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余年第三季》 第1章 殿前欢 梧州姑爷 钓鱼台,十年不上野鸥猜。白云来往青山在,对酒开怀。欠伊周济世才,犯刘阮贪杯戒,还李杜吟诗债。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迷魂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元张可久殿前欢次酸斋韵二首,以为题记) …… …… 梧州城里天气正热,那些在街旁角落里的小野花或许是知道自己的来日无多,于是拼尽了全身气力,愤怒地进行着最后的开放,黄渗渗的颜色与青灰的城墙一衬,显得愈发刺眼。 直道右侧邻湖一边,是梧州新修不久的一座酒楼,乃是最清静最热闹的去处,所谓清静热闹,其实并不抵触,清静指的是环境,而热闹指的是人群。 此时刚过正午不久,天上的太阳散着刺眼的光芒,烘烘的热气在城中浮沉着,将所有的闲人都赶进了酒楼里。酒楼后方,是一座新开出来不久的小湖,湖风借势灌入,就宛如内库出产的那种大片风扇,只是不需要人力,也能给楼中众人带来清凉之意。 湖面上青萍极盛,厚厚地铺在水面,遮住了阳光,用阴影蔽护着水中的鱼儿。 自打京都多了一个叫做抱月楼的所在,这全天下的酒楼似乎在一夜之间都患了失心疯,学习起了那种安排,楼后有湖,湖畔有院。 只是这梧州城的楼,湖,院,其实都是属于一个人的。 这个人对于梧州人来说,就有如这楼的清静,这湖上的青萍,这穿行于民间的清风,无所不在,保护着、庇佑着州城里的一切。 梧州没有大商,没有大族,没有大军,有的……只是这一位大人。 自从二十余年前,这位出身贫寒的大人入仕后,他的名字便成为了梧州城的象征,只要有他在,梧州人的日子都很好过。 人都是有故乡情的,虽然全天下人都认为那位大人乃是千古第一奸相,可对于梧州来说,大人……就是梧州,便在官场之上,人们往往也弃名讳而不称,直接称那位大人林梧州。 是的,我们这时候在说的,便是那位大庆朝最后一位宰相,如今偏居梧州养老的前相爷,林若甫。 自从林若甫辞官归乡之后,以他的身份自然极少出来与梧州的百姓们见面,便是那些恭敬如孙子般的知州大人,执弟子之礼的总督大人,也没有多少机会能够见到他的容貌。但是他对于梧州城的影响力却依然是无人能及,且不说影响力,这梧州城至少有一半产业都是姓林的。 梧州城因为他贪了天下而繁华。所以梧州的百姓再无论如何,也不会说林若甫半句坏话,哪怕是那些最有热血的学子们。 但别的人就不见得了。 “我便要为明家鸣这不平!”酒楼中,一位三十左右的人愤愤不平说着,眉宇间满是激愤之色,不知道他是做什么行当的,但话语间的尖刻之意却是掩之不住,“难道逼死了一条人命,朝廷就是罚些俸禄便作罢?” 江南之事影响太大,也影响到了江北之地的梧州境内,如今的天下,对于江南事的议论极多,庆国毕竟不是一个严封言路的封闭国度,而监察院八处也没有能力对于京都外的所有地方进行监督,所以人们议论时的胆气还是颇大。 因为明老太君的非正常死亡,巡江南路钦差范闲的名声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而连番动作下来,明家已风雨飘摇,更是证实了范闲的心狠手辣。这世人往往都是同情弱者的,于是议论之中,都有些蔑视官府那一面。 只是范闲自登上舞台之后,太过光彩夺目,就是监察院的黑暗也不能稍去其光采,所以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明家鸣不平,而那些年青的学生们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得了消息,将自己的屁股再次往天下士子领袖小范大人的身边靠了过去。 说到底,其实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满腹诗华的小范大人,会贪明家的银子。 “明家?有什么不平?”一位二十出头的年青人耻笑道:“不过是个与海盗勾结,杀人劫货的大土匪罢了,小范大人对付他们,乃是朝廷之幸,万民之福,只有你这等愚夫才会做出这等肃蠢之状。” 那位中年人怒意大作,一拍桌面说道:“哪里又来的什么海盗?休要血口喷人,我便是苏州人,明老太君何等样的慈悲……人已死了,怎还容得你这黄口小儿胡乱构陷!” 先前与他争辩的年青人是梧州城里一位士子,此时听着这位中年人自报来路,才知晓对方是来自苏州的旅者,不由冷笑一声,挥着扇子扇风说道:“此事早已在士林之中传遍,明家……你还以为真那么干净?” “倒是小范大人……敢问这位兄台,你可知道小范大人做过何等见不得光的事情?” 那位苏州商人一愣,细细想来,发现范大人这几年间一直在京都为朝廷做事,要说他做过些什么恶事,还确实没个说头。 梧州学士微笑说道:“想不出来吧?小范大人天纵其材,持身甚正,揭春闱弊案,赴北齐扬国威于域外,如此人物,怎会与你们这等铜臭商人夺利?那明家……若不是暗中行了太多人神共愤之事,又怎会引动小范大人出手?” 其实这话便有些强辞夺理了,不过也让那位苏州商人一时间无法反驳,只得恨恨说道:“明家勾结海盗?这江南人都不知道,你们梧州人倒知道了……海盗在哪儿呢?朝廷怎么没有抓住?如果明家真的有问题,朝廷应该明典正刑地审案,怎么能用强势逼人?” 双方吵的愈来愈凶,声音渐渐高了起来,火气也大了起来,商人虽未辞穷,却已面红,站起身来,卷着袖子,便准备去打上一架。 幸亏旁边有人上来拦着了,那位文弱书生才没有吃亏。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拉架的过程中,似乎有几只黑脚往那个苏州商人身上踹了几脚,踹的那位商人哎哟连连。 …… …… 看着这一幕,酒楼里的人们都有些愣了,尤其是那些路过梧州的旅客们。心想争论小范大人的事情,为什么苏州商人却像是得罪了全体梧州百姓?再看了一会儿,这些旅客们更觉心寒,居然连店小二都上去踹了一脚! 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角落里一个桌子上发出一声娇喝:“都住手!” 声音的主人乃是位女子,身做紧身打扮,淡黄色的衣衫,包裹着曲线十足的身躯,腰畔系着一柄长剑,看来是个江湖中的人物,容貌倒是生的十分秀气。 与她一桌的几人听着这声喊,纷纷暗道糟糕,心想小师妹又要闹事了,有些害怕地看了一眼桌后的师傅,想将这位女子唤回来,没想到这位女子动作快,已经走到了楼中间。 桌上一行人的师傅满脸平静,年近中年,浑身上下精气内敛,看出不深浅,只是有些头痛地摇摇头,对于这姑娘似乎也没什么法子。 正在打着太平偏肘拳的几人看见来了个多事之人,便散了开来,留下中间那个可怜兮兮地苏州商人。毕竟这女子身边带着剑,一般的平头老百姓谁愿意去招惹。 “你们为什么要打他?”那女子皱了皱眉头,喝问道。 楼内的梧州市民们笑了笑,根本懒得理会他,倒是先前那位书生冷笑说道:“大庭广众之下,侮辱朝廷命官,就算大人们大度,咱们这些人难道便也打不得?” “侮辱朝廷命官?”那年轻女子厌恶地一拧眉头,说道:“那范闲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楼中大哗,就算那位苏州商人对范闲多有不敬不语,但此时听着这女子大言不惭地瞧不起范闲,也不禁有些吃惊。 范闲是何许人?如今这天下,还有哪位年轻人能比他的风头更盛?怎么这位姑娘却敢如此说话? 那位梧州书生冷笑道:“小范大人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这世上再难找个比他更了不起的人了。” 那位清丽女子皱着眉头,似乎觉得欺负这些人不算什么本事,问道:“可这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梧州书生微嘲笑道:“不明白?小范大人是我们梧州姑爷,这人居然敢在梧州的酒楼上,说咱们家姑爷大人的坏话,你说他是不是讨打?” 梧州姑爷。 范闲娶了林若甫的女儿,自然而然,便与梧州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建立起了一种亲密无间、分外古怪的关系。自林相退位之后,梧州城在京都便没有了说话的人物,人民不多有些恼火,但是范闲这位姑爷混的是如此霸道,梧州城的民众自然也有些与有荣焉的感觉,怎会容得外地的旅者放肆的议论范闲。 苏州商人这顿打,真是无妄之灾了,谁让他忘记了小范大人与梧州的关系。 …… …… 那位清丽女子似乎很讨厌听到范闲的名字,唇角微翘,露出一丝嘲讽的神色:“那又如何?也不见他敢在咱们北齐放肆?原来只是仗着老丈人的威风,躲在梧州城当乌龟啊……” 原来这一桌子人竟是北齐人! 虽说南庆与北齐早已恢复邦交,两国联姻加上苦荷收徒一事,正在过着蜜月,但毕竟是几十年的老仇人,两国百姓之间的仇视并没有减低太多。此时听着这女子自暴身份,楼中所有人都露出了警惧的神情。 就连那位被打的苏州商人也自觉晦气,往地板上吐了口唾沫,根本不对自己的恩人道声谢,便反身下楼而去。 那清丽女子出身高贵,师门又是世间首屈一指的存在,自幼哪里受过这么多白眼,心情顿时变得极为糟糕。 偏在这时,那位梧州士子大怒骂道:“小范大人是乌龟……那你们那个北齐圣女算是什么?” …… …… 酒楼中顿时安静下来,安静地连那清丽女子怒容旁的发丝吹动似乎都能听得见。 那位北齐女子脸色冷漠了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似乎被这句话激起了真怒,手指缓缓按上腰畔的剑柄,一股剑意逼将出来,顿时将这楼中清风凝在了原地一般。 如此玄妙境界,哪里是一般百姓能够抵挡的?那位梧州书生只觉双腿一软,满脸骇异地便要往地上跪去。 酒桌之上,那位北齐女子的师长,一脸肃容的中年人不赞同地摇摇头,说道:“不得伤人。” 北齐女子恨恨弃了剑柄,却是脸色变幻不定,一掌拍了过去! 便在此时,一道灰影一闪,挡在了那位梧州书生的面前! …… …… 桌上那位中年人眉头一皱。 清丽女子一掌拍出,早已无法收回,硬生生地砸在一件硬物之上! 她闷哼一声,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一道强大的劲力,自己根本不是对手,胸口一闷,被震退了数步。 来者身着一身灰衣,一只手稳定地挡在身前,虎口之中握着柄长刀,刀尖正笃在地板之上。他就是用这把刀,挡住了那清丽女子缥渺不定的一掌。 清丽女子看着那灰衣人手中的怪刀,看着对方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颊,冷哼了一声,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但心里却并不怎么害怕,自己的师傅与师兄弟们都在身后的桌子上坐着,整个南庆,只要叶流云不来,谁能将自己如何? 但是这一掌之亏,她却是不肯吃,一咬细牙,手腕一翻抽出腰畔细剑,剑花一绽,便准备攻过去。 “回来。” 她身后桌上的那位中年人缓缓说道,声音虽然轻,却有一股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姑娘恼火地一跺脚,退到桌边,不依说道:“师傅,让我再打一场,我才不信打不过他。” 那位中年人微笑说道:“去年在上京,连你成朴竹成师兄也败在这位大人手中,你又怎么能是他的对手?” 那姑娘家一怔,回头望去,却见那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高手,对着自己的师傅行了一礼:“狼桃大人,许久不见了。” “高兄,许久不见,今日真巧。” 桌上的中年人,自然便是北齐国师苦荷的首徒,宫中第一高手,海棠朵朵的师兄,狼桃大人。 而先前救了梧州书生一命的灰衣人,手执长刀,自然便是范闲的贴身虎卫首领高达。 说巧?两边人忽然间在梧州碰上,自然不是一个巧字就能说明的。 …… …… 狼桃望着高达微笑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高达面色不变,恭谨应道:“旅途劳顿,少奶奶正在静养,少爷没有时间。” 那位姑娘家好奇地看着师傅与这人说话,这才知道,原来师傅认识此人,只是她一直在山中修行,不知道北齐发生的事情,所以也没有猜到高达的身份。就连此次下江南,也是她自作主张,根本不知道师傅的真正计划。 狼桃缓缓低下头,两根手指轻轻地捏着酒杯,轻声说道:“麻烦帮我带一句话,这件事情总不能这样拖着……我们北齐人,总有北齐人的骄傲。” 说完这句话,狼桃长身而起,便准备带着自己的一干弟子出楼而去。 便在此时,楼旁一道竹帘微动,一位英俊清秀的年轻人缓缓从帘内走了出来。这位年轻人容貌生的极为秀美,双唇薄而微抿,脸上带着人畜无害的笑容,偏生今天这笑容里,却夹了一丝令人心寒的意味。 狼桃停住了离开的脚步,意味深长地看着来人。 这位年轻人却只是他微微颔首一礼,便将脸偏了过去,似笑非笑望着那位闹的姑娘家说道:“这是南庆境内,你当街行凶,难道就想这么走?” 狼桃微微一怔,不知道以对方的身份为什么要为难自己的女弟子,正准备说些什么,却只见对方很坚决地挥手阻止。狼桃无奈地摇摇头,如今北边朝廷倚仗这位年轻人的地方太多,只好由他去玩。 那位北齐的姑娘家不认识对方是谁,还以为又是一个只知言论激人的酸儒,冷笑说道:“姑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姓卫名英宁,阁下有什么指教?” “卫英宁?”那年轻人看着这清丽女子,眼睛一亮,联系到最近收的消息,以及狼桃南下的目的,顿时明白了先前这女子为何如此生气。 他转向狼桃问道:“你的徒弟?” 狼桃含笑点点头。 年轻人挠挠头:“她就是卫华的妹妹?” 狼桃再次点头,有些好笑,准备看这位年轻人如何处理此事。 谁也没有料到,那位年轻人只是哦了一声,便没有再问什么,转身对着那位叫做卫英宁的姑娘,轻声温和说道:“看在没有什么恶劣后果的情况下,你把剑留下,我便饶了你这一遭。” 留剑?卫英宁大怒,天一道极重师承,这腰畔佩剑都是由师长所赐,所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哪里可能随便留下? 她冷笑说道:“你是什么人?说话如此嚣张?” 狼桃的眉间也终于现出一丝煞气,似乎是没想到这位年轻人竟然如此不念旧。 年轻人望着卫英宁微笑说道:“我是什么人先不论,我却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卫华的妹妹……而我在桌子上与你那老父亲却是称兄道弟,你算是我的晚辈,我管教你一下又如何?” 他又转身望着狼桃冷笑说道:“用这种无耻的法子逼我现身,很有意思吗?” 狼桃苦笑一声,复又坐了回去。与他一行的弟子们见着小师妹受辱,自己这位在北齐享有极大声望的师傅却是不管不问,不由大感骇然。 卫英宁听着他的说话,却是根本不信,自己的父亲乃是长宁侯爷,北齐太后的亲兄弟,怎么可能和面前这个漂亮的像女人般的年轻人称兄道弟?她嘴唇气的微微颤抖,剑指前方,喝道:“休得胡言乱语!” 年轻人不赞同地看着她,心想这等暴劣脾气,不像卫华那小阴贼,倒像极了长宁侯那个老酒鬼,不说自己与她家的关系,单说北齐老婊子给自己惹的那个乱子,自己今天就得把她好好教训一下。 他一招手,出手如电,手指尖轻触卫英宁的虎口,轻轻巧巧地便把那柄长剑夺了过来! 这一出手快疾如闪电,更关键是毫无征兆,动作极为细微……好漂亮的小手段。 卫英宁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就像是看见了鬼一般,吓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 年轻人缓缓抚摩着长剑的剑面,赞赏道:“果然好剑,卫华那小子把老子给他的钱都贪到自己府里去了,居然……还好意思和我抢媳妇儿。” 卫英宁胸口一闷,发觉自己是真傻,居然直到此时才认出对方的身份,自己的兄长乃是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是个人见人怕的角色,这整个天下,除了皇帝陛下之外,大概也只有那个人才敢如此轻蔑地说话。 年轻人轻弹剑背,望着她皱眉说道:“我妹妹是你小师姑,我那没过门的媳妇儿是你大师姑,不论怎么算,你都是我的晚辈,我教训教训你,有没有问题?” 天一道确实极讲究这个,卫英宁也无话可说,只是想着面前这可恶的年轻人,居然如此轻薄朵朵师姑,如此让自己卫府受辱,气的是满脸通红。 “不错,我是这梧州城的姑爷。”范闲微笑说道:“你们的来意我也很清楚,不过死了这条心吧,让卫华也死了这心,准确地说,请你们的太后死了这心,再过些天,你们……终究也是要喊我姑爷的。” 说完这句话,他将手中那柄剑揉成了一团破铜烂铁大麻花,扔还回去。 …… …… (卷首状态稍差,因为总结写的太乐了,写了五千字总结……这便废了,想看总结的请看前一章,我很开心写的,不要钱噢不要钱。)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2章 殿前欢 与娘家人的谈判 话说范闲一行人早已离开杭州,来到梧州快半月的时间,只是这件事情,除了向皇帝报了个备之外,并没有透露出去,所以梧州的百姓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但是世上本无绝对的秘密,尤其像这种回老家探亲的事情,更不可能瞒过所有人去。所以北齐国师首徒,宫中第一高手狼桃大人知晓范闲的踪迹,并不是什么难以想像的事情。 而狼桃的南下,又涉及到一样异常有趣的问题。 从庆历六年春开始,北齐圣女海棠朵朵单身下江南,与范闲相会,这数月间的故事,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尤其是在范闲的刻意布置下,流言传播下,所有的人们都相信了,南朝的钦差大臣范闲与北齐的圣女海棠之间,有了那么一层说不清道不明,暖昧复又暖昧的关系。 正如范闲在那张床上,那张大被下与海棠两人担忧的情况相近,这样一个男女间的浪漫故事,并不怎么令人意外地牵动了太多人的心思,南庆这方面还没有什么反应,北齐那边就沉不住气。 海棠是苦荷最喜爱的徒儿,是北齐皇帝最亲近的小师姑,是北齐太后最疼爱的晚辈。 这样一个出类拔什么的女子,这样一个以天脉者的形象,负责担起北齐臣民精气神,提升举国士气的奇女子,在传说中却是……要下嫁南庆! 这个事实,让北齐人愤怒了,也让北齐的皇室着急了,而且身处上位的那些人们,自然知道范闲在南庆的地位,也知道范闲在当初那件事情中所扮演的不光彩角色——北齐皇帝是极欣赏范闲的,假假说来,至少也是石头记的粉丝,简称石粉,怎奈何皇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性情却有些固执,她不会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在沈重的问题上,在上杉虎的问题上,在锦衣卫镇抚司指挥使的问题上,北齐那位年轻的皇帝已经成功地逼迫着自己的母亲做出了让步,可在这种涉及到婚姻,涉及到脸面的问题上,北齐皇太后说句话,依然是力量十足,北齐小皇帝也不可能硬撑着。 更何况,在那种极深极深的思想深渊中,北齐小皇帝也不见得希望海棠嫁入范府。 一来是那几百万两巨银的问题,二来是小皇帝的心思问题。 所以小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保持了沉默,而主事的,却是太后。 太后的意见很简单,堂堂一国圣女,怎么可能被牵扯在那些污秽的传言之中不可自拔,自己最疼爱的朵朵,怎么可能就这样毫无名份地嫁给范闲那个无赖。 所以她派出了以狼桃为首的一行人,要将海棠请回北齐,同时也在国境之内,为海棠谋了一个看似门当户对的婚事。 总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海棠嫁给范闲。 这是北齐举国所念。 …… …… 关于海棠的婚事,太后许的乃是长宁侯之子,自己的亲侄儿,锦衣卫总头目卫华大人,二人年纪相近,卫华又确实是个能臣,地位又高,确实是良配。 只是卫华并不是傻子,第一他绝对不想娶一个比自己厉害的更多的女人进家,第二,他绝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得罪范闲,世人皆知,范闲继承了陈萍萍的一个怪癖,那就是绝对地护短,绝对的记仇。 夺人妻,这是何等样的大仇?卫华每每想着范闲在北齐做的那些事情,哪怕身边全部是锦衣卫的护卫,也依然有些心寒。 可是不论卫华想不想娶,也没有胆子违逆太后的旨意,只好经由锦衣的密信,往南边的监察院发去了自己的亲笔书信,向范闲解释此事,同时提醒此事,抢先把自己摘了出去。 然而,南下的人们依然还是来了,有那个油盐不进的狼桃,还有狼桃的女徒,卫华的妹妹卫英宁。 卫英宁是喜爱海棠的,就像北齐所有的女子那般,她一直认为南边那个监察院的提司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才将海棠留在了苏州,当得知太后有旨让海棠师姑变成自己的嫂子时,她是最高兴的那个人,所以来到庆国之后,她就成了最愤怒的那个人。 …… …… 从另一个角度看来,范闲所作的事情,所说的话语,对于海棠的未来夫家——那个长宁侯府都是一种不能忍受的屈辱,所以卫英宁才会变现的如此冲动。 她冲动,并不代表着她的师傅狼桃也会冲动。 狼桃是苦荷首徒,天下间说得出来的厉害角色,当然知道太后让自己这一行人出使南庆为的是什么,所以经过雾渡河之后,一路南下,却在梧州停了下来,并没有直接去苏州接海棠回国。 海棠回不回,不仅仅是海棠师妹的事情,也是面前这个年轻人的事情。 狼桃看着范闲那张清秀绝伦的面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自己这些人去苏州将海棠接回国,不论师妹她自己愿不愿意,可是没有经过范闲的允许,这个仇便肯定是结下了。 如今的天下皆知,南庆的小范大人与北齐的圣女海棠,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骄傲如狼桃,都不敢在这个问题上,把范闲刺激的太过头。没有经过范闲的允许,他们想把海棠接回北齐,也很害怕会面临着南庆军队的追杀与围追,所以他让一行人停留在了梧州,想与范闲见上一面,通报一下这个事情。 可是……范闲明明知道这些人须梧州,却一直避而不见。 这也是正常的,如果知道老婆的娘家派人来让自己的老婆嫁给旁的人,谁有那个北齐时间去理会?没有派军队将对方杀个一干二净就是好的了。 这,便是酒楼上那一系列冲突的背景与前奏。 …… …… 酒楼中北齐众人,听得范闲那轻佻言语,尤其是什么姑爷姑爷的……都不由心生怒气,心想南庆的人果然无耻,便如范闲这等人才也不能脱俗,行事每有下贱之风,哪有无父母之命,媒灼之言,便妄谈男女之事的? 狼桃却是了解范闲的人,苦笑一声,说道:“你明知此事不可能,何必如此执着?” 范闲揉了揉鼻子,似乎那里面嗅着什么不大好闻的气息,冷笑说道:“大师兄,我可不知道你说的事是什么事。” 狼桃是海棠的大师兄,范闲因为这个缘故,所以言语间还比较尊敬,只是这话落到卫英宁耳中不免有些刺激,自己还真是……对方的侄女了。 狼桃想了想,笑了笑,拍了拍手,让自己的弟子们都退出酒楼去。 范闲也笑了笑,一掀前襟,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对方的正对面。早有监察院的下属奉上茶来,二人对桌而坐,相对无语。 半刻之后,狼桃温和说道:“你便是一直避而不见,我总是要下苏州的。” 范闲点点头,微笑说道:“苏州景致不错,我和朵朵经常逛街,都很喜欢。” 狼桃目光微凝,转而言道:“有许多事情,并不是你想怎样,便能怎样。” 范闲避而不答,直接说道:“话说我这辈子,还没什么事情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 所谓话不投机,半句也多,狼桃的眉毛皱了起来,不知应该拿面前这无赖如何办,他是能猜到海棠的些许心思的,所以愈发觉着太后颁下的这任务有些棘手。 范闲看了他一眼,轻笑说道:“北齐太后让你去苏州,你便去好了……至于能不能接走人,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狼桃听着这话,想了一会儿,却反而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一丝高深莫测的意味:“你如此自信,是不是断定了朵朵不会随我返国?” 范闲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在这件事情中,海棠的意志占据了绝对重要的地位,谁也不能改变什么,不论是北齐一国,还是自己,都只是妄图影响到她的选择。 狼桃温声说道:“或许你想错了一点,我来梧州见你,并不是需要你帮助我去劝她……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准备接她回去,这是一个礼仪的问题,并不是征求你的同意。” 范闲的牙微微咬着,冷声说道:“她的问题,岂不就是我的问题。” “只怕……她并不是如此想的。”狼桃微笑望着她,“我是看着她自幼长大的大师兄,虽说你现在与她交好,但她真正想些什么,只怕我还是要清楚少许……她是一个骄傲的人,你想想,她会一直留在苏州吗?” 范闲再次默然,他知道狼桃说的话是对的,朵朵貌如村姑,行事温和,但骨子里却因为自己强大的能力而培养出一种强大的自信……与骄傲,让这样一位女子在苏州枯等自己,确实有些困难。 最关键的是……范闲自问到目前为止,并不能向对方承诺什么。 这是爱情故事,这是种马的故事,其实这只是人与人之间的故事,有些黯然,有些无奈。 “她是北齐的人。”狼桃盯着范闲的眼睛,轻声说道:“这不是谁强加给她的概念,而是她自幼形成的认识,当她自身的走向与朝廷万民的利益冲突时,她会怎样选,你应该能猜到。” 范闲忽然开口皱眉道:“你们又何曾尊重过她的意见。” “不对。”狼桃很直接地反驳道:“只是……你一直在影响她的意见。” 范闲有些怒了,一拍桌子说道:“你们这些人也恁不讲理。” 狼桃望着他,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才打破沉默,冷笑说道:“你能给我师妹什么?我不理太后是如何想的,师尊是如何想的……若你能娶她,我便站在你们这一面!” 这句话说的是掷地有声,铿将有力,令人不敢置疑。 范闲应道:“我辛苦万般做出这等局面,为的自然是日后娶她。” 狼桃似笑非笑说道:“你怎么娶?把你现在的妻子休了?” …… …… 这是在梧州,林若甫的老家,范闲是梧州的姑爷,婉儿的家乡……不论是林婉儿是海棠,都不可能是为人妾的角色,在这个问题上,范闲自己也没有解决的办法。在很久以前,他曾经耻笑过长公主,认为对方的目光有局限,因为对方有屁股局限性,如今他才黯然地发现,自己也有局限性。 自己不如叶轻眉,不如那个老妈,自己一屁股就坐在了这个世上,却暂时没有法子冲破世间的阻力。 看着范闲的神情,狼桃淡淡笑了起来:“来梧州,只是本着礼数通知你一声,毕竟南庆之中,就数你与咱们的关系最为亲蜜,这些事情总不好瞒着你做……不瞒你说,我们如果到了苏州,朵朵是一定会随我们走的。” 范闲沉默着,想着朵朵的心性与性情,知道狼桃说的话不错,朵朵这个人啊……太聪明,所以太傻,太慈悲,所以对自己太残忍…… “你们去苏州吧。” 范闲不知道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微笑说着, 此时反而轮到狼桃愣了起来。 范闲温和说道:“我想通了,在这件事情上太过自私总是不好的,让她承担一国之压力,也是不好的……回便回吧,便像是回娘家一般。” 狼桃从他的话语里嗅到了一丝不确定。 范闲继续笑着说道:“回北齐又如何?你是知道你师妹的……她怎么可能嫁给卫华……你们家的太后想的太简单。“ 狼桃闷哼一声。 范闲微闭双眼,唇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就算你们请了苦荷国师出马,海棠被逼嫁人……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这天底下,还有谁敢娶她?” 范闲盯着狼桃的双眼,说出了他重生以来最嚣张的一句话,他讥讽着,冷嘲着,缓缓说道:“天下皆知,她是我的女人……谁敢得罪我去娶她?卫华他有那个胆子吗?” …… …… 酒楼间一片死一般的沉寂,楼外微风徐来,吹拂着二人身上的汗意,狼桃沉默少许,品出了范闲这话里的玉石俱焚之意,忍不住笑了起来:“真是看不明白你这个人……为什么非要把这件事情弄的如此恐怖。” 范闲摇头说道:“有很多事情,在你们看来很小,在我看来却是很大。” 狼桃再次沉默,许久之后苦笑说道:“真是顽笑话了。” 确实是顽笑话,二人谈的本就不是什么旁的事情,只是牵扯到那个女子的事情。 狼桃望着范闲那双宁静的双眸,轻笑说道:“在这梧州城中,议论着这等事情……难道你就不怕林相爷心里不舒服,郡主娘娘不快活?“ 这,便是范闲的致命伤,狼桃先前之所以敢用言语去堵他,凭恃的便是这点,他料定了范闲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某些事情。 范闲微怔,不去理他,只一昧冷笑道:“今日见已经见了,你们还不去苏州做什么?难道还要我陪着你们去?“ 狼桃也不理这句话,忽而有些走神,温和问道:“有句话是要问的……去年在西山石壁之前,那个黑衣人,是不是你的?“ 这话来的太陡太突然,以致于范闲也有些反应不过来,但他自幼所受的培训实在扎实,面现愕然,应道:“什么黑衣人?” 关于西山,关于肖恩,关于神庙的事情,范闲早已经向海棠坦白了,也从海棠的嘴中,知道苦荷国师早已经发现了问题……但是这种事情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能顶一时便是一时。 范闲相信海棠,她一定不会在这种关键问题上出卖自己。 果不其然,狼桃不再追问,只是轻声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再说了,我去苏州,你在梧州,只盼日后不会有什么问题。” …… …… 一定会有问题。 范闲平静着,轻声说道:“会有问题的,如果你们敢不顾她的意思……不论是谁,哪怕是你的师傅出面,如果你们强逼着她嫁人,相信我……真的,请相信我。” 很温柔的话语,狼桃的心里却有些寒冷,已至九品上境界的他,自然早已瞧出范闲虽然在这半年里进境异常,却依然不及自己老辣,但听着这温温柔柔的话,却依然止不住心寒起来。 “相信你什么?” 范闲微笑说道:“如果你们敢逼着我的二老婆嫁人,我一定会想办法灭了你们北齐。” 狼桃沉默着,不论范闲的威胁能不能落到实处,但以对方与北齐的关系,如果这样一位重要人物,强悍的投入到南庆的铁血派中,依然是没有人能承受的损失。 “相信我。”于是狼桃也温和说道:“我是不会让师妹嫁给她不想嫁的人的。” 范闲想了想,笑了笑,伸出手去,与狼桃宽厚有力的手掌握了握:“这是男人的承诺。” 狼桃的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笑意:“也许不仅仅是男人的。” 范闲微怔,不再理会,只是说道:“回答你先前那个问题……关于朵朵的事情,我只是遵从岳父的意见,不管我能不能娶她,至少……不能让别人娶她。” 范闲的岳父自然就是林若甫,林婉儿的亲爹,没想到这位老人居然会给范闲立下了这样一个规矩,这恐怕是谁都想不到的。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3章 殿前欢 老丈人笑谈君山会 狼桃愣了起来,本以为选择梧州这个地方进行谈判,范闲再如何无耻下流,总要顾忌一下林家的脸面,哪里想到,那位南庆的前任相爷,居然会和自己的女婿一样无耻,而且……脸皮竟是厚到了这种程度。 这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 “这是道德问题。”狼桃站起身来,在心里对自己说着,不希得再说范闲,拱拱手,便告辞而去。 酒楼上回复平静,范闲吁了一口气,抹了抹额上的汗,复又坐在了桌上。他并不感到如何紧张,至于北齐那边来的人们,并不会让他感到棘手,反正他是了解海棠的,那女子的脾气便是自己也摸不清楚,即便暂离苏州,也总是有再见的一日,所谓江湖虽远,总有口水互津的时节。 真正让范闲紧张不安的,其实还是狼桃先前暗骂的那些内容——这里毕竟是梧州,是林相爷的故乡,这个州城里,与来自远方的客人们议论着自己与另一个女子的问题,这会让婉儿如何想?林相爷的面子往哪搁?自己怎么向家里人交待? 所以他一直避而不见狼桃,还有部分原因就是基于这种考虑。 而今天之所以来,也是因为林若甫很开诚布公地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便是这般,他才有足够厚的脸皮与无耻,来与狼桃议论这些事情。 …… …… 北齐诸人带着那把被拧成麻花的破剑,上了马车往南边去了,至于苏州那边会发生什么事情,范闲已经不想再去管,也没有能力去管,只等着邓子越他们传些消息回来就好。他站在酒楼的栏沿边,看着那行人的身影,盯着那个犹自气鼓鼓的卫家小姐,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自己说服不了海棠,狼桃自然也不行,只是不清楚苦荷会不会出面,朵朵只是一个愿意自己掌控自己人生的清贵人物,这是很特别的一点。 旋即想回梧州城里的事情,范闲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歉疚来,自然是对婉儿的,思来想去,总是没个好着手的法子,才渐渐感觉到了张无忌当年的痛并快乐,只是他清楚自己并不像张教主那般虚伪,却比张教主要更加无耻些。 他摇摇头,掀开前襟,让酒楼外的风入衣,替自己清凉了一下心境,便随着那些远道客人的脚步下楼而去。 —————————————————————— 虽说来梧州并没有大张旗鼓,但在林家的大宅里住了这么些天,消息早就已经传到了外边。梧州的知州早就已经备了厚礼去拜望过了,而市井里的百姓也猜到了那位姑爷客正在梧州度假。 但当范闲的马车行于街上时,没有任何人前来打扰,也没有任何一位市民会喊破此事,梧州里的民众们只是见着马车,微微佝身,无声地行礼。 这种带着一丝距离感却又发自内心的尊敬,让范闲十分高兴,也由此事清晰地看出,自己的老丈人在梧州城里究竟拥有怎样的地位与声望。 只是他没有想到一点,梧州人民对他的尊敬,并不仅仅是因为林老相爷,也因为小范大人自己的名声,梧州人很为这位姑爷感到娇傲。 当马车回到林宅那个大的恐怖的庄园后,范闲快马走到后堂,那位正用手把玩着翠绿鼻烟过来的老人,第一句话就是:“做大事者,就需要脸厚心黑。” 范闲默然,自己觅了个椅子坐下,轻声反驳道:“这和那些事情没关系。” 