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可怜被迫嫁给大坏蛋后》 1 001 《小傻子》by百户千灯 晋江文学城独家发表。 第一章 “你挑的这都什么东西?!全tm是废物垃圾!” 伴随着凶戾的怒喝,一个纤薄瘦弱的少年猛地被推撞在了冰冷坚硬的大厅墙壁上。 紧接着一声震耳的重响,光洁锃亮的地板被狠狠砸中。 “砰!!” 几块切开的玉石毛料被大力地砸掼在了少年的脚边,飞溅的碎屑划过了舒白秋的腿侧。 因为眼前人恼怒的推搡,舒白秋的后腰也被重重地硌在了坚硬的窗棱上。 剧烈的痛楚骤然降临,毫无缓冲。 “……” 舒白秋低着头,背脊微微颤抖着,没有出声。 可面前的人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打算,反而火气更盛。 “八十万!老子这么多钱全被你这个傻子白白赔进去了!” 顾一峰越说越气,年轻桀骜的脸上满是暴戾之意。 他丁点都没有压低声线,再加上刚刚毛料砸地板的砰声重响,这边的动静迅速吸引了周围的大把目光。 毕竟在这宽敞气派的大厅里,此时正人来人往。 碧玉园内正在进行新一期的玉石毛料交易活动,本就客人众多,室外那几个摆放着大批玉料的露天区域内,都是人头攒动。 再加上碧玉园最近一批特殊货源的原石中,意外开出了一个百万级别的大漏。 因此比起往常,这次活动到场的参与者更是不知翻了多少倍。 大厅这一侧的异响吸引了许多注意,来往的宾客都在围观议论。 尽管事情的具体缘由还不甚明了,但听顾一峰的那几句话,旁人也大都能猜出一二。 “八十万,嘿,又是个一刀把裤子都赔掉的主。” “干这行有赚有赔不都正常?怎么在这儿闹起来了?” “这也太输不起了,当众嚷嚷……” 顾一峰身后的助理几人也知道不该在这种公开场合吵嚷,但他们更知道的,却是这位公子哥的脾气。 对此时暴怒的老板。 根本没有一个人敢劝。 而此刻正面承受了顾一峰所有怒火的人,正是被斥骂着的舒白秋。 舒白秋的相貌生得极好,是那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依然能一眼吸睛的好看。 但此刻因为后背的剧烈疼痛,他的脊背已然无法挺直,漂亮清瘦的面容也垂低了下去。 舒白秋微微蜷缩着,略长的柔软发尖垂落,和卷长的睫毛一起极轻地晃颤着,无声地发着抖。 少年的肤色近乎如纸般苍白,人又瘦得厉害。一件加绒的柔软卫衣,都被他穿出了明显的空荡感。 而且此刻舒白秋的身畔,还一左一右地站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壮汉。 这两人却明显不是为了保护舒白秋的安全。 只为了保证他能乖乖听从顾一峰的指令。 被这么几人围拢着,本就细瘦的舒白秋被衬显得更加纤弱。 落在旁人眼里,活像一只毛羽瘦薄的孱弱雏鸟。 周围路人的议论声中,明显有不少对舒白秋的同情。 “赔了钱也不能对人家小孩动手啊。” “哎呦,那可怜娃儿的手也红了,不会被弄伤了吧?” “你看地上砸的这些,看皮壳都知道是废料。这人一看就是外行,还好意思迁怒别人……” 瘦弱的少年穿着一件纯净素色的连帽卫衣,一条磨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他的着装明显还很生嫩,与来往宾客的光鲜衣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站在这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舒白秋更像是一个误入商务会厅的学生仔。 对比之下,还在厉声责问他的顾一峰就显得更为强势凶戾。 “都知道这儿有好货了,让你在里面挑都挑不出来,养你干什么吃的?!” 激动之下,顾一峰的手臂不由抬高,原本无声蜷缩的舒白秋微微一抖,下意识地垂低眼帘,偏过了头。 但不知是反应迟钝,还是手上有伤,这时候的少年居然都没想到抬手来护住自己。 在接踵而至的伤害面前,他看起来更是毫无遮挡。 不过恰在这时,顾一峰的手机却突然响了一声。 顾一峰强压下火气,烦躁地撸了一把额前散落的硬发,右耳上的两个耳骨钉闪过冷厉的光。 他拿出手机扫了一眼,看完新发来的短信,顾一峰依然紧皱着眉心,没好气地对两个保镖扔下一句。 “把他带走。” 说完,顾一峰就甩下了众多目光异样的围观者和匆匆赶来查看的工作人员,冷着脸大步离开了。 从碧玉园的大厅出来,顾一峰直接上了车。 汽车启动,顾一峰也冷冷开口,对着被塞进后座的舒白秋道。 “我跟你说过吧,今天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舒白秋依然很安静,尽管他的脊背都因为之前的疼痛无法挺直,双手也还藏在衣袖下,但他仍旧没有呼痛出声。 在顾一峰的话说完之后,慢了一拍,舒白秋才循声看了过去,目光略显茫然,卷长湿漉的睫毛微微轻动。 好像没有听懂。 顾一峰冷笑了一声。 “装傻也没用。” 当着舒白秋的面,顾一峰直接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傅老板,我看到刚才的消息了。” 如果说之前还有犹豫,在今天这种关键时刻的六位数赔钱之后,顾一峰直接做了决定。 “之前说的事,我同意了。嗯,你们家什么时候有空?” 虽然在打电话,但顾一峰却一直把视线落在了舒白秋微微垂低的苍白面容上。 在这本就低气压的车厢里,平白给人添加了一分更为沉重的压力。 “那好,”顾一峰扯起嘴角一笑,“明天我就带他过去。” 挂了电话,顾一峰唇角带笑,语气更冷。 “行了,小傻子。” “既然你死活摸不出玉料,明天,你就等着嫁给傅家的那个窝囊废吧。” *** 从碧玉园回来,舒白秋一下车就被关回了偏院的那个小房间里。 在房门的外面,仍然留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保镖。 自从当初那个有关舒家人的传言流出之后,舒白秋就几乎再没能拥有过自由。 他被多次收养,又被几度转手,每一任收养者都会把他看管得格外严格。 ——毕竟,“能从原石直接摸出玉料成色”这种传闻,实在太过诱人。 只不过舒白秋已经傻了,传言的内容也始终没能成真。现在到了顾一峰这里,他气急败坏地要把舒白秋转手,也还没有彻底放松最后的看守。 明城气候宜人,向来都有四季如春的美誉。但即使是这里,也不可能每个角落都温暖适宜。 舒白秋被关的房间,就相当的潮湿阴暗。 窄长的屋内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老旧的木架,空气中泛着明显的潮气。四面墙壁连一扇窗户都没有,墙角里还有成片的霉斑,让本就没有光照的室内更显得昏暗。 床脚,一只硕大的黑色蜘蛛飞快爬过,密集划动的长腿相当骇人。 坐在床边的少年却始终安然沉默,好像早已习惯了在这个房间里的这种生活。 他唯一的动作,就是垂眸看了看自己遍布红痕的双手。 看了一会儿,舒白秋就轻轻蜷了蜷手指,把自己清瘦的双手更深地藏进了略长的卫衣衣袖中。 之前在碧玉园大厅,尽管舒白秋站在墙边,也没什么动作,依然有不少围观者注意到了他的手。 舒白秋纤瘦的两只手上都带了大片的红,有成片的红肿,也有长条的血棱。 那是舒白秋在被强迫摸石料的时候弄出来的,一部分是因为过敏,一部分是划伤。 顾一峰是个从不知道什么叫低调的富二代,他在原石毛料区压着舒白秋去摸的时候,因为动静闹得太大,同样吸引了不少路人的关注。 众目睽睽之下,舒白秋的双手当场就红了起来。 他的肤色又白,更显得那些伤痕过分惹眼、触目惊心。 直到现在,舒白秋双手的状况也没怎么好转。 但他好像同样习惯了,始终没有什么更多的反应。 和偏院小房间里的沉默寂静不同,外面各处吵吵嚷嚷,隔着房门隐约传来了不少动静,似乎一直在忙。 直到天黑,也没人来搭理过小房间里的舒白秋。 夜色渐深,月上梢头,才有一个顾一峰的助理走进了偏院。 助理看了看小房间,问守门的保镖。 “没什么情况吧?” “没有。” 保镖已经换过了班,只有房间里的那个小傻子始终是一个人在。 助理又问:“小米来过了吗?” 小米是负责订餐的另一个助理。 保镖摇头:“没,我换班前看见他被老板叫走了。” 助理皱了皱眉,朝屋内看了过去。 室内定时开启的夜灯已经亮了。透过门上的方形玻璃往进去,不大的房间一览无余。 舒白秋正在床边安静地坐着,在灯光的映衬下,少年的侧脸安谧又漂亮,像一盏白生生的名贵瓷娃娃。 精致,乖巧。 又少有生气。 助理悄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过了十几分钟,小房间的门被敲响。 “咚咚。” 助理拧开门锁,推门走了进来。 突然有人来访,舒白秋也没什么反应,好像对外界信息的接收总是比常人慢许多。 直到助理走近,舒白秋似乎才看见来人,慢慢地从床边站了起来。 他没有能把人置之不理的任性权利。 助理拿着两个包子和一杯米粥,就见舒白秋垂低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包子上。 今早顾一峰急着去碧玉园,根本没给舒白秋吃饭的时间,回来之后,又气冲冲地直接把人锁进了屋里。 算一算,已经一整天没给舒白秋东西吃了。 助理回头看了看屋外,确认没什么动静,旋即把那些食物递给了对方。 “给,吃点东西。” 舒白秋似有意外,身形微一怔顿,抬头看向了助理。 直到助理又重复了一遍“这是给你吃的”,少年才略带小心地,慢慢伸出了清瘦的手。 灯光之下,助理就见那只手还明显地红着。 助理又暗自叹了口气。 舒白秋由于被迫摸石料而过敏,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之前顾一峰还会给他抗过敏的药膏,后来就烦得不给了,觉得反正不抹药也会自愈,又死不了人。 可是虽然不致命,过敏的滋味却绝对不好受。 这屋里的空气又如此潮湿闷滞,更不利于过敏症状的恢复。 而且虽然助理只看到了舒白秋手背上的些许红肿和划痕,却也知道,对方未曾露出的纤细手腕上同样有淤伤。 那是白天在碧玉园,顾一峰强行拉他手腕去摸石料时留下的。 助理便把食物先放在了一旁的木架矮桌上,没让舒白秋用带伤的手去接,还解释了一句。 “小顾总今天心情不好,遇到些事有点暴躁,不是有意针对你的……” 助理没敢透露老板的太多信息,不过想也知道,大概这都只是自己的自说自话。 舒白秋在被顾一峰接手的时候就已经傻了,除了被强迫摸石料时逼出过的几句低到不能再低的“我不知道”,助理几乎就从未听过舒白秋开口。 但就像平时遇见流浪的可怜小动物,好心投喂些吃食时,也总会忍不住对着它们自言自语。 助理还是忍不住念叨了这几句。 说完,助理也没想过自己会得到什么回应。 不过停了一会儿,面前的少年看着桌上的餐食,却忽然小声开了口。 “……谢谢。” 舒白秋的咬字很轻,声音有些微哑,像很少说话的生涩。 但他的音色清软,不会让人听错。 那的确是一句诚心的感谢。 助理明显一愣。 这意外既是为舒白秋的主动开口,也因为他所说的内容。 被亏待了这么久。 这个总被叫小傻子的男孩,居然还会对人说谢谢。 助理想苦笑,却只无声地叹了口气。 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助理也只能在刚刚给舒白秋挑了两个还热一点的包子。 “快吃吧,填填肚子。” 助理还有事,也怕被气上头的老板撞见,很快便匆匆离开了。 舒白秋仍旧是一个人,他站在床尾矮桌边,慢慢用衣袖捧起了尚有余温的包子。 但还没过多久,偏院就变得嘈杂了起来,似乎有好几个人过来。 紧接着,房门就被重重地推开了。 顾一峰怒气冲冲地走了进来。 他今天刚赔掉了手头的最后一笔大额积蓄,刚刚还又被家里老头打电话来训斥,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怎么他那两个哥哥在老头眼里什么都好,偏偏自己要被骂个狗血淋头?! 顾一峰被训得火气直冒,看到舒白秋,更是压抑住胸中的怒意,他一把夺过了那还没咬下两口的包子,猛地掼在地上,一脚踩烂。 “吃什么吃?!害我赔了那么多钱,你倒是会享受!” 顾一峰扔了吃食还不解气,抬手又推在了舒白秋的身上。 单薄瘦弱的舒白秋被推得一趔趄,腿在床脚别了一下,身体不由微晃。 他的双手仍然没有护住自己,就背在身后,根本没能扶住什么东西。最后还是受过痛的腰侧撞到了一旁矮桌,才勉强借力站稳。 “把他的东西打包,”顾一峰没好气地对身后的几人说,“明天就送去傅家!” 跟来的保镖和助理们迅速动作,开始拿包收拾东西。 其实舒白秋根本没多少东西,至多有几件衣物。很快整个房间就被粗暴地搜刮了一遍,允许被带走的东西统统都塞进了一个背包里。 等到顾一峰气冲冲地带人离开,室内才重新安静了下来。 狭长的房间看起来比之前更为空荡,光秃秃地糟乱一片。 “咕噜”一声,闷弱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颇为清晰。 舒白秋空荡荡的胃在叫,他却没有看地上脏兮兮的扁烂包子,而是怔怔地看着另一个方向。 那边的地面上,正散落着一些同样被碾踩过的碎块。 舒白秋慢慢走过去,他细瘦的脚踝在微微打颤,连带整个右腿都似乎有些发抖。 走到近前,舒白秋低头,更清楚地看到了那些脏兮兮的碎片。 它们原本是一樽不过手指大小的精致塑像——一只目光炯亮、花纹斑斓的白虎。 那是纯靠手工捏塑出的、缺少各种工具却依然被打磨到光泽油亮的心血,一直被小心翼翼地藏在叠放整齐的衣服中。 刚刚屋内被搜刮的时候,塑像却随着衣物被粗暴地扯了出来,掉落在地,碎成几截。 又被往来的宽硬鞋底轮番踩碎了。 舒白秋安静地看了好一会儿,默然地矮下身来。他慢慢伸出了手,苍白的指尖蜷弯了好几次,动作犹豫又迟缓。 好像想碰,却又不敢。 白天里,被斥责推搡、关门困饿了一整天的少年始终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表现。 直到这一刻,他才终于显露了一点真切的不安。 良久,舒白秋重新把手指尖缩进了卫衣衣袖里,用略长的袖口垫着,小心地去拾捡地上的碎块。 他原本在微微打颤的右侧脚踝此时抖得更为厉害,地上完全变了形的塑像却根本拿不起来。 碎块已经被踩得扁平开裂,粘黏在地面上,舒白秋好不容易才终于捡起了一小块,却又有纷扬的碎屑飘落了下来。 零碎成粉。 彻底拼不回原本的状态。 屋外传来看守者的说话声,有人在强调。 “把门锁好,人看住了!明天一早,就得送去傅家呢。” 2 002 第二章 第二天上午,顾一峰带人准时抵达了和傅家约定好的见面地点。 汽车停稳,司机开门,顾一峰大步走了下来。 他走出几步,却察觉身后的人没有跟上。 那个小傻子似乎总是这样慢一拍。 顾一峰本就心情不算好,这时更不耐烦,转身就催促道:“你能不能快点?!” 一回头,他正好望见了舒白秋的脸。 上午日光正好,澈亮的阳光洒落在少年苍.□□致的眉眼间,更衬显出了令人一瞬惊怔的美感。 舒白秋长得的确很好看。 即使他如此瘦削孱弱,也丝毫没有削减美丽的骨相轮廓。 这是舒白秋跟着他的最后一天了。 顾一峰的脑海里倏然冒出了这个念头。 想到这一点的同时,顾一峰也察觉,虽然舒白秋依旧身形瘦薄、面容苍白,但对方的脸上并没有提心吊胆的惶恐、忧心忡忡的怔忪。 昨天被那样恶狠狠地恐吓过,舒白秋却好像没有一点辗转反侧、萎靡不振的迹象。 顾一峰甚至有点怀疑,这小傻子根本不知道今天要去做什么。 “傅家要给病人冲喜,你过去,马上就得和傅斯岸结婚。” 顾一峰抱起手臂看着舒白秋,故意问他。 “喂,你知道结婚是什么意思吗?” 舒白秋已经走了过来,他的脚步似乎比平时还慢了一分。 而和往常一样,对这问话,舒白秋也没有吭声。 顾一峰没怎么意外,这小傻子八成也听不懂。 他吓完人本来已经打算走了,这时候,却有一只飞虫不长眼地飞到了他的鼻子上。 顾一峰皱眉,忍不住扇了一下,要赶走飞虫。 在他皱眉抬手的时候,面前的舒白秋却下意识地偏头垂眼,被惊扰似的,没再能保持沉默。 少年轻声地开了口。 “结婚就是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 “共同生活……幸福甜蜜。” 虽然嗓音有些涩哑低软,但少年的字音咬得很正,让人能听得清楚。 也让顾一峰在意外之余,觉出了一股怪异。 相爱的人,幸福甜蜜? 顾一峰不由想起,他之前的确听说过,舒白秋的父母关系很好,夫妻恩爱。 或许正是因此,这小傻子也觉得“结婚”是个很美好的词语。 好像他到此还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遭遇什么。 无意间,顾一峰还瞥见了舒白秋的手,少年今天换了一件上衣,衣袖没有之前那么长,大半的双手都被露在了外面,瘦荡荡的,无处可藏。 也让那苍白双手上的痕迹一眼可见。 过了一整天,舒白秋的过敏症状已经消退了许多,但还有几道被石棱划出的长条红痕,依然显眼。 顾一峰呼吸微顿。 昨天在气头上,他也没想到…… 会把人伤成这样。 张了张嘴,顾一峰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讲。 而顾一峰没动,面前的少年也不问,就这么安静地停在了那里。 那沉默与其说是平静,更应该说是隔阂。 像是他整个人与外界隔绝,缠护了一层厚厚的茧膜。 顾一峰其实很早就发现,这个小傻子很难被触动。 他常常不会被影响,很少有波动。 甚至后来只有顾一峰在凶他的时候,才会看到舒白秋微微蜷缩、发抖。 展露出害怕的、真实的情绪来。 “老板……老板?” 一旁传来助理的小声提醒,顾一峰这时才猛然回神。 下一秒,顾一峰又不由得恼火。 自己怎么对着一个傻子都会愣神心软? 正要催促,不远处已经传来了一个粗犷的中年男声。 “顾老板?” 来者是一个高大彪壮的男人,身边还挽着一位温婉可人的女士。 正是今天和顾一峰约好的来客,傅山鹰夫妇。 顾一峰和两人点头打过招呼,就见傅山鹰越过自己,将目光直接停在了舒白秋身上。 “他就是那个傻子,舒白秋?” 傅山鹰目光如炬,直白地打量着细瘦的少年。 “他发病的时候,会有攻击性吗?” 被审视的舒白秋没说话,顾一峰却听得很不爽,皱眉道。 “什么发病?他只是反应慢,人傻了点,又不是疯子。” 傅山鹰站在两步之外,还问。 “那他有传染病吗?” 顾一峰更不爽了:“当然没有!” 他简直快要觉得傅山鹰有病了。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傅山鹰的妻子许云衣柔声补充道。 “顾先生,我们也只是例行询问。” “去里面聊吧。” 本想发作的顾一峰也只能强行忍下了脾气,去了茶室里谈。 不过真正谈起来,其实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 这件事傅家已经问了很久,条件之前也基本都谈好了,傅山鹰给的还是现款,双方很快就签完了合同。 随后,两方就去了距离茶庄不远的公证处,办理了解除收养关系的手续。 顾一峰和舒白秋的收养关系被解除,后者被彻底地交给了傅家,只等傅家大儿子回来,便可以办理结婚事宜。 整个过程中,舒白秋并没有过多反应,只做安静的背衬。 反倒是顾一峰莫名地,忽然想到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舒白秋的那天。 那天的天气和今天一样,日光明媚,清风正好。 那时的少年也同样如此瘦弱单薄。 当初顾一峰也曾觉得,自己可以好好照看这个人,等他慢慢恢复、好转。 却没想到翡石这一行这么难混,让自己一连赔进去了这么多。 走出公证处时,顾一峰拿着那张废弃收养关系的证明,不知为何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见舒白秋落后几步,独自坠在傅家一行人的最后。 微风卷过少年的衣角,勾勒出过分清瘦的身形轮廓。 更显得那人形单影只,伶仃细弱。 但舒白秋一次也没有回头。 *** 傅宅很是宽敞气派,是一座带草坪的三层别墅。 走进家门,许云衣温声道。 “刚刚忘了问,也不知道他傻到什么程度,能不能听懂人说话?” 她是在和傅山鹰说话,而傅山鹰也没怎么在意。 “只要不发病惹事就行了。” 他们也没打算真和一个傻子相处。 傅山鹰又叫来了助理:“去老大房间让他清洗一下,收拾干净点。” 整个过程中,这些或伤人或嫌弃的对话,完全没有避着舒白秋本人。 全是当着他的面说的。 舒白秋却并没有畏缩难过。 少年细瘦的肩背反而还有了几不可察的微微放松。 看起来,他暂时好像还不会挨打。 被这样不问意愿地丢弃和转手,舒白秋早已经历过不知有多少次。但每一次都对他而言,仍然都还是从头开始。 舒白秋被助理带去了一楼北侧的一间卧室,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里,他又要开始新一次的摸索适应。 但舒白秋并没有四下张望,就连他看向周遭的视线挪动都幅度很小。 他不愿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只想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与装潢贵气的客厅相比,这间卧室略显简素,似乎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临时才被清理收拾了一下,空气中还飘着清洁剂的味道。 不过与之前潮湿狭闷的小房间相比,情况已然要好得太多。 舒白秋去卧房中的浴室清洗,而在客厅里,傅家夫妇仍在交谈。 “老公,航班确认过了吗,”许云衣问,“斯岸是不是今天到明城?” “嗯,今早就该到了。” 提起大儿子,傅山鹰皱了皱眉,语气也不算好。 “这都离开多久了,也不知道回家看看,催了几次才肯回来!” “毕竟在北美念书,那么远。” 许云衣温声细语道。 “而且他学的还是医科,肯定很忙吧。” “谁知道他发什么疯?好好的祖宗家业不干,跑去学什么医!” 傅山鹰依旧不喜,粗浓的长眉紧紧拧起。 “家里就没一个人做这个的,当初也不和我们商量一声!” 傅斯岸是傅山鹰前任妻子的儿子,六年前,十八岁的傅斯岸外出时遭遇了一场意外,脑部重伤,几乎已经被判了死刑。 然而谁也没想到,傅斯岸居然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 当时正值报考大学填志愿,按照傅家原本的安排,傅斯岸本该填选金融管理之类的专业,也好和家里的古董文玩产业相关。 结果在生母病逝之后,刚苏醒不久的傅斯岸却和谁都没商量,直接一个人跑去了国外学医。 这六年来,他几乎再没回过傅家。 “年轻人嘛,难免有自己的想法。”许云衣柔声劝解道,“消消气。” “这次斯岸回来,总算能给爸的病带来点好消息了。” 傅老爷子已然病重,这次突然的婚事,正是为了给他的病冲喜。 傅山鹰的语气这才平复了些,点头道:“现在人也送来了,等老大到家,我就跟他提结婚的事。” 恰在此时,傅家的二儿子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许云衣便招呼儿子道。 “小鸣,今天你大哥就回来了,你们可要好好相处。” 傅鸣睡到中午才刚醒,一脸的起床气,闻言就不耐烦道:“没空。” 谁要浪费时间和那种废物相处。 傅鸣和傅斯岸并不是亲兄弟,而是同父异母的关系。 六年前,傅斯岸的生母去世后没多久,傅山鹰就和现任妻子结了婚。 一同带进门的,还有个只比傅斯岸小两岁的弟弟。 而且这个弟弟傅鸣,同样是傅山鹰的亲生儿子。 傅鸣回傅家时,傅斯岸已经去了北美读书。 这么多年,别说争夺家产,就连对父亲出轨的事,傅斯岸都从来没有公开表达过不满。 对这种主动躲出去,还一躲就是六年不敢回来的窝囊废。 傅鸣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傅鸣边看手机边走下楼:“我马上就要出门。” 傅山鹰不满道:“又去跟你那些狐朋狗友鬼混?” 许云衣也道:“小鸣,晚点再出去吧。” “等下舒白秋出来,还要问问他舒家的事。” 她劝儿子。 “这些事你也得了解了解。” “谁?”傅鸣一脸嫌恶,“那个傻子?” “别这么叫。” 许云衣嗔道。 “那可是要和你大哥成婚的人。” 她的话表面是在纠正,实则却更多是安抚之意。 许云衣知道,儿子对那个小傻子之所以如此抵触,正是因为之前这桩婚事,傅山鹰原本也想过让二儿子来完成。 傅鸣被恶心得够呛,坚决不肯娶一个傻子,这事才落到了出国多年的傅斯岸头上。 现在局面已定。 就算再傻,那也是傅斯岸的人。 和傅鸣全无关系。 傅鸣却完全没听出母亲的话外之意,仍是满满的嫌弃。