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春》 1 第 1 章 予春/01 时值孟冬。 京中接连下了七八日的雪,晨起风雪骤停。 凤阳侯府的仆从们还来不及洒扫积雪,青石板路已被走动的下人踏出一条湿滑的小径。 只见个身着鹅黄色袄子的小女孩,从尚未修葺好的小院中缓缓走出。 她瞧着约莫七八岁,乌黑细软的头发绑着两个乖巧的小圆揪,长得粉雕玉琢的,五官虽还未长开却能看出是个美人胚子。 这会带点婴儿肥的小脸被冻得透白,鼻尖和耳垂皆染上了红晕,看上去格外惹人怜爱。 可她似乎并不觉得冷,还很喜欢踩在雪上发出的沙沙声,边走边玩,就连裙摆被飞溅的雪水打湿也毫不在意。 身后的婢女云水抬头看了眼天色,柔声道:“姑娘,咱们得快些走了,不然去给侯爷请安要误了时辰了。” 姜幼宜顿了下,像是在思索她的话。 过了许久,久到云水都以为她是没听见,要再说一遍时,就听见她带点鼻音的声音,软糯糯地道:“云水姐姐,我知道啦。” 虽是加快了脚步,但等她们赶到正院,还是有些晚了,与她们一路走来的冷清不同,还未进屋就听见里面传来了说笑声。 门口守着的婢女瞧见眼生的小女孩,下意识抬手去拦。 一句哪来的还没出口,就被身旁另一婢女用手肘顶了下,越过她上前打着帘子迎人进屋:“五姑娘可算来了,侯爷与唐姨娘可念了您许久呢。” 等姜幼宜进了屋,方才拦人那婢女才吐了吐舌头,小声道:“这就是那个五姑娘?瞧着倒与常人没什么不同的啊……” 里屋,一架金雕牡丹屏风后,凤阳侯姜承年端坐在黄花梨螭纹圈椅上。 他穿着身佛头青缂丝皮袄,看着未到不惑之年,面容清瘦透着股儒雅的文人气质,姜幼宜的眉眼便有几分像他。 他身旁还站着个身姿姣好的美妇人,只见她眉若远山、眸似秋水,一身浅蓝撒花袄,头戴明珠步摇,打扮得清丽又不失明艳。 此刻手中捧着碗赤豆甜汤,单手掩唇轻笑。 而惹得他们如此开怀的,是在姜承年面前拉着他手臂撒娇的小姑娘。 三人说说笑笑,一副父慈子孝的温情画面,突得听见软软的一声:“爹爹安好。” 瞬间屋内声音一滞,三人齐齐朝她看去,气氛也冷了下来。 还是美妇人先反应过来,堆着笑脸快步过去牵起她的手:“是幼幼来了啊,定是外边的丫头们躲懒,连姑娘进来也不通禀一声。” 说着又弯下身温声关切道:“早膳可有用过,路上有没有冻着?哎呀,这手怎得如此凉,还不快去给姑娘取个袖炉来。” 美妇人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把姜幼宜问得不知该先回答哪个好,她眨巴着乌黑水亮的眼睛,愣了好久才乖乖地道:“姨娘安好,幼幼不冷的。” 见此,姜承年的手指在案上点了点,眉头紧皱道:“幼幼过来。” 姜幼宜看了唐姨娘一眼,才松开手挪着小步子跑向了姜承年。 她学走路学得晚,又总摔着,其实是不常跑动的,可入京后她便没见过父亲,她好想好想父亲,便也管不得摔不摔了。 果然快到姜承年跟前时,她来不及停住脚步,摇摇摆摆地便要一头扎下去。 好在一双手掌及时将她搀扶住。 姜承年的脸色板起,沉声道:“慢些走,过了年都该九岁了,怎么还如此莽撞。” 姜幼宜却不在意父亲言语中的严厉,牢牢抓着他的衣袖,小心翼翼地站稳,缓了缓才仰头眼巴巴地看着他,很小声地道:“幼幼,想爹爹了。” 看到小女儿这亮晶晶满眼都是自己的小模样,姜承年蓦地心口一软,什么火都发不出来了。 他轻叹了声,眼底不自觉带了几分怜爱,以及惋惜。 “罢了,以后小心些便是了。”说着摸了摸她的衣衫,竟比瞧着还要薄,便朝唐姨娘拧眉看去:“如霜,这是忘了吩咐绣房给幼幼制冬衣吗?” 自打姜幼宜来了后,方才在撒娇的小姑娘便站起到了姜承年身后,一直耷拉着脸瞧着不怎么高兴。 她是唐姨娘所出的二姑娘姜文琴,长相几乎与姨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虽是庶出却最得姜承年喜欢。 唐姨娘还未开口,她就扯着姜承年的另一只手晃了晃:“父亲,这事您可不能怪姨娘。咱们搬来京城不过半月,姨娘为府里的事操劳没睡过一个整觉,人瘦了一大圈,您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她撇撇嘴又道:“再说冬衣我是看着姨娘吩咐了绣房去做的,府上怠慢谁都不会怠慢五妹妹啊。我看啊……”她眸光在云水身上转了一圈道:“分明是五妹妹身边的丫头不会伺候人。” 她这一番话,倒让姜承年的神色微变,并不像往常那般顺着她的话哄。 正当他沉思之时,唐姨娘已经沉下脸上前将她拉开:“琴儿!我平日是如何教导你的?怎可在你父亲面前口无遮拦,还不快向你父亲认错。” 转头又满是愧色地看着姜承年:“侯爷,幼幼的事是妾身一时疏忽了……” 说着垂眉屈膝就要跪下请罪。 姜承年一见她袅袅婷婷弱不禁风的模样,哪里舍得让她下跪,自觉是自己想多了,忙扶了她起来:“如霜,你这是做什么,你的性子我还不了解?琴儿说的对,定是底下的人没伺候好。”说着,他拍拍她手:“你这些日子为了府上操持忙活,确是辛苦了。” 唐姨娘眼眶竟有些红了,以帕子擦擦泪,羞赧地道:“妾身不辛苦,能为侯爷分忧乃是妾身的福气。” 这般年纪的一个姨娘,竟说红眼眶就红眼眶,眼波依依,一副少女情态。 眼见侯爷没了要问责唐的意思,云水在心底长叹了声。 哪儿是疏忽啊,这唐氏分明就是故意的。 他们刚从江南搬来京城,即便是冬日的衣裳也不抵这北方的寒雪,她都将姑娘压箱底的衣裳取出来了,还是太薄。 为了这冬衣,她日日都往绣房跑,可每次去了都只说等着,各房的姑娘少爷都领着衣裳了,连下人都快轮着了,就是没她们姑娘的。 且她们姑娘的院子又被安排在离正院最远的地方,下着雪连侯爷的面都见不着,难得想着今日能见着,可以揪这唐氏的错处。 不想她以退为进,先说出了这事,外加二姑娘在一旁添油加醋,居然就这般轻飘飘得把这事给糊弄过去了。 云水抬眼看向自家姑娘,见她点着手指,还盯着侯爷的衣袖看,那天真懵懂的模样,只怕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她止不住又想叹气,若不是夫人命薄,前两年病故,府里哪轮到她一介姨娘说话,姑娘也不至于落得仰人鼻息的地步。 这会唐氏还只是个姨娘,需要顾忌她家姑娘嫡出的身份,若是将来被扶正,姑娘只怕要被这对母女给生吞了。 云水咬了咬牙,便想拼着得罪唐氏,也要将姑娘的冬衣求到再说。 却听唐姨娘温温柔柔地提起一事:“妾身记得,侯爷不是刚得了宫中贵人的赏赐?里面便有一条狐狸毛领,妾身看幼幼脖颈空荡荡的,回去只怕还要冻着,刚好可以给她围上。” 姜承年想了下才记起:“是有一条成色难得的毛领,我原想留给母亲,既你这般说了,那便给了幼幼吧。” 很快就见婢女捧着托盘进来,红绸上摆着条纯白无杂色的狐狸毛领,毛发蓬松极尽柔软,众人皆是眼前一亮,确确实实是件难得的好东西。 唐姨娘抬手招来了姜幼宜,她懵懂得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着她:“姨娘?” 唐姨娘也没解释,只半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接过狐狸毛领给她围上,脸上还带着笑:“幼幼有这个啊,便不冷了。” 围完,还温柔地替她整了整衣衫。 姜幼宜懵懵懂懂地看着她,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娘亲。 她眨眨眼睛:“姨娘……” 唐姨娘摸摸她脸:“乖。” 脸上的笑温柔极了。 姜幼宜下意识也摸摸自己的毛领,又抬头,小心翼翼地朝对方抿出一抹笑:“多谢姨娘。” 方才一路走来,她的小脸被冻得煞白,此时却微微发红,可爱极了,也天真极了。 唐姨娘站了起来,姜承年在一旁瞧着很是欣慰,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一会便要动身替陛下出巡,原本还担心你能不能照料好这一大家子,如今看来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如霜,我不在府上,家中事宜便都交予你打点了。” 唐姨娘柔柔道:“侯爷放心,妾身定会事事尽心,绝不辜负侯爷的信任。” 当着女儿的面,姜承年也不能说什么柔情蜜语,只拍拍她手,眼中的信任溢于言表。 一家人正说着小话,就有侍卫在外朗声道:“侯爷,时辰不早了,该动身了。” 年关将至,天寒地冻的谁都不想这个时节出门,可姜承年却心中欢喜,新皇称帝不久,朝局尚且不稳,他能在这会当差说明皇帝信重他。 唐姨娘亲自取来大氅替姜承年披上,再领着两个小姑娘,将他一路送出门。 到了府门外,姜文琴红着眼道:“爹爹一路小心,公务虽重要,但您也要千万保重身子,我和姨娘还等着您回来呢!” 姜幼宜在一边看着,她半个月才见着父亲,待了没一会又要分开,十分不舍得。 可她又不善言语,只能扯着父亲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 姜承年与二女儿说了会话,又看向这个小女儿,见她乖顺可爱,想到已故的发妻,心底还是疼爱的。 他宽大的手掌在她脑袋上揉了揉:“幼幼乖,爹爹会尽快忙完回来陪你过年节,有什么事便寻你唐姨娘,知道吗?” 姜幼宜一字一句认真听完,才乖乖地点了下头:“幼幼等爹爹。” 唐姨娘上前将她搂进了怀中:“侯爷快去吧,莫耽误了事,妾身在府中,会好好照顾幼幼的。” 时辰不早,侍卫们还在等着,姜承年也就没再多说,翻身上马,两腿一夹马腹,奔驰而去。 姜幼宜下意识地朝外追了几步,直到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才失落地垂下了脑袋。 而一旁的姜文琴,却撇了撇嘴,也不管旁边有人,拉了唐姨娘就埋怨:“娘亲,那毛领我早就看上了,您怎么就给了这痴儿啊,白瞎了好东西。” 唐姨娘面色却突然一肃,看姜幼宜无知无觉地在旁边,便拉了女儿去一旁,将其中事掰开了揉碎了与她讲。 “琴儿,娘教你个乖。” “所求不要外露,你便是再想要这毛领,那也不能开口要,行事需迂回,谨慎。” 姜文琴不满地跺跺脚:“什么迂回谨慎?烦不烦!娘亲,您迂回谨慎了半辈子,不还是个姨娘?再说,您如今都管家了,连个毛领都不能做主吗?” 唐姨娘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性子也不知像了谁,叹气道:“正因管了家,才更该处处谨慎,你父亲这人……” 她顿了顿,意识到说太多了,又将话挽回:“再者,你没听你父亲说,这毛领他原是打算要给老太太的?” 所幸姜文琴还没那么笨,一听这话立即明白过来:“对哦,若这宝贝到了祖母那,定是拿不回来了!” 两人目光一对,唐姨娘这才觉得,肚子里出来这个,还没笨到家,点点她:“你且等着,看以后。” 姜文琴这下顿时没半点不满意,看看姜幼宜,得意得扯了个笑,便先将毛领寄存在这痴儿那,回头再拿回来。 母女俩没再管旁边呆呆站着的小女孩,有说有笑地挽了手回屋去。 待她们走后,四周跟着安静了下来,姜幼宜却还愣愣地站了好一会。 云水在旁边喊了她三四声,她才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 爹爹是真的走了啊。 这时一阵寒风袭来,扬起漫天雪沙。 姜幼宜瞬间被风雪迷了眼,等她摇摇摆摆地抵着门柱站稳,揉了揉眼再睁开时,她竟看见在府门外不远处的墙垣下躺着个人。 那人不知躺了多久,穿着身与雪同样素白的衣衫,单薄清瘦,半边身子被雪覆盖着,唯有半张脸能模糊看清。 约莫是个纤弱的少女。 姜幼宜鲜少得见府外的人,瞬间看得愣了。 一旁的云水以为她的眼睛还难受,着急得小声道:“姑娘可别这般揉眼,奴婢给您擦一擦。” 没听见姜幼宜吭声,她才后知后觉地抬头看去,同样看到了倒在雪中的人。 她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赶忙去捂姑娘的眼:“这,这是哪来的人,也不知是死是活,姑娘快别看。” 可姜幼宜却以从未有过的敏捷,挡住了她的手,依旧直勾勾地看着雪地里的人。 喃喃地道:“活,活的,幼幼要救她。” 2 第 2 章 日影西斜,残阳的余晖洒在院内的皑皑霜雪上,映照出一片熠熠流光。 寒风席卷过檐下的铜铃,带着清脆的叮当声推开了晃动的窗牖,拂乱了床榻前的炭火。 屋子瞧着并不大,家具摆设也很简单,除却一扇画着翠竹的屏风外,只有张朴素的木床,显得很是空荡。 床上正躺着个面容消瘦肌肤苍白的少女,她的衣衫早已在雪水中浸湿,是身单薄的素色长袍,团领、窄袖,衣摆袖口等处还绣有浅粉色的绒花。 她不知从何而来,只见半边脸上满是污渍,裙摆与袖口皆有被烧坏的痕迹,就连裸露在外的肌肤也有几处轻微的烧伤,尤其是雪白的脖颈上,有道伤痕最是显眼。 屋内静悄悄的,少女一动不动地昏睡着,双目紧闭,唇色惨白无血色,连呼吸都轻得仿若一碰就散的烟霭。 风过半刻,有个又轻又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直到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女孩儿双手举着个小木盆,像被风推搡着般从外头摇摇晃晃地跌了进来。 半大的小人倚着门框才算堪堪站稳,她手忙脚乱地关上房门,盆里的水也随之荡了荡。而后绕过屏风到了里间,放下木盆,又搬来一张与榻同高的小木凳,和木盆一并端正地摆在床榻边。 木盆里是半盆清水,从她湿漉漉的衣袖以及还在微微冒着的热气中不难看出,这原本应是盆满的热水。 姜幼宜做完这些,轻轻地喘了口气,等缓过劲来却在榻前顿住了。 …… 云水姐姐以前是怎么照顾她的? - 几个时辰之前,姜幼宜不顾云水的阻挠,执意救回了这个陌生的少女。 云水原本以为这是个死人,架不住姑娘央求,这才大着胆子去搭了鼻息,不成想竟真是个活的。正当她犹豫如何处置这人时,自家姑娘居然头次做主喊人去搭救了。 不是云水不想救人,实在是这人来历不明,身份不明,还有伤在身,一看便不是寻常之人。府内唐氏母女虎视眈眈,小院又偏僻简陋,伺候的下人除了她都不是正经干事的,她们家姑娘的处境亦是困难,再救个活死人回去,谁来照顾啊? 可对上姜幼宜那双湿漉漉又充满渴求的眼睛,实在是让她说不出半个不字来,且主仆有别,她只能劝不能越过姑娘做决定。 这般一犹豫,人已经被抬进了院中。 云水也没法子,到底是条人命,不管如何也不能叫她这般死在院中吓着了姑娘,只得让人先将她安置在了耳房。 可姜幼宜依旧眼巴巴地站在门边不肯离开:“云水姐姐,要大夫、看看。” 云水无奈地摇了摇头,她们刚搬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府上的下人又不听使唤,这一时半会上哪寻大夫去。 但这话说给姑娘听,她也不明白,耐心哄道:“那丫头瞧着伤势不重,应当是冻着了,晚些奴婢得空了给她擦身子换件衣裳。 见她没反应,咬了咬牙又道:“奴婢让人烧点炭火,再给她擦过烫伤药喝点姜汤就会好了,喝药才叫遭罪呢。” 姜幼宜立即想起那黑乎乎的药汤,立即拧巴着眉头,认同地连连点头。 “不,不喝药。” 她的心思简单,听说只要换个衣裳喝点姜汤就能好,便不疑有他,回头看了床上的少女两眼,被牵着回到了闺房。 简单用过午膳后,便是姜幼宜写大字的时间,云水陪在她身边给她研墨摊纸,见她端端正正地落笔,才交代一旁的禾月好好照看姑娘,自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云水是出去料理院中事的,她们搬来京城不过半个月,又断断续续地下了这么久的雪,连搬来地行李都还没拾掇好。今早出门前,云水吩咐了其他几个小丫鬟,让她们趁着天放晴,赶紧将屋子布置好,衣裳与被褥也都抱出去晾晒一番。 没成想出去大半日,走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一个个抱着扫帚堆在廊下说闲话,气得云水险些要骂粗口。 “我看你们一个个是奴才的命,姑娘的身子,我们小院可容不下你们这些个娇贵的主儿,待过两日卢妈妈来了,全交由外头的人牙子,给你们寻个金尊玉贵的好地方去。” 卢妈妈是先夫人的陪嫁,夫人病逝后一直伺候姑娘。此番举家进京,卢妈妈要整理夫人留下的嫁妆,这可都是姑娘将来的傍身之物,绝不能被旁人给占了去。 听到卢妈妈又听说要发卖,几个丫头才算被唬住了,不得不抱着扫帚忙活开来。 云水要亲自盯着下人们干活,尤其是收拾行李的,最怕有手脚不干净的,趁机偷拿了姑娘的东西,她无暇分身,只来得及交代人去耳房烧点炭火。 至于那人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她的造化了。 - 姜幼宜端正地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这边书房里一应的摆设都还是旧的,桌椅对她来说有些高了,她伸长手臂努力维持着举笔的姿势。 不知道是不是心里装着事,她今日大字写得尤为快,不过半个时辰,就将两张纸都满满地写上了天字。 她兴冲冲地回头道:“云水姐姐,幼幼写完啦。” 一回头便发现屋里只有个打着哈欠的禾月。 禾月困乏地揉了揉眼:“姑娘怎么忘了,云水姐姐去盯着人收拾屋子了。” 姜幼宜后知后觉地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 她一边遗憾没人瞧见自己今日的字写得又快又好,一边突得想到,云水姐姐去收拾屋子,那谁去照顾隔壁那个冻坏的姐姐呢? 她愣了许久没吭声,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缓慢地眨了又眨,突然有了个好主意。 人是她救回来的,既然云水姐姐不得空,那她可以来照顾呀。 于是这才有了她趁禾月打瞌睡,偷偷端了屋子里的水盆过来的事。可这会姜幼宜却在床前苦恼地皱起了眉头,不知该从何下手好。 停顿几息,终于在盆里的水彻底变凉之前,她想起了什么,取出怀中干净的布巾浸泡在了水中。 肉乎乎的小手握成拳使劲拧了拧,来回三四次后才探着身子,拿那湿漉漉的布巾去擦少女的脸。 姜幼宜从没伺候过人,只能学着平日云水给她擦脸的样子,先撩开少女额前散落的碎发,再小心翼翼地从额头一点点擦拭。 她的动作显得生疏笨拙,又出乎意料的轻柔仔细,她像在擦拭一樽名贵易碎的瓷娃娃,生怕弄疼了手下的人。 明明只是简单擦个脸,案台上的烛火却悄然矮去了小半截。 姜幼宜的手早就举得酸了,小小的身板更是维持同一个动作,都有些发僵了。 这么长时间里,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小肚子一直吸着气,生怕出声惊扰了昏睡的少女,毕竟她就最不喜欢睡着时被人给吵醒。 等到连眼角深陷的灰屑也被她轻轻拂去,才算是大功告成。 姜幼宜拧紧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欢喜地笑弯了眼,可当她站直身子摇晃着往后退时,却不小心踢倒了床畔的小方几。 哐的一声,塵灰四起。 姜幼宜被吓得浑身一激灵,下意识侧头看向少女。 只见柔和的烛光下,少女睫羽微微颤动,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看见少女半睁了下眼,可当她揉了揉眼再看时,少女依旧双眼紧闭纹丝未动。 没有醒啊。 姜幼宜轻轻舒了口气。 而目光在触碰到少女的脸后,却怎么也移不开了。 洗去了满脸污浊的少女,瞧着不过十四五的模样,面容轮廓分明,肤白胜雪,一双剑眉英气凌厉。她正有些发热,脸颊透着些不自然的红粉色,反倒给她更添了几分研丽。她的五官虽稍显稚嫩,可精致又挺立,犹如神明亲手雕琢而出,每一处都美得恰到好处。 烛光给她笼上了层朦胧的光,苍白无血色的嘴唇,又让她显得脆弱无辜,好似风一吹便会支离破碎,她只要安安静静地躺着,便足够令人怜惜心软了。 姜幼宜有一瞬甚至都忘了呼吸,好在廊下传来阵脚步声,才让她回过神来。 她的运气可真好。 这个姐姐比她见过的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好看,幼幼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她兀自在心中下定决心,可再抬头却迷茫地眨了眨眼,擦完脸接着应该做什么? 姜幼宜的视线从少女的面庞缓缓往下移。 少女穿着件合身的素色长袍,这个时节穿显然有些单薄了,更何况这衣袍不仅脏了还被雪水所浸湿,穿着湿衣服睡觉是会着凉的。 对了,云水姐姐说过要换衣服! 虽然她暂时没有合身的衣服,但屋子里烧了许久的炭火,已经暖烘烘了,又有被子裹着,即便光着也总是比穿湿衣服舒服的。 她这般想着,便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伸出了小手。 可这事远比她想象要难得多,她从小到大衣服都是云水伺候她穿的,且少女衣袍的形制与她平时的穿着有很大不同。她的是交领、少女则是团领,她爱穿短袄、少女则是长袍子。 难道是京城女子与她们江南的穿着打扮不同嘛? 姜幼宜神色郑重地左摸摸又探探,可怎么都找不到盘扣在何处,最后没法子只得踢了绣鞋,半跪在少女身侧。 她低着头弓着身子,仔仔细细地从衣领往下顺着摸索。 她是以一种完全背对着少女的姿势,当然没有发现,那双紧闭的双眼此刻正吃力地半睁着。 虽然还未完全睁开,却已经能窥得那双漂亮细长的丹凤眼中满是阴戾与戒备,此刻正幽幽地盯着她的脖颈。 回到院中,姜幼宜便将那条狐狸围脖给爱惜地收起来了,这会脖颈还是裸露在外的。 那是截白皙纤细,细得仿若被人轻轻一掐便会如花骨儿般折断的细脖颈。 而随着姜幼宜不断探进衣领探寻的动作,垂落在床沿那只冻得发紫的手掌,正艰难地弯曲起手指,缓慢地勾出了衣袖中的一枚银针。 火盆里的木炭炸开轻微的哧哧声,一抹银光自火光中闪现。 就在那锋利的寒芒抵着她的后脖颈,要直直刺入的刹那,一声略带惊喜的低喃响起:“原来藏在这里!找到扣子啦。” “等换了衣服,就不会冷啦。” 随着几句自言自语的嘟囔声落下,那抹寒芒也彻底没入了夜色之中。 姜幼宜尚不知自己刚死里逃生,还沉浸在自己也是很聪明的喜悦中,欢快地开始扒那件湿漉漉的长袍。 起初还是很顺利的,但衣袍刚解开褪到肩膀的位置,堪堪露出里面的白色中衣,就被横在胸前的手臂给拦住了行动。 少女的一只手搭在床沿,另一只手则紧紧护在自己的胸口处,除了烧得发烫的脸蛋,她浑身冷得就像冰块一般,那只手似乎是被彻底冻僵了,维持着这个动作怎么都掰不开。 连带被手臂压着的衣袍也完全褪不下来。 姜幼宜尝试着掰了好几次,她咬着牙,五官几乎都在一同使劲,可她的衣裳都快被扯掉了,少女的手臂也依旧是纹丝不动。 眼看只差一步便成功了,她自然不肯放弃,干脆整个人贴上去抱着那手臂往外掰…… 等云水焦急地找过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家姑娘正满头是汗地骑在那个昏睡着的少女身上,双手还紧紧抱着人家的手臂不肯放开。 以为引狼入室,害自家姑娘出事的云水,脸上闪过抹复杂的神色,现在看来她更该担心的是那少女还有没有鼻息…… 3 第 3 章 夜色悄然而至,即便白日里见了日光,入夜后依旧冷得能冻掉人的眉毛。 院中是呼啸肆虐的寒风,里屋却门窗紧闭温暖如春。 云水呆滞了几息终于与姜幼宜懵懂的目光对上,两人皆是一愣,一时谁都没有开口。 还是姜幼宜眸光闪动,委屈地垂下眼道:“幼幼脱不下来。” 云水这才反应过来,自家姑娘又是骑坐又是抱手臂的,原来是要给那少女换衣服,她失笑着上前:“不怪姑娘的,这哪儿是您干的事,剩下的让奴婢来吧。” 姜幼宜被她说服,立即又不难过了,仰起头一副求表扬的模样,眨巴着乌黑的杏眼,慢吞吞地道:“还打水擦脸了。” 云水进屋后的注意力就全被姜幼宜给吸引了,自然没有关注到其他事物。 闻言才注意到屋内的水盆,以及少女明显白净了的脸庞,露出些许诧异的神色,略带夸张地道:“姑娘可真厉害。” 这不是虚假的奉承,是姜幼宜出生就有不足,三岁了才会开口说话,走路也晚旁人好些,先夫人更是将姑娘视若眼珠子般疼爱,别的孩子三岁便开蒙了,姑娘五岁了才会握笔。 夫人也不求她能知书达理,只希望她多少能识字懂些道理,平平安安长大,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她平日自己洗漱都不会,更别提是伺候别人了。 被这么一夸,姜幼宜白嫩的小脸都兴奋得有些发红了,又止不住地小声道:“还,还写了大字。” “奴婢方才去书房瞧见了,姑娘今儿的字写得可真好。” 主仆二人一个诚心夸,一个被夸得美滋滋,根本没人在意,那个被骑坐在下的病人。 直到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这些事、可否慢些再说……” 云水被这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姜幼宜则是好奇地四下张望。 哪来的人说话,难不成是闹鬼了? 屋内瞬间一静。 停顿了下,还是那个声音,仿若咬着牙,气若悬丝地幽幽道:“下、下去……” 姜幼宜后知后觉地顺着声音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少女不知何时竟睁开了眼,她的双眼漆黑如墨,许是生着病好似眼前蒙了层雨雾,给那深邃的眼眸又添了几分阴郁的色彩。 只不过这会她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大有双眼一翻再昏过去的架势。 云水也被她那惨白的唇色,虚弱到听不清的尾音给吓着了,赶紧将自家姑娘给抱下来。 这人自己病死的,和被姑娘给坐死的,那差别可就大了! 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她们院子里! 姜幼宜下了地,趴在床沿边巴巴地看着云水给那少女垫高了枕头,小心地抚着胸口顺了气。给她伤口涂了膏药,又喂了半碗姜汤,才见那少女的呼吸平稳了许多。 方才能睁开眼说话,应当是她难受到了极点,求生的欲望驱使她醒来,这会舒服些又重新闭上了眼,脸上那不自然的红晕似乎也淡下去了。 云水松了口气,看来这丫头身子骨不错,命也足够大,一时半会是死不掉了。见天色不早了,便要牵姜幼宜回屋去用晚膳。 可姜幼宜却杵在原地怎么拉都不肯走。 “姑娘,奴婢知道您是担心,可咱们在这反倒会吵着她休息,更不利于恢复。” 姜幼宜双手紧紧抓着被褥的一角,把小脑袋揺得如拨浪鼓一般:“还,还没换衣裳。” 云水这才想起是之前自己说的,擦身子换衣服涂药喝姜汤,别看姑娘性子温吞学东西慢,但只要是别人说过的话,她都会很仔细地记着,有种格外认真的劲儿。 见拗不过她,只得喊人拿了身干净的衣服,准备亲自给少女换上。 不想她的手刚要碰到那少女的衣襟,那双漆黑的眼骤然睁开。 云水总感觉那眼底似有寒芒闪动,是股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少女该拥有的戾气,令她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但也只是转瞬即逝。 