这位把玩鼻烟壶的老人,自然就是归乡养老的关任相爷林若甫,一年的时间,这位当初庆国首屈一指的大人物便已经变成了一位乡间的善翁般,头发只是和软地梳络着,身上穿着件很舒服的单衣,脚上蹬着双没有后跟的半履。 只是林若甫那深陷的眼窝里却带着一丝疲惫与无趣,或许是脱离了朝廷里的勾心斗角,这般淡然的修养,反而让他的精神气魄不如当年。 林若甫听着范闲下意识地反驳,忍不住微笑批评道:“莫非你以为这真的只是小儿女间的一件情事?” 范闲沉默少许后说道:“我不以为……本质上有什么太大区别。” 林若甫一直不停抚摩鼻烟壶的手停了下来,望着他说道:“是吗?可是这件事情发展起来,就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了……如果那个女子没有北齐圣女的身份,没有与北齐皇室之间的关系,小儿女情事?你以为老夫会允许你成婚不足两年,便又想这些花花心思?陛下会默许你?” 范闲明白这个道理,如果不是娶了海棠会为自己以及自己身后的那些人带来些好处,没有人会站在自己一边。尤其是以林若甫的立场来说,断没有为自己女婿讨小老婆出谋划策的道理。 “老丈人啊……”范闲苦笑着说道:“让我去抖狠的是你,这时候批评我的又是你,我可怎么做?” 林若甫听着这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昨夜你说的话很对我的胃口……我不理你与那位女子间的关系如何,只要你在朝中站的愈稳,我林家也就愈稳。” 范闲点点头,有海棠这位外界大援,自己在南庆的地位也会稳固许多。只是他在某些方面确实是很冷漠无情的人,却依然保留了前世的某些观念,下意识里就不希望将自己的私事,与政治方面联系起来。 更何况,海棠不见得肯嫁给自己。 似乎猜到范闲在想什么,林若甫微笑说道:“其实你我都明白这件事情的发展,她嫁不嫁入你范家,本来就是无所谓的事情……只要她不嫁给别人便好。” 范闲再次点点头,承认这个老狐狸的想法与自己是一致的。 “我去看看婉儿和大宝。”他站起身来,恭敬地对老丈人行了一礼。 林若甫想了会儿,温和说道:“婉儿那里你不用担心什么,她自幼虽然不在我的身边,但毕竟也是在皇宫里长大的人儿,自然会明白其中的缘由。” 范闲苦笑无语,心想这位老丈人倒是坦白的狠,不过转念一想,当年林若甫不正是与长公主生了个女儿,才有了后来的飞黄腾达?这般一想,也算是了解了。 上一辈的事情,果然比自己更王八蛋一些。 他想了想,坚持说道:“我只是去看看婉儿。” “她与大宝还是第一次回梧州,族里的兄弟嫂子们都把他们两个供在天上,这时候应该正在夷洞天玩耍。”林若甫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的女婿,“有什么房内的事情要解释的,留到晚上吧。” 范闲恼火地挠了挠头。 “知道当初为什么我会答应将婉儿许配给你?” 范闲虽然猜得到一点,却依然继续摇着那个有些发胀的头颅。 林若甫缓缓将鼻烟壶放到桌上,说道:“陛下当初有意将婉儿指给你,还是庆历元年二年间的事情,当时陈萍萍反对,极力反对,我便嗅出了这件事情当中有些蹊跷。” 范闲心想,陈萍萍反对与你反对有什么关系? 林若甫解答了他的疑问:“满朝文武之中,我所忌者,只有三人。” “哪三人?” “你父亲一个,陈老跛子一个,还有那位秦家的老爷子。” 范闲细细一品,陈萍萍执掌监察院,可谓除了宰相之外,满朝百官手中权力最大的人,而且手中掌着的暗处实力极强,自然是当初的林若甫所忌惮的。而秦家那位老爷子虽然年纪大了,极少上朝,但毕竟官拜枢密院正使,乃是军中头一号人物,超品大员,门生故旧遍及军中,自然也要得到林若甫的重视。 只是自家那位老爷子……当初只是位户部侍郎,怎么就让林若甫如此看重? 林若甫没有解释他眼中的疑问,继续轻声说道:“而在这三人之中,我最佩服陈萍萍的眼光,所以当他强力反对你与晨丫头的婚事时……而这件事情在当时看来,并没有什么很明显地坏处,对哪方都是如此……所以我知道他一定知道一些我没有掌握的隐情……所以……” 老人微笑着说道:“我也反对。” 知道婉儿与大舅哥在外游玩,范闲明白去扶葡萄架的工作只能晚上去做,此时听着丈老人的话语,知道这是准备议论朝政之事,所以干脆坐好了身子,认真倾听着,听到此时,不由好奇道:“那为什么后来您同意了?” “和你说过……或许你已经忘了。”林若甫的笑容里不禁带出了一丝沧桑,“珙儿去了,我膝下便只有大宝与晨丫头二人,而陛下当时已经流露出了让我去职的念头……我在朝中若干年,奸相之名不是白来的,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而我的族人也因为我的庇护,在这个世上获取了极大的利益……我去之后,谁来保护他们?谁来庇佑我的大宝?” 林若甫盯着他的双眼,说道:“你送鼻烟壶给我的那日,我断定你可以做到这一切,所以我应承了此事。” 那只祖母绿打造而成的精致鼻烟壶,此时正静静地搁在林若甫身边的木桌之上。 范闲沉默半刻后,平静又诚意十足说道:“您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婉儿受委屈,让大宝不快活。” 林若甫欣慰地点点头,转而叹息道:“后来你的身世出来……才知道你原来是叶小姐的公子,那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便慢慢将话题引到了范闲所需要的方向,那个一直不能宣诸于口,也无法问人的方向。 “我在朝中文臣方面……没有什么得力的人,除了任少安。”范闲苦笑着说道:“明面上看着,我能将二皇子打的落花流水,可日后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朝廷上辩一辩……我没有人替我说话。” 林若甫明显是知道他的意思,却不点明,反而笑着说道:“老舒小胡,门下中书最有权力的两位大学士都很欣赏你……还不知足吗?” 范闲摇头说道:“欣赏是不能当饭吃的,真到了站队的时候,谁能信得过谁?” 林若甫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你需要一些信得过的人?” 范闲并不否认这点,嘿嘿笑了一声,就像是一个正张着嘴,流口水,等着长辈喂食的贪心小鸟儿。 林若甫看着他这神情,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马上却是笑意一敛,平静说道:“我不会给你。” …… …… 这个回答让范闲大为吃惊,不过他心里明白,既然林若甫将自己的全族人都押上了自己的马车,总要给自己一些帮助,断不至于又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儿吃草,今日这般回答,自然有他的道理。 果不其然,林若甫温和说道:“你是不是很奇怪?自从老夫离开京都之后,朝中文官一派便有些乱了,投二皇子与云睿的投了过去,投东宫的投了过去,老老实实站在中书门下的还有一大堆……” 范闲微微皱眉,这个现象,自然是他早就发现的了,奇怪处在于…… “奇怪的便是,为什么没有人主动投你?”林若甫似笑非笑望着他,“你如今在天下士林间早有大名,加上庄墨韩之赐,虽说年纪小了点,但正大光明的开门当个读书人领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为什么除了少安这个当年鸿胪寺的同仁抢先亮明了队伍之外,满朝文官,却没有主动来向你投效的?这一年多里,竟是没有一个文臣会登你的门……时至今日,除了你那四个在各郡州里熬日子的学生之外,你竟是一点儿势力也没有发展出来。” 这正是范闲的大疑惑,大头痛,最初他还以为是皇帝的制衡之术,可后来发现,庆国皇帝盯着自己的重心,依然是在军队方面,并不是怎么在乎自己与文官的交往,所以一直有些不明白……似乎冥冥之中有只手,一直在阻碍着自己在那方面的进展。 他愕然抬首,盯着自己的老丈人:“为什么?” 到了今天,范闲自然明白,之所以会这样,是远在梧州的老丈人在运用自己残留的影响力,不让自己当初的那些门生与自己走的太近。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林若甫有些喜欢自己女婿的机灵,温和说道:“更何况你这棵树已经长的太高,比那几位正牌皇子还要高……不错,这件事情是我安排的,那些在你看来有用的人,我暂时不会让你去用,以免引来宫中的议论……至于什么时候给你……” 老人家叹息着:“当初,我便是站的太高了些,才不得已退了下来,我又怎忍心让婉儿的夫婿重蹈覆辙?” “新皇即位的时候,那些人我就给你。” 林若甫最后这般说道。 范闲默然,却嗅出了一丝不吉利的味道,新皇即位那些人才能给我……这从另一个方面说明,面对着如今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帝陛下,林若甫下意识里就生不出些许冒险之意。 林若甫对朝政的暗中影响还存在着,所以他要避嫌,要让皇帝相信他是真的在梧州养老。 这是一个矛盾而难过的怪圈,最大的损失就是范闲没有办法获得那些助力。 “我怕太晚了。”既然双方话已经说开了,范闲也就不再避讳什么,“太子与老二的力量基本上都在朝中,万一将来是他们继位……我想,我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林若甫说道:“你……应该说的更直接一点。” “好。”范闲直接说道:“我不会允许太子或者老二坐上那把椅子。” 林若甫笑道:“所以这就是你的问题……不需要那些力量,太子与老二如今就已经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再理会这些?你最近一年做的不错,但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找错了斗争的方向。” 范闲讶然。 林若甫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些事情,眼窝里的目光显得愈发深远,缓缓说道:“在当前的状况下,你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云睿。” …… …… 范闲先是一惊,旋即心中生出些不以为然来,长公主的手段他是见过的,玩起阴谋来有如绣花般丝丝入扣,只可惜面对着身为监察院提司的自己,自己又有陈萍萍与言冰云这一老一少二人帮忙,长公主最擅长的武器对自己并没有什么用处。 至于实力方面,信阳曾经派遣刺客到苍山暗杀范闲,结果闹了个灰头灰脸。 所以范闲想来想去,也不觉得长公主有什么可怕之处,世上的传闻或许有些言过其实了。面对着林若甫凝重的神色,他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若甫说道:“你是不是忘了君山会?” “君山会?”范闲缓缓低下头去,“叶流云只有一个,不能改变什么大势。” “叶流云只有一个。”林若甫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着范闲,说道:“四顾剑也只有一个,燕小乙也只有一个,我……也只有一个。” “但君山会,可能有无数个。” …… …… 范闲听明白了这个意思,震惊无比地看着自己的老丈人,嘴唇有些发干:“您……也是君山会的人?还有四顾剑?” “什么是君山会?”林若甫微笑着说道:“或许没有人能说的清楚,云睿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吧……我能解释的就是,君山会只是一个很松散的组织,有可能是品茶的小团体,也有可能是灭去万条人命,毁国划疆的幕后黑手。” 范闲想问些什么,被林若甫挥手止住。 “君山会只是这世上一些站的比较高的人……互相通气的联络方式。”大庆朝最后一任相爷缓缓讲述着这个天下的秘辛,“我们不是一国之君,只是恰好手中握有了一些极大的权力或者实力……而有很多事情,总是我们自己不方便做的,所以我们会经由君山会这个渠道,请朋友帮忙,而当朋友有麻烦的时候,我们也会帮忙。” “很对等是不是?” “君山会不过是朋友间的联谊会罢了。” “君山会没有一个森严而完备的组织形式,没有什么确定的目标,也没有什么一致想达成的愿望。” 林若甫最后总结道:“所以就纯粹意义的杀伤力来说,君山会因其松散而并不强大,至少……不如老跛子手底下的监察院好用。” 范闲有些疑惑,既然如此,为何老丈人还要自己警惕长公主的君山会? 林若甫微笑说道:“陈萍萍最后在逼云睿,你似乎也在逼……我猜的可对?” 范闲不得不佩服对方的政治嗅觉,点了点头。 “可你和老跛子似乎都犯了一个错误。”林若甫轻声说道:“你们总以为,把长公主与老二东宫都逼的跳起来,逼到皇帝陛下的对立面,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获取整个战役的胜利。” “难道不是吗?”范闲皱着眉头,庆国乃天下第一强国,庆国皇帝虽已沉默十数年,但当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庆国皇帝的手段,绝对不是任何人都能抵挡的住的。 “因为你们低估了云睿,低估了君山会……如果任由这个事态发展下去,她真的发疯的话……谁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林若甫笑吟吟地说着,谈论着那个与他纠缠了许多年,还为他生了一个可爱女儿的……长公主殿下。 “君山会不是很松散吗?怎么能和强大的国家力量相提并论?” “君山会就像是一个球,在房间里四处去蹦,可如果一旦有人想将它按下来,反弹的力量就会集中了。”林若甫面上微带一丝忧色说道:“尤其是这一年间,被你和老跛子巧手织着,云睿似乎是没什么退路了……如果在这个时候,君山会骤然间发现了一个异常强大的对手,松散也会变得紧密起来,隐藏着的力量也会迸发出来。” “这和人是一个道理……当你发现一个渴望已久的目标时,什么样的险,都是值得冒的。” 范闲听着这番话,心里生起了一丝寒意,虽然这个局面是他自己所营造且盼望的,却依然被老丈人的话吓了一跳。 如果君山会除了叶流云之外,还与东夷城有联络,还有许多助力,那么对方的实力就早已经超越了国境的限制,凌于天下之上,而有资格让松散的联谊会变成一个火药桶的…… 这整个天下,当然就只有庆国皇帝才有这个资格。 …… …… “四顾剑难道也会出手?”范闲忍不住摇了摇头。 林若甫微笑望着他:“云睿如果不疯,自然不会做这样的安排,可如果她真被陛下和你们逼急了……谁能说的准呢?陛下一身之安危,牵涉天下之大势……他若死了,有太多的人可以获得好处。” 前任相爷正色说道:“除了你我这些大庆的臣民。” 庆国皇帝如果死了,北齐自然是最高兴的,东夷城也会放鞭炮,而庆国只怕马上就会面临着无穷无尽的灾难。 林若甫最后说道:“为了这样一个伟大的目标,庆国的敌人都会团结起来……你先前说四顾剑,为什么不说说苦荷?” 范闲的嘴里有些发苦,不想接这个话。 林若甫冷笑道:“君山会?不是君山会的人……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加入进来,云睿居中联系,这才是她最擅长的事情。” 范闲明白这一点,长公主与北齐太后之间的私交极好,而且与东夷城也一直狼狈为奸,他忍不住苦笑着说道:“大家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嗯?” 他忽然皱眉说道:“我们能猜到,陛下也一定能想到,他为什么不先下手为强?” …… …… 房间里安静许久,林若甫才温和开口说道:“先前说的是云睿的事情,她虽然是疯的,但我毕竟和她相识二十年,自然能猜出她会做些什么。” “可是陛下……”林若甫忍不住露出一丝赞叹:“虽说他曾负我,但我必须说一句,谁也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也许……他正等着那一天吧。” “也许,他是自大到了一种脑残的程度。”范闲不知所谓的想着。 “那我该怎么办?” 林若甫轻声说道:“你原初不是打算当看客?只是如果事情大到了某种程度,不论你愿不愿意,终究也是要上场演戏的。而在当下,不论从哪个角度出发,你必须牢牢地站在陛下这一边。” 范闲心里想着这是废话,自己就算想站到丈母娘那边,可被你这老丈人一吓,哪里还有那个胆子去和疯子一起玩。 …… …… (病了,极重,睡觉去,这几章如果觉着有些粗疏……请大家多谅解,顶不住了。)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4章 殿前欢 出山 自在苏州时,范闲便一直期待着梧州之行,因为他知道,面前这位老相爷,虽然这一年间敛声静气地犹如已经在世上消失一般,但那只是为了防止皇帝陛下的警惕,从而刻意摆出来的一种姿态。 当然,假做真时真亦假,姿态摆久了,这种感觉往往也会渗到骨子里去。范闲很欣赏岳父这种敢舍敢得的气魄。 朝堂不可久居,便轻身而去,什么条件也不需要细谈,反正在京中留下了范闲这么一个尾巴,给足了陛下面子,朝廷自然会给光荣退休的前相爷一丝脸面。 这种政治智慧让范闲很相信岳父大人的判断,所以今天这番话听下来,虽然有些发寒,有些隐隐的兴奋,但更多的时候,却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准备应对马上就要到来的风波。 风波难定,虽说搅浪花儿的手也有自己的一只,但似乎范闲把这事情的影响力还是想的小了些。 了解了长公主的想法,却未能马上捕捉到皇帝陛下的心思。不过范闲终究还是有自己的优势。 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知道绝大多数秘密的,是那位老跛子,知道另一部分秘密的,是自己的父亲,知道另一些秘密的,是自己的岳父。 这三个人,便是庆历新政后五年间,庆国皇帝陛下最得力的三位下属,庆朝的三位干臣。范闲记得清清楚楚,在自己从澹州到京都之前,自己的父亲与陈萍萍如同陌路,基本上没怎么说过话,林相爷与陈萍萍更是朝中最大的两个对立面。 准确说来,这三角从来没有互通声息的可能。 而这一切,随着范闲的入京,随着他与婉儿的婚事,便变成了故纸堆里的姿态。在那时的天下,除了庆国皇帝之外,又多了范闲这样一个可以聚拢三位老人的资源,共享三方面信息的……幸运儿。 对于范闲来说,如今的他,甚至比这三位长辈都可以看的更清楚一些。只是这种幸运或者说实力,似乎不能放在一个臣子身上,所以无论如何,这三角之中必然有一个人要退下。 宰相林若甫因为与皇帝陛下不是发小儿的缘故,便成为了第一个牺牲品。 偶尔范闲扪心自问,才发现自己的出山,对于林氏一族来说,确实带来了极大的损害。当然,皇帝陛下是不可能就此罢手,所以才有了春末时,京都朝会上清查户部的一事。 范闲从沉思中醒来,忍不住摇了摇头,明明朝廷里面还有那么多问题,皇上就抢先在那儿杀狗……可是猎物还没有打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皇帝的信心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江南的事情,我就不问了。”林若甫打断了他的思绪,缓缓说道:“我相信你的能力,虽然从表面上看来,这一趟下江南,你做的有些佻脱过头,不过想必你有后手……只是年节时你要回京述职,做些准备的好,尤其是不知道那些人会什么时候发动。” 范闲想了想,忍不住笑了笑,说道:“您放心吧,没什么事儿的。” 林若甫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赞赏地看着面前的女婿,看着年轻人脸上浮出的沉稳与自信,好奇问道:“陛下的信心,有过往的历史做为证明……而你,这无头无尾的自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范闲想了会儿,笑着回道:“我相信,我的运气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林若甫哑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半晌之后和声说道:“你对袁宏道有什么看法?” 范闲微微一怔,他知道袁宏道这个人,乃是当年相府的清客,也是林若甫交往数十年的好友,只是似乎后来在林相下台一事之后,这个叫袁宏道的人,扮演了某种极不光彩的角色,如今此人已经隐隐成为信阳的第一谋士,毫无疑问,便是卖友求来的荣。 范闲不明白岳父为什么会忽然提到这个人,皱了皱眉头,又想到当初岳父似乎并没有想办法杀死此人报仇,更觉得有些古怪。 “袁宏道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也是一个很洒脱的人。”林若甫微笑说道:“我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卖我。” “他难道不是长公主的人?” “云睿……有这个能力吗?”林若甫叹息道:“我也不是很清楚,事情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我对宏道的恨意也渐渐淡了,所以总有些不明白,当时这件事情的真实背景。” “替我问问他。”林若甫带着一丝冷漠说道:“……为什么。” 范闲郑重地点点头,心想这次问候不是用剑就是用弩。 林若甫看着他的神情,摇了摇头,说道:“日后京中如果真的乱了,或许他可以帮助你。” 范闲微怔,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林若甫陷入了沉思之中,也在思忖着这个问题。 京都外那个园子里的老跛子,或许正在得意。 ——————————————————————— 范闲一行人在梧州又呆了数日,寻着得闲的空,他便会在书房里向自己的老丈人请教,一方面是想知道一些当年的旧事,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对方学习朝政中的手腕。虽说他也是两世为人,有着先天的优势与丰富的生活经验,只是在这些方面,明摆着有一位千古奸相在侧,自然是不肯放过。 往年出使北齐的时候,在马车之中,范闲也曾经向肖恩大人学习过,这便是范闲这个人最大的优点了,他可以保证每天晨昏二时的冥想苦修,也会抓住一切机会,学习保命的本领,这种毅力与决心,其实与他表现出来的懒散并不一致。 在这些日子的谈话中,范闲重点研究了一下朝局中的重点,尤其是对于自己最陌生的军方,秦家叶家这两个开国以来的勋旧,增加了许多感性的认识。范闲愈发觉着奇怪,像叶家这样一个世代忠良的家族,怎么会和长公主那边不干不净? 但这个疑问只能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 而关于江南的事情,林若甫虽说不想管,但终究还是给江南总督薛清写了封信去,至于信里是什么内容,范闲也懒得理会,一路总督大人,会不会卖前相爷这个面子是另一回事,关键是岳父大人为自己分析的薛清此人的性格。 薛清乃天子近臣,为人好功……而心思缜密。 这个判断让范闲拿定了主意,似这等臣子,最大的盼望不过是做个名臣,那有些污秽的事情,自然是不肯自己出头去做的,而日后自己施出雷霆手段来,只要让薛清能够置身事外,事后却将那一大桩功名送与他,他自然会在暗中配合。 内库的走私还在进行着,海路上的查缉还在继续着,对明家的盘剥与削弱一日未停,据苏州传来的消息,明青达蛇鼠两端,却又没能真正地与太平钱庄保持联系,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开始加大了从招商钱庄调银的份额。 很好。 范闲心里想着,只要过了那个临界点,就是明家覆灭的时候。 …… …… 梧州城外尽青山,所以遮住了大部分南向的炽烈阳光,加之山风轻幽,稍拂暑闷,实在是消暑度夏的最好去处。 范闲一行人在梧州过的也是舒心,当远离政治那些事情的时候,他便会随着婉儿与大宝去四周的山里转转,打些猎物,觅些小涧,烤烤青蛙,与婉儿讲讲令狐瓜子的故事。 也有在山里过夜的时候,其时繁星点点,美不胜收,鹊桥渐合,银河随风而去。范闲怀里抱着妻子,轻声调笑着,高声喧哗着,夜观星象,却不知这天下大势究竟是分是合,只知道牛郎与织女一年一日的时辰要到了。 远离世俗烦扰,好生快乐。 他夫妻二人极有默契地没有提苏州的事情,京都的事情,别的地方所有的事情,没有提海棠,没有提长公主,没有提皇帝,只是偶尔会聊聊此时正在北齐修行的若若妹妹,京都外范氏庄园里藤大家整的野味,德州出产的香美极鸡腿儿…… 一路西向,二人指山问山,遇水下水,遇小鹿则怜之,则独狼则凶之,于林旁溪边行走,于崖畔云中流连,这是婚后极难得的静默相处,仿佛身边的一切都不复存了,只有范闲与林婉儿这两个人。 错了,依然还有大宝。 不过大宝的可爱就在于,他时常都是安静的。 这样的日子总不能永远持续下去,范闲如果想保有这种日子,就必须再次出山,再次走入红尘之中。 …… …… “大宝要跟着我们?”范闲睁着眼睛,好奇问道:“不是送他到岳父身边,给岳父做伴的吗?” 林若甫如今独居梧州,虽然族中子弟无数,可是身旁真正的贴心人却没有几个。婉儿如今自然是要随着范闲,如果大宝也跟着他们走,那谁来陪伴老了的前相爷? 子不在,膝下如同无子,这种孤独感,范闲是能够体味一二的。 “父亲坚持着。”林婉儿轻声说道,经过这些日子范闲的细心调养,加上在山间的游玩,婉儿的身体果然恢复了许久,微润的脸颊上透着几丝健康的红晕,大大的眼睛上面眼睫毛微微眨着。 范闲含笑望着她,轻轻握着她的手,说道:“都成。” 数日后,那一列全黑的车队驶离了梧州,缓缓向着东方驶去,沿路经过数座小城与大山,来到了一个三岔口处。 这里已经到了东山路的境内,这道三岔口分别通往东山路治下的两个州城。 东向乃是澹州,偏北向乃是胶州。 “你去澹州等我,我去胶州办些事情。”范闲站在马车上,对车上的婉儿和声说道:“顶多迟个十天。” 婉儿当然知道他要去胶州做什么,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但知道皇命在身,范闲也根本无法拒绝,只好在面上堆出让彼此心安的温和笑容,吐了吐舌头说道:“休要去拈花惹草。” 范闲窘然一笑,一躬及地:“娘子放心,再也不去路边摘了。” 坐在婉儿身边的大宝一直表情木然地坐着,听着这话,忽然插话说道:“园子……里有花。” 范闲微怒,婉儿微恨,大宝不知发生何事,三人就此暂别。 …… …… 转由三岔口往北行了不过三里地,范闲钻出了马车,伸了个懒腰,对身边的下属问道:“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准备好了,提司大人。” 远方的山林侧边,隐隐可见一队冷峻而带着阴寒杀气的黑色骑兵正等待在那里。 …… …… (不能多写了,养病先。)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5章 殿前欢 近城 (病的真是不轻……半边脸都肿着,有些低烧,成日昏昏沉沉,这章是过渡章节,自然,过渡里也是有伏笔的……我只担心将来会忘了自己埋的那些东西,呵呵。) …… …… 东山路乃庆国七路之一,偏于东北向,从崤山处往正北行去,便会一头扎进东夷城暗中影响的那些诸侯小国,穿过那些城池,便会进入北齐的国境。上一年范闲出使北齐,走的是另一条路,绕北过沧州,经由北海而入,所以并没有来过次里。 当然,他今天也不会往北进发,北齐那边暂时没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坐在马上,看着手中的地图,范闲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指着地图上一角说道:“原来胶州还在澹州的下面……这上面一大片空白,是什么地方?” 在他的身边,是那位黑骑的荆姓副统领,今天这位荆将的脸上依然戴着那张银面具,听着上司发话,沉声说道:“澹州之北,便是一大片峻山密林,很少有人敢进去,所以画图之时,只是一片空白,在这片大空白的正北方,就是临着海湾的东夷城。” 东夷城?范闲叹息着,心想自己总有一天是要去看看的,只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东夷城那个天下第一大城,竟然离自己度过童年的澹州相隔并不遥远,只是澹州城北边的那些丛山峻岭范闲是很熟悉,知道如果想从那些地方觅一条道路来,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这一段的地理环境也很特异,沿海便是连绵上百里的悬崖峭壁,便是飞鸟也嫌其险。 如果东夷城的人要到南庆,就只有从崤山西边绕……或者通过海路。 想到东夷城的海航能力极强,范闲的眼中止不住闪过一丝担忧,虽然这个世界上的水军没有办法影响到大势,但是进行一下骚扰的能力还是有的,如果东夷城……强行登陆澹州? 到此时,范闲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陛下为什么看重此事,要求自己去亲自动手。也明白了,为什么在泉州第一水师被裁撤之后,朝廷一直坚持着在偏远的胶州养着这么一个水师。 胶州在澹州之南,这里驻留一路强悍的水师,自然是为了震慑东夷城在海上的力量。 范闲的唇角不由泛起一丝冷笑,如今的他,自然知道,当年那个泉州水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等若是母亲大人的私军,朝廷做事,果然是滴水不漏。 “老荆……为什么不把面具摘下来?”他笑着望着身边的黑骑将领,力争让自己的语气柔和些,不透露出内心深处的寒意。 奉陈萍萍的严令,这一路四百黑骑,自从范闲出使北齐开始,便成了他的属下,四百位黑衣黑马黑脸的骑兵其实帮了范闲很大的忙,比如上杉虎营救肖恩的事情,比如在江南围剿君山会。 而这一路黑骑给范闲带来的最大好处,还并不仅仅是这些。范闲因为各方面的原因,一直没有办法将自己的手伸到军队之中,而黑骑的存在,等若是他最强大的一笔武力,可以加重他的力量法码,也可以让他在与别人谈判的时候,多几分底气。 在没有兵权的情况下,手下有黑骑,这是很值得安慰的事情。 只是范闲与这一路下属并不怎么亲近,因为……黑骑不能入州,甚至不能近州,而范闲又是一个贪图享乐的人,自然不愿意在军营里住着,所以上下级之间并没有太多对话的时间,这种陌生感,在短暂的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消除。 范闲明白,如果自己将来真地想做些什么,自己手下这笔最大的武力一定要掌握住,不能依靠陈萍萍掌握,只能依靠自己,让这四百多名骑兵死心塌地跟着自己,从内心深处收服对方…… 所以从三岔口会合黑骑之后,他便一直尝试着用收服王启年与邓子越的方法,收服那个奇怪的,一直戴着银色面具的黑骑副统领。 范闲温和笑着,坦诚着,聊着天,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营织出一种温馨而开诚布公的气氛,当然也不会忘记流露出居上位者应该有的沉稳与自信。 只是那位姓荆的副统领依然还是那般淡漠,一点感动都欠奉,直接回答道:“习惯了。” 所以范闲才有些恼火,忽然微笑开口说道:“戴着面具的人,不外乎是两种。” 骑在马上,跟在他身边的荆统领身体没有什么反应,但范闲发现对方牵着缰绳的手略紧了紧,看来对方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 大概是好奇吧,看堂堂大名的小范大人,会怎样评论那个面具。 范闲说道:“要不就是面具下面的那张脸生的太过丑陋,或者是受过重伤,不堪见人。要不就是……这张脸生的太俊,俊美的像娘们儿似的……” “当然,这句话我不是在讽刺自己。” “黑骑是要上阵杀敌的,面容越狰狞,越容易吓倒敌人,如此一来,前一个理由就不存在了。”范闲笑着望着那个闪着微光的银色面具,说道:“看来荆将一定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荆统领果然愣了愣,片刻后说道:“提司大人果然……了得。” 范闲呵呵一笑,心想兰陵王与狄青的故事听的多了,随便蒙一蒙还是可以的。 不过那位荆统领依然没有取下面具,让范闲好生好奇,自己到底猜中了没有。 “还一直不知道你的名字。”范闲也懒得再做这种政治工作了,淡淡问道。 荆统领眼神一肃,手提马缰,正色说道:“属下姓荆,无名。” “荆无名?”范闲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手下最强武力统领者的姓名,只是故意装出愕然,想起去年第一次知道这人姓名时,所产生的奇怪联想。 “如果你是荆无命,我岂不是成了上官妖女他爹?” …… …… 数百骑排列成细长的一列,在幽静的山谷里向着东北方沉默前静,四周隔着一定距离都放出去了斥候,应该不会泄露行踪。 范闲与荆将二骑的位置在正中间,正缓缓行过山谷,范闲此时正因为当年的那个联想而再次笑着,荆将有些好奇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说道:“属下姓荆,没有名字,不是叫无名。” 没有名字的五处大人物?没有名字的黑骑将领? 范闲微微张唇,忍不住叹了口气,心想难怪世人都惧监察院如魔,在陈萍萍那个老跛子的薰陶下,整个监察院的构置与官员们的行事风格、身世都带着一股诡异。 他知道这名将领不会欺瞒自己,轻声说道:“还是有个名字的好。” 荆将沉默少许,然后点了点头:“请大人赐名。” 赐名,对于赐名者来说,这是一种极高的荣耀,范闲大感吃惊,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回首看着这位将领宁静一片之中带着诚恳的眼神,知道对方不是在说笑话。 他缓缓低下头去,认真地想了许久,才微笑说道:“单名一个戈,字止武,如何?” 荆将当年也是位军中豪杰,只是因为得罪了权贵,才被陈萍萍捞了出来,放到了黑骑之中,胸中也是有些墨水的人物,一听这名字,便马上明白了范提司的意思,极为满意,笑着点点头。 银色面具之下的唇角泛起极好看的曲线。 如此一来,当年在军中枪挑上司,被处极刑,后来神奇失踪,一直无名无姓,以银色面具遮住自己的容颜的风云人物……在斩断了自己前一半人生之后若干年,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也开始了自己另一段的人生。 “荆戈。”在马蹄的嗒嗒声中,范闲微笑说道:“你当年究竟得罪的是谁呢?” …… …… 荆戈不知道是不是没有习惯自己的新名字,还是因为震惊于提司大人的敏锐,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沉默许久之后,他才轻声说道:“秦家。” 范闲倒吸一口冷气,秦家在军中有何等样的势力,他自然是清楚的,老秦一直霸着枢密院正使的位置,小秦如今也成了京都守备,连自己的老丈人在朝时,对秦家都要忌惮三分,原来自己这属下……当年竟是得罪了秦家! 一念及此,范闲不由对陈萍萍产生了最大的佩服与震骇,那老跛子果然胆子够大,敢用秦家的仇人,而且一用就是这么多年,还让荆戈走到了黑骑副统领的位置上。 “我……与秦家关系不错。”