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枝缠》 1 谢郎 春雨牵丝,庭院里丹青淡剥,几簇芭蕉斜依在廊柱,苍翠欲滴。 一对主仆提着沉重的食盒,拂开润湿的叶片,拾阶而上,没防廊上正有人候着,见她们都低着头,便冷笑着伸出手。 映柳正好抬头望见,吓得魂都要飞了,挺身去挡,便被那女郎一推,从浅覆苔藓的石阶滑下,带着虚掩的食盒重重摔到地上,几盘只剩余温的菜混着碎裂的碗盘撒了一地。 那逞凶小娘子见推错了人也没恼,昂首踏出一步,双手叉住腰,怒气冲冲朝原本想推的那女郎道: “别以为阿父要将你送给谢三郎你就能趾高气扬,不把我们看在眼里!妾是妾,就像你娘一样,是可以随便打发的玩物,谢家门阀显赫,你就是给谢三郎提鞋也不配!” “罗唯珊。”那女郎放下手里的提盒,抬起脸来,嗓音轻柔地直呼她的大名,隐含警告。 那被叫作罗唯珊的小娘子顿时眼皮一跳,脸皮发紧。 不是因对方的无礼,而是眼前这张忽而抬起的脸实在太让人窒息了。 不过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娘子,在她还在为敏感易红的皮肤烦恼时,罗纨之却可以日日顶着那张吹弹可破的小脸招摇。 皮肤莹白无暇也就罢了,偏生她五官还生得惊艳,眉弯如柳,水眸潋滟,小巧的琼鼻下一张含粉染朱的唇,或嗔或笑都勾人,任谁看了都会说她是罗家女里……甚至全豫州最好看的那个! 罗纨之没管她,几步走下台阶,先扶起自己的婢女映柳,检查了她没多大事,微蹙的眉头才松了开来。 “我在同你说话呢!”罗唯珊不习惯被忽视,气得险些要冲下来和她理论,不过外面飘着雨丝,万一弄湿了她新做的绫罗破裙那便不美了。 罗唯珊气呼呼盯着无动于衷的罗纨之,女郎素淡的拼幅间色裙几乎和不远处雨中嫩绿融为一体,仅腰间绣缠枝纹系带略鲜艳,更凸显出她腰肢纤细,胸脯丰腴饱满。 连身段都浑不像青涩的小娘子,究竟怎么长的! 罗纨之不知她这位嫡姐心里早想到他处去了,只回她先前的话道:“五姐姐也说,妾不过是个玩物,我被父亲送去给谢三郎当玩物,姐姐生什么气?” 罗唯珊唇瓣蠕动了几下,到底不想自打脸,说不出反驳的话。 可她那双就要喷火的眼睛里满都是:那可是谢三郎! 整个建康城的女郎听了他的名都走不动路。 身为谢家宗子,谢三郎身份高贵,容貌风仪皆是上乘,连素有美名的萧郎都叹然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可想而知那气度风华该是何等绝伦。 罗纨之像是察觉到她不便宣于口的心思,盈盈水眸睨向她:“还是说,五姐姐觉得这是天大的福分,你自个想要?” “谁要做妾了!你不要脸!”罗唯珊满脸通红,分不清是气得还是羞的。 罗纨之没再吭声,略一瞥远处行来的几人,便眼睫低垂。 罗唯珊把她的反应当做默认,气急败坏:“好啊!我要告诉阿父,你竟敢羞辱我!” 她话才落,隔着小花园的廊上就传来一道沉稳的男声。 “要告诉我什么?” 戈阳罗家家主带着管事缓步而来。 他不苟言笑,自带威仪。 罗唯珊不敢据实相告,只能揪住罗纨之不愿听从家族安排一事添油加醋。 罗家主面露不豫,转而责备罗纨之:“九娘,你莫辜负家族为你筹谋的良机,那谢三郎神仙般的人物,多少人为奴为婢也想簇拥着他,倘若不是他亲口提的你,这样的机会是断不会落到你身上的,可明白?” 亲口提的她? 罗纨之微愣,仰脸望向这个她该称为父亲的中年白面男人。 罗唯珊一脸不可置信,比罗纨之还着急:“阿父,怎么会?谢三郎怎么会知道罗纨之这贱……” “为父的话你们也质疑?!”罗家主不高兴,两个女儿一并吼了。 “女儿不敢……”罗唯珊泪眼汪汪。 罗纨之没吭声,在旁边浓睫垂覆,柔顺婀娜。 即便不特意做出什么姿态,也会让人不由把目光放在她身上。 罗家主打量这个女儿,暗暗点头。 这还只是个小娘子,待真正长大还不知道该怎么光彩夺目,整个豫州再找不到像她这样清艳脱俗的丽姝。 所以这次攀搭谢氏,除了她之外,都不知还能指望的了谁。 思绪一下飘远了,罗家主轻咳了几声,垂眼扫视地上的狼藉,故作不悦地皱起眉,吩咐管事:“这些贱奴惯会偷懒,九娘的饭菜还要她一小娘子自己拿?” 罗管事马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情,恭敬道:“郎主说的是,仆下去定会严查!” 罗家主“嗯”了声,转脸又换上宽厚慈爱的眼神,看着罗纨之道:“好了,也别跟你姐姐置气,你且回去歇息,不日谢家九郎会来戈阳,届时你可要好好表现一番,若他回去时肯把你捎带回建康,那就再好不过了!” 罗纨之被父亲的露骨言辞震住。 罗家为南渡建康已经不择手段,连为人最看重的脸面都可以弃到一旁,想从父亲这劝阻可想而知是绝不可能达成的事。 罗家主见罗纨之呆愣,心里不由喟叹,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小娘子,天大的馅饼掉下来却唯唯诺诺不敢接受,可见是往日大娘子对她不看重,没有悉心教导,但眼下他也顾不得这么多。 他软下态度,又大发慈悲道: “你小娘病了有多时,让罗管事请个坐堂医给她瞧瞧吧!” 这次罗纨之终于有了反应,两眼先是惊讶睁大而后很快转而孺慕感激,声音微哽道:“是,多谢阿父。” 完全是一副感动地不知所措,想要亲近他这个父亲却又嘴笨的样子。 这孩子只是胆小不懂事,并不是不听话,还是可以一教。 罗家主捋着胡须心情大悦,“好孩子,你听话,阿父会让你得偿所愿。” 罗纨之乖顺点头,罗唯珊却气不可遏。 父亲从没有对罗纨之这样好,都快要盖过她去了。 她正恨恨瞪着罗纨之生闷气,谁知罗纨之那女郎忽而抬眼瞥了她一眼,又飞快躲到罗家主身旁。 罗家主因她这奇怪举动侧目,罗纨之怯怯抬起微湿泪目,好像生怕他会责罚,轻轻唤了声:“阿父……” 罗家主顺着她的视线,把罗唯珊那还未收起的狠毒的目光收入眼底,心中了然。 自己平素不重视罗纨之,下面这些子女只怕没少欺负过她。 “五娘,你身为姐姐不知让着妹妹,是你母亲将你宠惯坏了!令你禁足一个月不得外出,养养性子,可有不服?” 罗唯珊如遭雷击,“阿父,女儿什么也没做,为何要罚?” 罗家主盯着她不说话。 罗唯珊再娇蛮又岂敢与家主相争,很快就败下阵去,两眼通红,抽着鼻子委屈道:“是。” 罗纨之的目光轻轻瞟了眼她,若无其事地敛目。 罗唯珊最爱热闹,每日都要呼朋唤友,驾牛车搭彩篷,禁足一个月还不把她憋坏。 罗唯珊百般不愿地领了罚,罗纨之带着管事派来送饭的奴仆,与映柳一起回小院。 罗纨之与生母月娘住在罗宅的西北角,靠近仆奴的后座房,这是罗府最偏最差的地段。 身为生育过子嗣的妾室,月娘本不该是这样的待遇,更何况她曾是荆州最负盛名的乐师,弹得一手好琵琶,与另一位名叫雪娘的歌女并称荆州双绝。 早些年她也争过宠、斗过艳,自被伤了手再拿不起琵琶后就彻底变成了一潭死水,日复一日沉寂在屋子里。 若不是罗纨之逐渐长大,容貌一年胜过一年,她们母女俩这辈子望到头的日子怕也不过如此。 “大娘子叫你去问话,耽搁了这么久?”月娘其实在意的是家主的安排,可她耳目闭塞,消息不通,便想听罗纨之说起。 “嗯。”罗纨之兴趣缺缺,不愿意提起谈话的内容,安静地将饭菜摆在各自的翘角漆案上,母女面对面跪坐在铺有软红彩花缎的藤席上,用起饭菜。 月娘多次抬眼打量,欲言又止,罗纨之很难装作看不到,只得搁下筷箸,认真看着她道:“阿娘,您在罗府蹉跎这些年,吃过的苦,挨过的委屈都能忘了吗?” 月娘脸色微变,露出戚然神色。 虽说她不再寄希望争宠翻身,可心底还是有不满与委屈。 罗纨之轻轻道:“既是如此,你又怎么忍心要女儿再去为人妾?” “毕竟是谢氏……”月娘也知道做妾艰难,但光谢氏这两个字眼足以让那些不好都被璀璨夺目的光芒所掩饰。 谢氏门阀豪族,贵比皇亲,里面的儿郎皆是芝兰玉树,任哪一个拎出来都是令人艳羡的郎婿。 只是他们这些高门望族是不与庶族寒门通婚的,所以能进去抬做个贵妾已经是祖上冒青烟,很了不得的事。 面对这巨大诱惑,月娘都忍不住道:“那可是大娘子的亲女都高攀不上的门户,你父亲愿意送你去,也是你的造化……” 罗纨之深深吸了口气,可胸口的窒闷没有一丝一毫散去,她眼睫微湿,连连眨了好几下才没有让自己落下泪来,可就是这欲哭未哭的模样最令人心生怜爱。 月娘见她如此,顿时劝不下去。 罗纨之低声道:“我也是父亲的女儿,可罗府上下除了二兄,有谁把我还当做一个人看待,大娘子不许我去族学念书,连阿娘都只教我琵琶跳舞,要我学会察言观色,取悦旁人……” 罗纨之这样抗拒的反应让月娘始料未及,她默了声,半晌才道:“阿娘是盼你好。” 她的出身不高,连累罗纨之也不受重视,她没有办法,唯有倾囊相授,希望她多点才艺傍身,将来也可有所选择。 “阿纨知道。” 罗纨之用素帕轻轻擦了擦眼角,神色顷刻恢复如常,好像刚刚那瞬间的脆弱不过是人眼花。 “……可你父亲已下决心,若你不从,他必心生恼怒。” 月娘了解罗家主,那人年轻时看着还算儒雅温柔,但实则冷酷薄情,心里唯有自己的利益得失,罗纨之要是违逆他,只会惹来他的责罚。 “难不成你要搬出庾十一郎……” 罗纨之打断她,“父亲的决定岂是能轻易左右,我唯有釜底抽薪才可一试,谢家九郎不日要来戈阳,他最受谢老夫人宠爱,倘若由他开口拒了这件事,父亲也奈何不了。” 月娘见罗纨之胸有成竹,不忍泼她凉水,可也没忍住道:“你怎知谢九郎会愿意帮你,我听闻这谢九郎对其兄十分亲近,凡有言行对他无状的,都会被他狠狠斥责,可见兄弟俩关系极好。” 罗纨之也并非病急乱投医,而是有七八成把握才选了九郎下手,她讲起一则听闻: “一年前,富商严舟宴请谢氏兄弟,为劝贵客多饮,言若有不能劝饮者,先斩其左手再斩其右手,最后杀之,三郎心肠如铁,岿然不动,九郎心慈好善,烂醉而出,谢家九郎对全然陌生的侍女都有如此善心,又怎会不救我于水火?” “你说的水火指的是他顶顶要好的兄长。”月娘并不乐观,一言指出:“他只会觉得你这小娘子有眼无珠……” “阿纨明白,心里有数。”罗纨之已经下定决心,眼神坚毅,不易动摇。 月娘看懂女儿的心思,“谢家郎君毕竟不是庾家小子懵懂年少,只看了你几眼便偷偷动了心,更何况倘若那谢九郎……” 月娘话未说完,又止住。 但罗纨之已经猜出她的心思。 不外乎她若是蓄意亲近这谢九郎,万一叫他看上怎么办? 月娘闭嘴不说是不想她有所戒备,好让她即便成不了三郎的妾,顺其自然做九郎的也好。 可她不知道,谢家九郎啊,可是当众许诺过有妻无妾的郎君。 门阀大族的人讲究言出必行,他若是纳妾打脸,可是会遭世人耻笑的。 / 细雨缠绵数日,终于放晴。 戈阳的城门,一队足有上百部曲簇拥的车队隆隆而来。 直擎的谢家旗帜随风招展,车壁上的谢家族徽闪闪发光。 戈阳的春光从未这般的璀璨耀眼。 诸人翘首以盼的谢家九郎,来了。 2 初遇 谢九郎进城翌日,各家拜访的帖子如雪花般飞到他下榻的居琴园,但无一没收到了婉拒的回礼。 据闻这位尊贵的谢家郎君舟车劳顿,需要休整一段时日。 罗家人见不到谢九郎,但罗纨之还不能完全把心放下。 她想在送妾一事被拉到明面前,先跟谢九郎见上几面,好歹摸清他的脾性,才好行事。 不过她没有钱也没有名声请动那些能上天入地的游侠,只能用小钱打动缺衣少粮的乞儿。 乞儿比独来独往的游侠好在他们消息互通。 没过两日,罗纨之得知那位据称受不了长途跋涉之苦的郎君并未在居琴园里歇着。 他不在居琴园,那会去哪? 罗纨之靠在窗边,撑腮眺目。 视野的尽头,罗家的白墙黑瓦之外,除了湛蓝的碧空还有隐隐绰绰的青山绿影。 戈阳迟山素有豫州第一山的美名,上有一座停云观,常有名人雅士清谈论道,也是品茶赏景的绝佳去处。 罗纨之并不确定谢九郎是不是躲山上偷闲,但左右无事,她索性找了个为老夫人祈福的名头,请父亲允她去停云观。 罗家主为弥补多年来的薄情,近来喜欢在她面前表现宽宏与慈爱,随意叮嘱了几声注意安全就应了。 向来行事不落把柄的罗纨之还特意沐浴斋素后才乘坐罗府最简陋的老牛车,去往迟山。 老黄牛懒散慢行,和铃轻荡,声音被熙攘的市井声掩去。 在沿街吆喝叫卖声当中还夹杂着几声“谢家郎”“谢氏”,这些长戟高门的传闻就像是志怪小说里那些光怪陆离的奇闻总让人津津乐道。 连映柳都听到不少,时不时倒豆子般向罗纨之倾诉。 譬如谢三郎有洁疾、谢三郎的侍婢都通琴棋书画、谢三郎饮酒只饮千金酿、谢三郎喜欢养猫…… 还有就是那美人劝酒的事,让谢氏三郎和冷酷无情挂上钩。 牛车里,映柳眨着眼,真心实意地劝道:“娘子,谢三郎虽好,但不如九郎温柔,不妨换之。” 罗纨之忍俊不禁。 “他与谢九郎身份不同,有可为也有不可为,身为谢家宗子,岂能由人牵着鼻子走,我想他身处那个位置,最不喜被人胁迫。” 映柳好奇:“这么说小娘子觉得他没错?” “我可没说他无错……”罗纨之被问住了,良久后才低声道:“或许,错的不是他高高在上,错的只是我们身份低微。” / 停云观在迟山半腰上,黄牛拉着车吭吭哧哧爬了大半个时辰才到。 正值春光大好的时节,停云观前门庭若市,各家的牛车占满了空地,青烟如云腾腾升起,渺渺如仙境。 映柳少有机会来此玄妙之地,不由睁大了眼睛,感叹道:“比庙会还热闹!” 罗纨之戴着幕篱从牛车钻出时已经大感不妙。 外边乌帽红裙、衣香鬓影,多的是年轻女郎身影,可见来迟山撞运气的“聪明人”不止她一个。 在如此热闹之地去寻那躲闲的懒散人,这不好比开山采珠,磨砖成镜? 趁着入观参拜,罗纨之把停云观每个角落都逛了遍,彻底死了心。 谢九郎绝不可能藏在停云观,她算是白折腾了一趟。 映柳不忍见她泄气失望,哄道:“反正天色还早,九娘还有什么地方想去的吗?” 难得出来一趟,映柳也想多玩耍一段时间。 什么地方想去? 罗纨之望向身后,山石嶙峋,树木葱郁,迟山山峰上生有株岁数很大的老桃树,还是月娘告诉她的。 她追忆往昔说过一件憾事。 罗家主宠爱她时曾许诺要在芬芳时节为她折一支老桃树的花枝给她簪发,后来她失宠了,此一诺便无疾而终。 罗纨之仰望苍郁高山,轻声道:“我想爬山。” 映柳跑去同罗府派来的车夫和家丁说明情况,小娘子诚心祈福,还要多些时间,又给了些钱打发他们去路边的茶摊歇息。 罗纨之戴上幕篱,从停云观后边的山径拾阶而上。 映柳于体力上不如她,每过一柱香时间就要问上一句“娘子到了吗?” 罗纨之从未登过迟山,只听那些文人骚客赋诗说什么“今朝我辈采云去,披星戴月迟迟归”,说的就是迟山高。 可是她抬头望山,并不觉得此山高不可攀。 纤指从帷幔里滑出,罗纨之指住路边一处凸出的圆石,“不若你坐这歇会,我再去前面瞧瞧,至多天暗,我就回来与你下山。” 映柳拉着她的衣袖,犹豫了片刻,才锤着腿委委屈屈地答应。 唉,这山究竟有什么稀奇物,小娘子这么欣然向往。 / 其实她们都不知迟山山顶除了一株老桃树之外,还有一座新建的别院,倚山而建,丹楹刻桷、飞檐翘角,在桃溪柳陌的山峰,犹如神霄绛阙。 最险峻处,竟叫能工巧匠造出一座掩在树冠当中的观山亭,可将山景尽收眼底, 此时就有两人正凭栏而望,见曲折蜿蜒的山阶上居然出现独行的登山客,来人穿着淡青半袖齐腰襦裙,裙边领口镶着花边,蓬松柔软的乌发用青色丝带扎出十字髻,手里还拿着顶垂纱幕篱,行如拂柳,身姿窈窕。 是位年轻小娘子。 其中一位郎君突然拍着丹红的护栏大笑起来,面皮上的粉簌簌往下掉都顾不上,还邀后面的侍卫来一同取笑,“你瞧瞧,你家郎君躲哪里都没用,他身上这香味十里之外都叫这些小娘子嗅到了!” 冷面侍卫并不落套,只很有章法道:“郎君有命,生人勿近,她上不来。” 果然,侍卫话还没落多久,马上从山道上就走出好几名高大侍卫,将那小娘子吓得攥紧了幕篱,侍卫与她说了些话,小娘子愣了愣,而后三步一回头离开,好似还依依不舍。 “唉,又一断肠人,谢郎好无情。”庾七郎趴在栏上,摇头惋惜。 “非我之意,何须多情。” 谢郎连看都没有细看,只顾眺望远处,面部被山亭的飞檐阴影笼罩,轮廓被模糊去,依稀能看见他上挑的下颌折连着颈,犹如运笔流畅的线条,寥寥几笔,动与神会,秀骨清像。 这是被吹捧惯了,见这些爱慕他的女郎犹如过江之鲫,便见怪不怪。 庾郎君这厢唱独角戏无趣,绕着山亭走了圈,坐在另一侧从怀里摸出笛子开始呜呜吹了起来。 时下世族文士多恣意随性,哪怕吹得难听也不顾别人死活。 侍卫忍了又忍,都想将他扔下山去。 “胡人乱国,横尸遍野,七郎见了就生出这哀音来?” 谢郎扶栏回首,他的嗓音比庾七郎胡吹的笛声动听许多,低润沉稳,带着丝弦散音的松沉。 庾七郎放下能吹出鬼音的笛子,耸肩道:“除了这哀音又能如何?陛下沉溺江南富足安泰,毫不理会北方的混乱局面,豫州、荆州的刺史养寇自重,眼看着一寸寸土地都给胡人占去,难难难!” 他把笛子在手里转了个花式,睨着凭栏而立风姿卓然的谢郎又道:“戈阳世家满心欢喜,都盼望能与谢氏交好,可以到建康分一席之地,你倒好,一个不见,躲了个干净。” “我此行有要事,暂不见人是怕有人在背后揭我底。” 庾七郎马上用笛子啪啪啪打了好几下自己的嘴巴子,“不说,某保证不说!” 他转了个身正举手要朝天发誓,忽然余光瞥见下方灿若朝霞的桃树旁立着一道眼熟的身影。 不是那先前被赶走的小女郎吗? 他立刻转了兴趣,“咦,是那小女郎,怎的一心在摘桃花?” 倘若这女郎再往前走走,就能发现这座别院的大门,就能见到躲在里面的谢家郎。 发现新奇事,庾七郎不光自己独乐,还招呼侍卫一同共享,“苍怀过来瞧瞧,是你们郎君自作多情了!人家可不是来找他的,你们还专登去赶人,羞不羞人?” 苍怀挪步去瞧了眼。 果不其然见到先前那女郎一门心思都放在桃花上,正踩住石头伸出手臂折桃枝。 不过她是怎么爬上来的?不是被赶下去了吗? 看出苍怀不解,庾七郎并起两根指头比划解释: “这有何奇,前有石阶能上,后面也有土路能爬。” 只是山路险,少有人。 庾七郎递了个挑眉:“你怎么说?” 谢郎君罔顾他的取笑,就评论了句:“倒是个固执有勇的女郎。” “是吧?少见呢!”庾七郎就喜欢看人吃瘪,心想这谢家郎还看不上这些女郎,但也不是所有女郎都对他趋之若鹜! 谢郎君被他依依不饶揶揄也无动于衷,“天色不早,你该下山了。” 这绝情立马就从陌生小女郎移到庾七郎自个头上,令他心如刀绞,捂住胸口假装痛道:“山太高了,劳好心的‘九郎‘搭我一程吧!” / 咔嚓—— 一枝桃花从树干脱离,带下几片绯红的花瓣飘落,罗纨之收回踮起的脚,忽然间又想起那几个将她从山石阶上赶下的带刀护卫。 戈阳的世家大族里头有几个能使唤得了那等气度体貌的护卫吗? 依她这些年的见闻,若庾家都没有,其他人家更不会有。 那他们来自哪?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罗纨之心跳逐渐加剧,背上都热出了薄汗。 她抱紧手里的桃花枝,赶紧回到先前那条“野道”上。 来时她便觉得此处奇怪,迟山半腰以上并无驰道,若要登山只能循阶而上,她因被侍卫阻挠又不肯放过即将到手的桃花枝,才胡打误撞发现了这条掩映在灌木后的路。 虽是野路,但路面上有许多不寻常的细小碎石,仿佛上特意从他处运来好填平石块缝隙,一些新鲜的桃花瓣被风吹来,被碾碎成泥,显露出两道新鲜的车辙。 罗纨之沿着车辙印往前慢行,时不时退回来反复,终于在太阳曳着余晖时,听见身后蹄声渐大。 她回过头,从幕篱的垂纱里撩开一条缝隙。 与山阶上那几名装扮无二的护卫分作两列,骑马护持着中间那辆深色宽敞车厢,车前是两匹戴着金铜色胸带、红缨的高大白马。 时下的贵族皆喜乘牛车,以示身份高贵,少有人用马车。 罗纨之的困惑只存了须臾,待马车接近,她看清车夫身旁坐着的人,心底又升起惊疑。 “停车停车!”庾七郎袖子飞起,见没人理会,就朝后掀开帘子。 里头的人没有计较他的失礼,依言出声:“停车。” 那道声音不轻不重,不疾不徐,却有种令人骨酥神迷的从容不迫。 马车缓缓停在罗纨之身旁。 罗纨之挂起帷幔上的垂纱,露出小脸,匆匆抬目,只看见庾七郎身后车厢里锦缎团簇的内饰以及一只持卷的左手,指修润而长,手背上牵出三道笔直的骨线,微隆起的青色血管宛若游龙盘踞其上。 只要她的视线再抬起几分,就能看清里头郎君的脸,可她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很快收回目光,朝前边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庾家七郎行礼。 庾七郎怔了怔,很快就弯眼笑道:“罗娘子,你怎会在此?” 罗纨之搂住满怀的桃花枝,柔声道:“小娘喜欢迟山上的桃花,我来为她采几支。” “果然!”庾七郎哈哈大笑,朝后面大大“啧”了声。 罗纨之不知他在笑什么,但是敏锐察觉是与自己,以及车里的郎君有关,她不好深究,便望着他问道:“庾郎君是来赏景的?” 庾七郎摇头,“是来访友。” 罗纨之没有追问,亦没有表现出对他友人的好奇,甚至这会连眼睛都安安分分没有乱瞟。 庾七郎不信罗纨之没有听到戈阳最近的风声,所以更奇怪她这女郎如此沉得住气不打探,难道是谢家郎的美名还不够响亮? 他相信马车里的“谢九郎”定然在平静的面皮之下也会生出一些疑惑。 自己这个谢家郎怎么不叫女郎欢喜了? 庾七郎一想到那个画面,差点忍不住捧腹大笑,费力忍住才问:“罗娘子怎的一人在此?” 罗纨之适时露出为难神色,弱声低语道:“刚才我要到山顶折桃花,半路被护卫阻拦……只能避贵人之嫌,绕路而行,现采花而归,见天色将晚,恐令阿父不悦,不知可否能借郎君车驾顺载,送我下山。” 庾郎君“唔”了声,朝被冷落一旁的车主投去怜爱一瞥,故意道:“罗娘子可求错人,车不是在下的,乃是这位郎君的,你若想借车代步,当求这位郎君才是。” 说罢,他还贴心地把屁股往外挪了又挪,生怕阻了身后郎君灼灼之姿。 谢昀肘撑在蹄形玉几,闻声就将拿书的手垂下。 庾七郎一心想看热闹,他清楚得很,都问到面前了,他也没有非避着不理人的道理。 目光随意递出,只见车外站着一位乌发雪肤的女郎,容貌倒是不俗,不过只是不俗尔,乏善可陈。 恰在此时罗纨之睫羽扬起,盈眸直视。 若说琉璃珠美丽,那更美的便是被光照亮,异彩生辉的琉璃珠。 罗纨之立在夕阳光下,那双桃花眼就好像被柔光照亮的琉璃珠,光彩溢目,那眸转神漾,直令人心魂俱荡。 谢昀垂眸凝视。 这女郎第一次直视他,第一次同他说话,眼中没有雀跃,声音更没有激动,有且简简单单四个字。 “郎君,可否?” 3 不喜 郎君,可否。 好平淡无情的四个字,配不上她那双潋滟多情的眸子。 谢昀微扬起眉。 仿若只是因为庾七郎一句话,这小女郎才顺道问上一问,甚至也不抱有会被答允的希望。 庾七郎骨碌碌转眼睛,留意谢昀的反应。 很想见他露出难过的样子,那一定相当有趣。 谢昀放下书,随手将就要滑落的竹帘重新挂稳,他袖缘上一圈辨绣联珠新月纹,皎皎泛银光,与腕上肌肤交辉相应。 如他们这样的门阀公子,着华服,饮琼汁,秀骨清像,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矜贵与优雅。 罗纨之都不敢久视,因对方像是能灼烧人眼烈日,只可远观不可近赏。 此郎君必是谢氏中人了! 都说谢家三郎容貌最盛,盖过族中兄弟,若这位谢九郎竟已是这样的风华,谢三郎该是什么样的神仙? 不过话又说回来,脾性温和的谢九郎都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疏离感,那冷酷的谢三郎只怕更加难以亲近。 罗纨之想起见过无数遍父亲冷淡的背影。 她不想为妾,更不想做高门妾,毫无尊严地寄生在主母与郎主施舍之下。 既已经做好打算,罗纨之不会临阵退缩,她将垂下的眸子又重新扬了起来,直视谢九郎,唇瓣略翘,露出个羞涩却期待的浅笑。 谢昀阅人无数,罗纨之年纪尚小,再聪明伶俐也缺少一些阅历和经验,这一垂眼一微笑的举止使得她的心思对谢昀而言,已经呼之欲出。 庾七郎大错特错。 此女折花而来,志在取他。 ……也不算是他,而是那个温善可亲的谢九郎。 谢昀想起弟弟的模样,眼睫垂下又抬起,双目变得温和,笑意漾在眸中,“实在失礼,我手下的侍卫惊扰了女郎折花雅兴。” 罗纨之见他忽而眉目温柔,整张脸从冷俊变得昳丽,就似冰雪融化后春风轻轻拂过嫩绿的草芽,繁茂的鲜花,温情暖暖。 这郎君生得烨然若神也就罢了,还有这样温柔的性子,倘若不是当众放话不纳妾,只怕会叫无数女郎牵肠挂肚。 罗纨之愣了片刻,才慌道:“是我冒闯贵地,惊扰贵人。” 谢昀听她声音慌,眼底却不急。 大抵她在心底也不见得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不惊扰不惊扰!”没有察觉异样的庾七郎笑眯眯地夹在两人中间和稀泥,还怕罗纨之会被吓到了。 “折花是雅事,美人入美景更是美事。” “不错。” 谢昀在他身后微微一笑,声音懒懒道:“那劳烦七郎下车去,把位置让给这位女郎吧。” 庾七郎张口结舌,欲扭头说上什么,对上青年的笑眼,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把屁股一溜,从车架的位置跳了下来。 “罢罢罢,知道你嫌我。” 罗纨之心想,这位谢九郎莫不是不喜欢与人同车,现下她要乘车,所以只得委屈庾七郎让出地方。 她惭愧地看着庾七郎。 庾七郎大度,朝她摇了摇手,“无妨,我骑马也可!” 