒之地还有就是……”他说到这儿,突然一顿,抬眼看向了自从认出这刺客身份后,一直沉着面色不知道在思考什么的齐让,“阿让?”齐让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后,轻轻点了点头,而后偏转视线,看向了齐子元:“当时北奚战事刚了没多久,北关人烟稀少,所以那几年,处以流刑之人大多遣去了北关做劳役。”“北关,”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语气迟疑,“北关路途遥远,一路来到都城,仅靠齐培自己肯定是不可能的吧?”“从流放地逃脱其实并不难,但一路回到都城所需的盘缠,还有途径各地查验的路引……”齐让缓缓道,“自是有人相助。”“能将齐培从北关流放地接来都城,还知道我何时身边守卫松懈,可见这人的身份和能力,”齐子元坐回椅上,一边思考一边接过陈敬递来的茶盏喝了一口,“却偏偏让齐培这种人来动手,可见并不是真的想要我的性命,而是……想要让我因此而猜忌负责镇守北关的江家?”“你……”江维桢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扭过脸朝齐让看去,却发现对比自己的讶异,对方却是一脸的意料之中,甚至还露出了一点笑意,回身在旁边的椅上坐了下来。“怎么了?”齐子元瞧见他的反应,放下手里的茶盏,“是我哪里说得不对?”“那倒不是,就是……我知道陛下一向聪慧,看事情通透,”江维桢略犹豫,还是开了口,“但,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齐培能逃出北关是江家的疏漏,又甚至,就是江家将他送到都城的呢?”“北关那么大,军中事务又繁琐,总不至于还要江老将军亲力亲为地看着那些做苦役的犯人吧?”齐子元抬眼看着江维桢,“至于江家将他送到都城……又要准备盘缠车马,又要准备路引,费这么大周章又图什么?江公子和我每日都能见到,我又几次三番到江府去,想要杀我干嘛找这么个废物?”“陛下还真是……”江维桢笑着摇了摇头,跟着就朝着齐子元深深施了一礼,“维桢代家父及江家上下,多谢陛下信任。”“理所应当的事儿,江公子怎么这么客气?”齐子元道,“想这个主意的人无非是觉得,江家是皇兄的母家,又手握兵权,我一定忌惮的很,有这么个对江家动手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而我一旦动手,不管江家还是皇兄都不会坐以待毙。但他却不明白,我与皇兄……”话说到这儿,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不自觉地飘到齐让身上,四目相对之后,他轻轻笑了一下,再开口时转了语气,“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我小时候就听过。”“阿让和陛下斗起来,能够得利的……”江维桢眯了迷眼睛,“北奚?”“北奚那个新主送了那么多贡品,又花了那么多本钱来结交都城官员,其野心可见一斑。北奚境内多沙漠,粮食匮乏,水源稀少,想要图谋的无非是大梁的国土和钱财,却因为忌惮江家,而不得不有所收敛,”齐子元思考着开口,“但若是我自己毁掉江家这一得力的防线,甚至和皇兄内斗起来,乘虚而入的收益可就大多了。”这话倒是和先前齐让的不谋而合,只是齐让毕竟在位多年,见惯了朝内朝外的各种阴谋诡计,也见识过北奚的贪婪和野心,可这小皇帝年不及弱冠,竟能在这一会的工夫,仅因为地上这一具尸首,就想到了这么多,还真是头脑清晰,心思缜密。江维桢心里想着,忍不住感慨起来:“经过今天,我对陛下又一次刮目相看。”“我就是随意揣测了一下,也没有证据,”江维桢这样的态度,倒让齐子元有些不好意思,他摸了摸鼻子,看向齐让,“皇兄怎么看?”“我和你想得差不多,”齐让回视齐子元,“所以,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他既然想挑拨我和皇兄还有江家的关系,我偏不让他如愿,”齐子元弯了弯眼睛,“装糊涂嘛,我最擅长。”“这样未尝不可,但我觉得……”齐让缓缓开口,“这次没能得手,北奚新主也总还会找别的机会,与其还要再做防备,不如就此顺了他的意,陛下留着许励那个饵,不也是这个目的?”“当时我是想借着许励来看看北奚国主到底打着什么算盘,”齐子元看着齐让,“可现在,他的目的是江家。”“所以陛下也想到了将计就计的办法,”齐让语气肯定,“只是不想用。”“江老将军驻守北关多年,江家更是世代忠良,”齐子元轻声道,“若是要将计就计,总是要委屈了他们的。”“陛下也说我父亲驻守北关多年,所以在他老人家心中,没有什么比北关的安稳更重要,”江维桢听懂了齐子元的犹豫,“若能粉碎北奚的图谋,就算效仿当年黄盖演一出苦肉计,他老人家也乐意的很。”“……也还没到苦肉计的份上,”齐子元说完,又忍不住感叹,“江公子还真是‘孝顺’。”“不是苦肉计,那陛下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江维桢思量着,“北奚想要趁虚而入,无非是想办法削弱江家兵权,让北关脱离江家的掌控,这不是容易的很?”“容易……的很?”齐子元抬眼朝齐让看去,面上还有犹豫,“皇兄?”齐让回视他,语气温缓:“你心中还有疑虑?”“是,”齐子元诚实点头,“我其实不光是担心委屈了江家,更怕的是,一切都是我的自以为是,将计就计不成,反而陷入了更大的圈套里,拖累了大梁江山……”他闭了闭眼睛,声音也低了几分,“我自己死不足惜,可天下百姓何其无辜。”“子元……”齐让凝神看着身旁的少年,仿佛穿过这张还有些稚嫩的脸庞看见了前世的自己。“不会的,”他缓缓开口,语气十分坚定,不知道是在和齐子元保证,还是在向前世的自己保证,“有我在,定会保大梁江山无虞。”“好,”不知道是不是被齐让的语气所感染,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点头,“我会和皇兄一起,守住大梁江山。”“现下一切都明晰的很了,这尸首也没什么可查的了,”见齐子元终于做了决定,江维桢也放松下来,“那接下来要怎么办?”“既然要将计就计,自然是要等着对方先有所动作,”齐让说着话,抬眼朝一旁侍立的陈敬看去,“将陛下在龙首山遇刺的消息传出去,伤势要说的更严重些,再说刺客已经伏诛,陛下震怒,要查到凶手身份之后诛其九族。”“诛……九族,”陈敬眨了眨眼,求助地看向齐子元,“陛下,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合适?”“反正也不是真的要诛九族,说得严重些,后续再闹起来才理所应当,”齐子元点了点头,“就按皇兄说的去做就行。”“是,奴婢这就去办,”陈敬应了声,又忍不住问道,“那行宫的人是否还要排查?”“查是要查的,总要闹出些阵仗来,才不会让人起疑,”齐子元道,“别真的查出来就行,不然后面的戏就没法做了。”陈敬点了点头:“奴婢明白了。”第八十八章 右臂的伤口虽不严重,却还是给齐子元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不小的困扰。每日按时换药,饮食几近清淡这些暂且不论,连生活习惯也不得不跟着改变,不管是吃饭喝茶还是提笔写字都要尽可能不动右手,以免牵动伤口耽误愈合;又因为伤口不能沾水,不仅洗澡要受影响,连出汗也要尽可能避免,所以别提到围场打猎的计划,就连到鞠球场上和许戎踢会鞠球都成了奢望,只能坐在看台上,充满艳羡地看着场上玩得正欢的两大一小。“平日里也不见你多喜欢鞠球,”齐让倒了一盏泛着凉气的乌梅汤递到齐子元手边,“怎么这会这么失落?”“我对鞠球确实没多喜欢,但是和大家一起玩是不一样的,”因为几次三番习惯性用了右手而牵拉到了伤口,齐子元的右臂被江维桢用布料固定在了胸前,用完好的左手接了乌梅汤,喝了一口才回眸看向齐让,“皇兄去和他们一起玩吧,不用陪我的。”“也不是有意要在这儿陪你,”齐让给自己倒了杯乌梅汤,浅浅喝了一口,“我不会鞠球。”“嗯?”齐子元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皇兄居然不会鞠球?”瞧见他的反应,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这么惊讶?”“可能是在我心中总会觉得皇兄是无所不能的,”想想自己刚才的样子,齐子元也觉得有点好笑,摇了摇头又道,“想想也是,皇兄少时不仅忙于学业,还要学习骑射武艺,时不时地还要替父皇分担朝务,哪还有空闲时间来玩乐。”“其实空闲时间总还是有的,只是我那时候坚信玩物丧志,不允许自己的人生有一丝一毫的浪费,”齐让轻轻晃了晃手里的杯盏,语气飘忽,“像一根弦一样紧紧地绷着,总有撑不住断了的那日。”“但是现在那根弦不是放松了吗,”齐子元道,“在断之前发现,一切都还来得及。”齐让微愣,而后笑着点了点头:“是来得及。”“那皇兄要不要下去踢会鞠球?”齐子元歪着头看他,一双眼底带着毫不掩饰的期待,“我们一起,我会小心伤口的。”“虽然我很想答应,”齐让冲着齐子元身后的方向抬了抬下颌,“但是陈敬似乎找你有事。”“陈敬?”齐子元回过头,果然看见陈敬远远地走来,从略显急迫的脚步来看,应该确实是有要紧的事儿。“好吧,”齐子元深深地吸了口气,朝着走到跟前的陈敬开了口,“什么事儿走得这么急?”“禀陛下,”陈敬喘匀了气,才回道,“上将军许励求见。”“许励怎么这么耐不住性子,我还以为他要再等上几天才会露面,”齐子元回过视线看向齐让,“皇兄?”“去吧,”齐让点头,“我若在场,就耽误了许将军发挥。”“那好吧,”齐子元不情不愿地起身,“只能我自己去会会他了。”许励已经在主殿里候了有一会,眼见齐子元进来,立时上前行礼:“参见陛下。”“行宫不是皇城,许将军不用多礼,落座就是,”齐子元说着话,自己坐了下来,抬眸看向陈敬,“给许将军看茶。”陈敬应了声,微抬下颌,一直侍立在旁边的内侍立刻上前给许励倒了茶。“多谢陛下,”许励接了茶,喝了一口之后才抬起头看向齐子元,扫见他的右臂神色立时紧张起来,站起身拱手道,“臣掌宫禁宿卫,却让陛下遭遇刺客,损伤了龙体,实在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的是那刺客,和许将军又有什么关系,那日去向翠峰,是朕自己屏退了宿卫,遭遇刺客也怪不到宿卫头上,许将军不必担心。”齐子元口中这么说着,面色却沉着,微垂着眼帘,语气也是淡淡的,“这大热的天,许将军专程从都城过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臣自得知陛下遭遇刺客后,担心非常,恨不能立刻便来龙首山探望陛下、向陛下请罪,”许励微低着头,语气诚恳,“后听闻陛下因刺客的身份而烦心,便决意待查明此事后,再来向陛下禀奏。”“刺客的尸首运到大理寺当日,便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齐子元靠在椅背上,用完好的左手托着腮,面色不怎么好看,“比起这个,朕现在倒是更想知道他是怎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都城,还跟着朕来到了龙首山。”“臣今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许励连忙回道,“从大理寺那听说这刺客的身份是本该在北关流放的犯人齐培后,臣便命人去查验了近段时日拿着北关路引入城的记录,之后根据记录找到了齐培进入都城后的落脚处,正是已经荒废了的齐穆棠生前的住处,在其中找到了一些齐培的随身物品、盘缠,还有就是,让他能够一路顺利抵达都城的路引。”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本薄册。“路引?”齐子元立时坐直了身体,朝着陈敬示意,“拿来给朕看看。”陈敬将路引接了过来,拿到齐子元面前,还贴心地打开,露出上面的内容。为了避免有冒认身份的情况发生,大梁的路引记录十分详实,从具体家庭住址到年岁、相貌家中情况、要去往的地方、出行的目的都一一记录在其上,其后还盖着县、府、州的官印用来验明真伪。