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乖软夫郎的农家书生》 1 第 1 章 入秋,天有些凉意。 瑟瑟冷风吹动树叶哗哗作响,老旧木门“咯吱咯吱”的,在冷寂的夜里听着格外刺耳。 谢见君迷迷瞪瞪地睁开眼,身侧热腾腾的,似是揣了个大火球,他揉揉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垂眸一瞥,怀里不知何时钻进来个瘦瘦小小的娃娃,正扯着他的衣袖睡得香甜,小嘴吧唧吧唧地念叨着呓语,眼尾还挂着莹白的泪珠。 他轻叹一声,复又躺平身子,望着头顶上扑簌簌掉木渣的房梁出神。 晌午那会儿醒来时,货车迎面撞过来的钝痛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朦朦胧胧见着屋内墙角处站着俩人,他暗嘲这是碰上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大人了,回过神来,才惊觉自己身躺异处,屋中陈设简单破旧,墙边二人,一大一小,身着怪异,却同样都是怯生生的目光,正直愣愣地瞧着他。 他心中莫名咯噔一声,下意识地环顾了一圈四周,脑海中乍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仔细寻之,就觉头疼痛不已,当即栽倒在炕头上,不省人事。 再醒来,便是现在。 他将胡乱冒出来的记忆碎片略一整理,这才确认,自己是穿了。 “这云胡哥儿命可真是苦,刚嫁过来没多少时日,就摊上这事儿。” “还不是他命格太硬,克父克母,不然牧家那老两口能着急忙慌地把他嫁过来?” 窗外细碎的说话声,掩在鹤唳的风声中,悉数传进了屋子里,谢见君往窗边靠了靠,侧耳贴在墙上,想听听他们都说些什么,实在不怪他八卦,这原主的记忆可谓是少之又少,他连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都没能摸透,只知道是原主娘没了,家里正在办丧事。 “这好不容易把烫手山芋给扔出来了,没想到自家爹娘逃过一劫,倒是把他婆母给克死了。” “要我说,就是怪他自己命不好,老谢家也是倒了霉了。” “可不是倒霉,这老牧家两口子昧下三两礼金不说,连套像样的婚服也没给云胡哥儿置办,大冬日的,那小哥儿拎着一破包袱,跟在媒婆后面,哆哆嗦嗦地进了谢家大门,村里好些人都瞧见了呢。” “哎呦,哪里是嫁孩子,这不卖呢!难怪这芸娘走了,亲家人到现在连个面都不露,就怕是扯上什么关系吧。” ...... 谢见君脑海中模模糊糊现出个小哥儿的模样,未及细想,喉间一阵痒意,他止不住轻咳两声,咳嗽声溢至屋外,惊动了屋檐下的俩人,只听着其中一人出声打断道, “嘘——快别说了,那谢家小子醒了!” “醒了又如何?不过是个傻子罢了,你搁他跟前说,他都未必能听得懂。” 谢见君呼吸一滞,禁不住自嘲,他顶替的这位原主,可不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傻子,七八岁时被村里顽童关进地窖里呆了两天,救上来后,人就傻了,头着前两年被逼着喝了好些药都没见好,又过了两年,原主爹娘便歇了心思,生下了满崽,便是如今窝在自己怀里,眯着眼睛呼呼大睡的小娃娃。 不难看出,这满崽同原主的关系甚是亲密,只是算着年日,这孩子已满五岁了,竟还穿着短一截的小褂子,裸露在外的腿脚冻得冰凉,他将身上的薄被扯下来,给满崽裹严实,猛不丁瞧见他耳后浅浅的梅花印,他遽然瞪大眼睛,短促地呼出一口气,慌忙缩回身去。 从这倒霉原主的记忆里可知,在这个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的“熹和”朝代,除了汉子,姑娘以外,还有一群特殊的人,称之为“哥儿”,梅花印便是用来分辨哥儿和汉子的印记。 这哥儿外表虽说与汉子并无大异,但身形较弱小些,亦可以同姑娘一般嫁人生子,只是不易受孕,故而普通人家娶亲,多半都不会考虑哥儿,如若原主不是个傻子,芸娘决计不能迎云胡过门,这论起来,也说不上谁更可惜。 “都蹲这儿乱嚼什么舌根子!” 窗外倏地响起一声洪亮的吆喝声,谢见君忙捂住满崽的耳朵,悄悄拉开窗户一道细缝,缩着脑袋向外看去,来者是福水村的里长谢礼,这是原主极少能认得清的人。 “云胡花钱请你们过来,是容你们来说小话的?看不着他自个儿在那忙活?不想干就都给我滚回家去!”谢礼紧拧着眉,呵斥躲在窗沿下嘀嘀咕咕的两人。 二人被他说的没脸,沉着脸嘟囔了两句,多半不是什么中听的话,随即不情不愿地钻进了灵堂。 谢见君顺着他们离去的方向望去,灵堂里,一孱弱单薄的背影半弓着身子跪坐在地上,正往棺椁前的火盆里扔着纸钱和金元宝。 这棺椁里躺着的便是原主娘,人是昨夜走的,前些天下大雨,从后山跌下来,伤了筋骨,躺在床上哎呦了好些天,又舍不得花钱寻大夫瞧病,昨夜刚歇下,脑袋一歪就没了进的气,还是原主进屋扯着他娘起来陪他玩时,才晓得人没了。 云胡大半夜冒着雨去求了里长,今早刚把灵堂搭起来,这里长谢礼也是个良善之人,知道他们家里穷得叮当响,揭不开锅,自掏腰包找村里木工草草打了副棺椁,才让芸娘走得体面些。 谢见君闻之唏嘘。 他将窗户掩好,回神细细打量起屋中的陈设,这屋子低矮逼仄,并不很宽敞,隐约透着一股子淡淡的霉味,靠墙边一处破旧的五角斗柜已掉没了漆皮,立着两把矮凳,瞧上去,也有些年头了,他锤了锤身下坐着的炕,是黄土混着麦秸夯的火炕,还算是结实,原主记忆里,夜里睡觉时,芸娘就用一席白布打中间隔开,甚是简陋。 屋门“吱呀”一声,打断了谢见君的沉思,他立时歪头望去,皎皎月光下,一身着粗布孝服的少年侧身挤进门来,少年个头不高,身量单薄得很,宽大的孝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更显得消瘦。 许是没想炕上的人醒了,他端着碗愣在门口,黑碌碌的杏眸瞪得溜圆,眼尾低低垂着,眸中仿若隐隐水光略过,湿漉漉的,瞧上去有几分可怜。 这应该就是方才那几人提过的云胡哥儿。 谢见君如是想,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却见少年几步跨进了门,将端着的碗递上来,手里还比了个吃饭的动作。 他神色一怔,这小哥儿难道是不会说话? 他思绪沉了沉,不经意间,打眼瞅见云胡掩在孝服下的胳膊上,大片晕开的青紫痕迹,他眉头紧凝,微微叹了口气,早先得知原主娘并不待见这小哥儿,可没想到他日子竟是过得这般艰难,一时心中酸涩不已。 云胡见他端着碗,迟迟不动,当是以为这小傻子又要像寻常那般闹着不好好吃饭,故而将碗收了回来。 谢见君呆呆愣住,尚未反应过来,就见面前的云胡舀起一勺清粥,轻轻吹凉,递到他嘴边,示意他喝粥。 他略一犹豫,本想着自己接过来,又担心露了马脚,叫云胡看出了端倪,忍着羞意被喂了一碗粥,想来自己自懂事起,可没再享受过喂饭这般好的待遇了,如今臊得脸都要烧起来了。 好在屋中昏暗不明,云胡也没得注意到,虽觉得眼前的人好似有哪里奇怪,但因着操办芸娘的丧事累极了,生不出旁的心思来,遂等着谢见君躺下,他便收拾好碗勺,给他二人掖住被角,便推门出去了。 谢见君憋着一口气,待门关严实,才敢松下,虽说穿来这里已是既定事实,但要让他扮演一个不知人事儿的小傻子着实有些为难他,这古时村落都忌讳鬼神之说,一觉醒来,小傻子性情大变必然会引人猜忌,万一行错步说错话,指不定就会被扭送去官府衙门,介时可就麻烦了。 他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稳住,毕竟有原主娘的丧事儿在这撑着,院里人来人往的,大家伙儿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把注意放在他身上,只等着出殡后,再做打算。 ———— 夜深了。 过来帮忙的农户陆陆续续离开,屋外静悄悄的,谢见君拉开窗棂,瞧着云胡独自一人坐在灵堂里的矮凳上,背靠着柱子,闭着眼似是睡着了,粗麻寡薄的丧服挂在身上,遮不住半点寒意,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冻得瑟瑟战栗。 他心里冒起一丝不忍,从炕头上的柜子里翻出件勉强能穿的外衫,抖了抖,趁着四下无人,悄悄拉开门闩,轻手轻脚地向屋外去。 迎面撞上凛冽的寒风,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快走几步,将外衫披在云胡身上。 许是察觉到有暖意袭来,少年蜷缩起来的身子逐渐舒展开来,连眉宇间紧拧的忧虑都消散了几分。 谢见君没敢多作耽搁,知道云胡这是在给原主娘守灵,他蹲下身子,给面前的火盆撒了些纸钱,又上了两炷香,低声叨叨了两句,才垫着脚回屋。 这一夜总睡得不很踏实,他一会儿梦见前世那场骇人车祸,一会儿又梦见一半大小子,哭哭嗒嗒地围着自己身边转悠,再醒来时,院里吵吵闹闹的,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 他头疼得似是要炸裂一般,呆坐在炕上缓了好一会儿,正想出去瞧瞧,冷不丁屋门被推开,萧瑟的冷风瞬时灌满了屋子,谢礼犹如一堵魁岸的高墙,直挺挺地站在门口,见他已是醒了,便开口招呼道, “见君呐,快些出来,你叔伯婶娘们来了。” 2 第 2 章 叔伯婶娘?谢见君满头发蒙,哪里冒出来的叔伯婶娘?原身的记忆里,这些年,他爹娘可没有什么亲戚走动。 谢礼倒是也没指望这憨头憨脑的傻子能给什么回应,他将外衫往炕上一扔,只待人穿戴好,就把他扯出了门。 谢见君缩着肩膀,双目放空,呆愣愣地跟在谢礼身后出来时,院中已是哭作一团。 看到他出来,身披孝衣的妇人们立时迎上前来,扯着他的衣袖放声恸哭,头次见这阵仗,他被扯得身子一踉跄,吓得惊慌失措,张着手“啊啊啊”地想要逃离开。 尖利的哭嚎声直往耳朵里钻。 “我的老姐姐哎,你说你走那么早,可叫我这侄儿怎么活哎...” “三媳妇命苦哎,年轻轻儿就这么去了,见君他还小呐,往后这日子如何过呐..” “谢老三你这个心狠的,自个儿早早走了享福去了,扔下老嫂子和孩子,如今老嫂子也跟着你去了,我可怜的侄儿呦...” 几位妇人跪伏在哭天抢地,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福水村来帮忙的婆子们纷纷上前,将捶胸痛哭的妇人拉拽起来,抹着眼泪劝说道,“谢三家嫂子,快些起来,这天儿凉,快些进屋去歇息下吧,莫要给哭坏了身子。” “你们打老远过来也不容易,有你们来送芸娘最后一程,也是她的福气。”都是妇人家的,谢礼一个汉子也不好过去搀扶,虚虚地搭着手,帮着劝了两句,又唤云胡去烧了热水,泡些茶给前来吊唁的谢家亲戚们暖暖身子。 谢见君挤在人堆里,半推半就的被拉进了屋里。 几个妇人这会儿已是止了哭意,饶有兴致地围坐在他身边,嗑着瓜子,正鸡一嘴鸭一嘴说着从前的琐事,无非就是那些小时候抱过你...刚生下时还给你换过尿戒子...亦或是那些没羞没臊的话。 谢见君听得云里雾里,连人都识不清,但又怕在这群亲戚跟前漏了眼儿,不得不乖巧地坐在炕上,咬着手指,傻憨憨地笑着,时不时还应和他们两声。 众人只当他是痴傻,心智不全,倒也没太过在意。 “叔伯婶娘,出来吃饭了。”满崽冷不丁溜进来,站在门口小声说道。 几人立时都止了话茬儿,相继爬下炕,陆陆续续地朝外走,一倒吊眼的汉子嫌满崽挡在门框边儿碍事,一巴掌将其推开,迈着四方步,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满崽被推了个趔趄,跌坐在地上,眼圈浸得红红的,像只落了伤的小兔子。 谢见君眉头皱了皱,下炕将满崽扶起来,半蹲着身子,给他拍去衣衫上沾着的灰,见他紧抿着嘴,极力忍着不哭,他心下一软,伸手揉揉他脑袋。 “阿兄”满崽怯声怯气地唤了一声,豆大的泪珠蓄满了眼眶。阿兄待他,可从未有像现在这般温和,他试探着扯扯谢见君的衣角,夹着哭腔道,“阿兄,我想娘亲。”。 谢见君轻叹一口气,鼻尖泛起阵阵酸意,这小孩还不晓得,他家阿兄也随着娘亲去了,他抬袖抹去他眼尾的泪珠,安抚他道,“不怕不怕,满崽不怕,阿兄来保护你。” 院中, 云胡和几个婆子脚不沾地地忙活着祭奠的酒席,谢礼识些字,就抬了张桌子放在院门口迎吊客,随手记下吊客随的礼金。 都是村里的人,打掉骨头还连着筋呢,纵然芸娘生前脾性泼辣,同人常起冲突,但如今叶落花黄,大家伙儿也都不计前嫌地过来吃口茶,权当是送送她。 福水村不算富裕,前来吃席的农户,家底儿富余的出个十文二十文,穷困的,便称些米面拿过来,这相较之下,所谓的谢三家空手而来的亲眷,面子上就显得有些说不过去了。 可人家全然没有自觉,那位五婶子正摆着架子,盛气凌人地使唤着云胡,给自己端茶送菜,稍有怠慢,就尖着嗓子,数落他做事儿不利索,笨手笨脚的,没有眼力见儿。 谢见君牵着满崽从屋里出来时,碰巧撞上五婶子冷着脸呵斥云胡,时不时还上手拧他胳膊上的嫩肉,云胡缩着肩膀站在一旁,不敢吭声,双唇紧抿着,一双杏眸盈满了水雾。 谢见君见不惯这五婶子盛气凌人的模样,一脚将门框边的盆踢下了石阶,盆中脏水撒了五婶子满满一身,好不狼狈。 待院中吃席众人循声望过来时,他指着满身脏水,衣服上沾满泥沙碎菜叶子的五婶子,撑着腰大笑起来,一面大笑,一面还颠颠儿拍手鼓掌,“好玩!好玩!哈哈哈哈”。 五婶子瞧着自己刚裁的新衣裳脏成这副模样,憋了满肚子的火,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她正欲发作,幸灾乐祸的谢见君就被福生拉走了,一群人围上来,你一言我一句,拉起了偏架。 大家伙儿早看不惯这位五婶子欺负云胡哥儿,又因着是人家的家事不好说什么,当下看谢家小傻子替他家夫郎出气,便纷纷假意相劝道,“他谢三家五婶子,你可别生气,这见君呐,就是个愚痴的,什么也不懂,莫要同他一般见识,气坏了自己身子不值当的。” 被人这一通相劝,五婶子拉不下脸来,咬碎了牙只能往肚里咽,她恶狠狠地剜了一眼云胡,甩袖去堂屋里换衣服了。 云胡后知后觉地看向谢见君,昨日压在心里的异样,丝丝拉拉地又冒了上来,他总觉得,这人好像有哪里,同之前不一样了。 二人眸光相撞,谢见君坦然地冲他笑了笑,云胡神色一怔,匆忙地别过脸去,脑袋低低垂着,不敢再瞧他,被婆子一唤,便猫着腰钻进灶房里,准备丧宴的酒席。 席面是简单的四菜一汤,大家伙儿也没挑剔,芸娘一个寡妇养着几口人也不容易,怕是席面用的银钱都是他们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缝中挤出来的,现如今芸娘不在了,还不知道这刚嫁过门的云胡,带着谢见君这个傻子和五岁的满崽该怎么过? 但即便是可怜老谢家的凄凉辛苦,大家伙儿也只能唏嘘一声,毕竟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 行过丧席,除却那些留下帮忙的农户,其他人先后都起席回去了,明日要给芸娘抬棺送葬,起早他们还要过来。 谢见君也不好闲着,跟在福生后面,垫着脚尖,走路身子一摆一摆地,帮着抬抬桌椅板凳,缝遇夸他懂事的人家,便乐呵呵地咧嘴傻笑,眼眸眯成一道弯月,活脱脱似个傻子一般。 将村里人都送走后,众人便各忙各的去了。 半夜, 谢见君被尿憋醒,梦里爬山涉水地寻茅厕,好不容易寻了处荒郊野外的公厕,也顾不得脏污,刚松了裤扣,正准备纾解一番,乍然从梦中惊醒。 他坐直身子,长长地吐了口气,暗暗庆幸起来,这得亏是醒了,不然可真就麻烦了,原主虽说是个傻子没错,但傻子也不尿炕呐。 他被尿憋了个激灵,扯过搭放在炕沿儿的外衫,草草地套在身上,摸着黑往屋外的茅厕走去。 刚过拐角,就听着一阵奚奚索索的说话声,听这动静,像是五婶子,还有与她同行而来一位妇人。 “我就说谢三家的这傻子什么都不懂,五婶子,你还不信!你瞧瞧他今日那痴傻模样,哪里像是个寻常汉子。”妇人压低嗓门道。 话头落在自己身上,谢见君停驻脚步,侧身隐进漆黑的夜幕里。 “他是个傻子不假,可他那个夫郎呢,瞧上去唯唯诺诺的,不成大器,倒有一身狐媚子功夫在身上,谢见君一个傻子,还能哄得他替自己个儿出头...哎呦,可惜我那刚裁的新衣裳,没穿几天好哩。”五婶子还在记恨今日丧席上让他吃了个暗亏的事儿。 谢见君听到这儿,心底忍不住嗤笑一声,今个儿那一盆脏水泼得还算是轻了,否则这人怎么还有心思在这儿瞎编排。 他屏气凝神,竖起耳朵静静听着。 “那哥儿算什么?我听这村里人说了,芸娘原是想给老谢家留个后的,这才迎了这哥儿进门,这都半年多了,鸡都下了好几岔蛋了,那小哥儿的肚子不还没动静吗?我看呐,明日下葬后,就让谢见君将那哥儿休了去。”妇人叽叽咕咕地自顾自盘算起来。 “这...”五婶子有些迟疑,“荣娘子,该说不说的,若是让谢家小子休了他,那哥儿以后,在村里是活不下去的,到时候只能去跳河了。” 谢见君一怔,暗道这五婶子还能有这好心? “瞧我这不会说话的。”黑暗中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听上去像是那妇人佯装给自己一嘴巴子,“五婶子可是想起刚嫁人的言哥儿了?放心,咱言哥儿的福气在后面呢,咱们趁这个要紧时候把云胡赶走,占下这屋子和那二十亩田地,你回头再给言哥儿添备点,还愁他夫家不疼他?谢三家的一个傻子,一个奶娃娃,又能翻出多大的浪来?五婶子呐,咱来之前,可是说好的,见者有份呐,你不能反悔哩。”夫人盘算得头头是道。 “这么说....这么说倒也是那么回事儿。”五婶子许是自己心里的小算盘也扒拉过了,犹犹豫豫地应下了妇人的话。 躲在拐角处听完了全部过程的谢见君这会儿哪还有什么尿意,他轻手轻脚地返回屋中,躺在炕头上全然没了睡意,这么多年不曾来往的亲戚突然登门,打着吊唁的由头,居然是来吃绝户的。 这谢三家的家底儿都快赶上纸薄了,还能遭人惦记,也实在是倒了霉,只怕明日芸娘的棺椁一入土,这几个人就要搞事儿了。 ———— 翌日, 鸡刚打过一遍鸣,谢见君便醒了,今个儿芸娘下葬,一会儿村里人都要过来抬棺。 这寻常人家出殡,都是早早找村中仙婆相看好黄道吉日才下葬,芸娘走得急,家里又是揭不开锅的情况,也就没有那么讲究了。 云胡煮了米粥,给村里前来帮忙的汉子都分了分。 吃过早饭,大家伙儿用柩车推着芸娘的棺椁,在吹吹打打的锣鼓声中,往后山老谢家祖坟走去,满崽擎着经幡,同云胡走在前,谢见君搬着陶盆在后,一路沉默着到了墓地,五婶子几人哭得起劲,几至走不动道儿,最后是被人扶着上了山。 起棺下葬时,谢见君由谢礼提醒着,将搬来的陶盆重重掷到地上,陶盆应声而碎。随即,他跟着族里亲戚屈膝下跪,以额触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到此,忙忙碌碌了两天的丧事儿才算是完。 下山的路上,谢见君瞥见五婶子和谢根几人互相使着眼色,不出所料,这些人下一步就要开始行动了。 果真如他所想那般,头着刚进门,还没喝口茶喘口气的功夫,五婶子便将他拉至堂屋里,鬼鬼祟祟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展开来看,竟是一封休书。 3 第 3 章 谢见君短短睨了一眼,纸上寥寥草草写着什么老谢家人丁凋零,几代单传,牧云胡自嫁入谢家,半年之多不曾有所出,今日要休掉他,另择良妻开枝散叶,延续香火。 接着,又瞅见她掏出一封田契和房屋的转让书,摆在自己跟前,铺平整后,笑得一脸谄媚将他拉到炕桌旁,道。 “见君呐,来这儿戳个印儿,五婶子给你拿糖吃。” 谢见君哪能叫他如愿,论五婶子好话说尽,都不为所动,只把玩着胶泥,傻呵呵地同她周旋。 五婶子只当是谢见君不识字,人又痴傻,想着自己兹要说两句好听的,哄他将这两份文书上戳上手印,那二十亩田地和这破屋子就进了她的腰包了,可谁知她嘴皮子都快要磨破了,这小子左耳进右耳出,愣是没听进去,她仅有的那点耐心耗尽,上前一把攥住谢见君的手,强迫他往在文书上按手印。 谢见君心底冷哼一声,这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他也算是见识了,寻着机会,他抓起面前的两张纸,快步跑出了屋子,一面跑,一面高声呼喊道,“来玩呀,快来玩呀!” 谢礼本已经回了家,又被满崽喊回来,他刚推开院门,就瞧见谢家小子在院子里疯跑,嘴上不知还嚷嚷着什么,他伸手将人拦下,寻思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还未开口,五婶子就从身后追了过来,扒着谢见君的衣服,欲抢他手里的文书。 “不给不给!你不陪我玩,我就不给你!”谢见君语气轻快地扬着手荡来荡去,文书也随之飘摆,摇摇欲坠。 五婶子是干过庄稼活的,手劲儿奇大,见谢见君怎么也不肯交出来,她下狠劲掐住他腰间的嫩肉,面上却还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见君呐,快别闹了,五婶子一会儿陪你玩。” 谢见君被她掐得一阵吃痛,他皱了皱眉,颔首,一口咬上了五婶子的手背。 五婶子当即就撤回了手,捂着自己被咬上的手背,“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她这一叫唤,把邻居们都吆喝了出来。村里从来不缺热闹看,不是李二偷了赵五的鸡,两家互骂起来,就是王麻子趴窗户上看寡妇洗澡,被寡妇提着斧头追了两条大路,大家伙儿都习以为常了,这会儿都围上来,想看看谢三家这是在闹腾什么。 谢见君见人来的差不多了,顺手将那两张文书扔到了谢礼脚下,自己大喇喇地往地上一坐,像个孩童似的,掐着嗓子赌气道,“没意思!不好玩!” “这小兔崽子,拿得什么东西搁在这儿乱扔!”谢礼躬身将落在地上的纸张捡起来,斜眼睨了一眼,立时眼珠子瞪得溜圆,脸颊上的肌肉隐隐抽动,“这...这...他五婶子,这是什么东西!”,难以置信的眸光迎上尚捂着手背还在叫唤的五婶子,谢礼拧着眉,沉声问道。 五婶子眼见着要坏事,眸子一转,计上心来,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意,“里长过来是有啥事?” “哼!”谢礼将手中的两封文书重重地摔在五婶子面前,“我有何事?我倒想问问他五婶子,你这是作甚?芸娘刚下葬,你便要谢家小子休了他夫郎云胡,你居心何在!” “里长,瞧您这话说的,我是见君他五婶子,还能害他不成?这芸娘和谢三都不在了,我做长辈的,自然是不能看着见君和满崽流落在外,孤苦无依,这不正想要同您商量商量,我们带这俩孩子回下乡村哩。”五婶子笑脸盈盈,不见半点心虚。 “你要带他俩离开,我做里长的,不会阻拦,但你让见君休了云胡是何意?”谢礼追问。 “她说要把云胡赶走,占我们家田地呢。”谢见君一板一眼地说道。 五婶子暗道一句不好,刚要辩解,同行来的另一位妇人接了话茬去,“见君这孩子,瞎说什么呢,你是我们老谢家的人,什么我们你们的,咱都是一家人嘛”,正说着,妇人便要来拉谢见君。 谢见君侧身躲过,指着那妇人和五婶子,装作被人诬陷,瘪着嘴委委屈屈道,“你瞎说!我娘说了,想要抢我们家东西的人都是坏人!你们都是!” 牧云胡不知所措地站在尚未拆除的灵堂前,只觉得遍体生凉,他呆呆地望着众人,似乎还未从眼前突变的情形中回过神来。 “见君,这话可不兴说,婶子啥时候说要占你们家的东西?这...这哪有的事儿!”五婶子有些急,说起话来语无伦次。 “他五婶子,见君痴傻,满福水村人都知道,倘若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过这些话,他咋能学得来?再说了,你说他胡说,那这田契转让的文书,你又作何解释?”谢礼语气不善,脸色也阴沉起来。自这几人上门,他便觉得不对劲,谢三一家家境贫苦,鲜少有亲戚往来,人没了,却多了吊唁的人,先前他还当是真的来帮忙的,如今看来,可就是来吃绝户的。 “我们照顾这俩孩子,也算是对得起芸娘和谢三了,收他们那几十亩田地咋了,俩孩子吃穿不用钱哪?”同行来的贼眉鼠眼的汉子蹙着眉头,不耐说道,似是觉得谢礼在这儿多管闲事儿了。 院外一捧着竹篾的女子吆喝道,“哪来的泼皮,人家孩子刚没了爹娘,这就惦记上人家家里的那点田产了。” 她身边的婆子也跟着咋呼起来,“黑心眼儿的玩意,这家统共就剩下云胡哥儿一个明白人了,还唆使着谢家傻子休了他,可不就是怕云胡碍事儿。” 被人指指点点,明里暗里地讽刺,五婶子脸色差到了极点,她双手掐腰,气急败坏地叫嚣起来,“去去去,少在这儿说劳什子风凉话,有本事你们来照顾?这小哥儿做事儿笨手笨脚的,进门都半年多了,连个孩子都怀不上,把他赶出家门都是客气的!” “你算个什么东西,谢家小子还没嫌弃呢,你倒在这儿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这云胡是吃你家米面粮食了?还是穿你家布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一向快人快语的福生娘没忍住,破口大骂起来。 “我这是替谢三家的清理门户,由得你在这儿撒泼,一个哥儿罢了,休了便是休了,这有什么?”,五婶子不甘示弱地驳斥了回去。 听着几人在盘算休了自己的事儿,云胡脸色阵阵发白,自己这不过刚嫁过来,难不成就要被赶出门了吗?倘若爹娘知道他被休了,定然也不会容他在家里待下去的,到时候他能去哪里?他瑟缩着身子不敢说话,下意识地抬眸看向了谢见君,却见他盘坐在地上,虽容貌于从前并无异处,但唇边若隐若现的那一抹讥笑让他心中莫名咯噔一下,好像...好像眼前的这个人,并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谢见君。 尚不知云胡对自己已经起了疑心,谢见君看几人掰扯起来没完没了,心头涌上些许烦躁,他扯住谢礼的裤脚,不满地嚷嚷道,“谢叔,我不要去下乡村,让他们走!走!” 谢礼面色铁青,这谢三和芸娘尽管已经过世,但那是他福水村的人,云胡和谢见君更是他看着长大的,现下芸娘刚入土,满崽年纪尚小,又不懂事,家中没了云胡,无人能撑事儿,于情于理,他都由不得这些个吸人血的家伙乱打他们家主意。 他上前一步,指着五婶子一行几个人,厉声开口道,“你们说是来吊唁,那如今芸娘的丧事已了,诸位请回吧,满崽和见君自由我们村里人看顾,不劳您几位费心,趁着天还亮些,赶早回去下乡村吧。” 五婶子咽不下这口气,这来都来了,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她撸起衣袖,欲上前同这个多管闲事的谢礼理论一二,被同行妇人一把扯住,妇人凑到她耳边低语,“五婶子,人多嘴杂,有这里长给小傻子撑腰,此事成不了,咱们先回去,另想办法,这谢三家统共就这几人,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次次都有人帮他们?” 谢见君见她二人嘀嘀咕咕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抵也是那些入不得耳的腌臜话,他起身跑到僵立在原地的云胡身边,不管不顾地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进堂屋里,“砰”的一下,关上堂屋门,动静之大,连满崽都吓得一愣一愣的,撇着嘴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 他提起搁在门口的大扫把,高高扬起,朝着眼前的这些人扑打起来,“出去!出去!我娘说了,不许坏人进门!” 五婶子躲闪不及,被迎面而来扑打的扫把,给盖了满头,嘴里吃了不少土,她“呸呸呸”吐了几口,顿觉失了面子,想走,但又不甘心。 谢见君哪会再给她喘口气的机会,一鼓作气,将这几人都驱赶至了院门口。 来看热闹的农户早已经让开一条路,生怕自己被这不长眼的扫把给误伤到,这小傻子冒起傻劲来,还真让人招架不住。 谢礼见状,对五婶子等人的语气亦愈发不客气,“你们若继续纠缠,咱们就拿着这两份文书,去官老爷那儿说道说道,让县令大人给评评理,如何?” 五婶子一听谢礼要寻官老爷,心下一慌,立时就没了主意,他们是想强占谢三家的那破田地没错,可真去衙门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平日里见着穿官服的人都恨不得躲去八百米开外,哪里是敢招惹的,到时候消息传回了下乡村,他们搁村里哪能抬得起头来? 妇人也萌生了退意,她本就是谢三家出五服的亲戚,来这儿无非是想沾点油水好贴补贴补自个儿家里,如今打的算盘不成,还弄成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难堪模样,当即就扔下五婶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余下几人也不敢再造次,拽着啥也没捞着的五婶子,灰头土脸地溜走了。 ———— 一场闹剧落幕,院中瞬时冷静了下来,没了热闹看,大伙儿纷纷四下散去。 谢见君心里那块一直悬在半空的大石头稳稳落地,他将手中的扫把往地上一扔,跌坐在地上,大喘两口粗气。自小被家里人教导着做人要端方持重,他恭正敦顺了二十多年,乍然这般无理撒泼地闹上一回,竟觉得畅快不已,心中浊气尽数消散,连带着身子骨都轻快起来。 他缓了缓神,起身推开堂屋门,云胡勾着手站在门后,眼泪扑簌簌地砸下来,濡湿了鬓角的发丝,一绺一绺地贴在两边,他不住地抬袖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云胡,你别哭了。”满崽扯扯云胡的衣角,稚声稚气地哄他道,“你不要怕,我和阿兄不会赶你走的。” 云胡身子紧绷着,小心翼翼地抬眉偷瞄谢见君,好似是在等他的反应。 窥察到他试探的小动作,谢见君微微颔首。 云胡见此,暗暗松了口气,整个人倏地松懈下来,连肩膀头子都垮了下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见君,直觉面前这人,眼底眸光温柔得似一汪春日初融的泉水,让他无端心神都安定下来。 “云胡,云胡,我饿了...”,蓦然神思被满崽打断,他呆呆一怔,连忙别开脸去,心脏砰砰砰地跳个不停,他手忙脚乱地穿过谢见君的身旁,出门时不小心撞到了门框上,不等谢见君出手相扶,红着脸钻进了灶房里,仿若一只冒冒失失的小兔子,煞是可爱。 晚些, 饭菜端上了炕桌,说是饭菜,不过就是丧席上余着的吃食,带些油水,满崽也不嫌弃,刚入座便熟练地拿起筷子。 谢见君没得什么胃口,侧坐在一旁,勺子搅动着碗中的米粥,片刻,不见云胡上桌。 “满崽,可是瞧着云胡去哪儿了?”,他低声道,眼神不住地往门口张望。 满崽饿坏了,正大口嚼着谢见君给他挑了刺的鱼肉,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吐字都不甚清楚,“阿兄,你快吃吧,娘亲不许云胡上桌吃饭,他定然是找地方呆着了。” “为何不许?”谢见君很是纳闷,即便这个朝代哥儿的地位再怎么低微,也没有不许人上桌吃饭的道理。 满崽眨巴着大眼睛,羽睫忽闪忽闪的,“嗯嗯呃呃”了好半天,也没说出个道道来,末了,似是想起来什么,忙开口道,“娘说云胡晦气,怕家里遭了瘟,还嫌弃他夜里大喊大叫,把他赶去了牛棚睡。” “这...”谢见君禁不住咋舌,既是嫌弃他晦气,缘何又迎他过门? 等等.... “大喊大叫?这哥儿不是不会说话吗?”他杵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嘀咕道。 “阿兄,云胡不是哑巴,大虎和石头他们老是笑话他说话不利索,他才甚少说话的,你忘了吗?”满崽咽下嘴里的东西,茫然说道。 谢见君讪讪地干笑两声,没接茬,那日见云胡做了个吃饭的手势,他还当他不会说话,如今看来自己是想多了,只是听满崽这般说,心里难免不是个滋味,单单为了给原主说一门亲事,就把云胡迎进门来,还不曾善待过,被打得浑身青紫不说,竟是连个安身的地方都容不得。如此看来,照着原主娘的脾性看,怕是也不会让他吃饱饭了。 一想到这,他心里沉了沉,哄着满崽吃饱饭歇下后,见云胡迟迟未回来,便只身钻进了灶房里,好在自己幼时,曾同乡下奶奶住过一段时间,生火燃起这土灶来并不算费劲,他简简单单地煮了一小碗汤面,盛进碗中。 同寻常那般,云胡蜷缩在牛棚里,寒衾薄衣,肚子饿得咕噜叫。 迷迷瞪瞪间,眼前递过来一碗热腾腾的滚水汤面,油亮金黄的荷包蛋摊卧在素面上,他吸了吸鼻子,本能地咽了下口水,抬眸见他那这两日些许奇怪的夫君,正半蹲在他面前,将溢着鲜香的瓷碗往他跟前推了推,温声道。 “怎么睡在这儿了?我刚煮了汤面,要不要吃点?” 4 第 4 章 云胡怔怔地看着谢见君,大气不敢出,也不敢去接他手里的碗,以前在家的时候,别说是鸡蛋了,连白面做的面条都轮不到他,多看一眼肉菜,他娘都要骂他不长出息,没皮没脸的,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方才,他只吃了半块饼子,早就饿了,他便想着明日起早,去后山林子里寻些野果子来垫垫肚子,家中虽存了些现磨的白面,但那是给谢见君和满崽的,芸娘不许他碰,更不许他惦记,现下....他看着谢见君手里端着的瓷碗,身子不受控制地向他靠近,他就只吃一点,只吃一点的话,是不会挨打的。 哪成想,刚接过碗来,他就闷着头,大口大口地吸溜起来,三两口,一碗素面下了肚,热腾腾的暖意烘烤着他的脾胃,抚平了饥饿的叫嚣。 他手足无措地抬首,对上谢见君清和温润的眼眸,局促地打了个饱嗝,心头冒起丝丝懊悔,他把一整碗面都吃干净了! “吃饱了吗?”谢见君低声问道,他瞧着云胡脸色泛白,怯怯地缩着肩膀,恐只要他声音大些,就能给他吓破胆,故而也不敢同他大声说话。 云胡轻点了点头,小声道,“谢、谢谢你”,说罢,他逃也似的,拿起碗就要往灶房里去,面是他吃的,自然碗筷也得他自己收拾好。 “等等,我有事要同你说。”谢见君开口将人喊住,见云胡谨小慎微的眼神望向自己,他向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云胡呆呆地坐回原处,手指不由地攥紧碗沿儿,谢见君能有什么事情要同自己说?难不成是他反悔了,要把自己赶出去吗?他不敢多想,坐在四面漏风的牛棚里,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谢见君哪里看不出来他胆子小,一想到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没准会让他更害怕,临到嘴边的话又犹豫起来。 迟迟等不到他开口,云胡这心里七上八下的,想着若谢见君真要赶自己走,他便只能躲去后山林子里了,林子虽是危险了些,但好歹有果子能填饱肚子,他是绝绝不敢回家的,他娘肯定会打死他! 谢见君正琢磨着怎么进入正题,不经意间瞄见眼前的小哥儿愈发瑟缩成一团,惶惶然又带着些许的视死如归,温声疑惑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你、你是不是、要赶我、走?”云胡下意识地紧抠着着手指,细声询问道。 “想哪里去了?”谢见君眼底闪过一缕诧异,他清了清嗓子,将自己整两日打好的腹稿说出来,“我没得想要赶你走的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我...”他顿了顿声道, “我不是谢见君。”,见云胡猛然瞪大了双眸,他赶忙接了一句,“我是,也不是,怎么说呢,我不是你相识的那个谢见君。” “我、我知道。”云胡震惊了片刻,小声嗫嚅道。 谢见君先是一愣,继而眉心舒展开来,他心里暗忖道,这小哥儿虽说是胆小,但却是个聪明的,难怪这两日,他总觉得有束目光一直偷摸地打量自己,想来平日里朝暮相见,自然是能瞧出异样的。 但如若不是云胡性子腼腆怯弱,村里人又忌讳他命格硬,鲜少同他来往,换成是别人,恐怕早就将此事吆喝得人尽皆知了,故而,谢见君在盘算以后的事情时,也有考虑到这层缘故,最终才决定将自己的事儿同云胡说道清楚。 “那你、你是谁?你是怎么、怎么来这里的?”云胡结结巴巴问起。虽知道眼前之人并非他嫁于的夫君,可他竟奇异地没有感觉到有多么害怕,大抵是从未有人像谢见君这般,待他温温和和的,连说起话来都轻声慢语,让他禁不住想要亲近。 谢见君有些意外,没成想云胡会主动问他,他倒也没得急着回答,寻了块矮石头坐下,月光穿透层层薄云,打落在院子里,银辉倾泻,映照在他的脸颊上,闪着轻柔的光。他神思沉了沉,片刻,才开口说道, “我本名也叫谢见君,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大概是因为发生了车祸的缘故吧,才来到你们这里。”他如是说道,说起自己怎么来的,他声音立时低沉了下去。 “车祸?是马车吗?”云胡壮着胆子追问起来。 “也算是吧,去给我弟弟过生辰的路上,同别的车相撞,醒来,便到了这儿。”谢见君低声喃喃,他的声音很轻,犹如尘世间缥缈的浮萍,朦朦胧胧浸着一丝空灵。 “那你弟弟、肯定、肯定很难过。”云胡有些惋惜,他能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个谢见君必然生在一个很好的人家,才能将养出如此温柔澹静的性子,不像他,胆小不成大事。 “是吧,他是我照看长大的,我们二人关系一向很亲密。”,想起自己弟弟,谢见君勉强扯了扯嘴角,心头冒起丝丝拉拉的酸涩。本该是见宁一年中最是高兴的日子,这恐怕以后都要让他难过了,不过好在,见宁已经成年,爸妈可以托付于他,有他在身边,只希望爸妈不要对他的离世太过于痛苦。 气氛骤然沉重下来,二人对立而坐,一时无话。 远处后山林子里传来不明野兽的嘶吼声,云胡犹如惊弓之鸟,吓得瘫软在地上,一连打了个好几个寒颤,有狼!后山野林子里有狼!他不能去后山了!前些年,村里就有小孩在夜里被野狼叼走了,人找到的时候,肚子里都被掏空了!他若是去后山,也会没命的。 谢见君被野兽的嘶吼声惊得陡然回神,他往后山方向张望了两眼,这古时山林间有猛兽出没是常有的事儿,但他不晓得,明明离得这么远,云胡为何看起来如此害怕,好似失了魂魄。 他理了理思绪,继续开口道,“云胡,我同你说这些,其实是有事儿要请你帮忙。” 云胡嘴张得似是能吞下一个鸡蛋,他手指指自己,满脸写着不可置信。 谢见君被他这副憨态逗笑,抿了抿嘴,“你也知道,我身份特殊,原来的谢见君是个小傻子,乍然这性情大变,肯定会惹人生疑,万一被人瞧出什么来,也是个麻烦事儿,我想请你帮我把身份圆过去。 你此番帮了我,之后你若是想要离开,我便寻里长给你立一份和离书,放你走,若是想要暂时留下,咱们就以兄弟相称,搭伙过日子,可好?” 云胡脑袋懵懵的,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见君的话,他讷讷地点点头,想着眼前这人,即便是来借尸还魂的野鬼,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好鬼。那晚,他在灵堂里给芸娘守灵时,他还来给自己盖衣服呢,只不过那会儿他困极了,只隐隐约约看清来人是谁,便糊里糊涂地睡过去了,想来,那个时候,他看到的人就是现在的他。 而且,谢见君说了,不会赶他走,他不用担心自己无处可去,更不用惧怕要被娘打死了。云胡心里隐隐轻快了些,但他不敢表现得太高兴,故而,只小声地试探着问起, “你、你能让我、让我吃饱饭吗?我吃的一点、一点都不多,以后也可以、少吃些。” 谢见君看着他瘦弱的小身板和遮掩在衣服下还未消去的青紫痕迹,当下心里一软,下意识想揉揉他毛茸茸的脑袋,刚一抬手,云胡立时缩起脖子,紧闭着眼,身子战栗不止,谢见君当是以为他害怕自己,便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轻笑道, “行,多吃一点也没有关系的。” ———— 入夜, 歇下两天的疲惫,加之压在心头的心事儿有了进展,谢见君终于能宽下心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 不等他睡熟,隐隐有呜咽声入耳。 他打了个激灵,蓦然睁开眼,满崽躺在自己的臂弯里,睡得正熟。 不是满崽,那就是.... 他扭身往炕头另一侧望去,漆黑的夜幕下,薄被包裹起来的一小团此时正微微地颤动着,凑近能听到很轻的极力压抑着的泣声。 “云胡?”他伸手轻拍拍那一小团,可谁知,薄被下的人抖得愈发厉害了。 他将蒙盖住脑袋的被子扯开一个角,细瞧云胡瑟缩在薄被下,艾艾戚戚地小声哭着,眼睛红红的,连面颊都染上了一层潮湿的潮/红。 “怎么了?”他吓了一跳,忙温声询问道。 “吃得、太饱了,我肚子、肚子疼。”云胡紧扣着小腹,抽抽惙惙地呜咽道,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砸下来,洇湿了枕巾。 谢见君了然,云胡的日子不好过,以前恐怕常常吃不饱,这饥一顿饱一顿的,早早地就把脾胃折腾坏了,加之他晚上又吃了碗不怎好消化的面,这会儿定然是积食了。他弟弟见宁幼时也曾吃撑了零嘴,积食哭闹了一整夜,他给揉了好久的肚子才哄得他消停下来。一想到这,他将怀中的满崽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坐直身子,把躲在薄被下的云胡给扯出来。 云胡身子紧绷着,被谢见君扯出被子,仿佛一尾离了水的鱼,平平板板地躺着,僵硬得很。 “别怕,没事的,我给你揉揉肚子,一会儿就好。”隔着薄薄的里衣,谢见君手捂在他腹部,低声细语道,语气温和得似是在哄孩子一般。 温热的掌心打着圈地揉抚,升腾起阵阵滚烫的热意,很快,云胡便觉得纾解许多,原是锥心的疼痛逐渐褪去,苒苒间,他在谢见君轻柔的按摩下有了困意。他不敢继续劳烦谢见君,惧怕他嫌自己是个麻烦精,悔了主意,忙颤颤巍巍道,“我、我没事了、你快去、快去睡吧、赶明儿我就帮你、帮你...” “不疼了?”,谢见君收回手,眼底噙满笑意,见眼前人怯怯地点头,他复而躺下,将堆到炕沿儿的薄被拉过来,盖在他身上拍了拍,“睡吧”。 借着皎洁的月光,云胡侧身躺在炕上,偷偷打量起他来,谢见君本就生得好看,如今又不似从前那般佝偻着身子,他身形颀长毓秀,斯人如玉,面上总带着温煦宽和的笑意,一双桃花眼多情深挚,笑起来时,宛如春风万里,轻拂过他的心头,抹去了料峭的寒意。 他抚了抚被谢见君揉摩过的小腹,里衣还残存着丝丝的暄暖,他不自觉地咧嘴笑了笑,心里暗暗下定决心,谢见君这般好的人,他肯定是要帮他的。 转日, 天将蒙蒙亮,村户家的烟囱冒起袅袅炊烟,云胡闷头闷脑地穿行过村子间,直奔住在村尾的仙婆家,一面跑,一面还高声吆喝着, “仙婆、求、求求您,快救救我夫、夫君吧。” 5 第 5 章 这几日庄稼地里收豆子,村里人都起得早。 福生娘正搁院子里漱口,瞧着云胡打院子门口一闪而过,她忙回屋把福生叫起来,让他套上衣衫跟出去瞧瞧。 “娘,您都一把年纪了,咋还那么爱凑热闹,这谁家还没点事儿呢。”福生困得迷迷瞪瞪地,眼都睁不利落,赖赖唧唧地不想动。 “哦呦,我听云胡嚷嚷着仙婆哩,别是谢家那傻子出什么事儿了吧?”被亲儿子调侃,福生娘也不在意,垫着脚往院外小道儿上张望。 “仙婆?找仙婆作甚?有病瞧病,仙婆又不管这行当。”福生嘟囔了一句。 “你这孩子,说什么浑话呢!”福生娘进门对着福生猛锤了两拳头,“那仙婆如何不瞧病?你小时候有次生了热病,人都烧糊涂了,吃什么药都不顶用,还是仙婆烧了碗符水哄你喝下才退的热.....哎呦,这云胡跑得这么急,是家里真出了事儿吧,我得赶紧去瞧瞧。”福生娘嘀嘀咕咕地解下围裙出了门。 等到了仙婆家,已有好些人被云胡的嚷嚷声引过来了。 福生娘挤进人群里,瞧见云胡跪在地上,“吭吭吭”地磕头,拽着仙婆的衣角,嗫嗫嚅嚅地哭求道,“仙婆、您、您、您快去瞧瞧我家、我家夫君吧、他要、他要不行了!”,越是着急,他说起话来越是结结巴巴地不利索,人群中传来几声嗤笑,他脑袋低低垂着,权当是自己听不着。 “云胡呐,谢家小子可是怎么了?昨日不是还好好的嘛?”福生娘挤在人堆里,抬声问道。 “我也、我也、不晓得,今日起早便是、便是怎么都叫不醒了,还一直、一直说胡话、就跟丢了、丢了魂似的!”云胡依着谢见君教他的那般,同福生娘一板一眼地说道,声调拔得高高的,足够让来凑热闹的人家都仔细听了去。 “哦呦,这可不得了呐,仙婆啊,您行行好,这家都是老实孩子,您发发善心,去给看看吧。”福生娘是个热心肠的,一听这境况,当下便替云胡向仙婆祈求道。 仙婆本是外村人,前些年才迁居福水村,村里人平时办喜事丧事都会去她那儿算上一卦,也常有外村人慕名而来,是有些名气的,就连家里娃娃夜啼不止,也有人寻她去家里瞧瞧,这仙婆为人良善,又好说话,也是个好相与的人。 如今听云胡和福生娘的一番话,仙婆立时就应下此事,叫云胡莫要着急,待她拿上东西,便同他一道儿前往。 云胡讷讷地站起身来,抹干净眼泪,装作焦躁的模样,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时不时往仙婆的屋子里张望两眼。 没多时,仙婆背着行头出来,大家伙儿一向稀罕看光景,连早饭都不做了,跟在仙婆身后,浩浩荡荡地一行人往谢见君家去。 走在前的云胡,一路上忐忐忑忑的,这心头砰砰砰狂跳,他不由地咬紧了嘴唇,生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了事儿,误了谢见君的事儿。 待到了谢家门前,大伙儿都停驻脚步,三三俩俩的站在院里一起唠闲磕,这仙婆作法不许旁人在场,村里人都知道规矩。 云胡将仙婆带来后,便蹲坐在门坎儿上守着屋子,满崽拿了块红薯,坐在他旁边,有模有样地啃着。 ———— 谢见君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炕头上,只听着“吱呦”一声,门从外被人推开,他忙闭上眼,假意昏迷,平躺着身子,时不时还抽搐两下,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嘟囔些有的没的胡话,让旁人一瞧,可不都觉得他是中了邪。 仙婆见状,围着屋里转了几圈,嘴里念念有词,谢见君听不很清楚,蓦然自己眼皮被扒开,他翻着白眼,连呼吸都放平缓了。 不知仙婆瞧出来什么,约摸着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出了屋子。 谢见君吁了口气,方才可真是要憋坏他了,怕让这仙婆看出点啥来,他大气都不敢出。 屋门重新掩上,他起身透过窗棂,偷偷向外瞄去。 只见仙婆三两步跨出了门,挥手招来云胡,让他去准备些糯米来。 家里哪有这东西,糯米不是寻常人家的吃食,只逢年过节打年糕时才买,这会儿去镇上,脚步利索的,最快也得午时过后才能回来,何况是云胡这样足不出户的小哥儿,打出生起,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集市了。 一时间,他急得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似的满院子瞎转悠,虽知道谢见君此举都是装出来的,但也怕万一真出了什么事儿。 好在福生娘住得近,当即便回家端来了一小碗白糯米,这是她前些天打年糕时余下的,就搁在柜子里,没想今个儿居然派上用场了。 仙婆往装糯米的小碗中斟满水,嘀嘀咕咕地烧了张纸符进去,端着碗又回了屋子。 谢见君早先一步躺回炕上,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就看着仙婆端着碗,直直地冲他走过来,正当他以为仙婆要让他将这碗符水喝下去时,却见仙婆不知何时撅了根柳枝条子,来回沾了几遍符水,在他身上抽抽打打起来,扬起的符水点点滴滴撒了他满脸。 躺平任“揉搓”的谢见君,心中不禁暗叹一声,这怎么好似是观音娘娘捧着净瓶在点化他一般。好不容易挨过了柳枝条子,本以为能松口气,没成想仙婆抓起符水中浸泡的糯米,抬手就扬了他一身,这糯米粒儿不比符水,砸到脸上生疼,偏偏他又不敢轻举妄动,忍着难受劲儿等仙婆“作法”结束。 院子里。 福生娘同其他几个婆子凑在一起,说起谢见君七八岁的事情,那时谢三和芸娘也不是没找人相看过,但多数人都只是看了看,摇着头就走了,人没治好,还搭进去不少钱,久而久之的,这事儿也就这么搁下了。 云胡那会儿才五六岁,仅仅听他娘说起过一些,不过都是些茶余饭后的闲话罢了,如今听这些婆子闲唠,他带着满崽躲在一旁也不搀嘴。 “要我说啊,肯定是云胡,克他家里那口子,昨日这谢家小子还生龙活虎的,哎呦,提着扫把赶人的那支棱劲儿,可吓死人了。”人群中不知谁起的头,众人循声望去,是老庄家的阳哥儿。 “阳哥儿,起早没漱口,搁这儿满嘴喷粪呢。”福生娘登时驳斥了回去。 阳哥儿小腰一扭,挑了挑眉,“于婶子,瞧您这话说的,也不知道是谁这一大早的,不伺候庄稼地,跑来咸吃萝卜淡操心。” 这阳哥儿同云胡娘家,早前因着浇地的事儿落了些恩怨,每次见了云胡,他都会寻着机会呲哒他两句,眼下更是不依不饶,“这村里谁人不知云胡克父克母,头着芸娘刚没,这傻子又不省人事了,不是克夫是什么?人家要休他,你们就不该拦着,瞧瞧,这弄得什么事儿?瘟货。” 连珠炮似的话,一茬接一茬地砸得众人都哑了声,一向好管闲事儿的福生娘张了张口,也没说出个道道来,大家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是云胡这命格,大伙儿还是忌讳的。 “不、不是、这样的”云胡声音有些发抖,他手指向掌心用力地蜷缩着,连指甲嵌进肉里都未曾察觉。 谁也没注意到,齐腰高的满崽像只泥鳅似的,不声不响地钻进了人群里,只待众人反应过来时,满崽攥着小拳头,猛猛地砸向阳哥儿,“云胡不是瘟货!你乱说!你才是大瘟货!你们全家都是大瘟货!我阿兄没死!” 阳哥儿没想这小屁孩拳头这般硬,立时被砸得抱头鼠窜,众人围在一旁看热闹,也没有上去帮忙的。 