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万人迷他又在装乖》 1 第 1 章 贾桓是在一阵扰人的叫喊声中被吵醒的,那声音尖细刺耳,让他原本就昏昏沉沉的脑子变得更加涨痛。 “一群瞎了眼该死短命的,我儿若是有个万一,等我回了老爷,把你们一个个都发卖出去!” “也不数数你们颈上有几个脑袋,一惯的偷懒耍滑,懈怠主子,打量这满府里偏就我们母子好欺负……” 外头乱糟糟的声音听得不真切,贾桓只觉得头重脚轻,喉头干涩发痒,好容易才睁开了眼睛。 入目便是灰银的青纱帐,轻轻荡荡挂在床边,梨木雕花的架子床,身下铺着绸垫软被。 贾桓心下一颤,抬手想掀开纱帐往外看看,却见自己的手圆圆肉肉,又小得不似成人,或只有十来岁的样子。 他才刚抬起上半身,就脱力重重砸回床榻上。 外头守着的人听到了动静,忙小步匆匆过来查看。 一只手掀开纱帐看到了醒来的贾环,面色立刻转忧为喜,“醒了醒了!姨娘!环哥儿醒了!” 贾环还没开口说话,又有一身段袅娜妖娆,面容妩媚的女子从外头进来,直直扑到床边,手在自己颈间蹭热乎了以后才去捧他的脸。 “儿啊,我的心肝肉,差点吓死你娘半条命去!”说完又摸摸他的额头,“退了些热,云翘,快去把药端来。” 先前的那个小丫头连忙应声去了,赵姨娘坐在床边,又命人端了热水来给贾环擦脸擦手。 贾环上辈子过得虽也是富贵日子,但是双亲因车祸早亡,自己也伤了双腿。从七八岁时就坐了轮椅,长大后便更不愿出门,只请了老师在家中学习。 虽不知自己为何一觉醒来就到了此处,但是摸着暖被中明显十分健康的双腿,他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 “怎么落了水反而更憨了似的?身上还发着热呢你也笑得出来,存心气我是不是……”赵姨娘本就生得貌美,此刻垂首抹泪,更显得楚楚动人。 贾环嗓子哑痛,但还是轻轻拍了拍她放在床边的手,带着几分生疏,“娘……?” 赵姨娘忙握住他的小手,“乖孩子,娘在呢。” 上辈子的大部分时光父母都不在身边,贾环也知道怨不得他们,但孩童心性哪有不念父母亲情的。 尤其自己又落了个不良于行的境地,在幼时也曾多次埋怨为何要独留他一人在世上。 就这样一直长大到十七八岁,以至于连管家都说他脾气眼见着变得越发不好了。 虽然面前的女子对他来说十分陌生,但是她流露出的那种真心的关切和担忧,对于贾环来说是久违且温暖的。 方才出去的小丫头端了药碗来,赵姨娘扶着贾环坐起身,拿过瓷勺吹了吹药,轻轻喂到他嘴边,“来,喝了药就好了。” 贾环闻着这古朴且浓黑的药汁,差点没呕出来,但这具身子明显还在病中,不喝药是不行的。 虽然难受,但他还是拧着眉头一口一口喝完了药。 “姨娘,怎么环哥儿这会子吃药也不叫人哄了……”后面的话小丫头没说完,赵姨娘瞥了她一眼,“外头的大夫到底不中用,你去二门外迎一迎,看王太医来了没有。” 贾环倚在赵姨娘怀里喝了两口温水,心道能请得太医进府,也不知这家是什么门第。 正想开口,外面有个年岁更小的丫头掀了软帘探头进来道,“姨娘,大太太和老太太身边的翡翠一道来了。” 赵姨娘拿绣帕轻轻按了按眼角,“快请进来。” 不消一会儿,一个身披狐毛大氅头戴雪帽的美妇人便被扶着进了门。 床边的纱帐被挂了起来,也让贾环终于看清了这屋内的陈设,果真不是普通人家的模样。 方才传话的小丫头香扇拿了长方凳来放在床边,替邢夫人去了大氅。 “环儿怎么样了?太医还没来?” 旁边的站着的翡翠开了口,“方才看云翘已经到外门去迎了,约莫是要来了。”而后便把自己带来的乌木盒子递给香扇,“这是老太太给环哥儿补身子的雪莲花。” 赵姨娘先道了谢,“等环儿大好了,再领去给老太太看。”后又对着邢夫人道,“天寒地冻的,劳太太惦记来一趟,环儿已慢慢退热了。” “那就好,如今入了冬,掉进湖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他素来弱些,年前可得把身子养起来才好。若是有什么食用缺了,尽管让底下丫头取官中的。” 邢夫人手上拿着手炉,临走前还站在床边伸手捏了捏贾环的小脸,“好环儿,快些好起来,别叫你娘忧心了。” 贾环只知道娘叫她太太,却不大明白她到底是谁,也不好叫人,遂乖乖点头。 赵姨娘看孩子这样,掩过脸又有些想落泪,邢夫人宽慰了她两句,便和翡翠一起离去了。 出了暖阁,掀开毡帘,院子砖地里跪了四五个丫头小厮。如今天寒了又是阴日里,眼看是要下雪了,几人冻得直打哆嗦。 翡翠给邢夫人系好狐毛大氅,轻声道,“二太太早前就来看过了,链二奶奶约莫是正忙着,还没来过呢。” 邢夫人嗯了一声,没有看院中跪着的人,沿着回廊离开了甘棠院。 屋内贾环病恹恹地看着不远处的熏笼火盆,不禁喃喃道,“怎么是冬天……”他最不喜欢冬天了。 赵姨娘听到他说这话,想着贾环真是痴了,顿时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她这孩子原本幼时还是好的,除了有些缠人磨牙之外,无论样貌品格都是宁荣二府里顶顶好的那个。 只三四岁时生了场病,病好了以后便一日比一日痴蠢,又贪吃重口欲。如今等过完年快十二岁了,还是一副呆傻模样。 虽府里主事的大老爷不曾苛待,但这上上下下的奴才哪个不是拜高踩低的。 就连老太太屋里的宝玉和扬州来的林姑娘,一个是亲嫡孙一个是亲外孙女,老太太宝贝成那样,底下人也没少言三语四。 她是妾室,环儿又痴傻,前两年家中光景不好,底下人日子也不好过。他们暗地里是如何编排挤兑的,更加无法言喻。 倘若是向太太告了状,罚过之后只会使得底下人更加偏看甘棠院,难道她还能一个个缝了他们的嘴去? 赵姨娘为了护着贾环,不得已变得泼辣许多。 老话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若是他们不做太过分的事,赵姨娘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今日一大早,她前脚才出了门,后脚贾环就掉到了后头假山旁的湖里。 才入冬的湖水那么冷,也不知道她的环儿当时是怎样的害怕,想到这里,赵姨娘又哭了起来。 贾环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好用自己的手给她擦眼泪。 母子俩抱着哭了一会儿,外面又是一阵动静,是云翘带着王太医来了,一道来的还有王熙凤和平儿。 头一个进来的是王熙凤,踏进暖阁看到娘俩窝在床上便道,“哭什么呢这是?外头那起子不中用的我替你收拾,瞧你这嘤嘤啼啼的样儿,可快些收起来。” 赵姨娘哼了一声,用帕子擦擦眼泪,“谁用你来替我出气了。” 那边平儿催着王太医快些去请脉,王太医连忙开了医箱,半坐在床榻前给贾环把脉。 外男入府原本她们是该避一避的,但贾府与王太医家祖上有些渊源,便更亲近两分。 又因贾环的身子自来难将养,此刻也顾不得了。 “从脉象上看……此乃血虚阴伤,寒邪入侵……原也有胎里带的弱症,此番又受惊不小,需得捡了药来细细地调养一阵子才能好。” 众人才要放下心来,只听那王太医又踌躇道,“但……” 王熙凤立刻啧了一声。 王太医最怕听王熙凤这声,连忙道,“观三爷的面相,与往日不同,似伴有离魂之症……” “你也跟张友士学会看相了?”王熙凤细眉一挑,带着三分讥讽,“闻说前些年环哥儿害病的时候你们就说是什么劳什子离魂症,结果治也治不好。如今又说是,我看你是讨打来了!” 她在贾府掌家多年,又是王子腾的亲侄女,今怒目而视,王太医一个哆嗦就跪下了,“我哪敢浑说啊二奶奶。” 赵姨娘是贾环的生母,又亲养了这许多年,心里已有了思量,于是握着他热乎乎的小手,指着王熙凤问道,“环儿可知她是谁?” 贾环自知此情此景无法说谎,如今他所知的线索实在太少,所以只得如实道,“不知道。” 王熙凤和平儿对视一眼,因为着急不免疾言厉色,“我是你二嫂嫂!前两日你还认得我今日怎么不认了?!”她又指着赵姨娘,“你娘你也认不得了?” “因为她说是娘,所以我知道。”贾环能感受到,这人虽面色很凶,语气也不好,但却没有半分恶意。 只是此刻他有些累了,提不起精神。因为本就生着病,屋子里暖和,方才起来喝了药陪着说了话,所以现下又想睡了。 赵姨娘眼眶微红,平儿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细语出声道,“环哥儿虽不认人,但我看着却比往日里清明多了,口齿也伶俐,奶奶看看是不是?” 王熙凤拧着眉头细细打量,觉着平儿这话说得也不是平白无故。 往常贾环总是双眸呆滞,与人说话不过片刻便痴态毕现,又因为吃得胖乎,言行举动常惹人笑话。 此刻虽在病中,但看着却双目清明,说话也比从前有条理。 王熙凤起身走到床边坐下,平儿帮她去了披风和雀羽昭君帽,王太医立刻很有眼色地膝行到另一边去。 “环儿,你当真谁也不记得了?” 贾环点点头,整个人靠在赵姨娘怀里暖融融的,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从睁眼醒来之时就想问的问题,“这是哪儿?” 平儿站在王熙凤身侧,接过话道,“三爷,这是荣国府。” “荣国府……”荣国府……贾环觉得听着有些熟悉,但是一下又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听过。 王熙凤看他还是一脸不明白,便伸手捏了一把他的耳朵,“你上头老爷是朝里工部员外郎,大伯世袭一等将军,这可得记住了!出门了若有外人想欺负你,先让他掂掂自己有几斤骨头可够拆的。” “可记住了,你叫贾环,是我贾府的主子小爷。多的也不用我说,以后你母亲自会讲与你听,我这会得先去一趟荣庆堂,告诉老太太一声。” 贾环忍下心里的惊诧,面上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二嫂嫂。” 王熙凤又嘱咐了几句,见贾环的确应对得宜,言语清晰,与往日里大为不同。而后便让平儿取了披风来,风风火火地出了门。 门外跪着的几个奴才见她出来,没有一个不发抖的。 王熙凤素手拢住披风,唇角一扬,声调尖利,“你们也算是该死,原今日有件喜事可以饶了你们……” 雪地里有几人颤着抬起了头,平儿咳了一声,替王熙凤说完了剩下的话,“过段时日二太太娘家姊妹薛姨妈举家上京,薛家大爷可是圣上跟前的贵人,如今任谁也越不过他去,到时候少不得要到府里坐一坐。” “老太太和大老爷多前就发了话,要正一□□中的歪风邪气,谁知偏是你们一头撞上来。今日就算是二奶奶心慈,也救不了你们。” 这时底下一个身穿青绿夹袄的丫鬟爬上石阶,用冻僵了的手指攥住王熙凤的裙角,“奶奶……二奶奶饶命,我此后再也不敢了。” 王熙凤往后退了一步,看了看她的脸,冷哼道,“你爹是赖大家的娘家姨表兄,你原比旁人有脸面些,一入府就进甘棠院当了环儿的丫鬟,可惜了……” “可惜你没这个福分,终究也是留不住的。” 王熙凤当即便下了令,今日甘棠院所有玩忽职守,敷衍塞责的丫鬟小厮,各打三十大板赶出府去让家里人领走,以正视听。 没有理会那些人被拉走时是如何的哭喊求饶,王熙凤呼出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甘棠院的屋檐,“走,去给老太太报喜去。” 平儿也笑了,扶着王熙凤的手,“正是呢,奶奶此刻去正好陪老太太用饭。” “知道还不快走?” 二人就此出了院门一路往荣庆堂去了。 2 第 2 章 这厢王熙凤走后,暖阁内只剩下了贾环和赵姨娘,还有一旁正在写方子的王太医。 贾环此刻正在消化方才几人所说的话,虽说刚醒来的时候他就听着身边的人叫他环儿,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环是红楼梦里贾府贾环的环。 这位来看他的二嫂嫂竟然是王熙凤,他还面对面与她说了话,这一切都是如此的匪夷所思。 他本身对于红楼了解并不多,对其所知也只是几处零散片段,比如黛玉葬花,刘姥姥进大观园,但也仅限于知道。 何况如今并不是观书人视角那么简单,他已经是现实中的局内人,哪怕此刻让他和林黛玉本人面对面他也认不出那是谁。 但他再不了解红楼,王熙凤和赵姨娘之间……关系应当也是不会好的吧?但是方才明明又不是这么回事。 此时贾环又有些庆幸自己对红楼了解得并不仔细,否则若是现实和记忆相差太大,恐怕就要一日一日地在这里精神分裂了。 “头疼……” 赵姨娘本站在桌边盯着王太医写药方,听到贾环说头疼又立刻坐到床边摸摸他的脸,“快先睡一会儿,等药熬好了娘再叫你。” “王太医,环儿有些头疼。” 王太医摸着胡子又提笔添了几味药,絮絮叨叨地,“莫要忧思过重,现下只管好好歇息,蓄精养神才是正道,若就此落下病根可不是闹着玩的。” 贾环才刚醒就接收了这样大的信息,原本就在病中,也实在是累得狠了。 床边的纱帐被放了下来,他听着不远处赵姨娘和王太医轻声说话的动静,慢慢没了意识,深深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清晨,冬日里天还未大亮,暖阁外木榻上睡着云翘。 贾环觉得嗓子干得发疼,嘴唇也裂开了,声音很哑,“云翘,云翘,端杯水来。” 听到动静的小丫头连忙迷迷糊糊起了身,披了衣裳去倒水,端来喂贾环,“好似不发热了。” 贾环也觉得身上松泛多了,这一觉睡得太沉,连夜间被喊起来喂药都没睁开眼睛,喝完就又睡了。 此刻只觉得没什么力气又浑身发软,但总算没有昨日那种头昏脑涨火炉一般的感觉了,“现下是好多了,母亲昨夜是不是守着我呢?” 云翘顿了一下,还没习惯贾环口齿清晰,将话说得这样明白。 她放下茶杯,扶着贾环起身在他肩后垫了软枕,回话道,“姨娘怕你又起了热,一直到后半夜才睡下的。” “旁人约莫还没起,你穿好衣裳别着了凉,然后跟我大致说说家里的情况。” “哎,我穿了衣裳就来。”云翘给他掖掖被子,出了暖阁去穿戴齐整,顺带着端了面盆热水回来给贾环漱口擦脸。 用热热的软帕子敷过脸,贾环也舒服一点,心中觉得这丫鬟妥帖,也对他十分尽心,想必是姨娘的心腹。 捧着茶杯喝水,贾环看着自己的小肉手,十分地不适应。 云翘坐在床边将这贾府里的人事物慢慢说与贾环听,一直到天光大亮。 院子里渐渐有了响动,说是昨日赶了一批丫头小子出去,林之孝家的给送了几个更老实听话的。 有个是老太太指派过来名唤晴雯的,说是给了贾环,以后伺候更衣笔墨等一应事务。 这晴雯原是赖嬷嬷从外面买进来的,并不是这府里的家生子。后来老太太见她生得标志伶俐,心中喜爱,赖嬷嬷便将晴雯给了贾母。 ………………………… 且说昨日午间王熙凤到荣庆堂去给老太太报贾环之事,当时屋内除了贾母,和住在那儿的宝玉黛玉并一众奶妈婆子丫鬟等,邢夫人和王夫人也在。 王熙凤刚进门时,底下人才抬了饭菜上来,邢夫人和王夫人已经用过饭了,是来陪贾母说话的。 “老太太大喜!” 贾母一听是王熙凤的声音便笑开了脸,“这丫头,偏是这时候来,鸳鸯,还不将你二奶奶的饭一并呈上来。” 鸳鸯将贾母扶到饭桌前坐下,使派个小丫鬟去端饭。 “你这猴儿,整日里没个安静时候,时节里忙这会子冒着雪又往我这儿来。”贾母招呼宝玉黛玉用饭,“咱们先吃,别等你二嫂嫂。” 王熙凤走到老太太身边,扶着她的肩笑道,“老祖宗,我说有喜你还不信呐?” 林黛玉在此处住了几年,也知晓王熙凤脾性最是风风火火,此刻只垂首安静用饭,并未出声说话。 倒是贾宝玉十分好奇,手上拿着筷子却不动作,“嫂嫂,是什么喜事?说出来我们也高兴高兴。” 王熙凤看了一圈满屋里坐着的人,“今早环哥儿落水我因忙着一直不得空去看,方才去了趟甘棠院,正赶上王太医来瞧,您猜怎么着?” “环儿竟因祸得福地好了!现在是说话也清楚,道理也明白。却与从前大不一样,怎么看也是个齐全人了。” 贾母放下碗筷,拉着王熙凤的手想问得清楚一些,“果真?凤丫头,你知这事儿可不是能浑说的。” 贾环出生的时候宝玉已经一两岁了,贾母全心全意都放在宝玉身上,只他一人是命。 她对贾环本就不算太上心,幼时生得伶俐倒还好些,后来偏又病了。 阖府上下谁都知道是个傻的了,贾母便更淡了,只是吃穿上不会缺了她们母子的,却没费什么做祖母的心。 贾环幼时十分聪敏,若真的好了,对于像贾家这样的世家大族而言,多了个有用的男孩儿,怎么说也是喜事一件。 况且他病愈了,前些年那些说家里伤阴鸷的风言风语便能止住了。 王夫人去看贾环的时候他还没醒,如今也是才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一思量,便道,“该叫老爷知道才是。” “是该叫他老子知道,琥珀,让人传信给二老爷。”贾母吩咐下去,琥珀与珍珠便下去命人捎信。 因着往日对贾环不甚上心,一朝听闻此事贾母心中也不免生出许多愧疚来,亦是如今年纪大了的缘故。 于是便指了立在一旁的晴雯道,“你素日里做事尽心,如今环哥儿好了。他房里也没几个像样的丫头,你便去罢,日后与他侍书研墨也是一样好的。” 晴雯一怔,她来府里也两三年光景了,各处主子也大都见过。 她只记得贾环面白态痴,不是个好的,如今不知到底什么样,但无论怎样贾母的话她都不能违背,“是,尽听老太太吩咐。” 一旁的宝玉却有些舍不得,晴雯模样生得好,从她进府到了贾母这里,宝玉便常与她说话顽笑,贾母从前还说等他大了将晴雯指给他做丫鬟。 “老祖宗,晴雯姐姐在您这里惯了的,怎么好叫她去甘棠院呢?” 林黛玉放下银筷,抬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轻轻咳了一声。 王熙凤眼波流转,轻笑道,“什么惯不惯的,不都照样是在咱们家里?没由来让奴才挑主子的。” “二奶奶说的是,我只听老太太的便是。”晴雯连忙回了话,掩身退下收拾东西去了。 贾宝玉还扭过头去看晴雯的背影,被王夫人瞥了一眼,遂不敢再瞧,匆忙用了两口饭便退下回了屋里去生闷气。 贾母用完了饭,邢夫人和王夫人一并退了出来,只王熙凤和林黛玉还留在屋内陪老太太说话。 …………………………… 此时贾环听了晴雯来的消息,没由来觉得荒唐,“她真是老太太指派来的?” 云翘从阁外进来回话,看着贾环的神色有些忐忑,“正是呢,听说老太太屋里宝二爷不大高兴。” “关我什么事儿。”简直莫名其妙,贾环轻呵了一声,没有放在心上。 方才听了那么久的话,又被喂着用了些清淡羹汤,眼下正是犯困的时候,于是慢慢又睡了过去。 因外面有人领了新用的人来,赵姨娘也起了身来一一安顿。 又见了贾母亲点过来的晴雯,觉得她虽模样娇娆,但眉目间很是谨慎,便让她先去收拾贾环多年未用的小书房。 等将这些丫鬟小厮都各自分完了差事,赵姨娘才得空去内间暖阁看贾环,“可是完全退热了?” 云翘轻手轻脚将晨间用过的面盆瓷碗收拾下去,“是,想必往后细细养着便能好了。” “早起时环儿与你说话了?”赵姨娘将床边的纱帐空出一条缝隙,好让里头睡着的孩子闻些鲜活气。 “问了一些家里的事,后来管家的领了人来,我出去打听了说给他听,便累得又睡下了。” 赵姨娘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说谁,“一群拜高踩低的东西,我环儿的好日子可在后头呢。” 这话云翘不便接,便拿了贾环睡前换下的贴身衣裳去洗了。 午后探春来甘棠院看贾环,正碰上吃饭。 贾环坐在床上被赵姨娘喂着珍珠米熬出来的肉粥,香香浓浓的,他用了大半碗。 “姨娘,环儿如何了?” 赵姨娘见是探春来了,神色柔和,“可是太太叫你来的?” “我说要来看环儿,太太说顺道带些东西,正巧一起拿来。” 跟着来的侍书将各类养身补品,以及探春先前给贾环做好的两双鞋都交与香扇,并小声嘱咐了几句。 赵姨娘拉了探春坐在床前的绣凳上,对着贾环道,“这是你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姐姐,可要认识认识。” “三姐姐。”如今探春养在王夫人名下,贾环想着直呼姐姐也不妥,便这样叫了。 探春穿着杏袄披着大红猩猩毡斗篷,生得是俊眼秀眉,身材长挑,双目间顾盼生姿。 “我已听太太说了,环儿如今是真的好了,我看了也放心些。”她伸手拍了拍贾环的小臂,又转头对赵姨娘道,“既然好了,以后可是要好好读书识字的,不能再虚度了光阴。” 赵姨娘虽点着头,但也有些不忍心,“才刚好,现下家里的人都识不全,读书也要等身子好了以后再说。” 探春也是听说了,如今贾环那病虽好了,但是不识人也不记事,全然白纸一片。 “这是自然,如今先好好养身子,姨娘也不必太过忧心,我先回去了。”探春又坐着与二人说了几句话,便离开了甘棠院。 贾环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想着早间云翘说的话。 原本探春生下来也是养在赵姨娘身边的,后来贾环生了痴病,探春又是女孩儿更需小心教养。 赵姨娘看顾不过来,贾政便把探春抱到了王夫人房里养着,因幼时便不在身边,所以探春和甘棠院不算非常亲厚,但好歹也是尽了心了。 贾环不免在心中琢磨,如今亲姐姐已经是见过的了,只是不知这身子的父亲如何。 这个问题在傍晚便有了答案,贾政得信从工部归家,先去见了贾母,随后便来了甘棠院。 “老爷……”赵姨娘这两日劳心劳力,一见贾政便更觉委屈,“天可怜见,咱们环儿如今可算好了。” 贾政是个蓄着美髯的高大男子,通身都是在官场奔波的劳累疲惫,眉目间却带着几分对幼子的疼惜,“环儿,我是父亲。” “父亲。”贾环知道以后要想在府中过得好,起码眼前的男子是要好好维系关系的,虽心中不愿,但面上也乖乖叫了父亲。 贾政也是有好些年没听过贾环如此乖巧地喊他了,恍然一听彷佛回到了这孩子幼年牙牙学语之时,不免升起几分慈父情怀,“好孩子,好好养身子罢,日后好与兄弟姊妹们一起读书。” 怎么一个个都只会让他好好读书,贾环心里哭笑不得,只是他此时还什么都不懂,更遑论日后读书入仕之事了。 不过这话当着老父亲的面可不能说,“好,环儿知道了。” 贾政十分欣慰,在甘棠院陪他用了晚饭才回去。 ……………………………… 另说起黛玉的老师,便是那贾雨村,他前些年受了甄士隐相助上京赶考,倒也中了进士封官儿做了两年县令。 却因他为人恃才傲物,也亦有贪酷之弊,后被革职罢官。 如今京城复用参革人员,贾雨村前几年因着林如海之故,护送黛玉从扬州上京入贾府,后来由贾政保鉴为他谋了个应天府知府的差事。 此时他才刚到金陵,下马上任便碰到了一起难缠的官司。 3 第 3 章 这案子说来也并不复杂,说是本地有个富豪乡绅之子名叫冯渊的,平日最是喜男厌女。 一日在市集上遇到拐子卖丫头,他竟对那丫头一见生情,誓必要娶回家做妾,亦说往后再不做那些昏聩浪荡之事,只二人一心过日子的。 这本是寻常,坏就坏在那拐子可恶,正在身契交接之期,他又把那丫头卖给了金陵薛家的二爷薛蟠。 一女二卖必要生出无尽的祸事来,拐子自知一下得罪两家人,拿了钱连夜逃了。 冯家和薛家的人一起去要丫头,那薛蟠是霸道惯了的,命人将冯渊捉住打了个半死,如今将近一年了身子还没养好,说是落下了病根。 冯家人四处求告无门,正遇上了此时上任的贾雨村。 贾雨村听了这事,登时勃然大怒,“此间竟还有这样的事?光天化日打伤了人竟无人敢拿,还不将那薛蟠捉来当堂案审?!” 应天府中的一个门子原是早前贾雨村落魄时借住葫芦庙的小僧,二人今日也算久别重逢。 