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哐撞南墙[年代]》 1 三十八弯 三十八弯 仲春二月,春雨覆在细细的黄土,扑打出春泥的褐色。 牛熠熠蹲在地上,看着返青的荠菜,觉得可惜,好容易回温两天又被雨水冲散了。 手里的剜菜刀扔在那半筐子荠菜上,褐色夹青,贴着地皮的那一层地温冷又不见太阳,总是不如菜心的鲜嫩,味道却是一样的。 她好巧八岁大,挎着篮子就开始跑,雨水顺着她营养不良的黄毛上下来,汇聚到眼睫毛上的时候,被她恨恨地一把甩来,要不是这雨,她总能挖许多的。 到了家里静悄悄的,她先忙着摘荠菜,巴掌大的一个荠菜,干巴了的叶子就跟橡皮筋一样的,得下劲儿扯下来才行,慢的很,她着急的不行,喊屋子里写作业的姐姐来,“二姐,你来帮我摘荠菜。” 熠熠站在堂屋门口,喊里面闷不吭声的二姐,看她不紧不慢的用橡皮擦本儿,又赶紧吹吹,才抬眼看自己,“我写作业呢。” 家里穷的很有限,因为家徒四壁一个词就能形容过来了,用不着别的词儿了,家里三个孩子,轮流去上学,今天刚好轮到二姐熠月,学校充分考虑家庭情况,没办法,三十六弯还没通电的山区,有孩子来念书就不错了。 学费收的不多,按课桌来的,甭管家里哪个孩子来听课,这一个位置一学期要给学校七十斤地瓜干。 至于孩子大小不一样,课程进度不一样,或者说课本都不齐全,这都不是问题,课本借着看看嘛,至于学习进度,大家保持一致的落后,一律在识字的路上。 但这里面总有聪明的孩子,比如说二姐儿,她左思右想还是在家里干活辛苦,鸡鸭要喂吧,这就得上山去找点草叶子山菜给吃吃,人吃一吃,剩下的给牲口吃,还有洗衣服做饭,衣服你得去河里洗,这煎饼你得去碾子上把玉米磨成粉,然后回家再发酵糊糊。 山里人家,一切的一切都不易,一碗饭一根菜,都是最原始的人工操作,它累啊。 因此二姐今天就考虑了,等着妈回来了,就进进谗言,以后她光去上学行不行,这样的想法一出来,多少觉得对不起妹妹,活儿以后她得多干了。 因此在牛熠熠要骂人之前,殷勤地起来摘菜,“挖荠菜回来了,我来摘吧,你去喂鸡鸭去吧。” 天色昏沉,牛熠熠看着二姐拿着小板凳坐在灶房门口,就着那一点点天光摘菜,才放心下来,往屋子里看她摊在八仙桌上的课本,明儿轮到她上学去了。 想起来上学就觉得快乐,听课的日子是一眨眼就过去的,那是不大一样的世界,老师说的话一次她就能记得住,电灯是什么样子的,她没见过,但听说过,那得靠着电,电是外面接进来的。 草锅呼呼地冒烟,里面煮着热水,熏的二姐很不满意,“早让大哥修修这烟筒,不知道哪里不对,倒烟呢。” 牛熠熠顾不上说话,随手抓了一把泥,细细地塞在锅圈上,正对着冒烟的地方,眼泪都出来了,怕烟再熏着二姐了,“这下就好了,先用着,大哥最近累着呢,我听人说今天河道那一段石头多,背一天石头呢。” 才十一岁,跟二姐一样大的年纪,肩膀上都是茧子了,熠熠低头,她爹去了才一年,她妈就带着大哥跟男人一样干活了。 从前跟二姐一样最招人疼,熠明虚报了年纪,又个子高看着能干,才去赚那个快钱,牛熠熠从池子里拿出来一捆草,在铡刀旁边手起刀落,咔嚓几下草就断成了巴掌长,她抱起来扔在热锅里。 又用葫芦瓢挖了地瓜叶子进去,面无表情地用棍儿使劲搅和,人差不多跟棍儿一样长,熠月本来想躲懒的,但是听见外面说话声,知道是大哥跟妈回来了。 麻溜地起来,接过来棍儿自己搅和,嘴上热情地张罗着,“我妈大哥回来了,先洗手洗脸,盆里我老早就打了井水。” 再看自己妹妹,已经把荠菜端着去门口了,熠熠小跑着路过俩人,“我去河边洗荠菜,一会儿就回来。” 王守香累的坐在门槛,身上也湿漉漉的,看着熠月上屋子里拿干净衣服出来,“妈,你别冻着了。” 多招惹疼的孩子,王守香这会儿不觉得苦了,今天背着那一筐筐石头的时候,她真是眼泪都下来了,孩子爹在的话,家里日子总能过得去的,男人总有一把子力气。 但是就这样,她咬牙也给孩子上学去,不能当个睁眼瞎,跟她一样不识字儿,“上学跟得上不?” 熠月今儿课听得一般,太热闹了,三天去一次学屋,刚好跟同学们说话儿八卦,她是个热闹的性格,因此谁都认识,哪个同学来没来她都能关心到,因此你要问学上的怎么样,她觉得大差不差,人在里面就行了。 反正大家伙都这样儿,因此笑的格外的甜,“上的好,我觉得上学好。” 把盆里水倒在院子里树下,看了看门口老三去河里洗荠菜一时半会回不来,根上带泥呢,“妈,我想多上两天学呢,老师今儿说了,我们好好学,以后就能拔尖儿去县里呢。” 县里是哪里,他们都没去过,但是不影响人的憧憬,熠月用手缠住了头上垂下来的红头绳,觉得还有股子呛烟味儿,“要是县里再学的好,再给人拔尖儿去了,就更不一样了。” 那就是离开了淌水崖,终于离开了淌水崖,王守香这一家子,是有些奇怪的,要说是山里人吧,但是当年为了孩子,大老远地跑到南边儿去的,因此有过见识,“当年我跟你爹上南边儿的时候,那十几年前了,人家就住的是木头房子,上楼梯的时候咯吱咯吱,早上吃的是元宝。” 元宝是什么,没吃过,类似汤圆吧。 因此跟安分守己的山里人不一样,王守香夫妻俩,打小跟孩子们就说了,砸锅卖铁去上学,上学了干什么? 去外面混,去打工。 打什么工? 不知道,但是比在山里强。 打工比在山里强,这个意识,可能领先别的山里人二十年。 “你爹就是不在了,我也要送你们去上学,”她说的骄傲又坚毅,“今年收成好,等秋过来,你们三个去上一冬天的学去。” 熠明把鞋上的石子抠下来,又在地上摔打鞋底子,落下来板结的泥块儿,笑嘻嘻的看着俊俏到不行,烟雨蒙蒙的像极了烟雨一样的江南,“我不去哟,我以后都不去了,我在家里帮工,种地。” 三个孩子去上学,那是不可能的,要是两个人种地帮工,两个娃娃去上学,就已经是抽皮扒骨了。 正好牛熠熠端着荠菜回来,他拉着妹妹的手,“冰凉的,去烧火去,我来做。” 蹲下来就那么小小的一团,黄毛儿丫头一个,自从爹走了,那点生下来之后的奶膘也跟着一起走了,雪白雪白的脸,眉毛稀疏,头发也稀疏,这是营养跟不上。 熠明悄声跟她说,他跟二姐一般大,双胞胎一样的,因此知道二姐在家里欺负人,最小的吃苦多一些,掏出来一块馒头,“悄声吃了,给二姐听见又要闹。” 闹了还没你的份儿。 牛熠熠两腮给火光熏出来一抹红色,这馒头不一样,里面是加了五香粉跟葱油的,香的很,被塞了一块在嘴里,腮帮子鼓着嘴巴包的严严实实,就跟个撅嘴鱼一样的。 熠明看了实在是有慈父心,摸了摸她散下来的羊角辫儿,拿着锅铲子在锅里就一阵地翻。 爹走了,长兄为父,这是他爹交待的,他爹就这么一个亲生女,活着的时候拿着他当亲儿子一样疼,应该说,比人家家里的亲儿子还疼,一口气养他到十一,今天这样的活儿没教他沾手过。 疼孩子疼得不行,有人说他是累死的,那样一个憨厚老实的能干人,牛熠熠后来几十年之后,才明白过来人真的会累死,那个年头的人干活仿佛你说累,也不知道累一样的。 她爹在的时候,跟不在的时候,她感觉少少的,就是少个人,哭几个月就忘了,以前在的时候她怕她爹,总是板着脸,那是累的,早出晚归,到家吃完饭就歇了,逢年过节会跟她好好说话,给她分零食,这就是对父亲的印象。 对母亲的印象也是这样,就比如现在,她不会说话,熠明听着屋子里面的说话声,看着她吃完半个五香馒头,心里偏疼她更多,“下次等妈回来了,你也凑上去,给她端水喝,说几句话,就问她累不累。” 多子女家庭,会来事好脾气的孩子才混的开的。 牛熠熠就只是笑,指着屋子里,“有二姐呢,都这样了,怎么干活的。” 熠明就更疼她,她跟爹一样的脾气,他记性好,有时候想爹了,就格外地疼这个妹妹,王守香再疼二姐,也疼自己亲生的,看她跟老大端着饭进来,放下来荠菜饼子,又给老大拿锅圈垫着热锅。 最后摸勺子给盛饭,熠熠才坐下来吃,当娘的有心想说什么的,最后只冒出来一句,“歇冬的时候你跟你姐都上学去。” 牛熠熠低着头喝粥,心里喜欢的不行,抬起头来看着王守香,重重地点点头,“嗯!” 嗯什么嗯? 后面呢? 喝完一碗粥了,牛熠熠就去给她妈第二碗,王守香接过来,使劲地看这个孩子,直眉瞪眼的,到吃完饭都没等到这个孩子有第二句话。 她也明白,有的孩子就是勤快,你说她没眼力劲儿吗? 那她细细碎碎的活都是她干的,让你舒舒服服的。 但是你跟她说话,是真的能吊死,半天吊不到你想要的一句话。 只有一句,收拾了碗筷,躺着睡觉的时候,王守香给她盖被子,看孩子眼睛乌亮的,“妈,我好好上学。” 这心里也熨帖了,罢了,都给去上吧,她嘴上说送三个孩子去上学,也知道供不起,就想着送两个大的去,小的还小,等两年也不晚。 结果就看见这孩子这样高兴,“等着秋了,妈给你缝个书包,别天天用筐子了。” 那是她的小筐子,八岁的她拿着正正好干活,挖野菜,洗菜篮子,装书本的,去找蝉蜕卖中药的,都用这个,她觉得好用,“我不用,布留着,你给哥还有姐做鞋子,他们脚长得快。” 今天看见顶着脚趾头了,等过了冬天,肯定就挤破了。 牛熠熠再把生活有滋有味地想一遍,明儿不行,地里面不干,等着后儿天晴了,野菜就跟冒出来的浪花一样,一茬接着一茬儿,她多挖一些,细细碎碎地攒着晾晒好,等着草药贩子来,甭管是一分钱一斤,还是两分钱一斤,她都能换钱。 过了春天,入夏的时候,就找杏儿,掉地上的烂杏儿,她捡回来果肉去了,里面核儿晒干了砸开,还能卖钱呢。 攒着攒着,就到了秋天,她去地里捡花生,黄豆,家里怎么也要多几篮子口粮。 日子一点点攒起来,冬天她就进学屋去了,要是她再勤快学一些,只要书看完了,字学会了,她还能多省学费的。 想完了,又用手贴在肚皮上,把前天学的字儿,一笔一划地在肚皮上写出来,手冰凉的,肚皮暖暖的。 一会儿手指头暖了,她也睡得沉沉。 2 抠鬼 晨起春雾,鸡鸣晦涩,一脚蹬在热气里面,更让人不想出被窝了。 熠熠听见锅碗瓢盆碰的响,一阵过后又没了声儿,熠明掉头大步走回来,看熠熠睁着眼睛瞌睡,“睡吧,天儿不好别上山了,滑着呢。” 说话声音像是蒙着兽皮的大鼓,门开合的瞬间潮气被风挟裹,脸下意识地朝着里面去,却看见熠月睡得脖子都歪着,绑着的辫子散开了一半儿,她总是这样绑得紧紧的,看着都觉得头皮疼。 麻溜地起来,她不睡懒觉,轻手轻脚地摸下来床,踩着一双针脚不小的小红鞋,就冷水激一把脸,瞬间从里到外的清醒,可不能再睡了,觉哪里能睡得完呢。 挎着自己的小篮子就上山去了,反手把门从外面锁上,她回来的时候,二姐肯定还在睡着的,熠熠有自己的主意,大着呢。 但是话少,我做我的,你们说你们的,山我还是要上的,孩子世界小,总是带着一点倔。她想下雨有下雨的好处,她早上睡意挣扎里面盘算了一下,捡桃花蕊去。 什么绿肥红瘦,雨打残花熠熠是搞不懂的,她的生活缺少这样有美感的触发,她吭哧吭哧弯腰在树下捡,下雨落一地的桃花,绕着树一圈下来,怎么也捡不完,她总是捡的干干净净的,篮子上面是压了又压。 回家里去的时候,果真院子里一点动静也无,熠熠把手伸进去被子,看熠月还是歪着脖子睡,内心有些狰狞地等着她尖叫。 “什么!什么啊,你个死人手,离我远远的——”熠月恨的睡意全无,知道老小这是看不顺眼她睡懒觉,乌溜溜俏丽的眼神从地上的篮子滑过去,“天天捡这些有什么用,挣个毛儿八分的,不够鞋钱的,你天天跟个榆木脑袋一样的。” 看熠熠直眉瞪眼的趴在床沿儿还在捂手,烦得要死,熠月披上薄袄把头发归顺着,“早就说过了,地里的活儿没出路,一辈子干不出个名堂来,人要光明,还得去打工,打工要你这样的吗?” 天天山里跑,地里挖的,熠月寻思老天爷就养活了熠熠一个人是不是,怎么她就跟天生地养的一样,那么接地气呢,啥玩意都弄家里来,那点桃花晒干了,还得把桃花蕊剔出来,到时候人家按两来,你能凑个一两不? 熠月斜着眼睛下床,不看那笑话一样的妹妹。 熠熠手暖和过来了,只跟着她后面,“姐,你烧水做饭去,我看会书。” 我能听你的,熠月眉毛高高的往上,叉着腰,“我不去。” 熠熠拿着书起来往外面走,屋子里面实在是看不清,“你不去,回头我让妈还给我做书包,你就别要鞋了。” 昨晚她说了,书包不要,给哥哥姐姐做鞋面子的。 熠熠是很知道自家人脾气的,看着熠月辫子翘翘的去生火做饭,她终于能歇口气儿,拉着一个蒲团坐在门槛上,屈膝盖捧着那本不大干净的卷边书,只看着那彩色的图片儿,看着那清晰干净的标题,她就莫名有股子感激。 人生难得读书,读书是高兴的事儿,熠熠这样想着,抬头看着灶屋冒着烟气儿,“二姐,等我天晴换钱来了,给你买个本儿,硬纸壳子的。” 熠月急忙忙答应,虽然看不上妹妹的小钱,但确实知道熠熠是有钱的,她是个守财奴,从小到大的钱都攒着不花的,“硬壳本儿给我钱我自己选去,还要个上面带橡皮的铅笔。” “行。” 熠月喜得开始摊煎饼了,锅子刺啦刺啦地热起来,她手里拿着刮子把糊子荡起来,黑黢黢的鏊子上面就铺了一层发酸的金黄,干劲十足,“要是再有个铅笔盒就更好了,两层的铅笔盒。” 竖着耳朵听半天,直到锅子上的这个煎饼起皮熟了,都没听见外面人答应,便知道铅笔盒小气鬼是不给买的。 这边摊完了,熠熠书也看完了,字儿是舍不得用本子写的,本子她有,但不用。 她认为的好东西,都装在一个铁盒子里面,什么本儿橡皮的,糖果点心的,她能放到临期,再拿出来给大家伙儿分了,自己是不吃的。 孩子虽然有偏疼,但是东西她是一样不少的,有哥哥姐姐的一块橡皮,就有她的,不过他们的东西是用,熠熠的东西就是囤,囤着就高兴,睡觉前她就把自己的东西,脑海里面过一遍。 没几天,桃花过来花期,她走一个小时的山路去学屋,下午的时候学屋门口有货郎老头儿来摆摊,哪个学校门口他都常去,赚的就是毛儿八分的孩子钱,当然还有手工活他也给老太太收,这个星期收桃花蕊,熠熠早就问过来。 采花蕊的时候格外的难,花瓣晒干了一搓就碎了,花蕊也跟着碎了,手轻着点才行,老人家看她不易,那么大的孩子眼巴巴地看着秤,这点东西得下多少劲儿吧。 且瞧着她,比别的孩子要顺眼,“给你打的高高的,算二两。” 熠熠就定睛一看,她自己是要看清楚的,认秤还是老人家教的呢,她肯学,觉得学了以后用的到,脸上带着喜色,没有奶奶们的重量多,但是她怪满意,“一两要两块钱,这得四块钱。” 给了四张钱,她卷起来,咕咚咕咚跑到教室里面去。 下学的时候家里没人,她拖出来自己的铁盒子,放在桌子上,里面还有个小铁盒子,套娃一样的,打开数自己的钱,攒了一整个春天的野菜钱都在里面了。 大的小的一张叠着一张,最后成一沓,零零碎碎的,能买七十斤地瓜干了,她从小到大攒着的钱,够一年学了。 抿着嘴笑,拿出来一张小的,想了想,又拿出来一张,给熠月买本儿的。 为着这样漂亮的硬壳本儿,熠月隔三差五地惦记着,她也没别的希望,以前爹在的时候手头松,大家还能有个零花,到了王守香这里,孩子是不需要钱的。 因此三个孩子手里一个比一个干净,熠月要买本可以,草纸就行,她回家剪开了缝起来就是个本儿,便宜好用不心疼,但是硬壳本儿,别想了,写上的字儿能当状元卷儿吗? 因此熠月倒是能分的出来,希望就在老小这儿呢,她给老小天天早上起来做饭呢。 熠熠清点完资产,满意地放回去,想了想不放心,又换了个位置,拖到柜子底下去了。 多谨慎的好孩子啊。 熠月第三天就拿到了硬壳本儿,夜里睡觉都得放床头,上面画的封面儿漂亮的很,嫦娥奔月的,里面打好格子线,纸张又细腻还带着油墨香。 等着熠熠再上学去的时候,她赶早就爬起来,破天荒下厨,王守香摸着她的脚后跟把鞋子提起来,疼她不行,“怎么不睡了,不用你早起干活,再睡会去,缺觉可不行。” 熠明站在院子里听着了,下意识看一眼熠熠在洗衣服呢,怕她听见了打岔儿过去,“哪里那么多觉的,起来就起来了,人起的早才精神,越睡越想睡。” 儿子说的也是有点道理的,熠月也点头,头上的红头绳掉色显得暗沉,“饭我来做,你们都歇着,早上我煮鸡蛋,熠熠吃两个。” 看着碗里两个鸡蛋,熠熠有点不敢动,总觉得不正好,只吃了一个,人均一个鸡蛋就是高标准生活了,另外一个熠月看她不吃,自己吃了。 “你好好上学去,认真听课。” 送熠熠到门口,熠熠觉得不大适应,“我笨,上学也白上的。” 这是熠月说的。 熠月怕是自己都忘了,“你在我们家是笨的,但是在别人家还是聪明的,只比我笨而已,去吧。” 熠熠站着不动,就盯着她看,脑子里面闪过一个念头,“你在家做什么,盼着我走了你——”偷我东西是不是? “瞎说八道,你没良心的,我是你亲姐姐,你有什么好东西让我盼着你走了拿,金窝银窝还是金山银山等着我,白给你做饭吃。”说完砰一声关门,脚步声哒哒地往里,传来铁盆碰撞的暴躁声儿。 