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极人臣》 1 身如柳絮随风摆 低垂的天穹已经由浓重的墨色褪成了一片柔和的幽蓝,漫天繁星一颗一颗隐匿去身形,只留下七八点星子闪烁着微光。月池拥了拥身上的稻草,这些黄褐色的茎叶即便沐浴了一天日光,可其积蓄的浅薄温暖也不足以抵御长夜的消磨,特别是它们还待这个潮湿的厨房中。月池侧了侧身,借着晨光熹微注视着她三年来的世界。 屋顶已经被炊烟熏得一片漆黑,黯淡的瓦片下是宽阔的灶台,架着一口黑铁锅与一叠笼屉。灶台之后是两架面条柜,沉甸甸的铁锁坠在锁眼上,能挡住猫儿、鼠儿和她这个赔钱货,却挡不住里面食物与醇酒的香气奔腾而出。 月池阖上眼,像婴儿一样蜷成一团。这家龙凤店,靠她发展至今,可果子却被名义上的那个父亲李大雄理直气壮地摘走独享。他现在估计都还在那小桃红处红绡帐暖,好梦正酣。而她却在这里当牛做马,挨冻受累。 每每一想起,她就恨不得生啖其肉。可她情绪激昂不过一刻,便清醒过来。小不忍则乱大谋,上次失败的痛楚还在历历在目,她已经熬过去了三年,还怕再多等些日子吗?她坐起身来,凝心静神在壁上默写《孟子》,匀称纤细的手指与熹光一色,正与黄褐的土墙形成鲜明的对比。 梁惠王章句尚未写完,哥哥阿龙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而来,顷刻就到了跟前。月池清晰地听到了哥哥窸窸窣窣掏钥匙声。哗的一下,被锁了一夜的木门被撞开,碎落的晨曦刺进她的眼里,她下意识地偏过头去。 李龙比月池大两岁,今年刚好十五。不同于月池常年困在方寸灶台,常年在外野的男孩身材高大,肤色较深,一身儒衫又为他添了几分书卷气。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月池身边才刹住脚,一面扶起月池,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包点心来,递给月池:“妹妹,我刚买的点心。快垫垫肚子吧,马上就要到做工的时候了。” 月池不言不语地起身,随着她的动作,脚上的脚铐撞击出清脆的鸣响。她脸颊上难得的一丝柔和顷刻消失殆尽,即便长睫低垂,也挡不住快要溢出来的嫌恶。 李龙脸上的笑意也是一僵,他愧疚地看着自己的妹妹,急急在身上摸索,最终掏出两贴膏药:“妹妹,我给你贴上吧,会好些的。” “好的了一时,好不了一世。”月池的声音如漱石击玉,“只有当你答应我时,我才能得到解脱。” 又来了,李龙心里一突,浓眉拧成两个疙瘩,这个温和的少年瞬间变得严厉起来:“阿凤!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要这样呢!为兄已说过多次,像你这样的小女儿,一出门就会拍花子的拐走,然后被卖到那烟花腌臜地去,那时才叫真正生不如死呢。” “哥哥,我也说过多次,难道我待在这里就不会了吗,三年前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呢,哥哥却似忘记了一般。”月池抬眉,对李龙的苦口婆心漠然置之,“他白日在赌坊赌钱,晚上找粉头取乐。哥哥,你是觉得他会在赌场永远时运昌盛呢,还是那个小桃红和她的姊妹都不图他的银钱呢?” 李龙极力劝慰道:“并未到那一步,我尚藏了一些银两……” “只怕杯水车薪,难敌无边欲壑。”月池愁绪满怀,“讨债的人若来,家中也只有这铺面与我最值钱了。届时,还不是一样沦落风尘。与其任人宰割,不如绝处逢生。” 李龙被她语中的决绝所摄,半晌方回过神来:“你还有我这个兄长可依靠,怎么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哥哥已经听你之言,与舒芬极力交好,向其求教,我又借来了他新的札记。你曾说,他必定会榜上有名,舒兄也说了,若我再勤奋刻苦一些,就能赶上他了。” 月池的关注重点却不在此处,她难得急切道:“快将札记与我看看。” 李龙叹了口气:“我并未带在身上。” 月池道:“那就麻烦哥哥,有空时借我一阅。” 李龙自然是点头应允,可当他再打算劝月池时,月池却没有再与他就此纠缠的打算,她目光澄如秋水:“父亲贪花好色,嗜赌成性,素来视小妹如奴才隶草芥一般。即便有哥哥照拂,我仍觉难以忍受。三年前又出了那一桩事,我鼓起勇气出逃,谁知不幸事泄,更是沦落到铁链加身,囚于笼中的地步。我们虽非一母所生,可自幼相依为命,感情更胜嫡亲兄妹。既然如此,哥哥为什么非要固执己见,不肯救我逃出生天呢?” 李龙长叹一声:“我并非不愿救你,而是怕你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月池道:“我三年困于此地,并非一味自怨自艾,而是日日思索日后出路。实话告诉兄长吧,我早已做好打算,若能摘下这劳什子,我便女扮男装逃到临近州府,再以钱财试谋一胥吏之职,这般便有权在手,即便他找来了,我也无需忌惮……” 李龙听到此处,便断喝道:“荒谬绝伦!你一女儿家,怎么敢做此妄想?” 月池道:“北魏时有花木兰,唐时有黄崇嘏,开国之际也出了韩贞女等人物,奇女子声名犹在,我如何不敢?” “你!”李龙拂袖而去,月池望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一口气淤在胸中。他也只肯给她拿几个包子了,其他的事,是半点都指望不上,幸好,她早就另作打算。 李龙气冲冲地走出内厨,外面的环境丝毫不受这兄妹二人的情绪所影响。当他走出后宅,来到前店时,就见家中雇来的伙计们都在急急收拾准备,准备迎接宾客。平安正在门前将杆子上的夹板灯取下来,换上彩色的酒望,望上还绣有“酥油泡螺,雪腻香滑。梅龙至味,只此一家。”的标语。 晚上夜灯明亮,白天彩旗迎风飘扬,再加上大门门顶写有“龙凤店”三个大字的黑漆木匾,行人想瞧不见也不行了。这三样都是此时商家通用招徕顾客的手段。而所谓的酥油泡螺,其实是苏州的名点心,据说是源自西洋的奶酪精制,在苏杭一带声名赫赫,可在梅龙镇却只有龙凤店一家售卖。 原先铺面狭仄,可随着酥油泡螺广受欢迎,李家赚得盆满钵满,店面自然也扩大不少。整个店的正间由三栋大屋连接而成,十分阔朗,乃是顾客饮食之地。此地又分为两层,楼下是平头百姓的消遣地。十来张八仙桌列得整整齐齐,寿安端着木盆,挨个擦灰。而明安则气喘吁吁地跑前跑后,将后厨烧开的热水倒进四个长嘴铜壶之后。 家中四个小厮,只有丰安一人能在楼上做事,盖因他最受李龙,月池之父李大雄的器重,故而能在二楼这个专为富豪文人打造的聚会之所露脸卖乖。此地皆是小间雅座,素壁曲屏,左右还有书画楹联,清洁雅致。丰安本来正在往薰炉中添香,听到下面几人稀稀拉拉一声大爷,忙在栏杆处露出头来,殷切道:“大爷是要进学去么,小的早就吩咐外厨备了些早点,大爷用过再去吧。” 说实话,丰安生得并不丑陋,肤色黝黑,平头正脸,头戴桃尖帽,青布直缀,整个人瞧着干净整洁,只是那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过于灵活,这在李龙看来,想起他帮自家那糊涂爹做的事,就是贼眉鼠眼,一脸奸猾。他斥道:“要你在这里无事献殷勤,你这溜须拍马的功夫,在那鸨儿处卖弄便够了!还不快滚开,獐头鼠目,形容猥琐,没得让人作呕!” 语罢,他就大步流星走了出去。丰安无端吃了一顿排头,正羞恼间,就见几个同伴扑哧一声笑出来,对着他指指点点,口里嘲笑不断。寿安将抹布丢进木盆里乐不可支:“瞧瞧他平时那轻狂样,今日又挨骂了不是,这啊,就叫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明安放下铜壶后就接口道:“不知他在哪里灌下的迷魂药,还真以为给东家拉皮条拉一个小桃红后,自己就是主了!” 就连年纪最小的平安挂好酒望后也进来道:“呸,他做梦呢,只要大爷在一天,那小桃红就进不了咱家门一步!” 丰安听了这一篇话,眼见出言嘲讽者皆是平时有隙之人,心下又气又臊,有心发作,又恐双拳难敌四手,他眼珠一转,抬脚就往内厨来。 原来龙凤店的厨房分为外厨和内厨。以前店铺尚小时,所有菜品自然由月池一人包干。但是随着来客越来越多,就算是抠门扒皮如李大雄也意识到,就算这死丫头没日没夜地做,也做不出那么多东西,万一累毁了容貌,那才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他这才请了几个婆子在厨下给月池打下手。此时就是一群人在此间厨房做事。直到三年前,月池外逃事发后,李大雄气急败坏,按他的原话就是:“真该将这不孝女送去沉塘,但念在父女之情,还是给她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因此,他这才在内宅另辟了一间内厨,将月池锁在其中,每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光顾时,便由她动手做菜。月池三年来,就在此地做牛做马,不见天日,平日说话的人也只有李大雄、李龙及仆人。李大雄令人作呕,而这个丰安,在哥哥处受了气,便到妹妹这里来,又怎会是什么好东西? 丰安气汹汹走到内厨,走到窗前就见正专心干活的月池。她黑油油的头发绾成发髻,并无任何饰物,却更衬得黛青的眉,雪白的脸。她端起牛乳倒进铁锅之中,神态专注。李大雄之前还指望着卖女儿,当然不会叫她损及容色。至于李龙,他就更关心妹妹的脸面了,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要在乎。 可真是标致啊,比那画上的仙女儿还好看。丰安不由自主上前,月池却察觉了,她冷冷看向他,深棕色的瞳仁在明澈的日光下,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湿冷的雾气,丰安只觉肌骨生寒。他先是倒退一步,随后便虎着脸道:“大姐这般瞧我作甚,我就是来看你做活做得如何,又没起什么歪心思。” “没起什么歪心思?”月池忽而一笑,“你难道不是因为被哥哥责骂,心生怨怼,却又胆小如鼠,不敢做声,所以只能到此地来,对着我这个弱女子撒气吗?” 丰安先是被她瞧得心神一荡,回过神来就开始打肿脸充胖子:“笑话!我会怕他!不是我背后说人,大爷他真是,真是读书读糊涂了!我明明是为这个店,他却老是急眉赤眼,好心当做驴肝肺!” 月池斜睨着他:“既如此,你何不当着他的面表忠心,却只敢到我面前来叽叽歪歪。” 丰安被堵得一窒,大清早起来便遭受这样接二连三的嘲讽,饶是心胸宽大之人也受不了,更何况他这么一个小肚鸡肠之辈。他啐了一口道:“你在得意些什么!你瞧瞧你,都这个时辰了,连一份泡螺都没做出来!” 他一个箭步上前开始责骂:“这碗碟是这样摆的吗!灶台脏得同锅底一样,这牛奶煮沸了便好,你熬那么久就干什么!柴火不要钱吗?!仔细我告诉东家,让他揪你的皮,好好捶你!” 月池丝毫不惧,她语声婉转,可说出的话却比刀子还要扎人:“正好,我也有事要告诉他。你说,若我告诉我爹,你因与哥哥不睦,所以存了歪心思来偷窥泡螺秘方,你会如何?” 丰安悚然一惊,他咬牙强笑道:“大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对东家,那一向是,他让我往东我不敢往西,他叫我往南我不敢往北,一片赤诚,天地可鉴呐。” 月池轻哼一声:“笑话,爹年纪大了,这份家私,必定是哥哥来继承,而你却一直不为哥哥所喜,所以早存了歪心思想自立门户,于是来窥探秘方,否则,你日日到此,能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我是按东家的嘱咐盯着你,让你别再做出丑事!”找到了理由的丰安终于镇定起来,“大姐,你不能因为,我撞破了你私奔的丑事,所以尽说瞎话来污蔑我啊。” 他又如往常一般,满心觉得自己在戳月池的痛处,越说越起劲起来:“大姐,我劝着你,还是歇了那些歪心思。明眼人都知道,你编造出这些话来,不就是因为三年前是我向东家报信,逮住你的吗?可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啊,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向东家认错,将这泡螺秘方乖乖奉上,他老人家一高兴,说不定就放你出来,然后再给你招一个好女婿,一家人不也就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吗……” 月池闲适地抓起一小撮茉莉花茶放入牛奶中熬煮。丰安以为这次她又会对他不理不睬,然而,正当到他说到口干舌燥,自觉没趣打算转身离开时。月池却忽而抬眼,眼波流转,声音甜如浸蜜:“好女婿,你倒说说,什么样的才算好女婿?” 丰安被这一眼看得骨酥身轻,随即大喜过望。连他活了几十一岁的老娘第一次见李月池,也连连感叹歹竹出好笋,俊到如此模样,怕不是观世音菩萨下凡。丰安与她同在这龙凤店朝夕相处,日日瞧着她,怎能不心动。 可惜,她就是天上的云,他却是地上的泥。他甚至连她的衣摆都不敢触碰,只能在暗处像老鼠一样偷偷地窥探她。谁知,这一看,就发现了她的秘密。原本以为是贞洁烈女,谁知是淫奔无耻的荡/妇。在得知真相的一刹那,他甚至比她父亲还要恼怒,然而,在他心中另一种隐秘的喜悦却在滋生,并随着时光流逝日益发展壮大。 “她脏了,我也可以去玷污她了。”因此,他这才数次在她面前历数她的恶行,将她贬得越来越低,一步一步摧毁她的自信。她有泡螺这棵摇钱树在手,若她一直咬死不松口,他也只能望洋兴叹。只有当她自己也坚信自己是个贱人时,他这样的下等仆役才会有染指她的可能。他坚持了三年,难不成终于得到各路神仙垂怜,终于见效了,她这是服软了?!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像是第一次正眼打量他。她的目光平淡,明明不像那些窑姐儿一样搔首弄姿,可就这么清清淡淡地瞧着,就让他难以自持。他的脚开始出汗,浸透了脏兮兮的袜子,汗涔涔的脚趾难耐地在麻鞋里一次次弯曲舒展。他的双手开始颤抖,甚至要控制不住去梳理自己的头发。 丰安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今天不好生梳洗一番再来见大姐,若是她嫌弃自己不修边幅该当如何?只这般一想,他的额角便是密密的汗珠,浓重的红色袭上了他的脸颊,他越发佝偻着背,看着就像一只煮熟的红虾。 这其实只是第一次试探,月池本没有打算,这个与她这世生父如出一辙的无耻鼠辈能够这么轻易地上当。然而,他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果然色是刮骨钢刀。那么若加上财呢,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多少英雄都毁于此二字,更何况这个小人。不过,事缓则圆,还是得一步步来。 丰安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就见她忽得变得了脸色,月池嗤笑了一声:“癞□□也想吃天鹅肉么?凭你也配,我随便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 此句一落,丰安的脸一下就变得煞白,他浑身都在哆嗦。就是现在了,月池身形微微一动,他就像打开了开关一般,冲将上来,而面对他的,是雪白的热浪。 2 心如磐石不可转 丰安立时骇得变貌失色,他忙往身旁一侧,脸和上身险险躲过,腿脚却还是被烫得一哆嗦。他吃痛,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心里却在庆幸:“幸好这小婊/子泼歪了,否则,还不将我这层皮烫落下来。” 想到此处,他猛地看向月池,双眼发红,恨恨道:“真真是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你这小娘皮好狠的心肠!” 月池似是又惊又怕,她急急退后几步,以袖掩面。丰安却不打算放过她,他余怒未消,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清脆的响声和女子的大哭声惊破了这个祥和的早晨。 却说另一厢,李龙含怒而出,到了书院之中。梅龙镇的书院是由官府设立的研习学问之所。这书院因为地处江南,官府油水丰厚,故而修得也比旁的穷乡僻壤要齐整不少。青灰的石板路早已被一代一代的学子的双梁鞋磨得一片光滑,李龙踏在其上,步履沉重,惊起两边竹林飞鸟一片。 他气势汹汹地推开竹门。教舍皆是黑瓦素壁,打扫的窗明几净,十来张平头案成列其中,李龙的同窗正坐在案后摇头晃脑地读书,却被这突然的响动惊得一跳。坐在正前方的先生,他的花白胡须也抖了抖,眯了眯眼睛道:“昨日为师才谆谆教导,君子持身不可轻,轻则物能挠我,而无悠闲镇定之趣。今日你就做出如此举动,究竟是何缘由?” 李龙这才从情绪中挣脱出来,忙躬身致歉:“是弟子无状了,还请先生见谅。” 老先生哼了一声:“你当致歉的何止老朽一人。” 李龙抬头有些茫然,忽觉袖子一重,舒芬已经立在他身侧,以目示意。李龙福至心灵,忙回头向同窗作揖:“还请诸位见谅。” 众人稀稀拉拉表示无需在意,这事方才揭过。李龙颓然地坐在座位上。舒芬关切道:“贤弟,究竟出了何事,让你如此举止失度啊?” 李龙欲言又止,长叹一声道:“都是家丑啊。” 舒芬一怔,《论语·颜渊》中有言,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既然是家事,那便不是他应该询问的话题。他连忙致歉:“李贤弟,愚兄并无冒犯之意,只是一心想为你排忧解难,却不想言语失当,还请贤弟见谅……” 李龙摆摆手:“舒兄的为人我自然清楚,我只是……罢了,课后能否劳烦兄台与我找一僻静处小坐片刻,我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舒芬自然点头应允。李龙极力安定心神准备上课,谁知刚坐了没一会儿,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飞奔而来。先生讲课声戛然而止,众位学子也抬头看向窗外,李龙的心骤然狂跳,他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果不其然,他看到平安满头大汗,惊慌失措地冲到门前:“大爷,不好了!丰安他、他,他居然把……” 李龙急急截住他的话头:“住口,回去再说!” 他草草对先生施了一礼,转身就跑。舒芬眼看同窗如此,心下也担忧不已,想起李龙适才之言,他也起身向先生告假,朝龙凤店奔来。 他刚刚走到店门口,就见一群人在对着店内指指点点。几个穿着毛青布衫的妇人极为热心地向周围人解释:“听说是那丰安小杂种又惹了事。” “好像是把谁打了!” “刚刚李家大哥进去了,听着正训他呢。” 众人话音未落,就听着店内丰安不管不顾大喊:“我打她又如何,她本来就是个婊……” 左邻右舍都恨不得将耳朵贴在李家的墙壁上,然而到底顾忌体面,他们正凝神细听间就听到李龙一声暴喝:“还不将这贼囚根子给我捆起来,堵住他的嘴,狠狠揍他的皮!” 众人齐齐应了声是,接着打沙包似得的重击声此起彼伏,丰安痛苦的闷哼声连绵不断。 妇人们听得都微微蹙眉,七嘴八舌道:“不会把他给打死了吧?” 积年的老人则道:“这等贼奴才仆本来就该好好教训,三天两头地出幺蛾子。说到底,也是这李大雄立身不正,治家不严。” 一等的尖酸刻薄闲汉这时便酸溜溜地开口:“那又如何,盖不住人家福气好,浪荡了一辈子,前头女人给他生下一个带把的,读书还争气,后头这个买来的,生得俊俏不说,还生下了这棵摇钱树。” 此话一说,众人又开始齐齐议论起李大雄起来。 舒芬因被这群人拦住去路,听了一耳朵的议论纷纷,正满头雾水间,就见李龙一脸急色出门来。他两眼发亮,忙大声喊道:“贤弟,贤弟!” 李龙见他颇是讶异,但是似乎也无心与他交谈,他强笑道:“舒兄,真是抱歉,今日寒舍只怕无法招待兄台了……” 舒芬正色道:“贤弟哪里话,我是担心贤弟这才追来的,打算助你一臂之力。” 李龙沉吟片刻,就将他拉进店门,附耳道:“眼下确有一事要劳烦兄台,请兄台同我们一道出去,分开寻找舍妹。” 舒芬瞪大双眼:“令妹?” 他立刻便回过神来,难不成丰安打得竟是李家大姐,可区区一个下仆,如何刚动手打主人家的女儿。他虽满心疑惑,也知现下不是追究此事的时机。他点头应下,问道:“烦请贤弟告知大姐容貌特征。” 李龙长叹一声:“最标致的那个便是了。世人所称红颜祸水,便是她这般了。” 舒芬更是惊异了,须知道,红颜祸水并非是什么好词,最先所指的便是啄皇孙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怎会有兄长这般形容亲妹的。难不成,这李家大姐有行为不端之处?他虽心生疑窦,却并未明言,当下还唤了自己家的仆从来,和李龙、寿安、明安一同出门寻找月池的踪迹。平安随后便关了大门,然后便坐到被打昏过去的丰安身旁,狠狠啐了他一口。 现今凡进出城门者皆需出示路引。《会典》卷一百六十七有言:“若军民出百里之外不给引者,军以逃军论,民以私渡关津论。”而路引的办理极为繁琐。凡外出经商探亲访友旅行者,先向里甲申请,再呈报州县审核,核准后方发给此人路引,而且路引上会注明姓名、年龄、住址、事由、起迄地及时间。靠这路引出去了也不算完,回程归里后此人还需缴还原路引,予以注销。同时,这路引使用之前还要向当地里长或老人禀报。 在这样的要求下,李龙心知肚明,月池是决计出不了城门。而梅龙镇县城就这么大,她又带了脚铐,又能跑多远?李龙现在一是担心的是她被拐到不该去的地方,坏了闺誉,二是此事若被李大雄知晓,必又有一场风波,一定要在亲爹宿醉醒来后将月池带回去。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超乎他的意料,他们四个青年男子,加上舒芬家的三个小厮在城里来回搜寻,跑得满头大汗,却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最后几个人气喘吁吁地立在龙凤店内,寿安一面灌水,一面抱怨道:“这大姐难不成是长翅膀飞了!这里里外外都瞧过了,没有啊。” 明安踌躇片刻道:“要不,大爷,我们再去东家常去的地方瞅瞅……” 李龙一惊,他飞快看了舒芬一眼,斥道:“满口胡沁些什么!她又不傻,青天白日的,往那处作甚!” 明安被吼得不敢做声,只能与寿安悄悄使眼色。寿安嘟囔道:“本来就是嘛,现在除了那一处,不是都找遍了吗?” 李龙勃然大怒,正待发作,舒芬却突然开口道:“此言差矣,明明还有一地,我们从未仔细搜过。” 李龙脑海中飞快划过地名,他疑惑道:“还能有哪里?” 舒芬笑道:“就是这里。” 此言一出,李龙恍然大悟,寿安、明安一头雾水,而平安却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开始微微颤抖,可随即他就抬起头,大声道:“不可能啊,我一直在这儿,没听到什么动静。” 李龙皱眉:“她必是在后院,你这里自然是听不清了。” 语罢,他便领着一票人风风火火往后院走去。而舒芬为外客,自然不能私入内宅,便与平安一道待外面,看守昏迷的丰安。两人相对无言,平安的耳垂和脖颈就像熟得发紫的桑葚,他低垂着头,目光躲闪。这样的举动,不仅让舒芬生疑,就连他自己也奇怪。眼前这个书生,头戴方巾,身着圆领宽袖黑边儒袍,面容称不上英俊,难得的是风度儒雅朴质,按理说应当是个随和之人,为什么他会这般惧怕呢? 舒芬也在思索,这小厮不过八九岁模样,生得机灵白净。他仔细在脑中搜寻,确认与他素未谋面,更谈不上什么过节。那么他如此举动,只能是为了今日之事。 他定睛一看昏迷的丰安,发现他脸上尚有未干的唾沫,似有多了几块青紫。是谁打得不言而喻,他眸光一闪,突然喝道:“你这小子好大的胆子,李家大姐受了委屈,自有她父兄做主,何须你在此添乱,还不速速交代她的去处,若闹出事端来,坏了她的闺誉,你吃罪得起吗?!” 平安被骇得双腿一软,他小脸煞白,险些说不出话来。舒芬正待追问,忽听到清如玉壶冰的女声:“这是哪里来的秀才,在我家呼来喝去?” 他愕然回头,只觉这姑娘面目姣好,虽然脸上有伤,可也难掩秀色。她举手投足间非但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腼腆娇羞,反而落落大方。看得他一时心神竟有些恍惚。直到听到她行走时脚铐的响动声,他才回过神来,眼见她将一叠衣物递给平安。 平安此时已经呆若木鸡。月池靠衣服遮挡,重重捏了捏他的手:“还不去柜子里取些银钱,到布店扯几尺青布来,哥哥的衣裳已经不合穿了。” 平安吃痛,先是一声哎哟,然后连连应道:“哦哦,我知道了,知道了!”他接过衣服,一下就摸到了其中硬质的账册。他忙一溜烟地跑回柜台。 主人家的女儿,怎么会带着罪犯才带的脚铐,舒芬正想询问,月池却一横身挡在他身前。舒芬一惊,下意识依礼侧身回避,拱手道:“您这是何意?” 月池一直靠从他的札记中汲取知识来度过日日被羞辱,折磨压榨的时光,几乎是在他们见面的第一眼,月池就凭借他的服饰、神态和出现在此地的时机判断出了他的身份。但是在现在的情形下,她必须说出这样的话:“你是何人?擅闯我家意欲何为?还不快离开,要不然我报官了!” 舒芬被连珠弹炮的问题逼得倒退一步,他苦笑一声,开始解释:“姑娘误会了,我是令兄的同窗……” 就在他们二人纠缠之际,平安已然蹲了下来,蹑手蹑脚将账册放回原处。这事虽做过多次,可一直都是万籁俱寂时出手,这般在人眼皮子底下忙活还是第一次。平安摸了一把冷汗,心下暗自感慨,大姐就是聪明,总算是糊弄过去了。可当他抬起头时,却发现外面又出事了。 原来是李龙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大步流星地从内宅出来,他一见月池便喝道:“你跑去了何处?!” 兄长到此,月池立时由咄咄逼人转为垂眸不语。李龙看着她乌黑的发顶,只觉她实在冥顽不灵。他怒火中烧,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你,简直混账!你再如此作为,我也不必再替你遮掩,索性告诉爹去,届时看你有甚好果子吃!” “再好不过了。”月池抬头的一瞬间,已然是泪眼婆娑,泪珠顺着她青紫红肿的脸颊上滚落,更显楚楚可怜,“连家中一个下等奴才仆都敢这样羞辱我,我活着还有甚趣味!” 羞辱二字一出,在场之人都是悚然一惊,李龙忙捂住她的嘴,额头都沁出汗水。舒芬忆起李龙所说的家丑,已觉窥到了真相的边缘。可这丑未免太大,事关女子名节,他立刻提出告辞。谁知这李家大姐竟然如此大胆,她一把扯下李龙的手,朗声道:“捂什么了,事到如今,我还惧失这点颜面吗。” 她指着丰安,嫌恶道:“实话告诉哥哥,这厮今晨意欲闯入厨房对我无礼,我惊惶之下,以沸牛乳泼他,他恼羞成怒,这才打了我。” 李龙固然因丰安胆大妄为而愤怒,但是当着舒芬的面,他心里更多是尴尬羞恼。他忙拽着月池往里屋走,月池瞥见了舒芬震惊的脸色,继续道:“我在这家中已轻贱的如鞋底的泥一般,只因三年前我不愿被他卖到烟花之地去,换钱供他还赌债。我虽是女子,但也知气节二字,不过就是一死而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舒芬大为震撼,他抬头正对上月池的眼神,出乎意料的是,她眼中并无快要燃烧的愤怒,而是同将死之人一样,木木呆呆,失去了一切生机。他就这样定定与她对视,直到李龙摔上的房门,隔绝出两个世界。 李龙已然气得面如金纸,他喘吁吁地指着月池,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月池瞥了他一眼:“哥哥休怪我让家里失了颜面,里子都要没有了,还要什么面子。爹只有哥哥一个儿子,而哥哥素来看重我,是以丰安在哥哥处受了气后,也只敢到我面前言语调戏侮辱,可今日,他却敢直接动手,你难道没想过,他这熊心豹胆是从何而来的吗?” 李龙还沉浸在羞恼之中,没好气道:“他无非就是鬼迷心窍,我这次重重罚他,他必然不敢了。我看你也是疯癫了!居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了出来,你还想不想嫁人了!” 月池沉声道:“哥哥,你糊涂啊。我看他鬼迷心窍是假,狗仗人势才是真。” 李龙嗤笑一声:“他无非就是仗着爹。可我们都是爹的亲骨肉,难不成爹还会偏帮他这么一个奴才?” “爹自然不会偏帮奴才,可是,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丰安这般张狂,倒让我有了些担忧……”月池意味深长地看着李龙,“若真是如此,那只怕你我兄妹再无立锥之地了。” 李龙惊骇莫名:“你这是什么意思,幺儿,你是说……小桃红有了身孕?” 月池垂眸,佯装懊恼道:“我也只是听丰安说了一嘴,说是等小桃红进了门,必会好好整治我。她那般出身,若不是怀了身孕,凭什么进来。再加上,我听婆子们说,三年抱俩,他们在一处,满打满算,也有三年多了吧。” 此间男子,要么汲汲于功名,亦或是营营于钱利,眼睛长在头顶上,何曾想过这些庶务。昔年,李大雄提出要将小桃红接进家来,给她名分时,李龙坚决反对,因为未来的官老爷怎么能有一个妓/女出生的母亲。李大雄被迫妥协,而李龙也自觉不孝,所以并未阻拦他们继续交往。一男一女,日日厮混,李龙居然从来没想过,可能会给自己添一个兄弟出来。月池与小桃红虽是想到了,可她们为什么要说呢?小桃红需要揣上一个宝贝蛋来作为进李家大门的筹码,而月池则需要一剂强有力的矛盾催化剂。 月池冷眼旁观,李龙生得端正清秀,何曾像这般咬牙切齿如夜叉降世。刀不是割在自己身上,自然不知道剜肉刮骨的感觉。一旦触及自己的切身利益,就算再懦弱的人,也会立刻采取行动。月池眼看他脚如注铅走将出去,厉声让众人把丰安泼醒。她低下头,嘴角终于浮现一丝笑意。 3 张罗网以捕豺狼 丰安是在一片冰冷中,浑身剧痛中惊醒,他的身子一刹那蜷成了一只弯曲的虾米。在他的头脑还是一片浆糊时,他就被李龙拽着衣领,拖将起来。李龙斥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在家里这么撒野!” 人在感受到极度威胁的关头,他第一反应绝不会是冷静的思考,而是立刻抓住身边的救命稻草。他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能这么打我,东家回来会为我做主的!就算你是他儿子,他也不会饶了你,他老人家可是说了,我是他最倚重的奴才!” 就是这一句拉李大雄来撑腰的话,加剧了李龙的疑心。他本来就心无城府,同样也是冲口而出:“最倚重?你凭什么让他倚重,难不成就是靠你给他拉得一手好皮条吗?我问你,小桃红肚子里是不是已经有了孽种?!” 小桃红?孽种?儿子!丰安青紫的双眼一时亮得渗人。在以血缘为纽带的传统社会,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男人和女人一样清楚。小桃红若是肚皮争气生下一个带把的,她就能进李家的门,就算当不了主母,也能做个妾室,成为他丰安最有力的依仗,她枕头风一吹,一个孝字和一个礼字就能压得李龙半辈子直不起腰。 想到这里,他的胸膛不由挺直,神色也由惶恐恢复到安定,这下可有救了!他心思一转,一脸笃定地看着李龙。眼见他如此,李龙的心彻底落入了谷底,他满脸的不敢置信,居然真的有孕了…… 月池并未在旁偷听他们谈话,她八岁进入这具躯体,虽然五年的时间不是在病,就是被囚,可也已经足够让她了解这两人的秉性。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此时正静静立在庭院中,现在已经是正午了,瓦蓝色的天穹又高又远,轻飘飘的羽云像一团团丝绒。阳光因罕见而灼眼,她闭上了双眼,直到常年冰冷的手足渐渐回暖。 可温暖毕竟是短暂的,她又大步走入黑暗之中,脚上的铁链发出清脆的声响。 月池开始做酥油泡螺了,准确的说,是做泡螺的仿冒品。传说中的酥油泡螺洁白温润,入口而化,食之如甘露洒心,沃肺融心。其配方是不传之秘,即便是父子也不轻易传授。月池哪里知晓真品的做法,但是她在听到诸多人口耳相传的描述后,却想到了另一种替代品——奶油。 奶油同样也是乳酪制品,在这种地域偏远的小镇兴许能蒙混过关。三年前初做时,她心里并无把握,但是那时她刚刚出逃被抓,李大雄一心要将她绑了卖到那绿窗妓寨中去,如不表现出自己极高的利用价值,她焉有活路。所以,她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谎称曾施恩于一年迈老者,他为了报答,传授给她泡螺秘方。 月池想起那时的凶险,也不由感慨万千。她洗净锅子,用茉莉花茶与牛奶熬煮,以去除奶的腥味。在牛奶冷却后,她小心翼翼地拿李龙所赠她的书匣,取出一小块明胶放入小碗牛奶中搅拌。明胶由动物皮骨制成,此时的人多用其做成胶巩水,以使书画上的墨迹不晕染。可魂魄来自遥远未来的她,却知道这种淡黄色胶体的另一种作用——制作奶油。 明胶经过搅拌,很快便融化,静置之后,牛奶便凝结。月池伸手一触,洁白光滑,柔软有弹性。这第一步便是成了,月池再将碗放到蒸笼中,隔水加热,不消一根柴火,牛奶便又融化。她将这冷却的明胶混合体倒入其余牛奶中,加入蜂蜜、玫瑰汁子,在没有搅拌机的时代,只能靠大力出奇迹了。 最开始做时,月池的手臂酸痛麻木,以至夜不能寐,可锻炼了三年,她已是游刃有余,左右开工,淡粉色的蓬松奶油就装了满碗。 最开始时,她只能将奶油弄成一坨端上桌去。味道虽不错,可却被某些文人骚客批判形状不雅,不似传说中的泡螺精巧。她思来想去,便用布做成裱花袋,以锡捏成长扁裱花嘴,以筷子为花心,做出玫瑰花的形状。这下果然大受欢迎。月池受到启发,她尝试添加不同的汁子做成不同颜色的奶油,塑造成各类形态,再点缀上花生碎、核桃碎、山楂等物,这一下龙凤店的酥油泡螺才真正名声大噪,她凭此也有了与李大雄谈判的筹码,方能保全自身至今。 然而,她深知此处非久留之地,她还是得先下手为强。 做完了昨日预定的泡螺,已经是日头偏西了。月池坐在稻草上,正大口吃着婆子送来的午饭时,李龙终于神思不著地进来了。月池佯装讶异地看着他:“哥哥今日怎么没去进学?” 李龙答道:“我早晨告了假。” 月池挑挑眉:“早晨,你这一天都没去书院。你去哪儿了?” 李龙闷闷地坐到稻草堆上:“我去了那处晃了一圈,还没进门,就被小厮拦住。然后爹就出来了,呵斥了我一番,接着他就出去了……” 李龙神色抑郁,欲言又止,月池却浑不在意:“想是又去了赌坊是吧?” 李龙的回应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的眉头紧锁,缄默不语。月池拉住兄长的手,道:“哥哥不必如此烦忧,事情尚未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李龙抬眸:“能怎么挽回,她都已经有孕了,而你我的母亲却早已不在世上。” 月池莞尔一笑,嘴角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哥哥虽无生母,却还有姨母,姨母更是可以变成嫡母啊。” 李龙先是一愣:“你是说让爹娶姨母进来?” 他连连摇头:“不可,不可,妹妹素来聪慧,这次怎么糊涂了,我们怎可重蹈覆辙。你忘了,三年前我们正央着外祖母嫁小姨母过来,丰安就勾着爹找了小桃红啊。外祖也因此大怒,不愿再与我们言语。” 月池笑着摇摇头:“今时不同往日。三年前,我们家徒四壁,而如今我们却是梅龙有名的富户。而且小姨母早已出阁,我们求娶的当是守寡在家的大姨母。” 最重要的变化是,她的需求变了。月池垂眸暗笑,她想起三年前,她威胁丰安的话语:“你等着,外祖母家正打算把小姨母嫁到此处来,等姨母来了,你就等着去死吧!” 丰安也不动脑子想想,哪家会赔两个女儿给李大雄这废物。他只是被唬得胆战心惊,立刻给李大雄找了一个丰肌艳骨的俏窑姐儿。若不是这小桃红完全勾住了李大雄的魂,她又怎么能抓住机会,拉拢平安,在账本上做手脚呢?而现在,她羽翼已丰,早就嫌这些个龌龊东西碍眼了,自然得想法子,彻底除掉他。 李龙张口结舌:“大、大姨母?她那么、那么蛮横……” “若是不强硬些,怎能压得住小桃红,制得住丰安?”月池一句就打消他的疑虑,“而且她年纪大了再难生育,自然不会有第二个嫡子,来动摇哥哥的地位。” 李龙似是听了进去,可他还在犹疑:“可是爹定不会同意的……” 月池挑挑眉:“这又有何难。族中长老尚在,只要哥哥去哭诉一番,顺便在允诺给族里捐些银钱,还怕族老不为你做主吗?姨母毕竟是娘的亲姊妹,心中定然是向着哥哥,有她看顾家中,哥哥读书应试方能无后顾之忧。而父亲已是如此轻薄无行,若再弄一个搅家精进来,咱们这家才是真要败了。” 这下彻底说动了李龙,他目露坚毅之色,起身道:“好,那我明日就去寻族老。” 月池摇摇头:“不,现在就去。丰安那厮定然通风报信去了,你若不早些去,万一他哄得爹花言巧语立了名分,那可就……” 寥寥数语说得李龙心如油煎,立时出门去了。 李龙忙忙碌碌,丰安同样也是疲于奔命。他在李龙出门后,便忍着伤痛,一路尾随,与李龙一齐到了小桃红门前。小桃红自从攀上了李大雄,便从原先待的大妓院中搬出来,住在这小巷深处一座小院里,相当于成了李大雄的外室。 李龙与丰安走到门前,只听到里面欢声笑语不断,似有一群莺莺燕燕在其中。李龙一时脸黑如锅底,正在门口踟蹰间,丰安已经飞快地从侧门钻进去,见着李大雄纳头便哭。 李大雄今年方四十余岁,生得长眉三角眼,圆脸短髭,身材高大。他本正当壮年,却因常年沉迷酒色,以致眼底一片青黑,面颊时时通红。丰安入内时,他刚刚吃了午饭,正依在小桃红怀里吃橙子。 丰安颠三倒四的哭诉吵得他一个头两个大,他正待发作,还是小桃红见势不好,娇声软语道:“李爷,莫生气,丰安也是为了您着想,这才急急跑过来。混小子,还不快说要紧的事。” “啊?嗝……”丰安因收得的太急,还打了几个嗝。他一下就明白了小桃红话里的意思。李龙毕竟是东家的血脉,若让东家为了他发作自己的儿子,那是万万不能的,可若是为了东家自个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丰安眼珠一转,张口便道:“大爷听说桃姨有了身孕,勃然大怒,先打了小的,然后就到门口来找您来算账了!” 这一语出来,立时唬得岂止三个人。小桃红惊愕地捂住自己空空如也的肚子,而李大雄则惊喜交织看着她,一旁小桃红的姐姐妹妹们则是又羡又妒,窃窃私语。李大雄紧紧攥住她柔弱无骨的小手:“桃娘,真的吗,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小桃红张口结舌,她要怎么说,她也是今天才知道的好吗!她柳眉紧蹙,这谎可撒不得,三月之后,她肚子要还是瘪的,这可说不通。她正待解释,李大雄见她蹙眉的样子却会错了意:“都是那个孽子,桃娘放心,我这就出去教训他,待我赌两把得个好彩头后,就去请媒婆来把事儿办了。你放心,你有了我的种,我难道还会叫你没了下场不成。” 一句请媒婆、办事儿,生生将小桃红钉在椅子上,这是……要给她一个名分的意思?她幼时被家里卖到妓寨,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碰到温柔的客人还好说,碰到那行为怪异的,有时甚至能让她浑身没有一块好皮肉。她熬到今年二十五岁,好不容易攒了些家私,却又面临年华老去的危险。幸而苍天垂怜,让她碰见了李大雄这个风流莽汉。 他虽说喜欢赌钱又好喝酒,喝醉了时不时也会给她一下,但是他是第一个接她出妓/院,还说会给她名分的人。小桃红一直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他,温柔婉转,曲意奉承,自觉就算给他当一辈子外室也比回妓院好。谁知,天上突然掉下这么一个大馅饼。她要成为富家的太太了!这巨大的惊喜攫住了她的精神,待她回过神来时,李大雄已经出去把李龙轰走了。 丰安坐在她身边,瞅着她的肚子,笑得志得意满:“这下好了,看他还怎么猖狂。等桃姨进了门,生下小少爷,我们就能将这书呆子撵出去,李家那么大的家私,就该让我们小少爷继承!” 什么小少爷?!小桃红大吃一惊,终于清醒过来,她拉着丰安进了内室,急急道:“你可害苦我了,你怎么能撒这样的谎呢,我并未有孕啊!” “什么!”丰安一时魂飞天外,“这怎么可能,这是李龙亲口对我的说得,我还以为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小桃红斥道:“呸,想必是三姑六婆嚼舌根的话,你们竟也当了真。这下可该如何是好。” 两人苦着脸相对嘀咕了半晌,最后还是决定说实话。丰安道:“无妨无妨,就说是小日子迟了,大夫说可能有了身孕,谁知过些日子一看,却是空欢喜一场。东家已经表了态了,桃姨青春貌美,总有抱上小子的一天,那时进门也一样是板上钉钉的事。这次借此机会给了李龙一顿排头吃,也不算亏啊。” 小桃红啐了他一口,叹道:“也只能如此了,只是三年都过去了,我这肚子,怎么就是不争气呢!你说万一我要是真不能生,那可该如何是好?” 丰安打了个寒颤,随即强笑:“怎么可能,这样,您再求着东家给您找几个大夫看看,我听说巴蜀拜得一位叫做张仙的神仙,能够送子,我改天就去替您求一尊回来拜着,不怕没有儿子。” 小桃红闷闷地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好不容易编出一套说辞,谁知李大雄回来,把一切规划都打乱了。 他一脚踹开大门,狠狠将酒坛掼在地上摔得粉碎,破口大骂:“贼不逢好死的囚根子,小王八羔子,早知道一出生就该掐死这个孽种!胆大包天,竟敢联合外人挟制起老子来!他以为老子怕了吗!一群老不死的,不早点入土来管老子家的闲事!” 小桃红和丰安都吓了一跳,听他骂骂咧咧半晌,都不解其意,忙轻车熟路地叫服侍的小丫头来,扶着他坐下,给他换了衣裳,端了碗醒酒汤来喂他服下。谁知李大雄歇了一会儿,便拉着小桃红道:“桃娘,真个气死我了。我刚刚到媒婆家门口,族里就使人来唤我。” 族里!丰安和小桃红都是悚然一惊,小桃红是脸也灰了,唇也白了,颤颤巍巍道:“是不是他们不同意咱俩的事?” 李大雄咬牙道:“岂止是不同意,都是那个狗东西,他不知道如何说动了族长,那老不死的竟然死劝着我聘我那守寡的大姨子回来当正头娘子!那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货啊。” 这下丰安的脸也青了:“可是那个打坏丫头的陈大娘?” 李大雄垂眸点点头,又是一阵污言秽语骂李龙。 丰安一时只觉胆寒发竖,真是好一招釜底抽薪。他忙道:“东家您才是一家之主,如何能被他这般欺辱,不若您现在就回去,好好打他一顿,他自然就不敢作妖了!” 李大雄呸道:“你以为老子不想吗,关键是打一顿又能如何。这个混账拉出族里这面大旗,那毕竟是族里!老子总不能连族长也打一顿吧!” 小桃红这才是放声大哭,她抱着李大雄的胳膊央道:“李爷,妾身这些年服侍您,如同照顾婴孩一般尽心竭力,妾一烟花女子,也不敢奢求正房大娘子的位置,只是想在您家里有一奉帚之地便可。谁知您家的大哥儿,是连门槛都不愿让妾踏啊。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不如死了算了!” 说着她就要上吊。这可是把李大雄的酒彻底吓醒了。他忙抱住她道:“你放心,你放心,你肚子里有了我的骨肉,再怎么样,族里也不会让我们李家血脉流落在外啊。这样,我先去把那小畜生打一顿,让他去给族里认错,表示是他胡言乱语,然后我再去给族长和其他叔伯送点礼,再求求他们,看在我们骨肉的份上网开一面。” 小桃红面如土色,话在嘴里打了七八个转,愣是没有说出口。她死死盯着李大雄的衣摆,半晌将头埋进他的怀里,哽咽道:“我们娘俩可都指望您了……” 丰安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时哑口无言。她这是……狗急跳墙了,可几个月后,又该如何收场呢?!李大雄倒是听得心如刀绞,好一阵温柔安慰不提。 4 施巧计以除奸恶 龙凤店中,月池经历了一天的忙碌,已经躺在稻草上休息了。她虽合着眼,却迟迟没有入睡,一直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不知过去了多久,窗外终于传来细微的声响。月池霍然睁开眼,双目炯炯有神。她刚刚步履轻盈地走到窗前,就见平安猫着腰紧张地蹲在那里:“大姐,我来了。” 月池问道:“今日取了多少?” 平安嗫嚅道:“还是五钱。” 月池接过银子,摸摸他的头,温柔道:“辛苦了,不过,从后日起,你就一日从钱匣里取二两银子。” “什么!”平安声音陡高,月池一把捂住他的嘴,平安感受到唇边的触感,一时脸涨得绯红。月池轻声道:“你嚷什么。我是以丰安的笔迹做得假账,又不是以你的,就算事发,也找不到你头上。” 平安嘟囔道:“可是,那可是二两啊,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不对劲的。丰安明明没有做,他一定不会认账的。” “他不认账有什么用。”月池不由莞尔,“小桃红既已怀孕,他便是大哥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平安睁大眼睛:“这小桃红,真的怀孕了?” 月池轻笑一声:“是真是假又有什么干系呢,反正现下,她除了咬死自己有孕外,别无出路了。” 平安听得一头雾水,月池摸摸他的头道:“你不用知道这些,只要你乖乖听话,不但能够攒够给你娘看病的银子,我还会将泡螺秘方传授给你,让你有一门安身立命的手艺。” 平安将下唇咬出了齿痕:“可是、可是,那么多钱,万一被发现了……” “迟早是会被发现的。”月池打断他,“纸包不住火,我做的假账那么粗浅,只有丰安那种蠢货才辨不出来。而通过假账昧来的银子,你我可是五五分成啊。” 平安唬得小脸煞白:“可是,大姐,你当时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五钱而已,绝对不会被发现!” 月池忙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此一时彼一时。一味的躲躲藏藏,并不能规避风险。与其这样,不如把事情都推到丰安头上,由他顶罪,不就一劳永逸了吗?” 平安还是支支吾吾:“可是……这……我还是有点……” 月池瞧了他一眼,蓦然笑开:“你要是实在不敢,我也不逼你,做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怎么能不担风险呢,你就这样慢慢攒,说不定你娘能熬到你攒够钱的那一天呢?” 想到自己生病的亲娘,平安一震,月池眼见他神色变幻,最后凝重下来,他看着月池道:“大姐,你真的有把握把咱们弄钱的事栽给丰安?” 月池道:“他以下仆之身妄图动摇嫡长子的地位,已是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人了,现下不过是再补上一脚而已,你怕什么?” 平安咬牙,一锤窗框道:“好,那我就干了!但是,除了泡螺秘方外,大姐手里的其他菜谱我都要。你先把这些告诉我,我才去拿银子。” 月池颇有些讶异,反而高看了他一眼:“没问题,不过我知道的菜谱,可有上百道。你又不识字,我就算说了,你记得住吗?” 平安傻眼了:“这、这么多?” 月池点点头:“有这些秘方在手,你就算去宫里尚膳监也能混上一个职位了。不若,我先告诉你十道,以后再慢慢给你说。” 平安晕晕乎乎地点点头。他走后,月池便坐到稻草上,随手拿起一根草杆,开始在墙上默写儒家经典,如果这草如墨,墙如纸,丰安第二天看到说不定会吓得精神恍惚,他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写了这一墙字呢? 第二天,月池是被一阵打闹声吵醒的。她望着漆黑的屋顶冷笑出声,李大雄可算是来算账了。当儿子的早就对爹的放荡行径不满,而做的爹更是嫌弃儿子日日指手画脚的清高读书人做派。这一次的事件,就如同引线,将他们俩心中的火药桶都点燃了。 李大雄本就是粗鲁之人,在李龙梗着脖子表示,不会去族里帮他解释时,他当然就选择动手了。李龙被他的两个巴掌打得头晕目眩,鼻血涌出,摔倒在地。李大雄又是一脚踢上去,李龙痛得在地上来回打滚。丰安在一旁瞧着心下爽快不已,而明安和寿安早就因事不关己远远躲开。平安吓得瑟瑟发抖,根本不敢上前。 月池在小厨房都能听到了李龙的惨叫,她朗声道:“哥哥,你还不快跑,再不跑,就要被活活打死了!” 李龙打了一个激灵,求生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不知道是哪里来得一股力气,挣扎着爬起来,一面大喊着救命,一面跌跌撞撞地冲出去。他的声音已经吸引来了左邻右舍。这些人眼见李龙一脸血地冲将出来,都吓得变貌失色。紧接着,他们又看到李大雄凶神恶煞地追上来踢了李龙两脚,这才回过神。他们齐齐拥上来,按住李大雄,结束了这场闹剧。 李龙被包扎后,立刻托邻居请族长过来。族长见此情景,勃然大怒,放下话来:“李大雄要是敢让那个外室入门,家族立刻就将他除名。” 闹到这个地步,梅龙著名富户龙凤店的老板因外室私生子而将嫡长子打成重伤的丑闻,不出一天传遍了全城。在这种人言可畏的时代,小桃红的名声本来就不好,如今更是腌臜如粪土。她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拿着李大雄给她银钱出去挥霍,就算在金银店门口歇歇脚,都会被老板委婉地劝说离开,并且,就连邻居家的小童都会往她的门口吐口水。 小桃红又羞又愧,又惧又怕,更只能抓住李大雄这根救命稻草。她日日在李大雄面前抱着肚子啼哭,今日要上吊,明日就要去投河。李大雄被折磨得夜不安寝,食不甘味,又无计可施,便想着回龙凤店里躲上几天。 李大雄回来了,丰安本就因小桃红之事对李龙、月池更加不满,又有了靠山,便开始寻衅滋事。可他不敢去寻李龙的不是,只得来磋磨月池。这不,一大早,他就开始在窗外大声嚷嚷。月池一下就被惊醒。她穿衣起身,掀开窗户道:“你又有什么事!” 丰安趾高气昂道:“你这是什么口气!那是我的事吗,是东家的事!都到了这个时辰你还睡觉,你是不是日日都在偷懒…… ” 月池冷冷瞥了他一眼,径直舀了一瓢水朝他泼去,丰安被淋了一身,气得面色紫胀,正要破口大骂。月池道:“有本事就进来打我啊。打坏了我,今日就由你来下厨。我倒霉,你以为,你就能逃得过一顿毒打?说,爹有什么事。” 丰安浑身都在哆嗦:“你那死鬼哥哥迟早被东家打死,等桃姨进了门,有你跪下求我的时候!” 月池眼底都是轻蔑:“那就等到了那一刻再说吧。” 丰安咬牙切齿:“好好好!那我们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东家说了,你昨日做得是什么狗屁东西,嘴里都淡出鸟了,他老人家今日要吃些带劲的,你还不快预备着。” 带劲的……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月池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立即唤婆子来,去菜场上买回今天的新鲜食材。 若说带劲,自然是炙肉,特别是炙羊肉。嫩红的羊肉被切成大块,块块都是肥瘦相间。月池用刀切出十字形花纹,将姜蒜塞入□□之中,由在外侧撒上胡椒。这般腌制半个时辰后,方放铁丝网上。不多时肉上便发出滋滋的声响,沁出油来。待肉色泛黄时,月池又刷上蜜水,放到铁丝网上再次烤炙。肉色渐渐金黄,香气四溢。接着,她又取豆腐、火腿、冬菇和猪肉来,加了好几勺醋,煮了一碗浓浓的酸汤。待汤煮好,羊肉也变成了诱人的金黄色,边缘酥得都可以掉渣。 月池唤了明安,让他把这些送到李大雄房中去。明安见着这满满一大盘肉却为难道:“大姐,只有这一盘菜,东家怕是会生气吧。” 月池道:“你先端过去,剩下的菜马上就好,若是他醒来发现身边没有吃的,更要发火了。” 明安听了点头:“大姐,说的是。对了,可不能没酒啊!” 月池柔声道:“清晨便喝酒,对肠胃不好,还是让爹先喝汤吧。你待会儿过来端下一盘菜时,再取我新酿的烧酒去。” 明安闻言讶异地看了月池一眼,直到他端着菜走了好几步时,心下还在嘀咕,大姐这是服软了?居然还关心起东家的身体来了,八成是担心小桃红进门了给她排头吃。真没想到,小桃红的肚皮居然这么争气,看样子她是非进李家的门不可了。只是她这一进来,丰安那厮不就更加张狂了。明安想着想着,就不由愁眉苦脸起来。 而在他身后的月池却是渐渐露出了笑意。李大雄回来之后,她给他做的每餐饭几乎都有辛辣煎炸之物,而搭配的清淡汤肴,也是桂圆煨鹿筋,高汤炖獐肉,样样都让人实火内盛,肝火上亢。今日的菜更是不得了。羊肉性躁,又与烈酒同食,更易生火动血。经过这些天的铺垫,待他吃了这些,就是个活炮仗,遇见丁点火星就炸。而昨天,哥哥不是说,舒芬和他的几个同窗今日会上门,请她多做些饭菜吗? 明安所料不错,李大雄宿醉醒来,看见只有一盘羊肉,果然动怒,大骂道:“你是做什么吃的,居然拿这么点东西来糊弄老子。你是又欠打了不是,是不是要老子现在就给你松松皮肉!” 明安唬得魂不附体,忙捧起托盘道:“东家,东家,这都是大姐的主意,不关我的事啊。是大姐说其他的菜马上就到,让您、您先吃着。” 李大雄闻到了羊肉的香味,这才略略消了消火,对着明安的屁股踹了一脚,吼道:“老子就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其他的菜再不来,老子连你和贱丫头的腿一起打折!” 明安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嘴里还叫唤个不停。这一切的动静被东厢房的李龙和来探望他的同窗们听得是一清二楚。李龙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一条地缝钻进去。而其余人则是面面相觑。半晌过后,一位叫韦平隽的书生方开头打破这一室的宁静:“没想到,令尊竟然真如传言所说……” 李龙这下耳朵都红得可以滴血了,舒芬忙推了韦平隽一下。韦平隽回过神,忙道歉道:“贤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觉得你,你过得太辛苦了……” 李龙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韦兄言重了,我知你没有恶意。唉,说来都是家丑,本不该外扬。可这城里城外,有谁不知道我们家的事。真是家门不幸,平白污了各位兄台的视听。” 舒芬忙道:“贤弟这是哪儿话。我们同窗多年,只会为你忧心,又岂会做他想。令尊为一烟花女子,竟然如此对待你,实在是有违礼制,有辱斯文。” 其余人也连连称是,颇有些义愤填膺的意思。 李龙垂泪道:“我也不曾想到,多年父子,爹竟然会下此狠手,想来了是有了幼子,便视我这个素来以礼规劝的长子为眼中钉,肉中刺了,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另一位名叫梁群的睁大眼睛:“李贤弟说得是不是太过严重了,你们好歹是亲父子。你又身居嫡长,于情于理,他也不能这样过分啊。” 李龙摇摇头:“亲父子又如何。他气性一上来了,就连亲娘也下得去手。就拿舍妹来说吧,舍妹何尝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还不是一样被毒打。” 名叫岑远的书生闻言道:“家母以前曾提及过令妹之事。她为唏嘘不已,说令妹委实是个苦命人啊。家母说,她并非没有劝过令尊,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舒芬一听到舍妹二字便心下一动,此刻终于按捺不住问道:“怎么,令妹经常挨打吗?” 李龙长叹一声,点点头:“幸亏她天资聪慧,能做一手好菜,否则早就一命呜呼了。” 一命呜呼……舒芬只觉惊心,他皱眉道:“李贤弟,请恕我冒昧,令堂见亲女被打至此,难道就一直视而不见吗,还有你的舅家,按理说,他们也该为外甥女做主才是啊。” 李龙摆摆手道:“阿凤与我非一母所出。她是姨娘周氏所生。周姨娘本是大家侍婢,因生得过于美貌,为家中大妇不喜。那家夫人趁丈夫出门,唤来人牙子来,要将周姨娘卖到烟花之地去。结果遇上了家父,半抢半买,将她带回来做妾。谁知,周姨娘怀胎九月时,因一句话惹怒了我爹,遭他拳打脚踢,不幸早产,生下我这可怜的妹子,便撒手人寰。至于家母,她自身尚且难保,又哪里顾得上阿凤。家父不事生产,一应生计,都由母亲操持。她在我八岁,阿凤尚五岁时,就因积劳成疾,与世长辞了。” 众人不曾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段悲惨往事,不由唏嘘不已。李龙说起这些往事,也不由泪如雨下:“我们这些人,也不知是前世造下何等的罪业,今生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其余人纷纷开口劝慰,而舒芬沉吟片刻,肃容道:“贤弟莫急,我这就出去见令尊,尽心规劝,一定要让他痛改前非。” 李龙吓得眼泪都收了,他忙道:“舒兄,万万使不得!他那等人,一定会动手打你。他是我的生父,我遭他如此对待,也只能怨命途多舛,若是连累了舒兄,我是万死难辞其咎啊。” 舒芬道:“我有功名在身,又与他无血亲联系,他岂敢动我。” 其他几人闻言,也纷纷道:“舒兄说得是,他是秀才,令尊即便再跋扈,也该买秀才相公的面子。” “李贤弟遭此不幸,我们身为你的同窗好友,怎可袖手旁观,说不定说合一下,事情就有转机呢。” 李龙百般劝说无果,只能跟他们几人一道出去。 一行人出了东厢房,往正房去却扑了个空。他们正疑惑间,就从花园里传来李大雄的大骂声。他们走过去一瞧,就看见李大雄正袒/胸/露/乳坐在摇椅上纳凉,明安正在一旁替他打扇。可即便明安手摇得发酸,李大雄依然浑身燥热,汗流浃背。明安手上的动作稍微一慢,李大雄便破口大骂。他们还没走近,就闻到浓浓的酒气,让人作呕。 舒芬见此情景,立刻就皱起了眉头。而在李大雄见到他们几人时,面色更是沉得可以滴水。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大着舌头对李龙道:“怎么着,找族里的人压你老子还不足,现下又找了几个穷酸书生来。我呸!” 他一口唾沫就吐到了韦平隽的脸上。韦平隽猝不及防遭此侮辱,当即就要发怒。李龙忙递了一块帕子与他,拉住他苦苦劝道:“算了吧,算了吧,几位兄台,你们还是回去吧,回去吧。” 韦平隽道:“不行,不可再这么下去了!” 说着,几人就开始围着李大雄,用些之乎者也的话规劝。村镇中士绅来主事评理本就是常态。而这些年轻儒生,骨子里还有些轴,还幻想着青史留名,直谏君王,换句话说,他们哪怕是现在登上金殿,也敢直说皇帝的不是,更何惧一个李大雄。 李大雄只觉腹中的酒肉变成了一块块火炭,在腹内烧得他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他猛地发难,扬起蒲扇般的大手,一耳光就将舒芬打得鼻血直流,接着又是一脚将韦平隽踹翻在地。岑远想从背后抱住他,结果被他用手肘直捣腹部,痛得五官变形。幸好梁群一直扶着受伤的李龙,这才免于受伤。他们俩见此情景惊得是魂飞魄散,拼命喊救命。 幸好舒芬家的仆人就在垂花门前候着,闻声这才冲将进来。这仆人抱住发狂的李大雄,而李龙几人则相互搀扶着逃命。谁知,李大雄几下就将那个仆人甩开,追将上来。幸好他步履虚浮,速度较慢,这才没能赶上他们。饶是这样,李龙等人也被吓得魂惭色褫,一时救命声、喊杀声震天。大堂内所有客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家忙跑进来,好几个壮汉动手,才将目眦欲裂的李大雄制服,像捆牲口似得将他捆得结结实实,而在这过程中,他也不断发出杀猪似得嚎叫。 舒芬家的仆人急急将韦平隽几人送往医馆,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去通知他们各自的父母。李大雄这次才是真正捅了马蜂窝了。根据《大明律》规定,“凡斗殴,以手足殴人不成伤者,笞二十。成伤及以他物殴人不成伤者,笞三十。”若他打得是一般人,赔点钱也就算了,可是这次,他打得三个都是读书人,其中还有一个秀才。 秀才虽是处于功名的最底层,可那是就整个士绅社会来讲。在梅龙这样的小镇,秀才是非常罕有的,其能享有不少的特权,如有特定四方平定巾服饰,见官不跪,免去劳役赋税,随意出门游学不需路引等,一直为所有平头百姓而仰望。因而,他只怕跪下求饶,别人也不愿意和解,最少都要被荆条抽整整九十下。 月池心下想到,李大雄的身体早就被酒色掏空了,只怕不死也只剩半条命,她届时再在酒中继续做手脚,还怕他不死吗? 5 忽以惊雷挟金鼓 不过,即便看似形势一片大好,月池心中不知为何还是十分地忐忑不安。罢了,胡思乱想无济于事,有那个功夫,不如继续为出逃做准备。她像往常一样,趁左右无人,忙拿出今日剩下的羊肉,将其放在铁架上烤成可以长期存放的肉脯。同时,她也点燃炉火,顺手摸几个点心放进去烘干水分。待到烤制成熟后,她就将这些东西分开用油纸包好,绑得结结实实的,然后将其藏在她的包裹里。 这紧张高强度的劳动,很快就占据了她的心神,她心中的烦躁不安也渐渐消除。可月池万万没想到的是,事实上,她的预感是正确的。这正是应了那些俗语,从来好事多磨难,祸害偏偏遗千年。 亲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面对同窗好友之父的愤怒,李龙已然是六神无主,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前次站在他身旁的族长。族长名叫李衡,是个六十多岁的老秀才,按辈分来算,是李大雄的伯父,也就是李龙的伯祖父。从他前几次替李龙出头就可以看出,此人虽然也爱惜财物,但作为读书人,也有基本的道德操守,加上能说会道,很得族中众人的信赖。因而,在李龙哭着闯进他家中之后,族长虽然心里想骂娘,但也还是跟着他来到医馆替李大雄擦屁股。 李衡一进医馆,刚刚表明身份,就被愤怒的家长们包围了,其中以舒父最为暴跳如雷。舒父虽然平日也是文质彬彬的模样,可见到被打成猪头一样的宝贝儿子,谁还能心平气和地起来。他当即扬言,他已经将李大雄送官了,这次必要按照大明律例,好好整治李大雄一番。 李龙当即惶恐地抓住族长的衣袖。李衡则是宽慰地拍拍他的手,道:“还不同老朽一道向诸位赔罪。” 说着,他便带着李龙挨个向每个家长及同窗长揖赔礼。刚刚到舒芬时,舒芬忙侧身避开,他道:“老人家不必如此,晚辈受不起。此事怨不得李贤弟,是我自愿想替他向他爹讨一个公道。他在我出面之前,再三劝说我别去。是我自己坚持,这才吃了苦头。” 李衡闻言面露惊叹之色:“舒家哥儿不愧是我们这梅龙有名的才子,今日一见,果然如沅茝醴兰。莫说受不起的话,就凭你这一片善心,便值得老朽感激不尽了。” 舒芬摇头还要说话,岑远之母却道:“行了,李老爷子,你说这几句好听话哄他们这些孩子还成,若想哄我们,那你是打错了主意!李大雄这个丧尽天良的东西,把我儿打成这样。我告诉你,我儿子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老娘一定要他赔命!” 其他几个家长纷纷称是:“别想用几句话就打发我们。我们养活一个读书人容易吗。若是有什么问题,谁都别想置身事外!” 李衡忙道:“诸位莫急,莫急。大家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我李衡的为人诸位还不清楚吗。李大雄家的家底,各位也是清楚的,一切看病的银钱都由他自己承担的,只求各位不要闹得太大……” 这下是舒芬之父不满了:“李老先生,我舒家的家底,您也是清楚的。在下并不差那几个银钱,只想为犬子讨个说法,出口恶气。再说了,在下一纸诉状上去,他李大雄还不是既得受罚,又得赔钱。” 李衡道:“可是令公子刚刚……” 舒父道:“他小人家,又懂得什么。况且,他只是不怪李龙而已,可没说不与李大雄计较。再说了,这重罚李大雄,对李龙这孩子也有好处,至少他下次胡作妄为前会想起这次的教训。” 这话说得,舒芬及其他几人立刻闭口不言,连李龙都听得心有所动。族长叹道:“舒老爷,您这话的意思便是误会老朽了。我这个侄儿的为人,我比诸位都清楚,一言以蔽,那是浪荡成性,蛮不讲理,横行无忌。别说是罚他,就是打得他只剩半条命,老朽都不会有半个不字。只是,我们不能为打老鼠而伤玉瓶啊。” 韦平隽之父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李衡道:“岂不闻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我们这些人与各位的好友亲眷都知道,这桩公案的前因后果是这几个孩子为了替我这侄孙出头,这才去好言劝说李大雄,谁知李大雄不知好歹,反而打伤了他们几人。可诸位想过没有,李大雄那种人,一旦你们把他逼急了,他在公堂上为了脱罪什么话说不出来。他极有可能倒打一耙,污蔑是李龙忤逆不孝,纠集一帮同窗殴打他,他出手全是出自自卫。” 岑母闻言勃然大怒:“他敢,放他娘的狗屁!” 李衡无奈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狗急跳墙,什么做不出来。当然,青天大老爷明察秋毫,一定不会听信他的诡辩。可这世上总有那些坏心的东西,或是因为与大家伙以前有些过节,或是因为嫉妒这几个孩子书读得好。他们很有可能会故意将这谣言散布出去,以坏这几个孩子的名声。这一传十,十传百,假的不也就成了真吗。若是影响到这几个孩子科举应试,这岂非得不偿失?” 众人一时缄默,半晌,韦父道:“照您这个说法,那我们不是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了?” 李衡道:“自然不是了。一来,他定是要重重赔偿诸位的;二来,老朽以人品担保,必定会好好教训他,为各位出口气。” 李衡如是说来,再加上再三致歉,终于让这几人同意不再闹大。只是,天色已晚,而李大雄早被关到县衙的牢里去了,故而只能明日再去按照赎刑的规定将他赎出来。这事就算是了了,李龙对着族长千恩万谢之后,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 月池此时刚刚味同嚼蜡地吃了晚饭,一见李龙,她忙问道:“哥哥,怎么样了?” 她期盼的是李龙告诉她,李大雄必要倒大霉了,谁知,李龙在长叹一声后,却絮絮叨叨地告诉她一个截然相反的结果。月池只觉全身的气血都在上涌。她恨不得当场发作,尽情痛骂,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天理!李大雄作恶多端,丧尽天良,居然至今还能安然无恙。更可笑的是,赎他用得钱,还是她在这里没日没夜赚回来的! 月池第一次不能控制住自己的面部神情,而精神萎靡的李龙在久久得不到月池回应之后,不由抬头一看,立时呆在当场。他甚至有些惊恐道:“妹妹,你、你这是怎么了,你的样子好可怕……” 月池的拳头上青筋鼓起,她甚至有些想笑,她可怕?有李大雄一脸狰狞打她时可怕吗!月池深吸一口气,她掩饰性地急急地垂下头,一眼就瞧到了自己脚上的脚铐,她立时如坠冰窟,瞬间清醒过来,现在不是发泄情绪的时候!她好不容易营造出现如今的局面,决不能让三年的布置毁于一旦。她要镇定下来。事情之所以发展到这个地步,都是因她之前忽视了世俗流言对读书人的重要性,幸好发现得及时。现在弥补还来得及! 月池心思电转,忽而伏地声泪俱下:“我是想到哥哥与我的将来啊!原来爹已经被关进县衙,虽然哥哥及时去亡羊补牢,但到底让他遭了牢狱之灾,想必也受了些皮肉之苦。而哥哥若要救爹出来,除了赎罪的银子外,只怕还要给县衙内的大小官吏打点。我们是梅龙有名的富户,他们一定会狠狠地宰我们一笔。这下爹是又受灾,又破财,他肯定会把帐都算到哥哥的头上,他有了宝贝幺儿,哥哥在他心里也不值钱了。一气之下,他一定会打死哥哥的……哥哥要是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索性就让我们兄妹俩一块去了,黄泉路上也有依靠……” 她哭得肝肠寸断,说得字字诛心,听得李龙胆战心惊,完全无暇顾及刚刚月池失态之事。他适才完全被族长的话牵着走,只想到自己的名声是保住了,完全没想过,李大雄归来之后会如何对待他。李龙不由打了个寒颤,可他仍强自劝说自己道:“他、他好歹是我的父亲,我这次又这么费心救他出来……” “可若不是你,他原本压根就不用进去!”月池一针见血,“至于所谓的父子亲情,你瞧瞧你这脸上的伤,如果不是左邻右舍相护,你都未必能站在这里。那不过是你不同意他娶小老婆的代价,可你这次是害他差点要去坐牢受刑啊。我看,他怕是恨毒了你了。最糟糕的是,爹正当壮龄,家中又这般富裕,除了小桃红,还有小李红、小杏红,多得是人愿意替他怀孕生子,他根本就不差人来继承香火。” 李龙一时面无人色,他哆嗦道:“可是、可是我又不能不救他啊。对了,还有族长,我们的伯爷爷呢,伯爷爷会为我做主的!” 月池起身,一边拭泪一边道:“伯爷爷又不能住在咱们家里,就比如你在厢房里睡着,爹趁夜摸进来,只怕你被打到吐血三升,都没人知道,这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她说着又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李龙紧紧攥住袖口,手心已是湿漉漉一片,他道:“这太吓人了,他不敢,他不敢的,杀人是犯王法的!” 月池啜泣道:“那又如何,钝刀子割肉,难道就不疼了吗?他即便不会一次将你打成重伤,可每天给你几个巴掌,踹你几脚,一样能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英年早逝。他是你爹,亲爹教训儿子天经地义,谁都无权置喙。我算是受够了,与其眼睁睁看着你和我一道受尽折磨而死,不如我现在就撞死,来得干净!” 说着,月池起身便作势要往墙上撞去,李龙被惊得心胆俱碎,忙一个箭步上前紧紧拉住月池。 他大声道:“你怎么能这样寻死觅活呢,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池大哭道:“能有什么办法,等爹回来,我们就死定了!” 他们一个闹一个劝,月池估摸着该听到的人已经来了,她这才收了泪,大声道:“依我看,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拔本塞源,从根本上除掉祸害!” 6 万钧之势诚堪怖 李龙悚然一惊:“怎么个除掉法?” 月池道:“你附耳过来。” 李龙一低头,月池佯做不经意一瞥,就看到了拐角处丰安不留神露出的衣摆。月池不由莞尔,很好,很好,最好他现在就去通风报信。 