她只得安慰自己是看错了,毕竟一个病得只剩一口气的少女,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目光与压迫感,想来换做哪个女子被陌生人换衣服,都会戒备抗拒的。 便小声地解释:“是我家姑娘救了你,你别怕,我给你换身干净的衣裳。” 说着再次伸手去解她的衣扣,但还未有所动作,就又被那少女紧紧地按住了手指。 只见她半倚在枕上,一头乌黑的长发倾泻在胸前,衬得那张苍白的面容更有种昙花凋谢前惨败的美感。 即便是一副随时都会咽气的模样,她依旧吃力地一字一顿道:“不、必,我、自己来。” - 与此同时的正院,唐姨娘陪着女儿用过了晚膳,哄着她回旁边的西厢房歇息。 姜文琴不悦地努了努嘴:“娘亲,我不想住什么厢房。这侯府这般大,比咱们江南的宅子大了一倍有余,连姜小五那个痴儿,都能有自己的院子,我还得和丫头们挤那破厢房,说出去丢死人了。” 唐姨娘只好耐着性子劝她:“我的乖女儿,娘亲怎么舍得委屈你,那姜幼宜虽有一整个的院子,可离前头远,等闲见不着你父亲,跟个废院无异。我们这才入京脚跟都未站稳,且再等些日子,只要哄得你爹爹欢喜,往后什么好东西都是你的。” 姜文琴明显对这些话已经听腻了,不耐地撇开脸去:“等等等,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即便我讨爹爹欢心,她姜小五也占着嫡出的身份,上头还有个嫡亲的兄长,什么好东西都得她先选。您的肚子又不争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再过几年我便该议亲了,一个庶女能嫁什么好人家,我哪还有什么往后啊。” 她越说越伤心,最后竟是捂着双眼开始掉眼泪。 唐姨娘最见不得女儿哭,就算被刺到生不出儿子的痛处,也顾不上伤怀,搂着女儿柔声安抚。 “傻孩子,她嫡兄那不也是你的兄长?只要你好好讨好大郎,让他别搭理那痴儿便是了。至于婚事,你是我唐如霜的闺女,我又怎么会叫你低嫁了去,眼见那人的孝期便要满两年了,堂堂侯府怎能没个主母。” 姜文琴瞬间就明白过来了,双眼登时亮起道:“太好了,爹爹最喜欢娘亲了,肯定会将娘亲扶正的。” 见女儿重新展露笑颜,唐姨娘松了口气,可心底却没表面的那般笃定,勉强扯出个笑脸来。 姜文琴得了唐姨娘的保证,便以为是万事大吉了,就算连主带仆挤在这狭小的西厢房也不闹了。 但接受是一回事,心里不舒坦是另一回事。 她都不舒坦了,当然想要别人过得比她更不舒服才好。 回到屋内,姜文琴一会说茶太烫了,一会又说梳头的丫鬟手笨弄疼了她,折腾得一屋子人不安宁,她方才满意。 等洗漱换了寝衣,便捧着叠糕点,斜靠在贵妃榻上,吃了几口就想起刚过唐姨娘说起的事,随口问自己的大丫鬟翠微道:“大哥与祖母怎么还没消息?” “大郎君的学堂是江南最好的,往年都是腊月十七八才散学,今年想来也快了,只是进京也还要些日子呢,老太太最疼爱大郎君,自是要随大郎君一并启程的。” 她口中的大郎君便是府上的嫡长子姜世安,今年十四,在江南州学读书,他为人勤勉好学,很受先生看重,凤阳候也对他寄予厚望。 此番进京他便是留在学堂,将今年先生的课都听完,来年好直接入太学就读。 姜文琴点了点头:“若是有大哥的消息,需得先一步告诉我,对了,每年的袜子与护膝可不能忘,得让大哥记着我的好。” “姑娘放心,奴婢都省得。” 姜文琴心情好了些,又道:“今儿府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 翠微了解她的脾气,她所谓好玩的事,不过是想听别人不痛快的事,好让她高兴高兴,尤其是她的那些姐妹。 想了想便挑着道:“奴婢听说四郎写字打瞌睡,还打破了侯爷送的砚台,被奶娘罚着打了十几下手板呢。” 这说的是四郎姜世显,他的生母原先是唐氏的陪嫁丫鬟,一直在唐氏身边伺候,不想却在唐氏将将临盆之前,爬了姜承年的床,还有了孩子。 为了这事,唐氏生产之时受了刺激,这才落下了病根。 姜承年自觉对不起唐氏,不仅将那丫鬟打发去了庄子里,孩子也抱到了唐氏膝下养,当做是去母留子一般。 唐氏心中对这孩子当然是恨的多,瞧着便会想起当年的腌臜事,偏偏又是府上唯二的男孩,姜承年总是会多看顾些,她也不敢真的将人弄死,只得好吃好穿得养着。 渐渐就将这姜世显养得高高壮壮,可读书弓马却样样不行,成日只会招猫逗狗惹人嫌,姜承年也就越发不在意这个儿子。 他这三天两头都挨罚,姜文琴早就听腻了,没好气地摆了摆手。 翠微就又说了另一个柳姨娘膝下的三姑娘,说柳氏花钱请了个嬷嬷去教她规矩,可她连漱口的茶水都不懂,直接给喝了,闹了好大的笑话。 可不等翠微说完,就又被她给打断了:“还有没有什么新鲜的,翻来覆去都是这些,我的耳朵都听得要起茧了。” 她想象中来到京城,应该是日日与那些达官显贵家的姑娘们往来,亦或是有人上门来巴结,她能出去见见世面,看看京城好吃的好玩的,可这些日子她天天闷在这小小的厢房里,人都要憋出病来了。 翠微见她不耐烦,吓得后脊直冒冷汗,别看二姑娘年纪小,折磨人的手段可多着呢。 她磕巴了几声,突得想起什么道:“对了,奴婢还听说,五姑娘捡了个人回府。” 就见原本单手撑着下巴,撇着嘴满脸不快的姜文琴蓦地坐了起来,“你说那痴儿捡了个人回府?” “快仔细说来。” 翠微便把知道的事都给说了,她也是从门房那听来的,又添油加醋地给姜文琴学了一遍:“听说好似是个活死人呢,从雪堆里捡出来的,是个面容丑陋的女子,也不知道五姑娘怎么有这样的癖好。” 姜文琴已经不在意事情到底如何了,嘴角的笑越扯越大:“我正愁没机会上门去讨那围脖,我这好妹妹,不就把现成的把柄送到我手边来了吗。” “歇息吧,我这做姐姐的,明儿可得早些去关心关心我的好妹妹。” 4 第 4 章 沈珏已有数月没能安眠,每每闭上眼总会浮现出一片火光,无情的马蹄踏破院门,染血的兵刃劈开屏风,连他最爱的藏书都没能幸免。 而后是阿姊那张决绝的脸庞,似乎在重复地低喃着什么,他想凑近去听,却被一双手用力地推开。 快走,阿珏别回头。 赤红的火舌吞没了一切,四周是炙热的火浪,烧得他肌肤生疼,他想睁眼想往回跑,却连眼皮都无法撑开。 阿姊,阿姊。 寒风呼啸而过,拍打着院中的枝桠与窗牖,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嘶吼,他半撑开眼却只能模糊地看见有个小小的身影,笨拙地朝着他靠近。 而后是湿热柔软的触感,一点点落在他的脸颊上。 他有多久没能感觉到这般小心翼翼又珍视的轻抚了,让他有一瞬间以为是阿姊在身旁。 可小姑娘软糯的声音,犹如一盆冷水将他拉回了现实,他撑着最后的气力换了衣衫,疲惫便席卷而来,他再次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等到再有意识时,早已是天光大亮。 沈珏是被凳腿擦过地面的吱嘎声给惊醒的,昨夜竟是他这些日子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许是那碗姜汤起了作用,又许是自小习武底子好,总之他的身体好了许多,高热退去,手脚也不再僵硬无力。 到底是年纪小,又是连日的疲惫才让他昏睡了整整一夜。若是往日在家中,这样的小伤,早该下床继续习武练剑了。 他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炭火已经熄了,阳光透过窗户那层薄薄的油纸照射进来,将这空荡狭小的房间照得一清二楚,同样也让他对上了双乌黑浑圆的杏眼。 在看见他睁眼的瞬间,那双眼睛的主人,将那漂亮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声音中透着喜悦地道:“你醒啦。” 昨夜烛火昏黄,他的意识模糊,一切行为全凭借本能,此刻才算看清了小女孩的摸样。 她年纪尚小,五官也没长开,但模样很讨喜,连略带拖音的软语也并不让人讨厌。 是她救了他? 她穿了身嫩黄色的短袄,围着条名贵的白狐狸毛围脖,衬得她那张小脸愈发粉嫩可爱,只是目光在触碰到那条围脖时,沈珏的目光不着痕迹得黯了黯。 就在他细细打量的这一小会,便见有只白嫩的小手朝她的面门伸来。 沈珏眼眸一凝,手指熟练地勾住了里衣袖口的银针,正要刺出,一股浓郁的米粥香扑鼻而来。 “喝,喝粥。” 他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巴掌大的小碗,里面是盛了半碗的小米粥。 小米粥熬得很浓稠,色泽金黄,米粒分明,上面还有一层厚厚的米油,闻着便叫人食指大动,更何况是饿了一整日的他。 但沈珏却只是将手指收回,撑着床板一点点坐靠起来,他眼神阴冷戒备,全程不发一言。 姜幼宜则完全没感觉到她的杀意般,见她没接,歪了歪脑袋,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看向她。 少女身上穿的是其他丫鬟的旧衣,洗的有些发白,两人的身量也有些差距,衣衫穿在她身上松松垮垮得耷拉着,连袖子都长出了一大截。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脖颈处的伤口涂了伤药,一头长发凌乱披散在胸前,双眼微微眯着,眼尾泛着些许水汽,不施粉黛却美的惊人。 即便穿着不合身的衣衫也还是很好看,姜幼宜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以为她是不喜欢,又软声道:“幼幼生病也喝粥的。” 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从衣兜里掏出个白乎乎的东西,同样递到了她眼前。 嘴里还念念有词:“是甜的哦,喝了粥,可以吃这个。” 沈珏艰难分辨出,那约莫是个兔子造型的小馒头,被她放在衣兜里有些变形,但也不难从小女孩的神态与不舍的语气中看出,她有多喜欢这个小馒头。 …… 他的眉头轻轻拧起,即便没有变形没有被她用手抓过,他也绝不会吃这等哄小孩的玩意。 他刚要开口拒绝,就见小女孩已经将那馒头塞到了他的手中,还很贴心地勺了一勺小米粥,动作略显生疏地朝他递过来。 姜幼宜见他一直没动,起先以为是她不喜欢吃这些,可就在方才她灵光一闪! 昨儿云水姐姐是亲自喂她喝姜汤的呀,云水姐姐可以,幼幼也可以的! 她比同龄人要矮一些,整个人紧挨着床沿,举着勺子往她嘴的方向伸手,勺子里的粥都快要倾斜出来,可离少女发白的嘴唇还有不少距离。 沈珏没有开口,他冷眼旁观,好似眼前小女孩所做的一切,在他看来皆是嬉闹。 直到姜幼宜踮起了脚尖,只见她一手撑着床榻,一手举着勺子,浑身都在使着劲,身板因绷紧显得有些摇晃,白嫩的小脸更是涨得发红。 但她仍没有停下的意思。 “幼幼喂。” 她的动作有些笨拙,声音却透着满满的诚挚与郑重,这让沈珏的眼底闪过抹难以言喻的暗涌。 仿佛连那米粥,也变得有几分可口起来。 连沈珏自己也没发觉,他僵直的背脊几不可见地松弛了些,连脖颈也垂了一分。 眼见那浓稠的米粥,近到可以看清一颗颗米粒的距离,他紧闭的唇瓣竟缓缓张开了。 米粥煮得很软糯,还带着微弱的热气和香味,厚厚的米油一入口便化在了唇齿间,温热回甜,好似一瞬间全身都暖和了起来。 沈珏原本只是怕她会哭,又胡搅蛮缠太过粘人,想要意思意思尝一口,可等他反应过来时,粥碗都快见底了。 一定是他饿了太久,不然怎么会吃生人喂的东西,甚至还觉得这平平无奇的粥,胜过他往日尝过的所有粥。 他的眉头微拧,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便要抬手让她停下。 可他的手还未抬起,长廊的那头便传来个焦急的声音:“姑娘,姑娘,您去哪儿了。” “您早膳都还未用呢。” 是云水的声音。 完了完了,这是来抓她了。 姜幼宜的小手一颤,犹如做了坏事被抓包一般,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幼幼,在,在这里。” 说着也顾不上清理抖落出去的米粥,手忙脚乱地将碗勺放下,迈着小短腿就往外跑,只留下床上微微出神的沈珏。 这粥与馒头,竟是她的早膳? - 姜幼宜刚刚绕过屏风,就撞见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姜文琴一行人。 姜文琴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的,穿了身桃粉的袄裙,外披件绣金丝纹的大红斗篷,小小年纪又是盘头又是簪花,好不隆重。 而跟在她身后的,则是另一个圆脸的小姑娘,比她矮半个头,穿着浅蓝的薄袄,乃是府上的三姑娘姜文亭。 三姑娘今年十岁是柳姨娘所出,其母位卑不得宠,母女二人先是巴结着夫人,夫人病逝后又赶着巴结到了唐氏跟前。 平日姜文亭对姜文琴是言听计从,不像妹妹倒像是个小跟班。 姜幼宜瞧见是她们两,脚步顿了顿,眼睛跟着亮起,声音透了几分欢快地道:“二姐姐、三姐姐好。” 姜文琴见她走个路都慌慌张张的,心中不免嗤笑一声,真是没教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破落户呢。 她轻蔑地瞥了一眼,便要收回目光,可视线向下移了移,就瞧见了姜幼宜脖子上围的狐狸毛领。 姜文琴自然想起了昨日的事,看着她的目光从轻蔑变成了怨恨。 同样都是父亲的女儿,她比这痴儿聪慧、懂事,也更会讨长辈欢心,酷暑严寒学琴棋书画从不懈怠,人人都夸她知书达礼、秀外慧中。明明她才是姐姐,偏偏命不好,投生在了姨娘腹中,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都是这痴儿挑剩下的。 好不容易等到夫人病逝,没成想还要被这痴儿压一头,如何叫她不恨。 姜幼宜自然不知道她的心思,到了新家这么久,她都被拘在屋子里,没人能陪她玩,她早就想姐姐们了。 这会见着欢喜极了:“姐姐和幼幼玩。” 姜文琴闻言从鼻息间轻哼了声,玩?她才懒得和个路都走不稳的痴儿玩,她是来拿回自己的东西。 虽说唐氏让她再等等,可一想到那样好的围脖被这痴儿给戴着,简直是暴殄天物,她是一刻都等不了。 这才带着一早就来讨好她的姜文亭一块,上门来讨要东西,顺便看看热闹,没成想来了后,竟将她晾在正屋足足一盏茶功夫,左右都瞧不见姜幼宜的身影,听说这痴儿躲在耳房,这才领着人寻过来。 原想取了围脖就离开这冷清的穷酸院子,可这会见她笑盈盈的模样,不免有些不快,再冷清的院子那也是院子,凭什么自己要挤厢房她却有个大院子。 姜文琴的眼珠子转了转,勾着嘴角、心底冒出个主意来。 “好啊。” 她说着朝身后的丫鬟招了招手,就见丫鬟递上个缠着丝带的圆球,球是藤条编的各处还坠着红色的毛球穗子,看上去很是漂亮。 姜幼宜还是孩子心性,目光瞬间就被这藤球给吸引,惊奇地道:“二姐姐,这是什么玩具啊。” “这可不是玩具,这叫藤球,京城盛行此物,不仅郎君们喜欢,就连女娘们也玩,听说宫中的贵人也时常赏玩。” 她边说边将藤球朝姜玉亭丢去,后者反应很快得抬膝顶了下,在落地之前,旁边的丫鬟又抬脚踢起。 玩法有些像踢花毽子,区别是这个需要合作传球,动作幅度也更大,而那藤球装点的漂亮,踢在半空中穗子随之晃动特别好看。 姜幼宜早已忘了云水喊她的事,双眼一眨不眨地跟着这球移动,脚尖止不住地往她们那挪了又挪,她喜欢这个好玩的球,最重要的是能和姐姐们一块玩。 她们手长腿长,轻轻松松便能将球接过去,而她个子矮,只能眼睁睁看着穗子擦着自己的头顶过去,怎么也摸不到一点边。 她眼巴巴地小声道:“二姐姐,幼幼也玩。” 姜文琴道:“玩这个可是会有磕碰的,若是五妹妹不怕疼,又真的很想玩倒也不是不行。” 姜幼宜用力地点了点头,满脸期待地看向她:“不怕,不怕疼。” 就见姜文琴的目光在她脖子上停了停,扯出个笑来:“玩藤球可不能裹得这般严实……” 5 第 5 章 云水听见屋内的动静,急得满头是汗,可门外被姜文琴的婢女把守着,她根本就闯不进去。 方才她瞧着天气好,去交代丫头婆子们继续晾晒衣物收拾院子,就见二姑娘带着人上门说是来探望姑娘。 她自小伺候姑娘,府上的人与事最是清楚。当初夫人当家时,二姑娘日日来请安比对生母还要孝顺。等到夫人病故,唐氏得宠后,二姑娘明面上依旧知书达理,私底下却总是仗势欺压弟妹,自家姑娘就是被哄骗欺负最惨的那个。 偏生姑娘性子单纯,自小又没玩伴,只知道她们是姐姐,就算每每吃亏也爱与她们玩。 她立即便如临大敌般,好在迎了她们进屋后,姑娘却不知跑去了哪。原想糊弄糊弄就将这尊大佛给请走,但姜文琴哪有这么好哄骗,不知谁人通风报信说姑娘在耳房,她竟带着人寻了过去。 眼瞅这架势,根本不是姐妹间的探望,分明就是恶客上门,她气得直跺脚。 如今侯爷不在府上,大郎君与卢妈妈还在进京的路上,院内连个可信之人都没,她只能在外干着急,不知该如何是好。 此刻的屋内,随着姜文琴的话音落下,回应她的是姜幼宜脆生生的一声好。 姜文琴轻蔑的露出个笑来,这痴儿还是和以前一样好哄骗,她抬着下巴朝前伸出手。 可半刻过去,等得人都要睡着了,也没见姜幼宜有半点动作。 这是几日不见,就学精明了? 她眉头拧紧,恶狠狠地瞪了姜幼宜一眼,将手往她那又伸了下,示意她赶紧把围脖脱下来。 姜幼宜盯着她的掌心看了许久,像是终于是明白了,睁着乌黑的眼,缓缓地抬起下手。 接着就在姜文琴的瞩目下,将她的手缓缓叠了上来。 姜文琴:…… 这是不懂装懂呢! 姜文琴恼怒地将她的手给用力拍开道:“你穿得这样笨重,连跳都跳不起来,如何玩藤球?还不赶紧把衣服脱了。” 姜幼宜迷茫地捂着被拍红了的手,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就听到劈头盖脸的一句,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二姐姐是这个意思啊。 她也没去想,为何三姐姐还有其他丫鬟穿得与她差不多却不用脱,只想着姐姐说的便是有道理的,生怕她们和以前一样嫌她动作慢,又把她一个人丢下不理,乖乖地开始脱上袄。 她今日穿的是身绣五蝠捧云的黄色小袄,绣纹精致却有些单薄,姜幼宜对这事生疏,动作就显得有些笨拙。 光是解扣子,便来来回回磨蹭了许久。 有了刚刚的事,姜文琴就认定这小痴儿是故意拖延时间,不耐地道:“五妹妹这么慢,不会是存心不想与我们一块玩吧,那我们可不等你了。” 姜幼宜急得直摇头,一急声音都有些结巴了:“玩,玩的,幼幼不,不故意的。” 好在她的衣服并不复杂,外加有人在旁催着,没过多久便将小袄给脱了。 里面是件厚实的细棉中衣,她处在背光处,瘦瘦小小的站着,显得格外单薄,好似一阵风都能把她给吹走。 但姜文琴并不罢休:“愣着干嘛,继续脱啊。” 姜幼宜的动作顿了下,云水姐姐告诉她穿得少会冻着的,可二姐姐也不会骗她的呀。她虽然奇怪,可被姜文琴催促,她就又乖乖地解开了中衣的系带。 再里面就是中领的纯白里衣了,窗边的风钻进来,绕着她的后脖颈一吹,她便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 见她身上没剩几件了,姜文琴这才满意,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围脖,手指轻轻招了招。 “还有那个呢,取下来,我一并替你收着吧。” 姜幼宜顺着她的动作低头,迟疑地抚上脖颈间那团毛绒绒的围脖,不解地小声道:“二姐姐,不重……” 这个围脖很轻的呀,小小一团,围着特别暖和,她本来是舍不得围的,昨儿拿回来便宝贝地藏进了柜子里,还是今早云水姐姐怕她太冷,又给取了出来。 “我说取便要取。” 姜文琴让她脱衣服,她虽然觉得奇怪,却还是很听话,唯独这个围脖,姜幼宜生出了几分不愿意。 不知为何,她心底有个声音让她不要给,好似给了二姐姐,她便要失去这个围脖了,就像以前每次交给二姐姐保管的玩具首饰一样,再也没回到她的手中。 若还是那些玩具首饰,就算不见了也没关系,可这个围脖她很喜欢啊。 这是爹爹给她的,还是姨娘亲手替她围的,她不敢告诉别人她好羡慕二姐姐,羡慕她能有娘亲常伴左右,姨娘待每个人都很好,可看二姐姐的眼神最是温柔。 而幼幼的娘亲却不见了。 爹爹说娘亲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长大就会回来了,娘亲喜欢听话的幼幼,她不哭也不闹,乖乖等娘亲回来。 但她还是会想娘亲,对年纪相仿同样温柔的姨娘会下意识地觉得亲切,连同这条围脖,也舍不得弄丢。 故而,不论姜文琴怎么说,她都双手牢牢护住围脖摇头道,“不重的,幼幼戴着玩……” 她说着说着声音一点点低下去:“不,不玩了……” 姜文琴只觉被这痴儿给耍弄了,气得想直接上手去抢,又觉得这样不够解气。 她方才见这姜小五冻得发抖,还善心大发,想着只要她把围脖双手奉上,就不捉弄她了。既然这姜小五不识趣,那就别怪她这做姐姐的好好教教她规矩了。 姜文琴抿着唇冷笑了声:“好,既是你说不重的,那我们便来试试。” 说着,她便抱过丫鬟手中的藤球。 姜幼宜一听不用拿围脖了,还能玩球,黯淡的双眼瞬间又亮了起来,二姐姐对她还是很好的。 她刚要问这个球该怎么玩,想学着三姐姐等人的样子去接球踢球,就见那个藤球直直地朝她的面门砸来。 她的反应一向比同龄人要慢些,平时跑动都会失去平衡,更何况是突如其来的危险。 姜幼宜直愣愣地看着那颗漂亮的藤球在眼前放大,而后是额头被用力的撞击,她还来不及感觉到疼,就被那股力带着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疼,好疼。 不止是被砸到的额头,她往后摔的时候,手肘磕到了屏风柱,细嫩的手掌也被地面磨出了血痕。 几乎是同时,她的双眼就蒙上了一层雾气,眼泪就要落下来。 可她答应过爹爹不哭的,她微微张大嘴巴,小口小口地呼着气,怎么都不敢让眼泪掉下来。 见她摔得这般狠,姜文琴不仅不担心,还拉着旁边人看笑话。 “哎呀,五妹妹不会玩,怎么还偏爱往我这球上撞,怎么样,有没有摔疼啊。” 姜文亭在姜幼宜摔倒的时候,不忍得撇开了眼,可她不敢帮,若她替姜幼宜出了头,那被折腾的人就会是她与娘亲了。 她连个嫡出的身份都没有,得罪了唐氏母女,她们的下场只会更惨。 这会只能扯着勉强的笑,小声附和道:“这球不长眼,自然不能怪二姐姐。” 其他丫鬟闻言也跟着笑起来,满屋子皆是此起彼伏的笑声,衬得摔在地上艰难站起的姜幼宜,更加的可怜狼狈。 姜文琴却还不过瘾,让人捡了球在掌心颠了颠,再次直直砸了过去。 不过这次藤球砸得有些偏了,擦过了小女孩发梢,啪的一声撞在屏风柱上,滚进了里屋,丫鬟赶忙追进去捡。 姜文琴则缓步走到了姜幼宜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饶有兴致地道:“五妹妹,疼不疼啊?你看,早些把东西取下来,不就可以少走些弯路了……” 她说着弯下腰,伸手去扯那条雪白的围脖。 姜幼宜为了不让泪水滚下来,憋得整张脸都红红的,可泪水还是溢满了眼眶。 她仰着头,嘴巴轻轻张合着,十根白嫩的手指无措地抓紧着围脖。 姜文琴一下没得手,手上的动作就愈发粗鲁起来,半长的指甲更是用力得嵌进她的脖颈。 但即便如此,那围脖依旧拉扯不动。 眼见再用劲拽便要扯坏了,姜文琴恶狠狠道:“姜幼宜,松手。” “你再不松手,我就去告诉爹爹,你不敬长姐、毫无教养。” 听到这话,那绷得发白的手指又僵持了一会,才一点点缓慢松开。 这回没有了阻碍,一切都顺利了起来,姜文琴的嘴角扬起个得意的笑,从这条围脖开始,往后她要做这府上的嫡出小姐,什么好东西都该她先挑。 可就在她即将把雪白的围脖握在手中时,屏风后传来个尖利的惨叫声。 下一瞬便见进屋寻藤球的那个小丫鬟,满脸惊恐,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她慌不择路,根本没看清站着的人,把姜文琴重重地撞在了地上。 姜文琴手里的围脖滑落在地,她捂着被撞疼的地方,狠狠瞪了那丫鬟一眼:“你是没长眼吗!好好的发什么疯!” 不想那小丫鬟却整个人跌坐地上,像是半点都没听见她的话般,发疯地往外爬,一边爬一边嘴里哀嚎着:“鬼,鬼,有鬼啊!” 鬼? 姜文琴冷嗤了声,只觉是这丫鬟冲撞了她,怕被责罚,这才故意乱说话。 她被姜文亭慌手慌脚地扶起,正要好好训斥一番,就听啪的一声,一阵冷风吹过,窗户重重关了起来,屋内瞬间就昏暗了下来。 紧接着,扶着她的姜文亭突得松开了手,瞪大了双眼,惊恐万分地看着屏风的方向,声音发颤地道:“二姐姐,鬼,鬼,有鬼啊!” 姜文琴险些又要摔着,她不耐烦地甩开手:“这青天白日的,怎么可能有鬼啊……” 她边说边抬头,就看见足有六尺多高的屏风上露出了个脑袋,看不清面容也分不清正反,一眼望去全都是乌黑杂乱的头发。 更让她确信对面不是人的依据是,那鬼没有脚,整个身子悬挂在半空之中。 姜文琴再嚣张,也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么可怖的东西,瞬间吓得手脚发软。 不等她尖叫出声,就眼睁睁看着那鬼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浓密的头发间,隐约能看到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双眼空洞眼角流出暗红色的血水,似乎还有一条长长的舌头…… “鬼,鬼啊!救命,有鬼!!!” 满屋子都是半大的小姑娘,瞬间被吓得六神无主,根本顾不上什么姑娘主子了,全都乱成了一团,只想着要往外跑。 姜文琴只觉自己被人踩了好几脚,脸上身上也不知被谁用力地抓挠,偏偏这会惊恐胜过了疼痛,就算被人拉扯下了不少头发,也没工夫喊疼,她就算疼死也不要被鬼给生吞活剥了。 过了好一会,守门的丫头才发觉里头的动静不对劲。 她们是得了吩咐在这看门的,没有二姑娘的命令谁都不敢开门,实在是拍打敲门声太剧烈,这才好奇地想要问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想门刚打开个缝隙,里头的人就疯了般往外冲。 只见她们那位打扮得花枝招展,高高在上的二姑娘,此刻蓬头垢面,脸上一块青一块红还有好几道抓痕,衣裳也被人扯得乱七八糟,好不狼狈丢人。 丫头们面面相觑,正不知该怎么办,就听姜文琴极尽嘶哑的声音道:“快,快走,离开这里……” 话也没说完,就被吓昏了过去,她们这才七手八脚地上前,将两位姑娘给抬了出去,没人再敢多看那阴森的屋子一眼。 人如鸟兽般散去,瞬间四周都安静了下来。 光亮从门外投射进来,沈珏面无表情地撩开披散的长发,从屏风后的高凳上跳下,过长的白色衣摆拖在地上,几步走到了那个单薄娇小的身影面前站定。 小女孩好似也被吓着了般,整个人蜷缩着,发红的双眼呆呆地看着他,本就说话不利索,这会更是连个声响都没了。 他似不耐地拧紧了眉,在心中暗道了声麻烦。 但想到那碗粥,还是捡起了地上的小袄,以及被踩脏了的围脖,递给了那小小的身影,语气生硬地道:“穿上。” 