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年后》 0.序章 现下是会安五年六月初,如果按照运星历来算,那便是十又一七年。运辙星三百六十年经过一次天空,人们便以三百六十年为一运。十七年前,运辙星又一次划过天空,那便是第十运的开始。 自那时起,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总算送别了多灾多难的第九运,进入福祸难知的第十运。运辙星后,世人总想着辞旧迎新,景太祖高皇帝罗翱在第二年顺势登基,建元武成,到如今,已经十七年了。 金官镇在元方漆州,却没有什么时来运转。它在第九运时还算一个繁盛之处,那时官道并不沿着元水前进。而是斜着跨过来将漆坪与廖原连在一起。但眼下朝廷已经将官道修在了元水沿岸,那么金官镇便显得无足轻重,周边村落仍会到此买卖,但也仅此而已。 夏日的阳光晒得厉害,野草也就生长得更快,虽然是一副怠慢的枯黄模样,却日复一日地将旧日官道侵蚀待尽。这道路现在已经难通大车,不过供人马穿行而已。 金官镇四日一集,今日并非当场的时候,更何况现在已近黄昏,街上便颇为萧索。但在北边大道之上,却突然飞起一阵尘烟,九位骑士奔进金官镇中。 他们的马都是好马,养得膘肥体壮,不是乡下人瘦弱的驴骡可比。马的个头也与人差不多高,这并非元方本地的马种,或许来自景方,或许来自幸方,或许来自邈方,这不是金官镇的百姓认得出的。 九位骑士奔入镇中,也不继续向前,反倒走进唯一还开着的茶铺中。九个人对这清闲茶铺倒也算大生意了,伙计本在闲谈,这时也急急出来招呼。 这处茶铺是典型的元方乡下茶铺,既卖茶水,也卖酒饭。一间瓦屋看得出当年金官镇繁盛时的景象,门前供奉着元方本地神灵——鸦婆神。这鸦婆神的雕像是黑色的,鼻子颇长,好似鸟喙,雕像的神情隐在黑色中。对于外方人而言,这神灵与其说神圣,不如说古怪,有着不合名教的嫌疑。元方好巫,难以教化,在十二方中也算闻名。即便如此,茶铺主人依然尽心尽力地在那小小的鸦婆神面前点上香火。 夏日燥热,到来的骑士并不进屋,只在屋外凉棚处坐下。九人俱着白色圆领小袖长衫,腰上悬挂刀剑。而九人的头领,又尤为不凡,他穿着蓝色的圆领长衫,腰上挂着一块白色玉佩,散着隐隐微光,身量中等,约莫七尺多,肤色微黑,豹头环眼,有一股精悍之气,年纪看着颇轻,大概二十五六。 金官镇早已不在官道上,除了情况特殊的武成十二年,少有军士来访,这些人到此,确实是稀罕事。就连店主人也出来招呼:“诸位壮士怎么到此处来?是那帮伧夷又打过来了。” 领头的蓝衣军校笑道:“倒也不是此事,只是要去廖原送些东西,因出发的迟了,听闻这边道路比官道近些,便来了。店家,你们这儿可否住店。” “自然可以,只是乡间鄙陋,委屈诸位将爷了。” 一餐饱饭,众人本欲将息之时。却见南边又卷起一阵尘土,有四骑进到镇中。四人身上都挂着伤,也都着戎袍,只是全部破开了,裹上了血和泥。四人中最是糟糕的已是伏在马背上,看上去似乎已经昏迷不清了。 领头蓝袍之人急忙拦住他们道:“我乃应对元南总领军府司马荀存圭,你们却是何人部下?为何受伤如此?” “禀荀司马,我姓张名采,我们这些人都是漆左路的军士,本要往漆州向安总领汇报军情,却被一帮不知何方的游侠袭击,他们约有十人,从官道开始追我们,直到靠近此镇时才勉强得脱。” 安总领乃是应对元南总领军安野,荀存圭的顶头上司。漆左路领军则是周静心,这人是荀存圭的大师兄,两人都是云亭门第四代弟子。周静心是他们的大师兄,荀存圭则排行老五。而他们的师父,则是荀存圭的父亲,太祖高皇帝托孤重臣,贞国公荀明道。 “游侠?不是南然武毅吗?” 南然,国号为然,便是店家所说的伧夷。伧夷不过是蔑称,就好像南然叫景朝荒虏一般。 而所谓武毅,便是那些投身军中,能驭三气的游侠的称呼。 而所谓三气,便是摧敌,护体,御风三气,其中又以护体真气最难凝成。 “却不是南然武毅打扮,我等使命在身,不敢耽搁。领头的队正又受伤至此,真不知如何是好。”才刚说完,张采便急忙从旁边战马上扶下已经昏迷不清的领头军士。 荀存圭神情愈发严肃,他身上突然出现了淡如水雾的薄纱,接着那薄纱又从白色转为玉黄色,荀存圭的右手与那队正左手相抵,那薄纱又转为白色。这显然是一种极高明的内功心法。那薄纱乃是这心法的护体真气。两手相抵,显然荀存圭正在尝试以真气医治这位队正,周边见此,立刻噤言以待。 但荀存圭不过片刻便双手分开来,摇了摇头,道:“本门内功素不以疗伤见长,此处不过乡间小镇,名医难寻。寻常庸医,难治此伤。” 那张采见此,便道:“然而军令如山,吾等职责在身,片刻不能耽误。” 荀存圭不由对张采的尽忠职守甚为佩服,但劝道:“那股贼寇恐怕未必走远。” “荀司马所见甚是,然而趁快突出说不定仍有生机,此处市镇远离边塞,似乎并无驻军,途留此地也是取亡之举。虽然队正受伤,我也是武毅,当趁夜色将军情送出。” 这话也未尝没有道理,然而真正令荀存圭困惑的是此处离千锋岭甚远,然国武毅不该游荡至此。但若说有这般多的游侠来此袭击朝廷命使,那便只能是然国武毅。不过他们是怎么游荡在此处的?又为何要袭击一群往来于廖原和漆坪的景军使者? “我正好奉安总领的命令要去漆左路。这位队正受伤严重,不能克任。但足下既是武毅,愿意继续执行使命。那我能趁此夜,护送你到官道上。至于这位队正,则由我们明日护送到廖原。” “那可太好了,不知荀司马手下有几个武毅?” “算上我共有三人。” “那可不妙,袭击我们的似乎皆有不凡内功在身,寻常将士过去不过送死。” “就我陪你过去便是,我们两人用轻功走小道,也不需与他们交手,那么多人反倒无用。” 主意既定,两人也不再拖延。荀存圭唤来副官,令其管军。又寻来镇中大夫,将使者送其店中,这大夫定然治不好这伤,但能拖延一天也是一天了。做罢这些,荀存圭与张采也不骑马,只运轻功,趁着夜色已临,离开小镇,向着元水而去。 从金官镇奔回官道上,本就有百里之遥。两人又不走大路,只在野地中狂奔。才过了一个时辰,张采便支撑不住,两人自寻了一株大树,旁有溪水流过,暂且休息一番。 荀存圭久在军中,对景然局势颇为清楚。自会安元年大师兄周静心到任漆左路以后,岁岁动兵,年年交战。一路将南然卫将军从式水南岸压回千锋岭北麓。照常理,这一带不该再有南然游骑才是,若说是游侠,那便不像军中之人,却不知从何处窜出? 这时荀存圭突然觉得背后一阵寒气袭来,不由得心中一凛,急忙上提真气,护体真气便要凝成,但却已来不及,长剑划破后背。虽然背痛贯心,但荀存圭依然奋力一跃,逃开了第二剑能及之处。这一长剑正是张采所发,荀存圭不由大惊,正疑虑他是否是癔症袭身,但抬头间看见此人面布寒气,显然是故意而为。 “暗剑伤人,就算是南然武毅,也当耻之。”荀存圭怒道。 “素闻云亭门有云亭四子之称,具是豪杰。荀司马是他们的师弟,想来也是不凡,不得以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了。”那张采歉然回道,倒好像不过是在茶铺中打翻了茶水到荀存圭身上而已。 正当这张采回话间,旁边丛林间又有一人跃出,短枪直指荀存圭胸前,荀存圭既已吃了一次暗算,焉能再吃第二次,当下一滚,避了过去。此时荀存圭已经拔出横刀,向此人左臂砍去。 在这间,树上又有一人如金雕捕兔般持刀砍下,荀存圭无法只得收刀回避。此时对方已有三人在场。 荀存圭想到在金官镇时,张采曾说袭击他们的有十人左右。虽然张采大概是然国贼寇假扮,但这话未必是假。若如此想,那到金官镇那四人,具当是然人假扮。这般想来,自己留在镇上的八位兄弟,便是危险了。自己该当速速返回,与众兄弟同生死才对。 想到此处,荀存圭强忍背伤,复向那持刀然人砍去,那然人也不逃开,反而向前迎来,正当此时,侧方两人也一同跃来,要趁这个当口直取荀存圭的性命。游侠们皆有护体真气防身,若是武功相当,这护体真气便极难攻破,只有趁这人主动进攻,调动全身真气时,才好取其性命。 那三人看到荀存圭已经负伤,还使轻功逃避,居然敢大动摧敌真气,这正是取其性命之时。 但当三人拥上时,荀存圭突然转身变刀,以护体真气硬抗二人夹击,使刀隔开那持枪然人的进招,再进气力,向右砍下,破开他的护体真气,在他的大腿之上留下一道伤口。只中一刀,便气集双腿,又运轻功,跃出三人的包围。 张采赞道:“久知云亭门养玉四法乃是元方第一内功,今日见之,果然名不虚传。” 荀存圭恼他欺瞒自己,又惧他武功神秘,故而复问道:“又是‘素闻’,又是‘久知’,却只来几位学无师承,又无名姓的喽啰,汝等莫非以为些许诡计便能成事?” “让荀司马误以为我等学无师承确实失礼。太平在前,某,元方墨鸟门第二代弟子,张采。” 听完这话,荀存圭竟哑然失笑,此贼先是暗算伤人,现在却又摆出第九运初时候游侠堂堂正正对决的样子,当真可谓恬不知耻。 但他提出对决,显然是要单对单,轻视之意,岂不显然。想到此处,荀存圭愈发愤怒,但既然此贼如此轻视自己,也正是时机斩了此贼,好寻机得脱,重返金官镇。不过这墨鸟门之名荀存圭确实没有听说过,听着像是化名一般。 便回道:“玄熠在上,某,元方云亭门第四代弟子,荀存圭。” 话音未落,那张采便挺剑攻来,但荀存圭并不横刀格挡,只用护体真气便将这一剑镇开来。 那张采一击不成只得跳开,看样子,右手似乎还隐隐吃痛。荀存圭也观察过此贼的武功,觉得他的内力不过尔尔,硬吃一剑后,荀存圭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但他刚刚那剑只是试探,又跃得飞快,轻灵如鸟。倒对得起他们的门派名。 此刻,那张采复攻上来,但不过轻轻一碰又收剑跃开。荀存圭甚至未及提刀向上,这般套路荀存圭倒是在然人那里见得极少。然国武功高强之辈或出自九峰门,或出自崇武馆,崇武馆会自称然方之人,那这墨鸟门便是九峰门一脉,但九峰门却无这般轻功。 这时张采已经向前进了七八剑,荀存圭只用护体真气防了过去。 但张采出剑极快,初时荀存圭不挺刀格挡是为了畜养气力,待此贼一击松懈之际,好攻他空隙。不过荀存圭却发现自己竟然跟不上这贼子的发剑速度,除了用护体真气硬抗之外,竟难以用刀格开。 荀存圭依然认为自己内功高于此人,但一直被他拖在此处,镇上难免生变。为今之计,要么前往金官镇,要么前往军中搬救兵,但若是去完军中,只怕在金官镇的几位兄弟早已不在人世,而且这些然人凶残难料,百姓性命也同样难说。此时赶往金官镇与几位兄弟汇合,说不定金官镇众人还有一线生机,自己要是仓促逃了,那这线生计也定然无了。 想到此处,荀存圭也不再犹豫,当即运起轻功,向金官镇奔去。张采见到此处,当即挺剑向荀存圭后背攻来,然而剑尖刚刚碰到护体真气荀存圭即反身一刀。向张采右臂砍去,张采一时避让不及,运起轻功跳开来竟滚落在地上。 然而张采毕竟轻功高妙,荀存圭这般机会也不过让他擦出些血肉伤罢了。 荀存圭也不反身来攻,径直向金官镇奔去。但那张采也不继续来刺,竟然也运起轻功,向金官镇奔去,瞬息之间就超过了荀存圭,不见了踪影。 这反令荀存圭心惊,当他停下来另外那两人也没了身影。那金官镇中定然还有埋伏等着他,不过张采的剑术刚刚伤他不得,想来以自己的身份,张采肯定是这帮人中武功颇高的。张采尚且伤他不得,那在小镇中,就算救不出几个人,自己也能脱身,若能打探些然国的消息,那更是不虚此行。 念到此处,荀存圭又复前行,竟在日升之前,折返到金官镇上。此时太阳虽还未升起,天却被染成青色。 金官镇路上却无一人,这集市四日一集,今日街上无人,倒也不是什么怪事,但门屋紧闭之下,也由不得荀存圭不谨慎。 但终有一间房门是开着的,这便是昨日荀存圭安置假扮景军的乡间大夫之家,想来这便是这些人为自己准备的葬身之所了。 荀存圭凝神聚气,背后的剑伤依然在灼烧他的心神,但还不能干扰他的刀法。作为然国的探子,这帮游侠的武功未免偏得厉害,御风真气还算不错,摧敌之法却颇为不堪。 这院子是两进的,外面的一进算是医馆,里面才是住人的地方。一进的院上晒着各式的药材,奇特的药香味冲灌着他的鼻子。 待他进到正屋后,那股奇异香味便更浓了。 而在正屋之中。则有十二具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八具是随他来着的士卒,一具是这位乡间大夫,还有三具大概是他的家人。 “士卒有保土之责,死得其所,医者何辜,然人行事,已恶毒至此了吗!” 三面房中瞬时便有暗器放出,荀存圭将真气一提,便将这些暗器给悉数震开,然而待运第二口气时,已是一口鲜血喷出。 荀存圭现在只能勉强用刀立着,屋外走进五人,三人在昨日的大树下已经见了,另一人听其气息恐怕也在之前所谓的漆左路军士中。 “这股气味便是异香吧,调配得好。”荀存圭虽然深愤此辈狡诈无义,但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行事终究是鲁莽少思。 “荀司马还算聪慧,”是一个年老的声音,这人荀存圭却是第一次见。 “汝等深入我朝腹地,为此奸邪之事,恐怕不得长久”荀存圭此时索性扔掉了刀,盘腿坐下,调息运气,但终是无用,他明白自己今日终难善终。 张采上来恭敬地拱拱手,说道:“是吗?那我代云亭门诸位先辈问候荀司马了。” 荀存圭只惨然一笑,心中凄凉,他明白自己是要去见诸位云亭门前辈了,他不再运功疗伤,只挺刀向前,求个痛苦。 张采拔出剑来,一股赤血便喷洒在这乡间陋宅的泥地上。 1.归乡 漆左路领军府的驻地在廖原,这地方以前还算繁盛,在南楚时曾是廖郡治所。但自楚末以来,元南动荡,廖原颇受其害,便渐渐衰败下来,现在不过是一个县治。 廖原新城位于式水南岸,会安二年这里修筑了夯土城墙,看上去也称得上壁垒森严。廖原南通西沐,东接漆坪,西达玉中,元水以左,向南用武,非此莫属。 只是城池新筑,难免显得狭小简陋。对于在元方第一城长熙长大的晏可际而言,此城的生活颇不习惯,没有叫嚷的商人,没有热闹的瓦舍,一切常是静谧的,常常让人觉得压抑沉重。 唯有领军府对面的一两间茶坊酒楼还略能让人知道这在城中,那里还时常有些欢声笑语传出。 晏可际临近正午才到这里,看他进来,茶坊中便有人叫起来:“小领军来了。” 晏可际是云亭门第四代弟子,排行第七。而他的大师兄周静心是漆左路领军,因而自他来漆左路,便被周遭军士如此调侃。 晏可际回道:“若要当领军,自要当都领军,当什么小领军。等我当了都领军,祁队正一个左领军,王宣节一个右领军。” 坊中诸人一起欢笑起来,一时之间,什么“苟富贵,莫相忘”之语满屋皆是。 这时那个被晏可际称为祁队正的人止住他们道:“你不是被薛左领差遣去猎杀那只彘兽,怎么临近正午才来复命,对于薛左领来说颇有些迟了。” 五月的时候,有只彘兽窜出玉台山,在式水以北捕食百姓。晏可际遂受他的二师兄,同时也是漆左路左副领军薛无疾的差遣,同两位武毅前去猎捕这只畜生。他们五月二十五出发,六月二十得手,昨天六月二十五回到廖原,今天前来复命。 “如果是向薛左领复命,那确实迟了。不过昨天薛左领派人过来给我说,让我晚点过来复命,因为周领军要亲自见我。” “周领军要见你?那大概是因为……,算了,让周领军给你说吧,他这会儿也快醒了,你等着进去吧。” “什么事情?”晏可际正欲问下去时,却见二骑飞奔过前面的长街,他们都穿着海青色交领长衫,腰系蓝绦。到了领军府近前,从马上翻下,看上去皆有不俗武艺。 “清仪派的人。”那祁队正道。 “清仪派?然方的清仪派?天下六大派的那个清仪派?” 天下六大派一说由来已久,最早是指响应阖阳派宗祖宗克是号召的六大门派,当时这六大派是鸦青门,宓谷派,清仪派,存元宫,云泽宗和阖阳派。世殊时异,现在的六大派是指阖阳派,大成宗,铭山门,存元宫,碧虎寺和清仪派。 “天下又没别的叫这名字,你看那海青色长衫便知道了。” 这时有一位有一人身着圆领小袖绿衣,进到茶坊,问道:“遇时到了吗?” 大景朝次九阶至正七阶服绿,次六阶至正五阶服蓝,次四阶至正三阶服绯,这之上服紫,所以这人定是在漆左路领军府做事的官吏。 他称呼的“遇时”是晏可际的字,这是晏可际去年凝气护体后,门中给他取的。他也是在那之后成为了知武人,随后又加上了次八阶宣节副尉的散阶,勉强算个武毅。 “是。”晏可际回道。 “很好,遇时随我来吧。” 晏可际这时便从茶坊出来,穿过大街,绕过照壁,便看见两个长约两丈的旗杆,各挂着两面红色方旗,皆飘四玄旒,左面旗帜上半为黑色师卦,下半为黄鹂。右边则用白线绣出八个大字,“漆左路领军周静心”。 领军旗往前,便是朱红正门,下设六戟。而真正护卫领军府的显然不是这六戟,而是立在四周的六名武毅,他们都头裹黑幞头,上缠红抹额,身穿白色圆领小袖长衫,长衫下垂到乌皮靴上沿,腰上系着革带。天下武毅多半是如此打扮,反正是逃不开黑,白,红三色。 所谓武毅,便是那些在军中的能凝气护体的游侠,因宗克是最早将这些人用于战场,并号为武毅营,后世因之,都称之为武毅。 那绿衣官吏领着晏可际从侧门进到领军府,又转进左侧院,往后直走,到了一处僻静狭小的院落,晏可际知道这便是二师兄薛无疾的院子了。 一路军马,以领军,左副领军,长史,右副领军和武毅都指挥五人为统领。作为左副领军的薛无疾可以在领军府中分有一个单独院落。 薛无疾不在正屋之内,而在右厢房中,这里被薛无疾布置成了书房。在这屋中满满当当地堆着八个书架,剩下的地方便也只够摆一张书桌,一把竹椅,再加四张木凳和两张小方桌。 而薛无疾现在正坐在那张书桌之后。 晏可际的二师兄薛无疾,字长生,幸方贞州人氏,北夏化远十五年生人,也就是九又三四五年出生,到今年正好三十二岁,乃是朝廷的漆左路左副领军,游骑将军,一道盟庶长。 他身长八尺三寸,长须至胸,身着绯色锦衫,腰系金带,头戴黑色官帽,那与寻常军士系的幞头并无多少差异,只是帽山更高,且用乌纱织成,直接戴上即可,不需时时来缠。这便是景朝正四阶官员的常服了。 而在他旁边左手处还坐着一人,他身长七尺有余,肤色黝黑,胡须缠满下颚,看着三十四五年纪。身着玄色锦衫,中用金丝绣出玄武纹样。他手上正在翻看着什么,见到晏可际进来,便停下了。 薛无疾起身对坐着那人道:“这是我七弟晏可际,他去年十四岁时能凝气护体,最近前去为百姓逐杀彘兽,昨日得胜而归,实在是我门麒麟儿。七弟,这位姓符,名百胜,字灭恶,刚刚卸任武翊卫武毅都指挥,现在是阖阳派上庶长,快来拜见。” 在晏可际心中,二师兄一直颇为严厉,今日这般夸奖,让他颇感意外。 晏可际忙上前来向符百胜行礼,那符百胜很仔细地审视了他,然后道:“杀彘兽可不容易。” “幸得两位武毅前辈相助,杀到不难,在玉台山寻那畜生可把我们累坏了。”晏可际心中疑惑,不知今日是怎么回事,这漆左路既有清仪派,又有阖阳派。 符百胜正欲再问时,便有一仆役进来道:“禀诸位官人,周领军正召诸位到降心堂相会。” 降心堂常被用作漆左路诸位统领议事的地方,也是大师兄周静心的书房,其位置在领军府中路第三进院子的东厢房。 与二师兄的院子不同,大师兄的院子要开阔许多,周静心在院中种了许多花草。正当六月,凤仙花开得颇盛。 进院后,往右走,便是降心堂。 降心堂中,布置着一面屏风,屏风之上,画着黄鹂春鸣,面前有一桌一椅,另有一把交椅和几张瓷凳,放在书桌之前。 当薛无疾一行进来时,屋中已经有四人在了,其中两人是晏可际在茶坊时看见的清仪派弟子,另有一人穿着绯色官服的是漆左路长史慕尚贤,还有一老翁,他身着太平袍,那是一种黑衿白衣的大袖长袍,传为武学宗祖太平仙人所穿,固有此名。这老翁坐在交椅上,晏可际从未在领军府见过此人。 除了右副领军,平山镇都督杜方平,武毅都指挥郦虎臣领军在外,其余三位漆左路统领已经都在此处。 见得薛无疾进来,除晏可际完全不认识的那一人之外,旁人纷纷起身行礼。一位清仪弟子上前来道:“久闻薛左领大名,今日能在此相见,实在有幸,某乃然方涴州人氏,姓傅名知乐,字翕如。这位也是我门弟子,姓郑,名由义,字仁叔。” 薛无疾也将自己一行人介绍给傅知乐,晏可际知道清仪派内部有所谓杜张蓝傅四大家之称,他既姓傅,必然是傅家子弟。傅家是清仪四大家中最晚近的一家,始祖是武学二经之一《五气论》的著者傅敬之。 而那个姓郑的弟子,大概是他的侍卫,此前也一直立在傅知乐身后。 薛无疾这时上前拜见坐着的人,道:“足下应当是有终公,明公当年治理长熙,声名显赫,百姓怀之。今日能再度出山,实在是黎民之幸。” 那人这时起身还礼道:“岂敢岂敢,石某不过一衰微老翁,本欲终老玉台,但耐不住周领军三番四次相请,不敢言有什么功德于百姓,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听完这番对话,晏可际才知道此人是谁。这人应该姓石,名谦,字有终,曾经在晏可际的故乡熙州作过太守,那时应该叫长熙郡,不过此人在南楚灭亡后就归隐不仕了,这次应该是被大师兄从玉台山又请了出来。 侍女进来,在香炉里面添了些东西,将它们点燃,便传来一股清甜的香味,好似春花盛放。这香味进到晏可际的鼻子后,晏可际突然觉得经脉中的真气跳动起来,好像要破体而出。晏可际知道这香是大师兄调配的异香,里面估计加了祝余草,自己和六师兄刚刚习武时,大师兄便常用此香让他们感觉真气经脉所在,但现在这量可比当时大多了。 晏可际忙运转起本门的玄璜法,这才把真气稳住。与晏可际相比,屋中诸人都要淡然得多,他们的武功强于晏可际,而慕长史本就不会武功,也很难感受到这异香的奇效。 待这异香铺满降心堂,周静心便也进来了,他身长七尺五寸,姿容俊秀,风度可观,此时头着白巾,身披鹤氅,足履木屐,屋中众人都起身相迎,周静心让众人坐下,自己坐到书桌后面,晏可际和郑由义自立在一旁侍卫。 周静心,字顺物,文定元年生人,也就是九又三四七年出生,到今年三十岁,是元方熙州人,与晏可际为同乡。他父亲是太祖高皇帝的谋主桓翼公,因而他在中都出生,于北方长大。周静心现在是元北兵部左侍郎,漆左路领军,游骑将军,上庶长,他的官职从会安元年开始便没怎么变过,那时起他才常在元方居住。 周静心先对薛无疾和慕尚贤道:“我前些日子去往玉台渔弋山水,漆左路却能捷报频传,实在有赖二位主持。” 薛无疾回道:“有赖领军离开前留下的方略,再加上杜右领前线指挥有方,众军士尽力,我等不敢居功。” “邬弃碍一个滑虏,哪里是照本宣科能打赢的。我的作用,恐怕不是什么方略,倒是我走了,这厮总算敢出来打一打了,”漆左路众人一起笑起来,周静心又转对傅知乐道:“傅兄不远万里,从然方到此,想必是有事相求。” “周领军慧眼如炬,我等来此是想请求从漆左路接道前往南然,这是衡南宣徽使,煌州刺史冯使君之信,原信已经拜送安总领,这封抄本安总领让在下转交周领军。” 周静心自接了信,这时石谦问道:“你们想去南然,传统有四条路可走,其中最易行的是定宁路,为何不走此路?” “安总领说元右三条道路现在都不允许通行,所以想请问可否从元左借道。”以元水为界,元方有元左元右之分,而漆左路所镇守的正是元左之地。 周静心回道:“当年清仪派忠于南然,所以南然从然方败亡以后,清仪派便有师门离散之祸,一部去往南然,一部仍然留在七岛。信上说,你们清仪派想要夺回南被然清仪派带走的武学典籍,但这与我南军府似乎并无关系。” 南军府便是应对元南总领军的简称。 “清仪派愿遣弟子到南军之中充作武毅。” 符百胜笑道:“武毅不是武功高强就能充任的,非得在军中长期习练,相互熟悉才行。” “我清仪派弟子在过往时候便常被军中征调,应对元南总领军府中名将甚多,训练这些弟子,也非难事。” 周静心止住还欲争论的符百胜道:“刚刚石公说从元北到南然有四条道,这其实不对,因为据我们所知,还有一条,就是穿越玉台山。七岛清仪派与南然清仪派间,联系一直没断过,这些事情,你们不必瞒我。那傅兄,是想走此路吗?” “全凭周领军裁夺何路为宜。” “傅兄,你们秘密要去南然的清仪弟子,不会直接一去不返了吧?” 傅知乐这时连忙跪下道:“我门此去绝不是与南然清仪派苟合,万望周将军明鉴。” “傅兄快快起来,”周静心倒一直是温和神色:“我不是要说你门方略不对。这样吧,你门九月的时候把弟子带来,我们那时再说。我这人睡得迟,起得晚,有劳诸位等候,且把午饭吃了再走吧。” 说罢,周静心自引众人去另一间房屋吃饭,待饭食吃完后,众人都起身告辞,周静心独将薛无疾与晏可际留下。 晏可际记起早些时候祁队正说的话,知道大师兄必有话对自己说。 周静心留下他们后,果然对晏可际说道:“到营中快半年了,觉得如何?” 晏可际其实并不习惯军中的纪律森严,不过能前去诛杀彘兽,为百姓谋福,也算寻到些学武用处,便道:“很好,见识到了很多原先在云亭山学不到的东西。” 周静心点点头,道:“那便好,关于行伍,你大概也熟悉了,便先回云亭门吧,你离家也有些时候了,不如回家看看,也去门中看看。” 晏可际一时不解,道:“为何大师兄此时叫我回去,是因为千锋岭要打仗了吗?” 最近在军中颇有此类传言。 周静心笑道:“千锋岭天天都在打仗,这上半年兵马往来,你又不是没看见。” 薛无疾道:“且实话实说吧,老五,也就是你五师兄最近失踪了。” 晏可际心中一顿,他其实对自己五师兄并不熟悉,因他之前都在中都,去年才到元北,又常在漆州的应对元南总领军府中,但大家同为云亭门弟子,他又是师父的儿子,又是自己的五师兄,自己理当拿出一股勇敢的气魄来:“我愿前往搜寻五师兄踪迹。” 周静心点头道:“勇气可嘉,不过你五师兄应付不了的人,你也很难应付。老五既然死了,我们就不得不把四弟招来了,四弟年初受了伤,还未痊愈,但现在也不能休息了。不过总要一个人留守门中,营垒之事你既然熟悉了,不如回云亭门看看,熟悉一下如何管理门派之事。” 薛无疾道:“便这么定了,这是命令,明天百胜要到义州去,你到熙州刚好顺路,便一同回去,你多与他谈谈,对你武功必然大有裨益。” 周静心语如春风,薛无疾言如夏阳,但内里都是斩钉截铁,不容质疑的。晏可际也只好照办。 不过对晏可际而言,他本就不太喜欢单调严肃的廖原,能回熙州,也未必是坏事。不过他自己一这么想,又觉得愧赧,年初四师兄在漆州武庙遇刺受伤,现在五师兄又失踪,自己居然为回到安乐乡中而欣喜,但好在这毕竟是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命令。 晏可际道:“谨受命。” 到了次日太阳已经巡于苍天,而还能看到首白星的光亮时,晏可际便已出北门,到了廖原码头。那里早有一艘大船等候,除了符百胜,晏可际要乘这船北上外,清仪派那两位弟子也要坐船回去。 符百胜不在船舱中坐着,而是走到船头,晏可际也跟着出去。傅知乐也立在船头,见他们出来,便行礼道:“符兄这是要去何处?义州?东都?” “东都吧,傅兄独立船头,面有愁色,看来清仪派交待给足下的事情并不好做啊。” “云亭四子名不虚传,确实是轻易糊弄不得的。遇时久在其下接受教诲,必然前程远大。” 晏可际的老师虽是贞国公荀明道,不过师父劳于案牍,又常在中都,确实很少亲自教导他和六师兄,很多时候都是大师兄,二师兄和四师兄代为传授。 “傅庶长谬赞了,我的几位师兄确实才智非凡,我自己学不到他们百一的功夫,以后若是能用武功略立功德于百姓,得到一些称赞,我便心满意足。” 傅知乐还未回话,符百胜便道:“我等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练的武功除了致灾祸于百姓并没有任何用处,何论功德?天下大乱三百余年,不都因武人贪乱,没了我们,天下才会太平。” 船头四人,皆是武人,符百胜这话一出,船头气氛顿时一冷,傅知乐先道:“符兄的话,也未尝没有道理,但若是用之有节,也未必会致灾祸于百姓。若是天下武人都如晏兄一般,第九运的大乱便也不会有了。” 晏可际觉得符百胜简直奇谈怪论,便道:“第九运会大乱,一是因异兽食人,二是因齐季君臣无道,什么武人贪乱,不过是为尊者讳罢了。” 符百胜瞧了瞧晏可际道:“那看来遇时是同情禽山子咯。” 天下武功,皆出自太平仙人。而禽山子是太平仙人九位弟子之一,不过他艺成之后,不去逐杀当时肆掠天下的异兽,反去刺杀齐朝君臣,因而常为世论所非。 “禽山子做得是不好,但豺狼当道,安问狐狸?最终武悼王,高皇帝拯危救难,不也靠得是刀剑吗?” “武悼王立一道盟,高皇帝为天子,皆以仁义,与刀剑何干?遇时刚刚说要以武功立功德于百姓,那么你便拿着刀剑,而百姓没有。你今天可以想着拿刀剑保卫百姓,明天若是不想呢?不仅不想,还可以宰杀百姓。这不是由己一心之事,全不可靠。以刀剑立功德于百姓,好似牧人蓄猪羊,今日可养,明日可宰,何谈功德?” 晏可际怒道:“我少时有一叔叔便被异兽捉住,当时我家若有我这样一个学武之人,何至于此?我几天前去捉拿彘兽,当时那畜生已经吃掉的百姓数目已经有好几十人,若无刀剑,如何拯之。再者说……” 晏可际话还未说完,傅知乐忙止住道:“怎么聊起这些无聊事情,我怕旅途寂寥,带了樗蒲。两位游说,陪我玩玩?” 虽是问句,但傅知乐的态度确是不容质疑的,与另一位清仪弟子一起架着两人进到船舱,此后傅知乐也一直盯着两人,不让双方争辩。 晏可际虽记得二师兄薛无疾的嘱托,但他一来不喜符百胜过于凌厉高傲,二来两人志向不同,遂只敬他,并不与他亲近。不过符百胜倒不因晏可际反驳自己而有什么愠怒,对晏可际也还算客气。 这般熬到第三日,总算到了熙州,晏可际自下船去,与三人分别。 熙州是晏可际的故乡,晏可际的父母即住在熙州城西四十里外的田蒿村中,家中凭借父母勤俭和一些机遇攒下了百亩田地,晏可际家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他自己是家中幼子。晏可际的父亲少年时与荀明道是好友,所以贵为贞国公的荀明道才会收了晏可际作弟子。 熙州城是在元水西岸,晏可际在元水东岸下的船,这倒不是因为他要回田蒿村,而仅仅只是因为他想要逛逛元水东岸的草市罢了。熙州城内虽然也繁盛喧嚣,但元水东岸这个环绕着鸦婆大庙而形成的草市也不遑多让,甚至更少管束。 熙州城外的鸦婆大庙,论时日,据说仅次于玉台山中鸦飞山的鸦婆神庙,论规模,则可以算作元北最大的鸦婆庙。与其他祠庙不同的是,鸦婆庙不用朱漆外墙,琉璃瓦顶,而只是白墙黑瓦。这么一大片整齐白屋,在元水东岸也是颇为惹眼。 晏可际先买了鸦婆大庙里售卖的护身符,然后便钻进那些崎岖小巷中,他在草市可以做的事情还很多。要入秋了,他要去戴家布店中订几匹厚布作秋冬衣服,云亭门在熙州还有些名头,这厚布甚至不需要自己来运,过几天自然有人送到云亭山。除了衣服之外,自己难免要在云亭山一个人住上几天,还当去书铺中买些闲书以作消遣。买罢这些时,晏可际手中还多了油蜜蒸饼可以让他边走边吃,腰上新配的花囊也把船上带来浊气驱散许多。 正当他在草市闲逛时,突然窜出一碧衣少年向他拱手行礼,晏可际定睛一看,知道他是周静德的小厮,周静德乃是周家静字辈第十四子,大师兄周静心则排行第五,故而这位周静德算是自己大师兄的族弟。 这小厮行礼既毕,便道:“可让我寻到晏公子了。” “我可不是什么公子,你家主人才是公子,十四郎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前些日子,家里收到周领军的书信,说晏公子便要回熙州暂掌门中事情,让我们多帮衬帮衬。我家主人知道后,算算日子,料定晏公子也该回来了,便叫我在码头等候。我看到一艘军中大船确实颇像,结果却在右岸停泊,这才找过来。我家主人今晚想请晏公子一聚。” 晏可际想自己在草市耽误许久,今晚多半回不到云亭门,今晚左右无事,不如应了周静德所请,便许了。那小厮又告知了地址,晏可际记下了,只是心中奇怪,那地方并不是周家大宅所在。 小厮走后,晏可际想自己进城还有些麻烦,便索性到码头也寻了渡船,到了熙州城。熙州城居于元水与丰水交汇处,不仅有熙州本土所产的布帛糖酒,还有自玉台山而来的铁铜宝石,诸色异材。 城中人口越十万,乃是元方上州,又是元北行台驻地,曾经还是丰王王府所在。只不过新皇登基以后,太后将诸位领兵藩王召回中都,丰王也随即北返,只留下一片碧瓦在熙州城中。 晏可际要来的就是这片碧瓦附近,晏可际能凝气护体,成了知武人,便会被授予知武牌,他若是要进城,就得拿着知武牌往当地军镇或者官府登记。熙州有卫昌镇在,负责管理当地军户,屯田,武政等事宜,就在那片碧瓦前面。 登记本身倒不难,无非查验下知武牌,记下名字,出身,住处,逗留时日之类的。但还是颇为麻烦,折腾半天,就已到黄昏时分,晏可际才往那小厮所给的地方走。 周家在元北颇有势力,早在南楚之时就已经如此,据传言熙州城内半数店铺的地都是他们家的,晏可际觉得这肯定是假的。但根据大师兄的说法,有那么一两条街地契都在周家,这应该是对的。但这绝不包括晚间时分周静德请他所去的凉水巷。 2.云亭 凉水巷在熙州城偏西南处,并无多少店铺,只有几处宅院。周静德宴请他的宅院也属其中之一,室宇严邃,院内种了几株樱桃树,虽比不得周家祖宅那般富丽堂皇,倒也还算清静住处。 周静德年长晏可际十岁,今年正好二十五岁,他是熙州左別驾周学安第二子。若说起来,他们这一支才算长熙周氏长房,大师兄周静心反倒是旁支出身,不过周静心的父亲周桓翼公是太祖高皇帝的谋主,虽然周静心早孤,但在高皇帝的庇佑下,他本人也做到了游骑将军,所以周家长房自然不敢有轻视之意。而云亭门从创派之初,便与周家交好,所以周静德待他也颇为热情。 待入了屋内,周静德便让一位浓妆艳裹的女子前来拜见,晏可际才知周静德是养了外宅在此。只是晏可际不知道周静德为何要让自己在此处见他,而不去周家祖宅,总不会为了见识一下他的外宅吧。 不过饭食总归是不错的,虽不过是寻常的鲜鱼嫩鸡,时新菜蔬,但收拾得颇为精致,酒则用得是元北本地的白石溪,对比起前些日子的营垒清苦,那就更不错了。 待酒过三巡后,周静德总算唤退左右,道:“本来欲要在家中设宴,不过父兄都不在,家中又规矩甚多,所以到这鄙陋地方,还望遇时莫要责怪。” “有劳兄长费心了,何敢责怪。” “我今日听说南边千锋岭要起些事情,不知遇时可否听说。” 晏可际当然听说了南征之事,不过这些都还只是军中传言,而且前些日子二师兄还专门下令不许再传这些事情,因而军中对这等事情也尚是真假未定,熙州远离千锋岭居然也知道了这等传言? “当然有说要的,不过年年都有说要的,我对这些也不是很清楚。” “莫要欺瞒小弟,我给遇时说,我也有为国效力之心,不过我也不会什么武功。但近日,有位谭家兄弟来访,他弄到一批玉台山出产的铁矿,品质甚好,若是前线欲要打仗,那这些东西便大有用处。” 晏可际觉得奇怪,谭家位居坪州,那里离玉台山更近,谭家也是元北大族,但不是以诗书传家,而靠的是与五兴派的关系,和对玉台山商路的把持。南军府有时也会借谭家之手,购买玉台山的铜铁,不过卖便是卖,问千锋岭打仗干吗?这是欲要囤积居奇吗? “我想军中自有人负责这些事情,我对这等采买之事并不熟悉。”晏可际回道。 “五哥回周家的时候,我也问过他军中之事,他也是三缄其口,想来还是信不过家里。我知道你们军中还是有些心病,说到底是怨那丰王,也怪有些不长眼睛的鸦婆庙司祭非要去丰王面前咒他。最后那些司祭都被捕杀,不过有些人觉得我们这些地方豪强也牵扯其中。当然也是有些人,不止那位丰王,虽然他也混球,刚来便要整顿什么庙产,以前这些司祭这么一吓,那些楚然官吏便也退了,但丰王却不让。后来事情倒是成了,却把地方弄得动荡不堪,遇时,你说对不对。” “有些人手段确实粗暴了些,”晏可际回道:“但我家当年自己有十亩田产,还有四十亩,便是租种鸦婆庙的。所以整顿庙产一事,对我家倒不是坏事,自己种的四十亩田,便归了自家所有。” 不过晏可际知道这件事再聊些去未免有些微妙,遂只捡些轻松话题来谈。周静德也是知趣,不再谈这些俗世事情,只聊些花鸟风月。 就这般聊到夜中,宾主尽欢散去,晏可际第二天临近正午起来,自向周静德辞别向云亭门而去,周静德认为他在乡间未有酒喝,还赠了他一壶白石溪。 云亭门在云亭山下,云亭山离熙州有六十里,一路又是官道,倒也不远,晏可际运起轻功,奔了一个时辰,便算到了。 云亭山说是山,也不过是一小丘陵,极为和缓地升起来,高也不到五十丈,只不过四周都是平地,才有些山的样子。 云亭门就在云亭山脚下,因为旁边都是田野和寻常民屋,因而云亭门这座五进大院还算壮阔,不过晏可际去过五兴派,知道自己这门派建得其实一般。 云亭门面前有一汪池水,勉强也算山水之间了,这时早有人在门前候着,晏可际看到是位庙祝。云亭门早些年依附着云亭镇社庙而起,当时云亭门的创派宗祖答应为云亭镇驱逐匪盗异兽,云亭镇则允许他利用社庙的屋子和田产收入开门收徒。 社庙现在也在,就在第一进院落的左偏殿里,镇民也可时时前来祭拜。甚至由于云亭门地位愈来愈高,这社庙地位也随之升高,朝廷专门设了位次九阶的庙祝管理此处。当然他的官阶肯定是赶不上能够凝气护体的晏可际了,只要能凝气护体,便可被朝廷视作次八阶的宣节副尉,不过不发俸禄,只有拿到实职,才按次八阶发俸。 “晏校尉可算回来了,”看到晏可际过来,那庙祝立马露出了谄媚的微笑:“墨都督说今天遇时就要回来,让我派人在此处候着,说要晏校尉去云亭山上去寻他。我担心那些司祭做不好此事,所以亲自来迎。” “有劳了。”说罢,晏可际便暂不进门中,转去山上寻找四哥。那庙祝也不进院中,竟陪着晏可际来寻他四哥。 两人行到云亭山山脚下,便望见一群男女正在捡拾枯枝,那庙祝立即大喊一声,便要遣人上去殴打,晏可际连忙止住这庙祝,道:“你们为何来此地寻柴火,不知到此处不能樵采吗?” 云亭山安葬有云亭门的前代高人,自云亭门地位渐渐尊崇以后,云亭山也神圣起来,变成了不能樵采牧马的禁地。 这些男女都不敢回答,等了许久,看那庙祝又欲要上来殴打时,才有一男子上前道:“是墨都督允许的,只是不许我们砍伐,这附近都是田土,只这一处有些枝叶,所以来采,若是犯了条例,我等立马便走。” 晏可际不知道这些人是否在欺瞒自己,但想他们确实取火不易,便令他们弃了柴火,自己将身上的钱分给了他们,让他们去集市上买,然后自上山去寻四师兄。 墨知愚这时立在无名墓前,他字多闻,是幸方贞州人氏,身长近八尺,浓眉大眼,皮如铁打,虎背熊腰。出生于文定三年,也就是九又三四九年,现在二十八岁年纪,乃是新安镇都督,游击将军,上庶长。 在无名墓前,除了他,还有两位司祭,一位看着二十七八年纪的素衣女子和一梳着双鬟的女郎,那女郎像是素衣女子的丫鬟,这两人正在一座墓前祭拜,而墨知愚神情阴郁地盯着她们。 晏可际上来时,她们已经差不多祭拜完了,正向墨知愚辞别,看晏可际上来,也像晏可际行了一礼。墨知愚自遣人送这两位下去。晏可际认得那祭拜女子,她乃是晏可际太师父的女儿。 墨知愚看那庙祝也上来,便道:“足下不必如此殷勤,我等受之有愧,你们便先下去吧,我会向熙州刺史府说明足下功劳的,我和我七弟说说话。” 听得这话,庙祝自先随人下去,独留墨知愚和晏可际缓缓下山。 晏可际问道:“刚刚有些人在采集枯枝,我觉得不好,发钱让他们走了……” “是我准的,这附近就这一片大林子,由他们去吧,只要不捡得太明目张胆,也不要砍伐,这些事情,虽说有些禁令,却不必在意。”墨知愚这时瞧了瞧晏可际,又拿起晏可际腰上那个护身符,道:“七弟倒不像在边疆待了半年,却也好,我倒担心你跟那帮老革学油滑了,这个东西刻得倒也好看。” “我也觉得这玩意雕得很好,这儿还有一个,给师兄吧,”云亭门内诸位师兄素来不信鬼神之说,晏可际受他们教导,也不信这些东西。但他幼年在那祠庙边长大,虽觉荒诞,但难免有些不能明言的依恋之情。不过这些情感若说给师兄们听,又未免尴尬,于是晏可际忙道:“我记得那素衣女子是太师父的女儿,太师父的墓不在此处,还在更高处吧?” 墨知愚也不推拒,把那物配上,回晏可际道:“她已经祭拜过了,刚刚那座墓是她丈夫的。” “那墓上为何没有刻她丈夫名字呢?” “因为他丈夫算是贼寇,我们云亭门有些前尘往事你应该听说过吧?” 晏可际知道一些,但模模糊糊的,有些人不愿说明,几位师兄则慎谈此事:“听说过一些,好像当年南征之时,师兄弟们曾相互残杀。” “说是师兄弟也算不上,武成九年以前,我虽知云亭门,但只当自己是贞国公的学生,没想到还是云亭门的弟子。那时云亭门已经决定为然军效力,他们的掌门人也率众参与然军,这位掌门人倒确实可以和师父算师兄弟,他是太师父的长子杨广武。不过战场之上,哪顾得上这些?师父让他三箭后,便把他射杀了。此事以后,师父不愿亲自处理云亭门的事情,在攻下元北后,也不拜访云亭门,任其自便。” “然后四位师兄到此处置的吗?” “当时丰王已经来熙州就藩了,元北大派,如五兴派俱已归降。云亭门诸弟子因掌门之仇一直不降,他们把家眷疏散,闭守云亭门。丰王便写信给大师兄,大师兄无法,便把我们四人召集起来,先是写了封信劝降,自然没用。三天后我们便在夜里动手,将据守之人尽数杀掉。不过未伤及太师父,他的血脉也未断绝。” 晏可际之前大概知道是门内残杀,但不知道这般。此前在门中师兄弟间都相互友爱,却未曾想这般血腥往事,犹如白璧微瑕,让晏可际好生别扭。 墨知愚和晏可际走到云亭门前,立在他们面前的是三座大殿,旁边两座都铺黑瓦,左边祭祀云亭镇社神,右边祭祀元方颇为流行的鸦婆狐翁鱼女三神。 被它们簇拥在中间的,是一座面阔七间,上铺碧色琉璃瓦的知武殿。里面按照朝廷惯例,祭祀着自太平仙人传艺以来,武艺高强,有功德于百姓的武人们。云亭门不同之处在于,它在外面一圈还放置了云亭门历代先人的牌位。当然这并不算云亭门的祠庙,云亭门的祠庙在往里走的第三进院落中。 两人避开想向他们行礼的人群,从旁边的廊道穿行而去。 “且不说这些前尘往事,”墨知愚道:“说说眼下之事,我近来收到符灭恶的书信,他对你评价不错,你觉得他如何。” 晏可际颇有些尴尬,道:“很好,只是这位上庶长让人觉得颇为乖张偏激。” “我知道你和他有些争论,他近来刚刚卸任武翊卫武毅都指挥,虽是他主动请辞,但却是不得不如此。中都近来局势波谲云诡,他身在其中,难免觉得自己一身武艺,不仅无用,而且有害。若说刀剑,只看它如何挥舞毕竟无用,还得瞧它如何铸成。不过跟着符灭恶,你应该能学到不少东西。” 晏可际心不在焉地点点头,若说起来,同为天下六大派,他对那位清仪派的庶长反倒有些好感,便道:“我这次回来,同行之人,除了灭恶公以外,还有一位清仪派的庶长。” “这件事情我知道,大哥来过一信,说了清仪派之事,当然……”墨知愚顿了一下:“还有五弟遇害一事。” 两人这时已经进到第二进的院落,到这里,便不允许外人进入,就瞬间安静下来。院中主殿黑瓦白墙,向南一面,没有门窗墙壁,唤作宣武堂。 这一院是云亭门弟子学习武艺的地方,说是这般说,会安年以来,要学武的主要也就是六师兄和自己,人数太少,他们很少真的起用此处。 