护卫牵出一匹马供他使用。 罗纨之抱着桃花枝坐到了车夫旁,身后不足四拳的位置就是熏有沉水香的车厢,里面坐着那位至今没有主动提起自己名号的贵人。 不主动介绍自己,就意味着日后也不想与她有过深的接触,所以没有那个必要。 与从前那些恨不得把族谱渊源都告知她的郎君比起来,罗纨之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对自己没兴趣。 毕竟是谢家郎君,见过的貌美女郎数不胜数,不怎么搭理她也实数正常。 这更令她不解,谢三郎怎会指名要她呢? 马车继续启程。 罗纨之略朝车夫那边侧坐在马车上,桃花枝靠在她的肩头,从她柔软乌松的发丝里穿出,宛若簪在她耳边的花钗。 倘若车厢里的郎君在翻读苦闷书籍的间隙抬眼往外观望时,一定不会错过她精心留出的“风景”。 只是,那位谢九郎始终没有再出声与她交谈,书页间隔着均匀的时间翻动,她一个女郎坐在外头丝毫没有影响他看书的浓浓兴致。 罗纨之坚持了好一会,不由泄气。 谢家郎果真不是简单的人。 马车的速度比牛车快上许多,不到两刻钟已经接近山腰的停云观,罗纨之也没有理由再耽搁。 谢昀叫停马车,罗纨之正要爬下去,忽见后边的庾七郎骑马跟上过来,她心念一动,就从手里抽出一根桃花枝递给庾七郎。 庾七郎虽吃惊,但手比脑快,顺手接下。 罗纨之笑盈盈道:“多谢庾七郎。”这是谢他先前帮自己说话。 “罗娘子客气了。”庾七郎笑道。 罗纨之手里又挑出一支桃花,半扭过身面朝身后的郎君。 谢昀刚想出言婉拒,就见女郎已经在往回收手,好似是临时反悔又不想送他了。 再看庾七郎兴致勃勃别在马鞍旁的那支桃花明显比这女郎准备给他的那支花苞多、枝条别致。 如此区别对待,谢昀也是平生第一次。 他微凝住眼,温声叫住她:“不是送我?” 罗纨之像是没料到他会出声,两只眼睛惊起,迎向他审视的目光,白皙的脸颊浮出红晕,低声:“此礼轻贱,怕配不上郎君高贵,可每一枝都是我费力所得,故而不忍……” 话里意思是:怕他表面装模作样收下,转头就嫌弃丢了,故而不打算送他了。 谢昀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应,因为还从未有女郎会这样明晃晃把心思当着他的面说出来。 “郎君,我不是不谢你,改日、改日……” 罗纨之好似脑子一时迟钝,这么久才意识到自己的“真心话”是何等失礼,急于在他面前解释,以至于话都说不顺。 “改日?” 谢昀轻笑了声。 原来兜兜转转是在这,今日恩,明日谢,明日还不知会生出别的什么恩来。 谢昀看出了女郎用意,唇角弯弯,朝她伸手,“不必,此花足矣。” 罗纨之佯装犹豫片刻,才应道:“多谢郎君。” 一个递,一个接。 桃花枝短暂地被两人的手同时握住。 谢昀感受到对方没松手,反有道柔和的阻力朝后轻拉,半开的桃花瓣柔软轻蹭过他的指尖,他抬眼,罗小娘子掩睫浅笑,这才松手。 罗纨之告辞离去,庾七郎马上就坐回原位,并不是他多喜欢坐近些讨人嫌,而是他实在太好奇刚才谢昀不寻常的举止。 谢昀看着手里多出的花枝,约比手臂长些,断口处还凝着黏腻的汁液,造型也普通,比不得他往日屋中那些精挑细选的切花。 此刻冷静下来细思,实不知他收下这个作甚。 到底还是着了小娘子的道了。 可他不会告诉庾七,白白让人心情大好,只随口解释:“九郎是个心软的,我这样做,不正符合他的性子?” “仅如此?”庾七郎不信,上下打量谢昀的神情,“刚那位罗娘子可是少见的美人,你从前好奇的那位琵琶名师月珠是她亲娘,她嘛,青出于蓝胜于蓝,你见过她,也就不必好奇月珠生什么样了。” “她也会琵琶?” 庾七郎想了想,“这我倒是没听说,但十一弟说过罗娘子舞跳得好。” 擅舞? 谢昀似是品味出什么: “庾十一郎和这位罗娘子关系好?” 庾七郎惊讶:“谈不上要好?为何这般说?” 庾氏是豫州的大族,罗氏虽差上一大截,但也是正经氏族,罗家的娘子平白无故不可能跳舞给陌生郎君看,这类技艺不似琴棋书画,出众者还能博得个有才的名声。 非娱戏之地,女郎们学舞多是为了矫体态、保窈窕,还有就是自娱或是……闺房助兴。 谢昀没有继续说下去。 庾七郎却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我家十一郎和你家九郎一样,也是个温和性子,因为那罗娘子在罗家不易,帮过几回……你还不知道吧,她在家里行九,名纨之,罗纨,精美丝绸也,罗家用两百匹绫罗买了她娘亲,她才得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名……” 罗家女郎其实按辈分行“唯”字,唯珍、唯珊听起来都很宝贵。 由小见大,罗九娘连名都取得敷衍,在家自是不被重视。 庾七郎摇了摇头,对她颇为怜惜。 谢昀把玩手里的桃花枝,慢条斯理道:“与其担心她,不如担心你十一弟,这女郎不简单。” 庾七郎虽知道谢昀看人极少有走眼的,罗纨之先是得了他一句“固执有勇”,后又被他这般暗示处事不良,这是为何? 庾七郎不赞同:“你怎么能对一个小娘子出此恶言?难道这样一个可怜的小娘子不惹人怜爱吗?” “我并非九郎,不会怜香惜玉,不喜欢她这样的女郎,又有何奇怪?”谢昀不咸不淡瞥了眼庾七郎,还当他是不是入戏太深,把他当作好糊弄的那个。 庾七郎并非看好罗纨之,就是见不得谢昀一副世人皆醉他独醒的模样,瞅着他摇头长叹:“自古把话说绝的人没几个不回头自打脸的!” 4 藤蔓 落日熔金,天色将晚。 罗纨之找到映柳,两人乘车回府。 罗府今日忙碌,对于迟归的罗纨之也不甚在意,罗纨之将桃花插进土陶宽口胖肚瓶中,摆去月娘的屋。 月娘刚用过药,正就着孙媪的手用清水漱口,余光看见罗纨之在半圆角桌上摆弄桃花,不由奇道:“哪来的花?” “我在迟山摘的。”罗纨之让开身,问道:“好看吗?” 月娘马上就从迟山联想到薄情寡义的郎主,喝过苦药的嘴泛起恶心,蹙眉道:“好看是好看……你怎么会想到去摘这个?” 月娘知道她打着给老夫人祈福的名头去了停云观,这些日子各家各府的姑娘就像是勤劳的蜜蜂到处乱飞,都不过是想比别人提前会见那位来自建康的谢家郎。 她看罗纨之那副愉悦的样子还以为她博得头彩了,撞见了那位谢九郎。 “正好瞧见便就摘了。”罗纨之侍完花,又将桌上八宝什锦果脯盒带着,坐在月娘身边,“娘,你有没有想过,倘若有一天能离开罗府,过你想过的日子?” 月娘捻了颗蜂蜜梅子含在嘴里去味,含糊道:“胡人都要打进豫州来了,外面乱得人都要吃人,离开罗府?” 她摇了摇头,“不想,你也别想,这世道自立门户太难,对女子而言更难。” 庶出子还有能分府别住的,但从没有听说过庶女得了家产可以自立,属于她们的那部分家产只能变成嫁妆,陪嫁到另一户人家里去。 “是不是女夫子给你胡说八道了些什么?”月娘猜测。 那位女夫子自己离经叛道,也容易教坏年轻的小女郎。 罗纨之沉默片刻,将手里藏的一小支花簪入月娘的鬓角,温柔道:“阿娘说得是。” 是她的想法天真简单了。 母女俩说了一会话,月娘将孙媪挥退,又拉住罗纨之的手,小声道:“阮娘子托人来传话,十一郎回来了。” 阮娘子就是庾家介绍来的女夫子,已经客居罗府六年。 月娘不喜欢阮娘子的满腹经纶、又自视甚高的姿态,但对于庾十一郎她还是有过憧憬。 “阿纨,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你不愿意做谢家的妾,那是想嫁给庾十一郎吗?” 其实以她的身份,嫁到庾家也是远远不够的。 可既然都能与谢家牵上关系,月娘的思路和胆子都开阔了。 但罗纨之还是摇头。 月娘被她这一晃脑袋,自己就清醒了,道:“也是,你与谢家的事一日没解决,家主不会轻易同意。” 说到谢家,月娘向罗纨之透露:“后日就是戈阳丞周大人的鸿喜宴,郎主必然要带你前去。” 带她去的目的,不必言说。 若在后日,时间太紧了。 罗纨之还没有把握能够说服谢九郎帮自己解决麻烦,火就要烧到她头上了。 可她毫无办法,不但毫无头绪,就连出门也受到限制。 因为次日冯大娘子就找了个正当理由压着她学礼仪。 她跪在彩编龟背纹席上一遍遍折下柔软的腰肢,练习跪拜之礼。 府上请来的教习程娘子最能察言观色,知道当家大娘子不喜欢这妖娆多姿的小女郎,自是不能多多赞誉她聪慧,反而要处处挑毛病。 一会背压得不够低,一会身不够正…… 平心而论,无论是站拜还是跪拜,罗纨之已经能做得兼顾得体与美观,既有从容雅致,又显婀娜体态。 冯大娘子拨弄茶盖子,冷眼旁观。 罗纨之对此心知肚明,很多时候她并不愿意与府里的姐姐们起冲突,因为生母势弱,父亲忽视。她越是出众,越惹人嫉恨,可事到如今,她反正已是鱼游沸鼎,再由着罗唯珊欺负,只会纵她变本加厉。 喝完几杯茶,冯大娘子搁下汝白瓷杯,冲罗纨之训道:“从前是疏于对你的管教,可明日郎主要带你去鸿喜宴,万不能失了礼数,丢了罗家的脸,你今日且跟着程娘子学足四个时辰。” 四个时辰,除掉吃饭休息,一整个白日就再无闲余时间,与禁闭又有何差。 冯大娘子扬起下颚,说道:“这都是为了你好,可明白?” “是,九娘知道。”但罗纨之不能与之相争,反而乖顺应声。 冯大娘子知道她其实乖戾得很,但偏偏打小就会装模作样,让人挑不出错处,不怪乎郎主说此女远比她的亲女更适合进入谢家。 但抛开理性,亲娘总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嫁得更好,如何能看着一个平日看不惯的庶女“嫁”得更高,但是她暂时也没办法左右郎主的决定,只能一甩袖子,带着仆妇愤愤离去。 院子里的寒蝉一样的下人都活络起来,又开始不厌其烦地聚在一起议论。 “谢九郎部曲随役都有五百人众,宝马香车,熠熠生辉,比太守还气派!” “太守算得了什么,在建康就是皇亲见了他们也要让道避行!” 谈论起谢氏,奴仆们的声音都不由拔高了几分,仿佛与有荣焉,即便那些高门望族所站是他们终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高峰。 罗纨之揉了揉膝盖站起身,让留下来看守她的程娘子吓了一跳。 这乐伎所出的小庶女如此胆大,居然阳奉阴违,大娘子前脚才走,她就自作主张。 程娘子刚想板起脸教训她,罗纨之转过身,温温柔柔看着她开了口:“我的礼仪学得好,程娘子功不可没,阿父定会奖赏于你,将来我若有造化,程娘子必然也风光,可若阿父觉得我是个愚笨不堪教化的,程娘子是奖没有,风光也不在了。” 程娘子心里猛得一跳。 她遵从冯大娘子的意思,故意鸡蛋里挑骨头,人家心里看得分明。 明日罗家有意将这小娘子献给谢家,以她的样貌敏才,就算谢家没瞧上,也可能得其他权贵喜欢。 程娘子努力扯出一抹僵笑,“九娘姿容上佳,天资聪慧,我不敢居功。” 罗纨之含羞谢过,转而说要回去休息,程娘子也睁只眼闭只眼,未有阻拦。 休息自是不能休息,罗纨之昨日随谢九郎下山,料他应是回了居琴园,她捧了礼物前去拜访,可门房却说主人不在。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还是推脱之词。 但是她又能怎么办? 总不至于真的不顾礼节冲进去,平白惹人不喜。 况且居琴园前是非地,罗纨之在门口惆怅之际,远远看见另有几辆马车载着名媛美姝而来,她不敢多留,只能悻悻离去。 见不到谢九郎,罗纨之心急如焚,好在罗府中有人为明日的宴会比她还心焦。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罗家的郎主。 忽然得知罗家主居然上火牙疼,脸都肿得老高,罗纨之心里欢喜。 她父亲总不能顶着半张猪脸,用口齿不清的话语去向谢家引荐自己,那岂不是惹人笑话。 不过罗纨之的好心情也没能维持多久,很快就有仆妇过来传话,明日由冯大娘子带她前去。 罗纨之知道,父亲还是不肯放过让她在谢家人面前露面的机会。 但冯大娘子不喜欢她,必然不会如父亲那般真心为她牵线搭桥。 罗纨之左思右想,想着应对之策,直到夜深才迷迷糊糊睡去。 翌日,罗纨之由大娘子派来的仆妇帮着装扮一新后,到府门口等待。 果不其然见到冯大娘子不但带着盛装打扮的罗唯珊,还带来另外两名庶女。 “今日难得,且都带你们见见世面!以免日后到了建康大惊小怪。” 冯大娘子把被家主禁足到罗唯珊带了出来,是该找个合适的理由,才不至于让人觉得罗家主朝令夕改。 另两个庶出女郎唯唯诺诺,不敢置喙。 她们分乘了两辆牛车,冯大娘子和罗唯珊一辆,罗纨之和姐姐们一辆,后面还跟着三辆载满珍贵绫罗绸缎的车。 随行的人还有大郎君罗常青,他代替罗家主出席戈阳丞的鸿喜宴。 戈阳丞周大人本是建康京官,出任戈阳丞三年,任期已满,可以返还建康。 罗家早搭了周大人的线,备下丰厚的还资供他带回。 说是鸿喜宴,其实就跟出嫁的新妇举办的什么添妆宴差不多。 官员离任,那些巴结他,想从他身上觅得好处的人就会送上大量钱货,充当还资。 有些在富饶之地官员离任,据闻还资能高达辎重二十余船! 豫州常年战乱,不算富贵,不过罗家经营有方,出手大方,周大人一定会满意。 进入周宅,男宾女客便分了席,罗纨之跟着冯大娘子与罗家姐妹随内宅的仆妇去拜见周大人的大娘子。 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位大娘子笑容满面,把罗府的每一位小娘子都拉着小手夸上一遍,尤其看见罗纨之时,两眼放光。 罗纨之今日穿着拼幅间色花罗裙,搭配半袖纱襦,袖缘裙缘都镶茱萸纹花边,裙外系着卷草刺绣蔽膝,头发梳作三角髻,戴小花树形步摇,垂珠簪珥,眉如远山,眼似春水,好似天阙仙子翩然而至。 “冯大娘子好福气啊,这要是我家小娘子该有多好啊!” 罗纨之娇羞垂首。 可她焉能听不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周大人为回建康,少不了也使出财帛、美人去贿赂上峰,这周家大娘子是可惜她不是周家的人,没法以周家的名义送出去。 冯大娘子深深看了她一眼,罗纨之心里突突直跳,好在她马上说起了布料钗环,把话题引开。 小娘子们矜持地坐了一盏茶的功夫,都打发出去。 罗唯珊很快扎进贵女圈里如鱼得水,一解被禁闭数日的苦闷。 罗纨之的视线穿过一道月亮门往里张望,从这里拐出去就是郎君所在的东院,也不知道谢九郎此刻在不在,她还带着预备送给他的谢礼,若是能见上一面…… “罗纨之你好不知羞!” 耳畔忽然炸响一道斥责,与罗唯珊交好的几名贵女不知道何时都站住她面前,罗唯珊抿着小嘴瞅着她,任由好友替自己冲锋陷阵。 “是不是听闻我十一哥回来了,你就想继续巴着他!” 她刚刚往东院看的举动让庾十五娘都看在眼里,脸色铁青,很不好看。 “并无此想。”罗纨之冷静否认。 “那就是在看别的郎君!你真不知羞!”十五娘刚从罗唯珊口里听到她攀高枝的话本来还不信,此刻罗纨之一摇头,她就更气了。 她们庾家郎君哪里不好了? 罗唯珊没有说出谢家,除了长辈的命令,还有就是不想让罗纨之在别人面前得意。 “我说你,成日不思进取,就想着勾搭这个郎君,依附那个郎君,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难道你不知道女子立世,当自珍自爱,腹有内华,灿阳而至。”十五娘叉腰训斥。 明明她年纪不大,偏还要摆出一副长者教诲的样子,恨其不争。 “莫自贱为藤蔓!只知攀附!” 罗纨之都险些想笑。 不思进取、自珍自爱? 庾家在豫州、戈阳算是大族,族中无论男女都自在,这才让十五娘有一种天高任鸟飞的错觉。 可她在罗家处处束手束脚,外面的世道又混乱不堪,思来想去,除了嫁得一户能自保又肯善待她的好人家之外,好像就再无别的出路。 她安静守己,听由家族安排,又会有什么好下场? 洗干净穿上十数年都没有穿过的华服,送去谢家做妾吗? “藤蔓覆乔木而生,何错之有?” 罗纨之看着被她一言惊住的庾十五娘和众女郎,道:“它若是乔木,必也能够顶天立地,可它生为藤蔓,亦是天地之灵,不过向生而存,何必苛责?” 正所谓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摇。 罗纨之并不觉得自己可耻,可耻的只是这个世道。 “你……”庾十五娘很想骂她胡说八道,妖言惑众,但是心里又隐隐觉得她说的不无道理。 “书上是圣人道理,但我……宁作我。” 徐徐清风引树啸,层层叠叠的树影晃动间,罗纨之笔直而立,宠辱不惊。 / 院墙一隔,一行人刚走过。 “好个宁作我,不知是谁家的小女郎,还有这般睥睨天地的傲气。” 罗常青冷汗直流。 心里暗暗把罗纨之骂了好几遍。 父亲要他过来打声招呼,他说破嘴皮才请动庾七郎帮忙,把谢家郎领到这里,正要叫罗纨之出来,偏偏撞见她人前大放厥词。 这会再让她露面,岂不是让人马上听出是她来。 他只能违心道:“刚有风声,听不真切。” 庾七郎摇着扇子,莫名其妙地看了眼谢昀和罗常青。 这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呢? 连他都听出说话的小娘子是罗九娘。 5 赠衣 罗纨之的话让众女自讨了个没趣。 原以为此事就此了,没想到还不到一刻,就有个婢女端着一圆缸水从她身边经过,装作脚崴,将水泼向她。 罗纨之惊察,折身要走却还是晚了一步,身后从大腿到脚踝的都给淋上一片水迹。 几声嗤笑不加掩饰从旁边传出。 罗纨之看见最明显那处,罗唯珊眼里带着得色,好像就盼望着她会为此伤心难过。 毕竟这身衣,是她从前不曾有机会穿的华服。 衣料是刺绣花罗,昂贵稀少,还是罗家主特意为她准备的。 “奴笨手笨脚,还请娘子恕罪。”周家的奴婢乖顺拜伏在她面前。 豫州不似建康,还没有动辄随意打骂下奴,取人性命的风气。 所以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娘子为表明自己宽宏大量,必会好言体贴她的“不小心”。 罗纨之往旁边挪了一步,没有受此婢的大礼,“你是周家奴,盛宴上行事出错,当向主母请罚,我为客,不好代劳。” 小婢女闻言,后背立即惊起一身冷汗。 对方强调“周家”,就是点出她吃里扒外,居然帮着外人戏弄主人请来的客人,虽然这位罗九娘子并不是什么贵客,但也是正经的外宾。 若真闹到家主面前,好面子的大娘子还不得剥掉她一层皮! 婢女顿时诚惶诚恐,嗓音颤颤:“奴千错万错!还请娘子宽宥!” 看出罗纨之并不想轻饶人,罗唯珊身后的一位着黛色襦裙的娘子开口道:“不过是一身衣裳,何必为难下人,还是因为罗九娘子没有衣裙换?那好说,我给你一套便是!” 不但帮婢女说了话,还顺便嘲讽了罗纨之的穷酸。 几名贵女当即附和笑起来。 罗唯珊脸色微变,她们罗家好歹有五六家布坊,占据戈阳布市半壁江山,怎会沦落到无衣可穿的地步。 不过对方是高于她们罗家的氏族,罗唯珊只能把害自己也跟着丢面子罗纨之又狠狠瞪了眼。 罗纨之牵裙看了看,口里道:“不过是清水,等衣服干了就是,若世人行差踏错,也能像清水自干,那便用不着律法常规。” “娘子所言极是。”婢女涕泪满脸,只好认错,心里后悔不已,早知道这位罗娘子这么不好对付,就不收那银镯了,惹一身腥。 寻事的贵女笑不下去,罗纨之顺势朝众女道:“九娘衣容有差,离开片刻。” 她找来另一个面善的周家婢女,请她带自己到方便之处,自行等待裙上的水迹干透。 周宅的院子里有一池塘,四周花草旁植,阶柳庭花,生机盎然。 景比人美,罗纨之不由看得出神。 忽而一名眼熟的郎君从对面匆匆而过,不是庾七郎又是谁。 庾七郎和谢九郎关系亲近,若是跟着他,说不定就能见到谢九郎。 罗纨之看身后左右,无人注意,才提裙跟上。 曲槛迥廓,移步换景。 罗纨之应接不暇,只顾跟上庾七郎。 不多会,一人从旁闪,伸臂拦下罗纨之。 那侍卫眼熟,正是那日马车旁伴行的护卫之一。 罗纨之都不得不感慨自己运气好。 “娘子请留步。” 罗纨之眼见庾七郎绕了个弯,就进入不远处的湖心暖阁里头,而侍卫又拦在这里,犹如此地是他们谢府一样。 “我有事想见你家郎君,可否替我通报一声。” “郎君不见女郎,不必通报。” 罗纨之愣了下,忐忑道:“郎君是不见所有女郎,还是不见我?” “娘子不就是女郎?”苍怀奇怪反问。 原来不是针对她啊。 罗纨之松了口气,轻生道: “幸好,我还以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事,令郎君厌弃。” 她正说着话,面前的侍卫忽然后退了一步,拱手欠腰,行上礼。 罗纨之察觉身后有几人接近,隐约又嗅到那苦甜交织的沉水香。 “罗娘子如此雅人,怎么会惹人厌弃。”松沉温润的嗓音随风而至。 谢昀竟然从她身后出现。 罗纨之迟了片刻,这才想起她的裙未干,连忙转过身拜道:“小女见过谢九郎。” “你知道我是谁?” 罗纨之微敛眉眼,轻轻点了点头。 谢九郎不对她介绍,她只好自己挑破他的身份。 总之不能还停留在陌生人那一层,令关系不得进展。 “那日回去,小女仔细想了想,戈阳城里能有郎君这样气度风采的从未见过,只有那位新到的谢家郎才有,谢郎君帮了小女,小女却只有鄙陋之礼相赠,心中过意不去。” 谢昀浅笑,“无妨。” 罗纨之从袖中取出准备好的谢礼,趁热打铁道:“听闻谢九郎喜欢歙砚,愿以此砚为谢郎君相助。” 谢九郎擅书,笔墨纸砚之物总能投其所好。 谢昀视线从她手心托住的小木匣一扫而过,并不轻纳,笑道:“举手之劳,何必破费,我已得女郎一花相赠,恩情了结,再无干系。” 他这句话的重点不在于前面的数句,而在随后的那八个字。 谢九郎虽然嗓音温和,可话语锋利,面子薄一点的女郎此刻怕已经臊红了脸。 罗纨之没想到送个礼也这样艰难,可谢九郎不收礼,她的话都没法继续说下去。 她今日难得着盛装,乌鬓如云,宝树流苏掩着盈盈水眸,眨眼间就揩去漫上的泪雾,只余万分委屈,口里说着认错之言:“郎君尊贵,是小女思虑不周,这就回去另择厚礼,再来拜会……” 说罢,她提步就要从谢九郎身边走过。 谢昀立着未动,垂在身侧手臂被她摆动的手轻柔擦过,女郎鬓发上金色的流苏晃在他余光里,一闪即离。 她脚步不停,径自往前。 “郎君……”侍卫苍怀刚抬起眼,又仓促低头。 谢昀的脸微微转至身后,抬眸一瞥,才得知是什么令自己的侍卫如此失态。 罗纨之刚刚站着不动,不显裙上的湿痕,此时走动,腿牵着裙,裙扯着腿,色浅质薄的湿裙沾着她的细腰、圆臀、大腿,几可算得上隔衣可视。 这女郎与建康里头因盛行飘逸美感而把自己饿得瘦骨嶙峋的女郎不一样,看起来健康许多,至少并不吝啬该生肉的地方生得饱满些。 而且,即便长裙如此不堪,她却还能走得很美,交替的长腿稳稳向前,腰带上垂落的飞襳犹如贪蜜的长蝶,伴着她的行走翻飞,而她则像花枝摇曳在暖风中,抖擞着娇嫩的花瓣,散发着馥郁的香甜。 她刚刚就是这般,一路行来? 虽有些多管闲事,但想到自己应该“温柔”的做派,谢昀还是开了口: “罗娘子留步。” 听见声音,罗纨之多行了一步才肯停,人未转过身,先是抬袖飞快往脸上擦了几下。 这是哭了? 还以为这女郎有舌战“群雄”的本事,必是铁肠石心,没想到也是柔肠易碎。 谢昀偏头对苍怀先吩咐:“去拿一件新罩衫给罗娘子。” “郎君不必费心,无功不受禄,不敢受新衣。”罗纨之低声回道。 谢昀缓缓走到她身侧,轻言道:“女郎赠我以新砚,我还之以新衣,不正好?” 罗纨之一愣,忽然抬眸直视谢九郎。 谢九郎的眼型如飞鸟,前尖尾翘,而且浓睫直梳,不输女郎,那两丸墨玉珠凝而不转,正望着自己,似笑非笑的。 罗纨之心微颤,总感觉他好像能看穿自己的所思所想一样。 “……那郎君喜欢这份礼吗?” 女郎水眸盈盈,殷殷期盼。 连唇瓣无知无察地微撅,唇珠红艳,就像是成熟的红果,鲜亮而饱满。 不喜欢就不能收了? 谢昀温声:“既是罗娘子好意,我却之不恭。” 罗纨之也懂得这是礼貌的说辞,倘若再细问下去就不礼貌了。 送礼并不是她的目的,就是再寻一件也未必能真得他欢喜。 罗纨之乖乖将砚台捧起,谢九郎身后自有人上前替他接过礼物。 很快那名叫苍怀的侍卫带回来一件新罩衫。 衣为苍青色,像是初朦的天空,宽袖直垂,穿在身上足以遮掩湿裙,不过也因为太长的缘故,罗纨之连手都伸不出来,颇像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 谢昀打量她。 这女郎身形匀称,不显个矮,可当他的衣罩下去,竟衬得她分外娇小。 罗纨之卷好过长的宽袖,正要开口。 谢昀已经不慌不忙收回视线,温和提醒她道:“宴会已开,罗娘子也该回去了。” 罗纨之本还想借机再与他说几句话,但谢九郎话不错,她的确离开太久,容易惹人闲话。 苍怀目送罗纨之走得没影,才不解开口问:“郎君不是不喜欢这女郎,又送新衣,岂不是给她理由再来纠缠?” 谢昀若无其事:“她若来,你们拦着就是。” / 罗纨之外披新衣回到宴上。 贵女们口里不问却都交头接耳起来。 她们平日里见多好物,只凭眼力就能看出她那件外罩衣的料子罕见,就不知从何处得来。 罗唯珊实在好奇,打发庶妹六娘去问,罗纨之只透露在周府遇一贵人,见她狼狈,送衣遮掩。 至于贵人名甚,她一概不知。 虽然问不出什么有用的。 但那些贵女看她的眼神都多了一些考究和慎重。 罗纨之也没想到,谢九郎一件可以随手送出的衣都能让人望而生怯。 或许,他是知道她的难处,故意要赠衣为她撑场。 罗纨之心中一暖。 