齐子元单手拿着路引,仔细扫过上面的内容后,抬眼看向许励:“这上面是他人的名字,所以这个齐培是偷了别人的路引,冒认了他人的身份?”“臣起先也这么觉得,”许励回道,“后瞧着这路引上对相貌的描述,连耳后有块疤都对的上,总像是有人专门为齐培量身打造了这份路引……还有搜来的那些盘缠,齐培这些年一直在服劳役,成日里能够吃饱穿暖已是不易,又上哪来凑这么多的银两?” 第63章 “她现在是江淇,许家的种种都与她再无关系,”齐让缓缓道,“而且她久在北关,多年来见多了北奚人侵扰边镇、欺凌百姓,早已对他们恨之入骨,许励为一己私欲,竟私通外族,即使是生身父亲,做下这样的错事,依着阿瞳的脾性,也是不会包容的,更别提早在许励为了权势利益将独女送进皇城时,她们的父女情意便已经断了。”“道理是都明白的,但总也会是难过的吧,到底也曾是自己的骨肉至亲,”齐子元沉默了一瞬,而后又开了口,“借着周济桓案,我让人改了连坐之法,所以等此事料理完,应该也不会牵扯太多许家人进来,至于真的参与其中的,不管是依据大梁律法,还是我自己的本意,都不会再姑息。”“人活在世,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阿瞳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你秉公处置,便已是对她的尊重,”齐让说完,思绪微转,沉吟着开口,“许励既已入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齐子元沉默了一瞬,抬头看向齐让:“我打算用完午膳后便启程回皇城。”“午膳后?”齐让难得讶异了一瞬,目光不自觉地就看向齐子元右臂,“你还伤着,怎么这么匆忙?”“许励前脚离开,我后脚就回皇城,这样不就更显得我是被他说动的吗?”齐子元缓缓道,“越匆忙,就越显得我想对江家动手的迫不及待,这饵料便越逼真。”“倒也好,”齐让想了想,便明白了齐子元的意思,“那便你独自回去,我在行宫再休养几日,等得了江家的消息再回。”“我也是这么想的,果然皇兄懂我,”齐子元笑了一声,看着身边的齐让,又不由自主地生起了一点惆怅,“做戏要做全套,要‘整顿’江家,就不好再和皇兄像以前那样了。”“只是表面上不一样,实际上不会有任何变化,”齐让说着话,声音轻了几分,忍不住嘱咐道,“回去要小心手臂,按时换药,不紧要的朝务不用急着处理。”“知道啦,”齐子元应了一声,明明是他自己提议要做的局,此刻却怎么想都觉得委屈,眼巴巴地看了齐让一会,撇了撇嘴,“皇兄也要照顾好身体,不要成日里坐在书案前,既劳神又伤眼睛……我会让阿咬和江公子替我看着你的。”齐让点了点头,满眼的笑意里却藏着难以言明的失落。虽然百般不情愿,但既已开了局,也没有再停下的道理,所以一起用过午膳后,齐子元便真的坐上了回程的马车。来的时候是和齐让一起,回程却只剩下自己,又想起回到都城要处理和面对的种种事端,和难以忍受的酷热,对着车窗外和来时一样的风景,再没了欣赏的兴致,被午后温热的风吹到脸上的时候,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马车角落里坐着已经随着颠簸不自觉打起呵欠的陈敬,听见这声叹息立时清醒过来,抬眼上下地打量齐子元,语气紧张:“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奴婢让人吩咐太医在仁明殿候着吧?”“伤口没事,江公子的药好用的很,用不着折腾太医的,”齐子元趴在车窗上,语气低落,“就是好不容易离开皇城,还没待上几天就要回去了,说好了要去围场也没来得及。”“陛下伤了手臂,现在也不方便去围场,过几日就是太后生辰了,本也要回去,”陈敬劝慰道,“等给太后过了生辰,料理完当下的事,陛下的手伤也该好了,到时候再回行宫好生住上一段时间也更安心。”“到时候……”齐子元垂下眼帘,看着马车碾过路面留下的车辙印,声音飘忽,“到时候这朝局变成什么样,朕人在哪里,谁又说得准呢。”“陛下怎么突然悲观起来了?”陈敬微怔,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陛下运筹帷幄,又有太上皇相助,自然是能化解当下的事端,保朝局稳定,江山稳固。”“当下的事端自是能够解决的,朕倒不是忧心这个,至于其他的……”齐子元托着下颌自己思考了一会,再回过头的时候,方才面上那屡忧虑已经消散的无影无踪,语气也更坚定起来,“找人替朕去京兆府传个话,让孙朝天黑前来一趟仁明殿,朕有要事与他相商。”“天黑前?”陈敬顺着向车外看了一眼,本想说按着现在的速度,回到皇城也差不多要天黑了,不如好好歇息一日的好,但瞧见齐子元的样子,便又把话咽了回去,应了声,“奴婢这就去办。”第九十一章 一路颠簸劳顿,终于回到皇城的时候已是黄昏。夕阳西下,余晖笼罩着整个皇城,让本就巍峨华丽的宫殿更显金碧辉煌。白日的炙热还没消散,难得兴起的晚风也是热的,让扶着陈敬手臂从马车上下来的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回来,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去,因为有了对比,山间的清凉让这都城的酷热变得愈发难以忍受起来。“陛下,”见齐子元站在马车下望着仁明殿的匾额久久沉默,陈敬适时地开口提醒道,“孙大人已经到了,正候在外殿。”“朕这就过去,”齐子元回过神来,“让膳食局备些清凉解暑的吃食送来。”陈敬应了声:“奴婢这就去。”因着齐子元要回来,仁明殿内早早地备好了冰鉴,倒让本该闷热的殿内比室外还凉上几分。孙朝到了已经有一会,正端坐在椅上捧着内侍奉上的茶盏心不在焉地喝着。听见殿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立时抬起头来,而后就瞧见一身浅色小袖袍衫的年轻皇帝脚步匆匆地进到殿内来。几日的休养让齐子元气色好了许多,连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面上也不见丝毫的疲惫,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已经许久不见的元气,唯有右臂包裹起来的伤处和这一身格格不入,显得格外碍眼。孙朝放下茶盏,起身施了礼,再抬头时,目光不自觉地就停在齐子元的右臂,眉头微微皱起,语带担忧:“前日听说陛下在龙首山遭遇刺客,还受了伤,现在可好些了?”“那刺客出现的突然,所以不小心划了个口子,不要紧,”齐子元在椅上坐下,示意孙朝也落座,“天气炎热,还要你专门来一趟,辛苦了。”“陛下前脚从龙首山回来,后脚就召臣而来,必是有要事,”孙朝坐回椅上,“而且,就算陛下今日不召臣,臣本也打算到龙首山去探望陛下,也把这几日的事禀报一二。”“这几日的事……”齐子元单手接过陈敬递来的茶盏,略沉吟了片刻,知道陈敬识时务地带着一旁伺候的内侍退了下去,才开了口,“周济桓的案子?”“是,”孙朝点了点头,“因要结案,这几日臣一直在整理周济桓案相关的卷宗,从一些周府下人的供词里,又发现了一些周济桓过往做下的事,其中大都是任外官时所做,类似私占土地、收受钱财之类,已经按照供词去追查相关人员,却有一件臣心存困惑,所以想着来向陛下禀奏。”“你既然想着来专门找朕,就不会是小事,”齐子元放下茶盏,凝神看着孙朝,“但说无妨。”“去年八月,周济桓府里的一个长随奉命将一对不知身份的老夫妇送出了都城,安置在城外几十里的一个村子里,并且每隔十日过去送一次钱粮,直至陛下继位。”孙朝轻声道,“臣派人去那村子里查过,那对老夫妇在陛下继位后的第二日,因为意外失火,死在了那间房子里。”“又是意外失火……”听见这四个字,齐子元立时就想起了许戎的父母,不由闭了闭眼,“这对老夫妇的身份查到了吗?”“臣派人去查过,这对老夫妇本是安州人士,多年前为逃水患而来到都城,因为没有土地,以做苦力为生,此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身份,所以臣又让人去查了他们的子女亲眷,”孙朝回道,“他们膝下本有三子两女,逃难时不幸夭亡了一子一女,所以到达都城之后,为了糊口,便将不足十岁的二子送进了皇城。”齐子元隐隐地听出了些许疑虑,微皱眉头,问道:“然后呢,这二子人在哪里?”“早几年一直在皇城内,都是做些繁重的粗活,后来便托了些关系,求了当时的内侍总管,”孙朝道,“调去了行宫。”“行宫?”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那他人现在……”“当日太上皇在行宫中毒后,因一时查不出凶手,行宫内所有有嫌疑者,都被送往了大理寺,”孙朝回道,“其中有几个因为经受不住严刑拷打,先后死在了大理寺狱中,其中就包括了那位。”“这么巧又死了,”齐子元摇了摇头,皱着眉头仔细回想着孙朝刚刚的话,“回想起来去年八月差不多是皇兄中毒的时候,而朕登基那日也正是谋害皇兄的所谓幕后指使伏法的日子,所以你的意思是……”“臣只是心存疑惑,觉得实在是巧合,”孙朝犹豫了一下,坦诚回道,“此事关系紧要,臣不敢妄下断言……而且,陛下也说了,太上皇被投毒一案早已结案,凶手秦远也已伏法。”“秦远被皇兄遣回原籍已有多年,又何必突然对皇兄发难,归根结底,他不过是个替罪羊而已,”齐子元垂下眼帘,一眨不眨地看着地砖上的纹路,思绪发散,“所以是周济桓买通了那个内侍给皇兄下了毒,条件是厚待他的双亲,却在秦远‘归案’之后悄悄处置了那对老夫妇,将所有的痕迹都掩藏的一干二净。又或者,不止周济桓?”孙朝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瞪圆了眼睛:“陛下的意思是……”“朕先前一直想不明白,周济桓服毒自尽,仅是为了不死在朕手里吗?当时我们并无十足的证据证明宋清的死与他有关,若再有周家在朝中斡旋,仅凭着构陷宋清一事,根本不足以要他的命,”齐子元说着话,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桌案,“但若是周家并不想保他呢?当时因为周济桓不肯招认,朕执意去挖他的陈年旧事,若顺着查下去一定会查得比今日还深,说不定就会查到周家头上,谋害一国之君……”说到这儿,他抬起头看向孙朝,语气笃定起来:“所以那一日周潜出现,并不是真的关心周济桓,反而是给他的一个讯号,一个周家放弃了他的讯号。”饶是孙朝经历了种种或繁复或凶险的案件,此刻也不由沉默,好半天才开口:“那若真是如此,陛下打算如何,谋害一国之君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周家必定会无比小心,而且就算真的查出了罪证,陛下……”说着话,他的声音低了几分,语气诚恳,“且不论太后的存在,周家毕竟是累积了数百年的世家,牵扯着不知多少人的利益,即使是陛下,轻易也难动得了他们。”“朕也没想过要动周家,”齐子元说着话,慢慢地握紧了拳头,“朕只想着犯错之人能得到应得的惩罚。”孙朝一滞,犹疑着开了口:“那……”“此事如何处置朕还要再想想,但是先查一查倒也无妨,”齐子元垂下眼帘思索了一会,抬头看向孙朝,“除了此事,周济桓案处置的如何?”“事关宋清案的所有周济桓的罪证、供词等一应提交给了大理寺和刑部复核,涉案之人皆已按律判处,待大理寺和刑部确认无疑后,便可彻底结案,”孙朝回道,“周府其他确认与案子无关的人,已经按照陛下的意愿,尽悉释放,由着他们去自寻出路了。”“好,”齐子元说完,不知想到什么,突然又问道,“周济桓的家眷呢?”“家眷?”孙朝愣了一下,才回道,“陛下,周济桓并无妻室,后宅里只有一位太后昔日的贴身侍女负责周府的琐碎家事,臣仔细查过,这个侍女只负责周济桓的饮食起居,对其他事端一无所知,便一并释放了。”“这样……朕也好向母后交待了,”齐子元轻轻点了点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面色也正常了许多,“此案到了今日,也算了结了,这段时日,实在是辛苦了。”