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事嫡妻》 前言 有你真好 从小到大都说自己是独生女,其实,我说谎了。妈妈身体不好,没能护住其他孩子,这话题是家里的禁忌,要不说错话只有一个办法——从心里彻底抹灭掉这件事。 妈妈是个迷糊的女人,一心只记挂著丈夫、小孩却不知道善待自己,所以母亲叨念孩子的情况在我家并不多见,反而是我常对她管东管西,吃饭了吗?昨晚有睡好吗?今天累不累?那晚餐太油腻了对你身体不好……只不过这些关心,我别扭得无法用温情的方式表达。 我常对她凶,有时急了也会发脾气,就是没能告诉她心里话:妈妈对不起,一辈子太短了,我怕来不及爱你,请为我好好照顾自己。 亲情的羁绊有多深,我认为是一个人能够爱自己及别人有多深的基础。在《掌事嫡妻》中,孟清华因为家人的勾心斗角而失去了期盼已久的孩子,最后甚至难产而亡。 没能让腹中宝贝出来看看这世界,以及临终前未看到她深爱却离心的丈夫一眼,那浓得化不开的苦涩或许传给了上天吧,她因此得到了第二次机会…… 重生后,她第一件要做的,不是报复或巩固势力,而是改变自己的脾气。毕竟重生又不是换了一个人,怎么可能脑袋能力都变了呢?而她深知性格影响命运的真理,这一次,她不再傻得谁来挑衅便斗回去,也不再拿出骄傲骨气与丈夫硬碰硬, 她懂了丈夫是要相处一辈子的人,傲给谁看呢,倒不如小俩口安安稳稳过得踏实重要。同时,她也不忘了最重要的事,把失去的孩子再生回来,她要把自己曾经错手放过的幸福一点一滴拾回。 可个性哪能说改就改,就像我担心妈妈却老显得不耐一样,孟清华还是偶尔会压不下性子,跟丈夫与家人之间产生摩擦,婚姻和生活依然危机四伏,幸好为母则强,为了给孩子安全无忧的未来,她一次又一次不服输的面对挑战,而这次不再全身带剌,她学会了「温柔的」达到目的。 起先我觉得周明寰这个丈夫很冤,重生后孟清华老想著怎样为孩子好,似乎比起丈夫,更重视子嗣,直到她说——依自己的家世背景,就算和离也多得是人要求娶,即便终生不改嫁也能过上逍遥自在的生活。我才明白,是呀,如果不是爱他,她何苦再走一次老路,为他在这大院里斩妖除魔,助他在生意上打天下,还努力生下两人的结晶呢? 就像刚才说的,亲情的羁绊有多深,就能爱自己及别人有多深。 孟清华重视感情也珍惜生命,她看重自己拥有的每段关系,她爱孩子爱丈夫,当然也爱自己,人生如此,夫复何求。若要问为何孟清华如此幸运,关关难过关关过,我想答案只有一个,她看见自己该把握的、该放下的是什么,而她重视的人也成了她的后盾,看到这儿让人不禁想说,有家人真好,你说是吗? 第一章 再世为周媳 「不好了,不好了!大少奶奶见红了……快、快来人呀!大少奶奶撑不住啦——」 「什么,见红?!」 「怎么了,吵吵嚷嚷地,为什么会见红?先前见著时不是还好好地,还有气力打骂姨娘?」 「哎哟!是做了什么缺德事,不是才八个月大吗?不到月份的孩子……唉!是要保孩子还是保大人?」 「我看情况不乐观,快去请夫人来瞧瞧,真有个三长两短,咱们周家拿什么向孟家交代……」 绣著富贵牡丹的轻罗鲛纱帐内,躺著一位面色灰白的年轻女子,几无血色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 她在呻吟,她在低嚎,泪珠儿从挣扎著要活下去的灰败面庞滑落,无人以温柔的手指拭去。 透雕大錾福寿纹紫檀大床上,那羽织彩蝶的莲青色被褥尽是浸润的鲜红,像清明时节的细雨纷纷,不断地由雪嫩大腿根部流出,晕开一床,红得刺目。 纱帐外,惊慌失措的丫环、婆子正手足无措的大声嚷嚷,晃动的人影来来去去,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失去主母的调派就不晓得如何行事吗? 冷汗直冒的孟清华咬著牙根,凭藉著一丝气力想保持清醒,不肯被轻易击倒。她才是周府的当家主母,谁也别想夺取她好不容易维持住的地位,她是周明寰唯一的正妻。 可是,不断流失的意识让她十分惶恐,逐渐发冷的身子是生命将要流逝的徵兆,她就要死了吗? 不,她不能死,不可以死,绝对不能在此时丧命,她还有很多事未做,以及她未出世的孩子…… 「救、救救我的孩子,他、他还没见到他亲爹,我的儿子……不可以死……」 惊恐不已的孟清华抚著高隆的肚皮,腹中一阵强过一阵的抽痛令她害怕得想大吼,她捧著肚子拼命呼救。 但是她太虚弱了,全身软得好似一滩泥水,喊不出正常的音量,软弱无力的声音犹如小猫的哀泣。 绝望涌上心头,她好怕没人听见她的声音,任由她孤伶伶地死在床上……死或许不算什么,但死前她最想见的那人却迟迟不出现。 没人通知他吗? 或者他根本不想见到她,她的死是他的解脱吧! 为什么会这样,夫妻一场竟落得两两相憎的下场,当初举案齐眉,画眉为乐的情分哪去了? 她也想过要相夫教子,与夫和和美美地当一对人见人羡的人间佳偶,夫唱妇随,鹣鲽情深。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她从嫁进周府的第一天,夫君的眼中就没有喜色,而且一日比一日沉默寡言,看她的眼神由冷淡到漠然,最后竟是憎恶,不愿与她同处一室。 她做得还不够多吗?要不是父兄说他颇有才干,又十分诚心的求娶,允诺婚后便专宠她一人,绝不生二心,她才勉为其难的点头,以富可敌国的铸铁世家嫡女身分下嫁早已没落的兵器世家传人,不料,她婚后才知他需要的其实是她背后的势力及庞大嫁妆来站稳脚步而已。 婚前虽知他早已纳有两房妾室,但不以为意,岂料新婚的隔日两名妾室相偕前来请安,但话中多有嘲讽,她和周明寰提过,可他不以为意。 当时她怒极,几乎要咬破紧抿的嘴唇,尚未感受到婚姻的喜悦,反而先迎来这等羞辱,火辣辣的难堪让她怒不可抑,与丈夫未生情意前先落下埋怨。 他俩的不睦就从这里起了开端…… 「夫人!快救救我家小姐,小姐流了好多血,夫人,求您快请林大夫来,奴婢给您磕头了……」 是……斜月吗? 孟清华忍著眼前的晕眩,看向那抹跪地请求的人影,那一身杏红色的身影好模糊,她看不清楚斜月泪流满面的容颜,但耳边传出的磕头声清晰可见,重重的撞地声让人为之动容。 傻斜月,快起身,不用求婆婆呀!打从我嫁入周府以来,婆婆一向对我很好、偏宠我,她不会置之不理的。 稍稍宽心的孟清华想撑著身子向婆婆问安,但是对方入耳的话语却如同一桶冷水往身上泼,她顿时难以置信的睁大一双杏眼,惨白的唇瓣咬出一抹惊人艳红。 「谁家生孩子不是如此,叫个稳婆来就够了,犯不著大惊小怪请大夫。还有,周府没有你家小姐,只有大少奶奶。分得如此彻底,你这不懂事的丫头想让大少奶奶和周府生分吗?」 「可是小……大少奶奶尚未足月,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再不止血,大少奶奶肯定撑不住,求您了夫人,救救大少奶奶……奴婢给您做牛做马,大少奶奶不行了……」 磕头声响压过一室的吵杂声,孟清华的眼泪停不了,从小就陪在她身边伺候的斜月是她最为看重的人,也是少数受她信任的人,她怎能令她受这等的屈辱。 孟清华支撑著要起身,她骨子里有著大家千金的倔强和骄傲,可是她试了又试,不仅起不了身,而且全身的力气像被抽空,除了刺骨的疼痛再无其他的感受。 不对劲。 莫名而起的灵光一闪而过,她心中微微发寒。 她只是不小心绊了一脚,并未摔得特别重,怎么就见红了? 肚子的疼……不,不只是肚子,她的胸口无来由的发疼,更甚于腹痛,若只是不慎动了胎气会浑身痛如刀绞? 又一次的骤痛让口吐猩红的孟清华无法思考,她隐约感觉到这不是意外,可是涣散的意识逐渐抽离,那双曾经明媚的秋水瞳眸有如烧烬的炭火,光采渐弱。 「你这奴才太无规矩了,你是说我故意不救媳妇儿吗?我有多疼华儿全周府众所皆知,你……你居然想把脏水往我身上泼……钟嬷嬷,给我掌嘴,重重地掌嘴!让她认清楚谁是主人,谁是奴才,不准再尊卑不分!」 「是的,夫人。」 穿著鸦青色短袄褙子的妇人一脸刻薄样,两颊严厉的深纹如刀刻,她二话不说上前拉起满脸是血的斜月,肥厚的大掌像铁扇般,使尽全力的掴去。 原本就磕得一头血的斜月哪禁得起钟嬷嬷一下重过一下的巴掌,不到十下,原先清丽秀慧的瓜子脸已肿得不成人样,嘴角的血渍缓缓流下,陷入奄奄一息的昏迷中。 见状的凝暮、惊秋及碧水连忙跪地求饶,一左一右的搀扶住斜月,唯恐她被活活打死。 但是她们不但救不了斜月,反而被钟嬷嬷一人一脚的踹开,下脚的力道十分狠,踹在胸口令三人硬生生的吐出一口鲜血,或跌或倒的飞了出去,无法再起身。 这几个忠心耿耿的丫头全是孟二小姐孟清华出阁时的陪嫁丫环,和她情分甚深,服侍的时日皆不短,少说有十年光景,个个都是忠婢,心中只认定一个主子,那便是她们家小姐孟清华。 因此这几名丫头在某些人眼中就显得相当碍眼,能除之就不会留下,最好能陪著她们主子一同「上路」。 崔氏,大老爷周端达的继室,也就是孟清华名义上的婆婆一声令下,她身边眉清目秀的大丫环斜月首当其冲成为第一个遭殃的对象,抵不住钟嬷嬷的下手狠厉,她的气息渐弱。 即使亲眼目睹自个儿丫环受罚,孟清华想开口求情也力不从心,下腹的疼痛像是一道无声的催命符,她感觉有什么在流失,鼻翼间充满腥浓的血腥味,痛得她无法发声。 唇咬得血迹斑斑,如她涌出喉头的鲜红。 谁来救救她,她不想死…… 眼眶蓄著泪,孟清华不甘心的水眸流露出想活下去的渴求,期盼著有人伸出援手,她不能死。 孩子……她的宝贝,让孩子平安的诞生吧!她不再争了,只要她的孩子有机会来到人世。 但是,没人听见她的恳求,一次疼过一次的绞痛逐渐麻痹她的知觉,她的手脚已然痛到麻木。 「夫人,大少奶奶的情况瞧著不太乐观,请让林大夫快过府一瞧,婢妾在这儿求您了……」 ……是巧姨娘 居然是她来求婆婆? 神智快要涣散的孟清华忽地眼神清亮,清楚地看著她一向最为疏远、憎恶的美妇一脸焦虑地跪在崔氏面前。她是公爹的姨娘,自己与巧姨娘并不亲近,甚至是多有蔑视,可是在生死垂危的一刻,为什么是巧姨娘心急地为她求医,而非向来宽和、对她呵护有加的婆婆为她担心? 难道是她弄错了什么,婆婆对她的好是别有用心,而巧姨娘才是真心待她和善的?不然婆婆为何迟迟不肯吩咐钟嬷嬷延请大夫,反而一再拖延,任她徘徊在生死关头? 孟清华已经分不清谁是谁非,她只知道再不把腹中的孩儿生下,不仅孩子保不住,连她的命也将香消玉殒。 「急什么,不是去请产婆了,听说你当年生明泽时也是痛了三天三夜才生下他,瞧瞧这会儿你哪有什么不妥,一样把咱们府里的二少爷养大成人。」 急得两眼发红的巧姨娘紧捉著崔氏大红色绣牡丹描金月华裙裙摆,不肯放手。「那让大少奶奶喝点参汤吊著……补气,总要等大少爷回府,那是大少爷第一个孩子……」 崔氏眼底一闪冷意,弯身看似要扶起巧姨娘,却袖子一搧,好似不慎地搧向巧姨娘脸上,巧姨娘忽地吃疼,跌坐在地,娇嫩的莹白雪腕便扭伤了。 巧姨娘的相护行为不但不能让孟清华多得半刻生机,反被崔氏示意赶出产房,包括孟清华的几名大丫环以及巧姨娘的丫环和服侍婆子一个不留。 「快!快去请大少爷回府,无论如何都要他立即回来,再不回来就要迟了!」 「是的,姨奶奶。」一名婆子得了巧姨娘的话,低垂著头,应声往府外疾走。 「红樱,你去找老爷,就说大少奶奶动了胎气早产了,怕是会难产,要他知会孟家一声……」 「奴婢知晓该怎么说。」巧姨娘的丫环急匆匆的穿堂而去,隐没在爬满紫藤花开的影壁,行色急迫。 纵使巧姨娘急忙做了些安排,但仍敌不过人心的险恶,她派出去的人全都被挡在大门、二门出不去。 屋内的呻吟声似乎变轻了,很轻很轻…… 痛到全身痉孪的孟清华下身有什么不断地流出,呼吸变得好轻好轻,人也慢慢地往上飘。 痛,彷佛消失了。 抬眼一望,镶嵌雕海棠花梨花木妆台鎏金点翠铜镜中,她看到好几条人影晃动,有大嫂长、大嫂短,嘴甜地讨要珠钗宝簪的小姑,丈夫的两名妾室眉姨娘和珍姨娘,以及以帕子轻按眼角拭泪的婆婆。 可是,在那一张张宛若忧心忡忡的脸上,她看见上扬的嘴角,她们的眼中没有泪,却有著……满意的笑? 莫非她们在等待著她的死亡? 水雾蒙胧了双眼,孟清华再也看不清眼前的一切,她紧绷的四肢渐渐发软,无力地垂落。 一口气由发白的唇瓣中吐出,孟府二小姐、周府的大少奶奶从此再无呼吸,胸口已无起伏。 孟清华死了。 虽然不愿相信自己已亡,但是孟清华一缕芳魂立于枣红色纱帐旁,满目伤痛的低视著腹部隆起,两腿间依旧血流不止的自己,两行后悔的泪缓缓流下,她透明的手抚向胎死腹中的亲骨肉。那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呀! 「死了吗?」 有人这般问道,但孟清华已不关心了,她浸淫在深切的悲伤中,自己的一生竟是如此终结,然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唯一放不下的是她的儿,他甚至来不及来到这世间…… 「好像没气了,我看她一动也不动了。」胆大的眉姨娘手指微颤地伸向孟清华鼻前一探。 崔氏一听媳妇殁了,泪水顿时由脸庞滑落。「报丧吧!我可怜的媳妇儿,竟是个无福的……」 无福吗? 受不住巨大悲痛的孟清华不想再待在这儿,魂魄轻如烟雾地飘过嘤嘤低泣的婆婆和小姑,那一闪而过的瞬间,哭声传入耳中竟像在笑,可太过伤心的她却未在意…… 「不可能、不可能……华儿她怎么会……不,是假的吧!姨娘你不要骗我!我出门前她明明还好好的,还有气力与我争执,因我不肯交出铺子而大吵了一架……」那日午后周明寰回来得知消息后,语带激动地说。 孟清华缓缓回过神看著他。是了,一大清早她和丈夫闹得凶,只为了他把绸缎铺子的管事权交给庶弟明泽,而非婆婆的娘家表舅,她很不高兴他偏向庶出一房,让她对婆婆食言,两人因此大吵。 她也想做一个为丈夫分忧的好妻子,恪尽孝道,善待小姑小叔,主持中馈,安宅兴家,让为家业操劳、奔波在外的他无后顾之忧,夫妻同心打拼。 可是从他们成亲以来,不管她怎么做都不合他心意,分明是为他好的事在他眼里看来却是错的,而且做得越多裂痕越大,两人的不睦如雪花越积越深,几乎成仇。 但此时孟清华清楚感受到丈夫的悲痛,他眼中闪动的泪光深深撼动她心窝,教她为之动容。 原来他对她不是全然无情,仍有她所不知的夫妻情分在。 可惜她觉悟得太晚了,失去珍惜的机会。 如果再来一回,她不会再骄纵地挥霍自己的幸运,而会敛下脾气与他好好沟通,让遗憾从此消失。 孟清华伸出手想抚摸丈夫隐忍泪意的面庞,但柔白的手轻轻地穿过他的血肉之躯,怎么也触不著。 蓦地,一道强光袭来,一股莫名吸力将她往强光中拉去,惊呼声犹在喉间,刹那间席卷周身,接下来她便不省人事了。 「啊——」 一声轻呼逸出,似惊似慌。 「妹妹呀!怎么了,是作了恶梦吗?」 「大哥?」 覆盖在喜帕之下的芙蓉娇容惊愕万分,粉腮酡红朱唇染丹,青黛微抹的眉间微带一丝讶异。 「还没睡醒呀!昨儿个夜里八成心慌慌的一夜未眠,今天一直昏昏欲睡呢!哥背起你的时候还频频点头,你都要嫁人了还让人操心。」面有不舍的孟观有点小感伤。 毕竟是从小看到大,最疼的亲胞妹,怎么也舍不得她出阁,要不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多留她几年又何妨,孟府家大业大,还怕养不了妹子吗? 「真的是大哥,我没……」死?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又活了? 趴在亲兄长的背上,面露讶色的孟清华有深深的困惑。她明明因难产失血过多而死在周府寝房,死在一片血泊中,与她无缘出生的孩子一尸两命,再无生机。 可是在黑暗中忽然骤醒,耳畔听见的不再是虚假的哭声,而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令她有著片刻的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像作梦一般,教人难以置信。 双手环抱的这具身躯是温热的,她感觉得到自己贴伏的宽背是活生生的人,是曾因她的不懂事而闹得很僵的大哥。 这是最疼她的兄长呀!还能听见他宠溺的笑声,她真的别无所求了。孟清华悄悄地拭去眼角泪珠。 「不是大哥谁背你上花轿,以后就是周府的媳妇了,大哥不能再护著你调皮了,要安分点,做好为人妻、为人媳的本分,不可再哭鼻子了。」不久前才小小的粉团儿,老用甜糯的嗓音喊著「大哥背背」,如今却要为周家媳了,时间过得真快。 「哥……」眼眶一红,她鼻头酸涩的哽咽道。 「不过不要怕,凡事有大哥替你撑腰,周府大少爷若胆敢对你不好,你遣人回来说一声,大哥带著家丁打上门,为你出气。」孟观是疼妹妹的傻哥哥,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妹妹这般善良可人,绝对不会有错。 孟氏世代皆为采矿暨铸铁世家,家族垄断全国铁业,富可敌国,孟老爷为现任的族长,掌理家族四、五百名族人,其子孟观则为这一代的家主,对经商颇有手段。 从孟清华出阁的清秋苑到铜铸扣环的朱漆大门,身形高壮的孟观足足走了一刻,背上背著体态轻盈若燕的嫡妹,一步一步走向停在前庭的花轿。 十里红妆,锦红铺天绵延不断,这是嘉安城数十年来首见的大热闹,这厢的嫁妆都入了周府的门槛,那边的一百二十只箱笼还有一大半在孟府未抬出,可见女方的家世多么显贵。 孟府庶出的子女不少,但嫡出的娇女只有一个,也就是孟家人捧在手心娇宠十六年的孟清华,出嫁的排场自然引起全城百姓热切的围观。 并非刻意炫富,而是真的富贵滔天,连朝廷都为之眼红,亟欲拉拢之,孟家亦是龙子们争位的大靠山,毕竟没有银子办不了大事。 可是这些私底下的暗斗与今日的新嫁娘无关,她兀自沉浸在自己思绪中迷惘,十指绡红紧扣在兄长胸前不愿放开,眼前似真似幻的一切令她的心极为不安,带著一丝不想上轿的抗拒。 她的命运还是得重蹈覆辙,与夫君成为一对面和心离的怨偶,怎么也走不进他的心里,最后死于难产? 孟清华为嫁入周府为媳的纠结与轻愁无人知晓,两行清泪无声滑落的同时,一旁的喜娘高喊著—— 「新娘子上花轿。」 即使知晓即将面对什么,孟清华还是不得不松手放开兄长,在近身的丫环和喜娘搀扶下上了花轿,重复曾经经历过的绕城一周,被八人大轿摇摇晃晃地抬入了周府大门。 那是她不可避免的宿命,而她无力逃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礼成,送入洞房。」 吟唱完拜堂程序,孟清华宛如人偶般任人摆布著,她尚未从重生中回过神,满脑子的混乱让她如行尸走肉,听不见任何人的声音,有些浑浑噩噩。 直到入了新房,坐上撒满枣子、花生、桂圆、莲子的喜床,近在咫尺的高大阴影笼罩上方的光线,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飘入鼻间,她才蓦然一僵,整个人由恍惚中醒来。 这不是梦,是真实的存在,她又活了一回! 活著,而且回到出阁的那一天。 突然间,她的身体像是注入了一泓活水,乱成一团的头绪忽然清明,两眼发出熠熠光亮。 如果这是老天爷给她再一次的机会,那是不是表示一切将有不同?她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改变那令人心痛的结局,不会凄凄楚楚地死去,连丈夫的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孟清华倏地握紧纤纤素手,手中喜果硬被她捏出好几个指印,她暗暗下了决定——绝不重蹈覆辙! 金镶玉的喜秤揭开绣著并蒂莲花的喜帕,一张桃腮羞红的无双娇容映入眼中,眉是远山黛,眸似秋水,瑶鼻杏目,丹唇若樱,如满园的桃花盛放,鲜红欲滴。 纵使知晓孟府千金有著教人难忘的明媚艳色,可是在红艳的嫁裳以及华美的粉妆衬托下,她的美远远凌驾于传言,面色冷傲的周明寰有片刻失神,惊艳妻子的艳丽无双,宛如绦红的牡丹,在他平静的心湖激荡出一波波涟漪。 在周明寰为新婚妻子的艳容而心弦轻颤的同时,早已经历过新婚夜的孟清华反倒少了娇羞的期待,她垂头不看英挺俊伟的夫君不是害羞,而是怕看了他之后会不小心忆起曾经的不快,不小心流露对他的怨怼和由心而生的悲凉。 曾经,他们夫妻之间做不到相敬如宾,反而一见面就争吵不断,关系形同水火,再无和睦,那时她的善妒和无理取闹硬生生地将他推离,让两人渐行渐远。 但不会了,这次她不会再犯傻,亲手掐断夫妻间少得可怜的情分,她要改变自己,挽回丈夫的心,让君心似我心,两两不相负。 想通的孟清华轻轻抬起盈满水波荡漾的眸子,似羞似喜地凝睇著曾看了千百回的峻冷面容,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娇艳笑容,满室顿然生辉。 周明寰一震,眼中闪过炽热光亮。 「你……你先休息一下,把沉重的凤冠取下,我到前头应付来贺喜的宾客,一会儿就回房。」面对妻子的美色,他差点失态地抚上她的如花娇颜,不顾外头的宾客直接洞房。 「是的,夫君。」孟清华含羞带怯的垂头,欲语还休的露出一小截欺霜胜雪的白玉皓颈。 她在挑逗他,而且成功了。周明寰的呼吸为之粗重,有些迈不开脚步,深邃双眸看著雪白玉颈,心想著红嫁衣下的雪嫩娇躯是何等滑若凝脂,勾人魂魄。 要不是门外的小厮提醒地喊了一声,说不定周明寰就留下了,被自己妻子的秀色可餐勾得神魂颠倒。 门板轻合,渐远的脚步声消失在人们的笑声中。 「斜月、凝暮卸妆,惊秋和碧水备水,我要梳洗一番。」她要预做准备,接下来并不平静。 待会有一场好戏可看,而她等著看戏就好。 「是的,小姐。」 四名一等大丫环一拥而上,有的卸下她发上的珠钗银簪,有的将繁复的发髻拆开,重新梳了个简单的垂髻,有的取出换洗衣物,整整齐齐地捧在手上,有的找出周府的下人,让他们备好热水供主子梳洗,四人井然有序、不见慌乱。 「要改口唤大少奶奶,知道吗?」一踏入周府门槛,她已经是周明寰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再是孟二小姐,从今而后,她是周府长媳。 「是的,小姐……呃!大少奶奶。」四个丫环同声一应,但难免有点生疏,喊得拗口。 天色渐渐暗了,喜房外的喧闹声依旧不减,偶尔还能听见一、两声高昂的划拳声,把周府的喜事衬得喜气洋洋。 喜房内的孟清华安静的坐在喜床上,一动也不动,垂泪的红烛映照一室,放眼所见是一片艳红,极其喜庆的颜色似在祝贺新人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但是只有孟清华知道这些全是假象,周家看似父慈子孝,合家欢乐的背后,其实暗藏波涛,继母与嫡长子间总有隔阂,不若外人所知的那般亲和。 她在付过惨痛的教训以及见到崔氏在她死前的态度才晓得,原来崔氏是如此险恶之人,想必丈夫和继母间并不和谐也是看出这点,而他对她的生分和疏远更是来自她和崔氏过于亲近。 虽然不知他们之间有何外人不得而知的内情,不过她既然嫁予周府嫡长子为妻,便要与他同声相应,憎他所憎,恶他所恶,喜他所喜,方为夫妻相处之道。 走过一回之后,她才明白夫婿是她一生的依靠,若是不得丈夫所喜,纵是性情再强横,欺辱势不如人的妾室,终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她得到的仅是他的离弃。 吱呀——开门声。 骤地坐正身子的孟清华静待脚步声走近,以为静如死水的心口扑通扑通的跳著。 令人心慌意乱的新婚夜,不知为何令她面红耳热,慌得只想逃,不像方才掀喜帕时的冷静,面对寡言冷情的丈夫,她还是无法不紧张。 「安歇了,明日还得早起。」 听著他微带热度的低醇嗓音,孟清华双颊晕成桃红色,她许久不曾听到丈夫的细语温言,眼眶微热的起身,葱白纤指生涩地解开沾染酒气的大红蟒袍,而后按住黄玉麒麟双扣宽边腰带。 在前一次的婚姻,他们争吵居多、少有温情,她也鲜少亲自为丈夫更衣,多半由丫环伺候,她惯以高傲的姿态争一时长短,不肯拉下身段做服侍他人的事。 「嗯,夫君要盥洗吗?妾身让人备了热水候著,洗去一身酒味好入眠。」孟清华遣退身边丫环,低眉顺眼的软著轻嗓,一副恭顺的新妇样,两颊绯红成霞。 尽管曾是结发夫妻,但是指间碰触到结实胸膛时,她还是难掩羞色,有几分慌乱。 方才妻子粉妆后娇艳如牡丹,如今脂粉未施似水中清莲,两种不一样的姿容却有著同样教人心口一动的娇媚,他眸子一黯,握住她微带凉意且轻颤的指尖,大掌包覆住柔荑。 「我自己来,娘子先行就寝。」美人如玉,玉肌冰肤。 周明寰略带深意的看了妻子一眼,随即转向浴房,被灌了不少酒的他有些微醺,但还不至于虚度良夜春宵。 一会儿,一身清爽的男子走回内室,眼底带著不明的笑意看向银红撒花丝缎被褥下隆起的身影,目光满是炽烫若狂的火热,是燎原的焰,野地的狂沙,锁住他的妻。 不是热烈的倾慕,而是隐藏的掠夺,男子体内不为人知的狂傲,一点一滴的展露。 「夫君……」 没等娇羞的新娘子开口,烛光摇曳中,周明寰颀长的身子已然覆住,以口封住妻子红艳的樊素小口,大掌探向被褥底下的雪白玉兔,时轻时重的揉捏、搓按。 拥雪成峰,接香作露,宛似双珠,罗衫轻解,两点飞玉如小缀珊瑚的花蕊,一抖一抖地轻绽。 周明寰的瞳色更为深沉了,盯著妻子玉雪般的胸脯,肆无忌惮的双手更加放肆的上下游移,由暗香浮动的雪胸一直往下,来到不及盈握的纤白楚腰,停在芳草凄凄处。 夜是漫长的,有足够的时间让他好好品味妻子的美好,那雪一般的肌肤,玉雕的朝颜映霞,滑而腻手的凝脂雪背,诱人的神态,媚中带娇…… 终究是酒喝多了,多饮几杯的后劲正往上冲,他有些迫不及待,酒的助兴加上体内的热气上升,他大手一掀拉开覆盖妻子身子的红缎锦被,修润长指抚向她两腿间揉按丹珠。 看似不急不缓,实则已是蓄势待发,孟清华硬被扳开的雪嫩大腿感觉到昂然巨物正来回磨蹭,蠢蠢欲动的在桃花洞口徘徊,勾起她不由自主的阵阵情潮,轻涌蜜津。 随著丈夫有意无意的挑弄,她娇若春花的身子动情了,也做好了迎他一挺而入的准备,再一次体会那贯穿全身的撕裂痛,不可避免落下象徵处子贞节的落红。 可是他不会做完它,因为…… 「大少爷、大少爷!眉姨娘的身子不舒服,她脸色苍白,又吐又反胃的,好像有孕了,请大少爷过去看看她……」 来了,眉姨娘的争宠手段,想毁了她的洞房花烛夜。柳眉低垂,孟清华不像前次那般暴怒,因乍闻丈夫妾室有孕在身而怒不可遏,命丫环将来报讯的婆子暴打一顿,并为了此事和丈夫大吵一架,认为他让妾室先她怀孕是对她的欺辱。 不过这一次她不争不吵,完全是听凭夫婿做主的贤良样,既不怒也不恼,安静得宛若水生菡萏,更犹如莲的清雅。 上方的周明寰为之一顿,垂目看著如花般盛开的娇妻,那雄健的腰身往下一沉,在孟清华错愕瞠大的水眸下,挺身冲向她最深处,以昂藏的分身彻底占据她生来娇贵的身子。 「我不是大夫,去找林老头,告诉他,若是有孕就给她一碗打胎药,未有嫡子前,妾室不得生子。」他态度冷淡地发落。 「大少爷……」屋外的婆子顶著刺骨的寒风,仍不死心的低唤,手心捏紧一锭五两重的银子。 「滚,再罗唆,杖毙。」 一声杖毙,打了个哆嗦的黄婆子脸色一白,不敢再多话的退下。 而喜帐内春色正炽,低低的呻吟声和男子的粗喘不断流泻,直到天明,日出东方犹不肯歇。 第二章 明辨善恶 不一样了。 和前一次的新婚夜完全不同。 红烛双垂泪,并未燃尽,长短如一的捻熄,意味著夫妻白首到老,心如同心结,结发永不离分。 坐在梳妆台前的孟清华初为新妇,面带新妆的看著菱花铜镜中娇艳如花的容颜,面带桃色的娇颜有几许新嫁娘的娇媚和清妩,透红繍翠纹的绫衫下隐见锁骨处一抹嫣红。 那是欢情纵慾的痕迹,一点一点的淤红布满全身,昨夜激狂而猛烈,逼得她几度几欲昏厥,接著又在欢爱中苏醒,发出既羞且臊的尖喊,只能不断低泣,求著丈夫轻点,她承受不住。 说不清是何种滋味,只知道自己欲死欲生的几乎沉醉其中,不能自已的哀哀求饶,感受一波又一波的陌生情潮。 她从未体验过这样的激情,虽然一开始痛得很想死去,可是那一股股暖意往上涌,漫向四肢时,她像停泊在湖心中的小舟,随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推进而扭腰摆臀,浑然忘我地沉浸在到达顶点的欢愉,将他视为唯一救赎的浮木,紧紧抱住。 但这是不对的,和她所知的有极大出入。 上一回的洞房花烛夜,她和夫婿狠狠吵架后便将他推出喜房,赌气地要他去看「有孕在身」的眉姨娘,假意的表现大度贤淑。 她只是做做样子,以为他会低头认错,对她好生安抚一番,说上两句好听话来哄她开心,再眨妾为通房,一碗汤药堕了那孽胎,保全她正室的颜面,不让庶子生于嫡子前头。 殊不知他一去不回头,真在眉姨娘屋内待到大半夜,任由她咬牙切齿地独守空房,直到天快亮时才回房。 入门的第一日便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夜的圆房更是草草结束,两人心中都有不快,故而同床异梦,再无她一心所期盼的画眉为乐,她的不肯退让和咄咄逼人加大了夫妻间的裂痕。 之后她一直怀不上孩子,过了大半年仍未有喜讯传出,被她压得无力反击的两名妾室语多奚落,指桑骂槐说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鸡,自己生不了也不让别人生,著实是自私自利的主母,不配为长媳。 她恼极了,同时也不解为何自己肚皮毫无消息,她到庙里拜了送子观音,求了保生符,又在婆婆的疼惜下喝了不少调养身体虚寒的补药,可还是全无动静,小腹平坦如往常。 婚后一年无孕,婆婆关心之余也提了欲纳周明寰表妹为妾一事,她恼在心里却无法反对,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身为掌家的主母,她不能不为夫家的香火著想。 为此她病了,病得不轻,在床上躺了足足月余才康复,后来用了兄长送来的药材,人才精神些。 这之后丈夫也拒了婆婆送妾的心意,她心下一宽好得更快了,那段时日和丈夫的相处也较为融洽,少有龃龉。 也就在这时,她有了身孕。 思及此,孟清华微黯了眸色,纤纤素手往腹上一放,暗忖著她来不及出生的孩子是男或是女。 「想什么,看你在发呆。」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取走丫鬟手中的象牙玉梳,轻而温柔地梳理著妻子如瀑的乌亮云丝,爱不释手地以指穿过滑不腻手的丝丝黑发,仿佛在抚摸丝缎般的滑溜柔顺。 颈后轻颤,泛起点点红晕,目光清澈的孟清华透过铜镜,看著身后含笑而立的俊逸男子,以为早已冻结的心扉微微一悸。「怎不多睡一会儿,等妾身装扮好了再服侍夫君起身。」 「你我夫妻何须客套,何况累的人是你,你才该多躺一会儿,让身子的不适能舒缓些。」看似清峻少言的周明寰笑著调戏妻子,长指徐徐地滑过她雪白皓颈,来回轻抚著白玉颈项。 玉颜粉嫩,酡红若霞。「你……不正经……」 「夫妻间要正经何用,关起门的闺房之乐只有我俩体会得到,你怎不想这是为夫对你多有怜宠?」他的视线落在她颈间的一点嫣色上,一夜的畅快让他面上多有快意和怜惜。 那是他造成的,激情下深深吮出的吻痕。 她轻啐,面有羞色。「有丫头在,少说一句,妾身初为人媳,你也给我留点脸皮,别让我羞得不敢见人。」 识趣的斜月和凝暮一见大少爷和大少奶奶含情脉脉的打情骂俏,以绢帕掩唇轻笑地退出屋子,独留两人情话绵绵。 她们是跟著孟清华陪嫁过来的大丫鬟,是孟府的家生子,自幼伺候她左右,自是乐见小姐和姑爷琴瑟合鸣,比翼连枝,鸳鸯双飞成双成对,姑爷对小姐怜爱有加,不生二意,她们也快活。 主子好便是她们丫鬟好,小姐过得舒心,底下的人能差到哪儿去,当然是跟著分享喜气。 啊!不对,该改口称呼大少奶奶,她们家如花似玉的小姐已是周府媳妇,是周大少的妻子呢。 「还疼吗?」放下玉梳,周明寰由身后环抱住妻子纤弱的身子,犹带三分笑意的唇贴著她莹润芙颊。 「问什么呢!羞人。」心口扑通扑通跳的孟清华不习惯丈夫的亲近,想推开他又怕坏了好不容易得来的温馨。 如果不是一开始闹得那般僵,他们当初也能像如今这样的亲密吧? 所以改变是必须的,她不能再搞砸了,她要抓紧这得之不易的幸福,不让人轻易毁去——包括她自己。 暗吸了口气,孟清华在心里下了决心,欲拒还迎地按住丈夫往衣襟内探抚的长指,似羞似赧地回头横睇他一眼。 初承雨露的孟清华如微沾春雨的梨花,一颤一颤地展露初为人妇的风情,不带情慾的一睐,却看得周明寰心头为之一荡,下腹再度隐隐扬起灼热感,胀得发疼。 看样子他娶了个要命的小妖精,早晚死在她身上。 「疼不疼?」他还想要她。 垂著抖颤的羽睫,孟清华轻咬朱唇,害躁地又睐他一眼,「疼著呢!都是你胡闹,坏人……不许再问,要不妾身可不理你了。」 闻言,他低笑,将流闪著翠绿色的翡翠耳坠别在她耳上。「不说不说,夜里为夫再演练几遍。」 粉腮又红若朝霞,微微发烫。「就你一张坏嘴,还不赶紧更衣,待会还得向公婆敬茶,迟了就不好了。」 一提到公婆,周明寰原本带笑的面庞多了几分冷意,露出几不可察的厌恶和不屑,若非孟清华重活一次,心思比之从前清明,否则也看不出他藏得极深的真实反应,那是她所未见过的另一面。 看来周府的水很深,她曾当了两年周府长媳,只看到水清无鱼,却不知水底下的波涛汹涌,可能将身处其中的她拖入水深处,令她无力回天的溺毙。 这一次她该提防谁呢? 是青楼花魁出身,为丈夫挡刀导致破相的眉姨娘,或是婆婆所赐,原为她身边二等丫鬟的珍姨娘? 抑或者是…… 孟清华忘不了临死前所见的情景,那些人脸上得偿所愿的笑脸,以及掩面拭泪,嘴角却微微上扬的崔氏。 婆婆也想她这个儿媳命不保……吗? 在她重生的短短一日夜当中,无数不解的谜团二浮上台面,她已经不晓得到底该相信谁,除了她带来的人外,似乎周府的每个人都有藏了秘密,值得深究。 可为了无缘出生的孩子,为了自身的安危,她不能再毫无防范地任人算计,谁想加害她或她身边的人,她绝不宽容,人敬她一分,她敬人一尺,若是反之,休怪她无情。 经历过一死的孟清华方知人心难测,大悲大痛的觉悟后才能静下心看清她以前忽略的事情,若用心去观察,很多事的对错自然会涌现。 从前的她有错,错在太高傲,不查证便听信旁人的挑拨,不曾细想其中是非曲折,一味将过失怪罪在别人头上。 自省其身,便能不再犯错。以她的聪慧明智,同样的路不会再走第二遍,她要用自身的能力扭转所有人的命运,改善她和夫君的夫妻关系,她一定做得到。 「不急,让他们等,养尊处优的崔氏向来晚起,早到并无好处。」只会像个傻子似的罚站,空等迟来的人。 崔氏?他用如此不敬的语气称呼继母?这……她果真错过太多。孟清华暗暗思忖,想著这对名义上的母子有多么貌合神离。 「可是祖母她老人家总会急著见孙媳妇,让长辈等是晚辈不孝,咱们还是早早前往,勿误了时辰。」 一提及老太君,周明寰拧起的眉宇稍微舒缓了些。「娘子所言甚是,唤人进来伺候吧。」 看来祖母在他心中的地位颇有分量,能令他心平气和,这件事仍与前世一样,并未改变。孟清华由垂下的眼角余光偷觑丈夫神情的变化,看得出祖孙的感情极佳,丈夫十分敬重老人家。 主子的一声召唤,斜月、凝暮等人陆续进屋,惊秋、碧水身后还有两个长相秀丽的生面孔,她们一入内,并未向大少奶奶福身,反而视若无睹的走向周明寰,为他净面更衣。 「夫君,这两位是……」 其实孟清华早就知晓这无礼至极的两人是谁,其中一人曾在她入门三个月后被她以行为不检杖罚三十大板,打得皮开肉绽,当晚就撑不下去气绝身亡,拖至乱葬岗丢弃。 净完面的周明寰挥开丫鬟的伺候,让妻子为他理理衣襟,系上银线绣青竹纹腰带。 「眼儿狭小的是之韵,左颊有梨涡的是兰香,她们之前是我屋里服侍的丫鬟,还不见过大少奶奶。」 「奴婢之韵(兰香)见过大少奶奶。」在周明寰的要求下,两名面貌姣好的丫头屈身二幅。 但是明显看得出,左手边的之韵有些敷衍,不甚恭敬,刚一福身便立即起身,根本未等新主母开口,态度多了几分张狂,也不把新入门的大少奶奶当成自家主子。 倒是笑起来很甜的兰香憨实多了,她老实地曲身,半个身子弯得实在,在看到之韵站直后才直起了背,步伐极小的站到周明寰身后三步远,谨守为人奴仆的规矩,不逾本分。 「她们之中谁是你的通房,还是两个都收房了?」她轻轻地问。这件事始终是她心头的疑问,他从未为她解答过。 若未收房,怎敢无视她正妻的存在,多次出言顶撞,仗著服侍的由头当著她的面肆无忌惮地靠近碰触她丈夫。 可是她嫁给周明寰两年,从未见过他召两名侍婢侍寝,除了近身更衣和绾发外,并无不妥的亲昵举动。 可恨的是他不说她也不问,两人在猜忌中产生嫌隙,她怪他风流多情,连身边的丫鬟也下手,他冷著脸讽刺她心有鬼魅,见到谁都认为是鬼,善妒不可取。 清逸的面容一凝,多了冷肃。「只是服侍的丫鬓,娘子莫要多想。」 「那她们平时是服侍你的,妾身也能管束吗?」孟清华状若无意的一提,纤手轻抚他衣服上的皱摺。 顿了顿,像在思索妻子话中的含意,寒潭般的墨瞳幽光一闪。「自是管得,你是我的妻子,亦是她俩的主母,在这春莺院内,所有的管事婆子和丫头皆由你全权处置。」 周明寰的话一出,之韵和兰香身子微微一震,尤其是自认为高人一等,向来横行霸道的之韵,她的桃腮倏地失去血色,露出难以置信的委屈。 她不相信大少爷仅用一句话就抹煞她尽心尽力的付出,她挖空心思照料大少爷的起居作息,让他无须忧心屋里事,不论何时都窗明几净,有乾净的衣服和热汤热茶候著,她以为大少爷会明白她的心意…… 「意思是,妾身想让她们做什么都可以?」孟清华笑盈盈转身坐回梳妆台前,斜月巧手在她髻上插上流金掐丝点翠转珠凤簪,拇指大小的粉色珍珠成串垂落,珠串下方是水滴状红宝石,轻轻一摇晃,串串珠贝随之光华四散,缀出动人风情。 微颦起眉,周明寰似笑非笑的看著语带试探的妻子。「只要不是无故责罚,随一时喜恶打骂下人,凡我周府的仆从都得晓得谁是他们的主子,莫敢有阳奉阴违。」 美目扬泽,樱唇染笑轻点螓首。「妾身明白了,妾身明了该怎么做了,绝不负夫君的信重。」 看她的明眸中闪动著光采,他反而有点困惑,好似他错过了什么。 她眼中有他看不清的波光潋滩,他捉不住妻子看似简单,实则千丝万缕缠绕成网的心思。 不过,她已经是他的妻子了,他有得是时间了解她,可以慢慢挖掘她的种种面貌。 孟清华浅笑靥然,阵若晨星,似乎看出他心中的困惑,她笑著保证,「不会让夫君为难,你大可安心地将你的后院交给我。」 周明寰不轻易相信人,但他愿信她一回,不知为何,他有种亏欠她甚多的异样感。 「不用太费心,看得顺眼就留下,觉得不得用便打发,这院子以你为主,我不插手。」以她进退有度的表现,他相信她不会令他失望,他鲜少有看走眼的时候,妻子眼中的清澈令他信心凝聚。 「包括你的妾室?」她略微得寸进尺,想看他的底限到哪里,她得小心不跨越。 近两年的夫妻关系,孟清华对丈夫不是没有感情,在一日一日的相处中,怎能不生情,何况他是她唯一的男人,若是不在意又岂会醋海生波,一误再误伤人伤己。 只是她越想靠近他,两人之间的摩擦就越大,他的心紧紧封闭,像敲不碎的铜墙铁壁,她越想走近他退得越远,她始终走不进他冰冷的心窝,被一堵无形的墙远远隔开。 除了未能保住未出世的孩子,她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得不到丈夫的心,抱憾而终。 说到眉姨娘和珍姨娘,周明寰隐晦难测的眸光一闪。「妾越不过妻,宽待她们一些便是,犯不著当一回事,没人可以越过你,你自己拿捏分寸。」 话点到为止,她亦懂得适可而止。「是的,夫君。咱们该到正厅拜见各位长辈了,请夫君领路,妾身跟随。」 「一起走。」说著,周明寰牵起妻子的小手,带著她往正堂走去。 前所未有的突兀举动,让服侍他多年的之韵和兰香看得两眼圆睁,惊愕不已大少爷对大少奶奶的另眼相待,心无二想的兰香倒无所谓,反正伺候谁都一样,为人奴婢身不由己,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有她说不的余地,打她卖入周府为婢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命了。 可是之韵不认命,心比天高的她从不认为自己哪里不如人,和破相的眉姨娘一比,她长得周整,而且姿色不差,就算是珍姨娘也没她在大少爷面前得脸,她为什么不能搏一搏? 