他试探着说了一句话,心想只要荆戈愿意向自己求助,自己可以在回京后尝试着弥补当年的仇怨。 荆戈笑了起来,露在银色面具之外的唇笑的极为开心。 “谢谢大人。”这句话荆戈说的很诚恳,“不用了。” 范闲微微眯眼看着他,似乎想看出这个沉默而强悍的下属究竟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他才问道:“你和秦家……究竟有什么仇?” 荆戈沉默少许后,沉声说道:“在营中,我杀了秦家的大儿子。” 秦家长子?秦恒的兄长?范闲面色不变,心里却是寒冷了起来,当年被荆戈杀死的那人如果活到了现在……只怕早已经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武将了,如此之仇……陈萍萍究竟是怎样想的?为什么要收留一个定时炸弹在监察院里? 前方传来几声鸟叫。 沉默前行的黑骑极为整齐划一地停住了脚步,不是人,是马……这种驭马之术,实在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恐怕也就只有西胡的王帐军才有这个本事。 暮色渐临。 范闲与荆戈驰马而前,穿过山谷,于半山腰上,居高临下俯瞰着山下的那座城池。 城并不大,内里已有灯火亮起,星星点点。 这便是胶州。 而往右手方望去,一片大海正在昏暗的天色里将蓝色蜕变成漆黑,隐隐可见一个戒备森严的船坞与数十艘战舰,还有那些醒目的营地。 那便是胶州水师。 “随意动手,有敢入城者杀无赦。” 范闲已经将荆戈的问题抛到了脑后,冷漠而直接地发布了命令,一拉马缰,脱离了黑骑的大部队,没有带任何一个护卫,便单骑上了狭窄的山道,往山脚下的胶州城驶去。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6章 殿前欢 胶州有人开寿宴 黑骑直扑胶州,为了掩人耳目,所选的路线,自然不可能是官道。即便范闲再如何自信,再如何对黑骑的强大战力有信心,也不可能奢望一旦骚乱势起,仅凭四百余骑,就可以生生镇压住大庆朝三大水师之一。 所以只能悄悄地进城,打枪的不要。 远远看着胶州城门,范闲便下了马,按照自幼习行的监察院手段,觅了一个清静处,将马儿放走。那马颇有灵性,似是明白主人的意思,也不怎么流连,便自往幽谷里去,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不是范闲舍不得杀马,只是那血腥味实在没必要,反而会带来一些麻烦。确认了马儿不会泄露自己的行踪后,他坐到了一棵树下,在身边挖了一个小坑,把身上的衣物脱了下来,埋进了土里。 然后他取出身上的装备,进行了一番很细致的检查,确认了黑色匕首,三处新配的暗弩,从不离身的迷药毒药俱在,他在脸上涂了些什么,才下意识里点了点头,旋即叹了口气。 有些不甘心地将王启年送来的那柄天子剑埋进了坑里,范闲心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才可以正大光明地用用这把剑。 等他离开那棵大树的时候,监察院的提司小范大人,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很寻常的年轻男子,面容依旧清秀,只是眉宇间的距离变阔了些,眼角往下顿了些,少了些英气,多了丝诚恳之意,已经是完全不一样的另一个人了。 粗布衣裳里面,还是那件贴身的黑色夜行衣,好在材质一流,透气做的极好,并不觉得如何热。 沿着罕有人行的山道往胶州城去,太阳早已沉没在了后方的山头下,一片昏昏的暮色笼罩着四野。便在胶州城关城门前的最后一刹那,范闲走到了城门口,老老实实地交出路引,又回答了城门兵卒几个例行问题,轻轻松松地进入了城中。 监察院做的路引,不是做假水平高,而干脆就是真货,自然没有人会发现问题,而且范闲回答问题时,虽恭谨却没有一丝慌乱之意,这胶州地处海边,来往子民本多,城门兵卒早已见惯,所以并未投予足够的重视。 穿过城门,范闲揉了揉眼睛,笑了笑,就像一个远道而来的旅人般,用有些好奇的眼神打量着四周的民宅与景致,却不敢太过悠然,脚下并未放缓,完美地扮演着一位忙于事务的外来者。 胶州城果然和一般的州城不一样,虽是邻海,但商业,准确来说,是关于零售散货的商业并不发达,明明是贯穿城中的最繁华大道,两侧却并没有开多少铺子,就算有些门面,也是半遮掩着,没有招牌,让外人根本无法清楚,里面从事的是什么营生。 整座城显得有些肃然与平静,少了分生活的烟火气息,却多了几丝威严。 范闲一面走着,一面注视着这些细节,知道这是因为胶州水师常驻此地的缘故。胶州远离中原,真是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而水师本身就有上万士卒,这股力量实在是大的可怕。 相对庞大的水师,胶州本地的力量就显得有些微不足道了,胶州城的最高官员也不过是位知州,在水师的提督面前依然要老老实实的。 而且胶州一应经济事务,都仰水师之鼻息。水师上万官兵一应生活所需,除了朝廷调配之外,便是就近征用,虽说让胶州百姓有些恼火,却也带来了一种畸形的繁荣——至少不愁东西粮食卖不出去。 正是由于这几个原因,胶州城便等若是庞大的水师后勤基地,就有如一个大汉身边娇滴滴的黄花闺女,只有接受的份儿,却发不出几声怨言。 有水师这样一个庞大的实体在侧,胶州城自然也被带上了很浓厚的军事气息,城中最好的地段,都被军方的人征用了,最大的豪宅,都是水师里面的高级将领住着,最好的姑娘,都是那些水师的人霸占着。 虽说朝廷有明令,不允许驻军将领,居住在相邻州城之内,不过谁都知道,这个规矩早已经失去了作用,不止胶州一地,所有地方上的州军乃至边军,但凡有些力量的大人物,都不愿意住在苦不堪言的营帐之中,而是会在州城里买房子,买女人。 黑骑乃是特例之中的特例。 范闲抬头望着那边红灯高悬的青楼,忍不住笑了起来,丘八多的地方,妓院生意自然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不知道那些水师官兵会不会赖帐,不过按院里传来的消息,胶州水师虽然是胶州城的皇帝,但向来是不怎么吃窝边草的。 他们以往都是吃南边海上的草。 …… …… 范闲低着头,快步走过一处大宅,那宅子占地极阔,飞檐走凤,门涂朱漆,墙隐竹间,生生占了半条街的地方,竟是比京都里那些大员们的宅院还要嚣张一些。 而今日这处大宅也如远方那座青楼一般,挂着红通通的灯笼,显得一片喜气洋洋,门上贴着白须飘飘的神仙画像,看模样,应该是有哪位大人物正在做寿。 与这份欢愉气氛极不协调的,是守在大宅门口的那些兵士,那些兵士面色黝黑,耳下隐隐可见水锈之色,想必是长年在海上混生活的人。这些兵士目不斜视,一脸肃然,警惕地注视着宅前经过的行人们。 敢在这大宅门口散步的行人不多,所以他们更多的任务是负责检查来宾,虽说来宾们除了是水师里的上司之外,其余的都是胶州城里的官员,还有一些能站上台面的富商,甚至还有几位远道自江南而来的商人,但这些兵士依然不敢放松,细细地检查着礼盒,确保没有人敢携带凶器入内。 今天是大人的寿宴,他们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 除了大宅正门处守备森严之外,范闲真气暗运,早已听见宅内那些僻静处应该也埋藏着不少钉子。 他快步走过,低着头,唇角浮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将大宅外面那些驻守在街角的护卫力量看的清清楚楚,同时也将这四周的地形画了一张地图,深深地烙印在自己的脑中。当年那个庞大的皇宫,他不过走了一遭,便将所有的小径都记得清清楚楚,更何况这样一个大宅。 …… …… 抛离身后的热闹与行礼之声,让那红灯笼刺眼的红色消失在黑暗之中,范闲抿了抿嘴唇,眼光有意无意地往街旁墙下的某处瞄了一眼,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暗记,便转身而入,一直走到了小巷的最尽头。 是个死巷子。 范闲抬头看着死巷对面那道墙,摇了摇头,脚尖一点,整个人轻身而起,手掌在墙头一搭,便翻了过去。 悄无声息的,扮成寻常百姓的范闲,再次消失在胶州城中。 ————————————————————— 墙后是一个小院子,地方并不如何清幽,还隐隐能听到隔着几间大房之外街上的声音。房屋虽然前后六间,但看上去也有些老旧,说明住在这里的虽不是一般百姓,但日子也不见得如何好过。 范闲踏上石阶,推门而入,迳直走到了主位上,端起身边的茶壶嗅了嗅,给自己倒了杯茶饮了下去。 旁边传来一个显得有些惶急的脚步声,脚步声的主人走进屋来,发现一个并不认识的年轻人正坐在那里,正想发问,却看着那人屈指做出的手势,不由又惊又喜说道:“老师,您可算来了。” 范闲笑了笑,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侯季常那张瘦削的脸,忍不住说道:“这是来胶州做官的,本以为能将你那干瘪身子养好些,怎么愈发瘦了?” 侯季常在江南大堤与杨万里见面之后,便不辞辛苦,赶来胶州上任,一路旅途劳顿,加上又要暗中替范闲调查那些惊天之事,心神上的压力也大。他到胶州已经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了,但一直没有什么进展,深恐有碍门师大事,竟是有数夜不能入眠,如今双眼深陷,颧骨突出,哪里还有半分当年京都雨天潇洒才子的模样。 他苦笑着自嘲说道:“学生可没有老师这等笑看天下事的本领。” 范闲叹了口气,自己门下四人虽说以侯季常心思最为缜密,行事最为狠辣大胆,但真真面对即将到来的血腥,看得出来,书生毕竟还是书生。本来按道理来讲,这件事情由监察院出面就好,但范闲安排季常来此,一方面是想震一下胶州的官员,另一方面也是存着私心,胶州大乱之后,定然有人受贬,有人领功……这样一个大功劳,定是可以让季常获得非常规的提升。 这种好处,范闲还是愿意留给自己学生的,只是要让他受些惊,也算是代价了。 “你到胶州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范闲平静问道,他并没有去问胶州水师走私的事情,因为他清楚,侯季常断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摸清楚这些官场中的阴秽事。 侯季常想了想,说道:“天下皆知,我是大人您的门生,所以这些官员对我还算客气,哪怕是水师里的那些将官们也很识趣,只是……却没有什么了解,只是听到了一些风声。” 范闲点点头,这是早就猜到了的局面,他想了想,说道:“水师提督常昆今天开寿宴,难道没有请你?” 侯季常一愣,说道:“我只是个小官,不过……应该是给大人您面子,这位提督大人也是给了我一个帖子,只是……您说今日便到,所以我一直在家侯着,还没确定去还是不去。” “去。”范闲斩钉截铁说道:“你先去。” 让他先去,那潜着的意思自然是范闲会后去。 侯季常皱眉说道:“您就只一个人?” “一个人够了。”范闲微笑道:“常昆不是肖恩,他没有资格让我太过重视他。” 顿了顿,他又说道:“今天是他的寿宴,日后他的家人给他祝冥寿、祭奠可以放到一天……这可以省很多麻烦。” 侯季常心中一惊,嘴内发苦,怔怔地望着自己的门师,知道今天的寿宴上范闲肯定是要杀人,却不知道,在强悍的胶州水师护卫下,门师究竟准备怎么杀,而且堂堂水师提督,从一品的大官,总不能就暗杀了事,陛下和老师……应该不会犯这种糊涂错误。如果让那寿宴便成修罗场,怎么善后呢?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7章 殿前欢 茅房有人玩暗杀 为什么来胶州,为什么要对付胶州水师,其实这一切的起源都是因为东海上的那座小岛,那个被血洗的小岛。 岛上的海盗们是明家养的私军,在朝廷正在严加追查的时候,却被全数灭了口,幸好监察院的一名密探很艰难地活了下来,并且将当夜血洗的场景通报了上去。 是胶州水师,只能是胶州水师,在那之后的几个月里,监察院加大了对胶州方面的调查力度,虽然时至今日,仍然没有办法掌握具体及拿得出手的证据,但是朝廷上层的知情人士都忖定了,胶州水师便是明家北后的那只手,君山会的那只手,长公主养的那只手。 庆国皇帝再如何能够隐忍,也不可能容忍这种事情的发生,于是密信通知了范闲,命他全权处理此事,至于如何处理,却没有给一个具体的方略。 所以范闲很头痛,手中没有证据,又要将胶州水师纳回朝廷的控制范围之中,究竟应该怎样做?水师不是明家,不是崔家,也不是二皇子……对方是实实在在的强大武力,一个处置不当,引起哗动,刀兵事起,不管朝廷最后能不能镇压下去,自己也会惹上极大的麻烦。 他也清楚,在明家的走私生意中,胶州水师肯定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尤其是通往东夷城的那一路,如果没有胶州水师的保驾护航,这十余年间,一定不会这样顺利。 胶州水师在海上走私线路里扮演的角色,正像是范闲的监察院及卫华的北齐锦衣卫在大陆走私线路中扮演的角色一样。 只是在那个岛上,水师杀的人太多了…… …… …… 侯季常已经去赴寿宴,整个小院里就只剩下易容之后的范闲一个人。侯季常是奉命前来调查胶州水师走私一事,只是可惜一直没有什么进展,他要做很多暗处的事情,自然不方便请太多下人,所以小院里一片安静。 没有点灯,范闲就在这黑暗里平静思考着,一条一条理清着自己的计划,想着想着,不由苦笑了起来,呆会儿自己做的事情在政治上肯定是幼稚的,从风格上来说是蛮横的,只是……皇帝陛下让自己全权处理此事,看得出来圣上是多么的在乎,自己被逼到胶州,能有什么法子? 如果依照正常途径进行调查及分别的询问……水师的将领们都不是傻子,自然不会承认这种会抄家灭门的罪名,而且一旦军方与监察院对峙起来,军队很容易滑向爆炸那个方向去。一旦哗变,上万水师官兵将胶州城一围,范闲和自己手下那些人还怎么活? 所以只有行险。 恰好今天是水师提督大人,常昆的大寿之日,所有水师的高级将领都汇集在胶州城内,而远离了他们所控制的部卒,胶州水师虽然仍有万人,但只剩下了几个留守将官,一旦动起手来,城内城外联系不便,水师的反应也要慢几拍。 而范闲也可以趁此机会,将寿宴上的一干将领一网打干净。他的胃口向来就是这样大,只是就连侯季常都好奇,范闲到底是哪里来的信心? 他只有一个人。 —————————————————————— 水师提督常昆满脸笑容望着满座宾客,只是这份笑容带着一分矜持、两分倨傲。笑是因为他今天心情不错,人生而有四十余载,顺风顺水,身居高位,这满城内外的官员富商们都赶来拍自己的马屁,连远在江南的大人物们也纷纷送礼,这份得意,不一笑何以抒发? 之所以还不能尽兴去笑,是地位使然。身为胶州一地最高的军事长官,名义及实际上的土皇帝,他的一言一行都影响着数十万人,不得不慎,不得不摆出一副威严肃穆的模样来。 今天这宴大约又能收进十几万两银子?提督大人在心里打着小算盘,举杯邀酒,下方满席权贵纷纷站起,举杯相迎,口颂不止。 常昆的眼光瞥了一眼右手方最角落里的那一席,看着那个官员一脸漠耿神色,心里便极大的不痛快,那个官员到胶州来已经有些日子了,但不止没有来孝敬过自己,而且连名义上的请安都没有做过! 但常昆依然容忍着,甚至今天的寿宴还将对方请了过来,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官员的背景让他好生忌惮。 侯季常,胶州典吏兼州判,不过是个从七品的小官。 只介侯季常的背景太深,天下皆知,此人乃是范门四子之一,去年春闱案后中的三甲,就算常昆身为从一品的军方大员,也依然要卖范府一个面子。 更何况因为江南的事情,常昆一直警惕着监察院,内心深处的那抹恐惧实终无法消除,他不清楚,为什么小范大人会安排自己的门生到这个偏远的胶州来——难道监察院真的对胶州水师动疑了?可是明家那边应该不会走漏风声,老太君又已经死了,没有人可以拿到证据才是。 便在自己的寿宴上,常昆端着酒杯,思绪却飘到了别的地方……那座岛上没有留一个活口,出手的人也都是自己的心腹将官,那些兵卒天天关在营帐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看着提督大人端着酒杯发呆,下方席间的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常昆醒过神来,自嘲地一笑,自己的几位夫人和孩子都在京都,不知道他们过的如何,至于胶州的事情,朝廷就算听到了些风声,又能拿自己如何?监察院没有真凭实据,根本不敢动自己这个军方大佬。 想清楚了前因后果,重新判断了局势,确认了自己的安全后,一直压在常昆心头的那方大石终于轻了些,他对身旁的人点点头,同意了唤舞女进来助兴的念头。 只是看着酒席下方那个脸色平静的侯季常,常昆依然有些不舒服,他轻轻咳了两声,感觉到腹中有些鼓胀,对下属说了两声,便去了院后的茅房。 ————————————————————— 范闲从侯季常的家中离开,走到热闹非凡的提督府后墙外,小心地隐藏着自己的身形。正如皇宫高墙之上向来极少的巡视的兵卒一般,这提督府高达两丈的后墙外,也没有什么人盯着。 借着夏夜层云的遮掩,范闲轻吐一口浊气,体内真气流运,双手稳定地依贴在涂着灰漆的墙面上,稍一用力,确认了流出掌缘的那层薄薄真气依然还能发挥澹州悬崖上的那个作用。 在体内霸道真气炸开之后,幸亏有海棠帮着疗伤,但他依然有些担心自己最拿手蜘蛛侠本领会随着体内真气运行法门的细微变化而失去。 幸亏还在。 就像一只幽灵般,范闲悄无声息地翻过提督府的高墙,滑入院内的草丛之中,很轻松地点倒后方的两名护卫,然后走到了厨房外,从怀中取出监察院专用的注毒工具,凭借着胶管前方套着的细锐针器,将备好的迷药灌到密封好的酒瓮之中。 旁边有个开了封的酒瓮,范闲想了想,先勺了一口喝了,觉着这酒味道确实不错,胶州水师的享受果然不是靠军饷就能支撑的。 离开前,他顺手扔了一颗药丸进去。 …… …… 范闲站在夜色中,远远看着那方屋外的几名亲兵,忍不住笑了起来,常昆那厮果然怕死,上个茅房还要人在外面守护着。 他从后方爬上了屋顶,有些恼火地揪着鼻子,跳了下去。脚尖落在地上,悄然无声,他看着这茅房,发现提督府的茅府也是这般豪奢,竟是里外两间,可惜外间没有马桶,范闲解开裤子,开始小解。 水声滴答,然后在隔间里蹲马桶的那位水师提督大人被惊动了。 常昆此时裤子褪到一半,正坐在椅上,椅子中空,下方搁着个马桶,模样虽然有些狼狈,但他的眼中已经现出了如鹰隼一般的狠厉之色。 外面有人! 当知晓有人能够穿过提督府的层层防卫,来到出恭的自己身边,常昆的心里感到了一丝寒意,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大喊:“有刺客!” 但他是个聪明人,所以马上死死闭住了自己的嘴巴。如果来人是个杀手,那就不会刻意弄些动静来惊动自己,而那人既然有本事悄无声息地到了自己身边,那么就算自己喊来护卫,只怕也挡不住对方的刺杀。 所以他没有发话,只是紧张地等待着,想知道外面那个高手的来意。 隔间外传来很清冷的一个声音。 “你开寿宴,怎么也不请我?” 常昆的脸上闪过一丝狠色,旋即微笑说道:“不知壮士姓名,能往何处发帖?” 隔间的布帘被掀开了,范闲一只手揪着鼻子,皱着眉头,看着这位老将军出恭的模样,说道:“你就是常昆?” 常昆很尴尬,很愤怒,堂堂庆国一品大员,什么时候在这种情况下被人问过话,更何况对方问话的语气还是那般的居高临下与轻佻。 但他知道现在不是硬气的时候,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这个年轻人的危险,他双眼微眯说道:“老夫便是常昆……这位壮士,可否允我洗手再做交谈?” “想叫吗?”范闲笑着说道:“今天你叫破喉咙也没有用了。” 常昆眉头皱的老紧,问道:“你究竟是谁?” …… …… “我是范闲。”范闲放下了帘子,隔着帘子应道。 常昆心头大震,双手都开始颤抖起来……范闲?堂堂监察院提司大人,怎么会忽然间来到了胶州,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寿宴上,怎么会……出现在自家的茅房里? 难道外面真的是那个年轻杀星?常昆一面胡乱处理着,一面系着裤腰带,一面说道:“你究竟是谁?” 知道来人的身份后,常昆就知道今天这事儿麻烦了,甚至他已经开始嗅到身败名裂的气息,强自镇定心神,一面拖延着,一面在心里盘算着。 “在茅房里相见,自然是不怎么舒服的。”帘外的范闲轻声说道:“不过为了隐人耳目,也只能如此了。” 隐人耳目?那自然是另有说法,常昆心下稍安,却不敢掀帘出去,深吸一口气,说道:“如果真是范提司,不知道你今日前来有何要事?” “和你谈个交易。” “什么交易?” “东海无名岛上的交易。” 帘外的声音轻轻扬扬阴阴渗渗地传了进来,常昆如遭雷击,嘴唇发干,竟是连房内的污臭之气都闻不到了,急促地呼吸着,脑内只有一个念头——朝廷果然知道了,监察院要来办自己了! …… …… 但他毕竟不是个蠢货,听出了范闲话语里的些许回转之意,咬着牙说道:“你说的话,本官不明白。” “你与明家勾结,暗纵海盗抢劫内库商船,又暗中主持往北向东夷城一路的走私……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情。” “休要血口喷人。”常昆身在茅坑,心也如茅坑里的石头,厉色喝道,刻意将自己的声音提高了少许,想暗中通知一下外面的亲卫。 范闲似乎没有查察到他的小心思,嘲笑道:“你自己清楚是不是血口喷人。” 常昆厉喝道:“拿证据来,你们监察院休想构陷入罪……老夫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我胶州水师也不是京都里的娘们儿官员,如果没个真凭实据就想胡来,当心闹得不好收场。” 虽然范闲阴名在外,但常昆手下逾万铁血儿郎,的确也不怎么怕他。 “你的那些罪名,我信不信无所谓,这天下百姓官员信不信也无所谓。”帘外范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冷漠,“关键是陛下相信你的罪名,不然怎么会让我到胶州来办案。” 常昆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被范闲这一句话击倒了,只要陛下相信胶州水师的问题,那以陛下的手段,就算不用国法治自己,也有的是法子让自己生不如死。常昆也是当年随着庆国皇帝三次北伐的老将,内心深处对庆国皇帝的崇拜与害怕永远无法拂去。 帘外的范闲继续着攻击:“这个世上,能救你的人……没有几个了……除了我以外。” 常昆一屁股坐回椅上,双眼微眯,眼珠快速地转动着,半晌之后才叹息着说道:“提司大人……究竟想要些什么?” 常昆乃是水师提督,从一品的大官,范闲虽然权柄当世不作第三人想,但监察院提司却是个无品无级的官职,所以一开始的茅房对话当中,常昆始终掐着这一点,不肯在气势上落半点下风,但此时开始称范闲为提司大人,自是心防开始松动了。 …… …… 没有沉默许久,范闲在帘外轻声问道:“我一直有个极大的疑惑……你和叶家关系没有深到这个地步,和燕小乙的关系也不怎么样,甚至在过往的历史中,和长公主殿下也扯不上关系。你的地位虽高,实力虽强……但在君山会里,依然只能是个打工者的角色,所以我很好奇,你的真正主人是谁……谁会授命你调动朝廷的军队,去帮助明家,去暗通东夷城。” 常昆闭着嘴,一脸阴狠,死不肯应,范闲所说的这些话,确实是这些年胶州水师做过的事情,只是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回答,这些罪名一旦坐实,不说范闲,就算是皇太后出马,也不可能保住自己满门的性命。 “我不会向上面说的。”范闲微笑着说道:“在这个情况下,你只能相信我……我真的只是好奇,你死不死,你全家会不会陪葬,对于我都没有什么好处。” 常昆依然是不能说的,他冷笑着咬牙说道:“我是蠢货吗……提司大人,这些事情和咱家的胶州水师有什么关系?你要是有证据,大可以拿着天子剑在营帐中把我当场擒下,水师一万官兵屁都不敢放一个……可你要是没有证据,就不要再把我堵在这臭不堪闻的地方聊天了。” 他阴狠说道:“小范大人,今日老夫寿宴,你若肯给情面,宴上可以喝两杯,至于聊天还是罢了,什么时候,你们监察院拿到证据,再来找老夫不迟。” 范闲在帘外叹了一口气。 常昆在帘内眯了一下眼。 范闲叹息着说道:“是啊,君乃一品大员,便是监察院在没有特旨的情况下也不能索你问话……至于证据,你们杀的干干净净,就算有那么一两个活口,也不可将你这个军方大老掀掉……至于明家,知道你和他们关系的明老太君也很不凑巧的死了……你说的对,看来看去,我手上确实没有什么证据。” 他的声音显得有些愁苦:“陛下肯定不愿意你再在胶州水师呆着,可是朝廷要调动你的阻力太大……监察院又没有证据……你说,怎样才能让你在胶州消失呢?” 常昆怔了怔,忽然感觉到了一股极其荒谬的危险感,同时也在震惊着,为什么外面的亲随还没有冲进来? 范闲最后叹息道:“既然你不肯接受这个交易,那我也没有法子了……我只好选择最直接,也是最荒唐的那个法子。” 说完这句话,常昆的眼瞳便缩了起来,像看见一个十分奇异的景象一般,盯着自己的面前布帘。 青色的布帘就像是一片平平的土壤,骤然间却生出了一根竹笋来,那竹笋不是青色却是黑色的,拱动着青色的布帘向着自己的胸膛靠近。 常昆慌了,怒了,傻了,却无法动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看着那黑色的匕首尖端撕破青帘的柔弱阻拦,嘶地一声来到自己面前,噗地一声深深插进自己的胸膛! …… …… 在临死前的那一刻,常昆死死睁着那双眼睛,心里闪过无数疑问与不解,为什么自己体内的真气忽然间流转如此不顺,为什么自己的四肢麻软,为什么……监察院敢暗杀自己! 自己是胶州水师提督大人!自己是胶州的土皇帝!自己手下有一万官兵!自己死于非命,会惹得天下震惊,会引起部卒哗乱! 自己是堂堂朝廷一品官员,监察院怎么敢暗杀自己! 在庆国的官场政治之中,监察院虽然精于暗杀,但在庆国皇帝的强力压制下,却是从来不敢把这种手段施展在高级官员们的身上。因为庆国皇帝清楚,这个先例一开,整个国家都会陷入混乱之中! 所以常昆先前在茅房之中依然镇静着,并不怎么害怕,他料准了范闲不可能就这样无头无脑地杀死自己,他不敢! 可是……常昆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那把黑色匕首,唇角牵起一丝凄惨的笑容。 范闲收回匕首,很简单地在青帘上擦拭干净血渍,插回靴中,看着帘内椅上满身是血的常昆提督,忍不住摇了摇头。不错,就算是庆国皇帝也不敢在没有任何凭据的情况下,暗杀一位军方大老,可是……自己又不是皇帝,自己要赶着时间回澹州看奶奶,哪里有时间在胶州这破地方耗着。 …… …… (病渐渐好了,谢谢大家,胶州行动刚开始,自然不可能靠暗杀打天下,只不过范闲有些懒,呵呵,祝大家周末愉快。)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8章 殿前欢 再闯府 范闲提溜着水师提督常昆的尸体,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出了茅房,反正有霸道真气在身,天一道心法加持,他的力气比金刚也差不到哪里去,自然也不会嫌累。 茅房外面的清静地上,躺着几个死人,正是常昆先前想唤来救命的亲随,想必这些死人的武功也是极高的,只是这时候躺在地上,死的也是很透彻的。 看着那个正在打呵欠的影子,范闲将手中的尸体扔了过去,骂道:“提督府里杀提督,你还是得小心一点。” “寿宴之上立冥寿。”影子极有才地回了一句,冷冷说道:“你也知道这件事情玩大了。” 虽然他嘴里说的是玩大了,但那张略有些苍白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担忧,身为监察院六处真正头目,天下第一刺客,暗杀一位水师提督,或者真的不能让影子太过担心。而且以影子和范闲的身手,就算这时候有人发现了常昆死于非命,他们也有能耐在合围形成之前轻身远去。 毕竟范闲也是一位专业的刺客。 影子攥着常昆的后颈,像提木偶似地提着,低头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回头问道:“按计划处理?” 范闲嗯了一声,笑着说道:“没辄……反正你家早习惯了,我动作会快些,不过你小心点,别让人看着了。” 茅房地处偏僻,外有丛树遮掩,提督府里的下人们很少会注意到这里,尤其是此时夜已经渐渐深了,没有烛火的照明,漆黑一片,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不过茅房总是有人会上的,范闲也知道影子不可能能掩住形迹太久,所以说完这番话后,他脚尖一点,整个人已如一道轻烟般掠起,飘向院墙之畔,手指往墙上一点,整个人的身体便如一只大鸟般翻出院去,消失在黑夜之中,不知去了哪里。 提督府后园里一片安静,前方隐隐传来饮酒作乐的声音,寿宴正在热闹时,想必那些舞女的衣裳也落了几件在地上,没有任何人发现提督大人出恭时间过长,也没有人会想到,提督大人这时候已经死了。 —————————————————————————— 提督府与侯季常家隔着约有两条街的距离,以这条直线中间往北方去,转两个弯,便有一家很不起眼的布庄。范闲从提督府悄然离开后,便在夜色之中狂奔至此,一转身掠入门内,手指一并,比了个手势,同时将腰间系着的提司牌子拿出来亮了一下。 房内灯光并不明亮,很明显是不想引动外面那些巡守兵士的注意。布庄老板见到范闲,先是一惊,待确认了对方身份后,马上便恢复了平静,低头请示道:“马上?” “马上。”范闲点点头,一面开始脱衣服,一面拿着杯上的茶灌了下去,一路疾行,纵使他修为极高,在这大热天里,依然是感到渴了。等除掉外衣之后,他问道:“几个人?” 布庄老板正带着自己的几个徒弟忙着取出衣物与相关的物事,听着他发问,沉声回答道:“七个人。” 范闲将手伸进他递过来的袍子里,点点头,没有继续说什么。 这家布庄,就像是北齐上京城里那个油铺一样,都是监察院的暗桩。当然,这里并不是监察院驻胶州分理处,分理处的宅子早已亮明了,范闲要打提督府里众将领一个措手不及,所以选择了这里。 很忙碌地装扮,很忙碌地除掉易容,范闲不用动手,任由布庄老板和另几个下属用心且忙乱地在自己身上整理着,这让他的感觉有些异样,就像是男模在后台换衣服似的。 不过一会儿功夫,范闲就已经摇身一变,变回监察院的提司大人,身上那件黑色的官服透着份冷然的杀意,将这大热天的暑气都灭了不少。 布庄老板乃是监察院驻胶州的真正主办,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在心里涌起极大的疑惑,他清楚提司大人今天晚上的工作流程,所以愈发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提司大人先前要冒险进入提督府,事后又要忙着换装光明正大上府问案。 其实就连此时在提督府里候命的影子也不了解范闲的想法,如果是要暗杀常昆,影子就够了,何至于让范闲如此忙碌,甚至有些狼狈。 其实这一切,只是因为范闲在杀死常昆之前,仍然存着一丝希望,他始终觉得有些古怪,在他的心里,对于常昆背后那只手……有着很深的忌惮,一个不知姓名不知实力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 推开布庄的门,范闲昂首挺胸走了出去,夏风拂着他的黑色官服衣角,呼呼作响。 他的身后,布庄的几人也干净利落地除帽去衫,露出去里哑然无光的黑色监察院常服,头上戴着官帽,手上分别捧着几样重要东西。 布庄老板手里捧着的是明黄色的一个卷轴,他的徒弟怀中抱着一柄长剑。 一行八人,就这样在胶州的夜里,亮堂堂,热闹闹地出了门,沿着戒备森严的长街,或许是勇猛或许是莽撞地往不远处的提督府走去。 ————————————————————————— 除了青楼还在热闹着,除了提督府之外的胶州城显得有些安静,像范闲一行人这样奇怪的队伍,骤然出现在安静的长街之中,马上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尤其是这里离提督府并不远,所以马上就有隐在暗处的官兵走了出来,将这一队人拦住,准备问话。 维持胶州治安的本应是州军,但由于庞大的水师在侧,所以水师官兵在这城中也等若是半个主人,渐渐抢了州军的位置,这些官兵一向骄横惯了,今日要负责提督府的防卫,只能干听着里面的歌伎娇吟,嗅着酒肉之香,自己却要在大热夜里熬着,心情本就不怎么好,这时出来查验,自然语气也不怎么温柔。 “给我站住!你们是什么人,这大半夜的怎么还在街上……” 水师官兵问话的声音嗄然而止,因为长街上那个奇怪队伍头前的那位年青人向着他笑了笑。这位年青人面相俊美,笑意温柔,偏生就是这温柔的笑容里却似乎挟着股不容正视的威严与压力。 领头的是一个小校官,看着这行人愈发觉着奇怪,夜晚里穿着一身黑衣服……他下意识里握紧了刀柄。 谁知道那奇怪的一行人竟是看也不看他,更是将这十来名官兵手中的武器都当作夏夜里的树枝一般看待,面色不变,笑容未褪,悠哉游哉,就这般直接走了过去。 小校官怒了,拔刀而出,欲拦在对方身前。 刀一出则断,当的一声脆响,不知道怎么回事,刀尖就落在了地上。 范闲身旁那位已经穿上了官服的布衣庄老板收回袖中劲刀,取出腰牌一亮,冷声说道:“监察院办案,闲人回避。” 校官大骇,手握断刀半晌无语,其实监察院与军方的关系向来良好,监察院也极少会调查军队内部的事宜,所以庆国的官兵们对于监察院不怎么害怕,可是民间的传说毕竟太多,那个院子的恐怖深入人心。 官也是兵,兵也是民,今夜陡然发现有一队冷酷的监察院密探正在自己的身边走过,并且还将自己的刀砍断了,那名校官依然止不住地害怕起来。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监察院的人已经走到了提督府门前的大街上!校官心中一紧,却来不及去通知府内的同僚,眼珠子转了几圈,还没有拿定主意是马上去禀报上级,还是出城去通知营帐里的兄弟们…… 守卫在提督府外的武装力量当然不仅仅就是这么一小队水师官兵,街头街尾街侧,那些负责安全问题的水师官兵都发现了这处的异样,也马上认出了这一行黑衣人的真实身份。 监察院密探! 没有人知道监察院的人想做些什么,都是朝廷一属,水师官兵们自然也不可能马上拿出刀兵将对方斩成肉酱,更因为知道监察院乃是陛下直属的特务机构,所有人的心里都感到有些寒冷,满眼敌意地盯着范闲一行人。 ———————————————————————————— 一行监察院官员便在街道两侧数十双敌视目光的注视下,走到了提督府的正门口。范闲将官帽往上拉了拉,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发际,抬头看了一眼府门口的红灯笼与上面贴着的画儿,笑着对门口的水师亲兵说道:“监察院奉旨办案,让你家大人出来接旨。” 那六名亲兵本来正虎视耽耽着,忽听着奉旨办案四字,马上泄了气,几人互视一眼,有人便快速跑入府中去传话,剩下的人却是赶紧打开正门,准备迎接天使。 范闲却是担心提督府后方的事儿被人发现了,没有理会这些规矩,将脚一抬,便跨过了提督府那高高的门槛,直接往里闯了进去。 