谢九郎真如传言中那般,是个心善温柔的郎君。 / 两日后,居琴园。 门房传了物件进内院,侍卫苍怀询问检查过后,才带了进来。 谢昀正在书案后写信,稍抬了眼,瞥了眼打开的匣子里一抹熟悉的颜色,苍青色。 他随口问:“她送来了?” 苍怀脸色微窘,就好像上一回在山上被庾七郎打趣自作多情那样。 “不是……门房的人说是一名罗家的奴仆送来的,送到就走,没有片刻停留。” 罗纨之压根没来。 6 卿卿 谢昀眼睛微凝,须臾后,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书写。 苍怀却有些不平,“这女郎的心思还真奇怪,见郎君时两只眼睛就好像粘在郎君身上了,偏偏有时候又像一点也不重视郎君……” 他声音越说越小,因为谢九郎无动于衷,像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 也是,他们郎君是何许人,怎么会被一个小小女郎吊着心? 等到谢昀不紧不慢写完信,苍怀已经做好准备听他发落这件罗娘子送回的衣,便听清润的嗓音传来:“拿过来。” 苍怀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谢昀睨来一眼,他才捧起衣盒走上前,将衣服取出抖开,方便查看。 此衣不但洗过,还熨过,故而整洁如新,只有皂角的清香味。 谢昀对气味最是敏感,好在罗纨之颇晓得分寸,没有特意留下什么特殊的气味。 “掉出了什么东西……”谢昀一指地上,那有一片从衣服里滑出的布。 苍怀放下外衫,捡起地上的绫布捧给谢昀过目。 这是一张绣品。 只是谢昀研究许久,愣是说不好这块四方巾上绣的是个什么玩意,依稀是两只胖若球的鸟,丑得令人发指。 “罗娘子人长得漂漂亮亮,这绣工惨绝人寰,想必是不小心夹进来的。”苍怀不由替罗纨之惋惜,想讨好他们郎君,但又没有用心检查,反而自揭其短,得不偿失! 只是,他的郎君为何唇角微微上扬,一副有意思的样子? 苍怀拧起眉头,再次探头看那丑东西。 难不成是看惯了好的,就想看些不寻常的? / 接连几日,罗纨之都没有找机会去见谢九郎。 因为罗常青出师不利,罗唯珊出手坏事,罗家主的火蹭蹭往上冒,牙疼一时半会都好不了。 家主心情不悦,下面的人也不敢大鱼大肉,日日青菜佐小粥,嘴里也没味。 罗纨之挎了小篮子去罗宅前院,打算趁下雨前去摘些槐花,蒸成的软糕,给久病的月娘解解馋。 她挑人少的小路走,却在一个转角看见大兄罗常青犹如没头苍蝇一样搓着手乱转。 “昏了头了昏了头了,他们竟真的去弄谢家郎,万一给发现了……” “郎君!太守家的郎君好歹有官身护着,咱们这要是被牵着出来,郎主可护不住你呀!”旁边小厮亦是一脸急色。 “大兄?” 罗纨之听见与谢九郎有关,顾不得许多,疾步而出。 “九娘?”罗常青脸色就跟打了调色盘般,“你怎么在这?” 罗纨之没闲情和他装糊涂,直接问:“大兄要对谢九郎做什么?” 罗常青眼神飘忽,一瞧就是打算编话糊弄,但罗纨之不傻,不等他扯谎就正色道:“大兄,若真与谢九郎有关系,阿父不会坐视不管的,你要等到不能收场才肯说吗?” 这话戳中罗常青心窝,他用力揉了揉自己脑袋,把头发拱得跟鸡窝一样,终于狠下心交代了。 原来是鸿喜宴那日,谢九郎自视甚高的姿态惹了不少戈阳的郎君不高兴,尤其是戈阳太守家的四郎。 这纨绔子得知他也在谢郎君那碰了壁,就把他拉拢起来,准备找个机会一起对付谢九郎。 但是罗常青酒后壮起的胆子,随着酒醒便一点接着一点瘪下去。 “九娘,这次我真要完了……”罗常青捂着脸,沮丧地坐在路边的置石上。 “大兄,别急,我来替你想想法子。”罗纨之安慰好大兄,稍收整了一下就戴上幕篱打算出门一趟。 既知道刘四郎要下绊子,她亲自去提醒谢九郎,不正是一件足以表现亲近的好机会吗? 出了门,罗纨之走到就近的草市,这里往来商贩多,很容易就能赁到牛车代行。 乘牛车赶往太守府的途中,外边已经下起绵绵细雨。 罗常青说太守设宴于日正,罗纨之到太守府门前并未见到谢九郎的马车和侍卫随从,她到早了。 罗纨之努力藏身在避雨的屋檐下,但是雨水带来的湿冷还是源源不断从毛孔钻进来,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 有点冷。 “罗娘子?” 不知过了多久罗纨之听见有人在叫她,黏在一块的眼皮微睁,一道人影正站在面前。 “真是罗娘子,我家郎君说看着像你,要我过来问一声。” 撩起垂纱,外面是苍怀那张冷脸。 不过苍怀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眼睛像个稚子充满好奇,此刻更是狐疑地微眯起,正打量她。 “你家郎君……谢九郎?”罗纨之人没彻底醒,眼睛已经睁大,朝他后方望去。 那儿正停着一辆相当眼熟的马车。 苍怀对她不但有好奇,更多的是戒备,但罗纨之也学聪明了,不等他拦,下一刻提起裙子就果断绕开他,直奔马车而去。 “我找你家郎君有事!” “九郎!” 九字音转,郎字音扬。 小娘子的嗓音像是琵琶连珠,余音袅袅,愣是在这纷飞的细雨当中让人品出几味情意绵绵。 立在车旁的谢九郎推开遮眼的伞檐,回首望来,朦胧的烟雨让他的笑容变得令人寻味。 罗纨之分辨不出那是喜还是厌,只是心头为之猛跳一阵。 这位尚不到弱冠之年的谢家九郎似乎看起来比同龄的郎君成熟不少,已经拿捏着十成十的权贵做派,即便随意瞟来一眼,都仿佛是站在云端,在俯瞰众生。 “郎君这位是……?”一灰发鹤颜的长者适时出声。 罗纨之步伐一顿,她刚刚没瞧见的地方还站着几人,最前面锦袍玉带的长者正是戈阳太守,身后那几位都是刘家的郎君。 这场面像是刘太守带着儿子们在迎接贵客。 如何看都不像是告状的好时候。 “戈阳的女郎颜姣性真,颇合我心。”谢九郎笑眸弯弯,朝罗纨之投来一眼。 “不知是哪家的女郎,能得谢郎君看中啊!”刘太守虽老迈,但眼中精光不散。 罗纨之后背冒出冷汗,被夹雨的微风吹得瑟瑟发抖。 此时此景,她哪敢自报家门。 刘太守面上逐渐露出不悦。 观这小娘子衣着打扮也不像是娼门伎子,居然如此不识礼数。 刘四郎也在和兄弟小声议论,想从她没有被遮掩的腰段猜测是谁家的小娘子。 都是酒色之徒,品酒看女人都有一套心得,见这女郎腰肢纤纤,行走婀娜,面上就露出了暧.昧之色。 罗纨之知道自己既然已经贸然落入人眼,刘太守也不是好打发的,处置不妥随时可能会对她发难,万一谢九郎又不护她,她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急步朝谢九郎走近,一只不染丹蔻的素白小手从纱幔里伸出,轻轻拽住这只岿然不动的八尺高“巨鸡”——谢九郎的袖子,摇了摇。 “九郎,我有事想跟你说,你随我去边上说好不好?” 她压低了嗓音,又刻意露出几分可怜,让人不答应都会心中过意不起。 “你这女郎!”刘太守哪能受得住这气,吹胡子瞪眼,“是不把本太守放在眼里了?” 谢昀微笑执起罗纨之揪他袖子的手,瞥了眼太守,温声责备道:“大人且慢,莫吓着我的卿卿,如若不介意,还望刘大人容我离开片刻。” 刘太守嘴角抽了抽,抽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大方摆手,“谢郎自便,请自便!” 等人转了身,刘大人就拉下脸,阴沉沉地捋着胡须。 还真是个多情的纨绔子,这才来戈阳几天就卿卿、卿卿的叫上了! 怕不是谢家最没用的那个,不成器还贪色! 罗纨之被谢九郎握住手,隔着丝绸微凉柔滑的触感,就好像是对方戴了手套。 不过这也不重点,重要的是她想不到谢九郎居然会当众拉她的手。 而且他突如其来的那一声卿卿,她耳朵听到都要烧起来了。 话本里说的男狐妖说不定就是这样叫人的。 她紧紧跟随谢九郎走开,直到确保不会被刘大人一行人听见谈话。 “罗娘子怎么会在这里?” “九郎……”罗纨之拉开遮面的帷幔,踮起脚后跟,想把脸凑得更近一些。 那边太守一行人还在看着他们,她想到和谢九郎看起来亲昵一些对她总没有坏处。 谢九郎从嗓子眼里“嗯”了声算是回应,高贵的下颚总算朝她压低了些,“你想同我说什么?” 罗纨之长话短说:“我听闻刘四郎欲对郎君不利,想到郎君要来赴宴,心里焦急,这才冒昧在这里等着。” 既然说明了眼下情况,又点出了她的用心良苦。 “你是担心我出事?” 罗纨之用力点头。 “等了很久?” 罗纨之蹙眉想了会,捏了捏自己冰凉的小手,估摸道:“应该有小半个时辰吧?” “你的脸很红,手却很冷,是不是吹着凉了?”谢九郎温柔问道。 罗纨之捂上脸颊,皮肤微烫,刺得她手指生疼,应该是刚在檐下吹久了风。 “我没事,还是郎君的事要紧,郎君还要去赴宴吗?”罗纨之一副不顾自己生病,还在为他的安危忧心的模样,怎能不叫人动容。 更何况落在谢昀眼中,罗纨之两手捧脸,不正常的红晕在她的雪肤上犹如胭脂一样,衬得她眸光滟滟,像是沾了露珠的桃花瓣。 他心里一叹。 这生性固执的小娘子只为了来跟他说这句话,就在细雨中等了这么久。 不过,她也是一点也不了解陈郡谢氏,亦不了解他。 谢昀问:“你知道刘四郎准备如何对付我?” 这个问法仿佛在质疑她信口开河,罗纨之抿了抿唇。 “……郎君是不信我?” 谢昀唇角轻扯,慵懒道:“刘太守三日前递贴,刘四郎接连两日都在青楼挑选妓子,他知我谢家人不狎妓,否则家法伺候……” 罗纨之久久出不了声。 他竟然都查到了。 “关于我大兄……郎君也知道?” “罗家大郎君与这件事有关系么?”谢昀轻描淡写反问,又道:“你是为了你大兄来的?” “当然是为了郎君来的。”罗纨之面不改色。 不过能得知谢家郎不打算追究罗家的责任,她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谢昀打量她几眼,“你话问了,我也答了,细雨伤身,回去吧。” 罗纨之没有动身,反而眨了眨眼,脸上泛起羞意,轻声:“其实,还有一事……” 谢昀善解人意,随即笑:“是为了那块绣品?” “……郎君看见了!”罗纨之把小脸绷得如临大敌。 谢昀不觉失笑:“你若还想要,我明日派人送还。” 这个“还”字颇有灵性,约莫等同于这等污人眼睛的东西就该绞碎了毁尸灭迹,而不是巴巴讨要回去。 “不麻烦九郎,我可以自取。”罗纨之低下脸,将被雨水沾湿的长睫覆在眼上,不安地颤动,好像也十分难为情。 罗纨之安静等待,极有耐心。 她冒雨忍冻就为博他同情,如此之下,他应当会多体谅她几分。 谢昀的呼吸声极浅,仔细听,才听出他往回抽了声轻笑。 “也好。” 7 菌菇 过午时分,街上逐渐热闹。 虽然还下着小雨,但是忙于生计的人依然要支起铺子,向路人兜售商品。 热腾腾的胡饼、汤饼、乳饼催人肚鸣,罗纨之受了风,五脏六腑都快冻成冰坨子,连忙站到一个背风避雨的铺子前,叫铺主拿块胡饼,暖暖肠胃。 铺主从陶泥深炉里夹出张表皮烤得焦黄,胡麻喷香的饼子,拿油纸包好,正要递来。 哐当一声巨响,旁边扫帚、竹竿突得倒地,吓得铺主手哆嗦了下,罗纨之也没能接住,刚出炉的胡饼啪叽掉地上。 一男一女狼狈跌在地上,罗纨之接连后退几步。 “都说了没有钱便没有药,你去别家吧!我们东家开济世堂不是为了当善人的!去去去——”头戴灰巾的伙计拿起倒地的扫帚,把散落的两个铜钱一股脑扫出去。 就两个臭钱,他都懒得弯腰捡! 青年从地上爬起来,把身边的小娘子迅速检查了下,口里叫着妹妹,那小娘子满脸通红闭目不起,像是不省人事。 “救救我妹妹吧!”青年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葛衣,肩和肘关都裂开了洞,他跪下哐哐磕头,地上的泥泞和污水顺着他的脸淌下。 “我妹妹小的时候,有道士、道士看过她面相,说、说她必然会荣华登顶!求大发慈悲救救她,我们他日一定会报答的!” 药馆伙计露出鄙夷的笑脸,不吝讽刺道:“那牛鼻子道士没有算到你这妹妹会在荣华登顶之前先死于重病?” 旁边看客或有不忍,或有跟着笑起来的。 世庶之间有天堑,地位如云泥。 庶族要想翻身,那就好比移山填海! 他们兄妹俩一个已经脚踏黄泉路,一个也穷困潦倒好不到哪里去,何谈未来? “别说我们不善,已经赊了三天的药给你妹妹了,那些钱掌柜的自知是要不回来,但往后还想白喝,那是休要提……”伙计上下打量他,口里不屑地“呿”了声。 青年直起身,“我齐三不是强盗土匪,只是经历北胡战乱,家破人亡流落至此,但我有手有脚,就算去倒恭桶也会把钱还上,我妹妹病重拖不得,还请掌柜再宽宥我一些时日,只要妹妹好转,我马上就去做工还钱!” 伙计挑起吊梢眼,“吃白食的都是这么说,又有几个能做到?没钱就省省,免得一个连累一个。” 这是要他别白费时间和精力在一个病的要死的小娘子身上。 齐三气得胸腔起伏,手背在脸上大力抹了抹,声音放大:“这世道乱伐,尔等怎知道我今日之难,不会是尔等将来之苦!” “这人好没道理,怎的还咒起了旁人?”路人面露不悦。 “是胡人迫害他们兄妹又不是我们,真是豺狼兽心。” “还是快些想法子离开豫州吧,前几天戈阳丞的车队都给抢掠了,家丁舍命相护才留下命来,往后肯定更乱了!” 罗纨之还是头一回听说周大人离开戈阳的消息,不免胆战心惊。 外面的胡人已经这样猖狂了吗? “你、你再乱说话,我们就要去报官,把你抓起来!”伙计心里膈应,谁也不喜欢听见自己将来会落魄的话。 “我不怕!” 青年落魄,但眼中凝光不散,炯如炬火。 就像是野草,多么贫瘠的石头缝都能茁壮生长。 罗纨之轻叹。 这世间过得不如意的人毕竟是多数,能有几个像谢家郎那样会投胎,一出生就在被人一辈子都企及不到的高位。 她取下荷包,把里面的铜板倒到一张从胡饼铺主那儿要来的牛皮纸上,拨出两枚放进胡饼铺的钱匣了,那是她买饼的钱。 剩下还有五六十枚,大概够这位小娘子几天的药钱了。 齐三正悲愤交加,忽而有人托着几十枚五铢钱至他眼前,温言道:“这些钱郎君先用着,望令妹能康复如初。” 女郎戴着幕篱,不辨面容,但听声音就知道是个年轻的小娘子。 人穷苦到一个境地就会失了风度,齐三看见摆在眼前的救命钱只有贪婪地睁大眼,一把接了过来,搂着妹妹又哭又笑。 “五娘,阿兄有钱给你治病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他边哭还边想向罗纨之磕头。 罗纨之连忙阻止他,让他给妹妹治病要紧。 齐三点点头,手抓着一纸包五铢钱,爬起来时还顺便把地上沾了泥巴的两枚一块塞进药馆伙计手里,伙计“哎哎”惊叫了两声,嫌弃不已。 齐三抱起妹妹,撞开伙计径自往药馆里去。 罗纨之看事情得解,也不再耽搁,转身就打算走回家去。 “小娘子,你的胡饼还没拿呢!” 罗纨之指着地上掉的饼,道:“我的钱只够买地上这个。” 胡饼铺主笑眯眯递出一个热腾腾的胡饼,“那个算我的,娘子心善,可不能饿着肚子。” 敦厚的笑脸和诚恳的赞扬让罗纨之心里升起暖意。 五脏六腑都被一股暖流浸泡着。 虽然对方不是什么名士,话语也没有分量,但罗纨之还是会为此而高兴。 罗纨之拿起胡饼欲往家赶,医馆的藤帘一掀,那位脸上又是泥巴又是眼泪的齐三郎衣衫褴褛地站在檐下,朝她拱手。 “今我齐赫得女郎相助,他日荣华富贵必不忘女郎今日之恩!” 罗纨之随意一颔首,其实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过了今天她或许都不会再记起这个齐赫和他的妹妹。 / 翌日,罗纨之让罗府门口的乞儿又帮她打听了一圈消息,没听说太守府或者居琴园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便放心乘犊车上门取自己的绣品。 居琴园的门房小厮这次没拦她,放她入园。 其实在小的时候,罗纨之就随月娘来过居琴园,那时候月娘还能弹奏琵琶,罗家主对她宠爱不在,就把她当作一个随时可借出去的乐伎,但凡有人相请,月娘就要抱起琵琶出门为人演奏。 一如她曾经在风月之地般。 说起来,这居琴园许多年前就住过一位陈郡谢家的郎君,说不定还是谢九郎的叔伯之类。 数年未至,这居琴园依然移步换景,相当奢华。 一些不常见的珍贵草木随处可见,疏密植种,令观者心悦。 侍从将罗纨之引到花厅。 婢女上了香茶和糕点,将她当作贵客招待。 不过谢九郎始终没露面,罗纨之慢悠悠喝完一杯茶,侍卫苍怀就捧着匣子大步走来。 罗纨之站起身,苍怀将匣子递到面前。 “女郎所要之物,在此。” “谢九郎不在?”罗纨之没有马上接下,毕竟接下,对方完成任务,肯定一句话也不会多跟她多说。 苍怀对她一女郎,也不好硬生生把匣子塞给她,只好冷冷回道:“郎君在,不过不得空见女郎。” 罗纨之也不是第一次受挫,闻言面上露出适当的担忧,关心道:“郎君昨日未受刘大人为难吧?” “我们郎君何许人也,怎会受小人摆布?”苍怀嘴角一撇,没把刘太守放在眼里。 “当真?”罗纨之却眼睛轻眨,“苍侍卫不会是怕我担心,诓我的吧?” “自然是真的,刘太守只有求我们郎君的份。” “话虽是这样讲,就怕……九郎不了解刘太守的性情和手段,吃了他的暗亏呀!” 苍怀听到这里,脸上总算没有了冷笑,变得凝重。 罗纨之从他的转变不难猜出昨天和刘太守的会谈应该不太顺利。 她居戈阳这么多年,罗家主时常要和这些官吏打交道,也听过不少关于他们做的龌龊事。 刘太守就是个口腹蜜剑的伪君子,表面答应地好好的事,背地里就能把你卖了。 所以罗家才会选择与戈阳丞周大人交好。 “正好我知道一些事,可以告诉九郎听,我便在这里等他得空吧!”罗纨之把苍怀一直抱着的匣子拿过来,笑吟吟地坐回胡椅上,补了句:“连庾七郎都不知道的哦。” 苍怀皱眉瞪了她一眼。 这娘子莫不是会读心的精怪! 苍怀来去没有花一盏茶的功夫,就重新立在她面前,板着脸道:“郎君请你。” 什么有事要忙都是托词! 这一招,罗纨之早就见罗家主施展无数次了。 男人对女人无情起来,不过就是有事、改日、然后销声匿迹。 可一个人再忙,真要想见什么人,怎样都能挤出时间来。 罗纨之虽心知肚明之前是谢昀的借口,但她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居然连装都不装,直接让苍怀带她到了一处长满青苔的湖边。 据说很忙的谢九郎正坐在藤椅上指挥下人——采菌菇。 北地多干燥,也唯有春季潮湿会长这种鲜美的植物。 而且大多在山里,要靠人辛苦采集,且可遇不可求,被视为天赐之物。 不过这居琴园还真是人灵地杰,居然长了一地。 采摘菌菇的侍从都在离谢九郎较远的地方,其中还有三名身着薄纱,容貌娇艳的娘子,频频抬眸朝他们看来。 罗纨之不认得她们,眼睛瞥了瞥苍怀。 苍怀道:“太守所送。” 罗纨之明白了,这就是刘四郎精选的妓子。 “罗娘子可喜欢菌菇?” 谢九郎微笑示意,“不妨摘点回去尝尝。” 罗纨之是喜欢吃的,不过此物算是山珍,罗家也很难奢侈几回,就算奢侈,罗纨之和月娘能分到的机会就更少了。 侍从递给罗纨之一只竹编小提篮,提篮下边还细心地覆了一层新鲜苔藓,将菌菇放在上面能保持其新鲜度。 罗纨之来这里就是为了能同谢九郎说几句话,径直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蹲下,瞟了瞟那几个不专心摘菌菇的娘子。 “郎君既知道她们的身份,为何还会收下?” “她们身份低微,受迫于人,也没什么好指摘,等过段时间送出去,便无事了。” “郎君真心善。” 罗纨之因为蹲着,看九郎时需得仰起脸,充满仰慕的双眼明亮而绚烂。 谢九郎还真是个好人。 谢昀却没有回应她的夸赞,而是留意她手里的动作,适时提醒道:“你得先拍拍它的菌盖。” 罗纨之手指掐住菌菇的杆部没有动,像是不知道如何操作,谢昀从藤椅上下来,展着宽袍广袖,迤迤然走近,弯下腰,并拢的两指敲在菌菇的菌盖上。 圆厚的菌菇在他指下发出闷闷的墩墩两声。 “菌盖下有菌种,如此轻敲可以将其唤醒喷出,来年就能长出新的的菌菇。” 罗纨之吃过的菌菇就不多,如何采摘更是不清楚,听谢九郎教后,才恍然大悟,用手掌对着菌盖扎扎实实拍了好几下。 又笑眼弯弯问他:“九郎,我这样做,对吗?” 小娘子一脸期待,好像把他的反应当作最高的奖赏。 “对。”谢昀笑语温言,“现在你可以拔它了。” 罗纨之正要动手,谢九郎又出声提醒:“手往下些,再下些,要捏握在根部。” 罗纨之十分听话,手指一次次挪下去,直到合适的地方才“咔嚓”声折下新鲜的菌菇。 “做得很好。”这次谢九郎主动表扬。 罗纨之得意。 她这个采菇新手已经全然掌握住了诀窍。 没过一会,她已经把谢九郎身边一圈的菌菇采光了,装得满满一提篮。 “我其实不会烹这山珍,得请孙媪下厨,不过她最近操劳,也不知道费不费事……” “它新鲜,用泉水烫熟,佐以细盐就很美味,若复杂些,用文火炙烤也别有一番风味。” “圣贤书上说君子远庖厨,九郎怎么还擅厨艺?”罗纨之巧笑嫣然。 “动动嘴皮的事,又不费劲。”谢九郎品着茶,啜饮一口。 罗纨之道:“我虽不会做山珍,但是我会做槐花花糕,建康应该也有槐花吧,不过我的做法与别处都不一样,郎君肯定没有吃过。” 谢昀听出她话里蠢蠢欲出的意思,托腮顺势问道:“罗娘子是打算做给我吃?” “郎君若想的话。”罗纨之没有一口答应,反而眸光盈盈瞅他。 谢昀眉尖微动,不紧不慢点道:“若你说出来只为勾人,该打。” 他语气平缓,嗓音甚至还有些温柔,因而听不出盛气凌人的凶狠,而那个“该打”也变得似一根柔软的蒲草,若有似无的从人心窝里搔过。 罗纨之不由热了耳朵尖。 谢九郎太聪颖敏锐,她那点小聪明完全像是白纸黑字写在他眼前一样,一目了然。 不过,即便他看出来又怎样,难道还能真打她? 最多像是拍菌菇,用两根指头轻轻敲几下她的脑袋。 但是她可掉不出什么种子来。 想到这里,罗纨之又理直气壮地看了回去。 8 心口 “郎君赏脸,我费点劲没什么,可若郎君不喜欢,我就不必费劲了。”罗纨之叹,“没有广为流传的美食除了昂贵之外,就剩复杂了。” 一个花糕再复杂能复杂到哪里去,罗纨之这样说就是想勾起人好奇。 谢昀不用细想也知道她的用意。 这女郎一环扣一环,就好像钩子上挂着饵,手里扯着长线,慢慢在这钓他呢。 谢昀翘起唇角,慢条斯理道:“如此说来,那还真不容错过。” 他挥了挥手,侍从们鱼贯而出,皆往外走,连那三位娘子也都被劝出去了。 罗纨之见独独没让走的自己,心里不由浮出一些奇怪。 她还从未单独和谢九郎相处。 转眼间四周安静,只有几尾红色锦鲤跳出水面玩闹弄出的声响。 罗纨之扬起眼,谢九郎靠着藤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怪让人觉得不安。 不安? 罗纨之为冒出来的这个想法更加忐忑。 “罗娘子觉得不自在?” 罗纨之点了点头,“郎君风姿特秀,如灼目之阳,不敢久视。” 女郎胆大直白,谢昀也不是时至今日才知道。 他直起身,指着旁边的凳子示意她落座,“罗娘子说有事情要告诉我,还请不要见怪。” 这是解释他忽然屏退人的原因。 罗纨之一惊,她自己都快忘记了。 她放下提篮,乖乖坐了过去。 “罗娘子以为我不是好人?刚才脸白得吓人。” 罗纨之肯定自己没有白了脸,虽然事出反常,但她也不至于惊吓至此,那就是谢九郎故意这样说的。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罗纨之捂嘴轻咳了两声,侧过身,声音有些虚弱:“郎君哪里话,我不过是那日受了风寒,这才脸色一直不好,本来想拿了东西就回去,但是听苍侍卫说到郎君和太守事,就想着知道一些内情,兴许郎君有用。” “罗娘子有心了。” 他口里说着有心,嗓音里却听不出感动。 罗纨之有些糊涂。 他分明先前还很吃这一套的,怎么眨眼就变得像餐风饮露的世外人,不含一丝情意。 但罗纨之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知道的那些事讲了一遍。 有好些还是她记不清楚的,胡乱编了一通接上,也不知道谢九郎信没信。 不过刘太守是个坏东西,做过的恶事罄竹难书不假,罗纨之就算给他再增添几件也不为过。 “所以郎君一定要好好提防刘太守,不能轻信他的话,他可是经常心口不一。” 罗纨之是真心实意为他着想,她不信谢九郎听不出来她的善意和关心。 但谢昀不置可否,只眉眼弯弯,轻飘飘递出句:“那你呢?” 刘太守心口不一,那你呢? 罗纨之倏地一僵,总算从这种种怪异中回过味来。 她还是操之过急把谢九郎惊动了。 虽然她也想过徐徐图之才更妥当,但是罗家主可等不了那么多时日,导致她也不得一步紧接着一步。 谢九郎还等着她回答,罗纨之脑子却空了,半晌后她才动了动手,擦拭刚漫出眼眶的眼泪。 苍白病弱的脸颊上落下透明的泪痕,被润湿的睫毛也可怜巴巴地耷拉着。 “郎君博古通今,自能分辨……” “是么?”谢九郎重新靠到藤椅,云层后透出的几缕天光照在他的笑眼上。 罗纨之点了点头,眼睛却不敢再看他一眼。 不多会几滴眼泪就掉在她手背上,像是委屈极了。 / 三位娘子虽然走,但先前留意他们的举动已经足以说明情况,谢九郎居然对这位娘子如此亲近,一点也不像待她们的疏远清冷。 看样子,不是她们不够美,也不是这谢郎君不近女色,而是早有美人捷足先登了啊! 过了几日,她们出了居琴园,马上把所得的消息报给刘太守知,获得了丰厚的赏钱。 