熠熠咂摸一下嘴,也觉得自己过分了,她姐平时爱占便宜,但是从来不会偷东西,都是明抢的,当面直接拿她铁盒子里面的东西。 小跑着上学去了,穿山越林,不觉得累。 3 各自为政 日头洋洒洒地落下,硬面光亮的黄泥坪操场烘烤出属于夏天的热气,熠熠坐在上面挪动一下,背上绒汗塌出来微咸的气味,会弹钢琴的老师也会带着孩子背古诗词,学生们就跟田野里得向日葵一样,随着风摇头晃脑。 日落十分,熠熠手摸索着地坪表面细细的黄土,乡下的孩子是不避讳土的,抓一把土轻轻搓开,就着风斜斜地松手,她眯着眼睛看,干燥微热的土壤,是屋顶红瓦盖着落日一样的橘褐色。 “我背过了,一节课四首。”旁边的胖丫头傻乎乎地笑着,这是熠熠达不到的记忆力,她用力地背,来回滚刀肉一样地背,也才两首。 因此听了格外的难过,记下来别人是背四首的,她拿着唐诗宋词本儿,回家的路上也在心里背,到家了还是磕磕巴巴地在心里。 她就觉得自己笨,闷着头,“二姐,我是不是真的笨。” 熠月看她进来,身体后仰着缩,眼疾手快地把布包塞到被子里面去,外面卖油条的吆喝声音宏大而响亮,“油条嘞——卖油条嘞——” 就在卖油条的推车进村子,在他第一声油润的叫卖里面,熠月就放开了磨盘的推手,然而她兜里跟月亮一样清白。 隔壁大娘家孙子听见了,一会儿就开门买几根酥脆的油条去了,这样的油炸鬼简直是人间美味,面空的地方酥脆,牙齿能对着咬下去,面厚的地方醇香有咬劲儿。 多馋人啊,于是在静立一分钟后,二姐儿便心里拿定了主意,紧张地翻找出来柜子下面的铁盒子,甭管是谁的了,先拿出来用用吧。 本只想拿个油条钱,临走又多拿一张,买回来先吃一根儿,嘴上油还没擦干净呢。就被熠熠闷头进来吓一跳,解馋之后情感就占据上风了,说是不敢说的,于是心虚就变成了理直气壮的责问,“发什么神经的,哪个好人说自己笨的,脑袋聪明的都给说傻了。” 转眼又担心别人欺负她了,当即从床沿儿上跳下来,叉着腰,“说,谁骂你了是不是,还是谁挤兑你了,显着她们了是不是?” 凶得很,熠熠心里有些苦,淡淡的稀疏的眉毛挤兑在一起,“没有,别人一节课能背四五首五言诗,我只能两首,我回来背了一路,也没熟。” 多可怕,多伤心的事儿,没有比发现自己笨更无能为力的事情了。 熠月护短的很,眼睛立起来狐狸眼一般,精神气儿这会能骂到学校去,“谁背四五首了,显着她们了是不是,那么能干怎么还得上学呢,就吓唬你,指不定一首都不记得。” 熠熠觉得不是,她拿着书,人家背给她检查的,就低着头难过,熠月拉着她手,她还是能辅导一下妹妹的,字儿最起码认得多,“你来,我拿着书给你提。” 卡顿一句熠月就等着,接不上了熠月也跟她说,还能大体说说什么意思,很会联想,一首怎么也得来个七八遍,直到滚瓜烂熟,熠月一边神气地拽开一根四股的油条分她一半儿,“你看,你这不是聪明着呢,背着背着就熟了。” 熠熠心里也松口气,精神气儿回来了些,人生少了许多沮丧,“姐,我明早上再起来背给你听。” “不用,你路上自己背。”她已经是极大的耐心了。 “姐,你哪来的钱买油条的?”熠熠咯吱咯吱地咬着,她也爱吃油条啊。 哪来的钱?熠月心虚的很,“哥给的,只许他疼你是不是?” 又拿着之前的事情打击报复,“见天的给你带五香馒头回来,你们吃独食我还没算账,当我跟你们一样的,我买一人一份儿的。” 说的自己都很信,看熠熠就理直气壮,你们吃独食呢,我拿个几毛钱花花怎么了,一根油条二毛五,她不就拿了两个五毛钱吗? 算什么? 指挥着熠熠干活去,“吃了油条,烧水去,再把饭烧了,鸡鸭的饭菜也热好。”甩着红头绳就出去了,熠熠到底比不过她二姐奸滑。 二姐先去小卖部里,换了一根头绳儿,多新鲜,五毛钱一根,粉色的多漂亮,她先前用的都是红色的呢。 美美哒拿回来,怕给家里人看见了,上学的时候才在路上戴,美的不得了。 当夏天第一波蝉蜕出现在高高的树梢时,熠月开始提心吊胆地看着熠熠的小篮筐,看她仰着脸拿着个竹竿儿开始戳蝉蜕,于是熠月便在一次寻常晚饭中提出,“我得去看看我舅奶。” 舅奶,就是外婆。 这边自从爹死了,奶奶这边都不来往了,没法来往,是接济还是不接济呢,儿子都没了,谁还疼孙子呢。 别的孙子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还有俩是抱来的。 熠月的眼神无比坚定,“舅奶年纪大了,地里活儿忙不完,我去了能帮做饭,还能带一下弟弟们。” 舅舅家的孩子也多,多个烧火丫头打下手,地里的人就能吃上热饭,回家就能有口热水喝了。 只是很直白的一个问题,熠熠越想越不对劲,二姐什么样子脾气她是清楚的,自己家里活都是强撑着干的,能跑到舅家帮闲,蹊跷。 蹊跷的很,这一切当她打开自己尘封了一个月的铁盒子的时候,第一层打开还是如常,还是两块橡皮儿,几只红绿铅笔在里面,崭新的跟今天的绿色一样。 只是当她打开里面套着的小铁盒子的时候,上手的重量就让她心里下沉,当打开来看的时候,她终于明白了。 这样残酷的事实摆在眼前,以至于熠熠的人生迎来了第一次崩溃。 截止八岁积攒的所有的钱,鸡毛一样微小的钱,如粪土一样消失不见了,眼前发黑,熠熠咬紧了牙,眼泪装在深深的眼窝里面不落下来,转脸的时候珍珠帘子断了一样的。 铁盒子扔脚底下,转脸就跟个炮仗一样跑出去,“我找她去!” 哐当一声,盒子是盒子,盖子是盖子,熠明看了也明白了,捡起来给她放着,“肯定是熠月干的,我说她好好儿的去舅家,这是钱给人拿完了。” 钱呢,花完了,原先她想补进去的,可是她的口袋真的清白。 以至于粪土之物根本进不去,因此只好用拿越多,亏空到最后只剩个盒子了,她知道熠熠卖了蝉蜕肯定要放钱进去的。 因此需要冷处理,比如说,她去舅家避一避风头。 但是虚的很啊,这会儿走到村口才觉得轻松,再翻两座大山就行了,中午就能到了。 这些日子的心理折磨也散去了,口袋里面装着一把子头绳头花,还有指甲油呢,多么快乐的女孩啊,太阳打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像是个快乐的百灵鸟儿。 然后这个百灵鸟就给一个炮仗炸了,熠熠冲上来先贡献一头牛犊,把她顶翻在地,扑到路边的小沟里去,然后拽着熠月的脖领子让她正当了,抡起来拳头就开始捶。 那架势,拳打镇关西气势如虹,憋的脸跟个红太阳一样,等熠月反应过来时候,已经被人骑着使不上劲儿了,加上她胆子也怂包,因此只顾着抱着头,给熠熠打了一顿通快。 熠熠还没哭呢,她先哭了。 “我没有,我真没有!”死不承认,坚决不承认,谁还是个贼了。 熠熠就深呼吸,伸出来虎口卡着她大腿上的肉,旋转! “承认不?” “是我拿的——”再也忍不住痛哭流涕的熠月承认了,口袋里面的花绳子都掉出来了,还有亮晶晶的指甲油,假的塑料戒指,一切吸引女娃娃的东西,她给自己置办的很齐全。 能怎么办? “你得赔我。”熠熠心如死灰,能把她二姐卖了吗? 好吃懒做还偷钱,哪个好人家愿意要的。 “我没有钱的。”熠月低着头,看着赶来的熠明,也羞人的很,拉着熠熠的手,“千万别跟别人说,以后早上起来不要你打草,也不要你做饭了,你不是爱背书,活儿我干。” 熠熠对着熠明摆摆手,示意他别着急,虎着脸加一句,“以后鸡鸭猪食你来煮,下晌的水你来烧。” “那你干什么?”熠月不愿意,她又不是冤大头。 熠熠的脸更冷酷了,“要么你上山找钱去?” 她得赚钱,你懂个屁。 从熠月身上下来,才觉得伤心,一抽一抽地哭。 不攒钱的人永远不懂这样下沉的绝望,熠明气急败坏地骂熠月,被王守香拉住,“家里说,家里说去,你外面说她干什么?” 马海洋骑着自行车路过的时候,就看到这样混乱但各有各的心胸局面的一幕。 小的闭着眼睛哭,大的女孩儿哭几声就转着眼睛扫看别人脸色,最大的那个气急败坏地掰扯,当妈的拉着手劝着他。 这会儿他才对上号,看着熠明,这是他的亲生儿子。 马海洋,熠明亲爸爸,基于各种原因当年自愿把孩子送人。 现如今,第二次来到淌水崖,为了要儿子家里去。 为什么第二次? 肯定是第一次不成功。 给王守香骂天骂地骂到退村! 4 长兄为父 就这么一大清早儿的,马海洋已经骑车一小时了从镇上过来了,熠熠从地上爬起来,又扭身把二姐拉起来,一把划拉起来地上的鸡零狗碎,这都是钱买的。 熠月弯腰,先给熠熠身上的灰扫地机一样地扑打着,昂首挺胸地看着眼前这个死男人,说一句死男人不为过,“你来干什么?” 语气是极其不耐烦,马海洋笑笑没说话,外面没法说。 刚才的内讧四人组,路上沉默的跟鹌鹑一样的,熠明拉着两个妹妹的手,两个妹妹不牵手,一左一右抱着哥哥的胳膊肘儿,钱都是浮云,人才是亲的。 熠熠这一瞬间,看着三个人在日出下的影子,想起来老师教的朝花夕拾,早上的花儿晚上才捡起来,绕来绕去从有到无,人生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出生就有的,晚年一无所有,只能想想了。 她搞不懂文学,也搞不懂鲁迅,但是她搞得懂老师讲这个的时候,遗憾的样子大概是人生无望的谷底,同学们都说老师是爱而不得。 朝花夕拾三兄妹到家,靠着王守香坐着,熠月就格外地机灵了,在马海洋刚打算把两兜子点心水果放在八仙桌上的时候,斩钉截铁开口,“拿走,我们家不缺,我们也不喜欢这个。” 语气态度不影响她盘点清楚那是一兜子红富士苹果跟几包老三样,三刀酥,蜜棍儿,羊角蜜。 八仙桌配两把官帽儿椅,这个椅子以前她爹坐的多,现如今人不在了,王守香就坐之前丈夫的位置,有时候不如马扎儿舒服,也没空坐那么高高在上的。 她今天高座儿了,另外一个熠明坐上去,俩人脚边就是小马扎上俩姐妹,跟观音下面的小女神仙一样的。 马海洋知道棘手的很,看一眼熠明,多好的孩子啊,有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他个子不是很高,南方人往北走一点儿,个子就比不过人家了,但是秀气又文质彬彬的样子,皮肤又细腻,口音还带着家乡音呢。 一个看起来文弱又无害的三十来岁正当壮年的男人! 马海洋还是笑着把东西放下,自己坐在四人对面的马扎上,背对着门,斜面北墙八仙桌,“留着吃,留着吃吧。” “嫂子——您看,今天我来”,他本来打了一晚上的腹稿,又跟家里老婆商量了一个星期,但是今天这个架势一摆出来,就没法说了,他那些感受没人在乎,“我来了就跟您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您跟大哥是好人,我尊重你们,也敬佩你们。” 他看了眼儿子,心里就跟煮了一锅红豆粥一样吗?小火咕嘟着,越来越粘稠,火候眼看着到了啊。 茶不思饭不想的,这样好的一个儿子,多么招人喜欢啊。 他是拿出来全部的诚意,来接孩子回家的啊,以至于一身笔挺崭新的中山装的口袋里面塞了满满的钱。 他为了孩子考虑到很多,而且他还为王守香这个失去儿子的家庭考虑很多。 但是人人垮着脸,恨不得当他是空气,所以他那些话就索性平铺直叙的说了,“我身体也不太好,熠明家里去了以后,我供着他上几年学,然后就接我的班儿上,他就是城镇户口了。” 他是镇江人,当年报名,自愿援助北边的,在县城家具厂指导木工,属于高级工,技术人员的。 只不过家具厂的办公地点在镇上而已,没办法,这地方离着山里近啊,山里的木头下山就运过来,两方便利。 城镇户口,就是从种地的成了工人,从交公粮的变成了吃国家粮的人。 多好的事儿啊。 比外面打工要好得多,打工的又不是厂子里面正式工,正式工不干的碎活儿才找个临时工,找个打工的来弄点边角料,给个块儿八毛的工钱。 这是个改换人生活着方式的事情。 熠明是不听的,你说出个花儿来,你家里有皇位继承,你富可敌国也买不到我的心,他硬气里面带着嚣张,“我就愿意种地。” “但是你得上学。”马海洋打听了,他能找上来,村里有认识的,说了说情况,他不好说他辍学,伤孩子自尊。 熠明就不高兴,“你管不着!” 熠月同仇敌忾,觉得多简单的事儿啊,“对,你管不着。” 什么你都管不着,天天欺负我们爹没了是不是? 来这里充什么亲爸爸? 然后三个人就看着这个人往外掏钱,一沓子一沓子的,十元大团结,都是十元大团结。 六十张,六百块钱。 巨款,金山银山一样的,换算成七十斤地瓜干,熠熠能在学校待一辈子了。 王守香也没想到这么多的钱,那会儿人就是没钱,没有任何来钱的路子,种地秋收,然后交公粮,交了公粮剩下的自己吃,算计着多出来的就卖粮食。 粮种的辛苦,卖的可不贵,卖个百把块钱,这钱可不能花啊,你得买盐吧,孩子交学费吧,平时买个针头线脑吧,因此还是没钱。 城里的也手里没钱啊,月月拿工资,拿了工资也得买菜买米吧,买个皮鞋是小件,买个电视机得两口子攒一年钱,兜里也还是干净。 这是四个人第一次正视这一位高级工。 对城里的富裕有了更深的认知,就连熠月都觉得水果点心可以不要,但是钱这样的东西还是可以收的。 怎么能收了还不给人呢? “嫂子!”马海洋说话也有了一些底气,“您看看,我不是说拿着钱想干什么,我就是知道您跟大哥辛苦,我感谢你们,您也给我个机会,我以前也是没办法,您体谅我当爸爸的心——” 当爸爸的心,他哽咽着,眼眶子通红,长得细腻的男人哭起来总是比一般的糙汉子更破碎,“我膝下也没有别的孩儿,您疼孩子是跟我一样的心,第一次来您把我打出来,可是都为了孩子着想,十一的年纪不能再留着种地了,他这样聪明的孩子跟着我学个手艺,您钱收下,家里日子也好过,好好培养两个女娃儿上学。” 南边人做事要仔细一些的,考虑的很细致,见大家脸上都有戚色,马海洋一半的真心都掏出来了,“我是来认亲的,不是让熠明断亲,他这样大了也懂事,不记得您的恩情也不行,什么时候你都是他妈,逢年过节还得回来看你。” 退步实在是太大了,是认亲的,马海洋再不愿意,他这会也是为了孩子考虑的,为了以后的父子关系考虑的,不然孩子接回来天天跟他对着干干什么! 看孩子自己以后怎么干了,他讲理,不拦着跟这边来往。 说完看大家脸色,熠熠已经不盯着马海洋看了,她盯着王守香看。 她怕大哥走了,“妈,留着哥在家里吧!” 趴在膝盖上扑过去就开始哭,哭得熠明抱着她起来放在膝盖上。 这是以后为父的长兄。 “嫂子,我以后当大哥是我亲大哥,家里有什么难处您来找我,能办的给您办,不能办的我托人给您办,我当您亲大嫂子看待。” “只一个,您看在我这个年纪的份上了,膝下没个孩子,权当是我以前时候不懂事儿,您心善可怜可怜我。” 想想也是凄惨,马海洋哭着哭着很动感情,心肝脾胃肺都觉得苦,他是早年喪母,“当年我爸拉扯我们兄弟三个长大,成家立业家里转不开,我十六就参加了援北计划,到这里扎根,年轻时候也混蛋不懂事,可是嫂子我命也苦!” 今天无论怎么样,这一出出来,熠明他是指定要带走的。 定局! 王守香一辈子田家本分人,她能不讲理也能撒泼骂架,可是她不能为难孩子,她最擅长的事儿是为难自己。 眼泪刷刷掉,让她开口,她开不了口,她不能把孩子送出去。 这是她抱养回来的,那时候三年没孩子,跟着他爹去南边儿,挑着筐翻山越岭的,有个男孩儿人家不要,他们欢天喜地翻山越岭挑回来的。 两个人喜得跟什么一样,半路上有人抱着女孩儿要不要? 开始不要,只要一个孩子就够了,结果人家非得送,家里养不活了,孩子爹做主了,那样一个有担当的山里汉,憨厚耿直,“孩儿他娘,一个也是养,两个也是养,咱们不差那口饭了,一儿一女凑个好!” 挑着筐就走了,前头一个熠月,后头一个熠明,一儿一女养三年,送子观音松了口给他们一个女儿,喜得他爹起名叫熠熠。 大家哭的稀里哗啦的时候,熠明大马金刀地坐在官帽椅上,熠熠坐在他腿上,揽着她在一边,另一只手放在扶手上。 酱色的漆磨得露出木色,他听清楚了,马海洋这是没后路了,他是真的非自己不可了。 熠明自打爹没了,性情变得太多,一夜就长大了,父亲对男孩儿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那就是天,现在他就一个想法,他得顶天立地。 一条一条列出来,“第一个,钱给我妈收着,我妈要留淌水崖也好,改嫁也好,都是我妈,我不是没人味的孩子,我都得孝敬我妈。” 马海洋麻溜地爬起来,坐回来他的马扎上,擦一把眼泪鼻涕,“好!” 除了他自己,其余人心里就划刀片,螺旋桨一样地搅碎了。 熠熠捂着脸,嗷地一声扑在他肩膀上哭天抢地,逼着眼睛不管不管地哭,真正哭的时候不是哼哼唧唧,是闷闷的呜咽。 熠明不管,人呢,长痛不如短痛,“第二个,我们就兄妹三个,我爹养我十一年,他是累死的得了痨病吐血,走之前让我担待两个妹妹。” 