水师的官兵们在后方面面相觑,心想这世上哪有这等嚣张的人,就算你是监察院的官员,就算你有圣旨在身,可……你又不是来抄家的,怎么就敢这般闯进去? 监察院的人闯进去了,常昆的亲兵们自然也不敢怠慢,跟着进去,占据了各自有利的地形,警惕地盯着范闲一行人,虽没有想过呆会儿要大打出手,可是总要压一压对方的气势。 范闲却是没有什么感觉一样,快步走到正厅的门口,推门而入,一眼便瞥见先前进府传话的那名亲兵正找不到提督常昆,只好在一位偏将的耳边说着什么。 厅里丝竹仍在,歌舞升平,通过大开的那扇门传到了胶州的夜城之中。 范闲就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热闹的一幕,知道常昆的死还没有被人发现,心下稍安,面色愈冷,冷笑说道:“诸位大人好兴致啊。” …… …… 厅内骤然一静,所有人都被这不速之客惊了一跳。胶州水师中几个莽撞的将领今日已经喝的高了,猛听着耳边的娇吟之声趋无,定睛一看怀中娇娥正带着丝畏惧看着厅外,不由回头望去,便发现了那行黑衣人。 有位将领霍然起身,心想是谁他妈的敢打扰老子喝花酒,便欲破口大骂……几位胶州的政务官却是心头一跳,一眨眼便认出了站在门外那行黑衣人的真实身份——监察院的官服虽不起眼,但……太打眼! 坐于末席之上的侯季常只是温和笑着饮酒,与身边的妓女轻声交谈,眼睛都没有往这边望一望。 而那边厢,本准备破口大骂的水师将领却生生将自己的脏话憋回了肚子里,满是不服地看着门口的范闲,暗道晦气,心想怎么监察院的这些黑狗突然跑了来。 坐于主位之侧的一位中年人缓缓起身,对着厅门正中含笑说道:“不知几位院官今夜前来何事?” 范闲看了此人一眼,便知道这人便是胶州水师里重要人物,常昆的左膀右臂之一,以智谋出名的党骁波。 范闲身旁的布庄老板冷漠说道:“监察院办案,水师提督常昆何在?” 厅内一阵大哗,所有的人都证实了自己心中猜想,愈发地紧张起来,警惧起来,尤其是胶州水师一方的官员们,更是眼珠子直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此时只好由坐在上方的那位胶州知州出来说话了,这位半百的老家伙咳了两声,自矜说道:“这位大人,今日乃是常提督大寿之日,有何事务,不能明日再说。” “本官事忙,请不要说太多废话。”范闲在厅中扫了一眼。 胶州知州微怒,心想这厅内至少坐着五六个上三品的大员,你监察院也不能如此放肆,含怒说道:“敢请教大人官职名讳。” 范闲含笑说道:“本官现任监察院提司,姓范名闲字安之。” …… …… (病没好,我昨天错了,今天受罚了,好难受,昏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9章 殿前欢 提督府内一场戏 毫不令人意外,本来就已经变得安静无比的提督府内,此时变得更加安静了。满座官员瞠目结舌望着门口的范闲,那几位水师的将领更是下意识里抿了抿嘴唇,嗅到了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味道,整个场子都陷入了一种莫名的安静与隐藏着的对峙气氛之中。 对峙的深处,其实是那些将领们的恐惧,因为天下人都知道范闲的身份,知道监察院是做什么的。堂堂监察院提司,会奉旨前往边远水师之郡查案,用屁股想都能想到那件事情一定不会太小。 水师将领们掩着眼中的忧虑,悄然互视一眼,都在猜测着……莫不是东海上的事发了。 而与这些将领官员们不同,那些被喝斥到一旁的歌伎舞妓们却是双眼放光,盯着范闲那张俊美的容颜看,一来小范大人这种神仙般的人物不是那么容易见着,二来其实大家都清楚,这位小范大人如今乃是行内的领军人物,若得这位大人物看中……日后的日子可就美着…… 只是姑娘们不是蠢货,感觉着厅内的古怪气氛,自然知道今天没有什么施展美人计的机会。 将领官员们在稍稍一愣之后,终于醒了过来,那位水师副将党骁波在常提督不在的情况下,隐隐然成为水师一方的代言人,他微微一笑,起身相迎,与胶州知州并排站着,对范闲行了一礼。 所有的官员将领们都不敢再坐在座位上,有些害怕地站了起来,对范闲行礼请安。 “见过提司大人。” “见过钦差大人。” 因文武不同,心思不同,水师与胶州州府方面对范闲的称呼也不一样。 “免了。” 范闲下颌微动,点头示意,目不斜视,便在官员们的拱卫中往上走着,然后一屁股……坐到了本属于水师提督常昆的椅子上! 他身后那八名监察院官员也跟了过去,站在他的身后,手握刀柄,虎视眈眈地盯着厅内所有的官员。 有点嚣张了,不过他有这个资格。 党骁波见这位大人物做状,面色微有不豫,心里却是暗自高兴,但凡这等跋扈之辈,可要好对付的多,看来传闻中小范大人的阴刻深密并不见得都是事实。 他轻咳一声,拱手问道:“下官见过提司大人,不知大人此次前来胶州办理何案。” “你是水师副将,我院中便是办案子需要人手,也不可能找你去调。”范闲平静说道,转身对胶州知州说道:“今奉旨办案,身边带的人不足,麻烦吴大人把州军调一营给我。” 胶州知州姓吴名格非,乃是旧政时中的三甲,也曾经走过林相与范府的门路,今日骤一听小范大人居然知道自己姓什么,心头一热,只觉浑身上下无不舒泰,笑眯眯应道:“尽请大人吩咐。” 这位吴大人有一椿好处,就是该贪的银子一定会贪,但不敢动的心思一定不动,为人最是“老实本分”,反正胶州这个破地方,处处被水师众人压制着,许多政务不协不说,便是有什么大好处也轮不到他,反而落了个干净。 吴格非早就想调到别的富州去,只是在京都里没有什么说的上话的大人物帮衬,今儿听着小范大人那语气里的亲热,早已高兴地忘了自己娘姓什么,也忘了监察院如果调兵是需要院里与枢密院的手令,便直接对师爷说了几声什么,那师爷领命而去,也不含糊。 水师副将党骁波在一旁冷眼看着,心头微惊,暗想提司大人初至胶州,什么分数都未言明,便要向胶州地方借兵,这是准备做什么?但想了想后,他旋即稍安,胶州地方官势弱,就算是州军也不过区区几百人,而且向来训练极差,哪里是水师官兵的对手,如果监察院真的是来找胶州水师的麻烦,范提司断不可能就带了七八个人进来,也不可能当着自己的面去调州军才是。 所以党骁波并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疑惑,监察院今天……究竟想做什么? “提督大人呢?圣上有旨意,他怎么还不来接着?”范闲皱紧了眉头,询问道。 党骁波面色一窘,也自觉着奇怪,外面这么大的动静,提督大人怎么还没察觉?就算您老人家在后面玩女人,这时节也该出来了,真得罪了范闲,谁都没好日子过。 他苦笑着向范闲解释了几句,一使眼色,便让提督府的亲兵入后园去通知提督。 范闲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是暗自计算着时间。 …… …… 三息之后,提督府内响起一声极凄厉的惨叫,声音直接划破了安静的胶州夜空,传的老远。 厅内众人猛然一惊,根本来不及说什么,于案几之下胡乱抽出兵器,便往园后跑了过去。虽然没有人敢相信堂堂胶州提督府内会出什么事,但那一声凄厉的惨叫,却不是假的。 党骁波的眼神有些怪异,他没有走,只是古怪地盯着范闲。 范闲却是看都没有看他,皱着的眉头里涌现出一丝极浓重地担忧,说道:“难道来晚了?” 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一把抓着哇哇乱叫的胶州知州吴格非,身形一飘,便与那些惶急的水师将领们,一道来到了后园之中。 后园之中一片血泊。 七八名提督府亲兵惨卧血中,有的尸首分离,有的胸口血洞森然。 那些胶州的文官们见此场景,不由吓得双腿发软。 而水师的将领们却是死死地盯着血泊之后的一个黑衣人,表情激动无比,似乎恨不得冲上去将对方撕成碎片吃了,但他们只是惶急着,愤怒着,却根本不敢有一分异动。 因为那个蒙面黑衣人的手中,正提着胶州水师提督常昆大人的身体! 一道鲜血缓缓从常昆的身上流下,滴在地上,而这位胶州土皇帝的头却是低着的,不知道是生是死。 看着满园死尸与提督大人生死未知的身体,水师众将眼眶欲裂,早已红了眼,这些常年在海上杀人的强悍将士们哪里想到,居然有刺客敢在胶州行刺,敢当着自己这么多人的面,杀死了这么多兄弟! “放下大人!” “你个王八蛋,把剑放下来!” 众将官吼叫着,将那个黑衣人围在了当中,但所谓投鼠忌器,自然是没有敢动的。 范闲冷漠地将胶州知州吴格非放下,望着场地里的黑衣人,似乎是自言自语说道:“果然到的比我早。” 党骁波在震惊之后,已经醒了过来,他深深地感觉到这件事情里有古怪,为什么监察院提司大人会亲至胶州?为什么会直闯寿宴而不是暗中办案?为什么范闲先前的表情似乎表明了他知道有人要来暗杀提督大人?为什么刚才范闲说对方到的比自己早? 他的脑内在快速的转动着,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与东海上那座小岛有关,只是他不是常昆,他不知道君山会这个存在,只是隐隐知道自己的提督大人是为某个组织在效命,于是听着范闲那些刻意做出来的话语,不免陷入了一个荒涎的想象之中。 党骁波有些着急盯着那个黑衣人,看着他手中的提督大人,太阳穴有些红辣辣的痛,暗想……难道是朝廷要调查那个组织,所以那个组织要杀提督大人灭口,这才引得小范大人屈尊亲自前来?不然范闲先前为什么那般着急? 只是这个想法还不足以说动他,他的心里对于监察院也存着一丝怀疑,此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范闲。 范闲双眉紧锁,看着血泊之后的黑衣人,说不出的忧虑与担心,还有一分沉重感挥之不去。 “都别过来,谁过来,我就杀了他。”黑衣人嘶着声音说道,话语中带着一丝厉狠与自信。 水师提督,这是一方大员,他的生死必然要惊动朝野,而且会影响到胶州水师的所有人物。所以此时园内一干水师将领虽然着急,却是根本不敢怎么动,生怕那个黑衣人的手稍微抖一下,常大人的头颅便会被割下来。 提督府外面的水师官兵早就已经围了过来,占据了院墙的制高点,纷纷张弓以待,瞄准了园中的黑衣人。 被军队包围了,黑衣人还能怎么逃? 只是也没有人敢下令进攻,水师的将领们都不敢担这个责任,极恼怒又小心翼翼地看了胶州知州一眼。 至少从名义上讲,这是发生在胶州城内的事件,理应由胶州知州处理。 胶州知州被这些狂热的目光烫的一惊,从先前的恐惧与害怕中醒了过来,开始在心里骂娘,心想你们这些狗日的水师,平日里根本瞧不起自己,这时候出了大事,却要推自己到前面去挡箭,自己才不干。 胶州知州咬着嘴唇,此时园内地位最高的,自然就是那位刚刚闯进寿宴的监察院提司大人范闲。 于是众人都眼巴巴地瞧着范闲,水师将领们却是有些害怕,这位小范大人可是出了名的不热爱生命,挺看重朝廷颜面,如果他让水师儿郎们放箭……提督大人可活不下来了。 范闲却依然是眉头紧锁着,往前站了一步,盯着那个黑衣人说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但暗杀朝廷命官,已是抄家灭族的死罪……我叫范闲,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就算我今天放你走了,可我依然能查到你是谁……请相信我,只要让我知道你是死,你的父母,你的妻子儿女,你的朋友,你幼时的同伴,你的乡亲,甚至是在路上给过你一杯水喝的乡妇……我都会找出来。”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而且我都会杀死。” 场内一片安静,只隐约能听见官员们急促的呼吸声,与院墙之上弓箭手手指摩擦弓弦的声音。 一位水师将领心中大骇,心想紧要的是救回提督大人,范闲这般恐吓能有什么后果,正准备开口说什么,却被党骁波皱眉示意住嘴。 党骁波用古怪的眼神看着范闲的侧影,知道范闲这一番言语乃是攻心。 范闲望着黑衣人缓缓说道:“放下提督大人,交待清楚指使之人,我……便只杀你一人。” “你也可以杀死提督大人,然后我会杀了你,同时杀了先前说的那些人。”范闲盯着他说道:“这个世界上但凡与你有关系的人,我都会一个一个地杀死。” 党骁波心头稍定,知道提司大人这个法子乃是绝境之中没有选择的办法,就看那个刺客心防会不会有所松动。 …… …… “小范大人?”黑衣人嘶声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胶州,这次有些失算了。” “和我没什么关系,就算我不在,你也逃不出去。”范闲冷漠说道:“倒是本官没有想到,你们居然会这么快动手。” 黑衣人顿了顿,忽然冷笑说道:“不要想套我的话,我只是来杀人,我可不知道为什么要杀这位提督大人。” “是吗?”范闲又往前走了几步,微笑说道:“你和云大家怎么称呼?” 云大家?东夷城剑术大师云之澜?四顾剑的首徒?园内众人面面相覤,怎么也没有想到范闲的这句话,尤其是水师的将领们更是心中震惊无比,胶州水师一向与东夷城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东夷城为什么会做出今天这种事情? 不过能够在提督府外的重重保卫下闯入府内,并且就在离正厅不远的地方杀死这么多人,确实也只有东夷城那些九品的刺客才做的出来吧。 将领们对着黑衣人怒目相视,但碍于范闲与监察院的人在身边,根本不敢骂什么。 党骁波依然不相信自己潜意识里的那个判断,依然不相信那名黑衣人是东夷城的人。 果不其然,那名黑衣人冷冷说道:“我不是东夷城的人,云之澜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四顾剑那条老狗,更不要在我的面前提。” 就算对方想隐瞒身份,如果真是东夷城四顾剑一脉,也不可能当着众人之面称四顾剑为老狗。听着这话,众人都知道范闲的判断错了,这名黑衣人一定另有来路。 范闲的眉头皱的更紧了,似乎想不到黑衣人竟然不是东夷城的人,轻声自嘲笑道:“看来与我抢生意的人还真不少。” 黑衣人冷漠嘶声说道:“放开一条道路,在城外三里处准备三匹马与三天的饮食清水,我就把手上的人放下。” “我怎么知道你手上的人是死是活。”范闲说话的语气比他更冷漠,显得更不在意常昆的死活。 黑衣人愣了愣,也许是知道在言语和谈判上不是监察院的对手,干脆闭了嘴。 “你不怕我在饮水之中下毒?”范闲继续冷漠说道,“还有先前的威胁,看来你是真的不在意。” “我不会让你走的。” “你要杀死提督大人便杀吧,与我有什么关系?” …… …… 虽然知道范闲是在攻心,但党骁波看着黑衣人手中的提督大人,依然是被这句话吓得不轻,而那些水师将领们更是着急地乱叫了起来。 黑衣人看了四周一眼,冷笑说道:“你不在乎,有人在乎,至于你先前说的话……我是个孤儿,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对我好过,所以我不在乎你事后将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杀死。” 范闲微微低头,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对面那个黑衣人自然是影子,只是这一番谈判下来,倒似乎越演越像真的了。 “小白脸,快些下决定吧。”看出了园内众人无法对付自己,黑衣人冷漠地下了最后通知,手中的冷剑贴着手中常昆的后颈。 “你把那三个字再说一遍?”范闲双眼微眯,一股寒光射了过去,一根手指头冰冷而杀意十足地指着黑衣人的脸。 黑衣人张唇,正准备说什么。 范闲伸在空中的手指头微颤,袖间一枝黑弩化作黑光,无声刺去! …… …… 黑衣人怪叫一声,根本来不及用常昆挡住自己的身体,整个人往后一仰,身形极其怪异地闪了两闪,躲过了这一记暗弩。 而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范闲早已欺身而前,手指一弹,正弹在他的脉门之上,手腕一翻,便握住了黑衣人的手腕。 甩! 用大劈棺之势,行小手段之实,范闲自己都很满意这一招,整个人的右臂一抖,便将常昆的身体拉了回来,紧接着脚尖一点,与黑衣人收缠到了一处。 不过片刻功夫,两个人便从园内杀到了墙头,化作两道恐怖的黑影,以奇怪的速度厮杀着,剑出无风,拳出无声,却是劲力四溢,将墙头那个弓箭手震开了一个缺口。 墙内党骁波早已扑了过来,接住了水师提督常昆的身体,监察院八名官员也不去相助范闲,而是紧张无比地挡在了党骁波身前,生怕再出几个刺客将常大人杀死,那种紧急之意,十分明显。 党骁波看着墙头的两道黑光,惶急喊道:“范大人退下,放箭放箭!” 不说范闲才将将把水师提督救回来,单以范闲自己的身份而言,这庆朝的军士们也有人敢向他放箭。 墙头一声暴喝,范闲肩头中了一重,一口血喷了出来,而同时间,他身子一缩,靴中黑色匕首出鞘,直接插在了那名黑衣人的胸口! …… …… 而此时,那些弓箭手却很奇怪的阵形一乱,似乎有人在里面捣乱,将那个缺口变得更大了些。 那名身受重伤的黑衣人捂着胸口,快速地掠过,挥剑斩了数人,便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几名水师将领正要带兵去追,却发现胶州黑夜深沉,哪里还有刺客的踪迹。 范闲捂着自己的左肩,有些恼怒于影子居然下手真的这么重,咳了两声,咳出些血丝来,用厉狠的眼神望了四周一眼,说道:“都回来,不要追了。” 此时水师将领们有些不安,有些后怕,却都看着党骁波。 党骁波眼神微闪,皱眉说道:“提司大人有令,谁敢不听?” 听了这话,水师众将才讷讷然地停止了追击,赶紧过去看常昆常大人的伤势。 范闲自然也走了过去,低头一看,只见常昆胸前的伤口有些宽阔,不想可知,影子动的手脚肯定将自己留下的伤口遮掩的极好。此时的常昆早已奄奄一息,有进气没出气,似乎随时都可能死去,只是不知为何,偏偏还没有死透。 “都让开。”范闲厌恶地看了这些将领一眼,走了过去。 党骁波看着老上司惨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到小范大人还有个身份乃是神医,心中便顿时多了几分指望。 范闲稍一查看,又搭了个脉,最后摇了摇头:“还活着,救不回来了。”其实哪里需要搭脉,人是他自己杀的,最后吊命也是他自己吊的,常昆的情况他最是清楚不过。 场中众将如遭雷击,却知道小范大人定不会说假话,不由面面相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党骁波的身体摇了一摇,脸色惨白,很勉强地稳住身形,却悄无声息地唤来一名亲随,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让那名亲随赶紧出城,调水师营中的官兵前来。 此时场间异常诡异,党骁波虽然也很感激监察院的帮忙,但依然觉得事有古怪,强打着精神,对范闲行了一礼:“大人千金之体,下官感沛莫名……” 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是截道:“先前刺客逃走的时候,是怎么了?” 党骁波心中一惊,心想难道水师内部也有刺客的内应? 范闲转身对惊魂未定的吴格非冷冷说道:“让你调的州军呢?马上关城门,大索凶手,同时将这宅子包围起来,所有的水师士卒下弓待审,不准一个人出这宅门!” “大人!”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吴格非是很快意地接受了这个任务,而党骁波却是从范闲的这句话里感到了极大的不安,想出言反对。 …… …… (我慢慢写,大家慢慢看,谢谢了,另,拉月票了,虽然写的不多,依然拉,因为月票是个好东西,昨奥斯卡才颁奖,今儿就写范闲演技,挺巧的。)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0章 殿前欢 书房宣口谕 (范闲为什么要演戏……当然是要想办法先稳住水师的那些将领,都是杀人的出身,一旦破脸,这几位哥们儿才不会管你皇子不皇子。至于说小闲闲演的假嘛……咳咳……他本来就是偶像派啊,再说……观众大多都是粗人粗人,俺也是粗人。) …… …… 反对是无效的,今日水师提督遇刺,这是何等大事,再加上那黑衣刺客出逃时,水师弓箭手里确实有些异样。范闲身为监察院提司,如今场中官职最高,身份最贵的那位人,恰逢其会,主导后续事宜,用这个借口强行镇住党骁波的意见,胶州水师诸人虽然心头懔惧,却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一会儿功夫,胶州知州吴格非直属的三百多名州军便气势汹汹地将整座提督府围了起来,原本驻守在外围的那些水师亲兵与箭手面面相觑,最后得到了党偏将的眼神示意,这才弃了武器,被暂时看管在提督府后方的大园子里。 而胶州的城门此时也关了,另外两百名州军开始在城中追索着那名黑衣刺客,只是先前众将众官都瞧见了小范大人与那刺客的对战,心想连堂堂范提司都不能将那刺客留下来,派出这些武力寻常的州军又能有什么用? 党骁波看了一眼园中被缴了兵器的手下,又看了一眼那些终于翻了身,面带兴奋驻守园外的州军,眼中闪过一丝隐不可见的冷色,提督大人死的太古怪了,小范大人来的太古怪了,而且监察院一至,刺杀事件就发生,对方借着这件大事,强行缴了水师亲兵的武器,又调州军将提督府围着,这种种迹像都表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而直至此时,范闲才稍许松了口气,只要将水师的这些重要将领困在城中,他就已经达到了第一个目标。 这是地地道道的斩首计划,先将胶州水师城府最深,官位最高的常昆一剑杀之,再将水师的头头脑脑们都关在提督府中,就算胶州水师那上万官兵乃是一条巨龙,此时群龙无首,就算哗变,也会将损害降到最低点。 为了这个目标,范闲着实损耗了一些心神,言冰云远在京都,没有办法帮忙设计此事的细节,所以一应程序都是范闲自己安排的。因为胶州水师与君山会的关系,范闲有些警惕,不想打草惊蛇,加上因为对于自己构织计划的不自信,他没有带着启年小组的人过来,那些都是他的心腹,如果一旦事有不妥,要随胶州水师陪葬,范闲舍不得,他只是和影子单身来此,配合胶州方面的行动,真要是搞不定那一万个人,他与影子有足够的实力领着四百黑骑轻身远离。 而为了保证行动的突然性,他更是刻意在梧州潇洒了许多天,并且凭借去澹州探亲的由头,遮掩住了自己的真实行踪。 要的就是突然,不然长公主那边的人也过来的话,自己虽然假假是个皇子,是监察院的提司,也不可能把胶州水师清洗干净。 不错,正是清洗。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按正规法子查案,就算有监察院之助,范闲也根本抓不到老辣常昆的把柄。而一旦真的武力相向,引动兵变,范闲自问跟在自己身边的黑骑,也不可能正面抵挡住一万士兵的围攻,虽然监察院在胶州城中除了身后这八个人之外,还有些潜伏着的人手,可不到关键时刻,范闲并不想用。 他缓缓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身后那些面色如土或面有愤怒不平之色的水师将领,冷笑了一声,心想陛下既然要自己稳定江南,收拢水师,那这些陌生的面孔……自然大部分是要死的。 只是他心里明白,胶州水师不可能完全被常昆一个人控制,肯定也有忠于朝廷的将士,春天时胶州水师往东海小岛杀人灭口,这种近乎叛国的行为,常昆一定只敢调用自己的嫡系部队。而今天晚上,他就要看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些水师将领们……究竟哪些是忠,哪些是奸。 至于那个叫党骁波的人……范闲温和说道:“党偏将,你看此事如何处理?” 党骁波心里头正在着急,正盘算着派出城去的亲信,究竟有没有抢在关城门之前出脱,骤听得这温和问话,心尖一颤,悲痛应道:“提督大人不幸遇害,全凭小范大人作主……此事甚大,卑职以为,应该用加急邮路马上向京都禀报此事。” 说的是范闲做主,却口口声声要向京都报告,只要胶州水师提督之死的消息马上传了开去,范闲身处胶州城中,难免会有些瓜田李下之嫌,做起事情来也应该会小意许多。范闲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不由赞赏地点点头,心想早知道胶州水师有这样一个人才,自己就应该收为己用,而不是派季常冒险来此。 只是常昆已经死了,这案子总是要查下去,范闲清楚党骁波就是自己必须马上拿掉的人,下了决心不让此人离开自己的身边,淡淡说道:“兹事体大,当然要马上向陛下禀报,不过……” 他话风一转,吸引了园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提督大人不幸遭奸人所害。”范闲眯着眼睛,寒冷无比说道:“这消息一旦传出去,只怕会震惊朝野,也会在民间造成极坏的影响,先不论朝廷的体面,只是为了国境安宁,防止那些域外的阴贼借此事作祟,这消息也必须先压着……由胶州水师方面和我院里同时向京都往密奏,将今夜原委向朝中交代清楚,但是!” 他冷冷地盯了众人一眼:“三天之内,如果让我知晓胶州民间知道了今夜的具体情况,有些什么不好的传言,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众将领想了一想,如此处置倒确实有理,纷纷点了点头,唯有党骁波心头叫苦,对着常提督的几位心腹连使眼色中。如果真按范闲如此处理,外面根本不知道提督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内外信息隔绝,再看胶州地方官府的态度,自己这些水师将领就真要成为瓮中之王八,无处伸嘴,无处去逃了。 不给党骁波太多思考的时间,范闲冷冷说道:“诸位大人,今夜出了这等事情……实在……”他眉间并没有矫情地带上悲痛之色,反而是有些自嘲地无奈,“咱们谁也别想脱了干系,委屈诸位大人就在这园子里呆两天吧,等事情查清楚再说。” 这个命令一下,便等若是将水师的将领们变相软禁了起来。 紧接着,自然是要安排提督大人常昆的后事,范闲不再插手,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水师将领们悲痛地做着事,但绝对不会允许那位党骁波脱离自己的视线,至于采办一事,可以暂缓,但冷眼看着这一幕,看着已经被抬到床上的常昆尸体,范闲止不住有些恍惚,这位老将也是当年北伐时的旧人了,从这些将领们发自内心的悲痛就看得出来,常昆在军中的威信极高,而且东海血洗小岛,也可以看出此人的阴狠手辣。 就这般死了。 范闲自嘲地摇了摇头,前世最欣赏那句话,用笔的始终整不过用枪的,什么阴谋诡计,都不如武力好用,当然,这要武力足够强大才行,阴谋与武力各有发挥作用的场所,而自己暗杀常昆,究竟是偏于哪个方面呢? 将脑中的胡思乱想甩脱出去,他低声向胶州知州吴格非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然后领着水师将领中的几位重要人物与吴格非一路,走向了提督府后方的议事房。 议事房其实便是书房,只是面积极大,烛台极为华贵。 范闲眯了眯眼睛,就像是没有看见里面的陈设一样,坐在了主位上,招呼几人坐下。吴格非沉默地坐在了范闲的身边,此时的胶州知州大人早已从先前的震惊与范闲的信任里醒了过来,查觉到今天的事情确实太过骇人。 而那几名水师将领更是面色复杂,不知道马上小范大人会说些什么。 “陛下有密旨……给常大人的。”范闲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一封信,看了两眼,说道:“只是常大人突遭不幸,那这密旨,便只能让你们几人听了。” 党骁波一惊,举袖擦了擦额头的汗珠,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因为心伤上司之死,总之神情有些疲顿,他诚恳说道:“大人,于例不合。” 范闲眼光往下方瞄了瞄,淡淡说道:“闭嘴,把耳朵张着就成。” 话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知州吴格非领头跪下,党骁波一咬牙,与身边那三位水师高级将领也同时跪到了范闲的身前。 范闲斜乜着眼看着跪在自己身前的人,清咳了两声,说道:“转述陛下口谕,你们一字一句都听清楚了。” “是。”四人齐声应道。 …… …… “常昆,两年未见,朕有三不解,四时难安。思来想去,此事总要当面问妥你方可安心,故让范闲代朕当面问你一问。” 范闲低眉念着,这信上写的乃是宫中直递过来的庆国皇帝陛下口信,乃是实实在在的口谕。 跪下方听口谕的四人心头寒冷一片,听出皇帝陛下当时说这番话时的心情一定非常不好。党骁波更是觉得后背的汗开始淌成了小河,只听着范闲的声音继续冷漠地响了起来。 “一不解,你可缺钱?朕可是少了你的俸禄?还是京中赏你的宅子太小?” “二不解,你可是老糊涂了?当年北伐之时,你也是个精明的家伙,怎么如今却蠢成了这样?” “三不解……” 范闲念到此处,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心里叹了口气,虽然此时庆国皇帝并不在面前,本来应该听口谕的常昆也已经被自己刺死了,可是念着这封信,范闲依然能感受到一丝庆国皇帝的愤怒与强烈的失望。 胶州水师提督常昆,乃是当年随庆国皇帝北伐的亲近之臣,不然也不可能单独执掌胶州水师这样一个军事力量,胶州北控东夷城,下震江南,何其重要! 可就是这样一个庆国皇帝无比信任的臣子,却背叛了皇帝,暗中出兵相助江南明家,于小岛之上屠杀无数生灵! 范闲看着信纸,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眼帘,暗想皇帝之所以伤心失望,正是因为陈院长曾经说过的缘由,陛下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自己信任的人背叛他,欺骗他。 所以常昆必须要死,只是皇帝依然不甘心,要在常昆死之前狠狠地骂他一顿,可惜……范闲并没有帮皇帝完成这个心愿。 他定定神,继续念下去。 “……你的心,是不是被狗吃了?若你答不好,朕便让范闲把你的尸首拿去喂北边荒原上的野狗,就是当年你跟着朕出生入死的地方,你知道那里的野狗是多么喜欢啃人的脸肯的。” 书房里随着范闲转述的皇帝口谕,似乎响起了一阵阴风,寒甚冽甚。 胶州知州吴格非断然没有想到陛下的口谕竟是这种内容,他根本不知道常昆是怎么把陛下气的如此厉害,于是只能张着那张大嘴表达了困惑与震惊。 而那三名胶州水师的高级将领脸色已经是变得极为苍白,党骁波后背的汗还在流着,却马上化成了冰水一样刺骨。 三名将领顿首于地,连连叩首,根本不敢开口询问,也不敢开口解释,因为口谕虽然狠毒,却根本没有提到常昆的具体罪状。 天子一怒,虽只在一张纸上,却依然不是这些水师将领所能抵挡! …… …… 范闲已经缓缓坐回了椅上,也不喊地上跪着的那四个人起来,淡漠说道:“都听明白了吧?本官今日前来胶州办案,办的便是……常昆的案子,只是他倒死在了前头,真让本官有些意外。” 党骁波将牙一咬,挺起身子,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范闲的双眼,说道:“下官斗胆,敢请问提司大人奉旨办的什么案子?提督大人于国有功,守边辛苦,下官实在不知有何罪过……只怕是胶州地远,圣上被某些奸邪小人欺骗……” 范闲的目光渐趋寒冷。 党骁波牙都快要咬碎了,才硬撑着说完这句话:“还请提司大人详加查办,还我家大人一个公道,切不可凉了为朝廷辛苦守边的上万将士之心啊……!” 范闲沉默着,只是冷冷注视着党骁波的双眼。 这好一阵沉默,让书房里的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 “有何罪过?”范闲冰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平静,“与东夷城私相勾结算不算罪过?身为守边水师,暗中主使内库出产走私之事,算不算罪过?与江南商人勾结,纵匪行乱……算不算罪过?” “暗调水师出港,于海上登岛杀人,替叛贼掩盖痕迹……”范闲声音渐怒,盯着党骁波说道:“你们胶州水师的胆子……当真是不小,如果这都不算罪过,那什么才算罪过?” 他霍然起身,眯眼看着地上跪着的四人,说道:“你让朝廷不要凉了上万将士的心,可是你们的所作所为,比那些噬血的海盗还要无耻,你们就不怕凉了朝廷的心,凉了百姓的心……凉了陛下的心!” ———————————————————————— 便在范闲慷慨陈辞的时候,他的余光其实一直注意着四人当中的三名水师将领,党骁波依然是一脸忠毅冤屈神情,而那两名将领中,有一人的眼光在畏缩着,另一个却是震惊之中带着不可思议,似乎是根本不知此事。 范闲不理会此人是不是作戏功夫一流,反正还有查验之时。 而此时,党骁波已是沉痛大声说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监察院要构陷我水师一众,我们断不能心服,提督大人尸首未寒,大人您就忍心如此逼迫?” 范闲冷笑道:“你是要证据?” 党骁波将牙一咬说道:“正是,便是砍头也不过碗大一个疤,怎么也不能死的不明不白。”他说着这大义凛然的话,心里却是紧张无比,无比期望驻在胶州城外的亲属部队能够得到消息,杀进城来,将这园中的水师将领们都捞出去。 至于这算不算造反,那就顾不得了。 …… …… (继续拉月票。)(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1章 殿前欢 迷死人不偿命的一夜 范闲看着他,说道:“本官是来查案的,证据这种东西,不查怎么能找到……不过你可以放心,本官不会愚蠢到要背私杀大将这种罪名。” 党骁波却忽然间心头一寒,由提督大人的非正常死亡,想到了一个自己先前一直没有想到的可能性。 “水师的人至少在今天晚上,是进不了城的。”范闲说道:“我有一晚上的时间让你们招供。” 想到传说中监察院的手段,那三名胶州水师将领不由感到毛骨悚然,党骁波双眼欲裂,盯着范闲的眼,狠狠说道:“大人准备屈打成招?难道不怕……” “引起兵变?”范闲搓了搓手指头,“你有本事就兵变给我看看。” 话虽说的散漫,但他的心里依然有些忧虑,不知道那四百黑骑,能不能为自己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自己要清洗胶州水师,又不能让庆国一隅重镇出现大的动乱,就必须在天亮之前拿到水师将领供罪的口供,同时还要找到水师中值得信任的那些将领,让他们安抚城外的上万官兵。 这……真是一个很难的问题。 党骁波脸色惨白,迅疾变了几变,似乎在衡量着这件事情里的得失与成败,但他清楚,如今的胶州城已经关了城门,而提督府也已经成了孤府,自己的人想来救自己,根本不可能马上到来,而要在监察院的手下受刑一夜,神仙也会熬不住的。 不过外面还有十余名水师将领,而那些水师亲兵虽然被缴了械,但依然还有战斗力。 党骁波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厉色,终于看清楚了面前这位年轻权贵的真实想法,声音微微嘶哑,一字一句说道:“大人不是来胶州查案……却是来胶州杀人的。” 范闲微低着头,也不反驳他的话语,微笑说道:“也不算全错,先前列的罪状你心里清楚无比,就算你们做的那些事情天不知地不知,可终究还是有人知道的,便是多年前的帐,今日来还吧。” 