乍然,屋门从里被推开。 谢见君亭亭立于门前,一袭素色长衫衬得人长身玉立,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满崽追打得难堪的阳哥儿,清明温润的眼神中透着几分难掩的寒意,他淡淡开口道, “听说是你在这儿咒我死了?” 6 第 6 章 “那谢见君是当真不傻了?”起早饭桌上,福生听他娘绘声绘色地讲着昨个儿老谢家发生的事儿,越听越觉得悬乎。 “可不是哩,我瞧着说话呐,也板正了,眼神也清亮了,哪还有半分傻子样儿,你是没见,昨日阳哥儿吓得,道歉的时候,身子骨都在哆嗦。”提起这个,福生娘心头一阵暗爽,这傻子不傻了之后,可不得了,一个眼神,一句话而已,那阳哥儿屁都不敢放一个,“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了,就跟身后有狼撵他似的。 “那阳哥儿就是欠儿,早该被收拾了,见君吓唬吓唬他也好,省得他成日那张嘴到处瞎巴巴。”福生也嫌弃阳哥儿嘴碎,平时见了他都躲着走。“不过,那仙婆当真是说给见君寻回魂魄来了?”他半信半疑地追问道,这听上去真就挺扯的。 “仙婆说了,那傻子先前三魂六魄失了一魄,如今那一魄寻回来了,自然是不再痴傻了,不信你今个儿去地里瞧瞧去,他们肯定也去地里收豆子。”福生娘咽下碗里的最后一口粥,起身收拾炕桌,还不忘催促福生快些吃,再磨蹭一会儿,日头都要上来了。 ———— 这边, 吃过早饭后,谢见君帮云胡收拾着要带去地里的吃食。 云胡一大早煮了几个红薯,他们等会儿都要带着,田地离得有些远,晌午就不赶回来吃饭了。 “满崽,趴那儿掏什么呢?”,谢见君提着竹篮路过鸡圈,瞅着满崽半个身子趴在鸡窝里,奚奚索索地,不知从干草堆里掏着什么, “嘘——”满崽闻声,手指抵在唇边,煞有介事地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接着小心翼翼地往鸡窝里一探,摸出两个热乎乎白生生的鸡蛋来,霎时,原是在啄食的老母鸡闻讯,扑棱着翅膀,“咯咯咯”得追啄过来。 满崽早先一步跳出了鸡圈,“蹬蹬蹬”跑到谢见君跟前,献宝似的给他看自己刚摸来的鸡蛋。 “啊咧,我们满崽可真厉害。”谢见君很是捧场,伸手揉揉他脑袋,毫不吝啬地称赞道,眸底噙满了温和的笑意。 被自家阿兄一通呼噜毛,小满崽骄傲地向前挺了挺胸,眼神中飞出一抹得意,他扯着谢见君的衣袖,将他拉到灶房的屋檐下,指着挂在屋梁上的一个小布兜,兴致勃勃道,“娘亲说这些鸡蛋都要攒起来,过几日攒的多了,便拿去镇子上卖,这一个鸡蛋,就能换一文钱....阿兄,你快帮我放进去!” 谢见君接过他手里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布兜里,他个子高,不用垫脚,抬手一放就能够着。布兜里已经攒了十来个了,好在是现在天儿凉快,鸡蛋能放的住,要是搁夏天,怕是早就不新鲜了,待过两日,寻个机会去镇上一趟,卖了去。 “阿兄好高呐!我同云胡都要踩着凳子才能放上去!”满崽在一旁蹦蹦跶跶地吹捧起来。 “以后可不许爬高了,若是从凳子上摔下来,跌着了咋办?”谢见君勾勾他的鼻尖,温声嘱咐道。 满崽重重点头,似是想起来什么,他紧抿了抿唇,凑近谢见君耳边,细声细气地小声道,“上次,云胡就是不小心踩翻了凳子,摔碎了一个鸡蛋,娘亲气极了,就拿烧火棍儿打他,还一整天都不许他吃饭。” 谢见君一怔,扭头看向灶房里正往灶台续柴火的云胡,回忆那日不经意间,瞥见他孝服下大片晕开的青紫痕迹,眸色暗了暗。“不会再挨打了。”,他低声呢喃道。 “嗯?”满崽听得懵懵懂懂,还没来得及追问,就被他拍拍后背,哄到屋里自己穿衣服去了。 谢见君两步跨进了灶房,瞧着云胡端坐在矮矮的小木头板凳上,双手托着脸颊,呆愣愣地盯着灶台里烧得旺盛的火苗出神,连水“咕噜咕噜”烧开了都不知道。 他绕至灶台的另一边,浅笑了下,“琢磨什么呢?这么专心。” 云胡陡然回神,望见锅中已然滚涌的热水,连忙浇灭了灶火,他颤颤地低下头去,眼角的余光偷偷瞄向谢见君,像只做错事儿的小猫,缩着脖子,等了好半天,没等到寻常的斥责声,他慢吞吞地抬眸,张了张口,磕磕绊绊地说道,“没、没什么。”。 谢见君提着水瓢,不紧不慢地搅动着锅中滚烫的水,白涔涔的雾气飘飘然升起,熏沐着少年局促不安的脸颊,他知云胡对自己尚有戒备,故而往旁边挪了两步,让出大片空余的地方,“帮我把茶壶递过来,可好?” 云胡“腾”得站起身来,身后的小矮凳被踢倒在地,砸落的声音吓得他身子一激灵,一时手足无措,连往哪儿走都忘了。 “小心些。”谢见君轻声提醒道,他抬手指了指斗柜上摆放的茶壶,“喏,就在那儿,不急,慢慢拿过来就好。” 一缕羞意慢腾腾地透上心来,云胡脸颊红了红,暗忖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要被别人教做事儿,实在是丢人。他弯腰将踢倒的小矮凳扶起来,脚步尽量放得稳当些,端起茶壶,轻手轻脚地放在灶台上,还贴心地揭起茶壶盖子,以方便往里面倒水。 谢见君勾唇,拍开他“碍事”的爪子,把人赶到旁边去,给茶壶加满了水,又找了两只大白瓷碗,一并同红薯装进了竹篮里,忙活完这些,他转身见云胡还傻乎乎地站在灶房里,脑袋低低垂着,两只脚的脚尖并在一起,微微蜷起的脚趾几乎要把薄薄的黑布鞋顶破。 “走吧”,他出声道,对上云胡惶然的眼神。 仅一刻,云胡便迅速挪开了眼睛,缓缓地点点头,提起装满吃食的竹篮子,先一步跨出了门,这活儿都让谢见君做了,总不能搬东西这种小事儿,还得麻烦他,云胡如是想着,登时觉得自己没那么无用了。 谢见君倒没得跟他抢,他还得推板车,割下来的豆杆要码在板车上,拉回来在院子里脱粒。 一切就绪,他将拖车的麻绳搭在肩膀上,借力提起木板车,这木板车通体实木打造,实在算不上轻快,又因着是大姑娘上轿子头一回,他推得很是费劲,歪歪扭扭的,连路都走不直,中途云胡看他一身热汗浸透了衣衫,提出要同他换换,自己来推一会儿,谢见君见他瘦得跟豆芽菜似的小身板,哪能有什么力气,便只叫他看着点脚下的路。 云胡只当他担心自己冒冒失失的,会把竹篮打翻,故此,一路上都将竹篮谨慎地捧在胸前。 满崽帮不上什么忙,背着云胡给他缝制的小布包,一会儿跑到左边帮着推推车,一会儿又转到右边扶一把车头,等三人到了田地,都出了满身的汗。 地垄间微凉的风徐徐吹过,谢见君卸下板车,稍稍喘了喘,这肩膀被麻绳磨得滋滋生疼,加之身上穿着的短打是粗布缝得,着实不怎么舒适,但眼下的情况又没得挑,他蹲坐在地头沉沉地吐了口气,自小没干过这种下莽力的体力活,新奇之下,疲惫更甚。 满崽有精神得很,颠颠儿地绕着田地转圈跑,也不嫌累,云胡担心他吹风着凉,用汗巾濡了濡他一后背的汗,才放他玩去。 短暂的歇息过后,来地里收豆子的农户越来越多,缘因昨日云胡寻仙婆那事儿,闹得福水村里沸沸扬扬的,大伙儿还未回过神来,今个儿都忍不住多看两眼谢见君,更有甚者,还上前同他搭两句话,确认他真的不傻了,方才不可置信地离去,回头又跟自家人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上半天。 谢见君晓得他们高低都要说道一段时间,任凭他们斜眼偷瞄他,也不过一笑了之,缓过了先前的那股子乏累劲儿,身子都跟着轻松了不少。 他头戴草帽,学着云胡的样子,手持镰刀,躬身从茎秆处一挥,裹挟着饱满豆荚的豆秆被拦腰截断,他将搳下来的豆秆往身后一垛,手中镰刀一勾一搳,没多时,身后便垛了半人高。 云胡折了两根茎秆,撸去碎枝叶子,把豆秆分成一捆捆地扎起来,用扦担挑到停在田边大路上,再一捆捆地费劲巴拉地码到车上去。 俩人配合起来还算是顺利,一上午过去,码了大半车,萎黄的豆叶丛丛簇簇的,微风一吹,沉甸甸地随风摆动。 谢见君直起身子,拿围在脖颈间的汗巾擦了擦汗,前世在乡下奶奶家,秋收时节,他跟弟弟只顾着疯玩,哪里知道去地里干活的人这般辛苦,如今自己从头到尾体会一遭,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悯农》里的那句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会儿若是让他碰着有浪费粮食的人,怎么着也得给他上一课。 自个儿正下神呢,冷不丁面前递过来一碗水,他扭身望去,是刚把豆秆挑去板车上垛好,又忙不迭跑回来的云胡。 莹白的汗珠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脸颊上,连鼻尖都冒起细密的汗滴,身上单薄的衣衫湿津津的,隐约能看着他凸出的纤细骨节,谢见君一阵口干舌燥,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碗推回,“这天儿热,你多喝些水,我等会儿喝的时候,去茶壶里倒就好。” 谁知云胡摇摇头,坚持又推还回来,圆碌碌的眼眸明亮如皓月当空,他倔强地看着谢见君,“你、给你喝。” 谢见君拗不过他,接过他手中的瓷碗,仰头一饮而尽,乍凉的白开水顺着干涸许久的喉咙悉数涌进丹田里,驱散了身体的热气。他抹了把嘴,只觉浑身舒坦了几分。 云胡见状,连忙又倒了一碗水过来,见谢见君摆摆手,示意自己不要了,他才凑上去,沿着碗边儿,小口小口地浅啄了几口,润了润嗓子,肚子“咕噜咕噜”地叫嚣起来,他捂住肚子,窘迫地咬了下唇。 “饿了?”谢见君挑挑眉,轻笑道。 “不、不饿。”云胡慌忙回绝,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小心地咽了下口水,捂在小腹上的掌心微微用力,试图将这股子饿意压制下去。到这会儿,活没干多少呢,哪能先惦记着吃东西,若是让人知道了,定会骂他没出息的。 谢见君眼底的笑意更深,他端过瓷碗往竹篮里一搁,提起竹篮朝着田边走去,走出两步,见身后人没跟上,他扭头对云胡笑道,“是我饿了,咱们去吃饭吧。” 云胡蓦然抬眉,似是还没有回过神来,像根木头桩子一般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了眼地上垛起的茎秆,又茫然地望了望谢见君,须臾,才动身追上,干巴巴地道了声,“好”。 下地的农户陆陆续续地都吃起了晌午饭,离得近的人家,早早就回去了,只等着日头稍稍落了再来,住的远些的,有些来时就备下了干粮,有些是家里人给送来的,这会儿都三三两两地围坐在树荫下,一面吃着,一面天南海北地闲聊打趣。 谢见君将满崽唤回,寻了处离着人堆远些的地方坐下,之所以找这偏僻地儿,一是,纵然他心理再强大,也架不住这一上午来来往往地打量和观望,二是,云胡这般胆小,脸皮儿又薄,旁个人说话的声调略微高些,他便犹如受惊的小兔子似的,一惊一乍地瑟瑟战栗,若是同人扎堆,虽是热闹,但恐怕这顿饭他都吃不安宁。 三人坐在树下,云胡把竹篮里早起煮好的红薯拿出来,捡着软和的,分给谢见君和满崽,自己则拿了块干硬的红薯,皱着眉一口咬下去,味道吃起来虽差些,但好在没坏。 谢见君若无其事地看了他一眼,将面前的竹篮翻了个儿,挑了两块完好的红薯放在云胡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接着给满崽倒了碗水,喂着他喝下。 “阿兄,你都不知道,刚刚大虎被他娘揍了一顿哩,那屁股都让他娘的牛鞭子给抽肿了。”满崽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水,咽下嘴里的红薯后,幸灾乐祸地同谢见君说道。 “为何揍他?”谢见君很是配合地开口询问起来。 “因为他不干活!还一直在地里跑来跑去,拿石头扔大黄牛,险些把他家的大黄牛给惊着了!”,满崽有鼻子有眼儿地模仿着大虎被他娘追得到处跑的狼狈模样,殊不知自己现下的处境更岌岌可危。 谢见君听之,眯了眯眼,危险之意形于辞色,“是嘛,这说起来,我一上午怎么也没瞧见我们满崽呢?” 满崽呼吸一滞,想着他本是要笑话大虎挨揍,咋好像把自己给绕坑里去了,他琢磨过来,飞快地爬起身,连红薯都没来得及拿,捂着自己身后,抬腿就往田地里钻,迎面撞上一人,他仰头向上看去,灼灼烈日被一魁岸挺拔的身躯遮挡得结结实实,昏暗的阴影下露出半边熟悉的脸颊,他眯着眼定睛一瞧,赫然是福生。 “福、福生哥...”满崽咬着唇,讷讷地后退两步,下意识扭头看向自己身后的谢见君。 7 第 7 章 “福生哥!”谢见君匆忙撂下手里的红薯,起身相迎。这福生为人憨厚热诚,芸娘下葬那日,他跑前跑后地帮忙,一直没闲住,谢见君待他印象极好。 “快坐快坐,莫要客气。”福生挥挥手,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大喇喇地席地而坐,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是两个热腾腾的菜饼子,他伸手递过来,“见君,我娘烙了几个菜饼子,让我给你们拿俩过来尝尝鲜儿。” 这...谢见君犹豫,这菜饼子一瞧就是白面做的,馅儿塞得鼓鼓的,凑近还能闻到滋滋的油渣香,让人忍不住咽口水,他看看自己家带来的红薯,实在不是可拿来回礼的吃食,遂开口婉拒道,“福生哥,我们带晌午饭过来了,你瞧,云胡一早煮了红薯呢。”。 福生心眼儿大,见他不接,便一股脑地塞给旁边站着的满崽怀里,“这下地干活,得吃点硬实的,你们光吃这红薯可不顶饱,拿着吧,不够我们那儿还有。”说罢,他瞥了一眼竹篮里的红薯,眉头微蹙了蹙,起身快步离开,不给他们再拒绝的机会。 “谢了,福生哥!”谢见君忙不迭扬声道谢,扭头瞧着满崽,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怀中油纸包的菜饼子,炽热的眼神几乎要洞穿它。 “小馋猫儿”,他笑着打趣道,将菜饼子一分为二,递给满崽半块,这孩子胃口小,方才又吃了红薯垫了垫肚子,这会儿顶多能吃下半个。 满崽猴急地“嗷呜”咬下一大口,咯吱咯吱地猛嚼起来,这菜饼子用料扎实,入口咸香,饼子边缘煎的略有些焦糊,吃起来酥脆焦香。 谢见君抬袖拍去他掉落在衣服上的饼渣,余光中瞥见云胡怯怯地看着菜饼子,默默地咽唾沫,渴望而又努力克制的神情扯得他心底泛起丝丝拉拉的酸涩。 他将另一个完好的菜饼子推到云胡面前,声音放轻道,“别吃红薯了,来吃饼子,还热乎着呢。” “你、你吃、你累、多吃点、我不、不吃。”云胡“违心”地说道。如若不是他的视线几近要粘在饼子上,谢见君对他的话,勉强还是能信上一信的。 “我吃饱了,尝尝就好。”他假作为难地推脱道,将刚才分给满崽后剩下的半块,三口两口地吃完,适时还打了个饱嗝。他本就吃得不多,收了一上午的豆子,累得够呛,这会儿只想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躺上一会儿,自然也没有什么胃口。 云胡迟疑地看了看,确信他是真的吃饱了,眼神又忍不住瞟向溢着油香的菜饼子,抿了抿干涩的唇,寻常这等吃食,是万不会轮到自己这儿的。故此,福生送过来时,他不过只能偷瞄两眼而已,不敢肖想能吃到。现下,油汪汪的饼子就摆在自己面前,他试探着捞起来,咬了一小口,登时瞪大了眼睛,眸光微微发亮。 “好吃吗?”,谢见君轻声问道,声音里浸着暖春的温润。 “好吃!”,云胡重重地点头,眼眸中透着几分欢喜,这菜饼子可比干巴巴的红薯好吃多了!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没多会儿,一整个菜饼子下了肚,他意犹未尽地咂摸咂摸指尖沾着的汤汁,像只偷了腥的小猫。 谢见君笑了笑,“我看家里还有些白面,赶明儿咱们也拿来烙饼子吃,拌些小酱菜卷在饼子里,定不比婶子做的差到哪儿去。”。 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让云胡莫名有了期待,那肯定会比这菜饼子还要好吃的,他如是想着。 ———— 吃过晌午饭,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田垄间热浪滚滚,蒸烤得人蔫儿巴的。这个季节,夜里虽说是冷哈哈的,但白日太阳一出来,地里便如烙铁般热腾腾的,谁也不想赶在这时辰干苦力活,纷纷都躲在树荫里乘凉。 难得偷闲,谢见君斜靠在树下闭着眼假寐,满崽和云胡蹲坐在离他两步远的小石板上,俩人闷着头看一行行途径而过的蚂蚁,搬着他们方才吃漏嘴掉落的饼皮子,慢吞吞地往窝里去,一整个悠闲惬意,连打跟前匆匆走过的农户都不免生出一丝艳羡。 不知歇息了多久,冷不丁,不远处传来急促的呼救声,谢见君打了个激灵,迷迷瞪瞪地睁开眼,满崽和云胡也被吓了一跳,三人齐齐抬头,循声望去。 “是福生哥!”满崽反应极快,起身垫着脚尖,扶着树干艰难地往福生那会儿来时的方向瞅。 一听可能是福生,谢见君登时起身,嘱咐云胡看顾好满崽,自己则顺着呼救声快步而去。 福生家的田地离着有一段距离,待他赶到时,已有好些人闻声而来,里三层外三层站得密密麻麻,他扒开人群钻进去,见福生用力地拍打着他娘的后背,时不时还捋顺两下,福生娘脸颊憋得酱紫,张着口不停得干呕着,身子止不住发抖,隐隐有翻白眼之势。 “福生哥,婶子这是怎么了?”,谢见君急切上前问道。 “我娘吃了个栗子,怕是卡住嗓子了,这会儿喘不动气,还吐不出来。”福生眉头紧皱,心急如焚,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 “福生哥,你先别着急,让我来试试。”谢见君拍拍福生的肩膀,温声安抚道。说完,他前腿半弓,后脚用力蹬住地面,将福生娘扶起来,并让其身子微微前倾,然后双臂分别从她两边腋下穿过,环抱住她。 “哎呦,谢家傻子,你可别乱来,还是让福生去找村里大夫过来瞧瞧吧,”围观的农户不知谢见君是要干什么,又觉得眼下他抱着福生娘的举动,实在是不妥帖,鸡一嘴鸭一嘴的劝阻起来。 谢见君不予理会,这憋气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就能要人命,若是什么都不做,等村里大夫来了,没准福生娘都要蹬腿了,况且,前世时,因着见宁实在顽皮又爱折腾,为了保护他,自己习得不少急救之法。 眼下情形,他顾不得礼数,循着脑海中海姆立克急救法的操作手法,他左手紧握住拳头,右手交叠,攥住左手的手腕,使得左拳的虎口处得以贴在福生娘的上腹部位置,形成“合围”之势。继而用力地收紧手臂,猛烈地按压着她的腹部。 福生娘干呕地愈发厉害,涎水顺着嘴角淌落到他的衣服上,黏黏嗒嗒的,旁个人见了,害怕涎水蹭到自己身上,都下意识地往身后退了两步,谢见君却权当没见着,眼神清透,不见半分的嫌恶之意。 他手里按压的动作未停,连着五六次,福生娘身子一躬,乍然“呕”地一声,从口中吐出大半个栗子,接着大口大口地喘起了粗气,方才青紫的脸色也跟着缓和了过来。 谢见君松了口气,可算是吐出来了,他放开桎梏,往旁边挪了挪步子,“婶子,可是没事儿了?” “哎...哎...”,福生娘稍稍喘匀了气,手抚在胸口处,摇了摇头,“哎呦,憋死我了,险些都要去见福生他爹了。” “娘!娘!你咋样了?”,福生踉跄着上前给他娘顺了顺气。刚刚那一幕可把他给吓坏了,这会儿说话都磕磕绊绊地不利索。 “无事无事,方才就是想咳嗽了一声罢了,没想到自个儿把栗子吸进去了。”福生娘面色恢复如常,说起话来也顺畅多了。 福生这才放下心来,转头“噗通”跪在地上,“见君,谢谢你救我娘一命!”,说罢,弯腰就要给谢见君磕头。 “使不得,福生哥,你这是作甚!可是要折煞我!”谢见君避开福生行礼,硬将他从地上拉拽起来,不过恰好赶上而已,自己懂些急救的手法,哪里能承这样的情分。 福生为人本就憨实,又极重情义,得谢见君这般帮忙,心里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谢家的事儿,就是他的事儿,若是有需要自己的地方,必当竭尽全力。 众人见福生娘当真无碍,探究的目光都落在了谢见君身上,想着这小子啥时候还有这神通?就看他抱着福生娘颠儿两下罢了,这人就好了,可比村里大夫都要厉害上许多。 殊不知小小一事,自己就在村里人眼里大变样儿,谢见君心里还惦记着被他留在原地的云胡和满崽,匆匆地告别了福生和他娘,紧赶慢赶地往田地里走。 回来地里时,云胡正拿着镰刀在收豆子,满崽个头小,又没得什么力气,便提着小竹篮子跟在云胡身边,捡掉落在地上的黄豆。 见他回来,二人齐齐扔下手里的活儿,凑过来异口同声地问起方才的事儿,得知是福生娘吃栗子噎着了,现下已经好多了,满崽学着大人模样,拍拍自己胸脯,老神在在地嘀咕了两句,“幸好,幸好。” 谢见君被他逗笑,揉了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哄得他到一边儿玩去,还叮嘱他,莫要乱吃东西。 听福生娘没什么大碍,云胡也跟着放下心来,福生娘是村里少数对他表达过善意的人,帮他求仙婆办事儿,还给他菜饼子吃,是个顶顶好的人,他不希望她有事儿。 晚些, 收了一天豆子的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家,谢见君卸下身上挂着的麻绳,活动了活动酸痛的肩膀,这垛满了茎秆的板车比去时重多了,原是不好推,如今更加难,有云胡和满崽帮忙一路扶着,才将其费劲地推回了家中。 收下来的豆子需要脱粒,谢见君将码好的茎秆一捆捆地重新散开,铺满在院子里的平地上,高举着连枷,来来回回,不停地击打着干枯的茎秆。这连枷是由一柄长杆和一排平整的木条做成,平日里用来给豆麦脱粒,他从前仅仅是在历史书上见过,如今自己拿到手里用起来,顿觉新鲜得很。 但很快,他便没了那股子新鲜劲儿,只因连枷这农具,用起来实在费力又费时,一院子的茎秆,靠着他和云胡俩人忙活,还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呢,更何况,还有那十几亩的豆子没收呢。 正当他发愁时,院子外传来福生爽朗憨厚的声音,“见君兄弟,我来给你们帮忙了。” 8 第 8 章 福生赶着老黄牛进院,老黄牛身后拖着一青冈岩石磙,这石磙虽不足一米长,但坚硬敦实,两头固定的石洞似是两张大开的嘴,牢牢地咬住固定的木架,大黄牛在前面拉动着磙架,石磙在豆秆上层层压过。 谢见君也没闲着,同云胡拿着钉耙,跟在石磙后面,不停地翻滚着被压实的茎秆,这压完之后,还得一遍遍过筛,分离开豆子和豆皮豆秆,等忙活完,天色渐晚。 本要留福生在家吃顿便饭,想着他过来这一趟,可算是帮了大忙了。奈何谢见君刚张口,福生就火急火燎地说要回去陪他娘,接过云胡递上的白开水,猛灌了两口,赶着大黄牛就离开了。 谢见君将他送出院外,目送他一直没了人影才返回院子。 灶房里,云胡半趴在地上,杵着烧火棍儿正在倒腾炉子。 “需要我帮忙吗?”,谢见君挽起衣袖,抬步跨进灶房。 “不、不用、我把炉、炉子烧起来,烤烤这屋里、潮气。”,云胡回过身来,衣服上沾满了乌漆漆的锅灰,连脸上都蹭得跟小花猫似的。 入秋泛秋潮,屋子里总是潮乎乎的,墙角处生了绿霉,他们夜里盖着的被子,摸上去都是湿津津沉甸甸的,仿佛一拧,便能攥出水来。往常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生起炉子,好祛祛屋中的潮气,云胡做惯了这活儿,倒也没觉得有什么费劲的。 他见谢见君上前,怕锅灰弄脏他的衣服,连连摆手道,“不、不麻烦的。”,说完,自己三下五下,擦着火石,把炉子燃了起来,没多时,屋里就生出了暖意。 白日里的闷热悉数散去,这会儿不冷不热地正当好。 忙忙碌碌一整日,这会儿乍然闲下来,谢见君还有些不习惯,云胡不用他帮忙,他也没离开,只四处寻了个小矮凳,蹲坐在灶台前,炉中火苗燃得旺盛,劈啪作响,烤得浑身都热烘烘的,他搓了搓脸颊,脑袋里蓦然蹦出个新鲜的念头。 “云胡,你想不想吃烤红薯?”他拿着烧火棍儿扒拉着焦黑的木炭,装作不经意地问起。 云胡呆呆一怔,慢吞吞地点了点头,小声地道了句“好”。总归谢见君无论提什么,他都不会说个“不”字,还帮忙从窖里翻出上个月他和芸娘收的红薯。 谢见君挑了几块个头相差不大的红薯,将它们放在烧火后未燃尽的炭灰里,用冒着点点拉拉火星子的炭灰捂盖住。 满崽适时探出个脑袋,扒着灶房的门框,眼巴巴地看着谢见君将红薯埋进木炭堆里,“阿兄,你这是做什么吃食呢!” “小馋鬼,明知故问。”谢见君笑着打趣道。 被自家阿兄毫不留情地“戳穿”,满崽难为情地笑了笑,“蹬蹬蹬”地跑进灶房里,一整个扑到谢见君后背上,双手搂住他的脖颈,黏黏糊糊地挂在他身上不撒手。 谢见君双手背在身后,托住他的小屁股,起身原地转了两圈。满崽趴伏在他坚实的后背上,随着他身体的转动,眼前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一般转瞬即变,他兴奋地大呼,“飞!飞起来了!阿兄,再转两圈!再转两圈!” 哄孩子这事儿,谢见君一向是信手拈来,眼下见满崽这般开心,便兜着他,围着院子小跑了两圈,满崽的欢呼声把隔壁邻居家的小石头都唤了出来,小石头哭闹着让他爹也背着他飞飞,屁股上挨了他爹俩鞋底子后才作罢,红着眼圈,呆愣愣地望向满崽,眼神中盈满了艳羡。 