他的动作僵持了许久,久到他的耐心耗尽,正要收回,就看到那只小手缓缓地伸出来,却没接小袄而是抓住了他衣服的一角。 他听见那软糯糯的声音很认真地道:“不,不是鬼。” 她说着还打了个寒战。 原来她不是被他吓到了,而是太冷冻着了。 沈珏微微一怔,再次将手中的小袄朝姜幼宜眼前递了递,这回的声音和缓了许多:“穿起来。” 回应他的依旧是那个软软的声音:“多,多谢,多谢姐姐。” 沈珏想说不必,却听到了让他不敢置信的话:“你喊我什么?” 姜幼宜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乖乖地又喊了一遍:“姐姐。” ? 姐姐??? 6 第 6 章 云水被婢女们堵在门外许久,实在没法子,只得威逼利诱了另外两个婆子,三人举着扫帚一副与人拼命的架势冲了过来。 不想赶到时,屋内早已是空空如也,唯有姜幼宜与那少女大眼瞪小眼。 云水第一眼就瞧见了自家姑娘,蹲在地上小小一个,衣服脱了只剩里衣,看着格外可怜。 她赶忙丢掉手里的扫帚,上前一把夺过少女手中的小袄,将人挤到一旁的同时,把姜幼宜抱进了怀中。 “姑娘,冷不冷?是不是冻着了,都怪奴婢来迟了,让您受苦了。” 她虽说没给那少女多余的眼神,但并不是拎不清的人,敢这般欺负姑娘的人,绝不会是眼前这个病怏怏的少女。 “又是二姑娘,她每回见着您都没好事,这次竟然直接欺上门来,不行,奴婢得去派人告知侯爷与老太太,让他们给您做主。” 沈珏被推到一旁,也没什么反应,这样哭哭啼啼的场景他向来厌烦,正想绕回里屋躺下歇息,就听见了云水的话,不免抬了抬眼皮。 侯爷?京中何时多出个姓姜的侯爷。 他兀自思量,那边姜幼宜已经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不告诉爹爹。” 云水是既心疼又心酸,她说得何尝不是气话,自从夫人病逝后,这样的事就不算少,姑娘新得的珠花镯子,但凡是好东西,二姑娘见了都要夺过去。 她不是没告过状,可侯爷事务繁忙,对姑娘间的小打小闹,根本就不上心。况且二姑娘又惯会做表面功夫,每次吃亏挨罚的反倒是她家姑娘。 想了想只得无奈得叹了声气:“您别怕,大公子与卢妈妈很快就来了,咱们大不了这些日子躲着她们些。” 云水仔细地给姜幼宜穿好衣裳,见围脖都被踩脏了,也不好再围上,扶着冻得浑身发抖的姑娘,准备带她回去休息。 转身就见少女还站在那一动未动,不免心生不满:“让一让,这瞧着挺高大的,也能下地了,不说帮着姑娘对付恶客,怎么也得搭一把手吧。” 她后面半句忘恩负义还没说出口,便被姜幼宜扯了扯手指:“是姐姐,吓走了二姐姐。” 云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姐姐吓走了姐姐? 她赶来的时候,那场闹剧都结束了,自然错过了最精彩的地方,好在姜幼宜连比划带解释,总算是让她听懂了。 自家姑娘是从不会骗人的,云水看着沈珏披散的长发,这才发觉是自己误会了,再看她就换了不同的目光。 不仅连连道谢,这会也不嫌弃人家碍事了,见她也穿得很单薄,立即邀请她一并去烧着炭的正屋。 沈珏对她突然的态度转变,也没什么过多的神情,反倒是姜幼宜从方才起,就一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 那双眼清澈诚挚,眼里更有毫不遮掩的欢喜和感激。 他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还是个半大的小女孩,竟让他生出几分不自在来。他撇开眼,轻描淡写地道:“不必,只是那些人太吵,扰了我休息。” 当姜文琴带人闯进来时,他已收拾了榻上的残局准备休息。一日的安睡只能让他勉强行动,却不足以令他完全康复。 可刚合眼就传来个尖锐刺耳的声音,他自小在复杂阴诡的内院长大,瞬间明白了姜幼宜正身处何种困境。 只是这等姑娘间的玩意,还不值当他冒险在人前曝露,以及耗费精力。 他凝神屏气,合眼休息,但那咄咄逼人的尖酸,与小女孩磕磕绊绊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吵得他根本睡不着。直到那个花里胡哨的藤球,砸翻了床榻前的小几。 那碗还带一丝余温的米粥,全都倾洒在了地面上。 他逆着微弱的光,看见了摔在屏风前的小女孩,明明方才她还笑得那般灿烂无忧,此刻却面容惨白,像是被人折断双翼的雀鸟,可怜、无助。 沈珏在心里轻嗤一声,在自己的院子也能被人欺负,真是无用。 但看见跑进来寻球的丫鬟,他安慰自己只是为了报恩,而后未曾犹豫,抬手就将袖中致幻的毒针刺了出去,顺便演了一场好戏,既没曝露他的样子,又吓走了麻烦。 他的声音清冷中透了几丝病中的沙哑,听着有些雌雄难辨,可有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以及纤瘦的身形,云水只当他是伤着了嗓子,并未往别处多想。 她还在暗自庆幸,还好昨儿没有阻止姑娘救人,果真是好人有好报! 云水带着二人回了正屋,赶紧让人去烧热水煮姜汤,一通忙活,总算把姜幼宜那张苍白的小脸重新暖和回了小红果。 这会姜幼宜坐在屋内唯一一把玫瑰椅上,椅子有点高,她坐在上面脚不着地,双腿自然地晃荡着。 她手里捧着一小碗姜糖水,姜味有点辣,她不喜欢,就小口小口地抿着,双眼也不自觉地看向了旁边的沈珏。 在主仆二人忙活期间,沈珏换了件合身的浅蓝色袄裙,正不自在地靠在窗边的暖炕上闭目养神。 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骤然睁开眼,冷冷地朝她觑了一眼。 姜幼宜也没有偷看被人抓包的自觉,不仅直勾勾地盯着他看,还放下小碗冲他弯着眼笑了下,认真地道:“姐姐,穿这个好看。” 沈珏:…… 姐姐?好看? 他本就不喜穿女子的衣裳,闻言搭在身侧的手指用力捏紧,想着如今的处境,深吸了几口气,才平静地嗯了声。 许是终于得到了回应,姜幼宜很是欢喜,眼巴巴地看着她又道:“姐姐,我是姜幼宜,幼幼。” 沈珏在半昏睡时,便清楚了她的名字,没有想到她会这般郑重地介绍自己,真是心思单纯,也难怪会被人欺负至此。 见小女孩还期待地看着自己,他迟疑地顿了顿,手指松开又缓慢捏紧。 不假思索道:“王玉。” 姜幼宜歪了歪脑袋,跟着她把这两个字在嘴里轻声重复了一遍,就无师自通地道:“我知道啦,是玉姐姐。” 沈珏的眉头拧了又拧,似有千言万语,到底是什么也没说,全化为了一个重重的嗯声。 “敢问姑娘,这是哪。” 姜幼宜扁了扁嘴,纠正他:“是幼幼。” 沈珏倒是有不少弟弟妹妹,却都不亲近,还从未如此亲昵的唤过谁,他沉默了几息,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地道:“幼幼,这是哪?” 姜幼宜这才满意,开心地回道:“是幼幼家啊。” 沈珏:…… 恰好这时,云水交代完事情,端着点心回来了。 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自然地替自家姑娘接话道:“这是凤阳候府啊,你不知道吗?我们姑娘昨儿就是在府门外救得你,你又是从哪来的,怎么好端端的昏迷在雪中,你的家人呢。” 有了方才的事在,云水对他的戒备低了些,但还是好奇,这人的来历与身世。 沈珏的目光闪了闪,道:“我来寻永安巷的温家,他们府上的老管事乃我外祖。”他说着顿了下,声音更加沙哑地道:“我与父母上京投奔外祖,路遇歹人,母亲放了把火,只有我从火中逃出,如今,他们都不在了。” 他明明是以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说这段身世,可不知为何,主仆二人都能感觉到他说的不是假话,尤其是他尚显稚嫩的脸上,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 那是种无法伪装的悲伤。 云水瞬间就联想到了他烧坏了的衣裳,以及沙哑到雌雄莫辨的嗓音,一切就都合理了起来,再看他的眼神就变成了同情,原来也是个苦命人啊。 想到昨儿她还阻止姑娘救人,不免有些心虚,赶忙热心地道:“你别怕,这是永安巷没错,这隔壁也确是有户姓温的人家。” 沈珏的脸上终于有了不同的神色,他定定地看着云水,想了想措辞:“那可否请姑娘帮个忙……” 不等他说完,云水就打断道:“但他们如今,已经搬走了。” 前朝皇帝昏聩,听信妖道的话建道馆修摘星阁,不仅劳民伤财还大肆征召苦力动工建阁,惹得百姓哀声哉道苦不堪言。 就在此时,新帝打着清君侧的旗帜举兵杀入京城,在午门外斩杀了一众奸佞,逼得皇帝退位自缢,于半年前在群臣拥戴下称帝改国号为燕。 而这永安巷住的,便是此番有从龙之功的诸位大臣。 至于原先住的是姓文还是姓温,都已经不重要了,新帝想要拿这奖赏功臣,他们自然是收拾麻利得滚蛋。 从云水讲述这些事起,沈珏的唇瓣便抿成了一条线,他沉着脸,一双眼幽深得吓人。 见他如此消沉,云水赶紧安慰他:“刚到京城那会,我瞥见过隔壁那家大门紧闭,不像是有人要搬进去的样子,许是那院子太小,未被大人们瞧上。那温家恐是怕挨着贵人这才搬了地方,你别急,等过几日我让人帮着打听打听,再说了,只要院子还在,他们家的人总会派人回来的。你呀,先在这把伤养好了再说。” 沈珏自然知道她说的没错,他现下伤势未愈,也无处可去,但他还有些犹豫。 外面危机四伏,可这从龙之功的姜家就安全吗? 他还在思量,就感觉有只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低下头,就看见了姜幼宜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 她的小脸红扑扑的:“玉姐姐,和幼幼一起。” 他心里想着等明日恢复得差不多就离开,但对着她那无比诚挚的眼睛,出口的却是:“方才那些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我留在这,只怕会给……幼幼,添麻烦。” 被他这么一提醒,云水才想起她们的处境,并不比这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好到哪里去。 一时之间,屋内寂静了下来。 沈珏抿了抿唇瓣,便要把姜幼宜手中的衣袖扯出,可不等他动作,就听云水一拍手掌道:“我有主意了!” 两人同时朝她看去,只见云水笑容满脸,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道:“你若身份不明,自然不能留在府上,可你要是成了我们姑娘的贴身婢女,不就顺理成章的留下了!” 沈珏:? 7 第 7 章 想成为大户人家的贴身婢女,并不是件简单的事,要有脑子有能力,还要能为姑娘排忧解难,姑娘交代的事要桩桩不落,姑娘没想到的事她要提前打算。 像姜幼宜的婢女,就是当初姜夫人找了全杭州的牙婆,挑选出了三个模样齐整又机灵的丫头。 三个丫头年岁不同,云水是其中最小的,只比姜幼宜大了六岁,刚进府还是个小孩,当做玩伴与她一块长大。 前几年姜夫人病逝,另外两个婢子,一个被大老爷看中讨了去,另一个则被唐氏揪了错处赶出府去了。唐氏有野心有心计,夫人离世后她便掌了家,一进京就用各种由头替换了姜幼宜身边的下人,不然也不至于离了卢妈妈,就被人欺上门来。 云水也是想到了方才的事,才灵光一闪,卢妈妈还不知道何时进京,若是二姑娘要报复,院里的这些人是指望不上的。 而眼前这个漂亮的小姑娘,虽然身子虚弱,却能凭一己之力吓走二姑娘等人,不管从长相年纪到聪慧,完全是给姑娘做婢女的最好人选! 尤其是她无处可去,姑娘还对她有救命之恩,简直就是送上门来帮手! 云水并不是白白算计人家,听这姑娘所说,她原先在老家也只是普通农家丫头,即便投靠了温家的外祖,最多也就是留在温家做丫鬟。 同样是下人,做凤阳侯府嫡出小姐的贴身婢女,不用从粗使丫鬟做起,岂不是更好。 况且她敢保证,全京城都找不出比她家姑娘更好伺候的主子。 云水就这般那般,仔细与沈珏一分析,光是夸在姜家做婢女的好处就说了一盏茶的时间,说得口干舌燥,也没见沈珏点头。 正要作罢,就见姜幼宜突然跑开了。 但很快她又抓着东西跑回来了。 她对主仆其实没什么明确的概念,云水姐姐与她一块长大,照顾她起居,就像是家人一般,她从未把她当做下人看待。 刚刚云水说了那么多,她根本听不过来,只听懂了一点,是要让玉姐姐留下,这就够了。 她趴在暖炕边,轻轻扯了下那浅蓝色的衣袖,而后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给玉姐姐。” 沈珏低头看见了那条有点脏了的围脖,以及掌心一块小小的芝麻糖,芝麻糖用透明的糯米纸包裹得很小心,一看就是心爱之物,他不免有些诧异。 “给我?” 他刚刚在屋里看得很清楚,为了护住这条围脖,她都遭了什么罪,现在竟这般轻而易举给他了。 姜幼宜用力点了点头:“喜欢玉姐姐。” “玉姐姐留下,和幼幼一块住。” 沈珏看着手中的东西,觉得荒诞可笑,他何时缺过这些,这便想让他留下做下人? 太过瞧不起人了些。 小女孩眼角还有方才划伤留下的小口子,这会却像已经忘了疼,黑白分明的眼眸倒映着他的样子,好似她的眼里只看得到他。 他的舌尖滚了滚,一个不字怎么都说不出口。 良久他听见一个低哑的声音说:“好。” 就见那小女孩瞬间笑弯了眼,兴奋得又去抱来了一堆小玩意,看着她险些被绊倒的笨拙身影,他突然又觉得,在这暂避风头等消息,可能也没那么无趣。 * 沈珏留下之事就此拍了板。 云水立即把她划到了自己人这边,见她脸色苍白,也愿意掏银子打点人去寻个大夫来瞧瞧。 反倒是沈珏不发一言,随手就将屋内一个半人高的桌子抬了起来,云水张着嘴再也不提请大夫的事了。 沈珏被安排在了正屋隔壁的东耳房,这儿原先是堆放杂物的一个小屋,空间狭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与一张木桌,唯一的优点是有扇小窗,且离姑娘最近。 云水也有自己的屋子,只是搬来京城后没人轮换,每晚都是她守着姜幼宜入睡,她的起居基本也在正屋。 按照她的想法,先带着沈珏学怎么伺候姑娘,等她上手了,往后两人就能换着守夜了,她也能分出精力去调教院中那些不听话的小丫头。 既然是把沈珏当接班人来培养,云水对她就格外上心,等她休养了五日后的清晨。 卯时刚过,云水就推开了她的房门,将人喊了起来。 “快醒醒,姑娘每日辰时起,咱们做婢女的,需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 沈珏平日也都是这个时辰习武,对此没什么意见,平静地点了下头,表示记下了。 云水满意地继续道:“起来后,需准备好姑娘洗漱要用的热水,烘好要换的衣裳,以及盯着小厨房备下姑娘喜欢的早膳。” 这些也还算合理,沈珏缓慢点了下头。 云水看他神色似乎郑重了些,明白这是把人震住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往日都是她被卢妈妈以及姐姐们教导,难得有她规训别人的机会。 况且,这叫下马威,王玉长得太好看了,又是小地方出来的,只有这般才能让她知道姜府的规矩,更忠心服侍姑娘。 她将背挺得更直,微微抬了抬下巴道:“你要仔细记好姑娘的喜好,姑娘晨起要喝雪水煮的牛乳,这温度得不烫不冷恰恰好。半月内衣裳需得每日不重样,冬日里提早半个时辰就得将衣裳烘暖,绝不能让姑娘冻着。梳洗要用温水,净面之后要涂面脂手油,梳头你定是不会的就先跟着我学。姑娘喜甜口,早膳得有八式凉菜八式糕点四式汤面……” 沈珏听云水还没要停下的意思,眉头紧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连饭食衣裳都没有,上哪讲究去? 他不耐地出声打断她。 “这是养姑娘还是养公主?” 云水这话一分真九分编,被她这么一打岔,就有些心虚,可又不愿意落了下风,梗着脖子强装镇定道:“你懂什么,侯府的姑娘就是如此娇养的,再说了,你还见过怎么养公主的不成?” 沈珏的神色有些古怪,他眉尾微抬,正要开口,就感觉身边钻出个小脑袋。 小女孩看着模样是刚起床,睡眼惺忪,头发也睡得有些乱,她踩着靸鞋睁着大眼睛左左右右地看着她们两,也不知道在这听了多久。 她歪了下脑袋,声音软软的还带了点鼻音道:“公主在哪里呀?” 这一句话,把板着脸的沈珏成功逗笑了,他抬手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在这,不穿衣服到处跑的小公主。” 说完一把拎起姜幼宜的后衣领,将人拎回了床上。 她的动作实在是太快,云水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怎么能直接捏姑娘的脸蛋呢!还把姑娘像小猫一样拎着走!她是怎么当婢女的! 可听到姜幼宜一路咯咯咯的笑声,以及屋内虽然烧着炭盆,但没穿衣服肯定还是会冻着的,多亏了她反应快。 算了,和乡野女子也说不通,只要是对姑娘忠心,别的再慢慢教吧。 “王玉!姑娘的衣裳已经烘好了,别再从箱笼里取了!那个茶还是昨儿的,冷了不能喝!王玉!” 云水怒吼一声,朝着里屋跑了进去。 * 随后的小半个月时间里,云水亲身示范了多次,该如何做个合格妥帖的婢女,可不知这王玉是性子野惯了不服管教,还是说打从心底就不愿为奴为婢。 总之烂泥扶不上墙,怎么都教不会,连最简单的给姑娘穿个衣服,也能回回都出错。 好在这人虽是粗俗不通礼数,却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最重要的是她还识字。 不仅识字,还能写得一手好字。 按照她的说法,她父亲是个穷秀才,她外祖就是相中他的学识才华,才肯把女儿嫁过去,此番进京除了投奔还为了参加科考,从小就亲自为她开蒙,教她读书识字。 云水自认是个完美的婢女,除了大字不识。 而姜幼宜从开蒙后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日必须得认一个字,不仅要认得还要会写。 自从姜夫人过世后,她就日日寻卢妈妈教她,进京的这半月,她的功课自然也拉下了。 现在有了王玉,就有人能教姑娘读书识字了! 沈珏本以为教人识字,总是比伺候人要轻松的,可他忘了这个人是姜幼宜。 倒不是说不听话,姜幼宜是他见过少有乖巧不闹腾的小孩。 以往他的那些弟弟妹妹,也有文静听话的,但他们的乖都是带着目的,或是想讨好人,或是想得到关注与怜爱,那虚假的乖顺,反而会让他觉得厌烦与恶心。 而姜幼宜不同,她天生的羸弱以及生活环境,让她的性子天然就比旁人温吞平和,她不爱哭,几乎随时都在笑,且这笑都是自然流露不带半分讨好,连沈珏偶尔都会染上几分笑意。 直到,他看见了她的字。 沈珏是头次教人,想好了不做严师,可一张张翻看那成堆的旧纸张,见上面全是横七竖八歪歪扭扭的大字,他忍了又忍,好看的眉头紧紧皱起。 他刚开蒙时都比这写的好! 等看到最后一张上所有的天字都出了头,实在是忍无可忍。 “姜幼宜!” 姜幼宜正捧着本三字经,艰难地认上面的字,一听见喊自己,立即乖乖地抬头,特别无辜又甜甜地道:“玉姐姐,是幼幼。” 沈珏冷哼一声,直直地撇开眼,撒娇也不管用。 他板着脸厉声道:“先生就是这么教你写字的?” 她可爱地眨了眨眼:“不是先生呀,是娘亲。”顿了下补充道:“还有卢妈妈。” 小女孩的声音很绵软,半点都没被呵斥了的觉悟,让他像是一拳挥进了棉花里,升起的气瞬间又消了,算了,她这样的也确实用不到先生。 他的声音平和了些,脸却依旧板着:“以往没人正经教你,也就罢了。但既是跟我学,便得听我的,如何握笔如何写字,写得好有奖,写不好要有罚。” 姜幼宜还是头次听沈珏说这么长一串话,一下没反应过来,只听懂了跟他学。 太好啦!又有人教她了,她立即乖乖地点头,还捏紧了小拳头兴冲冲道:“幼幼学!” 半日过去,云水来喊她们去用膳,却见房门紧闭,里面时不时还传出王玉低哑的声音:“这个字念什么?” 回答她的是姜幼宜带着哭腔的小嗓音:“呜呜呜,是大。” “手伸出来。” 就听清脆的啪嗒一声,这次哭腔更重了:“呜呜呜呜,是天,是天,不是大。” “qaq幼幼不喜欢玉姐姐啦。” 云水:…… 姑娘也不去考秀才,这是不是有些太严苛了点?! 瞧着自家姑娘日渐消瘦的小脸蛋,云水本想劝一劝。 谁料又半月后,前院唐氏身边的大丫鬟来传话,说是府上请了位老先生来讲学,请五姑娘明日起,一并去学堂读书。 8 第 8 章 请姜幼宜一并去学堂,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姜家在江南也算名门大家,不仅男孩要读书考功名,就连女娘也都是从小读书识字。 在老家时,府内自是有请先生的,琴棋书画教什么的都有,也不拘着嫡庶,请的都是江南有名的学问人。 唯有姜幼宜例外,她身子弱,学东西又比旁人慢,先不说去了学堂会受夫子不喜,便是她走路都带晃,也没人敢让她出院门。 姜夫人是江南有名的才女,便亲自给女儿开蒙,耐心地教她识字。 但她那会已病了多年,时常是卧病不起,她是个慈母,却绝不是个好先生,对女儿可以说是极尽溺爱,不求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要不是大字不识的白丁就好。 起先姜承年还会劝一劝,让小女儿跟着去学堂,即便学不着什么东西,练练胆子也好。被妻子拒绝多次后,也就不再提这事了。 如今,姜幼宜过了年都九岁了,依旧大字不识几个,府上其他庶女却各个知书达理。 云水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担忧,上次二姑娘领人上门闹事,被沈珏扮鬼给吓回去了,听说躺了足有一个多月。 这是能下地了,又开始整幺蛾子了? “姑娘,咱们要不还是寻个由头将这事给推了吧?” 眼瞅着卢妈妈就要进京了,还是别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 可姜幼宜却把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去,幼幼去学堂。” 她想的没那么复杂,她只知道,她想和哥哥姐姐们一道上学,她喜欢和他们一块玩,好似之前才被欺负过的事,已经忘光了。 这真是记吃不记打! 云水能理解自家姑娘的心思,她从小被夫人拘在房中,即便再多的丫鬟陪着她,那也和兄弟姊妹不同,她们是下人,那些才是她的亲人玩伴。 她求助地看向沈珏:“阿玉,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劝劝姑娘,姑娘最听你的话了。” 沈珏正在给姜幼宜刚写的大字画圈,他每日都会将她写得好的字圈出来。 小姑娘虽然动作慢,学东西也慢,但认真写得字还能入眼,若是圈得少了就说明她又偷懒或是分心想着玩了。 他不是个爱欠人情的人,既是被她救了又得收留,少不得还了这恩情。 闻言眼皮都没抬道:“为何要劝,去学堂是好事。” 他是在教她基础的东西,但非长久之计,他待不了多久就要离开。姜幼宜没了母亲可以倚靠,总得有父亲的怜爱才好,她日日龟缩在这院子里,几时能见着父兄? 她也不可能一辈子不长大,一辈子不见外人,与其等她及笄嫁人,一出门就进火坑,还不如早早开始历练。 没人能永远护她左右,她早晚要面对的。 云水怎么会不懂呢,她只是担心,连个冬衣都能拖月余,在其他事上岂不是更要怠慢欺负姑娘。 但有了沈珏的支持,姜幼宜就更劝不动了,半句不离要去学堂,她一个婢女也左右不了姑娘的意思,不得不收拾起去学堂的东西。 云水原是打算让沈珏陪着姑娘去的,可被她以不了解府上的人际关系,又不懂大户人家的规矩为由给推了,仔细一想确是这个道理,只好自己陪着姑娘去了。 - 隔日一早,姜幼宜难得没睡懒觉,天刚蒙蒙亮,她就揉着眼睛坐起来了。 衣裳都是提前烘暖了的,头次去学堂,主仆二人是既紧张又兴奋。当然紧张的是云水,兴奋的是姜幼宜。 她特意翻出身喜庆的红袄子,领口还有圈短短的白毛,将她红扑扑的小脸衬得更加可爱。 已是深冬,虽说这几日没下雪,风一吹依旧是刺骨的寒冷。 云水给姜幼宜穿得是里三层外三层,推开门仍觉不够,又掏出了件薄绒的斗篷,将她从头到脚裹起来,只露出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方才满意。 临出门之前,还不忘交代沈珏好好看家,而后抱起小女孩快步没入寒风之中。 沈珏抬眸看了眼窗外,也没再躺着,起身去后院打拳,其实他也可以跟着一块去,但前院人多眼杂,还是少见人以免节外生枝的好。 那边,姜幼宜虽说出发得不算晚,可她的院子偏远,难免路上耽搁,学堂又在前院来往的人也多,她们险些与一年轻男子撞上。 好在那人是唐氏姐姐的长子,并非外男,也认得姜幼宜,两边草草找过招呼。等她再赶到时,学堂里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姜老夫人还在世,姜家也并未分家,姜承年此番进京封侯,连带兄长姜大爷一家进了京。 只是姜大爷尚在江州任上,年末才任满可以调动,便由姜大夫人带着家小跟着先住了进来。虽是住在一府,却分为东西二院,平日也都是各过个的,唯有读书是府上开的学堂,小辈们一块上学。 此刻学堂内除了已经嫁人的姜大姑娘,以及还未进京的大郎外,姜幼宜的一众兄弟姊妹都在,她是到得最晚的那个。 大房育有二女三子,二郎姜世宗今年十三,三郎姜世谦十一,五郎刚满三岁还未开蒙,这会兄弟两坐在学堂的最后排,两人都随姜大爷,肤黑粗眉方脸,一眼瞧去有股说不出的憨厚劲。 四姑娘姜燕宁只比姜幼宜大半岁,坐在第二排,其余的就都是二房的子女了。 姜文琴最受先生喜欢,一向是坐在最前排,后面的是紧随她的姜文亭,最角落与众人都不同排的则是不学无术的四郎姜世显。 他旁边还空了张矮小的桌椅,那是谁的位置不言而喻。 除了逢年过节的大宴,云水还从未同时见过府上这么多姑娘郎君,更何况她家姑娘身子不好,经常连宴席也是缺席的。 她不免有些紧张,尤其是姑娘的位置被安排在了四郎身边,这位可是出了名的顽劣,连侯爷都拿他没法子。 与她不同,姜幼宜瞧见这么多哥哥姐姐,瞬间眼睛都亮起来了,简直像是过年了一般。 主仆二人一出现,堂内骤然一静。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姜文琴,她涂着蔻丹的手指紧紧捏着书册,上回的事让她想起来就面上无光。 不仅是丢了人,最重要的是那厉鬼时常会出现在她梦里,让她吓得足有一月不敢出房门,夜夜都要母亲陪着才能入眠。 还是唐氏给她请了个大师驱鬼,在枕下压了符纸,她才渐渐好转。 这事虽然邪乎,但姜幼宜一个痴儿,外加云水与她救的病秧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神通之人,她与唐氏都觉得是那院子不干净,毕竟僻静,听说以前那还死过人。 即便姜文琴想要报复,也绝不愿再踏入那院子半步,唐氏劝她不急一时,这府上的事都握在她们母女手中,以后给这痴儿指个顶顶差的婚事就够折磨她的了。 可姜文琴却不肯,她丢了这么大的脸面,怎么能让那痴儿过得太顺心。 