而月池则继续在李龙耳畔道:“为了哥哥的前途,爹自然是要救的。可是救了之后,哥哥便再不能同他共处一室了。” 李龙睁大双眼:“不能再共处一室是什么意思?” 月池道:“你若留在此地,迟早会遭他的毒手。反正哥哥勤勉学习多年,本就不是池中之物,何不去池州温书,试着考府学,那里的先生学问想必更佳,哥哥高中的机会也会更多。府学邻近衙门,爹也不敢去那种地方造次。只要哥哥你高中,再与爹冰释前嫌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么?” 李龙还从未做此想,可仔细一思考,他又面露难色:“妹妹,说来容易,可做来比却是难得很。我要走这为一难,池州府米贵此为二难,再说了,我一走,妹妹你当如何是好呢?” 月池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低声道:“小妹已为兄长设想周道了。这一难好说。家中钱匣里只有碎银,大部分银两都藏在爹的房间里,哥哥大可进去取钱出来。只是取之前,可一定要把账本与实物清查清楚,这次花了多少,用了多少,还剩多少,是一点儿都不能错。否则,爹那边是过不去的。哥哥一交了钱,后面便可撒手撂给丰安了。他必会在爹面前卖这个好。哥哥就可以趁此时间去族长家,央族长托人帮忙打点去府学读书的事。” 李龙听得若有所思,月池又哽咽道:“至于这二难说来也很简单。似我这等微薄之躯,活在世上又有何用,倒不如为哥哥做点事,以报答哥哥这些年来照顾之恩。哥哥大可将我卖于一家豪富人家为奴为婢,所换的卖身银子想必还能供养哥哥几年。只求哥哥、哥哥高中后,不要忘了我这个妹妹……” 李龙听得大为感动,他连忙道:“这怎么可以!万万不可。岂有家中有万贯家财,却要女儿出去为奴婢的事情。我若真这么做,才是将自己的名声毁了。妹妹,你莫忧心,我再想想,再想想,事情兴许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月池在他念叨之际,抬头一看,丰安已经不在原处了。月池于是道:“妹妹所说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若哥哥觉得实在不妥,那一切就由哥哥做主。反正刀山火海,只要哥哥一句话,妹妹再所不辞。”尽管想,马上小桃红和丰安就会来帮你下定决心了。而只要她打开脚铐,离开这间屋子,一切都好说!她不能再容忍下去了,宁愿冒险一搏,也不能让自己的生命攥在这些蠢货手里。 李龙点点头,他步履蹒跚,魂不守舍地走了,想必今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而小巷深处,小桃红家中更是连烛火都没有熄。丰安由于急急奔跑,加上连珠弹炮般说了一大串话,现下已然是气喘吁吁,正在一杯接一杯地灌茶。 小桃红则开始破口大骂:“这个杀千刀、烂肚肠的小崽子,瞧着一幅人模狗样的样子,没想到竟然连人伦都不顾了!纠起一伙人,将李爷害进了班房,现在更是要什么‘从根本上除掉祸害’,这不就是要狠下毒手的意思吗?” 丰安扭曲的脸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更加阴沉:“这还用问吗,那个小贱人和小畜生一定就是打着趁他病要他命的主意。” “什么!”小桃红一时六神无主,她紧紧抓住丰安,“那怎么能行!李爷要是被他们害死了,那我怎么办,我不想再回妓院了,不想再回妓院了!” 丰安一把甩开她的手:“你冷静一点!我还不是一样不想回乡下打杂。不,我们说不定连各回本位都做不到,那俩畜生早就恨毒了我俩,一定会寻衅报复我们,那时候,说不定我们也要步上东家的后尘……” 小桃红听得毛骨悚然:“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这就没王法了吗。不行,不行,我一定要想法子把李爷弄出来!” 丰安道:“桃姨高见,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有东家康健,咱们俩才有好果子吃。” “可是要怎么救他?”小桃红一脸焦急,“他打得可是秀才呐。” “秀才算什么。”丰安呸了一声道,“和县太爷相比,他什么都不是。” 小桃红度其语气,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丰安:“好丰安,你一定是有办法了是不是?” 丰安沉吟片刻道:“办法倒是有,不过,就是要看桃姨你,舍不舍得了。” “舍不舍得?”小桃红一脸茫然。 丰安道:“只要我们抢在他们做手脚前,花钱把东家赎出来,事情不就解决了吗。只是,这交赎金,上下打点,只怕要花上一大笔银子。这钱我肯定是拿不出来,就只能靠桃姨你来……” 小桃红霍然起身:“你是想让老娘花尽家私去赎人?!” “瞧瞧,这就急了不是。”丰安道,“桃姨,你都是要当富家太太的人了,眼皮子可不能这样浅啊。你如今只拿了这一点钱,换来的就是李家的金山银山啊,东家屋里是有钱,可是我要跑到主屋里搬那么重的银子出来实在是太冒险了;二来,我这也是给桃姨你一个在东家面前卖好的机会。你想想,你耗尽积蓄,只为救他出来,东家当然会感动不已,即便你肚子里没有他的种,他也不会叫你没了下场啊。” 小桃红柳眉紧蹙,在屋内来回踱步,丰安眼见她神色变幻,最终沉淀为坚毅。小桃红咬碎银牙道:“你刚刚说,李大雄的屋里是有钱的对吧?” “是有钱,可是我刚刚也说了,这钱我们拿不出来。”丰安苦口婆心劝道,“桃姨,你就拿家私出来先垫着,东家被救出来后,一定会还你的……” “呸,李家既然有钱,为什么要老娘出。”小桃红咬牙道,“就算李龙这个王八羔子的手紧得像蚌壳一样,老娘也有办法从里面抠出来钱来,顺便把这假肚子也解决了!” 丰安一怔,看向她平坦的小腹:“这能怎么解决?” 小桃红娇媚一笑:“瞧瞧,这就不懂了不是,这方面,你还是太嫩了。你听我说,明早我们就这么办……” 这俩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就去了衙门口候着。而这厢李龙思前想后,却又跑到族长家去了。族长李衡瞧见他一脸苦恼的样子,也是觉得肝疼。可他是族长,又不能撒手不管,因而,李老爷子还是客客气气地将李龙请进屋,和颜悦色地问他:“龙哥儿,你今日不去赎你父亲出来,为何反倒跑到我这里来了?” 李龙的脸都皱得如同一颗发霉的橘子,还未发言就叹了一口气,支支吾吾片刻方道:“伯爷爷,实在是对不住,又来此打搅您。侄孙是想请您帮我拿个主意。” 李衡一头雾水:“什么主意,你且说来听听。” 李龙垂头道:“侄孙的父亲是何等人,您是再清楚不过了。这次他因侄孙的缘故进了班房。侄孙实在担忧,他出来之后,会不会更加厌恶于我,然后、然后寻衅生事,虐待报复……” 李衡听得这意头不对,忙道:“龙哥儿,听你这意思,难道你是不想救你爹出来了。孩子,丧尽天良的事,可做不得啊。” 李龙忙连连否认道:“伯爷爷误会了,我怎么会那么做呢。爹我肯定是要救出来的,可是他出来以后,我实在不敢和他住在一处了。我在想,我这年纪也不小了,能不能去大一点的书院长住读书……” 李衡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去池州?” 李龙急忙道:“不一定是池州,稍微远一点的书院都是可以的。您看,可行吗?” 李衡捋须思索片刻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瞧你爹那冥顽不灵的样子,的确有可能会做出那等事来。只是,你外出读书的费用,这可是笔不少的钱呐,你爹未必肯出。” 李龙想起了昨日月池之言,他心下虽然愧疚,但也觉得对妹妹来说,未必不是个好归宿,至少她可以过上好日子,不用担心被人打,被人羞辱。于是,他定了定神道:“伯爷爷,这个,我也有了些想法。这其实也是我妹妹的意思。” 李衡讶异道:“你妹妹,我记得是叫凤姐儿是吧。” “正是。”李龙咽了口唾沫道,“我妹妹阿凤,您是见过的,生得模样端正,性情贤淑,且还有一手好厨艺,可我爹却待她很不好,任由家里的奴仆欺负她。她也是担心,我这一走,她就更无所依靠了,所以她昨日央求我,让我想办法带她走,说她愿意为奴为婢来供我读书。可我怎么能让她去做奴婢呢。我思前想后,只得厚颜来求您,请您在外地找个好人家,做主把她嫁过去,就算不是正房大娘子也可以,只要家主人品佳,主母大度,她亦能享福。这样所得的聘金也足以书院的束脩了。” 李衡一时无言以对。这事儿谁应下谁就是傻子!这梅龙镇谁不知道,李大雄之所以能发家,是因为他有一个会做酥油泡螺的摇钱树女儿。依他看来,李大雄为了自己长久挥霍,一定不会把这个女孩嫁出去,要么等她在家里卖身,要么就是找个富贵人家攀附。李龙说得倒好,他拿了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这娶凤姐的婆家和他这个牵桥搭线的媒人不是一辈子都要被李大雄纠缠,永无宁日了。 然而,李衡看着李龙殷切的眼神,心知话不能说得这么直白,他思索片刻道:“龙哥儿,你这般重视骨肉之情,伯爷爷真是感佩不已。只是,这婚姻大事,一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父亲活得好好的,我虽是族长,这也不能依仗权威,越俎代庖啊,所以,这事儿,就请恕伯爷爷无能为力了。” 李龙本以为这事儿至少有八成的把握,谁知族长来了一句无能为力。这可不行,李龙心道,如果不把阿凤嫁出去,他就没有外出读书的银子,不能外出就只能留在家里,留在家里那就是个被打死的命啊。他不由打了寒颤,急忙又求族长。这一老一小正纠缠间,平安就跟一根窜天猴似得冲将进来,惊惶万状,色若死灰:“不好了,不好了,大爷,出大事了!” 李龙愕然回头:“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的?” 平安上气不接下气道:“隔壁岑大妈来报信,说是丰安、丰安他和小桃红去衙门了,小桃红正跪在县衙大门口骂大爷你黑心烂肺,陷害亲爹!” 7 宛如仙鹤出樊笼 “什么!”好似一道焦雷劈下来,李龙只觉眼前发黑,手足皆软,差点一头栽倒下去。还是李衡与平安一左一右扶住他,李衡吹胡子瞪眼道:“这个厚颜无耻的贱妇,心机竟然如此深沉!龙哥儿,现在可不是昏的时候,你再不去衙门申辩,你这一辈子的声誉前途都要毁了!” 声誉前途!李龙仿佛被马蜂扎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出去。平安木木地立在原地,不知所措。李衡推了他一把道:“还不快跟去看看!这下真是出大乱子了。” 衙门还没开门,小桃红就去门口跪着了。她粗布衣衫,浑身上下一色首饰皆无,脸上也是清清淡淡,没有半点脂粉,即便双眼肿得像桃儿,额头已经一片青紫,她仍在不断地磕头。一旁的丰安抱着一个满是珠翠锦绣的包裹,不住地劝她。 丰安哭道:“桃姨,你这是何苦呢,我这就陪你去找我们家大爷说理,让他来衙门说明真相,把东家放出来。” 小桃红同样哽咽道:“丰安,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了,李龙好不容易把他爹弄进去,又怎么会轻易放他出来。说到底,他们父子反目都是因为我,如果李爷不提给我们的孩子一个名分的事,他也不会和李龙发生冲突。李龙也不会因怨恨他爹做出这种事来!都是我的错……” 丰安忙道:“桃姨,您怎么能这么说您自己呢。这分明是大爷做了糊涂事啊。” “不,不怨他!”小桃红哭得梨花带雨,“怨我命苦,人人都骂我下贱,可我也不是自己想去做窑姐儿的,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爹瞧病,我也不至于卖身沦落风尘。我本来以为李爷会是我的归宿,谁曾想到……他因我沦落到了这般地步,我今天就算耗尽家财,甚至拼上我这条命,我也要救他出来!” 说着,她又一脸坚毅地磕头:“青天大老爷,李爷他是被冤枉的,求您放他出来吧,小妇人求求您了!” 这一番唱念做打俱佳,内容又是如此的劲爆,不出一刻钟,就吸引了里三层外三层来的看客。众人口耳相传,不出一会儿这事儿就传遍了家家户户。衙门也因此缘故早早开门,小桃红和丰安立即进了公堂,在更大的舞台上表演。 李龙到来时,小桃红和丰安已经将事情再对知县说了一遍,语声之哀切,情感之真挚,让公堂外看热闹的人都听得感慨不已。大家纷纷道:“谁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小桃红虽然出生不好,可是品行却是高洁啊。” 知县也是颇为动容,特别是当他看到小桃红拿出满包财物做赎金后,这份感动更是达到了最高点。谁知,正当他打算下令提李大雄上堂时,李龙就来了。小桃红和丰安瞧见李龙,哭声一顿。李龙气得面色发紫,他刚一脚跨过门槛就指着小桃红道:“你这个胡言乱语污蔑人的贱妇!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颠倒是非黑白,明明是爹无缘无故先打得我们……” 他一语未尽,小桃红就扑上前来,紧紧抱住他的腿:“龙哥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贱,是我无耻,你要打要骂,我都无所谓,但是没人伦的事,你可不能做啊。你快求老爷,让他把你爹放出来吧。好不好?” 李龙已经要气疯了:“你胡说!你闭嘴!我根本没做过,根本没做过!” 小桃红充耳不闻,照旧像八爪鱼一样缠着他,口里一边说些扎他肺管子的话,另一边悄悄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子孙/根狠狠一捏。李龙惨叫一声,一把就将小桃红推倒在地。 小桃红重重地摔倒在地,她抱着肚子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在与地面的大力摩擦下,她肚里上的鸡血袋终于破掉,鲜血流了一地。丰安也果断把握了时机,大吼一声道:“桃姨、桃姨你怎么了!大爷,你怎么能下此毒手!桃姨肚子里毕竟是你的亲弟弟啊!” 这一系列的事情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丰安哭着向知县告罪,抱着小桃红冲出去找大夫。而李龙当即因殴打孕妇以流产而被逮捕入狱,就被关在他爹旁边。 平安看到这一切,惊得是目瞪口呆,可他还没忘记月池的嘱托,立刻就赶回家来给月池报信。 月池此时正忙着飞针走线做她自己的男装,用得正是她前几天借口给李龙缝制新衣,让平安去扯的那几尺布。她刚刚收了线头,就见平安慌慌张张地奔到窗口,结结巴巴地开口道:“大姐,不好了,大爷他……” 一语未尽,他就见月池微微抬眼,瞳仁在日光下泛出琥珀色的光泽。她平淡道:“大哥在公堂上被小桃红诬告,说他陷害亲父是吗?” 平安大吃一惊:“你怎么……” 月池思索片刻又道:“他是不是还与小桃红发生了争执,让她见红了?” 平安这下是真真目瞪口呆了:“大姐,你难不成有耳报神来报信不成,你怎么会全知道!” 月池嗤笑一声:“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他必定是在与族长商量怎么卖我的时候,被突然叫到公堂上去。人心不过方寸之地,缘何会有这般臭不可闻的污浊。” 她不是没有给他机会。他如果真心要带她走,今早便会急急来此放她出来,那么那时她也会告诉他,现下最重要的是将各位族老叫来为取银钱赎爹做个见证,方能堵住李大雄的口。而衙役来传唤时,他也能名正言顺地带这一票人去做证人。可惜啊,他一大早起床,却看都没来看他一眼。若非心虚,怎么会如此。这样一个凉薄愚蠢的决定,注定会断送他的一生。 平安见月池只顾低头沉思,不由急急道:“大姐,这可怎么办,你倒是快想想办法呐。” 月池道:“急什么,族长和他的那些同窗呢?” 平安涨红了脸道:“族长只叫我先去,估计他随后就来吧。至于同窗,我去了那里,没见着大爷的同窗啊。” 月池挑挑眉,她仔细一想,便已明了,小桃红这招太损了,其他人可能是见势不好,不愿被牵连。至于舒芬,根据他爹的态度和他家的门禁,他八成是不知道这回事。 月池想了想道:“丰安估计马上就要回来搬银子了,你快去告诉寿安和明安一声,就说丰安心思歹毒,不能让他把钱拿走,天知道他会私吞多少走,要赎爹和大哥也得他们俩去才是。救爹可是大功劳,对那个救他的人,爹必定会重重有赏。” “什么!”平安瞪大眼睛,“那么多银子,就让他们搬走了?” 他连说话的声调都变了,月池便知他也动了意,冷冷来一句:“这是奴仆公然抢劫主家财产,一旦事发,不死也要脱层皮,你不能只看到贼吃肉,却忘了贼挨打。再说了,为人目光当长远,宜从大处落墨,莫向针头削铁。” 她接着就从柜子里拿出厚厚一叠纸来,在平安面前晃了晃:“这是我答应要给你的菜谱。有些这些,别说那区区几十两,只要你踏实肯干,上百上千也是指日可待。你确定要为眼前这点蝇头小利,抛下以后大富大贵吗?” 平安眼珠滴溜溜随着纸张乱转,他伸手就要来夺。月池却猛退一步,将纸放在灶火边:“照我说得做,这些自然是你的,否则,你就只能眼看它们成灰了。” “你简直是!”平安恨得一跺脚。 月池摇了摇手中的菜谱:“这是最后一件事。” “好!”平安硬生生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好字,接着就飞也似得跑出去。果然不出月池所料,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丰安便趾高气昂地带着小桃红找来的龟奴回来搬银子了。可谁曾想到,他们几个人连门都进不去。寿安和明安本来就一直讨厌丰安,现在又加上财帛动人心,更是万分仇视他。 为了把他拦在门外,他们先让家里的师傅婆子全部出去,接着就把门插上,又使出吃奶的劲搬了好几张桌子堵在门后。所以,即便丰安把门敲得震山响,几个人轮流撞门也无济于事。而在这期间,寿安和明安早就跑进李大雄的屋子里,用斧头劈开钱柜子,抱着一大包银子翻墙走人。 这下,整个店里就只有月池一个人了。终于等到这天了!她推开窗户,艰难地翻了出去。一出牢笼,她即刻便拎着裙子跑进了李大雄的房间。这个恶心男人的住所满是熏人的酒气,让她几欲作呕,可对自由的渴望,让现在的她足以忍受一切。她飞快地翻箱倒柜,额头浸出了细密的汗珠,心中也渐渐急躁起来,终于在她快要崩溃的时候,她找到了钥匙。她急急弯腰,将这个只有拇指大的金属薄片插进锁眼中,用劲一扭,随之而来的一声轻响,恍如天籁。 束缚她整整三年的枷锁,终于拿掉了!她轻快地仿佛成了一束风,一片云,仿佛马上就要飞上广袤的天穹。可屋外沸腾的语声迅速将她拉回污浊的尘世,是丰安他们终于进来了! 月池神色一凛,她环顾四周后,迅速拿着铁链钻进床底。她刚刚爬进去,丰安和几个龟奴就奔了进来。 丰安一见这被劈开的钱柜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由破口大骂:“好一对天杀才,黑吃黑到老子头上了,有这狗胆子拿钱,也不看自己有没有那贱命去花!哥几个,我们追!他们跑不了多远的!” 8 脱却羁縻处处通 待到脚步声彻底远去后,月池才从床底爬出来,此时她的里衣都已经被汗沁透了。她深吸一口气,刚刚去厨房里去换了一身男装,就见平安鬼头鬼脑地进来。他抚着胸口道:“吓死我了,丰安这厮好大的胆子。” 月池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你去拿这个钱了吧。” 平安连连点头:“可接下来该怎么办呐!他们把钱都弄走了!” 月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无妨,他马上就要把钱都吐出来。你待会儿就可以去舒家门口哭诉。若舒芬问起你我的下落,你只说待你回来时,就没见到我,必定是被丰安拐走了。” “拐走了?”平安一怔,恍然大悟,急急问道,“那菜谱呢?” 月池道:“就在稻草下面,你进来拿就是了。” 平安两眼放光,如饿虎扑食一般冲了过来。月池抓住机会,戴上斗笠,背起包裹,拔腿就跑。街上人潮涌动,而她似游鱼,一头扎进人海里,转瞬就无影无踪。月池的手心一片潮湿,发丝被汗水浸透,黏糊糊地粘在脸颊上。她觉得奇痒无比,可是她连伸手理一理头发的勇气都没有,只顾着低头快走。 五年了,这是她第一次在街上走这么久。街上果然同她听到的一般热闹,微风裹挟着食物的芬芳和胭脂的香味,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淘气的孩子在路旁嬉笑打闹,看门的大狗在晒着太阳,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多么美好的市井生活,可这不是属于她的,她不能为此投注一分一毫的目光。她必须得离开梅龙镇,越快越好! 然而,月池心知肚明,她没有路引,根本出不了城门,为今之计就只能偷渡。而最有可能实现、较难被发现的偷渡办法,就是藏身在货船的货舱里。这就是她让平安替她到码头打探的原因。码头两岸上店铺林立,生意兴隆、人声鼎沸,水上有好几只船,工人上上下下,搬运货物。大家都忙碌不已,月池混在其中根本就无人注意,若在此时登上一艘船,那又另当别论了。月池思索片刻,看来还是要等。根据平安的打探,傍晚时也是有船经过的。等到夜幕降临,众人退去,她才能借助夜色的遮掩爬进去。 打定了主意,她就径直顺着河岸走,古代毕竟不是现代,城市建设总不至于处处到位。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草木丛生的地方。月池借此藏身,临水开始乔装打扮。她的包裹严格来说,从三年前就开始在整理,所有她能够想到,又能够带走的东西,她都是一点一点地往里藏。月池很快就摸出一个墨锭来,当即就要把自己涂成一个丑八怪。可当黝黑的污迹在她肌肤上蔓延开时,她的动作却顿住了。 人人都称以貌取人是浅薄之举,不是因为大家都能透过现象看到本质,恰是因为相貌偏见在各个领域泛滥成灾,造成了不利的影响,所以才需要大肆宣扬这是错误的。不过,就她所了解的事实来看,即便在几百年以后,对容貌的重视依然没有减弱。 她现在为了避免被人认出来,固然可以把自己画成一张鬼脸,可她若是上了船不幸被船上的人发现了,她要如何顶着一张面目可憎的模样,在没有一点身份证据的情况下说服那些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相信她、帮助她呢?她思索片刻后,将墨锭在水中化开,将墨汁均匀地涂抹在脸上和手上,这么一黑下去,足够压住四分的容光。月池不由微微一笑,接下来就是拿出肉干和干粮,填饱肚子,养精蓄锐了。 月池这边是暂时安稳了下来,可舒家却像炸开了的锅。果然不出月池所料,清晨这消息一传来,舒父就命家中仆从闭紧嘴巴,又让舒母谎称病重,将舒芬哄在家里。谁知李龙被关进牢里之后,此事的热度就如烈火浇油一般直线上涨,终有一两个把不牢的说漏了嘴。舒芬得知是又惊又怒,当即就要去县衙击鼓鸣冤,把他的李贤弟救出来。 舒父怎么可能同意,他斥道:“你是不是发疯迷了心了!这已经是泥潭一般的浑水,人家躲都来不及,你还非要扑进去!” 舒芬肃然道:“爹,见义不为,无勇也。爹从小教孩儿读圣贤书,孩儿若今日置之不理,日后还有何颜面称自己是读书人?” 舒父扶额道:“为父教你读书,是为了让你考取功名,光宗耀祖,不是让你在此逞书生意气,视家族声誉于不顾。行了,立刻回房去,好好温书,这些与你无关的事情,就不要插手了!” 说着,他就示意小厮把舒芬拉进去,舒芬见状忙道:“爹,孩儿知道您担心什么。可即便我们一家闭门不出,这件事就能这么轻易了了吗?那丰安与小桃红可是在公堂说李贤弟是聚众殴打他,县太爷若要定罪,必会细细审问清楚,那时孩儿还不是一样被卷进去。” 这说得都是实情,舒父神色凝重,忽而咬牙道:“早知道当时就不该让你同李家这小子纠缠!家风不正之人不可交。” 舒芬叹道:“现在说什么已是晚了。爹,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若我们去收集证据,到时候县太爷传唤,我们也不至于束手无策,在大堂上任人攀咬宰割啊。” 舒父正在犹豫时,平安的嚎哭声便穿透大门传了进来。 原来,平安满心欢喜地取到了菜谱,一扭头就不见了月池。他懊恼不已,怎么就让大姐一个人跑出去了呢。这么一个大姑娘,若是落到了歹人,那可真是糟蹋了。想到此处,他忙追了出去,谁知几条街来来回回地走了几转,愣是没有见到月池的踪影。左右街坊见他的模样便道:“甭找了,丰安那小杂种刚刚带了一伙子强人进了你们家,想必什么东西都被他搬空了!” 平安冲口而出:“我又不是找那些,我是在找我们大姐呢!” 一听失踪的是人,大家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众人七嘴八舌地问道。 “大姐?是李家大姐吗!” “就是那个会做泡螺的妞儿?” “听说模样还十分俊俏咧。” “好好的姑娘怎么会失踪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她是在哪儿丢的?” 平安正被问得张口结舌之际,忽然想起月池临行前的嘱托,他一下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是丰安,丰安离开之后,我进屋去就不见大姐了!一定是被他拐带走了!” 此话一出,一条街的人都炸了锅。丰安心术不正,小肚鸡肠。他穷困时爱好偷鸡摸狗,一朝得势,他又张狂起来,动不动就欺压弱小,因而在街坊中风评极差。一说是他做的这种事,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 大家纷纷对平安道:“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快去报官!让差爷把那小兔崽子抓住,把李家大姐找回来!” “报官?”平安张口结舌,他从来没上过公堂,这在官老爷面前撒谎,这也太……对了!大姐说了,让他去找舒芬! 于是,这才有了他在舒家门前嚎哭的一幕。 舒芬得知月池失踪,当即变了颜色,立刻就给舒父跪下:“爹,若今日让我只顾保全自己,而眼看李贤弟家破人亡,那儿子这一辈子良心都会不得安宁的!” 舒父无奈,他本不是什么坏心的人,又怎能忍心见死不救。他立刻召来七八个家丁,父子俩并同平安一道去找丰安要人。 一行人气势汹汹地闯进小桃红家里,却发现空无一人。平安转了几圈道:“这是怎么了,小桃红不是被大爷打得流产了吗,怎么不在家里待着,他们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因为心疼钱,所以一道去找明安寿安去了。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舒父抚掌道:“对啊,坐小月子的人,难道不是应该在家里静养么?” 舒芬咬牙道:“而且人伤得这么严重,丰安不是应该在一旁服侍吗,又怎么会那么有空,迅速召集了一帮人闯入李家,偷钱劫人!” 舒父摇摇头:“都是李大雄立身不正的缘故,以致一个青楼女子靠一点微末伎俩,都能把他耍得团团转。” 平安一脸茫然:“舒老爷,什么伎俩?” 舒芬面沉如水:“如果我们没猜错的话,小桃红根本就没有怀孕,一切都是她和丰安的诡计!” 他即刻对舒父道:“爹,索性我们现在就去县衙,状告小桃红和丰安图谋不轨,诬陷主家!” 9 南北东西无障碍 小桃红和丰安此时正在气喘吁吁地立在县衙外的小巷子里相对无言,几个龟奴也是满头大汗,他们不满道:“桃大姐,可是你说得我们哥几个只要为你出一点小力,就能赚翻天的。我们为着你一句话累得是半死不活,你现在又告诉我们钱没有了!你这耍猴呢!” 小桃红刚刚才说自己流产,现在自然不能以本来面目行走。她换了一身仆妇的衣裳,用帷帽把脸挡得严严实实,但此时因太过生气,她索性把帷帽都丢在地上,斥道:“老娘什么时候说过歪话!还不是明安和寿安这俩王八羔子,真没想到,腿脚居然这么快,这就跑进衙门里去了!银子没了,你以为老娘心里就舒服了吗!” 其中一个龟奴立眉竖眼道:“我管你寿安短安的闹出什么幺蛾子,总之我们哥几个出了力,你就得给钱!一个铜板都不能少!” 小桃红怒道:“好你个瘪三,打秋风打到老娘头上来了。闹成这个样子,说到底就是你们几个办事不力,才害得老娘折了这么一大笔进账,老娘没找你们算账,你们倒反过来向老娘要钱了。今儿我就把话撂在这儿了,要钱没有,赶快滚蛋!” 这些龟奴都是地痞流氓出身,雁过都要拔根毛下来,岂能白白吃这哑巴,当下就闹开了。丰安这才从阴郁中回过神来,忙道:“几位哥,几位哥有话好好说。” “呸!”一个龟奴啐了他一口,抬手就推得他一趔趄,“你算是什么东西,也敢和老子称兄道弟,再不掏钱,老子就在这儿弄死你!” 几个人正纠缠间,忽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动作一顿,齐齐回头,就见一溜官差气势汹汹地奔过来。而官差前面领头的就是舒父与舒芬。这才是抓了个正着了。 李龙对这外面的风云变幻丝毫不知,也对耳畔李大雄的一连串污言秽语浑然不觉。他抱膝缩在脏臭的牢房里,双目无神地瞪着墙角的老鼠,嘴里只会念叨着:“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 他正心如死灰之际,忽然听见人的行动声。他愕然抬头,来得是衙役,而同衙役一道进来的竟然是舒芬、明安与寿安。李龙就像见到天下掉下一尊活菩萨一样,连滚带爬地扑过去,哀嚎道:“舒兄,舒兄,求你救救我啊,救救我啊,真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 舒芬忙上前几步道:“贤弟莫急。老爷已经将真相查明了,原来是丰安与小桃红为谋夺你家的财产,假孕在先,诬陷你在后。我这就是和差爷一道来放你出来的!” “什么!”李大雄和李龙父子二人在此时倒是异常的有默契。不过李龙在喊出这一声后,内心涌现得是狂喜,可李大雄心中却是一片茫然。他常年被酒色侵染的脑子僵硬得像生锈的齿轮,好半天方运转起来,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桃娘是骗我?她骗我!她骗我!!” 这里的狱卒早就被他烦死了,当下打开大门,赏了他两个大嘴巴子吃:“嚷什么嚷!老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憨货,被一个婆娘耍得团团转,还喜着当爹呢!你的伙计来赎你了,你还不快滚出去!别在这儿扰老子清净!” 李大雄虽素来蛮横,可此时因打击过度,以至于连手都忘了还,他被打得歪倒在地,半晌没起身。明安和寿安两个狗腿子此来就是来卖好,怎会袖手旁观,忙奔到他身旁,一左一右扶起他,一叠声地关切道:“东家,您还好吧,您怎么样了?” 李大雄只觉太阳穴突突直响,哪有闲心听这些小崽子们似蚊蝇一般在他耳旁嗡嗡,他甩膀挣开他们,一把推开狱卒,跑了出去。此时将将被放出来的李龙也打算追上去,却被舒芬拦住。 舒芬沉重道:“贤弟,有一桩事,我得告诉你。” 李龙心跳又是一滞,今日这事已然将他吓破了胆,他颤抖着问道:“还有什么事?” 舒芬长叹一声:“大姐被丰安拐走了,可无论怎么逼问丰安与小桃红,他们俩都死不认账。现在知县老爷正派人去紧急追查,可即便找回来,大姐的名声只怕也是……” 李龙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他当然明白舒芬的未尽之意,月池被强人拐走,还闹到县衙上来,只怕是人尽皆知,即便最后被找回来,也成了失贞妇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家族为保全一族闺女的声誉,要么送她去庵堂剃度出家,要么直接逼她自尽。他一面同情妹妹,一面也担心自己。 妹妹这一辈子被彻底毁了,再也没有嫁人的希望,而他亦不能靠妹妹的嫁妆去府学读书,只能被捆在这里,和那个疯魔的爹度过余生,然后眼看这个家钱财败尽,重归潦倒…… 想到最后,李龙的面色已然如死尸一般青灰。舒芬见势不好,忙推了推他道:“贤弟!贤弟!你先别如此,现在可不是伤心的时候呐!愚兄与家父商量了一下,觉得尚有挽救之法。我们不妨先放出话去,就说大姐根本没丢,是贤弟你因担心大姐的安危,故而将她暂时托给我母亲照顾。然后我们就趁这段时间,一面请知县老爷严刑拷打丰安、小桃红并那几个龟奴,另一面,我们一起出发去寻人。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想那丰安也不能把大姐藏出城外,一定能找到的!只要速速找到了人,就能遮掩过去。” 李龙这才被说得回转过来,他心急火燎道:“多谢舒兄,那我们即刻就出发吧!” 舒芬点点头,两人还没走到大堂,就听到了李大雄的嘶吼咆哮,小桃红的尖声哀求,丰安的痛哭流涕,还有县太爷愤怒地拍惊堂木的声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处,岂止是人听得烦躁不堪,就连树上的鸟雀都被惊飞。李龙遭此牢狱之灾,已然对亲爹恨之入骨,他根本懒得搭理,头也不回地跑了。 此时西方已然是晚霞漫天,天色已然昏沉下来。月池坐在凹凸不平的乱石之上,双腿已然发麻,手上脸上也已然被蚊虫叮咬出红点,可她依然抱膝稳坐,仿佛整个人已成了一尊石像。可不出须臾,“石像”的瞳孔微缩,眼底是惊涛骇浪。无它,她远远看见舒芬了! 他左顾右盼地样子,明显就是在找人,是在找谁不言而喻。月池一时心如擂鼓,这还真是个赤诚君子,不过一面之缘,竟然奔波至此。不过,他也是这些杀人的封建礼教的拥趸者,虽然找她是出自好心,可办得也是坏事。月池咬牙,绝不能被他找到! 她更加低下身子,暗中窥探舒芬的一举一动。结果,她竟然看到,舒家的几个家丁同李龙从不同的方向而来,几人聚在一处后交头接耳,然后又分散开来。居然来了这么多人!地方就只有这么大,这些人一处处地搜寻而来,迟早会找到她的!月池暗叹一声,看来不能再等下去了,为避免节外生枝,事不宜迟,她必须马上想办法登船。 可是现下时机尚不是最佳。码头旁的船走走停停,目前只有五六艘船泊在水边。而岸上的酒馆茶肆也有好几家尚还开着门,其中还有食客正在吃晚饭。再加上,她这里一动,舒芬李龙他们又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瞧见她。月池蹙眉,得想个法子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才好,抓贼了?捡钱了?死人了? 等等,死人!月池心头灵光一闪,她迅速从衣衫上割下一块布来,略一思索,便在布上刷刷写下几行字,用石头压在地上。紧接着,她就搬起一块较大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掷到河中。眼看着涟漪一圈圈荡开,月池忙压紧斗笠粗着嗓子大喊道:“不好了!糟了!有人投河了!快来人救命啊!” 语罢,她一边跑一边喊。有人投河寻死是多么稀罕,多么新鲜的事呐。人群像蝗虫一般涌到了那片草丛附近,观察情况。舒芬与李龙等人眼见人跑,还不知是为什么,待听到有人投河时,二人不由对视一眼,脸色都是惨白,紧接着他们也拔腿跑过去,可是围着的人太多了,却只见一堆人的后背,这些人的颈项都伸得老长,就像被拎起的鸭子,嘴里同样也是呱呱直叫。【1】 李龙舒芬挤得满头大汗,硬是闯不过这重重人墙,就在此时人群又发出一声惊呼,原来是船上有人跳下河去捞人了。这些会水性的老手就像下饺子一般一跃而下,在白浪里似鱼一般灵活,他们来回搜寻。 就是这个时候了!月池眼瞅着一艘船上跳下去的人最多,当即选中了它。她猫着腰登上上船的木板,船的甲板上只有三个人,一男两女都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月池深吸一口气,踮着脚尖迅速跑到船舱底层去了。当她坐在舱底阴暗僻静的角落时,心都在狂跳。她有些想笑,又有些想哭,这是真的可以远走高飞了? 真希望龙凤店里那群人能够喜欢她送的临别礼物,这只是一点小意思,如有机会,她一定还会好好报答的。 河边的热闹很快就凝滞了,因为无论几个水手怎么搜寻,根本都看不到人。正当众人百无聊赖要退去时,忽听到有人尖叫一声:“这里有一块布,上面有字,说不定是遗书!”场面一时又沸腾起来,可许多人都不识字,只能将这布条四处传递。 李龙挤得脸红脖子粗,大声嚷嚷道:“我识字,给我!给我!” 可他站得太靠后了,遗书到底还是传到了一个账房先生的手中。 10 任君直上九霄中 几十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他,这位账房先生扫了一眼,却是一哽,半晌念道:“父无情日夜毒打,兄无能袖手旁观,仆无忠任意欺辱,吾无奈唯有自裁。丰安歹毒,意图辱我清白,我为保贞洁,唯有自尽……” 这短短几句意思浅显,基本上大多数人都听懂了,当即一片哗然。李龙此时已然是面如死灰,身形摇摇欲坠,谁知账房先生又道:“这下面还有一首绝命诗,写得是:‘妾身但使分明在,溺作孤魂亦无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情况紧急,又无七步成诗之才,只得借用曹公名句。这一句诗奠定了林妹妹在无数人心中绛珠仙子的地位,也能在今日为李月池塑造一个孤苦无辜的高洁形象。 舒芬喃喃念了这几句诗,不由滚下泪来,花一般的年华,金玉一般的人品,就因为这些人,被逼得无奈自裁,怎能不叫人扼腕叹息呢。只是,现在却不是纯然哀痛的时候,他眼中流露出坚毅之色。他自幼苦读圣贤书,不就是为了将来为民请命吗,既然如此,又怎能眼看着这样的惨剧发生,却不为李大姐讨回公道呢? 他当即朗声道:“诸位请听我一言,在下舒芬,是本镇的秀才,遗书中所提的丰安,现在正被押在县衙里,还请诸位将遗书与我,好让在下凭此证据,为李大姐讨回一个公道。” 众人闻言纷纷回头看他,自然也看瞧见了他身旁垂头不语的李龙。人群因此分开了一条道路,账房先生连忙将遗书递给了舒芬。舒芬道谢接过,珍而重之地将其放好,接着便侧身去唤李龙:“贤弟,我们回衙门吧。” 李龙纹丝不动。舒芬不由长叹一声,心下想到,李贤弟与大姐是骨肉至亲,又是自幼相依为命,此刻大姐香消玉殒,最伤心的莫过于他了。他忙拍拍李龙的肩膀道:“贤弟,节哀顺变,现在先替大姐报仇为要啊。” 李龙仍然沉默不语,舒芬这时方慌了神,这怕是伤心迷糊了,他忙摇摇李龙道:“李贤弟,李贤弟!” 李龙猛得抬头,他双眼发红,满脸是汗,两只手就像钳子一般紧紧抓住舒芬。舒芬的呼唤让他从自己的思绪中惊醒过来,此时心中压抑的情感就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倾泻出来。 他怒吼道:“她怎么能这么没良心!怎么能这么没良心!兄无能袖手旁观?!如果不是我,她早就被我爹打死了!打死了!我还打算给她找个好人家,把她嫁出去,她却这样污我声誉!她、她简直……” 舒芬一时目瞪口呆,而李龙在语无伦次喊完这些话后,因为太过激动,就两眼一翻,晕了过去。舒芬忙架住他,半晌不知怎的来了一句:“可是之前你说,她是因为做得一手好菜才没被打死啊。” 无奈之下,舒芬只得先让家丁将李龙送回龙凤店,自己拿着月池的遗书去了衙门。此时,李大雄已经被明安和寿安强行拖走了。平安和小桃红因死不招供也暂被收押。可月池这份遗书一来,任他们再如何言说也无用了,《大明律》有言:若因奸盗而威逼人致死者,斩。 可遗书上同样提及的李大雄,却并未受此罪牵连,一来女儿不是他直接逼死的,二来即便有毒打一词,可父训子,实乃天经地义,除非打死,否则也不可定罪。舒芬即便有心,也实在无力。这桩公案就此暂时画上了逗号,等待来日再解。 且说月池那边,她此时无心再思索这场闹剧的结果,在平复心情之后,她就开始轻手轻脚在舱底观察搜寻。终于,让她在厨房旁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藏身之地——杂物间。杂物间内物什众多,便于藏身,而且位处偏僻,即便她不小心弄出什么动静也不会被发现,唯一的缺点就是有点臭,但并非无法忍受。 月池选择坐在门后最深的角落处,在调整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之后,她就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旧的木门。木门的上木茬像茂密的森林,空气中的灰尘在微光中闪闪发亮,时不时还有几只虫子缓慢地爬过,翅膀的纹理清晰地就像树叶的叶脉。 月池本已做好了这几日都不睡觉的打算,谁知,就这么盯着盯着,她竟然缓缓闭上了眼睛,昏沉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一阵说话声惊醒,是一群男人!月池先是悚然一惊,接着就开始凝神细听,一共有五个人,听口音似乎是苏杭一带。 其中一个听着声音较为年轻,语速也较快:“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在这河里游了也有三四圈了吧,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另一个人接口道:“谁说不是呢,这河水也没有那么急啊,怎么能一下把人就冲走了?” 还有一个人听着像三十岁左右,疑惑道:“会不会是沉底了,我们没有摸到。” “不可能,我都扎了好几个猛扎了!”第一个开口的急急反驳。 “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是被冲走了?”一个年长的声音如是说到,“还是被水鬼拖走了。” 众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开始讲自己的灵异经历。月池听得暗自咋舌,这些心地善良的船夫们,想象力还真是丰富。不过,听着这些人的言语,她心里却渐渐放松起来,她果然没有料错,能勇于救人的人,一定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就算被他们发现了,他们也不会狠心到要她的命。 几个人嘀嘀咕咕半晌后,年长者就道:“行了,别说了,先去做饭,唐先生还饿着肚子呢。” 另一个人道:“我瞧唐先生那幅惆怅的样子,估计饭都吃不下去了。这些满肚子是墨水的人,就是怜什么惜什么。” “是怜香惜玉!”一人嗤笑道,“话都说不清楚。” 年长者道:“唐先生本来就是我们吴县有名的风流才子,为这种事伤情也是人之常情。那就给他做点粥喝吧,总不能饿一晚上吧。” 说着,他们几人便忙活去了。月池思索片刻道,还有一个唐先生,听着像是这艘船的雇主。是了,想必就是她上船时瞧见的立在甲板上的那个男子,至于身旁的两个女子,应当是他的妻妾。风流才子,怜香惜玉,这听来性命是无碍了,可又得担心他起什么非分之想,总之还是小心为上。 月池就此开始了躲躲藏藏的生活,白天她就安安静静地一动不动,补眠休息。到了夜间时,她才缓慢起身活动筋骨,一面吃自己带来的干粮,一面去厨房偷点水喝,顺便在马桶解决生理问题。 前四天都是这样安全地度过,可到了第五天,异变发生了。她感觉船又靠岸了。当船只停下时的微微摇晃将她惊醒时,她又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是下船,还是再坐一程去更远的地方。 月池望着漆黑的舱顶,长长吐了一口气,罢了,时来易失,赴机在速。天知道下次停泊是什么时候,这途中又会发生怎样的意外,还是先离开再说。打定主意之后,趁着夜深人静,她便悄悄从船舱里出来,蹑手蹑脚地像一只偷油的老鼠。 她走到了甲板上,刚刚准备顺着纤绳爬下去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朗的男声:“你是谁?为何会在我的船上?” 今晚正是满月,月光像瀑流一般倾泻下来,甲板上如积水空明。月池的脑子里也仿佛被灌进了水,此刻正在哗哗作响。古人不都是早睡早起的吗,现在约莫是凌晨了吧,他为什么还不睡! 月池立在船舷边飞快地在脑中比较直接跳下去与编瞎话的利弊。她十多年没游过泳了,就算能扑腾起来,也比不过这一船的老手,就算她上了岸,身后这个男人只要喊一嗓子,她一样会被抓回来,然后送去衙门。那既然如此,还是编瞎话吧。 11 衡长量短计前途 可能说些什么呢!她心中焦虑不已,身后的男子却等不得了,他大步上前来,对月池道:“我在问你话呢,瞧瞧你这包裹,莫不是贼?” 月池猛然回头,她道:“我才不是呢。” 两人四目相对,月池清晰地在对方眼中眼中看到了惊艳之意,这个人随即叹道:“瞧你这模样,似是个读书人,缘何做出这等偷鸡摸狗之事。” 月池同样惊诧地看着他,难怪那个船夫称这位唐先生为风流才子,果然是有风流的本钱。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岁左右,身材修长,肤色白皙,身着檀香色杭绸直,更显清隽,而他的右手还拿着一只正在滴颜料的笔。难怪此时还不睡,原来竟是在画画。 月池心思电转,为一素昧谋面的女子惋惜——多愁善感,情感丰富;深夜在此只为作画——热爱艺术,浪漫主义;易因外貌改变对人的态度——外貌协会。她很快就得出结论,即便在情感经历上,他比舒芬丰富许多,可在为人处事上,他只怕与舒芬别无二致。 想到此处,月池长叹一声,她打开自己的包裹,对他道:“唐先生,实在抱歉,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而是不得已而为之。您可以瞧瞧,除了借贵船的几口水喝外,在下并没有偷您这里的一针一线。” 唐先生一看果然如此,他疑惑道:“那你偷偷上船是为何?” 月池满面愁苦:“在下只是想搭个便船,只是囊中羞涩,所以才出此下策,还请您见谅。” 唐先生却并不相信,他打量了一下月池道:“瞧你的穿着,不似连几个铜板的钱都拿不出来的人。再者,即便一时囊中羞涩,代写几封书信便可攒够银钱,何必偷偷摸摸铤而走险,必有隐情。你若再不说实话,我可要叫人拿你了。” 正戏来了,她本就没指望几句没头没尾的话就能说动他,不过是趁着拉扯的时间赶紧想说辞。她略略抬眼,一副可怜相:“先生恕罪,在下的确有隐情,只是说来话长……” 她一语未尽,对方就直接来了一句:“那就长话短说。” 月池:“……” 二人最后进了船舱。在昏暗的油灯下,唐先生的灼灼凝视中,月池哽了哽道:“先生所料不错,在下之所以铤而走险,是为了……我舅家的表姐。我与表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可因家母与舅母关系不合,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她们因此争吵,舅母更是一气之下将表姐带回老家,要将她许配他人。表姐为此日夜啼哭,在下也是日思夜想,终于决心大胆冒险一试,所以才偷上先生的船。我看先生也是性情中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小子一马,我与表姐必定为您日日焚香祈福,感谢您的玉成之恩。” 唐先生默了默道:“这么说,你是偷偷登船,是为了打算去找你的表姐私奔?” 月池目光坚毅道:“正是。我知此事有违伦常,为世人所不齿,可是我身为男子,再怎么样也不能眼看心上人因错配他人,痛苦一生,故而才……” 按照月池的规划,这种风流多情的才子在遇到她这种为爱痴狂的性情中人时,应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不仅会放她一马,说不定还会送她一些衣物盘缠。谁知,他居然什么都没有说,空气中弥漫着黏稠的沉默,让月池手脚发沉,汗流浃背,心却砰砰直跳,仿佛即刻就要胸口蹦出来了。 好半晌,唐先生才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先在船上住下吧,我送你去你舅家。你出来地匆忙,一定没有带路引吧,有我带你去,一路会便捷许多。哦,对了,还不知你姓甚名谁,你舅家在何处呢?” 什么!月池惊愕地抬头,正对上唐先生含笑的双眼。世界上会有这种好人吗?可是他的神色不对啊,虽然没有感觉到恶意,可是他眼底也没有一丝感动,反而有一点点戏谑? 月池顿了顿,忙急急摆手:“我与先生您素未谋面,怎好如此叨扰您,我即刻下船就好了,告辞了。”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唐先生并未阻拦,他只是说道:“这里已是池州府了,你身无分文,又无路引,若被城门戍卫抓住,便会以私渡关津论罪。你千辛万苦,甚至不惜假死脱身,总不能刚逃出来,就入另一个牢笼吧?” 一句假死脱身,恍若石破天惊,惊得月池魂飞魄扬,她直勾勾地盯着这位所谓的唐先生,道:“什么假死脱身,在下父母双全,私自外逃已是大不孝,怎么敢以性命之事让父母痛心呢?” 唐先生道:“原来如此,那是在下误会了,兄台莫怪,在下并无恶意,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兄台若觉得实在不好意思,不如就帮在下一个忙,以此充当路费。” 帮忙?月池不动声色道:“唐先生客气了,您有什么事,吩咐一句就是了。” 唐先生笑道:“我近日得了一个谜语,苦思冥想,也未得到答案,兄台若能帮我解出来,不仅你私上船舱的事一笔勾销,在下还会送佛送到西,助兄台一臂之力。” 谜语?月池微微蹙眉,虽然为了以后计,她读了一些儒家经典,可是始终没能弄明白这些书生的脑回路,当真比说书的还要天马行空,这时又扯什么谜语。 唐先生见她缄默不语也不见怪,思索片刻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雪妒冰嫌色愈白,霜欺露重蕾犹荣。铁骨冰心夸清绝,待之可敬不可亵。纵然平生多恣意,不敢妄做摧花人。” 月池听罢便是一愣,唐先生道:“一时想不出也不着急,待想明白了,再做决定不迟。如今离天亮尚早,最里处还有一间屋子,还请兄台先去歇息吧。” 于是,这次深夜下船行动最后以坐在书房的一张软塌上作为结束,月池一脸茫然地看着房中成山的书籍和地上七八个青白釉画缸,始终不能明了,他究竟是怎么发现她的身份的? 没错,她敢肯定,他绝对是知道了。所谓的诗谜字面上是在咏梅花,实际是在劝说她。首联颔联写梅花身处寒冬,虽遭风刀霜剑,雪压冰摧,却仍然不改傲骨,暗指她在龙凤店遭多年磨难,却仍然不改初心,最终逃出生天。而颈联尾联明写他对梅花的态度,心生敬仰不敢亵渎,实际是在对她说,他对她并无坏心。 月池抱膝坐在塌上,看走眼了,本以为此人与舒芬差不多,谁知毕竟是年长十几岁,不仅才气纵横出口成章,而且也要眼利许多。不过单凭一首诗就信人,那可不是李月池。 她又一次抬头看见到了画缸中密密的卷轴和书籍,还是看看他平素所画所写的东西探探来历再说。她立即奔了过去,随手抽起几卷,展开一瞧,都是山水画,山峦叠嶂,怪石峥嵘,林木葱茏,溪流潺潺,画卷中时不时还有一座茅屋,一头骑毛驴的人等等,看起来颇有些寄情山水的隐士风度。月池看罢画又去看落款,在题诗后写得是…… 月池瞳孔微缩,惊愕过后,她忽而绽开一个微笑,她本以为,她怕是这个世上最无运的人了,没曾想到,古人诚不欺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慌不择路地逃命,竟然碰上了这位! 可在大喜过后,她又心生犹疑,真的要留下来吗?这又到了做出人生重大抉择的时刻了。她目前的长处就只有脸和一张巧嘴,可自身的短处却十根手指头都数不清,手无缚鸡之力,银钱不多,没有路引,容貌还是一把双刃剑,会给她招来危险……想到此处,她不由长叹一声,念及了未来的出路,更是愁绪满怀。 月池不止一次设想出逃后应当如何生活,思来想去,只有胥吏一职最适合她,一来不用参加会验身的科举,二来读书人都想做官,不愿为吏,竞争也比较小。 她本来打算用钱买,可是现在没多少钱了,就只能凭真本事让上官看重。她前世是有一大学文凭,可在封建社会不顶用,虽读了一些书,可那也只是皮毛而已。现如今,上天送来一个现成的大才子,如再不讨教,更待何时? 不过这也不是全然无风险。正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纵然这个人的史家工笔以及船夫风评都不错,可在未长期接触的情况下,谁也不敢保证他就是个好人。如果他是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她应当如何脱身。一是向船夫们求助,二是可以挑拨他的妻妾,三是趁其不备直接动手,只要能下船,她就可以去报官,说无故遭人拐卖,因头部受伤,一应家人都记不清了,请求老爷庇佑。 月池定了定神,如今机遇较大,风险却规避,外出劣势突出,在船上反而有发挥优势的机会。那么,就留下吧。 12 一波未平一波生 月池在紧张的心绪下一向睡不着,再说了,有求与人就要有求于人的态度。于是,她不过小憩了一会儿,就起身去厨房,准备洗手做早餐了。她刚刚走到水缸旁,正准备打水时,一见水中的倒影,就是悚然一惊,这个脸上几道白痕的大花脸是谁?! 原来如此……她就说为什么会无端露馅,一定是她昨晚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被吓得冷汗直流,所以才被看出了端倪。月池扶额,真个是百密一疏。她迅速洗了手脸,又取墨锭出来。待要动作时又迟疑,罢了罢了,既非冰肌玉骨清无汗,又无防水不脱妆粉底,万一露馅,反而会惹人疑猜。 月池想了想,只将眉毛画粗,又重新束发。对水一照,虽然还是过分白净了,不过幸好她尚为十三岁的年纪,又没有裹脚,女扮男装在这时实乃惊世骇俗之举,除非知道前情之人,否则只要她举止得当,应当基本都不会往这方面想才是。 收拾完自己,她就开始做饭了。她清点了一下食材,不由微微蹙眉,全是普通的素菜,连半点荤腥都无。能够包船四处游历的人却吃得这么素的吗?月池将疑窦放在一旁,点了点现有的食材便决定做一份赤豆酒酿丸子。苏人嗜甜,给他们吃甜食,总不会有问题。 赤豆经水泡过后放入锅中炖煮,待到熬煮软烂后,再加入醇香四溢的酒酿,月池又将糯米粉加水揉搓成珍珠般大小的圆子放了进去。雪白的圆子在赤色的豆沙中翻滚,红白相间,煞是好看。待到圆糯沙软,再舀上一勺蜜上去。 月池满意地点点头,刚刚盛好,准备端出去时,正与一个女子碰个正着,应该是唐先生的夫人。那日匆匆上船只瞧见一个背影,今日面对面一瞧,年纪约莫二十多左右,正是女人最美的年华,绿云翠蛾,粉面丹唇,上着藕丝衫子,下着玉色绡裙,端庄雅致中又带几分袅娜。 她一见厨房里冒出一个陌生人,着实吃了一惊,月池不待她开口,就抱拳致歉道:“夫人莫怕,小子是昨日得唐先生搭救的羁旅之人,惊扰夫人了。” “羁旅之人?”这位夫人一开口便是吴侬软语,轻柔婉转,“可是,你是什么时候上船的?” 月池闻言又是一声叹息:“夫人容禀,此事说来话长。” 月池又把与表姐的爱情故事给唐夫人讲了一次,不过这次改了一些细节,改成她借访求名师的借口出门,实际是来寻找表姐,谁知来了之后,表姐却已另嫁他人。她万念俱灰,失魂落魄,流落码头,正饥肠辘辘时,忽然听到唐先生的吟诗声,不由厚颜上门求见。 月池腮边滚下一滴泪来:“在下实在无法回去面对亲朋好友。因素好美食,又仰慕东坡居士,因而擅长厨艺,在下愿在船上充做厨役以偿船资,还请夫人大发慈悲,收留我一段时间吧。” 唐夫人可比唐先生要那什么多了,而那时瞧见的另一个女子,也不是唐先生的妾室,而是夫人的丫鬟莺儿。唐夫人叹息道:“真不曾想到,除了唐相公,世上还有你这样的痴情人。” 唐相公?月池心里一愣,有这么称呼自己丈夫的吗?她正思索间,就听眼前的女子道:“小相公见谅,适才因不知你来历,故而并未明言。妾身并非唐相公妻房。你若不嫌弃,称妾一声九娘便是了。” 不是妻子,又直言闺名,再联系这唐先生的名声,月池即刻便明白:“您是先生的红颜知己,也是小子的长辈,小子怎敢如此无礼。” 九娘温婉一笑:“妾身出身低微,怎敢当得小相公的礼敬,对了,还未曾请教小相公高姓大名。” 月池拱手一礼,道:“我姓李,名越。敢问您贵姓?” 九娘笑道:“妾身姓沈。” 月池道:“那我称您沈姨如何?” 九娘明眸中划过一丝惊诧,张口就要推辞,睡眼惺忪的唐先生却来了。沈九娘一见他,眼也亮了,笑也浓了,忙拧了帕子上前替他擦脸,又亲自服侍他去漱口。月池心底颇有些讶异,这瞧着就不是轻易的买卖关系了,怕是动了真情。可惜的是,这唐先生再怎么风流,也不会轻易让青楼女子入家门,联系李大雄这么多年不娶小桃红就知道了,这就是……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啊。 唐先生洗了脸,梳了头,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刚刚坐下,这才瞧见了坐在这里的月池。他先是吃了一惊,然后指着月池道:“你、你是……” 月池万不曾想到这人会是这种反应,她忙道:“此身陷入酽寒中,英英玉立斗熛风啊,先生!” 唐先生做恍然大悟状,一敲头惊喜道:“是你呀!” 月池:“……”她又把愿当厨子来偿还船资的话说了一遍。 唐先生点点头,他看着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赤豆酒酿露出笑容:“很好。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等等……这是你做的,那你刚刚一直在这儿?!” 他惊得跳起来,月池瞪大眼睛,僵硬地点点头。他面庞上飞快地泛起红晕,然后转头就跑。 月池:“……”这是怎么了,被踩尾巴了? 她不由将求助的眼神看向沈九娘,九娘掩口直笑:“他是知道自己刚刚仪容不整的样子被你瞧见了,不好意思呢。没事,我先把早餐给他送过去,他过一会儿就好了。” 月池连忙道谢,居然还害起羞来。不过沈九娘一走,这倒是个好机会。月池开始与莺儿套近乎了。 莺儿也乐得敲打她,莺儿可不像沈九娘面慈心软,她在青楼里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没有见过。在她心里,只有银子是真的,什么脸蛋容貌都是虚的,中看不中用罢了。 她直接说:“我们是打算要回苏州去的,因为唐相公在外游历两年,将积蓄都花费的差不多了。我家娘子是打算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来,替他在苏州寻一幽静之处置下房舍,让他能够安心作画,娘子也能够时时陪伴他左右。说实在,小相公,我家娘子心善,必定愿意替你出船资,你还是在这码头上找一艘船,让他们送你回家吧,我们其实根本再供不起人吃饭了。” 听到这里,月池实在忍不住了:“唐先生,不是唐解元吗,这年头,还有缺钱的举人吗?” 莺儿苦笑道:“那是以前,自出了那一桩事,谁还会搭理唐相公啊。” 那一桩,是哪一桩?月池还待细问,沈九娘却已然过来,对月池道:“小相公,他请你入书房一叙呢。” 月池只得辞了莺儿,又向九娘道谢。书房原来就是昨晚她歇息的地方。此时,唐先生虽仍面有赧意,却已然能举止如常,他先是致歉,又问月池接下来的打算。 月池则先下拜,跪谢他的救命之恩。唐先生忙让她起身,笑道:“举手之劳而已,何必行此大礼。” 月池直言道:“可在下听莺儿大姐所言,先生的境况却不似在下所设想的那么乐观。您想必也听说过我的事,我遭囚多年,只是偶尔听人讲过,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以诗书画三绝名震天下。请恕我冒昧,不知您究竟是遇见了何事,还是说,我根本是认错人了?” 唐先生面上的笑意凝固了,几乎是一提及这件事,愁绪就似藤蔓一般爬上了他的面庞,他只说了一句:“我自然是唐伯虎,可是再不是以前的那个唐伯虎了……” 月池道:“我在最落魄的时候得先生搭救,心中感激涕零,先生如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在下或许能帮您想想办法。” 唐伯虎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你不过一个小女儿家,自己可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怎么能管得了我的事。” 月池不由莞尔:“那可未必,我虽流落在外,可到底是自由身,可那些害过我的人,前途可都是一片灰暗。您就不好奇,我是怎么做到的吗?” 唐伯虎一愣,他的确也很好奇:“愿闻其详。” 月池知道,这时是该展现自己见识的时候了,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相互利用的。唐伯虎有钱的时候,她是打算向他兜售自己的厨艺,可是现在唐伯虎没钱了,她就得想办法表现自己其他的价值。否则,非亲非故,素昧平生,她凭什么要求别人收容她呢? 13 世事机谋求愈远 她将自己一路逃出的谋划,环环相扣的算计,经过一定美化掩饰说了出来。 那可是亲爹亲兄,外加屋里不怀好意的恶仆和屋外虎视眈眈的外室,就算是个大男人,也得被扒掉一层皮,可眼前这个小姑娘,居然能全须全尾地逃出来。 唐伯虎听得连连咋舌:“是唐寅自负,小瞧了姑娘。早在听说姑娘的绝命诗时,我便十分地敬佩惋惜,未曾想到,姑娘不但诗才过人,就连才智也是这般不凡。你放心,我虽不如以前,可也不会坐视不理。” 月池摇头:“我不是向您求助的。” 唐伯虎一愣,月池说:“我是以诚相待,也盼您能以同样的真诚待我。说说而已,就算我不能出什么主意,替先生分担苦闷也是好的啊。” 他长叹一声:“好吧。” 世人所传唐伯虎,就只有三个主题:诗好,画好,点秋香。谁也没给月池说过,唐伯虎原来这么惨的吗? 弘治七年,全家死得只有他的一个弟弟,包括他老婆和他儿子都没了。他由一个富家子弟变成伶仃之人,在好友祝枝山的鼓励下参加科举,弘治十一年高中应天府乡试第一,这就是唐解元称号的来历。 然后,他高高兴兴与一个叫徐经的人同行入京参加会试,结果这个徐经被给那时的给事中华昶告发作弊,唐伯虎也因同他一起去拜访主考官程敏政的缘故牵连下狱。 这华昶还是唐伯虎的同门师兄,唐伯虎为此心寒不已,最后关了几天牢房,又审了几天后,判决终于下来了。他被贬为了浙江小吏,永世不得为官。唐伯虎自觉受了奇耻大辱,不愿为吏,于是返回家乡。谁知因为这一桩事,续弦的老婆与他和离,同窗故友纷纷鄙夷,就连家里的仆人也看不起他。他一怒之下就外出游历,中途碰上了旧识官妓沈九娘同行。 他说到此处就闭口不言了,不过月池早已从莺儿的口中知道的一清二楚,现如今最糟的是,在过了两年逃避现实的游历生活后又被没钱的事实拉回尘埃。并且像唐伯虎这样的人,赚钱的法子有千千万,可是他有读书人的高傲,只怕不愿意折节去做。 月池委婉地问道:“那您接下来是打算去投靠您的亲友,还是去……” 唐伯虎摆摆手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寄人篱下,我思来想去,打算卖画为生。” 月池看着这满地的画缸,道:“我看得出您的确很努力了。” 她心下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他还愿意想法子,而不是一蹶不振,就有很多回旋的余地。更何况,这是唐伯虎的画,那可是……月池皱眉,她忽然想到了莺儿的那句话,以前他的画或许价值不菲,可现在他的名声臭了,就算画得再好,那些士人也不愿收藏。他或许只能将这些费尽心血的画卷卖给根本不懂行的俗人,说不定还卖不出几个钱。明珠暗投,美玉蒙尘,莫过于如此了。沈九娘之所以想着偷偷拿出自己的家私替他买房置业,恐怕也是因为不忍心她所爱慕之人的心血被这样糟蹋。 不过,即便已落魄至此,他面上却还有心思开玩笑:“怎么样,还有救吗?” 月池挑挑眉:“到了晚上,我们再谈。” 唐伯虎大笑出声,月池正要告辞时,他却叫住她道:“唐某有一二知交好友。唐某敢以性命担保,他们的人品都是值得信赖的。姑娘如不嫌弃,唐某便假称你是我的远方侄女,托他们帮忙,替你找一个好人家,把你嫁过去。就是不知姑娘你意下如何……” 月池转头回敬道:“您还真是,自己泥菩萨过江都自身难保了,还想着帮我打算。实话与您说,我情愿一生易钗而弁,也不愿讲究什么三从四德,做一个贤妻良母。您不必忧心,您是救困扶危,疏财仗义,我也不会无情无义,袖手旁观。” 话虽是这么说,可被皇权判了上升入官僚阶层的死刑,就算是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月池思来想去,为今之计,就是想想怎么打理画店了。毕竟,解元公这类不通庶务的老爷,估计不怎么会做这种事。她开始动笔写策划书,有着前世的知识加上开起龙凤店的经验,她是轻车熟路,下笔千言。 可当她真个写完大致框架后,望着墨迹未干的宣纸,她却又迟疑了。她有多不想嫁人,唐伯虎就有多不想卖画,哪怕享再多的荣华富贵也一样。的确,人为了活命的时候,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可是在有选择机会的条件下,真的要毫无挣扎地低头吗? 月池这边陷入了沉思,而另一厢,唐伯虎却与沈九娘谈起了她的事。沈九娘道:“这位李小相公生得如宝似玉,妾身虚活了二十余载,还从未见过这么俊俏的孩子。按理说他应是出身不凡,可他又主动提出在船上做厨役,并且明知妾身的身份,却还愿意以姨呼之。这就又让妾身疑惑起来。” 唐伯虎干笑两声道:“这有什么好疑惑的,纵然一穷二白,也能腹有诗书气自华呀。至于称呼问题,真名士自风流,反而不似那些酸儒,计较繁文缛节。” 沈九娘看向他道:“这么说,您是看重他的学问与风度,这才愿意收留他。” 唐伯虎道:“这是自然。” 沈九娘又问:“那您与他谈了这么久,可知晓他的来历了?” 唐伯虎欲言又止,他想到刚刚月池斩钉截铁之语,到底还是把话咽了下去,改口道:“他是青阳县人士,家里靠种地为生。他现今还在读书,身上并无功名。” 沈九娘听闻道:“既然李小相公双亲尚在,不若我们还是劝劝他,然后委托刘大爷送他归家吧。他这般流落在外,若父母知晓,难免会日夜忧心。” 唐伯虎一惊:“万万不可!”一个姑娘家在外流浪这么多天,回去怕是只有被沉塘的命了。 沈九娘立时不解:“为何不可?他年纪尚小,依妾身看来,他对表姐之情,也只是因知慕少艾的缘故,回去有亲人宽解,想必他也能释怀地快些。” 只怕亲人非但不会宽解,还会直接把人弄死。可沈九娘所说句句在理,唐伯虎一时还真想不出借口来反驳。还是沈九娘瞧出他的着急,出言替他解围道:“还是说有什么妾身不知道,您却不方便说的隐情?” 唐伯虎点点头:“正是,九娘,并非是我对你存疑,而是此事还需她自己做主才好,我亦不好越俎代庖。” 沈九娘闻言道:“您是通情达理,明辨是非之人。如此不赞同,必是有您的理由,既然不便出口,妾身自然不会追问了。一切依您的意思行事便好了。” 唐伯虎听罢不由感动道:“善解人意,莫过于九娘了。” 沈九娘不由垂眸一笑:“油嘴滑舌,莫过于相公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轻笑出声。沈九娘替他理了理头发,温柔道:“好了,您先自己去看会儿书,我去给刘大爷他们叮嘱一声,毕竟船上多了一位客人,也得让他们知晓才是。” 唐伯虎握住她的柔夷道:“有劳九娘了。” 九娘刚出房门没走几步路,莺儿就上前道:“娘子,相公怎么说?” 九娘拉着她快走几步,方开口道:“相公似有为难之处,看来李小相公的家境尚有隐情。走吧,我们去和刘大爷说一声。” 莺儿睁大眼睛:“说什么,说李小相公要留下来长住了?” 九娘看向莺儿:“你这是什么口气。” 莺儿皱眉道:“娘子,婢子知道唐相公与娘子都是心善之人。要是唐相公还如以前一般,此事婢子是半句话也不敢说。可是,您也知道我们的处境的,今时不同往日了。我们自己糊口都勉强,怎么能再收留一个半大小子呢!” 14 孔明智激老黄忠 “低声!”九娘低斥道,“你安可如此无礼?” 莺儿道:“娘子恕罪,可是婢子说得是都是实话呐。咱们真的不能再多供一个人吃饭了,再说了,我已经……” 九娘急急道:“你已经怎么了?” 莺儿支支吾吾半晌,最后鼓起勇气道:“我已经给李小相公说了咱们这儿情况艰难,劝他家去了。” 九娘一时气闷:“你怎可如此自作主张,连唐相公的客人你都敢驱逐了!” 莺儿忙跪下道:“娘子恕罪,婢子、婢子也是一片好心呐。李小相公这般的人才,他家里人想必也是视若掌珠一般,既然如此,何不让他快些回家,咱们这儿也能减轻些……” 九娘斥道:“住口,你所说的这些,难道相公不清楚吗,还需要你来自作聪明,越俎代庖。手头虽紧,但省一省未必过不下去,待会儿你就下船,把我的金簪拿去当铺……” “娘子!”莺儿还要再言,沈九娘却道,“你若再像今日多嘴多舌,我就只能将你再送回群芳阁了。” 莺儿立时掩口,不敢说话了。主仆俩渐渐走远,她们不知道的是,她们刚刚离开,月池就推开房门走了出来。此时船已然在河上航行,天边的霞光与船下的水色连成一片,浮光跃金,耀人心目。船体分开了水浪,带起层层涟漪,这波纹仿佛也泛进了月池心底。她静静倚靠着船栏良久,忽而幽幽叹了口气,随即就旋身,敲响了书房的门。 她推门入内时,唐伯虎正在看书,一见她来,方依依不舍地放下书册。月池偏头一瞧:“《水经注》?先生也对治水感兴趣吗?” 唐伯虎笑着摇头:“非也非也,天下奇山秀水何其多,只可惜不得尽观,只能看看这类书过过眼瘾了。你怎么此时过来了,莫非是已然有扭转乾坤之策了?” 月池不由莞尔:“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我还未了解您的想法,如何能扭转乾坤。” 唐伯虎歪头不解道:“想法,什么想法?” 月池直视他的双眼:“我想问您一个问题。您考科举是为了什么?” 希腊德尔菲神庙的铭文就是:“认识你自己。”而苏格拉底据此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未经审察的人生不值得过。”然而,即便这些哲学家以千年的时光来声嘶力竭地呐喊,还是有无数人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特别是在如今这个儒家文化统治所有人头脑的时代。高尚者希翼治国平天下,卑下者则想着升官发财死老婆。但月池总觉得,唐伯虎是不一样的,能画出那样的画,此时还在看《水经注》的人,他的内心诉求应该是与普罗大众之间存在差异的。 唐伯虎只觉她的目光似利矢一般,穿破他身上的重重铠甲,直射/入他心房中最薄弱的一处。才思敏捷如他,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竟然怔愣片刻方回答:“我自然是想金榜题名,造福百姓……” 月池挑挑眉,又问道:“既有如此大志,为何年少时不去,反而要等到而立之年。” “这……年少轻狂时,一心只想着游山玩水,放歌纵酒。”唐伯虎又一时词穷,叹道,“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家道中落,亲人过世,我身为七尺男儿,自然该找一个正当营生,养活妻子与幼弟。