“本就是臣的职责所在,而且,能够让周济桓归案,还宋大人一个清白,也算是了了臣的一桩心事,”孙朝声音低了几分,“不然等宋大人下葬,臣都无颜去他的坟前奉香。”“宋清人已不在,自是没办法再谢你了,”齐子元说着话,突然起身,朝着孙朝深深一揖,“朕却实在是该谢你的。”“陛下不可!如此便是折煞臣了,”孙朝急忙也跟着站起身来,几步上前扶住齐子元的手臂,“陛下还带着伤,怎可如此!”“不这样,朕也不知道还能如何表达心底的谢意了,”齐子元直起身子,弯着眼睛露出一点笑意,“朕在这朝中可用之人并不多,能有孙大人如此殚精竭虑不辞辛劳地帮着查清此案,实在是朕的幸运。”孙朝沉默了一瞬,而后躬身朝着齐子元也深深施了一礼:“能遇到陛下这样的国君,是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福泽。”“若能如此,朕倒是死也能瞑目了,”齐子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孙朝,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朕倒是还有一件事关天下子民和大梁江山的事要劳烦你。”第九十二章 不出半日,孙朝被任为安抚使,即日赶赴北关察治奸宄、巡查边境的消息传遍了前朝后宫,毫不意外的,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其实江家在北关多年,手握重兵,根基深厚,又是太上皇齐让的母族,新帝对其打压并不是什么让人意外的事儿。早在齐子元初继位时,朝中就不少人揣测甚至献过策,但齐子元不仅毫无动作,甚至还和太上皇齐让愈发的亲近起来。群臣不解,却也乐得这种安稳,倒是没想到他会在刚费尽周章处置了周济桓的时候突然有了这样的举措,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前几日那桩和北关沾了些关联的刺杀案。朝中不乏聪明人,捋清了前因后果之后,心中逐渐有了判断——归根到底,刺杀案只是个由头,到底与江家有没有关联也不好说,毋庸置疑的是齐子元确确实实是要对江家动手了。仔细想想倒也能够理解,初继位时朝局不稳,蓦地动手不仅动机太过明显,江家也未必没有防范,经历了这大半年的时间,看起来一无所知的小皇帝已经逐渐在朝中立了足,又赶上有了发作的由头,江家若是没有不臣之心,总要吃些哑巴亏,若是有不臣之心,更显得小皇帝师出有名。但这朝局怕是再难安稳下去了。朝臣们心中所想齐子元心中也能猜到个大概,却浑不在意,下了旨意后便以养伤为由,拒绝了一切觐见,从早到晚歇在仁明殿里,除了一些事关紧要不得不批阅的奏折,其余朝政一概不理,或是读书或是睡觉,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只坐在殿门前的树荫下听着蝉鸣鸟叫安静地发呆。却是他自穿越以来,难得地享受到的闲暇,但这闲暇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没几天就到了周太后的生辰。自那日匆匆忙忙地跟着齐让去了龙首山,母子俩便再不曾见过面,回到皇城虽也有几日,齐子元却只是遣人去慈安殿送了些东西,以养伤为借口一直不曾上门探望——他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周太后,不管是周济桓突如其来的死,还是自己占据的这具身体那见不得光的身世。但终究是不可能一直逃避的。因着周太后不喜热闹,便取消了生辰这日的宴筵,改为了去净尘寺奉香——发生了如此多的事端后,周太后还愿意去这净尘寺,齐子元其实是意外的,但他承诺在先,更重要的是,除此之外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为周太后做些什么。净尘寺在都城城郊的山里,路途不算遥远,却也要耗费些时辰。去奉香总不好到的太晚,因而天还未亮,齐子元就被任劳任怨的陈敬从睡梦中叫醒。好不容易休养了几日蓦地又过回了这种天不亮就起床的日子,齐子元分外不适,耷拉着眼皮在床榻边坐了许久才终于找回了一点意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朝着陈敬问道:“朕那幅字裱好了吗?”“自是裱好了的,”陈敬说着,从书案上拿过一个细长的盒子,“奴婢正打算拿给陛下看看呢。”“看就算了,那字写成什么德行朕心里有数,”齐子元抽了抽鼻子,语气无奈,“原想着在行宫这几日让皇兄抽空指点一下,结果伤了手臂,只能从过往的字里挑这么一幅,也不知道母后会不会嫌弃。”“奴婢不怎么识字也看得出来陛下的字迹进步极大,连太傅都近段时日都不再逼着陛下练字了,”陈敬将盒子收好,示意身后的内侍将梳洗用的东西端进来,“这字是陛下的心意,太后不仅不会嫌弃,一定会喜欢的很。”“喜不喜欢的……”齐子元轻轻摇了摇头,“朕只希望她能开心点就好了。”作为齐子元的贴身内侍,陈敬对他的心思了解的很,闻言立时开口道:“瞧见陛下太后就会开心了。”“这皇城里的事儿若是这么简单就好了,”齐子元撇了撇嘴,伸了个懒腰,“朕还是先洗漱吧。”用微凉的水洗了脸,齐子元整个清醒了不少,换上了尚衣局送来的新衣,还专门替自己选了一支青玉的簪子,站在铜镜前仔仔细细地察看。“还是难得见到陛下这么在意自己的衣饰,”陈敬将齐子元挑选的玉佩替他佩戴好,直起身子将人整个打量了一遍,“这衣料还是太后先前定下的,陛下穿着果然合适。”“朕也是想着这个,才专门选了这身,”齐子元低着头检查了一下衣襟,又问道,“皇兄回来了吗?”“刚奴婢得了信,说是太上皇决定直接从行宫去净尘寺,”陈敬回道,“就不回皇城了。”“这样也好,依着现在的形势,就是回来了也不好再同车出发,”齐子元说着话,垂下眼帘,声音也低了几分,“算起来,都好几天没见到皇兄了,今天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机会好好说几句话。”“太上皇虽不同去净尘寺,总还是要一同从净尘寺回皇城的,”眼见齐子元有些失落,陈敬也不由感慨,“奴婢也希望此事早些过去……陛下这几日虽然难得清闲,却还是不如在行宫里和太上皇一起的时候自在。”“皇兄在的时候,朕总是心安的,”最后理了理衣摆,齐子元借着铜镜将自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走吧。”马车正候在仁明殿外,接上齐子元后,在皇城里转了一圈,来到了慈安殿。齐子元下了马车,还没来得及整理衣袍上的褶皱,就看见周太后扶着侍女的手缓缓走了出来。回想起来也不算很多日未见,齐子元却莫名涌起了一股生疏感,直到看着周太后走到近前,目光一如往日般温和却又含了几分关切,才回过神一般行了一礼:“母后。” 第65章 “嗯,戏既然开幕了,总要参与进去,”齐让缓缓道,“维桢也会一并回去,若有什么事,可以找牢靠的人传信给他,反正他时不时的会带许戎在皇城里闲逛。”“好,”齐子元点了点头,终于站起身来,“那我先走了。”齐让微抬眼,安静地看着他:“照顾好身体。”“皇兄也是。”齐子元说着话,深深地吸了口气,衣袖一甩,头也不回地向凉亭外走去。眼瞧着齐子元走来,陈敬立时迎上前来,却迎面对上一双冷冰冰的眼睛,不由停下脚步,微躬身道:“陛下,太后已经休息好了。”齐子元沉着一张脸,语气淡淡的:“既然母后休息好了,那便回去吧。”“是,”陈敬应声过后,朝着树林间的凉亭看了一眼,“那太上皇……”“你还怕皇兄找不到回皇城的路?”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皇兄的事,我们还是少操心的好。”陈敬微低着头,连连应声:“是,陛下。”第九十四章 申时刚过,太阳向下落了些许,却依然是明晃晃的晒得人睁不开眼。一路将周太后送回了慈安殿,又陪着说了会话,眼见她因为天气炎热和来回的劳顿而生起了倦意,齐子元送出了事先准备的生辰礼,主动告辞回了仁明殿。皇城里依旧是炎热的,不过是从慈安殿到仁明殿这一段短短的距离,身上簇新的袍衫被汗水浸了个通透,因而一进门齐子元就坐到了冰鉴前,拿出了一直冰在里面的乌梅汤,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大口。微凉酸甜的乌梅汤顺着喉管一路向下,驱散了萦绕在身上的暑气,让齐子元忍不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幸好还有这冰鉴,不然真不知道这夏日要怎么过。”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半盏乌梅汤,齐子元终于稍稍活过来些许,一边脱身上的外袍,一边朝着陈敬问道,“今天的奏章多吗?”“回陛下,和昨日差不多,”陈敬朝着殿内的其他内侍挥了挥手,看着他们都下去之后,才又放低了声音道,“陛下派去寻人的近卫回来了。”“这么快就回来了,”齐子元动作微顿,视线从陈敬脸上扫过,心下了然,“没找到人?”“也算是找到了,就是……”陈敬犹豫了一下,迎着齐子元皱起的眉头,小心回道,“人现在在江公子那儿。”“江公子……江维桢?”齐子元抓着袖口的手慢慢捏紧,直至手背上泛起了青筋,才突然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果然是这样。”陈敬回身替齐子元拿了件外衫,闻言不由迟疑:“陛下?”“没事儿,”齐子元将脱下的外袍随手放在一旁,接过陈敬手里的外衫,一边穿一边道,“虽然有一瞬的意外,但仔细想想,这样才合理,不是吗?”“这样?”陈敬摇了摇头,“奴婢愚笨,没懂得陛下的意思。”“以后会知道的,”齐子元慢慢地系好衣带,起身走到书案前,顺手拿了张纸,“这会天气热,傍晚稍凉快一点江公子应该会带着阿咬去御花园玩,找个牢靠的人把这张字条给他送过去,切记不要让任何人察觉,包括阿咬。”陈敬不明所以,却也不多问,一边研墨一边应了声:“陛下放心,待会奴婢亲自去办。”“你亲自去办,朕自然是放心的。”齐子元说着话,提笔蘸墨,在纸上缓缓落下一行小字。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暮色降临,皇城里又陷入了惯有的沉寂。没有了太阳的炙烤,也并没有凉快多少,暖阁内大敞着窗子也感受不到丁点的风,陈敬只好让人将冰鉴挪得离书案更近了些许,好让一直潜心批阅奏章的齐子元能够感受到更多的凉意。“人啊,放松久了总要还回去,”齐子元甩了甩手腕,瞥了一眼书案旁堆积的奏章,“一日一日地看着还不觉得有多少,攒到这一起恍惚又回到了先前熬夜抄书的时候。”“陛下的伤口还没完全好,先前太上皇不也说挑些紧要的朝务处理就是,”陈敬劝慰道,“今日天不亮就起了又没午睡,陛下看一会就早些休息吧。”“再不紧要也总要处理完,伤口虽然没完全好,也不怎么妨事了,”齐子元说着话,抬头朝正对面大敞的窗子看了一眼,“长夜漫漫,正好找点事做。”陈敬刚要开口,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下意识抬眼望去,正瞧见一个人影从窗子翻了进来,凭空出现在暖阁内。“你……”看清这人的脸,陈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将到了嘴边的惊呼咽了回去,“江公子,你这是做什么?”“问我还不如问问你家陛下,”江维桢说着话,扒着窗子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长舒了一口气,转向安坐在书案前的齐子元,“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为了避过巡夜的宿卫和守在门外的近卫可费了不小的力气。”“辛苦,”齐子元弯了眼睛,转眸看向陈敬,“我有事和江公子说,在外面守着,任何人不能靠近暖阁。”陈敬立时会意,躬身施了一礼后,匆匆忙忙退了下去,从外面关上了暖阁的门。“看这架势陛下应该是有十分紧要的事要说了,”江维桢看了一眼紧闭的门,轻轻挑眉,“我还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是要连阿让都瞒着的。”