立在院落中间的,是两通石碑,左边是创派宗祖秦居后所写,唤作思过碑,这位创派宗祖本是尚中大派在衡派的弟子,后来在衡派覆灭,他无力阻拦,只身逃难,来到此处,创立了云亭门。思过碑,便是思亡派之过。 右边这一通,是师父所写,唤作知武碑,内容无甚稀罕之处,无非讲武有七德,要知道武艺如何运用,这些事情,是晏可际入派以内,每日要记的。 “可我现在觉得清仪派颇为诡异,五师兄失踪了,却突然来了个清仪派,他们要从漆左路借道,年初四师兄你也遇刺了,当时我记得他们说,四哥你的伤恐怕是被某种璐然武学所致,清仪派不就在然方吗?” “璐然武学这个说法跟没说一样,太平仙人是在璐方传授九位弟子武艺的,所以璐然武学,几乎可以说是天下武学正统。说璐然武学,无非是说不是行伍手段罢了,也便是说,刺杀我的那个刺客武艺,不像南然功夫,仅此而已。至于五弟失踪,我觉得还是跟南然有些关系,未必和我遇刺一般。” 晏可际知道四师兄这话也是奇谈怪论,武学确实可以说在璐方起源,但流传三百余年,各地早已变了模样。璐然之地是当年夏楚对峙之处,所谓璐然武艺,指的就是在漫长的交战中形成的武艺套路。 这时突然传来地一声“领胡”,墨知愚大概也想结束刚刚的话题,便领着晏可际朝声音的方向走去。这声音墨知愚和晏可际都知道是从何处发生的,那是在右侧院的马厩中,但发出叫声的并不是马,而是一只领胡。 这牲畜颇像牛,但它赤色的尾巴,两倍于寻常水牛的体形,以及背上醒目的肉瘤都提醒着旁人,这绝非寻常牲畜,而乃是异兽领胡。 领胡被拴在一块砥砺石上,这砥砺石也是异材,所以才能栓住它。这领胡从玉台山而来,毁坏了许多庄稼,师兄们擒住它后,看它尚未伤人,便把它拘在此处。四师兄觉得它反正像牛,索性拿它去耕田,这倒是个奇用,它一日能耕之田,胜过十头水牛。 墨知愚看到这领胡不满的样子,笑道:“啊,我知道,我知道,我许诺你耕田五年便放你回山。” 说罢,自上前去解开绳索,晏可际也跟墨知愚上前,然后半开玩笑问道:“为何不多留它些时日,于此地百姓有些用处。” 墨知愚笑道:“异兽不同于凡兽,它们略通些人性。更何况这领胡如果想走,我们是拦不住它的。领胡血能让砥砺石变脆,不过这领胡也惧我们,又有个盼头,不敢逃。说起来也奇怪,领胡肉能使人镇静,但若单饮领胡血,则会使人发狂。” 绳索已被解开,领胡抖索精神,朝两人看了一眼,便迈开步子,奔出云亭门。晏可际和墨知愚虽未瞧见,却听到前面院落传来阵阵惊呼。 “你和六弟的异物之学是大师兄教的吧?还记得多少?毕竟万一这领胡又来乱踩田土,你得负责杀了它。” 也许大师兄教过晏可际这些,但现在却也忘的差不多了。那时他有限的精神全分给彘兽这般凶兽,对就在眼前的领胡反倒不甚在意,因为它们大抵性情温顺,不太会成为武毅们要处置的异兽。 “已经忘个七八了。” 墨知愚笑了笑,道:“领胡虽看似高大,但善用的不是护体真气,而是御风真气,但只要能碰上它的身子,想要杀它却是不难。它有三颗心脏,一颗在尾骨处,一颗在腹下,还有一颗位于背上肉瘤。但小心它的领胡角和领胡尾,它的摧敌真气都凝练在此处。只要除掉三心,便行了。” “我记住了,不过我瞧领胡毕竟是种性情温和的异兽,为何定要杀了它?” “你若黄琮法已经大成,那自可擒住它。说到这,我想你在军中那么久,应该可以学黄琮法了吧?” 晏可际知道多半有这一遭,便道:“应该能学了。” “甚好。” 就这般,墨知愚和晏可际已经走到了侧院的练功房中,墨知愚先将几道黄琮真气注入晏可际的身体中让他感受黄琮真气的特性,又细细教给晏可际黄琮真气运行要诀。虽然晏可际提醒墨知愚大师兄催促他尽快返回南疆,但他还是多逗留了两日,将黄琮法的一些入门要领细细教给了晏可际。 墨知愚知道晏可际本是家中幼子,不善治产业,遂将云亭门下千亩田产打理一事教给那位庙祝负责,让晏可际专心练功,稍微兼顾一下产业即可,这般料理妥当,他才于七月初离开云亭门,前往漆州前线。 墨知愚走后,晏可际开始练习黄琮法,但黄琮真气初凝入体时,实在难受,他想着这等内功乱练若是走火入魔可是坏了大事,于是又只去读黄琮法相关典籍。 读着便想到,任何内功心法,都需要有人从旁辅助教习,否则八九成是练不成的,甚至六七成要走火入魔,所以自己现在读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真不知道古时候那些豪侠是怎么想出第一代内功心法的。不过自己不是古人,没必要冒这个险。想到这,读了三四日之后,晏可际又心安理得地把黄琮法的书仍开了,开始看闲书。 但闲书只读了三天,便都读尽了。至于白石溪,早在五天前就没了。晏可际未免觉得荒废,于是开始练些铜鼓刀法之类的外功,但也不过是时断时续。又开始胡思乱想五师兄的事情,他想到了数种五师兄失踪的可能,从南然到清仪派,想着想着,便觉得自己说不定能救出五师兄,就这般到十二天后,他还在云亭门中,毕竟大师兄就是让自己守在门中。 黄昏时分,他瘫在床上,晏可际和六师兄共用云亭门左侧院的第三进院落。他一天大部分时候都在院子里,很少出去,吃饭也有人送来。但这日鄀浑星快彻底隐没时,都尚未有人送饭来。 晏可际觉得奇怪,遂只将衣服收拾好,便走到前院来。这时庙祝和各位司祭已经回房休息了,晏可际遂到庙祝住处,看到晏可际前来,那庙祝慌忙起身出来。 “我记得往日不是张长福来送饭吗?他今日可是有什么事耽误了?” “劳烦晏校尉等候了,那张长福真是惫懒村汉,本说了要他把饭送去,刚刚却不知去哪偷懒赌钱了。刚刚才见他又懵懂进来,却未将饭食送来,已经让他去厨房重新领了。” “那便好。”晏可际现在无心责备,他实在太饿了。现下天已经全黑了,三主星之一的静宸星蓝光正盛,直把月亮尽染成宝蓝色。 这时忽有一个仆人狂奔进来,走到晏可际和庙祝面前,道:“禀两位官人,外面可有一个姑娘要见晏校尉,那姑娘人倒是挺美,却凶神恶煞的。” 晏可际可全记不得自己得罪什么姑娘,遂和那仆人一道去侧院南门前。那门前立着一人,看有人前来,马上恭敬行礼。晏可际立刻知道来人是谁了,这人是义州纪家的管家,唤作李宏壮。 在他身后,一位姑娘怀抱长剑立在南门前,她身长七尺,柳眉高鼻,明眸玉面,左耳下有一枚红痣。发插木簪,身着白衣,腰系青绦,神情与其说是凶神恶煞,不如说是百无聊赖。 看着晏可际过来,她才露出微笑,道:“晏七郎,你门中兄长都不在吗?” 这女子姓纪,名嗣音,字素心,她的父亲是号称天下剑术第一的纪桢,不过昨年已经过世,朝廷礼仪需要服丧一年。算时间,纪嗣音应该才除孝服。 师父与纪桢是好友,他们两人,再加上大师兄的父亲,并号元方三英。六师兄曾在纪桢门下学习过剑术,晏可际也常去纪家。因有这般关系,晏可际自然也与纪嗣音颇为熟悉。 “纪姐姐为何过来?我门中兄长确实都去南疆了。” “难怪如此,”纪嗣音叹口气,道:“你看这是谁。” 她从门后拉出一人,却是张长福的面容,但已经没了呼吸。 “不对啊,”那庙祝惊呼道:“我刚刚还见过此人的。” 纪嗣音把剑拔出来,道:“却也没时间耽误了。” 见她运出御风真气,冲进云亭门中,晏可际自然不加阻拦,只追在她身后。但七拐八折,纪嗣音便没了身影,只听得屋上瓦片作响。晏可际循声找去,却冲进中路第一进院中。 但见得蓝月之下,碧瓦之上,两道人影交在一起,还未看得分明,一人便从空中坠下。 纪嗣音这时落到晏可际身后,差点跌倒,她也不与晏可际说话,直接盘腿打坐,她的左臂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晏可际上前去,揭开那人面具,确实从未见过。纪嗣音这时略好转了些,上前道:“我本想来云亭门拜访,你六师兄远行前,请我将巡星九步传给你,我便想着我丧服既除,正好可以过来,但却碰上这人鬼鬼祟祟。” 晏可际觉得今年以来的事情实在蹊跷,四师兄遇刺受伤,五师兄失踪,自己又在门中被人图谋暗害,这恐怕绝非巧合。 “那纪姐姐现在打算如何?在这里教我巡星九步,让我至少可以保命?” “你在此处已经不安全,你随我一起南下,我教你巡星九步,并且要……”纪嗣音神色严肃起来:“寻你五师兄的踪迹。” 3.相会 周静心独坐在降心堂中,前院则传来阵阵欢笑,六月是元北最热的时候,即便是前线战事也得因炎热暂停。但既然已到七月,周静心就不会让邬弃碍闲着了,前院布置的宴席,正是为了犒赏即将出征的将士们,周静心这次仍不打算亲自到千锋岭北麓去,薛无疾将替他指挥这支军队。 喧嚣声代表着宾客大多已经进到领军府,周静心让长史慕尚贤先去前院应付,他则仍留在后堂之中,这并非因为他不爱喧嚣,而是四封近来才到的书信实在让他疲倦。 第一封信来自云亭门,是七弟晏可际所写,上面说他遭遇了刺杀,幸得纪嗣音解救,他已经决定随同纪嗣音前去调查此前的五弟失踪一事,顺便学习巡星九步。 纪嗣音的父亲纪桢声名显赫,武艺高强,死前是一道盟的主执,这是一道盟七等盟位中的第二等,一道盟的七等盟位从上到下依次为上主执,主执,上方领,方领,上庶长,庶长,知武人,周静心只不过是第五等的上庶长,会安年来,盟位比纪桢高的,只有三位辅政的国公。 话虽如此,纪桢这般地位,全是因他在武悼天王时期的功勋,对于太祖高皇帝,纪桢则颇有怨恨。他与那些宣称忠于武悼天王,而不忠于高皇帝的豪侠们颇有联系,这也导致周静心尊敬纪桢,但漆左路领军则只能警惕纪桢。 不过纪家与云亭门一贯交好,周静心不相信纪嗣音会害了七弟,既然云亭门已经不安全,那就由着他们去吧。不过刺客都能流窜到熙州还是令周静心大为震惊,他要书信一封给卫昌镇,无论如何,这件事得清查一二。 第二封信来自漆州,是应对元南总领军府送来的。在五弟失踪后,南军府和漆左路都派出武毅前往搜寻。可以确认的是,五弟应当是在金官镇失踪的,景军的武毅找到此处时,当地居然空无一人。景军沿着踪迹搜寻,在要进入玉台山时,追上了一队掳掠百姓的盗贼,一场激战之后,景军武毅战死三人,盗贼们杀死百姓,逃进玉台山中。 幸而那帮盗贼行事仓促,还有一个孩童留了下来,现在尚在柏仪镇,此镇处于玉台山的边缘,乃是商贸重镇,从这再往西,便没有州县,只有羁縻镇团。他打算写信给驻扎在柏仪镇的景军指挥,让他尽快把那孩子送过来。 第三封信来自中都,是周静心母亲所写,周静心的母亲是开国宰相刘子能的妹妹,出身于虔阴刘氏,当然因为现在虔阴已经改称东都,也许可以叫东都刘氏? 周静心远离中都,现在了解中都形势,反倒要靠自己的母亲。但信中大部分内容都无关中都,不过是些零零碎碎的要闻,什么然左盗匪愈发猖獗,什么衡北发水灾,衡北令免去衡北今年钱粮,大体都是这些。关于中都只有三件事,其一,是中都近来治理不善,朝廷想要换掉现任的中都尹;其二,是宫中太后,宁国公和自己老师贞国公,这三人近来似乎矛盾不小;其三,是自己有可能要担任应对元南右副领军,散阶也要升到次三阶的明威将军,制书草稿已经送到明政台,估计八月就会下发南军府。 他对自己的升官兴趣不大,这件事情年初的时候就有人告诉过他。他感兴趣的是,朝廷究竟是不是决意要在今年的玄熠季,也就是九到十二月间,向南然进军。这件事从去年末就开始传,却一直没个准信。他知道,应对元南总领军安野一直力推在今年南征,但中都似乎犹豫不决,几位大人物的争执与这件事情关系匪浅。他决定写信给母亲,至少要得到关于南征更为准确的消息。 最后一封书信来自邬弃碍,此前周静心致书一封给邬弃碍,一是询问五弟失踪一事,二是建议邬弃碍彻底退到千锋岭以南去。邬弃碍坚决否认了元左然军和五弟失踪有什么关系,甚至还对五弟失踪颇有哀悼之情。至于撤到千锋岭以南,那就没什么好言语了,周静心知道自己和邬弃碍终究得战场上见。 现在他已经决定要在七月和八月继续逼迫邬弃碍的军队出来决战,今年上半年的征伐已经把邬弃碍在千锋岭北麓建立的连片堡垒切割成单独的三片,他决不允许邬弃碍捉住机会将它们重新联系起来。 但如果朝廷决定南征,那他也只能限制征伐的规模,一路兵马按朝廷制度,应当有一万两千五百人。可现在自己手下估计只有八千人左右,大部分人马都被安总领拿去充实元右三路了。 元北四条穿越千锋岭通向元南的道路,元右三道的进军条件至迟在会安三年就已经成熟。只有位于元左的碧霞道,直到今年上半年,景军才基本打开通向它的道路,今年如果南征,安总领绝不会派兵走碧霞道的。 周静心铺开纸笔,开始写第一封给邬弃碍的书信。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位侍女推门进来道:“禀主人,薛左领和慕长史求见。” “让他们进来吧。” “香要再添些吗?” “不必,过犹不及。” 对刚刚习武之人而言,祝余香能让其察觉经脉和真气流动,而对于习武有成之人,祝余香能让其学会静其真气。但对周静心而言,用祝余香只是取其香而已,但今天闻太久,有些倦了。 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除了薛无疾和慕尚贤外,还有一位寻常武毅。 薛无疾上前道:“禀周领军,这位武毅伙长在式水以南发现有批南然武毅正在集结,他们想要攻取的地方似乎是柏仪镇。” 这位武毅上前来行礼,他左臂,右腿,腹部都有伤,只是经过简单的包扎。他面上虽然平常神色,但身上的汗臭味,显示他是刚刚狂奔来到廖原城。 周静心从书桌后走出来,握起这武毅的手,观察了一下他的伤口道:“这伤处理得太简单了。无疾,你去右边那个架子上把清仪派上次来送的复生膏拿过来。” 那武毅本欲推脱,但周静心还是坚持把他手臂上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番,然后把那瓶复生膏送给了他,道:“我看你是个伙长,你都伤成这样,你下面兄弟更是如此,拿去用。你不必急,坐到凳子上慢慢说。” 那武毅几乎想要再拜一次,却被周静心扶住,他坐到凳子上,静了静心,才道:“禀周领军,我们一伙二十五人奉命为斥候,去千锋岭北麓侦查敌情。我等从柏仪镇以东渡式水,沿着式水支流蒿水南下。往日里贼寇都只在千锋岭窝着,不敢北进。但我们在沿着蒿水南下时,却发现有人取水。那些人装扮不似平常百姓,但也不像贼寇武毅,他们一共二十人,似乎都能凝气护体。我们跟踪他们行进,却被他们发现,一番激战,我们杀了他们三人,但我们也折损九人,只得退回。查看这些人动向,似乎是往柏仪镇。” “取二百五十匹喜锦为赏赐,折损九人按照法令,另加抚恤。汝等有功,好好休息吧。” “谨受命。”说罢,那武毅便要下去,但又停了一下,道:“我听闻式水以南又要开战了,若是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还望领军勿要嫌弃。” “汝等是功臣,自有可用之处,但你们现在的使命就是要好好养伤。” “谨受命。” 那武毅出去后,慕尚贤上前道:“这批南然武毅恐怕武功不低,我疑心他们不会强取柏仪镇,而会混入其中,趁军队守备松懈时,夺走那孩子。要不要让柏仪镇那边加快把孩子护送过来?” “柏仪镇有几个武毅?” “十五人。” “那不够,这件事不容有失。廖原现在有多少武毅?” “三百武毅,不过按照原先方略,他们大多应该准备前往千锋岭北麓,留守廖原的应该只有五十人,若要万无一失,廖原这五十人恐怕得全部派出。但若是全部派出,领军府却无武毅守卫,未免因小失大。不如更改下原先计策,让几队原本南下的武毅,前往柏仪。” 周静心正自思索时,薛无疾道:“禀领军,我想计策已定,不宜让军队更改方略,现在守卫廖原的武毅已经颇少了,也不宜再行征调。若要万无一失地把那孩子带过来,不如让蕴清来做,反正他刚到元北,安总领还没想好让他做什么,最近照他自己说,活得像个闲散游侠,不如让他去接那孩子过来。” 蕴清,是周静心的三师弟展剑桐的字,他原本是武雄卫武毅都指挥,上月末才从中都返回元北,展剑桐是云亭门第四代七位师兄弟中武艺最高者,如果他在,确实不须劳烦更多武毅了。 “好计议,蕴清后天来了,便让他去柏仪镇。” 慕尚贤道:“禀周领军,展先锋刚刚已经到廖原了,他同墨都督一起来的。” 武毅都指挥除了负责一军武毅的征募,训练和统御外,常常还会担负起冲锋陷阵,斩将搴旗的重任,早期武毅都指挥会直接佩先锋印。因而大家称武毅都指挥为先锋。 “既然来了,让他们两人先进来吧。” “我想你们师兄弟四人许久未见,定有许多话要说。宴席那边也需要人去应付,我便不旁听了。” 慕尚贤刚退出屋外没多久,便见两人说说笑笑走进屋内。为首之人,豹头胡须,眉若漆刷,眼如墨画,身长七尺七寸,头裹黑巾,穿一身金丝虎纹圆领白衣,这人乃是周静心的三师弟,展剑桐,他比墨知愚年长一岁,今年二十九岁,现居景朝武雄卫武毅都指挥,游击将军,庶长之职。 两人见到两位师兄,自然止住笑意,躬身上前行礼。周静心让他们把门合上,坐下说话。 薛无疾先开口问道:“四弟的伤好得如何了?你个新安镇都督,不待在漆州,不会被责罚?” 周静心也反应过来,刚刚见到三弟回来,略有些兴奋,却忘了四弟似乎不当在此处。 墨知愚道:“我伤已经大好了,但说到我伤,七弟在云亭门时曾问过我,这伤有没有可能和五弟失踪有关。我当时不以为意,现在想想,却觉得颇有可疑之处,所以趁三哥过来,向安总领告了假,也顺道过来。我与五弟一事,都与漆州有关,进而来说,就是与南军府有关。当年我军从南然夺下元方后,大量留用南然官吏,这些人本就与南然朝廷说不清楚,此后诸如元巫祠田案,丰王党案等事,都使得这些人怀恨在心,如果南军府中……” 周静心止住他道:“这些事情不必在说,我等都不在南军府内,一应可疑之处自有安总领和鹿长史清查。” “自该如此,我还按照大师兄之令,把黄琮法的入门教给了七弟。七弟回来时,还正好碰上杨家小姐前来拜祭太师父和他亡夫,所以我将门中往事也告诉了他,七弟听完后似有些怏怏不乐。” “往事?”薛无疾问道:“哪一桩?” “我们武成九年时到元北杀掉师叔们那一件。” “这件啊,我记得我当时在然右忙着追击然军,结果怀徽太子发来令书,要我去元北。当时然右本来就人手不够,我接令后火冒三丈,觉得怀徽太子就是为了他弟弟的安危,公器私用。” “那我岂不更该恼火,我当时在阅州组建军镇。阅州新定,匪盗如蝗,我本已告知阅州军民,在盗匪除尽,州县安平前,我绝不离开阅州,结果呢?只能背信弃义了。” 周静心道:“我就没什么往事好回忆,我当时一直在煌州侍奉怀徽太子,处理公文。不过还是莫忆往事了,三弟过来前曾书信一封,说师父有些教训,现在只有我们兄弟四人,三弟你可以说了。” “我忘性大,反正记不清武成九年在做什么了,正好快快把师父训示说了,免得我又忘了。”说到此处,展剑桐神色严肃起来,起身道:“师父让我来说三件事,其一,南征之事已定,会在九月后开始,其二,关于五弟失踪一事,师父要求我们查清五弟来廖原路上,是否携带有关于南征的符书,如果有,凡是不该看而看者,不当知而知者,都应诛杀,其三,如果与南征无关,则不需要再调派兵力调查此事,以防阻碍南征之事。” 周静心道:“五弟带回来的符书应该只关乎漆左路与邬弃碍交战一事,与南军府在筹划的南征无关。” 屋中沉默起来。 “不能有关吗?我看师父今年身体颇不好,他旧日伤病复发,与宫中,宁国公的争端又让他心力交瘁,加上五弟的失踪,我疑心师父的身体,”展剑桐顿了一下,复道:“如果能找回五弟,我想师父至少今年不会……” “漆左路是朝廷的漆左路,师父的回复也很清楚这一点。这件事未必与眼下南征有关,但未必无关于朝廷之事。在柏仪镇,有个男孩与五弟失踪有关,三弟,你去把他接回来。” “这是为何?这男孩恐怕不是宗室子吧?如何能是朝廷之事。” “我自有我的想法,师父久在中都,虽然一心为公,但元北军政事务轻重缓急,未必有我清楚。柏仪镇在何处?在玉台山边缘。漆左路居于元左,除了要应付邬弃碍所带领的然军外,南部玉台山,也就是平宁镇之事,也该由漆左路应对。自会安元年,我出任漆左路领军以来,一心一意对付邬弃碍,对平宁镇便关注得少了。只要平宁镇面子上过得去,我便不在乎。不过我梳理五弟失踪一事,却发现这帮人不是往千锋岭去的,而是往玉台山去的。” 薛无疾接道:“朝廷自定元北以来,对玉台山只是设置三镇羁縻而已。其中平宁镇都督一职便由玉台山大族伍家世代相承。虽然如此,这些军镇还是应当派遣土兵,协助我军。玉台山其它二镇,对此素来勤谨,只有平宁镇,总是找各种由头推脱。平宁镇位于玉台山南部,靠近南然。据传言,伍家除了接受我朝平宁镇都督以外,还接受南然的玉南校尉一职。而会安年以来,玉台山边缘一些村镇,多有百姓被掳掠,我们数次遣使责问伍家,伍家都推脱不知,我们缺乏证据,也就不了了之。凡此种种,不可不慎。” “如若平宁镇伍家彻底倒向南然,那便是我等之过。我决议九月南征结束后就遣使到平宁镇,责问伍家。而且,我也不能再接受伍家在景然之间模棱两可,既然邬弃碍已经势力大衰,那么伍家也该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 墨知愚这时道:“我听说七弟在云亭门遇刺了?” 周静心点点头,道:“不过没受伤,四弟是从卫昌镇得到的消息吧。” “大师兄所料不错,我还得到消息,是纪家人救的七弟。” 展剑桐道:“纪家人?我到义州的时候,纪邦彦还宴请我,这小子轻功什么时候如此高强了,义州和熙州之间,还是有的跑。” 周静心回他道:“不是纪邦彦,是纪嗣音。” “纪嗣音?那个小女娃?说起来,她似乎不是纪桢的亲生女儿,纪邦彦似乎也不是。纯公果然是侠义之士,抚恤遗孤,视如己出,非今人可比。” 另外三人一时冷在一处,不知如何接他这话,还是墨知愚先道:“三哥,你不会真不知道纪纯公私底下做的那些事情吧?” “私底下?不就是庇佑过那些叶氏余孽吗?这又怎样呢,纯公毕竟没有真的做篡逆之事。师父对他还颇为赞赏,与其让那些叶氏余孽隐在阴翳之中,不知何时给你来一下。还不如让纯公和他们交好,万一将来能招安呢?纯公,既然当年在一道盟中就与师父,桓翼公并号元方三英,我等何必疑他。” 周静心谑道:“那太祖高皇帝还把南然宰相匡自明加上,说先考桓翼公,师父,纯公和匡自明是元方四英呢,还颇为惋惜未得匡自明。那我是不是该向匡自明请教五弟现在何处?” 薛无疾笑道:“可惜匡自明去年也死了,否则我们今年也不用火急火燎地去打南然。不过世人皆说元方有巫术,所以这就简单了,大师兄不如现在就给写信,然后立马施法烧给匡自明。” 周静心笑着摇头道:“可惜我不信鸦婆,又非元巫,枉是元方出身,却没有这等通灵神力啊。再说了,元巫真有这等神力,我们安总领现在还会这般活蹦乱跳?当年可是他亲自把几大元巫缚石沉湖的。” 这时又有侍女敲门进来,道:“禀主人,慕长史说人已经快齐了,几位将军可以过去了。” 周静心点头道:“告诉慕长史。我们立马过来。二弟,三弟,四弟,你们先过来吧。” 周静心遣走了屋中之人,但他自己仍留在最后,他打算把那四封信回完之后,再去前院,等会儿若是喝完白石溪,那周静心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今天回完这四封信了。 周静心在刚刚跟师弟们谈话时,就已经拟好回信腹稿,他将第一封信写给邬弃碍,第二封信回给母亲,既然不必再问南征之事,不妨就问问自己的官位。第三封给柏仪镇的信,现在得交给三师弟,内容是让他们把孩子移交给三弟。第四封给卫昌镇的信,周静心努力和缓语气,否则太像责问了。 后两封信得拟成正式公文,第三封周静心只拟成大意,到时候让慕尚贤来处置。至于第四封,不能以漆左路的名义来写,七弟在漆左路连个实职都没有,这封信只能以云亭门的名义来写,自己身为云亭门上庶长,也就是常说的云亭门掌门人,以这个名义去责问卫昌镇,让他们查查那个刺客。 周静心早在刚刚与师弟聊天时,便有腹稿,因而不过一炷香便拟出四信。才刚拟完,门又被打开,侍女引薛无疾到屋中,薛无疾道:“禀大师兄,六弟的青鸟回来了。” 周静心点头道:“甚好,我更衣后就过来。” 薛无疾退到屋外等候,侍女们进来帮周静心脱掉那一身莲青云纹锦衣,换上绯衣,黑带,乌靴,他不戴官帽,只以皂巾缠头,上面裹上红色抹额。 正出门前,周静心唤侍女道:“且再点些香,这屋中有些汗味,颇不舒服。” 周静心和薛无疾先到青鸟屋来。青鸟也是一类异兽,它们的毛发青如暮夏深山的阴翳,大如白鹤。在游侠还使用异材修炼武艺的时候,青鸟羽是颇受欢迎的,已经灭亡的天下大派鸦青门就喜欢炼化青鸟羽。 虽然现在游侠已经不用青鸟羽来修炼,但青鸟依然为人们大量饲养。作为异兽,青鸟机敏而温驯,幼年青鸟嗅吸过主人的御风真气后,便定能找回主人,以主人的御风真气为指引,便能熟悉旁人的御风真气,来往通讯,没有比之更好的选择了。 漆左路饲养了十八只青鸟,南军府则更多。可惜朝廷规定,凡盖有印章的重要文书,尤其与兵事相关的,只能由武毅护送传达,除非万不得已,不能使用青鸟,以防青鸟被敌人射杀,出现差漏。可惜,这条规定也并非万无一失。 周静心运起轻功,将御风真气拂过青鸟羽毛,那青鸟立即松开衔信之口,贪婪地吸食着周静心的御风真气。 周静心将信瞧了一眼,便转给薛无疾道:“六弟已经回到千锋岭以北了,只是暂时不能立即回来。” 会安三年,朝廷布置在南然的细作几乎被南然宰相匡自明连根拔起。到会安四年以后,南军府只得重新遣人进入元南布置细作。六弟便在其中,本来今年年初,他就该返回,但似乎一些事情耽误了。不过这对六弟并非坏事,武毅欲建功业,必重南然,六弟此前给周静心一封书信,上述平南之策。周静心看了颇为欢喜,帮他改成一篇正式表文,上奏给了中都,中都公卿们,如果重视南事,一定不会忽略这篇表文。 六师弟卢见是璐方庆州人,他的父亲是一名寻常骑卒,在征南战争中因护卫军旗死掉,但死前英勇之举,却被怀徽太子看见。当时怀徽太子感念其英勇,周静心便随口说要照顾其后人。师父荀明道听说此事后便要他找到六弟收到云亭门下,那已经是武成九年的事情了。 薛无疾瞧了一眼书信,便道:“陈执啊,这人在邬弃碍帐下诸多武毅中,算是不好应付的了。” “大战当前,邬弃碍派这位陈执出来干什么?莫非邬弃碍也觉得千锋岭以北保不住了,打算拿这位下步闲棋?” “且再看看,毕竟六弟写的这位陈执动向也颇有些模糊之处。” 周静心选出自己与云亭门沟通的青鸟,将第四封信送了出去,这封信还得回云亭门加盖印章,然后才能送给卫昌镇。 这时前院的欢呼声愈来愈高,周静心笑道:“我明天再给六弟回信吧,现在再不过去,那帮军汉得把领军府拆了。” 薛无疾点点头,兄弟两人从青鸟屋出来,向南走去,再向右折,进到中路。在这儿的第一进院落中,十桌酒宴已经布置妥当,军士们看他们进来,纷纷起身相迎。 周静心和薛无疾走到正堂上来,环视四周,薛无疾,慕尚贤,石谦,杜方平,郦虎臣和展剑桐,这就是自己的可用之人了。自己要用他们南逐邬弃碍,西进玉台山,或南或西,自己只有两月时日。 五弟失踪,这祸事又究竟是从南边而起,还是从西边而起呢?自己想不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但世上,也从来没有那个将领能从始至终,知己知彼。 周静心没有立刻坐下,他举起酒杯,道:“按照常例,总得我讲些什么,诸位才好动筷子,真是麻烦事。” 下面传来一阵笑声。 “那便一句话吧,但有进死之荣。” “绝无退生之辱。” 众人带着嬉笑的语气说完了这话,从会安元年开始的,漆左路一直力图将邬弃碍赶到千锋岭以南,如今这一目标近在眼前,漆左路没有现在这般接近胜利的时候。 杖鼓、箫笛,拍板齐奏起来。 周静心为何心中会隐有不安呢? 第九运,是以太平仙人七弟子禽山子在齐都大行刺杀而开始的。贪乱游侠,世论总是如此评价。但至夏楚对立,虽然交战频繁,但却极少相互行刺。好似人们制住了刀剑,为它装上木柄,正洋洋得意。接着的就是怀徽太子遇刺,周静心亲身经历过大往小来,知道世事不会如意。 他能确保战事继续顺利下去,但确不能担保没有意外。师弟失踪,不过又一例证而已。 4.寻踪 纪家的楼船比之自己北方时所坐客船相比那确实是舒适多了,纪嗣音自己虽因刚刚除孝,仍然是布衣蔬食,却绝不亏待客人。义州鱼,坪州鹿,熙州米,皆是元北最好的食材,莫要说与漆左路时相比,就算在云亭门中,也到不了这般。点心,酒品更是从来不缺。 除了每日黄昏,要去跟纪嗣音学习巡星九步之外,自己大半的时间都可以自在行动,不过晏可际大多时候,仍窝在船舱之中。此时元水上都是来往运输的货船,印证着南征传言非虚。晏可际自己曾在军中,同袍们枕戈待旦,自己却在此安享富贵,他虽然依恋这类生活,却也有些惭愧。 这样一艘楼船,在元北确实也是少有的,晏可际印象中周家都没有这般享受,朝廷对纪桢确实宠遇优渥,在其归乡以后,赐义州良田万亩。不过在晏可际看来,这也是纪纯公应得的,当今太后父亲杨卓曾编有《游侠行状录》,收录第九运中游侠卓异者的事迹。近世只收有五人,而纪桢位居其一,连自己的师父都未能入选。 巡星九步,则正是这位卓异武人的非凡创造。在晏可际有限的阅历中,巡星九步算是最为高深的一门轻功,至少比自己门派的捕雀功厉害多了。巡星九步看上去就不像是元方本地武功,这门武功据说起源于潞方的武术大宗匠,同时也是大星相家的阎素师,据说阎素师死后为天帝所召,上天为星部尚书,奉命矫正监督群星运行,所谓巡星九步,就是阎素师在天际巡察星辰时所踏的步伐。 这些传言显然荒诞不羁,阎素师是两百多年前的人了,那时人们修炼武功还靠炼化异材,与现在这门经纪桢修补整合的巡星九步恐怕差别甚大。 不过巡星九步既然用了阎素师的名头,九步就都是用天中星辰来命名的,而既然叫九步,那自然是十二方百姓最重视的九颗星辰。 首先便是首白星,在日出前后从西方随日而起,在日中之前游天一周而落。接着是鄀浑星,日中以后从东方起伴日左右,在日落不久后完成游天一周而落,它们合称为太阳二辅星。 太阴的二辅星则在太阴出现后同时出现,东者为角黯星,西者为翼明星,月出则与角黯同体,月落则与翼明同体。太阳的二辅星总是同轨而异时,太阴的二辅星则总是同时而异轨。十二方以四辅星来记时,共有十二时辰,为首初,首中,首末,鄀初,鄀中,鄀末,角初,角中,角末,翼初,翼中,翼末。 四辅星之外另有五主星不随太阳太阴而自有其轨迹,故称五主星。五主星中有三颗永远只在夜间现身,分别是密结星,玄熠星,静宸星。太阴的颜色会随着三星的变化而变化,甚至更准确的说,太阴会在不同的时间里跟随不同的星辰。因为密结永为绿色,玄熠永为红色,静宸永为蓝色,太阴也就在一年中这三星颜色最为清晰明亮的时候化为这三种颜色,一般正好三分。 另外两个主星则更加神秘,它们不以年为运行单位。如运辙星,运行一周为三百六十年,它运行一周被人们认定为一运。上次运辙星出现,也就是运辙星第十次出现,是太祖高皇帝为景王的最后一年,运辙星现世也是景王称帝的依据。人们会用运辙星来纪年,称为运星历,现下便为运星历第十运又十七年,或按通常说法十又十七年。 至于玄牝星,运行一周据说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年,它运行一周叫一元。与运辙星不同,没有活人见过这颗星,也没有确凿纪料证明它存在,也不知道是不是星象家们随便编造出来的。 而巡星九步正以这九星命名,虽然号称九步,实际上跟九星一样,只有八步。玄牝步虽然典籍有载,但写的上下不通,完全不像是给人练的武功。学九步也是先学辅星步,再学主星步。首白步已经有六哥传给自己了,接下来晏可际本来认为自己该学鄀浑步,却被纪嗣音拖着去学了角黯步。虽说晏可际应当尊重前辈的意见,但他还是觉得这个教法透着一股古怪的味道,阴阳辅星步法的运气方式不能说完全不同,只能说是截然相反,难道不该先易后难吗? “你知道什么?阳辅之步虽然光明正大,但阳辅星在天时间短,阳辅步注重的是在两人相斗时的闪转腾挪。阴辅步虽然诡秘难测,但阴辅星在周天时间长,故而阴辅步重视气息绵延,而且诡秘难测,极便于你从战场脱身。还有一点,在通晓主步之前,阴辅阳辅不得同运,虽然那能瞬时改变你的动向,并奔出一段距离,但也会阻碍内息,使得三气难驭。”纪嗣音道。 这又是自取其辱,晏可际遂决定按照纪嗣音教导专心练轻功。 但这样的日子也并无几天,从熙州城南下,这条船比之晏可际的南返时多花了一倍多的时间才进入漆州,到漆州因为元水日益变浅,就要下船换马了。 漆州临近边疆,马匹素来紧缺。幸好船内本来有两匹好马,这倒不需辛苦去漆州寻马。 现在纪嗣音已经换下了白色布衣,那身衣服未免太像丧服。她换了身黛青色长裙,头发只用了条黑色布带随意绑了绑,腰上则换了白绦来系。将船交代给李弘壮后,就与晏可际骑马向金官镇而去。 “纪姐姐久居义州,怎么会知道我五师兄的下落?” “这其实也不难猜,金官镇应该是由你大师兄防守。与你大师兄对峙的则是是然国的乌弃碍,你大师兄说起来倒也真难,元水以西,式水两岸,都归他防守。但不过万余兵马,却是艰难。因而式水以南,然国游侠自可来去自如,但金官却在式水以北,这里并非然国游侠能随来随往之地。式水天堑,不是那么好过的。” “如果不走元水,那么这伙贼子便只能从西走玉台群山了。”晏可际接道。 “正是如此。玉台贼众,素服朝廷威名,但朝廷征伐然国之心日切,唇亡齿寒,大势将变,指不定其间或有一二部乐得然人借道往来。”纪嗣音接道。 纪嗣音对然景前线了解倒不比自己差,至于借道玉台群山,这些自己也是想过的。玉台群山,对于寻常百姓乃是天险,对游侠却不过履平地罢了。 “若是能够从玉台发兵,甚至还能掳走百姓,最好还能勾连玉台山贼,那对然国来说就能南北夹击景国,则我军危矣!”纪嗣音接道。 纪嗣音说的自然是很有道理的,这时晏可际心中的郁郁之情倒已散去大半,若能揭穿然人阴谋,那自是大功一件,比之策勋百会,也未尝差了多少。 纪嗣音准备的马却是好马,又温顺,脚力还好,两人只在夜间露宿了一晚便赶到了金官镇。这金官镇是依着元水码头形成的一个小镇,在漆州主城漆坪城以南,廖原以北。此地素来安全,整个南军府都常觉兵力不够,故而这里也就从来不安排驻军。 此时虽然发生了然人入境这般大事,却也没有安排士卒。这金官镇已经静下来了,除了几间空屋外什么也没剩下,安排军队确实也不合算。晏可际来回在这镇子逛了几圈,却什么也没发现,现在离自己五师兄出事已经过了一月有余,这镇子应该什么都不剩下。 他在看完镇子后,是在一个两进的院子中找到纪嗣音的。仅以一个破败小镇的眼光来看在,这宅子倒也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罢了。却也看不出是什么人的了。若像这般小镇,晏可际猜测要么是乡间小地主的屋子,要么是镇上匠人的屋子。 “你觉得这屋子有什么稀奇的吗?”纪嗣音问道。 既然这么问了那就是有。 晏可际再仔细瞧了瞧这屋子,虽然各式浮财已经无了,但厚重家具倒还是老老实实地摆在这里,寻常屋子里不会在正屋中摆那么多小箱子。 “这是位乡间郎中之家。”晏可际道。 除此以外,晏可际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 “你猜你五哥应该是在金官镇内遭遇然人的,还是金官镇外?” “若是以我来预估的话应该是金官镇外,多半是我五哥在金官镇外碰到前来掳掠的然国游侠后两伙人交上了手。因为我在金官镇看了几圈,没有游侠们交手的痕迹。游侠们交手不可能如此温和的。如果在镇内交手这房子就算不塌上一两间,墙壁也不会如此干净。” “我却觉得你五哥可能在这里跟敌人交过手,”纪嗣音指的是第二进的院子中,墙壁上有几处细细的刮痕。 晏可际蹲下身去仔细看了看,然后说道:“这些刮痕既有可能是这户人家自己弄得,也有可能是护体真气震开暗器后所致。而且除了这一处痕迹之外,这院中没有别的打斗痕迹。若说别派武功,可能在这弹开暗器后就跃到另一处继续打斗。但本门并非如此,本门武功素来以静制动,没有四处弹跳的道理,若是这儿是暗器的痕迹,那就应当有更多的打斗的踪迹。” “确实如此,但如果说,你五哥只跟他们交手了一招或者两招呢?” 这在晏可际听来未免过于刺耳了,纪嗣音还没说完他就反驳道:“便是元南大派九峰门的山长们来了,也不可能两招就击败我五哥。更何况我五哥第一下明显挡住了这些暗器,从这些刮痕来看,这些人的内功也不算特别高深。” “小孩子应当听姐姐把话讲完,挡完第一下暗器却没有第二次交手的痕迹,这似乎应当不是一次正常的游侠比武。若不是正常比武,那最有可能的方式便是你五哥被下了毒,而且是在不知不觉间,因为这里是郎中家里,就算是有奇怪的药味,也不会被察觉。” 晏可际觉得这话不错。但就算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呢? “我的想法很简单,你的五哥可能不知道什么原因,被这郎中所邀,到他家中,结果被轻易下毒。虽然他用护体真气挡住了然人的第一次暗器攻击,但到了第二次便不行了,所以,依我之见,要查此事,就一定得从这郎中的身份查起。说不定这郎中一直便是然人布置在此处的暗哨。”纪嗣音总结道。 确实如此,要知道这郎中是何身份,却也不难,像这般有一个医馆的医生,远近村民镇民都要往来求医。就算村民镇民不知道这郎中是何来历,县上也自然有登记备案,一查便知,并不艰难。 从金官镇骑马北上,这条路晏可际与纪嗣音南下时便走过。金官镇内空无一人,但到了元水边的官道上却行人不少。 晏可际下马询问过来往的村民,找了十来位后,问到一人曾去金官镇,他知道这位郎中。这位郎中姓祝,名叫祝凤山,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镇里陪着他行医,另一位则在乡间务农。这位次子唤作祝质仁。晏可际,纪嗣音得知这个消息后,又调转马头去找这位次子,这位次子在金官镇以西五十里的一个叫菜园村的地方居住。 菜园村已经没有祝质仁的身影,村民说祝质仁上个月时主动离开了菜园村,但后来有官府人来,问他情况,说赵质仁已经死了,但他儿子似乎已经被武毅找到,就在什么“拔牙镇”。 “从那些村民的说法来看,那些武毅应该是我大师兄麾下的,那个什么拔牙镇,我觉得应该就是柏仪镇,那这件事便交给我大师兄处置吧。”晏可际对于自己从云亭门出走,还是有点心虚。这趟历练看来到此也就结束了。 “柏仪镇,那镇子不会在玉台山边缘吧?” “就在那。” “那我们现在便出发,那些贼子可能去抢那孩子。” “可若是没人来抢呢?我们就在柏仪镇守着?” “如果这样,那我们两就去把那孩子抢出来。”纪嗣音语气轻松地好像在说要去集市上买个点心一样。 晏可际告诉纪嗣音,这样做不仅我们两人会被定为叛逆,就连云亭门,纪家恐怕都难逃惩戒。但纪嗣音仍是一副轻快模样,好似不知道这世上有景律一般。 柏仪镇在过去处于然军,景军和玉台山民三方交界之处,情况复杂,因而这里景军建有木墙和壕沟。 木墙之内是军营,没有相关文书不让进去。趁着柏仪镇赶集之日,纪嗣音混在各路赶来买卖的人群中间绕着木墙逛了一圈。而晏可际则可以舒舒服服地去乡民中间买油饼吃,他惊喜地发现这个西陲小镇还有酒肆,虽然酒水都颇为浑浊。 他盘算着自己手上的钱够不够他买一壶浊酒再买半只鸡。最后经过盘算,只要纪嗣音不至于抛下他一个人不管,那么他的钱刚好是够的,甚至够他再添上一碗饭。 可惜的是等店家上齐菜的时候纪嗣音也回来了,“你在酒家大摇大摆地要酒要菜不怕被你军中同袍发现了?” 这儿的酒馆倒确实有一大半的人都应该是景军。 “我在军中的时候一贯是在大师兄的跟前做事,这柏仪镇我从没来过。”晏可际回道。 “你找到晚上歇息的农户了吗。”纪嗣音复问道。 “早就找到了,”纪嗣音在绕木墙前给了他一两银子,怎么可能找不到,“纪姐姐要吃吗?” 这话一出晏可际就后悔了,纪纯公毕竟过世不久,纪嗣音船上布衣蔬食,这么问多少有点不知好歹。 但纪嗣音却满不在乎地坐下了,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捡了鸡肉来嚼。看晏可际那满脸惊讶之色,纪嗣音还回道:“我义父乃是隐士,不像你们云亭门一堆道德君子。不过若是平常之时,我还是会按丧礼做事,但晚上是要做大事的,不吃饱可不行。” 似乎是为了堵住晏可际的口,纪嗣音又额外加了很多菜,听说他银钱空了,还直接给了他三锭银子,这可比六位师兄大方。晏可际吃人嘴短,想着晚上大不了被诸位同袍痛揍一顿罢了。 他已经在认真思考如何撮合六师兄和纪姐姐了,想想纪纯公的万亩良田,纪嗣音简直是全元北钱财最多的单身女子,感觉只要六哥傍上纪姐姐这棵大树,自己就可以一辈子躺在长熙城里。 “对了,我听说你三师兄到这了。” 晏可际听完登时立起来,便想着跑回云亭镇,却被纪嗣音按了下来。 “放心,我知道你三师兄武艺高强,你且好好休息,但我自有锦囊妙计。保管七郎你不会被你三哥打死,也不会被景律夷三族。” 在农户家中的稻草上,晏可际认真地思考了夷三族和被三师兄打死那个更恐怖,以及现在就跑算不算背信弃义,或者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劝服纪姐姐比较合适?但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有什么三寸不烂之舌。 然后他就一直想到鄀末之时。 纪嗣音和晏可际来到了柏仪镇木墙外的制高处,这是一家农户的屋顶。白昼繁盛的集市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乡下农户半夜无人点烛,地上唯一的光亮来自于式水反映的月光和依然燃着烛火的柏仪镇军营。 静宸之季,蓝月光辉,让晏可际可以看清身边的纪嗣音的容貌,若只这样静静地去看,纪嗣音是生得是温柔可亲的,除了一袭黛青色衣裙对于一位年轻姑娘而言未免有些枯槁,但布带挽起的头发被秋风吹起倒也与圆月相配。 晏可际希望纪姐姐能跟看着一样温和,他打算尽忠直言,但他刚打算开口,纪嗣音就已经将手指按在了他嘴唇旁,“你猜,什么人半夜跟我们一样还要在柏仪镇外游荡?” 晏可际运起玄璜法,发现木墙东面果然还有四个人,虽然他们分布得很开,但这明显是游侠聚集在一起才会使用的四象阵。“这应该不是墙内人。” 废话,这帮人连军装都没穿。 “走吧,我们一起去瞧瞧热闹,我好久都没看过展世兄的精妙功夫了。”纪嗣音拉起他的手,将真气缓缓输入晏可际体内。晏可际发现这真气是按照阴辅第二步翼明步的运气方式输入的。 在跟着纪嗣音的这几天,晏可际算是半生不熟地学会了角黯步,大战在即,也只能勉力为之。当下晏可际不再胡思乱想,只是专心感受运气方式。 纪嗣音牵着他停在了一个院子里面,这里与一个游侠只隔着一堵矮墙。纪嗣音的巡星九步却是练到极高深的境地,停在地上时竟无分毫声音,这男子似乎一直在盯着前面的木墙,全然没注意后面。待得晏可际刚落下来,这男子便一跃,进了木墙。他才刚刚跃起,纪嗣音脸上便颇有得意之色。 纪嗣音低声问道:“你猜,他们会从哪里杀出呢?” “西面。