恰好大夫人程氏为府上的儿女,请来了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要在府上办学堂,自然少不了二房的几个。 姜文琴顺势就有了主意,既然不能去找姜幼宜的晦气,那就把人给骗出来。 她这个月都没睡好过,自然人也憔悴了许多,再漂亮的新衣穿在身上也是空荡荡的。反观姜幼宜,被兜着斗篷一路抱到学堂,穿着身喜庆的小袄,一张小圆脸白嫩透红,就像是熟透了的果子,可爱极了,气得她更是眼睛要滴血。 见此,她轻轻咳了声,趴着在打瞌睡的姜世显就被人拍了一下,他擦了擦嘴边的口水从睡梦中惊醒:“先生,先生来了?” 得了旁边人提醒,他才吧唧着嘴看向门外,像是认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那是谁。 他起身朝门边走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姜幼宜,带着戏谑地笑道:“哟,这不是五妹妹吗,你怎么也来学堂了,该不会是走错了地儿吧。” 闻言,其他原本不知道这消息的人,都好奇地跟着打量起她来。 云水立即一副护小鸡崽的架势,将姜幼宜护在了身后:“四郎君说笑了,您都来读书,我们家姑娘自然也是来读书的。” 却被姜世显嫌弃地一把拉开:“谁家上学堂还带婢子的,难不成五妹妹是怕尿裤子?” 他向来就粗俗,说话也没个分寸,其他人就跟着低低笑起来。 虽说是兄妹或是姊妹,但他们大多都与姜幼宜往来不多,只知道这个妹妹天生不足,她痴傻她不得宠还克死了母亲。 或许有同情这妹妹可怜的,可都不愿意招惹四郎这个泼皮无赖,也都知道二房如今是唐氏当家,人性使然,都更愿锦上添花而非雪中送炭。 一屋子的哥哥姐姐,竟都在看热闹,没一个人愿意出来为她说一句话的。 云水被推开后,姜幼宜就露在了人前,她跟着沈珏学了一个多月,已经能听懂四哥哥的意思了,赶忙连连摆手摇头,急得小脸通红道:“不是的,幼幼,不拉裤子。” 但回应她的是更响亮的嘲笑声,她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满是无助。她不明白,她真的,真的早就不会尿裤子了,为什么大家要笑话她啊? 所有人肆无忌惮地冲着她奚笑,直到有个小厮跑来说,先生要来了,姜文琴才摆了摆手:“四弟,还不赶紧回来。” 笑闹声这才消失,姜世显就又打着哈欠,垮着脸坐了回去。 只剩下姜幼宜孤零零地站着,她都想好了要和哥哥姐姐们问好的,可大家怎么都像是看不见她一般。 云水在一旁心疼得不行,想要劝劝姑娘,偏偏先生很快就到了。 先生是个胡子花白的老者,他教习多年,最知道这些小主子的脾气,若头次来不能将他们管服,往后学生可是要爬到先生头上的。 他远远就听见了书堂的嬉闹声,走近才看见门边杵着的小女孩,虽是头次来侯府还没认全府上的姑娘郎君们,但见她的打扮不像下人,便板起脸来训斥道:“都几时了,为何还在嬉闹,你怎么还不进去。” 姜幼宜一紧张就容易结巴,尤其还是对着个外人,她磕磕绊绊半天也没憋出什么话来。 老先生姓钟,见她不吭声,还以为又遇上了那等被家里宠坏的骄纵姑娘,也不愿同她耽误时间,皱眉道:“赶紧进屋坐下。” 姜幼宜这回倒是听懂了,生怕再被先生责怪,也不敢与云水打招呼,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去。 她环顾四周,只看见了姜世显身边的空位,虽说刚被这个四哥哥笑话了,还是满怀期待得走了过去。 她不想被讨厌,她一会要给四哥哥解释,她是大孩子了,从三岁起就没有尿床了,她会好好听话认真读书的。 课上到一半,姜幼宜还没等到与身旁的姜世显解释,对方却先用手肘撞了撞她,压低声音小声道:“五妹妹,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9 第 9 章 钟老先生的学问自是顶好的,但他讲课偏古板无趣,先前许是问过府上众人的进度,上来便是论语开篇。 虽说姜幼宜跟着沈珏学了一个多月,但还是停留在认字阶段,这些内容对她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她听不明白只好努力记住个别字,只见她坐得端正,一双手臂工整地交叠在略高的书桌上,小身板挺得笔直,脑袋随着先生一块摇晃。与她身旁打着哈欠,艰难撑着下巴的姜世显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课过半程,有人踢了下姜世显的椅子,他才吧唧着嘴清醒过来。 瞄了眼上头的钟老先生,见他正耐心地和第一排的姜文琴解释什么,便用力地撞了下小女孩的手臂。 他生的高大,唐氏又从不拘着他吃食,使得他比同龄男孩都要壮,力气也更大,时常被人背后笑话他力大无脑。 故而,被他这么一顶,姜幼宜小小的身子陡然一歪,若不是她双臂紧紧搭着桌案,只怕又要被掀翻闹出笑话来了。 见妹妹险些被他撞倒,姜世显非但不内疚,还嘿嘿笑了两声。 不等她重新坐稳,他又凑过去,贱兮兮地道:“五妹妹,先生说的你能听得懂吗?” 姜幼宜虽然觉得先生讲课的时候说话不好,但四哥哥主动关心她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乖乖地摇了摇头。 先生满嘴都是之乎者也,别说意思懂不懂了,她就没几个字是听明白的! 姜世显闻言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笑眯眯地道:“我也听不懂,既是听不懂,我们来玩点别的吧。” 玩? 上课怎么可以玩呢,姜幼宜之前没上过课,可她最近跟着沈珏认字,都是不能分神的,怎么还能玩呢? 这次她没犹豫就摇了头,但姜世显明显只是问她,并不在意她答应与否,直接从放书册的课桌底掏出个东西来。 那是只芙蓉鸟,小小一只,羽毛很是鲜艳漂亮,可这会看着却是蔫蔫的,一动不动,不知是病了还是死了。 也是,若是活蹦乱跳的,怎么可能这么久都没发出半点声响来。 小鸟这是怎么了? 姜幼宜向来无法抵抗漂亮的人或物,更何况这只芙蓉鸟明显病了,她乌黑的眼瞳里顿时流露出了担忧,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摸一摸。 可她的手还来不及伸出,姜世显竟然迅速将那芙蓉鸟塞到了她的手中,而后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音啊了一声:“五妹妹,你再贪玩也得忍到散学才行啊,怎么能带这种玩意来学堂呢。”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朝他们看来,自然也看到了姜幼宜捧着的芙蓉鸟。 钟老先生早猜到第一堂课没那么轻松,尤其是这些大户人家,总会有一两个被宠坏了的小郎君。 却没想到,捣乱的不是郎君们,竟是最人畜无害的小女孩。 钟老先生几步过来,方才上课之前,他已经让众人挨个介绍过自己,也知道这是侯爷的幼女,便摇头道:“若是五姑娘不喜欢老朽的课,大可不来,何必耽误了你兄长姊妹们。” 姜幼宜捧着好像没有气了的芙蓉鸟,着急得额头满是细汗,她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看了看姜世显又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鸟。 她想要解释,可越是紧张就越是说不好话:“不是,不是幼幼的,幼幼没有……” 她急得眼眶都红了,她真的没有要捣乱,也没有带小鸟来。 真的不是她。 她去扯姜世显的衣袖,不想对方却像躲瘟疫般,飞快地往后挪了挪:“五妹妹,我亲眼瞧见你从课桌底下将鸟儿掏出来给我看的,我劝你下课再玩,你偏偏忍不住。五妹妹,做错了事就要认,即便我是当哥哥,也不好偏袒你。” 姜幼宜无措地看着学堂中的其他人,那些她所谓的哥哥姐姐们,不是窃窃私语便是满脸戏谑,好似在看什么有趣的热闹。 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为她说一句话的。 钟老先生失望地叹了声气:“念在五姑娘年幼不懂事,老朽这次便不罚得太重了,你且将今日所教之文章抄写十遍也就罢了。” 说完见她也不认错,依旧维持着那个动作,就像她掌心的那只小鸟,一动不动,不禁皱了皱眉。 他原是看这五姑娘模样讨喜,生出些恻隐之心,如此一来不免又恼了。 “还不将这等破坏课堂的玩意丢出去。” 不等一旁的书童上前,姜世显立马就跳出来,抓过姜幼宜手里那只芙蓉鸟,大步跑到门旁,毫不在意地丢了出去。 无人在意那只小鸟的死活,就像没人在意那个跌跌撞撞跑出去的小女孩。 钟先生转身回到了堂前,继续摇头晃脑地开始给众人讲学,吵嚷声渐渐淡了下去,学堂内重新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 - 沈珏痊愈差不多后,每日都会在后院打上一套拳,云水觉得奇怪,在他头次扎马步打拳时就问过他。 他神色坦荡,说是自己幼时体弱,全靠喝药吊着命,后来遇上个老先生教他拳法让他能强身健体,这才平稳活了下来。 不论是旧朝还是新朝,民风都算开放,女子不仅能上街还能经商,前朝还出过鼎鼎有名的女将军,女子打拳想来也不新奇,也就没人再多过问了。 今日如常,沈珏一头乌黑的长发高高束起,只穿了件浅色的薄袄,去了枯枝遍地的后院。 自从上回闹鬼的事后,但凡有点本事的丫鬟全都想法子逃离了,只留下个爱打瞌睡的禾月,以及个腿脚不便的婆子。云水不在,她两更不知跑哪躲懒去了,这如同荒废般的角落,就更不会有人过来了。 沈珏凝神屏气,就着瑟瑟的寒风,挥拳自如。 他身形消瘦显得身身姿更加挺拔,甚至比云水都要高出半个头,他与旁人只说自己年过了便要十五,实则不过十三。 风吹过他鬓边的碎发,露出俊美的侧脸,他长身鹤立犹如一柄雪白的剑锋,锐利清冷又孤傲。 打了足有一刻钟,他的目光陡然一黯,朝着墙垣方向的一棵枯树挥出一掌。 他听见墙壁的那头传来阵窸窣的声响,过了会响起个很轻的叫唤声:“少主。” 不过短短几息,沈珏已经摸出了腰间的短刃,他之前一直藏在靴子里,也就是运道好,遇上了姜幼宜主仆,即便在他昏迷时也没搜过他的身。 他驻足片刻,对面又传来了压低的声音:“少主,是奴。” 听到熟悉的称谓,沈珏却并未收起短刃,眼神反而更加阴冷,他的手指扣紧刀柄,缓步过去。 不论来者是谁,他都有把握,三招之内令他毙命。 他的声音不带起伏,冷冰冰地道:“何人。” 对面停顿了下,很快就见一抹暗色的衣袍越过墙垣,那人已轻飘飘地落地,一见是他,立即持剑抱拳跪伏在他身前。 “叩见少主。奴才是国公府上的侍卫,名唤徐复,曾在国公府有幸见过少主一面,一年前随小公爷北上,后留在京城监视各处的动向。” 听到小公爷,沈珏的眼前浮现出一众并不算精明的侍卫样子,他的手指擦过锋利的刀刃,目光却连丝毫起伏都没有。 徐复没有听见回应,继续道:“奴才对外的身份是温家的护院,狗皇帝将原在永安巷的大人们或关或杀,温家老爷见形势不对丢了院子跑了。奴才不敢错过消息,便时常夜里潜回来,没想到前几日竟瞧见了您留下的标记,就一直守在着,总算让奴才见着您了。” 沈珏之所以会钟情这破烂的后院,也是他偶然间发觉,姜幼宜的住所偏僻到几乎是整个侯府的最角落,且恰好与隔壁的温家仅有一墙之隔。 他趁夜色翻进过温家,见已人去楼空就留下了独有的暗号,等了足有半月,才等到了一个徐复。 按理来说,有旧人的消息,他该高兴才对,可他却没放下戒备,反倒更加警惕。 “外祖在何处。” “老公爷现居蜀地,只是撤离时胸口中了一箭,如今虽已无性命之忧,却还需静养,如今府上军队都由国公爷与小公爷代管。” 沈珏淡淡地嗯了一声。 对面的徐复愣了下,声音中多了几分急迫地道:“外头都在说少主已经遇害,如今您安然无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不如由奴才护送您回蜀地吧。” 沈珏把玩着手中的短刃道:“可有阿姊的消息。” 徐复觉得自己是真捉摸不透这位主子的心思,一不问自己的父兄,二不急着逃命,竟在这悠哉悠哉的,他是真当自己还是往日那个少主,半分不知如今的处境啊。 即便心有腹议,面上依旧恭敬道:“自上回出事后,如今京中守备甚严,与蜀地传信尚且困难,宫内的消息更是不好探听,已有多日没郡主的消息了……” 他说着又要让沈珏跟他走,却听对面冷冷的声音道:“去查。” “小的遵命,那您何时动身。” “七日后。”说完便不再看他,转身离开。 明明是北风萧瑟的冬日,可短短几个字,却让徐复感觉后背满是冷汗,是他方才太过自作主张了,忘了这位可不是他那窝囊废的父亲。 他不敢再多留,擦了擦额角的虚汗,像来时那般轻巧得越过墙垣,只留下几片破碎的枯叶。 - 那头,沈珏神色如常地回屋换了衣裳,他箱笼内都是云水改过的旧衣,他起先对女子的衣裳很是厌恶,觉得行动不便。 但为了隐藏不得不穿,如今穿得多了,虽然依旧不喜,却也发现了些好处,至少藏兵刃银针都很方便。 他虽说是婢女,实则除了教姜幼宜念书识字,并没有什么活需要他做的。 姜幼宜不在,他反倒没事做了,在书房翻看她昨日写的字,不免又想皱眉。 学了一个月连三字经上的字都没能认全,记性差是一方面,性子也实在是太娇了些。 如此想着,手却抬起在写满了玉字的纸张上又圈了个圈。 不过她学得如何,聪明与否,很快就与他没关系了,徐复既找上门来,想必年前他就会离京。 他于姜幼宜不过过眼云烟,这一个月也算还了她的救命之恩。 沈珏在书房从清晨待到了午后,眼见日影西斜,他又轻翻了一页书。将近一日了,什么学要上这么久?平日也没见她如此好学过。 他刚想到这,门外就传来了云水的声音:“阿玉,你在哪儿?” 沈珏连眼都没抬,只轻飘飘地又翻了一页。 云水焦急地小跑进来:“阿玉,姑娘被四郎等人欺负了,还挨了先生的罚……” 只听什么东西啪的一声落在桌上,云水就感觉有道身影从她身边擦过,等她反应过来,眼尾只瞥见一抹飘飘的衣袂。 她赶忙快步追上去:“等等我!阿玉,你知道书堂怎么走吗!” 10 第 10 章 金乌西坠,万霞氤氲。 府内各处的灯笼齐齐高悬,寒风轻抚,洒下满地金黄的碎光。 沈珏沉着脸一路快步,不知是他的气势太过冷厉,还是恰好在忙碌的时辰,就算偶有遇见的仆从也没一个敢上前拦他的,竟一路畅通无阻到了学堂。 散学已有两个多时辰,学堂内外皆是静悄悄的,门窗大开,夕阳的余晖将那小小的影子无限拉长。 小女孩困难地趴在比她身形要高的桌椅上,沈珏略微顿了下,方抬腿走了进去。 等走得近了,他才看清小女孩脸上浅浅的泪痕,以及冻得发紫的小手。 她看上去写得尤为不顺,墨汁冻着了,落笔的手也在发抖,旁边叠了好几张泛黄的纸张,一眼就能看见上面歪歪扭扭的字。 沈珏定定看了几眼,才辨认出是论语的第一章。 论语较三字经更复杂难懂,他每日只教姜幼宜读写三个字,就这点东西她也学得勉强。 虽然有时候会怒其不争,但他也知道,小姑娘比旁人要慢些,不可一口吃成胖子,该循序渐进才好。 可这头天来学堂,就被要求抄论语,简直是没学会走就逼着人跑了。 沈珏眉头紧锁,幽深的眼底有微微的怒意,他的情绪很少外露,今日是个例外。 他径直夺过姜幼宜手中的笔杆,抬手随意丢在一旁:“别写了。” 姜幼宜像是这会才发现有人来了,讷讷地仰起头,就着霞光看到了沈珏,她的双眼瞬间亮起,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整个人都蔫蔫的,像风雪中凋零的花骨儿。 两人虽只相处了月余,可沈珏从未见过她这般失落难过的样子。 他有时候都会好奇,明明疼爱她的母亲离世,身为嫡女却被家人冷落,丢在个无人过问的偏院,连吃穿用度都需要靠人施舍,这日子只怕连个普通人家的庶女都比不过,但她好似无时无刻不在笑。 每日多认识个字,能吃到她喜欢的豆沙包,连听见野猫的叫唤声她都会惊喜会高兴,他从不知这些稀疏平常的事也可以让人欢喜。 她也不像外人说的那般蠢笨,她只是性子温吞反应比旁人慢,她并不是什么都不懂,实则相反,她什么都明白。 被人欺负,被人冷落,被人嘲笑,别人的情绪她都能感知得到,她只是不在意。 她的生活千疮百孔,而她依旧纯真善良,依旧渴望被爱。 沈珏见过后宅形形色色的人,为了宠爱有人装精明有人扮蠢,唯独没有像姜幼宜这样纯粹的人。 他本该有个妹妹的,可惜母亲身子羸弱,没能保住那个孩子,若生下来了,或许就和眼前这个小姑娘一样讨喜,一样爱笑。 他抿着唇没说话,直到有双冰冰凉的小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手指。 “玉姐姐,不生幼幼的气,好不好。” 她的声音低低的,还带了几分紧张,好似她真的做错了事般。 沈珏险些被她给气笑了,他已经从云水那大概知道白日里发生了什么,这小姑娘居然没向他解释,第一反应是怕他生气来哄他? 他冷笑了声,得亏教得时间不长,不然若是被人知道,他沈珏教了个这般没出息的小东西,他的脸都不知要丢到哪去。 他心中虽这般想着,可看到她越垂越低的脑袋,他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掌握了握,犹豫二三,方抬起缓慢地落在她的脑袋上。 罢了,就这一次。 他显然从未做过这样的事,背脊绷紧,手掌僵硬,停顿了几息,才毫无章法地揉了下。 生硬地道:“你没错,我也没生你的气。” 姜幼宜这次看着并没那么好哄,她依旧低垂着脑袋,好不可怜地道:“可先生、四哥哥,都说幼幼错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面几句带着浓重的鼻音,听得沈珏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的手掌没收回,反倒是曲起手指,不算重地在她额头轻弹了一下。 姜幼宜吃痛地捂住了额头,抬起的脸上,挂着双红透的眼睛,却连疼都不敢喊。 沈珏半蹲下身子,不耐烦地瞪着她,冷声道:“听他们的,还是听我的?我说你没错,你便没错。” 姜幼宜几乎没犹豫,脱口就道:“幼幼听玉姐姐的。” 等说完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真的有人相信她是没错的啊,她红通通的双眼瞬间又变得亮晶晶的了,就算玉姐姐凶巴巴的,她也觉得很高兴。 只是高兴之余,又忍不住小小声道:“可抄写,抄写没抄完。” “你既然没错,还抄什么抄,走。” 姜幼宜眨了眨泛红的眼,疑惑地看着他。 “去找人,出气。” * 姜世显捉弄了姜幼宜,使得姜文琴心情大好,便在唐氏面前说了他几句好话。不仅他的耳朵免于被奶娘唠叨,晚膳还多添了二两肉,这会更是美滋滋地带着仆从在空地玩投壶。 他读书骑射都不行,像投壶这样的玩意,自然也是十投九不中,可这京城的儿郎们都爱投壶藤球一类的玩意。 他自诩如今是侯府小郎君了,往后免不得要与其他府上的郎君打交道,他怎么能不会呢! 可这东西,哪里是想会就会的,他扔了小一刻钟却一箭未中,顿时不爽快了。 朝着他的小厮田七狠狠地踹了一脚:“谁让你把铜壶放那么远的,你小爷我能投着吗?” “你眼瞎了啊,这么大的风,也不知道替小爷我挡着,这有风如何能投进去啊?” 田七捂着被踹麻了的屁股,苦笑着跑去将铜壶往前挪了半人的距离,又老老实实地张开双臂挡在风口的位置。 但就算这么近的距离,姜世显依旧是投不进去,他恼羞成怒,一时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上前径直将那铜壶给踢到了一旁。 先前的好心情也化作了无边的怒火,恰好这时不远处竟传来了鸡鸣声,他本就在气头上见什么都不顺眼,听见这略显聒噪的叫唤声,只觉太阳穴抽抽得疼。 “哪个不中用的东西,竟然让这些禽类乱跑,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把这些扰人的玩意抓了丢去后厨给炖了。” 田七哪里敢对他的话有意见,弯腰弓着身飞快地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留下姜世显仍对着那箭矢与铜壶生闷气,就这怎么都投不进的破东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他正不停地踩着铜壶泄愤,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破风而来,直直地擦过他的耳朵尖,砰的一声,扎在了他脑后的树干上。 那是根削得很尖细的竹竿子,足有箭矢那般长,入木三分定定地嵌在了树干上。 姜世显明显被吓呆了,愣了会才反应过来被擦到的地方疼得厉害,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竟摸到了一手的血。 他看着人高马大的,但到底年纪小,一瞧见这么多血,吓得差点要晕过去,疼得龇牙咧嘴顺势开始破口大骂:“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竟然敢暗算小爷……”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看见迎面走了一大一小两人,身形高挑的是个未见过的少女,少女身姿纤细肌肤白皙,五官精致,偏偏右脸处有一道从眉骨到脸颊的伤痕。 那伤痕好似是烫伤,伤口周围的肌肤未好全,让人看着就觉惊恐恶心,反而忽略了她的模样。而她身边还跟着个紧紧攥着她手指的小女孩。 小女孩裹着红色的斗篷,即便只露出一双眼睛,他也认得出,是他那痴傻的五妹妹。 姜世显原本心里还在发怵,不知是何人在这闹事,看到是姜幼宜同个病殃殃的少女,瞬间胆子就大起来了。 眼见姑娘拖着连连往后缩的姜幼宜到了近前,也顾不上疼了,开口就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我那刚受了先生责罚的五妹妹……” 他戏谑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眼前似乎闪过抹白影,而后腿弯一阵剧痛,双膝一软,整个人就跪了下去。 天寒地冻的,地面又是青石板砖,膝盖这么直直地磕下去,疼得姜世显脸都要歪了,险些还咬着自己的舌头:“疼,疼疼疼……” 可他的手掌连着手臂被翻转了过来,扭曲在肩上,他不仅动弹不得,更疼得撕心裂肺。 他虽说是庶出,不得父亲的宠爱,却也是府上唯二的郎君,除了奶娘会时时唠叨打他手板,别处身体上的苦头是没怎么吃过的,今日这一遭,可叫他尝到了疼的滋味。 姜幼宜显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也呆住了,沈珏见她那没出息的样子,不禁又眉头紧锁:“姜幼幼,把眼睛闭上。” 她迟钝得愣了下,而后很听话地伸出小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还不忘真心实意地感叹道:“玉姐姐,好厉害呀!” 都能把厉害的四哥哥都给一下打倒呢! 沈珏冷哼了声,心道真是个小马屁精,但抿着的嘴角却几不可见地向上扬了扬。 他与姜幼宜说话,手下的动作却没松懈,他沉着脸冷声道:“给她赔不是。” 姜世显算是明白过来了,好啊!姜幼宜这痴儿也学坏了,课上挨了罚就回去搬救兵了,既然只是府上的下人,凭什么对他动手! 他即便是疼得厉害,嘴巴还是得理不饶人:“啊呸,让我跟这痴儿赔不是,想,想得美!我是她的兄长,是府上的郎君,教训她是天经地义……” 他的话没说完,就听身后传来轻嗤一声,他还要再骂几句,不想竟感觉到擒着她的手蓦地松开了。 姜世显立即沾沾自喜起来,果然丑八怪是新来的,被他这傻妹妹给哄骗了,一听说他是府上的郎君,立即就害怕了! 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正要喊那少女扶他,就感觉后颈的衣领被一股大力给拎起,他本就胖,那衣领瞬间就卡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不等他挣扎,那姑娘已经拎着他一路到了旁边的竹林。 而后重重地将他丢在了地上,一阵天旋地转,他还没睁开眼,便听到耳边响起了无数的鸡鸣声。 姜世显脸红脖子粗,气都要喘不过来了,也挣扎着撑开了眼皮,可一睁开,就见他竟是置身鸡窝,周围全是羽翼丰满的雄鸡。 他嫌这些禽兽脏,又直觉大事不妙,即便浑身疼痛,也拼了命地往外跑。 就在这时,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少女,朝他洒了一把什么东西。 随后,那些鸡就像发了疯般纷纷朝他啄来。 不过片刻,他裸露在外的肉就都被啄了,他这小少爷公子哥,哪里受过这种苦,连连喊疼,这会他也不嘴硬了。 睁着红肿的眼睛,哭喊着求饶:“这位姑,姑娘,不,五妹妹,五妹妹,我错了,都是二姐姐指使的我,我也是被迫的,五妹妹救我啊……” 沈珏冷眼旁观,平淡地吐了两个字:“晚了。” 而一道被领过来的姜幼宜,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忍不住偷偷分开了指缝,悄悄地往外偷瞄。 可还没来得及看清,就被另一双手掌给挡住了眼,以及那凶巴巴的声音道:“脏死了,不许看。” 11 第 11 章 姜世显没撑过一刻钟就奄奄一息了,模样与他今日丢弃的芙蓉鸟差不多,他连连告饶,喊得嗓子都哑了。 在答应绝不会再欺负姜幼宜,也不会将今日之事告诉长辈后,才被沈珏嫌恶地单手又提了出来。 他再看到沈珏那长长的伤疤,跟见了鬼似的,捂着浑身的伤口,也不敢喊小厮就这么一瘸一拐地滚走了。 暮色四合,夜风呼啸。 铺着青石板的小径上,投下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小的那个圆头圆脑的,紧紧攥着身旁人的衣袖,通常是那人走一步,小女孩得连走好几步才能追上。 隐约间还能听见她们的说话声,大部分都是小女孩软软的嗓音,给这寒冷的夜添了几分暖意。 两人走回小院,花了小半个时辰,没想到院中烛火昏暗,云水竟还没回来。 沈珏得知姜幼宜的情况后,便立即寻了过去,云水则与她兵分两路,去后厨提晚膳。 府上的下人最近是越发怠慢了,禾月去提膳,每次提回来冷了不说,最近连分量也少了,根本就吃不饱。云水只能自己带了银子亲自过去,顺便也能打听点消息。 可后厨比前院要近,她们都收拾完姜世显回来了,云水难不成是在何处绊着了? 姜幼宜找不着云水很是迷茫,沈珏却想得更多,正打算让禾月去找,就见云水脚步慌乱地快步进来。 她神色匆匆不知在想什么,连姜幼宜喊她都没听见,还是沈珏开口,她才回过神来。冷不丁瞧见他那伤疤,还险些吓了一跳。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她以为是被人所伤,见他说没事,才放下心来又与姑娘说话。 姜幼宜也看向她好奇道:“云水姐姐去哪啦?” 云水眼神有些闪躲道:“奴婢去给姑娘提膳盒了,回来的时候脚崴了下,这才回来晚了。姑娘饿了吧,今儿有您喜欢的鸡蛋羹,奴婢给您摆膳。” 姜幼宜歪着脑袋思考了下,眨了眨眼蹲下身想去看她的脚,却被云水给躲开了,只说是休息过没事了。 