指着抱着他小腿的熠月,还有怀里的熠熠,“我这俩妹妹,你要我走,我得带着,她们在山里肩不能扛,种不了地挖不了土,一个十一,一个才八岁。” 马海洋当然不喜欢一拖二,要开口,熠明摆摆手,“先听我说完,带去了我们爷俩儿好好干,我跟你去上班,我也赚钱养活她们,给口饭就行,到年纪了就早早地让她们嫁人,给家里洗衣服做饭都行,只一个,给她们转城镇户口。” 5 混出头 马海洋眼睛就直瞪了。 就是王守香原本悲伤无比的心,这会儿也直不楞登地烫平了,这孩子没白疼。 在场的一听一个不吱声,一听一个脖子直。 与其被别人为难,不如去为难别人,熠熠睁开自己朦胧的双眼,嗓子眼里的呜咽声声下肚,这是人生参透的又一个道理。 马海洋多么地强势来到这个家里,两次,以谦卑的姿态干着他愿意的事情,让王守香夜里受了多少为难,外面多少风言风语。 孩子是人家的,亲生的,人家要要回去,这是天伦。 可是她是养父母,这样的感情怎么让人割舍。 现如今好了,为难的不是她了,是马海洋。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现如今熠明顶着一颗灵活变通的脑袋,要兼得了,马海洋答应了,王守香以后过的就是三个孩子的日子,他要是不答应,也正好如大家都意,大概他没没脸再提第三次了。 人还是要想的开,这是熠明说的第一句话儿,马海洋满脸的抑郁走了,“妈,您别怪我,我想着他这个事情要解决,不能老让咱们犯为难,只今天他说回去考虑考虑,咱们把话说透了,您教我们的,只要是过日子,一定要想的开,一个劲儿的奔着好日子过。” 跟谁过日子,都得有个奔头,就是自己个得越来越好,人往高处走。 有时候孩子的做法出乎父母的意料太多,以至于需要重新审视,他总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悄悄长大,王守香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因为操劳而导致的其貌不扬,“你怎么想到的?” 想到这样的主意,带着你两个妹妹进城。 熠明就笑的很明朗,有些少年人的得意,“好日子嘛,大家过。” 哪里能撂下来两个妹妹,也不能撂下来自己妈。 王守香拍了怕熠明的胳膊,她不难过,她高兴啊,“妈做饭去。” 厨房柜子里面一无所有地干净,上街上去买肉,走路上自己就高兴,高兴地掉眼泪,走几步,眼泪甩地上,红肿着眼但是骄傲,那时候跑那么远抱孩子,人家都劝着不要。 但是她想着抱回来就当亲生的,这孩子好好对人家,你看,十一年,孩子孝顺她,第一个要求,就是为她考虑的,第二个,为了两个妹妹,心里有这个家! 人要的,不是钱财名利,是这一份儿心,一份被人惦记被人重视的心,换句二三十年后的话,就是被爱的人容易被治愈。 比如说现在的王守香,她不觉得苦啊,她觉得浑身都是劲儿,那幸福感爆棚,“来两斤肉,一刀瘦的。” 五毛钱一斤,正好一块钱,又送了一块儿猪血。 走回去全切了,孩子们喜气洋洋地烧锅,熠月葱姜摘好放在案板上,熠熠坐在那里烧锅,熠明看着柴火不够了,去外面背柴进来去。 肉切的片儿大大的,新鲜的芸豆刚熠月摘来的头茬儿,嫩生生的一直没舍得等长大的,这样红火的一家人,肥肉进锅的时候刺啦刺啦的香味出来。 油脂摩擦着黑色的铁锅,葱姜的味道蒸发带走肉的腥味,熠熠心里想,这是一块好猪肉。 锅铲来回地翻炒,直到肉变色了,然后放芸豆,加水,熠熠加大火烧锅,木头的香味也在火里面烘烤,燎烟夹杂着果木的味道,这成为她的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抹味道。 芸豆上面浸润着油脂,里面淡紫色的豆子软糯,一人一大碗,当饭吃也行,就着饭吃也行。 吃着火热的时候,满脸红光,熠熠扒拉着碗底最后几颗豆子,想着要不要拿一块喧腾的白馍馍泡汤吃。 大门突然旋风一样地被推开,正午蝉鸣一样地急促,“嫂子——” “我回来了,这事儿我做主,不用再考虑了!” “多两张嘴的事儿,勒紧裤腰带过吧。” 苦一苦家里,紧一紧日子,这不就能养两张嘴了吗?马海洋还是回来了,熠熠最后没吃留在碗底最香的那几颗芸豆子。 他的挣扎在村子里的时候还觉得愤愤不平,凭什么多养两个孩子。 等到村口的时候,还觉得可以谈。 可以等着越来越远,能从山梁上眺望淌水崖,然后再到眺望不见,心里的空缺在这样炎热的中午再也不能抑制。 一股狂热的躁动按捺不住,一种团圆的狂想占据脑海,忍饥耐渴一口气骑回来。 自行车哐当放在门外,推开大门就这样一口气跑到屋子里面,看着正在团圆的一家人。 多么美好的一家子,以后他也是团圆人家了。 这样的满足,让他觉得养一个十一岁跟八岁的女孩的那点委屈,全都散开了。 上几年学,然后就嫁人了嘛! 至于城镇户口,先对付着吧,他纵然没有那么大的本事,也给她们些机会。 后面给孩子们谋划一下就是了,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儿子。 当他前面驮着一个,后面驮着一个,后面跟着一个跑的时候,还觉得不真实。 就这样白得了三个孩子。 熠熠坐在前梁上,扭头看不见王守香了,那点去镇上的高兴,能外出的兴奋,成为了恐慌和失去。 裂开嘴,“妈呢,我不去了,我找妈去!” 没有人开口说话,她就跟马海洋慎重地说,“叔,我不去你家走亲戚了,我家去吧!” 马海洋看着这个亲生的,为着她的爹妈,也对这个孩子多许多耐心,“等过些日子再回来,我们先赶路,等到了再说。” 她听话,也懂事,也有礼貌,这周边的环境她都不认识,怯怯的。 到家下车了,她又问,“到家了叔,我得找我妈去了。” 马海洋一阵沉默,看着这个焦急的孩子,“在家里睡吧,明儿再说。” 熠熠一把拉住他的手,大概很清楚明白了,她不该出来的,“叔,送我家去吧,我妈等着我呢,家里鸡鸭没人打草,我得烧水,我妈地里干活没水喝,没饭吃。” 拽不动,熠月抱着她哭,她也想明白了,这是别人家,不是自己家,欢天喜地去城里,等到了是不一样的。 孩子懵懵懂懂的感觉,在以后几十年再回首时,才觉得残忍。 熠月拉着她到一边,给她重新编辫子,“这一以后就是家,婶子回娘家了没回来,叔接去了,你见了人得喊。” “别哭了,让人不高兴,我们这叫寄人篱下,就跟出来打工的人一样,以后婶子叔就是老板,得看人家脸色,我们得干活,得让人满意了,给饭吃给上学这叫工钱。” “你得在这里好好干,以后混出头了,才能家里去,妈才有好日子过。”说完自己甩了一把眼泪,手擦在了熠熠的袖子上。 熠熠哭唧唧地,“怎么混出头?” 熠月觉得她小脑子不行,“路上不是说了,这以后啊我上几年学,念完初中去,考上高中,然后去当个老师。” “那以后就换东家了,我就换个工打了,给校长打工了。” 多么清晰明白的一条路,熠月脑子里面十年规划就已经出来了。 人生嘛,就是打工,混出头的途径,就是换工打。 6 局促 熠熠从熠月谈钱开始眼神就有些死鱼眼了,她看着忙进忙出搬东西的熠明,在这样宽敞又干净的院子里,就着月光她看着脚底下是青色方砖铺的地面儿,上面的花纹好看极了。 低着头,“二姐,我的钱——” 熠月嗓子就跟堵住了一般,知道她这个妹妹呢,较真讲道理的很,欠债难道就一定还钱吗? 又怕她闹起来,两只脚对着点点地,弯着腰哄她,“初来乍到的,可别让人听见了,这以后啊,咱们三个才是一伙儿的,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钱我以后慢慢给你就是了。” 然后撒开脚丫子就跑过去抬杂物去了,原本想接一个人来,屋子都盘算好了的,三间大北房子,带一个宽敞的小院儿,西北房子是杂物间,放粮食的,中间客厅带床是他们夫妻自己住的。 大家伙儿都喜欢客厅里面放床,床沿上铺着一条单子,怕人来坐脏了,一套沙发靠着北墙,又极其阔绰地放着实木的茶几,靠床的西墙上面有一面墙的镜子,那样的大。 熠月跟熠熠进来看着就目瞪口呆了。 “真大啊。” 熠月点点头,“到底是有钱,这样大的镜子。” 熠明擦擦汗,透过镜子看俩妹妹,俩妹妹是局促的,无论是长相还是穿衣服,还是气质,浑身上下在电灯下,在这样的镜子下,照的清清楚楚的局促。 跟皱巴。 他仔细地教她们,“这是电灯,绳子在这里,这是壁镜,屋子里面会明亮,北墙沙发上面的是壁画,挂着好看的。” 他没见过,但是在外面干活听得多,进门就留意马海洋先开灯,屋子里面刹那一亮起来,他就知道是电灯了。 这会儿东西没法收拾了,客厅东西多,他睡在东北屋子,两个妹妹睡只能西北屋子放杂物的地方腾出一个地方来,里面粮食多,味道闷闷的。 跟在家里也差不多,不如东北屋,虽然都是杂物间,但是放的东西不一样,油点心衣服之类的都放在东北屋子了。 趁着这会儿有点时间,观察力好的熠明拉着两个妹妹开小会,先说熠熠,弯着腰小声嘱咐,“你八岁了,我要是走了,妈在家里不好拉扯你,所以你来了就给妈省饭了,你以后不要说回去了知道吗?” “也不要再提了,马婶以后就是你妈,人可以有好几个妈的,比如我现在就有三个,不然在人家家里,是不高兴的,懂了吗?” 一边又给她头发抓抓,拉到门后的脸盆边上,她比脸盆架子高不了太多,熠明就手给她洗把脸,看着就顺眼很多了,熠熠不听熠月的,但是听熠明的,“哥,那什么时候回去?” 熠明又拽过来熠月,熠月不愿意用熠熠剩下的水,自己倒了脸盆重新换水洗脸,水纹在莲花纹白瓷盆里面激荡,她甩甩手,“等着逢年过节的,不能逢年过节不让回家。” 熠明点点头,“你看,等八月半的时候,咱们就家里去看看,到时候你看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回家跟妈说说去。” 外面自行车刹车声音,熠熠慌忙点点头,她有些紧张,又不知道怎么表达,熠明已经出去了,熠月小跑着跟出去,她慢半拍儿,刚出门口就看见人进来了。 宋三女点点头,脸上没个笑,只有些寡淡着。 马海洋指了指三个孩子,“熠明,熠月,熠熠,孩子们都还没吃饭。” 她转身进了灶屋,马海洋才来得及倒水,给三个孩子一人一个茶杯,知道老婆这是不高兴,劝了一路了,不高兴也没别的办法。 对着孩子们冷淡,是一时半会没想开,他不能让自己老婆对人家笑脸相迎。 挽着袖子要去干活的时候,熠明就着东厢房的光,把搬出来的东西归置起来了,搬到墙边去,又刷刷地扫院子。 熠月敢进厨房去,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儿,掀开帘子往里面怯生生地瞧着宋三女,她怕人家不要她们了,“妈,我来帮你摘菜。” 家里也没多余的菜,芹菜一把儿,在地上一根一根地劈开呢,宋三女看她一眼,“劈开把根儿去了就行,以后日子过得紧,叶子留着烧汤喝吧,别扔了。” 熠月赶忙点点头,看她扭身过去案板上切菜,又扭过头把自己木讷的妹妹拽进来,生怕熠熠一个人在外面难堪,小声跟熠熠说,“你来,我劈,你摘叶子。” 等三女回头,就看见俩小女孩儿,凳子都不敢坐,蹲在那里,大的那个让着妹妹,自己劈叶子,看见自己就笑的讨好。 小的那个呢,看着就木,只低着头摘叶子,仔仔细细地,一个叶子上面的根茎都不带着。 她想了想,“海洋啊,你去柜子里,捡十个鸡蛋来,馒头不够了,我煎点面糊饼子吃。” 马海洋马上应着,笑着看她一眼,自己老婆自己知道的,今晚能跟着自己回来,就是心软,良心是最好的。 在东北屋子里面放着呢,里面就着客厅的灯,显得安静,他听着外面声响,油锅里面吱啦吱啦,锅气从窗户里面出来,家里人一下就热闹起来了。 他觉得怪好,俩夫妻结婚七八年了,到底冷清,屋子收拾地亮堂的,家具家电也置办的数一数二的,日子是好过,可是老公俩天天对着,他现在终于觉得接三个孩子回来时好事儿了。 好好养着,多好啊。 热闹从来是跟着人转移的,面糊饼子出来裹着葱油的香味儿,外面一圈儿带着鸡蛋的焦黄,一块一块儿的,不规则的圆圈,一盆鸡蛋炒芹菜,三女看着孩子们开始吃的拘谨。 马海洋给一个孩子夹着一块儿,“放开了吃,今天累了。” 就是熠熠也动着鼻子,吃的时候想着妈,但是熠明交待了,她自己也明白以后不一样了,妈是能想不能提的。 这样多的鸡蛋炒菜,她记下来,有个小目标,等下次看妈的时候,家里去带一把子芹菜,教她也这样尝尝看,芹菜是可以炒鸡蛋的,山里人吃菜,有什么吃什么,逢年过节才买芹菜的。 7 路 三女心里也平了许多,她是愿意讲话的人,开始是不愿意要三个,只要一个熠明的,但是这俩女孩儿,大的那个喊自己妈的时候,小的那个一看就老实本分,都是正儿八经人家养出来的孩子,没什么大毛病。 心里这会儿也有点喜气了,放下筷子,“我吃饱了,你们都吃了,明天有明天的饭,今天没来得及买菜,等着明天——” 她看一眼马海洋,“你上班儿的时候,去买排骨来,用什么炖?” 马海洋疼儿子啊,给儿子吃肉他愿意啊,领自己老婆的情分,但是也考虑老婆的难处,“吃排骨是不是不如买块五花肉啊,等着明儿一早上,我就去跟卖肉的说好,留一刀五花肉,不然下午就卖完了,到时候啊,你妈烧红烧肉好吃,让你妈中午在家烧。” 吃五花肉,比排骨实惠,孩子们也解馋。 熠熠也笑了,一边笑一边看着马海洋,她觉得他说话特别好听,又看三女,觉得他们说话做事儿,都好听,她就不大会说话,这个问题自己也发现了。 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所以就木,不吭声。 心里想的跟行为之间带着一点沟壑,整个人就让她局促。 睡觉前马海洋跟宋三女也盘点三个孩子性格,一顿饭他们就能看出来了,“大的那个机灵,会来事儿呢。” 他喜欢聪明机灵的,在厂子里面办事儿,办的好的就得是这种人。 三女听了也点点头,“毕竟年纪大三岁呢,小的闷不吭声的,我看着反而厚道老实,吃两块饼子就不吃了,看着哥哥姐姐吃,她小不吭声,但是疼人呢。” 她喜欢厚道的,厚道的孩子她愿意待着她好,以后能指望得上啊。 夏日迟迟,日头一早就是亮的,熠熠躺在床上,看着昏沉黑夜慢慢褪去,天光开始露出来几线,客厅屋子里面有脚步声。 她就默默地起来穿衣服,又怕熠月睡多了,喊着她起来,“二姐,得起来了。” 不好比别人起的晚的,就是熠明也起来了,他眼里总是有活儿的,院子里已经生起来小炉子了,早上起来烧热水来喝,家里人多喝到下午就没了,晚饭的时候还得烧水。 熠熠坐过去要生火,被熠明撵着走,洗脸去。 烟熏火燎的,他不可以妹妹干这些,随手他就给干了,不教她一个人在这里平白守着个炉子,多热的天儿啊。 熠熠就坐在板凳上,熠月站在她身后,扯着一根黄色的头绳儿,亏了她了,熠熠现在也匀着一根黄头绳了,扯的长长的,一只手绷紧了,势必要把熠熠的头发绑的紧紧的,睡觉都不会松。 头皮上的毛囊都快出来了,这样一个营养不是很齐全,生下来就是个黄毛儿的女孩儿,本来就不多的头发这会儿更是像是秃了一般的。 三女是心灵手巧儿的,眼巴前看了半天了,实在没忍住,孩子就是要教的,“你俩记住了,头发以后别那么紧,没长好就给拽下来了,我给你们剪头去,要个娃娃头多好。” 熠月是不喜欢的,毕竟能买一把子头绳的人,娃娃头用不上,但是不敢说。 只能跟着熠熠一起成个娃娃头,背着书包上学校报道去,至于学习,三女说的她权当没听见,也许听了但不多,学习的力量她暂且是看不见的。 眼睛不在这上面,只感慨一句,“当老师多好,也不用下地去了,以后我要当个老师该多好。” “二姐,那你得识字儿。” 熠月点点头,赞叹地看了熠熠一眼,“我识字儿啊,所以我以后也能当老师。” 三女说的清清楚楚,给孩子们立下来的规矩,“到了这里来,家里事儿有你爸爸,不瞒着你们,我们过的都是你爸的日子,我事家庭主妇没工资,可着他一个人累我们享福,日子再紧给你们都上两年学。” “到了学校里面得好好学,上学才有个出路,你爸就是摆在眼前的例子,他十来岁就来支援北边的,来了就是技术员,为什么?” 因为有文化,因为书读的多,因为懂得多,那样大的一个男人,洗衣服做饭比女的都好,还会炒芝麻糖,南边的点心也都会做,她就相中他了,现在还引以为傲的。 “你们要上的好,上到哪儿我们供到哪儿,得看你们自己个儿了,要是不好好上学,我丑话说在前面,初中毕业就自己找饭吃了,家里甭指望着,不能养你们一辈子。” “家里的伙计我现在能干,不用你们来干,愿意干的呢,我带着你们干,不干也不碍事。”三女腰杆子是直直的,她长的不是很漂亮,三十多岁的人了,一把小刷子头,头发乌黑的面相倔强,眼睛却是炯炯有神。 