当年的小僧如今也还俗娶妻了,他与贾雨村算是旧识,闻他此言随即便急着劝道,“我的老爷,您既此刻到了这番地界,难道还不知那薛家么,本省护官符上最大的薛家。” 贾雨村出身寒门,于官场之事并不精通,否则也不会有从前被罢官的事儿了。 看门子谨慎,他亦不敢高声,“何为护官符?这又是哪个薛家?” “老爷啊老爷,莫说金陵,这天下间值得单拿出来说一说的也只有一个薛家。” 门子从袖中拿出抄写好的护官符呈与贾雨村,指着上面的口碑道,“我知老爷是承贾府政老爷之情才来此补任,但您只知贾家却不知这四家……”门子的手指在护官符以薛家为首的四大家族上画了一个大圈。 “您若是不知这其中的厉害,如何能走得长远?怕连性命也保不成了。” 贾雨村是从冷子兴处才晓得能借林如海之手,与贾政相识得以举荐。 冷子兴是王夫人出嫁时陪房周瑞家的女婿,当初与贾雨村说尽了宁荣二府之间的厉害关系,也知道了他当时所教学生是贾母的外孙女儿,才有了后来种种。 但是贾雨村对这护官符上的其他三家确实无甚了解,“金陵此地境况竟如此繁杂……” 门子把书房的门掩上了半扇,“那薛蟠并不紧要,紧要的是薛家大爷薛玄。” 原来这薛家祖上是紫薇舍人出身,从前便是随侍天子的,后来辞官归家做了商人。 都说商贾低贱,直到薛蟠祖父那一代还只是领了内府帑银去做生意罢了,虽家财万贯但顶天算个皇商。 薛家祖父两个儿子都早亡,留下两房皆是孤儿寡母。 “且那薛蟠之母王氏与政老爷的夫人,是一母所生的亲姊妹,未出嫁前都是这王家的千金。如今她二人之兄王子腾现任京营节度使,老爷细掂量就知道了。” 贾雨村听到此处便已暗暗心惊,这薛蟠原来是王子腾和贾政的外甥,难免心下鼓鼓,“此案怎就偏让我遇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大人,单就前头说得那些却还不是最紧要的。”门子给贾雨村倒了杯清茶呈上,“薛蟠的哥哥薛玄乃是今上眼前的大红人,天子亲封的永宁侯……” 前几年太上皇退位,皇权更迭之时突遭内忧外患,南方水患天灾连连,贼寇作乱,国库空虚,民不聊生。 民间渐起谣言论起新皇来,言其非顺承天意之人,才有这天灾人祸降下。 现如今说起薛家,便只说永宁侯,他本名原叫薛螭。 此人一副头脑好似天生便会与银钱打交道,是个金为肠肚,玉作肌肤的人。 原本薛家的富贵已经非常人所能及,薛玄七岁掌家,等他长到十三四岁时,薛家已是富可敌国。 薛家的当铺、书局、画舫、药铺、茶馆,还有胭脂铺和银楼,并金器珠玉店等遍布天下,那酒楼都能开到暹罗异国去。 “今上登基之时的祸乱竟是一个薛家奉尽家财平了的,所以莫说是陛下,就是太上皇和皇太后两位老圣人对他也是极喜爱的。” 有了钱财便可招兵买马,保障后勤粮草,便可治理水患旱灾,抚慰百姓,重建家园。 那些流民贼寇便更不值一提,若是太平盛世无饥荒,谁家放着好人不做要去做强盗。 彼时贾家已比不上从前兴盛了,虽是开国元勋之后,但运数不足,到了这一代已是隐有败落之相。 门子说得口干舌燥,贾雨村亦是听得心惊胆战,算来当时他被罢官不久,潦倒之下再无志气,只好归田隐居。 那薛玄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竟有如此魄力。 后来也正是因为天下太平起来,天子才开了圣恩,下旨复用参革人员,才有了贾雨村今日。 “后来圣上要赏他做官,薛玄却言此生志不在朝堂,只愿为大淳为陛下再多赚些银两,便足矣。” 天子大喜,亲笔御旨封薛螭做永宁侯,赐丹书铁券,碧玉腰牌,可随意出入宫门,其余赏赐宅院田产金银珠宝等自不必说。 “陛下又亲开了金口,替他改名赐字,才有了今日的薛玄。” 至此薛家脱离商贾贱籍,可谓一人飞升,仙及鸡犬。 四大家族同气连枝,于是连带着其余三族,如今也都沾了光,近两年也都渐渐兴起了。 这三家的子孙嫡系都去了京城,眼下唯有薛家八房人还齐齐留在金陵祖宅。 贾雨村背后发了些冷汗,“想我这两年,竟都白过了。” “嗐,人与人自是不同的,侯爷如今虚岁十七,想必前程远大着呢。”门子一边说一边将护官符收了起来。 贾雨村走马上任,遇到这案正是心烦意乱,只好先岔开话,“如今那丫头是在何处?” 门子叹了口气,“这还用说?早已被接到薛家去了。”他话头一转,“老爷也不必急,听说侯爷为人最是温和清正,与那薛蟠很不一样。若是能打听仔细了,未必不能两全其美。” “侯爷如今可在金陵?”贾雨村现下如何不知,这金陵原是薛家的天下,若是得罪了,他这应天府知府也不必做了。 门子哪里能知道薛玄的行踪,“这事儿该差人去打探一番,听说侯爷开春便去关东一带巡视产业去了。如今……年末节下薛家要上京进宫赴宴,约莫这些天也该回来了的。” 闻言贾雨村连官服都来不及换,当即便派应天府后头一憨实马夫摸着路往薛府去了。 这事也着实够巧,那马夫好容易到了薛府,并不敢声张,就在小角门旁边的曲巷里蹲着。 一直到夜深了,远远行来一架挂着海棠帷裳的青篷马车,车前两个小厮打灯引路,也并不出声,行进十分安静。 马夫一个激灵,忙爬起来摸黑追了过去,眼见着那精巧的车架进了薛府大门。 隐约听到门房与架马之人说话的声音,话语间说到是薛家大爷归家之事云云。 打听到消息,他一刻也不敢多待,沿着原路深夜回了应天府衙。 ………………………… 薛府,深夜里几处大小院落依然灯火通明。 薛玄还未到金陵地界便已有人来报薛蟠因买卖姬妾,仗势欺人,险些闹出人命的事。 从青篷马车进了府门便开始点灯,一路穿堂过了垂花门,至各处游廊厅房便都亮起光来。 “侯爷回来了!侯爷回来了!” 前头原在马车前打灯引路的小厮往厅后大院里通传,声过之处奴婢家仆都穿衣起身,等着上头吩咐。 薛玄下了马车,近身小厮芦枝连忙替他拢上银狐斗篷,“侯爷,您风寒未愈,还是系上的好。” “蟠儿呢?”路长途远,薛玄久未开口,此刻声音有些喑哑。 芦枝转头问了一句府里管家的吴兴,“二爷可在家里?” 吴兴垂头道,“今日还未归家,好似在香蕊阁喝酒。” “嗯。” 很淡的一声,也听不出喜怒。 内院中原已睡下的王氏和宝钗此刻也穿戴整齐出来了,一家子在前院正厅暖阁内相见。 “我的儿,你这一年操心在外,身子可又不好了!” 王氏捧着薛玄的脸细瞧,心疼得不行,“又瘦了……” “想是赶路辛苦,哥哥定然累了。”薛宝钗让人到后头小厨房去端一碗金丝燕窝来,“可要用些饭再歇?” 薛玄摇摇头,把手炉放在了旁边的金漆小桌上。 他抬眼看了看端着燕窝进屋的人,轻笑道,“母亲何时收的姑娘,眼生得很,瞧着是有用之人。” 王氏面上一紧,却知瞒不过薛玄,“我说过蟠儿了,反正已是买了来的。这是个好孩子,如今我放在身边用,不叫他沾惹。” 薛宝钗朝香菱使了个眼色,让她先下去回屋里。 “夜深了,母亲请先去歇下吧。” 薛玄端起碗浅浅尝了两口燕窝,便不再用了,让人拿着赏出去,吩咐院里的丫头扶王氏回房歇息。 薛蟠还未回来,王氏心知今夜是不好过的,哪里能尽心歇下。于是便让同喜到前院正厅边上听着动静,随时回禀。 “今年用的药可好?身上可还痛快?” 听到座上问话,宝钗如实道,“哥哥挂心,依时为我寻花研药,今年也如往年一般安稳,身上发作得不厉害。” 兄妹二人说了些体己话,外面传话的说薛蟠回来了。 宝钗看了一眼薛玄,总觉得哥哥并没生什么大气,下一刻便听薛玄道,“让他滚进来。” 薛蟠刚进门便扑通一声跪在了瓷玉青砖上,哭天喊地抹眼泪,“哥哥饶命,我已知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薛玄看他这副样子便晓得,嘴上说什么知错都是假的,手上茶杯当即便摔在薛蟠膝前,茶水茶叶泼了他一身。 “你的脑子让狗吃了?仗着家势在外招摇,打量着在金陵无人敢拿你见官便无法无天。”薛玄说着话,又低声咳起来,像是气得狠了。 宝钗忙捧了茶来,“哥哥,快喝了压一压。” “我真知错了,哥哥罚我也好打我也好,尽都管的,只别气坏了身子。”薛蟠最怕的就是这位兄长,但薛玄长年不在家,王氏将溺爱之心全放在了他和宝钗身上。积年养得他渐渐混账起来,越发不成形。 甫一知薛玄的马车进了城,他便连忙往家里赶,半点也不敢耽误。 薛玄喝了两口茶,冷眼看薛蟠,语气比外头的风刀子还刮人,“外人当我风光无限,你也猪油蒙了心,一味的违训亵律。倘有人因你之事上京参我一个庇护纵容之罪,家里上下连带着母亲妹妹都不用活了。” “若圣上果真恼了我,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薛蟠是在富贵温柔乡里养大的,没经过大事,如今也不过十四岁,哪里受得住这话,“哥哥救我……呜呜……我再不敢了……” 宝钗半跪在旁,用帕子给他擦眼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总有法子的。” “你不用对着我哭,我只问你,那冯渊你可去看过?” “也是看过的,我见他病不危及性命,便没再管了……”薛蟠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伏得更低了。 坐在上首的人轻笑,“你倒省事。” “二哥哥做事鲁莽,妈知道后曾让人带东西去看过,只是那冯家人拦着不让。”薛宝钗和王氏也是在薛蟠带了香菱回家以后才知道的这事,后来王氏便把香菱放在了自己屋里。 即便是在熏了暖炉的房内,薛玄也略觉得有些手冷,便又拿起了手炉,“今年你便不要上京了,独在家中反省,每日去祠堂跪三个时辰,我会叫芦枝时刻看着你。” 薛蟠不敢说什么,连声答应后又给薛玄磕了两个头,连夜去了祠堂。 屋内便只剩下薛玄和宝钗,时不时的咳嗽声也止住了,一时有些安静。 “方才我所言不必放在心上,你二哥哥混账,索性吓吓他罢了。”宝钗读书识字比薛蟠强上十倍不止,若将来自己有个意外,薛家所有都要交给宝钗,也唯有她能打理。 宝钗明白,哥哥是不想让自己担忧,心中十分沉静,“我省得的。” 薛玄从座上起身,随意道,“莫说庇护纵容之罪,便是有人告我们家谋反,也不算什么。” “母亲定然没睡,你去看看她,叫她别忧心,蟠儿的事一应有我处理。” “哎,我这就去。”宝钗取了斗篷来给哥哥系上,“冬夜里凉,哥哥风寒未愈也早些歇息,莫要太过劳神了。” 临走前又说起前些日子江南甄家有人来金陵探亲,“当时到家里来拜过,有一柄黑漆描金花鸟鱼蝶的累丝折骨扇,说是专门呈来孝敬你的,我替你收在书房象牙柜子上。” “嗯。”薛玄应了一声,继而离开正厅回到了自己院中书房,开始看各处年末总账,一直到天将明。 要熄灯时忽想起宝钗所说,在柜上找了那匣子打开一看,扇面果然精巧华美,靡丽非常。 薛玄细细看过,便将它放进了书房挂画后专门存放此类物件的暗室。 暗室中九架黄花梨多宝柜,其中藏品无一不精无一不美,耀目至极,咋一看令人有些心惊。 薛玄将东西放下亦未久留,回到卧房时已将近卯时,是才缓缓歇下。 4 第 4 章 贾雨村这边得了马夫传回的消息,次日一早便遣人到薛府递拜贴,却被门房阻了回去,“我家侯爷今日一早便出门了,说若是有人来找,自回去等消息罢。” “这又是何意啊……”贾雨村百思不得其解,在应天府等了大半日,便有衙役从前堂来报,说是冯家人将诉状撤了。 贾雨村又派门子出去打听,这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 传得是永宁侯一早便领着薛蟠上门赔罪去了,且又带着自家常日里最重用的大夫,还有珍品药材无数。 听冯宅旁边做买卖的大娘说,看着十来个人抬了好几箱子进去,亦不知是有多少金银。 “那冯家反正只冯渊一个了,从前倚着他老子死前留下的薄产过日子,遇这一遭倒也不全是霉损。”左右就算真要告薛蟠,也是告不赢的了,这话二人心知肚明,自不必拿到明面上说。 “还有一事……昨日未与大人秉明。”原来那拐子卖出去的丫头香菱,竟然就是从前资助贾雨村上京赶考的甄士隐之女甄英莲,拐子在金陵租住的是门子的屋舍,因为英莲额心有一点胎里带的胭痣,十分好认。 门子之所以昨日未说,是因英莲幼年被拐,惊惧伤心之下对往日之事全然不记得了,问她只说拐子是她亲爹,家里没钱才卖她的。 英莲丢了以后葫芦庙起火殃及甄家,将家里烧了个精光,甄士隐带着妻子去田庄又碰上旱灾鼠患,最后只好回妻子封氏娘家。 封家做主的是封氏的哥哥,他看不上甄士隐的颓丧狼狈,整日对他冷言冷语不算,还将他仅剩的一点薄产都哄骗了去。 “甄家老爷前两年疯丢了,封氏去年也没了,如今她只余一个狠心的舅舅,还不如留在薛家为上,起码富贵不愁。” 贾雨村听闻此事,哀叹了几句世事无常便也放下不提。 这案子果然被永宁侯了结,贾雨村妥了一桩心事,却还想着若是能与薛玄见上一面就好了。 薛家与贾家是实在亲戚,他又与贾政相识,未必不能说上几句话。 “今年怕是见不了,午后薛家便要启程上京去。” 门子又将声音放低了些,“那跑了的拐子,今早死在城门口了。” ………………………… 薛玄还未回金陵之前,府里就早已将上京需携带之物规整齐了,只等主人归家便可启程。 王氏和薛宝钗也已穿戴好,进了一辆朱红顶暖帐的马车。厢内铺着织金地毯,软座上放着厚厚的羊毛垫子,桌上精致的热茶糕点又增添一份暖香。 薛蟠站在青篷马车前听薛玄说话,只暧暧点头,没有二话,“哥哥放心,我自在家听话的。” “若让我知道你在家称霸王,回来我打断你的腿,让你跟冯渊一样只能躺在床上。” 从车厢内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薛蟠连忙把脑袋伸过去,然后被轻轻拍了两下,“妈和宝儿与我都不在家,有什么事你自己掂量。” 随即海棠帷裳放了下来,几辆马车并几十丫鬟仆从等慢慢离开了薛蟠的视线。 此时将将入冬不久,薛家一行赶了几日路后弃马登船,一路行至京城,不过月余。 京城永宁侯府中的管家早已得了消息,前两日便差人在码头等着,薛家的船刚靠岸就由管家李户带着小厮丫头一列在岸上接应。 “路远劳累,老夫人和小姐请入轿辇罢。” 薛玄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翻身上马,“我先进宫一趟,妈和妹妹家去,明日我们去拜老太君和姨妈。” 王氏坐在轿中应了一声,只叫他骑马当心,便与宝钗先行乘软轿回了永宁侯府归置。 …………………… 贾环这一二月过得还算舒心,家中境况如今也大都熟悉了,因着身子才好还需细细养着,贾政也暂不求他读书。 说来他心性中原有一股乖戾之气,时间久了便在熟悉之人面前曝露出来,令人微愕。 赵姨娘却对此十分包容,叫他很是受用,心中对她也更加亲近。 因着上辈子不怎么用腿脚,如今他很是珍惜能重新走路的机会,才能下床便绕着璧琼阁走了一圈。 赵姨娘心疼他大病初愈,身子单薄,不让他在冬日里到处乱窜。 “母亲,我这般何谈单薄?”他简直想笑,若不是年岁大点了,直像个年画娃娃。 其实单看贾环容色,也算是极好,即使圆润也能看出姿态,毕竟幼时他的样貌是东西二府主子下人言语间最夸赞的。 一提起荣国府的环哥儿,便说比宝玉还强,除了颜色好,贾环才智心神亦是灵巧,比只知香粉胭脂的宝玉好了不知多少。 但后来生了痴病,容貌如何出色便被抛到了九天云外,众人私下又换了说辞。 说是贾府前些年挥霍祖荫做了孽,便报在后代身上,这话引得老太太十分不喜。 知道贾环要减重,赵姨娘不大赞同,“我儿玉雪可爱,只是些幼膘,等长大自然好了。” 贾环是铁了心要变的,过了年便十二三岁了,再不改以后更不好改了,“母亲……我身子笨重,走路都累得慌,以后怎么出门。” “乘轿子坐马车呀。” “……” 最后还是贾环撒泼卖乖什么都使上,又说太圆润有负担对他现在的身子不好,有太医的话佐证,赵姨娘才答应。 但也不让他费力,只请最初给贾环看病的张友士张太医开了减废的药和一些食补膳方来吃。 贾环本已经做好了每日早起锻炼绕院跑的准备,但一则他的身子做不了这些,二则一个多月的药吃下来,竟真的清瘦不少,他曾多次感叹这古药古方真是奇了。 且因大病一场原就已轻了些,又吃了这月余的药,每日行路走步也不曾停下,现如今底下人谁见了都要说一句,“三爷与从前大不一样了。” 只一点不好,就是这副身子着实孱弱,整日汤药不断。 原本觉着有了一双正常的双腿,便能尝试许多从前无法做到之事,眼下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 用过早饭,贾环照例到老太太房中请安问好,才至门外便听到了里头传来王熙凤的笑声。 “环三爷来了。”有丫鬟打了帘子请贾环进门。 屋内贾母、王夫人、王熙凤和宝玉黛玉等姊妹都在,贾环进门先是向老太太请安,又乖乖叫了太太和二嫂嫂。 王夫人见他穿得厚实,让金钏儿替贾环先去了披风绒帽,“屋里热,别汗住了,出门风扑了就不好了。” 贾母唤贾环到身边去,伸手摸摸他垂在肩头的发丝,“好孩子,身子才好没两日,难为你雪地里来。” “今日融雪,天更寒了,想来看看老祖宗。” 贾环穿着一身狐狸毛的小袄,海棠薄香褂子,脚上穿着掐金羊皮靴,发间坠着几颗琉璃珠子,十分乖巧。 他这话贾母果然受用,因着前些年的亏欠,又见他懂事,如今不免多疼他些,“琥珀,还不快端碗杏仁茶来给环儿暖暖身子。” 这些日子贾环与宝玉黛玉见过几面,彼此之间亦说过几句话。 只是他住在甘棠院,这二人在荣庆堂,日常也不多见。 在初见家中这些姊妹时他亦感叹过,各个容貌比那古画上的不知好看几倍,可见书中所言不虚。 5 第 5 章 贾宝玉此人,自小对男子就是嫌的,心内觉得男子污浊粗鄙,只认唯有女子是世间精灵毓秀之所在。 他与贾环幼时不大接触,后来大了些这人又生了痴病,身子也胖懒,便更为疏远,从不将人放在眼中。 但如今不同了,贾环竟大变了样,他原貌本就生得好,现下心灵好了人也瘦了许多。加之皮肉雪白,唇齿秀美,十分招人怜爱,宝玉便生出几分亲近之心。 是以每当贾环来荣庆堂见老太太,宝玉便找由头寻他说话。 但贾环总觉得宝玉说得那些奇言怪语,难以沟通,于是不太理他,只面带微笑敷衍着,好在宝玉自觉不到。 “昨日听大老爷收信,过两日薛家就要进京了,如今府里一切妥帖。”王熙凤说完话,也讨了一碗杏仁茶,“想着姨太太未必不想与老太太、太太多处几日,便让人将挨着东北角的梨香院收拾干净了,届时好住下的。” 贾环与贾母坐在一处挨着,手上捧着雪白如浆的杏仁茶,略微甜些,正巧符了他的胃口。 听说薛家如今的掌权人是永宁侯薛玄,正如贾家如今当家人是大老爷,都和他原本所知并不一样。 不过这与他都不大相干,他只知现下这个贾府约莫是不会走向大厦倾颓以至抄家的局面,以后的且看以后罢。 “姨太太近年只在金陵老家,亲戚间也未免生疏,将来了还得留一留才好。”贾母歪在榻上,鸳鸯给她捏着肩,她看着屋里的几个孩子,“我记着玄儿有个妹妹,模样才情都是极好,想着也有十来岁了。” 王夫人应了一声,答道,“是,过完年便十四岁了,乳名宝钗,她父亲在时便十分疼爱。” 贾宝玉用完了饭,正与黛玉小声说话,此刻又扭头听得认真,便笑道,“原来是位姐姐,不知是否好相与。若是个好的,到时咱们一道认字读书,再加上二姐姐三妹妹,一处岂不热闹。” 黛玉面色淡淡的,她心中本就存了些不快,此刻又听了这话,一句话便噎了回去,“你愿与人相处,人不定愿意与你相处,你如今盼着她来,人家却未必同你一样盼着。” 宝玉脸上讪讪地,但也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笑了笑又去找贾环说话。 给老太太请过安,王熙凤还要回房里听各处丫鬟婆子回禀杂事,上下大小事务都等着她一一处理分派,贾环便就势与她一齐退了出来。 “凤姐姐,昨日大老爷给我送了些木樨清露,我让晴雯拿了一瓶给平儿姐姐,你回去尝尝好不好。” 王熙凤笑笑,牵过他的手挽在臂弯,“小人儿年岁不大,却比旁人有心。你如今才好了些,屋里能有多少好东西?” 又捏了捏他颊边的软肉,“那物是贡上的,你留着自己用罢。瞧这小脸,瘦了这样多,可不得用些好的养养。” 贾环已用过了,又给了赵姨娘一瓶。 还余下一瓶就想着送到王熙凤那儿去,因着与她相熟,言语间不免亲近些,“那东西舀一匙放到水里匀开,香得很呢。” “哎呦,你既有这心我也领了。正好昨个你琏哥哥从外边带回来两包松仁雪花糖,晨起我已让人给你娘送了些,你们一起吃。” 贾环因喜欢吃甜食,于是也高兴,“凤姐姐连日这么忙,可要留意歇息。” 王熙凤轻叹了一声,“可不是么,蓉儿媳妇病了我都没空去瞧,想来总是心里不安乐。” 两个说着话出了荣庆堂,在岔道处分开,各自回屋去。 回去的路上,又迎面遇上了正往老太太处去的邢夫人,贾环上前问了好,被邢夫人捏了捏脸,“正融雪呢,快回去吧,身子刚好别又冻着。” “哎,我这就回了。” 邢夫人摸他的手炉不太热了,便把自己的与他换了,“明日你薛家哥哥要来府上,到时候早些起了到老太太那儿去,好见姨妈和姐姐。” 贾环乖乖答应了,“雪天路滑,太太行路当心。” 等他慢悠悠回到甘棠院,午饭已在房里摆好了,赵姨娘正等着他,“怎么叙了这么久,快来,今日有你爱吃的牛乳蒸羊羔。” “路上遇到大太太,说了两句话。”香扇帮贾环去了披风帽子,又端热水来让他净手擦脸,然后才坐到了饭桌前。 母子两个用完午饭,便坐在暖炉子旁边的软榻上吃茶说话。 贾环的鞋出门时沾了雪,云翘替他脱了放在火盆前慢慢烤着,他倚着软枕手上拿了本《笠翁对韵》看着炭火出神。 “我让人找的鸟儿可好了?” 晴雯立在一旁收拾他外出的衣裳,“这时节里不是时候,得春夏里好找,你又嘱咐必要聪敏机灵的,还须得些日子。”说完便拿着披风出去了。 贾环扔了书,用手撑着脸打哈欠,“冬天怎么还不过去,成日里下雪融雪,湿漉漉烦人得紧。” 他一向最不喜欢冬天,前世每到冬日里就很懒得动弹,心里也爱烦躁。 因着待会儿要午睡,赵姨娘便帮他松了头发,只留了长生辫一起柔顺地拢在肩头,“这还早呢,年都没过。” 云翘笑着打趣,“环哥儿从前就不爱过冬,成日指着地里的雪说,坏!冷!” 赵姨娘也笑起来,用手指点了点贾环的额头,“跟小时候一样,难不成还能让老天爷把雪收回去?” 贾环也觉得自己这话有点无理取闹,困恹恹地换了个话题,“回来的路上听大太太说,明日薛家就来人了。” “太太这个外甥是极尊贵的人,你若见……”后面的话赵姨娘没有说完,再看贾环已经歪在软枕上睡熟了。 “唉……”赵姨娘把快垂到脚踏上的软丝锦被往上提了提,全堆在贾环身旁,将人暖融融地围住。 云翘将烤好的靴子放在脚踏上,听她叹气便宽慰道,“姨娘别忧心,如今都好了。” 赵姨娘看着贾环的睡脸,满心满眼的柔爱,“从前日子那般,无不想着环儿哪日好了,我娘俩好扬眉吐气……” “但如今真的好了,又想着只要他能平安快活的过一辈子我也心满意足了。” 终究还是姑娘家,云翘到底不能懂得赵姨娘爱子之心,“从前听我妈说,人生来自有定数,如今环哥儿也算历过苦劫,以后的路必定都是十分顺遂的。” 赵姨娘用绣帕子按按眼角,“但愿如此罢。” 她又嘱咐人去将贾环午后要吃的药煎上,再让香扇去厨房要一些甜酪回来,贾环用完了药好压一压苦味。 云翘笑着说,“如今老太太疼环哥儿,底下人自然是选好的呈上来,姨娘放心罢。” “纵使这样,又怎么比得上宝玉呢……”赵姨娘拨开贾环脸边散着的几缕发丝,“从前那样,今日也只能补偿万一罢了。” 她看着贾环万分乖巧的睡脸,“偏这小祖宗又生了这副邪性子,往后还不知怎样。”说着又怨起自己来,“听说太太娘家兄长又升了九省统制,可恨我没个好出身,也难怪从前那些人聒噪。” “姨娘可越说越远了,如今一日好过一日,怎么反倒颓丧起来?