我不知道他们会想要从哪面出来,但这个柏仪镇西面布置军力最强,三哥一定会把他们逼到西面的。” 纪嗣音赞许地点了点头。 “玄熠允福。”说完便用红泥在晏可际的右手上擦出了条绯线。 玄熠星,赤红色,夺月色于九,十,十一,十二月。为刀兵,战乱之星,也是游侠们的星。但拿红泥擦在右手上似乎是师父那一辈的外方习俗,晏可际虽然知道却从没做过,也就从没买过红泥。 但纪嗣音贴心地把红泥盒递了过来。 “玄熠允福。”晏可际也将红泥擦在了纪嗣音的右手上。 他话音刚落,柏仪镇里面便乱了起来,真气相冲的气浪从木墙内升了出来。晏可际与纪嗣音当即向西面冲去,晏可际看到在北面木墙之上已经有两位游侠窜到了木墙之上进行打斗,其中一位虽然晏可际不认识,但看得出武功是与云亭门同为元北三派的五兴派的武功。他们也是一路从柏仪东面打到西面。看得出来那位五兴派游侠胜不了这位敌国游侠,但却一直在尝试把他逼到西面去。 当晏可际和纪嗣音赶到西面时,却全然不如刚刚那么热闹,这时唯一的声音反倒只有他们南面的水声了。当晏可际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猜错了的时候,声音终于传到了西面,一个游侠从木墙之上落了下来,震起一圈灰尘。 “然国武毅的功夫果然不凡,展某佩服,但鱼入岸上,鹰坠地中,少不得是要交出些东西的。”这正是晏可际的三师兄展剑桐。他朗声向木墙内叫到,语气中颇为满意。 但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人从木墙上落了下来,手持双短锤拱手道:“还要请教展兄高招。” 三师兄的声色明显严肃了许多,淡白色的薄纱在他身旁环绕了起来,那个双锤然国游侠向前扑过来,三师兄也不躲避,只用真气硬生生地抗下这一击。那然国游侠明显不知养玉四法的厉害,竟被这真气震开了,他的双手几乎持不住双锤。三师兄见状立马持刀前刺,但那然国游侠也是颇为厉害,立刻闪过去,止住双手,复上一招,被展剑桐挡了过去。但那游侠锤力明显颇强,三师兄一时也难也发出下一招。 但三师兄的反应明显比这然国游侠快多了,稍稍休整一下,他便复进招于前,三师兄的铜鼓刀法显然已经近于大成境界。一刀一式目不能追,唯能听到音如鼓震。那然国游侠的双锤明显追不上三师兄的刀法,才不过十来招,就只能任由三师兄逐渐扯开他的护体真气。 这时木墙之上却复有一人如猛禽般冲到地上,分开三师兄和那持锤然人。这新来之然人身材颇为高大,使一把钢枪,肤色倒是黝黑,留把长须,拱手笑道:“早听得展兄高升武雄卫武毅都指挥,以为此生无缘相见,却不想还能在此鄙陋小镇相逢。” “哪里哪里,陈兄与我是老相识了,但只怕今日后就不能相见。”此语还未说完,那持锤然人又向上来。然而这次三师兄没有再用护体真气硬抗,只是用轻功避开。御风真气耗费精神要比护体真气小得多,若是要与两人交手,真气可就要省着用了。 晏可际这时看向纪嗣音,但她仍然按着剑,并没有出手的意思。 “这点人你三师兄还是应付得下来。”纪嗣音话音未落,那两然人就已经与三师兄打在了一起。三师兄却不与那两人交手,捕雀功在晏可际看来比之巡星九步真可谓一个在地里,一个在天上。但在三师兄使用起来毕竟不同,闪转腾挪,那两然人竟然难以挨上三师兄的护体真气,偶有碰触,也被三师兄的横刀隔开来,如此二十余招,那两然人始终难以占得三师哥太多便宜。 这时又见一人从木墙上跃下,晏可际不禁心中一沉,这已经是第三个人了。 “你在此除非有人杀你,否则不要走动。” 话音刚落,纪嗣音便不再停留,却使轻功高高跃起,在空中便与这然人两剑相交,碰出钟鸣般的声响。 “好俊的轻功。”却是三师兄赞道。 这第三个然人被纪嗣音挡在数步之外,三师兄得以从容与那两个然人交手。而与纪嗣音交手的那个然人年纪大约三四十岁,须发已经有全白了的,更奇的是他的衣装,别的然人穿着颇为体面,只有他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衣服,但打理的倒颇为干净。他的武器是一柄普普通通的长剑,但他的剑法使得却颇为诡异。若是晏可际,定难以判断出他下一招如何出法,但纪嗣音却表现得颇为轻松,将他钉在了身旁,使得他不能支援三师哥身边的然人。 不过这边才交上十来招,最后一个然人便从木墙上跃了出来,这人穿着黑色的衣服,手持一把短枪,背后背着一个麻袋。这人才刚刚跃出,三师兄便突然用真气弹开围攻自己的两人,向上跃去拦住那游侠,两人刀枪相加,那人的短枪便被震了出去。 三师兄竟复有气力向前打出一掌,虽未打穿那然人的护体真气,却把那然人震到木墙根下。 那原先与三师兄打在一起的然人也不再相斗,却与那持麻袋的然人站在了一起。而纪嗣音也跳出和那乞丐般的然人交手的圈子,与三师兄站在了一起。 直到现在,然人依然被钉在木墙下。 正当此时,那使长剑的乞丐般的然人率先出招了。他身法极快,就是比起纪嗣音也是分毫不差,晏可际还没看清他的行进方向,他的长剑便已经画出百道残影,出现在三师兄和纪嗣音的面前。纪嗣音用轻功,三师兄用横刀才勉强避过去, 使双锤的然人和原先背麻袋的然人一起跃起,展剑桐一口气未尽,便提起第二口气,运起轻功,拦住那背着麻袋的然人的逃路。 看起来纪嗣音和三师兄已经不打算拦住所有然人了,只要能够不让这帮然人带走他们想要的东西就可以了。 但展剑桐猜错了,或者说,在跃起之前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猜和看这两个然人。这时那个麻袋已经被那双锤然人背在背上了。展剑桐急忙用横刀刺在双锤然人的护体真气上,那双锤然人的护体真气瞬时竟被刺破,在右腹部划出一道刀伤。 展剑桐更借此力转移了方向,向那双锤然人进出一掌,但这一掌送到那然人跟前时已经难以击破护体真气,那然人也不管展剑桐,只背着麻袋,径直向前奔去。 这正往晏可际藏身之处而来,此时哪里顾得什么不要走动。晏可际当即掣刀而出,那人才奔到晏可际前方,便被晏可际的横刀砍中右肩。但他却毫不在意,竟运起轻功向前奔去。 “前方危险。”后面不知是谁呼道。 但晏可际愤恨然人到景地如入无人之地,更兼五哥之仇,再加这然人已经受伤。他运起翼明步,追着这然人,直往千里玉台山而去。 5.远游 从夜中到日升,晏可际已经追了这个然国游侠三个时辰了,两人从起伏着丘陵的式水河谷,一直追到了高大的玉台山脉。 晏可际本来并不担心会回不去,虽然这地界他从未涉足,但只要顺着式水河谷就一定可以回到柏仪镇。但现在已经不行了,这然国游侠似乎想通了什么,突然离开了式水河畔。带着晏可际来到了烟雾茫茫的玉台山,式水河的踪迹也愈发遥远。 彻底回不去就彻底回不去,彻底回不去也要宰了这个伧夷杂种,夺回他麻袋里的东西,并泄然国夺我五哥之恨,这是晏可际唯一的想法。 事实上,晏可际的刀尖几度碰上了这个然国游侠的身后,但都难以划破他的护体真气。但现在两人已经越靠越近了,养玉四法,乃元北第一内功,跑久了,这汉子注定斗不过晏可际。 现在他们已经处在一个山坡上,那个然国游侠放弃了继续跑,转而倚在一棵树上,麻袋的口子仍然捏在他的左手上。晏可际则倚在四丈远的一棵树上,两人面对面,相互警惕着。 那然国游侠先开口说话:“景国小子,追得可真够快,看你的刀法应当是云亭门的,听闻云亭门内功高妙,没想到轻功也能如此。” 晏可际没有答话,只是专心盯着他,这然国游侠带着刀伤跑了半晚,现在他已经连一个稳定的护体真气也凝不起来,晏可际得找个好机会一刀致命。 那然国游侠放开了捏着袋口的手,露出了麻袋中的东西。那不是东西,是一个孩子,一个不过十一二岁,刚开始留头发的小男孩。 那然国游侠笑道:“小子,收起你的刀吧,没这必要,你就不想要这孩子吗?杀了我,自是大功一件,但你不想知道我们为什么就要来抢一个小男孩吗?” 晏可际没有收起刀,但他确是已是心中震恍,不知所措。自然,此时最好的方式是不管这小男孩,先废了此贼再说。废了他,什么秘密都可套出。但若因此害了这孺童性命,岂非有违武道?晏可际把刀收了起来,冷冷地盯着这然国游侠,听着他的下一句话。 “这不就对了,为了逃避你的追捕,我可是什么武器都丢了,你何不也试试?”他把左手放在了那小男孩的天灵盖上。晏可际本以为他要拿这小男孩换自己一条命,没想到此贼居然还想得寸进尺,真是该死。 他立起身子,一步步朝着这然贼走过去。纪姐姐的话也不全对,像这种情况阳辅步就有用的多。 “你这小子要做何事?”这贼子虽然放大了声音,却止不住颤抖之声。 “欲献刀给豪侠也。” 他的首白步早就大成了。 那然贼显然不信这话,努力大声说道:“不劳亲来,在中间把刀放着就行。”晏可际已经走到中线了,他站定在这里,不过两丈,够了,这正是六哥教给自己的出刀距离。 “啊!”那然贼的左手已然全无。他恨此贼欲拿孺童要挟自己,也不多想,直接再出一刀,直断其喉,便结果了他的性命。 但接下来怎么办? 这孩子还在睡觉,晏可际看得出这孩子已经被点了穴。自己练习刀法,素来不擅长这些点穴功夫,若是一般大人也就罢了,偏是个小孩。晏可际不敢犯险,又想着点着穴也不需要吃太多东西,但到了柏仪,请三师哥想办法就是。 此时血污已经沾到了这孩子粉雕玉琢的脸上,晏可际觉得这样未免不好,便抱起孩子向这山下溪谷中走去。这高山之中,密林遍布,一切都是昏昏暗暗的,太阳也不过勉强从溪流上游照过来。晏可际并不担心,顺着溪流走,总能走回去的。他用溪水把孩子的血污洗掉,又自己饮了一大口。 晏可际只在昨日午后睡了一两个时辰,为了追上那个然国杂种可谓精力尽消。这溪水附近,颇是清幽,正是左右无事,晏可际抱着这孩子在旁依着一株大树竟睡了过去。 醒来时却是被群鸟鸟鸣惊醒的。此时天已是全黑了,无论是月亮,角黯星,还是翼明星都看不清楚。 但晏可际确出了一阵冷汗,自己居然在这荒郊野外睡着了?而且那个然国游侠的尸体自己也并未处置,想到此处,晏可际不由大骇。马上就要回到山坡上先去处置了那然国游侠的尸体,正欲动时,便隐约听到似有人声。晏可际忙用捕雀功上到树顶,他把小孩靠放在树干上,自己一时连大气也不敢出。 过不多时,晏可际发现昨晚那位持短枪然国游侠居然已走到不远处,也许这人会跑到自己所在的这棵树下,到时便可将这人一击致命。 但这愿望却明显地落了空。 另一位衣服打满补丁的游侠走到了这人跟前,冷冷道:“那云亭门小子可能已经走远了,柯兄弟断气有些时候了。我们还去不去玉中,朱显,你把我们弄到这里总得有个交代吧?” “既已走了多时,那具尸体怎么会那样直愣愣地摆在那里?何况追到溪旁还有血迹,过了溪却瞬时没了。不过我也不在意一个云亭小子的性命,至于那个小孩,若能活着带回也好,若不能,也没什么。” 说完这话,他径直朝着晏可际所在的树下走来,然后道:“去玉中是不能耽误的,但若是树上有个小虫子,吃吃却也不错。” 晏可际瞬时明白情况不妙,但仍奋力而下,使出云亭门的博树刀法全力一击,那名叫朱显的然国游侠立马吃了一惊,也不硬抗,只使出轻功,跃出三丈远。 但这由高处落下的刀法乃是云亭刀法中威力最大的几招。纵是这朱显轻功不凡,竟也被晏可际的摧敌真气破开护体真气,在衣服上划出几个口子, 晏可际一击不成,当即转身运起巡星九步而跑。朱显瞬时大怒,立马向前追来。前些日子,晏可际还和纪嗣音一起追踪这些然人如猎人追踪猎物一般,没想到现在就攻守之势异也。但巡星九步不愧为上乘轻功,这朱显虽然拼尽全力,却仍然拉近不了两人的距离。 “我想云亭门在世上好大的声名,哪里有这般如鹿羊一般的弟子。” 去你的,晏可际想,云亭门又不养蠢材。 “前些日子我碰见了荀存圭,好一位云亭弟子,真是大英雄,大豪杰。”晏可际不由地脚下一踉跄,等他反应过来已是来不及了。 刀枪相交,震得晏可际手中一麻。 但还不等他的手转好,那朱显复又挺枪上来,猛力一刺。若非晏可际的玄璜法确实是高深内功,其护体真气颇为坚固,此时朱显已然割了晏可际的头。 但即便如此,晏可际丹田里也是震荡起伏,难受不已,一时之间,护体真气几近破裂。 但此人也不好受,踉跄地退到树上,若不是树干撑着,几乎跌倒。晏可际看这然人肤色颇黑,身材还算高大,阔面鹰眼。 从刚刚招式来看,他的轻功不在自己之下,但是他的右腿却是有伤,真跑起来并不如自己。趁此机会,晏可际强忍痛苦,收敛心神,一跃而起,对付这等然人,勿要一击而取其性命,若是一击不成,只能另寻它法。 但晏可际正要落下时,却感觉一股气浪奔来,晏可际无法,只得又按照阴辅步运起真气。自己的身体果被自己体内的真气强行扭开,躲开了这股真气。这原是几枚石子,但竟把晏可际身后一株大树给打断了。 还好叶姐姐的话自己都听了。阴辅步与阳辅步同运,果能强行更改身体动向,但先是挨了这朱显游侠一枪,又是阴辅阳辅同运,现在自己内息乱得好似长熙集市的人群,各种真气四处乱冲。玄璜法所维持的体内秩序几近不存。晏可际别无他法,不再缠斗,径向反方向奔去。 晏可际也不看后面还有没有人追来,玄璜法给自己耳目的增强之能,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最后的玄璜真气全部转成了御风真气,好运转巡星九步。 一路狂奔,直到太阳东升,晏可际才敢停下来,如今他的真气四方乱窜,各处穴位都运行不畅,他已经凝练不出护体真气,好在摧敌真气和御风真气虽然迟滞些,但毕竟能用。 摧敌真气,御风真气和护体真气并称三气,其中以御风真气最易凝练,御风真气稍难,护体真气最难。若能以护体真气凝气护体一个时辰,便已经可以在一道盟中获得第七等的知武人盟位,授予知武牌。 晏可际现在暂时甩开了那帮然国人,这是好消息。至于真气失控,堵塞经脉,晏可际倒也不太担心,只要有更精深的真气,就可以很轻易打通。如果他练通了黄琮法,那么这些堵塞的玄璜真气便不值一提。只是四师兄给他黄琮法修炼要诀,需要以玄璜真气为根本,现在已不合用。 他拿起了自己的知武牌,云亭门的知武派皆用玉台山所出产的云玉制成,这是一种异材。异材之所以能称为异材,是因其中有异种真气。但云玉中的异种真气作用却颇为特殊,其最大作用竟是让云玉能够容纳其他真气,比如晏可际这枚,就注入了师父荀明道的苍璧真气。 这块知武牌正面刻有香蒲花纹,其上是师父所书的两个楷体知武大字。背面则未加雕刻,只是大体磨平,甚至还留了些凹凸,整个知武牌长有四寸,宽近两寸,厚有一寸。或许将知武牌内苍璧真气吸收进来,再慢慢分解,就可以帮他打通经脉。 但才刚刚吸收,便臂痛不已,苍璧真气确实精粹非常,慢慢分解一定非常艰难。现在时候未到,如今自己一人游于这茫茫玉台山中,前方后路皆是虎狼,手上的东西除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早早用掉为好。 其实自己也可以现在就一走了之,回到柏仪。但那小孩现在又失陷于然人之手,虽然大概并无性命之忧,但怎可弃百姓于此类盗贼之手,何况现在五哥失踪的线索也一并涌来。 想到此处,晏可际便收起知武牌。 玉中城在哪儿晏可际并不清楚,但他以前在大师兄手下做事时曾隐约听过这名字,知道这城在玉台山南端,诸多势力交界所在。景然商旅,玉台诸部,南然军队,常在这三不管的地方走私交往。玉台山南部,由于处在景然交界,景朝常常无力直辖,这地方似乎是由一户姓伍的玉台豪族所管,惯常是景来了姓景,然来了姓然,就是不知最近姓什么。 但此时晏可际却是又累又乏,哪里还有南下之能? 自昨晚追那然人离开柏仪,晏可际已经一天多未进寸米。前些日子回长熙城所做的秋衣如今已经被树枝刮的残破不堪。但那又如何呢?晏可际用石子打下几只飞鸟时想到,自己只要顺着溪流东出到有人的地方,准有新衣服可穿,也就不必在林间吃这烤鸟了。 晏可际第一次自己在林间烤这飞禽,几乎烤焦了才敢动口,又无别的调料,拔毛什么的也做的乱七八糟。不过晏可际肚中饥饿,也顾不得许多,一边吃一边想着自己前些日子在长熙吃到的酥蜜甜食,但这样更难咽了。 勉强进些食后,晏可际想到自己反正也追不上那帮然人,只要赶着去玉中城就行,便也不再慌张。自上树去,睡了一觉,这一觉他总算没有再被群鸟惊醒。 他在梦中又到了繁盛的长熙城中,但当他醒来时,只有铺满月光的玉台山。 晏可际翻身下树,拿起横刀,往东而去。现在他不饿不乏,虽然玉台山把他变成了个叫花子,但他依然知道自己要往哪儿去。 现在结不成护体真气,但他的巡星九步还是又快又稳,不到一日,他便已经出了玉台山。他沿着一条不知名的溪水向东而行,虽然这条溪叫不出名字,但他知道这溪一定会汇入元水的,而元水的水旁,总是有人家的。现在他走了两日,已经见到了两个村庄,但都是空无一人。晏可际心中奇怪,这里又有水源,土地肥沃,却为何无人居住呢? 直到出了第二个村庄,在山岭上望见然军的旗帜时,晏可际才恍然大悟,自己这是在式水以南,千锋岭主脉以北,这儿是景然两军的战场,百姓要么被迁到千锋岭去,要么被迁到式水旁。 晏可际小心避开然军,来到五十里外第三座村庄,村外的农田岁仍是绿浪,但已经可以看见黄色的稻穗,晏可际知道下月稻谷便可以收割,但大部分农田的稻穗成熟前就被已被胡乱地割掉。 这村庄中还有人,晏可际知道,虽然他的感知能力因为真气失控已经锐减了不少,但仍然胜过常人。这村中的泥地新按上的脚印比之前几个村庄新鲜太多,这儿远离式水,若是有人便只能是然人。 晏可际一时不敢大意,只运起巡星九步飞到屋檐之上,但那气息已经消散,这村庄瞬时寂寥下来。晏可际一时大奇,这帮然人不该这么快就发现了自己,但毕竟自己真气乱得很,他也不敢松懈,只从日中待到了太阳西坠。 唯到此时,晏可际才发现一间瓦屋中有一位老太爷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看样子是要去溪中打些水。晏可际怕还有人,也只由得他去,但待这老者要进屋时,也没个旁人。 晏可际觉得再等下去未免婆婆妈妈,到时候大不了运起巡星九步跑就是了。这几日总算遇得个活人,不能错过。于是翻身下屋,还未落地,那老翁竟立马颤巍巍地跪了下来:“非是小老儿不听朝廷号令,实在是家中只余得一老翁,一女娃,若是去了式水讨生活,实有不便啊。” 晏可际心中尴尬,他确是朝廷之人,但并无要逼他离开故土之意。便将他扶起来,行礼后道:“我虽是朝廷中人,但并不担负这等职责,只是要去玉中城公干,路过此地,讨一碗饭吃。” 那老翁听晏可际说只是要一碗饭吃,当即大喜,便一边请他入屋,一边道:“其实那些景军,还是和蔼。那引我们到式水以北,也是防我们被然贼骚扰,只是小老儿实在是年纪大了,不好走动,非是有意违抗王化。” 晏可际心中只是默然,这老者的屋子入了夜昏昏暗暗的,也没得蜡烛油灯,只靠一摊火一边做饭,一边照明。入了屋除了看到两个人影,什么也看不见。虽说如此,这屋子毕竟有房梁,算间瓦屋,倒也不算差。 晏可际便让他们把食物拿出来。也不过一碗白饭,一条鱼,一些腌菜罢了。但好歹是有盐有味,而且火候看上去,也比自己那要么烧不熟,要么烧太过的烤鸟好多了。 “老伯可知道玉中城在何处吗?” “玉中城我也只是听人说过,没有去过。据说沿着这条溪水继续向东,到了它和式水交汇,那条式水比这溪水大得多,而且交汇处应该立有一块碑。便向西往玉台山里面走,入到玉台山里面若有一座堡垒,旁有集镇,那便是玉中城,听说玉台山里有鸦婆神在,玉中城内的鸦婆庙也颇为灵验。但我只是听过,并没去过。” “过往还有些肉,只是要避兵乱,所以也都没了,否则不至于如此简单。”那老翁把菜拿上来后颇是欠疚地说道。 “那你们留在此处未免危险,不如去式水,朝廷自会安排分田开荒,岂不比你们在此处好太多?我乃是贞国公的学生,还可以给你们写封信担保一二。” “学生好啊,我家大郎就曾进过学,后来便去外面了,他投了景军,却死了,只剩了这个十一岁的女娃给我。我们家姓陆,这女娃唤作丽娘,你瞧她脖子上那个金锁,这可不是乡下玩意,是他父亲留给她的。” 这女孩这时过来,确实在脖子上挂着金锁,虽然生得瘦小,但看着白净清秀,却像是未吃过太多苦。 晏可际这时想到,便从怀中将纪嗣音给他的一锭银子摆上桌子,递给那老者,正欲吃饭,却见到那那小女孩趴在桌边,盯着那一条鱼。晏可际心中突然有些歉意,这附近又无商旅,把银子给这爷孙,真的有用吗? 他便要把这鱼推给那小女孩时,那老翁突然急起来,连忙止住晏可际道:“这小女娃不懂事,官人勿怪,虽然都是些鄙陋菜色,还是莫要嫌弃。” 晏可际笑道:“没事,我吃些饭便是。” “不行,官人这,这……打仗却也劳累……” 晏可际突然疑惑起来,自己不过不欲吃鱼,又不是要抢他东西,这老翁急什么。 “咯吱”声响,晏可际心中一警,旁的全无意识,便御风真气凝练出来,瞬时一动,跳开来。 那房梁之上,一人落下,正照晏可际刚刚坐的地方落下一剑,桌子都被震开,激得四周尘土飞扬,这人上着红褶,下着白裤,中间使黑绦系着,头上戴着黑色一字巾,这才是正儿八经的南然武毅穿着。 晏可际立马运出御风真气,瞬时上前来,一刀挥来,这南然武毅身上本有四五处伤口,他刚刚落下又全力凝结摧敌真气。一刀未中,如何凝得出护体真气来挡晏可际这一刀?瞬时便被断为两段。 南然武毅的长剑直接落到那老翁身边,那老翁竟自摸起那剑来。晏可际刚刚奋力一刀,正自疲惫,就见那老翁拾剑。 怒惧之下,晏可际自上前去,只轻轻一脚,便把那老翁踹到墙上。 转头望时,便只看到刚刚那小女孩呆在原地。晏可际看那老翁惨样,有些心慌,转身而出,走到屋外。这时天已经黑了,晚风一吹,晏可际心下镇定下来,似那老翁,在南然武毅面前,又养一孤女,如何自主?自己就这般走了,岂不真成了符百胜所说的任由一心之人? 他转身回屋,走到那老翁身边,查看一番,知道这老翁已经活不了,便道:“你还有什么遗愿吗?” “那个武人的包里……有解药,给我那孙女……” 晏可际自去翻了翻,果然发现两瓶药,把那拿给老翁看,老翁认出毒药来,晏可际嗅了嗅另一瓶,这气味确实像解药,云亭门虽不擅长配制毒药解药,但识别毒药解药的功夫还是有的。 他来到那女孩边,她还呆在这里,晏可际把药放在她嘴边,她却自逃到一边去。晏可际走过去,也不顾那女孩抗拒,直接把药投进她的嘴里。 晏可际又走回那老翁身边,那老翁拿出一块木簪子,道:“那女孩有个二叔,投了……投了然军,在玉中,望……” 那老翁的话愈往后,便愈不清晰,直到后来,便不清楚。晏可际立起身子,返到那南然武毅身边,从那人身体上寻出干粮和一把小刀。这时那女孩已经跪坐到老翁身边,也不哭,只是呆呆望着。 晏可际上前来,把小刀递给那女孩,道:“我们出去,把你祖父葬了,你若想做什么,且先找到你二叔再说。” 说罢,晏可际自来到院中,寻了一处地方,挖出个土坑,将那老翁葬了。又把那南然武毅抱出来,掩在稻草里面。晏可际做这些的时候,那姑娘就跟出来,但只敢远远望着,不敢上前。 晏可际也不管,复进屋找一处睡下,那姑娘则进来窝在墙角。晏可际把《游侠行状录》记载的每一位游侠往事拿出来细思一遍,却没有一条自己能参照的。他有些后悔把短刀给了那女娃,却又鄙夷自己这后悔。他想了想,决意今后若一人不会武功,除非他真快杀了自己,否则自己绝不动手。想到此处,便不再思索,埋头睡下。 第二天首初之时,晏可际便自醒来。那女孩还窝在角落里,但已经睡下,晏可际把她唤醒,按那老翁说的方向走去。才出村不到一里,便见芦苇荡中,隐着一艘小船,晏可际生长在元水边,自然知道如何驾船。 一路之上,都未遇到然军,进入式水后,倒遇到几队商人。才知道在这式水上游以南,景军才与然军打了几仗,然军战败,纷纷东逃,景军也向东而去。晏可际想自己碰上的那位然军武毅,怕也只是个溃军。 商队们称现在这边军队最多的,反倒是玉中伍家,他们因为景军东来,大为紧张,竟把自己军队都派到东面,监视景军来了。 不过那些伍家土兵倒无意阻拦商旅行人,晏可际交了一两银子,过去玉台山的关口。 由此过了四日,看见了一条溪流自北向南流进式水,这儿的式水分割开两岸山势,在北岸是刀削锤砸出来的凌峭高峰,南岸则是掌搓指捏的和缓土包。 土包之下,式水之旁,稍有些平地,上面堆些茅顶石墙,那便是玉中城,虽然以长熙观之,这并不算什么城。不过一座歪七扭八的石堡居在河谷中央,然后一些木屋,瓦屋毫无次序地东西排列。 伍家是玉台山中有名的土豪,所以在玉台山中,这玉中城倒可以算数一数二的大聚落。也是玉台山玉和景然商品的集散之所。再从玉中城往玉台山里面走,便只有苍劲的古松还能遗留,那里是玉台山最高的几座山峰,也便是式水的源头。 但这与晏可际没什么关系,他只要把这女孩交到她二叔手上,救回那个被掳走的小孩,再打探到五哥的下落那就好了。 先找了个旅店安顿好了陆丽娘,晏可际自到集市中逛了逛。玉中素称南北东西货物交换之场,虽不可与熙州相比,但元南香料,玉台铜铁,漆州器物,倒也都有一些,确实可称繁盛。 只不过城中景致却颇为不堪,多是胡乱搭建的房屋,只有三四个建筑还称得上体面。一个是然国使者所居之所,是在堡垒外面,不过也是围了一圈侍卫,看上去虽是戒备森严,但人来人往,也不寂寞。还有就是景国使者居所,不过现在却是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而比这些还要端庄宏大些的,就是鸦婆庙,近看规模,晏可际竟怀疑可以与熙州鸦婆庙相媲美。黑瓦白墙也是弄得分明,明显新近粉刷修缮过,来往参拜的人也颇多。倒使得真正集市处人头稀薄,反倒这儿聚集成一个买卖场。 不过晏可际还没愚蠢到觉得现在形势拜鸦婆有什么用处。他还是觉得陆丽娘的二叔如果在玉中,那大概就在然国使者的府上,但自己总不能拿着木簪直接上门吼人。便自在这然国使者的街旁找了一家最近的茶肆,一边饮茶,一边想到自己现在虽然暂凝不出护体真气,但御风真气还是能用的,要不要晚上直接用轻功飞进去拿刀随便逼问一个士兵算了? 正自想着,便有一个小乞儿上来拿着一本册子过来道:“这位大爷,有人托我把这本书给你。” 那本书倒没有标名字,只是翻开一看,上面居然是黄琮法的修炼要诀,只是要用苍璧真气倒练黄琮法。若是碰上一般人,这不过是本废书,但晏可际自然知道如何弄到苍璧真气——他的知武牌。 晏可际自切下小块银锭,温和地问道:“是哪位大爷让你送过来的?” “是一位身着蓝衣的老太爷。他还叫我提醒你万事小心,莫要逞强,若有不对,早早离开就是。”那小乞儿答道。 再问别的,这乞儿却也答不上来,晏可际便自放他离开。晏可际翻着这本册子,他也曾在本门中看过黄琮法,这本书写得大差不差,看了一会儿,晏可际便记住了八九。只是来源不明,晏可际也不敢轻习。 这时茶楼下自有一阵喧哗声起,一位身着锦衣的男子与几位侍卫穿过大街朝着然国使者所在而去。晏可际心中一时好奇,自己跳出茶楼,运起轻功,奔到然国使者对街的屋顶。这时那然国使者已经出来了,却是那日在柏仪镇被三师兄称为陈兄的男子,此人肤色黝黑,又留了一把长胡子,不过穿上了锦衣,现在看着更像个财主,而不像个南然武毅。 那日的另外两名游侠也侍奉在他的旁边,名叫朱显的男子也已经换上了锦衣,只有那个一开始就穿着补丁长袍的男子,现在还穿着补丁长袍。 那锦衣男子一来到府前,便与那然国使者嘻嘻哈哈地笑在了一起,两人手牵着手正要进入府邸时,却突然齐齐转过身来,交谈了几句。锦衣男子的几名侍卫便突然传身,奔着晏可际的藏身处而来,晏可际当即知道不妙,也不多候,又是转身就跑。晏可际大致猜到那锦衣男子多半是伍家的人,便也不往城里去,径直往玉中城旁的山丘里钻。不过那些侍卫也不下死力,只追了几步,便放弃了。更何况晏可际也发现这几名侍卫中,能叫武毅的也只有一位。 但晏可际在深山中还是待到了入夜才敢回到旅馆,向店家里要了酒肉,却是一盘鸡肉,一盘蔬菜,两碗米饭。晏可际本来疑心陆丽娘是否会自己出去,结果回来时,还在房间里。 但晏可际唤她来吃饭,却也无动于衷,晏可际遂只是胡乱地吃一两口,便复出去了,这时屋中又响起碗筷的响动。 晏可际不甘心白天的失败,又运起巡星九步,想去那然国使者的府中。但又怕再被发现,便跳开来只落在在隔了两条街的屋顶观察然国府邸,自是什么都看不到。 对于然国使者的目的,晏可际猜他们会不会想借玉台山之道来攻景。 那自己为什么要围着这间破屋子转,去绕着伍家家堡转不是更妙。 主意已定,晏可际便又跑到了伍家堡垒外,这回自己终于不用绕开两街屋子转,只用隔着一条街转,这确实不差。不差到鄀浑星都升了起来晏可际也没明白自己今晚上为什么不好好睡觉,或者去钻研下收到的那本黄琮法? 正当晏可际打算回到旅店反省自己一天为何甘当没头苍蝇时,却看见三名游侠如鬼影般跃上了那堡垒的石墙。 6.景使 晏可际身上难以凝成稳定的护体真气,即便看到了刺客,他也不敢拔刀上前阻拦。但拔刀上前阻拦的本事没有,掀起一块脚下的砖瓦,运起摧敌真气,砸砸这群黑衣游侠的本领还是有的。这一砸之下,堡垒内瞬间响动了起来,但这些士卒都并不能都算作武毅。晏可际不清楚这伍家究竟有没有武毅,又有多少武毅,一时也不敢轻出。 但过不多时,石堡内又传出刀剑碰撞之声。不一会儿,便有一个黑衣客从堡中冲了出来,竟也不往别处走,直往晏可际藏身处而来。晏可际一时无法,只得拔刀出来,两人刀剑相交,震得双方都从房顶落下来。晏可际护体真气不稳,不敢久留,便欲走时,那刺客却不依不饶,只欲取晏可际性命。这刺客轻功颇好,晏可际一时不得脱身,只得奋力使刀与他相斗。 云亭门的外功其实颇以狠快著称,因为云亭门内功为天下称道,寻常游侠武毅极难破开云亭门的护体真气,因而云亭门便讲究持刀狠拼,不重用招式遮护,重攻不重防。 但晏可际此时护体真气脆弱不堪,哪里敢用这等打法。只得全力使刀挡住对方的进招,但这人却悍不畏死,竟主动挨上了晏可际一刀,全力向下一击,当即在晏可际的右腿上留下了一道伤口。这贼子右肩的护体真气也被晏可际击破,一刀而下,几乎划到心口。但此时晏可际已经清楚,这贼子定是要配合他伙伴来取他性命的,断晏可际右腿,就是防止晏可际逃跑。 晏可际知道此时不能再留,必需立即撤离此地。 但欲走时,屋中却又有一人落下来,一手持剑一手拿戈,架住两人的脖颈道:“两位深夜到访石堡,何必早走,不如到石堡牢中叙叙话,如何?” 这人语气甚为温和,倒真像情人做客一般,看容貌是个头发花白,虎背熊腰,面上挂着疤痕,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 “有劳,但今日并非佳期,来日某定当赴约。”那黑衣客倒也颇为温和地回道。 疤痕男子立即把架在晏可际脖子上的剑也一并拿起向那黑衣客砍去。剑戈齐用,却仍被那黑衣男子的护体真气挡住,疤痕男子手中一震。只一霎那,那黑衣客便从容地运起轻功逃开了。 但晏可际却没有逃跑,倒不是他右腿受伤了,而是因为他真的想见一见石堡的伍家家主。 他半倚在墙边,笑道:“石堡今天是姓然,还是姓景,还是姓伍啊?” 疤痕男子转过脸来,道:“我知你想说什么,这帮刺客皆是然人对不对?不过然人势大,走了也只能任他们走了。你却得跟我回去,我看你像个不成器的游侠,连个护体真气都结不踏实,只是你年纪看着还轻。这么年轻何必出来跟着商队跑江湖,倒应老老实实地随着师父学上几年,也不至于来此作了替死鬼。” 晏可际差点没被这疤痕男子的话噎死,看样子这疤痕男子只把自己当作一个不成器的小学徒,为了赚几个钱跟着商队跑江湖。这疤痕真长错地方了,就应该长在眼睛上。 他也不发怒,只笑嘻嘻地说道:“那看来今天石堡是姓然了?” 虽是笑嘻嘻的,晏可际心中却是颇为沉重。如若这疤痕男子代表伍家的态度,那只能说伍家如今惧然如虎,自己在这玉中城中,举目皆敌,恐怕难以讨得什么好下场。 但自己既然来此,自当全力一搏,赌一赌这汉子是不是忠于伍家,到时实在不行也不过脚底开溜罢了。 但那疤脸汉子听了如此无理之语,却也不生气,只笑道:“看你是个景人吧?那也不怪你愤恨,不过今天挨上景府空空,也活该你们景人倒霉。” 说完,便欲收了晏可际的横刀。 这晏可际却在一旁站定,怒骂道:“混账东西,我奉大景漆左路领军之命来此与你家堡主公干,你却好生无礼,不怕景军天威吗?” 那汉子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开心了:“周将军的名号我也是知道的,你一个护体真气都结不成的少年郎,怎么会是他的使者?” “糊涂,如今然使入境,我是也得是景国使者,不是也得是。今天他们然人就敢过来杀你们伍家家主,明天敢干什么,你敢想吗?”晏可际怒斥道。 这汉子竟一时懵了。晏可际继续道:“我就算是景国一介布衣,那也不惧于此危难之际为国效力。你身为玉中游侠,怎么胆小如鼠,何况你也不想想那然国武毅为什么出来不急着跑,竟过来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正是景国使节啊。” 但那疤痕汉子显然不信,他笑着摇摇头,但继而又严肃起来,说道:“那也好,你随我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姓晏名可际。” 但这汉子却对此没什么反应,这晏可际倒也清楚。素来只有云亭四子的威名,五师兄因是师父的儿子或许也有人知道,但自己和六师兄则在当世无名。 晏可际被带进了石堡内的一间屋子,若不是因为这间屋子十分宽敞明亮,晏可际会以为自己被带到了地牢,不过这也与地牢相差不大。因为这屋子里面空荡荡的,也没什么稀奇陈设,完全不像平宁伍家的房子。门已经被上了锁,其实这并没有必要,因为晏可际不会逃跑。而且单靠这锁和门外那几个普通军士也难以阻拦晏可际。 “这屋子里关的是谁啊?” “似乎是晚上的刺客?” “放屁?似乎是景国的使者?不过景国的使者怎么会晚上被关在这里,外面不是有一间景国使者的公邸吗?” “景国是不是不行了?我听说景军已经离开玉台山了。” 晏可际耳目之能,虽因为真气紊乱,已经降低不少,但外面军士讨论得如此热火朝天,他想不入耳也难。景军确实已经撤出玉台山东麓了。但人们会如何理解此事呢?是像那些商队一样知道景军是为了追击然军而离开,还是如这些军士一般,认为景军放弃了玉台山。 但容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并不多,一个锦衣男子已经冲进屋内,一边走一边怒骂:“胡闹,简直胡闹,你们以为陈执是蠢货吗?人家深得邬弃碍信用,哪里有这么好糊弄!” 这是一位四十余岁上下,身姿细长的男子,晏可际昨日已在然国使者的府上看过这人,他正是与那然国使者会面的伍家代表。 “下属本也以为不可,但今晚刺杀之时,此人却是帮了我等大忙。那然国刺客甚至不顾性命之危刺杀他,而这景人从容应对,我想他就算不真是景国使者,也必然出身不凡,拿来唬唬然使,抬抬身价,也未尝不可。”这声音来自捉住晏可际的疤脸汉子。 “什么就算不是,这就不是景使。”那锦衣男子骂道,这时这锦衣男子终于转身正眼看晏可际了,他说道:“少年郎,你是何人,从哪里来?” 晏可际一时气闷,冷说道:“国家大臣,不答无礼之问。” 那锦衣男子一时气急,竟欲动手殴打晏可际,那疤脸男子赶紧抱住他,说道:“少爷,就是要这股气势,天生就是来演景国使者的材料,够好。” 这锦衣男子竟然还是这平宁伍家的少主,晏可际搜肠刮肚地想了想,伍家现在的家主应该是伍绍均,他的长子应该叫伍和泰才是,便说道:“你便是伍和泰对吧?” 这话一问还抱着的两人瞬时愣住了。那锦衣男子更是暴跳如雷,骂道:“你就算是景人,也不过是个下民,怎可直呼我长兄的名讳,妈的,我的鞭子呢?” 这疤脸男子赶紧开口道:“混账,这位乃是伍都督二子,姓伍名和节,乃是朝廷钦封的宣节副尉,你一介草民,也当按朝仪行礼,那里有这般狂傲的。” 宣节副尉是次八阶的武散官,而晏可际自己也是宣节副尉,官位相当。 那疤脸汉子看晏可际仍然是一副冷脸,便继续说道:“我且问你,你是哪里人?师从何派?作何营生?” “我乃熙州人氏,师从云亭门,作些刀剑营生。”晏可际从容回道。 这话说完两人愣住了,继而狂笑充满了整个房间,那疤脸汉子还好,只是一副没憋住的样子,那伍和节完全是斯文扫地。 谭弘益道:“贞国公鼎鼎大名,他的学生云亭四子也个个武艺高强,当年他们四人便将忠于然国的同门师兄弟八十余人尽数诛尽。兄弟你穿着一身破旧衣裳,护体真气都凝不成,却说是贞国公的学生。虽说我们确实打算利用你骗一骗那然国使者,但这也是生死大事,莫要寻些玩笑话来说。”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谭弘益你居然把贞国公的学生拐回来了,我看我们石堡明天是要被五雷轰顶了,这要让他大师兄知道了,明天不得把我们都殛了?” 这伍和节一边说一边狂笑,留得屋中两人一个尴尬神色,一个杀人神色。 但这笑声终于止住了,那伍和节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大哥,你回来了。” 这位便是他大哥伍和泰了,他身量更长也更壮,当得起虎背熊腰一词,年纪看着也更大,黑色的虎须裹满了下颚,他进来道:“好志气,要假扮却是该假扮个大的,但云亭门未免太大了,得扮个文官比较合宜。我觉得谭兄弟的办法没错。” 那疤脸汉子感激地向这伍和泰拱了拱手,这伍和泰回了一礼,继续说:“不能任由然人漫天要价,有景使得有景使,没有景使我们也得封个景使。” 这伍和泰突然让开一步,几个侍卫把一名女子拖了进来,这自是陆丽娘了。不过这侍卫虽然动作粗暴,但陆丽娘却也没受什么伤,看见晏可际在这里,反倒把脸撇过去,但慌乱的神色倒是安定不少。 “这是你家妹妹吧?现在你可以说说你究竟是谁了吧。我听那谭兄弟说你衣服里有几块银锭,你当是来此做生意的景商才是。”那伍和泰说道。 晏可际终于摆正了坐姿,若只有自己也就罢了,这里毕竟又多条人命,这般随意随意应当,就不当是知武人了,便道:“第一,这女孩并非我家妹妹,我是受人之托带他来此投奔亲戚的,第二,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正是云亭七子之一晏可际,来此是为了朝廷公事,第三,只要是对抗然有用,我是谁,可以由得你们来弄。” 至少他们没有再次哄堂大笑,虽然都是一副尽力忍住的神情。 “也不管你这少年郎是不是什么云亭七子,也不管这女孩是不是你妹妹,我自有几件事交于你办,办得好自有一生富贵,办不好你和这女孩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晏可际死死盯着这几人神色,心中自有火起,若有机会,便不把他们杀了,也该痛打一顿才是。等会不论真假,自己都得开始练那本黄琮法了,走火入魔也比现在这情况好。 那伍和泰见他没有反对,便继续说道:“其一,我想了想,你虽然是不个不成器的游侠,但你今晚毕竟与然国刺客交了手,所以你得是个游侠,按一道盟的说法,得是个知武人,你就说你是五兴派中来的。” 晏可际一边听,一边拿出了自己的知武牌。那名叫谭弘益的疤脸汉子搜自己身的时候,这块玉佩还是被自己给扣下来了,说是贴身之物,那谭弘益也不疑,他最后也只取走了晏可际的佩刀和钱财。云亭门的知武牌做得颇为粗疏,虽有知武二字,但民间模仿知武牌也不少,如果不细看,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白色玉佩。 晏可际慢慢地将自己的的养玉真气输入其中,虽然他身体内有些真气已经脱离他的掌控,而至于堵塞经脉,但输入一丝真气激活佩玉的本身晏可际还是有的。 “其二,今晚你就得记下景国在元北军中那些官位,我等会儿自会派人给你细说,至于什么礼仪法度,也会一并给你讲解。” 这股真气慢慢地被晏可际转到右手,在大师兄身边这几年,大师兄一直在教晏可际他根据家传武学改良后的长云运雨掌,云亭门中拳掌技艺不佳。大师兄这套并不算卓越的掌法,已经算是晏可际会的最好的空手功夫。 “其三,明日午后,然使会来与我等会面,你就要在那时出场,你要干的也不多,等会儿会有人过来教你如何回话,该你回的你就回,不该你说的,做的,就不要说,不要做,尤其不要展示你武功上那些微末的道行。” 晏可际静静地听着这伍和泰说完三点,实话实说,晏可际觉得以自己目前的状态运转苍璧真气真是艰难不已,传闻养玉四法真气都温润如玉,但现在自己真如有火炭置于手中。如果这伍和泰要一直絮絮叨叨地说下去,那晏可际的手就要先废了。 但好在他说完了,而且伍和泰离自己实在是太近了,正当此时。晏可际瞬时抬手,那伍和泰虽然立马凝成护体真气,但这般仓促凝成的护体真气如何挡得住苍璧真气呢?凝出催敌真气的手掌已经悬在了伍和泰的脖颈上。 晏可际温和地笑着说道:“伍校尉说完了三个条件,总也得让我说三个条件吧。其一,这小女孩你们恐怕不能带走,我得确保他只在我的视野之内。其二,你们得把我手上搜到的东西还给我,那几块银锭,刀,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可没有要让办事先让人赔本的道理。其三,景使哪有在石堡休息的道理?明日之内,我得在景府内居住,而不是这石堡中。” 晏可际笑嘻嘻地说完了这番话后,便放下了手掌,还接着说道:“何必紧张,我这不成器的游侠又不会真正伤了你们家伍校尉。伍校尉,这番条件你同不同意啊?” 但那伍和泰却不答话,只是反手拔剑便刺。可晏可际的轻功哪里是他能刺中的?这时晏可际已经跃到了陆丽娘的身旁,若是情况不对,可能自己只有溜之大吉了。 但那伍和泰一刺不成,却也不进二招,只是收了剑,出了屋。他的二弟也随他出了屋,只有这谭弘益道:“你究竟是何门何派?” “云亭门啊?” “别开玩笑了,元方人就算不知道云亭门究竟有哪些学生,也都知道云亭门内功无双,刀有些刀法,其他则并不出名。你内功如此之差,轻功如此之好,哪里有半点云亭门的样子?”但那谭弘益终究也不等晏可际回话,便出了门,但他也没带走陆丽娘。 晏可际帮陆丽娘解下绳索,取下口塞,待得一切都收拾妥当,陆丽娘突然开口问道:“你能救我武功吗?” 晏可际一时语塞,教你武功干嘛?让你来杀我吗。晏可际只欲把这姑娘甩给她二叔,然后便溜之大吉。 但他还是回道:“也好。” 这时又有人到此屋中,先是有人进来还了晏可际被收走的东西。 继而又进来一个老翁,这人留着山羊须,看容貌已经年纪颇大,一副老学究的派头,他进来向晏可际行了行礼,便道:“我是不赞成大公子这个计谋的,哪里有随便拖人来假扮景使的道理,然人又不是傻子,一晚上是教不出一个景国正使的。” 说完这人便严厉地审视起了晏可际,但晏可际只是温和地笑着。那老者这时又说道:“我姓王名迢,表字远之,你究竟叫什么,我可不要听什么云亭弟子,晏可际之类的鬼话。” 晏可际已经被这些人搅得不厌其烦,竟顺口胡说道:“我就是姓纪名可际,表字遇时。