明亮而倔强,面相里面是带着的,这样的人看着却觉得年轻,依旧跟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样,刺儿刺儿的,毛茸茸的头发。 她做事儿讲原则的,认定的事情就得这么干,答应给孩子们上学,就一心一意供着上学,上学的出路就摆着在眼前,马海洋就是个例子呢,她一遍一遍讲给三个孩子听。 后来发现,能听进去的,也只有一个熠熠了,这孩子老实,是真听话儿,上学时唯一的出路,铭刻在心里去了,她梦想就是跟马海洋一样,上学好的人家就是个好路子,去哪里都抢着要你,好厂子里面都愿意要。 听得多了,自然就听出来一个康庄大道来,没有别的羊肠小道了,她觉得三女好,觉得三女会做事情,她就跟着学。 笨小孩儿也许不敏感,也许迟钝,但是遇到好一点的引导,比别的孩子更卖力更有韧劲儿,有那个心气儿一口气走到头儿去,也没有别的庞杂的心思。 因此三个孩子去上学,不过半年,年底成绩就出来了,漂亮不漂亮的,成绩似乎也分漂亮不漂亮。 熠月是极其聪明的,这些聪明已经不能被学校里面的知识糊弄住了,她的聪明溢出来,够她分心去干别的事情了,比如说她已经为自己考虑好了,最好的选择,就是留在学校里面。 她经过仔细的观察与老师大胆友好的交流,现在已经是老师喜欢的学生了,大大方方又活泼开朗,这个年纪大女孩子多么少见。 一部分是低着头害羞或者局促的女孩子,一部分是木讷又死板的女孩儿,无论是哪种见了老师都躲着,都怕。 熠月可不是这样儿,她能跟老师热情地大方地,在路上打招呼,而且攀谈,跟个成年人一样。 以至于晚上的时候,她会经常思考,如何去成为学校的老师,比如说她们都是师专毕业的,师专这个东西也许并不难考,她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成绩,恰好稍微再不努力那么一点就可以了。 是的,不努力那么一点儿,努力这东西她觉得多了没用,够用就好。 8 不爱上学 谷老师课间急匆匆地跑到家属院,前面是教学楼,后面就是食堂家属院儿,也是磕磕绊绊不平整,这地方从淌水崖到镇上,也还是山区。 那台阶爬的人气喘吁吁的,她还在哺乳期呢,大冬天地就腿软,到家孩子就嗷嗷哭,没办法,家属也上课去了。 俩人能错开就错开,错不开孩子就扔这里一节课,急匆匆带上门,就看小被子给孩子捂着脸了。 不知道怎么挣开了小褥子,胳膊给挑起来被子了,她赶紧抱起来,好容易哄好了,喂奶冰凉的,等放下孩子看炉子,炉子已经灭了。 煤球也就是一节课烧着,她也还年轻,在家里都是爹妈一早生火看火。 手里的勾条来回倒腾还是不着,出来一点烟呛得人难受。 “砰——” 手里的勾条等着晚饭时候,就砸在进门的那个人身上去了。 “要么你妈来看孩子,要么就别过了。”谷老师板着脸,心里跟死的一样,年轻漂亮的脸蛋也禁不起这样的磋磨。 是的,有个孩子了,生活由幸福就变成了磋磨。 对孩子有时候都爱不起来,这个孩子都是她的一样,磨得她五脏六腑都疼,疼麻木了就不是自己的了,自己都无所谓了。 丈夫也板着脸,又开始了,又开始作了,没吭声,先去做饭,然后再去抱孩子,“你先吃。” 好歹还搭把手,谷老师冰冷的心也暖和一点了,“再去跟你妈商量商量吧,今晚上就去。” 丈夫能去吗? 能去,但是结果他自己清楚。 不禁当妈的清楚儿子,当儿子的也清楚自己妈。 但是不去老婆这里又没办法交代的,这日子糙的人跟皴裂了一般。 没等到春风暖,反而等到了春风刀。 苏北冬天的夜里冷的人握不住把手,他生平第一次求自己妈,车把上挂着老婆生产没吃完的营养品,孩子生下来就不给坐月子,婆婆说坐不了。 谷老师就置气,那我就一直住院,你儿子有钱我就住院,最起码有人给吃喝,最起码暖和。 婆婆心疼钱啊,最后接回家坐了月子。 条件也不是差,就是有时候育儿理念不一样,冯老师看着自己妈,还是得笑着,“得给我看孩子去!” 冯老太太当然婉拒,这是一个极其精壮的老太太,也极其体面的老太太,生来也怪富贵的,嘴里面是说不出来一句难听话儿的。 “要我去看孩子,我是很愿意的,那么大一个胖孩子多招人喜欢,也能帮你们忙,也能给你们减轻负担。” 听的冯老师面带喜色,是应该这样的,不要说什么凭什么给你看孩子之类的话,最忙最累的时候给看三年孩子,不用多,就三年。 搭把手都感激,不是亲儿子,就是别的亲戚有困难了,能帮的也帮一把的。 你是亲妈你拉我一把,你有余力拉我一把对不对? 然而老太太就不愿意伺候人,“但是我跟你说,我腰不好,我抱不了孩子,我也做不了饭,你们年轻人口味跟我也不一样,我一个人糊弄着怎么吃都行。” 我看孩子可以,我就出个眼睛行不行? 你让我看我就看,手是不好伸一下的,而且最好呢,“给我送到这边来,饭点再接回去,我中午睡午觉。” 一天三个来回给我跑起来,你看,麻烦不? 冯老师一个研究历史的,在历代帝王兴衰中游荡都没哭,愣是给自己亲妈下了一场冰雹,砸的脑壳子都嗡嗡的。 母子情分,第一次看的透透的。 你很好,不给看小孩,没义务,讲这话的人,可能小时候自己一个人长大的,冯老师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旁亲家憋不住了,“我就让她搭把手,就不干,这是亲妈啊。” “我大哥那时候——”那时候长子长孙出来,他妈可是从头看到大的。 结果到他这里就不行,家丑不能外扬,他有些话不能对着亲戚说。 觉得掉价,真掉价,不给父母疼。 转移个话题,看着还在写作业的孩子,“飒飒是吧,我记得叫这个名,长这么大了啊?” 其实看着不高,同龄人里面不拔高,飒飒看他一眼,就跟没听见一样,装进书包里面就起来了。 给他妈找补几句,“你看,害羞呢,平时也不知道喊人,跟人家城里孩子不一样。” 农村孩子,少见活泼大方的,冯老师是这样以为的,他能当老师,还是靠着自己死去的爹呢。 冬天的晚上就很容易愁苦,等着暖和起来了,小炉子火热的烘烤着,这些愁苦就散去一些,敞开心扉地愿意聊天,互相说说彼此的难处。 比如冯老师这一位堂亲,跟他妈一样生活在这个十八弯的小山村里面,好在离着镇上近一点儿,地地道道的农民。 比三十八弯的山里日子要好过一半儿,各方面都要有一半的捷径,这一位堂亲一样朴实且倔强,“我非要他上学,他不听,三天两头套课去。” 三个字,不听话。 还叛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已经开始气人且作妖了。 “上初中了以后,就开始跟着大孩子混了,平时在学校里面,我们也不知道,这不老师刚让今天领回来,从星期一到今天,老师才见人,逮住了就跟我说了,领回来吧。” 冯老师嘴里面含着这个孩子的名字,飒飒,冯飒飒。 寻思这个名字怪有意思,跟风一样,飒飒地。 可不就到处跑,没定性吗? 现在看,还有点不甩人。 他班上这么大的孩子,人有个小姑娘可怪,一看就是好学生的苗子。 什么样子的苗子,老师最清楚。 他讲的科学育儿也比别人有说服力,“别总说他了,这个年纪男孩子要自尊心,从小打皮了骂聋了,得尊重孩子,好好谈谈看看什么想法。” 对了,这就对了,堂亲一拍大腿,“就等着你了,我们说他也不听,也不跟我们说,你是老师懂得多,我们庄稼把式,不懂。” 飒飒进屋刚好听见,转头就又出去了,他就不想上学了,忒浪费时间,而且不仅仅他老子看他不顺眼,现在他看很多东西也不顺眼的。 9 辍学 冯老师也不能说什么,反而安慰堂亲,“孩子还小不懂事,等大大就好了,尤其是男孩子,现在对着来很容易起冲突,当父母的让让就好了。” 当父母的哪里能让着孩子呢,所以等他顶着刀子割手一样的小风走了之后,冯飒飒就被逮到进行了一场中国式的窝火教育。 窝火教育主打一个窝火,全员悲哀且愤怒,愤怒且无能怒吼,彼此对撕全员委屈。 尤其是男孩子,道理是不想听,也不想讲的,梗着脖子对着干,“你管我干什么,我怎么着你了,我是偷鸡还是摸狗了,你天天看我不顺眼。” 不就是逃课不上学,不就是出去玩玩儿看看,飒飒觉得家里待不下去。 他爸爸气的都恨不得喝耗子药去了,五官表情到五脏六腑都在扭曲,扭曲到快精神分裂,这样一个老农民,一巴掌下去,先一巴掌呼在他脸上,然后就收不住了。 跟黄豆一样地噼里啪啦,巴掌就开始围绕着脸跟脖子还有后背开始拍了。 只打不说话,有道理也讲不出来,“不上学你干什么,不上学你种地?” 怎么不看看人家呢,你说跟人家冯老师一样的日子多好啊,你但凡学一点儿,不至于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不打算苦口婆心了,心疼儿子是真的,耐心少也是真的,“那就辍学吧!” 飒飒妈妈听了,没有太大的反应,这就是命,拉起来他,“你以后记住了别后悔,这碗饭你不吃,端着别的饭碗子了别嫌难吃,爸妈就这么大的本事。” 以后我们也指望不上了,摸着儿子的脑袋,按照过来人的经验看,以后的路不会比现在好走,“明天就给你退学去,不去上了。” 熠熠来找二姐下课,她是每天下课之后都来等着人家里去吃午饭的,二姐就趴在楼上的掉漆护栏上。 “你看,退学了,才多大,据说非不上学了,闹着要回家。”不知道哪个同学给她一把花生,她两只手一捏,里面三个红色的花生仁儿,咬在嘴里面喷香。 抽空匀给熠熠三四个,就这一转身的功夫护栏出个缝隙,她看见一个男人卷着铺盖,后面一个女人卷着草席子,最后跟着一个低着头的男孩子。 不大,看着很小,“多大了他?” “不知道,初一的。”二姐等着看完热闹了,才拉着人飞快下楼,家里吃饭要晚了。 等到校门口的时候,熠熠就看见刚才那三个人,男孩子在挨打,一声不吭的。 飒飒爸爸指着门口,“今天出了这个门,以后就再也进不去了,你想想呢?” “进不去就进不去,哪里还能容不下了,世界上的门多了去了。”飒飒昂着头,少年在西北风里面吹着也不觉得冷。 他上学,砸锅卖铁的上学,再上个十年,家里只会更穷,以后也许会好,最好的当个老师,但是大钱呢? 没有足够的大钱,这样的十年有什么意义呢,他眯着眼睛往学校里面看,人来人往的小学部中学部的学生们。 经历少也会有好处,下决断的时候总比大人洒脱。 因此他跨出学校门口,还吹了个口哨。 就这一个口哨,让飒飒爸爸觉得这孩子没救了,没救到无以复加,这是你应该吹口哨的时候吗? 压死他心理的最后一根稻草,摁着飒飒就开始打。 打倒在地上还要摁着捶,前后十几年没有挨过的打,这两天为了上学的事情都找补上了。 从跟着那些人混开始,就鬼迷心窍成了混子,现在打的就是这么一个混子。 二姐看热闹但不近身,自己唬得不得了,门口窄小,她推着熠熠在外面走,自己捎着在里面。 果真场面很激烈,熠熠甚至感受到血沫子滴答滴答砸在地面上,然后飞溅起一点点细微的尘土,落在她的方口鞋上。 冯飒飒也记得很清楚,红色方口鞋,那个时候女孩人均一双,红色的胶皮白色的鞋。 然后白色的裙子,领口上面鲜红的花骨朵。 人高挑地立在面前,可能是因为他是趴在地上的,视角格外高挑,那从下到上的白跟红。 好学生的样子,他大概记得,级部第一嘛,叫什么来着,牛熠熠是吧? 看着就是个好学生,实际上也是个好学生呗。 他爬起来,他爹也打得够丢人的了,擦擦鼻子上的血,这确实是误伤了,他相信他爹不是故意的,但是父子之间,不想多说一句话。 东西也不要了,他人就走了。 后面他妈追上去,“回家去,你上哪儿去,天寒地冻的。” 飒飒扯开手,“妈我没法回去,我爸现在看我就来气,我跟他没办法相处,他说的很多东西,我一个字也不认同,他不一定是对的,但是他觉得自己全对。” 这是难以理解的中国式父与子吧! 没什么太大的矛盾,但是望子成龙还是父权强制都会存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摩擦。 他跟自己爸爸就是合不来,从小到大没话说,能开口的就是斥责,他就只能顶嘴,别的话也不会说。 感情淡吗? 没法说,没法评价,等物是人非的时候才会去思考折磨你青春很多年的事情。 现在所有人对飒飒这个人评价,都是负面的,来自于父亲,母亲,整个家族,甚至是同龄人的反面案例,学校的老师的,亲戚朋友的。 不看好,这个孩子,废了。 没废了也是不成器,才十二岁,能干什么? 如果不是计划生育,不是独生子,甚至家里都想再生一个算了,失望太多。 熠熠只留意自己的鞋子,千万别弄脏了,三女养的好孩子,爱干净又勤快,跑到家里先进厨房,“妈,熬药呢,我给你端菜。” 就一趟一趟的,跟个小蜜蜂一样的,筷子碗,咸菜碗什么的,都得人拿过去吃啊。 三女什么时候挪步了,她什么时候跟着一起去吃饭去。 “你二姐呢?” 熠熠就笑,三女就翻白眼,“就她懒,回来看不到人,我养个祖宗出来。” 做饭不来气,但是伺候人来气,我做好饭还得喊你是不是? 饭桌上看见熠月过来,三女就讲规矩,“家里活不要你干,但是你成绩必须要好,你好成绩才能上个好学校,你去念个好高中,你看看上次月考的成绩,你也别出去玩了,晚上就在家看书。” “这家里面,你们三个,哪个上学好,我都给奖励,年底期末考试考好的,我给十块钱。” 熠熠特别捧场,也特别喜欢钱,“妈妈我好好学。” 熠月也笑着捧场,“我也好好学。” 说呗,我就当没听见一样的。 熠熠桌子底下就捏她一把,这人怎么这样的,吃完饭就跟二姐干架,最后骑在她身上摁着她,“你以后摆不摆碗筷?” 头发都乱了,跟个疯子一样,二姐都在心里骂她颠婆。 熠月打架还真干不过,她爱惜自己啊,打一拳头过去都觉得手疼,熠熠不一样啊,她干架就是收拾人的。 打的很服气,而且小辫子太多了,熠月虽然又懒又馋,但是对家里人还是不亏欠的,到底欠熠熠钱,也让着她一点。 知道她来真的,“好好好,今天下课我来煎药。” 熠熠就安排她活儿,“煎药也不累,总比你烧火搬煤球好,这些我来干,但是爸爸现在病了,你熬药是你用心,大家看了都高兴,你要是再到处玩,街坊看见了也要说你,咱们得有良心。” 10 出息 熠月倒是也真的听进去了,等着一早上起来的时候,就在炉子上生火来着,为了省钱煤球都不烧,家里到底是三个孩子三张嘴。 冬天的时候买来煤炭粉子家里来,加草沫子秸秆在里面去,和稀泥一般,然后再摊平切一块一块儿的,成了煤饼,晒干了之后存起来。 这样子才禁得住烧,熠月用勾条把下面的灰烬翻找,带着火星儿的她再捡出来,还能再烧一会儿。 熠明打井水进来,手冻得通红的,熠月赶紧拉小板凳给他,自己两个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大哥,快来暖和暖和手,以后别早上起来打水了。” 熠明笑了笑,“早上不打水,你们白天不够吃。” 又听见屋子里面咳嗽声,是堂屋的人起来了,他赶紧摸了摸水壶,还有一会儿才烧开的,“一会儿别忘了给爸滚个鸡蛋,加两块儿饼干。” 熠月点点头,看着熠明又去骑三轮车,踩着出门去了,他得去进菜去,昨晚上商量过了,以后新鲜菜呢少吃点,就吃萝卜白菜,今天他下乡去买,正好星期天。 三女从厨房追出去,她一大早在鏊子上摊煎饼的,发酵的玉米面儿的,里面掺着白面的,一股子酸味儿,但是吃起来香,刚出锅的又脆。 她折起来三张,用个红色旧包袱皮儿裹着,“别不吃饭。” 熠明揣着在怀里,一脚点地撑着三轮车,“妈,放心吧,我下午指定回来的晚,爸爸的药我明天去拿,你今天不要骑车去,天寒地冻的小心摔了。” 顶着风,一阵儿过风脖子就得缩起来了,她也喜欢这个男孩子,没别的,这就是撑门立户的人,熠明就特别的稳重靠谱儿,他比一般男孩子都多一分担当跟责任。 才十二岁,就知道哪里买菜便宜,怎么去砍价,怎么给家里省钱了,三女觉得以后家里,过的还是熠明的日子。 烙煎饼到九点,自己吃俩煎饼,就找毛线出来,马海洋在床上躺着消停呢,他之前手术过一次,效果不是很好,医院那边也检查不出来大毛病,最近天气冷,就吃中药调理一下。 脸色蜡黄的,看着差劲的很,人更显得文弱了,咳嗽几声,一说话断断续续还得咳嗽,“找毛线做什么,给谁织毛衣的呢?” “给熠明的,他骑车,帽子围巾手套都没有一个,我给他勾一个,快得很。”三女头也不抬的,自己低着头,想着晚上他回来就给勾起来,这些东西她觉得不难。 熠熠在里间写作业,写一会儿,她自己就起来院子里走走,或者是起来喝口水,她今天星期天,头发披散着不上学,没见过勾毛衣的,背着手站在一边儿看。 眼睛大大的,皮肤雪白的,小手指老贴着桌子书本,冻坏了起了小疙瘩,这会儿痒痒的她在后面抓。 