云胡侧倚在灶房的门框上,安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明明院子里被举高高被逗乐的人不是他,他却莫名地也跟着高兴起来。上一次像现在这般高兴,还是谢见君答应他留下的时候,掰着指头算算,左右才只有几日光景,但他觉得,那些挨打挨骂的日子,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火炉中冒起涔涔的热气,细密的白雾中沁着红薯丝丝的香甜,勾得人口水直流。 “阿兄!阿兄!红薯烤好了吗?”,满崽蹙着鼻子使劲地嗅了两口,急不可耐地吆喝起来。 谢见君心算了算,约摸着也有半个时辰了,他找来一根烧火棍儿,挑开盖在红薯上的木炭,红薯表皮烘烤得乌黑,捏上去稍稍发硬。 他拿起一块,忍着滚烫的热意,从中间掰成两半,内里瓤肉金灿灿的,漾着甜丝丝的热气。小心地吹了吹,他递送到满崽嘴边。这小家伙嘴张得老大,“吭哧”一口,“嘶哈嘶哈”地倒吸了好几口凉气,才把那红薯咬碎了咽进肚里,末了,一双杏眸弯成了月牙,“阿兄,好甜!” 他轻笑着给他擦去嘴边乌漆漆的炭灰,余光中瞥见比他们早先进来的云胡,正偷偷地瞄着他手上热腾腾的红薯,只一会儿就别开视线,装作无事地擦擦这里,又抹抹那里,自以为趁他们没注意时,目光又悄默声地绕回到红薯上来, 谢见君眉眼微微弯了弯,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他从碳堆里翻出一块烤得焦脆的红薯,冲缩在角落里的人招招手,“云胡,窝在那儿作甚?过来吃红薯了。” 云胡默默地咽了口唾沫,他本也是馋嘴,只是知道自己馋也没用,从前未出嫁时,他娘就不许他贪食,平日里饭桌上多夹一筷子菜,立时就要被骂没出息,久而久之,他便不敢再思量了。 没成想,现如今,有了什么吃食,自己也成了被惦记的那一个,他心中欢喜不已,小步挪到谢见君身边,低低地道了声“谢谢”,才接过他手里热腾腾的红薯,剥去红薯焦黑的外皮,草草地吹了两下,接着一口咬下去,饱满的甜润顺着瓤肉丝丝的纹理滑入口中,将秋日里清冷的凉意驱散,连小腹里都被炙烤得暖烘烘的。 投喂完这一大一小只,碳火堆里的红薯已然没有先前那般滚烫了,谢见君得空挑出一块来,揭了皮,细细品起来。 微凉的红薯口感愈发甜腻,最外层的瓤肉略微有些焦脆,内里却软糯绵柔,像极了小时候在田地里裹着泥土焖烤出来的香甜味道。 一不留神,三人都吃了不少。 咽下嘴里的最后一块,满崽摇摇晃晃地起身,餍足地拍拍自己溜圆的小肚子,“要撑死了,肚皮都要给撑破了。”,脸颊被红薯的外皮蹭得一块黑,一块黄的,活脱脱像只花了脸的小猫。 谢见君濡湿了手巾,给他抹干净脸。这烤红薯虽然好吃,但也不能贪食,吃多了夜里指定得不舒服。 ———— 大抵是填饱了肚子,有了精神头,谢见君琢磨起烙饼的事儿了,晌午那会儿,他同云胡提出赶明儿要烙饼,并非只是说说而已。 家中清贫,他是晓得的,但总是吃这红薯喝那米粒儿都数得过来的清淡米粥,这身体恐怕早早地就垮了,加之,三人又都是单薄的身子板,也得做些别的吃食添补添补。 他从面缸子里挖出一小碗白面,混在杂面里,加水揉搓成几个面剂子,擀平,贴在锅沿儿边上,时不时翻动两下。 云胡照顾着满崽洗漱歇下后,打眼瞅着灶房里还亮着光,走近才看见谢见君正站在灶台前,忙活着烙饼子,时常还捶捶自己的肩膀,看上去有些疲累。 他轻手轻脚地迈进灶房,想趁这会儿功夫拌些小酱菜,以便于明日带去田地里,烙饼卷着吃。 “怎么不去歇着?”谢见君手背到身后捏了两把酸胀的肩膀,听着奚奚索索的有人进屋的动静,他强忍着肩背的不适,扭头看向本该去休息,但又去而复返的云胡,语气温和地问道。 “满崽睡、睡着了、我、我来做、酱菜。”云胡磕磕巴巴道,将碗中的青绿展给谢见君看。尽管收了一天豆子,他这会儿累得腰杆子都挺不直,但眼看着谢见君还在烙饼,他不敢先行去歇息,生怕自己笨手笨脚,又没有眼力见儿,遭了嫌弃,被骂作懒惰无用。 “辛苦你了。”,谢见君没得再赶他去休息,知道以这小少年胆小怯懦的性子恐怕自己不上炕,他是也不敢去睡的,遂加快了手中翻饼的动作。 待将明日的吃食做出来,夜色已浓,姣姣月光如同银河倾泻在阡陌间,点点星芒,宛若那萤火之光,点缀在漆黑的夜幕中。四周围一片寂静暗沉,只余着灶房的一小束微弱的暖光,灼灼闪烁。 谢见君将烙得酥脆金黄的饼子盛到盘里,数了数个数,盘算着明日起早,就着米粥和云胡腌制的酱菜,将早饭对付过去,余下的饼子便都带去地里当晌午饭吃。 他揉了揉被麻绳磨得酸痛的肩膀,长长地吁了口气,歪头瞥向坐在灶台前,困得不停打哈欠的云胡,心里有些好笑,他上前轻推了推他,将人唤起来,不小心扯到肩背上的伤处,禁不住蹙了蹙眉头。 云胡见他一整晚都在不停地揉着自己肩膀,想来定是那麻绳太过粗糙。赶着谢见君歇下后,他又悄没声地从炕头上爬起来,借着院里柔和的月光,摸黑将那磨人的麻绳外缝上了一圈布条,忙完,才垫着脚尖回屋歇下。 翌日, 院里的鸡刚打过第一遍鸣,谢见君就醒了。他常年跑步健身,早就习惯了早起,哪怕是昨日累得够呛,今日也准时准点地睁开眼。他身子稍稍一动,睡在一侧的云胡便跟着坐起身来,睡眼惺忪,连神思还是呆滞的,却不肯听谢见君的,再睡一会儿。 俩人简单洗漱后,一个剁食喂院里的鸡鸭,一个去灶房里生火煮米粥,互不相涉,但又十分默契。 等到满崽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时,灶房里炊烟袅袅,院中刚吃过食儿的鸡鸭正懒洋洋地遛弯捉虫。 吃过早饭,谢见君照例是推着板车,准备去地里,却不知何时,套在肩膀处的麻绳上裹着一层厚厚的绒布垫子,他下意识地看向云胡,意外撞上他正局促地偷瞄自己的反应。二人视线相碰,云胡飞快地垂下脑袋,揉搓衣角的指节微微泛白。 谢见君微微躬身,目光同少年齐平,他略一歪头,眉眼间映着温柔的笑意,“云胡,麻烦你了。”,方才他还在担忧自己肩膀磨破了一层油皮,等会儿推车定要疼了,没想到云胡竟是这般细心。 许是第一次听着旁个人向自己道谢,云胡一怔,腼腆地点点头,脸颊上绽开一抹浅浅的笑,他暗暗自喜,想来自己如今并非像他娘所说那般无用拖累,他也是能帮得上忙了。 9 第 9 章 老谢家满打满算地也就只有二十亩田地,相比较其他家,可谓是芝麻绿豆大点,这还是当年谢三分家时,硬从家里要来的,否则照着他娘那偏心眼的脾性,随便给几匹破布,几兜子粮食就能把他们一家子给撵出来。 分家单过后,谢三便是靠着这二十亩田地,养活着一家几口人,早些年,日子还算说得过去,不比旁个人家富余,但吃饱穿暖不成问题。可自打他走后,芸娘一个寡妇带着俩孩子,过得就别提多艰难了,田地照顾不过来,地里头种的豆子,都稀稀疏疏的,比着隔壁郁郁葱葱,苗挨苗的,瞧着就磕碜。哪怕是今年迎了云胡进门,也没能照看好。 正是因着这般,别户人家要收大半个月的豆子,谢见君七八天就忙完了。赶着后面那几天,福生拉拔完自家的,便赶着老黄牛拖着石磙来给他们脱粒。 过筛的黄豆要摊在院子里晒干才能装起来,往年都是里长谢礼去寻了镇上的小贩,赶着车一道儿过来收,今年亦是如此,家家户户只需得存放好,等着小贩上门,他们再拉去打麦场一一过称,结算银钱,但每家从里长那儿分到的份额有限,小贩收不走的,他们便要自己背去镇子上售卖,或是去换些旁个东西回来。 ———— 收完了豆子,天气愈发凉了下来,等不及歇上两天,福水村又忙忙碌碌地开始下麦子。 这麦种子是今年春收时特意存下的,那会儿云胡已经进门,收完了地里的春麦子,他和芸娘挑着穗子粗大饱满的,割下来,拿秸秆扎成把,竖立在打麦场上,待被太阳晒到干松松的时候,才拿连枷打下来,挨个捡去其中那些空瘪的麦粒,拿艾草扎起来贮藏在地窖里。 临着下种子的大半月,云胡踩着矮梯子下地窖里把种子翻出来,用水淘洗了好几遍,将漂浮着的秕子淘去,赶着天儿好,日头最盛的时候,铺在笸箩上,放院儿里晒干,等着把田地耕得松和了再种。 谢见君也没闲着,他拉着犁在地里来来回回地开出犁道来,又借了福生家的老黄牛,拖着镪,沿着他开好的犁道,均匀地下小麦种子。这镪中间的小斗里装满了云胡挑拣出来的麦种,斗底开了钻好的梅花眼,小斗伴随着老黄牛的行进轻轻摇动,麦种自顺着小斗底部的梅花眼,正正好漏在犁道上。 福生赶着牛走得飞快,麦种下得又密又紧,待种子都下完后,他又拖着两个小石磙,帮着谢见君,将覆盖在麦种上的土压结实,这土压紧了,麦种子才能发芽。 这小麦,打理起来也是轻松些,谢见君听福生说,头着年前时候,来地里上一次冻水,转过年来,上一次二水,套种玉米前后再浇上两次水,平日里勤去锄锄草,赶着明年年中便可成熟了。 麦种子一种下,年前田地里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农活了。谢见君跟着福生忙活了一个来月,可算是能喘口气了。 村里人没有农闲这一说,种地一门行当,说白了就是靠天吃饭,老天爷爷行行好时,大伙儿还有个丰收年,到年底给官老爷交税,脸上都能乐乐呵呵的,若赶上收成不好,家里壮汉便都出去打零工贴补家用,没人会闲在家里坐吃山空。 这会儿正好是栗子成熟的季节,家里没活,村里人就结伴去后山碰碰运气。 满崽早早就惦记起后山的栗子,晓得谢见君和云胡忙着种麦子,抽不出身来,就一直懂事地不曾在他们面前提过,还是谢见君去山上砍柴,碰见小石头他娘同村里几个婶子,挎着竹篮在林间捡栗子,才顺嘴说挑着闲空也去捡些栗子回来。 这栗子生吃脆甜,煮熟了绵糯,晾晒干了放在阴凉透风的地方还能留到大冬天,介时年节时杀只鸡来,混着栗子,炖上一锅鲜香的鸡汤,一家人打打牙祭开个荤,这一年也不算白干。 一听说明日要去捡栗子,头着前一天的晚上,满崽兴奋地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揪揪谢见君的耳朵,一会儿摸索摸索云胡的头发。 云胡原是没睡熟,被满崽一闹腾便醒了,担心把睡着的谢见君给吵起来,他身子往一旁挪了挪,将满崽搂进怀里,一面轻拍着他的后背,一面小声地哼着安眠的歌,哄他入睡。 这曲子还是幼时听他娘唱给弟弟的,那会儿他娘便是如他这般,将弟弟搂在怀里,轻轻地哼唱着,他羡慕极了,那是他长到这么大,从未得到过的温情。 谢见君早在满崽摸他耳垂时就醒了,想着不理这小家伙,折腾累了自然也就睡去了,眼下侧耳听着云胡在浅浅低唱,语调清润温糯,像早春破冰的溪涧,缓缓荡至他耳畔,他心头一软,不由得勾了勾唇,神思渐沉。 翌日, 谢见君醒来时已将近巳时,昨夜听着云胡哼唱,不知何时睡过去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歪头瞧瞧身侧的俩人还睡得正沉,伸手给他俩掖了掖被角,才轻手轻脚地翻身下炕。 起早林间薄雾还未散去,朦朦胧胧只见远山轮廓,金灿灿的阳光自东边漫上来,撒下一片金黄和暖意。 谢见君混着秕谷子和野豌豆,拌了喂院子里的鸡,又给鸡窝里重新铺上干草,这天儿冷了,夜里它们扎堆窝在一起也暖和些。 忙完这些,正准备去灶房做早饭,云胡着急忙慌地从屋里出来,头发松散在肩头上,还未扎利落,连外衫都系错了扣,下最后一节台阶时,若不是谢见君眼疾手快,他一准得摔趴在地上。 “莫急莫急。”谢见君托着劲儿,把他身子扶正。 云胡忙将自己头发和衣服整理好,没想自己能醒得这般晚,睁眼时,一旁的被窝都凉了,他慌手慌脚地往身上套衣服,下台阶竟还冒冒失失地踩空,险些摔了一跤,怕是要让谢见君看了笑话去。 “我、我起晚了。”,他颤颤地替自己找补道,惴惴不安的眼神不自觉地看向谢见君。 “今个儿没什么要紧事儿,多睡些也无妨,什么时候收拾好,咱们再去便是,赶着太阳落山前回来就行。”,谢见君轻声安抚他道。 云胡讷讷地点点头,将散乱的头发随意高高束起,“我、我去、做饭。”,说罢,他缩着肩膀,小步绕过谢见君,一头钻进了灶房。 等到三人一道儿上山,已是巳时三刻,走时他们带了些酱菜和几个杂面馒头,背着水囊,想着晌午饭就在山上对付对付,谢见君身后的竹篓里还装着火钳和撬棍,这都是捡栗子要用的。 一路上碰着村里好些人,他们来得晚,起早上山的人家,这会儿都陆陆续续地往山下走了,身后的背篓都沉甸甸的,一瞧就是收获颇丰。 自打谢见君“不傻了”以后,跟村里人也熟络起来,迎面碰上点点头也算是打过招呼了。 满崽一进山就来了精神头,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半大小子漫山林间地乱跑,谢见君唤了几次没喊回来,便索性随他去了,都是同村里一道儿长起来的孩子,彼此之间都相熟。再说了,这后山林子,满崽比他要熟悉得多,兹要是不磕着碰着就好。 他同云胡,俩人一前一后,一面走,一面拿着撬棍探着树丛里,栗子都被村里人捡走许多,加之临着入冬,还有松鼠们忙着储粮,留给他们的就不多了,这寻了有一会儿了,找到的栗子连竹篓底都没盖过来。 谢见君从草堆里扒拉出一簇,他踩着毛栗子的外壳,两脚微微用力,干瘪枯黄的外壳立时向两边一裂开,漏出里面油亮棕红的栗子,再拿着火钳夹出来丢在身后的竹篓里。毛栗子外壳上布满尖利的毛刺,即便是成熟之后,也扎人得很,故而大家伙儿都是用脚踩。 云胡跟在他身后,摸了不少的山菜和菌子,家里地窖里收了几个南瓜,回去可以拌着山菜和菌子,蒸南瓜包子,甜甜糯糯的,大人小孩都喜欢吃。 捡了大半日,眼见着过了晌午头,谢见君垫垫竹篓里的小半筐,寻思这也够吃一段时日了,便想着回去算了,晚些日头落了,这林子里暗下来,下山的路不好走。 正准备将不知疯玩到哪儿去的满崽唤回来,谢见君直觉衣角被扯了扯,他歪头看向云胡,眼神里写满了疑惑。 “能、能不能再、再捡一些。”云胡结结巴巴地嗫嚅道,声音小得同蚊子哼哼似的,他手指紧搓着衣角,脑袋几乎垂到尘埃里,“我想等、等晾干了、去镇子上、换鸡蛋的时候、一起卖了去、”,短短的一句话,他似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气。 谢见君晓得他也在担心家里没钱的事儿,见他难得跟自己主动开口,当下就应允了,林子外围的栗子都捡得差不多了,他们便往深处走了走,好在这会儿山上人多,也不算太孤寂。 “福生哥说,他们农闲时都在村子里寻些盖房子的杂活儿,工钱是一日一结,若是有合适的零活,他便来叫着我一起去”,谢见君斟酌着同云胡开口道。地里没活,他不能在家里闲着,总得找些旁个赚钱的路。“你若是在家呆闷得慌,就带着满崽去镇子上转转,我听福生哥说镇子上卖的糖葫芦甜得很,你们也去买来尝尝。” 云胡安静地听着,末了,低低地道了声“好”,尾梢莫名浸着几分欣喜,说不清道不明什么由头,但他偏偏打心底里高兴,或许是因为还没吃到嘴里的糖葫芦,或许是因为他说的话,头次有了回应,亦或许是其他不知名的东西。 10 第 10 章 这边,一起疯玩的孩子被家里人陆陆续续提着耳朵,拎走了。 林子里捡毛栗子的农户见满崽红着眼圈,一脸倔强地闷着头往回走,伸手将人拦下,好心关切地询问一二。 满崽紧抿着唇,一言不发,谁问他都不肯说话,一直寻着云胡和谢见君,他嘴一瘪,豆大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砸下来,“阿兄,疼”,声音浸着浓浓的哭腔。 “哎呦,我们满崽这是怎么了?”,谢见君半蹲下,身子与满崽齐平。他将人搂进怀里,接过云胡递过来的手巾,边给他擦眼泪,边低声哄他道。这孩子甚少掉金豆豆,穿来一个月多,也堪堪见他哭过两次,眼下这长长的睫毛上缀满了莹白的泪珠,似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忍不住让人心生怜爱之情。 满崽抽抽搭搭地将手指展给自家阿兄看,他扒拉毛栗子外壳时,被尖刺扎破了手指,这会儿正疼着呢。 谢见君握住他的手指,轻揉了揉,顺着他的伤口,小心地吹了两口气,软声道,“可还疼吗?” 满崽张了张口,正欲回答,冷不丁嘴里塞进来一剥了皮的生栗子,他下意识咯吱咯吱地嚼起来,生栗子脆甜脆甜的,尝着甜头,小家伙破涕而笑。 云胡又剥了几个,一股脑地塞到他手里。他同满崽相处了大半年,最晓得怎么哄他高兴。果不其然,有了甜栗子,方才被扎破手的不悦瞬间就被满崽抛之脑后了,嘴里塞得满当当的,两颊都鼓起来了,像极了屯粮的小仓鼠。 谢见君不由得失笑,他起身搂住满崽,将人一整个稳稳地托抱起来,满崽虽说已有五岁年纪,但身子瘦弱,个头也不高,那点重量对他来说根本不算是累赘,还没他身后的背篓沉呢。 云胡伸手想要去接过他背着的竹篓,被谢见君一个侧身躲过,这沿途又是挖山菜又是摸菌子,云胡的竹篓不算轻快,就他这风一吹就能刮倒的小身板,再添一个背篓,可不得把他压坏了。 三人亦步亦趋地下山。 林间日头渐沉,结伴而来的人家先后往山下走。 满崽趴伏在谢见君的肩头上,冲背着竹篓子,走在他们后面的大虎做鬼脸。村里没有“宠”孩子这一说,能提起镰刀的,都会被赶下地干活,哪怕力气小,干不了重活,去田地送送饭也能干的。大虎又是家里长子,即便是累得走不动道儿,也得硬撑着,哪还有抱着走的的待遇,被满崽气得脸涨得通红,但碍于大人的面子,也只得冲他挥挥拳头。 满崽撇撇嘴,他才不怕大虎呢,谁让大虎总是故意在他面前,笑话谢见君和云胡是傻子和结巴,逮着机会可不得好好气气他,见大虎恨得牙根痒痒,他心里一阵暗爽,冷不丁瞧着从山道上下来一人,他扯扯谢见君的发带,凑到他耳边,低声耳语道,“阿兄,云胡他娘。” 谢见君正同云胡商量着去镇子上扛大包的事儿,猛然间抬头,顺着满崽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妇人个子不高,瘦瘦巴巴的,一双倒三角眼,透着算计和精明,的确不是什么善茬。 一旁的云胡眼瞳猛然间剧烈地收缩,他脸色阵阵发白,手心里冒出细密的汗水,从前被打骂被磋磨的记忆缓缓爬上心头,他害怕得身子止不住地战栗,脚下更似是陷入沼泽生了根一般,僵死在原地。 好在他娘离他们还有些距离,又自始至终歪着脑袋同身侧的婆娘闲聊,没得注意到这边。 察觉到身边人汹涌的惧意,谢见君果断地拉起云胡的手,不动声色地将他往自己身侧扯了扯,借着身形的掩护,三人快走几步,趁着下山的人流,将他娘远远地甩在后面,很快便瞧不见人影。 ———— 一直回到了家里,云胡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进门连竹篓都没卸下,脸色青白地站在门口,惶惶然不知所措。 谢见君连着唤了好几声,云胡才木然地转过头来回望他,眼神中空无一物,好似丢了魂。他禁不住轻叹一声,想着这小少年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转念一想,又觉得也不怪他性子这么怯懦,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他冲着满崽招招手,走近,揉揉他肉肉的小耳垂,小声嘱咐他道,“满崽,云胡有些不舒服,你带他进屋里歇息一会儿吧。” 满崽本就担心云胡,头着回门时,云胡他娘嫌他带回去的东西少,跑来家里阴阳怪气,芸娘气极了,把气撒在云胡身上,狠狠地打了他一顿。 现下见云胡面色惨白,冷汗涟涟,他更是紧张,立时就拽起他的手,不由分说地将人拉进屋子里,强迫他躺下,还用手捂住他的眼睛,“云胡,快睡觉!快睡觉!” 云胡惶惶忽忽地躺下,本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成想,沾枕头没多久,就坠入了梦里,连晚饭都没吃上。 梦里,他回到了小时候,他实在馋极了,就偷偷吃了一块娘亲藏在柜子里留给弟弟的糖瓜,他娘发现后,将他关在漆黑的斗柜里,不许他出声,也不许他哭。他只记得棍子打在背上很疼,疼得他好几天都直不起背来,连走路都只能弓着身子,他娘骂他是赔钱货,丧门星,他害怕地哭喊起来,“娘,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知何时,沉在梦里的他被轻轻推醒。 他费力睁开哭得红肿的眼眸,本该睡了的人,这会儿侧卧在炕上,紧蹙着眉头,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云胡,是不是做噩梦了?” 不等他回神,谢见君抬袖,动作轻柔地洇净他眼角的泪珠,声音温润低醇,浸着一丝初醒时的沙哑,犹如隆冬里和煦的暖阳,融化了他此时心里所有的恐惧与不安。 11 第 11 章 云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脑袋沉沉地埋入臂弯之中,咬紧了袖口不敢搭话,他知道自己这是又犯那惹人嫌的癔症了。 谢见君也不逼问他,耐心地等他缓过神来。 “我、我去、牛棚睡。”等了好半天,才等来云胡的这一句话。 他神色微微一怔,蓦然想起满崽那日说,芸娘曾因为云胡夜里大喊大叫,大冷天的,就将他赶去了牛棚,心里酸酸涩涩的,不是个滋味。他一把拉住哆哆嗦嗦正要下炕的云胡,轻声道,“不用去,牛棚里四面露天,冷飕飕的,那不是能住人的地方。” 云胡愈发颤栗,整个人抱臂蜷缩在一起,他嘴唇紧抿着,鼻腔里酸的厉害,不让他去牛棚睡,他还能去哪儿,难不成要将他赶出去吗? 他顾不得其他,慌忙攥住谢见君的手,红着眼圈,磕磕巴巴地泫然欲泣“我、我、”,越是要紧的关头,他越是结巴起来,连话都说不利索。 谢见君稍稍皱了皱眉头,云胡小小一只,竟有这般大力气,他只觉骨头都被他攥得生疼。晓得云胡经年吃了不少苦,如今即便是日子过安稳了,那些歇斯底里的叱骂和渗入骨髓的疼痛依旧掩藏在他心底的最深处,稍稍一点波澜,便会令他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不安。 他拍拍云胡的手背,声音放得更轻,“哪儿也不用去,就在这儿睡,夜里如果做噩梦了,可以叫醒我,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打你了。” 云胡哽着喉咙,眼泪掉得更厉害了,他不确信地看了眼谢见君,许久才慢慢松开手。 谢见君见状,心里愈发堵得慌,仿若千斤重石坠在他心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动气,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身侧满崽哼哼唧唧,像是要醒,担心说话声吵醒满崽,他往云胡右侧挪了两步,想同他小声耳语。 刚凑近他右边耳侧,云胡好似受惊的小鹿,猛地扭过身来,冷不丁俩人面面相觑。 谢见君眸色一暗,当是以为云胡不喜自己同他离得太近,故而又挪了回去,气氛一时陷入尴尬的境地,二人相顾无言。 满崽翻了个身,咂摸咂摸嘴,“云胡,栗子好甜,我还想吃。” 谢见君“噗嗤”笑出声,打破了此时的窘迫,对上云胡懵懵懂懂的眼神,他手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低声道, “睡吧。” —————— 晨起,树林间鸟雀啁啾,朦朦胧胧的日影穿透荫绿,撒下一片铜钱大小的斑驳。 云胡踩着矮梯,从地窖里搬出来两个南瓜,今日无事,他盘算着蒸些南瓜包子,正好昨日从后山捡了菌子和山菜,洗净剁碎后,拌进馅儿里,拿来包包子最香不过了。 他将南瓜分切成小块,一并扔在笼屉里蒸熟,掏出来的南瓜子都铺在笸箩上,搬到太阳底下,想着晒干之后炒熟了,闲暇时还能当个解馋的零嘴吃。 谢见君就着热水,草草啃了个干馍馍后,便背着竹篓上山了,家里柴火所剩不多,云胡又要蒸包子,赶着天儿好,他得多捡些回来。 山路崎岖,野草横行,他提着斧头一路劈劈砍砍,等到了半山腰,衣衫早已是浸透了汗,寻了处平整的石头坐下,他随手卸下背后的竹篓,从里面掏出水囊,“咕咚咕咚”猛灌了好几口。 秋风凛凛,吹散身上的汗意,只坐了一小会,便觉得浑身泛起冷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裹紧外衫,起身继续往山上走。 越往林子里走,人烟愈发稀少,谢见君止了脚步,听云胡说,这林子深处常有猎户埋下的陷阱,稍有不慎就会踩中,轻则受点皮外伤,严重的,若是踩中了猎夹,被夹断腿都有可能,他自认没多好的眼力,就沿着林子外围,捡些轻快干爽的树枝,那些个粗壮的树干,他便拿手中的斧头将其劈砍成几块,一道儿塞进身后的竹篓里。 忙活了大半日,竹篓里填得满当当的,他摘了些甜滋滋的红果子,拿树叶包得严实实的,准备下山带给家里那两小只。 路上巧遇同样是背着竹篓的福生,福生说前些时候接了个活计,明日要去给村里老秀才许褚修屋子,正想问问他去不去,老秀才管一顿饭,光是工钱,一人就给五十文呢。 谢见君想也不想就应下了,有这等赚钱的机会,他哪里肯错过?当即就约定好碰头的时辰,只待明日起早,福生来寻他,带他一同过去。 二人结伴下山,闲聊时谈起明日要去做工的人家,福生说,那老秀才许褚并非福水村人,是前些年才迁过来的,听说许褚年少成名,十五岁就考取秀才,只可惜苦读多年未曾中举,心灰意冷下就搬来这儿,办了个小学堂,平日里教孩子们读些书,识几个大字。