刘四郎把色眯眯的眼睛从娘子们丰腴的臀部上依依不舍收回,看向若有思索的父亲,说道:“三个色艺双绝的美人搁他眼前,愣是一个也没碰,还有他说什么不纳妾的狗屁话,该不会这么大还是个童子身?” 话讲到这里,刘四郎不由哈哈大笑,一个高门大族的公子长这么大还没近过女人身,实在不像话。 刘太守狠狠瞪他一眼,抄起手边的纸镇就不客气地扔他儿子头上,“混账东西!” 刘四郎被打惯了,手脚灵活地躲开。 “阿父!这又是做什么啊!” “你就知道玩女人!玩女人!谢家人好好待在建康,无缘无故又跑回豫州,跑到戈阳你就不动动你猪脑子想想,他们来者何意?” “那他们来者何意?”刘四郎从不掩饰自己的愚笨,眼巴巴问刘太守。 刘太守气得简直要呕血,手指戳在他鼻子前指了又指,最后呼得放下,大步走回书桌后,正色道:“罢了,那时候你还小,但是谢家有双玉的事情也没少听过吧?谢家这一任族长谢珏和他的弟弟谢璋,谢璋曾任过豫州刺史,为父和他打过几次交代。” 刘四郎脑子转过弯来,瞪大双眼,“阿父,你弄过谢璋啊!” 这次刘太守没忍住气,把红玉笔筒砸进刘四郎怀里,“快滚!” 刘四郎抱头鼠窜,像个孙子,但一出门离了刘太守的眼,他马上就像个大爷,支起腰杆,招呼随从,“去把那三个美人叫回来,带我房里,谢九是个没用的,我可比他能怜香惜玉。” 说到这里,他忽而又想起那日隔着细雨戴着幕篱的小娘子,那腰臀肥瘦得宜,观之可口,若是谢九都能瞧上的人,样貌肯定不差,就是他都没牙吃肉,何必还衔着块好肉呢? 简直暴殄天物! / 居琴园里鸟叫声清脆,春光明媚。 “郎君猜得不错,那三女离开后径自去了太守府领赏……是不是刘太守怀疑起您的身份了?”苍怀回禀时,眉宇不展。 “来豫州本不想这么快对付他,奈何他做贼心虚非要在我眼前蹦。”谢昀手指捏着一枚白棋,他的肤色与上好的白玉相比,也分不出高低。 “郎君,谢公就是不慎受了这小人陷害,回建康后才一直身子不好,就算不动他,也可教训一下。”苍怀寒着眼。 谢公便是对谢璋的尊称,他是谢家三郎和九郎的生父。 谢璋为人儒雅温和,苍怀等人受他恩惠,感念至今。 “不急这一时。” 听谢昀这样说,苍怀安心了。 这老贼早就看不顺眼,先前是谢公仁厚,要求族内子弟不许挑事寻仇,若是此行郎君还不出手料理他,他回去也不痛快。 随着落子一声轻响,又听谢昀问道: “皇甫倓的下落有了吗?” 苍怀倏然站直身,连脑子里都闪过一道惊雷,连忙道:“已有了些眉目,但还需要时间核实……” 谢昀的目光没有落在他身上,苍怀抬头看着他又捏起枚黑子宛若在沉思,便主动说起: “他为质已有二十年,当初‘随行’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在北胡长大已不容易……” 越说声音越小,这件事苍怀从一开始就没有十足把握。 皇甫乃国姓,这皇甫倓就是当今皇帝第四子。 当初迁都的时候,嫔妃们之间有嫌隙的,铆足劲地互相下狠手,年幼的皇甫倓与其生母齐嫔便是因此被胡人抓住,沦落敌手,成了人质。 北胡人凶狠,对晋人更是歹毒,称他们为“两脚羊”,将俘虏关起来当牲口杀。 这位皇子还不知命够不够硬。 “你是想说他兴许早已经死了?” 苍怀点点头。 “齐嫔是个聪明人,她有办法传信回来报平安就有办法护他长大,此子受北胡教养,也算是个质子,杀他?何必?” 最后两个字轻轻飘出,苍怀受教了,重新抬起头,就看见谢昀站起身,望向桌子上打开的食盒,略略出神。 那是罗纨之派人送来的槐花糕。 苍怀没吭声。 他早察觉到郎君和罗娘子之间不太寻常,可又不敢问,只能自己苦思冥想。 “这小娘子想在我身上得到什么?” “啊?”苍怀恍惚间听见谢昀似乎在问自己,迟疑了须臾才小声道:“罗娘子她……不就是看上郎君了吗?” 在建康又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也没郎君多往心里去,如今怎么还装不懂,特意问他? 这问他有用吗?他不是也还没娶呢! “她看上我了?”谢昀回眸,好似苍怀说了什么蠢话。 “这不是显而易见嘛!”苍怀指着槐花糕道:“那日郎君都把罗娘子弄哭了,她不还是做了槐花糕特意送来,以属下所见,这罗小娘子就是个生性执拗的,不会轻易放弃!” 他信誓旦旦地点头。 谢昀走过去,从食盒里取出一块花糕,掰开揉了下,一般人没有精力和能耐把粉筛得如此细、白,糕点也就不会这么软糯。 确实要花一番功夫,这话罗纨之倒没骗他。 “后日庾家老夫人的寿宴,罗家去吗?” 苍怀摸出名录册子,快速扫了一遍,回道:“去的,罗家的家主、罗家的女郎们都在受邀名录上。” “备一份厚礼,后日去庾府。” 苍怀点头应是,可还没须臾,他又严谨地问上一句:“是单单我送礼去,还是郎君也要一块去?” 谢昀不咸不淡睨了他一眼。 “我马上就去准备!”苍怀立刻低下脑袋,脚步不停往外疾出。 这罗娘子还真有本事,随便哄一哄,郎君就好了…… 9 厌弃 庾老夫人是戈阳有名的大好人,一生好善乐施,她的六十大寿备受重视,戈阳城里稍有些头脸的人家都收到了请帖。 罗家主却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屋中跪着两个女儿,一个不叫一个省心。 “郎主,这是误伤,珊儿又不是故意的,你别吓着孩子。” “我吓她?我看是她吓我吧!”罗家主刚拔高了声音,又牵动未愈的牙床,凶脸扭曲成狰狞的模样。 罗唯珊缩着脖子,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看看她把九娘的脸划成什么样了!”罗家主压低了声音,但是语气还是凶巴巴,“你还有脸哭了!” 罗纨之一直捂住左脸,垂眸不语,安安静静地就像个摆设,听由长辈们处置。 罗唯珊抽抽噎噎,“阿父,我也不知道会划到,我就是气不过,想打她一巴掌……” 谁要她故意显摆阿父要带她去庾府,是要给她谋好前程了! 这不是凑上前找打嘛?! 罗家主气瞪了罗唯珊一眼。 罗唯珊害怕地朝冯大娘子求救,“阿娘……” 冯大娘子恼了,从罗家主身边坐开,撇头道:“郎主,我看九娘就是没有这个福分!何必要在她身上下死脑筋呢!” “你是故意的是吗?你们娘俩是故意的是吗?”罗家主指了指下头跪着的罗唯珊,又指着冯大娘子,“非要气死我不可!” “反正九娘去不了庾府,庾老夫人大寿,可见不得这身带血光的。”冯大娘子坐直身子,“郎主你又不只有九娘一个女儿,实在不行叔伯哪里还有几个……” 这话简直戳到了罗家主肺管子,他捧着脸,里头的病牙又狠狠抽痛起来。 / 庾府寿宴确实是个吉日,刚经历过一场淋漓大雨,天空洗净,肉眼可见高空上归来的鸟群热闹。 庾七郎站在府门口与一众兄弟迎宾,笑得脸都僵了,直到看见谢昀从马车上下来,顺势就引着他一道往府里走。 身后还有无数的目光追随着他们。 “好啊,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谢昀笑道:“我家老夫人做寿的时候你都登门磕头了,我不来岂不是欠你一回。” 庾七郎大笑起来,“那成,你别给我家老夫人磕头就行,我怕吓着她老人家!” 两人边说着话,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孝礼堂。 老夫人正坐在八仙团椅上,旁边不远处或站或立着几位庾家的郎君和女郎簇拥着。 一波又一波的人携着家眷上前祝贺,老夫人满脸红光,气色看起来颇好,时不时被人逗得大笑。 “这会人多,我先带你去别处坐坐,等人少的时候再过去。”庾七郎知道他的脾性。 谢昀点了点头。 两人刚走几步。 “罗府到——”小厮喜声报唱着来宾。 老夫人十分高兴,因为罗家之前送来的衣料她相当喜欢。 郎君和女郎们上前拜见老夫人。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我还记得唯珍没出嫁的时候,也是这么可人的孩子。” 老夫人对罗府的孩子不算陌生,尤其是冯大娘子的第一个女儿。 冯大娘子脸上堆笑,“老夫人待珍儿好,珍儿上回写信还说要我代为问好呢!” 老夫人笑着点头,又关心道:“那你家这几个女郎也都到了议亲的年纪吧?我记得……咦,最小的九娘不在?” “九娘她病了,怕把病气过给老夫人,这才没过来。”罗家主咬着牙,努力扯起笑解释。 “哦。”老夫人理解,笑眯眯道:“年纪都到了,也该考虑考虑了!” 罗唯珊等女郎在老夫人的注视下都羞涩地低下头。 冯大娘子笑而不答。 他们都打算去建康了,怎么还能把女儿嫁在戈阳。 罗家拜寿后被侍从分男女席引开,老夫人身后的一位着宝蓝翻领袍的郎君怅然若失地站了起来。 “祖母……” 老夫人拉着他的手拍了拍,“急不得,我看那冯大娘子就没有急着嫁女。” “不是……”郎君脸发红,小声解释:“我、我是想说,她病了,我有点担心……” 老夫人叹道:“你从后门出去,仔细别给七郎瞧见了……” 十一郎大喜,“祖母,我去去就回!” 庾七郎远远都能瞧清十一郎的笑脸,不由皱起眉心。 “既明,我有事需要离开一下。” 谢昀收回目光,“何事着急?” 庾七郎不得佩服,“你先前说过要我家十一郎小心,我起初没放心上,近来才得知他先前被父亲罚出戈阳就是因为罗家九娘,谁知道他还不死心,这才说动了祖母要为他做主,还打算先斩后奏呢!我得去逮他回来!” 做主? 做什么主?! 苍怀在后面仿佛在听天书一样,半晌后才后知后觉起来。 罗娘子和庾十一郎都到这步啦? 他顿时感觉脸颊火辣辣地疼,胃也跟着烧起来。 要命,昨日他还信誓旦旦向郎君保证罗娘子一定是对他芳心暗许,要不然怎么会花大功夫做那么好吃的花糕巴巴送来,今日就一个大耳刮打他脸上。 他家郎君还不知道心里会怎么想,苍怀刚担心起来,就听见谢昀的声音传来。 “反正我也无事,一道吧。” 庾七郎“啊”了声,这也不是闲的没事能一起干的事,不过对方毕竟是谢昀,只有他任性的份,庾七郎没能拒绝,只好招呼人套了牛车一道去追庾十一郎。 庾十一郎先是去了罗府后角门,熟门熟路地敲门找人,但罗纨之并未在府上。 庾七郎奇道:“不是说病了吗?” 谢昀沉眸不语。 庾十一郎得了罗府婢女的指点,又乘着犊车赶去太白楼,那是戈阳有名的酒楼。 小二指了楼上,庾十一郎气息不稳地爬到二楼。 以屏风、垂帘分割出来的一间间雅间,最里面那间凭窗坐着一位简衣素钗的小娘子。 罗纨之即便不打扮,那模样也极为出挑的,庾十一郎的心狂跳了一阵,站在外面平息许久才抬脚往里去。 “九娘。” 罗纨之站起来,露出被伤的那半张脸,有些吃惊他会来此。 今日是他祖母的寿宴,大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去庾府,她才敢到太白楼来。 平日这处是非最多,她经过都要绕路而行,哪有闲情还能坐在这里边喝茶边等待。 庾十一郎在她的注视下,慌手慌脚解释:“我听你父亲说你病了,心里一着急就找去罗府,映柳说你出来给月娘买吃食了……” 话未说完,他的脸已经红透。 “今日也是我娘的诞辰……所以我出来给她买些菜肴。”罗纨之稍侧脸,解释:“我在家不小心划伤了脸,不好冲撞老夫人,这才称病不去。” 庾十一郎怜惜道:“无事的,祖母不会在意,你、我那有上好的膏药,沁凉芳香,可去疤不留痕,我拿给你……” “多谢十一郎,膏药家中也有。”罗纨之低下头,显出疏离。 “九娘……上次是我不好,你不要再生我气,好不好?”庾十一郎眼圈泛红,嗓音里露出少年人的脆弱,居然低声下气哀求她。 罗纨之亦是伤怀。 庾十一郎算待她很好的人,在她年幼弱小的时候多次出手相助,曾经……曾经她也有过一些期望。 直到庾家大房娘子明确告诉她,庾家绝不会娶罗家女,因为她们不配。 罗纨之略略失神,随后飞快地拧眉,把这段不快的记忆驱逐出去。 “十一郎,我没有生气。” 她轻声道:“我只是想明白了,令慈对你寄以厚望,不要为了不相干的人惹双亲失望。” “怎么就是不相干的人?”庾十一郎瞪大双眼,唇瓣蠕动了几下,“可是,可是祖母已经答应了我,她今日本来都想向你嫡母提起的,只是你没有来。” 罗纨之愕然,心快速跳了几下。 “这件事,令慈令尊可知道?” 庾十一郎又不作声。 只用眼睛可怜巴巴看着她,就好像所有事情都能迎刃而解,不用费心。 罗纨之了然,彻底避开脸,“十一郎也该回去了,别误了老夫人的寿宴。” 庾十一郎垂头丧气出来,还没排解心中郁闷,就给人当头搂紧脖子,待定睛一看,立刻吓得魂飞魄散。 “七、七哥?!” “好小子,阿娘阿父说过的话都当耳边风了,走走走!回去看我不揍你!” 庾七郎压着庾十一郎往外走,一时间忘记跟来的谢昀。 谢昀没有随他离去,反而示意苍怀撩起帘子,自己移步进入雅间。 罗纨之脸上不但有伤,还有难过,猝不及防都落入他眼中。 谢昀还从未见过这小娘子露出这样的神情,很陌生,让人心头略过一丝窒闷。 说不上来是什么原因,就是不舒服了。 “谢九郎?”罗纨之迟了一步才想起抬手捂住脸上的伤口,双眼圆瞪,看着第二个不速之客。 “怎么伤着了?”谢昀站在最远的地方,没有靠近的意思,语气冷淡。 “不小心划伤的……” “故意的?” 罗纨之此刻没心情和他周旋,破罐子破摔道:“郎君说是就是吧。” 女郎神情恹恹,仿佛被庾十一郎带走了生机与活气。 谢昀捻了捻手指,“你喜欢十一郎?” “不喜欢。” 对于想清楚的事,罗纨之是斩钉截铁,不留有余地。 她靠着窗边,窗外有一辆牛车正缓缓远去。 “那为何故意不去寿宴?” 是为他,还是为了庾十一郎? 谢昀都未察觉这一句话会令气氛变得紧张。 罗纨之有些吃惊。 诚然她是故意不去寿宴的,但她没料到九郎会出现,像是特意来寻她一样。 她委屈道:“我以为郎君是讨厌我了,这才不去……” 谢昀眼睛一跳,眼前的小女郎已经见光就亮,笑眼盈盈,又欢喜道: “原来郎君并不厌我呀?” 10 香囊 厌弃她? 倒也不至于。 谢昀只是还没看懂她。 “九郎,我做的槐花糕好吃吗?”罗纨之恢复如常,眼眸带笑。 “尚可。” 谢昀想起自己分一半出去后,苍怀等人吃完还恬不知耻地向他打听剩下一半,生怕他给浪费了。 虽然罗纨之只从谢昀口里得到两个字,但瞧她的笑容,只怕阳春三月的太阳都没有这般灿烂。 太白楼的小二提着客人点的菜上楼,冷不防被外面的侍卫拦下,哆嗦道:“是里头的娘子要的菜……” 罗纨之听见动静,及时应了声,抬脚就从谢昀身边走出,雅间有那么宽的地方可供她走,她偏要擦着他。 摇摆的袖子摩挲着他垂下的手臂,裙摆轻抚过他的腿侧。 雪白的脖颈自他眼下一过,留下一段幽香。 “辛苦你了。”罗纨之出去后便和小二聊起。 “不辛苦、不辛苦,这菜还是要趁热吃。”小二虽受了惊吓,但是见到美人还是不禁红了脸,细致耐心地叮嘱几道菜的品用方法。 谢昀紧随她走出,目光落在女郎背影上。 罗纨之今日没留披发,头发挽作双角髻,从后看就像两只黑色的猫耳。 她的脖颈纤长,初雪般嫩白,莹莹发亮,让人目光一时都挪不开。 谢昀捻了捻指尖。 不知道是不是和槐花糕一样软、甜。 “九郎。”罗纨之两手提起东西,不好遮脸,只能稍侧过身,不让他看见伤处,大眼睛瞅着他道:“我先回去了。” “嗯。”谢昀没有任何理由不让她走。 苍怀大感意外。 这就走了?都没待多久啊。 罗纨之盈盈一拜,径自穿过让开的侍卫,下楼去。 谢昀站于二楼的栏杆边,往下看,罗纨之一次也没有回头,徒留单薄却窈窕的背影给他看。 / 庾家的寿宴让罗唯珊见了世面,回来少不了对罗纨之炫耀一番。 “谢九郎真是芝兰玉树,温文尔雅,只可惜妹妹没瞧见。” “不着急,只要他还没离开,总有机会。”罗纨之含笑回应,她脸上的伤疤已经淡得只剩一道浅粉。 罗家主为保住她这张脸,下了血本,才两天就养得她越发娇艳动人,罗唯珊多看她几眼都要气得呕血。 那雪颜膏昂贵,她求了几次阿父都没舍得给她,却因为她一爪子,便宜罗纨之了! “真不知羞!”罗唯珊气走。 过不了多久就到了戈阳的春祭。 戈阳有一条阳江滋润了两岸的土壤,是极为重要的水源,往年胡人不太猖狂的时候,太守都要领着各大世家以及一些百姓去阳江的源头行春祭礼。 最近外面闹得凶,都在说胡兵扰境,戈阳首当其冲,民心不稳,都琢磨着搬家。 一旦世家搬离,戈阳就会变得死气沉沉。 刘太守苦心经营才得以留任戈阳,早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不可能轻易挪窝,他不挪,当然也不想别人挪。 所以这个春祭他必办,不但要办,还要大办特办。 要让戈阳人知道胡人无碍,戈阳安全。 罗家人乘着牛车跟随队伍出城。 城门口车流络绎不绝。 不光是牛车,每家每户还带上自己的部曲家丁护卫,这么多人,光出城就要花一个时辰,若遇到争先后顺序的那就更拥堵。 罗纨之听见前面牛车里的罗唯珊抱怨不休,心里也觉得有些烦躁。 虽然还不到夏日,但是连日没有下雨,气温上升不少。 女郎们都换上了更轻薄的衣裳,摇起了刀扇。 可是车厢里没有流动的空气,再摇也只有闷热。 六娘用罗纨之送的香囊抵在鼻子下,深深嗅了几口才觉得舒坦了些。 “九妹妹,你的香囊里都放的什么呀,既好闻又能驱虫,每年这个时候就连哥哥们都要来讨要。” “你问她也不会告诉你。”七娘和罗九娘不对付,故意道。 “不是什么罕见的东西,就是做起来比较麻烦。”罗纨之没理七娘的小心眼,只对六娘说:“六姐姐若想学,我回头抄了方子教你。” 听见麻烦,六娘顿时摇头,“那算了,我都要嫁人了,还学这个做什么?” 六娘的婚事早在她十岁时就定下了,只等男方及冠礼一过,便拜堂成亲,她又不用靠这个去讨心仪的郎君欢心。 她不满意这桩婚事,但也只能委屈接受。 就像是池子里死气沉沉的鱼,既想跳出这个囚池,又怕外面不是广阔的河流湖泊,而是足以晒死它的旱地。 罗纨之并不意外。 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但不是人人都愿意先吃苦头。 这世上有一种人天生命好没法比,但还有一种人靠着努力也能闯出新的天地。 罗纨之不怕苦,也不怕累,就怕身不由己。 她掀开车帘,外面的风夹着沙尘拂面而来。 没有尽头的车队人群里头,她看不到谢家的马车,也看不到什么有趣的风景,七娘叫着风吹乱了她的发型,让她放下车帘,罗纨之松开了手。 等到休息的地方,早已经坐累的女郎们纷纷戴上幕篱,兴致勃勃地下车走动。 罗纨之带着做好的香囊到前头,送给二哥和四哥。 罗常孝拿到就往腰上挂,“我还以为九妹妹今年忘了我们的份,还等着顶着满头包回去呢!” 罗纨之笑道:“怎么会,这里还有两个,劳二哥哥拿给庾七郎和十一郎吧。” 每年都是如此,她也不好突然改变。 “没问题。”罗常孝提起来检查。 “都是买的,不是我绣的。” “你要是能绣这么好看,我就要对你刮目相看了。”罗常孝拍了拍她的脑袋。 罗纨之被说得有些脸红。 人无完人,她有几个短处也正常啊! 车队不知道要歇多久,罗纨之张目开始往四周找。 其实不用她多费劲,因为谢家马车早被女郎们围上了。 好在谢九郎带的部曲够多,那些高大冷脸的侍卫像墙一样捍卫着他们郎君的清白,才没让那些热情的女郎冲进去。 罗纨之咋舌欣赏了一下,看见苍怀的脸都扎扎实实被几个鼓鼓的香囊揍了,不由噗嗤一笑。 做谢九郎的护卫不容易。 罗纨之转过身,没有选在这个时候靠近。 路程又行过大半,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不少人家都开始指挥仆从坐下生火。 黑烟袅袅,腾空而起。 几名骑兵快速穿梭在车队里,嚷着要大家熄了火,一些不听劝的都被马蹄踢翻了锅。 “没有火怎么煮热食啊?”有人跟在后边不满地叫了起来。 骑兵回首,朗声道:“点了这么多炊烟,是想招来胡骑吗?” 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这才听话地连忙叫家仆把火熄了。 “胡骑?胡人离这里很近吗?” “太守莫不是要害我们?!” “那几个是谢家的部曲,应该听他们的没错吧……” 罗家人也有不满,但好在还带了一些糕点可以饱腹。 罗唯珊撅起嘴:“这不许,哪不许!怎么一点也不好玩!” 罗家主瞪她:“叫你在家里思过你不肯,现在就开始叫苦了?” “郎主也别说珊儿了,这事本就透着古怪,这个时节外面都乱的很,为什么非要大家伙去春祭。”冯大娘子留心左右没有太守的爪牙偷听,这才小声抱怨。 “戈阳他为大,日后我们要移籍少不了要由他首肯,拿捏着命脉,何愁我们不听话。”罗家主皱着眉,看了一圈,忽然发现罗纨之不见了。 “九娘去哪里了?” 罗唯珊没好气道:“没水了,打发她去取水了。” 罗纨之提着两只牛皮水囊在溪边装水。溪水湍急,映不清人影,可她却从旁边投映下来的那一抹苍蓝色看出几分熟悉。 她把水囊提起来,滴滴答答的水珠顺着牛皮囊掉进溪里,她甩了甩手里的水,又拿手背擦了擦额头,眼睛就从手下好奇望来,“九郎怎么在这?” “打水也要你一个女郎来做?”谢昀打量她弄湿的手和袖子,还有裙角。 她那么聪明,知道如何让人喜欢,怎么还会在罗府过这样的日子。 谢昀想透过她的眼睛看穿她的心思,尝试过,才发现这女郎也很复杂。 就像是那块又软又甜的槐花糕,看似简单,想象不到里面有多少玄妙的工艺。 “我听话,好使唤,郎君有事要我做吗?”罗纨之笑吟吟。 苍怀忍不住侧目。 谁家的女郎被使唤还这样高兴自得,不该委屈难过吗? “不是我有事,是苍怀说看见你来寻过我,是你有什么事?”谢昀温和地纠正她的话。 罗纨之瞥了眼苍怀。 她笑他的时候居然被瞧见了,这人眼睛是有多尖? 苍怀板起脸,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罗纨之朝谢九郎露出笑脸:“我做了香囊,可以驱蚊虫,不过想必九郎已经收了不少香囊,大概是用不上了。” 她说着,声音都是惋惜。 谢昀已经领教过她几次以退为进的手段,此刻便淡然问:“东西呢?” 罗纨之弯了弯眼,把空着的左手出,“在袖袋里,郎君可否自己拿出来。” 谢昀看着她,没动。 罗纨之两眼无辜,又把湿漉漉的手掌摊在他眼下,柔柔道:“我怕弄湿了香囊。” 11 心思 苍怀一看不对,马上挺身而出:“郎君让我……” 脱口的话在看见罗纨之素白如雪的手腕时顿住。 往她袖袋里摸香囊不就好比把手伸进了女郎的衣衫里,这登徒浪子做的事情,还真没法代劳。 他闭上嘴,退回去。 罗纨之的眼睛生得好,水光盈盈,就是笑的时候偶尔带着点暗戳戳的狡黠,“那等郎君什么时候方便我再送来。” 像猫一样,有使不完的小心思。 谢昀不想如她所愿,但是偏偏好像怎么样都会如她所愿。 他清楚,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她,立刻转身离开。 他应该走的,但是手却伸了过去。 罗纨之身上的衣裳非罗非纱,只是较为编织较密的纹布,她抬起手臂,袖子就往下折叠,里面是一件略薄的白色束袖衣。 谢昀提起她的袖口,轻飘飘的,并没有任何东西。 罗纨之面不改色,“是我记错了,那就是在右手。” 她将两个沉甸甸的水囊倒腾到左手,再把右手伸给他,叮铃铃,三支银色腕钏滑了下去,卡在她的小臂上,手上的水也顺着微微泛红的掌腹沿着腕口渗入袖口。 她虽是北地人,但是骨架小巧,余光一瞥那腕口不过圈指,尤显得袖口空荡。 谢昀没有挨着她的手臂,从袖口探入,罗纨之眼睛转到一边,脖颈弯曲,后领与颈部之间腾出了空隙,夹着一段阴影,像是危险至极却引人神往的深渊。 他鼻端又嗅到了那股幽香。 并不浓烈凸出,唯有馥郁绵长。 不是她发间的丹桂水味,也不是衣袖里熏的淡香,那是—— 谢昀拿到她袖子里藏的香囊,下意识拿起轻嗅。 也不是。 罗纨之后退了步,笑道:“戈阳的虫蚊毒辣,这是我亲自晾晒草药、研磨成粉制成的香囊,效果比买得要好,郎君贴身戴,会好受一些。” 苍怀挠了挠后颈,目光不由瞥向谢昀手里的香囊。 罗纨之打水不好久留要回去,谢昀带着苍怀离开。 正好遇到庾家兄弟朝溪水走来。 庾十一郎上回和罗纨之见面被兄长带着谢九郎撞见,心里十分羞愧,低着脑袋跟在兄长后行礼。 “多亏你提醒烟火,不然他们指不定还要惹来麻烦呢!”庾七郎脸上浮出忧虑,“江阳离马城不远,马城上个月已经被胡兵扰境两次,危矣。” “小心一点总是好的。”谢昀目光瞥向庾七郎身后。 因为兄长谈论的事情他不关心,庾十一郎用手指轻轻抚弄着腰间的香囊,好像是什么心爱之物。 那香囊,无论是颜色还是花纹都十分眼熟。 再看庾七郎,也挂着同样款式。 兴许是戈阳最近流行的花样? “怎么了?”庾七郎注意他的目光,顺着往自己身上一打量。 “看着眼熟。” “哦,这个是罗九娘制的香囊,以前和罗家兄弟一块出去,虫子就叮我们几个,很是稀奇,后来知道是罗九娘功劳,我就腆着脸求她也帮我们做几个……” 谢昀微微眼动。 说着,庾七郎还不忘教训弟弟,“你看你干的荒唐事,人家还心无芥蒂地送你香囊,学学小娘子的心胸。” “她每年都做很多个香囊?”谢昀又问。 “做啊,关系好的就送。”庾七郎没有觉得几个香囊有什么不对劲,毕竟香囊的衣袋都是街上买的,又不是小娘子亲手绣的,拿着并不会多想。 何况他拜托的是罗家兄弟,罗家兄弟再去求亲妹子,这中间绕了几绕,关系和人情就是各是各的,他嘛,也是心安理得。 谢昀和庾七郎闲聊了两句,才告辞离去。 登上马车之前,谢昀将袖子里的香囊抛给了苍怀。 / 到阳江端头时,天已暮色,倦鸟归巢,车队找了开阔的地方驻扎。 白日不能生火上怕被胡兵看见烟柱,到了晚上不点火也不行。 