三女抬眼看见她就笑了,“写完了?” “嗯,我写完数学了,现在数学难,我早上起来不背英语了,我先做数学的,有个题很难,我刚刚才想明白呢。” 熠熠抿着唇,怪高兴的,忍不住跟她讲讲,讲讲这个题是怎么难,开始她没看懂的是什么地方,后面的话她又怎么想的,“然后,一下就做出来了。” 孩子的学习状态是不一样的,马海洋听着也高兴,家里面有上进的孩子,就跟希望越来越大一样似的,“数学就是这样,你以后这样一个类型的就都会了,不会忘了,不要觉得用的时间多,要累积起来,今天做一个,后天做一个,极少成多。” 熠熠点点头,她听话,数学无论哪一年级,最后面的两个题都是难得,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就是难的,所以老师有时候忍不住劝,时间来不及就不做了,不如前面的扎实一点,这样好拿分数。 家长就更不管了,看成绩就行了。 但是马海洋跟三女就一直对熠熠讲了,你得做,现在孩子时间多,你不让做干什么? 他们就喜欢上进的孩子,三女就跟她讲这是什么花纹的,怎么勾出来的,阵法什么样子的,“现在不要你们学,你们学这些以后有的是时间,等跟我一样大年纪没事儿再学,你们是学生,学生上学就行,你们不要靠着这些事情。” 这些事情也费劲,还分身,今天学勾毛衣,明天学做馒头的,这些哪个年纪学不会的? 但是念书过来年纪,以后还真的捡不起来了。 俩姑娘看书看不到一起去,看一会儿熠熠就自己再进去了,等再出来的时候,就自己去跟着做午饭去了。 她烧水,自己能一边拿着书背,一边烧火。 一点也不觉得苦,不觉得累,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日子很有意思,书也很好看,今天又把一篇课文背完了,老师有时候糊弄孩子,最喜欢的就是全文背诵。 有效果没有? 看孩子吸收能力。 但是效果绝对是显著的,除非油盐不进的。 全文背诵的都是美文,你三四十岁还是会脱口而出,或者是看到什么场景时候,会突然出现在你的脑海里面,然后才会明白,当年背诵课文的意义是什么。 绝对是最扎实最牢固的知识输入,邻居家来借火儿,本来要进来的,看见熠熠抱书看没打扰,自己就走了,换一家邻居借。 刚巧熠月回家吃饭的,邻居笑了笑,知道她去同学家温书的,大的这个喜欢去同学家温书,小的这个喜欢一边烧火一边看书,要么就一边摘菜一边看书。 吃饭就跟自己老头儿说了,“看着吧,这三个孩子,就小的有出息,别看小的那个最笨。” 笨是能看出来的,说话儿做事都比哥哥姐姐慢一截儿,熠月跟熠明见了人那是热情地满世界喊呢,眼里劲儿也足。 老头儿听了觉得不对,“不如她哥哥姐姐,身上一股子呆气,不机灵。” “你懂什么,没看有文化的人说话做事都是慢条斯理的,人家过脑子的,都有股子气质,怎么到你嘴里就是呆了。” 想了想咬一口煎饼咯吱咯吱腮帮子鼓起来,里面的花生米咀嚼出一股子香味儿,盐粒子在舌头上化开,还是怼的不过瘾,“你不呆,你机灵,你怎么没赚个大钱来,你怎么不是个万元户呢?” 老头儿一声不吭,我吃我的饭,我就多余,但是孩子,就看吧,还得看老二呢,人老二多会来事儿,学校老师小孩儿都给带,他上回巧了去学校修电线,看见熠月在人老师家里洗尿片儿呢。 这么大孩子,谁能干这事儿? 谁有这个本事跟脑子吧就说。 11 蹊跷 熠月急匆匆吃完饭,擦擦嘴就要出门,“妈,我走了,晚上等着我回来煎药。” 熠熠竖着耳朵在厨房,从窗户里面看见她急匆匆身影,追出去的时候都走出十来米了,“二姐儿——” 她喊住她,“你手怎么了?” 泡的囊囊肿肿的,虎口上面还起口子了,白色的皮屑在上面,跟自己手一样了,“你手不是这样儿的,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二姐皮肤好,每日早晚还会涂上一点雪花膏,爱美还要漂亮,怎么会这样呢,二姐手缩回来,已经是大姑娘的样子了,亭亭玉立的,大概她也是南方人吧,白白细高挑的,一双眼睛水灵灵的。 一个床上睡得姊妹,看她这样熠熠就觉得有事儿瞒着,而且多半不是好事儿,怕她这么大年纪胡闹,又管不了她,扯着她胳膊往家里走,“找妈去,你自己去跟妈说,是挨欺负了还是别人使绊子了。” 二姐儿生怕给人家知道了,才拉着熠熠一五一十全说了,这些日子她什么区同学家写作业,都是骗人的。 她给能的,给人家老师家里带孩子去了,不仅仅带孩子,还给人家做饭洗尿片儿了,任劳任怨还心满意足。 熠熠听了,整个人天灵盖,一下就麻了,“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还给人家洗尿片儿,她脾气大的很,脸一下掉下来,胖嘟嘟的小腮帮子上面掉墙皮一样的,嗓子眼里面塞着秸秆一样,“他家没人吗?孩子没爹妈吗?离开了你活不了吗?要你去带孩子,你怎么想的?” 熠熠觉得,人最起码有个自尊在这边吧,说出来真让人难堪的,她不好说这个事情做的很没有自尊。 你是一个学生,如果老弱病残,你可以去帮你的老师,但是人家谷老师杨老师两个人年轻力壮的,星期天这样休息的日子,你是上赶着去当丫头吗? 她怕熠月一下就恼了,又怕给家里人知道了,这个事情她势必要问清楚不行,“你拿着钱,先去磨盘口那里买糖葫芦吃,等我洗完碗了再去找你。” 不放心又嘱咐一遍,“你哪里也别去,要是去了我就去告状。” 自己刷刷地上厨房里面去洗碗,顾不上热水冷水,激的手通红的,心疼自己姐姐啊,从小好吃懒做的,结果现在去给人家洗尿片儿,大冷天的多难受,她自己揣摩着,觉得最大可能是老师胁迫。 看她二姐儿单纯,忽悠她家里去干活儿的,一时之间又气熠月,只知道窝里横,在家里跟她掐尖好强,还喜欢偷她的钱,到了外面就是个怂包,一点主意也没有,只知道是个傻大姐一样的。 傻乐呵,光知道看热闹,脑子都算计不过人的。 要真是这样,她不用别人,自己就要去跟学校教导处主任说理去,好学生的气质在这个女孩身上,从小就是有展现出来的。 比如现在,在一个好学生的框架之内,她考虑的第一个事情就是说理儿,似乎这个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有个理儿,所有人在办所有事情的时候,都得依着这个理儿来,不然就是错的,不对的,那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情,就得去纠正。 好学生框架下养成的一种性格,让熠熠在很多年之后才真正地摸透自己,了解自己,她也才知道,世界不是按照一个道理走的,不是人人都讲道理,认可这个道理的。 千奇百怪的人,离大谱的事儿,她时常因为过于认理儿,跟这个世界显得不够合群。 她的行踪三女是不管的,不见人了只当时出去散步去,她散步也走不远,巷子里面走几趟,从来不远里去。 熠月虽然忐忑,但是等吃上香甜的糖葫芦的时候,内心已经开始安稳下来了,看见熠熠来了,还主动把手里留着的一支递给熠熠,“你的。” 她没忍住就吃了一个,剩下的等熠熠来了才欢天喜地地吃,等熠熠义愤填膺地把老师批判了一顿之后,并且慷慨陈词地表示要去跟老师谈谈的时候,熠月才睁着那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 鼓着腮帮子,嘴巴里面吐出来棕色的山楂核儿,纠正熠熠别坏事儿了,“是我自愿的,我听说他们孩子没人看,老吵架,这不就是我的机会吗?” 她微笑着,觉得真是个好主意,“我去帮忙带小孩儿,然后我的课业成绩上,老师可以帮我改分数,等我毕业的时候,成绩单就非常的漂亮,还会举荐我去上中专。” 上了中专,毕业就能分配工作,然后她户口就跟着一起迁过去了,她就是城镇户口了,“家里面你看,爸爸病了,他一个人养我们,实在是难得很,要说解决城镇户口,就连大哥的也要等两年才能上厂子里面去接班儿才行,更不用说我们了。” 那样一双漂亮的眼睛,熠熠能看清她婉约的眉毛,讲这些话的时候,浅淡的眉毛簇簇地,微微起皱,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冬日午后,说出来的话让熠熠沉默。 阳光晒在她身上,买糖葫芦的阿婆在石头上坐着打瞌睡,黑灰色的棉衣上面覆盖阳光里面的尘土,显旧而遥远。 她不知道自己是冷还是热,只听见自己的声音,“可是,你得上学啊?” “你得上学,”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劝,从哪里开始说起这些不对的地方,“你是个学生,你要自己考试,自己学习,你作假是行不通的。” 这不是个正路子,“二姐,别去了,人只能靠自己的。” 她拙劣的语言,远远没有熠月脑海里面构思的花团锦簇,因此显得干巴而没有养分,滋润不到人的心里面去。 孩子们一起教养长大的,理念却会截然不同,各有各的路子。 她觉得这个事情自己解决不了,掐着点儿等熠明回来,要跟哥哥说。 熠明这会儿看天色,脚踩的跟风火轮一样的,他出来收白菜的,收着收着,在路上的时候,路过去淌水崖的那个分叉口的时候,哪怕要穿过十八个村子,他想着,还是想回去看一眼,看看他妈。 于是在一个午后,他骑的肚子里面的煎饼都成了酸水的时候,终于到了。 12 尊重 王守香躺在床上,屋子里面炭火压起来了,借着午后太阳的余温,一抹在她的脚上。 熠明看见秋天时候他捡来的柴,烧了一半儿了,“妈——” 王守香翻身朝外,脖子微微抬起来,一个念头从心里划过,又想又怕,骤然又听见一声,“妈——” 她一下翻身坐起来,趴在窗户上,“熠明,熠明啊——” 真的是,做梦想不到你回来了。 跑到院子里面棉袄都没穿,喜得院子里都放不下的心意,她这些日子,都没笑过,地里去干活,开荒,收拾秸秆儿,别的就没了。 回家累的很了,就睡过去,没睡意就这样干躺着,直挺挺地躺着,到了后半夜就翻来覆去,忽然想到要是孩子没吃饱怎么办? 心里就一阵一阵揪起来,揪心啊。 怕这个,怕那个,怕孩子受屈,怕孩子想家,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怕这样多呢,也觉得自己不对,但是别在里面那个劲儿,出不来。 她总是睡不着。 熠明咧嘴笑,看着王守香去倒水,听着她问,“饿了吧,吃没吃饭啊,你赶着来这里,中午没地儿吃饭吧,家里有鸡蛋,我给你炒鸡蛋。” 炉子里面的活得勾开,上面一层白灰铺就,被稀稀落落地掉到炉底,火红的核桃碳就红彤彤地暴露出来,变成火舌,舔着漆黑的锅底,锅底的另外一面,是油润的锅面儿。 里面加了一把葱花儿,“要葱白,不要叶儿,这些够了吧?” 她切的葱白不大不小儿的,一篮子的鸡蛋,就放在熠熠当初挖野菜的那个提篮里面,不大不小的,锅子里面的葱白吱啦吱啦地被油炸着,变得发软而显出米白色,边缘焦黄。 鸡蛋就一个一个地在锅边一磕,一个一个就铺在葱白上面去了,等着打完,锅铲就开始翻拌起来,鸡蛋白鸡蛋黄混合着,里面能吃到葱白。 熠明最爱吃这样的鸡蛋,他这一辈子,都喜欢吃锅边打进去的鸡蛋,打在碗里混合起来的鸡蛋液,总觉得不是那个味道,那种蛋白跟蛋黄不完全混合的味道。 他在一边儿收着锅子卷煎饼,说家里都好,哪里都好,王守香爱听他说这些,说过的这样的好日子,“三妈说了年前让我们来家一趟儿,只是年前爸爸病了,所以改成年后了,她带着我们去裁缝铺子里面,赶集买了布给我们一人一身新衣裳,说穿着新衣裳来家里看你。” “吃的也好,有时候吃煎饼,有时候蒸馒头,有时候吃米饭,还有时候去街上买烤牌吃,都隔三差五换着吃,我裤子短了一截儿,熠月也是,熠熠没长个儿,但是脸胖了,圆乎乎的,看着更傻了。” 王守香这会儿,就是自己填炉子里面去都愿意了,死了也能闭眼,“我记挂你们,一晚上一晚上没睡个好觉,谁也不敢说,我老想着你们过不好怎么办,没想到人家夫妻这样对你们,马老弟是个好人,你马爸爸那时候,要不是在乡下耽误了,过的还不是如今的日子呢。” “你好好带着妹妹,跟熠月说了别懒,她好吃懒做的,以后要手勤脚勤,”她把一篮子鸡蛋给他带着,“我老想着你们万一回来了呢,没什么好东西,就给你们攒着鸡蛋呢,夏天攒着的给腌起来了,你三妈要是不嫌弃,我给你带走。” “妈,不带了,开春了地里没菜,你隔天煮两个吃。”熠明从家里装了一车白菜,还有一篮子鸡蛋。 鸡蛋怕摔坏了,里面倒了麦麸,塞得严严实实的,他从乡下到镇里,比一般孩子更体谅家里的不易,咸鸡蛋就是山里人的开春菜,就靠着这个下饭呢。 还有一些咸腊肉,怎么好带走呢。 王守香撵着到门口,一定要带去,“好孩子,家里有,还有呢,你回来看看我,我高兴,比吃什么都香,比吃什么好东西都强,你都带走,以后我也不挂着你们了,跟你三妈道谢了。” 送着孩子到村口,又站在坡上,看着熠明弓着腰顶风,从干涸的淌水崖上穿过,肩膀上就骤然轻松了许多。 王守香到家里,自己换了衣服鞋子,想着熠明穿的衣服,说是马海洋之前的旧衣服,但是依然很好,她笑了笑,日子就是得有个奔头儿。 当初马海洋留下来那钱,她拿着了,因为孩子以后用钱。 现在呢,她给用手绢儿包起来了,塞在那一筐鸡蛋里面去了,她知道三女是过日子的人,鸡蛋到家里肯定会捡出来看有没有破的。 王守香自己扛着铁撅子,对着地里就是一阵刨,是上冻了,但是不碍事儿,她把吃不完的萝卜埋起来了,熠明来了她来不及挖。 这孩子年后要来,她现在就刨,到时候给她们包萝卜肉饺子吃,吃不完的晒成干儿,等着入夏天了再吃又是一个味儿。 还有丹参,山里地好,养草药好,她等着年后,就得去种点儿丹参,玉竹这样的,喝了对身体好,到时候给马海洋带过去,人对着孩子们这样好,她盼着他好。 一撅子一撅子地,把土地破开,她身上使不完的劲儿呢。 她得好好种地,现在多干一点儿,到时候就给孩子多留一点儿。 日子就得这样过的。 甜丝丝的。 熠明虽然脑子好使,但是对着家里人他不撒谎,只是有些话他不说,“原本去买的,但是想到家里白菜种的多,今年我们不在家肯定吃不了,就去家里拉了,顺便给妈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日子多好,她听了很高兴,要我们好好孝顺。” 马海洋没想到这样,看着院子里一堆东西,一篮子鸡蛋,一个崭新包袱皮儿的腊肉腊肠,一个黑坛子里面装的咸鸡蛋,还有一车子三十来颗的白菜,另有几个张牙舞爪的生姜,两捆大葱。 “你骑着一天,这些东西回来不累死了吗?”他关心儿子,也觉得拿的太多,孩子想去看一眼,只要不是故意说戳人的话,他跟三女也不把孩子往不好的地方想,比如说孩子不跟他们亲,养不住跑到淌水崖去了。 不能这样想,孩子只要不明说,那日子就得按照人说的意思去过,熠明给大家看完了,就搬到厨房里面去,“不碍事,这一点儿是家里陈年的丹参,我喊着我妈等明年种点儿新的,喝了强筋骨的,等着晚上我给你泡水喝。” 他手帕里面掏出来,装着那么几根,草药里面他看有丹参,这些在山里常见,不当好东西。 马海洋看他惦记这个,已然是高兴的不行了,接过来放在手心里拿给三女看,“你看看,这是好东西,山里的不是养殖的,我们都喝点儿,晚上拿出来砂锅来,煮一锅。” 蜡黄的脸上也见红润一点儿,上来一些气血。 三女蹲着一个一个把鸡蛋捡出来,“瞧瞧,这鸡蛋多好,你妈多会养啊,这鸡蛋一个个壳子都不薄呢,而且都这么干净,肯定捡好的留给你们的。” 熠熠就在旁边,数着数儿呢,听了心里高兴,没想到她会夸自己妈妈,高兴地附和,“是的,是的,我们家里鸡养的好,我妈都攒着给我们吃。” 鸡蛋就是最好吃的东西,因为截止八岁,美味的东西就是肉跟鸡蛋,肉因为做法原因小孩子很少咬的动,鸡蛋就成了三个孩子的最高待遇了。 13 卖鱼的 捡着捡着,就看见了那个手绢儿,里面裹着一层塑料袋,钱捆着结结实实的,熠明愣了一下,又气又疼,他情愿把钱给王守香。 人怎么这样犟呢? 跟头牛一样,你自己不知道过几天好日子吗? 钱留着会烫手吗? 外面日子过得总要比家里强的,但是说出口的话,熠明不能跟心里想的一样冷冰冰,“竟然有钱,大概是怕我丢了,闷声放里面去的,知道爸爸病了,她担心家里没钱了。” 这钱再捎回来,就不能再拿回去了,塞来塞去的就少了人情儿了,“留着,给你们上学的,我单独放起来,你们只要是愿意念书的,念到哪儿我给供到哪儿,我们也不辜负了你们老家的一番苦心。” 大年初二,就撵着孩子们回淌水崖去,孩子们个顶个的没钱,块儿八毛的东西,都各自抠搜着攒着一点儿,熠熠攒着的最多,钱到了她手里,是真的一分钱都不往外花的。 