家里稍稍富裕的人家,给老秀才交上点束脩,便能把孩子送来他这儿开蒙。 谢见君入了心,想着满崽已经五岁,过段时日,手里有了银钱,也送他去老秀才那里,哪怕律法规定哥儿和女子不得考取功名,识得些字也是好的。 这般盘算着,转眼就入了家门口。 院儿里静悄悄的,老母鸡们都窝在鸡窝里抱团取暖,昨日从后山捡来的栗子,一个个油亮亮的,铺在笸箩上,溢着清甜的香气。 谢见君推开院门,被迎面小跑过来的人,给抱了个满怀,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才稳住身形,垂眸看向挂在自己身上的满崽,小家伙举着澄黄的南瓜包子,献宝似的举到他面前,“阿兄,你看,南瓜包子!云胡做的南瓜包子好吃!” “是嘛?”谢见君单手将他托抱起来,借着他的手咬了一口,这包子圆鼓鼓的,外皮擀得薄,虽用的是略粗些的杂面,但掺入了南瓜的柔软和香甜,一口咬开,热腾腾的油香,裹着山菜和菌子的鲜嫩翻涌开来,被几个干馍馍“折磨”过的脾胃,这会儿敲锣打鼓叫嚣起来,他三口两口将一整个包子吃下肚,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 云胡端着竹屉从灶房里出来,见他身上背着满满的柴火,慌忙将竹屉往旁边一放,便要上前来接他背后的竹篓。 “不妨事。”谢见君轻笑着推脱,顺口夸赞道,“你这南瓜包子的确好吃。” 云胡微微一怔,嘴角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转瞬即逝。不过一句简单的称赞罢了,他打心底却欢喜得很,他端起竹屉,嗫喏着小声道,“你、你今天累了、快些进屋、趁热、趁热吃。” “哎,”谢见君应了声,稍稍梳洗了下。待进了堂屋,满崽早已是等不及了,拉着他赶忙坐下,还给他塞了个大包子。云胡拌了点爽脆的萝卜酱菜,就着甜腻腻的南瓜包子,吃起来,很是爽口。 趁着吃饭的功夫,谢见君说起明日福生喊他一道儿去给老秀才许褚修屋子的事儿,只嘱咐云胡中午不必给他留饭,晚些结了工钱,他去孙屠户那儿割点肉回来炖菜吃。 云胡讷讷地点头,谢见君说什么便是什么,他一向没有异议,不过能有肉吃,他对明日难免生出了几分期盼。 三人就着萝卜酱菜,将一竹屉的南瓜包子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后,谢见君倚靠在炕上歇息,忙活了一整日,也就这会儿能落下点闲空,他瞧着云胡坐在案几前缝补外衫,略带薄茧的手指麻利地擎着针线,在衣裳里来回穿梭,破漏的补丁口,落下一处处细密的阵脚。 许是察觉到有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云胡惶惶然抬眸,烛光摇曳,映照在他的脸颊上,撒下一片昏黄的暖意。 谢见君不着痕迹地敛回目光,整了整并不杂乱的被角,有些心虚道,“天晚了,明日再弄也好。” 云胡无措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外衫,今个儿在院里劈柴,把外衫上刮了个口子,他闲着无事,便想将衣服缝补起来,眼下听谢见君这般说,还当是以为他嫌自己点灯,忙说道,“这、这就好了。” 谢见君点点头,从斗柜里翻出把剪刀来,剪去烧长分叉的烛芯,屋里愈发光亮了起来,他将烛台往云胡跟前推了推,“夜里昏暗,熬眼睛,你也好看得清楚些。”。 “哎。”云胡神色怔了怔,回来神来,替自己找补道,“不妨事的,我眼神好。”话虽是这般说着,但如今能被人关切的滋味可真真是好。 12 第 12 章 老秀才许褚住在福水村南边的一处小院儿,年逾半百,膝下却无一子女,平日里日子过得潦草,家中的小屋的屋顶被今年连绵几场暴雨冲塌了,一直拖到深秋,眼见着天儿愈发冷了,他才寻人来重新修缮。 谢见君到时,已经有几个汉子在忙活着,都是一个村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人家,谈不上有多熟稔,只堪堪有些眼熟,但都叫不上名字来。许是福生先前便同他们提过,见他过来,几人也只是点点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晓得他没做过什么砌砖铺顶的活计,分给他的,皆是些搬运东西的杂活儿,虽费点力气,但好在老秀才结算工钱,是按人头来的,谢见君倒也算不上吃亏。 小屋地方不算大,两三个人同时进去,便转不身子来,里面拿油纸布盖得严实,揭开来是堆放得满满当当的书册,老秀才在前面学堂教孩子们背书,抽不出空来,便嘱咐他们将这些书轻拿轻放,若是磕破了封皮,或者散了页,便要扣他们的工钱。 “穷讲究。”一魁岸汉子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小声抱怨道。 “可不,就是一穷酸秀才,识几个大字罢了。”,一旁的壮汉接了话茬,将书箱从小屋里搬了出来,重重地扔在地上。书箱年岁久了,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立时便往四下散开来,珍藏的书册争先恐后地向外涌。 谢见君蹙了蹙眉头,将散落在地的书挨个拾起,拍去封皮上沾染的灰尘,重新放回书箱封好,再往外搬书时,动作越发小心翼翼。 “啧啧,瞧他那股子仔细劲儿,不知道的,还当是自家的东西咧。”蹲坐在门口抽烟枪的汉子冲身旁的人努努嘴,嘲讽之意溢于言表。 “干活去干活去,搁这儿耍什么清闲?”脑袋上招来福生一记不满的巴掌,汉子缩了缩肩膀,猛嘬两口旱烟,起身搭架子去了。 谢见君自然也听到这番话,他本不甚在意,没成想福生竟会替他出头,当下便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福生这人心善又讲义气,今个儿若不是他搭线拉活儿,自己恐怕这会儿还满头热,到处寻摸赚钱的门路呢,故而,被这般揶揄,他也没吱声,不想让福生夹在中间为难。 从小屋搬出来的书箱又乱又杂,三三两两地堆放在一起,毫无章法,谢见君将书箱摆放整齐,并将其依次清点好,想着整理到纸上,待老秀才下课回来,好交于他分辨。许久不用毛笔写字,他有些手生,擎着毛笔在半空中虚描了几下,落笔便稳重多了。 “呐,见君,你这字儿写的可真好看!”福生不知何时凑到了他跟前,瞧着纸上隽永俊秀的几行小字,禁不住出声夸赞道。 “幼时我爹曾教过我一点,闲来无事,随手写写。”谢见君打着马虎眼搪塞过去,谢三上过几年学,村里长辈都知道,算不得什么秘密,他这么说,也不会有人怀疑。 抽旱烟的壮汉打旁边过,他尚且还记恨着方才福生敲打他的那事儿,斜眼睨了一眼案桌上的纸,撇撇嘴,心里满是嘲弄,这会写字咋了?随便拉一毛头娃出来都会写,不照样是个傻子,能管个屁用?他肩扛着两根粗壮的木头,故意在谢见君跟前晃了晃,炫耀着自己这一身结实力气。 谢见君又何尝看不出来?只不过自己是来赚钱的,并非同旁人争强好胜的,他低声笑了笑,退开半步,给壮汉让开路,顺手将写好的纸张拿镇纸压住,只待晾干后交给老秀才过目。 壮汉自觉无趣,就歇了挤兑他的心思,抬手招呼福生和其他人,准备用木头先给小屋的屋顶搭个横梁出来,等会儿将搬来的稻草捆扎起来,盖在横梁上,拿黄泥夯实,这活儿就算是结了。 晚些,孩子们散了课,老秀才一头扎进灶房里,依着接活时谈好的,除去一人五十文工钱,他还得管这些人一顿晌午饭,没多时便端着竹屉出来,唤几人过来吃饭。 闻声,众人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陆陆续续地从架子上跳下来,谢见君将手中的这一捆稻草扎结实,往屋檐下一搭,搓搓手上的泥灰,打水缸里舀出些水来,仔仔细细地净了手,连带着择了择身上的稻草枝子,里里外外都拾掇干净了,才接过老秀才许褚递来的碗。 许褚自个儿日子过得糙,这饭菜做得也凑活,几块玉米饼子配一小碗青绿,就是一顿晌午饭了,好在菜里还有几片腊肉,大家伙儿没挑剔,大喇喇地随处一坐,捧着碗“呼噜呼噜”地大吃起来。 谢见君也饿坏了,老秀才烙的这玉米饼子干糙拉嗓子,他要了碗热水,就着水,泡软了才往下咽。许褚见他吃起饭来斯斯文文的,不似旁个人狼吞虎咽,心下有些另眼相看,又想起方才这人搬书册时动作轻手轻脚,如似珍宝,打心底不免生出了几分好感。 他提着水壶又给谢见君面前的杯中添满水,偏头瞧见案桌上,被镇纸压住的几张写满字的纸,暗道这是哪个无愣小子搁这儿糟践他的纸墨!冷着脸捞起抖了抖,展开来看,竟是一份详悉的明细,他怔在原地,且不论这明细如何,单看这字,圆浑流畅,运笔秀巧,便是出自不凡之人。 谢见君见他盯着那几张纸目不转睛,担心是自己多此一举,惹人生厌,忙不迭放下没吃完的碗,迎上前去,毕恭毕敬地解释道,“晚生怕把书箱混弄,误了先生的事儿,故而想着给先生抄记下来,此举若是冒犯到先生,还望先生海涵。” “这可都是你写的?”许褚出声询问他道,眼神中透露着浓浓的怀疑和猜念,一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子,能写出这么一手好字? “确实是晚生写的,幼时曾得先父指导一二,识得些字。”谢见君不紧不慢地回道,语气温良恭俭,谦卑有礼。 许褚心中好感更甚,抬手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多识些字总归是好的,有道是''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倘若能博个功名出来,也是好的。” “要这功名有啥用?读书读得再多,还不是连屋子都不会盖?啧..”抽旱烟的汉子到底是把自己的心里话倒豆子似的倒出来了。 许褚恨铁不成钢地睨了他一眼,“读书无用?那我给你出道题,你若是能答得上来,我便认可你说的!”,说罢,他捋了把自己花白的胡须,缓缓道来,“你且听好了,今有户高多于户广六尺八寸,两隅相去适一丈,问这户高和户广各为几何啊?” 壮汉蹲坐在石头上,双手捧着碗,嘴里叼着筷子,茫茫然地看向许褚,眼神中透着清澈的愚蠢,这...这老秀才说得什么东西? 其他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更是恍惚,甭说是解题了,他们连许褚的话都没听利落。 谢见君起了兴致,心里暗暗琢磨起来,这题听上去复杂,绕来绕去的,实则就是简单的勾股定理,搁现在,随便放给一个中学生,都能做得出来,他打了遍腹稿,随手抽过案桌上的纸,提笔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呈到老秀才面前,“先生,请过目。” 许褚接过他递来的纸,粗略地扫了一眼,猛地瞪大双眸,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方才所说之题出自于《九章算术》,他数次折于此,没成想,眼前这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解了出来。他按捺住震惊的心绪,怔怔地凝视着谢见君,半晌,才扯着嘴角笑了笑,“孺子可教也。” 如此,谢见君便知晓自己这是答对了,他抱拳回之一笑,从容地退回原处,继续吃着刚刚没吃完的玉米饼子。 抽旱烟的壮汉这会儿已然回过神来,但他想不明白谢见君明明就是个傻子而已,怎么还得了老秀才青眼?那许褚嘚吧嘚半天,说得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还有,这谢家傻子居然还会解题?但以他这性子,想破脑袋也不会琢磨清楚,遂安慰自己本就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儿,还是下地干活更适合他,这般,竟也把自己说服了。 ———— 吃过饭后,将余下的活儿草草一收尾,今个儿就算是忙完了,壮汉虽不会解题,但盖房子一把好手,许褚来来回回查看了几番,也没能挑出毛病来,痛痛快快结算了工钱。 谢见君握着刚到手的,还热乎着的铜板,既是欢喜,又觉得有几分心酸,他收拾好家伙什儿,跟着福生后面,准备往回走,不料,临着出门时,被许褚叫住。 他脚步一顿,不解地看向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只听得许褚谆谆道,“我瞧你这后生是个稀罕书的,然则识字,你且留一留,我送你几本书看。” 这...谢见君略一迟疑,想着这是老秀才一番心意,便同福生知会了一声。 待盖房子的几人都走远,许褚扯着他,不由分说地拉进里屋里,上来就开门见山道,“我看得出来,你同他们那几个粗鄙小子不一样。我知你娘亲去世,尚在孝期,不过三年孝期转瞬即逝,你可有心思到我这儿来读书,好考个功名?且不说光宗耀祖了,有这功名傍身,你的日子也要好过些的。” 13 第 13 章 回去路上,谢见君还在琢磨着老秀才刚刚的一番话。穿来这儿一个来月,赚钱的法子他琢磨了许多,但从未动过走仕途这个念头。 老秀才话糙理不糙,他这幅单薄的小身板儿,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裤兜里还穷得叮当响,满打满算,也就是脑子还好使一点,想要手里宽裕些,考个功名,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不然,单指望种这二十亩田地,赶上天灾人祸,他们一家三口都得饿肚子了。 一路上都在寻思这个,待他提着从孙屠户那儿割来的一小吊肉回家时,天光半黑,暮云蔼蔼,卷着徐徐的晚风,漫过苍翠群山,垂落一片暮色。村子里炊烟袅绕,灯影绰绰,弥漫着最是平常不过的烟火之气。 云胡正窝在灶房里煮米粥,柴火噼啪作响,烘烤得脸颊热乎乎的,他一面搅动着锅中“咕噜咕噜”冒小泡的米粥,一面时不时往门口方向张望。早上谢见君走时,说要买些猪肉回来,他早早地择洗净菌子,盛在竹篓里沥水,等着拿来炒肉片。 山菌子鲜香滑嫩,焯熟后更是没了那股子苦酸味儿,煸炒着焦黄的肉片混在其中,油滋滋亮汪汪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他还蒸了几个杂面馍馍,一直温在热锅里,这杂面馍馍,虽比不得白面精细,但吃起来也软和和,喷香喷香的。 院门“吱悠”一声,云胡忙不迭扔下手中的烧火棍儿,起身迎出门一看,果然是谢见君回来了,还提着他盼了一整日的肉。 “你、你回来了。”他局促地搓着衣角,脑袋垂得低低的。 “嗯,回来了。”谢见君将手中的肉递过去,卸下背后的竹篓,顺势放进小柴房里。见满崽并未像往常那般扑过来,他偏头看向堂屋,还没开口,云胡似是知道他想什么似的,磕磕绊绊地解释起来,“满崽下午、下午跟小山他们、出去玩了,回来就睡了,还、还没醒。” “平时就属这小家伙儿跑得快,今个儿有肉吃,还早早睡了...罢了,给他留出些来,咱们先吃。”,谢见君轻笑着挽起衣袖,准备进灶房给云胡帮忙。 “我、我来吧、你歇、歇着吧。”,云胡摇摇头,小声推脱道。谢见君忙到这会儿才回来,定然是累坏了,哪里好意思再麻烦他。再说了,他一个汉子,总在灶房里转悠,让旁个人知道了,会笑话他没出息的,他爹那会儿可是连灶房的门都不进,每每都是往炕头上一躺,喝着小酒,巴巴地等着饭菜上桌呢。 谢见君不晓得云胡的小心思,但他的确有些累了,盖房子虽没干什么重活,但里里外外,来来回回地搬运东西,也确实是耗体力。想着只是炒个肉片,灶房里大抵没啥费力的活,他应下云胡的话,打了盆热水,今个儿敲砖铺瓦的,沾了一身土,连衣裳上都罩着一层白蒙蒙的泥灰。 把衣裳换下来,又净了面,他进屋给熟睡的满崽掖了掖被角,斜倚在炕头的斗柜上,一闭眼的功夫,竟是睡过去了,冷不丁“咣”的一声,他迷迷瞪瞪地转醒,入眼是云胡惊慌失措的神情,许是磕到了哪里,他眉头紧锁,身子半弓着,“嘶哈嘶哈”地倒吸凉气。 “可是伤着了?”谢见君探身关切道。 “没、没事”云胡后退两步,瘸着腿掀开门帘钻了出去,不多时,又拿着碗筷回来。 谢见君见他走路还算是稳健,想来没什么大碍,便帮着将炕桌摆好,碗盘底儿垫了厚棉布垫子。 两人落座后,屋里只听着碗筷碰撞的“叮当”声,这山菌子炒肉,云胡在里面添了点海椒。海椒是前些日子刚从院里的小菜园子里摘的,他拿麻绳串起来,挂在屋檐下晾干,赶着吃的时候,就掰上一截,掐碎了拌在菜里,既提鲜味又下饭。 二人就着杂面馍馍,吃得满头大汗。起初,云胡不敢夹肉片,闷着头只敢夹些盘子边上的山菌子,谢见君让了他好些次都无用,索性将杂面馍馍掰开,把肉片塞到馍馍里,再递给他。 云胡手捧着夹肉馍馍,偷偷瞄了眼谢见君的神色,见他依然是一副温和的笑意,才壮着胆子,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直撑得肚皮溜圆。 吃饱饭后,谢见君便斟酌着同云胡说起读书的事儿。 “我今日去许家帮工,得先生青眼,见我字写得还尚可,便荐我去读书,走仕途这条路,方才我一路回来,仔细想之,老先生的话并非全无道理,就动了想读书的念头,你瞧着,如何?” 云胡几乎下意识地就要点头,他顺从惯了,在家听娘亲的,嫁来谢家,头着一开始听芸娘的,现下又听谢见君的。 谢见君眼疾手快地托住他的下颌,轻笑道,“你别应得这般快,可是听清我说的什么了?”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半晌,才回过神来,谢见君方才说,他要去读书了!还要考功名! 他眼睛微微发亮,自己早该想到的,从前老木匠曾说过,这人得往高处走,这样卓荦的人,不该困在这小小的四方村落里,总是要走出去的。他重重地点头,“你、你读、我供你读书。” 谢见君眸光微动,眼底漾起一抹柔色,这小傻子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这考功名并不是一件易事,且不论寒门学子,苦读多年,未曾登科及第,抱憾终身的大有人在,单单这读书,就是一花钱的主儿,古时供个秀才出来,都要举全家之力,更何况是如今家徒四壁的他们呢? 看来,还是得在读书前,寻个赚钱的法子。 转日,他醒了个大早,既是同云胡商量过此事,他便想着先去回了老秀才的话。 ———— 起早,许褚烧开了水,浸着米汤泡了半块凉馍馍,正要吃时,乍然听着平和的叩门声,他将碗随手往桌上一放,起身开门,竟没想来的人是谢见君。 却见谢见君拱手作揖,低眉谦逊道,“承蒙先生垂爱,晚生昨日同家中人商议,决议依先生所言,待孝期已满,便去参加考试,好博个功名出来。” “好好好。”许褚笑着将他迎进门,“我瞧你,跟旁个人不一样,是个能成才的。你若虚心向学,便可来我这学堂,跟着读读书。” 谢见君正有此意,虽说许褚只是秀才出身,但到底是有学识傍身,能得他指点,必定比自己苦读要容易得多,加之家中情况,并不能支撑他去镇上的书院,如此看来,能跟着许褚读书,也是再明智不过的。当即,他腰背弓得更甚,语气愈发毕恭毕敬,“还望先生垂爱,学生这厢有礼了。” 许褚捋了把花白的胡须,笑呵呵地抬袖将他托起,见他这般知礼数识大体,心下满意极了,故而连饭都顾不得吃,立时便返回屋中,再出来时,手里攥着一叠字帖,他冲着谢见君招招手,“我晓得你字写得好,但要应对科举,必然是不够的,这开科选士,历年历代答卷,用的都是‘台阁体’,所谓这‘台阁体’,惟求读书人行书端正拘恭,横平竖直,整整齐齐,喏,你看,便是这般。”,说着,他将字帖递上前去。 谢见君小心翼翼地接过他手里的字帖,垂眸细细打量了起来,正如许褚所说,他的字虽说是工整丰润,但较之这字帖上正雅圆融,方正光洁的字,还有很大的差别。想来,这走仕途,第一步,就是得练字。 “你且将这字帖拿回去,赶明儿去镇上买些纸笔来,先行比照着字帖,自个儿写写试试。”,许褚瞧他盯着字帖入神,心中不免有些宽慰,禁不住开口嘱咐道,“这纸笔,犯不着买得有多名贵,我知你家境贫寒,力所能及便可,但字,总归是要写在纸上的,你要舍得费心思去练,待十日后,可再来寻我。” 话音刚落,福生慌慌张张地撞开门,弓着背,双手搭扶在膝盖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急喘道,“可、可算是让我找着你了、见、见君、你那口子跟我说你来这儿了,我这不来寻你....快些、快些回去,里长说,收豆子的小贩过来了,让扛着自家的豆子都去打麦场过称呢。” 14 第 14 章 谢见君匆匆告别老秀才,快步赶回家,推门瞧着云胡瘦弱的肩背上扛着一麻布袋子,正蹒跚着往板车上搬,沉甸甸的豆子压得他直不起腰来,连走路都踉踉跄跄不稳当,满崽乖巧地站在板车旁边,表情严肃,紧抿着唇,双手抠着板车边沿,隐隐用力。 他看得心头一梗,顾不得歇口气,忙撸起袖子上前,接过云胡背着的麻布袋,“云胡,你去找几根麻绳来,咱们把这些袋子封在板车上,一会儿走起来稳妥些。” 云胡怔怔地点点头,闷着头就钻进柴房里找麻绳去了,这东西向来都是他收拾的,放在哪儿最是清楚不过了。 谢见君寻了两块石砖,压在板车的两侧,用来固定板车不歪把,唤来满崽在旁边看着,自己则一趟趟地往板车上堆豆子。 待他码放好麻布袋子,同云胡推着板车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打麦场时,已有好些农户早早地到了,正三三俩俩地凑在一起说小话。 刚拐进来,便听着有吆喝声,“见君,这儿!这儿!”。 说话功夫,福生已然走近,见他俩推车推得费劲,主动请缨将云胡换了下来,自个儿帮着谢见君把板车推到树下,车身依靠在树干上,扶稳当了,才松手。 “麻烦福生哥了。”谢见君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紧赶着同福生道谢。 福生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就这点小事儿,还值当得客气什么?”,说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小把红浆果,递给躲在后面腼腼腆腆不敢冒头的满崽。这红浆果是他起早上山砍柴时,从野果子树上摘的,尝着有甜头,便摘了许多,现下拿来当零嘴哄孩子正合适。 红浆果饱满剔透,水灵灵的,浸着丝丝的甜意,满崽眼前微微一亮,舔了舔干涩的唇,正要伸手去接,忽的想起什么来,他抬眸看向谢见君,乌溜溜的眼眸中噙满了期待。 “收吧,记得要谢谢哥哥。”谢见君温声示意,满崽这才接过来,学着他的话,嫩声嫩气地向福生道了声谢,转头就将红浆果倒给云胡一半儿,往他跟前推了推,“云胡,你也吃。” 手里多了一把红浆果,云胡怔了下,下意识地扭身看了眼谢见君,见他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才放心地接过来,一个一个,捻进嘴里,小口尝着。 谢见君抿嘴想笑,怎么这一个两个的,偏偏都要来看他,好像没他的允许,这俩小只便是都不敢吃了一般,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福生。 福生凑上前来,四下偷瞄了眼后,手挡在唇边,小声同谢见君耳语道,“我听说,这次商贩来收的少,恐怕村长那边要减每家的份额,见君,一会儿抽签的时候,你可得抓个好签。” 抽签?谢见君稍稍一愣,继而回过神来。方才往这走的路上,云胡特地同他提过此事,这往年卖豆子都是村长提前写好了字条,放在罐子里,挨家挨户的上前来抽签,每户抗来的豆子斤数参差不齐,这字条上的份额也是有多有少,抓得多了,自然是欢欢喜喜,抓着少了,难免要挨家里人一顿埋怨,这样分配起来倒也算是公平,虽年年都有不乐意的农户挑刺,到底多数人还是认可的,故而,这一到卖豆子的时候,家中主事的汉子都得多洗上两遍手,就为了能摸个份额占多的吉签。 谢见君使劲搓了搓手,他自觉运气还算不错,想着等会儿高低得抓个多的。 没多时,里长谢礼发话,正如福生说的那般,今年来村里的商贩的确收得少了,连价钱都比往年要低,村里人虽怨声载道,但也晓得这定然是里长能谈到的最合适的价钱了,他们若自个儿推去镇子上,被小贩各种挑剔不说,没准价钱会压得更低,得不偿失。遂,一个个即便再不满意,还是老老实实地上前抽签。 轮到谢见君时,他手探进陶罐里,抄底摸出一张纸条来,还未来得及打开,便被里长儿子尕蛋给拿去了,青石板上刷刷几笔,他打眼一瞧,心里略一盘算,自己这推来的豆子能卖个大半,至于余下的那些,赶明儿去镇上问问价钱,合适的话就推去镇上粮食铺子卖了。 很快,抽签结束,这几家欢喜几家愁,商贩催得急,纵是有不乐意的地方,但大伙儿照旧挨家挨户扛着豆子在打麦场中间的高台上一一过称。福生因着要顾忌自家收成,搭不上手,谢见君便自个儿忙活,云胡拘谨地挨着他身边,帮着抬抬东西,过过称。 过了称,商贩浅浅睨了眼,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下豆子的斤数和换得的银钱,领了条子后,谢见君就去村长那儿将银钱给兑了出来。 手里攥着这一把沉甸甸的钱袋子,心里别提有多踏实了,往回走的路上,大伙儿有说有笑的,连脚步都轻快许多。 