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才不想听傻子说话。” 他甚至恶意地想。 那个窝囊废,倒是和这小傻子很配。 “怎么没关系?” 傅山鹰用手指点着桌面道。 “家里马上要开始筹备玉石生意,舒家可是传承了百年的雕刻世家。” 许云衣也道:“舒雨巷的牌子摆在那里,就算早就破产了,但当年那么红火,他们手里总该会留点好料子。” 现在舒家唯一的后代,可不就是落在他们手里的这个小傻子? 傅鸣却依旧没多少耐心,一心只想着出门。 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一旁却传来了开门的声响。 一个陌生的少年从北侧的卧室里走了出来。 他是被助理叫出来的,似乎已经在里面待了不少时间。 少年的头发已经完全吹干了,略浅的发色蓬出了一种淡金的色泽,软顺到诱人只想伸手去摸一模。 他的面色也不再似之前那般纯然苍白,被水汽蒸出了微微的血色,更显得那精致的面庞多了一分极漂亮的鲜活。 傅鸣愣了一下:“这位是……?” 等他反应过来这就是那个小傻子时,更显出了难以置信的意外。 傅鸣根本没想到对方会长成这样,完全不像想象中那种眉歪眼斜的傻子模样。 就连手机里刚收到的、让傅鸣心心念念立刻想出门的照片,好像都突然变得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就是太瘦了点…… 傅鸣心下暗道。 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看着有点硌手。 舒白秋刚出来就被这么盯着,他的双手原本垂在身侧,此时又慢慢地挪动了些。 悄悄藏到了更后侧。 *** 同一天。 申城。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一个年轻俊美的男人正坐在书桌前,查看着眼前的电脑。 斯文优雅的方窄框型眼镜上微微映出流动的画面,电脑屏幕上呈现的,正是一段极为清晰的影像。 画面以宽敞明亮的实验场所为背景,不少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在各自的工作区域忙碌。 而在近景的部分,几位别挂着标牌的实验负责人坐在桌旁,其中领头的那位此时正站在白板旁边,在进行着最新研究进展的讲解。 屏幕前的傅斯岸带着蓝牙耳机,十指交叠,侧脸线条冷淡明晰,正沉默而专注地看着。 像在认真观看一段价格不菲、仅供受邀成员查阅的高精尖学术课程。 “嗡”的一声轻响,书桌上的手机震了一下,亮起了通话提示。 屏幕上显现出对方的名字。 “傅山鹰”。 傅斯岸仍然在看电脑的画面,长指探去,直接把通话按掉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提示再度响起。 同样被掐断了。 但对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拨进来,通话不肯罢休地又一次亮了起来。 傅斯岸这时才扫去一眼,雅致俊冷的眉眼平静而漠然,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来。 在傅斯岸转开视线的同时,电脑屏幕中的视频讲解也适时停了下来。 宽敞安静的书房里,傅斯岸终于开了口。 他却没有接起电话,而是直接用英文道。 “继续优化,在苯环的6位引入一个氨基,再去检测化合物g的抑制活性。” 屏幕中的实验负责人当即应声。 “好。” 这居然不是一段录好的课程影像。 而是跨越洲际的实时视频通话。 汇报已经结束,实验团队众人听了傅斯岸的提点,纷纷前去各自忙碌。 关掉跨国视频,傅斯岸这时才接起了手边的电话。 手机中立时传来了傅山鹰中气十足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都几点了,你怎么还没到家?” 傅斯岸没有拿起桌上的手机,任由通话在一旁响着。 他反而拿过一支黑金色的鎏光钢笔,随手翻开了书桌上的一份报告。 傅斯岸一面迅速浏览着英文报告,一面漫不经心道。 “有事?” “怎么没事?”傅山鹰被他的态度气得不轻,“不是说好了今早到明城?” “马上就要到你妈的祭日了,你不早点回来,怎么赶去给她扫墓?” 电话里的语气威迫感十足,被责问的听者却全然没有在意。 “月底才到祭日。” 傅斯岸端过一旁香气馥郁的咖啡抿了一口,低笑一声,问。 “这么着急催我回去,是为了逼我结婚?” 电话那边明显寂静了一瞬,显然是都没想到。 明明被刻意隐瞒,傅斯岸却居然提前知道了这件事。 “不用劳烦,”傅斯岸淡然地放下了手中的咖啡杯,“我没这个打算。” “斯岸,”一个轻柔的女声传来,电话那头的许云衣娓娓劝道,“你也知道,爷爷身体不好,现在病得厉害,就等着这场婚事来冲冲喜气。” “而且这也是为了你好。苏姐走之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你结婚成了家,苏姐留下的那些东西,也终于可以放心地交给你了……” 她一开口,就提起了傅斯岸生母的遗产。 毕竟,对普通的二十四岁青年来说,那也算是一笔不菲的财富。 而此时傅斯岸恰好抬眼,随意地朝窗外望了过去。 正值午后,日光明朗。偌大的落地窗外,平静的江面波光粼粼,岸边的高楼鳞次栉比,繁华美丽的风景一览无余。 在这寸土寸金的江边土地上,这家申城唯一的六星级酒店,却将每个房间都建得格外奢华宽敞。 而傅斯岸所在的总统套间,更是坐拥着观览江景的最佳位置。 这里显然也并不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普通人能消费得起的地方。 “为我好?” 傅斯岸似笑非笑。 “所以给我找个傻子结婚?” “你、你这都是听谁说的?!”傅山鹰沉不住气,怒问道,“哪个混蛋说的胡话?” 傅斯岸应得也干脆:“许飞。” “你……!” 傅山鹰猛地一噎。 因为许飞正是他儿子的舅舅,许云衣的亲弟弟。 他这句“混蛋”直接骂到了自己的小舅子头上。 许飞一向游手好闲,经常借着他姐夫的名头在外面招摇做事。 他会大嘴巴把这些宣扬出去,以至于传到傅斯岸的耳朵里,这种事一点都不稀奇。 许云衣有些挂不住面子,勉强笑着找补道。 “哎呀怎么会呢,那小孩好好的呢,人还长得很好……” 傅斯岸已经准备挂断通话了,他没闲心听这些废话。 虽然傅斯岸有必须回国的理由,但他也是从波士顿直飞到了申城,根本就没打算这周去明城。 只不过,就在傅斯岸要按下结束通话的时候,电话那边,许云衣恰好直接打开了视频。 她把摄像头转向了另一个方向,对准了几步之外安静地坐在那里的舒白秋。 “你看,是不是挺好?人也水灵……” 许云衣其实有点没底气,结婚的事本来该等傅斯岸回来后再循循商量,现在却被对方提前得知。 事情似乎就要横生意外。 不过下一秒,电话那边却没有传来预想中的拒绝。 “他叫什么?” 傅斯岸突然问。 “舒白秋。” 听见被叫到名字,本来低着头被旁边的傅鸣询问着什么的舒白秋身形微顿,慢一拍地望了过来。 少年略带茫然的正脸也就这样完全显露在了视频之中。 那过分纤瘦也过分漂亮的面容,太容易招惹目睹者的一瞬心尖悸动。 他生得这般模样,完全不像想象中惹人厌嫌的小傻子。 ——反而更像一个迷路太久、回不了家的可怜小孩。 傅斯岸指间原本在书写的钢笔微顿,笔尖在半空悬垂。 “咔嗒”一声微弱轻响,昂贵的钢笔被拢合了笔盖。 通话中旋即传来一声淡淡的男低音。 “知道了。” 电话就此被挂断了。 3 003 第三章 “我听说你能从石壳表面猜出里面玉肉的成色,真的假的?” 见过舒白秋的脸之后,傅鸣就对他生出了好奇。 “直接用手摸就能摸出来吗?” 由于翡石的形成特性,其原石表面都由一层风化的皮壳所包裹。 在没被切割之前,人们往往无法辨别石料内里的玉肉优劣,也无法精确其价格。由此,才会生出了“赌石”的说法。 玉石的形貌千变万化,赌石的风险自然也极大,即使是经验最为丰富的内行老手,也一样会失误打眼。 虽然傅鸣之前没怎么接触过这一行,他也听过不少一刀下去倾家荡产的传闻。 所以才显得这能预先看透原石的能力,究竟有多么罕见珍奇。 “家里正好有块原石,我拿来给你摸摸?” 傅鸣颇有兴致,一改之前着急出门的态度,还真的起身去找了那块原料。 对比之下,坐在沙发角落的舒白秋要沉默得多。 听到被要求摸石料时,他的手指微动,藏不进袖口的纤细指尖蜷缩了一下。 但除此之外,少年也没有了额外的反应。 好像早已预计到了这一场即将开始的全新噩梦。 客厅的另一旁,傅山鹰夫妇还在商量。 傅斯岸的态度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原本一提起母亲的遗产,傅斯岸就乖乖地答应了回国,他的性子一向都很好拿捏。 没想到现在安排结婚的事,却并不像预想中那样顺利。 傅斯岸最后留下的那句“知道了”也让人没能听出他的态度,不知是答应还是拒绝。 但电话再打过去,对面已经不接,惹得傅山鹰又发了好一通脾气。 “好了老公,都这个点了,消消气,先吃点东西吧?” 许云衣好不容易才将人劝得平复了些,见丈夫点了头,便准备先让家里阿姨去做饭。 不过恰在此时,别墅的门铃却被按响了。 视频通讯被开启,屏幕上显现出了大门外面的影像。 只见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站在监控下面,他的身旁还站着一个高大凶悍的男人,眸光炯然,压迫感十足明显。 “你们是什么人?” 傅山鹰警惕地问道。 不怪他戒备,这两人的面孔全然陌生,而且那个高大的男人长得更是凶狠恶煞,右眼上还覆着一道浅色的长疤,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 中年人开口倒是很客气,声音通过视讯电话传过来。 “您好先生,我是月榕庄的经理,受客人的委托,特意前来府上。” 傅山鹰一愣,旋即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欣喜神色:“月榕庄?” 月榕庄是一个全球连锁的奢华度假村品牌,其在明城的度假酒店,正是明城最出名的顶级五星酒店。 近来傅山鹰正在筹备玉石生意,他探听到几位业内大佬尤其青睐这家度假俱乐部,便准备在下一场公盘大会期间,预订一间月榕庄的位置,好能顺利拓展一些人脉。 但作为顶奢度假村酒店,月榕庄的房间本就数量不多,常年都处在爆满状态。哪怕是淡季,预约的排期都要数月起。 想在人满为患的玉石原料公盘交易大会期间,在这里订一间空位置,就更像是天方夜谭。 因此一听是月榕庄的经理前来,傅山鹰立刻一扫之前的不悦,忙不迭地招呼道。 “请进,快请!” 按下了开门键,傅山鹰兴奋地直搓手。 “这回订房的事终于有着落了!” 相比之下,一旁的许云衣反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 月榕庄的房间,傅山鹰最近的确一直在托人打探,却始终没能收获什么成效。 怎么今天,对方居然会亲自登门拜访? 这真是为他们来的吗? 不等她细想,月榕庄的经理已经带着那个高大的凶脸男人走到了别墅门前。 经理笑得一脸和善,在傅山鹰迎上去准备握手的时候,经理开口笑问的却是一句。 “请问舒白秋先生在吗?” “谁?”傅山鹰愣了一下。 “舒先生。”经理耐心地解释道,“我是受预订客人的嘱托,来接这位贵客去月榕庄入住的。” 许云衣也被惊住了,下意识追问了一句:“谁订的房间?” 经理先说了一个外文单词,两人都没有听懂,也完全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一瞬间还以为那个小傻子多了一个从没听说过的靠山。 但等经理贴心地讲出中文名后,傅山鹰夫妇却是惊得更不可思议了。 因为对方说的是—— “傅斯岸先生。” 谁?! 两人几乎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经理已经在介绍自己身旁的高大男人。 “这位就是傅先生的司机,来和我一起将舒先生接过去。” 那男人的两鬓削得极短,右眼上的疤痕割断了长眉,让本就凶悍的长相更添了一分令人不敢直视的狠戾。 而且男人的身形强壮且精悍,一看就身手不凡。 比起司机,他倒更像是一个保镖,或是打手。 男人扫落的目光凶冷到令人心慌,傅山鹰明显被这人唬了一跳。 而原本挽着他手臂的许云衣更是不由得向丈夫身后躲了躲,没敢去直视这尊凶神。 但她的内心早已是翻江倒海,惊疑不定。 傅斯岸什么时候有的这种司机? 而且为什么他能订到月榕庄的房间? “谁要把小傻子接走?” 两人还没开口,身后就传来了傅鸣的声音。 傅鸣刚拿完原石回来,没看到来客的身影,听只听见了经理说的后半句,他顿时走了过来,不爽地指着来人道。 “他已经被卖给我们家了,谁也别想抢走……嘶!啊!!” 傅鸣的话都没能说完,伸出去指人的手就被一股大力拧住,疼得他忍不住叫出了声。 那位司机先生面无表情地拧住了傅鸣,手劲之大,竟如铁钳一般,恐怖到让傅鸣的脸都疼得变了形。 “哎、这是做什么?快松手呀!” 许云衣忙想去劝,场面顿时乱成了一片。 最后还是经理出来打了圆场,男人才放开了半边身子都在抽抽的傅鸣。 “我们只是想接客人去暂住,没有冒犯的意思。” 经理温和地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来意,对着气到脸色涨红的傅山鹰,他又道。 “这位先生看着面熟,您是不是来预订过我们的房间?” 一提起预订,傅山鹰顿时没那么气盛。 他的确有求于人。 经理一见便知道该怎么处理了,他笑道:“您之前是不是还想在节会期间预定?” 经理顺势便和傅山鹰聊了起来,还侧身让路,请一旁的司机先生先进去接人。 傅山鹰更关心预订的事,一旁的许云衣对那凶神自然也不敢拦。 她还在帮傅鸣揉手,不住地心疼儿子,心中也在发紧。 傅斯岸为什么会突然有了这种能力……难道老爷子真的另有打算? 许云衣的心里已经在暗暗后悔。 早知道就不该任由小鸣使性子,多催他去医院看望爷爷了…… 恰在这时,许云衣的电话响了起来。 她刚一接通,手机里就传来了许飞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 “姐,你跟姐夫在哪儿呢?快来救救我,我被人扣下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许云衣的弟弟居然又出了事。 情况顿时乱成了一团糟。 为了许飞,傅山鹰夫妇不得不紧急外出,这边的事也无法再兼顾。 他们只能放弃阻拦,同意让经理先把舒白秋接走。 经理换好鞋套,走进了客厅。有关这位客人的特殊状况,他提前就得知过,态度也特意放得很温和,不想惊扰到对方。 不过还没等经理过去,却已经有人提前了一步。 那位之前戾气骇人的凶神走到了客人所在的沙发前,在傅家三人惊惧又愕然的目光中,他居然单膝向下,矮身蹲低。 对着缩坐在沙发角落里的舒白秋,男人沉声开口,声线低冷却尊敬。 “小舒先生,请。” 这般程度的客气有礼,与男人的相貌和他之前的态度都反差太大,一时间竟让众人都惊愣住了。 连经理都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唯独舒白秋神色懵懂,并无额外反应。 听完男人的话,他就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 少年没惊疑也没有开口问,便乖静地准备要跟人离开。 对各种突然的要求,舒白秋似乎都已习以为常。 他只像是放课后的学生,乖乖等着来接的车辆。 哪怕全然不知道自己将会去往哪个方向。 相比之下,一旁的傅鸣却没这么能轻易接受,他仍然想要把舒白秋留下。 但手臂上残余的剧烈疼痛让傅鸣实在没有勇气再去招惹那个凶神,他只能转头去暗自撺掇他的爸妈,不能放走刚买到手的小傻子。 可是许云衣正忧心着弟弟的事,傅山鹰也收了月榕庄经理的名片,自然不会对再对这事横加阻拦。 眼见他们已经默认,傅鸣顿时愈发气结。 而这时,凶冷的男人已经带着舒白秋离开了。 *** 路途稍微有些长,月榕庄的风景极好,自然不会坐落在城区里面。 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天色已然有些昏暗。 接泊车并没有在大门停下,事实上,月榕庄也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大门。 这是一片坐落在山脚下的湖畔别墅群,夜色之中,错落有致的各个宅邸都已经点起了缃黄色的古灯,韵致精巧,意趣十足。 汽车一直开到了预订好的独宅入口,经理把两位客人送进湖边别墅之后才先行离开。 舒白秋跟在人身后走进了开阔温暖的挑空客厅,他仅有的一个行李背包也被从傅家带了出来,此时正被身前的男人单手拎在肩上,没有让他自己拿。 因为男人的身形太过高大,那款普通的背包搁在他肩上,就像宝宝背包一样小巧。 舒白秋在对方面前也一样,被衬比得愈发单薄纤瘦。 “我是罗绒,现在是傅先生的保镖。” 男人将背包安置在了室内的行李架上,向舒白秋开口,嗓音依旧如在傅家时那般沉冷。 但在傅家时,罗绒对旁人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谈。 此时,这个单看外表就十足凶冷寡言的男人,却对着舒白秋做起了详尽的自我介绍。 “绒毛的绒,不是戎马的戎。” 少年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种区别对待。 听见对方在和自己讲话,舒白秋也只是循声抬头,视线自下而上地投望过去。 他应声,很轻地点了下头。 礼貌又乖觉。 罗绒正要说什么,余光却瞥见了舒白秋的手。 舒白秋昨天的过敏症状已经基本消退了,就让皙白手骨上那几道被划伤的红棱愈发明显。 而且今天在傅家,舒白秋是自己洗的澡,手上的伤口被水泡浸过,红痕统统都晕开了,就显得更为骇人。 “你的手——” 罗绒皱眉,正想细看,却见面前的少年像是被吓到似的哆嗦了一下,手也迅速地躲背到了身后。 舒白秋明显在害怕。 罗绒一顿。 旋即他意识到自己的长相,再加上刚刚的皱眉,恐怕只会凶骇更甚。 罗绒没再动作,放低了嗓音,用金石般硬邦邦的声线道。 “等下我会联络医生过来,帮你包扎。” 他后撤了半步,又问:“小舒先生想吃点什么?” 舒白秋背藏着双手,却被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无措迷茫。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但刚才的紧绷尚未消退,胸膛和手骨都在怦怦跳痛,舒白秋不敢拒绝回答。 他张了张嘴,半晌终于想到什么,很轻声地咬出了一个拘谨的答案。 “……包子。” 对方却没有发难,反而继续问:“喜欢什么口味?” 舒白秋更茫然了,迟疑地想了更长的时间。 见状,罗绒改口问:“有忌口吗?” 舒白秋小幅度地摇了摇头,对方就转身离开了。 没多久,罗绒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推着餐车的服务生。 服务生将餐盘摆在桌上,遮罩拿开,正是一屉晶莹剔透、热气朦胧的笼包。笼屉旁还放了一碗稀粥,和一浅碟翠绿的小菜。 夜色渐深,冷风在外。温暖舒适的客厅里飘散开的诱人香气,更勾得人食指大动。 舒白秋被罗绒带到了餐桌旁,少年刚刚还一直站在客厅一侧,从罗绒离开后就没有变过位置,更没有主动找地方坐下。 看着精致而正式的餐食布置,舒白秋也没有坐在正对的椅子上,而是站去了餐桌侧旁。 对着回头看过来的罗绒,舒白秋板板正正地站好,双手托起桌上的脂白玉筷,呈递向前,微微低头,恭谨而机械地说了一句。 “恭请用餐。” 少年的音色清软,虽然略带哑涩,依旧不减入耳的动听。 但他的动作和说话的内容,却只让人听得肉跳心惊。 而且舒白秋的手上,此时还正显现着痕色鲜明的红棱。 服务生愣了一下,看向罗绒的目光顿时有些古怪,随机又很快收敛了回去。 罗绒的动作也明显顿了一下。 像是完全想象不出。 究竟是经历过什么,舒白秋才会被教成这样。 舒白秋垂着视线,看不到周遭,听见有人靠近的声响时,他下意识地缩了下肩颈。 但没有什么痛楚重重地落下来,只有一声很低的闷响。 ——那把原本放在桌头的实木餐椅,被放在了舒白秋的身后。 单手搬拎了沉重座椅的罗绒只说了一句。 “这是您的晚餐。” 餐点和餐盘也被重新挪到了舒白秋面前,罗绒和服务生说了句什么,服务生又向舒白秋介绍道。 “吃完可以按一下这里的按键,我会来收走餐具。” “有疑问也可以随时按旁边这个通讯钮,会有人负责解答。” 罗绒又重复道。 “这是您的晚餐,请慢用。” 讲完这些,罗绒就和服务生一起离开了。 客厅里只剩下了桌边的舒白秋。 舒白秋慢一拍地看向桌上的餐点,又抬头去看了看被关闭的门,面上浮现出一点疑惑。 他有点不太懂发生了什么。 但能收回双手,却还是让舒白秋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他立刻放下了手中的脂白玉筷,烫手似的,缩蜷指尖,再没去碰。 桌上的餐点仍旧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舒白秋的胃也再度被勾出了空荡荡的咕噜声。 舒白秋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口,那边没有动静,他的手慢慢伸向了笼屉,也没有人突然闯进来,大声呵斥责骂他。 那句“这是你的晚餐”,好像暂时不算假话。 舒白秋最后的确吃上了晚饭,他把衣袖拉过半掌,瘦白的指节蜷缩进了袖口,用衣角垫着手指拿起了汤勺,慢慢地舀起了薄皮剔透的笼包。 少年吃饭也很安静,玉质的冰润汤匙和餐碟没有发出任何磕碰的声响。 许久之后,桌旁的按键被按响,服务生过来收餐具,罗绒也跟着一同进来。 笼屉、汤碗和小菜圆碟都已经空了。 因为不知道舒白秋的口味偏好,每只笼包都是不同的馅料,但他一个都没有剩下。 桌上干干净净,没有一点剩饭,也没有一滴汤渍,连碗碟和汤匙都被摆回了原本的位置。 和传闻中失智呆痴的傻子不同,舒白秋本人不仅比预想中容易照看,似乎还拥有着一眼可见的良好教养。 罗绒问:“小舒先生吃饱了吗?” 舒白秋抬头看了看对方,似乎在观察罗绒的表情,随即他才轻轻点了下头。 随后,舒白秋迟疑了一下,很小心似的,轻声问。 “可以去洗漱间吗?” “这边。” 罗绒为他指了路,服务生也收拾好餐具离开了。 舒白秋进去后,洗漱间内一直有水声传出,隐隐绰绰,不甚清晰。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走了出来。 少年的面容和唇色都有些发白,脸上还带一点湿漉的水汽。 出来时,他看到还站在那里的罗绒,似有意外,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医生堵在了路上,要过一点时间才到。” 罗绒似有察觉,侧过了自己带伤的半边脸,简明扼要道。 “没有其他事的话,您可以先去休息一会儿。” 不过偏侧了视线之后,他却听见了一句潮润微哑的低声。 “谢谢……” 罗绒微顿,又听见了更轻的一声。 “谢谢罗先生。” 完全没想到少年会对吓到自己的人道谢,罗绒正有停顿,却突然听到了未能压抑住的异响。 刚刚还在低声言谢的舒白秋忽然弯下腰来,瘦薄如纸的肩背倏然颤抖,再没能按捺住突然翻涌上来的强烈反胃感。 “咳——咳唔、咳……!” 尽管少年已经竭力掩住了自己的口鼻,但还是有清液从他纤瘦的手指间不断溢出。 舒白秋难以抑制地呕吐起来,呛吐出来的全是透明的清水。 “……?!” 被这突来的意外所惊到,精壮凶冷的男人罕见地有些手足无措。 而且这显然不是舒白秋饭后的第一次呕吐,他吐出的清液中没有一点食物残渣。 想来刚刚在洗漱间里,少年就已经翻肠倒胃地吐过一次了。 一旁的罗绒伸手,想要扶稳舒白秋,但少年打着颤的身体却还在瑟缩发抖。 舒白秋的状态已经虚弱糟糕得厉害,可是在勉强停顿住呕吐的间隙,他呛咳着拼出的一句话却还是—— “对不、对不起……咳、我马上收拾……” 连细哑的声线都带着仓惶的颤音。 而且舒白秋说着,竟然真的想矮下身去清理被弄脏的地板。没等罗绒阻拦,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句沉磁的低音。 “怎么回事?” 下一秒,颤栗到差点栽倒过去的舒白秋就被一双横空伸出的手臂揽住,孱弱纤瘦的身体被稳稳托抱进略带夜色凉意的怀里。 舒白秋的视野早已被呛咳出的泪光模糊,他没能看清抱住自己的人,酸苦不堪的鼻息间,却被悄然浸染了一抹凛冽的幽淡气息。 “小舒先生十一分钟前吃完了晚餐,刚刚出现了呕吐症状。” “这应该是他第二轮呕吐,只吐出了清水。” 罗绒沉硬的声音在头顶上方遥遥传来,清晰地禀复了来人的询问。 另一个男声响起,抱着舒白秋的人在问。 “吐空了没有?” 那声音微微俯低下来,落近耳畔,是在问舒白秋。 “喉咙胀感减轻了吗?” 舒白秋没能说话,他仍然在抖,咳过两次才很小幅度地点了点头,竭力想表示自己不会再弄脏这里。 他不敢靠得离对方的衣物太近,细白的手指紧紧攥着几张罗绒递来的纸巾,还不停想着要尽早把地板收拾干净。 不能……惹他们发火…… 但舒白秋还没能动作,一只骨感有力的手掌就伸了过来,按在了他的腹部。 舒白秋的身体抖得厉害,男人的动作却并没有丝毫迟慢。 覆在舒白秋腹部的掌根施力下按,更清晰地压迫在了脆.弱的温.软。 呼吸被浅浅扼住的同时,又有低磁的声音响起。 “现在哪里疼?这儿?” 舒白秋哆嗦着,没能回答。 他的发抖似乎随着对方伸来的手掌而变得越发严重。 抱着他的人也没有再问,只是那只温热有力的大掌挪动了位置。 直到掌根碰按到了某一处,强烈的酸楚让舒白秋被激出了难以抑制的生理性痛颤。 “呃唔……” 那力度才终于消失。 似乎是男人收回了手。 随之还有一句沉稳的推断。 “胃痉挛。” 对方的举止,看起来并不像是令人惧怕的恶劣侵凌。 反而严谨且熟练,更像是医生的检查。 男人的声音不再那么临近,像是抬头在问罗绒。 “晚饭有刺激性的食物?” “晚饭是稀粥和笼包。” 似乎对这位医生很是尊敬,罗绒当即说明了刚才的用餐内容,精细到涵盖了笼包的不同馅料。 “基本是素馅,照理说不会太刺激。份量也在正常范围。” 男人的声音若有所思。 “上次吃饭是什么时间?” 这件事罗绒并不清楚,那低磁的男声靠近舒白秋的耳畔,又问了一遍。 舒白秋还不时会咳,他掩唇呛过几次之后,才勉强含混地答复。 “前天、下午……” 这个回答让周遭都静了一瞬。 那已经是两天前了。 舒白秋的视野依旧模糊,他还被人抱着,并没能看清头顶上两人的表情。 他总被收养者严加看管,吃饭也往往都是单独送餐。出于无意疏忽或是有意教训,漏掉一两顿也是常有的事。 尤其是每次被转手的阶段,前一任和后一任都各有盘算,这种遗漏也会变得更为频繁。 舒白秋并不知道这有什么问题,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让正常人如何作想。 他只是在尽力地配合提问。 希望能避免对方的发怒。 揽着他的男人并没有发怒,掠在耳畔的嗓音低得愈发沉郁。 “药箱拿来,加一杯温水,一个暖水袋。” 男人在吩咐罗绒,罗绒也应声去照做了。 “是。” 垫护在舒白秋背上的手臂动了动,男人问他。 “能站起来么?先去沙发上。” 舒白秋反应还有些迟缓,尽管身体虚软,力气尚未恢复,他还是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不过没等他尝试,对方却瞥见了什么。 男人的余光扫到了舒白秋的腿。 略显宽松的长筒牛仔裤下,勾勒出的腿部线条明显纤细得过分。 而那弧线窄薄的右侧小腿,此时正处在一种持续紧绷的异常状态。 圈在舒白秋背上的手并没有放开,男人似乎忖思了一瞬。 下一秒,舒白秋的膝弯便被一股牢稳的力度托住,他的身体一沉。 就这么被打横抄抱了起来。 ……? 舒白秋微愣。 他并没有自己走,而是被人抱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虚软无力的身体,也还靠倚在对方的怀里。 但紧接着,右腿传来的力度就让舒白秋抖了一下。 他的腿被男人用手碰到,那动作并不算重,但僵硬许久的小腿却还是下意识躲开,本能地将脚踝藏护了起来。 腿上的力度也停了一顿,没再继续动作。 一旁传来些许声响,是罗绒已经走了回来,将备好东西的托盘放在茶几上。 暖水袋被放在了抽搐不已的胃部,消减了些许疼痛。抱着舒白秋的男人也开了口,道。 “二层的消毒棉签拿出来,给手伤消毒。” 手伤……消毒。 从吐完后一直在无意识颤栗的舒白秋缓了好一会儿,好像这时才终于迟缓地意识到。 自己可能暂时不会因为弄脏地面而挨打。 舒白秋的视野仍旧湿津津的,他迟慢地眨了眨眼,只模糊地看见了眼前一片冷白色的外衣。 含混地,少年几乎用光了力气,才咬清字音,很小声地念出了一句。 “谢谢医生……” 抱着舒白秋的人垂眼望下来,看着他,却忽然道。 “不是医生。” 男人的声线低沉磁性,持续的开口已然在怀中人薄白的耳廓震出了一点极淡的生理性薄红。 他说。 “我是傅斯岸。” 4 004 第四章 傅斯岸。 ——不是之前被堵在了路上、刚刚才赶到的医生。 而是那个标印了舒白秋新的归属、要同他结婚的男人。 舒白秋被这个名字所惊愣住,纤薄柔软的身体在对方的怀里一点点变得僵硬。 他模糊湿洇的视野里隐约能透进一点对方的模样,男人的脸看不太清,却能清晰望见那方窄镜框反出的冷色的光。 凛冽而薄凉。 也是这时,舒白秋才终于反应过来。 他并不是在被医生包扎。 而是在陪新的买家。 冰冷无声蔓延,舒白秋连气息都变得更为低弱,像是被捕兽夹扼住颈翅的垂危幼鸟。 蒙蒙的光线里,一片阴影覆笼而下,是一只手掌伸了过来。 舒白秋下意识地抿唇,强行控制住了自己,竭力没有躲开。 但那只手并没有重重落下来。 反而只是长指并拢,探到了舒白秋的耳后。 肌肤相贴,微微颤.栗的舒白秋清晰感觉到了对方指腹略显灼.人的温热。 与方才薄凉的冷光并不相同。 那温度很快就挪开了,似乎只是为了确认舒白秋的体温。旋即,男人又问。 “头晕不晕?” 对方仍旧是那副很容易会被错认为医生的周严做派。 舒白秋本能地想摇头,却又听见对方道。 “如实告诉我,不然会影响病情判断。” 傅斯岸的要求直白明了。 这种不甚温情却十足客观冷静的态度,好像反而会让饱受惊吓的病人更安心一些。 舒白秋微怔,感受了一下,才又很轻地摇了摇头。 “先漱口。” 傅斯岸又道,让旁边的罗绒递来了小瓶装的淡盐水。 舒白秋应声想要伸手去接,却被拒绝。 “不要用手。” 手上还有伤口。 淡盐水瓶插着吸管,被直接递到了舒白秋的唇边,少年垂低视线,攥着袖口,就着罗绒的手喝了小半瓶淡盐水。 他比傅斯岸瘦小得多,坐在男人怀里,也只到傅斯岸的下颌。 颅顶那微长的发丝无意间蹭过傅斯岸的颈侧,轻到仿若一朵柔软的凉云。 傅斯岸垂眸看了下来。 怀里的人太轻,抱在腿上几乎没什么分量。 而方才瞬时的僵硬悄声褪去,舒白秋的身子不再紧绷,他整个人就显得更没有多少存在感。 漱口时,少年也半屏着呼吸,低弱的气息几不可觉。 仿若傅斯岸抱着的,只是一捧过分轻软的棉花娃娃。 舒白秋安分地照做,机械地漱完了口。 漱过两次淡盐水后,递到嘴边的吸管杯就被换成了温水。 舒白秋再度喝了一点,喝的时候,他垂落的目光又悄声看向了已经被罗绒拿远的那个漱口盏。 这是很小的一点细节,但傅斯岸瞥见了。 他道:“这杯是喝的水,润一下胃。” 傅斯岸说完,舒白秋顿了一下,这才开始小口地吞咽。 见状,一旁拿着水杯的罗绒才反应过来。 原来小舒先生还以为第三次也是漱口。 罗绒不由得想起了方才吃饭前发生的事。 那时舒白秋也是几次被重复过“这是您的晚餐”,才终于继续动作。 有些很小很普通的日常举动。 少年却似乎总要得到许可之后才敢去做。 舒白秋低着头喝了几口温水,咳痛的干涩喉咙被稍稍滋润,胸口的反胃感也终于被压下了一点。 他的身体刚有所缓和,忽然又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因为他的手被傅斯岸捉握住了。 趁舒白秋漱口喝水的时候,傅斯岸已经戴好了从医药箱中找出的手套。 男人的手骨极为修长,指背筋脉清晰,骨廓削直而凌厉,一眼看去就像极了外科医生的手,稳练而有力。 无论是方才的托抱还是覆按,这双手的动作都格外利落。 傅斯岸拿出的是一次性医用手套,通用型号的丁.腈手套往往会宽平一些,戴在男人的手上却丝毫不显得臃肿。 轻易被他撑开了修长有力的轮廓。 消毒棉签被夹在长指之间,傅斯岸拇指一压,利落地掰断了棉签。 签棒里的液体慢慢涌上来,被平稳地涂抹在了通红的豁口。 掌心里的手骨很软,少年的肤色极白,肌理细腻,纹路浅淡,连纤薄的骨节处都微微透着粉,指间没有一点磨茧。 却有着好几条长到骇人的划伤。 像精致完美的艺术品,被涂刷上了狰狞的红叉。 舒白秋安分地任由摆弄,连被固定住手掌时的紧绷也卸去了。 消毒之后,伤口被涂上了液体创可贴,其中的酒精发挥作用,激起了明显的疼痛。 傅斯岸没有事先提醒的习惯,他已经做好了控制挣扎的准备。但实际上,怀中人丝毫没有挣动。 整个过程中,舒白秋甚至完全没有出声。 他好像不想有任何会引起多余关注的举动。 只有指尖无法掩饰的微许生理性轻颤,才显露出了一点少年丰盈的疼痛。 这是舒白秋总结出的经验,比起痛叫和惊恐,单调无趣的反应会让对方更快失去兴致,尽早结束苛待。 没有人会一直对木偶感兴趣。 但等到双手的伤口被处理完,右侧脚踝又被迫暴露人前时,舒白秋还是没有忍住、明显地缩了一下。 显露出了藏无可藏的戒备感。 他没想到,检查居然还没有结束。 只是舒白秋意图躲避的动作丝毫没有用处。 因为对方根本没打算再缓。 “别动。” 傅斯岸直接掌住了舒白秋的右腿,怀里人瘦得厉害,居然连裹着牛仔裤的小腿都能用一只手轻松圈握住。 他将略显宽松的裤脚折上去,露出了少年的脚踝。 在舒白秋极力想隐藏的伪装下,在那纤瘦的踝骨上,赫然透着一片明显的红肿。 室内寂静了一瞬。 少年过分单薄的身体无声地抖了一下。 “这不是刚崴的。” 傅斯岸稳声下了推断,他抬眼,道。 “至少半天以上。” 这句话却不是在对舒白秋讲。 而是对一旁的罗绒。 罗绒一顿,本就高大的身形站得更为削直,肃容垂首。 “抱歉,属下失职,没有及时发现。” 傅先生派他来接人,对方受了伤,他居然完全没有察觉。 难怪…… 难怪小舒先生之前一直走得那么慢。 罗绒本就长得凶冷,他这么严肃地低头认错,周遭的气氛顿时变得紧绷了起来。 后知后觉地,舒白秋也被这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但他不知道,这种压抑感其实并非刚刚才出现。 从得知舒白秋两天没有吃饭,又亲眼见他吐到胃痉挛,粗略检查就发现他的手和脚都有伤,把他圈在怀里都像是下一秒就会看人被风吹走。 某些晦暗森然的阴云,早已沉蓄许久。 室内沉寂了更长的一刹,才响起傅斯岸薄淡的嗓音。 “做事用心一点。” 这话说得没什么情绪,听起来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却像是让周遭一切被凝固的流速,终于得以再度继续。 “是,没有下次。” 罗绒肃色应声,垂低的凶冷面容上,带着毫无折扣的俯首遵从。 傅斯岸看了一眼怀里的舒白秋,没有再多言。 他训示人向来不靠用说的,一句已经是上限。 况且,傅斯岸看得出。 是舒白秋自己主动藏起来的。 就像生活在危险重重的险峻丛林中的幼崽。 哪怕受伤再重,也丝毫不敢把自己的弱点伤口暴露出来。 怕下一秒就会招来更致命的危险。 此刻傅斯岸怀里的人依然毫无动静,重量又轻。 看起来,他好像更想把自己变得透明。 但圈在少年小腿上的手掌并没有如人期待那般收回,傅斯岸反而继续向下,控握起了舒白秋的脚踝。 丁.腈手套已经被傅斯岸摘下,干燥温热的手掌直接贴在了微凉皙白的皮肤上。 他的手法并不算轻缓,因为要对内里的骨头状况做初步评判。 怀里人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疼得厉害,瘦薄的肩脊都开始微微打颤。 透出一眼可见的无助感。 傅斯岸从脚踝握按到了小腿,他还没说话,怀里忽然传来了动静。 少年的声音软而哑,好像鼓足了勇气,才终于敢向人开口。 “请您,不要打断这条腿……伤了、会成您的累赘……” 极力维持的平静虚幻已经被打破,从知道傅斯岸不是预想中的医生开始,一直在隐忍累积的巨大恐惧,终于在反弹之下彻底爆发。 舒白秋还在努力开口,清糯的嗓音甚至带了一点恳求。 “可以,别的地方……” 这话足以让旁人听愣。 少年竟好像是在求人打自己别的部位。 舒白秋抬起了眼睛,他的目光希冀,长睫仍未干透,带着一种湿漉清澈的期盼。 让人看在眼中,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重重地揪在心尖软肉,酸涩满口。 一瞬间罗绒都涌出了冲动,想向老板请求。 ——舒白秋会这么说,肯定有人在他受伤时故意折腾过他的伤口。 但在舒白秋微茫的视野中,傅斯岸俊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波动起伏。 他戴的那副眼镜大概度数并不高,镜片很薄,却仿若竖起了无形的屏障,拉开了与旁人的渊壑。 “我可以不碰你的腿。” 男人嗓音沉郁,语气温淡,并没有几分软化安抚的意味。 一如傅斯岸本人,有时直让人感觉他远比高大精悍的罗绒更为强势。 “你说脚什么时候开始疼,疼痛是持续不间断、还是用力才会发作。” “说清楚,我就放手。” ——他在同舒白秋谈条件。 舒白秋有些怔愣,像是意外自己这么轻松就被放过,也像是在犹豫衡量。 傅斯岸淡然地被他看着,薄薄的唇线弯了下,一句话点透了舒白秋的怀疑。 “我说话算话。” 傅斯岸黑发黑眼,端是一副眉目庄雅的贵公子长相。 但他的眼褶极深,眉弓英挺,镜片之后的目光微微沉落下来,又显出一种气质凌厉,淡薄的冷。 这般气度的男人,看起来似乎不屑于撒谎。 “昨天……晚上。” 舒白秋很快给出了答复。事实上他也清楚,自己没有什么让人等待的资格。 少年很浅地吸了口气,尝试将话讲得更清晰。 “用力,才会痛。” 听到回答,傅斯岸睄了一眼罗绒,罗绒立即道。 “小舒先生今天上午到的傅宅,昨晚他在前任收养人顾一峰那里。” 舒白秋没再出声,他的确是昨晚在那间小屋里,被顾一峰推搡之后,脚才开始痛。 脚踝上的力度消失,抱着他的男人兑现了诺言,收回手没有再碰。 反而舒白秋有些意外。 几乎不太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的被放过了。 “应该是肌肉扭伤,骨头没什么大碍。” 抱着舒白秋的男人依然用着那种客观陈述的冷静口吻。 “等下再去拍个片子确认一下。” 恰在此时,傅斯岸的手机响了起来。 男人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了手机,舒白秋还在他怀里,纤薄的背脊被男人的每一点动作所牵动着。 傅斯岸扫了一眼屏幕,舒白秋这时才终于被他抱放在了沙发上。 “给他拿件外套,准备去医院。” 傅斯岸对罗绒吩咐着,起身走去了侧厅。 电话接了起来,正是傅斯岸身在申城的特助打来的。 “boss?您到明城了吗?” 回国之后,傅斯岸本该在申城先待一周,事发突然,他临时改变了行程,其余的事项还在由特助处理。 “嗯。”傅斯岸言简意赅,“日报和汇总按原定时间发我,加密电脑托运到了我会处理。申城的考察,你继续带队按计划执行。” “是。” 特助应下,这些都是原本定好的计划,他知道老板在哪儿都不会耽搁工作。 但他没想到,老板还额外加了一句。 “转告董秘,我回去的时间可能会延后。” 傅斯岸回国的这些天,北美那边的事务,都是由董事长秘书代行管理。 特助一愣。 老板向来规划严谨,极少有临时变动。 “是。”特助应声,又谨慎地询问道,“那催婚的事,需要提前处理吗?” 会影响老板的行程,想来应该是这件事。 “不用。”傅斯岸只道,“让助理b组过来,这边要搜集信息。” 特助应是,待老板吩咐完毕,随即开始按优先级汇报讯息。 听着工作通话的时候,傅斯岸就站在侧厅门边,一眼就能望见客厅沙发上的舒白秋。 夜色已深,落地窗外的风声更重。少年坐在背靠落地窗的沙发上,裹了一件临时找来的外套。 黑色的风衣比舒白秋的身形大了不止一个型号,将他从肩到脚地整个裹了起来。 只露出巴掌大小的一张漂亮苍白的脸。 深浓的夜幕之下,单薄的少年宛若夜海孤帆,苍穹星点。 仿佛一不小心就会飘摇不见。 傅斯岸望着他,下颌微抬,对罗绒示意道。 “找一辆轮椅。” 要去医院,病人扭伤的脚能少动就少动。 电话那边的特助同样听到了这话,虽然知道这句不是对自己说的,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boss,您是想弄断谁的腿吗?” 虽然对老板的话有些意外,但紧接着,特助就已经很认真地在询问实施的方案。 “需要加派一队保镖过去吗?” 闻言,傅斯岸知道对方误会,也没有纠正。 “不用。” 他很淡地笑了下,笑不及眼。从声音都听不出笑韵,只带一点疏懒的散漫。 “暂时还用不上这么轻松的手段。” 等到工作电话处理完,沙发那边也已经做好了外出的准备。 傅斯岸走过去,重新查看了一下舒白秋手上伤处的成膜状况。 舒白秋低着头,没说话,小半张脸却几乎都埋进了风衣领口。 傅斯岸自然也察觉了他的动作。 显然,刚刚的脚踝检查还是给少年留下了一点阴影。 罗绒推着酒店提供的轮椅走了过来,得知安排之后,没用谁帮忙,舒白秋就自己坐了上去。 坐好之后,他的眼睛以下才终于从堆叠的领口中露出了一点。 虽然瘦尖的下颌还埋在风衣里面。 动作间,舒白秋的臂肘还不小心碰到了扶手上的一处按键。 他身下的电动轮椅随即向前滑行了一小段。 舒白秋抬起手肘,轮椅已经停了下来。 他怔怔地看了扶手一会儿,皙白的手指悄悄伸过去,在那处按键上轻按了一下。 但这次轮椅的解除制动并没有被同时按下。 所以舒白秋并没有等到轮椅的移动。 舒白秋抬眸看了看傅斯岸和罗绒,两人在商量叫车的事,没看过来。 少年低头,又小心地按了一下前进键。 无事发生。 见到真的没有动静,舒白秋才终于收回手,眨了眨垂低的长睫,慢慢将指尖缩回了宽大的风衣袖口。 舒白秋的动作其实幅度很小,很难察觉。 一旁的傅斯岸直到吩咐完罗绒,才很轻地动了下眉梢。 他没说什么,只是在舒白秋看不见的角度,投落的一瞥意味深长。 总感觉,不是错觉。 舒小朋友是真的很想把轮椅开走。 一百八十迈飙车离场的那种。 *** 等到抵达医院,做了初步检查,傅斯岸之前的推断也得到了印证。 舒白秋的右脚果然是肌肉扭伤,需要静养,肠胃也虚弱异常。 检查是罗绒带舒白秋去做的,傅斯岸在去医院的路上就开始忙,接起的电话或视频始终未停,到医院后下了车,他人也不见了。 等这边做完检查,已经是深夜,由于中度贫血和营养不良,舒白秋还被当场留下输液,开了消炎药和一大瓶葡萄糖。 值得庆幸的是舒白秋的状况还没有演变成胃溃疡,不过之前他呕吐得那么厉害,一场肠胃炎已是显而易见。 输液针才刚扎上手背,舒白秋的体温就烧了起来。 意识被烧得混沌一片,舒白秋躺在干净整洁的病床上,人面比床枕的颜色更白。 他的右脚被固定了起来,缠上了弹性绷带,输着液的左手手背上还有两个略带青紫的针眼。 因为少年瘦得过分,血管太细,最后还是特意请了护士长来,才终于在他细瘦的腕骨旁边找到血管,扎准了静脉。 第一瓶液体输到一小半,舒白秋已经烧得眼眶透红,整个人都变得滚烫起来。 但他却并不觉得难捱。 相反,舒白秋只觉得习惯。 甚至更有一分平静的安心感。 因为发烧生病,意味着神志不清。 就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强行逼他去摸石头。 单人病房内格外安静,室内也只剩一盏光线柔暗的桌灯。 昏昏沉沉之间,舒白秋的眼皮几次都将要黏连。 但他还是用力地睁开了水光模糊的眼睛,时不时会去看一眼高处的吊瓶。 “输液进度有我看着,累了就休息吧。” 一旁传来罗绒的声音,他还守在病房里。 舒白秋带着水意的睫毛动了动,软哑的嗓音依旧很小声。 “谢谢……” 他好像总是这样有礼貌。 只不过等到吊瓶即将全空的时候,少年还是自己撑着床头半坐起来,伸出细到伶仃的手去按了床头的护士铃。 舒白秋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他也很难承受给人添麻烦的后果。 而且幸运地,他没再有呕吐反应,也不必麻烦人带去跑厕所。 液体换到了第二瓶,这次因为不含药物,输得也稍微快了一点。 待到输完的时候,舒白秋已经快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罗绒一直没说话,等到护士拔完针,又帮舒白秋量过体温,他才将桌灯调到最暗,去了门外。 室内变得愈发安静昏暗,几乎一秒就能将人拉入梦乡里。 昏昏沉沉的舒白秋把自己缩进了被子里,他的烧已经退了大半,但理智也没有清醒多少,思考时更是缓慢。 虽然他没有摸清对方的脾气,不过这次的买主,好像没打算上来就打他。 即使知道是奢想。 但舒白秋还是希望,被打的那天能晚点到来。 只是,自己被买下第一天就住了院。 或许,对方可能很快就会嫌烦…… 浓重的疲惫和胃部的酸痛将意识反复拉扯,舒白秋不算安稳地昏睡了好一会儿。 直到不知什么时候,遮覆在脸上的被子被拉下了一点,舒白秋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到了面前的傅斯岸。 没等对方开口,舒白秋就撑着手臂半坐了起来。 “您——”他的嗓子还带涩哑,咳了一声才勉强把话说清,“您回来了。” 傅斯岸捏着被角的手停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舒白秋的反应。 “怎么不睡?”他问。 舒白秋带着困惫的鼻音,说话却一板一眼:“先生要休息吗?” 他的话答非所问,傅斯岸却听懂了。 舒白秋不敢睡。 恐怕看到自己就坐起来也是身体的反射性动作,实际少年的意识早已不清醒。 只是在本能地想避免可能会有的责罚。 “睡吧。” 桌灯被男人的身廓挡住,昏暗夜色里,傅斯岸的面容不甚明晰,神情更是隐没在了深浓的阴影之中。 只有他低沉稳静的嗓音,如垂落的夜幕一般在这静谧的病房中缓缓铺开。 “生病需要休息。” 一股不算重的力度隔着被子落在舒白秋的肩上,让纤瘦的背脊重新贴回了床铺。 “今晚已经没事了。” 舒白秋几乎已经无法抵挡住漫天涌来的倦意。 仿佛他真的被男人的话松开了身体的沉锚,意识落入夜海之中,随温缓的潮水起伏轻晃。 但胃部突然传来的抽痛还是让舒白秋蹙了下眉。 接着,软被窸窣微响,一只温热的大掌探了进来。 “胃还在痛?” 男人的询问让尚未完全放松的心弦一瞬紧绷,舒白秋下意识地蜷缩起来,本能地摇头,含混着低声。 “对不起……” 结果脆弱的上腹并没有传来故意的按痛,反而忽然有暖意轻轻地覆住了痛楚。 那个之前输液时帮舒白秋暖过手的电暖袋,被重新打开开关,准确地放在了舒白秋疼痛发作的部位。 “为什么对不起?” 傅斯岸的声音淡淡响起,没有多少催人的压迫感,反而如同闲散的夜谈。 疼痛的发作和温暖的熏染让舒白秋的意识更加昏沉,回答时也更为迟缓。 “对不起,添了麻烦……” 他的话已经近乎梦呓。 “我今天也没有摸石料……” “我对石头没兴趣。” 男人的声音更低了一分,显得更为遥远,如夜眠曲一般沉郁低缓。 托人入眠。 “我对打人也没兴趣,我学医,看见病人只想快点治好他。” 室内逐渐归于沉寂,病床上也许久没有传来动静。 傅斯岸以为对方终于睡着,正要离开。 却忽然听到一句呓语似的小声呢喃。 “要结婚……对不起、我没办法,喜欢你……不能一……” 少年低软的声音已经几乎无法成句,最后几个字音更是难以辨认,消失在了软被里。 床上的人撑不住,彻底地睡了过去。 幽深暗昧的清夜中,只剩床边的一个沉默身影。 对不起,因为不喜欢你。 傅斯岸默然一哂。 倒是很诚实。 5 005 第五章 黎明。 晨光熹微,整个城市已经在逐渐苏醒。 初升的朝阳下,一辆平稳行驶的古斯特随着光线变化,被映出了纷繁流转的奢贵光影。 车厢后排,斯文英俊的年轻男人接起了电话。 电话那边传来罗绒的声音。 “刚量过体温,小舒先生的烧已经退了,也没有再出现其他异常。” “嗯。”傅斯岸道,“先带他回月榕庄。” 通话结束,前排副驾驶座上的助理适时递来一沓资料,双手呈送给了年轻的老板。 傅斯岸接过资料,助理悄声望了望他,最终确认。 老板没有任何要休息的意思。 刚刚天亮,助理已经换过班,但通宵工作了一整晚的男人,眉目之间却不见丝毫疲倦。 傅斯岸翻看着手中的资料,他的手机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的铃声有些不同。 电话是从傅家打来的。 “你在哪呢?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 傅山鹰的嗓门依旧响亮,听起来身体还挺硬朗。 “昨天的月榕庄怎么回事,你把人带去哪里了?” 傅斯岸的唇廓线抬了抬,道。 “去准备结婚。” “你——” 傅山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答应婚事了,是吧?” 他这才满意了一点,说话还是习惯性的命令口吻。 “这才对嘛,那你尽早回来。