在谢家部曲的建议下,他们找来了石头垒出了石灶,火生在里面,周围一圈温暖明亮,还能煮上热食。 在豫州还没有大面沦陷时,春祭还是一件相当好玩的事情。 晚上女郎们结伴去河边放花灯祈福,有时候还能放天灯,与星辉争光。 哪像如今,连烤个火都得把脑袋伸过去,近了还怕燎着头发呢! 罗唯珊喋喋不休地抱怨,冯大娘子都忍不住叫她闭嘴。 罗纨之的视线穿过拌嘴的母女往后,谢家的部曲一直忙个不停,骑着马在车群外围巡视,是太小心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吗? 苍怀骑马过来和谢家的部曲交代,他腰间挂着中午罗纨之送出去的香囊。 罗纨之收回视线,“咔嚓”声折断手里的木棍,添进火里,火苗簇得一下冒了起来。 洗漱过后,女郎们睡在牛车上,罗纨之和罗唯珊共用一辆车,两人背对着背,各挨一边。 一晚上罗纨之都没睡熟,因为罗唯珊就没睡,跟个烧饼一样来回倒腾,外面已经有点要亮的感觉,她干脆睁开眼,撑肘起身,“五姐姐……” 忽然间她听见几道奇怪的声音,咻咻咻—— “走水啦!走水啦!”有人大喊。 罗纨之撩开车帘,罗唯珊也刚爬起来,两人凑到窗前,外面熊熊燃烧起大火。 “怎么好端端的会起火呢?”罗唯珊不解。 罗纨之开始找鞋子、外衣穿上,“有人袭击,快走!” 她刚刚听见的那几声应该是箭簇的声音! 是有人用飞箭带着火种点燃了车棚,说不定还会有更多的箭…… 她刚想到,接连十几声的箭鸣,火光已经能透过放下的车帘映在罗唯珊惊恐的脸上。 罗纨之穿好自己的,又催促罗唯珊动身,待两人爬下车,外面已经乱成一团。 “阿父、阿娘呢?” 罗府的几个侍卫看见两位女郎连忙道:“郎主昏了过去,大娘子正照看他,两位娘子快些逃吧!” 牛车是决计指望不上了,因为车与车之间靠得很近,外面不挪,里面动弹不得。 “我们能往哪里去?”罗唯珊六神无主。 罗纨之用力拽着她,“去谢家那边,谢家的部曲人数众多,肯定能护住我们。” 谢家的马车不与他们的靠近,还刻意停在外围,机动灵活。 可是在这片混乱里想要找到正确的方向也很难,箭雨之后,胡骑奔至,尖叫声刺破耳鼓。 罗纨之和罗唯珊的手心里都是汗,可两人却握着谁也不敢松开手。 “我、我们去树林里……”罗唯珊指了方向,不少女郎正往林子里躲去,林子幽深固然可怕,但是总比显眼的平地安全。 罗纨之同意了,两人飞快跑进黑暗里。 直到跑不动,她们才抱膝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后喘气。 罗唯珊小声啜泣:“要赶紧搬去建康!这里实在待不了了!” 罗纨之没有说话,但是今夜过后那些世家的确要重新考虑何去何从。 只是,建康又当真是个好选择吗? “啊——救命!”不远处有名娘子扯起嗓子呼救,但声音很快就抹灭在一声呜咽闷哼里,罗纨之和罗唯珊同时僵住了身。 在昏暗之中,两人对视一眼,后背皆是冷汗。 / “罗家人呢?”谢昀骑在马上,身后的侍卫环绕,苍怀驱马靠近,摇头,“只见到罗家主、大娘子和两位郎君,有四位娘子跑到林子里去了。” “派人去找。” 苍怀拱手道:“回郎君的话,已经派人去找了。” 谢昀握缰绳的手紧了紧,心底像是被眼前的火点着了,有些沉郁,蹙眉道:“一点散兵,戈阳太守竟如此慌张,如何为大晋保一地太平?” / 罗纨之和罗唯珊再不敢休息,即便累得腿脚虚软也要往前,她们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也不辨方向,幸好赶上了同样逃跑的郎君和女郎们,他们身边还带着些护卫。 “刘太守呢?”有人问起。 “他早跑了!这老东西看见情况不对,带着宠妾就赶着牛车逃了,把我们扔给胡人,他先前说什么来着,保证我们全须全尾回去,呸——杀千刀的老东西,我们回去马上就搬离戈阳……” 提起刘太守,怨声载道。 经此一遭,他们是再也不信戈阳能在胡人的马蹄下平安无事。 胡人来袭的时候约莫是天将亮未亮的卯时,现在天边已经泛起了白光,用不了多久就会彻底亮了,而此时,他们也走出了林子。 远远还能眺望到马城的烽火楼和远处城墙的黑影,如山峦一样静静伫立。 而黑影之前,几头健牛拉着两三辆车,朝着他们飞奔而来,一些丢盔弃甲的护卫跑得满头是汗,见到他们呆呆立在路边,有人挥着手呵道: “让开让开!还不让开!胡骑来了!” “胡人?!” “前面也有胡骑?” 人群又开始往后回涌。 罗纨之站在中间,不知道给谁推了一把,身子往旁边侧摔了过去,罗唯珊想扶她,也没扶住,索性把手收了起来,看着她急急催道:“还不快起来,我可要走了!” “别管她了,快走吧!”一个与罗唯珊相识的女郎拽住她。 “可是……”罗唯珊回头看罗纨之。 她们虽然并没有姐妹深情,可刚刚事发的时候自己彻底傻了,是罗纨之拖着她远离危险。 犹豫间,罗唯珊被人拉着走远。 罗纨之勉强爬起来,但是脚踝的刺痛让她深知自己是走不远了。 恰在这个时候,刘太守家的三辆牛车到了,刘四郎一眼看见人群里的罗纨之,眼睛为之一亮。 他从车窗伸出半个身子,远远就殷勤地挥舞手臂,大喊:“娘子,快!我拉着你,上我的车来!” 罗纨之诧异地看了眼刘四郎,但他车尾坠着的胡骑更让人害怕。 忽然,一阵箭雨呼啸从她头顶上空划过,钉入最前列的胡骑脖颈,人仰马翻,嘶鸣一片。 是军队? 罗纨之回过头,所见却不是着甲持枪的军骑,而是谢九郎带着谢家的部曲。 12 乖顺 那边的胡骑已经在射程范围外谨慎地勒住了马。 谢昀没有停下,只在经过的时候对罗纨之留下一句:“罗娘子稍等。” 刘四郎在旁边听见他的话,眼睛倏地瞪得溜圆,视线在两人身上切换不休,直到谢家的部曲骑马从他们之间经过,朝着胡骑远去。 “爹!谢家竖子是不是疯了啊?” 刘太守命人停车,从车窗伸出脑袋往回看情况,看见胡骑被拦住狠狠皱了下眉头。 “疯了,肯定疯了!还等什么,我们快走,真指望谢家那小白脸能把胡骑打跑?” 刘太守所言极是,一些跟着停下来查看的人也重新朝林子疯逃。 谢家郎君虽好,但与性命相比,那还是要分个轻重。 刘四郎对罗纨之盛情邀请,罗纨之却看也不看他。 “四郎,快走嘛!”车的娘子们一个劲劝刘四郎,生怕耽搁了逃命的时机,刘四郎被美人咬着耳朵吹着香风,只能扼腕叹息,抛下罗纨之。 罗纨之没有动。 谢九郎刚刚叫她稍等,那语气平静,就好像他不过是前去喝杯茶,很快就能回来。 他不怕胡骑吗? 罗纨之心里很怕,胡人会野蛮地把晋人开膛破肚,将他们的皮做成风筝,骨头做成笛子,头颅砍成酒杯。 若沦落到他们手里,一刀毙命还是最仁慈的死法…… 那些郎君都怕得屁滚尿流。 他怎么能不怕呢? 戈阳太守已经带着侍卫已经跑的没影,罗纨之不愿意跟着刘四郎,心底好似更倾向于相信谢九郎。 她慢腾腾挪到一块草皮上坐下,从头上拔出一枚银钗藏于袖中,尖端抵着掌心,冷汗让锋利钗尖变得更加冰凉。 谢九郎领谢家部曲与胡骑对峙在冉冉升起的旭阳里。 橘黄的暖光映着锃亮的刀锋和金属的马镫。 罗纨之透过人群能眺见谢九郎骑在马背上的身影,他肩膀很宽,腰身挺直,莫名就让人觉得很可靠。 他是芝兰玉树的谢家郎,可她还不知他骑马也能这么英武洒脱。 世族们都喜欢犊车慢行,以乘犊车为尊,乘马车为耻,认为清高风流,牛车清谈才能彰显他们的尊贵,更别说骑马纵行,那是急躁莽夫所为。 可胡骑来临时,还是马跑的快啊。 罗纨之艳羡地看着那些会骑马的郎君,若她会骑马,再遇到胡骑的时候,就不至于跑断自己的小腿。 她正盘算着如何能学上骑马,心里的恐惧削弱了,这时前面的胡人有了动静。 “胡人退了!胡人退了!” 树林里传来一阵欢呼,罗纨之扭头才发现不知道何时,一些年轻的郎君正躲在树后。 他们不敢靠前,但又关心前方的状况。 就像她一样,心底不由自主选择了相信谢家郎。 “谢家九郎果然有本事!走走,我们回去跟他们说,刘太守的脸都要丢光了!” 罗纨之不由站起身眺望,胡骑跑得快没影了,谢家黑骑如退潮,很快就漫到她脚边。 一匹健硕的黑马踏着雷霆的步伐,急急停下,脖颈上鬃毛都仿佛在怒张,巨大的阴影笼罩罗纨之,她吓得一动不敢动。 想要学骑马的心瞬间就淡了下去。 “郎君,这娘子信极了你,居然没有逃跑!”刚刚谢昀对她说的话,谢家部曲都听见了。 谢九郎骑在马背上,望着她惨白可怜的小脸,温声问:“罗娘子不怕?” “怕。”罗纨之慢慢把袖子里银钗推回去,指了腿,“但我崴伤了脚,走不动。” 这倒是大实话,哪个女郎见到这样的场面会不害怕?不会像只受惊的小梅花鹿快快躲起来? 这小女郎分明是因为走不动才留下。 谢家部曲大笑了起来,谢昀也笑,他把手里的弓箭扔给身后苍怀,从马上翻下,打量了下她不敢落足的模样,“我让人送你回去。” 刚才怕她乱跑,遇到林子还没被收拾掉的胡骑散兵才要她留下等。 罗纨之泪眼婆娑,“听闻九郎会医术,帮我看看吧,万一久了腿废了怎么办?” 好像是真的害怕。 可若是真怕,现在应该早点回去找个大夫看,就这么信他? 谢昀伸出手臂给她,“到旁边坐着,我看看严重不严重。” 罗纨之把手虚搭在他的小臂上,隔着袖子也不敢握实。 她坐下时把腿曲起,稍拉起裙摆,方便他查看。 逃命匆忙,她连足衣都没穿,脚踝就这么光着,白腻的肌肤无暇,别说明显的红肿,就连青紫的淤痕都没有。 罗纨之看着不对劲,怕谢九郎起疑,连忙道:“是真的,我刚才被人推了一下,摔地上了,你看我的手都擦伤了。”她伸出左手,掌心指头都有石头划出的细痕,不过因为浅,基本已经无碍。 “你倒是伤不断。”谢昀往她脸颊上的划痕上瞟了眼,伤口淡了不少,她恢复得很快。 罗纨之眼泪盈睫,好不可怜。 谢昀用手指在她脚踝摸索按压,真崴脚难装,试了几下罗纨之就冒出冷汗,蹙眉咬着嘴唇,呼痛。 他诊断:“并未伤到骨头,仅是扭到了,瘸不了。” “那怎么办,郎君,我好痛,走不了路。”罗纨之盈盈水眸信赖地望着他,当他是能救她于水火的神医。 谢昀本想叫苍怀牵匹马过来把她送回去,闻言想了想,就坐到一边,“我帮你推拿一下,好的会快点。” 罗纨之只不过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谢九郎居然给她这么一个大惊喜,不由微愣。 堂堂谢家九郎纡尊降贵,为她推拿伤脚? “你是想我轻轻的,还是重重的?”谢昀没有把自甘堕落的行为放在心上,还细致地询问起她。 这是什么问法,罗纨之完全没有头绪,只能虚心请教:“这两种治疗,有什么不一样吗?” 谢昀似笑非笑地弯起眼:“重重揉你会痛些,但是时间会短,轻轻揉你会舒服,但是时间会长。” 罗纨之很快就回道:“那就先轻轻后重重吧。” 谢昀“嗯”了声,声音上扬,略带不解。 罗纨之低下头,温声细语解释道:“……这样我可以跟郎君多待一些时间。” 这女郎…… 谢昀还没见过这样给点颜色就能开染坊的女郎,不知道该气还是该恼,他最后轻轻笑了声,遂了她的愿。 “郎君为什么会带着手套。”罗纨之两次接触都感受到他手上带着一层类似薄丝的手套,肉眼看不太出,但是触摸到就能知道那不是真实的皮肤。 他或许不太喜欢别人触碰,也不喜欢触碰别人,所以才会戴上手套。 “防止伤手。” 九郎轻轻揉着她的脚踝,果然不太疼,因为他手法得当,甚至还有些舒服。 罗纨之趁机观察他的手指,长而匀称,指节没有粗大,精致地像是玉器。 对于谢家郎,她有太多好奇。 “郎君在建康也不乘犊车吗?” “不乘。” “那其他世族不会因此觉得郎君……格格不入?”罗纨之奇怪已久。 世家大族都崇尚犊车,就连罗家都也不例外,而这些都是建康的风气吹过来造成的影响。 罗家主还常说,马是粗鄙武人所乘,我等为氏族,不可自堕身份。 谢昀用并起的指头推着她的脚踝穴位,闻言抬头,淡然道:“我乘马车代步,骑马行街,皆是因为我喜欢,旁人的看法我不在乎。” 罗纨之怔了怔,乖乖点头。 心里却不由想:那都是因为他出身谢家啊,因是顶级门阀,世人都要看他们眼色行事,仰他们鼻息存活,这样家族的人即便做出不符合常规,不遵照习俗的事情来,说不定还会得到一句“人生贵在适意尔”的评判。 所以即便谢家郎乘马车,骑大马,也不会有人对他露出鄙夷之色,反而会觉得这才是不一样的上等门户。 可她仅仅是表达一句不愿为谢家妾,就会有无数的手指戳着她鼻尖道:“你也配?” 你也配嫌弃谢家? 她是不配,只有谢家郎嫌弃她的份,香囊不需要可以直接拒绝,拿了又送给别人……真不是人干的事! 罗纨之看着旁边光映照人的谢家郎君,忽然就坐不住了。 “郎君,你可以重一点,我受得住。” 女郎的情绪并不难懂,谢昀察觉出她没来由的冷漠。 上一刻还嗓音软软地说想和他多待一会,下一刻就巴不得马上腿好,然后跑得远远的。 他又哪得罪了这小女郎? “当真?”谢昀语气平淡,但是下手却重。 罗纨之当即“啊”了声叫出来,眼泪涌出,沾湿了睫毛和小脸,抽着气道:“轻点、轻点!” “疼?” 对方还装模作样地问,自己下的手不知道吗? 罗纨之眼泪都模糊了视线,两只手护住自己的脚踝不让他再下“毒手”,连连点头,“太疼了……” 谢昀收起手,目光落在她哭得花猫一样的小脸,心口却涌起一阵邪火。 这女郎温柔待她的时候,就会有余力生出百般心思戏耍他,唯有让她疼的时候,才真老实乖顺! 13 灼灼 疼过一回,罗纨之说什么也不要他这个“庸医”治疗。 没得她小伤也被他弄成了大伤,她可不想当个瘸子。 谢昀让侍卫牵着一匹温顺母马给罗纨之代步。 第一次骑马的感觉差极了,马背颠簸,马鞍还是硬牛皮包着铜边,这一路下来罗纨之觉得臀部的“伤势”可能比脚踝还要严重。 她不敢想象马奔跑起来,硬邦邦的牛皮鞍撞着臀和大腿得多痛。 在她百般忍耐后,总算到达先前驻扎的地方。 虽然胡骑大队已经撤离,但是此处紧张的气氛不退。 世家的人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知在议论何事。 “阿父,是罗纨之!”罗唯珊听见动静,看见谢家人马回来,忽见里头居然还有罗纨之。 罗家主回头,罗纨之刚被人扶下马。 “她怎么与谢九郎一块回来了!”罗唯珊的担心都化为嫉妒,跺脚道:“早知道我就不跑了!” 冯大娘子给了她脑袋瓜一掌,“浑说什么!命都不要了?” 那是罗纨之命好,要是有个差池好歹,不就被胡骑掳走了! 不过她怎么就这么命好,偏偏让谢九郎给捡到了? 罗家主暗暗高兴,赶紧迎着谢九郎而去,认领下自己的女儿,旁边的注目让他面上有光。 罗纨之忍着疼,走到罗家主身边, “九娘,快谢恩,这是谢家九郎。”罗家主像是没有看见她不适,转头对谢九郎笑道:“我刚刚还在担心九娘的安危,幸亏得九郎相助,罗家感激不尽。” 罗纨之对谢九郎款款行礼,敛眉低眼,脸上还带着些羞涩和紧张,随父亲道:“谢九郎相救。” 就好像是头一回见到他,头一回认识他。 谢昀在父女俩恭卑的姿态上扫了一眼,唇角扬起浅弧。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罗家主正想再介绍罗纨之,那边谢家的部曲大步走来,打断了他。 “郎君,抓到一些流民趁乱想掠夺财物牛匹。” 刘太守气哄哄冲来,拧眉怒道:“谢郎君,那些流民居然敢抢世族的物资,按律当杀!你的人为何阻拦?” 谢昀还没下马,手挽了挽缰绳,居高临下望下来,“流民怎么会在这里?” “我们是追着胡骑来的!”一个穿着短褐葛衣的青年被反捆着手臂带上来。 太守指着说,这就是流民头目。 罗纨之认出所谓的头目居然是先去遇过的齐赫,不免吃惊。 “你们追着胡骑?”谢昀挥了挥手,让人放开他。 齐赫动了动被束僵的筋骨,朝前拱手道:“看这位郎君是个明事理的,我齐三并非强盗,胡骑在这里抢掠,还是我与弟兄们把他们赶跑的,这些东西若是有主,我们不会动!” 刚刚胡骑袭击,世族们为了保命,逃之夭夭,物品都是丢下不管。 人群里有长者觉得被几个庶民轻视,有失颜面,立刻道:“不管怎么说,这些贱民的确觊觎了世族的物品,不死也要受到刑罚!” 齐赫身后的兄弟嚷了起来,“凭什么!我们可是替你们打跑了胡人!” “凭什么?就凭我贵你贱,贱民怎可肖想世族的物品!” 罗纨之扭头看谢九郎。 希望谢九郎不像其他世族,能够温和地处理这件事。 谢昀见她神情关切,像是为这个庶民担心。 是她认识的? 再看那叫齐三的人,五官周正,身形健硕,不同一般的世族儿郎。 齐三让弟兄们冷静下来,自己独独走上半步,挺起胸膛,中气十足道:“若贵人一定要责罚,就拿我一个吧!他们是不知者无罪,我是判断有误。” 谢昀见他行止有度,谈吐清晰,不由问道:“你读过书?” “读过一点。” 谢昀道:“你们把所拿物件尽数交还,我就放了你们。” “谢九郎,这里不是你一人说了算吧?”刘太守不满。 “我以我的法子处置,太守若有别的意见,也等我处置完了。”谢昀微微一笑,目光扫向他身后,补充道:“若你的侍卫能和这些庶民一搏的话。” 刘太守面色铁青。 这些流民人高马大,身强体壮,还拿着棍棒锄铲当武器,发起疯来他的人也要伤不少,他本打算借谢家的部曲处置这些流民,不费自己一兵一卒最好。 对于谢昀开的这个条件,齐赫一口答应了。 他身后的那些本来还激愤不平的流民相互看了看,没有一人反对。 罗家主听到归还东西,心里松了口气。 这些流民抢了他四头健牛呢! 罗六娘和七娘过来把罗纨之扶到干净的地方坐下休息,就回去帮忙。 因为胡人和流民的原因,车损牛伤,收拾休整都需要时间。 罗纨之低头揉脚,听见脚步声靠近抬起头。 齐赫杵在她面前,欲言又止。 罗纨之不想让他在干巴巴站她跟前惹眼光,只好先开口问: “郎君有事?” “还真是女郎!”齐赫立马高兴起来,脸皮微红,“我刚刚听女郎同令尊说话,觉得声音十分耳熟,是你在戈阳城给了我钱为妹妹治病!” 女郎声音动听,容貌又如仙子般,果然是个心善的好人。 罗纨之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遇上他,摇头道:“一点小事,郎君不必挂怀,令妹的病想必已经大好了。” “托女郎的福,已经好了。”齐赫直点头,“不想能再遇女郎,早知道就带小丫头来拜见恩人了。” “原来齐郎君在这。”苍怀出声。 两人循声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谢九郎已经走到边上,正打量他们两人。 齐赫回身拱手,对谢九郎很恭敬,“郎君还有吩咐?” 谢昀把目光从罗纨之身上收回,道:“齐郎君组织流民,自发抵御胡人,几十上百的散骑拼一拼兴许能胜,遇到正规军就是枉送性命,你识字,这里有兵书两卷,或有帮助。” 苍怀捧齐两册书简上前。 齐赫吃惊,擦了擦手,不敢置信道:“书简珍贵,郎君竟赠于草民?” “兵书在战场上才有用武之地,束之高阁不过是废品。”谢昀道:“另有一封信,郎君看之,可考虑一二。” 苍怀将东西都交给齐赫。 齐赫如视珍宝,抱于怀中。 待齐赫走后,罗纨之好奇问:“九郎为何对他如此看重?” 书简是何等珍贵,听闻南渡的时候许多世家宁可抛弃家财也要装满书简。 这些墨字才是真正累世的家财,是门阀立世的积石。 “此人有勇又有义气,其他的流民都听从、信任他,他们组建的力量妥善利用,不逊于城卫。”谢昀解释,“若他能庇护一方,也是件好事。” 听见“庇护一方”,罗纨之心中微动。 谢家郎君对他寄以厚望,说明这齐三郎君真有些本事,而自己又对他有恩,若在他的庇护下自立门户,获得自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呀! 那她何须再惶惶度日?! “罗娘子在看什么?”谢九郎嗓音里带着笑。 罗纨之想得出神,都忘记身边还有人,抬眸看去,九郎似笑非笑的模样让她竟有些心虚:“……没什么。” 谢九郎徐徐道:“灼灼如狼,似曾相识。” 苍怀立在后面无情补充:“就同看我家郎君一样。” 14 好奇 罗纨之瞬间清醒。 不说等齐三郎熟读兵书,成就大事还需要多少年,就眼下,她的危机迫在眉睫。 谢九郎还等着她解释。 “我只是好奇能得九郎看重的人,遂仔细观摩一下,不过比较下来还是九郎更卓尔不凡……” 谢昀没有被女郎的一番好话打动,反而挑了眉,“是吗?” 罗纨之点了点头,又叫:“郎君……” 谢昀“嗯”了声。 罗纨之小声道:“郎君脖子上被咬出了包。” 谢昀:……” 他往脖颈上一摸,确有几个小包。 她不提醒还好,一提醒就开始发痒。 “郎君没戴我送的香囊,是因为不喜欢吗?”罗纨之把目光瞟向苍怀。 苍怀立刻捂住腰间的香囊。 怎么回事,刚刚不是他与郎君在审问这女郎吗?怎么突然就变成她在盘问他俩了? 这是倒打一耙! 他都忘记这女郎绝对是颠倒黑白、蒙混过关的好手! “罗娘子从未告诉旁人你我相熟,我怕戴上众人皆知出自娘子手的香囊会给娘子惹来麻烦。” 谢昀却像是不知对方是故意在岔开话,好整以暇反问道:“你说是吗?” 她刚在罗家主面前和他装不熟,被谢九郎尽收眼底。 “……” 罗纨之两眼圆睁,佯装才了解到他的良苦用心,感动道:“原来是这样,郎君为我思虑周全,反倒是我小气,还因此闷闷不乐了许久。” 那秀眉深蹙的模样当真看起来甚是懊恼。 “若你不高兴,我收好就是。”谢昀朝旁边看戏的苍怀伸出一手。 苍怀“啊”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把香囊交回去。 这罗娘子心眼虽多,但香囊的确是好东西啊! 罗纨之重展笑颜,特意嘱咐道:“郎君脖子上的虫包千万不能拿手挠,将香囊里的粉倒出一些,用水调好,敷在包上,可以止痒消肿。” “好。” 苍怀默默记牢,跟随谢昀离开。 庾十一郎在树后蹲了许久,手里的瓷瓶都要被他手心捂热了,总算等到罗纨之身边没人。 他大步跑上前,关切道:“九娘,你是不是脚受伤了?我这里有药……” 罗纨之收起脚,微微摇头:“一点小伤,我休息一下就好了,郎君什么时候来的?” “我一直在旁边等着……” 说到这个,庾十一郎还有点委屈,“九娘,本来我也想去找你,但是七哥不让我乱跑,你是不是很怕?下一次……” “这种事可不想再遇下一次了。”罗纨之心有余悸,打断他:“而且十一郎,你也没有义务和必要来救我啊。” 再三被拒绝,庾十一郎心里难过,想到她刚刚和谢九郎相谈甚欢,吃味道:“九娘,你难道是……喜欢上谢九郎?” 罗纨之沉默须臾,低声道:“谢家郎高贵,我这样出身又怎堪配,不过葵藿倾阳,得日灿光照,已心满意足。” 庾十一郎苦涩不已。 暗恋的心酸他最是明白,眼下知道罗纨之居然爱慕上那人,他又心疼她。 “你明知不可,为何还要?” 谢家的门第可比他们庾家高多了! “郎君不是也知不能,为何还要?”罗纨之目光沉静。 “我……”庾十一郎辩驳不得。 母亲不允,他也左右为难。 苍怀及时走出,重重的脚步声打破这满是酸涩的氛围,他朝罗纨之深深看了眼。 这女郎对郎君果真有不一样的心思,只是地位悬殊故而摇摆不定,这也再正常不过了! 他面无表情行礼:“见过罗娘子、庾郎君。” 罗纨之惊讶望向他,“苍护卫怎么又回来了?” 听了这么久墙角,居然也没有被虫子咬成猪头? 苍怀对罗纨之道:“郎君吩咐我去督察流民归物遣散,为郎君治虫痒一事能否请罗娘子代劳。” 这机会是谢九郎给的,罗纨之欣然前往。 侍卫端来装满清水的银盆放在前车板的地方。 谢昀坐在铺有锦垫的树桩上,偏头露出脖颈,从下颚延至领间的线条流畅。 几个肿成黄豆大的虫包周围泛了红,可见主人还是挠了它们。 “郎君怎么没忍住?”罗纨之不由嗔怪。 她的嗓音天生带着柔,如绵绵春雨,像随风柳絮,也带着媚,像是数指轮拨的琵琶,四弦连珠音回悠悠。 声音近在耳畔,谢昀呼吸一滞,他稍仰起头,好像这样能让他舒缓些。 “你说得我痒了,这才没忍住。” “……原来是我的错?”罗纨之偷笑了声,本来她就是借机转开话题,不想谢昀追究她和齐赫的渊源。 谢昀轻“嗯”了声。 罗纨之抽开香囊绳,往铜盆里抖出一些药粉,用侍卫递过来的玉柄搅拌融化,而后又挽起双袖,把素巾按进盆里,饱吸棕黑的药水后拧得半干,走到谢九郎身侧,压在他几个红包上,见他还算舒服,趁机问道:“郎君可否讲讲谢家三郎的事?” 才阖上眼的谢昀微睁双目,“三郎?你问他做什么?” “好奇呀。”罗纨之边把药水均匀涂抹上去,嘴里也没停:“听说三郎脾性与九郎大不相同,是不是脾气不太好?” “你觉得我的脾性很好?” “那自然是好的,九郎心善,知我难处还赠衣给我,这次又在胡骑手底下救了我。”罗纨之朝他笑了下,又把话引回去:“而且三郎是谢家未来的宗子,一定待人严厉吧?” “族中子弟确实都认为他比较难亲近。” 这是自然,要不然也不会传出冷酷无情的传闻。 罗纨之好奇:“不过他是九郎的亲兄长,九郎觉得他是怎样的人?” 谢昀想了想,回道:“不好说。” 不好说? 罗纨之心里暗暗道:莫不是实在太坏了,而九郎心善不忍心说哥哥坏话,故而不好评价? “那谢三郎早已及冠,怎么没听说他娶妻妾呀?” “家父去世,守孝三年。” 罗纨之一怔。 谢三郎和九郎的父亲并不是谢家现任族长,对于他的事情外界少有传闻。 “抱歉,我不该提。” “没什么,三年也快过了。” 罗纨之恍然大悟。 难怪,难怪从前没有听过谢三郎娶过哪家女郎,纳过哪几个美妾,原来是因为守孝的缘故,如今三年快过,岂不是正是时候? “那谢三郎会纳妾吗?” 谢昀没有立刻回答,借以余光那点视野,把罗纨之忐忑、担忧的神情看入眼底。 “你不问我,却问三郎?”谢昀似笑非笑,“罗娘子,你是想做三郎的妾?” 15 水滴 可你不是不纳妾的吗? 谢九郎语出惊人,罗纨之愣是忘了手下卸劲,药巾挤出一道棕黑的药水,凝成水柱顺着那如瓷白颈往下。 