我自幼苦读圣贤书,也存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这般想来,科举一径于那时的我来讲,的确是一条康庄大道。” 月池沉吟片刻:“那您是想通过金榜题名这条路径来造福百姓,还是主要想让家人安享富贵,顺便造福百姓?” 唐伯虎不忿道:“唐某岂是贪图富贵之人,我只将其当做路径罢了,功名利禄实际与我如浮云一般……” 结果在没了浮云时,却发现自己还真要靠这口风露续命。这些读书人总是如此,眼睛长在头顶,却忘了自己的双脚还没离地。 月池心下虽这般想,面上却不动声色:“这样说来,科举做官只是您通往目的地的道路,如有其他办法能做到养家糊口,泽被黎民,您也一样能欣然接受了?” “当然。”唐伯虎一口应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可是,不做官怎么能行,不做官这些不就成了镜花水月一场空了!” 月池望了他一眼:“怎么不能,岂不闻命到亨通事事宜。康庄大道走不得,不是还有终南捷径吗?” 终南捷径是指唐时卢藏用的典故,其为入朝做官,隐居于长安附近的终南山中,因才名远播,最终被朝廷以高士被聘。唐伯虎目瞪口呆:“你是让我隐居,我哪里还需去隐藏,岂不闻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再者说了,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沽名钓誉非君子所为,那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如何。如果在拔刀相助时还能名利双收又如何?” 唐伯虎失笑:“你又在瞎说了,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月池道:“您敢与我赌一把吗?” 唐伯虎一愣,只听月池道:“若是我赢,您就收我为入室弟子,将您毕生才学倾囊相授,若是不幸我输了……” 她掏出荷包,其中的银两与桌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些就赔于您吧,也算是我叨扰您家的礼物。” 唐伯虎大吃一惊:“……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 月池嗤笑一声:“我虽带不走龙凤店的万贯家财,但捎上一点路费还不算是什么难事。如何,您已然落魄到了极点,信我一次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她的眼睛不似寻常女子圆圆的杏眼,而是眼尾微微上翘的凤眼,以唐伯虎多年纵横风月场的经验,此类明眸当妩媚多情才是,但出奇的是,她让人联想不到一丝脂粉气,有的只是刀锋般的锐利。可即便如此,相信一个韶颜稚齿的小姑娘还是让人心有疑虑。这种情感与改变现状的渴望、长久压抑的无奈纠缠在了一处,似蛛丝一般,无声无息间就将他的一颗心箍得动弹不得,进退两难。他这等天真烂漫之人,什么事都写在脸上,以至于吃饭时都是忧心忡忡。 他神色凝重,手中明明拿着的是筷子,可那气势分明同握着刀剑一样,而他手中的那碗米饭则变成了昏官污吏,是他们,正是他们让他声名尽毁,从此再也不能抬起头来做人!筷子与碗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汤汁溢出盅外,就如同鲜血从血管的束缚中挣脱。可这毕竟只是一碗饭一盅汤而已,他翻手之间就能让它们跌入尘土,可又能改变什么呢?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唐伯虎的动作猛然停滞了,他就像一个漏气的玩偶,连脊背都渐渐佝偻起来。 沈九娘眼见他如此,担心不已:“您这是怎么了,若有什么烦心事,尽快说出来,妾身虽不能替您分忧,至少能宽解一二。” 唐伯虎对着情深义重的红颜知己,一时缄默无言。月池却忽而开口:“沈姨,我记得晨起见您时,您鬓边不是有一只金簪吗,怎么现在不见了,是不是不小心掉了。” 仿佛一记重锤击在鼓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唐伯虎动作一滞,不敢置信地看向沈九娘。莺儿心浮气躁,此时那里按捺地住:“你还好意思问,我们娘子的金簪就是……” “莺儿!”九娘厉声喝止,强笑道,“是上面的宝石不小心掉了一颗,我瞧着不好看了,故而收齐了等着去首饰铺子补好。” 然而,唐伯虎何等人,话说到这个份上岂会不知来龙去脉,这就如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一般,他终于受不了了,眼中不由滚下泪来:“当真已然艰难到了如此地步了吗?” 沈九娘忙一边替他拭泪一边道:“相公,你别听莺儿这丫头满口胡沁,只是掉了颗宝石而已,不是当了,妾身真没当……” 她越是温柔贤淑,他就越是羞愧难当。沈九娘此时已然急出了一身汗了,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解释,希望能宽自己心上人的心,可唐伯虎实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摆摆手,他胸腔中的郁气被强行挤压出来,大量涌入的新鲜气息让他的喉管都有些刺痛。他双眼发红,看向月池:“你真的有办法吗?” 来了,月池淡然道:“实话与您说,办法是有,不过毫无把握,勉励一试罢了。但是试一试,总比眼见着自己的女人当金卖银,却无计可施要好得多。” 唐伯虎只觉胸口一窒,抹了一把泪道:“我应该怎么做?” “画一幅画即可。”月池凝视他,“画一幅李凤姐赴黄泉图。”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谁?” 月池抱臂看着他:“还能有谁呢,就是您想得那个。” 唐伯虎一时张口结舌,他心道,我想的那个,我想的那个不就正在眼前吗!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15 人情往复相牵系 这个疑惑同样存在于沈九娘与莺儿心中,特别是当她们看到月池与唐伯虎一齐进了书房,却好几个时辰都没有出来时,这份疑惑就达到了顶点。船上的刘大爷等人闻讯也来打听究竟是怎么了。 莺儿说话又快又利:“要我说,唐相公根本是病急乱投医,李小相公才多大年纪,咱说句不好听的话,那就是乳臭未干……” 刘大爷是这群人中最年长的那一个,是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他人老成精,眼看沈九娘犹自半信半疑的模样,故意反着说话:“话可不能这么说,这么大的孩子的确无能为力,可万一这位小爷家里有手眼通天的人物呢?” 莺儿道:“刘爷爷,您走南闯北那么些年,从衣饰辨家财的眼力必是有的。您瞧瞧他那一身装束,充其量是个小康之家,若说是大富大贵,就算把我的眼睛掏出来,我也不信!” 最年轻的名叫虎子,就是下河捞了三次月池的那个,他体格健壮,肤色黝黑,闻言笑开:“那万一人家真的行,大姐你可得说话算话呐,我们这几个可都是证人。” 莺儿啐了他一口:“一边儿去,我们说正经的呢!” 一直沉默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名叫谢全,他对沈九娘道:“娘子,俺是个老实人,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沈九娘忙强笑道:“谢大哥这是哪里话,您直说便是,妾身洗耳恭听。” 谢全道:“俺看唐相公八成是碰上扎火囤了。”扎火囤是俗语,即设局骗财。 沈九娘不由低呼一声:“可我瞧那孩子,实在不像那等人……” 刘大爷一双眼睛透亮:“您瞧见得不过皮相,难道还瞧得进肺腑,看出他的心是黑是白吗?依小老儿看,您还是去一旁听着,若什么不对,也能及时拉唐先生脱身。” 沈九娘攥紧帕子,双眉颦蹙:“可是……以前先生与人谈话时,我是从来不去打扰的,我这能找个什么由头呢。” 刘大爷眼珠一转:“这还不容易,小老儿这就让赵康,孙林两个去做饭,您端着吃的去,不就能顺理成章地留下了吗?” 沈九娘闻言松了口气,连连道谢。赵康、孙林本就是淳朴寡言之人,一听自己背负着这样重要的“任务”,连忙生火做饭,不多时就整治出了两碗阳春面。 沈九娘端着托盘,步履轻盈刚刚走到门边,就听到了月池的声音:“先生,您遭夺了为官资格,虽是被牵连之故,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您这样的人,实在不适合做官。” 沈九娘闻言杏眼圆睁,她性情温和,可龙有逆鳞,唐伯虎便是她心头最珍视之物,容不得任何人对他指摘。此时,就连沈九娘也对月池不满起来,她心想:他怎么能这么对唐相公说话,唐相公的才学天下闻名,他一个连功名都没有的小子,凭什么在此大言不惭! 她正要推门进去,唐伯虎却先发作了,他道:“唐某敬佩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再加上实在是走投无路,因而才请教于你。可你不能因此就耍弄唐某。你问了这都几个时辰了,从成化年间问到现在,还尽问一些朝中官员无关紧要的私事,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明白,这些芝麻大的庶务能有什么用!” 月池的声音依旧不徐不疾,她温言道:“小子并没有折辱您的意思。您才华横溢,仗义疏财,品行正直,又幽默风趣,只怕普天之下,百年之内都难有您这般的风流人物。可您要明白,当官不止靠得是学识,在官场,世事洞明为大学问,人情练达乃真文章。我先问您,可曾了解过朝堂中有几股势力,可您说朝中分为武官与文官,文官中又分内阁、六部与都察院。那时我便知,似您这般的坦荡君子,只怕对人事格局不甚用心。” 唐伯虎皱眉道:“什么人事格局?” 月池道:“听您适才所述。当今陛下虽为边塞计,提升总兵的权力,命其总揽辖区军务,可是那毕竟是边塞,能够动摇整个大明江山的人物还是在京城。我大致划分了一下,朝中的势力分为四股,文官、宦官、宗室与外戚。” 唐伯虎立时不赞同了:“宦官外戚不过是些跳梁小丑罢了,哪里算得上什么人物!” 月池叹道:“您不喜欢吃猪肉,天下就会不杀猪了吗。即便您丝毫不将宦官与外戚放在眼底,他们照旧能左右朝廷大权。您自己也说了,司礼监可以直接颁发中旨,甚至不必经过内阁。至于宗室与外戚,一个仗着皇帝,一个仗着皇后,同样不可小觑。至于文官之中,您先听听我所记的有无错漏,内阁三阁老分别是徐溥、李东阳与谢迁。徐公年迈,性情温和,经常替人遮掩过失,李东阳多思善谋,心思缜密,谢迁则持重善言,调和群臣。从他们的年龄与性格来看,身为一朝宰辅,他们执政以稳为主,虽然愿意造福黎民,但不会期望闹出一个大新闻震撼朝野,所以内阁这条路子,非但走不通,我们行事时甚至要避开内阁,直达天听。” 她说着在札记的内阁上画了一个叉。此时唐伯虎与沈九娘心中都已然隐隐觉得事情恐怕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他们还未想明白,就听月池又道:“接下来是七卿,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及都察院,其首脑人物即所谓七卿。而与李凤姐之死直接有关系的就是刑部、都察院与吏部。” “等等。”唐伯虎打断道,“刑部与都察院主管此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有吏部的事?” 月池道:“您还记得,我下午与您说得吗,皇权不下县是千百年的常例,只有当出了命案时,才会惊官动府。一县的主事宁愿自己的辖区出一百桩窃案,也不愿意这里死一个人,因为一桩命案既要到刑部备案,又会影响今年的吏部考评。您说,他为了考评高一点,保住自己的位置,会做什么?” 唐伯虎思索片刻道:“人过世的消息是板上钉钉,他若想隐瞒只能去行贿,可是,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呀。吏部马尚书为人耿介,从不贪污受贿。” 月池挑挑眉:“他能管住自己,可未必能管得住手下的人,再说了,正是因为性格耿介,又掌官员升迁,才会树敌众多,人人都想拖他下马。” 唐伯虎悚然一惊:“这么说来,你是想让我去找马尚书陈辞?” 月池摇摇头:“只是猜测而已,梅龙镇县令到底做了什么,我们全无真凭实据,能拿什么去陈辞。再说了,这些只是明面上的关系而已,同乡、姻亲、师门桩桩件件都是联系。有的时候牵一条绳子,就能抓起一串的蚂蚱。此事不该我们去做,而应该是科道官员去,他们有风闻奏事之权,只要觉得不顺眼,就能直接弹劾。” 唐伯虎一听科道官员之事,就沉下脸来,月池偏头看他:“我知道,您是想起了被同门师兄华给事中告发作弊之事。可您想过没有,华昶与您师出同门,而他也不过初出仕途,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冒着陷害同门的名义去告您,还有当时的学政程敏政?” 唐伯虎哼了一声道:“他怕是嫉贤妒能,又想做出一番大事来……” 月池点点头:“或许他是出自这样的原因,做出了这样的事,可事情发展到了最后恐怕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能左右的了。同样被关进牢房,程敏政还比您晚关几天,可他一出牢房就过世,您却活蹦乱跳只是被除名,您就不觉得奇怪吗?程敏政是帝师,他的岳父是大学士李贤,亲家又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在牢里非但没受什么照顾,反而还死得这么快,说没有蹊跷,您信吗?” 唐伯虎只觉额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你是说,他们想对付的其实是程先生,我不过是……” “是一个靶子。”月池道,“您的高调与名声让他们轻易选中了您来充当这个角色。这桩前车之鉴一方面证明了文官内部并不是一块铁板,我们有可以操作的空间,另一方面也提醒我们要小心谨慎,最好使用化名,才能避免仇家上门。” 沈九娘听到此处已然是呆若木鸡,她万万没想到,竟然能听到这样一篇话来。这已经不是寻常十几岁孩子能有的见解,若非多年在权力场中耳濡目染,不会仅凭唐相公的口述,就能看到这个地步。 唐伯虎不解道:“仇家,化名……做什么?” “先打探消息吧,就从梅龙县令与池州知府的关系网入手。”月池心知肚明,她能够在龙凤店中随机应变,大获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摸透其中每个主体的性格与想法。可现在要动手的地方一下子变成了大明官场,如果没有足够的信息,判断与决策一定会出现偏差。 她看向唐伯虎,解释道:“如果一次拉七卿中的三位下水,风险太大了,我们还是得精确一下,到底将李凤姐之死归在谁的头上比较稳妥。只要这事闹得够大,被选中的那个倒霉蛋地位够高,身上的筛子够多的话,自然会引起一场大纷争,就如同您那年的科举案一样。而我们就能趁着鹬蚌相争,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至于是多是少,就看天命了。” 唐伯虎大为震撼,攥紧手心,他愁眉不展:“可是,这等密事,能去哪里打听呢?” 月池奇道:“您不是还有几个朋友的吗?” 唐伯虎哽了哽道:“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实际与唐某一样……丝毫不关心人事格局……” “这样的话。”月池蹙眉,“可就难办了……” 俩人正相对为难间,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沈九娘推门而入,她端面的双手微微颤抖,脸浮现出红晕,一见月池与唐伯虎同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不由语无伦次道:“妾身不是故意偷听你们谈话的,只是……妾身对唐相公是决计没有坏心的。妾此来,是想说,如果要打探这些,妾应该能帮上忙。” 月池惊喜地睁大眼睛,对呀,她是官妓,风月场中鱼龙混杂,消息只怕也是灵通异常了。 16 转处还藏玉线头 池州府中百姓大多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深夜时分,万籁俱寂中,只有打更人的敲梆子声时不时响起。静谧浓重的夜色被那一声嘹亮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划破,可在瞬息间黑色的潮水又迅速聚拢,将这大半座城池都笼罩入沉沉的睡眠中。只留下一处欢饮达旦之地。 这里处处都是灯火,将金粉楼台照得如同白昼,脂粉香气顺着微凉的晚风飘来,吹得人心头都是一荡。更引人注目的是这里的谈笑声,年轻女子笑声既如蜜糖般绵软,又带着烈酒般的放肆,或老或少的男子声也夹在在其中。 打更人站在黑暗里,直勾勾地看着一辆华丽的马车驶入这温柔乡、风月场,他不由舔了舔嘴唇,心道:“要是能进去享乐一番,不知道能有多美。” 不过,他也心知肚明,以他的收入来说,娶个老婆都是勉强,更何况进这种销金窟了。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华丽马车上走下来的那几人,头上金饰,一身绫罗,腰坠美玉,一看就是身家非凡,难怪他们将将走到门口,老鸨与龟奴就似嗅见花香的蜜蜂似得围上来,前前后后地打转,将他们迎入包厢,又唤来好几个姑娘。 其中一个就是怀抱琵琶的沈三娘。沈三娘本以为这又只是一次寻常的陪客,可是,处处有意外,无巧不成书,惊喜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酒过三巡后,就听其中一人赔笑道:“焦兄,不知在下前几日所说的那件事,焦翁那边可有办法?” 谁知,这位被称为焦兄的人笑道:“我叔叔说了,些许小事罢了,也值得去烦他,你们直接报一个自尽不就好了。” 开口的那位公子叹道:“并非是我们不想,而是那女子临死之前写了一首诗,正在那些好事文人中传颂,那些都是有功名的人,不能打不能骂的,我姑父因此还是有些担心,还请焦翁看在同乡的面子上想想办法,从中转圜。若嫌礼物过于鄙薄,姑父愿意再奉厚礼,以求个安稳……” 焦兄哼了一声:“难怪我叔叔说,那些南蛮子文人最是可气,王兄放心,你这般厚待,我焦某也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自当替你想想办法,不叫吏部那群人无缘无故找你们的麻烦。” 吏部?沈三娘只是粗通文墨,对此听得半懂不懂,有心想问,却又不敢开口,只得眼睁睁看着先开口的那位对着焦公子千恩万谢,车轱辘似得的好话不要钱地往外倒。终于,他们喝醉了,分别搂着姑娘回了房间后,沈三娘才借口更衣偷跑出来。 她才刚刚见到鸨母,鸨母就是大吃一惊:“你怎么不去好好陪焦公子,跑到这里来了!” 沈三娘赔笑道:“妈妈,焦公子已经由露华陪着去休息去了。女儿来此,有一事请教您老,这位姓焦的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看着好生气派,而其他那些同他同行的人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 鸨母重重拍了下大腿:“你是不是傻呀,都知道他来头不小了,你还不赶快抓住这只金龟,反而跑到这里来嘀嘀咕咕!” 沈三娘摇着她的胳膊道:“女儿是今日身上长了几个痦子,怕引得贵客不喜,所以才没有凑上去,这不是向您打听打听,下次好把握机会嘛。” 鸨母嗤笑一声:“还下次,做你的美梦吧,人家是京城的贵人,到此来要么是过路,要么是游玩,指不定明儿就走了。行了,既然长了痦子,就去睡觉吧,下次别浪费机会了啊。” 说着,她挥舞着桃红色的丝巾,一摇一摆地就走了。沈三娘无奈地一跺脚,只得回房去,将今日之事写到信封里,托人捎给有求于她的妹妹沈九娘。 在这封信到达时,月池、唐伯虎与沈九娘已然等了好几日的消息,其间他们也收到了不少的讯息,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月池虽然面上一如常态,心里却也渐渐地失望起来,是她想得太简单了,毕竟不是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也不是特特抽出时间去探查,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关键信息本就是难于登天,因为听不懂而错过的概率也在八成以上。 太后的千秋节可就快到了,这样的时机千载难逢,难不成真要她如盲人掷飞镖一般全凭运气吗?她正暗自思索间,就见沈九娘步履急促地入门来,对她道:“小相公,我三姐来信了。” 月池身旁的唐伯虎急切道:“快拆开念念。” 谁知道听罢之后,月池原本有些沉重的心情立时翻转,果然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月池定定看向唐伯虎:“能与吏部官员打交道,必然是六部一院中的官员之一;对南方人蔑称,就说明是北方人;这个焦公子口称叔叔,那就是同族同姓。这样看来,只能是那一个人了。” 唐伯虎与月池同时脱口而出:“礼部右侍郎焦芳!” 月池不由莞尔:“真是万万没想到,最后这线竟然落到了八竿子打不到的礼部里。” 唐伯虎却皱眉道:“素闻焦芳此人,蛮横无理,不学无术,没想到还收受贿赂,真是无耻之尤。” 月池道:“先前不过听先生提过一嘴,还未曾请教,他究竟是如何个蛮横无理法?” 唐伯虎道:“他的名声,在士林中是臭不可闻。大学士万安曾说他:“不学如芳,亦学乎。”他听闻之后,嫉恨在心,竟然当众恐吓官员,说必是当时状元公彭华在背后中伤他,他若是当不上学士,就要在长安道上把彭华捅死。” 月池大吃一惊,在儒学如此兴盛的明代,竟然还有行事这么简单粗暴的官员,她追问道:“后来呢?” 唐伯虎无语道:“彭华因此日夜忧心,只得去求大学士万安,最后录他为侍讲学士了。” “果然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月池嗤笑一声,又问道,“那他如此仇视南方人,您可知道缘由?” 唐伯虎摇摇头:“我在京时,并没有听说他有这个毛病呐……” “那看来,是您离京后出的事了。”月池灵机一动,“看这位焦公子的语气,似对吏部官员多有不满。对了,吏部尚书马文升是哪里人来着?” 唐伯虎奇道:“是他同乡啊,马尚书与焦芳均是河南人。不过,马尚书是今年才上任的,对了,前一任尚书倪岳倪尚书,似乎就是南方人!” 月池思索片刻道:“看来,马尚书并没有因为同乡之谊而与焦芳站在一边,反而秉承了前一任倪尚书的态度。那就是他了,他行事如此狂妄,睚眦必报,又为士林所不喜,我们若不趁机踩上一脚,简直是天理难容。先生,我们现在便可开始行动了。” 此话一出,非但唐伯虎,就连沈九娘也是紧张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您先写一封替李凤姐伸冤的文章,托您的朋友交给户部府仓大使。” “嗯?”唐伯虎疑惑地睁大眼睛,沈九娘也不解道:“可是,小相公,刚刚不是在说礼部与吏部吗,这怎么又扯到户部了?” 月池道:“沈姨有所不知,户部府仓大使掌管朝廷供品购买,虽挂户部之名,却是由吏部铨选,多由吏员充任。以马尚书的铁面无私,这样的肥缺,他必定会选一个品行正直之人。” 唐伯虎已然明了:“品行端正意味着好打抱不平,他一定会被此冤情所打动,拿此稿回去向马尚书说明前因后果,届时就能告焦芳一个收受贿赂,隐瞒案情!” 月池摇摇头:“未必,焦芳的确厌恶马尚书,马尚书却不一定愿为这等小事与他斗个你死我活。况且,这在马尚书眼中,估计是一桩已经了结的案子了。我之所以找他,是因为他不过九品官,容易接触,同时他既是吏部的人,又挂着户部的职,能接触的大员也要多些。” “不过这也不能完全保险。”她看向沈九娘,问道:“沈姨,您在这方面消息灵通,可知道哪个戏班或者乐坊中人与朝廷相连。” 沈九娘想了想道:“我的确认识几位,一个是我的同乡——苏州张梅谷,他擅长洞箫,他的朋友中有一个叫过云适,是唱昆曲的大家,听说非但技艺非凡,身上还有官职呢。” 月池挑挑眉道:“有官职的昆曲大家?那的确是了不得了啊。太后千秋,他们应该都有进京的机会吧。” 唐伯虎讶异片刻后,否决道:“太后?你想请太后做主,可是后宫从不干政,太后千秋大寿,也不会听此不祥之曲的。” 月池又摇摇头:“非也,非也,要听此曲的不是太后,而是另有贵人。您只管做关汉卿与吴道子即可,这些繁琐之事,不必您来操心。” 沈九娘道:“关汉卿可是戏剧名家,小相公莫非是还要唐相公写戏本?” 月池点点头,沈九娘闻言粲然一笑:“这可太好了,妾身终于有帮得上忙的地方了,妾身粗通音律,愿助相公一臂之力。” “九娘,你对我的恩情已经很多了。”唐伯虎感激地握住她的手,沈九娘羞怯地摇摇头:“这都是我心甘情愿的。”四目相对间,脉脉温情流淌。 月池清了清嗓子道:“我还没说完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这话一出,俩人面上都是通红,急急忙忙地松开手。月池抿嘴一乐,继续道:“先生也要抓紧动笔画画了,之前一直阻止您构图,是不知要往怎样的风格靠拢。现在看来,最好能以惊心动魄为佳。” 唐伯虎有些疑惑:“惊心动魄?” 月池一时有些词穷,她对这方面委实不是很擅长,只得搜肠刮肚道:“就是让人一眼看了,十分震撼的那种。” 唐伯虎若有所思,起身就开始踱步。至此,唐解元忙碌的生活就开始了。 17 倚竹双丝明玉细 莺儿与船夫们见此情景,都是满心疑惑,目瞪口呆。虎子年轻气盛,找了机会对莺儿道:“你们这全家是都中迷魂药了?” 莺儿心里也犯嘀咕,但嘴上却呸道:“你满口胡沁些什么呢!” 虎子被骂得一愣,不服气道:“本来就是嘛,要不是中了迷魂药,怎么三个人都忙到一处了。现下还要改变行程,往应天府去了,原来不是说要回苏州的吗。” 莺儿愈听心里愈火大,她一甩帕子:“要你管!” 说着她抬脚就走了,虎子一脸委屈地回了船舱,刘大爷见他道:“这是又去撞南墙了?” 虎子嘟囔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大爷笑道:“我算是瞧出来了,这两口子都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多说无益,是骡子是马,等让他们拉出来溜溜就知道了。” 虎子急切道:“那万一是骡子,不是马呢?” 刘大爷拍了他一下:“那你又能咋办,又不是你骑,你管得着吗,划船去吧!” 却说那厢,莺儿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口,刚准备敲门,就听里间传来她家娘子的声音:“为何要写这周氏的事,周氏不是在生李凤姐的时候,就难产死了吗?” 月池的声音幽幽响起:“人死魂尚存,凤姐遭此苦楚,生身母亲岂能袖手旁观,她万一一直都悄悄跟着李大雄身边,睁着眼看着呢?” 莺儿不过是个小丫头,本来胆子就小,心里又存着疑影儿,当下就尖叫出声。里间的谈话声戛然而止,沈九娘快步出来,揽着她道:“莺儿,你怎么了?” 莺儿惊恐地攥着沈九娘的衣摆:“娘子,你们、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呀!为什么,为什么要说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沈九娘一时语塞,她回头歉意地看了唐伯虎与月池一眼,拉着莺儿就走了。月池与唐伯虎相对一时缄默,茶盏中的雾气袅袅升起,映得双方的面孔一时都有些模糊,月池捧着茶盏,看着水中碧绿的叶子缓缓开口:“先生不问我缘由吗?” 唐伯虎叹了口气:“九娘在此之前,一直生在闺阁,故而不明白也在常理,但是唐某,因知晓前因后果,自然还是能体悟几分。你想要你爹受到惩罚,是吗?大明律规定,其尊长谋杀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杀罪、减二等。你的母亲因他的殴打而死,因此你想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月池心下松了一口气,他竟然想到此处去了,不过也好,他若是全盘都看透,只怕就会罢手不做了。想到此处,月池不动声色地看向他:“先生既然如此想,不觉得我私心太多了吗?” 唐伯虎摇摇头:“为母报仇,人之常情。唐某虽不才,也愿尽绵薄之力。” 月池道:“巧了,我也亦是如此。” 唐伯虎心道,看来她真的想彻底与李凤姐这个身份割裂了,他随即道:“那唐某就再将这戏本改改。” 月池道:“劳烦先生了,先生才高八斗,所著之文炳炳烺烺,在加上沈姨协助,必能得到过云适的青睐。所售之银两想必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开销了。” 唐伯虎闻言眉头舒展,笑道:“正是,我终于明白,你所说的双赢之局是什么意思了。” 月池垂眸一笑:“先生真是知足常乐,这只是一点开胃点心罢了,大菜还没有上桌呢。您写与户部府仓大使的信也要稍作修改。不是替李凤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贞洁牌坊。” 唐伯虎一怔:“牌坊?你、不是,李凤姐可不像喜欢这些死后虚名之人呐。” “李凤姐当然不喜欢,死去元知万事空,要此浮名又何用。这个道理,您明白,我明白,可是那些士大夫,偏偏不明白。”月池沉沉道,“可是,人是无法与整个世道相抗衡的。老子有言:将欲去之,必固举之;将欲夺之,必固予之;将欲灭之,必先学之。我们只能顺着他们的想法,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来壮大自己。只要这个消息直达天听而已,至于什么途径与由头,都不重要。与此同理,画也是如此,您的画笔精墨妙,一派大家气象,我痴长这些年岁,从来没有如此接近地观摩这样一幅名作。但是,相应的,您的个人气象太浓烈了,只怕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是您的手笔,那时只怕会惹出是非。” 唐伯虎为难道:“可是我……一时半会,如何能改得过来?” “先生放心。”月池沉吟片刻道,“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终于想起一点曾经学过的知识,极恶与极善,极丑与极美,极明与极暗,展现于尺余画卷上,方能叫人人瞧了,都知其不凡。这是西洋那边的画法,不似我们中土之人的恬淡,不过试试新鲜物什,对您这样的大家来说,也是一次很好的尝试,不是吗?” “这些,你都是哪儿学的?”唐伯虎一时愕然。 月池默了默:“许是梦里吧。” 唐伯虎佯怒:“又在敷衍人了!” 此间是相谈甚欢,另一处就是截然相反了,莺儿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娘子,你是也中魔了不是,那个姓李的,摆明就是个骗子,要么就是个神棍!你们怎么能信他的话呢!” 沈九娘又好气又好笑,斥道:“不得无礼。如果我没猜错,李小相公应当来历不凡。他只是一时落难,才为唐相公所搭救。你不可胡乱揣测,若真开罪于他,只怕连我也保不住你。” 莺儿不屑道:“婢子实在想不出,一个整天只会光说话不做事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他刚开始来,还说要做饭呢!现在就知道抄着手吃现成的!” “闭嘴!”沈九娘这下是真的动怒了,“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用得银子,都是人家给的,你怎可忘恩负义,大放厥词。” “什么!”莺儿大吃一惊,“他、可他不是说自己没钱吗,他为什么会给我们钱用,娘子,你是不是被骗了?” 沈九娘无语道:“你以为最近捎信的钱是哪里来得,都已经花出去一部分,怎么会是骗我,至于为什么会给我们用,据说这是他与唐相公所定的赌约。” “什么赌约?”莺儿急急追问,沈九娘道,“不关你的事,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够了。” “哦……”莺儿闷闷地应了一声。 这一船人就这般心思各异地向目的地应天府进发,就如这一系列的布置如齿轮一般相互磨合着推进。 在一个清朗的早晨,过云适一如往常一般,去他最爱的云梦楼吃早餐听曲。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胭脂色的晨雾如少女的披帛飘荡在长江之上,两岸摇曳的芦苇与绿树则恰似少女浓密柔婉的秀发,而波光粼粼的长江本身则是美人粲然的面庞。晨风拂面,带来缕缕芬芳。 这让本就陶醉于其中的过云适更加心旷神怡,他拿起一块马蹄糕,正打算品尝时,就听老板朗声道:“各位老爷,小店今日新请来了一位昆曲新秀,他今日所唱得这曲儿也是闻所未闻的新词新调,还请各位老爷捧个场。” 新词新调?过云适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目不转睛地瞧着楼下的台子,却只见一个黑小子和一个打扮简朴的妇人走上来。周围的这些老票友当即嘟囔出声来。大家都是有钱有闲的人,丝毫不给面子:“这云梦楼是怎么回事,连这样的村人都能叫上台来。” “可不是,都长成这个样子了,还能是什么名角不成。” “为什么连戏妆都不上?这也太外行了。” 大家齐齐叫倒好,就连过云适旁边桌子上的几位小年轻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云梦楼的老板忙又站出来道:“各位爷,各位爷先莫急,这位小兄弟和他师母是因他师父重病,所以才来此希望赚点药钱,而小的也是在听了他们唱过之后,这才让他们上台,如果真是不堪入耳,小的再怎么样也不敢砸自己的招牌呀。” “那还不快让他们唱!还愣着干什么!”一个汉子嚷道。 “是是是。”老板忙摸了一把冷汗,下台去了。 众人只见那村妇拿起笛子来,刚一吹奏,笛声风风韵韵,宛若绵言细语,仔细一听,的确不是任何熟悉的曲调。现场立时鸦雀无声。过云适不由抚掌笑道:“好本事,好本事。”不过,昆曲表演,伴奏虽然重要,可关键还是唱功,过云适凝神细看那黑小子,心想,瞧着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不知基本功是否牢靠。 他刚刚如此想,那小子就开口了,唱得是:“青颜命薄只须臾,飘落君前软若无。今夜美人归界外,优昙莫问为何枯。【1】四行字是薄命的碑碣,半江水是断肠墓穴,再无人过荒凉畔。嗳莽天涯,谁吊梨花谢?可怜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呜咽咽的鹃声冷啼月。【2】” 18 低眉数曲语莺轻 过云适乍听之下,就惊为天人。无他,尽管昆曲从元末兴起,发展这么些年,在宫廷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加入其中创作的文人却是寥寥无几,以致昆曲的戏本虽多,却是良莠不齐,有些戏班子为了博得关注,甚至唱一些淫词艳曲来招徕客人。过云适爱曲,如唐伯虎爱画一般。 然而,戏曲又与画作不同,巍巍大厦,非一木所支也,故而,他一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万没曾想到,他竟然能在自己常去的茶楼听到这样的绝妙好辞,不仅字字珠玑,清词丽句,而且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这戏本与笛声实在是太好了,以至于他连这黑小子极为一般的唱功都能够忍受。他甚至一面用手指在膝上敲板眼,一面低声吟唱起来。 连过云适都是如此想来,其他票友为了词句与剧情也是勉强忍受下来,只是到了最后打赏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对端着盘子要钱的黑小子——即月池说:“拿去给你师父看病吧,让他好好将养,等他出来唱曲时,我们一定来捧场!” “好好学啊,小伙子,你这个水平,实在是差一点火候。” “你就没有别的师兄了吗,要不你去和你师娘吹笛子吧,下次换你的师兄来!” “对对对,这个曲换个人来唱,一定能红的。” 月池对着一群热心观众,真是哭笑不得。不过戏还是得照演,她耷拉着头,抽了抽鼻子道:“多谢各位爷的赏,可惜我师父他老人家,恐怕没那个福气来为各位表演了。师父因为重病,嗓子已经倒了,师兄们因此全部跑光,我又这般的不争气……现在,师父唯一的心愿就是找一位真正的知音,把这个他耗尽心血所写的戏本子卖给他。” 此话一出,在众人唏嘘之时,楼上出来传来一声巨响,做村妇打扮的沈九娘惊讶地看到他们此次的目标人物过云适急急跑下来,连凳子摔了都顾不上。月池眼见他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前来,激动不已道:“小兄弟,你刚刚说得可当真?” 月池做吓了一跳状,磕磕巴巴道:“自然当真,不知您是?” 过云适忙理理衣衫,拱手一礼道:“见过这位娘子与小兄弟,在下姓过,名云适,想与二位谈谈这戏本子的交易之事。只要过某能拿得出来,多少钱都可以,还请您二位开个价吧!” 月池与沈九娘对视一眼,沈九娘福身一礼道:“多谢过先生的赏识,只是拙夫天生有副孤拐脾气,非得寻个知音不可,若过先生是真心想买,还请约上您的班子,与拙夫面谈为宜。” 过云适听到此话,反而更钦佩这位素未谋面的才子,当场一口应下,还约定了时间地点。月池不由暗自舒了口气,这事儿至此就算成了一大半了,只要这个过云适不是徒有虚名,团队平平无奇,这个戏本子就是他的了! 就在一切顺利时,异变却发生了,月池与沈九娘在按约定交给云梦楼老板租借场地的酬劳后,正准备离开时,有人却挡在了她们面前。如果月池在唱曲时抬头望望上面,就会发现,这几个人原来是就是坐在过云适旁边的几个小年轻。 最前的一个身着藕合色直裰,腰系一根浅蓝的丝绦,脚上着的是素履。月池并未抬头直视他的脸,可明代服饰等级森严,她凭这一身服饰打扮也猜出个七七八八,其应该是没有功名的读书人,瞧着年龄也不大的模样。怪了,拦住她们做什么? 她正思索间,沈九娘已然挡在她身前,警惕道:“不知几位爷有何贵干?” 这个年轻人道:“这位大嫂莫怕,某姓夏,请教尊夫高姓大名?” 沈九娘蹙了蹙眉:“敢问公子是何意?” 这位夏公子笑了笑,露出细白牙齿:“在下没有恶意,只是很久没有听过这样的好词好曲了,故而心生仰慕,这是在下的一点小心意,还请大嫂笑纳,如有机会,在下还想上门拜访,不知……” “不好意思,我们得辜负公子的美意了!”沈九娘与月池异口同声,开玩笑,唐解元那么出名的人,一见面不就露馅了。 月池飞快地将他给的几两银子塞回到他手中,开口道,“我师父是乐户之子,我们全家都是下九流,怎敢让公子屈尊上门。再说了,家师实在病重,若是不留神给公子过了病气,那我们岂非万死难辞其咎,故而实在是抱歉,公子请回吧。” 这位夏公子被这般拒绝,当下脸就有些挂不住了,但他修养应该不错,仍强笑道:“那至少将在下的心意收下吧。在下真的只是仰慕令师的才华,家母也很是喜欢昆曲,待令师病愈后,在下还想请令师为家母写一首贺寿辞,这就当作定金……” 月池仍然摇头:“这太多了,我唱得曲不值公子这样打赏。家师也没有再继续写曲的精力……” 沈九娘也是深施一礼,虽然嘴上说得很客气,可是意思却是很坚决。她们又不是真的卖唱的,既然实现了目的,现下就是要离开得越快越好,免得节外生枝。因着这个原因,二人都表现出迫切想离开的意思。夏公子身后的几位年轻人见状也有些不满了,其中一个上前来,对月池道:“我表哥明明是一番好意,你们怎么这个样子!他都不嫌弃你们了,你还推三阻四的,真是不识抬举!” 这声音娇嫩,甜如浸蜜,月池一怔,自己的手就被人抓起,面前这人又将那几两银子塞了回来。她不由愕然,情不自禁地抬头,一下正与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四目相对。这位姑娘瞧着也只是十几岁的年纪,生得眉清目秀,十分白净,只是不知怎么的,她先是惊呼一声,然后掩住口,退后一步,脸不过片刻间就如熟透的桃子一般。咯噔一声,银子掉在地上,还滚了好几周。不过此时已然无人去管了,与她同行之人忙上前扶住她,关切地问她怎么了。 而月池则立刻低头,拉着沈九娘拔腿就跑。俩人跑得气喘吁吁,确定没人跟上来时方松了口气,慢悠悠地折回临时租赁的房子中。因名声太大一直不敢露脸的唐伯虎在屋里已然等得心急如焚,待她们归来,忙一面替她们倒茶,一面关心道:“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沈九娘连茶都来不及喝,就笑得花枝乱颤:“前面一切正常,只是后来从天而降一桩红线,吓得我们李小相公魂不附体。” “红线?”唐伯虎吃了一惊,月池无语道,“沈姨!” 沈九娘继续笑道:“妾读《三国演义》时,甄夫人即便披发垢面,也难掩国色,使得曹丕对其一见倾心。今日这事放在李小相公身上,原来也是适用的,你都涂成这个模样了,那个小姑娘竟然也对你一见钟情。” “什么!”唐伯虎惊诧万分,这年头,女扮男装的姑娘还能遇到这样的桃花劫呐,他也开始调侃起来。 月池扶额道:“还是说正事吧。明天见过过云适之后,我们要往哪里去。” 唐伯虎想了想道:“还是回苏州吧,故土难离,叶落归根。况且,唐某的家族也在那里,还能替你上族谱与户籍,给你一个正式的身份。” 月池难得变了颜色:“这、这真的可以吗?” 唐伯虎笑着点点头:“族长原先是家父,现在换做了家叔,他亦有功名在身,在本地颇有威望,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而已。”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谁也不想一辈子当黑户,躲躲藏藏地过日子。她忙对唐伯虎行了一个大礼,唐伯虎扶起她道:“既然叫了我一声师父,那我也得担起做师父的责任来。” 这是要正式收下她的意思了?月池心下大喜,又一次跪地敬茶,口称:“礼不可废。”唐伯虎见状,也安然受了她的礼。二人至此真正定下师徒名分。九娘虽然疑惑,但她是个聪慧体贴之人,并没有直接开口询问,而是将此事存在心头。 第二天,过云适果然带着他的小伙伴如约而至,应邀现表演一段。因为唐伯虎的演技太差,月池与沈九娘一致决定,还是让他躲在帘子后面装病,只听声辨高下即可。唐伯虎与沈九娘坐在帘内,只听外面丝竹婉转,声腔流丽悠扬,直入人心。他们二人都是精通音律之人,一听便知深浅,当下就满意点点头。于是,他们顺利地达成协议,一个戏本加上一幅画换了足足八十两银子。 本就有在云梦楼的铺垫,再加上过云适团队的精彩表演,十日之后,这个以李凤姐为原型的昆剧就火遍应天府。就连停留此地的户部府仓大使也去慕名听戏,在戏场上,替李凤姐求贞洁牌坊的书信也由店小二递到了他手中。江南的蝴蝶翅膀微微抖动,即将在京师带来一场大风暴。 19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月池是想尽办法拜唐伯虎为师,以求习得他的几分文采,而在遥远的紫禁城,有的人却是由世上最好的老师哄着学,却也不愿多看一个字。 自洪武爷打下天下,朱明江山迄今已传到了第九代弘治帝。当今正是以一夫一妻制名扬后世的弘治皇帝。弘治皇帝与其妻张皇后于成化二十三年成婚,数载过去,膝下却仍然空虚,直到弘治四年时,方生下一个孩子,恰是男孩。 寻常百姓家庭,都日思夜想生一个儿子来延续血脉,更何况是帝王之家。这个作为嫡长子降生的男孩在出生之时就吸引了万众目光,如无意外,他注定要在日后成为这万里河山,普天黎民的主宰。弘治帝对这唯一的儿子疼爱非常,寄予厚望,在其两岁时为其取名厚照,并册立为皇太子,在其八岁时便让太子正式于文华殿出阁讲学。 皇太子读书自然不同于商户家的丫头,每天有两名侍班官、四名讲读官、一名侍书官、一名校书官随侍左右。这些都是朝廷要员、饱学之士,从早陪到晚,耐心细致,力图将这些儒家经典嚼碎揉烂注入皇太子幼小的心灵之中。然而在儒教无孔不入的熏陶下,皇太子却越长越不像大臣所期盼的圣明天子的形貌。 这是弘治十四年的一天。晨曦为文华殿碧绿的琉璃瓦上镀上了一层金边,与其下的红墙朱户相映衬,显得分外明快鲜亮。虚岁十一岁的朱厚照正坐在金漆屏风前,一面把玩着手中的白玉卧虎,一面听着侍读官刘机念书。 在一众金奴才银婢百般呵护下长大的宝贝凤凰蛋,自然不会有一幅丑相貌。他生得面如满月,鼻直颧丰,一双眼睛黑如点漆,精采秀发。 可惜的是,年幼皇子蓬勃的精力明显不是放在案几东侧的书籍上。他不过嘴唇微动,十分敷衍地随着刘机读书。今日的讲读官王华不由慢慢皱起眉头,他乃是成化十七年状元出身,因为才华横溢,深得弘治帝的器重,被委任为詹事府右春坊右谕德。詹事府的职责就是辅导太子,王华又是出了名的耿介之人,见此情景怎能不开口劝诫。他摆摆手,正读得口干舌燥的刘机立时住嘴。 在此殿中伺候的太监与婢女皆是敛声屏气,整个殿中原本回荡得都是刘机浑厚响亮的声音。此刻他一停下,殿中霎时间鸦默鹊静,只有朱厚照手中光润洁白的玉虎与黑漆螺钿案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王华的眼睛瞪得更大了,而侍立在太子身后的一个中年宦官也不由眉头一紧,心道,今日必又有一次争端。而皇太子本人却面不改色,他将玉虎放在笔架旁,微微一笑,露出两排细白的牙齿。他目视刘机,问道:“为何停下了?” 刘机讷讷不能语,看向王华。王华则道:“殿下心不在此,他停或不停又有何相干?臣为向殿下授课,特特去请教朝中前辈,他们皆一致赞颂殿下读书勤勉,容仪庄重,今日所授之文,次日掩卷辄能背诵。可如今,殿下却敷衍了事,举止失度。臣忝为詹事府右谕德,兼万岁亲命的讲读官,不得不在此规劝殿下,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老师这般劝谏,朱厚照却似无所谓一般,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手心的玉虎,好似这虎上开出了一朵花似得:“王先生此言,未免太过严重了。” 王华见状更加气闷:“殿下,臣绝非夸大其词!古学问大家已有言在先,学业因勤奋为精深,因玩乐而荒废。殿下如此作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的基业和万岁爷的谆谆教诲,下对不起天下黎民百姓。殿下为一国储君,即便做不到头悬梁,锥刺股般的苦读,也至少得做到恭谨勤勉……” “好了。”朱厚照皱眉,“我不过是没跟着傻念而已,先生既没考较,就如此评判,未免有失偏颇。” 说着,他就张口要背。王华却打断道:“臣知殿下聪慧过人,然圣人之言,不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殿下若能逐字逐句,明辨其义,臣方无话可说。” 这下轮到朱厚照一时语塞了,可年轻人血气方刚,最是心高气傲不过,怎能轻易认输。他刚刚坐直,身后的那位宦官就即刻将书移过来,朱厚照看了几眼念道:“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无非是在赞颂尧的德行的罢了。” 王华道:“殿下所言是也不是。这的确是赞扬尧的话语,不过却不止为颂圣之用,而是向后世君主传授治国之道。尧乃贤德之君,以道德而化治天下。前几日臣曾为殿下讲解大学章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而此句与彼句实有异曲同工之妙。尧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亲九族,至平章协和,便是亲民,便是明明德于天下。[1]” 朱厚照微微颌首:“如此说来,此句也与《论语》中修己以安百姓是一个意思了?” “正是,正是。”王华喜得胡须颤动,这个活祖宗,本以为他一直敷衍了事,未曾想到,还是听进去了一鳞半爪的圣人之言,竟然还知道举一反三了。 其实太子实乃聪明绝顶之人,用一半的心思读书都能读到如此地步,若他能全心全意专注学业,何愁不能四海承风,天下大治呢?然而,事实证明,确实是王先生想多了。 朱厚照道:“说来说去无非是一套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车轱辘话,难不成不按儒生们说得做,就一定不是好皇帝了。” 他一见王华又怫然变色,不由笑道:“先生莫急,我且问先生,唐太宗如何解释。他弑兄夺位,完全悖离了孝悌之道,这修身一项,做得可谓糟糕至极,可影响他治国平天下了吗?” 王华的双眼圆睁,他万万想不到,太子竟然会举出这样一个例子来。这究竟是童言无忌,还是……夺位一事在朱明一朝实属极端敏感话题。他并非无法反驳,而是不能反驳。 众所周知,明太宗【2】永乐陛下便是打着靖难的旗号夺了建文帝的皇位。他若是指责唐太宗,就不得不说出诸如乱臣贼子,来位不正,难掩天下悠悠众口的话语,这不就是在影射辱骂明太宗吗,可他若是赞颂唐太宗,这又是在自打耳光啊。 朱厚照眼见他的面色青了又白,犹自不满足:“看来这个问题王先生还需要点时间仔细想想,那不如我们谈下一个如何。我记得亚圣曾说过: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看来孝之道关键在于顺从尊长,王先生以为然否?” 明明是在说治国之道,话题如何又转到伦理了,王华一头雾水,但仍谨慎地答道:“正是。孔圣人也曾道,无违为孝。” 朱厚照蓦然笑道:“那我明白,为何孔圣人会说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之语了。他若是学习其兄,顺从父亲晋献公之命,以母之礼尊奉骊姬,便会得到孔圣人的赞赏了吧?” 王华又惊又怒,看着面前这个粉雕玉琢的男孩。他现在完全能够确定了,他是故意的。不过十一岁的孩子,竟然有这样的心机。他说得每句话都暗藏杀机。唐太宗影射成祖,而所谓骊姬晋文,则是直接喻指当今与先帝万贵妃的恩怨。 而世人皆知,先帝专宠万贵妃,贵妃积年无子,为独占圣宠,竟戕害皇嗣,以致宫中饮药伤坠者无数。幸得太监张敏之助,才留下当今圣上这一根独苗,在太后的庇佑下,这才活了下来。 今上长成被立为太子,万贵妃仍然诸多留难,恰合晋文公重耳因骊姬诬陷,流亡国外。而以母之礼,则指宪宗有意让今上认万贵妃为母,结果被今上严词拒绝之事。 这样的宫闱之事,人人讳莫如深,唯有这位太子爷,胆大包天,竟敢当众以此来给他下套,他要么否定圣人之语,要么将万岁得罪彻底,无论哪条路,都足以让他今后举步维艰,甚至有性命之忧。 朱厚照满意地欣赏他额头沁出的细密汗珠,过了好一会儿,方大发慈悲道:“王先生想是为国操劳过度,太疲惫了,不若今日就上到这里,先生还是回去好生歇着吧。刘公公,还不去扶扶王先生。” 一直缄默不言的宦官刘瑾忙合上书,上前做搀扶状。王华还能怎么说,他深深地看了朱厚照一眼,躬身谢恩。朱厚照还特特送他到门前,就在二人即将分别之际,他又来了一句:“我依稀记得,‘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是出自韩昌黎的《进学解》吧。” 王华的心又高高提起,他点点头道:“正是。” 朱厚照颔首,头顶火珀束发冠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更衬得他面色皎然,唇红齿白:“这篇文章很好,我念诵过多次,先生也不妨多读几次,特别是后几段。时候不早了,先生请慢行,我就不远送了。” 20 赫赫金盆海里涌 王华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头雾水,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勉强定了定心神,索性从头开始默诵:“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直背到“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繇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时才恍然大悟,他摇着头苦笑,原是在拐着骂他呢。接下来的几句是——“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靡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 这几句话本是韩愈自嘲,大致意思是指他自己文章虽然写得好却于实用无益,虽有几分德行在众人中也是平平无奇。这样的人却能享受国家的俸钱,消耗仓库的粮食,其全家出入有车马仆从,安坐着吃饭。他整日只知道按旧规行事,从过往的书籍中引用陈词滥调。圣明的君主却未施惩戒,宰相大臣也未加以斥责,实乃他的万分幸运。 韩愈是在感叹自己怀才不遇,所以这句句都是反语,可因由朱厚照提及,这些话就变成了实指,变成了对他的嘲讽。王华长叹一声,一个脏字不带,一句出格的话都未提,就将他活生生骂成了一个只知道引用圣人之言,不知经世致用的迂夫子。而最后一句,“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甚至还带了威胁的意味,意指若是他再不识抬举,授课时对太子指指点点,怕是前途堪忧。 “他才堪堪十一岁,十一岁啊……”王华喃喃茫然道,“而且,他为什么会……” 王华没有说出口的是,他才刚刚教了太子不足五日,言谈举止都是依礼而行,偶有的忠言逆耳,竟然就让他如此不满。不,他并非是只针对他这个人,而是……一阵急促的马蹄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头一看,他才出文华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皇太子一行人竟然就已经追了上来。领头的太子外着宝蓝对襟罩甲,内着赤色窄袖戎衣,上面绣着织金夔纹,他骑得一匹银鞍骏马,奔驰如风。而太子左右的宦官则是穿着紫花罩甲,各骑得高头大马,就连那个五十多岁的刘瑾也在其中。一行人旗帜鲜明,手挽雕弓,直奔校场而去。朱厚照还对王华举了举鞭子,算是打了招呼。 吃了一路灰的王华:“……” 他就这般灰头土脸地出了承天门,却又遇到了一位另一位大人物,正是月池与唐伯虎数次谈及的吏部尚书马文升。王华一见他,便深揖一礼,态度不可谓不恭谨。 他之所以如此作为,自然有原因,一是因马尚书资历老,他是景泰二年的进士,乃是四朝元老,二是因其官位高,吏部被称为天下第一衙门,其尚书被称为天官,主管天下官吏考察进退,其权不可谓不大。三则是因为,他算是王华的上司,他同样是太子的讲读官,并且当年还曾教导过当今圣上。 他的为人的确如唐伯虎所述,个性检介,刚直不阿,一见王华这个时辰出宫门,即刻皱起了眉头,问道:“德辉,你不为太子授课,缘何到了此处?”德辉乃是王华的字。 “老尚书,您有所不知。”王华长叹一声,“只是此处并非是长谈之地……” 马文升会意道:“那就劳烦德辉去吏部后堂稍坐片刻。待我面见圣上奏事完毕后,再与德辉详谈。” 王华点点头,便往吏部衙门去了。吏部差役自然识得王华,忙奉了一盏金雀舌甜水茶上来。王华慢慢品过,等候一会儿,马文升方回来。这二人,一个满腹郁闷,一个忧心太子,都无心寒暄,当下就进入正题。王华便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将出来。听得马文升的面色也渐渐凝重起来。 王华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儒臣,吐露了自己的担忧:“老尚书,太子好骑射,轻孔孟,如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马文升点点头道:“德辉所言甚是,只是,圣上与我等耳提面命皆是圣贤之道,殿下何故如此?” 王华一怔:“这也是我万般不解之处。殿下年纪尚幼,如无人教唆,怎会如此。” 马文升沉吟片刻:“东宫之中,现得宠的宦官有几人?” 王华想了想道:“现共有八人,分是刘瑾、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和张永。是了,这群国之腐蛀,日夜想些新玩意儿引诱殿下玩乐。想必是我们再三劝谏太子惹得他们不满,这才在殿下面前进谗言,让殿下疏远文臣!” 明时围绕着权力,文臣与宦官多年来几乎展开的是殊死搏斗,鲜有文臣没有在宦官手下吃过亏。坐在这里的马文升甚至曾被太监逼得下了狱。那还是宪宗年间的事了,太监汪直为排挤马文升,在宪宗弘治帝面前诬陷他行事乖僻,擅自禁止边人买卖农具,以致边人叛乱。[1] 宪宗就将马文升捕入诏狱,贬去戍守重庆卫。直到汪直被免职后,他才恢复官职。有这样经历的他,自然也对这些盗皇家之威福,谋一己之私利的太监深恶痛绝。 他道:“必是如此。不能再放任下去了,我现在就写一封奏折,稍后便上本弹劾这八个宦竖,还请德辉帮忙斧正。唉,宫中有奸宦作祟,文臣之中还有焦芳这样的败类,实在让老夫……” 王华忙道:“斧正不敢当,只是我也愿与老尚书一道,为国尽忠。您刚刚提及焦侍郎,他又是怎么……” 马文升浓眉皱起:“你道老夫为何早朝过后又入宫一趟,就是为着他,他竟因收受贿赂,在刑部与吏部四处钻营,希望替池州府梅龙县令将一桩命案掩过去!他还真是手眼通天,若非偶然得到消息,老夫也险些被他瞒了过去。老夫已然年迈,虽无力将其绳之以法,但其若将手伸入吏部来,老夫就算只有一口气也要弹劾他!” 王华听罢感佩不已,对焦芳同样也是义愤填膺。马文升摆摆手道:“圣上英明,自有公断,咱们还是看看太子这边要如何规劝吧。” 王华点点头,两人都是饱学之事,才华横溢,不多时便写出一篇奏疏来,立时递进了宫门。而即将被批评的太子朱厚照,对此事全然不知情,尚在校场忙得热火朝天呢。 校场的尽头整整齐齐列着七个熊皮靶,朱厚照挽着一把牛角金桃皮弓,三个小太监各抱着一袋箭候在他身后。朱厚照站在原地张弓搭箭,虽说射个十箭也未必能正中五箭,可只要中上一箭,周围的小太监们就开始大声喝彩,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好像后羿在世也不过如此。 夸得实在太过夸张了,就连朱厚照本人都有些受不了。在又一箭射空后,他彻底失了兴致,将弓随手往一旁的小太监身上一丢,转身便走。小太监忙道:“爷莫生气啊,爷的箭术本来是数一数二的,都是这弓不好,或者是这靶子摆得不好……” 朱厚照反身就是一脚:“拖下去打他二十板子。” 这个嚼舌头根的小太监摔了个狗吃屎,又听闻噩耗,当即就想哭。他不明白,他掏空积蓄,求爷爷告奶奶买来这个肥差,还正好碰见太子驾幸,不是说太子爷最喜欢听人拍马屁了吗,为什么轮到他拍,就一下拍到马后蹄子上去了。 太子爷是喜欢听人拍马屁,但是他不喜欢别人把他当傻子哄,以为他就和那些史书上的昏君一样,随便夸几句就能让他晕头转向,那他就是大大错了主意! 朱厚照气呼呼地坐在主位上。高凤抢先捧了一盏阳羡茶上前:“爷先喝杯茶,消消火。” 这手脚可真是快,其余七人在心里嘀咕。朱厚照一饮而尽,面色仍然不虞,丘聚见状忙抓住机会道:“爷何必与此等没见识的小畜生一般见识。爷的箭术依奴才看,已是很了不得了。”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自相矛盾,你既是说他说得不对,缘何又说了一样的话来?还是说,你心里也觉得孤的箭术不过尔尔,也是拿些好听的话敷衍塞责而已?” 丘聚忙道:“奴才怎敢,奴才句句可都是肺腑之言。” 朱厚照嗤笑一声:“是吗,那你倒说说,刚刚那个狗奴才说得是对还是错?” 这能怎么说,说对也是错,说错更是错,丘聚一时张口结舌。马永成与丘聚素来交好,他的资历又较老,此时赔笑道:“爷请恕罪,奴才们心虽诚,奈何笨嘴拙舌不会说话,还请爷饶了奴才们这一遭吧。” 朱厚照哼了一声。一旁的张永度其意思道:“爷不必懊恼,爷习箭不过一年时间,只能隔三差五寻空闲出来射两箭,又没有一个正经的武师傅,能到这个地步,已经是爷天资聪慧了。您再多练些时日,必能有所成就的。” 朱厚照闻言却是彻底恼了,他一下就将手里莲花纹盖碗摔在地上:“好呀,终于说出真心话了,你们这些狗奴才,刚刚是不是都在瞧孤的笑话呢,都觉得我这箭术上不了台面!”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忙跪地请罪。 然而,只有刘瑾说出这样一篇话来:“奴才们连弓都拉不开,怎敢厚颜无耻笑爷呢。依奴才看,爷就是对自己太过求全责备了,奴才虽没读过几本书,但也知道,就算是后羿,也不是刚生下就能射日了。爷如今的技艺已然纯熟,只是年纪较小,气力不足罢了。您只需要养好身子,待再过些年岁,还愁不能像太/祖爷一般百步穿杨吗?” 这番话言辞恳切无比,配上刘太监几道皱纹一脸忠厚的模样,颇能使人信服,而且他刚好说到了朱厚照的心坎上。他的气恼,面上是由于那小太监一言触怒,实际却是对自己十箭中了四五箭的战绩不满。可骄傲如他,既不喜欢人家一味瞎捧,又不能接受别人的安慰。只有刘瑾言辞恰到好处,正能讨得他的欢心。 朱厚照这才颜色稍霁:“你倒是会说话。” 刘瑾笑道:“奴才生来就是直肠子,笨嘴拙舌,也只能说几句大实话罢了。” 朱厚照闻言也扑哧一声笑出来:“老刘啊,若你都是直肠子,那世上就没有玲珑心肝的人了。行了,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起身。此时,刚刚没了脸面的高凤、丘聚、马永成与张永皆目光灼灼盯着刘瑾。而刘瑾浑不在意,他对魏彬使了个眼色,魏彬会意,即刻走开。 魏彬出去不过片刻就捧了一碟点心回来,瓷盘圆如满月,其上放有七八只品种不一的鸟儿,环绕在一朵粉红的牡丹花周围,个个不过拇指大小,却是色彩斑斓,雕琢精细,栩栩如生。朱厚照见状扬扬眉:“这又是哪儿弄来的新鲜物件。” 魏彬忙开口介绍道:“启禀爷,这就是名扬天下的太湖船点。这外面是糯米做得面皮,用什么红花、栀子、染成这般缤纷的颜色,而里面的馅儿有山楂、薄荷、枣泥等等。这是刘哥特意寻极好的点心师傅做得,为得就是让爷补补身子嘞。” 一直未曾开口的罗祥与谷大用的脸已然是僵住了,只因他们俩素来掌管东宫的膳食,而刘瑾当着他们的面给太子进献美食,不是当面打脸吗!不过,即便他们的脸色再不好,也无法影响太子的心情。 朱厚照笑骂道:“几色点心而已,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能补什么身子。不过,念在你们一片孝心,拿过来给爷试试。” 太子本就年纪尚小,折腾了这一上午,早就饿了。不出刘瑾所料,他几下就将点心吃完,还赞道:“不错,酥软可口,味纯香浓,你们俩和这厨子,都有赏。” 刘瑾和魏彬忙开口谢恩。这下,刚刚还只是羞恼的六个太监,都恨不得当场把刘瑾和魏彬吃下去了。不过,不论他们在怎么嫉恨,也不敢在太子面前公然造次,还只能笑呵呵跟着太子夸刘瑾做事周道。 刘瑾得了便宜还卖乖,对朱厚照道:“魏彬这孩子实诚,一心将功劳归在奴才身上,可是奴才也不能忘了他的好。这点心之所以现在还热乎着,多亏他往来奔波于宫中与焦侍郎府上。” 朱厚照眉头一皱:“焦侍郎,焦芳?” 刘瑾笑道:“正是呢,奴才哪里有什么人脉,不过是一次偶尔与焦侍郎提了一句,谁知他如此尽心,将爷的事放在了心上,办得妥妥当当。” 朱厚照不置一词,刘瑾的笑容渐渐凝固,正在气氛逐渐变质时,忽有太监形色匆匆来到校场,一见朱厚照便道:“殿下,万岁有旨,命殿下往乾清宫见驾。” 朱厚照皱眉,这群老东西,告状就连一刻都等不得了吗。他对太监道:“知道了,待孤更衣后就去。” 21 追思往事好沾巾 亲爹召见,爹还是皇帝,即便知道去了没什么好事,也还是得去。朱厚照踏着正午的金霞步入乾清宫的大门,司礼监太监萧敬正在门口候着他。一见他来,萧敬忙道:“太子这边请,万岁在暖阁中等您呢。” 萧敬今年六十三岁,乃是内廷中的老资历,他自太子爷的曾祖父英宗皇帝在位时就在宫中服侍,因聪明机灵,被选入相当于太监国子监的内学堂读书,他勤学苦练,不仅将典籍制度烂熟于心,还精通琴棋书画,熟谙弓马骑射。 然而,在宫中浮沉,才学都是其次,关键还是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难得的是,萧敬在这方面也是无可挑剔,故而皇帝迄今都换到了第三个,他却还能在这乾清宫有一席之地。 朱厚照素来恣意,但对这位老仆还是有几分尊重。而他也心知肚明,以萧敬的身份,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做这种带路的活,必是来刻意提醒他的。他上前几步,低声道:“萧公公,父皇心情如何,今晨王先生可来过吗?” 萧敬瞧着这位小祖宗,不由在心底暗叹一声。英宗皇帝宠信奸佞王振以致土木堡大祸,宪宗皇帝迷恋万贵妃险些断子绝孙,当今圣上却是个好人,可好人在帝位之上就显得有些软弱,并且万岁的身子骨也有些…… 好不容易养下一个身建体壮,颖悟绝伦的继承人,可他又偏偏不务正业。不过太子年纪尚幼,贪玩也是常理,只要万岁肯下狠心管教,何愁他没有上进之日呢。 想到此处,萧敬口中也不由带了些劝说的口气:“殿下既知王谕德不会轻易息事宁人,为何又要故意为之呢?不过,王谕德即便如此,也是为殿下着想。老奴斗胆,殿下乃一国储君,身份贵重,任重道远,还请以学业为重啊。” 朱厚照听了却道:“连萧公公都开始相劝,想来父皇这次气得不轻。不过,一国储君,该重难道不该是国事么?” 萧敬一时不解其意,怎奈人已经走到了暖阁前,侍奉在门外的小太监忙推开彩画隔扇门。朱厚照一进去,正对上自己的父亲。弘治帝现年三十一岁,本正当壮龄,可惜多年的疾病一步一步吞噬着他的活力。 他面无血色,两颊凹陷,就连嘴唇都泛着白,只有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彰显他的不寻常。因为见得是儿子,弘治帝并未戴冠,着一件明黄圆领团龙窄袖袍,斜倚在软塌上的小桌上。 还未待朱厚照行礼完毕,弘治帝就屏退左右,当门合上的一刹那,他就开始骂儿子了:“你真是越来越过分了。往昔你借口探望太后与你母后,频频告假,朕都在大臣面前替你遮掩过去,可如今你竟然当众赶走先生,跑去骑射。就连马尚书都看不下去上表,这下连朕也不能再纵容你了!” 朱厚照反倒是一脸委屈:“父皇恕罪,儿子不是有意给父皇添麻烦的。儿子只是,实在受不了他们张口闭口之乎者也,圣人之言了。” “满口胡言。”弘治帝斥道,“先生们是在用心教导你学问,你怎可如此轻慢。” 朱厚照哼了一声:“他们未必是先生,教我的是不是学问也两说。” 弘治帝这下是真的大怒了:“混账东西,尊师重道的道理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你安可如此放肆!” 弘治帝说着就抽起戒尺,命他把手伸出来。朱厚照又吃惊又难过:“父皇,你居然为了几个酸儒打我!” 弘治帝气喘吁吁道:“再不好好教训你,你怕是要把天捅个窟窿了。手伸出来,你犯了大错,必要受罚。” 朱厚照梗着脖子道:“我没错,孔子要是真是那种亘古不灭的圣人,他在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被重视,反而像条丧家之犬似得到处流亡。” “这是因为当时的君主无知之故……”弘治帝即刻反驳道。 朱厚照道:“儿臣可不怎么认为。今天儿子就给父皇说实话吧。儿子觉得,当时不用,是因为那是战国,一国如无强兵利刃,严刑峻法,就只能遭受亡国灭种之苦。孔子那一套仁义道德根本不能帮助当时的君主获得丰功厚利,甚至连保全家国都做不到,所以不被重视。而汉时,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不是因为孔子、孟子和其他什么子说的多么有道理,而是因为天下大定,正需要那一套天人合一,德主刑辅和三纲五常来巩固江山社稷,用这一套能获利,所以才用他。说白了,儒家所谓什么天理,不过是我们帝王家治理天下的工具而已。” 弘治帝看着儿子,此时已然愣住,朱厚照却越说越愤懑:“我们天家用得着孔丘、孟轲时,他们才是至圣先师,用不着时,他们就废物糟粕。而这群儒臣,竟敢拿着鸡毛当令箭,非要让我照着他们的规矩做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都是父皇太过仁慈,让他们是忘了太/祖、太宗杀儒生的旧事了!父皇不护着儿子就算了,居然还站在他们那边!” 弘治帝久久不能言语,待回过神来,肃颜问道:“这些话都是谁教你的?” 朱厚照道:“谁敢同我说这样的话,再说了,儿子又不是不认字,读一读史料,建文帝因何失位,太宗因何得位。个中缘由不就一目了然了吗。再说天下这些官员,满口仁义道德,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按书做事的。他们还敢因经筵一事指责父皇,经筵要真有用,有本事就靠经筵去平定时常犯边的鞑靼人啊。” 弘治帝无语道:“经筵是文治之策,你怎么能把与军队混为一谈呢。你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以为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历代帝王都重视儒学,照你这么说,是他们都错了,就你一个人对。就说最基本的,文官是国家栋梁,你不读书,以后连奏本都看不懂,还谈什么治理天下。” 朱厚照还要再辩,却被弘治帝像赶苍蝇似得摆摆手:“行了,朕瞧着你就生气,罚你回去把四书抄一遍,不抄完不准睡觉,明日见到王先生当面致歉。” “父皇!”朱厚照气得跺脚。 弘治帝道:“再敢啰嗦就再加上五经。” 朱厚照的脸涨得通红,他转身撞开大门就跑,把守在外面的公公们都吓了一跳。 萧敬望着他的背影,长叹一声,暗道:“这瞧着又是高高举起,轻轻放过了。” 他捧了一盏小岘春入暖阁,奉于弘治帝。可在他微微抬眼,瞧弘治帝的脸色时,却发现皇上脸色不仅没有怒色,反而带着点点的笑意,这可就奇怪了。 但更奇怪的还在后头,弘治帝抿了一口茶道:“朕记得,太子所生的支辰是申、酉、戌、亥对吧?” 萧敬忙躬身答道:“正是,太子爷的支辰连如贯珠,恰与太/祖高皇帝相似呢。