别的小孩儿爱吃个干脆面,吃个腊肠大刀肉的,她没吃过,也不知道好不好吃,所以不馋,她总觉得一些东西吃过了才会觉得好吃,一直不吃就没感觉了。 小孩子觉得自己想法很正常,但是后来很多年她才发现,对自己有些苛刻了。 她打听好了,路上有棚菜,位置她都问清楚了,去人家棚里买两捆水芹菜,是的,还是家里吃的第一顿饭,芹菜炒鸡蛋。 能放的住,叶子也能吃,根茎也能吃,她妈能吃好久的菜。 三女开了东屋的门儿,上面盖着一块儿旧的布帐,喜庆的还是她结婚时候用的,平日里怕进出给人看见是什么东西。 这都是她攒着的礼物,麦乳精也有,蜂蜜也有,杂七杂八的烟酒,但是吃的最多,她过的一手的好日子,你做初一,我做十五,跟马海洋商量着,“山里人得实用,我看啊,加一箱盐吧,这是你们单位过年发的。” 原本是四样儿的,她拎着一盒子点心出来递给熠熠,“给你妈拿家里吃去,她一个人在家不好做饭,不想吃饭的时候就吃点糖果子。” 马海洋弓着腰,竟然是搬着酒,“就算是不喝酒,礼节在这呢,又是大年节下的,得搬着酒去,你们也是回家孝敬父母的,不好礼轻了。” 三女也劝着,“你爸又不喝酒,里面好几箱子呢,都放好几年了,你妈一个女人不易,平时重活干不了的时候请人帮忙,不好给人家吃饭就塞给人家两瓶酒。” 有酒,有烟,有点心,还有两条海黄鱼。 熠熠见都没见过,是特地去买的海鲜,“海里的鱼吗?” 马海洋点点头,“对,海里的。” 他耐心又仔细,去菜市场买的,“你看肚子跟脊背这一块儿,是不是金黄色的?” 熠熠凑着脑袋看,熠月扒拉开她的头,自己往前抻着看,“难怪叫黄鱼,肯定好吃。” “这个鱼确实好吃,回家红烧了吃,一点没有腥味儿,要是愿意吃回来给你们做,家里我还留了,今天来不及了。”马海洋兴冲冲的,给孩子们介绍,大黄鱼儿小黄鱼儿,还有更好吃的鱼肉都是蒜瓣儿样式的。 给孩子吃最不心疼了,他跟三女都好脸儿,送人东西要是真的想给,就给好的,投其所好给人家没吃过没看过的,不然孩子们在家里吃着也不香,索性买了四尾,两尾留着家里,三女回娘家带的。 这样的一车子,路上还有熠熠买的两捆芹菜,满满当当地回淌水崖。 走到半路,离着哪儿都不近的时候,熠明才整治熠月起来,停在一颗歪脖子的大槐树下面,熠熠坐在车护栏上,两只手把着。 看着熠月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是给打福气了,熠明扔了手里的棍子,“在家里,他们不好说你,为着什么你不清楚?” “你做这样的事情,街坊四邻怎么看,好好儿的学生不去当,给人家当保姆,你让家里人抬不起头来就算了,怕你以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熠明听了气的也是半晚上没睡好,压着不发,就等今天收拾熠月呢。 他下手,是真打,“我打你们,哪个错了都得打,我带着你们出来,我就得管你们,我今天管,以后我管一辈子,我就不能看着你们走歪路,你以后但凡去上课,按时按点儿地回家,学我先不管你上的怎么样,人你得给我板板正正的,聪明不是你这样的。” 这个妹妹是有点没底线的,软的很,但是太软的人呢适应能力太强了,导致什么犄角疙瘩都能适应下去,往下兼容的很好,往上兼容的也四通八达的。 就是没原则,哪里都能活。 抬眼,急匆匆看看日头,怕王守香在家里吃过午饭了,他们待的时间少,能陪着吃个午饭多好啊,踩着车子往前走。 熠熠哎呦一声,“哥——” 她直眉瞪眼的还没回过神来,坐在地上呢,给甩下去的,结结实实的一个屁股蹲儿。 熠明气急败坏,“手呢?” “我拽着了,就漏下去了。”胳膊把着扶手呢,但是从屁股下沉,整个人就掉下去了,熠熠脸都烧的红,低着头不大爱说话。 又心疼新衣服,自己扭着腰去拍打,穿的笨重,跟个包坏了的水饺一样似的,看的熠明是真糟心,重新骑上车,想着俩妹妹,“一个菜包子露馅儿一眼到底,一个肉包子没肉玩的是花活儿。” 人总是不能均匀的,性格掺着捏人多好。 熠熠不知道她哥想什么,她梗着脖子琢磨事儿呢,还惦记着这大黄鱼,价儿太贵了,一条十块钱呢。 这卖鱼的,得苦多少钱的利,才能配得上这深海到内陆的距离呢? 这个事儿,问飒飒去啊,他人窍儿不通闹着辍学,现如今在县里菜市场卖鱼呢。 马海洋这鱼儿,就是年前从他那里买的,虽然是冻鱼,但也还是难得,内陆吃海鱼,都是马鲛鱼,晒干儿的那种,要么就是搓盐的。 飒飒呢,更明确一点,他现在卖冻鱼呢。 14 赚不到钱(补更) 冯老师看见那冻鱼的时候,心都哇凉哇凉的,他是本家里面出息出来的,乡下的话来说,爹去的早的孩子,爹没的时候就是自己个长大的时候。 他跟冯立仁是隔着一房的堂兄弟,俩人一个亲爷爷的,搞成这个样子,沉默了一瞬间,这冻鱼真想砸在飒飒脸上去啊,坐在沙发上冯老师还是得站起来,不然心脑血管不通畅。 “飒飒,我还没成人就没了爹,那时候家里没钱,没钱的亲戚没钱借给我,有钱的亲戚我讲难听的,我爹在的时候能靠着我爹帮忙干活什么喊我爹一声二哥,我爹不在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见了。” “就是这样,我第一次借钱,跟人读的高中。你比我强,爹妈就你一个儿子,什么都疼你。”话就不说透了,但是你不能再卖这个了,爹妈一心一意供着你读书,你就得珍惜。 但是这个世界上,所有自愿辍学的孩子的心比钢铁还要铁,纯度还很高,一点不掺和别人的建议。 辍学就是辍学,我一旦辍学了,回学校的想法是一丝一毫都不会有的。 这些话,飒飒也许听出来了,也许听不出来,他不是那种人尖子的小孩儿,人家不喊坐,也不晓得坐的。 他就是按照他爸爸的要求,来送两条鱼的,不是来拜年的,这是他认为的,所以鱼到了,他还可以推着小车去街边卖鱼去,卖鱼可以苦钱。 苦钱也不会上学。 “我走了。”他脸上已经有点斑斑点点了,冬天的风霜皴人,破了的小口子结痂,断断续续的就会成了褐色的深色的小斑点,一天没等好呢,明儿又皴了。 日复一日的,让他看着就显得邋遢,身上一股子鱼腥味儿,职业带来的日复一日是洗不干净的,有时候午夜梦回都还能味道当初的那一股子味道。 皱巴巴的衣服穿在皱巴巴的飒飒身上,人还没走出来院子呢,冯老师从窗户里面看他气的骂,“怎么这么轴呢?” 性格很轴,“你看他刚才的样子,你看他眼神跟脸,一个字都不听的,这样犟种的孩子,没什么好果子吃。” 越说越伤心,“等他能听进去话的时候,就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人生就这么一个阶段。” 不甘心,自己打开门,又下雪了,撒盐一样的雪粒子,里面夹带着碎小的冰雹,飒飒自己跑着走的,冯老师回家里骑车,谷老师抱着孩子呢,累的胳膊疼,“你操这么多的心,你不如抱抱你儿子,我跟你说了,孩子是自家的好。” 冯老师匆匆,脸这会冻的通红了,“你别管。” 上来大梁腿飞一下踩着顶着风雪就追上去了,飒飒就跟个棒槌一样地跑,他啥也没有啊,要啥自行车,冯老师踩着的地湿滑,“你上来。” 飒飒不干,犟种嘛,“我不回家。” 他为了卖鱼,过年也不回家,他爹妈看他也来气,亲戚看见了还说他,不如不回。 冯老师一开口,肠肚子里面都是冷气儿,想怼人的,结果看着孩子的脸,俩人比着肩膀的时候,孩子才到他胸口,才这么大一点儿,不由得心软,“带你到店里去看看,我看看你的买卖。” 他有些尊重,用的买卖形容,你可以说一个孩子不务正业,但是你必须有一点尊重给予这个孩子,给予任何阶段能一门心思扑在一个事情上的人,你看他手上。 飒飒就不理解,疑问很多,“你两条鱼不够,还要去买?” 给你两条我就亏很多钱了,你还要啊? 他小,乡下长大的,就这个思维水平跟说话水平了。 考虑到他这样,冯老师疑心自己说不是的话,这孩子不上来也不带自己去,咬咬牙,“我买给老丈人的,看着怪好。” 呕死了。 飒飒就咧嘴笑,跳上去,“我给你便宜点儿。” 哪有什么店铺的,就是人家门面房不知道怎么设计的,有个狭长阴暗的小屋子,里面放了货,人进去冯老师这样的就得侧着身子,不然就得蹭的一身腥味儿。 但是门头摆的很好,飒飒用竹筐子,自己摆的跟个花一样的,摊子往外延伸一点儿就好看了,他不知道怎么说人情世故,但是他特别懂顾客心思,“你看看这种鱼,比黄鱼还好呢,跟个蒲扇一样的,里面是蒜瓣儿肉,你要我给你成本价。” 成本价不是进货价,他得有人工有摊位费用的,所以价格出来的时候,冯老师也是肉疼,这种肉疼让他劝说飒飒的心思淡了很多,因为他卖鱼的时候特别热情。 热情的嘴脸跟在他家里时候冰火两重天。 “三十两条是吧?”冯老师真想扔了,你什么鱼这么贵,他半个月工资啊。 飒飒点头,利索地收钱,“你要是送人家里不方便,我给免费送过去的,要是平日里你们想吃的,我也给免费送,多远都送,红白喜事儿或者来客人了,可以给这边来个电话,我把小卖部电话给你。” 他直接从一个塑料袋里面抓了一张纸条,竟然是硬纸壳写的,烟壳子纸箱子壳子,他夜里一点点裁剪好的,他摘下来手套儿。 冯老师看见了,这孩子手上直接是血痂,鱼给扎的,“一天能入账多少?” 飒飒就笑,假笑,我多少我谁都不说的,“没赚到钱我也愿意干。” 他做生意这块儿,是吃亏过的,人生中最先打交道的就是农民群体,然后就是商贩群体了,从最单纯到最费脑子。 他这一块儿成长的很快,我要说我赚钱,旁边小卖部老板看见了都不高兴,哪怕我撒电话卡给他带业务,商贩就是要赚钱的,对钱的敏感度就是放在生命的第一位。 冯老师问不出来,爹妈是气的不想问。 冯老师这一趟儿来了个寂寞,等拿回家两条鱼,谷老师高兴的很,“又送两条啊?” “买的。” “多少钱?” 等说价格的时候,冯老师知道要挨骂,抓紧补上一句,“拿给你妈去吃,这鱼好吃,咱们也没见过,老人家年纪大了尝尝新鲜,也是高蛋白。” 15 不适合做人 谷老师心底里的火一下子就出来了,你什么家庭买这种鱼? 你是疼我爸妈吗? 你要是真疼就不会买这玩意,换成柴米油盐给他们不好吗?这样的鱼他吃一次就能补上高蛋白了? 这就是给人有钱人吃的,隔三差五地吃,都不用多想,她脑海里面的想法念头那可是万箭齐发,一箭一箭对着冯老师就来了,恨不得戳成一个筛子,戳成一个渔网,渔网还能下水捞鱼呢,你是洒钱。 你就是个棒槌,废物,话就横着出来的,那火气拱起来了就跟发酵的罐头一样,打开的时候整个屋子都喷射满了,“你他妈的脑子里面有病是不是?你是不是有毛病,你三十块钱买条鱼,你脑子里面想什么的?啊,我就问问你想什么,你装什么都?” 是屎吗? 冯老师本来就心虚又心累,劈头盖脸就骂懵了,男人有时候真不懂女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因为在家庭开支这方面,他考虑大头儿,不大考虑小头儿,精打细算是比较稀有的男性品质。 但是大头儿都是从小头里面攒出来的,这个道理懂,但不考虑。 因此他又窘迫又无辜,“你吵吵什么?你听听你自己声音多大,不就是三十块钱,你至于吗?我就是丟三十块钱你也不至于这样。” “你不如丟了呢,丟了也比你买俩破鱼强,比你脑子有病强。”谷老师我是一口气都不带让的,今天就是要找架吵得。 冯老师是懂的怎么搓火的,“你口口声声说我有病,你现在看看你自己,到底谁有病,你有病。” 有病,谷老师马上想到了,一个女人,一个生儿育女操持家业的女人,被自己老公说指着鼻子说有病,大年节下的,心里的委屈伤心都出来了,楼就是从这里开始歪的,歪到她的辛苦付出,歪到婆婆不给带孩子,歪到老公不顾家少干活,一件一件历历在目。 所以说,不要讲女孩子喜欢歪楼,因为只要是这楼歪了,就证明根基不行,根基这一块儿男的没打好,所以才能歪,你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你干的不正好,所以人家攻击你的点太多了。 对不住人家的地方太多了,这才是本质。 冯老师听得一肚子官司,他都知道,但是不想提,他妈是他妈的问题,他管不了他妈,难道能硬逼着来看孩子吗?他办不到的事情,所以他觉得讨论这个话题没意义。 至于他干活少,但是他得上课,他男老师课就是比女老师多,而且他没有哺乳假,也不好请假。 所以你看,你抱怨的,你责怪的,都是他作为一个男人办不到的事情,包括现在说的没钱,他认为讲了也没意思,你吵一辈子也不会有结果,所以就不谈,“你不要转移话题,就事论事,我就问你我怎么有病了,我就花三十块钱,你这样合适吗?” 谷老师已经疯了,孩子哇哇哭也不管,她开始无差别攻击,略带一些口不择言,但凡口不择言就一定会带一点蛮不讲理。 冯老师也索性破罐子破摔,在第一块孩子的尿布摔打在地上的时候,他把那一盆尿布都踢倒了,“你干什么了?你天天说带孩子累,上班你是跑回来多,但是你有哺乳假,是累了,但是我只要是有空在家里,这尿布不都是等着我洗的,还有你之前让人家女学生叫熠月那个,来家里给你带孩子洗尿布,外面人说的多难听,家属院里人都看着的。你不要觉得自己很对,你尿布永远攒着,永远我来洗。” “你难道不觉得你矫情,你娇贵吗?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都是这样带孩子大的,都累,累过来的,你累我也累啊,夜里你起来我也得起来搭把手,你心里有怨气,你就天天闹,三天两头吵架,那怎么着,孩子送人吧。” 送人,不生就好了,不生就不带,不带就不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生孩子不仅仅要自然怀孕,还要准备好,不要别人准备,就父母准备,妈妈你就要准备好吃苦耐劳一点,因为一些事情就非得你一个人来不可,爸爸一定要准备好,你以后不要躲着清闲了,你得干。 但是俩人干都还是累啊,所以吵。 谷老师捂着脸哭,彻底伤心透了,“我让学生来帮忙,背后人骂我说我,说我脸皮厚,说我耽误学生,我图什么?难道我天生不配当老师?” 我心疼你,我看你回来还得洗尿片,回家还没个热饭吃,人帮忙带孩子洗衣服,我就能腾出手收拾收拾狗窝一样的家里人,就能让你下班回来吃个有汤有菜的饭。 但是这些话就不说了,说出口就太下三滥了,姿态太低了,她都瞧不上自己。 你看看生个孩子,把自己生成什么样子了,给孩子裹着小被子,包好,拿着孩子的衣服,走到门口,“我回娘家待一段时间了,我们冷静冷静,都考虑考虑清楚怎么解决问题。” 冯老师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还没有收拾好,才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多伤人,只是情绪还不能及时转变,沉默了一瞬间,“我送你。” 冒着风雪,骑着车,老婆坐在后面,打滑掉下去好两次,紧紧抱着孩子,她觉得吵架有句话说得对,当妈的生孩子了,自己就得坚强就得能干一点儿,她知道自己生产后想法是有点问题的。 冯老师呢,人家骑着摩托车,有的都开小轿车了,他自行车二八大杠,这样的天气,老婆坐在后面都掉下去好两次,没叫过一声苦,人小汽车今天呼啦啦回娘家的也有,路过的时候他都看一眼,人谷老师在后面都没羡慕一句。 他就深深的愧疚,老丈人邻居家女婿人家刚结束吃饭呢,小车停在外面,送别的呢,外面围着不少人,邻居女儿跟谷老师一起长大的,“你怎么这个点来了,我上午找你玩儿,谷大爷说你明儿才回门呢。” 谷老师泪痕都在脸上干巴了,看一眼冯老师,孩子递给他,“哦,我们路过的,今天去市场上看看海鱼很好,跟妈说一声明儿让小冯来做鱼的,别的菜不要做了。” 也合情合理,但经不起推敲,说完就喊冯老师,“我们先进去了,你们赶路吧。” 那车子从头到尾不提,她到了家里看了爹妈,爹妈不知道啊,看外孙高兴的不行了,塞红包给孩子,家里穷但是不穷外孙,东西杂七杂八都准备好,她妈能干人,“你们年前没来拿东西,我炸的小果子,酥鱼,还有酥肉你看看,你的那一份都留着呢。” 又看女婿好,怎么看怎么顺眼,这是心坎上都能女婿,长得好又是个老师,俩人在学校里面照应稳稳当当的多好啊,多好的小伙子啊,“小冯你看看你还去市场上跑那么远去给我们买鱼去了,我跟你爸吃不了好东西,那鱼很贵吧,你们留着吃。” 想留给女儿吃,还喂奶的人呢。 有这份心意,他们就高兴。 