因此在看到周明寰携著孟清华走在前方,她满腹的不甘和酸涩,偷偷瞪著夺走周明寰宠爱的孟清华,心里怨恨地想著,总有一天大少爷会是她的。 「哎呀!都等了老半天,怎么还没见到人影,寰儿这孩子也太不知节制,万一累著了小媳妇,看他心不心疼。」都快过午了,太过贪欢实在有损精元、伤身。 面带笑意的崔氏身著金泥芙蓉卷草纹牡丹红褙子,宽袖绣福的袖边是银丝掺金的五彩蝙蝠,下身是正红色吉祥鸟织锦百福裙,她轻扬手,露出等著媳妇奉茶的急切样。 她的笑看起来很真诚慈祥,但是眼底的不耐烦一闪而过,令口中的关心都变了味。 身为继室的崔氏快四十岁了,仍有著细致的肌肤,眼角的细纹也不明显,犹如三十出头的美妇,肤白唇红,眼儿生媚,勾起人的媚劲挺撩人的。 不过和坐她下位的妖娆妇人一比就逊色多了,纵使崔氏衣著华丽更胜一筹,可是比起那妇人的媚骨天生,她硬是少了三分媚色,屈居下风。 那名安静无语的妇人正是大老爷周端达的妾室巧姨娘,也是周明寰生母夏氏的大丫鬟,当初夏氏产后体弱,缠绵病榻,便做主让她当了周端达的通房,而后生下庶次子周明泽才抬为姨娘。 外表美艳,老给人狐媚子感觉的巧姨娘,实际上是个极其安分守己的人,嫺雅的心性与容貌极其不符,至今仍认夏氏为主,小姐的儿子亦是她的主子。 「急什么,多等一会儿还会烂了你碎嘴的舌根吗?累了一天难免贪困,咱们这些老骨头闲著没事做,多喝两杯茶候著就是。」她老婆子都不急,隔了一层关系的继室急个什么劲,真没个长辈样。 周家老太君姓曲,是周明寰的亲祖母,她端起绘有白鹤贺寿的瓷盅,以盅盖轻拨,先闻沁鼻茶香,再观其澄澈茶色,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味著茶中滋味,一抿茶汤,喉韵回甘。 「是的,娘,是媳妇急切了些,想早点瞧瞧寰儿的媳妇儿生得何等好姿容,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迎娶过门,让媳妇差点来不及准备聘礼呢。」狼崽仔养大了都会自己做主,娶妻这等大事未经过她这位当家主母同意便自作主张了。 崔氏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一点怨言,当初她相中娘家侄女,打算将侄女说给周明寰,而后姑侄联手将周府的财产全揽在手中,谁知她亲事还没说成,便半途杀出富可敌国的孟府,早她一步与周明寰定下婚事,让她的计划化为乌有。 暗地里她动过手脚想毁了这门亲事,让孟府二小姐换个婚配对象,改嫁给她生的明溪,可惜没能得手,便宜了生母早死的周明寰,她也只能暗暗眼红他娶进了一尊金塑的财神。 那堆满库房的嫁妆,哪一样不是价值连城,随便一物都能炫花人眼的,让她好不生恨! 这样的好处为什么不是落在她亲生儿子头上,偏偏是给了和她不对盘的周明寰呢,让她看得到,得不到,心痒难耐。 「琼浆玉液养出的娇贵人儿自是天仙玉颜,非尔等庸俗之辈,耐心点,别浮浮躁躁的,徒惹笑话。」老夫人曲氏喝著茶,眉目间有股淡然。 「哪来的琼浆玉液,新嫂子再怎么貌若天仙也得食五榖杂粮,总不能不吃不喝,还像个神仙脚踏祥云而去吧?祖母偏心,老把人夸到天上去,就不疼疼自个儿的孙女。」 玉容映雪,美若芙蓉初绽的周玉馨展颜一笑,灿似繁星的眸子水汪汪一片,活似三月的春水,整个人犹如花海中满天飞舞的花中仙子。 周玉馨是崔氏的嫡女,在周府排行为四,人称四小姐,在她底下是庶出的周五小姐周玉湘,巧姨娘之女,两人相差一岁,但在府里的地位是天差地别,一如云泥。 「小孩子不懂事,少说些不得体的话,新嫂子如何是你能非议的吗?还不坐到一边去,省得人家说你母亲没教好你。」老夫人不咸不淡地轻轻挡了回去。 周玉馨当下眼眶一红,矫柔做作的眼底噙泪。 「馨儿知道祖母不喜欢我,不管我说了什么都不讨祖母欢心,祖母的不喜馨儿自会反省再三,让祖母喜爱几分。」 「馨儿,你又犯糊涂了,祖母怎会对你有偏见,她是教你处世之道,你当喜之,收为治家良典,日后嫁了人才知祖母的用心良苦。」颇有心计的周明溪一说完,转头看向频频抚须的父亲。 「爹,孩子说的是否有几分道理,都是祖母的亲孙儿,哪有不疼惜之理,四妹就是孩子气,老想一个人霸占祖母的疼爱,我们这些做兄长的真是把她惯坏了。」 老夫人听著孙儿孙女一搭一唱的配合无间,她神色不变地端起茶盏轻啜,不做任何回应。 手心手背都是肉,能偏向谁呢!只是……唉!造化弄人,一言难尽,人心最难看透呀。 「呵……胡闹,兄妹俩就爱逗嘴,也不看看场合。」周端达抚著胡子,笑看他最疼宠的儿女。「娘,你也别念他们了,还小著呢!再过几年就顶事了,不让你操心。」 坐在下首的巧姨娘向来不多话,一贯的沉默,在她身后的二少爷周明泽、五小姐周玉湘亦是坐而不言,庶生子女的地位只比奴仆高一等,若无主母的垂怜,连得势的小管事都能给他们白眼,在府里的待遇甚至远不如崔氏身边的锺嬷嬷。 虽然同是亲生骨肉,周端达有时也会将他们当府内的摆设忽略,从不会特意栽培他们,既不出彩就由著黯淡下去,在他眼里周明溪兄妹才是令他满意的骄傲。 纵使少了亲爹的关爱,周明泽和周玉湘也从不怨天尤人,在巧姨娘的教养下安于本分,不求出头,只愿平安度日,认为能顺顺当当地过一生便是最大的福分。 「能小到哪去,寰儿成亲后,明泽、明溪也该议亲了,接下来玉馨、玉湘差不多都要找人家了,再不多瞧瞧、多看看就要迟了。」心知大儿子厚此薄彼,薄待庶子庶女,老夫人说完看了巧姨娘一眼,只见巧姨娘眼中平静无波,她内心无奈的轻叹了口气。 由那不怀好意的媳妇当家做主,那两个孩子能找到什么好亲事,肯定被她一手遮天的择个烂锅,她向来见不得他们过得好,非得挑个破落户才肯称心如意,不管利不利己,只管阴损。 而她年纪大了,再活还有几年,能看顾这几个孩子的时日不多了。现在她还有口气能先护著,可再多她便无能为力了,这些年周府由媳妇把持住,连她多说两句都换来埋怨。 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烦恼再多也于事无补。 正想著,一袭朱红百花穿蝶衣裙的孟清华便在夫婿的搀扶下款款走来,莲步轻移似云中仙子,珠钗摇摆金灿夺目,富贵而优雅,让人为之屏息,唯恐吓著这人间绝色。 「清华给各位长辈请安,来迟了,请勿见怪。」孟清华蹲身一福,镶著一百零八颗南海珍珠的裙摆顿时光华四射。 即使是周府这般见惯大场面的人家,也被她这一身惊人贵气的衣裳给惊呆了,差点坐不住。 「咳咳!来了就好,不用多礼,先敬茶。」老夫人定力较好,很快回了神,命人端上新沏的茶水。 其实在重生前的见礼,孟清华也是穿著这身教人两眼发亮的珍珠衫,那会儿公婆还在堂上,与她亲近无比的小姑周玉馨便连连称赞,不时的感叹嫂子的美好无人能及,以珍珠做衫这手笔世上难见,她福薄难望项背。 虽不是明讨,但言下之意不言而喻,事后她送了小姑一盒粉红珍珠,乐得她嘴都笑得阖不拢,直道要串件衫子来穿。 只是她自始至终也没见过周玉馨穿过珍珠做的衣衫,反而是她自己这件千金难得的珍珠衫平白无故的丢了,不过对她而言,那不过是件把赏的玩意儿,丢了就算了,并未放在心上。 「是,祖母喝茶。」一杯清茶高举过头,孟清华跪得笔直。 「好,祖母喝你一杯茶,望夫妻和顺,能早生贵子,来年生个大胖曾孙让祖母沉沉手。」她一面说一面笑著给了见礼。有孙万事足,人一老就盼著胖小子满地爬,咯咯咯地笑露八颗小米牙,博人开心。 看到老夫人拿出通体润白雕莲生双凤暖玉,包含周端达在内的周府老少个个都睁大眼,不敢相信老夫人竟然送出只传长媳的传家玉佩,那是夏氏死后又回到老夫人手中,崔氏绞尽脑汁想得到的当家信物。 但是老夫人却越过名正言顺的崔氏,给了年方十六的小媳妇,这分明是打了崔氏脸面,教她情何以堪。 在场唯一不意外的,便是面露讥诮的周明寰,他看著牙根几乎咬断的崔氏,心中暗讽著,他母亲的东西只能留给他的妻子,不论她费尽多少心思都休想拿到,那不是她能拥有的。 吊著的滋味不好受吧!这只是第一步,他会一点一滴拿回崔氏霸占的一切,让她明白不该她得的,她永远也得不到! 「谢祖母疼惜,孙媳妇一定会努力达成祖母所愿。」但愿你能看得到,命运给我再一次的机会,希望也能改变你。 祖母并不长寿,在入冬的一场大雪中,因受了风寒而卧病在床,从此与汤药为伍,在得知她有孕的那个月病情又莫名加重,不待明寰赶回来见最后一面便与世长辞。 不过重生之后她才发现一丝不对劲,当时的祖母其实已能下床行走,还能喝上一大碗热粥,可是却突然一病不起,短短数日便因一口痰梗住而病逝。 在当时看来并无不妥,人老了,病情反覆折腾,稍有不慎便噎气了,那会儿婆婆拭说起祖母的病逝,她因孕吐难受并未细想,只是红著双眼哭了一场。 但如今再回想,似乎事有蹊跷,祖母在死前跟她要了婆婆为她准备的补药药渣,看了又看又细闻一番,像是想跟她说什么又开不了口,只叫她少喝点药,是药三分毒,补过头就成了害人物。 可那时她听不进去,只当祖母小气,舍不得她用上好的药材补身,还曾怨过她不疼亲曾孙。 「好孩子,寰儿娶你是娶对了。」男俊女俏,一对珠联璧合的璧人,看得她欢喜。 是吗?她可不敢确定。孟清华正想著,便被丈夫扶起,又朝公爹一跪。 「爹喝茶。」 周端达呵呵喝著媳妇奉的茶,将一对红玉麒麟放在托盘上以示早生麟儿,添福添寿添儿孙。 「婆婆喝茶。」 在周端达之后,孟清华再度双膝落地,只是崔氏刚要伸手端起茶杯,面色冷峻的周明寰立即端走鱼跃龙门托盘,手劲略大的将妻子拉起,指著不知何时已放在正堂后方供桌上的牌位。 「这才是你的正经婆婆,在正室面前,继室行妾礼,你先向娘敬茶,这是为人媳的孝道。」 不用回头看,光凭想像,孟清华就可想而知崔氏的脸色有多难看,但她还是将茶洒在地上,表示对先人的敬意,而后才在夫君的眼神示意下向崔氏行半礼。 「是谁将姐姐从祠堂中请出,为何没知会我一声?」崔氏的面色如常,扬眉轻笑,但手中的丝帕捏得死紧。 「我娘也想瞧瞧儿子的媳妇,她托梦告诉我要坐正位,为人子者岂可不遵母命。」周明寰语气冷淡,不以母亲称呼崔氏,让她有怒发不出,憋屈不已。 不过他有张良计,崔氏亦有过墙梯。面庞一柔,看向衣著华贵的新妇,亲自走下椅子,神态和善的取下腕间的金丝缠枝红翡玉镯,笑容可掏地套入媳妇润白如玉的雪腕。 「小小见面礼别嫌弃了,娘是小家碧玉出身,没什么好东西可见人,你就收著当一份心意。」他不让她好过,她就朝他妻子下手! 其实崔氏的娘家不算小户人家,但和曾经鼎盛的兵器世家——周家一比,的确算不得大户,不过是开了几间颇有收益的绸缎庄,养几口人不是难事,但要大手笔的挥霍就得不行了。 不过在攀上周端达这棵大树后,崔家可说是转运了,不仅出手越来越阔措还买地置产,名下多了好几座庄子和位于闹市的铺子,……甚至把周府产业当私产享用。 出手不打笑脸人,崔氏这招难倒了孟清华,她眼波一转,向一旁的巧姨娘行礼转移注意力。 「向姨娘奉茶,你是公爹的姨娘,小辈理应向长辈敬茶。」 微怔一下的巧姨娘眼眶泛红,站起身扶了她一把,似喜似泣,眼泛泪光。「嗯!我喝茶、我喝茶,很好喝,我……大少爷很好,真的好得没话说,请你……以后多费心了……」 鼻头一酸,她以帕子轻拭眼角。 「还有我、还有我,大嫂,我是玉馨,大嫂的衣服真好看,这些亮亮的珠子好像大嫂水亮的眸子一样好看,可惜我福气没大嫂的好,连几个把玩的珠子也没有,大嫂是好脾气的人,借我摸摸就好,沾点大嫂的福气……」 看似弱质女流的周玉馨一个拐子挤开了巧姨娘身后的周玉湘,再若无其事地插入孟清华与巧姨娘之中,弱不禁风的身子一扭腰,站得很稳的巧姨娘忽地趔趄,往后跌了出去。 幸好周明泽眼明手快的上前一接,不然她定会摔倒在地,在众人跟前出了大丑。 「华儿呀,娘这般称呼你也是把你当自家女儿看待,以后和馨儿多走动走动,当一对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咱们周府家大业大,日后娘多教教你,这偌大的家业总是要交到你们这一房,多学点总没错。」崔氏极力地拉拢新媳妇。 趁新妇尚未站稳脚步,将她纳为己方势力,为自己所用,只要再趁著交好时拿捏对方的弱点,也不用愁她将来会反抗。 「这……」回头一看,夫婿的脸色冷得吓人,孟清华在心里暗叹一声,新妇难为,得了婆心,失了夫意,难以两全。 第三章 一动不如一静 当个好妻子真的很难。 明知道婆婆是怎样的人还要装成孝顺的媳妇更是难上加难。孟清华前思后想,目前她手上没有酬码,与其平日树敌不如先顺著崔氏再见机行事。 只是如此一来,周明寰便立即满脸寒霜地冷视她,好似她没拒绝婆婆、小姑的靠近便是天大的过失。 她一动不如一静的策略在他看来却是顺应讨好崔氏,而他冷著一张脸,令她不由得想起前世两人冰冻的夫妻关系,心中忍不住酸楚。 他到底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家的为难,在后宅之中,除非是掌权的主母,否则媳妇在婆婆面前都是矮一截的,只能微不足道地任人摆布,一个孝字就能压死人。 入了周家门,她必须先做好人家的媳妇,别人才会认同她是与他一体的妻子;若要同心迎战,他也得先告诉她要怎么做,而不是由著她去摸索,把她丢在狮子笼里让她拚杀出一条血路。 「你、你慢点,我跟、跟不上你,你走得太快了……」孟清华喘著气,追著前头快步疾行的男人。 周明寰明明听见妻子的呼唤,可是他胸口堵著一股难消的怒火,怎么也停不下来,只觉得平日的沉稳瞬间化为碎片,飘散而去。 他心里很清楚不是妻子的错,刚嫁过来的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晓得他和继母之间面和心不和,各有算计,并未当对方是真正的家人。 可是看到妻子和崔氏母女有说有笑的相谈甚欢,一副婆媳和乐的模样,他莫名地心生埋怨,有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她应该站在他身边支持他,而非去讨好崔氏那婆娘。 「你不要再让我说第二遍,你给我停下来,我是你的妻子,不是领你月银的下人,我靠嫁妆也能养活自己。」很想耐住性子的孟清华虽然语气和缓,但终究骨子里仍是那个傲气比天高的孟家千金,她忍不住嗔道。 明显地,周明寰的步伐有慢了一些,但对个子娇小的女人而言,他还是走得很快,让人跟不上。 「周明寰,你站住,你想成婚第一日就和我和离吗?」她恼了,不重覆前一次错误的方法有很多种,以孟府的风光,她不必承受这样的委屈,再嫁也不是多困难,她只是想跟他好好谈谈,他能不能别道么「种」? 一听到妻子口中的「和离」,周明寰眼神蓦地锐利,停在原处等她走近。「你脑子在想什么,我不过在想著生意上的事,没听见你的叫唤,你就想搬梯子登天吗?」 他需要她,需要孟府的铁矿。 为了扳倒崔氏,他必须有个强势的妻子帮他在周府站稳脚步,他挑上孟府并非看上美名在外的孟二小姐,而是她的娘家能给他许多帮助,进而夺回崔氏夺去的家业。 他在这桩婚事上用了心机,用了一把先祖打造的名剑和孟府当家攀上关系,藉由兵器铸造和铸铁世家联盟再创高峰为由,说服孟府同意以联姻方式让两家更为亲近。 但是在掀开红盖头的当下,她貌美如花的容貌和明亮的双眸确实令他心口悸动,而让他一时动了情的,当属她眸中那抹不知名的坚毅,与沉敛怡然的气质,令他迷失在她的水眸中。 可也仅限于此,一日的夫妻能有多深的情意?他可以宠她,纵容她对后院女人的安排,但她不能挑战他的权威。 看著他的冷厉目光,孟清华心知自己冲动失言了,赶紧露出楚楚可怜的娇态。「我脚疼。」 「你……」想骂人的冷言冷语在舌间转了一圈,化成无声的叹息。「走不快就慢慢走,有人拿著藤鞭赶你吗?」 「你不开心,我担心。」她装出十足委屈的神情,好似丈夫的不管不顾伤了她比琉璃还脆弱的心。 面对她的柔软,他的冷硬倒成了可笑的破墙,挡不住她的软刃。「我没有不开心,只是事多,我一人势弱难以处理,总要多费点心才能顺利的解决。」 「不能靠你的兄弟吗?夫君有一嫡一庶两手足,总有一人能为你分忧解劳。」她有心提点,庶弟明泽是不错的帮手,他无野心,没什么心机,为人做事倒是十分实在。 周明泽性格正直,说一不二,是个实心的二愣头,不是掌家的料,因此前世她才排斥让他管铺子,他太老实了,除去这点,他常跟在长兄身边跑腿,深受周明寰的信任,感情甚笃的两人常被人误为是一母同出的亲兄弟。 只是在外人面前,甚至是崔氏母子面前,他们两个人走得并不亲近,似乎还有点交恶,孟清华在成亲一年后才无意间发现他们并非如表相所见的疏远,周明泽对长兄甚为敬重。 这件事她一直未告诉崔氏,只当是兄弟间的秘密,她和丈夫已经够不合了,用不著再因此事雪上加霜,让彼此的憎恶加深。 那时她还顾念著夫妻情分,以为压下丈夫的妾室就能让他回心转意,百般顺著她、迁就她,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反而是将他狠狠地推开。 直到死亡来临她才知自己错得多离谱,原来对她好的人不一定是真心为她著想,而她瞧不起的人却想救她。 「你是指明溪吗?」周明寰面露提防,与崔氏母子走得近的人都不是他的同路人,他心生戒意。 孟清华佯装不解,一脸娇憨地反问:「不能是明泽吗?三叔有婆婆帮衬,将来定有一番大作为,他哪里抽得出空帮你的忙,可二叔是庶子,以后分产仅能分到些银两,鱼帮水,水帮鱼,不如你也帮帮他,让他攒些家底好养家。」 继母与继子是天生的死对头,不论是后娘难为或是继子顽劣,终归是走不到一块,不是血脉相连就是亲不了,何况中间还多了个亲生嫡子,为人母者总会为亲儿子多设想一番。 以前的她只顾著和丈夫的妾室周旋,压得她们毫无抬头的机会,既不想著修补夫妻间破裂的感情,也不清楚周府亲众错纵复杂的关系,一味听信崔氏的片面之词,把局面搞得很僵,一发不可收拾,最后夫妻离心,众叛亲离。 如今她会睁大眼睛好好瞧,用心观察,把搁置不用的脑子重新启发,她的战场不只在春莺院几个女人身上,还有整个周府,连最不起眼的小家丁都有可能是背后放冷箭的人。 更甚者,她怀疑她的死并不寻常,似乎另有蹊跷。她只是动了胎气怎么会导致难产致死?为何口鼻无故渗血,气血上涌吐出好几口血泉? 她绝不能白死一遭,必须从中得到教训,从此再也不让任何人从她身上钻空子。孟清华葱白纤指松了又紧,暗暗一握,随即舒放,警告自己不能冲动行事,要善用智谋才是长久之道。 一听她提及庶弟的名讳,周明寰冷硬的神色为之一缓。「你认为他可用,不会不可靠?」 他这句话有试探之意,用意在考验她是否能与他同心,或是只能放在后宅镇压魑魅魍魉。 「不试一试怎知他不行,终究是兄弟,再坏也坏不到哪去,他还没本事连骨带皮的吃了你。」她语带调侃,有几分夫妻间的亲昵和为夫著想的真心,让人听了打骨子里舒心。 微拧的眉头一松,他主动握住莹润小手。「不喊我夫君,不自称妾身了,才入门一日就养大了胆子?」 她眉目轻扬,丝丝送情。「那是夫君宠我,给我壮胆,身为周府长媳,岂可怯弱裹足不前,定得有足够胆童方能与你并肩同行。」 闻言,他不发一语地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牵著她往自个儿院子走。「希望你能谨记今日之言,不要让我失望,我要的是遇事不慌不惊,懂得审时度势的妻子。」 动不动落泪,哭啼不休的女人只会拖累他,影响他精心布置的全局,他要娶的妻子不能是绊脚石。 「是的,夫君,妾身知晓了。」原来她前世的做法是错的,一直以来都走偏了,把眼界局限在小小的后院。 一旦讲开了,她才明白今后的走向,丈夫的心不在浅浅的池塘,他的天空是一望无际的辽阔。 曾为两年的周家媳,孟清华对春莺院并不陌生,行走间态度自若,不见局促,新妇的不安和羞怯她全都没有,从容自在地扬散大家气度,笑意盈目。 入了月洞门是一整排漆了桐油的影壁,几株紫藤爬上影壁以壁为架,成串的紫红色小花垂挂于绿叶繁密处,暖风一吹,花与叶随之摇晃,托紫嫣红迎风而展,美不胜收。 影壁旁是含苞待放的紫荆花,花形较大,紫艳偏深,很淡很淡的香气如烟飘散,无月季的浓郁,不若丹桂的清香,却有股沁人的甜辛。 日光隐隐透过疏密的枝叶照在地面,其中几道有别于树影的影儿微微晃动,探头探脑的隐于树后。 孟清华看见了,但她假装不知,低头跟著丈夫。 周明寰也瞧见了,他的反应也是视若无睹,拉著妻子走入贴满囍字的新房,房门一关,不闻窗外事,倒教屋外的人直跳脚,小声的不满和怨言脱口而出。 「哎呀!怎么把门关了,那我们怎么去通传姨娘的意思,这还不冤死人,少不得挨骂受气……」 「瞧瞧大少奶奶多不知羞,大白天的还和男人关在屋里,虽说是新婚也不能够太放肆呀,巴著大少爷不放。」 「就是说嘛!大少爷又不是她一个人的,总要雨露均沾,咱们后院还有两个姨娘,哪一个不是早她进门,就算名分上差了些,上不了族谱,好歹也要见上一面吧。」 「善妒,肯定是醋坛子,咱们日后得小心点,别让她捉到把柄,不然准吃不完兜著走。」 「怕什么,还有大少爷在,她能吃了我们不成,我们盾姨娘可是为大少爷挡过刀,这份天大的恩情谁也比不上……」 孟清华进门一事,眉姨娘、珍姨娘表面上不动声色,私底下却遣了身边的丫头、婆子前来打探一二,因为她们在春莺院的地位颇为尴尬,并不受宠,不冷不热的晾著,像是一只摆设用的花瓶。 一年见不到周明寰几回,到她们屋里一歇的次数屈指可数,少得她们都要怀疑自己不是个姨娘,而是一件玩不顺手的玩意儿,偶尔想起才来看一看。 在房事上面,周明寰的性致并不高,说有两名妾室,但他很少找上她们。 不过是有原因的,青楼出身的眉姨娘虽是花中魁首,容貌堪称绝色,可为人自私贪利,惯以眼泪收服男人,若非她为了周明寰挡下飞来横祸,绝美容颜因此有了损伤,他也不会为偿这份人情替她赎身,收她为妾。 至于珍姨娘他更是连碰也不想碰,只是偶尔应付性的在她屋里坐了一会儿,喝了盏茶便起身走人,因为她是崔氏赏给周明寰的,名义上是妾室,实际上却是眼线,专门探听他院里的大小事再回报崔氏。 所以当自身的丫头、婆子在影壁暗处喋喋不休的议论时,眉姨娘和珍姨娘同样坐立难安,伸直了脖子看向被重重树影遮蔽的主院,心急地想知道大少爷和大少奶奶感情如何,对她们又做何打算,名门世家的大少奶奶能不能容人等等…… 可她们的急切全都传不进春意暖暖的正屋。 一回房,孟清华便坐在花厅的红木八角雕海棠大桌前,听著丫头说起嫁妆的安排,厚厚的嫁妆单子铺开在桌面,紫檀木白玉八摺屏风、半人高的薄胎窑瓷梅瓶、琥珀角灯夜光爵、玉枕玛瑙翡翠盆景、金镶玉漆盒…… 琳琅满目的珍贵之物皆由四名陪嫁丫鬟二清点入库,还有一叠地契和银票压在箱笼的最底部,除了亲近人外,没人知晓孟府嫁女儿给的私房够她花上三辈子了。 而周明寰则拿著一本帐册斜靠著身后的靠枕,一人在内室,听著妻子柔软的轻嗓,有条不紊的安顿琐事。 「大少奶奶,你要不要趁这时候见见眉姨娘和珍姨娘,她们遣了人来问安,想来见大少奶奶。」 正在说著铺子该交给哪个陪房打理,孟清华忽被打断,她美目瞅著直视她的之韵。 「我让你进屋了吗?」 之韵一怔,微带一丝不服气。「奴婢一向是服侍大少爷的,这屋子奴婢每日进进出出好几回,没听过不给进的。」 仗著入府早,又是大少爷身边的人,之韵对甫入门的孟清华语气多有不逊,自认为是府里的老人,春莺院的事又是由她一手打理,大少奶奶只有听的分,没得插手。 也就是欺生,太把自己当一回事,忘了自己是卖身为婢的下人,老是端著半个主子的架子,以为大少爷不管事,这院子就是她说了算,没有人的实权比她大。 眉姨娘、珍姨娘算什么,每个月的月银还得从她手中领取,她皱一皱眉,她们连气也不敢喘一声,还好声好气地喊她「之韵姑娘」呢。 「斜月,掌嘴。」 掌……掌嘴? 还没回过神,之韵已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被甩了好几个巴掌。 「奴大欺主,以下犯上,罚铡三等丫头,未经传召不得入内,拖出去。」孟清华想给她机会,可惜之韵不自爱,同样的错误一犯再犯,留不得。 「你……」之韵怒目横视,妄想反抗。 「堵上嘴,丢进下等丫头房,饿她三天只给清水,等她知道错了再放她出来。」这丫头该认清自己是谁。 「是。」 斜月一扬手,三大五粗的看门婆子先用破布堵住之韵的嘴巴,几个力气大的妇人分别抬手抬脚,连扯带拉地将双手直挥、两腿乱踢的之韵拖走,见她不安分还踢了几脚。 一捧一杀,之韵不贴心便眨,老实做事的兰香仍是一等大丫鬟,依府里的规矩一位主子最多有四名一等丫鬟,因此孟清华又发话令碧水先降为二等丫头,但仍领一等丫鬟月俸,由孟清华的私房支出。 「大少奶奶,那眉姨娘和珍姨娘见不见?」这些爱生事的女人,应该先给她们一顿教训才是。 孟清华浅笑看了惊秋一眼。「不急,等三日回门后再说,她们玩不出么蛾子,而且还得看咱们爷的面子,别一次闹太大了。」 想跟她斗?她还怕她们玩不起。 新婚夜就想恶心她,她倒要看看眉姨娘的肚子怎么掉下一块肉来,这等拙劣的把戏 也敢拿出来。 屋里,周明寰听著这一切,敛眸沉思。 三日回门。 平顶红绸坠银丝掐花宫灯大马车,富贵团花牡丹绒毡挂在马车外头,红艳圆滚的珊瑚珠子串成帘门,密实地遮掩外头目光,四匹黑得发亮的高大骏马并行,沙扬尘飞。 由周府到孟府花不到半日光景,马儿停在朱漆大门外,孟清华在夫君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一身崭新喜气的正红衣裳衬得她肤白胜雪,气色甚佳。 孟清华一下了车便依偶在丈夫身侧,由她脸上的红润和眼中盈盈笑意,看得出她过得很好,并未受到委屈,甚至新姑爷的疼宠让她又美了几分,增添了几许初为人妇的娇媚。 看到此情此景,孟府的老老少少满意极了,以孟家长子孟观为首,笑容满面地迎入这对新人。 「看起来你嫁得不差,没因见不著爹娘便瘦上一大圈。」看著疼爱的妹妹一脸羞涩模样,老是在她面前吃瘪的孟大少故意揶揄,取笑她女大不中留。 「你倒是吃肥了一大圈,妹妹不在家少了一双抢食的筷子,你就拚命的吃,才三天便养得一身脑满肠肥。」看到笑著拍拍她头打趣的兄长,孟清华忍住欲涌而出的泪水,不让人看出异状。 她的激动压在心里,不敢表露出来。 重生前,大哥一再劝她要以丈夫为主,不可局限于内宅的争斗,全心全意用在夫君身上,丈夫好便是妻子好,一荣倶荣,一损倶损,她的一生好与坏全系在夫婿身上。 可是她不听,反而怪起大哥不疼她,认为嫁出去的女儿便是泼出去的水,她的死活与他无关,他不帮她管束不听话的丈夫,反而劝她要有容人之量,不要再拿妾室的错处出气,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当时的她并不晓得夫婿对两名妾室的态度是可有可无,毫不看重,为此还和大哥起冲突,盛怒之下做了傻事,一棒子把他打出周府,以致兄妹俩互有心结,再不往来。 「啧!一嫁了人就瞎了眼,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有油肚子,妹妹你真是个没良心的,有了良人忘了兄,我这个碍眼的要蹲墙角画圈圈了。」唉!真舍不得,他怎么猪油蒙了心同意爹把她嫁了呢!留在府里多好,还能和他斗斗嘴。 「不用看也晓得你一身肥肉,自个儿没闻到一张口满嘴的油味吗?肯定偷吃了不少油渣子。」孟清华下巴抬得高高的,做出不屑的神情蔑视兄长的贪嘴,有失名门公子体面。 「你这张嘴呀!谁能说得过你,好妹婿你有大义,为兄在此感谢你的舍身成仁。」孟观豪气万千的往周明寰背上重重一拍。 义气无价。 「不敢,大舅兄言重了,是明寰前世积德才能迎入明珠,光耀门楣。」原本面带讶色看著妻子与兄长拌嘴的周明寰一被点名,立刻接话,话说得深得人心,一下子就博得孟府上下的喜爱。 「明珠?你确定,不是瓦砾堆中的臭石头?」调侃完自家妹子,孟观豪爽地仰头大笑。 「哥,你再笑话妹妹,待会妹妹向娘亲告状。」她是臭石头,那他算什么。 「哎!不说不说,你就会拿娘压我。」孟观撇嘴。 「俩嘀嘀咕碧说什么,从小闹到大还没完呀!姑爷都上门了,还堵著门干什么?」孟夫人也来到前头,对著儿女们叨念。 「娘。」 「娘,女儿回来了。」 一见到娘亲,孟观立即乖得像上了链的猴儿,端端正正的垂手而立,面上笑意不减却多了一丝安分。 而女儿见娘当然是亲亲热热,孟清华手儿一挽的撒娇,藏不住的热泪盈满眼眶,又哭又笑的讨亲娘的抚慰。 「乖,回来就好,才三天没见你就觉得过了一年,娘的心肝呀!想死娘了,快进来,还有女婿,也别在外头站著,快进来吧。」看到女儿、女婿和和美美地一同回门,孟夫人马上眉开眼笑地招呼。 孟夫人一手拉著女儿,一手扯著女婿袖子,呵呵地笑得快看不见眼,将两人拉进宏伟宽敞的正厅,孟老爷坐在上位,两旁是年轻貌美的妾。 和一般的大户人家一样,孟老爷也有几名小妾,陈姨娘、林姨娘、周姨娘是他年少时纳的妾室,云姨娘和花姨娘则是近年迎进门的美妾,出身不高但姿色佳,服侍得他妥妥当当的,让他生活过得十分惬意。 庶子庶女若干,但在孟府嫡出子女才是正经主子,庶出的儿子顶多在成年后多给些银子便分出去,女儿便在嫁娶上添点聘礼嫁妆就是了。 孟老爷还有数位通房,只不过是丫头往上抬的,他想起来便去宿一夜,一不顺心便转手卖掉,从不放在心上。 虽然他身边的女人并不少,可是结发妻子是他一生舍弃不了的最爱,即使两人都上了年纪,依然常见两人手牵手的在林间漫步,喁喁私语说著令人脸红的情话。 「拜见岳父大人。」周明寰礼数周到,见了老丈人便是拱手作揖,神态沉稳,光华内敛。 「好、好!稳重自持,相貌堂堂。」虽然早已相看过,此刻孟老爷仍忍不住频频点头,口中赞誉有加,对这位谦逊有礼的女婿分外中意。 这叫爱屋及乌,他疼女儿是出了名的,挑挑拣拣了好一阵,适巧门户相当的周府长子求娶,还特意打听了他的人品和才能,觉得配得上他女儿才允婚,否则他还打算多留女儿两年。 「爹,相貌堂堂就不用说了,爹嫁女儿是看重对方能对女儿好,可不是因为对方一张脸皮生得俊俏,这话要是传出去,女儿也不必做人了,何况比起容貌,夫君更为难得的可是他的才干。」就算是真的也说不得,女子名声为重。 孟清华娇嗔,故作恼羞。 「哎呀!瞧瞧我家华儿真成了人家媳妇了,一颗心全偏向夫婿,还为了夫婿叨念我这做爹的,枉费我真金白银、锦衣玉食的养大她,真是养了一头白眼狼。」养熟了还得给人。 孟老爷似真似假的埋怨,眼里全是调侃。 「爹,你就会取笑女儿,女儿不理你了。」孟清华嘟著嘴,一副小女儿模样,逗笑了在场的男人。 「好了,爹不说就是,你也快去陪你娘,母女俩到后头聊聊闲话,这几天她老在我耳边叨念著,念得我耳朵快要长茧了。」难为父母心,自己照看不到时,总要东操心、西操心地想著儿女过得好不好。 「爹……」孟清华多有不舍,想多和爹叙叙,两世嫁人,她已好久未看见爹了。 瞧她颇有依恋不肯走,眼眶微热的孟老爷扬手赶人。 「少在我面前碍眼,爹要和女婿喝上一大坛女儿红,你在这儿挡著,爹怎么好意思灌醉他呢,快走快走,爹的酒瘾犯了。」 「还不知道谁灌醉谁呢,你女婿的酒量好得很。」爹才该小心点,谁不知他一壶酒下肚就醉得不省人事。 孟清华的咕哝声虽不大,却清楚地飘入身侧周明寰耳中,他眼角微弯,低视著在岳父岳母面前显得孩子气但更有生命力的小妻子,大手轻握了纤纤素手一下,感觉她诧异地轻颤,眼眸深处多了爱怜笑意。 若不是有多双眼睛盯著,他最想做的是抱起妻子回房,好生怜爱一番,她此时的娇媚太诱人了,他不想与人分享。 「来来来,妹婿,酒席早就摆好了,咱们往偏厅走,我顺便介绍个朋友让你认识,今儿个不醉不归,要喝个痛快……」孟观大方的拉著人,丝毫不见生疏,仿佛与他相识已久。 他虽是个商人,但性情更像江湖中人,潇洒直率,有话直说,豪放洒脱得有如大侠一般。 但是真正熟识他的人可不敢小觑他,在商场上他可是笑里藏刀的笑面虎,颇有经商手段,能在谈笑中痛宰对手,让人不知不觉失去半壁江山。 「九爷,我妹婿周明寰,兵器世家的传人,铸出的刀剑天下无双,明寰,这位是九爷,从京城来的,复姓东方……」一进偏厅坐下后,孟观滔滔不绝为两人介绍。 来自京城,复姓东方……东方是国姓,唯有皇家子孙……周明寰心下一惊,面上却不露半丝情绪,黑瞳幽然地看向对面一身尊贵气息的卓尔男子,心中已有定数。 九爷……九皇子东方浩云,明妃之子,众皇子中最不出色的一位。不出色?看著面前的男子,周明寰心中略有领悟了。 孟府的东暖阁是男人聚会的场所,佳肴与酒香味飘香千里,不时传来几声爽朗的笑声,宾主尽欢。 而在西暖阁里,一脸慈爱的孟夫人拥著女儿坐上炕头,春暖花开的季节不算冷,所以炕下并未升火,只在炕上铺了几层内缝细棉的锦褥,几碟茶点一壷清茶,暖炉里熏著香。 母女俩面对面的坐著,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一口茶点一口茶地闷著,有些沉闷。 噗哧一声,受不了的孟清华先笑出声。 「娘,女儿很好,没有少吃也没有少穿,周府的人看起来还不错,没人对女儿下毒手。」她说时轻松,脸上还带著笑,可心里明白是还没有,未来就难说了。 蓦地,她指尖不由自主的发冷,身体犹能感觉到撕心的痛楚,想起她宝贝的孩子最后连一面都没能见到。 孟清华不敢往下想,不愿再回想那椎心剌骨的痛以及怵目所见的血红,抑或是在染红的床褥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恨意。 「瞧你,嘻皮笑脸的,还有心思开玩笑,你是不能受气的性子,娘当然晓得你不会委屈了自己,可是听说周府是继室当家,她不会从中下绊子,苛扣你们院子的开销?」自古以来有几户继母继子能同心,不结仇已是老天保佑。 孟清华浅浅一笑,水眸生辉。「娘不用操这份心,女儿明白为人媳妇的不易,公爹虽然偏宠婆婆和婆婆生的三叔、小姑,不过你女婿也非等闲之辈,吃不了亏的。」 「这会儿你还笑得出来,真要吃了苦头,娘看你哭都来不及。」毕竟是婆婆,光是晨昏定省就能整死媳妇,偏这孩子贪睡又贪懒,可若是不去问安又落人话柄,小俩口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呀! 「娘,我是孟家的女儿,爹一手教出的机伶鬼,你还怕我著了人家的道吗?我不去算计别人,别人就该偷笑了,你看在商场上呼风唤雨的大哥不是被我恶整了好几回。」她不笨,只是鬼迷了心窍又心高气傲看不清时势,才会糊涂了那么一回。 「那是你大哥疼你,让著你,你是聪慧,可总是不用在正途。娘就是不放心,担心你钻牛角尖,把路越走越斜,自断回头路。」聪明人老做笨事。 知女莫若母,女儿才刚嫁人,孟夫人已先看出她前途堪忧,以女儿不肯低头的倔性子,认定了一件事便闷头直走,就算撞了墙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是他们宠坏了她,给了她太多的自由,从不拘著她,才会养成她我行我素的个性, 只要别人顺著她,不肯聪劝,稍有不顺心就怪罪旁人。 孟清华不否认自己是把路走偏了,不过这一次她会走对路。「娘,你睁大眼睛好好瞧一瞧吧,女儿会让你以我为傲的。」 爹娘老了,她不能再让他们伤心,白发人送黑发人。 孟夫人一听,不太相信地拍拍女儿的手。「别太勉强,娘不求你富贵一生,就盼著你夫妻和乐,两情相悦。」 别的不说,感情一事绝对是重点,男女间互生爱意,什么都能容忍,女婿明寰还年轻,尚不知何谓少年夫妻老来伴,在年少时奠下的感情基础最深刻。 纵使到了后来有再多的女人,最初的那一个总是教人难忘,就像她和老爷几十年的老夫老妻,他身边的女人一个又一个,个个比她年轻美丽,可是能拥有他的爱的只有她一人。 「姑爷院子里有两个姨娘,这两日花招百出的想见小姐。」一回到孟府,惊秋又改口称主子为小姐。 「惊秋,你话太多了。」孟清华斜眼睨她。不过是姨娘罢了,见不见在她一句话,她还拿捏得住,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小姐,奴婢是为了你好,要是不告诉夫人,奴婢都快憋坏了。」心直口快的惊秋 不若斜月沉著,有什么说什么,虽然忠心却常好心办坏事。 「以后你再多话就留在孟府,不用跟我回来了。」她这般毛毛躁躁,迟早会出事。 「不要呀!小姐,奴婢以后都不说了,奴婢闭嘴。」一说完,她用双手捂住嘴巴,表示再不多嘴。 「是『大少奶奶』,华儿都嫁人了,别乱了规矩,在咱们府里说说还行,万一被孟家人听见挑错处,可是要挨板子的。」孟夫人神色平静地喝口茶,抿抿茶香。「姨娘,还两个?」 「女儿应付得来。」太当回事是抬举她们,犯不著为了上不了台面的玩意儿劳心,摆著当风景看便是。 孟夫人嗯了一声。「重要的是丈夫的心,你要牢牢捉住,娘教你的那几招好手艺没搁下吧!」 「娘是指?」 她低笑,慈祥地看著女儿。「人的一生离不开衣食住行,有好衣穿,人不受寒,肚子一饱,不知饥饿,男人其实很好掌控的,只要你用对方法便水到渠成。」 孟清华笑了,露出了重生以来第一个灿烂若阳的笑靥。 「娘的教诲,女儿谨记在心。」 第四章 洗手作羹汤 周府厨房里,守灶的黄婆子急得快掉泪了,她一脸焦色的东窜西窜,一下子顾著灶火,一下子扶著重达十来斤的大锅子,一下子又飞到蒸笼旁,唯恐堆成塔的竹笼砸到主子。 「大、大少奶奶,您想做什么让老婆子来,小心小心……油烫呀!别烫到手了……大少奶奶别折煞老奴了,您有个破皮损伤,老婆子这条老命承担不起哪……」 她很忙很忙,忙得脚不点地,神色比死了爹娘还惊惶,白著一张脸,连话也说得坑坑症疤,老眼泛著泪光。 不只是她,在厨房里洗菜、削萝卜皮、杀鸡拔毛的下人全都惊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目瞪口呆地看著穿著玫瑰红蹙——双层长尾襦裙的大少奶奶走过面前,繍白桃葱绿缎面绣鞋还沾了一片菜叶。 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孟清华走向灶边手法俐落的抄起一把刀,左手拎起一条蹙金:一种剌绣的方法。用捻紧的金线绣衣,而绉缩其线纹。或称为「捻金」 活蹦乱跳的黄鱼,以刀背敲鱼头使其昏迷,再刀起刀落地剖开鱼肚去腮,刮去鱼鳞,将鱼用清水洗净,两面各划五刀。 用盐、糖、酒和些许清水腌渍黄鱼,略放一会入味,油锅烧热将黄鱼沿锅边滑入,小火炸熟后捞出,再放入蒸笼中…… 炒锅烧热,将拌匀的糯米和白面放在锅中以文火烧至冒烟,再将蒸笼移置锅中,盖上锅盖微燻。 同时,一心两用的孟清华已将鸡腿去骨,摊平切成十字交叉浅纹,与拍扁的葱姜、糖、酱油和酒一起腌渍,约过了两刻后捞起沥乾,盛于盘中再以大火蒸上一会。 倒两碗油入锅烧热,放进鸡腿,炸到呈金黄色便捞起,以斜刀切成小片,整齐地排列在盘中。 麻油烧热后盛起,加葱花和花椒油调匀,纤纤葱指如作画似的将油淋在肉上,青玉瓷盘顿时发出滋滋油响。 一道烟燻黄鱼和一盘油淋去骨鸡香味四溢,教人口水直流。 但是孟清华还未停手,她看了看灶台上备用的食材,又挽起袖子,露出一小截水嫩藕臂,刀法飞快地在肉排上划刀,取葱白热油炸肉,熬煮淋酱…… 动作快得让人眼花撩乱,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敢相信纤弱的孟清华能一手做出一大桌诱人的美食,她熟练技巧教人叹为观止,即使是厨娘也自叹不如。 「哇!好香,真想嚐一口……」 不知是谁发出一声赞叹,随即勾起众人的腹鸣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摸摸扁平的肚皮。 好想吃,好想吃,好想吃……一张张瞪著食盘的脸无声地渴望呐喊,那望眼欲穿的神情像饿了大半个月的灾民。 「没你们的分,赶紧把口水擦一擦,这是大少奶奶特地为大少爷准备的。你们敢和大少爷抢食?」惊秋一面护食一面赶人,难得主子亲自洗手作羹汤,这么多菜吃不完总有她的口福,她绝对绝对不会让给别人,死都不肯。 孟清华的厨艺来自孟夫人的亲授,其口味与调理方式皆与众不同,旁人想学也想不来,堪称独门秘技。 孟老爷当初就是吃了孟夫人的菜才对她离不了心,除了夫人所做的菜,旁人做的怎么也吃不惯,被养刁的胃口只认定她一人,再无人能出其右,夫妻感情二十几年来从没变过。 孟夫人还有一项绝技,那便是女红。一块平凡无奇的青布到了她手中,剪子一裁,针线在布上游走,转眼间便能变出合身大方又独树一格的新衣。 而她将这项技艺连同傲人的厨艺一并传给女儿,孟清华可说是两项绝技的传人,但她从不轻易示人,即使父兄求了又求,她顶多在他们生辰时做上几道,一饱口腹之慾。 