你也知道,你爷爷的情况拖不得,这事不能再耽搁了……” “我去看望过了。” 傅斯岸淡淡的声音打断了他。 “老爷子说不能急,长孙结婚是大事,要好好操办。” 傅山鹰又是一次没想到:“你去医院看过你爷爷了?” 不过这回,他倒是很赞成:“那倒是,咱们傅家的婚礼,排面不能少,必须大办。” 相比之下,电话背景音中的另一个人,却明显是不同的反应。 一个柔美的女声带着惊讶,耐不住地低声问。 “谁……?老公,斯岸什么时候去的医院?” 傅山鹰回头去和许云衣说话,傅斯岸垂眸扫了眼腕表,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傅家现在虽然是傅山鹰在主事打理,但还有不少名贵古董、房产店面,仍然在傅老爷子的手里。 傅老爷子只有一个儿子,却有两个孙子。 有许云衣在,傅斯岸并不觉得傅家的电话短时间内还会打进来。 被收起的手机果然保持了安静,傅斯岸重新看向资料。 纸面上印写的既不是实验室的进度,也不是公司的日报。 而是明城舒家的信息。 助理b组的人已经从申城连夜赶来,但搜集详尽的信息依然需要时间。 傅斯岸现在拿到的版本尚且粗略,却已经整理得很是明晰。 舒家是传承近百年的玉雕世家,且专精翡石雕刻,每一代都有技艺精湛的大师级人物。 其家族所创立的翡石品牌“舒雨巷”,也从上个世纪的传统老店铺,顺利过渡到了当下时兴的玉石企业。 最红火的时候,舒雨巷的名号不仅在明城,在全国也小有名气。 但舒家的人丁并不算兴旺,到了上一代,舒白秋的父亲更是无心玉雕,完全没有要继承家业的样子。 舒家的最后一位知名玉雕师,是舒白秋的爷爷,而七年前,舒老爷子去世,也正是舒家败落的标志。 舒老爷子病逝后,舒雨巷就停止了经营,舒白秋的父母也带着儿子搬去了外省。 他们家在明城渐渐就没了什么消息。 但在三年前,舒白秋的父母意外离世,十六岁的舒白秋也受到了重大打击。 尚未成年的他被远房堂叔所收养,重新被带回了明城。 也是那时,舒白秋的状况出现异常,被叫起了“小傻子”。 堂叔的收养并不纯粹是出于好心,毕竟舒雨巷经营多年,之前还出过不少好料子。 哪怕是早已破产,许多人也觉得舒家该会留有不少遗产。 但舒白秋的父母去得突然,舒白秋自己又受创失智,堂叔褫夺遗产的盘算似乎并未能如愿。 不过那些传闻,却也是从此时传散开。 ——正是因为堂叔强行带着舒白秋去了许多毛料场,当着各种人的面逼他摸石头。 才会有“舒家血脉能摸出翡石成色”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年后,堂叔去世。舒白秋也开始被各方觊觎者争夺收养。 傅斯岸对赌石和玉料产业并无涉猎,但他清楚这一行的获益堪称暴利。 意图收养舒白秋的人中,就不乏有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 甚至连那个远房堂叔的死。 恐怕都另有蹊跷。 被叫成小傻子的舒白秋,却被传出拥有如此殊异的能力。 他的境遇,无异于三岁稚童抱金于闹市。 让人很难想象他是怎么熬下来的。 哪怕是现在。 舒白秋也才刚刚年满十九岁。 傅斯岸默然翻看,视线定格在一页纸面。 纸面上是几张照片,照片都是在公开交易的毛料区拍到的。 画面里,也都有着同一个孤影只身的单薄少年。 那过分吸睛的漂亮眉眼间,透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安静与茫然。 *** 从医院被带回月榕庄,舒白秋听话地去休息。 等他从不算安稳的睡梦中清醒之后,就发现罗绒还在别院里。 舒白秋也没有任何意外。 他之前就一直被保镖看管,从无间断。 不同的是,这次并没有人急着带他外出,或是拿翡石原料过来。 因为医院叮嘱,舒白秋暂时没有进食,他在罗绒的提醒下量了体温,又吃完药,就没有了其他安排。 没其他事要去做,睡也睡了挺久,舒白秋在小心地征得过罗绒的同意后,就滑着轮椅去了暖融融的落地窗边。 他拿了一本书在看。 上午出院之前舒白秋也在看,看病房里放的医院防治手册。 现在他拿的则是月榕庄的客厅里,装饰性摆放着的一本杂志。 日光正好,落在少年身上,洒落一层璀璨的金边。 舒白秋的发丝本就软顺,在阳光的衬罩下更是呈现出一种毛绒绒的诱人手感。 那般漂亮安然的模样。 让人更难联想到“小傻子”的称号。 舒白秋看得很专注,只偶尔才会掩唇低咳几声,是以并不知道自己落在旁人眼中是什么模样。 以至于直到身边有声音响起,他才惊觉有人靠近。 “喜欢看什么书?” 走近来开口的人,居然是消失了大半天的傅斯岸。 舒白秋惊顿了一下,下意识要站起来,但还没等他动作,对方似乎就已经猜透了他的想法。 男人淡然的嗓音先一步响起。 “脚还没好,不要乱动。” 舒白秋顿了顿,听话地没有动作。 但他的身形明显还有些局促。 舒白秋习惯性地低下头,又想起自己还没回答,就看了看手中书册,又看了看身旁的傅斯岸。 “我……看不懂。” 被问到喜欢,舒白秋只这样给了一句小声的答复。 直身而立的男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也没说什么,只扫了一眼舒白秋的手。 舒白秋的手半藏在袖管里,上面原本的划伤还没好利落,手背和腕骨上的针眼又晕开了青紫色,碰书并不方便,连翻页都有些小心翼翼。 “罗绒。” 傅斯岸吩咐道。 “去准备个平板。” 用平板看,总比需要用手翻页的纸质书方便一点。 还可以自行寻找喜好。 不过,听到这些话的舒白秋却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 相反,那单薄的肩背还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分。 他并不知道对方要平板做什么。 傅斯岸扫过一圈,桌上只有一本杂志和一杯温水,没有其他物件。 男人察觉了什么,问:“你的手机呢?” 换作其他人在房间里待着,没事做,大概第一选择就是玩手机。 但舒白秋的情况可能不太一样。 果然,如傅斯岸所想,舒白秋顿了顿,轻声答道。 “我没有手机。” 少年的语气其实很正常,听不出什么异样。 但话题却并没能如舒白秋所想,迅速地被揭过去。 傅斯岸沉默了一秒,看着他,又问。 “为什么没有?” 舒白秋垂下视线,过分纤瘦的后颈微微显露出来,在窗外日光的照映下白得晃眼。 “因为我不会用。” 他小声的,保证似地回答。 “我不会拿手机的,请先生放心。” 周遭安静下来,舒白秋低着头,并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不会令人满意。 垂低的视野中,面前的男人还穿着和昨天类似的浅色长风衣,那冷调的白色却已经很难再给人错认的安全感。 短暂的相处中,这位新任的买主并不会大吼大叫,也没有喝骂动手。 他常常神情很淡,却似乎总能将许多事轻易看穿。 舒白秋并不想被对方发现,他有点怕男人会像昨天那样提出条件,一定要他讲。 讲出来,舒白秋害怕还会被那样对待。 在过去的几任收养人那里,舒白秋从来没有被允许过使用手机。 他总被看管得尤为严格,唯一拿到过手机的那次,还是舒白秋趁人不注意悄悄去碰,想要偷偷报警。 可是那次的无人注意,不过是故意设下的精心圈套。 舒白秋的电话还没拨通,就被人当场发现。 那时舒白秋的腿上有擦伤,伤口还没好,揭穿他的人冷笑着将手机摔在他眼前,将一切砸得粉碎。 少年也被抓着头发,摔掼在地,尚未愈合的伤口重重擦在糙硬的地面。 酷夏,滚烫的水泥地上印出了长长的血痕。 舒白秋的两条腿,膝盖以下,都被拖得血肉模糊。 他的身体本来就不好,那次受伤,直接让舒白秋反复高烧了十几天。 足足两个月之后,他才能重新走路。 所以舒白秋不敢让伤口被人发现,也不敢接任何有通讯功能的物件。 他更希望不被任何人关注到,自己一个人消失不见。 温煦的日光里,舒白秋垂眸等待着对方的反应,像等待一场时常发生的宣判。 只是站在他面前的男人,却意料之外地没有追问。 “备车,准备去医院。” 傅斯岸甚至转过了头去,在对走过来的罗绒说话。 说完之后,傅斯岸才回头,和舒白秋道。 “去书房挑两本书带上,今天还要输一天液。” 舒白秋迟一拍地眨了眨眼,在日光中抬起头来。 他看见傅斯岸依旧是那种淡然斯文的神色,拿来的平板也被男人收在了怀里,并没有递过来的意思,想来是对方要自己用。 而不是拿来试探他。 舒白秋很轻地松了口气,和煦的阳光好像终于给他苍白的面容染上了一点暖调。 少年念得轻声,却盈满真诚。 “谢谢先生。” 傅斯岸长指抬了一下银色的镜架。 微微反光的薄凉镜片挡住了他的神情,只有那低冷的嗓音依旧沉静。 “不用谢。” *** 舒白秋又输了一回液。 他坐着轮椅,待在舒适温暖的病房里,没再有潮闷湿冷的体感,肠胃中积存的不适也随着点滴被稍稍驱散。 连他带来的书都被安妥地放在了轮椅自带的小桌板上,翻阅很是方便。 舒白秋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种待遇。 他也没想到傅斯岸当真会几次带他治疗,甚至没有提一句翡石和玉料。 可能对方只在意结婚,不想让他在婚前生什么病,出了差错。 也可能是别的目的,只是暂时还没表露出来。 前路向来叵测,舒白秋早已习惯。 他只希望,情况能真的慢慢按预想中继续好转。 因为最开始争抢舒白秋的那些人,都是一心赌石的内行,在翡石产业中浸淫颇深。 而渐渐地,舒白秋被发现并没有什么用处。 他被几度转手,到了前一任那里,富二代顾一峰就已经是纯粹的外行。 现在傅家更是看中了八字,买下人只为冲喜。 舒白秋的年纪还不到法定婚龄,无法办理结婚手续,傅家夫妇说过,为了冲喜,做的打算是先举行婚礼。 所以,现在的舒白秋已经被解除了收养关系,也暂时无法被纳入婚姻关系。 成年的舒白秋不再有监护人和收养者。 只身一个,正是被遗忘的好时候。 这些念头,舒白秋并没有表现出来。 表面上,他依然是那副安静到木怔的模样。 不过连输了两天的液,又得以好好休息、及时换药,舒白秋的状态的确比吐到昏天黑地的昨天稍好了一点。 傅斯岸再度来检查他状况的时候,舒白秋还在无意中发现。 原来傅先生的眼镜并不是他之前以为的无框眼镜,而是银色半框。 只不过因为银丝颇细,光泽又薄凉,才被舒白秋错认成了无框。 银边的半框眼镜低调严谨,倒是像极了主人本身。 优雅而沉稳。 看起来。 舒白秋想。 傅先生的确很像一位卓越的医生。 舒白秋看得其实并不久,他仍旧没怎么敢抬头。 但矮身检查着脚踝的男人似乎格外敏锐地察觉了他的目光,抬眼便望了过来。 舒白秋安安分分地垂着视线,呼吸都放得更轻了一点。 他却听见了一句。 “我学医,对打人没兴趣。” 傅斯岸将昨晚说过的话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病人好起来,才会让医生满意。” 舒白秋顿了一下,许久才点点头,示意明白。 他的回应仍然会显得拘谨,事实上,舒白秋也一直没能猜透傅斯岸的态度。 和以往的其他收养人相比,傅斯岸看起来和他们都不一样,男人似乎对赌石的确没什么兴趣。 就连结婚冲喜,好像也只是傅家的主意。 傅斯岸反而是被迫的那一位。 这样的话。 舒白秋想。 傅先生是不是也会想要早点结束关系? 这样期盼着,舒白秋也没有设想更多。 他太清楚,有些事只会是奢望。 而且进展很快就让人发觉。 作为未来的医生,傅斯岸的身份不同,也意味着会有不同思路的举动。 下午输完液,舒白秋并没有被重新看管起来,他反而被带去了另外一家私立医院。 和之前输液时的医院不同,这一次私立医院的进入检查明显要严格许多,而且全程都有人陪同。 甚至周全到了令人有些不安的地步。 舒白秋不知道要来这里做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医院内的各处都没有明显的名称标识。 但对他们的到来,工作人员却显得相当重视,不仅全程陪同,身着白大褂的医生也来了许多位。 医生们正在和傅斯岸沟通。 “这是全面检查的项目表,已经开了贵宾隔离通道,保证不会和院内其他客户撞面。” 为首的医生将检查册递给傅斯岸,讲解的态度也很恭敬,完全不像是普通客人会有的待遇。 随后,医生还递上了一个文件夹,微微压低了声线,向傅斯岸道。 “今天到场的人都已经签了合同,会对所有结果严格保密。” 一旁,推着舒白秋轮椅的人已经从罗绒换成了一位护士装扮的陌生人。 许是见舒白秋的脸色太过苍白,护士还俯下身来,贴心地询问道。 “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舒白秋没有说话。 他那贴着棉球和绷带的双手缩蜷回了衣袖中,连苍白发冷的指尖都藏进了袖口,隔着衣物没什么力气地压在瘦薄的小腹。 那里,才刚刚好转过些许的虚弱肠胃又开始隐隐翻涌。 护士在询问,舒白秋却没有看她。透过人群,少年的视线虚茫茫地落在不远处,那里是一处半敞着门的检查室。 隔着冰冷厚重的金属防护门,检查室内灯光明亮,白晃晃的空间正中摆着一架复合手术床,旁边有着普通病人看不懂的复杂仪器,床上还有红色的定位标和黑色的束缚带。 束缚带是加粗款,比成人的手掌还宽,看起来绝对不可能被挣断。 另一旁,医生压低过的声音轻悠悠地飘悬过来,他们在讲。 “无关人员已经全部清场,所有项目,包括特殊类项和需要麻醉的检测,现在都可以进行。” 严格保密,特殊麻醉。 舒白秋慢慢意识到,他还是想错了。 这不过是又一次重蹈覆辙。 没有人会带他体检,带他来医院。 舒白秋所设想的一切,只会沦为最糟糕的那个可能。 比普通84更为冰冷的消毒水气味顺着呼吸卷进沉凉的胃里,身旁护士的声音也放大到更清晰了一分。 “没关系的,您不用担心……” 护士温柔地安慰着舒白秋,以为这位苍白清瘦的病人只是普通的害怕检查。 但她却没想到,少年倏然转过目光,一双过分漂亮的眼睛透着星点灼亮的、几乎将人心头烫伤的薄光。 少年看着她,说。 “请不要解剖我。” ……?! 护士倏地愣在了当场。 一字一句地,少年清晰而轻声地同她讲。 “请不要解剖研究我,我想要活下去。” 不是害怕。 他在求救。 “没有……” 护士惊讶至极,慌忙地想要安慰对方。她知道有关这位病人的特殊传闻,却没想到对方会这么讲。 “不是的,没有解剖,这只是正常检查……” 一旁也有医生在关注这边的状况,听到护士的声音,都露出了愕然惊诧的表情。 为什么病人会觉得自己将被解剖? 也有人迅速过来和护士一起安抚舒白秋,但显而易见的,言语安慰在此时竟显得如此无力苍白。 没人知道,少年究竟被恐吓得多么严重,才会生出这样浓郁的阴影。 不远处,长风衣的男人同样听到了这边的对话。 隔着瞬时有些慌乱的人群,傅斯岸望向了轮椅上的少年。 他的心也缓缓地沉了下来。 被强加的特殊能力,被公开作暴利工具,被威胁用各种手段,丧心病狂到毫无底线。 对舒白秋而言,每分每秒,恐惧从无间断。 饶是傅斯岸极近周密。 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过往三年所造成的实质性影响。 错估了这场长达一千多个日夜的噩梦里,舒白秋所受的伤。 6 006 第六章 傅斯岸看过去的时候,似有所觉的舒白秋也回望了他一眼。 无声相交的目光越过人群,以对视为主轴线,嘈乱的背景被尽数虚化,一瞬连时间都被放慢。 与惊讶匆忙的旁人相比,属于舒白秋的目光,反而是极平静的一眼。 少年没有大喊大叫,没有痛哭慌乱。 好像绝望积累到极点,他反而安静了下来。 漠视着这狰狞的命运苛待。 很快地,舒白秋就收回视线,挪开了与傅斯岸相视的双眼。 主轴消散,模糊的背景与杂声也重新变得清晰。 傅斯岸的胸口几不可察地起伏了一下。 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匆忙上前,傅斯岸反而抬手握拳,面无表情地敲在了墙边的一处按钮。 “嗡——!” 吊在天花板角落的广播喇叭发出一声短暂的鸣响,颇具穿透性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嘈杂。 所有人瞬间安静,目光尽数被吸引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傅斯岸转头,沉声对罗绒开口。 “去开通一张我的个人就诊卡,预约一套和舒白秋一样的全项类检查。” 他的话里清楚明确地点了名,让名字的主人不可能听不到这些话。 “是。” 刚刚已经站到轮椅旁的罗绒立即听令照做。 其余众人却都还满脸怔愣。 怎么回事? 轮椅上的舒白秋也一样有些茫然。 舒白秋并没有想到自己的话会引起这么多人注意,他刚刚只是想对护士一个人讲。 但周遭的关注纷涌而来,让他更加无法适应,只能木然地面对所有注视。 直到那些目光纷纷被吸引去了另一个方向。 那边,冷峻的男人下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指令,连跟在傅斯岸旁边的医生都愣了一下,不由询问。 “您也要做全套检查?” “嗯。” 傅斯岸应得简洁明了。 他道:“我先做。” 四下依旧默寂无声,让傅斯岸的话足以被每个人清楚听到。 询问的医生显得更有些意外,傅斯岸却垂眸扫了一眼腕表,道。 “我上次进食在四个小时之前,胃镜需要提前禁食六个小时,放在最后,这两个小时内先做其他项目。” 说完,他又看向医生,问。 “今天只有这一项检查需要麻醉,是吗?” 医生顿了顿,点头:“对,是的。” 这些事项傅先生明明早就知道,没有必要这么详尽地再做询问。 医生心有疑惑,但傅斯岸仍在看着他。 医生短暂地迟疑了一下,便斟酌着复述道。 “今天的麻醉准备,只是为了做胃镜。” 果然,等他重复完,傅斯岸才终于收回了视线。 “好。” 两人的对话,众人都一一听得清楚。 包括几步之外的舒白秋。 傅斯岸并没有立刻走过去对少年讲话。 却好像句句都说给了舒白秋听。 检查是正常项目,麻醉只是为了做胃镜——不仅如此,傅斯岸明确地还对医生道。 “把两套检查的进度同步一下,一起进行。” 男人用双指隔空点了一下舒白秋的方向。 “我做完一项,再到他。” “好的。” 医生应声,旋即便吩咐人去安排。 不远处,舒白秋的确听得清楚。 他的面色却愈发不解。 他好像更看不懂这次的新买家了。 倏然间,众人向两侧分开,让出了道路。 舒白秋抬眼,就看见吩咐完医生的傅斯岸举步走了过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男人径直走到他的面前,双手搭按在舒白秋的轮椅扶手上,俯下身来,看向了他的眼睛。 一种清淡的、舒白秋闻过的冷调薄香再度袭来。 那是独属于傅斯岸的气息,甚至微微掩去了周遭特殊的冰冷消毒水味道。 “不是解剖。” 众目睽睽之下,傅斯岸的话直白了当。他的音调不高,却每个字都掷地有声。 男人依旧一瞬不眨地注视着舒白秋的眼睛。 “这是婚前体检。” “……?” 舒白秋眉心微蹙,他被人圈在轮椅中,一时有些难以理解,却又莫名想到了昨天。 昨天,傅斯岸也曾这样看着他,说—— “我说话算话”。 而此时,眼前的男人还单膝下沉,矮下了身来。 “今天的检查,我们一起进行。” 舒白秋眼见对方半蹲到了与坐在轮椅上的自己同样的高度,男人平视着他,淡声询问。 “可以吗?” 舒白秋微微怔然。 和苍白单薄的口头安慰相比,男人的举止决定极为稳练有力。 更有着远胜数倍的可靠性。 傅斯岸是在用自己来亲身证明。 这不可能是一场伤害。 周遭无人作声,四下沉寂了数秒,才终于有一声很轻的回应。 “……好。” 舒白秋终于开了口。 四周的众人都无声地松了口气。 他们这时才纷纷感觉到了长时间压抑紧绷后的酸涩与僵硬。 众人好像亲眼目睹着少年从风声呼啸的顶楼边沿,慢慢收回了即将踏出去的脚。 被向他伸出手的傅斯岸,一步一步地领回了安全地段。 这边轮椅前,傅斯岸还在同舒白秋讲明。 “我回国前刚做过例行体检,这次原本没打算预约。不过在这里做全套检查更直观,所以改了主意,准备和你一起。” “等检查结果出来,我们可以互换报告,避免婚前的病史隐瞒。” 一旁的医生忍不住看了傅斯岸一眼,事实上刚刚听到男人说出“婚前检查”的时候,医生的表情就有意外。 但医生并没敢多说什么,这时候也没有人打扰傅斯岸和舒白秋的交谈。 舒白秋听完,也又小声地应道:“好。” 冰冷在缓慢退散,舒白秋也渐渐确认,傅先生看重的,似乎正是尽快完成结婚冲喜的任务。 他自然不会添乱。 很快,罗绒回来,带回了傅斯岸的就诊卡,医院也随即开始了这次的全面检查。 这套体检的项目有很多,做完全套的确要花费不少时间。 但就像傅斯岸说的那样,每一项都是由他先去做,舒白秋则被罗绒推着,在一旁等看。 即使检查室内就有另一台同样的设备,舒白秋也没有被提前要求上前。 直到傅斯岸结束检查走出来,舒白秋才会被推进去。 在同一台诊疗设备上,进行完全一样的检查内容。 每一项检查,舒白秋都能提前看清检查过程。 尽管这里是私立医院,却好像让人有了一种在公共排队时的观察与秩序感。 不过即使如此,轮到舒白秋时,进程还是会稍慢一点。 因为舒白秋的身体孱弱,他的检查也会比傅斯岸的耗时更多。 等到去做核磁共振的时候,舒白秋就出现了明显的晕眩反应。 傅斯岸做完整套核磁只花了四五分钟,但舒白秋却情况不同,在身体各个部位的核磁检查之间,他都必须要留出充分的时间来做间隔缓冲。 这样停停动动,舒白秋在核磁室内就待了至少二十多分钟。 核磁室内不许旁人进入,舒白秋做检查的时候,傅斯岸就站在单向可见的玻璃墙外,长身直立,沉默地抱臂望着他。 跟着傅斯岸的医生拿着一份刚刚显影成像的结果,也隔着玻璃看向了舒白秋,开口道。 “从目前的检查来看,受诊者的大脑暂时没有发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所谓的‘受创变傻’,应该并没有涉及不可逆的损伤。” 这件事,其实才是这次全套检查的重点。 今天医院之所以要完全清场,严格保密,最初并不是为了傅斯岸所说的婚检,当然也不是为了检查什么赌石的特殊能力。 而是为了探查舒白秋此时的精神状况。 傅斯岸问。 “他和正常人一样么?” 舒白秋或许并没有物理创伤,但他曾被太多人觊觎争抢。 装傻,可能是他孤注一掷想要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医生却又道:“也不能这么讲。” “小舒先生并不是纯粹的‘装傻’,他的压力症状还是蛮明显的。” “就像方才的误会,普通人其实很难会把‘检查’和‘解剖’联系在一起,小舒先生的反应,很可能是以前有人威胁过他,说要解剖他,研究他的特殊能力,甚至是带他去亲眼看过手术室和解剖台……才会给他留下了这么严重的阴影。” 说话间,医生就见傅斯岸的目光并未有挪动,仍然落在玻璃那边。 男人的神色也没有多少波澜。 看起来,医生提及的这些,傅斯岸可能都早已经猜到过了。 医生也顺着老板的目光看了过去,核磁室内的少年正躺在承载床上,刚从庞大的仪器中被推运出来。 少年的面色极为苍白,胸口起伏的浅薄弧度也有些急促,那纤瘦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摊开平放,细白的指尖却带着不受控的蜷动微抖。 他之前还被晕眩感惹出过不止一次的干呕反应,薄白的眼睑完全红透了,长睫湿到根线分明。 可舒白秋自己,却还乖乖配合着检查中的所有要求。 傅斯岸已经放下了原本环抱的手臂,他沉默地盯看着,没有开口。 倒是一旁的医生忍不住叹道。 “以小舒先生今天的状态,我们暂时不建议他现在就做心理方面的量表评测,这可能会给他造成新的压力。” “今天不做。” 傅斯岸终于应声,接着,却突然发问。 “他体内有没有受过药物刺激的痕迹?” “药物?” “精神药品,或者成.瘾性药剂。” 傅斯岸声音薄淡,说出的内容却令人心惊。 医生反应过来:“您是说毒……” 他忙摆手道:“没有,这个应该没有的,我们刚刚加急出了抽血的检查结果,暂时没发现这方面的问题。” 他没想到老板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但这话题一经提起,就让人不由得冒了冷汗。 对那些丧心病狂的人来说,这种控制手段虽然极端残忍,却的确有效。 假如小舒先生当真被这样对待。 他的一生就全被毁了。 傅斯岸的嗓音依旧低凉沉稳,他问。 “他的体质这么弱,是不是承受不了这类刺激?” 医生点头:“是的。” 他也反应过来了老板的意思。 或许,正是因为舒白秋的体质太弱,才让他避免了更多可怕的遭遇。 药.物控.制、暴.力侵.害,舒白秋没有遭遇这些,也许并非是他幸运,而是因为他承受不了。 那些人怕他身亡,才没有这么做。 医生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鬓边的凉汗,顺着傅斯岸始终未动的视线,他又向玻璃那边看了一眼。 老实说,刚刚看小舒先生的反应,医生只在心疼,却并未料想,老板竟是瞬间想到了这么多。 