冯老师愧疚啊,看着丈母娘准备大包小包的,昨儿上他妈那里俩人拎着东西去的,回来时候啥也没有,过年的小果子都没有。 “等着开春了,找个周末,我来家里把地给刨了,爸腰不好,干多了又得腰疼,到时候我来,俩周末就干完了。” 谷老师抬眼看他一眼,他也不看谷老师,顾着给老丈人说话的,谷老师心里又软,你念着我爹妈,比念着我都强,又跟着人回去了。 还是大风雪,从后面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抓着冯老师,地上湿滑,车轮子大大的一圈儿,碾过去积雪,咯吱咯吱地声响,水车过青石板一样,冯老师勾着脖子撑着肩膀,骑的慢慢地,让风从他身板周边绕一下。 “老公,你去看飒飒卖鱼怎么样?”她都知道。 “他说不赚钱,刚开始干都是货款压在那里,他一箱子一箱子赊人家的,去大市场批发来。”冯老师鼓着腮帮子,一只手绕过去摸摸谷老师手冰凉的,“你手插在我衣服里面,拽着我的裤腰带,别冻着了。” 谷老师就欢喜地应,“哎——那我插进去了,你别抖。” 这样子,还是好夫妻一对儿,她没问完,冯老师自己心里寻思的,晚上也寻思,还是得有钱,以后买个车,到家的时候给老婆孩子冻的冰凉的,然后买个空调,夜里喂奶的时候冻的肩膀疼。 然后请个保姆,带孩子。 他不琢磨飒飒这个卖冻鱼,他也不一定听飒飒的,但是你看飒飒那个摊子那个苦,那个生意,他觉得也苦不到什么大钱,能苦钱养活自己就不错了,飒飒是赚不到大钱,发不了财的,他是这么观察的。 卖冻鱼,有几个人买? 逢年过节才有几个人买,而且宁愿吃河鱼,新鲜的,人家可能也不吃冻鱼,就算是海鱼又怎么了,差的很大吗? 他觉得没有人买,没市场,还得琢磨点别的。 有时候人的思维跟层次,真的会局限人的眼界。 冷冻海鱼真的没市场吗? 还真不是,哪里都有有钱的,哪里的有钱人都会追求一点生活品质跟饮食质量,当河鱼泛滥的时候,如果你请客吃饭,吃一条海鱼,还是深海鱼,这个鱼奈斯还能讲出个花儿来,那这一顿饭的档次就上来了,而且这个客人,同样地尊重你也给到了,这事情就好谈了。 生意场就是讲面子的,酒桌场上看酒还看菜,不是光看酒的,要不人家为什么吃你的席面,不吃别人的席面呢,有的客人就是你得放海鱼,不能放河鱼,这是必定会有的菜。 内陆吃海鱼,就必须吃冷冻的多,打氧气来的这样,成本又太高,而且口感上面如果三个月内冷冻不会差的太多,这是飒飒观察出来的。 他离家出走也好,被赶出来家门也好,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市场。 市场里面捡着垃圾碎菜叶子什么的,他最喜欢看鱼,观察的也仔细,给卖鱼的打杂一个月,他就开始凭着直不楞登的嘴皮子,赊欠了一箱海鱼大黄鱼。 了不起吧? 一个孩子,人家鱼贩子真的给赊欠了,“我大不了赔一箱鱼,你要是跑路了,以后就不要再来这个市场了,这是我们苏北最大的海鲜市场。” 但是你要是干好了,我就多一个客户来批发。 就这样想的,飒飒盯好的,他在干什么? 他干的是外贸,外贸起家的,可怕不? 他的第一箱子鱼,拿给了外贸公司。 转外销去了,因为他发现一个行情,本地是内陆,但是本省靠海啊。 也就是说本地拿到的海鱼,依旧价格低于外面价格。 这里都是批量走的,像是大黄鱼,价格只要出这个距离,就得翻价格。 但是海鲜这种东西,再实惠,离着海边稍微远一点儿的本地,也是吃不太起的。 所以不能内销,得外销。 这孩子,适合做生意的,但不适合做人。 16 爆炸吧 八九十年代的外贸生意,虽然他是人民币汇兑的,但是也翻倍不少了。 市场就是一个鱼目珍珠并存的大海,你要捞到什么,就看你有什么样子的本事,整个区域海鲜批发市场有三个,每个市场里面各自的定位或者一样或者不一样,每个市场里面有百八十个门头面,大店小店冷库加起来几百个。 飒飒看来做生意不简单,因为很累,得跑,一家一家跑去看去比较,然后还要问,坐在屋子里面永远是做不成生意的,所有的生意人都是从发现商机开始,商机就蕴藏在这些市场这些门头面里面。 有几个人说自己跑遍了苏北所有的海鲜店铺? 土生土长的人能知道哪家店最好,哪家店最擅长卖什么,哪家店卖的最公道吗? 不可兼得的,飒飒纸上却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副产品批发市场的一家店货最全冷库最大,但是冻货日期不固定,里面不一定全是三个月的货,陈货也很多,如果从他们家拿货,最好是拿中等档次的货,高级货他们家没有。 小的门头面可以赊欠,老板也实在,东西新鲜又实惠,但是有个问题,小本生意,货期不固定,有可能今天到,有可能明天到,服务商搞得又不是很好。 不用说商海浮沉了,光是买鱼都有这么大的门道,更何况是卖鱼的呢? 这是一门学不完的知识,飒飒一头扎进去,第一桶金就比人家一个月工资赚的多了,第二桶金第三桶金接踵而来,他心火热的在这样的时代里面奋斗,不觉苦累。 等春天的时候,他租了个大铺面,买了十台冷柜,人在这个年纪,已经邋遢的像是个五六十的老头儿了,或者像是个七八岁没人搭理的留守儿童,永远灰扑扑破旧的衣服,棉袄袖口那个地方都磨烂了。 进货的老板娘实在是看不下去,“飒飒啊,你来。” 这孩子从家里拿货越来越多,也不差钱啊,那就是没人管,这么大也不知道买衣服穿,也不知道吃好点儿的,她昨天给儿子买新衣服了不是,旧衣服没地方搁置了,想着就是给飒飒。 家里亲戚孩子也多,但是就还是想给飒飒,她是上游老板娘,夫妻档做生意的,苏北这个地方的源头供货商,她都能联系。 这是飒飒最后选的好搭档,搭档这个事情,遇见了合拍的,真的跟贵人一样,难得啊。 好的搭档绝对是以信任为基础的,所谓的合同什么押金其实都白搭,这时候多少人拿了货款跑了的,或者以次充好,或者直接就是假合同,坑的要死。 要么就看下游赚钱了,红眼病病入膏肓,提价或者断货,或者直接想分羹,直接就供货环节或者配送环节,给人家一把掐死,每一个都能让你刺挠的不轻。 她相中飒飒呢,就是觉得靠谱,他一天到晚没别的人生一样,就是卖鱼,拿货卖鱼,零卖散卖的都自己骑着个三轮车。 是的,飒飒买了三轮车,那种大的,后面是个很深的车斗子,雇了个司机,他接单子,比人家搞得服务好,你不论要多少,只要有需求的,我就给按时按点配送,晚了都话我鱼不要1了,直接送。 司机你这个月工资也不要要了,我就一个要求,准时配送。 冯老师一个月工资几十块,但是飒飒的司机一个月工资,就开到六百块钱。 这是什么样子的概念呢,司机肯定干的好的概念,肯定比一般人细致的概念,摊子就是这样铺开的。 老板娘指着袋子里面衣服,“不嫌弃的话拿去穿,不好穿的你看看就给扔了就行。” 飒飒点点头,“不嫌弃。” 抱着就走了,他时间很紧张。 老板娘也不说什么,老板就不太愿意,他刚跟司机对货的,司机搬货上去,别人赚钱他不知道,飒飒赚钱他是知道的,有货单的,能不清楚吗? “三十箱子带鱼,都是一级货,进货价你知道的,我刚才看车上司机的单子,你知道他卖多少钱吗?”这个差价太大了,让人难以接受。 上游有时候很想抢客户的,你的利润比我多多了,一样的货,你倒手,比我多赚这样多,我一手的话,那岂不是更多。 老板娘就敲饭盆,很简单,就焖一锅大米饭,现在夏天了,豆撅子都能吃了,炒一锅,也没肉,挖一勺子吃呗,夫妻档开店都是苦日子过来的,再有钱也不大吃大喝。 精打细算是商人摘不掉的标签,但凡不是精打细算的就做不成这样的买卖,但是算下游的钱,老板娘觉得格局不对,“你换个角度想想,你的进货源也比之前多了三成,海边那边货商看你眼红不眼红呢?人家最辛苦的出船上海的渔民看你眼红不眼红呢?” “只有互相帮衬,我们市场份额就会越来越多,你要盼着他卖的好,就会从我们这里拿货多,到时候市场上都是我们许家的冻鱼,会展中心这样的地方人都能拉到单子,我们要考虑的是保证好鱼的品质,三个月内的鱼不能用六个月的鱼,我们的口碑也立起来了,到时候大家都找我们来拿货,你也不少赚。” 市场上,无船不成海,独木难支舟。 要看大的行情,只要行情好,各个环节做好自己的事情,那就稳赚不赔,你不用考虑别的,风就会刮着你往上走。 许老板笑了笑,“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还是你想的周到啊。” 有时候有个好配偶也很关键,俩人格局不一样的时候,一个引导一下就行了,前提是许老板人家听进去,他发自肺腑觉得自己老婆不孬,觉得自己老婆格局好,所以愿意听。 要是瞧不太起自己老婆,又觉得自己老婆样样不如自己的时候,那绝对不会听老婆一句话的,连插嘴都觉得不配呢。 许家夫妻档,就眼睁睁看着飒飒把本地冻鱼市场,一点点侵吞,然后饱和。 飒飒前后两年没有正儿八经回过家。 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在他的认知里面,有自己事情做的时候,是很少顾及父母的,体谅不到父母的心思,也做不到多么孝顺。 甚至不会说一句跟父母的客套话,冯立仁扛着铁榔头回家,夏天锄草的嘛,一场雨就一场草,天晴了就去锄草,晒得黢黑的,小老头一样的皮都皱巴了。 飒飒还是灰扑扑的,他喜欢这种颜色,耐脏,个子长高了很多,不收拾自己,“地里没赚头,你应该考虑去打工。” 去外面打工,比地里要好,外面的行情跟变化,是十八线村落跟不上的。 冯立仁看见儿子是高兴,这个高兴持续到飒飒开口,父子是仇人,这句话在飒飒这个年纪是真的,男孩子长大可能会经历一个反父的过程。 他心想自己不如生个哑巴呢,结果飒飒不是哑巴,他会叭叭叭说话,说话就噎死人,所以冯立仁就只能当哑巴。 他也不是天生的哑巴,所以当哑巴的时候不顺心,铁锹扔在地上哐当响,家里桶工具什么都都挨个发出声音来。 飒飒就觉得不可理喻,他回来就是个错误的,看冯立仁去挑水,扭头跟高青青说,“妈,我走了。” 他家里也远,这会儿去村口还等不到班车,得走三里地才能坐上班车回去。 高青青还在灶房里面呢,儿子回来了炒菜给吃,热的汗流浃背的,脖子上挂着个毛巾擦把脸,听了都愣住了,“你上哪儿去啊,饭马上就好了。” 她这么大的火,就是看孩子瘦,而且乍一看见,她怎么觉得这孩子个子没太长呢,觉得外面吃不好,家里没有大鱼大肉的,但是管饱啊,外面没人让着你吃饭。 飒飒不愿意解释,或者就是说没话儿,没话说,结果一看他妈急匆匆站起来,眼眶子都红的,才觉得自己也许教人伤心,“我忙会去,不吃了。” 还是走了,不走待会儿他爸回来,还是要吵架的。 前后二十分钟,飒飒留下来一袋子冻鱼。 不是大的,就是进货零卖的那种小的挑剩下的,有的头掉了,有的尾巴掉了,品相也不是很好,但是味道一样。 好的都拿来卖钱了。 高青青拦不住她,飒飒一走,她就哭了,一边哭一边菜打出来,也因为孩子伤心,到邻居家坐坐,就说了,“我饭都好了,每次来就跟参观一样的,最多就吃顿饭的功夫,不知道他怎么了,我白养了这个孩子,从小到大我跟他爸回虽然没钱,什么好吃给买什么。” 结果养大了,跟不是亲的一样的。 邻居也不是别人啊,都是旁亲,七拐八拐的或者直系的都有,就是冯老师亲妈在这呢,她自己家里事情不讲,但是评论别人家里事情很会劝得,斩钉截铁,“他这样就不对。” “小孩家家的,一定要教育好,不然在外面什么情况我们都不知道,他性格这样越来越孤僻,在外面大概也不好过,才会这样的。” 又出主意,“但是反过来说,这孩子是自己亲生的,你还能不要了,他不跟你亲近,你就去跟他亲近去,打听打听他在哪里干活的,去看看他,吃怎么样住怎么样,别让人欺负了。” 她又护短,一个矮矬矬的老太太,胖乎乎的,说起来自己家族里面的孩子,都带着光圈儿,“青青你也别哭了,回来跟他爸去看看他去,小孩我看着长大的,不孬,他就是辍学也不在家里玩,也不出去找狐朋狗友凑档子游荡,人家还自己养活自己呢,不孬!” 等着高青青走了,跟自己大儿媳妇就说了,她跟着老大住的,养老也打算靠老大的,这是长子,家里还有长孙,所以冯老师那边她一点不靠着。 在这边洗衣服做饭啥都干,给儿媳妇拿筷子,“他们两个就心狠,那么大就给出去打工,说不管就不管,扔出去两年多了,现在说孩子不亲了,跟孩子置气是不对的,孩子还是要从小教育好的,他们教育方式有很大问题。” 不认可,你跟孩子再置气,不应该十二岁就放任出去不管。 等冯立仁回来,那两桶水就直接砸地上了,扁担他给气的都扔墙院外面去了,为了省点自来水,他都去挑水用的,心脏突突突的,跟揣着小兔子一样。 不想开口的,想当哑巴,可是再不开口,就直接原地爆炸,“你哭什么哭,自己生的个小畜生,做好饭都不吃,来家还不如个旅馆。” “我省钱干什么,我们还攒钱给他,觉得他不上学了,一个劲攒钱给他留着好娶媳妇儿,成家立业扶持他成人的,攒个屁呢,以后都别干了。” 心灰意冷,儿子是不上学了,也慢慢接受了,这就是打工没出头之日的命,那就给儿子增加点软实力,比如多攒点钱。 攒点钱好长大了用,结婚生子盖房子。 都烟消云散了,冯立仁这个觉得儿子不争气,只能苦一苦自己跟老婆的小老头,就恨不得宇宙立马爆炸,把他儿子炸死算了。 17 相看 冯立仁跟高青青走着去坐班车,然后等俩小时班车再到县城,到了县城就很懵了,不认识路且不知道怎么认识路。 早上带的干粮带的水,垫补垫补等下午的时候终于走过去的。 已经是半下午了,半下午的时候正好热,热的呼吸都黏糊,像是蔫吧的树叶子一样。 来了货运冷库车,飒飒在装卸,肩膀上垫着个破毛巾,那么大一点人,一个冷运箱就要近百斤,落肩膀上的时候呲牙列嘴的,顾不上热。 入冷库就凉快了,全部堆他自己冷库门口,全部下来之后再搬进去,精打细算这样对电费比较友好。 俩人一肚子话想说的,就在街对面看着,看着看着高青青就忍不住了,小刀刮骨头,“他爹,走吧。” 冯立仁跟个河豚一样戳破了,一脸晒黑的褶子都在抖动,这样下的苦,比地里还累,他不知道飒飒在做什么活儿,就知道是卖鱼的。 不易,他一个人在县城里面打拼,太不易。 都这样了,他们还折腾什么,当农民就一个不好,没钱。 但是除了没钱,其实各方面还好,地里活也累,但是你可以自由一点,你一个人想怎么干再怎么干,别的人跟事,你不用打交道。 看着车走了,他跟人又一箱一箱推进去,前面人拉,他在后面弓背去推,跟个小虾米一样,晒红通通的水煮出来水淋淋。 然后去隔壁买了俩冰棍,最便宜那种,他坐在门口的破板凳上,湿透透的,面无表情地嚼碎了冰块吃。 冯立仁拉着高青青就走了,不能再看了,孩子的事情他们帮不上,不上就不上学了,为了他不上学,家里怄气两年。 今天家里这口气也彻底散了,再也不提了,俩人什么也不说,他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孩子肯下力自己选个路走,那就去走。 “把飒飒上次拿来那鱼,油煎了吃。”高青青给腌起来了,晒一上午干巴的,鱼都晒这样了,大中午大家都歇午休,她儿子成虾干。 随着孩子的长大,其实父母也在慢慢理解子女。 这样一个转变的过程,交给时间去解决了。 飒飒今年刚好十五岁,卖鱼两年整。 他有钱也不知道花的年纪,却知道怎么赚钱,一包一包的钱他塞的结结实实的。 从他卖鱼开始,整七年到二十岁,后面五年回家的次数依旧跟前两年一样,只是父母变得平和。 这样的平和表现在外界的交流跟关心极少,但是他的饮食起居关心的更细致了。 高青青去赶集,飒飒回家也是有规律的,比如说月初月末他是没空的,一般是月中,而且一个月一次。 如果这个月过节,那他就节前回来。 有樱桃下来了,五月份的露天樱桃,鲜亮的不得了,寻思给孩子买点。 旁边有个摆摊算卦的,占卜喜日子的,排队的人就很多,热热闹闹一摊子,今年年头好,结婚的人就多,猪年嘛! 她塑料袋装了一兜子樱桃,才忽然想起来,飒飒二十岁了。 咧着嘴笑,该张罗喽。 他们攒钱就等着孩子长大呢,要说媳妇就说媳妇,盖新房子然后说个老婆。 首先,当然要找三姑六婆,这总要介绍个女孩儿,要个他喜欢的。 心血来潮破天荒地去买了一身好衣服,大集上面东西很全,去农村赶大集东西是实在的,质量你不能跟好的比,但是它对标消费能力而且服务范围很广泛,十里八乡都会买。 挂在绳子上,一层叠着一层,也漂亮的很,她挨个摊子去看,相中一套小衬衫儿下面配的牛仔裤。 小衬衫怪别别致的,很潮流的那种,“老多少钱的,给便宜便宜。” 摸着上面的小花儿,是的,以前的衣服款式真的不错,基本对标上海的,衣襟上面就算是男士衬衫,也有镶花儿的,一点也不土。 