“皇兄他……”齐子元放下手里的奏章,给江维桢倒了盏茶,看着他在对面坐了下来,才开口道,“没察觉吧?”“我专门寻着他哄小不点睡觉的这会出来的,就算他起来不见我,也只会觉得我是跑到哪纳凉去了,”江维桢接过茶盏,浅浅喝了一口,“我保证不会让阿让知道,现下可以说是什么事儿了?”“其实也不是什么特别紧要的事,”齐子元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语气和缓,“就是想问问,江公子安置周济桓府里那位妇人,是不是帮皇兄做的?”“我专门把人安置在了和江家无关的地方,自己甚至都没露面,”江维桢微微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我没派人监视你或者江家的任何人,”齐子元缓缓道,“只是刚好我也要找那位妇人。”“我听说那妇人在周府只管周济桓的饮食起居和琐碎家事,对他做下的那些事一无所知,不然京兆府也不会将人放了,”江维桢不由奇怪起来,“你跟阿让怎么都盯上了她?”齐子元微抿唇,凝眸看着他:“皇兄没有告诉你缘由?”“阿让素有分寸,他不主动提的事我也从来不多过问,”江维桢摩挲着手里的杯盏,垂着眼帘想了想,“那说吧,那妇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江公子应该知道,那妇人在进周济桓府里之前曾是我母后的贴身侍女,”齐子元捏了捏手指,缓缓开了口,“她是周府的家生子,和我母后一起长大,后来又跟着一起进了皇城,十多年来一直跟在她身边,形影不离,忠心不二。”“这我当然知道,我还听说她在周府的时候就心悦周济桓,所以后来太后才做主让她进了周济桓府里,”江维桢说到这儿微微顿了顿,“所以这事儿和太后有关?”“确切来说,是和我有关。”齐子元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周济桓临死前,大抵是为了给我找些不痛快,所以说了一件经年的秘密,他说……当年母后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却生下了一个死胎,当时父皇正在外巡视皇陵,所以周家人便从外面抱了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换掉了那个死胎。”迎着江维桢惊讶的目光,他露出了一点笑容,一字一句缓缓将最后一句话说完:“那个婴儿就是我。”“所以你……”蓦地知道这么一个皇家密辛,江维桢张着嘴,好半天才找回一点思绪,“那阿让他……”“当年知情的除了几个周家人,就是在场的稳婆和我母后的贴身侍女,甚至连我母后都不知道她唯一的血脉其实根本就没来到这个世上,”齐子元垂下眼眸,低低叹了口气,“我事后让人查过,当年的稳婆早已被周济桓灭了口,除了周家人那个妇人就是现今唯一的知情人,所以,皇兄该是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世,才想把那妇人掌控在自己手中。”江维桢脑子还是乱的,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下意识想要替齐让解释:“十多年前的事,阿让怎么可能知道,他找那个妇人说不定是为了别的事,比如周济桓……”“你刚刚不也说那妇人对周济桓所为一无所知,”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声音里多了几分感慨,“其实我一直知道皇兄没有急于拿回皇位是为了朝局安稳,让我好奇的是,他怎么就敢笃定解决北奚这个心腹大患后还能拿回皇位,到今日才知道,原来他手中一早就有了筹码,不管何时只要曝出我的身世,这皇位就要理所应当回到他那里。”“阿让他……我不知道他是何时知道的这件事,早先他或许有过这样的打算,但现在……”江维桢抿了抿唇,抬眼看向齐子元,“这大半年的时间,我一直在他身边,他一日日的变化也都看在眼里,他与你相处时的关心都是真心实意的,没有一点作伪。”“我知道,也确信皇兄他不会害我,甚至偶尔能感觉到在皇位与我之间,他越来越多的挣扎,”齐子元说着话,手指轻轻点了点书案上的奏章,“皇兄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从小就把延绵大梁的江山社稷当成了自己的责任,登基之后更是殚精竭虑没有一日懈怠,他就是天生的皇帝,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待眼下的问题解决,也该还给他的。”“……你倒是懂他,他确确实实一直在为大梁的江山活着,”江维桢沉默了一瞬,又忍不住问道,“把皇位还给他……那你呢?”“江公子又不是没听说过我在乾州时的名声,一个从小到大只知道吃喝玩乐的人,怎么配当这天下的主人。更别提我根本就不是先帝血脉,要再占着这位置,齐家的列祖列宗早晚有一日要被气到从皇陵里爬出来,”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我对这皇位从来就没什么执念,实在是当日局势紧迫,母后不得已才把我从乾州叫了回来。起初的时候,我其实只是想保住自己这条小命,但后来发现自己占的这个位置实在紧要,一言一行关系着天下百姓,才不得不打起精神来竭尽自己所能,可还是出了不少纰漏,还搭上了无辜人的性命……我这大半年其实累得很,因为坐在那皇位上就再不能做自己了,要是当日有的选,我更想和江姑娘一样,找一个北关那样的地方,天高地阔无拘无束地活。”话说到最后,他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低低感慨道:“你看这皇城,看似华贵无比,到了晚上连颗星星都看不见,没意思的紧。”“这皇城确实没意思的很,”江维桢也跟着起身,站在他身边顺着朝窗外看去,“我从小就不喜欢到皇城来,别人看着阿让天潢贵胄尊贵无比,我瞧见的只有看不完的书,处理不完的朝务,还有各怀鬼胎的文武朝臣。他在位十多年,为了这江山尽心竭力,也没见享到什么福,到最后还差点连小命都搭上……其实他当日醒来的时候,我提议过要带他一起回北关,但是他说,这天下是他亲手从先帝手里接过来的,他才是它名正言顺的主人。”“这天底下确实再没有人比皇兄更名正言顺了……他在意这个位置从来不是为了什么唯我独尊的荣耀,或者是唾手可得的权势,他想要的是,大梁江山永固,百姓长宁,”齐子元回转视线,看着暖阁上堆着的奏章,“虽然我并不喜欢这个皇城,也觉得那位置无趣的很,但既然那是他想要的,我想让他如愿。”江维桢靠在窗上,回过视线看着他:“既然这样,你怎么不和阿让推心置腹地谈一谈,要是听见你刚刚那番话,他会少许多纠结。”“会谈的,但不是现在,”齐子元道,“把皇位还给皇兄之前,我还要做件事情。”“所以你叫我来的目的其实在这儿?”江维桢略沉吟,“说吧,什么事儿?”齐子元回到书案前,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而后才缓缓道:“我要动周家。”“哪个周家?周济桓已经死了,你不会是要对周潜下手吧?”江维桢看着齐子元,迟疑道,“是因为阿让?”“是,”齐子元点头,“虽然还没有明显的证据,但我可以确认,当初指使行宫的内侍给皇兄下毒的幕后指使应该就是周潜。”“……其实我当初也曾怀疑过,毕竟自从他执意提拔宋清他们,并且推行新政,与世家之间的矛盾便愈发不可调和,周家是世家中的大族,除掉阿让将你送上皇位,获益最大的就是他们。”江维桢说着话,眉头皱了起来,“周家盘桓数代,和其他世家之间更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纵使查到了确凿的罪证,想要将其覆灭,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我知道,连皇兄在位时面对这些世家,也只能是先提拔寒门逐步削弱他们的势力,我也没想过仅凭自己这点本事,就颠覆得了周家,”齐子元放下茶盏,看向江维桢,“我只想让罪魁祸首伏法,让周家再不能威胁到皇兄。”“你……”江维桢走到书案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小皇帝,语气诚恳,“其实阿让未必就对付不了周家,你反正都要退位了,又何必给自己惹下这么个麻烦?”“皇兄当然对付得了周家,只是有些事由我来做更合适一些,皇兄和世家本就矛盾重重,纵使周潜谋害国君在先,贸然对周家动手,也还是会引起其他家的警惕,觉得他是借题发挥想要打压世家,”齐子元缓缓道,“周家是我名义上的母族,若由我来动手,摆出铁证,目的就显得纯粹的多。其实世家之间关系紧密却并不齐心,行事素来以自己利益为主,即使是周家内部也各有各的心思……我对周家发难的时候,由皇兄出面给其他家分一点甜头以作拉拢,再坐回皇位的时候也就不会再有什么阻碍了。”“既然这样,你怎么不直接找阿让联手,”江维桢叹了口气,“还是你其实知道,此事有诸多隐患阿让必然不会同意。”齐子元笑了一下,没有否认,他微抬头,一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维桢,“我其实也犹豫过,但除了江公子,我再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对皇兄绝无二心。”江维桢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说说吧,都想让我做些什么。”第九十五章 等江维桢终于回到永安殿的时候,已经过了亥时,齐让却还未休息,正端坐在书案前,守着盏昏黄的灯埋头不知在写什么。听见门口传来的声响,他抬头看了一眼,随口问道:“这么晚才回来,去哪了?”或许是心虚,四下里明明是昏暗一片,江维桢却总觉得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探寻,轻而易举地就把自己看了个透。仔细想想倒也正常,毕竟从小到大自己在齐让面前都宛若一张白纸,没有过一丝一毫地欺瞒,现下却背着他和齐子元暗中勾结——虽然本意是好的。“这皇城里太热了,趁着天黑没太阳,去御花园纳了会凉,谁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江维桢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转移话题道,“小不点睡了?”“你走没多久就睡着了,”齐让收回视线,注意力又转回到书案上,“今天怎么样?”江维桢正要去逗弄一旁架子上的小白,闻言动作一顿,扭过视线看向齐让,反问道:“什么怎么样?”“你白日不是回了江家,”齐让抬起头,目光凝在江维桢脸上,“府里怎么样?”“……你问府里啊,”江维桢轻咳了一声,一边摸着小白的顶冠一边回道,“和你预料的差不多,隔壁的几位叔父、父亲之前在军中的旧友还有朝中和江家有姻亲的几家都想了办法来打探消息,有的还表示只要我点头,他们可以联合起来在早朝的时候给小皇帝施点压,我一一都回了话,说是等到父亲的消息再做决定。”“外祖那边差不多也该收到消息了,”齐让提笔蘸了蘸墨,“等孙朝到了北关,就可以开始给北奚布局了。”“北奚那边有父亲在自然不用担心,”江维桢回过视线,看向齐让,“许励那边,你准备怎么办?”“许励虽为上将军,掌宫禁宿卫,实际并没多少掌兵的经验。”齐让缓缓道,“等他确信北奚在边关真的得手,朝中守备空虚,就会主动动手,我们只要张开网等着就是。”“整个宿卫府加起来也不过千余人,许励能驱使动的不超过一半,其中还有不少是世家送进去养身体的,”江维桢轻轻哼了一声,“许励不会以为就凭着这点人手,就能逼宫谋反了?”“平日里自然不能,但若真的北奚大军压境,朝中这些人自顾不暇的时候,或许还真能得手,”齐让说着话,轻轻笑了一声,“就是得手之后,能在那个位置待多久,就不好说了。”