党骁波绝望了,关于水师暗中插手江南之事,以及暗底里与朝廷对抗着的种种所为,他身为常昆的第一亲信,当然心知肚明,知道自己再难幸免,便决意一搏! 范闲似乎是瞧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缓缓说道:“动我……那就真是造反了。” 党骁波面色再变,忽然长身而起,愤怒说道:“就算你是皇子,就算你是九品高手,可要屈打成招……也不可能!” 话音一落,他一掌便朝范闲的脸劈了过去! …… …… 真正出手的,是跪在地上那名满眼畏缩的将领,这位将领不知从何处摸得一把直刀,狂喝一声,便往范闲的咽喉上砍了下去,出手破风呼啸,挟着股行伍之间练就的铁血气息,着实令人畏惧。 而那名党骁波却出人意料地一翻身,单掌护在身前,整个人撞破了书房的门,逃到了园中,开始大声叫喊了起来! 范闲冷眼看着迎面而来的那一刀,手指一点,便点在那名将领的手腕之上,左手一翻,掀起身旁的书桌,轻松无比地将沉重的木桌砸了过去! 迸的一声闷响,木桌四散,木屑乱飞,范闲于飞屑之间伸手,回来时已经多了一把刀。 那名将领头上鲜血横流,满肩碎木,脑袋似乎已经被砸进了双肩之中! 垂死的将领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范闲,脑中嗡嗡作响,干扰了他最后的思考工作——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砍出去的一刀只是徒有其势,而原本自己的内力修为都去了何处?恐怕他到了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喝的酒有大问题。 范闲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让跪在地上的另两人起身,望着吴格非轻笑问道:“你都看见了,本官要审案,胶州水师偏将党骁波知晓罪行败露,在圣上天威之下露出奸邪痕迹,唆使手下将领暴然行凶,意图行刺本官。” 罗里罗嗦一大堆话,其实只是为了找一个不怎么像样的借口。吴格非牙齿格格作响,怕的根本说不出话来,艰难无比地点着头。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左手一翻,将手中那把刀刺入了那名将领的胸腹之中,鲜血一绽,那名将领闷哼一声,死翘翘也。 …… …… 等范闲领着吴格非与那名面色极为难看的水师将领走出园中时,园中的情势早已不复当初。在党骁波的尖声乱叫与“污蔑”之中,园中待查的水师将领们都已经聚到了一处,眼中满是警惕与戾气。 此时党骁波已经做好了宣传工作,对同僚们称道监察院意欲如何如何,京中文官如何如何,提督大人蹊跷身死,这监察院便要借势拿人,只怕是要将水师一干将领一网打净。 也有将领纳闷,监察院与军方向来关系良好,虽然官场之中人人都知道监察院是世间最恶心无耻的衙门,可是……监察院为什么要对付胶州水师?这对小范大人有什么好处?如果小范大人今天是来夺兵权的,可为什么……只带了八个下属? 所以有些将领对于党骁波的话只是半信半疑,朝廷阴害提督大人这个猜测太过于惊心,但水师的将领们依然从今天夜里的诡异气氛里感到了不寻常,监察院的人,那位小范大人一定是有所求的,更何况带领水师十余年的常昆提督的尸体,此时还直挺挺地摆在床上,后方那些小妾的哭声还在咿咿呀呀着。 常昆在胶州水师里亲信太多,虽然此时情形未明,已经有几位将领握住了手中的兵器,站到了党骁波的身后,他们都感觉到了危险,提督府已经被围,胶州城门已关,海边港口的水师官兵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主官们被变相软禁在城中……如果监察院真的要借机杀人,这便是最好的局面。 在水师将领们的带动下,原本被缴了械的水师亲兵也鼓噪了起来,与胶州的州军们对峙着,一步一步地往这边压了过来,情势看上去无比紧张。 偏生范闲不紧张。 他冷冷地打量着园中的众人,将眉头一皱,冷声说道:“怎么?想造反?” 范闲是监察院全权提司,如今行江南路全权钦差的差使也没有去除,只要京都没有新的旨意过来,不论他身处何地,他所说的话就代表了庆国皇帝的威严,就算是悍如胶州水师,也没有人敢忽视这一点。 更何况天下皆知,面前这位年轻俊秀的权贵人物……本来就是龙种。 水师将领们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党骁波,想看接下来应该怎样处理。党骁波此时屁股已经坐到了老虎的身上,他知道自己如果不反抗,一夜之后定是残尸一具,可要反抗……自己找什么理由? “是他!是他杀死了常提督!”党骁波凄惨地说着,神经质一般的笑着:“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情,你范提司一到,咱们家的老将军就无辜惨死……小范大人!你可真够狠的……你无凭无据,妄杀国之柱石,我看你日后怎么向朝廷交待!” 他自然不知道常昆死于范闲之手,只是在这个时候,必须要这般栽过去,没有想到却反而是契合了事实。 范闲看着他平静说道:“提督大人之死……你自己最清楚源由,不错,即便那刺客没杀死他,本官……也会杀死他。” 园中一片大哗,水师将领们怒意十足地看着范闲。 范闲继续轻声说道:“常昆叛国谋逆,如果不是畏罪自杀,自然是有人想杀他灭口。党偏将……”他讥讽说道:“莫非你也参与此事?不然怎会如此害怕?怎会如此口不择言?” 党骁波此时知道那名将军已经死在范闲手上,心中愈发寒冷,咬牙说道:“还是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此时园内的所有人都已经呆了,而已经听过陛下密旨的吴格非与那位水师将军却是尴尬地站在范闲身后不远处。 叛国?提督大人叛国? “你要证据?”范闲眯着眼睛说道:“我来问你,三四月间,水师可曾有一批船队与军士离港一月之久?” 旁边马上有人想起来了,当时提督大人用的命令是进行近海缉匪,权为演习。 而那些参与此事的常昆亲信,则是面色如土,想到在那个小岛上杀人无数,下意识里便再次望向党骁波党偏将。 党骁波冷笑道:“出海缉匪,本就是水师应有之义。” “缉匪?为何一直未曾上报枢密院?”范闲眯着眼睛说道:“那些海盗本就是明家的私军,本官奉旨前往江南调查此事,若不是你们杀人灭口,明家早已倾覆……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朝廷作对,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证据……”党骁波大喊道。 “真没证据吗?”范闲忽然极其温和地笑了起来,“带去岛上的上千官兵总有嘴巴不严的,总有诚心悔过的,那一支水师部队做了什么,难道就真的没有人记得?你们在岛上搜刮来的金银财宝想必就是某些人许给你们的红利……你以为你真的就能这么简单就洗干净?你以为卖出去了,本官就查不到来源?” 不等党骁波在众将之前辩解,范闲又冷冷说道:“人证我也有,只是……你这时候想要?” 党骁波与后方几名常昆亲信将领对了一个眼色,知道不管朝廷有没有证据,反正这位监察院的提司就是为着杀人来了,将心一横,脸上惨笑渐盛:“总不是一个构陷的老套把戏,那便……玉石俱焚吧。” 紧接着,他大喊道:“兄弟们,监察院杀了常提督,定是要杀我们灭口,和他拼了!” …… …… 范闲略带一丝笑意看着这一幕,城外一片安静,说明一切尽在掌握之中,不防多欣赏欣赏。 “吴知州。”他温和笑道:“朝廷正在看着你。” 吴格非心头一紧,常昆已死,他又是没有派系的人物,在这个时候,当然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站队,只是内心深处依然十分忧患城外的那上万官兵,在胶州水师多年的威压之下,他实在不怎么敢和水师正面冲动,可是看着范闲那温和却压迫感十足的笑容,他终于将心一横,厉声喝道:“州军何在?将那些水师的人给我看住!” 本有些畏惧水师的胶州地方州军骤听知州大人一声喊,强打精神,将那些蠢蠢欲动的水师亲兵们压制了下去,一番厮斗,刀光对拳风,倒是州军伤了十几个人,好在人数多,没有出什么乱子。 而这边厢,党骁波却已经带着那几名参与东海小岛之事的将领拔刀往范闲这边冲了过来。 不过是你死我活罢了! 你纵是皇子,也得付出些代价! 这几名水师大将都是血火中浸淫出来的厉害角色,出刀果然迅猛,就算范闲是九品上的强者,也不敢太过小瞧。 只是范闲根本没有出手,只是冷漠地看着那几名将领在自己的身前缓缓倒下。 而党骁波此人,已经是掠到了吴格非的身旁,准备将他劫为人质,他是清楚,无论如何也是不可能在范闲面前讨着好的,变机之快,心机之深,也确实算个人物。 可惜他也同几名同党一般,真气一提,便感觉胸间一阵烦闷,整个人的身体都软了下来。 迷药? 党骁波想到传闻中监察院的手段,不由大惊失色! 然后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右胸,那股难以抵抗的剧痛,让他整个人像虾米一样地弓了起来,瘫软在了吴格非的身前。 吴格非被党骁波那拼死一搏的气势吓的不轻,双腿也有些发软。 刺倒党骁波的,是范闲带入提督府的八名监察院密探之一,一直排在最后一位。 这名密探收回带血的短刀,对范闲行了一礼,虽然沉默着,但握着刀柄的双手有些颤抖,不知道是在害怕还是在激动。 范闲微微转身,望着脚下眼中满是怨毒之意的党骁波,平稳说道:“这位叫做青娃……就是那个东海小岛上唯一活下来的人,他见过你的真面目,他是人证,你活不下来了。” 党骁波绝望了,心想岛上被自己梳洗了几遍,怎么可能还有活口? 从江南苏州直接转入胶州潜伏的监察院密探青娃再次向范闲行了一礼,眼中微红,退到了吴知州的身后。 …… …… 范闲转过身来,冷漠地看着州军们将那些水师亲兵们捆住,轻微地点了点头,城中的事情算是基本搞定了,可城外的事情呢? 皇帝陛下派自己来胶州,当然不是要自己杀死那一万名士兵,自己也没有这个能力……毕竟自己不是瞎子叔。清洗水师将领阶层,而且要保证水师的军心稳定,这才是重中之重。 就如同在江南一样,身为帝王,总是要求稳定重于一切。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先杀常昆,再伏将领,由上至下,才能够保证对方不会集合起军队的力量进行反扑,只是要重新将胶州水师的力量控制在朝廷的手中,在目前为止,还是需要水师的这些将领们出面。 他望着那些并未参与刺杀自己,噤若寒蝉的将领们,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这些人里面谁可以信任?还有没有常昆留下来的亲信?虽然监察院在情报方面的工作做的极为细致,可是涉及到人心,涉及到上万兵庆国官兵,范闲依然有些犯难。 “今夜之事,要辛苦诸位将军了。”范闲诚恳地说道:“朝廷办案,虽然元凶已伏,但总还有些手续,哪位先来和我说说心里话?” 这些将领们嘴闭得极严,看着范闲的目光极为复杂,一是畏惧,二是愤怒,三是无助。 提督大人死了,党偏将重伤不知生死,常年相处的军中袍泽都被监察院用药迷倒,水师亲兵被州军那些小狗仔子绑了起来,这种骤然到来的风雨,让水师诸将在惊心动魄之余,也多出了无比的愤恨。 他们都明白小范大人想做什么,城外还有一万兵士,如果没有自己这些个老骨头出马弹压,如果让这些水师官兵知道了城中发生的事情,一定会惹出大乱子。 朝廷肯定不希望胶州出大乱子。 所以朝廷还是需要自己这些人的。 这便是剩下来的水师将领们唯一可恃之处,唯一可以用来和范闲讨价还价之处,只是当着众人的面,提督大人新丧,没有哪位水师将领敢冒着被万人唾骂的风险出来与范闲谈判。 范闲马上明白了此中缘由,不由微微一笑说道:“那成,诸位请先回房休息,呆会儿我……亲自来谈。” 说完这话,他看了一眼在书房中得听陛下密旨的那位老将,那位水师中的三号人物。 …… …… (阿愁说她三月十五号论文答辩,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我一直没有承认映秀太监,因为我相信若自己中了五百万,那是一定会把映秀写完的,不过……至少在她毕业之前是不可能了。在能看得到的将来,我不会写映秀,因为我没钱,而写映秀……不能挣钱,就是这样一个伤感的事实,很感谢那位每天投二十八票的朋友,所以如果看着这段闲话而跑去看映秀的书友,麻烦多投几张推荐票,不为别的,为了那为朋友的苦心,也为了自己很爱的一比一……当年是比内裤门先到一比一的亚。)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2章 殿前欢 谁是谁的人? 在入暮时分,胶州的城门早已关了,所以范闲后来的那道命令其实有些多余。不过城中既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么严重的冲突,吴格非知道一定要小心处理,不然让城外海港上的那一万水师官兵打进城来,自己的老命也极难保住,所以他严令自己的亲信属下上城看防,注视着港口那边的动静。 同一时间,胶州府的衙役与州军们也在城中进行着侦查与搜索,虽然朝廷是来调查胶州水师的问题,可是提督大人被刺……总要把那个刺客找到,说不定能挖出一些更深的隐秘。 当然,吴格非希望自己永远都接触不到那些恐怖的隐秘,他揉了揉有些发干的双眼,涩着嗓音对范闲汇报了城中的情况以及城外的动静。 范闲点点头,对于这位知州大人的反应速度表示满意,如果没有这位知州大人配合,自己要想控制住提督府,把水师一干将领软禁,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温言劝勉了几句,便让这位知州大人暂去歇息,吴格非却是连道不敢,心想连您这样一位皇子都在熬夜,自己怎么敢去睡大觉?更何况提督府里的局势依然有些暖昧不清,谁知道这一个漫长的夜里,会发生怎样意想不到的变化。 见吴格非坚持陪在自己身边,范闲翘起唇角笑了笑,轻声问道:“是不是在担心城外的事情?” 吴格非一怔,旋即苦笑道:“常昆提督执掌水师已逾十年,帐下尽是亲信心腹,在下级兵士中的威信也是极高,今日他蹊跷死去,而大人也将水师上层将领软禁,事情如果传到海港处……只要有几个有心人从中挑拔一番,那些汉子们只怕都会嗷嗷叫起来。” 范闲叹了口气:“本想着拿下常昆,让他出面将水师安抚下来,谁知道竟是被人暗杀了……”他冷笑道:“对方倒真是好手段,如此一来,便让朝廷与水师之间产生了这么大一条裂缝,叫本官好生为难。” 这说的自然是假话,常昆是他杀的,如果常昆不死,想要收服水师,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既然在栽赃,当然要一直栽脏下去。 “接下来怎么办?”吴格非微佝着身子,疲惫请示道:“风声总不能一直瞒住,而且朝廷办案,总要将旨意传入军中。” 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不知道自己的计划能不能顺利地进行,在他原初的计划中,先杀常昆,接着拿下常昆的亲信,用监察院的手段拿到第一手的供词,然后借助仍然忠于朝廷的水师将领重新控制住局势,再在水师中寻找到东海之事的证据,将这个案子办成铁案,用铁血手段震慑住那些心有异志的水师官兵…… 可现在的问题在于,水师将领中,自己究竟应该相信谁?监察院的情报其实在很多时候并不能全信,至少不如当面的心理交锋来的可靠。 在这一刹那里,范闲很是想念远在京都的小言公子,冰云若在自己身边,一定会布置出一个更完美的计划,而不会像自己这样,站在提督府的夜色里,对着水师一干将领却是不知如何下嘴。 范闲坐在石桌旁,微微皱眉,下了决心,挥手对身旁的青娃作了个手势。 青娃一愣,旋即领命而去,不多时,提督府后方的柴房里,便响起了一阵阵凄厉至极的惨嚎,若有耳力惊人者,也许还能听到烙铁落在人肉之上的哧哧声,骨头断裂的声音。 吴格非面色如土,知道监察院开始用刑了,联想到传闻中监察院那鬼神共惧的手段,知州大人的手抖了起来,却是强抑着紧张与害怕,奋勇建议道:“……大人,此举……只怕不妥。” 范闲明白他的意思,此时提督府内还有许多水师之人,自己如此光明正大的用刑,只怕会激起公愤,不过……范闲本来就是存着这个念头。 在暴力与屈辱的双重作用下,水师将领们要不然就是愤怒地发出最后的吼声,要不然就是被吓得心肝乱跳,向自己坦露出最深层的心思。 事情果然如吴格非担心的那样,被软禁在提督府里的水师将领们听着这惨嚎连连,都走出了自己的房间,面带愤然之色盯着范闲。 范闲却是看也不看一眼,说道:“原来诸位将军都还没有睡,有没有什么话想说的?” 正说着间,忽然听着提督府外面也闹了起来,声音渐渐传入园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范闲皱了皱眉头,问道:“怎么回事?” 夜已经这般深了,提督府早已被重重包围了起来,寿宴上的事情也被封锁住了,外面是些什么人? 吴格非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吩咐一名衙役出去看了看。那名衙役回来后,带着一丝为难之色禀报道:“是将军们家里的人。” 原来消息虽然封锁住了,但水师毕竟常年在胶州经营,仍然有人想方设法放了些风声出去,尤其是此时早已夜深,那些将军们的如夫人与小妾们发现自家男人始终未归,自然有些担心,又收到那些风传的消息,虽然不知是真是假,却依然还是派人来接人。 范闲笑了笑,旋即又想起被自己留在大厅之上的那些富商代表与江南的商家,心想果然是瞒不了多久,只是希望城门关了之后,港口那边的反应能够慢一些。 吴格非有些为难地看着范闲,而那些将军们则是面色有些复杂,他们也没有想到自家的那些女人们竟然有这么大的胆子,心里也在纳闷,是谁放出的消息呢? …… …… “既然都来人接了,诸位将军都回吧。” 范闲的这句话,让场内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不是要软禁吗?怎么就这般放了。 范闲轻声说道:“本官是奉旨查案,既然党骁波已然自暴其罪,那些隐藏在水师中的恶鬼也都跳了出来,诸位将军只不过是受了牵连,本官自然不会难为。” 这些将领们面面相觑,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回吧。”范闲微笑着说道:“虽然本官急着与诸位将军谈心,不过总不好得罪了诸位嫂夫人。” 胶州城内无正妻,都是这些水师官兵们讨的小老婆甚至是姘头,范闲这般说着话,反而让这些将领们有些尴尬。 而此时,柴房内党骁波与那几人的惨呼声又响了起来。 外面的妇人们似乎也听着了,带着家丁们高声喧闹了起来。 一时间,提督府内外,好不热闹。 将领们带着狐疑不安离开了提督府,但知道胶州城内一定有监察院的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自己不要想着与城外的水师联系,就算联系上了,日后也根本无法向朝廷交代。 至于范闲最后说的那句话,更是深深地落在了将领们的心中。 谈心……这也是要分先后的,提司大人是给了自己这些人一个回到朝廷怀抱的机会,就看谁抢先深明大义,来向提司大人坦露心迹吧…… 各怀鬼胎,各有心思,这些将领们离开了。 …… …… 吴格非不知道范闲在想些什么,也不好多问,只是加强着胶州城的防守力度,在离开之前,最后小心翼翼说道:“大人,最好不要太过激化。” 范闲点点头,就今天晚上吴格非的表现来看,户部对他的评价有些偏低了,或许是常昆在的缘故,这位知州大人一直没有表现出与他能力相匹配的水准。 范闲是不会杀党骁波的,这是东海灭口一事最大的证据,日后自然要押往京都。 —————————————————————— 连胶州城里的那一干娘们儿都知道监察院控制了提督府,知道了提督常昆身死的事情,知道水师方面遭受重创,知道自家老爷们自身难保。 那被范闲强自掩盖了不久的消息,自然也马上传到了很多人的耳朵中。虽然吴格非手下的州军在看守着城门,但是水师自有他的渠道,党骁波事先放出去的那个人,终于成功地通过了封锁,沿着城外的一条小路,悄无声息地接近了海港。 他看着远处港口的点点灯火,心里激动不已,他虽然不知道党骁波已经被监察院拿下,但清楚水师正面临着诞生以来最大的危机,只要能够进入营中调兵,将整个胶州城拿下,就能保住水师将领们的安全,至于事后如何处理……那是大人们应该考虑的问题。 可惜的是,离水师营帐还有数百丈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地面震动了起来。 没有声音,但身后有人。 他回头,却没有看见人,看见的只是十余骑全身黑甲的马儿,直到这些马儿近了些,才发现这些马儿的身上都骑着浑身黑衣的骑兵。 在夜色之中,那些黑甲反映着天上幽暗的月光,仿似带着一丝死意。 他瞳孔微缩,身子颤抖了起来,这是黑骑,监察院的黑骑! …… …… 头颅飞上天空,鲜血喷出腔孔,这名水师校官直到死亡前的那一刹那,才开始感觉到自己的愚蠢,监察院既然来收拾水师,怎会不带着那天下皆惧的黑骑? 荆戈的脸上仍然罩着那块银面具,他冷漠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对身旁的亲卫点了点头。 那名亲卫一扯马缰,反身而去,站在山坡之下做了几个手势,只是此时夜色如此深沉,月光如此黯淡,这些命令谁能看得见? 但当他的手势落下之后,在胶州城池与海港水师驻地之间的那道矮梁之上,忽然便如雨后的林地一样,生出一排密密麻麻的事物,看上去有一种莫名的美感。 都是骑兵,在山梁之上一列整整齐齐的黑色骑兵,就像幽灵一样安静待命,阵势所列,正对着远方水师的驻地。 阵势纹丝不动,也不知道这些骑兵是怎样控制着身上的马儿,竟是没有发出一声马嘶,便连马蹄也没有胡乱刨地。 而水师里的上万官兵似乎一无所觉。 荆戈领着身后的十骑亲卫,冷漠地看着水师驻地方向,忽然开口说道:“还有半刻。” 他身后的亲卫们单脚扣着马蹬,开始给弩箭上弦,然后整齐划一地缓缓抽出直刀,左弩右刀,这是黑骑的标准配制。 荆戈的眉宇间闪过一丝煞意,他奉范闲之命在城外负责阻止城中将领与水师官兵之间的联系,但连他也没有想到,水师将领们应对奇快,便在党骁波让那名校官出城的同一时间内,竟还有很多水师将领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虽然在这道矮矮山梁的前后,黑骑已经狙杀了七个人,但荆戈也不能保证有没有水师的人穿过了这条封锁线,进入了水师的驻地。 远远注视着港口的方向,荆戈的眼睛眯了起来,面上的银面具带着冷冷的光芒,水师驻地已经动了,灯火也比先前亮了少许,看模样那里的兵士们已经知道了城内的消息,想必正有几个擅于煽动的将领,正在诱惑着水师的士兵去攻打胶州,去救出那些早已经死了的人……让这些士兵去送死。 荆戈沉默地等待着那一刻,他知道水师不是铁打的,对方顶多只能调出两千人,这是提司大人事先就已经算好了的事情。 四百黑骑对两千不擅陆战的水师官兵。 荆戈忍不住摇了摇头,都是大庆朝的子民,都是大庆朝的将士,自己其实并不是很愿意去屠杀对方。 ————————————————————————— 范闲不知道城外的紧张局势,但他能猜到,水师方面应该已经有所动作了,黑骑的突杀能力天下无双,尤其是在夜里,应该没有人能够对胶州城产生威胁。只是夜已经深了,如果等到天亮,自己仍然不能让那些水师的将领们出面收拢人心,一场更大规模的哗变只怕难以避免。 所以在为黑骑担忧的同时,他坐在提督府内,带着几丝嘲笑地等待着那些将领们的再次归来。 就如同品阶的顺序一样,第一个回到提督府的将领,是那位水师的第三号人物,这位年过四十的将军很直接地在书房里对范闲下跪,表达了对朝廷的无比忠心,对于常昆逆行倒施,叛国谋逆的无比痛恨,以及对于提司大人连夜查案辛苦的殷勤慰问。 这个表态让范闲很欣慰,不枉费他在这个夜里做了这么多事,布置了这么久的心理攻势。 只是后面的谈话让范闲有些恼火,这名姓何的将领虽然在水师中的地位颇高,可是他也自承,在没有常昆与党骁波的情况下,自己要完全控制住水师,也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尤其让范闲愤怒的是,这位何将军很直接地表达了不愿意第一个站出来的意见,因为在当前的情况下,谁要是第一个站出来,肯定会获取水师官兵们最直接的怨恨,日后再想掌军,恐怕会出极大的问题。 而范闲的问题在于,面对着这个老不要脸的,自己却不好太过凶恶。 因为这位何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大人,本将一直随着大殿下在西边征胡,来胶州不过半年时间,对于水师中的事情,确实不怎么明白。” 得,搞了半天原来是大皇子的人,范闲心里叹息着,监察院的情报虽然有这个说法,但对方已经死皮赖脸的表明了身份,自己再怎么着,也得给大皇子一个面子。 接下来,陆续不断地又有将领回到提督府,向陛下表示忠心,向范闲表示慰问,同时小心翼翼地取出相关佐证,来说明自己的派系以及所站的位置。 这些将领都不是常昆的亲信,也不是长公主安在胶州的钉子,可问题在于,也没有谁愿意站出来替范闲解忧扶难,因为事情确实太大,为了他们自己的前途,为了他们身后的主子,他们更愿意暂时保持着沉默。 之所以会来与范闲谈心,不外乎是他们也害怕范闲恼怒起来,像对付党骁波一般把自己抓了起来,还安自己一个与匪勾结,叛国的罪名。 各自有派系,有靠山,而那些靠山在京都里与范家都有或深或浅的关系,范闲总要给些面子。 范闲不用给长公主与东宫的面子,可是这些人的面子要给。 “大人,我是任少安的远房表叔。“ “大人,下官是秦老爷子的……” “大人……” 当一名控制水师后勤的副将神秘兮兮,却又尴尬无比说道:“大人,我姓柳……”时,范闲终于爆发了,这就是庆国最强大的三个水师之一? 他根本没有想到,只是一方水师,内部的派系山头关系竟然是如此的复杂,姓柳?你和我后妈的亲戚关系,先前怎么不说?范闲愤怒着,将这厮赶了出去,却不让他离府……既然是拐着弯的亲戚,这出面当奸人的戏码,你不想演也得给我演! 今夜对于范闲来说,最大的好处就是知道了,军队原来也不是一块铁板,内部的事情竟是这样的复杂,有宫里的人,有前相府的人,有老秦家的人,有门下中书的人。都不好下重手,可这些人都油滑的厉害,也不愿意跳出来当范闲的刀。 范闲最后他挑出了两个人来当自己的刀,同时让最后的那个人走了进来。 他并没有看那个人,只是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心里不禁有了一丝怒意,最后他选定的那两名将领一个便是柳国公府的人,一位是岳父大人当年的关系,反正关系最亲近,由不得他们跑。 范闲自嘲地笑了笑,军队里竟然成了这般模样,成了朝廷里那些大人物安排就业的所在,如此继续下去,便连军中也变成一片腐烂,庆国一直引以为傲的战斗力还能保存下来几成?如此的军队,又如何能够保境安民? 常昆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可是这些将领,以及这些将领身后的人又算是什么呢? 他讥讽十足地看着最后那名将领,知道对方乃是水师的老将,在军中颇有几分威信,却不知道他又是哪家的人马,不由嘲讽说道:“敢问这位将军与朝中哪位有旧?林相爷?舒大学士?还是说秦老爷子?不要说是院长大人和我那位父亲,我是不会信的。” 范闲在心里叹息着,观水师一地,便知如此下去,庆国真是要军将不军,国将不国,兵者乃国家大事,让门生故旧于军中捞好处,这些人怎么就这般无耻呢? 那位将军站在范闲身前,面色微微一凝,旋即微笑说道:“少爷,下将是您的人。” 范闲一怔,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双眼微眯,说道:“你是谁的人?” 那位将军面不改色,微笑重复说道:“下将是您的人。” 范闲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涌起一股荒谬的感觉出来,自己先前还在大义凛然地怒评朝臣,这怎么便一拳头却砸到自己脸上了? 只是自己在军中一直没有心腹,陈萍萍和父亲也被皇帝盯得紧,就算他们安插了人手,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所以范闲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这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是谁的人?” 那名将军第三次重复道:“我是您的人……”他很恭敬地说道:“和所有的人都没有关系,我只是您的人。” …… …… (月末最后一天拉月票,因为你们都是俺嘀淫,俺也是你们嘀淫……)(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3章 殿前欢 我从远方赶来赴约 书房内的油灯跳了个花儿,房间内骤明骤暗,范闲看着面前这位将军脸上的黄色光芒的变化,眯着双眼,半晌没有再说话。油灯迸花儿,按庆国常俗来论,应该是喜事,但范闲此时并不能确认这一点。 “说出你的来历,讲出你的想法。” 范闲缓缓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面部的表情更加柔和一些。 “我叫许茂才。”那名将领微微一笑,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份,以及与范闲之间的关系。 范闲点点头,这样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名字,确实对于隐藏身份来说,是一个必备的条件,只是不知道对方是怎样在当年的清洗中逃脱出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选择在此时向自己挑明。 “少爷,我不是范府的人,也不是监察院的人。”许茂才平静地说道:“我是叶家的人,更准确地说,我是小姐的人。” “你是泉州水师的老人?” 证实了自己的判断后,范闲的眉头却没有舒展开去。 “正是。”许茂才应道:“二十年前,我就是泉州水师舟上的一名水手,泉州水师被裁撤之后,变成如今的三大水师,而我……来到了胶州,并且一直在军中呆到了现在。” 范闲知道这一段历史故事,这一段与叶家牵绊着,永远挥之不去的故事。当年京都事变,母亲大人在太平别院遭遇突袭,五竹叔只来得及抱走了一个自己,也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关系,五竹叔才没有以一个人的力量去挑战这一个国度…… 不过事情终究是发生了,京都里老叶家的势力在一日之内被拔起。问题在于,叶家的根基并不仅仅局限于京都一地,而是在各郡各路里都有自己的产业。甚至这种触角已经伸展到了庆国的方方面面,各个角落里,军队也不例外。 当皇帝陛下带着范建班师回朝,当陈萍萍赶回京师之后,局面已定,所以在复仇之外,摆在君臣面前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处理叶家遗留下来的庞大产业与影响力。 正如历史上发生的那般,正如范闲所知的那般,叶家的三大坊被收归了皇廷,成为了如今影响着庆国经济命脉的内库,而那些叶家的掌柜们,却被朝廷软禁了下来。叶家,则被安上了谋逆的罪名。 在京都事变四年之后,皇帝带着陈萍萍与范建进行了一场血腥的反扑与复仇,直接杀光了京都里三分之一的贵族,甚至将皇后本来极为强大的一族屠杀干净,却依然改变不了某些事情。 比如叶家的罪名,以及对叶家的处置问题。因为这件事情,肯定与深宫里的那位老人家有关系,而且涉及到天下的太平。 叶轻眉死的蹊跷,死的冤屈,为了防止叶家势力的反扑,庆国朝廷必须对叶家进行清洗,进行有甄别的继承,为了庆国的稳定,这是唯一的选择,从后来的发展看来,便是陈萍萍与范建也都默认了这一点。 所以庆余堂的掌柜那多叶,可以在京都里苟延残喘,直至许多年后,被长大成人的范闲带出京都放风。而叶家遗留在朝廷与军队中的势力,却是被无情地一扫而空,不留丝毫。 而当年的泉州水师,因为要负责内库的出产护航工作,所以被叶家渗透的最厉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等若是叶轻眉的私家水军,所以在事后的清洗中,泉州水师也成了首冲之地,被朝廷无情地裁割成了三个部分,在暗底里的镇压与清洗之后,便成为了如今庆国的三大水师。 每每思及当年之事,一直压抑在范闲内心最深处的那股邪火便开始升腾起来,他明白,叶轻眉既然已经死了,为了天下的太平稳定,那些老人家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如果自己是皇帝,想必也不会手软……只是,他的心里依然会有些不舒服,不愉快。 发现了范闲开始走神,那位叫做许茂才的泉州水师老人轻声咳了两下。 范闲回过神来,有些表情复杂地看着这位许将军,心中涌出了诸多疑问,这样一位叶家老人,是怎样在当年水师的清洗中活了下来?又是怎样将自己的身份掩藏到了今天?叶家的势力自然都没有死光,不过绝大多数人早已如内库里的司库一般……忘却了当年的身份,在坦露自己后,成为了朝廷里的一员。 而许茂才,显然不是这种。 范闲很直接地表达了自己的疑问。 许茂才更加直接地解释道:“我入水师太晚,小姐本来是安排我在海上锻炼两年,便进监察院帮院长大人……不过,您也知道,后来出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没有机会与陈院长搭上头,很凑巧或者很幸运地……苟活到了今天。” “你的意思是,如果陈萍萍知道你是叶家的人,也不会容你留在军中。”范闲冷漠地说道。 许茂才微微一怔,思想片刻后缓缓应道:“不知道,但我的运气已经足够好,所以我不会去赌。” “那我父亲呢?” 许茂才知道这位年轻人说的一定不是龙椅上的那个男人,而是户部尚书范建大人,略一思忖后说道:“当年的事情太古怪,我……谁也不敢相信。” 谁也不敢相信,虽然依然是平稳的语气,但范闲能听出对方言语中的一丝寒冷与失望。京都事后,朝廷里没有人为老叶家喊冤,而且当时的情况确实太过古怪,身为叶家钉子的许茂才总在心中怀疑着,陈萍萍与范建究竟在那件事情当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范闲依然是面色不变,反而微微笑道:“想必你也知道我与老叶家的关系,不过我不是很了解,你这个时候来和我说这些事情,有什么意义。” 这是个试探,从开始谈话到现在,范闲自问没有表现出任何可以被人捉住把柄的地方。 许茂才疑惑抬头,像看着陌生人一样地看着范闲,却浑然忘了,自己与范闲在今天之前,本来就是陌生人。 “少爷,您是小姐唯一的骨肉。”许茂才沉声说道:“小姐的家业必须是您继承,而小姐的仇……您身为人子,自然也要落到您的肩上,茂才不才,愿做犬马。” 范闲沉默了少许后缓缓说道:“据我所知,当年参与此事的王公贵族,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被杀死了,陛下英明,只是让这些无耻匪类多活了四年,报仇?