先生可听过纪桢,所谓的元方三杰,我本是他家家奴,盖因老主人去世后,那继承家业的小姐对下人盘剥无度,实在难捱,故而逃了出来,来到此处,那许多银子,武功,具是从纪家偷的。” 这王迢却对这鬼话信之不疑:“我就说怎么会有这般怪异之辈,纪桢的轻功却是天下知名的。不过今晚却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你得随着我今晚就了解好那景国南军的典故,制度,勿要一分不差,就好像你真的在那活过一样。” 废话,我没在那活过,莫非是在你这石堡中度过我的十五岁春秋的? “那景国南军,又号元镇,又号应对元南总领军府。” 这乡下狗头先生第一句倒是不错,不过元镇只是民间称呼,而且对这然人说元镇不感觉怪吗?元方有一半在然人手里呢。 “常年拥军十余万。” 南军官兵真该谢谢您,哪有这么多人,虽然南军府确是下辖十余万户军户,-但常年战兵也不过五六万,再多那就难免是征调无度了。 “主帅是大景朝安南大将军,安野,这人字同人。” 安南将军,安野确实有这个将军号,不过军中一般都叫他安总领或者望苍候,一般不叫他安南将军乃至安将军。 “这些是景军这边的。至于然国这边的,需知然军主帅乃是李桂,而此次派然使过来的是然军卫将军邬弃碍,这些你也要知道。” 这也大体无错。 “但接下来说的,你一个奴仆出身的应该就无从得知了,我且教给你,也好对付然人。” 这让晏可际直起了身子,想知道自己不知道的秘闻究竟是什么。 “这元水以西的元镇军队的主将乃是周静心,此人乃是荀明道的大徒弟。但这副将并非是荀明道的二徒弟,外人总以为云亭四子都是贞国公的学生,都必然权势滔天,这便不对。你想那周静心可不单是贞国公的学生,他还是长熙周家,而那二徒弟听说不过是个孤儿出生。这副将啊,乃是那位杜方平,他可还是平山卫都督。所以你明天得说是杜方平派来的,这才够威风,而不能说是薛无疾,不够威风。若说是周静心派来的,又未免太托大了。” 晏可际一时竟懵住了,他很想知道这是哪儿来的秘闻。但他总算憋住了,杜方平有时会来柏仪驻守,跟玉中多有沟通。如此而被玉中认为是军中副将,倒也无可厚非。 但晏可际还是问道:“那薛将军是在军中作什么?” “听说是什么游骑将军,那就应当是负责在千峰岭中骚扰然人的吧,这官衔听着确实是苦,又挣不上几个人头,难怪升不上来。许是这薛无疾得罪了他师父吧,人还是要懂些钻营之术。否则同样师兄弟,确是异样遭遇。这确实扯远了,我们放回来吧。” 晏可际已将放弃纠正这位王迢的错误了,他只倚在椅上,听这这位乡下学究絮絮叨叨地讲他对南军的独特理解。若是按照这位说的,师父北去不返是安总领欲夺师父之权,沐中路领军董镇之乃是南军第一大将,比师父,安总领都高明多了,至于大师哥,据说他在漆原城中买了三房小妾,不过是个靠关系的纨绔子弟把罢了,而二师兄显然脑子不好。不过这人还听说过四师兄,四师兄也是个都督,他不是个纨绔,脑子也好,他守住了云亭门在玉台山上最后的名声。 最后他谈到了鸦青门,聊到了玉中城鸦婆庙颇为灵验,不仅玉台山中有些名声,就连平地那些村庄都常来求拜,而在玉中城以南有座大庙则更为灵验,他们还会神术,更是闻名。 好在把陆丽娘说睡着了之后,这位王先生终于心满意足,告别离开。晏可际还有一上午的时间,自己的脑中真是千头万绪。这位王迢关于南军的大部分内容都错不可闻,这不禁让晏可际怀疑南军对南然的了解。 上午时分,伍家派人送来了餐饭,不过是些粥饭馒头之类的,晏可际与陆丽娘分食后不过勉强够用。接着便有人送来了蓝色官袍,他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周静德。晏可际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这帮人不知道我晏可际的名字,却知道大师兄的弟弟,还说这个好,据说是周静心的弟弟,能压住然使。 不多久他便被带到一个院子中来,以晏可际昨天对这堡垒的观察,这可能是堡内最大的院子,南北长有一两百步。但这时人来人往,却显得狭窄。 伍家给晏可际派了一个假扮的侍卫,一个想要假扮却根本不像的漆左路佐史,他们跟着晏可际才站定,便听到有人说:“胡闹,简直是胡闹。” 晏可际在想从昨晚到现在自己是第几次听到胡闹这个词了。 这次说这话的是个老翁,却颇有威严,谭宏益和伍和泰都立在他旁边。这老人身材比他旁边两人还长一些,听他声音宏亮,显然有内功在身。须发虽然全白,面色却依然红润。看了石堡内这么多武士,这老人是第一个让晏可际觉得就算自己内功没出问题,也打不过的人。 “难道你们当然使是傻子吗?看他那白俊面庞,谁不当他是贵公子啊?哪里像周静心将军的族弟,更遑论军中武毅。” 晏可际觉得凭心而论,虽然自己不如二师兄,三师兄像武毅,但肯定比大师兄更像武毅。 “事到如今,又能如何?难道就任由然人蹂躏我玉中,总得想个办法,唯有引景抗然,方是正途。”那伍和泰说道。 “我已经去信给周将军。”那老者回道。 “远水救不得近火。”谭宏益说道。 “那你们也该精挑细选,怎么选了个娃娃来当景使。这怎么唬得住然使,而且若是让景国知道了,那我玉中更是内外皆失。”那老者道。 但没有机会让他们争吵了,一个身着补丁衣服的游侠入得屋内,行礼后道:“我家使臣已经到石堡外了。” 这平平一语却唬得之前还在争论如何应对然使的三人如临大敌,立马整好衣冠,急奔了出去。这儿便只有虚情假意的一个侍卫,一个佐史,还有好奇地盯着四周的陆丽娘。 打着布丁衣服的游侠也还留在这,他盯着晏可际看了看。 晏可际知道正是这人那日在林间甩了几枚石子害的自己真气失调,晏可际看过几次这位游侠出手,但他武艺颇为怪异,不像一般然人的武艺。但这然人竟对晏可际笑了笑,便走了出去。 这偌大的院子便更冷清了。只有陆丽娘说道:“这院子好大啊,你为什么要与那人盯来盯去?” “若是以后去熙州,云亭门那院子更大,那人嘛?我也不清楚。” “你会杀了他?还是他会杀了你?” 晏可际还未答话,便听到冷清的院外传来响亮的乐声。 锣鼓,唢呐一边奏起来,吵闹得如同乡下嫁女儿一般。 不多时,有两名侍卫回来,在院中站定。这两人未着南然武毅打扮,应是一般游侠,他们四处瞧看,显然是在检查有无埋伏。 谭宏益也回来了,他拱手说:“两位兄弟不必多心,今日然景二使具在此处,我等如何敢使花招。” 说完,竟在晏可际身后站定了。 最后,那伍和泰终于如个店中小厮般把然使迎了进来,这人肤色颇黑,阔面黑须间,自有一股威严,晏可际知道这人是然国校尉陈执。 而陈执见到晏可际后,竟笑起来,又撇开伍和泰,上前拱手道:“我当杜方平是派了谁跟我对台唱戏,没想到竟是周领军的小师弟,晏校尉,当真少年英才啊。” 晏可际自也上前行礼,他还是表现得庄重些,但看着石堡众人一副尴尬神色,晏可际终于憋不住了,竟如陈执一般笑起来。 7.然府 离换季只剩下不到一月的时间,玄熠星将接替静宸星。如果说四季交替是田舍郎的历法,那么三星轮转就是游侠们的天命。 三主星的运行往往会昭示不同类型的真气的上升与消散,大部分内功心法都会注明自己一年中适合修炼的时间,就像农夫们总不会忘记该在何时种麦,又在何时收稻。 养玉四法也不例外,养玉四法适于修行的日期,在于换季前后一个月,而最适合的,则是换季当日。只有这些时候,最适宜尝试吸纳养玉四法所要求的真气。不论真假,晏可际都打算修炼这本黄琮法的要诀,按照要诀所要求的,自己可能要耗掉知武牌里的一半真气才能修炼成功,但在此等险恶的环境中,也顾不得许多。 坦而言之,晏可际也没想到然使会如此强硬。陈执第一眼就认出了晏可际是谁。他不仅认了出来,还坦白大方地向所有人介绍了晏可际,帮着晏可际坐实了景使的身份。 但即便有景使在场,陈执也半分不退,然国会提升伍家官位,但伍家必需退出玉中城,迁往然地。陈执似乎非常欣喜于这儿还有个景使在场,因为这样更能突出然国势大,就算景国想干预,也无可奈何。 晏可际努力地向伍家保证景军会让伍家留在玉中,只要他们驱逐然使,或者保持忠诚于大景。但景军的动向晏可际也说不清楚,无论依据哪一条线索,景军似乎都在远离玉台山,而然军的动向,陈执却可以担保。 陈执最后甩下了十五日的期限,明令伍家给出答复,而一个月内,伍家就得从玉中城卷铺盖走人,就好像伍绍均真的是大然的流官一样。 但这么多时,晏可际确实还没有见到伍家家主伍绍均,都是伍和泰在做事。伍家立业并不久远,到今天不过两代人。伍家开业之主伍蕴当年应该是与然神高帝有些关系,然神高帝曾征剿玉台山,伍蕴趁势而起,本为流官,后来便成了玉台豪酋。 但这样的日子总有尽头,所以谭弘益就来到了晏可际的院中了。 这是景国使节下榻的小院。真正的名字应该叫宣传使院,但晏可际很怀疑正牌的宣传使究竟来没来过玉中。院落是一个一进的小院,院中种着两株桂花树,这会儿正是桂花开放的时节,故而小院中到处泛着桂花的香气。 但谭弘益显然不是为了闻桂花才来的,虽然谭弘益的谈吐非常委婉,非常对不住他那布着疤痕的糙脸,但意思还是明白的。 “景军终如果有用得上的,还烦宣传使引荐一二。” 第九运以来,世论常以为游侠儿罕可言忠,但不言忠也要言义。大难临头各自飞,你这飞得也太快了。何况伍家还没有真被迁走,你得装出点相信景使斡旋能力的样子吧? 但谭弘益显然是不打算装的,谭弘益很直接,劝晏可际别再瞎搞了,就这五天内,赶紧跑,两个人一起跑。伍家是肯定要投然了,自己在伍家内是没前途的,与其跟着伍家投然从底层重新做起,不如现在就跟上云亭门的脚步。谭弘益担心的是伍家到时拿晏可际的人头交投名状。 这一担心不无道理,由于景军现在动向不明,没有景军直接威压,晏可际很怀疑自己能不能保住伍家,但是自己来到玉中也不是为了保住伍家,而是为了一个被掳走的小孩,还有找到陆丽娘的二叔,就算要走,总得把事做完。 想到这,晏可际立起了身,回道:“谭公之论,确实令人豁然开朗。但景然相争,我为云亭门下弟子,怎可一事不为,就轻弃玉中呢?” 谭弘益拱手道:“那遇时打算怎么做呢?这并非你我所能为的,据我在伍家知道的,陈执这次到玉中,光武毅就带了三十余位。玉中城能凝气护体的游侠之数,本稍多于此,但因为玉台山东麓出了些事情,都调出去了。虽想调回来,但三天前派的信使,昨日受了伤跑回堡中,石堡与外面沟通之路现在显然有人在堵截,那可是一位能凝气护体的游侠,都尚且如此。现在堡中可用之人已不到二十位。” 这时又有仆人上前来,说道:“外面然国派了人来要见宣传使。” “请他进来。” 来的人是朱显,这人上次见面时可是在玉台山密林中把晏可际追得如丧家之犬。 晏可际不知道陈执为什么要派朱显来见自己,朱显知道五师兄和那被掳走小孩的下落,如果可以留下他的话,晏可际一定会动心的。 但显然不行,看着这朱显进来了,那谭弘益换出一副谄媚的笑容,恭请他坐在了自己的上方。然而晏可际倒并不起身,那朱显便笑着说道:“少年郎未免狂傲,论官阶,年龄,景国小子不该起身给我行礼吗?” “上国天使岂可拜小国贼盗?”晏可际又想起了那小孩似乎还是朱显带出来的,对这人的观感愈差了。 朱显听了此语,笑意倒更浓了些。但随之他却突然从门前出掌,直逼晏可际而来。 晏可际先是一愣,便欲用巡星九步而起。但看其掌风,晏可际便反应过来,这是欲要他离座起身。晏可际知道自己此时只能凭护体真气硬顶,在之前,凭借那本练功之法,晏可际已经勉强重新打通了下半身经脉,但全身尚未恢复,此时也别无它法,只能硬顶。晏可际强行从丹田运气而出,抬出护体真气。 但朱显最终没能打上来。 谭弘益终究是打算为投景砸些本钱,他拔出佩剑刺了过来,这倒是出于朱显预料之外,情急之下,朱显又退到屋外。 “这么看来,谭兄弟是打算投景了,这般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知伍家诸公会如何想?” “朱公哪里话,你们两家都是客,我们做主人的,伤了谁都不好,我这也不过出来当个和事佬罢了。”谭弘益持剑拱手道。 朱显在屋外听到这话也不再进招,只是手中扬起一封纸,说道:“好物,少年郎可得接住了。” 说完便朝晏可际掷来,这手掷法显然融进了极高明的暗器技法,真气集于一纸之内,竟如铁镖一般。晏可际怀疑自己用真气接住的话,椅子也会被这真气震坏的。一时无法,只得带起椅子侧身避过。那纸带起一股劲风,让晏可际几乎怀疑自己耳朵被割坏来。 朱显见此哈哈大笑,晏可际也知道自己刚刚躲避的样子一定十分滑稽,但终于没有起身。 朱显连试两次都没法逼起晏可际,便道:“少年郎不起身看看那张纸写的是什么吗?” “无妨,看来不是什么重要物件,若这真的是然使给我,那朱公未免孟浪了。” 但朱显终于没有再次相逼,只是回道:“那不看也无妨,后日首末之时我家主人在府中设宴,特邀景使前来,还望景使勿要推拒。” “好说,既然然使相邀,我定当前往。” 朱显才刚出去,那仆人便又进来道:“又有一人想要求见。” 接下来进来这人,穿着景国官员的蓝色常服,七尺上下身材,蜡黄肤色,慈善神情,四十上下年纪。他说自己姓笛名文夷,字明健,乃是坪州人氏,少年之时曾在五兴派求学,后来便往来玉台山和坪州之间行商。朝廷武成十二年,与南然交战,军资困乏之时,他主动捐赠,于是得到了个次六阶的振威副尉,能穿这身蓝色官袍。 晏可际便欲起身向他行礼,但这人却十分谦恭,连忙说自己不过一介草民,还请晏校尉上坐,甚至直接坐到了谭弘益的下面,然后道:“我虽一介草民,但位卑不敢忘忧国。我刚刚看见那然国武毅进来,敢问晏校尉,此人是不是要请晏校尉后日前去然府赴宴?” “笛公怎么也知道这事?” “实不相瞒,我这商队也有些规模,这玉中城,本就是商贸往来之处。玉中虽说奉伍家为主,但也得靠玉南豪酋,东西巨贾以及景朝和然国的册封,才能撑得住。如今南然欲要大动玉中,我等客商都颇为忧虑,所以陈执明日请了我们,说要一议玉中之事。既然要议玉中之事,我想没有不请景使的道理。只是不知晏校尉是否应允了?” “我已经同意了,虽然我知道陈执那是龙潭虎穴,但既然笛公说他把玉中豪杰都请了,我却不去,那岂非拱手让玉中给南然,这是万万不可的。” “请恕我直言,我劝景使快快离开玉中。我听闻陈执前夜已经派人进堡刺杀伍家了,陈执夺玉中之心坚固如此,就算明日不杀晏校尉,但若是想保住玉中,怕也是痴人说梦。” 谭弘益说道:“其实伍家也并不怕南然,只是我伍家军队主力都在东边。但玉中城派出使者,俱是被拦,所以南然恐怕在东路上有人截杀。若是这般,景使怕也不好出去。” “我这几家商队愿意凑一凑,派出十位知武人护送晏校尉到柏仪镇去。” 笛文夷的话却让晏可际奇道:“既然客商能有十位知武人送我出去,为何不能保住伍家呢?” 笛文夷道:“我等和伍家又非主奴关系,-。只要新任玉中之主不要胡乱折腾,让我等好好做些生意,我等便没有理由随意让自家知武人为伍家作嫁妆,还望晏校尉体谅。在这玉台山中行商,诸般盗匪,异兽也不是好对付的,折了这许多知武人在此,我等的生意怕也做不下去了。” “如若我使命失败,朝廷大军到此,你们可也没什么生意能做。” 笛文夷笑了笑,道:“晏校尉,我不是伍家人,他们久居玉台山中,对山外面的形势瞧不清楚。我知道云亭门有七位弟子,所以晏校尉一定是贞国公的学生。但我不知道你为何到此,但你一定不是你大师兄周领军所遣。漆左路虽素来忽视玉中,但派来的使者必然是锣鼓喧嚣,大军护卫,至少也该穿身蓝袍,而不是绿衣。” “笛公未免过于托大了,我虽非蓝袍长吏,但毕竟是贞国公的学生,到此有何不可?漆左路大军现在正在式水以南,如果玉中城不能一心一意忠于景朝,那覆亡之祸,恐怕近在眼前。” “请晏校尉恕我直言,朝廷只需要漆左路安稳,就这般一直非景非然,又景又然,便可以了,这才是历代景使的使命。而陈执属意的那位玉中之主,也绝不抗拒当朝廷的平宁镇都督,晏校尉若是不走,他不久应该就会过来亲自拜见。但若是漆左路领军的七弟死在这里,那事情就会大不一样了。” 晏可际制住情绪,道:“既然如此,那也不劳烦笛公遣使护卫了,我自会守在玉中,直至使命达成。” 笛文夷坦然起身,他也并不动怒,只笑道:“那我就恭祝晏校尉一帆风顺了,不过晏校尉放心,我既说了位卑不敢忘忧国,就定当护晏校尉周全。” 晏可际知道安绥玉中少不得这些人的相助,因而还是礼数周全地将笛文夷送出府邸。 然后又返回来对谭弘益道:“谭公不必忧虑,我今日就为了你写一封信,如果明天我进了然府三个时辰后都还没出来,你就把那姑娘带上,拿着这封信跑到廖原城去见我大师兄就是,他自然会为你安排出路的。” 谭弘益驳道:“遇时这话就不中听了,我也是景朝天子之民,如何不为朝廷着想,非是要求进身之阶?只是遇时在这里是真没用了,难道你想凭一个人保下玉中?不过遇时既然付我以托孤之责,我也自当一力承担,但其中利害遇时还是要慎思。勿要呈那些少年意气。” 晏可际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少年意气,他开始起身写给大师兄的信。他认的字泰半都是大师兄教的,但这也可能是他给大师兄写的最后一封信了。晏可际不知道明天去然府会怎样,他没有什么计量,但他是为了保那个孩子一路追到这里的,南军有守土保民之责,否则学武何用?这是大师兄教他写字时一并教给他的,他从出身起就没有饥馑之忧,效法先辈是他一生所求,虽然这志向多少沾染上一些污点,但想到这些还是让晏可际心安不少。 自己还有巡星九步,到时候一定逃得脱的。 他封好了信,交给了谭弘益,这院子总算安静了。在谭弘益走前,晏可际询问了然使府邸是如何的,谭弘益说与这是一模一样的。三十多位南然武毅,足够把这个小院子从上到下都封住了。 想到南然武毅,晏可际才觉得奇怪,除陈执以外,似乎极少有人用得是通常所见的南然武艺。 然国门派以崇武馆和九峰门两派为首,崇武馆乃是从然地南迁而来的游侠组成,九峰门则是南元方本有的门派,崇武馆着重于枪棒,于短兵器颇不擅长。九峰门惯使斧锤等重物,不喜轻便兵器。而这次陈执身边两人,一个朱显拿短枪,一个补丁衣服的拿长剑,所使招式都颇为诡异,那朱显刚刚所用的暗器技法又颇为高明。晏可际到南边有一年多了,委实不知道然国哪门有这么高明的暗器技法。 但现在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己在这儿想这么许多也想不通。不如趁这时间好好练练自己的黄琮法。 晏可际曾读过《生生经》,那书写于一百多年前,现在的内功,或从《生生经》而出,或从《五气论》而出。 虽然当世内功的威力都已经远胜这两本典籍所载的内功心法,但根子和道理却还在此处。当年景朝初立时,曾想禁绝二书,但寻常州县书坊都刻印二书,因而最终放弃了这个谋划,二书流传之广若此。 按照《生生经》所载的原理,晏可际体内真气之所以会失控,在于运行巡星九步时冲散了体内的清气,《生生经》认为心神不能直接控制所有体内真气,而要区分出清与浊。清气构成了人的心神,故而天然与心神相通,以清驭浊,方能维持体内真气秩序。 而晏可际要做的,就是重新区分真气清浊,由于原先的真气已经全部失控,现在已经不堪用。按照那本黄琮法所说的,自己需要先吸纳知武牌中的真气进入丹田,把这些真气稀释为黄琮法所要的真气,再把真气区分出清浊。区分出清浊并不难,对心中想法反应更为活跃的那部分真气大概率就是清气,但是在丹田内稀释知武牌中的真气简直是痛苦至极,自己必须用残存的玄璜清气来控制住混杂成一团的苍璧真气,再慢慢把他们稀释城黄琮法所需真气。 第一天尝试的时候,晏可际几乎被痛晕过去,不得不散掉部分玉璧中的真气,才使得自己没有真正晕倒。 第二天,晏可际把摄入的真气量减少了一半,终于稀释出了第一股黄琮之气,折腾一日,算是打通足三阴三阳经。 黄琮法乃云亭门第二代掌门人杨宙所创,这一心法所凝练真气更为精炼,远胜晏可际之前的玄璜法。只是晏可际目前是半吊子黄琮法,他目前还只能从知武牌中直接靠稀释更高级真气,来获得黄琮真气,而不能直接从自然中提炼,这得等全身经脉打通之后才可行。 到了晚上,晏可际却不打算再去知武牌提取真气了。这种练法每次完成之后都浑身酸痛,晚上若再这样做,晏可际怕明天应付不过来。 晏可际晚上还问了问陆丽娘她二叔生得什么模样,陆丽娘说得模模糊糊的,大概不过中等身材,七尺高,圆脸。 细细想来,陆丽娘的二叔应该不是游侠,明日那般场合,然人会有寻常士卒吗? 但还没到晏可际想清,便又有人到访。其中一人是谭弘益,这次他还带了另外一人——伍和泰。 双方行礼未毕,伍和泰就说到:“晏校尉真打算去赴然使的约吗?” 不赴那我该怎样,我总不能明天跟你旁边那位远走高飞吧? 晏可际回道:“我为景使,有使命在身。况且然使实在欺人太甚,人神所共愤,既是为大景,又是为玉中,我也该去赴一赴这龙潭虎穴,当面斥责然使。” “晏校尉此言就不对了,作为景国正使,当图谋远大,如今你亲入然府,一定会为然使所扣留,何不早走?明日我亲自前往然府,为晏校尉拖延时辰,而晏校尉就和谭兄弟一起,带上一位伍家子弟,快快离开此处。” 这回轮到晏可际目瞪口呆了,他万万没想到作为一个知武人,谭弘益是这么能说。居然真的说动了这位伍家长子,官方允准跑路。 不过晏可际倒也理解伍和泰的计量,伍家在两个篮子里,那两个篮子都要安全些,伍家能要到的价码也总要大些。 但晏可际要去赴宴又不是为了伍家,便道:“我闻游侠有义,不爱己躯。况且身受国恩,怎可使命未达而轻弃,然使如此嚣张,少说明日也得挫他些锐气。” 伍和泰与谭弘益毫无保留地交换着担忧的眼神,但此时伍和泰终于回道:“那也无法,明日我自和晏校尉一同前往,若然使真的有什么想法。请晏校尉莫要管些什么恩义,径管沿着式水一路狂奔就是,我会让谭兄弟在下游等你。” 自己上午才跟谭弘益托完孤,这时便有人来找自己托孤了。但晏可际还是很感激伍和泰愿意与自己同赴这龙潭虎穴,在这么一片艰难环境中,作为族中长子,晏可际也想不出伍和泰还有什么别的破局办法。但又有伍家长子,又有来往客商,晏可际倒是不担心然使杀得了自己。 第二日晏可际早早就醒来了,他睡得并不好。在梦中他梦见了自己的十八种死法,吃完早饭后晏可际勉强感觉自己的不适感好了些。 在去之前,晏可际按下了最后一碗米饭,毕竟谁也不敢动然使的饭菜。抱着一股不知何处来的壮烈心情,晏可际大踏步地走出了自己的府邸。 不过在刚到然使府前时,并未让人觉得这里有谋害晏可际之意,陈执亲自到府前迎接,并无朱显那般倨傲的姿态。而伍和泰也是早早来到此处,众人在门口交罢兵器一起入了院中。然府的院子确乎是与晏可际那边一种模样,只是打理得更精致些,院子种得树则是橘树,可惜早已过了花期,也没见果子。但院中也有香气,来自每个桌子中间的香炉。 整个院子被清理出来,摆了三桌饭菜,每桌十人,一桌在正屋中,两桌在院内。晏可际自是被请到了屋中。 看到诸人坐定,这陈执给自己斟了一碗酒,然后立起向众人朗声道:“自齐季以来,君王无道,天下大乱,纷乱离散竟成常事。我等拔刀而起,虽所立不同,意气却能相感。虽战乱不定,但能与诸位元方英豪共立于一处,死也无憾。今后或为敌,或为友,虽刀剑相碰,焉能忘此时?” 众人也陪他起身,共回道:“永不忘也。” 晏可际虽也陪着起身,却不敢多饮,只拿嘴唇碰了碰。 那陈执看到此,竟走过来,端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道:“晏校尉可以无忧了。” 晏可际无法,只得起身倒了一碗酒,复敬了回去。这酒颇为清甜顺口,应当是元南名酒。 一上来还未如何就被陈执灌了一大碗酒,现在晏可际终于可以观察这一桌的人。 这主桌上的玉中人只有两位,一位是伍和泰,另一外则是那天在平宁堡所见的那位老者,晏可际现在知道他叫郑永宁,谭弘益说他是玉中第一高手了。 其他七人都是然人,陈执,朱显与那位补丁衣服男子,自是不说。不过这男人真是古怪,到了桌上还是一身补丁衣服。一个着锦衣的贵气年轻男子,一个看样子颇为寻常的老者,一位身材矮瘦的黝黑的中年男子,这三位具是不认识的。最后一位大概是归实,这人名声晏可际听过,擅使金锏,出自九峰门,晏可际曾听四师兄墨知愚谈过此人,两人曾交过手,且同使金锏。 大概是看晏可际打量的样子,那陈执又起来说:“是我疏忽了,该当给众人介绍一番。” 说完便指从那年轻的贵气男子指起,说道:“这位乃是张采,字谨行,在我军中效力,也是墨鸟门山长。” 那男子温和地笑了笑,并拱手行礼。 “这位唤作张永言,字多默,墨鸟门出身,他们门中唤他都长师,若是比起你们那边,或许该叫上庶长。” 是那位老者,也是一般拱手行礼,只是没怎么笑。 “这位你认识的,朱显,字藏锐,是墨鸟门长师,这便算墨鸟门的庶长了。”朱显也是拱手行礼,不过笑容中颇有轻蔑之意。 “这位唤作宋修能,字亲德,一般是墨鸟门长师。” 矮痩男子,也是一般拱手行礼,这便不是不笑了,几乎不掩饰自己眼神中对于晏可际的不善。 晏可际倒不在意,令他在意的是墨鸟门这个称呼,晏可际开始努力寻找对这个名称的印象,但却是一无所获。不过对然国的消息,景地一向十有九空,连然国的宰相大臣死没死都不一定清楚。 “邓嘉,安人。”晏可际盯着这个补丁衣服男子行了礼,这邓嘉只是不冷不淡地回了一礼。安人,居于元方与然方的交界处大安岭的蛮族,但除了这满身补丁,他也没什么蛮人的样子。 “这人声名响亮,你在景军,也当听过,归实,九峰门。”归实倒是颇为热情,还问了问晏可际他四师兄是否还身体健康。 这般介绍完了一圈,晏可际和玉中城的人也各自介绍一番。 陈执便又拿起酒杯到了正屋门前的石阶之上,道:“诸位到此,自然不是听我讲些虚言,而是要论实事。我来这,是奉了邬将军的命令,要提拔伍校尉到沐中当中郎将,他的两个儿子也各有提升。这位张山长此前在鸦飞一地护卫地方安平,我想诸位都是知道的,由他来执掌玉中,必能使玉中安绥……” 晏可际起身道:“刚刚陈校尉说所立不同,意气却能相通,这我做不到。因为我但知道游侠拔刀,但为拯危救难。而陈校尉却掳掠妇孺,如此行径,却在此大谈什么玉中安绥,也不知陈校尉说这些话时,心安吗?” 晏可际已经举起了杯,但眼神却是冷冷的,这时那归实已经起身骂道:“放你娘的屁,你的意思莫不是我家校尉掳掠了妇孺了不成?” “有没有,陈校尉自己不清楚吗?柏仪镇上那么多人瞧着,汝等莫不以为可以挖掉天下人的眼睛吗!”晏可际已经收敛心神,不再跟这帮然人玩什么一家亲的把戏,随时准备发难。 刚才还其乐融融的院子瞬间冷了下来,要知道大家才刚刚动了一杯酒,筷子都没抬一下,就要相斗了? “啪!啪!啪!” 三声掌声,是那叫作张采的人所拍的,这三掌拍完,张采便道:“晏校尉不愧是贞国公的学生。不过要打要杀,那是等会儿,饭都没吃,打上岂不寂寥,且容我先敬遇时一杯。” 说着便要起身相敬,晏可际于是转身正对他,还没等张采反应过来,便将酒一饮而尽。 “亲贤而远恶,修行之正道,古今之明理。事情不弄清,诸位也配和我相交?”说完便慢慢退开。 就在刚刚突然发难之前,晏可际便收到了一张小木条和一枚药丸。木条刻着字,内容很简单——“院中香气有毒。” 这药丸自然是解药。 晏可际刚刚饮酒时,便已经将药丸放入酒中,现在只等然人发难了。 “哈哈哈。”又是那张采轻笑到。笑完之后,他便拱手向陈执道:“禀校尉,那小孩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给了这位晏校尉,结个善缘吧。” 陈执也笑道:“也好。” 说罢便有人立起身来前往后院,领出一个小男孩。看着那小男孩出来,陈执便踱步到男孩身旁说:“遇时刚说说游侠有扶弱救困之实,我也知道你一路追到玉中,倒不是作了什么景使,也不是为了什么伍家。专是为了这小孩,却有古人之风。但名实之间,当相符才对,我且欲看看遇时有无保全百姓之实。” 此话说完他便已经将后掌放在这小男孩背后。 晏可际知道此番自己肯定不能通过巡星九步一走了之,师门之名,孺子性命,此时已经全系于自己一身。要么带出这小孩,要么以死殉道,已无它路可走。 当年武悼王创立一道盟时不过一句话——知道弘道,道在道安。 今日正当如此。 “我不知陈校尉打算怎么认我这个实?”晏可际冷道。 “论官职,我为九班,汝为次八阶,论年龄,我比你长了十岁。这番较量,不是你与我的。”说罢,陈执自到位子坐下,复饮了一杯酒,又说:“朱兄弟,与遇时切磋一番吧。” 那朱显瞬时而起,竟连真气还没完全凝练完就出掌了,晏可际一时冷笑,这显然以为晏可际已经中了毒了。晏可际瞬起一腿,便把这飞起的朱显踢到院中。坐上然人一时齐齐大惊,晏可际看到那小男孩离自己只有十步,当即运起轻功,飞奔而去。 然而又是一人飞来,晏可际无法,只得俯身避过,正是张采了。 “得罪了。某元方墨鸟门下第二代弟子,张采,玄熠在上……” 伍和泰这时跳在晏可际和张采中间,道:“张山长,我欲与你比试一番。” 陈执道:“张山长,这不是较量武艺,不要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伍公子,这孩子与你玉中无关?你莫要忘了你父亲可还是我大然的玉南校尉。” 伍和泰虽在原地略杵了一下,但终究退到一边。 张采便道:“得罪……” 这话又没说完,笛文夷就走出来,道:“我没个爹有这般福分,能当玉南校尉。所以我应当能与张山长较量一番吧。” 朱显这时跳到笛文夷面前道:“还请笛公稍候,我还没与晏校尉较量完呢。” 晏可际觉得张采说得对,问题是要带走那孩子,而不是与谁较量武艺。更何况这屋中香气本就有毒,笛文夷不过是还没运气护体,待他动弹,便必然受伤。 笛文夷和朱显还在交谈,晏可际便用捕雀功高高跃起,朱显却没料到这一招,便跟着跳起来。 笛文夷正欲跟上,却直接退出一口鲜血,跪在院中,怒道:“陈执,你怎敢在酒中下毒。” 若欲要直上直下,捕雀功确实是当世一绝,朱显才跃到半空,便见晏可际反身动刀,卷起好大气势。朱显惶恐,竟直接避开,晏可际却也无心伤他,借着一根柱子,转运巡星九步,便要到那小孩身边,却有一刀奔来,晏可际只得绕柱避开,这时那男孩边已经立着一人,乃是宋修能。 看着宋修能与晏可际对峙在一处,陈执才起身,走到笛文夷那一桌,把笛文夷桌上酒壶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道:“笛文夷,你怎敢如此污蔑我,我今日若是不杀你,便是负了我意气。” 言罢,陈执便拔了剑,欲要向笛文夷头上砍去,张采连忙上前,拦住陈执道:“笛公还是有恩德于玉中,何必如此。” 陈执又把剑收上,道:“既然张兄弟来劝,且饶了你这一回。” 晏可际看着两人一唱一和,不禁哂道:“那酒里自然没毒,毒都在这香气中。” 这时旁边有人上来,扶住笛文夷,笛文夷此时已经稍稍回复一些,便道:“陈校尉,足下究竟打算做些什么?” 陈执笑道:“请诸位认了今日的调令。” “这我等已经认了。” “那可不够,诸位还得一人一刀杀掉这位晏校尉。否则,我看玉中难安啊。” 这时,桌上的南然武毅齐齐起身,便拔出刀剑来,却听得一声笑问,道:“那不知陈公安不安呢?” 这时一位坐在陈执身后的南然武毅,但他的声音却是女声,显然是有人假扮而成,晏可际瞬间便镇定下来,这是纪嗣音的声音。 张采这时立马说道:“宋兄弟,把那孩子让给晏校尉,诸位兄弟,让开通路,陈校尉安危要紧。” “住嘴!”陈执怒道:“我命何足惜,快快逼他们杀掉晏校尉。” 大出晏可际预料的是,陈执这话,毫无用处,南然大多数武毅让出通路,竟真让他们随意出去了。 8.伍家 笛文夷并未立即回他住处,反倒同晏可际到了景使府上。他们才回不久,陈执那边就有人到这,给笛文夷送来解药。 晏可际这时正对笛文夷道:“笛公,今日陈执下手如此狠毒,汝等想要玉中安稳,如何可行,不如保住伍家,莫要轻易生变。” 笛文夷道:“晏校尉,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天,你能脱险,表面上看是这位姑娘险中求胜,但其实,是那位张山长欲要与漆左路结个善缘。” 这时纪嗣音也已到了景使院中,看着一脸轻松惬意,全无刚从龙潭虎穴逃出的样子。 笛文夷这时上前拜谢道:“今日若非姑娘相助,我等惧葬身于陈执那疯狗手上。看姑娘武艺倒是不凡,只是不知姑娘师承何处?” “我是纪纯公的女儿,刚刚宴席上听到言语,明公当是笛明健。我虽年少无知,但听父亲说起过笛公名姓,知道笛公武艺高强,在坪州做得好大生意。七郎,我刚刚听到笛公的话了,他说得对,我们能逃出来,不单是因陈执被擒,而是当时那位张山长有意放我等一马。” 晏可际仍不死心,道:“笛公,我有一惑始终不得解,伍家一直在玉中,对足下不好吗?为何要换一个来历不明的张山长。” 笛文夷笑道:“这位张山长可不是来历不明,距此玉中城百里外有座鸦飞山,传闻是鸦婆神降世的地方,张山长掌握此山,肃清盗匪,劝课农桑,颇有功绩。至于伍家吗,晏校尉,我是说一语,眼下形势已经如此,按理来说,你晏校尉就是伍家的救命稻草,可你见到伍家家主来见你了吗?” 晏可际一时语塞,只得强回道:“我瞧那位伍家长公子还颇有才干,许是伍都督身体抱恙,所以由长公子来往处置,不也是常事吗?” 笛文夷摇头起身道:“我看晏校尉来此,本不是为了处置伍家之事,所以不了解形势,也不奇怪。晏校尉只要知道一点,漆左路不需要玉中全心全意忠于大景,而在要在景然之中。我预计今天或者明天,张山长便会来拜访晏校尉,此后如果晏校尉想要返回柏仪镇,我笛文夷定会遣人护卫。但我劝晏校尉莫要再在张伍之间过多纠缠。” 说罢,笛文夷就起身告别。 看他出府后,纪嗣音才说到:“你来此不是为了寻那孩子吗,既然追到了,为何不走呢?” 晏可际这时才记起那孩子,遂唤他过来,蹲下问他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你的父母叫什么啊?你又叫何名?” “我爹爹叫祝质仁,我叫祝载阳,我家在菜园村中居住。后来应该金官镇上出了事情,父亲觉得在村中并不安全,便要去漆州投奔亲戚。却被一群黑衣人掳走,后来又被军队救到柏仪镇上,但为何会稀里糊涂到这里,我就不清楚了。” 这孩子刚从危难之处被救出,却不见什么慌乱模样,倒是可奇。 晏可际到菜园村时,并不觉得那村上有什么异样,为何那祝质仁却要逃去漆州城,便又问道:“为何你父亲要去漆州投奔亲戚呢?我去过那菜园村,我觉得村上百姓大多并无这番心思。” “我爹爹说是得到了鸦婆神的启示。” 真是荒诞不经,莫不是唬骗小孩的说法,但晏可际转念一想,乡下百姓本就愚昧,但这小孩刚刚历经大难,却口齿清楚,其祖父又是郎中,真会如此愚昧不堪吗? 那小孩突然跪下道:“敢问官人是不是武毅,我愿为官人做牛做马,只求官人教我武艺,我的父母俱被那些黑衣人所杀,所以我想学了武功,为他们复仇。” “你且起来,我算不得真武毅。但确实会些武功,不过如果你想拜入我门下,还得请我门庶长同意才行。” 这不过是推脱之语,晏可际心中对这孩子父祖身份尚有些怀疑。 纪嗣音这时过来,对祝载阳道:“你先不用管这些,且先和那孩子过去玩。” 那孩子虽脸上看着有些不情愿,但仍恭恭敬敬地去一旁找陆丽娘玩。但晏可际瞧这两孩子都十分不活泼,那祝载阳不过演出一番玩耍气象,而陆丽娘一直是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纪嗣音这时对晏可际道:“你带着的那个小女孩,不会也是个孤儿吧?” “那孩子因乱兵成了孤儿,不过说她有位二叔还在玉中城驻扎,我受她祖父托孤之重,总得善始善终。且不说这些,还要谢谢纪姐姐刚刚宴会上给的解药,还有那一剑,若非如此,恐怕我早就被陈执所杀。” “解药?啊,是的。”纪嗣音此刻竟像恍然大悟一般,然后道:“不必谢我,我既带你出来,必保你平安。不过刚刚那位笛公说得有理,你真不打算快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晏可际心中有些计量,现在大师兄即将要把邬弃碍逐出千锋岭以北,漆左路未必会像以前那样对待玉中之事。只是他久在熙州长大,如何能说了解玉中呢?便只道:“我也不是为了伍家,朝廷之事也不是我能担待的,不过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 “那很好,便待下来吧。” 晏可际未曾想纪嗣音这么快就变了态度,正自疑惑时,却见院外仆人引着谭弘益进来,他拱手相亲,谄媚地笑道:“长公子因家中之事,不能亲至,特派我来感谢晏校尉,若非晏校尉今日智勇,我平宁镇恐怕今日便倾覆了。只是不知晏校尉布置下的这位游侠是……” 晏可际连忙摆手道:“这位乃是纪纯公的女儿,可不是我能布置的,比起我,她还更能做些主。” 纪嗣音笑道:“便是七郎不死就行,至于其他的,我可不管,你们两自己谈吧。不过我可要说清楚,这院子四周恐怕有四位武毅在,你们无论说什么,估计一两个时辰后,陈执便会知道。” 说罢,纪嗣音自到一旁,与两孩子交谈去了。晏可际忽然觉得自己此前似乎完全没注意到纪姐姐为何要陪自己东奔西跑,无论怎么讲,五师兄失踪似乎不是纪家的事情。 但这时晏可际复想起一件事情,便问道:“南然在玉中可有驻军?” “玉中?没有,但在此处以南,也就是鸦飞山那地方,据说以前有支军队在那屯田,不过后来因补给艰难,便撤走了。现在应该只有那位名叫张采的山长率着一些弟子留在那里。我想这些事情陈校尉肯定比我清楚,想必不会记下来。” 晏可际心下一沉,好似溺水之人以为自己抓住什么,结果不过是随波逐流的细小枯枝。 “不过接下来这件,他们便该记着。明日平宁镇都督,也就是伍家家主,想要见见晏校尉,还望晏校尉定不吝前往。” 自己要去元南找陆丽娘的家人吗?是的,自己该去。 “晏校尉?” 晏可际反应过来,忙道:“岂敢,伍都督若欲见我,水火不避。” 笛文夷的话看来可信的也不太多吗?伍家家主这不就要见他了吗? 但笛文夷的话也不全错,黄昏时分,晏可际正欲用晚饭时,张采便找上门来。虽然连着两次打搅自己吃饭,但晏可际也得耐着性子出来,就是不知道自己吐哺,能不能让玉中归心。 张采看着就比朱显知礼数多了,没再那什么上官下官的与晏可际纠缠,只用主客礼仪见过。纪嗣音下午时还说玉中只是晏可际之事,但她疑心这位张采会耍些手段,便陪着晏可际见了此人。 张采说自己祖籍璐方,父亲因战乱而入元方,后来因种种奇遇,自己得以暂掌鸦飞山大庙,做了个什么山长。又因以百姓为要,加之伍家家主昏聩,才被推举为玉中之主。 说完,他便赞叹道:“纪姑娘是纪公的义女吧,当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不如模样是元方一等一的,武功也是元方一等一的。我记得纪公是元南荔郡人,这般飘落异乡,倒和我一般,不知姑娘可有归乡探亲之意?” 纪嗣音果只冷道:“义父若是欲归乡梓,千峰岭如何拦得住他?我自幼在中都长大,以后又随义父宦游四方,并无故乡之念。” 虽遇一番冷遇,张采却仍是微笑,转身向晏可际说道:“遇时可知道自己要大祸临头了。” 晏可际听得这话,一时心中冷笑,大祸临头的唯一可能不就是因为尔等?但面上倒是一脸疑惑地问道:“我是知道玉中于我凶险万分,只是如果谨行兄愿意让陈公放我等一马,祸从何处?” 张采立刻接道:“然景相争,是君子之争,为的是混一海内,予民安乐。但这玉中伍家却全是为了自家一亩三分地,所求所争都是自家那些琐屑小利,为了这些事情,什么德行,忠义皆不足道。” “就算如谨行兄说的那样,我也看不出我究竟哪儿有危险了?” 张采已经站起来了,怒道:“遇时糊涂!玉中为了自保,必然不惜一切手段。我敢问遇时,带了多少武毅?又有多少决心?你是个少年人,却不晓事,今日陈执在酒宴上说你不是为了玉中而来,你竟然应了下来。玉中诸人本就对你景使成色颇有怀疑,你又落入陈校尉陷阱之中,故而这些人并不信任遇时。” “那与伍家有什么关系?” “明日伍家家主伍绍均是不是要见遇时?伍家长公子伍和泰是个有志气的人,但他父亲伍绍均却并非如此,他这些年与一些巫师为伍,亲恶远贤。那些恶贼,陈校尉直接威胁他们性命,逼迫他们对伍绍均进献谗言,如今伍绍均以为伍家无路可走,只有南下去沐中。他明日邀遇时,正是要扣下遇时,以为筹码,更何况陈校尉也在堡垒布下天罗地网,正待遇时过去。” “奇怪,那这般说,你们不是胜券在握吗?何必过来保我。” “其一,我英雄惜英雄,今日晏校尉,纪姑娘义气深重,我颇为佩服,其二,我若欲为玉中主,造福一方百姓,必要使得玉中安绥,若遇时死在此处,漆左路必起刀兵。他伍绍均可以为一家富贵,置玉中百姓安危于不顾,我却不行,所以,万望遇时三思。我可以向遇时担保,待我为玉中主后,我必请朝廷册封。” 张采一番激情表白,晏可际竟被说得有些心动。更何况,张采说得绝不全是虚言,玉中那鸦婆庙建得可以与熙州相媲美,再加上笛文夷此前言语,晏可际竟也颇为犹豫。 但是张采来历不清不楚,他说自己执掌鸦飞山是因种种奇遇,这未免有些糊弄。谭弘益又说然军此前在鸦飞山驻屯,只是近日才放弃,那张采此人身份,则更为可疑。 “你信得过这位张山长?”纪嗣音问道。 “难说,我毕竟没真见过那位伍家家主,还是明日去见见再下判断。我不信捕雀功加巡星九步我逃不出来。” 晏可际觉得自己不该说巡星九步,这么一说,纪嗣音便要考校考校自己的功夫如何。虽然晏可际推说自己妄以阴阳二步同用,而真气紊乱。但纪嗣音看出晏可际还是可以动用巡星九步,便要他又胡乱练了近一个时辰。 然后第二天直到正午晏可际才醒转,本欲吃些东西,却见纪嗣音此时已经在饶有兴致地在教两个小孩认些文字。 晏可际见此,便打趣道:“纪姐姐若是有心,不如收了他们两做弟子。” “倒也不是不可,且再看看,我倒不讨厌这两孩子。” 伍和泰这时进到院中,晏可际本以为请他过去的不过是谭弘益,结果没想到来的居然是伍和泰。伍和泰先拜见了纪嗣音,又过来请晏可际到伍家家堡去。晏可际想到这已经是自己第三顿饭不能好好吃了,纪嗣音便叫陆丽娘包些糖果子给晏可际带上。 伍和泰笑着道:“午间家中是做了饭的,不会亏待了晏校尉的五脏庙。” 纪嗣音却上前道:“伍公子,昨日可有人来说伍家欲要在堡中谋害晏校尉。” “这定是污蔑,还望两位不要听信这无稽之言。” “我这有一枚毒药还望伍家长公子服下,如若晏校尉完完整整地回来,我就给伍公子解药,如何?” 伍和泰自是一副踌躇表情,纪嗣音遂道:“伍公子信不过纪纯公的女儿?” 伍和泰笑道:“我是忧愁我们伍家竟然已经连这点信誉都没有了。” 说罢,便坦然将毒药服下。 这时陆丽娘已经包好了糖果子,晏可际便起身随着伍和泰一起穿过堡垒的石墙,走过层层相依的房屋,来到偌大堡垒的主院。院门前站立着伍和节,而这里面居住着伍家真正的家主,伍绍均。 伍和节领着晏可际入到院中,然后便退了出去。在院子正屋的阶前,有一把披着虎皮的椅子,上面的老者已经病弱地不成样子,眉目间与他的两个儿子有着五六分相像。 晏可际只求这位伍都督若要讲事情,且讲快些,自己现在饿得发慌。 