夜里, 谢见君在炕桌上点起一盏烛火,将布兜里今日买豆子赚来的银钱,悉数都撒在案桌上,铜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作响的声音,听着就让人心生愉悦。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将银钱来来回回细数了几遍,从中挑出少许,将多数推到云胡面前。 云胡怔怔地看向他,似是没明白他此举是何用意。 “这钱是你和芸娘辛苦一整年的收成,你自己留好了,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吃什么就吃点什么。”,谢见君被他这幅呆愣楞的憨傻模样逗笑,温声解释道。 话音未落,银钱又被重新推回了他面前,“给、给你、你要读书、用钱。” 云胡笨嘴拙舌地小声道,杳杳烛光中,他脸颊红扑扑的,像极了秋日里熟透的山柿子。他低垂着脑袋,脚趾无措地磋磨着,薄得透光的袜子几近要扯破。 谢见君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给你的,你便拿着。读书的钱可以再赚,赶明儿我去镇上瞧瞧,寻着机会把剩下的豆子也给卖了。” “我、我、”,云胡支支吾吾了半天,脸憋得通红。 谢见君微微垂眸,耐心地等云胡说完,温润的眉眼中浸着几分柔软。 “我、我也想去镇子上”,良久,云胡才磕磕绊绊地嗫嚅道,忐忑不安的眼神,偷摸打量着谢见君的神色。 “既是想去,明日咱起早锁了院门,带着满崽一道儿去镇子上耍耍。”,谢见君被他谨小慎微的眼神扯得心里丝丝拉拉的疼,当即便应了下来。 云胡见他答应得爽快,神色又同往常无异,温温和和地笑着,吊在半空中的心才稳稳落地,他重重地“嗯”了一声。前些日子晒干的栗子还余了些,他想背去镇子上换点银钱回来,还有他们攒的鸡蛋,昨日他数过了,有二十来个,也可以换钱,镇上的小贩收一文钱一个呢,把这些都卖了,赚回来的钱给谢见君读书用。 15 第 15 章 满崽前一日睡得早,不知谢见君和云胡商量好的事儿,一早醒了,得知今个儿要去镇上,兴奋地在炕头上蹦来跳去,一总没几件新鲜衣裳,还翻来覆去地在云胡跟前,试了好几遍,闹着让他给自己掌掌眼,谢见君三催五请地叫不动,最后干脆掀开门帘进屋来,将小家伙抗在肩头上,抱了出去。 云胡担心晌午回来得晚,天冷,从斗柜里翻出件满崽的薄夹袄,紧跟在他们身后出了门。 “哎呦,见君呐,这么早一家人这是去哪儿呢?”,路上偶遇挎着竹篮子正要上山的福生娘,见他三人穿戴的整齐,乐呵呵地往村外走,笑着询问道。 “婶婶,阿兄和云胡要带我去镇子上呢。”,不等谢见君开口,满崽抢先回了话,眉梢飞起一抹小得意。 “哦呦,可是了不得。”福生娘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配合地称赞道。满崽性子灵动,嘴又甜,平日里最得村里长辈的喜欢,谁见了他,都忍不住逗逗他。 满崽双手叉着腰,乐得嘴都合不拢,“阿兄还说要给我买糖葫芦呢!” “是嘛,我瞧着你阿兄最是疼你了。”福生娘抬眉看了眼谢见君,正对上他温和的笑意,禁不住心底一颤,想着这谢家小子自打被仙婆召回了魂,出落的愈发标致了,哪还有先前佝偻着背的痴傻模样,紧挨着他的云胡虽说还有些低眉怯弱,但瞧着比之前精神多了,想来是这日子越来越好了。 三人告别了福生娘,赶上顺路的牛车去镇上,搭了个便车。身后竹篓里背着满当当晒干的脆栗子和鸡蛋,搭牛车走也能省些劲。 约摸着一个时辰,远远瞧见四方镇的石碑,满崽迫不及待地从车上跳下来,手指着石碑,冲身后忙着付搭车钱的谢见君,兴冲冲道,“阿兄,到镇子上了!到镇子上了!” “是是是,我们到了。”谢见君瞧他那副眉眼弯弯的高兴劲儿,自个儿心底也跟着愉悦起来,这还是他穿来这儿头一回走出福水村呢。 这四方镇到底是比村里集市热闹,青石街上,挑着扁担的小贩走街串巷,沿途叫卖着吃食,煮苞米烤地瓜,糖炒栗子绿豆糕,整条街闻着都香津津的。 人来人往,摩肩擦踵,谢见君紧紧地攥住满崽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叫这小家伙挣脱开,眨眼间就没人影,他时不时回身瞅瞅云胡,云胡身量不高,人又生得瘦弱,身后的竹篓扯着他站不稳,挤在人堆里踉踉跄跄。 谢见君见状,一把将他拉到身前,手臂半张开,像老母鸡护崽儿似的,将云胡圈在自己怀里,护着他往西街走。福生说,西街是个集市,镇子上的人买东西,都爱去西街。 云胡怂着肩膀缩在他怀里,心跳如擂鼓般,“咚咚咚”几乎要跳出来,似是落入湖心的枯叶轻轻摇动,晕开一圈圈涟漪。他手捂在胸口处,脸颊如火烧一般,连耳梢都绕上一层红晕。 谢见君歪头瞧了眼紧贴在他胸膛的云胡,小小一只,如同小鹿一般怯生生地羞红了脸,眉宇间绽开一抹浅浅的笑意。 挤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才拐进西街集市,三人不约而同地喘了口粗气,满崽夸张地拍拍自己的胸脯,“可是憋死我了,方才我的脸,差点撞到那个伯伯的屁股上呢”。 谢见君听之,抿嘴笑了笑,以满崽这小不点的视角望去,着实是难为他了。他躬身揉了揉满崽柔软的额发,温声哄他道,“满崽乖,等会儿卖完东西,阿兄给你和云胡买糖葫芦吃,可好?” 一听有糖葫芦吃,满崽双眼发光地点点头,蹦蹦跶跶地拉上云胡,找了处热闹些的摊位占下,待谢见君找司市交了管理费,找回来时,俩人已经将小摊儿支起来了。 鲜嫩油亮的野栗子铺满了干净麻布,云胡蹲坐在小石块上,一面拨弄着栗子,一面抬首,望着来往的人群,小声吆喝起来,“卖、卖栗子了、新、新鲜的山栗子。” 奈何他声音太小,多数人匆匆而过,连瞄一眼都吝啬得很。 谢见君轻叹了口气,挨着他身边坐下,抬高音调,扬声张罗起来,“刚摘来的生毛栗,十文钱一斤,贱卖了贱卖了!”。 “哎呦,小郎君,你这板栗瞧着个头挺大的,就是不知道甜不甜哩。”,一牵着孩子的妇人被他的吆喝声招了过来,停在摊位前,顺口问道。 “这位姐姐,可甜着呢,不信呐,您尝尝便知道了。”说着,谢见君捡起一个,双手向外一掰,嫩白的栗子肉倏地跳了出来,“我夫郎晒了好几日,外壳都晒松了,好扒得很。” 他声音温润清缓,尾音微微上扬,一声“姐姐”,唤得妇人舒心极了,妇人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栗子肉,一分为二,自己和孩子都一道儿尝了尝,半刻,笑着道,“是挺甜的,给我先来上二斤。” “哎,您稍等。”谢见君拿出竹篓里的秤,眯着眼称出两斤,还多放了几个毛栗子,拿油纸一包,递给面前的妇人,“这位姐姐,您拿好。” “小郎君,这毛栗子再甜,也抵不上你嘴甜。”,妇人也没还价,痛痛快快地数出二十个铜板,顺手拿给一旁干站着的云胡。 云胡麻利地把银钱装进自己随身斜挎着的小布兜里,昨日,谢见君嘱咐过他,今个儿他的任务就是收好钱。二十个铜板坠在布兜里,沉甸甸的,他拍了拍小布兜,脸上露出一丝傻呵呵的笑。 有了这开门红的第一单生意,再有人上前来问,云胡也壮着胆子同他们说道起来,他虽说话磕磕巴巴,但好在来买东西的人家也有耐心。 但出来卖东西,难免会碰上挑刺找茬的,眼前这哥儿生得一副精明的眉眼,说起话来,语气刻薄得很,“我说你这小结巴,死犟得很,让你卖得便宜些,是给你面子,你这野栗子还不知道新不新鲜,有没有生虫子,我多吃两个尝尝咋了?” 云胡气得满脸通红,偏偏话还说不利索,磕磕巴巴的,更招了那哥儿的揶揄。 谢见君正搁一旁给姑娘包栗子,闻声见云胡眼圈红红的,他蹙了蹙眉头,将云胡拉到身后,迎面看向那哥儿,眼神中浸着少有的冷意,“这位公子,毛栗子是我们从山上摘来的,仔细挑选过才背来这镇上,您若是觉得不好,大可不必买,莫要在这儿欺辱人。” 哥儿一阵气憋,他原就是想占些便宜罢了,被谢见君这般不客气的回怼,顿觉面子挂不住,他扔下偷摸的两个栗子,脚一跺,挤开人群,气冲冲地走了。 云胡拿起被摔在地上的毛栗子,吹了吹外壳上沾着的灰。从前来镇子上,他最是怕被来买东西的人家刁难,方才他虽是又气又急,但也不敢同镇上的人掰扯,这才落了下风,可谁知谢见君竟出言维护他,生气之余,被人维护的喜悦,悄悄打心底的角落冒起来,缓缓蔓延至全身,落在嘴角勾起两抹羞意。 “没事儿,这两个,咱自个儿吃掉便是。”,谢见君见他久久不说话,当是以为他心疼摔坏的栗子,遂安抚他道。 云胡嘴里嚼着清甜的生栗子,直觉心窝子也甜津津的。 临着中午,他们从家里背来的栗子已经卖了大半,余下点个头小的,被老妇人以八文钱一斤的价钱收走了。 谢见君收起杆秤,抬头见一小贩扛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打跟前过,红彤彤的山楂果子又大又饱满,麦芽糖稀挂得厚实,远看像一个个晶莹诱人的红灯笼,他忙招手将人唤住。 “小哥,你这糖葫芦怎么买?” “这位公子,俺们家这糖葫芦五文钱一串,您瞧瞧,用的可都是上好的山楂,今早上现做的哩。”小贩喜着脸凑近,伸手比了五个手指头,笑呵呵道, “那给我来两串吧。”说着,谢见君抱起眼巴巴看着糖葫芦流口水的满崽,“来挑一串大的,阿兄答应给你买糖葫芦,可没跟你食言。” 满崽张张手,小贩极有眼力见地从草靶子上摘下一串,递到他手上,谢见君顺势又摘了一串,转身递给身后忙着收麻布袋子的云胡。 “我、我不要、我不是、不是小孩子了。”云胡后退两步推脱道。 “谁说只有小孩才能吃?”谢见君笑道,不由分手地将糖葫芦塞到他手里。 左右不过是一串糖葫芦罢了,幼时他同见宁住在奶奶家,每逢五日,奶奶便去集上给他俩买好些饴糖糕点回来,一直到成年后,再回乡下看望她,老人家还总惦记着买点甜果子,一把接一把地往他俩手里塞。 但见云胡谨小慎微的神色,心里不免有些哽住,他顿了顿声,“这都说镇上的糖葫芦好吃,你且尝尝看,好吃的话,咱们下次来再买。” 云胡被这一串糖葫芦暖得心窝子里热腾腾的,长到这般年纪,他可从未吃过这东西,先前在娘家时,娘亲去镇子上,都只带着弟弟云松,每每云松回来,不是吃着糖葫芦就是抱着枣泥饼,还特意跑他面前炫耀,娘说他长大了,人也该懂事了,不能惦记弟弟的零嘴,所以他从不会要。但他也晓得,自己即便是开口要,也得不到,定还会招来娘亲的叱骂。 可如今,他也是能吃的上糖葫芦的人了,无外乎旁的,谢见君说好吃的话,还会再给他买。他心中越琢磨越是雀跃,圆溜溜的杏眸眯成两轮弯月。 焦黄剔透的糖衣脆脆甜甜,一口咬下去,嘎嘣响,内里红山楂果子吃起来香糯糯的,清甜中还浸着点点的酸意。他嘴里吭哧吭哧没停下,犹如过冬屯粮的小仓鼠,两颊塞得鼓囊囊,转眼一串糖葫芦就落了肚。 他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连嘴边的碎糖渣都不舍得放过。 满崽亦是如此,他虽说从前也吃过糖葫芦,但毕竟还是个孩子,吃完便钻进谢见君的怀里,伏在他肩头,意有所指地念叨起来,“阿兄,糖葫芦可真是好吃。” 谢见君年长他十来岁,如何看不出他的小心思,遂松口道,下次再来镇上,定少不了他的糖葫芦。 “那云胡呢,云胡呢!”这小崽子也是仗义,当下就问还给不给云胡买。 云胡正垂着脑袋,乖顺地跟在他俩身后走着,闻声,立时抬眉,惊慌失措地连连摆手道,“我、我不用、我已经尝过了。”,能吃到糖葫芦是什么味道,就算是如了心愿了,他哪里还敢再惦记。 谢见君眸光微动,瞥了一眼他紧张局促的模样,抬袖抹去他脸颊上没蹭掉的糖渣,轻笑着应了声, “嗯,云胡也有。” 16 第 16 章 收了栗子摊儿,去他们常去的那家粮食铺子卖了鸡蛋,这小布兜又添进去二十文钱,云胡护得紧实,搁腰上拴着,贴在内兜衬布里,生怕被镇子上的白日鬼给摸了去,他弟弟云松那般得爹娘疼爱,还因着去集市上买糖果子弄丢了五文钱挨了打呢,他虽晓得谢见君不曾恶待于他,但也不舍得他们一上午赚来的银钱打了水漂。 这般想着,他愈发谨慎起来,时不时便四下张望两眼,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他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立时扭头往身后望,眼神中的怯意还未褪去,就见谢见君面带歉意地轻声问起,“可是吓着你了?” 他摇了摇头,松下一口气来,到底是自己太紧张了,揣着这一布兜的铜板走哪儿都小心翼翼的,叫旁个人看了笑话去。 但谢见君没笑话他,仔细瞧着他不像是有事的样儿,才压低声音说,“方才,我问过这铺子里的掌柜,说是今年雨水多,豆子搁仓里存不住,怕生了芽不好往外卖,遂收购的分量不多,价钱也低,等会儿咱们再多询上几家问问,价钱合适的话,咱就卖了去,你觉得如何?” 云胡懵懵懂懂地点头,他原是打算卖了豆子的钱给谢见君读书用,他听村里人说,这读书可花钱了呢。这豆子虽说是他和芸娘种的,可都是谢见君费劲巴拉收上来的,怎么处置,自是他也能说得上话。 谢见君没再说什么,沿街挨个又打听了几家卖粮食杂货的铺子,各家的说法与金谷掌柜的,差不到哪儿去,想来是今年豆子的行情不好,如今看来,别说是收回本钱了,哪怕是他们亏着钱硬卖,人家铺子也吃不下多少存量。 起早卖栗子得来的喜悦被当头这一盆冷水浇灭得彻底,他轻叹一声,心中怅然若失,本想着卖了豆子,手里能留些余钱好过冬,如今看来怕是难了。 云胡瞧出他的失落,斟酌着小声开口道,“你、你别愁、你安心读书、我有、我有法子赚钱。”。 谢见君展颜一笑,“无碍,咱们再想别的办法便是。”,他打定主意要读书,自然不能把筹码都压在这点豆子上,左不过他还能跟着福生在村里帮工,亦或是去码头上干点零活贴补家用,这有胳膊有腿的,还能被银钱难为得举步维艰? ———— 从粮食铺子出来,路南侧是一家青云书铺,谢见君就想着顺道儿去问问纸笔的事儿,嘱咐云胡和满崽在门口稍候片刻,他整了整衣衫,挺直了腰杆子,提步迈进书铺。 听着门口处有风铃摇动的叮当声,书铺里的小屋走出一身穿长马褂的白发老头,将谢见君从头到尾粗略地打量一番后,笑得一脸褶子迎上前来,“小后生,可是要来置办些什么?” 谢见君清了清嗓子,“掌柜的,晚生想买些练字用的笔墨纸砚。” 闻之,白发老头微微欠身,将他引至一旁,指着柜台上摆放的文房用品,同他细细介绍起来,“小后生,你瞧这四尺整的宣纸,寻常我们铺子里都是卖二百文一刀,您若是买得多,我这可作一百八十文一刀。” 谢见君抿了抿嘴,来时他有心理准备,这东西定然是便宜不到那儿去,但听着掌柜的这般说,他心里难免颤了颤。 掌柜的见他眉头轻拧,一脸为难,又瞧着他一身洗得褪色的粗布长衫,袖口处缝缝补补添着碎布头补丁,便知是寒门学子,家境算不得好,就拉着他另看一处,“我们铺子里还有这毛边纸,论纸质,那必然比不得宣纸敦厚吃磨,光而不滑,但胜在便宜,二十文一刀,平日里用来练字堪堪是足够了。” 二十文一刀....谢见君心里默默嘀咕起来,这毛边纸因着是竹制,色泽呈淡黄,摸上去薄而松软,眼下对于兜里无粮的他来说,最是合适不过了。 他登时开口要了一刀毛边纸,掌柜瞧着他实在囊中羞涩,便说道,倘若他从铺子里买墨锭,就送他两管兔毫笔,兔毫笔不值几个钱,质地较为柔软吸墨,也算是寒门学子常用的笔了。 谢见君拱手作揖,谢过书铺掌柜。待将这练字的家伙什儿都置办齐全后,盖房子那日得来的工钱已是花了个精光,他拍拍自己干瘪的钱兜子,心里沉甸甸的,这刚入门便掏空了家底,往后可如何是好? 他将买来的东西小心放在身后背着的竹篓里,正要拜别,一青衫打扮的书生急急慌慌地掀开书铺的门帘进来,把书箱往柜台上一搭,“掌柜的,前些日子我借来抄好的书,给您送回来了,您瞧着无碍,便可结算工钱了。” 谢见君脚步一顿,没急着出门,隐到身侧的书柜旁,见这书铺掌柜将书生迎进屋里来,顺手招过小二,嘱咐他给书生奉茶,语气较之前于他,客气恭敬了许多,连带着结算给书生的银钱都是双手奉上。 能得掌柜的这般敬重,想来这青衫书生是有功名傍身的,但谢见君并不在意这些,他本就不是喜好八卦之人,之所以没走,是听着书生说给书铺抄书。 若是他也能给书铺抄书,换些银钱回来,他和云胡手里便能松快些了,况且许褚说了,他的字并不差。 书铺掌柜送走书生,转头看谢见君只身立于门厅,身形挺拔端正,风骨峭峻,一时晃了眼,回过神来,才想起来问问他如何还没离开,可是还有东西要买。 谢见君打心里斟酌好字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初闻掌柜的铺子里招募抄书之人,晚生自诩一手字尚且拿得出手,不知可否为掌柜的排忧解难。” “这..”,书铺掌柜顿了顿声道,“恕在下眼拙,敢问小后生可是有功名在身?” “不曾。”谢见君拱手道,“晚生本是农家子,承蒙村中学堂先生厚爱,于近日方开蒙,正直家里母亲孝期,三年内不可参加科考。” 书铺掌柜捋了把稀疏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这书铺其实并非缺抄书之人,只不过是他想借着抄书之事,送个人情罢了,倘若将来有功名在身的书生,青云得路,一朝翻身入了朝堂做了官,他也好跟着沾沾光。只眼下这人,虽气质温润儒雅,一身读书人的清贵,但毕竟这个年纪刚开蒙,自然比不得那些个童生秀才,更有指望。 谢见君并非愚笨之人,见状,便是知晓书铺掌柜的心思,他沉默片刻,照常行了个礼,转身掀开门帘,出了门。 云胡正乖顺地坐在屋门外的石阶角落里愣神,满崽依靠在他身侧打起了瞌睡,因着怕他着凉,他从竹篓里翻出今早特地带着的夹袄,将人一整个裹在怀里,挡住穿堂而过的瑟瑟冷风,抬眸见谢见君从书铺里出来,他神色惶惶地挪了挪身子,翘首问起,“可、可是都买好了?” 谢见君颔首,收敛起沮丧的心情,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嗯,都买完了。” “那、那就好。”云胡眉眼弯了弯,“趁着天儿、天儿还早,咱们往回、往回走吧。” ———— 回去路上,因着心里盛满了事儿,谢见君闷着头,走路飞快,他步子迈得本就宽大,几步就将云胡甩到了身后。只待他从忧虑的心绪中拔出身来,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出老远,忙不迭扭头,云胡背着竹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跑着追着他的步子。 他顿觉歉意,“对不起,是我走得太快了。” 云胡摇摇头,他虽不知谢见君在书铺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瞧出他眼下心绪不佳,他手伸进衣袖里掏了掏,摸出两个油亮的毛栗子,这原是特意留着哄满崽的,怕他一路哭闹起来,折腾个不停,而现今他小小一人儿缩在谢见君身后的背篓里,身上盖着薄夹袄,正睡得昏天黑地,只怕是到家前,都不会醒来了。 他放心地掰开栗子壳,将栗子肉递给谢见君。 “这..”谢见君不解,温润的目光中带着疑惑。 “你、你吃、是甜的。”云胡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懊恼自己笨拙,竟是连句像样的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只干巴巴地低声道,“吃甜的、高兴”。 谢见君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这小少年此举大抵是在哄他开心。他从云胡手里接过白嫩的栗子肉,这栗子肉入口脆生生的,嚼起来“咯吱咯吱”,甜津津的滋味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抚平了他心中失落的情绪。 他眼眸眯了眯,喉咙深处溢出一抹低笑,“若是一会儿满崽醒了,闹着要吃甜栗子,可就没有了。” 云胡踮起脚尖,打眼看了看背篓里熟睡的满崽,伸手给他掖了掖夹袄,再望向谢见君时,眸光中透着一丝难掩的狡黠,他手挡在唇边,将声音放得更低, “我们、我们不告诉他、偷偷吃掉。” 暮色西沉,缥缈浮云间,落下一抹余晖,少年腼腆的笑容浸润在细碎的光影中,谢见君呼吸一滞,好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心底里破土而出,细枝抽芽,嫩绿冒尖儿。 17 第 17 章 从四方镇子上回来,已逾几日。 寻常白日里,福生那儿接了活,谢见君便跟过去帮着搬搬东西,搭搭屋顶,赚个二三十文,这村里人都是紧着裤腰带生活,出手自然赶不上老秀才许褚大方,但好在能赚一文是一文,碰上东家管一顿晌午饭,还能省下一口家里的粮食。闲时,得了空,忙完家里的活儿,他便窝在院子里练字。 买来的毛边纸虽较之宣纸,价钱上要便宜些,但这般大手大脚地拿来挥洒,到底是舍不得,他从田地里找了块略显平整的方砖,平日里用毛笔蘸了水,在方砖上练字。被毛笔润湿的方砖只肖的往太阳底下一扔,三五刻的功夫就晒干了,如此还能反复用,一直练到对某个字有把握,他才誊到纸上去。 转眼,自那日拜别许褚已有十日之久。 起早,天刚破晓,山林间薄雾将散未散,谢见君被鸡鸣声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身往旁边一探,被窝里已经凉了,隐约听着屋外传来“咕咕咕”敲打食盆的动静,他麻利裹上外衫,推开屋门,乍寒的冷风穿堂而过,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哈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院里的云胡将拌好的鸡食倒进食槽里,带着满崽站在屋檐下盥洗,今个儿适逢初五响水大集,他们俩要去集上置办点东西。 谢见君因着要去许褚家送字帖,便没得与他二人同行。 吃过早饭,赶着日头还没爬上来,他背上竹篓,锁好门,将俩人送到村口界碑,眼见着人走没了影,才紧赶慢赶地往村南边的小院走去。 远远见许褚的小院,谢见君放慢脚步,先是喘匀了气,又整了整一路走过来有些不平整的衣衫,方才抬袖轻叩了叩院门。 许褚等他良久,听着动静,立时就拉开了院门,将人迎进来。 谢见君从竹篓里拿出两吊猪肉和十来个鸡蛋,双手递送给许褚,恭顺作揖道,“学生谢见君,特前来拜见先生”。 前来拜师,他不好空着手,提早从孙屠户那儿买了猪肉,又将攒了几日的鸡蛋,一并拿了来,抵作束脩礼。 好在许褚也并非那贪财之人,平日里农户送孩子来读书,也不过就是拿些鸡蛋,提一兜子白面,赶上家里实在揭不开锅,孩子又卯着劲儿想读书,过来磕个头,行个拜师礼,他也就收下了。 如今见谢见君这般懂礼数知人事,他脸上难掩欣赏之意,“莫行这些个虚礼,你的字呢,快些拿出来给我瞧瞧。” 谢见君低低应了一声,腰背躬得更深了,他将猪肉和鸡蛋放在院中的石桌上,把好生保存的字帖拿出来,展给许褚。 许褚相看片刻,不由得蹙起眉头,好半天,才缓缓说道,“你这字....”,他顿了顿,“先前见你字写得清雅秀朗,怎练了十天,落笔反而虚浮软弱,不成大器,可是偷懒了?” “学生每日都在石砖上练字两个时辰,不曾懈怠一日。”谢见君连忙替自己正名。 “缘何在石砖上练字?”许褚不解。 谢见君面上闪过一抹难为情,“不瞒先生,我家中境况,先生亦是知情的,学生前些日子去镇上买纸,单单这毛边纸便是二十文一刀,即便我正反两面用,这一刀纸也用不了多久,学生一手拙笔,不敢轻易浪费,便想出在砖石上练字的法子,如今看来,倒是学生愚笨了。” 许褚颇为意外,先前他也曾听村里人说起过这谢家小子的事情,只是那日好心提点一二,这小子就满头应下,十日不见,他还当这农家子一时兴起说,过后便抛之脑后了,不成想,竟是个有心之人,但尽管如此,对于谢见君在石砖上练字一事,他还是不太赞成,“这石砖比不得纸张,你落笔轻重,还是要写在纸上才能切身体会。” 谢见君自是也知道其中的道理,如若不是家中一贫如洗,他断不会为难自己。一时间,想要赚钱的念头迫不及待地涌上心头,他微眯了眯眼,敛去心中的燥意,“先生之意,学生领悟了。” “孺子可教也。”许褚满意地捋了把细长花白的胡须,从书箱里抽出他当年科考用的书,拍去上面的浮尘,递给谢见君,“这几本书你拿回去,仔细誊抄一份,书上有我先前读书时标注的注解,你可试着先行理解一番,如有不懂之处,便记录下来,待几日后,考校时,我再同你细细讲解。” 谢见君轻手轻脚地接过这几本书,如获至宝地小心翻看了两页,果真有密密麻麻的注解,他上学时曾研读过这些个四书五经,虽不得其中全部要义,但也懂个一知半解,如今结合着许褚的注解,已是能通晓个差不离。 许褚见他待书如此看重细心,便放心让他拿走,带回家中誊抄,临走时还叮嘱他,读书之事急不得,切不可好高骛远,急功近利,须得脚踏实地,砥志研思。 谢见君前世十载寒窗,读书一事亦有自己的习性,但因着是许褚的教诲,他微微躬身,端正恭敬地谢过,赶着孩子们来学堂上课前离开了。 ———— 到了家,云胡和满崽还未回来,谢见君进门时,顺手将院门一并带上,平日里满崽叽叽喳喳地围着自己身边转悠,如今屋里屋外安安静静的,反倒是有些不适应,他将背篓往墙边一挂,抬眸望了望不远处的山林间,琢磨着云胡和满崽这会儿也该走到响水大集了。 