哪有这样的道理。” 贾环突然嗯了一声,眼睛并未睁开,只道,“云翘说得对,母亲话也太多了,给我也闹醒了。” 赵姨娘臊红了脸,被子一抛将他脸也盖上了,“小孽障,连你娘也笑话。” 云翘捂嘴笑着下去了,留下他们母子两个说些体己话,她说不通的,自有贾环来说给赵姨娘听。 6 第 6 章 次日一早,贾环起身洗漱穿戴齐整,便出门往荣庆堂去。 在贾母那儿和宝玉黛玉一起用过早饭,迎春、探春一道结伴来了,不一会儿惜春与尤氏也坐车从东府来。 再加上这府里大太太、二太太还有王熙凤、李纨、贾兰,一家齐全得如过节一般。 待到辰时三刻便有丫头来传话,“薛姨太太和宝小姐来了,现已过了穿堂。” 王夫人立刻起身去迎,屋内众人也都一阵出了门到院中。 可巧今日艳阳晴朗,宅内雪也融尽了,正是砖石干净,院子亮堂的时候。 不远处几个丫鬟婆子引着薛姨妈和宝钗到了荣庆堂,王夫人与薛姨妈经年未见,少不得姊妹两个泣笑一番。 迎春、探春和惜春皆过来围着薛宝钗说话,一派亲切热络。 贾母被鸳鸯扶着走上前去,薛姨妈忙过来请安问好,“老太太近年愈发精神了,面色也好,竟像日日有喜似的。” “多年不见姨太太,承你吉言。”贾母伸手招呼贾环,又对着薛姨妈道,“这是存周的环儿,前些年生病耽误了,你也未得见。前些日子病都好了,可不是大喜事么。” 贾环从前生病的事薛家虽远在金陵但也是知道的,薛姨妈如今一见,只觉此子眉如春黛,双目灵明,肌骨容色似女孩儿一般叫人可爱。 “姨妈好。” 薛姨妈回过神来,弯起笑眼,“哎,好孩子,好孩子。” 黛玉原本与宝玉一齐站在廊檐匾额下,那边宝钗才一进院,宝玉便看得呆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拉着黛玉走过去。 宝钗给贾母请过安,宝玉和黛玉也走过来与她说话,冬日里院中总不似屋里暖和,贾母又领着众人都进了荣庆堂正厅。 一屋子热热闹闹地,薛姨妈与王夫人、老太太多年未见,如今正有说不完的话,屋内一众兄弟姊妹们也都十分亲热。 直到外头贾赦命丫头来传话,“侯爷到了,老爷请宝二爷、环三爷、兰哥儿到荣禧堂去见见。” 薛姨妈对贾母笑道,“原说好今日一道来的,早起老圣人又叫他进宫去了,定是才回就来了。” “这孩子好容易来京,难免宫里挂念,欢喜着多叫他几趟也是有的。”贾母命几个小厮一路送三个哥儿到荣禧堂去。 贾环跟贾宝玉带着六岁的贾兰,离了荣庆堂。 宝玉最不喜应酬世务,光是与那些为官之人说话也觉厌恶,但是老爷的话又不得不听,于是心中十分烦闷。 “环儿,等会子咱们见过薛大哥哥就找由头出来,还是紧快回老太太屋里好。” 贾环牵着贾兰的手,免得他不小心没看清台阶摔了跤,轻声道,“老爷吩咐了让去,若进了就出来岂不是不好,也显得不尊重。” “都是自家亲戚,未必放在心上,你也太谨慎了些,只敷衍过老爷就行了。”今日宝钗和薛姨妈来了,老太太处都是女孩儿,正是他最喜欢的时候,宝玉便更不想到前堂去。 兰哥儿听贾宝玉这么说,只握着贾环的手晃了晃,没有说话。 荣禧堂是贾府二位老爷常用来会宾接客,宴请亲戚的地方。到了荣禧堂,穿过三间小厅进院到了正堂门口,随从的人就都留在了门外。 门边小厮掀开毡帘请三人一同进去,里头传话的又喊,“宝二爷、环三爷和兰哥儿到了。” 此刻屋内十分温暖,因着厅中宽阔正大,两边又隔了书房和三间暖阁,此刻爷们哥儿及清客幕僚等都聚在房内各处喝茶说话。 贾环还未见过贾珍与贾蓉,于是先去问好,乖乖叫了一声,“珍大哥哥。” 猛地一见他,贾珍昨夜残存的迷蒙酒意都醒了大半,“这、这是环哥儿罢,如今果真不一样了。” 贾蓉原以为只宝玉颜色难得,今见了贾环才知什么是最佳,便笑着从自己随身的錾银酒壶里给他俩各倒了一杯热酒,“来,这是侄儿孝敬叔叔的。” “他两个才多大,你就哄来喝酒,让大老爷知道了可仔细着。”贾琏走过来将酒杯接了过去,揽着贾环三个往内间暖阁去,“人在里头呢。” “琏二哥哥,侯爷人可好相处?” 贾琏推了宝玉一把,轻笑道,“别这么生分,你薛家哥哥最温和不过了,是这边府里的人都比不了的。” 宝玉因只在内帷厮混,不思读书,是以每见贾政便要发怵,“还是快些见了,然后好回去的。” 贾环倒是很好奇薛玄为人,他也不像宝玉那么怕老爷,便对着贾琏道,“琏哥哥,你去吧,我们进了各自去见,你别费心了。” “乖,比你宝哥哥还懂事。”贾琏说着边替他三人开了隔门。 暖阁书案前站着贾赦和贾政,旁边黄花梨万福玫瑰椅上坐着薛玄。 贾政一见他三人进来,便从书案后走了出来,对着薛玄道,“这是宝玉,环儿还有珠儿家的兰小子。” 几人对着薛玄行礼问好,也齐声叫了人。 贾环抬眼看薛玄,只觉此人玉质金相,如圭如璋,穿着一身朱湛扶光五爪坐龙蟒袍,愈发显得颀长如竹,风姿绝尘。 他的一双手从宽袖中展出,雪白清瘦却又骨节分明,隐隐能看到青筋,正虚虚捧着赤金手炉。 有这么冷么……贾环这样想着,竟就这么明晃晃看入了神。 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薛玄已经和宝玉说完了话,正含笑看着他,不知怎的忽觉有些脸热,贾环只好又笑了笑,“玄哥哥。” “嗯……环儿也长大了。”薛玄记得四五岁时随父上京,曾见过幼年的宝玉,彼时贾环还未出生,今日算是头一次见,没成想竟是这样一个人。 他发觉自己指尖痉挛似地跳了一下,于是敛下双眸,又朝着贾政道,“姨夫好福气,子孙个个都这么出众。” 贾政听了他这话,心下难得高兴,又谦道,“环儿兰儿听话,只宝玉可恶。” 薛玄轻睨了一眼宝玉,淡笑了下,“都还小呢,等大了自然好了。” 遂又说了一会子话,贾政命几人回荣禧堂贾母跟前去。 宝玉自然求之不得,他早已待不住了。虽薛玄生得这副神仙样貌,但通身的一派精明谋算之气,且眸光深沉叫人捉摸不透,言语温和但彼此疏离,让他十分难以亲近。 三人依次退下,贾环走在最后。 “嗷……汪呜……”一只脚才跨过门槛,贾环忽听到个软粘粘的叫声,他被这声音勾得心痒痒,便没忍住回过头去看。 棉花云朵般一黑一白的两只幼犬从薛玄的袍角下钻了出来,横冲直撞地在地毯上滚作一团。 好小好可爱…… “喜欢就过来瞧瞧。”薛玄弯腰将黑色那只伸手抱了起来,贾环看着那小东西被他一掌托起,短短的尾巴波浪似地摇来摇去,心内便更觉喜爱。 克制不住想摸的欲望,贾环复又走回了薛玄身边,“好小的崽儿,看着像未足月似的。” 两只都是土松,皆是圆润可爱,只毛色上不同。 贾环蹲下身去摸那只雪白的,触手温暖柔软,像新晒过的棉花似的。那狗崽又乖,直直袒出个毛肚皮给他揉。 贾赦和贾政在书案后看画,也不管他们两个说话。 “今早进宫,老圣人赏的。”薛玄把黑色那只放到贾环怀里,伸手勾了勾小家伙的下巴,“将近一个月大,正是爱觉的时候,方才来的时候在车里也睡着。” 难怪他们进来的时候不曾见到,屋内暖和,想必方才正躲在薛玄蟒袍下睡着呢。 黑豆一样的眼睛,亮晶晶的,满心满眼地看着你,只叫人心都化了,“嗷呜……” 薛玄看他喜欢,便道,“抱回去玩罢。” “真的?”贾环眼睛一亮,这院子里平日甚少见到猫儿狗儿的,只偶尔能见着些叽叽喳喳的鹦鸟,“只是我还从未养过,不知怎么照料才好。” “自然有知道的人,你又何必操心。”从薛玄这个角度看去,贾环正满心逗弄那幼犬,眼尾微挑含着笑意,情态动人。 他穿着一件藕香海棠排穗褂,系着五色百花銮绸,露在外头的一截脖颈白如雪瓷,却并未挂着项圈命锁之物。 方才看贾宝玉项上倒挂着个金螭璎珞,下面用彩绸兜着那块出生时含在口中的玉。 薛玄心内觉得好笑,嗤了一声,“真是不知所谓。” “嗯?”贾环心思不在薛玄身上,一时没听清他说了什么,“那我抱哪一只去顽呢……” 薛玄把手上拢着的赤金手炉放在旁边的花几上,“不过是小玩意儿,惹你喜欢是它们的福气,左右我也不得空,就都抱去吧。” 贾环正等着他这句话,因为这两只他都喜欢,叫他放下哪个都舍不得,“我定好好养着。” 许下承诺后,他便抱着一黑一白两只土松出了书房。 贾琏见他最后出来,不知耽误了什么,走上前来问道,“怎么才出来?” “看,玄哥哥把两只狗儿给了我玩几日。”贾环跟抱宝贝似的给贾琏看,两只狗崽迷糊糊地憨态可掬,一个劲往他袖子里钻。 贾琏认出这是薛玄从宫里带出来的,笑道,“就你招人疼,那便抱回去好生照料吧。” 这样小的狗见多了生人难免害怕,贾环出了荣禧堂便将它们带回了甘棠院给赵姨娘,“母亲,你看。” “哪来的狗崽子,呦,好生油滑的皮毛。”赵姨娘也未见过这般品相的土松,抱起来让人爱不释手,当即便让人去做了羊奶端来。 贾环还要回老太太那说话,便道,“宫里老圣人赏给薛玄的,他见我喜欢,便抱了给我养着。” 赵姨娘愣了一下,“没、没给宝玉?怎么给你了?不对、于理于情你与他也不该直呼其名,叫人听见了不好。” “这儿又没旁人。”若不是怕被打嘴,他私下都想直呼贾政贾赦的名字。“宝玉和兰儿走得早没得见,不过就算见了他们也不一定喜欢。” “哼……宝玉没有的东西何时轮到你了?不过那永宁侯可是如今最得圣心的,你若是……若是……” 后面的话赵姨娘没说完贾环也知晓,他无谓道,“凭他是谁,天王老子也得不到我的殷勤。” “呸,小兔崽子,才多大点狂成这样。”赵姨娘笑骂了一声,但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自己蹲下身去逗那两只小东西玩耍。 贾环回到荣庆堂的时候正遇上摆饭,贾母和王熙凤正要叫人去寻他,“老祖宗,我在这儿呢。” “这小人儿,你宝哥哥和兰儿都回来了,就你不在,上哪儿顽去了?”贾母招手让他到身边去,摸了摸他的脸颊,“倒是没冷着。” “玄哥哥给了两只土松叫我养两日,说是老圣人给的。本想抱来给老太太瞧,他又说狗儿怕生,我就抱回屋里了。”这话一出,厅中众人面色各异,又很快恢复原样。 宝钗和薛姨妈中间隔着几个人,却也对视上了一眼,但并未说什么。 王熙凤笑了笑,走过来揽着贾环的肩膀点他额头,“就你讨巧,你薛大哥哥为人最是大方,若是家里这些弟侄儿们有想要的,他就没有不给的。必是你多瞧了两眼,他就给了你了?” 贾环明白她的意思,顺着说道,“正是呢,玄哥哥说他这两日没空,正愁着小家伙没处放养。碰上我夸了两句,便给了我代为照料。” “老圣人赐的狗儿金贵,让底下人好生伺候饭食。” 贾母说完又拍拍贾环的手,“你这孩子心实,他不过哄你两句,你就揽了这宗活计。”又点了点薛姨妈,嗔怪道,“你家孩子也就蟠儿老实些,玄儿是做生意做惯了的,三言两语谁也说不过他去。” 众人听了又笑起来,薛姨妈也忙笑着赔罪,“哎呦,回去我说说他,不乐意养我这老婆子来养便是,倒累着环儿。” “那孩子长年走南闯北的,难为年下里能歇息,你还要说他。”贾母顺势要留薛姨妈和宝钗此间居住,“院子是老太爷旧年修养住的,最是清净雅致,也远离前堂,正合适你们娘俩。” 王夫人和邢夫人也出声留人,那边与宝钗坐在一处的兄弟姊妹们自不必说,也都希望她在府里常住才好,届时一起看书下棋也多个伴儿。 薛姨妈抵不住劝,便答应了下来。用过午饭,众人又在荣庆堂叙了一会儿才各自散去。 过了两日,薛姨妈与宝钗便住进了梨香院,直住到在京城过完年启程回金陵。 次年二月底薛家离京,贾环和宝玉与贾琏还去码头前送了送,“等年底了,咱们还有庆聚之日。”直看着薛姨妈和宝钗乘的船慢慢驶离岸边,几人才转身回府。 听说才过完年没几日的时候薛玄就起身往玉门关外去了,只嘱咐母亲妹妹慢慢收拾着,到时自会有人护送归家。 贾环也有好些天没见到薛玄了,知道他走了便揉着两只狗崽的毛脑袋,暗喜道,“薛玄不要你们咯……只能跟着我咯……明年才能见咯……” 赵姨娘见他这样,又去捂狗耳朵,“成天的胡说,等再入了冬薛家人上京,指不定就给接走了,到时候看你哪哭去。” “哼……”贾环不理她,抱着狗儿上榻睡午觉去了。 7 第 7 章 转眼又是一年冬日里,这日小雪,贾环足睡到巳时二刻才醒。 期间赵姨娘来叫过一次,晴雯也来叫过一次,说是贾母那里遣人来送了一碗八宝甜酪让他醒了吃。 但贾环睡得沉,外事一概不理,等醒来的时候赵姨娘午饭都已经吃过了。 这一年过得安稳,贾环静心养病,也长高了许多。 如今他身量与宝玉相差不大,只是现又到了冬日里,不免惫懒起来。 “我的爷,您这一觉都快睡到明个去了。”云翘一边替他铺床,一边唤外间的香扇去端热水进来。 他起床后也不着急梳洗,披着一头软长乌发就去逗狗,两只土松正在窝里互蹭打滚,十分活泼。 一见到贾环来了,两个嗷嗷呜呜直往他身上攀,毛茸茸软乎乎的。他只好一手抱起一只,略微有些吃力,“缠人精,走,咱们洗脸去。” 热帕子敷过脸,贾环迷糊劲也过了,只是举止间依然怠慢。 抬手拿了镜架子上另一张棉布绸子给两只狗儿也擦了脸和爪子,然后抱着它们躺到了榻上玩。 “这两日食欲减成这样,午间饭也不好好吃,不若将老太太房里送来的八宝甜酪蒸热了用?”云翘见他只穿着一身睡觉时的绿纱小衣,便将暖炉搬到软榻近前。 贾环应了一声,“便吃那个罢。”然后又拿着棉线球扔来扔去的逗着狗崽玩,一黑一白两只小东西摇着尾巴乐颠颠地在榻上跑来跑去,叫人看着心情愉快。 外面雪渐停了,赵姨娘一进来便看到他懒在榻上,“还在这躺着呢,你林妹妹午后便归家去了,还不起来去送送。” “归家?林如海死了?”闻言贾环脑子转也没转,半分都没思量,说话也不妨头,只以为是林如海死了,黛玉要回家送灵。 “呸呸呸,这话传出去人只以为你要疯了。”赵姨娘知道他现在人醒了脑子没醒,便从隔屏上取了贾环的衣裳,亲手给他穿了,边穿还边说,“这两日懒得门都不出,脑子也浆糊一般,还不快醒醒神到老太太那儿去。” 贾环这才伸了伸腰去洗漱,把两只狗儿放回窝里,香扇从外间把他午间要喝的药和八宝甜酪一并端着进来。 赵姨娘将碗垫了帕子放到他手里,“早晨扬州有书信传来说林家姑老爷病重,老太太让你琏二哥哥送林姑娘回去看看,且要收拾东西呢,想必没这么快。” “可惜宝姐姐与姨妈才上京来家住了没两日,林妹妹又走了。”贾环睡久了唇舌麻木尝不出味,喝完药吃了两口酪便想放下,“怎么不甜,云翘,把我的糖罐子拿来。” 赵姨娘却说不必可惜,“我听太太说,薛家今年后不回金陵了,要在京中长住。” 云翘把糖罐子和蜂蜜罐子都一同拿了来,贾环浇了两勺蜂蜜,才慢吞吞吃完了。 荣庆堂内,贾母正与林黛玉嘱咐路途之事。 宝玉虽心中不舍,但也知道不好阻碍人家父女相见天伦之情,于是十分烦闷又不得其解。 众姊妹们也都来送,各拿了些思念之物给黛玉,宝玉将自己往日里钟爱的一个芙蓉手串给了黛玉。 贾环来的时候拎着一挂玄凤鹦鹉,用木雕鸟笼装着,送给了黛玉,“这鸟儿我已叫人调教过的,你并不用费心,每日陪你逗趣解闷岂不好。” 这鸟儿他原本是打算送给老太太的,来之前又改了主意。 那鹦鹉也十分机灵,当即便抖抖翅膀出声唤道,“颦儿!颦儿!” 屋内众人都被逗得笑出来,王熙凤走过来挽着林黛玉,“这东西倒知趣,还晓得认主子呢。” 林黛玉满心的愁绪都被冲淡了些,也拿了帕子去逗它,又好好地道了谢。她平日里与贾环并不算亲近,难为他有这份心,于是十分触动。 薛姨妈只觉贾环心思细腻,又与贾母夸赞了几句。 午后王熙凤回院子里去替贾琏查看包袱细软,夫妻二人私语半晌才完,贾琏又抱着女儿亲香,到底依依不舍地离了。 贾琏与黛玉往扬州去后,不过几日的夜里,东府里便有人传话来说蓉大奶奶没了。 秦可卿原本也是慈心孝顺之人,素日最是怜贫惜老,善待下人,如今一走,宁国府上下没有不哭的。 王熙凤素日与她亲厚,现下如何不伤心,当即便到了邢夫人与王夫人处相商事宜。 “哎呦这深更大夜的,怎么走得这么急,好不吓人。”赵姨娘让外头院子里的动静闹醒了,披了衣裳往外看了看,才知道是东府里贾蓉媳妇没了。 因着怕贾环年纪小冲撞了做噩梦,忙不迭去看了看,却见他睡得憨熟,就连床脚棉花窝里两只狗崽都呼呼大睡。 遂暗啐了一口,“真是物似主人形,都睡得猪儿一样。”想着自己白操这份心,到底又给他掖了被子才走。 那边宝玉半夜惊醒,知道是秦可卿没了,他往日亦欣赏秦氏温言貌好,当即便不管不顾地坐车要去宁国府。 老太太也扭不过他,只能多派了些仆从小厮随车跟着一起去。 马车一直行到宁府大门前,宝玉掀开车帘一看,只见两排凄白灯笼将门前照得雪地一般,人进人出乱糟糟没个形式,哭声从内院传到了外间。 他急匆匆下了车,贾蓉见他来了,远远来迎,“宝二叔,你来了。”他与秦可卿少年夫妻,一向相敬如宾,如今媳妇得病死了,自十分伤心。 宝玉低声劝慰了两句,二人往府内走,又去见了贾珍和尤氏,少不得奔至停灵之处又是一番哀悼痛哭。 ………………………… 次日贾环是被两只犬儿舔舐醒的,赵姨娘故意放它们两个在床上,好叫人起床。 “就你们两个能闹。”贾环掀被起身,下床踩着软履便去洗脸,两只狗崽又从床上滚下来,屁颠颠跟在他身后,“汪呜!” 云翘听他起了,便打了帘子进来,“今日倒还早,可要用些饭?” 贾环嗯了一声,又往外瞧瞧,“母亲呢?” “爷还不知道,东府里蓉大奶奶昨儿夜里没了,今日正忙事呢。”云翘指了指外面,“姨娘往二太太那儿去了。” 贾环原对于荣府都不甚了解,宁府的人便更不知道了,这一年多多少少见过几次,但也并不相熟,是以并不关心。 正吃着饭,赵姨娘从外头回来了,“这两日少往外跑,前几日正是魂灵不定的时候,免得魇住了。”她早间往老爷院里去的时候,那边府里贾蓉正在王夫人处说话。 说是尤氏这两日身上不好,如今儿媳妇死了,伤心之下连床都下不来。 贾珍爱惜尤氏,又恐丧礼上往来命妇人情客礼等事无人照应闹笑话。宝玉在场当即便与他荐了一人用来管家,正是王熙凤,所以贾蓉今日才来找了邢夫人与王夫人。 贾环听到这里,微微蹙眉,“什么破主意。” “我也说呢,管家这两年,府里上下奴仆明暗里哪有不恨她的。如今自家人还不算,还要叫她往别处去得罪。”赵姨娘叹了口气,王熙凤自进贾府后便对她们母子多有照顾,所以她二人虽身份上有别,但心中并不生分。 说到这也正应了那句俗话,管家三年,猫狗都嫌。 但如今既然贾蓉来求,亲戚自家又是这样的事,少不得要应下。 贾环放了碗筷,托腮道,“珍大嫂嫂抱恙,四妹妹又是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抛头露面,那边府里也确是无人可用。”这正是世家大族人丁凋敝的不好之处,“凤姐姐已经去了?” “估摸着要先叫宁府的管家媳妇来问话,想是明日去罢。” 用完了饭,贾环抱着那只黑色的小土松往王熙凤的院子里去,果然一去就见小厅中来升媳妇正垂首回话。 平儿拉他坐到了暖阁小榻上,给倒了一盏清茶,“二奶奶且要忙呢,三爷多坐一会儿用些点心。” 贾环待在暖阁里逗着小狗,一边听小厅中的几人说话。 宁府里原是尤氏当家,但她是个心软意软好说话的,后来秦可卿理事,用的也不是强硬手段,是以宁府中人尽是惰惯了的。 但是王熙凤可不是那面团一样的人,她一向办事利落雷厉风行,赏罚分明。 遂当即就吩咐了来升家的,此次丧礼必要立出规矩来,府中上下若有徇私违背,别怪她翻脸不认人。 好一会儿来升媳妇回去了,王熙凤才有空到西边暖阁来,许是昨夜哭过,如今眼尾还是红的,“可愁死我了。” 贾环把黑如玄墨的小土松放在膝上,它也乖乖趴着,“听母亲说,姐姐明日要到宁府管家,你可别太尽心才好。” 王熙凤捏捏狗崽的腮帮子,笑了一声,“就你机灵。”遂又叹了一声,“就当是为我那侄媳妇出力了,不过你放心罢,我只管维护着表象森严,内里如何总与我不相干的。” “那边府里如何行事自有一套他们的道理,咱们只管这七日的。”贾环知道凤姐心中明白,便抱着狗崽要回甘棠院去,“得了,今日醒得早,我回去睡会。” 临走前王熙凤还让人给他包了几块内造的点心带回去,“冬日里犯困,但也别睡太狠了,人没精神。” 贾环一一应下,慢悠悠拎着吃食回去了。 平儿走在前头送贾环出去,正好带彩明进来写册子,“环哥儿有心,为的嘱咐你还专门跑一趟过来,他冬日里是最不爱出门的了。” 王熙凤如何不知道,原本贾琏不在家,又逢上这事,她心中总不安乐,唯贾环还细心惦记着。 次日亥时三刻,王熙凤便与平儿彩明等到了宁国府。 一应丧仪采买支取,里外照应皆由她调动,又有这边府里宝玉修葺外书房、迎春染病请医问药、南安王妃诞辰备寿礼等事尽需料理。 几日下来虽忙得茶饭不得空,坐立不得安,但大体也相安无事。 8 第 8 章 送殡这日,天将明,是算好的吉时。 灵柩要一路出城送到铁槛寺,六十四名青衣法师在前念经祝祷,因为秦氏走得急,一应所执之物经幡木牌皆是大价钱赶着做出来的,光彩夺目。 贾环跟在贾政身后,宝玉之侧,眼见前来送殡的皆系“八公”之后所派家中奴仆,没几个他认识的,所以并不细看。 又走了一段路,各家各处路祭供案彩棚,摆了老远。 宁国府送葬队伍前开路的人又往回报与贾珍,原来是北静王亲临了,于是贾珍又与贾赦贾政等人去见。 路祭自有长府官代为祭奠,北静王水溶今日亲来还有一事,便是要见见贾家那位衔玉而诞的公子。 他与贾政几人见礼过后,便见贾政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位未及舞象,丰肌弱骨的少年。 此人容色极艳,姿如朝霞映雪,令人晃不开眼。 水溶心下笃定,这便是宝玉,私心想与他说话,和贾政寒暄过后便有意问道,“早听闻府上有位公子,衔宝而诞,因总有事阻着一直未得见,今日何不请来见见?” 贾政听他这么说,只好侧身让宝玉上前来,引道,“这便是犬子宝玉。” 贾宝玉早前便听人闲话间提过水溶,说他是个贤王,尤其容貌出众,玉树临风,于是心中早已念着想见。 但因素日甚少出府,且有老爷管教拘束,便是心中想与人相识却也没法,不想今日能得一见。 水溶眼见是另一人上前来,微微一愣,却也很快笑道,“令郎资质果然名不虚传。”又看了贾宝玉戴的玉及上头镌的字,夸赞了几句,而后嘱咐宝玉往后好生读书切莫辜负光阴等话。 贾环在后面站得腿酸,暗骂水溶是个脑子不灵光的,大冬日里亲自来路祭也算了,没事在这风头上叙什么话。 等到前头北静王与贾宝玉说完了话,还送了见面礼,总算完了,众人复又继续一路出城往铁槛寺去。 ……………………………… 水溶回北静王府的路上,忽然想起有事要寻薛玄,便转道去了永宁候府。 因着薛姨妈和宝钗如今住在荣国府,永宁侯府亦无女眷,所以水溶来时少了几分避讳,便直接到了薛玄的书房,“就知道你在这儿发闷,今日宁国府丧仪出殡也没去看看?” 又是临近年下,薛玄总是忙不得空,今日正在看波斯国各处铺子传来的账目细则和大事小情总汇。 早有人来报是北静王来了,他于是头也未抬,便回道,“前两日戴权替大明宫到宁府送祭礼,我想着蓉儿不过是个国子监的生员,他媳妇死了灵幡上的明目写着也不好看。” 即使是白日里书房也点着两盏灯,薛玄轻轻将笔放在架上,“正好戴权手下三百龙禁尉还缺两员,前几日叫襄阳侯家捐了一员,我便叫他将另一员留给蓉儿,左右不过是几千银子的事。” “怪不得……”水溶放了茶杯,“你也算尽心,这些年那些亲戚间想必没有不夸你的,这是你用心经营的好处。” 薛玄轻扯了下嘴角,抬手揉了揉眉心,“维系间不过是些金银之事,算得了甚么。” “你最不缺的就是银钱,自然不觉得。”水溶与薛玄是旧友,这些年虽少见但有书信往来,也算了解他的脾性,“近日可得到什么好宝贝?” “都是些俗物。” 薛玄的手盖在赤金手炉上,眸光慢慢凝住,话中难得带着点笑意,“物都是些俗物,不过……” 水溶琢磨了一番他的话,用一种极怪异的眼神看着眼前人,“你这样的,难道还有人能入你的眼?” 