在院子中摆着一个大火盘,这会虽然已经入秋,而且在深山中。 但还没有冷到需要摆这么大一个火盆。更何况这院子很大,而那老者离这火盆实在太远。在大火后跪着一个男子,那男子的上衣被剥光了,即便在火旁,他也止不住地颤抖。 仆人带着晏可际在院中南边的左侧门立住。在那男子的身后是是一个穿着奇怪的女子,或者是男子。他的脸上抹着黑黑的涂料,身上覆盖着黑羽。这是元巫的仪式,在景朝进入元方以前,在元方颇为盛行。不过晏可际是熙州人氏,熙州历任长吏都大力推行文教,因而对这类仪式只是听闻,从未亲见。晏可际只大概知道这身似乎是在模仿某种动物,这也是元巫常见的装扮。 那人上前向火中倒入了些液体,那红与黄的火瞬间化为了黑色,大师兄周静心曾教晏可际和六师兄分辨异材,这液体味道甜而泛腥,再加上自己对元巫的了解,应该是领胡血。 “啊!” 继而是一声惨叫,那元巫用刀子从跪着的男子的左手活生生的割下一块肉。 晏可际转过头去,不再观看,他的心中泛起恶心之感。他见过战场杀伐,可这与其说是杀伐,不如说是刻意地折磨。晏可际怀疑伍家的用意如何,转而直直地盯着伍家家主。但他双眼无神,只有呆滞的病容。 伍家毕竟于朝廷有用,他不能直言呵斥,此时也只能如此。但惨叫一阵阵传来,扰动着晏可际的心神。伍绍均这山野老翁究竟打算干什么,是单纯觉得这仪式残酷得有趣?还是向自己示威?他想到这,遂又把头转过来,盯着伍绍均,但那只是个老人,快要死了。 接着他听到了咀嚼的声音,现在那巫师彻底狂乱了起来,虽然他之前也是狂乱的,但不像现在这般大喊大叫。他停了下来,晏可际又听到刀割的声音,然后是又是咀嚼声。 伍绍均终于说话了:“景使是贞国公的学生?我武成年时曾见过你师父,五三师兄,皆是英雄人物,全不像我伍家,一代不如一代。” 晏可际虽然恶心,但也吹捧道:“伍都督哪里话,长公子,二公子具有英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假以时日?”伍绍均笑道:“这玉台山与其说是祖业,不如说是囚牢,锁在这大山中,能成什么大器?” 晏可际回道:“我自幼在熙州乡野长大,举目所望,唯有田野,所见之人,俱是农夫。玉中乃南北要冲之地,几位公子都见识广博,怎么能说是牢笼呢?” 晏可际不知道伍绍均为什么要说这些,他真打算跑路去沐中了? “熙州的田舍郎那也比玉台山的都督高贵,据我所知景使的父亲富贵恐怕不如我吧?” “家父何能与都督相提并论,不过熙州一田舍郎耳。” “田舍郎又有何不好?我父亲当年便是在大成宗下当佃户,然后被大成宗一位师父看中的。” 晏可际的父亲何能与大成宗的弟子相提并论,大成宗乃是与阖阳派,清仪派并列的天下六大派之一。 但还没到晏可际回话,这老者便说道:“这又有何用?我是大成宗出身,却不能传功给我那儿子,只能让他们随着五兴派这个九流门派学武功,人家五兴派还瞧不起我们这两面三刀的东西。” “哪里?庸人胡语,都督是我大景的都督,我想五兴派的高先生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不过,那五兴派瞧不起伍家,我也瞧不起他们,那是什么九流功夫。景使可知道我伍家的过往?” 晏可际是知道一点的,但还没等他回话,这伍绍均便接着道:“我父亲生在璐方,却拜在尚方大成宗,最后葬在这元方玉台山。当年然神高帝发家便是靠南征元方,他是飞黄腾达了,结果留着我父亲枯守玉台山。我早些年以为我能趁景然交战振兴伍家,结果呢?我当时东夺柏仪镇,南征沐西之地,然后呢?景然皆以我为匪盗,在这玉中城里,到底不过是一方婊子。” 晏可际心不在焉地听着伍绍均的絮絮叨叨,他心中自然知道伍绍均在想些什么。不想在玉中城,不喜欢五兴派的武功,那不就是想到我们云亭门吗?但晏可际心中嫌恶伍绍均,所以摆出一副烂漫天真听故事的样子。 “现在看来,作婊子也是死,立牌坊也是死,苟活则不如全大义。我玉中之人值此危难之际自当忠于大景,与然人玉石俱焚,以全节义。我欲明日夜晚在石堡中大摆宴席,与那些然人同归于尽。但有些人毕竟前程远大,活下去,更能为大景办事,我还请景使把我二儿子带到云亭门去。” 晏可际现在不饿了,不仅不饿,甚至想吐。这老翁要做些什么?什么叫与然人玉石俱焚,还不是他伍家,是玉中。在玉中,这是第二次有人想拜入云亭门,但这次却让晏可际深觉恶心。 但晏可际终究要回个话,正当他要开口时。 “刺客!”一阵寒光从屋顶划过主座,血溅满堂。 那刺客刺中了伍绍均的心腹,却也挨了伍绍均一掌。大门大开,一堆人挤进来,到处都是叫喊声,晏可际被请出屋外,到了外面院子的左厢房。 其实那刺客本可以不逃那么快,看得出来,他还想刺晏可际一剑,但他挨了一掌,又不知道晏可际肚中空乏,四肢无力,倒是可惜了。 现在人来人往,没人再来找晏可际了,他终于可以吃陆丽娘给他的糖果子了。这甜甜的东西最和晏可际的口味,就算屋外传来阵阵杂音臭味传来也不影响晏可际的好胃口。 直到谭弘益过来,严肃地问道:“刺客是晏公安排的吗?” 晏可际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谭弘益,但谭弘益反倒大笑起来:“我当然知道不是晏兄弟,只是总要试探一下。” 晏可际问道:“这里面伍都督才刚死,谭兄弟未免有些过于轻松了吧。” “我觉得长公子定能主持大局。” “那明日的宴席?” “伍都督怎么说,就还是怎么办。” “如果我们再这里杀了然使,然国会做什么?漆左路能血洗玉中,然军的报复也不是那般好承受的。” “晏兄弟别想多了,你是景国的大臣,你得为景国牟利。玉中百姓如何,伍家保之,伍家不能保,你又能如何?” 晏可际一时绝望,现在只能指望漆左路如果能逐退邬弃碍,便能有余力保住玉中百姓了。 他这话才刚说完,伍和泰便进来,道:“景使勿要惊慌,这定是然使的计划,绝对与景使无关。关于明日之事,不论我父亲如何,皆当继续履行。我伍家愿为大景尽忠,只是伍家子弟,还望景使照顾。” 晏可际觉得伍和泰未免过于托大,他们今日能在石堡中刺杀你父亲,你明日还能做什么,但还是说道:“你放心,只要能杀了然使,你弟弟我一定会带到云亭门,说服我师父收他为徒。” 但师傅已经不收徒弟了,就算拜入云亭门,晏可际怀疑伍和节会成为自己的学生。 但伍和泰却摇了摇头,说:“我伍家兄弟皆愿为朝廷尽忠,只是我的儿子毕竟年幼,还望景使收入云亭门之下。也不必拜入贞国公之下,便是拜在景使之下,我也心满意足。” 晏可际憋笑道:“好,只要伍家决定好了。” 这时又从屋外进来一人,乃是郑永宁,这人是玉中的武艺都教头,如谭弘益等武艺教头按道理,都是他的下属。 他只简单向晏可际行了一礼,便走到伍和泰身旁,耳语几句,那伍和泰神色一变,拱手道:“诸位,刺客捉住了,我得过去看看,景使还是留在此处勿要走动,我马上回来。” 晏可际立刻回道:“何必,我同长公子一道过去。” 这伍和泰却也笑笑,说道:“也好。” 但去到时已经没有活人了,这汉子穿着一身黑衣,面宽耳长,肤色颇白,中等身材。不过晏可际从来没有在然使那里见过这个汉子,他身上只穿了一身素朴的灰衣,除了一把剑之外,没有别的东西。 伍和泰问道:“这人是然使的人吗?” “不是。”郑永宁回道:“恐怕这人是平宁堡内的人,在两三年前就在平宁堡内做事。” 伍和泰怒骂道:“然人真看得起我们,居然派了个游侠来伺候我们伍家两三年,这谋划可真是长远啊。” 郑永宁复回道:“这才令人忧心,我听说伍公明日有些计策,不知长公子如何看待。” “我父亲虽死了,但那些玉台山豪酋已经带兵到了,我等同心,必能成功。如何能轻改大计?” 但还没等他的豪言放完,便有人上前来报道:“然使来访。” 场上诸人颜色一时齐变。然使到的如此快,简直坐实了他们就是刺杀的主谋。时机如此凑巧,双方又仿佛又势同水火,伍和泰竟然一时呆在那里,不知该不该见。 郑永宁说道:“长公子,不论如何,今天见或不见,总得给然使个回话。” 但伍和泰依然犹豫不决,竟看着晏可际而没马上给郑永宁回话。 晏可际连忙道:“当然要见,为何不见?今日都督之死,正好当面对质于然使,如有不对,正可立刻拘然使于此,也不违道义。” 这话一出,伍和泰才算下定决心,由仆役领着去见然使。 伍和泰走在前面,晏可际倒是慢了一步,拉住了谭弘益道:“我之大事可以托付给谭兄弟吗?” 谭弘益看晏可际这样颇是吃了一惊,但立即道:“水里水里来,火里火里去。” “好!劳烦谭兄弟立刻把这儿的事情告诉纪姐姐。我忧心然使来者不善。”谭弘益立刻点了点头,转身自去传递消息。 待到了院子时,正看到陈执在右边客座第一座位上坐着,这儿并不只有他一人,宋修能,归实与邓嘉皆在他身边立着,他们的武器倒是都卸掉了,这让晏可际放心不少。 陈执见他们进来,笑着起身相迎:“我今日听闻伍家家主单独召见景使,又想到昨天遇时在我那儿受了委屈,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今日便要过来看看。” 此话说完,这陈执竟不理伍和泰,向晏可际走去。 晏可际疑心他要试自己功夫,竟后退又行了一礼,说:“劳烦然使挂念,昨日然使肯归还景国子民,在下感激不尽。” 伍和泰已经立在晏可际面前,行礼道:“不知然使到今日到平宁堡除了探望景使,可有旁事?” 陈执终于不再向晏可际前进,转身坐回座上,说:“却也不是单为探望景使来的,只是之前向伍家所说之事。我思来想去,觉得单由长公子来转述,未免让伍校尉误解,也难怪他不肯见我。升官到沐中这等大事,还是得当面说。前些天,我听闻老爷子生病了,不忍叨扰。但今日听闻他已经能见遇时了,便特来求见。” 伍和泰面色当即大变,但他一时踌躇,竟未立刻答话。陈执坐在位上,也不马上问话,只是玩味地盯着伍和泰。 这时郑永宁出来道:“家主今日已经见了景使,实在精力不济,劳烦然使明日前来。” 陈执立刻回道:“伍校尉何等英雄,我要和他所谈之事,事关伍家未来,他如何敢回绝我。” 伍和泰大怒道:“如果我父亲敢呢?” “你父亲敢不敢,该他回话,你作儿子的,如何敢僭越。”陈执大怒道,“我看这平宁堡内上下不分,忠孝全无。今日,凭你们恐怕拦不住我的路。” 此语说完,陈执便要运起御风真气往伍和泰所在而去。 郑永宁见状立刻上前封住陈执进路,陈执看郑永宁扑来,立刻向上跃起,坐到房梁之上。郑永宁一扑不成,归实已经上前来封住他的进路。 陈执这时向右窗飞去,伍和泰上前阻拦。伍和泰甫一上前,陈执竟又退到屋中。 这时郑永宁已经从屋中跃出,早有军士从院外拿着兵器进来,分给院中伍家游侠。晏可际一时困惑不已,陈执武功当在郑永宁之上,虽然没有刀剑,确实吃亏,但也不至于如此。但此时已经别无他想,只能奋刀剑向前了。 然国四人此时已经并排立在一起,陈执当先而出,竟使掌法接住郑永宁的长戈,若两人同拿兵器,那郑永宁一定是远远不如陈执。此时虽可勉强接住陈执,但已在下风。 亏得两名刚到的伍家游侠左右夹击陈执,才使得战局没有立刻恶化,其他三处战局与这里都是一般模样。 但随着来此处的伍家人愈发增多,然国三人总算被逼进了屋中。屋中更小,自无多少地方供然人闪转腾挪,若如打得久了,这四个然人恐怕只能尽力一跑了之。 但就在此时,却见五人从院外如飞鸟一般跃升到屋顶。晏可际定神一看,发现是张采和其他然国游侠。他们并不单是自己来了,还掳着旁人,其中唯一的大人竟是伍和节,其他的都是些小孩。 见到张采到了,原先还在扭打的游侠们立刻分开了。 伍和泰脸色铁青,晏可际瞬间疑心这些小孩一定是伍家子弟。这时果有仆役冲进院中哭喊,说是小主人不见了之类的,伍和泰大怒,一时竟把那仆役一脚又踹出院外。 陈执倒轻松了起来,竟在屋中主屋中坐下,道:“长公子,这儿姓伍的,却不在我掌中,怕是只有你一人了。现在,你总该让我去见见伍家老爷子了吧?” 伍和泰说不出话来,刀光剑影的小院一时间竟静得如玉台密林一般,令人不安。 这般半响后,还是郑永宁出来说道:“不知然使这是什么意思,掳掠我伍家子弟,并非大国天使所应为。” “动刀动枪也不是下邦待客之礼,这无非是平叛所不得不为。”陈执悠然答道。 玉中诸人一时怒极,但如今小主人在然使手中,他们就算怒极又能如何? 郑永宁回道:“若如此,烦请然使把二公子,和长公子的长子交还回来,我们自然请老爷子勉力见见然使。” 陈执却笑着说:“郑兄弟不该当游侠,该去作生意,当然玉中人人都会做生意,最善在然景两边买低卖高。但再好的商人,也没法作没本买卖,我可以先放了伍和节,但拿三事来换。其一,带我等去见伍老爷子,其二,伍家今天就得对朝廷命令作出回应,这不是生意,是忠义,其三,这景使最善逃窜,还得劳烦伍家人断他一足,即可。” 郑永宁弃下长戈,拔出长剑,先是在伍和泰前拜了一下,然后便跪在晏可际面前,道:“如今局势,伍家与景国都输了,还望景使体谅。” 晏可际凭借轻功确实有一丝逃出的可能,但他还不打算逃。只是怒道;“我但知道伍家家主如今不理俗事,怎么都该长公子决断,要伤我以断景也好,还是要跟然国斗到底也好,那也该长公子决断。你一个家仆,就算要砍,凭你也配动刀子吗?不怕景国武毅置汝家于万劫不复吗?” 伍家游侠却聚在郑永宁一旁冷漠地看着他,郑永宁只得回道:“我之所作所为,正是为了不让玉中陷入万劫不复,伤了景使,我也知我断无活命之机,全缘伍家重恩,不得以而为之。” 但这时,伍和泰似乎终于记起了自己肚中还有一枚毒药,他走过来拿走郑永宁的长剑,用着颤巍的语气对陈执道:“其他的都未尝不可,唯独伤景使一事,景使是客,我伍家是主,主客之道,我伍和泰还是知道的。” 这时却只归实拱手道:“长公子,就是这条件,我们又不是生意人,并无价钱可讲。” 归实语气还算温和,但张采却不一般了。 他从屋顶拉起一个孩子,俊俏的脸上挂着笑意,然后道:“要不要让长公子清醒清醒。” 说完,立刻便把这孩子举到空中,立刻便要砸下。 伍和泰不再答话,但也不把长剑还给郑永宁。郑永宁无法,只得拱手向张采说道:“劳烦您宽宥些,就算要伤景使一足也得费些功夫。” 说罢,转身向周边的伍家游侠索要刀剑,伍和泰也只是看着,既不劝阻,也不鼓励。众人见这样,只是抱着刀剑立着,不敢回应郑永宁。 那张采见状,又是一番狂笑,旋即说:“伍家人这般犹犹豫豫,何尝有半点玉中豪酋的样子,却如乡间农妇。” 说完,便把提着那孩子的手松开几分,那孩子当即往下落了些,吓得大哭了起来,震得院中诸人烦躁不已。 这时终于有一个伍家游侠,挺身出来,献出长剑,道:“要断景使一足,是我们玉中游侠齐断,郑公若欲为玉中赴死,我等理当同之。云亭真气,非利器不可破,我这把剑还算锋利,请郑公用吧。” 晏可际心中苦笑,如今伍和泰也不再可能因为一个外人而弃自己家人于不顾,看来自己今日局面是破不得了。纪嗣音千方百计喂下一个药丸,到头来也没什么用处。 于时太阳向西,染出血一般的天空。 但就在这时,一道黑影穿过院空,竟徒手从张采那儿把孩子抢了下来,抱在怀中,众人定神一看,却发现此人竟是张永言。 张采立刻大怒道:“张永言,你怎敢不听号令。” 院众诸人被这番变故惊得不敢轻举妄动,屋中的然人也明显吃了一惊。 张永言马上跪下回道:“禀山长,若是在这杀一个伍家人,恐怕我们府中的兄弟就要死一个。” 说罢,便把那孩子放到房梁上,旋即跃进屋内,走到陈执身旁,耳语一番。陈执立刻起身,但看到伍和泰,又轻笑几声,旋即坐下道:“郑永宁你还不动手,等着你家小主人死吗?” 但郑永宁没能耐动手了,此话刚落,便有一鸦形镖破开了郑永宁的护体真气,扎入他的手中。旋即又是一腿,郑永宁竟被踢飞到墙角。一袭青衣落下,却是纪嗣音。 只是那精心打理过的衣裳如今已布满了血污。这时谭弘益也飞入院中,见到被踢到院角的郑永宁,赶忙前去扶起。 还是纪嗣音先说道:“陈校尉好大的口气,却不知道自己的家都被踹了吗?” 陈执面色并无变化,只道:“纪桢养的好女儿啊,不愧是元方三英。不过你还是想错了,我然国之士断无惜己以违命的,如果你想用解药换得这些伍家人平安那恐怕想错了。” 谭弘益这时走到晏可际身边,耳语道:“纪姑娘确实好大能耐,她竟趁午时去给然人饭菜下了毒,说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真是不知道这毒她是怎么下的。” 纪嗣音这时面露嘲讽道:“这些伍家人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只是要带出景使罢了,其他请便。” 这话让在座众人都吃了一惊,晏可际虽然感激纪嗣音,但也怕纪嗣音只要陈执放自己出去,就给那些然国游侠解药。便立刻挺身说道:“然使不也擅作无本的生意吗?然人不怕死,莫非伍家人就怕死,景人就怕死,然使尽管试着一一杀光伍家人,莫非然使以为自己还能活着出玉中?” “景使莫说了,”这是声怒呼,出于郑永宁。他这时已经起身了,他抹掉了自己脸上的血污。摇晃着走到晏可际身旁,行了一礼,又面向屋中复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景然相争,争于玉中,是理所应当。我们无话可说,但我要问然使一句,杀了这些伍家人,对然国真的有什么好处吗?我知道陈校尉乃是然国的大豪杰,自不愿受制于人。但就算这般,也不能确保玉中归属真的如将军所想。事到此时,两家相争,与意气相争何异。伍家小辈也好,然国游侠的命也好,争得不过是玉中的归属罢了。明日晚宴伍家自会给双方个答复,无论玉中决定倒向何方,景然双方使者之性命伍家都自然会确保,这才是玉台山中待客之道,陈公,何必如此。” 陈执转身坐到位上,沉吟不语。 9.晚宴 归实上前对陈执耳语几句,陈执终于点点头,归实复向邓佳望了望。 邓嘉会意,跃上屋顶,与张采嘱咐数句。复又来到纪嗣音身旁,冷冷道:“解药。” 纪嗣音好奇地看着他,说道:“安人都着这般补丁衣服的吗?” 邓嘉不耐烦地道:“我没功夫与你这小姑娘胡闹,若你再不给我,那几个伍家小辈就该被摔死了。” 纪嗣音笑着道:“是吗?这衣服虽是补丁做的,倒也不难看,安人都这般穿吗?” 屋中陈执骂道:“纪家女,莫要惹我翻脸。” “陈校尉,只是觉得你这般轻慢手下,怕是难以成事。” 说完,纪嗣音便轻笑着给出解药,一边给一边道:“这解药有两枚,红的一枚服完后,要隔两个时辰再服蓝的。我看你是安人,跟那些然人不同。这才先给你解药,可不得唬人。” 这话似乎把那邓嘉逗笑了:“谁人敢唬你这个小妖怪。” 说罢,还不待纪嗣音反应过来,便跃上屋顶。把解药示于张采,张采立即便领着几位游侠离开,几个伍家小辈被弃在屋顶。 陈执笑着走出屋来,对伍和泰说道:“明日如果时辰凑巧,正是最后一次静宸满月,还望长公子不要负了良辰美景。” 说罢,便领着然人皆出屋去。 伍和泰拱手向纪嗣音谢道:“多谢纪姑娘出手相助,否则今日之事断难收场。” 纪嗣音则回说:“我也并非是为了就伍家,而且我刚到这时,一时判断不明,踢伤了郑公,也是颇有歉意。伍公子不必道谢。” 郑永宁这时道:“今日之事,发展到如今,都是小节罢了。我不知道老爷子究竟谋划了什么,不过今日之后,长公子你还要执行吗?” 伍和泰露出踌躇的神色,但终于坦然道:“景然相争,伍家持玉中如同闹市持千金,实在不可长久。” 郑永宁接道:“所以要把玉中在景然之间卖个好价钱,是吗?” 伍和泰点了点头,然后道:“原先是计划在宴席上直接杀掉然使,然后由父亲坐阵防守玉中,家中子弟和部分游侠跟着景使去投奔景国。毕竟景强然弱,景大然小。” 郑永宁这时哀叹说:“谋事最惧不密,不密则失身。我刚刚听说长公子您去景使院上时碰到了张采,从那时起,老爷子的筹谋我便害怕不成。今天下午然使一番大闹,长公子您觉得后天的宴上真的能杀得了然使吗?” 谭弘益却说道:“郑兄弟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况且说句诛心之论,你出身元南西沐郡,谁人不知道你是玉中最亲近然人的。” 郑永宁却只是苦笑:“谭兄弟说得当然有道理,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玉中归了然国,我这个平宁堡内总管武事的都教头,难道真的有什么好前程?我之所言全是对玉中的一片赤心。以今日的局面而论,玉中全部游侠加在一起,逼迫不了然国的四个人,后日的刺杀除非鸦婆显灵,否则断难成功。” 晏可际知道自己该说话了,便道:“不知长公子究竟想要投景?还是投然?还是首鼠两端?” 伍和泰当然说道:“既然把景使带到此处,那自然是投景。” 晏可际这时便道:“既然投景,那后日宴席然使便该杀,否则容我在此,如何投景?伍家在景地前程,我自然担保。但若如伍家还想寻旁路,现在便该杀我。” 此语说完,纪嗣音倒已经把剑拔了出来,玩味地盯着伍家人。谭弘益连忙站了出来,隔在郑永宁和纪嗣音身边,道:“两家都如此了,自然是盟友,何必弄些刀枪把戏。今日然使如此辱我,明日自当置然使于死地,但如何,毕竟要细细计议,不可盲动。” 晏可际道:“明日如何计议,你们伍家人自可细细计议。至于胜与不胜,你们不必忧心,景国自有计较。” 纪嗣音这时说道:“既然大家认为景国现下与伍家一体,在堡外未免怕然使各个击破,今夜我便同景使住在堡内,如何?” “好!好!好!”伍和泰立马说道,“谭兄弟,速速安排一下。” 谭弘益马上接到:“已经安排好了,我把那男孩,女孩安排到了小西院中。” 平宁堡内被围墙隔成大大小小几十个院子,堡中主人们所居的多在西侧,安放在小西院中,颇见重视。 “那便好,今日还劳烦伍家人细细思量后日宴席了。晏校尉,请吧。对了,这是解药。”说完,纪嗣音便把解药给了出去,接着作势便把晏可际拉出这个小院,晏可际本来还想同伍和泰再谈谈,以定其心,但到这儿,也只得随着纪嗣音出去了。 出来便有仆人领着他们到小西院中去,现下堡中的游侠已经散了,四方都是一片寂静,仿佛今日下午那场生死之争就没发生过一样。小西院中比其景使的府院要小的多,但院中收拾得还算整齐干净,又早有仆役把用品,净水与晚饭送来。 陆丽娘与祝载阳已经吃过饭了,当晏可际与纪嗣音回来的时候,两人都在书房里,陆丽娘还在那里摹字帖,而祝载阳则在读书。晏可际饿了快一天,这会儿总算能吃上饭,同时他还有满腹疑问要问纪嗣音。 “纪姐姐为什么要那么快拉我离开?我觉得伍和泰还是摇摆不定。”晏可际道。 “你莫不觉得靠说就能说服伍和泰,我看那伍家长公子毕竟是个能做主的人。但若不能,你劝也没用。你又有伤,这几日又不好好吃饭,早些吃饭,然后按黄琮法练些功,再早早休息才是正事。” 晏可际却想到一事,便道:“伍和泰我不必说服,但笛文夷却需要。我得明白告诉他今日张采之所为,此人断不可执掌玉中,笛文夷应该能支持伍家长公子才是。” 纪嗣音想了想,道:“我轻功比你高明些,我代你去,你写个条子给我,我努力给你装出些天使威严。” 晏可际立马拿出一张纸,提笔写了“笛公”二字,便觉得不对,遂也不管什么礼仪,只写道:“笛文夷,漆左路有令,张采不可为玉中主,若你执迷不顾,则当成叛贼。”然后再在下面写道“漆左路宣传使,宣节副尉晏可际”。 自己这般假冒,以后朝廷知道了,不知会不会有惩处,毕竟这是要落白纸黑字了,不过此时哪顾得上这些。 纪嗣音看了看纸条,点了点头,自跃出院外,奔着景使府邸而去。晏可际自然也不能睡下,吃完饭后,自去看那本黄琮法。从知武牌分解的方法,使得经自己脉疼痛。晏可际打算找到几位师兄确认了再说,但就算不好修炼,记熟了,那也是好的。 但才翻看完两三章,便有人冲进院内,却是伍和节。从那晚初见面后,晏可际已经很久没有与伍和节对上过话,此时瞧他,倒没有初见时桀骜样子。 伍和节见面便开口道:“父亲死前可曾说过要让景使您照顾我一二。” 晏可际五味杂陈地盯着他,你父亲倒是说过要让我把你收到云亭门下,可我还没答应他就死了。后面我又答应了你大哥,现在我该回你什么呢?总不可能答个否,把你逼给然人吧? 但伍和节却不等晏可际回话,就道:“请景使务必救救我。” 就算他没说完,晏可际靠猜也能猜得到是怎么回事,但他实在对这个偏远家族的内斗不敢兴趣,正要回绝时,却听到门外又传来敲门声。 晏可际一时无法,便道:“藏到床下去。” 那伍和节立刻照办,马上滚去床下。 此时敲门声已经把祝载阳给吵醒了,他已经将门打开,进来的是三位伍家游侠,领头的汉子晏可际还有些印象,乃是下午献剑给郑永宁的那人。这三人进来后恭敬地向晏可际行了礼,便道:“不知景使晚上可曾见过二公子。” 晏可际厌恶这个游侠,又想弄清情况如何再下判断,便不愿让这三人带走伍和节,只道:“未曾见过。” 那汉子复道:“二公子下落实在是万分要紧,如果被然人掳了去,难免生出事端。堡内经下午家主被害之事后,人心不安,长公子所以要二公子去问话,还望景使配合为宜。” “如何配合?” “我们想在院中搜查一二。” “放肆。”晏可际怒道。 这三人只拱了拱手,并不理会晏可际的愤怒,就要搜查院落。 谭弘益却带着两人翻进院来,怒道:“花知危,你打算干什么!” 花知危,这便是那领头游侠的姓名了,但他却拱手顶撞道:“查找二公子。” “那也不该到景使这儿查,长公子不可能嘱咐你们做这些事情,这完全是你们在越俎代庖。不过是要二公子回些下午老爷遇刺的话,二公子若歇息了或者不愿那就罢了,你们这是干什么,捉犯人吗?” “谭弘益,你莫要以为抱上什么景使大腿便可以这般对我等呼来喝去。二公子是长公子要见的,纵是冒犯了客人,那也是不得以的。况且伍家与景使已是联盟,对伍家好就是对景使好,你大可试试阻拦我们。” 晏可际则冷冷地盯着将要打起来的两拨人,心中迷惑不解。伍绍均应该就只有这两个儿子,伍和节一副窝囊样子,在此时节一定做不了伍家之主,伍和泰何必要处置他?这两拨人奉了谁的命令也端是难说。 但就在两拨人要刀剑相交之时,伍和节却从床底爬了出来,自嘲道:“反正你们打起来也要把这床掀翻的,不如我自己出来的好。” 花知危向前道:“长公子请二公子过去议事。” 晏可际却道:“二公子得留下,我有些事情问他,请长公子稍微等一等。” 拖到纪姐姐回来就行。 但花知危已经上前扣住二公子的臂膀,道:“伍家家事,还望景使勿要插手。” 晏可际一时怒极,也不顾运起黄琮法经脉疼痛,直接从知武牌中吸出一股真气,拿起石砚就往花知危头上砸去。花知危没想到晏可际突然发难,竟避闪不及,被晏可际砸晕过去,谭弘益连忙上去扣住二公子。 “你们两个,去告诉长公子,有什么话到我这儿问,都督遇刺我也在场!” 剩下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直得出院门去找人来。晏可际刚刚虽然威风,实则手臂痛极,祝载阳忙去拿药过来给他敷。这时谭弘益才道:“今天下午后,长公子怕极,一直在院中守着妻儿。结果传出要杀二公子,我一时担忧他仓促间犯下大错,这才过来扣住二公子,等会儿景使当规劝长公子一二。” 我如何规劝,晏可际心中一时苦涩,这归根结底是伍家家事。 但接下来到的却不是长公子,是郑永宁与张采。 郑永宁和张采还带来了一批游侠,这些人晏可际都在下午见过,他们进来后连忙将花知危扶起,又为他输送真气,如此弄了好一会儿,那花知危才醒转过来。见到郑永宁和张采,花知危连忙上前向两人请罪,郑宁远摆了摆手,让他在旁边侍候,然后郑永宁才上前来请向晏可际行了一礼。 郑永年竟与张采同行,晏可际这时已经汗毛直立,满心生疑。谭弘益也是一般想法,这时他把二公子紧紧拉在身旁,与另一边的人隔出一段距离。 郑永宁见双方这剑拔弩张的模样,苦笑道:“下午我玉中游侠还能同舟共济,到了晚上已是这般模样了。” 晏可际说道:“郑公何必作这番感慨,大半夜的二公子却来我院中避难,也难怪伍家游侠有这般模样。” 张采这时上前说道:“晏兄弟可还记得我昨日所言?” “自不敢忘。但以今日之所见所闻,张公之言,是挑拨离间无疑。”晏可际回道。 “我之所言,从未有假。今日若非郑公相助,那刺客恐怕已经杀掉晏校尉了。” 郑永宁这时起身,跪在晏可际面前,从怀中取出一块红色铜牌,问道:“晏公看这块牌子可能知道些什么?” 晏可际看郑永宁行此大礼,不敢坐在椅上,当即起身,拿起那牌子,道:“这是知武牌,铜制的,烟红色的铜,内里异种真气又如此盛,应该是昆吾铜。方形,正面写楷体知武,背面写郑公姓名,和‘惟忠惟义’。这是五兴派的知武牌。” 郑永宁起身道:“今日黄昏时,谭兄弟说我是元南人,这不错,我是沐郡人氏。但我少时便因父母在乡间结仇,而避居玉中,久为此间山人。又逢玉中父老厚意,得以往五兴山,学成武艺,获此知武牌,可称知武人。虽然差家主甚远,但也足够保一方平安。” “足下想说,你也受一道盟之恩,并无心向然地之心,让我安心是吗?这话可以直白说出。” 郑永宁又苦笑道:“景使,我并非此意。我玉中众人有如我者,出于然地而去景地学艺的,也有出于景地而去然地学艺的,也有生于兹长于兹的。我想景使知道,玉中非景非然不是没有由来的。我们既不想得罪漆左路,也不乐意得罪然人。” “所以你们要逼迫我现在就离开玉中,因为我若留在这儿,那么玉中在明晚要么与景国决裂,要么与然国决裂,对吗?” 郑永宁坦然道:“正是这般。” 晏可际指着张采道:“那么你带着个然人来此是为何?让他看着你跟景使相通吗?而且,我为什么要把玉中拱手让给然人?还有,伍和泰是死了吗?你有何资格来此说这些!” 张采这时笑着拱手道:“景使,我是鸦飞山民,不受然皇诏令。但景使有此误解,也是自然。不过景使也该知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不是所有然人都像陈校尉。陈校尉自然是英雄豪杰,但眼下局势,他居然意图化玉中为南然郡县,这必致灾祸。但邬将军和杨大夫则不同,他们允准玉中继续独善其身。所以只要足下走了,陈校尉就找不到机会逼迫玉中彻底倒向一边。” 郑永宁这时复道:“我们也不会让景使白来一趟,不好回去复命。我们之所以要走二公子,就是为了让他出来主持大局,今日之事,把长公子吓得不轻,他已经难以明判当前局势。我们马上就去让二公子面见长公子,由二公子暂摄大局,长公子的长子可以由景使带走,如果景使还觉得不够,景使还可以将玉台山地理详图带走。” 什么狗屁长公子不能明判,难道伍和节这个废物就能明判局势了?难道不是你郑永宁和张采想在背后主持大局吗?晏可际恶狠狠地想到。 “伍都督尸骨未寒,你郑永宁就打算做出这些事情,五兴派的忠义你都学到了狗肚子里吗?” “我忠于玉中,此心永无改。景使,请吧。” 说着,作势便要请晏可际前往长公子所在的院中。 但晏可际并没有动,他身后的谭弘益和随他而来的两位游侠也已经拔出了刀剑。郑永宁所想要得也太多,他竟然想凭借晏可际的权势去逼迫伍和泰。 郑永宁一番苦笑,道:“是我唐突了。那就劳烦谭兄弟把二公子交给我吧,至于谭兄弟,你也可以随着晏兄弟离开,到时景军打回来了,我们还要赖你保全呢。” 这个玩笑却不好笑,谭弘益仍然冷冷地盯着郑永宁,没有把二公子送过去的意思。 “谭兄弟,你是知我的。不论如何,我不喜欢玉中会有自相残杀的事情发生。”然而,这么说着,郑永宁已经拔出了长剑,虽然他脸上确是苦涩,但一番厮杀似乎免不得了。 这时伍和节却挣开谭弘益的手,道:“好了,好了。多劳景使肯收留我,但我若是不去,谁知道郑师傅会做些什么?没理由让谭兄弟和郑师傅为我厮杀。” 但此语还未说完,便有一人从空中落到屋顶里,传来一阵响动。随后便是笑语传来:“这大半夜大家不睡觉,怎么把院中弄得这般热闹。” 张采笑着回道:“叨扰纪姑娘了,来此是为了与晏可际论些事情。倒是纪姑娘为何要在屋顶?” 纪嗣音跳了下来,道:“张山长真的不知道吗?倒是你们,论事,论何事?” 郑永宁回道:“为了景国,然国和玉中三方不至于玉石俱焚,景使该走了。” 纪嗣音却接道:“是该走了。” 说罢,她竟将二公子提起,扔到了郑永宁的怀中。 郑永宁那边拱手道:“多谢成全,请景使安稳片刻,我这就请长公子之子过来。” 此话一完,郑永宁那边当即都散了,若是晏可际所料不错,他们已经出发去逼迫长公子了。 看到人都走完后,纪嗣音回头望着晏可际,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放走他们是糊涂了。” 晏可际摇了摇头,说:“纪姐姐的伤重吗?” 晏可际看纪嗣音施展轻功的时候颇多,她刚刚有些不自然。 纪嗣音却只轻笑几声,说:“是了,我是受了伤,但不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她伤并不如她说的那般轻,她已经不像郑永宁还在的时候那般强站着。但祝载阳取过来金疮药时,却被她推开了。 “我的真气还可以止住伤口,何况,这会儿不是敷药的时候。七郎先说说你们这发生了什么吧,我自会再说说我那儿发生了什么。” 晏可际自把这里所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但纪嗣音听完后却没有说出自己的经历,反倒说:“好了,我知道了,可际你应该能使用轻功吗,只要一会儿。” 晏可际立即道:“可以。” “那就好,委屈你了。谭兄弟你抱着载阳吧,你们都随我来。” 说完,纪嗣音去屋中抱起熟睡的陆丽娘。纪嗣音,晏可际,谭弘益三人还有两个孩子一起在太阳欲升的时候,穿过层层障壁,这时的堡内一片寂静,玉中游侠估计都在伍和泰那里,竟无一人看见他们。 纪嗣音带他们来到了伍绍均的尸体停放的院子之中。 “放心吧,伍绍均的不孝子孙忙着争权夺利,今晚之前,大概不会有人来这个院子的。只要今晚宴席一开,就不怕了。” 晏可际问道:“笛文夷不会执迷不悟至此吧。” 纪嗣音摇头道:“是张采派人阻拦的,我一路绕开他们,本可以到笛文夷府上,但我又觉得不对,那些人轻功没有这般低,不是这般容易甩脱的。我便疑心笛文夷府上和你们这边,恐怕都有问题。真没想到张采会这般丧心病狂,听汝等描述,伍家游侠似乎已经靠不住了。” 难道张采不该如此丧心病狂吗? 但晏可际还是先老实回话道:“正是如此,如果纪姐姐也把话带不出去,那笛文夷明天也只能郑永宁给他喂什么,他便吃什么了。” 谭弘益道:“既然如此,不如奔出石堡,先去漆左路,以后再徐徐图之?” 晏可际摇头道:“这有两个孩子,如何逃得出去?我还疑心一点,张采刚刚说我们只要逃,陈执便不会追杀我们。但陈执未必这么想,他还是会杀我,以定玉中之心,张采未必能阻拦他。如若陈执收了玉中,必然派人追杀,玉中群雄熟知玉台山地形,我等安可撤到漆左路?” 纪嗣音道:“七郎说得对,不过我想总有办法。今日,就在这院中挨一天吧。昨夜大家都一晚没睡,大家可以趁机休息休息,每次留下两人警戒便是。” 虽然不知纪嗣音的办法如何,但她语气颇为笃定,众人也只得回道:“理当如是。” 祝载阳早困得睡着了,陆丽娘刚刚穿行时便已醒来,这时只静静地盯着伍绍均棺椁。众人排出警戒顺序后,也各自睡下,虽然这院中还摆着具尸体,但众人是厮杀惯了的游侠,却也不以为意。 晏可际该是第二拨警戒的,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会儿,便被叫了起来。纪嗣音大概不放心平宁堡内的人。所以他得跟谭弘益一起警戒,这让晏可际内心稍微有点失望。谭弘益那张疤脸晏可际最近实在是看得厌了。 但谭弘益倒不以为意,跟晏可际天南海北地聊了起来,还扯了扯自己当年在五兴派中学艺时如何天才,却沦落到此山间。 晏可际也不得不拿些自己早年的经历来回应谭弘益,自己年轻时在云亭门学艺时,最开心的就是纪姐姐和六师兄六七月带自己熙州和义州游玩,义州挨着白鹭湖,算是元北最清凉的繁华大镇。那是一年最清闲之时,谭弘益和陆丽娘生于元北,却似乎没去过熙义二州,晏可际当即许诺一定带两人到熙州和义州游玩一番,虽然两人都无甚激动之情。 就这般聊了半响,总算把这诡异的白昼警戒给熬完了。晏可际又复去睡下,再醒来时,天已经昏,谭弘益则已经不见了。 “我叫他给我去找几个仆人丫鬟过来,我们总要混进宴席中,而且我也不确定昨晚大变之后,伍家还会不会请然使。”纪嗣音苦恼地说道。 但显然是会的,整个石堡已经为今晚的宴席忙作一团。据说是从白天就在忙,不仅然使会到,玉中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们都会来。晏可际怀疑这是伍绍均的手笔,而郑永宁大概今天一天忙昏了头,没有取消请帖,这时也不好把人家拒之门外。 这些消息都是谭弘益抓回来的仆役所告知的,当谭弘益回来时,纪嗣音才掏出解药,谭弘益苦笑道:“纪家小姐真是多疑,全无江湖传闻中纪公的豪气。” 纪嗣音却一般苦笑道:“我实在弄不清谭兄弟和你那两位兄弟为何要跟着景使跑,你该知这一路艰险重重的。” 这时谭弘益正色道:“其一,我毕竟受艺于五兴山,如今五兴派效忠景国,我总希望景国好的,其二,伍家长公子带我恩义深重,郑永宁又要倒向然国,又要不开罪景人,他只是一个学武的,玩不来这般花活,伍家不能长久首鼠两端的。长公子既以国士待我,我自当以国士保之。当年伍家入主玉中,就族灭了之前执掌玉中的宁家,我不能让伍家也这般。郑永宁此人,我现在以为他有此不臣之心。” 这话说得晏可际热血翻涌,倒是对谭弘益左右投机的小人形象颇有改观。 但纪嗣音依然是一副怀疑脸色。谭弘益知道多说无用,便复道:“今晚究竟计议如何,还请纪姑娘示下。” 纪嗣音却轻笑道:“我们过去再说,等会儿,要么什么都不做,收集消息等着明天离开。要么,如果有人对然使动手,那我们就跟着对然使动手就行了。” “就这般?”众人齐问道。 “就这般!”纪嗣音回道。说完便复出毒药,石堡三人虽左右踌躇了一下,但却未说出异议,坦然服下。 这般做下,五人便改换衣服,纪嗣音从自己行囊中拿出道具为众人易容。又嘱咐陆丽娘与祝载阳藏好,不可发出声响。纪嗣音又拿出几枚药丸给晏可际:“等会儿若要出事了,服了这药便用巡星九步跑。” 晏可际收下了,却决意要与四人同生共死。 举办宴席的地方是平宁堡内晏可际与陈执在玉中初见的地方,也是平宁堡内最大的院子。 这时里面已经摆上了五张大桌子,院子中间空了出来,有几名舞女在歌舞。这院中的歌舞即便以晏可际这样一个武人的观点来看,也相当糟糕,院中上菜也上得乱七八糟。晏可际不费力地便混进了上菜的仆役中。 正屋中的一桌上坐着郑永宁,伍和泰,伍和节,陈执等人,桌上众人都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有陈执的面色还算轻松。配上中间的僻陋歌舞,倒也是相得益彰。 这时,郑永宁像是是受不了这歌舞了一样,摆摆手,便止住了。接着,便要仆役上来倒酒,但伍和泰却把手盖在酒杯上,他手盖得实在是太明显了,尤其是众人都倒完酒的情况下。 “不成器的东西。”这时郑永宁起身给了那仆役一掌,直把那人扇昏在地上,然后自拿起酒壶道:“长公子,这杯酒老夫来给你倒。” 伍和泰仍将手盖在杯上,道:“郑师傅何必如此,我只有一问,若合了我意,便可饮此酒。” “长公子请说。” “我伍家办此宴,不是为了这满屋虫豸,敢问景使何在?” 此话一出,院中不免哗然。 但伍和泰却不以为意,反倒转头向他二弟说道:“二弟可曾知道我伍家立业之史?” 但还不等他二弟答话,这伍和泰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伍家之业乃是我祖父伍蕴所立,他本是尚方寻常游侠,随神高帝征讨玉台群蛮,破此玉中城。概因之前的城中豪族宁家桀骜难驯,不服王化。我祖父伍蕴奉命诛之,族灭其族,镇守玉中。” 这段往事在场诸人应当都知道,但此时在欢宴中说出,未免让人觉得怪异。 郑永宁这时说道:“玉中之人皆永记伍家两代保境安民之功。” 伍和泰看向郑永宁,放开手掌,道:“郑公当记得伍家信用之恩,保全伍家子孙。” 郑永宁这时已然跪下,倒满了酒杯,道:“郑永宁惟肝脑涂地以报伍家之恩,何有他想。” 这般情景是在场诸人都没想到的,这时便有伍和节站起来笑着道:“我们伍家执掌玉中多年,实在难有寸功可说。近日,然使北来,送与我伍家一场泼天富贵。当年伍家执掌玉中,便是神高帝之德,由此始,由此终。玉中之事,自当全由然国总之,此番晚宴,正为此事。” 这时伍和泰却说道:“他乡富贵虽好,恋乡之情难解。” 伍和泰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给然人好脸色了。在场玉中游侠都颇有愧色,而然人已是一脸怒容,其他旁人则自是一脸惊恐。 笛文夷这时立马起身道:“敢问两位公子,今日晚宴是伍公所请,如今伍公还未到,两位公子就在此举杯相碰,发些奇谈怪论,怕是不合礼节吧。” 陈执这时便笑道:“伍绍均意图谋反,已经伏诛。幸赖二公子通报,伍和泰赖他弟弟力保,我本不欲定他知情不报之罪。但看起来,伍和泰还是对朝廷不满啊。” 说罢,便有归实上前来扼开伍和泰之口,拿起酒壶直往伍和泰口中硬倒。但正在此时,伍和泰竟奋起一掌,把归实一掌打到后墙之上。 场上一时大惊,一击得手,伍和泰本欲用轻功跳开。但郑永宁反应更快,还没等伍和泰凝出御风真气,便被郑永宁摁在桌上,砸得桌上瓷碟玉碗一齐粉碎,伍和泰也满脸鲜血。 陈执与郑永宁拉开距离,怒道:“郑永宁,你耍的什么花样,伍和泰这厮不该服了药吗?如何还能聚合真气。” 场上游侠全部掣出刀剑,伍和节已经钻到桌底,笛文夷领着众富商缩到一旁,院门则被几位南然武毅封住。 正在此时,院门却又剑光一展。纪嗣音,谭弘益还有另外两名玉中游侠斩掉看门两人,冲了进来。 换得张永言一声嘲讽:“早间院中没见了景使,我还当景使已经逃回景地,没想到兀自回来送死!” 但纪嗣音也是一阵惊呼:“怎么是伍和泰动的手?” 否则还能是谁呢?晏可际心中困惑。 此时他也脱了伪装,朝笛文夷喊道:“笛文夷,你还觉得张采能做玉中主吗?他终不过是陈执的一条狗,还不随我杀贼!” 笛文夷虽向他点点头,但他手中也无兵刃,如何杀得了陈执? 陈执却干好像没有看见晏可际一般,只掣出旁边然国武毅的佩刀投给郑永宁,道:“还不动手杀了逆贼!” 郑永宁接过刀,手去一直抖着,只道:“这如何是好?这如何是好?” 郑永年还自呢喃,陈执已经拔出佩刀,直向桌上砍去。 但在陈执身旁,光亮一闪,有人拔出了长剑将陈执斩为两截。那尸身落在郑永宁脚下,郑永宁竟当即惨嚎起来。 晏可际知道他为何如此凄惨,这位志保玉中的老游侠的所有谋划,到陈执死时全然落空,然使还是死在了玉中,一如伍绍均的谋划。 这番变故未免太快,众人都怔怔地看着那位斩断陈执的游侠。他已经褪去补丁衣服,撕下布满皱纹的人皮面具。此人身着一袭圆领蓝衫,身长八尺,清眉星目,阔额隆鼻,堆琼面容,观之可亲。 他用轻功从桌上翻起,落在晏可际身旁,又一手握剑,另一只手放在晏可际肩上,一阵温润的黄琮真气进入晏可际体内。 张采立起惊问道:“敢问阁下姓名?” 