医生知道傅斯岸素来的性格,也知道许多事更需要冷静的周全考量。 只是他不清楚。 这对舒白秋来说是不是件好事。 毕竟有精神压力和心理问题的病人想要恢复,都需要长时间的情感修补与呵护。 傅先生本人,却是显而易见的极致冷静。 医生也只能尽心提醒道:“如果方便的话,可以隔段时间做个复查。” “不过以小舒先生现在的状态,身体有问题也会很快暴露出来,应该不会有什么隐疾。” “嗯。” 傅斯岸低应一声,冷峻的侧脸看不出任何波动。 这时,男人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医生自觉侧身回避,傅斯岸扫了一眼屏幕,便走了出去。 走到核磁室外一个无人的单间,傅斯岸戴上无线耳机,接起了电话。 通话那边,正是刚到明城不久的助理b组的即时汇报。 汇报很简短,信息量却很充足。 助理b组是傅斯岸手下最擅长信息收集的一队,之前在北美时都硕果累累,更不要说是这地界不算大的明城。 听完汇报,傅斯岸抬手摘下了眼镜,淡声道。 “把舒白秋前五任收养人的所有信息查出来,全部。” 单间内用的同样是冷温灯,霜白的光线落在男人再无遮挡的眉骨和鼻梁上,更显出一种迫人的寒凉。 “把这三年里,舒白秋在公开场合的所有露面记录下来。” 傅斯岸用软布细细擦拭着手中的镜片,钛银的镜架在修长的指骨间泛出薄薄的冷光。 他低磁的声线依旧平静。 “重点标记收养人对舒白秋做出的举动,和他的反应。” 傅斯岸提的要求就像以往的每一次那样,清晰、明确。 也十足严格。 男人抬手戴上了擦拭之后光泽更冷的半框眼镜,道出了最后一句指令。 那句话听着轻描淡写,却必定会被毫无折扣地完美执行—— 傅斯岸说。 “不要漏掉任何一个细节。” 等傅斯岸接完电话,回到核磁室外,舒白秋还在那张承载床上平躺着,等待最后的一项脚踝检查。 傅斯岸也仍然站在了刚才的单向玻璃窗边。 一切看起来似乎都没有变,但看着刚刚打完电话回来的老板,医生却隐约察觉到了对方的情绪。 那是被克制过的不虞,只留有一点尚未完全消散的余韵。 却已经足以令人屏息。 让人终于意识到。 比起谈论舒白秋状况时的过分冷静。 这才是傅先生真正的慑人冰冷。 *** 两个人的全套检查,足足持续了五个多小时。 待两人相继做完胃镜,等半个多小时后麻醉效果退去,体检结果也基本都出来了。 因为说了这是婚前体检,要交换报告。医生在征得同意后,分析体检结果时,干脆就没再分开,而是一同讲给了两个人听。 傅斯岸的体检报告并无什么问题,他才二十四岁,正值年青矫健。 不过舒白秋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傅先生在六年前曾经经历过一场意外,脑部受损,还险些丧命。 好在傅斯岸恢复得很好,现下已经完全寻不出什么后遗症。 相比之下,舒白秋的问题就要多得多。 除了之间已知的肠胃虚弱、手伤脚伤、营养不良,舒白秋的免疫功能也明显低下,还是过敏性体质。 比着检查报告,医生一项一项地同舒白秋讲解。 最后他也给出总结。 “病人的先天体质较弱,小时候就经常生病,不过底子被养得很好。只是这两年开始有些亏空,免疫力和抵抗力都有明显下降,神经功能紊乱也有段日子了。” “想要恢复的话,也要相应地耐心花费一段时间。” 傅斯岸在旁边,一一都听得清楚。 医生讲得很明白,能把体弱多病的小孩底子养好,一定是家人呵护得很用心。 舒白秋是被爱浇灌长大的。 可这也同样意味着。 失去时只会更为痛苦。 不过听着医生这些话的舒白秋却没有任何沮丧变化。 相反,他还觉得自己的现状也很有好处。 因为舒白秋身体不好,容易生病,一病倒就不会被强逼去摸原料。 虽然收养人会不耐烦,但是滚烫的体温和晕眩的干呕做不了假,为了避免他死掉,舒白秋往往还是会得到一些不知多久的康复时间。 听完讲解和总结,舒白秋还认真地轻声说了一句。 “谢谢医生。” 落在人眼中,更难言滋味。 把舒白秋教得这样有礼貌的人。 大概从没想过,后来,心爱的小孩竟会吃这么多苦。 舒白秋接过自己的报告,想了想,还看了看傅斯岸。 傅斯岸站在轮椅边,垂眼就同他对上了视线。 “怎么了?” 舒白秋抬眸望着对方,担心冒犯似的,很轻声问。 “先生,我们大概什么时候结婚?” 一直沉着眉眼,没什么表情的傅斯岸被他这话问得顿了顿,才道。 “月底之前。” 舒白秋抿了抿唇,苍白柔软的唇畔浮现出一个很浅的小窝。 他漂亮的眼睛都被连带着弯了弯,像是亮起了明湛的星点。 好像没再那样拘谨,少年尾音轻盈地应了一声。 “好。” 一旁的医生看着,他之前还意外老板突然同意结婚的决定。 但这时,医生却突然体会到了一点老板的心情。 对着眼前的少年。 实在很难不为他心软。 傅斯岸几不可察地沉默了一瞬,才道。 “婚礼会尽快筹备好。” 舒白秋乖乖点头。 只是其实还没人知道,这时舒白秋自己的想法。 看着各项数值如此糟糕的体检报告,想到自己明显病弱的状态,和惹人不耐的长期休养。 舒白秋已经隐隐在期待。 他这么麻烦,等婚礼结束、冲喜事毕。 ——是不是很快就可以被丢掉了? 7 007 第七章 等到检查结束,离开这家私立医院时,天色已经彻底地黑透了。 回程的车上,舒白秋明显有些困倦。 入夜起了风,车外是呼啸的风声,车厢内却很是温静。 被周身的暖意一曛,舒白秋的意识不由愈加昏沉。 他的肠胃炎还没好利落,又被漫长的检查增添了疲倦,导致尚未褪去微红的眼廓一阵阵发酸。 哪怕没有受到任何刺激,只是半睁着眼睛,都会被惹得会不停泛出眼泪。 不甚明亮的车内光线下,少年的眼睫满是水光,始终湿漉漉的。 好在后座另一侧的人始终在忙,舒白秋几次在昏沉中努力睁眼,小心地望向旁边的傅斯岸,对方都没有看他,而是一直专注在看折叠屏手机。 这让舒白秋不由得松了口气。 悄悄地,少年又缓慢地挪靠进了车厢的更角落里。 等到了目的地,舒白秋强打起精神,乖乖听从安排,进房间,吃药。 吃完药,舒白秋正准备听接下来的指令,他却被罗绒直接推进了卧室。 这间卧室并不是主卧,而是上午舒白秋从医院回来后短暂休憩过的那个房间。 隔壁才是最宽敞的主卧室。而傅斯岸正好在朝隔壁走,瞥见舒白秋,他转过身来,站在门口,说了一句。 “今晚没事了,早点休息。” 说完,男人就离开了。 罗绒也退了出去,房门被没有任何声响地严实关上,温暖的房间里只剩下舒白秋一个人。 舒白秋迟缓地眨了眨眼,还没有反应过来。 他微微紧绷的身体却已经下意识地放松了一点。 刚刚傅斯岸的话,可能只是随心抛下的一句。 但对舒白秋来说,却是如释重负般的安心。 舒白秋其实仍然没有看懂这回的新买家,但有一件事,几天以来舒白秋似乎一直在见证。 这位傅先生,好像真的每次都会说话算话。 这一夜也同样如此。 无人打扰,加上困倦至极的身体,舒白秋难得安心地睡了一整晚。 虽然中途仍有数次惊醒,但这对舒白秋来说,已经是之前难以想象的睡眠时长。 第二天晨光乍亮,舒白秋睁开眼睛时,甚至都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他定了定神才反应过来,这是月榕庄的房间。 宽大柔软的床边,还停放着那辆银色的电动轮椅。 舒白秋是肌肉拉伤,而非骨折。他的脚其实可以忍痛走路,但傅先生要求静养,不许病人在痊愈前乱动,舒白秋就还一直用轮椅代步。 他现在已经可以对其熟练使用,上下轮椅更不需要帮忙。 已是早上七点多钟,但并没有人来敲门,房门也没有从外面被锁上。 舒白秋记着早上要吃药,便自己开门,坐着轮椅轻轻地滑了出去。 房间内各处都铺着地毯,轮椅滑行并不会发出声响, 只是没想到,一出卧室,舒白秋还未看到这几天一直跟着自己的罗绒。 却正好和不远处的傅斯岸撞上。 男人站在落地窗前,英挺的侧脸被初升的晨曦渡上了浅色的光边。 他的神情冷淡,还带着无线耳机,似乎正在通话,一副严肃又忙碌的样子。 舒白秋下意识屏息,接着便准备退回去,不想惊扰。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动作,对方就已经看了过来。 “醒了?” 男人摘下耳机,举步走了过来。 走到近前,傅斯岸抬起了手,舒白秋本能地紧绷起来,下意识地偏过了头。 “……” 一阵无言的寂静,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预想中的迎面疼痛,舒白秋慢慢地睁开眼,迟缓地望了过去。 他望见傅斯岸正垂眸看着他,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还停悬在两人之间。 男人背光而站,他的眉骨高挺,深邃的眼廓被投落了一片阴影,让人看不出什么表情。 直到舒白秋慢一拍地重新睁开眼睛,男人才再度开口,却是问了一句。 “还觉得冷吗?” “……?” 舒白秋略有茫然,却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让我试一下.体温。” 傅斯岸淡声道,悬在半空的手指伸过来,探到了舒白秋的耳后。 他解释了自己的动作,又确认过了舒白秋的确没有发烧,这才收回了手。 “早饭在餐厅里。” 傅斯岸指了餐厅的方向。 “今天开始可以吃一些流质食物,但不要吃多。桌上的几个汤盅里任选一份,只能喝一碗。” 男人明确讲了要求,口吻并不算柔软。 却意外地,没有给人揪心的紧张感。 仿佛只是属于医生的冷静叮嘱。 讲完,傅斯岸就单手插进西裤斜袋中,侧身给舒白秋的轮椅让开了路。 舒白秋慢一拍地眨了眨眼,点头。 “谢谢先生。” 他小声应了一句,便探出指节,隔着袖角按下移动键,把轮椅开走了。 吃完早餐,舒白秋空荡麻木的胃被暖热了一些,倒是的确比前两天舒服了一点。 他收好碗筷,离开餐厅,刚滑到客厅,就又被傅斯岸拦下了。 “这是婚礼团队给出的几个策划,你拿去挑挑看,哪个喜欢。” 说着,傅斯岸直接递给了舒白秋一摞方案。 舒白秋怔了怔,旋即便道:“我听先生的。” 他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测试自己的服从性,但对于这种要事,舒白秋本来也不会擅自提什么个人意见。 傅斯岸听了,却没有收回手。 男人反而把那个文件册转个方向,直接插进了舒白秋轮椅一侧的兜袋里,道。 “那你就当图画书,随便翻翻看。” ……? 舒白秋正有茫然,傅斯岸的手机却响了起来。 男人此时并没有戴耳机,听到这个铃声,他扫了眼屏幕,就把电话接了起来。 手机中传来一个陌生的男声。 “您好,请问是傅斯岸先生吗?我叫苏越,是苏青女士的前任助手,听说您回国,准备接手一些傅记的店面,傅老先生之前有过安排,专程派我来协助您。” 对方说得很客气,态度也十足恭敬。 “请问您这两天什么时间有空闲,方便我前去同您见个面?” 舒白秋刚刚没来得及走,此时也听到了通话的声音。 他对傅家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傅先生与家里的关系颇为僵硬。 这种突然打来的电话,显然不是外人方便听的。 趁着傅斯岸接起电话,转开了视线的瞬间,舒白秋低着头,很小心很小心地把轮椅侧转到了墙边。 眼见一旁的男人并没有看过来,舒白秋慢慢滑动轮椅,没发出一点动静,贴着墙根悄悄离开了客厅。 幸运的是,他好像并没有被注意到。 等舒白秋回到卧室门口时,身后也只遥遥传来了几句不甚清晰的通话声,内容全然与他无关。 舒白秋不由得小松了口气。 他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因此也并没有听清客厅里的男人开口时,低沉嗓音里转瞬即逝的笑意,淡得仿佛只像是一次错觉。 旁人听了,也只觉是一声极平静的回应。 “知道了。” 傅斯岸收回落往墙角的视线,磁冷的嗓音再无波澜。 “等去傅记,再联系你。” *** 舒白秋回房之后,并没有再听到傅斯岸的动静,对方好像很快就外出了。 傅先生似乎总是很忙。 直到第二天中午,舒白秋被带出门,通过罗绒的手机,舒白秋才又听到傅斯岸的声音,同他讲。 “今天去选一下婚礼地点。” 看起来婚礼的筹备相当顺利,这让一心盼望的舒白秋也悄悄地松了口气。 一起递给舒白秋的还有三本薄册,三套方案对应着三家酒店,分别坐落于滇池、云山和花湖旁边,都是明城的知名景点。 舒白秋以为自己只是跟着去看,就乖乖应了声。 哪成想刚到第一家酒店,一下车,舒白秋见到傅斯岸,就听男人道。 “今天三个地址都看一遍,选一个你最喜欢。” ……他喜欢? 舒白秋怔然,不由看向了傅斯岸。 怎么会轮得到他来选? 舒白秋仍然坐着电动轮椅,看人也是抬头望过去。 一抬眼,他就和傅斯岸对上了视线。 与之前的着装风格不同,傅斯岸今天穿的是黑色衬衫加皮质背带,格外飒爽利落,还踩了一双钉靴,像是刚刚从哪家马场赶回来,手套都还没摘下来。 他垂眼看过来,本就英俊的面容,此时更添了一分随性的侵略感。 仿佛早就猜到了舒白秋的想法,傅斯岸的声线淡然。 “三套方案是我定的,地点由你来选。” 舒白秋还没能说什么,就听对方问。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婚礼,对不对?” “……” 舒白秋怔了下,还是听话地点了点头, “是。” 虽然他不知道,明明是自己没资格做主的事,怎么被傅先生说成了必须参与的一环。 但随行有不少人在,有司机保镖,还有婚礼团队、和酒店负责人。 舒白秋自然不可能忤逆傅斯岸。 即使没有任何旁人在场,他也没什么可能反抗。 事实上,舒白秋还不知道。 今天这事所招来的议论,甚至会远胜他的想象。 几天以前,傅家已经将婚事公之于众,傅记在明城的古玩行业中也算是占有一席之位,这场婚事自然引来了不少关注。 只是这种关注也并非全是正面观感。 当年傅山鹰在发妻离世后不久,便将出轨对象娶回家的事,就一度成为了明城多少人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 现在傅家老大又因为冲喜,被安排匆匆成婚,更是让许多人议论纷纷。 不说外面,就是在这选酒店的现场,都不时有或明或暗的视线,投来好奇的打量。 不少人觉得,傅大少被迫娶一个同性的小傻子,必定以此为耻,极力撇清和对方的关系。 谁能想到,傅大少非但没有恼怒嫌弃。 还专程把小傻子带出来,和他一起来看婚礼地点。 在傅斯岸向舒白秋说了“地点由你来选”之后,四下的目光更显惊诧。 连酒店负责人都明显地愣了一下。 但傅斯岸全无在意。 傅斯岸只看着舒白秋,等少年应声后,他就和舒白秋一起进了酒店。 仿佛正贯彻了他的话—— 这只是他们两人的婚礼。 第一家酒店毗邻云山,举办户外婚宴的场地就正对着山巅,山景一览无余。 婚礼团队的人也在不遗余力地做着讲解,极力展现着这里的梦幻与浪漫。 这么热情的讲解倒是让舒白秋不怎么用费心应声,他只用听着就行。 听的时候,策划还时不时地会递来一些婚礼现场会用到的示例品。 样品原本是先展示给了傅斯岸,傅斯岸扫过一眼后示意向舒白秋,之后,策划人就开始把东西拿给舒白秋,还热情地让客人拿在手里细看。 舒白秋接了两次,一直站在他轮椅旁的男人忽然开口,问他。 “手伤还疼?” 舒白秋一顿,没抬脸,只摇头。 “不疼。” 他拿着的东西被推轮椅的罗绒接了过去,怀里变得空荡,只剩下一双垫着衣袖的手。 细白的指尖只露出了袖管一点点,在傅斯岸的目光下,又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全数藏进了袖口里。 傅斯岸问:“那是冷?” 舒白秋又反射性地摇头:“不冷。” 说完,他才意识到什么。 是不是更应该顺着对方,说冷才对? 经过这些天的换药和休养,舒白秋手上的划伤已经基本痊愈,也没有留下什么伤疤。 但他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时,却还会用衣物隔开手指。 从没有直接触碰。 舒白秋犹豫着,在想要不要改口,但他被傅斯岸的目光注视着,已经开始后颈发凉,心跳加快。 在这无声紧绷的时刻,忽然有薄薄的阴影落下。 一个物件递到了舒白秋的面前。 那是一双麂皮手套。 舒白秋诧异抬头,就见傅斯岸的双手空裸。 ——男人将自己的手套摘下来,递给了他。 傅斯岸的面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没察觉舒白秋的担心,也没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什么大不了。 他只说。 “冷就戴上。” 舒白秋接过手套,人还有些怔怔的。 一旁的策划人围观了全程,笑眯眯提议道。 “两位的手型都很修长呢,在婚礼环节或者请柬上可以做这方面的设计露出,肯定会很养眼。” 话题重新回到了婚礼设计上,策划开始继续介绍,舒白秋也慢慢地戴上了那双手套。 虽然说两人手都修长,但舒白秋的手骨比傅斯岸要纤小得多。 他戴傅斯岸的手套,手伸进去,就直接被遮住了整截腕骨。 麂皮手套干燥温暖,舒适稳妥地护好了手骨。 少年细白的双手,尽数被另一个人的体温包裹。 *** 从云山到花湖,再到滇池旁,看完三家酒店,傅斯岸果然来问舒白秋。 “喜欢哪家?” 舒白秋抿唇,神色间仍有茫然,似乎很难抉择。 他想说都可以,还没开口,迎面有风吹来,舒白秋没能忍住,掩唇闷闷咳了好几声。 这几天明城降温,虽然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晌午时分,室外依然会有冷风。 傅斯岸看了他一眼,道。 “先回去,慢慢选。” 舒白秋被重新带上车,傅斯岸没有一起,似乎要去其他地方忙。 那双麂皮手套也还一直留在舒白秋的手上,没被收走。 回到月榕庄,舒白秋才将手套摘下,拜托罗绒送去干洗。 等他吃了点东西,罗绒又拿来了电子体温计。 直到量完体温,少年才去休息。 确认完小舒先生的状况,罗绒拨通了老板的电话。 电话那边隐约有些嘈杂,几秒后,背景音安静下来,才响起傅斯岸的声音。 “说。” 言简意赅。 罗绒汇报了舒白秋的状况,少年一切正常。 幸好有这些天的休养,即使今天有风,舒白秋也没有受凉生病。 “嗯。” 傅斯岸听完,照例没说什么,似乎已经准备挂断了。 罗绒却又多问了一句。 “老板,小舒先生的状况已经好转,之前暂时搁置的心理治疗,最近需要去医院继续吗?” 电话那边停了一瞬,但这停顿极为短暂。 “不行。” 傅斯岸的回答断然干脆。 罗绒额角轻动,立时应声道。 “是。” 电话那边却再度传来了男人的声音。 “我知道他的身体情况有好转,但我不认为他的心理状况有恢复。” “他不是那么简单能被安抚好的。” 罗绒微顿。 “你猜有没有人在他面前表现过嘘寒问暖、百般关怀,只为了骗取舒白秋的信任,攻破他的防线?” 傅斯岸说的是问句,语调却没有任何的升扬。 他只是在做最冷静的陈述。 “舒白秋的阴影太重,这不是吃几顿饱饭、安生睡几晚,就能消解的。” 少年经历过太多次的欺凌与哄骗——甚至有人可能开头对他越好,后面就下手越重。 哪怕是这几天来,无人打骂,吃穿不愁。 舒白秋或许也从未有过真正的放松。 “是。” 罗绒低声。 “属下唐突了。” 他这时才明白,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而傅先生—— 傅先生的吩咐依旧简明扼要。 “我会安排他做自评量表,看他对心理治疗的接受程度。” “继续留意他的状况,不要有疏漏。” 罗绒的应声更为肃然。 “是。” 这通电话,独自在休息的舒白秋并不知情。 直到一个小时后,舒白秋拿到一份心理自评量表,还有些茫然。 “对不起……我看不懂。” 少年习惯性地,用最安全的方式作答。 视频那边的医生相当有耐心:“那我来念,你只要回答就可以。” 舒白秋点头。 他被问了许多状况,答复时也都选的最健康的选项。 每个回答都尽力乐观开朗,没有展现出任何问题。 不知道这样有没有让傅先生放心。 舒白秋想。 做完这场问答,舒白秋又被放回去休息。 他独自待在阳光很好的客厅角落里,尽量保持少动。 之前被看管的时候,舒白秋就一直这样。 今天他无意间被傅先生留意到了手,更是尽可能少去乱碰。 偏晒的午后日光下,少年寂然无声。 好似一盏端雅的、寂然摆放的墙角瓷瓶。 直到傍晚,舒白秋得知需要外出。 他也乖乖听从所有安排。 但等到了目的地,看见熟悉的地点,少年的心脏却倏然空跳了一拍。 观瑰会馆。 ……他们为什么会来这儿? 瑰,美玉。 观瑰会馆,正是有意寻求翡石尖货的收藏爱好者们,聚集会面、交流交易的场所。 也是之前,顾一峰常常会带舒白秋来的地方。 不算美好的回忆扑面涌来,舒白秋忍不住在想。 为什么来这里,是不是自己被发现了什么端倪,又或是他被开发出了新的用处? 耳膜上的心跳声声聒噪。隔膜之外,隐隐还传来了傅斯岸的声音。 傅斯岸在问。 “顾一峰快到了么?” 随行的助理旋即答道。 “在路上,路况通畅,预计十五分钟后抵达。” 下一秒,傅斯岸低沉的嗓音倏然变得更近。 “怎么了?” 那是在问舒白秋。 他被注意到了。 傅斯岸回头,一眼瞥见了轮椅上的舒白秋。 少年其实没有任何动作,只有一脸纯粹的苍白与木然。 傅斯岸却皱起了眉。 “舒白秋?” 直称其名的呼唤,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傅斯岸眉骨微沉。 他知道舒白秋有阴影,也做过最糟糕的预想,现在发现,对方受惊的反应竟是真的一次比一次更严重。 随行众人也都看了过来,有人想要上前,却被傅斯岸抬手拦住了。 原本尚显嘈乱的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众目睽睽之下,傅斯岸倾身,直接把轮椅里轻薄如纸片一样的少年抱了起来。 “舒白秋,” 傅斯岸重复着对方的名字,沉声叫他。 “看着我。” 两人面对面,相距极近,男人直视着怀中人的眼睛,把自己的轮廓清晰地烙印在对方的瞳孔中。 “今天这里不会有人打你。” 傅斯岸咬字极稳,再清晰不过地告诉对方—— “是打你的人要来向你道歉。听见了吗?” 8 008 第八章 舒白秋感觉周围的一切好似都隔了层膜,他仿佛被装进了一个透明的充气大球里。 膨胀的薄膜在不断向内压挤,让人几近无法呼吸。 但倏然间,有人撕出了裂口,在对他说话。 “……看着我……” 舒白秋茫然地被呼唤回神,目光从虚茫渐渐重新有了焦距。 他发现声音与他的距离很近,在眼前,就正有人在同他讲话,一张一合。 ……? 在说,什么…… 没等舒白秋竭力开口,面前的男人似乎已经猜透了他的想法。 对方不厌其烦,又重复了一遍。 “今天不会有人打你。是打你的人要来向你道歉。” 舒白秋这时才慢慢听清。 ……道歉? 少年干涩的唇瓣开合,勉强重复出一句“道歉”的嘴型。 而面前的人似乎确认他听到了,这时才继续往下说。 “你不需要做别的,只需要坐在那里,看他道歉。” 傅斯岸的声线未见任何不耐,反而好似因为确认舒白秋能听见,变得更平稳了一分。 他还向人征询道。 “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问得冷静又耐心。 舒白秋被他看着,眼睫缓眨,很轻地点了点头。 舒白秋其实没听明白什么道歉。但他渐渐回神,也不想再耽搁对方的计划与安排。 而且,傅先生同他作了解释。 这样郑重其事、大费周章——至少在舒白秋看来正是如此。 以前,从没有买家会有闲心对一个傻子做解释。 明明想打人的话,直接就可以动手。 舒白秋点完头,才察觉自己还被对方抱着。 两人的距离极近,少年白皙瘦挺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那微凉的冷色镜框。 舒白秋下意识地将脸后撤了一点,但身体没有挣动。他以为自己回答完对方的问题就会被放回轮椅上,心下还在想,要怎么为耽搁了时间而道歉。 但出人意料的,傅斯岸却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男人抱着舒白秋,就这样直接朝不远处的会馆正门走了过去。 被落在后面的空轮椅,也当即有人上前收起。 众人训练有素,没有任何人有丁点的耽误或迟疑。 舒白秋被抱着走出几步,才意识到是怎么回事。 并且他这时才发现,傅先生对他用的并不是打横的公主抱。 而是面对面地稳稳托起。 舒白秋坐在男人的手臂上,被托扶得极稳。他的身体没有任何摇晃的悬空感,还可以自己抬手,用隔着衣袖的双手扶住对方的肩膀,作牢稳的支撑。 自主度相当充足。 傅斯岸的肩线宽直,沉稳的动作间,透出游刃有余的力量感。 他的身廓本是修长韧瘦的类型,直到离得近了,被亲身抱起,才让人察觉那未显山露水的外表之下,悍然的强韧本质。 傅斯岸还换了和中午不同的衣着,皮质的肩臂背带已经摘去了,此时并不会硌人。 骆马绒的西装外套细顺柔糯,贴触只会觉得温暖。 舒白秋仍被男人牢妥地抱着,除了小时候,他就没再被这样子抱过了。 像个小朋友似的,被轻巧地抱起来。还可以趴在对方的肩膀上,朝后面看。 