糟了! 这幕实在惊悚,罗纨之脑中如有一根弦“铮”得声断了,居然丢下药巾意图用手去阻那水流,可柔指腻滑压根不吸水。 短短时间里,包括谢九郎本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罗纨之已经放肆在他的脖颈上又摸又抹,最后两只手还牢牢按住他衣襟。 可那一行药水,已经无可挽救地消失在襟缘。 远处的嘈杂、周遭的呼吸声皆为之一静。 罗纨之无辜张眸,“我……我不是故意的。” 真不是故意。 谢昀:…… 冰凉的水滴在皮肤上肆意滑落。 罗纨之身子朝他前倾,那馥郁的香味还扑鼻而来,他喉结突然一阵发痒,用力阖上眼,才能摒弃掉异样的反应。 “还不松手?” 罗纨之“哦”了声,飞快拎起两只手,谢九郎的衣都被她弄湿了一块。 侍从连忙拿来干净的帕子递给谢昀,谢昀压在颈侧没动,其实擦与不擦已经没多大用,因为水已经流了下去。 罗纨之用帕子抹着手指,只敢用余光瞟着谢九郎。 也不知道从领口滑进去的药水最后落到什么地方了。 视线顺着九郎的脖颈往下,是颈窝?胸膛?或者腹部…… 九郎肤色玉曜,若沉凝了棕斑,岂不是白玉有瑕? 谢昀敏锐的目光转落在她眼睛上,似带警告。 罗纨之没有被他吓退,反而柔柔问:“郎君,你还痒吗?” 嗓音如蜜,带有讨好。 谢九郎没理她,转头叫来随行的医士检查罗纨之的伤脚,得出同样无碍的结论。 罗纨之知道自己瘸不了,趁九郎没恼赶紧离去。 待各大家族收拾好开拔上路,速度比来时不知快几倍,仿佛胡骑的尖刀犹在驱赶他们。 / 金乌西坠,居琴园迎回主人。 谢昀习惯南地潮湿炎热,每日必沐浴,在外不便也就罢了,赶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洗净后泡在浴桶里,以解疲乏。 外面有吵闹动静,他睁开眼。 “苍怀。” 苍怀推门而入,在屏风外放下衣物,禀道:“是几名婢女想进来伺候郎君。” 细致洁白的纨纱隔断了里面的水雾,人影绰绰。 苍怀不知道郎君是不是睡了过去,久久没有回应。 “属下这就把她们打发走。” 他正要离开就听见里面传来吩咐:“调她们去外院,不必入内伺候了。” “……是。” “怎么?”谢昀听出他应得有些犹豫。 苍怀是他身边最近的人,本该最明白他的心思,只是近来谢昀所作所为频频出人意料,导致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郎君与罗娘子相处时不见排斥,属下以为郎君兴许可以慢慢接受……”苍怀顿了一下,低声道:“毕竟郎君出了孝期也该商议婚事了。” 一直不与女子接触,总不能让未来的大娘子进门当个摆设吧? “我与罗娘子怎么了?”谢昀的声音仿佛都给热汤泡慵懒,像雾气轻轻飘出。 苍怀说不出口。 脑子里都是白日郎君直勾勾看着罗娘子,眼底尽是汹涌的潮水,像是要把人吞了。 也是是罗娘子今日实在做的太过火,居然对郎君动起手来! 要知道郎君最讨厌别人碰他,尤其是年轻女郎。 但苍怀也不敢妄下定论。 谢昀道:“出去吧。” 苍怀如蒙大赦,忙不迭退走。 谢昀后仰着头,靠在桶壁,闭上眼。 从壁沿溢出的水滴在地上。 滴答——滴答—— 空洞回响。 他儿时所居的院子,雅致的竹林前怪石如堆,架着一杆滴水竹漏,也有这样的滴答水声。 他一直都很喜欢在那儿看书。 直到那天,他看见族老的宠妾与他的堂叔在一块。 堂叔是位博学多才的儒雅郎君,还是除了父亲与大伯之外,谢昀最敬仰的长辈和老师。 他文质彬彬,典则俊雅,不少士林晚辈都赞他有出尘之风,对他心慕手追。而那美妾是堂叔父亲的心头所爱,是个会蹲下与孩子讲话的温婉娘子,府里无人能说她一句不好。 本该以礼相待的二人不知因何争吵而闯入他的竹林,然没多久就急切地扭在一块,仿佛是突然间被妖魔夺了舍,粗.鲁、激.烈,两头互相撕扯的野兽在朗朗白日下,苟且。 苟且。 他从祖母哪里听来的词,祖母说这是污秽。 他深以为然。 堂叔在他心中不再清雅绝尘,他就好像是一片雪花跌进了泥淖里,融成污水。 事实也正如此,堂叔失去了一切。 会被欲.望抓住的人不会是他的老师,谢昀将堂叔的身影摒除在外。 许是因祸得福,他在很小的年纪就懂得分寸,不喜欢婢女环绕,更别提耽溺女色,以至于后来遍读那些艳.□□画都不会像其他郎君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他与堂叔不一样,他能做得更好,他也应该做得更好。 苍怀出去后,婢女被遣,四周归于安静。 谢昀阖上双眼,放任思绪四散。 耳畔忽而传来一声呢喃:“郎君,你还痒吗?” 他喉咙痒得像是吞了根鹅毛,脖颈上的水珠别有目的地乱滑…… 如若有实形。 不是水珠,是手,是女郎柔软又放肆的手。 他暗暗咬住后牙槽,罗纨之这胆大包天的女郎。 她的手从颈侧滑下,好奇般捏了捏他的喉结,他忍不住喉结往下沉,咽了下。 手指跟着落到了胸膛徘徊了一阵,又慢悠悠溜去腹部,一往直下,他猛地直身,大手伸出。 水哗啦一声齐齐冲撞到浴桶,涌出,砸到地板上。 待到水面慢慢荡平。 他低头看见——他抓住了自己。 16 消息 春祭兵乱之后,刘太守威望直坠。 而居琴园前门庭若市,众人都带着厚礼上门谢拜。 谢九郎一如往常,尽数谢绝。 罗家主也试过带罗纨之等女郎上门,但也不得入见。 恰在这个令罗家主又要急上火的时刻,冯大娘子的兄弟带来好消息。 冯家早一两年已经迁至建康西南不远的西州城,族中人官小地卑,说不上话,这次还是得知戈阳丞周大人回到建康后,力荐罗家主做官。 虽然只是个八品小官,但能举家南渡,扎根建康了! 清晨,罗纨之与族中兄弟姐妹按惯例去拜见老夫人。 原本罗家有三房兄弟,长房为家主,闻达士林,官至五品,只可惜早亡,留下独苗罗二郎。二房为罗纨之父亲这一脉,才智不出众,替家族管理产业倒是不错,罗家的家产就是从他手上起来的,三房因为与二房争家主之位失败,愤而分家,已经迁至他处,多年不曾联系。 老夫人杨氏虽然选了二子为继,但始终觉得他不如长子争气,罗氏一族眼见就要败落,她愧对先夫,整日愁眉苦脸。 自听到冯大娘子传来的佳音,罗家主终有官身,老夫人整个人都精神了,对小辈们更是和颜悦色。 罗纨之趁机拿出做好的驱虫香囊给老夫人,杨氏笑着收下,还拿起来嗅了嗅,“咱们家就要去建康了,择日我欲去安城一趟,最后见见我的老姐妹,九娘得空做多几个香囊,康老夫人上回写信还说起过呢!” 罗纨之起身应了。 罗家准备迁至建康,在戈阳的家产就不得不早做打算。 布帛存货可以充当银钱使用,若能带走自然是尽量带着,但布坊和织娘却不得不仔细考虑。 冯大娘子思量了几日也没有下定决心,来找老夫人求助,老夫人有心考验小辈们,就把难题又抛了下来。 罗唯珊天真道:“让她们继续干活为我们织布卖钱不就是了。” 罗常青点头,亲妹妹说的话他总要支持。 六娘七娘都不吱声,不敢表现。 罗二郎张口欲答,余光瞥见罗纨之,反问起她道:“九娘可有想法?” 罗纨之知道二哥是想要她能够多表现表现,获得老夫人欢心。 “你但说无妨,祖母只是想知道你们的看法。”杨老夫人不喜欢月娘这个出身低贱的妾室,但罗纨之好歹算是他们罗家的子嗣,待她不刻薄也不亲近。 罗纨之只好道:“布坊能卖则卖,绣娘可择优带走,其余遣散。” “你说得轻巧!那布坊可是阿父用心经营建造的,卖多少都是亏啊!”罗唯珊嚷了起来。 “五姐姐说得不错,卖多少都是亏的,眼下这个时候,粮米飞涨、良田和优铺却狂跌不止,能卖出手已是万幸。”罗纨之并不心疼罗家主到底为之付出了多少,她就事论事。 “多犹豫一日,就多损失一分。” 老夫人随着罗纨之话落,点头。 罗唯珊和罗常青兄妹两同时闭了嘴。 “难怪阮娘子说你是个聪慧的,既然都想到这一步了,那如何让我们罗家损失最小,可有想法?”老夫人捏着香囊,眼睛在观察罗纨之。 当初罗家主要选她给谢家时,她本来是不同意的。 送一个笨蛋去,不但无法给罗家带来助力还可能会引来祸端,但若太聪明——只怕日后不好控制…… 罗纨之沉思片刻,脸露难色,轻轻摇头。 罗唯珊笑出声,“瞎猫碰到死耗子。” “那都去想想吧,要是谁的办法好,祖母到建康就送一个铺子。” 罗唯珊撇下嘴,小声嘀咕谁稀罕。 旁边的罗纨之却心里一动。 她和月娘没有自己的私产,靠府上发放的月例过活,只是月娘身体一直不好,看病吃药都花钱,这么多年母女俩没有奢侈过活但也没能存下几个钱。 罗唯珊看不上的东西,她却很看得上。 因为老夫人的许诺,罗纨之比罗家主还操心布坊一事,每日都会偷溜出罗府满大街转。 苍怀出门办事都撞见过她好几回,了解到她在积极为罗家出手产业后回头就报给谢昀知。 谢昀因为那个梦,好几日刻意没有去想罗纨之,忽然听见她居然在忙这种事,神情也略略有些微妙。 罗家主不再上门也就罢了,罗纨之居然也没半点反应,一点也不像她之前的积极表现。 “随她。” 苍怀了然。 其实郎君若想帮她,这点小钱还是出得起。 但是他不高兴,就不想帮她,苍怀能够理解。 罗纨之从罗二郎那里了解到过往布坊的生产能力,以及存储的原料等种种情况,又打听了好几个最有可能接手的人家,比较一二。 像罗家这样能够在一年之内离开戈阳的毕竟是少数,其他人家少说还要准备个三四年,若是买下布坊的价格低于所带来的盈利且运营的时间越长,收益越丰,其实还是值得被接手的。 等她找到中间人去试探,有七八成把握后才挑了个大娘子、罗家主与老夫人同在的时候去说。 老夫人也没有想过小辈中真有人会去认真考虑这事,等罗纨之把自己找到的最好买家、估算出来的价值以及如何谈妥都清楚列在纸上递上来时,她才真正惊讶了,连忙递给罗家主看。 “九娘,这件事你办得很不错,短短时间里居然能将这些都理得清清楚楚……”罗家主看完觉得这亏损不算大,赞不绝口。 冯大娘子沉了脸,她是不贪老夫人那个铺子,就是自觉自己孩子被比下去了,罗纨之装作不知道,垂下眼睫乖顺道:“都是母亲教得好。” 老夫人看见她眼睛下还是乌青一片,人也比前几日憔悴许多,为了这东西没有少吃苦。 罗纨之的样貌太出挑,以至于都叫人会忽略掉她兴许还有别的天赋,至少在这处事条理上,她当得了一位好主母了。 可惜啊……只可惜出身不够。 “看样子是我埋没了你,早知道就该让你帮忙管起铺子,说不定我们罗家现在都是戈阳首富了!” 罗纨之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没有被罗家主这样夸赞。 她抿唇微笑,心里隐隐有了期盼。 父亲或许会让她到建康去管铺子,若能得到这样的机会,她一定会好好表现,让父亲满意。 “正好,我这里还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罗家主放下纸,看着罗纨之温柔可亲道:“我已经托人联系上谢家的一位长者,说起来他还是族长谢珏的长辈,他听过你的美名,便愿意向三郎引荐你……” 罗纨之的笑容渐渐从脸上消退,遍体生寒。 她在努力的时候,罗家主也没有一刻放弃。 / 下雨了,罗纨之立在窗边失神许久。 潜意识里她觉得并不会如父亲所希望的那样顺利,可万一呢? 她敢赌这个万一吗? 而且即便没有谢三郎,还可能会有王三郎、顾三郎…… 建康门阀世族有那么多,父亲已经没有把她当作人看,她只是一匹待价而沽的罗纨,送给谁能让他获利最大,才是他唯一会考虑的事。 她从屋子中走出来,顶着细雨从角门而出。 租来的牛车相当简陋,四面都是空的,细雨毫无阻拦地飞扑进来,罗纨之抹了两下脸,抱起双膝缩在一角,不甘又无奈地低声道: “去居琴园。” 17 力盛 居琴园的大门时常紧闭,罗纨之立在门前握起铜兽门环,迟迟没有敲下去。 她怔怔目视眼前的这扇漆木门。 忽而长长呼出一口气,转身坐到了门阶,困乏地闭上眼,想先歇一歇。 屋檐外挑,细雨如帘。 她裹着半湿的旧衣,这一阖眼就陷入昏睡。 耳畔仿佛传来了敲门的声响—— 咚咚、咚咚。 “阿父!我娘发烧,请个坐堂医来看看吧!”她大力拍着正房的院门。 两个壮实的仆妇大步走出,将她推倒在地,“吵什么吵!扰了主母家主休息,你有几层皮够剥?” 她们居高而视,面容如长着獠牙的巨物。 “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浑身上下没有几两肉,头发乱草一样,主母身边的婢女都比你一个女郎好看!” 另一个厌道:“别说是罗府的女郎,就连街上的乞丐儿都不如!” “求求你们,帮我通报一下,我娘吃了大娘子赏赐的参汤就高烧不退,若是阿父也吃了,会不会也生病啊……” “住嘴!你莫不是还在怪主母的恩赏有问题?主君的身体自有人照料,何须你担心?” “那帮我求求阿父,请个坐堂医吧……” 细雨绵绵,冰冷如针。 仆妇们给她的只有冷嘲热讽。 “没有好处,我们何必为你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 一滴水落到罗纨之眼皮上,她还未睁眼就感觉外边似乎比之前暗了许多。 是已经天黑了吗? “怎么睡在这?”清润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罗纨之睁开眼。 原来不是天黑,是谢九郎撑着油纸伞挡在她的身前,水珠沿着他微倾的伞面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间隔着一颗落下。 她擦掉脸上的水珠,顺便揉醒困顿的睡眼,就坐在地上,仰头看他,“郎君出门了?” “恩,有事找我?”谢昀直起身,打量着女郎无精打采样子。 她看起来累极了,眉宇轻蹙,眼下乌青,又被雨浇得湿漉漉的,像是一团从鸟巢掉出的小雏鸟。 罗纨之点了下头。 “那进来吧。” 主人发话,苍怀把罗纨之领到客院。 不多会健妇挑着热水、婢女们准备好沐浴用的澡豆、素巾等物便侍立在屋内。 罗纨之不习惯有人在旁伺候,自己换掉湿衣擦干头发,弄好不过一刻钟,婢女把她带到谢九郎所在的天明院。 苍怀又引她在避雨的廊道穿行一段路,推开一扇雕花格扇门,“郎君在里面。” 罗纨之谢过他,毫不犹豫迈入。 苍怀一瞥她侧脸上的神情,竟带上破釜沉舟的气魄。 他鬼使神差合上门。 门扇发出轻微的声响,正跪坐在锦席上、身着苍青色广袖大衫的谢昀抬起眸,他背后开有如满月的窗洞,顶梁立地,蒙有透光如萤的蝉纱,两侧镶贝金铜丹鹤席镇左右而立,伸颈展翅,宛若簇拥着一位令人心生懔懔的神明。 罗纨之脚步缓了下来。 谢昀用竹简朝旁边的坐席点了点,“布坊一事你已经办成,还有何事?” “九郎知道?”罗纨之一问就觉自己愚笨,谢九郎神通广大,有什么不知道? 在他指的四方锦席上跪坐下来,罗纨之抿了唇。 谢昀见她精神萎靡,像是颇受打击,不由出声:“凡事亲力亲为并不高明,学会用人才能事半功倍。” 罗纨之飞快抬眼瞟了他一下,又垂眼道:“郎君说得对……” 用人,罗家主能找到谢家长者,她眼前唯有谢九郎能用,可是她对于谢九郎而言,算什么? 朋友,算不上。 相好,够不着。 谢九郎在等她未说尽的话。 罗纨之无意识揪住自己的袖子,继续道:“郎君先前问我,是不是想做谢三郎的妾……”她顿了一下,仿佛又想到别的,抬眼:“郎君可否答应帮我一事?” 她低柔的嗓音润出“谢三郎”三字,就犹如贴在他耳边,音丝如绕。 谢昀的眼睛不得不放在罗纨之身上。 “你先说。” 可他并不是会色令智昏的那类人。 罗纨之迎着他的视线,忽而起身。 那碧纱大袖如一阵竹雾,轻盈缭绕,簇拥女郎缓步走来。 待移至郎君跟前,望着他顿了下,似在观察他的反应,见他不动,便像猫一样伏下身,趴上他的膝头。 屋檐上的积雨滴落在芭蕉叶上,空灵幽静。 罗纨之纷乱的心跳平稳了不少。 她的动作谈不上迅速,甚至故意放缓。 走近——跪身——俯趴,任何一个环节谢九郎出声打断,她就不敢冒进一步。 可九郎没有拒绝她。 罗纨之静静趴了会,泪雾盈满眼眶,她可怜道:“若九郎不答应帮我,阿父就要将我送给谢三郎为妾了。” 谢昀垂眼,望着那“霸道”盘踞在他腿上的女郎,久久没能出声。 罗纨之又撑身而起,目睛盈盈,仿佛想化成一条想蛊惑人心的美人蛇,巴巴望着他,“我不想做三郎的妾,九郎可以帮我么?” 她所求之事实在出乎谢昀的意料,不过在短暂的惊疑之后,他手肘落下,支在玉几上,身子歪靠,反而显露出一副更慵懒的姿态,朝她唇角微勾,笑着问:“三郎有何不好?” 门阀大族谢家的宗子收她为妾,没有屈没她的身份。 见他没有生气,罗纨之更有信心与把握,也没有多想,理所应当道:“三郎虽好,但年纪已大,哪有九郎年轻力盛呀!” 其实谢三郎比谢九郎不过大四岁,现今也才二十三,可谢九郎已经表现出如此成熟,罗纨之自然而然认为谢三郎肯定定然是个更成熟的大人了。 成熟显老成。 谢昀似笑非笑,缓缓道:“所以,罗娘子觉得我更好?” 罗纨之余光落在谢九郎垂于玉几旁的手指,干净、清瘦,指骨连着青筋,在放松的状态都好像蕴着一股力量,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总被这双手吸引,咽了咽,真心道:“当然是郎君更好。” 凭心而论,若非九郎也姓谢,她恐怕在面对他时就无法使自己保持冷静。 君子形貌绝美,才敏多览,令人心仪并不是什么可憎可耻的事情啊。 可惜他太高贵,注定与她不会有结果。 谢昀伸手,把罗纨之压低的下颚微抬,目光凝视,嗓音如情人在耳边呢喃细语:“那你,是想成为我的人?” 18 想要 天光从满月窗映入,谢九郎的衣裳反耀出一层莹光,他的脸藏于暗处,按理说应该模糊不清,但是因为距离太近的缘故,罗纨之都能看见倒映在谢九郎眼中,自己的脸。 她曾对镜子练过无数遍。 如何让这张脸更惹人怜爱,那样父亲就会答应为她阿娘请坐堂医来看病,会给她们食物和冬天的炭。 可对谢九郎作用甚微。 他过于镇静从容,对她表现出的柔弱无助也可以视而不见,好似总是能够一眼看穿她的心思。 不过那又如何? 眼下两人的距离这样近,近到呼吸交融,近到他的唇瓣好似随时都会落下来。 谢九郎会想吻她吗? 罗纨之心里不禁浮出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她还从没有被人吻过,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她甚至有些想躲,可她不能。 谢九郎的两根指头虽挟着她,但没有用上力,只要她躲,就意味她拒绝。 实际上,罗纨之选择来到这里,已经经过深思熟虑。 她选择谢九郎就是为了利用他摆脱家族的安排。 他的身份足够尊贵,可以为她挡掉许多麻烦——譬如其他门阀世族。 据她所知,王谢袁萧、朱张顾陆是建康八大世家。 王氏的势力随先皇去世,已经大不如前,陈郡谢氏才是现在建康把持朝政的顶级门阀。 不说朝臣升迁,就连皇帝的废立都要靠他们的眼色。 是真正的权势煊赫,如日中天。 罗家主一个劲想巴上谢氏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可他可以用别的方法,罗纨之绝对支持,可要将她的后半辈子都扔进这个深渊——那不行! 罗纨之回神之际,察觉谢九郎的手指已经悄然松开,那倾向她的身体也重新靠了回去,好像在她短暂的沉默中洞悉她的选择。 她不及多想,立刻伸手握住九郎还没完全收回的手指,像是抓住最后两根救命的稻草,“九郎,我愿意的!” 九郎戴着他那薄如蝉翼,刚如金属的手套,指头微蜷,却没有抽开。 罗纨之把脸凑了过去,她没有直接往谢九郎的胸膛上靠,而是将他并没有抗拒的手指掰开,变成宽大的手掌,承托着她的侧脸。 “虽然九郎不纳妾,但是能如此已足矣。” 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罗纨之不会痴想一蹴而就改变自己的命运,想要开拓更多选择和出路,适当付出与牺牲一些也无可厚非。 最重要的是,她不能被白纸黑字的官文绑住。 做妾与奴仆没什么区别,妾就等于私有家产,此后即便主人厌弃,想要送人、发卖都是合情合法的事情,无人置喙。 她不想成为合情合法的私有品。 只要谢九郎待她还有一点点怜,给予她喘气的时间,她肯定能找到机会寻求别的出路。 比如她能有自己的产业,足矣支撑她与娘亲的生活,再或者齐赫能成事,护一方太平,她可以用恩情换自由。 谢昀垂眸不动,手心躺着的罗纨之已经满意地将他当作枕头,像是全身没有一块硬骨头的猫,妖娆却不俗媚。 她很有自知之明,即便是谢九郎也不可能娶她为妻。 但不知道为何,谢昀不会因为她的“满足”生出任何愉快的情绪。 他不愉快因为他还足够清醒。 他清醒地认知罗纨之不是容易知足的人。 安于现状的人不会固执地爬到山顶,不会做吃力不讨好的买卖,更不会拒接当高门贵妾。 她会接受成为他不明不白的外室? 谢昀很难轻信。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把眼睛都闭上,看起来乖巧又安静的女郎。 可她表现得又是如此相信依赖他,像为他受多少委屈也没有关系。 为了能够陪在他的身边,她独自反抗父亲的安排。 若她知道自己就是三郎呢? 她是否就不会为难? 谢昀忽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好奇。 那是会高兴一些,还是惊讶一些? 19 始终 谢九郎静坐不动,不言不语,似在思量,但这思量的时间延至无限长,四周岑寂,连雨打芭蕉的声音都不再明显。 “九郎,可以吗?”罗纨之又起身,圆而亮的眼眸纯净如鹿。 求他怜求他爱。 她已经低入尘埃,心慈好善的谢九郎怎么不会拉她一把? 细雨润无声,竹叶簌簌舞。 女郎的上半身完全隐匿在他的阴影里,她的袖、她的发都垂落在他的腿上,她身上的幽香迫不及待地占据他的嗅觉。 身体的触碰、气息的交融,好像与他真正亲密无间。 令谢昀都有一时恍惚。 苍怀偶尔也会充当祖母的说客,旁敲侧打地在他耳边说起将来要娶新妇的事情,作为谢家未来的族长,他的妻首当应该选自八大世家,其次才情出众、性格稳重,能够八面玲珑地处理家庶和族事为其要,美貌只是锦上添花却最不重要的事情。 就好比父亲并没有多喜爱母亲,他从小就看得出来。 但是母亲的确是一位面面俱到,令人满意的主母。 他目睹父母双亲举案齐眉的春夏秋冬,也就想象到了自己未来,甚至他可能还不如父亲。 因为他对那些女郎从来只有避而远之地心思,虽然于礼上他不会表现得太过冷漠,可心底却从没有过想要触碰她们的心思。 即便如今,其实也算不得他主动触碰了,而是罗纨之先碰了他。 只是他没有生出厌恶。 “卿卿真要如此么?” 这是他第二次喊卿卿,并不是当着外人面的调侃,而是对她的试探。 罗纨之想也没想反问:“九郎不喜欢我如此吗?” 若不喜欢,他也不会允她接近,更不会允她触碰。 谢昀不答喜欢还是不喜欢,继续道:“不因身份、不为其他,只因为是我,卿卿就愿以身相托,以心相许?” 罗纨之手臂撑在他腿侧,直身仰视,嫣然笑道:“当然是因为九郎,九郎心善,从不迫人,就如春风拂面,如流水润石,我心甚悦。” “是吗?”谢昀微微一笑,笑容浅浅团在唇角,眸光幽暗深邃。 这女郎离他很近,又好像离他很远。 / 思量过后,罗家主很快做主把布坊出手,获得一笔不菲的财帛,不过早听闻建康宅贵,这些钱兴许还不够一半。 为了节省开支,罗家主又做出决定,要裁减奴仆。 毕竟人多带着路上花费也多,一些老迈的、不愿开豫州的或者多余的,都在裁减名录上。 其实罗纨之与月娘院子里的人已经很少了,不过孙媪因为年迈的缘故还是被不留情面地写上名单,而且不出七日她就要收拾东西离开服侍了十几年的主子。 月娘本就还在病中,难过地日日垂泪。 她是个孤儿,因为被抓进珍蚌馆,孙媪从那时候起就像个长辈一样关心她、呵护她,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女,陪她日夜练习,抚慰她的孤独与彷徨,可事到如今她竟然不能保住这个已经如同亲人一样的老仆。 罗纨之试过去求父亲,但是罗家主有自己的考量。 “孙媪年迈也不能伺候好月娘,这长途跋涉若是死在半路也不好,还不如就让她留在豫州,免得日后不能落叶归根。” 罗纨之脸色微微发白。 孙媪是年老,但是月娘同样身体不好,罗家主是不是也考虑过要抛弃几个“年老色衰”的妾呢? 罗家主看见女儿脸色不好,马上就想到她的心思,立刻安抚道:“等我们在建康安顿好了,我会让大娘子再给月娘买上两个年轻好使的,九娘,这点事情你不至于还要纠缠为父吧?” 这是恩威并施,若是罗纨之懂事会看眼色,就不会再无理取闹下去。 罗纨之的确没有办法。 当初孙媪也是月娘求得罗家收留才卖身入府为奴,罗家“养”了她十来年,已经能够全权处置她的去留。 她回到自己的院中。 孙媪正在院角对映柳交代,映柳手拉孙媪的袖子还在抹眼泪,十分不舍。 孙媪看见罗纨之,马上擦了擦眼泪,露出笑容:“九娘回来了,饿了吗?屋里有饭菜,映柳别愣着,去给娘子打水洗手,以后可要机灵点,照顾好月娘和九娘……” 映柳抽着鼻子看了眼罗纨之,“哇”得声哭了出来,牢牢抱住孙媪的腰:“孙媪,可我舍不得你!” 罗纨之眼睛也红了,低头垂泪。 月娘不舍孙媪,她又何尝不是,孙媪不但带大了月娘,也带大了罗纨之。 