这人朗声道:“欺瞒诸位多日,颇有歉意。太平在前,某,云亭门第四代弟子,卢见。” 天空中,最后一道静宸满月,蓝得正盛。待这之后,蓝月将隐,血红的玄熠季,要到了。 10.征然 三主星中,玄熠光亮大炽,已经彻底压倒了静宸星和密结星。天上的月亮已经彻底红了,只是弦月看着,总是不圆满。 这倒应了周静心的处境,他在南距漆州四十里的金雨驿等候师弟们,不过就算齐了,也还是缺了一人。 他不是第一次在驿馆中度过玄熠节了。其实周静心至今不清楚玄熠节究竟是八月三十还是九月初一。他少时在东都,玄熠节应该是八月三十,但元北这边喜欢过九月初一,如果按照元北习俗,那倒不算在驿馆过节。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接着进来一位武毅装扮的大汉,这正是周静心的四师弟墨知愚,他说道:“大师兄,二哥他们已经到金雨渡了。” 周静心初时听到六弟,七弟前往玉台山时,担心不已,害怕他们会步五弟后尘,但终究没有,这实在是天幸之。 两人这时缓步踱到了驿馆门口,不久后,道路上扬起一阵尘埃。他面前迎来了十一骑,有四位是过去迎接的士卒,剩下的七位则是周静心候着的来人。 薛无疾领着众人行礼,然后道:“右领不必在此等候。” 八月二十日,中都正式发来制书,将周静心提升为应对元南右副领军,他的散阶也进一阶,到了次三阶的明威将军。 “我还是亲自来比较好,毕竟我可是很久没见过平宁镇的使臣了。” 一位脸有疤痕的游侠领着一位大概十一二岁的孩子走上前来,周静心的六师弟卢见上前来道:“这位乃是平宁镇都督的次孙,伍乘清。” 这孩子的底细卢见早已用青鸟传书过来,他不仅只是平宁镇都督的次孙,而且是平宁镇都督次子之子,自己的六师弟未在信中解释为何要这般做。但毫无疑问,两位师弟不信任那位平宁镇都督的长子。 周静心向前走去,道:“伍二郎既然来我云亭门,便把此处当作自己家中即时,勿要有什么生疏。” 那疤脸汉子这时上前道:“伍公子这次来,并不只是为了自己前途,还有伍家之事。” “你便是谭弘益吧?我六弟,七弟已经将你的事情说了一番。你且放宽心,平宁镇之事情,漆左路自会担保到底。你们长途来此,自也困了,且去休息吧。” 谭弘益带着伍乘清谢过,便跟着驿卒进去休息。 他们才走开,周静心面前队伍里便走出一位姑娘道:“周将军,我信中写的玉台山之事,不知道将军考虑得如何了。” 周静心定睛一看,认出这姑娘是纪纯公的女儿:“嗣音长大了啊,这里不是说这些的地方,我们先进屋吧。” 纪嗣音要说的事情,实在令周静心头疼。根据自己六师弟,和纪氏女的回报,在玄熠季,墨鸟门欲要召集一些闲散游侠聚会玉台山,这些闲散游侠里,有当年的叶氏余孽。 五人随着周静心到了刚刚的屋中,墨知愚从旁边拿来一封书信,周静心接过后,道:“纪姑娘说的事情,南军府确实知道。三个月前,衡北便遣使送来一封书信,交给了安总领。此事关涉如此重大,却不是由驿站传递的正式关书,而只是一封私人书信。” 薛无疾接着道:“正因如此,安总领已经将这封书信抄录给了都领军院和一道盟。” 卢见道:“若是这般,那中都就该插手此事,这我们处理起来未免棘手。” 周静心道:“事情怪就怪在这里,中都没有任何回应。如果他们玄熠季就要集会,那么等中都命令,就来不及了。更何况五师弟失踪,按你们说法,也与这些人相关,我明日面见安总领,会尽力劝服他,让南军府自行其是。” 薛无疾道:“另外,按汝等的说法,玉中之事似乎仍未结束。” 卢见回道:“是的,伍和泰初掌玉中,如郑永宁,花知危这些人,都不敢轻易处决,恐怕还是得我等辅助。” 周静心道:“我已经派石先生和郦先锋前往玉台山往来游说,征集五兴派游侠。” 晏可际起身道:“禀周右领,那伍和泰希望我还能代表漆左路复还玉中,所以我以为派我回去,总是能让玉中更安心些。” “我不打算由你们继续处置玉中之事,七弟你的伤好了吗。” “三师兄已经用苍璧法重新帮我疏通了。” “那就好,至于你吗?我自有想法,且先下去休息吧。三弟,你和七弟一起去休息吧。他若精力充沛,你就顺便教教他黄琮法。” 七弟虽颇不情愿,但还是和三弟齐道了“谨受命”便下去了。 周静心见两人出去,便望向纪嗣音道:“纪姑娘,你们兄妹两除了从纪纯公那继承了良宅土地,精深武功以外,只怕还继承了些东西吧。” “父亲在世的时候,与一些江湖游侠颇为交好。他们感念父亲义气深重,所以对我们兄妹颇为关照。这次会有人前往云亭门行刺,便是其中一人通报给我们兄妹。只是他们与朝廷颇有嫌隙,不愿亲去。不过当今国势,如川之方至,他们中有些人,也颇有归顺之心。这次玉台山集会,如果我能前往,说不定能让其中一些人接受朝廷招安。” 周静心笑了笑,道:“纯公我素来是敬重的,但也提防他,因纯公素来是别有肺腑。纪姑娘,你呢?我觉得用你们纪家人,如用无柄之剑。若是我决意将纪姑娘暂且禁足,不参与此事,纪姑娘以为如何呢?” “如果周将军决定如此,我自当遵从。不过周将军乃当世名将,怎会怕用无柄之剑?只要顺合时事,无不可用。” 墨知愚这时说道:“禀周右领,我以为纪姑娘毕竟更熟悉将在玉台山集会之人,眼下如果不请纪姑娘前往,但靠六弟或其他什么人应付,可能会使鸦飞山局势全落入衡北四藩掌握。四藩当年时楚时夏,毫无忠贞可言,比起他们,我还是更相信纯公义气。” 周静心从桌上拿起一个黑色瓷瓶,这屋中幽香阵阵,全是那黑瓷瓶所出,道:“这香是我近来用迷谷木调成的,我听说那墨鸟门似乎也很擅长用异香?” 卢见道:“是的,他们在玉中举办宴席时便用了。不过那香味实在太浓了,有大师兄在前,我自然知道异香的解法,所以提前备好了解药。” “我就是不喜欢那种借香下毒的异香,太浓了,把人熏得忘乎所以。纪姑娘,这瓷瓶便送给你,聊表谢意,对你的修炼必能有所裨益。你长途来此,也当乏了,先下去休息吧。” 纪嗣音自上前去接了瓷瓶,道声“谢”字,便下去了。 周静心复对卢见说道:“六弟,你青鸟带来书信写得颇不详细,现在可以简述一下你从安岭返回后的经历了。” 卢见起身道:“谨受命。我在安岭时,南然正在安岭征集土兵,前往沐督府。我遂混入其中,假扮安人,返回沐中。但到沐中后,却是陈执要走了安人游侠,要北上玉台山,我自然好奇,遂混入其中。在柏仪镇时,我见到三哥七弟,打算复归。在玉台山中,我飞出石子,本打算隔开朱显与七弟,然后趁乱杀死朱显。但七弟混用巡星九步,乱了真气,又自逃去,不知去向。而且我也好奇南然为何要在景然交战时,前往玉中,并且还要劫一孺子,遂决定干脆陪这些人走一趟玉中。” 薛无疾问道:“此后你用青鸟传信,让三弟不必向玉台山而进,这是为何?” “彼时玉中军队都在警惕三师兄,我以为三师兄若要西进,反有些麻烦,遂劝三师兄暂停进军,只以监视为主。我到玉中不久,便见到七弟,我知他必然经脉堵塞,遂把黄琮法写给他。七弟被玉中当作景使,后来大闹然使宴席,我已经说过了,不过此事之后,陈执对张采,乃至墨鸟门颇不信用。一是因异香对七弟并不奏效,二是张采放走七弟一行,这使得陈执疑心张采要在景然间首鼠两端。遂把一些私密事情交给我们这些安地游侠来办,我与那些安人素来亲厚,于是说服他们叛然投景,如今他们正在廖原。八月十六,玉中堡垒举办宴席前,我就与伍和泰相沟通,给他寻了毒药解药,然后一击杀死陈执。” 周静心道:“此后情节,你倒说过了,毕竟往来商队,玉中豪酋这时都不愿玉中再乱,加之陈执既死,南然册封无望,只能求我们这边了。墨鸟门见夺取玉中无望,自行退了出去。但你带回那孩子,不是伍和泰之子吧?” 卢见道:“伍和泰也未必全信得过,还是提前留好楔子为宜。” “那纪姑娘,她讲的事情,六弟以为可信吗?” “我在南然,听说过墨鸟门,却不知他们在玉台山。因此次跟随陈执,才有幸到鸦飞山,我到时,那里确实在准备集会,不过墨鸟门诸人说起这些事情,倒是有些忧虑。另外,鸦飞山下,有大片肥沃田土,但其间耕种百姓,有些却不似玉中山民,听其口音,更像从漆州而来。” 薛无疾兀地站起来,道:“若如此,墨鸟门岂非定然卷进五弟失踪一事。” 周静心道:“玉台山附近百姓被掳掠,与五弟失踪,这两件事只是相互关联,还没有定论,你且先坐下。六弟,如此说,你定想去鸦飞山?清仪派的事情,现在可也得由你担着。” “我以为鸦飞山和沐中清仪派之事,并不相互耽误。” “罢了,现在玉台山之事,你比我清楚,到时候可能要由你全权决断。四弟,把那名单给六弟看看。” 墨知愚递给卢见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人的名字和官职,分别是“李听雨坪州人氏应对元南武毅指挥振威校尉”,“奚云坪州人氏骑曹参军振威校尉”和“张威义州人氏法曹参军事振威副尉”。 周静心遂问道:“这三个人,你在南然时,有印象吗?” 卢见摇头道:“毫无印象,他们是不是卷入五师兄失踪一事了,不过这两位参军应该与五哥关系紧密些吧?” 墨知愚点点头,道:“五弟的动向是否不明,他没走官道,而是走了一条荒草蔓延的古道,那条道当年是不是赵烈公走过,我有些记不清了。然后去了一个不该去的金官镇。而且出发的时候也有问题,他出发的时候实际上晚了一天半。” “这三人都与五哥动向不明有关系吗?” “当然,首先是这位李听雨,他与五弟关系颇好,五弟耽误的一天便是因要去吃他的生日,所以才多在漆州留了一天。其次是这位奚云,据庆贺李听雨生日的诸人回忆,奚云那日与五弟交流颇多。最后是这位张威,他本来也该随五弟一起前往廖原,却因生了病,独自留了下来。” 卢见又把那张纸盯了半天,终于道:“他们是什么出身?” “李听雨和张威都是南然降臣,奚云是会安年后起用的,他们都在五兴派学过艺。” “罢了,”周静心这时道:“你既然暂时看不出来,便先去休息,我和你三位师兄明日都要去漆坪城,你们不必明日进城,可以后日进来。清仪派应该到了,住在水神庙那边。初三,或者初四,你们可以过去看看。” “谨受命。” 然而第二天的漆坪城比周静心预想得要更加拥堵,出了金雨驿就人拥马堵。幸得到了南门时,早有南军府亲军等候,这才一路畅通,师兄弟四人,才能按时到了应对元南总领军府。 应对元南总领军府是用过去的漆坪太守府改出来的,故而颇为狭小,只有院子里面齐柏楚槐略显出一些气象。院落本就不算宽广,今天元北四路又都有人到,倒把总领军府挤得跟乡间赶集一般。 从侧门进到府中,只看见一些蓝绿官吏,武毅侍卫还有乐师仆役忙忙碌碌。但他们把院子中间的几条甬道留了出来,只在左右两侧廊下活动。 周静心穿过院墙,到这儿,才看到应对元方总领军的绯袍官吏们,他们大多在院落的正屋里面。正屋中分为左右两路,已经摆出几把椅子,但真正坐下的人却不多。 左边文官处,上首第一把椅子便空了出来,那是给鹿岩的,只有下面第二把椅子有人坐着,这人是元北道肃正使穆锦,他满头白发,是位温和长者,只待明年三载期满,调回中都。 而他下面一把座位,坐着漆州刺史贺远山,周静心对此人并不熟悉,只知他是前夏大姓贺楼氏后人。 右侧武官处,前面两把椅子都空了出来,那是留给自己和左副领军董镇之的。 这时看到周静心上来,坐在椅上的沐左路领军肖徽远已经起身,要上前相迎。但正这时,他又兀地止住脚步,只立在那儿。 周静心感到自己右边袭来一阵风,向右看时,便见到大笑着的雷长宪。他字慎思,是幸方北都人氏,二十七八年纪,现任沐右路领军,游骑将军,上庶长。但这些身份其实不打紧,因为雷长宪还是二代营阳候。 他说道:“未来得及到廖原恭贺我们的右副领军,只能在总领军府里相见了。顺物兄,你怎么还穿这身浅红常服,未免过于俭朴了。可不要想以此推掉宴席啊。” “哪里哪里,朝廷制书发得匆忙,未来得及赶制。待夺回元南,定与诸公相庆。” 待雷长宪走后,堂上诸人才纷纷过来相贺。周静心正耐着性子一一应付之时,堂后突然出来一人,人群才散了。 这人八尺身材,看着五十上下,眉目不凡,穿着深绯色常服,乃是元北行台吏部尚书,应对元南总领军府长史,正议大夫。他姓鹿名岩,字士栖,璐方弦州人氏。 他甫一进来,便有一股甜香之味传来,这时鹿岩对众人道:“今天是玄熠节,安总领让厨房做些红糕出来,大家来尝尝。” 这时后面的仆役便把装在漆盒内红糕分给众人,虽然各地多有玄熠日吃红糕的习俗,但除了这个叫法,红糕就没有相同的。元方的红糕是以糯米制成,以红糖染色,而周静心长大的景方是以面来做,以红枣染色。两者都很绵软,但元方的要甜很多。 鹿岩已经带着仆役走到周静心身前,周静心连忙取了一块红糕,鹿岩说道:“顺物升了右副领军,我南军府五统领总算全了。不过更可贺的是邬弃碍总算被赶到千锋岭以南了,你们新得田土人口是放在廖原县,还是放在平山镇?” “若无鹿公相助,怎能得此高位?邬弃碍虽然南去,但未必不会北返,尤其是此番南征,元左必然空虚,我以为仍需充实军镇。” “这些附逆黔首如何可信?不如仍迁到式水两岸,改以原本军户向南充实。” “没什么可信不可信的,若能使百姓康乐,士卒悦福,便都可信。若不能,便都不可信。我仍打算留长生在元左,应对邬弃碍北上。” “我就是忧心此事,当前军略大体已定,唯有沐左路尚未完全敲定,安总领有意让长生去沐左路当左副领军。” 这时有一位参军进来,将鹿岩,周静心,雷长宪和肖徽远四人唤到后堂里面。这时后堂之中,已有董镇之和高锡,他们一位是左副领军,一位是武毅都指挥,他们面前是一张放着元方地理详图的大方桌。桌子的另一边,是穿着紫衣的应对元南总领军,安野。 安野笑着看他们走进屋内,在周静心印象中,安野是一位身量颇长,体型瘦削,常带笑意的虔河子。现在的他依然满是笑意,只是身体愈发宽阔起来,白胡子爬满下脸,并不像一位总领军,反倒更像含饴弄孙的乡野土豪。 他自己走到桌子的北边,让六人立在南边,然后说道:“诸位,方略便这么定下了。沐右路率步军八千,马军三千,武毅一千,走留关路;沐中路率步军两万五千,马军六千,武毅三千,走定宁路;沐左路率马军一万二千,马军三千,武毅二千,走大牛路。由漆左路一部与外来客军组成后军,留守和元,由顺物指挥负责粮草转运,并为后援。我们这边一打起来,荀太保多半要回来,到时顺物在,也方便迎接他一下。” 和元是元水上游的一个集镇,那儿是麻水和元水交汇处,运粮大船至多可以运粮到和元,到了那儿,就要更换小船,或者改走陆路。留关路和安宁路到和元后需顺麻水南下,而大牛路则继续沿元水干流而进。因而和元镇是元右三路的总后方,十分要紧。 至于太保,指的自然是周静心的师父,贞国公荀明道,他去年被朝廷加上太保之衔。而太师是稼国公车哲,太傅是宁国公吴元明,他们加上荀明道,便是当朝三位辅政大臣。 鹿岩道:“这一方略上月便由诸位合议而定,想必诸位应该没有疑问了吧。” 董镇之开口道:“这一方略的要点不在我沐中路,因为安宁路最为宽广,古来便是元北元南沟通要道,然军在此修筑安远关,必与我军生死相搏。因而我等只能大振声势,吸引然军主力来援,若欲击破贼军,要靠的是沐左路快速进军,在击破大牛路之敌后,沐左路不当南进,而应迅速东进截断安远关敌人退路。嗣后三路并出,由沐中路下沐中城,沐左路夺清远镇,监视沐西之敌。沐右路夺积固镇,预备凤栖关可能西出的南然禁军。” 董镇之是元北行台兵部尚书,应对元南左副领军,沐中路领军,宣威将军,上庶长,乃是整个南军府除安野外的头号人物,他是景方理州人,现年五十岁。农家出身,后四处逃荒,碰上阖阳派大收弟子时,便学了身武艺。文定三年,即九又三四九年,武悼王高建胜病亡,太祖高皇帝于景地募兵返回尚中,他从那时起从军,到现在,也有二十八年了。 雷长宪道;“是否让沐左路挑的担子过重了些?” 肖徽远忙上前道:“我也有此担忧,现在元左暂定,不如让薛左领到沐中路,担任左副领军。” 肖徽远,字益方。他是沐左路领军,游骑将军,上庶长。他在元方阅州出生长大,因而是四位领军中唯一一位土生土长的元方人。但这差不多就是说,他是南然降将出身。 雷长宪驳道:“现在元左虽然暂安,但是邬弃碍随时可能北上,若无大将坐镇元左,如何保得后方安平?” 安野问道:“顺物,你怎么看?” “长生可能需要坐镇元左,我以为可以让蕴清去沐左路,以右副领军兼武毅都指挥,同时把武雄卫来的那几个武毅营调进去。” 董镇之疑道:“安少傅打算移镇始麻,方便协调沐中路和沐右路。这儿有些靠近前线,原本当以蕴清负责幕府安危,若他去了沐左路,那少保安危如何?” 会安四年,朝廷加安总领为少保,所以董镇之如此称呼安总领,不过周静心总是有些不习惯这般称呼。 鹿岩道:“有高先生在,又有董左领,雷领军居前,他们怕是没那般好攻过来吧?” 安野笑着道:“南然新任沐督李桂,这人诸位应该知道,差不多是个斗将。匡自明自然算当世名将,他这个后继者却未必如此,若南然要浪费武毅夺我一条老命,那便让他们来,我看此人是守不住沐中的。” 周静心立马道:“如何敢让安总领有失,我未曾想过李桂此人的用兵方略,不如还是多调些武毅到始麻。” 安野昂起头道:“怕个卵,我们虔河子什么时候怕刀剑硬碰硬了。世人皆以为虔河子轻骠,有人以为这是辱骂,我却以为这是大大的赞美。如果这位李桂也跟匡自明那厮一般,倒是无趣。肖领军,这次南征成败倒有五成要看你了。” 安野是幸方梁州人氏,虽不挨着虔河主流,但颇喜称自己为虔河子。 肖徽远立马接道:“谨受命。” 雷长宪又道:“如若此,必能风行点击,大出然人预料。我请以沐右路之军队,直攻凤栖关,顺流而下,直破荔郡。” 鹿岩笑着道:“雷领军,你这可是想累死我和周右领啊,虽说进到沐地可就粮于敌。但是若欲继续南进,还是需以沐州集散粮草,这不是朝夕之事。全取元南,总不可急于一时。” 雷长宪还欲再辩,却见门外进来一位蓝衣官吏,道:“禀诸位将军,宣传大使已经从驿馆出发,马上便要到总领军府了。” 安野点点头,道:“今天最重要的便是要迎接这位朝廷使节了,你们且先出去候着吧。” 众人道声:“谨受命”。 众人都出去时,周静心却稍稍停步,待众人都出去后,安野便问道:“是玉台山之事吧?” “是的,不过现在玉台山的事情却有三件,一件是巩固伍家之位,一件是监视鸦飞之会,一件是应对清仪之行。” “这些事情你漆左路比我们南军府熟悉,你全权处置就可以。存圭失踪一事,也应当与这三件事有关,你可以一并处置。其他两件,我没什么好讲的。但只有一点,鸦飞山那件事情,跟衡北四藩收留的那帮江湖游侠有关,那就必然牵扯到武成九年怀徽太子遇刺一事。因这事,南征事业一时停顿,你师父贞国公只因处置得有些温和,便被召回中都。” “这件事情关系重大,我是知道的。” “所以,要谨记三点,其一,官府实职之士,尽量不要牵扯进去,其二,不要留下有签字落印的正式文书,其三,怀徽太子遇刺一事,宁国公已经结案,不要节外生枝。其他的,顺物可自行其是。” “谨受命。” “很好。”安野说着的时候又从旁边桌上拿起一个漆盒,内里装着几块红糕,他说道:“拿一块吃吃,我觉得元方这样做,比虔河要好些,更软些,也更甜些。南北皆做红糕,心胸该开阔些。” 周静心觉得元方红糕甜得有些过了,而且也并不更软。安总领名野,似乎就是因生于野外,他少起寒微,如此觉得,大概因此少时吃的红糕都太硬了吧。 周静心随着安野出去了,安野需待在第二进院子之中。而周静心则要快步走到南军府的大门口,与长史鹿岩一起等候宣传大使的到来。 朝廷会给到地方传诏的官员临时加一个使职,常是宣传使或者宣传大使。而此次前来漆州宣传诏命的是殿中省少监,凤翔右营指挥杨意豪,他是当朝太后的侄子。 周静心知道为了迎接这位宣传使的到来,南军府大小官吏这几天不得不暂停庶务,跑去武庙练习仪礼。周静心武成年间在宫中侍奉,熟知朝廷仪轨,所以只用八月到漆州时,看下仪礼细节,倒省了这些麻烦。 周静心对自己舅舅刘子能修订的这些繁文缛节素来不以为然,大战当前,简直是徒生枝节,不如让一名驿卒直接把命令传过来罢了。 但就算省了这锡命礼,三天后的祭武庙,五天后的誓师礼总是免不了的,而且那些仪礼,自己便不能像今天这般当个泥塑人偶。周静心想想就觉得疲惫,他这会竟想赶紧去和元算了。 周静心停了胡思乱想,此时数面军旗在武毅的护卫下,已经立在院门前。它们倒比这寒酸的府邸更显出南军府的气象。而立在核心处的,是七面方旗,其中六面是路领军旗。 其中三面方旗与周静心漆左路的黄鹂旗形制形似,皆为红底玄旒,上画师卦,但下方羽兽则各不相同,黄鹂是周静心的漆左路,苍鹰是肖徽远的沐左路,毕方是董镇之的沐中路,酸与是雷长宪的沐右路。 另外两面旗颜色都与元北四路不同,一面下红上白,上画师卦,下绘飞虎,这是要从西面而进的梁下路领军旗。另一面下红上青,上画师卦,下绘螣蛇,这是要从东面而进的安左路领军旗。 这两路名义上归南军府节度,但因地理阻隔,实际并不可能,只能相互配合。若要节度这两路,只能等南军打进元南了。 六面路领军旗围绕着一面大旗,这是应对元南总领军旗。它有六红旒,比环绕着它的六旗大了一圈,玄色底部,上面绘有玄熠宿,下面画有朱雀。 这面旗帜不是安总领所选定的,而是武成年的维王,会安年的叛贼,太祖高皇帝的长子罗升所选定的,他也是第一任应对元南总领军。不过武成七年时应该还叫应对尚元总领军。后来因东线不利,罗升不得不转而向东去攻打溥州。武成八年秋,当时叫应对元方总领军的位子,便交给了当时年仅十四岁的丰王罗许。他当然不会打仗,遂由师父荀明道,和武忠卫将军洵国公赵怀直出任他的左右副领军。会安元年,丰王被召回中都,应对元方总领军先由师父代管。会安二年春,才正式交由安野出任。 横笛,筚篥,歌箫,幸笳,铙和节鼓等乐器突然齐奏起来。宣传使的马车已经行到总领军府马前。马车旁有十二骑,他们都穿金丝玄武团纹黑袍,着大红罗抹额,绑着皓色射猎纹护腕,加白玉带,看装束恐怕就是内十二营的武毅。他们的马比常马高出了一个头,身边御风真气运转不休。周静心知道这是阖阳派培育出来的异兽——阖阳大马,这马周静心曾送给几位师弟价值稍低些的混血阖阳大马。 马车上走下一人,他未着正五阶官吏应穿的蓝色常服,而是戴武弁冠,上插鶡毛,着黑衿赤衣,素革带,乌皮履。 他被鹿岩引导着入正门,来到安野所在的地方。南军府的文武已经秩序景然地立在院落之中,排练终究有些效果。 横笛,筚篥,歌箫,幸笳,铙和节鼓等乐器的声音已经减弱了,能听到的似乎是大鼓,小鼓,鼙鼓,长鸣和中鸣之声。 安野立在府门的阶梯下,向宣传使拜了拜,宣传使受了后,便与安野一同穿过甬道,两人都走得颇慢,弄得在他们后面的周静心走也不是,立也不是。 终于到了正堂阶前,安野与那宣传使互行了一揖。然后宣传使先登上正堂,安野随后跟上。 周静心等人已经站定了,南军府群臣这时被内营武毅隔开,堂上除了宣传使,安野外,另有两位武毅立在两人中间,一人捧锦盒,一人秉长剑。 安野这时领着南军府诸人拜了下去,道:“臣等问圣安。” 乐声已经全停了。 “圣恭安。” 那宣传使终于打开锦盒,拿出其中的黄纸,念道: “诏曰: 朕以寡薄,获承太祖之丕构五载于兹。奉神祗之永命,当亿兆之重责。夙夜怵悌,以忧以勤。宵衣旰食忧六宫之未安,寒心销志惧一物之失所。庶几乎四海安宁,黎庶康乐。而西幸款附,北邈怀柔。唯南伧钟氏奸诈少礼,豺狼纵毒。妄行诛杀,驱役士民。依远以抗王命,凭险以拒德教。天地之生万物,未遗毫末。圣王之化百姓,不远下愚。宜越千峰,速行剿定。命将受律,义在安民。宁人静俗,文教为先。禁暴惩凶,武略斯重。少保,持节,加安南将军号,元北行台左丞相,应对元南总领军,辅国上将军,主执,望苍候,安野,素领熊罴,忠勤用事。今仍以本部人马,并将十二方入元之军。统管骁勇,风驱电击。申王化于沐地,布仁义于万民。如有建功除恶之士,宜报有司,各给奖赏。凡此罪恶,只在魁首。协从之徒,一无所问。有贼党非其本心而能反正立功者,皆给官赏。王者之师,职在止乱。宣政安人,必申圣贤之教;行军除害,当禁秋毫之犯。至于抚赏之科,具如別格。布告中外,咸使知之。 会安五年玄熠秋” 一阵山呼万岁。 乐声重新响起,似乎包含了此前的全部乐器。 杨意豪已经换上笑容,亲自将安野扶了起来。 周静心把腰直了直,想到仪礼与杂剧相似颇多,尤其对于其中之人。那么行军打仗呢? 周静心立在堂下,看着堂上,这般想到。 11.由义 大约是听到推开门的声音,卢见此时已经收住了长剑,纪嗣音则倚在旁边粗壮的槐树上心不在焉地看着六师兄。 晏可际虽然好奇卢见这一年在然地的经历,但想到他本是秘密而行,大概也不好为外人所道,便止住了话头。 他们从玉台山返回后,带回了玉台山的地图,和以伍乘清为首的一些伍家子弟,谭弘益等人也作为侍卫来到漆州。不过晏可际到漆州后也很久没见到谭弘益了,他在漆州跑来跑去,似乎在为伍家做些事情。只是那几个墨鸟门余孽终究是跑掉了。 六师兄过去一年都在然地处理事情,此次假扮的是被南然征调安地群蛮的游侠。南然突然征调屡有叛迹的安地群蛮,必有大事,六师兄颇为好奇,所以偷混了进去。没想到一路被带到了玉台山,那本黄琮法,宴席中的字条都是六师兄所给的,乃至给伍和泰的药物,也是为六师兄所调换的。 卢见道:“怎么样?休息好了吗?” 晏可际点了点头,这些天三师兄一直在亲自教导他黄琮法,他显然打算利用好换季之时,只用几天时间,就让晏可际成为黄琮法高手。三师兄展剑桐确实是几位师兄中,对黄琮法理解最深者。晏可际也想尽力跟上,玉中一行,颇多憾事,归根结底,晏可际觉得是自己武功不行。但这毕竟不是一两日之功。 “伤应该大好了吧。”纪嗣音问道。 晏可际笑笑:“早好了。” “那便好,我可不想受某人一整年的抱怨。不过展将军那般训练,未免容易添上新伤。” 卢见只指着院子里的木桩道:“试着用黄琮法运转下博树刀法。” 晏可际上前来,镇定心神,奋力一挥,那刀尚未碰着木桩,摧敌真气便已经将其斩断。但与此同时,却扬弃一阵粉末,晏可际双臂也吃痛不已。 纪嗣音上前来,拾起一些粉末,道:“这是下降成形物了。” 卢见道:“六弟应该知道知武人的真气是在太虚之气与形物之气之间。” 晏可际点点头,道:“不过大师兄说实质就是一种太虚之气,所以一旦下降为形物,便是用力过猛,反损己身了。” “正是如此,还好,你要不先从御风真气练起吧。” 然而晏可际正是半天用黄琮法凝不出御风真气,三师兄展剑桐才建议他先凝摧敌真气。 纪嗣音捏着粉末道:“倒也不差,这些粉末要是凝得再实些,恐怕真的就是玉了。那倒是条生财捷径。” “刚刚还担忧我七弟添新伤,若这般,我师弟该累死了。” “我又没说可际,难道六郎你不可以亲自上吗?不过我记得下降为形物,不是《五气论》一脉内功心法才会有的现象吗?云亭门不是《生生经》一脉吗?” “元方武学发轫于廖育新和高文禄,《五气论》跟这两位可是关系重大。我门武学虽本于《生生经》,但到元北,也不得不入乡随俗。所以黄琮法显得像《五气论》一脉武学,不过师父所创的苍璧法,倒反本于《生生经》了。” 廖育新是九峰门宗祖,高文禄是五兴派宗祖,他们与《五气论》作者傅敬之一般,都原是清仪派弟子,后来叛出清仪派。 小院的门这时开了,进来一位身长七尺有余的汉子,这人穿着绯色的圆领长袍,腰系革带,正是晏可际的四师兄墨知愚。 院中的三人连忙向他行礼,墨知愚摆摆手,道:“这院子还能睡得着吧。” 漆州城这几日颇为拥堵,城中房屋更是难寻,幸好身为新安镇都督的墨知愚还是能在都督府中腾出三间屋子给他们。 纪嗣音道:“我们都休息得很好,多谢墨将军款待。” 墨知愚又对晏可际道:“七弟要查一位式水以南籍贯,姓陆的,战死军士,我们确实查到一位,叫陆福安。” 晏可际前些日子想那老翁若叙述为真,该有这人才是,便道:“那我带回来那女孩,既为英烈之后,军中该当抚恤才是,我也不必带她到南然了。” 墨知愚苦笑道:“册子上没写这人有女儿,罢了,战乱频繁,这些都是糊涂账,我看看有无办法让军中认下。” 纪嗣音笑道:“也不必麻烦,我且收下那孩子作弟子吧,我今日就修书一封,让纪家派人接她去义州。” 墨知愚笑道:“那便再好不过了。今天城东校场要举行誓师礼,我门四人恐怕要忙一阵子。玉台山之事,本来是大师兄亲自负责,但今天他未必有空暇。你两且先去南军府问问大师兄,若如他准许,你们可以先去见见清仪派诸弟子,毕竟他们到这也有些时候了。至于其他事情,明日,或者至迟后日,大师兄便应当有决断了。” 他们本来应当初二进城,但城内过于拥堵,遂在城外集镇拖到昨天南军府祭完武庙后才进城。 说完,便拱拱手出去了。 卢见这时道:“我和七弟先去南军府,若中午还不回来,便劳烦嗣音到水神庙等我们吧。” 晏可际换了绿色常服,卢见则穿着他在南然时的深青色旧衣,裹一字巾。两人从侧门出院,正是一条小巷。从小巷出去,便到了漆洲大街上。宽阔的正道上,马车,牛车与各式的推车已经堆积在了一起,路旁的叫卖声挤得晏可际都兴奋起来。还有颇多的人驻足在街上或者楼上,看着穿着各式铠甲,拿着不同兵器的军士穿过街道。两人只得奋力从街旁挤过,又强行插过正在街中行进的甲士。 但此时的元北总领军府府前,要进去的人已经挤作一团,两人不要说请门房通报,就是走到总领军府府前也是不可。两人估算了一会儿若是正常去等,恐怕等到午后也一定不行。 卢见苦笑道:“在南然待太久了,忘了进官府的麻烦,毕竟南然这种地方,我都直接翻的。” “要不我们也用轻功翻进去吧。”晏可际满怀希望地建议道。 “如果你真的想被军法论处我也不拦你。”卢见回道。 但除非真用轻功,否则两人不可能越过这漫长的等候队伍。 正犹疑时,却听到背后有一人呼道:“卢六,你许久不现身,我还以为你已有进死之荣了!” 这人身长七尺多,比卢见要矮上一个头,身材魁梧,方脸粗眉,脸上挂着笑意,一派温厚的模样,他称呼卢见为卢六,显然两人关系颇为亲近。 卢见上前拱手道:“你赵十八都受着退生之辱,我怎敢独得其荣呢?” 晏可际曾听得六师兄说过此人。武成十二年,六师兄刚被征入军队时,这位便与六师兄在一处做事。他是幸方隆州人,姓赵名翊善,字正名,是天下六大派之一的铭山门的弟子。 赵翊善这时问道:“且说正事,你们是来找周右领的吧。” 卢见回道:“正是如此,你是不是转到南军府当参军了,可否行个方便?” 赵翊善笑着摇头道:“这可难办得很,最近南军府可是太忙了,而且要见周右领的人也很多。” 卢见回道:“行了,你是怎么知道我们是来见大师兄的?总不可能是神机妙算的吧?” 赵翊善嘻嘻一笑,道:“我要带着士兵出来巡视,周右领遂让我在门口看看,就等你们来。他让你们等到午后去水神庙。安总领今天应该也会去水神庙见清仪派。话说回来,我没看见给你们两人授予实职的符书,你们此次南征要去哪一路?” 卢见笑道:“事以秘成。” 说完便叫起晏可际离开了。其实晏可际对于这个话题颇感兴趣,大战在即,无论如何,既然自己已在漆州城,那大师兄应该不会再赶自己回去了。他自小便听着师兄们南征北战的故事长大,此时大战在即,难道不正是树立功勋之时? 不过晏可际知道,自己此行多半还是前往玉中,查明五师兄失踪一事,巩固伍家,这也同样责任重大。虽然自己现在有些不喜伍家,但正因为不喜欢伍家,才不应任由伍家统管玉中。 现下左右无事,两人自到总领军府街旁,要寻一家酒肆待着。总领军府这条街唤作平南道,乃是漆州城内两条主道,平南之名是他们的师父所取的。在总领军府所对的一面,往西走,本就有颇多酒肆。但卢见特别喜欢城东一家唤作贺丰楼的酒家,那儿就对着水神庙。晏可际对漆州城本就不如卢见熟悉,便随着他一起登上这座酒楼。 在这日子里,漆州城所有酒楼都不缺顾客。现在虽然不是正午时分,但楼上已经坐了七七八八。两人走上二楼,要了临街的阁子,唤来爊肉,蒸鱼,脯鸡,并时令蔬菜,再加上一壶白石溪。 此处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都少了许多,大概都去城外看誓师礼了。 卢见说道:“清仪派的事情你知道吗?” “他们七月来漆左路时我曾见过他们,我记得那次来的那人唤作傅知乐,他们说要去南然取回失散秘籍,但似乎是要联姻什么的,颇为奇怪。” “这消息是我传回来的。”卢见笑道,“不过不是这些,你知道清仪派多少呢。” 晏可际想了想,大师兄是教过他《门派志》,他努力回忆道:“清仪派创派宗祖是太平仙人九位弟子之一的杜有悔。太平仙人徒弟中,他也是唯一有后代的。然后,写出《五气论》的傅敬之也是清仪派弟子,不过他是先叛派,再回归。” 卢见笑道:“甚好,《门派志》背得挺熟的。不过我要问的不是这些,你先记下一点,清仪派效忠楚然,对朝廷并不忠诚。武成九年,又卷入怀徽太子遇刺案,一批清仪弟子因此被朝廷处决。所以你要小心应对清仪派,不过我看了看此次清仪派来人,倒是有位弟子,颇为赤忱。” 这时便看见楼下进来一位佩着横刀的男子,腰上还挂着木制的知武牌。虽不用六师兄点明,晏可际便认出这是清仪派的弟子。 这时六师兄突然起身,热情地拱手向这人拱手行礼,晏可际看出那人脸色闪过一丝怅然,但迅速镇定下来,也向卢见行了一礼,然后便飞速奔进楼来。 这人他穿着大红锦衣,头发使青巾系着,肩宽体壮,身量看着比六师兄略稍高了两三寸,方脸上五官端正,髭成一字。 虽然在楼下颇有些怅然神色,但此时他脸上已经露出笑意,一副活泼的样子。晏可际记得此人,他七月时在漆左路见过他,似乎叫郑什么。 “这人便是我与你说的。我和他在南然时相识,他称自己为郑由义,自然不是真名。当然,我没想到还能在这碰面。” 但如果按照晏可际的记忆,除非他在漆左路时也敢用假名,否则他应当就叫郑由义。 那人已经上到二楼,于是卢见便止住话头,两人起身向那男子行礼。 他向两人行完礼后便坐到空出的椅子上,向店中伙计叫道:“且添上一副碗筷。” 然后复向卢见问道:“邓兄弟不是一介商贩吗?似乎专门在景然间发些国难财。怎么在一位景军校尉面前,竟能如此托大?晏校尉,你得小心些。” 晏可际想六师兄倒是喜欢用邓这个假姓。 卢见说道:“郑兄弟到了桌上,便要添副碗筷,看来也不客气啊。” “晏校尉介意吗?” 晏可际回道:“郑兄弟看样子应是位英雄,怎会介意。” 卢见噗嗤一笑道:“可别看样子,而且看样子,那也不是。这人居无定所,毫无恒心。时南时北,说是英雄,甚是荒谬,想来是由金银而动,任意气而为,一闲散游侠耳。” 郑由义大笑着回道:“晏校尉,这位朋友说得很对,能济同类,方为英雄。我可不行,最多不过任意气,结私交。” 晏可际道:“那也不失为英雄,我能与郑兄弟相交吗?” “英雄吗?那晏校尉且再看看。邓兄弟,你若不愿说出你究竟是谁,我可要用武功试试了。” “请吧。” 这时楼下却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蓝衣校尉正带着几位甲士冲入店内。领头的居然是送碗筷的伙计,他领着几位甲士上来道:“这便是给您说的可疑之人。” 郑由义子正欲起身时,便已经被卢见用剑按住肩膀。 但那几位甲士却走到卢见身边,道:“这儿有人说你像南然来的,还是得请足下随我等走一遭。” 卢见让这几位甲士看了看他的剑,许是看到在这一手剑法高明,那几位甲士竟然下楼去了。 郑由义笑道:“我在南然时便知道你剑法高明,元方诸门派,以雪中派剑法最高。现下这一手,不知阁下是雪中派哪位师父的弟子?” 晏可际也看出六师兄刚刚那一手用上了雪中派摩天剑法的起手式,纪桢就是雪中派出身,六师兄随他学剑,会一些雪中派的剑法也不足为奇。 蓝衣校尉突然上来便喝道:“对不住了诸位,有人说这里有像有细作……” 这声音,晏可际转脸看时,确实赵翊善。 “赵翊善你个憨货,你他妈的看清楚,我会当细作吗?”卢见骂道。 赵翊善笑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卢六你的密成是成什么。再者说,两位若要较量功夫,便到城郊去,把这儿弄得一团糟,难道不是细作所为吗?” 卢见却未再出言驳斥他,这时对峙的两人脸色已经为难看,显然都已用上真气。 赵翊善见状摇摇头,转身对众人道:“你们离这两人远些,刀剑可不长眼。” 赵翊善最后那番话是说给自己带来的军士。 此话刚落,卢见的长剑便被郑由义用真气弹开,淡如薄纱的护体真气隐约显于周身。卢见不得不勉力用长剑撑住地板,才没有被弹下长凳。而一阵热浪瞬时穿过屋内,好似重回六月天气,但又瞬间无影无踪。 “不知阁下现在猜出我是哪门弟子了吗?”卢见问道。在刚刚那番较量真气中,六师兄显然算输了,这话也不过勉力往回找补一些。 郑由义却站起身来,笑着道:“我往日在南边地界,便听得一些元北三派的名声,可到底千峰难越,故三派高招不曾领会得。今日到得这漆州城,才看到确有好大威风。” 所谓元北三派,是指云亭门,五兴派和雪中派三个元方大派。他这话说什么千峰岭以南不曾领会,要到漆州才有威风,却不止讥讽三派,还捎带讥讽了南军。他语气又阴阳怪气,晏可际才刚听完,便心头一阵怒气涌上,正欲动手。却被卢见按住,但另一头卢见却按不住了。 “好个清仪派,看来确实是声威显赫于千峰岭两侧,便让我讨教一下吧。”赵翊善一般的阴阳怪气,什么声威显赫于两侧,不过是讥讽清仪派当年内部分裂,一派在景,一派在然。 此话刚落,赵翊善的腰刀便已现于那清仪派弟子的脖颈旁,但他刻意留了三四寸距离。 “亮兵器。” “阁下不妨试试你的刀能不能砍下我的头,然后我们再说亮兵器的事。” 听完这话的赵翊善,脸上怒容已经不可止住。不过他好歹有几分理智,那一刀改了方向,转朝肩膀砍去,却在离身一丝处死死停住,不得再动分毫。 这人的护体真气显然已经到了颇高的境界,也许与晏可际的五位师兄相仿。但这样一直扛着显然也赢不过赵翊善,那清仪派弟子于是运起御风真气,将身子一转。赵翊善的刀就如碰上硬石的流水,自然地向旁边砍去,反倒把长凳剁坏一截,自己也因用力过猛,险些摔在地上。 “阁下是铭山门的功夫,何必为元北三派动怒。” 铭山门远在幸方,自然不是元北三派。 赵翊善只回道:“看阁下傲气凌人,颇为不快,难道游侠儿打一架还要那许多理由吗?” “赵参军你还是稍停吧,既然这位讥讽的是元北三派,那还是我们元北三派来料理此事吧。” “我刚刚试了阁下内功,真气凝练,像是《五气论》的路子,那大概是五兴派,因为我听说雪中似乎没什么高明内功,而外功毕竟比内功要易学得多。” “可惜不对,让我们再来试试。” 说完,卢见便已经拔剑刺出,那清仪派弟子还在托大,并不拔刀去挡。但卢见只一刺,便已经穿透了他的护体真气,逼得那人只得运起轻功一路后退,一直退到墙边。那样子与他刚刚相比实在谈不上潇洒,使得南军诸人一时齐齐笑出来。 “如何,猜得出吗?” 那清仪派弟子此时只得无奈地笑笑:“阁下久在千峰岭南北往来,看来是偷学了不少然人的武艺,这一剑与九峰门的虎韬剑法颇有相似之处,已经不似元北门派的路数了。” 晏可际知道这并非是因为六师兄去过南方,而是因为纪桢的剑法本就博采千峰岭南北之长。六师兄这一剑大概也特意像九峰门靠拢。 “那便亮兵刃吧,不用真功夫是猜不出的。” “那好,请吧。” 其实如果元北三派只剩一个的话,那这清仪派弟子也已经猜到六师兄出自何派了。但此人大概心性高傲,不愿无凭无据地得出结论,一定要让六师兄用出明明白白的本门武艺。 此时一阵金光出鞘,两人的兵器都已亮了出来。但还只是相互凝视着,护体真气环绕着他们的身体,尚未有进招之举。 “闹够了没?”众人寻声望去,这声怒喝来自一位女子,她穿着身清仪派的海青色衣裳,显然也是清仪派弟子。她身材高挑,梳着梁蛮髻,峨眉玉容,却有仙姿,只是现在脸上的神情愤怒得可怕。 正与卢见对峙的那名清仪派弟子迅速收起腰刀,拱手向那女子道:“这不过是大家相互交流些功夫罢了,何必如此动怒。” 郑由义这语气倒兀的谦恭而亲切。 这时卢见也收起剑来,转身问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岂敢在卢校尉面前称尊,在下姓杜名卉,字华英,清仪派第十九代弟子。尊师傅章曾有幸效力在贞国公帐下。” 这位名叫杜卉的女子已经收起怒容,换出笑意。她本就眉眼清丽,现在更是明艳非常。 晏可际记得杜张蓝傅乃是清仪派中的四大家。杜家先祖便是杜有悔,只是不知道这位杜卉是不是清仪派的杜家主支。不过瞧她训斥弟子的模样,恐怕在清仪派中地位并不算低。 但这还是颇为令人疑惑,门派中即便有女弟子,也不会轻易被派往战场上,更何况清仪派与朝廷关系颇为尴尬。此次清仪派派遣援军给南军本就不同寻常,而这么一位地位颇高的女弟子则让整个事情更加稀奇古怪。 “大哥之事,还望嫂嫂节哀,吾等此次南征,必能成大哥之所愿。”这话却是赵翊善说的。 如果说赵翊善的大哥,便是武成十二年时牺牲的赵泉,他曾是沐右路领军。金雨之战时,景军溃退,他当时主动冲击然人中军,想要一举斩杀然人的明文皇帝,只是功败垂成,身陨阵中。虽然如此,却成功打乱了然人部署,帮助董镇之成功把南军主力撤了出来。 只是晏可际一直听说赵泉是铭山门弟子,但他的遗孀居然出自清仪派,这实在是出乎所料。 “亡夫之事,万望叔叔与南军诸位尽力。”说到亡夫时,她的语气虽显出一些不多不少的悲伤。 杜卉又道:“郑师弟,我们回去吧,蓝公下午还要见周将军,到时所有弟子都要候着。” “谨受命。” 这郑由义正欲走时,又被卢见唤住:“阁下在南然说自己姓郑名由义,字仁叔,想必是为了遮掩,现下不知能否有幸得知阁下真名姓?” 那清仪派弟子朗声笑道:“本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纵是走到天涯海角,上去刀山火海,也不过一个名姓——郑由义,字仁叔。倒是云亭门有如此高徒,不当使名姓没于蝇营狗苟之事。” 说完,便掷出一大块金子到那满脸忧容的伙计前,大踏步走出门外。 待得人走了,卢见向赵翊善说道:“你还有一个嫂嫂?我似乎从未听你谈起过。” “我也很惊讶于我还有一个嫂嫂。” 卢见奇道:“可你不是待她说出名字就认出她了吗,有什么可惊讶的。” “武城九年,怀徽太子遇刺后,我门当今的左丞相,宁国公曾前去然方查案,他诛戮甚多,传闻破灭之家能以千计。后来弄得然方有些骚动不安,贞国公回来后,便决定加以安抚,其中有一条,就是相互结亲。” 卢见点了点头:“师父的女儿就嫁给了清仪傅家的傅意。” “我大哥也是在这时结亲的,那时他在景军中还颇受重视,又未曾婚配,自然被拉出来娶了一个清仪杜家的姑娘。可他们武成十一年春完婚,到十一年六月间,我的大哥就调往元方,到了第二年便死掉了。” “那不对啊,我记得赵领军死后赐谥为烈,追赠宣威将军,那你这位嫂嫂应当有诰命在身,论官阶,岂不比你我都高?我门刚刚是不是太轻浮了。” “我看清仪派好像也不在乎这些朝廷封赏,那我们何必如此谄媚。我与这姑娘也只见过一面,便是在我大哥的葬礼上,我以为她早就改嫁了,现在看来又似乎没有。” “若是你大哥的葬礼,那七弟你应该不是第一次见这姑娘了。” “我那时刚入门派,长熙城在会安元年整个春天都是白的,我当时被二哥带着参加葬礼,参加的人都麻木了,却未曾记得这位夫人。” “我在城中尚有别的事,就不陪你二人在此了。”说完,赵翊善便与两人告别,带着军士离开了酒楼。 