他顿然想起方才路祭的事儿,上了兴致,“我今日倒见了一人,生得极妙,可谓世间少有,不知可否与你心中所想一比?” 薛玄没有理他,重又执起了笔在册上批注。 “真是无趣……”水溶站在窗边看了看他院内栽的几枝雪塔,枝叶新绿,“你前两日进宫,可听了圣上说来年要举行春狩?” “不过是引个名头看看如今世家子弟的资质品行,圣上自有他的道理。” 因着薛玄从十来岁时便为家中生意往来奔走,于是这两年总爱生些小病。 宫里太医看了脉说是劳心过度,必要趁着年纪小好好保养才是,切不可到积劳成疾的地步。 是以从前年开始薛玄便将家中生意渐渐放开了手,去年巡视各处看下来倒也十分规矩,并无不妥。 于是便决定从今年年底开始调养,少不得要费上两三年功夫活得精细些,且不能劳累。 知道他年后并不急着回金陵,要在京中修养,圣上才想着举行春狩一起热闹热闹。 “你是个劳碌命,别人七八岁时还正在奶母怀里撒欢呢,你就开始管家做生意。”水溶叹了口气,“也难怪圣上总念叨你。” 即便薛玄长年不在京城,水溶也总能听圣上提起。 左不过说他年幼失怙,且自当家以来没有过一日不劳心,未及弱冠的年纪却已劳苦数载,想来令人不忍。 “去年中秋老圣人还说呢,如今这年轻一辈上至皇子皇孙,下至世家子弟,都是金尊玉贵着长大的,皆吃不得苦。” “又拿你来比,说都不及你万分之一。”说及此处,水溶顿了顿,轻笑起来,“三殿下听了直说老圣人偏心呢。”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前头一个大皇子好容易养到七八岁时夭折了,二公主又在成婚后难产而亡。 如今只得两个皇子和三个小公主,三皇子今年刚满十六,五皇子不过十五。 薛玄将总账收进匣内,起身给自己续了一杯热茶,淡淡道,“帝王将相,公侯世族,想要基业长久,养尊处优是换不来的。” 院内的雪塔还未开花,但也结几个苞芽,正怯怯地迎着日光而立。 “若身处高位却不愿付出精力心血,那便是连平头百姓的德行也不如了。” 水溶笑了笑,也觉得他所说有理,“到底如何,等到春狩之时便尽可知了。” 9 第 9 章 这边宁国府的送殡队伍一路行至铁槛寺,寺前僧众齐全正在打转念经。 灵柩停在了内殿,由秦可卿从前的丫头宝珠瑞珠烧纸相伴。 邢夫人、王夫人等用过斋饭都要坐轿回府,本要带着宝玉和贾环一起回去,但是宝玉偏要拉着贾环一起留下跟着王熙凤。 贾环才不想住这寺里受罪,家中自有高床软枕暖炉小狗等着他。 无奈宝玉执着,他也不好翻脸,只好耐着性子忍了这一夜。 铁槛寺是家庙,族中众人当即便在此歇下,只是王熙凤觉得不方便,便带着宝玉、贾环、还有秦钟到了不远处的水月庵住下。 这秦钟是秦可卿的弟弟,往常偶和宝玉同在义学读书,二人十分亲厚。 他亦是个风流多情之人,始一见贾环便看得痴了,只是性子腼腆羞涩。且贾环又总不与他们一处,只多陪凤姐说话,所以未得亲近。 宝玉秦钟坐在殿内,那边老尼姑带着智能和智善两个徒弟过来,宝玉便挑眉靠近秦钟耳畔道,“你的能儿来了。” 那智能因自小与她师父一道在宁荣二府走动,也常和宝玉等人顽笑。待到如今长大了些,便与秦钟有意,两人早已情投意合。 王熙凤这几日累得脚不沾地,贾环便让她尽早歇下,自己顺着游廊慢慢踱步往卧房去。 路过一处偏院,忽见两道身影掠过紫藤花架急匆匆地进了垂花门,他心中生疑,便轻脚跟了过去。 进了院子正对三间小厢房,一扇门里传来男女说话的声音,而后便是呻吟云雨之声暧暧起来。 听出那男子是秦钟的声音,贾环当即恶心得不行,自家姐姐送殡的日子,在这尼姑庵里就这般忍不住? 他倒也不至于故意撞破这事,于是捂着耳朵往外走,想赶紧离了这院子, 没想到宝玉正四处找秦钟,走至后园正好见到贾环,“环儿,可见着鲸卿了?” “我方才从凤姐姐那儿出来,似乎……见着两个人往西偏院去了,就在紫藤花架那儿,那身形瞧着有些像他。” 宝玉得了这信,心里一琢磨便笑道,“那我去看看,夜里寒得很,你快些回房歇下罢。” 看着他往那边去了,贾环本不想管,又怕宝玉这呆子一时不妨嚷出来,于是轻脚又跟了过去。 他站在垂花门外,看着人往秦钟智能待着的那间房推门进去了,没一会儿智能便拉拉扯扯地跑了出来,宝玉和秦钟也紧挨着出来了。 二人不知凑在一起说些什么,面色倒也寻常,贾环便转身离去了。 ……………………………… 次日一早,贾母便打发了人来看宝玉和贾环,也送了些衣物更换,嘱咐尽早归家。 宝玉好容易出了贾府与秦钟一处玩耍,哪里肯依,那边秦钟也还恋着智能,只求着王熙凤说再待两日。 王熙凤被磨得不行,想着反正丧仪中大小事情还有个七八件未了结,就答应了他们。 贾环是怎么也待不下去了,昨日尼姑庵里的床睡得他腰背酸软,何况他也不想再给这两人打掩护,遂独坐马车回了荣府。 回府先见了老太太和太太,才回了甘棠院。 “我的儿,想必那庙里吃睡上都不精细,夜里定是没睡好罢?”赵姨娘心疼地摸摸他的脸,又让人端了桂圆汤和鸭子肉粥来,一边给他解了外头的厚衣裳。 两只小狗缠人得很,撒着娇往贾环怀里扑,“嗷……汪呜!”一天一夜没见着主人,可把它们想惨了。 贾环回到自己屋子里才觉得松快些,换上一身云纱软绸的衣裳,坐在榻上用了些粥,“等我睡过一觉,母亲再来寻我说话罢,肩上疼得很。” 于是伸手捞起两个软乎乎的小家伙,一道往床上去了。 赵姨娘已让人给他理好了床铺,锦被软枕都用海棠香饼熏过,“哎哎,你去睡吧。” 这一觉直睡到贾政从工部归家还未醒,听说贾环从水月庵回来不大舒坦,所以他便抽空到甘棠院来看看。 “且睡着呢,说身上疼。”赵姨娘拉着贾政往外间去坐,省得把贾环吵醒了。 贾政一向不喜这种娇奢懒散的混账做派,自来都觉得男子生来就该顶天立地才是。 偏贾环又不同于旁人,从小便多病多灾的,又痴傻了好些年。从前府中多亏欠,衣食住行上哪里能比宝玉,便是如今身子也不大好,论起理来合该娇惯些养着。 这般想来就又开始生贾宝玉的气,“都怪他哥哥不好,昨日偏要留下,今日环儿都回来了,他还留在那儿不知做什么鬼!” 赵姨娘撇撇嘴,但是也不好接这话。她是姨娘,没有跟着老爷去说嫡子不是的道理,不过心里也稍有些得意就是了。 贾环醒时正赶上晚饭,云翘先进来将两只圆滚滚活蹦乱跳的狗儿抱出去喂食,又服侍贾环穿了衣裳,“老爷来了,在姨娘那里用饭,你也去吧。” “宝玉回来了吗?” 云翘手上正理着床铺,“约莫着,没有吧……没听到回来的动静。” “嗯。”贾环一觉睡得足,心情也好些,抬步便往赵姨娘房里去了。 贾政见他进来,只穿了个蜜合色织金玉兰箭袖,身量单薄,“怎么连个褂子也不穿,还是冻得少了,身边的人也都是瞎子不成。” “父亲说的是,本是我起得晚了有些胸闷,不愿意穿得累赘,也不怪她们。” 他如此说,贾政也不好再苛责,只说让他多注意身子。 赵姨娘是知道贾环的,在屋里从来就不爱穿那些袄啊褂啊的,此时只是找个借口糊弄贾政罢了,于是拉着人坐下,“反正屋里暖和,先吃饭吧,今日睡得午饭也省了,晚饭多用一些。” 贾政道,“年下里再多做几身衣裳,连带着开春入夏的一起,你从前那些如今穿着也不配。” 贾环瘦了以后穿的衣裳都是现赶着做出来的,针脚刺绣都不算多精细,且他身量长得快,衣裳大多穿不久。 有两件是宝玉从前未穿过又小了的新衣,贾母便让鸳鸯拾来给他穿了。 这话赵姨娘听了高兴,在她心中这世间最好的绫罗绸缎,贾环都没有穿不得的,早该换了。 “是,多谢父亲。”贾环绽出一个十分乖巧的微笑。 贾政很是受用,用过饭后问了他最近看书如何,又亲阅了几张字,才离了甘棠院。 睡前母子两个照例窝在软榻两边说话,中间放了一张摆了热茶糕点的炕桌。 贾环怀里抱着那只白土松,将在水月庵中的所见告诉了赵姨娘,她听得津津有味。 “秦业如今也有七十了罢?不成想这儿子竟是白养了。”赵姨娘呸了一声,“白糟蹋个姑娘,怎么就跟了他了,歪寺破庙里行事的下流种子。” 说完想了想又看贾环,“好环儿,你以后可别学这起子人,这便是最污糟烂臭不过的了。” 贾环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懒地,“可离我远些罢,我还嫌脏呢。” “就你干净。”赵姨娘轻笑了声,“这事要是大老爷和老爷知道了,宝玉也少不得一顿训斥。” “宝玉……”贾环此刻脑子放空,便随口问了一句,“难道他就没有?” 二人相视一眼,安静了好一会儿,赵姨娘顿了顿,有些迟疑道,“没有吧……他才多大点?” “老太太倒给了他一个大丫鬟,是从前服侍过史大姑娘的,但也没说是做……”赵姨娘又想起一事来,“前两年毅勇侯家的小孙子,就因为被房里人引着通人事太早,十来岁就得病死了。” 虽当时对外说是风寒未愈,阴伤体虚治不好死的,但京中人多口杂,哪里有瞒得住的。 “当时闹得满城里都知道,宝玉可是老太太的心肝肉,想必忌讳着呢。”只要老太太不准,底下人哪有敢的。 贾环点了点头,想着宝玉此人,上做不成仁人君子,下做不成凶恶之徒,是个重情痴情没脑子的糊涂人。 他厌恶仕途经济,却又依此而存,若离了贾家这个世外桃源,也不知道要落得如何境地,好在如今家中不至败落,可以叫他一直做那温柔乡里的富贵公子。 贾环把小土松放在膝盖上趴着,用手指揉它的耳朵,“只一点不好,他和林姑娘也太亲近了,这么大了还睡在一处,不合常理。” 府中上下好像都不这么觉得,赵姨娘也是思考了会儿才缓缓道,“说来也是……” “不过这也不关咱们的事儿,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是了。”贾环现在就只有一件事情紧要,就是让自己过得更舒坦些,其余的等他有心思管的时候再说。 赵姨娘也是如此想,如今的日子已经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她只要贾环从此平平安安的就好。 “罢了,夜深了,你也早些睡。” 贾环囫囵答应了一声,因着白日里睡得多,夜里反而不困。 赵姨娘走了以后,他又和晴雯香扇抹骨牌到半夜才睡。 10 第 10 章 冬月这一日,正逢贾政生辰,宁荣二府并薛家一众齐聚庆贺。 院子里搭了两处戏台子,贾环早早下了酒席,坐在檐下摇椅上晒着太阳听戏,上头正唱的是《双官诰》。 外门两个小厮急匆匆进来了,跑得好似后头有狗追着,贾环看到轻笑了两声。 “内宫都太监传旨来了,请大老爷、老爷去接。” 贾赦贾政等人连忙一边往中门去,一边让人去请,荣庆堂里贾母闻声也命人撤了戏文。 还未等几人前去,都太监夏守忠与几列内监侍从已到了三仪门外,往厅上来。 贾政等人惶恐不及,忙跪下接旨,只听那夏守忠说,“圣上谕旨,宣贾政入朝陛见。”贾政听了连忙往内间更衣去了。 众人都忙不迭地请夏守忠入内喝茶,他并不留,只是看到薛玄也在,眯起眼睛笑着,“侯爷也在,陛下昨日还念叨,盼您入宫呢。” 薛玄淡笑道,“内院多女眷,你快些去罢,免得阵势骇人,叫人看着不安。” “哎呦是是是,奴才该打,这就回去复命了。”正好贾政也换上了朝服,与夏守忠一道去了。 宣旨的人走了以后,众人也不知如何是好,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贾环重又回到廊檐下摇椅上坐着,手上抱着乌云,今日阳光甚好,他更懒得动弹。 前两日他才给这两只小东西取了名字,黑的叫乌云,白的叫雪球,因这名字起得太直,还被贾宝玉笑说真真大俗至极。 贾环才不理他,方才薛玄就说他名字起得很好,还说往后皆要这么叫。 不管贾家众人是如何的心急如焚,等再得消息的时候也是两个时辰往后了,贾母与邢夫人王夫人、尤氏凤姐并一众姊妹等都坐在荣庆堂内。 赖大等四个管家欢天喜地跑进来报喜,说原是大小姐贾元春得圣上隆恩,现已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贾母众人喜不自胜,贾府上下亦是兴高采烈,赖大又道,“老爷见过圣上,又往东宫老圣人那里谢恩去了,还请老太太、太太们也齐去才好。” 于是贾母与邢夫人、王夫人并尤氏四人皆换了命服,外头已经备好了四顶大轿,贾赦贾珍贾蓉几人也一道跟随前往。 这样大的喜事,宁荣二府上下所有无一不欢欣雀跃,欢声笑语恭贺之声络绎不绝。 只有贾环一个,已经躺在摇椅上晒着太阳睡着了。 他坐的这地方也巧,旁边放了个龙眼木长方高花几,上面摆了一盆花开正盛的金盏银台,花几将摇椅挡着,这样欢天喜地的竟没有一个人顾及起他来。 薛姨妈本在屋里与李纨说话,姑娘们也都聚在一处,如今贾母等人不在,这屋里就她一个长辈,少不得多看顾一些。 打眼看了一圈,发现贾环不在,原都在前院和老爷们一处。如今荣禧堂撤了席,宝玉也回来了,只是不见贾环。 正要让人出去找一找,宝钗却拉住了她,“哥哥也在外头呢。” 薛姨妈想那孩子冬日里不爱动弹,说不定回了甘棠院也未可知,便让同喜先去知会赵姨娘一声,就算贾环没回来也好叫他母亲知道。 这边贾环睡得正熟,晴雯到处找人不见,正巧往荣禧堂来的路上遇到玉钏儿,“三爷可还在那儿?” “还说呢,躺在廊下醉翁椅上睡着了,让人好找。” 晴雯得了消息,便往荣禧堂去寻贾环,进了院门还没见到人,仔细看才瞧见那人窝在个古怪偏僻处。 绕过高花几晴雯才瞧见人,他也算会躲懒,身子溺在暖阳里,脸藏在阴影处,倒不会叫日光刺着眼。 他身上盖了个厚实的雪灰织金缎白鹤银狐斗篷,只露出半张小脸,就这么胡天胡地的睡着了。 “三爷,三爷……醒醒,姨娘叫你回去呢。” 晴雯轻唤了几声,贾环才慢慢醒了,抬手揉了揉眼睛,发觉手里空了,“乌云呢?” 他坐起身,又奇怪道,“这是谁的衣裳?” “我的爷,青天白日的,您睡也睡得明白些。”晴雯拾起斗篷,又扶他起来,“是不是脚木了?” 贾环点点头,“什么时候了?” 晴雯蹲下身给他捏了捏腿,“未时三刻了,薛姨妈以为你回了院子,让人去问姨娘,才知道你还在这儿待着。” 薛玄抱着乌云从另一处小门进来,还未至行游廊拐角处,远远便看到贾环已经醒了,于是将狗崽子放到地上拍了一把它的屁股,“去。” 乌云回头看看他,“汪!”然后迈着四只腿屁颠颠地往贾环那边去了。 贾环忽地听到乌云的叫声,便往连廊小角门那边看去,没见到什么人,却看到一只黑乎乎的狗崽儿啪嗒啪嗒地往这边跑。 “怎么到那儿去了,可亏没跑远。”晴雯过去接了一把,将乌云抱了起来,用帕子擦了擦它的爪子,才放到贾环手里。 看着这小东西只知道吐着舌头傻笑,贾环抬手就往它耳朵上轻轻捏了一下,“笨死了,你还知道回来?” “汪呜!嗷……”乌云摇摇脑袋,讨好似的往贾环指尖舔了两口,然后趴在怀里乖乖不动了。 “得了,回吧,这一觉睡得太沉,头昏得很。” 晴雯拿起臂弯里挂着的斗篷,“只是不知这是谁的物件,瞧着也不像是宝二爷的……” 贾环回头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衣裳,“先拿回去罢。” ………………………… 次年春日,贾琏与黛玉从扬州归来,提前半月便传信交代归家行程。 林如海在黛玉的尽心侍奉下如今已经大好,病愈时正好凛冽褪去,春光慢至。 贾琏便带着黛玉辞别扬州,沿水路上京来了,正巧遇到她幼年之师贾雨村上京补缺,于是也一道同往。 到家这日是个晴天,与黛玉一同来的还有一位稍有年纪的老妈妈,贾母自然将她好生安顿了下来。 数日未见,黛玉与贾母、众姊妹正有说不完的话。 她从扬州家中带了许多古书纸笔等物,具已做好了份例,一一亲送与宝钗、探春等人。 “环哥哥呢?怎么不在?” 贾母把她拉到身边坐下,轻轻摸了两下她的头发,“环儿今日到家学中读书去了,还未下学呢。” 宝玉将黛玉给的东西仔细收好,数月未见,他本有许多话想要与她说,如今见了面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愈发呆了?”黛玉见他直直地看着自己,也不说话,便想这定又是不知想什么自己呆住了。 宝玉回过神来,拉着她到一边说话,众人知他二人亲厚,只当寻常。 “妹妹在扬州可好?咱们不在一处,我心里总是挂念。” 黛玉轻轻撤回了手,她在家中之时何尝不是心中挂念,夜里亦是愁思满怀。 如今听了他这话,羞也不是悦也不是,轻声道,“谁叫你念着我了,若是思过了病,倒是我的不是了。” 宝玉弯下腰看着她侧过去的脸,“是我单要念着你的,就算害了病也是我满心情愿的。” “呸。”黛玉耳颈微红,将他的脸推过去,“离得远些,像什么……” “难道你还要与我生分了不成?” 黛玉往外踱了两步,声音放得很轻,“现在又说什么生分不生分的话,叫人听了还不知怎样。” 宝玉不明白她的意思,正要再问,她已经往宝钗处去了,只得作罢。 ………………………… 贾环知道贾琏和黛玉回来了,归家时先去了一趟凤姐处,知道了林如海病愈的事,如此便晓得以后境况进展再不会一样了。 甘棠院中赵姨娘正接过紫娟送来的匣子,“林姑娘有心了,环儿今日到学中上课去了,等明日再去谢过姑娘。” 紫娟满面笑意,“不妨事,姑娘是知道三爷的。”其间又寒暄了几句,便离了。 赵姨娘坐在桌边,又拿起匣子看了看,正好这时贾环回来了,“瞧什么呢?” “林姑娘给你送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呢。” 贾环脱了银鼠披风,坐到榻上拿过匣子打开。 最上头是一件青玉双鹤笔架和白石竹节小镇纸,边上隔开的小盒里放了一块渊云墨,再就是一叠羊脑笺并两本古籍。 他拿起那墨看了两眼,“这是用心了。” 赵姨娘不懂这些,但贾环说好那便是好的,“林姑娘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儿,家世清贵,只可惜早早没了娘。幸而如今她父亲还在,往后也有个倚靠。” 贾环嗯了一声,让晴雯把东西好生归整了放在书房里。 “今日读书定是累了,不如早些用饭歇了罢。” 那边云翘从外头领了才用过饭的乌云和雪球进来。 两只犬儿如今已比才来时大了好一圈,不能再叫人一只手捧着了,性子也比从前调皮许多,唯听贾环的话。 “一头的灰,又跑哪儿疯去了。”贾环嫌弃地拿脚尖蹭了下雪球的下巴,“你知不知道你是一只白狗?” “汪!”雪球眼睛亮晶晶地,好像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乌云乐颠颠想凑上来亲近,被贾环用另一只脚抵住,“以为自己生得黑,我就看不出来你也脏?” 赵姨娘笑了两声,“日头好的时候洗洗就是,小狗儿哪有不活泼的。” 贾环手上不想摸这两只小脏狗,但是心里又是想的,两相纠结下便开始胡言乱语,嘟嘟囔囔的,“都赖薛玄,也不说来把狗抱走。” “他若是明日来把狗抱走,你还不知怎么骂他。”赵姨娘最是知道贾环的,他心里别提多喜欢这两只小东西了。 “哼。”贾环被说得不大乐意,草草吃了顿饭,就回屋睡下了。 他并不知道,此时的荣庆堂内有两个人又生起气来了。 ……………………………… 原来黛玉自进贾府后便住在东次间碧纱橱内,那碧纱橱本是宝玉所住,贾母原意是让宝玉搬出来后与自己同在西暖阁里。 只因宝玉说自己住在碧纱橱外的大床上很好,不必挪动,反倒闹得不安宁,于是贾母便依了他的意,这几年也就如此过了。 如今二人渐渐大了竟也不防。 此次与黛玉同来京城的那位孔妈妈当晚便将此事与贾母提了,“姊妹兄弟间亲近是最好不过的,只是年岁上一日大似一日了,咱们哥儿又是位尊贵人,就这么住着也实在不像。” 贾母思量过后便道,“你是个明白人,又为他们着想,原是我舍不得玉儿,即便是……如今是也该打算起来了。” 因为黛玉独一人在贾府,贾母终究万般不舍地将她留下了,只让宝玉挪到刚修葺好的外书房花罩后头去住,到底还在一个大院里。 宝玉本在黛玉房中与她说话,猛地听麝月这么一说,从座上起来愣了愣,“好端端搬什么呢?我去问老祖宗去。” “搬了也好,如今你我大了……”黛玉喃喃道,这原是在家中时孔妈妈曾与她先说过的,无论如何,彼此尊重些也利于往后。 那宝玉听她如此说,却一下痴了,思忖之间也不知是想了什么,转头便对着黛玉冷笑道,“我也知道你的意思,姑娘如今是打定主意要远了我,要分开从此以后就撂开手!” 黛玉陡然听了他这话,眼眶一下红了,心下又气又恼又怒又怨,一口气强忍在胸口连连咳嗽起来。 气在他红口白牙说出的蠢话,恼他与自己相识相知相处几年竟如此不懂自己的心意,又怒他此番疾言厉色叫人心寒,怨是怨在自己白白操心…… 紫娟连忙拿了茶水来给黛玉喂下,又坐在一旁替她拍背疏怀。 宝玉最怕她生气,最心疼她不顾自己的身子,见这情状又想到是自己惹出来的,只恨不能就地死了。 他半跪在床前,急得一头汗,“别人不知道我,难道你也不知道我。” 黛玉连午后吃的药也吐了出来,好容易止住了咳,又伤心地哭起来,“撂开手就撂开手,你也不用在这跟我闹,我此刻死了就是合了你的意了。” 她这话说得割心,宝玉有些喘不过气来,手上紧紧攥着胸口的衣裳,“你说这话便是让我入十八层地狱万世不得人身!何苦来!” 麝月见闹成这样又连忙出去叫人,袭人听到动静赶了进来,“这是怎么了?” 她看了看屋内的场景,一个哭得肝肠寸断,一个急得满面涨红,她拉过宝玉的袖子将他拽到一边,“我只当是你的不是,姑娘的病你素日是如何心疼,今日竟也不管不顾了?” 宝玉被她说得难堪,方才也不知是怎么了,一时气急了说出那样的话。 “好妹妹,今日全是我的错,反正明儿我也搬出去了,不叫你看着心烦。”说完这话,他便失魂落魄地离去了。 黛玉听他这话,一股气堵着千万般不顺,只能揪着心口躺下了,面向床里低声哭着。 袭人左右看看,叹了口气追着宝玉出去了。 11 第 11 章 贾环也是过了几日才知道的,宝玉和黛玉竟然因为搬住处的事儿吵了一架。 他近来每日都在学堂里,因而家中杂事尽都不管,连老太太那儿也没去几趟。 “真是两个冤家,如今还不知怎样呢。” 正好今日义学旬假,贾环犯了春困,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收拾了一番就往荣庆堂去了。 屋里只有宝钗探春和迎春黛玉几人陪着,贾母见他来了,面上带着笑意,“这些日子在学堂可好?” “老太太挂心,孙儿近来在学中一切都好,子弟们也大都和睦。”因着这两月同在义学读书,他和贾蓉贾蔷也熟络了。 贾蓉是贾珍的独子,在族中一向无人敢触逆他的,他从前虽早早娶亲,但因才十七八岁,贾珍还是让他学老夫子多读些书。 贾蔷也是宁国府嫡系玄孙,只因父母早亡,所以从小在宁国府跟着贾珍过活,也是十分溺爱。 这二人原本在学堂中便是说一不二的,如今贾环来了,他年纪小又是长辈,那两个对他亦是时刻照应着,相处间亲厚异常。 贾母又问了些吃穿用度之事,这才放下心来。 黛玉正和宝钗说话,贾环见她眉间愁云不散,便知道二人还未和好。 不过如今宝玉搬到书房那去住,说起来也比从前像话些。 贾母见他看着黛玉,便道,“去吧,跟你林妹妹说说话,这两日跟宝玉闹气了,正不开心呢。” 贾环笑了一下,“也好。” 黛玉见他坐来身边,勉强浅露出些笑意,“环哥哥。” “妹妹面色不好,今日的药可吃了?”贾环让人将他带来的奶油松瓤卷呈上来,分与贾母和几个姊妹。 黛玉也用了一小块,又轻轻咳了几声,“哪有不吃药的,只是昨夜有些没睡好罢了。” 宝钗顺手帮她拍了拍背,“如今正是春日,你又有嗽疾,要自己保养才好。” 贾环知道她这是心病,一时恐不得好,“二哥哥呢?怎么一来就不见他。” 宝玉这个呆子,这会子也不知道晃哪儿去了,他又不用上学,还不知道赶紧哄一哄人,成天儿的乱逛,真是蠢材。 黛玉没有说话,宝钗心知她不想开口,便道,“想是有事,出去了罢。” 