她的小脑瓜想不了太多,且她没用午膳,确实是饿了,闻言听话地跟了过去。 倒是沈珏微微抬了抬眼,云水定是遇到了什么事,但与他何干呢。 云水今日提回来的膳盒里意外的有四道菜,不仅有姜幼宜喜欢的火腿鸡蛋羹,还有块蒸得软烂的东坡肉,外加两个小菜,连粥都是她喜欢的南瓜粥。 姜幼宜小人一个,哪里吃得了这么多,与往常一样,被云水喂了半碗米粥和鸡蛋羹,就拉着她们两一块用。 谁想到,晚膳刚用完,云水突然道:“姑娘,奴婢今儿身上不爽利,怕是没法子给您守夜,不如今晚就让阿玉陪您吧。” 姜幼宜当然也很喜欢玉姐姐,她没有多想,就脆生生地点头道:“好呀。” 沈珏:…… 就没人要问他的意见吗? - 守夜的铺盖都是现成的,沈珏倒是想拒绝,可云水给姜幼宜擦洗换好寝衣后,还将屋内的炭火给烧上了。 小院被克扣的不止是吃穿,最重要的还有炭火,沈珏刚醒来时还有足数的炭,后面就成了各处挑剩下的边角料,现在连这点边角料都要去讨,时常拿回来的都是烟很大的差炭。 云水就用得很小心了,连姜幼宜都只有睡觉或是写字的时候才会烧上炭,更别提其他人了。 感受着屋内如春日般的温度,沈珏缓缓地收回了抬起的脚,仔细想想,在这睡一觉好像也不是不能忍。 云水再三交代,姑娘起夜要如何照顾,渴了喝水得先试温度,不厌其烦地说到第三遍,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 沈珏从没伺候过人,自己亦是三岁起就没让奶娘或是小厮守夜了,但他想来,不过是让个小家伙睡觉,应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了。 可他没想到,白日里尤为听话的姜幼宜,一到夜里,就格外得难缠。 他在床榻旁铺了铺盖,与姜幼宜一上一下枕在同一侧,他睡得会晚些,基本睡前都会想事情,想阿姊想外祖,偶尔还会想起那可有可无的父亲。 他正枕着手臂,凝神盯着昏黄的床幔,想今日见着的徐复有几分可信。 外祖他自然不会怀疑,但舅父的野心向来不小,他正想得入神,突然从床沿探出个毛绒绒的小脑袋。 小女孩刚钻过被窝,头发有些蓬乱,她穿着白色的细棉里衣,睁着双乌溜溜的圆眼,看上去有几分委屈,她冲着沈珏扁了扁嘴:“玉姐姐,讲故事。” 她觉得奇怪呀,每晚云水姐姐都会哄她睡觉,她都等了好久好久,玉姐姐怎么还不给她讲故事呢? 沈珏:…… 讲故事? 他怎么不知道睡个觉这么麻烦的。 从小到大只听过先生说文章的沈珏,不耐地道:“不会。” 姜幼宜瞬间就更失落了,她漂亮的眼睛也跟着黯淡下来,那小模样,与沈珏在学堂看见她时一模一样。 好似随时都会哭出来,若真是哭了倒还好办,沈珏会直接起身出去,任由她哭个够。 偏偏她又没哭,扒拉着床沿,又乖乖地缩回了被窝里。 这份难得的听话劲,让他想起了自己幼时。在后宅里谁都会哭上几句,唯有他从来不哭,他知道哭并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被人疼爱才有哭的权利。 他听着床上隐约传来的吸鼻子声,烦躁地拧了拧眉。 就这一回。 他不自在地开口:“没有故事。”顿了几息又道:“我与你讲《论语》的第一篇。” 沈珏是想到,她今日被罚抄了论语,不通意思抄了也无用,恰好他会讲文章,不想床上的小家伙却没回应,让沈珏的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沈珏冷嗤了声,刚要闭眼休息,就听见床上传来了响动,下一瞬,那个毛绒绒的脑袋再次探了出来。 脸上根本就没半分他想象中的委屈与失落,她笑得弯了眼,脆生生地道:“好呀。” 文章比故事自然要无趣得多,尤其是这个第一篇,今日钟先生讲过了,姜幼宜根本就听不懂。但她不在意,她喜欢睡前有人与她说话,让她知道身旁有人,才能安心入眠。 可沈珏讲的方式不同,他化繁为简,用她能听懂的词句,描绘了一副圣人授学的场景。 渐渐得姜幼宜也能跟着他磕磕绊绊地轻声念:“学而时习之……” 约莫两刻钟,那软软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随之传来的是平和的呼吸声。 沈珏枕着一只手臂,微微侧过身,他没与人同屋而眠的习惯,还好小姑娘睡着了还是很乖的,没什么声响。 炭火炸开点点火星子,在无边的夜色里透着零星暖意。 他睁着眼又想了许久的事,睡意才缓缓袭来,他刚要合上眼入睡,便听见上头的小姑娘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梦话。 屋内寂静无声,便放大了那轻声的低喃。 “玉姐姐,真好看……” 真是得寸进尺,况且他多了一道疤后,哪还有好看。 沈珏搭在身侧的手指不悦地点了点,方才就该将她丢出去吹吹风,让她清醒清醒。 思及此,小姑娘酣睡着朝外翻过了身,再次低喃着:“和,和娘亲一样好看……” 烛火晃动,沈珏那锋利满是戾气的神情,恍惚间柔和了下来。 - 隔日午后,弯曲的管道外,三辆青蓬顶的马车,由几个家仆护送着,来到了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城镇。 这会并不是入城人多的时候,城门外却排起了长队,等了约莫一刻钟,才轮到他们进城,不想却被守卫给拦了下来。 许是瞧这马车并不显贵,前来盘查的守卫态度就有些不好。 “官府搜查,马车上的人赶紧都下来。” 在旁骑着马的家仆见此,立即上前道:“还望官爷通融,车内坐的是我们家郎君,郎君近来赶路感了风寒,不便下车……” 他的话还未解释完,那守卫已经不客气地将人给推开:“去去去,老子管你郎君有没有风寒,官府查案,你们若是有谁想阻拦,就是妨碍公务,全都抓起来下大牢去。” 这家仆起先是不想惹事,见这守卫如此蛮横无理,也有了些火气。 “真是不讲理,我们从江南一路而来,怎么会掺和到你们京城的案子。” “老子说要查便要查!你一个乡巴佬也敢指手画脚!蔑视官差,拖下去给老子打!” “你知道马车上的是谁吗?扰了我们郎君休养,你们县官才要吃板子。” 两边还要争执,就见车帘被掀起,露出了个模样清隽的少年,少年穿着身蓝色的长袍,周身萦绕着股淡淡的书卷气。 “周叔,出门在外不要惹事,让他们查便是。” 这时一个查了后面马车的守卫,小跑着到那个态度最差的守卫身边,附耳说了句什么,那守卫立即脸色大变。 只见他一改嚣张的气焰,讨好地朝着少年点头哈腰,还狠狠给了自己两个巴掌:“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不知是侯府的郎君入城,您自是没有嫌疑清白的很,您请进请进。” 少年依旧谦和:“无妨,你们也是尽责盘查,何错之有。” 说完就放下了布帘,守卫也赶紧放了行,三辆马车依次朝内驶去,过了会才在城中最大的客栈停下。 等安顿好后,周叔恭敬地向少年道:“郎君,小的方才已经去打听过了,不止是这儿,京中各处的守卫多是森严。” “可知所为何事?” “那人知道的也不全,只说县官吩咐他们搜查一个年岁十三四的漂亮少年郎。” 周叔说着压低声音道:“听说此人姓沈。” 少年明显愣了下:“沈家之人不是或死或囚,怎么还有姓沈的?” 沈并不是个普通的姓氏,乃为前朝皇姓,前朝皇帝昏庸,曾勒令举国上下除了皇室一脉外,所有姓沈之人改姓。故而他自缢后,新帝对沈氏一脉赶尽杀绝,昏君的子嗣都不复存在,从哪又蹦出个少年来。 “这个小的倒是有所耳闻,传昏君有一次子天生残疾,自幼被封蜀王,随母住在巴蜀封地。蜀地易守难攻,圣上起事之时,一直将其视为心腹重患。没成想,圣上的铁骑刚踏破九城,那边就递来了归降书,这蜀王不仅自己归降,还主动献上了一双儿女。” “圣上一来为了拉拢前朝的旧臣,二来听闻这郡主,素有蜀地第一美人之名,并未囚杀这一脉,反封了蜀王为襄王,收回了封地,令赐他们一家在宫内居住。” “前些日子,听闻宫内走水,烧了一座偏殿,里面恰好死了这襄王的长子与侍从。” 剩下的话周叔就没说了,少年却陷入了沉吟。 既是人死了,为何还要封城搜查呢? 12 第 12 章 临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 姜幼宜前日在学堂受了欺负,不论是谁主使的,吃亏的都是她。 云水便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劝姑娘别去读这劳什子的书了。 不料,还没等她想出办法来,姜幼宜就蒙着脑袋躲在被窝,支支吾吾地说不去上学了。 罚抄的十遍都没抄完,她哪里敢去呀! 云水则以为是沈珏的功劳,虽心有不甘,这才来的乡下丫头,竟然把自己都给比下去了。可有了她在,姑娘说话流畅多了,胆子也比之前大了,既是对姑娘有益,她也就不在乎这些了。 从那日后,沈珏脸上那道疤便没再消失过,他白日里教姜幼宜读书识字,夜里两人则会偶尔交替着守夜。 可这天愈发的冷,不烧炭屋子就跟冰窖似的,眼见分来的炭火一点点少去,云水不得不再次取了碎银去打点。 每次她去,都能多提些炭和饭菜回来,只是不知为何,她去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有回更是天黑了才匆匆赶回来。 姜幼宜虽是什么事都不懂,但对自己身边的人却很是在意,有半个时辰瞧不见人影,就会不厌其烦地追问。 云水回来的晚了,她也不觉得冷,就坐在门边探着脖子眼巴巴地等。 直到云水的身影出现,她才欢喜地迎上去。 沈珏从第一次就发现了,云水的裙摆有污渍,手掌有血痕,便猜到她应是遇上了什么事。 但他于这对主仆而言只是过客,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他插手得已经够多了。 逾越反而对她们无益处。 不知是上回沈珏的手段太过狠厉,还是姜世显太过无用,竟真的没上门寻事。而自从有了先生讲学,连姜文琴也一同安分了。 没有人来烦扰,小院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清。 沈珏见姜幼宜从罚抄之后,就对写字有了抗拒,便想出了个主意。 他将宣纸铺平,绘制了九宫格,在格子内分别写上九个笔画为九的字,当做是字帖,每日让姜幼宜描一个字。 此为九九消寒图。 每日只写一个,大多都是她不认得的,边写边识字,这法子有趣又新鲜,瞬间就让小姑娘爱不释手,甚至每天醒来最关心的就是她该写哪个字了。 这天清早,姜幼宜就着花卷与小菜,将昨夜剩下的米饭泡的粥喝完,便兴冲冲地去书房摊开了图纸。 她伸着白嫩的手指,一个个格子数过去,恰好落在第七个上。 那是个“送”字。 沈珏先教她认这个字,又与她说是何意,才让她自己去描。 这字看着很简单,但偏旁对姜幼宜来说有些陌生了,她与其说是写,不如说画更合适,她就着沈珏淡淡的字迹慢慢描摹,一笔一划写得很是认真。 等一个字写完,已是一刻钟后了,她也不觉得无趣或是手冷,自顾自地傻乐,写完第一反应便是要给沈珏看。 她一抬头,就见沈珏坐在对面执笔绘制新的九九消寒图。 她歪了歪脑袋,好奇地凑过去:“玉姐姐,又有新的呀。” 她这张都还没画完呢,怎么这么急着就写新的了?且沈珏不止写了一张,她掰着手指数了数,足足有八张。 “这么多,幼幼写不完啦。” 沈珏没解释,而是指着最后那个格子上的春字,淡声道:“九九八十一,等写完正好是春天。” “春天?” 姜幼宜咬着笔杆子,想了许久,才弯着眼笑起来:“春天有很多的花,幼幼喜欢春天。” 沈珏也难得扬了扬唇角,待那时,他早已离开京城这个牢笼,而她孩子心性也会忘记他曾出现过。 - 临近午时,热闹的声响打破了小院的寂静。 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陌生婆子,领着下人抬了好几箱东西进来了。 云水惊喜地迎了上去:“卢妈妈,您可算是来了,这一路定是颠簸受累了吧。” 来人正是卢妈妈,她衣着齐整面容和善,只是眉宇间有些疲惫。她原是夫人的陪嫁,后来出府嫁人过,但夫家待她不好非打即骂,生下的孩儿更是早夭,她便对夫家绝了心思,又回到了夫人身边伺候。 待夫人病逝,她就一心照顾姜幼宜兄妹两。 “不累,姑娘呢?” “姑娘在书房读书呢,姑娘,您瞧瞧谁来了。” 姜幼宜听到动静,便丢了纸笔跑出来,看到卢妈妈双眼瞬间亮起,小跑着扑了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摇晃着撒娇。 “幼幼想卢妈妈了。” 卢妈妈见着她自然也是眼热,搂着她好一通安抚,同时也瞧见了这破旧又冷清的院子。 她不禁皱了皱眉,她猜到唐氏不会对姑娘太好,可夫人的嫁妆田庄商铺都要料理,她没办法跟着一并上京。想着唐氏总会顾忌些,没想到她会如此毫不遮掩,侯爷也有些太荒唐了。 有些事,她不好当着姜幼宜的面收拾,便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不过几个月,姑娘瞧着长大了,也懂事多了。” 姜幼宜听得懂这是在夸自己,立即笑得更开心了,还扭头去看屋内的沈珏:“是玉姐姐,玉姐姐教幼幼读书,幼幼认识好多字啦。” 卢妈妈这才注意到书房内有个身形高挑的婢女,她穿着最朴素的衣裙,只一支木簪将长发束起,清汤寡水,五官却英气挺立,唯有一缺憾,她脸上有道长长的伤疤,很是丑陋渗人。 卢妈妈直觉这女子不简单,可这会不是问话的好时候,她又摸了摸姜幼宜的小脑袋:“姑娘,郎君也到了,您该先去见见郎君才是。” “大哥哥也来啦,那祖母呢?” “老祖宗等开春了就来。” 老太太本是随他们一道进京的,但老人家身子弱,江南的冬天都受不住,哪敢让她冬日里赶路。老太太是怕耽误孙儿的学业,又想让他们父子团圆,这才催着大郎赶紧启程。 “好了,姑娘赶紧换身衣裳去前院见郎君吧。” 姜幼宜是很喜欢自己这个大哥的,一听说去见大哥,立即就欢喜起来,把脑袋点得像捣蒜般:“幼幼要见大哥哥。” 而后就像小鸟般,快快乐乐地跑进了屋里。 她拿出了唯一一身新衣,头发梳着两个小揪揪,各边佩着朵蝴蝶的珠花,脖上还围着那条白狐狸毛围脖。衣裳是卢妈妈亲手给她做的,绣的还是富贵牡丹的纹样,珠花则是娘亲五岁生辰时给她打的。她很喜欢,一直宝贝地藏着,想要等过年了再穿戴,听到大哥来了,便毫不犹豫地扯了出来。 她抓着书房的门,探出个小脑袋,一身粉色的小袄,灵动的珠花随之晃动,她眨着乌黑的眼俏生生地站着,便宛若冬日里的一抹春意,让人忍不住眼前一亮。 “玉姐姐,我们去见大哥哥。” 沈珏的手指点着书册,缓慢地翻了一页,低下头淡声道:“是你去,我便不去了。” 他,还有别的事。 姜幼宜虽然觉得他不跟着去有些失落,但还是乖乖地应好:“那幼幼去啦。” 看着她欢快地提着裙摆跑开,沈珏下意识地出声喊住了她:“姜幼宜。” 她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即转过身,轻轻软软地啊了一下。 “玉姐姐?” 沈珏摇了摇头,竟头次冲她浅浅的笑了下:“没什么,你去吧。” 姜幼宜觉得他好似有点奇奇怪怪的,但云水已经在外面催了,她没时间多想,往前跑了几步蓦地又回头看了眼屋里人,冲着他挥了挥手:“玉姐姐,等幼幼。” 沈珏的目光闪了闪,没有回应。 - 自从上次的事后,姜幼宜就没出过院门,她倒不是记恨姜世显等人,只是单纯的觉得自己没罚抄完,不敢出门不敢见到先生。 听说兄长回来,既不觉得天寒也不觉得这条路难走了,甚至不用云水抱,自己就脚步轻快地跑在最前面。 大郎的院子在书堂旁的东小院,当她兴冲冲地赶到,还没进屋就听见了热闹的欢笑声传出。 她的脚步顿了顿,转而扬起更灿烂的笑脸,真不愧是大哥哥,他一回来,所有人都来迎接他了。 门外守着的,皆是伺候郎君的小厮,见着姜幼宜似乎愣了下,对视一眼,才抬手将布帘子打开,笑盈盈地道:“五姑娘今儿来得早。” 东小院布置的不如正院繁复贵气,但种着文竹搭了石亭,屋内摆满了书架、博古架,墙上挂着古画,处处透着书卷气。 绣着寒梅的屏风后,一个身着竹月色长袍的少年正坐在暖炕上。他还未到戴冠的年纪,只将长发半束起,他五官清隽,眉眼与姜幼宜有五分相像。 这便是府上的大郎君,姜世安。 姜世安身边围着府上所有的郎君女娘,在他身侧紧挨着坐的是姜文琴,正抱着他的手臂亲昵地撒着娇,他看向姜文琴的眼神很是温和。 姜文琴不知说了什么,惹得他连连轻笑,兄妹间的姿态很是熟络亲密。 “大哥哥。” 小姑娘软软的声音突然响起,犹如落水的石子,打破了满屋的热闹。 说话声骤然停下,众人的目光齐齐朝她看来。 小姑娘被看得有些紧张,双手交叠着,脚尖也下意识地靠近,她期待地又喊了一声:“大哥哥。” 而姜世安却只是略显讶异地道:“你怎么来了?” 13 第 13 章 今日难得天晴,暖阁的窗大开着,稀薄的日光照拂在居室内,令所有人仿若都沐浴着光亮。 唯有姜幼宜站在无边的阴影里,与他们是那般格格不入,好似她的到来,破坏了原有的和谐与欢乐氛围。 姜幼宜是很喜欢敬佩这个兄长的,兄长与她不同,他自小读书就比旁人快,不论长辈还是外人都说他是难得的大才,将来是要光耀门楣的,府上所有的郎君女娘都爱跟着他。 只是两人相差六岁,她刚出生,姜世安就被送去了外祖家读书。他自幼刻苦,只能寒暑散学了才来陪娘亲,与姜幼宜的相处时间自然更少。 但在姜幼宜心中,兄长与其他哥哥姐姐是不同的,两人有相同的血脉,还有相似的容貌,这是别的人都比不了的。 她不用兄长如何照顾,她只想兄长如以前那般,能抽空陪她,与她说说话,陪她吃顿饭,她便很开心了。 可这会,两人明明相对而立,却犹如隔着一堵墙那般遥远。 他有许多弟弟妹妹,她并不特别,甚至还不如他们。 她被那么多双眼睛注视着,无措又茫然。 她,不该来吗? “大哥哥……” 姜世安温和地嗯了一声,似乎想再说句什么,就被身旁的姜文琴又拉了拉手臂:“大哥哥,你在老宅那些下人肯定伺候不好,我亲手给你缝了几双袜子,你瞧瞧我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她摆了摆手,婢女就将柔软雪白的长袜端了上来,姜世安的视线自然也从姜幼宜身上移开了。 含笑道:“二妹妹的女红一向好,如今是越发进步了,我很喜欢。” 而后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要姜幼宜想同姜世安说话,就会有人出来打岔,整整两刻钟,兄妹二人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还是后厨端来甜汤,将众人都请去了花厅,屋内空了下来,姜幼宜才有机会凑到他的身旁。 她只比炕桌高一点,仰着脑袋踮着脚尖眼巴巴看着他:“大哥哥。” 姜世安低头看了她一眼,柔声道:“外面风大,你身子弱便不要到处乱跑了。” 姜幼宜方才的低落瞬间就消失了,大哥哥是在关心她呀,她摇了摇脑袋弯眼道:“幼幼不冷,幼幼想大哥哥呀。” 不论是谁,被这样一双眼看着,都是会心软的。 见她不明白他的意思,姜世安轻叹了声气,把桌上的甜汤往她那边推了推:“你也喝甜汤。” 甜汤是江南小食赤豆圆子,饱满的小圆子裹满了浓郁软糯的红豆糊,光是看着都觉得香甜好吃。 姜幼宜咽了咽口水,她最近的膳食时常送来都是冷的,更别说是这样好的甜汤,可她看了两眼,就小心翼翼地伸手把汤碗又推了回去。 “大哥哥吃。” 姜世安的眉头拧了拧,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云水见这兄妹二人推来推去,也说不上几句话不免着急,夫人生姑娘生得艰难,姑娘又生来体弱,夫人对姑娘倾注的爱与关怀就更多了。 大郎君不知是不是觉得姑娘害得夫人缠绵病榻,对姑娘向来是淡淡的,尤其是夫人病故,使得郎君与姑娘愈发不亲近。 但郎君到底姑娘嫡亲的兄长,除了他,还有谁能真心待姑娘呢。 云水直直地跪了下来,道:“郎君,您这些日子不在,我们姑娘可是受苦了,这么冷的天连炭火都没有,姑娘的衣裳也都是旧的……” 姜世安当然不知道这些事,他虽与妹妹不亲近,也没有看着她挨饿受冻的道理。正要细问,喉间却传来一阵痒意,立即侧过身抵着炕桌剧烈咳起来。 听到咳嗽声,一直在外偷听的姜文琴赶忙跑了进来,她就是防着姜幼宜会乱说话,没想到真让她蹲着了。 她一进屋便挤开了跪在那的云水,给姜世安又是端水又是拍背,一副贴心好妹妹的模样。 她瞥了眼桌上的甜汤,一副瞧见毒物的模样给推开,道:“大哥哥的风寒还未好转,怎么能喝甜汤呢,我特意吩咐了后厨,让他们单独给大哥哥煮一碗梨汤,最是止咳润喉了。” 而后瞥了眼云水便咬了咬下唇,一副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住才很小声地道:“五妹妹,我知道爹爹与大哥哥更亲近我,让你不喜欢我与姨娘,可你也不该如此冤枉姨娘啊。” 她的这份本事都是跟唐氏学来的,满脸皆是羞赧与委屈,甚至眼眶都有些微红:“这几个月来,爹爹不在府上,姨娘日日为府里的事操劳。府上人多开支也大,姨娘不敢乱动账上的银两,不仅将自己的嫁妆贴补了进去,甚至日夜都不舍得烧炭火,冻得病了一个多月。” “五妹妹是嫡出,为了叫她不像我这般挤小厢房,姨娘特意寻了处清幽的独立院子。府上的东西更是让五妹妹先选,连贵人赏下的名贵皮毛也都给了五妹妹,大哥哥看,这会还在妹妹的脖上围着呢。” “当然,五妹妹单纯善良,这些事她定然不懂,都是那些个心思坏的刁奴,非要挑拨我们之间的关系。” 云水真是被姜文琴颠倒黑白的本事给气笑了,她直起身要辩白几句,可姜世安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撑着炕桌,咳了好一会,才抬手挥了挥:“好了,这事我知道了,不怪你。” “阿一,将我带来的东西分给两位姑娘。” 他身后的小厮,便从里屋端出个托盘,东西是一样的,都是上好的笔墨纸砚。 不同的是,给姜文琴的多了本他亲手写的字帖:“你上回说想要习我的字,我便记着这事,给你抄录了些适合的文章,你先拿去临一临,往后我再给你别的。” 姜文琴立即不哭了,捧着那本字帖,连声说多谢大哥哥,嘴角都要翘上天了。 至于姜幼宜,他却只是看了眼,轻声道:“云水,这次念在你伺候姑娘多年的份上,便不罚你了,再有下回如此乱嚼舌根,我定不饶你。” 云水还要再说,姜世安又抵着唇轻咳了几声:“罢了,我的风寒还未好,你们都是小丫头,别再被我给染上了,回去看看书歇着吧。” 姜文琴率先娇声道:“那我晚些再来看大哥哥。五妹妹,我们别扰了大哥哥歇息,快些走吧。” 说着也不管姜幼宜要说什么,就用力地拖着她,将她给拽了出去。 等离开东小院有些距离了,她才洋洋得意地看向姜幼宜:“五妹妹,你若没事还是好好在院子里待着吧,别到处乱跑。” “免得丢人现眼,惹人不喜。” 说着还在她的脖颈处扫了眼,自从那次的事后,唐氏与道长都劝她那围脖不吉利,她也就厌恶上了那玩意,这会瞧见更是鄙夷,好好的围脖都被她戴的变廉价了。 想起方才云水还敢在姜世安面前告状,一时新仇加旧恨,自是要报回来的。 她居高临下睨着小女孩,自然也看见了她发间的珠花。 那珠花上的蝴蝶雕得格外精致灵巧,用的珠玉也是上等,一看就不是普通之物,凭何好东西都要让给这痴儿。 姜文琴想都不想就径直伸手,将那对珠花给扯了下来。 姜幼宜下意识地伸手去护,却晚了一步,头发散乱,珠花已经稳稳地在了对方手中把玩。 “珠花,幼幼的珠花……” “错,现在是我的了。” 姜文琴趾高气扬地抬了抬下巴,还故意将那珠花举得高高的,看她那妹妹巴巴地垫着脚尖够,又怎么都拿不到的样子,她便觉得畅快极了。 云水哪能眼睁睁看自家姑娘被欺负,跟着去抢那珠花,一时两边就推搡了起来。 她力道没控制住,险些将姜文琴给推倒在地。 姜文琴哪里肯罢休,她被丫鬟们堪堪扶住,刚要破口大骂,眼中便闪过个主意来。 “五妹妹既不会管教下人,那不如我这个做姐姐的,替你好好管教一番,也免得这丫头奴大欺主,爬到妹妹头上撒野。” “来啊,将云水带回去,交由陈妈妈管教。” 姜幼宜近来跟着沈珏读书,很多词句都能理解了,这个管教她是懂的,陈妈妈她也知道,那是个尤为高大粗鲁的仆妇,她曾见过陈妈妈如何鞭打不听话的丫头,云水怎么受得住她的管教。 她下意识扑上去,可连云水的裙摆都没能抓住,硬生生跌在了地上。 冷风刺骨,砂砾漫天。 没人在意那个娇小又瘦弱的身影,笨拙地撑着手掌爬起,又再次狠狠地摔下去。 她疼得五官都拧成了一团,却依旧还在一遍遍爬起。 可惜等她起来时,云水早已没了踪影。 她呆呆地看着空荡的四周,满眼皆是茫然无措,一时连该往何处去追都不知道。 还是路过的下人瞧见,轻声唤了句姑娘,她才像是想起了什么,朝着来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 她可以找大哥哥啊。 还好这离东院就一条路,她顺着小径跑回去,院内的婢女看到她如此狼狈,皆是面面相觑,还是其中一个高挑的婢子上前扶住了她。 “姑娘当心,这是怎么了?” 姜幼宜却听不进她在说什么,嘴里一直喃喃着:“大哥哥,幼幼见大哥哥。” “姑娘,不是奴婢有意要拦您,是郎君身子不适,才躺下一会,大夫交代了不许人扰着郎君歇息,您若有事不如晚些再来。” 姜幼宜扒拉开她的手,着急地不停重复着:“见大哥哥,要见大哥哥。” 一旁的婢女见此,有些不满地出声道:“姑娘怎么半点都不知怜惜郎君呢,郎君赶了月余的路,风寒断断续续怎么都不好,好不容易能睡个整觉,您还接连惹他生气。姑娘,您便饶过郎君一回吧,别再拿些小事来叨扰他休息了。” 姜幼宜原是还在挣扎,闻言,双手缓慢地垂落了下来。 她的双眼通红,鼻头眼尾也皆是绯红,却很听话地安静了下来,不言不语,垂着脑袋拖着步子往外走。 还是先前扶她那婢女瞧着不放心,追了出来:“还是奴婢送您回去吧。”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大门,讷讷地点了下头。 她,不该来的。 * 小院内,姜幼宜一走,卢妈妈便着手收拾满目的狼藉,不管是那两个无用的下人,还是到处都缺的东西,每一样都叫她皱眉。 而最令她担心的,则是那个看上去很不好惹的婢女。 卢妈妈比那对单纯的主仆要老江湖,对沈珏所说的身世多有怀疑,天底下哪有这般凑巧的事。 更重要的是,她总觉得这女子,有哪里怪怪的…… 她花了两个时辰,将院中其他人收拾得服服帖帖,正想着如何试探她一二,唐氏就差人来寻她去前院了。 她看着眼前这身板挺直,眉眼锋利的少女,不得不收起心思。 在路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了下,想告诫她几句,又觉得不差一时,还是快步擦过她的肩离开了。 沈珏一直站在原地,半分未动,直到院中重新冷清下来,他才轻轻一抬手将发间的木簪取下。 乌黑的长发瞬间如泼墨般在肩头散开。 他边朝后院走,边抽出腰间的系带,简单地将长发高高束起,女子的外袍更是随手卷起丢在一旁,只着一身素色里衣。 寒风拂面,露出那张俊美的脸庞,尖锐、耀眼,犹如一柄出鞘的利刃,破风而来。 今日便是他与徐复约定好的第七日。 他掐算着时辰,默数步子,走到那棵枯败的槐树下,停顿几息,对面果然传来了叩墙的声音,他同样轻叩墙面。下一瞬,便有人越过了墙垣落在了他的眼前。 来人跪地叩首道:“少主,奴来接您离开。” 