“这倒是,北奚人狼子野心,若真的得了机会,怎么可能就甘心北关那一点地方,”眼看着小白被自己逗弄的不太耐烦,江维桢终于收了手,在齐让对面坐了下来,“许励也不知道是胆子太大还是太蠢,与虎谋皮,能有什么好下场。”“这几日他应该就会开始动作,让我们的人盯仔细了,看看朝中是不是还有人与他有勾结,”齐让一边写字一边道,“只掌握动向就可以,不管做什么都不用去干涉。”“明白,”江维桢应了声,探头朝齐让的纸上看了一眼,“都这会了写什么呢,先前小皇帝可是专门嘱咐过我,让多盯着点,怕你天天废寝忘食的熬坏了身体也伤了眼睛。”“眼前摆着这么多事情,他还记得这种小事儿,”提到齐子元,齐让的神情柔和了许多,唇边漾出了笑意,“给太傅的信,抓紧写完,好让人趁着夜色送出去。”“太傅?”江维桢不由奇怪,“怎么突然想着给他写信了?”“北关有外祖在,我自然放心,而朝中……这些根基深厚的世家若不能一朝铲除,总要拉拢几个,不指望他们能够相助,最起码别坏了我的事,”齐让说着话,终于落了笔,“我与太傅之间虽然有诸多的分歧过往也有不少嫌隙,但最起码能确定,他是一心为着大梁好的。”这倒是跟齐子元的打算不谋而合,奈何这话现在不能说出口,江维桢便只点了点头:“我待会亲自去送……就说府里有事,这个时辰出皇城才不会惹人怀疑。” 第67章 “回陛下,”顶着满殿的瞩目,那近卫开口回道,“北奚大军是从东氐借了道,进入大梁后的粮草供给,也是东氐帮忙运送的。”“怪不得……三万大军,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河东,”齐子元神情恍惚地跌坐在龙椅上,喃喃开口,“现在要怎么办?”回答他的是一片沉寂,朝臣们面面相觑,还没来得及想应对之策,先确认了一件事——龙椅上的小皇帝此刻已经完全慌了手脚。想想倒也可以理解,毕竟从河东到都城只有几百里的距离,还都是一马平川的腹地,稍有闪失,北奚大军便可长驱直入直抵都城。大梁开国至今数百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几十场战争,从未有过被外族攻入河东的先例。旁的战争败了,最多也不过是割地赔款,河东若是失守……原本以为北奚是借着北关外的盟军来投石问路,到现在才知道,居然是一招出人意料的暗度陈仓。那北奚国主确实是个了不起的,蛰伏许久,一朝发难,竟让大梁直接陷入了这样的危局。满殿上下还沉浸在错愕之中,方才还在为了江家而据理力争的常钦已经率先清醒过来,他朝着齐子元拱了拱手,语气居然十分平静,不见分毫的惶恐:“陛下,河东既已告危,当务之急该是尽快调配粮草军资,遣兵驰援才是。”“遣兵……”齐子元涣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来,仿佛终于从一团乱麻里找到了点头绪,“对,援兵,既然北奚的目的在河东,北关的盟军就不足为惧,那就从北关……”“陛下!”常钦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齐子元的话,“北关到河东相距千余里,等圣旨到达北关,再等他们筹备好人马赶往河东,北奚人说不定都打到都城下了。”大抵是彻底被吓昏了头,齐子元根本无暇去计较常钦语气里的不恭敬,只是下意识地回问道:“北关来不及,那还能派谁?”“陛下,”常钦抬起头,目光在殿内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队列前一位一身红色朝服的武将身上,“信安侯郑煊所辖两万大军此时正驻扎在祈关。”遍观大梁四境,祈关内这两万驻军确实是能最快驰援河东的军队,只是……有朝臣犹豫着开了口:“陛下,信安侯所辖这两万大军之所以常驻祈关,为的是护卫都城,若是遣去了河东,都城的安危……”“驰援河东难道不是为了守护都城安危吗?”常钦朝那朝臣看了一眼,又转回目光看向齐子元,“陛下,凡事有轻重缓急,若不能解河东之危,纵是用这两万大军死守都城,也撑不了多久。”事关重大,齐子元下不了决心,他咬了咬唇,目光从殿中扫过,语气犹豫:“众卿以为如何?”常钦说的是实话,但那两万大军也确实是都城最后的依仗,朝臣们议论不止,最后居然是许励站了出来:“陛下,河东形势紧迫,不如先遣祈关军驰援一二,纵使不能大胜,只要能拖延北奚人的攻势,等其他援军赶到,便能够化解当下的危局。”齐子元没想到许励居然会站出来附议常钦,好半天才回问道:“那都城怎么办?”“护卫京畿本是宿卫之责,”许励缓缓道,“即使都城有变,守城不能,臣与宿卫上下也会誓死护卫陛下安全。”“你……”齐子元藏在袖中的右手慢慢握紧成拳,转向了一直沉默着的郑煊,“信安侯?”郑煊目光低垂,不知想到了什么,好半天才应声道:“臣愿率祈关军前往河东,驱除奚人,守卫大梁安危。”“朕知道了,”齐子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站起身来,“那朕就把河大梁安危和朕的身家性命一起交给你们了。”他抬眼将大殿中各人的反应都收入眼底,而后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众卿今日辛苦了,退朝吧。”雨后初霁,明晃晃的太阳悬于正空,给手脚发冷的齐子元带来了一点难得的暖意。他停住脚步将手伸到眼前,看着阳光穿过指缝,忍不住眯起了眼睛。身后奉天殿内,朝臣们谢恩的声音刚止,正陆陆续续地起身,准备向外走,陈敬回头看了一眼,才凑到齐子元身边小声提醒起来:“陛下,您晨间起来到现在水米未进,奴婢让尚食局备了东西,回去吃点吧。”“嗯,”齐子元应了一声,一边沿着御阶向下走,一边低低感叹,“到了这一步,朕就再没有一点退路了。”“陛下放心……”陈敬劝慰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变成了惊叫,“陛下!”而后慌乱地伸出手,勉强扶住了突然倒地的齐子元。北奚借路东氐突袭河东的消息很快就扩散开来,再加上齐子元惊怒交加下病倒的消息,一时间朝堂内外,人心惶惶,只能寄希望刚从祈关出发的两万大军能发挥些作用,最起码能稍微拖延北奚人一段时日,却没想到大军出发没两日,河东就接连传来噩耗——为保存战力,等到祈关援军,河东总管彭郎不得不下令回撤兵力,北奚人连下河东六城,愈发迫近都城。消息传回,不止朝堂,整个都城都陷入了慌乱,上到王公贵族,下到普通百姓都开始担忧起来,平日里热闹的街市逐渐冷清,偶尔有人汇聚在酒肆茶楼,也不能再像往日那般随心。朝臣们倒是还能勉强坚守本分,但许多人也因为河东越来越劣势的战局愈发犹疑起来,甚至动起了迁都的念头,奈何那日差点滚下奉天殿外御阶的齐子元尚在养病,只能将一封封奏章送进仁明殿……也有不少送往了永安殿。但无一例外,都没得到回应。迫不得已下,世家各自做起了打算,更有许多富户开始整理财产,购置车马粮食,以便随时外逃。对比都城内的兵荒马乱,仁明殿内却是一片平静。齐子元半靠在软榻上,一边吃着陈敬刚送来的糕点,一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一本先前江维桢送来的话本,在他手边堆着厚厚一堆未曾看过的奏章,额外有几封来自河东的军报倒是打开过,扫了几眼之后,又随手丢在一边。穿过来大半年的时间,为了这皇位竭尽所能,却没想到在这紧要的当口做起了昏君。偶尔想想,齐子元也难免觉得有些好笑。夏末秋初,天气凉了不少,晚风顺着半敞的窗子卷进暖阁,直吹得软榻上的齐子元不住打起喷嚏。“陛下虽说不是真的病了,也该小心身体才是,怎么这个时候了还让人敞着窗子。”陈敬从外殿进来,瞧了个正着,说着话就要去关窗,差一点就撞上了顺着窗子翻进暖阁的江维桢。陈敬:“……”齐子元从软榻上瞧过来,立时弯了眼睛:“现下明白我为什么敞着窗子了吧?”“明白了,”陈敬朝着江维桢点了点头,心情复杂地转身向外走去,“奴婢去给江公子备茶。”暖阁门从外面合上,发出一声轻响。“陛下这几日过得倒是悠闲,”江维桢挨着软榻坐下,神情轻松,“都城现在可乱成一团了。”“要是不乱,不是白费了我们这么多筹谋,”齐子元放下手里的话本,把放着糕点的碟子往江维桢手边递了递,“你这时候过来,该是差不多了?”“唔,许励比我想得要谨慎的多,一直不漏痕迹地调整宿卫的轮值,总算把几个心腹守领安排妥当,”江维桢顺手拿了块糕点,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回道,“这会他正在宿卫府里给这几个守领讲解自己的计划呢。”“他再拖延下去,朕倒是没什么关系,信安侯怕是要不耐烦了,”齐子元笑了一声,目光顺着仍敞着的窗子看向外面,“河东那里怎么样了?”“有我父亲在,陛下不用担心,”江维桢咽下糕点,轻轻拍了拍手,“这会说不定已经和那北奚国主照面了。”“我还真有点好奇,那北奚国主苦心蛰伏好不容易下了这么一步好棋,最后发现竟是个圈套会是什么心情,”齐子元说着话,忍不住长长地舒了口气,“还好皇兄思虑周全,看透了那北奚国主,不然我就真成了害大梁国破的罪人了。”“哪有那么多的不然,都到了这份上,也不用再顾虑那么多,”江维桢轻轻拍了拍齐子元的手臂,“明日有得折腾呢,还是好好睡一觉的好。”“就是明日有得折腾,今晚才要睡不着的,”齐子元抿了抿唇,略思索了一会,突然开口,“都城里都乱成这幅样子了,是不是也就没人再在意我跟皇兄了?”江维桢眨了眨眼,轻轻点头:“好像是这样。”“那正好,”齐子元翻身坐起,“我要去见他。”第九十九章 入夜后的永安殿总是十分安静,尤其江维祯不在的时候。许戎白日里跟着韩应习武的时候消耗了太多精力,用过晚膳不久就自己趴在软榻上睡着了,齐让替他盖好被子,又熄了内殿的烛火,轻手轻脚地打开门,迎面正撞上一张数日未见却依旧熟悉的笑脸。“你……”齐让面上的讶异转瞬间消失,笑意从眼底蔓延开来,一眨不眨地看着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少年,不知怎么就伸出了手,“夜间风凉,怎么穿这么少?”齐子元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只没比夜风暖上多少的手覆在脸上,压低了声音笑眯眯地回道:“急着出门,没来得及换衣裳。”“那我……”齐让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刻意压低的气声截断。“不用啦,这殿里又不冷,”齐子元说完,伸手越过齐让,将内殿门轻轻带上,“我们到那边去吧,别吵醒了阿咬。”这种时候不管齐子元说什么齐让都是不会拒绝的,所以他立刻点了点头,应了声:“好。”这段时日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和齐让见过几次,永安殿确是很久都未来过了,布置陈列一如先前没有任何变化,除了站在木架上翅膀微张一双豆豆眼里充满戒备和好奇的小白。“这才多久没见,就不认识了?”齐子元走到木架前,伸出一根手指虚虚地点了点小白,“先前算是白喂你了。”话音刚落,小白突然就歪着头主动用顶冠蹭了蹭他的手指。“呀,还认识我?”齐子元眼睛亮起来,扭过头看向齐让。“你先前每次过来不是喂食就是陪它玩,也算是它的主人,怎么可能不认识?”齐让在书案前坐下,目光始终落在齐子元脸上,“那边有风,过来坐。”“好。”齐子元又轻轻摸了摸小白的顶冠,回身直接坐到齐让身旁,半趴在书案上看着他,“还以为皇兄要问我怎么突然来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会来,”齐让端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回道,“并没觉得突然。”“皇兄知道我为什么会来?”齐子元眨了眨眼睛,回问道。“因为我也想见你。”齐让说着话,把倒好的茶盏递到齐子元手边,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十分自然,仿佛只是说了一句“请喝茶”。“皇兄……”齐子元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心口,清晰地感觉到了突然变快的心跳。瞧见他的样子,齐让弯了眉眼,笑着回问:“怎么了?”