[1]” 弘治帝喃喃道:“那时朕便知道了……” 知道了什么,萧敬有心询问,可瞧着皇上的模样,完全无心同他言语。果不其然,弘治帝饮了茶,就挥挥手道:“萧公公,你先退下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萧敬满心不解地离开,而弘治帝独自负手立在窗旁,瞧着瓦蓝的天空思绪万千。他在心底喃喃道:“朕那时便知,我儿生而不凡,如今一看,他果然是天生的帝王之才。与我终究是不一样的。” 弘治帝由于自身的经历,实质是内心是存在一定自卑的。他生母纪氏是广西土司之女,由于土司叛乱被俘虏入宫,身份卑微,只是宫人。而他本人只是宪宗春风一度的产物。若非万贵妃积年无子,太监张敏拼死相护,他根本连命都保不住,更遑论登上帝位。可他坐上这个皇帝宝座的代价是无比沉重的。 朱佑樘在六岁以前一直不为皇室所知,像乞丐一样依靠宫人的施舍过日子,六岁那年,才有第一次觐见生父的机会。他迄今都记得,那一日母亲的神色。她不住地摩挲他,捧着他的脸蛋亲了亲,语声破碎地不成样子,可依旧那么温柔。她一遍一遍地说:“我的儿,你不要怕,不要怕,你去了之后,见着黄袍的男人就叫父皇,然后给他磕头……” 他素来乖巧,记性也佳,当下就记得一清二楚,母亲见状欣慰地笑了,可眼中的泪水却大滴大滴地落下。他有些害怕,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可母亲却一面笑,一面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头掰开。 他被一群太监簇拥着带上辇架,尽管拼命挣扎,可几年的饥一顿饱一顿让他十分瘦弱,胳膊同鸡崽一样软弱无力。那些围着他的太监们一面紧紧地钳制住他,一面不住地重复:“殿下,殿下,您要见的是您的亲生父亲呐,见了陛下,您和纪娘娘都会有好日子过了!” 一听这话,年幼的皇子停止了挣扎,他在泪眼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太监张敏,他时常来给他送吃的。他抽了抽鼻子道:“张公公,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张敏也同母亲一样笑着,他信誓旦旦地回答:“当然是真的。” 朱佑樘心里有些小小的高兴,可他又有些怀疑,于是再问道:“那我娘能吃饱饭吗?” 张敏点点头,朱佑樘只觉像做梦一般,他继续追问:“那她能有新衣服穿,能有花戴吗?” 张敏连连道:“能,当然能,只要您在陛下面前乖一点,纪娘娘什么都会有的。” 朱佑樘彻底相信了,他一见宪宗,就跪下叫父皇。宪宗搂着他,喜极而泣,一口一个儿子,他听着这个被称为皇帝的男人发号施令,立他为太子,封他的母亲为淑妃,接她出来享福。那时的宪宗,在朱佑樘心中当真如天神一般。 随后,他被人服侍着,在一个大池子里舒舒服服地洗了澡,穿上一件从来没见过的漂亮衣裳,觉得自己简直飘在半空中。他不停地在镜子前打转,他突然想到,这么好看的他,应该让母亲也瞧瞧。 可当他正要去找母亲时,所有人都跪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他们的脸就像冷宫的墙壁一样,惨白中带着青灰。他被富贵荣华冲昏的头脑终于清醒过来,他就像一条发疯的幼犬,竭尽全力地嘶吼咆哮。 所有人都被他吓住了,他不顾一切地跑到住了六年的冷宫。可还是晚了,他见到的只有母亲冰冷的尸体。第二日,张敏也被发现在自己的房中吞金自杀。 弘治帝扶着窗框,念及这些往事不由泪流满面,人人称他为仁孝之君,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登上帝位的第一块垫脚石就是亲生母亲的尸体。 22 泪罢坐山观虎斗 母亲在送他出冷宫时便已明白,万贵妃嚣张跋扈,心狠手辣,如她活在世上,贵妃为保自己的地位,必定会不顾一切除掉他们母子,只有她死,让他认贵妃为母,方能让他保住一条性命。可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怎么能认贼做母,幸好皇祖母庇佑,他才能活下来,登上皇位。 可那又能如何呢,母亲不会再复生了,就如同这个被父亲折腾的千疮百孔的江山一般,逝去的终究不能再恢复如初,他只能尽力弥补。 于国,面对父亲留下的烂摊子和四境时时的灾祸,他选择遵守成宪,尊奉儒家,以儒家的忠君爱国思想,暂且安抚四方浮乱的民心。于家,他在竭力找寻母家的亲眷的同时,努力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给妻子和独子以他所能给予的一切。 但是儿子的一番话,却让他猛然发觉,尽管他已然尽力,但所做的还远远不够。抬高儒家的地位固然能稳定时局,却渐渐使得儒臣坐大。只是他们大多数犯颜直谏,并不为私利,的确是出于一片忠心。 他因存着这样的想法,所以大多以听从为主。这样就使得时局越发不可挽回。而对妻子,他给予了她后宫独尊的地位,可却使得外戚膨胀,想到两个妻弟张鹤龄、张延龄的蛮横跋扈,弘治帝都不由扶额。至于儿子,那就更糟了。 他虽非是昏庸之人,却着实性格较软弱。他心知肚明,朝廷需要一次革新,但是他又存在担忧。政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他真要下定决心改变,不知要激起多大的波涛,流多少的鲜血。他委实下不了手,也不敢保证祖宗基业经此一役,依旧坚如磐石。可是他的儿子,东宫的储君,未来的大明天子,却是年轻气盛,而且对现状极为不满。 弘治帝久站思索后,不仅双腿发麻,就连心逐渐下坠。他步履有些蹒跚,慢慢踱步到坐塌前。左侧的青花海水纹炉中,缕缕沉水香雾升腾而起,弘治帝嗅着这安定心神的香气,这才慢慢定下神来。他得想想,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国家大事的积弊,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需得从长计议,可孩子的教育问题,却可以从现在做出改变。弘治帝思前想后,始终觉得,朱厚照还是太过心高气傲了。 “必须得杀杀他的性子。”弘治帝喃喃道,就算要革新,也离不开众位先生的辅弼啊,若让他再这样唯我独尊,蔑视群臣下去,迟早会惹出大乱子。可要怎么教训他呢? 弘治帝正冥思苦想间,忽听见门外传来萧敬的声音:“老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接着便传来一个柔和的女声:“起来吧,万岁爷呢?” 弘治帝不待他答话,自己在里间直接应了一声:“朕在这里。” 萧敬闻声不由莞尔,张皇后秀丽的面庞有些赧意,她款款向暖阁走去。 嘎吱一声,彩画隔扇门再一次被推开。这对皇家罕见的伉俪相处就同民间寻常夫妻一般,全无宫廷的繁琐礼仪。张皇后自然而然地就坐到弘治帝身旁。她上身着真红大袖衣,下着妆花缎裙,坐下来时微微拎了拎裙摆,露出青色的缎绣鞋尖。 萧敬奉了一盏蜜饯木樨茶入内,便听到皇帝问道:“你怎么此时来了?” 张皇后不答反问:“臣妾听说,照儿今日逃课了?” 帝后这是在谈及太子的教育了,萧敬眼中亮光一闪,他瞥见张皇后的贴身宫女秋华就站在一旁,他心念一动,将茶放在小案之上,也顺势立在了皇帝身后。 弘治帝并没有注意他的动作,他正与皇后说话:“连你都知道了。朕正在为此事烦心。” 张皇后道:“您现在知道烦了,他这样,还不是都是您惯出来了的。按臣妾的意思,这小子应当好好管教了。” 弘治帝无奈道:“可能怎么管教,总不能真打他一顿吧?” “打他能有什么用。我觉得还不如……”张皇后欲言又止。 弘治帝温和地笑道:“你我多年夫妻,此时又是在谈及我们独生之子的抚育,梓童何故吞吞吐吐呢?” “臣妾只是担心又惹得您不喜罢了,但是既然您这么说了,那臣妾就直说了。”张皇后定了定神,试探性道,“您觉得,给照儿找一个年岁相近的伴读如何。臣妾以为,照儿素来争强好胜,如有一个人陪着他,说不定会让他认真些。” 此话一出,萧敬便是一凛,找伴读本身是个好主意,可这个主意从张皇后口中如是说出来,很难让人不往那方面想去。而弘治帝也有所觉,他面上的笑意淡了些,问道:“梓童这般说来,是已有合适人选了?” 张皇后一见弘治帝的神色,便知不好,她忙解释道:“万岁放心,自从您上次申斥过后,臣妾已经知错,断不会再动将鹤龄、延龄之子接到宫中抚育的念头。臣妾这次想举荐的是,臣妾从兄张歧之子——张奕。奕儿只比照儿大一岁,为人稳重宽和,听臣妾之母言说,这个孩子学问甚好……” 萧敬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张皇后的父亲张峦封寿宁伯,待其过世后加赠昌国公,而她的两个弟弟鹤龄封寿宁侯,延龄封建昌伯。其他族人也因为皇后的缘故,受封中书舍人及锦衣百户诸官者不可胜数。[1]万岁如此礼待,反而助长了张家的骄奢之气。 张氏兄弟竟然狂妄到醉后私戴皇帝的御冠,奸污宫女。这可是杀头大罪啊,可万岁看在皇后的面子上都轻轻放过。稍有良知之人就该感恩戴德,适可而止。可张家偏偏贪心不足,恬不知耻。 自皇后寡居的母亲金氏入宫长住以后,就频频教唆皇后为张家索利。他们处处向万岁献媚还不够,现在还要将手伸到太子身边。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萧敬这厢愤怒不已,可弘治帝这边却隐隐有被说动的意思。 张皇后道:“张歧是都御史,素有官声,您是知道的。他所教养的孩子,又能差到哪里去。而奕儿算是照儿的表兄,他看在亲戚的面子上,必会收收他那太子脾气。两个孩子说不定能交好……您若是实在对奕儿不放心,不妨将他召进宫来瞧瞧。” 这一旦召进了宫,还能让他白身空手出门吗?萧敬眼看不好,忙躬身插话道:“万岁爷与娘娘恕罪,老奴才斗胆,有一言上奏。” 张皇后面露不虞,弘治帝则道:“你说就是了,朕恕你无罪。” 萧敬道:“谢万岁。老奴才以为,太子乃一国储君,储君身边的伴读,日后便是天子近臣,非德才兼备者不能胜任。若不经内阁诸先生和司礼监商议,而直接从外戚中指派,恐引起朝臣非议。都御史家的公子若如娘娘所言,乃温文尔雅的人中之才,必能通过考核,日后授官也是名正言顺。既然明明有走明路的本事,何必采取这样容易引起是非的举措呢?” 短短几句话连消带打,堵得张皇后哑口无言。弘治帝思索片刻也点头称是,即刻命萧敬下去拟旨。萧敬躬身答是,退了出去。待他将此消息告知同僚,他们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王岳抚掌道:“萧公不愧为国手,这一步棋恰是上佳!”王岳也是宫中的一位大太监,他掌管东厂,深得弘治帝信任。不过,他与萧敬不同,为人性刚烈,好弄权。 萧敬一征:“王公何出此言?” 王岳叹道:“萧公,我也就是对你说句真心话。你我看似风光无限,可都是无根的奴才。在这朝堂之中,我们不过是依附万岁这棵大树的丝萝。一旦大树不需要我们了,等着你我的,那就是孤苦一生呐。” 这句句都是实情,萧敬听着,也不由感伤。王岳又压低声音道:“说句不怕杀头的话,那位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指不定哪天就抛下我们离开,我们如不在太子处打好关系,以后哪里会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萧敬一惊,他是何等聪明的人,一下就明白了王岳的意思:“王公莫不是想在伴读上做文章?” 王岳道:“正是。我倒真是小看了那个刘瑾。他一个连内书堂都没进过的奴才,还是犯过大罪获赦入东宫的,居然纠结了一帮人,将太子身边把持得是水泼不进。如果任由他坐大,待到太子继位,宫中哪里还有我们的立锥之地。恰好,萧公手腕高超,为我们争取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们大可以插几个偏向我们的伴读去太子身边。” 萧敬闻言却是苦笑:“谈何容易啊。既是伴读,那就得与太子年纪相近,最多不过十来岁年纪,可若要通过内阁三公的考核,他又得才华横溢。最关键的是,他必须受到太子的喜爱,让太子愿意在宫里护住他,让他免受皇后与张家的刁难和刘瑾等人的暗算。若要寻得满足以上要求的人选,不异于大海捞针,您还想着,这个人得偏向我们。难,难,难,难于上青天啊。” 这一席话说得王岳面色不佳,他哽了哽,回过神道:“既然要求这么多,您为何还这般向万岁建言呢?” 萧公道:“正因找到合适的人选难于登天,就能将此事一直拖延下去。没有伴读,总比让外戚入东宫要好得多吧。” 王岳默默地点点头,可随即又道:“不行,这样的时机,断不能这般放过。我蒙圣恩,掌管东厂,手下最不缺的就是探子,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出这样一个人来。” 萧敬只得道:“那我就祝王公,早日得偿所愿。” 王岳则道:“谢萧公吉言,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若真寻得这么一个人才,我也不会忘记萧公的。” 萧敬还能怎么说,他只能无奈地点点头。民间灾害频繁,而庙堂之上,却是斗争不断。这大明朝的天下,究竟应该何去何从呢?萧公公在此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可最有能力主宰天下的两个人,皇帝在哄皇后,太子在大发雷霆。 23 丹青传得倾城貌 端本宫内,紫檀棂格架被朱厚照一脚踢翻,其上精美的瓷器、摆件狠狠跌落在地,摔得粉碎。朱厚照犹不解气,又将桌案掀翻,上好的澄泥砚摔成几块,茶盏同样也是四分五裂,芬芳的茶水与香墨混杂在一起,在四方地砖上匍匐前进。几只玉管笔也随着它们咕噜噜地滚到角落中,然后就同这殿中所有的小太监小宫女一样,纹丝不动,一点儿声音也不敢出。这时,也只有深受朱厚照宠爱的八虎敢说话了。他们七嘴八舌道:“这个王华,读了几本书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竟然敢告爷的黑状。” “成日说那些之乎者也有什么用,还不如骑射来得痛快。” “他们除了念叨东,念叨西,还能有什么本事?” “只是万岁爷偏偏吃他们那一套,也不知是怎么想得。” 说弘治帝不是的正是高凤,刘瑾斜睨了他一眼,心下暗道:“这个蠢货。”果不其然,朱厚照一脚踹过去,他也不敢躲,硬生生挨了这一下。朱厚照哼了一声:“怎么,你们也要学那些文臣,来做主子的主了?” 八个太监都是一凛,忙说不敢。朱厚照轻蔑道:“谅你们也不敢。记着,忤逆主人的狗,即便再会叫,也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死。” 刘瑾打了一个激灵,又听朱厚照吩咐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把这里收拾了,爷要抄书了!” 小太监们鱼贯而前,急忙动作起来。而刘瑾则机敏地去沏了一盏浓茶并端了一碟八珍糕来,侍立在朱厚照身后。朱厚照回头瞥见了他的动作,道:“你弄这些来做什么?” 刘瑾道:“爷今晚这一抄,必是要费上不少功夫,奴才这是担心爷困着饿着。” 朱厚照挑挑眉,忽伸手拍了拍他的头:“很好,只有做一条会体察主人心意的狗,才有骨头吃,旁的事做多了,反而会引人厌烦。” 刘瑾一怔,随即肃颜道:“奴才谢爷的教导!” 四书字数虽不多,可一笔一划以小楷抄完,也颇费功夫。待朱厚照写完之后,已然是深夜了。他活动活动了酸麻的手腕,面色阴沉地宽衣就寝。宫人们轻手轻脚地灭了烛火,又往玉云龙纹炉中添了新的安神香。乳白色的香雾升腾而起,在罗帐锦被四周氤氲缭绕。朱厚照躺在黑漆嵌螺钿的架子床上,即便人已困倦不堪,可心中仍有火气,这使得他在高床软枕上一直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而伺候他歇下的八虎回到自己的屋里后,也是合不上眼。高凤挨了朱厚照一脚,适才跪在那里就觉胸口一阵阵地发疼,回来解衣一瞧,果然青紫了一大块,他急忙唤徒弟来涂药。丘聚、马永成、谷大用与罗祥到来时,就看到他正躺在软塌上骂人。一见这四人来,他立时住了嘴,阴阳怪气道:“怎么着,这大晚上的连觉都不睡,都要来看落水狗啊。” 几人之中,马永成年纪最长,他放下手中的补品道:“哥几个好心来看你,给你送药送补品,你怎么反倒说这种话。” 高凤话一出口就心下暗悔,他因说错了话,已然在太子爷面前落了脸面,若要再把这面皮赚回来,少不得这些人的扶持帮助,在爷面前说说好话。此时,他理应态度谦恭才是,怎么又说错了呢!眼见马永成给了个台阶,他忙踏上道:“诸位哥哥们莫怪,是我一时猪油蒙了心,误会了您几位的好意。我刚刚所说的只是气话,并不是存心的。” 这四人结伴而来,自然也不是真为着探望他,当下就轻轻揭过,丘聚坐在他身旁道:“高哥的为人我们岂会不知,你一定是气糊涂了,我们几个又何尝不是呢。” 他先将小太监遣了出去,接着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刘瑾所住的方向,道:“难怪人家都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和人家能说会道的老刘相比,我们就同棒槌似得。在这样下去,我看我们索性告老算了,趁着在爷面前还有几分脸面,还能落得个好下场。” 这话中的意思已然够明显了,高凤只是口无遮拦,并不代表他是个傻子。他当下就笑开:“我说呢,怎么来得这么齐,原来几位哥哥除了探望小弟外,还打算共商大计不是。” 几人对视了一眼,谷大用上前道:“高哥您是知道的,我与罗祥因资历较小,素来不敢与几位哥哥争风头的,可是,总不能因为我们俩老实,就将我们吃饭的家伙都给夺了吧。他们明明掌钟鼓司,却来抢我们尚膳监的活,做得实在是有些太过了……” 罗祥道:“我们也只是不愿任人宰割而已。” 高凤道:“我又何尝不是,只是,他实在是厉害角色,又得爷的看重,我怕我们……” 马永成摆摆手道:“可他今天做错了事,他竟然为焦芳拿几色点心做筏子,拿爷当枪使。” 高凤不解道:“对了,今儿个我就想问了,他怎么忽然想起提焦芳了。” 丘聚嗤笑一声道:“我们都打听清楚了。还不是那个姓焦的胆大包天,竟然把手伸到吏部里去,惹得马尚书不满。咱们陛下可是对马尚书言听计从,他害怕了,所以来撞刘瑾的木钟,希望太子爷能保住他。” 高凤嘲讽道:“这还真是……” 马永成道:“像他这样的精明人,做错事的时候可真是屈指可数,咱们若不抓住这个机会,只怕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高凤惊诧道:“瞧你们这样,是已经有主意了?” 几人围将上来,低声道:“近日京里来了一个戏班子……”几人议定之后,第二天宫门一开,就遣人出了宫。 而到了傍晚时分,敷衍道完歉的皇太子忍了一天的怒火,终于熬到了爆发的时候,刚刚换上的摆件与文房四宝又一次壮烈牺牲。马永成见状上前道:“奴才等知道爷心里不舒服,特意给爷寻了个解闷的小玩意,京中来一个名叫/春醠班的班子,那嗓子简直和黄莺似得……” 一语未尽,回应他的是朱厚照掷过来的茶盏,可怜马永成一把年纪,被淋得个透心凉。朱厚照斥道:“马文升和王华都踩到孤头上来了,你不思为孤想办法让这两个老东西闭嘴,反倒在此说些废话!还不快些滚出去,瞧见你就烦心!” 马永成讨了个大没趣,刚怏怏地出来,就撞上急匆匆而来的谷大用,他三步并做两步上前道:“马哥,怎么样了,他们已经把刘瑾和魏彬拖住了。” 马永成长叹一声:“怕是劳你们做了无用功了,爷把我撵出来了,说不想听这些话。” “怎么会!”谷大用先是震惊,而后一咬牙,“说不得得拼一把了,您是不知道,为着绊住刘瑾,我们怕是得罪他了。依他那小肚鸡肠的样子,若这次无功而返,还不把我们往死里弄。要不我们一齐进去,向爷再说一次?” “这……”马永成有些迟疑,他是宫里的老人了,收得徒弟都有好几十,在圣上面前也有些脸面,再加上这次他又没有直接与刘瑾发生冲突,他非但没有破釜沉舟的必要,反而有保守再来的底气。谷大用窥其神色,明白一二,当下道:“不若您将东西给我,若是成了,我要还想在东宫混下去,就决计不敢眛下您几位的功劳,若是败了,为了让您几位搭救我,我也不敢拖你们都下水啊。” 这话说得当真是两面净光,马永成不过略一思索,就招呼人来将东西给了他,口里还道:“我就知大用你是个有胆色的,哥哥我也不是怯了,只是若是我们哥俩都落了难,谁在外面奔走捞你呢。” 谷大用心底骂娘亲,脸上笑嘻嘻,拿着东西就进去了。他刚刚跪下,朱厚照就不耐烦道:“你又来做什么!” 谷大用心一横,径直伸开手将画卷展开,大呼一声:“爷请看!” 朱厚照的怒火此时已然到达了另一个峰值,他随手拿起一个象牙笔筒,抬头就要丢出去。然后,笔筒就因他的骤然失神而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唐伯虎被时人称为吴门四家,绝非是浪得虚名。特别这一幅画,是在他因持续练习,笔法技艺又至另一高峰之际,结合了月池所述的西洋画特点后精心所绘。此画是一幅横卷,以河为界分为阴阳两部分。可出乎意料的是,本该为阳间的画卷上部分,却尽是鬼怪。这是唐伯虎用工笔技法,描分染罩,无比细致地描绘而出。其上的每个鬼怪都栩栩如生,仿佛要破图而出。身长数丈,四脚抓地是患鬼,一双青睛,亮得渗人。形如孩童,却流着血泪,单脚站立的是山魈,它嘴里衔着一根手指。而周身漆黑,面呈靛蓝的是罗刹鬼,它正大口吞噬血肉。还有白骨惨淡,手持人皮的骷髅鬼、成黑雾状四处的螭魅,跟随着老虎的怅鬼等等,形态各异,动作各异,不可胜数,只怕有上百种之多,让人惊叹不已。而这些鬼身上唯一的相同点是,他们扭曲的鬼脸上竟然不约而同地露出狰狞的笑意,并且他们冰冷的目光亦集中在河中一点,那是河中的一具女尸,是一位真真正正的绝代佳人。 24 锦绣暗藏玲珑心 这恐怕是唐伯虎画得最艰难的一幅美人图,原因不在服饰多么华丽,神态多么优美,而在她……没有脸。对此,月池说得理直气壮:“若绘出了容貌,岂不是让人来按图索骥吗?再说了,若达不到预期,反而会让人失望,倒不如留下悬念。” 她指着画像道:“人的想象力有多大,她就有多美。” 可想象亦不是凭空而来,同样要建立在原有形象之上。李凤姐的身份与遭遇就决定了她不可能如杜十娘一般着锦衣绣袄投河自尽,而唐伯虎思来想去,这个原本形象的塑造就只能落到体态与头发上。 于是,最后呈现在朱厚照眼前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女子的身体单弱而纤细,腰如束素,柔软婀娜,在碧波里隐隐绰绰,她的乌发在水中散开,飘逸如波纹,遮蔽她的脸颊。 她全身唯一清晰可见的肢体,就是她露出水面欺霜赛雪的半截小臂与一只手,粗粗一看,甚至会以为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 手指修长匀称,指甲透明莹润,而在指肚间拈着一朵花。明黄色的花朵,鲜艳明媚,成了这河中的唯一一点亮色。 朱厚照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萱草花,他在母亲张皇后的坤宁宫内时常见到,只因其为母亲的象征,又有忘忧宜男的吉意。孟郊就有诗曰:“萱草生堂阶,游子行天涯。慈亲倚堂门,不见萱草花。” 为什么这女子手中会持此花呢,他心下的这一疑惑在看到画卷的下半部分时很快得到了答案。河流之底,按理说应当是阴间,可是这里却是一片和乐。无论男女老幼,皆是衣着整洁,他们簇拥着站成一个环形,瞧着中央的景象,面上露出动容的神色,有的人甚至泪流满面。 中央立着一个年长的妇人,鸦青的头发梳成坠马髻,其上半点饰物都无,身上也只着素色的衣衫。但她的神态极富动感,她踮起脚尖,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母雀,那种浑身紧绷的紧张焦虑,让人感同身受,而她守护的对象,是那个正朝她坠落的女孩。 女孩的裙摆飞扬如风帆,她伸出的一只手,即刻就要触到母亲的面颊。母女俩都没有露面,但就凭这一只手,朱厚照就能断定,这个水底的女鬼与水面的浮尸是一个人。 这下,这幅画的寓意就一目了然了。阳世恶鬼云集,善人堕入阴曹,弱女无奈自尽,母女黄泉相聚。真是好画技、好构思、好讽喻。朱厚照连道了三个好字。 一旁的谷大用见此情景,高高提起的心才终于落了地,他暗松一口气,急忙又拿出戏本来,恭谨地呈给朱厚照:“爷,这画上所述的冤情,戏本里都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请爷过目。” 朱厚照正要接过,就听殿外传来一阵喧哗,他皱眉喝道:“嚷什么,全部噤声,再敢喧哗者,拖出去杖责五十。” 殿外,正与马永成纠缠的刘瑾的表情就像吃了屎似得,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马永成的瞬间容光焕发,他那一张老脸上的每根皱纹都舒展开来,绽放着愉悦。他心道,一定是成了! 的确是成了,朱厚照在一目十行看完整个戏本后,就定定地看着谷大用,问道:“这些是怎么得来的?” 谷大用如竹筒倒豆子似得,将焦芳与马文升的恩怨情仇说得是一清二楚。然而,在说完之后,太子却不如他想象中那样勃然大怒,殿中弥漫的是一股难熬的寂静。谷大用一颗心又开始七上八下,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悄悄抬头一看,太子的一双眼睛亮如星子,满是跃跃欲试。 这是怎么了,他一惊,这时,太子忽而大笑出声。谷大用更加疑惑忐忑了,他仗着朱厚照心情好,试探性问道:“爷是觉得这画与戏本太好了吗?” 朱厚照斜睨了他一眼道:“画虽好,戏虽佳,可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相比,到底落了下成。” 他眼见谷大用一头雾水的模样,嗤笑道:“罢了,你这蠢材怎么会明白。起来吧,你稍后就去乾清宫一趟,请父皇与孤一道看戏。” 什么!昨儿个犯了错,挨了一顿训斥,今日便又找新鲜玩意儿取乐,还生怕亲爹不知道,特特叫他来。这不是……上着杆子找骂嘛。谷大用面上犹豫为难,朱厚照一见便知他心底的小算盘,他斥道:“你这杀才,照做就是了,天塌下来还有你主子我呢。”再者说了,这画与戏,不就正是为父皇量身打造的吗?既如此,天又怎么会塌呢。 谷大用出了文华殿门,就被马永成拉走,他略一迟疑,就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马永成自诩看着朱厚照长大,可实际也摸不准他的心思,可不论太子要做什么,他既然把此事捅到了弘治帝面前,就表示他没有回护刘瑾与焦芳的意思。 这就好办了,自李广【1】之乱后,圣上便有意识地限制太监干政。刘瑾这般作为,又正巧赶上了太后千秋,万岁就算是因着太后,也必定不会姑息。落水狗怎能不打呢!他当即就拍板:“大用呐,适才辛苦你了,做哥哥的也不能让你一直跑路,什么都不做,这样,这次轮到我来,我这就去面谒陛下!” 谷大用此刻心里正打鼓呢,听他自告奋勇,当然是忙不迭地同意了。马永成径直去了乾清宫,刘瑾见此慌不择路忙去见朱厚照求情。可却被守门的侍卫拦住,说是太子发话,谁也不得来打扰。 刘瑾这时才是真正心凉了半截,他万不曾想到,太子一向厌恶马文升,能找到与他作对的机会应当是万分高兴才是,怎么这次反倒站在了他那边!可恨马永成这小人,一定会在万岁面前落井下石,他一定得想个办法才行。 果然不出刘瑾所料,马永成在弘治帝面前,表示了太子是因误信奸人之言对王谕德产生了误会,故而才犯错,如今太子经过圣上的教导已然迷途知返,今日特地请圣上驾临文华殿,以陈前情。 弘治帝自幼缺少父爱,朱厚照又是独子,对他从来都是无有不应,此次当然也不例外。而到了文华殿,迎接他的就是一场大戏。 偌大的戏台下就只坐着弘治帝与朱厚照父子二人。弘治帝佯怒道:“你不是要陈情吗,居然让朕丢下公务来与你看这些玩意儿。” 朱厚照笑道:“这也算是公务呐。这出戏可是据时事改编的,您瞧了就知道了。一定不会叫您失望的,我保证!” 弘治帝哼了一声,到底还是留下,心想就当陪陪儿子。然而,戏一开场,他的全部心神就被攫走。唐伯虎使用的是倒叙的手法。一开场就是李凤姐在绝望之中投河自尽。身旁青衣所扮演的周姨娘的鬼魂心肝欲裂,痛言自己与女儿的悲惨遭遇。 年轻美貌的周家少女由于家道中落,误落李大雄的魔掌,不慎怀孕,为保住自己的孩子,她在挨打时,都是竭力将身躯躬成虾米状,双手紧紧地护住肚子。即便遭受重创,她也用尽最后一口力气,让她的女儿得见天日。 在奄奄一息时,她死死拉住大夫人的手,苦苦哀求,求夫人救救她的孩子,她会在来世结草衔环,报答她的恩情。大夫人同意了,可是她同样也被蛮横无理的丈夫与心肠歹毒的小桃红害死。而面对这一切,已成为阴世之鬼的周姨娘只能在一旁看着,凄入肝脾却无力插手。 这一系列生离死别由四人演绎而出,扮演李大雄的丑角,为表现其粗鲁,眼神凶狠,动作大开大合,所唱的戏段也是快速流利。扮演小桃红的花旦,扮相华丽,尽显妩媚风流,依靠在李大雄身旁,可所述的句句都是歹毒的挑拨之语。而扮演大夫人与周姨娘的两位青衣,则是弱不胜衣,语声哀婉,如泣如诉。 朱厚照眼看着自己的父亲紧紧攥着拳头,面容僵硬,上下牙紧咬,眼中甚至有泪光闪过,如非多年的皇帝素养,他早已要按捺不住,立时发作。朱厚照见状,心下有些迟疑,但是他随即想到,这事压在父亲心头已有数十年,如不让他抓住这个机会解了心结,只怕长久郁结下去,反而会再生事端。 于是,父子俩又看了下去,接下来的故事就更悲惨了,大夫人与周姨娘被黑白无常抓回地府,大夫人在劝说下愿意投胎,可周姨娘却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自己的女儿,她心知丈夫的辣手与小桃红的无耻,于是千辛万苦逃回阳间,谁知,她又目睹的是亲生女儿十年惨绝人寰的生活。 她每次都拼命挡在女儿身前,却因阴阳有别,她一触及就被阳气震开,浑身刺痛,最后的结果永远都是伤痕累累的女儿与伤痕累累的母亲同在漆黑的柴房里哭得撕心裂肺,女儿喊娘,母亲叫女,却无法相见。这时的伴奏只有笛子,在深红色的宫墙内,呜呜咽咽,袅袅悠悠,更显悲怨。 弘治帝此时终于忍不住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朱厚照见状道:“儿臣知晓父皇爱民如子,只是您切莫因为感伤而伤了身体呀,否则让这九泉之下的周氏与李氏情何以堪呢?” 此话刚好说到了点子上,弘治帝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迎接大结局的暴击。小桃红与家中恶仆合谋,要将李凤姐卖到妓院,为保贞洁的凤姐选择投河自尽,可在玉山倾倒的一刹那,她却终于见到了一直守护在她身边的母亲,母女团聚,共入地府,约定来世再续亲缘。 那青衣唱道:“母别子,子别母,白日无光哭声苦。爱子心无尽,幽冥感悲辛。情义之所至,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2】” 25 六韬三略究来精 弘治帝在朱厚照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进了一间静室,在左右侍从都远远离开后,他搂着儿子痛哭出声。朱厚照心知肚明原因为何,可他不能直说,他只道:“儿臣知道父皇一向心善,此案正是还需父皇主持公道,这乃是一桩冤案,最大的罪犯尚未伏法。” 弘治帝疑惑道:“……是谁?” 朱厚照道:“正是那李大雄,他逼死一妻一妾一女,可还逍遥法外呢。您若能斩了他,即可告慰死者,也可让那些活着的母亲过得好些。” 弘治帝听罢目露坚毅之色,第二日便在早朝上提起这桩公案,果如朱厚照所料,引起轩然大波。 士大夫们普遍不赞同斩杀李大雄,李大雄疑似所犯的罪是谋杀周氏与误信小人,前者因年代久远已不能确认,后者则罪不至死。即便杀周氏是实情,依照大明律其尊长谋杀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杀罪、减二等。再怎么样,他也不至于被斩首呐。至于李大雄对李凤姐的迫害,他们认为这根本不算事,父为子纲,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子女的一切都来自于父亲,父亲不论怎么教导他们都是天经地义。既然如此,怎么能为女而杀父呢,这不是败坏伦常吗? 一个市井小人的性命竟然在朝廷中引得满朝文臣抗议连连。明眼人都知道,一个庶民之死根本与他们毫无关联,他们据理力争,是为了维护儒家所构建的礼法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他们治理国家的根本道德,绝对不能允许任何人来动摇。他们同样也不明白,站在家长制顶端的弘治帝究竟是怎么了,他怎么突然自己拆自己的台!而且,他素来是从善如流的,今日为何如此固执不听意见。 如吏部尚书马文升这等骨鲠直臣甚至又扬言道:“如陛下再一意孤行,妄改国家法度,就请允老臣告老还乡吧!” 往日马尚书祭出挂冠求去的法宝时,弘治帝总是亲下御阶来挽留他,表示自己将会采纳他的建议。可这次他竟然沉着脸,一言不发。马尚书雪白的胡须在空中颤抖,他万万没想到,弘治帝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来!马尚书的心都要凉透了。他真要脱下乌纱,摘下悬于腰带上牙牌时,一旁的王华等人忙上前劝阻他。站在礼部队列里的焦芳同样也是惊骇莫名,这……按理说不是应该他倒霉才是,怎么换做马老头了。难道,太子真的说动了陛下,他不由喜形于色。 眼看局面就要不可收拾,内阁三公忙出来打圆场。徐溥颤着嗓子开口道:“列位莫要焦急,启奏陛下,依老臣看,此事容后再议如何?”因他年高德劭,弘治帝与诸臣都对他颇为敬重,更何况今日再闹下去,也未必会有什么结果。于是,大家都卖他了一个面子,转了话题。而在下了早朝之后,三公便随弘治帝入了御书房。谢迁巧舌如簧,有理有据,引经据典劝说弘治帝几个时辰。 弘治帝却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咬死不松口,非杀李大雄不可。到最后,徐溥体力不支,谢迁声音沙哑,只得告退。而最善谋的李东阳却颇觉蹊跷。他在告退之后,并没有离开乾清宫,而是去寻了萧敬。萧敬因颇有才名,加上处事公道,在文臣中名声一向不错。他又是弘治帝的近侍,打探消息不找他找谁。谁知,一问之下,得到的结果却让他大惊失色。 “你说什么,是东宫那里?!”李东阳震惊道。 萧敬沉重地点点头:“也就是对您,否则这等私泄禁中的大事,我是万万不敢做的。昨晚黄昏,马永成来请万岁过去,说是太子想见万岁。到了东宫之后,我们这些奴才都被远远打发开,不准近前。只能偶尔顺风听到一些丝竹之声。我那时也没在意,谁知万岁一出来,命我等去伺候时,他的神色就不对,而我今日服侍万岁起身,竟然在枕头上发现泪痕。” 李东阳皱眉道:“可知他们昨日做了些什么?” 萧敬犹疑道:“想是听了戏,可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 萧敬身在宫墙内,不知是常理,可李东阳在宫外,又身居高位,自然是耳聪目明。他立刻出宫,命家人将时兴的《萱草记》的情节打探回来。他也是历事三朝的老人了,可以说是看着弘治帝长大,一知来龙去脉后,他立时便知,弘治帝如此反常是为何。这可就难办了。他在书房内来回踱步,直拖到了晚饭时分小儿子来找他时,他还在苦思冥想。 小儿名唤兆同,此时正是玉雪可爱之时,见父亲如此忧虑,不由抱着他的膝盖问道:“爹爹何时为难,说出来儿为你解忧。” 李东阳不由一笑,随即却心念一动,问道:“儿啊,若一孝子,其母为人所害,他当如何?” 兆同不过五六岁年纪,当下却口齿清楚道:“当为母报仇雪恨。” 李东阳又问:“那若是仇人已然伏法呢?” 兆同又道:“当哀痛终身,尽力孝顺母家其他亲人。” 李东阳恍然大悟,连黄口小儿尚有此决心,何况弘治帝,更何况,他还没有任何母家亲人能够让他弥补遗憾。这股情绪积累多年,只怕秉风雷之势而发,非是他们能阻拦的。他急急让人备车马,他要去见马文升。然而见到马文升后,因事涉天家秘事,李东阳不好直言,只能以朝中还有其他要务需要老尚书辅弼,何必为一桩小案失掉官位。 谁知,马文升却鄙夷地看向他:“恕老夫直言,此事事关纲常伦理,怎么能说是小事!此例一开,孝之一道就成了笑话。西涯公,老夫一直以为你只是处事较为周到,未想你竟然已将棱角磨平,圆滑至此,多谢你的好意,老夫只能心领了!送客!” 李东阳一片好心,欲辩不得,只得出门来,刚刚回家喝了半盏茶,又听门人急急来报,说是东宫刘瑾出门,送了一盒东西到焦芳府上。李东阳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他扶额长叹一声:“好一招激将法,完了,全完了。” 不出所料,第二日马文升在早朝上言辞更加激烈,直说是弘治帝听信太监谗言,扰乱朝纲,如若再不听劝阻,他就要马上告老还乡。而弘治帝对此的回应就是,辞官折子上的一个准字。连帝师都面临如此下场,其他人兔死狐悲,哪里还敢再言。杀李大雄与贬斥焦芳的上谕同时发出,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普天之下,明白其中道理的只三人,朱厚照、李月池与李东阳。 26 略施小计鬼神惊 文华殿内,刘瑾伏在地上,战战兢兢,仿佛膝下不是金砖,而是张大口的巨兽。刘瑾本姓谈,因家境贫寒,被太监刘顺收养,净身做了太监。在他五十岁以前,经历堪称坎坷。他熬到四十岁,才做到了九品芝麻官——教坊司大使,掌管乐器与官妓,负责宫廷娱乐活动。到了弘治元年,为庆祝新皇登基,他排了一出大戏,谁知其中一个戏子竟擅改戏词,在大典上公然唱出狎亵之语,刘瑾就被当时还是都御史的马文升参了一本,三法司会审居然判他是死刑。 他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捡回了一条命,被发配到宪宗的茂陵去守墓。活着的皇帝前呼后拥,死了的皇帝实际也就是一抔黄土,刘瑾在孤单清冷的茂陵里呆了整整十年,终于熬到了太子出阁读书、宦官扩招这一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他果断拿出自己几十年的积蓄,行贿当时的大太监李广,这才进入了东宫。他凭借自己多年的人生经验,处处揣摩太子的心意,无微不至地讨好太子,方至如今的一步登天。 可是在东宫,众人的奉承追捧让他飘飘然了,在焦芳来找他时,他想到了马文升那一封险些要了他的命的奏章,想到了自己至今在朝中毫无人脉的境况。于是,他选择与焦芳搭上线,他想着,反正太子爷讨厌马文升,一定不会因此迁怒于他,说不定还会夸他办事得力。可最后的结果……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惊恐、愤怒、担忧在他心底交织,他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很快就觉得背后冷汗涔涔,两眼眩晕。而在这时,高高坐在宝座上的太子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就像从天外传来一般,他问道:“你是不是到现在都不明白,缘何沦落至此?” 刘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叩头认错:“是奴才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一时做了错事,还请爷饶了奴才这条狗命……” “孤不想听你这些言不由衷的废话。”朱厚照喝道,“你陪在孤身边一年多了,你应该明白,东宫从来不留废物,废物中蠢货最令人厌恶。动动你的脑子想一想,为什么父皇会改变主意。” 刘瑾一怔,他当然不知道,特别是在弘治帝以李大雄殴打族老,戕害正室及妾室的名义将其处斩后。他到现在都在疑惑,这不就是一个荒野村夫听信外室谗言,无礼于长辈,戕害内人的事故吗?这种事莫说是民间,就是朝堂内外又哪里少了,即便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它无聊的本质呐。如何值得陛下大动干戈。 朱厚照见状嗤笑一声:“在你看来,不过是一个故事,在父皇看来,却是童年的记忆,皇祖父、万贵妃、两位祖母,加上他自己,不都依次出场了吗?” 寥寥数语,仿佛晴天霹雳,刘瑾立时呆若木鸡。朱厚照将戏本掷到了他的面前,他一面翻阅,一面心思电转,迅速比照二者的差别,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后怕,宪宗与李大雄,万贵妃与小桃红,王太后与大夫人,纪太后与周姨娘,弘治帝与李凤姐,这、这当真是……原来宫中所传纪太后被万贵妃害死之事,竟然是真的! 他只听朱厚照又道:“特别是这个时候,赶上了王皇祖母的寿辰。她是父皇的嫡母,享太后尊位,儿孙敬奉。尽管她与父皇并未仇怨,感情甚至还不错,可是每一个关于她的庆典都是在往父皇的心头扎刺,提醒他又一次想起自己的生母。王皇祖母享受的富贵荣华越多,他就越感伤纪皇祖母生前的潦落苦楚。每当这个时候,他就益发多愁伤感,感情用事。” 他展开画卷,微微一笑:“而这也是幕后之人选中这个时机的原因。” 刘瑾悚然一惊:“幕后之人,您是说,有人主使!” 朱厚照大笑出声:“多新鲜呐,老刘,你也是活了五十多岁的人了,你见过这么巧的事吗。普天之下能写出这样的东西,画出这样的画的人不超过十个,天下那么多奇冤他不去写,偏偏写这种家长里短,而且时间不前不后,刚好赶上太后千秋。其中的涉案大员,在这满朝文武中,他谁也不找,偏偏找上了马文升与焦芳。孤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知道,为什么他要找上他俩吗?” 刘瑾只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他颤声开口道:“兴许是与他们二人有仇,他们二人都树敌太多了。” “终于明白几分了。”朱厚照负手而立,“正是因为树敌太多,所以人人都想扳倒他们俩,而这戏本与画就是对付他们的天然利器。他是在赌,赌朝中有人能看明白其中的关窍,不论是清流与浊流,只要是想扳倒焦芳与马文升的人,就会将此事捅出来。” 刘瑾喃喃接口道:“而只要捅出来,因着陛下的心结,这二人都讨不了好。此人好深的心计呐,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被他牵着走,还浑然不觉,就连陛下自己恐怕也……” 朱厚照摆摆手道:“父皇只是伤心过度,等他回过神,就会发现不对。” 刘瑾心中先是一喜,那这设局之人就必死无疑了,可他随即就回过神来,送刀的小人固然会死,可拿刀伤人的却是他的主子——东宫太子。若弘治帝知晓前因后果,即便是亲生儿子,只怕也不会那么好收场。他总算明白太子叫他到此的用心了,他忙叩头表忠心道:“奴才一定竭尽全力,将尾巴扫干净,务必让万岁觉得,这只是一桩巧合意外。” 朱厚照至此才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总算有几分眼力见,不枉孤对你的信赖。这宫里这么多太监,个个都蠢钝如猪,像你这么不太蠢的,已经算是罕见的了。孤在没寻着好的之前,只得暂且这般用着你。你明白吗?” 刘瑾只觉心惊胆战,他连连道:“奴才必定忠心耿耿,为爷肝脑涂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朱厚照道:“孤要你赴汤蹈火做什么,只要你安分守己就够了。不过,你这份忠心也委实难得,这样,你既这般懂事,孤也提前赏你一份恩典,焦芳不是被贬做应天府礼部侍郎了吗,孤特许你出宫,去送送他。” 刘瑾蓦然抬头,半晌无言,朱厚照饶有兴致地端详他满头大汗的模样,笑道:“怎么,知道要与旧友话别,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刘瑾回过神,强笑一声,叩头谢恩:“正是呢,奴才谢爷的恩典!” 他强撑着走回自己的房间,可等到门一关上,他就瘫倒在了地上。魏彬忙上前扶起他,惊诧道:“刘哥,您、您这是怎么了?” 刘瑾紧紧攥着他的手,脸色煞白道:“爷让我去送焦芳,他竟然让我去送焦芳!” 魏彬一头雾水,不解道:“送就送呗,这说明爷不生焦侍郎的气了,他说不准还有回来的机会呢。” 刘瑾长叹一声:“你这个傻子。应天府是旧都,那里的六部官员都是虚职,一般都是年老之人才去担任,不过是拿着俸禄白吃饭罢了,不能做事就没有政绩,没有政绩哪里还有调回来的机会。再说了,爷分明是、分明是警告我。” 先前派他去焦芳府上送礼,激怒马文升辞官一事,已经让他成了文官的眼中钉、肉中刺。不过这也没关系,本来他们就看不上他。但是,他好不容易与焦芳搭上线,在朝中认识了几个浊流官员,就在他准备建立自己的势力时,太子却让他安分守己,这哪里是让他送焦芳,明明是要他当面与焦芳划清界限,最好能够结仇!这一下就断了他的上进之路,逼迫他只能在东宫里俯首帖耳、当一条听话的好狗。刘瑾一时欲哭无泪,这哪里是一位主子,分明是一尊大佛。 不过,从王岳的角度看来,朱厚照的形象却是可爱可亲。无他,正在他烦恼如何与朱厚照拉近关系的时候,朱厚照居然主动与他攀谈。王岳笑容可掬道:“太子爷的意思,奴才已然明白了。您是想寻一位通西洋画技的画师是吗?” 朱厚照笑着颔首:“正是,最好同时是个有才之人,常言不是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吗,若是才学平平,想必画也是很一般。” 王岳拱手一礼道:“殿下所言甚是,奴才定当竭尽全力,办好您的差事。” 朱厚照随即脸上又露出些赧意:“这事还请公公保密,莫让父皇知晓,否则他又会怪我玩物丧志了。” 王岳道:“这是雅好,怎么能叫玩物丧志呢,不过,爷既然已经吩咐,奴才自当照办。” 朱厚照笑道:“王公公做事,我是万分放心的。日后,还要劳公公多多费心。” 日后?难不成是他登基以后!王岳简直受宠若惊,一时喜形于色,他连连打包票,保证一定会将此事秘密做好。 朱厚照嘴角一翘,很好,东厂这么多探子,他又亲给王岳画了这么大一张饼,不信找不到这个幕后主使。他倒要看看,这个胆大包天,老谋深算的神秘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27 十方英才若云集 幕后主使早早也想到了会有人来寻她的情况出现,所以在过云适一离开,她就和新出炉的师父飞也似得离开应天府,回到了苏州。他们赚了整整八十两银子,在这个物价便宜,房价低廉的时代,堪称一笔巨款,甚至能在城里买下一座小院子。 不过,唐伯虎最终还是决定住在郊区风景秀丽的幽静之处。三间颇具野趣的茅屋,数株云蒸霞蔚的桃花,名垂后世的桃花庵就此筑就。此外,他们还买了几亩田地和一间商铺,从此依靠地租和店租就能过上饱足的生活。 这下唐伯虎一扫前些年的愁绪满怀,整个人都变得如清风朗月一般,自在潇洒。而比他更为欣喜的是月池,她自到明朝以来,从未过过如此安闲舒适的日子。她清晨先同沈九娘去洗衣做饭,接着就随唐伯虎专心致志地读书习画。 到了晚间他们就坐在庭院里一面赏着冰壶秋月,一面学琴。龙凤店的痛苦折磨仿佛已如烟雾一般远去,她真切感受到自己迎来了新生。但是,人生天地间,世路多坎坷。即便她以男子的身份存世,要比做一个姑娘要容易安全许多,可她到底还是处于社会的底层,同样得面临风雨。 唐伯虎对此很是担忧,他始终觉得,应该找个好人家,把月池嫁过去,这样即便他百年之后,也有人替这个命途多舛的小徒弟遮风避雨,可月池却十分坦然,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与其找靠山,不如靠自己。 她拿出高三冲刺的架势,夜以继日地读书。她本就聪明颖悟,再加上名师指点,学业日益精进。月池心知肚明,现如今学得不是知识,而是在这个封建社会安身立命的筹码。她本以为这些筹码要等到她成年后才有用武之地,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其派上用场的那天居然来得这么快。 四大才子的其他三位因听闻唐伯虎营建新居,特来拜访道喜。祝枝山、文征明、徐祯卿皆是卓尔不群,年少成名,普天之下仰慕他们才华之人不可胜数。一听说他们齐聚苏州,拜帖、请帖就如流水一般涌来。文坛的热闹也引起了各级官僚的关注,苏州知府曹凤自然也在其中。说来,曹凤与唐解元还有一段渊源在。 弘治十年时,唐伯虎参加录科考试,但因为唐大才子才高八斗,完全没有将这种小场面放在眼里,在考试期间还与好友一道宿妓喝酒,风流潇洒。此事传到了当时的提学御史方志耳中。方志是典型的儒家正人君子,非常看不上唐伯虎的这种行为,所以连他的卷子都不想看,直接将其黜落。 苏州知府曹凤素闻唐伯虎之才名,不忍他这般名落孙山,于是向方志求情,方志最后才将他录于榜末。因着这桩知遇之恩,唐伯虎对曹凤一直感激不已,二人的友谊也一直维持。曹凤本以为自己的好友会连中三元,步步高升,谁知他居然被诬作弊,名声一落千丈。 曹凤惋惜之余,也希望能为唐伯虎提供一定的帮助,于是,在本地最大的文会将要举办之际,曹凤命人将一张请柬送到了唐伯虎手上。 唐伯虎看着这张请帖为难不已,月池道:“在我看来,这是一次大好机会。虽然也要冒些风险,但一旦赌赢,您就可以在本府士子面前洗脱污名,纵然不能再入仕途,也能在文坛抬头做人。” 唐伯虎苦笑着摇摇头:“没你想得那么容易,若此次是曹知府举会,那我必是会参加,可是这次主事的是方志方御史。他是个老学究,我年少轻狂时,曾做了一些得罪他的事,我怕……” 月池挑挑眉:“沈姨都告诉我了,不就是在考试期间寻欢作乐吗,这只能证明您老人家不仅才高八斗,而且还身强体壮。再说了,人不风流枉少年,小事而已。” 唐伯虎瞪大双眼,他压低声音道:“这是你该说的话吗!” 月池摊手道:“好吧,说正经的,我倒觉得,方御史为主事,更有利于您。一来,他耿介之名有口皆碑,二来您与他有过节也是人尽皆知,如果在这次文会中,由他判定您的名次,反而更能堵住悠悠众口。” 唐伯虎犹疑道:“可我就怕,他直接来一句,唐寅品行不端,不配与会……” 月池摇摇头:“依照您的描述,他不是那种会耍心眼之人,如真对您不满,他会直接公然放话不允您参加,但他既然发了请柬,就表明他也想给您一次机会。当然,因为没有接触,所以只是猜测而已。具体如何,还得您自己判断。” 唐伯虎沉思一会儿道:“你说得是,方御史的确是直来直去,应该不会如此陷害我。可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是否想得太过了,他可是真心厌弃于我……” 月池不由莞尔:“若是真心厌弃,当年就该让您名落孙山,何必现在还举办什么劳什子文会。我看,是恨铁不成钢吧。” 唐伯虎恍然大悟:“此话甚是有理,看来,一直是我误会方御史了。” 他随即又叹道:“为师虽肚里有几分墨水,可在此等人情练达上,实在是远不如你。” 月池道:“而学生即便苦读一生,只怕也达不到您如今的造诣。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即便十全十美,又要担心慧极必伤。为人当扬长避短,何必妄自菲薄呢。” 唐伯虎大笑出声:“真是伶牙俐齿,能言善辩。” 参会的事就这么定下了。沈九娘还特特为他们制了一身新衣,衣服做好时,出发的时候也快到了。 而在他们的目的地——方府之中,二小姐方贞筠正在闺阁中生闷气。她倚在栏杆处,望着碧绿的池水怔怔出神。她雪白的脸颊上泛起红晕,细嫩的手指搅在一处,两只脚不安分地在地上点了又点,充分显露出她内心的烦躁不安。屋里的丫鬟都惧怕这位小姐的脾气,不敢上前相劝。 只有她在此做客的表姐夏婉仪上前,轻抚她的肩膀,屏退左右后,柔声道:“还在生气呀?” 方贞筠仰起脸道:“我能不生气吗,不就是在顺天府时出去看了一回戏吗?元宵灯节时,母亲还不是一样会带我们去楼上看花灯。就为这个,爹爹居然将我关了这么久的禁闭,就连这次的文会也不让我参加。那可是四大才子,各地文豪齐聚呐,多少年都碰不到这样的盛况。” 夏婉仪又好气又好笑:“你都知道那是爷们的集会了,怎么还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女儿家当以贞静为要,怎可抛头露面。” 方贞筠垂头丧气道:“人家只是想躲在后面瞧瞧嘛。” 夏婉仪道:“有什么好瞧的,我们都只读过女则女戒而已,就算去了,也是大惑不解,一窍不通。” 方贞筠嘟囔道:“看个热闹也好啊。天天闷在屋里绣花,我都快喘不过气了。再说了……” 她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凑在夏婉仪耳畔道:“我都偷看过姨母给娘的信了,明儿个表哥出席,就是为了替姐姐选一个东床快婿。我与姐姐这般深厚的情谊,当然也得替姐姐把把关呀。” 夏婉仪冷不妨火烧到自己身上,她一时两腮飞红,又羞又恼,立时起身呵她的痒,贞筠素来怕痒,一时笑得花枝乱颤,鬓发凌乱,连连央告:“好姐姐,我错了,饶了我吧。” 婉仪笑骂道:“让你成日里口无遮拦,今儿个非得好好教训你不可。” 两人正玩闹着,大小姐方贞柔却掀帘而来了,刚刚还有说有笑的表姐妹立即便停下了动作。贞筠甚至落下脸来,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 贞柔委屈道:“妹妹何必如此小心眼,我也是为你着想,这才告诉了爹爹……” 贞筠哼了一声:“背后嚼舌根还说得这般冠冕堂皇,普天之下也只有你了。行了,又有什么事,说完了快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贞柔蹙眉道:“我只是特来提醒妹妹罢了。文会在即,爹爹再三叮嘱,我们不可到前庭去,违者家法伺候。妹妹素来恣意,我是怕妹妹做出什么糊涂事,若是连累了我们方家的名声,那可就是家丑了……” 这话说得,非但贞筠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就连婉仪也不虞道:“贞筠只是性子活泼了些,大节上从未有失,你这么说,未免太过了。” 贞柔道:“表姐怎么也误会起我来,我只是一片好意……” 一语未尽,她就被贞筠拽着推了出去,贞筠恨恨道:“果然是小妇养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快走吧,瞧见你就闹心。”说着,她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着房门被摔上的一刹那,贞柔面上伤心震惊之色一扫而空,她面上狠意浮现,心道:“方贞筠的性子她非常了解,最是有勇无谋,胆大包天,人家越不让她做什么,她就越要做什么。到时候做出一等一的丑事来,看爹非扒下她的一层皮不可!谁让她娘成日仗着嫡母的身份欺压她姨娘,她也眼高于顶羞辱她。这都是咎由自取!” 28 三庸因嫉生是非 毕竟是亲姐妹,贞柔对贞筠的了解的确很到位。到了文会当天,贞筠不仅自己去,还硬拉上了自己的表姐。婉仪紧张得额头都在冒汗,双脚恨不得粘在地上,可还是被贞筠拖着前行。她看着自己乔装成丫鬟的表妹,颤声道:“要不,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实在是害怕,万一被姨父发现了……” 贞筠回头恨铁不成钢道:“仪姐姐,你怎么如此胆小,我们只是躲在花丛后面远远看几眼而已,他们都忙着吟诗作对呢,哪里有心思注意我们。” 婉仪柳眉颦蹙:“可是,可是我还是担心……对了,我记得姨母说今日要过来查我们的功课,万一被发现了,你的解禁之日就遥遥无期了。” 贞筠满不在乎道:“娘说得是下午查,现在还早着呢。再说了,娘那么疼我,就算发现了……” 一语未尽,她们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两姐妹着实吃了一惊,连忙噤声做无事状,快步向前走去。原来因着接近开宴的时辰,仆从们得提前去准备茶点。婉仪只觉脑袋一阵阵发昏,这下连原路返回的机会也没有了。 贞筠见状拉着她,奔到了花丛后,低声道:“姐姐别怕,待会儿等他们忙完了之后,这里就只会留下几个伺候的小厮,那时我们就能回去了。” 婉仪无奈地点点头。两姐妹紧紧拉着手,都能感受到彼此手心的濡湿。刚开始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可在发现根本没人注意她们后,贞筠就开始对这些来客品头评足了。她说话又快又犀利。婉仪听得好笑不已,渐渐也放松下来。 其他都不消说,且说四大才子中,第一个到的是徐祯卿,贞筠一见他就倒吸一口凉气,她嘟囔道:“爹爹说他是吴中诗冠,还写得一手好字,人家还以为是个美男子,再不济也得相貌端正吧,怎么会这么丑……” 婉仪捏了她一下:“人家当上诗冠是靠才华,又不是靠脸。你怎么能这么说呢?” 贞筠嘟嘟嘴,忽而又激动地拉着婉仪道:“那个人,姐姐你瞧那个人,他左手有六根手指,一定是祝枝山!” 婉仪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儒雅男子。她虽生性矜持,此时心底也不由有些失望,原来,祝枝山都和她爹的年纪差不多了啊。 紧接着,来得两个人就是唐伯虎与文征明了。这两人倒是生得都不错,只是因着贞筠期待太高,以至于一见之下还是有些怅然若失。她看着唐伯虎叹道:“我以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一定是个貌若潘安之人,没想到,其实也就是容貌清秀而已,还不如我在云梦楼见着的那个黑小子呢。” 婉仪不赞同道:“这怎么能相提并论呢,唐解元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人,你说得那个黑小子只是空有一具皮囊罢了。” 贞筠先点点头,又摇摇头道:“可是,世上能有那种皮囊的人也是很……” 她反驳的话卡在喉头,整个人呆若木鸡,无他,从唐伯虎身后转出来一人,头戴束发竹冠,身着丁香色直裰,腰间束着攒心梅花长穗丝绦,面如美玉,眉目如画,方贞筠痴长十三岁,从未见过这等秀丽人物。婉仪见她这幅呆呆的样子,心下一乐,谁知拉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婉仪心下讶异,也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下看呆的人就不止贞筠一个了。好半晌,两姐妹才回过神来,彼此对视一眼,都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到底是贞筠胆大一些,她低声道:“这人不知是谁。” 婉仪垂头道:“想来是唐解元家的亲眷吧。” “难不成是他儿子?”贞筠脱口而出,随即道,“那他娘一定生得很美。” 婉仪疑惑道:“为何这么说?” 贞筠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他比唐解元要好看得多啊。这不是像娘,还能是像谁。不过,我瞧他倒有几分眼熟,说不定我还见过唐夫人呢,只是一时不记得罢了。” 婉仪咯咯笑出声来,伸手戳了一下她的额头。她俩正说笑时,外间却传来了喧哗声。她们忙抬头一看,只见人们已然围成了一个圆形,其中四大才子与另外三人成对峙之势,两波人之间剑拔弩张,气氛凝重。 贞筠惊诧道:“这是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这样了。” 婉仪拉了拉她的袖子:“低声,我们仔细听听。” 只见唐伯虎一步上前,面色青紫道:“华曙,你不要欺人太甚!你若再胡言乱语,莫怪唐某不客气了!” 名叫华曙之人嗤笑一声:“你能怎么个不客气法,难不成你要在方御史的佳苑内动粗吗?再说了,我怎么欺人太甚了,我说得明明就是实话,你唐伯虎帷薄不修,天下皆知。只是万不曾想到,你竟然连赴会都带着小倌来,真是有辱斯文!” 小倌?贞筠与婉仪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何意。不过外面的文人儒冠们倒都是一片哗然,通过他们的态度,两姐妹也猜到,这不是什么好话。 唐伯虎气得浑身发抖,华曙反倒愈发得意起来:“瞧瞧这个模样,不是小倌还能是什么!” 而被指为小倌的月池因有一个天天在妓院里混的爹,如何会不知其意。真是没想到,她还有被当做娈童的一天。她偏头问祝枝山道:“师伯,此人也姓华,不知与华昶是何关系?” 祝枝山一脸嫌弃道:“正是华昶的堂弟。这一家人当真是可恶至极,华昶在朝堂上诬陷伯虎作弊,华曙又在此盛会上搅局。不行,不能再让他这么胡言乱语下去了!” 他说着也要上前,助唐伯虎一臂之力,却被月池拦住。月池走到义愤填膺的唐伯虎身前,低声道:“杀鸡焉用宰牛刀,这等跳梁小丑我来就是了,别失了江南第一才子的风度。” 唐伯虎会意,退了回来,文征明讶异道:“你怎么回来了,这华曙最是簧口利舌,师侄一个小人家,如何应付得来。” 唐伯虎凉凉道:“那可不一定,鹿死谁手还未必呢。” 29 星郎才思生雕管 唐伯虎很有信心,月池却有些犹豫。面前这个只是一个尖酸刻薄的小人,若要骂得他连妈都不认识,气得他三尸神暴跳,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他们到此来的目的不是寻一个白痴的晦气,她必须得让己方的利益最大化。 方御史应该已然在来的路上,甚至有可能就躲在一旁,观察他们的举动。如何才能一个端方大儒对她青眼相待?月池很快就得出了答案,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他的规则行事。《论语》如是说道:“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 她想罢,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适才还惊疑不定的华曙立时回过神来,他心下嘀咕道,还以为这小子是个什么了不得的人物,结果现在还不是一样来讨饶了。他不屑道:“我说唐伯虎,你未免也太无用了,居然让一个小童儿打头阵。” 唐伯虎尚未开口,月池悠悠道:“华公子不知吗,这与晏子使楚是一个道理。” 晏子使楚?华曙先是一脸茫然,在看到唐伯虎等人喜笑颜开,周围的一些才子也用调侃的眼神看他后,才回过神来,气急败坏道:“你敢骂本公子!” 月池一脸无辜道:“华公子可不要血口喷人,我怎么骂你了。” “你还敢狡辩!”华曙心知肚明。晏子使楚语出《晏子春秋》,讲得是晏子出使楚国时,楚王为羞辱晏子,故意说齐国是否无人,怎遣矮子为使,晏子则反唇相讥,说齐国遣使,依拜访的君主而定。贤使见贤主,不肖使见昏主,他是齐国最无能的人,故而出使楚国。 华曙一个箭步上前道:“你对着我说晏子使楚,无非就是把我比作楚王,你自己比作晏子,意在讽刺我无能。自比晏子,你怎么不瞧瞧自己绣花枕头一包草的模样,癞□□打哈切,你好大的口气!” 月池挑挑眉道:“怎么会呢,华公子如此明察秋毫,因在下生得俊俏就断定在下的身份,这是何等的慧眼如炬,古往今来根据佛印禅师的判断,只有苏东坡堪与您在伯仲之间。在下又怎么敢讽刺你呢?” 她的淡定风度更反衬出了华曙的暴躁无礼。此话一出,连立在角落处静观其变的方御史都忍不住发笑了,曹知府更是连眼泪都笑出来了。这是因为苏东坡与佛印又是另一个典故。苏东坡与佛印本是好友,一日二人谈笑,苏东坡问佛印:“以大师慧眼看来,吾乃何物?”佛印道:“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苏东坡闻言心下暗喜,却反过来打趣佛印,道:“然以吾观之,大师乃牛屎一堆。”听到这话,佛印却未动怒,只道:“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是佛;心中是牛屎,所见皆化为牛屎。”这小子的意思实际是在说华曙心里龌龊,故而所见所闻都往龌龊处想。 曹知府笑道:“此子才思敏捷,颇有晏子之风,又生得颜如宋玉,貌比潘安,从容对答,举止有度,必是出身自书香门第,绝不会如华曙所言。” 方御史板着脸道:“华曙失仪在先,其错在他。不过曹兄对此人的夸赞未免过誉了,只是几句俏皮话而已,腹内究竟是草莽还是锦绣,还未可知。” 曹知府道:“既如此,那不妨一试。” 方御史点点头,二人结伴一露面,立刻让正准备破口大骂的华曙僵在当场。月池见状,忙退回到唐伯虎身侧,沐浴在四位前辈赞叹的目光下,波澜不惊地向曹知府与方御史见礼。 方御史看向月池的目光硬邦邦得就似他的脾气一般,唐伯虎等人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这是在方御史面前挂上号了,他随后八成要刁难于李越。可在贞筠眼中,完全不是那一回事。她对着婉仪道:“他刚刚一定说得很好。” 婉仪垂眸一笑:“还用你说,我看其他人叫好的样子都能看出来。” 贞筠摇摇头道:“他们算什么,关键是我爹的态度。我见过他多次考较我的哥哥们,这明显是有意试试他斤两的意思。” 婉仪不由道:“那若是试出他才华横溢又如何?” 贞筠一脸天真道:“那当然是栽培他了,我爹可是很有惜才之心的。” 两人正说着,考较就开始了。这时的月池立在一旁,神态十分平和,无他,在才华上面,四大才子完全具备碾压性的优势。在唐伯虎收笔的一刹那,周围的惊叹声叫好声此起彼伏,就连方御史的眼神也变得和缓起来。 曹知府赞叹道:“好一幅山居图,好一句‘碎红风里坚心守,衔绿檐头远景啼。’看来,伯虎已学做山中高士了。” 唐伯虎一改昔年的狂傲,居然表现得有些腼腆,他叹道:“您过誉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学生除了维持本心外,其余也无能为力了。” 他虽未明说,但在座之人皆知他是指被诬作弊一事。唐伯虎因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人缘其实并不好,但是众人会攻击他的私德,会攻击他的待人接物,却绝不会质疑他的学识。在作弊一事爆出后,许多人其实都心存怀疑,因为唐伯虎这样的人,根本没必要为虚名铤而走险。只是他们中的某些人却因为嫉恨,非要将他钉在耻辱柱上不可,华曙就是一个。 除却他自己的因素,他也是在为堂兄华昶办事。如若让唐伯虎今日洗脱污名,那不就是变相在说华昶诬告吗?身为科道官员,信口雌黄已是大过,再加上这个被指责的人还是同门,若一旦唐伯虎声名扭转,臭得就是华昶。同族之人,同气连枝,华曙自知自己才学平平,不堪大用,以后还要靠堂兄扶持,所以若是华昶倒下了,他不就失了靠山了。 想到此处,他嗤笑一声道:“听唐兄这么说,是怨怼朝廷错判了。” 好一顶大帽子,月池冷眼看向华曙,此人先言私德,又揭罪状,桩桩都是唐伯虎的要害,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不过唐伯虎也不傻,他毫无刚才的怒气冲冲,而是苦笑道:“是唐某自己举止失当在先,所以才引起这样的误会。唐某羞愧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怨怼?” “诡辩。”华曙道,“证据确凿的事,你竟然说是误会!” 祝枝山实在受不了:“怎么着,你是看过卷宗还是亲眼目睹了?” 文征明道:“这还用问,华兄慧眼如炬,照面之下都能断定身份来历,何需看卷宗呢?” 徐祯卿不由一哂:“是极,是极。” 华曙的朋友眼见他落了下风,忙开口相助:“你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什么四大才子,我看明明……”谁知话说一半,却被方御史喝止,方御史道:“老夫邀诸位是以文会友,不是对簿公堂。与今日盛会无关之事,还请休提。” 曹知府也道:“正是此理,我们还是看其他才子的佳作吧。” 说着,他就拿起了祝枝山的卷轴来,华曙心头晦暗,他心知肚明,要论及真才实学,他就是再读一百年也赶不上他们呐。这一一点评下去,不就高下立现了。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一定得让唐伯虎出丑。他正苦思冥想时,忽而就瞧了立在一旁的月池,一时福至心灵,张口就道:“二位贤翁且慢,适才是学生无状,扰了二位的雅兴。” 方御史道:“无妨。” 华曙又道:“只是学生尚有一事不明,斗胆请教二位贤翁。” 曹知府有些不耐,他道:“有什么事就说吧。” 华曙道:“既是以文会友,那与会之人都该大显奇才才是,李越李小友一直缄默不言,似乎不大好吧?” 这下在场所有人,包括花丛后的贞筠与婉仪的目光都集中于月池身上。月池心思电转,立刻做紧张状:“我、我不行的,我只是随师父来见见世面,怎么敢在诸位面前献丑呢?” 华曙见状大乐,忙虚情假意安慰道:“无妨无妨,在座都是好友,你尽管表现就是。方曹二翁都是当世名家,正好指点与你。” 月池还要再推拒,方御史却本有意试试他的本事,当下就道:“此话有理,你便做一首诗来瞧瞧吧。” 方御史一开口,此事便无转圜余地。祝枝山等人不知月池的根底,一时有些紧张,徐祯卿道:“贾岛有诗云: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大诗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一个小人家。不如您先品评他人妙篇,多给他一些时间。” 曹知府连连点头:“此话有理。” “多谢诸位的好意,不过,我已得了。”月池忽而笑道。 唐伯虎看着华曙仿佛见到怪物的神情,实在没忍住,躲在文征明身后无声大笑,方御史诧异道:“你是说,你已经做好了?” 月池点点头:“蒙您宽厚,特特不限题材与韵律,学生怎能辜负您的好意呢。” 如此自信,俨然又一个唐伯虎,方御史挑挑眉道:“那就吟来听听吧。” 月池望着这一座江南园林,负手朗声道:“华妍明映彻清波,曙色煦风著郁葱。慧鸟流音和妙句,眼前春色为谁浓。” 一首咏春诗而已,单看每句都只是工整罢了,不过仔细一想,连起每句的开头居然就是——华曙慧眼……竟然是一首藏头诗! 月池对华曙拱手一礼道:“感谢华公子给我一个展示自己的机会,谨以此拙作赞颂方御史的佳苑以及……华公子的慧眼。” “噗哈哈哈哈!”在场宾客对着华曙又青又白的脸色,齐齐大笑出声,响彻云霄。 30 何用浮名绊此身 月池好整以暇地看着华曙,等待着他的反击,谁知先于他一步发作的竟然是方御史。他重哼一声:“你不过十来岁,又读过几本书,就敢如此张狂,恃才妄为!” 华曙的面色立时由青白转为红润,他得意洋洋地看向月池,月池眉心也是一跳,他既然知道慧眼是在骂人,就证明适才与华曙的争执他全程都目睹了,既如此,又怎么会……月池拦住了正要辩解的唐伯虎,转而对方御史拱手一礼道:“学生才疏学浅,进学尚短,只堪堪读完《论语》而已。” 