而今为了周明寰,她倒是卯足了劲,不再藏著掖著,却以刀下功夫抓住他的胃。 「惊秋,别小家子气惹人笑话,那盘富贵火腿赏了她们吧。」那道火腿肥多瘦少,蒸的时辰不够,入味浅,少了些许微甜的鲜味,其实这道菜她并不满意,鲜甜味不足,摆上桌子她都觉得发臊,没发挥出十成十的功力,但给厨房下人吃已是算相当精致。 「哇!太好了,有得吃了,谢谢大少奶奶赏赐。」厨娘急道谢。香!香得盘子都能一口吞下,要快点下手抢。 惊秋脸一垮,「大少奶奶……」呜!她也好想吃,少了一盘菜。 一盘富贵火腿大约薄切十来片,大户人家厨房人手多,一人一片就没了,手慢的人还抢不到,只能眼巴巴地看别人嚼得满嘴香,一副嚐到人间美味,死也甘心的陶然样。 惊秋就是那少吃一口的人,她挂在眼角的泪珠都快滴下来了,见状的斜月偷偷地夹了一块京葱串子排塞入她嘴里,惊秋这才破涕为笑,两眼一眯,感受串子排在口中的麻香。 「瞧你这副贪吃相,丢人哪!以后别说你是我身边的大丫鬟,我还要颜面。」孟清华笑著轻点贪嘴丫鬟的鼻头。 凝暮上前将她挽起的袖子放下,拿帕子在碧水端著的盆里浸湿,那是采自梅瓣上雪融化后的清水,待沾上梅香再拧乾,轻拭著主子沾了油烟的柔荑。 下厨是一回事,但毕竟是出身良好的世家千金,每一样都马虎不得,她一身雪肤玉肌便是从小娇养来的。 一道道佳肴可不是摆著好看的,凉了就失了味道,孟清华一个眼神,她的丫鬟们就动了起来,一个个洗净了双手,将盛盘的菜肴和汤盅依次端入春莺院。 原本对著帐的周明寰还不觉得饿,忽闻阵阵香气由外头飘来,他鼻子一动,轻嗅,放下帐册,大步的走出书房,丢下几个等著他吩咐办事的刀铺管事。 「什么东西这么香?」这味道……嗯!香味扑鼻,他胃里闹空城计了。 刚换好衣服的孟清华一回头,不由得失笑,向来沉稳内敛的夫婿竟等不及下人布好菜,长指夹起一片芥菜鸭条便不怕烫的丢进口里,津津有味的嚼得开怀,这模样让人莞尔。 娘说的没错,要宠坏男人的胃,让他食髓知味、垂涎万分,从此离不开做菜的人才能抓住他。 「闲著没事就下下厨,想试试两样南方菜色,一时没留意就多煮了几道,你别硬撑,嚐嚐味儿就好,我多加了些花椒,吃多了怕夜里闹胃疾。」坐下后,她夹了一块腐汁虎爪冬笋到他碗里。 谦虚是一种美德,她不自夸。 但是她越内敛越有股不平凡的气韵,由内而外散发宁静恬和,淡淡的沉静如越陈越香的窖藏老酒,沁鼻的酒香,不飮已醺然。 「微微的辛辣,微微的麻香我还承受得住,若是乾来一杯杏花酿的甜酒酿……」酒的果甜中和了舌头的麻辣,便是完美。 周明寰话到一半,白玉红釉莲纹月光杯送到手边,甜香清送的澄黄酒液注入杯中,顿时满室生香。 「咦?这是……」他诧异地睁大眼。 「杏花刚开未能酿酒,出自杏花村的陈年汾酒亦有浓浓的果香,初饮不觉酒烈,唇齿留香,饮多了才知酒气醉人,我大哥的朋友多如天上繁星,便让人送了二十几坛。」年分轻的女子宜饮,五年以上陈酒则不可多饮。 大哥就是个宠妹如命的傻哥哥,知道她不胜酒力又偏爱果子酿,才特意请友人酿制适合女子饮用的水果酒,以杏肉为底制成带有果香的汾酒,天底下仅她独有。 周明寰一听,轻笑出声。「大舅兄生性豪爽,交友广阔,知己满天下,莫怪与酒仙为伍,他连九皇……」九皇子东方浩云也引为知交,交情匪浅。 他以飮酒为掩饰,未将未竟之语说出,那人不是人人攀交得起。 只是孟氏一族是铸铁世家,矿山多达十几座,其中以铁矿居多,而周府又以铸造兵刃闻名,所造兵器精钢不断,大舅兄引荐他与那人相见,这……是否另有用意? 兵行险棋,周明寰并不想往高高在上的金銮座去想,可是事关皇子,即使是再不出彩的龙子,谁敢肯定离那个位子就远了?沉潜于深渊的蛟龙也有破水而出的一天。 而他该不该掌握这险中之险的机会? 答案已在周明寰心中,只不过他不愿承认,若是他想拔除崔氏娘家,权势大过天的皇权绝对是一大助力,可一旦失败……他该不该拿全族的性命去搏百年昌盛? 「什么『酒饭』,你喝了酒便觉饭菜不香了吗?妾身辛苦了一晌午,倒让夫君嫌弃了。」将「九皇」听成「酒饭」,孟清华娇俏地嘟嘴要将饭菜收走,不畏有酒就香的恶郎君,还假意要取走他用了一半的瓷碗。 「菜香酒也香,哪有半句嫌弃,娘子心慧手也巧,是为夫的福分。」一遇到好酒好菜,刚硬的周明寰也露出鲜少有人看过的一面,拉住妻子不让她收拾。 她当然是做做样子,哪会真的扫兴,不过是夫妻间的情趣罢了。「嚐一嚐这翠玉虾排,这时节的河虾还不够肥美,若过了五月再来吃这道鲜味,满口是虾的甜味。」 主要的青豆仁要匀成泥状,滤去豆壳,和蛋白与调味拌匀,去壳的虾子裹上青豆沙抹平,留虾尾跷起,前端黏上少许芝麻,以热油炸到两分熟,再以小火炸到颜色变深为止。 这是一道功夫菜,河虾不新鲜则有土味,青豆仁若泡得过软则口感不佳,入口多了一股生涩味,连带著虾肉也会不鲜脆,吃在口里只有沙沙的油耗味,令人生腻。 孟清华夹了翠玉虾排放在夫君嘴边,他张口一咬咬了半截,另外半截她浅笑的含入口中,樱唇沾上些许虾汁,莹润泽潋,熠熠亮灿,如绦红点唇。 见状的周明寰暗了暗眸色,以指抹去她唇上的汁液,放入口中一吮,那明白的慾望写在眼底。 饱暖思淫慾。 有酒有菜,还有面若芙蓉的娇艳妻子,谁家男儿不动心,难免心生蠢蠢欲动的躁念来。 「娘子,为夫似乎醉了。」在他眼里,她美若池中青莲,独立而傲然于水面,不染纤尘。 「是酒色醉人还是美色醉人?」她托著嫣红桃腮,黑玉般的眸子眨动著盈盈秋水,一闪一闪,波光潋漓。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周明寰的双眼变深了,嘴角勾勒出暗纹。「酒也醉人,娘子的风情更撩人,欲醉还清醒。」 「所以……」她眼波一横,媚态横生。 掌心发热地握住柔润的小手,他低低发笑。「不如早点安寝,娘子忙了一下午也累了。」 他话中之意浅显易懂,脸儿一红的孟清华望向一桌剩菜残羹。「夫君可饱了?何不再酌飮一杯酒。」 「我饿的是别的地方。」他将她的手往下腹一覆,按住,不让她慌乱的缩回,要她感受那鼓动的灼热。 「你……丫鬟还在,你这是躁我。」她只是想以美食抓住他的心,没想过会引发他另一种饥饿。 从未经歷过丈夫的挑逗,她又羞又臊的赧红玉颊,白里透红的粉脸已羞红一片,几乎要燃烧起火。 这是她重生前想都不敢想的情景,他们只有一次又一次的争吵,哪可能有今日的和颜悦色,见他的眼神含情脉脉,她头一次感受到两心相悦的情意,丝丝入骨。 周明寰头也不回的挥手,挥退在一旁伺候的丫鬟,斜月等人颇有眼色的收走用过的饭菜,而最高兴的莫过于惊秋,谁跟她抢收盘她还翻脸,用眼白瞪人。 不过一会儿工夫,除了轻浅的呼吸声,屋内已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声响,孟清华与周明寰四目相对。 蓦地,轻盈若燕的身子被抱起。 他踏著沉稳的步伐走过铺锦的地面,来到内室,透雕大錾福寿纹的紫檀木大床近在眼前,叠成长条状的百子千孙条褥红艳惹眼,似在吸引著被慾火冲昏头的红尘男女。 三两下,雪白色轻纱软缎衫子被丢出红帐外。 「轻……点,疼呀……」明明是严谨冷肃的男人,可是在床笫间却是猛烈如虎。 隔著撒金碎花绣荷绿肚兜,他大掌时轻时重的揉搓白嫩玉兔。「还疼吗?前次留下的淤红还在不在?」 他的前次是两日前,从三日回门至今已过了大半个月,一向房事不勤的周明寰骤然变性,除了新婚夜过后休战一日,这些时日以来他勤于耕耘,夜夜露洒花田,将新婚妻子折腾得下不了床,每日都误了向婆婆请安。 不用怀疑,他是刻意的,用意是不让妻子和崔氏过于亲近,他很满意两人相处时的平淡和恬静,像微微的风,像细水长流,看她在灯下低首垂目缝著衣裳的侧脸,他的心莫名平静,感觉有个人陪伴,人也变暖了。 这是他得来不易的蕙质兰心妻子,他绝不允许有人恶意破坏,崔氏的手伸得太长,该适时的斩断她一两只臂膀。 「别、别看,还在呢,你别使劲的咬嘛!我……我都快不能见人了,一早丫鬟为我抹药时还掩唇窃笑……」她们笑得含蓄,闭口不谈夜里的惨烈,只是满脸的同情。 夫妻敦伦还被笑,她真的是面上无光,想喝止丫鬟又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只好由著她们笑咧开嘴。 「是笑还是羡慕,你的丫鬟不小了,也该安排将她们配了人。」他抚向粉嫩大腿,抬高嫩白臂部脱下粉色亵裤,将自身置于她两腿间,以火热抵住泉蜜涌出处。 「你不留下一、两个?」她意指通房,但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她才不肯将亲如亲人的丫鬟给人做妾,也不希望他碰其他女人。 身一沉,他挺腰送入紧窒桃花源。「女人一多烦事多,你不用试探我,除非我年过三十无子,否则不再纳妾。」 他轻轻抽动,而后重重一挺,沉入最深处,喉间发出低喘,时快时慢的抽插,两手扣著细腰奋力挺进。 其实,她要的只是这一句——不再纳妾。眼儿微红的孟清华粉腿夹紧雄腰,腰身一挺,将浑圆胸脯送到丈夫嘴边,他张口含住,以齿啮咬吮吸。 「夫君,我……我会一直陪著你,不离不弃,不死不休,你不负我,我定不负你……」 「华儿……」他动情地轻唤,烫人的火热埋入最磨人的深谷,面色潮红地吻住吟哦小嘴。 夜未央、情动处。 两情缱绻。 迷蒙的月色,新月半勾,未知的情愫在抵死缠绵中蔓延,不知情的人儿还走在迷雾里,摸索著……情之一物。 「大少奶奶,眉姨娘和珍姨娘又来了,她们在屋子外头候著,不见到你不肯离开,还说妾室不拜见正妻于礼不合,她们会跪到你同意见她们为止。」简直是不可理喻。惊秋气呼呼地说。 周明寰还躺在屋里休息,紫檀木镶金嵌玉六扇金玉满堂双面绣屏风隔开了内室,屏风的这一头看不见他沉睡的面容,却隔不开细细交谈的人声,扰得他眉头一颦。 缠绵后,他又回到了书房看完搁置一旁的帐册,与庶弟周明泽讨论铺子上的刀剑摆设,以及去走访被崔氏和崔氏娘家霸占去的庄子和田地,一直忙到翌日寅时才回屋,累到倒头就睡。 他吩咐了二弟暗中筹办一些事,事情未成前不可向外泄露,因此特别费心,也劳累了身子。 男子在外,女子在内,他忙著外面的事,内宅的事自是交给妻子全权负责,只要合情合理,不赶尽杀绝,天怒人怨地引起蜚言流语,原则上他是睁只眼闭只眼。 「呵呵,她们也真有耐心,日日来不间歇,非要我承认她们的名分。」会闹的人有好果子吃。 「什么意思?」兰香为孟清华梳著头,不甚明了其意。 看到盛气凌人的之韵沦为人人可欺的三等丫头,兰香更加用心服侍新主子,不敢有一丝懈怠,她知道自己不聪明,所以少说话多做事,看伶俐的斜月怎么做她就跟著做。 「咱们嘉安城有个规矩,正妻不插簪,入门的小妾就正不了名,不上不下的身分还不如通房。」因此她们不得不来求她。 「喔!」原来如此,她长了见识。 孟清华看著身后丫鬟了悟的神情,不由得嫣然一笑。这个兰香真鲁直,生性单纯,全无某人的眼高于顶。 她的某人意指至今仍不甘低人一等的之韵,仍三番两次想向周明寰求情,重回屋里伺候。 「大少奶奶,人已经让新来的几个丫头拦在外头了,是见或不见?」凝暮一面道,一面取来卷须翅三尾点翠衔珠流苏凤簪为主子插上,侧插滴珠八宝金步摇,别上一朵镶红宝珠花,额前妆点著水滴状的串珠翠玉坠子。 春莺院里除了孟清华的陪嫁丫鬟,其余的丫头大部分都是崔氏给的,她的意思是院子里人手不足,她添点人好使唤,免得孟清华一有急事手忙脚乱,满院子找不到人。 孟清华虽没拒绝,但也直接要兄长替她找人,还特意强调老实忠厚的,不伶俐没关系,但要忠心,最好是识字,有点拳脚功夫,只听「孟家人」的吩咐。 不到三天,百忙之中抽空挑人的孟观就送来几名粗使丫头,长相普通,身高臂粗,能一拳打倒五、六个大男人,守门打人两相宜,看守门户是绝佳的门神,防贼又防匪。 孟观大概也料到周府内并不平静,妹妹有此要求不算突兀,她夹在婆婆和丈夫之间并不容易,先求自保是必须的,谁晓得周府的水究竟有多深,一不小心就成了被犠牲的箭靶。 虽是个难得的好兄长,可他死不承认,只称被土匪妹子逼迫,他含泪屈从,家有恶妹难见青天。 「晾著她们也够久了,就让她们进来吧,别让有身子的人跪乏了,地上凉,著了风寒可是我的不是。」孟清华浅笑交代,笑意未达眼底。她不会给任何人陷害她的机会,尤其是无中生有更可恶。 新婚夜眉姨娘的人来「报喜」说是有身孕,当时周明寰不信她怀有身孕,便赐下一碗打胎药,但孟清华阻止了,她想看看眉姨娘最终能「生」出什么。 「是,奴婢去唤姨娘们。」凝暮一福身,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两名容貌不差的曼丽女子。 下巴有道刀疤的清艳女子是曾为周明寰挡刀的眉姨娘,泛白的刀痕并不明显,上点妆就瞧不见伤痕,无损她原本的美丽,一双凤眼媚又娇,赛过被窝里风骚。 孟清华听说她原是明月阁花魁,有一回周明寰约了人到明月阁谈生意,明明包下一间房与人密谈,殊不知隔壁厢房因争花娘而发生口角,其中一人气不过拔刀相向,打著打著居然撞进周明寰所在的厢房,不长眼的刀子往他双眼划去。 这时「正好」经过的眉姨娘奋不顾身地冲上前一挡,刀锋有点钝,只划过她雪白的下颚,留下一道见血的伤口,她一见到血就两眼翻白晕了过去,不偏不倚的倒向周明寰朦里。 青楼卖笑注重的便是花容貌,一旦破了相,花魁就不值钱了,于心有愧的周明寰想以金钱补偿她,但她性情「贞烈」执意跟著他,说是容貌有损难觅良人,因此他才收之为妾,让她有个容身之处。 不过孟清华好生看了眉姨娘几眼,她那道疤还真是划得精准,疤痕虽不深却一眼便能瞧见,像是刻意提醒别人她为自己的男人做了什么,不善待她都过意不去。 反观珍姨娘就姿色差了一点,眼尾老爱东瞧西瞄,不太安分,两颗眼珠子转来转去的窥探,像这会儿便直往屏风后的内室瞧去。 段数不高,是个被人当成弃子利用的出头鸟,脑子无物,一眼就能看出她在想什么不正点子。 「贱妾绿眉(温珍)拜见大少奶奶……」 一进了屋,心思各异的姨娘便可看出其心性,一个不疾不徐的扶著后腰,仿佛身子沉重,一个迫不及待地想展现忠诚,步伐快了些抢在最前头,不让另一人抢了锋头。 有件事倒是很整齐,一见到身著对襟大红织金缎绣富贵纹衣裙的孟清华,二话不说躬身一福,照著大户人家的规矩行礼,妾在嫡妻前如同奴婢。 就在两人要下跪前,清软女声轻扬。 「别急著叩头,我还怕损了周府的福分,眉姨娘是双身子的人,这一跪要是惊著腹中的孩子我可是承担不起,别给我招祸了。」祸水东引这一招著实高明,污水泼得顺。 闻声知雅意的斜月与凝募勤快得很,在眉姨娘、珍姨娘弯身一半时立即上前搀扶,手劲不小的将人拉起,还小有心机的往两人手肘一按压,不著痕迹的下了马威,暗有告诫。 手肘一麻,微疼,面上一怔的两位姨娘露出愕然的神情,待丫头们放手,两人不自觉地揉揉手臂,有些不安。 「我也不是苛待小妾的正室,你们都是夫君身边的知心人,也比我早入门服侍,这点我好生感谢,以后月银多涨二两,多两道菜,从我这边出。」先给甜头后捧杀,才不会落人话柄。 拜重生所赐,她早一步得其先机,知晓两人的性情和心机,先做好防范,不犯同样的错。 自乱阵脚的与之争吵正中她们下怀,眉姨娘、珍姨娘要的便是她勃然大怒,不理智的责罚她们,让夫婿对她的蛮横无理心生嫌隙,落得善妒的名声,好昭显她俩的楚楚可怜。 上一次她就是中了她们的计谋,动辄打骂羞辱,罚她们寅卯交接时分就得到她屋前候著,往往站上三时辰都不给早膳或一杯热茶,等人快撑不住了她才带著飞扬跋扈的得意笑脸缓缓起榻,再召两人为她捏背捶腿。 这时的婆婆会出现,规劝她要善侍妾室,接著又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的嘘寒问暖,又是送吃食,又是送补药的补身健体,好让她早早生下周府长孙,不让「月份不小」的眉姨娘专美于前。 但事实如何呢?无人知晓。 她只知用了婆婆送来的昂贵药材之后,足足一年不曾受孕,补药喝得越多脾气越暴躁,有事没事总忍不住要生气,看什么事都不顺眼,老想和她争丈夫宠爱的姨娘们首当其冲的成了出气对象。 她一狠起手来,连身边最亲近的丫鬟也不敢阻拦,暗暗露出恐惧的神色,等她发完脾气才敢靠近。 「多谢大少奶奶的疼惜,贱妾等不胜惶恐。」两人又一福身,好似十分感激她的关照。 「别站著说话,腰疼,我瞧著你们也仰得脖酸。」孟清华素手一扬,其他丫头们又搬来两张圆头矮凳。 「是。」 两人恭敬地坐下,双腿并拢,两手往裙上一放。 「斜月,把我准备好的珠钗给姨娘们,早该给了,只是刚入门事多,一时抽不出空来。」孟清华娇懒地往后一靠,凝暮机伶地取来玄金八团如意吉祥纹靠枕就往主子腰后一塞。 知情识趣的丫鬟举止秀雅,一做完手边的活儿便无声地退到一旁,看来极懂规矩,精心调教过的大丫鬟比小户人家出身的小姐更像正经主子。 原本想来找事一闹的眉姨娘、珍姨娘见状,暗暗收起盘算好的心计,心想著这个大少奶奶真不简单,居然能心平气和地接纳有意寻衅的小妾,毫无一丝嫉妒之色。 她们的计划被打乱了,心里有些慌乱和不甘,即使很想遮掩住心底的妒意,可是脸上还是难免流露出些许情绪,明显易见。 此时的斜月已从箱笼中取出一只桐木漆贝小盒,扣著双耳金锁的盒盖一打开,锦红绒布上躺了两支一模一样的水玉镶金雀尾珠钗,她弯下身让姨娘们各取一支往发上簪。 不是正妻插簪,这礼算不算成呢?无人可解答。 可是这一刻,眉姨娘的表情是明明白白的错愕和委屈,以及一丝丝的愤然,孟清华给的玉钗水色很足,是少见的极品,少说要上百两才买得到,对妾而言是贵重了,只是在眉姨娘、珍姨娘的眼中,这不是赏给她们的体面,而是打她们的脸,雀鸟本是林间农田常见的小野雀,而雀无首是指她们只配当个雀儿尾,难成凤凰。 攀上周明寰这棵大树又如何,野雀就是野雀,换上新装和亮丽的羽毛也改变不了野雀的本质。 「对了,你是……眉姨娘是吧!听说你有三个月左右的身子了,看过大夫了吗?胎象如何?」孟清华纤指一指,慵懒地侧过身,以动作表示自己以疤痕认人。 下巴有疤的眉姨娘藏在袖子里的手倏地一紧,孟清华状似无意的神情像一把刀,狠狠插上她最在意的痛处。「看过了,就是有点嗜睡,倦怠,提不起劲,老是想吐。」 「你看的是哪个大夫?」漱了漱口,她轻咬了一口糖蒸枣泥糕,软绵绵的枣泥化在口中,淡淡的微甜在舌间晕开。 「是城西的刘大夫。」眉姨娘回答,一双夺人魂魄的凤眼如沾了露珠似的,一闪一闪的。 然在听见内室传来翻身下床的声响,以及男子走动的脚步声,她一张艳容立即生出光采,旋即又摆出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可怜相,仿佛为了不让大少爷为难而咬唇隐忍。 这一瞬间的变化看在孟清华眼里著实好笑。以前她怎么没发现眉姨娘有做戏子的潜力呢?关在后院为妾实在太憋屈了。 「是吗?城西有个刘大夫我为何不知晓,肯定医术不过尔尔。」孟清华说谎了,她相当知道这个刘大夫,当初便是他作证说眉姨娘「操劳过度而小产」,让丈夫对她更不喜。 「刘大夫名声不大,医馆开在小巷里,专看妇科。」眉姨娘说得顺口。 「那就再找刘大夫来看一看,我怕你这一胎出了差池,到底是夫君的第一个孩子,不能不慎重,你说是吧?」她笑咪咪地说。 一听要找刘大夫过府,眉姨娘顿时一惊,软了手脚。「刘……刘大夫近日丧母,送娘亲棺木回乡安葬,会有一段时间不在城内,贱妾的胎象很稳,并无不妥。」 「不行、不行,我不放心,孩子的事哪能掉以轻心,一个不小心碰撞掉了可如何是好。斜月,去请林大夫过来一趟,让他为眉姨娘诊诊脉。」想嫁祸我,想得太天真了。 「是。」 「不、不用了,大少奶奶的好意贱妾心领了,贱妾的身子自己清楚,犯不著劳烦为主子们看诊的林大夫……」眉姨娘慌张起身,一脸人家要断了她子孙的样子。 斜月的脚步极快,一闪身就溜出门外,想伸手拦阻的眉姨娘根本拦不住,懊恼不已地抿著唇。 像是早有安排,林大夫也来得很快,据他所言是刚好例行性的每月来为主子们请一次平安脉,斜月一出院门就与他撞个正著,顺手把人带了进来。 「见过大少奶奶。」林大夫不老,约四十出头,唇上留两撇小胡子,身后跟著不到十岁的稚龄药童桐子。 「客套话不必多言,先来看看眉姨娘的脉象,我看她这肚子还不明显,是不是该吃点什么补一补。」孟清华眼中闪过一抹冷意,上扬的唇瓣却笑容可掏。 「我不……」 没让眉姨娘有拒绝的余地,即使她的丫头锦儿来挡也没用,惊秋一扭腰挤走锦儿,凝暮手一推便少了个碍事的人,斜月、兰香一左一右地站在眉姨娘身侧,似扶住她让她坐下,实则将她压制住。 怀中攒著一锭十两银子的林大夫非常配合的上前,手覆上她的皓腕,诊起脉来。 「嗯、嗯……咦?」 一声咦,眉姨娘的面色惨白,身子抖如落叶。 「怎么了,是孩子出了什么问题?」假意关心的孟清华将身子坐直,神色凝重地问。 「眉姨娘的身子嘛……」故弄玄虚的林大夫抚抚小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似眉姨娘真有重病在身,纵使是他也倍感棘手。 第五章 虎狼之药 「宫寒。」 「宫寒?」孟清华眉心轻蹙,状似不能理解林大夫话中之意。 宫寒是指孕育子嗣的身体过于虚寒,不易受孕,患有宫寒症者通常很难怀上孩子,即使有了也会滑胎,留不住。 「眉姨娘的宫寒症甚为严重,最少要吃上一年温热的补药才有可能怀孕,她之前大概是吃多了避孕的药,因此伤了身子。」他意指她的出身不洁,用药过度。 眉姨娘是青楼女子众所皆知,曾是花魁又恩客无数,在入周府为妾前早已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嚐,她香闺的入幕之宾何止上百。 为了赚更多的银子,老鸨是不会允许卖笑为生的花娘腹里多块肉,狠心点的直接下些绝子药,要不便是避子汤从不间断,以确保赚钱工具不会怀上孽种,平白少了日进斗金的机会。 不可避免地,眉姨娘应当也被逼著喝下不少避子的汤药,再加上闻多了让恩客动情的催情媚香,外表看来她并无异状,但底子早被掏光了,今生想孕育子嗣难上加难。 其实她早就知道这件事,自个儿的身子岂有不晓得的道理。 因此她才非缠上周府大少不可,不求为妻只求为妾,没有孩子的小妾才不会为正妻所妒,而且更能博取男人的怜惜,当其他妻妾有孕在身时,她是唯一能侍寝的人。 什么叫枕头风,也就是耳鬓厮磨的枕边细语,恩爱一多还能不受宠吗?男人要的是床笫间的淋漓尽致。 她不求母凭子贵,只要自己得宠。 「林大夫是不是诊错了,眉姨娘已经有了身孕,若有宫寒症状,她的孩子还保不保得住?」孟清华一脸焦急样,忧心忡忡,实则在心底笑开了花,事情果然如她所猜测的一样。 林大夫顿时沉下脸。「明明没有孩子还说有孕在身,是哪个大夫诊断的,老夫可当面对质,眉姨娘的身子早被虎狼之药伤了,哪有可能受孕。」 这种事骗不了人,一诊便知,几个月后即便弄出个假肚子,但是真是假一目了然,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 林大夫的想法并没有错,怀孕一事的确无法欺瞒到底,但眉姨娘的假孕是针对甫入门的孟清华,她佯装怀有身孕是想让她的新婚夜过得不痛快,将周明寰拉到她屋里。 只是此事未如她预料的发生,反而让周明寰更不愿意亲近她,自他成婚以来,她一面也没见到他。 一计不成,一计又生。 反正这个「孩子」不能生,她便想著藉孟清华的手「滑掉」,她煽动无脑的珍姨娘日日前来问安,两人往门口一跪,她再假意被孟清华推倒或是久跪动了胎气,那么顺理成章的,孟清华便坐实了谋害她腹里胎儿的罪名。 可她千算万算也没算到,她也被自己的计谋倒打一起,算计不了孟清华反而暴露出她造假的事实。 「什么,无孕?!」 屏风后的周明寰冷著脸走出来,黑眸阴沉得像要杀人,他一脚踢翻眉姨娘坐的圆头矮凳,她捂唇惊叫。 「大、大少爷,贱、贱妾也以为有孕了……」事到临头,她还是硬著头皮佯装不知情,否则下场更惨。 「你还想骗下去,你自己不觉得羞吗?」一开始他就没打算让妾室生子,但他不允许欺骗。 「贱……贱妾真的有妊中的种种症状,一大早反胃得很,不断地吐酸水,刘大夫诊脉后直言是喜脉,贱妾才欣喜地报喜。」眉姨娘一口咬定,将所有责任推给那位收钱的刘大夫。 「真是庸医,怎么连妇人有没有身孕都诊错了呢!得把刘大夫找出来,问一问他是如何诊的脉,真要是医术不佳就让他别再害人了,万一医死人那还得了。」 孟清华樱唇轻启,听得眉姨娘一身冷汗直冒,心惊不已的白了脸色,泫然欲泣,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我见犹怜地双膝落地,跪著爬向周明寰,抱住他大腿嘤嘤低泣。 「绿眉真的不晓得刘大夫会骗人,以前明月阁的嬷嬷都找刘大夫为姐妹们看诊,绿眉自知身分低贱,不敢劳烦林大夫,因此才会找上刘大夫,绿眉知错了……」她哭得真切,好不可怜。 原本想踢开她的周明寰瞧见她仰高下巴,露出为他挡刀留下的疤痕,目光一冷,将腿抽开,长腿一迈走向妻子。「这事你处理,别再让我听见难以入耳的肮脏事。」破绽百出的谎言真能瞒天过海吗?就怕眉姨娘自己也不相信。周明寰是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她令人作呕的虚假,只不过他不想插手内宅的脏事,便交由妻子处置。 「是的,夫君,妾身会好生劝说眉姨娘的。」孟清华福了福身,握住丈夫伸过来的手,轻轻一捏又松开。 「哼!」一堆糟事。 周明寰看也不看跪地抽泣的眉姨娘,轻哼一声,边向外走边喊长随常新示意跟上,而林大夫也跟著退出。 常新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长得有些瘦小,但五官端正,眉清目秀,善于看人脸色,就是有点爱笑,很谄媚,大少爷一喊就三步并两步的跑过来,不敢有半丝迟疑。 一直装乖的珍姨娘原本想露露脸,上前好让大少爷能瞧见她,留下好印象,可他生人勿近的冷冽神色让她不自觉后退一步,心生畏惧地打消讨巧的念头,她可不想凑上前触楣头,好处没捞著反落一身腥。 「用不著看了,爷儿走远了,你说我该怎么罚你呢,眉姨娘,你辜负了我的一片心意。」想害我吗?这是给你长长教训,不是每个人都能让你算计,你还不够格。 孟清华面无表情的看著掩面哭泣的眉姨娘,内心冷笑,上一次她就是落入这么不入流的圈套里,以为眉姨娘的滑胎是她失手造成的,还惧怕婴灵阴魂不散,请婆婆陪她到庙里上香,求一道平安符。 但事实上夫婿一点也不在意眉姨娘有没有孩子,他恼怒的是她还不顾他的阻止与婆婆出府,一路上毫无保留的将夫妻间的琐事悉数告知,要婆婆教导她夫妻相处之道。 「大少奶奶是心慈的人,贱妾也是遭人欺瞒……呜呜,贱妾没有孩子了……」眉姨娘惯以眼泪博取同情,她以为孟清华年幼好欺,更加卖力的做戏。 孟清华低笑,柳眉轻扬。「明人不做暗事,再装就不像了,你我同是女子,你认为我会被你的几滴泪水打动吗?」 「大少奶奶……」眉姨娘一怔,泪珠挂在眼角,十分惹人怜惜,若是多情男子瞧见定是万般怜爱。 「我不是男人,这一招勾引人的把戏对我无用,你该想的是得罪我的下场。」她轻笑,端起茶一饮。「真当我不清楚你的伎俩吗?不过逗逗你罢了,看你耍耍花猴戏。」 「你……」眉姨娘骤地一惊,脸色大变。 「真可怜,当了一回丑角犹不自知,亏你还在男人堆里打滚过,直到今日还看不清夫君对你根本无心,就算我真弄掉你的孩子又如何,妾就是妾,永远也上不了台面。」妾就是妾,永远也上不了台面 了这句话,眉姨娘真恨上了孟清华,她彻底毁了她的盼头。 「看在你让我看了一场好戏的分上,我也不重罚,抄写《道德经》一百遍,何时抄完何时才许离开屋子,在这之前你一步也不能踏出房门,季嬷嬷,盯著她,若她不从或你纵放,周府的后门在哪你比我清楚,杖五十,逐出府外。」 什……什么,杖五十都快没命了,还要赶出周府? 一同前来,无故受牵连的季嬷嬷怎么也没想到会被点到名,她是在眉姨娘屋子里伺候的婆子,知道一些不正经的邪门歪道,也替眉姨娘出过不少主意,眉姨娘的打赏可不少,她也乐得为她跑腿,同流合污。 有一点她也想不通,大少奶奶怎么晓得她?春莺院的下人不下七、八十名,包括扫洒倒夜香的,刚入门的新妇哪能二认得,她可是头一回见著大少奶奶呀,怎么就被点到名了? 不过由此也看出大少奶奶的精明,是个相当厉害的主母。季嬷嬷想占点小便宜的想法这下全惊散了,她诚惶诚恐地弯下身子,脸皮抖动地应允,只求大少奶奶别再挑她错处。 「至于你珍姨娘……」一听到孟清华喊她,丫头出身的珍姨娘霍地起身,又毕恭毕敬的低眉顺耳听她要说什么。 「别紧张,我不是要罚你,是想问你屋里缺不缺什么,尽管跟我开口。」 压下这一头,就得抬高那一头,珍姨娘其实很好掌控,只要多给她一些银子,她毫无疑问的会倒向这一方。 「贱妾不缺,夫人向来对府里的姨娘都很好,照顾有加,每个月的月银和分例都很准时,贱妾从没见过比夫人更好的主母了。」看到眉姨娘挨罚,幸灾乐祸的珍姨娘没忘一提崔氏,顺便加以吹捧几句。 孟清华听出珍姨娘话中的拉拢意思,有意让她与崔氏多亲近,每一句话都在彰显崔氏的理家有方,为人媳妇该虚心学习,能得婆婆指点二一是她的福报,不可有所忤逆。 然而临死前婆婆泪眼下扬起的唇角,始终是她心里的芥蒂,令她无法释怀,她想知道自己的死是否有人暗下毒手。 珍姨娘离开后,孟清华想著该用什么方式查明真相,机会就送到面前了——崔氏身边的锺嬷嬷入了春莺院。 「娘找我?」 「是的,夫人想说大少奶奶入门已多时,老被大少爷禁锢在院子多不舒心呀!一家人要常往来走动才不致生疏,夫人怕大少奶奶闷,遣了老奴来请大少奶奶去聚一聚。」 来了,挑拨离间。 未先问夫妻相处得好不好,一开口就是先定罪,再示好,而后是关怀备至。 眸光一闪的孟清华笑著点头,她嘱咐凝暮和惊秋留在屋里,若丈夫回屋一问起便说她向婆婆请安去,一会儿就回,不会久待,她俩会意地点头,知道该怎么做。 斜月和兰香跟著她同行,碧水照样守著院子,未经允许,谁也不能进主子的屋子,硬闯者一棒打出去。 锺嬷嬷是崔氏当年陪嫁过来的婆子,没多久又升为周府的管事嬷嬷,也算是见过世面,只不过在府里安逸久了,在崔氏一人独大的情况下,她对孟清华的行为并未感到有异,只觉得细心。 周府的几个主子以四季为居所命名,周明寰虽是不受周端达所喜,但嫡长孙的头衔却不能忽视,在老夫人的做主下,入住其母生前住过的春莺院,以示正统。 想争争不到的崔氏退而求其次住进东边的夏荷院,比起春莺院是小了一点,但胜在面对一池荷花,冬暖夏凉少喧闹,与正厅隔得近,走过一座跨院就到了。 老夫人住的是秋香院,她偏爱银杏,院子里植满银杏树,一到秋日满树银杏叶落,极为迷人。 冬雪院是巧姨娘的居处,位于西边最偏僻的角落,离府里每一个主子都远,平时她鲜少出院落,在院里的小佛堂吃斋念佛,院子靠墙处植了两株红梅,是院内唯一可观的景致。 崔氏的一双儿女分别住在望星院和揽翠阁,占地甚广,植满四季花卉,小桥流水流贯其间。 为彰显崔氏善持家,庶出的周明泽朝阳居,周玉湘破晓居都是不错的院落,林郁参天,只不过比嫡出的院落小了一半有余,住不了太多人,丫头婆子配给的名额也少。 「哎呀!大嫂来了,快进来,妹妹想你了,大哥真是蛮横,霸著嫂子不放,害人家望眼欲穿老是等不到人。」 粉蝶似的身影飞奔而出,好似两人感情好得像真姐妹一般,笑靥如花的周玉馨一把挽住大嫂,亲亲热热地蹭呀蹭的,丝毫不让人拒绝地直把人往暗花浮动的屋里带。 青瓷刻花香炉内香烟袅袅,淡淡的伽罗香中微带一丝麝香,闻起来细腻,不难闻,但是闻多了会不孕,除非如崔氏、周玉馨一般先吃过药才没事。 进屋后,孟清华多心地瞟了香炉一眼,她眼神一使,会意的斜月立刻将泡过薄荷汁液再晾乾的锦帕递到她手中,她假意轻拭出汗的鼻头,实则吸入醒脑的气味,保持神智清醒。 光这样尚不能断定有心害她,还没有更明确的证据前她不想撕破脸,但该防的还是要防,不能让人钻了空子。 「娘,小姑,是我失礼了,这几日偶感风寒,老是恹恹地不想起身,若有不是处,都怪初为人媳不懂事。」孟清华将所有责任归咎在己,避谈闺房内的小私密。 见她没把周明寰绕进去,面容平静地以帕子掩去羞色,崔氏母女眉头微拧地互视一眼。 「说哪儿的话,当婆婆的还不准人生病吗?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这里痛那里酸的,你刚到咱们府里要好好保重身子,别学寰儿胡闹,一娶了媳妇就不管不顾的瞎折腾。」 崔氏一脸担心的提醒,似乎唯恐小俩口不知节制,纵慾过度把身体搞坏了。 「就是嘛!大哥这人表里不一,最是好色了,院子里养了两个姨娘还不够,还老往不正经的地方跑,你看眉姨娘不就是那脏地方出来的,大哥也不嫌脏,竟往府里带!」周玉馨一副受不了的样子,很是瞧不起窑子里出来的骚蹄子。 「啐!就你话多,未出阁的小姐说什么胡话,让旁人听见你还要不要嫁人。」崔氏斜睨女儿一眼,责骂当中看得出对女儿浓浓的宠爱。「华儿,别听馨儿胡说八道,她老爱碎嘴,你听听就算了,别往心里搁。」 孟清华面带笑意地摇摇头,举止端庄有礼,会说话似的眼睛闪著水润光泽,教人著迷。 「娘,人家说的是实话,大哥本来就不是好人嘛!这种事哪能瞒住大嫂,要是当初嫂子嫁的是三哥就好了,他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家财万贯的孟府,这等好亲事怎么就让大哥攀上了,三哥也不差呀!偏就少了好运道。 周玉馨看中的是孟府的财富,心里想著孟清华的嫁妆有十里长,若是能和她套好关系,以后自己出阁就不用愁了,直接从孟清华的嫁妆拿,不怕她不给,孟清华的就是她的。 「好不好不是由你来说,你嫂子看著好便是好,哪个男人没三妻四妾,不能拿你大哥和老三比,两个人性情不一样。」 孟清华暗笑在心,周明溪真的不沾女色吗? 怕是不然。 他的屋子里确实一个妾、通房也没有,可是望星院的大丫鬟、小丫头,他一个也没放过,在不久的将来会有个遭逼奸怀孕的丫头因打胎而丧命,对方的家人找上门来讨公道,他私下做的丑事才爆开来。 不过,她以前怎么会认为崔氏母女是真心为她好的人呢?明明用点心就能听出她们一搭一唱的挑拨离间,无中生有的硬将子虚乌有的事儿安在她夫婿头上。 难怪她会死得那么惨,原来是老天爷在罚她有眼无珠。 唉!不堪回想,全是一笔糊涂帐。 「咱们府里挺冷清的,少了白白胖胖的小孙子,趁著夫妻感情正浓,赶紧生个儿子呗,女人这一辈子最大的依靠不是丈夫,而是傍身的亲骨肉,那才是全部。」 语重心长的崔氏勉励著媳妇早点生儿子,她话里不离男人不可靠,想要有好日子过要尽早做打算,别听信男人的花言巧语云云。 若非重活一回,孟淸华也会觉得婆婆讲得很有道理,是发自内心关怀她,丈夫的女人不只她一个,她不争不夺岂不是将一切好事拱手让人,到最后沦为什么也得不到的弃妇? 而此时她亦十分庆幸有重来一次的奇遇,这回她看得透澈,能看清楚谁的真心值得收藏,谁的虚情假意又该丢弃。 「我这里有些药你拿回去熬煮,不用贪多,一日两回,是养你身子的。」崔氏面露慈祥的拍拍媳妇的手,嘱咐下人取来她准备给儿媳养身的药材,一共十八帖药。 很是慎重的一帖一帖用油纸包好,十分珍贵,不易生潮,九日的分量,用完还有。「娘,这是……」孟清华让兰香拿著,眼露困惑,但她心里暗自猜测里头有鬼。 崔氏呵呵地笑,语气充满对她的疼惜。「喝了这些药你很快就会怀上孩子,当年我过门六个月还没半丝动静,找了大夫开药,不到两个月就有了老三,孕期也没多折腾,生的时候也是顺产,你可别不信呀!」 「多谢娘对媳妇的关爱,媳妇一定会……」她一定不会喝,先让人验过再说,这府里的人她谁也不信。 吃过一次亏,学一次教训,任何一个主动靠近她的人她都会保持戒心。 其实,孟清华连丈夫周明寰也无法完全卸下防备,她难产躺在床上时,该来的人都来了,连一向不亲近的巧姨娘也赶来,唯独他等人殁了才出现,流下一滴伤痛的泪水震撼却也困惑了她。 她一直不晓得他为什么娶她,公爹似乎更偏疼继室所出的三子,对嫡长子反而不甚重视,若是孟周联姻,公爹可能更希望她嫁的是老三周明溪,毕竟他一向对三子寄予厚望。 「一定会什么,你不晓得药不能乱用吗?尤其是来路不明的药往往会要人命。」冷冽的声音一起,所有人转头看向快步走来的颀长身影。 崔氏依然一脸慈容,含笑看著言语上多有讽剌的继子,但微眯的眼底快速地闪过一抹恼意。 周玉馨不善掩饰,不在亲爹面前,她的厌恶明显易见,芙蓉娇颜一偏,不看令她生厌的人。 唯一面露喜色,真心相迎的只有笑靥如花的孟清华。 「夫君,你来了。」 冷瞪了妻子一眼,周明寰不管旁人的眼光,牵起她的白嫩小手。「有林大夫在,病了就找他。」 「妾身无碍。」这男人来得真快,是真的关心她,还是担心她被婆婆拉拢,偏向婆婆? 唉!他多虑了,有人不与夫婿同心反而投向他人的吗?女子最终的依靠啊,终究是枕边人。 「没病吃什么药,不怕吃出一身病。」不安好心的崔氏定是别有用心,其人、其心阴险多狡。 看他冷著脸瞪人的样子,孟清华忽地笑出声,转身面对他。「婆婆也是为我们好,想让你早日当爹,我们可以不吃药,换个法子,可是你不能折了婆婆的好意,让人寒了心,有心重于一切。」 有心?哼,好心还是坏心? 周明寰正想说不要把人想得太好,这其中有多少包著糖衣的毒药,不过妻子在他欲开口前以食指点了一下他的唇,再趁人不注意时俏皮地眨了眨眼,让他微愕地忘了要说什么。 她……简直是胡闹,这般不端庄的举止也敢在众人的面前胡来,毫无世家长媳的端雅。 可是,他却在心里笑了,很无奈地瞥了她一眼。妻子的淘气让他很头疼,同时也让他的心为之一软。 「是呀!娘还会害你们不成,全是为了你们小俩口著想,姐姐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到你成亲了,你不尽快生个孙子让她瞧瞧,她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 崔氏口中的姐姐是指周明寰已过世的生母夏氏。 他冷冷看她一眼。连周府家产都敢霸占了,她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周明寰韬光养晦多年,不想毁于一旦,他暗中与崔氏那派人对抗,慢慢夺回一部分私产,在明面上,他还不能与崔氏正面为敌,以免她起了疑心,更加防范他私底下的动作。 所以他只有隐忍,不发一语,让人以为他是对继母颇有忌惮,虽有怨言但不敢逾越母子辈分之差。 但他眼底的灰影被他的妻子捕捉到了,几不可察的细微神情,心细如发的孟清华为了他的不得不忍而心疼。 「娘,媳妇和夫君都晓得你是以疼惜晚辈的心关爱我们,我们哪会感受不到你的用心良苦,只是子嗣的事急不得,也得要老天爷的成全。」以夫君疼爱的程度来看,她想若无人从中作梗,孩子应该不会太晚到来。 孟清华忍著微涩的鼻酸不去抚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有与她骨血相连的脉动,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在她身体里伸展,她还感觉得到他在翻动,戳戳著她隆起的肚皮。 为母则强,这一次若怀了孕,她要将孩子生下来,不论遭遇多大的困难和凶险,绝不会让孩子再陪著她一同送命。 「还是媳妇窝心,听你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了,药要记得喝呀!三碗水煎成一碗,娘等著抱孙。」崔氏一脸慈和,好似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轻吁了口气。 她娇羞地颔首。「嗯!媳妇会尽早为周家开枝散叶,让婆婆能含笑九泉。」 看似无关连,随口一提的孝心,孟清华的一句「含笑九泉」呼应了崔氏的「九泉之下」,虽然其意指的是已不在人世的夏氏,但乍听之下意义大为不同,仿佛在咒崔氏快点死,崔氏一听,神色略微僵硬。 「孩子的事不劳你操心,你还是关心关心三弟,听说他屋里有个丫头跳井了。」周明寰明著戳破那件丑事,冷眼旁观崔氏故作镇定,实则发绿的脸色。 「什么,真有其事,那丫头家里有什么事过不去吗?」她心里咒骂自己那不成器的孽障,面上却表现出讶色。 把一件不堪说成府外的小事件,让别人顶罪。 周明寰不想再看到她造作的虚伪面孔,神情峻然地拉著妻子离去,不搅和那一摊子烂事,反正这件事扯不到他头上,以崔氏八面玲珑的手段自有办法自圆其说。 