月娘虽精通琵琶,才情出众,但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罗纨之小时候被养得又瘦又小,别人都骂她瘦猴子、乞儿狗,还是孙媪来投奔后才好了起来,罗纨之记得小时候吃过的苦,当然也感恩孙媪对自己的好。 比起杨氏,孙媪更似她的祖母。 但是她与月娘都不能做主,因为她们都不是罗家的主。 她们是藤蔓,是寄生乔木的菟丝子,没有根茎、没有叶片,唯有紧紧缠绕着寄主,才能汲取存活的养分。 能开出漂亮的花来妆点乔木是它们唯一的用处。 主仆四人接连好几日都笼罩在分离在即的忧愁里。 罗纨之和月娘把所剩无几的钱拿出来归拢算了算,分出一半打算赠给孙媪,孙媪没有子孙颐养天年,这点钱或许能让她好过些。 在这些伤心事之余,罗纨之还会想一想谢九郎的事。 他并不时常在戈阳城里,罗纨之也没有总是上门去打探他的下落。 可是她又担心谢九郎会不告而别,把她像个笑话弃之脑后。 那日的事,他好像同意了,又似乎没有同意。 做外室并不光彩,谢九郎说不定表面喊她卿卿,心底看不起她。 罗纨之何尝不知道会被人看不起,她也想要做一个体面的高门贵女。 可她能吗? 虽然没有人相信她能体面,但她不能看不起自己。 古有卧薪尝胆的勾践不也是经历了守坟、挑粪、牵马等诸多常人不能忍之屈辱,才苦尽甘来,拨云见日。 所以,只要她坚持,也会体面又自由的一天吧。 / 临着孙媪要出府那几日,罗纨之哪里也没有去,就在院中陪着月娘、孙媪,但没想到出门倒个水的功夫居然看见苍怀如同做贼一样猫在她的屋顶上,冷着脸对她道:“郎君想见你。” 很稀奇,谢九郎居然也会有要见她的时候,罗纨之意识到是他同意了。 不过她还是开口拒绝:“今日不行。” 并非欲迎还拒,而是罗纨之为了孙媪难过了几日,加上来癸水身子也懒散,根本不想挪步。 “你要拒绝郎君?”苍怀好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这样无异于天下掉馅饼的奇事,居然有女郎推拒不受? 很好,她已经有做人外室的身不由己了。 罗纨之想了想还是道:“那请苍侍卫稍等,我去换身衣裳。” 苍怀这才注意到罗纨之穿的衣裳十分朴素简单,就连头发上都没有半点妆饰,只是因为她样貌好,才没让人注意到。 罗纨之本以为谢九郎找她会有什么重要的事,但没想到苍怀直接把她带到了琴阁。 琴乃君子修身之器,八音之首,大雅之尊。 居琴园之所以取“琴”字,原来是真的因为存有好琴才得名,琴阁的墙上挂了好多张琴,颜色、造型各不一,谢九郎正跪坐在琴桌前,手下是一张暗绿蕉叶琴。 罗纨之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悄悄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看他抚琴。 于琴曲她懂得不多,但是音律相通,她会琵琶,自然也能听出琴音里激荡如肃杀之音,这与修身养性的君子琴大不一样。 可弹琴的谢九郎神姿高彻,光彩溢目,让她望之出神。 一曲毕,谢九郎手掌轻压,犹有余颤的弦音瞬间湮灭,他对上罗纨之好奇向往的眸子,不由问:“会琴么?” 这是他新得的一把好琴,只是过于秀气小巧并不适合他。 罗纨之摇头,月娘不会琴。 “戈阳并无好的琴师。” “想学么?” “郎君要教我?”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谢九郎用指踢弦,弦声“铮”得一声。 罗纨之跃跃欲试,正要答应。 一个无价的好老师她哪里找得到。 罗纨之从不吝于让自己多学些东西,她儿时听兄长们说读书好,读书能使人明事理,父亲忘了她,就没有想起过要给她启蒙读书,她就自己找机会溜到家塾里偷听,二兄看她这么好学,才向祖母求了机会,让她读书识字。 阿娘教的跳舞琵琶,她也一日不落。 所谓技多不压身,总有能用得到的地方。 谢昀按住弦,笑道:“不过我说好了先,我这个人最忌旁人半途而废,你若是跟我学琴就从始至终,若学到一半说不学了……”他瞥来一眼,未尽的话意都落在前头。 罗纨之打了个激灵,心里蓦然一虚。 “从始至终”这四个字大抵和他们是没有关系的,因为罗纨之从未想过要与谢家的任何人从始至终。 20 关心 听他这般说,罗纨之兴趣瞬间淡了下去。 谢昀瞧她一眼,“怎么了?” 这么快就放弃倒不像这女郎平素的作风。 “九郎忽然变得严肃起来,我不习惯呢。”罗纨之皱了皱眉心,偷偷瞥了他眼,不与九郎的目光正正好撞上,便迅速瞧向一旁,活像一只想要使坏却被抓了个正着的猫儿,犹在暗戳戳寻找机会。 谢昀笑了下,也不深究她变脸色的原因,指尖踢着丝弦发出嗡嗡沉音,伴着他徐徐而出的声音:“还不知道罗娘子以前都学过什么?” 谢家郎尊贵,罗纨之也不愿意在他面前被看轻,挺起胸膛道:“我学过《史学》、《算学》、《星象学》……” 这些都是家塾里教的基础。 罗纨之一顿,“我还会琵琶。” “没了?” “会制点药。” 谢昀笑。 “驱虫药也是药。”罗纨之以为他在笑话自己,强调道。 她的香囊方子可是她从药书里苦心钻研出来的,谁能说她不会制药? 只要她想要,只要她觉得有用,无论多麻烦她都会努力去做。 “算是。” 谢昀知道她还会舞,庾十一郎就看过她跳的舞,还说她跳得很好,不过罗纨之不想告诉他,他也没有点破。 他推开琴站起身,也不再重提要她跟自己学琴的话,“走吧,到戈阳这么久也没有到处转转,刚好有你这个熟悉的人作陪。” “九郎要去逛戈阳城?”罗纨之愕然。 他这样显目的郎君,就算躲在居琴园都时不时被“骚扰”,这真要走到街上去,还不得引来众人围观,更何况那些个小娘子若是看见她跟在谢九郎身侧,眼神飞刀子就能把她戳死! 罗纨之想到的外室是那种藏匿在小巷子里,除了郎主一个人,旁人谁都不知道,是可以随时全身而退也不必担心的隐蔽存在。 而不是堂而皇之,一起走在大街上。 “脸色怎么这样白?”谢九郎问:“和我一道出门,令你难堪吗?” “不是……”罗纨之坐在席上不动,小手捂上腹部,声音虚弱:“其实是我身子有些不适,本懒得动,但是想到是九郎第一次主动想见我,这便来了。” 说罢,她仰起脸,解释道:“只是坐坐无妨,若是出门恐怕不能陪九郎尽兴。” 谢昀打量她的神情,“不舒服?要为你请个坐堂医来么?” “这点小事何须请医。”罗纨之连连摇头。 “可你不舒服,这就不是小事。”谢九郎嗓音温和,如墨的眸子望着她也没有半点不耐。 心脏好像被人轻轻握了下,罗纨之连呼吸都慢了一拍。 她呆呆盯着谢九郎,久久不能回神,仿佛他说了一句多么稀奇古怪的话。 从前她或者阿娘病了,若是普通的风寒发热,一般就自己多喝点热水姜汤,多睡觉发发汗,熬到好就是,倘若遇到严重点的情况,还要去求大娘子或者家主请医。 若两人心情好时也就罢,若是遇到两人正在闹别扭,她们的这点无足轻重的“小病”就会变成无端端给人添乱的矫情。 还从未有过人同她温柔说过,只要不舒服,就不是小事。 “也不用那般麻烦,我喝点热的水就好了。”罗纨之鼻腔发酸,不敢再对着谢九郎的眼睛,垂眸低声道。 “好。” 谢昀让人去准备,一刻钟后端到罗纨之面前的是放了几颗圆白丸子,颜色略红的热汤,闻起来还有甜酒酿的香味。 端汤来的是位面慈的老媪,为罗纨之介绍:“这是酒酿蔗糖丸子汤,可以补血通淤。” “姜媪略通药理,你若还有不舒服的地方,可唤她帮你看看。”谢九郎关心道。 虽然罗纨之不想麻烦坐堂医,但也可以让他手下懂医术的人诊断诊断。 罗纨之其实没多难受,不过是个托词不想随谢九郎出去,哪敢真让姜媪给她诊病,捧起汤道:“多谢姜媪,我喝完这个应当就好了。” 谢九郎不勉强,让人退下后,就坐陪罗纨之慢吞吞喝完一整碗甜汤,看她的脸色重新变得红润才道:“既然不舒服你跟苍怀说一声,也不是非要过来。” 罗纨之本来是不想来的,但是苍怀那个语气好像她不来就是对他郎君心意有假,她为了不让自己露馅这才来的。 眼下谢九郎对她如此温声细语,体贴照顾,她却想到自己对他全是虚情假意,心里满是愧疚,低头道:“下次不会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谢九郎回到琴桌,又开始抚琴,这一次曲音和缓悠扬,让人身心舒坦。 苍怀离开了一趟,等回来时手拿了封信站于门口,一直等到他弹完这一曲,才走进来。 谢九郎用琴布盖上琴,拿起信对她道:“抱歉我有事要处理,让苍怀送你回去。” 罗纨之立刻乖乖起身,没有多纠缠。 在回去的途中,罗纨之特意绕去草市,买了好些果脯糕点等吃食,这些小东西瞧着不起眼,但是价格不便宜,往常只有她或者月娘过生辰又或者新年才会舍得。 苍怀见她一次买这么多,好奇问了句,罗纨之就红着眼睛解释,跟随多年的老仆要走了,是为她准备的。 罗家准备赴建康一事早不是秘密,但没想到居然要遣散多年老仆。 苍怀见罗纨之伤心难过,忍不住问:“你在郎君面前怎么不提?” 罗纨之摇摇头,“九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我不想麻烦他。” 苍怀奇怪地瞥了眼罗纨之,“你还算懂事。” 他原本还以为像罗纨之这样“别有心思”的女郎巴结上了他们郎君,很快会恃宠而骄提一些过分要求,从而惹得郎君厌弃,但没想到她这么安分乖巧。 苍怀对她另眼相待。 其实罗纨之才没有奢求谢九郎会帮她留下孙媪,她深思熟虑过,去建康对她们这类地位低下的人未见的是好事,孙媪留下也不全是坏事。 她和月娘给她钱安身,日后说不定还是她们的一条退路。 罗纨之不由轻叹。 她还这么年轻,就有考虑不完的事情。 / 罗府的下人被遣散了十有三四,府里一下空荡。 映柳现在要照顾月娘和罗纨之两人,忙得团团转,罗纨之就把自己的事省了,让她专心照顾生病心情不好的月娘。 期间苍怀又偷偷来过一趟,送了些暖腹散淤的补品,是谢九郎还担心她身体不舒服。 罗纨之其实已经用不上了,看见他送来的东西,心里闷闷的,就像是浓黑的积云压在天边,那暴雨要来却还未来之际。 谢九郎如此关心她。 这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他越在意,越会护着她,就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做三郎的妾。 她的心愿算是达成。 但是罗纨之会愧疚,她的心不纯,利用了谢九郎的善良。 谢九郎一无所知,还待她温柔体贴。 对比之下,她何其可憎啊。 犹豫了几日,罗纨之决定还是满足谢九郎想逛戈阳城的心愿,虽然这件事对她而言是个大麻烦。 这日,罗纨之抱着一匣子瓶瓶罐罐去居琴园, 谢九郎在开敞的书房见她。 清风从窗口吹来,几片花瓣跃上了郎君的书案。 “你会易容?” 罗纨之放下匣子,“……也不能说是易容吧,只不过学了几手描眉点唇的本事。” 她的确是为了学易容才学这些,月娘要登台表演,从小学习装扮,脂粉眉黛比五谷杂粮还熟悉,利用一些加深掩盖的手法,可以让人的眉毛眼型甚至脸廓变得不一样,达到更精致美丽的效果。 相反,让脸变得普通无华也是可以。 “谢九郎若是顶着这张脸,只要一下马车就会寸步难行。”罗纨之试图劝服他。 倘若谢九郎不愿意易容换面,那她只能带着幕篱跟他出门。 “侍卫会保护我们。”谢九郎理所应当道,他在建康也没有躲着不敢出门的道理,罗纨之居然想到要给他化妆易容的法子,他眉峰微挑,问道:“你是担心被你父亲知道,你拒绝了他的安排反而与我在一块?” 谢九郎虽然是个好人,但绝对不个笨人,仅仅只言片语,他就能敏锐地察觉出很多东西,这超绝的洞察力时常让罗纨之背后一凉,不得不小心翼翼应对。 她沉默片刻,压低嗓音委屈道:“我阿父一心想把我送给三郎做妾,我心中虽不愿意,但也不敢明着反抗他,九郎不会责怪我吧?” 再抬眼时,女郎薄泪盈上睫羽,那楚楚动人的眼神真是惹人心怜。 谢昀的目光果然变得更加温润可亲,他道:“确实,这事本不该让你一个女郎承担,若你希望,我可以上门替你说。” 谢九郎的语气既温柔又冷静,仿佛在说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 罗纨之双目震颤。 谢九郎是太天真了还是太无知了,虽然当下礼崩乐坏,但是无媒无聘的外室还是不被常人接受的。 哪有人会上门去说,你女儿现在是我的外室? 这不是找打是什么? 虽然罗家主是决计不敢打谢九郎,但罗纨之已经能想到他气疯的模样,心里有点发怵。 谢昀没有放过罗纨之神色里细微的变化。 她有惊有恐、有担忧,唯独不见一丝喜色。 难不成她真的打算在他身边,一辈子见不得光? 还是,惧怕罗家主到如斯地步? 他微敛起凤目,仿佛是有了存疑,“既然不能承受‘事情败露’的结果,为何还要选这条路?” 谢九郎的用词总是分外讲究,可一字字都令人心惊。 罗纨之乌眸微凝,并没有躲闪。 饶是她心脏怦怦直跳,好像有个小人拿着锤子在里头敲了个天翻地覆,但她不敢泄露半分情绪。 谢九郎在试探她,还是已经看穿了她? 罗纨之用手压住心慌乱跳心脏,定了定神,才望向九郎仰慕道:“郎君皎皎如天上月,可望而不可即,而我只盼能揽一池静水得见明月影,便心满意足。” 她的卑微与无措,无不反衬出谢郎的矜贵与从容。 所以她很清楚,也一遍遍提醒自己,她的心不能为这郎君所动。 哪怕,可能终她一生再不会遇到第二个如九郎这样好的郎君了。 21 保护 “只要月影?” 谢昀像是被她的话语打动,眉宇舒展,从弯起的唇角露出些许笑意,“据闻无论多么大度的女子都有独占郎君的野心,能真正如罗娘子这样豁达洒脱的少矣,当可列入《女传》,供后世揣摩。” 罗纨之故作轻松地嗔了他一眼:“九郎是在打趣我?” 还供后世揣摩,这不是换着法子说她心思难测吗? “岂敢。”谢九郎笑容未散,手指推开扇骨,又“咔”得声合上,如此反复。 罗纨之在他的动作里窥到他并未真的放下怀疑。 “九郎既然有为我打头阵的决心,我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她起身捋了捋坐出褶皱的裙袖,回头问他:“我们现在走么?” “去哪?”谢九郎盯着她明知故问。 “小洞庭、双燕桥、剪春园……戈阳城一天可逛不完。”罗纨之嫣然一笑。 虽然陪谢九郎出游是件大事,但是罗纨之并非想不出借口敷衍父兄,眼下还是稳住谢九郎为重。 若他生出疑惑,追究起她的心思,这件事没得被弄得更复杂了,她得不偿失。 谢九郎乘马车,罗纨之坐在自己租来的牛车上,同往西街而去。 谢家部曲虽然组成人墙,护卫四周,但隔绝不了外边的声音和动静。 “快来看呀!是谢家郎君的马车!” “谢郎!——谢郎!——” 砰砰砰—— 有东西不断砸向车壁,为罗纨之赶车的车夫哪见过这个阵仗,吓得不断扭头跟罗纨之讨教还价:“女郎这不成啊,太可怕了,您得加钱……哎哟,谁砸我的脑袋!” 罗纨之坐在车里同样面无人色,一边小声稳住车夫坐地起价的无耻行为,一边欲哭无泪。 掷果盈车她还当是夸张的说辞,谁知道还真有人拿果子砸。 她这要下车去了,不被当靶子才怪。 怕什么来什么,前面的马车停下了,侍卫们清出了空地足以让谢九郎安全下车。 罗纨之想到即将要面对的一切,还是心脏跳得很快,手指揪住车帘,迟迟下不了决定出去“送死”。 “女郎,该下车了。”外面传来苍怀的声音,好像知道她胆小特意来催。 虽然不是谢九郎亲自来,但是戈阳城的人早就把谢九郎身边的侍卫认熟了眼,看见他走到后面那辆牛车去,不知道在请什么人时,议论纷纷。 “谢九郎还带了什么人么?” “会不会是女郎?” “怎么可能是女郎,让我看看让我看看,怎的还不出来呀!” 罗纨之深深吸了两口气,反正伸头也是一刀,早点面对现实。 这时帘子被人从外面挑起一边,一顶幕篱挤了进来。 “郎君说,女郎怕羞,戴上无妨。”苍怀一板一眼传话。 但这一刻罗纨之愣是把苍怀的冷言冷语听成最美妙动听的旋律。 她接住半透明的纱罗幕篱,心里感慨万千。 谢九郎实在太善良仁慈了。 罗纨之戴上幕篱从牛车掀帘下来,惹来一连串失望的叹声。 “是哪个女郎,怎么还不让人看了?!” 虽然面容看不清,但是那身形只能是个小娘子。 谢九郎居然真的带了一名小娘子。 苍怀护着她走到谢九郎身边,罗纨之红着脸,屈膝行礼道:“多谢九郎。” “不必谢,我想你这样会自在些。”谢九郎侧头打量她,虽然只能隔着朦朦胧胧的纱幕,但是她微笑时的脸廓还是依稀可见。 罗纨之在笑自己。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谢九郎是真正的君子。 戈阳城其实与其他城池没有多大区别,叫得上名的景点大多是世族豪门巨商所建,带着很浓重的个人喜好。 就比如剪春园满是某位名士钟爱的垂柳,双燕桥是富商为妻子所修的一座交叉旱地桥,往往景致没什么好说的,反倒是其中的故事值得分享。 “……所以彭荣为了纪念死去的妻子才会建此桥。”罗纨之提起裙,一步步登上石阶,直到拱桥顶端与从另一侧上来的谢九郎汇合,又道:“听说建这桥都花了二十万钱!” 听出她的惊叹,谢昀笑道:“你很羡慕?” 罗纨之摇了摇头,幕篱就好像水波纹晃了起来,伴随着她一步步往下的脚荡开,她感慨道:“我不要人死后再纪念我,只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待我好就够了。” 这个富商虽然表现得一往情深,可是据说在妻子生前,他时常东奔四走,并没有陪伴她多少时日。 谢昀跟在她后面等了一会,没有听见罗纨之接后文,就好像她口里那个”待我好”的人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这小娘子待他就没有几句实话。 午后,罗纨之决定带谢昀去一处自己最喜欢的地方。 在戈阳城西北角,有山丘和小溪,夏天常有孩童来这里戏水抓鱼,但是春天水寒,这里就冷清许多。 罗纨之喜欢这儿的美人蕉,每次罗唯珊炫耀冯大娘子给她买的饴糖,她就会偷偷把美人蕉的味道想一想,后来她也尝到饴糖的味道,总觉得还不如美人蕉花蜜好吃。 春天正是美人蕉盛开的时节,一簇簇油绿的箭状长叶中拱出艳红的花冠,如散开的鸟尾在风中轻晃。 谢昀环顾四周,风中有花香有水味还有土腥。 很安静,也太过安静。 苍怀不用他出声已经按住腰间的刀警惕地朝外围探去。 唯有罗纨之一无所知,像只鸟儿一样欢快地扑了回来,幕篱分开的两片薄纱像是透明翅膀,在她身侧扇动。 她说自己最喜欢这里,看来是真的喜欢。 谢昀微微一笑。 跑远的女郎钻进花丛一阵忙又跑了回来。 罗纨之把小手往他面前一举,手心躺了好几朵有小指长花冠管的红色花,“九郎,你吃吗?” “吃?” 谢昀垂目扫了一眼,又把视线重新落回到女郎秾丽的脸上。 他只吃过做进糕点里的花,不知道这样新鲜的要怎么入口,生嚼吗? “像这样,只吃蜜。”罗纨之拿起一朵,把管状的那一端含进嘴里轻轻一吮,眼睛就笑弯了,“吸着吃,很甜。” 谢九郎不会因为花甜而心动,只是定睛看着吃了蜜的罗纨之微眯双眼。 她脸颊白里透粉,软乎乎的,像极一只餍足的猫儿。 片刻,他挪开了视线。 罗纨之以为他挑剔不肯食,便扭头想去找苍怀。 一向形影不离的苍怀居然不在附近,周围的气氛还……有点古怪。 罗纨之重回过头,眉心微蹙,小声问:“九郎,你的人怎么……”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一回头就看见谢九郎的背后,被风吹拂的花海里,隐隐约约有个人躬着身藏在虞美人之间,一双眼睛正恶狠狠瞪她。 花丛里怎么会藏着人? 罗纨之脑子瞬间变成一片空白。 随即恶寒从后脊骨升起,她用力抓住九郎的手臂,说不好是想把他扯过来,还是自己挡上去。 她的动作惊动了花丛里的人,只见那歹人倏地纵身翻起,手里的长剑雪锋破开红花绿叶,直刺而来。 罗纨之还未来得及惊叫,头就撞入谢九郎怀中,大手把她的脑袋压得很低,幕篱飞了出去,她人晕头转向跟着谢九郎绕了半圈,就听见有个嘶哑的声音大喊:“百绕金!” 随后只听见沉闷重物倒地的声音。 罗纨之眼泪都给撞出来,半晌不见有动静才小心翼翼抬头,谢九郎的右手正握住剑刃,而剑刃没能割开他的手掌。 他的手套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竟然有如此强度,先前他说防止伤手居然是这个意思么? 罗纨之的视线慢慢挪到谢九郎脸上,一愣。 银白的剑身反射的一道亮光正映在他眼睛,他淬寒的黑眸比剑刃还锋利冰冷。 苍怀检查完倒地的刺客。 “郎君,他也服毒自杀了!与外面那二十个一样。” 谢九郎过去查看,罗纨之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视线从下方伸了过去。 刚刚自杀的刺客身体扭曲,像是肢体被人生生折出常人无法达到的角度,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怒张,嘴角和鼻腔都有血丝溢出,古怪又恐怖。 她打了个哆嗦,连忙收起好奇的目光。 为什么一招不中,他就立刻选择自杀,都不做第二手准备? 又是什么人会选择在这里伏击谢九郎? 罗纨之根本想不出来原因。 苍怀的声音被风送了过来。 “那罗娘子呢?” 罗纨之抬头,谢九郎和苍怀都在看她,就好像她与这些刺客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谢九郎会怀疑是她故意引他进埋伏? 罗纨之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一阵阵发凉,双眼既惊又恐,踟蹰地不敢进退,“九郎……我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藏在这里的……” 这件事她委实毫不知情。 谢九郎捡起掉在地上的幕篱轻抖了几下灰尘,抬眸温声道:“我知道不是你,刚刚你是想帮我挡剑吗?” 罗纨之眨了下眼,眼睛慢慢溢出了温热的眼泪,她轻轻点了下头,赶紧解释:“我看见有坏人藏在后面很可疑,就担心他要对九郎不利。” “我不需要小娘子为我挡剑,遇到危险,你首先应该想到保护自己。” 罗纨之心里刚滋长的那点疑惑在谢九郎的温言细语里烟消云散。 为谢九郎豁出性命这样的事情她还从未想过,所以她那会只是下意识先拉住了谢九郎的手臂,可下一瞬谢九郎就把她的脑袋压了下去,用自己身体护住她。 她的鼻端甚至还余留着九郎身上苦甜交加的沉水香,她下意识摸了摸冰凉的鼻尖,怔怔发问:“那九郎为何要保护我?” 谢九郎帮她把幕篱戴好,手指拨拢她散在眼前的几缕发,“保护你,还需要理由吗?” 罗纨之心尖颤了颤。 她更内疚了。 22 告密 谢九郎的地位、谢九郎的心善,确实都是罗纨之选他的原因。 她知道自己不光明磊落,但她可以报答谢九郎,就把他当作恩人一样。 如果九郎愿意照拂她,罗纨之也会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回报他。 刺客的事情被处理得妥妥帖帖,戈阳城内外依然平静。 罗纨之不愿费劲多想,那些坏人死有余辜。 她只是想尽办法从苍怀口里打听谢九郎的消息,苍怀被她问得烦了,偶尔也会透露一两句,她这才知道九郎自来了戈阳水土不服,一直胃口不好。 于是罗纨之会一大清早去买戈阳城的特色小吃,偶尔坐着牛车去旁边的集会买些山间珍味,时不时再做些开胃的果脯。 苍怀看出她刻意逢迎,对她冷脸道:“你不用当回事,我们郎君早就知道有人要对他下手,是刻意引他们出来,不会怪你,也不是特意救你。” “……那有什么关系。”罗纨之听完也没有失落,反而真诚道:“九郎待我好,我也想待他好,苍护卫是上次的蜜釀杏子没吃到不高兴了么?等天气好了,我下次再做吧!” “你……”苍怀咽了咽口水,对上总是笑吟吟的罗纨之实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她是软硬不吃,一根筋非要缠着郎君不放了! 话传回到谢昀耳中,他正在自弈,手持白子悬于棋盘之上思考须臾,直接侵入黑棋的中空位,轻轻“嗒”得一声,落子无悔。 “随她。” “郎君这么纵着她,等要回建康的时候,她岂不要……不习惯?”苍怀其实并不讨厌罗纨之,相反心里慢慢觉得觉得这小娘子虽然心思多,但对郎君还真是死心塌地,痴心一片。 可回到建康以后,郎君不能再由她这样胡搅蛮缠,势必会疏远冷淡许多,她是要难过的。 苍怀认为谢昀应该敲打敲打,别叫她恃宠而骄,日后不习惯。 “罗家不是也要上建康,我带着她,不过多辆车的事情。”谢昀不假思索,又或者是早已经思考过了,他嗓音平缓,目光甚至都没有从棋局上挪开。 “郎君这是打算……?”苍怀不甚确定。 “她总会知道我不是谢九郎,届时就不会有诸多烦恼了。”谢昀瞟了他一眼,又吩咐:“若她问起,你适可回答。” 这意思是,即便身份揭露,即便回到建康,郎君依然愿意和这样她相处…… 若罗娘子知道,还不得喜极而泣?! 苍怀内心地动山摇,唯有堪比冰雕面容还是维持着冷峻。 “是。” / 罗家主近来心情极好,一是有了官身,二是与谢家搭上了线,多年的霉运终于一扫而空,整个人神清气爽。 他忙碌于迁府的事宜,也少不了要对罗纨之耳提命面,叫她不要忘记月娘还在罗家,等着依靠她。 月娘就是他手里的人质,不怕罗纨之进了谢家高门后不听话。 因为这股自信,也就没有在意罗纨之频繁出府的事。 