他能有什么事儿,贾环在心中腹诽两句,又宽慰了黛玉两句,“如今不那么冷了,你这病原该好了些的,可不能因为多思误了调养。” 宝钗抬手抚过她的发丝,也道,“瞧你眼圈儿都青了,这时节里可怎么着呢。” 黛玉抿了抿唇,微微摇头,“不碍事,反正也是惯了。” 贾环和宝钗对视了一眼,皆默不言语。 ……………………………… 而宝玉此时又在何处呢。 原来是秦钟自去岁从水月庵中回来之后便病倒了,因着与智能庙中幽会受了些风寒,少不得有些头身疼痛咳嗽痰湿之症。 本不是大病,只是他生来羸弱,需得静养。 那日宝玉去他宅中,正碰上智能逃出水月庵前来探望,秦业见了气得发昏,又打了秦钟一顿。 宝玉左右拉扯不及,只得先回了贾府。后来茗烟打探了来回话说,那事过了没两日秦业便死了,秦钟也愈发不行。 今早他才刚起,便有小厮来传话,“可不得了了!秦相公去了!” 宝玉猛然听闻,只觉得天旋地转,连忙叫人备车,匆匆更衣便要出去。 那秦钟早已死透,身子也僵了,正行走在黄泉路边,耳边听到宝玉哭着喊他鲸卿,万般求了阴差才得以回魂说上一句话。 “宝玉……” 贾宝玉见他出声,也是吓了一跳,又连忙擦了眼泪道,“可是有话要说?” “并没有旁的,从前你我自视甚高,将世人皆不放在眼中,这是错了……我是再不能为了,纵今日死了也是白活一世。” 他一口气续不上来,面色红涨,眼白泛青,又用最后一点力气抓紧了宝玉的手,“你、你还是个好的,往后必要利禄功名,位高荣达才是、才是正道……”嘱咐一毕,秦钟便彻底没了气息。 无论宝玉如何痛哭如何伤心,究竟也是无可奈何了。 他浑浑噩噩的回了荣府,半路碰上贾环,忍不住扑上去抱着人放声大哭起来,“环儿!鲸卿去了!” 贾环也是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秦钟,他对这人的印象不算好,于是随意拍了两下他的肩膀权当安慰,“人死如灯灭,你若是有心,回了老太太与他多添些奠仪也就是了。” 宝玉用袖子抹泪,“对!对,还是你想的周到,我这就去。” “你这几日就在忙这个?林妹妹嗽疾又犯了,她这样的身子你还凭白惹她生气,万一有个好歹你还活不活了……”贾环拿袖子给他擦眼泪,又趁机往他心上戳了一刀。 宝玉才经历过生死悲痛,如何能听这样的话,忙不迭跑着往老太太处去了。 想必今日是能和好的了,这样想着贾环便安心回了甘棠院,自然事实上也的确如他所料。 宝玉回到荣庆堂一时连秦钟也忘了,连忙拉着林黛玉赔不是,又是发誓又是作揖,弄得黛玉又急又羞,笑了一屋子人。 ……………………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暖和起来。 贾琏刚从贾赦院里出来回了自己屋里,说是宫里开恩,省亲之事已是八九不离十,就要定了。 “虽说家里这两年兴起了,但若是要建省亲别院,一时银钱上又紧了。”凤姐是最操心不过的,前两年不景气,没得底下人埋怨。 如今好容易起来了些,开销上也不必太俭省了,谁知又多了这一宗。 贾琏抱着女儿在屋内摇摇晃晃地走,“你也不必急,到时候自然有了。” 王熙凤见他这样,想是早有打算的,把女儿接过来给平儿抱着,“怎么有的?天上何时淌银子了怎么不叫我去捡?” “你就会顶我的话,我说有还能诓你不成。”贾琏揽着她的肩往暖阁里去,让平儿把大姐儿抱出去哄睡。 二人进了暖阁,凤姐歪坐在榻上倚着软枕,“官中的钱要倾尽了也不是不够,只往后家中又要难一段时日了。” 贾琏看她斜靠在榻上,身段风流,没忍住捏了一把她腮边的软肉,又凑上去香了一口。 “这会子又做什么,没个正经时候。”王熙凤往他身上捶了一下,“还不快说?” “这园子要盖便是从东府花园那边起,一直划到北边三四里大,怎么也够了。” 贾琏将袖中收着的图样子递与凤姐,用手指着道,“园中那些亭台水榭栏杆竹树等物,可以从大老爷住的老宅旧园子里挪。” “东府会芳园中本就有活水可引,这一遭便也省了,如此下来若有几十万两银子定就妥了。” 王熙凤心中盘算着,“若能从哪儿来个三四十万两银子,只怕用不完还有得余。” 贾琏又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这也不难,谁让咱家有一门富贵泼天的亲戚。” “你倒算得巧,只是这口不好开。” 凤姐心中的打算也不过是这样,要论起这三家亲戚,自己娘家和老太太那边虽说这几年好起来了,但一时也无法随意拿出这样多来。 若说是东拼西凑,也不像他们这样的人家能做的事,想来也只有从薛家头上打算。 “侯爷是最好说话的人,连蓉儿媳妇死的时候他都能想得那般妥帖,何愁他不肯帮咱们?”何况几十万两对薛玄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金山上的一粒砂。 只是这话忒狂了些,说出来实在不尊重,还是憋在肚子里的好。 王熙凤端起茶盏,眸光一凝,“一家子至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豁出脸去说究竟也不能怎样。等明儿园子起来了,到底还是咱们自家人独沾了这光。” 贾琏最喜凤姐明艳,又是个聪慧至极的人,“正是这话呢,明日大老爷便下帖子请他过来喝酒。” “等等。” 王熙凤叫住了正准备往外走的贾琏,便道,“明日把环儿也叫上。” “这个自然。”贾琏应了一声便出去了,留下凤姐依旧拿着那粗略画出来的图样子细看。 ……………………… 赵姨娘带着乌云和雪球出去逛了一会儿,就听到水岸柳堤旁的几个婆子说闲话,道是家里要再盖个园子,用来做省亲别院。 “省亲……” 回到甘棠院内,贾环正在暖阁内间隔开的小书房里写字,她便让人把两只狗崽抱去洗洗。 晴雯站在一边整理书籍,香扇在外面烧炉子熬药,“姨娘回来了,方才有人来说,明儿大老爷请薛大爷吃饭,让环哥儿也去。” 赵姨娘奇怪道,“不是说家里要盖园子么,不年不节的这会子摆什么宴。” “盖园子?省亲的事定了?”贾环正临完一篇字,便放下了笔,走到外间喝了两口茶。 “谁知道呢,我听旁人说的,想必是定了罢,不然谁能传出这话来?” 贾环走出屋子,坐到栏杆廊凳上靠着,看院子里几个丫头给两个小东西洗澡,“明日荣禧堂那儿……” 赵姨娘手上端了个装着栗果子的白瓷盘,坐在绣凳上吃,“凭白无故的,能为什么事儿?” 伸手拿了两个剥好的栗子放进嘴里,贾环轻笑了一声。 12 第 12 章 次日荣禧堂客宴,因着贾政一向不管这些,即使是盖省亲别院这样的事,也只贾赦带着贾珍贾琏等人费心,于是他并不在。 贾环到的时候薛玄已经来了,正坐在上首紫檀嵌绿松石太师椅上和贾赦说话。 他进门时外头有小厮报环三爷来了,贾蓉听了便从屏风后头出来,“三叔,这两日怎么没去学堂,侄儿想着你呢。” “你能想我什么,定是学里太爷训你了?”贾环抬手往他脑袋上戳了一下,“不愿意去就甭去了,成天赖着做什么。” 贾蓉笑着受了,又觍着脸去给他倒茶,“若是日日都能见着叔叔,再不愿意也愿意了。” “前儿身上不大好,吃了两顿药,老祖宗让我好全了再去。” 如今一日一日暖起来了,黛玉身上倒是好了不少,贾环却不大利索。常常不是胸闷就是头痛,多了好些时节之症,总要多吃上几日药才能安稳。 薛玄的目光轻轻落在贾环身上,相比头一次见的时候,看着不仅身量长了些,去岁还有的一圈脸颊肉今都没了。 当真是姿容艳逸,占尽风流。 方才贾环一进门,满屋的人都有意无意把目光在他身上放了一瞬。 一桌十分用心的筵席,众人依次落座。 贾环坐在贾琏和贾蓉之间,正对面恰好是薛玄。 或许是因为有事要谈,桌上放的是清淡的杏花酒,贾环还从未尝过,于是让贾蓉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家中难得有这样大的喜事,赶明儿还有得聚呢。” 薛玄何尝不知道这里头的意思,心中本略感无趣,没成想贾环也在。 “听说李贵人家里已经开始建造别院了,仪妃的父亲也往郊外丈量土地去了。” 贾珍让小厮给众人倒酒,说道,“咱们家也要开始预备着了。” 贾琏拿了连夜让人细化过的园子图给众人看,贾环不感兴趣,这图看着看着就到了薛玄手上。 “画得倒好,只是专注在清雅灵秀之上,欠缺了一笔绚丽。”薛玄的手指在中间省亲别墅上点了点,“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与别家要有些分别,宁愿多花费些,总归好看也值了。” 贾环把玉沁盏放在唇边,探出舌尖轻轻沾了一点儿,发觉味道还行,杏花酒醇香清淡,并没有烈酒的辛辣味。 薛玄收回余光,手上摩挲着图纸,“旁的也罢,别墅正殿东边可以添个祈福塔。北边梅林后头那块地有些空,再圈个精致些的小园子也够了,半山腰还能盖个庵堂。” 贾珍连忙让人按照薛玄说的记下来,“怪道人都说你细致,看来还是你想得周到。” “到时候置办行头金银器皿,采办鸟雀鹤鹿等杂务便交给蓉儿和蔷儿去办,也好让他两个历练着办些事。” 贾琏轻笑道,“前个正说呢,江南甄家还放着我们几万银子,到时去南方便先去支两万来用作置办灯火香烛的花费,也够了。” 薛玄正在看贾环,满桌珍馐美馔,他只捧了一盅党参茯苓猪肚汤慢慢用着,旁的并不下筷。 贾环感受到这股视线,疑惑地抬眼看了看他,“?”你也想吃? 可惜满桌就这一盅,还是为着他近来饮食不进,神思倦怠,厨房里专门炖了送来的。 贾琏注意到薛玄的目光在贾环身上,于是笑了一下,便道,“等娘娘归宁过后,这园子按照旧例原是该敬之封之。” “但宫里夏太监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圣上悯下。言说切勿使得繁美华境放至寥落,就此空置也太奢费了些,届时省亲之日由娘娘点了家中姊妹兄弟进去居住方不辜负。” 等到来年若是再有恩典,准许娘娘归宁,园中自然再是一番恭敬肃穆景象。 贾环正托腮发呆,看到薛玄手腕上戴了一串胭脂碧玺含翠嵌宝十八子,这手串着实精巧夺目,那碧玺颗颗灵润清透,底下坠的满绿小福瓜冰翠欲滴。 这年头的碧玺还是边疆采来的上供之物,十分稀罕,也并不在京中流通,而且看他这物的品相,应当比上供的还好。 薛玄放下酒樽,“既是往后自家人要住的园子,方寸处便更要细致妥帖,妹妹和母亲也在府上住了些日子。如今要造园子,我合该出些力才是。” “但是我于此道并不精通,便也只能出些俗物就是了,这样方是我的心。” 贾赦贾珍等人心中松了口气,这便是应允了,于是面上笑得更加诚心,“这是见外的话,你有这心已是极难得了,怎么好叫你花消的,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贾环看着贾赦脸上的笑意,心想大伯你笑得牙都遮不住了,还搁这假模假样的推辞呢。 薛玄轻笑了下,语气十分温和,“这有什么的。”当即便从袖中取出一青玉对牌,“到时有多少缺的,到我府上找管家取用便是。” “你们如今也不容易,母亲常对我说,就算是平民百姓,亲戚自家有难的都还要互为帮衬,更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桌上众人皆叹气称是,回想起前两年的光景,心中十分感慨。 “大有大的难处,小也有小的不容易。即便从前是心里有这一层,但我所有不过是些阿堵物,真说出来也怕你们嫌弃。”薛玄换了一杯清茶来漱口,贾珍便让人撤了酒席。 “如今不比从前在金陵,各家之间走动得勤,关系也比从前近。又正逢了这桩喜事,我思来想去,总要出些力才安心。” 他这番话说得让原就喝了些酒的众人心里滚烫又熨帖,贾珍更是揽着薛玄的肩膀,感动得差点落下泪来,然后伸手把青玉对牌收进了怀里。 贾赦又重新让人上好酒好菜来,说今日要敞开了大喝一场。 贾环心想若是薛玄出一本语言的艺术,他一定买一本来看。 一顿饭吃完,可以算是宾主尽欢。 薛玄说完那番话后,众人都喝多了酒,爷们间倒也聊出一些真心话来,就是嘴有些碎。 贾环出来透气的时候,里面喝得东倒西歪,“让人进去收拾收拾,再派人到东府里告诉大嫂嫂一声,套车送珍大哥哥和蓉儿回去。” 门口守着的人应声下去了。 贾琏算喝得少的,但也是左脚拌右脚,出来的时候一把扑在贾环背上,“好环儿,我可没……我可没醉……” “让人送他回屋去吧。”薛玄跟着走了出来,只是他双目清明,并无醉态。 他伸手把贾琏从贾环身上扒下来,交给了旺儿背着,“把你家二爷送回去好生照料。” 旺儿又叫来兴儿,二人背着贾琏往自家院子去了。 这满屋子里的人,现也就贾环和薛玄是清醒着的,一个是压根没喝酒,一个是酒量太好。 “下月十九便是春狩,环儿可有意去?” 春狩此事,贾环也听贾蓉说了,他对这种场合一向没什么兴趣,也懒得交际。 只是不想归不想,但如今投生在这世里,就算不为前程计,多认识些人也是好的。 且春狩随行名单是上面定的,总之也由不得自己就是了。 “有意无意都是要去的……玄哥哥必定也是去的?”宝玉这个哥哥也不提了,若真有什么事还是找薛玄更靠谱。 薛玄垂着眼看他,“不高兴了?” 贾环一愣,随即扬起笑脸来,“这话怎么说呢,能参加春狩是莫大的荣幸,旁人求还求不来呢。” “只是这两日没什么精神,到时就好了。”这也的确是实话,吃了几日的药还是有些用的,总归离春狩还有个把月的时间,也不耽误。 “我那里正配着六参合心丹,明日让人送些来你用,若是觉得好,往后要多少都是有的。” 贾环婉言谢绝了,“太医说我嗓子眼细,我是最不爱吃丸药的,免得辜负了你的东西。” 薛玄也没勉强,“春狩的时候把乌云和雪球也带上,阜临围场地方大,让它们跑一跑。” “也是,跟我待在家里是委屈它们了。”贾环假惺惺地客套了一句,实际上若是薛玄真表露出这个意思,他心里肯定不高兴。 果然,薛玄的声音里含着笑意,“你知道我不会这么想的。” ……………………………… 没过几日贾蓉便要动身下江南去,临走前来找贾环,“三叔可有什么想要的物件,侄儿一并给你带回来。” “如今你才学着办事,自己小心着免有疏漏,惦记着我做什么。” 贾环手里抱着雪球,让底下小厮从里间另拿了个小包袱出来,“南方湿暖,这有几方驱虫提神的药和茶叶,一并带去吧。” 贾蓉忙接了过来,让人放到马车上去,“还是你疼我,届时有好东西我自选来孝敬。” 贾环笑着让他快滚,没得叫人粘牙,“听说江南女子用的香膏脂粉细腻不与这边相同,若真有好的选回来送给家中的太太姊妹们,就是你有心了。” “哎哎,侄儿省得了。” “去罢,路上当心些,宁愿多耽搁几天,也别走小道。”贾环午后要回学堂去,所以嘱咐了两句便赶他走了。 13 第 13 章 这日学中旬假,贾环难得醒得早,老太太那边派人传话说让他去一道用午饭。 荣庆堂内聚集了宝钗黛玉等人,自然还有宝玉。 近来天气渐暖,才用完饭贾环便找了个阴凉避人处躺着小憩。 “这可奇了,哪有人吃了饭就午睡的。” 贾环掀开盖在脸上的袖子回头一看,原来是宝钗,便笑道,“春日里爱犯懒,我原就是个惫懒之人,这便是懒上加懒了。” 宝钗一向对贾环另眼相看,觉得他心思灵巧不比寻常男子,于俗世之务上又比宝玉通透,十分难得。 二人还没说几句话,黛玉和宝玉便寻了过来,“宝姐姐,原来你和环哥哥躲在这儿说小话呢。” “才将坐下。”宝钗拉了黛玉过来坐在身边,捏了捏她的脸颊,“不过说些闲话,偏你这丫头粘得紧。” 宝玉看贾环歪在榻上不想动弹,想着他前几日还在喝药,便道,“岂可负了春色,如今临近清明,不如咱们叫上二姐姐她们一同去放风筝罢,也除除晦气。” 贾环稍稍来了些兴致,放风筝对他来说是新鲜事,所以此刻也愿意挪步。 因着黛玉近来身子好转,人也精神些,但饭后亦同贾环一般贪眠。 宝玉怕她成日里闷,睡在床上长久成病,如今正好放风筝与她消遣,减了睡意。 几人又去寻了迎春、探春和惜春,往荣庆堂东边的花园里去放风筝。 各房里的丫鬟们也都跟着来了,一时间好不热闹。 宝玉拿的是一个大大的孔雀风筝,黛玉的是一个美人风筝,那美人绘得倒是十分精巧,只因有些过于大了,紫娟雪雁与宝玉替她忙了好一会儿才飞了起来。 宝钗的牡丹风筝是最先升起来的,惜春的仙鹤也乘风而起,且升到了最高处。 或许是乘着她们的势,迎春的喜鹊和探春的老鹰都接连高高升起,在天上稳稳的飞着。 众人手中都掣着风筝线,迎着风越放越高,风筝的模样也渐渐看不清了。 贾环坐在小石墩上,手上拿着一个大红锦鲤鱼的风筝,等风势渐大的时候才站起身来跑了几步。 风筝倒是很轻易就升起来了,只是他头一次玩不大会放,手上没收住力,指尖差点被风筝线割伤了,于是瘪嘴道,“感觉也不怎么好玩。” 旁边围着玩闹的一群小丫头们闻言都笑了,晴雯走上去替他接了过来,“你还是坐着罢,等我放得更高些,再来剪线就是了。” 贾环松了手,重新坐回小石墩上,把在花丛里钻来钻去的两只狗崽叫了过来。 雪球毛色很白,春日里又生得厚绒绒一层,像个乐颠颠的棉花团子,“嗷呜!” “汪!”乌云黑得像墨水一样,夜里吹了灯找都找不到,贾环常说它们是一对活的黑白双煞。 “薛玄说,过段时间带你们出去玩,开心么?” 两个小家伙听也听不懂,就知道仰着脸朝贾环傻乐,“汪!” “笨蛋。”贾环翘着腿,用鞋尖蹭了蹭两个小东西的下巴,“这几日少吃点,让薛玄见了还以为我养了两只小猪。” “整日里憨吃憨睡,谁对你们最好自己心里清楚吧?” 那边晴雯的声音传来,喊他去剪风筝线,贾环便起身拿了旁边侍书递过来的小银剪子。 咔嚓一声,随着风筝线剪断的声音,原本就只有一个小黑点样子的大红锦鲤风筝,咻地一下,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放风筝放纷争,除祟气送晦气,可要保佑咱们三爷平平安安的才好。”晴雯和香扇两个丫头都双手合十念叨了几句祝福话。 贾环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风筝,也双手合十,在心里念道,“就保佑我在此,顺遂度过一世吧。” 慢慢地风向有些变了,众人见贾环的风筝早早就放出去了,于是也各自拿了剪子去放。 宝玉记挂着黛玉,于是先把自己的风筝放了,又跑过去问,“妹妹,你的风筝上可写名字了?就该让风把你的病症儿都带走才是。” 紫娟道,“在背面写了小字,姑娘且放了罢,等会儿风停了就飞不出去了。” 黛玉便拿过宝玉递来的剪子,剪断了自己的那个美人风筝,让它随风而去了。 “也幸而是这个时候落的风筝,没人会去捡拾。” 清明前后的风筝都被认为是除晦气用的,所以即便是有人见了大多也不会去捡,否则他们的东西是不该流落在外头的。 宝玉看着那美人风筝登仙一般远远飞去,叹道,“虽是清明的风筝,但若是让稚子幼童捡了倒好,否则落在荒无人烟处,也是寂寞。” 他侧过头看着黛玉,见她眸中似有哀愁,便笑说,“就让我的风筝也同你的落到一处,无论怎样,生死一处作个伴儿。” 黛玉看着风筝离去的方向怔了一会儿,便与众人一到回了荣庆堂。 才放过风筝,贾环就带着两只小家伙溜达着回了甘棠院,他还是要去睡午觉。 …………………… 因着今年陛下要举行春狩,薛玄去岁冬日便传信回金陵,让芦枝在过完年后带着薛蟠上京来,细算日子估摸着也要到了。 “让人去码头那边守着,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 管家李户应了一声,“老夫人吩咐让二爷住在合枫堂,现下具已收拾妥帖。” “嗯。” 等管家带着人下去了,薛玄也从座上起身,缓步走至院中池塘边的六角亭中坐下。 流水浮光的荷塘边种着麦冬和金桂,太湖石置于水中引得鱼儿穿行其间,在春日的午后显得静谧而灵动。 “啪嗒。” 薛玄抬起头望去,眼见一个大红风筝落在了池塘边的驳岸石上。 廊檐下站着的侧生去拾了起来,转身便要去扔了,却被薛玄叫住,“拿来我瞧瞧。” 侧生捧着风筝绕了过来,走到亭中呈给薛玄看,“这时候的风筝,定然是谁家放来去晦气的。” 薛玄并不忌讳,将风筝拿过来看了看,“去年竹鸢坊做了一批格外费心的风筝,我说年下里送到各亲戚家,这个看着倒有些像。” 他手上翻过一面,在这个略微擦损的锦鲤鱼风筝尾端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环”字。 “收到我书房那个黑漆彩绘的柜子里去。” 侧生虽有些不明白,但还是依言拿着风筝下去了。 …………………… 没过两日,薛蟠上京了。 薛姨妈与宝钗得了信便辞别贾母与王夫人等,离了贾府归家居住。 贾环从前只听王夫人说起过薛蟠,说他素来有些顽劣,之前闯了祸被薛玄关到金陵老家反思去了。 “这样的人竟是他的弟弟……”毕竟薛玄的品行是这一辈中的翘楚,宝钗也是才情品貌俱佳,没成想薛家还有个这样的纨绔子弟。 说起那薛蟠,在老家待了这些日子也曾是下决心发了狠来思过的。 只是他生来喜闹厌静,这两年就连年节也是自己一个人过,万分无趣之下,心内竟逐渐生出几分忧病来。 却在这时候,薛玄传信来命他开春上京,与众世家子弟同庆春狩,薛蟠的愁思便好似那江水东流,瞬间一去不复返了。 “二爷,老太太和姑娘已经回府了,正在家中等着你呢。” 薛蟠才下了船就被管家迎面接了,“哥哥最近身子可好?妈和妹妹之前住在亲戚家,府中未免孤寂,如今我来了,咱们也是一家团聚了。” 芦枝一路给薛蟠牵着马,想着等把他送进候府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可以回侯爷身边办差了。 管家李户骑着马与几个小厮跟在薛蟠侧后方,时不时低声回话。 “哥哥最近心情如何?”薛蟠还是有些发怵,所以要打听着些,免得到时候又说错什么话触了霉头,自找不快。 这个问题也是芦枝所好奇的,管家思忖半晌,遂道,“侯爷近日心情尚佳。” 薛蟠放下心来,众人也正好行至永宁候府门前。 行过外仪门的天井与穿堂,绕过楼阁水廊与一处小花厅,又穿过一片满是梨蕉琪葩、玉兰香蕙的园子,这才进了垂花门,到了内院正厅。 薛姨妈与宝钗正坐在厅中,一见薛蟠进来便都起身相迎。 “母亲。”薛蟠当即跪下给薛姨妈磕了个头,母子兄妹间不免互诉一番。 他又将自己从金陵带来的东西送予二人,左看右看不见薛玄,便问道,“哥哥呢?” “一大早便往相国寺上香去了。”宝钗看他额间一层细汗,就知道他是一路跑进来的,于是用帕子轻轻擦了擦。 还未等三人再说话,听到外头有人传话,“侯爷回来了。” 下一刻,便见薛玄抬步走了进来。 薛蟠连忙从座上起身,“哥哥。” “坐吧。”薛玄坐到了上首,“这一路可还太平?” “哥哥手下的人安排的行程,十分稳妥,并未生什么事。”薛蟠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解了喉间的干渴。 “赶路辛苦,你这两日先在家歇息,京中亲戚多,到时我再带你至各处走动。” 薛蟠哪里会有异议,且他此行也是头次上京,十分生疏,自然是哥哥说什么他便应什么。 正值午间,又另有丫鬟抬了饭菜过来摆上,四人便依次落座。 用过饭后一家子少不得说些体己话,薛玄也一直陪着,直至未时才散了放薛蟠去住处歇下。 14 第 14 章 这日初九,贾环从庙里还愿回来,才至大门前一群人便涌上来报,“侯爷带着薛家二爷来了,琏二爷吩咐请三爷回来了往荣禧堂去。” “什么时候来的?还有谁在?” 管家林之孝上前道,“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另有保宁侯世子在内,现是大老爷和琏二爷陪着。” 贾环点点头,先回甘棠院换了身衣裳,又遣人去问了宝玉是否同去。