我应该找谁去报?” 很明显,许茂才这些年一直隐藏在胶州水师里,对于朝廷上层的动静并不清楚,但很奇妙的是,在这位将军的心中,总有一种很强烈的直觉,叶家的仇人肯定没有死光,而且也不可能就这么简单的死光了。 所以他微微焦虑说道:“这是需要少爷去想的问题。” 范闲是敬佩面前这人的,此人既然没有什么马脚露在朝廷眼里,如今也已经混成了胶州水师的一员重将,那么完全可以就这般幸福地混着日子,将什么叶家,什么小姐都抛诸脑后,享受着高官贵爵,而不用想着向朝廷报复这一类很恐怖的事情。 而且按对方的话来说,他当年入叶家的时间并不长,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 …… …… 范闲依然不为所动,微笑说道:“我为什么要想?” “您是叶家的后人。”许茂才呼吸稍微变的快了一些,似乎有些失望。 范闲摇摇头,说道:“将军,我敬重您的为人,但您似乎忘了一点,我不仅仅是母亲的儿子,我还是个有父亲的人。” 许茂才霍然抬首,冷冷地盯着范闲的脸,片刻后脸上涌现出了失望、震惊、了解、放弃诸多复杂的情绪,苦笑说道:“也对,少爷毕竟也是位皇子。” 依世间常理论,范闲是叶家的后人,但更重要的身份却是皇帝的私生子,尤其是叶轻眉早死,一个被皇室暗中看管长大的人儿,怎么可能对从未见面的母亲留有多少感情?如果为叶家复仇的对象是朝廷……难道这位皇子会愿意造自己家族的反? 这个社会,依然是个纯正的父系社会。 所以许茂才虽然失望,但也并不怎么吃惊,只是唇角牵起了一丝苦笑,暗自想着自己忍了这么多年,今天骤然看到小姐的骨肉后,终究还是忍不住了,却不知道迎接自己的是不是马上便要到来的灭口。 出乎他的意料,范闲只是温和问道:“你既然能听明白我先前的那段话,那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夜里敢来找我?” 许茂才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沉默半晌后说道:“自从消息传开之后,我一直在暗中留意您的消息,注视着您的所作所为……并且想办法打听到了您离开澹州之后,这几年间做了些什么事。不论是执掌监察院还是接手内库……我总觉得您做事的风格与手法,以及后面隐着的那颗心……和小姐很像。所以我……选择来见您。” 所谓消息,自然是指的去年震惊天下的范闲身世之迷。 范闲忍不住自嘲笑了一下,不知道母亲当年是不是如自己这般阴险无耻,不过能够空手创出偌大的家业,想来也是没有少用厉害手段,而且那两位亲王的死,与母亲可是脱不了关系。至于许茂才极敏感地发现……那两颗极为相似的心? 同是天涯穿越者,相逢何必曾相识。 范闲温柔地笑着,心想在这个世界上如果要找两个在心思方面能够靠近,并且能够互相理解的人,也就只有自己与叶轻眉了,这种关系甚至要比一般的母子关系更为奇妙,或许少了一些血缘上的亲近,却多了一些精神上的亲近。 而且难以弱化。 这一定会是庆国皇帝所不能猜想到的一点,甚至是范建与陈萍萍也无法想像,整个天下都会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身为皇子的范闲,为什么会对从未见过面的母亲有那般深沉的感情,甚至会深沉到将这个世界上的所谓亲情与皇族远远抛离。 正是没有人能够明白范闲对叶轻眉的感情,所以这世上再聪慧的人,都不可能猜忖到范闲的真实心思,而在将来的某些重要时刻,某些人一定会为此付出某些代价。 …… …… “洪常青。”范闲没有继续与许茂才的问题,而是加大了一丝声音,唤进一个监察院的下属。 进屋来的是青娃,这位荒岛余生,幸被范闲纳入门下的人物。他本有姓,但如今既然跟在范闲身边做事,范闲便给他改了个名字,也是为了日后行事方便,之所以叫洪常青,一方面是源自范闲前世对于英雄人物的记忆,一方面是因为洪竹那小子在姓洪之后运气绝佳。 “机警一些。”范闲微低着头,说道:“不要让人靠近这个房间十步之内。” 洪常青领命而去。 许茂才有些诧异地看着范闲。 范闲望着他,微笑说道:“这个时候,你可以拿出你的证明,来让我相信,你与我母亲之间的关系了。” 许茂才心头一怔,马上听明白了范闲的意思,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激动,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从靴中取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范闲。 既然他敢来向范闲自报家门,一定就要有证据来说服范闲相信自己的来历。 …… …… 范闲捏着那颗金属子弹头,一瞬间竟是有些失神,关于那个箱子的事情,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与五竹叔知晓,这颗子弹不止说明了许茂才的身份,更让他陷入了一种恍惚之中,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泉州海边,一名刚刚将入水师的年轻人不知因何得到了叶家主人的欣赏,得到了一样宝物。 皇帝在找那个箱子,陈萍萍也在找那个箱子,却从来没有人找到过。 “你是怎么得到的?”范闲的笑容有些疏离。 许茂才也许是回忆起了往事,眼圈渐红,轻声说道:“小姐在海边用这个扔着玩,我瞧着做的精细,所以觉着有些可惜……” 二十年前的泉州海边,一个面容清丽无俦的女子百无聊赖,从怀里取出一颗m82a1的子弹,往海里扔着,试图打中一只因自己美貌而渐沉的海鱼。 身旁一位年轻人面露可惜之色,这位女子笑了笑,很随意地扔了颗给他做为玩具。 是的,当时的情景就是这样的。 …… …… 范闲站起身来,两颗手指缓缓摩娑着子弹的金属表面,感受着那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触感与流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这个瞬间,提督府里其余的人似乎都消失了,什么胶州水师,什么长公主,什么君山会,都如同海水泡沫一样在他的脑中褪去。 他只是想着这颗子弹,当年拿子弹当弹珠玩的女子,微微偏头,然后一笑,心想自己从那远方赶来,或许为的就是赴她之约? …… …… (终于渐渐找回感觉了,至少是我自己的感觉,我喜欢这么写,希望大家也喜欢看。今天是月头第一天,诚挚无比地邀请大家投出自己手中的月票,同时再次诚挚无比地感谢大家上月投的月票,让自己又多了三千块钱奖金,非常感激,月票汲汲。)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4章 殿前欢 入羊群 书房的门紧紧闭着,就像是仁人志士们在酷刑面前永远不肯张开的那张嘴。 党骁波等提督心腹正在后园里受着酷刑,只是嘴早已被臭抹布塞住了,所以没有发出惨呼。 洪常青警惕地注视着四周的黑夜,领着胶州知州派过来的几个衙役分散在书房的四周,阻止任何人靠近那个房间。 书房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沉默,不知道范闲与许茂才在里面说了些什么,商量了些什么,计较了些什么,争执了什么。 顺着淡淡透出的烛光往里遁去,便可看见这二人越来越沉重的表情与眼神中带着的那一丝寒意。 范闲微低着头,鼻梁两侧的阴影十分显眼,他轻声说道:“这个事情到这里了,就到这里了。” 许茂才想了想,点点头:“是,大人。” 两人关于当年及以后的对话暂告一个段落,许茂才在强抑激动之余,也回复了这些年来的平静,将称呼由少爷变成了大人。他清楚自己与范闲的对话是怎样的大逆不道,如果被别的人知道了自己与范闲说过些什么,自己肯定是必死无疑,而范闲也一定没有什么好日子过。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范闲平静说道:“眼下这个问题怎么处理?” 许茂才在胶州水师已有二十年时间,由当初最下层的士兵一步一步熬到如今的重要将领,在水师当中自然拥有旁人难以企及的威信与网络。范闲处理胶州水师,如果有他的帮助,一定会简单许多。 “我会去联络军中的人。”许茂才想了想后说道:“如果大人需要有人出面,我可以试一下。” 范闲皱着眉头想了想,如果在水师里能够收服一大批中下级的军官,自然会顺利许多,那位老秦家的将军既然不肯出面,许茂才愿意出来帮助自己,想必效果也差不多。不过想了会儿后,他却摇头说道:“你不要亲自出面。” 许茂才有些讶异地看着范闲。 范闲说道:“我不要人能够查觉到一丝问题……你毕竟是泉州水师出来的人,既然这些年一直安份,今天也就不出来了。” 不是关键的时刻,这枚范闲在军中的棋子自然不能暴露,只是处理胶州水师这样一个畸型的手臂,他断不会动用自己好不容易在路边拾得的厉锋菜刀。 “不过……军中下层你帮我想想办法。”范闲继续说道:“影响一些你能影响的人,至少让他们安份一些,天亮之后就要去水师宣旨,我不希望到时候上万士兵都来围攻我。” 许茂才笑了笑,行礼说道:“大人放心,其实今夜里,就觉着您似乎将这件事情想的过于艰难了。” “噢,怎么说?”范闲挑起眉头,来了兴趣。 “您低估了军队对于朝廷的忠心,低估了陛下对于士兵们的影响力。”许茂才平静说道:“或许常昆可以掌控军队中的一部分,或许他的心腹可以煽动不知事实真相的士兵闹将起来……可现在的状态是,常昆已经死了,党骁波等几人也被您捕入狱中,不论士兵还是百姓,如果有胆子对钦差动手,那是一定需要人带头的。” 许茂才最后说道:“羊儿们敢起来造狼的反,一定是有只狼躲在羊群中间。” 范闲的眼睛亮了下,看着许茂才半晌没有说话,此时才发现,这位母亲当年留下的幸运儿,看待事情,果然有几分独到之处。 “可我是一匹来自外地的狼。”他笑着说道:“水师里的这些老狼又爱惜羽毛。” 许茂才淡淡说道:“您押着他们去,他们不得不去……也不用他们说什么,只要往营里一站,水师官兵们自然就知道了他们的立场,如果军中仍然有闹事的,大人不防杀上一杀。” “杀人立威?”范闲皱起了眉头,“我怕的就是惊起哗变,血腥味很刺鼻,很容易让人们的脑子发昏。” 许茂才看着他笑了笑,和声说道:“大人,血腥味也是很容易让人们变得胆小,尤其是本来胆子就不怎么大的下层人。” 这话说的平淡,却带着一丝古怪与怨意,想必是二十年前叶家、泉州水师被清洗时,这位看多了被鲜血吓的噤若寒蝉,不可动弹的胆小之辈。 范闲想了想,点点头。 许茂才看他眉间的忧色依然未袪,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稍一思忖后,试探着说道:“就算今天我不出面,事后也可以尝试一下。” 尝试什么?自然是尝试将胶州水师掌握在范闲的手里。以许茂才如今的资历与地位,只要在朝廷查办胶州水师一案中表现的突出一些,对陛下的忠心显得纯良些,就算范闲不从中帮忙,想必也有极大的机会升职成为水师提督。 对于许茂才来说,这个提议不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而是想着自己能够帮范闲获取一个强大的助力。 但范闲却只是摇了摇头。 “我知道你的事情太晚。”他说道:“所以事先没有做安排,胶州水师的后事京都那边早已定了,十日之后,就会有枢密院的人来接手,至于你……我会想办法让你不受牵连,依然留在胶州,但是提督的位置却没有办法。” 许茂才点点头,知道关于水师后续的安排,宫里肯定早有定数,范闲既然不知道自己的出身,当然事先没有进行什么安排。 “下任提督是?” “秦易。”范闲缓缓说道:“秦恒的堂弟。” 秦恒便是如今的京都守备,老秦家第二代的翘楚人物,在京中时与范闲的关系还算融洽。 但许茂才听着这个名字,面色却是有些古怪。 “怎么了?”范闲看出了他的忧心,好奇问道。 “为什么陛下会让老秦家的人来接手?”许茂才皱着眉头说道:“就算叶家如今失了宠,可是军中不止这么两家,西征军里还有几员大将一直没有合适的位置。” “我也不是很明白。”范闲笑着应道,心里却想着,胶州这样一个重要的地方,皇帝肯定是要选择自己心腹中的心腹掌握着,避免再次出现常昆这样的事情。 许茂才望着范闲欲言又止,半晌后才下决心说道:“老秦家不简单。” “什么意思?” “我没有证据,但总觉得老秦家不简单。”许茂才皱眉说道:“您也知道,水师里列第三的那位是秦家的人,常昆在水师里做了这么多手脚,领着上千士兵南下,怎么可能瞒过他……为什么他一直没有向朝中报告?如果他向老秦家说过,老秦家却没有告诉陛下……这事情就有些古怪了。” 范闲安静了下来,在脑中细细盘算着其中的细节,然后说道:“所以你要留在胶州,盯着马上来的那名提督大人,我相信老秦家是不会背叛陛下的,因为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这都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事情。” 许茂才心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大殿下如今执掌禁军,叶家被陛下骂的大气不敢吭一声,只好龟缩在定州养马,整个庆国军方,如今声势最盛的,自然就是老秦家,他们如果背叛陛下,根本不可能再获得更高的地位与荣耀。 政治上的选择与做生意一样,没有利益的事情,没有人愿意做。 “你去做事吧。”范闲温和微笑说道:“注意自己的安全,在今后的日子里,只要我不主动找你,你不要为我做任何事情。” 许茂才也笑了起来,走到他身前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看着这名四十出头将领离开的身影,范闲负手于后,微微眯眼,他知道对方这个头磕的是心甘情愿,甚至想必是欣喜无比。二十年前之事,落在二十年之后,人生并没有几个二十年,而此人却一直等了这么久,实是不易。 远处的天边浮起一丝淡漠的白,范闲眯着眼睛看着,心思不知道飘去了那里,眉头皱的极紧。他感觉心上多了一丝压力,又多了一丝兴奋,造反这种事情他是不会做的,就像叶轻眉当年在信中说的那样,一统天下?她不屑做,范闲也不喜欢玩这种游戏,不过在今后的岁月里,除了造反,总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可以做。 比如好好活着,比如让刚刚离开的那个好好活着,比如让有些人活的很不愉快。 此时提督府没有喧嚣,只有一片宁静围绕,很多人没有睡着,天刚刚破晓。 —————————————————————————— 晨光渐盛时,关闭着的胶州城门被缓缓拉开,严密封锁了一个整夜的州军们疲惫地收队,有气无力地站在城门洞两侧,用目光送着那一行队伍行出了胶州城,往不远方的水师营地驶去。 队伍的正中间是范闲,骑在马上的他已经换上了官服,华贵异常,威严十足。左边的洪常青面色冷漠地抱着皇帝钦赐的天子剑,右手边的监察院官员捧着金黄色的圣旨。 前有开道官兵扛着牌子气喘吁吁地走着,然后便是一柄曲柄驾云黄金伞。 胶州方面不知道从哪里搞出来一个丝竹班子,吹吹打打着,锣鼓敲着,热闹不停。 正是一个有些简陋的钦差仪仗,范闲冷眼看着,心里不免觉得好笑,那位胶州知州果然有两把刷子,不过半夜功夫,居然整出了这么些东西来,只是这丝竹班子怎么身上的脂粉味这么重?难道是从青楼里借来的? 钦差仪仗他一直留在苏州,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海边来用。不过既然是去水师宣旨,摆出这种排场来总有益处,只是范闲有些替吴格非担心,这般弄虚作假,会不会让京都里的那些老学士们不高兴? 一应胶州官员与未获罪的水师将领老老实实地跟在范闲身后,单从表情上,看不出来这些人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折腾了一夜,没有几个精神好。 晨起的胶州市民们在早点摊子上已经隐约知晓了昨夜的事情,纷纷涌在城门内外注视着这一幕,胆大的市民们对着钦差仪仗指指点点,纷纷传播着,高头大马上那个俊的如同姑娘般的年轻权贵,就是传闻中的小范大人。 范闲在民间的名声实在是太响了。 而胶州水师在城中的名声却实在好不到哪里去。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城门内外的上千百姓作一声喊,口祝钦差大人安康,便跪了下去,行礼不一。 范闲一怔,看着那黑压压的一片人头,不禁有些恍惚,想到凌晨许茂才说的那些话,才明白,原来社会最底层的人们,对于高高在上的天使,确实是一种发自本能般的畏惧与敬服。 这种认识,让范闲并不能舒服到哪里去,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许茂才。 许茂才装作谗媚的样子笑了笑。 不得已,范闲挥手止住了队伍的前行,堆起满脸温和的笑容,在官员们的拱卫中下马,轻步走到线外百姓面前,温和回礼,极有礼数地扶起了几位老人家,又寒喧了两句,说了几句圣安,天顺之类的废话,这才重新回到马上,开动了队伍。 …… …… 水师的操场之上,范闲满脸平静地坐在椅上,于高台之上看着下方的那些官兵们。官兵们的脸色有异,或激动或愤恨或畏惧,但那些眼神都闪闪烁烁地看着台上的钦差大人与官员们。 水师官兵大部分已经知道了昨天夜里的事情,只是由于时间太紧,所以那些常昆在中层将领中的心腹,并没有机会挑起整座大营的情绪,而只是带着一路军士意图进州救人,只是那个队伍却骤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所以此时水师官兵们有些害怕,不知道朝廷为什么会忽然派一个钦差大人过来,也不明白为什么常昆提督与党偏将都不在台上,难道军中的流言是真的? 范闲眯眼看着台下那些攒动的人头,发现黑压压地,竟是一直排到了港口边上。 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了一丝后忧,禁军他是见过的,黑骑是时常在身边的,可是骤然看见上万名士兵整整齐齐站在自己身前,这才感觉到人数所带来的那种压迫感。如果这一万个士兵都是自己的敌人,那自己只怕在这台子上也坐不下去了。 范闲自嘲地翘起唇角笑了笑,也没有怎么认真听那位水师三号将领的说话,心想自己的运气真的不错,居然在水师内部找到了许茂才,看台下士兵们的情绪虽然稍有不稳,但应该不会出现大的问题,想必定是许茂才在凌晨之后做了很多暗底下的工作。 而常昆已死,党骁波已伏,没有人带头,这些士兵再有血性,也不可能如何,许茂才说的对,自己过于高估了局面的险恶性。 范闲摸了摸怀中的薄纸,这是参与东海之事的将领所写的口供,党骁波确实硬项,就算被打昏了过去,也死不肯开口,不过军中并不都是这种硬汉,在监察院的严刑副供之下,终于还是有人招了。 有了口供,便有了大义上的名份,范闲不再担心什么,侧耳听着那位将领意兴索然地讲话。 这位将领便是老秦家的那位,他本不愿意出头,可是范闲听了许茂才的建议,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干脆撕破了脸皮,皮笑肉不笑地请他出面训话,同时也将宣布党骁波罪状的艰难任务交给了他。 果然不出范闲所料,当那位将领说道党骁波勾结外敌,私通海匪,违令调军这三大罪名后,台下的官兵们都骚动了起来,尤其是那些中层的校官们更是有些不大好的苗头。 范闲看着这一幕,缓缓离开椅子,走到台前,望着台下的上万官兵,温和说道:“本官是范闲,奉旨而来。” 他不是神仙,没有用眼神就让全场陷入安静的能力,但他的话语中夹了一丝自己体内的霸道真气,迅疾传播开去,袅袅然响彻了个整个操场,让那些官兵都愣了一愣。 便在这个空隙之中,范闲开篇名义:“提督常昆常大人,昨夜遇刺。” 台下一片哗然,满是不敢置信的议论之声与震惊的声音。 胶州知州吴格非担忧地看了一眼台前的小范大人,他起始就不赞同全军集合宣旨,应该分营而论,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想的。 范闲望着台下那些官兵,缓缓说道:“常提督常年驻守胶州,为国守一方,甘在困苦之地,实为国之栋梁,陛下每每议及,便会赞叹常提督其功在国,忠义可嘉。” 台上知道内情的廖廖三人沉默着,他们早就收到了范闲代朝廷宣布的处理结果,而其余的官员将领们听着这话顿时傻了眼,小范大人不是来查常提督的吗? 台下的官兵们也渐渐安静下来,满是疑惑地看着台上,没有一个人听明白钦差大人说的话。 范闲面上带着一丝沉重,幽幽说道:“天无眼,不料常提督竟然英年早逝……是哪些穷凶极恶之徒,竟敢做出这等恶行!” 他的声音渐渐高了些来,充满了愤怒,眼神里也满是狠厉之意,似乎是想从台下上万官兵之中找出那个所谓真凶来。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5章 殿前欢 略带腥味的海风 微咸微湿微冷的风从海面上刮了过来,让范闲的脸颊一片冰冷,他冷冷地看着台下这群密密麻麻的兵士,内心深处却是渐趋平静。 处置水师一事,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候,其实便是昨天夜里,到了白天,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他并没有什么太过担心的。 那些不了解内情的将领与州官,都以为钦差大人只是先褒后贬,马上就会对水师提督常昆进行最惨无人道的攻击,在煌煌日头之下,向水师将士们说明常昆此人的丧心病狂,以及朝廷对他的处置意见,所以等他们真地听到了范闲接下来的话后,不免震惊无比于小范大人没有开始鞭尸。 范闲的声音,在阔大的操场上传的极远,他只是温和且悲痛地回忆着水师提督常昆为庆国所做出的丰功伟绩,只是表彰着那个死人,表情沉痛,眼神真挚,而根本没有提到一点东海小岛之事以及水师与东夷城内外勾结之事。 吴格非与那位老秦家的三号将领互视一眼,然后缓缓偏过头去,昨天夜里范闲就已经向这几位重要人物传达了宫里的意思,所以他们并不奇怪。 常昆乃是一品提督,而他背后那只手究竟是谁,并没有获得有力的证据,虽然知道长公主的君山会在其间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在当前的情况下,朝廷不愿自曝其短,不愿意明典正刑地将常昆打倒在地。 一位一品大员,一位军方重臣,却与海盗勾结,里通外敌,这个事实一旦传遍天下,庆国朝廷的脸往哪儿搁?陛下的那张老脸往哪儿搁? 要的只是常昆永远不能再在胶州水师里搞东抽西,至于他死之后的道德评价,庆国皇帝与范闲其实都不怎么在乎,能够用最小代价完成这件事情,才是第一位的任务。 当然,这口恶气想必皇帝陛下是咽不下去的,只等再过些日子,京都情势大定,皇帝将那些胆敢在背后搞小动作的家族们一扫而空,常昆自然还是会被从坟墓里挖将出来,锉骨扬灰,身败名裂。 一通赞扬说完之后,范闲的脸已经冷的像海水里的石头一样,脸色难看的不行。 “昨夜本官初至胶州,本欲与提督大人密谈,要彻查水师一部与海匪勾结一事……孰不知,大人容貌未见,斯人已去。是谁,敢如此丧心病狂于提督府之中纵凶杀人?是谁,敢抢在朝廷调查案情之前,用这种猖狂的手段进行抵抗?是谁,试图在事发之后,杀死整座提督府内的官员将军,以图灭口?是谁,在昨天夜里暗中调动水师,煽动军心,意图调起骚动,占据胶州,想将这一切的黑暗都吞噬在血水之中?” “是谁……?” (是谁太累,下略) …… …… 昨天夜里水师营地里确实有异动,而且流言也一直在流传,但直到今日高台之上钦差大人细细讲来,这些水师官兵们才知道,提督大人常昆竟不是被朝廷逼死,而是被人买凶杀死。而水师当中竟然有些将领敢与海盗勾结,敢暗中对抗朝廷! 自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至少常昆与党骁波的亲信不会相信,所以场下的兵士中渐渐噪动起来,有人开始喊道:“党将军在哪里?党将军在哪里!” 又有人喊道:“哪里来的海盗?” 群情激愤,士兵易挑,人群渐渐往高台前方拥挤过来。 范闲面色平静,微微一笑。 许茂才向台下自己的亲信使了个眼色,那些夹杂在兵士中的校官们眼珠子一动,便开始高声喊道:“替提督大人报仇!杀死那个王八蛋的!” 王八蛋究竟是谁,上万兵卒们并不清楚,但这样一喊,却恰好契合了水师官兵们悲愤压抑的气氛,于是渐渐喊声合一,声震海边天际,却有意无意间,将那些心怀鬼胎,不甘心受缚而死的军中将领们的挑拔压了下去。 范闲平举双手,微微一摁,面色阴沉说道:“天无眼,天有心,那些丧心病狂的歹徒,昨夜已然成擒,案结之后,自然明正典刑,以祭奠提督大人在天之灵。” “是谁?”水师官兵们面面相覻,都在纷纷猜测着是军中哪位居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看着高台之上比往日少了几个将领,有些聪明的人渐渐猜到了少许。 果不其然,范闲接下来念到的几个人的名字,都是水师之中往日地位尊崇的几位将领,党骁波的名字赫然列在其首。 高台之上的声音十分清楚地告诉这一万人,正是水师中的这几位将领,充当了老鼠屎这种角色。 …… …… 说话间,从台子右后方被押上来了五位浑身是血的将领,这几位正是昨天夜里在提督府对范闲发难的那几人,此时这些人面色惨白,精神颓丧,受刑之后连站都站不稳了,直接跪在了范闲的身前,也不知道监察院使了什么手段,这些人虽然面有阴狠不忿之色,却是根本无法张嘴喊冤。 台下的上万将士同时间安静下来,用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台上这一幕,看着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将领们,跪在自己的眼前,头颅低垂,乱发纠血不飞,凄惨无比。 死一般的安静,范闲看着这一幕,手负在身后,做着准备握拳的手势。 果不其然,安静的士兵当中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出来:“提督大人是台上那些人杀的!奸臣干军!党将军冤枉!” 党骁波自有心腹,往东海去的部队由上至下自有想法,都明白这一幕针对的是什么,自然不会甘愿就看着事情按照钦差大人的安排继续下去。随着这一声喊,马上又有几个声音喊了出来,充满了愤怒与仇恨,将矛头对准了台上的范闲与其余的将军官员。 这些人都是常昆与党骁波的嫡系,中下层的校官总是极能影响自己手下的官兵,如此一喊,台下顿时乱了起来,本来被流言弄的有些人心惶惶的水师官兵们更不知道该信谁的了,而足足有上千名官兵开始往前去挤。 范闲眯着眼睛,盯着那边,只是盯着那几个领头喊话的人,然后将负在身后的手一紧,握成了拳头。 站在他身后的那位三号将领面色一黯,被范闲逼迫着下了决心,因为他也清楚,如果真的一旦哗变,自己站在台上,也只有被撕成碎片的份儿。 于是他站到了范闲的身边,双眼精光一射,暴怒喝道:“狗日的,要造反吗?连钦差大人和我们的话都不信!” 这位虽然来水师不久,但毕竟地位在哪里,他一声喝出去,下面的情况稍微好些,但依然还是潜伏着危险的诱因,那些党骁波的心腹依然潜在暗处,不停地挑唆着,高声辱骂着。 便在此时,许茂才也随着范闲的手势,用眼神下达了第二个命令。 台下的官兵当中马上多出了一种不一样的声音。 “杀死党骁波!替提督大人报仇!” …… …… 只喊了一声,并没有形成滚雷一般的声势,但范闲已是温和地笑了,很和蔼地听从了民意,向身边点了点头。 洪常青与几名面色异常难看的水师将领走到了范闲的身边,拔出身畔配着的直刀,一脚蹬在那些常昆的亲信将领后背,将这些犯将蹬倒在地,然后一刀砍下。 咔咔四声响,锋利的刀砍进了那些壮实的颈柱,破开皮,划开肉,放出血,断掉骨,让那头颅离开了身躯,在高台之上骨碌碌滚着,喷出一大滩的鲜血。 无头的水师将领身躯在高台之上弹动抽搐片刻,便归于安静,归于死亡。 台上台下再次陷入安静,下方的水师官兵们目瞪口呆看着这一幕……心想,就这么死了?案子都还没有审,钦差大人就这么把这几位将领给杀了? 范闲皱眉看着脚下不远处的鲜血,与自己身边不远处沉重呼息,面色惨丧的党骁波,旋即抬起头来微笑说道:“满足你们的愿望,不过党骁波乃是首恶,要押至京都……只怕要送他一个凌迟,才能让提督大人瞑目。” 这话有些无耻,但是台下的水师官兵们却不这样认为,只是看着台上那个穿着华贵官服的年轻人,感到了一股由内心深处涌起来的恶寒。 其实水师官兵们不是傻子,他们是不会相信党偏将会杀死常提督,一来没有那个理由,二来谁都知道这二人之间亲密的关系。但是此时四颗人头摆在台上,众人清楚,钦差大人是敢杀人,愿意杀人的,常提督已死,党骁波已伏,就算是朝廷在做清洗,可是自己这些当小兵的,又没有跟着这两位大人捞多少好处,能做什么? 难道真的一涌而上将高台上的钦差大人杀死,然后落草为寇,与整个天下为敌? 有血性,不代表就是兽性,就不会用脑子思考问题,所以台下的上万官兵沉默了,包括那些先前还在意图煽起暴动的校官们都沉默了,将自己的身子低了低,想着要怎样才能偷偷地逃出水师。 …… …… 杀人立威,范闲满意地看着台下,知道许茂才的话果然是对的。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台上依然有党骁波的心腹,有常昆的死党,不把这些人揪出来,胶州水师如何能称安宁? 范闲站在高台上说道:“昨夜,水师有人得了党骁波的密令,意图领军攻城,这种丧心病狂的谋逆行为,自然是不能轻饶的。” 话音一落,营外马蹄之声如风云一般传来,所有的人都偏转身子,紧张地看着那里。 一群浑身黑甲的骑兵由小坡之上疾驰而下,硬弩在鞍,厉刀在腰,一手控缰,一手提着麻袋,以世上罕见的驭术来到了水师营中,带起一股烟尘,三分幽冥之意。 黑骑! 水师官兵们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传说中杀人如麻,暗行如鬼的庆国最强骑兵之一,纷纷惊呼起来,更不明白这些人来这里是做什么,如果是来杀人的,这一百骑的人数未免也太少了些。 百骑黑骑驶至高台之下,立于马上对范闲行了一礼,然后将手中的麻袋扔到地上,一并马腹,沿着高台行了两个半圆,分列于高台两侧。 同一时间,水师营帐左后方的小山坡上,幽幽无声地出现了两排骑兵,就如同两道坚硬的黑色线条,深深地契在山梁之上,对着下方的水师官兵做出了冲击的预备姿式。 水师官兵大哗。 …… …… 麻袋里面全部是人头,或血污满面,或缺鼻损耳,或脑门被劈开了一条大缝,几百个人头从麻袋里滚了出来,堆积在高台之下,这种血腥恐怖的场面,在太平已久的胶州水师里很久没有出现了,水师官兵们唬的退了几步,让出了极大的一片空地,让这些人头装扮着光天化日下的修罗场。 范闲在台上往前迈了一步,华衣飘飘,面相俊美,于人头堆上傲然站着,说道:“这便是昨夜试图血洗胶州的叛兵,将士不要惊慌,叛兵已伏,本官不是喜欢报仇的人。” 水师将兵们警悚不敢语。 “但是……”范闲缓缓说道:“是谁暗中主持此事,本官一定要抓出来,胆敢与朝廷作对,阴谋附逆,就要有被满门抄斩的心理准备。” “人,本官已经查清楚了。”他望着台下的人们说道:“一共十七个人,不,是十七条狗,十七条用朝廷的傣禄蓄养自己狼子野心的狗!” 十七个人,清洗的范围并不大,包括台上的水师将领,台下的官兵们都松了一口气,此时四百黑骑的陡然出现,台上台下的那么多人头,已经成功地震慑住了水师官兵的精神,既然没有人敢造反,就只好等着看朝廷会怎么处置,只抓十七个,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为了保护自己,甚至可以出卖平日里害怕无比的上级。 …… …… 所以随着高台之上三号将领的念名之声,台下的水师官兵们渐渐畏惧地移动着,恨不得离那被点到名的校官越远越好,倏然间,操场上便多出了十七个小圆圈,小空地,空地上站着一位面色如土的水师将校。 这都是昨天夜里煽动大营闹事,并且让一部水师官兵在胶州城外与黑骑大战一场的元凶们。 马蹄嗒嗒,黑骑领马缓缓走入万人之中,骑士们面色冷漠,不旁顾,不紧张,虽万人在侧,却如入无人之境。 水师胆气已丧,纷纷让开道路,让这些奉命前来捕人的黑骑进入。 三骑抓一人,虽然也有校官在绝望之境勇起反抗,怎奈何已是困兽,啪啪几声便被砍翻在地,只是在死亡之前,徒增了一次痛苦罢了。 ———————————————————————— 又是十七声血腥而残酷的响声,十七个人头回归到了他们兄弟人头的包围之中,血水涂染着高台,一股腥臭吸引来了无数的苍蝇。 范闲身处其间,却是面色不变,眯眼看着渐渐移至头顶的太阳,知道胶州的事情算是办完了。 然后才开始宣旨。 范闲挥挥手,也不在乎朝廷的礼仪规矩,让监察院手下去办这件事情,而他却是坐回了椅上,稍微休息一下。 …… ……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范闲没有去细听皇帝说了些什么,只是看着台上台下跪倒在地,如蝼蚁一般的水师官兵们,心有所思,最后他听到了一声震天价的喜悦呼声,以及山呼万岁的声间。 水师官兵又加俸了? ——————————————————————— 胶州水师的消息传到京都,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消息了。京都地处内陆,没有海风滋润,所以比胶州要显得干闷一些,气侯并不如何舒服,反而是有些身子骨弱的人开始不适起来。 洪竹这几天火气有些大……是火气,不是生气,他揉着鼻子,心想今天晚上如果还流鼻血,就得去求太医正看看,那些太医院里的人水平真不怎么样,如果范小姐还在太医院里学习,那该有多好啊。 他小跑来到了宫殿之前,恭敬无比地推开门去,附在皇后娘娘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来东宫有些日子了,他也成功地获取了皇后的信任,只是太子瞧着这个小太监总是有些不舒服,一个小太监脸上长青春痘,火气旺地直流鼻血,哪有点儿阴人的模样。 听着洪竹的话,皇后皱紧了眉头,问道:“常提督被追封是理所当然之事……可是,这么大的惊天案子,怎么不是三司会审,反而是监察院一个院在查?” 皇后看来并不清楚胶州水师的内幕,但她隐约猜到了,这件事情一定与长公主脱不开干系,她冷漠地一笑,说道:“看那位殿下什么时候找上门来吧。” 如果事情真如想像中那样,范闲去了胶州水师,等若断了李云睿又一只胳膊,这位长公主殿下一定会发疯的。 只是胶州的案子有些模糊不清,一个偏将敢勾结匪人谋刺提督?而且恰好是在范闲到胶州的当天夜城?胶州水师居然和东海上的海盗有勾结?难道常昆他以前就不知道? 所有的朝臣都在怀疑着,军方也有些反弹的意思,因为不论常昆如何,这都是军方一位重臣。 只是没有人敢说什么,因为陛下虽然满脸沉痛地对常昆的死亡表示了哀悼,后事处理十分隆重,对常府的赏赐也是不轻,但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陛下其实……心情很愉快。 …… …… (给点儿月票吧……老六很紧张啊。)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6章 殿前欢 大事可为 夏日明媚,并不欺人,然则午后闷热,也不是假话。整座京都城都被笼罩在暑气之中,让人好生不适,往往喝下去的清水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从人的肌肤处渗将出来,携着体内的那些残余,化作一层油腻腻的润意,将整个人包裹住,使人们艰于呼吸,浑身不爽。 