如他所预料那般, 走出村口没多远,就碰巧遇上同去赶集的福生和他娘,云胡带着满崽搭了福生家的牛车,没费什么力气就到了集市上。 谢过福生后,云胡紧紧握着满崽的手,俩人挤在乌泱泱的官道上,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裹挟着,在集市里慢腾腾地转悠起来。 这响水集是附件几个村落里最为热闹的大集,每逢五日,十里八乡的人都会来这儿赶集买卖东西,各式摊铺比比林立,挑着担子的小贩好似滑溜溜的泥鳅一般,在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肆意穿行,清脆的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云胡一面牢牢抓着满崽,不敢松懈,生怕人多,他给挤没了影儿,一面垫着脚尖儿,抻长了脖子,四下张望着。他赶在这个时候来响水集,是想裁段粗布,回去好给谢见君做两身正经衣裳,他现在穿着的,还是从前那人的破衣裳,在地上摸爬滚打,已经折腾得不成样子,恐是再洗上个两水,就能扯破了。 先前他们去四方镇卖栗子时,那金谷小二就因着谢见君穿着素朴,磨破的袖口处补了两口碎布补丁,便斜着眼睨他。他晓得谢见君从不会将这种事儿放在心上,但自个儿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这才冒出想要给他做两身整齐衣裳的念头。 他从布匹贩子那儿扯了截黛青粗布,盘算着拿来给谢见君做长衫,这镇子上的读书人可都是这般穿着,谢见君本就生得雅致端方,这布料衬他正正好合适。 至于换下来的旧衣裳,他想裁了做布鞋,满崽个头窜得快,脚也跟着长,今早给他穿鞋时,他便摸着这鞋有些打脚,小家伙的大拇指顶得绷直,几乎要将鞋尖戳破。他自小穿得都是云松不要的鞋子,自是知道挤脚的苦滋味,左右不过他勤快些,总不能再委屈了满崽。 他心里合计着,冷不丁觉察到衣袖被轻扯了扯,他微微垂眸,满崽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圆眸,正懵懵懂懂地望着自己。 “怎、怎么了?”他半蹲在满崽面前,给他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额发。 “云胡,阿兄还会来寻咱们吗?”,满崽嘴里咬着麦芽糖,含含糊糊地问起。 云胡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不晓得满崽怎么突然问起谢见君来,他讷讷地解释道,“他、他不来了、他去找先生识学问了。” 满崽低低地“哦”了一声,看不出喜怒,好半天,才又开口,“那阿兄是真的要去读书了吗?” 云胡点点头,想来大抵是平日里他们俩闲聊,叫满崽听了去,他没往心里去,却见满崽探出脑袋,紧张兮兮地朝着四周围张望了一圈,而后攀住他的脖颈,煞有介事地凑到他左耳边,小声耳语道,“云胡,我觉得现在的阿兄,同以前的阿兄不一样了。” 云胡乍然顿住,脸色倏地煞白,他不自觉地咬紧嘴唇,直愣愣地盯着满崽,好半天,才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装作无事地颤颤道,“怎么、怎么就跟从前不一样了?”。 满崽抿着嘴,脸颊两侧的小奶膘紧绷着,一板正经地思虑片刻后,又茫茫然地摇摇头,真要论如何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我喜欢从前的阿兄,但我更喜欢现在的阿兄。” 闻言,云胡稍稍松了口气,一颗心安安稳稳地跌回原处,方才可真是要吓死他了,他还当是满崽看出了什么异常,要知道,当初他答应帮谢见君圆身份时,可是没想着要同满崽说实话的。 现下听满崽这般说,他才反应过来,几乎连他都要忘了,如今朝朝暮暮相处的这个人,空荡荡的皮囊下,早已换成另一人了。满崽说他更喜欢现在的阿兄,而他又何尝不是? 远在家里的谢见君冷不丁打了个喷嚏,他抬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暗自嘀咕了一句,“这是谁再惦记我呢?” 他将劈好的柴火跺在院子西北角上,转身见一旁的小柴房里乱糟糟地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想着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将这小柴房收拾出来,入冬后,就把柴火都跺在柴房里来。 他撸起袖子,两步跨进了小柴房,闷着头收拾起来,这一忙活,便是大半个时辰匆匆而过,好不容易拾掇出能过人的道儿来,他一把掀开落满了灰尘的篷布,冷不丁被眼前这一圆溜溜的玩意儿引了目光。 这篷布下盖得严严实实的,居然是一盘老石磨。 18 第 18 章 这老石磨已是有些年头了,磨盘上沟壑纵横,沉淀着岁月的痕迹,谢见君手抚着坑坑洼洼的磨面,心绪慢悠悠地飘回了从前。 那时他还小,同如今的满崽相比,大不到哪儿去,他和见宁寄宿在奶奶家,每每天刚将将亮,老两口便起早开始磨豆腐。 两块厚重的磨盘加起约摸着有四五百斤,他总见爷爷在驴子背上轻拍一巴掌,扯着破风箱般的嗓子吆喝一声“驾”,驴子便引着磨盘,“呼隆呼隆”一圈一圈打转,奶奶裹着头巾站在一旁,不停地往里倒混着清水的豆子,碾磨碎的黄豆浆沿着磨盘沟壑滑落下来,最终汇入磨眼。浓郁的豆香味弥漫了整间小屋,待他们醒来时,便是有一碗热腾腾的咸豆花端上了桌。 刚出锅的豆花滑嫩软弹,切碎的青葱点缀其间,淋上一勺厚实浓稠的酱汁,再点上两滴红油,那是他幼时最深沉的记忆。 那会儿他和见宁最是喜欢将炸得油香酥脆的油条掰成一小截一小截,浸在滚烫的豆花里,吸饱了汤汁的油条沉甸甸软绵绵,一口咬下去,咸津津的豆花汁在嘴里汹涌爆开,他们俩被烫得舌头直打转,还忍不住吸溜从嘴角溢出的汤汁。 早起能喝上这么一碗结结实实的咸豆花,身子熨帖得暖烘烘的,在外面疯跑一整天都不会冷。 思绪拉回到现在,他抿抿嘴,下意识咽了下口水,仿若这嘴里还存留着当年的滋味,只是如今这心里头空落落的,一时恍如昨日。 “阿兄,我们回来啦!”,突如其来稚嫩的咋呼声打断了他的出神,谢见君微微一怔,从过往中抽身而出,他掀开柴房的小布帘,刚迈出门槛,被迎面“蹬蹬蹬”迈着小短腿跑来的满崽撞了个满怀。 “跑什么呢,瞧这一头汗..”他轻笑着嗔怪道,掏出衣袖里的帕子给满崽洇了洇满后背的汗,抬眸见云胡背着竹篓紧随其后,跟着进了院子。 他上前将竹篓接了过来,立在屋檐下,又从灶房里端出两碗煨在锅里的小米汤,递给二人,“喝点水,先歇息歇息。” 云胡的确是有些渴了,接过米汤“咕咚咕咚”地猛灌了两口,抹了把嘴,见谢见君目光落在竹篓的粗布上,他怯怯地开口,正要解释,被满崽抢了先去,“阿兄,阿兄,云胡给我买了麦芽糖!可甜呢,我还吃到了小山说的红豆包子....” 他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巴拉巴拉同谢见君说着今个儿的事儿,谢见君微微侧身,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还搭上两句腔来应和他。 云胡插不上话,想着先进屋收拾他们买回来的东西,路过小柴房时,瞧着堆放了许久的石磨冷不丁被翻了出来,许是谢见君打算要做些什么吧,他心里如是想着。 回来的路上,牛车走起来前倒后仰,颠簸得很,从集市上买回来的豆腐被磕碎了一小块四方角,他将其打竹篓里拿出来,眼巴巴地看着磕掉的豆腐角,舔了舔干涩的唇,肚子适时“咕噜”了一声。 他们早起走时,本想着稍稍逛逛,裁上一匹粗布就回来了,没成想一呆就是大半日,那红豆包子两文钱一个,他哪里舍得吃,只给满崽买了一个打打牙祭,现下饿得前胸贴后背,恨不得一口能吞下两个馍馍。 他悄没声地扭头往灶房门口张望一眼,瞟着谢见君正带着满崽在水缸前净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豆腐角塞进自己嘴里,“咕哝咕哝”耷拉着脑袋,猛嚼起来。 谢见君哄着满崽回屋换身衣裳,掀开灶房门帘进来时,云胡这一口的豆腐还未嚼碎,两颊塞得满满的,像冬日里囤粮的小仓鼠。 偷吃东西还被当场抓了现行,云胡莽莽撞撞地掉过身来,害怕地捂住自己嘴巴,身子止不住地战栗,“我、我、我...”,越是紧张,说话越发不利索,他似是大母鸡抱窝,“我我我”半天,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因着着急忙慌往下咽嘴里的豆腐,呛了嗓子,弓着腰咳得满脸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愣是不敢掉下来,仿若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 “不急不急....”,谢见君轻拍他的后背,低声安抚道。他说话温吞吞的,声音清润,浸着一抹柔和的音调,那不是责怪,也不是叱骂。 云胡止了咳意,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哑声道,“磕、磕碎了一块、我、不是我、故意偷吃的、我、我饿了。”,声音越来越小,末了,只听着跟蚊子哼哼似的,谢见君要凑近他身边,才能勉强听得清楚, “不妨事,吃便吃了,这有何大不了的?我择了菌子,咱们炖豆腐吃,可行?”他晓得云胡性子胆怯,寻了个旁的话茬岔开来,就将事儿给揭了过去,一块豆腐罢了,没得让他这般害怕。 “行、行”,云胡抹干净眼泪,垂眸偷偷地看向谢见君,确信他没有丁点生气的神色,这才吁了口气,紧缩的肩膀跟着放松下来。 换好衣裳的满崽去而复返,捂着小肚子,嚷嚷着饿,谢见君正忙着将豆腐切块,闻声夹起一块嫩白豆腐,蘸了点韭花酱喂给他,“行了,小馋猫,这一会儿好该吃不下饭了。” 满崽原就是嘴馋而已,现下如了愿,心满意足地跑开了,他要去小山家,今个儿吃到了红豆包子,怎么也得去小山跟前嘚瑟嘚瑟。 谢见君嘱咐他早些回来,摆摆手,将这小家伙打发走了,他把切好的豆腐码在盘里,扭头见云胡佝偻着背,坐在灶台前,往灶膛里不停地添柴火,噼啪响的火苗舔舐着锅底,烧得赤红,锅里冒起朦朦胧胧的白雾,他掀开锅盖,将豆腐下锅,又从柜子里抽出一把漏勺,慢腾腾地搅拌着。 这卤水豆腐吃起来难免有股子豆腥味,他们寻常都会先过一遍滚水,而后在冷水中浸上个半刻钟,再下锅炖煮。 趁着这会儿功夫,云胡焯熟了菌子,拿清水漂凉,切成细溜溜的薄片。 起锅煸炒得焦黄后,谢见君将锅铲接了过去,嘱咐云胡往锅里添满水,滚起一遭来,又把沥干的豆腐小块一股脑丢了进去。 屋中沉闷不已,他清了清嗓子,顺口找了个话头,打破了此时的宁静,“我瞧着你买了布回来,是想做什么吗?” “啊?”云胡怔怔地抬眸,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谢见君是在同自己说话,他忙站起身来,将手上的水蹭在围裙上,张着手,无措地磕绊道,“是、是想做两身衣裳给你。” “给我的吗?”谢见君微微惊诧。 “我、我见你衣服旧、旧了。”云胡如实说,他脸红得像块红布似的,连耳廓都漫上来一层绯意。 谢见君搅动着锅中的炖菜,眸光落在云胡搓洗得发白的外衫上,“我不妨事,衣服破了,补补便好,倒是你这两件外褂,浆洗得薄了,改明儿我再去裁些布回来,你也做上一套新衣吧,针线活我不擅长,但杂活我还能搭得上手,待你跟我说如何做,我好帮着你一道儿忙活。” 云胡恍惚了一瞬,眼见着他张了张口,好似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出来,末了,猛咽了下口水,脑袋重新低了下去。没人知道,一抹欢愉正悄悄爬上他的心头,他小心地克制着,不敢让自己表现得太过高兴,但不论怎么说,他终是不用再穿云松不要的旧衣了。 暮色渐沉,夕阳落入青山,缕缕炊烟升起。 谢见君往锅中滴入两滴荤油,奶白的汤“咕噜咕噜”沸腾着,窄小的灶房里,白茫茫的雾气裹着炖菜的鲜香蒸蒸而上。 “云胡,帮我拿个碗。”他搅动着锅里炖煮得嫩生生的白豆腐,冲身后发愣的人说道。 “来、来了。”云胡如梦初醒,他猛吸一口气,昏昏沉沉的脑袋被炖菜的浓郁醇香占领,“好香..”,他低低地嘀咕一句,将大白瓷碗递给谢见君。 一碗野菌子烧豆腐端上桌,谢见君拿着大木勺给三人碗里都分了分,他若不提前分出来,云胡指定只敢夹碗沿边上的菜,筷子是决计不会往里伸的。 面前推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炖菜,云胡猛咽口水,他潦草地吹了吹,等不及放凉,先喝上一口汤,这汤炖了有些时辰,汤头浓白醇厚,溢着鲜甜的白气。 入口的菌子香嫩软滑,味道浸得很透,吸饱了汤汁的豆腐,赶不及嚼上两口,一抿就化在嘴里,咂摸两下,舌尖上还沾着点淡淡的清甜。 满崽跟着赶了大半日的集市,又同小山他们在村里闹腾了一下午,这会儿饿极了,端起碗来,心无旁骛地大口大口往嘴里填,云胡帮着他将杂面馍馍掰碎浸在汤里,小家伙吃得热火朝天,连泡得软绵绵的馍馍,带着汤也一并吞进了肚里,他放下碗,拍了拍撑得溜圆的小肚皮,长呼一口气。 谢见君自打下午见了柴房里的老石磨,便一直心不在焉,这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搅着碗中的汤菜,也不怎吃,他略一歪头,透过朦朦胧的窗棂,见那蒙了灰的老石磨敦实地立在柴房屋中,脑袋里倏地冒出个连自己都震惊的念头,他放下手里的勺子,回神看向一旁埋头喝汤的云胡,顿了顿声道, “云胡,咱们自己做豆腐吧。” 19 第 19 章 谢见君话音刚落,就见云胡嘴张得老大,仿若跟丢了魂似的,连手里的勺子掉了都未曾发觉。 他被小少年这幅傻憨憨的模样逗得直想笑,伸出两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我想着那豆子既是亏了本,不如磨成豆腐,在四周村里叫卖叫卖,多少也能赚点银钱回来。”,这念头来得突然,他自个儿心里也没个底,灵光一现,嘴就跟着说了出来,却没想云胡反应这般大。 他有些犹豫,本就没下定决心,这会儿愈发觉得是自己唐突了。 岂不料云胡愣了片刻,茫茫然回过神来,确信自己没听错后,他提了口气,还是同先前那样点点头,复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他犹自想了想,“卖豆腐、我们、我们就能赚钱了,等有了钱,你可以、你可以去读书了”。 正琢磨着要开口再找补两句,闻声,谢见君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话到嘴边,梗了梗,只觉得心底似是被羽毛轻轻扫过,他喉结滚动了两下,深邃的眼眸中染上一丝笑意,“难为你为了我读书的事儿,还一直挂念着。” 云胡轻摇了摇头,耳梢烧得滚烫,“我、我不怕吃、吃苦”,他是想让谢见君如愿的,若是能将这日子越过越好,辛苦些又何妨? ———— 已是同云胡夸下了海口,谢见君便琢磨起磨豆腐这事儿来,虽说幼时曾见过爷爷奶奶磨豆腐,可要轮到自己动手去做,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 他想着自个儿先行尝试一番,若是成了,便是能做门行当的买卖,赚多赚少,总比他在家闲着要强,赶着这会儿没什么农活,把这买卖拉拔起来,兹等着有了固定的客人后,就好做多了。 听云胡说,这福水村从前有个宋家阿嬷卖豆腐,她家做的卤水豆腐韧而不硬,好吃得很,只可惜她人病逝了之后,家里孩子没能将这买卖给继承下来,后来,村里人但凡买豆腐,要么去别村,要么就赶着集市上买。 如此看来,倘若他们这磨豆腐的手艺还算能拿得出手,买卖自然不会差到哪儿去。 转日, 谢见君将老磨盘周围的杂物收拾干净,老石磨在柴房里搁置了有些年头,内里表面都落满了灰尘,他清水冲洗了好几遍,连边边角角的沟壑里都杵着小木棍擦洗干净。 秋日里阳光甚好,老磨盘上的水珠熠熠发光,映得谢见君晃了眼,他搬来个小矮凳,蹲坐在院子里,闲着无事,便将许褚交于他的书册翻找出来,借着光影,细细翻看起来。 书中内容稍显晦涩,他一面默背,一面依仗着许褚标注的注解,自行领会。这许褚并非是那闷头苦读之人,行间字里亦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多数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通读几页后,谢见君竟也生出一种“他乡遇故知”的畅快,偶有不解之处,他便将其标示出来,只待几日后,去许褚那里,再仔细询之。 起风了,云胡从屋里出来,他见谢见君在院子里温书,怕他一时专注,受风着了凉,便从柜子里翻出件长衫,想着给他送来挡挡风。 谢见君正看得入神,冷不丁眼前递过来一件月白长衫,他抬眸望去,云胡怯怯地站在他面前,“有、有风、冷。” 经他一提醒,谢见君才惊觉日头已不似中午那般盛,他接过长衫,往身上一搭,温和的暖意包裹起全身,他紧了紧衣襟,道了句谢。 “没、没啥”,云胡说完,脑袋又低低地垂了下来,这是他一贯的习性,鲜少会同人相对视,一紧张手指便忍不住磋磨衣角。 脑袋顶上乍然传来一声轻笑,“那衣角再搓,可是要给搓破了。” 一缕羞意透上心头,云胡涨红了脸,紧攥衣角的手指无处安放,他怔怔抬头,正对上谢见君温柔的眸光,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谢见君晓得他脸皮薄,歇了打趣他的心思,指了指他身前沾着的碎布,“这是要做什么?怎么弄得衣衫上都是碎布头?”。 “要、要给满崽做鞋、打、打脚。”,云胡笨嘴拙舌地解释道,脸红得像兰月熟透的樱桃,鲜红欲滴。 谢见君浅浅“哦”了一声,整日整日地为了生计而奔波,都没得注意到这些事儿,原是想着哄得满崽高高兴兴的,就是报了原主的恩情,如今看来,照顾孩子这事儿上,还是云胡心思更为细腻些。 他心头涌上一丝愧疚,“我帮你一道儿吧,你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交予我便是。”,说完,就将手中的手册一收,起身要随着云胡进屋。 云胡正忙着打褙子,他裁了谢见君的旧衣,叠成一层一层,准备熬了浆糊,就将其粘起来,等着干了描样。他是不敢使唤旁人的,但架不住谢见君坚持,便松口说想去熬浆糊。 谢见君二话不说,就将熬浆糊的活计给接了过来,他起锅生火,往灶膛里添了一把干柴,待引起火苗后,就往锅中舀了勺清水,混着小半碗面粉,末了,还滴了两滴荤油,生着小火,慢腾腾地熬煮着。 担心面粉汤沾底,他拿着筷子,沿着锅沿儿,一圈一圈打着转地搅动着,眼见着面粉汤越来越稠厚,“咕噜咕噜”冒着细细密密的小气泡。他用筷子缓缓挑起,米白的浆糊拉起了细长丝儿。 谢见君浇灭灶台里的火,将浆糊盛在大白瓷碗中,端着往灶房外走。 堂屋里,满崽围着云胡四处转悠,谢见君推门时,这小崽子嘴里还哼哼唧唧地,闹腾着让云胡在新鞋子上绣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还说大虎的每双鞋子上,他娘都给绣了大老虎呢。 云胡苦着脸,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从前还在家里时,他娘舍不得他糟践布头,从不许让他拿来练手,只平日里给他们缝补些衣物,针脚上还算是看得过去,唯独这绣功委实有些拿不出手,绣出来的花叶,别说是同原物一模一样,可以说是毫不相关。 但现下满崽偏偏又稀罕得紧,他被缠得无法,不得不硬着头皮,先将大老虎的事儿给应下来。 谢见君瞧他一脸为难模样,走近一步,拎着满崽的后颈,将人从云胡身上扒拉开,轻点了点这小家伙的鼻尖,“你个小无赖,惯会折腾好脾气的人,有这黏糊人的劲儿,去院里瞧瞧,我听着草窝里的老母鸡可是又下蛋了。” 那几只老母鸡,满崽拿着仔细得很,不谙世事的他,也晓得那老母鸡下的蛋能换银钱回来,有了银钱,云胡就会给他买麦芽糖,小小的认知里,已经将鸡蛋同麦芽糖划了钩子,如今听谢见君这般说,忙不迭溜出了屋子,什么大老虎都被扔到脑后去了 目送着满崽没了影儿,谢见君收敛起目光,扭头看向云胡。 云胡局促地缩着肩膀,手指正要搭上衣角,想起谢见君先前在灶房里说的话,又悄默声地垂向两侧。 “若是不方便,不必应下他,满崽是能听进去话的,待我同他说便是,不须得勉强。”谢见君不忍开口替他解围。 “不、不用”,云胡想也不想,立时就拒绝了,速度之快,连谢见君有些怔。“我、我行..”,他不很有底气地替自己找补道,心里却琢磨着,回头自个儿赶着没人的时候,练练手,总不好让满崽穿出去,被村里人笑话。 谢见君微楞,低低地笑起来,乌黑的眼眸中氤氲着笑意。他顺手把大白瓷碗端过来,“这浆糊我熬好了,你看看可还能用?” “我、我来..”,云胡将碗接过去,他用浆糊把剪裁好的旧衣碎步一层层贴在案桌上,待晾得干硬,唤满崽过来,依照着他脚的大小,剪出了鞋底子和后脚跟。 这做布鞋,不似谢见君想得那般简单,云胡拿着剪刀在一堆碎布头之间穿来穿去,他手稳当得很,甚至不用比量,约摸着裁了几截白布滚边儿,将鞋底连着后脚跟结结实实地包裹起来,拿浆糊粘好,按平在案桌上。 等着晾干的闲空,云胡又重新裁了布做鞋面,鞋面的内里,他添了一层柔软的薄绒布,让满崽穿起来更暖和,也更舒服些。 谢见君帮不上忙,便拦了做饭的活计,先前云胡在坛子里淹了些酸豇豆,他捞出些来切碎,拌在米粥里,又热了几个烙饼子,三人凑活着吃了一顿晚饭。 夜里, 云胡挑着灯纳鞋底,天愈发冷了起来,他想让满崽早些能穿上软和的新鞋。满崽贴在他身侧酣睡,不时咂摸咂摸嘴,不晓得梦里吃什么好吃的呢。 谢见君没什么困意,便将书册翻找出来,研了磨,半个身子俯在案桌上抄书,他熟读上几遍,再默在纸上,既是入了脑子,又练了字。 天乌漆漆的,屋里烛火昏暗。 这一入夜,云胡的眼神就差些,棉绳捻了好几遭,也穿不进那针眼,他急得脸憋得通红,浑身冒起一层热汗。 谢见君刚默完一章书,将墨迹还未干的纸放在一旁晾干,略一歪头,瞧着云胡紧蹙着眉头,倔强地对着那细小针眼干着急。 “握紧..”,他一把握住云胡手中濡湿的细棉线,只稍稍一抬眼,便将棉线稳稳地穿过针眼。 云胡心如擂鼓,脸颊一下子烧了起来,温热的气息喷洒在他的耳廓,仿若柔软的羽毛轻扫而过,酥酥麻麻的,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眼帘低垂,纤长的羽睫轻轻地颤动着。 窗外野雀嘶鸣,在这寂静的夜里尤其震耳,谢见君如梦初醒,他立时收回手,眼神中闪过一抹难得的慌乱,他自诩端方持重,从容自若,现下竟自乱了阵脚,干燥的掌心好似蓦然烧起一团火,火苗冉冉,蔓延至心底,所燃之处,一片燎原。 20 第 20 章 晨曦初露,山林间薄雾缭绕,细小的云片卷起层层白浪。 谢见君推开屋门,瑟瑟的凉风裹挟着潮湿的气息迎面而来,他抹了把脸,长长地抻了个懒腰。 昨夜那一瞬的慌乱过后,他竟是连书都读不进去,草草晾干了纸墨,便寻了个借口歇下了。可偏偏脑袋里霎时清明,烛光下,云胡染着绯意的脸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不敢翻身乱动,板板正正地躺了半宿才等来了睡意,今早醒来时,浑身酸疼,肩膀头子僵硬得很。 他站在院子里简单地活动了下筋骨,村里的屋顶飘着袅袅炊烟,早起的人家,这会儿已经开始准备早饭。 秋末寒露霜重,缸里存留的水冷得刺骨,他将灶火生起来,烧开一锅热水。不晓得云胡昨夜几时歇下的,满崽又因着天冷爱赖床,灶膛里就一直燃着小火,待他们起来后,也还有热水可以盥洗。 前些日子,云胡去村里油坊榨豆油,谢见君嘱咐他将榨干油的豆饼捎带着拿回来。他把豆饼子掰碎了,蒸炒后拌在鸡食里。小村落里没有正儿八经的兽医,家养的鸡生了病,就只能眼巴巴地干靠着,他们四方小院里,统共就养了这几只,可不能遭了瘟,满崽还期待着年底吃肉呢。 喂完了鸡,谢见君直了直腰,从小菜园摘了些青菜,寻思熬些菜粥作早饭。云胡慌里慌张地从屋里出来,见他站在院里,迈出的脚又退了回来。 “起来了?”谢见君开口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寡淡,还带着早起的沙哑。 “嗯”云胡极其轻微地点点头,下意识地摩挲着手指,昨日温热掌心包裹住的手隐隐发烫,他窘促地拢了拢垂在肩上的碎发。不知缘何,他并不害怕谢见君,许是这两个月来,谢见君待他都是极好的,不像从前,他娘让他去找村里二麻子换土豆,那二麻子借机摸他的手背,他吓得在家躲了好些天才敢出门呢。 谢见君往灶房走,瞧着云胡还傻愣愣地站在屋檐下,“我烧了热水,你盥洗时舀些出来,天寒,别再用那冷水了。” 云胡低低地应了声“好”,缩着脑袋回屋里把满崽也唤了起来,俩人穿戴好衣衫,再出来时,谢见君已经将热水舀进木盆里,端放在水缸旁边,盆沿儿搭了个手巾,方便他二人净面。 