周玉馨终于又开口,「娘,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不把那个女人留下?」好歹耳提 面命一番,搅搅小浑水。 「什么那个女人,那是你大嫂,不可造次,你这不瞻前顾后的性子要改一改,要知道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出口的话要留心三分。」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谨防隔墙有耳。 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控周府的家业,老爷虽然对她宠爱有加,府里大小事也放权给她处理,甚至让她娘家兄弟接管周府产业,但是周府的家传炼冶术仍把持在手中,连她的儿子都摸不著边,因那老不死的娘坚持只传给嫡长子。 所以她还没对周明寰下手,也极力在丈夫耳边吹枕头风,在技术尚未得手前,得到再多周府家产全没用,若是制不出一把好刀利剑,没有兵器可卖的铺子还开得成吗?还不是只能坐吃山空。 其实崔氏并不晓得,周端达虽是周府当家,家族兵器铺子的经营者,但刀剑的铸造秘方却握在老夫人手里,周端达也想传给周明溪,可是母亲不点头他也无能为力,而铁铺里的老师傅都是老夫人一手带出来的,只听她一人的吩咐,连他也使唤不动他们。 「我才不认她是我大嫂呢!要是三哥娶了她,我还能勉为其难喊声嫂子,可是大哥他是我们的死对头,有他在,我和三哥都被压了一截。」周玉馨痛恨周明寰至极,认为都是他和他母亲害她娘只能屈居继室,连带著她也被人低视了。 继室在正室妾礼,即便面对的的只是个牌位,这对她而言是莫大的羞辱,虽同是嫡出名义,但在祖谱的排名仍不如前头夫人生的,一遇到家祭只能远远落于后头,长子长孙上完香才轮到继室生的子女。 崔氏面色一沉喝斥,「这些话不许再说第二遍,有教养的闺阁千金都不该在人背后议论是非,周府还不是我们的,你要谨言慎行,凡事考虑再三,不可冲动行事。」 周玉馨不服的噘著嘴。「娘,我们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当家做主,舅舅都快成了周府半个主人了。」 崔氏的兄长崔信良以周府名义在外行商,敛了不少钱,不知情的人还当他是周府的哪位大老爷。 「快了快了,别急,要有耐心,急不得。」她都等了二十年,不在乎多等一两年。 「再等孩子都生出来了,你看大哥对待大嫂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对他的两名妾室,两人热呼得很,大嫂前脚刚到,大哥后脚就跟来,说不定过个两天就有了孩子了。」一有嫡孙,爹肯定整天跟著孙子转。 有了孙子哪还记得一双儿女。 崔氏低声地笑了起来,眼中有令人发寒的光芒。「喝了我准备的药还生得出来吗?娘可不喜欢为人作嫁,周府的一切只能留给你们兄妹俩,别人休想分一杯羹。」 崔氏给孟清华的药无毒,真是补身的药材,一般的大夫若不仔细分辨,就有可能被欺瞒过去。 因为同样的药材在分量上略有加减,药性便大不相同,同样是补身强体,但却不利子嗣,具有活血功能。 不易受孕,因为体内的血太过活络,孩子来了也会流掉,一有孕便会像癸水一样流掉,毫无所觉,根本不晓得曾有过孩子又失去。 极为阴损的毒计,让人完全察觉不出心思歹毒,一心害人还搏得美名,让受害者感激不尽,著实是最毒妇人心。 「斜月、凝暮,先把药材拿下去放,顺便开了库房取出老山参,晚一点我给祖母送去。」 回到春莺院,不等周明寰开口,聪慧与美貌并济的孟清华已吩咐起身边的丫鬟,不需要一个眼神或一句话,斜月和凝暮已明了其意,抱著药材往库房方向走。 她们要趁人不注意时把药材调包,有先见之明的孟清华已先备好相同数目的药包,在取走老山参的同时将两者替换,再将崔氏送的药材全埋在屋前的老槐树底下。 斜月和凝暮是她信得过的自己人,让她们俩去办事她十分放心,还能瞒过其他人耳目,不致有所失误。 若是换了兰香,她大概会担心她是哪一边派来的人,人老实不代表不会遭人利用,有心人一套话,她三两下就泄底了,更别提她的爹娘还在庄子上做事,卖身契捏在婆婆手中,实在不保险。 「你真敢用她给的药?」周明寰睨著她问。她若点头,便是愚蠢至极。 孟清华一脸无辜地眨眨眼,玉白小手抚平他衣摆皱痕,「你不晓得我的陪嫁中也有不少珍稀药材吗?我娘和我大哥可是捜括了很多好东西给我,我何必吃那些来路不明的药呢。」 「也有助孕的药材?」他阴霾的脸色稍微放晴。 粉颊一红,她娇嗔的瞋目。「又不单是那个,惊秋,把嫁妆单子拿给姑爷瞧一瞧,看看他娶了几座金山银山。」 惊秋高声的一应,随即捂唇偷笑,拉著傻愣愣的兰香退出屋外,与站在回廊边的碧水闲话家长,取笑自家小姐,嫁了人还像闺阁中的姑娘,和自个儿夫婿闹著玩呢! 「不用了,真把嫁妆单子拿出来,我怕会看花了眼,眼花撩乱地得找林大夫治治眼疾。」孟府嫁女儿的豪气,他迎娶的那一日看得几乎惊呆了,据说人都进了周府大厅, 嫁妆还有一大半在孟府未出。 说孟府富可敌国一点也不假,堪称以银子铺路,玉石筑墙,金瓦成檐,养鱼的池子里是珍珠万斛。 可想而知,身为孟府最受宠爱的嫡女,她的父兄怎会让她寒酸出阁,惊人的嫁妆何止万千,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备不齐的。 「别碰我,我在恼你给我冷脸瞧呢!」孟清华拍开丈夫不安分的手,眼波流转,欲擒故纵。 「不碰你怎生得出儿子,周府的嫡长孙只能由你的肚皮出。」听她说没打算吃崔氏给的药,心里放松不少,他的大掌抚向她的双峰,邪气一笑。 「要是生不出来呢?」她半推半就,红霞满面。 「不会生不出来,娶妻如你,花容月貌、芙蓉出水,嫁夫如我,秀逸出尘,卓尔不凡,我俩的孩子定是丰姿秀雅,人中龙凤。」说著说著,他心口浮动,忽然很想要一个像她又像他的孩子。 「不害臊,自卖自夸,你就不怕生出个拐瓜劣枣,满口暴牙的喊你爹……啊!」他真猴急,全无平日的稳重。 「那就试试吧!看是出世美玉还是破铜烂铁。」周明寰在妻子的尖叫声中,将她横 抱而起,大步尽床边。 「什么破铜烂铁,哪有这样说自己儿子的,至少也是纨裤子弟……」虽是她先开始的,可听他贬低儿子她又不舍了。 「娘子,你话太多了,闭嘴。」他身一覆,压上雪艳娇胴,封住不点而朱的樱桃小口。 第六章 嫁妆甲天下 清明过后的雨纷纷,百花在细雨中绽放。 淡淡的水气,迷蒙的雨景,桃花飘落处有著烟雨三月的江南景致,一丝丝、一缕缕,在风中化开。 雨歇了,万里晴空,清澈湛蓝。 小小的绣球花开在檐廊底下,一滴凝露的雨滴由粉艳的花瓣滚落,地面是一洼洼映著蓝天的雨水,残花片片,落叶染翠,午后的彩虹横跨天边,带来一抹惊虹。 离春莺院主院不远处的书房里,几个苦恼的男人正盯著一张摊开的图纸,上面绘著山水,有点、有线、有几个古怪的记号,如何将点连成线才是考验人的智慧。 「你需要鐡,大量的铁矿,而且无限量的供给,低于市价的一成,否则无法与崔家人相抗衡。」 「我知道,我也在设法,陈家沟的铁不够纯正,沙粒太多,北魏太远,运送不便,刑家的铁开价太高,而且产量不多……」刑老头是个见钱眼开的人,谁的价钱高他就将 铁砂卖给谁,全然不讲信用,视契纸为无物。 而且不能和他翻脸,否则他一粒铁砂也不卖。 「其实你比谁都清楚,这些人都不必考虑,你只要得到一个人的支持,一切困境将迎刃而解。」谁也没有那人财力雄厚,没有他家矿产蕴量丰富,铁质纯正又无杂质,而那人还和他颇有关连。 那个人不用说出他的名字,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晓得指的是谁,那就是商场上的笑面虎——孟观。 「小舅,不到必要关头我不想求助于他,他是我最后的一步棋。」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他绝不轻易动用。 周明寰口中的小舅才二十五、六岁左右,年长他没几岁,叫夏平禹,是夏氏的亲胞弟。 「我看你是舍不得新媳妇为难,唯恐她误解你娶她的目的是为了她家的矿山,人财两得占尽一切好处。」夏平禹双手环胸,嘴角半勾,眼中含笑,半开玩笑的调侃。 「什么新媳妇,我只有一个妻子,小舅的玩笑话并不高明。」他的确想要妻子娘家的势力相助,但他不想平白占他人的便宜,互相得利才是长期合作的关键,仅靠姻亲关系联系,长久下来有一方会感到不平,觉得自己吃亏了,继而埋怨越来越多,最后以决裂收场。 做生意不能只看眼前的短利,有利可图才能长长久久,商人的眼光会看得更长远,毕竟亏本的生意没人肯做。 即使是亲家。 只是他不能否认,不想令双方关系变复杂确实有妻子的因素在内,看到她美目盼兮地朝他嫣然一笑,他都有岁月静好的触动,想这般和她相看到老也不生腻,忘却尘世间的一切纷扰,回归最纯朴的简单生活,相偕与月同歌,坐看云起时。 「啧!还恼羞成怒了,说说你的媳妇儿还不成,真是有了媳妇忘了舅,见色忘舅,枉费我一心一意地拉拔你……」这小子是中了媳妇毒,没救了,病入沉疴。 「小舅,说重点。」周明寰脸一沉,显得不悦。 他不让人绕著妻子的话题打转,男人做事不要扯上女人,男人要有男人的担当,得肩负重担。 一见他疾言厉色,夏平禹也不好再打趣外甥,收起嘻笑嘴脸。「先不论亲疏远近,孟观绝对是第一人选,他有足够的铁矿让你打下崔氏娘家,你的独门铸造术足以傲视群雄。」 「不怕没名家赏识,就怕你打不出买家要的数量,量少的订单尚能应付,若是一多你也吃不下来,因为你欠缺最重要的铁,无铁如何铸成刀剑,打把柴刀还差不多。」 夏平禹一一分析,凡事有利有弊,先解决迫在眉睫的事,再想其他。车到山前必有路,何必纠结裹足不前呢。 他娶孟府千金的用意本就是为了孟府的铁矿,君子坦荡荡,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孟观非等闲之辈,岂会不知他的难处,肯定早就看穿他们的有所求。 「小舅,你不晓得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是找上大舅兄,怕是会和皇家牵扯不清。」这才是他犹豫不决的原因。 事关九龙夺位,轻忽不得,一不小心会九族全灭。 「皇家?」夏平禹正色,面露凝重。 涉及九皇子一事,周明寰闭口不谈,知道的人多了并无益处。「岩叔,我们暗中夺回来的铺子有几间?」 图纸上的点和线是崔氏娘家霸占的周府产业,以朱砂轻点的记号是已夺回的铺子和庄圜,但为数不多,仅仅是原有的五分之一,大部分仍掌控在崔氏手里。 得寸进尺的崔信良、崔东岳父子俩,甚至在铺子里安插自己的人手,不少掌柜和管事都姓崔,又有一堆不知哪来的崔家亲戚大剌剌地占据位子,挤掉原来肯干、老实的伙。 虽然还未见到损益,但再任其胡搞瞎搞下去,周府的产业迟早被这些中饱私囊的吸血水蛭败光,周明寰夺回来也是一具空壳子。 「三间庄子、五间铺子,祈华山下的良田五十顷,旱田二十顷,不过……」不到四十的中年壮汉已见老态,满脸刻划风霜的魏岩话到一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还有比崔氏堂而皇之取走他娘留下的首饰和布料更可笑更难以启齿的事吗? 崔氏厚颜无耻、人神共愤,她以代为保管为由开箱私取他娘的遗物,见著喜爱的便留下自用,余下拆解了珠石宝玉,将金钗、银簪重融,重新打造新的珠钗。 更可恨的是她还将不中意的珠宝转送他人,有时是娘家亲友,有时是往来密切的各家夫人小姐,更甚者拿去打赏下人、婆子,用他娘的遗物收买人心。 偏宠继室的爹不懂女人家的东西,有了新人哪还记得旧人之物,崔氏戴著前头夫人生前最喜欢的赤金镶红蓝宝石的芙蓉双股钗在他面前晃,他居然还问在哪间珠宝铺子打的新品,她戴著真好看,衬托出她的雍容华贵。 慾令智昏,一点也没说错,难怪祖母要忧心忡忡,担心儿子被女人牵著鼻头走,迷得晕头转向。 「我们在东市的十间铺子转入崔氏名下,华阴县存放铁料的砂场主人成了崔信良,还有夫人那一百亩的陪嫁田地……」说到这里,魏岩语气略带哽咽,还有几分羞愧。 「说。」周明寰的脸色冷若寒霜。 身为周府的大总管,魏岩难辞其责。「继夫人将它送给外甥女白雨霏当陪嫁,不日前已办了过户。」 崔氏的大姐生有一女,年方十七,名为白雨霏,甚为宠爱,女儿开口要什么就给什么,虽自家也是地方的富户,可是贪小利的她仍常向妹妹伸手。 有道是有好处大家一起分,反正周府的钱要多少有多少,不要白不要嘛。 就因为崔氏及崔氏娘家的贪得无厌,周明寰才痛恨至极的想将之连根拔掉,周家先祖留下的祖产及生母遗产绝不能落于外人手,无论如何也要拿回来,绝不让贪婪好财的豺狼毁了祖宗基业、辱了他母亲。 「什么,崔氏的胆子也太大了吧,连我大姐的陪嫁田地也敢贪,她就不怕天打雷劈吗?!」那个胆比猪肥的恶毒女人当真什么事也做得出来,老天不收她都太没天良了。 崔氏做过的缺德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真要气也气饱了!周明寰手心握紧,掐断一根翠竹雕三仙拜寿的狼毫,神情倒无太大变化,崔氏所做之事他一点也不意外。 倒是气盛的夏平禹横眉竖目,一掌拍向厚实的黑檀木雕麒麟送子桌案,把桌子拍出一道裂痕,拍红了手掌又出不了气,一整个憋屈,一张脸涨红成了关老爷。 「别生气,喝茶。」一杯消暑退火的凉茶适时一递,周明泽安抚著怒不可遏的夏平禹。 接过茶盅一饮,他讶异地看了一眼,哂咂嘴。「嗯!这茶不错,有蒲桃、齐柿、黄梨、朱橘……咦!还有西极石蜜,茶汤之沬脖如霜华,飮之润喉且养生……」 一句话,好茶。 茱萸生芳树顚,鲤鱼出洛水泉。 白盐出河东,美鼓出鲁渊。 姜桂茶荈出色蜀,椒橘木兰出高山。 寥苏出沟渠,精稗出中田。 此乃孙楚《歌》对茶所下的注解。 「这是嫂子命丫头送来的,叫『十果茶』,里头有十种晒乾的果脯混著春茶熬煮三个时辰,而后在阴凉处放凉,就喝它的凉味和果香,不甜不腻,口齿留香。」说是茶,倒不如说是果子汤,十味果香尤胜茶香,生津止渴。 「啧!明寰小子,你这媳妇儿不错,你是娶对了,好福气,怕你累著了还送来养生茶,让人这股燥气全消了。」唉!人比人,真是气死人,他家的母老虎只会揪著他耳朵大骂。 忽闻河东一声吼,门前行人抖三抖,指的就是他家婆娘,年纪不大却已有河东狮吼的架势,抡起擀面棍还能打得他满头包。 一个拐子撞过来,周明寰面露不悦的一闪。「你是来谈正事的还是来串门子,出了后门往东走是集市,三姑六婆比舌长,你可以去插一脚,定能抡冠。」 「好好好,你疼媳妇,我不提你心窝总成了吧!崔氏这一窝蛇鼠这些年来的作为越来越娼狂,真该压一压了,好想一把火……」全烧了,一乾二净,麻烦全消。 哼声一重。「你烧的是周府的财产。」 崔家的人死不足惜,早该受报应了,但不能把周府的也赔上,损人不利己,得不想偿失。 夏平禹摸著后脑杓乾笑。「也是,周家人是无辜的,说到这个,你这个弟弟我看得顺眼,要不要我带上几年磨练一番,养个出息?」 周府有周明溪,庶出子难有出头的一天。 「不劳小舅费心,他还能帮上我一点忙。」说是磨练,怕是吃苦。他不忍心庶弟为生计四处奔波,跟在他身边好歹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 「好吧!既然你们兄弟感情好我就不多话了,但是铁料的事你得好好想一想,富贵险中求,总得搏一搏,那些闲著抽水烟的师傅老追著我问何时要开工。」 他不过是代管的,跑跑龙套,有时吆喝几声喝酒去,哪晓得其中的曲曲折折,风箱一抽他还不知道该放多少柴火呢! 周明寰手指一动,暗暗盘算。「银两照给,多耐个几日,明泽,万家庄的老爷子订了几把大刀?」 翻了翻帐册,周明泽有些手忙脚乱。「我记得……三百七十二把,长两尺三寸,刀背厚二寸,刀身由厚至薄,刀末成弯弓状,要未开锋的……」 万家庄以刀法著称,收徒上百,庄内人人习刀,连小厮也不例外,折损率偏高,一年少说百儿千把刀得重铸。 「先拨一百五十把到陈师傅那里,帐面上抹平,要做得让人看不出瑕疵。」 他指的是做假帐,要瞒过崔氏等人耳目。 虽然是周明寰与之谈了大半个月才做成的主意,但这笔生意终究得记在帐册上,这是周府的产业而非他个人私产,岁末时还要往族里缴交,由周端达本人或是他指派的管事核查,帐目对得上方可过关。 而这查帐的人不用多说,必是崔氏的人,做假帐是唯一能瞒天过海的方法。 「是的,我明白。」把帐面做得漂亮点,这件事他还行,姨娘教过他几年算数,算盘珠子难不倒他。 周明泽的生母巧姨娘曾是夏氏最倚重的大丫鬟,两人主仆情深,感情好得有如亲姐妹,所以夏氏在抬她为姨娘前教了她不少东西,如识字、算数、制香和管理庄子等。 由于夏氏不藏私的恩泽,在夏氏过世以后,巧姨娘仍视她为主,连带著夏氏所生的儿子也是主子,她人微言轻不能明著表达关爱,但私下的照顾却是少不了,因此周明寰和周明泽的情分不比一般,两人往来密切。 若没有老夫人和巧姨娘的多方看顾,周明寰的处境会更糟,甚至有可能无法平安的长大。 「他明白我不明白,你私接的生意没有铁料怎么铸刀,难道要从崔信良占去的铁料场挖来三十大车的铁料!」哼!崔阴险肯给他才有鬼咧,就算给也会偷工减料再少斤少两,给不足一半。 「我自有办法,小舅自可宽心。」周明寰一笑。搬出大舅兄的名号,还是有不少生意人肯卖他面子。 这不算动用到孟家势力,顶多算娶对老婆的好处吧。 「半夜去偷挖?」夏平禹撇撇嘴,但一脸兴致勃勃,能活整崔家人的差事他义不容辞地冲第一。 「不用偷,正大光明的去取。」深不可测的如墨黑瞳骤然锐厉,迸射出冷冷寒光,如刀般锋利。 「正大光明?」夏平禹嗤笑了声。 周明寰不理会小舅耻笑他的异想天开,长指一伸,取了羊毛小篆在空白宣纸上挥毫著。 「岩叔,照这样的板车打造二十辆,以榉木为底,铁力木为轮,挑精壮力大的牛来拉,另备脚力好的漠北大马五十匹。」事在人为,哪有过不去的坎,太小看他了。 「咦!这是……」魏岩惊讶的睁大眼。 周明泽、夏平禹狐疑地低头一瞧,两人的表情瞬间如出一辙,讶异又佩服地说不出话来。 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简直是奇才。 「上下各一层,将铁料铲上板车后,上面一层的木板略做移动,上层的铁料便会从板子和板子的空隙往下漏,装满下层,以这样的方式载料只需要八分满便可得到我要的数量。」 上一层铁料送往周府名下的铸造场,下层铁料则行至半路入了林子卸货,由另外的马车装载,运往他的炼冶场。 一来一往,天衣无缝,连崔家人也察觉不到异状,铁料少了一大半还以为赚到了。 「这招妙呀!肯定让崔老贼吐出一缸血,铁料少了还查不出去处,看他用什么藉口往上报。」打他一记闷棍。 大快人心呀! 「可是少爷,这并非长久之计,只能用于一时,若再多使两次,只怕崔家人会防得更严,让人无从下手。」崔家人很贪,脑子也不差,心计较一般人深沉。 「岩叔所言甚是。」周明寰眉头一颦,思忖著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才能两相得利,不受困于此。 「说来说去还是离不了孟府,管他跟谁扯上关系,眼前之计是先拚了再说……」想得多只会停滞不前。 「孟府?你们要找我大哥吗?」 …… 看著一群男人秋风扫落叶般的抢食,一盘虾仁滑肠粉没了,一口一个荷叶包的珍珠鸡也见底了,一笼一笼的锦绣鱼翅饺、鲜虾水晶包、牛油奶黄酥……十几盘茶点只剩下芝麻粒在上头,孟清华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真有那么饿吗? 看到夫婿一脸没吃饱,狠瞪抢走最后一颗皮蛋酥的夏平禹,低头闷笑的孟清华又走到春莺院自己的小厨房,动手做了几样不腻又吃得饱足的江南甜点,暖暖众人的胃。 桂花糖芋艿才一放上桌,碗筷汤勺齐飞,她还没来得及眨眼呢,甜汤已不剩一滴,少许洒在汤上头的桂花也被嚼得津津有味。 炸得酥黄的巧果也不例外,几乎是一放上桌就抢得一空,连渣也不放过。 看得孟清华咋舌不已,暗自好笑。 原本她只是想有茶无茶点未免乏味,正巧想做红豆糯米姿嚐嚐,厨房早在她的要求下添购白面、玉米粉、糖粉和乳浆等作料,以防她嘴馋时想嚐鲜,今日她便一时顺手多做了几样送到书房配茶。 殊不知她的好手艺令人赞不绝口,众人嚐了一口后就上了瘾,满嘴塞满了茶点还不知足,两眼盯著,两手护著,好像饿了好几个月似的,谁来抢谁就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 「吃慢点,还有呢,厨房的锅子还热著火。」孟清华用青瓷小碟装了两块百果蜜糕放在丈夫面前,配上一碗蒸奶酪。 「明寰小子的媳妇儿呀!你可不能大小眼,偏心偏到家,咱们可是一家人,厚此薄彼有失厚道。」夏平禹很无耻的从外甥面前的小碟子夹走一块百果蜜糕,还洋洋得意的扬眉示威,取笑他动作太慢,装什么谦谦君子。 自个儿的老婆有什么好装,说不定打呼、磨牙、放屁都看过了,还怕媳妇儿嫌弃他不成。 「小舅,吃你的东西少开口,葱油桃酥被岩叔端走了。」再罗唆就没得吃。 老脸一红,魏岩装作没听见周明寰的话,厚著脸皮站到一旁吃去,他还包了两块藏在怀里,等回去后给老妻也嚐一嚐。 「哎呀!我的南瓜团子,死小子,你不敬尊长,好歹论辈分你也得喊我一声舅舅,怎么能跟我抢。」懂不懂敬老尊贤,连「老人家」的吃食也敢抢。 被指著鼻头骂的周明泽差点噎住,喝了半碗甜汤才吞下去。「舅舅,我饿呀!你又不是不晓得夫人表面上不会苛待庶子庶女,可是不用她开口,她手底下的管事、婆子哪个不伸手,食物到了我院子都快光了,我正在长个子呢。」 为了美食,都本性流露了。 「你……这么无耻的话也说得出口,你还长个子,都快高出我半颗头了……」夏平禹直嚷嚷。没有最厚,只有更厚,那脸皮呀!层层叠叠三层猪皮,刀子划过还不流血、流油呀! 这边抢食抢得厉害,那边看得瞠目结舌,呆若木鸡,斜月、凝暮几个大丫鬟还好,见惯不怪,碧水身后帮著端盘子、递茶点的一——等丫头、三等丫头可全看傻眼了,不敢相信这些平日严肃面瘫的爷儿们居然会大吼大叫。 在一堆丫头当中有个衣著较显眼的绿裳丫头,她是被铡三等丫头的之韵,别人只顾著看碗盘乱飞的奇景,她却是一心想挤到大少爷身边,让他瞧见她瘦了一大圈的可怜样,最好再把她调回身边服侍,她才有当上姨娘的机会。 可惜她太急了,一不小心踩了性子最急躁的惊秋一脚,惊秋一回头瞧见之韵又装出委屈的模样,一个火大推了她一下,又和碧水联手将人往外拖,各自再踹上几脚。此景落在孟清华眼里,她扬唇一笑,并不在意。 好不容易饱足了,连大总管魏岩这般看重主仆之分的人也拉了张椅子坐下,挺著肚子直呼撑,动也动不了,只想将整个身子摊平,最好再睡土一大觉,偷得浮生半日闲。 吃的时候不觉得过量,好吃得连舌头都能吞下肚,等发觉吃撑了就来不及,已经肚圆如女子显怀。 「喝杯茶吧。」 周明寰接过妻子递来的热茶,眼神一柔看了她一眼,面上的冷硬神色软化了不少,多了暧意。 「不要不行了,我喝不下去了,你……你这人心是黑的,想、想撑死我……」自个儿贪食还怪罪别人厨艺太好,夏平禹抚著微突的肚皮,直嚷著快撑破了。 「这是消积茶,今儿个的茶点有不少是糯米做的,糯米积食,喝了茶可消胀气。」她劝过他们了,可是没人听得进去,夏平禹还说她是布庄出来的,尺寸不让,是小气婆娘。 不让他吃就是小气,活该胀死。 孟清华不厚道的腹诽。 「不早说,存心害人……」果真是黑心的,只顾著自己良人,他继续嘟嘟囔囔。 夏平禹正要拿起茶水喝,眼角一瞟,同样肚子胀得难受的魏岩和周明泽早就喝完茶了,连偷吃了好几盘茶点的长随常新也在喝茶,还打了个饱嗝。 「我刚进书房时听见你们提起孟府,是我娘家出了什么事吗?还是我不肖兄长又缺德了,他那人一旦利字当头就分不清亲疏了。」她大哥最擅长的是赚钱,最大的嗜好是花钱。 总而言之,左手收银子,右手散财,所幸他赚得多,花得少,不然家产早被他败光了。 「不是你娘家的事,而是……」我们有求于人呀!你娘家的那几座矿山我们垂涎得很,想挖一座来摆著。唉!这样的话他说得出口吗? 「小舅。」周明寰冷冷一喝。 夏平禹把嘴一张又阖上,两眼眨巴眨巴地看向冷面外甥。明明能解决的事为何要绕远路,平白走了不少冤枉路。 「有话直说无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是你的妻子,你遇到棘手的事我不帮你一把说得过去吗?」看著丈夫的双阵,孟清华小手往他手背上一放。 「就是嘛!言之有理,明寰小子的媳妇儿真是明理的人,看事情看得透,都是一家人分什么彼此,你好她才好,你落魄了她还有好日子过吗?」真是轻重不分,死脑筋。 「小舅,你真吵。」叽叽喳喳的。 吃得太多显得笨重的夏平禹跳起身子来,指著外甥鼻子。「我还不是为了你好,见不得你死要面子硬撑,自个儿妻子有什么话不好说,她还会害你不成,又不是人人都像崔……」 「咳咳!舅舅喝茶,你累了就歇一会。」周明泽及时发出轻咳声,把夏平禹未说完的话挡回去。 他是个老实人,认为崔氏的为人如何不该由他们来评断,只要她还是周府的夫人一天,为人晚辈便不该有所议论。 「咕!就会堵我的嘴,怎么不想想日后的铁料打哪儿来……」夏平禹嘀咕著,故意大声的让人听见。 「小舅——」黑瞳一沉,周明寰眯眼瞪人。 「铁料?」是铸刀剑用的铁砂吗? 「不用理会小舅的疯言疯语,他向来疯疯癫癫,所言无须理会。」他不想靠妻子起复。 「我疯癫?」外甥一横目,这下他不疯癫也疯癫了。「是,我说的是疯话,别往心里搁。」 甥舅两人眼神角力,一个射刀子,一个下箭雨,你瞪来,我瞪去,无言地交会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深意。 心中自有盘算的孟清华看了看凝眉的丈夫,再瞧瞧挤眉弄眼、不太正经的夏家小舅,她美目低垂,一个突生的念头在心里转了转,她想,也该是时候出手助夫一臂之力了。 于是她扬手,除了斜月和凝暮留下外,其他丫鬟都让她们退出书房,以防人多口杂。 「夫君,我说过你该看看我的嫁妆单子,你偏是不听。」他不知道他娶的是富得流油的孟府千金吗? 「华儿……」什么意思? 难道……若有所悟的周明寰蓦地眼眸一亮。 「在我的陪嫁里有一座温泉庄子,庄子不大,五百多顷而已,庄子盖在山里,整座山头都是我的嫁妆,听我大哥说底下埋的全是铁。」激动了吧,瞧他们惊喜得咧! 孟观嫁妹当然事先打探过男方的家世,得知是百年大族的兵器世家,马上决定好要准备啥嫁妆,他孟府除了银子就是产量丰富的矿山最多,送一座给妹妹又怎样,他多得是钱,财大气粗得很。 因兵器铸造需要铁石和精钢,所以他大手笔地将包含温泉庄子在内的一座山给了妹妹当陪嫁,这样日后她在婆家也能站住脚,有银子的人说话,谁敢欺负到她头上?这是身为兄长的一份心意。 女子的嫁妆多寡攸关在夫家的地位,什么婆婆疼惜、夫君怜爱太飘渺,足以撼动山河的娘家才是出嫁女儿的靠山。 「五百顷土地叫而已?」夏平禹咋舌。 孟府到底多富有呀!拿银子来砸死人都行。 「全是铁?」怔愕的周明寰又问了一遍。 她肯定的点头。「全是铁。」 「在你名下?」 「嗯!」 「……华儿,你的嫁妆单子放哪儿,有空我瞅瞅。」他真应该看一看,多来这样的惊吓,他怕命不长。 「斜月,去把我压在床头底下的花梨木紫檀嵌玉漆盒拿来,一本一本的册子别拿乱了。」她暗指房契,地契和银票就不用费心了,压著吧!那是她的私房,总要留点底。 「还一本一本装成册?」那得多厚的家底呀!还能分装成册,夏平禹光听就觉得快晕了。 「是。」斜月一应声便要出书房,周明寰喝住她。 「回房再看。」不需要在众人面前摊开。 「嗯,听你的。」她也不想太招摇,一旦引人注目,若有人起了贪念,后果堪虑。 一本本的册子听来很多,其实也只是把品项分别记录罢了,珠宝首饰等登录一册,玉器古玩是一册,珍稀香料、湖缎蜀绸雪绫锦,屏风花瓶青瓶缸,还有一些古琴、山水图画、徽墨端砚等风雅物,以及家具……一一备载。 食、衣、住、行样样备齐,每一样在日常中或多或少都用得著,在别人眼中或许很多,可是对自小在富贵中成长的孟清华而言,不过是平常可见的寻常物。 「让我们开开眼界不成吗?偶尔闻闻铜臭味也不错。」回去好跟他婆娘说说,人家的媳妇带金又带银,还温婉柔顺,听话又乖巧,她跟人家真是没得比呀! 周明寰冷眸横睇夏平禹。「你该走了。」 过河拆桥,他眼刀子直射。「寰儿他媳妇,下回多做些琥珀桃仁,多放点糖粉,我喜甜。」 「好的,小舅,晚点我让人送些蛋黄松糕、杏仁露到你府上去,让小舅母也嚐嚐味道。」夏荷院、冬雪院也得送一些,老夫人牙口较不好,就弄道油豆腐线粉汤,不黏牙又好入口,热汤暖胃。 「好,小媳妇会做人,我代你小舅母先谢过了,你比某人心肠好呀!不像某人小气巴拉,有好东西都自个儿藏著。」看来以后要多往春莺院跑了,当个闻香下马的饕客。 「不送了,小舅好走。」周明寰下逐客令。 「你、你好呀!赶起人了,哼!算了,算了,吃饱喝足也该走人了,免得你嫌我碍眼。」夏平禹拍拍衣袖准备走了,走到一半又回过头。「夫妻是同条船上的人,有福同享,有难一起当,别一个人硬扛。」 周明寰瞧了他一眼,明显已把他的话听进去了,有些事的确要有孟家的助力不可,他独木难撑桥。 稍后周明泽、魏岩也走了,走时还感谢孟清华的好手艺,让他们大饱口福外还见识到真正的厨艺。 他们一走,丫头、小厮也自动自发地走出书房,只留下主子夫妻俩,笑颜凝望。 「那座山的采矿权在我大哥手中,我不懂采矿,由他经营,我当甩手掌柜,你要多少铁料我写封信知会他。」反正夫妻是一体的,他有需要她就给,两人之间不必计较太多。 「还不急,等过段时日再说,目前的铁料还够用。」他要先从崔家人手中挖出他们霸占的砂场。 「虽不急也要先备著,以防不时之需,让我大哥忙一些他才不会整日喊无聊。」妹子算计兄长天经地义,谁教他是疼妹妹的好大哥,被阴了也得笑著当积福。 周明寰失笑。孟观不忙?他要是不忙,天底下的生意人都闲得扯胡子了。 他轻抚妻子雪色的芙颊,以额轻抵她玉额。「你不怪我狼子野心吗?竟连妻子的嫁妆也不放过。」 「你买铁料不给银子吗?」她笑问。 「给。」但是给不了高价。 孟清华反握丈夫的手,放在脸上摩挲。「那不就得了,你让我赚银子,我还不高兴吗?」 「你不怕我利用……」 「利用又怎样,我是你的妻子,你好我难道不好吗?你总不会有了银子就让我吃糠菜吧!」说得出来就不是利用。 「华儿,你真好。」周明寰动容。 「我也这么认为,好得不能再好,你娶到了个好妻子。」她眨了眨眼,满眼的笑意宛如百花盛放。 夫妻四目相视,不需要言语的情意蔓延著,双双笑出声。 第七章 甜蜜的负担 反胃。 当第一口酸水由喉间呕出时,孟清华忽觉全身酸软,有些困乏,到了该起身的时候却不想起身,人无力,懒洋洋地,话说到一半直想打盹,还会不小心睡过去,差点磕伤了额头。 一开始她以为是病了,受了风寒,但是额头一摸却不烫,也没发热、头疼的症状,只有一点点不舒服,胃里不时难受,泛酸想吐。 莫名地,她想吃腌梅,酸得让人颦眉的那一种。 女人的直觉特别灵,她算了算日子,距离上个月的癸水已迟了好几日,她的嗜酸、嗜睡、倦怠、身子乏力,无一不似妇人怀孕的迹象,莫非她…… 有了孩子? 短暂的惊愕后,孟清华透著喜色的面上浮现潮红,她眼光温柔地抚著平坦小腹,以手心覆住孕育子嗣的位置,一抹和暖的笑纹从嘴角漾开,笑意如煦阳般爬满映雪朱颜。 她的孩子回来了,在她的身体里。 为此,她眼眶红了,蓄满欢喜的泪水。 儿呀!娘会保护你,让你平安出世,绝不让躲在暗处的坏人伤害我们母子俩,娘要为你缝小衣裳、小鞋子、虎头小帽,挂上得道高僧祈福过的小玉牌,保佑你健康安泰。 蓦地,孟清华的目光中坚定坚毅的光芒。 「大少奶奶该起床了,你不是要到秋香院和老夫人聊五月端阳出游一事……咦!小姐你怎么哭了?」原本轻手轻脚低唤的斜月乍见主子眼底的泪光,惊得慌了神色,连旧时的称谓也喊了出来。 锦衣玉食养大的孟清华何时受过委屈,从来只见她无忧无虑的欢笑,何时见过她水眸挂泪,泫然欲泣。 难怪斜月要一惊一乍吓得脸色发白了,手脚慌得不知该往哪里摆,小心肝差点由嘴巴跳出来。 她这一惊喊也把凝暮、兰香等人喊来,几个大丫鬟像无头苍蝇似的往床边一站,个个无措得也想哭了。 「没事,别挡著光,只是打了几个哈欠,散了散了,不要大惊小怪,真把我吓著了,可有你们吃不消的。」孟清华还不想太早泄露有孕的事,刚怀上的胎儿只怕不稳,不禁吓。 四个丫鬟往后退了几步,让窗外的阳光照向床铺,暖暖的旭阳照亮了一室,多了朝气。 「大少奶奶真的没事吗?奴婢看你的气色不太好,有些恹恹的,是否睡沉了染上寒气?」斜月挪了挪靠枕,让主子躺得舒服,再把被褥拉平,盖得扎实。 「都要入夏了,哪来的寒气?就是睡多了反而累,腰骨发酸。」一股酸气蓦地往上翻涌,她忍著不作呕。 「那奴婢们替你捏捏脚、捶捶背,让你舒舒筋骨。」斜月将手放在燻炉上烤热,才不致冻著了大少奶奶。 捏脚?捶背?那对有身子的人不妥。「就你瞎操心,下床动一动就活络了血气,没准还能多吃两碗饭。」 孟清华怕伤著了腹中的孩子,坚持不让丫鬟舒筋拉背,孩子还太小太脆弱了,还是别折腾的好。 「奴婢去备早膳,大少奶奶想吃什么?」凝暮是负责端瞎的,春莺院的膳食一向是她管的。 新添的掌勺厨娘是凝暮的亲二婶,他们一家子都是孟清华的陪房,一家十来口,有的管外头的铺子,有的在庄子上工,一部分人跟主子入了周府分散在各处干活。 孟清华的用意是让他们在各院落走动,打探每一个人的喜好和动向,不怕事多,就怕祸事上身,仆从们话多,府里没有下人不知道的事,一旦混熟了,整座宅邸也就没秘密了。 她防患于未然,先一步揪出意图下毒手害她的人,她不会再处于被动了,要先发制人,把危险化解,才能过上全无凶险的平静日子,为了自己和孩子,她不能疏于防备。 「我想吃红枣白果粥,白果炖烂点,粥品加点红糖水。」尽管没什么胃口,她也必须吃,孩子才会快快长大。 「好的,奴婢马上去准备。」凝暮一福身,退出屋子。 「大少爷呢?」她今日睡迟了,没能为他整冠著衣。 「大少爷一早出了府,说有生意要谈,他看你睡得熟就让奴婢们不要吵你,等你喊人了再进来伺候。」一脸羡慕的惊秋为主子梳著发,灵巧地绾了个流云髻,细发垂鬓。 丈夫的窝心举动,令她微微一笑。「兰香,你将柜子里的软烟罗拿到针线房,叫佟嬷嬷裁几件夏衫,这天气热了,穿厚了会生疹,你顺便让她们把院子丫头的夏季衣衫也裁了,一人两套替换著穿,由我这里支出。」 「是,奴婢这就去。」有新衣服穿了!大少奶奶人真好,连下人们的衣著都关照到了。 「对了,不用太早回来,你娘不是也在针线房做事,多聊一会儿不碍事,我放你半天假,母女俩聚聚也好聊些心事,你年岁不小了,和你娘谈一谈,看有中意的我替你做主,配个好人家才是女人家一生的盼头,若外头有个好对象,我也能除了你的奴籍。」 一听到大少奶奶要为她做主,早已有此念头却迟迟不敢开口的兰香喜出望外,连忙磕头谢恩。 她不像之韵那样盼著当个姨娘,也自知不够灵巧,和斜月、凝暮她们自幼跟著大少奶奶的情分不同,有些事大少奶奶是避著她,只吩咐斜月等人的,她在这一群大丫鬟中显得格格不入,明显是亲近不了的外人。 如今她可以自行婚配了,少不得大少奶奶还会给她一笔丰厚的嫁妆,这对她而言是天大的恩赐,她感激万分,再三叩谢,终于能摆脱丫鬟的身分嫁人了。 兰香喜孜孜地走出春莺院,高兴得有点晕了头,连躲在树丛后向她招手的之韵也没瞧见,脚步轻飘飘地朝针线房走去,急著向她亲娘报喜,她快是脱离奴籍的自由身了。 「斜月,快!痰盂,我、我要吐了……」一见兰香的身影消失,酸液直溢的孟清华捂口欲呕。 「啊!大少奶奶你怎么了……吓!小心、小心,别把身子往床沿外探,奴婢扶著你……」斜月虽慌,仍手脚俐落的一手拿痰盂,一手扶著主子,以纤弱的细肩顶住差点翻下床的主子。 凝暮倒了一杯暖茶让她漱口,惊秋则拿著帕子替吐了满口酸水的主子拭嘴,两人合作无间。 「大少奶奶你病了吗?要不要请林大夫,我让外头跑腿的小厮把大少爷请回来吧,你脸色好白……」 吐了又吐的孟清华捉住丫鬟的手,不让她们惊动任何人,略带虚弱地说:「我……我可能有了身子。」 「有了身子……啊!大少奶奶你是说……有了?!」斜月惊呼,后知后觉地明白主子近来的异况是为了什么。 「凝暮去请林大夫,悄悄地去,不要让人瞧见,就说我吃坏了肚子,有些腹泻,让他『安静地』来诊脉。」她信不过周府的下人,才特意支开兰香。 凝暮会意地点点头。「奴婢晓得轻重,大少奶奶忍一会儿,奴婢抄近路把林大夫带来。」 一说完她健步如飞,像只雪地里的兔子,一闪一钻从小门溜出去,做贼都没她身手灵活。 「惊秋,你去告诉碧水一声,除了大哥送来的那几个有武功底子的粗使丫头外,将其他丫头、婆子带去针线房,就说要裁制衣服,让她们过去量尺寸,免得不合身。」勉强交代完,孟清华又乾呕了几声,屋里没有外人,她也就不硬强忍住往上翻涌的恶心,呕声连连。 「好。」 怀孕是好事,应该大肆宣扬呀!这是周府的嫡长孙,谁听见不高兴死了,尤其是老爷、夫人、大少爷……肯定乐得坐不住,急忙三牲素果上禀祖先,喜见周府有后。 可是大少奶奶不仅不见喜色,没有欢天喜地让大伙儿分享喜讯,反而防贼似的遮遮掩掩,又是遣走院里的丫头、婆子,又是悄悄请来林大夫,搞得好像见不得人似的。 几个丫鬟心中有疑问,但主子不说她们也不问,身为奴婢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她们都清楚,绝不多掺和非分内之事,她们只管服侍主子,听其指派。 稍后,林大夫一头湿发未束的被推进屋,两脚上的鞋明显不同双,腰上腰带是随便繁上的。 「催什么催,我一身鱼腥草的臭味正在洗漱,你这丫头催魂似的直敲门,又不是哪个十万火急患了重症,非得要我赶来救命……」叨念个不停的林大夫转过身把腰带重新系好。 「林大夫,有劳了。」 孟清华轻软的嗓音一出,打了个激灵的林大夫直起身,十分恭敬的上前,不敢有一句怨言。 「是大少奶奶身子不适吗?你气色看起来不太妥当。」脸色苍白,双唇微青,眼中似有血丝。 「诊脉吧。」孟清华皓腕一伸,气虚得连多说一句话都觉得累,欲吐不吐的恶心感著实难受。 「是。」他伸手落脉,以三指按住,细细地诊断,凝神专注在脉象上。 「怎样?」虽然心中有数,她还是想听大夫亲口证实。 行医待久了,林大夫也看过不少宅内私密,他略带谨慎的察言观色,瞧了瞧一脸沉静的女子。「大少奶奶想要老夫说什么?」 「据实以告。」她要听实话。 林大夫迟疑了一下,以小指刮刮两撇胡子。「好消息,大少奶奶有了身孕,一个多月了。」 「里头这个安稳吗?」她问的是有没有可能滑胎。 「十分安稳。」至少他诊出的脉象平稳。 「那么需要用什么药材补身吗?」她记得重生前日日进补,补得胎儿过大,她七个月大的肚子就快走不动。 「能吃能睡就是补,老夫不建议用药材补身,毕竟是药三分毒,从饮食下手吧。少量多餐,以熬煮为主,利于排尿,妊娠后期不致双腿水肿。」补过头容易有反效果。 孕妇最忌大补,不利生产。 适时的补血益气可,但太过反而有害,有孕在身的妇人往往有错误的认知,认为多吃一点对身体有益,实则不然,拚命的进补会造成虚胖,一旦开始阵痛反而气滞难行,一口气喘不上来便闭息,一尸两命是常有的事。 这些话林大夫可没胆说出口,谁不希望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若是将产子的凶险悉数告知,谁还敢生孩子。 「林大夫,有喜虽是喜事一桩,可是我不想让太多人知晓,过于兴奋总是不好,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孟清华语气轻若三月和风,暖人心窝却暗藏锋利。 林大夫冷汗一抹,乾笑道:「大少奶奶放心,医者父母心,你安心地养胎,『腹泻之症』只需要静养几日便可好转。」 果然是识时务的人!她会心一笑,又吩咐:「以后每十日来诊一次平安脉,就说我身虚体弱,气血不旺。」 「是,老夫记下了。」大少奶奶的笑让人很不安呀!总觉得有刀子在刮著皮肉。 看他战战兢兢,全身快抖起来的样子,孟清华低声轻笑。「我不是吃人的老虎,用不著怕得两腿打颤,我有孕这事瞒不了人,我只要前三个月无风无浪的度过就好。」 林大夫一听,大大地松了口气。「多谢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睿智,老夫知道了,这段时间多注意饮食即可。」 「谢我?