后面跟着随行的其他人员,这次来的人不多,但都是傅斯岸本人带来的。 无论是对傅斯岸的突然举动,还是对被询问又被抱着走的舒白秋,都没有任何人惊诧或多嘴。 所有人平静肃然地跟在老板身后,步履平直,目不斜视。 抱着少年的手臂向下放低了一点,舒白秋正好可以倚靠在男人肩头。他苍白漂亮的面容被遮去了大半,只露出一双雾津津的圆眼睛。 后面没有谁在不礼貌地盯着他看,舒白秋自己也没有多瞧,很快垂低了视线。 更像个安分可怜的乖巧小孩。 不过舒白秋也在想。 这些人里,似乎有面孔有些眼熟。 今天到这个地方……怎么还会有医生跟着一起过来? 走进观瑰会馆,侍者殷勤地前来指路,舒白秋仍然被一路抱着。 走廊里,壁纸和地毯的熟悉纹饰,落入眼中都会引发出一阵轻微的晕眩感。 室内熟悉的香薰味,也让鼻息间生出了些许不舒服。 图案和气味都会镌刻记忆,唤起原本模糊的过往场景。 在舒白秋隐忍不适的时候,抱着他的男人已经走到了包厢门口。 不过在进门之前,傅斯岸却停下了脚步。 一直安静乖乖配合的舒白秋略有疑惑,他正要抬眼,单薄的肩背就被一件宽大温暖的外套裹住了。 “……?” 那是傅斯岸的大衣,刚刚一直被随行助理严整小心地收搭在怀中,等待老板随时披用。 现下,这外套却被整个裹在了舒白秋的身上。 玄黑色的大衣和傅斯岸的西装同样都是骆马绒的材质,柔糯到仿佛自带温度。 外套上还有很淡的薄香,不知是哪种香水的冷调。 但就和两人初见那天一样,正是傅斯岸本人一直以来的味道。 等到把舒白秋用大衣裹好,傅斯岸才再次举步,走进了包厢。 舒白秋没想到为什么进房间还要披衣服,但等看清四周包厢,他的脊背却当真开始隐隐发凉。 这环境更为眼熟。 正是顾一峰常来的那个房间。 而等被抱到主位,舒白秋依旧没有被放下。 傅斯岸落座后,舒白秋就侧坐在了他的腿上。 少年蜷缩在遮到小腿的宽大外套里,身形过分纤薄瘦弱,好似只有薄薄轻盈的一捧。 后背被很轻地牵动了一下,是抱着舒白秋的男人抬手,睄了一眼腕表。 似乎掐的时间正好,紧接着,房门就被敲响了。 “叩叩!” 不过出乎舒白秋的意料,门外的人并不是顾一峰,而是一位服务生。 “不好意思,打扰您。” 服务生看起来也很紧张,开口相当拘谨。 “隔壁的客人想来问一下,他们想合并包厢,您这边愿不愿意行个方便?” 包厢内壁贴着隔音棉,但仍然阻止不了隔壁隐隐传来的音波震动与隐隐嘈杂,看起来那边正玩得相当热闹。 观瑰会馆是个近年来刚开业的新会馆,和老牌经营者常去的茶园酒庄不同,观瑰会馆还内置了ktv、大型投影、桌牌等时兴的娱乐设施,花样翻新,来的客人中也是青年群体居多。 年轻气盛的人多了,就总少不了彪的和莽的。 换个稍微稳重些的人,就绝不会在不清楚隔壁身份的前提下,贸然前来打扰询问。 这服务生明显也是被隔壁强行遣来问的,傅斯岸尚未开口,服务生额角的汗珠已经开始往下滚。 “这个、这个房间和隔壁相连,隔壁是冯少在宴客,他临时想合并两间,打通包场,所以来问问您。” 服务生竭力连贯地解释完,舒白秋也只听到傅斯岸回了两个字。 “不行。” 服务生也没再追问,反而松口气似的,九十度深鞠躬说了声“实在抱歉打扰您了”,立马就离开了。 舒白秋抬眸,轻悄地望了傅斯岸一眼。 他发觉。 傅先生好像完全没有生气。 本以为这种唐突来问、打断计划的事,对傅先生来说会是一种冒犯。 但傅斯岸的面上波澜不惊,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反而是舒白秋那很快收回的一眼,被对方过分敏锐地捕捉到。 而且男人当即问他:“怎么了?” 舒白秋没有多嘴追问,他发现,包厢里的其他人也都相当平静。 好像对刚刚的突然打扰全无意外。 舒白秋只低声道:“我要去旁边坐吗,先生?” 他还压在人身上呢。 少年的嗓音仍旧很轻,带一点点软哑的尾韵,不像正常健康人的血气充足。 反而像街角流浪小猫叫哑了似的奶音。 傅斯岸的声音也微许地沉低了下来。 “不用。” 他没把人放开。 就在这时,包厢的左侧突然传来一阵声响。 接着,左侧墙上那原本封闭的大门,就被从另一边强行推开了。 一个染着鲜亮红发、至多不过二十来岁的男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手里拿着盏玻璃酒杯,指间还夹着电子烟,扬声就道。 “看这儿也没开场呢,借个地方行不行,商量商量?” 红毛名叫冯声,是明城一个颇为出名的二代。 冯声下个月正准备拍一批底价八位数的翡石板料。为此,他还特意请了一位近来小有名气的竞标师,来替自己竞价投标。 竞标师也年龄不大,人长得还挺清秀。冯声一见到本尊就起了心思,又听说对方今天生日,便直呼缘分,当即决定临时包场,拓宽场地,好好玩个痛快尽兴。 所以冯声才会差人来问隔壁房间,见服务生不顶用,他干脆直接打开了连通两个房间的侧门,径直走了过来。 这两个房间本就是对称的两个半圆,隔离门一开,顿时就能彼此毫无阻碍地将对面看个清楚。 和冯声那边的热闹嘈杂不同,这边房间只松散地站了几个人,连茶水都是刚刚才端盛上来。 冯声一眼就看到了主座上的傅斯岸。 这人他看着眼生,不过眼见对方怀里还抱着一个后颈白皙的纤瘦男孩,理所当然地,冯声就估计这人也是在泡仔。 没说废话,冯声直接就准备拿钱砸人。 “各位挪去楼上的空包怎么样?我出三倍的包厢费!” 舒白秋背对着左侧,并没有看清来人,只听见了对方说话的声音。 不过舒白秋却看到,抱着他的傅斯岸神色未动,连镜片后的眼帘都没抬一下。 无需傅斯岸授意,站在一旁的随行助理已经开口道。 “这位先生,我们已经定好了行程,不能让出房间。” “今晚,顾一峰先生还要前来道歉。” “……?” 冯声明显地惊了一下,却不是因为被拒绝,而是因为对方的话。 “——你说谁?” 助理平心定气地重复道。 “顾一峰。” “哈?” 冯声的眉毛几乎抬飞出了半里地,满脸的不可置信。 “那个王八犊子会来道歉?” *** 顾一峰今晚如约来到了观瑰会馆。 还是提前到的。 手里面压了那么多赌垮的翡石毛料,仅剩的一张他妈妈偷偷开给他的副卡,也被他爸毫不留情地冻结了。 顾一峰别无他法,只能各处找人,准备将积存的石料出手。 时至今天,顾一峰早已无法继续原本的暴富大梦。 尤其在转手舒白秋之后,他更是日益烦躁,连看到翡石毛料都开始觉得碍眼。 现在顾一峰只想找人接盘,让自己好歹别全砸进去,赔得那么惨。 但奔波多日,顾一峰才真正发现。 这一行全是人精,哪有那么多冤种好忽悠? 直到今天,顾一峰才终于找到了一个难得愿意谈谈的对象,约在了今晚的观瑰会馆见面。 可是没想到,才刚聊了几句,对方就直接戳穿了顾一峰的谎言。 他精心修饰和吹捧的那几块石料,不过全都是废料。 来客的拆穿毫不留情面,一块接着一块,连顾一峰自己没发现的几处隐蔽绺裂,都被对方一眼就指了出来。 顾一峰被气得够呛。 对方一看就是老手,也早就看穿了他的底细,摆明了根本不是来做生意的。 那这人为什么肯出来见面? 顾一峰越想越不忿。 难道还是卖了他爸的面子? 被拆穿到实在挂不住脸,顾一峰随便找了个借口离开包厢,跑到了走廊的角落里抽烟。 反正这生意铁定黄了,对方识趣点也会趁这时离开。 可他砸手里的货怎么办? 顾一峰烦闷得厉害,忍不住狠狠地踹了一脚墙。 他的几个助理并没有跟来,没人敢惹气头上的小顾少。 顾一峰抽完一整支烟,狠狠地按灭了烟头,这才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顾一峰就猛地被旁边路过的人撞了一下,脑袋差点磕到墙棱上。 顾一峰本就心烦气躁,这一下更是恼火。 “怎么走路的,没长眼啊?!” 对方好似也受了惊吓,躬身垂着头畏避不已,讷讷道。 “哎、对不起……” 不远处有包厢门晃了一下,发出了动静。 那路人似乎突然被吓到,猛地一哆嗦,竟是不小心用臂肘又撞了顾一峰一下。 这人鲁钝畏缩,身块却不小,这一拐肘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顾一峰的胸口上,实在把他砸得够呛。 “我x……!” 顾一峰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怒火蹭得就蹿了起来,直接伸手拽住了对方的衣领。 憋闷已久的郁气仿佛突然被戳炸,顾一峰抬手就砸在了那人的脸上。 “你他妈故意的是不是?!” 不远处,走廊里的监控摄像头似乎捕捉到了这边的动静,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转了过来。 黑黢黢的摄像头空洞冰冷。 也悄无声响地摄录下了这一切。 顾一峰砸完一拳还不解气,对着这木讷蠢笨的路人,还想继续动手。 然而他的第二拳还没砸下去,就倏然被拦住了。 对方忽然抬手,捏住了顾一峰的拳头,顾一峰只觉自己好像砸在了钢筋铁板上,再也不能向前挪动分毫,指骨上也传来了猛烈的剧痛。 “你……?!” 疼痛侵袭而来,顾一峰慢了半拍才发现,眼前这人居然不是真的驼背。 ——原本唯唯诺诺的对方站直了,个头竟是高得吓人。 下一秒,顾一峰的领口猛然收紧。 近乎瞬间袭来的窒息感中,他被迫抬高的视线,直直撞上了一双精光湛然的冰冷眼睛。 而这时,顾一峰才看见那人面无表情的脸上,被伤疤截分的凶戾断眉。 9 009 第九章 包厢里,对所谓的“道歉”一事,冯声还颇有怀疑。 但不得不说,他当真被钓起了兴趣。 隔间的连门还敞开着,冯声甚至都没走回隔壁。 他倒要看看,顾一峰这个王八犊子是打哪儿重修了思想教育。 “砰”的一声,房间正门忽然被推开,进来的人果然是顾一峰。 不过他却是被人拽着后脖领,直接拎进来的。 面目凶冷的罗绒将人拎着甩进来,顾一峰嘴里也没消停,还在骂骂咧咧。 一进来,瞥见正站在那儿的冯声,顾一峰更是“嗤”地冷笑了一声。 “行啊冯声,是你小子设套坑我?” 显而易见的,两人之前结过梁子。 半年前顾一峰买了辆跑车,在明城这种地方本来是独一辆,结果没想到居然和人撞了型号。 巧之又巧的,两人居然连额外定制的涂装都一样。 当时冯声就下了通牒,让顾一峰改漆,要么就再也别想把车开出来。 顾一峰才看不起这花哨的草包,根本没搭理他。 后来顾一峰为了参投一块开过窗的顶尖辣绿石料,把跑车出手了,两人的争执才没有继续。 但他们的矛盾并没有化解。 这回一见面,两人就针锋相对,激出了十足的火药味。 闻言,冯声也冷笑。 “你他妈癞哈蟆吹唢呐,没一句人话。谁想看见你似的,遇见你老子都嫌晦气!” 顾一峰还想回骂,却忽然瞥见了一个身影,突然收了声。 ……舒白秋? 没看错。 真的是舒白秋。 少年仍是那副苍白单薄的模样,只是他柔软的唇畔居然稍稍多了一分血色。 看起来不再像之前那么透明孱弱,一碰即碎。 而且舒白秋正裹着的明显是另一个人的宽大衣服,还正被人整个圈抱着。 他甚至都没有循声看过来,只露出了小半张皙白清瘦的侧脸。 好像完全没有看到顾一峰的出现。 他穿着谁的衣服呢? 抱着他的又是谁? 顾一峰突然冒出这种想法,一时间甚至连冯声都忘了骂。 怎么,新的冤大头对这小傻子很好? 那边,冯声已经被傅斯岸的助理请到了一旁。 他也乐得看戏,翘腿往椅子上一坐,还叼起了手中的电子烟。 房间正中只剩顾一峰还站在那儿。 以及他身后的罗绒。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顾一峰回神,将飘移的视线硬扯回来,皱眉道。 “让我来这儿到底要做什么?” 冯声恶声恶气道:“你来道歉,你自己不知道?” 顾一峰又想跟他骂架了:“谁他妈要道歉?” 原来这场道歉,顾一峰完全不知情。 他并不是主动来说对不起的。 而真正布局了这一切的人,也完全没想要这种只在嘴上说说的空话。 主座上的傅斯岸这时才开口。 “七月十六日,八月七日,八月二十五日,九月十二日,九月三十日。” 磁冷的声音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室内所有的目光都投落了过来。 男人却没有去看愤怒的顾一峰或者冯声,他只低眸望着怀里人,问。 “顾一峰在这里打过你,是吗?” 被抱在傅斯岸怀里的舒白秋蹙眉,微微仰起的颈间线条纤细而脆弱,似乎并不太想回答。 顾一峰的到来,重新勾出了那些苍冷不适的回忆。 “记得我在会馆正门时说的话吗?” 傅斯岸的嗓音依旧沉稳,冷静到甚至像是什么讲解教习。 “今天到这里,是来听打你的人向你道歉。” 对着舒白秋,傅斯岸再度询问。 “他为什么打你?” “……” 舒白秋抿着唇,好像将将养出的一点唇上血色又被全数抿去了,只剩病弱的苍白。 但他清瘦的下颌微微动了动,终是轻声开了口。 “因为,我摸不出来石料……” 舒白秋没有继续沉默地僵持下去。 他很希望这些事快点结束。 顾一峰之前常会来观瑰会馆交易,买一些翡商手中开过窗的半明料。 这种石料同样需要赌,赌翡石彻底剥开皮壳之后的全貌。 顾一峰是外行入场,没有那种依据皮壳纹理推断内层种水走势的能力,就一直想靠传说中能摸出玉料的舒白秋来赌。 但舒白秋做不到。 他摸不出来,就会挨骂。 而且交际应酬需要喝酒,一喝醉,顾一峰的脾气更烂,气急时就会动手。 才会在这里给舒白秋留下了那么重的阴影。 “顾一峰这么做对吗?” 傅斯岸问。 舒白秋长睫轻动。 “不……”他说得依旧很小声,眉眼间带着不安与无措,“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评判对错的标准。 也不知道傅斯岸的态度。 但傅斯岸却斩钉截铁,下了明确的评判。 “不对。” 像是一锤定音,前因尽明,一旁的顾一峰突然被推搡上前。 他被身后的高大男人单手卡住后脖颈,像拎一只鸡崽那样拎到了主座上的两人面前。 刚刚傅斯岸说话的时候,顾一峰就想打断,但却在突然的钳制之下,被迫保持了安静。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肩膀,猛然传来的筋麻剧痛将他强行噤声。 就像现在,巨大的力量悬殊也让顾一峰根本无法反抗,只能被押上前。 控制顾一峰的,正是他刚在走廊里动手打过的罗绒。 顾一峰都不知道,之前自己究竟是怎么会错认为这人畏缩好欺负的。 但现在的顾一峰已经完全无暇分心。 他方才听到傅斯岸念出的那几个精确的日期时,第一反应其实并不是警觉对方是从哪儿知道的。 而是…… 顾一峰望着离自己更近了几步的舒白秋,忍不住想。 原来他打过这小傻子那么多次吗? 而且。 为什么这个人问,小傻子就会一一回答? 明明舒白秋在他那儿,整日都像个小哑巴。 顾一峰莫名有些不忿,但他的目光还没能在少年身上停留足一秒,就撞上了另一个视线。 傅斯岸终于望了过来。 “抬手。” “……什么?” 顾一峰终于能开口,却没听懂。 “抬手。”傅斯岸平静地重复,“你不是经常在这儿动手打人吗?” 顾一峰气得冷笑:“关你屁事?” 他已经认出来,这人的确是傅家老大,买了舒白秋要结婚的那个。 但顾一峰知道傅家的背景,不过就是个卖古董的,就算对家主傅山鹰,顾一峰也没有多少尊敬。 而且傅家这大儿子还是有名的窝囊废,连亲妈被气死、继母小三上位,都没有一点敢反抗的迹象。 顾一峰怎么会把这种人放在眼里? “我想打谁用你啰嗦?我养这小傻子的日子比你长多了,你他妈才买他几天……啊——!!” 挑衅的斥骂声突然变调,成了一阵破音的惨叫。 顾一峰的右侧脚踝,忽然被一下重重地跺踩。 身后的罗绒毫未留情,一脚踹中了脆弱的脚腕,痛得顾一峰人都差点栽倒下去。 但身后的压制,却让顾一峰还被迫继续站立着,直面不远处主位上的两人。 这一发展极为意外,不只顾一峰,还在隔壁包厢都被吓了一跳。 舒白秋也明显被这惨叫声吓到,人都有些怔怔的。 不过抱着他的傅斯岸在看向罗绒之前,就已经预先抬手,护住了他的耳朵。 宽大的外套被拉高,严实地遮住了舒白秋的耳廓,阻隔了大半的音波。 而傅斯岸本人波澜未惊,对顾一峰仍然只有两个字。 “抬手。” 顾一峰痛到下巴都在抖,一向桀骜的脸几近扭曲。 他勉强喘过气来,仍然没动,满是愤怒和震惊。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是谁?” 侧身坐着的舒白秋看见了傅斯岸的手,抱着他的男人一只手掌搭在扶手上,听顾一峰说话时,那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浅地随意点落了两下,露出了一点不耐来。 似乎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蠢。 “你敢这么对我,等我家里知道了,绝对不会放过你。” 顾一峰磨牙,说得阴狠。 但他的心下却已经开始不安。 顾一峰出门都会带助理和保镖,刚刚被罗绒从走廊里拎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偷偷用手表给助理拨过紧急通讯。 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人过来? 而对他的威胁,面前的男人根本没有回答,只看向罗绒,用目光略作一下授意。 “啊……!!” 顾一峰又是一声痛嚎的惨叫。 这次要沙哑得多。 尽管他受的,还是同样的遭遇。 ——他的左侧脚腕,也被狠重地跺踹了一回。 顾一峰的痛呼直接叫劈了嗓子,短暂地失了声。 而整个房间里,也瞬时一片寂静。 鸦雀无声。 另一边包厢里的人都看傻了,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这么直观狠辣的场面。 无论是利落的惩戒,还是顾一峰的惨状,都十足令人震惊。 坐得旁边的冯声,也正看得清楚。 他一阵牙酸,连电子烟什么时候掉到了自己的衣摆上都没发现。 冯声知道顾一峰的背景,顾家势力其实不在当地,而在吴越地区,顾一峰是自己跑来明城捞金的。 但吴越整体可比明城富裕得多,就连冯声这个地头龙都被家里教育过,让他不许把两人的梁子闹大。 哪想到,今天却遇见了狠茬。 冯声不由看向了傅斯岸,那边,男人已经第二次拉起大衣,提前遮过了舒白秋的耳朵。 他怀里的人动了动,微微仰起头来。 察觉到舒白秋的视线,傅斯岸低眸,道。 “没有踢断骨头。” 他居然在和舒白秋解释。 “只是扭伤。” 舒白秋微顿,意识到了男人话里的含义。 脚踝扭伤,和他自己一样。 傅斯岸把顾一峰受的惩罚——又或是道歉的每个步骤,讲得很清楚。 但旁边的围观者听了,却只觉得寒意侵袭。 主位上的男人斯文英俊,态度也一直平和稳定,连话都总共没说几句。 但那种无形渗染出的威迫感,却在缓慢地将人压入窒息。 傅斯岸并不是散漫肆意地坐着,也没有像许多久居高位的上位者那样,随意地把玩什么物件、悠然点一支烟。 他只是抱着怀里的男孩,牢稳地给予着支撑。 拥抱是一个有温度的动作,但正抱着舒白秋的傅斯岸,却没有让旁观的其他人感知到任何温度。 只有纯粹的胆寒。 在众人惊惧的注视中,傅斯岸第三次向顾一峰开口。 仍是简短地、落在人耳中却不啻于催命般的两个字。 “抬手。” 痛得打颤的顾一峰在扑面压来的威迫感下,终于还是没了之前的嚣张。 他粗.喘着抬起了手,带着明显的虚颤。 两只脚踝都被踢伤的顾一峰已经无法站立,几乎全靠身后抓着他的男人才没有瘫软下去。 他就被压在主座之前,抬手的动作离舒白秋并不远。熟悉的场景让少年瞳孔微缩,肩背绷起。 下意识地,少年垂头微微偏过了脸。 那是舒白秋条件反射的本能动作,也曾不止一次地出现过。 在顾一峰面前、在傅斯岸面前。 即使旁人只是不经意地抬手,也会引起舒白秋的本能躲避。 那是他被打太多次留下的阴影。 舒白秋的呼吸低下来,轻到几乎听不见。他僵静得像一只白色软木雕作,纤巧,空灵,漂亮。 却缺失了生气。 而就在此时,突然有一道破空声响。 “嗖——啪!!” 一声极为响亮的脆响,顾一峰扬起的手掌被什么正正击中。 本在虚颤的他立刻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喉咙里滚出含混压抑的闷响。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吸引,舒白秋也下意识地循声抬高了一点视线,余光瞥见了踪迹。 居然是戒尺。 拎着顾一峰的罗绒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把宽厚的戒尺,在顾一峰扬起巴掌、威吓到舒白秋的时候—— 重重地抽在了顾一峰的手背上! 那戒尺分量十足,寒光湛湛。 是那种教书先生惩罚不听话的学生时才会启用的教具。 原本微微僵住的舒白秋不由一怔。 ……? 而在旁观者都惊讶于这一发展的时候,舒白秋听到,抱着他的人再度开口。 “抬手。” 这仍是对顾一峰的指令。 除了顾一峰的闷痛粗.喘,室内已然针落可闻。 冷汗滑进顾一峰的眼睛里,混杂着什么东西一起又流了下来。 他疼得没有立刻照做,却又听见傅斯岸平静地,轻描淡写地问他。 “你想被弄断了手腕再抬起来?” 两只脚已经全伤过了。 但人还有两只手。 顾一峰抖得站不住,他飞扬跋扈惯了,连在两个哥哥面前都没克制收敛过,哪曾有过现在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也从没想到,有人会让他这么彻底地品尝到恐惧的滋味。 在傅斯岸不着温度的目光中,顾一峰终于再度抬手,晃得连手肘都在抖。 比起打人,他那扭曲的姿势更像是滑稽的小丑。 “啪——!!” 又是一下,戒尺毫不留情地抽在了手背上,对这过错进行深刻的训.诫。 顾一峰猛地抽搐,发出闷低的嘶吼。 叫声把微垂着头的舒白秋吓到,少年不由得蜷缩了一下。 抱着人的傅斯岸旋即朝一旁的助理看了一眼。 舒白秋没有看到这一眼,也没听到傅斯岸开口吩咐。 但紧接着,他就望见罗绒将手中的戒尺滑进了袖口,贴着小臂收进去,空出手来,接过了助理递来的桌上餐布。 顾一峰的嘴被严实堵住,随后,罗绒的手臂垂下,滑落的戒尺重新回到了他的掌心中。 舒白秋又听到抱着他的男人说。 “继续。” 面前的顾一峰被迫继续重复,一遍又一遍地历经抬手——狠狠挨揍的步骤。 响亮的抽拍声令人胆寒,足以把旁观者都惊得呆愣。 除了惩.戒的声响和顾一峰的惨哼,室内再没有任何动静。 在场所有人这时才终于明白,这场道歉的真正含义。 并不是顾一峰主动来说对不起。 傅斯岸所讲的“道歉”,没有一个字是要用嘴说的。 不需要毫无分量的空讲,不需要过错者的假意忏悔。 只要他本人亲身赎罪。 顾一峰双目通红,汗湿的视线满是腥色的模糊。 戒尺抽下的力度太狠,尽管被堵住了嘴,他依然痛得想要嚎叫。 可是惨叫涌到舌根,却被硬生生地哽回了喉咙里。 只泄出一点沉闷至极的哼响。 连顾一峰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他被疼到虚脱。 还是因为,心头模糊涌起的一个莫名念头。 不想……吓到那个小傻子。 这个包厢里最容易受惊吓的,的确正是挨打过的舒白秋。 但当旁观者无意看向他,就会发现。 舒白秋居然没有像外人想象的那般惊惶逃避,崩溃落泪。 他更没有因为害怕戒尺和顾一峰扬起的巴掌,就惊魂失色地藏躲进正抱着他的男人怀里。 舒白秋仍然自己坐着,裹着外套的瘦弱身形还会因为顾一峰的抬手而应激轻抖。 但舒白秋也听得清楚。 顾一峰每次扬起巴掌,都会得到教训。 那清脆响亮到无比深刻的着肉声。 “舒白秋。” 他的名字忽然被叫起,傅斯岸问他。 “顾一峰为什么会被打?” 男人的声线依旧低沉稳定,在这波涛惊人的场景中,平实得仿若牢牢稳固住一切的千钧沉锚。 “因为顾一峰伤害了别人,他之前不应该打你,对不对?” ——他居然又在向怀中人解释。 围观者都已经被吓呆过,投向主位的视线更难藏惊恐。 在持续未停的戒尺训.械声中,傅斯岸对舒白秋说得如此耐心冷静,却很难让人感觉到理应会有的温柔。 只会让人越发觉得森寒畏惧。 “你有伤害过别人吗?” 傅斯岸也在看舒白秋的反应。他放缓了语速,确保怀里人听得清楚。 “你没有。” “你没有伤害别人,所以不会挨打。” 舒白秋面有微怔,眼眸中湿漉的光点却很轻地动了动。 他真的在听。 本该最害怕胆怯的不安少年,却最快地明晓了傅先生的态度。 傅斯岸在同他建立一个准则。 一个最基础的信任准则—— 伤害别人的过错者,才该受到惩责。 不远处的顾一峰再度被迫抬手,这一次,看到他高高扬起的巴掌,舒白秋没有再应激偏头,瑟缩发抖。 少年裹住了宽大的外套,微微抬头,湿漉的眼眸终于慢慢看向了顾一峰的手。 眼见舒白秋看着顾一峰抬过了两次手,没有垂头,傅斯岸这时才屈指轻敲了下扶手,叫停了罗绒手中的戒尺。 但早已虚脱无力的顾一峰,并没有被放开。 对着顾一峰举高了的摇晃颤抖的手,傅斯岸低眸,问舒白秋。 “他会打到你吗?” 舒白秋看着那只虚软的手,又看了看抱他的傅斯岸,很轻地摇了摇头。 “不会……。” 傅斯岸的唇线缓和了一分。 在众人惊惧的目光中,他抬手覆在怀中人皙白的颈后,拢了拢少年微长的柔软颈发,放低了声线,嗓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和。 “对,好聪明。” 10 010 第十章 对着一个小傻子夸聪明,大抵也是只有傅先生会做的事。 舒白秋眨了眨眼,纤密的长睫如薄软蝶翼微微扑扇。 他被傅斯岸抱着,并没有看到其他人的神情。 道歉事毕,舒白秋便被傅斯岸带着离开,仿佛今晚所有的事都已经全部了结。 尽管包厢里连酒饮茶点都还没上全。 傅斯岸抱起他的姿势仍是面对面,舒白秋还被抱得像个小孩子,安静地倚坐在对方怀里,下颌轻轻抵靠在傅先生的肩膀上。 走的时候,舒白秋的余光望见了冯声。 这位方才还被震到一直没出声的红毛青年,此时却已两眼放光。 隔壁包厢的人走上前去问他,冯声还忍不住在敲拳感慨。 “学会了!这泡仔手法可比我猛多了啊!” …… 舒白秋想,原来他没看错。 这人看向傅先生背影的目光当真是……充满赞叹。 虽然他还没听懂“泡仔”是什么意思。 傅斯岸带来的一行人都随着老板离开,空荡主座前的顾一峰也终于被放了下来,半瘫在地板上。 但他还被身边的罗绒压守着。 尽管就算不被看管,双腿和右臂都结结实实受了伤的顾一峰也完全无法乱动,更不能再给离开的舒白秋造成什么麻烦。 顾一峰艰难地粗.喘着,腥色模糊的视线短暂地清楚了几秒。 他看见了被抱着离开的舒白秋。 也看见那漂亮的少年即使望向冯声,都没看向自己。 哪怕一眼。 舒白秋被抱出包厢,安静的走廊里没有任何异样。 外面没有顾一峰的人,也没有前来询问的值班经理或服务生。 一行人径直离开了观瑰会馆,直到上了车,舒白秋才被放下来。 傅斯岸并没有与他上同一辆车,时间已经不早,舒白秋要被送回月榕庄,但傅先生似乎仍有事外出要忙。 回到月榕庄,之前陪看着舒白秋的罗绒没有回来,反而是一个圆脸的青年始终跟着。 一进客厅,他还立刻拿来了各种诊疗检查所需的仪器。 舒白秋没认错,今晚一同去观瑰会馆的人里果然有医生。 是因为怕顾一峰被打出什么问题,所以提前准备的应急方案吗? 圆脸医生姓李,舒白秋之前去体检时与他有过短暂碰面,瞥见过这人的胸牌。 李医生细致地给舒白秋做了检查,包括体温、心率、胃肠痉挛状况等等,确认舒白秋没问题后才结束。 检查状况被实时同步给了在外的傅斯岸,接通的视频里,舒白秋看见傅先生还在行驶的夜车上。 对面同样能看到这边,眼见少年略有疲色,确认完舒白秋状况的傅斯岸直接道。 “去休息。” 夜色已晚,傅斯岸也没急着问选酒店的事,只让舒白秋先回卧室。 视频结束前,傅斯岸还说了一句。 “今天的任务结束,今晚已经没事了,睡吧。” 画面里,坐在镜头前的少年似乎也明显地放松了一点。 无形中,傅斯岸的话仿佛在逐渐养出一个习惯。 让舒白秋听到“今天已经没事了”之后,就可以开始完全放松。 ——可以不用再苦等傅斯岸回来,熬困许久,忧惧睡着了会受惩罚,半夜都还会惊醒。 视频结束后,李医生也离开了,舒白秋自己回到卧室,洗漱后就上了床。 室内静谧温暖,一片安然,既没有窸窸窣窣的爬虫蚊蚁,也没有无法驱散的潮湿异味。 床铺温暖又柔软,宽大到可以在上面翻身打一个滚,都不会掉下去。 被子也是羽绒的,轻盈而蓬松。 不过舒白秋还是有一点点不适应。他坐起来,伸直着扭伤的右腿,又把略长的睡衣衣袖拉下来,遮住了指尖。 垫着袖角,舒白秋把轻软的被子对折,铺叠成双倍的厚度,再重新盖好。 这样,有一点明显的份量压在身上,少年才终于躺得安心了些。 虽然绒被是单人被,但舒白秋睡觉的姿势一直很规整,和他白日里独自坐着时一样乖静,并不会乱动。 对折后的被子宽度也完全够用。 躺好之后,舒白秋还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腿。 晚上在观瑰会馆,舒白秋一直被傅斯岸抱着。他的大腿外侧被傅先生腰带上的金属皮带扣硌到,留下了一小片印痕,隐隐有些发青。 其实当时腿上已经裹护了一层大衣外套,只是舒白秋自己皮肤薄,还是被印上了痕迹。 不过舒白秋此时去碰,并没有觉得太疼。 这比挨打的伤要轻多了。 夜色沉静,催人入梦。 无人打扰的独自休憩,也让被看管了太久的少年不由得更放松了一点。 身体的疲倦涌上来,舒白秋的意识渐渐开始沉陷。 他又想到今晚的事,想自己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形式的道歉。 不过经此一事,舒白秋也更熟知了一点傅先生的态度与风格。 傅先生似乎惯于布置好一切,不动声色地把控全场,让局面有条不紊地沿着设想的方向发展。 对今晚冯声的突然出现,傅先生似乎也完全没有意外。 就像这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假如真是这样,为什么要冯声在场? 舒白秋阖着眼睛想。 以这位红毛先生的性格,再加上他和顾一峰的矛盾,肯定会把今晚的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 换别人或许不好说,但看今晚冯声的行事风格,他就不可能因为忌惮傅先生就忍下来不对外说。 宣扬出去,又是为了什么呢? 或许……傅先生还有什么其他计划…… 安静的黑暗中,舒白秋的意识已近昏沉。不过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他也从没想过。 今晚的事,会是专程为了自己。 虽然舒白秋尚不清楚傅先生的真实目的,但能像今晚这样多了解一些对方的风格,也是好事。 可以帮他……更好地活下去。 神智模糊飘散,舒白秋渐渐睡了过去。 *** 第二天上午。 傅记。 “嘟——嘟——” 听着电话里的等待音,苏越看着屏幕上的“傅大少”,并没有抱太大希望。 昨晚的事闹出了轩然大波,今早傅山鹰和许云衣夫妇俩,已经轮番给傅斯岸打过电话轰炸。 但傅大少一个都没接。 虽说苏越曾是傅斯岸生母的助理,但那也是六年前的事了。对手中的电话,苏越也只猜测,大概率会被对方直接挂断。 所以等到手机中突然传来一个沉凉的男声时,苏越都愣了一下。 “苏助,”电话那边说得简洁明了,“有问题?” “……”苏越愣着,听清这话,下意识就答道,“没有。” “嗯。”傅斯岸的话依旧简明扼要,“那一小时后北芒店见。” “等下,傅少,”眼见对方要挂电话,回神的苏越忙叫住对方,“您的意思是……?” 电话那边,男人反问。 “不是约好今天十点到傅记北芒分店?” 苏越醒过神来,连声道:“好的好的,没问题,恭候您的莅临。” 直到交谈节奏极快的电话挂断之后,苏越才终于有了些思考的余地。 几天前,他留给傅大少的邮箱,的确收到过一条行程备忘录的同步信息,定好了与他在北芒分店的见面与时间。 也应了傅斯岸第一次接电话时说的,“等去傅记,再联系你”。 但苏越完全没想到,昨晚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傅大少居然仍会按照原定计划来会面。 仿佛完全没受到任何影响。 昨晚,就像舒白秋猜到的那样,冯声果然把观瑰会馆的事宣扬了出去。 一分钟都没带耽搁的。 而且观瑰会馆的客流量本就不少,顾一峰被助理和保镖七手八脚抬上车,送去医院的时候,也被不少人亲眼目睹。 顾一峰的双脚扭伤,手上被抽得满是肿棱,路都无法自己走一步。 任谁都能看出来有多么狼狈不堪。 冯声的势力又在明城本地,他的一番大肆宣扬、添油加醋,顿时惹得满城人都知道了这件事。 不过在诸多的热议讨论中,却没有多少人认为,傅斯岸是真的在为他的结婚对象出气。 反而有不少议论一致觉得,傅斯岸是在以那个小傻子为借口,趁势发难。 傅家大少会做这种举动,显然并不像之前的风言风语中说的那样软弱窝囊。 他出国多年刚刚回来,或许正是想要利用这件事,一展自己的手段。 傅家老爷子病重也有段时间了,最引外人关注的自然是老爷子手中的资产。 有财产就会有纷争,不少人都揣测,傅斯岸是要通过此举来敲打继母和弟弟,别真的惹恼自己。 除此之外,也有人猜,是不是傅家在利用傅斯岸,有意借他来和顾一峰彻底闹掰。 外面人言籍籍,不过苏越却知道,傅大少对顾一峰动手的事,傅家根本完全不知情。 得知昨晚堪称荒唐的事件之后,傅山鹰简直不可置信,当即就要找傅斯岸质问。 但傅家夫妇甚至找不到傅斯岸本人。 回到明城之后,傅斯岸就一直没有回家住过,而是长住在月榕庄。 傅家不知道具体的房间信息,月榕庄根本不允许他们贸然打扰。 到现在,傅家夫妇也都还没联系上傅斯岸。 苏越也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自己还能和大少碰面,他匆匆从傅记总部赶到了北芒分店。 十点整,时间未差分毫,苏越果然见到了傅斯岸。 一见本尊,苏越又是意外一顿。 傅斯岸的视线已经扫落过来,苏越回神,恭谨地躬身微笑,将人迎进店内,才找话题似的感慨了一句。 “没想到,您现在开始戴眼镜了。” 苏越之前是苏青的助理,虽然与大少的接触不算多,但也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对方。 直到十八岁成年去留学前,大少的视力都很不错,从没近视过。 傅斯岸瞥他一眼,随着动作,钛材质的镜架中梁上流溢过薄薄的冷光。 “工作方便,”傅斯岸淡淡应了一句,“防蓝光。” 苏越笑赞道:“这副的框型很衬您。” 这么一开口交流,苏越又觉得,不止是眼镜,大少的气质和举止都与出国前的差异颇为明显。 六年前,傅大少才刚成年,又逢生母病危,时常郁结忧虑,情绪难掩。 那时苏越看他,还只是像在看小孩。 尤其是在得知父亲曾出轨,当年的小三还正准备不久后就要与父亲结婚,傅大少更是激奋不堪,愤而离家。 这才出了那场意外,险些丧命。 但现在,眼前这位英俊薄凉、淡定晏然的男人,虽然面容依旧过分年轻,却已经没了一点生涩与稚气。 更有着与当年截然不同的神安气定。 老实说,如果真是在街头与现在的傅大少偶然遇上,苏越或许都不一定敢认他。 进店后,苏越便按预定好的招待流程做起了介绍,带着傅大少参观整间店面。 没多久,刚走到展架边,一旁的店内座机忽然响了起来。 店员将电话接起,还没按免提,傅山鹰中气十足的声音就已经和外放扩音似的传了出来。 “傅斯岸到了没?让他接电话!” 店员不敢耽搁,忙将电话递送了过来。 苏越看向傅大少,后者神色波澜未惊,也没有拒绝,抬手接起了话筒。 “有事?” 这散漫随性的答话,让本来就一肚子火.药的傅山鹰被瞬间点炸。 “有事?!你把顾一峰打成那样,你自己觉得有没有事?!” “这么长时间不着家,一回来就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 傅山鹰的嗓门依旧大到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 “我告诉你,顾家的电话都打过来了,他爸已经直接从吴越飞了过来,要当面找你兴师问罪。”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知道他爸是谁吗,啊?你就敢这么去招惹他!” 比起傅山鹰的气急败坏,接电话的傅斯岸却淡然得多。 苏越甚至看到他笑了一下,反问道。 “顾一峰欺负我的结婚对象,我为什么不能处理他?” “你是为了那个傻子吗?你自己的目的自己清楚!” 傅山鹰怒道。 “你给我在一店老实待着,我马上过去,要是再乱跑——” 话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听筒里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傅斯岸还拿着话筒,掀了掀眼皮。 “再乱跑怎么?” 苏越在一旁听得直想擦汗。 刚刚电话里就有提示音和脚步声,苏越大概能猜出怎么回事。 傅山鹰的手机是许云衣买的,新款顶配,价格昂贵。唯独手机信号不太好,一上电梯或者进停车场,就会被迫断联。 有这么个意外,傅董凶狠训话的气势也瞬间被打散了。 傅斯岸已经把话筒放回店员手里,随即对苏越一示意。 “继续。” 他似乎完全没在意刚刚那通来电,只让苏越继续介绍。 等到看完分店,翻过账面,傅斯岸就已经准备要离开了。 显然,他根本没理会傅山鹰的愤怒与要求。 送人离店的时候,苏越忽然说了一句:“傅少,两周后是苏总的祭日。” 傅斯岸脚步未停:“我知道。” 苏越道:“那我把祭拜行程发给您,还是之前联络的邮箱可以吗?” 傅斯岸这时才看了他一眼。 苏越肯定被傅山鹰下了必须留人的命令,不过,他居然没有强行拖延。 而且苏越这人,明显心思活络。 在傅斯岸面前,他只叫“傅少”,却不叫“傅大少”,仿若一直在用言语向傅斯岸表明,他苏越仍是苏总的旧部,傅家也只有一个少爷。 这种职场聪明人,傅斯岸见过很多。 他说完一句“可以”,就上了车,径直离开了。 苏越果然没再强留,只在原地目送。 一起送出来的还有店内的其他接待人员,一个副店长笑了一声,说:“真狂啊,连傅董的话都不听。” 苏越扫了一眼,认出这人是许云衣的一个远房亲戚。 副店长颇有些幸灾乐祸:“捅这么大篓子,这下老爷子也不会偏袒他了吧。” 苏越没说话,他看了眼手表。 恰好十一点整。 几天前,行程备忘录中约好的时间,也正是十点到十一点。 傅大少不止时间观念相当精准,居然也完全没受到突发事件的任何影响。 这是只会摆身份的轻狂富二代能做到的吗? 苏越自然没在意副店长的话,他反而多看了一眼傅斯岸离去的方向。 苏越知道有一个说法,叫“大学如同美容院”。 意指许多人上了大学都会脱胎换骨,变化很大。 况且傅大少还是远赴海外留学,彻底离开了熟悉的家庭与故土,当年他又遭逢变故,死里逃生,会有判若两人的蜕变也很正常。 不过,苏越还是隐隐觉得。 六年不见,对方给他的感觉几近全然陌生。 他似乎已经完全看不透这位傅少了。 11 011 第十一章 外面热议纷繁,不到一天时间,助理b组整理的舆情分析,抓取的原始数据就不下几十页。 不过对外界的风言风语,当事人似乎并无在意。 回月榕庄时,傅斯岸还额外带了一双手套回去。 看见突然出现的手套,舒白秋微微一僵,不过随即,他就听递来手套的男人道。 “最近降温,注意保暖。” 舒白秋抬眼看了看对方,小心地接过东西,轻声说。 “谢谢先生。” 他拆开包装,将手套戴到手上,动作间,纤皙的指尖这时才从衣袖中露出来。 傅斯岸低眸看他,少年的手指白得显眼,毫无血色,连甲床都没有泛出多少淡粉色。 明明从昨晚的睡眠监测来看,少年已经休息得尚属不错。 傅斯岸又看向垂现在眼前的柔软发旋,舒白秋的发色也偏浅,是一种如同软金般的淡棕。 但在过往的资料里,舒家并没有金棕色头发。舒白秋的妈妈是彝族人,更有一头浓密到令人艳羡的乌黑长发。 除却遗传,发色偏黄,也可能是营养不良的明显症状。 舒白秋很快将手套戴好,他不清楚手套的材质,只发觉和上次借戴的麂皮手套有些相似,都是极柔软的亲肤温暖。 厚度也不夸张,室内都可以戴。 而且手套相当合衬,妥帖地裹护着少年纤长的手掌。 这么合适? 舒白秋正有微惑,就听傅斯岸问:“大吗?” 舒白秋乖乖摇头:“不会。” 见傅先生这么问,他便没有多想。 应该只是凑巧,尺寸刚好。 手套戴好,少年的双手终于没再缩进衣袖中,傅斯岸看了看他,问。 “酒店选好了么?” 经过昨晚,少年似乎没再像昨天被问时那般拘谨不安,他望向傅斯岸,在确定对方明确要他决定后,道。 “第三家……滇池旁的那个,可以吗?” 舒白秋的语气仍是带着询问,而傅斯岸没回答。 他直接打给了助理,定第三家。 好在傅先生没问自己为什么选这个,舒白秋想,他也不太知道怎么说 因为他是看过方案后,照预算最便宜的那个来选的。 挂断电话,傅斯岸又道:“准备一下,一小时后去医院复查。” 舒白秋点头,但没有立刻回卧室,略有迟疑。 傅斯岸看出他的欲言又止,问:“怎么了?” 舒白秋看看他,顿了顿,才道。 “请问,之前陪我的保镖大哥,还没有回来吗?” 他说的是罗绒。 从昨晚打完顾一峰后,罗绒就一直没有出现。 “罗绒有事要处理,忙完会回来。” 傅斯岸淡声道。 他看出少年在小心地观察自己的神色,并没有刻意给对方什么压力。 舒白秋愿意说话、主动提问,是进步,代表他终于交付了一点信任,开始慢慢不再怕会因为说句话就莫名挨打。 不过。 傅斯岸眉梢微抬,道。 “担心他?” 舒白秋停了停,却道:“是因为……” “因为昨天,您说,伤害别人会被惩罚。” 他不清楚,倘若遵循昨日定好的标准,那对顾一峰动手的罗大哥,算不算“伤害别人”。 室内沉默了一瞬。 停了一秒,傅斯岸开口道:“昨天是顾一峰先动的手。” 舒白秋:“……?” “他和罗绒在走廊里遇见,打了罗绒的脸。” 傅斯岸说着,单手调出了一段视频,又将手机在掌间转了个旋,拿正给舒白秋看。 屏幕上,显示的正是观瑰会馆走廊里的一段监控视频。 摄像头清晰录下了顾一峰率先动手的过程。 舒白秋定睛去看视频的时候,傅斯岸也在看他。 昨晚去会馆前,傅斯岸也考虑过,舒白秋会不会被这种场面吓到。 ——昨晚有医生跟着,也不是因为担心顾一峰被打出事,而是为了时刻注意舒白秋的状态。 不过在过程中,傅斯岸发现,少年其实很敏锐,会察觉到他的许多反应。 而且舒白秋比他预想中更快、更顺利地领悟了傅斯岸要定的准则。 明白了自己不会挨打。 就连刚才,舒白秋也没有问他顾家会不会恼怒报复、罗绒会不会被推去背锅替罪。 反而是用傅斯岸自己定的标准来问。 看着少年松口气,道谢后去回房收拾。 傅斯岸抬指敲了下手机侧边线,心想。 哪儿来这么多瞎子,说他是小傻子? *** 私立医院。 舒白秋先被安排去复查,傅斯岸也同他一起过来,此时正在主任医师的办公室内。 这位精神科的主任医师正是上次体检时陪同傅斯岸介绍的那人,姓麻,他手里还拿着一份自测表。 “小舒先生昨天的心理自测完全正常,这个结果应该是有问题的。” 不说舒白秋的遭遇和状况,就是普通人,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情绪波动。 但这份自测表,却全部积极向上。 舒白秋明显是按照最健康的标准答案来选,而不是依据自己的实际情况。 麻医生说着,就见傅斯岸全无波澜。 显然,老板早就知道了这一点。 傅斯岸的确猜到了。 一个连脚踝扭伤都要藏起来的人,怎么可能会自己将心理创伤袒露出来? “昨晚的事,也算改变了一些小舒先生的心态,让他愿意放开一点。” 麻医生又道。 “等下复查完身体项目,看看目前的指标状态,如果没什么问题,我觉得可以开始心理问诊了。” 傅斯岸低应一声:“嗯。” 虽然舒白秋不可能立刻放下戒心,但经过昨晚的进展,好歹有了松动。 以此为基础,也终于可以开始进行一些心理疏导。 这也正是傅斯岸的计划。 最初得知这安排时,麻医生还有些担心过激,不过事实上,舒白秋的状态却比预想中要好许多。 果然还是傅先生料算得更准。 现在看来,昨晚的布局正是一石多鸟之计。 不仅消解小舒先生的防备,适时传开了名气,还顺便敲打了傅家。 麻医生正是这么想的——包括他在内,众人都觉得傅斯岸多有目的。 外界眼里,这位时隔多年后归来的傅家大少,更是处心积虑,心思难测。 不过被如此评价的傅斯岸,此时却正转头望向门外。 看了片刻,他就径直走了出去。 麻医生也探头向外,就看到了走廊里坐着轮椅的舒白秋。 复查还剩两项,检查室在做消毒,舒白秋正待在走廊里等。 陪同的护士去一旁询问进度,负责的保镖守在拐角处。舒白秋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戴着手套的双手规整地搭在膝上,安安静静地垂下视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也没有一点动作。 傅斯岸举步走过去,抬手,直接将轮椅上的少年抱进了怀里。 舒白秋:“……?” 办公室门口的麻医生:“?!” 舒白秋忽然被单手抱起来,整个人坐在傅斯岸的手臂上,被稳稳地托抱住。旋即,傅斯岸又用另一只空着的手,圈握住了舒白秋的上臂。 顺着少年纤细到可以单手圈握住的手臂,傅斯岸一路摸了下来,直接摸到了他的手腕。 舒白秋面露茫然:“……先生?” 摸完人整只右臂的傅斯岸像是确认过了什么,松开手,又继续去摸探舒白秋的右腿。 他还看向舒白秋的脸,确认少年的目光和自己对上,没有虚恍,才淡声解释道:“检查一下。” 舒白秋有些疑惑,没明白什么检查,也不知道检查为什么要这样摸。 但他在傅先生的怀里,还是努力压下了本能的挣动。 少年微微靠在傅斯岸肩上,手和腿自然垂落,像只绵白柔软的棉花娃娃,任由检查。 被摸到腿侧和膝弯的时候,他都尽量没有逃躲。 抱着他的人一路摸到了舒白秋纤瘦的小腿,力度轻快,动作利落。 摸完右腿,又换手抱到另一边,开始圈按少年的左臂。 傅斯岸不说空话,他是真的在检查。 刚刚舒白秋在走廊里,一动未动,而傅斯岸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这种状态了。 少年刚被接来的那天、独自待在月榕庄客厅里的傍晚、昨天下午外出之前、甚至昨晚在观瑰会馆的正门外面。 都曾有过这般全无声响的静止模样。 经此三年,舒白秋的心理不可能全无问题。傅斯岸之前一直担心他有抑郁后的躯体化症状,发现少年的呕吐和喘息只是因为肠胃炎和体弱,还稍稍放心了一些。 而假如抑郁发展到了重度,还可能会导致木僵症——病人会不吃不喝,不言不动,行为举止与生存欲望都被抑制到极点。1 昨晚,傅斯岸之所以会那么快带舒白秋去看顾一峰道歉,而没有选择慢慢来,也是因为从汇报中听到了少年昨日下午的静止状态。 他担心,舒白秋的治疗已经拖不得。 不过好在现下,舒白秋的反应尚可。 少年被傅斯岸抱起来时会回神发问,手和腿的状态摸着也算正常,没有明显的僵硬表现。 等下做激素检查和心理问诊的时候,再重点筛查一下这类别的风险。 傅斯岸想着,刚检查完的右手仍掌在舒白秋的腿侧,沉声问。 “有哪里不舒服吗?” 怀里人微微抬头,认真看了看他,似乎在端详傅斯岸有没有生气。 但在看的时候,舒白秋已经耐不住,本能地躲了一下腿.根的大掌,腰都不由软了下来。 少年无处借力,没办法地大半都靠进了傅斯岸的怀里,他的声线微颤,有着带笑的软音。 “抱歉……痒……” “……” 忽然被软意填了满怀,傅斯岸微顿。 他身形未动,手臂牢稳,却不由得用舌面顶了一下犬牙。 没僵。傅斯岸心想。 还挺敏.感。 12 012 第十二章 傅斯岸的掌心被舒白秋躲着错开了一点,腿侧没那么痒了,舒白秋的笑也慢慢平复了下来。 发觉自己还埋在傅先生肩上,舒白秋又乖乖道歉。 “对不起。” 说着,少年抬起头来,主动退开了一点。 他的气息还有微喘,脸颊无意间很轻地擦过了傅斯岸的下颌线。 贴蹭一触即分。温凉细腻的触感,柔软到不可思议。 舒白秋稍稍坐直,见抱他的人一直没动,便问道:“先生检查完了吗?” 他还在想,自己的举动有没有耽搁什么。 而在此时,陪同的护士走了回来,道:“消毒已经结束,可以过去了。” 独处的氛围被打断,傅斯岸终于抬眼。 舒白秋已经向护士道了声谢,而傅斯岸还瞥见了不远处办公室门口,一脸惊讶看着这边的麻医生。 “……” 目睹了老板抱人、上手全过程的麻医生,缓缓地、缓缓地退回了办公室中。 傅斯岸没什么表情,扫过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把怀中的舒白秋放回了轮椅上,让人继续去做检查。 等到舒白秋的身体复查完,他还需要进行心理方面的诊断。 检查照计划一一进行,为了不让舒白秋紧张,今天的心理诊断也没有立刻明确问诊,只简单做了些随意的交谈。 这次来,主要是为先排查各种精神重症的风险。 好在依据交谈和激素检验的结果,舒白秋虽然的确情绪不高,但也没有明显的病变。 木僵化的风险也暂时被排除了。 “我们的建议是观察小舒先生的平时状态,定期来做心理咨询。” 办公室里,麻医生拿着检查结果,对傅斯岸道。 “您知道的,心理治疗必定是个长期过程,小舒先生这种状态,想要打开他的心门,可能会比普通人需要更久。” 傅斯岸当然清楚。 尽管今天暂时排查了部分风险,但这次并不是舒白秋完全配合的坦诚诊断,更不是他的主动求医。 有些问题可能还尚未暴露。 舒白秋并没有完全放下戒备。 在别人眼里,少年如此脆弱易碎。 但傅斯岸知道,舒白秋其实一直在努力保护着自己。 沉默片刻,傅斯岸问:“选择性缄默症的可能呢?” 选择性缄默症是焦虑症的一种,指个体在放松状态下可以正常和别人交谈,但在某些需要语言交流的场合,如学校、商场等人多或陌生的地方,他们却完全无法开口。1 听傅斯岸这么问,麻医生就意识到。 老板对小舒先生之前过分安静的事仍有在意。 “这个可能性也不大,现在他的语言障碍并不算明显,可以清楚表达自己的意思,没有固定出现的被迫失语状态。哪怕遇见陌生人,也会说谢谢。” 麻医生解释道。 “而且,sm多发于青少年群体2,或是有童年创伤的成年个体。小舒先生应该是没有这方面的阴影,他的童年被养得很好。” 傅斯岸听着,目光微沉。 他那本就深邃冷厉的眼梢轮廓,垂低出了愈发漠冷的褶痕。 傅斯岸想起他看到的助理b组收集来的报告。