沈珏扯了扯嘴角,正要说什么,他的身后就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 他侧过身,指间的银针微微出头,却听一个略带哭腔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玉姐姐,你在哪里……” 14 第 14 章 一堵墙,一棵枯树,分开了两个天地。 沈珏只着里衣负手而立,他似乎感觉不到寒意,也对眼前的人视若无睹。 他沉声不答,转而问:“要你查的事如何。” “还请少主恕罪,奴无用,咱们在京中的人手有限,如今全城戒严,宫内的消息更是完全打探不出,但少主放心,没消息便是好消息,郡主定是安然无恙的。” 沈珏看着并不意外,也不曾斥责,狗皇帝既招揽了父亲与阿姊,便不会对他们如何,他了然地点了下头,不知在想什么。 徐复摸不清他的脾气,只得硬着头皮道:“少主,如今您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此地危险,您还是快些跟奴离开的好。” 他这才抬眼看向跪在那的人,轻扯了下嘴角。 “不急。”他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来,仿佛闲庭信步般与人闲聊::“几人接应,路线,车马,出城后何处落脚。” 徐复明显是被他问住了,有些支吾起来:“四人,不五人,从西城门出。少主放心,车马奴都已备好了……” “外祖可知我的消息。” 豆大的汗珠从徐复的额角划过,他忍不住想起还在国公府时,见过这位的场景。 那日也是寒冬腊月,老公爷咳疾犯了,成宿成宿得睡不着。漫天飘雪中府门被人打开,身姿挺拔的少年并未下马,他一身红袍纵身跃入,犹如雪中一抹赤焰,两旁十数名守卫无一人敢拦。 他单手执缰绳,马后竟还趴着个被颠得连话都说不出的白须长者。 后来徐复才知道,那是沈珏请来为老公爷治咳疾的大夫。 他长得好看,就有与他一道刚来府上的侍卫,目光直白地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我朝是有小倌馆的,尤其是很多贵人,不止喜欢玩女子也爱亵玩漂亮的少年,那人的眼神便有些逾越。 徐复亲眼见着沈珏的鞭子挥在那人的眼上,皮开肉绽,嘶吼声混着血水不停往外涌,他却轻描淡写地道:“剜了他的眼,丢出去喂狗。” 那会他不过十一岁,已是蜀地最不能得罪的小祖宗。 许是没听见回应,沈珏轻睨了一眼。 徐复立即浑身一哆嗦,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沈珏使得一手好鞭子,是个行事乖张、手段狠戾之人,后来他就随小公爷北上,没再听说过这位爷的消息。 他卑躬地将腰伏得更低,想到墙那头候着的人,以及手无寸铁的沈珏,心里多了几分底气。 顿了下,含糊道:“自是知道的,少主,有什么事,咱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奴才让他们放下绳梯。” 麻绳扭成双股结作的长梯,从墙的那头放下,可不等他们行动,不远处就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 是个带点鼻音,哽咽的软语:“玉姐姐,玉姐姐。” 沈珏的双眸微凝,下意识朝声音的方向看去,拐角的石墙挡住了视线,只能隐约听出是个不大的小女孩。 她走得很慢,时不时还会被路边的枯枝给绊一下,发出几声闷哼。 “玉姐姐,你在哪里……” 他没说话也没动作,使得徐复面露焦色:“少主,来人了,奴去解决了她。” 但他刚跨出步子,就感觉后心发凉,待感觉到痛感时,雪白的刀刃已刺穿了他的胸膛。 他不敢置信地瞠目侧头,却对上了沈珏森然的目光,闭眼前他仿若明白了什么:“你,你,你发现了,何时……” 可惜,他的话还未能说完,就睁着眼彻底地倒了下去。 - 姜幼宜小心翼翼地朝前走着,此处虽在她的院中,但太过荒凉她不曾来过,只是有回隐约见到沈珏从这儿出现,她实在是找不着人,才会壮着胆子寻来。 青石板路破裂,雪融后的小径坑洼难行,她今日又走了太多太多路了,一双眼哭得红肿,连路也有些看不清。 眼见周围皆是枯藤老树,根本没有半点人影,就起了后退的念头。 但刚要后退,她又似乎听见了说话声。 是玉姐姐! 即便前路再难行,她也要寻去。 这般想着,她就被路旁的一节枯枝给绊倒了…… 沈珏找出来时,看见的便是这样的画面,一个身着粉衣的小女孩跌坐在地,她的发髻散乱着,脑袋埋在膝间,看不清模样,唯有不停颤动的双肩。 他最是不喜看人哭了,又吵又脏。 不是兴高采烈地说去找兄长了?这么早回来作何。走个路也能摔着,怕是捞条鱼上岸都比她走得稳。 他拧了拧眉,沉着脸几步过去,低声道:“姜幼幼。” 而小女孩似乎沉浸其中,并没有反应。 沈珏不得不抬手在她脑袋上敲了下,又喊了一声,这次她颤抖的肩膀才明显地顿了下,过了会,一双通红的眼睛抬了起来。 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张哭成花猫的小脸,还打算让她自己擦掉,却没想到她的脸上竟没有泪水。 只有两道浅到分辨不清的泪痕。 他从没见过有人是这样哭的,微张着嘴巴,瞪圆眼睛,连抽噎声都没有。 都说会哭的孩子有人疼,往日在家中他所见的不论男女,要哭要伤心那都是摆在明面上,让他父亲看在眼中心疼了才算数的。 唯有姜幼宜,脸上永远挂着笑,哭与难过都是偷偷藏起来,不让人知晓的。 挨了姐姐欺负受了伤时,她没哭。被哥哥冤枉挨了先生责罚时,她也没哭。今日这得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憋不住掉了眼泪。 沈珏什么都没问,光这般瞧着,都能从她的眼中,看到实实在在的伤心。 他的心底不免冒出股邪火来,不是去见嫡亲兄长了?不是来了个看上去神气十足的妈妈?他以为能安心离开了,怎么还能叫她哭得如此伤心。 他半蹲下身,摸了摸腰间,什么也没摸到,不耐扯过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袖,毫无章法地在她眼下擦了擦,板着脸冷声道:“哭什么哭,不是教过你,被欺负了要打回去。” 姜幼宜仰着头,方才已经憋住了的泪水,在看见他的瞬间,就如春雨倾泻而下。 而后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展开双臂,紧紧地搂上了他的脖颈,就像是无家可归的孩童,终于找着了可以倚靠之人。 所有的无助与委屈,也一并宣泄了出来。 “呜呜呜,珠花,怪幼幼,是幼幼不乖,云水姐姐被被抓走了。幼幼,幼幼不该打扰大哥哥,大哥哥养病,呜呜呜,玉姐姐……” 她说的颠三倒四,加上哭腔就愈发说不清,可沈珏却奇迹般听懂了。 又是那几个不安分的东西。 他的眼底闪过抹狠戾,手掌僵在半空许久,见她分明哭得这样伤心,也还是小小声的呜咽,生怕被人听见一般,手掌竟缓慢地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 “不许哭,再哭丢你与那谁一同去喂鸡。” 虽说是威胁,可那声音却柔和得很,半点都不吓人。 姜幼宜奇迹得被哄好了,她吸了吸鼻子,双臂依旧紧紧圈着他的脖颈。 “不哭了,就走。” “去,去哪呀?” “带你去拿回来。” 好,好生英武!! 姜幼宜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她觉得今日的玉姐姐好似有些不同,明明是同一张脸,一样的凶巴巴,却…… 却有几分像大哥哥? 15 第 15 章 天色渐渐暗下来。 姜文琴带着翠微与另一个小丫头,从东小院出来。 她的发间簪着两朵珠花,夕阳的余晖落在那精巧的玉石上,闪着熠熠流光。 她是特意来给姜世安送梨汤的,可人都没见着,只有出来时得了块砚。等离得远了,她便看都不看,随手将那砚台丢给了翠微。 “大哥每次就知道给几本破书或是笔墨砚台的,这些东西能值几个钱?” 她本不愿意来,且不说要舔着脸讨好人,这姜世安还生着病呢,她可不想被过了病气,是唐氏劝她说会有好东西,她才勉强提起兴致过来。 若早知道就这破砚台,她才不稀罕呢。 “那姜小五随手戴的都是好东西,大哥却小气得紧,根本没把我当自己人。” 翠微手忙脚乱地将砚台捧住,又递给了身边的丫头,她最是清楚姑娘的脾气,若是东西坏了,等什么时候想起定是她挨罚。 她小声安抚道:“姑娘消消气,不管是大郎君还是五姑娘,这早晚不都是您的嘛,外头风头,姑娘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吧。” 说话间一行人恰好路过后花园,侯府很大,东西院中央有个湖心亭,以此为中心围成了后花园,只是冬日湖水被冰封着,也没什么好景致,便一直没什么人进去赏玩。 姜文琴也觉得天冷,正要点头答应,就见一个身着粉袄的小身影,从不远处的小径,很快地窜进了园中。 姜幼宜? 她上午抓了云水原想好好出出气,不料卢妈妈上门,就把那丫头给救走了,这会瞧见姜幼宜自是不痛快的。 “等等,这会还早呢,咱们去园子里逛逛。”说着就快步先走进了园子。 冬日里花草全都枯萎了,湖面结了厚厚的冰层,一眼看去满是寂寥,连半片叶儿都没有,与江南的冬天全然不同。 她左顾右盼四下打量,却连半点红都没瞧见,难不成是她眼花了? “你们有没有瞧见姜小五?” “五姑娘?没有啊。” 闻言,翠微也跟着左右张望,许是园中的下人偷懒,点了灯笼就躲哪避寒去了,四周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唯有寒风掠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跟在后面的小丫头,是上回最先被鬼吓着的那个,奈何她还是唐氏心腹管事的女儿,病了几个月,前几日刚好些就又被姜文琴带在了身边。 她自从上次被吓着过,就总是疑神疑鬼的,见这园子天黑了很是阴森,不好的记忆又涌上心头,害怕地道:“姑,姑娘,这园里只有咱们三人,没旁人,咱们还是回去吧。” 她说着竟感觉有冷气从她耳后根往前吹,她浑身一哆嗦,连脚都迈不开了。 “休得胡说,母亲刚请了大师来为我做法,我身上还带着神符呢,哪有邪祟敢近我身啊!” 姜文琴话音落下,就又看见那个粉色的身影,从前面跑过,她顿时就更恼火了,这人是故意耍着她玩呢? “我瞧见她了,在那边。” 她提着裙摆就想追上去,却被身后之人抱住了一只脚,随后传来凄厉的惊叫:“鬼,鬼,有鬼啊!” 姜文琴回头看去,便见那丫头瘫倒在地上,环抱着她的脚不放,期间不停地哭喊,可周边除了被风吹得哗哗响的枯枝,并无其他东西。 “没用的废物,回去就将你丢给陈妈妈收拾去。” 她骂骂咧咧地用另一只脚踢她,苦于那丫头犹如抱着救命稻草般,怎么都挣脱不开。 “翠微,你还傻愣着做什么,赶紧来帮忙啊……” 她刚这般说着,就见翠微不住地往后退,手指颤抖地指着她的身后:“有,有人,那树上有人……” 姜文琴只觉后颈发寒,她僵硬地缓慢转过头,便看见不远处一棵枯败了的歪脖子树上,挂着个红衣女子,蓬头垢面,不,她连头都没有。 她惊恐地瞪圆了眼,正要看清,却见那女子瞬间消失不见了。 “闭,闭嘴!根本就没有,你再乱说,小心我把你的舌头给割了。” 话还未说完,她的耳边就响起极为可怖阴森不似人的声音,卷着寒气往她耳朵里钻:“舌头,你,是说这个嘛。” 她像是有感觉般得一抬头,就看见一个红衣女子突然出现在了眼前。那女子满脸的血痕,双眼的地方空荡荡的,舌头断了半截,还有血水嘀嗒着往下落。 恰好一阵风起,灯笼被吹得簌簌作响,烛火忽明乍暗,风沙走石间,一张血盆大口朝她扑来。 姜文琴的恐惧达到了顶点,她惊恐地往后退,而一只脚还被人给紧紧抱着,她退也退不了,只能不停地睁大瞳孔,眼睁睁看着那鬼怪朝她扑来。 而身旁的翠微不知何时夺过了那方砚台,尖叫着挥舞双臂,直到砸中了什么重物。 一声闷哼。 而后是凄厉的惨叫声响起。 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这法子是有用的,鬼怪不会近身了,她的双臂继续挥动着,一下一下地往那处砸去。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身旁的人重重倒下,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个字:“救…命……” 翠微似乎有片刻的清明,看到了自己砸的人是…… 恍惚间她看见有个粉色的小身影在靠近,可不等她看清,后脑就一阵生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塵灰四起。 翠微的脑袋就摔在了姜幼宜的脚尖前半寸,她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愣愣地往后缩回了脚尖,呆站着不敢动。 惹来一声讥笑:“这就怕了?” 沈珏挥手撩开额间的长发,嫌弃地脱下身上的红衣,将倒在他脚边的姜文琴一脚踢开,见那小女孩还讷讷地站着没有动,没好气地道:“过来。” 姜幼宜这才如受惊的小鹿般抬起头,她小心翼翼地从地上那三人的缝隙间过去。 可她本就行动不够灵巧,这三人又横七竖八地歪在一块,她不是踩着这个的头发,就是踩着那个的手掌。 她们三人都昏迷着,完全感觉不到疼,倒是姜幼宜内疚地不停合着手掌,嘴里碎碎念着:“呀,幼幼不是故意的,呀,对不住二姐姐,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珏冷眼旁观,看着她踩着姜文琴的手指过来,被她生生气笑了,有一瞬间都不知道她是故意的还是真不懂。 头次干坏事的姜幼宜,抚着胸口好不容易在眼前站定时,整张脸都红透了,一靠近就紧紧抓着沈珏的手不放:“玉姐姐…我们快,快逃吧。” 沈珏挑了挑眉:“逃?” 他沈珏这辈子就不知逃字如何写的。 “对呀,会被发现的。” 许是见他不动弹,她想了想又扯了下他的衣袖,仰头认真地道:“那被发现了,说是幼幼做的。” 小女孩尽力仰着头也才到他的腰间往上一点,却煞有介事的板着小脸,说要保护他。 沈珏微微一怔,长这么大,说要护着他的人有很多。阿娘说过,却早早病逝,阿爹也说过,可他还有其他的宝贝儿女们,护都护不过来。真的危难在前时,只有阿姊以命相护。 不。 如今,又多了一个。 沈珏低头看向她的目光,不自觉地柔和了些,伸手在她额头点了下:“放心,轮不到你。” 说着他就在那三人面前半蹲下身子,朝她招了下手。 “过来。” 姜幼宜歪了歪脑袋,不解地看向他,干了坏事不赶紧跑,还要做什么啊? 只见忽明忽暗的烛火下,少女微垂着眼眸,随意地指了指那发间的珠花,语气平淡却格外霸道:“你的,拿回去。” 这是姜幼宜长这么大,第一次失去的东西,有人替她拿回来了,还是让她亲手拿的。 “玉姐姐好厉害。” “小马屁精。” “幼幼才不是,最喜欢玉姐姐啦。” “吵死了,闭嘴。” “不嘛。” 16 第 16 章 夜里毫无预兆地又飘了雪,鹅毛般的飞雪洋洋洒洒落了满院。 姜幼宜的闺房烧着炭盆,温暖如春,暖阁的窗户支开半扇,她撑着下巴在看院中的飘雪。 卢妈妈一回来,真是哪哪都不一样了,炭火足够了就连晚膳都多了她喜欢的芙蓉虾球,她吃得小肚子有点鼓,云水便去给她做山楂丸吃,她闲来无事就呼着白气玩。 看着那缥缈的白雾在漆黑的夜色中绽开,有趣极了。 她一时停不下来,呼呼地吹着气,直到那白雾的中央出现张漂亮的脸庞。 姜幼宜还来不及喊人,就被隔着窗户捏了下脸蛋,她嘟着嘴娇憨地吐了个:“疼。” “活该。” 姜幼宜看到他就乐呵呵地笑,也不觉得他说话不好听,一张小嘴叭叭个不停。 “玉姐姐,你去哪儿了,幼幼找不着你。” “看,芙蓉虾球,给玉姐姐留了。” 姜幼宜边说边宝贝地捧出个小碗,里面放着七只炸得金黄的虾球,这个季节的鱼虾也算难得之物,至少她进京这么多月还是头次吃上。 却不舍得全吃完,见沈珏一回来就没了人影,便掰着手指头数了一半出来,这会立即献宝似的递了过去。 沈珏其实一直都在,只是卢妈妈看他的眼神着实不善,好似防贼一般,索性他也没打算多留,等此间事了,他便能想办法离开,也就自觉地退到了外间。 姜幼宜在玩什么,他也早就看到了,本不想管,见她呼个没完没了,这才没忍住过来。 这么冷的天,什么东西不好玩,偏要玩这个,一会肚子疼要哭的又是她。 当然,他可不管她疼不疼,单纯是怕被吵着了。 此刻看见那碗虾球,目光微凝,他记得阿姊也喜欢这玩意。 阿姊比他大五岁,见过他们姐弟两的人,都说他们长得很像,娘亲过世后,阿姊待他便亦姐亦母。 他幼时挑食,不喜鸡鸭鱼肉,他总觉得活物很脏,以至于光长个不长肉,人瘦的跟竿子似的。阿姊就想尽办法亲自给肉类装点,芙蓉虾球便是其中之一。 是阿姊的一把大火,才使得他借宫女的衣服金蝉脱壳,如今她却身陷囹圄。 唯有父亲还做着他逃出后便可联系旧部,东山再起的美梦,真真是可笑至极。 “玉姐姐,啊。” 他微微出神间,姜幼宜竟半跪着捡起了虾球,艰难地直起身子往他嘴边递喂。 她的手指肉乎乎的,甲贝粉嫩,沾染了芙蓉虾球金黄的碎屑,被人碰过的东西,他是绝不会要的,可这会却鬼使神差地张了嘴。 虾球裹了层薄薄的面衣,炸得酥脆可口,只是不如阿姊的手艺。 待他反应过来,两只虾球已下了肚。 他的眼底刚闪过抹懊恼,就见对面的小女孩眼巴巴地咽了下口水,他顿了下,一时玩心大起,当着她的面慢条斯理地将剩下几个也吞入腹中。 果然,小女孩扬起的笑脸一点点垮了下去,捧着比脸还干净的小碗,欲哭无泪。 她,她的虾球,怎么一个也没给她留呀! “去洗漱,睡觉。” 姜幼宜还要惋惜她的虾球,就被拎起后衣领,一路咿咿呀呀地叫唤着丢进了屋内。 这两个月来只要不是云水照顾,她都会被沈珏督促着,自己洗漱换衣服。这会也是,她慢吞吞地刷牙洗漱而后躲进了被窝里。 今日炭火给得足,还盖着三床被褥就有些热,她不仅探出小脑袋,还偷偷将一双白净的小脚丫子也露在外面。 “玉姐姐,要听故事。” 沈珏铁面无私地抬手扯下了被角,瞬间将她那点小心思全戳破了。 见她怯生生地将脑袋又缩回了被子里,才没好气地肃声道:“上回讲到哪了。” “吾日,吾日三省吾身……” “继续。” 沈珏坐在床前的方凳上,手臂抵着床沿,手掌撑着下巴,闲适地听着那磕磕绊绊的背书声,别说,听久了确是催眠。 他眼尾的余光瞥向身后不远处,一个身影轻轻晃过。 他早就发觉有人在暗处窥探,也不着急,等那软软的声音彻底变成了平和的呼吸声,他才抬手将床幔放下,起身缓步朝外间走去。 - 外间只点了盏半高的烛台,卢妈妈沉着脸坐在圈椅上,云水穿了件单衣跪在地上,不停地抹眼泪。 见她出来,云水压抑的哭声更低了些。 卢妈妈像是根本没看见她一般,横着眉厉声道:“你老实说,到底是怎么与那人厮混上的。” 今日唐氏请了卢妈妈去前院,她原是去兴师问罪的,不料她一到,唐氏便先开始哭惨了。 说侯爷留了一大家子给她,库房的银钱不够上下的开支,她只能自掏腰包,将嫁妆全都变卖了。还说自己不烧炭不穿新衣,处处都紧着姜幼宜先。 这种话卢妈妈怎么会信,她可是亲眼见着姑娘缺衣少吃的。 不料唐氏却将云水给押了出来,说是抓了这丫头手脚不干净,昧了姜幼宜的份例。 卢妈妈依旧不信,云水是她教大的,绝不可能干出背主的事来,可没想到的是云水竟然认了。 唐氏处处做得妥帖,不仅将该补齐的东西都给小院备好,顺便还把云水交给了卢妈妈处置。 一通操作下来,卢妈妈就失去了先机,也没了责怪的立场,只得将人给领了回来。 云水浑身发着颤,额头紧贴着地面,低声喃喃着:“妈妈,我没有与人厮混,真的没有,是那人污蔑我的。” 她这才将最近的事一一道来,原是那回她陪姜幼宜去学堂的路上,撞见了唐氏的外甥。 那人姓廖,是个油嘴滑舌行事放荡之人,他从上回瞧见云水后,就打上了她的主意。 只要云水出了小院,不管去到哪儿,他都会在一刻钟内出现,死缠烂打,非要与她说上几句话,给她送首饰送香包,有时候还会动手动脚。 先不说此人与唐氏的关系,就这般模样品性之人,云水也看不上。 可这人不知从何处弄到了云水的小衣,非说是云水送他的,今日事发,如若她不承认东西是她偷的,就得承认与那姓廖的有私情。 “妈妈,我是绝不会承认与那人有染的,我也不愿顺了他的心意,我,我愿保全自己的名节,死也不拖累姑娘。” 说着真要往旁边的柱子撞去,还是卢妈妈呵斥道:“小声些,你是要惊醒了姑娘不成。” 云水这才冷静下来,但依旧是伏在地上,不停地抽噎。 她说这话时,余光一直瞥着沈珏,而他则全程冷眼旁观,似乎发生的一切都有他无关。 “行了,这事是你太粗心,叫那小蹄子钻了空。左右你也将事情给认了,侯府你是没法再待了,往后你就在屋里哪都别去,等开了春我便让人送你回老宅,守着姑娘的嫁妆去。” 虽然不能再伺候姑娘,但比将她送给姓廖的,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云水也知道是自己不够小心,见没商量的余地了,便不再抽噎,磕了几个响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在路过沈珏时,还向他微微福身行了个礼。 待到云水离开后,屋内瞬间一静,卢妈妈见他一言不发,只得自己先开口道:“让你看笑话了。” “我家姑娘与这丫头都不成器的很,心思单纯,让个姨娘耍的团团转。” “今日我初观你的谈吐行事,便知你并非普通人,暂居此处定是心中有盘算。” 后院的尸首皆已处理,这仆妇还发现了什么? 沈珏的目光阴沉,他的手指细细摩挲着衣袖,未发一言。 没有回应,卢妈妈也不恼怒,还好脾气地笑了下:“我瞧见了你被救时穿的衣裙,我猜你大约是前朝之人……” 一道寒芒闪现。 他听见对面之人停顿了下,压低声音道:“你是从前朝宫中逃出的宫女吧。” 沈珏:……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卢妈妈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又道:“你现下定是无处可去,既与我家姑娘有缘,不如先住下再说,恰好云水离开,姑娘身边也缺了人伺候。” 沈珏:??? 这话为何如此耳熟,他算是知道,云水是被谁教的这般不成器了。 17 第 17 章 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夜,隔天已是满目白霜。 姜世安身子不适,喝了药连晚膳都没用便早早歇下了,再醒来咳疾似乎有所好转。 婢女扶着他倚着靠枕坐起,服下煎好的草药,苦得他秀气的眉毛微微拧起,含了颗果脯苦味才淡去。 他瞥见一旁矮几上的白瓷汤盅,才隐约记起昨日似乎有人来过:“那是二妹妹送来的?” 婢女名唤香梅,正是她昨日送了姜幼宜回院子,她也是姜夫人送来的婢子。她与其他下人不同,她觉得二姑娘再聪慧再懂事,那也不如嫡亲的妹妹好啊,她的心里总是向着五姑娘的。 旁边的婢女要答,她便抢先道:“是二姑娘送来的,奴婢见您睡着,就从您先前备下的礼中选了块砚台回了二姑娘的礼。” 姜世安记得这砚台是他给其他弟弟们准备的,给妹妹的是另外的扇子珠玉。 他含笑摇了摇头:“你这促狭的,二妹妹又该说我送的东西不合她心意了。” 他知道姜文琴定是不喜欢砚台的,但既没说要差人重新送份礼,也没怪香梅自作主张,仿佛并不在意一般,轻飘飘就揭过了。 “昨儿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为了能早日进京他路上没怎么休息好,强撑着应付完所有人,转头就合眼睡下了,中途咳疾犯了他咳嗽时,似乎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哭着喊大哥哥。 香梅本是犹豫,该怎么提五姑娘的事好。 她打小就伺候郎君,对他的心思多少能琢磨些,郎君自幼聪慧过人,家中对郎君的期许很高。 他早早就开了蒙,先是送去外祖家跟着表兄们读书,后来又住在学堂,鲜少有在家与父母妹妹相处的机会,少年人独自长大性格就会清冷些。 这使得他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不喜浪费时间,即便对家里人也都是淡淡的。 五姑娘生性天真不谙世事,郎君很多话与她说三遍,她都不一定能听懂,郎君就有些烦了。 他对二姑娘等人的行事,其实心中跟明镜似的,香梅以前也提过几次五姑娘被欺负,可大多是被抢了珠花抢了玩具,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他根本懒得过问,直接差她们将东西补了便是,渐渐地香梅也就不敢再提了。 这会听郎君主动问起,立即道:“昨儿您睡下没多久,五姑娘便来了,哭着说要见您,奴婢见您睡得沉就先送姑娘回去了。” 姜世安闻言微微一愣,下意识地轻声道:“小五,她哭了?” 姜幼宜是个很奇怪的小孩,她从出生起几乎就不怎么哭,不管是摔着了还是生病,都是乐呵呵的。唯有母亲过世时,她哭了许久,还是父亲哄她说再哭母亲便不会回来了,她才止了哭腔。 她就像是泥塑的人,不会哭只会笑,有时候他是不愿看到她那张笑脸,好似只有她是正常人,别人才是痴傻的一般。 她竟是哭了嘛,为何如此伤心呢? “郎君,昨儿我送姑娘回去,见那院子与老宅的下人房无二,里面的下人就两个,瞧着都不会伺候人,云水姑娘说的只怕都是真的。” 姜世安其实猜到云水没说谎,但唐氏现管着家,父亲又耳根子软,即便解决了唐氏也寻不出个管家之人,他不愿掺和其中。左右唐氏也只敢趁家中无人,才敢如此亏待小五,如今他来了,这样的事也就不会再有了,将之前缺了的东西都给补上也就够了,他才没多干涉。 可,怎么就哭了呢。 香梅见郎君没说话,以为他还跟以往那般不在意,有些遗憾地叹了声气,不想她这气都没叹完,就感觉身边的人已经下了地。 “替我更衣。” “郎君?您的病还没好呢。” “无妨,我去看看小五。” - 那边不等姜世显赶到,小院就迎来了不速之客。 天一亮,唐如霜就领着一群仆妇小厮,气势汹汹地赶到了小院。 昨儿她对完账,让后厨准备了一桌江南菜肴,可左等右等都没等到姜文琴回来。 派人去东院寻人,却说二姑娘早就走了,她立即慌了,亲自带着人到处去找。 找了许久才在后花园发现了昏迷不醒的主仆三人,姜文琴头上破了好大一个洞,脸上更是有一整块的伤痕。天寒地冻的血都凝固了,鼻子脸也都被打伤,她一个女孩子这是要破相的! 另外那两个婢女也都受了伤,可伤都在后脑,这明显是冲着姜文琴去的。 把人救回来后,她连夜去请了大夫,大夫说姜文琴是失血过多,不知要何时才能醒,另外两个倒是醒了,可一醒来就只会惊恐地喊见鬼了见鬼了。 唐氏对此是不信的,上回姜文琴受了伤也说是见了鬼,她刚请了道长来驱邪,也四处打听过。 从没听说这条街上有闹鬼的事。 如今又说见鬼,她就愈发怀疑是有人捣鬼,且这鬼只攻击姜文琴,岂不是奇怪? 她守着女儿整整一夜,更是留人在花园过了一夜,都没见过什么鬼怪,反而听姜世显的奶娘说,他那次受伤,好似与姜幼宜身边的婢女有关。 这才带着人过来兴师问罪了。 她到时,姜幼宜还在用早膳,是卢妈妈亲自喂的她,也终于不再是单调的小米粥配馒头咸菜了。 桌上是一笼热气腾腾的灌汤小笼包,就着先前云水吹得天花乱坠的牛乳炖雪蛤,还有四五样她喜欢的糕点小菜,才算有了几分贵女的架势。 