尤其是那些做苦力的下层百姓们,扛着大包在流晶河下游的码头上登梯而行,汗水已然湿透了全身,更淋落到青石阶上,化作无数道水痕,显得有些惊心。码头边的大树伸展着叶儿,却根本无法将天上的日头完全遮住,河上吹来的清风,也无法拂去暑意,反带着股闷劲儿。 石阶旁的一条黑狗正趴在树荫下,伸长着腥红的舌头,呼哧呼哧喘着气,同时略带怜悯看着那些被生活重担压的快喘不过气来的苦力们。 流晶河上一座装饰朴素的船儿正在飘着,庆国二皇子缓缓收回投注在岸边同情的眼神,回身微微一笑说道:“范闲此人确实厉害,内库调回来的银子不说,他事先就在东夷城和北齐采购了那么多粮食,想必是猜到今年忙于修堤,夏汛就算无碍,可是南方的粮食还没有缓过劲来,总是需要赈灾的。” 流晶河码头上停着不少商船,几百名苦力正将庆国采购的粮食往船上搬运,然后借由水路,运往去年灾后重建未竞全功的南方州郡。 二皇子身旁那位可爱姑娘眨着那双明亮的眼睛,笑了笑,却没有说什么。 二皇子呵呵一笑,继续说道:“是不是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范闲的好话?其实道理很简单,范闲这个人确实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尤其是在政务这一面,虽然他从来没有单独统辖过一路或是一部事务,可是他……很有心。或许你不知道,刚刚查出来,他门下杨万里去水运总督衙门的时候,暗中居然有一大笔银子注进了水运衙门的帐房,也正是如此,今年大河的修堤才会进行的如此顺利。” 说到此处,二皇子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神色:“如果让朝廷里那些部衙筹措银两,户部工部一磨蹭,鬼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去。” 他继续幽幽说道:“所以治理天下,手段技巧都可以培养,但像范闲这种心思……却是极难得的。这都是他在江南辛辛苦苦刮来的银子,竟是毫不吝惜,全部砸进了河运之中,得名的是父皇,得利的是天下百姓,你又能得什么?这范闲……我倒是愈来愈看不透他了。” 今日天热,京都里的那座王府也显得闷热起来,所以二皇子带着新婚半年的妻子来到了流晶河上,一面是散散心,一面也是夫妻二人觅个清静地,说些体己的话。只是远远望着码头上的热闹景象,二皇子不由心有所动,将话题扯到了远离京都的范闲身上。 “范闲啊……谁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谁也看不透他。”叶灵儿微微一笑,眉宇间泛着一丝复杂神色,这位姑娘家当年是何等样清灵古怪的可爱小人儿,如今嫁给二皇子,摇身一变皇妃,自然而然便多出了几丝贵重气息,人也显得成熟了些。 “确实看不透。”二皇子那张与范闲颇有几分相似之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自嘲的笑容,“他从澹州来京都之后做的这些事情,又有几个人能看的透?” 想了想,他摇了摇头,不知所谓地笑了笑,缓缓牵着叶灵儿的手,走到了船儿的后方舷旁,看着流晶河上游的宽阔镜泊水面,似乎想用这天地的灵气与开阔来舒展一下自己的心胸。 船尾王府的仆人们看着这一幕,都知趣地远远避开,不敢打扰王爷与王妃的清静,整个王府甚至是整个京都的人都知道,二皇子与叶灵儿成婚之后,两人感情甚好,虽然尚未有王妃怀孕的消息出来,可是这一对年轻夫妻时常都是腻在一处,二皇子面相俊秀,叶灵儿也是京都出名的美人儿,这一对璧人,不知道羡煞了多少旁人。 叶灵儿靠在二皇子的身旁,轻轻抱着他的臂膀,那双比水面更加清亮的眼看着远方飞翔着的沙鸥,心里想着那个在远方的男子,自己的师傅,忍不住唇角多出了一丝笑意:“京都里的人们都畏惧范闲,都以为他骨子里是如此阴险可怕,所以才会折腾出这么多事,杀了这么多人,可在我看来,这厮不过就是个爱胡闹的荒唐子罢了。” 二皇子也笑了,他是知道当年妻子在嫁给自己前与范家经常来往的事情,也知道妻子与晨丫头姐妹相称,交情非同一般,更知道妻子一直在暗底下称呼范闲为师傅……只是他从来不会去怀疑叶灵儿与范闲之间有什么男女之私,因为叶灵儿虽然有时候会有些小脾气,但在大方面上却是位难得的磊落巾幗,若她不喜自己,便是圣旨也不能让她嫁给自己,只是……偶尔听着叶灵儿用那种熟稔的口气提到范闲时,他依然掩不住生起一丝荒谬的感觉和淡淡酸意。 “哪里是胡闹荒唐这般简单。”二皇子温和说道:“前些日子听说太子殿下的门人做了一个册子,看范闲在这两年里杀了多少人,得罪了多少人,结果……竟是整理了长长一个名册出来,让我们那位太子殿下高兴的不得了。” 叶灵儿噗哧一笑,心想师傅怎么变成大恶魔似的了,不过包括春闱案,掌一处那些事情,范闲确实已经得罪了朝廷里的大多数势力。 “所以说,没有人能明白范闲究竟想做什么。姑母是他的亲岳母……而且姑母早已释出了善意,可是……他不接受。我就不用说了,从他归京之后,便一直尝试着与他和好,他却异常强悍地选择把我打倒。”二皇子自嘲笑道,“我承认,牛栏街的事情是我的错,可是……朝局之中,敌人变成朋友,并不是很少见的事情。” 叶灵儿看了他一眼,咕哝说道:“他这人性子倔,又好记仇,哪里是这般好说服的。” “可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二皇子皱眉说道:“得罪了这么多人,将来……我是说万一,父皇不在了,新皇即位之后,肯定要将他的权柄收回来了,他的手中没有了监察院,这些复仇的势力都会落在他的身上,谁能保住他?” “你怎么就知道新皇一定会收回他的权柄?”叶灵儿低头说道:“我看太子殿下可没有太多机会,三殿下可是范闲的学生。” “老三太小了。”二皇子叹息道:“一个人的成长过程,总是会被突如其来的事故打断,我当年是这样,等老三再大些,咱们那位父皇自然又会找些办法,如果将来真的是老三坐上那把椅子,你以为那时的老三还是现在的老三?他就会允许范闲保持现在的权势?” “我们兄弟几个,都不如父皇,所以不论我们是谁继位,要做的第一件事情,肯定就是打掉范闲这头大老虎。”二皇子微笑说道:“这是必然之事,以范闲的聪慧不可能想不到这点。” 叶灵儿担忧地看着他一眼,轻声说道:“你还是没有放弃。” 二皇子没有接这句话,缓缓说道:“既然范闲明白这一点,而且也知道自己已经得罪了大部分的官绅,那他能怎么办?除非他将来准备走完全不同的一条道路,不然他永远摆脱不了日后的乱局。” “哪条道路?” 二皇子转过头来,温柔笑道:“他自己坐到那把椅子上。” …… …… 在什么样的位置,就有什么样的话题,虽然此时流晶河船上说的都是些很惊心的内容,但实际上这种话题经常在各府之中被谈论起,叶灵儿也并不如何畏惧,反而觉着有些腻了,苦笑说道:“以我对师傅的了解,他是不会这么做的。” “噢?”二皇子很感兴趣,“为什么这么说?” “范闲喜欢周游世界,你不知道吗?”叶灵儿笑道:“这次他被派去江南,天下皆知是陛下变相的放逐,也是不想让他的身世在京都里闹出太大风波来,是个避风头的意思,可是……据我所知,范闲对于这个放逐是一点怨言也没有,他是很兴高采烈地去的,能够有机会见见天下不同的人情风物,对他来说,似乎才是最大的享受。” 不得不说,叶灵儿确实很了解范闲。 “坐上那把椅子?那便再难出深宫了,范闲会憋死的。” 夫妻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二皇子稍一思忖后说道:“可是如果他不去抢这把椅子……难道将来舍得放手?而且就算他肯放手,别人又会放过他?” “那把椅子真有这么好吗?”叶灵儿皱眉说道:“更何况……范闲凭什么去抢?” “凭什么?”二皇子笑道:“凭父皇对他的无比信任,凭陈院长林相爷范尚书这三位老人家的全力支持,凭他左手的监察院,右手的内库,而且不要忘了,他也是姓李的……实话说了吧,在当前的局势下,如果日后不出大的转折,范闲在父皇去后想要夺位,是把握最大的那一个。” 叶灵儿却只在这话里听到了“大的转折”四个字,如果身边良人说的话是真的,那么一定有很多人在准备着这个大的转折。 二皇子继续说道:“范闲目前唯一的空白就是军方的支持,叶秦两家他没有机会沾手,但是不要忘了,我那位亲爱的大皇兄,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总摆出一副范闲看家人的模样。” 说到此处,二皇子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怨意,想来也是,他与大皇子自幼一道长大,感情好的没有话说,谁知道范闲一入京,大皇子却站到了范闲的那边,换作谁,心里只怕也会有些不舒服。 “最关键的风向标是此次的胶州事变。”二皇子担忧说道:“父皇过往虽然无比信任范闲,但一直没有让他沾手军方的任何事务,这次却安排他去处置胶州水师,我担心,父皇是准备在这方面也松手了。” 叶灵儿缓缓地低下头去,半晌后说道:“说了半天,其实说到底,你心里依然是不甘心罢了。” 一片沉默之后,二皇子缓慢却又坚定地说道:“确实不甘心……别人能坐那把椅子,我为什么不能坐?我坐上那把椅子,做的不会比别人差。如果世上不是多了一个范闲的话,我又何至于在这船上长吁短叹。” 又是一阵沉默。 “我承认,在与范闲的对比中,我全面落在下风。”二皇子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洒脱的神色,“不过偶尔也会有些不服,如果父皇当初肯将监察院交给我,把内库也给我,我难道就比范闲真的差了?我确实不甘心,谋划了这么多年,却因为这样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兄弟,便让一切成为了泡影,我还是想争一下,就算最后输给他了……也要输的心服口服。” “何苦呢?”叶灵儿叹了一口气,望着他。 二皇子心中一动,发现妻子自从嫁入王府之后,当初的那些没心没肺可爱模样便少了许多,或许这便是嫁给自己的代价吧,总要成日里思想着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 叶灵儿轻声说道:“我知道长公主殿下最近一直让你与太子殿下和好,我也知道这是为的什么事……话说回来了,我是一直不喜欢那位长公主殿下的,虽然她是晨儿的母亲。” “姑母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二皇子斟酌着用词,“她为朝廷做过许多事情,而且……有很多时候,她不见得是为了自己的私心。就拿这件事情来说,如果她当初真的只是为了日后的荣华富贵考虑,当初她就不会选择我,教育我,她完全可以一直站在东宫那边,东宫也是需要她的。” “那她为什么会选择你?”叶灵儿的唇角带着一丝讥诮,“难道不是因为你比太子殿下生的更好看些?” …… …… “够了!”二皇子唇角微抿,低喝了一声,他是怎样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妻子对于长公主殿下是如此的愤怒。 叶灵儿冷哼说道:“难道不是吗?她挑唆着你与太子殿下斗,如今又让你与太子殿下和好与范闲老三斗,可斗来斗去,又有什么意义?就算将来让她成功了,范闲失势,可到时候你与太子殿下怎么办?谁来坐那张椅子。“ “那是日后的事情。“二皇子低头缓缓说道:”姑母是疼我的。“ “日后的事情?”叶灵儿怒了,终于回复了当初骑马入京都的清朗模样,直接说道:“她只是陶醉于这件事情的过程之中,至于最后太子和你谁胜谁负,还不是她的一个傀儡,你何必再和她们参合着?太子要继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范闲要自保,那也是他的事情,你只要不再理会,便能轻身而脱,这有什么不好的?“ 骤然间,叶灵儿似乎也觉着自己的话太急了些,叹了一口气,放软声音说道:“你不为别人考虑,也要想一想我,想想宫中的母亲,范闲说过一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何乐而不为?” 又是范闲,二皇子听着这句话,忍不住笑着说道:“那他为何不退?” “他退了他就要死,这是你说过的。”叶灵儿毫不示弱望着他的眼睛,“可你若退,谁能把你如何?” “能把我如何?”二皇子抿着那双薄薄的嘴唇,幽幽说道:“我杀过范闲的人,他日后能放过我?太子即位,能放过我?老三……谁知道他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一个人。” 叶灵儿失望地沉默了。 “太子只是我们目前需要的一个招牌。”二皇子闭着眼睛,嗅着扑面而来的河风,轻声说道:“我们现在需要他的东宫名份和祖母的支持。” 叶灵儿知道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自己,不可能告诉自己,却依然从这句话里听到了某种危险靠近的声音,忍不住在这大夏天里打了个寒噤,轻声说道:“太子殿下不是蠢人,他怎么会猜不到长公主殿下的想法?他怎么会相信她?” “这就是姑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怎样弥合当初的裂缝,怎样让太子与皇后完全相信姑母的诚意,这都与我无关,我只是需要等待着。” 二皇子轻声说着,缓缓睁开双眼,望着河面,一字一句说道:“去年我就是没有忍住,所以给了范闲机会,现在我至少学会了戒急用忍。我毕竟是父皇的儿子,不论事态怎么变化,我总有几分之一的机会。” 叶灵儿失望地望着他,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认为长公主最后还是会挑你继位,可是……被人扶着上去,真的很有意思吗?” “不要说被人扶,就算被人牵又如何?”二皇子忽然笑了起来,“父皇当年也是被一个女人扶着坐上了皇位,可是日后他仍然成为了千古一帝,只要坐上了那把椅子,总有大事可为。” —————————————————————————— 因为胶州事变的问题,一直在陈园养老的陈萍萍终于被皇帝的三道旨意赶回了京都,回到了那个方方正正,一片灰暗之色的建筑之中。 就在监察院的那个阴暗密室之中,陈萍萍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用微尖的声音说道:“屁大点儿事儿,也要打扰我。” 费介今天很奇妙地没有在山里采药,反而是坐在了陈萍萍的身边,嘶哑着声音说道:“关键是宫里的问题,范闲又闹了这么一出,咱们的皇帝陛下是越来越喜欢他,可是宫里那些人却是越来越害怕他……只怕是要提前了。” “太子是蠢货吗?”陈萍萍缓缓问道:“当然,他确实是个蠢货,不然怎么又会和那个疯女人搞到一起去了?” “长公主疯则疯矣,手段还是有的。”费介翻着那古怪颜色的眼瞳,盯着陈萍萍说道:“再说了,这不是你安排的吗?枉我还辛辛苦苦做了那么个药出来。” 陈萍萍叹息道:“太子胆子太小,咱们要帮助他一下。” “这可真是抄家灭族的罪过啊。”费介叹息着,“我是孤家寡人,你老家还有一大帮子远房亲戚。” 陈萍萍耻笑道:“你还是当心范闲过年回京找你麻烦吧,给晨丫头配个药,结果配个绝种药出来,范闲绝后,你看他怎么撕扯你。” 费介大怒说道:“能把肺痨治好就不错了,他还想怎么嘀?还敢欺师灭祖不成?” “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最近他来的信里一直怨气冲天,而且……一直在问你到哪里去了。”陈萍萍冷漠说道。 费介其实一直因为这件事情心里有愧,所以下意识里躲着自己最成器的弟子,听着这话,不由愣了神,半晌后说道:“他不是收了个通房大丫头?再说还有海棠那边……圣女的身体应该不差,生个娃娃应该没问题。” “海棠朵朵……不是母鸡,你当心不要让天一道的人知道你这个说法。”陈萍萍微笑说着。 费介也懒得再理会,直接问道:“关于这次胶州的事情,你怎么看?” “怎么看?”陈萍萍冷哼一声,“我把影子给了他,我把黑骑给了他,我把整个监察院给了他……结果他却做了这么粗糙下等的作品来给我!” “饭桶。”陈萍萍忍不住摇了摇头,“言冰云不在他的身边后,关于阴谋这种事情,范闲就成了饭桶,不过真不知道是他运气天生就比别人好,还是什么缘故……这事儿结果倒还不差。”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7章 殿前欢 君臣有心 陈萍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如以往这些年里的习惯那般,轻轻掀起黑布帘的一角,感受着外面的暑气被厚厚的玻璃隔断着。他望着那处金黄色的宫殿檐角,半闭着无神的眼睛,将整个身子都缩进了轮椅之中。 “我让言冰云过来。” 费介听着这话并不吃惊,知道院长大人每逢要做大事之前,总是会先选择将后路安排好……不是他自己的后路,而是监察院的后路。 密室外面传来轻轻的叩门声,陈萍萍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赞许的神色,敲门的人还是那样的不急不燥,就心性而论,确实比范闲要适合多了,他用右手的手指在轮椅的椅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得到了许可,门外那人推门而入,不是旁人,正是如今的四处头目,先前陈萍萍还议论过的言冰云,小言公子。 言冰云被救回国已近一年,早已养好了当初落下的浑身伤痕,回复那副冰霜模样,将四处打理的井井有条,比当初他父亲言若海在位时,如今的四处显得更加咄咄逼人,一时间小言公子也成为了庆国朝廷里隐隐重要的人物。 只是监察院做的工作一向不怎么能见光,所以言冰云的知名度并不怎么高,但这并不影响朝中知晓内情的高官权贵们拼着老命把自家的闺女往言府上送,先不论言冰云自己的权力、能力与相貌,单提他与范闲的良好关系,以及言府自身的爵位,这种女婿……是谁都想要的。 言冰云进屋后,先向陈萍萍行了一礼,将最近这些日子监察院的工作汇报了一番,如今陈萍萍在陈园养老,范闲又远在海边,监察院的日常工作,竟是这位年轻人在主持着。 陈萍萍闭着眼睛听了半天,忽然开口问道:“范闲事先有没有与你联系?” 言冰云摇摇头:“时间太紧,院里只是负责把宫里的意思传给提司大人,具体怎么办理,二处来不及出方略,全是提司大人一人主理。” 陈萍萍点点头,忽然笑了起来:“你的婚事怎么办着的?你父亲前些日子来陈园向我讨主意……只是这件事情并不好办。” 言冰云沉默了,沈大小姐的事情,院里这些长辈们都心知肚明,只是一直没有挑破,可是如今的婚事问题,却有来自宫里的意思,让他有些难力。 沈大小姐的事情,京都中没有几个人知道,这涉及到江南范闲做的那件事情中,所以一直遮掩的极严。就算日后这件事情被曝光,为了南庆与北齐的良好关系,言冰云也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将沈大小姐娶进府中。 “先拖一下。”陈萍萍半闭着眼睛说道:“这件事情,你去问一下亲王家那位的意思,让她帮忙拖一拖。” 亲王家那位,自然就是大皇妃,那位自北齐远嫁而来的大公主,这位大公主自从嫁入南庆之后,温柔贤淑,颇有大家之风,很是得宫里太后的喜欢,与大皇子所受的歧视倒完全不一样了。 言冰云脸上依然平静,但内心深处却有些小小感动,老院长大人只怕连胶州的事儿都懒得管,却愿意为自己这样一个人的婚事出主意,这种对下属的关照,实在是…… “等范闲回京,看他怎么处理。”陈萍萍忽然尖声笑道:“这小子当媒人和破婚事……很有经验。” 这话确实,最近几年中,宫里一共指了四门婚事,其中有两门婚事与范府有关,范闲自己倒是聚了林婉儿,却生生拐了八千个弯儿,闹出天下震惊的动静,营造出某种局势,却只是为了……让自己的妹妹从指婚中逃将出来。 每每思及此事,便是陈萍萍也禁不住对那小子感到一丝佩服——真真是胡闹而倔犟的人儿。 言冰云这时候才抽了空,对费介行了一礼,同时表示了感激,这一年里的疗伤,费介还是帮了他不小的忙。 陈萍萍最后冷漠说道:“当初准备是让你和范闲互换一下,让你先把一处理着,不过看最近这事态……你要有心理准备。” 言冰云微微一惊,不知道要做什么准备。 “范闲……不能被院务拖住太多心思。”陈萍萍淡淡说道:“王启年回京之后,不是在一处,就是会死乞白赖地粘在范闲身边,你在四处里寻个得力的人,准备接替你的位置。” 言冰云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激动,只是点了点头。 “我退后,你要帮助范闲把位置坐稳。”陈萍萍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竟似像是在托孤一般,“他这个人就算当了院长,只怕也不耐烦做这些细务,等你做了提司,你一定要帮他处理好。” 言冰云沉默着单膝跪地,抱拳道:“是。” 陈萍萍看着他,费介也在一旁看着他,半晌后老跛子轻声说道:“天下人都以为……范闲是建院以来的第一位提司,但你言家一直在院中做事,当然知道以前也有一位,而你……则将是监察院建院以来的第三位提司,记住这一点,这是一个荣耀而危险的职位。” 言冰云感到一股压力压住了自己的双肩,让自己无法动弹。 “那一天会很快到来的,我要你仔仔细细听明白下面的话。” “是。” “我院第一位提司的出现,是为了监督我。”陈萍萍很淡漠地说着,一点儿也没有不高兴的神色,“当然,他有那个能力,所以他的提司身份最为超脱,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儿,不过虽然他现在不管院务了,日后若有机会看见他……不论他吩咐什么事,你照做便是。” 言冰云此时没有直接应是,反而是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哪怕与旨意相违?” 陈萍萍睁开了双眼,眼中的光芒像一只石崖上的老鹰一般,锐利无比,良久之后,他冷然说道:“是。” …… …… 言冰云深深地呼吸了两次,压下心中那一丝疑惑与不安,尽可能让自己平静下来,问道:“我怎么知道他是谁?提司的腰牌在小范大人身上。” 陈萍萍笑了起来:“我们都叫他五大人……当然,也有人叫他老五,不过你没有资格这么叫他。只要他在你的面前,你自然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简单的问题。” 见到他,就知道他是他,这是很拗口和玄妙的说法,但言冰云却聪明地听懂了。 “他的存在,是监察院最大的秘密。”陈萍萍冷漠说道:“这一点,陛下曾经下过严令,所以你要懂得保密……只要五大人在一天,就算日后的局势有再大的变化,至少咱们这座破院子,这个畸形的存在,都可以苟延残喘下去。” 言冰云低头跪着,明白院长的意思,监察院是陛下的特务机构,却又不仅局限于此,这是横亘在庆国朝廷官场之一的一把利剑,陛下则是握剑的那只手,如果那只手忽然不见了……监察院这把剑,一定会成为所有人急欲斩断的对象,只是……不知道那位五大人是谁,竟然可以拥有和陛下近似的威慑力。 陈萍萍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冷漠说道:“范闲,便是本院第二个提司,只是你也知道他的身份,所以监察院只能是他路途上的一段,而不可能永远把他局限在这里面。” “而你,将是本院的第三任提司,你要做的事情,与前面两位都不一样。” 陈萍萍疲惫地叹了口气,说道:“你的任务是……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范闲发疯了,你要不顾一切地隐忍下去,哪怕是忍辱偷生,委屈求全,也务必要将这个院子保住,就算明面上保不住,但那些我们一直隐在暗中的网络,你要保留下来。” …… …… 言冰云终于再难以伪装平静,他满脸惊骇地望着轮椅上的老人,因为老人关于三任提司的说法明确有些相抵触的地方,尤其是那位五大人与自己的任务……如果五大人没死,监察院便不会倒,那自己……的任务?更何况老人家说的是如此严重与悲哀……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院长大人预测到在不久的将来,不是那位五大人会死,就是有一股监察院远远无法抗衡的力量会自天而降。 比如,握着这把剑的那只手……很轻松地松开,让监察院这把剑摔入黄泥之中。 只是……陛下为什么会对付监察院? 院长为什么像是在托孤? 言冰云一向聪慧冷静,然而此时也不免乱了方寸,根本不敢就这个问题深思下去,也根本不敢再进行进一步的询问,他不知道轮椅上的那位老人会做什么,也不知道会发生怎样的大事,而那件事情会怎样地影响着所有人的人生。 “你说,为什么世间会有监察院呢?”陈萍萍的话像是在问言冰云,又像是在问自己。 言冰云眉头皱的极紧,脑子里其实还停留在先前的震撼之中,院长大人对陛下的忠诚,从来没有人怀疑过,陛下对院长大人的恩宠,更是几乎乃亘未见之殊荣……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为了陛下……”言冰云下意识里开口说道,却马上闭上了嘴巴。 “我希望庆国的人民都能成为不羁之民。受到他人虐待时有不屈服之心,受到灾恶侵袭时有不受挫折之心;若有不正之事时,不恐惧修正之心;不向豺虎献媚……” 陈萍萍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言冰云太熟悉这段话了,所有监察院的官员都是看着这段话成长起来的。因为这段话一直刻在监察院前的那个石碑上,金光闪闪,经年未褪,落款处乃是三字——叶轻眉。 而如今的天下都已经知道,叶轻眉便是当年叶家的女主人,小范大人的亲生母亲。 “其实这段话后面还有两句。”陈萍萍闭着眼,缓缓说道:“只是从她死后就没有人再敢提起,你回家问问若海,他会告诉你,这两句话是什么。” “是。” 言冰云心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只化作了这一个字。 ——————————————————————————— 小言公子坐着马车,急匆匆地赶回了言府,一路上不知道是天气太热,还是内心深处太过惶恐的缘故,汗水湿透了他那一身永久不变的白色衣衫。 穿过并不怎么阔大的后园,一路也并不怎么理会那些下人的问安,他满脸凝重地进了书房。 书房之中,已然退休的言若海大人,此时正与一位姑娘家对坐下棋。棋子落在石坪之上并没有发出太多的杂音,那哑光棋子却透着股厉杀之意。 看见言冰云进了屋,查觉到儿子今天的心思有些怪异,言若海向对面温和地一笑,说道:“沈小姐今天心思不在棋上。” 前任北齐锦衣卫指挥使沈重唯一活下来的女儿,逃到南庆的沈大小姐窘迫的一笑,起身对言若海行了一礼,又关切地看了言冰云一眼,缓缓走出书房,出门之际,很小心地将门关好。 言若海看着儿子,轻声说道:“出什么事了?” 言冰云沉默片刻之后,便将今天在监察院中,陈院长的吩咐说了一遍。 “小范大人肯定是要做院长的。”言若海疼爱地看了自己儿子一眼,“他的精力日后要放在朝中,具体的院务肯定需要有人打理。你这些年吃了不少苦,也为朝廷做了不少事,虽然在我看来,还是年轻了一些,不过……小范大人如此信任你,你做院中提司,可要好好帮助他。” 对于这些老人来说,范闲对监察院日后的安排,都是异常清晰的,范闲在监察院内除了自己的启年小组,最信任的就是言冰云,他对言冰云的安排,并不怎么令人意外。 “不过……”言若海话风一转,叹息道:“为什么会是提司呢?你的资历,你的能力……都还差的很远。” 他讥讽笑道:“你又不是五大人。” “您也知道……那位五大人?”言冰云愁苦说道。 “为父在院中的年头也不浅了。”言若海微笑说道:“不论怎么说,这也是件好事……门楣有光啊,为什么你如此愁苦?” “那段话……后面的两句是什么呢?”言冰云忧心忡忡说道。 “噢。”言若海淡淡说道:“那是两句很大逆不道的话……不论是谁说出来,都是会死的。” 言若海微笑说道:“当年曾经有人说过那句话,所以就连她……也死了。” …… …… “不要想太多了。”言若海叹息说道:“院长大人对陛下的忠诚不用怀疑,我看他老人家担心的,只不过是陛下之后的事情。所谓忍辱负重,自然是指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保存自己的实力,以待后日。” 他盯着儿子的双眼,一字一句问道:“或许……你要成为卖主求荣的阴贼,万人痛骂的无耻之徒,这种心理准备你做好了没有?” 言冰云没有回答父亲的话,只是异常平静问道:“父亲,如果……我是说如果,让你在宫里与院里选择,你会怎么选择。” 选择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言若海用一种好笑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儿子,叹息道:“傻孩子,我自然是会选择院里……如果老院长大人对我没有这个信心,又怎么会对你说这么多话。” 言冰云苦笑了起来,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回答的如此简单明了,他沉默半息刻后很平静地说道:“我是您的儿子,所以……那种心理准备我也做好了。” “委屈你了,孩子。” 言若海忽然无头无脑说了这么一句话。 —————————————————————————— “这些年,确实有些委屈他了。” 庆国的皇宫之中,一片墨一般的夜色,层层宫檐散发着冷漠诡异地味道。庆国皇帝穿着一件疏眼薄服,站在太极殿前的夜风之中,冷漠地看着殿前的广场,享受着难得的凉意。 在太极殿的边角,服侍皇帝的太监宫女都安静地避着这里,而那些负责安全的侍卫们也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确保自己不会听到皇帝与身边的人的对话。 陈萍萍坐在轮椅上,轻轻抚摩着膝上的羊毛毯子,叹息道:“慢慢来吧,小孩子心里的怨气……我看这些年已经抚平了不少。” 皇帝微笑说道:“其实在小楼里……那孩子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只是总感觉还是有些亏欠。” 陈萍萍用微尖的嗓音笑着应道:“几位皇子之中,如今也就属他的权势最大……该给他的,都已经给了他,他虽然拧些,却不是个蠢人,当然能清楚陛下的心思。” “怕的却是他不在乎这些事物。”皇帝的眉宇之间涌出一丝笑意,“年关的时候,他非要去范氏宗族祠堂,这难道不是在向朕表露他的怨意?” 皇帝不等陈萍萍开口,继续说道:“朕……可以给他名份,但是……现在不行。你替朕把这话告诉他。” 陈萍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太后还活着的,皇帝总要看一看老人家的脸面,不过从这番话看来,范闲这两年来的所作所为,孤臣敢当,已经让皇帝对他有了足够的信任。 “陛下有心。”陈萍萍笑着说道,其实像有心这种字眼儿,是断不能用在一代君王身上的,只是他与皇帝自幼一起长大,加之日后的诸多事宜,让君臣间的情份太不普通。 “朕有心只是一方面。”皇帝缓缓摇头,“关键是这孩子有心,而且他有这能力……北齐的事,江南的事,胶州的事,让朝廷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而且这孩子一不贪财,而不贪名,实在是难得。” 陈萍萍沉默片刻后说道:“是不是要把他调回来。” “不慌。”皇帝淡淡说道:“明家还有尾巴没有斩掉,你前些日子入宫讲的君山会……让安之在江南再扫一扫。” “是,陛下。” 皇帝忽然反手握住了轮椅,将轮椅推了起来,沿着太极殿前的长廊行走了起来,一面推,一面笑着说道:“你年纪也不怎么老,这些年却是老态毕现,这大热的天气怎么还盖着羊毛毯子,也不嫌热的慌,费介那老小子到底给你用过药没有?” “便是要死了的人,费那个药钱做什么?”陈萍萍花白的头发在轮椅上横飞着,“陛下放手吧,老奴当不起。” 只有在二人单独相对的时候,陈萍萍才会自称老奴。 “朕说你担得起,便是担得起。”皇帝平静说着,“想当年在诚王府的时辰,你是宫里赐过来的小太监,打那时你就天天伺候我。如今咱们都老了,你伺候我伺候的断了腿。朕帮你推一推,又如何?” 陈萍萍缩着身子,半晌后叹息道:“有时候回忆起来,似乎昨日种种仿佛还在眼前。奴才似乎还是在陪着陛下,与靖王爷和范尚书打架来着……” 皇帝沉默了片刻,然后叹息道:“是啊……朕前些日子还在想,什么时候如果能回澹州看看就好了。” …… …… 皇帝出巡,哪里是这般简单的事情,所以陈萍萍想也未想,直接说道:“不可。” 皇帝微笑说道:“你又在担心什么?” 陈萍萍知道,皇帝去澹州的背后一定隐着什么大动作,他嘶着声音缓缓说道:“您下决心了?” 皇帝想了一会儿后,摇了摇头,说道:“还没有。” 不等陈萍萍开口,这位天下最有权势的人冷冷说道:“朕与你,当年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眼下这些小打小闹的小丑……还不足以让朕动心思收拾,只是有时候也很贪心,如果云睿真的有能力说动那两个老不死的出手……借着这件事情,完成咱们君臣一直想完成的那件事情,岂不是很美妙?” “太险了。”陈萍萍叹息着,心里却在想着,怎样让陛下的心意更坚决些。 皇帝微笑说道:“这天下,不正是险中求吗?” 远处的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陛下亲自替陈院长推轮椅,不免心中震惊无比,也是温暖无比,如此君臣佳话,实在是千古难见。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8章 殿前欢 天子有疾 “其实,去澹州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皇帝推着轮椅走到了太极殿的边角,身前的栏杆在夜里反着幽幽的白光,与面前广场略有几尺高度的落差感,让庆国乃至天下配合最久,也是最为恐怖的这一对君臣同一时间叹息了声。宫墙虽然高大,但与广阔的广场一比,就显得不那么高了,远处南方的夜空上有点点星光洒了下来。 “朕只是想去看看。”皇帝很随意地说道:“有很久没有去过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还是不是像当年一样,有那么多鱼。”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年圣上去澹州的时候,那里还不能完全算是咱大庆的辖郡。” “是啊,从东夷坐船到澹州似乎更近一些。如果澹州北边不是有那么一大片吃死人不吐骨头的密林……四顾剑想必不会放弃那么好的一个港口。” “幸亏有那片林子。”陈萍萍微笑说道:“她才会坐船,我们才会在海上遇到她。” 皇帝沉默了,很明显不想继续这个回忆。于是陈萍萍叹了口气,转而说道:“陛下站的比天下人高,看的比天下人远,我不敢置疑您的判断与决定,只是……我想不出来,如果长公主真有那个心思……她怎么说动那两个人。” 皇帝不加思索,直接说道:“不需要说动。