方御史心下惊异不已,进学尚短就能有如此捷才,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么此人天资聪慧,实在世所罕见。不过,正因如此,就越需要有严师加以雕琢,避免他因骄傲自大,以至于出现伤仲永的悲剧。想到此处,他面色越发严肃,硬声道:“既如此,岂不闻‘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 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安详舒泰,却不骄傲凌人;小人骄傲凌人,却不安详舒泰。月池略一沉吟,他对她的两句批评都提及了张狂傲慢之语,似乎他并不是觉得她对华曙所作所为不对,只是觉得她太过张扬。 月池思索片刻答道:“学生受教了,是学生太过计较,失了君子风度。为人当宽大为怀,不为已甚。” 果不其然,方御史见她受教,便捋须点点头,接着去品评下一个人。华曙趁此机会跑到月池面前耀武扬威,他低叱道:“叫你小子胡言乱语,竟敢欺辱到你爷爷头上来!” 月池一时失笑:“华大爷,您莫不是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连不为己甚的意思都全然忘记了吗?” 华曙一怔,不为己甚出自《孟子·离娄下》,原句为“仲尼不为已甚者。”指孔子对人的责备或处罚总是适可而止。这句用到此处,方御史还点头认可,摆明是方御史实际认为犯错的是他,但是李越应该宽厚待人,不应一而再再而三地羞辱他! 华曙的脸先是涨得通红,而后又泛起了茄子般的紫色。他无礼在先,技不如人,又显得无能在后,最糟心的事他的对手还只是一个十来岁的黄毛小子,这简直是一下把他的面子与里子都揭了! 华曙环顾四周,察觉到众人或看热闹或看笑话的眼神,只觉心头一股火气上涌,烧得他五内俱热,躁动不安。他实在不能再呆在这里,让人当猴戏看了!方御史与曹知府正含笑点评时,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二人愕然抬头,就看到了华曙飞扬的背影。方御史一下就沉下脸来,当即道:“此子真是无礼之至。都怪老夫不应念在故交情分,邀他来此。” 月池则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底都是轻松愉快。而与他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贞筠与婉仪的惊慌失措,因为华曙气急之下只顾抄近路,居然践踏草地,刚好从花丛旁经过。婉仪颤声道:“他应该没有看见我们吧。” 贞筠此时也没有适才的从容,这也难怪,偷看外男与被外男看到完全是天差地别。她惨白着脸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婉仪似小鸡啄米一般点头,两姐妹忙弯着腰快步走了出去。这动作不小,正被庭院中的几个男子看个正着,有一个悄声道:“这是方御史家的丫鬟吗,怎么鬼鬼祟祟的?” 另一个也有些疑心:“莫不是小偷?” 他们忙唤过前面一人:“夏兄,夏兄。” 正看得起劲的夏公子回过头,一脸茫然地走过来,就听他的熟人道:“你瞧瞧,那两个丫鬟你可识得。” 夏公子定睛一看,先是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接着就强笑道:“我认得,怎么了?” 其中一人道:“认得就好,我们是瞧着她们举止有些……还担心是御史府进了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夏公子一时羞得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了,可是嘴上还得替不争气的妹妹与表妹遮掩,他道:“王兄多虑了,就是两个没分寸的小丫头而已。” 此事明面上就此掩过,可暗地里会掀起怎样的波涛,此时尚属未知之数。就在夏公子心神不定之时,这场文会终于到了尾声。唐伯虎的双手紧紧攥成拳头,藏在衣袖之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御史,等待他宣布评比结果。方御史站在中央,难得露出一丝微笑,缓缓道:“终是四大才子所作出类拔萃,果然名实相符,过人甚远。” 唐伯虎不由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月池的美目中也难得盈满笑意,有他这一句话,唐伯虎就算去卖画也会好卖些了。因着得偿所愿,中午摆宴时,他们都是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谈笑风生,好不安闲自在。只是,到了宴会结束,他们正准备离开时,忽来一小厮将唐伯虎与月池悄悄叫了出去,说是曹知府有请。 月池便随着唐伯虎一道进了知府家宽阔的大马车,曹知府对着他们和颜悦色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再移驾寒舍。” 唐伯虎笑道:“荣幸之至。” 到了府衙,月池与唐伯虎在他正式开口前,都以为他是来与老友叙旧的,谁知寒暄几句过后,他就放了一个惊天大雷:“伯虎,我知此言有些强人所难,但为你的前途计,你必须得与那个青楼女子一刀两断。” 月池愕然抬头,青楼女子,沈九娘? 曹知府对着同样震惊的唐伯虎苦口婆心地劝道:“为着你这个放荡的毛病,差点连榜文的名字都被抹了,你怎的能一而再,再而三呢?要知道,方御史最厌恶的就是你的行为不检,若让他知道,你如今仍然与青楼女子住在一处,只怕好不容易来得上进之途又要断了!” 唐伯虎到底不是没良心的人,他回过神来恳切道:“曹翁,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对沈氏并不是,并不是那种……沈氏虽是出身低微,可是为人温柔贤淑,对我更是情深义重,在我落魄时对我不离不弃,体贴备至。唐某虽然不修私德,却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呐。” “再说了。我已经是被取消为官资格的人了。”唐伯虎苦笑道,“又何谈什么前途。” 曹知府摇摇头道:“有道是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不定,这就是你翻身的机会。我且问你,你可通西洋画技?” 月池眉心一跳,她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忙拉了拉唐伯虎的衣摆。唐伯虎心里也是咯噔一下,他道:“只是听说过而已,并不曾研习过。” 曹知府闻言略有失望,不过随即又道:“无妨,无妨,以你的聪明才智,只要肯用心研习几天,还不是一样手到擒来。” 月池更觉不对了,她做天真烂漫状,开口问道:“府尊为何问这个问题,莫不是有人要画西洋画,难道我们华夏的画不好吗?” 曹知府和蔼一笑:“我们的画当然是最好的,只是圣心难测,我们为臣子的也只能尽量满足。” 唐伯虎大吃一惊:“圣心?皇上!” 曹知府点点头:“正是,是应天府镇守太监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宫中近日想寻一个通西洋画技,同时才华横溢的画师。我一听此话,就立时想到了伯虎你,天下哪里还有比你更高明的画师呢?” 唐伯虎忙推辞道:“多谢您的好意,只是我已然是戴罪之身,怎么能入宫。” 曹知府道:“你这纯属是池鱼之殃,程敏政已死,谁还会针对你一个解元。再说了,圣上仁善,又一直对程敏政的死心存愧疚,只要你言辞恳切,翻案说不定就在眼前呐。” 什么!唐伯虎面露惊喜之色,月池见他的双眼一时透亮,不由暗叹一声,这也难怪,翻案二字不仅意味着清白名誉,还象征了地位荣华,谁又能轻易看破。可是,她敏锐地觉得,此事绝非是找个画师那么简单。她定了定神,又插话道:“府尊,晚生并非有意冒犯府尊,只是担心家师。朝中多为耿介直臣,为家师定罪的大员尚在,只怕翻案一事……” 曹知府摇摇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果然是个聪明孩子。不过,你所知的那都是以前了,如今圣上先命马尚书告老还乡,又贬焦芳至应天府礼部,显然是有意整顿吏治,裁掉年老固执之辈与钻营牟利之人,谁还敢在这个节骨眼上捋龙须呢?” 好似一个霹雳在耳畔炸响,月池银牙紧咬,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会都没了! 按照她的设想,要么是浊流用此攻击清流,要么是清流用此攻击浊流,鹬蚌相争导致事情闹大。可如今这个局面,不可能是两败俱伤,一定是有第三方势力出了手。是谁,宦官,外戚,还是……皇帝? 想到了找寻画师的要求,月池不由冷汗涔涔,她想她已经得到答案了。 31 人生祸福难遽论 距离那次文会已然过去了十来天了,华曙却仍然没有得到片刻的安宁。因为他的无礼,方御史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以致他彻底被文人圈子孤立,而就连他意图讨好的堂哥华昶也写信来骂了他好几次,这不,又有一封信来了,他当即就想把这信撕碎丢进池塘里,但犹豫了好几次,到底还是怂了。他气呼呼地打开信,漫不经心地扫过去,谁知这一瞧之下,却让他惊得心胆欲裂,当下连饭都不想吃了,急急忙忙去找那日同他一道出席的朋友商量。 三人一碰面,华曙就开始嚷嚷:“这下是真不好,出大事了!” “能出什么大事?”那两人一脸无语。 华曙咬牙道:“那日羞辱我的那个小畜生,怕是要进宫去做太子的伴读了!” “什么!”这下所有人都霍然起身,望着彼此目瞪口呆,其中一个惊疑道:“这怎么可能,你是在说笑?想皇太子是何等尊贵的身份,怎么会让那小畜生去……京中又不是没有勋贵子弟了!” 华曙艰难地摇摇头:“正是因为不想让勋贵子弟入宫,所以他才最有可能。” 京中没有不透风的墙,特别在王岳努力找人,萧敬又与文官交好的情况下。皇太子朱厚照是大明皇室的独苗,板上钉钉的皇帝,如果能常伴他的身旁,培养出一星半点的同窗情谊,那前途简直是一片光辉灿烂。这样的肥缺,傻子才不去争。可是众人争来夺去的行为,却让内阁三公颇觉不满。 他们都是清正忠良,又人老成精,怎么会看不出来,这些人削尖了脑袋送儿子进宫,实际是为了谋未来的富贵荣华。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些人家的孩子又怎会为国尽忠,认真规劝太子。他们也想过从一些清流官员家中挑人。然而,要么是年纪不合适,比如王华的儿子王阳明,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要么是孩子不合适,那种一看就不合太子脾气的,进宫不就是当炮灰的料吗?再说了,既不为富贵,谁舍得将自己的骨肉送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譬如左春坊左中允杨廷和,就急急给自己十三岁的儿子杨慎去信,好生留在四川老家装病,近日千万别冒头! 就在内阁三公已然放弃,王岳本人都打算以画师一径来讨好太子时,横空出世一个李越来,出身平民,父母双亡。唐伯虎唯一亲传弟子这一身份就已足够让他名扬天下,谁知他本人又是如此的才貌双全,幽默风趣。据华昶的信里说,王岳一听说了李越在杭州文会上的表现,当场就大笑三声,表明如果考核后确实名实相符,那就是他了! 华曙说罢前因后果后,另外两人都是呆若木鸡,其中一人哆嗦道:“那他是有九成把握要上位了?他那天到底有没有记住我们的脸?” 华曙抬手就是一巴掌:“屁话,他是连藏头诗都能做的人,还会记不住个把人脸吗!” 那人惶恐道:“苍天哪,那我们不是死定了,我们那么羞辱他,他一定会报复我们的!” 华曙又是一巴掌:“这还用你说,就是因为担心这个,所以我才来找你们商量。” “怎么说?”另外两人齐齐看向他。 华曙咬牙道:“必得使他选不上太子伴读才行。若他一步登天,那就是换我们跌入尘埃了。” 一说到害人,这俩人都变得机智起来。一人道:“这要怎么来,打断他的腿,划画他的脸?” “太明显了。”另一个摇摇头,“万一顺藤摸瓜到我们,那不就完了。不如找个妓/女去当众缠着他,把他的名声搞臭。” 华曙眼前一亮:“让他私德有亏,这个想法好。反正他师父唐伯虎也是如此,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过,找妓/女这个太掉价了,要玩就玩个大的。” 他沉吟片刻道:“我记得,方志那个老东西家里不是就有两个女儿?这是上天送来一箭双雕的机会呐。” 月池对这些阴沟里的算计毫不知情,她正为唐伯虎而忧心忡忡。这几天,她一有空就立在唐伯虎的书房门口,心事重重地偷听里间的谈话。文征明等人轮流劝说唐伯虎与沈九娘分开,他们个个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因而一开口就是长篇大论,语重心长。 月池只听文征明道:“唐兄,我知沈氏对你情深义重,你不忍负她。可你想过没有,就算你现在娶了她,那又能如何呢?正所谓贫贱夫妻百事哀,更何况你们这样的行为为世俗所不容,你难道要她和你一起被千夫所指,众人唾骂吗?” 唐伯虎对此的回应是一声饱含犹豫与纠结的长叹。 文征明又乘胜追击道:“依我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还不如先与她分开,待翻案取得官位,娶得一位贤淑大度的淑女后,再纳沈氏入门。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既不辜负她的情谊,又成就了你的志向。” 唐伯虎又是一声叹息,他念叨道:“让我想想,让我再想想……” 月池已然不想听下去了,谁知她刚一转身,就看到了面色苍白,泪痕未干的沈九娘。她见月池要叫,忙急急掩住她的口,带她一起回到了她的房间。 刚一进门,月池就看到了久未见面的莺儿与她正在收拾的包裹。她看向沈九娘:“您打算要走。” 沈九娘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我离开群芳阁本就是为了帮唐先生度过难关,他现在已然前途无量,我何必在这里耽搁他呢。” 月池有心想安慰她,可无论怎样的伶牙俐齿在冰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是那样的单薄无力,她只能拉着沈九娘的手道:“沈姨,多谢您这些天来的照顾,李越日后必当报答。” 沈九娘笑中含泪,她又从莺儿手中接过一个包裹来,对月池道:“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里面是我为你做得一些衣物,应该足够你穿一阵子了。” 月池接过道谢,又送沈九娘与同样目光恍惚的莺儿离开。随后,她就深吸一口气,三步并两步冲到书房,对这一屋愕然的人道:“不必再愁了,沈姨已经主动离开了。” “什么!”唐伯虎霍然起身,步履匆匆地追了出去。然后,不出月池所料,他在两个时辰后,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回来。月池见状是既生气又是怜悯,她忙替他煮了一碗粥,可他只吃了几口就回到书房枯坐。他的几个朋友因为尴尬早早就离开,而月池也情知,这一关谁说都没有用,只能让他自己勘破,于是她也并未多言。师徒俩就这般食不知味地过了一日。谁知第二天,异变就发生了,一行人气势汹汹地来到了桃花庵。 唐伯虎一见领头那人就不由惊诧道:“方公子,您怎么来了?” 方御史之子哼了一声:“这就要问你的好徒弟了,给我搜!” 一声令下,仆人们就如猛虎下山一般冲进各个房间,开始搜查。唐伯虎与月池都有些生气了,唐伯虎皱眉上前道:“您这是何意,无缘无故,如此妄为!如再不住手,我就要到方御史面前去评理了!” 方公子狠狠剜了月池一眼,恼怒道:“家父怕是活撕你的心都有了,你送上门去,正是自寻死路。” 从他一进门来,字字句句都是指向她,月池不由开口道:“方公子,是否有什么误会,在下这些日子一直闭门读书,自问并未有任何得罪您或贵府的地方。” “是吗?”方公子正要说话,就听仆人来报,“少爷,找到了!” 月池定睛一看,他手中拿得是一块头巾,正是沈九娘昨日递给她的包裹中的一件。因着忙着看顾唐伯虎,所以她并未细看。唐伯虎见状嗤笑道:“一块普通的头巾而已,也值得您这般兴师动众吗?” 方公子冷笑一声,接过头巾来回翻开。月池只见他将头巾翻到反面,死盯着一个角目不转睛。她忽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方公子猛地将头巾掷到她面前,怒不可遏道:“姓李的,真没想到,你竟是这种恩将仇报,恬不知耻之人,铁证如山,你还有什么话说!” 月池拿起头巾仔细一看,原来在头巾反面的一角处,竟用同色的丝线绣了一个小小的“筠”字,不仔细观察,根本看不出来。她是万万没想到,这等嫁祸手段居然能被用到她一个女人身上。而根据方公子的神情,这个名字带“筠”的女子应该是他的姐妹。 月池正打算开口解释,方公子却没有再听下去的意思,他一挥手,几个身健体壮的奴仆立刻将她和唐伯虎绑起来,为了防止他们吵闹,还往他们的嘴里各塞了一块布料。 方公子咬牙道:“我们家丢不起这么大的人,你们要忏悔求饶,还是到家父面前去说吧!” 语罢,他们就被押上了马车,带去了方府。月池一路被推推攘攘走过熟悉的亭台楼阁,昔为座上宾,今为阶下囚,人生的际遇总是这么无常的吗?她与唐伯虎对视一眼,眼中俱是无奈。他们被直接带进了内堂,刚一进门,就对上了面色铁青的方御史,瞧他们的眼神如同盯着两个死人。 32 饮冰心誊自孤清 群芳阁中,沈九娘揽镜自照,看着重新妆点一新的自己,却淌下了两行清泪。她早知道,早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入唐家的门庭,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她还是忍不住心如刀绞。“不要再想他了。”她对自己说,“就把他当成年少时的一个梦,人只要无愧于心就够了,若贪图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到的只能是痛苦。” 她正恍惚间,就听到门外妈妈的呼唤:“九娘,快出来,这么多天不见,你也不与姐妹们叙叙旧!” 沈九娘苦笑一声,推门出去,正碰兴高采烈上楼来的莺儿。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对莺儿道:“新簪子很好看。” 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可谁知莺儿听了之后却脸色大变,惊慌失措,甚至立时就将簪子拔下了藏到身后。沈九娘一怔:“你这是怎么了?” 沈九娘本以为八成是莺儿一时糊涂,偷了东西,谁知再三逼问之下,她闯下的竟是比这更严重十倍的祸患。知道真相后的沈九娘,一时头晕目眩,指着莺儿的手指都在颤抖。 莺儿毕竟是个小丫头,为着钱财做出这等事,已是吓得瑟瑟发抖,此刻更是抱着沈九娘的腿哀求道:“娘子,娘子,求娘子饶了我吧。我愿意把他给我的钱都献给娘子,那姓唐的薄情寡义,您不能为一个负心汉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情义呐!” 九娘咬牙道:“黑是黑,白是白,岂能因私情而眛良心,即便唐相公对不起我,李小相公又何辜呢?你让开!” 说着,她就叫人来把莺儿押住,又向鸨母以莺儿私当首饰的名义告假出来。刚到桃花庵,眼见一片凌乱,九娘便知大事不好,于是又急匆匆向方御史家赶去。只是真到了方府时,她心底却是一片茫然。她乃娼妓之身,御史老爷说不定连门都不会让她进,更何况口说无凭,她要怎么说动盛怒的方御史呢? 正焦心间,她脑海中蓦然浮现出月池说过的话语——借势而为。她不行,并不代表其他人不行。于是,她打定主意,速速赶往府衙。谁知又被衙役拦在门口,她正与衙役纠缠时,就见曹知府正送另一人出门来。 沈九娘如见菩萨亲临,当下大喊道:“知府老爷,知府老爷,求您救救唐解元吧!” 曹知府与他身旁那人一听唐解元,便齐齐看过来,沈九娘因而才有上前陈辞的机会。她连头都不敢抬,极力平复心绪,磕磕巴巴地将她的丫鬟因收人钱财,嫁祸唐伯虎与李越的事和盘托出。 说到最后,她已是语无伦次,泪流满面:“贱妾适才赶去桃花庵,那里、那里简直是……他们一定是被方御史派人抓走了,求府尊救救他,救救他吧!” 曹知府闻言也面露急色,不过他不敢擅作主张,而是看向身旁之人请示道:“钱公公,您看?” 沈九娘只听到一把尖细的公鸭嗓:“唐伯虎为谋上进,赶你回到妓院,你就不怨他吗,竟然为他连府衙都敢闯?” 沈九娘一惊,她抬头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头,穿着一件织锦斗牛服,头戴一顶竹丝为胎的钢叉帽,面白无须,竟然是一个太监。能让一府主事如此礼遇的,必是个大太监。她要小心应对,不能给唐相公招祸。 钱太监见她久不言语,便哼了一声:“说话呐。” 沈九娘如梦初醒,她定了定神道:“贱妾来不是因他出钱,走也不是因他撵人,尽意在我,何来怨怼。只是,唐相公与李小相公真是被冤枉的,还请公公与府尊主持公道。” 钱太监道:“难怪人说‘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从来出风尘。’那就去方御史家的宝地走一遭,咱家此来一为公务,二就是应王大铛【1】的嘱托,来瞧瞧江南第一才子及其高足。既如此,再怎么样,也得见一面再说。” 于是,一群人浩浩荡荡入了方府,想要通报的仆从都被钱太监命人掩住了嘴巴,就连曹知府都被他示意噤声,两人就这般悄悄立在内堂窗扉外,细听里面的动静,入耳的是一个清越的少年声。 “……并非晚生存心狡辩,而是诸位给出的作案动机全部都立不住脚。如是我李越存心想攀龙附凤,我也不会找上您家。您的刚正不阿,清明正直,杭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是我做出司马相如那等轻薄之举,您必不会像卓王孙一般轻松放我一马。再者说了,家师与曹知府交好,曹知府家的千金也正当妙龄,我若想走捷径,大可让家师与向曹知府求亲,何必铤而走险。” “至于方小姐看中我,私相授受,更是无稽之谈。小姐是您与夫人的掌上明珠,正当嫁龄,相信您与夫人也正在为她挑一位如意佳婿,天下好男子何其多,小姐岂会看上我这么一个无才无德之人。退一万步讲,假如方小姐真的看中了在下,她大可向您与夫人暗示心意,何苦要做出这种有辱门庭之事。” 钱太监听得挑挑眉,又听到方御史的质问声:“巧舌如簧,那小女妆匣内的情诗与你手中的头巾又如何解释?” “贵府深宅大院,如真是小姐与我私相授受,那必有中人,请方御史您找出中人,查问清楚。我与小姐相见交换信物,究竟是何时何地,又说了何话做了何事。如有我或小姐不在场的证据,那真相不就一目了然了吗?不过……” 他拖长了调子,钱太监不由竖起耳朵,方御史也追问道:“不过什么?” 里间传来一声嗤笑:“不过也不必如此麻烦,这等浮艳诗句,怎有脸面来冒充我的作品。‘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徽更恨深。’【2】晚生倒以为,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萝茑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攀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3】还请您明鉴。” 钱太监也是上过内书堂的人,一听即明。苍蝇附在马尾上,萝茑缠绕松树,固然能够达到高远之处,只是自身无能,全部依附于人,实在羞耻,所以正人君子宁可独面风霜,也不可像鱼鸟等宠物一般亲近于人。 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志气,实在是难得。想到此处,他不由推门入内道:“方御史,依咱家看,就不必再审了,岂不闻‘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唐伯虎闻声回头,一见是他与曹知府立时就放下心来。唐伯虎显然是认得钱太监的。他姓钱,名能,是女真人氏,家中有兄弟四人,于正统四年一齐入宫。四兄弟在宫内都混得十分风光,钱能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先为御用监太监,接着又在云南做了十二年的镇守太监,后又被宪宗皇帝调到顺天府担任守备太监,一直任职至今,在这南边一块的地界,堪称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说清白之士就如沙里淘金一般,终有一日会洗脱污名。这不就正说明,他是相信他们的吗? 他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沈九娘的声音:“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伯虎,伯虎,你怎么样!” 唐伯虎大惊,他忙努力地挣脱绳索,往外探去:“九娘,我在这里,我没事!” 钱太监闻言挥了挥手,鬓发凌乱,面带惊惶的沈九娘就这般冲了进来,一见唐伯虎就再也止不住泪水。月池略一思索,便对钱太监与曹知府道:“多谢二位肯从我沈姨之请,为我师徒二人洗刷冤屈。” 什么!唐伯虎不敢置信地看向九娘:“九娘,你、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九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钱太监又惊又喜地看了月池半晌后,方对方御史道:“王大铛特命咱家来,瞧瞧这李越是否名实相副,堪为东宫近臣。说句实在话,咱家领命时心下还在嘀咕,京中物华天宝,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须到咱这南边来。结果一见之下,咱家方知,江南毕竟为膏腴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这话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了,以至于连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在震惊过后,曹知府是狂喜,徒弟若做了东宫伴读,师父难道还会沦落在外吗?唐伯虎与月池是忧惧,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登庙堂,一旦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而方御史父子则是一片茫然了,事实上,他们在听了月池的陈辞之后,就觉恐是另有隐情,钱太监的这番话更是让他们回过神,以李越的资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糊涂事,怕是有人因着争权夺利,想拉他下马。 方御史是生性耿介,可不是浑然不通世情,否则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他想通关窍后,便命人解开月池与唐伯虎的绳索,长揖致歉道:“是老夫误听谗言,冤屈了二位,还望二位宽待一二。” 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唐伯虎忙扶起方御史道:“御史乃正人君子,哪里会想到有人使这种鬼蜮伎俩,此事怨不得您。” 双方就此你来我往了几句后,唐伯虎等人便提出告辞。正午的日光灼热,月池只觉双眼都被刺了一下,膝盖也有些酸软。曹知府见状,忙命人扶住他,一行人缓缓向府门走去。谁知,刚刚走到庭院处,身后又有人大喊着李越的名字而来。这时就连一直镇定自如的李越本人也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皱眉回头,一见来人却是一怔,约莫是个十来岁的女子,脸若银盆,双瞳剪水,容貌端庄秀丽,半偏的云鬓上斜插着银钗,上身着玉色比甲,下身穿柳绿绢裙。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月池悚然一惊,这不会就是方小姐本人吧? 幸好,来人自报家门道:“小女、小女姓夏,乃是贞……不是,是方小姐的表姐。求求几位救救我表妹吧,我姨父要让她自尽!” 送走了唐伯虎等人的内堂显得既空旷又死寂,好半晌,方夫人才从一旁的暖阁中掀帘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衣饰典雅,发髻整洁,只是这样一位端庄的夫人却是双目红肿,面色憔悴,连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甚至还要丫鬟搀扶。 她对着方御史道:“现在真相大白,筠儿是被人嫁祸的,可以放她从祠堂里出来了吧?” 方御史长叹一声,他的胡须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方夫人见他缄默不言,不由急道:“老爷,快下令放筠儿出来啊!她挨了那一顿板子,又被关在那又冷又暗的地方一整晚,水米未进,身子一定吃不消……” 方御史却听不下她的这些絮叨,他忽而拔高音量,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早告诫过你,溺子如杀子,你将她惯得无法无天,迟早会惹来祸患!” 方夫人瞪大双眼:“可是这次的事明明已经证明是有人诬陷,您怎么还在怪她……” 方御史同样吹胡子瞪眼:“她假扮丫鬟偷看外男是事实!不仅柔儿,就连府中的几个小厮都亲眼看到。如果不是她一直立身不正,不守妇道,怎会惹下如此滔天大祸,坏了她自己的贞洁名声,也污了我方家的门楣!这事闹成这样,已是瞒不住了……” 方夫人大惊失色:“怎么会!妾身已经勒令府内上下闭嘴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方御史颓然地摆摆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说了,你能让钱太监与曹知府手下的差役也全部闭嘴吗?夫人,为了我们其他的孩子,为了方氏一族的女眷,你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方夫人骇得倒退一步,这下连方公子也惊慌失措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御史缓缓合上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是让贞筠一死以全名节。”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方御史对亲女的处置办法后,现场包括连月池在内的所有人竟然都不觉得意外。毕竟本朝所列为典范的女子都是被登徒子摸手之后,果断斩手以全贞洁的人呐。 可是夏姑娘因骨肉之情,明显不忍心让自己的表妹在花样年华就这样丧命,所以,她苦苦哀求月池等人,求他们救贞筠一命。可李月池又能怎样呢?在几个月以前,她与方小姐甚至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只能垂头说了一句:“抱歉。在下无能为力。” 33 别出心裁救红颜 夏小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太年轻又太单纯,她所见的李越是那样的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在她心中如仙人一般,她万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见死不救。可这样十万火急的情况,她只能强撑着继续哀求他们:“李公子、钱公公、曹知府、唐解元,求你们去劝劝我姨父吧,他一定会听你们的话的,我表妹才十三岁,她只是有些淘气,可她从来没做过任何有辱门风的事,她是清白的!” 唐伯虎见状十分不忍,他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可正当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被曹知府重重扯了一下,示意他闭嘴。钱太监是见惯宫闱血色,刀光剑影的人,凉凉开口道:“夏小姐,非是咱家等见死不救,而是方小姐实在是倒霉,撞上了这摊子事。你说,她即便不死又能怎样。” 夏婉仪张口结舌,怔怔听他说道:“坏了名声的姑娘,还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还有谁愿娶?即便有那些穷酸门户,年迈光棍不在乎这些,可是方御史要脸,你们这些有亲属关系的人也要脸。与其让她活着受人白眼,遭人唾骂,不如让她就这般干干净净的去了,还能落下一个坚贞的好名声,祠堂里也有一碗饭供着她,免得她做一个游魂野鬼。” 这一字一句如针一般扎进在场三个女人的心中。可她们都无力反驳,因为这就是现实。一直被唐伯虎搀扶着的沈九娘默不作声地将手从他臂弯中抽出来,唐伯虎震惊地看向她,九娘垂下头,一言不发。比起方小姐,她的名声才是真正的臭不可闻。她能作为解元老爷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却绝无可能与他长相厮守。既然如此,现在何必再来牵扯。 “行啦。”钱太监悠悠道,“今日已然耽搁太久了,咱们回吧。” 说着,他带头转身就走,月池只觉自己的手足就像灌了铅一般,可她仍能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跟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可她刚走了两步,袖口就是一紧,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牢牢抓住了她,夏婉仪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只能说出三个字:“求求你。” 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与记忆相重合,月池相信她在三年前时定是以同样的神色挨个敲邻近城门那条街上人家的门户,声嘶力竭地哭求他们将她藏在家里一会儿,不要让她爹将她抓回去打死。她第一次出逃时,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她那时想着,只要她逃出去,找一户可靠人家,说明自己的悲惨遭遇与愿意干活的决心,他们一定会收留她。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没有路引的她去不了城外,而城内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开门。她好不容易只抓住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像今日她对夏小姐一样,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慰道:“姐儿,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爹教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咱们非亲非故的,老婆子我实在不敢留你在这里,我会背上官司的。” 那时她就明白了,她不是在与李大雄争斗,也不是在与丰安作对,她是在和整个王朝压在人心之上的纲常名教搏杀。可最讽刺的是,她能脱离苦海,不是靠反抗那一套三纲五常,恰恰是顺应那些规矩,族权高于父权,政权高于族权,君权高于一切!就连她现在做得事,也和梅龙镇的那些人别无二致。 她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容,夏婉仪看呆了,曹知府见状忙上前摇摇她的肩膀道:“别犯糊涂,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你们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得够呛了,想想你的师父,还有你自己的前程。” 前程!月池一惊,她抬头正对上钱太监那张大白脸。千头万绪的思路在她心中汇向一点。唐伯虎在此时道:“罢了,何苦因这些虚名就要害小女儿的性命,将她远远嫁出去不也行吗?今日若这样走了,实在良心难安,不若还是折返……” 曹知府无语道:“你倒是能说大话,她能嫁去哪儿,爪哇国吗?方御史不打死你就是好的了,你还想着插手方家内务。听我一句劝,快走吧。” 他伸手去拉月池,却没有拉动。月池蓦然抬头,粲然一笑:“反正都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到底了,不在乎再多一点。” 语罢,她猛地拉起夏小姐,拔腿就跑:“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钱太监一伙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远。唐伯虎见状干笑两声道:“在下去看着小徒,免得他惹下什么大祸。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唐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也拉着沈九娘追了上去。曹知府简直要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师徒俩气死,他看着面色铁青的钱太监,期期艾艾道:“钱公公,要不,我们也去瞧瞧……” 钱太监都被气乐了:“咱家正有此意,咱家倒要看看,这世间罕有的青年才俊要用什么法子对人家的家事强出头!” 婉仪只觉自己的手和脸都要燃烧起来,她的心中仿佛装了十多只小兔子,正在上蹿下跳。她的喉咙干涸,有心想说些什么,比如让他放开。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来回,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顾着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浮起红晕的侧脸与飞扬的头发。 这短短的一段奔跑的路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有那一刹那在奢望,这条路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可很快,表妹贞筠的悲惨遭遇就如沉钟巨鼓一般将她惊醒。婉仪开始责怪自己,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还想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刚刚在心底唾骂自己,希望能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就听李越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婉仪凝神一听,姨母和表妹的哭喊声交织在一处,悲切至极,摧人心肝。姨母语不成声道:“老爷,老爷,放过她吧,让我替了她去吧……你这是在剜我的肉啊……” 贞筠也在乞求姨父放她一条生路,只是她的声音嘶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爹爹,爹爹,求求你,求求你……难道你就真不顾念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吗?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任性了……我一定乖乖写字、绣花、我再也不乱出门了……我以后连房门都不会出一步!真的!我听话的,我不想死,我怕疼……” 回应她们的是姨父的一声沉沉的叹息,仿佛从幽深的地府里传来,带着无尽的愁苦,他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替女儿擦干泪水:“晚了,贞筠,晚了……你要是早听爹的话该有多好啊。从你做出那种事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他霍然起身,背过头去,下令道:“来人,将小姐带去祠堂!” 婉仪浑身一哆嗦,她求救地看向月池,月池挑挑眉,对她道:“别怕,走,我们近前去看看。” 她们刚到门口,就见粗手大脚的仆妇听命上前,贞筠吓得瑟瑟发抖,方夫人像护崽的母鹰一般,紧紧将贞筠挡在身后,厉声道:“谁敢动我女儿一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方公子抬脚也要上前,却被方御史狠狠瞪了一眼:“把夫人和少爷都拖开,快!” 贞筠就这样硬生生被从母亲的怀里扯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崩溃,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方夫人与方少爷也开始放声大哭,内堂一时哭声一片。月池就是在此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方御史冷不防一抬头看到她,又惊又怒:“你又回来做什么?” 接着,他就看到了月池身后的侄女,他疾言遽色道:“是你将他带回来的?!” 婉仪自幼就惧怕这个严肃的姨父,此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她一低头就看到了姨母与表妹,心里凭生了一股勇气,她道:“是我,我不能眼看着筠妹妹死。” 方御史一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仍勉强维持风度,咬牙道:“李公子,此事乃老夫家事,与你无关,还请你速速离开,否则就莫怪老夫不客气了。此事即便告到圣上处,也是老夫占理,李公子乃聪明颖悟之人,须知引火烧身之害,莫要自毁前程!” 月池只应了一句:“是吗?” 一语未尽,她就忽而跪在方夫人身边:“小子李越,年十三,无父无母,无功名亦无余财,我虽不才,然余诚矣。”此话一出,四座皆寂。 月池却浑然不觉,她看着方夫人呆愣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虽不能让方小姐凤冠霞帔,但至少能让她平安喜乐。”起码让她不至于在这个年纪就撒手人寰,能保住她的一条性命。 “虽不能让方小姐锦衣玉食,但至少能让她自由自在。”她能无拘无束地度过自己的少女生涯,然后她会找一个她喜欢的忠厚可靠之人,再让她改嫁。这世上好男人虽少,可不至于一个都找不出来吧。 “所以,求夫人将小姐许配给我,在下对天盟誓,必竭尽全力,好好照顾她,保护她!” 271 别是人间行路难 最后,乌鲁斯是被喇嘛们抬下祭坛的。人们磕头时,看不见乌鲁斯诡异的举动,可要是任他一直留在祭坛上,那影响就大了。巴亚金和其他马贼果断上前,他们将乌鲁斯举了起来,一路抬走,一路高高地抛向空中。可怜乌鲁斯头晕眼花,最后连叫都叫不出来。琴德木尼的笑容就像嵌在脸上一样,她对面色铁青的昙光道:“大汗真是与民同乐啊。您说是吗?” 昙光死死地盯着她,那轻柔却粘腻的目光,就像盯住青蛙的蛇:“您不要高兴得太早。” 琴德木尼本能地感受到了不适,可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她大笑出声,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至少当下是值得欢喜的,不是吗?” 此后,鄂尔多斯部举行了长达数月的庆典。人们互相敬献白色的哈达,纵情歌舞,赛马疾驰。欢声笑语,仿佛要直达天穹之上。 只是,此地的欢乐到了其他部落,却转化为了阴霾。汗廷之中,更是一片愁云惨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达延汗的目光阴狠,差点在将领察罕身上戳一个洞。 察罕也是一阵心惊胆战,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本以为是外部的叛乱,谁知竟然是父子相争。他深吸一口气道:“回大汗,最新的消息,乌鲁斯济农在鄂尔多斯部登、登基了……” 达延汗立刻看向了满都海福晋。满都海福晋的心尖一颤,但她到底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女政治家,她立刻就恢复了镇定:“济农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是否有被胁迫?” 她没有意识道,自己眼中的期待仿佛都要溢出来了。察罕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却只能道:“回禀大哈敦,这个臣还没有查出来。” 达延汗一脚踢翻了桌子,桌上的金银器皿并同其中的奶食撒了一地:“你告诉我,谁能胁迫他,谁能胁迫他在那么多双眼睛下登基为汗!” 满都海福晋心惊肉跳,她道:“可其中一定有误会。大汗,乌鲁斯是你我的亲生骨肉,他是什么样的孩子,您应该很清楚。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不忠之事。” 达延汗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随即却又果断下来,他道:“即便他是受人利用,但大错已经铸成了。由于他的愚蠢和无知,使得这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不会再顾及他的性命。” 满都海福晋面色煞白,她颓然地坐回宝座,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她的眼中好像沁出泪水,可转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阖上眼,轻声道:“为了大局,我当然会支持您的决议。” 一直不敢开口的索布德公主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惊道:“什么,怎么能不管乌鲁斯,他是您和大汗的儿子啊。” 达延汗的面容冷硬:“他如真是我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子孙,就应该在被俘虏时自我了断,而不是做出这样的悖逆,使得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土因此而分裂!大哈敦,这都是你的过错。” 满都海福晋心如刀绞,她道:“我只是想让孩子们都立起来,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大汗,如若乌鲁斯最后能活着,您是否能够饶他一条命。” 达延汗冷冷道:“你究竟怎么想的,我们心里都明白。至于乌鲁斯的处置,你还有身孕,最近就不要参与政事了,安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 满都海福晋一惊,达延汗却已经下令:“来人,将大哈敦和公主带回斡耳朵去休息。” 随着他一声令下,帐内涌入十七八个蒙古武士,并且还都是生面孔。索布德公主惊慌地起身:“大汗,您这是要做什么。额吉对您的恩情,您都忘了吗?” 那个欠债的人,往往最恼恨别人提起这桩债务。达延汗道:“我当然没有忘,正因如此,我才要你的母亲好好保重。” 满都海福晋脸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眼中尽是疲惫。她想流泪,最终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谨遵您的命令。” 达延汗心头闪过一丝不忍,但他随即又想到了她心中的野望。不能再放纵她了,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贤惠大度,他一样会保证她后宫之主的地位。但是现下,他必须得拔掉她身上的所有獠牙。 满都海福晋满怀后悔和怨怼回到了自己的金帐中,很快,她就得知了一个更让她悲怆的消息。达延汗用她病重的消息将大儿子图鲁召回,并将他软禁了起来。 达延汗对外宣布的是,满都海福晋因为劝说大汗,外派济农,而惹出这样的祸事,心中万分歉疚,以至于一病不起。而大王子图鲁听说母亲的病情,于是赶回到母亲的床榻前尽孝。 索布德公主十分恼火:“乌鲁斯被人利用,为什么要把我和图鲁都关起来。我们又没有犯错。” 满都海福晋悲哀道:“大汗是要将我们都控制起来。他觉得,乌鲁斯的事,是我有意造成的。” 索布德公主这时才回过味,她道:“什么,不会我们也要被牵连吧。” 满都海福晋沉吟片刻道:“让我静静,这一切都是,嘎鲁… …” 满都海福晋在养胎期间,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达延汗雷厉风行地软禁了满都海福晋和大王子图鲁后犹觉不足。恶劣的天气导致他不能远征,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他方向。大战在即,必须维持后方的忠诚,才能确保战争的胜利。他开始清洗,跟随满都海福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老臣被一个个打倒。以金帐为中心,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而这场争斗,甚至蔓延到了民间。达延汗下令,要彻底清除喇嘛教在草原上的余毒。于是,一场大恐慌开始了。 塔娜是一位被抢婚的妇女,她原本有了心爱的未婚夫,却在草原上被人抢走,强/暴。尽管已经诞下孩子,但她心中对自己的丈夫,乃至整个家庭都充满仇恨。于是,她悄悄在丈夫的床下藏了一尊小佛像,然后再去向汗廷的军队举报。果然不出她所料,小佛像成为了铁证,禁锢她的家庭因此而破灭。 扎那是部落中的好吃懒做之人,他欠了许多外债却不偿还,所以被大家厌弃。在听说大汗要捕捉喇嘛信徒后,他灵机一动,联合其他闲汉,去栽赃嫁祸他富裕的邻居。他的邻居因此被抓走,扎那得以瓜分到了一笔丰厚的财产。 吉仁台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因为被同伴欺负,所以产生了要出出气的念头,他将喇嘛曾经住在同伴家的事情传扬了出去。他的同伴一家都被抓走审问,生死未卜。 额日和木是一位黑萨满,他希望能扩大自己的威望,得到更多的信众,于是前往各个部落清剿白萨满。被捉获的白萨满都被用圣火活活烧死。 这只是最底层的斗争,更让人畏惧的是部落间的厮杀。到了冬日,物资比什么都要宝贵。草原上时常发生厮杀抢夺时事件,但如今部民们找到了更便捷的方法。 昙光偶然从抢婚者手下救了布和的妻子,布和所在的部落中因此收留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昙光在此治病救人,附近部落也都知晓他的声名。而其中一个部落在上缴完税收后,一贫如洗,整个部落都陷入饥寒之中。部落首领于是动了歪心思,他找来汗廷巡查的武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以奉命清除余孽的名义,闯进了布和的营地中烧杀抢夺。所得的财物,大半献给了汗廷的武士,一小部分来供他们过冬。 宝格楚与贺希格所在的小部落也面临了相似的状况。察哈尔部希望吞并这些不愿归附的杂居部落来增强自己的势力。恰好有天赐的理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得到达延汗的许可后,就向这些零星部落宣战。反抗者和信徒就地格杀,汉人一律没为奴隶。 察罕希望能更进一步,他在得知达延汗对满都海福晋的忌惮后,去揭发了满都海福晋的外甥格尔斯的家人。整个汪古部因此被清洗。察罕也得到了擢升。一时之间,汗廷中人心浮动,他们似乎找到了上升的密码。 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喇嘛余毒”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他则是一种乐趣。【1】 英武的草原之王,他熟谙的是征服的武力,却对这种精细的统治之道只是一知半解。他甚至开始为如此多的信徒和奸细而恐惧愤怒,他已经可以笃定,喇嘛教能够在草原上这样蔓延,离不开满都海福晋和她手下之人的纵容。这让他的疑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采取的手段也更加暴烈。这带来的是,当然是恶性循环。 宝格楚所在的部落之民开始逃窜。昙光和其他和尚所发展的虔诚教徒在其充当了领导者的角色。他们一部分去了明廷的地界,一部分则往鄂尔多斯高原进发。这样的情况在各个部落都有发生。牧民们本来就是逐水草而居,既然在这里活不下去了,他们当然要换一个地方居住。新任恩和汗的领地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们早就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厮杀,弱肉强食。他们希望这位新任大汗能同他的名字一样,真的给草原带来和平,而不是像达延汗一样,打完外人,又来折腾自家。 而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部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们开始到处招揽人马,充实自己的力量。就连打开魔盒的“潘多拉”本人,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对外部情况的掌控力也大不如前,因为她的咳疾又复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孔飞力《叫魂》,通过描绘乾隆盛世对叫魂妖术的大围剿,来揭示背后的皇权运作,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看。 感谢在2021-07-1820:11:36~2021-07-1900:5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倾城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787752个;?努力努力再努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40瓶;红豆子20瓶;翎苓610、璟璟璟璟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7 莫比人间取次愁 杨府的书房在深夜时分又一次燃起灯火。杨慎跪在地上,满心的茫然与无措,他问道:“爹,原来您也看出来了,那今日在武英殿您为何……” 杨廷和看着这个儿子,觉得真是天真懵懂得可以,他一想到这么个大宝贝明年就要参加春闱,正式踏入仕途,就觉得一阵窒息。他冷笑道:“怎么,杨大才子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是饱读诗书之辈,朝堂上的金印紫绶都是徒有虚名,沽名钓誉?”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杨慎只觉惊心骇神,完全不敢相信。他道:“爹,您是说,还有其他人,也看了出来?这怎么可能呢……” 杨廷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是其他人,是除了那位和江彬之外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守口如瓶。只有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私入我的书房,还不管不顾地叫了出来,险些闯下了滔天大祸。” 杨慎一时呆若木鸡,而在回过神后,他就开始疑问:“但,这是为什么呐。这信里写得是荒诞不经,但是字里行间中却藏着真实的情况。您是东阁大学士,是万岁的股肱之臣,您怎么能……” 他压低声音道:“欺君之罪,是要诛灭九族的!” 杨廷和拍案而起:“那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为何你爹,和那么多几代元老,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违背一贯以来的德行,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呢?” 杨慎的心一阵乱跳,他的里衣渐渐湿润,他毕竟只是年轻,而不是无知。他咽了一口唾沫道:“您是不想开战,你们都不想对蒙开战。但,以前不打,是因我们没有胜的把握,可如今含章、张彩他们已经引起了鞑靼的分裂。这是前几代都没有带来的成就,是天大的好机会。” 杨廷和长叹一声,他重新落座:“可是这样的好机会,我们抓不住,也抓不起。” 杨慎忍不住直起身:“为何,我知道,朝廷上元老们,要以维/稳为先,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已经不是在维/稳,你们是在固步自封。京营已经崭露头角,杨一清杨伯父也去任了三边总镇,整顿军务。再加上阳明兄的大才,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杨廷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先静下来听为父讲。上古时有一种凶兽,名为饕餮,羊身人面,啼如婴儿,极为贪虐,无所不食。天下也难有生灵是它的对手,它吃光了世上所有的猎物,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可这样的巨兽,最后却消失于天地之间,你可知是为何?” 杨慎摇了摇头,他心急火燎,却又碍于严父的威严,不敢催促,只得听着。 杨廷和娓娓道来:“因为它太贪了。它没有敌手后,还是控制不住口腹之欲,于是就开始吃自己的身体,先吃腿、再吃尾,接着是躯干、脖颈、头颅。到最后,它便将自己也吃得一干二净。呵,自己吃光了自己,在传说中都是骇人听闻,可在此间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杨慎若有所悟,他想到了李越揭出的九边之境。文官、武将、宦官、勋贵、宗师,无一不是去刮公家,肥自家。有这群蛀虫在,长此以往,怎会不将大明的基业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明白了父亲的担忧,但还是不甚理解:“您是怕内斗。但是勋贵已遭打压,他们不敢在其中动手才是。” 杨廷和摇了摇头:“圣上的雷霆手段,的确震慑住了上层,只是如今的祸端反而在中下层。平民武将要出头,世袭将官就得让位,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三堂共治中原本是文臣为主体,可如今开战,武将的话语权要空前拔高,你猜他们会如何应对?还有宦官,刘瑾等人是春风得意,以致老人与新人都出不了头,这群愚昧无知之辈,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是难以估量的。” 杨慎的眉关紧锁:“可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这些内忧外患,迟早都要解决,总不能因为难,就直接不做了吧。” 杨廷和无奈道:“正因是内忧外患交织,才需事缓则圆,急难成效。外患起是因内忧为沉疴,而内忧生又是因外患成痼疾。” 强敌在旁虎视眈眈,一是消耗巨额军费,二是任谁也不敢放开手脚革除弊政,可这……杨慎不由问出来:“可这如此往复,岂非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了。” 他想起了月池,还是道:“爹,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选一德高望重的勋贵,委以重任,一旦这一战抓住良机,击败蒙古,那就可扭转多年的颓势,弘治中兴会更上一层楼,您也会名垂青史的!” 杨廷和都被气笑了:“异想天开。我没有杨大才子这样的宏图壮志,只求不要遗臭无穷就谢天谢地了。一旦开战,满朝文武都或多或少要被卷进去,谁能震得住这样的场子。噢,天下的确是有一个,你敢让他去吗?你能担得起这兴衰之道,社稷之重吗!” 杨慎一愣,忽然茅塞顿开,他如同被放了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谁都知道,要是别人去,即便打不赢,或许也能减少伤亡,可要是万岁去,是妥妥全军覆没。那么李越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杨廷和情知已经说通了,他缓缓起身道:“李越他们,我们会再想其他办法。” 天真如杨慎,也知这是暂时的托词。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部能逼得他们写这么一封信,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杨廷和见状不由道:“你还跪着作甚?” 杨慎满心苦涩,他道:“孩儿只是在想,他们何必费尽心思,在敌人眼皮底下行此冒险之举。不管他们写成什么样,结果都早已注定了,不是吗?” 杨廷和动作一滞,他僵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 “你这是在怪我们了?”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了谢府。刘健被这桩子事闹得一宿未眠,一大早就来寻谢迁商议,同样也被谢丕堵了几句。刘健的脾气,可比杨廷和要火爆得多,刘学士也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他粗着嗓子道:“老夫又不是吃饱了没事撑得,李越一行营出了这样的局面,最后却要眼睁睁付诸东流,你以为老夫心里舒服吗?那谁要是有天策上将的本事,老夫立马敲锣打鼓送他去。等他获胜归来,老夫去五十里外迎他,给他放一个月烟火,再给他养二百只豹子都不是事儿!” 天策上将是唐 太宗李世民登基前的官职,太宗在任职期间总揽战事,立下赫赫战功。刘健在此用此典,显然是在影射某人。 要不是情形实在太糟,谢丕都要忍不住笑了,可笑意到了嘴边,还是沾上了涩意。 刘健吹胡子瞪眼道:“可关键是,他赢不了。那起子小人把他捧成比诸葛武侯还厉害百倍,可我们心里都知道,最多也就是个赵括、马谡!人家赵括、马谡至少是熟读兵书呢。” 谢丕忍不住道:“圣上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就有鬼了。”刘健愤愤不平道,“这就是上课带猫儿、狗儿、鹦鹉、蛐蛐和兔子的下场!” 谢迁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教不严,师之惰。依我看,你教得也平平,至少有一个先生,你是远远不及。” 刘健稀疏的眉毛皱起:“元辅?不是我冒犯,他实是太绵软。” 谢迁摇摇头:“非也,非也,面对西苑的那只老虎,我们都要甘拜下风。要不是有那只老虎珠玉在前,我们就算磕死在武英殿,也拦不住呐。” 刘健面色古怪,半晌方道:“那次可吃了大苦头了,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哟。” 谢迁悠悠道:“慢慢就好了。无论内外,都急不得。” 谢丕灵光一现,他道:“您是说,给鞑靼那边,也用拖字诀?” 谢迁微微颌首:“他们既然耍这样的手段,就是想从我们身上牟利。我们大可吊着他们,再待时机。” 刘健道:“对,只要吊得合适,时松时紧,不怕他们不上钩。或许,之后事情还会有转机呢?” 谢丕思绪沉沉,他半晌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边,孩儿担心瞒不了多久。”这又不是胡亥碰见指鹿为马,他们不说,自有人存着富贵险中求的念想,想方设法地告诉万岁。 谢迁长叹一声:“是以,这段时日,我们要抓紧拿出京军和边军的情况,彻底打消万岁的念头。” 刘健亦道:“哪怕血溅金殿,也在所不惜。” 谢丕望着蔚蓝的天空上高邈的云层,叹道:“就盼含章能再多坚持一阵了。” 然而,这群用心良苦的老臣,没有想到的是,上课带猫猫狗狗的朱厚照,虽一时无法窥破信中的隐秘,却能够通过对月池和前期状况的了解,来推测全局。 他纸上画出了楚河汉界,一侧是左翼,一侧是右翼。李越最开始的布局,明显是奔着长期去的。对左翼,他在上层是挑拨帝后相争,在下层是宣扬喇嘛教。而在右翼,他在上层是扶起了达延汗的儿子为新汗,昙光和尚为国师,在下层则是广施恩惠,吸纳民众。 这一切能够顺利运转的根本原因,不在达延汗和他老婆反目成仇,也不在亦不剌等人的卖力运作,而是在蒙古下层人民实在是穷困潦倒,苦于战祸,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些黔首压根不想打仗,所以才会一步步地,先被喇嘛的教义吸引,后又愿意长途跋涉投奔新汗。在他们看来,佛已经做了指示,又反正都是黄金家族的王,当然是谁能带他们享福,他们才跟着谁。 他完全明了李越的计划,在这样的情况下,右翼只需要继续从他手上获取物资,持之以恒地去收买人心,不怕达延汗不狗急跳墙。到了那个时候,右翼凭借黄河天险,又是民心所向,达延汗这边却是帝后相争,又失了天心民意。谁胜谁败,还用说吗? 但亦不剌这群白痴,看来根本是沉不住气。一旦他们率先动手,之前营造的天命所归,得民有道就全部化作了梦幻泡影。朱厚照扶额长叹,他就知道,竖子不足与谋!蛮子要是有那个脑子,也不至于被赶出中原。李越就那么几个人在蛮子中间混,变数太大,也根本带不动。如是左翼要戕害他们,他还能用部落威胁,可现下是右翼倒打一耙……终于陷入到了最糟的局面了。 朱厚照转念一想,虽说他们都是蠢货,可也不可能忽然一拍脑子就变卦,一定是有外力影响。要么是达延汗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让他们畏惧不已,要么是,……他们觉得迎来了巨大的机遇。朱厚照适时又翻了一遍信,他的瞳孔微缩,该不会满都海真把达延汗给杀了吧?! 他倒吸一口冷气,若果真如此,那这个女人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她即便只内斗两三个月,局势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逆转,毕竟他和李越都不会袖手旁观。可如今的情况是,他们俩都没反应过来,她居然就快刀斩乱麻把人给宰了,反倒让他们所有人都被动起来。 这下,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老虎把他的心都伤透了,他不怕行军打仗、吃苦受累,怕就怕他千里冒进,是带他一起去遗臭万年。人家说不定会说,前有正统王振,后有正德李越…… 朱厚照的手指不经意在纸上划过,突然发觉了一点不对劲:“含……章……” 他霍然起身,桌上的茶水都险些被碰翻。小太监连忙赶进来,问道:“爷,您是怎么了?” 朱厚照摆摆手,张口想叫翰林学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道:“朕想出宫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杨廷和/杨慎/刘健/谢迁/谢丕/李越:御驾亲征,绝对全军覆没的节奏啊。 豚精:……你们礼貌吗? 豚精:老虎把我的心都伤透了。 虎虎:人家明明只是帮你认清自己。 感谢在2021-08-0123:58:16~2021-08-0323:3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2个;ooo、赞美愚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倾城30瓶;止玖25瓶;oo、lightsaber20瓶;啊噗噜派、火凤、thia、29902881、未央、原也10瓶;捧场小天才5瓶;柠檬摇摇冻、rae、/尒倪、熊叮当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6 忧患已空无复痛 张彩冷笑一声,他真的对这个女人万分厌烦,道:“也好,那就等你们打得两败俱伤时,我们再来占领地也不晚。” 语罢,他抬脚就要走,亦不剌父女对视了一眼。琴德木尼如被泼上了一盆冷水。