难道你认为我会为了这种小事杀人灭口?」如果他有害她之意,她会直接命人一条白绫勒毙他。 她不想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但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她宁可错杀也不放过,想害她和孩子的人都无须同情。 「呃!这……」他摸颈讪笑。 林大夫确实有此想法,大宅子的肮脏事可不少,他能避则避,绝不往刀口上撞,命只有一条,开不得玩笑。 「斜月,打赏、送客。」孟清华笑了笑。 「是。」斜月从镶玉漆盒中取出一张银票。 看到银票上的数字,林大夫乐得咧开了嘴,笑得嘴上两撇往上飘,脚上一浮地往外走,还小心翼翼的左顾右盼,偷偷地将银票往怀里塞。 真是个没见过银子的老土包,不过是两百两的封口费,哪值得他乐得快飞上天了,大少奶奶随便一根镶宝石的簪子就值这个数,看到顺眼的或是办事利索的顺手便赏了出去。斜月、凝暮等人心中腹诽。 孟清华出手大方,所以身边的丫鬟个个是资产颇丰的小富婆,吃穿用度一点也不亚于周府庶出的小姐周玉湘。 「这事要不要告诉大少爷?」斜月贴心地取来一件玫瑰红灰鼠皮外衣为主子披上,怕她受寒。 暗忖了一会儿,孟清华将手放在小腹上。「再过几日吧,我自己还在调适中。」 她不知道夫婿是否想要这个孩子,变数太多了,她不确定孩子的到来是好是坏,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她要孩子。 「奴婢们要准备什么?」小少爷或小小姐就要出世了,这是大事,轻忽不得,要尽早备妥所需用品。 「不动声色。」她轻语交代。 「不动声色?」丫鬟们你看我、我看你,不解其意。 「甚至,别人来问就想办法回绝,先撑过三个月再说。」胎象稳定了,她也能下床走动,把每一个得知她有孕的人神情看得仔细,从中找出端倪。 为什么?斜月、凝暮等人很想问出心中的疑惑,但依然沉默。 「斜月,在这段时间,你要注意屋子里不能燃香,所有人的香囊全收起来,枕头、被褥、茶具,任何我接触得到的物品每日都得再三检视,符纸、香灰之类不可留,全清除得乾乾净净。」她要避免所有的可能性。 虽然不懂大少奶奶为何如此慎重,每一句话都交代得仿佛如临大敌,斜月仍一如往常地沉著应声,「是。」 「凝暮盯紧我入口的每一口食物,由你亲自把关,嘱咐你二婶要看好灶台,不许人随意进出厨房,采买的人交给小门的季六,不要让周府的下人经手,过些日子我会把碧水调回来,补兰香的缺,欠缺的二等丫头由落霞补上……」 「你……你有了?!」 周明寰的手停在解开的藕白色绣荷腰带上,素来冷静的黑眸睁得又圆又大,好像受到惊吓,继而是木然、面无表情,而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整个人僵化。 很慢很慢地,仿佛凝结住的目光往下移,有些发狠地盯住看不出隆起的小腹,握成拳头又松开的大掌想轻放在上头,又倏地缩回,似乎那里藏了什么碰不得的东西。 他的表情很严肃,又冷又生硬,根本不像喜获麟儿的父亲,反而有面对仇人般的肃然。 就在孟清华柳眉轻蹙,以为夫君不喜她腹中的孩子时,惊呆的男人缓缓有了别的动作,他的嘴角慢慢扬高,深潭般的黑瞳迸射出炽热光芒,如发著光的珠玉,熠熠生辉。 「看来你对当爹这一事并不排斥。」孟清华微不可察的松了口气,七上八下的心终于能放下了。 其实她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她犹豫再三地挣扎,总是下不了决心。可是晨间的孕吐瞒不了人,尤其是同床共枕的枕边人,他早就察觉她身体不对劲,多次投以狐疑的神色,即使她以肠胃不适为由掩饰,仍看得出他不尽相信。 熬了几日实在瞒不下去了,她才决定吐实,趁著他忙了一天回来,晚上便是夫妻交心的时刻。 殊不知他一身清爽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向她,一边以口封住她欲启的樱唇,上下其手,又啃又咬地往下探秘,有些急切,这突来的热情教她几乎招架不住,差点要弃械投降顺了他。 意乱情迷之际,她忽然想起自己不是一个人,脸色微变地将压在身上的夫婿推开,双手护著肚子。 周明寰不是笨人,一见妻子护肚的明显动作,他立即有所顿悟,再加上她的亲口证实,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让他惊得变儍了,平时的沉稳内敛全没了,成了傻呼呼的呆子老爹。 「华儿你……你真的有了我们的孩子?」像怕碰坏极其珍贵的宝物,他很轻很轻地将摊开的大手覆于妻子腹上。 孟清华淘气地拧鼻,有几分惹人怜爱。「应该是吧,林大夫来瞧过了,说是一个多月了。」 「你、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要不要吃药,他有没有闹你……啊!我刚才还用力地碰你,他……呃!你伤著了没,我不晓得你有身子……」他语无伦次,一脸慌张。 「没事,别紧张,他好好地待在里面,就是有时候不听话,閙得我吃睡不宁。」吃得少、吐得多,又不得不吃,只好将食物硬塞在口中,细细的咀嚼,小口小口地咽下。 怀个孩子真是磨人,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想起来走动他又闹腾,简直是来和她作对的小冤家,但她乐在其中。 孩子是爹娘前世的债主,今世是来讨债的,从有了他开始就有操不完的心,这甜蜜的负担她要扛一辈子。 「什么,他这么折腾你?」周明寰的眉头一皱,似打算将手伸进妻子的肚子里,将孩子拖出来揍一顿再塞回去。 看他面有忧色的关心,孟清华不觉莞尔地噗哧一笑。「哪个怀孩子的女人不是这样过来的,他不闹你才该担心呢!这个小子肯定是顽皮的,等他出来后你得教教他。」 「我教他?」他忽觉责任重大,不自觉地腰杆一挺。 「你是他的亲爹,你不教他谁来教他?子不教,父之过,真把他养成纨裤就是你的过失了。」她睐了他一眼。 子不教,父之过。听到这一句话,周明寰想到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亲,脸上微露一丝不自在的神色。 「我不会教孩子,怕把他教坏了,还是由当娘的你来教,我……教不出成材的孩子。」 他从没享受过父爱,不知怎么当好父亲。 「怎么会教不出大器的儿子,夫君妄自菲薄了,以你今日的成就,谁敢说是泛泛之辈,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有朝一日便是众人抬头仰望你。」他有足够的能力开创一番局面,在盛世中独领风骚。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 一遇风云便化龙……风云……莫非是……周明寰脑海中忽地浮现一人的名字——九皇子东方浩云。 他心一震,旋即敛下神色笑道:「你就认定是儿子,也许是如你一般清婉玉雪的闺女,眨著镶墨玉般的水亮眸子朝我笑,让我疼入心坎底。」 富贵险中求,或者他该下决定了。 看著妻子明媚多娇的笑颜,她眼中的专注和信任是他前所未有的温暖,在刹那击溃了他的堤防,让他刚硬而冷凝的心彻底融化,一股暖流般溢满胸口,全身都热了起来。 为了她,为了未出世的孩子,他不能再处于受人打压的下风,遇风则展翅,水起则龙腾,他要捉住每一个飞腾的机会,让妻儿以他为荣,不像他幼时一般受尽屈辱。 「就是儿子,周府的嫡长孙只能由我所出,这是你说过的话,夫妻同心,这一胎肯定是带把的,和他父亲一样是站在云端受人敬畏的人物。」孩子,不要让娘失望,不是娘不疼闺女,而是唯有嫡子才能让你爹挽回劣势,助他登上家主之位。 也不知道是孩子已有魂魄,听得懂娘亲在心里与他对话,还是孟清华过于期盼的错觉,她感觉腹中抽动了一下,有微微的脉动传至她心底。告诉她:娘,儿子很快就会来见你,你要疼我,不可以打我小屁股,我会很乖地孝顺你。 她当下一怔,全身溢满为人母的慈爱光华,葱指覆在小腹上,感受母子心意相通的温情。 殊不知她的手才一覆上,长著薄茧的大掌也几乎是同时一动,夫妻俩的指尖相触,丈夫的手顺势一扣,十指相扣一同落在平坦小腹上,听著彼此的心跳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情生,意动。 两颗曾经相隔千里的心,如今紧紧相连,火花似的爱苗不知不觉滋长,抽出绿芽,长了嫩叶,长茎奋力往上伸展。 数日后。 「你要到秋香院见祖母?」 周明寰的忧心写在脸上,眼神不自觉地落在孟清华平坦的小腹上,不赞同她对自个儿身子的轻慢。 那是他们的孩子,疏忽不得。 「总要走动走动,向祖母问安,真要不动可就有人要动了。」孟清华意有所指,面上带著轻若春风的微笑。 明眼人都听出她话中之意,也许是心中自有盘算的崔氏,或者是伺机而动,不耐烦等待的眉姨娘、珍姨娘,更甚者是崔氏娘家,孟清华肚子里的孩子对他们的影响甚大。这个孩子的出生会改变很多人的将来,甚至破坏已布局好的计划。 「他」是危机, 同时也是亲生爹娘的转机,「他」的存在将会危及某些人以为牢不可破的地位。 在熄了和妾室争斗的心思后,孟清华才明白正妻的位置是不可动摇的,关键点在春莺院的男主子,只要他的心偏向妻子,那么翻腾不休的小妾何其惧,不过是耍猴戏,不痛不痒。 打从她嫁进周府以后,夫婿还没进过小妾的房,除了生意上的应酬得外宿,或诸事繁忙宿于书房软榻,他都与她同宿,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抱著她同眠。 能得此怜宠还有何求,比起她曾遭遇过的夫妻疏离,如今的他已是她心的依盼,再也不愿分离。 一听妻子的话语,周明寰眸光微沉。「你的身子还受得住吗?一早瞧你吐得七荤八素的,脸白似纸。」 他不会委屈她太久的,定要她在人前风光,坐上当家主母之位,无人能在暗处绊她的脚。 她强打起精神一笑,淡抹胭脂。「吐著吐著也就习惯了,胡嬷嬷说撑过头几个月就会和缓些,何况还有林大夫在,你瞧我这几日不是吐少了,也能多吃点粥饭。」 胡嬷嬷是孟夫人特意送过来为女儿养胎的好手,她早年也跟过名医学过几年医术,因全家遇难她独活,便来投靠远方表亲孟夫人,自此就侍住她身边服侍。 自从胡嬷嬷来了之后,再加上飮食的改善,她吐到日月无光的孕吐终于舒缓了些,偶尔酸水上涌也仅是小吐了一会,杂粮饼一吃便不吐了,渐渐地恢复了生气。 兰香让孟清华以备嫁为由遣了出去,给足了一副赤金头面和两百两压箱银,她欢喜得满脸春风不疑有他,逢人便夸大少奶奶人美心慈,为人是一等一的好,无人比她更好了。 而碧水又调回屋子里,升了一等丫鬟,护短的孟清华不会让自个儿丫鬟吃亏的。 「祖母为人和善,不会为难小辈,和巧姨娘多亲近亲近并无害处,她照顾过我,至今仍念旧情的看顾我,看在明泽的分上,你要善待她,见了祖母不要耽搁太久,早去早回……」 难得唠叨一回的周明寰似乎停不下,喋喋不休的嘱咐这、嘱附那的,似想把一辈子的话一次说完。 「得了,得了,你当我是第一天进周府不成,我晓得分寸,别一副我要闯龙潭虎穴的样子,不过是过过场,尽孝道,让人瞧见我贤慧的一面,替你长脸。」孟清华好笑的说。 看她反过来笑著安抚他,周明寰心口微涩,因他在周府的处境艰难,她不得不隐忍退让,让人少在她身上大做文章。「就去见祖母,其他人可以不见。」 他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是崔氏,不用明言,孟清华心知肚明。她千防万防不就是防著崔氏吗? 她应了一声,螓首轻点,带了两名丫鬟、四名婆子以及胡嬷嬷,一行人便出了春莺院。 她是真心想见老夫人和巧姨娘,重生前的那段荒唐日子她对两人甚为不敬,不仅不当长辈看待,还多次出言不逊,打心底瞧不起这两人,认为她们没见识又爱多管闲事,是白吃米粮的蠹虫。 但是这一回她不会再犯错了,嘴上满口蜜的人不见得是为自己好,捧杀是最恶毒的手段。 唯有真心相待的人才会苦口婆心的相劝,话不中听却中肯,是真正为了她好,金子般的心会发光。 「大少奶奶,你为什么不见夫人,反而主动地找上老太君,她老人家向来不管府中事,你如此做法会不会引起夫人的不快?」毕竟主持中馈的是崔氏,她才是内宅的主事者。 看了提问的斜月一眼,孟清华笑而不答地指向池中的两头大白鹅,说:「你看牠们多么悠游自在呀!浑然不知死到临头,咱们养肥牠们是为了吃牠们的肉,牠们犹自啄毛戏水。」 「大少奶奶……」她的话太深奥,教人著实不懂,见夫人和大白鹅有什么关连,这是两码子事。 见她茫然懵懂,孟清华再度点醒她,同时也是告诉其他人多留点心眼。「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能看见人心吗?有利益冲突时,你会护著谁呢?」 「当然是大少奶奶你……啊!我明白了。」脱口而出,斜月霎时顿悟。夫人也有亲生的一子一女,人不可能全无私心,身为继室,岂会将周府财产全给了大少爷,她也要为自己的儿女著想,让他们无后顾之忧。 蓦地,斜月正色,神色凝肃地看向主子,她忽然了解到一件事,大少奶奶腹中的孩子攸关周府的未来动向,她不去害人,可谁能保证到不会有人来害她,那可是嫡长孙。 至少眉姨娘和珍姨娘会是身怀异心的有心人,一旦嫡长子出世,哪还有她们容身之处,妾生的庶子是根草,怎能和正妻所出的相提并论。 越想越心惊,清秀小脸绷得死紧,斜月走近主子身侧,有意无意地以身子相护,以防有不长眼的人碰撞。 「明白了就多长几颗眼睛,多替大少奶奶瞧瞧周遭有几只妄动的小鬼,桃木剑会用吧!来一只斩一只,来两只凑一双,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斩尽了也就太平了。」 一道带笑的女声提醒著。 「是的,胡嬷嬷,我记下了。」春莺院里几个丫头、婆子若真有二心就看牢点,让她们生不了事,没得得了好处还叛主。 「我也记住了,绝不给大少奶奶添麻烦,谁要敢对大少奶奶不利,我第一个和他拚命。」凝暮跳出来力表忠心,抡起小粉拳就想以一挡十,把大伙儿逗笑了,直说她猴儿上灶偷油——滑头。 「拚命倒不必,别再一身湿的红著眼,你是我的人,自有我为你出头。」孟清华忽然道,那件事不会轻易地放过。 上一次,她就是犯了不辨是非的错,以为真是自个儿的丫头犯贱,婆婆一开口来讨人,她便像打发乞丐似的丢出去,连一两银的添妆也没给,逼得受辱的人反而委身淫邪之徒。 「大少奶奶,不是我……」凝暮鼻头一酸,眼眶泛红。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再有下一回便狠狠的打,不论是哪位瞎了眼的爷儿,打残了我赏你银子。」要有骨气,不畏强权,她孟府出来的丫头岂能够任人欺负,这是打她的脸。 「可是那是三少爷……」日前,周明溪与她狭道相遇,忽然动手动脚的拉她,意图轻薄,挣不开的她只好把两人往池塘撞去,双双落水,回院后又不敢说,只能偷偷藏起来哭。 「三少爷又如何,我可是大少奶奶,他得喊我一声大嫂,所谓长嫂如母,我还不能管教他一二?」敢把手伸向她的丫头,就别怪她器量狭小,给他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凝暮一听破涕而笑,重重地点头,笑逐颜开。 「走吧,祖母还等著呢!可别耽误了,食盒里的糕点别摔坏了,轻著点提,听到了没?」 「是的,大少奶奶,奴婢们用心著呢!」丫鬟们精神十足的喊著,簇拥气色不错的孟清华,缓步走入秋香院。 第八章 内宅泼脏水 「什么,大少奶奶怀孕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纵是埋得再深,一过了三个月,藏不住的肚子就显怀了,微隆的小腹明显可见。 不能再赖给吃多了才养肥了小蛮腰,平时一月一次的平安脉,林大夫跑得勤一个月三次,还遮遮掩掩地怕人瞧见似的,提著药箱却不开药,每回一诊完脉乐得脸上开花,一锭一锭的银子往怀里藏。 怀胎一满三个月林大夫就宽了心,没再嘴上把门,和老乡喝了点小酒,一时没守住便说溜了嘴。 此事如蔓草,见风就长,很快地传遍周府每个角落,无须探听就能得到消息,有心人岂会不知。 其实同住一个院子的眉姨娘、珍姨娘早起了疑心,孟清华的深居简出,林大夫的勤快,厨房食材把关得严实,四个大丫鬟谨慎小心的模样,还有粗使丫头有意无意地阻拦她们每日的请安,都令人心生疑宝。 林大夫的失言只是证实了她们多日来的怀疑,谎称身虚体弱的大少奶奶果然有了身孕,已是备受宠爱的她若是再生下儿子,那周府内还有她们两名小妾的立足之地吗? 「你还吃得下去,没瞧见那一头欢喜得要用金子打造屋瓦了吗?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咱们再无翻身之日?」吃吃吃,吃死她?!天都要垮下来了还若无其事,她真没长脑吗? 到了紧要关头眉姨娘才想起一直与她不和的珍姨娘,连忙找她来商量大事,合两人之力多少能想出一些好主意,比她一人急得快跳脚,坐立难安,上火的口角生疔要好。 可珍姨娘一坐下来就朝她摆放在几案上的糕点、瓜子狂吃特吃,一点帮助也没有,气得她想搬脚几砸人,教珍姨娘有多远滚多远。 殊不知这是珍姨娘从小到大的毛病,她只要心里有气或想发火,便会无法遏止的往嘴巴塞东西,丫头出身的她往往是别人使唤的对象,她找不到方法出气只好拚命吃了。 久而久之便成了她改不掉的习惯,她也以此深深苦恼。 不过此时的她也和眉姨娘同仇敌忾,心慌到不行,原来已经不受宠的小妾再碰上正妻有孕,她还有活路吗? 只是她有口说不出,苦在心里呀! 明面上她是大少爷的妾,实际上是夫人安插在他身边的人,大少爷根本防著她,不肯让她近身服侍,她的情况比眉姨娘还糟糕,至少大少爷还会念著受过眉姨娘的恩惠而留下她。 至于她,那是没指望了,除了装乖卖巧,当当耳报神外,还有第二条路可走吗?夫人不会为了她而开罪大少奶奶的。 「不可以就这样算了,一定要想想办法让大少奶奶失宠,这些日子她一个人独占大少爷还不够吗?休想连我最后一丝希望也夺走。」她得想一想办法。 妒恨交织的眉姨娘紧拧眉头,美丽容颜因妒忌为之扭曲,突显她下颚的疤痕,更见狰狞。 她一双勾人的凤眼布满一夜未眠的血丝,很是吓人,不被重视的心酸像野草不断疯长,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费尽心力进了周府,当了衣食无缺的妾室,她绝对不要再回到那任人淫辱的污独之地,无论如何也要攀住周明寰这棵大树,死不放手。 眉姨娘的执著不是出自对周明寰的爱恋,而是自私地把他当成予取予求的金主,她不想回去过遭人白眼的苦日子,只想锦衣玉食,享受让人服侍的荣华富贵,没人嫌银子臭,她只要一直当周明寰的小妾就有用不完的银两。 比起在风尘中打滚,被一身肥油的糟老头压在身子底下,周明寰可是强多了,傻子也知道要挑他。 对于正室孟清华,她是既妒且恨,自从嫡妻进门后,本来就鲜少到她屋里过夜的郎君更是不曾涉足,她心底恨得巴不得一口咬烂孟清华的脸,让她无法再受宠爱。 「不算了你还能让大少爷对她生厌吗?瞧瞧人家带来多少嫁妆呀!好几间屋子都摆不下,这会儿又有身孕,肯定荣宠至极地被捧在手掌心上,咱们不过是人人都能踩一脚的小妾,能斗得过受宠的正妻吗?」 她也是憋了一肚子气,但又如何?人家连丫头都比她体面,一出手便是一锭银子,她屋里捜一捜也捜不出一支能见人的珠钗,财大压死人,谁敢明著和大少奶奶作对。 眉姨娘忽地露出一抹狡狯。「谁说斗不过,机会是人找的,只要用对了方法,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那你请便,别拖我下水了,我自知没本事和大少奶奶斗,她比我们想像中难对付。」 原本珍姨娘也想闹腾一番,不让人安宁,可是人家根本就不理会,她拳头打在软棉花上,有力也无处使,闹了几回便自觉无趣,满脸灰溜溜地打退堂鼓。 「啐!你是个没用的,光会对著我撒泼,真让你耍横却没块豆腐硬。」眉姨娘不屑地啐了一口。 「没用就没用,至少我还有口饱饭吃,不像你为大少爷挡刀还落得如此的下场,人变丑了,鬼见了也怕,难怪大少爷连多看你一眼都不肯。」花魁又怎样,还不是有钱就能跨骑的妓女,一身污秽。 「你……」 见眉姨娘怒极要抡起凳子打人,吃饱喝足的珍姨娘一溜烟的闪身而出,前脚刚离了眉姨娘的屋子,后脚便到了夏荷院,再无半丝张狂之色地跪在崔氏脚旁。 「事情办好了?」 「是的,夫人,奴婢照你的吩咐去鼓动眉姨娘,她气得柳眉横竖,嘴巴都歪了,一门心思要和大少奶奶过不去。」眉姨娘想当出头鸟谁拦得住,她倒乐得「让贤」,不蹚浑水。 珍姨娘的无脑,不完全是真的,在大宅门内讨生活还学不会看人眼色,那她这几年的二等丫头是白混了。 正因她懂得装傻,能泼辣也能扮笨,崔氏才挑上她送到周明寰身边为妾,一来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有个通风报信的耳报神,二来给他添堵,让他做什么事都不能放开手脚。 「嗯!很好,有赏。」 一句有赏,一旁的锺嬷嬷立刻丢了个荷包给珍姨娘,她拿到手用手轻掂了下,大约五两碎银左右,不由得嘴角一撇,暗骂小气,这种小钱只怕大少奶奶都拿不出手赏人。 人一有了比较便不知足,以前有几百文铜钱就晕陶陶地躲起来偷笑,找个小酒瓮存起来,如今拿过银锭子的赏银反而看不起零碎的小钱,还认为被薄待了。 人心之不足呀!蛇都能把屋子吞了。 不过聊胜于无,拿了碎银的珍姨娘像是捡到金子般的谢恩,崔氏对她说了几句话便挥手让她退下。 「娘呀,你要眉姨娘做什么?」神神秘秘地,教人看不懂她在打啥主意。 「看著就好,别多事。」崔氏笑著点女儿鼻头,笑盈盈地眯起眼,好像在闻著摆放在窗边的玉兰香气。 「大嫂的孩子不能生,一生我们这一房还有什么指望,三哥前几日还闹出事来,爹爹把他叫到书房骂了一顿。」她还没见过爹发那么大的脾气,狠狠十板子打得哥哥都见血了。 一提起亲生儿子,崔氏眯起的眼骤睁,一闪厉色。「别胡说!那可是咱们周府的子孙,你爹可想抱孙子了。」 可她心中暗忖,孟清华居然有了身子,她送的药材没用吗? 那药不只避子还绝育,连续用上两年就别想再有子嗣,她算计得好好的,每个月让锺嬷嬷送到春莺院,也亲眼看她喝下了,是那帖药没错,药渣子她还让人拾回来验过。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算好分量的药竟然对她起不了作用,不仅避不了子嗣还让她在短短时日内怀上了。 怪事还一桩,日前溪儿向她讨媳妇院子里的丫头,但她还没来得及找孟清华,溪儿就闯出祸事,把一名比女子还美的小倌带进府,被老爷当场捉奸在床,两人光溜溜的抱在一块。 虽然溪儿口口声声说那是名乐女,他是被人算计了,可是男是女他怎会分辨不出,即使举止娇媚清妩,但两腿间挂著的那话儿是骗不了人的。 为了这件事溪儿被老爷罚了禁足一个月,还挨了板子,平时装出来的良好形象差点毁于一旦。 崔氏丝毫不知,周明溪会受罚全是孟清华一手安排的,他之前遇到的乐女确实是妙龄女子,但是醉醺醺带进府的却是身著女装的小倌儿。 惯于讨好周端达的周明溪终于狠栽了个跟头,看起来样样都好的他,实则是个败家草包、纨裤子弟,他的才能远不及周明寰,甚至是周明泽也比不上,很多让周端达夸赞不已的事都是他找人代打的。 孟清华会知道这些事是因为她重活了一回,在她重生前这些事是发生过的,只不过被崔氏一手遮盖住,并未爆发开来,那时周明溪未受罚还要走了她的丫鬟,最后将凝暮凌虐致死。 「真的吗?他还和夏家小舅抢凤爪,这话说得太玄了,我可不信,寰儿打小就是个冷静过了头的孩子,怎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行径。」那跟驴子学马叫一样不可思议。 老夫人一想到那画面,笑得乐不可支,连眼泪都流出来,不停以绣著鱼戏莲篷的帕子轻拭眼角。 崔氏、眉姨娘、珍姨娘等人一心想算计的人,不动声色地溜过她们的眼皮底下,悄悄出现在老夫人的院子,和她亲密的打成一片,丝毫不见半丝的生疏。 而在秋香院笑得开怀的不只是老夫人,还有被邀请来的巧姨娘和五小姐周玉湘。 孟清华邀请她们,原本是为了亲近和丈夫有关之人,夫婿在意的人她不能冷待,就算没法完全融入也要她们看见她的诚心,维持亲近的关系。 殊不知一相处才晓得她们相处得十分融洽,人与人的缘分妙不可言,一剖开心房接纳对方,便会发现其中妙趣横生,她以前让狭隘的观念局限住,看不见宝石的光芒。 「祖母可别把牙笑掉了,确实是抢得凶,华儿可没夸大其词,两人还差点翻脸了,幸好及时送上一盘铁扒仔鸡,否则你老人家定能瞧见夫君青了一只眼。」抢食抢到互殴呢。 自从知道孟清华的好手艺后,夏平禹便三天两头的不请自来,一开始还会客随主便的煮什么吃什么,一混熟了居然还点菜,把周明寰气得牙痒痒,醋劲大发。 于是甥舅俩就斗上了,一个防小人、一个来偷菜,你来我往斗得热热闹闹的,倒成了几个丫头的笑料。 「不过你这一手厨艺还真是不错,连我都发馋了,上回那个什么兔……啊!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人老了,没用了,记忆变差。 「是澄面玉兔,祖母。」一脸赧色的周玉湘小声提点,一说完她双目垂下,不敢太彰显自身。 一旁的巧姨娘看著女儿,明白在周玉馨的打压下,女儿鲜少与祖母说话才会如此羞涩,神情不禁微黯。 「对对对,是澄面玉兔,那是用什么做的?捏得像一只只小兔子,让我看了都舍不得下箸。」一对兔耳捏得维妙维肖,两只红通通的小眼睛、白胖的兔躯煞是可爱。 吃过一口便回味无穷,她至今还难忘那滋味呢! 「用半斤白面混玉米粉,倒入开水搅拌,加猪油一块揉成面团再搓条切块,猪肉、虾仁剁碎加入盐、葱、姜汁、火腿末等拌成馅料,小面团擀成薄皮包馅……」做法并不难。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周玉湘很想试试,但是一看见大家的目光往她身上移,那抹跃跃欲试又缩回去了。 看她很想学又退缩的样子,孟清华蓦地想到自己早逝的妹妹清琴,她一生下来就有心疾的毛病,没熬过十岁就去了,看到怯弱的小姑她就想起孱弱消瘦的小妹,心头微微一酸。 「的确不难做,擀了面皮再包上馅料,在收口处剪一下便成了两只兔耳,耳朵下方沾上两粒火腿末就有了兔眼,上笼一蒸就熟了,过两天你到大嫂院子,大嫂教你做。」她也该学点手艺,日后才能找个好婆家。 「真的吗?」周玉湘喜出望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都亮了。 孟清华笑著颔首。「大嫂还会骗你这小丫头不成,几斤白面还禁不起你糟蹋,大嫂都该羞愧了。」 「我……」真的可以去吗?不会被嫌弃? 周玉湘怀著希冀正要开口,但又担心大嫂只是随口一提,真要去了,怕是会如四姐一样,藉口身子不适又把她赶出来。 「大少奶奶还怀著身子,怎好太劳累,五小姐别闹你大嫂,等孩子生了再跟大少奶奶学好手艺。」巧姨娘是个实心眼的,她第一个想到肚子里的孩子,孕妇不能太劳累。 一听娘亲的轻斥,周玉湘的眼神黯了下来,绞著手指头,谁也不看地垂首回应道:「嗯。」 才十四岁的她聪慧早熟,颇有才华,看事看得透澈,也是个乖巧惹人心疼的孩子,只是她不能表现得比周玉馨更出色,否则她四姐会不开心,明里暗里地下绊子。 为了不让巧姨娘担忧,她事事退让、不出锋头,把自己藏在人后,以期保全自己和娘亲。 「巧姨娘多虑了,既然是我说了教她便是一言九鼎,做生意讲究诚信,夫家与娘家皆是商人,我岂可失信于人。」孟清华缓颊做一道菜并不费力。 「可是你的身子……」巧姨娘还是不放心。 「不打紧,不久站就无妨,林大夫说我这一胎稳得很,适时的动一动有利于日后的生产。」她神色柔和轻抚微隆起的肚子,柔若春水的阵色足以融化最寒冷的冰霜。 「那就好了,小五,还不谢谢你大嫂,你能学得她一招半式就不愁嫁了。」老夫人说完倒乐得笑起来。 「祖母,孙女还小……」一说到婚事,周玉湘娇羞地红了双颊,扭捏得像树丛间的毛毛虫。 「不小了,等四小姐议亲了就轮到你……」想到同样尚未定下亲事的周明泽,巧姨娘脸上的笑意一顿。 养儿方知父母恩,有了一儿一女,她才知为人娘亲的苦处,身为妾室,她没有权力为儿女做主婚事,只能由嫡妻挑选婚配对象,他们的个人意愿不在考量之内。 「四妹还没许了人家吗?我记得她十六了,只比我小几个月。」 孟清华回想了一下,上一次周玉馨和南柳张家定了亲,但是不知何故对方退了亲,而后沉寂了一年,她十八岁那年才又和崔家表哥崔东岳订亲,等来年春暖花开才迎娶过门。 至于周玉湘则嫁了声名狼藉的房知县之子为填房,那厮不过二十五已死了三个妻子,吃喝嫖赌样样沾手,前头妻室生了五子三女,庶子庶女一堆,有狎幼女的癖好。 不过,此事她不会再让它发生,五妹妹值得更好的良人,她会细细地挑选,为妹妹择一良缘,她的清琴妹妹无法得到的圆满,就由五妹妹享福吧!她们都是温婉可人、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应当过得更快乐。 「什么,契约书不见了?」 经由孟清华的牵线,周明寰终于顺利和孟府签定了合作契约,每年孟观要提供五万斤的铁料给周府的兵器铺,虽未有折扣,但看在姻亲分上会多送一千斤铁料。 一千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约值个五、六百两银子,可打出上百把兵刃,一旦卖出也是几千两的进帐。 那是白送的情分,长期累积下来是一笔大数目,光凭著这一纸合约,周家一年能赚进数十万两。 这还是一开始,若是周明寰能接到更多的订单,那么以他们舅兄妹婿的交情,铁料的用量还能少吗?一句话翻倍是小事,根本是要多少有多少,为周府带来可观的利益,家主的位置还不手到擒来,成为周明寰的囊中之物? 到时候他的地位无可撼动,就算偏宠续弦的周端达想传给三子也绝无可能,周氏宗亲不会点头,会下金蛋的母鸡谁会笨得剖腹取卵,崔氏多年的算计将落得一场空。 但如今,那份契约书却不见了。 「奴婢看到大少奶奶的丫鬟进了书房,偷偷摸摸地抱了只黄铜小盒出来,她还躲躲藏藏地怕人瞧见,走得很快地钻进大少奶奶屋里。」开口说话的是眉姨娘的丫头锦儿。 「是你亲眼瞧见的?」周明寰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嗓一起,原本挺胸直腰、振振有词的丫头忽地一缩双肩。 「呃!是……是的,奴婢陪眉姨娘到园子赏花,正想剪下几朵花儿拿回屋里插瓶,一抬头刚好有道匆匆忙忙的身影闪过眼前。」锦儿偷瞄了眉姨娘,见她螓首轻点才又壮起胆子。 「你看见的是哪个丫鬟?」他面上冷得吓人,令人隐约得知此事难以善了。 锦儿假意想了一下。「是斜月姑娘,奴婢见过她来给过月银,是大少奶奶身边最依重的大丫鬟。」 她左一句大少奶奶,右一句大少奶奶,每一句话都和孟清华扯上关系,用意不言可明。 「你的意思是大少奶奶拿了我书房里的东西?」周明寰冷笑,黑眸幽深,闪著绝然森寒。 「斜月姑娘是大少奶奶身边的人,一向深受大少奶奶的信任,若无大少奶奶的吩咐,斜月姑娘哪敢胆大包天的擅进大少爷的书房,那可是连我们眉姨娘也进不得的禁地。」眉姨娘多次准备了茶点和宵夜欲进书房,可是每次到了门口就会被常新拦下,口气恶劣地赶人。 拿个无举足轻重的姨娘和得宠的正室比,锦儿这话无疑是自取其辱,眉姨娘根本没资格和人平起平坐,她不过是比奴婢高一等的妾,随便一个正经主子都能高声喝斥她。 眉姨娘太抬举自己,看不清自身的定位,男人的心里若没有她,使再多的阴招也无济于事,害人不成反害己,她为周明寰挡刀的恩情并没有大到这般地步。 派锦儿来泼脏水,她在走一步必败的险棋,她是崔氏试刀的磨刀石。 「难不成你要我调斜月来问?」就凭她一个低贱的奴才也敢对他指手画脚,是谁给她的胆子。 周明寰斜睨了眉姨娘一眼,见到她下巴那一道不明显的刀疤,瞳眸深处骤缩,锐利无比。 「这……」锦儿很想把眉姨娘交代的话一口气说完,可是看到他冷冽的眼神,话到舌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奴婢愿自告奋勇去大少奶奶的屋里捜查,奴婢曾服侍过大少爷,知道哪里能藏东西,一定能捜出大少爷的黄铜小盒。」 收放契约的黄铜漆盒一丢失,周明寰才刚调集下人盘问,眉姨娘便迳自带著两名丫头擅闯书房,其中一名丫头未待发问便先行指认斜月是窃盗元凶。 而后又是被铡三等丫头的之韵上前,仗著曾伺候过周明寰,气焰高涨得将头抬得高的,无视卑下的身分,居然大言不惭说要去捜主子的屋子。 她这是寿星上吊,活腻了,主子的居所岂是她一个下等丫头能随意进出的吗?她太放肆了。 周明寰目光一冷。「一定?」 「请大少爷相信奴婢,奴婢心里只有大少爷,绝不会让大少奶奶做出危害大少爷的事,让奴婢赴汤蹈火为大少爷揪出大少奶奶居心不良的罪证吧。」之韵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是为主子不顾一切犠牲的忠胆义婢。 「罪证?」他忽然讽笑。 「大少爷,让奴婢……」想冲向周明寰的之韵忽地被他一踹,跌个鼻青脸肿,两管鼻血直流。 「谁说大少奶奶是贼,黄铜小盒是我命人拿到屋里收著,我一时忘了而已。」他堂而皇之的袒护妻子。 「明明是高……呃!偷的……」之韵睁大眼,满是血污的脸看来十分可怖。 「高什么?」他沉目问道。 之韵摇著头,打死也不敢吐露一句。 「绿眉,你来说,你也看见斜月走进我书房了吗?」他容忍她,但不表示她能挟恩以求惠。 发现苗头不对的眉姨娘已经走不掉了,硬著头皮把事儿圆到底。「是的,贱妾瞧那模样有七分神似斜月姑娘。」 七分意思是不确定,仍有转寰余地,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她还能辩称是看错了,一时眼误。 「何时?」 「嗄?」她一怔。 「我问你何时见到她,穿著什么颜色的衣服,什么妆发,用哪一只手抱盒,还是两手捧著,你且细说分明。」既然她当时在场,不妨听她细细描述,娓娓道来。 「啊!这……」顿然浑身一冷的眉姨娘说不出话来,只好故技重施,两眼含泪,摆出凄楚无助的模样。 她哪里晓得斜月穿什么颜色的衣衫,梳哪种发型,黄铜漆盒大小如何她也根本没瞧过,又哪知是单手拎著还是双手捧著,她只是想陷害孟清华,让她气极之余滑了胎,失了孩子又背黑锅,让大少爷对她彻底失望。 可周明寰一连串问题问得她措手不及,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出应对之策,除了潸然泪下,她没法子逃开。 「还是我来说明吧!省得你们猜来猜去,怀疑谁才是主谋,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当贼来看。」软软的女声忽然响起。 「华儿,你怎么来了,不好好躺著歇一会儿,你来凑什么热闹。」一见到妻子缓步走来,脸色微变的周明寰立即上前一扶,见她稳稳当当地坐上五花织锦面靠椅才安心。 「人家都把脏水往我身上泼了,我哪能不出来自清呢。」就这么点手段也敢丢人现眼,让她整治起来都臊得慌,好歹段数高一点才配当她的对手嘛。 「我信你,这些人平时都太闲了,才会没事找事做,我来处理,你在一旁看著。」他面露担心地望向隆起的小腹。 孟清华轻笑地一摇葱白纤指,道:「不行,关于后宅是妾身分内的事,请夫君莫要插手。」 瞧她又把妾身、夫君那一套拿出来,周明寰无奈地一摇头,苦笑的脸上不自觉露出对妻子的纵容。 「斜月,黄铜漆盒。」 一见斜月手中的黄铜制方盒,眉姨娘和锦儿同时一怔,大感错愕,而之韵则是惊喜地大叫。 「瞧!就是她偷的,那个是大少爷放在书房暗柜的黄铜盒子,专门用来装贵重物件的。」逮到了吧!看她还能抵赖到几时。 「喔!你怎么晓得书房里有暗柜。」孟清华素腕一伸,一盅甜品送到手心,她圉匙一放在嘴边吹凉,再一口啜飮。 最近她特别容易感到饿,尽量以清淡为主,少量多餐。 一开始她随时一饿就吃,令周明寰有些看呆,惊愕她怎么那么会吃,而她的丫鬟们个个练就绝世神功,不待她开口便知晓她饿了,好几个红泥小火炉炖著各样精致食补,连他也跟著受益。 几日过后他也就见惯不怪了,盅品虽多但分量只够几口,解馋不解饿,她自有节制不贪多,一有饱足感就起身走几步消食免得日后生产上会有困难。 「我自幼服侍大少爷,当然知晓他每一件事,大少奶奶你还是赶紧认罪,大少爷说不定会罚轻点。」得意不已的之韵一睨,手背一抹鼻满是血渍。 「我?」她笑声低扬。「你是不是忘了自身的身分,一个奴婢敢自称我。」 盅盖锵地一盖,一名粗壮的粗使丫头马上往之韵的后膝狠踹了一脚,她当下双膝重重跪地,骨头叩地声十分响脆。 「啊!好痛——」谁踢她?! 痛?还有更痛的等在后头。「你又如何得知大少爷不会挪位置,那么重要的东西更要妥善保管,毕竟你已经不是他的贴身丫头,他所做之事你岂能一清二楚,除非你不老实,躲在暗处偷窥他的一举一动。」 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落入心思不纯正的丫头眼中,周明寰神色不佳的看向曾经服侍过他的丫头,似要剥下她一层皮。 「我没有偷看,是关心,没人比我更会伺候大少爷,我才是真正了解他的人……」不知死活的之韵仍执迷不悟,认为自己是大少爷的知心人、解语花,大少爷没她不成。 「闭嘴,你再多说一句我撕烂你的嘴。」周明寰脸色铁青的大喝,他不能忍受一个丫头竟敢对他妻子啦哮。 「大少爷……」之韵抖著唇,眼泛泪光。 孟清华笑了笑,命斜月打开黄铜小盒。「这是你们说的契约书,我看也不过尔尔,留著碍眼。」 她手一动,一份盖上大印的合约由一分为二,再由二分为四,分为八,碎纸片片落地。 「你……你撕了它?!」 所有人为之骇然,大惊失色,那是攸关几十万两的契约,包含眉姨娘、之韵在内,整张脸霎时刷白。 她们想害孟清华,并不是想毁了周明寰辛苦挣来的商机,契约书一毁,周府将损失惨烈,这笔帐要记在谁头上?! 思及此,参与此事的人浑身发抖,惨白了一张脸。 唯有当事人周明寰不动声色。 「撕了就撕了,再签一份不就得了。」瞧她们如丧考妣的模样,真是不禁吓,胆子还得再磨磨。 「你说得简单,哪能再签……」 一巴掌蓦地甩上之韵面颊,她脸一偏,吐出一颗牙,脚旁一双布靴走开,她怔愕地一瞧,竟是常新。 他得了主子的眼神示意,谁再对大少奶奶不敬就不轻饶。 「说得好,撕了就撕了,再签一份不就得了,够豪气,不愧是我孟某人的妹妹。」有其兄必有其妹。 人未至,声先到。 「大哥。」孟清华惊喜的起身,身侧的周明寰看得惊心动魄,慌张地扶住她肩头。 「妹婿,送你一份礼。」一进门,孟观便大嗓门地道。 「什么礼……」 话才起,砰的一声,一个五花大绑的青衣男子被抛掷在地,面部朝下吃了一嘴泥,所以看不见长相。 「这家伙在花楼包花娘、喝花酒,左拥右抱地高嚷他干了一票大的,是个有钱的大爷,要把整间花楼包下,让所有女人只陪他一人。」哼!敢在他面前自称大爷,找死。 论银子,普天之下有几人比他还多,简直是眼界浅、见识少,钱祖宗在这里,叫化子滚一旁。 「那与我何关?」周明寰眼神冷淡道。 「呵呵呵,妹婿,你要不要数数银票少了几张,他可是顺手摸走一大叠。」呵!冤大头。 周明寰一听,剑眉往上一挑,常新随即接过斜月递过来的黄铜小盒,原本契约书的下方是整叠的银票,常新数了一数,足足少了一万两。 「嘿!我还听见一件有趣的事,这位不算君子的梁上偷儿和贵府的某位姨娘还是亲戚呢!啧啧,手足情深,有钱大家一起分,谁也不落下,真教人羡慕呀!」一脸看笑话的孟观啧啧称奇,把人粽当椅子一坐,跷起二郎腿。 一说到手足情深,又提到某位姨娘,心虚的眉姨娘面色乍青乍白,想趁乱溜走,谁知…… 「眉儿,快救救哥,我、我快不行了……」撞晕头的男子忽然发出虚弱的呻吟声。眉儿? 在场的人只有一个人的名字和眉有关,所有人的眼光瞬间落在悄悄后退的眉姨娘身上,她顿时僵住。 「绿眉,你怎么说。」周明寰声冷如刃。 「我……我不认识他,他认错人了。」她一推千里,死不认兄,在周府的富裕生活怎能被高井三一手毁掉? 