看到军士全都下了楼,晏可际问卢见道:“你为何要把那位清仪派的游侠儿喊上来,是跟你在南边发生的事有关吗?” “你应该知道即便在景然之间,也总有些基本的默契,比如,基本不派刺客刺杀对面的公卿。” “我知道这一点,这是从夏楚对立之时便有的,所以最早得知四哥遇刺,五哥失踪时,我也十分震惊。” “我在南然国都,也就是百会城时,听到一些传言。由于南然在元地一败再败,百会的公卿们已经不把念想全部寄托在沐镇之上,转而开始募集一些江湖游侠,妄图前往中都,效法禽山子,行一些非常之事。而在其中牵线搭桥的是一些突然窜出的江湖门派,墨鸟门也在其中,大概是南然朝廷也知道如果自己亲身下场未免惹人非议。” 晏可际颇为疑惑地说道:“但这也说不通,四哥官位还不够高,五哥虽说是师父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高官。背天下之公义,而仅为了杀掉一个校尉,这实在不是南然公卿的作风。” “我也为此犹疑,关于这,我能想到的一个原因是就连南然,也未必完全知道这个墨鸟门的所作所为。这不是我胡乱揣测,我在南下时,大师兄便告诉我,如有必要,也可以寻求清仪派的帮助。清仪派当年在景然之争时,站在然人一边。如今虽然归顺,但清仪派与南然一直保持着往来。” 晏可际奇道:“这些事情朝廷不知道吗?” “朝廷明面上从没允准过清仪派这么做。但衡南每年会上交一份有关南然情况的奏表,而衡南和南然之间还隔着然右诸州。所以朝廷是知而不知,至于为什么是这种扭曲情况,那其间种种关节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说通的。” 晏可际复问道:“那你去南边的时候见过清仪派了吗?那个唤作郑由义的应该是你在南边认识的吧。” “我要做的事情关系很多,我不太想让一个对朝廷不忠的门派卷入其中,所以最早我也没有主动去见清仪派。但后来,我发现一些那些突然窜出的门派与清仪派交往甚密,我认为值得一查。那时我才找上清仪派,也认识了那位叫郑由义的游侠。当然我没让他们知道我的身份,他只知道我为朝廷办事。” “那查出什么了吗?” “清仪派弟子口风甚紧,我又不能问得太紧,终究是没得出什么。在大致完成差事后,我决定要弄清清仪派究竟在干什么。于是谋划了一个计策,捉住了几位清仪派弟子,虽没有彻底弄清,但还是做了些预备之事,不过那几位弟子我也只能一杀了之。” 六师兄这番言论,彻底把晏可际给怔住了。清仪派素来与朝廷有所隔阂,但毕竟是正儿八经的天下六大派,其掌门按例获封一道盟方领,要知道大师兄的盟位也不过上庶长而已。 而自己这位六师兄对这些同道说杀就杀,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少不得有一番腥风血雨,哪可能像他说的这般轻描淡写,似乎杀了清仪派的弟子就跟杀了几头猪般平常。他又想到几位师兄除去师叔一事,不禁怀疑,自己的门派就是这样吗?还是知武人就是这样? 但卢见仍在无动于衷地说下去:“我是在安地杀了那些清仪派弟子,又恰逢沐镇要征发一部分安人,我当时应该返回元北了。所以决定假扮作安人,入了沐镇之军。既能归乡,还能打探些消息。对了,那伍和泰,也就是伍家长公子你如何看待?” 晏可际想了想,道:“他连郑永宁都不愿杀,还要你逼迫一二,与刺杀他父亲有关的鸦婆庙也不愿清洗,只愿疏远。虽然当时晚宴上他表现得大义凛然,但到底是玉中人,非景非然,又景又然。不过,他不愿意杀郑永宁,却把那些下人杀了一通,这算什么,任性妄为吗?” 卢见笑笑,道:“我倒觉得此人没这么简单。他到底是个人杰,绝不会将景然任何一方彻底得罪,但也决不允许谁败坏伍家权威。” 这时楼下有一队人马向水神庙走来,其中领头的有他们的大师兄周静心,而他陪着的是一位老翁,晏可际认出这老翁,知道他正是应对元南总领军,望苍候安野。 12.清仪 晏可际其实只见过安野一面,那时是会安元年,晏可际初入云亭门,南然国主的北伐刚刚结束,正是一地烂摊子有待于元北行台和南军府处置。当时大师兄周静心带着他拜见了安野,虽然诸事繁杂,但安野却给他从容不迫,温和亲切之感。 而这时安野正与纪嗣音谈话,两人迅速下楼,站定路边向这望苍候行礼。这时正看见周静心把望苍候从马上扶下来,望苍候比师父年轻得有限,旧伤积年,让他的下马动作显得颇为迟缓古怪,并无大将的威风,只剩下老人的蹒跚。 “顺物,我没记错的话,这两位是你的小师弟吧,一位是卢见,一位是晏可际,我的记忆应该没出差池吧?” 晏可际没想到望苍候一下马居然先关心起他们两个,一时颇有受宠若惊之感,竟觉得这样单单拱手行礼在这位功高德厚的长者面前是否未免不恭敬。 “禀安公,这两位都是我的师弟,一位是我的六师弟,武成十二年,然国北侵时,他曾立有殊勋,升为振威副尉,还有一位是我的七师弟,去年凝气护体,才成为知武人。” “很好,这下我等有后,两位后生免礼吧。” 晏可际这才重新站定,想着需不需要上前去对安野说些什么,但他已经转过身和大师兄一起朝水神庙庙门而去了。 此时纪嗣音已经从人群中走到两兄弟这儿,卢见问她道:“嗣音怎么跟安公在一处?” 她回道:“你们走后又过了一会,周领军又遣人到新安镇都督府里,让我在都督府稍候,安总领午后也要过去。安公想与我谈一谈,因此我是跟他们一起过来的。” 晏可际想安总领这般要见一未嫁姑娘其实还是颇为奇怪。只是第九运后,纲纪废弛,安野起于寒微,对这些当然更不在意。 “安公问你些什么?纯公之事?” “有的,我父亲葬礼时,安公未能亲至,所以问了下这些事情,然后又说了我父亲当年在一道盟如何如何,之后……” 但此时她却止住了话头,水神庙门口这会人来人往,三人被挤在了士卒中间。 “我们还是退到街那边再说吧。”纪嗣音道。 卢见和晏可际同时点点头,这边确实不适合三人再对话了。 “望苍候还要我……” “果然午后又见到二位了,这般清丽的姑娘也是南军中人?” 打断纪嗣音的是郑由义,此时郑由义脸上颇为和善,是晏可际在酒楼上初见他的样子。 卢见回道:“她不是南军中人,她是纪纯公的女儿纪嗣音,字素心,算元方义州人吧。” “纪纯公?融雪剑吗?” “融雪剑正是父亲早年的绰号。” 这故事晏可际也听过,早年纪桢在雪中派学艺,不过三年,便能以剑气融化摩天岭的异雪,这是雪中派创派以来未有之才。 “原是如此,刚才多有失敬之处,还望在元北时,能得纪姑娘指点一二。” “岂敢。” 复有军士过来道:“周右领叫三位过去。” 四人停下话头,走到水神庙的门口。看着他们过来了,望苍候显得颇为高兴,他摆摆手让他们到自己的旁边来。晏可际这是第一次挨着这位南军最高统帅,他不敢转头去看这位将军,只是把身子挺得梆直,直视着眼前的清仪派领头人。 这位清仪派领头之人穿着一身颇旧的青衣,身材矮壮,满头白发,一张圆脸上蓄着八字须,他脸上堆着笑意,看着颇为谄媚。 而他旁边立着傅知乐,晏可际七月曾在漆左路领军府见过此人。 安野对着清仪派的领头人道:“这几位便是我们元方武人下一代的俊彦了,正可以与你们清仪派年轻一代多交流一二。” 这位清仪派领头人立马回道:“刚听得少保所言,委实是英雄出少年,此番清仪派前来,还正望你们能多指点我门下弟子一二。” 三人只得对着这位连名字都叫不出的清仪派领头人一番“岂敢”,“岂敢”。然后由卢见领头,夸赞了一番他大概不认识的清仪派年轻弟子。 不过好在只说这几句,他们便可以退到望苍候之后去等着了。 “你认识那位清仪派的领头人吗?”纪嗣音问道。 “蓝广育,字顺生,他是蓝广天第十九弟,”然后卢见压低声音道:“蓝广天你该知道吧?南然神高帝之时的名将。” 晏可际当然知道蓝广天是南然名将,甚至在南然初代皇帝神高皇帝钟钊在位之时,蓝广天应该是南然当之无愧的第一大将。后来神高皇帝晏驾,诸子争夺帝位,蓝广天独自防守濛水一线,最终被现在景朝的辅政大臣宁国公所擒杀。虽然成了败兵之将,但在清仪派和然地,蓝广天都威望颇高。 晏可际问道:“蓝广天自然有名,那他弟弟应该也很厉害吧。” “没有什么功绩,清仪派二十五代弟子还能活着的,那只能是平庸之辈。” “这是为何?” “这几代弟子艺成时,清仪派还忠于南然。其间杰出者,大多死于景然战事,而没死的,怀徽太子遇刺后,也该死了。” 晏可际听完这话心中一寒,他虽缺乏阅历,但六哥话中含义他还是知道的:“那朝廷派这种人领兵过来,不怕他不忠吗?” “我觉得除非打到漆州,否则南军是不会派清仪派上战场,清仪派此来,也无非作个面子功夫罢了。” 卢见话音刚落,便看到望苍候和蓝广育已经结束了门口攀谈,正在往水神庙里走。门口人群终于开始熙熙攘攘地走动,卢见三人也随着人群进到水神庙里面。 漆州水神庙,所奉祀的乃是泛水水神。在武成八年以前,式水水神是武焘,此人曾随汪晟起兵反叛齐朝,后来在漆州被自己的部将杀害。据传其死后一段时间,式水或干或涝,极不太平,漆人便以为是此人怨气不平,故奉其为水神,漆州官府每年在一月二十,也就是传闻中武焘的死期,用死刑犯祭之。 但自师父主政元北,移风易俗,废止淫祠野祀以来。便认为式水水神祭祀气氛怪异,不合名教典范。而且武焘据史载性格暴虐,多有屠城滥杀之事,又有叛逆之举,更不被师父认为值得祭祀。遂被更换为先齐漆州刺史何绍元,他声名极好,历史上又有治理式水之功。 漆州水神庙对南军而言颇为重要,它与漆州武庙一道,是南军的二庙。凡有事情,总领军府都会派人祭祀二庙。故而,这也不是晏可际第一次来水神庙,对于在熙州长大的晏可际而言,这水神庙修的并不怎样,正殿相当狭小,面阔不过三间,简直像拿普通民房改的,进去那个身着朝服的何绍元雕像也异常呆板,显然是乡下工匠的手笔。唯一看出这是南军二庙的不过是上面铺陈的琉璃瓦,但也只是如此了。 以前的水神庙更大更好些,但一来供奉鸦婆狐翁鱼女的院落已经分出去充作文庙州学,二来武成十二年的战乱使这地方遭了火灾。南军使钱地方太多,只简单作了下修理。 众人略在何绍元像前拜了一下,便往后走。这时有南军将士和清仪弟子拦住众人,只让安野,周静心,蓝广育和傅知乐进去了。 但只略等了一炷香,便有人过来,让卢见,晏可际和纪嗣音进去。在那屋中,安野坐在主位,随意翻着一些东西,他也是屋中唯一神情轻松之人。剩下三人都神情严肃。 卢见三人本欲立着,但周静心直接指着他旁边的座位,让三人坐下来。 傅知乐说道:“由我领人过去,总是稳妥些。傅家素来忠于朝廷,叔母又是贞国公的女儿,我何苦来哉,要去叛逃南然?” 周静心道:“傅兄,有句话叫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父亲现下可是清仪派掌门人之选,你妹妹本就要南下,你还要再去,傅家要干什么?杜卉我们本不打算准许,毕竟他是赵烈公的遗孀。但傅姑娘要人护卫照顾,那我门这边有三人,你们再选一人,凑够三人,如何?” 说完,周静心指了指自己旁边三人。 “不是我贬低南军英豪,此次南下艰苦重重。单凭这些后辈武艺,未必能够应付。” 周静心笑了笑:“傅兄,你们队伍里不是有个姓郑的知武人吗?让他去。” “他不是四姓子弟。” “正因他不是四姓子弟,他才可以去,叛逃也好,死了也好,都无所谓。” “周将军,恐怕没有那般无所谓,他是泽州人。” “傅兄,那就更好了,山南海北,齐聚一堂,才能担当天下事。清仪派当年中衰,出了叛派一十八子,不就是太过狭隘,只重私家了吗?” 傅知乐身还正坐着,但脸上已经泄气,半天未有话语。倒是蓝广育说道:“周将军说得有理,便这样吧。那就要劳烦三位知武人照顾下本门三位不肖子弟了。” 安野这时终于不再翻那些东西,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定了。傅生,不要这般怏怏,我们给你派的这三人,足以保证你妹妹的安全。纪纯公,你总该知道吧,这位是他女儿,得了他纪家的真传,我们便是考虑到你妹妹总该有人照料,这才请她过来。” 傅知乐这时已将神情整顿过来,笑着道:“那真是有劳三位了,我门三位弟子正在侧院相候,三位可以过去认识一二。” 便有一位清仪弟子过来,领着三人到左侧院中。晏可际是第一次到水神庙左侧院来,水神庙的的侧院可以租住,这是晏可际所知道的。但这个侧院如此之大,却是他所不知的。晏可际甚至怀疑水神庙的正院是不是比这还稍小一些,院子里栽着四株桂树,现下已过了盛放之时,略留下些残花微香,但厚密的绿叶仍显出这桂树的蓬勃生机。 他们从侧门进来时,只有一位年纪颇轻的弟子,院中静悄悄的,大概大多数弟子都去正院那边迎接望苍候去了,只留下了这个小弟子。那个小弟子继续把他们迎到左厢房坐下,不过片刻,便有人进来,是晏可际刚刚在酒肆上见过的杜卉。 杜卉从自己腰上摘下知武牌递给三人,三人也同样把知武牌递给杜卉。这算是游侠首次正式见面的礼节,唤作交武。 一道盟仅要求知武牌要有“知武”二字,并用异材制成,其他则无甚规定。但门派一般会让知武牌能对弟子有些帮助,如云亭门的知武牌继蓄有本门高深真气。 而清仪派的知武牌也算极有特色,它是木制的。按照当时大师兄的教导,清仪派位于濡水口外的七岛之上,而初阳木正是七岛特产。这块知武牌也散发着一股初春树林特有的香气。初阳门的作用与云亭门的云玉大不相同,其内里异种真气充沛,不容外气进入。但这异材用于疗伤则有奇效,据说只要用它靠近伤口,便能止住伤口恶化,佩于身上,则其他异种真气也难以侵入。 知武牌修饰得也极美,与大部分知武以楷体写就不同,它的知武二字是以虞篆写成。其余地方则雕刻着落花流水汶,这与除了知武二字就大片片空白的云亭门也大为不同。当然这持有人也颇不平常,在杜卉名字之上,不是知武人,而是上庶长。 三人见此,便又重新起来行礼,倒是杜卉回道:“不必在意,清仪派不讲究这些。” 这话虽颇为客气,但卢见三人听话,都是一副不安神色。 杜卉在卢见的对面坐下,道:“卢校尉与晏校尉乃是贞国公的高徒,自不必说。但不知这位纪姑娘为何会一并前来?” “我们这趟南下凶险颇多,南军出征在即,不能轻易调动武毅。这位纪姑娘颇有些武艺,便被一并调过来了。此次又要护送傅氏女,纪姑娘也方便些。她是纪纯公的女儿,无论武艺还是忠义,都是信得过。” “若是融雪剑的女儿,倒是有幸。我接下来便开门见山,南军应该知道清仪派在南然有弟子吧。” “应对元南总领军府不仅知道此事,这批在南然的清仪弟子大略而言,有三类,其一,是武成七年以后,随着然军败退到南然的清仪派弟子,这批人,应该是蓝广天之后带过去的。其二,是武成九年后,因担忧怀徽太子案株连而避逃到南然的清仪弟子。其三,是南然清仪派在元南教出的异姓子弟。” 杜卉轻轻笑了笑:“作为一个非清仪弟子,卢校尉了解得已经不差了。正如卢校尉所说,第一批到元方的清仪弟子,是蓝公之后。蓝公生前著有一批清仪武典,但却被这些人窃走,我门欲要从他们手中夺回这批武典,这也能顺应朝廷南征之举。所以,冯使君也支持我们来此。” 卢见脸色闪过一丝不快,但仍道:“冯使君?是那位衡南宣徽使,煌州刺史?” “正是这位冯使君,所以卢校尉,晏校尉不必担疑心我等忠贞。” 话是这么说,但晏可际想不说六师兄,就连自己都很难对清仪派这些人完全放心。 卢见回道:“岂敢,我去南然时,便多有清仪弟子帮扶。只是我还有些疑惑,望杜姑娘能解答一二。其一,清仪派过去派弟子去南然,大多是春夏之时乘船南下,这次为何要借道元北?其二,清仪派派去南然的弟子多是外姓弟子,杜姑娘是个女子,又是四大家,更是我赵烈公的遗孀,为何清仪派要派你来此?” “其一,是有传言说《三功相生论》在沐州,沐州乃是南然兵马重镇,若是想去往此处,颇为麻烦,现下已经入冬,再乘船过去,恐怕时间不及,其二,正是因为有这些原因,才是我来,因为清仪派相信凭我的身份能说服南军的协助。” 卢见笑了笑:“上庶长可不坦率,这下我等要相助,可是难得很。” “足下会帮我们的。”这是一位女子的声音,但她头发却梳成男子的发髻,鹅蛋脸上有着一双晶莹澄澈的杏眼,左眼下有着一枚小小的泪痣,身量约莫六尺五寸。她掀开帘子,从右边的书房走了出来。 晏可际看到这姑娘心中一动,但旋即一惊,自己刚刚竟未感到此人尚在。 对于内功修炼到一定程度的武人,是能感知到一屋之内,是否有人尚在。但晏可际对此人却毫无感应,只能说明她刻意收敛了气息,而能做到这,又证明了她内功必然不凡。思来想去,这人应当就是傅知乐的妹妹了。 “不知姑娘是何人氏?”卢见起身问道。 那姑娘对着三人行了一礼,然后道:“我姓蓝,名叫……” “不,你姓傅。” 被六师兄戳穿谎言的姑娘也没露出什么窘态,只是微微一笑,看起来颇为可爱:“好了,我姓傅,名叫远舟。” “不,你叫思晴。” “那卢校尉何不帮我说完。”那女孩嗔道。 “姑娘可以继续,我只是略加补充,你如果愿意,我们还可以叫你蓝远舟。” “为何卢校尉会知道师妹的名字。”杜卉问道。 卢见笑了笑:“知乐兄已经说了。” 说完这话,卢见便取出了自己的知武牌,道:“还是先按礼相见吧。” 那姑娘也把知武牌递给了他们,这块知武牌与刚刚那位杜姑娘的别无二致,只是这块知武牌用的初阳木似乎更好些,晏可际像是能感觉这块知武牌迫不及待地想生发出些什么,恍如初春沃野一般。 卢见道:“相见已毕,大家还是更坦诚些吧。我等奉南军之令,会引导护送诸位到沐中的。但诸位也要信得过我们才是。” 傅思晴也收起自己调皮的面容,转而严肃起来:“我在来的路上听说了贞国公有一位孩子死在了南然的刺杀。” 卢见立时反驳道:“其一,我五师兄现下只是失踪,生死未卜,其二,就算死,也未必是南然的刺杀。这些事情与清仪派南下沐中关系不大。” 虽然这么说,毕竟已经这么些时候了,云亭门师兄弟只是不愿明说,内里都知道五哥生还可能已经不大。 “那这算我了解不周,”傅思晴干脆地承认下来,接着说道:“但若是我确实知道一些你们师兄事情的线索,能说关系不大吗?你们称他们为墨鸟门,对不对?” “正是如此。” “这不对。”这姑娘对于能够把六师兄反驳回去,显得颇为兴奋,“他们是鸦青门。” 鸦青门,这名字对于晏可际而言既陌生又熟悉。 纪嗣音突然说道:“那个诸门嫡长,武学正宗的鸦青门?可这一门派不是在九又三五八年因意图谋反,被宁国公剿灭了吗?” “鸦青门,有趣,着实有趣。还有说法说这个门派参与刺杀了怀徽太子。”卢见突然转头对晏可际道:“而且,他们能刺杀成功,好像还是因为清仪派的包庇。” 晏可际看到杜卉与傅思晴都神情一变,但杜卉是愤恨,而傅思晴却有些哀伤。 卢见道:“杜姑娘,你的师父应是存理公,也就是傅姑娘的父亲吧?这才是你能来此的理由才对。” 杜卉接道:“正是如此,师父在一道盟内是上庶长,在清仪派内应该叫检海使。现下清仪派方领已经年过六十,恐怕不久便要归隐。几位检海使龙争虎斗,师父的要害在于,他与朝廷有些过于亲密了。因怀徽太子遇刺,清仪派被诛杀甚多。亲近朝廷,在门派都有些议论。所以,我和傅师妹当为师父取回蓝公武典,以证明师父忠诚于门派。”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阵脚步声,继而是年轻弟子交谈的声音。还没等傅思晴对卢见的话作出回应。便又是一阵敲门声响起。不过那门内里本就没上锁,故而外面的人只是敲了敲,便直接进来了。 这人是郑由义,他随手便将门锁上了。然后恭敬地向门内诸人行了一礼,然后道:“正院的会面真是无趣透顶,大多年轻弟子都找机会溜回来了,傅师兄也叫我回来。你们五人在说些什么了?啊,对了,我突然想到还没有与两位正式见过面。我姓郑,名由义,字仁叔,清仪派第二十九代弟子。” 说完,他便把自己的知武牌递了过来。晏可际本来以为不过又是一块清仪派的木牌子,但这并不是清仪派的知武牌。这块知武牌虽然因为使用年头颇久,多少有些发黑,但一看便知是异兽之骨所制。这块牌子的正武二字以行体写就,看上去是方家手笔,但晏可际不通书法,不知是何人笔墨。除了知武二字外,两边各刻着四个楷体小字,连起来读是“武有七德,首在禁暴”。正面其余地方刻着水涡汶,北面则刻着水涡汶和一只飞鸟,也许是雁之类的,晏可际认不太出来。 “这似乎不是清仪派的知武牌?”晏可际问道。 郑由义笑着回道:“怎会是清仪派的知武牌呢?这是璐方知武人惯用的一种制式。这骨头是蛟龙骨,用处并不太多,据说能使摧敌真气更厉害些,我倒没这么觉得。” “原来如此,那你与我六师兄正是同乡呢。我六师兄也是潞方人。” 郑由义遂用乡音向卢见问道:“恁桑梓地何处?” 卢见道:“郑兄弟应该是衡北行台下面的,泽州人?我是庆州人氏,故乡在璐北行台,当然现在没有璐北行台了。” 朝廷自武成年以来,便因权重难制的缘由,陆续撤销了不在边疆的行台。 郑由义复对晏可际笑道:“瞧,你六师兄看来是不想认下我这个闲散游侠作同乡。” 晏可际回道:“此前在酒楼,郑兄弟似乎对我六师兄的身份并不惊讶” 郑由义笑道:“便在南然,都猜出一二了。师妹与卢兄弟谈得如何了,他可不是个好打发的。” “确实如此,卢校尉,现下已经把我们的底牌猜透了,我看我们只能牵羊而降了。”傅思晴笑着说道,“虽然如此,我门毕竟更了解鸦青门,说不定对诸位有些帮助?” 晏可际看向卢见,此时卢见的脸上也毫不掩饰地浮现着怀疑的神色,他说道:“好。但我想知道你们对鸦青门究竟知道多少?” 郑由义回道:“他们在玉台山,再具体便不能多说了。如果要去找这干人,观远兄最好找位熟悉玉台山地形的向导。” 这些似乎六师兄也知道。 “那倒是好消息,诸位要南下,正要走玉台山,诸位可以在水神庙修养三天,三天后早晨,诸位得到漆州城南四十余里的金雨渡,我们从那向玉台山而行。” 三天后晨钟敲响时,卢见便已经带着晏可际等候在了金雨码头。但一直到午后,清仪派三人才姗姗来迟。晏可际对此颇为不快,但卢见倒一直是一副笑意,至于纪嗣音,则云淡风轻,看不出什么情绪。 而那个被他们拉出来作向导之人,乃是谭弘益。 南军之中几乎没有熟悉玉台山地形的人物。而且如今战乱将至,此时从南军调人,未免因小失大。故而他们只能把玉中城的谭弘益又拉了出来。谭弘益出身坪州,本就在玉台山脚下长大,后来又在五兴派学艺,艺成之后,又长期为玉台山中诸部做事。如此想来,谭弘益实在是不二人选。 更何况大师兄还给他开了一百两的工钱,但是他能暂时抛下玉中之事,也是奇怪。不过晏可际想自己在玉中与谭弘益的交往,又觉得不算奇怪。 从漆州城出发,要一直逆流而上,从廖原一带进入式水,最后从式水进入玉台山。这条道晏可际之前和纪姐姐是走过的,不过现下从水道再走,感觉又是不同。虽这条船并没有纪家那条舒适,也更小,但还是能塞下这七个人,速度也更快,大概是六师兄从军中找到的船,但即便如此,也需半个月左右才能进入玉台山。 船上的七个人,纪嗣音在船舱内打坐运气,其他五人则在甲板上谈天说地,晏可际则在甲板的另一端学着吸收黄琮真气。过去的三天,三师兄一直在教导晏可际,晏可际若是单单在太平时候,还是能用黄琮法凝练出催敌真气,但御风真气和摧敌真气却一直难以把握。 “晏校尉为何一人留在甲板这边?”从身后传来一阵娇脆的声音,晏可际听出这是傅思晴。 “我打算趁着还有些空隙,把内功再提升一二。” “我们在船上,他们又吵闹得很,恐怕不是什么练功的好地方。对了,这是你六师兄叫我给你的。”说完,傅思晴取出一个袋子递给了晏可际。 这袋子中装的是一枚枚的药丸,傅思晴继续说道:“这好像是用来防鸦青门的毒药的,不能完全防住,但能减弱一二。” “听说今天早晨杜师姐的叔叔来过码头?” 早上晏可际一行穷极无聊等候之时,赵翊善确实来过,他既是来送行,也是来窥探这群与他有极大关联,又让他颇为陌生的清仪派一行。但很显然,他只达成了前者。 “他确实来过,还挺想见你们一面的,可惜你们来码头太迟了。军情十万火急,他也不能过多耽搁。” “何必相见呢?那本就是桩莫名其妙的婚事,对两方皆是如此。杜师姐也没想在这再见赵家人,不过徒增伤愁罢了。” “毕竟夫妻一场。” 傅思晴惨然一笑,道:“当时怀徽太子遇刺,晏校尉的师父贞国公拟定了一份名单,认为其中之人包庇刺客,理当处决。但宽大为怀,赐他们自尽。然后是赵将军亲自来清仪七岛,将他们逼死了。其中,便有杜师姐的父亲。” 晏可际一时愕然,不过他倒是不同情杜姑娘的父亲。师父既然如此处理,这些人便是该死。不过最后变成这般别扭关系,确实出人意料。 “对了,纪姐姐呢?” “她在船舱里面练功。你要送药给她吗?还是等她修炼完出来吧,现下似乎是不能打扰她。” “原来世上还真有修炼时不能打扰,否则便要走火入魔的武功吗?我曾听说过,但从没亲眼见过。” “应当不是,我其实也不清楚纪姐姐的内功是什么,不过也没这么奇特就是了。” “纪纯公号称天下剑术第一,他的武功应该确实高深莫测。不过听说你六师兄也会纪纯公的武艺。你们两家的武功是可以相互学来学去的吗?难道就没有不传之秘?” “并非如此,只是我六师兄同时拜在了纪纯公的门下,像纪姐姐就不会我云亭门的内功。也不对,她说不定会玄璜法,很多元北武人都会些玄璜法,这门内功毕竟传播太久了。” “那她的内功是什么,元北最出众的内功不正是云亭门大名鼎鼎的养玉四法吗?她既是纪纯公的女儿,为什么纪纯公当年不要求贞国公传授她养玉四法,明明他同时教了你们的六师兄。” “因为我还没聪慧到能同时研习两门精深内功。”这是纪嗣音的声音,她已经走出船舱了。 卢见这时便说道:“好了,既然大家都在这,那现下我们可以商量一下怎么走了。我受应对南方总领军府重托,此行目的有两项,其一,要侦知玉台山墨鸟门的详情,其二,要南下打探然军动向。其三,就是要帮助清仪派诸位安全抵达沐中。” 谭弘益这时道:“墨鸟门在鸦飞山,玉中最近动荡不已,我建议我等不走玉中,也不走几条商队,而是由我带路,绕行一条山中小道。” 杜卉道:“如此甚好,虽然山路崎岖些,但我等都是知武人。只要少些麻烦,快到沐中为宜。” 卢见道:“那好,便敲定此路吧。诸位这段时间还可休息一二。下了船,就要日夜兼行了。” 说完这话,卢见又转过头来对晏可际道:“你刚刚似乎在练黄琮法?练得如何了?” “还是凝练不出平稳的护体真气,想在进入玉台山前估计也出不来。” “运出护体真气一门内功便算登堂入室了,现下情况紧急你练黄琮法并不合用,我听说嗣音已经把巡星九步的法门教给你了,这些日子便先练这个吧。我想先看看你练得如何。这样,我们向岸上奔出十里,你要紧跟着我,可别迷了路。”语音刚落,卢见便一跃而起,不过两三步,便落到了岸上。 晏可际不敢迟疑,巡星九步中阳辅步重视长久奔驰,因而他用上了首白步的功法。但他心头疑惑,若是要考量纪姐姐的教导,应该是试试自己闪避之能,也就是阴辅步才对。 但此时已经来不及细想,卢见实在太快,晏可际催逼出了玄璜法能供给的全部御风真气,奋力而上。等到卢见停下的时候,晏可际几乎站立不住。 “倒也还不错,以后逃生是够用了。” “你能不能别说这种晦气话。” “话归正题。”卢见突然严肃起来:“你知道清仪派为何要南下吗?” 晏可际已经猜出一些了,关键在于那位傅姑娘,她武功以她的年纪来说,确实不凡,但也仅限于此。比之郑由义和杜卉,那是差得远。毋宁说,郑由义和杜卉在此,就是为了护送这位傅姑娘南下。 “我想七岛的清仪派恐怕在筹划着让南然清仪派重归门内。而谋划此事的正是傅章,那位傅姑娘是个筹码,作人质,或者别的什么,来让南然清仪派信任七岛清仪派。” 卢见点点头,道:“分毫不差,此事不必说破。清仪派也许能借此使门派合一,也许两边继续敌对,都与我等无关。我等要的是,见机行事,利用此事,扰乱南然部署。我有要事给你说,接下来的所有事情,你不能对船上的任何人说,包括纪嗣音。” “谨受命。”听到如此语调,晏可际也不由心神收敛,这想必一定是南军自家事了。 “南军中出了叛徒。” “啊?” 晏可际心想这算什么大不得的要事,南军时时刻刻都在出叛徒。只要景然之争继续下去,南军就会不断有人为钱粮,为私怨,或为旁的什么,出卖军情。这虽然可恨可鄙,但一点也不奇怪。 “在总领军府。” “啊!” 晏可际真的惊诧起来。南军中出叛徒,与应对南方总领军府出叛徒是完完全全的两码事。既然六师兄如此严肃地说此事,那这个叛徒大概便不是寻常的马夫,厨子。而是在总领军府活动的诸位司马,指挥,参军。至于地位更高的左右副领军,都指挥,长史,则是晏可际想都不敢想的人物。如此说来,晏可际立时想到了赵翊善,他也是总领军府中的参军。而他能来码头送行,说明了这次秘密出行至少在总领军府不是秘密。 卢见展开一张纸,道:“这便是大师兄筛查出的可能人选,我本来前几日就想告诉你。但大师兄却有些犹豫,昨天又要我过去,犹豫再三,又改了几次。我回来时,你已经睡下,所以今天才谈。” 晏可际看到那张纸上写着五个人的名字,分别是“高锡”,“奚云”,“李听雨”和“张威”。 这四人晏可际并不全认识,准确地说,他只认识其中一位,但即便如此,他的身体便已经震颤到几近不能呼吸。 高锡,字受恩,他是元方坪州人。而更重要的是,他是五兴派前掌门人,元北有上主执,便是晏可际师父荀明道,有主执,便是安野,却并无方领,而再往下的方领,就只此一人。他还是应对元南武毅都指挥,安野不以武功显名,故而他可谓师父之下元北武艺第一,而师父又常年不在元北,所以他几乎就是第一。 所有为南军征战的武人,都或多或少被高锡指点过,包括晏可际,在南军中,人们甚至不称他为“高先锋”,而称他为“高先生”。 13.山中 高先生怎么会是反贼呢?如果是,他武成十二年就该反了啊? 武成十二年,南然明文皇帝北伐,景军初时大溃。如果要反,那时便该起事了。事实上,那次大战中,确实有不少人变节,最后几乎是靠望苍侯从北疆带来的幸方部队力挽狂澜,才等到了贞国公的援军。 对这事,六师兄也不清楚,只说是大师兄突然加上的。但大师兄语气也不重,只让他们注意一二即可,不是定了的事情。但就算如此,也足以让晏可际心中翻山倒海了。 “我们能遇见元巫吗?”傅思晴声音打断了晏可际的思绪。 在他们的前面有着一座祠庙,这么说或许过于夸大,应该是一座屋子才对。里面摆放着一尊木塑神像,这神像看着和晏可际在玉中城看过得颇为相似,但更加粗陋。他们随意地坐在屋子里,外面的树上拴着三匹从南军借来的便于上路行走的梁方马。 他们在一座不知名山峰的山腰上。就在山脚下,便有十来户人家。这屋子虽然颇小,但收拾得还算整齐,摆着祭品,大概算这村子的社庙吧。 他们现在已经进入了玉台山中,按照村民的说法,离叶落峰还有三日路程。但他们还有御风真气加身,这般算来,便已经不足两日。奔波了一上午的七人现在可以在这屋子下休息一二。 傅思晴站在那粗陋的神像下继续说道:“我本来以为那水神庙的司祭一定会那些传闻中奇奇怪怪的元地法术,结果我跟他聊这个,他吓得拔腿就跑。” 晏可际想到了自己在玉中看到的元巫施法的场面,心中泛起了一阵恶心,据谭弘益解释,伍绍均本来指望那些元巫能用些法术,延长自己的寿命,不过想到哪仪式结束后,他便遇刺身亡,倒也是讽刺。 晏可际于是说道:“元方也没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法术,比如我们熙义二州,便文教昌盛,没有那么多左道巫师,行怪力乱神之事。” 卢见笑着回傅思晴道:“那当然,人家可不想被沉到白露湖底,可不得快点跑吗?” “沉湖?” “这事我曾亲眼见过。”纪嗣音说道:“那时是武成九年刚开春的时候,望苍侯刚到元北,在义州驻扎。义州刺史府那时又乱又小,望苍候便住到我们那里,有许多元方俊杰前往拜见望苍侯。同时来的就有义州白露湖神庙的司祭,和一些出名的元方巫师,我记得一共有六人,他们都穿着奇装异服,脸上也用五色颜料涂抹。他们给初来乍到的望苍侯一个预言,我记得预言是这么说的‘玄熠明光,白湖水涨,梁士冬薨,鄢德乱生’。” “听着似乎是警告之语,毕竟玄熠光亮之时,乃是冬季,而那时若是白露湖水涨便算阴阳不调,难免生乱。后两句则是此类巫师一贯的语焉不详。” 卢见笑着道:“警告?这帮人就差没直接咒望苍候祖宗十八代了。我大师兄当时也在那里。这些人毕竟是口说的,语义或有不明之处。但若按我大哥所解,望苍候是梁州人氏,所谓‘梁士’所指的自然是望苍候。至于‘鄢德’,中都旧称便是鄢城。” “正是如此。”纪嗣音接道:“当时我记得他们讲完四句话,乱哄哄的屋里瞬间便安静下来,就是南军,也未必能肃静如此。我那时年纪小,不知道这些话什么意思,但也觉得不大对头。望苍候倒只是笑了笑,他说他知道白露湖神庙素来祈雨灵验,便要那六人在白露湖神庙祈雨。当时是春季,却迟迟不见雨水,也是众人心忧之事。但他只给了六人三日时限。” “后面呢?” “当然没什么用处,望苍候便把六人缚石沉湖,亲族弟子一律发配北疆。七天后,元北第一场春雨到来,就不知道是这六位巫师祈祷之功,还是沉湖之报了。” “那以后这等巫术便在元北绝迹了吗?” 卢见回道:“那倒不至于,此事之后,元北一些祠庙被改作学校,田产也被没收,所以这些巫术在元北大庙中是看不到了。不过,在元北的市井里巷,乡野田间,就比如玉台山中这些东西都看得到,也不被管束。” 是的,比如说玉中城的老鸦庙,晏可际很好奇那些法术真的有哪怕一点作用吗?它们似乎保不得伍家家主的性命。 “那我们能有幸看看吗?” “最好别。”晏可际脱口而出,“元巫作法,确实是诡异残忍,似你这般出身,还是远之为宜。” 傅思晴笑着道:“怎样出身也不能拦着生老病死,据说元巫能越生死而寻自在,所以我想看看。”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马铃声,走来一位约莫四十上下的男子牵着一匹矮脚马从山上走下来。那马看着颇为疲惫,走得迟迟缓缓,上面满满当当地塞着各式物品,那男子身上也背着各色货物。到了这屋前,也停住脚步,与晏可际一行隔开二三十步,坐在屋外的地上,取出干粮和水来休息。 卢见上前问道:“敢问兄弟作何营生,如此辛苦地奔波于山间。” 那汉子回道:“无非是在玉中辰买些盐巴,铁器,玩意,贩卖到周边先野去,再从先下买些连食,山货,卖回玉中辰哩。” 他颇有些口音,听着确实像玉台山民。 “听闻玉中伍家的家翁近日死了?” “好宪确有此事,不过这些事情我们这些先野小民也知会不亲楚。我们只在集镇上买些单西,又进不得那私堡。瞧你们这副打扮,应该是闲散游侠吧,你们是哪路山队雇来的护卫?” “是坪州谭家。”大概是怕卢见不了解其中底细,谭弘益立马接道。 坪州谭家是元北豪族,自从武成年元北豪族大换血之后,便有所谓周一谭二的说法。但与长熙周多有入仕官员不同,坪野谭现下还是以货殖立世。在武成十二年景军溃败之时,谭家费钱数十万以资助景军,由此挂上了总领军府的关系。玉台山出产之物,卖到元北州县,多由谭家主理。 那汉子脸上同时露出敬意与迷惑:“谭家?那确实是好主顾哩,只是我前些日子到玉中辰听到传言,说谭家的山队在叶落凛那条道上被人劫了哩,人都死完了。你们怎么好宪没事人一样?玉中辰的传言素来是五真五假,看来这次又是如此。” 按谭弘益此前说法,这汉子所说的叶落凛大概就是叶落峰,那是玉台山中三条大商道之一。 谭弘益惊道:“谭家的商队在叶落岭被人劫了,谁人有这般熊心豹子胆?而且叶落岭不是在玉中城百里内吗?伍家没管?” “这些事情我一个先野小民如何知道?而且据玉中城内传言,三条大商道哩,除了去然国那条外,都窜出了匪徒,有货物都被劫了哩,一般行人听说无事,但也不敢走。品宁堡也紧锁堡门,不见外客。玉中辰内现下都没人真收钱米,到处都是风言风语。着实惹得人心欢。若你们是谭家人行山,劝你们弃了货物哩,从小道早走了事。” “多谢兄弟提醒,不过我们护送谭家家人到坪州,与商队不是一路。”卢见说道。 “虽是如此,”卢见话才刚完,郑由义便道,“我们乃谭家所雇,自当为谭公竭心尽力。况且这等山匪霸凌小民,岂不该死,我如今碰上了,必要除之。我且出些银子,把你的马匹与货物买下,扮作商旅,诱使那贼匪来攻,然后一举除之,既为我等泄心头之愤,又为你们除害,可好?” 晏可际猜那帮匪徒自然是墨鸟门所假扮的,为的大概是逼迫伍和泰就范。但他们此次前来只是为了侦知玉台山墨鸟门势力究竟如何,与他们堂堂相攻,未免节外生枝,但晏可际是喜欢郑由义这番议论的。 不过那汉子听完郑由义的话,却神情激动起来,连忙说道:“你们却是好汉,其实我本来也是在叶落凛那条道上行商理,如果你们愿意除掉此害,这些货物倒也可以全散给你们,只要你们别把我马折了便是哩。” 卢见没有再让郑由义回复,自己起身拱手道:“我们商量一二,兄弟你可在此稍等。” 说完此话,卢见便招呼六人去到一边。 “杜姑娘如何看待此事?”卢见所询问的第一人不是郑由义,而是杜卉。 “我郑师弟素来有侠义心肠,只是玉台山险恶,我等又人生地不熟,一切还等卢校尉决断。” 卢见点了点头,转身问谭弘益道:“你熟悉玉台山情况,你觉得郑兄弟的谋划可行吗?” 谭弘益苦笑道:“我倒是熟悉玉台山地形,只是墨鸟门在暗处。你们说这门派是鸦青门之后。那鸦青门,我听说过他们的赫赫威名,所以总觉得墨鸟门应该也不好对付。” 这时郑由义却道:“以强凛弱,贼商害民,总是错而非对。我等不事农桑,而能白得奉养,又有何功德?不正是天下人望着我们灭恶荡邪吗?卢兄弟原来到此是为了侦知情况,那是因为墨鸟门隐在暗处,如今他们却敢堂而皇之地虐杀商旅,如此而无动作,只怕玉台山中怕是都要归了墨鸟门。” 郑由义的话说得大气禀然,晏可际更觉得有道理,竟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在七人之中,也只有晏可际看样子赞同郑由义。 卢见笑道:“如此看来,至少我的七弟是赞同郑兄弟的。” 郑由义复对谭弘益道:“敢问谭兄弟,那谭家护送商队的人马会雇上几位游侠?武艺如何?” “多则五位,少则一位,都是元北本乡游侠,但武艺多少我也未曾较量过,只是元北素有周一谭二的说法,想也不弱。” “那玉中城几条商道平时劫匪多吗?” “自然是有些的,但都不顶用,那些劫匪都是些玉台山部落,或者无业游民,游侠没几位,哪有这么大阵仗。” “那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一搏,我计量有三,其一,元北真正的猛锐之士都去军中作了武毅,而谭家名声在外,敢劫他们家的少之又少,这帮游侠疏于战阵,恐怕不可与我们相比,其二,墨鸟门在玉台山中几无敌手,必然骄横,连谭家都劫下了,他们布置在商道上的布置必然疏忽,其三,在来的路上,卢兄弟为我们讲述过在玉中城与墨鸟门的遭遇,我们对墨鸟门其实所知甚少,但墨鸟门一心想拿下玉中,却恐无疑。恐怕唯有以玉中为饵,才能不断调出墨鸟门,而破掉墨鸟门截断玉中商路的谋划,才能逼迫墨鸟门更进一步现身。” “郑师弟虽有谋划,可我也有些担心处,”杜卉突然说道:“第一,我们急于往鸦飞山,沐州而行,路程遥远,时日无多,节外生枝,只怕耽误大事,这是天时不在我。第二,墨鸟门能有如此大动,证明他们山中积累必久,则地利不在我。第三,我们七人未加磨合,互不熟悉,真说起来,也未必比得上谭家的护卫,则人和不在我。 郑由义笑笑:“师姐说的有道理。” 晏可际知道自己得说些什么,便道:“我此前在玉中,当时墨鸟门欲要夺取玉中,人数却不过二三十人。若非伍家部曲主力不在玉中,恐怕墨鸟门断难生出风波。敢问六哥,以你所知,墨鸟门今日又能有多少人呢?” 卢见赞许地笑了笑,然后道:“我曾去过墨鸟门的鸦飞山,那时他们能凝气护体的游侠便不过百人左右。如今景然交战在即,恐怕墨鸟门能留下的人,不会太多。就算往多了说,也不过六十人,这六十人要封锁商道,又还要盯住玉中城,恐怕很难。当然,叶落峰这条道,他们毕竟截杀了谭家商队,便往多了算。那放在叶落峰那条道上的,也不会超出三十人。” 傅思晴道:“如此说来,细心谋划,倒是能破之。” 杜卉道:“师妹不可亲身犯险。” 晏可际立马道:“傅姑娘是金贵人物,到时情况若有不对,杜姑娘可自行决断,不必恋战。” 杜卉沉默下来。 卢见道:“那便这么定了,诱杀墨鸟门人,毕竟大利玉中,要他们协助也是应当。谭兄弟,你不必在此逗留,劳烦你先往玉中城跟伍和泰联络一二。不过清仪派之事不必对伍公子说起。” 谭弘益在七人中武艺与晏可际相差不多,可晏可际有巡星九步傍身,若有不利,仍可逃跑,谭弘益却无这本事。 “谨受命。” “七弟,去把那位兄弟唤过来。” 那汉子随即布着狐疑的脸色走了进来,卢见看他来了,当即对他说道:“我们可以帮你们玉中山民除掉这些贼子,但需要你来帮我做些事,你需要亲自去走那条商道,以作诱饵,当然我们会保护你。” 傅思晴道:“他又不会武功,如果……” 但卢见没有让她说完:“我们只有七个人,不可能让一个游侠背着那么重的货物进了是非之地。” 那汉子的声音颤抖不堪,但还是回话道:“这,便也不是不新,只是到时候我活下来有几多机会?” “五成。”卢见倒并无欺瞒之意,只是这样倒显得冷酷无情。 “七成。”郑由义旋即叫道,“就算卢兄弟保不下你,我也会尽量保你无虞。” 傅思晴仍是不安。 那汉子显然也颇为犹豫,众人就这般静候了一会,他才说道:“你们知道有个地凡叫金葫村吗?” 谭弘益点点头,看到谭弘益点点头后,卢见立刻从包袱取出一锭金子,约莫十两重:“事成之后,这便是你的。若你遭逢不幸,你的妻子会得到此般大小的两锭金子,而且你的妻儿会被送到坪州。” 说完,卢见便用摧敌真气,把金子分成两半,另一半直接甩给了那汉子。 “那好,你们去村中找叶久寿家便是,若落叶凛那条道长久不通哩,我扽(等)估计也是个饿死的皿,便随你们做了。” 卢见点点头,对纪嗣音道:“劳烦嗣音扮作这汉子的妹妹,随身照应他一二。郑兄弟不擅易容之术,而且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这事情恐怕只能劳烦旁人。” 郑由义当时正欲主动请缨,听完卢见的抢白,只笑了笑。 纪嗣音自去马上取东西,作山中姑娘打扮,假作那汉子的妹妹。 主意既定,六师兄的安排便是不可违背的,晏可际在军中待过,对此一清二楚。 七人就此分为了五路。谭弘益去往玉中。纪嗣音与那行商汉子走于大道行商。除卢见外的四人则在路旁的林间看护他们。而卢见本人则在最前方侦知情况。 每日黄昏时林中五人会在一起碰面,那时除了纪嗣音外众人都会聚在一起,然后晚上四人会在一起休息,卢见则又消失不见。 这是他们转向叶落岭的第四个夜晚,众人已经越过了西星水,这代表他们开始靠近玉中城了。 从那以后道路变宽,虽然不可与元北的官道相比,但显然经过了伍家的细心维护,大体还是有十来步宽。 这已经是后半夜了,傅思晴与杜卉都已去休息,轮到郑由义与晏可际守夜。晏可际颇为好奇六师兄在南然的经历,可惜这几日六师兄神龙见首不见尾,便只好频频向郑由义讨教,但他似乎颇不愿谈。 直到今晚两人共同守夜,郑由义像是被烦的没奈何,才说道:“你问我在南然和你六师兄的龃龉,我倒也能说一些非我门内之事,也不能说是龃龉,只是终究有些是非罢了。清仪派游侠分内外姓,外姓游侠业成以后,除了要守几条基本门规外,跟门派一般没什么关系。