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对明廷来说,事情已经闹成了这样,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早早发兵,只需等左翼和他们厮杀后,他们再来收拾残局。而张彩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也想活命! 琴德木尼忙笑道:“等一等,不过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张彩转过头,他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哈敦只会掷飞刀来开玩笑,没想到,您原来是会说笑的。” 琴德木尼面色一青,满都赉阿固勒呼道:“好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干什么。那就只你一个人去求援,其他人都留下!” 张彩眉心一跳,一口应下。只是,当他们折返自己私下议事时,张彩却是忧心忡忡。他道:“我担心……” 时春却截断他的话:“不必担心,你只管去了就是。” 董大等人也道:“是啊,张郎中,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记得您的恩情。” 他们都是在宣府待过的人,岂会不知这些总兵、巡抚和中官的秉性。张彩深深地望了大家一眼,他道:“我一定会带回援兵,一定!” 鄂尔多斯部与陕、甘、宁三地相邻,是以时时南下劫掠。蒙古骑兵对这一条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们连夜将张彩送到最近的宁夏镇。当地的戍卒看到这么一小撮人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当即摩拳擦掌,准备把他们一网打尽。谁知,骑兵让开,中间却走出一个汉人,张彩手持牙牌,大声道:“我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快带我去见你们上官!” 戍卒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张彩因此又过宁夏,直达固原镇,直奔城中央的府邸。他见军门堂皇巍峨,粉壁之上竟然画了一只麒麟、三只凤凰和九只老虎。麒麟为总制,凤凰为巡抚,老虎想必就是总兵了。看来,总制之权,是凌驾于陕西四镇巡抚、总兵之上的。张彩不由大喜,有能一锤定音的人就好呐。 他来得路上,已然知晓,杨一清已调往宣府,新任三边总制是原来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才宽。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声名,是成化十四年的进士,历任西安、淮安二府的知府,善决疑狱,断案如神,素有青天之名。皇上派这么一个人来接任杨一清,一定是早有谋划。孰不知,朱厚照任才宽,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九边军镇实行三堂共治,名义上是各有分工——“国家之制,边防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而内臣纲维之。”【1】实际执行中,是政出多门,漏洞百出。杨一清来陕西本来是修马政,就是因四镇互不救援,才被临时委任总督之职。而李越“死后”,朱厚照就更加意识到,不止是陕西,九边其他军镇也必须要有一个领导核心了。 但谁来任,皇帝却十分犹豫。勋贵虽有地位,却无才干,并且这样委以重兵,终不利于君权集中。而平民将官倒是便于把控,可既无威望,也无战功,皇爷就是敢派,他们只怕也不敢接。太监倒是最让皇爷放心,可他们是身份、威望、才干、战功都没有,而且天知道他们是去总制,还是去为祸。到了最后,还是只能用暂时文臣。他将杨一清调到宣府收拾大烂摊子后,就遣才宽来接任,希望这个正直之人,能延续杨一清的努力。 而才宽听罢张彩的奏报后,第一反应是犹豫。一旁的固原总兵曹雄马上就道:“可我们一向是以守备为本,不以攻占为先。万一深入鞑靼腹地,粮草不支,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他们的想法早在张彩的预料之中。他道:“可这般防备,能有何用。贼寇闻出师而暂退,见班师而复来。我们一进一退,不过是虚耗粮草,最终仍是徒劳无用。不将他们打痛打伤,胡虏还会卷土重来,卑职素闻您勇毅清正之名,这样的良机,难道您真要错过吗?” 才宽捋须沉声道:“当然不能错过。还请张郎中先去休息,我这就去安排点兵,准备出战。” 张彩是万万想不到,居然会这么顺利。他千恩万谢,欣喜若狂。他躺在客房的床上时,仍觉如在梦中。他实在是太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早上,他忙起身,随便洗漱了一下,准备去见观看点兵的情况。然而,他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动静。 张彩的脑子嗡得一下,被骗了,居然被骗了……他先是快步,接着是狂奔,直往才宽的内宅冲去,可却被仆卫阻拦。张彩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被一伙人压制得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才宽,你这个卑鄙小人,骗子!你见死不救,遇机不出,你还是个人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仆妇忙来堵他的嘴,正闹到不可开交之时,眼底青黑的才宽已然出来,他忙喝止下人道:“快住手,安可对张郎中如此无礼!您先莫急,请入内详谈。” 张彩衣冠不整,两颊通红,他已然出离愤怒了,他快步上前道:“好,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二人进屋落座。张彩横眉怒目,才宽被他的灼灼目光,盯得一声苦笑:“我昨日的确决心要点兵出战,可在于众将连夜商议后,却觉此并非出战的最好时机。” 张彩冷笑一声:“怂就是怂,何必找这些理由。” 才宽正色道:“我并非是有意推诿,只是长途跋涉,与右翼去共抗左翼,远不如等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不是吗?” 好似一个霹雳在张彩头上炸响,他猛然起身,问道:“那李御史的夫人、一众锦衣卫和高僧呢?” 才宽面露痛色,他道:“某万分遗憾,只是为了军民和胜利计,不得不先将他们的安危放在一边。” 张彩一个箭步上前,他揪住他的衣襟道:“放在一边,你怎么说得出口,他们都是功臣,都是为国效命的功臣!” 才宽还是没有动怒,他道:“可为大义计,必须得暂时舍弃他们。这亦是圣君明臣所为。说不定,苍天有眼,也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呢。” 张彩啐道:“放屁,你简直是在放屁!” 才宽无奈道:“张郎中亦是博古通今,难道不曾读过《资政通鉴》。唐贞观四年,突厥颉利可汗在兵败后愿意举国依附,太宗大喜,先遣鸿胪寺卿唐俭为使节,后遣大将卫国公李靖去迎接。而李靖到了之后,却认为颉利可汗虽然遇兵败,却仍有实力,若他率部去投靠敕勒九姓,必成大唐心腹大患。如今,我方的使节已经到了突厥营地,颉利必然放松戒心,不如趁机连夜突击,必能打得敌方丢盔弃甲。同行的张公瑾不同意,言语中指朝廷已经接受了颉利归降,且派遣使节,怎可出尔反尔。卫国公却道:‘此乃韩信破齐之道,唐俭等人,不值顾惜。’果然,他连夜出击,大胜而归,而唐俭一行也全身而退。这不是正是英明谋划,得天之幸吗?” 张彩的双手抖如筛糠,他终于意识到,才宽不是在推诿不想出兵,他是真的这么想。他道:“那万一,老天 无眼,他们都牺牲了呢?” 才宽道:“本官必为他们请死后哀荣,荫及后嗣。这是为大局计,最好的办法。如若此刻出兵,我们这方的士卒长途跋涉,又去开战,也会牺牲不少,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张郎中,我明白你的难处,只是我等为朝廷命官,应当摒弃私心才是。相信就是李御史在此,也会理解本官,忍痛割爱。” 张彩倒退一步,忽然想到了李越的那个梦,那个怒奴和悦奴的梦。难道贵极将相的代价,就是要将亲情、友情、信义全部割舍吗?他摇了摇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才总制,您是深明大义,可我张彩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在我心中,私远大于公,私远胜于公,我只想我的同伴,好好回来!” 才宽道:“那么,恕我无能为力。” 张彩道:“好,既然您是秉承公心,那想必也不会阻拦我去请旨吧。” 才宽一愣,他道:“千里迢迢,你赶不及的……” 张彩声嘶力竭道:“赶不及也要赶!哪怕累死在路上,我也要赶!” 才宽长叹一声,他道:“您请便。我已将随你而来的骑兵全部斩杀,我会再派护卫,随侍你左右。不过,恕我直言,万岁的英明,亦如唐太宗。” 张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又一次踏上了无望的征程。边塞的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黄沙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可到最后眼窝干涸,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淌下。 朱厚照同样也在吃尘土。他是喜欢外出游猎,骑马疾驰,可从未这样夜以继日地长途奔袭。他的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十个手指上都起了水泡。在短暂的休息时,张永一面替他挑水泡,一面忍不住流泪,他道:“您打娘胎落下来,就没吃过这种苦头。您这是何苦啊。” 朱厚照闭目养神,没有作声。他心里很不耐烦,可他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了。这时,随侍的翰林顾鼎臣捧了今日的晚饭来。张永抬眼一看,居然是一块烤得黑黢黢的肉。他忍不住斥道:“你竟然给万岁吃这种东西,还不快去重弄!” 榜眼顾鼎臣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只是帮万岁解了一次字谜而已,居然就被委以随行史官的重任。他是渴望时时与圣上接触,但不是这种在鬼地方替他端饭擦药的接触! 顾鼎臣愁眉苦脸道:“张太监,下官也不想,但这荒郊野外的,没有东西啊。” 朱厚照一看之下,也皱起了眉头,张永暗道不好,他道:“奴才这就带几个人去打猎,回来给您做鹿炙。来,你来替爷擦药,手上的水泡咱家都包好了,你去擦腿上的。” 顾鼎臣伸手就要去脱朱厚照的裤子。拜某个爬床人士所赐,朱厚照现在对男人脱裤子这件事是高度警惕。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清了清嗓子道:“不必了。朕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慢慢起身,步出帐外。此时,将士们正围着篝火啃干粮,一见他来,忙齐齐跪下。朱厚照忍着疼挪过去,他随手拿起一块饼,掰下一块,啃了一口,只觉牙都要磕掉了。 张永忙道:“这哪里是您吃得东西……” 朱厚照道:“怎么吃不得,大明的将士吃得,大明的天子也一样吃得!以后他们吃什么,朕就吃什么。他们住哪儿,朕就住哪儿。” 他实在立不住了,便直接坐到了将士中间,他道:“别跪着啊,一起吃。” 他说了好几次,士卒们才敢慢慢爬起来。朱厚照笑道:“朕听说,你们晚上还会唱军歌。朕也会,吃完后,不如朕教你们几首,以振声威。” 说着,他真跟着众人,啃完了一个硬饼子,然后开始唱歌。皇上的歌唱水平,在宫中也是数一数二。这群大老粗,唱着唱着就跑调。朱厚照听得忍不住发笑,他摇头道:“算了,换一个,换一个简单的,你们想学什么?” 四野寂寂无声,朱厚照愕然抬头,所有人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们齐齐起身,跪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振四野,鸟雀都被惊飞一片。 朱厚照愣在原地,他从来没指望用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拢军心,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就是同吃一个饼,唱一首歌的功夫,他们居然就真能忘记过去的压榨困苦,重新对他感恩戴德。按理说,他应该笑他们蠢,记吃不记打。可对着这一张张憨笑的脸,他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笑道:“磕什么头。有那力气,还不如多赶几里路!” 众将纷纷笑开,新一轮的征程又开始了。而他们在山西境内时,碰到了一个熟人。张彩此时已然形容枯槁,他先揉了揉眼睛,泪水在他脸上冲下两条长长的沟壑,他既想哭,又想笑,终于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朱厚照的马前,喊道:“皇上,快去救命,快去救命!” 此时,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才宽已然率军往鄂尔多斯去了。他们赶到固原,却扑了一个空。张彩浑身发麻,才宽出发,意味着左右翼大战已经结束了。他揪住巡抚喝问道:“有没有消息,董大他们怎么样了!” 巡抚一个劲地摇头,磕磕巴巴道:“不知道、下官不知道啊……” 朱厚照沉声问道:“那是谁胜谁败?” 巡抚忙道:“回万岁,是右翼胜了,新汗死了!” 一众人面面相觑,开什么玩笑,右翼以少敌多,居然也能胜? 时间拉回到在大战前的鄂尔多斯,时春:“……早在宣府时,老娘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1】《明宪宗实录》 感谢在2021-08-2100:05:04~2021-08-2312:2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赞美愚者!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爱敲钟的小乌鸦、倾城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15个;蜕睿、熊叮当4个;夏诺、小口袋、key、爱敲钟的小乌鸦、phistcat、24265779、小小酥、甜哥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5060948、若嫣120瓶;515519104瓶;又放假了哈哈、priest的小娇妻90瓶;永夜、爷写什么评论你管不着、佛语经典语录、哎呀又追平了60瓶;先吃饭吧50瓶;24263984、穗42瓶;调素琴、不想改名的小蘑菇、e40瓶;点点、乱取的名字30瓶;extraterritory、毛毛、好大儿、□□ile、未央、行者、濯濯、可能是鸭梨20瓶;卜绫卜绫酱15瓶;未知霞光、jacksue、18959930、南年堇鸫、45124410、蜕睿、莫雨萧何、简、47620070、one、欧歌·梵斯、一只大喵喵、bsp;10瓶;夏诺6瓶;阿页页、超超、5050、酒子丰荒5瓶;鹤舞辽东、图崽2瓶;all、小小、一杯热奶茶、柠檬摇摇冻、熊叮当、rong晋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9 偶缘犹未忘多情 朝中有见识的大臣都明白,九边的虏祸,看起来是外患,实际是内忧。战争的胜负由两个关键因素决定,一方面是内部的准备与支持,另一方面是外部交战时的预测与调度。 而中央乃至九边的蠹政,注定军队在与蒙作战中占不了上风。就内政而言,腐败成风的官场上,军饷被吞,屯田被占,私役繁多,兵卒无以为生。居重驭轻的国策下,边军火器不足,甲胄不全,马政败坏,兵卒无以为战。就外部交战而言,互相制衡的结构内,三堂互制、武臣互制、中央对地方的控制,都使得军队如处笼中,九边将领为了保住乌纱帽,彻底放弃了积极对抗,转为消极防御。 这样的局势,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阁老们深知,即便是冠军侯在世,王守仁亲去,也无法戴着镣铐打赢这场仗。而月池在宣府时,纵使有朱厚照的默许和内阁的支持,纵使她豁出性命,也是只能做到清查屯田,整肃军备,除掉贪将,为接下来的改革扫清道路。但朱厚照不一样,在君主集权到达顶峰的明代,他的到来等于是降维碾压。 在后勤准备上,人家一道圣旨就能要求户部集府部大臣,备好陕西三边及宣大两年的粮饷。户部尚书梁储焦头烂额,先是发太仓存留米四万石,接着从山东、河南起运临清、德州二仓十五万石米,然后又发太仓银二十万两,召商上纳粮。虽然还是不够两年之数,但还是先马不停蹄给人送去。 在战场调度上,原来的金字塔式的行政链条大大降低了行政效率,可如今金字塔尖直接落了下来。官员、士卒因天子降临,皆是大受鼓舞,人人都奋勇争先,希望能攀上通天之路。陕西三镇的办事效率还从来没这么快过,文官、武将、宦官再也不扯皮推诿,而是绞尽脑汁,商榷战术,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就连勋贵乡豪、宗室贪官都夹起尾巴做人,谁敢在这时候往枪口上碰。 不过有一点,朱厚照并没有从京征调军队,而是只带了神机营,选择到此来调度边军。这还是由于内阁苦口婆心地劝说,京师的防卫绝不能空虚。而陕西三边,经杨一清和才宽两任总制的整顿,士卒和马政虽有改善,可也没到脱胎换骨的地步。这是人员上的致命漏洞,但人的不足能被技术上的超前弥补。他此番携带了大量的火器。他自登基之时就令御马监制造火器,在宣府时刘瑾也督促军匠改良火统。之前的这些准备,为这次大战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由此可以看出,于明一方,皇帝的到来,暂时弥补了制度的缺陷,但这对皇帝本人的素质提出了极高的要求。皇帝本人要是多谋善断,力挽狂澜,重振军威也并非难事,不过要是皇帝在战场上出了岔子,内阁就只能做好丢疆弃土、死伤惨重的准备,抓紧去物色下一个明代宗了。 而在鞑靼一方,情况却迥然不同。图鲁的权威,来自衣裳坏弊,肌体不掩的民众对成吉思汗的怀念。他们觉得成吉思汗的子孙,终有一天能够带领他们,摆脱眼下的困苦,重回过去的幸福。 然而,各路部落首领和权臣,却没有那种忠君爱国的思想。脱脱不花汗被弑,摩伦汗被弑,就连达延汗的生父巴彦蒙克也是死在异姓权臣之手。在权臣心中,早就没了对黄金家族的敬畏。达延汗登基后,蒙古诸部落愿意服从他,仅是因为他和满都海福晋的实力。 可如今,达延汗身死,满都海福晋病重,图鲁不过是一个无战功建树的年轻后生,他无法将部落联盟拧成一股绳。而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无法担当率军的大任。图鲁要是亲征,还能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合作。他要是不去,大军说不定在察哈尔草原就能吵起来。 满都海福晋只能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让图鲁出征,否则越拖,情形只会越糟。右翼会借助明廷的支持,打着喇嘛教的旗号,继续招徕牧民。天长日久,黄金家族最后一点儿威望也会消失殆尽。而明廷一方,因着和右翼结盟,陕西三边重归安定,能够节省大量的军费,从而专注对付汗廷。而左翼中,喀尔喀部和科尔沁皆是心思浮动,未必能够忠心侍奉,一旦发生一点儿内乱纠纷,右翼和明廷一定会大举来攻,那时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满都海福晋有时也会后悔,不该杀了达延汗,可不杀他,死得就是她们母子。这时细细回想起来,原来整个汗廷都在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胜负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朱厚照在出发前,又遭到了一众人的反对。他们跪在马前劝谏道:“主人畜犬,就是为了防备盗贼,今盗贼到了,主人却自己吠叫着去要,那还要犬干什么。还请万岁坐镇此地,愿听臣等效犬力。【1】” 朱厚照听着这一番犬喻,嘴角就是一抽。他既不能说自己就喜欢吠叫咬贼,也不好说你们一群傻冒,没他根本不行。他沉吟片刻道:“事关重大,朕不亲至,实不能安心。卿等皆乃虎将,必能护朕周全。” 语罢,他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当他赶到鄂尔多斯平原时,才宽正在与喀尔喀部激烈作战。这位才总制并非是浪得虚名。他所带的是一 支标准的一万人部队,守辎重三千人,马军两千人,以及作战步兵五千人。 有步兵和辎重在,就不可能像鞑靼骑兵一样转头就跑,而一旦仓皇逃窜,阵势一乱,死得反而会更快。为今之计,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将对付逼退,一边等待救援。才宽以骑兵为两翼,步兵为中间。骑兵放火箭,步兵树立长矛。所谓火箭顾名思义,是绑上火药的铁箭。骑兵在射箭之前,点燃引线,靠火药燃烧的助推,推动火箭刷得一下射出去。而这箭的箭镞长三寸足以射穿铠甲,而箭头还带毒,一旦扎进肉里就有性命之忧。 喀尔喀部的第一波冲锋就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败退。这时,才宽却命骑兵减少放箭的速度,意在诱敌近前后,再使用火统等一起就近密集攻击。但喀尔喀部的首领哈日查盖也不傻。他道:“明军既然敢到这儿来,一定不会只带了这么点火器。不要贸然冲击。” 他们分散开来,以小队的方式贴着才宽的军阵奔驰来去,忽进忽退,却不正面攻击。这一是为了以混淆视听,二是为了寻找空隙。才宽果然上当,他不指望自己那两千骑兵能去与人家打冲击战,所以还是以防守为要。他们以六人一班,一看到骑兵接近,就轮流放火统和佛郎机。 只是,骑兵的移动速度极快,又加上滚滚烟尘,明军虽密集射击,可命中率却有限。双方就这般僵持。等到明军疲乏,装配弹药的速度变慢时,哈日查盖就抓住机会,从后方陷阵。 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能够在瞬息之间冲到军阵的面前。可步兵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装药、瞄准、点火、连续射击等一系列的工作。所以,他们要么抓紧机会,用密集弹药击溃敌军,要么就只能等死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才宽大惊,忙命士卒一面以盾坚守,一面以矛刺马眼,以刀砍马腿。大家伙拼尽全力,才拦住了第一波撞击。可喀尔喀部见第一队不能进,就让二队跟上,二队不能进,就立刻让三队跟上。在如此迅猛的攻击下,步兵再不能做到连续射击。明军这边的骑兵也只能加入冲击战,为步兵的扫射争取时间。一时之间,两军厮杀成了一片,到处都有倒仆的尸体,鲜血将碧草都染成了绛红。 几轮冲杀后,喀尔喀部的骑兵虽因火器损伤不小,可明军这边的骑兵却几乎是全军覆没。才宽不由胆寒。他时不时望着南边,希望能看到援军的影子,可他等候许久,却连鬼影都没看到一个。将帅都尚且如此,士卒当然更加焦躁。等再一次稀疏的弹药袭击后,哈日查盖就道:“全面进攻!” 先前的几次冲杀,让步兵阵有了缝隙,而这次喀尔喀部的骑兵就沿着缝隙长驱直入,步兵阵终于被截断,败势再也无法挽回。才宽懊悔不已,他眼看哀鸿遍野,忍不住哭道:“悔不该听张彩之言。” 正当步兵仓皇逃窜之际,异变发生了。喀尔喀部的人惊呼道:“来人了!” 首领哈日查盖一惊,他极目远眺,果见晨光中,黑压压的骑兵滚滚而来。他咒骂道:“额秀特,居然还有援兵!” 他心知自己的军队连续作战多日,十分疲乏,必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要他抵死拦住这拨人,去拱卫汗廷的安全,他也是不怎么愿意。算了,还是逃命要紧。 他即刻下令:“带上战利品撤退!” 他们不仅要拿永谢布部的财宝,还要带上明军的辎重,这么一来,速度就要慢上许多。朱厚照见状恨恨道:“杀了人还想跑?快把铅弹一窝蜂拿出来,都给朕打!” 神机营的左哨五军听命追了上去。所谓铅弹一窝蜂是形容一发百弹的情形,只需来这么一下,弹药漫天散去,不仅能射穿人,还能射穿马,最适合攻击成群的敌军。他们对着喀尔喀部只来了这么十几发,就扫射下了一片。哈日查盖哪见过这种神兵利器,还以为是天雷劈下,当即吓得魂飞胆裂,连一波物资都顾不得,落荒而逃。 张彩道:“万岁,不可恋战,还是去救人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801:23:04~2021-08-3001:3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我、婠大爷、爱敲钟的小乌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3个;怕水小鸭、25160582、小口袋、alon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云蔽日100瓶;开啊开开开66瓶;nqgli50瓶;__大琳琳__、2695041930瓶;jacksue、是短短呀、止玖、天真吴邪、彳亍、濯濯20瓶;有意无言15瓶;他年他月、淡淡的茶叶、游魂、any、超超、簪纓の豆腐愛讀書10瓶;alone8瓶;世界第一可爱耶、酒子丰荒、小k?!!、413009305瓶;猪你有两个鼻孔、21559000、柠檬摇摇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1 长伴云衢千里明 月池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虽不至于满身血污,却也是形容憔悴,风尘仆仆。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皇帝,说是一个寻常大兵都有人信。 朱厚照也在打量她,她穿着寻常蒙古男子的服饰,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瘦伶仃地立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文人秀士,简直同逃荒流民一般无二。 他的嘴唇动了又动,半晌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刚要抬起的手亦落了回去。他上前两步,后又顿住,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一个“你”字,可一语未完,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帐中寂寂无声,月池一时也愣住了,他们的确是很久很久都没见面了……可当朱厚照上前来要拉住她时,她还是马上回过了神。她跪倒在地:“臣李越叩见陛下!” 杨一清、刘瑾、张彩、时春等人这时才从那种诡异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他们也跟着跪下,山呼万岁。朱厚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什么都没说,而是继续登上了主位。 外围的将士听到了里头的高呼声,亦跟着下跪行礼。一时之间,整个汗廷都回荡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位于内帐的满都海福晋闻声一震,惊道:“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难怪,难怪……” 她躺在床榻上,又哭又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输得不冤,输得不冤……” 外帐中,朱厚照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才朗声道:“平身。” 这时,他又恢复了一个皇帝的素养,他问道:“怎得突然要和谈?” 刘瑾没好气道:“这事儿得问李御史呐。” 他们原本是打算将汗廷整个儿拿下。杨一清是成化年间的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典型的儒将。他打仗,也不似寻常武将,只知争勇斗狠,而是善于利用种种文化因素,在军中挂上鞑靼的大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不是他在文化习俗上的用心,明军也不能这般轻易截杀图鲁。 现下到了要攻打汗廷的时候,他也没有叫人直愣愣地冲进去,而是紧急调度军队,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弓形车阵,浩浩荡荡向前驶去。刘公公不明所已,他道:“这是为什么?” 杨一清笑而不语,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对视了一眼,心中既佩服又畏惧。他们暗道,真是厉害,图鲁死在他手上,也不算亏了。 游牧民族因为深度依赖自然,所以高度敬仰神明。而月池将喇嘛教带入草原,朱厚照又顺势宣扬大庆法王的威名,使得鞑靼军民对于神明的敬畏更甚。在此前提上,数千战车列成弓形状,裹挟着震天炮火声滚滚而来,真真与蒙古传说中的神迹相类。 心中本就有疑影的鞑靼士卒忍不住叫道:“糟了,是腾格里显灵,是法王来惩罚我们了!” 一些小部落开始逃窜,一些人甚至在阵前投降,军心因此动摇。士气不振,这仗就输了一半,再加上猛烈的炮火,他们压根就没有赢的机会。察哈尔的将领眼看外围的重装骑兵一片一片地倒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忙招来昙光,道:“小王子,你快去声讨他们,鼓舞大家啊。汉人打着法王的旗号,你不也是活佛吗?!” 昙光一时张口结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愣愣地立在原地上,正被无数道尖锐的目光凌迟处死。贺希格躲在他的身后,又惊又怕。 他们眼见他呆住了,心底暗骂:“汉人种子就是不行。”可明面上,他们却是十分恳切:“小王子,你忘了大哈敦对你的抚养之恩了?你是蒙古人啊,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你怎么能任汉人残杀你的子民呢?!” 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又坚称他为黄金家族的人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齐齐来劝说他,他的妹妹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叫错了:“格鲁,额吉只是脾气差了一点儿,可她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她的孩子,你不能让汉人将她掳去,让她在这个岁数还受辱啊。” 他们一齐推着昙光,把他推到了阵前去。他眼前是冲天炮火和兵戈嘶吼,身后是亲人的紧锣密鼓的催促:“说啊,你倒是快说话啊!” 他像被谁割去了舌头,还是一言不发。其他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吼道:“大家快看,腾日蒙哥肯到了!不要惧怕汉人的炮火,佛的光辉会庇佑你们,杀啊!” 接着,昙光眼睁睁地看着,一队重骑兵持盾,在他面前冲出去,霎时间被击中、哀叫、倒下,然后被踏成肉泥。他目眦欲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母亲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父亲的那天。 父母本应该是相亲相爱的,他本应是在父母之爱下长大。他们之所以互相残杀,都是因为这场战争,只要战争结束了,他就不会是没人要的孽种了,父亲的痛苦也能得到消解了。他先造出良心去度化,然后再生生剜出良心去驯化。他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能要能议和,只要能议和,他愿意舍弃一切。 他以为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谁知只是李越的一场“自我牺牲”的骗局。乌鲁斯死了,嘎齐额吉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榨干他的最后价值,想让他去动摇右翼的军心,杀了李越的同伴。他根本做不到,于是他选择替图鲁引开追兵。他想为图鲁而死,也算是赎了自己的罪孽。可没想到到头来,图鲁死了,他的头颅悬挂在战车上,而他自己却还活着。他还活着做什么? 枪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他身后的催促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急切。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们会这样全都是被你害的!” “大汗都是因为你死的!” “还有济农,也是被他骗到右翼害死的!” “你他妈的,成天到底在念什么佛,到了关键时候,怎么像哑巴一样?” “他根本就是伪善,说不定他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看我们全部都死,好为他那个死额布报仇。” “当时就应该把他和那个汉人狗一齐宰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昙光霍然转过身,他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他的妹妹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格鲁,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去拦住他们!” 昙光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如清晨的阳光一样澄澈,他道:“好。” 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冲出了骑兵阵,冲到了炮火前。有些将领被吓了一跳,他道:“快,保护……” 一旁的人斥道 :“闭嘴,就让他去死,他死了才有用呢。” 火光在昙光眼中绽放。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个身影。那是他父亲的身影。他穿着儒衫,正在对他笑。他在天上看着他,在树梢看着他,在草丛中看着他,在河中看着他,在泥土上看着他。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倒在了地上。战车从他身上碾过,他缓缓闭上眼,就像沉入甜蜜的梦乡,终于不会再痛了…… 贺希格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师!大师!” 这里的骑兵曾经因她的哭声,而将她痛打一顿,可眼下,他们却开始为她摇旗呐喊起来。他们道:“快,哭大声些,叫响亮点!” 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叫嚷:“他们杀了腾日蒙哥肯,他们杀了腾日蒙哥肯!他们根本不是为议和而来,他们是要把我们都杀尽,为了汗廷,杀啊!” 贺希格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个个怪物。她原本是哭个不停的人,可眼下却一下就止住了眼泪。她轻轻道:“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草原上放羊……” 她一停,周围的人就开始推她:“你嘟囔什么呢,快叫出来啊!” 贺希格猛然抬头,她的声音如闪电一般划破长空:“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草原上放羊啊!为什么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为什么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啊!我们像狗一样活着,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她疯狂地挣扎着,撞上了长刀。血如喷泉一般射了出来。她重重倒在地上,仿佛又看到了漫天的晚霞。她和额吉一起赶着羊回家,回到小小的蒙古包里,抱着大黄狗睡得暖洋洋。 他们的死对于这场战争来说,只是微小的插曲。明军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坚称刚刚杀的那个人是冒牌货,根本不是真正的活佛。而鞑靼骑兵则一脚将贺希格的尸体踢开,啐道:“疯婆子。” 双方又投入到厮杀中,直到月池抱着婴孩出了帐篷,鸣金声响彻旷野。刘公公再没文化,这声音还是听过的。他搓手道:“鸣金收兵?他们一定是怕了,我们得趁胜追击,追击!” 杨一清却道:“等一等,你看那是谁?” 刘瑾定睛一看,惊呼道:“真是见了鬼了,李越居然还活着。” 刘公公对于突如其来的议和是万分不满。他觉得,明明可以剿灭汗廷,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月池却比他想得要深要远,她拱手一礼道:“万岁,没了鞑靼,还有瓦剌。难道您打算再御驾亲征一次吗?” 蒙古分裂为三股势力,代表正统的鞑靼,被赶去西北的瓦剌和见风使舵的朵颜三卫。瓦剌是被满都海福晋强行赶到了西北的不毛之地,要是他们知道汗廷覆灭,必定会欢天喜地赶回来。届时,他们岂非给瓦剌人做嫁衣裳。 刘瑾道:“可没了黄金家族,蒙古群龙无首,我们也可分开议和、拉拢,不是一样能巩固边陲。” 月池不由莞尔:“我们手里既然有了一个黄金家族的婴孩,何必还舍近求远呢?立一个傀儡,来控制一方,不是更妥当。” 朱厚照和杨一清俱是眼前一亮,顾鼎臣却难得和刘瑾站到了一处:“可万一这个孩子长成,反咬我们一口,那可怎么办。” 月池道:“不会有那种可能。” 顾鼎臣一愣,他阴阳怪气道:“李御史倒是万分自信呐。” 月池一哂:“我不是自信,而是这孩子的确没有反抗我们的能力。” 刘瑾一头雾水:“难不成他是天生弱疾。” 月池摇摇头,她将婴孩抱到了朱厚照身前,问道:“万岁,您瞧瞧,这孩子生得像谁?” 朱厚照心中突然涌现出不祥的预感,他破天荒地没有作声。一旁的张永凑过来,他问道:“李御史何以这样问?” 月池微笑道:“您看这孩子的鼻子,不是正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这好似在沸水中丢上一个炸雷,所有人都惊呆了,都不约而同将头凑过来,仔细瞧这孩子的模样。孩子又一次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月池熟稔地哄着他,她柔声道:“别哭了,爹在这儿噢。” 刘瑾不敢置信道:“这是你的?可你刚刚不是说这是黄金家族的遗孤,我知道了,狸猫换太子是不是!” 月池大笑摇头:“非也,非也,而是这一开始就是狸猫,而非太子。” 顾鼎臣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可他实在是不敢信,他喃喃道:“那他的母亲是?” 月池挑挑眉:“达延汗为何和大哈敦突然决裂,以至于到了夫妻相杀的地步,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吗?还有,我和时春明明受了重伤,为何还能在草原上捡回一条命,为何还能结识到昙光这样身份的人,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张永惊得倒退一步,他哆哆嗦嗦道:“你是说,这孩子是你和……可听说,她已经五十三岁了啊!” 月池淡淡道:“为国捐躯,都是应有之义。” 只听一声巨响,汗廷的主桌被掀翻了。 月池却丝毫不因他的震怒而动容,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被李靖毫不犹豫舍弃的唐俭亦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宗岂有一丝一毫顾念他往日的功勋,为他的九死一生责问李靖?恩义和真情都是浮云,势力才是最要紧的。这是一举四得,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323:48:26~2021-09-0523:5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ooo、文艺界普罗米修斯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爱敲钟的小乌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88580233个;alone、熊叮当2个;簪纓の豆腐愛讀書、可能是鸭梨、日夏、啊哈哈哈、萌面大侠、小口袋、蜕睿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居与清酒130瓶;执掌好运的黄黑之王、芰荷为衣60瓶;haha50瓶;phistbsp;45瓶;云结东楼、李家老大40瓶;抢饭小能手37瓶;可能是鸭梨、不桔唯一性、改昵称真是个好办法!、无语20瓶;昳佳18瓶;jacksue、oong□□、为了猫咪10瓶;蜕睿9瓶;濯濯8瓶;蒲扇5瓶;图图、5050、翎苓610、面达人、假电气白兰地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6 不识庐山真面目 “……陛下,李御史此举,实是有悖人伦,有伤国体。臣斗胆乞求陛下,免去李越总理议和事务之权,而交由杨总制与才总制共处,才是上上之策啊。” 顾鼎臣在事后,就即刻去见了朱厚照,立陈李越的不是,试图让朱厚照收回成命。他和月池并没有过节,甚至还有同榜的交情在,之所以这么做,目的还是只有一个,就是排除对手,争夺名位。 他好不容易才博得万岁的赏识,本以为从此平步青云有望,可没想到,李越居然还活着。他仗着和番邦女人的孽种,仗着圣上对他的宠信,肆意妄为,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底,一味独断专行,丝毫听不进他们半点建议。 此人刚刚逃出生天就是这个样子,等到回京论功行赏后,岂非更加无法无天。所以,他得抓住机会,务必要将他的嚣张气焰打下去一波。然而,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这里说得口干舌燥,到最后却换来了朱厚照的一顿斥责。 朱厚照正在抓紧批阅奏报。他对于权力的独占欲,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发生丝毫的动摇。即便御驾亲征在外,他没有放松对政事的掌控。他的人虽然在外,京中交由内阁坐阵,可一切军国大事,各衙门的题本奏本,仍是由内阁用心看详,拟旨封进,千里迢迢,运到边陲来奏请施行。至于军机的紧急人事,亦是拟旨封进,由他随身带着的司礼监太监张永一边奏闻决策,一边发给各衙门依议执行。【1】 前些日子,因着他不眠不休地穿越翁观山峡谷,奔袭追击鞑靼的人马,导致挤压了大批政务,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他当然得抓紧干活,晚间才能有空和月池说说话。 他的腿伤和脚伤还没好全乎,就要在这里处理政务,早就已然心浮气躁了。对于顾鼎臣这些陈词滥调,皇爷就一个字——“烦”。他凉凉道:“你是觉得大明子民不该带回去?为了以全人伦,还得把他们留给蒙古人做奴隶?” 顾鼎臣心里咯噔一下,他道:“臣自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些妇人,名节已失……” 朱厚照将手中的御笔重重磕在笔架上:“即便失了名节,她们也是我中华人士,远远高于这些番邦靼子。朝廷打了败仗,要连累妇孺受人抢夺,怎么,如今打了胜仗,也要留她们在此受苦受难吗?这种事,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君子做得出,朕可做不出。” 顾鼎臣额头渐渐沁出了汗珠,他道:“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们中不少人,是已在此落地生根,李御史如此做,未免太不尽人情。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是部落首领的姬妾,这不是有伤两国和气……” 朱厚照冷笑一声:“有伤和气?右翼倒向了我们,左翼已受重创,鞑靼不过是一盘散沙。别说是送回汉女,就是要他们将正妻送来,他们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朕已然发火牌至京,继续征调东官厅官军勇士、马匹、火器至宣大按伏待命。只要她们乐意,朕宁愿把她们带回去塞进尼姑庵里,也不愿她们在这里受人磋磨。朕看你,是膝盖软久了,一时立不起来了。可你自个儿软也就罢了,别在外头丢朕的脸!” 一席话说得顾鼎臣汗流浃背,他这时才明了自己拍到马腿上了。皇爷根本不在乎将这些女子带回去,对她们来说是好还是坏。他在乎的是借这个机会,给诸多部落首领一个下马威。大明多年来在鞑靼手里吃了不少的亏,如今好不容易能报复回来,皇爷岂会错失良机。可叹他,居然真被李越的冠冕堂皇之语迷惑了心神,真的开始考量,这么做是否有伤人伦…… 事到如今,他只能连连告罪,表明自己鼠目寸光,接着灰溜溜地告退。朱厚照冷哼一声,刚拿起笔来又重重掷下。这群白痴,只知讲究这些细务,全然不顾大局。宣大与陕甘加起来整整六万的边军,神机营的三千骑兵,每日消耗的粮草不在少数。梁储已然数次来奏,请求大军还朝,说山东、河南发生大旱蝗,以致后续的米粮严重不足。又说商户惫懒,虽许给太仓银,可收获的粮草亦是杯水车薪。 这话里有六分实情,只怕也有四分水分。水灾、旱灾、蝗灾、雹灾、疫灾、震灾,全国各地时时都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梁储还不敢骗他。可至于在这样的大灾下,是否真的弄不到足够的米粮,就有待商榷了。朝臣一直希望他能中止北伐,是众所周知之事。 幸好,来时的路上,喀尔喀部撂下了察哈尔和永谢布部两个万户的大部分辎重,才让他们迄今还能维持大军的供给。可也不是长久之策,所以还是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亦是他让李越总理此事的原因之一,一旦政出多门,效率只会越来越低。而李越怀恨而去,又精明强干,能言善辩,必能事半功倍。可没想到,即便是李越亲去,也还是被这些蠢蛋拖后腿。而李越本人也,他还是喜欢在这些事上费心…… 朱厚照想到此不由喟叹一声,这么多年来,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可他却再也不忍心,像过往那样对他了。 李越心中,一切的哀苦,都源于他妄图以单薄之躯,去支撑乾坤之重,更源于他将身边的种种不幸,都归责于自己的身上。俞家咎由自取,他觉得是自己无力营救;宣府雇军战死,他觉得是自己决策失当;而如今锦衣卫们为国捐躯,他也依然暗暗将此认为是自己的责任。 他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可却以神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当□□无法承载精神的高度时,当理想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在血淋淋的现实前被击碎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朱厚照明显能够感觉到,李越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他虽然将李越的躯干从尸横遍地的旷野带回来,可他的魂魄却始终徘徊在那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定。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沉湎于悲怆,开始自怜自哀,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朱厚照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在李越身上,看到属于这两个字眼的举动。他刚开始还将之视为李越对他的接纳,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李越变得太快了,试问百炼而成的精钢怎会一夕化为流水。这是在他年少时绞尽脑汁,都希望得到的顺从和屈服。可当他真的得到时,心中却只有心酸。 他只是希望他的骨头能软下来,可到了最后,却 是硬生生将他的脊梁折断。骨头碎裂的倒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中,而他即便跪在地上,佝偻着身躯,却仍要忍受摧心剖肝的剧痛,一步一步朝他心中的道爬过去。 这种毅力太可怕了,可怕到就连万乘之尊都只能甘拜下风。他曾经打熬过他,放弃过他,也因此彻底失去过他。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他唯一能保全他的法子,就是尽可能地包容他。对李越来说,救这批人,等于是在救他的命。他已经因董大等人的死到了绝望的谷底,只有感觉自己能有赎罪之机,才能缓和他无边无际的歉疚。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答应他呢,这点子麻烦,他还担得起。 朱厚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终于体会到了父皇当时的心情,两个人要在一起,总有一方要让步。有时,不是他们不得不退,而是他们不忍心不让。只要李越能好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李越根本上还是在一条路上,总不至于像他的母亲,闹得朝野不宁,怨声载道。 他的想法,张永虽然没有猜到全部,可隐隐瞥见了端倪。他眼睁睁地看着顾鼎臣灰头土脸从王帐中出来,不禁失笑:“这眼力见,这么点事儿,要是就能搬到李越,我们当初何至于吃那么多苦。” 张永和月池的关系十分复杂。当初俞家一案后,月池为了扳倒刘瑾,主动与他合作。可后来,刘瑾离京后,张永和谷大用就开始过河拆桥,他们俩后来虽察觉风向不对,又及时弥补,但追杀之仇毕竟是实打实的。更糟的是,谁能想到,当年刘瑾和李越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如今也能好成这样。刘瑾肯为李越在金殿上慷慨陈词,而李越如今也和刘瑾颇为亲厚。俩人甚至还时不时聊天。 一个刘瑾本来就很难对付,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李越,要是让他们前朝内廷串通一气,宫中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张永有心要给月池使绊子,可她如今成日做病怏怏状来博取圣上的怜悯,张太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正苦恼间,没想到是月池自己将把柄递在他手中。 明蒙两方不可能因妇人们的闹腾,而暂停商议其他条约。明廷这方,自认为是胜者,当然要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的马匹、牛羊,来弥补这一场大战消耗的财政损失。诸如刘瑾等人,更深知这是一个将内政的重重矛盾转移出去的好时机。 军队人员不足,就去笼络羁縻蒙古人。朝廷财政吃紧,就从草原上大量掠夺财富。就连中原光棍娶不到媳妇,都可以将蒙古女人带回去。至于草原牧民在遭受内战后,能否承担这样的经济重负,他们不想知道,也自觉没必要知道。 但月池却不可能不在意,不仅是因为她心中残余的恻隐之心,更是因为这不是长久之策。她道:“要绝边患,怎可赶尽杀绝,你们难道就不怕狗急跳墙,再惹是非吗?别忘了,我们还需要鞑靼作为九边的屏障,阻碍瓦剌东进。鞑靼必须要保留一定的实力。” 据此,她提出了相对公平的条款,一方面要求汗廷和各部落进献厚礼,以弥补军费的消耗,另一方面在通商之契上,她又注重保全鞑靼的利益。在贡市上,她提出,每岁一贡,汗廷献马十匹,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献马八匹,其余大小诺颜,大者献马四匹,小者献马二匹。而这些马会被明地官员划分为上等、中等和下等。上等马给官价十两,中等八两,下六两。此外,顺义王和大小千户承担约束之责,只要边境无恙,朝廷便会给予顺义王及大小千户一定赏赐,多是蒙古急需的布、绢、粮食等。 在民市上,众人商议决定先暂时在大同左卫迄北威虏堡边,宣府的张家口边,山西的水泉营边,开放三处民市。为了维持市场秩序,各部落首领需遣精兵三百,严防塞外盗窃抢劫等事宜,而各军镇的明军也会派遣官军五百,来维持市场内的交易秩序。除了商税之外,不可向两方的百姓索取钱财,违令者军法处置。【2】 鞑靼众人探听到这样的消息,是大喜过望,这可比他们想得要少得多了。可明廷众人却是满腹怨言。张永一逮住机会,就去找了朱厚照。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厚照看罢拟定的草案后,眉头深深地皱起。他不敢置信道:“这是李越的主意?他怎会这么做。”鞑靼人杀了他两拨下属,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明明痛彻心扉,切齿拊心,怎么到头来,反而高高拿起,轻轻落下了。 张永在一旁悠悠道:“下属虽重,可也重不过至亲骨肉。这也难怪,这毕竟是李御史的第一个孩子,怜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 顾鼎臣与张永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一个话说一缸也无计可施,可另一个只消一句,就能起诛心之效。 朱厚照的脸上立时风云变色。他沉吟片刻后问道:“去把李越叫来。” 张永刚刚迈开欢快的步子,就又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道:“罢了,还是朕去。” 去兴师问罪,不可能还要皇爷自己移驾吧。张永的心刚高高提起,又很快落下,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李越居然正和张彩在湖边并肩漫步呢。良辰美景,真是好一对璧人。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朱厚照死死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忽见张彩伸出手搀着了李越。他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当即喝道:“你们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1】《正德皇帝“远征”西北》 【2】《明蒙关系研究一一以明蒙双边政策及明朝对蒙古的防御为中心》 祝大家中秋假期快乐,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感谢在2021-09-1700:02:19~2021-09-1922: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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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听到独子时就是头皮一紧,待听到后头时才意识到,不是在讽刺他。他心道,朕可不是败家的人,朕花得每一笔钱,可都是有用的! 月池道:“柴居正眼见儿子如此,又狠不下心来管教,只得费心为儿子筹谋。他买了三百六十五家铺面,送给三百六十五户人家,不收半点银钱,只要求每家在他过世,每日招待儿子一天吃喝。果然不出柴居正所料,他归天后,柴得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很快就将宅邸奴仆全部卖光。但因他父亲生前的安排,柴得旺得以在三百六十五家的老板家中吃香喝辣。可天长日久,柴得旺也疑惑,为什么他们都不要钱,待他这般好。他一问,才知是父亲的安排,这下又动了歪心。诸位猜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张彩脱口而出:“想必是收回铺面了吧。” 话语刚落,他就察觉到两束目光,一束是来自月池,恨铁不成钢中夹杂着担忧,而另一束来自朱厚照,平静中甚至还带些笑意,他道:“爱卿实是聪慧过人。” 张彩此刻是真真无意与朱厚照争先,他只是当捧哏当习惯了,此刻又心神不宁,所以习惯性地说出来,谁知,无意间的一句话,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张彩打了个寒颤。他心知肚明,这些天来,他已经犯了太多次忌讳,一是当众力劝万岁深入鞑靼,是为因私废公,二是有意揭开皇上的薄情,是为以下犯上,三是在犯了前两次错后,还显露与圣上攀比之心。 他虽然和朱厚照接触不多,但从李越的言行中,也能听到一二,要是皇上就此大费雷霆,将火发出来,他还可捡回一条命。可他这般笑盈盈,反而论证了,他是动了杀心。 张彩伏地,他道:“是臣口无遮拦,一时失言,还请您恕罪。” 朱厚照没有作声,他的目光就像山一样压在张彩的身上,半晌他方道:“这何罪之有。朕依稀记得,你的父亲就在河间府为官,听说也是学问甚好,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先用沉默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接着再给予致命一击。月池甚至能够想到,他之后一定不会立刻处置张彩,而是要等到他自己吓自己,直到形销骨立,不得安稳时,他才会予以处置。他半不会要张彩的命,而是将其外放,永世不得回京。 月池没有求情,她明白这是在火上浇油。帝王的情爱是一把双刃剑,她能够用此轻易解自己的困局,也会很容易为之所伤。她只是点了一句:“鞑靼一行,张郎中的确居功至伟。” 朱厚照猛然回头看她,月池毫不回避与他对视。片刻后,他才道:“自然,有功当赏。” 月池道:“臣也太久没给圣上说书了,小小一个故事,竟然讲了这么久,都没说完。” 朱厚照道:“是朕疏忽了。你继续。” 他没有叫起,就任由张彩跪在原地。 月池也充看不见一般,她应道:“是,结局其实在意料之中。柴得旺败光了所有铺面,最后在街边饥寒而死。当地百姓都道,都是因柴居正为人不正,所以才得了一个讨债鬼。柴居正虽品行不佳,可却怜子情深,只是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消耗。柴居正辛苦一生,能买下三百六十五间铺面,只是不知万岁征战一生,又能打下多少个番邦呢?” 朱厚照一震,他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敢说。” 月池道:“有些事,臣如不言,恐怕就无人会对您讲了。再者,张太监和张郎中都是忠心耿耿之人,又岂会外泄。” 张永忙躬身道:“奴才怎敢泄露禁中要务。”他情知,又被李越说通了,他急忙绞尽脑汁,得想法子来绕回来。 月池道:“从鞑靼得来金玉珠宝,可得补消耗,得来大批牛马,可省军费,这的确是一个好走的捷径,只是不知,到最后省下的银两,能有多少到万岁的私库,又有几厘能到百姓手中。而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后,又当如何应对瓦剌和鞑靼叛逃的部落。”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可教儿子,也是要本钱的,特别是不争气的狗东西太多时,朕也得费一番心力。” 张永在一旁附和道:“再者,圣上御驾亲征,为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如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圣上的颜面何在?” 这的确是大实话,文武百官放朱厚照出来,本就是一场不情愿的投资,如果这场投资获得的收益远不及期待,那天子的威严,又能放在何处。 张永本以为李越会继续争下去,在他看来,这就是个愣头青,当年他能因俞家一案,为那些被牵连的官员在乾清宫外磕得头破血流,如今肯定也会据理力争。只要这一争,一切都好办了。 张彩也顾不得自己,面露担忧之色。然而,月池却丝毫没有吵的打算,而是道:“您说得是,这个确是臣疏忽了。” 朱厚照都目露讶异之色。月池揶揄道:“臣这般通情达理,您当高兴才是。如何还这样看我。” 朱厚照也觉自己应当欢喜,李越终于不再同他为一些事死犟了,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只觉空落落的。 他们就此重新商议条例,虽向鞑靼索取重金和大批牛马,但当即对永谢布部和鄂尔多斯部予以重赏,并且允诺对守边的首领加以厚赐。这是凭借强力,在夺取财物的同时,将各部落的财产重新分配。这次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会维护以明为主导的边界秩序,而其他想获利的人,也会想办法加入进来。至于日后的通商条例,亦是延续月池所定,力图做到保全双方的利益。 朱厚照自己也清楚,鞑靼人对黄金家族的信重本就不如过往,要是他把人逼急了,人家撂下大汗就跑,他还真没什么法子。刘健的那档子事让他明白,凡事不要做得太绝,他能不守德行,只为一时之利,可上梁不正带来下梁歪的后果,却也是十分棘手。 他此时终于明白,为何祖宗们在得天下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在治天下时却无一不遵守典制规矩。如今,他已然通过朝堂倾轧收回了权柄,通过远征鞑靼树立了威信,这时才有了重议规矩的资本。接下来,就是他遵守法度,重造乾坤,再为天下表率的时候了。 这些事,的确也只有李越会同他讲。宦官和武将都想要战利品,战利品越多,他们的功劳就会越大。他们只是想在此战中一次捞够本,却不会想到如何做才是于国有利、于他有利。至于有些文臣,已经被教条把脑子都糊住了,哪里还指望他们想到这些。 他既得到了好处,亦想补偿李越。他道:“那些被掳走的妇人,大可悉数带回,赠以钱帛,遣她们回乡也就是了。” 他本以为这一定会让李越高兴,一定会让他的心情稍缓。可没想到,月池却一口回绝,她笑道:“就算是庙里的菩萨,也只会以签文来指一个模糊的方向,孰去孰归皆由自己来定。臣难道比菩萨还高明吗?” 时春在得知,她并没有要求索回全部妇女时,一时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方道:“你真的变了。” 月池垂眸道:“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又有何物是永驻呢?” 时春亦是感慨万千,她苦笑道:“我明明才二十多岁,却感觉同七老八十没什么两样。那么善姐她们,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月池要求各部落交还妇人,善姐等人自然也在其中。月池道:“如愿意嫁人,我会为她们做主,许嫁军士。士卒不似儒生,终有如我师父一样的人。如不愿嫁人,要做清倌,要自梳谋生,要重回旧地,我皆可为她们办妥。” 时春无奈道:“可她们,却想跟着你,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月池一愣,她道:“你应该明白,唯有这条,绝不可以。” 时春应道:“是啊,当年不成,现下就更加不成。” 善姐满怀期待地候在帐中,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有重回明地的一天。她和姐妹们在一起,时不时就望一望帐外。其他人都忍不住含酸带妒道:“你紧张什么,李御史一定会收下你,我们中就你和他说得话最多,当时也是你,掩护他逃出来。说来,你还对他有恩情在。” 善姐忙摆摆手道:“我能有什么恩情。李御史当初没有将我们送人,现下又将我们带回来,这已是深恩厚德了,我只不过是帮了他一点儿小忙罢了。” “可在他心中,你也不一样了啊。达官贵人家,谁没有几个奴婢,你说不定还有当姨娘的机遇,到时再养下一个哥儿……” 善姐听得满面飞红,她道:“好端端地瞎说,也不怕羞死个人!” 其他女子哈哈笑道:“自家姐妹,还怕什么。再说了,更那个的,咱们又不是没聊过。” 善姐道:“可、可那是李御史啊,他怎会看上我,我们这种身份……” 她说着,又不由垂下头。其他人见状也愁眉苦脸起来。一个年长的女子道:“别这个样子。李御史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他们不会嫌弃我们的。” 善姐也打起了精神,她道:“对,李御史不一样的,他要是那种人,就不会留下我们了。他、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她们正聊天间,忽听见了脚步声,见是时春来,当下又惊又喜又忧,可在听罢月池的决定后,一众人的脸色又转为灰败。善姐将帕子紧紧揪成一团:“这、这真是李御史的意思?” 时春眼带怜悯:“千真万确。” 善姐不住摇头,泪珠一串串地落下:“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要当面问他……”只是收一个奴婢而已,她只是想给他当奴婢罢了,好好伺候他一辈子而已,就这么一点微末的心愿,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冲到了月池的帐前,却被侍卫拦住。张彩听到了外头的哭喊声,问道:“您不见她吗?” 月池叹了口气,她言简意赅道:“带走。” 张彩的双腿依然酸痛,他听着远去的哭声,竟有兔死狐悲之感。月池看着他的神情,冷笑一声:”你做这副样子是给谁看?她是懵懂无知,你是自己找死。怎么,你下了他的面子,反倒不高兴了?” 张彩心下又惭又羞,不敢言语。月池道:“明日就上本求外发吧。趁着众人还记得你的功劳,还能捡回一条命。” 张彩愕然抬头:“明日?” 月池道:“对,明日!” 张彩失魂落魄地回去,善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永唉声叹气一夜不眠,而朱厚照亦辗转反侧,苦思他和月池之间的关系。此地之人,皆是一宿难眠,而在遥远的南昌,唐伯虎夫妻亦是在灯下相对而泣。 唐伯虎流泪道:“九娘,是我对不住你,宁王他居然、居然有反心……” 宁王爷在很久之前就想造反了,在朱厚照登基之初,他就开始想法设法贿赂朱厚照身边的近臣,以期恢复王府的护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去招徕唐伯虎,结果把他吓得背井离乡。后来,月池借汝王府之事向朱厚照力陈藩王侵夺之弊,这下朱厚照彻底下定了决心,别说恢复护卫,连盐引都不再给了。 宁王为此又气又恼,后来流传月池在宣府身死,唐伯虎为伸冤,带着他的戏本主动投奔宁王。宁王当时大喜过望,为了败坏朝廷的声名,他花费重金,将戏本在大江南北流传,本是为激起民愤,动摇朝廷的根基,结果,反倒为朱厚照剪除勋贵,扫平了道路。 宁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搜刮民脂民膏,贿赂官员,积聚军资,收罗匪徒。