在之前公开场合的露面中,舒白秋也曾轻声地、小心而拘谨地向提供帮助的工作人员说过谢谢。 但这样客气礼貌的小孩,却被当时的收养者恶意嘲弄,大肆笑他。 “还谢谢?哈哈!这傻子被卖了都只会帮忙数钱!” 报告中没有记录舒白秋接下来的反应——因为当时少年并没有反应,他又回到了那种仿若聋哑般的木怔安静中。 但等到下一次、等到后来傅斯岸遇见他的时候。 被如此嘲笑过的舒白秋,仍然还会向人表达谢意。 他那么乖。 理该被养得很好。 周遭陷入了一片略显凝滞的默寂中,直到电话声响起。 傅斯岸扫了一眼,接起了手机。 麻医生起身准备避嫌,傅斯岸抬手,拦下了他的动作,转身走去了相邻的无人隔间。 离开前,傅斯岸的手机中零星传出了一点有关顾一峰的字眼。 麻医生也知晓此事,只以为老板是要去处理昨晚的事端。 毕竟闹得这么大,肯定还是会引出些风波。 麻医生这样想着,但他并不知道,事实上,处理顾一峰才不过只是个开始。 ——对傅斯岸而言。 舒白秋可是曾有过五任收养者。 *** 傅家的婚事筹备进展很快,甚至跳过了订婚流程,直接确定了婚礼的日期。 苏越也从傅记赶来,负责为傅斯岸统筹婚礼事宜。 虽说傅老爷子病重,冲喜之事拖不得,但这时间着实匆忙了些。 再有一周,就要举行庆典,完成婚宴。 苏越也想过,傅大少会不会觉得这样太过仓促。 不过出乎他预料的,傅斯岸却完全没有类似态度。 苏越旁敲侧击问起时,还听傅斯岸道。 “再有十三天就是我妈祭日,不正需要早日完婚,给她也听听这个好消息?” 苏越怔了怔,连声应是。 但他其实并不知道,这消息到底算不算好。大少又是不是在说反话。 傅家早已将大儿子的婚事公开,近日正在广发喜帖,邀请各路亲朋赴宴。 而与此同时,还有一个消息,也已经不再是秘密。 ——一直专营古董文玩的傅记,正准备开辟翡石玉料方面的新业务。 两条消息一结合,顿时有许多人觉得,所谓的冲喜,很可能只是找了个明面的由头。 等到结婚之后,借舒白秋的身份涉足翡石销售,或许才是傅家的真实目的。 舒白秋人虽然傻了,也一直没能如传言中那般摸出石料,但他到底还是舒家人,还能顺理成章地用起“舒雨巷”的名号。 傅记的店面本身就是销售端,有自己的渠道和客源。他们并不用钻营生产,只需要会编故事。 “「舒雨巷」的未公开好货”、“舒家的秘密传承”——这可不就是现成的好故事? 行业内会想到这一层的人不在少数,傅家如此大张旗鼓地广邀宾客,仿佛也正是一种印证。 不过如此一来,也正说明。 不仅那小傻子要被傅家拿来做文章,就连傅家大儿子,也是个被妥妥利用了的工具人。 外面的确有不少人这样想,只是苏越却觉得。 傅大少其实并不在傅家的控制之下。 顾一峰的家人已经飞抵明城,本来今天就要上门讨个说法。但因为顾一峰的伤势不算明朗,顾家人就转道先去了医院。 虽说这算是暂时拖延了片刻,但谁也不知道顾家人什么时候又会找上来。 而且顾一峰的情况不好,顾家只会更为愤怒。 傅山鹰为此时都愁得有些上火,还托人前去送礼,想要提前赔不是。 但苏越却看到,傅大少对此毫无在意。 男人照旧做着自己的事,有条不紊,波澜不惊,淡定自若到根本不像是二十几岁的青年气盛。 更不可能像是被控制的人。 苏越面上未显,仍照常汇报着婚事流程。 不过他的暗中打量,傅斯岸也不可能察觉不到。 对苏越,傅斯岸并没有刻意提防或隐藏,就连平日的出行用度,他也没有故意伪装。 ——尽管傅斯岸随便用的哪一辆车,就根本不像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学生能开得起的。 虽说傅斯岸在学医,医科在海外又是出了名的高收入。但按学制,傅斯岸今年理应还没毕业,连回国都是趁北美寒假回来的,照理说,他目前还没有收入来源。 但没关系。 傅斯岸知道,许云衣一定会帮他把这一切都归于傅老爷子的偏袒私心。 根本不可能认同其他原因。 而苏越本身,也没能因为协助婚事筹备而逗留多久。 因为除了尽早进行的婚礼日期,其他的事,傅斯岸也完全没听傅家指挥。 他反而都去和众人眼中的那个小傻子商量了。 舒白秋仍在月榕庄静养,接到傅斯岸的电话,得知婚礼日期就在下周末,他也舒了口气。 “好。” 少年连应声都带了些轻快,眉梢眼角浮升出浅浅笑意。 映着窗外洒入的日光,他皙秀的面容似乎比暖日更为清澈明亮。 舒白秋只希望这次的任务顺利完成,自己可以被尽快遗忘丢开,如此近的婚礼日期,自然也让他开心。 挂完电话,舒白秋还收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罗绒回来了。 高大的断眉男人走进来,仍是未变的严凛肃冷,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 只除了…… 舒白秋仰脸看人,指尖摸了摸自己右眼下侧,轻声问。 “还好吗?” 罗绒并没有想到一进客厅就看到舒白秋,更没想到对方还分了心神在意他。 他微顿,沉声道:“我没事。” 舒白秋摸的部位,正是罗绒前天晚上被顾一峰打中的地方。 当时不显,到了现下白天,罗绒的眼下却浮出了一片隐隐泛紫的青色。 “劳烦挂念。” 罗绒顿了顿,见少年眨了眨眼,还在看他,才道。 “我去拿冰块敷一下。” 这点连小伤都算不上的异状,他原本并未在意。 罗绒走向一旁的制冰机,舒白秋搭着轮椅旋过半圈,叫他。 “罗大哥。” “最好别用冰块,淤伤过了二十四小时,热敷会更好一点。” 少年说得贴心仔细,他只觉这次的买家人还蛮好,无论谁都没有打过他。 所以在被丢掉前,舒白秋还是想着,能回报就回报一点。 但舒白秋已经转过了身去,并没有看到背后不知何时忽然出现的俊冷男人。 反而是闻声停步的罗绒一顿。 因为他看见,年轻的老板此时正抱臂站在门口,目光幽幽地望着这边。 无论是少年那声“罗大哥”,还是随后细心的叮嘱。 傅斯岸似是都听得极为清楚。 舒白秋并无所觉,还在和罗绒说话。 “这是之前扭伤的时候,先生教我的。” 虽然没加姓氏,但舒白秋讲的“先生”,只会有一个人选。 这个不言自明的称呼,听起来仿若更多一分独有的特殊意味。 而且少年嗓音清软。 让人听了只觉,他将先生说过的话都记得很认真。 门口的傅斯岸放下手臂,举步走了过来。 踏入客厅,明光洒下,男人眉目雅淡,神色如常,周身不见一点压抑寒凉的异状。 哪怕是罗绒,都难免有一刹恍惚。 仿若刚才门边的幽森一幕,只是错觉。 罗绒知道,如果不是老板插手,自己绝对不可能这么早回来。 顾家找了人,本来一定要将动手的罗绒扣住,好好报复。 罗绒事前就清楚这些可能,傅斯岸也提前给过了他这次的任务报酬。 但才第二天,罗绒就被保.释了出来。 傅斯岸见到他时,也只有一句话。 让他继续照护好舒白秋。 罗绒之前还有猜测,见了舒白秋就发现,小舒先生对此毫不知情。 老板向来话不多,做事从不喜欢用嘴说。 罗绒也什么都没表现出来,他直身肃色,向老板垂首示意。 舒白秋跟着回头,这时才发现傅先生回来了。 傅斯岸朝罗绒抬了下手,示意人去处理眼下青。他走到了舒白秋身侧,问。 “脚还疼么?” 男人果然什么都没提,只问起了舒白秋的状况。 舒白秋摇摇头。 “不疼。” 之前第一次去医院检查,他就敷过了药膏,晚上还一直听照傅先生的要求,会将伤脚垫高一点睡。 再加上几日静养,扭伤已经基本无碍了。 “要把轮椅停掉吗?” 舒白秋以为傅先生是来问这个的。 “我可以自己走路了。” 傅斯岸低眸看着他,目光从少年浅金的软发、问询的圆眼睛落往皙白的鼻尖,再向下。 “不用。” 傅斯岸平静开口,不动声色。 “下午还要出去一趟。” 舒白秋点头,也没有多嘴询问要去哪里。 反倒是傅斯岸主动补充了一句:“去收我们的结婚贺礼。” 舒白秋怔了怔。 这些天来,结婚的事,傅先生一直都有和他商量,这已经足够令人意外。 没想到就连收贺礼,对方都准备带他一起。 面前的男人已经矮下身来,视线与他平齐。 男人瞳眸如湖,渊深沉静,清晰地映出舒白秋的身影:“可能会是翡石有关的礼物。” 他问:“你愿意去吗?” ——不是命令或有心试探。 那是一句认真的征询。 13 013 第十三章 下午,彩石轩。 彩石轩是本地知名的玉石企业,核心业务更以翡石为主,在明城地界,这个品牌也算得上是名列前排。 这次傅家有喜,彩石轩率先送出贺礼,在业内还引起了一番不小的讨论。 毕竟,假如傅记真的涉足翡石销售,那也算是彩石轩的同行。 在这本就日趋饱和的明城翡石市场,更容易会有激烈的相争。 不过出乎外界预料的,对于傅记的结婚贺礼,彩石轩却并非只做表面功夫,反而相当有诚意。 他们还特意邀请了傅家夫妇上门来选。 这一消息传开,又有不少人猜,或许彩石轩是准备与傅记合作。 毕竟,除了成品销售,彩石轩还有板料贸易、翡石加工等等一整套业务,或许其正打算为傅记供货。 外界各种猜测纷纷,彩石轩的人倒是早早敞门,准备迎客。 就连彩石轩的老板,这天下午都亲自露了面。 不过临到时间,彩石轩却并没有等到傅山鹰夫妇。 只等来了一通电话。 傅老爷子情况突然不好,傅山鹰被临时叫去了医院。而许云衣也因为弟弟许飞突遭意外,无法按时抵达。 虽然许云衣在电话中保证她会尽快赶来,但距离约定好的两点,已经只剩十分钟了。 眼见时间已经来不及,两点整,却当真有一位傅家的客人准时抵达。 不过来者并非傅山鹰夫妇,而是一个俊美年轻的男人。 ——而且,他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呦,这是?” 彩石轩的老板叫潘连,他已年近五旬,却是颊肉饱满,撑填了面上的皱纹沟壑,光亮的头皮同样饱满,隐泛青光。 潘连光.裸的后脑还堆出了双层横纹,以至他的前脸和脑后都有横肉。 他开口,哪怕只是简短的一句询问,也显得颇有凶相,气势十足。 但站在潘连面前的人,却似乎完全未被这般气场影响。 “傅斯岸。” 男人自报家门,晏然自若。 “家父临时有事,特意叫我前来致歉,代他感谢彩石轩的厚礼。” “没事,还是老爷子身体要紧。” 潘连知道傅家老大,客套一句,倒也没有多问。 不过他的目光却看向了和傅斯岸一同前来、坐着轮椅的那个少年。 “这位呢?” 傅斯岸笑了笑:“我的未婚夫,舒白秋。” 周遭的目光顿时有了些异样。 众人皆知傅大少被迫娶了个傻子,但谁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带着这个小傻子公开露面。 还这么坦然地叫人,未婚夫。 周遭的异样,傅斯岸似乎毫未察觉,他的语气仍旧斯文执礼。 “今天是送我们两人结婚贺礼,自然要一并前来道谢。” 男人站得靠前,并未与身后的轮椅少年同线,他那修长高挺的身形挡住了诸多目光,遮去了大半的审视与窥探。 而且他说得坦然,理所应当,反倒让其他人有了气弱感,不由得纷纷收回了视线。 “哦对,是小舒啊,快,快请进!” 和其他人不同,潘连的反应却相当热情。 他还问:“怎么坐轮椅了?脚受伤了?” “脚踝扭伤,被人碰的。”傅斯岸道,“已经处理过了。” 男人语气平和,但他的话,却不由让人联想到了前天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那句“处理过了”,也不知是处理了伤势。 还是处理完了害小傻子受伤的人。 在场的迎宾人员不少,但因为傅斯岸六年没回国,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他本人。 众人只觉,这位傅大少似乎并不像传闻中任由摆弄的软柿子。 今天他的到场反而像是一种宣告。 在给那个小傻子撑腰。 可这又是图什么? 难道他真的被美色所迷,冲昏了头脑? 众人心有疑惑,不过看看小傻子的脸…… 居然也有不少人觉得,这种猜测,好像也挺有可信度。 倒是发问的潘连,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这些,只点头说:“行,没大碍就好。” 他还立刻吩咐手下:“去,把便捷通道打开!” 这是要给轮椅行动提供方便。 “也不知道小舒还记不记得我。” 潘连还转头去和舒白秋说话,原本凶横的脸涌上了一层感慨的笑。 “当初我和舒老可是有多年的交情啊。” 被推进来的少年并没有应声,在潘连的注视下,本就安静的少年垂着眼帘,苍白姣美的脸上更显出一种怯弱的讷然。 还是身旁的傅斯岸道:“时间有些久,他可能不记得了。” “也是,那时还小呢。” 潘连摇摇头。 “后来还出了那种事,好好的孩子也给吓得够呛……” 话说到一半,潘连似是意识到这话不该当着本人的面说,也就打住了话头。 不想,傅斯岸却问:“出了什么事?” “就是家人去世,伤心过度嘛,小舒也受了挺大打击。” 潘连摆摆手。 “好在有你这么关照他,以后也就让人放心了。” 他说得诚挚又感慨,脸上也少了一分凶相,倒是更像个邻家长辈。 轮椅上的少年也始终没什么反应,像是对提及的这些往事全然不记得了。 潘连带着一行人进门,彩石轩的一层正是面向顾客的展销柜台,按区域摆放着各类成品,大小摆件,雕像饰品,一应俱全。 一眼望去,灯光明亮,玉石剔透,煞是动人。 在导购经理的介绍下,客人们小作参观。 参观完一楼,潘连还又准备领客人去二层。 “二楼已经布置好了展厅,下个月,今年国内最大的精品翡石展览就将在彩石轩开展。” 经理在一旁介绍。 潘连用手掌抚了下后脑,还道:“哎呀,这不也是市里指派,专门让我们来承办这个展,找这么多高货来可不容易啊,费了老大功夫呢。” 这话,谁都能听出是明叹暗炫。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电梯间。 这儿的梯厢不算大,正巧又有两座电梯同时抵达,一行人就分了两拨。 客人这边有轮椅,傅斯岸也婉拒了潘连的同乘邀请,最后上行就分成了主客两边。 厢门关闭,电梯内安静下来,傅斯岸垂眼,看向了身侧轮椅上的少年。 从到了彩石轩,舒白秋就一直很安静,没发出过一点声音。 今天起了风,他穿着一件雪色的披肩斗篷,兜帽上还缀着蓬松的绒边,衬着少年同样雪白的脸。 好像他是一簇安静纤巧的漂亮雪人。 一只手伸过来,略略压下了少年颊侧的柔软长绒。 舒白秋这时才抬起眼帘,长睫轻动了动。 “热吗?” 伸手过来的傅斯岸低声问他。 舒白秋小幅度摇摇头,温暖的外套被带出柔软的碎响。 颈边的兜帽又被轻轻调整了一下,男人这时才收回手。 他声音依旧低沉,电梯里也没有观众,这话只说给一个人听。 “不舒服告诉我。” 舒白秋浅浅应声,终于说出了来这儿之后的第一个字。 “嗯。” 对舒白秋来说,外出并不轻松。尤其是与翡石相关的场所,他经历过太多次的糟糕顶透。 但傅先生对他的态度,外出后和在住处时,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二层的展厅比一楼更为豪华大气,对比楼下几千到几十万的琳琅货品,二楼的藏品低价就已经在六位数以上。 看得出,彩石轩为布置这次展览,的确花了不少本钱。 带他们参观的时候,潘连也比在一楼时更为热情,遇到几件收藏级别的翡石尖货,一时兴起,潘连还会亲自介绍。 傅斯岸站在前面,与人应承。坐在轮椅上的舒白秋则落后半步,被罗绒推着。 本来舒白秋早可以自己操纵电动轮椅,但来了这之后,他没出声也没动作。 沉默到更容易被忽略。 介绍到一套千万级别的帝王绿珠串时,潘连的嗓门已经明显扬高,周围随行者的脸上也露出惊叹或慕羡。 舒白秋的视线很轻地挪了挪,没去看翡石,反而望了一眼傅斯岸。 他坐着,从下自上地看过去,男人侧脸廓线优越,有着很容易被艺术审视捕捉到的美感。 但更重点的。 傅斯岸的脸上并没有舒白秋见惯了的那种觊觎与贪婪。 男人唇边带着一点低浅的笑,但只是出于礼貌。 他仍是平日的斯文淡漠,脸上的神情好像还没有今天刚换的铂金镜框更有温度。 看起来,这满屋的奢贵珍藏,似乎都没有真正勾诱起傅斯岸的兴趣。 前方的潘连又在介绍另一件翡石展品。 “看这件,这是整个展厅里,我最喜欢的藏品,没有之一!” 舒白秋原本没打算抬眸,但余光瞥见展品的造型,他的视线顿了顿,很轻地扫过了一眼。 那是一尊足有半人高的大件雕刻。 一座由整块翡石刻塑而成的提梁花篮。 “这是已故名家的大作,不说这么大的翡石玉料有多值钱,光看这造型,就是绝对的艺术品。” 潘连一一介绍了花篮中栩栩如生的各类花束,又指向了上方连接提梁的石链。 “特别是这链条,你看,多精巧。” 经理也适时补充道:“链条是翡石雕刻中最难的一种了,是要整条雕出来的,用镂空雕法,既不能断,又要是能动的活环。” 一旁的傅斯岸“嗯”了声,应了句:“漂亮。” 潘连又道:“翡石雕刻就这样,小件容易,大件难,这个花篮是二十多个玉雕师一起合作完成的,但真要说起来,它只能算王老的作品。因为王老才是定调的人。” “像这样有大件设计和统筹能力的玉雕师,才是真正的名家和天才。” 潘连似乎的确很喜欢这件作品,说得滔滔不绝。 提到“大件设计”的时候,有意无意地,他还看了舒白秋一眼。 不过轮椅上的少年完全没反应,没听到似的,又好像完全听不懂。 就连那惹人惊叹的翡石花篮,少年也只看了看,就寡淡地挪开了视线。 二层的展品比一楼少得多,不过参观时间甚至比一层更久。 等到观览完,潘连还吩咐经理拿来了一个小礼物——那尊提梁花篮的缩小版复制品,送给了傅斯岸。 随后,潘连便亲自去取要送的结婚贺礼,客人们则被请到了会客室小作休息。 经理送完茶,就先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傅斯岸一行人。 傅斯岸看了眼罗绒,罗绒会意,用腕表在室内仔细扫过一圈走回来,俯身向老板低声汇报。 没发现摄像头和监听器。 傅斯岸嗯了一声,余光瞥见了一旁的舒白秋。 舒白秋还坐着轮椅,面前的桌上就摆放着彩石轩刚刚送的提梁花篮。 那件复制品只有巴掌大小,做得却很精巧,细节都一一还原。 舒白秋看了它一会儿,终是忍不住,悄悄地伸出了手。 少年今天穿了披肩斗篷,斗篷下还戴了一双同样温暖的浅色系袖套。 软糯的针织袖套在纤瘦的小臂上堆叠出柔暖的软褶,偏长的袖套一直盖过了指节大半,把皙白的双手护得很好。 这些天来,舒白秋一直戴着手套。今天由于要来彩石轩,在室内不想额外引人注意,傅斯岸才让他摘了手套,额外为他准备了袖套。 袖套长而宽松。 同样可以妥帖地将手掌藏护起来。 隔着袖套,舒白秋敢用手碰东西,他很轻地,悄悄在面前的复制品上拨弄了一下。 舒白秋的动作幅度其实很小,碰完也很快收回了手。 但傅斯岸的视线无意间扫过,却察觉了不同。 那两根连接花篮与提梁的链条,和原本的摆放方式不一样了。 之前听彩石轩把那翡石链条吹得天花乱坠,傅斯岸瞥见,应了声漂亮,心下却只觉得累赘。 虽然傅斯岸对艺术领域没什么涉足,但那个提篮中原本就有锦簇花朵,再被长链一锁,本就不算特别剔透的大块石料更显得繁复闷滞,缺乏空隙。 而在舒白秋伸手调整后,两侧链条精巧地绕上了提梁,宛若攀绕而上的修长藤蔓,再没了锁链的死板。 反而透出一种别致的生机盎然。 明明这只是个复制品,也比原作小得多,却让外行都一眼觉出了灵动好看。 而且傅斯岸扫过一眼就发现,那提梁上本就有预留的空隙和细小弯扣。只是因为提篮镂空雕刻,细节颇多,之前并不显眼。 显然,这才是翡石链条真正该放的位置。 彩石轩一直收藏着原作,老板还将其视为最心爱的珍宝,结果却根本弄错了摆置的方式。 而舒白秋—— 他只一眼,就看出了端倪。 少年刚才在原作面前并没有任何异样,直到现下对着眼前的复刻品,他似乎实在看不下去,才忍不住伸手调整了一下。 傅斯岸长指抬了下眼镜,略有玩味。 他又扫过一眼,就见舒白秋轻悄伸手,已经把链条拨弄了回去。 复制品再度变回原貌,全无不同。 少年的面上也毫无异状。 彩石轩的会客厅内同样有不少玉石元素,现下舒白秋坐的地方,他身侧的玻璃柜中就放着一些精致的翡石摆件。 兔子、小蛇、角龙……都是些圆头圆脑的动物小件。 傅斯岸朝舒白秋看过去的时候,少年乖乖坐着,一动未动,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的侧脸漂亮剔透,整个人看起来也像是一颗翡石小摆件。 一只圆眼睛的玉雕小白猫。 傅斯岸神色未变,收回了视线,没再给对方平添压力。 但在薄冷的镜片之后,男人如幽静深潭似的眼眸,却浮起了极轻浅的笑意。 可爱。 舒白秋并未察觉此事。 他只以为对方没看到自己的动作,悄悄地松了口气。 之后舒白秋就没再动作,很快,会客室的门被推开,潘连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三辆金属推车。 “这是彩石轩为你们新婚特意准备的三件贺礼,来。” 潘连说着,示意工作人员将三样东西全部呈递上前。 傅斯岸看了一眼,道:“不是说,要我们挑选一件?” 彩石轩起初的邀请,也是让傅山鹰夫妇前来挑选。 “哎呀,还费那个心选什么!”潘连摆手,“我和傅老板是朋友,和舒老也是旧交,这些就算是我送你们俩的祝福了。” “你回去之后,和你爸说声就行,不用让他再费心了。” 傅斯岸没有多言,淡声道了谢,三样贺礼也一一送了上来。 经理在一旁做介绍。 第一件是一双翡石对佩,一龙一凤,翠色浓郁,水头上佳。 第二件是一对乌黑的墨翡无事牌,冰润喜人,寓意平安无碍。 第三件更为特别,不是翡石,而是一尊南红摆件。 南红同样是本省特产,况且这尊摆件雕的是花下鸳鸯,又有着喜人的浓郁脂红色,送给新婚伴侣,寓意也正好合适。 经理将三样贺礼讲得很细,这里的每件礼物都是大六位数以上的价格。 对佩是阳绿,墨翡是高冰,那尊南红也是最上乘的锦红色。 虽然南红的均价一般比翡石更低,但如此精品的高货,市面上实在少有。 再加上完美的雕工,最后一件贺礼的价值甚至更在前两件之上。 傅斯岸礼貌地客套着,余光却瞥见,身侧的舒白秋正愣愣地看向桌上的贺礼。 但在被旁人发现之前,少年又很快地收回了视线。 “这里还有几颗南红原石,没去皮的,不过打过灯,里面应该也是锦红。” 潘连笑眯眯道。 “也一起送你们吧,红彤彤的,看着都喜人。” 他说着,便让侍者将南红原石递过去。 侍者站得靠外,和傅斯岸有段距离,便将盛着原石的小圆碟交给了舒白秋。 浅碟放在少年的手上,舒白秋隔着袖套将其端稳,斗篷下的肩背却微微有些僵硬。 送完贺礼,一众工作人员先退了出去。恰在此时,潘连的手机响起。 他看了一眼:“哎呦,是市领.导的电话……” 傅斯岸略一颔首,示意对方请便。潘连就先去了室外接听。 屋内还剩个经理,他又陪客人聊过两句,见桌上茶水不满,便出门前去续茶。 会客室内重新安静下来,傅斯岸也望向了一旁的舒白秋。 少年还捧着那盘南红原石,安静到有些僵滞。 带着皮壳的玉料,在许多人看来是财富、是惊喜、是宝藏。 但对舒白秋来说,却只意味着纯然的噩梦。 少年垂着眼,略显木然,却又过分地敏.感,紧张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察觉到身旁男人的视线,舒白秋的手甚至不由轻晃了一下。唯一露在针织袖套外的皙白指尖本能地隐隐生寒。 意识到对方还在看着自己,甚至伸手靠近过来,舒白秋的身形更僵。 他干涩的唇张了张,想说,这是南红,和翡石不同。 他摸不出来的。 但身旁的男人却先开了口。 “我看你刚刚一直在看那件南红摆件,很喜欢?” 接着,舒白秋的掌心一轻,手里寒凉沉重的份量已经被拿掉。 傅斯岸直接把那碟南红原石拿走了,随手放到了一边。 完全没有多看一眼的打算。 舒白秋微怔。 少年睫毛颤了颤,抬眼看去。 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紧张过度,误会了傅先生。 舒白秋其实已经了解过傅斯岸的态度与准则。 只是刚才再度接触原石,他到底还是受了些影响。 舒白秋心下略有愧疚,正想说话,又下意识地看向了门口。 “没关系。” 舒白秋还没提,男人就像是已经猜到了他的心思。 “罗绒在看着,有人进来会说。” 舒白秋看了看傅斯岸,又看了看桌上隔着防尘罩的贺礼,微微吐出口气,小声说。 “这件南红……是我爷爷雕的。” 那是他爷爷的藏品,不仅拳头大小的整块石料皆如凝脂般油润,更是早已绝矿的纯色瓦西料。 即使在多年前,说一句有市无价也不为过。 爷爷钟爱那块南红的温厚手感,亲手雕出了这件花潭鸳鸯。 舒白秋不可能会认错。 “他很喜欢这件作品……” 舒白秋本就不大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没再继续。 但身侧的男人却接了一句。 “结果,这藏品后来被彩石轩强行收购了?” 舒白秋一怔,抬头,湿漉的眼眸中倾露出意外。 显然。 傅斯岸猜对了。 傅斯岸复又抬手,伸了过去。 他不懂玉石,但懂生意。 在确认少年并未本能紧绷地躲开后,傅斯岸的手掌低下来,落在了面前柔软的发顶。 他很轻地揉了揉舒白秋的头发。 男人掌心干燥,力度温缓,并不惹人惊慌惧怕。 反而像是在悉心安慰受了太多委屈的小朋友。 “所以当年。” 傅斯岸的声音沉下来,肃色询问,宛若清算。 “——他们强吞了多少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