姜幼宜许久没吃小笼包了,想念得紧,她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只小包子,蘸上一点小碟中的香醋,放到嘴边吹一吹,再小心地咬开一个口子,吸里面的汤汁。 厨子也是江南跟着一道进京的,手艺没有变,又烫又好吃,吃得她连连呼气。 她刚咬开第二只小包子,正要吸汤汁,就见禾月急急忙慌地跑了进来:“姑娘,不,不好了。” 姜幼宜毫无防备,被这声音吓得一哆嗦,汤汁烫到了上嘴唇,她疼得轻轻嘶了一声。 唔,这回姑娘是真的不好了。 卢妈妈赶紧小心地给她吹气,见只是有点红没有肿,才沉着脸看向禾月:“昨儿不是才教过你们,行事不可莽撞,什么事值得这般慌手慌脚的,平白吓着了姑娘。” “好,好多人来了……” 卢妈妈不悦地拧了拧眉心道,这大清早的,哪个不长眼的来寻不痛快。 如此想着,就见唐氏已经领着一长串的人到了门前,她不免翻了个白眼,原来是这睁眼瞎。 虽说卢妈妈一贯看不上唐氏,但毕竟如今由她代为管家,该有的场面话还是得有。 “原来是唐姨娘,不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偏院。” 姜幼宜对这个和自家娘亲差不多年岁的温柔姨娘,还是很有好感的,尤其是她亲自给自己围了围脖,见到唐氏过来,便扬着灿烂的笑轻唤:“姨娘好。” 可唐氏今日却一反常态,对姜幼宜的问好视而不见,她双手插在暖袖内交叠在身前,一身枣红色绣银线的衣袍,显得贵气又严肃。 她沉着张脸连半点笑意都没有:“我今日来,是想请五姑娘交出伤害我琴儿的凶手。” 姜幼宜疑惑地眨了眨眼,凶手是什么东西? “五姑娘若是想包庇,便休怪我不客气了,今日不论如何,我也要将人带走,为我儿讨个公道。” 姜幼宜虽说最近学了很多,与人说话也顺畅了,但唐氏这一长串,还是将她搞蒙了,她迷茫地小声道:“没,幼幼没有包庇啊,只有包子,姨娘要不要……” 她还很贴心地去夹蒸笼里的小包子,把唐氏更是气着了,“五姑娘这是在戏耍我吗?” 她气不打一处来,愤愤地抬了抬手,身后的一众丫鬟便要冲进屋内去寻人。 就此千钧一发之际,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这是找我?” 18 第 18 章 那些仆妇各个都膀大腰圆的,动作更是粗鲁,屋内的摆设本就简单,被她们这一撞桌椅全都翻倒在地。 卢妈妈立即横眉一竖:“这是姑娘的屋子,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她是姜夫人身边的老人,脸一沉还是能唬人的,仆妇们瞬间面面相觑,不知该不该往里去。 唐氏此番前来就没打算善了,女儿是她的命根子,她自己是庶出,在家时跟着姨娘受尽了主母各种蹉跎。 她本也可以嫁个清白的书生为妻,但她不愿一辈子都过穷日子,这才看上了前来家中做客的表兄,使劲手段勾得他珠胎暗结,一顶小轿自后门入了姜家。 这些年来,她伏低做小用尽浑身解数,好不容易熬死了那个短命的夫人,拿了对牌掌了家。 眼看着,她就要一步登天做上侯府夫人,女儿也能成为嫡女,不必步她的后尘,风风光光嫁做人妇。 可这节骨眼上,却告诉她宝贝女儿昏迷不醒,可能破了相再不会好。 唐氏看着屋内这对主仆,美目一睁,都是这个小痴儿,是她害了她的孩儿,她苦心经营数十载,日日告诉自己要忍耐,如今终是忍无可忍! “你们还等什么,姑娘被刁奴所蒙蔽,我是为了府上的秩序,也是为了姑娘的安危,给我搜,今日我看谁敢拦。” 有了唐氏的口令,那些仆妇也就没了顾虑,一个个跟拆家似的横冲直撞。 卢妈妈即便想要拦,也人手不足,她没法子,只能堪堪捂住姜幼宜的耳朵,不让姑娘被吓着。 姜幼宜慢半拍地往后缩了缩,她不明白之前还对她如此温柔的姨娘,为何会突然这般暴怒不讲道理。 是因为二姐姐吗? 可二姐姐是自己吓着的呀,和别人没有关系,像她就不怕玉姐姐啊。 显然,唐氏并不与她讲这些道理,眼见外间与暖阁没有,她们便要冲进里屋去搜。 就在这时,一个带了几分慵懒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道:“何人找我?” 唐氏闻声回头看去,便见一个身着淡蓝裙袄的少女站在门外,她个子高挑身姿纤细,五官更是明艳英气。好在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有一道从眉骨到脸颊的伤疤,不然这样的可人儿给侯爷看见定会被迷得神魂颠倒。 那伤疤看着像是烫伤,不知是不是没及时处理,伤口周围的肌肤也有些溃烂泛红,若是久久盯着看,会令人毛骨悚然,好在此刻用面纱罩着。 唐氏止住自己犯呕的冲动,心中愈发确定,定是这个丑八怪装神弄鬼害了她的琴儿。 她熬了一宿,双眼通红,“来啊,还不快把这刁奴给我拿下。” 那些个仆妇见是个腰肢不如她们手臂粗的小女子,不客气地啐了口痰,撸起袖子就朝她围过去,一副山呼海啸的架势。 门边垂着的布帘随之轻轻晃动,可沈珏却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他身板挺直半步未移,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只见领头那个仆妇最是人高马大,几步就跨到了他面前,毫不客气地抬起满是厚茧的手掌,便要朝他的脸庞掴上一掌。 恰是这时,一个连人家胸口都没到的小女孩,突然在两人之间冒了出来,她张开双臂挡在了沈珏面前。 她的语调稚气温吞,可神情十分坚定地道:“不,不许欺负玉姐姐。” 不仅是沈珏,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尤其是卢妈妈,吓得脸色瞬间苍白。 她明明方才还害怕地往别人怀里躲,这会却以她那小小身躯护在了他面前。 虽然,以她的个子,什么都护不住…… 眼见那巴掌已经收不住,就要掴下来之际,一只细长白皙的手轻轻巧巧地擒住了那粗壮的手臂,他好似根本就没用力,便轻而易举地令比他壮硕几倍的仆妇动弹不得。 甚至他还能分出心,用另一只手掌捂在了身前那小女孩的脸上。 他面色不霁,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姜幼宜,瞎跑什么。” 不知是他手掌太大,还是她的脸小,连她的嘴巴都被捂住了,发出的声音也是嗡嗡的:“唔,保护,保护玉姐姐!” “添乱。” 他虽是模样凶巴巴的,语气也毫不客气,但眼神却明显柔和了许多,还捂着她的脸将人护到了身后。 唐氏可不管他们护来护去的,见那仆妇被制住,更加的恼怒。 她先前是太过心软了,觉得姜幼宜不过是个小傻子,很好拿捏,就拿些自己曾经在嫡母手中受过的苛待,用在她身上。 没想到这小东西竟是装傻充愣,手段还如此下作!既是她不安分,也别怪她心狠。 唐氏冷笑一声,继续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还愣着做什么,姑娘这是被刁奴所劫持,还不快将姑娘带回里屋内安置,切莫让这刁奴惊扰了姑娘。” 其他人虽然见他厉害,能一下子将人擒住,但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她们朝那手腕被擒住的仆妇使了个眼色,正欲里应外合。 不想他似有所感般,抬脚朝前轻轻一踢,他的动作快得根本没人看清,就见那仆妇便腿弯一软,整个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一声痛苦的哀嚎陡然间响起。 沈珏本就神色阴戾,外加那个伤痕,被这凄厉的嚎叫声衬得愈发森然可怖,将其他要上前的人都给震住了。 姜幼宜被拦在沈珏身后,十指紧紧扯着他的衣裙,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只是不等看清就被那大手又给推了回去。 “唔,玉姐姐,给我看看呀。” 她就是好奇,怎么院子里会突然有动物的叫唤声呢。 唐氏嘴上厉害,但到底也只是个后宅女子,见此不免也被吓着了,但她强撑着不让自己露怯:“你们这么多人还怕她一个不成?” “抓着了这刁奴,每人添两个月的月银。” 一听有赏钱,在前头的两个婆子对视了一眼,顾不上害怕,同时朝沈珏扑了上去。 沈珏连脚步都不曾移过分寸,只见他手腕翻转,利落地将手中擒住那仆妇一掌推了出去,而后一边擒住一人的脖颈,一边将另一人给踹翻在地。 他微抬起眼眸,像是才发现唐氏这个人般,冷冷地觑了她一眼:“你又是什么东西,在此放肆。” 唐氏从姨娘做起,一路爬到如今侯府的掌家人,就算当初夫人还在世时,对她也是客客气气的,还从没人敢这般对她说话! 她浑身发颤,不知是被那一眼看的后脊发寒,还是被气得,总之她连话都要说不全了。 还是旁边的丫鬟出声道:“你你你,你怎么敢与我们姨娘如此说话。” 沈珏却丝毫没有被她唬住,反而语带讥诮地轻笑起来:“是个姨娘啊。”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谁人都能听出他话中的讥讽之意。 丫鬟立即又道:“住嘴,你这下贱婢子,我们姨娘可是最得侯爷信任的,如今手握对牌管着府内事宜,那可是管家大娘子!” 沈珏轻飘飘地哦了一声,:“原是个管事的姨娘。” 丫鬟被气得失语:“管家管家!不是管事!” 沈珏扯了扯嘴角道:“有何不同?” 他后半句没说,但所有人都懂了他的意思,管家管事还不都只是个姨娘。 “此处乃姑娘的院子,一介姨娘却擅自带人闯入,不知是不懂礼数,还是——”他的眉峰一转,厉声道:“欲以下犯上?” “胡,胡说,长幼有序,姨娘是长辈姑娘是小辈,况且姨娘是来抓凶的,你便是伤害了我们二姑娘的凶手!” 沈珏这次是真的笑了,不是那种讥讽的笑,而是哑然失笑:“我竟是头次听说,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姨娘妾室,倒也配称长辈了。” “这是你们姜家的规矩?” “且我不认得什么二姑娘,抓贼拿脏,无凭无据凭何抓我?” 说来奇怪,他一字一句说得很是轻描淡写,却字字落人耳中犹如平地惊雷,尤其是最后几个字,生生震得人不敢言语。 他身无长物,着一普通衣裙背手而立,却足以让众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19 第 19 章 唐如霜被这尖锐的话语讥讽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连人都站不稳身子踉跄了一下。 她前三十多年,都被嫡庶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来,一直伏低做小讨好所有人,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自从夫人病逝后,府上一应吃穿用度,包括下人待她的态度,都与主母无异,就令她逐渐飘飘然了,她便也觉得自己就是这侯府的女主人了。 直到这会,她像是被人打回了原形,赤裸裸地告诉众人,她差一个名分,她还是那个乘小轿入后门的姨娘。 这无疑是把她的脸面丢在地上踩,这叫她如何甘心! 唐氏赤红着眼,恶狠狠地看向眼前这对主仆,一个上了年岁的仆妇,一个痴傻的小孩儿,外加一个来历不明的丑八怪。 便想让她这么多年的努力付诸东流。 休想。 “没证据又如何!在这姜家,如今便由我说了算,给我将她拿下,打死了丢出去。” 唐氏已经有几分失态了,这次她看向的不止是那些仆妇,还有她带来的几个家丁,她的眼中闪过阴狠,朝他们使了个眼色。 这回连卢妈妈都有些慌了,不是她多担心沈珏,而是怕连累了姑娘,可这会上哪去找外援啊。 姜幼宜似乎也感觉到了危险,她的眼睛被蒙住,小手却紧紧地攥着他的裙子:“是我,是幼幼的错,不要抓玉姐姐。” 都是因为她,玉姐姐才会去吓唬二姐姐的,不该抓玉姐姐,应该罚她才对。 一人做事一人当。 她挣扎着仰起头,使出吃奶的劲推了推沈珏:“玉姐姐,你快,快跑。” 小女孩哪有什么气力,推了好几下,那人也是纹丝未动的。 沈珏忍不住被她给气笑了,胆子真是比猫儿还小,怎么教都教不会,他好笑地抬手用力捏了下她肉肉的小脸:“再说跑,把你先丢过去。” 姜幼宜疼得往后躲了躲,小声嘀咕了句好疼。 那边唐氏见这二人还在嬉闹,半点没将她放在眼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不行,她恨不得自己掐死这二人。 眼见那几个家丁围了过来,沈珏依旧神色不变,只抬眼看向唐氏淡声道:“既是姨娘不懂规矩,那便让懂规矩的人来。” “你这是何意?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沈珏扯出个浅浅的弧度:“既说我行凶,又无证据,那便请京兆尹来决断。” “京城,有京城的规矩。” 他眉眼微抬,眼底闪过一丝杀意。 唐氏浑身一僵,唐家不如姜家显赫,她又只是旁支庶女,很多的见识都是入了姜府从夫人那听来见来的。 她敢在府上耀武扬威,也不过是仗着侯爷的宠爱与手中的权势,却不敢出了这扇门。不然也不至于入京这么多月,除了本家的往来,鲜少应承其他人家的交际。 更别提是官府了,若是被外人知晓,那丢的可不止是她的人,还有整个姜家的脸面,到时侯爷再宠爱她都无用。 但她也不可能被一言二语就哄住,仍强撑着道:“休得胡言!这是家事,何须劳动官府。” “何况你一个小女子,如何能寻到京兆尹。” 但,但动静都闹这么大了,云水怎么不见人影,难道…… 她刚四下去找云水,就见一个婢女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姨娘,姨娘出事了,门房处有人来报,说是有官差上门,寻主家过去问话。” 唐氏的脸色陡然一变,她从没想过要把事情闹大,她只是要给琴儿报仇,这,这可如何是好! 她看看报信的婢女,又看看周遭等着她命令的下人,再看看那犹如罗刹鬼魅的少女,只觉得眼前一黑,她真的完了。 刺骨的穿堂风,自廊下袭来,一股寒意瞬间遍布全身。 丫鬟紧紧扶住踉跄的唐氏,焦急地在她耳畔轻声唤着:“姨娘,姨娘。” 好在,没等她真的昏过去,院外就传来几声轻咳:“真是热闹。”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身披银灰色大氅的少年由小厮搀扶着,他半披着长发,面色苍白双眼却极为有神。 他的眉眼与姜幼宜很像,都是偏圆的杏眼,可在他的脸上就带了几分清隽寡淡,使得他看人时有种陌生的疏离感。 姜幼宜最先反应过来,惊讶地唤了一声:“大哥哥。” 等出声后,又立即捂住了嘴巴,抓着沈珏的裙摆,怯生生地往后躲了躲,她怎么忘了,不能打扰大哥哥养病的。 而后一旁的卢妈妈也跟着回过神来,快步上前扶着来人:“大郎,你不是病着吗,怎么这会过来了。” 姜世安抬手又咳了声,摇着头道:“我若不来,这家只怕是要闹翻天了。” 他说着看向唐氏,语气温和带着笑道:“姨娘先回去吧,一会我自会去应对官差。” 这让唐氏不免轻舒口气,赶紧挤出个笑来:“今日可多亏了有大郎在,不然我这一介妇孺,还不知要如何应对。” 说着还瞥了沈珏一眼:“此人便——”她犹豫了下,略有不甘地道:“便交给大郎处理了。” 姜世安依旧是笑:“不然呢?还由姨娘无凭无证,闯进五妹妹的院中胡乱抓人不成?” 明明是温柔亲和的言语,却让唐氏无端冒起了一身冷汗。 “大郎,我,我不是,我是……” “姨娘不必与我解释,我会将今日之事,如实告知父亲,父亲自有决断。” 唐氏这回是真的愣了,大郎君平日都宿在学堂,两人打交道的机会不多,她倒也想像养姜世显那般,将人养成个纨绔二世祖。可惜侯爷对这长子尤为看重,还将人放在外祖家照看,她的手自然伸不了这么长。 她就改以讨好的法子,自己不适合出面便让女儿去,四时八节的礼从不拉下。 平日见面他也都是客客气气的称她姨娘,对侯爷将管家事宜交给她,他也没半分意见,她就以为这是个没脾气的主,已将他给哄住,对其失了戒备,没成想这竟是个笑面虎。 唐氏顿时眼眶一红,柔柔弱弱地便要扶额晕过去:“大郎……” 可姜世安连看也不看她,只侧目吩咐下人:“去请个大夫,送姨娘回去。” 而后不论唐氏说什么做什么,都直接被旁边的婢女给架走了。 至于院中那些仆妇与家丁则被护院押了下去,皆杖责二十罚月银半年,嘈杂的小院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姜世安轻轻地扫过那少女,目光中有探究也有思虑。 他并不是此刻才注意到他的,方才他早早就到了,在外观察了许久,他还是头次知道姜幼宜身边多出了个身手如此厉害的婢女。 最重要的是,这少女看着一点都不普通,身上有股他说不上来的狠戾。 他厌烦唐氏犯蠢搅得家宅不宁,又怕眼前是个更不安分的。 他正思索着,就见少女身后探出个小脑袋来,小女孩穿了件普通的小袄,头发刚睡醒还来不及梳,只松松垮垮地扎着两个揪揪。 她看着想与他说话,可目光又有些退缩。 姜世安便想起香梅说的,再看这冷清破败的小院,就知道唐氏母女这次是有些不像话了。 他轻叹了声气,也想与妹妹说两句,但刚一开口喉间又传来股痒意,不得不侧过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咳嗽声生生让姜幼宜想上前的脚步停下了,不得不隔着远远的,很大声地道:“大哥哥,生病了,要好好休息哦。” 而后他就看到那少女,低头凶巴巴地与姜幼宜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即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少女的手臂。 还将脑袋贴在了她的手臂上蹭了蹭,那股依赖的劲儿,似乎生怕一松手,人就会跑了一般。 他以前应当也见过小五这般依赖自己,可从什么时候起,她看他的眼神只有胆怯了呢。 姜世安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想要抬起,但对面的小女孩已经冲她挥手了:“大哥哥,幼幼去吃小包子啦。” 稍一晃神,便看着姜幼宜的小手被另一个人牵着,亲昵自然地从他眼前走过。 而他抬起的手只能虚空地握了握,捏紧,落下。 他听见自己用一贯温和的语气柔声道:“好,天凉,进屋去吧。” 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底似乎莫名空了一小块,那是种他从未有过的失落感。 等到人已进了屋,周叔才小声上前地道:“郎君,这女子来历不明,还牵扯着二姑娘受伤一事,不如让小的将她处置了。” 姜世安听到里头传来小女孩咯咯咯的笑声,顿了下,才缓慢收回目光,抬脚朝院外走去。 只丢下一句:“不必了,就让她继续照顾小五吧。” 20 第 20 章 小年夜前,凤阳侯赶着漫天风雪回了家。 一回府就从长子处得知了近来府上发生的事,只是不等他发怒责罚,唐氏已脱簪跪在了廊下。 这么冷的天,她只穿了件单薄的里衣,当着众人的面磕头请罪。她既不未自己辩解,也不求情,只说为自己所犯之事赎罪。 唐氏是标准的江南女子清丽秀美,不施粉黛,一身素衣反而更添柔弱惹人怜惜之感。 姜承年向来吃她这一套,见她磕得头破血流,一双眼哭得通红,还有那个宝贝女儿,病倒在榻如今都下不了床,便有些心软了。 还是姜世安似是而非的一句,新皇不喜嫡庶不分,内宅不宁者。 姜承年想到上门的官差,以及那脾性难以捉摸的皇帝,瞬间冷汗直冒,不敢再心软,将唐氏关了祠堂禁足抄佛经,将库房钥匙收了回来,老太太还未回京便由卢妈妈暂管着家,一应事务需得日日向他禀报。 至于姜幼宜这个女儿,确实受苦了。 为此他不仅补上了冬衣炭火,亲自挑选了院中伺候的下人,还将此番办差后,皇帝赐下的赏赐分了大半给她,自诩是对她的补偿。 偶尔也会招她去前院关怀两句,却从未想过踏入小院。 这对姜幼宜来说,似有变化,又没什么不同的。 往后的日子里,姜幼宜依旧一起床就跑去写消寒图,她认得的字渐渐多了起来,也没那么抗拒写字了。 白天云水还是照常服侍她的起居,但更多的时间则在教沈珏一些府上的事,众人都很默契,谁都没提起云水要走的事。 虽说如今唐氏被禁了足,云水也可以不用离开了,可那姓廖的还住在府上,若他何时不要脸去寻侯爷要了她,那她真是比死还难受。故而她宁愿回老宅守着那些田庄铺子,也不愿留下被人惦记。 在写完第二张的最后一格,年夜悄然而至。 姜幼宜晨起就被云水打扮得格外喜庆,一身榴花红的袄裙,头系红绳珠花,胸前还挂了个金锁,衬得小脸格外白皙粉嫩,简直像是菩萨身边的小童女。 她早早就跟着卢妈妈到了前院,这会屋里全是人,上首的是姜承年兄弟二人,大伯母季氏坐在右手边,三姑娘的生母柳氏就站在一旁微屈着膝,与其他人说话。 至于其他的小辈,则都围在了姜世安身边,大房的两兄弟是要讨教学问。 他们两的学问都稀疏平常,只能勉强跟上先生的课,但要做文章就头疼了。他们早就想寻大郎讨教一二,可他进京后就深居浅出,没人敢打扰他养病,好不容易见着人了,自然是要往前挤。 至于其他的姊妹们,则因他是侯府世子,都爱讨好着他。 唯有不学无术的姜世显被排挤在外,每到这种日子他就最是烦扰,只能躲在角落,以求不被人看见又要问他的功课。 同样没有挤在人群中的,便是姜幼宜,她坐在一张略高点的玫瑰椅上,手里捧着块荷花酥,自顾自吃得很是开心。 她与姜世显不同,她不怕被人问,还很喜欢同人说话,只是她说话温吞,又总是要人把话掰碎了与她说,便渐渐地没人爱与她多说。 不过她也不会难过,她喜欢热闹,就算挤不进去和哥哥姐姐们说话,光是听到他们的声音,她都会觉得欢喜。 更何况还有点心吃呢,她最近有颗牙儿有点松动,卢妈妈便拘着她不许多吃甜点,尤其是荷花酥这种又甜又酥的,她都好些日子没吃着了呢。 被围坐在中央的姜世安,总觉得今日似乎少了点什么声音,等应付完那几个榆木脑袋的弟弟,一抬头就从人群的缝隙间,看见了坐在不远处吃点心的小女孩。 她很安静,也不与人说话,捧着块点心吃得嘴角都沾上了酥壳。 却也不会显得脏或丑,反而有种天真的可爱。 她不知在想什么,吃着吃着竟是走了神,冬日的暖阳透过窗牖落在她的发梢,像是给她蒙上了层轻薄的纱,让她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姜世安目光多停留了会,连带旁边的姜燕宁与他说话都没反应,还是她喊了三遍大哥哥,他才回过神来,低低说了句稍等。 而后起身朝那小女孩走了过去。 姜幼宜并未发呆,她只是想起了玉姐姐,不知道她这会在做什么。 玉姐姐特别特别聪明,她的脑子里装了一堆有意思的东西,前几日下着雪不能出门,她便教她玩投壶射靶,光是与她一块玩都不会觉得无趣。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吃过荷花酥。 刚这般想着,姜幼宜就发现眼前居然冒出了一整碟子的荷花酥。 她好奇地仰头看去,便看见了单手执碟的姜世安。 惊喜地道:“大哥哥!” 姜世安淡淡地应了声,把手中的碟子又往前推了半寸。 “我见你喜欢……” 他话还未说完,就见小女孩已经美滋滋地掏出块小帕子,将碟子里的荷花酥小心地一块块包起。 这是怕被人抢走? 姜世安神色有些复杂,他虽是与妹妹没多亲近,但近来确是有些忽略了她。 “你若喜欢,那边还好很多。” 姜幼宜却笑得很灿烂地摆了摆手:“够了够了,幼幼是带回去给玉姐姐吃的。” 姜世安:…… - 今日是大年夜,阖府上下张灯结彩,贴满了春联与福字,连平素冷清的小院也多了几分热闹与喜气。 等到了晚膳时分,云水敲响了书房的门:“阿玉,卢妈妈交代后厨给我们也准备了桌团圆饭,鸡鸭鱼肉什么都有呢,你也快来一道吃吧,晚些还会有爆竹焰火呢。” 沈珏脸上有疤,又不爱说话,平日只待在姑娘的书房里,就连用膳也与姑娘一道,院中的下人除了云水,都不敢与她说话。 他手里捧了本书在翻看,闻言头也没抬道:“不用。” 云水算是与她相处最多的,听他说不要也就不勉强了:“那晚些我给你端碗饺子。” 她在外面等了会,见里头没回应,只有书册的翻页声,才脚步轻缓地离开。 四周又重新陷入寂静,沈珏坐在窗边,微微抬头便能看见漆黑的夜空中点缀着零碎的星辰。 看来明日依旧是个晴天,年节与他而言也不过是个晴天。 从娘亲在这个日子过世后,他就再未过过一个年节。 这世上会担心他的只有阿姊,值得他挂念的也只有阿姊。 夜色渐浓,四周隐约响起了爆竹声,不远处的皇城最高处也燃起了焰火,绚烂的光束在夜幕中绽开。 万家灯火,唯有沈珏的周遭漆黑一片。 正当又一束焰火炸开,有人推开了书房的大门。 沈珏眼中寒芒微闪,就听见有人撞到了桌角发出一声闷哼,接着那个熟悉的软软的声音自黑暗中响起:“玉姐姐,你怎么不点烛火啊,我看不见啦。”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你回来作何。” 这会不该正是用团圆饭的时候吗? 他还是没点烛火,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窗边的圈椅上,犹如整个人陷入了黑暗中。 而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就着远处焰火的微光,跌跌撞撞地朝他走了过来。 “呐。” 她从兜里一样样地掏东西,又一股脑地全塞进他手中:“这个是荷花酥,可好吃了。还有这个是好运币,幼幼第一口饺子就吃到了!送给玉姐姐。还有还有这个,是爹爹给的压岁封,四姐姐说有了这个就不会被年兽抓走啦。” 沈珏没有说话,屋内只有那个软糯的声音在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过了许久,一盏微弱的烛灯被点亮,小女孩粉嫩的小脸逐渐清晰了起来。 “你回来作何。” 他又问了一遍,声音比方才还要沙哑低沉几分。 姜幼宜眨了眨眼,毫不犹豫地道:“幼幼陪玉姐姐呀。” “一起看焰火,吃荷花酥!” 沈珏停顿了许久,才撇开眼缓缓地吐出一个好字。 他阴郁了整日的脸上,渐渐有了些许表情,那双冰冷的双眸也被染上了一丝温度。 他想,他应是没那么讨厌这个年了。 - 夜里沈珏很自然地留下守夜,许是过年的氛围,让今日的姜幼宜格外难哄,还非说要守岁。 一会要喝水,一会又肚子饿了,跟着念了半个时辰的文章,也不见她有困意。 沈珏最烦哄人,干脆自顾自合衣躺下休息。 姜幼宜却不依不饶地从床榻上探出个小脑袋,凑过来道:“玉姐姐,我们说说话嘛,好不好。” 他的舌尖顶着齿贝,不耐地吐出个字来:“说。” “玉姐姐,云水姐姐要去哪呀?” “她不陪幼幼了吗?” 这是谁说漏了嘴,还是被她瞧出来了?看她的样子,应当是前者更有可能性。 沈珏闭着眼,任由她可怜兮兮地一连问了好几句,就是不搭理她。 过了许久,那软绵绵的声音才消停下去,他正要入眠,便听见她极轻地又道:“玉姐姐也会走吗?” “也不要幼幼了吗。” 那声音不同往昔的甜软,多了几分迷茫与不安,让人无端的烦躁起来。 沈珏蓦地睁开眼,凶巴巴地道:“不走,闭嘴,睡觉。” “再吵丢出去喂鱼。” “才不会呢,玉姐姐最好啦。” 这一次倒是真的钻了回去,乖乖地没再发出别的声响。 沈珏重新闭上眼,翻了个身,他先前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的,他也早知那徐复有诈。 