朱厚照的新政,辐射地仍是在中央,九边也是因杨一清和才宽等人的到来,有了一定的改善。可在遥远的南方,天高皇帝远,官员依然是肆意妄为,加上时有天灾,像时春一般的流民,根本控制不住。而这些人,就成了宁王的打手。 然而,即便是如此,南昌的兵力仍不足以支持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可盖不住有好时机啊。朱厚照的亲征,让宁王的心摇摆了起来,小皇帝有八成的机率,是要死在外头的啊。 而唐伯虎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了端倪。他深悔自己,有眼无珠,误信了奸佞,如今连累一家老小,都身陷囹圄。 沈九娘在大惊之后,问道:“这,真的属实吗?” 唐伯虎哀叹连连:“如不是真动了歪心,为何会在有灾情时,招兵买马呢?他的手,都伸到河南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2200:07:35~2021-09-2511:4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霓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88580233个;图崽、最可爱的猕猴桃、繁華、婠大爷、5534726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易水云80瓶;完颜赢柯、小鹿、止玖50瓶;图崽、机智的童歌哥、不想起名字20瓶;行者19瓶;爷写什么评论你管不着、汤圆15瓶;浅笑微止、修改昵称失败、娄危、可能是鸭梨、pk、是短短呀10瓶;糯米团9瓶;凯妻6瓶;阿缓、299028813瓶;糯米团子2瓶;图图、丹嘟、忙碌中的陀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9 相逢何必曾相识 故城县中,鬓边霜白的马中锡深深伏在地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被起用的一天。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谁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始终如一。他在年少时,也曾放言不会畏惧官场黑暗,可到了真的深陷淤泥中时,他却还是心灰意冷,辞官返乡。本以为,他会在稼穑中了此残生,可命运又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份圣旨和这样一个重担。 因着学生康海的信,他们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家中的老妻苦苦劝他不要去。她抹着泪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你比我更清楚。你就是个棒槌,进去只有挨打的份。这次还不是小事,是去招抚啊。那些穷凶极恶的贼人,一言不合就会杀了你。算我求你了,咱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别去折腾了,别去了……” 马中锡在妻子的“水淹七军”下,勉强应下。可每当他真的要回信谢绝时,那只饱沾浓墨的笔,却始终落不下去。他就这么拖着,拖到了圣旨到的这一天。 他恭敬地举起手,接过明黄的绫锦,又一次穿上官服,戴上了乌纱。老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道:“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可在家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不一样是有功于世吗?” 马中锡无奈道:“这不一样。即便是辛弃疾,亦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语。如今,终于有人问起,我岂忍回绝呢?” 我曾以为,我的雄心壮志,我的清白志节早已在世俗污浊中被磨尽。我曾以为,我已甘心被困在这个乡下,做一个无人问津的教书先生。可当机会来临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改变这千疮百孔的机会。他望着早已在视线中化作小点的家乡,又一次放下了车帘。这一次,他一定会成功的,即便不成,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之后,马中锡便以都察院御史的身份,与总兵江彬一道前往平叛。马中锡为人宽厚,一面遣军平叛,一面招降,下令“流民复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 他本以为,流民是逼不得已,才举兵造反,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生存资料,他们就会应风而降。然而,让马中锡没想到的是,在他回乡的这些年,明政府的公信力已经跌到了一个新的谷底。官府给予的招降条件越好,百姓们反而越不肯相信。他们道:“一定是在哄骗我们,等把我们骗过去之后,再全部宰了!” “对,那些老爷,心都已经黑透了,怎么可能给这么多好处。” “就是,编瞎话也不知道编好一点。” 所以,刚开始时,他吆喝得越响亮,义军反而抵抗地更厉害。江彬万分焦急,他是安心要再立奇功,本来就没打算和这群人歪缠,所以一遇阻碍,他就有心要向朝廷再借调边军。 马中锡却执意不肯,他道:“如全面交战,损耗更是不可估量。万一民乱更重,你担待得起吗!” 江彬自鞑靼一役后,自诩是朱厚照手下的得力干将,根本没把这个老家伙放在眼底。他斥道:“那要是继续拖延,最后让南北义军会合到了一处,闹出更大的乱子,你又担待得起吗!” 马中锡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江彬见他如此,讥诮一笑,正待扬长而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担待得起!” 江彬愕然回头,就见这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一步一步挺直胸膛:“一切都由老夫负责!蒙陛下天恩浩荡,李侍郎举荐之情,老夫长途跋涉至此,不是来看你们滥伤人命的!” 李越!江彬的头皮一紧,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个老东西虽不足惧,可他背后的李越,却是一尊大佛。他可硬顶不了。江彬思量片刻后,果断认怂:“好吧,既然马御史执意如此,末将也不敢多言。不过,我最多等你十日,十日之后要是还不见成效,就别怪末将上本弹劾了!” “你放心,不会牵连你。”马中锡即刻下令,“如捕获流民,勿要伤其性命,饥渴者予饮食,受伤者予医药。” 这样一来,受到救助的流民才对朝廷慢慢产生了信任。马中锡再遣这些人去随同明军劝降,方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北有马中锡,南有王守仁,各地的义军土匪终于有了渐渐平复的趋势。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在负隅顽抗,这其中包括想趁乱而起的凶徒和骑虎难下的可怜人。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瓦解义军虽有效用,但毕竟见效缓慢,如能劝降叛军首领,才是快速平息战事的关键。 于是,马中锡在思量再三后,最后决定到叛军首领刘六、刘七的大营中开诚慰谕。江彬等人闻言皆是大惊,一些人是极力劝阻他:“万万不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是万死难赎其罪……” 江彬一伙则是假意附和:“是啊,是啊,贼匪穷凶极恶,万一出了岔子,这教我等如何交代呐。” 马中锡却道:“我意已决。如能为国捐躯,那亦我的福气。” 此后,他真带了酒食,孤身到了叛军大帐中。他先言圣上的仁慈和功绩,又道民心所向:“陛下率军,深入鞑靼腹地,诛杀汗王,解决了数百年来的边患。这等功绩,堪称是旷古烁金……虽然给百姓增添了负担,但这绝非是陛下的本意,而是底下的贪官污吏,强征滥收。陛下得知真相之后,也大为痛心,即刻下达圣谕,一则裁汰昏官,为民主持公道,二则广施恩惠,给黎民安身之所。这样的圣明之君,实是百姓之福,如今圣恩当前,你们当感恩戴德才是,怎么反而还拒斥不纳呢?” 之后,马中锡又讲了加恩的政策,言明有不少投降之人,都已经在回乡的路上,此后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他苦口婆心道:“这年头,如能活命,谁又会起兵造反?老百姓是不想打的呀。你们既然声称是为民请命,也该听听底下人的心声才是。” 刘六、刘七等人闻言万分感慨,只是他们虽然情绪激动,却仍未投降。刘六仰天长叹道:“马都堂有所不知,非是我等要负隅顽抗,而实在是骑虎难下……” 马中锡不解道:“此话何解?” 刘六、刘七等人道:“死在我们手下的官员、皇室,不计其数。朝廷要是能赦免我们,我们当然愿意降,只是这样的事,马都堂能否做主呢?” 这一言,将马中锡问得哑口无言。他道:“本官自会向圣上上奏,对你们从轻处置,可你们也万不可一错再错啊。” 可想而知,马中锡的上奏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因着他根本做不了主,这场劝降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义军仍然在四处讨伐,烧杀抢夺。中央的言官见平乱迟迟不见效,也生怀疑之心。弹劾马中锡和江彬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堆满了通政司。 朱厚照因此下诏切责。江彬是惶恐不安,而马中锡却仍固执己见,认为无需大动干戈。朱厚照此时都已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春衫了。他闻讯骂道:“真是石头脑袋,他还真打算全部劝降。是不是还得朕下一个特赦令,把所有的罪人全部赦免啊?!” 月池没有作声,眼睁睁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下令:“再调大同边军前往支援。告诉江彬,这事要是拖到五月还办不好,他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江彬战战兢兢地接下口谕,又恨又悔,捶胸顿足。他骂道:“真不该听这个老王八蛋的屁话,不全面围剿,反而拖延时间到这会儿。这下可好了,皇爷等不及了。”他早该想到的,义军从去年秋天,闹到今年春天,搁谁谁受得了。 同为边将出身的瘿永愁眉苦脸道:“可这只剩一个多月了啊。咱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除不掉那么多人。” 江彬咬牙道:“除不掉也得除!瞧瞧这事儿办的,本以为是锦上添花,谁知道是……” 他一时语塞了,刘晖在一旁补充道:“落井下石……不对,是飞来横祸!” 江彬呸道:“行了,别耍嘴皮子了。快想想法子。” 一直缄默的许泰想了想道:“江哥,小弟倒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江彬道:“先说来听听。” 许泰的眼珠滴溜溜直转:“那伙贼寇,不是挺信任马中锡吗?” 朝廷一再施压,马中锡也觉压力颇大。正在他苦思冥想时,江彬突然上门来。他一掀帘进来,就是气势汹汹:“马御史,这事可都是你闹的。如今朝廷怪罪下来,你说该怎么办吧!” 马中锡道:“约莫有一半的流民选择投降……” 江彬道:“可还有另一半呢?你打算怎么办!皇爷可是已经下了死令了,依我看,还是借车营来,全部轰死算了。这都这么久了,想来兵仗局的军火也该造出不少了。” “什么!”马中锡在大惊之下,忘记了明廷历来强干弱枝的国策,弹药再多,也不可能分给地方军多少。他想了想道,“再给老夫一次机会,老夫再去劝他们一次。” 江彬心中狂喜,嘴上却道:“还要再去劝?你疯了吧。不能再耽搁了!” 马中锡再三坚持,江彬才勉强同意。而马中锡前脚刚走,后脚江彬就开始调兵遣将。 刘六刘七等人没想到,马中锡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敢再来。他们见了他的道:“前些日子,我等攻下故城,为报您的恩德,没有动您家的一砖一瓦,您可听说了?” 马中锡心下感慨,并没有说明,他们的这番好意,反而成为了政敌攻击他的靶子。他思忖片刻,叹道:“这足以看出,你们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为何就是不肯降呢?” 刘六刘七叹道:“我们不肯降,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马中锡反问道:“难道就这么和朝廷顽抗下去,就能保住家小的性命吗?你们只会害更多人家破人亡!我手下的士卒亦和你们一样,是穷苦的军户出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他的这番道理,还是没被叛军首领听进去。他们道:“马都堂是高尚人,死在您眼中都不是事。但我们都是些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们只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打着还能留一条命。要是降了,就只能做砧板上的鱼了。俞家的那件案子,我们可都还记得。”只是杀一个亲王世子,就被诛了九族。那依他们犯得罪,即便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马中锡闻言长叹一声,心中既惋惜又无奈。他还待再言时,忽听四周一阵急促的鼓响,紧随而来的就是震天的喊杀声。戍卒仓促来报:“不好了,官军趁着夜色杀进来了!” 刘六刘七素信重马中锡,一是因他的胆识人品,二是因他的官位。他孤身到此,明军为了他的安危,也不可能动手才是,可没想到官军竟就这么不管不顾杀进来了。 马中锡僵在原地,如化作了一棵干枯的老树。而义军首领等人在看到他的面色后,也由惊怒转为悲哀。他们苦笑道:“马都堂,这样的朝廷,您还要为他们卖命吗?” 大同边军的支援,为明军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而突袭之下,义军应对不及,受到了重创,只得分批逃窜。江彬没有全歼敌人,虽然懊恼,但又想到,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下化整为零,力量分散,不就更好对付了吗? 他当即派人去通知沿途的总兵,一定要在途中加设关卡,拦截他们。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向朝廷请功时,底下的人突然急匆匆来报:“总兵,马都堂……” 江彬起身,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找到了马都堂的尸首是吧,都堂为国捐躯,我一定会禀报圣上,为都堂……” 他一语未尽,就见一身狼狈的马中锡掀帘进来。江彬一时大惊失色:“马中锡,你这……这怎么……难不成,你还真和叛军勾结了?” 马中锡骂道:“怎么,看到老夫没死,你很失望?”:,, 301 六道三途事似麻 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贞筠高高悬起的心,却仍未落下。她已成了惊弓之鸟,稍稍一点动静,就能让她不得安宁。处决日后的第二天,月池就要更衣出门。 贞筠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月池道:“面圣。” 明明是盛夏,贞筠却打了个寒颤:“你这,人都没了……” 月池道:“又不是都没了。” 时春却明白了:“你是要去为马中锡求情?!” 月池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发笑:“别怕,一个官而已。我还是能保住的。” 贞筠禁不住问道:“那要是没保住呢?” 月池的态度很轻松:“那也无所谓,态度在就好了。有时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体现的人心。马中锡是我举荐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我要是袖手旁观,岂非太凉薄?” 贞筠欲言又止,她望着月池的背影:“我已经不知道,她真作此想,还是只是让我安心。她真的,有点不一样了。为何会这样,她答应了,我是愁绪难解,不答应,我一样郁怀难遣呢?” 时春垂下眼,没有言语。 刚一入夏,朱厚照就带着两宫太后并皇后,搬往了南台。南台乃是永乐爷所建,位于西苑的太液池中央,惟北部与堤相接,其他三面皆是临水,远远望去,层楼叠榭掩映在奇石古木之中,真真宛如仙境。 月池穿过朱红色的仁曜门,涉青砖而上,来到了南台正殿香扆殿。老儿当中的佛保亲自来为她引路。佛保笑道:“圣上在兰室等着您呢。” 北伐大捷,他这种站上队的太监也乘风而上,外有江彬这个的助力,内讨好刘太监这尊大佛,地位已经不同往昔。但人总是如此,得陇就要望蜀。他还是希望能在李越面前混个眼熟,要是能交个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 月池岂会不认识他,她道:“劳烦公公。” 佛保忙道:“侍郎哪儿的话,能为侍郎引路,那是奴才的福分。” 月池只答了一句:“您太客气了。”就再不接话了。 佛保何等伶俐的人,便知这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暗骂道,还真是神气,连寒暄的话都不说几句。 兰室乃是茶室,布置得极为雅致。朱厚照正凭栏而立,案前的茶炉中正水雾升腾。佛保吸了吸鼻子,这茶,闻着不对劲啊,是煮坏了吧?!他期期艾艾道:“爷,李侍郎到了。奴才给您换一套茶具吧。” 朱厚照望着雨后的翠叶红莲,头也不回道:“不必,你懂什么。李侍郎大驾光临,哪里是为这一杯茶来。” 佛保愣在原地,是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又来了,月池暗叹一声,她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朱厚照半晌听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回身,却见室内空空如也。他一惊,问佛保道:“不是说他来了,这人呢?” 佛保一窒,他呆呆地望着朱厚照的斜下手。朱厚照一低头,这才看到了已经跪坐案几旁的月池。 月池:“……” 朱厚照:“……” 这下乔也拿不下去了。他挥退左右,咬牙道:“你还真是胜券在握啊。” 月池道:“臣不敢。” 朱厚照掀袍坐下:“朕前些日子让你去京郊避暑,你不去,怎么今儿又来了。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佛保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退出去的他面色煞白,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 兰室中,月池将壶中的茶水倒尽,她道:“我受不了寒,您是知道的。我已经见惯血,您也是清楚的。既如此,又何须避开呢?” 她又一次将真相揭开,避暑是假,避血才是真。每次他想用绷带将伤疤裹住时,她却总要反其道而行,再扎上一个洞,让血再淌出来。 朱厚照一时语塞,半晌方冷笑一声:“你要是真见惯了,又何必巴巴跑这一趟?朕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你要保马中锡。” 月池道:“不是我要保,而是您需要马中锡这样的人。马中锡对我来说,并非是必不可缺。” 她迎着朱厚照诧异的眼神:“这世上的聪明人是多不胜数,可傻子也不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1】儒教同佛道一般,绵延千年,当然也不乏虔心的信徒。您若真要杀马中锡,我至多感慨几天,便又可以轻易找到下一个。可他的死活对您来说,意义却大不相同。” 她问道:“您有没有想过,愚公移山一典为何能流传千古?”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螳臂当车的勇气。” 月池道:“这就是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2】这么一个敢于直面庞然大物的勇士,您却要直接杀了,日后要再想扭转兼并之风,可就又添阻碍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制度中人要与既成的制度相较,无异于带着重枷行走。要想成功,我们既需要外部的拉力,也需要内部的推力。” 朱厚照的眼中闪过光芒:“凭他也能起推力?” 月池道:“有道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您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天下间所有的事都干了吧。政命要落地,总得有人去干。您今日宽恕马中锡,来日来投效的人做事亦会得力些。” 朱厚照哼道:“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不过是你为了保他,找出的一套说辞而已。” 月池替他斟上一盏万春银叶:“那又如何呢,以您的才智,应该能看出,即便我有自己的目的,但促成此事对您来说,也是有利的。” 朱厚照将茶一饮而尽,荷风拂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都已涤清了。他道:“你都扯到了大局上,朕还能怎么说。不过,届时不饶他的,未必是朕。” 月池一愣:“怎么说?” 朱厚照讥诮道:“李侍郎聪明绝顶,还用我说。” 月池略一思忖:“三法司。” 马中锡回朝后,朝中关于他的意见已分为两派。一波人说他分派藩王庄田,安定大量流民,有一定的功劳,虽有罪过,但亦属无心之失,罪不致死。另一波则称他不过是区区文士,能有何功,他不仅一再拖延,贻误军机,更是收受贿赂,与贼有旧,论罪当斩。双方僵持不下,便伏请圣裁。朱厚照依制,遣三法司主审此案,马中锡此时已经被关进了都察院的大牢。 朱厚照道:“君子同道,小人同利。你说动朕,只需要拿出利益来,可要说动他们,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月池调侃道:“皇上是以小人自诩了?” 朱厚照呸道:“朕是比那些满口仁义的人,实在得多。” 这的确有些棘手了,月池即刻就要告辞,去探闵珪的口风。朱厚照愣是被她气笑了,他道:“你还是真是用完就丢,一刻都不多留呐。怎么着,这儿是有老虎,要吃了你吗?” 月池笑道:“哪儿的话。即便有老虎,有您的勇武在,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难得尴尬望天,他问道:“你知道了?” 月池佯做不知:“知道什么?” 看来坏事也没有传千里,朱厚照暗舒一口气:“没什么。朕是说,那是,那是。” 月池忍笑道:“那是什么,您那时搏虎时,喝多酒了?” 朱厚照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这……感情你是在耍朕玩儿呢!” 月池躬身一礼:“事态紧急,臣改日再来叨扰您。” 朱厚照到底还是叫住她,他眼中光彩如星:“既然知道事态紧急,你不来求真佛,却要去撞那木钟,不觉可笑吗?” 月池顿住脚步,她回首道:“人神殊异,未必次次显圣。不如脚踏实地,求个方寸之地。” 她语罢,扬长而去。朱厚照把杯子磕在桌上,一言不发。而婉仪站在绮思楼上,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时,方怅然离去。 事情果如朱厚照所料,三法司在查明所有真相后,仍要重责马中锡,原因非常简单。 面对月池的质疑,闵珪直言道:“刘六刘七罪在谋逆,份属十恶不赦。依据《大明律》,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即便他们主动乞降,朝廷也绝不会纳,而马中锡居然固执己见,招降这种人,以致贻误战情,致使百姓饱受摧残,官吏死伤惨重。这样的人,如不处斩,天理何在?” 月池真没想到,闵珪居然一上来就要马中锡的命。她辩解道:“闵先生容禀,马御史是心知贼为酷吏所逼,并非存心作乱,这才起了恻隐之心。圣人有言:‘不教而杀谓之虐。’” 闵珪瞥了她一眼,朝北拱手道:“圣谕多番训诫,这也能称为不教吗?刘六刘七等实是明知故犯,丧心病狂之徒。而马中锡感情用事,竟置上意于不顾,更是有违臣节。” 他眼见月池还要再言,便问道:“行了,老夫知你心软,可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你既还称老夫一声先生,那老夫就考考你。” 月池躬身道:“谨受教。” 闵珪思忖片刻道:“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3】含章,此处为何说生人之道,存于杀人之法中呢?” 月池一瞬间,仿佛梦回端本宫中。她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手心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这是因为,制定刑律是为了使百姓心生敬畏。既有刑律,就必要依律而行,百姓既知犯罪必死,就不会再轻易越雷池半步,这样一来,因犯罪而死的人,也会少上许多。” 闵珪微微阖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自幼苦读,即便流落到了蛮荒之地,也没有忘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这很好,之后的章句,可还记得吗?” 月池垂首道:“记得。‘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掌管刑律之人,如怜悯罪犯,实是呆痴无知。等熬到大祸酿成,不得以再诛杀罪犯,岂非是把恩赦变成取人命的陷阱吗? 闵珪问道:“你既然熟记于心,就当理解如此判决,实是再公正不过。” 月池心思电转:“可马中锡打击兼并,乃是大勇,若就此杀了他,岂非是称了那些豪强的心意。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只怕更是畏畏缩缩。” 闵珪道:“依你的意思,难道为立新风,就要坏法度?” 月池忍无可忍,直截了当道:“可这法度本就有无理之处。官逼民反,民反则论罪当死,不反则遭磋磨致死。其中公理何在?学生以为,禁愈切,犯愈盛,则曲不在民。” 闵珪一愣,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胎:“你怎可如此说话。地方有牧首,中央有巡抚,难不成人人都是昏官?你说逆贼除了造反,就再无他路了。那逆贼所杀,你敢说,个个都是污吏吗?”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是学生想左了,是学生失言。” 闵珪语重心长道:“含章,爱民是好事,可你也不能连基本的仁义礼制都不顾了吧。” 到最后,月池人没保住,反倒挨了一个多时辰的训。 她归家后,贞筠一见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她问明前因后果后,奇道:“怎会如此,我记得你说过,闵尚书是清官呐,他生活简朴,嫉恶如仇,还有仁恕之心,宽宥待人。你在端本宫时,他是打你打得第二少的那个……” 月池扶额道:“不错,闵先生的确是清官,是民间所称颂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只是,即便他是清如水,明如镜,他的本质也依旧是官,而非民。他始终都是站在官的立场上做事。这下可糟了……”:,, 302 诸生讲解得切磋 月池素来体虚,即便是盛夏,家里也不会用冰,只是在屋里多放几盆井水,来驱除暑热。贞筠取了一盏凉茶来:“先把外衣脱了,慢慢想法子。” 月池应了一声,她刚解下外裳,又套上道袍。时春接过她的衣裳,递给她一把扇子。人这才坐定。 贞筠将井水沁过的桃子分给她们:“急什么,咱们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吗?” 时春啃了一口桃子,转瞬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为何不直接说有圣意?” 贞筠附和道:“对啊,皇上都同意了。” 月池失笑:“我还要在官场长久地混下去,总不能彻底成了皇权的寄生虫。再说了,圣意在闵先生这儿,是不管用的。” 贞筠的身子前倾:“难不成他还敢抗旨?” 月池靠在竹夫人上:“他又不是没抗过。先帝在时,亲审御史吴一贯案。先帝要判吴一贯死罪,可闵先生认为此案有不实处,应判流放为宜。先帝再警告,他始终坚持己见,惹得先帝不悦,幸亏有刘大夏先生从中转圜,这事才这么过了。我要是今日敢请旨,他明日就敢递辞呈。” 贞筠一时张口结舌:“他竟然固执到了这个地步。可这是为什么,那是一条人命呐,连皇上都不说什么了,可他还……” 月池苦笑道:“这就是儒者的道。你这些年,书读的是多了,可却还没看到根子上。你觉得,儒家所推崇的礼制是什么?” 贞筠脱口而出《论语》中的原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就礼而言,与其铺张浪费,不如朴素俭约,与其仪式齐备,不如真正哀戚。 她语罢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月池含笑道:“你看到了个体的礼,却没看到这天下的礼。礼,其实是条被栅栏包裹的道路。君主、大臣和庶民,都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循规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一旦越过栅栏,等级秩序就会受到动摇。而任重道远的君子,就会将越轨之人拖回去,或者直接剪除掉。只有剪除斜枝,主干才会更好。” 贞筠听到剪除二字,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时春问道:“不符合的东西,就要被剪除,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种残忍吗?” 月池悠悠道:“刀笔,刀笔,笔即是刀。武将靠刀剑杀人,文官靠利舌杀人,杀得更大义凌然,更无可置喙。” “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贞筠的柳眉深蹙。 月池看向她,伸手抚平她的眉梢:“办法还是有的。闵先生用圣人的道理将我驳回来,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将他驳回去。” 贞筠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月池颌首道:“对。” 贞筠叹道:“就因为我们自己的道理,在他们看来都是狗屁?” 月池和时春都是一愣,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月池抚掌笑道:“厉害,真真是厉害。娘子真是举一反,高明得紧呀。” 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禽兽的道理,本来就是狗屁。 贞筠笑骂她道:“少油嘴滑舌地糊弄我,我聪明着呢。我问你,这么说来,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以圣人的话来做支撑了?” 月池思忖了一会儿道:“可以这么说。” 无论是她还是朱厚照,都没办法超脱现有的儒政合一的社会结构。儒学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早已如汪洋大海,在这神州大地上奔腾横流,上至朝堂礼仪、宗庙祭祀、制度律法,下至民间礼俗乃至乡规民俗,无一不灌注着儒门的精神法则。儒学依靠权力,成为世上唯一的正声。而君主则依靠儒家思想,不断巩固自己皇权天授,天下正统的地位。皇朝的权力和儒学早就合为一体,无法分割。【1】朱厚照还能借助皇权离经叛道几次,可她,她是文官。她的政令要转化为长久的制度,就必须要有政治思想的支撑。 贞筠一凛,不由问道:“那要是你想做的事,却在圣人的话中找不到依据,甚至与圣人之言相悖,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月池一怔,她静静地看着贞筠,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已是心如擂鼓,她推了推月池:“你说话呀,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是退到栅栏里,还是又……”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时春按住了她:“别问了。” 贞筠却格外强硬:“你闭嘴,我就是要问个明白。” 时春问道:“可你问明白如何,问不明白又如何呢?” 贞筠的嘴唇颤动,一时哑口无言。 月池不由一叹:“放心吧,我如今离那一步,还差得远呢。” 第二日鸿庆楼中,翰林院编修康海,吏部郎中谢丕、王九思,御史曹闵、卢雍等人齐聚一堂。他们虽为同僚,平日却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今坐到了一处,倒有些局促之感。而顷他们听到了门扉响动,便知是月池到了,皆起身相迎。 月池笑道:“请坐、请坐,真是名贤秀士,济济一堂。” 大家伙寒暄了几句,这才依次落座。月池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划过,在座的人或是马中锡的同乡、学生,或是已然上本请求从轻发落他的官员。 她心知肚明,这群人中,全心全意要保马中锡的人并不多。相当一部分都只是常人。在不连累自身的前提下,他们愿意为马中锡说几句话,如今到此其实更是想借这个机会,搭上她这条大船。于是,她和谢丕进行了一波初步的筛选,毕竟她又不是真的要结党营私,总不能什么都不挑。 她道:“事不容缓,闲话我就不多说了。东田公忠果正直,爱民如子,虽然有罪,但私以为罪不至死。”东田是马中锡的号。 康海起身道:“蒙侍郎愿意伸出援手,我等自当与侍郎一道,联名上奏。”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月池一愣,这就是眼下许多文官的想法,总以为大家一块联名,声势大了,也就有理了,殊不知越是这样,反而越容易引起上头的警惕,闹得多了,就又会迎来一场打压。 月池摆摆手道:“诸位误会了。我非是要大家联名。此事闹成这样,廷议是少不了的。廷议之上,联名再多,又有何益。” 康海等人脸上一烧:“竟是要廷议么?”他们的官职不高,如没有特旨,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马中锡的另一个学生王九思问道:“那不知,侍郎召我等来此是为何事?” 月池道:“自然是借诸位的才智一用。” 众人面面相觑,月池道:“独木难支,总有思虑不到之处,有这么多饱学之士共同参详,结果就会好上许多。记着,我们今日的讨论有个要旨,第一,不要去历数马公的功勋。” 康海一脸懵:“下官不解,不数功勋,这……” 月池说得很直白:“除非他立了我这样的功劳,否则再反复强调,亦是无用。法司一语便能驳回,有功当赏,有过当罚,焉能开倚功造过之先河。” 大家如梦初醒,皆点头称是。月池道:“第二,不要去一味去诉说悲惨遭遇。” 谢丕若有所思:“侍郎是觉得,以情动人亦不可取吗?” 月池道:“不是不可取,而是不可全局都用这一张牌打。情之一字,难以支撑大局。” 谢丕道:“那么,归根结底,还是要以理服人,从事实、律法中,找到佐证的依据。” 其他人都以为谢丕所言说到了点子上,却不想月池还是摇头:“也不是。” 监察御史卢雍忍不住开口:“这是为何?侍郎如有疑虑,下官愿请缨去彻查此案。” 月池笑道:“你入朝时日尚短,还不知法司的作风。曹御史当心里有数。” 卢雍是上一届才考中的进士,从翰林院出来后就进了都察院,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 曹闵闻言叹道:“司上官,皆乃精明强干之员,早已查得透彻。而律法之辩,以下官愚见,要想在律法中找出有力的佐证,只怕不那么容易。”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即现有的事实和律例都对马中锡不那么有利。康海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功勋不让数,惨也不让卖,理也站不住脚,那这还有什么说得? 月池见状道:“莫慌,莫慌。我们从最根本的东西入手,从儒学的经义入手。这正是我不擅长之物,所以要请各位来指点。” 这一商议,足足议到了店面打烊才停歇。可大家伙却都有意犹未尽之感,月池足记得了满满当当十来页。她起身时,都有些摇晃。谢丕忙搀住她道:“是我们疏忽了,把您拖在这儿这么久。” 月池道:“哪儿的话,是我要多谢大家来帮忙才是。” 康海道:“您与家师,迄今素未谋面,今日却愿为他而奔走,实在令我等弟子汗颜……” 月池正色道:“我非为一人,乃为公义也。”她来这里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适时说出这句话。 谢丕犹豫片刻,还是提出送她回去。两人没有坐车马,而是漫步在静谧的长街上。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却行人寥寥,摊贩也多回家,只有一家卖酸梅饮的人还在坚持,远远见到他们的身影,就敲响铜盏吆喝道:“二位贵人,这么热的天,来盏梅汤吧,喝下去又清又凉又舒服!” 月池笑道:“来一盏?” 谢丕失笑:“还是我去吧。今儿已吃了你一餐饭,岂能再让你破费。” 月池也不和他客气。她坐在树荫下,酸梅汤很快就端了上来。绛紫色的梅汤中还依稀能看见草果和木犀,香气沁人心脾。月池道:“果然不错。今儿难得出来试一试。” 谢丕笑道:“难不成这你都没喝过?” 月池摇头:“家里管得太严了,稍微凉的东西,都不许沾。” 谢丕动作一顿:“这是你的福气啊。” 月池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他:“说来,还要再谢谢你。” 她的目光凝注在谢丕的手上,那里已经永远留下了一道伤疤。谢丕道:“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303 愿借辩口如悬河 月池笑道:“既然咱们的关系都这么亲近了,大哥又何必吞吞吐吐呢?我一个大男人,你总不是担忧我路上出事,这才送我的吧。” 谢丕失笑:“那可未必,京中有谁不知,李相公乃大明第一美男子,万一有家人胆大包天,想要当街捉婿,你不就难逃一劫了。” 月池连连摇头:“我一有妇之夫,捉去能有何用。倒是你,风度翩翩探花郎,又尚未婚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丕的笑容渐渐褪去,口中酸梅汤的甜味也消逝,只留下一股酸涩。月池奇道:“怎么,你至今还无婚姻之念?京都淑女无数,就没有入你眼的?”这可就稀奇了,她已是二十六岁,谢丕比她尚长一岁,按照习俗,早就该娶一房夫人。 谢丕越发尴尬,他道:“我送你,可不是让你像我娘一样唠叨一路的。” 月池一哂:“那是为何?” 他正色道:“‘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这是自然之理。’【1】但人心隔肚皮,要得舜之二十二臣,就不可操之过急。” 马中锡命在旦夕,谢丕说这话,显然不是指营救之事。月池会意:“大哥是怕我在遴选中动手脚?”通俗观念下,一个小团伙要建立起来,少不了硬通货,官位、银子和田地,都是硬通货。 谢丕一惊,他绝想不到月池说得这么直白。月池不由莞尔:“你我之间,何须藏着掖着。” 谢丕心下既然感动,又有几分懊悔,李越待他至诚,他却存着不该有的心思,真真是丧尽天良。他斟酌着词句道:“我明白你绝无私心,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庆历旧事,不可不防。” 月池笑道:“遴选之制,是我向圣上提出来的,目的就是以更加公正的方式,为国取士。我当然不会自打脸。再者,那些连遴选都过不了的人,岂配与我一道,同为圣上效力呢?” 她想得这样清楚,谢丕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们终归是为天家做事,而不是代天家做主。 月池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记得,当年圣上摆宴,大哥公开谏言撤回镇守太监时的那番豪气,如今看来,也谨慎起来了。” 谢丕想到当年愣头青的样子,也是脸上发烧。他道:“吃一堑长一智。在圣上手下,我要是再不长进,只怕就要……” 月池意味深长道:“谁说不是呢。”人家是越大越懂事,他是越大越难伺候。 两人就这般谈笑了一路。月池邀他进门小坐,却被他婉拒。他道:“天色已晚,怎好叨扰。再说,家母想必已经等急了。” 然而,在月池进门后,这个声称要赶回家的人,却立在院墙的阴影中,静听里间的欢声笑语远去。良久之后,他才转身离开。人家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他算什么。他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法司对马中锡一案的会审判决很快出来:“犯已承调遣,却不思平叛,擅自招降,因而失误军机,斩罪,秋后处决。” 判决一出,朝野震惊,因物议沸腾,吏部侍郎李越上奏,请将此案入廷议。圣上允准。之后,各部大员聚集于奉天殿中。大家先议需行遴选的官职,又商讨今年科举等事宜。 一场变乱之后,北方几省的官员空缺数目巨大。吏部已经出了一份亟待填补的要员清单,面向京都的中下层官员进行招考。这次廷议,就是要定下来参与竞聘官员的条件、进入殿试的比例,日程安排等等。至于遴选之后的科举考试,各地的主考也需要尽快定下来,有些地方的贡院还需要抢修。这桩桩件件,都是大事。等到这些事务都议定时,才轮到了马中锡一案。 法司对案情和判案理由进行了阐述,仍是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是马中锡违拗圣意,擅自做主,与十恶不赦的逆贼头子多番接洽;二是这种拖拖拉拉的作战行动,致使贼寇往北逃窜,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其人应与宋振等临敌不进的将领一块处决。而一道平叛的江彬等人,虽然前期不作为,以致延误军情,但因及时悬崖勒马,重创匪徒,算是将功补过,也应施予薄惩。 闵珪的声音宏亮,响彻大殿:“此案证据确凿,老臣恳请陛下准法司所请,惩处涉案官员。” 有些人闻言连连摇头,情知此案是板上钉钉,翻不过来了。有些人则看向李越,李侍郎都还没开口,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果然,在闵珪语罢之后,月池便持象牙笏出列,躬身道:“臣有本奏。” 朱厚照的声音仿佛从半空中传来:“准。”他也想看看,事情都闹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月池欠了欠身道:“臣读书时,于《太平御览》中见一案例,言说某甲之父乙与丙相斗,甲为救其父,想要用杖击丙,却误伤了自己的父亲乙,问当如何惩处甲。部分官吏认为,依照法律,甲殴打父亲是不争的事实,应当枭首。可大儒董仲舒却引用《春秋》经义,他说:‘父子至亲,甲听闻父亲和人打斗,持仗相救,本意是救父而非伤父,正如春秋时代的许止,因误送汤而致父死一样,不能论罪。’至此之后,有司执法确定了一条原则,名为原情论罪,不仅要论迹,更要论心。” 闵珪一震,他只听月池道:“臣知晓司长官,素来秉公执法,所核案情,所依的法条,并无错漏,然而,诸位上官却忽视了一条,即马中锡本人之原心。此人立朝数年,嫉恶如仇,颇有官声,否则也不会被圣上所起用,委以重任。他官居四品,前途大好,这样一个人,居然不顾生死,多次孤身入贼营,所为的应当不是延误军机,下狱论死才是,而是感化顽恶,以止干戈。” 大理寺卿周东道:“但事实却是,顽恶冥顽不灵,又造大孽。他怜悯虎豹,却戕害无辜官民,正是本末倒置。” 月池道:“平叛初始,贼寇势大,朝廷却乏军用,如无马公分而化之,只怕官军死伤惨重。他名为怜虎,实则是为最大限度地保全朝廷的实力。那时,马公招降流民,朝野可是皆持赞同的态度。” 都御史张缙道:“此一时,彼一时,流民是无家可归,受人蛊惑,这才四处流窜,故而可恕,贼首却是存心谋逆,滥杀官吏,故而当诛。而马中锡,将贼首和流民混为一谈,滥加恩典,岂非是大误。” 月池道:“您所言甚是。只是,您待反贼,都能通过明辨其心,酌情处置,如何到了马公这里,却要将他与那些真正贪生畏死的失职之人,一同处决呢?” 张缙一时语塞。月池继续道:“《春秋繁露》有言:‘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意指动机邪恶者,即便犯罪未成,也要依律定罪,而动机良善者,即便铸成了错误,也要从轻处罚。要是不论本心,不论善恶,一概处决,窃以为,这并不能称公义。”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工部右侍郎张遇辩道:“可律法明文规定,延误军机当斩,难道要因此置律法于不顾吗?” 月池躬身道:“臣并无冒犯刑律之心。只是世事变化万端,刑律虽全,也无法一一涵盖,这时就应酌情处置,以经义为上,如此兼顾情理,比起多据律文来说,更能维护大义。毕竟律文也仅是仁道的外化,并不能取代仁之本心。《尚书》有言:‘罪行轻重存疑,宁可从轻处置;功劳大小有疑,宁可从重奖赏。与其错杀无辜之人,宁犯执法失误的过失。’臣正是秉承圣人的教诲,这才在朝堂上斗胆谏言,请求对马公从轻处置,还望陛下明断!” 朱厚照看向法司官员:“卿等以为如何?” 闵珪、周东和张缙面面相觑,半晌齐齐拱手道:“此案的确是臣等裁决有误……” 居然就这么认了,这还真是活久见。朱厚照惊诧之余,又觉这是情理之中。这个人都是科举出身的儒臣,既然认可对方说得在理,就不会死鸭子嘴硬。 朱厚照朗声道:“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他年事已高,又遭牢狱之灾,如再受杖刑,只怕性命难保。就让他去职回乡吧。” 月池这才长舒一口气,她站回队列之中。一众上司轮流拍她的肩膀表示赞许。月池皆含笑拱手致意。 刘瑾立在朱厚照身侧,看着她春风得意的样子,暗自咋舌:“这书算是被他读明白了,法司板上钉钉的死罪,都能被他硬生生翻过来。” 廷议结束后,朱厚照召见月池。他似笑非笑道:“难怪前儿是一刻都不肯多留,原来是胸有成竹。” 月池笑道:“这就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不必神前求垂顾。’” 朱厚照一愣,他拍了她一下:“你还真是敢说啊。” 月池笑道:“是臣失言,是臣失言,这分明是‘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刑律本不是我所长,单靠我自个儿,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翻出这么多东西。” 朱厚照道:“看来还是鸿庆楼的那顿酒,起了大用。”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不动声色道:“是啊。我将他们分为了两组,一组替马中锡想免罪的理由,另一组则想他合该处死的罪状。两组之人,只能说观点,不能出言驳斥。到观点汇聚得差不多之后,我再让他们互相辩驳。能立得住的,全部留下,立不住的,悉数删去。这般大浪淘沙,我们再一起讨论深化,这才成了今日朝堂上的风光。” 朱厚照难掩讶异地看向她:“你用人,果然是有一套。” 月池道:“臣此言不是为邀功,而是这次科举之后,您对翰林院的用法,是否也该改一改了?” 朱厚照道:“你说得是。不能让他们抱着书死读,理不辩不明。” 月池叹道:“正是。不过,您也别对此法存太大的期望,这世上的确有些糊涂之辈,根本转不过弯来。” 朱厚照眼中精光一闪,他看向月池:“怎么,李侍郎是想亲自去选些聪明人回来了?” 月池垂眸道:“自臣进宫当了您的伴读,回乡的日子就寥寥无几。师父一家遭了大难,臣也没回去看看,心中实在是不安……” 朱厚照道:“以你的身份,回苏州去主持乡试,岂非是大材小用。怎么着也该当一个会试主考才是。” 月池道:“臣学识浅薄,万不敢做此想。”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他道:“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月池失笑,她坦言道:“假的。臣自认为是最合适的人选。”:,, 304 美人赠我金错刀 朱厚照闻言脚步一顿,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仪仗也随着紧急刹车。有两个小太监差点撞到了一起。他们忙扶正帽子,调整队伍,屏息而立。 此时正值黄昏,白昼的炽热渐渐散去,夕阳最后的一瞥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朱厚照望着眼前之人,只觉她身上的神采,比日光更加璀璨夺目。他忽而笑出来:“你未免太大言不惭了。” 月池正色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论出身,臣有进士功名,乃是您钦点的二甲传胪。论官位,臣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往年亦多有吏部侍郎主持会试的先例。论才学,臣自幼承名师教导,勤勉治学,天下之才,不敢说独占八斗,但一斗半斗还是有的……” 朱厚照听到这里,已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月池只得停下,无奈地看向他:“有那么好笑吗,我说得每一句不都是事实吗?” 朱厚照连连点头:“对,你说得都对。继续,朕又没说你讲得是假的。” 月池清了清嗓子:“以上都是基本条件。接下来讲讲臣的特殊才能。您如委派旁人任主考,就如撒网捕鱼,什么臭鱼烂虾,皆有可能混进来。您需下大力气,爬罗剔抉,刮垢磨光。但臣不一样,臣任主考,便如现点先捞。”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这么说,朕想要什么样的……” 月池接口道:“臣就能给您捞什么样的。” 朱厚照挑挑眉:“保证能捞上来?” 月池不由莞尔:“当然。” 朱厚照问道:“还能叫人无处置喙?” 月池道:“臣以为,今儿臣在殿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实力。祖训是上方宝剑,律法是包公三铡,经义是湛卢之锋,这三样俱是当世神兵,可用的人不同,威力也大不相同。有人用得惊天动地,可有的人用起来却好比……【1】” 朱厚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好比什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他惯有的轻蔑:“好比放了一个屁。” 身后的一众太监只见皇爷愣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这次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俱感叹,能在宫里把皇上逗笑的人不少,能把皇上气着的人也很多。可唯有这位相公,昨儿能把人气得说不出话,今儿就能逗得喜笑颜开。两个人又好得穿一条裤子。这种收放自如的本事,不得不服啊。 月池只能看到他翼善冠上的金珠颤动,接着一双手就伸到她面前:“快,拉我,站不起来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拉住他的手,像拔萝卜似得将他从地上拔起来。朱厚照的脸上仍带着朝霞一般的红晕,他摇了摇她的手道:“你要是诚心想哄人,真是没有哄不好的。” 月池道:“您谬赞了。”也有你比较好哄的缘故。 朱厚照看她的眼神,却道:“可仍然不成。” 月池一凛,她愕然抬头:“为何?” 朱厚照道:“因为你的年纪,就是最大的非议点。自我朝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你这个岁数的主考。李侍郎博古通今,怎会不知这个。” 月池叹道:“臣知道,历任会试主考中,属主持永乐四年丙戌的杨溥年纪最轻,他任职之年也已有三十五岁。” 朱厚照悠悠道:“比你大了,整整九岁。”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可臣以为,这种凭年资来委职的惯例,正是制度的积弊所在。朝廷用人当唯才是举,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您正可用臣的这一纸任命,向朝野上下宣扬接下来的新风尚。那就是年资家世,阿谀奉承,金银财帛,将不再是官场的硬通货了。” 朱厚照张口欲言,月池又瞥了他一眼:“再说了,您又岂是在乎这些的人。您有什么要求,大可直说。” 朱厚照瞪大眼睛,负手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朕当什么人了,这是庙堂大事,又不是上街买菜,还容你讨价还价。” 月池微笑道:“是吗?那就当臣今儿没开这个口。臣告退了。” 月池抬脚就要走,她在心中默念:“一、二……” 果然,才将将数到三,她就被朱厚照叫住:“站住!回来!” 朱厚照瞪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叛乱已平,四海安定,刘太监进言于京郊修一座汤泉行宫……” 月池的眉心突突直跳,她道:“臣还是再等九年吧。” 她即刻就要走,朱厚照忙拽住她:“换一个,换一个成了吧。近日也没什么事,朕打算搬到西苑,你也……” 月池深吸一口气:“万岁,臣想清楚了,臣年纪尚轻,为您效力不急于一时。” 朱厚照一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真当去菜市挑萝卜,这两个里面必须选一个!” 月池扶额。她病中时,他多有忧心之色,好似从来没往这方面想。她那时也就放心了,还以为他彻底绝了这门心思,真能安心做精神上的契交。可没想到,他逮住机会,又打起了歪主意。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月池想了想道:“太仓亏空犹在,您怎可如此靡费。这样,不必公中出银两,臣送您一座府邸,如何?” 朱厚照满心的愤怒堵在喉头,他直愣愣地看着她:“你……真的?” 月池微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您?”实际骗你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尽。 朱厚照目中光彩流转:“那里头所有的东西,都给朕置办齐了?” 月池点头:“您要什么,就给您买什么。”罢了,罢了,与其让他去霍霍银库,被太监中饱私囊,还不如她来给,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朱厚照握紧拳头,尽量笑得不要那么明显:“咳咳,有的东西,亲手做更有意义。你还记得,那件皮袄吗?” 说起皮袄,月池就是头皮一紧。她回京之后,萧敬、杨廷和与杨慎都特意在她面前点过好几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千万别说漏了嘴。这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不是轻易能了的,铁定是天塌地陷、地动山摇。 月池忍着牙酸道:“当然,必不会让您失望而回。”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办事,朕肯定放心,朕的尺寸,你都记着吧?” 月池:“……忘不了。” 晚间,刘瑾眼见他心情这么好,忍不住问道:“爷,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朱厚照看着他,就想起了汤泉行宫:“图纸出来了吗?” 刘瑾忙道:“早出来了,只是前些日子您正忙着,老奴不敢打扰,不若这就呈上来……” 他刚要走,就被朱厚照叫住:“不用了,叫匠人们都回去吧。” 刘公公:“啊???” 朱厚照想了想又道:“还有传旨尚衣监,接下来的四季衣裳,从里到外,也都不用制了。” 刘公公:“???!!!” 这又是犯什么病了。他强笑道:“您莫同奴才说笑了,这些都不制了,您可穿什么呢?” 朱厚照喜笑颜开:“你懂什么,朕自有人养活呢!” 刘瑾闹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李越要送皇上宅子。他一边骂李越狗东西,居然剽窃他的主意,另一边又觉皇上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到把吃软饭说得这么自豪的人…… 而另一厢,月池一归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将家里的金疙瘩银疙瘩,全部找出来。贞筠和时春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月池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听得贞筠柳眉倒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可是为他办事,他倒好,还趁机狮子大开口,提起条件了!” 月池叹道:“算了,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怕就怕狮子的胃口越来越大,日后连银子都不顶用了。” 时春按住她的肩膀:“别急,喂是肯定喂不饱的,可是咱们手里,不还有鞭子吗?” 月池眼中精光一闪:“是啊,如今鞭子已经起了头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歇息时,康海突然急匆匆地上门来。木门被他拍得轰隆隆直响,大福吃了惊吓,堵在门口汪汪直叫。 月池忙喝退了狗,迎了出来,康海不会无缘无故深夜打扰,不祥的噩兆已经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她的心间。 康海一见她,就是腿一软伏在地上。月池忙架住他:“哭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我呢。” 康海这才如梦初醒,他死死抓住她的臂膀,嚎啕大哭:“侍郎,我同敬夫一下朝,就去都察院监接马先生,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谁知等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月池勉强定了定神,她连珠弹炮地发问:“人是怎么死的?都察院怎么说?可请仵作验过吗!” 康海哽咽着一一答话:“他们声称是病逝,说是马先生本就年迈,一路被押解回京,又在狱中待了这么些时日,早就有病在身。他居然就是在今日下午,痰迷心窍去的……” 月池眼前一黑,贞筠和时春顾不得回避,忙赶了出来,一左一右搀住她。月池回过神,摆摆手道:“我没事。” 康海死死拽住月池的衣摆:“仵作也验了,说没有中毒殴打的迹象。可侍郎,不是下官无事生非,只是这时辰未免太巧合了吧!” 月池看向他:“你怀疑有人暗害?” 康海眼中流露出忧惧之色,但还是咬牙道:“下官并非擅自攀咬,而是马先生被江彬陷害之事,尽人皆知,这难保不是他,为了斩草除根,这才……恳请侍郎,彻查此案,还马先生一个公道啊。”:,, 305 何以报之英琼瑶 贞筠早就气不打一处来,闻言即刻发作:“你倒真真是个聪明人。出了这档子事,你自己不去想法子,倒大晚上跑到我们家来,把担子全部丢到我们老爷身上。那究竟是你的先生,还是她的先生呐!” 自武英殿闹过那一遭后,贞筠的赫赫威名早就传遍大街小巷。康海也不敢与她争执,低头道:“淑人恕罪,下官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即便拼上性命,也无济于事啊。江彬因在北伐与平叛两战中俱树功勋,被圣上收为了义子,赐了国姓,正是权势煊赫之时。满朝文武中,除了那些元老,恐怕也只有您才可与他相较。只要侍郎一声令下,下官愿即刻追随侍郎左右,联名上疏……” 贞筠斥道:“说到底,还不是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李越是心善,是有本事,难道这就为这个,她就活该被你们推到前头去,去替你们顶雷?枉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报仇都要别人帮你?” 康海听了这一串话,已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道:“下官绝无此意,是下官叨扰了,下官实在是……” 月池眼见他语无伦次,的确是羞惭到了极点,这才开口。她道:“德涵,我知你的人品,明你并无此意。”德涵是康海的字。 她的语声和缓,如冰玉相击,康海原本汗流浃背,闻声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看向月池,恳求、希望、忧愁在他心中搅成一团。月池却话锋一转,她道:“可我也希望你明白,你也知江彬正是炙手可热,即便是我,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不可能立时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康海垂首道:“下官明白。” 月池扶起他:“不必如此拘礼,我想问的是,你是只想争这一次血恨,还是想求一个万千太平?是只想在书中寻求尽善尽美,还是想亲手造一个朗朗乾坤?” 康海的精神为之一震,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月池:“李侍郎……” 月池淡然一笑:“如果是前者,你现下就可以回家去了,如果是要后者,这可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做到的啊。” 康海直到归家之后,整个人都还晕晕乎乎。他也是翰墨书香熏陶出的名士,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岂能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梦想。他甚至在当年的殿试对策中,就已陈述了自己裁汰庸官,改善吏治的种种谏言。如今,他的满腔热血,满心期盼,终于有了全部变为现实的机会。这叫他,怎能不激动呢? 幼子康栗唤了他几下,他才如梦初醒,一把拉过孩子,抱起来转了好几圈。他好几天都板着脸,心事重重,孩子们在家中都不敢嬉闹,这下见他神色激荡,心中又喜又怕,忙大叫起来。 康海之妻张夫人听到这动静,面上忧色更浓,马中锡明明已经去世了,他这又是为何呢?康海闻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阳春白雪时起,可知音难觅。如今,终遇伯乐,终逢知音,叫我如何能不生感慨呢?” 李宅中,美人觚中的新荷正含苞待放。月池伏在罗汉床上,抚弄着淡黄色的花蕊。时春只着里衣,披散着长发,坐在春凳上。她看向月池道:“你是想拉拢康海?” 月池点点头,她在家宅之中,仍裹着三层衣裳。她道:“他是个有才之人。” 贞筠正在妆台前匀面,闻言却转过身:“有才又如何,脑子是僵的。若是当让不让,当忍不忍,我怕你反被他们连累。” 月池道:“总归要慢慢磨合。这几天注意天气,等到雨天后,还劳大姐陪我走一趟。” 时春一愣,问道:“没问题,但是去哪儿?” 月池挑挑眉道:“听说皇庶子江彬,很喜欢在京城主道上驰马。” 江彬被朱厚照收为义子,赐了朱姓,封为平虏伯。他从此打蛇棍上,居然在奏疏名帖上皆自称皇庶子,见了朱厚照之后,也是一口一个父皇。 贞筠一惊:“你是已然确定,马中锡之死就是江彬所为了?” 月池道:“不确定,不过单凭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吗?” 贞筠柳眉微蹙,她问道:“你不会是要当街和他对上吧?” 月池道:“我正是这么打算的。” 贞筠一窒,她一方面觉得教训江彬的确是件好事,另一方面仍免不了担忧。她想了想道:“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江彬确有几分本事,只怕不会轻易舍弃。你若是想敲打敲打他,不如我去。” 月池一愣,她道:“他可是外臣。” 贞筠满不在乎道:“外臣又如何,外臣不一样有内帷。看这个混账张狂的样子,就知家中少不了篓子。有道是国如家,家如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月池和时春皆呆呆地望着她。贞筠黛眉一立:“都看着我干嘛,我拦不住你,也没想拦你,却又放不下心,与其叫我提心吊胆的,不如让我去做了算了。” 她推了推时春道:“你觉得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了。” 时春这才缓缓抬起头,黑漆漆的瞳仁闪烁着幽光:“这么着,不累吗?” 马不停蹄地救人,结果人却没了。失败之后,甚至还来不及悲伤怅惘,便要继续快马加鞭前行。筹谋,失败,再战,成功,迎来下一个敌人,官场之中再对垒,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的尽头。 月池一怔,随即叹息着浅浅一笑:“不敢累。你呢?” 同袍的尸骨在时春眼前一闪而过。她看向了刚刚爆开的灯花,轻声道:“有点。” 自鞑靼回来之后,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她豁出了性命,舍弃了一切,只为最后的胜利,可到头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朝廷只给了她一个诰命,便让她赋闲在家。漫长空虚的日子,四四方方的宅院,让她更加沉湎于过去的痛苦,而难以自拔。她无法通过时间来弥合伤口,更找不到办法来救赎自己。 这些月池和贞筠都看在眼底。月池本期望遣她外出办事,能够让她排遣愁思,可现下看来,外头的人伦惨剧,尸横遍野,反而叫她更加郁怀难舒。她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锋锐。 月池不由心下酸楚,她揽住时春,有心劝慰,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时春眉梢眼角仍笼着苦意,却还是笑出来,她反手抱住月池:“没事,三个人在一块,再累也有个伴。” 月池想了想道:“江彬之事,我自有主张。我有心整顿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不若你们俩去理事,如何?”这三样都是洪武爷设立的官办慈善机构。养济院收留孤寡老人,抚养孤幼,漏泽园则是埋葬无人认领的尸体,而惠民药局则是为穷苦百姓免费看病。 时春一愣,她道:“我?可我不惯做这些……” 贞筠会意:“有什么惯不惯的,你怎么管兵,就怎么管他们不就好了。行了,躺下说。看看,福儿都又睡了一觉了。快起开,去脚边睡,谁让你卧枕头上去了!” 大福打了个哈切,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跑到了床边又重新躺下,露出了毛绒绒的肚子。月池吹熄了蜡烛,道:“晚安,好梦。” 当晚,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直下了两日,天方放晴。