但毕竟有故门情谊,一些四姓子弟不方便做的事情,便是我们来做,当然要给钱,南下南然,我便‘讹’了师门一千两白银。” 讲到这,郑由义调皮一笑,才又说道:“我是武成四年初受一位师叔的委托前往南然的,当时月亮已经蓝了一半,才乘船到了南然的北海郡。我们清仪派有一批弟子在南然败退时,追随南然而去,我们来往南然,也要靠这支清仪派的路子。我受命前往南然,也与这帮人相关。” “与这帮人相关?”晏可际笑着问道:“你们不会想让他们重回门内吧?” 没想到郑由义干脆地点了点头:“我前往南然,是为了护卫一名四姓子弟。而他前往南然,正是为了弥合南北清仪派分歧,让他们重归门内。” “你不是说清仪派四姓子弟不参与这些事吗?” “关键时候担当决断的还是要靠四姓子弟,外围打杂露面的事情才交给我们这帮外姓子弟。所以我当时去南然的时候以为不用动脑子,毕竟只是护卫下四姓子弟安全。” “你之前说道一位四姓子弟,你方便说他究竟是谁吗?” “这便牵扯到我们门内之事了。”这话说完,郑由义便绕开话题:“初到南然,我虽无所事事,但也不得自由。明里暗里南然清仪派和南然官府都把我们盯得很紧。我生来不喜拘束,故而那段日子着实沉闷。但幸而结识了一位南然清仪派内的英雄人物,唤作蓝觉,他字敏行,是镇海虎的孙子。我与他十分投缘,” 如果晏可际记得不错的话,再加之是蓝氏子的爷爷,那这位镇海虎应该就是为宁国公吴元明俘斩的蓝广天。他虽是南然名将,早年却是个闲散游侠,在江湖行走,得了个镇海虎的绰号,死后又谥为景穆。 “怎么?方便给晏校尉说,不方便给师姐说。”突然传来杜卉的声音。 夜里大家会轮流守夜,一般后半夜杜卉与傅思晴便会休息,却没想到她这时已经醒来了。 两人连忙起身行礼,郑由义也止住话头,道:“南军和我等毕竟不太熟悉,我若不讲,大家难免猜忌。” “晏校尉可不像是多疑之人,他不是还在前些日子的论争里帮了你吗?否则我们怎会到这里。反倒是你和那位卢校尉,我们都看得出你们有些恩怨,若是不化解开来,反生嫌隙。”杜卉笑道。 郑由义敛住神色,道:“我与卢校尉并无什么恩怨,就算有,杜师姐也还是不要掺和进来。” “南边究竟有什么事情是我这个四姓子弟不方便知道的?因为我已经是赵家人了吗?”杜卉的语气颇有幽怨之感,难道是因杜卉嫁给了与朝廷关系密切的赵泉都尉,所以才不能知清仪派与南然之事吗? 而郑由义则只是摇摇头,道:“与这没有关系,师姐不必多心。” 然后郑由义便不再多讲,杜卉也不再问,倚在树上,声息一时静。 晏可际感到尴尬,把头转过去,望向东方,盼着太阳早点升起。 晏可际看了会,正觉浑身难受时,忽听得郑由义道:“我十三岁那年前往七岛,想要拜入清仪派门下,那时错以为始生岛是清仪派较艺拜师的地方,结果误入禁地。” 说到这,郑由义竟笑了笑。 “结果是我把你这个虎头虎脑的家伙带了出来,但你那次终因学艺不精,被我门拒之门外。” “是因为郑兄弟误入了禁地所以没入成吗?”晏可际好奇地问道。 “怎么会?那个说是什么禁地,也无非就是长辈们闭关钻研武艺的地方,不准弟子们扰他们清净。当时我师父看他呆头呆脑地闯了进来,想要吓他一下罢了。我有些看不下,便领他去了翠羽岛,帮他忙前忙后,结果他还没选上,真是令人气闷。“但杜卉顿了顿:“现在说这些又有多少意思呢?” 气氛又又冷淡下来,杜卉并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缠。 好在晏可际不用在忍受这些,太阳初升,纪嗣音一行已经起身,晏可际总算可以不再忍耐这些尴尬。 杜卉道:“你们先行吧,我过会就把傅师妹唤起来。” 郑由义与晏可际拱手告别,旋即便飞奔起来。 但是郑由义总喜欢往纪嗣音一行前面奔过百来步,按照六师兄的吩咐,本不能如此。但反正纪嗣音一行还在他们眼里,那晏可际倒也觉得无甚大碍。 就这般转过一座山峰,眼前视野变得开阔起来,道路也比先前更宽了十来步,又有一座孤寺映入眼中。 孤寺旁有一溪,寺庙颇小,不过一进院落。但黑瓦白墙,看着倒是精致,院落里面种着四棵已经长成了的樱桃树。庙门外则是一株高过两丈的黄葛树,路边的树荫下摆放着桌椅。这会儿天才刚亮,便有两人坐在路边,他们都穿着奇特的羽衣,头上帽子插着黑色的鸟羽,脸上也用涂料涂抹了怪异的图案。 “这些人就是所谓的元巫,你的傅师妹这回可看见真东西了,就是不知他们贡的是哪尊神。” “卢兄弟昨晚说有座庙有古怪,便是此处吧。有意思,在这条有劫匪的商道上,这些庙里人居然能泰然处之,真古怪。” 晏可际当然觉得玉台山中所有的庙都很古怪,毕竟伍家家主就是在元巫作法时被杀的,但如今也只有等纪嗣音来了再说:“我们先在这候着吧,毕竟有什么动作也要等纪姐姐来了才知道。现下杜师姐不在,你便可以继续说了吧,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不想让你的杜师姐知道南然之事?” 郑由义回道:“门内有些尴尬事情,就不给你说了,还是说回我在南然的经历吧。到南然后,过到春末夏初,突然传来消息说匡自明死了。” “等等,匡文定是去年春天就薨逝了?我们南军得到的消息是入秋后才薨逝。” “你本国人物如此尊称也就罢了,怎么敌国人物你也这般尊重?罢了,先说回来。事情怪就怪在这里,我们是听说匡自明,或者匡文定是在密结星光将暗淡时死了,死在沐中郡,也就是我们要去的沐州,南然所谓沐中郡。但一直到静宸星亮起时,也没拿到准信。” “不过匡文定之死于你们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可大了去。正是因为匡文定之死,你六师兄才找上了我们,安左路那帮人也随之而来。” 晏可际大概知道六师兄去南然的原因正是因为匡文定捉拿了大批南军细作,使得南军不得不重新派人去沐州布置细作间谍。而百会一带军情信息多由安左路搜集。 但有一事却让晏可际生疑:“南然清仪派难道在沐州吗?” “沐州?不是。我此前说了是百会。” “可匡文定生前要都督沐州诸军事,怎么会到百会去探听他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这件事我记得当时也被人问过,但似乎是说匡文定死前返回了百会。总之,因为这事我碰见了你六师兄,他那时还叫邓鸣,是个往返然景,景然的商人,我只知道他是南军的细作,还不知道他竟是大名鼎鼎的贞国公的学生。我初见你六师兄时,对他印象颇佳,觉得他英武不凡。我,你六师兄,还有我护卫的那位四姓子弟在那时候颇为亲善,称兄道弟。” “那你们弄清匡文定究竟什么时候死的吗?” 郑由义笑笑:“谁知道呢?我不关心这些,只要我护卫的人的不出问题,我是懒得管,也管不来这些景然间的龙争虎斗。我那时只顾结交南然豪杰,与人较量武艺,再球猎拥掷,饮酒长歌,好不快活。” “但你之前不是说你们为南然官府所监视吗?” “自从有匡文定已死的消息传出,对我们的牵掣便少了许多。” “那我六师兄呢?他不会也在同你们一起鬼混吧?” 以六师兄性格之审慎,担负使命之重大,晏可际不相信他也随着郑由义在一起做这些事。 “你六师兄当然同我们在一起游乐。我当时以为你六师兄真是个豪爽汉子,我们在一起游玩时,花掉了他作商人的全部本金。又为了在望仙楼买酒,卖掉了他的阖阳大马。” 说到这,郑由义忍不住大笑起来,在他看来,那确实是段欢快时日。阖阳大马乃是由天下六大派阖阳派培育出的异兽,六师兄那匹,虽然血统不纯,但也十分宝贵。晏可际记得那是大师兄送给他的,没想到却被六师兄卖掉换酒,不知道大师兄听后是何心情。 这时郑由义止住了话头,纪嗣音一行已经走到了那庙前面,但当他们想继续向前,却被庙里人止住了。他们似乎在说些什么,郑由义和卢见离得太远,听不清楚。就这么说了大概有半柱香的时间,纪嗣音一行终于重新向前行走起来,却不是向着道路北端而去,反而在庙门拴好瘦马,卸掉货物,走进庙中去了。 郑由义与卢见相互看了一会,均觉得不妙,但又不好擅自行动。 “你六师兄昨晚不就说到这庙古怪了吗?那现下他人呢?” “天知道,我这几天跟你在一起,都比六师兄多得多。” “那怎么办,冲进去把那干鸟人杀个干净?” “等等杜姑娘她们吧?” “却也是。” 就这般等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杜卉与傅思晴终于赶到,但纪嗣音一行果然还在庙中。 “身为傅海使之女,傅师妹,此正你决断事理,克敌制胜的时候。” “莫闹了,郑师兄,这时候我怎么下决断,纪姐姐聪明机敏,要不我们还是在这等候待变吧。” “你们来之前,我和晏兄弟已经候了一炷香了,纪姑娘要是早有主意,不过一进院落的贼子,早就杀出来了。” 傅思晴显然下不得什么判断,关系重大,傅思晴把自己的鼻子捏了几下,还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杜卉不由道:“别为难你傅师妹了,你去过南然,了解墨鸟门,总该有什么主意吧。” “我对墨鸟门的了解,显然穿不透那白院墙。要不我们还是直接杀进去算了。” 杜卉不由驳道:“你这鲁莽性子怎么从没改过,那院子虽看着普通,但却十分诡异,若是有伏兵,机关,毒药之类的也说不定。晏校尉,你带哨箭了没有?” 晏可际点了点头。杜卉看后便道:“那便放出哨箭看能不能引他们过来,总好过去庙中交战,至少想要暂避锋芒也便利些。” “只是有一件事。”傅思晴忽然说道:“卢校尉昨晚便觉得此庙古怪,照理他应该在此候着,现下他人呢?” 郑由义直接道:“应当被人缠住了。” 对这一点,晏可际也是如此预料,只是不愿直接说出。此前碰到重要节点,如过西星水时,六师兄总是会和他们和兵一处,现下他却不在,恐怕却是有些麻烦。 但毕竟不见他人影,此时多谈也无裨益,晏可际便取出角弓,游侠儿与骑兵一样喜欢用更轻便的角弓,而非长弓。 晏可际把哨箭搭在角弓上,他怀疑杜卉的计策能否成功,但对赵烈公的遗孀,他又怀着几分信任。 晏可际运出摧敌真气,附在箭上,朝天空射去。哨箭声音在这群山围成的百丈蓝天下,不断回荡,足以让山下的祠庙听到这突然的异动。 在祠庙的正屋中,果然窜出三人来,与庙门口那些装饰华丽鸟羽的祭司们不同,他们只穿着窄袖的黑色长袍,腰上也挂着刀剑。那哨箭在天空滑出弧形后,已经落入杉木林中。那些人在院中交流着,在山腰上的四人虽然已用真气充实五感,但显然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晏可际甚至怀疑他们有没有注意到那响声是哨箭发出的。 又过了一会,外面有一个巫师走了进来,对着三人说了一通。那三人似乎终于定了主意,从庙中跑了出去,向山坡密林而来。 四人当即运出轻功,往树上而去,晏可际的角弓上已经搭上了真正的羽箭。看着四人齐齐到位,郑由义摇动自己所在的杉树,那三人瞧见动静,自往这边而来。 待到五十步,晏可际拉动弓弦,那人显然有所准备,用剑隔开。晏可际自树冠而下,凝出摧敌真气于横刀之上,但三人轻功显然更快,晏可际一刀下去,只荡得落叶四散,尘土横飞。 另外三人也已准备好,郑由义用刀,杜卉用剑,同时从树上进招,正用轻功飞开的两人闪避不即,当即毙命。唯傅思晴飞出暗器,却被贼寇用护体真气弹开,晏可际转身复进,使刀劈于那汉子右臂,虽未砍断,却也弄出好大口子,竟疼得他弃掉兵器,方欲转身逃跑,却被郑由义一脚踢在背后,使刀砍伤左右腿。 杜卉上前封住他穴道,免得此人服药自尽,然后问道:“汝等是什么人,庙里还有别的游侠吗?” “想不到伍家终于敢从乌龟壳子里面出来了。”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但那人已经把头撇到一边,不再言语。 杜卉转头看了看郑由义,郑由义旋即会意,走上前来,接替了杜卉的位置,对那汉子道:“那边对不住了。” 这语气是颇严肃的,郑由义先点了那人哑穴,随即又用食指在那人檀中穴轻轻一点,随即那人的脸上的五官便扭在一团,他想发出些什么,但毕竟点了哑穴,又不过是空有动作罢了。 “郑师兄是把心火宣明法的真气传入其体内,虽谓宣明,但如果这般输入人体,简直是把人打入暗无天日的火狱之中。” 郑由义这时道:“如果你觉得这还轻了,我还可以给你试试明火焚恶真气,但我想你这也算为鸦青门尽忠了,可以回答我杜师姐的问题了吧。” 然后便点开了他的哑穴。 傅思晴这时附在晏可际的耳旁道:“这不过是吓那鸦青门的,明火焚恶功是我清仪派第一内功,郑师兄恐怕并不会。” 这人年纪大概二十上下,身形瘦小,长脸上有着圆眼,此时脸上渗出汗来,露出惊恐神色:“你们是清仪派的?不过什么狗屁鸦青门,我是墨鸟门的,你们要是胆大尽管去庙里,我师叔自会收拾你。” 与晏可际之前见过的年长鸦青门弟子不同,这汉子口音也似玉台山民,只是比那行商汉子淡些。 “那屋子只有你师叔吗?” 那汉子倒还能强作冷笑道:“你进了屋便知道了。” 晏可际在他说完后立刻问道:“刚刚有两人进了庙,那两人呢?” “那男的进庙后便被迷烟迷晕了,但那女的有点武功在身,但她要护着那汉子,我们也不敢亲易动手,便间在那了。” 郑由义接着问道:“为什么刚刚那一行人会进庙中?” 那人轻蔑地笑道:“玉台山中人见到鸦婆庙哩,谁敢不进去拜拜?” 玉台山中人可能如此,可纪嗣音又不是玉台山中人。 郑由义把那人穴道点上,拿绳子绑了他,放他在树下昏睡,转头望向庙里,道:“看来终究得去那龙潭虎穴里闯一闯。” 晏可际连忙道:“正是如此,拖延久了,毕竟怕纪姐姐护持不住。” 杜卉点了点头,但看神情却是颇为无奈:“师妹,留在这边,若是出了什么问题,直接返还漆州城,去找蓝师叔。” “怕什么,我便是去了,想他们也不能伤我分毫。”傅思晴的语气倒是不容质疑。 晏可际则颇为怀疑,他看到过这位检海使之女的武功,可能要比自己高些,但比之郑由义和杜卉恐怕远不如,这两位现在的表情可不像有什么十成的把握来保住他们这位小师妹。 但他们没有继续反驳,杜卉转头道:“那好,我们去吧,先让郑师弟去院中试试动静,我们先到屋顶埋伏着,不得乱来。” 晏可际本忧心纪嗣音的安危,不满清仪派的磨磨蹭蹭,此时更不多话,运起轻功,便向山下跃去。 14.打探 晏可际从山坡下来,直愣愣地落在那正殿屋顶,杜卉与傅思晴也落在此处。郑由义则直接飞入院中,不似他们三人轻轻落下,而是在院落内扬起尘土声响。 屋门随即打开,屋内冲出两人,与他们冲入山林的同伴不同,他们都手持长枪,腰佩弓箭,着米白色圆领袍。因着树冠与屋顶坡面的遮掩,这两人并未注意到屋顶三人。晏可际趁这时候张弓搭箭,要替郑由义放倒一人。 院中两人死死看着郑由义,郑由义却似没有瞧见这两人,反倒一直盯着屋内。晏可际觉得这时机正好,把弓拉满,立刻放出,但当那箭刚过屋檐之时,便被屋内飞出的燕形镖打飞开来。 院内一人当即转身上屋,他手执长枪,晏可际知道长枪在开阔处的威风。当即抢在屋檐边上。那人才用御风真气勉强上屋,便被晏可际近了身。 晏可际横刀逼上,那人勉力用枪杆遮挡一二,正欲用轻功拉开距离,但才刚动,便被傅思晴用暗器挡回。这时他长枪没挂上摧敌真气,被晏可际奋起一刀,断为两截。晏可际本欲继续向前,屋下却突然飞出暗器,风声响亮,恍若金鸣。晏可际运起巡星九步,向后退开。 郑由义同时发出暗器,将那暗器打开,然后接着础在原地。 杜卉则站在屋檐边,暗器拿在手中。院中剩下那人也没有进招,晏可际这时猜到屋中一定有极厉害的人物,就是不知纪姐姐状况如何。 “罢了。”屋中人这时说话了,是一位中年男子的音色,他的语气颇为平静:“还是让墨鸟门自己来处理这些事情吧。” 出来的两人离开站至右厢房屋檐之下,晏可际也未进招。敌情不明,不宜轻举妄动,更何况屋中人似乎并不简单。 但也不需要晏可际去猜屋中人是谁,这人已经出来了,晏可际看见这人约八尺高,看着年岁并不大。 他旁边那人人晏可际是知道的,乃是墨鸟门的朱显。 那男人走到右厢房之下,向朱显拱拱手,道:“十天后鸦飞山之约,朱师弟勿忘了,至于张山长那边,也望你多劝劝。” 这人说张山长三个字时,有颇多讽刺之意,朱显素来轻佻,此时却颇为庄重,道:“实在有劳,我等万万不敢忘约。” 听到这话,那人便转身出门,郑由义一直紧张地注视着这些人,直到那三人出了门,才松弛下来,却一直没有出手的表现。杜卉虽然频频暗示郑由义,但郑由义不动,杜卉也不好出手。 送走三人,朱显在门口转身道:“三位屋上游侠,想必可以下来了吧。” 杜卉笑道:“怎么?你这山中贼寇,打算以一挑四吗?” “不,我不打算,我打算用两人性命换九人性命。”说完,张永言从袍中拿出两粒药丸。 “答应他。”屋中这时终于传来纪嗣音的声音。 郑由义问道:“两人很好,但还有一人,卢校尉在哪?” 张永言笑笑:“那便不是我们墨鸟门之事了,我这只有两人性命,你们可以选择换或者不换。” 九人性命,扣除两个元巫,那也有七位游侠,相斗之下,难免有所损伤,他们没有不换的由头。 郑由义上前接过药,张永言向屋内示意,从屋中果然窜出六人,接过药郑由义随三人退到正屋下,目视着这些人退了出去。晏可际接过药后连忙进屋,纪嗣音已经坐在粗陋鸦婆神像的地板上,仗着长剑和倚着神坛才没让她彻底倒下去。她的面前是一地碎尸,旁边是完全晕倒的行商汉子,屋中有股浓厚的香火气息。 纪嗣音的手臂与腿上共有两三处伤痕,脸上也露出不舒服的神情。晏可际忙把药丸给纪嗣音和那汉子服下,纪嗣音旋即开始打坐运气,晏可际则呼唤傅思晴进来试着为那汉子输气疗伤,墨鸟门所用的迷烟如果连纪嗣音都是如此,那没有真气之人恐怕难以自愈,而本门内功又不善于为人疗伤。 清仪三弟子这时进来,傅思晴倒也不嫌污秽,便去为那行商汉子疗伤。 郑由义则飞身上梁,检查屋中是否还有旁物,杜卉则向纪嗣音行了一礼,然后道:“这儿有几个问题还是要问问纪姑娘,才好定接下来该如何。” “请问。” “这庙看着颇有古怪,不知纪姑娘为何要进入其中?在船上已经发给了避毒药丸,为何还会出现这般情况?” “那庙门的元巫劝阻我们说前有山匪,想要我们回去,我们自然不肯。他们便又说庙中有欲要剿灭山匪的商队与豪杰,建议我们去与他们谈谈。这汉子本就是玉台山中人,对这些元巫颇为信任。我也无可奈何,想着你们应当也在周边,便随着进来了。至于迷药,这不是墨鸟门之前用过的,至于是何物,那些人走之前便已经取走香烛,单凭这些香气,恐怕你我无法判断。” 杜卉点点头,接着道:“不知纪姑娘的伤多久能好?” “并无大碍,轻则五六日,多也不过十来日。我想这祠庙应该就是墨鸟门截断商路的地方,现在朱显既然要去赴什么鸦飞山之会,那这条商道多半是打通了。” “那现下我们往何处去呢……” 晏可际觉得杜卉这话颇为古怪,当即回道:“当然要去那鸦飞山,那人不是说十日后要在鸦飞山聚会吗?这正是我们侦知鸦青门动向的大好时机,到鸦飞山也是去沐州的道路。” “那人既然敢这么说,那便不怕我们去,甚至是怕我们不去。更何况现在纪姑娘有伤,卢校尉不知所踪。我要把傅师妹安稳送到沐州去,不能为这些事冒险。” 晏可际心中焦躁,道:“杜姑娘虽……” 郑由义突然从房梁跳下,卷起好大一股灰尘,呛得众人齐齐掩面闭嘴。 看到这,郑由义大笑道:“我到过南然,既然卢校尉不在,那我应该是最知道鸦青门情况的。据我所知,在宁国公围剿鸦青门后,余下的鸦青门弟子应当分裂为几个宗门,刚刚被我们俘虏的那位鸦青门弟子说自己是墨鸟门,理当与此有关,我们不妨把他弄到这,问下情况,也好决断。” “郑师弟,即便你不说,这些我也看得出来,刚刚那两位的关系,便不似同门师兄弟。那两位,你思量一下,你武功比之如何?” 郑由义笑了一两声道:“那朱显嘛,我还是杀得了。” 晏可际这时说道:“若杜姑娘担心傅师妹的安危,我们把她送到玉中伍家,然后我们前去鸦飞山探查消息,纪姐姐也可在那休养。” 杜卉冷笑道:“师妹到沐州,可不是自己到就能把那些典籍拿回来的,这儿折了一人,沐州的事恐怕便办不成。” 晏可际转头望向郑由义,但他倚在墙上,显然不愿过多与他师姐争执。又望向纪嗣音,纪嗣音这会已经闭上眼睛,专心打坐疗伤。晏可际想了想,终究只能靠自己,他计量就算清仪派不去,自己也要去鸦飞山,完成南军侦知玉台山鸦青门动向的使命,揪出与五师兄失踪有关之人。 傅思晴这时突然起身道:“这人暂时没事了,让他休养几天,总会好的。我们能走玉台山之路,本就承了卢校尉的情。若他不在,很多事情恐怕没法做,不如先等卢校尉回来再说,他昨夜便说过此庙有古怪,要我们慎重对待。现下他可能被缠住了,等他回到庙中,想也不过两三天,我想无论去不去鸦飞山,都是来的及的。何必现在便着急忙慌地定主意。” 纪嗣音接道:“何必等上两三天,若是观远到了明早还不到,我想我们就该决定往何处去了。” “那便好,明日太阳升起,我们再做决断。”杜卉说道。 “那好,那好。”郑由义笑着道:“晏兄弟,我们去山上把那俘虏抬下来吧。” 晏可际虽还欲说些什么,但终究无言,不如虽郑由义去做些事情,便点点头,随他奔出庙外,然后道:“你刚刚说匡文定之死,那然后呢?” “你该知道。”郑由义一边向山上奔去,一边道:“匡自明死没死我们清仪派是不关心的。可到了静宸星亮起,也就正正好好是五月初一,安左路的人便找上了我们。他要我们协助弄清匡自明究竟是死在何处。” 安左路在南然以东,更靠近南然国都百会,而远离沐州。所以百会消息,安左路往往更先得知,沐州消息,则主要赖南军府自己打探。 故而晏可际疑道:“匡文定死在何处,这很要紧吗?你刚刚不是说沐州吗?” 两人已经到了那俘虏所在的树下,他睡得比劳碌一天的农夫还死。 晏可际把他抬起来,弄到郑由义的背上,待郑由义把他背好,又道:“因为你们南军府来信,说了个新消息,那就是匡自明死在了百会。” 两人运起轻功,在杉木林的空隙中穿行,感受着渐寒的秋风。 晏可际越想越觉得奇怪,匡自明不是一般人物,他生前是南然的宰相,然而却死得这般神秘,连在百会还是沐州都不知道,也未免过奇了。 但还没等他想完,郑由义便道:“匡自明的死地我们到最后也没弄清楚。不过,我们有个想法,匡自明回百会,不是然帝所知道的。但更细微之处,我们全不清楚,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话转回来,安左路的人说,不仅安左路会派人调查此事,南军府也会来人。当然就是你的六师兄。” 晏可际笑道:“我六师兄查出什么了吗?” “我也不知道,我倒是希望他什么也没查出来。我说了,他是假扮成一个商人,贩卖元北土货,其中一种,就是玉台山出产的云玉,云玉是一种异材,你的知武牌便是由他做的。虽然《生》《气》二经问世后,异材对武人变得并无大用,但总归是有些奇奇怪怪的用处。云玉本身又漂亮,在元南还是稀罕物,故而他与一些元南清仪派人物攀上了关系,就包括我那位蓝敏行师兄。” 说到这时,便已经回到了祠庙,郑由义所讲的话令晏可际生疑处颇多。六师兄想要知道匡自明之死,应该去攀附百会官府人物,元南清仪派不能说与南然官府没有关系,但毕竟绕了一个弯。而且,郑由义不知为何如此提防让杜卉知道南然事情,也颇可疑。 两人落在院中时,杜卉和那行商汉子已经借用庙里的厨房开始蒸煮饭食,傅思晴在读一本书,纪嗣音仍在打坐疗伤。太阳已经走了过半的白昼行程,若是用真气增强五感,便能看到黄色的鄀浑星已经在天空出现。 两人把那汉子放在樱桃树下后,晏可际便趁着这难得机会,开始重新试着凝练黄琮真气,他知道将来清仪派三人可能靠不住,便总还是要靠这黄琮真气为宜。 黄琮法当年创制时参照了元北五兴派的内功,元北五兴派内功取《五气论》中《论土》,《鄀浑》二章而出。故而黄琮法是养玉四法中最不像《生生经》一脉的武功,颇为凝练滞重,这倒合于护体真气,但不合于御风真气,可御风真气本就是一门内功凝练真气之始,晏可际只好跳过这一环,先在横刀上凝练摧敌真气。 其实有玄璜法的基础,初初凝练这真气倒也不难,难反倒难在过了头,只听“乒”的一声,那横刀便承受不住,直接断开,刀刃也飞了出去,幸而旁边是郑由义,接住了断刃,叫道:“妈的,这什么东西,你们《生生经》的武功都这般焦躁?” “黄琮法。”纪嗣音说道:“这东西确实不像《生生经》一脉下的武功,杂糅了很多《五气论》的东西,七郎你过来。” 纪嗣音一边叫晏可际过去的时候,一边从傅思晴那里借过纸笔,在上面写了一些东西,晏可际看到踏停笔后才问道:“这是玄熠步的功法口诀?” 纪嗣音点点头,道:“我现在受了伤,不能亲自教你,你先跟着我的口诀练,你可以试着用主星步凝练黄琮法的御风真气,你的五位师兄怎么练会黄琮法的我确实不知道,但是你六师兄就是连主星步时顺手练会了黄琮法的御风真气。” “玄熠步吗?这倒是简单,我可以教你啊。”郑由义说道。 纪嗣音笑道:“是了,你是璐方人,这轻功在璐方游侠儿中颇为流行,不过你是《五气论》一脉下的,能教吗?” 郑由义回道:“如何不能,巡星九步可比《生》《气》二经更早,虽然两经下此轻功运气方式确实不同,但相互掺杂,总是有些好处。” 晏可际正欲与郑由义出去时,杜卉他们却已经将饭食做好了。不过是米饭,一只熟鸡,一盆菜蔬而已。用过饭食,那行商汉子便千恩万谢,想要回家去,晏可际一行也没法留他,遂把金子给他,放他去了。 既送他出去,晏可际便与郑由义奔到山坡林间,晏可际心有疑惑,便问道:“郑兄弟也会巡星九步吗?” “你难道不知道这是一门流行于璐方的轻功吗?当然也不要轻视。潞方游侠固然人人都会一点巡星九步。但像融雪剑纪公这样直接把九步收集完整,并加以删改增补的应该是唯一。我记得阳辅星步只有存元宫知道,不知他是哪里寻得的。” 晏可际笑了笑,道:“那便好,我先试试,你再看看哪里不对。” 晏可际刚刚记熟了纪嗣音所写的玄熠步口诀,巡星九步中阳辅步重方寸间的闪转腾挪,阴辅步重万里路的驰骋奔袭。而玄熠步则主要立于阳辅步之上,晏可际当下只会首白步,所以用按玄熠步之法运用首白步。但他感觉十分奇怪,玄熠步的确需要凝练大量御风真气,所以用它练习黄琮法倒是合适,但是凝练大量真气之后,步伐十分滞重,反倒不像门轻功。 看了一会后,郑由义说道:“玄熠星闪亮于一年之末,为血色,古人认为不详。现在则被视为武人之星,主战争杀伐。所以玄熠步也类似,它的路数是在进步中扰乱别人的轻功,以我步讨伐他人,你步伐周边的御风真气倒确实像玄熠步,但你的行进又像旁的轻功,太内敛了。” 郑由义说完后走到晏可际面前,道:“我用清仪派轻功,你来试试扰乱我的步伐。” 晏可际点点头,用黄琮法凝出御风真气。以首白步配以玄熠步运之,往前攻去,两人只以步伐相接,但郑由义的步伐颇为轻巧灵动,晏可际只能勉强接上,按照郑由义所说的,努力以步伐扰乱步伐,以御风真气扰乱御风真气。 但好在郑由义有意引导,晏可际天资也不低。演练了近半个时辰,晏可际便感到自己已有些心得,但身体也已疲惫不堪,玄璜真气都难以凝出。郑由义遂让他到一边休息,自己则仔细观察着两人演练过程中留在土地上的形迹。 “霸道是有一些,但又不是十成十,与我所知的玄熠步相比,倒是奇怪。”郑由义一边看一边说道。 晏可际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出来:“纪纯公的巡星九步,玄熠步是嫁接于阳辅步之上的。” “是吗?我倒看过存元宫弟子使用阳辅步,那是用于闪转腾挪的步伐,倒也不是不行,或许是你黄琮真气还没练到家的缘故?” 晏可际现在愈发觉得自己静宸季在云亭门的时候,应当好好练功,但现在这样谈下去,未免更让人难过。于是他决定转换这个话题:“你为什么到了杜姑娘面前便不愿谈南然之事了,因为你们领头的人是杜氏子弟吗?” 他始终觉得这一关节颇为可疑,他想了想郑由义的话,觉得那位郑由义护送的四姓子弟多半是原因。 郑由义则回道:“你问这个啊?我们午时是说到我在南然最欢乐的时日是吧?结交雄豪,长歌竞夜。但这时日总有尽头,到了那年八月,匡自明的棺椁便回到了百会。南然清仪派的全部弟子都要去送葬,我对匡自明无甚好恶,但为了看热闹,便也随着去了。” “你不会在葬礼上生出什么事端了吧?”晏可际这些日子与郑由义同行,觉得他与《游侠行状录》所写的那些齐季游侠颇为接近,那些人则总是散漫无节。 “我只是闲散游侠,又不是不知轻重。只是在葬礼上,碰见了鸦青门。这事其实颇为令人震惊,鸦青门虽说为朝廷剿灭,投靠朝廷对头也算顺理成章。只是鸦青门毕竟是一道盟的一员,而南然素来与一道盟为敌,我少时在清仪派,听前辈们说起南下寻求清仪派庇佑的鸦青门弟子,他们也是坚决不与南然朝廷为伍,不接受南然征召。所以突然看见他们为匡自明这位南然宰相哭丧,也是稀奇。” “我想那些也不过是鸦青门前辈师父的执念罢了,他们的弟子既然困于师门之仇,投靠南然也是常事。” 郑由义显然也不觉得这事真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便道:“这也对,这些鸦青门弟子中有些我现在觉得应该就是墨鸟门人,有些则肯定不是,武功气度都不像。那时你六师兄和安左路使命又变了,从查探匡自忠是否死掉,改为刺探南然的鸦青门,他对此事颇为上心,比对确认匡自明是否死掉了可上心多了。我怀疑这是因为在百会的鸦青门中,有人有元北口音。” “那不正是墨鸟门吗?” “不对?他就是绝不是墨鸟门那一类的,他的口音不是这种玉台山的口音,而与你的口音更为接近,说是你的口音,其实也不对,又有些北方腔调,像是璐方一带。” 鸦青门在被剿灭前,本就据于潞方,有个鸦青门人有潞方腔调,倒也不奇怪,只是又有元北口音,则确实可能令久在元北的六师兄生疑。可这般说来,那是墨鸟门人的可能不是很大吗? 晏可际不打算在此过于纠结:“那这跟你的欢快日子有何关系?就算帝王驾崩,至多也不过禁绝酒乐饮食二十七日,更何况一个大冢宰。查探鸦青门,也不是你的使命。” “欢快又不在乎酒肉,而在乎有相知之人。”话说到此,郑由义倒颇有戚容:“匡自明葬礼一过,愿与我日夜欢饮之人就全都被俗务缠身了。先不说你六师兄,说其他人吧。首先是敏行师兄,具体如何我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匡自明死后,南然朝堂诸位公卿争权夺利,因为一些事情,南然清仪派当时处境并不好,敏行师兄不得不四处奔波,以求门派莫要生出事情。但终究一无所成,匡自明八月中下葬,九月初便有五位清仪弟子被斩首。而我护卫的那位四姓子弟却觉得这是个让南然清仪派交出《三功相生论》的大好时机,便参与此案中,促成这五人之死,又唆使二十余位南然清仪弟子在之后叛逃出海。我总觉得这些不是朋友所应为,但我毕竟是七岛弟子,也不好干些什么,只得自己独自郁闷。” 他说到这,便不说了,晏可际回头望去,发现傅思晴在杉树后笑吟吟地望着他们。 “本来以为你们是上来练功的,结果却在这不务正业,不过郑师兄可以继续讲南然之事啊,我不会给杜师姐说的。” 郑由义笑着道:“凭你和杜师姐的关系,我可不敢赌,你上来只是为了看我们练功吗?” “杜师姐唤你们下去,纪姑娘要审一审那位俘虏。” 两人听完这话,当即起身,走下山去。当三人走回院内时,那鸦青门弟子已经被解去束缚,正在狼吞虎咽,把半只鸡吃得快只剩骨架。纪嗣音和杜卉在门前冷冷地注视着他。 晏可际说道:“好了,我们到了,可以问这位清仪派弟子话了。” “我便说了,我是墨鸟门弟子。”那人立刻反驳道。 “你是哪儿人?姓什么?名什么?”纪嗣音回道。 “赵家村人氏,自然姓赵,名坦。”那人回道 “倒是痛快。”郑由义笑道。那人现在才看清楚他刚刚驳斥的是谁,脸上不由地露出畏惧的神色。 晏可际自然没空管此人心中怎么想,他只是突然连起了一些东西:“赵家村?哪儿离金官镇远吗?” “约莫是二十里地吧。”他话开始说得吞吞吐吐,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郑由义那看。但郑由义只是倚在墙上,眼神似乎在望向杜卉。 晏可际把眼睛转回来,这时傅思晴已经替晏可际问出了他想问的:“你为什么会被墨鸟门招为弟子?” “十又十一年,有位巫师来村中为村子祈福,驱灾,他的仆人说我有天分,可以来玉台山中侍奉鸦婆神,我是家中第七子,本来便养不活,为什么不来呢?” 师父虽然禁绝了元地这些大庙,但对于乡野之间的这类迷信,其实基本不管。但一个被剿灭的江湖门派,借由这些巫师,扩展到如此地步,还是让晏可际心惊,他想到了卢见给的名单,便继续问道:“你们村中为什么会请巫师来祈福?谁替你们请的?” “请巫师祈福有什么缘由?除了朱雀三年,也就是十又十二年外,都会请的。那师父离村子也不过一座山,上去便是。后来便是会安元年,我被收为弟子,我被墨鸟门收来侍奉鸦婆神时,墨鸟门弟子还不过十来位哩。”这汉子说年份时,运星历和景然两国年号交替使用,居然也不觉奇怪。 这也不对。晏可际继续问道:“那不过是位乡间巫师,恐怕不会武功,收你作徒弟的恐怕不是他吧。” “自然是那人的师父,不过他不教我,都是鸦飞山诸位师父教我。我现在若是返先,便也是个体面人哩。” “他住在玉台山里?” “那位师父在山下大城里住。” 山下住?那便是漆州境内了。 “你在那见过那位师父?在山中可还曾见过?” “大城里见过一次。然后便是会安元年,四年,都曾在玉中见过。” 玉中?去的次数未免太少,不像是商人,难道是南军府的那位奸细? 当是如此,应对元南总领军府在会安元年,四年冬季进行过大阅,并遣使命令玉台三镇派人参加,那时曾遣使来过玉台山。 而无论如何,高锡反正被排除了,他从未料理过玉台山之事,也没来过玉中城。南军有细作虽然可恶,却不可怕。 但要是南军武毅营都指挥都是细作,那简直是天塌了。至于具体是谁,只要带着这人回漆州,内部奸细是何人,自可水落石出。 正当晏可际沉思之时,郑由义问道:“鸦飞山之会,你知道吗?” “知道一些。”这人有些吞吞吐吐:“不过我们要切断伍家外通之道,不会参加,所以也知道不多。” “有什么说什么。” “只知道是本门从前的一些师叔似乎要重回本门,所以有此聚会。” 纪嗣音轻笑道:“朱显那副谄媚样子居然好意思如此欺瞒弟子。” 赵坦听完这话当即怒道:“朱师父的名讳是你这个小女娃能称的吗!” 纪嗣音倒并不生气:“倒还算有点义气,你们墨鸟门领头的人是张永言还是张采?” 张永言,晏可际对这名字已经有些模糊了,是那个宴席上的白发老头?纪姐姐问什么要这么问? 这人本不打算回答这番话,但这时郑由义的手已经搭在了他肩上,那人立刻回道:“那位年亲些的便是战山长哩。” 自然便是张采,晏可际想了想张采在玉中的样子,觉得此人处事似乎比其他墨鸟门人温和些。 “这样啊,那烦你给张山长带封信吧。”纪嗣音这时从怀中抽出一封信。她并未直接把信给那赵坦,而是把信传给四人审阅。 晏可际犹豫一二,还是对纪嗣音道:“这人对南军还有些用处,此时放了他,未免不智。” 纪嗣音笑着回道:“不必忧心,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更何况我想南军要的是这墨鸟门内的人物,放了这小卒子,抓个山长,岂不更合适?” 晏可际也觉得有些道理,这时郑由义与杜卉也看完了信,将它递给了晏可际。信的内容倒无甚特别之处,只是建议墨鸟门不要再为难伍家,归顺朝廷云云,没甚特别之处,但这封信真能让张采有何反应吗?信的材质倒是很好,甚至有股奇异的香气。信的底部落着印章,却是虞篆,晏可际只认得一个“白”字。 信被递到了傅思晴那,晏可际指出印章。 傅思晴看了看,读道:“白屋之印。” 晏可际曾去过纪家在义州的院子,白屋应该是纪桢的书房,但纪桢用那书房的时候不多,那间屋子更多数时候被锁着,冷冷清清的。 “七郎好奇这个印吗?”纪嗣音说道:“那是父亲惯用的印章,我用给他们,让他们知道轻重。” “纯公不是还挺喜欢热闹吗?那白屋未免太苦了?” “七郎果然好眼力,未来当做将军。不过父亲晚年,自以为一事无成,热闹也不过排解罢了。” 晏可际觉得这话很有道理,不过纪桢如此,那自己晚年又会如何呢?晏可际脑中诡异地泛起这般联想。 附录 年表(景王元年至会安四年简表) 9358年 文定十二年 景王元年 然神高帝辰良十一年 元月,罗翱称景王,祭衡卢湖 九月,吴元明诛杀庆州刺史柳庭瑞 吴元明围剿鸦青门,鸦青门至此灭亡 9359年 文定十三年 景王二年 然神高帝辰良十二年年 四月,卢见出生 六月,然神高帝钟钊驾崩,其子继位,是为然庄武帝 七月,吴元明征召璐方军士 八月,然国熙王钟万称帝,然国元方,梁方之土齐叛 十二月,三刺史之变(两月间,庆州,事州,直州刺史全部遇刺。湾州,洋州刺史受伤,湾州别驾身亡,另外遭受刺杀身故的景朝大小官吏过百人) 9360年 文定十四年 景王三年 然庄武帝齐光元年 元月,宁国公南征,攻破徵郡,收衡南溥北之地,俘蓝广天 蓝广天拒绝投降,为吴元明所斩,南然追谥景穆 三月,璐东朝廷官吏大弃官,伯水以东,彬水以北之地尽皆骚动 四月,吴元明南征基本结束 六月,运星行过天空,第九运结束 纪嗣音出生 七月,朝廷重新选派青年官吏百人重整璐东 宣德太子(景王世子)罗谛出任璐北行台令,长孙弗介,李敬仁出任左右丞相 1001年 景高帝武成元年 然庄武帝齐光二年 元月罗翱称帝,国号景,建元武成,杨贞娥为皇后,罗谛为太子,刘子能为都尚书令。伏琼为左丞相兼都领军,席进先为右丞相兼左领军,封车哲,刘子能等七人为国公,荀明道,赵怀直等二十八人为候 改尚王高乘风为保德王,封阙挚为怀惠公 八月,然国平定熙王,溥王之叛 九月,开始撤州并县 十月,伏琼领军北伐 十一月,然国北伐 1002年 景高帝武成二年 然庄武帝齐光三年 二月,晏可际出生 四月,然国北伐结束,占领渊水,淋水之间的土地 六月,景国北伐结束,占领宛山以南的土地 九月,荀明道领军西征 十月,颁布新律令 1003年 景高帝武成三年 然庄武帝齐光四年 二月,荀明道西征结束,夺濩河之地,置威,势,柩,阴,峻,亦六州(武成六年裁撤为威,势,柩三州) 三月,以威,势,柩,阴,峻,亦,贞,隆,望九州设立山北行台,以延王罗议为行台令,利吉候荀明道为左丞相,营阳候雷见云为右丞相 五月,封荀明道为贞国公 七月,太子返回中都 九月,高皇帝前往东都 1004年 景高帝武成四年 然庄武帝齐光五年 二月,璐东基本安定,撤销璐东行台,以皓候李敬仁为恒州刺史,璐东宣抚使 九月,以理国公长孙弗介为主帅南征,无功而返 颁布《武成礼》 十月,天下户籍修订完毕,造五本,于秘书省,都尚书台,都尚书台户部,东都行台,行台户部各贮一本 1005年 景高帝武成五年 然庄武帝齐光六年 二月,酂国公,都尚书令刘子能去世,追赠广阳王,谥忠宪 高皇帝返回中都 卫国公伏琼自东都召回,改任都尚书令 虞国公席进先任都尚书台左丞相兼都领军 五月,太子罗谛去世,谥宣德太子 七月,以罗议为太子 十月,伏琼逝世,追赠乐平王,谥武襄 十一月,以虞国公席进先为都尚书令 以宁国公吴元明为都领军,都尚书台左丞相,理国公长孙弗介为右丞相, 然国北伐 1006年 景高帝武成六年 然庄武帝齐光七年 四月,然国北伐结束,基本占领衡卢湖以南之地 五月,罗翱前往东都 吴元明不再任都领军,改以富谷候权资善为都领军 九月,幸邈诸部南下,无功而返 十月,理国公长孙弗介逝世,追赠新兴王,谥武钦 十二月,封平野候赵怀直为洵国公,昭安候阙炜为瑾国公 撤销东都行台以外诸行台,改以宣徽使负责原行台范围内的钱粮,文教之事 1007年 景高帝武成七年: 然庄武帝齐光八年 元月,罗翱返回中都 二月,权资善改任右丞相 召贞国公荀明道南返中都,任都领军,太子詹事 三月,以谋反罪诛虞国公席进先,富谷候权资善,艺阳候邹胜,燕屋候汤秋实,并夷三族 五月,稼国公车哲为左丞相,照国公孙努为右丞相 九月,以太子罗议,维王罗升,照王罗识,乔王罗请并为总领军,节制诸公候南征 1008年 景高帝武成八年然庄武帝 然庄武帝齐光九年 二月,景军夺取南然国都,改为煌州 三月,荀明道改任衡南行台左丞相,不再任都领军,照国公孙努接任都领军 四月,封皓候李敬仁为敬国公 十月,景军于洐阴郡(今洐州)诛杀钟炜(即南然庄武帝) 1009年 景高帝武成九年 然明文帝朱雀元年 元月,朝廷封谭在先为徵国公,孟建业为章国公,胡勤为梁国公,李大原为康国公 钟钊第四子钟统于章陵郡(今章州)继南然皇帝位 五月,基本平定元南以外南然国土 九月,怀徽太子遇刺 十月,南然北伐,占领沐中 十二月,荀明道被召回中都 1010年 景高帝武成十年 然明文帝朱雀二年 二月,以宁国公吴元明为衡南行台令彻查怀徽太子遇刺案 三月,荀明道前往元北,为元北行台左丞相,应对元南左副领军 七月,吴元明返回中都 稼国公车哲不再任左丞相,吴元明接任左丞相 罗翱前往东都 九月,以瑾国公阙炜为总领军北伐 际国公李敬仁逝世,追赠吉德王,谥武平 1011年 景高帝武成十一年 然明文帝朱雀三年 二月,设立应对幸邈总领军府,以幸邈诸部首领出任总领军府大小官吏,安定邈方 六月,撤销元北行台以外南方诸行台 七月,封怀徽太子遗腹子为虔王 照国公孙努去世,追赠永昌王,谥武昭 八月,荀明道返回中都,为都领军,虔王府长史, 1012年 景高帝武成十二年 然明文帝朱雀三年 三月,洵国公赵怀直去世,追赠安喜王,谥武定 九月,然军北上 金雨之战,景师败绩,退保熙州 十一月,荀明道南下元北 十二月,荀明道击退南然军队,夺回檀州,漆州 太祖高皇帝罗翱于南征然国途中驾崩,时年五十八岁 以谋反罪诛徵国公谭在先,并夷三族 颁发太祖高皇帝遗诏,蒋国公车哲,宁国公吴元明,贞国公荀明道,左丞相宣渊为辅政大臣,罗翱第十五子罗诹被立为皇帝; 1013年 会安元年 然明文帝朱雀五年 元月,景国改元会安,封宣渊为韩国公, 以蒋国公车哲为都尚书台令 宁国公吴元明为左丞相 韩国公宣渊为右丞相,明政令 荀明道为都领军 虔王去世 二月,召回在外领兵藩王 瑾国公阙炜去世,追赠庆昌王,谥武敬 三月,维王罗升于然左叛乱 四月,以右领军,章国公孟建业为总领军讨伐罗升 七月,钟统去世,谥明文帝,钟钊子钟展继位,以匡自明为辅政大臣 1014年 会安二年 崇光元年 三月,撤东都行台 七月,维王之叛平定 九月,以原行台之地分置诸道,以肃政院御史为各道肃正使,监察地方 十二月,修订《七经》,以此取士 1015年 会安三年 崇光二年 元月,修订《生生经》,《五气论》 四月,景军征丹方,无功而返 五月,梁国公胡勤去世,追赠礼安王,谥武献 七月,《夏书》,《楚书》修成 十二月,修订《武藏》 1016年 会安四年 崇光三年 三月,宣渊去世,谥文惠 四月,以荀明道接任宣渊右丞相之职,康国公,左领军李大原升都领军 九月,李大原去世,追赠恒成王,谥武翼 十二月,荀明道兼任都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