云胡不敢再磨叽,濡湿了手巾,给满崽抹了抹脸,自己又胡乱洗了洗,将水倒进菜园里,忙不迭进灶房把忙了一早上还没歇歇的谢见君换出来。 熬菜粥不算麻烦,谢见君得了闲空,进柴房看自己昨日泡在水盆里的黄豆,这豆子都是他挑拣出来色泽鲜亮,籽粒饱满的新豆子。 浸泡了一整夜的豆子喝饱了水,此时涨开了花,他捞起一把捏了捏,豆子有些发软,已不似先前那般硬邦邦。 “阿兄,你的豆子泡好了吗?”,满崽刚掏了两个鸡蛋,兴奋地凑过来瞧。 “我瞧着是差不离了。”谢见君挑去浮在水面上的劣豆、草木和碎砂土,又重新换了一遭水。 “那你要开始磨豆腐了吗?”满崽咬着手指,好奇道。 谢见君点点头,等会儿吃完了早饭,他就开始忙活。 “那我来帮你!我力气可大了。”,说着,满崽撸起袖子拍拍自己细竹竿似的胳膊。 “是是是,我们满崽最厉害了。”谢见君捏捏他脸颊上的小奶膘,笑着打趣道。那般厚重的老石磨,连他自己推起来都费劲,满崽这小胳膊还没推杆粗呢。 ———— 吃了饭,稍作歇息。 他舀起一勺泡发的豆子,添进磨眼里,将磨扣穿过自己半边身子,双手握住推杆,铆足了劲,往前一推,老石磨纹丝不动,直挺挺地立在那儿,好似是在嘲笑他。 谢见君有些诧异,按理说自己的劲儿不算小,又干了两个来月的农活,身子骨较穿来前也硬实许多,怎么就推不动这磨盘? 他深吸一口气,脚步扎稳,使够了吃奶的劲儿,才将磨盘往前推了一小截。 云胡原是被分了添黄豆的活计,眼下见谢见君脸颊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想也不想地扔下手里的木勺,转到他身侧,双手搭在推杆上,“我、我同你一起、这磨盘、太、太重..” 就连满崽也懂事地帮着要搭把手。 谢见君虽有些惭愧,但也晓得,这老磨盘开头最是难推,恐是没有云胡的帮忙,他力竭了也未必能推得动。 三人身子向前倾着,憋足了一口气,手臂几乎要抻平,竟真的将那石磨盘推动了。老石磨在柴房里沉寂了多年,乍一活动起来,上下磨盘的磨齿紧紧咬合在一起,豆子顺着磨眼流入磨膛间,不多时,被碾磨得的黄豆浆从夹缝中渗到磨盘上。 云胡松了手,忙又往磨眼里添了勺混着清水的黄豆。 “我自己来吧。”谢见君开口道。这老石磨转了两圈后,已是顺畅多了,他推起来也没有那么费力。 云胡讷讷地点头,添完了水,照旧转到推杆这边,帮着谢见君推磨,能推动,是一回事儿,石磨盘这么沉,他哪能在一旁干看着。 谢见君没再赶他走,手往推杆边缘挪了挪,将吃劲的重力压在自己身上。 眼见着一个来时辰转瞬即逝,磨盘下的木桶接了满满一桶细腻而滑嫩的黄豆浆,谢见君将磨好的豆浆糊糊搅拌匀和后,装进布袋里,下面接上木盆,把布袋吊在半空中,来回不停地摇动着,奶白剔透的浆液顺着布袋缓缓滴落。 一直到浆液沥干,他才取下布袋。滤出的干豆渣,他没舍得扔,把海椒掐碎了,拌着大蒜苗和豆渣一起清炒,喷香喷香的,小时候,他一人,就能吃两碗米饭呢。 将透过布袋漏下的生豆浆放进锅里,猛火禾柴,煮沸到锅面的豆浆气泡“砰砰砰”地炸裂,谢见君一勺冷水将火浇灭。 他打算做卤水豆腐,这豆腐质地偏硬些,韧性也更强,吃起来滑嫩细嫩,很有嚼头。煮沸的熟豆浆稍稍放冷后,他一面拿着小勺将豆浆向前不停地搅动着,一面往里面慢慢地添盐卤水,直至这豆浆凝结成一片片如棉絮一般的豆腐花时才作罢。 他一股脑地将豆腐粒倒进底部铺着棉布的木托盆里,拿棉布包裹浸湿,压上盖板。云胡搬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进屋。谢见君磨完豆浆后,他打了水,在院子里刷石头,这会儿正巧用得上。 谢见君接过石头压在木板上,同云胡俩人,干坐在柴房的杂物堆上,静待了一刻钟的功夫。 揭开棉布时,他少有的紧张起来,仿佛手底下揭的不是什么包豆腐的棉布,而是大姑娘的红盖头。 米白棉布下的豆腐,方方正正,雪白如玉,谢见君吊在半空中的心落了大半。他找来菜刀,沿着边缘切下一小块,分给云胡和满崽,自己也尝了一块,刚出炉的新鲜豆腐热腾腾的,入口滑嫩软韧,紧实细腻。 “阿兄,好吃!”满崽重重地点头,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地夸赞道。 谢见君抿抿嘴,嘴里还浅留着清甜的豆香,他看向云胡。 云胡眼睛微微发亮,察觉到视线望过来,他唇瓣动了动,蚊子哼哼似的说了句“好、好吃”。 谢见君的心完完整整地落了地,他看着眼前如白玉般温软的豆腐,松下一口气,竟是、竟是真的成了。 21 第 21 章 因着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谢见君磨得豆腐分量不多,留下家里吃的,他将多余的豆腐分出几份,想着给福生和里长家都送些去。这东西算不得什么稀罕的吃食,但清炒凉拌,烹煮炖菜都能做,也是能拿得出手的。 谢见君到时,谢礼正窝在院子里收拾他的小菜园子,听着有叩门声,便起身往院外张望,这才瞧见了人。 “哎呦,快些进来。”,谢礼忙不迭将谢见君引进屋里,顺手招来小儿,使唤他去烧水煮茶。 “礼叔,不必忙活。”,谢见君婉拒。他从怀里掏出油纸包的豆腐,递上前去,“闲来无事,我见家里有盘老石磨,今个儿同云胡磨了些豆腐,送来给您尝尝鲜,头次做,您别嫌弃。” “这..”谢礼冷不丁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才晓得,眼前的谢见君早已不是从前的傻子了。他接过那油纸,打开来看,清白豆腐四四方方的包在油纸里,浓郁的豆香味迎面而来,他就势掂了掂,分量也是不轻快。“你这孩子,还惦记我这老头,留着自己家里炒着吃多好,谁家也缺粮食。” “不瞒您说,实则是我和云胡想做这磨豆腐的买卖。前些日子,我们去镇上打听了下如今豆子的收购价钱,几家粮食铺子给的都不多,想来是今年地里收来的豆子不好卖,与其亏着硬往外卖,何不如自己拿来做点赚钱的小买卖,也算是给家里填补填补。”,谢见君斟酌着,将自己一路过来琢磨的话同谢礼娓娓道来。 “说的也是。”谢礼轻叹一声,手缕了一把胡须,“那日来收豆子的小贩也是这般说的。前有村民陆陆续续来寻我,想让我搁其中再牵牵线,现下行情不好,我也委实帮不上什么忙,你看,我这收的豆子还堆在柴房里呢。”谢礼让出半个身子,引着谢见君往柴房方向望。 谢见君只顺应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难为礼叔年年都替村里人殚精竭虑。我家今年豆子本就是种的少,收的也少,不敢来麻烦礼叔。” “你是个懂事孩子,云胡胆子虽小,但也是个会持家的人,你们小两口带着满崽,能搭伙把日子过好,那便是好事儿,磨豆腐这活计,若是有心,只管去做,有啥需要礼叔帮忙的,也不用同我客气。”谢礼拍拍谢见君的肩膀,眼神中难掩欣赏之意。 谢见君拱手一礼,顺势说起自己今后可能要时常在外奔波,家中只留满崽和云胡,希望里长能帮忙照应下。 谢礼满口答应,将谢见君送走后,把油纸包的豆腐交给他家婆娘,顺口说起,如今的这谢家小子可是出落得愈发人模人样了,还知道要赚钱养活家里人,芸娘和谢三,倘若泉下有知,这会儿也能放心闭眼了。 ———— 从里长家出来,谢见君绕路去了趟福生家。 彼时福生赶着牛车去集市买东西了,家里就只有福生娘在。 他敲开门后,便一直站在院门口,任福生娘招呼,也没进院,只将一路带过来的豆腐递给福生娘。打从收豆子开始,便一直承着他们一家的情分,他心里始终觉得过意不去。 福生娘接了豆腐过去,乐得合不拢嘴,她也明白谢见君是为了避人闲话,邀了两遍不进院后,也不再坚持,大喇喇地站在院门口同他闲聊起来。 “见君,我听福生说,你去老秀才那儿读书了?” “哎,是。”谢见君温温顺顺地应了声。那日福生去叫他扛豆子去打麦场过称,搁路上扯闲话时,问起他怎么在许褚家,他便同福生说自己今后要跟着许褚读书,待孝期过了,就去考功名。 “好好好,去多识些字总归是好的。你福生哥小时候,我也送他出去读书,这熊孩子就不是那读书的料子,废了我两吊猪肉一袋白面,才读了两天,就让先生给撵回来了,他爹柳树条子抽断了两根,愣是没能再把他送回学堂里...”,福生娘想起福生幼时趣事,捂着嘴,“咯咯咯”笑得一脸褶子。 谢见君微微躬身,听福生娘同他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也没生出半分厌烦的心思,反倒是觉得有趣极了。 福生娘说得口干舌燥的,才想起连杯水都没给他倒,正打算回屋去烫杯热茶来,谢见君摆摆手,“婶娘,不麻烦您了,云胡和满崽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福生娘抬眸,日落西沉,天边泛起绚丽的彩霞,她猛一拍大腿,“哎呦,瞧我这碎嘴子,话匣子一开就止不住,见君,婶娘给你拿些山楂,是我那妯娌前日拿来的,吃起来酸酸甜甜的,满崽小家伙肯定稀罕。”,说着,不等谢见君拒绝,她便抓了一兜子过来,还提了俩白萝卜,“这萝卜你也带回去,晚上炖豆腐吃,添点荤油进去,香得很。” 谢见君连连道谢,没想到自己来时带着东西来,走的时候,福生娘愣是没让他空着手离开。 方要走,碰巧遇上赶着牛车从集市上回来的福生,又留他说了两句话,往回走时,斜阳隐在不远处层峦叠嶂的山林间,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飘起了白茫茫的炊烟。 他加快步伐,进门时,云胡刚把炒好的豆渣端上桌。添了海椒的豆渣咸香鲜辣,光是闻着那股子椒麻劲儿,就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满崽捏着鼻子,凑近闻了闻,趁着云胡没注意,自个儿捏了一块塞进嘴里,立时被辣得吐舌头,猛灌了好几口凉白开,才压下嘴里的辛辣味儿。 谢见君今日心情甚好,见满崽嘶哈嘶哈地倒吸凉气,故意伸手将他的额发揉乱。满崽尚不及他腰高,胳膊腿又短小,被他按住脑门,蹦跶了好几下,都没够着人,末了,瘪着嘴,猫进云胡怀里,嚷嚷着让云胡给自己报仇。 云胡哪里敢向谢见君“报仇”,他紧抿着嘴,高举着盘子不知所措。 谢见君将腰上的小布兜解下来,丢进满崽怀里,“拿去,婶娘给的山楂果子,赶明儿见了人家,可别忘了谢谢人家。” 满崽把小布兜一撑开,里面是红艳艳的山楂果子,溢着丝丝的酸甜,他登时笑弯了眼眉,蹦蹦跶跶地从云胡怀里跑开了。 “这小兔崽子..”,谢见君笑骂了一句,接过云胡手里的竹筷,摆放在炕桌上。 云胡紧接着又端进来一小碗豆渣,这一份是没添海椒的,专门给满崽做的。添了海椒的那一盘,他和谢见君就着红薯饼子,吃得满头大汗。 白日里磨豆腐,下午又满村里送豆腐,谢见君忙了一整日,这会儿吃上这一口热乎饭,只觉得心肝脾胃都被熨帖得舒舒服服。 得了闲空,他将余下的豆子清点了一遍,这一斤豆子差不多能做个三斤的卤水豆腐,听云胡说,集市上卖的豆腐是两文钱一斤,他们用木托盆,压出来的小一百斤豆腐,若是都能卖了去,这一天到手就有二百文钱。 乍一听能赚二百文,云胡惊讶地瞪大眼睛,他长到现在,可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哩。他自个儿掰着手指头心算起来,一天是二百文,十天是两千文,这就是二两银子,那一个月....哦豁,他不敢想,越是算得清楚,心里头越发雀跃,连嘴角都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 等有了钱,谢见君就能读书了,满崽也能天天吃红豆包子了。 “想什么好事儿,这么高兴?”,谢见君见他兀自喜着脸,偷摸乐呵,忍不住轻笑着打趣道。 云胡惶惶然敛了笑意,脑袋几乎要垂到地上去了,这二百文还没到手呢,他就先惦记上了,这要让谢见君瞧出他的小心思,可不得笑话他。 他忙摇了摇头,将那些个莫须有的心思踢出脑袋,勉强装作无事的样子拿起笸箩里的针线,给满崽绣起了大老虎。 谢见君剪去一小截烛芯,屋里比先前亮了几分,他顿了顿声,“咱这一茬磨得豆腐还余了不少,赶明我去集上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把这些给买了,也好在集上混个脸熟,之后再去卖东西,更方便些。” “诶?”云胡呆愣愣抬眸,怔了片刻,干巴巴道,“我、我帮你。” “不用。”谢见君落笔,把刚抄完的纸搁置一旁,甩了甩酸痛的肩头,跟着说道,“你也累了,在家歇歇吧,东西不多,我顾得上来。正巧这纸墨也用得差不离,福生哥说集上有走商的小贩卖纸,价钱比镇子上要便宜些,我去买些回来。” 既是如此,谢见君不让他陪同,云胡也没有坚持,他还想着明日去河边洗衣服呢。这几日摸爬滚打,三人换下来的衣衫都灰扑扑的,白日里暖和,洗完后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大半晌午就能干。 ———— 翌日, 天还蒙蒙亮,谢见君就醒了,去集上卖东西可得起早,先去占个好地方。 云胡听着身边有布料奚奚索索摩擦的动静,也跟着睁开眼。 “睡吧,这天儿还早呢。”,谢见君忙着往身上套外衫,歪头冲眼睛都没睁利索的云胡低声说道。昨夜歇下前,他就已经将今个儿去集上要带的小杆秤和家伙什儿都放进背篓里了,还带着剪子和戥子,虽说村里农户买东西多数都是用铜板,但架不住有富贵老爷家的下人出来采买,届时用剪子剪下适量的碎银子,再拿戥子过一下称,省得给人家找错了钱。 他仔细净了面,又漱了口,还特地穿了件干净板正的衣裳。这卖吃食的,最是忌讳邋里邋遢,自个儿不把自个儿拾掇得像模像样,人家客人哪能放心?他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忙活完,草草垫了垫肚子,他背上竹篓,正要出门,云胡从灶房里小跑出来,将手里的小布兜子往他面前推了推,小声嗫嚅道,“我、我烙了饼,你路上、路上吃、还是、是热的。” 谢见君接过小布兜,揣进怀里。 秋末早上不见太阳时,还凉飕飕的,热饼子隔着里衣,贴在他胸膛前,连一颗心都捂得热烘烘的。 22 第 22 章 谢见君一路脚步飞快,待走到集市,后背上已然漾起了薄薄一层细汗。 赶着这会儿路边的商贩还不算多,他顾不得歇口气,先行占下了一处小摊位,这位置四通八达,不管是哪个方向过来的村民,总能第一眼就瞅见。 安顿好后,他搬来一块平整些的石头,把盖着白棉布的豆腐往外一搭,自个儿往地上铺了层破布,席地而坐。 没多时,路上的人陆陆续续多了起来,妇孺老太挎着小竹篮慢悠悠地转过来。 “婶子,要豆腐吗?新出锅的豆腐,还嫩着呢。”,见有年纪稍大的妇人朝他这边张望,谢见君忙招呼道。 那妇人听了动静,立时往这边走了两步。 谢见君将盖在豆腐上的白棉布揭开,沿着边缘切下一四方小块,油纸垫着,递给那妇人,“婶子,您尝尝。”,这卖吃食的,嘴上说得再动听,赶不着让客人自个儿尝尝味道。 那妇人显然是有些兴趣,又见谢见君用油纸垫着豆腐,心里好感更深,接过油纸小口抿了块,这卤水点的豆腐,韧而不硬,鲜美可口,可真是不错,当即,她让谢见君给称上二斤。 “婶子,一共是四文钱,您且拿好。”谢见君过称的时候多搭上一小块,虽没多重,但那妇人瞧了,笑弯了眉眼,连连夸他是会做买卖的。 谢见君笑而不言,添上这二两豆腐算不得多,之后他要常来,能给自己拉个回头客也是好的。 送走妇人,接连又有人家凑了过来。 谢见君模样生得眉清目秀,脸上始终挂着和煦的笑意,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偏偏又嘴甜得很,舍得给前来卖豆腐的人家添点利头,故而他这摊位前,买豆腐的人络绎不绝。 但也有人见他是个生面孔,不买他的账,还故意找茬挑刺,他也不恼,乐呵呵地去招呼其他人 眼见着他的生意红红火火,就有人眼热,瞧不过去了。 他这正给一哥儿剪碎银子称重呢,余光中瞧着一獐头鼠目的汉子,脏着手往白嫩的豆腐上摸,那豆腐角上登时就沾了一黑指印。 他眉头皱了皱,忍着不适道,“这位大哥,我们家这豆腐是可以试吃的,您稍安勿躁。您这般上手,叫旁人见了,我这买卖还如何做?” 汉子挑挑眉,呲着一嘴的大黄牙,不屑道,“我不过就是试试它墩不敦实,省得买回去缺斤少两的,净是些卤水。” “那您试着如何?我把您摸的这块,包起来?”,谢见君将“摸”字咬得极重。 “这块豆腐都这么脏了,你还敢卖给我?有你这么做生意的!”,那汉子当即便不乐意了,扯着嗓子吆喝起来,“大伙儿来瞧瞧,这卖豆腐的黑了良心了。” “分明是你自个儿上手摸,一双手脏得跟泥窝窝里揣过似的,还好意思说人家。”,一旁刚称了五斤鲜豆腐,等着谢见君找钱的哥儿快言快语,下了汉子好大的面子。 “关你屁事。”,汉子恼羞成怒,脏兮兮的手下意识背在身后。 谢见君头天做买卖,不想多生事端,正要开口赶这人走。 一眼尖的女子认出面前的汉子,“哎呦,王老五,你不守着自己的豆腐摊子,跑来小后生这摸人家豆腐作甚?怎么,见人家小后生模样俊俏,自己羡慕上了?” 汉子本是见谢见君买卖做得火热,又瞧着他文文弱弱的好欺负,一时心生了妒意,特地跑来挤兑挤兑他,现下被这女子揭穿,半刻也待不下去,铁青着脸把看热闹的人群扒拉开,转瞬没了人影。 谢见君无奈地摇摇头,本着做生意“和气生财”,也没再追究。 “小后生,你甭搭理他,这王老五心术不正,又爱短斤少两,大伙儿都不爱去他那儿买豆腐。”,那女子也是个热心肠,出声安慰起谢见君来。 虽是这般,但排队来买豆腐的人都有些退却,那王老五摸过的黑豆腐还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扎一众人的眼,谁也怕谢见君趁乱将这倒霉豆腐称给自己。 却不想,谢见君拱手谢过替他出头的哥儿和女子后,快刀切去那块沾了黑手印的脏豆腐,转头丢给了大黄野狗。 大黄野狗得了吃食,“嗷呜”一口,就叼着走了。众人可都看到眼里去了,狗叼走的那块豆腐,少说得有一斤呐,这小后生眼都不眨一下,倒也是真的舍得。 舍不舍得,谢见君是知道轻重的,白扔这一斤豆腐,叫跟前的大伙儿都瞧清楚了,以免后面再有人揪着这事儿来寻麻烦。 因着这小插曲,往后的买卖竟愈发顺利起来。 摊前闲时,他也没干坐着等客,从竹篓里拿出自己抄写的书册,盘腿坐在破布上,借着明快的阳光,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双手搁在外面,冷风吹着冻得通红通红,他也不在意,搓搓手,掌心搓热了便继续小声默着。 来集市上摆摊的人,大多都是魁岸墩壮,不识几个大字的庄稼汉子,过往的女子头次见一清清秀秀的小书生,都忍不住瞧上两眼,捂嘴偷笑着,打他跟前过,若是碰巧被谢见君不经意间扫上一眼,便是臊得连耳梢都挂起红晕来。 有胆大的哥儿,还壮着胆子凑上前去,问家里是否许了人家。 谢见君先是一怔,继而点点头,温润的眉眼微微弯了弯,愣是把那哥儿瞧红了双颊,一脸羞意地退却。 ———— 一上午闹闹哄哄的,竹篓里背来的豆腐竟还卖了大半。 晌午一过,集市慢慢散了,余下的少许豆腐,谢见君便以“三文钱两斤,五文钱三斤”的价钱都便宜卖了去。 手里捏着这沉甸甸的小布兜,心里别提多踏实了。 他将家伙什儿往竹篓里一收,翻出走前云胡让他带上的杂面饼子,这饼子揣到现在,已没了刚出锅时的那般暄软热乎,他从小茶摊上要了碗热水,将饼子泡软,垫了垫肚。 记挂着福生说的那走商卖纸的小贩,谢见君同邻里的小贩稍稍打听一二,便寻着了那人。毛边纸的纸质较之他从镇上买的稍显逊色,但一刀纸的价钱要便宜三文。他没作犹豫,立时买了两刀纸,又要了两只兔毫笔。 置办完纸笔,这小布兜里的银钱就没了三十文。 他打心里一阵肉疼,待这东西也愈发小心仔细,好似自己背着的,并非是这轻飘飘的纸册,而是自个儿那沉甸甸的前路。 往回走的路上,他特意多绕了一段,找了间布庄。原是说好了要给云胡裁布做件新衣裳,这事儿他一直记挂在心上呢。 村里人干活多数不太讲究,谢见君挑了一匹雪灰素色粗布,这雪灰耐脏,又衬得人精神,布料摸上去,厚实实的,并不剌人,想来穿在身上也是极舒服的。 尚不晓得自己新衣裳已然在路上的云胡,这会儿正搬着木盆往河边走呢。谢见君临走前嘱咐他,若是洗衣服,就烧些热水来用,莫要去那河边,这天寒地冻的,河水冰得人直打颤。 他虽是好好应下了,但也舍不得烧柴,这干柴都是谢见君去后山上捡来的,又一竹篓一竹篓背下山,还辛辛苦苦地劈好,跺在柴房里,现下已是齐腰高了,倘若被他拿来烧水洗衣裳,也太浪费了,河水是冷些,倒也无妨,村里人没这么娇养的。 谢见君在许褚那儿读书的事情到底没瞒得住村里人,一众爱看热闹的村户,赶着云胡自个儿抱着木盆来河边洗衣服时,将人堵了下来,打听起这事儿来。 云胡过往被人嫌弃惯了,村里人忌讳他命格不好,从不许自家孩子同他戏耍,故而长到这般年纪,身边也没个贴己的好友,乍然被一堆哥儿,姑娘围在中间,鸡一嘴鸭一嘴地探寻着谢见君读书的事情,他无措地站在原地,手指紧抠着木盆沿儿,骨节微微泛白。 “干啥呢?人家夫君读书干你们啥事儿?咸吃萝卜淡操心。”柳哥儿扒拉开人群,替云胡解了围。 “问问咋了?还没读出什么名堂来了,人就先端上了。”先前被谢见君斥责过的阳哥儿心里还没咽下那口气,这会儿借由这事儿阴阳怪气地揶揄云胡。 “他、他、我、”云胡声音发抖,垂着脑袋不敢同人对视,磕磕绊绊好半天,也没说出个什么道道来,可把盼着看热闹的姑娘哥儿们等急了眼。 “你这结巴,我我我、我什么我?我家养的母鸡下蛋都比你利索。”跟在阳哥儿身旁,同是来洗衣裳的哥儿撇撇嘴,说起话来更甚刻薄。 “就是,那谢家小子不过一个傻子,居然还想读书?啧啧,别是白骨精想吃那唐僧肉,痴心妄想昏了头吧。”提着木槌,搁岸边石头上捶洗衣衫的三两婆娘扎成一堆,扯着嗓子大笑起来,哄笑声落在云胡耳朵里格外的刺耳。 “不、不是。”饶是自己性子再是胆怯,眼下,云胡也听不得旁人这般诋毁谢见君,他涨红了脸,宽阔的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吱作响,连嗓音都不自觉地高扬了几分,“不、不许你这么、说他!他不是傻子!他可、他可聪明了!”。 河岸边霎时安静下来,只听着潺潺流水声自山间缓缓而过。 习惯了云胡平日一副怯弱模样,就连走路都佝偻着背贴着墙边,如今见他这般动怒,众人一片哑然,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一腔愤懑之情尽数倾泻,云胡失了先前的莽劲,窘迫失措起来,他双手搅弄着衣摆,低眉盯着地上细小的蚂蚁洞,心里乱作一团。 片刻, “哎呦,可是吓死我了,说话就说话,叫嚷什么,这是怕谁听不得呢。”阳哥儿身子往这边凑了凑,语气愈发古里古怪,叫人听了浑身不得劲。 “听听听、听你奶奶个腿。”柳哥儿将手中木槌往盆里一摔,甩起的皂角沫儿溅了阳哥儿一身。 阳哥儿脸色登时铁青,憋了口气正欲发作,被柳哥儿指着鼻子骂过来,“你这阴阳怪气给谁看呢,你嫌弃云胡嫁的是傻子,可人家那口子知道心疼他夫郎,下地干农活多数都是自己扛着锄头来。你那夫君聪明,这收豆子,下麦子怎么连个人影都见不着,反倒是回回都少不的你!” 河岸边的众人齐齐笑作一团,阳哥儿那口子是个懒汉,平日里洗衣做饭干农活几乎都是阳哥儿一人操办。按理说,大伙儿本是同情他的,但架不住阳哥儿嘴碎,成日说三道四的,啥事都爱掺和一脚,村里人都烦他,这会儿连先前同他一道嘲笑云胡的哥儿都不吱声了。 阳哥儿说不过他,掉头狠狠地剜了云胡一眼,气得扬长而去。 柳哥儿冲他落荒而逃的声音使了个鬼脸,将呆呆懵懵的云胡拉到自己洗衣裳的地儿,“喏,云胡,你就在这儿洗,我看哪个碎嘴子,还在这儿乱说闲话。” “谢、谢谢。”,云胡结结巴巴地向柳哥儿道谢,方才若不是他给解了围,自己这笨言拙语的,还不知道要如何收场呢。 “没事,这些个烂话你甭往心里去。”柳哥儿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同阳哥儿不对付,每次碰了面,总要挤兑两句,也是习惯了,如今不过是顺手帮忙搭个腔的事儿,但见云胡神情僵硬,一脸的不自然,他跟着又说道,“下次若碰着阳哥儿他们,只管开口叱骂便是,像你方才那般凶悍厉害,保准他们不敢再继续造次,这帮人就是欠儿,净挑些好人家来欺负。”。 云胡紧抿着嘴,讪讪地点头,方才那一瞬,只怕是已经用尽他毕生的勇气了,幸得柳哥儿没笑话他,否则他真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俩人结伴浣洗完衣裳,端着木盆往家里走,柳哥儿直率,又是个自来熟的话痨子,一路上拉着云胡,同他扯着家长里短的闲话,大多时候,云胡低垂着脑袋,细细听着,偶尔会出声附和。 “云胡,你快看,那是不是你家那口子?”柳哥儿正说着,蓦然顿住脚步,拍拍云胡的肩膀,朝不远处向他们走来的人,努努嘴。 云胡闻声,茫茫然抬眸,眼见着一身线颀长,清隽端方之人,步履稳健地朝这边过来,临着走近,冲他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 “云胡,我买了红豆包子,快回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