得知宝玉推脱不去以后才慢悠悠往荣禧堂走,还带着两只小土松。 那保宁侯世子沈昔幼时便与王子腾之女王熙君有婚约在身,去年已定了婚期,就在明年七月。 沈昔本就与薛玄有旧,如此更是亲上加亲,以后不仅是薛家,就连贾家也是他的姻亲。 他今日原是往永宁侯府去,薛玄说没空招待他,这才厚着脸皮一同蹭了过来。 许是感受到了薛玄的气息,两个小家伙才进荣禧堂的院子便兴奋地叫了两声,“汪!” 贾琏从屋内走了出来,“正说你呢,快进来。” “说我什么?就迟了这么一会儿你们就消遣上我了。”贾环一边笑着与贾琏说话一边往里走,冷不丁迎面就撞上了个正往外跑的人。 薛蟠是个急性子,前几日在家时便听妹妹说姨妈家里有两个不一样的表兄弟,一个衔玉而诞,一个超群绝伦。 他从前在金陵,所交往的皆是些轻狂不正之流,母亲也说但凡他所交有几个好的,也不至后来闯祸被那样责罚。 方才坐在屋里听外面传环三爷来了,便有些坐不太住,于是踩着贾琏脚后跟就出来了,正与贾环撞了个巧。 “哎。”贾环被撞了个实在,捂住鼻子揉了揉,心想哪来的冒失鬼,这么不长眼。 贾琏一把扶住了他,免得磕绊到后面的门槛,对着薛蟠笑道,“好兄弟,你慌什么,他可是经不住冲撞的。” 薛蟠此时已是看呆了,他原以为自家哥哥已是万万人中不可有,甫一见了贾环才知道什么是令人惊叹。 贾环还没说话,乌云便撞上来冲薛蟠吠了一声。 “好了,且进去吧,少动声。”贾环抬脚轻轻顶了一下乌云和雪球的狗屁股,让它们进去找薛玄。 两个小家伙呜呜嗷嗷,迈着四只腿颠颠地跑进里间了。 贾琏引二人互认了一番,薛蟠又因方才的事给贾环赔罪,几人便一起进了玻璃屏风后的隔间。 内间薛玄正把雪球抱在膝上放着,乌云趴在他腿边咬袍角,“嗷呜……” 贾环才进来就看到薛玄边上站着一位身着青鹤箭袖的俊逸公子,想着这位便是保宁侯世子了。 人长得倒是十分齐整,他既与薛玄是旧识,人品根底想必不用说,也配得上凤姐姐的妹妹。 只见沈昔上手拍了两把狗崽的屁股,觉得十分敦实,于是笑道,“这样好的品相,怎么养得如此富态,叫人看着好笑。” 贾环听到立刻蹙了下眉,虽很快恢复原样,但亦存有不快,也收回了方才心中所想夸赞的话。 薛玄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知道这是不高兴了,便对沈昔道,“你可知这是谁养的?” “哈哈哈哈,是我这侄儿养在家里的。”贾赦起座走到贾环边上,对着沈昔道,“他自来体弱,看顾多有不及,又因这是宫里老圣人赐的,底下人伺候不免溺纵了些。” 沈昔脸上有些臊的慌,他就算是脸皮厚,见了贾环也不好意思再刻薄什么,当即心中生出几分悔意,便好声好气道,“该打我的嘴才是。” 贾环轻笑一声,显得并不在意,“这有什么,天下万物皆可任人评说,难道就因是我的偏就说不得了?谁要做那样的轻狂人。” 听他这么说,沈昔面上更红,自省此后脱口之言需得谨慎。 薛玄抱着雪球坐在不远处,抬起这小家伙的脑袋对着贾环的方向,含着笑意轻点它的耳朵,“看,你哥哥装大方呢。” “汪……” 小狗只是小狗,哪里能听懂他的话,于是摇了摇尾巴,从他膝上跳了下去和乌云滚成一团。 那边几人又说了些话,贾琏招呼着都坐下,薛蟠因见了贾环心生欢喜,便挨着他坐,“妹妹曾说你独与众人不同,我是个再莽撞不过的,往后若有什么不妨,你可千万担待些才好。” 贾环看了薛蟠两眼,心里觉得深有意趣,便笑着点头。 原来薛玄今日此行,一是带着薛蟠各处见见几门亲戚,二是有意往后将薛蟠安置在贾家义学中上课。 这话贾赦岂有不依的,“环儿也在学中,往后可以互相照应些。” 因着春狩在即,贾府在京郊圈了地方给族中子弟练习骑射,便嘱咐薛蟠尽管前去。 贾环于此事上并不感兴趣,他如何能与这些土著相比,但也想出去逛逛,便与薛蟠约了后日一起出城。 沈昔自小精于骑射,又因为方才的事心中还怀着几分愧疚,于是也与二人同往,习中若是有疑也可解答一二。 三人准备离开荣国府时,雪球和乌云还扒拉着薛玄的衣裳,惹得贾环揪它们耳朵,“我平日缺了你们吃还是缺了你们喝?一见了他亲得跟什么似的。” 这话仿佛忘了谁才是两个小家伙名义上的主人,幸而薛玄也不在意,只是说,“只因不常见罢了,若它们日日见的是我,又不知怎样了。” 果然两只土松一被贾环拎着耳朵便嗷呜嗷呜,叫声也粘腻起来,像求饶似的。 几人出了二门,沈昔言语间还对贾环十分夸赞,引得薛蟠一道附和。 “我还说呢,那狗儿是怎么得的,原是你给的。”想了想又觉得理所应当,“他生得这样,难怪让人如此待他。” 薛蟠用肩膀顶了他一下,“忒肤浅,我哥哥所思所见自有你不懂的好处。” 薛玄摇了摇头,没理这两个傻子。 …………………… 次日巳时二刻,因为明日要往城外去,贾环便准备往荣庆堂去问问宝玉,顺便告知老太太一声。 半路遇上两个婆子,一面给贾环请安一面道,“史大姑娘来了。” 贾环从前听探春说过,老太太有个很疼爱的内侄孙女,名唤湘云,因父母早逝如今跟着叔叔婶婶过活,只是至今还未得见。 正边走边思忖着,忽感背后一阵风似的跑上来一个身穿银鱼襕衫,高束马尾的少年,后面跟着一串婆子丫鬟,有他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贾环低头看了看自己,他今日也穿了襕衫,不过是莲红海棠纹样的,这倒巧。 那少年跑出去几步远又回过头来,好像才看到贾环,一众丫鬟也跟着停了步子。 “他”慢慢走到贾环面前,还喘着气,笑得明媚,“你是谁?我怎么从没见过呢?” 贾环听到这声音愣了一下,分明是女子的声音,才看到她耳垂上还戴着一对儿双环琉璃耳坠。 后面婆子跟上来道,“史大姑娘,这是环三爷,你不记得了?” 原来她就是史湘云,贾环笑了笑,心道这位也是真性情,不拘小节,“云姐姐。” “原来是你,怪道婶娘说你生的病已经好了,今日一见才知,人也变得如此好看。”史湘云今日高兴极了,待人一点也不生分,便拉起贾环的腕子,“你也是去老祖宗那儿?走呀。” 贾环点点头,“正是。”然后便被拉着跑起来。 婆子丫鬟等人连忙追上,“哎哎,大姑娘!三爷可跟着疯跑不得,大姑娘!” 史湘云哪里管她们聒噪什么,有这个空荣庆堂都到了。 二人一同进了荣庆堂倒把屋内人吓了一跳,众人定神一看又都笑了起来,贾母点了点史湘云,“哈哈哈哈,这可真像是一对兄弟了!还不快把环儿松开,他可不比你这皮猴子。” 探春黛玉宝玉等人也都凑上去看,皆笑道,“这番打扮比她做女儿时还俏丽。” 史湘云与众姊妹笑闹了一阵,又跑到贾母身边坐着,“老祖宗,好些日子没见,我可想你呢。” “你是最能闹的,晚上就跟着我睡吧,别又拉着你林妹妹夜里说小话。”贾母笑着把她揽进怀里,又让人上果子甜汤来。 贾环与宝玉坐在一处,跑了这段路稍微有些喘,探春给他倒了一杯普洱茶,“喝两口润润,这时节里你本不好跑动的,怎么跟着她一起疯。” “也是难得,姐姐可别告诉姨娘才好。” 探春点点头,黛玉在一边听了便道,“三姐姐多说说他罢,昨日还偷喝冷茶呢。” 贾环咳了两声,笑着说,“好哇,昨日你说了我没听,原来在这等着我呢。”黛玉朝他轻轻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和宝玉说话了。 果然,探春好歹说了他一顿,贾环万千保证往后再不了,这才作罢。 午饭后,几位姑娘凑在一处看书作诗,宝钗今日头一次见湘云,二人十分投机。 贾环便与宝玉坐在一处下棋,“我与薛二哥哥还有保宁侯世子说好了明日往城外练习骑射,你也去吧。” 宝玉本不想去,但是近日从未往学堂去过一次,等老爷闲来知道了定要生气,且昨日王夫人也已嘱咐过,“太太说你身子不好,让我跟着多看顾些,免得让那些粗人冲撞了。” 贾环手上落下一子,无奈道,“我是不会搭弓射箭的,便是想学怕也有心无力,只是去外头逛逛,想来也无事。” “还不是怕老爷生气,你也是,春日里花粉尘絮多,若出去得了喘症可怎么好呢。” 宝玉想了想,“不若你戴个帷帽挡一挡,这样可好?” “我素来没有那病,何况家里的花草树木也不少,既然从前没得过,往后也不会得。”贾环并不放在心上,只催他快落子。 宝玉虽精通诗书,棋艺却不如贾环,于是输了两局便觉没意思,又往姐姐妹妹堆里去顽了。 正巧晴雯过来寻贾环,说赵姨娘唤他有事,贾环便起身回了甘棠院。 “这会子能有什么事儿?” “还不是姨娘的兄弟,好没脸皮的人。”晴雯呸了一声,“前月才给了三十两银子,这会子又打秋风来了。” 也并不是赵姨娘要找贾环,是晴雯自己看不惯,自己是丫头又不好说,想着这次好歹要让贾环知道。 贾环自然不知道这事,那赵国基他也只在正月里匆匆见过一面,因着与赵姨娘不是一母所生,人也粗劣,所以并不亲近。 如今听了这事,他心里略加思索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一路到了甘棠院,便看到一群小丫头婆子正围着侧厅看热闹,晴雯眼一瞪,尖声道,“这屋里散月钱了?!都瞧什么呢!” 众人转头见贾环回来了,瞬间都似鸟兽散了。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赵国基吵吵闹闹说话的声音,“你若不好,我也不来求你,如今家里日子艰难,你还不帮衬着,是要逼着我一家老小去跳河不成!” 赵姨娘好似气急了,又怒又恼,“上回才给了三十两,别说你一家三口,连带上你丈母娘省着些吃一年也够了。这会子又来,我的钱都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省?如何省?哪里来省?!你在这豪门大府里过着神仙日子,便想把我们这些穷亲戚都撂下了?” “你!”赵姨娘话未说完,贾环便抬步走了进去。 屋里的两个人一见他来了,即便是脸红脖子粗也不得不熄了声,赵姨娘的眼圈有些红,连忙用帕子按了按。 “许久未见舅舅,怎么来了也不跟我说一声?” 15 第 15 章 见到贾环,赵国基连忙站起来搓着手笑道,“听说哥儿近来好了,常去学里读书,我便是再不知轻重,哪里敢惊动了你?” 贾环轻咳了一声,淡淡道,“托舅舅的福。”便坐到赵姨娘对面的梨木玫瑰椅上,晴雯端上来一碗枫露茶放在他手边。 “不知家里近来可好?” 赵国基瞥了赵姨娘一眼,皱着眉头叹道,“如今家里不比从前,艰难得很,连亲戚间也走动不起,就算想常和你母亲叙一叙……也没法……” “哼。”赵姨娘冷笑了一声,又顾忌着贾环不便说什么狠话,于是闷头喝了一口茶。 贾环头一次见母亲这么憋屈,倒有些好笑,好容易才忍住了。 “晴雯,去我屋里螺钿珍宝柜上,把多宝盒里那个绣仙鹤的青锻荷包拿来。” 晴雯随即应声去了。 赵姨娘原本想拦,又见贾环看了她一眼,便没再动作,在背后偷偷啐了赵国基两口。 赵国基当即面露喜色,心想怪道人人都说这环哥儿如今得了上头老太太和老爷的喜欢,在府里十分得意,如今看来所言不假。 从前贾环还傻的时候,赵国基从不曾来看过赵姨娘一次,去年听说他好了,正月里赶忙来瞧了瞧。 家里丈母娘说得正是,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仗着亲戚在贾府多得些便宜,从前那是赵姨娘没造化,家里也被连累着讨不到好。 如今她们母子既已好起来了,合该把从前那些都补回家里来才是。 那边晴雯把荷包拿来了,双手呈给了贾环,又退回赵姨娘身边站着。 贾环把荷包拿在手里轻轻抛了抛,赵国基的两只眼睛死死盯着那荷包的份量,想着至少也有个几十两。 “过两日就是清明,姨娘不便出去,到时候家里扫坟、买香、烧纸……”说到这里,他又咳了两声,到底是今日跑了那几步路的缘故,“都要劳舅舅费心,我这正好还有过两日买笔墨的二十两银子没用,舅舅就先拿去使罢。” 赵国基连忙把手放在腰间蹭了蹭,脸上是极谄媚的笑,“哥儿这话说得,我怎么好拿你的银子呢。” 赵姨娘翻了个白眼,嘴里骂骂咧咧地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只有晴雯听得到。 贾环再懒得和他废话,抬手把荷包抛了过去,赵国基忙扑过去接住,打开荷包看了看便喜不自胜地塞进袖中。 “等会儿还要过老太太处去说话,便不留舅舅了,赶明儿闲了多来喝茶。” “唉唉,一定一定,咱们舅甥合该亲近些才是!”赵国基来一趟便得一包银子,心里如何不得意,因急着去赌坊博揜,没说两句便匆匆走了。 看着他从小角门出了院子,赵姨娘呸了一声,“下流东西,出门别叫马撞死了!” 贾环终于忍不住了,低低笑出声来。 “没良心的崽子,就知道看你老娘笑话,给他银子做什么!你的钱多得没处使?”赵姨娘没好气道,遂又坐回榻上生气。 “母亲还说我,上次他来你也不告诉我,否则哪能有今日。”贾环使眼色给云翘,让她端了热水进来服侍赵姨娘洗脸。 他把腕间戴着的沉香木手串褪了下来,晴雯替他去了腰间香囊护身符等物,又换了身轻便衣裳。 “明日有事,等我闲下来,自然有他死的时候。” 赵姨娘愣了一下,“你要如何理论?他那种人,倘若一道天雷劈死了倒是上头神仙开眼。” 贾环给她倒了一碗新茶,“左右他得了银子,总要消停几日,你若是不忍心,我便放他一马也没什么。” “我不忍心?我恨不得他即刻死了,不过是多烧些纸钱!”赵姨娘气得仰倒,幼时在家时父亲与后娘偏心,她受了多少白眼生了多少闲气,上赶着送她去做人家的小老婆,她怎能不恨。 后来父亲后娘接连过世,她也生了环儿,便把心思都放在孩子身上。 那赵国基虽是贾府外门家奴,前几年她们母子不好的时候,从未见他近过甘棠院一次,如今倒是赶着跑在头里。 上次他来的时候,赵姨娘本不想搭理。奈何丢不起这个人,也不想听他吵嚷,更不愿让底下人连带着看贾环笑话,便狠心拿了三十两出来买清净。 这才过了两个月,竟又来了! 贾环得了母亲的话,便知道了该如何去做,于是道,“生这气做什么,往后再不用你操心的。” 赵姨娘被儿子安慰一番,索性不再将这事放在心上,气冲冲吃了两碗银耳羹,便睡午觉去了。 ………………………………… 次日一早,宝玉与贾环见过贾母和王夫人,又到贾赦院里见了大伯,听了些嘱咐的话,便一路出了荣国府的大门。 贾蔷已早早与马车小厮仆从等人在门口候着了,宝玉要骑马,车里便只有贾环一人,他也乐得独享。 为了让乌云和雪球适应春狩围场的环境,贾环今日便把它们也带了出来,如今正趴在马车门边上探头探脑。 “往里头去去,从车上掉下来我可不管你们。” 两只狗都被贾环攮了一把,撅着屁股往车厢里面滚,然后在座位边趴下,等贾环坐下了又去咬他的衣角。 “侄儿这些日子不在家,三叔近来可好?”贾蔷骑着马跟在车边上,贾环便掀了侧窗的帷幔一角与他说话。 贾蔷昨日才从苏州回来,到家见了贾珍便得知荣府在城外圈了地方给族中子弟练习骑射,于是今日一早就凑热闹来了。 贾环嘴里含着一颗粽子糖,“比前几日好多了,不然我也不出来了。” “你来回苏州这一趟倒快,蓉儿怎么还不回来……” 贾蔷听了这话,不免心里泛起点儿酸,“三叔有什么事交代他,难道我就办不了?” 宝玉和茗烟要往前头集市上买些小玩意儿,回过头来问贾环可有要的,好一道买来。 等他们走了,贾环从窗户里递了两颗粽子糖给贾蔷,“虽不是什么大事,但也不是小事,谁说我是要交代给他一个了,这事还要你们两个一起去办才妥当。” “难得你愿意烦我们办事,我自然一万个尽心。” 二人正说着话,薛蟠便骑着马带着仆从自正阳大街东面拐了出来,一见到贾府的马车便猜到是贾环在里头,于是拍马骑了过来。 “好巧,我还说等到了地方再找你去。” 正好宝玉也回来了,贾环便介绍几人相识,薛家的人和贾家的人合成一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城。 荣国府圈的地方在出城十里外的千驹岭,远离人烟。 原是前朝驻军用来练兵的,后来废弃,又有人种了十几亩桂桃花树,便成了世家大族出游踏青的地方。 地方确实也是风景秀丽,令人见之忘俗。 “环儿,到地方了。” 贾环摇摇晃晃地差点在马车里睡了过去,听到贾蔷叫他的声音才缓过神来,于是掀开了帘子往外看去。 满目青翠,视野阔达如草原一般,用粗壮的木桩围起长宽几百米大的地方,远远立着十来个箭靶。 他抬起手贴在贾蔷脸上轻拍了拍,“下回再没大没小,小心我打你的嘴。” 贾蔷也不恼,就这么笑着让他打了两下。 众人眼见场中侧边立了三四间屋子,是用来预备接待主子的,中间一个大大的六角亭子,亭外的长桌上放着弓与箭矢等物。 最远的西边是个马棚,里面是十几匹壮实的骏马,隐约能看到七八个马夫在忙活喂草料打扫。 他们此刻停着的地方是围栏门外,门前有五六个守场的人相迎,为首的是吴新登的姑舅兄弟,连忙上来说已备了香茶,请他们进去。 乌云和雪球也学着他的样子,把脑袋钻出来往外看,“汪呜……” 薛蟠伸手接了一把,贾环便踩着轿凳下了车,他的脚落在铺满松软草皮的土地上,感觉十分新奇。 “我来得正是时候!” 众人转头看去,是骑着高头大马的沈昔,值得一提的是,他身后还跟了一位身穿红衣骑白马的公子。 薛蟠迎了上去,“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视线落在他身后,“这位是?” “定城侯谢家的二公子,与我是自小的交情,正好他也要练习骑射,所以同行而来。”谢家围的射练场也在千驹岭。 宝玉见这二人皆是清秀俊逸,谈吐不凡之人,也有意交好,便道,“这地方甚大,世兄与我们一道,方不负今日之幸。” 那人笑了笑,对着不远处的贾环等人自介道,“定城侯府,谢修。” 贾环只来得及看了他一眼,脚边的乌云和雪球扯着他的袍角往外拉,想让他带着去玩,“出了家门就像脱缰的野马,还不快松嘴。” 两个小家伙围着贾环绕圈圈,追着对方的尾巴跑,不知道在傻乐什么。 门役连忙将众人都请了进去,贾府上下都知道贾环养的狗金贵,不免小心伺候,得了贾环的话,便带着乌云和雪球远远的跑去玩了。 几人坐在六角亭中喝茶,贾环难得到这样的地方,上辈子因为腿脚不便,他是不出家门的。 今日出府,他有心四处走走,便拒了贾蔷薛蟠等人,独自穿过栅栏边缘的小木门,往桃花林去了。 身后远远的跟着钱槐和钱椿,这二人是赵姨娘亲妈娘家侄儿,父母都在贾府账房做事,如今负责跟着贾环读书和出门随侍等事。 千驹岭这片地方确实可以说得上山青水绿,景色如画。 行走在林间,耳畔是轻簌簌的树叶草木声,拂过鼻尖的是一阵飘渺桃花香。日光透过叶隙落下光斑,也照在人的身上,在湿润的空气中感觉分外温暖。 远远见着一片粉海,便知是桃花林,他并未进去,只坐在林外小溪边的一棵栾树下歇息。 临近午时,日光渐盛,树下阴凉,贾环便有些困倦。 “怎么在这儿坐着?” 猛地听到说话声让他心中一惊,于是转头看去,却是薛玄。 那人穿着一身天青芽云纹纱的道袍?,长身玉立,倒是比往日里更显温雅,还透着一股贾环说不出的旖旎意味。 “走得累了,便在此地歇息片刻。” 薛玄与贾环站在同一棵栾树下,“怎么不和他们在一处,可是觉得无趣?” “风景甚好不想辜负,便想独自走走,玄哥哥何故在此?” 薛玄看着前方波光粼粼流动的清溪,“春日桃花盛,便来取一些花蕊上的露珠和山中的泉水。” 贾环这才注意到,原来他手里还拿着两个双耳琉璃瓶,用红绳系着,里面像是装满了水,“用来烹茶?” “环儿可想尝尝?” “好啊。” 16 第 16 章 薛家在千驹岭并未建造骑射场,贾环还以为要去与宝玉等人汇合,但薛玄却带着他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许是他面上的疑惑过于明显,薛玄便道,“北静王府在这儿有处庄子,他今日不在,咱们便借他的地方喝茶。” “玄哥哥和北静王似乎很熟络。”贾环记得在贾蓉媳妇出殡的时候北静王曾经来路祭过,还特意叫了宝玉上前说话,生得也是玉树临风。 正路过一片浅滩,薛玄提醒他小心脚下,“他是老王爷的独子,又没个兄弟姊妹,我头次上京之时与他相识,便相交至今。” 本朝开国之时几位曾立下汗马功劳的权臣,便是后来的四王八公,其中贾府占了两位,分别是宁国公和荣国公。 到了老圣人那一代,四王八公之后大多降等袭爵。因北静老王爷功高,随太祖南征北战,他这一脉又是皇室直系,是以唯有他的子孙如今仍世袭王爵。 树大招风,或许这也是水溶为何不参朝政,寄情山水诗画的缘故。 “京中权贵无数,他算是可交之人。” 贾环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便撇撇嘴,“看着不是个正经人。” 薛玄轻笑了笑,也顺着他的话,“他的确不是什么正经人。” “定城侯谢家的谢修,玄哥哥可认得?今日他也来了。”贾环当时没得空,所以看得不算真切,只觉十分俊秀。 “谢修……他父亲早年去世了,定城侯的位子便承给了他哥哥谢俨。” 薛玄手上的琉璃瓶叮叮当当,“谢修此人谨慎自持,文采出众,与他哥哥十分相像。” 贾环看到前方不远处停着薛家的马车,旁边还有房屋田舍,便知道是到了地方。 “钱椿,你回去和宝哥哥说一声,叫他们不必急着找我。”于是钱椿便应声离去了,留下钱槐依旧跟着贾环。 那边守着马车的芦枝瞧见薛玄回来,便立刻迎了上来,“侯爷。” “将茶奁铜炉取出来放在毗罗亭中,用泉水烹茶。”薛玄转头看贾环,发现他正站在一亩春麦前面发呆。 如今的小麦已经返青,绒绒新绿生机勃勃,十分茂盛。 “果然春日里都是如此朝气。” 贾环从前十分讨厌这种朝气,如今看了却觉得挺好,果然是时移世易,心境不同,“可惜我是不能如此了。” 这辈子老天爷给了他健全的双腿,但是却没有给他健康的体魄,不过他也看开了,此生不必再被圈在轮椅上对他来说已是极好的了。 “你的身子不好,不过是幼时积年之症,如今才养了一年多,往后自然有好的时候,何必自苦呢。” 二人迎着暖阳闲话了几句,薛玄将人带到毗罗亭中,为他斟了一杯谷雨茶,“环儿小小年纪,心性比你哥哥还老成。” 贾环哼了一声,“你笑话我。” “怎么会……”薛玄将茶盏递到他手边,“这是今年的新茶,环儿尝尝。” 果然煮茶之水中泉水最佳,这茶清香扑鼻,微涩回甘,后味醇厚。贾环心中觉得很好,但就是故意不说好,只道,“不错。” 此时庄子上正好有人送了饭来,都是些田园野味,新鲜菜蔬,别有一番滋味,贾环倒比平日多用了些。 他午后要服用的药前一天已经送了过来,由贾府箭亭那边的下人按时煎好,钱椿回去传话后又一道带了过来。 到了这里以后,贾环早已习惯了三天两头用药,而且这药一碗一碗下去,的确于他的身体有益,是以并不抗拒。 薛玄适时给他递上一碟甜杏干,“闻着像是保元汤。” “嗯。”贾环蹙着眉头,含了一颗杏干在舌尖抿着,“苦得很。” “这药虽苦,效用却大,等到了夏日里,就能换方子了。” 贾环有些没精打采,“太医也这么说,但愿……罢了。虽世人大多苦夏,偏我喜欢,就算到时是更苦的药,也无碍。” 难得听到他说自己喜欢什么,薛玄有心记下,便道,“你的生辰在六月,正该喜欢夏日的。” 贾环敛下双睫,心中微动,要说这辈子与上辈子唯一相同的,便只有他六月初九的生日,一日不差。 此时听薛玄提起,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你的生辰是十月十一,难道你喜欢冬日?”贾环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喜欢冬天的?反正他不喜欢。 薛玄笑了一下,“春夏秋冬对我来说并无多少分别,提不上欢喜与否。” “最讨厌冬天。”知道他不喜欢,贾环便放下心来随口抱怨。 