「是吗?那我斩断他偷窃的双手也行喽,偷了不该偷的东西总该留点什么。」周府的刀锋利得很。 主子一说,常新立刻抽出短刃,在贼儿手腕上比划。 「不要呀!眉儿,哥不能断手,你帮哥求求你的男人,你不认我,我认你,你叫高绿眉,清县人,今年十九,庚巳年生……」 第九章 最毒妇人心 将面部朝下的男子一翻过来,再抹去他脸上的泥沙,那张猥琐的面孔,似曾相识的让周明寰一怔,随即,想到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张睑,他的神色转为冻结的寒意。 再看向身子往后瑟缩的眉姨娘,那眼底和脸上的心虚是浓妆艳抹也遮掩不了的,他当下明了了。 那道透白的刀疤像在嘲弄他,讽剌他的蠢笨,居然相信花娘的眼泪,被人耍得团团转。 这是一场骗局。 他被设计了。 「你们是兄妹?」这句话说得痛心,咬牙切齿。 「不,我不认识他,我真的不认识他,大少爷你要相信我,眉儿……呜呜,怎会和这种偷鸡摸狗之辈有牵连,眉儿是一心一意跟著你,绝无二心。」她哭得满脸泪水,梨花带泪。 周明寰冷著脸抽出被眉姨娘抱住的大腿,一脚将她踢开。「你还敢满口谎言,当时就是他在隔壁房闹事,手持一把刀往我劈来,你急急忙忙地推开我,等我一回头你脸上已经带血了。」 那时他说要治好她的脸,不论花多少银两定要还她原有的花容月貌,但她和此时一样跪在地上抱著他的腿,泪流不止的直言面容已毁,青楼老鸨定然不会再善待已然破相的她,他若不带她走,她只有死路一条,坚定地只要跟著他。 他本想拒绝,但看她真要把刀往脖子一抹,他想他还养得起一个女人,便抱持著两不相欠的心态带她回府,给了她姨娘的身分,良家妾总好过青楼妓。 一度他也想好好和她过日子,她替他挡刀的恩情无以为报,对她好一点也是理所当然,没有她的舍身相护,他可能早就没命了,他欠她救命之恩。 可惜,她很快就露出贪利自私的本性,这边捞一点,那边贪一点,动不动就哭得教人心烦,让他完全不想靠近她,渐渐就淡了。 「我没有骗你,当时我也不晓得哪来的勇气撞向你,我……呜……那刀划在皮肉上好痛,我破相了,没人要我,大少爷你不能狠心丢下我……」她抽抽噎噎的抹泪。 被大哥高井三一吓,眉姨娘也哭傻了,死命的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 「既然你不肯认他,那我也不必留情,常新,动手。」他不信她真冷血至此,连亲兄长也不顾。 没想到眉姨娘当真自私地只顾全自己,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可就是死咬著下唇不肯开口求情,脸一偏看向自己裙摆下的紫面白底绣花鞋,吭也不吭一声。 倒是没骨气的高井三立即大声求饶,一脸惊恐地说他只是从犯,他愿指出主谋来抵罪,说时,一滩黄液从他胯间流出。 「我认、我认罪呀!眉儿是我妹妹,她开了小门叫我偷偷地潜进府,偷出藏在书房内的黄铜小盒交给她,我照她所言找到架上的暗柜,不过我一时好奇地开了锁……」 「看到盒中的银票起了贪念?」狗改不了吃屎。 高井三一眼肿,一眼青,一眨眼就痛得流泪。「我怕人发现没敢多取,拿了一把往怀里塞,有个丫头在窗外直催著,不耐烦地叫我快一点,她还有活要办……」 他一跃跳出窗,把重新上好锁的黄铜小盒交给那名丫头。 「你还认得出那个丫头是谁吗?」几乎毫无疑问的,周明寰已经知道谁是内贼,只不过证实罢了。 「认得认得,化成灰我也认得,就是她,脸上有血的那一个,她还塞给我一两银子当赏钱。」他记得很清楚,绝对没错,那俏丽模样让他起了色心,在她手心枢了一下,摸摸小手。 被手指一指的之韵无力起身,全身虚软瘫在地上。 「看来就是她把黄铜小盒往床下一塞,打算嫁祸我,不过她也笨了点,那张床躺的不只我一人,她不是也把你算计在内了?」孟清华摇著头,直叹人笨无药可医。 周明寰瞪了妻子一眼,以眼神指责她竟在一旁看他笑话。「你早发现了?竟然不早点告诉我,你这心是怎么长的。」 「歪著长喽!人的心长在左侧,不偏都不行……啊!你捏我耳朵,大哥,有人欺负我。」她要告状。 没听见,没听见,他什么也没听见。背过身的孟观假装研究周府屋檐上的嘲风兽,很专注、很专注,专注到没听见妹妹的声音,这叫暂时性失聪。 人家夫妻的事他插什么手,小俩口小吵小闹感情才会好,兄长是「外人」,做得好没好处,没做好埋怨一堆,两面不讨好,索性两手一摆,什么也不做,由他们閙去。夫妻床头吵床尾和,没事、没事。 「长歪了我也给你扳正,再胡说就把你办了。」当著众人的面,周明寰不好对妻子下「毒手」,只有虚张声势的瞪著她,用眼刀剐她几眼,把她的胡闹淘气给压下去。 可是他自以为的眼刀,看在所有人的眼中却是他对妻子的呵护、疼宠、舍不得她气著,更怕她一时动气伤了未出世的孩子,千般责骂只能化为无声叹息。 实际上他的确是心疼妻子挺著肚子的辛苦,虽然表面不显,硬装出冷漠样,可那眼底的柔情是瞒不了人的,看得几个想要他怜爱的女子既羡慕又嫉妒,非常眼红。 高井三的出现已让眉姨娘吓晕了头,手足无措慌得很,不知如何是好,自是无暇顾及孟清华和周明寰的恩爱,她现在最在意的是怎么脱身,摆脱只会向她伸手要钱的无赖兄长,继续以姨娘身分待在周府,备受冷落亦无妨了,只要能留下已是万幸。 而大势已去的之韵红了眼,很不甘心周明寰的眼里只有妻子一人,她痛恨孟清华的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慌乱自己一时做了错事,以大少爷的狠厉,她绝没有好下场。 众生百态,各有风云,教人欷吁又感慨。 「别老把心思往我身上转,这几个吃里扒外的,你要做何处理,是我来办还是你出手?」总不能任他们太逍遥,以为心存歹念还能得到宽恕,恶人不惩难平人心。 周明寰以怀孕的妻子为重,扶著她安稳的坐下。「有外男在,你不便介入,这事我来吧。」 俊脸一转,看向或绑或跪,坐在地上发怔的数人,骤然一冷的眼神让人遍体生寒。 「当时你持刀行凶,虽未伤及我却有杀人之意,加上今日的窃盗行径,把你送到官府,两罪并罚定是坐牢终生,你不肯也得受著,这是你应得的报应……」 「等一下!我有话要说,当初我砍你是安排的,眉儿说她看上你了,不想待在青楼受人蹂躏,她要我帮她的忙,事成之后她把赎身的银两分我一半,我才答应配合她演一出戏。」 当初她的身价已逐渐下跌,方年十五的青黛悄悄取而代之,被糟蹋得坏了身子的绿眉根本接不了客,得长期疗养身子才能稍稍起色,而那笔银子老鸨不肯出,亏本的生意谁肯做。 于是绿眉私底下和老鸨商量好要坑周明寰,合谋安排了绿眉救人的戏码,共五千两为赎身费,老鸨狮子大张口地要走了三千两,余下的两千两由兄妹平分。 「那道刀痕根本是她自己划的,她在指间藏了刀片,趁人不注意时,手指往下颚一抹,刀片约小指大小,轻轻一划自是伤口不深,藏在两指间夹著也不易发觉……」 为了自保,高井三什么都说了,一字不漏。 「他说谎!他胡说!不是这样的,他自知逃脱无望才拖我下水,我不认识他,大少爷你信我,他信口开河想脱罪,我怎么也不会害自己人……」眉姨娘又哭又喊地急于撇清。 「的确是自己人,兄妹同根一家亲,碧水,把你捜到的证据给眉姨娘瞧瞧,别说咱们冤枉了好人。」孟清华把手一扬,眉眼染笑,一派悠闲。 她把碧水降为二等丫头自有用处,让人以为她无关紧要,方便她往来各个姨娘的屋子,和其他丫头打好关系,再以金钱收买她们的忠心。 瞧!效果不就出来了。 眉姨娘身后另一名站著的丫头素儿便是暗藏的棋子,她虽是和眉姨娘一起从青楼到周府的贴身丫头,可利字当头谁能不动心,银子一旦晃花了眼也就顾不得良心。 锦儿是眉姨娘到了周府才派到她身边服侍的丫头,因此有关眉姨娘过往的种种,没人比素儿更清楚了,连眉姨娘藏放贵重物品的地方她都了若指掌,甚至有些还是她去放的。 「这、这是……」大少奶奶怎么能在她那儿捜东西?而且还说是「证据」,这不是要她的命,断她的生路吗? 眉姨娘惊得几欲晕厥,脸白似纸。 「你分得的银票,上面还有大通行的印监,以及你与贼兄长往来的书信和当票,府里的字画、花瓶、翡翠玉盘等少了不少,要不要和当票对一对,看数目符不符合。」所谓家贼难防,连只玉杯也不放过,所得银两全成了私房钱。 「我……我……」咬著下唇,眉姨娘泪眼婆娑,这回她不是装的,真是因绝望而泪流满面。 她最后一点底都给掀了,还能不哭吗? 「绿眉,我待你仁至义尽了,你却是串通外人来盗取我书房内的私密文件,后又心怀不轨与恶毒丫头串谋陷害正妻,你盗卖府中物件我姑且不论,但你其心有异我就容不下。」 「大少爷?」她怔忡地忘了哭泣,仰起脸。 「你走吧!周府供不起你,那些大少奶奶捜出的私房你带走,我一样不取,当是你这进府服侍的报酬,日后好自为之。」周明寰说得冷漠,连一眼也不肯看她。 「不!我不走,我要留在爷身边,我死也要留在周府,我不走……」眉姨娘又磕头又哭喊,一副抵死不走的样子。 「常新。」 「是的,大少爷。」常新一躬身。 「把人拖走。」 「是。」 原形毕露的眉姨娘又打又咬,十足泼妇样,不让常新近身,常新便左手一举劈向她颈后,一道手刀将人劈晕了。 两名家丁上前将昏迷不醒的眉姨娘由后门拖出,一名丫头随后把她的私人物品一并丢到她脚旁,再无人顾念她死活。 眉姨娘醒后又在后门哭闹不休,想要进门,大总管魏岩冷著脸挡在门外,说她再吵闹便卖去青楼,她一听也不哭了,讪然走开。 书房内的审判还没完。 「至于你……」 之韵抱著身子抖。 「这些年来我待你不薄,从未有过打骂,你和兰香都是我信任的人,她安分守己的嫁人,而你却……哼!一个低贱丫头也胆敢辱主,我的妻子是你能欺的吗?打五十大板逐出府,一家发卖苦寒之地。」他绝不留下后患。 「不——」之韵两眼翻白,往后一倒。 一声声的板子声把痛醒的之韵打得死去活来,不到十板子就见血了,后背血迹斑斑,怵目惊心,也算给其他人一个警惕,别犯同样的错误,主子就是主子,由不得人算计。 想不透澈的之韵是自寻死路,仗著对大少爷屋子里熟稔,悄悄潜入屋里把黄铜小盒往床底一塞,自以为高明,神不知鬼不觉的做得天衣无缝,殊不知早有双眼睛盯著她的一举一动。 孟清华早料到她会有这举动,派了人盯住她。以前的她太傻了,什么事都自己去斗去吵,不但自己吃了闷亏还与夫婿交恶,平白担了恶妇之名。 「别看了,小心伤了孩子,回屋休息去,闻多了血腥味怕你又犯恶了。」她孕吐的情况好不容易好了些,不可再因为这些糟事不舒服。 周明寰心系妻子的身子,面色一凛。 「还有一个呢!」她指著绑得扎实的人球。 他看也不看的说道:「送官府严办,还留他吃酒不成。」 话才说完,一只蒲掌往他肩上重重一拍。 「那你留不留我呀,妹婿!我可是今日的大功臣,没有好酒好菜备著,我大闹你周府三天三夜。」孟观一脸耍赖到底的厚颜样,笑声豪气得整座宅子都听得见,几乎震动树叶。 周明寰没好气地横蹄一眼。「不留你成吗?那份契约书还得重签一份,我可不敢劳驾大舅兄再跑一趟。」 孟观也很无赖地撇嘴,把事儿一推,说:「那是我妹子撕的,你找她负责,与我无关。」 朱唇一掀,孟清华往兄长腰上一掐,痛得他哇哇大叫,直呼她女儿贼,一嫁了人就不顾娘家人,是个狠心的。 「和我签约的是孟府,华儿是我周家人。」亲疏立现,内外有分,他的妻已入了周氏祖谱。 好样的!孟观一听直想咧嘴大笑。他家妹子没嫁错人,妹婿是个会疼老婆的。「那让周大少奶奶弄几道下酒菜来慰劳慰劳远道而来的亲戚吧,我不贪多,随便上个十来道就好。」 「不行。」就好?亏他说得出口。 周明寰一口回绝。 听到不行,孟观两道浓眉就竖了起来。「你凭什么拒绝,那是我妹子,我是你的大舅子。」 他老大不高兴了。 「华儿有了身子不宜久站,要是有个闪失,你承担得起吗?」他周明寰就是个小气的,妻子的好不分人。 随著肚子的显怀,夫妻俩的感情也越来越好,无所不谈,举案齐眉,夜夜相拥,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了解彼此心意。 夫妻贵在交心,心与心相连,何事不能其利断金。 眉姨娘和之韵若是得知孟清华撕毁的其实是周、孟两府合作的契约书,大概会后悔到口吐鲜血吧!她们用尽心思偷了有何用,如孟清华所言,再签一份不就得了,全在她一句话,那铁矿原是她的嫁妆,她想给谁就给谁。 所以栽赃是多余的,哪有主人偷自己的铁,岂不滑稽。 锦儿乱棒打死,素儿得了五百两,连同卖身契放出府去,眉姨娘、之韵、高井三的下场也不如意,他们作恶多端、自作自受,妄想为难大少奶奶,不值得同情。 不过兔死狐悲,躲在窗后偷瞧的珍姨娘打了个冷颤,手心直冒汗,嘴巴不停的啃著核果仁。 「算了,我不想挨我娘的棒子,等华儿生了我再来打打牙祭。这会儿你有铁料了,我有笔生意和你谈,有关九爷的。」孟观自来熟地勾肩搭背,对近在眼前的冷脸视若无睹。 「九爷?」 周明寰黑瞳一闪。 几家欢乐几家愁。 周府大房解决了眉姨娘勾结外贼一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崔氏娘家又出事了。 说是「又」一点也不假,近半年来,崔信良父子接管的周府产业频频有事发生,不是铁料少了,便是兵器短缺,再不就是帐面不对,很多银子平白不见了。 还有铺子的刀呀剑的太过锋利,客人一试便在胳膊肘划出个大口子,血流如注,这厢闹著要赔钱、出医药费,连崔家自家的绸缎庄也出了问题,卖出的绸缎锦布被老鼠咬破了好几个大洞,人家打上门要索赔。 不到几个月工夫,从周府贪来的银钱吐出不少,除了还管著事,手上有银两进出,攒到钱袋里的已所剩无几,前儿个还因付不出货款而被打了一顿,急急向崔氏调头寸。 「孟如呀!你看这可怎么好,好不容易到手的金元宝又得吐出去,我真的很不甘心呀!眼看白花花的银子由眼前飞过去,我那心痛跟刨心没两样,痛得直想打滚了……」 崔信良一脸痛心地捂著胸口,昔日的意气风发全没了,像突然老了十岁似的,深得足以夹死蚊子的皱纹一条一条浮现,四十出头看著活似六旬老者,背都有一些些驼了,直不起腰。 得而复失的银子没了,那跟要他的命一样,让他不得不来找一向有手段的妹子哀嚎两声。 从妹妹指缝漏出点银水,足够他一家人一整年不愁吃穿了,她银子把得紧,又守得住私房,不找她伸手还能找谁讨。 「你也别在我耳边嚎了,嚎得我心烦,我才要问一句你们是做哪门子生意,为什么这一年来亏损连连?连我在老爷跟前都不好交代,说了不少好话才遮掩过去。」她这头疼著呢! 什么都好说话,唯有银子一事不讲情面,一下子出了这么多乱子,说和管事的无关谁信得过。 好在二十年夫妻还知道性子,她说两句好听话吹吹枕头风,再一夜温存地伺候得老爷浑身舒畅,他这才暂时压下这件事,再给她娘家人一次机会。 「我也没少费心思经营,这一大半银子是进了自个儿银袋,哪里能马虎不用心,可是客源变少了是事实,我管的那几间铺子明显逛的人少了,还嫌弃东嫌弃西的说我卖贵了,辛苦赚几个钱还得卖老脸……」他长吁短叹,抱怨连连。 崔氏狠瞪了兄长一眼。她还不晓得他贪小利的心性吗?「你敢说你没往上添价钱,好从中赚取差价?」 「这……呵呵小钱小钱,何必放在眼里。」崔信良搓手——笑,不见半点反省。 她一哼。「积沙成塔,小钱一多也能成了大钱,你非要眼皮子那么浅吗?把眼光放远些,周府的财产几乎掌控在我们手中,你要多少没有,还要贪那一点点不称手的零头。」 没志气,成不了大事。 「话不是这么说,生意难做呀!虽然咱们手里攒著周府的产业,可还挂在周家人名下,哥哥能拿的是黄金白银,总不能把一间一间的铺子卖掉好换银两吧,要不你家老爷不用自家造的剑戳死我才有鬼。」 他们能私下偷不能明著抢,若是惊动了周府老爷就得打水漂儿了,没讨得好处还惹来一身腥。 「前几年就不难做,为何这一年来才……」等等!崔氏眉头一颦。 这一年一切未变,只有周明寰娶了孟清华这桩事而已,莫非有关连? 「哼!还不是你们周府大郎有出息了,攀上铸铁世家的孟府,你看那铁料是一车一车的载,出车快铁料又好,价钱上好谈,人家卖的是姻亲的面子,我去讲价半点情面也不给,孟府的管事还说只跟姑爷谈,我这外姓人哪边凉快哪边待。」 他被气得趔趄,扭头就走,不拿热脸往冷屁股贴。 果然。「他买的铁料也是给了周府,二哥顾著铁料场,还不是给了我们,大哥气什么劲。」 一提到铁料场,崔信良不由得火冒三丈。「哪是到了你二哥的场子去,那贼小子另辟仓库储货,用了孟府的名义存放,说是两家合作铸造兵器,我想动也动不了。」 「什么,真有其事?」崔氏愕然。 那小子有这么大本事? 崔氏一想,有了孟府的相助,周明寰不可能毫无助益,就算瘸了腿的幼犬长大了也会咬人,多了妻家的帮助哪能不助长他的势力。他的羽翼在短短时日内羽丰展翅了。 难怪他非孟府千金不娶,频频挑动老夫人出面为他谈下这门亲事,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人迎娶过门。 好计谋,连她都瞒过了,只记得孟府是铸铁的,和打造兵器的周府算是同行,却忘了孟府也采矿,自产自销,铁器用具全出自自家的矿场,铁料不用出钱买,雇人一挖便源源不绝,铁石亦能成金。 「我们现在不只要防著你家大郎,还要看著孟府人,要是真让他们联手,我们还有活路吗?孟府那儿子可是精明得像鬼,一疏忽准会被他吸个精光。」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要和他对上。 面有恼意的崔氏有著相同想法,绝不能让周明寰和孟府牵扯过深,她必须斩断他们的联系,否则对她的处境极其不利,她已经可以感受到无形的威胁正朝她席卷而来。若是溪儿有真材实料,能独当一面,而非不学无术、只会做表面功夫的花架子,她也省得操这份心,事事为他盘算,但事实不然,她只好辛苦点。 「大哥,你先回去,这事我再想想,总会想出法子应付。」其实她心里早有阴毒的计谋。 一不做,二不休。 斩草除根。 「那银子……」崔信良猥琐一笑,明著讨要,能多给的他不会少取,当作额外的奖贝。 崔氏不耐烦地摆摆手,一旁的锺嬷嬷取来梨花木镶如意纹匣子。「省著点用,别把我的私房挖空了,老爷的银子给得少,你得把生意搞好,不要丢我的脸。」 唠唠叨叨的,真罗唆。崔信良在心里咕哝,面上却笑得亲热。「我晓得,不会给你添麻烦。」将手里一叠银票往怀里塞,他走时脚步轻快无比,嘴里还哼著江南小曲,满面春风。 他是满脸爽快,殊不知妹子崔氏心口沉甸甸,两眉间尽是挥不去的阴霾,她担忧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年幼的周明寰能任由她摆布,纵使有老夫人和巧姨娘护住,她要他往东他还能往西吗?搓圆捏扁随她拿捏,就算她明里暗里的苛扣月例也没人敢多提一句。 可是日渐茁壮的狼崽仔牙长尖了,爪子磨利了,有了自己的主见和城府,变得危险又凶狠,她控制不了他了。 既无法防范,又什么方法可以削弱他的实力,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崔氏深深苦恼中。 但她的麻烦事不只一桩,让她头疼的人又添了一个。一道鹅黄绿,身著翡翠色八幅罗裙的身影如风飘至。 「娘,我听说大舅父来了,他在哪里?女儿要向大舅父请安呢。」周玉馨穿的是新衣,头上簪著双蝶珍珠花白玉簪,耳上戴的是赤金镶猫眼石耳坠,一身喜气的面露欢喜笑靥。 「馨儿,娘不是嘱咐你多在屋里绣花,把针尔女红的手艺学好了,日后到了婆家才不会遭人嫌弃吗?」女儿这说风是雨的性子是跟谁学的,让她愁白了发为女儿将来婚事忧心不已。 「腻了,老是绣花有什么意思,你瞧我十根指头都戳红了,娘就饶了我吧!让我过几日舒心的日子,把我嫁近点你就不用愁了。」她语带暗示。 崔氏没好气地往女儿眉心一戳。「就你没出息,谁不巴望嫁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偏你还嫌烦。」 「娘,别尽顾数落女儿,大舅父人呢?东岳表哥有没有来,我这一身衣服想让表哥瞧瞧,包准他看花眼。」周玉馨得意的原地转圈,飞起的裙摆缀了几十颗粉色珍珠。 孟清华送了她一匣子粉色珍珠,她全命人钻了孔,一颗一颗缝在裙子上,裙一摇摆便熠熠发亮。 看出女儿心思的崔氏面色微凝,并不作声。「娘给你看了一门亲事,是南柳张家,再过个几天就有媒人上门提亲,你赶紧绣嫁妆,最迟明年开春就要过门了。」 「什么,南柳张家?!」那是什么人家,听都没听过,南柳距离嘉安城有十天路程,她想回门一趟都得折腾大半个月。 周玉馨的表情不情不愿,还有一丝委屈,内心有怨气,觉得娘亲不疼她,随随便便就想打发她嫁人。那张家是哪根葱呀!配得起她这人比花娇美的周府四小姐吗?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东岳表哥才是良配,她和东岳表哥从小一起玩到大,最是知根底的,怎么不挑表哥反而要她远嫁呢,还是个默默无闻、没见过面的男人,她哪里嫁得安心! 「张家是书香门第,祖上三代都有功名在身,家中祖父是已致仕的翰林学士,其父是三甲进士,正等著分派外地为官,张家儿郎已考取秀才,打算往官途走……」民不与官斗,当官的威风,还能帮衬老三。 崔氏为儿女想得周到,文人之家向来宽厚,女儿一嫁过去绝对不会受人薄待,除了礼数多了点,不失是一户好人家,以后还能捞个官夫人做做。 而鱼帮水、水帮鱼,周府在财力上资助姑爷,姑爷投桃报李提携一下大舅子,有个官老爷当靠山,她崔家何愁不兴旺。 「那东岳表哥呢?娘把他往哪搁?」她盼著念著快快长大好嫁表哥为妻,娘为什么不成全她? 崔氏的脸色一沉。「莫再提你崔家表哥,在你出嫁前给娘安分地待在屋里,不许再有往来。」 「娘……」周玉馨很不服气。她的婚事为什么不能自己做主,娘是真的为她好吗?不懂事的周玉馨错怪了崔氏,善于花言巧语,嘴上抹蜜似的崔东岳绝非良缘,他长得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实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徒长了一副好皮相而已。 正妻未娶已有一堆通房、妾室,外头还养了几个,为了不让庶子先出于嫡子,他的女人们若传出有孕,一律一碗红花汤下腹,其中有几个因熬不过,失血过多死了。 他还狎妓、玩小倌,一次七、八个关在房里恣意纵情,极尽狂欢,常把人整得奄奄一息。 得知侄儿劣根性的崔氏当然不会让女儿下嫁,她不想让女儿受苦,搭上这么个作践人的丈夫。 可惜周玉馨不能体会娘亲的苦心,脸一捂,哭著跑开。至于她会不会跑去找崔东岳,那就不得而知了。 「唉!这个馨丫头,看著聪明伶俐,实则是个糊涂的,教我怎么能放心。」做娘的会害女儿吗?她怎么一点也不能体会娘的用心,非要往死胡同里钻。 「夫人,四小姐并不笨,她会想通的。」锺嬷嬷在一旁规劝,心里却想著四小姐恐怕要闯祸了。 「我也希望她机伶点,不要在这件事上犯傻。」南柳张家是好归宿,嫁得好,好过命好。 「不会的,夫人,有夫人看著哪还能出什么乱子。」这是安慰话,其实全府都知四小姐的性子,表面柔顺的她是个惹祸精。 崔氏面冷愁色地轻道一声,「去把温珍找来。」 「是。」 珍姨娘是崔氏以前的二等丫头,她在夫人的叫唤下不敢有迟疑,很快来到夏荷院。 一见面容平静的崔氏,她一如平常先叩首请安。 「嗯,起来说话,别跪著,地上寒。」先施予小惠是崔氏惯用的手段,通常相当好用。 「是的,夫人。」珍姨娘起身。 「事成了没?」丫头端上热茶,崔氏神情淡定的接过,以杯盖拨拨茶叶,闻了闻香气。 「没成。」珍姨娘回得极其小声,似蚊呐。 戴著鸽卵大红宝石指环的手顿了一下。「没成?」 「是的,眉姨娘事迹败露,还揪出她兄长,大少爷护著大少奶奶,未能成事。」想到锦儿、之韵一身刺目的血红,珍姨娘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手脚还冷著。 「败了就败了吧,不过是那个院子的事,人呢?罚抄经还扣月银?」 「全都赶出府了,一个不留。」眉姨娘的屋子空了,服侍的丫头、婆子全都发卖,院门也上了锁。 「全部?」崔氏微惊。 「锦儿是活活打死,之韵五十板子下去也差不多了,眉姨娘不肯离开,被打晕了扔出府,眉姨娘的大哥被魏总管带走了。」至于带去哪里她就不知情了。 崔氏一听,低忖了好一会儿。「锺嬷嬷,把我柜子里桃花红锦缎赏给珍姨娘,让她裁成衣服穿上身,多往大少奶奶跟前走动走动,聊几句闲话。」 「是。」 捧著桃红色锦缎,珍姨娘的脸上没有一丝雀跃,反而有著惶然的惧意。以她对夫人的了解,这绝非仅是单纯的赏块布而已,这块锦缎上定是动了手脚,而夫人特别强调要她裁成衣服穿上身,往大少奶奶跟前凑,这…… 她不敢往下想,只能装作不知。 「还有,有些事我得交代你……」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崔氏冷冷地交代著珍姨娘。 她要先发制人,绝不让刀口悬在脖子上,谁敢挡她的路她就先除掉谁,毫不犹豫。 第十章 皇家的生意 「九爷。」 一过端午,便是盛暑的六月,池塘的荷花全开了,粉的、紫的、红的,托紫嫣红,迎风摇曳甚是清雅恬谧。 六月初九是孟夫人的生辰,这一日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拜寿,挺著约莫五个月大肚子的孟清华小腹略凸,但没想像中大,像是偷塞了一颗蒲瓜,有点圆、略微尖头。 她不显笨重,还能走得俐落,急著见娘亲,几乎想飞奔而去,可是她身边的丫头、婆子一个个绷著脸,如临大敌地护著她四周,用团团围住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 她们怕她被人冲撞、碰到,脚不稳滑倒……种种的意外先防著,好过真有万一措手不及。 因此她只能慢慢地移步,慢到孕妇很想发火,大声高喊,可是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样的慢行很好,不急不躁,从容不迫,不会伤到腹中的胎儿,很好、很好。 尤其是周明寰更不许妻子走得太快,缓步徐行为最佳,若不是坐软轿摇来昆去让他看得惊心不已,否则他宁可她一步也不动。 不过岳母过寿总不能不出门吧,而且有些事不适合在周府说,眼线太多,便以祝寿为名登门,喜了娇妻,乐了岳母,愁了孩子的爹,慌了一干服侍的下人。 「来了呀!坐。」 不是书房却摆满了书,一面墙来三面窗,月白软绫为帘垂落,几株荷花插在羊脂白玉绘海浪纹梅瓶里,清风徐徐,吹动软绫,人影绰绰却看不分明,由内而外倒是能见分晓。 荷花送香,扑鼻沁心。 一名神色慵懒的俊美男子斜倚在软榻上,背后靠著秋香色金钱蟒条枕,手上一本绘著美人图的册子,薄唇微勾,似笑非笑的瞅著来人,翻了一半的美人册上是一男一女裸身相拥,以观音坐莲姿态相互交缠,面露陶然。 他看的是春宫画,色彩鲜明而生动,是大内画匠所绘。 「你呀!看这是什么东西,幸好我没让我妹妹过来,不然她瞧见了一惊一乍,你若吓著了我小外甥,不管你的身分有多尊贵,我先用拳头问候你。」教坏小孩子。 「送你如何?」美男子一挑眉,那满园的花儿像在他身畔盛开,美得像一幅令人陶醉的画。 一听到送他,孟观不客气地笑纳了。「这才是兄弟嘛!够义气,改天我送你一座珊瑚红美人出浴屏风,你盯著瞧,心就乐了,与美人同浴身心舒畅。」 「美人我有,揽镜自照不就得了。」要找出比他美的人,世上难寻,除非天上神仙下凡来。 孟观一怔,而后大笑。「男生女相是妖孽,你就是个祸国殃民的,不来为乱人世会被老天爷收回去。」 听著舅兄肆无忌惮的乱说话,周明寰暗暗心惊,大舅兄怎敢对贵人出言不逊,他不怕诛连九族? 「所以我才盯上你这个有钱的,找你要钱来了。」东方浩云摇起扇子,清风明月来相伴。 「要多少?」一句话。 面对孟观的豪爽,东方浩云以扇柄抵额轻笑。「先寄放,等到我想用时再来取,别给爷儿闹穷。」 「没问题,随时来取,我孟观不当守财奴。」反正银子多得用不完,拿点出来玩不枉世上走一回。 「啧!财大气壮的土财主模样看来真讨厌,俗气又市侩。」他嫌弃地摇了摇头,摇扇扇面。 「没人叫你看,而且你这人间凶器也不是来看我的,何况我就是银子多如何,哪天用黄金铺地,你来踩踩看。」孟观意有所指地看向妹婿,学人卖弄风流地仰首赏风月。 「俗人他妹婿,你看这天地何者为大?」东方浩云笑著问,刷地扇面一打开,一面是山水,一面是流月。 「君父。」这是周明寰的回答。 「君父?」他呵呵低笑。「有趣,天地为大是君父,可我眼中看到的是江山,锦绣山河。」 扇面是山水为画,点就江山,若不成就一幅锦绣,那便是如流月一般,镜花水月一场空。 暗喻他有意争位,不怕死就来掺一脚,他不缺银子为后盾,只缺有才华的能人,成者,海阔天空任君游,荣华富贵一生,败了嘛,把脖子抹净了,有他这美人陪著受死,也该死而无憾了。 「江山为画,山河为界,这天下大了些。」周明寰淡然道,怕穷其一生也走不遍天下每一寸土地。 「有人怕把生意做大的吗?你要想躲在老鼠窝里造兵器,我劝你赶紧把你周府的家业交给你三弟,说不定他还能把肥胆一横。」孟观这人有点江湖人的匪气,看不惯别人拖拖拉拉。 「大舅兄……」周明寰苦笑。 他不是犹豫不决,而是要做好万全准备,如今他的人手不足,真要干大事心有余而力不足,得做好全面的盘算才敢应允,商人讲求诚信,他不想当个背信之徒。 「孟大胖,你别把我的兵器师傅吓跑了,我还等著他替我打造千古名剑。」东方浩云妩媚美瞳中迸出厉光。 一提到千古名剑,他的眼睛就发亮,凡是豪气万丈的男人都想拥有一柄千古流传的好剑。 「我哪里胖了,臭妖孽。」他是壮实,浑身是男人的阳刚味,瞧那些女子多爱往他身上贴。 他一啐。「一说大话就喘还不胖,我就看到一个吹牛的,把牛皮吹得快要胀破了,人胖别瞒著,藏不住。」 孟观了悟他话中之意,咧嘴一笑地勾住妹婿颈项。「你不会让我失信于人吧,我可是把你捧得天高。」 「……」他勒得太紧了。 有点喘不过气的周明寰面色发紫,将舅兄的手扳开。暗忖,是他承诺于人,于自己何干。 「周明寰,你知道哪里使刀用剑的人最多吗?」东方浩云修长的手指转著摺扇,笑良儿人。 「习武场。」动辄千人。 「错。」 「错?」 「是军队。」 「军队……」他忽地黑瞳发亮,身体发热。 「我朝有百万雄兵,这兵器的耗损你可算得出来?」东方浩云笑了,带了一抹令人生惧的邪佞。 「九爷,你打动我了。」他不能不动心。 「这还是太平盛世,若是打仗呢?」天子一怒,血流成河,英雄埋骨处是铁血打造出的江山。 周明寰的眼热了。「九爷,这是利诱。」 是生意人都不会错过。 虽卑鄙,却切中正心。 「若是皇商呢?」东方浩云噙著笑,继续抛出诱饵。 「……九爷,你需要多少把刀、多少柄剑,矛和盾的数量,将单子开出来,小民给你备著。」不求流芳百世,但求一生无憾,人这一世也就轰轰烈烈|回,只问无愧于天地。 「好,够爽快,不愧是我国的好男儿,我日后的就要仰赖你了。」有了兵器名家铸冶的兵器,他已朝金銮宝座跨越了一大步,只待狼烟升起,烟嚣漫布,一争天下。 东方浩云的烽火战场并不在国与国,而是在朝廷上、皇宫里,在众皇子的尔虞我诈中。 性格狡猾,惯以低调隐藏本事,他特意表现得不出彩,以风花雪月做伪装,自称心无大志,只想领了个闲差到处走动,醉卧美人膝,笑谈云雨情。 只是这样的九皇子却能一手操纵京城事,他在醇酒美人中与孟府主事结为知己,获得孟观全无保留的财力支持,又与江湖人士多有往来,甚至以「美色」吸引丞相府千金的倾慕,在政治立场上得到一份有力的助力。 如今又喜获兵器铸造兵家的支持,如虎添翼,在争储的权力斗争上他又多了几分胜算。 「好就该浮一大白,我有不少尚未开封的好酒,咱们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喝到醉不许走。」孟观是大器的主人,马上命人从地窖里取来十几坛酒,不是大师酿制的老酒还不肯拿来与友共饮呢。 东方浩云笑了。「这孟老虎未饮先醉,说起醉话了,醉了还如何走,只能让人抬著走。」 「呵!又成了老虎,九爷倒是看得起我孟观,是虎是鼠还不是你说了算,我只记得『借』你的银子要算利息,若是妖孽当了家,别忘了赏我几座山。」嘿嘿!商人本色。 果然是只笑面虎,谈笑之间即索讨好处,先把山头占了再说,以免黄袍加身后「分赃」不均,他助人也是有条件,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赚一笔对不起自己。 秋水般美丽的眸子狠狠一瞪。「你怎么不去抢?真是没积德的土匪!一身匪气,滚远点。」 「我这不是占山为王,拦路打劫吗?专抢这世上最富有的人。」孟观大笑,把算盘打到日后的帝王头上。 一国之君会没钱吗?整片天下都是他的,一个财力最雄厚的大地主,谁敢对他说不啊!他要,子民就得恭恭敬敬的献山献地,金口再一张,东边的山、西边的河、南边的枣林、北边的平原,想给谁就给谁。 君无戏言。 「你……你好个做贼的,自个儿盘算盘算,别抢得太狠了。」交友不慎,他认了还不成。 「那我妹婿呢?」孟观一臂搭上周明寰的肩头,讨赏不忘拉上自家人,替他未出生的外甥攒点银白俗物。 东方浩云怒笑了,说道:「贼秃子,你来讨债的呀!适可而止,你知道本朝有几个皇商吧。」少之又少,所以他的赏赐够丰厚了。 「大舅兄的好意我心领,九爷的恩泽已经令人知足了。」见好就好,得寸进尺反倒不利。 与皇家军队做生意的皇商只此一家,别无分号,每年的收益著实惊人,他再多有所求便是逾矩了。 「你喔!该说你老实还是笨,难得有机会勒索还放过,你到底是不是生意人!」 「勒索?」东方浩云眯起的美丽眸子闪著隐隐怒火。 「呵呵……喝酒喝酒,喝到醉才是真英雄。」触了逆鳞的孟观猛乾笑,直劝酒。 「我以茶代酒敬两位,先乾为敬。」周明褒以茶水相敬,挡住大舅子将酒注入他杯中。 「你敢不喝?」怎么,他的酒有毒吗? 周明寰一脸歉意的解释,「华儿有孕,闻不得任何气味,一身酒气回去怕是又要令她作呕了,我已许久不饮酒。」 「你……」以为孟观要开骂了,脸色绷得有如与仇敌狭路相逢似的,谁知他忽地咧开一口白牙,重重地往周明寰背上一拍。「好样的,我妹子真有福气,得你疼惜她就足够了,我这为人兄长的替她谢过了,你……你很好……」 铁汉柔情,孟观道谢时眼眶都红了,鼻头一抽,喉头哽咽,又哭又笑地令人莞尔这人的真性情。 而此时那位有福的女子正窝著娘亲的怀里,挺著肚子像还没长大的闺女,赖著娘撒娇著。 「你说要娘先帮你找的产婆和奶娘,等你产期近了给你送去?」难道周府的夫人不为儿媳准备? 听著女儿的要求,孟夫人有著深深的不解,同时也略感不安,母女连心,她隐约感觉到女儿心中有事。 「到底不是正经婆婆,也不好劳烦她,娘就当作心疼女儿吧。八月中秋以前,先把产婆送过来,等我临产时,再把奶娘带过来,女儿是娘的心头肉,这点小忙娘会帮女儿的吧。」孟清华笑咪咪的说。 也许是难产而死的阴影太深刻,不时困扰著她,她很怕历史重演,看著一天一天大起来的肚子,说不惊慌是骗人的,未到顺利生产的那一天,她始终无法宽心。 重活一世的事太过离奇,连她至今都还感到难以置信,又如何向人倾吐心中的恐慌呢?那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谁也不能告诉,只能深埋心底,成为尘土。 「帮,你是娘的心肝怎会不帮,不过你要跟娘说实话,不许瞒著让娘焦急,娘已经失去琴儿,不能再没有你,娘会受不住的。」她没了一个女儿是老天爷的捉弄,华儿再有事她也活不下去了。 瞧娘亲红了眼眶,孟清华连忙笑笑的安抚她道:「没事,娘忧心了,你也晓得婆婆是继室,她有亲生的一子一女要照顾,夫君和婆婆……唉,多少有些不和谐吧,继子难为。」 仿佛真有什么曲曲折折,孟清华有意的一声叹息缓下孟夫人的担忧,她把所有的事推给夫婿,暗示是他的意思,男人的别扭心思令他不愿承继母的情,他还是偏生母的,想与继母分得一清二楚。 换言之,继子继母不和,各有立场,能不搅合就疏远点,省得日后有事说不清楚,互有埋怨。 「你也真是的,也不会在一旁劝著,一家人闹什么闹,你那婆婆听说是贤慧的,有她帮衬著,小俩口才不会糊涂过日子。」有长辈坐镇,凡事才会顺顺当当。 孟清华但笑不语,有些事娘不知道比较好。 「算了,娘也不唠叨了,省得你嫌娘儿女大了还管东管西,拘著你们不自在。」女儿大了不由娘。 「就要娘管著,还有我肚子这一个。」她笑著拉起娘亲的手往腹上一放,让儿子认识姥姥。 「你这淘气的,当了娘还像皮猴……咦!他动了,小胳臂还顶了我一下。」孟夫人欢喜地笑了。 「怎么不是有力的小腿肚,他常在里头踹我呢!」拳打脚踢,准是个练武的奇才,往后府里的刀剑随他用。 「是胳臂,当娘的连手脚都分不清,小心儿子怨你。」到底是头胎,多生两个娃儿就不含糊了。 「怨就怨吧,我才不管呢,孩子的爹说他若不乖,等孩子一生下来就打他屁股,打到他怕就乖了。」说好了,儿子由夫君管,她管女儿。 「呋!谁准你们打孩子,一对心黑的坏爹娘。」孩子还没生,当姥姥的已经心疼起小外孙了。 被骂坏爹娘也不在意,孟清华捂起唇低笑。「对了,娘,女儿有件事想拜托你,关于我那二叔……」 「媳妇儿,你刚说什么娘没听清楚,最近事多,有点耳背,你缓著气再说一遍,人一上年纪就是不能不认老呀!」崔氏笑道长子不受控制,连看来温顺的媳姨也要反了,真是好样的呀! 若非观察细微,用心防著周遭和她有利益冲突的人,孟清华也不会察觉笑得一脸慈和的婆婆放在袖口底下的手倏地一紧,因握得太紧而青筋浮动,连手里帕子都捏皱了。 可见婆婆对她提的事并非没听清楚,相反地,还因为她的多事而恼怒不已,嘴角的笑意微微僵硬,带著一丝不悦。 为什么她以前总是瞧不清,视若无睹呢!把婆婆当成府里待她最为亲密的长辈,凡事都向她倾诉,事事听从她的建议,可对她的用心却不曾细思,完全毫无疑心地接受。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会全无目的,尤其是和掌权与偌大家产扯上关系时,都是不可预测,一旦起了野心,手足都会互相陷害,兵刃相见,何况是来争产的媳妇。 想著自己从前识人不清和对事的偏颇,孟清华在心里暗暗苦笑,同时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不再给别人钻了空子。 「娘,这是好事,媳妇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回回娘家给媳妇的娘亲祝寿,她刚好随口一提,那户人家的闺女媳妇见过,小媳妇一岁,是个好模样的,人也柔顺乖巧,一手好绣技颇受邻里称赞。」 金家闺女样样好,人美手巧名声好,最是顾家,只要她认定的家人便会全力维护,虽是性情温婉可人,却也有刚烈的一面,若是欺到她的家人头上,拚著鱼死网破也要相护到底。 成亲初期,周明寰曾略微感慨的提了一句庶弟明泽的亲事不能由婆婆做主,她不会替他寻一门好亲家时,孟清华一听便记下了,暗暗筛选了些不错的闺女,其中金家千金最得她的意。 崔氏扬著唇。「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过,倒把娘吓了一跳,你这孩子心思细,怎不帮老三也瞧个对象,兄弟厚此薄彼可不行,不如把你赞如天仙的闺女给溪儿吧。」 孟清华心里一寒,但面上不显。「三叔也要讨媳妇了吗?娘不提,媳妇还没往心里搁,心想娘还当著家就不用媳妇费心,想到夫君都成亲了,下一个总该轮到二叔,长幼有序嘛。」 夫君的忧虑一点也没错,婆婆是不会替庶出的二叔设想的,她才刚提个头,一听到是户好人家,婆婆的本性便显露出来,竟然想明抢,只为自己儿子做打算,真可耻。 不求婆婆同理心看待,但好歹看在同是周府的子嗣,公爹的亲生子分上,婆婆做做样子也好,彰显身为长辈的厚道,别老教人为她的私心而心生寒意、不齿。 一句「长幼有序」堵得崔氏语塞,脸色微恼。「媳妇想得周到,倒是娘的疏忽,明泽也该娶妻生子了,前儿个娘才瞧见娘家的表侄女长得秀气聪慧,正苦恼著该找哪家的儿郎来匹配,你这一提不就是打了瞌睡送来枕头,正好。」 她言下之意是要将娘家那声名不好的远房侄女丢给周明泽,让这个倒楣的庶子戴顶绿帽,娶个恶婆娘为妻。 孟清华眉一皱。她这见不得人好的心态到底怎么长的,庶子娶得不好她就能过得好吗?一有事闹起来,她岂能置身事外,女方还是她娘家亲戚呢!她要护著谁好,一家人还能各过各的不成? 心大,但短视,只见眼前的利益。 