婆姨很热情了,直接拿着竹竿儿挑下来牛仔裤,极其接地气,“儿子穿的是不是,这套很时髦了,卖的最好的,配这个牛仔裤你看看。” 谁知道什么料子呢,无非化纤各种材料,高青青咬牙,给买了一身。 这个是真的做工最好的,她觉得自己儿子穿上肯定好看。 又买了新皮鞋,又想着配新袜子,从头到脚是新的。 晌午才到家,冯立仁等着吃饭呢,“干什么这么晚?” “你看看,给飒飒买的,孩子大了,该相看了。”她打开铺床上,又给小心叠起来。 冯立仁这样的直男糙汉子,也咧嘴笑,“等着他回来问问,要不要先起房子,要是愿意跟我们住,我们就翻新家里,不愿意就根据女孩意见,给起三间砖瓦房,要楼房也行,我们也给起,端看人家的意思。” 就一个儿,攒钱俩人能花多少,都给飒飒,有了儿媳妇,就是俩小孩儿,他俩不拐着拿着人家当外人,家里小孩少,嫁进来就是当孩子看。 住一起他们还能给做饭,洗衣服,地里种的菜都直接拿过去吃,不用种菜了。 俩人说一气儿,从家具到家电然后到地皮,样样都给孩子考虑。 飒飒要结婚,年轻什么也不懂,就得长辈给搭个结婚的硬性条件出来,这不就叫结婚嘛。 能考虑的都考虑好,虽然考虑不了那么细,但是够生活。 果真,没几天飒飒就来家了,先试了新衣服,他还觉得不好,衬衫是浅蓝色的,不耐脏,“别买这些,穿不着。” 高青青就笑,“穿的着。” 递鞋子过来,“再试试?” 飒飒看了更不满意,“我根本不穿!” 高青青蹲着摸摸脚指头,也正正好好,笑眯眯地问飒飒,“你在外面,送货的时候,有认识的女孩吗?” 她说的特别温和,说起来未来儿媳妇的时候更温和了,仿佛人就在跟前,飒飒皱了下眉头,他上哪儿认识去,他眼里就没女孩。 都是鱼,现在他高级了,冻鱼配不上他了。 人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及时调整了策略,在冷冻带鱼飞入寻常百姓家,并且成为餐桌常菜的时候,他就觉得不能再做冻鱼了。 得做充氧鲜鱼,卖海鲜了。 主打一个鲜字! 但是做冻鱼时候他赚了很多钱啊,光做海鲜投入花不完啊,所以就自己拉了运输队,这是简易叫法。 他配套的一个公司,叫货通物流! 然后他发现,做物流赚的钱,比卖海鲜还要多。 所以他又把钱多多地投入运输队,他忙,他顾不上,而且他没钱,钱都投入了,做生意投资钱都卡的很死,有钱就投入了。 所以提起来这个事情,他才觉得自己到这个阶段了,但是他不认识人,没留意过,也没有钱,“不知道,不认识。” 高青青心想也是,外面女孩儿也不大喜欢她老儿这样的。 “那咱们找个家里的,到时候你们结婚了,我跟你爸商量了,彩礼我们随着他们要,房子愿意在家住就翻新,要新房子就再盖,这样行不行?” 她已经学着怎么跟儿子商量了,飒飒没有意见,都随意,都行,人生就是做生意,其余事情都是标配,达到人均标配就好。 他这样人,精明的不均匀。 高青青就欢天喜地地准备去了,飒飒走了她又把衣服收起来,一个褶子都没有,然后看他拎回来的东西。 一兜子死螃蟹,这么大的哪怕是死的都很贵。 家里没吃过螃蟹的。 脸盘子这么大的更不用说了,她给隔壁邻居拿俩,“飒飒哪来的。” 她觉得是好东西了,见过吃的里面最好的了。 冯老太太看一眼,也觉得稀罕,真大啊,而且是海蟹子,然后就听明白了,飒飒要找对象了。 老太太跟儿媳妇就开始寻思了,把亲戚朋友里面适配的女孩儿都想一想,然后再说一说,一气儿说了七八个,高青青听的红光满面的。 这人辈分高,又没事儿这东家西家的事儿知道的就多,她仔细记下来,“那麻烦大家了,到时候回来了托你们去说,相看相看。” 老太太拍着胸脯儿,绝对是门当户对的,飒飒有没有钱这个事情,大概是没钱的。 这么大螃蟹不稀奇,他卖海鲜嘛。 卖什么,从店里拿点,甚至偷拿点儿,都是合适的。 那么,就找个十里八乡的,或者是镇上的,一样是没有正式工作,女孩儿能干又长的清秀的,这不就很好嘛。 父母帮衬一下,然后亲戚热闹一下,这小灶台就起来了,日子就能有滋有味地过起来了。 大儿媳妇琢磨着,这条件不算差,“你看这嫁进去了,公婆俩多能干,一年四季地里不闲着,闷着头干,可攒不少钱。” 又琢磨性格,“脾气也好,立仁不吭声老黄牛一样,但是公爹也不跟儿媳妇处,人青青当婆婆的也当不差,就一个儿子,都是他们的。” 你看,人的思维,大嫂子这个过来人,从女孩的角度看,第一个看的先是公婆,再是公婆脾气,然后是公婆家底儿。 这些都有了,再看飒飒这个孩子,人有个活儿干着,干这么多年了,最起码不是游手好闲的,个子不高也不矮。 也不抽烟不喝酒,这就是个好孩子,最起码靠谱吧。 最起码能养家糊口吧。 这些条件加起来,看着都是基本的,但是并列起来就知道了,这简直就是个良配了。 因此兴冲冲先介绍娘家亲戚那边女孩儿,人不差呢。 冯老太太也有数呢,“这个要是不行啊,再有个女孩儿,是我娘家嫂子的外甥女儿!” 人,总找得到的,在相看这一块儿,一点不封建,男女看十个八个的是常事儿。 这样的家族大事儿,瞬间就传遍了十里八乡,乡下人情旺,走动之间全是讯息。 就连镇上的谷老师都知道了,她扫着冯老师一眼,“你妈真有闲工夫,给人一口气介绍四五个女孩儿了,有这功夫也不关心自己孙子。” 18 火树银花 冯老师针对自己妈的一切流言蜚语,听到了也只能跟没听见一样,因为没办法,他甚至不能多说一个字儿,“吃饭吧。” 端起来饭碗儿,老婆还要乘胜追击几句呢,“儿子都这么大了,她洗过一件衣服没有?还是说接送他上过一次学?” 冯老师垂眼,就看着桌子上的菜,一叠子炒黑菜,这个季节春夏之交,外面鸟语花香的暖和起来了,就连人都变得懒洋洋,屋头清明之后撒一把黑黑菜的种子,端午节前就能吃了。 丰润的口感,他闷着头吃菜,里面撒了一把海米干儿,提鲜又增味儿,咬起来筋拽拽的,如今日子是好过不少,他胆子大,第一批开补习班的。 人一个小孩子那时候看着飒飒都能卖命干,他有家有业的更得好好干了,寻思了几天别的买卖都不行,那就周末开补习班,开始是三五个,现在都好两个班了。 他后来跟飒飒联系的也少,那孩子就来过一次,他基本没见过他,有次去门头那边找人早就不在了,他也没多问。 吃完就去上课去了,他不闲着,周末也还去上课呢,看他走了,小孩儿还不到十岁呢,就歪着头去教训自己妈妈,“我妈妈你总是吃力不讨好,你讲他妈妈不好,他不高兴的,你白白得罪人。” 谷老师给他拿零食吃,孩子自己的自己疼,饭后小零食她变着花样买,“我知道说了得罪人,但是不说岂不是更憋屈,不说他还以为他妈做的很好很到位,一点不记得的了。” 外面有动静,熠月拎着东西进来了,满满两兜子零食,她现在大姑娘了,是真漂亮啊,谷老师儿子就觉得这个姐姐是见过最漂亮的人了,他小时候熠月也经常带。 高高兴兴的,领着就出去玩儿去了,谷老师就笑,把熠月拿来的东西整理了下,都是孩子吃的高级零食,熠月对这个孩子,真的比对自己亲妹妹都上心。 她好容易歇一天班儿,熠熠也高中歇一天呢,都在县城里面,谷老师这些年跟熠月也真处出来感情的,不说那时候帮着带孩子,带一两年人家说她名声不好,但是这孩子不忘本儿,常来常往的,也就没人说什么了。 熠月真就是个人才,一双弯弯的眼睛看人总是精精神神的,眉毛高挑而明媚,皮肤白皙骨架小小的,整个人文气而有气质极了,站在那里就像是个老师。 她如今读的也是中专,只是很遗憾,现如今不分配工作了,晚上谷老师做饭,熠月跟着一起吃,谷老师对她也很关心,“你爸爸的病好没好啊,以后别花那么多钱买东西。” 熠月笑了笑,“应该的,平时候上学来不及,有空我就多来坐坐儿,您别嫌弃我。” 事事她都想着谷老师,谷老师当年为了她的成绩,费心也不少,熠月靠推荐上的,一大半的成绩是谷老师给打的高高的,不然成绩的话,有点够不上。 她如今跑到勤快,是马上毕业了,她想留在县城里面当老师,但是够不上,光正儿八经的师范生就很多了,而且中专现在不吃香了,大学生一批一批的开始就业,一个未知的就业市场呈现在大家面前。 因为身体原因,马海洋前后几次手术勉力上班,赶上下岗潮,还没等着让熠明接班,就只能办理病退,拿着单位给的补贴提前退休了。 木工厂改制,整个企业都下岗了。 要么有本事的就到别的单位接收过去了,但是马海洋外地人一个,年纪大了身体还不好,病退已经是最合适的了。 病多少年,家里的情况,已经是大不如前,三女现如今在外面上班呢,不然三个孩子怎么办。 关键是户口,成了三女心里的大石头,当初许诺的三个孩子,熠明接班儿转城镇户口,俩妹妹到时候给找个人嫁了,也转城镇户口。 当初熠明的原话儿是给俩妹妹有口饭吃就行,养大了就嫁出去了。 但是养的时间长了,人心肉长的,她不愿意俩女孩儿这样过,她想孩子成才,想孩子走的更远,当父母的不就是能托举孩子走多远,就走多远嘛。 父母是孩子的在世佛,她如今在玻璃厂当临时工呢,钱少事儿多还累,但是她心灵手巧,哪个工序她学学也都会了,转正是不可能转正的,多少人下岗没活儿干,但是钱真的太少了。 下了班儿往娘家里面去,家里面昨晚上就卤煮好的猪蹄儿酱牛肉,给孩子们留点儿,其余的丟提着走了。 站在窗户外面,“他爹,我回去一趟儿。” 马海洋在里面咳嗽,熠熠忙放下笔点点头儿,自己跑出来,“妈,你去吧,一会儿我做饭,等你家来吃。” 三女就笑笑,“你写作业去,陪会你爸爸。” 拍打拍打身上的衣服就去了,屋子里面还有一点点光,从窗户跟前儿的石榴树的树梢上落下来,落到窗台上,然后照耀着里面的人,床头上的马海洋,脸色照旧是蜡黄的。 他时常卧床,心脏突突的跳动着,看到手边趴着写字的熠熠时又觉得平静,熠熠抬头对着她笑笑,火红的石榴花的影子漫过光到她的脸上。 她不是瘦长的孩子,有些圆润,脸上白白净净的,跟她爸爸妈妈一样,骨架大,怎么看着都不是瘦的女孩儿。 “爸爸,我们今天上午月考,等明天上学校就知道排名了,我觉得考的不好,我英语你知道吗?它不难的,我每天早上起来学英语,竟然一个月就进步很大。” 高一的时候,还没从考上高中的喜悦里面爬出来,熠熠就被第一次英语摸底考试打趴下了,怎么会差别这么大呢,这些东西就仿佛是人家学过了,她没学过。 差的太多了。 就补。 早上五点钟起床,一直呱呱呱到六点半,吃早饭,一个半小时,就这么呱呱呱一个月,成绩直接就提升到一百分,不至于不及格了。 马海洋疼孩子,忙嘱咐她,“长身体了,得好好睡觉,不然长不高了,你长的比你姐姐还要高才行。” 熠熠就欢快地点点头,继续闷着头写,写到黑了天,冷风从院子里面游荡上房顶,把烟囱里面的柴火味儿卷到高空,她舍不得开灯,挪着书使劲儿地往外瞪,马海洋缓缓起来,把灯开了。 刹那间火树银花一样,熠熠觉得这个词形容的很好,“爸爸,我觉得你开灯,就用这个形容最好,不知道真的火树银花是什么样子。” 19 借钱(明天上架哦) 她书读的越来越多,见识不一定增长,但是她的想象力持续增长,语文课上的形容词,她觉得一定很美,那种刹那的美,她自己就会想象并且带着这种美好的想象去生活,去行走在未来。 所以如果以后别人看见火树银花可能只是一句,“哇,真漂亮,火树银花真漂亮。” 不太有文化的呢,就会说,“对,这火花子怪好看。” 但是熠熠呢,就会站在那里胸有成竹地讲,“这个原来就是火树银花啊,难怪人家讲一夜鱼龙舞,这样地热闹呢。” 所以学一个词儿,从学的那一刻开始,幸福地想象十年,然后在遇见了之后再幸福地念叨一辈子。 这可能是上学对熠熠这样的小孩,最大的影响了,她一辈子活的不会太悲惨,总是有点别人理解不了的快乐,书籍知识给予她的东西现在都无法呈现给大家。 但是他们塑造了一个好心态的孩子,一个有些知识浪漫的好孩子,是的,有些浪漫,但不酸。 家庭条件的特殊性,让这个孩子从小就不会酸,太接地气了。 外面热锅冷油的的碰撞呲呲作声儿,三女坐在床边儿看着自己妈妈,“熠明去当兵去了,寄回来了两百块钱。” “借给我一千块钱,我凑凑的话,买个小吃车,到时候单干去,在厂子里面做临时工,钱是人家正式的一半儿不到。” 她第一次回娘家借钱,开这个口,多羞人啊,嫁出去的女儿都这个年纪了,还过的没有那么如意,还要这样不体面的回来借钱。 老太太年纪大了,喜欢睡炕的,小脚儿的老太太盘腿儿坐在炕上,皱巴巴的脸上却红润,旁边有个深色木头箱子,做的景致漂亮,拉开铜锁儿,开一扇小柜子门,掏出来一把椰枣儿吃。 多难得,热带的椰枣儿,她自己吃着,“你嫁人的时候我就不愿意,这个男方人,长的秀气一看就不能干,而且没爹妈兄弟在这边帮衬,你日子难过的很。” “果真,你不听,现如今,人身体也不好,你一个人抛头露面出去做小买卖,去推着小推车穿街走巷的,我跟你说,熠明给的钱两百,你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继续干临时工,我这里没有钱。” 老太太说话有底气,她多少个儿子女儿,三女排行老三,上面有兄有姐,她哪个也不靠着,乍然听到这样直接的拒绝,三女肚子里面一团草,把人堵死了,低声下气地开口,“妈——钱我还给你,但是连本带利,我按照两厘给你利钱。” “你拿来的钱还给我啊?”老太太吐出来椰枣的核儿,“我没钱!”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你自己当初非得要嫁的人,老太太嘴巴就比较犀利了,过来人她还抽烟呢,手里拿着烟嘴儿装烟丝儿,“你连个亲生的孩子都没有,你要是听我的话,你至于给别人白白养孩子吗?” 你糊涂的不像话,从看男人的那个时候起就糊涂,糊涂了二十年。 我那么多子女,要是都像你一样没出息,我早就吊死去了。 娘家娘家,不是你一个女儿,我靠不上你,我以后也用不着你。 三女等着哭完了,才擦擦眼泪洗把脸走了,“妈,你就当我没来过,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只是我以后该怎么孝顺你,还怎么孝顺你,你说得对,这是我自己选的,我自己走。” 我走,不用你拉我一把。 “我养三个孩子,你瞧不上我——” 老太太烟管儿砸的桌子碰碰响,扯着嗓子生气,“我就是瞧不上你,别人的孩子都是白养,我早就告诉你,我跟你说去跟别人生个去,怀了终归是你的孩子,喊你一声亲妈,马海洋他没有意见,有意见他来找我,结果你呢,抱了他前面的孩子来,还带着俩拖油瓶,你就是该。” 恨铁不成钢,家里多好的条件,几个姊妹都好,“独独你一个看人家长得好,相中个男方男人,你看看你姊妹过的什么日子,你过得什么日子,三女啊,你一辈子不听话,你到现在还不听话,你要是听话,这俩女孩儿你就送回去,她妈都还在呢,留着熠明现如今去当兵有补贴,你不然早晚拖累死自己。” 爱听不听,不听就滚。 三女就滚了。 借钱是真难啊,那时候借钱是真难,没有银行愿意借,亲戚朋友更难了。 所以后来讲银行利息高之类的,但是何尝不是提供了一条路啊。 免得你东借西凑的,看人脸色还得搭人情,最后还落不到一句好话儿呢,三女现在要是有银行借钱,哪怕是两厘的利息她都愿意。 路上自己骑着自行车,把夜色踩的咕咚咕咚的,她眼神坚毅的很,我就是要把三个孩子养大,我丈夫身体不好,我这不是还好吗? 我还有个儿子,为了分担家庭负担,三年前虚报了年龄去当兵,为的是什么? 俩女孩儿好好的,熠月马上就毕业了,熠熠那么用功还有两年考大学,这么好的女孩儿,你送到她亲妈那边去,那路就断了,来女孩当初一心一意跟着出来,为的不就是从那三十六弯的大山里面出来。 送回去别说上学了,她们不能种地,家里也供不起,也不认识人,无非就是找个山里人嫁人,也不会做什么农活儿,这叫造孽。 她就一股劲儿,我砸锅卖铁把你们养大成人,自己亲妈都瞧不起,我活出个样儿来给大家看看,我给我儿子娶媳妇,我给我二女供出来找工作,我给我小女培养成大学生。 五月的风,带着樱桃的香味,树枝里面,夹杂着熟透的红,她回家跟马海洋大哭一场,俩人就再也没有想着问人借钱过,熠月回来亲眼看见的。 想起来谷老师说的飒飒的事情,心里划过去一个念头。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钱重要,手心一辈子不要朝上。 任何人有的钱,都不如自己有,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这句话她踏踏实实地受到教育了,这是她对于财富的最初的印象跟准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