说完又觉得自己在薛玄面前太过松懈,说话也不经什么掂量,心里便有点恼。 庄子北边的桂树林一望无际,待到八月金秋,必定是飘香十里。 转眼快到了返程归家的时间,薛玄便说让贾环坐他的车,顺道将人送回箭亭。 贾环也是懒得再往回走,看了看那挂着海棠帷幔的马车,便踩着轿凳上去了。 车内布置整洁舒适,绸垫软靠,中间的小几上摆着糕点匣子,白瓷瓶里插着一枝梨花。 不愧是薛玄的马车,就是比他出门时乘的那顶舒坦。 薛玄不知道在外面吩咐些什么,贾环闭上双眼等了一会儿才感觉再有人上了马车,然后整辆车就慢悠悠行驶起来。 较小的空间内,一切的声音气味都变得敏感起来。 贾环感觉有一丝淡淡的冷香萦绕在他鼻尖,就像是雪落香栀的味道,好闻极了。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旁坐着的人也在闭眼小憩。 许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薛玄抬眼看了过来,“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贾环轻嗅了嗅,也不像是熏出来的香。 “环儿是说糕点的香味么。”薛玄将糕点匣子打开,里面是雪花酥和芙蓉奶仁糕。 贾环被转移了注意力,“这是玉食阁新做的芙蓉糕?” “嗯。” 看着被推过来的糕点匣子,贾环却突然失了胃口,又发现薛玄手腕上并未戴着之前他看的那串粉碧玺,却是一串伽南木珠。 真是喜新厌旧,贾环复又闭上了眼睛,语气也不算好,“坐车还是不要吃东西了,玄哥哥也是。” 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方才还想自己在他面前说话不谨慎,转头又这样。 他自然不会怪自己不长记性,要怪都怪薛玄。 贾环想着想着犯起困来,就这么皱着眉头睡着了。 北静王的庄子离贾家的箭亭不算太远,只是马车到的时候贾环还没醒。 正好这边宝玉薛蟠众人正在等贾环一道回去,薛玄便让芦枝驾车跟在贾府的车后面,直接将人送回荣国府。 乌云和雪球依然被放进了贾府的马车里,因为贾环正睡着,就没有放它们进薛玄的马车。 贾环靠着软枕,闻着车厢内若有若无的冷香睡得很熟,薛蟠骑马跑到后面,掀开马车侧窗的帘子,入眼便是他安静的睡颜。 平日里那样招人的一张脸,睡着了竟露出十分的乖巧,薛蟠看得一怔,险些松了手上缰绳。 才回过神来便见自家哥哥扫过来一眼,薛蟠连忙笑笑,并不敢惊动。 本只是好一会儿没见到贾环心里痒痒,想来说两句话,不想他睡着了。 “离城里还有几里路,我让前面走得慢些,够他睡一会儿。”说完薛蟠便策马往前面去了。 定城侯府在南大街后面的归宁巷,进了城没多远,谢家便遣人来迎。 想着薛家的马车在后面,谢修去与薛玄说了两句客套话,顺便与贾环道别,“今日匆匆一见,改日再到侯爷府上拜访。” 薛玄微微颔首,“替我向你哥哥问好。” 贾环此时已经醒了,正趴在小窗上往外看街景,左右不见贾蔷,便知他是先回府了。 他看谢修高坐马上,身姿俊逸超凡,心中有些嫉妒。 这些人皆已早早熟了马术,偏他从前是个傻子,十来岁了就连马鬃都没摸过。 “可是想试试?”谢修晃晃手上的缰绳,朝他笑了笑。 贾环收回视线,微微垂下双睫,语气淡淡的,“我因从前身上不好,从未策马疾驰过,如今也只能看着眼热罢了。” “这有什么,你若真想,下次与我同乘便是。” 另一边的薛蟠听了这话也凑上来说,“我这马可是哥哥给我的,万里挑一的良驹,环儿与我同乘,定不会叫你跌了。” 贾环朝着人笑笑,显得十分善解人意,“那还有什么意趣,倒拖累你们不能畅快。” 二人想着他从前那样,涉及于此,心中定是不愉的,便没有再绕着这个说话,谢修与众人告别后便与谢家仆从去了。 沈昔因为要同去定城侯府,也与谢修一同离去,留下一句,“咱们春狩的时候再见。” 一路行至荣国府大门前,宝玉先下了马,他让人折了些桃花枝带回来,等着送到内宅给太太和姊妹们赏玩。 “环儿,我先去一步,在老祖宗那儿等你。”他看着贾环平平安安下了马车,便放心地捧着一束桃花往府内去了。 贾环知道他定是急着拿东西去见黛玉,便应了一声放他走了。 “多谢侯爷送我归家,改日环儿与哥哥再登门拜访,看望姨妈和宝姐姐。” 薛玄听他这么称呼自己,便知道他那不知从哪儿来的气还没消。 说什么登门拜访,也不知是哪一年能等到,“上供的荔枝树下了果子,今早内侍监送了我两筐,明日我让人拿些来给你。” 荔枝? 贾环眨眨眼睛,这可是稀罕东西,因为长在南方路途遥远,京城几乎是见不到鲜荔枝的,也只有宫里有几棵荔枝树。 但那也是让专人细心照料着的,他们即便想也是吃不到的。 秉持着不能委屈了自己的道理,贾环立刻弯起唇角,“那便先谢过玄哥哥了。” 薛玄轻挑了下眉,倒也不在意他态度变化如此之快,“快进去罢,今日走多了路,明日脚疼。” “哪儿有那么娇气。”心情变好了,贾环对这些小事显得不甚在意,朝着薛蟠摆摆手,便转身进了贾府。 薛蟠虽不聪明,但是也看得出他们方才一来一回有些古怪,回去的路上便忍不住问,“哥哥方才是不是惹环儿生气了?” 说完还不待薛玄出声,便又接着道,“哥哥也真是的,环儿长得好心又善,不仅性子软说话也好听,你怎么好欺负他呢?” 说完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马车里的人有什么动静,薛蟠掀开小窗的一角往里看,发现薛玄自己斟了茶,正在吃芙蓉糕。 “哥哥怎么不理我,还以为你也睡着了。” 薛玄咽下糕点,觉得有些过于甜了,又抿了清茶,才开口道,“蟠儿,明日起你就到贾家义学读书吧。” 薛蟠哦了一声,“这么快啊。”转念一想,或许贾环也在,好歹能一起顽。 “再不让你多念些书,还不知以后要蠢成什么样。”薛玄放下茶杯,“不要想着在学堂中贪玩,我会抽查你的功课。” 正好马车停在了永宁候府前,薛玄下车前指了指那精致的糕点匣子,“记得拿给母亲和宝儿。” “知道了哥哥……”薛蟠面上恹恹的,让他认真念书真的是比打他一顿还难受。 17 第 17 章 次日贾环才知道为何贾蔷会提前离开箭亭,原来是因为贾蓉回来了。 贾蓉昨日归家,今日便来了荣府见贾赦,交代完下江南所办的事务,便来寻贾环。 “三叔,我回来了。” 才用过饭,还不到午时,贾环正靠在水岸柳堤旁的栏杆廊凳上喂小鱼。他听着声音转头看去,就见贾蓉远远跑了过来。 贾环将手上鱼食尽撒了,又把钓竿架在旁边,等贾蓉到了近前,给他递了一颗荔枝。 “昨儿正说你怎么还未归家,不想念叨念叨你就回来了。” 这事儿他已经听贾蔷说了,所以今日来荣国府交完差,便赶着来见贾环,“知道你念着我,可不是要赶着回来,瞧我给你得了什么。” 说着他便从怀里掏出一个贴身的银丝锦囊,束口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一件官绿描金嵌珠玻璃鼻烟壶,映着晴日可谓流光溢彩,贾环伸手接了过来,放在掌心细看,“好精巧的物件。” 贾蓉看他喜欢,便坐在旁边指着鼻烟壶上面的顶珠,“这是合浦南珠,我在铺子里挑来最圆润的一颗,专门让人錾了上去。” “你虽不喜鼻烟气味,但这东西模样好,不似咱们这边的,也配你戴在身上。” 京中富贵之家也常有把玩此物的,造出来却全然没有这么细致,虽也有琉璃白玉做的,但怎么也不如这个费心思。 也只有南方富饶之地,才会连这个东西都做得如此考究。 “你去了这些日子,事情都办得如何,定是去大老爷那儿回过话了?”贾环将鼻烟壶放进腰间荷包里,剥了颗荔枝放进嘴里。 贾蓉笑着凑到近前看他,答非所问,“若不是路远,我也带棵荔枝树回来给你。” 贾环伸出一根手指抵着他的额头,让人离远些,“上供的东西,即便你敢种在家里,恐怕我也没那个福气享用。” “哈哈哈哈,事情尽都办妥了,大老爷高兴,还赏了我好些东西。” 二人在柳堤旁坐了一会儿,贾环的钓竿上来两尾唧瓜子,瞧着瘦条条的又被他放生了。 “等春狩之后,我再找你们说话,你出门这一趟也累了,这几天回去好好歇息罢,明日我让人给你送些东西。”贾环思来想去,赵国基的事还是放在春狩之后办更妥当。 贾蓉从江南带回好些东西,还要回去分派好再送到各个房里,又跟他说了几句话便起身回了东府。 贾环正准备再坐一会儿,昨日薛玄说得不错,他今日双腿的确有些酸痛,另一头荣庆堂的琥珀沿岸寻了过来,“三爷,老太太那儿正找你呢。” “怎么了?” 琥珀手上还拎着红木食盒,“宫里娘娘赐了糖蒸酥酪出来,老太太想你喜欢,让你去吃呢。外头绣月坊的秦娘子进来了,还有量身裁衣的事儿等着。” “我这就去。”贾环放下钓竿,顺手将玛瑙碗中的几颗荔枝给了琥珀,“劳姐姐替我叫人将这儿收拾一下。” 琥珀捂嘴轻笑,“今儿老太太那儿也得了两碟子,让姑娘们用了,到底我还是在你这儿碰了口福。” 今日一大早薛家的丫鬟便送了四份鲜荔枝进贾府,大太太和二太太那儿,再就是荣庆堂和甘棠院。 不过旁人那只各送了一盒的量,而单独送到贾环那儿的是半筐,赵姨娘见了笑得眼睛都睁不开。 贾环沿着往荣庆堂去的路慢慢走着,因小腿有些酸,所以走得比平日里慢些。 门外站着的丫鬟见他来了,笑着迎上来,“哥儿和姑娘们都齐了,里头的缝娘就等三爷了。” “怪我来迟了,倒劳人家久等。”贾环抬步进了屋,看到众人都聚在西侧厅,果然有一位穿着整齐的缝娘。 贾环先给老太太请过安,又到屏风后面请缝娘量身。 这位姓秦的缝娘是在京城富贵人家中出了名的好手艺,去岁冬日里也曾给贾环做过衣裳。 此时再见,她面上笑意更盛,“哥儿比之前身量见长,肩也宽了点,就是有些过于消瘦了。” 宝玉从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于是并不量身,却探出头来看,揶揄道,“环儿的腰就像那春日里的柳条,细得很。” 秦娘子方才也给几位小姐量过,心中算着贾环的腰身与那位二姑娘相差不多。 “好容易才瘦下来,我可承担不起。”如今他吃药加上食补,这样精心地养着,身子才慢慢好起来,若是再胖回去,就不太妙了。 老太太还不忘让人去找绸缎子,“将后楼里的箱子启开,拿一匹雨过天青的真丝花罗出来给环儿做衣裳,我记得有两匹银红缕金的云锦,样子不错也软和,就一并取出来。” 鸳鸯依着老太太的话,将料子都取出来交给了秦娘子,又小心嘱咐了一番,才将人好生送了出去。 贾环理好衣裳,走到桌边坐下,翡翠便端上来一碗糖蒸酥酪放在他面前,“上头这一层浇的是桂花酒酿和甜杏脯。” 宝玉原本在老太太边上,看他坐下便也坐了过来,“一同赐下来的还有碟蟹粉云脍,想着你不能吃,咱们也不爱,老太太尝过后就让送到大老爷那儿去了。” “今日送来的荔枝你可吃了?”贾环说着尝了一口酥酪,果然清甜如蜜,入口滑润。 宝玉摇摇头,“我不喜欢那东西,林妹妹喜欢,可惜不能多用,给她剥了两颗就不吃了。” 林黛玉用帕子捂住唇角轻轻咳了一声,侧过脸来对着贾环道,“春日心躁,你也别贪嘴。” “咳咳。”贾环心虚,被呛了一下,随即放下瓷勺,“妹妹说得是,这是当然。”他今日的确吃了不少,但这事不好让别人知道,也免了一顿念叨。 探春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随后被湘云拉走去看自己昨日新作的诗。 在荣庆堂又坐了小半个时辰,贾环起身回了甘棠院。 赵姨娘正带着乌云和雪球在院子里晒太阳,旁边一个竹编的圆畚斗上面铺满了荔枝壳,也一同晒着。 “这又是做什么呢?” 晴雯用手拨弄那些荔枝壳,“等晒干了碾磨成粉,可以制香。” “三爷回来得正好,明日下了学顺道买些麝香回来,荔枝香还缺一味呢。” 贾环答应下来,两只毛绒绒的小狗跑过来用脑袋蹭他的小腿,“我说让你们少吃点,这几天也不见瘦,是不是谁偷偷喂你们了?” 赵姨娘掀开盖在脸上的帕子,眼尾都出了笑纹,“那饿了……也不能就这么看着它们挨饿嘛。” “它们饿?你问问它们打从生下来知不知道饿是什么感觉,叫唤就是看准了你会依着它们,这两只狗精得跟猴一样。”贾环伸手在这两只狗脸身上各自捏了一把,毛茸茸胖乎乎的,非常实在。 云翘从院外走了进来,手里抱着两个珐琅彩卉瓷瓶,“东府里小蓉大爷让人送来的,还有副甜青釉莲花纹的碗盘,让三爷以后用着吃饭。” 赵姨娘接过那瓷瓶看了看,“这纹样一看就是江南物件,定是这趟出门带回来的,他倒是想着你。” “这时候也用不到,收进去撂着罢。”贾环随意看了一眼,好看是好看,就是这时节的花一时想不到有什么相配的。 贾环昨日睡得早,今日醒得迟,小腿又酸,整个人都懒懒的,“我先歇下了,吃饭不必叫我。” 虽然他这一觉短时间估计是不会醒的,但赵姨娘还是让云翘去厨房嘱咐做一碗羊肚菌花胶汤,等贾环醒了喝。 香扇蹲在边上给两只狗儿梳毛,闻言抱怨道,“还说呢,前儿三爷醒了想吃牛乳茶,我去厨房要非说没有,眼见笼上蒸了那一大碗牛奶,瞎眼不给我们。” 不说还好,这一说就戳了赵姨娘的肺,自从贾环病好了以后她无不顺心。 不管真心假意,到底被旁人高看几分,就算是老太太、太太,对她也是十分的和善,何时能受这样没来由的闲气。 “呸,什么东西,是谁回的你?去我屋里拿五百钱照着砸在她脸上,叫她知道好歹。” 云翘连忙嘘声,“那祖宗才睡下,姨娘再生气也小声些罢。” 赵姨娘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却又慢慢平静下来,“不过是些眼皮子浅的老婆子,从前我能忍的,难道如今便忍不得了?”她想着从前贾环说过的话,如今日子好过多了,更不必为旁人生那不值当的气。 家里上下男女几百奴仆,前几年家中俭省,底下人怨言也多。 后来家景越来越好,凤姐虽有心管一管,但是老太太如今不理论,大太太和珠儿媳妇不愿揽事,二太太只拜佛念经。 王熙凤一个到底不够,只能慢慢料理。 甘棠院的待遇已比从前好多了,只是若没有好处,厨房里的人难免惫懒敷衍,这也是常有的事。 “罢了,也不是只对我们这样,终究也不是什么大事。等省亲别院造好了,二奶奶闲下来,她们的错处也不用咱们来管。” 赵姨娘让云翘到厨房去的时候带一吊钱给管厨房的马婆子,“别让里头的小孽障知道了,不然又说我银子多得没处花。” 几个丫头闻言都捂着嘴轻笑,做母亲的竟然怕儿子念叨,可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雪球仰着脑袋不知道她们都在笑什么,但是也乐呵呵吐出舌头。 “你也笑呢?你听得懂话吗你就笑。”赵姨娘哎呦一声抱起雪球,不免皱眉,“好像是挺重的了。” “自求多福吧小雪球,你哥哥都不让我给你们偷偷喂吃的了。” 乌云嗷呜一声,好像是说怎么只叫雪球,不叫我呢?汪! 赵姨娘抱着雪球,艰难地弯下腰,摸摸乌云的狗头,“你还傻乐呢?饭后加食都没有了还搁这傻乐。” “汪!” 18 第 18 章 五月十九,大淳朝自今上登基后的第一次春狩。 天子携宗亲近臣,文官武将,浩浩荡荡几千人马车轿,并皇帝近卫五百,禁军两千。 穿过大半个京城,自北午正门出城,向着阜临围场而去。 各个世家子弟都在自家的马车中,也有些武将之子与其父骑马随行,十分肆意。 贾环昨晚和几个丫头摸骨牌到子时才睡,天不亮就被叫了起来。 王熙凤让平儿亲自来看所带之物可有缺漏,又不断地派人来甘棠院传话提醒时辰。 她起得比要随行春狩的贾环还早,宝玉那里上下打点有老太太安排,虽并不用费神,但也叫平儿去跑了一趟才安心。 何况贾环这里只有个赵姨娘,他自己又是个随性的,少不得多看顾些,太太也让金钏儿来瞧了瞧。 贾环出门的时候还听到那院里王熙凤发火的声音,好像是谁把放在马车上的茶炉子摔了。 如今荣府可以随行的人中,贾琏贾政有外务在身,贾琮贾兰尚不足十岁。 若放在去年,说不定只有贾赦带着贾宝玉,未免寥落,好在如今多了个贾环。 东府里有贾珍带着贾蓉和贾蔷,只是两府在长长的随行队伍里分开了,并不挨在一处。 “听说阜临围场在骞元山,不知何时能到。”贾宝玉坐在车内,对面是一启程就睡过去了的贾环。 贾赦坐在中间,慢慢地喝着一盏茶,“大半日还是要的,等到了围场,进了营帐,便能歇息歇息。过了首日庆贺大典,要狩猎也是后日的事了。” 队伍行进得十分稳当,圣驾出行的这条路早在月前便有人提前整理过,免得颠簸了贵人。 贾环一觉直睡到申时一刻,阜临围场已经近在眼前了。 贾宝玉给他递了些糕点,贾环就着茶水用了一些,到底因为长久坐车显得没什么精神。 夕阳西下,他掀开帘子透过小窗往外看。 长长的队伍在林间蜿蜒像一条火龙,远远能看到扎营的地方传来光亮。 马车行进的速度慢了下来,停停走走,这便是最前面已经到了地方了。 又等了许久,天色已经渐渐暗了,贾环坐得屁股都僵了。于是他就蹲门边上,和自家的车夫说话,顺便看看风景。 乌云和雪球昨日被薛玄接去了,说等今日进了营帐再放回来给他。 骞元山景色秀丽,老圣人还在位的时候春秋两季都要来此巡狩。 此地有七十二处小围场,每次围猎都只选在其中几处,等下次再换一换,也方便野兽繁育。 不知等了多久,贾府的马车才被禁军带着在营地外停了下来。 “还请里头将军爷与小公子下车,随咱家前往所宿营帐。” 贾赦便带着宝玉和贾环下了马车,外面各家车前都站了两位内侍官。 贾环随意看了看,便在昏暗的夜色中看到了许多从未见过的面容。 围场草原十分辽阔,一眼望不到尽头,北边与东边远看皆是茂密山林,空气倒是十分清新。 不远处已经搭起了数顶营帐,灯火辉煌,围着最中心明黄色的主帐。 “各位大人与公子们的营帐不在一处,这边请。”内侍官对着贾赦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该嘱咐的话在家中早已说过了,贾赦便随内侍官往北边走了。 宝玉和贾环自然就跟着另一位往南边去,一路上也见到了不少与自己同龄的世家公子。 贾环在车厢内睡得腰背酸痛,面色实在说不上好,于是一直半垂着脑袋,亦步亦趋跟着前面的宝玉。 “陛下说了,年轻公子们人都活泛,不必叫跟家中亲长拘在一处,所以便把两边营帐划分开了。” 宝玉点点头,因为前一日被老太太和王夫人耳提面命过,于是十分谨慎,没有多说话。 内侍官将二人带到一顶白青营帐前,“二位请在此歇息,稍后会有人送来饭食。”又指着站在帐前的一名小厮,“他叫李素,有什么所需所用,公子尽管吩咐便是。” 他虽话这样说,但想必也不会有人在这种地方摆架子耍威风。 贾环轻轻碰了碰贾宝玉的后腰,宝玉回过神来,从腰间拿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并道,“有劳您走一趟。” 内侍官笑意盈盈的接了,“小公子也忒客气了些。”又对着那小厮嘱咐了几句,让小心伺候,便退下了。 贾环目测了一下,这边营地的每顶帐子所间隔大约二十米左右,显得很有余地。 帐前的小厮掀开帐帘子,二人走了进去,内里的布置十分整洁雅致。 两张罗汉床列于两侧,各自有一扇屏风格挡,地上铺着毡毯,中间是桌椅书案软榻等物。 “宝哥哥,我睡那边。”贾环指了指右边的床榻,他们的包袱行装早已有人放进帐中,他拿了一身轻薄的月白小衫,便到屏风后换了。 宝玉在帐中四处看了看,“虽与家中不能比,但也十分用心了。” 贾环连忙咳了两声,“我有些渴了,二哥哥让人将帐中的茶炉子烧起来,煮些茶喝罢。” 听到宝玉答应的声音,贾环换好衣裳坐在床边,脱下软靴罗袜,赤脚穿了一对木屐。 等到茶煮好后,外面的小厮也将饭食送了进来,贾环有些头疼,只略微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送些热水进来洗漱吧。” “是。”李素收起食盒碗筷,领了吩咐下去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贾环靠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却听到了薛蟠的声音,“环儿?宝玉可在?” 贾宝玉将正在看的诗帕子放进怀里,“可是薛二哥哥在外头?进来吧。” 薛蟠得了回应就带着乌云和雪球掀帘子走了进来,两只小土松动动鼻子,便朝着贾环所在的方向跑了过去。 “汪!嗷呜呜……” 贾环倚在软枕上,手撑着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两只狗冲了满怀。 “……”看着自己衣衫上的几只爪印,再看看两只眼睛亮晶晶,直摇尾巴的狗,他到底没有生气。 “怎么了,薛玄虐待你们了?今天对我这么亲。”伸手勾了勾两只小家伙的下巴,被舔了一手口水。 薛蟠将带来的东西放在桌上,又笑着来寻贾环,探头探脑地,“环儿,哥哥让我给你带了花生酥酪。” 贾环把手放在乌云脑袋上擦了擦,抬头看他,“花生酪,可是放的桂花蜜?” 外面宝玉掀开食盒看了看,“是荔枝玫瑰酱,正是你喜欢的。” “是呢,快起来,总不能到了这儿还总在床上赖着,等会儿咱们逛逛去。” 贾环摇摇头伸了个懒腰,“头疼,你们去吧。”他踩着木屐站起身来,绕过屏风坐到桌边,拿出那碗花生酪,“好甜的味道。” 薛蟠今日穿了一身骑装,身姿英武,他趴在贾环边上,“东边的林子里有汤泉馆,都是收拾好的,等明日你也去泡一泡。” “幕天席地的,野人一样,我才不去。”贾环用了两口花生酪,心情好了许多,“你和玄哥哥住在一处?” “哥哥是有爵位的人,自然与我们不同,我和舅舅家的表兄在一起。”他又指了指营帐外面,“陛下宽厚,戌时前允许我们在外随意走动,我来的时候见到一些人往东边去了。” 薛蟠和宝玉坐着陪贾环说话,看他用完了吃食,换过衣裳上了床榻后才退出营帐,将两只狗崽子留在帐内陪他。 ………………………… 次日卯时三刻,晨日初升,天光渐亮。 贾环与宝玉洗漱完毕,由内侍领着离开了营帐,往最近的一个小围场去,那里早已搭好了给陛下准备的御座高台。 他今日难得穿了一身银红底子织金竹纹箭袖,卷纹青玉带将腰衬得极细,长发高高束起,戴着缠丝镂金冠,额上勒着一条珍珠坠珊瑚抹额。 “环儿,你今日真好看。”即便与贾环朝夕相处,贾宝玉还是常为他的相貌惊叹,更何况他此刻的衣着与往日里大不相同,另具一番风流动人之态。 贾环扯了扯领子,他从来都是穿襕衫宽袖袍的,因为年纪小还留着长生辫,在家中头发也未完全束起过,的确是头一次如此打扮。 “还不如我从前的衣裳穿着舒坦。” 宝玉笑了笑,“难得嘛,虽说你不必投壶赛马与那些粗人混在一处,换换心境也是好的。” 二人到了众世家公子落座的围场,已有些人早到了,陛下未来之前一个个都安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贾环能感受到有许多打量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中略有不快,偏宝玉这个呆子还不知。 “有好多人在看你呢,我看如今这里坐着的,再加上昨晚和薛二哥哥在东边林子里见到的几个都不及你,果然还是环儿生得最好。” “宝哥哥。”贾环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你是不是渴了?快喝些茶。” “好像是有点渴……”宝玉端起白玉盏抿了两口,“这茶不错,你也尝尝。” 慢慢地左右两边的桌子都坐了人,宝玉左侧坐着的是翰林学士原皓问的嫡孙。 贾环右侧的是钦天监正汪家的两位公子,几人在落座时皆对二人点头示意,举止间十分有礼。 