“没事,”四目相对,齐子元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端起手边的茶盏浅浅喝了一口,而后才又开口,“就是皇兄把我的话说了,让我一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好了。”“不说也没关系,你人在永安殿就很好了,”齐让也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是你前一阵让让送来的北苑茶……北苑每年只产那么一点新茶,怎么都让人送到我这儿来了?”“我又不爱茶,喝什么都差不多,送到皇兄这儿才不浪费,”齐子元捧着茶盏,朝着齐让歪头笑,“这样我也可以有理由到皇兄这儿来蹭茶喝呀。”“你到我这儿来什么时候还需要理由了?”齐让笑了一声,“这次的贡茶我都给你留着呢,以后天天都可以喝。”“好啊,”齐子元垂下眼眸,看了眼手里的茶盏,而后抬起头来,突然道,“不过都这个时辰了,要是喝多了茶,就更睡不着了吧?”“嗯?”齐让正伸手去拿茶壶,闻言动作一顿,抬眸看着他,“那你是想……”“先前不是说等皇兄身体好了,一起不醉不归嘛,”齐子元说着话,放下手里的茶盏,伸手在书案底下摸了摸,拎出一个坛子来,“所以我把当初生辰宴上欠皇兄的酒一起带来了。”齐让目光落在那个酒坛上,明显是意外的,但迎上齐子元充满期待的目光,却还是点了点头:“那稍微喝一点,你极少饮酒,多了会头疼。”“陈敬已经让尚食局准备醒酒汤啦,”齐子元将酒坛放在书案上,语气认真,“我今日就要和皇兄不醉不归。”见识过这人在自己的生辰宴上一盏就醉的酒量,再听见他这样坚定的语气,齐让忍不住笑了起来,宠溺地点了点头:“那好,我陪你慢慢喝。”说着站起身,找了两个酒盏过来。不出所料的,齐子元带来的果然是上好的竹叶青,倒进酒盏里显出澄澈的黄色,扑鼻的酒香里夹杂着清醇的竹香,还有淡淡的草药香气。齐让端起酒盏,轻轻地嗅了嗅,而后抬眼看向对面的齐子元:“想说什么吗?”“我……其实是想说点什么的,但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齐子元轻轻晃了晃手里的酒盏,“等明日吧,等明日解决了许励这个麻烦和都城的危局,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我也可以毫无顾忌地开口了。”话说到这儿,他突然抬起头,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齐让,“其实皇兄知道我想说什么吧?”“知道,”齐让握着酒盏的手指慢慢捏紧,声音不大,含着温柔的笑意,“或许我们想说的是一件事。”“那就好,”齐子元也弯了眉眼,伸手和齐让轻轻地碰了碰酒盏,“那我们今晚只喝酒,至于其他的,都留到以后。”“好,”齐让点了点头,手腕微抬,一口气喝光了盏中的酒,“所有的一切,都留到以后。”纵使先前喝过一次,齐子元还是不很能适应竹叶青的口感,但目光看着齐让,不由自主地就抬手将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仿佛完成什么使命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怎么都喝光了,”齐让愣了愣,急忙把方才倒好的茶盏递了过去,“这又没有旁人,不是说慢慢喝就好?”“不知道,”齐子元抿了抿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竹叶青的醇厚的口感里夹杂的甘甜,“可能是觉得今天的酒格外好喝。”“明明是一样的酒,怎么今日就格外好喝了,”齐让失笑,单手拿起酒坛,“那还要继续喝吗?” 第69章 “没做什么,”齐让适时地开了口,“就是睡得太熟,陈敬来送醒酒汤的时候没忍心把你叫醒。”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依旧不高,却异常的坚定,让齐子元心底涌起的困扰在一瞬间散了个干净。或许是说了些什么,但既然是说给齐让的,好像又没什么关系。“天好像亮了一点,”齐子元伸了个懒腰,回身坐在圈椅上,随手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了一口,“江公子已经动身了?”“嗯,”齐让朝他手里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到底没说出“隔夜的冷茶不要喝”这样扫兴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凝神听了听,“许励应该已经动手了。”“这么早……”话说了一半,就被突兀地敲门声打断,下一刻陈敬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太上皇,陛下他……”“朕已经醒了,”齐子元说着起身,走到门口打开殿门,看着门外的陈敬,“什么事?”“上将军许励同数位大人一并来了皇城,说是有要事求见,”陈敬躬着身子回道,“现下正候在奉天殿。”“一个两个的还真是勤勉,天都没完全亮呢,”齐子元微抬头,看了看还昏暗的天色,“来都来了,也是该见上一面了。”说完,他转过头,看着还站在窗边的齐让,“皇兄。”“韩应与你同去,”齐让轻轻点头,“一切都在掌控中,不用担心。”“有皇兄在,我自然不担心,”齐子元说着话,弯了弯眼睛,转回目光看向陈敬,“那就走吧。”“可是陛下……”陈敬微顿,目光落到齐子元满是褶皱的袍衫上,“要不要换身衣衫再过去?”“嗯?”齐子元垂下目光,朝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而后轻轻笑了一声,“这样不是正好,省的诸位大人们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瞧见我衣着得体、精神饱满,岂不心生怨怼?”“这……也是,”陈敬张了张嘴,最后点了点头:“御辇就在殿外,天色昏暗,您当心脚下。”齐子元应了声,回过头又朝殿内看了一眼,感应到那道似乎永远都会集中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弯了唇角,理了理衣摆,大步迈出了殿门。休朝多日,奉天殿内难得又汇聚了这么多人。到底是习惯使然,在这种情形下,瞧见徐徐步入殿中的齐子元居然还不忘了躬身行礼。齐子元脚步微顿,目光从殿中扫过,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看在眼中——跟预料的差不多,朝中三品以上世家出身的官员大都到了,就是不知道有多少是出于本心,又有多少是被哄骗了来,又知不知道许励背地里做的那些勾当。不过都没什么关系,既然来了,便算不得无辜。视线在队首的周潜身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齐子元勾了唇角,大步上了御阶,坐到了龙椅上。“众卿都起来吧……”他说着话,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一边擦着眼角的泪,一边慢吞吞地接上后半句,“难为你们天都没亮汇聚了这么多人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回答他的是满殿的沉默,很显然,即使到了这种时候,这些素来精明的朝臣们也依然有所保留,轻易不愿当出头的那个。但既然来了,总会有人站出来——稍倾后,站在正前的许励向前走了两步,微仰头看着龙椅上的齐子元:“臣等是来请陛下下旨迁都的。”“迁都?”齐子元托着下颌,看起来依然是困恹恹的,语带不解,“我大梁开国至今数百年一直以此为都,好端端地怎么要朕迁都?”“陛下,北奚大军势如破竹,已经直逼都城,”许励拱手道,“臣等知道陛下心有犹疑,但依着当下的局势,迁都已是迫在眉睫。”“迫在眉睫……”齐子元挑眉,目光从许励脸上转向其他人,“列位也都是这么想的?”“陛下,北奚大军在三日内连下六城,势头正盛,仅凭着河东残存的守军和祈关那两万人怕是难以抵抗,现在迁都还能有准备的时间,总好过等北奚人兵临城下……”在其他人的瞩目下,自进了殿一直沉默的周潜终于上前开了口,“臣等也是为了陛下的安危和大梁基业着想。”“与其说是担心朕,舅父和列位其实是更担心自己吧?”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诸位大都出身世家,数百年的积累都在这都城里,若北奚人来了自是不会放过你们,但世家又重声望,深恐独自南迁会留下贪生怕死、临阵脱逃的名声,便想着由朕来做迁都的决定,对吗?”“陛下如此说,便是折煞臣等了,”眼见四周因为齐子元的回问而陷入沉默,许励适时开了口,“臣等或许有些私心,但迁都一事,确确实实是为了陛下着想的。”“是吗?”齐子元歪了歪头,“那朕倒是想知道,迁都之后呢,诸位又是什么打算,效仿朱温,挟持朕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控制朕,再在不听话的时候杀了朕另立新君?”“陛下是天命之子,臣等又怎敢做如此欺君罔上的事,”许励立时回道,“臣等只想请陛下下旨迁都,绝无冒犯之意。”“真的吗?”齐子元轻轻哼了一声,“那朕今日就是不同意迁都呢?”“臣等一心为了陛下和大梁江山着想,陛下又何必如此执拗?”许励慢慢地站直了身体,面上似乎带了无奈,但一双发亮的眼睛表明着,他今日前来就是在等这句话,“既然陛下的病还没好,臣等也只能替陛下做下决断,以保我大梁基业。”“拐弯抹角一大通,终于步入正题了,”齐子元揉了揉宿醉后隐隐作痛的额角,“列位大清早的过来,归根到底不就是来逼宫嘛,现在动手就是,不然不白费了许将军这么久以来的苦心布置?”“陛下……”察觉到四下里看过来的目光,许励勉强定了定心神,“陛下就算不愿迁都,又何必来诬陷臣对大梁对陛下的满腔热忱?”“此刻皇城外埋伏的宿卫也是朕的诬陷?”齐子元抬眼,看向阶下众人,有的讶异,有的惊诧,也有的面沉如水、神情莫辨,便继续说了下去,“朕知道,你们中有些人确实是担心都城安危想要来劝朕迁都,可有的人却是想趁着战乱四起、家国动荡之际,想给这大梁变变天,对吧,许将军?”一时之间,阶下的朝臣各自慌乱起来,有人后知后觉想起近段时日宿卫换防格外频繁,也有人后悔一时急迫受了蒙骗,只有许励还镇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安坐在龙椅上的齐子元:“陛下又是何必,原本只要您与列位大人听话一点,臣自会保你们平平安安地迁离都城,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臣怕是难保您的体面了。”“体面?”齐子元轻轻笑了一声,终于从龙椅上站起身来,走到御阶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许励,“许励,你为了一己私欲,勾结外族,不顾百姓安危,不顾家国兴亡,现在又有什么脸,在这儿和朕谈体面?”“你……”没想到这小皇帝到了这会居然还敢说出这样的话,许励不由恼怒起来,“既然这样,那就别怪我翻脸了!”话落,他拔出自进门就一直佩在腰间没有卸下的长剑就要往御阶上冲,跟着就被一道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人影拦住了去路。还没来得及看清抵在颈项上的长剑的主人的面目,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后,一道清冷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这么久了,许将军还是一如既往地沉不住气。”“齐让?!”“太上皇!”奉天殿内一片哗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身着小袖袍衫,腰佩长剑,身后跟着一队近卫的齐让身上,包括站在龙椅前的齐子元。