孟清华看中的金家是以茶叶起家的富户,独生一女并无儿子,先不论嫁妆有多少,若是两老两脚一伸真殁了,无人继承的庞大家产便落在女婿身上。 这样的姑娘嫁给庶出的老二,崔氏怎么都看不过眼,再者,崔氏已经想到了以后的事,金姑娘若嫁了溪儿后,倘若金家两位老人家不死,她也能伙同娘家兄弟「想想办法」。 心如蛇蝎,毒上加毒。 「哎呀!娘慢了一步,若是娘早一点开口,媳妇也用不著腼著脸去求祖母了,媳妇可是臊得很,连话都说得不利索呢。」就为了防她出贱招,而她果然没让自己失望。崔氏的手再度握紧,面上笑容不减。「莫非你已和娘通过气,才来我跟前显摆?」好一个孟清华,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什么显摆,哪是这么回事,娘来摸摸媳妇的心窝,还跳得急呢!祖母的脸一板,媳妇就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孟清华假意面露慌色,素手往隆起的腰腹一放,来来回回地抚著肚皮。 狗急跳墙,她的用意是逼急了婆婆,婆婆许会心生歹意,对她和她肚里的孩子下毒手——而她早有防备。 毕竟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逼一逼也许会有出人意表的发展,总是防著哪能安心。 「呵呵,瞧你还真抖了起来,明明是个胆大的,这事不跟娘提反而越过娘去麻烦你祖母,你呀!真是不孝。」崔氏一语双关,那抖了起来不是指发抖,而是指心大,自作主张,连当家主母也不当一回事了。 不过崔氏的暗箭频射,为人媳妇的孟清华也非省油的灯,直接搬出老夫人这面大盾牌来挡箭。 「娘可别误会是媳妇心思长歪了,娘瞧媳妇肚子都这么大了,哪敢随意走动,夫君看得可严了,是巧姨娘扶著祖母来瞧媳妇这胎稳不稳,闲聊之下才谈到二叔的婚事。」 「巧姨娘也去了?」一提到把丈夫的心勾走了一半,美艳依旧的狐媚子,崔氏看似平静的眼神微变。 除了已逝的前头夫人夏氏,周明寰的生母,崔氏此生最恨的人莫过于巧姨娘,她虽只是夏氏生前给的屋里人,却是一根拔不了的刺,不时扎著崔氏的心。 生得美貌又先生一子,加上已有多年的感情基础,周端达不可能不对她宠爱有加,或看在元配的分上对她多有照顾。 晚了几年入门的崔氏便吃了这说不出的暗亏,要不是她很快就有喜了,又善于抓住男人的心,否则正妻的位置也坐不稳,定让巧姨娘的势头压过她,与她平起平坐。 妾抬为平妻不是没有,所以崔氏一掌了权就用尽一切办法把巧姨娘踩下去,让她不得翻身。 「是呀!娘说凑不凑巧,媳妇也纳问著,祖母和巧姨娘一人一句说著二叔都老大不小了,屋里也没个知冷热的可人儿,媳妇想这不巧了,刚好和媳妇家的娘不谋而合,提的全是同一件事。」不巧也得巧,姻缘不一定得靠天注定。 崔氏抿唇轻笑。「所以你就顺理成章的牵起红线,撮合起小俩口的婚事?娘都感到欣慰了。」 她装羞浅笑。「媳妇哪承得起娘的一声称赞,不过是厚著脸皮充当一回媒人,让两家人都乐一乐。」 「呵!是挺乐的,娘也高兴著,不过这聘礼可要头痛了,近日来府里收支锐减,怕是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备礼了。」你不给我脸面,别怪我不给你体面,人道不走偏走畜生。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看谁技高一筹。 孟清华水来土掩的笑道:「娘就免操这份心了,巧姨娘把这事也提了,她说手头上有夫君亲娘留给她的首饰、布匹和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她也不藏私全拿出来,给二叔添光,娘说巧姨娘此举可好?」 「……」可好?可好?!好到不行!好得令她想刨地杀人埋尸,方可止住那上涌的怒意。 「那媳妇几时也替老三看门好亲事,咱们一府双喜,早日添丁添福气啊。」 连巧姨娘都出来凑热闹,还把聘礼备好,置她这当家主母于何地?!根本明著打她的脸,意指她这主母苛待庶子,连点像样的礼也不肯拿出来。 主母薄情无度量,逼得姨娘得拿出体己为二少爷打点,届时她的贤慧之名形同笑话。 这不是攀亲,而是结仇,明摆著说她崔氏只是个空有虚名的摆设,还是得生母来操心。 「高堂还在,媳妇哪好插手,不过娘不是说崔家表舅的闺女很不错,秀气聪慧,若娘不方便出面亲上加亲,媳妇可让媳妇娘亲去说上一说,娘这瞌睡尽管打,媳妇为你送枕头来。」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婆婆要表侄女就消受吧!儿是心头肉,庶子死活就无所谓?这样的婆婆,教人如何能敬重三分。 「你……你……好、好,真是个好的,娘小看你了,咱们周府不愁无人当家。」崔氏气到笑了,抖著手说反话。 她话里的语气是讽刺,怒责儿媳越俎代庖,视婆婆为无物,想夺权还得看本事够不够。 可惜崔氏遇到的是重生后,不再事事顺从的孟清华,她四两拨千斤的顺著杆子往上爬,接绩婆婆的话语。 「既然娘连声说好,那媳妇便命人著手准备,包准让娘多个儿媳来孝顺,年底团圆饭多一人……」她作势要起身,身后的丫头、婆子连忙上前一扶,有人撑著臂膀,有人扶著腰,有人在前头开路,省得摔跤。 气得横眉竖目的崔氏,嘴里一口血腥味散开。 「等一下,这事不急,让娘再细细琢磨,两兄弟的喜事也别隔得太近,冲煞到就不好了,你……咳咳!身子重,先回屋子休息,娘想想老二的喜房要如何布置。」她重重一咳,以帕子捂嘴。 「娘真好,疼儿媳,难怪人家都说媳妇是有福的,难得碰到一位佛心的好婆婆呢?媳妇这肚子还挺沉的,真坐不住了,改日松快点再来向娘请安。」孟清华身体笨重地一福身。 崔氏已经气到说不出话来还要强装一脸和气的样子,摆摆手要媳妇自行离去,无须多余的虚礼。 孟清华一离开她视线,崔氏手心一摊开,绣喜鹊登梅的帕子上是一滩血,她是气得呕了一口血,一旁的锺嬷嬷见状惊得脸色大变,连忙端来一杯参茶让夫人漱漱口,补补元气。 至于一走出夏荷院,打了场全胜的孟清华笑容满面,神清气爽地扶著斜月的手臂,回到春莺院。 只是她才过了月洞门尚未入屋就被拦下了,有人比她更急的想询问结果,急急忙忙迎上来。 「怎么样?成了没?她有没有刁难你?你这肚子不小了就别再操心,让祖母出面也成,崔氏好歹卖祖母几分面子,不敢真的当面顶撞……」周明寰担心的不是庶弟的亲事成不成,而是妻子的身子,两颗眼珠子紧盯高高隆起的小腹。 「停停停,你一下子问那么多我哪记得住,我这脑子自有了身孕之后就不好使了,老是忘东忘西的,你一样一样慢慢说,我想一想再回你。」别人火烧眉毛他喊烫,乾著急。 黑瞳一眯,他想瞪人又忍不住笑出声来,暗嘲自己几时这般浮躁了。「孩子没閙你吧?」 「嗯,很好,很乖,就是下腹重了些。」她得用手捧著,不然感觉要往下坠了,很不安心。 周明寰目测了一下她的肚子,下颚一扬。「又大了些。」 「再过一两个月会更大,到时可别吓掉了眼珠子,他长得很快,都会翻身了。」抚著肚子,孟清华面上露出慈母光辉。 「什么?会翻身?!」惊觉自己太过惊讶,大惊小怪了,轻咳两声的周明寰这才装模作样的扶著妻子,陪她慢慢往屋里走,斜月会意的一笑,往后退两步。 「那明泽的亲事能成吧?没被酸上两句,百般阻拦?」 她一笑。「怀了孩子才泛酸,婆婆那年纪应该怀不上吧!她对我可没有一句半字的酸言酸语,待我热呼得很,和和气气的称我好儿媳,还要我替三叔也相门好亲事。」 「和和气气?」他表情怪异地抿起唇,对妻子的话不予置评,她向来只说好话,不……一目是非。 有个聪慧似诸葛,无须他烦心的妻子,周明寰不只满意而已,他觉得她是老天爷送来的恩赐,世上最值得珍惜的宝物,她让他的每一日过得丰富又充沛,说不出的快活。 原本他看上的是孟府的资源和人脉,能让他在周府更有力量站稳脚步,没想到他挖到的是真正的宝藏,妻子的慧黠与聪颖胜过她出尘的美貌,让他情不自禁生了依恋。 见他微拧的眉心,她暗笑在心。「二叔的婚事你得多出点力,我这身子不方便替他张罗……」 「你是说成了?」周明寰搀扶妻子的手为之一紧。 「婆婆心善,人又慈祥,一听到二叔的亲事有谱都笑得阖不拢嘴,直道周府有喜要大肆操办,把亲朋好友都请来热热闹闹。」孟清华这话灌了不少水,但是又如何,恶心恶心婆婆,让她哑巴吃黄连,大快人心。 周府不是小门小户的人家,庶子娶亲虽比不上嫡子的排场,但是也不能过于寒酸,让人看了笑话。 从公中出银子置办婚礼也是理所当然,婆婆掌家可不能一句没钱就不肯拿钱出来,她还要名声与体面,若是被人指著鼻子说小气,她也不用见人了,锁在屋里羞愧死吧!听到妻子对继母的赞扬,周明寰嗤之以鼻的轻哼一声,「你就是个淘气的!割别人的肉还要别人道谢。」 这下崔氏肯定气得不轻,荷包失血或失面子只能二选一。 「是吗?我可没听见一句谢字呢。」她眼尖地瞧见树影后晃动的人影,含笑故作埋怨。 周明寰面带笑意地往树后一勾指。「还不出来谢过你大嫂,没有她的尽心尽力,你这辈子只能娶条母大虫。」 「大嫂……」一名笑得腼覜的男子走得极缓,有几分难为情和臊意,挠著耳后傻笑著。 「大嫂不臊,倒是你红著脸是好还是不好呀?别是大嫂为你挑的姑娘,你还不中意吧?」孟清华故意打趣脸红的二叔。 「中意中意,非常中意,金府的闺女我见过,是个好的,多谢大嫂的美意成全。」 性子直的周明泽赶紧开口致谢,唯恐回得迟了大嫂会以为他不满意这门亲事。 她假意抹汗,笑话他的不自在。「中意就好,我还犯愁要是没让二叔看中眼,平白闹了一回,还让你们兄弟俩怨我,媒人不好当呀!」 周明寰、周明泽两兄弟相视一眼,一个放声大笑,一个尴然讪笑,两人脸上都有松了一口气的轻快。 暗影处,身著一袭新衫的珍姨娘咬著唇看著眼前这一幕,她又妒又羡地咬破下唇,丝丝的血红溢出。 第十一章 相思要人命 「大少奶奶,日头大晒得很,贱妾为你打伞。」 「大少奶奶,小心脚下,贱妾把小石子搬开了,你稳著点走,不会有青苔滑了你的脚。」 「大少奶奶,天气热喝点消暑的绿豆汤吧!贱妾守在火炉熬煮了两个时辰,软嫩滑口……」 「贱妾来给大少奶奶请安,这些日子贱妾缝了不少小衣服、小套袜,给小少爷暖暖身。」 「大少奶奶,贱妾是做错了什么,为何你不待见贱妾,连一步也不许贱妾靠近?同是服侍大少爷的屋里人,难道贱妾不要命了敢谋害大少爷的子嗣,贱妾只想为大少奶奶分忧啊。」 「大少奶奶,贱妾又来了,今儿个气候凉爽,让贱妾陪你到院子走走,肚子大了要多动动十好生孩子……」 自从二少爷周明泽与金家定下亲事后,原本来得勤快的珍姨娘又跑得更频繁了,往往一个不注意就不知往哪儿钻出来,略微圆润的身子滑溜地挤向孟清华跟前。 有时是藉口送衣、送鞋,聊表心意,有时是送来吃食表示对正妻的尊敬,有时堵在半路上就为了多说两句话,有时自怨自艾地在屋外呜呜低泣,吐吐苦水。 更甚者愿为大少奶奶分忧解劳,指大少奶奶身子重了伺候不了大少爷,她「善解人意」的自荐枕席,让不得宣泄的大少爷舒缓慾望。 珍姨娘所有的举动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尽办法靠近孟清华,不知羞耻地以身侍寝倒是其次,虽然她也有那么点意思,想趁孟清华不可行房事时勾引周明寰,不过孟清华才是主要目标,她无时无刻都像盯著腐肉的苍蝇般把人盯得死紧。 可是珍姨娘身上有股闻起来很舒服的暗香,从新裁的衣衫、裙子飘来,一旦靠得近便能闻到淡淡的香气。 有点甜腻,像果香,但闻久了又有一丝杏仁味,似远似近的飘散在四周,却令人不自觉的闻多了。 据闻,有了身子的孕妇若食多了杏仁会导致滑胎,因此杏仁是妊娠中禁食的食物之一,连闻都闻不得。 所幸斜月、凝暮等人十分严格的执行主子的吩咐,不仅在吃食上面相当谨慎,对各种香味也非常敏锐,惊秋的鼻子还号称是狗鼻子,百尺外任何气味她都闻得到。 因此珍姨娘多次的行动皆未能得逞,只要她稍稍接近,惊秋便会大叫,「有人!」 一堆丫头、婆子身手就马上矫健的围成一个圆圈,将大少奶奶护在中间,不让人近身一步。 但是百密终有一疏,还是著了道,这日,孟清华有轻微的出血现象,大夫一诊脉竟是中了毒。 「幸好毒素不重,体内的毒没有影响到腹中的胎儿,多喝点羊乳和温水排出,不日便可尽除。」林大夫摸著两撇小胡子,摇头又晃脑的解说孕妇体内的毒并无大碍。 他这会儿是神清气爽的面带笑意,怀里还揣著几锭银子,半个时辰前他是被常新拎著后衣领「飞」过来的,连药箱都来不及带,脸色发白地以为自己会活活吓死。 「看得出是因何中毒吗?」冷著脸的周明寰满面阴鸶,凌厉的双眸透著教人不寒而栗的戾色。 「大多是由口而入,以吃食为多,这就要问问大少奶奶这两日都吃了什么,有没有贪嘴?这毒的毒性不强,吃多了才有中毒迹象。」量少是起不了作用的,顶多腹绞痛而已。 丫头、婆子顿时跪了一地,为了自身的疏忽而自责不巳。 「大少奶奶吃的食物是由奴婢负责的,可是每一样食材奴婢都让二婶先嚐过,确定无恙才敢让大少奶奶入口……」面有愧色的凝暮说起两日内的菜肴,当她说到银耳莲子红豆汤时,似想到什么的林大夫忽然拍大腿一喊。 「快,把厨房里没用完的莲子和红豆全都取来,让老夫瞅一瞅。」也许是……但又希望他猜错了。 他真的不想掺和谋害子嗣的肮脏事,行医是为了救人,不是揭发某些人的坏心肠,内宅的事比沟渠的污水还脏,若一不小心不但弄了一身脏,还有可能因此丧了命。 可惜大夫也要银子过日子,自从大少奶奶来了以后,他手头宽裕了许多,比坐在药堂挣得还多,他已经在外头置了三进的宅子安置一家老小。 因为孟清华的银子给得痛快,林大夫一个月的赏银等于好几年看诊的诊金,教他怎么舍得走,谁会跟银子过不去,自是多多益善,拿得不手软。 这跟拚死吃河豚是一样的道理,虽有风险却贪牠肉鲜味美,一吃就上瘾,戒不掉,死也要吃。 当然,他拿了孟清华那么多钱,自然也有心想护著她的健康与安危。 「去拿来,一粒也不准落下。」周明寰坐在床沿,怀里抱著唇色泛紫,虚弱不已的妻子。 「是。」 凝暮带了两名丫头,飞也似的到了厨房,大肆捜括这两日的食材,连沉手得很的米袋也扛著走。 不一会儿,大包小包的莲子、红豆,整筐的菜蔬和柑橘,连腌晒的风鸡也捉了好几只。 「倒在地上我瞧瞧。」林大夫发话。 哗啦啦的倒了一地,红的是红豆,澄黄色的是莲子,红黄掺杂,满地是圆滚滚的豆子。 「啊!果然没猜错,就是这个。」林大夫从一堆莲子、红豆中捉了一把,从中挑出几粒较圆扁的红果实。 「红豆?」看他手中捉的豆子,周明寰不解地眯起黑瞳。小小的红豆是寻常物,妻子常做成红豆枣泥糕给他当茶点食用,他并未有任何不适,也没听过红豆会令人中毒。 林大夫捏起一颗小红豆说明著,「它虽然叫红豆,可又不是能吃的红豆,又名相思豆。」 「相思豆?!」孟清华惊呼。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相思豆色泽红艳,略扁,豆身有小小凹痕,形似人吃的红豆,是骚人墨客笔下的相思物,藉以抒发两情缱绻的思念。 「相思豆是生长在相思树上的种子,秋天熟成落果,和可食用的红豆非常相似,但是有毒,没人会拿来吃,不过脑筋动得快的商人会串成链子,卖给怀春的女子或多情少妇,向情郎表示相思之意。」瞧!当大夫的也能博学多闻。 沾沾自喜的林大夫捻著胡子,仰起下巴等著众人投以惊才绝华的目光。 不过没人看他,大家的眼神全专注在略有起色的孟清华身上,在喝了羊乳解毒后,发紫的唇色渐渐回复了血色,人也有了气力,不再如先前软泥似的直不起身子。 「查。」 周明寰一句「查」,整个春莺院的下人全动起来了。 从厨房的厨娘到添柴的丫头,采买的小厮和经手的管事,任何曾在厨房附近徘徊过的丫头、婆子都一一审问,连在红豆铺子当差的小伙子一个也没漏掉。 最后终于查到相思豆的来处,有个专卖红豆手链的小贩指称有名妇人高价买走所有的相思豆,说是府上小姐想在红豆上写字,送给在远方的情哥哥,一表衷情。 小贩说那妇人应是富贵人家的嬷嬷,穿著的衣裙是极其昂贵的布料裁制而成,他因而多看了一眼,记得妇人的左眉下方有颗小小的红痣,不仔细看会以为是小虫叮咬。 「左眉下方的红痣……」 是锺嬷嬷。 「是锺嬷嬷。」 夫妻的想法一致。 这下,孟清华终于证实了,原来在重生前害她的人真是崔氏,锺嬷嬷是崔氏最信任的身边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出自崔氏的授意,若没有她的指使,锺嬷嬷绝对不敢对主子下毒手。 那么,所有的谜团都有了解答,婆婆是害她难产而死的人,若她毫无所觉地继续食用掺有相思豆的红豆,长期累积下来的毒素足以致命,等到发觉有异时已回天乏术了。 那是一种慢性毒药,不会一下子爆发开来,因此也没人会往中毒一事去想,只当她是因腹中胎儿过大生不出来,最后失血过多而亡,一尸两命,毫无被害证据。 而周明寰则是满脸惊骇,面色惨白一片,和妻子想的一样,他头一个想到的主使者便是惯做表面功夫的崔氏,崔氏对他嫡长子的身分一直甚为不满,想剪了他羽翼好为亲生儿子周明溪铺路,让崔家人接手周府产业。 但崔氏很聪明,不会直接朝他下手,而且有老夫人曲氏和巧姨娘在一旁护航,动了他等于惊动了周端达,于她而言损人不利己,在没达到目的前,她会留下他一条命好彰显她的慈爱之心。 崔氏唯一能动的人只有孟清华。 孟清华一死,不论她的孩子能不能平安诞生,势必会折断周明寰一手一脚,他必须再娶,而娶的对象不可能再由老夫人曲氏做主,另一方面也会得罪丧女的孟府,中止合作关系。 到时两面受敌的周明寰将会被孤立,内有继母的牵制,外有孟观的打压,孤掌难鸣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崔氏坐大,艰涩地在夹缝中求生存,活得没有尊严。 「华儿,是我对不起你和孩子。」握著妻子的手,周明寰语气噙著悲愤,为自己无法保护妻儿而愤怒。 绝美佳人轻轻一摇首,如花绽放的浅笑色压海棠。「这不是你的错,是我们太出彩了,惹得别人眼红嫉妒。」 他想笑,眼眶却微微红了。「我以为她会有所忌惮,为了保有她的好名声不致真的出手,没想到……」 崔氏的手段已经狠到连无辜的孩子也容不下,欲让他丧妻又丧子,再也无力与她抗衡。 「夫君想不想引蛇出洞?」对心狠的人要更狠,心慈手软只会让自身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你有办法?」周明寰目光如炬,闪著狠厉。 孟清华垂目低视著隆起的肚子,为母则强,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害她孩子的人。 「要委屈斜月她们几个了,明日便放出我即将不久人世的消息吧,让林大夫全日待在春莺院候著,就说拚命抢救中,有一丝希望救回……」 「华儿,你……」他面露深情,手心紧握妻子小手。 「今日我不豁出去,明日就是我的死期,你不用觉得我受屈,身为你的妻子,我会和你一同走过所有的艰险,我们是要一起走到白头的夫妻树。」生也缠绵,死了纠缠。 周明寰终于一笑,低吻妻子水润朱唇,情感浓烈地叹道:「有你为妻,今生足矣!再无所憾了。」 次日,包含斜月、凝暮、惊秋、碧水四名一等大丫鬟,春莺院的丫头、婆子以及周明寰身边的小厮全或多或少挨了板子,不仅罚了半年的月银还被禁足,饿上三天。 因为他们全部失职,没能照顾好身怀六甲的大少奶奶,导致她身体不适出现咳血症状,也危及肚子里的孩子。 如今大少奶奶是命悬一线,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硬撑著,用人参、雪蛤、何首乌、紫灵芝等珍贵药材吊著命,何时会断气无人能知,但眼看著是出气多入气少了。 林大夫寸步不离的守在屋子里,炭火不灭地熬著汤药,每个时辰强灌一次药,企图从阎王手中抢人。 听说林大夫的师父有再世华佗之称,能肉白骨、生死人,只要还有一息尚存他都能救活,妙手回春挽救人命,在他手上医治的病人还没有一个死人。 为此林大夫修书一封请师父出马,不日内便可赶至周府,到时孟清华就有救了,母子平安也就有望了。 这些传闻传到珍姨娘耳中,珍姨娘再告知崔氏,在崔氏的指示下,珍姨娘再度出手了。 夜黑风高,星月无光。 「真的一个人也没有,挨了打的丫头、婆子全躺在下人房呜呜哀叫,无人看守的厨房正好方便我进出……」呵呵!大少奶奶就要死了,整座院子只剩下她一个姨娘,大少爷不到她房里都不行。 珍姨娘让身边的两个丫头在外头把风,她一人潜入厨房,将磨碎的相思豆粉末掺入贵如金子的紫米中,搅拌一下让它们混得更均匀,粒粒紫米沾上粉末毒性更强。 她不想再等待了,一次致命,要不每回做贼似的下毒她都心惊胆跳不已,唯恐被人发觉,一次下足了分量也省了多来几回,时时处在惶恐中。 眼看差不多了,珍姨娘拍去手上的细末,又在裙子上擦手,确定没了残存的粉末才由厨房内走出。 但她一出厨房却没瞧见应该站在门口的两名丫头,她以为她们偷懒故意跑开了,心里想著,等会非好好责罚她们不成,她虽然只是姨娘也算半个主子,她们怎敢不尽心服侍。 珍姨娘边走边小声地咒骂,十分不悦丫头的怠惰,但走了几步她忽然心头一跳,感到有一丝怪异,为什么没听见虫鸣蛙叫声,四周安静得有一点诡异,让人打心底发毛。 越想越惊心的珍姨娘想快步跑回自个儿屋里,被子蒙头睡上一大觉,佯装一切都只是她想太多,才刚要拔腿就跑,十几根火把同时亮起,一只只红色灯笼也由远而近的靠近,她慌得睁大眼,在一群下人中看到那不可能出现的人,当下脚一软,跪倒在地。 「大……大少爷?!」 火光之中,周明寰由暗处走向明处,面上满布阴鹫。 「为什么要害大少奶奶?」 「我、我没有,不……不是我……大少奶奶不是我害的……」抖著身子,珍姨娘全身冷得汸佛泡在冰水里。 「还敢狡辩,所有人都看到你走入厨房,你还敢否认?!」不到黄河心不死,不用刑她不知怕。 「我是……呃,忽然腹饿难受,想到厨房煮点东西填填肚子,可厨房已经熄了火,我只好又出来了。」她咬紧牙根不承认,认罪只有死路一条,而她不想死。 「要我让你的丫头和你对质吗?看谁说的才是实话。」周明寰手一挥,两名被打肿脸、嘴塞破布的丫头被推出。 看到狼狈至极的两个丫头,珍姨娘真的连想死的念头都有了,身子一下子没了骨头般瘫软。「不——」 「说,为什么要害大少奶奶,是谁指使你的,你没想过有朝一日东窗事发,幕后的那个人会不会保住你?」她是一枚棋子,无举足轻重却必须存在的弃子,为人所利用。 「是夫……」一想到她家老子和娘都在夫人的庄子里做事,两个兄长也在崔家人手中干活,她唇一张又赶紧咬住。 「没有人指使我,我也没有害大少奶奶,我什么也不知道。」 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珍姨娘一口咬定自己是无辜的。 周明寰一听,冷笑。「看你嘴角有多硬,常新,把掺了粉末的紫米洗净,用洗米的水灌入她嘴巴里。」 「是。」常新听命,将一袋紫米用清水洗过一遍,端了一大盆水要往珍姨娘的嘴里灌,她吓得直挣扎。 没有人不怕死,珍姨娘也不例外,眼馨再无生路,她索性心一横,往一旁的老树头撞去,当场头破血流,晕了。 「死了没?」周明寰满眼的恨,容不得她一死了之。 常新上前一探鼻息。「还没,喘著气。」 「不许医治,叫人看著她,关入紫房,等她醒了我再问。」想死?没那么简单,他还用得著她。 「是。」 想死没那么简单,但是杀人灭口就不同了。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人一死,所有的线索也断了,即使知道谁可能是主谋也无法举证,因为卖相思豆手链的小贩也死了。 「珍姨娘死了?」 她怎么会死,以她贪生怕死的个性,无论如何也会想办法活下来,即使活得像条虫也会苟且偷生。 孟清华的心是沉重的,一点也不开怀,害她的人虽然死了,可是她不想珍姨娘是那般的死法,好像除去了一片乌云,东边又飘来一阵雷雨,雷声隆隆得令人心头更慌。 「死透了。」周明寰语气有点恨意。 「不是让人看著她吗?怎么还会让她寻死,珍姨娘不像会活腻的人。」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会卑微的活著。 「看守她的人赶来回报,说她醒来后发了一阵子呆,后来不知从哪拿出一颗白色药丸往嘴里塞,接著疯狂的在地上打滚,临死前大喊著:『锺嬷嬷骗我,这不是使人昏迷的药……』」她想活,有人却要她死。 药效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一喊完,她呕出了一大口鲜血,口、耳、鼻、眼睛七孔流血,身体抽搐了几下,最后不动了,两眼圆睁死不瞑目。 想必是锺嬷嬷骗她那是假死药,人一服下便会陷入昏迷,宛如死去一般,到时再将她混充尸体运出府去,也许还许了她什么好处让她信以为真,她才会毫不犹豫的吞下药丸。 殊不知那是催命毒药,毒性甚强,一入喉便瞬间夺命,想要活命是不可能的事,珍姨娘是枉送了性命。 相信她死的那——刻一定深深的懊悔,为何对心思恶毒的崔氏深信不疑,连继子媳妇都能下狼手的毒妇,她一个姨娘怎么逃得过魔爪,崔氏阴毒的手段她不是最清楚吗? 可惜她没机会重来一回,再后悔也没用,她的死是早在她选择站到崔氏那边时就已注定了。 弃子的命运是死亡。 「原来又是婆婆在作恶,她就这么见不得别人好,非要搅得人心惶惶?」不能消停一时半刻吗?让人有所期待她并未坏到骨子里,还有幡然悔悟,真心忏悔的一天。 周明寰拥著妻子,一手放在她高耸的肚子上。「珍姨娘虽然死了,可是她还在,我不放心。」 明白他指的是他即将远行的事,鼻头一酸,孟清华有些涩涩的感伤,想回拥夫婿却不太顺利,两人之间隔了一个圆滚滚的肚皮。「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你是生意人,有些事不得不做。」 虽能体谅,但心里仍忍不住难受,习惯了身边有个人相依偎,突然枕畔少了一人,那该是何等的空虚。 「真不想走。」留——她一个人他无法安心,若是能带著走就好了,尚未离开他已经开始想她。 听著他不舍的语气,孟清华想笑又想哭,杏眼蒙上一层水雾。「那我大哥会上门揪著你走,要你少儿女情长,大丈夫要志在四方,守著府里的娇妻美妾有什么出息。」 她笑著说,眼眶却是红的。 「那是他冷血无情,以为银子多就能买到一切,不把世间情爱当一回事。」周明寰忽然怨起大舅兄,让他在妻子有身孕时还要往矿场走一趟,亲自监定铁料的好坏。 这是表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看九皇子需要多少兵器,他们再合计要出多少铁料,合两家人之力铸造刀、剑、矛、盾,运往九皇子私下豢养的兵马驻扎地。 此行极为机密,越少人知晓越安全,周明寰连妻子都蒙在鼓里,怕她知情会担忧,对外一律宣称是去看铁料的品质,与大舅兄商讨一年要进几万斤的铁才能供给兵器的锻铸。 「我听到了,议人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妹婿我唾弃你。」一袭白衣胜雪的孟观不走正门,他足下一蹬由窗户跃进。 卖弄!孟清华在心里不屑的腹诽,不过看在亲手足的分上,别说出来让兄长难堪,虽然他可能也不在意。 「虎有虎道,猫有猫道,老鼠专钻地道,贼才攀窗,不知大舅兄是看上哪尊玉观音了吗?」 孟观一嗤。「少用话削我,偷的就是你这尊活菩萨,妖孽九爷还在路上等著呢!再不动身他就要来祸害你娘子、我妹子,用他的妖媚姿容让你周府上下不得安宁了。」 既为妖孽就有他的本事,想害人的方式多得是,就看他肯不肯使出美色,将人迷得晕头转向。 「华儿,我向九爷借了几个人在屋顶上守著,你用得上他们就喊一声,我尽量在八月中秋前赶回来。」周明寰眼中只有妻子一人,看也不看在他背后龇牙挥拳的男子。 嗟!居然不理他,当他是一片叶子飘过,实在是……感受到被人一瞪,孟观咧嘴一笑,朝妹妹一眨眼,意思是保证将她的夫婿平安带回,绝不会让他途中出一点意外。 「别急,要是赶不上,我便在千佛寺等你,出门在外多有不便,以平安为重,我有一堆丫头、婆子护著不会有事的,倒是你要多带一些人在身边,不要让我在府里为你担忧……」她也想要丈夫早去早回,盼君早日归来。 可是生意上的变数太大,由不得他说一不二,也许中途又拐到哪去也说不定,他自个儿亦无法预料。 周府先祖长年供奉在千佛寺,每年九月九日重阳登高日总要上山祭祠祖先,沐浴斋戒三天请和尚念经,一来让祖先受受?孙香火,见见许久未见的儿孙,二来求佛祖保佑家宅安宁,来年事事昌盛,无虑无忧,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今年碍于孟清华怀了身孕,那时挺著大肚子不宜再走山路,因此提早了近一个月到寺庙上香,府里女眷若是无事都得随行至庙里吃斋念佛。 这是往年的惯例,谁也不能更改。 原本周明寰也要陪著去,长房长子不得缺席,偏偏三皇子东方浩白与五皇子东方浩羽争储激烈,殃及其他皇子,九皇子东方浩云不得不预做准备,好来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在争位中脱颖而出,所以他去不了。 「够了,要罗罗唆唆到几时,又不是一辈子见不到面了,别当个只想守著老婆孩子的窝囊废,走了、走了,我最讨厌哭哭啼啼,难舍难分的话别!」真扎眼。 看不惯痴男怨女的依依不舍,孟观二话不说的拉了人就走,无视妹婿的冷脸及妹子的瞪视,他是干大事的人,哪能由著他们拖延,攸关金銮宝殿上那个位置,耽搁不得。 周明寰这一走便是好几日,身边骤然少了一人,孟清华这才感到秋风瑟瑟的冷清,夜里睡著也不够暖和,多加了几条被褥还是冷意袭人,一看到黄叶落下便感到秋天脚步近了。 秋蟹肥美她吃不得,看得嘴馋,黄花落尽倒是倍感秋凉,肚子沉了哪里也去不了,顶多到老夫人处闲聊两句,看巧姨娘在小儿兜衣上绣了两只虎头虎脑的小老虎,在草地嬉戏。 珍姨娘一事事败了以后,崔氏这些时日似乎安分了不少,再无有任何令人不快的动作,一方面为周明泽的婚事准备下聘事宜,一方面为女儿备妥嫁妆,等南柳张家择吉日来迎娶。 当然,崔氏也要忙八月出行的事情,还要为儿子周明溪择一女子为妻,一儿一女的亲事让她忙得焦头烂额,暂时分身乏术,无暇再分心管周明寰他们的大小琐事。 不过她不管不表示周府不会有人闹事,一想到不能与爱慕的表哥结成连理,又得被迫远嫁南柳,越想越不甘的周玉馨只好找周玉湘出气,她不好过别人也得跟著难过。 「嫂嫂救我——」 一道泪流满面的烟柳色身影飞奔而至,要上石阶前还因跑得太急而绊了一下差点跌倒,已被主子磨得很敏锐的丫头、婆子马上有的上前一扶、有的以身一挡,怕来人冲撞到大少奶奶。 「小心、小心!别撞到大少奶奶,五小姐停停脚,可别往前扑了……」她那劲道一扑还不出人命。 斜月护主的一喊,泪眼婆娑的周玉湘才止住步子,手背抹泪在阶梯下行礼,又想到日后的苦难,嘤嘤地掩面哭泣。 「别哭了,哭得像只小花猫似的,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事,心里有什么委屈就说给嫂子听。」瞧她泪流不止的猛掉金豆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欺负小姑呢。 孟清华的打趣虽不中亦不远矣,就是欺负,严重得让一名未出阁的闺女哭到两眼红肿、泣不成声的欺负。 「嫂嫂我……我不嫁人,你帮我……我不嫁……死也不嫁……」周玉湘一个劲地摇头,哭得话都说不清楚。 「好、好,不嫁就不嫁,哭什么,把脸擦一擦,别让下人看笑话了。」她好笑地一扬唇,命惊秋为五小姐净面。 帕子将小脸一擦,略微平静的周玉湘仍有些抽抽噎噎的。「嫂嫂是府里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你帮二哥寻了一门好亲事,也帮湘儿向夫人求情好不好,我不嫁房知县的儿子……」 「房知县之子?」啊!她怎么忘了这回事,五妹一及笄便要嫁予那纨裤子弟为填房了,没得风光大嫁,只一顶轿子便抬了过去。 一有了身子记性就变差,明明惦记的事一转身就忘了,要过了老半天才想起来,真是不济事。 「那人不学无术又好色,妾室通房一堆还养戏子,前头三位夫人都是被他活活凌虐致死,七、八个娃儿无人管,哭著喊娘,急著找个新夫人管家,嫂嫂我……我不行,我做不到,我好怕……她们为什么逼我嫁……」说著她又哭起来,满脸眼泪鼻涕的,像个小泪人儿。 「是谁告诉你这些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养在闺阁内的小姐哪会晓得外头的脏事? 「是四姐,她说她是夫人捧在手心的金镶丸,要嫁到富裕的南柳世家为嫡妻,而我是卑贱的姨娘所出,能嫁给病痨鬼已是夫人的德泽,让我去给夫人叩头谢恩。」 一提到迁怒于人的周玉馨,微叹一声的孟清华不得不说自己看错人了。这周四小姐的性子和其母崔氏如出一辙,善于表面做好人,甜言蜜语的讨好人,可心术不正,私底下小动作一堆。 她曾和周玉馨好得有如亲姐妹,首饰匣子里昂贵的东珠簪子、鎏金镶宝石的玉钗任由拿取,凡是她有的从不吝惜多给周玉馨一份,连同出嫁的嫁妆她都备了好几座庄子和几间铺子为其增点底气,不让她到夫家被人看轻。 可是她还没看到周玉馨出嫁就死了。 想必她难产而死一事,周玉馨亦是知其内情,却一次也不曾提醒过她,让她的死成就崔氏娘家的狼子野心。 「哭是懦弱的行为,要想不再任人欺辱就由自身做起,改变不是逃避,而是让人成长的蜕变。」自蛹破茧而出化为翩翩彩蝶,百花为之盛开,采蜜花丛间,蝶影翩然。 「大嫂……」泪珠儿挂在眼眶下方,周玉湘吸吸鼻子,止住了抽噎,睁大泪水洗过的美丽双瞳。 「想不想讨回公道,让你四姐受点教训?」孟清华倚栏而立,笑靥明媚,闪著耀目光华。 眼儿一睁,周玉湘讶然地摇头,不敢与得宠的嫡女起冲突,但是看到大嫂坚定且鼓励的眼神,她胸口涨满不肯屈服的骨气,粉嫩嫩的小嘴儿一张。「好,我要四姐以后不能再欺负我。」 「嗯!有志气,人要先有决心才能成大器,嫂子帮你做一回坏人,让不义之人自食恶果。」也该是回礼的时候了,她不害人总不能等著旁人来害她吧,礼尚往来才不失礼嘛。 「不义之人自食恶果……大嫂你……呃!要对四姐做什么?」一点就通的周玉湘眼露诧异,却也有一点点雀跃和蠢蠢欲动的兴奋,被欺压太久的叛心被激发。 「不是我要对四妹做什么,而是她想要什么,我们只是给予一点实质上的帮助。」周玉馨心思若未偏斜,不走上歧路,那么她便不会伤害她,一切照旧,她不会刻意寻衅的。 孟清华想留一条后路予人,就怕眼前的康庄大道周玉馨不肯走,偏走上荆棘遍布的羊肠小径,使自身伤痕累累。 「大嫂,我该怎么配合你?」玉雪小脸泛著光采,似下了天大的决心,她要奋力一搏。 看五妹两眼发亮,散发宝石般的光芒,孟清华扬唇一笑。「把耳朵靠过来,嫂子教你……」 三日后。 植满名贵花种的揽翠阁发出一道惊飞鸟雀的尖锐惨叫声,同时伴随而来的是铜镜摔落在地的清脆声。 「啊——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为什么变成这样?!不,还我的美丽,还我的洁皙水嫩……这不是我的脸,不是、我不要……我不要变丑……不——」 碎裂的铜镜碎片里反映出一张满布红斑红疹的面容,一粒粒的疹子约有米粒大小,有的抓破了变成红斑,有的化了脓,大大小小约有百来粒,花容月貌顿时成了张教人看了就怕的丑脸,连服侍的丫头也不敢靠近。 周玉馨发了狂似的摔东西,任何看得见的物件都被她摔个粉碎,满地是碎玉瓷片,一室满目疮痍。 摔完了能摔的东西后她又拿起剪子,色彩鲜艳的衣衫全被剪得坑坑洞洞的,破破烂烂的成了一片片碎布,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款式,五颜六色的破布混杂在一块。 「小……小姐,小心点,不要伤了自己,奴、奴婢去找夫人来……」丫头边说边抖著。天呀!吓死人了,比鬼还可怖。 吓得手脚发软的丫头跑得跌跌撞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惨厉的大叫,丫头吓得踩了个空,由青玉石阶往下滚落…… 第十二章 长眠换新生 「老夫人,秀巧来扶你……」 「不用扶,我还老当益壮,没老到走不动,你还是赶紧上车吧,别耽搁了出发的时辰。」老夫人挥退了巧姨娘的搀扶,腿脚还算有力的拄著雕三仙拜寿纹拐杖,缓缓走下有两排小麒麟兽的台阶。 朱漆大门外停了七、八辆八宝琉璃华盖垂著折羽流苏的马车,一辆比一辆华美,全载著周府女眷,后头几辆缨络垂帘小油车上则是跟著去服侍的丫头、婆子,以及主人们的应急用品。 女人家出行不只带婢女、仆妇,还有护送的管家、小厮和家丁,一行人或骑马或步行的跟著马车旁,一来是保护马车里的女眷,二来也方便听候差遣,无须劳师动众地喊人。 前头两辆马车戴著当家夫人崔氏和她的行装,一辆马车约可坐足八人,她带了四名丫头、两名婆子,以及与她形影不离的锺嬷嬷外,车上还备有她惯用的小用件,满满一车。 老夫人和巧姨娘同车,她们不喜人多,贪静,因此只留几名丫头伺候,其他人都坐到后两辆马车。 而难得有机会出门的小姑娘周玉湘自然和谈得来的嫂子孟清华坐在一块,因为孟清华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需要的空间也较大,所以四个大丫鬟只有斜月和凝暮在身边,惊秋和碧水以及几名粗使丫头都坐后头的马车。 周玉湘是庶女,只有两个丫头跟著,嬷嬷并未同车。 比较令人不解的是,孟清华的马车上多了名陌生的丫头,个子不高,长相也普通,是那种过目即忘的容貌,唯独气度沉静得不像丫头,大姆指与食指间有长期握剑磨出的厚茧。 「咳咳!玉馨那丫头是怎么回事?她不是一向最爱凑热闹,哪一回出门不是吵著要跟,这一回为何不见人影,让人真不习惯。」少了吵吵闹闹的丫头,还真是安静。 忍不住的老夫人问出心中疑问,周玉馨未能同行,马车数目减少好几辆,因她每一回出游都像要搬家,衣衫裙子装满好几箱笼,饮茶的茶叶、茶具、一篮一篮的点心……林林总总的大小物件堆满一车又一车,不管用不用得著,她都会命人准备,连知她口味的厨娘也带上,仿佛是皇家公主游街过市,极尽奢华和招摇,唯恐人家不知她排场大。 巧姨娘眼露笑意,以帕掩唇。「听说脸上出疹子不好见人,要待在府里静养,连饭菜都让人直接送进揽翠阁。」 「咦!都多大的人了,为什么还会出疹子,向来最看重容貌的她哪受得了。」难怪藏头缩尾的。 「秀巧倒不清楚,不过听院子里的丫头提了一句,是用鹅卵清敷面后才长出疹子的。」她修养好,没笑得太大声。 「鹅卵清?」敷出红疹? 她补了句:「发臭的鹅卵清。」 「啊!坏掉的生卵哪能用,这丫头脑子坏了不成,傻到让人想骂她蠢。」真不理解她在想什么。 「误信偏方吧!据说鹅卵清和珍珠粉、磨碎的芝麻、薏仁、糙米混在一起搅成泥敷在面上有美肤嫩肌的功效,她大概用错了其中几种。」是夫人说过的美肌良方,她试过后效果不错,肤质滑细嫩白。 巧姨娘所谓的夫人指的是已故的夏氏,由丫头抬为姨娘的她始终认定夏氏是主子,真正的夫人。 老夫人若有所思地瞟了她一眼。「你们这些小辈闹归闹可别闹出事来,怎么说都是一家人。」 在老夫人眼中,周玉馨和周玉湘都是她亲孙女,无论如何闹腾都是亲姐妹,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著她们胡閙,但是要有底限,不可太过火。 其实有些事她心里有底,只是不说破而已,家和万事兴,能过则过,她这把年纪了图的就是安稳。 「是的,老夫人。」巧姨娘恭敬的应和。 相较长辈马车上的平静,另一辆马车上倒是传出悦耳的清脆笑声,梳著流云小髻,一半发丝垂落以半翅蝶簪固定,一朵方壷集瑞珠花别于发上,青春洋溢的周玉湘笑倒在嫂子身侧,素白小手轻搭她的莹润臂膀。 「四姐叫得可凄厉了,把我的小心肝吓得快从嘴巴跳出来,我捂著耳朵往被里藏,就怕被人听见我不小心流出的笑声。」她第一次使了坏心眼,心头有小小的开心。 「我本无害人之心,偏偏有人不存好心,老想著要把别人害得凄凄惨惨,看著别人越惨烈越是开心,不思让自己变得更好,一心要将人踩在泥水里。」若无坏心就不会害人害己了。 孟清华有些走神,抚著沉重的肚子,心想著夫婿终究没能赶得及回府,虽然他来信告知近日将归,可还是迟了。 