如果有机会能将朕刺于剑下,这等天下最大的诱惑,不论是苦荷那个苦修士,还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想必都舍不得错过。” 如果范闲此时在旁边听着,一定会无比赞叹于皇帝此时的分析与梧州城里那位老相爷的分析竟是如此的一致,庆国少了个林若甫,不知道皇帝心里会不会觉得有些可惜。 陈萍萍一直抚摩着膝盖的双手缓缓地止住,似乎是在消化陛下的这句话,片刻后,缓缓说道:“如果那两位真的孤注一掷,我大庆朝应该拿什么来挡着。” “兵来将挡。”皇帝冷然说道。 “谁是将?”陈萍萍平静说道:“叶流云在南边劈了半座楼,别的人可以误会他是四顾剑那个白痴,我可不这么看,指望他出手不可能,我还怕他临老变疯。” “安之也来信说过。”皇帝冷漠说道,“他毕竟是我大庆朝的人,总不好与外人勾结。” “至于那两人,终究是人不是神,朕手握天下,何惧两个匹夫。而关于将的问题……”皇帝淡淡说道:“老五乃当世第一杀将。” …… …… 很平淡的话语,很强大的信心。但陈萍萍的唇角却挂起了一丝颇堪捉摸的笑容,只是他坐在皇帝身前,皇帝看不到那一丝古怪的笑容。 “朕会给云睿一个机会。”皇帝冷冷说道。 陈萍萍默然,却在心里想着,只怕……陛下只是要给自己一个机会,一个说服太后、以至说服自己的机会。 只是直到如今,陈萍萍依然不知道皇帝这种强大的信心由何而来,虽然他一直在往最接近真相的那方面努力着,但是悬空庙上因为范闲的横插一手,想让五竹看的那场戏终究是没有演完。 “陛下。” “讲。” “我想知道您对日后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安排的。”陈萍萍叹了口气,问出了以后绝对不会问出口的问题。 皇帝似乎也有些讶异,旋即微微笑了起来,颌下的那络须在夜风之中缓缓飘着,中年人独有的洞悉世情的眼神也稍柔和了些。这是诸多年来,陈萍萍第一次主动问及此事,皇帝心中微动。 “你不是向来不喜欢理会这些事的?”皇帝嘲讽说道:“便是以往朕征询你意见时,你也跟个老兔子似的,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陈萍萍瘪瘪嘴,说道:“一帮小孩子的事情,但终究是陛下的孩子。” 皇帝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想了半晌后,用平静而坚定的语气说道:“朕还没有想好。” 这下轮到陈萍萍惊讶了,他忍不住摇着头,像农村里的老夫子一般叹息着。 皇帝缓缓说着:“承乾太过懦弱,老大太过纯良,老二……”他皱了皱眉头,“老三年纪太小。” 陈萍萍又叹了一口气。 皇帝忽然笑了起来,将手从轮椅的椅背上松开,负到身后,走到陈萍萍的身前,隔着汉白玉的栏杆,望着幽深皇宫里的阔大广场,似乎是在注视着千军万马,注视着天下的一切。 “我知道有很多人认为朕把这几个孩子逼的太惨。”皇帝的背影显得有些萧索,“舒芜有一次喝了酒,甚至当着朕的面直接说了出来。” 说到此时,皇帝的语气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隐怒。 “可是,皇帝……是谁都能当的吗?”皇帝回过头来,注视着陈萍萍那张老态毕现的脸,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又或是在问宫内宫外那几个不安份的儿子。 远处的宫女太监们远远看着这方,他们根本听不到陛下与陈院长在交谈着什么,更不清楚,陛下与陈院长的谈话涉及到很多年之后龙椅的归属。 …… …… “身为帝者,不可无情,不可多情。”皇帝将脸转了过去,“对身周无情者,对天下无情,天下必乱。对身周多情者,必受其害,天下丧其主,亦乱。” “朕不是个昏君,朕要建不世之功,也要有后人继承才成,挑皇帝,总不能全凭自己的喜爱去挑。”皇帝冷笑说道:“我看了太子十年,他是位无情中的多情者,守成尚可,只是朕去时,这天下想必甫始一统,乱因仍在,他又无一颗铁石心肠,又无厉害手段,怎样替朕守住这大一统的天下?” “老二?”皇帝脸上的冷笑依然没有消褪,“朕起始是看重他的,这些年与承乾的争斗,他并没有落在下风,只是后来却让朕有些失望,一味往多情遮掩的无情的路上走,他若上位,定是一代仁君,可朕这几个儿子……只怕没一个能活得下来的。” 陈萍萍沉默着,心里却在想这世道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二皇子当年也是位只知读书的俊秀年轻人,如果不是被你逼到了这个份儿上,没有这般大的压力与诱惑,他的心性又何至于变成今天这样?陛下啊陛下……养狮子这种手法,确实不怎么适合用来培养帝王的接班人。 庆国皇帝这些年放任诸子夺嫡的潜在心思很简单,掌天下艰难,谁能熬下来,这天下便是谁的,只是他没有想过,不是所有的年轻人都像他一样习惯在墨一般的河流里站着欣赏河边的风景,他把自己的儿子们改变了很多,只是最后这种改变的结果,只怕也不是他想要的。 “大皇子怎么样?”陈萍萍今天晚上说的话,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平日里所禀持的理念。 所以当皇帝听着这话时,再次吃了一惊,笑意更盛,似乎很喜欢陈萍萍回到当年这种有一说一的状态之中:“我并不意外你会提到他的名字。” 皇帝微笑说道:“这母子两的命都是你和小叶子救下来的,你对他自然多一分感情。朕也是喜爱他的……只是他太重感情,在这场凶险的争杀中,谁心软,谁就可能身陷万劫不复。” 皇帝叹息着:“再加上他毕竟有一半东夷血统,难以服众,更关键的是,日后若要血洗东夷城,你看他有这个决心吗?” 陈萍萍叹了口气,今天夜里的皇宫中,这位院长大人叹的气,似乎比所有时候都要更多一些。 “所以他不用考虑。”皇帝缓缓说道:“老三……年纪还小,朕还可以多看几年。” 陈萍萍忽然古怪的笑了笑,说了一句可能会让整个天下都开始颤抖的提议。 “范闲……怎么样?” …… ……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萍萍,不知道看了多久,却始终没有回答这句话,许久之后,皇帝忽然大声笑了起来,笑声便在太极殿前空旷的长廊里回荡着,让长廊尽头的那些宫女太监们心惊胆颤。 笑声渐宁,皇帝缓缓敛住了笑容,平静却又不容置疑说道:“毫无疑问,他,是最适合的一个。” 多情总被无情恼,范闲在这个世界上所表现出来的气质,却恰好契合了庆国皇帝对于接班人的要求,貌似温柔多情,实则冷酷无情,却偏生在骨子的最深处却有了那么一丝悲天悯人的气息。 皇帝始终在想,范闲骨子里的那丝气息,应该是她母亲遗传下来的吧? 如果皇帝的这句话传了出去,只怕整个庆国的朝廷都会震动起来,甚至整个天下都会发生某种强烈的变化。 “他没有名份。”陈萍萍古怪笑着说道。 皇帝的笑容也有些古怪:“名份,只是朕的一句话……当年的人们总有死干净的一天。” 陈萍萍知道陛下指的是宫中的太后,他轻轻咳了两声说道:“我看还是算了吧。” 皇帝似笑非笑望着他:“为什么?我一直以为你是不喜欢范闲的,不过这两年看来,你是真的很疼爱他。” “疼爱是一回事。”陈萍萍皮笑肉不笑说道:“我和范建不对路是一回事……不过依我看来,以范闲的性格,他可不愿让范柳两族因为他的关系都变成了地下的白骨头。”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再说什么。 陈萍萍太了解面前这位皇帝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如果皇帝真的想扶植范闲上位,那么在他死之前,一定会将范柳两家屠杀干净。不惜一切代价屠杀干净,而这,肯定是范闲不能接受的。更让陈萍萍有些疲惫的是,他终于清楚地确认了皇帝根本没有将范闲摆在继位的名单之上。 陈萍萍站在中间,知道那条路是行不通了,自己只好走另外一条道路——陛下有疾,有心疾。 …… …… “朕喜欢老大与安之,是因为朕喜欢他们的心。”皇帝站在皇宫的夜风之中,对于龙椅的归属做了决定性的选择,“朕要看的,就是这几个儿子的心……如果没有这件事情便罢,如果有,朕要看看太子与老二的心,究竟是不是顾惜着朕这个父亲。” 陈萍萍没有作声,只是冷漠地想着,身为人父,不惜己子,又如何有资格要求子惜父情? ——————————————————————— “皇帝的眼光应该比自己这些人都看的更远。” 范闲如是想着,此时的他,正像一个猴子一样,爬上了高高的桅杆,看着右手方初升的朝阳,迎着微湿微咸的海风,高声快意叫唤着。 海上出行,是怎样惬意的人生,不用理会京都里的那潭脏水,不用理会官场之上的麻烦,不用再去看胶州的那些死人头。范闲似乎回到了最初在澹州的多动少年形象,成日价在船上爬来爬去,终于爬到了整只船最高的桅杆上面。 他搭了个凉蓬,看着远方红暖一片的色块,心想自己已经算看的够远了,只是还是不清楚皇帝究竟已经看到了那一步。 船自胶州来,沿着庆国东边蜿蜒的海岸线缓缓向北方驶去,驶向范闲的故乡。 (介两天没有看书评,实在不好意思啊,昨晚看罗马看爽了……独苗啊独苗。)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19章 殿前欢 海风有信 (先做心理建设,大高潮还不可能这么快来,至少要到三十几章左右……嗯,我也很期待啊,到时候可能要慢些写,我还没写过那么牛的场面。ps:在看了一年之后,俺终于勇敢地投入股市鸟,发现……真是大场面啊,三点以前还真静不下心来,买了两万,准备扔那儿不管了,俺是大牛。) 自从重生之后,更准确地说,是自从由澹州至京都之后,范闲坐着黑色的马车,穿着黑色的莲衣,揣着黑色的细长匕首,行走在黑暗之间,浑身上下,由内及外乃是通透一体的黑色。 今日在海上,在这宽阔碧蓝的海上,那艘船却是纯净的,桅杆高耸,白帆有如巨鸟洁翼,似要向着天边的那朵白云穿进去。 那个跛子丹中尉曾经将自己捆在杆头,对着满天的惊雨与惊天的海浪痛骂着世道的不公。而此时爬在最高桅杆顶端的范闲却没有这种感觉,在将陈萍萍与阿甘好友进行一番对比之后,穿着一件单薄白衫的他微微眯眼,迎着晨间的海,整个人的心思心境犹如身遭之景一般单纯快乐起来。 骂天呵地,怨天尤人,与天地争斗,要成那一撇一捺的大写人字儿,这不是自私惧死的范闲所希望的生活。他只是贪婪地享受着重生之后的每一刻,荣华富贵是要的,美人红颜是要的,惊天的权柄是要的,而偶尔独处时的精神享受也是要的。 离开澹州之后,虽也有诸多快意事可以把玩,但成日里忙于勾心斗角,忙于杀人以及防备被杀,这种完全的轻松,心无旁物的空灵,却是许久没有享受过了。 毫无疑问,范闲是庆国这个世界上第一位小布尔乔亚,他的那位母亲,明显是保尔那一派。所以他不肯放过出海吹风这么小资耸耸的机会,像楚留香一样喝着美酒,吃着牛肉,像许公子一样当着这船的主人,只是可惜……船上并没有太多穿三点式的美人儿。 船儿破浪,在碧蓝的海面上留下一道白色的细痕,擦过似乎近在咫尺的红日,桅杆之上,那个年轻人手舞之、足蹈之、口颂之,真的……很像一只猴子。 …… …… 晨间的海风其实有些凉,范闲高声喊了几声之后,便被风穿得衫角有些湿冷,浑身上下不舒服。虽然以他的内力修为早已寒暑不侵,但这种湿乎乎的感觉总是不舒服,他这才知道,原来扮酷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有些悻悻然地准备下到甲板上去。 他仍然忍不住再贪婪地看了一眼仿佛永无边际的海面,心里充斥着某种不知名的渴望。这种渴望打从年前便开始浮现在他的心中,却一直没有能够准确地把握住究竟是什么,与海棠曾经谈论过,却也没有办法从自己的心里挖出来。 船外开阔的海面,与他那颗永远无法绝对放松下来的心,形成了一种很别扭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头,呸了一口唾沫,那唾沫画着弧线,远远地落入海中,让海上多了丝泡沫,多了丝污染。 下方甲板上的水师官兵与监察院众人仰头看着这一幕,这几天,他们已经习惯了钦差大人偶尔会流露出来的癫狂举动。虽然一代诗仙、一代权臣忽然间变成了只猴子,还是只站在桅杆顶端眺望远方的猴子,会让很多人不适应,可是人们转念一想,但凡才子,总是会有些与众不同的怪癖,也便释然。 范闲吐口水的动作,落在了甲板上很多人的眼里,一位水手忍不住赞叹道:“吐口水都吐的这么帅。” “噢噢……嗷嗷……”桅杆顶端传来怪叫声,“我是泰山!我是泰山!” …… …… 甲板上众人面面相覻,先前那拍马屁的水手胆子果然比一般人大些,壮着胆子问着身边的监察院官员:“大人,泰山是什么山?” 他问的人,正是范闲的亲信洪常青,洪常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将脸转了过去。 一阵风起,啪的一声轻响,一双赤足就这样稳稳地踩在了甲板上。一个穿着白色单衣的年轻人松开手中的绳索,打了个呵欠,旁边自有水手赶着过去将绳索重新绑好。 范闲从桅杆顶端跳了下来。 看着这一幕,虽然看了很多次,可是甲板上很多人依然不免傻了眼,这桅杆得有多高?怎么小范大人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跳下来? 洪常青看着范闲的眼神里充满了崇拜,所有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世间难得一见的高手,但他们真的无法想像真正的高手,原来是这样的厉害。 有人将躺椅抬了过来,范闲像浑身骨头软了一样躺了上去,两只脚翘在船舷之上,让海风替自己洗脚,感受着海风从脚趾间穿过,就像情人在细柔的抚摩,他满足地叹息了一声。 左手拿着杯内库出产的葡萄酒在缓缓饮着,右手轻轻撮着坚果的碎皮,往唇里送着。范闲再一次涌现出在桅杆上相同的遗憾,如果婉儿和思思在身边就好了。 “大人。”洪常青站在他的身边,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低下声子轻声问道:“泰山是什么山?” 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出名的山峰,但泰山却从来没有人听过,洪常青轻声道:“是不是今夜的密令?” 范闲愣了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骂道:“哪有什么泰山?东山倒是有。” 忽然间,船上的水手高声喊了起来,话语里带着一丝兴奋:“东山到了!” 范闲一怔,旋即起身,与那些兴奋的监察院官员们一起走到了船的左舷旁,等待着东山的出现。在这一刹那,范闲无来由地想起了,前一世自己还没有生病的时候,曾经坐船经过三峡,将要经过神女峰的时候,那些旅客也是这般的激动。 只是那一次神女峰隐在巫山的云雨中,只看见寢幄在动,却看不见神女胴体,可惜了哉。 好在今日天气晴朗,空中纤尘不挂,东山并没有隐去他的容颜。 大船往北行了数里,绕过一片暗礁密布的海滩,辛苦万分地往左边一转,船上诸人顿时觉得眼前一亮,已经看了数日的寻常景致忽然间消失,而一座宛如陡然间横亘在天地间的大山,就这样充斥了所有人的眼眶。 大东山! 这是一座石山,似乎寻常,只是这座石山竟是如此之大,高不知有多少丈,而且临海一面,竟是光滑无比的一片石壁,石壁上一丝细纹也无,就如同玉石一样光滑,就像是有天神曾经用一把神剑将这山从中劈开一般! 范闲看着这一幕,倒吸了一口凉气,以他的眼力判断,这座山至少有两千米高,怎么这临海石崖竟是毫无断面?虽然他在地质学方面是头猪,却也知道这种奇景太难看见了。 大东山并不大,只是一味地高且陡,就像一根石柱,一根巨大无比的石柱。 尤其是临海的这一面本就光滑,海风不知多少万年的侵蚀也没有让它出现任何松动,没有任何动物活动的痕迹,就连那些桀傲不驯的巨禽,都没有办法在上面安窝。 范闲眯着眼睛,心想这地方果然神妙,比北齐的西山石壁更美……更绝。 而在大东山背海的那一面,却似乎附着不少肥沃的土壤,郁郁葱葱的山林在那一面的山上生长着,繁荣着,营造出一片绿意盎然、青色森然的模样。 一面是青,一面是白,这大东山的两面用这种绝然不同的颜色点缀着天地,并且形成了一种很和谐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由绿转淡的翡翠,美丽至极。 …… …… 范闲忍不住再吸了一口凉气,他当然知道大东山。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作东山的有两处地方,一处在庆国京都西郊,那只是一个小山丘,只是因为庆庙在那里有个祭庙,而且一些民间神仙在那里也享受着供奉,所以有些名气。 而另一处便是在这东海之滨,在整个人间都享受盛名的大东山。 大东山之所以出名,首先便是因为这绝妙的构造和完美的景致,还有就是这座山里出产世上最完美的玉石。范闲还记得一年前北齐太后大寿之时,便有人曾经进贡过大东山的精玉,只是庆国当年北伐将这片地方打下来后,便在大东山上修建了另一座庆庙,严禁开采玉石,所以东山之玉,如今在市面上只有存货,价钱倒是越来越贵了。 而大东山出名的第三个原因,便是庆国皇帝的这道旨意,如今大东山上的庆庙香火早已盛过了京都的庆庙,一方面是京都庆庙毕竟有些森严味道,普通百姓不大敢去,而大东山的庆庙则没有这个问题,二方面就是传说大东山的庆庙真有玄妙,不少无钱看医的百姓,上山祈福之后,便会得到神庙的保佑,身染重疴便会不治而愈。 两座东山,当然是海滨的这座更大,更出名,更神奇,所以世人皆知眼前这座山为大东山,而称京都左近那山为小东山。 范闲前世虽是个唯物主义者,但今世却是坚定的唯心主义者,看着这大东山的石壁,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再次涌现起如同第一次进庆庙时的感触,难道这世间真有冥冥的力量在注视着自己? 是神庙吗? 他下意识里摇摇头。 隐隐可以看见大东山另一面那些穿行在山林里的山道,就像是一些细细的线,将那层厚厚的绿衣裳,牢牢疑在大东山这裸如赤玉的身体上。 范闲的目力极佳,所以还能看见在东山之颠,有座黑色的庙宇,正漠然在对着崖下的海面,以及正前方的朝阳。 他下意识里笑了笑,心想日后自己不会又要从在这块石壁上练习爬墙吧?这难度未免也太高了些。 …… …… 大东山没有多久便被甩在了船的后方,也被甩在了船上人们的脑袋后方,除了赞叹了几句之外,没有人再多说什么,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之上。 洪常青却是注意到钦差大人比先前似乎要显得沉默了一些,只是坐在躺椅上发呆。 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忽然间变回了那只会进行思考的猴子,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洪常青也不敢去问,只是老老实实站在范闲的身后,随时递上酒水与水果零食。 “什么时候到澹州?”范闲忽然开口问道。 洪常青愣了愣,去问了问水师校官,回来应道:“下午。” 范闲点点头,忽然叹了口气。 洪常青想了想,犹豫着开口问道:“大人因何叹气?” 这下轮到范闲愣了,他沉默了半天没有回话。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有些好笑,又并不怎么好笑的事实,跟在自己的心腹……不论是最开始的王启年,还是后来的邓子越、苏文茂,在跟自己久了以后,似乎都会往捧哏的方向发展,虽然不是所有人都有老王那样的天赋。 比如这句“大人因何叹气?” 是不是很像那句“主公因何发笑?” 范闲苦笑着,这才想明白了这件事情里的根源,这些心腹之所以凑着趣,不是因为旁的,只是因为自己是主公,他们有意无意间都会拍自己马屁,哄自己开心,替自己解忧。 想来想去,似乎也就是小言同学气质异于常人啊。 范闲笑了起来,顺着洪常青的话说道:“近乡情怯,人之常情。” 他在澹州生活了十六年,离开了两年多,骤要回家,总是要有些莫名的情绪,不知奶奶身体可好,府上那些丫环们嫁人了没,崖上的小黄花还是那么瑟瑟微微地开着?自己离开以后,还有没有人会站在屋顶上大喊下雨收衣服?自己自幼梦想的纨绔敌人,有没有产生?……冬儿,冬儿,你的豆腐卖的怎么样? 洪常青呵呵笑了笑,却不知道提司大人怯的是什么,心想您已经是朝廷重臣,以钦差大人的身份返乡,正是光宗耀祖,锦衣日行,应该是快意无比,怎么还这般担心? 范闲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的家乡就是在泉州?” “是啊,土生土长的。” “嗯,什么时候找机会回去看看吧。” “是。” 两个人身份不同,自然也没有太多话可以聊。范闲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上岸之后,马上去拿最近这几天的院报。” 洪常青一听提到了公事,面色一肃,沉声应道:“是。” 便在这一刹那,范闲已经提前结束了几天的逍遥海上游,回复到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中,而将那个猴子似的自己重新掩藏了起来。 他的薄唇微抿着,英俊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向江南传令,所以手段继续,但不要过度,一切等我年后从京都回来再说。” “是。” “你跟在我身边,胶州过来的那七个人让他们去江南,帮帮邓子越。” “是。” 胶州事变中亮了相的八名监察院官员都被范闲带走了,因为处置胶州事变用的手法比较粗暴,军中一天没有肃清,范闲可不愿意自己的手下去承担这种风险。老秦家那位子侄辈的人已经接手了胶州水师,对于参与了事变的一千多名官兵如何处置,如何在不引起大骚动的情况下肃清,是老秦家需要考虑的事情,范闲不用再管。 他只是担心自己的门生侯季常,关于胶州水师走私的事情,季常出了不少力,问题是范闲目前还必须把他放在胶州,年后朝廷的嘉奖令一至,季常定然是要升官的,而且胶州有吴格非在,那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处理。 至于那位……许茂才……范闲微微笑着,就让他继续埋着吧,说不定哪天就有用了。 发现提司大人重新陷入沉思之中,洪常青不敢打扰,安静地在一边等候着。范闲忽然开口问道:“你是不是很急着把明家剿了?” 洪常青自从小岛上活下来后,便一直陷入在那类似场景的恶梦之中,此时骤然听着提司大人说破了自己隐藏极深的心事,面色一惧,跪了下去:“下官不敢打扰大人计划。” 范闲微笑着说道:“明家啊……蹦哒不了几天了。” 下江南耗时耗力如此之大,虽然看似明家依然在苟延残喘着,但范闲清楚,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自己早就已经给明家套上了一根绳索,就像明青达套在他母亲脖子上的那根。 明老太君死了,那绳索只是需要后来紧一紧。明家也已经死了,只是看范闲什么时候有空去紧一紧。明青城,四爷,招商,内库……范闲很满意自己的成果。 …… …… 下午时分,大船绕过一片银沙滩似的海湾,便能远远瞧见一座并不怎么繁忙的海港,海港四周有海鸥在上下飞舞着,远处夕阳照耀下的海面微微起伏,如同金浪一般,金浪下却隐着玉流,应该是鱼群。 洪常青看着那些海鸥,忍不住厌恶地皱了皱眉头。 范闲站起身来,看着海港处准备迎接自己的官员,看着那些提前就已经到达了澹州,准备迎接自己的黑骑,忍不住笑了起来。 澹州到了,海上生活结束了,在这一刻,范闲有着双重的怀念,双重的感叹。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 第20章 殿前欢 荣归(一) 话说挂着白帆的船儿正沿着海湾起起伏伏的曲线往那边缓缓行着,澹州港那方向已经来了一艘小船,小船驶的极快,不一会儿功夫便贴近了大船,船上汉子打手势示意,两艘船缓缓地靠在了一起。 绳梯放了下去,一个满头大汗的官员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 这时候范闲已经换上了寻常穿的衣服,正在往脚上套鞋子,一时也来不及说什么,点点头示意那位官员开口说话。 那位官员抹去额头的汗,颤抖着声音说道:“下官乃是澹州典吏,特来恭迎钦差大人反乡省亲。” 听着这话,范闲愣了愣,他先前没有留意来者的官服,听来人自报典吏,不免有些意外。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被阿谀奉承的人,但也清楚,堂堂监察院提司、钦差大人回到故乡,澹州的父母官们肯定会觉得脸上大有光彩,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拍自己马屁……怎么知州没有来,来的却是位典吏? 他下意识里看了看远方码头上像蚂蚁一样的人们,眯眼说道:“知州大人呢?” 只是无心的一句话,落在那位澹州典吏耳中却如同天雷一般,他吓的不浅,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得了大人要到的消息,这时候应该往码头上赶来接大人,大人不要怪罪大人,实在是……大人不知道大人到的这般早。” 这连串大人大人的将范闲也绕糊涂了,品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原来澹州城没有想到自己的船竟会到的这么快。 他笑了笑,说道:“有什么好怪罪的,只是私人返乡,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迎接。” 可是码头上已然是大阵仗了,范闲目力惊人,隐约看着有人正在匆忙地准备搭凉棚,又有官员在往那边赶,而聚着的澹州百姓更是不少。 澹州典吏心下稍安,壮着胆子微微抬头,打量了一眼这位已经两年没有回到澹州的大人物,他是在范闲走后才调来澹州,所以听多了伯爵府那位奇怪少爷的传言,在官场之上,这两年更是听多了小范大人在京都、在天下所做出的光彩事业,所以对于这位从澹州走出去的人物早已充满了好奇。 “果然……是天上人物。”典吏被范闲的容貌震了下,马上低下头禀报了今天的情况。 原来林婉儿这位郡主娘娘带着三皇子和一帮子人回到了澹州,早已惊动了全城,这澹州城自从海港生意败落之后,早已成了偏处一隅的小地方,虽说陛下年年施恩减赋,民生安乐,可是……谁看见过这等大的阵势,这可是皇子与郡主啊! 人们都在猜测,既然妻子与学生都回来了,自然小范大人也是要回来的,所以早就做了准备,只是没有想到范闲在胶州处理事情,一应官员百姓都不清楚范闲什么时候到,渐渐松了心思。直到今天,城外忽然来了一支全黑色的骑兵,穿过城防,直接来到了码头开始布防,百姓们才猜到了小范大人便是今天就到。 时间太紧,所以只有凑巧闻知此事的典吏赶了过来,而澹州知州和那些官员们只怕还在府里避暑,这时候正在忙着穿衣服往这边赶。 澹州典吏生怕州府来不及布置好,让范闲这位大人物生出忿怒之意,所以赶紧坐着小船上来请罪。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范闲的神色。 范闲忽然开口问道:“老太太还好吧?” 典吏谄媚笑道:“老人家身子康健的狠,知州大人时常入府请安。” “嗯,婉……嗯?”范闲忽然皱了眉头。 典吏心中一惊,以为这位爷心里对于今天的接待工作开始表示不满意,吓的背后的汗更多了三层。 倒是范闲身旁的洪常青知道大人只是忽然糊涂了,不怎么该在这位官员面前如何称呼自己的妻子,于是微笑着轻声说道:“少奶奶可来了?” 范闲松了口气,点了点头,面前这典吏虽然是小官,可是自己也没有让对方用少奶奶称呼婉儿的道理——虽然这名典吏肯定非常愿意认林婉儿当奶奶。 “夫人在府里呢。”典吏赔着小心说道:“老人家也在府里……今儿个天气热,下官怕老人家心系大人,硬要来码头接您,所以还没敢往府里报。” 范闲满意地点点头,赞许地拍了拍这名典吏的肩膀,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所以根本没有让黑骑去通知府上,还准备给老人家以及这城中某些人一个惊喜。 典吏受宠若惊。 “让码头上的人都散了吧。”范闲笑着说道:“把你小船借给我用用,我呆会儿自己回去。”既然老太太与婉儿都没有来码头,他自然懒得去和那些官员打交道,澹州里的那些父老乡亲们……日后再说说闲话也不迟,在竹棚子里一本正经坐着,这种难受的经历,有苏州那一次就足够了。 不料听着这话,洪常青与那名典吏异口同声说道:“这可使不得。” 洪常青自然是担心范闲的安全,范闲稍一平静后微笑说道:“青娃,你跟在我身边不久,以后记住了,你是监察院的人,对于我的决定,接受就好了……那几个陛下赐过来的虎卫我甩不脱,你还要缠着我,让我不得轻闲?” 话虽轻,意却重,洪常青苦笑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 澹州典吏苦着脸说道:“大人,这旁边看着沙滩平缓,可是后方全是悬崖峭壁,无处可行……只有从码头上岸,您若想踏青游山,还是待来日吧。” 范闲站起身来,紧了紧身上的衣服,看着船只旁边缓缓向后掠过的峭壁,看着那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礁石,不由满足地叹息了一声,说道:“这位大人,安之自幼在澹州长大,难道还不知道回家的路?” …… …… 澹州不大,这几十年里却出了位户部尚书,出了位陛下的乳母,就已经足够光彩,如今又多了一位钦差大人……而且钦差大人在这里一直生长到十六岁,所以这两年里,澹州的百姓们无不为之而感到激动与兴奋,便是与邻州的人们来往时,也多了几丝底气与自豪。 今日监察院黑骑到码头上布防,百姓们虽然心中害怕,却也是猜到这位大人物是要回乡了,自然都围了过来,准备看看那位漂亮的像姑娘家似的伯爵府少爷,在京都这两年模样变了没有。 一位抱着个篮子,篮中搁着鸡蛋的大婶嘀咕道:“年后就说要回来,结果回来的却不是真人儿,这回应该是真人儿了吧?” 旁边一人笑着说道:“还能不是真人?没看三殿下和范夫人都回来了?” 又有人兴致勃勃说道:“也不知道范少爷样子变了没?要说他去京都的时候,这澹州城里不知道哭肿了多少家小姐的眼睛。” 那大婶哈哈大笑道:“这样子怎么能说变就变的?” “我看未必,连这亲爹都能说变就……” 马上这位不知名人士被激动的群众拖到小巷里去暴扁去了。 …… …… 在稍稍的尴尬与沉默之后,围在码头上等待范闲的澹州百姓们渐渐将闲聊的话题转回到范闲的本身以及当年的故闻之中。 “还记不记得以前每次来卷子风的时候,范少爷总喜欢站在他家那个院子顶上喊大家收衣服?”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那些年龄与范闲相近的年青的人也不由想起了当年的很多事情,那时节的范闲只是个伯爵府的私生子,偶尔还会和这些小孩儿在街上胡闹一番,只是随着年纪渐大,身份相异,却早已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 年轻男子们的眼中有的只是羡慕与一些复杂的情绪,其中一人小声音说道:“我还听过钦差大人讲故事。”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而且说的内容大概也没有人信,所以大多数人都下意识让耳朵过滤了这句话。见人群没有人理会自己,那个年轻人苦恼地说道:“是真的……我还记得是个挖宝贝的故事。” 依然没有人理他,那位提着鸡蛋的大婶兴趣十足说道:“说来咱们这位范少爷,还真与别人大不一样,打小的时候就听话懂事,还有几椿怪事……就说他和伯爵府里的丫环们上街时,啥时让那些丫环提过东西?啧啧,这主人家当的,才叫一个和蔼可亲呢。” 码头上议论纷纷,内容不一而足,不多时,澹州知州领着官员们也赶到了这时,他们急喘吁吁地整理着官服,看着马上就要靠岸的白帆大船,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想千赶万赶,终于还是赶到了。 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钦差大人不在船上。 澹州典吏走下梯子,迎着知州要吃人的目光,哭丧着脸说道:“大人半途就下了,这时候应该已经回府了。” 知州大吃一惊,瞪了他一眼,心里急着想去伯爵府,却一时不敢离开,因为钦差大人虽然下了船,可船上还有一干官爷要自己招呼着,在这些范闲心腹的面前,他可不敢太过于拿派。 围观的群众们听着这话,忍不住齐齐喊了一声,旋即长吁短叹起来,口气是满是可惜。 洪常青穿着监察院的官服,带着一众监察院密探下了船,看着码头上的人群。人群被这道冷冷目光一扫,顿时住嘴不言。不料洪常青堆起温和的笑容说道:“提司大人心疼诸位乡亲在码头上被晒,所以想出了这么个不得已的法子,日后自会出来与诸位乡亲见面。” 他又转身与知州大人见礼,亲切说道:“大人实在是不想惊动地方,所以心意俱领了,只是请知州大人带着诸位先回吧。” ——————————————————————— 澹州城外不远的悬崖峭壁之上,正有一个白色的身影奋力向上攀爬着。奋力这个词或许用的并不恰当,因为那个与石壁一衬只是个小白点的人,往上爬的十分轻松,足尖微蹬,手指微曲,整个人的身体贴服着湿滑的石壁,如流动的曲线一般往上前行,根本看不出来有些许吃力。 这人似乎对这一片人迹罕至,满是鸟巢与青藓的石壁分外熟悉,所选择的道路也是无比精确,便是落手落足处也没有丝毫犹豫,就像是他知道何处石下有处突起,何处疑隙中可以落脚一般。 不用多说,这人自然就是脱离了白帆大船的范闲。 他童年的时候,便开始在五竹的监护下爬崖,一直到十六岁,足足有十年的辰光,他都是花在这道悬崖之上,当然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的有如自己的掌纹。 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爬过了,范闲平伏着自己的呼吸,亲近着久违了的石崖,久违了的海鸟与泥土,向上攀登着。 没有花多少时间,他已经站到了最高的悬崖之上,俯看着脚下的海浪拍石,远处的澹州城景。 他回身,有些意外地看到了一大丛盛放着的小黄花。除了花更盛了些之外,这崖顶上的一切,似乎都和两年前没有丝毫变化。 范闲叹了口气,坐了下来,两只脚搁在险兀高崛的悬崖边上一荡一荡着,心里浮现出淡淡忧意与想念。 五竹叔不在这里。 …… …… (昨天写完后又高兴了,夜里准备仔细看书评,骤然发现书评比平时少了若干,大惑不解,挠头心想,自己的蜜糖果然是他人的氰化钾?问人才知道在新版去了……两边书评乱着,我也要两边跑?ps:我买的是两万块钱,哪有钱买两万股……也不论牛熊,反正心态绝佳,根本不怕,朋友们也别推股了,真心感谢,我是菜鸟,看着眼花心花,没钱啊……继续挠头,让头屑飞舞吧。再ps:今日三八,普天同庆,祝过节的越来越漂亮。另外抱歉一声,回澹州这段我会很细密地写,所以可能会进展偏慢,因为我私人很看重这一段。以上。) (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cmfu,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