大概等到辰时一刻,远远见着陛下的銮驾浩浩荡荡过来了,长长的仪仗一眼望不到头,近卫队的各色虎旗在风中整齐飘扬,十分庄重严肃。 “参见陛下,万岁万福。”几千人高呼帝王的场景就在眼前,贾环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他此刻所生存的时代。 上位者的权利是如此地不容置疑,像一座大山足够压弯你的脊梁。 当今天子尊号承湛,正值春秋鼎盛,不惑之年,他不仅身材高大魁梧,容貌亦十分出众。 承湛帝高坐在御制紫檀木雕寿山龙纹宝座上,垂着眼略看了看底下跪着的文武百官与世家子弟,沉声道,“起身罢。” 众人得了恩典,连忙齐声谢恩,这才各自坐回自己位上。 贾环轻瞥了一眼上面坐着的皇帝,亦不敢多看,收回目光的时候与御座右下方坐着的薛玄对了个正巧。 今日薛玄穿了一身墨色云纹箭袖,长发由银冠束起,不似他寻常一派的温和风雅,却很有几分深沉凌厉。 像是看出了贾环心中所想,薛玄蓦地轻笑了下。 “?”贾环莫名有些不好意思,立刻收回了视线。 礼乐声渐渐停了,承湛帝抬了抬手,近侍官便高声道,“今日马球三场,驰逐一局,各位大人公子若有心比试一二,还请到秉笔处登记。” 此话一出,便有几位年轻的武将退身往秉笔太监坐着的小帐内去了。 贾环这边年十五以上的世家子弟也蠢蠢欲动,他在其中看到了沈昔和谢修的身影。 “这下有得热闹了,环儿你说是不是?” 贾环点了点头,“反正咱们就只管看着。”从晨起到现在都还未进食,他便拿了面前放着的玉露松瓤卷,就着热茶用了一小块。 小桌放着锡金茶炉和各色面果子与糕点,样样精致,光是看着都叫人赏心悦目,果然宫里御厨做出来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怎么没见到蓉儿。” 宝玉往马球场围栏边指了指,“在那儿呢。” 贾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了贾蓉和贾蔷,正在挑选马匹,“听说此次春狩陛下准备的奖赏十分丰厚,想必只要是有几分把握的都会上场。” “我是不善此道的,否则也赢个彩头回去给林妹妹看看。” “嘘。”贾环以指抵唇,“宝哥哥,在外头休要再提家里姊妹们的名讳,显得不尊重。” 宝玉愣了一下,遂正襟危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省得了。” 19 第 19 章 “谨意,可想去跑一跑?” 薛玄视线放在贾环身上,听到皇帝问话才慢悠悠收回目光,“今日场上佼佼者众多,我就不去凑热闹了。” 承湛帝笑了笑,“你总是太过自谦。” 他看着场中英姿飒爽驰马飞扬的少年,不禁感叹,“到底是年轻,我是比不上了,以后就指望你们了。” 旁边坐着的三皇子水钧看着场中驰马的众人,轻笑了下,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没一会儿便站起身来,“父皇,儿臣也想去试试,方不辜负今日庆典之兴。” “好,你去吧。” 等三皇子走了后,皇帝又问还坐在原地的五皇子,“宴川,你这孩子还是闷得很,不和你三哥一道去?” 水铮虽年岁不大,却十分沉稳,又生了一副清冷皮相,眉目间透出疏离之意,看着很是薄情。 “回父皇,儿臣无意参与其中。” 好在承湛帝似乎习惯了他如此回话,并未在意,只是又念叨了几句。 场内的第一场马球已经接近了尾声,不论输赢各方品性如何,在圣上面前都保持着该有的风度,倒也十分融洽。 贾环眼见贾蓉贾蔷一行人都领了赏赐,遂放下心来。 他二人虽无畏,但那几个年轻武将也不是善的,好在没有吃亏。 “快看,那是三殿下,他怎么也上了,这可不好打了。” 身边细细碎碎讨论的声音传来,宝玉也定睛看了看,“方才御驾来的时候咱们离得远,陛下的两位皇子,日常咱们如何能见,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春日旭暖,只有细微的风卷着青草的香气,连带着众人身上香囊香袋子的味道,淡淡拂面而来。 “两位殿下尊贵至极,必定是龙章凤姿,与旁人不同的。”贾环嘴里含着一颗甜杏,目光看着场上骑着汗血宝马的水钧。 他一身白蟒箭袖,神采飞扬,只是少年心性之上又添有两分戾气,可见生来是争强好胜之人。 果然令旗一发,水钧便驾马前行冲在队首,抢占了先机。 他骑射俱佳,本领在身,且场中其余人也顾忌着他皇子的身份,不敢过于冲撞, 贾环觉得胜负已定,正好这一场正当兴时,便借口更衣想出去透透风,“宝哥哥,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我去去就来。” 宝玉正看着入神,连连点头应下了。 庆典之外不远处的一处静湖十分清澈明亮,水荇青青,映照着日头波光粼粼,幽谧非常。 “这大草原上的湖泊,真是别样美丽。”贾环在湖边盘腿坐下,想着午后来此垂钓。 从前他到哪儿去都不方便,如今也是沾了圣上的光才能到此皇家禁地一睹阔原风光。 薛玄跟过来的时候就见贾环坐在湖边,手撑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双眼微微垂着,远看去倒像是临水自照一般。 “湖边水气重,怎么在这儿坐着?” 贾环听到脚步声时便在心里猜会是谁来,这声音果然是他,便笑道,“今日天气甚好,只是里面过于热闹,所以出来走走。” “他们的热闹是他们的,你若不喜欢,不看就是了。”薛玄缓步走上前,屈膝蹲下身来问,“想不想学着骑马?” “骑马……”贾环眨眨眼睛,有些心动,像他这样曾双腿残疾的人,幼时总是会有些幻想在身上的。 比如等哪一日腿好了骑马驰骋在大草原上,纵情享受风刮过面颊,无拘无束的感觉。 可如今身在草原,双腿也是好的,他却一直没有尝试过,或者说压根没有想过去尝试。 他总以为自己事事皆由自己做主,想方设法要过得更好一些,但在有些事情上,还是缺乏想做便做的豁达,也难怪王太医总说自己心思重。 薛玄等了一会儿,便听到贾环说,“好啊。” 他笑了笑,伸手将人一把拉了起来,“走,我们去选马。” 贾环愣了愣,“庆典上陛下与大臣们还在看马球呢,冒然离场恐不合礼法。” “不碍事,有我呢。” 追风馆的马监和马丞大多都被调往庆典去了,薛玄带着贾环一路过来就只有零星几位马夫在照看剩余的御马和野马。 见到二人来了,一位马屯官赶忙上前行礼,“卑职参见侯爷。” 薛玄摆手让他起身,“前几日我送来一匹性格温顺的骆马,去牵出来。” “听说骆马温驯,色白如雪,尾鬣毛发却泛着墨色,十分英俊。”这马贾环也只在书中描述见过,不知是否名副其实。 那马屯官满面笑意,奉承道,“正是呢,即便是卑职,也少见这样好的品相。侯爷一早吩咐,咱们哪有不尽心的,这就去牵出来。” 不一会儿贾环就见到了马屯官口中品相极好的骆马,确如书上所言,字字真切。 那马犹如画上的神驹,俊武非常。 薛玄把缰绳握在手中,“走,我们找个清净的地方。” 贾环走在薛玄身边,好奇地看着另一边的马儿,它看上去很没有脾气,依顺地跟着薛玄慢慢走着,一点儿也没有浮躁之气。 二人牵着马往追风馆北边去了,这边驻守的禁军不多,少有人来。 “来,我扶你上马。”薛玄松了缰绳,把手递了过去。 贾环难得有些局促,“就这么上马?万一它给我蹶下来呢。” 薛玄拉着他的手去摸骆马的鬃毛和侧颈,马儿十分温顺,它似乎很喜欢贾环身上的味道,用鼻子轻轻在他发间嗅了嗅。 “你看,它很喜欢你,定然不会叫你摔了。” 那大大的马脑袋往自己身上凑的时候,贾环忍不住趔了一下,“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像它跟你说了似的。停,别往我这儿蹭了。” 他话音刚落,白马就把脑袋移开了,乖乖站着任由贾环的手在自己侧颈轻抚。 薛玄轻笑了下,“就说它能明白吧,这下放心了?” 贾环哼了一声,然后踩着马蹬被薛玄托上了马背。 一下子视野变得高了许多,他都能看到薛玄的头顶了,就是腿岔得太开让人不适应,“真高。” “难怪他们出门都爱骑马。” 原来骑在马上的感觉这么好,就算只是被薛玄牵着走一走,心里也变得高兴起来。 毕竟上一世他去哪儿都是坐轮椅的,处处矮旁人一大截,他看人要抬眼看,人看他却是低眼看,实在憋屈。 广阔的青野一望无际,天空碧蓝如洗,不远处竖立着白篷圆顶营帐,日光暖融融的照在脸上十分惬意。 ……………………………… 三场马球已完,驰逐要用到的木桩被一一安插在场中,只要是马术精湛的都已经骑在御马上跃跃欲试。 只等令旗一发,众人便会犹如出弓之箭策马而出。 承湛帝到后面帐内歇息片刻,换了身衣裳回来,左右看看没见到薛玄。 “谨意呢?” 旁边立着的近侍德禄答道,“回圣上的话,侯爷方才带着荣国府的小公子往追风馆去了,现下正在驭马。” “荣国府……那就是贾政的儿子,是那个衔玉而诞的?” 德禄垂着的头摇了摇,“是幼时痴痴呆呆的那个,如今他病好了。听说品格端方,又生得极好,在家中很得老太君喜欢。” “之前太上皇给的两只小东西,便也是送给他了?” 德禄看了一眼场中赛马的众人,“正是呢,追风馆的人说,侯爷亲自替他牵马,十分亲近。” “想必是个好孩子。” 水钧在一旁听了这话,面色有些古怪,“他那样的,这世间还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皇帝伸手点了点他,笑道,“你啊……总是觉得谨意年少封侯,恩赏过重,必定目下无尘,骄狂自大。但你若是与他深交,便知他虽有些淡漠,但性子却是极好的。” 还不等水钧反驳,他又话风一转,“只一点不好,就像你说得,往后不好议亲罢了。” “他如今不忙着做生意了,指不定哪天薛老夫人就给他相看亲事了,到时候皇祖父可要高兴了。”水钧说完又冷哼一声,“也难说,万一明年就成家了呢。” 承湛帝看他这样,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道,“元烨如今也十六了,改明儿我让你皇祖母也给你相看相看?” 水钧一下急了,“父皇,您别故意拿我取笑。” “哈哈哈哈哈哈……”皇帝大笑两声,又见他涨红了脸,便没再继续逗他,“好了好了,父皇不说了,不说了。” ………………………… 被薛玄护着在原上绕了许久,贾环总算是能自己执着缰绳慢慢跑上一圈儿了。 “这马儿果然温顺,半点儿气性也无。”他被扶着下了马,还喘着气,面上看着却极高兴,好像从未这么畅快过。 薛玄用袖子给他擦了擦额间的薄汗,“今日可高兴了?” 贾环笑着点头,“嗯!”他又回身去摸那驮了他许久的白马,“乖乖,你今日可辛苦了。” “以后它就归你了,得空取个名字,也好叫它知道根底。” 估摸着庆典快要完了,二人便慢慢牵着马往回走,贾环心情大好,“它这模样,合该叫汤圆才是。白中一点黑,正是芝麻糖馅儿的,甜得很。” 薛玄轻笑一声,又拍了拍马背,“你得了个好名字,今后可要记住了。” 汤圆仰着头打了两个响鼻,就像是在说自己知道了。 “过两日,我要去一趟佛山,归期未定,恐来不及给你过生辰。”薛玄从腰间卸下一个织金麒麟香囊递给贾环,“这既是生辰礼,也是今日你学会骑马的奖励。” 贾环迟疑着接过来,“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呢。”他从外摸了摸里面物件的形状,“什么东西……” 扯开束口的银绳,里面竟是那件胭脂碧玺含翠嵌宝十八子手串,底下依然坠着那颗冰翠欲滴的满绿福瓜,小小巧巧,惹人怜爱。 “这、怎么把这个送给我了?” 薛玄把手串接过来戴在他手腕上,胭脂碧玺衬着雪白皓腕,极是般配,“之前因为盖园子的事,你大伯请我去吃酒那次,我瞧你多看了两眼,难道不是喜欢?” 抬起手臂迎着日光看那手串,实在是光华玲珑,莹润璀璨,“好看的东西,谁不喜欢。” “这东西我送到相国寺让主持奉了一个月,是开过光的物件,正好你戴着保平安。” 贾环心里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像是被一股细细的温流熨着,有些酸涩又有些喜欢,只愣着点了点头。 二人牵着马慢慢到了追风馆外头,他摸了摸汤圆的马脸,“你先在这住着,等春狩完了跟我一起家去。” “侯爷,侯爷,庆典要散席了,陛下请您过去看看。”追风馆门口有一位内侍正等着二人。 薛玄嗯了一声,“我这就去。” “我也一道去吧,出来这么久了,免得二哥哥找我。”贾环把汤圆交给之前那位马屯官,并嘱咐他好生照看。 三场马球和一局驰逐胜负已分,方才还热火朝天的围场此刻响起了礼乐和敬旗舞。 贾环猫着腰回到原位坐下,又没忍住朝皇帝坐的高台看过去,见薛玄正和身旁人说话,便收回了目光。 “怎么去了这么久?差点要出去寻你了。”宝玉见贾环回来了,总算放下心来,“方才那局驰逐才叫精彩,北静王夺了头彩,可惜你没见着。” “是我没眼福……方才出去见了美景便忘了时辰,走得远了些,也有些累着了。” 骑马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坐下了大腿间却着实酸痛,眼看午后垂钓也是不能了。 他端起茶杯才喝了两口,周围猛然安静下来,只见最上头皇帝的近身内侍匆匆下来一位,又弯弯绕绕走到贾环面前,“小公子,圣上请您上去说话呢。” “……是。” 20 第 20 章 今日场中夺目者众多,圣上虽也出言表彰,却没有单独宣过谁上前说话,贾环是头一个。 不止年轻的世家公子们,连文官武将,王亲贵臣,都不禁侧目。 德禄立刻让换了一首更欢快的庆乐,“陛下恩典,诸位不必拘束。”他这话说完,下面立刻又恢复了十分的热闹,一派的攀谈嬉笑,和意融融。 贾环一路被内侍恭恭敬敬地请到了高台大帐前,又由天子近卫搜了身,“请。” 御前帐内现下只坐了皇帝和三皇子,还有薛玄和水溶。 另有两个空座,一位应当是五皇子,还有一位不知是谁的。 承湛帝正靠在扶手上和薛玄说着什么,见贾环来了慢慢坐直了身子。 “学生贾环,恭请陛下圣安。”贾环不禁在心里骂了两句,前头还在说腿酸,现在偏要他上赶着来下跪。 承湛帝神色和善,温言道,“起来吧。” “谢陛下。”贾环谨遵着面圣的规矩,安分地起了身。 “抬起头来。” 贾环微微抬头,又不敢直视圣颜,只好把视线注意点放在龙椅的扶手上。 水溶这才认出这是他当初在宁国府出殡那日上见到的人,“这不是……”感觉身旁薛玄看了自己一眼,他又立刻收了声。 承湛帝见他容色绝尘,双眸清明,言谈举止进退有礼,于是十分满意,“果然是好孩子,见你年纪还小,可有字了?” “回陛下,学生从前一病好些年,家里老太太为着好养活,只让叫乳名,所以未曾取字。如今进了学堂,也请人择了些字,只是还未定下。” 水钧知道他和薛玄亲近,难免抱着探究之意多看几眼,虽方才听德禄说过他生得好,却抵不上如今这一见。 水铮间隙中去后间更衣,回来便看水钧正盯着贾环出神,“三哥?” “啧。”水钧被他吓了一跳,手上不自觉摸了摸耳朵,觉得有点热,“你什么时候出去的?不声不响我都不知道。” 那边皇帝心情大好,兴致上来了便要给贾环赐字,一边摸了摸下巴一边说道,“今早起来看了两句词,有一句‘庶几夙夜,以永终誉’我记得清楚……再添个‘仪’字,取品容端美之意,夙仪二字可堪与你相配。” 这是天大的荣耀,贾环立刻跪下道,“学生叩谢吾皇圣恩,万岁安康。” 底下的人虽不知上面的境况,却也能看出圣心大悦。 “你姐姐入宫多年,品德出众,侍奉东宫亦十分尽心,很得老圣人喜爱。届时省亲归宁,你们也好聚聚思亲之情。” 贾环知道大姐姐性子贤德敦厚,又精通诗书文采,得宠也是应当的事。 承湛帝想了想又道,“德禄,将上好的文房四宝与贡墨备上两份递到荣国府,赐予他们兄弟二人,以表嘉奖。” 府中上下都面上有光的事,贾环自然谢恩还来不及,只恨怎么方才不叫宝玉一起上来,偏让他一个人在这跪来跪去的。 好在皇帝身边的德禄很有眼色,记着他身子不好,连忙扶了又扶。 承湛帝后又温声问了些读书认字之事,也皆是应对得宜。 等贾环谢完恩退回席上,宝玉拧着眉头一脸担忧,“怎么了?可是圣上怪罪什么了?都问了什么话?” “好哥哥,你回去就等着老太太、太太夸你罢,老爷知道了也高兴。”他将陛下为自己赐了字,还另有赏赐回府的事儿告诉了宝玉,果然他顿时笑意满面,转忧为安。 “难怪去岁冬日里咱们去清虚观祈福,那张老道见了你直说你命好,前几年受灾受难都是应的,只管后福无穷。” 宝玉又挨近了贾环,小声道,“如今除了两位皇子,只有永宁侯和北静王,还有定城侯的字是圣上亲赐的。” “现下又多了个你,瞧你福气多大。” 贾环心里叹了一声,怕今日太惹眼了招人记恨,只事情已经发生了,只能往后更低调些才行,于是笑了笑道,“西门外牟尼院的师父还说我恐怕后嗣艰难,坎坷不定,这你怎么不论?” 那院中有一位释音师太,极精演先天神数,他和宝玉一道去上过香。她见贾环有缘,便为其批了一卦。 只是卦象中解出来有两句不太好,二人回府也并未敢告知老太太。 “批命这种事,咱们只捡好的听也就罢了,其他的也说不得算不算数。”这话说起来有些忌讳,宝玉便连忙扯开了话头。“只是你这字却好得很,老爷不知多高兴呢。” 他们两个都得了圣上赏赐,环儿还被赐了字,老爷也能高兴些日子,免得回来又责问他功课。 贾环思量着自己才得的字,没琢磨出圣上有什么别的提点警醒之意,才慢慢放下心来。 等回过神来又发觉口干舌燥,遂牛饮了两杯清茶也不解渴意,正巧御膳司的人给众人送了杨梅甘茶来,他喝下才舒服了。 “这会子怎么赐了这个下来,都要散席了。” “滋味倒不错……” 听着旁人絮絮的讨论,贾环盯着盏中温凉清甜的淡红茶汤发了会儿呆。 “明日巳时一刻开始狩猎,陛下亲自观围。还请诸位今日回去好好歇息,一举夺魁,晚间还有专为各位公子准备的夜宴在西营恭候。” 高台上的天子起身离去了,众人自然又跪送一番,直到仪仗队消失在视线中。 将要散席,周围人群便有意无意涌向贾环身旁,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青年贵族,都有凑上来说话的。 贾环好声好气与他们客气恭维了半晌,最后还是靠在宝玉肩上装得要晕不晕的,又被贾蓉贾蔷二人半抱半背着挤出人群,这才躲掉。 他也实在是累了,就直接趴在贾蔷背上睡着了。 “环儿今日定是劳神了,所幸晚上不是什么正宴,若有人问起就说他身子不适去不了了。” 回到帐中把人小心放到床上,贾蓉帮着脱靴去冠解了抹额,宝玉给他盖了被子,“也只能这样了。” 乌云和雪球出去玩了,不然这两个大半天没见贾环,定然要闹他玩耍。 “得了,我们都出去,他这会儿指不定睡到什么时候去。” 贾蓉在帐内点了安息香,“我让人拿银子到御膳那边给他另做了饭食,等醒了再传罢。” 宝玉也晓得,因着有龙禁尉的牌子,贾蓉在这儿自然比他们好说话些,而后几人便默声退出去了。 贾环这一觉不仅睡过了午饭,也睡过了晚饭。 帐内只有屏风后面的桌子上点了一盏小烛灯,他揉揉后颈,觉得现下精神好多了。 于是起身下床脱了箭袖,换了一身烟紫长衫,松松阔阔的,腰间束着海棠銮绦。 发冠抹额都去了,高高的马尾睡得稍松了些,却也正好合了这身衣裳。 他穿上真丝软履,掀开帐子走了出去,门口站着的李素轻声道,“公子醒了,方才有吩咐,说等您醒了传饭呢。” “嗯……那便传吧,他们人都去哪儿了?” 外面的人又如实道,“西边大营有篝火晚宴,都往那边去了。” “方才您睡着,荣府里赦大老爷来看过,侯爷来看过,还有保宁侯世子和薛家二爷也一道来看过。” 贾环愣神片刻,“哦,先传饭吧,我有些饿了。” 一碟胭脂鹅脯,一碟糟卤鸭信,一道炙羊肉并一碗鸭子肉粥。 “今日的菜分外合我心意。” 厨房里送饭食来的人笑着说道,“都是蓉大爷特意吩咐的,还望公子不嫌咱们手艺粗陋。” 贾环笑得温和,“他是个有孝心的,你们做出来的东西自然是千好万好,有劳您跑一趟。” “哎呦,能伺候您是咱们的福气,您慢用,小的这先下去了。”说完便退了出去。 看来今日庆典上发生的事,已经传遍大营了,贾环脑子里想着事情,饭也吃得慢吞吞的。 帐外薛玄身边的芦枝来了,“侯爷传话说,三爷若是用完了饭,可去汤泉馆泡一泡,松筋解乏是最好的。” “一路慢慢走过去也能消消食儿,那边都已经安排好了。” 贾环放下碗筷,掀开帐帘子的一角,“劳你回去替我谢过玄哥哥,我一会儿就去。” 芦枝又双手呈上一小瓶药油,“若是觉得双腿酸痛,这个最是管用,也是侯爷特意吩咐的。” “好浓的药气……”贾环才接过来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药油香味,不免皱了皱鼻子,有些嫌弃。 “就是好药呢,侯爷怕您不愿意用,说这药今夜用上明早那腿保管就不痛了,难闻也只一次的事儿。” 好说歹说的,贾环总算收下了,芦枝办完了差事便沿着来时路悄悄离开了。 今日西大营有专为世家子弟们办的篝火晚宴,其余亲贵大臣也都在陛下主帐前的长桌宴上,汤泉那儿定是无人的,难怪薛玄让自己这时候去。 “那便去吧……” 让李素收拾了泡汤泉要用的东西,他便带着人出了营帐,往远离人群的地方去了。 一路倒也灯火不断,因着阜临围场景色宜人,所以夜晚也别有一番味道。 “听说此处的汤泉还是太祖时候修建的,如今已好些年了。” 李素执着一柄八角宫灯走在侧方引路,闻言道,“是,老圣人在位的时候又重新整修过,多添了好几处池子。” 这一路上也有许多石柱灯,就是林子里树木长草有些密,难免有些飞虫绕在烛火旁发出絮絮的声音。 夜间的空气带着微微湿谅的味道,很是清新,贾环拢了拢肩上的披风。 远远见着一处亮堂堂的地方,便是汤泉所在。 见有人这时候过来了,看守的人忙迎上来,“里头都准备好了,公子请随我进来吧。” 这汤泉馆不比旁的地方,是高高的木篱笆圈起来的一块地方,从门口进去不用几步便能见到温热的汤泉池子。 方形的池子一面留出供人下水的玉石台阶,台阶前是放衣物的乌木台。 又有一扇花鸟刺绣五曲屏风将整面围住,其余三面皆放置半人高的假山石以作遮挡,旁人无可窥探。 李素将带来的东西并换洗衣物等都在乌木台上放置好,“公子,我在外头候着。” 贾环解了披风给他,然后走进了屏风内。 想来是仔细收拾过,里面十分洁净,四面玉石砌成的池子里盛满了温热泉水,假山石上定着烛台,暖黄的光映照着这一方水池。 坐在池边的梨木椅上解了衣衫和鞋袜,贾环踩着玉石台阶进了水池,温度正好的热水从足尖慢慢没过双腿和腰腹,一直到锁骨之下。 “嗯……”他舒坦地发出一声喟叹。 趴在光滑的池沿上发了会儿呆,贾环才看到最里头的那面山石里被凿出一个平整的壁龛,里面放了个不大不小的食盒。 他慢慢移过去拿出食盒,打开是一碟山楂软酪和一盏杏仁茶。 甜滋滋地喝了两口杏仁茶,外头突然传来了些动静,贾环一边留意着,一边捏了块软酪放进嘴里。 像是有谁来了,他听到那看守接待的人毕恭毕敬的声音正说着什么,有了些脚步声,然后就是外面李素的声音,“奴才请五殿下安。” 随后是一声低沉清冷的,“起来罢。” 等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又恢复了安静。 贾环回想着白日里见到五皇子的模样,是个看上去很不好亲近的人。 当今圣上如今只得两位皇子,这二人性格可以说是截然相反,不知往后是谁得以承继大统。 暖融融的热气熏着,贾环趴在食盒边上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