一来,只有他身边人会唤他少主。 二来,这徐复说早已发现他留下的标记,那定会将他的消息传回外祖家,可却连他会使什么兵刃都不知,约莫是不曾联系上与他相熟之人。 三来,他不过稍一试探,此人便自露马脚,西城门贯通西南各地守备最严,出城绝不会往西走。 徐复虽不知是谁手下,却也不是狗皇帝之人,不然这些日子他也无法安然无恙在这待着,早被人抓捕下狱了。 他本想再从徐复口中探听些消息,却被这突然冒出的小家伙给捣乱了。 不过也多亏了她的出现,他才发现隔院埋伏了人,他们根本没想将他带出京,外头的局势比他想得还要复杂。 既是如此,他便耐心等着,且看他那些叔父舅父们,能将这天下搅和成什么模样。 21 第 21 章 初春乍暖还寒,院中的花草冒出了新芽,下人们厚重的冬袄也渐渐褪下,一阵春风拂过,带来淡淡的芳草香。 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的少女,正坐在窗边的书桌上。 日光透过碧纱橱拢成一抹浅浅的光,轻柔地落在她的侧脸,她乌黑的长发挽起个垂髻,只簪了朵蝴蝶珠花,不施粉黛更衬得她肤白似雪,明丽鲜妍。 她的五官精致挺立,眉似远山,眸若灿星,琼鼻樱唇,稍显稚气的脸上已现牡丹初露之貌。 她背脊挺拔,执笔的神态尤为认真,端端正正地描出春字的最后一笔。 一笔了,整张字帖也就完成了。 少女似乎很是满意,她举着字体兀自欣赏着,直到有人轻敲着木窗。 一个低哑的声音被风衔着飘进了屋内:“姜幼宜,什么时辰了。” 少女被唤到名儿,犹如梦中惊醒,她睁着水灵灵的双眼朝他看去,在接触到他的目光时,她的双眼立即弯起,那笑容比春光还要明媚。 “玉姐姐。” 沈珏不耐地又敲了下窗牖:“一个字,写这么久?” “当然了,玉姐姐不是说过嘛,九九八十一,写完这个字就是春天了。” 她已经写了整整六年,每年消寒图的结尾都是这个春字,可即便写了很多很多遍,她依旧很喜欢也很舍不得结束。 她说话有些温吞,带了几分吴侬软语的烟雨气,让人仿若置身三月的江南,不曾撒娇就自带几分娇憨。 可外面的人却不为所动,冷声道:“迟了罚抄,没人帮你。” 说完便径直转身就走。 姜幼宜停顿了几息,便像想起了什么,惊叫着丢下字帖,提着裙摆跟着小跑了出去。 “玉姐姐,你等等我呀。” 走在前面之人,身量高挑修长,一身月牙色的袄裙,长发用竹簪简单挽起,面上罩着个白色的面纱,只能清楚的看见他的眉眼英气锋利,有道颇深的疤痕自眉骨蜿蜒向下。 他身长腿也长,目不斜视,更没半点等人的意思,大步朝前走去。 跟在后面的少女瞧着跑得有些不稳,没跟出多远便气喘吁吁地:“玉姐姐,我走不动了……” 沈珏从鼻息间轻轻哼了一声,没搭理她半句,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很快,少女就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一靠近就自然地扯住了他的衣袖,一副生怕他跑掉的样子。 他的眉头微微拧起:“松开。” “不嘛。” “几岁了,丢人。” “不管几岁,我都要跟着玉姐姐。” 沈珏的目光落在小姑娘白生生的手指上,她长大了,连原先肉乎乎的小手也变得修长纤细起来,唯独这黏糊人的劲儿,半分没有长进。 他扯了两下没扯出来,只觉那手指十分之碍事,冷冷地撇开眼去,懒得再搭理她。 蜿蜒的石头路上,投下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小女孩扬着笑脸小嘴喋喋不休,女子拧眉不言不语,却显得格外和谐。 走了好一会,两人才到了学堂,还好先生还未到,里面是吵嚷的说话声。 刚站定就听见身后响起个杂乱的脚步声,来人的喘息声更重,一看见姜幼宜,便兴冲冲地上前一掌拍在了她的肩膀上。 “五妹妹,你怎么也来晚了,我……” 他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手上一疼,他的手已经被人用力给拍开了,那力道大的直接在他手背留下了红痕。 姜世显气恼地抬头,骂人的话都在嘴边了,可目光在看见姜幼宜身后那个长身鹤立的身影后,声音立即戛然而止。 犹如见着鬼一般,丢下句:“没,没什么……” 便连给姜幼宜喊住他的机会都没,就拖着略显笨重的身子,一步作三步地往前蹦,就算险些要摔倒他也不敢停下脚步,踉跄着跑进了学堂。 “玉姐姐,你吓着四哥哥啦。” 姜幼宜很是无辜地仰头看了眼沈珏,却被对方扯开了拉着的衣袖。 “去。” 她知道玉姐姐一贯不喜欢四哥哥,但平日见着也都不搭理他,今儿怎么好似火气格外的大,是因为她动作太慢了嘛? 生怕又惹着他不高兴,姜幼宜乖乖地应了声往里走,等快到门边又站定回头,朝他挥了挥手:“玉姐姐,你去买书回来时,别忘了给我买街口那家的花生酥哦。” 说着没等她回应,那抹鹅黄色就快步没入了门内。 姜幼宜本是害怕来学堂的,是姜承年说她的年纪也该读些书了。最重要的还是钟老先生,有次下雨天,不慎在学堂外摔了一跤,连牙都摔掉了好几颗。他年事已高,哪里吃得消这么一摔,直接躺着下不来床了。 姜承年便另外寻了个从翰林院退下的李大人,这位李大人不仅学识高,性格还很温润谦和,讲的课也很有意思。 再者有了沈珏日日陪着她,她的胆子才慢慢大起来。 六年时间过去,学堂内有人来了又有人走了。 大房的两位堂兄靠着姜世安入了翰林的关系去了太学,五郎六郎到了读书的年纪小小的人坐在最前排。 至于姜文琴则是醒来后发现自己破了相,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如今她也有十七,到了该说亲的年纪,就更是待在屋内做针线,不愿意出门见人。 没了她带头挑事,连姜世显都安分了许多,姜幼宜这几年过得很是安泰,她虽还是不会作诗写文章,但会认字能通读书册,一手字更是有了沈珏三分火候,自觉很是满意。 李先生的课讲得风趣,他不爱照本宣科,偏爱以小故事入手,在某些方面这风格与玉姐姐很像。她便每次课都尤为认真,即便不通大意,也能把故事记住。 春日的天气多变,晨起还是碧空如洗,一堂课了,春雨竟悄悄落了下来。 一听到散学的铜铃声响起,姜世显就打着哈欠坐了起来,他倒是不管哪个先生都睡得一样安稳。 下午还有堂课,她们的午膳都是在前院用的。 他见学堂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剩姜幼宜还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就有心凑过去与她说说话。 他以前都是跟在二姐姐身后作威作福,可她喜欢贬低人,又爱指使人干这干那的,他其实心里是不喜欢她的,只是他被养在唐氏身边,少不得听她们母女的话。 自从姜文琴受伤,唐氏被罚后,也没人成日管着他了,他与五妹妹接触了几次,发觉两人竟能玩在一块。 他们冬日都起得晚会迟到,他们读书都不好,连爱吃的甜点都很像呢! 唯一不好的是,五妹妹家的婢女太凶了,他到现在看到尖嘴的动物都害怕,每次瞧见他都想绕道走。 正当他还在犹豫时,老太太身边的春莲过来了,说是老太太那有客人,请他们过去用午膳。 老太太上了年纪,身子骨向来不太好,尤其是天冷时不爱见人,这会刚入了春,也还有些寒意,怎得突然有客人上门? 姜幼宜虽然觉得奇怪,但她惦记祖母那的素斋,也不管什么客人不客人的,有好吃的就好! 她合上书册就跟着春莲往福寿堂去,姜世显得了机会,立即跟在她身旁小声地道:“五妹妹,你想不想知道来的是哪家的客人啊?” 姜幼宜果断地摇了摇头:“不想呀。” 毕竟是侯府,姜承年又很得圣宠,逢年过节府上往来的客人就有很多,姜幼宜这个嫡女是跑不了的,偶尔要跟着去见客。 起先她还觉得热闹有趣,可那些客人家同行的女眷,不是要行酒令就是飞花令,动不动就写诗,她实在是不喜欢,说了几次不会,人家也就不带她玩了。 她就每回捧着点心在旁边看,几年下来,愣是一个人都没记住,来的是谁与她毫无关系。 姜世显:…… 怎么有人一点好奇心都没的!姜世显不服气,非要说与她听。 “你不想听也没事,是我非要告诉你,不过,你可不可以让你的玉姐姐,以后不要再瞪我了。她一瞪我,我就害怕。” 姜幼宜心想,玉姐姐才没有瞪他呢,她说四哥哥太丑了,连看都懒得看。不过这话有点太伤人了,还是别说出来让四哥哥伤心了。 她自诩做了件好事,很是配合地道:“那好吧,来的是谁呀?” 姜世显瞬间眼冒精光,故意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听奶娘说,今儿来的是陆国公府的大姑娘与十三郎,是来与父亲相看的。” 父亲?相看? 这是什么意思,是让父亲给他们说亲吗? 22 第 22 章 福寿堂位于侯府的中轴线上,离学堂并不远,院中栽满了松柏翠竹,后头还供了座佛龛,一踏进院子就能闻到淡淡的檀香。 老太太年轻时受过伤,腿脚不太方便,等闲不喜见客,她这便如同世外一隅,每每到了此处都会让人格外心静。 但今日的福寿堂却尤为热闹,刚走到廊下,就听见屋内传来了老太太的笑声,以及男子清朗的嗓音。 进到屋内,便见姜老太太盘膝坐在罗汉床上,花白的银丝梳的一丝不苟,头戴抹额,身着绛紫色缎袄,面容慈祥中透了几分肃穆。 她的身侧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女子衣着浅蓝色衣裙,鹅蛋脸柳叶眉,妆容素雅,唯有发间簪着朵浅粉色的芍药尤为点睛,让她看着分外温柔恬静。 另有一少年,坐在一旁的圈椅上,少年约莫十五六,剑眉星目,长得很是俊秀英朗,与那女子似乎有几分相像。 方才就是他不知说了什么,惹得老太太格外开怀。 听见婢女的通传,那二人朝他们看来。 姜幼宜的目光恰好与那少年对上,他的眼睛很好看,明亮有神且难得的清澈,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有好感。 那少年在看见她时,竟是微微一愣,不偏不倚盯着她看了好一会,看得他的耳朵尖都悄悄冒了红晕。 老太太是个极为通透之人,将屋内众人的小动作都尽收眼底,笑着出声道:“幼幼来了,过来,到祖母身边来。” 姜幼宜对祖母的印象不太深,只知道她老人家身子不太好,向来是深居浅出的,不爱吵闹,除了大哥哥以外,对所有的儿孙都一样的不亲近。 她也只有逢年过节会过来问安,还有便是老太太这的点心与斋菜都很好吃。 被喊了名儿,姜幼宜就乖乖地走了过去。 “祖母安好。” “好孩子,来喊人,这是陆国公府家的娘子,你喊她姨母便是,这个是她家的十三郎,名唤书衍,你喊十三哥哥或是书衍哥哥都成。” 姜幼宜歪了歪脑袋,眨巴着浑圆的杏眼,好奇地道:“这个姐姐看着比我大不了多少,为何会是姨母呢。” 她的声音软软的,衬着她那张天真的小脸,惹得屋内众人都轻笑起来。 “你呀你,这是我娘家的小外甥女,与你差着辈分呢,可不能喊姐姐。” 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我这孙女自小被宠坏了,娇得很,总爱说些叫人发笑的话,然丫头,你莫要往心里去。” 陆舒然似乎有些局促,还是旁边的陆书衍笑盈盈地道:“姜家妹妹这是在夸姑姑芳华正好呢。” 这一打岔,陆舒然立即反应过来,褪下自己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子,戴在了她的手上。 “书衍说的是,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会不悦,这是一点点见面礼,幼幼莫要嫌弃。” 玉镯看着成色极好,细细一条,显得她的手腕更加白皙纤细,正适合她这样年纪的小姑娘。 姜幼宜能感觉到眼前女子的善意,以及些许莫名的讨好,但她不习惯收别人的东西,脚尖点着脚尖,无措地看着老太太。 轻声唤:“祖母。” 老太太见此在心底轻叹了声气,都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怎么还是遇着事只会喊祖母,转念一想,这对陆舒然来说,或许是个好事。 便笑着将她们两的手交叠在一块:“这是你陆姨母喜欢你呢,还不快道声谢收下。” 姜幼宜这才甜甜地道:“多谢姨母。” 陆舒然瞧着仿若松了口气,说话瞧着自然了许多。期间四郎也与二人见了礼,但他很识趣,知道自己向来不讨喜,就缩在角落里吃点心,也不多插话。 屋内气氛正好,却来了个不速之客。 “祖母这好生热闹啊。” 姜文琴从头到脚甚是精致,一看就是特意打扮过的,她的手里提着个膳盒,身姿若柳。粗一看是个灵动漂亮的姑娘,但仔细打量,就能看到她左半边脸厚厚的脂粉与发梢下,是块很大的伤疤。 “我听说祖母这几日睡不好,便亲自熬了桂圆莲子牛乳粥,喝了最是助眠补气血。” 早些年,姜幼宜还很喜欢和哥哥姐姐们玩。后来被玉姐姐教了道理,明白了好恶,虽仍不懂报复还击但也会避着他们,这个二姐更是许久未见了。 她的到来,令屋内的气氛顿时一滞。 老太太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只嗯了声,说了句有心了,便抬了抬手让身边的婢女将东西提走。 除了她轻轻唤了声二姐姐,其他人仿佛没见着她似的,老太太也没有要为她介绍陆家人的意思。 恍惚间,姜幼宜的眼前浮现出了几年前的画面,同样是满屋子的人,只是那时,站在那无人搭理的是她。 但姜文琴不是她,即便没人搭理她,她也能挤出笑来:“祖母这是有贵客呢,倒是我来的不巧了。”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即便老太太不喜欢这个孙女,也没有将人晾着的道理,两边互相介绍了番,又各自见过礼。 陆家二人依旧是和和气气的,只是都透着客气与疏离,陆舒然更没有再掏出什么东西相送过。 姜文琴的到来,使得屋内说话的氛围都淡了。 好在很快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众人转到了后头的花厅去。 陆舒然姑侄二人一左一右扶着老太太,走在前面。姜文琴则挽上了姜幼宜的手,一副姐妹两关系很好的模样,跟在后头。 花厅与正屋中央隔了个长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姐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眼见前面的人已经走出了十步开外,姜文琴突得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往日倒是我小瞧了五妹妹。” “不仅会装傻,这哄人的本事也很了得,不过这么点时间,就将这姓陆的哄得服服帖帖。” 姜幼宜听得稀里糊涂的,什么装傻什么哄人,最重要的是被挽着的地方很疼,她不喜欢二姐姐这样。 “我不知道二姐姐在说什么。” “你将我的脸毁成这样,又害我娘亲被爹爹误会,整整六年不得被扶正,你以为这样你就可以踩在我之上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思,不就是想让这姓陆的嫁与爹爹做继室,你讨好了她也无用,我会……” 姜文琴的话还未说完,就感觉到一股力道,将她的手臂用力地给甩开了。 她不敢相信地看向自己这个妹妹,她不是一贯娇弱,任由人欺负的,即便后来长本事了,那也是借那个婢女之手,她是从何时起,竟然敢反抗了。 不等她从震惊从回过神来,就听那愈发漂亮到让她无法直视的五妹妹,无措地道:“爹爹要娶妻?” “那,那娘亲呢?” - 京城墨文斋后院。 一少年,身着白袍红绸束发,坐于石凳之上,他一手执书卷,一手衔黑子,双目不曾离开书页,手指却准确地一子正中棋盘中央。 嗒。 子落。 方才还空荡的院中,瞬间多出了五人,来者身着最普通的粗布麻衣,相貌也平平无奇,一眼望去竟有相似之感。 五人齐齐跪地拱手行礼:“少主,一切都已准备就绪。” 沈珏垂眸盯着手中的书卷,淡声道:“说。” 为首者道:“五城兵马司已有三成是我们的人,桑榆将军、成国公的旧部八百皆已在城外待命,神枢营精锐五十人可随时混做百姓入城。” “蜀地的逆贼皆已伏诛,老公爷接管了军营兵权,另有小公爷的人在外接应,少主随时可出城动身回蜀,共商大事。” 嗒。 又是一子落。 “不急。再过几日便是春祭,将那八百人遣去祭台。” “您是想那个时候动手?”那人顿了下,犹豫道:“还望少主三思,主上已身陷囹圄,您若再冒险,我们将群龙无首。” 沈珏扯了扯嘴角,语带讥诮地道:“有首无首,不也过了六年,此时才惧,岂不可笑。” “少主……” 为首之人还要再说,那阴戾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去做。” 那人立即闭了嘴,伏地叩首:“是。” 将一切事宜都安置好,其余几人便如来时那般飞快离开了,只余为首之人,在沈珏侧身驻足。 “少主,如今咱们的人在城中已稳定,您早已出入自由,也不必一直屈尊纡贵待在那府中……” 后面的话他没说,只有他知道少主为了隐瞒身份,做了何等牺牲,他不愿见少主如此委屈自己。 沈珏指尖在棋盘上轻点,抬眸轻轻笑了下:“我本为阶下之囚,何来委屈之说。” “长林,你也去吧。” 名唤长林之人,犹豫了下,才拱手退了下去。 这雨一连下到了午后,沈珏换回裙袄从马车上下来,后门等着的小厮见他回来,赶紧上前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玉姑娘你可算回来了,咱们姑娘出事了。” 沈珏拧了拧眉,他可有阵子没听见这话了:“何人不长眼?” 不想那小厮却神色古怪地道:“不是别人冲撞姑娘,而是,而是我们姑娘打了来的客人。” 沈珏:…… 倒是出息了。 23 第 23 章 连绵的春雨下了半日,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青石砖路上生着些青苔,往来的下人皆是步履缓慢,生怕一个不慎就会滑倒。 沈珏却脚步不停,越过那小厮大步朝前走去。 “玉姑娘,你的伞,伞没拿上呢。” 他仍是充耳不闻,飞溅起的泥水将她的裙摆打湿,也未曾影响他的脚步。 小院离后门近,他从廊下的小径穿过,转眼就到了院中,刚要进门就险些与卢妈妈迎面撞上。 “阿玉,你怎么才回来啊。” “有事耽搁了。她人呢?” 沈珏的目光缓慢扫过院子,不知刚犯了错的人,这会是在挨罚还是闭门思过去了。 按着他对姜家人的了解,责罚定是要有的,若有客在,还得看来的是否为恶客。 不想卢妈妈却着急道:“没找着!” 沈珏眉头紧锁,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卢妈妈又道:“说是姑娘打了登门的贵客,那会只有她们二人在偏厅,谁也没瞧见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客人磕着了后脑,这会还昏迷不醒,咱们姑娘却不见了踪影。” 脑海中刚闪过些许不好画面的沈珏,顿时一阵失语。 她还真是出息的很。 不仅打了人,还学会跑了。 “老太太已经差人去寻了,可这府上有人的地儿都找过了,哪都没瞧见人影,你说这好端端的能跑哪去啊。” “姑娘这脾气也不知是怎么了,如此急躁,她往日可是半点气性都没的。老太太说了,不责罚她,只求赶紧将人找到再说……” 卢妈妈还要喋喋不休,沈珏则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欸,阿玉,你去哪儿啊。” “找她。” - 福寿堂的午膳皆是素斋,却样样做得小巧精致,尤其是那小葱豆腐,看着简单入口却清爽又嫩滑,姜幼宜平日最是喜欢。 可今日,她却连筷子都没怎么动,整个人瞧着恹恹的。 还是坐她旁边的陆舒然先发觉不对劲,小声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还很贴心地说陪她去侧间休息一下。 姜老太太也乐意让她们独处,特意吩咐了不让人去打扰。 屋外守着的丫头就都退到了廊外,直到听见里头传来桌椅翻倒的声响,才犹豫着过去问问怎么了,没成想意外就发生了。 陆舒然昏倒在椅子旁,场面一片狼藉。 而罪魁祸首早已消失无踪。 沈珏找了足有一个时辰,内外院全都寻过,尤其是唐氏姜文琴等人的住所,把那对母女吓得脸都白了,恨不得磕头发誓绝没有藏人才相信不是她们所为。 若不是有人为之,那便只能是自己躲起来了。 雨还在一直下,夜色渐浓,灯笼中微弱的烛火将本就高大的身影拉得更长。 同时照亮了墙根附近的古树下,一个环抱着双膝的身影。 小姑娘不知在这坐了多久,穿着的裙袄早就湿透了,头发散乱着,脑袋埋在双臂间,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样。 她很安静,安静得仿佛就是缝隙间开出的野花,孤寂又渺小。 也让沈珏悬了许久的心,缓慢地落了下来。 打了人犯了错,别人没哭呢,她倒先委屈上了,还真是出乎意料,又合情合理。 他这几年竟真养出个小公主来。 姜幼宜早就浑身湿透了,不仅冷得厉害,午膳那会什么都没吃,到现在早就饿极了,可她不想回去。 肯定所有人都觉得是她错了,她也确是错了,她只是想与那姨母好好说,告诉她,爹爹有夫人,她有娘亲,娘亲是会回来的,她不需要别的娘亲。 可姨母瞧着有些紧张,她也能感觉到对方并没有恶意,姨母喊她幼幼,言语很温柔,说她会将幼幼当自己的孩儿来疼爱。 她也不知怎么了,突然间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姨母要来扶她,她便轻轻地挥了一下,她不是故意要推姨母的。 不会有人相信她是不小心,只会觉得她是个坏姑娘。 好不容易她才学会了这么多字,爹爹、祖母、大哥哥,所有人都会和她说话了,好似都喜欢她了,这么一来,他们肯定又要讨厌她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玉姐姐要生气的。 姜幼宜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更加不愿意面对一切,宁愿冻死饿死,也绝不要被人找到。 她正沉浸在悲伤之中无法自拔,就感觉到后衣领被人用力地拉起。 “唔,唔唔唔!” “玉、玉姐姐,疼,疼疼疼疼……” 不论她说什么如何叫唤,沈珏都黑着脸一言不发,一路将她提回了屋子,犹如拎了只小兔般轻巧。 等重新见着光亮,姜幼宜便下意识地捂住了脸,她今儿真是又犯错又丢人,真是把这十多年的脸都一次性丢完了。 呜呜呜。 这么短短一路,她已经想了许多解释与认错的话,别的人不管,她唯一不愿的是被玉姐姐讨厌。 可到了屋内,她还来不及开口,就被丢进了一片温热的池水之中。 她下意识挥舞着双臂,池水漫过她的胸口,浸湿她的口鼻,将她整个人都给淹没了。 !!! “救,救命,呜呜,玉姐姐,救救幼幼,不会,不会……” 天知道,她虽是在江南出生的,但她不会凫水啊!虽然她是做错了事,但也罪不至死啊! “要淹,淹死,淹死了……” 姜幼宜努力地扑腾着,极力想要往上浮出水面,可越是害怕越是挣扎就越往下沉。 呜呜呜,完了玉姐姐是真的生气了,她今天是真的要栽在这了。 眼见那个乱糟糟的小脑袋彻底没入水中,哭喊声也听不见了,站在一旁的沈珏才面无表情道:“姜幼宜。” “你是腿断了吗?” 水中的人似乎根本听不见他的话,回应他的是一长串自水下冒出的泡泡..oo 沈珏的眉头拧紧又松开,松开又拧紧,终是怕她把自己给蠢死,不得不踏了进去。 一袭白袍犹如水中绽开的莲,他的长臂一揽,紧紧搂着水中那只小落汤鸡的腰肢将人捞了起来。 许是没控制住力道,小姑娘直直地撞在了他坚硬的胸口。 水花四溅,被满屋的烛火折射出点点星光。 “淹,淹死幼幼了……” 沈珏毫不客气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地一字一顿道:“有我在,淹不死。” “睁眼。” 似乎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让她冷静了下来,被打湿的长睫轻微颤动了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的眼睛很漂亮,澄澈剔透,犹如最珍贵的玉石,此刻眼前蒙了层雨雾,湿漉漉的格外惹人怜惜。 一头长发已在挣扎中彻底散开,她本就被雨淋了许久,再这么一吓,脸色苍白近乎透明,仿若轻轻一碰就会消失。 入了春,她的冬衣也换成了春袄,这会彻底贴在了她的身上。 两人靠得这般近,近到,不仅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甚至还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以及她柔若无骨的身子。 沈珏好似才发觉,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不点,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是个马上便要及笄的大姑娘了。 他搂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松开。 姜幼宜堪堪站稳又是身形一晃,立即张口就喊:“救命,救命,我不会凫水不会凫水!” 她整个人摇摇晃晃,双臂更是无处安放地在水面上挥舞着,扑腾了一会,她才发觉不对劲。 咦,这水怎么才到她的腰间…… 姜幼宜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父亲说要给她修一浴池,好似就在最近完工。 犯了错,又闹出这样的乌龙,姜幼宜自觉丢人的很,她乖乖地泡完澡,有心在沈珏面前解释一二。可玉姐姐看着尤为生气严肃,从她沐浴到喝姜茶吃点心,别说是说话了,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而她好几次开口,都被卢妈妈给打断了:“姑娘瞧着有些烧,定是冻着了,喝了姜茶便赶紧躺上床捂一捂,出了汗明儿就好了。” “可,我……” “旁的事都没您的身子重要,等您休息好了再说。” 说着也不管她的意思,直接将人摁到了被窝里。 姜幼宜本就挨饿受冻半日,累极了,泡了个澡浑身舒展开,一沾床便也有了几分困意。 她撑着眼皮如小鸡啄米般点了好几下,才听见吱嘎的关门声,以及绕过屏风的轻缓脚步声。 沈珏也去洗漱换了身衣袍,自打云水走后,都是他守夜。 他进到里间,看了眼放下的床幔,才剪去烛心在床榻前铺好被褥,合衣躺下。 这雨似乎一副下到地老天荒的架势,四周静谧,唯有雨水顺着瓦砾落在石板上的嘀嗒声。 嘀,嗒。 沈珏正要睡去,就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他双眸紧闭,无心搭理这没完没了的作精。 直到一个娇小的身影,钻进了他的被窝,两条细白的胳膊紧紧环抱上他的腰,小姑娘带着委屈与鼻音的嗓音在他耳畔响起。 “玉姐姐,你别不理我。” 沈珏脑中那根绷紧的弦,瞬间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