甚至听到谢九郎与一戈阳女郎走得近的风声还嗤笑了声“谢九郎可不纳妾,白费功夫。” 他为自己一早看准谢三郎而沾沾自喜。 罗纨之在罗家主面前依旧乖顺,没有露出马脚。 谢九郎待她越来越好,甚至还送了她一张名师所斫绿桐蕉叶琴,亲自教她练琴的指法,罗纨之更有借口时不时上居琴园,哪怕谢九郎不在,她也可以在琴阁练琴。 琴与琵琶不同,亦有共通之处,罗纨之只是需要加以适应用肉甲拨弄琴弦,很快就能把琴的技法摸清。 等到可以学曲的时候,谢九郎把她先领到书房,两人并排坐在书案后,他提了笔,把犹如天书的减字谱给她挨个讲解。 譬如右手勾四弦,左手无名指按九徽,上七徽六分,再上七徽,这便是一段音。 说是天书一点也不假,这要不是谢九郎手把手教着,罗纨之连这段曲断在何处都不晓得。 “可能记住?” 罗纨之埋头在纸上画瓢,描得格外认真,听见他发话,抬起脑袋,猛地点了点,甚是乖巧回道:“记住了,九郎真厉害,一教我就懂了。” 谢昀也曾教过族中弟妹,六七岁的孩子差不多这种眼睛,乌黑明亮,不染俗事,对他没有畏惧嫉恨只有满满的崇敬。 他一笑:“那是你聪慧。” 罗纨之抬手,捋了捋垂下的发丝,露出半张羞而含笑的娇颜。 谢昀稍怔。 女郎离他只有一臂远,不用深嗅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虽谈不上讨厌,只是会让他再想起那个梦,想到他的不堪。 他清楚自己从来都不是恬淡无欲的神仙,可那天他也是头一回发现他对女郎的欲.望有那么大。 “九郎,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但罗纨之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非但没有远离神色微异的郎君,反而靠了过来,将那一臂的距离瞬间缩得没影,她的袖子甚至不客气地覆在他手臂上,一截藕粉色,似是在碧潭里开出花来。 谢昀回过神,出乎意料地抬手将她压过来的那张纸抽开,“不要贪快,免得囫囵吞枣,不得要领……” 罗纨之的小手逆着纸抽的方向一滑,竟溜到了桌下,胡乱摸到一处,手心下是谢九郎蓦然绷紧的大腿。 谢九郎在她头顶似是抽了口气,随后嗓音又低又慢,仿佛是从齿缝里逼出的一缕音:“罗纨之。” 罗纨之立刻抬起“作乱”的小手,目光追随迅速起身而去的谢九郎,无措道:“抱歉九郎,我不是故意的,我没弄疼您吧?” 谢九郎面朝开向竹林的月窗匀了匀呼吸,平静道:“无事。” 一阵不期而来的风,早已扰乱了幽寂的竹林。 / 罗纨之勤学苦练,几日后已经可以上手摸琴,炫耀般轻快地弹了一支小曲。 曲毕,她仰起脸等谢九郎表扬。 向来待她只有温柔鼓励的谢九郎把眼睛睁开,眉心浅皱,目色凝黑,如未化的墨,“罗纨之,你很聪明,可——用心不纯。” 一个“可”字就把罗纨之的心情瞬间从高空坠入泥淖。 罗纨之怔住了,说不出话来。 谢九郎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你学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讨好我,是吗?” 罗纨之有些无措地把手放在弦上,按住让心脏震颤的余音,低声解释:“我学会了,郎君高兴,我也如愿以偿,有何不好?” 世人有大才从来不是闭在房门中暗暗得意,不该是走到众人面前高谈一番,才能引来赞颂。 她读书、做香囊、做糕点难道会是她喜欢费劲吗? 谢九郎看着她,“琴,先娱己后娱人,你用心喜欢,我才能看得到。” / 罗纨之委屈、愧疚、也有点恼。 谢九郎是在说她的琴,还是说她的人? 烦恼的是她不甘做个一无所知的笨蛋,但她又不够聪明,能完全洞察谢九郎的心思。 日夜思考,她居然梦到了谢九郎。 可梦里的谢九郎好像不是谢九郎,他坐于直扶圈椅上,身披宽袖大衫,孤清冷冽,极凉的黑眸迎着她毫无笑意,声音徐徐侵来:“罗纨之,你欺我犯我,还胆敢逃跑?” 晚春初夏的凉夜她惊出了一身冷汗,这么一折腾,她把自己折腾病了,发了一天的热,浑身黏腻腻,连骨头缝都疼,正好有借口不去居琴园练琴。 而且可以是很长一段时间。 等她稍好一些时,就在院子里帮着映柳做一些活,孙媪不在,多出来的事情都压在映柳瘦弱的肩上。 期间,苍怀没有来。 罗纨之说不上是庆幸多点,还是失望多点。 对于谢九郎,她有些不确信。 传闻中他是个心软善良的人,但是罗纨之看过他面对死状惨烈的刺客,那种高高在上,毫无动容的冰冷神情。 虽然刺客是坏人,可他那时的模样令她十分陌生。 居琴园里没有来人,反而庾十一郎登门。 他在后角门外锲而不舍地敲了小半个时辰,让罗纨之不得不前去打开门。 门外的庾十一郎风尘仆仆,下巴处还冒着青茬,疲倦的脸色让他看起来比病后的罗纨之都没有好多少。 “十一郎你这是?” “九娘!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他略带激动,刚说完一句又警惕地朝身后左右打量,而后才踏前两步,压低声音道:“那个谢九郎不是真的谢九郎!” 罗纨之的心口猛地一震,张口结舌:“你、你胡说什么!” “你知道我七兄曾去过建康,是为谢家老夫人贺寿,他见过谢九郎,我虽不知道他为何要帮这个假冒的隐瞒,但是他亲口告诉我,‘谢九郎’并非是真的谢九郎!”庾十一郎担忧地瞅着罗纨之,“我七兄醉后吐露,他是个危险的人,叫我不要再与他作对……我、我没有因为私心骗你!” 罗纨之一愣。 罗二兄也曾给她提过庾七郎有醉后吐真言的毛病,所以他在外面从来克制自己,不会多饮。 若他酒后吐的是真言…… “是你找人杀他?”罗纨之想到那次刺杀。 “什么?”庾十一郎先是疑惑,随后猛摆双手,红着脸矢口否认,“我、我没有动手,我岂敢……我只是偷偷去查了一下,正好我有好友认识一位名士,他识得谢家郎,我百般周折拜托他帮忙,特意去问过他谢九郎的特征,那人说谢九郎赤子之心,温润如玉,是个爱着鸿衣羽裳、寄情山水的林下神仙。” 时下名士不会随意点评人,但一出口就是精准。 罗纨之嗓子眼犹如塞进一团棉花,半晌不能言语。 庾十一郎着急:“九娘你信我,千万别被那冒牌的蒙蔽了!我还有办法让你当面证实!” 罗纨之终于动了动眼,“什么办法?” 23 试探 庾十一郎带来了一位年轻娇丽的妇人。 这名妇人年约双十,中等身量,衣着朴素,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左右大的女童。 “她曾是严舟府上的婢女香梅,当年若不是谢九郎相救,早没有命在,她听闻谢九郎在戈阳,心怀感激地过来想要当面谢过恩人。”庾十一郎并没有告诉香梅真实情况,只是向罗纨之介绍她的来历。 那年轻的妇人香梅泪眼婆娑,“是,幸得小郎君帮忙,可以亲自来拜谢恩人。” 罗纨之见她抱着的女童,肉乎乎的小手还一下一下拍着娘亲的肩,好似在安慰喜极而泣的母亲,她迟疑了下,开口问:“这孩子……” 香梅揽紧孩子,神色紧绷,“这是妾的女儿,叫圆儿,圆儿快喊人,给娘子请安。” 圆儿怯生生瞧着罗纨之,“娘子日安。” 小丫头怕人、胆小的模样让罗纨之想到了自己她小时候。 罗纨之冲着孩子笑了笑,亲切地道:“圆儿好啊。” 圆儿两眼惊喜地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变得自然了许多。 香梅不提孩子生父,却不辞辛苦带来,难道会是谢九郎的女儿? 罗纨之不由在圆儿的脸上找寻熟悉之处,但小女童生得圆润可爱,却与“谢九郎”不大像,更像香梅多些。 世家大族对子嗣都分外在意,即便房中早早就有通房丫鬟,但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生下郎主的孩子。 就好像大兄房里的几个通房,没有大娘子点头,只能一碗碗避子汤喝下去,伤身又伤心。 若是养在外面的外室什么,只用看郎主眼色,多的是私生子…… 香梅抱着圆儿紧张又期盼的模样让罗纨之心里变得沉闷。 私生子的艰难只怕更胜过她吧。 / 雨停后,居琴园。 庾家七郎不时常登门,但每次来都免不了带几件事说道。 “既明可有听过,最近传来一则奇闻,说是有一行人专顶权贵身份,到处招摇撞骗,收揽钱帛,还与流匪勾结,抢掠商旅。” 谢昀颔首,“听过。” “马城的粮道都被流匪抢掠,牛太守震怒非常,已经集结了数家部曲并两千守卫要去剿匪,闹得沸沸扬扬,可这粮道所在不说精兵防守,就是位置也隐蔽,流匪怎么会得知?”庾七郎在看他的脸,偏偏谢昀神情自若。 “结果如何?” 庾七郎既纳闷又惊诧:“全部铩羽而归!那些流匪这样厉害,莫不是其中有军师出谋划策?!” “七郎话里话外是想问这件事与我有没有关系?”谢昀怎会不知道他的试探,反而含笑问他。 “你……”庾七郎是有所猜测,只是他尚没弄明白谢昀专门跑到这兵祸之地煽风点火是为什么。 是嫌这里还不够乱吗? 隐隐的,他已经将这件事当做谢昀所为。 毕竟在他所认识的人当中,也只有他有能力、有魄力、有胆量做这等事! “……我还是当个糊涂人吧!”庾七郎收回视线,猛灌了一口酒,被满溢的酒水呛得连连咳嗽,抹了把嘴巴苦笑道:“你谢既明要做的事不会是小事,哪像我,还在为家里的小事烦忧……” 谢昀对戈阳了若指掌,闻言就接话道:“是你家十一郎的事?” 庾七郎起身朝他拱手作揖,感叹道:“好在你也快走了,不然我得来负荆请罪了。” 谢昀朝他抬手,“竟与我有关?” “那日我与十一弟一起喝酒,不小心饮多了,有的没的说了一些……怕是让他知道了你的身份,我这个十一弟平时胆儿小,偏偏因为罗娘子,这才对你有了偏见,还望既明兄不要和他计较。”庾七郎叹气。 谢昀食指与中指轮流在手背上点了点,轻轻挑眉,意味深长道:“令弟倒是有情有义。” 庾七郎苦笑:“快别说,都成我母亲的心病了,这小子别的事都可以逆来顺受,偏在这上面死心眼,当然……我并非说罗九娘不好,她是个坚韧善良的小娘子,小时候过得很苦,时常缺衣少食,更别说上学启蒙,嘿!我听罗二郎讲她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读书好,受人重视,她就偷偷缩到学堂窗下偷听,寒冬腊月那天气啊刺骨得凉,她没有厚棉衣,给冻得小脸青紫,被先生发现后还哀求不要告诉罗家主,以免罗家主不许她再来偷听……也是怪可怜,不过你说,这小娘子是不是忒天真。” 说到这里,庾七郎又是一声叹。 这么好学的孩子若换个人肚子出来,说不定早给“培养”成一个才女。 谢昀脑海里仿佛浮现出一个瘦弱的小女孩拢着单薄的衣裳,趴在窗外,眼巴巴看着温暖的学堂里摇头晃脑的小学童们。 她若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凡事要靠自己争宠,所以会急功近利些也无可厚非,那日他说的话对她太过严苛,难怪她当即就红了眼睛。 “她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从来不是因为她聪明博学才被重视,而是因为重视才聪明博学。”庾七郎拧着眉头。 虽然他也是轩裳华胄的世家子弟,但提到时下拔选贤才一不问学问,二不谈品德,先从家世身份开始还是嗤之以鼻。 “……读了几年书没让罗家主多重视她,反而让这小女郎心比天高,她说她不做妾,所以我母亲坚决不让十一弟再与她有关系。” 谢昀手指顿住。 心比天高? 可她乖乖伏在他膝头时却一个字没有提什么名分。 “不是我说,你与罗娘子到底是个什么关系了,我听苍怀的话,似是你和她走得也很近。”庾七郎是个挺想得开的人,刚愁完弟弟的烦心事,这会又开始对谢昀刨根问底,端起一副看热闹的劲。 这个罗纨之到底有什么能耐,能把他年幼无知的弟弟哄得痴心一片也就罢了,谢家三郎都对她与旁人不同! 谢昀指头顺势交握在腿上,瞥了眼庾七郎。 “你的意思,我喜欢这女郎?” 庾七郎盯着谢昀足足五息,才啼笑皆非道:“这话你问我?不是该问你自己吗?我要是能知道你心底想什么,我就直接得道升天了!” 被他一通打趣,谢昀还真正儿八经沉思了片刻,又温言细语道:“若我喜欢的,旁人觊觎一眼,我也会叫他眼睛落地,可我待你十一弟还是如常……”只是稍稍有些不悦。 他微笑,似是也满意自己的结论。 罗纨之在他心里只是稍微有些不同。 一来她恰好长得尚能入眼,二来有点无伤大雅的小聪明又颇能让人得趣,所以他愿意成全她的小小心愿,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庾七郎闻言目瞪口呆,忽得打了个激灵,连忙搓了搓自己手臂,“你这幅面孔看久了,险些忘记你还是和谢九郎不一样的。” 谢昀还在微笑,眼眸微弯,乌黑沁凉的瞳仁如玉温润,“是吗?我倒是都有些习惯了。” / 罗纨之借病,接连好几日没有上居琴园。 这次来,却还带上个生人。 苍怀摆出张黑脸,活像是有人欠了他上千贯钱,罗纨之拿出蜜釀杏子收买,也没有换来他的好脸色。 甚至在收下甜食后依然铁面无私地把香梅拒之门外。 “郎君不见生人。” “怎么会是生人,香梅是来拜谢九郎的。” 罗纨之仔细盯着苍怀的冷脸,看他眉头微蹙,眼神不住地往香梅带着的圆儿身上瞟。 她听过庾十一郎的话,心里不是没有怀疑。 其实,在很早的时候,她已经觉察到“谢九郎”身上不对劲的地方。 譬如他的年纪看起来比实际大,他的言行举止与矜高倨傲的高门世族子弟也不同。 不但骑马射箭,还与流民交好,像极了流言中那伙骗子。 那是近来戈阳传出的一则传闻。 说是有一群实力庞大的诡诈者,擅长伪装、能言会道,会假扮成有德有才或是地位崇高的权贵登门拜访,与人混熟后,再勾结流民土匪,抢掠他们的家产。 先前的周大人不就是险些人财两空。 而且,巧合的是周大人遇劫,正好是在“谢九郎”带人进戈阳城后不久! 苍怀不让香梅见“谢九郎”的原因,兴许是怕被当面揭穿。 罗纨之手心冒汗,嘴唇紧抿,越看苍怀越不像好人。 哪个好人成天没个好脸色,她又没欠他钱。 “好吧,既然九郎不得空,那就不打扰了。”罗纨之拉住香梅,作势要将她带走。 香梅愣了愣,并不想走,“罗娘子,我可以等的……” 侍卫都还未进去禀告谢九郎,谢九郎怎么会狠心不见她? 苍怀听罗纨之居然不见郎君面就打算走,也是吃惊。 这时候门内又走出一名侍从,开口就说郎君愿意见香梅,让她们进去。 这下轮到罗纨之惊了,她怀疑有诈:“圆儿都困了,要不今天就算了,我们先回去休息。” 圆儿眨着眼睛,很想说自己不困,但是又不想反驳漂亮姐姐的话,只能有些委屈地扁起嘴。 苍怀扫了眼目前的状况,当机立断弯腰抱起圆儿,再盯着一脸不情愿留下的罗纨之,冷声道:“罗娘子,郎君说让你进去。” 香梅见苍怀抱起圆儿,自是不可能再跟着罗纨之走。 罗纨之也不能把这母女俩送进虎口自己逃了。 而且,万一是庾十一郎打听错了,也是她想错了。 那人若是真的谢九郎呢? 罗纨之抱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信念,牵起裙摆,再次进入居琴园。 24 冒牌 谢九郎见香梅时,罗纨之与苍怀都等在院子里。 居琴园异木奇花数不胜数,能摆在眼前的更是珍品。 罗纨之假装弯腰欣赏置物架上的小盆松,从这个角度她能够从窗洞窥见谢九郎映在薄绢矮屏风上的身影。 无论是站是坐,“谢九郎”都有种与旁人不一样的气度,从容随性的自然与紧张小心的紧绷是截然不同,所以在此之前,罗纨之是完全想不到这样的人会是个冒牌货。 假使一个人通过模仿都能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谁又能说他不是一个天赋异禀的奇才呢? 苍怀见罗纨之这女郎一会苦恼,一会犹豫,一会感叹,就好像在为什么事烦忧。 他摸了摸腰间鼓囊囊的果脯包,突然开口道:“郎君打算这几日离开戈阳。” 罗纨之揪住松枝的手忘了轻重,“咔嚓”掰断了一小枝,原本枝叶舒展的盆栽顿时少了点意境。 她转眸看向苍怀,露出惊诧的神情。 苍怀昂了昂下巴。 谁叫你这小娘子耍脾气,拖拖拉拉不来见郎君,很意外郎君居然要走了吧? “什么时候?”罗纨之的确很意外。 “谢九郎”这么快走,会不会和城里那则沸沸扬扬的流言有关。 毕竟他若是身份被揭穿,刘太守焉能放过这个领功讨赏的好机会。 “还没有定,但是快了。”苍怀等了半天,很稀奇只从罗纨之脸上看出若有所思。 她难道不应该先是难过吗? 苍怀忍不住问:“听见郎君要走,你就这反应?” 罗纨之一愣,在苍怀的逼视下回忆起自己平日里喜爱谢九郎的模样。 她马上垂下眼睫,调整好语气,泪目盈盈,失落道:“我是还在想,九郎若是那么快要走,还好些东西都来不及给他……” “你准备了什么东西?”苍怀好奇。 她揩了揩挤出来的几滴眼泪,怅然地扫了一眼院子四周,她从前没有留意,“谢九郎”的身边除了苍怀之外,居然还有七八个高大护卫守着。 “郎君这院子里奇花异草应有尽有,就是冷清了些,正好有相识的人家猫儿要下崽子了,还打算讨一两只来给郎君解闷。” 苍怀盯着她片刻,才慢慢道:“猫不是什么稀罕物,我们郎君养过几只,早没了乐趣。” 罗纨之心口一跳,继续道:“北边的游商带了不少新奇的干果,我学会做胡桃酥,还想做给郎君吃。” 苍怀又瞟了她一眼:“你有空带着外人来,怎么没空做了胡桃酥再来?” 罗纨之暗暗心惊。 香梅说谢九郎怕猫,也对胡桃过敏,自然不可能养过好几只猫、还吃她做的胡桃酥。 除非苍怀是新到谢九郎身边的人,还不熟悉他。 罗纨之一时出神,咬着唇像是答不上来,局促不安地立在那。 “不过算了,我们郎君器量大,不会与你计较。”苍怀扶着刀,语气温和不少:“如你愿意,郎君还打算带你一块走。” 苍怀话音刚落,罗纨之还未来得及吃惊,那边的书房香梅带抱着圆儿疾步而出,从远至近,不过几眨眼的功夫。 “香梅?” 香梅被罗纨之扯住了手臂,脸上的仓惶神色还没完全掩去,怀里的圆儿抽噎了两下,她轻拍孩子的背,哄了两声圆儿乖,转头对罗纨之结巴道:“罗娘子,实、实在对不住,我、我家里有事,这就要走了。” “你要走了?”罗纨之还没从她口里问出与谢九郎有关的事,又惊又奇。 刚刚她和谢九郎说了什么话,一出来就大变模样,好像见的不是故人,而是仇人。 香梅点头,慌张道:“是、是啊,多谢罗娘子的照应。”说罢,她还想从罗纨之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 罗纨之飞快看了眼镇定自若的苍怀,低声问:“是不是谢九郎他……” 香梅像是被她的话烫到了耳朵,猛地摇头,却是一个字没敢说。 罗纨之的呼吸随着她的紧张也急促起来,“那、那我送你吧,你抱着圆儿也不方便……我……” 罗纨之拽住香梅还没迈开脚,后面就传来一道清润从容的声音。 “罗娘子留步。” 香梅趁罗纨之惊愣的间隙挣开她的手,匆匆矮身行礼,抱紧圆儿快步离去,将罗纨之抛之脑后。 罗纨之不敢动。 香梅这么惧怕,一定是发现了“谢九郎”是被人假冒了,而这个人还有武功高强的带刀护卫在身边,实在危险不过,她一定是被威胁了不能开口…… 那她怎么办? 罗纨之没想到他这么快会出来,也怪她还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谢九郎”就是货真价实的谢九郎,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 但从苍怀的回答、香梅的反应她不得不接受这个令人心惊的真相。 他就是冒名顶替的! “罗娘子还未见我,匆匆要往何处?”说话间,“谢九郎”迤迤然步下石阶,走近两人。 苍怀拱手后退数步,只留下罗纨之在原地。 罗纨之此刻心跳如雷,不敢抬眼,她到底阅历浅薄,还很难在大事面前伪装得滴水不漏,这时就不得不感慨眼前这个西贝货涵养之高、心态之稳,真乃集诡诈大成者。 他刚刚见过一个洞悉他真假的人,没有恼羞成怒,反而温雅如常地在她身边拨弄盆松的枝干,大有她不出声也能和她继续这么耗下去的样子。 他不急,也不惧。 罗纨之把折断的松枝小心地插回到密集的松针枝头上,语气故作轻松:“适才和苍侍卫聊了几句,说要做胡桃酥给郎君吃,也不知道郎君喜不喜欢,倘若郎君喜欢,我改日做了再带给郎君吃。” 为今之计,不露马脚才是保自己全身而退的上上策。 谢昀侧眼,罗纨之说话的时候,视线还在松枝上打转,似乎还在用心思忖怎么弥补弄坏的盆栽,语气淡淡,装作不经意地打听。 这女郎从来是有的放矢,肯下苦功夫,也不愿白下功夫。 香囊、槐花糕、学琴,哪一样不是精准地踩着好处来。 她接近自己的意图也显而易见,是个再世俗逐利的女郎不过。 “喜不喜欢也要等尝了才知道,罗娘子当我能未卜先知,提前知道美不美味?”谢昀声音带笑,似有纵容。 “郎君天赋异禀,不妨猜猜看。”罗纨之偏过小脸来,微抬起下巴,最显眼的是她的唇,色如沾露的海.棠,娇艳饱满,唇瓣之间像是欲绽的花骨朵微开了一条细缝,要引着蜂蝶嗅香而至。 谢昀想起酒席上听那些浪荡的世家子说,亲吻美人好比蜂儿采蜜,口器深卷,就如“采花戏蝶吮花髓,恋蜜狂蜂隐蜜窠1”,是世间至美之事。 这世上最好的情.药源自想象,本不相干的事情联想在一起,就成了无可救药的欲,让人趋之若鹜。 谢昀和香梅说话的时候喝了半盏茶,不想嘴干得这么快,使得他的嗓音都有些低哑,仿若没有润过油的轴木粗粝地碾磨着两人的耳朵,“你怎知我天赋异禀?” 罗纨之瞅了他一眼,能假装谢九郎这么久不露怯,还将所有人都哄得团团转,不是有点诡诈的天赋在身上,她第一个不信。 说到这里,她心里也有气。 她不说呕心沥血,可也是实打实地花了不少心思,最后居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望着他这张风轻云淡的脸,气恼、愤怒皆涌了上来。 “郎君难道没有吗?”罗纨之带着几分情绪,又闷闷道:“这么久郎君还不知道我的手艺?” 槐花糕那样麻烦的东西,就是祖母爱吃她都不常做,但没少往居琴园送,他吃了那么多回也只给她一个“尚可”的评价。 “那应当不错。”谢昀收回目光,微风徐来,馥郁的暗香又将他团团裹上,连一丝缝隙也没有给他留下。 尚可变成不错,大差不差,罗纨之心道他一个骗子倒是能装,装得像见惯了好东西,还看不上她这点。 虽然心里恼,但是面上她依然笑颜如花,似也揣摩出几分诡诈的心得,非但没有离开离这骗子远远的,反而小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引得郎君朝她微弯下腰,她便垫起脚后跟,小手握住他的小臂,借力将自己的红唇努力往他耳边凑,娇声道:“那我这就回去给郎君做,好不好?” 郎君回了她一眼,黑沉的眼眸变得更幽暗。 罗纨之目视他的双眸,手指顺着他紧绷的手臂往回滑了一小段才松开,退后几步行了一礼便大大方方往外走。 如她所料,这次对方没有拦。 直到出了居琴园,乱跳的心脏才逐渐恢复原来的节奏,她捂住胸口,匀了匀呼吸,才提裙往回跑。 / 罗纨之走后,苍怀马上把先前两人的谈话如实转给谢昀得知。 “罗娘子好像得了什么消息,故意在试探属下。” 又是猫又是胡桃,完全精准地踩在谢九郎不会碰的两样东西上。 “是庾十一郎和香梅。”谢昀把挂着枝头的松枝取下来,在手指间把玩,“她怀疑我的身份,所以才专门来证实。” 苍怀皱了皱眉,虽然罗娘子试探出了,但是那个反应并不在他的意料中,仿佛是愤怒多过惊喜,难道是在怪郎君骗了她? “告诉她我要带她走的事了吗?” 听见谢昀问,苍怀立刻回过神。 “属下说完罗娘子还没未反应,香梅就出来了,不过……”苍怀顿了下,“罗娘子应该还是欢喜的。” 不然也不可能还会提出做胡桃酥送给郎君吃。 谢昀捻着松枝放在眼前,不知道还在思量着什么,片刻后才听见他吩咐: “下去准备吧,让人先把香梅送回去,别叫她到处乱跑了。” 苍怀抱拳应是。 倘若不是郎君有意放水,这叫香梅的哪能进的了戈阳城。 草长莺飞,转眼入了夏。 知了停在皲裂的树皮上,摩擦着响腹,一声接着一声催着炎热快至。 接连数日,罗纨之再没有上居琴园来,所谓的胡桃酥更是没见踪影。 谢昀本不想在这收尾忙碌的时候分神想个小女郎,但他计划就这几天离开戈阳,看着大半月都没有揭开尘布的琴,心里说不出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也想弄明白罗纨之这女郎到底是怎么回事,单单和她接触这几次,就让他无端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杂念。 谢昀的手按在下腹。 光是想起她的脸,就会有种热从这里升起,搅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叫嚣,仿佛从前的从容不迫不过是冰川下压着湍急的水,如今厚冰破开,滔滔不绝的急流才是他的本来模样。 蝉声越叫越燥,热意蔓延。 过了许久,谢昀把手指浸在冰凉的水中,一根根清洗。 随后,苍怀也从罗宅去而复返,带回的是一则出乎意料的消息。 罗纨之早已离开戈阳城,不告而别了。 谢昀低头擦手的动作顿住。 刚压下去的暗火,卷土重来,这一次烧在了胸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