“皇兄,”瞧见齐让,他眉眼间不自觉地就漾出了笑意,“你们的动作可比我想象的要快得多。”齐让没有回答,目光落在齐子元身上,将他从上到下地扫量了一遍,便转了视线,看向御阶上被韩应用长剑抵着的许励:“许励勾结北奚人,挑起战事,欺君谋反,即刻拿下。”话落,跟在他背后的近卫立刻上前,不顾许励的反抗和挣扎,将人押出了大殿。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殿内陷入了一阵难得的静寂,还没等满殿的朝臣将眼前的种种想清楚,就听见齐让又开了口:“今日许励逼宫,在场诸位皆是同犯,一并押下去,待事后仔细审问。”“我等今日是被许励诓骗来的!”有朝臣反应过来,立刻开口叫冤,“今日到此只是为了劝慰陛下迁都,对于许励种种所为并不知情!”“并不知情?”齐让站在御阶之下,背对着龙椅,直视那朝臣,“许励设下伏兵想要将你们一并拿下或许不知情,但你们这么一堆人汇聚在这里,不就是为了逼宫的吗?”“老臣现下才看明白,今日想要逼宫的另有其人才是,”一直沉默着的周潜突然开了口,“许励已经拿下,危局已解,陛下就在这殿中,太上皇却依旧披坚执锐,还自作主张来处置朝臣,你今日过来到底是为了帮助铲除叛乱,还是另有所图?”“就算我是另有所图又如何?”齐让抬手,慢慢握住腰间的长剑,目光微抬,扫过殿中每一张惊慌的脸,“还不到一年的工夫,诸位难道就忘了,这大梁的江山本该是谁的?”这句话说完,心思各异的朝臣们都陷入了沉默。这江山本该是谁的,自是没人会忘,甚至在一开始得知齐让醒了的消息时,满朝上下的人都笃定了他不会甘心就将皇位拱手相让,却没想到他真的就安安心心地将养起来,不过问一点朝中之事。原来竟是为了等待今日。许多人的目光不自觉地就转向了龙椅前一动不动的齐子元。所以这小皇帝自以为是和太上皇联手作戏以铲除许励,到最后却被设计了?到底是天真了些。对于众人的心思,齐让浑不在意也根本不顾众人的辩解和抗议,吩咐人将这些出身了得、举足轻重的朝臣们尽悉带了下去,只剩下龙椅前的齐子元,和还站在他面前一头雾水的韩应。“你也下去吧,”眼看着最后被带走的周潜消失在视线里,齐让终于回过身来,看向了御阶上,“把这些人都看好,再让维桢安排好人手,盯着各家的反应。”“是,”韩应应了声,却还站在原地,“太上皇,陛下……”“下去吧,韩应,”齐子元缓缓地开了口,“我也想和皇兄单独聊聊。”韩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退了下去,将偌大的奉天殿留给了他们二人。“所以皇兄今日是要拿回自己的皇位吗?”齐子元慢慢走下御阶,在最后一级停下脚步,缓缓坐了下来,“其实皇兄可以不用这么急的,等……”“等你借着今日/逼宫的由头铲除周家肃清朝堂把皇位让给我还是等你和世家斗得鱼死网破再来收渔翁之利?”齐让垂下目光,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皇位既然是我要坐的,总该由我自己来收拾。”“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齐子元抿了抿唇,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怪不得江公子这会都没露面,他到底还是站在你那边的。”“他若和你联手,就不是站在我这边了吗?”齐让轻轻摇了摇头,垂下目光看着齐子元,“你继位不到一年,在朝中威信不足,周家作为太后母族,是你唯一的助力,你却执意要与他们翻脸,就算能把参与逼宫之事当成由头,就不怕他们鱼死网破,把……”“把我不是太后和先帝的亲子的身份揭露出来,”齐子元截断了齐让的话,歪着头看他,“所以皇兄明知我打算事后禅位给你,也非要在今天动手拿回皇位?”“反正都是这个结果,追究原因也没什么意义,”齐让闭了闭眼,从怀里摸出一封事先写好的诏书,递到齐子元手里,“我已经拟好了禅位诏书,你落印就好。”齐子元展开那诏书看了一眼,上面文绉绉的措词让他本能地又头疼起来,却还是极力辨别出了里面的内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别人禅位都是要几近自省和检讨,这样才显得让位理所应当,皇兄倒好,唯一的理由是我身体不好,生怕别人不怀疑吗?”“诏书写得体面未必就堵的住世人的猜疑,”齐让满不在乎地开了口,“既已到了今日,又何必再在意那么多。”“好,我待会就落印,”齐子元合上诏书,抬眼看向齐让,“那皇兄打算怎么处置我这个废帝?”“你……”齐让喉头微哽,“我本想送你去北关,但眼下……虽然西域诸国并不为惧,到底在兴战事,所以我会重新封你为宜王,封地岭南。”“岭南……气候宜人,四季常青,确是个好地方,”齐子元垂下目光,略微思索了一会,“可是岭南到底路途遥远,山高水长,我今后可能都不会再回都城了,皇兄也还是坚持要送我去吗?”迎上那双明亮的,仿佛含着水光的眼睛,齐让几欲闪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齐子元点了点头,慢慢站起身来,“那就如皇兄所愿。”第一百零二章 天光渐亮,一道来自河东的急报打破了都城清晨的宁静——气势如虹的北奚大军在河东城外遭遇了定国公江深所率的北关大军的伏击大败而逃,河东之危暂缓。一时之间,满都城哗然。定国公和北关军就宛若一颗定心丸,既有他们在,北奚人便不足为惧,更不用再担心都城被卷入战乱里,稍稍安心之后,有人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北关距离河东上千里,本该在北关已称病数月的定国公江深和北关上万大军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河东?所以当日北关的种种变故,其实是故意卖给北奚人看的破绽,为的就是这一日?各种流言四下而起,然而还没等众人理清头绪,上将军许励协同诸位大臣一起逼宫谋反,被本该前去河东支援的信阳侯率军镇压的消息从都城里传了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条消息——昭宁帝齐子元积劳成病难以为继,为保朝堂安稳,故而还位于太上皇齐让。一夕之间整个朝堂居然发生了如此多的变故,刚刚还因为河东大捷的消息而松了口气的朝臣们登时炸了锅。他们中有的对于许励逼宫一事提前知情,也有的明显一无所知,但不管是哪一种,事情变成了现今的走向明显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回过神之后就各自做起了打算,尤其几个牵扯进了许励逼宫案中的世家已经开始动作起来。但都和齐子元没什么关系了。禅位诏书已经昭告天下,齐让理所应当地接手了种种纷乱的朝务,无事一身轻的前任皇帝正忙着收拾前往岭南要带的行囊。“陛……”陈敬手里捧着件厚厚的披风,迎上齐子元瞧过来的目光立时改了已经到了嘴边的称谓,“这天一日日的凉了,这件披风您还是带着吧?”齐子元本想说岭南四季如春,用不上这披风,看着陈敬的样子,还是点了点头:“行,这一路过去总有冷的时候,带上也好。”“好,奴婢帮您把它装上,”陈敬叠着披风,突然又开了口,“您还是带着奴婢一起吧,山高路远的,奴婢也能照顾您。”“你父母家人都在都城,跟我走了,以后还怎么照看他们?”齐子元把床边那几本话本一并装进衣箱里,抬眸看向陈敬,“我已经跟皇兄打过招呼,等我走之后,你就到永安殿去,也当是帮我照顾一下皇兄的饮食起居。”“太上皇……”陈敬抿着唇,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齐子元的神情,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您不怪他?”“这皇位本来就是皇兄的,他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而已,反而因为要给我体面护我周全,平白等了这么长时间,还留了这么多的隐患和麻烦等着收拾,”齐子元起身来到书案前,一边翻看上面的东西,一边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了,也知道我对那皇位并没有留恋,将皇位还给皇兄,也算是互相成全。”“既然这样太上皇为何还要将您遣去岭南?”陈敬说着声音低了下去,语气里多了自己都未察觉地埋怨,“您留在都城又不会抢他的皇位!”“当下的都城看起来平静而已,我这个废帝身份敏感,稍有不慎就要被扯进乱局里,对我和皇兄都不是什么好事,”齐子元微垂眼帘,遮掩了眼底的情绪,“还有就是,皇兄大概会觉得我是想离开都城的。”“那您想吗?”想起自家陛下曾经在外当了多年的藩王,陈敬的语气迟疑起来,“您想离开都城吗?”“自然是想的,过去的这大半年里,我没有一日不想离开这皇城,去看看大梁的万里河山,”齐子元伸出手,拿起放在书案角落那支宣笔,手指不自觉地握紧,声音也低了几分,“但到了终于能离开的时候,又难免……”“难免什么?”见他一直看着那支宣笔不说话,陈敬忍不住问道。 第71章 那是一种很神奇的感受,是齐子元从未料想过的,突兀地出现在他人生里的牵绊,却并不会因此觉得困扰——人生在世本来就是该有些牵绊的,他们不会限制你的自由,却更让你感觉到活着的意义。也因而要一并承受附带的悲离痛楚。马车沿着清晨空旷的街道一路畅通无阻地驶出了都城,视野里再见不到巍峨壮观的皇城,齐子元终于收回视线,放下了车帘,却没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到底是交通不便利的古代,从都城到岭南几千里,像齐子元不急着赶路的行法,水陆交替差不多要用三个月的时间。离开都城的时候是夏末秋初,一路颠簸向南而去,秋意愈发深了起来,天气比预想中要凉的多,但明明已是深秋,路边仍是一片昂然的绿意倒看得人心旷神怡。齐子元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对这些迥然不同的景致也没太在意,韩应这个土生土长的北方人却觉得格外稀奇,一路过来连话都多了不少,有意无意地给齐子元增添了不少陪伴。暮色西垂,又赶了一整天路的车马在郢城的驿馆门前停了下来。韩应先下了马车,示意随行的亲卫进驿馆里检查后,才将正在马车上打瞌睡的齐子元请了下来:“不是说南方都四季如春,这郢城入了秋也是一样的凉,幸好公子带了厚衣裳。”“郢城可能还不够南,”齐子元说着话,拢了拢身上那件陈敬特意装进行囊的厚披风,抬眼朝四周看了看,“但也比都城要暖上一点,都城这个时候……应该快下雪了吧?”“估计还要等些日子,”一路同行而来,韩应已经十分了解齐子元,知道他只是随口感慨一句,并不用故意去迎合,便顺着接了一句,跟着转了话题,“这几日为了赶路,公子休息的都不太好,现下终于到了郢城,可以好好休息两日,等船只备好了,就可以改水路继续前行了。”“辛苦了。”齐子元说着话,跟在韩应身后进了驿馆。“这驿馆内已经提前检查过了,十分安全,”韩应说着话,伸手推开了靠中间的一间房门,“房间里备好了热水,公子先洗个澡休息一下,属下待会把吃的送过来。”“不急,你先吃过了再送来,”齐子元进了门,回头朝韩应嘱咐道,“反正我总要会工夫才能洗完。”韩应知道他的体贴和善良,也不再争辩,点头应了声,看着齐子元关上房门才转身朝驿馆后面走去。郢城地处大梁中南部,临江近水,水路便利,漕运兴盛,自古以来便是富庶之地,连驿馆也比这一路而来的其他地方要精美周全的多。连日的颠簸劳顿,总算能好好地洗上一个热水澡,齐子元忍不住多耗了一阵,知道水温已渐渐转凉,自己也开始泛起了困意,才终于依依不舍地起身去更衣。等换好衣服从里间出来,韩应正好拎了晚饭过来,除了食盒,额外还有一封厚厚的书信一起递到齐子元手里:“也是巧得很,我们今日到郢城,这信也刚好今日到。”“皇兄知道我们的行程,每次寄信前都会专门估算时间,”齐子元一边拆信,一边朝韩应问道,“你吃过了吗?”“……晚饭刚好,是打算送过来就去吃的。”明明知道面前这人早就不是皇帝,也并不会对自己有什么惩戒,眼见他挑起眉来,韩应还是不自觉心虚起来,连声音都低了几分。