一行车队由周府出发,一路缓缓向千佛寺而行,带队的原本是长房长子周明寰,但他带著庶弟周明泽还在半路上赶著,没能会合,因此周明溪便成了这行女眷中唯一的男丁。 至于周端达则坐镇周府,府里不能没有主子,他正好和眉来眼去已久的小丫头暗通款曲。 由于崔氏管得甚严,除了已纳进门的巧姨娘她无法发卖外,她不容许再有丫头爬主子的床,谁敢来抢她的丈夫,不日便会莫名消失不见。 「嫂子,四姐的脸会不会好?我看她脸上的疹子都流脓了,好可怕。」那晚她还作了恶梦,梦见四姐十指长得尖细,戳向自己的眼睛直喊「还我脸皮」。 「只要不抓破脓包再上了点药,很快就会恢复原本面容,美丽不减。」林大夫的药很管用,一抹见效。 孟清华让个长了疹子的丫头试过,隔日便好了,疹子没了,皮肤更加白嫩细致。 「可是已经抓破了呢?」想到四姐脸上的血和脓,周玉湘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她不想自己也变得那么丑。 「那就只能怪她不走运,日后会留下浅浅的粉色疤痕,不过上点粉也能遮住,不会太难看。」还能用胭脂补救。 「大嫂,你说四姐她会怪我吗?」她越想越不安心,一向以美貌自豪的四姐肯定不会放过她。 出了口气后,周玉湘才感到一丝后怕。 会。但她不会直言。「她怪你做什么,又不是你叫她一定要敷上『美颜圣品』,她想怪也无从怪起。」 孟清华整治人的手法是针对周玉馨爱美的弱点。既然她用言语伤人,让人陷入无望的绝望中,那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让她知道嚐嚐什么叫无边的恐慌。 孟清华故意让丫头算准时机到揽翠阁附近「聊天」,说有一美肤秘方不出一个月便能使人肌肤粉白胜雪,不可以告诉其他人。 越是不能说的秘密越像真的,「碰巧」偷听到的周玉馨信以为真,不疑有他的当天就敷上脸面,得意地不许丫头们仿效,周府最美的女人只能是她,谁也不能争抢她的风光,她要美得让所有人都惊艳。 可是她怎么也料不到秘方是假的,她敷到一半便觉得脸奇痒,用清水洗过后才稍微舒坦,但到了半夜却冒出一粒一粒的疹子,她一早起来照了镜子,惊得大喊镜内有鬼。 她看著自己的脸,不敢相信一夜之间竟会变得如此丑陋不堪,又惊又气的用指甲去枢,谁知一枢就流血了,把原本轻微的红疹弄得更糟糕,最后化成脓包,一点一点布满整张脸。 周玉馨把美貌看得太重了,若是她先找大夫而非直接将疹子枢掉,或是置之不理,不用三天脸上的红疹也会自动消失,长疹不是病,而是肤质敏感而已,多用清水清洗几遍便不药可癒。 可惜她太惊慌了,以为得了怪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见人,任凭崔氏怎么叫也不开门,因此错过了治疗的最佳时机,引以为傲的芙蓉姿容也毁了。 不幸的是,那时她正和南柳张家议亲,张家的五婶和媒人上门来提亲,商议下聘一事,好巧不巧地听到丫头、婆子们在议论四小姐毁容了,得了长不得人的脏病,一脸流脓。 张家五婶惊呆了,当下打退堂鼓,以临时有事为由避谈亲事,带著媒人赶紧走人,此事便搁下了。 婚事告吹,最高兴的人莫过于周玉馨,她终于可以嫁给东岳表哥了,可是一想到自己的脸,她又笑不出来,只能抱著锦被躲在屋里哭。 不过周府最后还是嫁了一位小姐到南柳张家,那就是周玉湘,嫁人后,拥有夫君的宠爱,他一妾不纳只为她痴迷,夫妻白头到老,恩爱得宛如神仙眷侣,这是后话了。 「她们害了我的馨儿,我绝饶不了她们。」敢往她的心头挖肉,毁了她女儿一生,她绝对要她们付出代价。 崔氏的指甲缝里汩汩滴血,她愤恨到十指弓成爪状,朝马车内壁猛抓,每一抓都刮出木质细痕,刮出的木屑刺入指甲内缝的肉里,手指满是伤痕,血迹斑斑。 她恨到骨子里,此恨无法消除,不见有人以命抵偿誓不罢休,谁伤了她一双儿女她就要谁的命。 「夫人暂且宽心,谁也逃不过,老奴已照夫人的吩咐做了安排,很快夫人就能畅快的大笑了。」锺嬷嬷俯在崔氏耳边低语,垂目避看她两眼射出的恨意和淬毒眼刀。 「我还笑得出来吗?馨儿她……她还能嫁到好人家吗……」她千挑万选的乘龙快婿如今成了幻影一场。 是谁害的?是谁害的!是那贱人孟清华,是不该出世的骚蹄子周玉湘!她当初就该一并弄死她们,一劳永逸,要不然也不会留下祸害反害女儿受灾。 她后悔没用致命毒药一次将人毒死,过于小心翼翼只让温珍下慢性毒,若是如锺嬷嬷骗温珍服下的剧毒那般对付她们,她们早已不在人世了,也就害不到她视若珍宝的女儿。 不过为时还不晚,这一次不她会再失手了,在那种情况下还能逃过一死,那只能说那贱人命大了。 崔氏阴恻恻地冷笑,血红的眼中有著嗜血寒锐。她在等待著死亡,别人的。 马车辘辘,载著往千佛寺礼佛祭祖的周家女眷,轻轻的笑语声飘出车外,腹中忽地一紧的孟清华似乎感受到崔氏的恶意,她眉间的笑意一凝,掀开车帘看向矗立半山腰的千年古刹。 「大嫂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快到千佛寺了,你再忍一忍,寺里的了缘大师是医僧,到时让大师替你瞧一瞧。」一见嫂子双眉拧紧,周玉湘出声安抚。 她摇著头,表示不是孩子闹她。「说不上来是什么缘故,忽然之间心里很慌,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 一见到寺庙便情绪躁动,很是不安。 「哪里会有事,是大嫂你想多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寺门了,这条山路很平稳,年年都有香客出钱修补,你瞧,不是坐得很稳当吗?连颗小石头也没有……啊!」 有坑洞。 正说著路很平坦,不意马车车轮压过一处低洼而颠了一下,周玉湘当下讪然一笑,有几分尴尬。 见状的孟清华也笑了,认为自己多虑了,在这么多随从的保护下,哪会有什么事,真是庸人自扰。 何况还有几个功夫看起来很厉害的高手隐身暗处保护,她和孩子都安全得很,没人伤得了他们。 只是,她的眼皮一直跳……孩子也卡在肚子里生不出来,她的血一直流、一直流,流失了生气……满目的红,满床的血腥味,她感觉自己逐渐往上飘。 恍惚间,孟清华仿佛看见了以前的自己,毫无气息、死不瞑目地瞪著嘴角上扬的婆婆,婆婆在笑她终于死了,解决了心头大患,她和孩子不再是周明溪的阻碍,崔家胜了一局。 「大嫂,你别怪我,我不是有意大惊小怪,是真的吓了一跳。」周玉湘一脸羞愧地双手合掌,小声道歉。 回过神,她笑得飘忽。「没关系,大嫂胆子很大……」 「啊——」 蓦地,周玉湘又发出长长的尖叫,满脸骇然的抓紧底下的椅垫,身子往右倾斜撞向车板。 「发……发生什么事?」孟清华脸白了,两手护住肚子。 「夫人小心,惊马了。」那名面容普通的丫头忽然站起身,从腰间抽出一柄三尺长软剑。 「惊马?」她大惊。 「有人在路上设了绊马索,绳索上系上倒钩,尖锐的钩子刺入马身,马因剌痛而不受控制。」慌不择路的奔驰。 马车失控摇晃疾驶,偏离了山路窜入杂草丛生的林子里,车里的人颠得七荤八素,除了持剑的丫头外没人能站得稳,斜月和凝暮拚著命地爬著,要爬到大少奶奶身边保护她。 但是路太颠了……不,是根本没有路,就在树与树之间奔跑,地上不是石头便是突出地面的树根,马车的颠簸可想而知,明明就在半臂不到的咫尺却怎么也爬不到,只能任由马车的晃荡甩来甩去。 「沉月,我只要求你一件事,护好我肚里的孩子,不要管我。」死过一次的孟清华更坚强,目光沉著的看著一手顶住车顶、一手稳住她身子的女子。 她不怕死,但怕孩子来不及出世,如重生前一样与她同时丧命,那她重活一回又有侍什么意义? 母死,子活。 她心甘情愿。 「夫人——」斜月、凝暮大喊,眼里泪光闪动。 「大嫂,你不要……」有舍己救子的念头。周玉湘语带哽咽,没法子把话说完,只觉得鼻酸。 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看得出为人母深浓的爱,为了儿女宁可牺牲一切,就算一死也要保全血脉相连的骨肉。 名唤沉月的女子原是东方浩云一手训练出的女暗卫,冷情至极,但在听完孟清华的话后,原本毫无情绪的眼闪了一闪。「好。」 「谢谢你,沉月,我替孩子谢你。」只要孩子能活下来,她愿意从此沉睡不起,与天地同眠。 孟清华在心里说的话,天上的神仙听见了,一道闪光由天边划过。 「先不要谢我,车夫跳车了,马已经疯了,我必须斩断马与马车相连的替头,让马继续往前跑,而马车……」沉月看著孟清华,由她来决定生与死。 「会倾覆。」她明白这不是容易的事,但她得承受。 一听马车会倾覆,车内早已白了脸的众人狠抽了一口气,先是惊慌,而后是舍身相护的毅然决然。不管怎样,大少奶奶不能死! 「把所有能用的布料裹在身上做为落地时的缓冲,在马车颠覆的同时,我会将你送出车外,但我不能保证安危,只能尽量送你到较宽敞的空地。」 自知能力有限的沉月只能尽力护住一人,至于车内的其他人唯有自求多福,她无能为力。 「沉月,做吧!不要有丝毫顾忌,除了孤注一掷外,还有办法逃过一劫吗?」孟清华略带苦涩的笑道。 沉月不再多言了,她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微不皱眉的柳叶眉微微一拢,目光专注在前头的辔头上。 蓦地,银光一闪。 剑落,缰绳断裂,马儿挣脱缰辔而去,失速的马车在辗过水缸粗的树头后,往山壁倾斜。 「不——」 远远传来男子撕心般的怒吼。 「要生。」 「不,不要逼我,不要让我失去你。」这是他不能承受的痛,在她和孩子之间只能选择一个,他要她。 「我撑到现在就是为了看他出世,你……你让我看看他,别剥夺他活……活著的机会……」把下唇咬到出血的孟清华面露痛苦,满头的汗湿了她的柔顺青丝。 「可是用你的死来换他的生,我办不到,真的办不到,华儿,放弃好不好,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当他……和我们无缘吧!」那是他的骨血呀!教他如何能舍得,但和妻子的性命相比,他愿忍痛舍弃。 「了……了缘大师不是说过还……还有一线生机,不是全……全然无望,我的运、运气很好,我要跟老、老天爷赌一赌……」下身一阵抽痛,她痛得几乎晕厥。 既然让她重生一回,就不可能重复曾经历过的一切,很多事在她刻意的插手下已经有了不一样的改变,她相信命运的转轮重新转动,是要将她带向完全不同的结局,她不放弃。 再说,至少这一次有两眼泛红、深爱著她的夫婿陪在身边,双手紧紧握住她满是血的手,她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为了孩子孤军奋战,那滴落手背的热泪是他的心,她心满意足了…… 「但我不敢赌,尤其是用你的命去赌,和尚的话不算数,他只会念经,我不信他,不信……」她怎么可以不顾他的感受,让他面临人世间最悲痛的生离死别。 只会念经的了缘和尚摸摸头顶十八个戒疤的光头,手里转著刻上经文的佛珠,口念阿弥陀佛。 泪光闪烁的孟清华将丈夫的大手置于腹上,让他感受孩子想活下去的胎动。「这是我们的儿子,他想出来见他的爹娘,你不想听他用软糯的声音喊你一声爹吗……看他有力的小手小脚乱、乱挥乱踹,你……是他的爹呀!」 说完这些话后,她显得特别乏力。 「华儿……」他哽咽了,泪两行。 在千佛寺的禅房里,周明寰双膝跪在床榻旁,两眼热红地看著面无血色的妻子,那张红润的娇颜如今只剩下苍白。 虽然他极力地由矿场赶回来,想赶在十五中秋那日陪妻子上山祭祖礼佛,可是山洪爆发阻断了去路,他绕了远路才勉强赶上周府前往千佛寺的车队,正要询问妻子坐在哪辆马车时,意外发生了。 突然之间一辆马车惊了马,就在他眼前扬蹄狂奔,他一怔,正要让下人去追赶救人的同时,却在掀起的车帘内瞧见妻子强自镇静的面容,他登时心中大骇策马急起直追。 但是发狂的马耐力惊人,横冲直撞只管往前冲,根本不管前方有多少险阻,他苦苦狂追也追不上,远远落于其后,心慌意乱得差点被突生的树枝扫到身体而落马。 尚来不及为自己的死里逃生庆幸,就看到让他目皆欲裂的一幕——马车与马匹脱离了,失去拉曳的马车以倾斜著直直撞上山壁,一道像球的身影摔了出来,砰的一声重重落地,散开的锦毡、软帐里滚出一个人儿。 看到妻子的脸,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的心跳停了,除了她的痛吟再也听不见其他人的声音,发颤的腿几乎无力站立。 他觉得自己死了,体内的血寒到冻结,要不是妻子捧著肚子喊疼,他想他一步也动不了…… 「两位施主商量好了吗?」了缘大师开口,询问争执不下的夫妻俩。 「生。」 「不生。」 听著迥异的回答,了缘大师双手合十。「生亦不生,不生亦是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不过是一种轮回。」 生是生命的生,与生子无关,生是不生即为死,不生亦为生则为活,死与活只在一线间,话中有禅意。 「那你怎么不去轮回,为何还留恋人世间。」一心牵挂妻子的周明寰语气有些冲,气恼了缘大师不把妻子的生死当回事。 他笑道:「时候未到,和尚还要救你的妻儿。」 「我的妻儿……」意思是他两个都能救活? 看出他眼底的希冀,了缘大师当下泼了周明寰冷水。「夫人的伤势太重,若是竭力产下幼儿,力竭则体弱,体弱则气虚,气一虚则一口气提不上来,腹中再无生气……」 「说、重、点——」他咬牙切齿。 一声阿弥陀佛,了缘大师指著榻上的女子。「要看她撑不撑得过,没人帮得了她,她的一次已经用尽。」 「我可以。」唯一听出「一次用尽」意思的孟清华努力让自己清醒,她咬紧牙根地看著了缘大师。 其实她羊水也破了,提早到来的孩子就要出世了,一波强过一波的阵痛刺激她的神智。 重重落地时巳动了胎气,幸好厚实的层层布料抵去落地的冲击,所以她的身体并未受到重大的伤害,仅下身见红了。 但是马车是乌木所制,在撞上山壁后瞬间四分五裂,裂开的碎木往四面八方弹去,其中男子食指粗的木屑射入躺在地上的孟清华左眉上方约一寸处,笔直插入。 她腹中的胎儿已经开始下坠了,只要她再撑过一、两个时辰,他便能平安的降世,来到这令人快活的世间。 可是孟清华眉骨上的木条也必须取出,否则等她生下孩子便会错过最佳医治时机,孩子一落地怕她的命也没了。 可木条若离开孟清华的身体,伤口处必涌出大量的血,会导致她失血过多而昏迷,那么她将无法出力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最后孩子一样会死于胎中。 然而只要将死胎强行拉出体外,不造成母体的负担,孟清华最多三日便会醒过来。换言之是真的赌运气了,母生儿亡,儿生母亡,若要双全,真要去求菩萨显灵才行了。 「华儿,我是你的丈夫,我不许你生。」他要她活著。 孟清华露出虚弱的笑容,但眼神坚定无比。「这是我的孩子,我的性命,要不要生由我做主,要嘛!你、你在一旁等著孩……孩子出世,不然你就出、出去……」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又徐缓地吐气。 「惊秋、碧水,过来,一右一左顺著肚、肚子往下推,你们是我从孟……孟府带来的丫头,你们要帮、帮我……」 「是。」满脸泪水的惊秋、碧水大声一应,以袖子抹去脸上的眼泪,两人一左一右的上榻,两手轻推高耸的腹部。 她们坐在另一辆马车自是无事,可是被压在马车下的斜月、凝暮却是在劫难逃,一个重伤昏迷,一个腿断手折,双双卧床不起,已赶紧请来林大夫及其同门抢救。 周玉湘也伤得不轻,所幸在马车散架前沉月用掌风一搨将她搨上叉开的树干,她卡在枝桠间只受了点内伤,服了药后已经睡去,静心休养一段时日便会无碍,算是伤势较轻微的。 而周玉湘的两名丫头当场丧命,没能救回来。 「我来帮忙,你憋口气,我叫你推你就用力往下挤不要迟疑,听懂了吗?」一道清柔的女声忽然介入,往孟清华口中塞入一片气味浓重的千年老参。 「巧……巧姨娘?!」居然是她? 怎么也没想到会是巧姨娘来帮她,眼眶一红的孟清华为之动容,配合地将一口气憋足了。 「不要多说话,保存体力,,用身体去感觉孩子……好,推,再吸气……不要急,放松,孩子知道你在为他尽力,再推……把吃奶的力气使出来……」 「姨娘,你是在害她不是帮她!」周明寰眼底有掩不住的伤痛,他双手握拳想上前阻止。 巧姨娘一反平日的温顺,将视同主子的大少爷推开,口气严厉又充满谴责,「女人生孩子你在插什么嘴,还不出去!」 和尚是出家人,不算男人,所以没被赶。了缘大师见巧姨娘来帮忙了,便盘腿席地一坐,两眼一闭念起佛经,口中念的是锁魂咒。 「姨娘……」她居然赶他? 「你不是女人,不晓得母子连心的牵姅,当年夫人为了怀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明知她自个儿孱弱的身子负荷不了生产的艰苦,可是她仍咬著牙硬撑,非要留下你不可……」夫人的苦她看在眼里只有心疼,那么好的人却未得善终。 「……」周明寰的心无法平静,如同刀割般难受,娘亲的早逝是他一生抹灭不了的痛。 「儿子是她心头的一块肉,明泽、玉湘是我的命,我从不后悔生下他们,若要用我的命去换,我也甘之如始,任何一个母亲都不会放弃自己的孩子,我想大少奶亦有同感,我们同是为人母的人,感同身受。」所以她拚全力也会保住大少奶奶的孩子。 「我只要她活著,我不能没有她,姨娘,我……我爱华儿,她是我这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周明寰几乎痛哭失声,直到有可能失去她,他才知道心能有多痛。 也只有到了这一刻他才霍然明白他有多么在意妻子,她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而是她就是他的整颗心。 「夫君……」感觉身子往上飘的孟清华听见周明寰沉痛的爱语,她忽地眼神清明,仿佛有条无形的链子将她往下拉。 同一时间,了缘大师的锁魂咒也越念越急。 看到小辈深挚的情感,巧姨娘口中逸出叹息。「真为了她好就不要阻拦她,一个女人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为心爱的男子生儿育女呀,她也在用性命告诉你,她有多在乎你。」 老天爷呀!一定要保佑这对小俩口,不要用生离死别拆散他俩,信女秀巧愿用余生茹素,诚心向佛。 「华儿她会不会……」死。 周明寰说不出那教人心碎的字眼,他痛彻心扉的黑瞳看著被血晕红的床褥,不断冒出的血水紧缩著他的心。 「你不来挡路就一定撑得下去,女人比你想像的坚强……来,大少奶奶,咱们再吸气……对,孩子在动了对吧!现在,推!一鼓作气地往外推,那是你的孩子,你要和他一起努力……」为人母者不可以在这一刻示弱。 「姨娘,我好痛……」她会死吗?还是命运会善待她? 正感气力渐失之际,一只有力的手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传送源源不绝的热气,全身乏力的孟清华徐缓的侧过脸,看见夫君的深情凝望,手里拿著洁白的巾子轻拭她额头的汗。 他的眼神似在说:华儿,别怕,我陪著你,不论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永世不离。 「大少奶奶忍著,姨娘知道你痛,就快了,再撑一下。」这肚子已经下坠了,差不多是时候了。 「嗯!」她忍著,再痛也要忍下去,她的孩子不能死。 下身淌著血,上身全是汗,含著参片的孟清华全靠一股不肯放弃的力气在撑著,原本不想她生的周明寰只好陪著她,一边为她拭汗,一边喂她喝寺里和尚供奉菩萨的补气水。 不只她痛,所有人的心也揪痛著,周明寰全身的汗不比她少,湿漉源的衣服黏在背上,看到他有如死人般的灰白脸色,无人怀疑他对妻子的感情,那是生死相许的真挚, 让人打从心里为之感动。 禅房里缭绕著了缘大师的念经声,从未听过的古梵语绕梁韵,仿佛是来自云端的天语,渗透人心。 「啊——巧姨娘,见头了。」看到一团黑黑的毛发,没生过孩子的惊秋惊得大叫一声。 「好!很好,快了,继续推,由上往下轻轻地揉揉……」一和丫头说完了以后,巧姨娘再度有耐心的和产妇讲话,「听到了没,大少奶奶,孩子的头出来了,再加一把劲你就能见到孩子了。」 她能看到孩子……孟清华雪白的脸浮上一抹微笑,原本已经非常虚弱的身子忽然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那是豁出去和命运搏斗的决心,她要扭转一切的不幸,不让重来一回的机会变成水中月。 突地,好像有什么从体内滑了出去,身子一轻。 「哇——哇——哇——哇……」 响亮的哭声充满一室,带来生命与喜悦,不少人眼睛红了,哭得淅沥哗啦,又哭又笑的看著红通通的小小少爷。 觉得自己办到了的孟清华微微阖上眼,笑了。 愿从此沉睡不起,与天地同眠,只求孩子的出世……只求孩子的出世…… 「啊!不好,快让开,女施主闭气了!」一跃而起的了缘大师将一旁守候的周明寰推开,一指点向孟清华的人中。 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有人清理她身下的产褥,有人用温水为她净身穿戴好衣服,有人抱著猴子似的新生儿站在床榻旁,有人赶紧出去报讯,并让寺里的和尚送来救命的药材。 目光清澈的了缘大师手法奇快,一眨眼间将扎入眉骨的木剌拔出,血液大量即将喷出之际,一根三寸长的银针已深深插入头顶穴位,一、二、三、四、五…… 整整七七四十九根或长或短的银针插满乌丝密布的头顶,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的人儿一息尚存,胸口的微弱起伏几乎是平静的。 当周明寰抱著清洗过的孩子走出禅房时,一拥而上围过来的众人,问的不是生男生女,而是…… 「华儿还好吧?!她没事了吗?」这是老夫人的关心。 「伤得那么重还生什么孩子,造孽喔……」 一声「造孽」,睁开黑亮大眼的小子放声大哭。 周明寰怒目阴鸷的往前一站,浑身散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冷冽杀气,冻寒的冷酷仿佛来自地狱的罗刹。 「崔氏,你最好从现在开始求神拜佛,要是华儿没醒来,我在此向天地宣告将化身修罗,血洗所有伤害她的人,一个也不放过,全送下修罗地狱……」 听到禅房内传来丫头们呜呜的哭声,崔氏以为她的狠毒心计得逞了,孟清华终于死了,她的得意由心里泛出,在多张焦虑等候的面孔中,她是唯一嘴角上扬的人。 但是听了周明寰宛如索命的誓言,以及狠厉到神佛难挡的冷鸷杀气,一股冷意由脚底直窜脑壳,她惊惧到无法动弹。 不会的,不会的,他不会查到是她私底下动的手脚,她做得那般隐密,不可能有人发觉。 但是,如果有万一呢…… 尾声 岁月静好 人在做,天在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鸡卵再密也有缝,若是真心要查,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加上九皇子东方浩云派了大内高手前来协助,很快的便水落石出,查到当日拉起绊马索的街头地痞为何人指使——正是崔氏。 崔氏变卖周府家产一事也爆发开来,她私下存放在银号的钱高达百万两,皆以她娘家兄长之名立户,而周端达名下的财产几乎被搬个精光,仿佛被土匪打劫过一般,空荡荡的,所剩无几。 崔氏娘家代管的庄子、铺子,各地产业差一点被低价转手卖出,所幸周明寰及时阻止,取回所有的地契、房契,命人将崔家人痛打了一顿,悉数往官衙一送,关进大牢。 原来他们不只犯了一桩案子,有逼良为娼的,有强买强占却不给银子的,有盗卖粮食与敌国往来,亦有视人命为草芥谋财害命的,甚至将兵器刀刃卖给长年在边境骚扰百姓、屠杀我朝子民的蛮夷。 条条罪状,条条罪大恶极,条条是以斩首的重罪。 在短短半年内,崔氏娘家可说是兵败如山倒,家破人亡,被捉奸在床的周玉馨如愿以偿嫁给表哥崔东岳为妻,因此她也受到牵连,镇铛入狱,哭喊著所嫁非人。 崔氏连月来四处奔波送银子,终于把憔悴不堪、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儿弄出大牢,母女一见恍如隔世,抱头痛哭。 但这不是她面对的最后一件惨事,还有更「刻骨铭心」的报应在后头,教崔氏痛不欲生,后悔招惹了杀人不见血的恶鬼。 「爹,你看清楚了吧,这样的毒妇你还敢要吗?」充满嘲弄的冷诮从冷冽男子口中发出,冰霜般的面庞透著质问。 看著长子送到手上种种令人痛心的证据,心里极痛的大老爷周端达满脸的苦涩,既失望又伤怀地看向面容已见皱纹的老妻,那两鬓微白的发丝是这半年才长的,她老了不少。 他有心维护她,二十几年的夫妻了,难道还能狠心休离吗?多年的恩爱情意可是不假。 但她的所作所为能饶恕吗?她的心里没有周府,没有他这个丈夫,她要毁了周府祖业呀!她一心为她娘家人扑腾,不把周府放在眼里,甚至想占为己有。 他可以原谅自己的妻子,却不能做个不孝的子孙,待她再有情有义又如何?不过是徒增他人的笑柄罢了。 「孟如,我自问这些年待你不薄,该给你的一分也没少过,连带著你的娘家兄弟和侄子我也安排得妥妥当当,就算娘怪我是宠妻过头的无能丈夫我也护著你,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对我?」对自己的妻子太好也是错吗? 周端达老泪纵横,不肯相信向来贤良有方的妻子是如此心思恶毒之人。他给了她掌家大权,她是府中的当家主母,谁的权限也越不过她,一人独大掌管家务,还不够吗? 曾经,他以为她的贤慧善良是他最大的骄傲,在他的面前,她贤淑谦恭,对婆婆敬重,对姨娘宽待,对前头夫人生的嫡长子慈爱,一家和乐融融…… 是吗?和乐融融? 那为何他的亲娘不愿接近这恭顺的媳妇,美艳动人的巧姨娘一见到她有如惊弓之鸟般不敢抬头,他曾经当命根子宠的长子不屑与继母为伍,总是冷脸以待,视同路人。 很多事回想起来,现在都有了答案。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以为是花香四溢的好花朵,却结出恶臭无比的烂果子。 「你问我为什么,我倒要问你,想将我生的一对儿女置于何地?一嫁进门,你就对我言明族规,周府家产由长子继承,是既定家主,叫我不要多做妄想,做好分内之事即可。」她的分内之事是什么,不就为他生儿育女,当空壳的主母? 「后来你生了溪儿,我不是给你一大笔银子,还有庄子、铺子做为你劳苦的补偿,我也说过不会亏待你们母子,等分家时多给你一些私房吗?」那是一般百姓几辈子都赚不到的财富呀! 崔氏冷笑撇嘴。「就那么一点点残羹剩肴当施舍乞丐吗?和周府偌大的产业一比,那点小钱算什么!凭什么我儿子只能端走一碗汤,而死得只剩一堆白骨的夏氏之子却能整锅拿走。」 「人死为大,你为什么一定要跟贞娘比较,她有的你难道没有吗?你还活著,她却死了,往后的日子你还能过得比她差不成!」和死人争什么争,简直可笑至极。 「就是人死为大我才吃亏,她生的儿子是嫡长子,把我生的嫡次子压在底下,每到逢年过节开祠堂祭拜时,我还是个主母吗?在死人牌位前得行妾礼,从没一回是正妻身分,我还能不憋屈?我压根跟巧姨娘没两样!」 崔氏心里的怨气堆积了二十年,她恨极了明明是以明媒正娶、大红花轿从正门进周府的自己,每逢族中重大节庆,她这受人仰望的嫡妻就得退位,把主位让给元配。 她忘不了孟清华入门头一天敬茶时,半点敬意也无的周明寰拉著媳妇不让她下跪奉茶,反而要她先向陈旧的木牌子一敬媳妇茶,对她这继室婆婆只行了半礼,一福身便算礼成。 连继子都敢无礼地打她脸面了,她不先为自己设想,日后嫡长子当家,她岂有好日子过! 「你嫁给我的时候,就已经说了是继室,你要不想嫁可以拒绝,我不是非你不可,但你崔家人喜孜孜地收了聘礼,迫不及待地让我花轿上门迎娶,两相情愿的婚嫁你有何好怨。」 根本是无理取闹,拿个死人当藉口。 一被揭开事实,崔氏恼羞成怒地朝周端达鼻头一指。「就贪你那点聘金吗?要不是我爹刚好欠人一笔赌债,我也不会嫁人为继室,谁不想当嫡妻,要当续弦,让个死人压我头上。」 崔氏不说看上周府的财产,当初她也是乐意得很,当年的周端达也是翩翩俊儿郎,她一见了就欢喜,还是有钱丧妻的世家老爷,她想办法攀也要攀上这门亲,当个富家夫人。 算是你情我愿,一个中意、一个满意,一拍而合,当下你侬我侬往被窝里滚,哪管得著还有继子碍事。 「你……你居然这般嘴巴不厚道,连死去的贞娘也要糟蹋一番,我……我……」周端达气得脸色涨红,一口气差点上不来,憋得快要断气似的。 「爹,对于这种心思恶毒的妇人多说无益,她永远认为错的绝对不是她,而是我们周府对不起她,她把周府的一切全部拿走了是她应得的,我们其他人是靠她施舍的可怜虫。」崔氏向来目中无人,只想著自己好,把旁人当草。 「寰儿,爹错了,爹这些年太忽略你了,爹……很是羞愧。」周端达缓了口气后,面上尽是愧对长子的羞色。 周明寰很想说无妨,爹的一时糊涂也是受崔氏蒙蔽,人生在世谁能无过,从错误中再站起来便好。 可是一想到妻子受的罪,他的心结无法解开,错了就是错了,还能若无其事的揭过吗?那他们所受的苦又算什么。 「谁说有错,我没错!我拿的是我应该拿的,这些年全是我一手操劳府里大小事,你们有什么贡献吗?我是当家主母……」崔氏的声音忽地被遏止。 再也忍不住的周明寰大掌一伸掐住她咽喉。「你对周府有怨与我妻子何关?她不过是我孩子的娘亲而已,你在送给珍姨娘的衣料上浸染致人滑胎的香料,又在她的饮食中下了慢性毒药……」 「放、放开,你松手,我、我不能喘气……」她两手直抓,想扳开掐住脖子的手,一张脸涨成霜打的茄子,紫得要命。 他冷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手段狠厉得欲连同他们母子一并害死,竟花了一百两银子让几个地痞埋伏在半路上,一看到左侧挂起六角宫灯的马车通过便拉起绊马索,让马受惊失控,马车上的人也无路可逃,尤其是有了身孕的孕妇,她一受惊,见了红也等于去掉半条命,一条腿踩进鬼门关。」 幸好马车奔驰的方向靠近千佛寺,寺中有医术甚佳的了缘大师,否则等到城里的林大夫等人赶来,只怕妻子早就断了气。 越想越恨的周明寰真想下狠手扭断崔氏的颈子。心思阴毒作恶多端的她活著何用,死了倒教人称心,世上少了一个祸害人的恶人。 「寰儿,留她一命吧!看在她也生了溪儿、馨儿的分上,让她多活些时日。」看重子嗣的周端达还是顾念一双儿女的感受,不想他们面对失母之痛。 「哼!」因为老父的求情,周明寰嫌脏手似的将崔氏甩开,她没站稳摔倒在地,抚著喉头大口喘气。 「你、你这个畜生,居然想手弑嫡母,你、你会不得好死……」不知悔改的崔氏纳自谩骂。 她心想,自己还有儿子溪儿,不怕百年后无人祭祠,她永远都是周府主母,她的子子孙孙会吸光周府所有的产业,届时她就是高高在上的老太君。 都到了人尽厌弃的地步,她还惦记著周府的财产,盼著儿子孙子有出息,把周府百年基业夺吃下来。 「你说谁是畜生,要让我帮你提早入了畜生道,投胎转世吗?」他乐于效劳。周明寰手指成扣,欲了结她一生。 怕死的崔氏直往后躲,蜷缩著身子。「你竟敢……呃!逆上,你不孝,大不孝,我以嫡母身分逐你出……」 「逐你出府」的话还未落,一阵刺耳的哀嚎声由远而近传来,周明溪神情痛苦地抱著下身,跌跌撞撞跑来。 「娘!快救我呀,我不行了,断了断了,快找那林大夫来呀,我……我这辈子完了……」 「什么断了?」一时没发觉儿子的异状,崔氏一脸纳闷。 满脸通红的周明溪都快哭了,颤抖的指指裤裆。「娘——儿子那话儿断了,快想办法帮我……」 「哪话儿呀!断了再接……啊!什么?!你指的是传宗接代的……谁!是谁干的?!」 崔氏大怒。 「是我干的怎样,谁教他色心不改地想把我往树丛一压,掀起我的裙子就想做不要脸的事。」越发泼辣的凝暮随后跑进正厅,手上还抡著臂粗的擀面棍子,准备打破色胚的头。 「一个下贱丫头也胆敢犯上,是谁给你撑腰的,主子要你是你的福气,居然反了敢追打主子!」崔氏忘了自己都处境堪忧,直想唤锺嬷嬷叫几个丫头将凝暮重打残了丢出去。 但是锺嬷嬷早就死了,在孟清华昏迷不醒的第七日被一匹发了狂的马活活踩死,死时的骨头都碎了,肚破肠流。 没人出面为她收殓,最后丢到乱葬岗喂野狗,知晓内情的人知道是周明寰派人下的手,不过没人揭破。 「再下贱也不是你家的丫头,你管不到我,我们大少奶奶说了,谁敢欺负她的人就用棒子打出去,打死她负责。」凝暮的左腿走路时有点不太自然,但不细察不会发现她跛了一足。 还不晓得收敛的崔氏大声怒骂,「大少奶奶半生不死的躺在床上,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个问题,你要一个活死人为你做主……」 啪!一巴掌落下。 大家都以为出手的会是怒不可遏的周明寰,没想到竟是痛心疾首的周端达,他一掌打得崔氏爬不起来。 「孽畜、孽畜!你没了子孙根还能做什么,我周端达没有你这个败坏德性的儿子,给我滚出去!」 「爹——」周明溪讶然的白了脸。 「老爷……」崔氏惊骇地想拉住丈夫的裤管。 「寰儿,以后周府就交给你了,爹老了,管不了事,日后周府的产业全权交由你处理。」他乏了。 周端达一交权,首当其冲的是妄想掌权的崔氏,她被勒令关在夏荷院中一步也不得出,府里的事一件也不准插手,权力被架空,再也翻不了身。 而「太监」周明溪被赶出周府,多次想仗著周三少爷的名义回府要钱,但在大总管魏岩的授意下,来一次打一次,打到他怕,后来就渐渐少出现了,后来有人瞧见他在街边逼一名年轻女子卖淫,赚取银两好供他花用。 听说那名女子形似周府已出阁的四小姐周玉馨…… 「华儿,春天到了,你看满园的桃花开了,你不是说桃花树下桃花仙,要为我酿坛桃花酒吗?如今花满枝头了,你几时才要开始酿酒呢?」周明寰怀中是深深熟睡著的妻子,他们坐在桃花树下的软榻,一边迎风拂面,一边晒著日头。 孟清华从产子那日后便再也没有醒来了,从八月中秋到阳春三月已过了半年之久,中间还过了一个人在却不团圆的年,气氛十分低迷,没人能笑得出来,连挂了一府的红色灯笼也喜庆不了。 不过小小少爷聪慧灵敏,会翻身小爬两步了,咿咿呀呀的似在喊娘,不太闹人,逢人就笑,甚得老夫人和巧姨娘喜爱。 「华儿,我很想你,没你亲手缝制的衣服我穿得不合身,针线也没你细致,厨房煮的菜难吃死了,跟猪食没两样,以前不觉得自己是有福的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直到吃了变了味的乾烧河鳗才知道有你在身边是件多么美好的事……」 周明寰自顾自的说著,没发觉搁在软榻上的莹润小手动了一下,翦翦蝶睫似掀一掀地轻颤。 「祈哥儿会翻身了,你拚了命生下来的小崽仔已经很沉手,你不想牵著他小胖子,看他迈开生平第一步吗?华儿,你错过了儿子的成长……」她会后悔吗? 周明寰清楚妻子不后悔生下祈哥儿,因为她脸上始终带著笑。 「……想……」轻如柳絮,随风而逝。 「不要再睡了好不好,祈哥儿快要会喊娘了,你若没听见会非常可惜……嗯?」刚才有人说话吗?忽地一顿,他竖直耳朵聆听,久久未再有任何声响,他失望地当是听错了。 就在他又想唠叨日常琐事时,小尾指忽然被轻轻一握。 「我……我们的祈哥儿长多大了?」有气无力的软腻,却是人世间最美妙的仙乐,美如轻弦。 「华儿?」他声轻如风。 如蝶翼的睫羽轻拍了两下,美目缓缓睁开,瞬间光采生辉。「我觉得好累,我睡了很久吗?」 笑著,却落泪,周明寰头一低,轻吻妻子的唇。「不久,还足够我们厮守一生,我的小懒虫妻子。」 「谢谢你……无怨无悔的守候,你是我心中唯一的烙印。」看他哭,她心很酸,想告诉他,此生她只愿与他在一起,要他别哭了。 两人四目凝望,眼中都起了水雾,同时又欢喜地笑了。 「愿从此沉睡不起,与天地同眠。」 功德圆满的了缘大师在圆寂前说了一句禅语。 一年之始在于春。 禅意一解是春天一到百花开,万物再沉睡中苏醒,天地都再现生机了,沉眠半年的人儿也该醒了。 孟清华于八月十五陷入昏迷,却在阳春三月迎来新生,她的命运已经改变了,重新面对新的开始,她有爱她的深情丈夫,有个老爱腻著她的儿子,还有关心她的家人。 在昏迷的那段时日,她又回到重生前那个地方,以一缕芳魂之姿看她死后发生的事情。她刚一死,巧姨娘也死了,是溺毙,锺嬷嬷将她的头按入池塘,活生生溺死她。 不久后老夫人也死了,在佛堂里念经时突然昏厥,她礼佛的清香有毒,长期嗅闻中毒已深,回天乏术。 眉姨娘有孕了,但不是周明寰的孩子,是她和周明溪私通怀上的,珍姨娘继续当耳报神,是个不受宠的妾室,周玉馨先嫁南柳张家,而后和离嫁给崔东岳,一生无子。 周明泽和周玉湘的婚姻都不顺遂,在嫡母的打压下过得极苦,只有在分出去另过后才好一些。 而周明寰他…… 「别睡了,小懒虫,小心把女儿晒黑了,我找你这当娘的算帐。」笑声很近,近在耳旁。 水眸一睁,看到丈夫的俊朗笑颜,孟清华朱唇微弯。「我刚梦见你娶了婆婆的表侄女,她脸大如盘,腰粗似缸,声音大得像熊吼,她大脚踩在你背上,泰山压顶打算霸王硬上弓……啊!你咬人……」 「就咬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丈夫在外奔波了数日,一回府没有热菜热汤候著,你不思反省还敢恶心我,简直是胆肥了。」和小舅在外忙了好几日回来却遭这待遇,他佯怒张口一咬,咬著她丹唇。 她一脸娇媚的眨眨眼,抚著七个月大的肚子。「都说梦和现实是相反的,梦里的娘子越凶悍才显得我越贤慧呀!」 孟清华已经生了三个儿子,一个比一个还皮,让夫妻俩十分头痛,请了先生来教才乖了点,肚子里这个是第四胎,他们都盼著生女儿,可以省点心,不像儿子那般调皮。这些年发生了不少事,受伤颇重的斜月伤了身子无法有孩子,两年后嫁给已有儿女的土财主为填房,成了地主婆,她心善又和气,与几个继子继女很合得来,日子舒坦。 凝暮和战场退下来的将士看对眼结成夫妇,一个左腿跛了,一个右腿瘸了,刚好凑成一对,目前在周明寰另辟的马场养马,那是专供朝廷所用的战马。 惊秋、碧水先后嫁给管庄子和铺子的管事,亦有儿女傍身。 周玉湘是张家的媳妇,很受公婆疼爱,有两子一女。 变化比较大的应该是周明泽,因为他当官了,是和铁矿、兵器有关的三品官员,娶妻金氏,夫妻和乐。 「啧!我量量这脸皮有多厚,整日睡懒觉的主母竟好意思说自己贤慧,你都不觉得臊吗?」真是女儿的坏榜样。 孟清华笑著挽住丈夫臂膀,将身子一偎。「我肚子沉嘛!老是频频打盹,索性在桃花树下躺一会补眠,省得待会那几个坏小子又来闹我,祈哥儿大到可以带出去见见世面了。」 她暗示丈夫把带头闯祸的大儿子带走,提早让儿子接触生意好接老子的棒子,丈夫才有空多陪陪她。 「你哟!就是想偷懒,不是好娘亲。」周明寰没有反对妻子的提议,笑著拧她的鼻头。 「大哥没再和皇上吵起来吧?他那性子呀,也只有皇上受得了他,没拉去砍头算万幸了。」两个怪胎。 经过众皇子的争储,九皇子一派果真渔翁得利胜出,册封为太子,两年后,东方浩云登基为帝,周府也因此成为专供应朝廷军需的皇商,每年打造上百万件兵器。 还有一件让孟观大笑三天三夜而激怒皇上的事,被戏称为妖孽的皇上一登帝位,竟以「崇德」为登基元年,浑身没一丝正气的人用崇德,岂不是让人莞尔? 但笑归笑,没人敢当著皇上面前笑!除了孟观。所以皇上一怒之下,便封孟观为户部尚书,专管天下钱粮。 对生性洒脱、放荡不羁的孟观而言,当官跟要了他的命差不多,他不喜欢被拘著,对皇上的报复更是怨声连连,半夜冲进皇宫和皇上争吵,那时皇上正与云妃行翻云覆雨之事,突地好事被打断,不吵才怪。 「不用管他们,越吵交情越好,皇上能信任的民间友人不多了,人在高位总会高处不胜寒。」那是皇上自个儿选的路。 孟清华神情恬适地偎在丈夫的怀里。「还是我们好,平凡夫妻平顺一生,不求天边月,不取海角龙珠。」 「是呀!还是我们好,来世再娶你为妻。」周明寰抚著妻子黑亮的云丝,只觉岁月静好,再无所求。 轻轻一点头,笑靥如花。「好,只嫁你为妻。」 人的一生很短。 却—— 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