“我就知道,”齐子元抽了抽鼻子,一只手拿着那封还没拆完的信,另一只手掀开食盒的盖子,扫了一眼后开了口,“反正又是这么多,正好一起吃吧。”话已经到了这份上,自是没办法再拒绝的,所以韩应点了点头,伸手将碗碟从食盒里端了出来。说是要一起吃,但当下齐子元的注意力全在手中这封信上。离开都城一路往南而来,有各种各样先前不曾见过的风景,也多了许多新鲜的见闻,齐子元将它们一一记了下来,寄给了皇城里正因为军情、朝务而忙得不可开交的齐让。他本意只是想要分享自己当下的生活,却没想到会收到齐让的回信,厚厚的一封信上记录着朝堂内外的大小事宜还有周太后、许戎、江维桢、江淇甚至包括陈敬在内所有齐子元记挂着的人的近况。飘逸潇洒的字体居然用来写这样琐碎的事情,通篇上下没有一个“想”字,却字字句句都能看出写信人的想念,让齐子元忍不住心软,人还在马车上就忍不住提笔回信。这么一来一回的便逐渐养成了习惯。几乎每隔十日,不管到了哪里,齐子元都能收到来自都城的信,雀跃着看过之后,再立刻回信,将自己满腔的思念借着那薄薄的纸张一路送往都城。这其实是一种很神奇的感觉,两个人明明不在一处,却能通过文字将自己的生活尽悉分享给对方,等待书信的过程也给让这漫漫的路途又增添了些许期待。“公子,”韩应给齐子元添了碗汤,“夜间天凉,喝碗汤暖暖身子。”“多谢,”齐子元伸手接了汤,目光却还在信上,“西域那几个小国都已经称降了,北奚却好像要铆足了劲和我们耗下去,也不知道这战事还要多久才能结束。”“北奚这次对河东动手,拼上了举国之力,先前占了那么多便宜,蓦地让他们放手退回去,恢复以往称臣纳贡的日子肯定不会甘心,”韩应接了话,“而且属下之前听说东氐使臣已经到了都城,不仅进贡示好,还保证了不会再给北奚任何的援助,更不会让他们再经自己领土回去,所以北奚人已然是没了退路,只能背水一战。不过有定国公和北关大军在,想他们也坚持不了多久了。”“虽然最后总能取胜,但战事拖久了对我们也不利,”齐子元说着话,已经将信上的内容都看了差不多,“幸好朝中最近还算安生,为了安抚这些世家,皇兄可是费了不少的工夫。”眼见他终于看完了,韩应悄悄松了口气,指了指那碗还未动的汤:“汤都要凉了,公子还是吃过饭再回信吧?”“自然,我现在饿得头晕眼花,都要拿不起笔了,”齐子元端起汤碗喝了一口,“好歹吃饱之后,字也能写得好看一些。”“公子还真是……”韩应笑了一声,正要再替齐子元添些汤,身后的房门突然被人叩响,“公子,有一封给您的请帖。”第一百零五章 和都城相比郢城的秋意并不浓厚,既不见金黄的落叶,也难见湛蓝的晴空,甚至下起了连绵不绝的秋雨。但除了空气实在是太过湿润,绵绵细雨中看到的景致确是能让人心旷神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洗了热水澡的缘故,齐子元睡了离开都城后难得的一个好觉,整个人神清气爽,才一出门就踩进水坑沾湿了鞋袜也没影响到心情,撑着纸伞沿着街巷一路优哉游哉地向前走着,甚至有一句没一句地哼起了歌。对比起他的自在,韩应面上的神情明显凝重的多,一边寸步不离地跟着向前走,一边戒备地打量着来往路过的行人。“难得有这一日的空闲,能在这和都城迥然不同的景致里闲逛,”齐子元微微侧目,朝身边看了一眼,“韩应,你也放松一点嘛。”“若只是普通闲逛,属下自然能够放松,”韩应回完,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公子,那封拜帖实在莫名其妙,依属下的意思,那茶楼还是不去的好。”“我如今身份敏感,虽皇兄嘱咐了要多加关照,但一路南下各地官员也是极尽可能地避免与我有交集的,偏偏这位郢城总管,我前脚刚到郢城,后脚拜帖就送到了驿馆,但又不敢正大光明地将我请到府里去,可见其心思叵测,我总得照了面才能知晓,”齐子元说着话,微微抬了抬下颌,朝不远处的城墙示意了一下,“这茶楼附近有巡防还有你早就安排好的近卫,我的安危不会有问题的。”从都城一路随行而来的近卫都是跟在齐让身边多年的,忠诚可靠又武艺高强,就算这茶楼里确实有异,护卫齐子元安全离开总是不成问题的,况且一路下来韩应对齐子元的秉性已经十分了解,知道他虽然温和善良,决定了的事却是从来不会改变的。到底是在皇位上坐过大半年的人,即使笑眯眯的,也总带了毋庸置疑的果决。既如此,韩应也不再费口舌去劝,只是跟着齐子元的脚步更紧了些。沿着街巷一路走马观花,好一会才终于到了拜帖上的那间茶楼,齐子元脚步微顿,仰头欣赏了一下正悬于门上笔走龙蛇的牌匾,而后才收了伞慢吞吞地进了门。正上午,又一直下着雨,茶楼里的人并不多,中间用来说书的台子都还空着,一路进了门也不见有小二来迎,只有个掌柜模样的年轻人斜倚在柜台里,漫不经心地算着账。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齐子元脸上,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才终于开了口:“楼上雅间,还请自便。”说着,也不管齐子元知不知道雅间在哪,便又垂下视线,继续算起账来。一路南下,也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这样开店的还是头一次见。齐子元玩味地笑了一声,在心底暗暗重复了一下和韩应交换了眼神后,朝着不远处的楼梯走去。二楼更加的安静,途径的几间雅间都敞着门不见人影,直到最尽头的一间,顺着半敞的门看进去,终于瞧见一个被屏风遮蔽着的人影。“看来这位就是章总管了,”齐子元在门口停下脚步,也不急着入内,对着屏风内的人开了口,“雨天路滑,走得慢了些,劳烦久候。”“宜王殿下能来,已是在下的荣幸,稍候一会也是理所应当,”那人说着话,从屏风里绕了出来,朝着齐子元施了一礼,“只是还请殿下见谅,在下并不是章总管。”“你不是章总管?”齐子元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明显不满,“那封送到驿馆的请帖是假的?”“请帖确确实实是章总管所写……在下和章总管有些私交,便托了他帮忙将殿下请到了这茶楼来,”这位蓄着山羊胡的老者面上笑着朝跟在齐子元身后的韩应瞥了一眼,“至于在下的身份,只能向殿下一人透露。”“你……”齐子元眯了眯眼,和那老者对视之后,回过头朝韩应看了一眼,“门外等我就好。”韩应略有犹豫:“公子……”“你对本王的话有什么异议?”齐子元冷冷哼了一声,“还是说你一路跟着我过来不是为了护卫我的安全,而是监视本王的行踪?”察觉到那老者投过来的目光,韩应微躬下身子,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属下遵命。”等韩应出了门,又从外面关好房门,齐子元也终于落了座。他半靠在椅上,毫不收敛地打量着对面的人,直等到对方斟好了茶,递到自己面前,才缓缓开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费这么大周章请本王过来又打得什么主意?”“我是什么人其实并不重要,”那老者给自己也倒了盏茶,面上笑吟吟的,“至于我的打算,应该和殿下差不多?”齐子元垂下目光,看着面前的茶盏:“本王听不懂你的意思。”“方才得知我不是章总管时,殿下可是失望得紧,”老者喝了口茶,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也可以理解,殿下身份敏感,沿途官员避之不及,难得有一个主动下请帖的,殿下该是想着好好结交一番的,可惜来了瞧见的是我这个没什么用的。”“你……”齐子元下意识扭头朝外面看了一眼,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你有话直说,本王懒得和你绕圈子。”“那就进入正题好了,”老者放下茶盏,凝眸看向齐子元,面上的笑意散去,看起来略有严肃,“先跟殿下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姓方,单名笠,周围人都叫我方先生,岭南人士,或者也可以说是南越。”“南越?”齐子元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二十多年前我父皇在位的时候南越不是就亡国了?”“国虽然破了,但到底南越人还没死绝,”方笠缓缓道,“我不就坐在这儿和殿下喝茶呢吗?”“你是南越遗民?”齐子元思绪微转,“那你找我是想……”“想和殿下合作,”方笠直接了当地开口,“这些年来,我和一些个南越旧臣一起也积蓄了一点力量,却总还是难以和梁军抗衡,因而就费了些力气结交了一些大梁内部的人脉,比如今日替我请殿下来的章总管,他手底下可掌管着万余人的舟师。”“既然这样,”齐子元微垂眼眸,手指也慢慢握紧,“你与章总管联手就是,又何必费心思等本王过来?”“章总管为人可谨慎的很,我们是南越旧臣,他与我们联手便是通敌叛国,手下的将士也未必乐意,”方笠缓缓道,“但陛下可不一样,毕竟那皇位本就是您的。”“原来方先生是想拿我当吉祥物,”察觉到对方称呼的变化,齐子元勾起唇笑了一声,“你们怎么就知道,我想拿回那个皇位?”“陛下若是不想,今日也不会来了,”方先生又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具体的计划我们已经做好了,只等陛下替章总管定一定心神,届时凭着他手下的舟师,再以陛下之名拉拢一下附近的守军,至少也能够占据淇江南岸诸地,和北边分庭抗礼不成问题。”“看来方先生都替我筹谋好了,”齐子元抬眸看着方笠“那方先生又想要什么呢?”“我们要的不多,”方笠回视他,“只要事成之后,陛下将岭南之地还给我们南越人即可。”“岭南……也不算贪心,”齐子元终于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嗅了嗅之后又皱着眉头放了下来,“我喝惯了北苑茶,对这些实在喝不下。”“北苑茶确是好茶,只是可惜茶量实在少,尽悉进贡给了皇城,”方笠道,“等事成之后,殿下就又可以喝到北苑茶了。”“那便这样,”齐子元垂下视线思索了一会,“不过,刚你也瞧见了,我身边跟着的这些人都不是等闲之辈,得等我先想些办法打发掉。”“自然,”方笠点了点头,“陛下尽管开口,我们的人会极尽配合。”“好,”齐子元再次端起茶盏,和方笠手里的轻轻碰了碰,“那今日便先到这儿。”紧闭的房门乍一打开,韩应立时迎了上来,四目相对的瞬间,已经到了嘴边的关切的话又咽了回去,低着头行了一礼:“公子。”齐子元瞥了他一眼,没有接话,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就这么出了茶楼一直走到驿馆,齐子元都保持着沉默,直到终于进了房间,才长长地舒了口气。“公子,”也跟着憋了一路的韩应连忙开口,“您还好吧,里面那个老头子到底是什么人?”“一个一把年纪了还不忘痴心妄想的蠢货,”齐子元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边磨墨一边道,“倒让我想明白一件事。”“什么?”韩应下意识回问道:齐子元微垂眼帘,捏着墨条的手指不自觉握紧:“废帝这个身份只要在这世上存续一日,就会有人想借此让我和皇兄都不得安生。”韩应愣了愣,隐隐地觉得齐子元仿佛做了什么打算,连忙开口:“您是想……”“我先给皇兄传个信,让他提前做个准备,”齐子元放下墨条,拿起锦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指,“至于我自己的打算,我待会会告诉你的。”第一百零六章 五日后的傍晚,一封来自郢城的加急密信抵达了都城,一路送进了永安殿。入了秋后白日愈发的短,不到酉时天色就已黑了下来,永安殿内早早亮起了烛火,才用过晚膳的齐让惯例坐在书案前批阅奏章。江维桢进门的时候,他抬头看了一眼,就又收回注意力到奏章上:“不是说今晚要回府里住,怎么还没走?”“正准备走,才一出门碰见这个,”江维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放到书案上,“立刻给你拿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