江彬一身锦衣,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预备去打马球。他和许泰等人原本奉命提督十二团营。自他们入营之后,侯爷们,伯爷们更加夹着尾巴做人,不敢与之争驰。有些年迈者,甚至立马上奏疏准备跑路。往年他们还敢在金殿上公然解衣,反对东官厅的设立,可自北伐大胜,新生将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蹦跶。武定侯府的前车之鉴犹在,谁还敢去挑战龙威呢? 然而,江彬等人接了这样的担子,却并没有把心思悉数用在团营的建设上。在他们看来,团营已烂了这么些年,要短期内做出成绩,实在是难上加难,还不如维持现状,无功无过,把更多的时间精力用来讨好皇上。眼看朱厚照苦了两年,终于又开始找乐子,他们便开始练习马球,准备在九九重阳时,在东苑好好大显身手。 这一伙人在街上横冲直撞,马蹄过处,叫嚷一片,泥水四溅。正好,一滩泥水溅到了小摊前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将他松霜绿的袍子,污湿了一大片。他霍然起身,袍上犹滴滴答答淌下泥水来。 摊主见状忙拿帕子来替他擦拭:“侍郎老爷,快擦擦吧。” 月池的脸已是乌云密布,她对一旁的时春道:“有劳夫人,去把这个不知礼的混账拦下来。” 时春冷哼一声:“何须去拦。” 她当即跃上阁楼,张弓搭箭,隔着重重人马,对着江彬的头顶就是一下。江彬戴着一顶遮阳帽,帽上插着一支天鹅翎。时春这一箭,直直射穿天鹅翎,将羽毛并帽子刷得一下钉在地上。 江彬只觉头皮一凉,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周围的狗腿子连声叫嚷:“有刺客,快,保护皇庶子!刺客在楼上,快抓住她!” 众人正要动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我看谁敢!” 江彬闻声,怒气冲冲地回头,就见月池负手而来。他的面皮一抽,心底骂娘,怎么撞上了这个瘟神。 月池讥诮道:“皇庶子好大的威风呐。” 如在滚油中倒进一盆冰水,京都的各大衙门都炸开了。康海原本正在校对典籍,忽见同僚董玘风一般地冲进来:“出大事了,平虏伯和含章在大街上起了冲突!” “什么!康海的眉心突突直跳,他没想到李侍郎的动作会这么快。他问道:“怎么会这样,情况如何,李侍郎还安好吗?” 董玘摇头道:“我亦不知。” 这哥俩才出去打探情况,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人原来都已经到了清暑殿了。 江彬这时已然百分之百确定,李越就是来找事的!他是个何等识时务的人,虽然被当众羞辱,但也不敢和李越闹得太僵。他道:“是我之过,污了侍郎的衣裳,我稍后就送一套新的到您府上。不过,淑人只因无心之失,就当街射落朝廷命官的帽子,这是否太……”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道:“你无故在街市镇店,骤驰车马,还有理吗?全部滚下来。” 这简直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这要是听了他的,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里混。江彬只能梗着脖子,和他犟到底。双方僵持不下,就只能去找朱厚照评理。 皇爷这会儿已经用了午膳,准备睡午觉了,冷不妨这桩事惊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刘瑾:“你说什么,李越怎么会和江彬闹起来?” 刘公公说得很含蓄:“想是人死得不明不白,李侍郎本就心中不快,正好皇庶子一头撞上来……” 朱厚照扶额:“替朕更衣。”:,, 306 若似月轮终皎洁 清暑殿为绿竹环绕,修长的枝叶如绿云笼罩着亭台楼阁。江彬穿过绿荫,跪在殿檐下:“儿臣求见父皇。” 微风拂过曳地的水精帘,晶莹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小黄门掀帘,对他道:“皇庶子请吧,万岁在里头等您呢。” 江彬刚躬身进来,就觉凉风徐徐,拂面而来。六个青铜冰鉴相对而设,上头放置着各色鲜花鲜果。江彬一看月池不在,就是心头狂喜。他可是快马加鞭,折回府邸,换了官服就冲进宫来,果然被他抢先一步,这下可以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他一见朱厚照,就扑通一声跪下,然后膝行过去道:“父皇!儿臣叩见父皇。” 听着话里已带着哭腔,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有事说事,不知道还以为你爹没了呢!” 江彬一窒,他道:“父皇万寿无疆,是儿臣无状,不过儿臣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他情知锦衣卫和东厂爪牙众多,大街上闹出的事,必然瞒不过朱厚照的耳目,便不敢怎么添油加醋:“团营公务繁忙,但身为人子,岂能以公事为由而疏于孝敬呢?儿臣一忙完了,就想抓紧时间,带着兄弟们去演练马球,好在九九重阳时给父皇一个惊喜。没想到,儿臣因着在路上太过心急,冒犯了李侍郎……” 江彬说得非常谦卑,李侍郎派人射下他的帽子,是他罪有应得,但李侍郎还要继续怪罪,他实在是招架不住,故而来求父皇的庇佑。江彬话说得很漂亮:“儿臣是父皇的义子,自己的脸面是不打紧,可若是丢了您的颜面和威风,那儿臣真是万死难赎其罪。再说了,军中不同于官场,要想练兵,还是得有一二威严在。为着父皇和差事考虑,儿臣这才不敢再退,可李侍郎却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儿臣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侍郎啊。” 江彬正念叨着,就听外头的人报李越到了西苑口了。他心头暗笑,这下好了,李越要是进来继续苦苦相逼,一下就落了下乘,明摆着是他找事,若他也走以退为进之道,那这事就更变成了一场误会,那就更闹腾不起来。如他攀扯马中锡一案,他也不虚,因为这事本来就不是他干的。不论怎么看,今儿他都不会吃亏。 他正得意洋洋间,就见小黄门们鱼贯而入,轻车熟路地悉数将冰鉴撤下去,又在阶下设紫檀嵌楠木心长方凳,凳子前居然还放了一个小几。小几上还放了一盏消暑茶和几色点心。 江彬的喉咙直跳,已是说不出话来。等到所有东西都放好了,李越才进门,果然是汗湿鬓发,面如傅粉。朱厚照一见她这个样子就皱眉:“免礼平身,快去坐下。” 小太监忙执扇上来,要替她扇风,却被朱厚照喝退:“糊涂东西,热身子岂可被风吹。拿巾帕来。” 小太监唬了一跳,忙来替月池拭汗。月池摇头谢绝,取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两把,茶也喝了半盏就放下了,接着就起身道:“谢万岁隆恩,微臣万分惶恐。” 江彬咬牙,可没看出你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侍立一旁的刘瑾见状暗道,这个蠢货。 朱厚照问道:“说吧,你这个天跑来,是为何事。” 月池敛目道:“臣此来,是要弹劾平虏伯的三大罪状!” 刘瑾瘪瘪嘴,挑挑眉,好家伙,这是一上来就打,连喝碗水的功夫都不肯等啊。 江彬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李越,一个出身贫寒的草民,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其心性谋略不可小觑。他既然敢真刀真枪捅上来,就证明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可他凭什么呢?皇上再宠爱他,也不可能为他无故重罚自己这么一个伯爵吧! 江彬正心乱如麻间,就听李越朗声道:“圣上厚待平虏伯,既为表彰其功勋,又为树其为典范,以激励天下贫寒军士,只要他们恪尽职守,保家卫国,便有登天之路,便有富贵之享。可平虏伯肩负如此重任,不思为圣上分忧,为朝廷纳才,反而以孝顺为名,和团营将领一道,成日溜须拍马,谄媚侍君。他将圣上的治军大策,扭曲败坏为阴诡小术。这难道不是一桩大罪吗?” 江彬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说得居然会是这个。他以为是李越是在小打小闹,谁知人家根本不屑于在这些微末小事上与他争持,而是直接往命根子上捅。 而人家奏的这些东西,竟然是他之前连想都没想到的。他们这些军户出身,骤登高位,在他们眼中,皇上的恩宠就是肥肉,底下的将领都是分肉的人,人多了,每个人分的肉就会少。这就是江彬准备拉拢同僚,排除异己,牢牢把住朱厚照身边的原因。他想的是,只要他们伺候得圣上满意,自然是权财两得,他没料到的是,那么多人都肯拉下脸来把皇上哄得舒舒服服,皇上凭什么要给他这一份远超众人的殊荣呢? 江彬毕竟是个聪明人,当下脸上就冷汗涔涔,他情知此事绝不能应下来,忙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儿子既是臣子,当在公事上效命,又是您的义子,自然该多多孝顺您。儿臣是想把这两桩事都做好,没曾想惹出这样的误会……”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朗声道:“平虏伯,事实如何,圣上自有明鉴。” 江彬还要再辨,只听她斥道:“混账,你以为这是乡里扯皮不成,奏事未完,岂容你在这里拉扯。”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自有一番端严威仪。江彬一时找不出理由,便看向朱厚照,可他的父皇嘴边噙着神秘的笑意,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江彬这下才是真正的如坠冰窟。他开始绞尽脑汁想应对之策,可月池根本不会给他反应的机会。 她道:“适才说是对上不忠,接下来再来谈谈对下不仁。将者的仁道,既指爱护部属,又指庇佑黎民。万岁一直痛心,团营士卒的生活困苦。平虏伯新官上任,不仅不为底下的士卒争取福利,反而给他们又添了桩桩件件的杂务。在马球场鞍前马后的伺候,就是平虏伯的爱护士卒之道吗?在京城大街上纵马行凶,就是平虏伯的为官之风吗?” 江彬辩解道:“兄弟们训练辛苦,我也是为他们在训练闲暇之余,找一个消遣的法子,再说了,打马球也有利于强健体魄啊。” 刘瑾都忍不住发笑,妈呀,这理由都找出来了,反应能力也称得上是上佳。朱厚照和月池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也俱都有笑意。月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么,敢问平虏伯,你可保障团营的粮草、月银供给,可曾严厉拒绝大小官员私役士卒?” 江彬正想一口应下,就听月池悠悠:“话可要想好了再说。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彬的嘴巴张了又闭,他心道李越摆明是要和他撕破脸,要是他手里真有证据,岂会不直接拿出来,这一定是在诈他。他下定决心,道:“父皇,儿臣肯定是……” 谁知,他一语未尽,朱厚照就摆摆手道:“罢了,这两桩大罪都禀奏了,第三样又是什么。”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这说起这第三样,更是不得了。他居然当街毁坏御赐之物。” 江彬的眼睛这下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又是扯些什么鬼:“你胡说。不过是污了你一件常服,你居然攀咬到……” 话说到了一半,他突然卡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月池笑道:“我的常服,可也是御赐内造。皇上,他这三罪并罚,依律可当斩。” 她面上带笑,朱厚照和刘瑾一时之间都猜不出她的心意。若依她往日的心性,马中锡死了,她必定得找个人垫背,如今她虽然面上不显,可心底指不定是何等的咬牙切齿。然而,朱厚照却不想就此杀了江彬。第一、江彬确有勇武,第二、江彬刚立下功劳,第三、江彬是个识时务懂变通之人,是足以派上用场的。 江彬此时也不由疯狂自救:“父皇,李侍郎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证据,难道就凭他一面之词,就要取儿臣的性命吗?即便儿臣有过,那也是要是三法司论处,父皇圣裁啊。我知李侍郎急公好义,这般为难我,必不只是为一件衣裳,怕是因马都堂之死迁怒,可我敢对天发誓,马都堂病逝狱中,确实同我没有丝毫的联系呐!”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只能服个软,赶快和马中锡之死撇清关系。 月池对他的誓言充耳不闻,而是逮住他的话头:“万岁,既然平虏伯要证据,何不让三法司来给他一个真凭实据呢?相信在团营中许多人,都愿意出来当旁证。”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浮于众,众必非之。江彬得宠,新旧势力中嫉恨者何止百十,一旦紫禁城的风向变了,只怕就要墙倒众人推。这事闹得越大,对江彬就越不利。 江彬这下也回过神,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他心知肚明,此刻唯一能保住他的,就只有独掌乾坤的大明天子了。于是,他当场涕泗横流,一行哭一行求:“儿臣知错,儿臣骤担大任,才微识浅,处事的确有不当之处,但儿臣对父皇的孝心、忠心,乃是天地可鉴啊!” 然而,任他磕头如捣蒜,哭喊声震天,盘踞在龙椅上的巨兽回应他的仍是一片死寂。江彬心胆欲裂,难道今儿真是他的死期了?李越还在一旁说风凉话:“孝心、忠心,可不是空口白话出来的。” 这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突然点醒他。江彬突然福至心灵,道:“父皇在上,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一年,不,半年,定叫奋武营脱胎换骨,直追边军!儿臣、儿臣也定会督促许泰等人,督促世袭将官,选贤举能……约束手下的人,叫他们不要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恳请父皇,再给儿子一个机会吧!” 他磕得额头青紫,头晕目眩,才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天籁之音。朱厚照道:“就饶他一次,允他戴罪立功吧。” 月池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万岁是要用家法教训,而非是依国法处置了?” 朱厚照颌首道:“朕正是这个意思。” 刘瑾看向月池,说实在的,他不大想李越在这里栽跟头。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注定他不可能和手握兵权的江彬走得太近,只能眼看着他和佛保穿一条裤子。在这个前提下,他就不希望江彬太得势。李越又不一样了,好歹这么些年了,他又肯和他合作……想到此,他对着月池微微摇了摇头。 月池一愣,她忽然笑开:“您都这么说了,臣还能说什么呢?” 朱厚照一愣,只见她缓步上前,端起了茶盏。 她的这番举动,不仅超乎朱厚照的预料,更是让江彬大跌眼镜。江彬本以为自个儿在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李越先前死咬不放,现下竟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他欣喜之余,又觉实在不合情理,难不成他还有后招?他正思忖间,那剩下的半杯清暑茶从他的头顶直直浇下来。 江彬被浇了个透心凉。白术、茯苓等药渣,还挂在他的头发上。虽没有实质的伤害,可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月池看向朱厚照:“既是以家法处置,难道我还教不得他?” 朱厚照的瞳孔微缩,忽然放声大笑:“教得,当然教得。要是连你都教不得,谁还有资格呢?” 江彬安然回府,许泰等人都是喜不自胜。刘晖道:“我就知道,皇爷对江哥那是恩宠有加,他李越再厉害,也动不了我们江哥一根头发啊。” 这马屁可谓是拍到了马腿上,江彬又羞又恼:“行了,快闭嘴吧!”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瘿永小心翼翼道:“这……您不是好好回来了吗?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江彬骂道,“老子从今以后,又多了一个爹了!”:,, 307 不辞冰雪为君热 江彬前脚刚走,朱厚照就拉着月池换了个地方。风轮顺着潺潺水流徐徐转动,荷香水雾扑面而来。月池刚一入内,就见竹影婆娑映入纱来,满室俱是幽幽翠润。纱窗外的鹦哥听见人声,嘎的一声在架上跳起来:“快上冰碗来,皇爷来了,皇爷来了。” 月池忍不住展颜一笑,忽然身后一股大力传来,她站立不稳,一下就坐在凉榻上。她反应极快,当即就要起身,却被朱厚照扯住。月池心头一紧,她回首道:“万岁,这可与礼不合。” 罪魁祸首此刻已然歪在凉榻上,他移了移身下的窑白釉绿彩枕,笑得春光灿烂:“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做什么?快躺下,咱们一块说说话。” 信你个鬼,月池也跟着笑:“可恩典太重了。论亲疏,臣不过是您的表妹夫而已,怎敢领受这样的殊荣。” 朱厚照一愣:“什么表妹夫?” 月池理直气壮:“皇后娘娘乃是拙荆的表姐,您不就是臣的表姐夫吗?咱们正是一家人。” 她将“一家人”这三个字咬得极重。朱厚照霎时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霍然起身:“那你和江彬说是依家礼……” 月池挑挑眉:“他是您的义子,我是您的表妹夫,辈分可足足比他高一级。这可不是作假。” 朱厚照一窒,他半晌方皮笑肉不笑道:“李越,你在耍朕。” 月池一哂,她侧身看向他:“臣如何有这样的胆子。臣所言句句属实,问题在,您想了些什么。” 朱厚照咬牙道:“朕能想什么,朕还敢想什么?李侍郎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可真真是高明啊。” 月池不禁失笑:“您言重了,我这分明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只是将鱼饵轻轻在水面晃了一下,鱼就从水里跃起咬钩,这还能怪谁。 她眼中满是戏谑之色,他见状更加气闷,下定决心要扳回一局。他道:“你就不怕,玩得到最后,玩脱了。朕这次只是想歪了一点,可下次要是歪得太多,可就不这么简单了,有可能就是……”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怎样?” “这样!”他道。 月池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然被按倒在凉榻上,身下的象牙簟触手温凉,可身上人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急促。 “这下知道厉害了……”他的声音由开始的洋洋得意,渐渐转变为细如蚊蝇,到最后,彻底说不出话来。月池只觉他的目光像蛛丝一样,缠绕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呼吸,仿佛也融为了一体。 月池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正是这个声音,让她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她平静地望向他:“这又如何。您不会逾越雷池半步。” 朱厚照呼吸不稳:“你以为朕不敢?” 月池道:“不是不敢,您何等骄傲的人,这样的事,您还不屑做。” 朱厚照挑挑眉,他的耳根早就火一般的烧起来:“你这是在给朕戴高帽子?” 月池道:“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她自觉已然打通关窍,开始使劲推他,可下一刻朱厚照却在她耳畔道:“这次你可猜错了。甘居人下的人,何谈什么骄傲。” 月池浑身一震,只觉耳朵嗡嗡直响,她偏头看向他:“你这是,试过了?” 朱厚照如同被质疑贞洁的黄花闺女:“你把朕当什么人!这种事,只有咱们俩能试。” 月池问道:“一直?” 朱厚照的目光变幻不定,他既舍不得松手,又下不了决心,眼见月池又要兴致缺缺地起来。他终于一横心,一咬牙:“一直,一直。都答应你了,行了吧!” 月池想了想道:“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你先下去,把裤子脱了。” 朱厚照一时目瞪口呆:“什么,今天?!这……就在这儿?!” 月池坦然道:“难道还挑个黄道吉日,给你穿一身凤冠霞披?” 朱厚照既羞且恼,连脖颈都是一片通红,却不好说什么,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那成吧。” 他慢慢翻身躺下,月池急急起身,整理衣冠。她拉长了语调:“愣着干什么,脱啊——” 窗外的鹦鹉听到了声响,也跟着学起来,嘎嘎叫道:“脱啊,脱啊——” 朱厚照:“……” 他愤然起身,将枕头砸了过去。鹦鹉吓了一跳,挥舞着翅膀上蹿下跳地骂道:“坏人,坏人,玩不起,坏人!” 月池此刻已憋到浑身发抖,她道:“要不我帮你吧!” 朱厚照下意识紧紧拽住裤子,月池一拽之下,竟然纹丝不动。她佯怒道:“你这是干嘛,你不会反悔了吧。” 朱厚照只觉头晕目眩,他颤抖着松开手。月池刚要使劲,他忙又紧紧扯住,紧接着默了默,颤颤巍巍道:“你、你轻点儿。” 月池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只笑得眼泪都沁出来,还停不下来。朱厚照先是羞恼,随后是无奈,最后起身只闷闷地看向她。月池算是看明白了,她靠着他,一面拭泪,一面道:“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压根就不好这个。” 朱厚照定定地望着她:“可我就是想时时见你,贴着你。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我们才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这没什么,凡事都要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我愿意给。” 月池垂眸道:“可我不忍心让你给。我会试着,再信你一点。皮囊的贴近,算得了什么。你要的是心,对不对?” 朱厚照问道:“真的?” 月池眼中精光一闪:“真的。其实,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重责江彬。我来这儿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你说明,江彬不可靠,不堪大任。” 朱厚照道:“可他还能用。” 月池道:“我知道,高个儿的靶子在上头吸引炮火,底下的小猫小狗就会安全许多。但前提是靶子得听话,所以,我在体察您的心意之后,好好教大侄子做了做人。” 朱厚照接口道:“顺便也在清流面前卖了个好,表明你与奸佞斗争的决心。” 月池又笑了出来:“什么瞒不过你。今日之后,大侄子一定会乖几天。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不值当您,将《宗藩条例》刮下来的银子,全部交给他用。” 朱厚照一愣,他凝视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 月池与他对视:“您别这么瞧我。礼部、户部和宗人府办事,我还插不进手去。是您的无意间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朱厚照挑挑眉:“哪句?” 月池听着萧萧竹鸣:“刘太监进言修建温泉行宫。刘太监是什么样的人,寻常小恩小惠,他可瞧不上眼,只有泼天的厚利,才能叫他拉下脸来。还有江彬,您的儿子,最近应该特别孝顺吧。就是不知道,是宫里哪个近侍,透出去这样的消息。” 朱厚照一针见血:“你也想要这笔钱。” 月池看起来格外坦诚:“有钱才能办更多的事,但我只要一小块。我不仅会自己用好,还会盯着江彬,把他手里的那笔,也用到刀刃上。” 朱厚照又一次躺下,他以手支颐:“你想干什么?” 月池道:“把它称作是裁汰冗员节省下来的银两,然后提高官员的俸禄。” 朱厚照瞳孔一缩:“你是想减少阻力?” 月池微微颌首:“仓廪食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总不能叫大家伙,都靠仁义礼智过日子吧。您也知道,那都是空话,还是得来一些实在的。” 朱厚照失笑:“今年的朕是能给你,可明年呢,你要怎么办?俸禄总不能只发一年。朕总不能三天两头去找宗藩打秋风。” 月池道:“臣已经想到了一些开源之道。这次的起义,让大家明白杀鸡取卵的害处,接下来臣就要让他们看到,养肥母鸡的好处。”鸡如果足够多的话,即便每次只杀一半,也比过去全部宰尽的获益要丰厚。毕竟,杀人害人本就不是官员的目的,他们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利益罢了。 朱厚照思忖了一会儿道:“朕并非不信你,而是这是一笔年年都有的开支,须得保守处置。” 月池道:“臣明白。如圣上应允,臣打算先择一地,试行开源之策,具体的条陈,臣稍后就写下来。”她本来就没打算一次给他们加太多工资,而一个大政策的推行,怎么能没有试点。 朱厚照点头应下。这下,正事都说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的神态都有了一些放松。朱厚照更像没骨头似得躺在榻上。屋外夏虫低诉,鸟雀啾啁,屋内两人一靠一卧,竟然有些温馨之感。 月池翻阅着这儿的话本,给皇帝献的东西,到底与市面上不同。文字简约却极具表现力,情节更是跌宕起伏,堪称匪夷所思。月池估摸着,这正是为朱厚照天马行空的脑回路量身定做的。 可月池瞧了几本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相当数量的本子里,都有男变女的情节,譬如“两人本为至交好友,一人死后借尸还魂,转为女身,便和自己的好友结为夫妇,恩爱一生。” 底下人的不会贸然进同情节的东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特别喜欢看。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话本,一抬头就看到朱厚照正含笑望着她:“有那么好看吗,比朕还好看?” 月池决定先下手为强:“当然好看。特别是这男化女的情节,真是让臣感慨万千。” 朱厚照一愣,他看得太多了,一时都没想起这个,接着就听月池长长一叹:“您要是个女子,该有多好。牡丹掩映芙蓉面,紫薇花对紫薇郎。” 朱厚照的脸一僵,呆呆地望着她,舌头似被猫儿叼走了。这时纱窗外的鹦哥又闹腾起来:“玩不起,玩不起!”:,, 308 未应春阁梦多情 东厂内,刘瑾听到小太监的禀报后,端得是瞠目结舌,他道:“你说,他们在静谷中待了两个时辰都没出来,还时不时有笑声?” 小太监诚惶诚恐道:“回刘爷爷的话,千真万确。” 魏彬忙问道:“可曾听见他们说什么?” 小太监欲言又止,刘瑾给魏彬使了个眼色,魏彬抓了一把金瓜子撂进了他怀里:“诺,拿去,可别说,你爷爷我不疼你。” 小太监却不敢接,他苦着脸道:“奴才也想领您的赏,可隔得太远了,又有水声,实在是听不清。” 刘瑾闻言笑道:“是真听不清,还是假听不清?” 他摘下手上的红玉戒指,也丢给了他。小太监忙眼疾手快接住,几乎是同时扑通一声跪下:“刘爷爷恕罪,小的要是知道一星半点儿,哪敢藏着掖着不说呢。可皇爷素来谨慎,您也是知道的,既是密谈,岂会让奴才的狗耳朵听着……” 刘瑾凝视他半晌,还是叫他把东西收下。小太监千恩万谢走了。魏彬问道:“刘哥,要不再找几个问问……” 刘瑾想了想道:“罢了,动静太大了,还容易被人抓着。” 魏彬诧异道:“那难不成就这么算了?李越摆明是有所图谋啊。” 刘瑾奇道:“何以这么说?” 魏彬说得理直气壮:“李越那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对皇爷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如今肯陪他呆这么久,一定是有图谋,图谋的还不小。” 刘瑾想到了李越主动提出送宅,忽然打了个激灵:“他哪来那么多银两,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好了,他也盯上了那笔钱了!难怪……他今儿故意找茬打压江彬,就是为了排除这个异己,现下只怕是在说我的不是。”老子还以为他是为马中锡昏了头,还特特提醒,真瞎了狗眼了。 魏彬一震,他眼中闪过厉色:“刘哥,如今正是困难时候,他把持吏部的栓选还不够,还把手伸到这里来。这可万万不可。兄弟们早已是怨声载道。如今宫中有老儿当,有张永,还有李荣等人,与我们争驰,没有进项,是寸步难行呐。” 刘瑾叹道:“这我何尝不知。只是,这事儿得慢慢计较。” 魏彬心急火燎:“刘哥,可不能慢了,再耽搁一会儿,只怕圣旨都要下来了。” 刘公公翻了个白眼,酸不拉几道:“耽搁又怎么样,不耽搁又怎么样,能凭一句暗示,就叫皇上发兵去鞑靼的人,你还争得过他?只能从其他地方着手了。”李越要是还想混下去,就得帮他这个忙。 没过几日,大明的第一场遴选就浩浩荡荡拉开序幕。希望更进一步的官员,渴望得到起复的贬官,皆云集京师,准备参加六部联袂举行的这一场大考。考题均为政务要旨,答卷重新誊抄两份,再由黄纸密封,每位考官随机抽取答卷批阅。每两名考官批阅同一人的答卷,如两名考官给的分数相差太大,则由主考来审核裁断。笔试挑出的优胜者,才能再进入殿试。 刘瑾很清楚李越腹中的打算,她是借机要收回一部分选官擢升的权力,再来一次重新分配。这固然会引起一批人的不满,毕竟在大明官场上,官位换钱早就成了常态,李越直接将大头都弄走,给他们留下些小鱼小虾,这等于是又少了一笔进项。但这对他们来说,还不至于绝不能忍,一是他们也心知肚明,这摆明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不会容他们把这么多官位全部吃下,二是好歹还剩了一些不是……他们又要忙着去和其他人一块争余利了。刘太监咬了咬牙,说实在,他混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想去赚这点小钱,要来就来个大的! 暮夏疏风习习,傍晚时分,朱厚照看着庭院中百来盆含苞待放的昙花,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昙花恣纵迅疾地舒展开雪白的千层长瓣,幽幽地吐出淡黄色的花蕊,片刻之间,花如琼海,芬芳四溢。月池深吸一口气,五脏都要涤清了。 朱厚照推了推她:“叫你来,你还推阻四。这下长见识了吧。” 月池展颜一笑,道:“只是辛苦了花房的公公们。” 朱厚照只觉月色、花色、水色与秀色融为一体,他握拳清了清嗓子:“这算得了什么。” 月池垂眸,又开始膨胀了。刘瑾跟着道:“爷说得是,他们都是自幼苦学培植花木的手艺,又经过考察,才能有幸来照料这些花儿。” 月池眼中微光一闪而过:“考察?” 刘瑾闻言笑道:“这正是老奴想向皇爷禀报的,这外头的相公们要考,内宫的女官们也要考,咱们中官总不好落于人后。” 月池问道:“这么说,刘太监也想为中官的进阶之路,定一套规矩了?” 刘瑾笑道:“这要看皇爷的意思。”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不冷不热道:“中官品类众多,又各有长处,岂能以条框来拘束,再议吧。” 刘瑾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道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月池也讶异了一瞬,随即接到了刘太监的眼神示意。她略摇了摇头,就跟着朱厚照离开了,徒留刘公公僵在原地,气闷不已。 朱厚照摩挲着斗彩秋杯,其中的黄酒在月下流光。他将酒水一饮而尽,忽然没头没尾问道:“你难道不帮着说项说项?” 月池看着细碎的星光,漫不经心道:“有用吗?” 朱厚照调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呢?”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正因知道,才是我的本事。”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月池挑挑眉:“您愿意在那处愿意行遴选,是不想替人背锅,而在这里不肯行考察,是想人替您背锅。” 官僚集团榨取、截留了大量基层的财富,却顶着仁义的皮,将锅全部甩到了天家靡费之上。如今民不堪苦,君不堪俭,当然要想法子整顿。至于宦官,他们本来就是皇帝的黑手套,天子不便于诉诸于众的诉求,当由宦官来满足,也由宦官来背锅,要是连太监一个个都像萧敬似得,还不把人给憋死。这才是朱厚照采取截然不同手段的动机,也是阉患千年难歇的根本原因。 对于她的一针见血,他早已不会那么讶异,可心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期待,夹杂着一丝丝的担忧。他既盼着有人看穿他,又怕有人能看穿他。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遇见这么个人,直到碰见了她,搅得他如今是既想亲近,又怕亲近,既惆怅她不肯和他亲近,又畏惧她突然和他亲近。 他一时讷讷无言。月池问道:“怎么,被说中了,哑口无言了?” 朱厚照故作不屑道:“朕早就习惯了。朕只是在想些其他的事。” 月池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发毛:“……你在想什么?” 朱厚照笑道:“你不是料事如神吗,何不猜猜?” 月池心念一动:“猜有什么用,我猜得中,你做得出吗?” 朱厚照一窒,这一语恰如火上浇油,以致君臣二人分别后,他依旧辗转反侧。他在床上打了个七八个滚,只觉浑身火热,心乱如麻,不由披衣起身。西洋的玻璃镜澄澈如满月,他扯下锦袱一照,只见面上绯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他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又没脸就叫内侍进来,思来想去,摸出了他珍藏的戏本,借着镜光月色来看。 岂料,怪事又发生了。他往日看这种戏本,只觉心动神摇,惬意无匹。可今儿看,怎瞧怎么不对劲。他匆匆翻了翻:“这女子既然是男子所化,怎么一点刚性都无,难不成变了女人,连性子都改了。夫婿拈花惹草,他非但不怒,还称那些狐狸精姐姐妹妹,人家连名分都不给她一个,他还上着赶着,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这般折腾到大半夜,他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不梦则已,是一梦到华胥。清晨来叫起的佛保,见他眼底的青黑,就知昨晚定是又干什么去了。今儿又没有大朝会,还是让皇爷睡着罢。 佛保又见朱厚照满头大汗,神色不安,忙用团扇替他扇着风。谁知,扇着扇着,他竟瞧着皇爷眼角滚下泪来。这下,所有人服侍的人都面面相觑。萧敬过来一瞧:“这是梦魇住了,切不可大声叫唤,以免惊了魂。” 佛保等人可不敢和他顶嘴,忙唯唯退开。萧敬接过扇子,一面扇风,一面轻声道:“皇上,只是梦而已,快醒过来吧。” 朱厚照闻声眉头跟紧,接着突然大叫着起身:“我不做李朱氏,我不做李朱氏了!” 萧敬:“……???!!” 外殿的一伙人闻声忙奔进来。朱厚照看见熟悉的陈设和面孔,这才渐渐清醒过来。他默了默,摆摆手道:“无事,怪梦而已。” 他看向萧敬:“朕刚刚是不说了什么?” 萧敬的眉头紧锁,道:“老奴年老耳背,您又说得含糊,依稀是‘定诛此狮’,您是梦见打猎了?” 朱厚照抚掌道:“对,对,朕正梦见在围杀狮子呢!” 无人处,萧敬这才抹了一把冷汗。 没过几日,时春就接到旨意,言说两广倭寇肆虐,百姓久为其苦,淑人素有勇武,当往平叛。时春沉默着接旨。 贞筠心头万分不忿,她道:“自己的儿子不会教,别人替他教了,他反而来小肚鸡肠地报复。” 可纵使她们再不情愿,圣旨一下,再无转寰之地。贞筠只能替时春收拾好包袱,送她去赴任。 而在时春走后,宫中不久也传来懿旨,言说宫中女官定制,需女史回宫理事。这时,贞筠方有点回过味来:“这是做什么?疯了吧,这是故意调我们走啊。”:,, 309 红袖传来酒令行 月池早在时春接旨后,就已是神色阴沉。她比谁都清楚,时春如今的心理状况,不再能承受一次战争的摧残。她始终无法将牺牲视为获胜的正当手段,她还是不能摆脱内疚之心的折磨。这样的情况下,再让她去作战,只会让她身心俱疲,心神崩塌。 月池几乎是即刻就要入宫去。时春却劝阻了她,她出奇地平静:“抗旨不遵是大罪。” 月池道:“这是中旨,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这样任性的旨意,怎么可能是经过内阁票拟。 时春的双眸明亮如星:“没有正当的理由。臣如何能拒君?” 贞筠脱口而出:“怎么没有理由,你去做将领,这本来就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说不出口,时春长叹一声:“天下儒臣都能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独你李越不行。” 月池一怔,贞筠的脸色煞白。时春的嘴角翘起:“你只能说,‘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1】” 时春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街上卖艺,常常听着撂地唱戏人的曲。每每听到热血沸腾时,她就拿草桩子当敌人,挥着□□上去假装厮杀。草桩被她捅得千疮百孔,草屑飞溅。那时的她既是兴奋又期待。可如今的她,早已对上了真正的敌人,早已见识了真正的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可心中却是既沉重又哀愁。 她听到阿越问她:“可你呢,你怎么办?” 时春深吸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这或许是一个机会。我总不能老在京里,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我该出去,面对现实了……” 她是草野中长大的青松,总不好在盆景中束手束脚一世。平平淡淡,四处交际,听其他人好奇地询问战场的日子,她到底还是过不惯。 贞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大福跟在时春的马后,它摇晃着尾巴,想要往褡裢里去。它以为只是出去玩一会儿。贞筠叫道:“大福回来!” 狗子闻声急急跑回家门口,贞筠正待伸手去捞,它又灵敏地闪开,立马追了上去。可随着前后的距离相隔越来越远,人在视线中渐渐化作了一个小点。大福终于也疲累迷茫起来。它呆呆地望着前路,还不明白又一次迎来了分别。贞筠一把抓住了它,将它搂在怀里。这时的时春已然消失在茫茫人海。 而当贞筠接到懿旨时,月池的神色却已然镇定下来。贞筠连连摇头:“他把我们都调开,一定是心怀不轨。我不去,我这就辞了这官!” 她急匆匆就要去往宫中,却被月池拦住:“你总得顾念皇后。” 贞筠一僵:“这关姐姐什么事?” 月池看着彩帛叹道:“娘娘外柔内刚,不会轻易妥协,可如今她都肯下令,想必是有人给了她不能拒绝的理由。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先去,放心,我必会想法子让你回家。” 贞筠如遭雷击,她来回踱步,渐渐冷静下来。朱厚照是什么脾气,这么多年了,她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个时候,李越反对得越激烈,他只会疯得更厉害,到了最后,说不定会影响她们的婚事……事缓则圆,只能再等一等。贞筠半晌方长叹一声:“我是无妨,就当是去姐姐那里住一阵。可这段日子,你怎么办?” 月池一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贞筠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是不是孩子,可你比孩子,还不懂爱惜自己。” 前有吏部侍郎与平虏伯当街争执,后有平虏伯衣衫湿透狼狈出宫。观望的官员们还没来得及庆贺文官队伍的大获全胜,就听闻了圣旨。这名义上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实际是在抛鸾拆凤,故意刁难。 康海面色惨白:“这莫不是为了安抚平虏伯?” 穆孔晖叹道:“定是如此。南边蛮瘴之乡,淑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去,万一有什么闪失……” 董玘也跟着道:“更何况,女子为官,这也不合礼制啊。” 他们决议上奏请朱厚照收回成命,而还有一些墨守成规的老儒生,认为朝廷又不是无将可用,如何能让官眷奔波劳碌,有损名节。朱厚照对此一概不理,装聋作哑。到了大朝会上,他被问得急了,才勉强开了金口:“如非无可用之人,朕岂会劳动官眷。尔等不思无能,反倒在此大放厥词。好,谁敢在此立下军令状,言说必能扫平倭寇,还两广一个安宁,朕就即刻换将,如何?” 金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谢丕闻讯后,组织好友上门去探望月池。章四将他们迎了进来,道:“老爷正在庭院里歇着呢。各位相公慢走,小的这就去禀报。” 谢丕摆摆手道:“不必惊扰他。我们去就是了。” 如今已是初秋,夏日的炎热渐渐散去,翠绿的草木染上温暖的橘黄。月池独自坐在躺椅上发呆,大福卧在她的脚边,无精打采地轻摇着尾巴。没有女主人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家呢。 谢丕见状一叹,他上前道:“含章。” 月池一愣,她起身道:“今儿怎么来得这么齐。” 杨慎年纪小,也藏不住事:“今儿难得休沐,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月池恍然大悟,她眼中藏着温软的笑意:“我有什么好看的。今天天气这么好,又难得到得这么齐。不如去秋游吧!” 她的神来之笔,让大家伙都愣了一下。董玘道:“这倒没什么不好,可您的身子……” 月池道:“多穿几件就是了。” 她即刻回房换了身衣裳,头戴东坡巾,身着竹月色的长衫,腰系一根淡绿色的丝绦,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端得是人物风流。众人皆交口称赞。杨慎笑道:“不瞒大家说,家母一见含章兄,就打听过,他有没有娶妻。” 其他人也惊:“原来你家里也打听过这事。” 一时之间,大家皆发笑。月池正准备出门,圆妞忙赶上来:“老爷,披风还没穿呢。” 她拿了水田披风,给月池系上。王九思见圆妞生得一张笑脸,颇为可喜:“倒是个好丫头。” 圆妞的脸涨得通红:“当不得您的夸,这都是太太预备的。” 卢雍奇道:“可尊夫人不是入宫去了。” 圆妞道:“太太走时,早把衣服配饰全都放好了。连每日的饭食,都开了单子咧。”还让她用银针试毒。 谢丕一震,他垂下眼帘:“弟妹当真是贤淑。” 卢雍也跟着感慨:“我何时才能有李侍郎这样的福气。” 月池失笑:“福气是靠自己积累的,可不是靠盼来的。夫妻之间更是要互相包容,互相勉励。这样才能过好日子。” 卢雍想到家中悍妻,心有戚戚:“可我家那个,怎么样也成不了这样啊。” 月池正色道:“谁说的。我也不瞒大家,我夫人嫁与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她那时年纪尚小,连火都不会烧。我们也是慢慢摸索着,才有今日……” 他们坐上马车,月池谈了一路的夫妻相处之道。谢丕和杨慎皆听得入了神。 后来,车马行至泡子河畔。天空又清又高,河水明澈如镜。他们四处玩赏了一会儿。谢丕顾念月池的身子,就提议道:“前儿有个野亭,不若去歇一歇吧。” 众人皆称好。杨慎道:“雅坐无趣,倒不如来行酒令。”大家齐齐称好。他当下唤人去买了几色下酒菜和点心。 他们先提出射覆,又说要行诗令。月池摇头,她今儿是来松快,不是来动脑子的。她道:“就来拧酒令儿。” 拧酒令儿是指转不倒翁,不倒翁的脸向谁,谁就喝酒。杨慎道:“这未免无趣,也不够雅趣。” 月池道:“要那么雅作甚。那就这样,咱们轮流转不倒翁,转的人可以向被指的人提问,要是答不出来,就得喝酒。” 这等于古代版真心话游戏了,可月池没想到的是,这群人还是行成了雅令。第一个转的人是穆孔晖,指向的人是卢雍。穆孔晖一个老实人,来了一句:“便行四书令。道不远人,参也鲁。” 王九思笑道:“有点意思。上一句的句末和下一句句首的字连起来,不就是药名人参吗?” 月池道:“谁让你提醒的,人家卢雍自己会猜。快,罚酒罚酒!” 众人一起起哄,王九思只得饮了一杯。 卢雍这时也接上了,他道:“我对与其弟辛,夷子思以易天下。句末和句首连起来正是辛夷。【2】” 大家交口称赞。接下来轮到谢丕了,他一转不倒翁,正对着王九思。大家抚掌笑道:“好了好了,叫他嘴快,这下轮到他了。快,以中,出个难的。” 谢丕也笑,他无意间瞥到了不远处的吕公祠,忽然灵感一来:“朝朝朝朝朝朝应。”这意指天□□拜,第二天都能应验。 这个上联取同字多音多义,即景而来,妙趣横生。月池都面露赞叹之色:“不愧是以中兄,真真是才思敏捷。敬夫可不要落于下风了。” 王九思捋须苦思,正低头间看到了眼前的潺潺流水,一下福至心灵,两眼发亮,霍然起身:“我有了!” 在座先是一寂,接着放声大笑。康海笑道:“你有什么了?” 王九思指着泡子河道:“长长长长长长流!【3】这可对上了吧。” 众人皆啧啧称奇:“真是绝对。还真叫他对出来了。” 王九思得意洋洋地落座,推了推董玘:“到你了。” 董玘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这一转,正对杨慎。杨慎的心中十分期待,眼巴巴地望着他。谁知,董玘来了一句:“听说杨贤弟已然说亲,不如就为弟妹写一首诗吧。如何?” 这恰如沸水中倒油,年轻人都笑闹起来。谢丕和康海看了一眼月池,面露不赞同之色。他们这才冷静下来,董玘回过神,他只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说中了月池的心病。他正待致歉。 月池摆摆手道:“这有什么,难不成我一个人孤枕难眠,就叫天下人都不准琴瑟和鸣了。一首寻常的诗不成,这儿都不是外人,就要情诗!” 他们又笑起来。杨慎的脸涨得通红。月池笑道:“我听说,尊夫人是蜀中有名的大才女。你今日写一首,我们都替你参详参详,也好鸿雁传书。你见过她吗?” 杨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元宵时,远远望了一眼。” 月池忍不住发笑:“那回去之后,你想见她吗?” 杨慎将袖子都绞成了麻花,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想~” 穆孔晖已笑得肚子发软。月池也是笑得直不起身,但她还强撑地道:“有多想,你得说出来。诗书传情,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 杨慎推辞不下,只得吟诗一首:“神女峰前江水深,襄王此地几沉吟。暖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4】” 这一首文辞皆美,写尽相思。月池笑道:“好一个‘夜夜心’。看来你早就无师自通了。你们一个接得比一个厉害,到现在一口酒都没喝。我看不如,咱们一起敬他一杯,祝他大小登科皆占,仕途姻缘皆圆。” 大家这才举杯,一饮而尽。他们直饮到夕阳西下,还不尽兴,于是又结伴去逛夜市,玩到宵禁时才告别归家。临别时,月池拍了拍杨慎的肩膀:“今儿就是咱们近日最后一次相见了。等到你科考结束后,聚得日子就更多了。” 杨慎不解,他问道:“难不成你又要外放?” 月池摇摇头:“回去想,回去细细想。” 杨慎带着满腹疑云归家,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缘由,到了第二日用早饭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他爹。 杨廷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们,问道:“你们怎么看?” 老二杨惇道:“他既然不外放,难不成是要告病。他的夫人都走了,他说不定是要病上一病,以求圣上回心转意。” 老四杨忱道:“告病为何不与别人说,单单给大哥悄悄叮嘱。我看,是嫌弃大哥老上门,太聒噪了。” 杨慎拍案而起:“胡说。你以为含章兄是你,毫不知礼。” 杨忱吐了吐舌头:“我说得是实话。那你说,为何只和你说。不就是你去不方便吗?” 杨慎的脸又红了,他道:“定不会是这个意思。” 老三杨恒道:“别忘了,他还提了科考。我看,他是想让大哥在家安心温书,一举夺魁。” 杨慎皱眉道:“我起先也这么想,可要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含章兄何不直说呢?” 他们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来。杨廷和看着这一桌傻蛋,蹦蹦跳跳,不由扶额长叹,这到底是像谁。他不由看向妻子黄夫人。多年夫妻,黄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她蹙眉道:“儿子肖父,养不教,父之过。” 杨廷和:“……” 他敲了敲桌子:“行了,都闭嘴。我再提点你们一句,唐寅因何下狱?” 那桩事闹得沸沸扬扬,纵使是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杨忱脱口而出:“不是被诬作弊吗。他在考前去拜访考官……” 杨慎如遭雷击:“这……不会吧,这不可能!” 杨廷和哼道:“叫你不争气。如是上次中了,这次也不至于平白矮一辈。” 他和李越同龄,一个当主考,一个做考生。杨廷和叹道:“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时间拉回到昨日晚上,谢丕依旧送月池回家。他按捺半晌,方问出口:“人人都说,圣上此举,是为安抚平虏伯。可我不这么认为。” 月池微眯着眼看向他:“大哥何以如此说。” 谢丕道:“平虏伯日益骄狂,嫉贤妒能,这不该是圣上所乐见的。你出手敲打,一方面是杀杀江彬的威风,另一方面文武不和,正有利于制衡。皇爷不会因此罚你,必有其他的缘由。” 月池打了个哈切:“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谢丕心知他是不愿多说。他对章四使了个眼色。章四赶忙去敲门,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门上,院门就哗啦一声大打开。院内屋内灯火被齐齐点亮,亮如白昼。锦衣卫横刀而立,站了满满一地。 谷大用一脸菜色迎上来:“李侍郎,您可回来了。皇爷在这儿等了您一下午加一晚上了!” 谢丕:“!!!” 月池翻了个白眼,她对谢丕道:“你回吧,我自个儿进去就好。” 谢丕的额角已沁出了汗珠:“这是大不敬,我还是同你一块去见驾吧。” 朱厚照端坐正堂,见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俱是楚楚不凡,文质彬彬。皇爷的拳头慢慢捏紧了。 谢丕叩首道:“臣叩见陛下。” 朱厚照言简意赅:“免礼,退下吧。” 谢丕:“……” 他整了整衣衫,担忧地望着月池一眼。他刚走到门口,就听皇上在里间喝道:“你就是和他出去鬼混到现在?!” 接着就听李越的声音响起:“不止他,还有很多人。我们一起喝酒来着。怎么着,您想法子把我的女人弄走了,我还不能找找男人?” 谢丕的腿一软,他一抬头和同样面色如土的谷大用对了个正着。两人咽了口唾沫,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快步离开。:,, 310 尽人求守不应人 提及贞筠和时春之事,饶是朱厚照也有些心虚。不过他这种人,回过神来马上就倒打一耙:“这是公务,你李越成日说以公事为重,要大公无私,感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别人牺牲就可以,你自家就不行。” 牺牲……月池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家的人,牺牲的还不够多吗?时春身上,有刀伤五处,箭伤七处,在鞑靼时几次九死一生。请示万岁,这难道还不够吗?”她不大担心贞筠,宫中有夏皇后和沈女官看护,贞筠又颇为机敏,想来不会出大事,最使人发愁的就是时春,时春是北方人,不善水战,却要去剿灭倭寇,必定是死中求生。 她出了鬼混了一天,回来就为了外派一事,横眉竖目,夹枪带棒。朱厚照语声微冷:“为国效命是应有之义,她享了朝廷的诰命和尊荣,在国家有难,百姓遭殃时,就该挺身而出。你既然舍不得,朕召她回来也可以,只不过就得抹成白身,再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如何?” 月池都要被气笑了。好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宣府时冒死守城,鞑靼时千里奔袭,立下的这些汗马功劳只换来一个诰命,而就是这个小小的诰命,到头来也抵不过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忍了又忍,仍觉心如火烧,到底还是刺了他一句:“为国效力,当然应该尽责。可如果只是为了成全某些人的私欲,臣以为不可。” 她竟是动了真怒。朱厚照的神色亦渐渐沉下来:“你是要为这点小事顶撞朕吗?” 这点小事……那样的刀剑无眼,浴血厮杀,在眼前这个人口中,原来就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月池的双拳紧握,她有时真想像小时候一样再打他一顿,可一切都不同了……并且,连贞筠都知道,为了保全她们的婚事,不能因此和朱厚照闹得太僵,更何况是她。 她深吸一口气,掀袍跪下:“臣不敢,只是请圣上怜悯时春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遣她入王御史麾下。” 王御史即指王守仁,在平定宁王之乱后,他又被重新擢升为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主要就是负责处理两广的叛贼和倭寇。既然事情已经无法转圜,她就只能为时春争取最好的待遇。 她认怂认得太快了,刚刚怒发冲冠,转头低眉顺眼,连朱厚照都吃了一惊。而他回过神后,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得偿所愿的喜悦,反而更加恼怒。他走到月池身前,俯身道:“当年你在东宫时,要是能这么识趣,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头。她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尊严骨气都能不要?” 月池垂眸不语,朱厚照喝道:“抬头,说话!” 月池霍然抬头:“陛下希望臣说什么呢?” 朱厚照一时语塞,他的眼中浮现一层薄怒:“好,朕倒要看看她的命有多重,你还记得那一百个头吗?” 月池一窒,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朱厚照一愣,心中亦有悔意,理智告诉他,应该见好就收了,再闹下去,事态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可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毕竟不是话本中人。 他问道:“要是她真在战场上,伤了或是死了,你待如何?” 月池如遭重击,他的独占欲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她扯了扯嘴角,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我待如何,我能如何?当然是生不同衾死同椁。她们一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只能以命相报。” 朱厚照怫然变色,他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好,好得紧,你又在威胁朕……” 月池深吸一口气:“是您一次一次要逼死我。皇上,我在宣府时舍生忘死,在鞑靼时殚精竭虑,不是为了回京做谁的禁脔。” 朱厚照脱口而出:“可朕九年来的倾心以待,也不是为了在这里与人共事一夫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缓了缓又道:“你总觉得朕是在羞辱你,可你何尝不是在羞辱朕?”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声:“您为什么对人对己永远都是两重标准。您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臣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说。你心里没朕,朕去找旁人,你非但不会吃醋,只怕还要额手称庆呢。” 月池眉梢眼角也带上嘲意:“您心里是有我,可您心里有我的法子,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您这样叫我,如何心服口服。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难道不好吗,您为何总要咄咄逼人呢?” 朱厚照怒急反笑:“朕咄咄逼人?你在家左拥右抱,在外交游甚广,有需要的时候就来敷衍一下朕,这就是你所谓极好的现状。李越,朕已经是一忍再忍!” 月池突然觉得无比疲累,他就像一个黑洞,永远欲壑难填。她抬眼看向他:“那您想怎么样呢,让我休妻,做一个孤家寡人,等您放火放得无聊时,再来想起来点一点我这盏小灯?” 朱厚照长吐一口气:“朕没你那样的好兴致。至少这几年是没有了。” 月池有些不解,朱厚照直勾勾地看向她:“不信?你要看彤史吗?” 月池一震,仿佛耳畔响起一声霹雳,将她残存的几丝酒意彻底撵走。她愣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朱厚照嘲弄道:“我说,就在你享尽齐人之福,和女人、男人厮混的时候,我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 他在的时候,他天天望着他,他走之后,他天天想着他,后来又病了那么几场,连葛林都劝他清心寡欲,又哪有那种心思。不过,人家就不一样了,鞑靼流亡那么辛苦,都不忘生个儿子,家里的女人不在了,他就去找男的玩儿。谁见了不道一声厉害。 月池垂下眼帘,她的双手发颤:“这不可能……那皇后呢?”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你那个妻姐,清高得紧,避朕如蛇蝎,朕难道还要上着赶着?怎么,这下知道是谁在咄咄逼人了吧。” 这种事,他本来一直不愿说。他不想让李越觉得能够彻底拿捏住他。他不想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可如今,他被这样误解,逼他不得不说出实情。他心中既有赧然,又有期待,他以为李越会因错怪他而觉惭愧,会因这份偏爱而觉欣喜。他是万万没想到,会从李越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惊怒。 月池恨不得把他脑子里的水都晃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朱厚照的笑意僵在脸上:“你不高兴?” 月池的耳鼓嗡嗡作响,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我当然高兴,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为了我居然还肯守身如玉,我是不是该跪下来三叩九拜,谢主隆恩。” 朱厚照如坠冰窟,他静静望了她半晌:“你还记得,你答应要和朕过一辈子吗?” 月池双眼通红:“我答应你时,没想到你会不知轻重到这个地步。我这么费尽心力,不是想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下场。我是缺人为我守身吗,你是在要我的命!” 她能够提心吊胆几十年,却不想提心吊胆一辈子,不仅要担忧政令失败,还要忧心秘密被揭,还要忍他形形色色的任性之举。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先结党,后迎新主。主弱自然就会臣强,她就还能秉国几十年。可如今,所有的指望,都被彻底打破了,就因他这一可笑的妄念。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急忙阖眼调整呼吸,她缓了缓道:“您已经加冠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您总得想想先帝,先帝待您如珠如宝,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皇嗣,这皇位怎么办,这家国天下,要交托给谁……” 朱厚照只觉胸中的热血一寸寸冷却下来,冷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别急,太/祖太宗子息绵长,咱们没有孩子没关系,大不了过继就是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月池已是面如金纸,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成,这绝对不可以!” 她的激烈情绪倒映在他的眼中,他蓦然一笑:“瞧你吓得这样。朕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不过这一试,倒试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月池的心一沉,只听他讥诮道:“原来,朕在你心里,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上当了……月池的心一沉,她辩解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为了您着想……” 朱厚照打断她:“是吗?要不这样,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陪我上床,我给你生个儿子,如何?” 月池一震,她的脸色惨白,一字一顿道:“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朱厚照摊手道:“那这就没得谈了。李越,空手能套到狼,并不是你有多么厉害,而是狼乐意。可如今,朕不愿意了。接下来,你不要后悔。” 他语罢扬长而去。月池猛然回头:“圣上是又要贬臣去九边了吗?”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李侍郎功勋卓著,威望日高,朕要是贬你,只怕天下清流文人的唾沫都能把朕淹死。不过,朕动不了你,还动不得你的心头肉吗?” 月池一窒,她立刻叫住他:“皇上!” 朱厚照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池跌坐在门前。她极力平复呼吸:“冷静,冷静下来。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这一场闹剧,掩盖在茫茫夜色中。方婶和圆妞壮着胆子出来,这才发觉月池枯坐在门外。她们吓了一跳,忙将她搀到卧房。圆妞想替她宽衣,却发现她身上的每一层衣带都绑的死结。她不仅没解开,反倒将月池从神思不著中拉回来。她哑着嗓子道:“……你们去休息吧,我自己来。 ” 第一日,她头痛欲裂,却仍强打着精神进宫,却在紫禁城外吃了个闭门羹。太监宣下命她主持春闱的旨意,就委婉地劝她滚蛋。 月池明白朱厚照的意思,他不会因私情而影响公事的判断,同样的,她于公的功勋也抵不了私事上的冒犯。 月池扶额长叹,她不该那么沉不住气,一听说他不肯生子,就信以为真,以致忙中出错。以朱厚照的心性,怎么可能甘愿让皇位落向旁支,他能守她年,难不成还能守她一辈子。这下糟了,还要连累时春和贞筠。她在焦心之余,又觉万分烦闷。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可不到最后一刻,她决不肯认命。 月池长吐一口气,她思忖片刻道:“去把张文冕叫来。” 刘宅中,刘瑾听到手下谋士张文冕的禀报,奇道:“李越居然找到了咱家头上。看来这次吵得架不小。” 张文冕一愣:“依刘公的意思,他们、以前还吵过?” 刘瑾嘿了一声:“吵得多着呢。这有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他,帮忙可以,不过,他从咱家这里弄走的东西,得还回来。” 月池听闻答复,暗骂道,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东西。她道:“还可以,不过不是现在。你问问刘太监,是要竭泽而渔的小利,还是要源源不断的大利。” 刘太监微眯了眯眼:“这是又开始画饼了,告诉他,老子都要!” 张文冕充当信鸽,早已传话多次,如今闻言只得乖乖再跑一趟,不过这次当他从李越那里得到消息后,神色却与往日迥异。 刘瑾翘着一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他怎么说?” 张文冕苦笑一声:“李侍郎说,让您见好就收,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手无实权的小御史,再闹下去,叫您吃不了兜着走。” 刘太监被口水呛得脸红脖子粗:“咳咳咳!他有病吧。噢,感情他们两个吵架,火都往老子这里撒?” 张文冕劝道:“督主息怒,督主息怒,那您看这事儿?” 刘瑾问道:“他是想做什么?” 张文冕道:“李侍郎说您掌管东厂,手眼通天,想托您庇佑两位夫人的安危。” 刘瑾一愣,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咱家还以为是怎么了。李越这是活该,这就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要做多情种子,又怎么拦得住人家醋海生波呢?” 张文冕听到这样的天家秘事,只觉头晕目眩,不过他还是有一个谋士的基本素养:“刘公,既然是这事,依学生之见,还是回绝了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刘公公想了想道:“不,你告诉他,我虽然不能直接出手,但有一个破局之道,能让他眼前的危机迎刃而解。但好处不能少。” 月池听到这样的答复,心下犹疑不定,张文冕劝道:“侍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刘公的才智和人品,岂会蒙骗您呢。” 月池的嘴角抽了抽:“刘瑾……人品……罢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不一会儿,月池就收到了来自刘太监的锦囊妙计,她拆开只看了一眼,拳头就情不自禁地紧了。:,, 311 大家恶发大家休 月池暗骂道:“就不该信这个老王八蛋!” 她两把就将纸条撕碎,刚要掷出去,却又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这天下之间,最了解朱厚照的另一个人,非刘瑾莫属。他陪在朱厚照身边的时间,比她都还要长得多。她沉思片刻后,叹道:“赌吧。” 这日之后,她竟然没管贞筠与时春之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吏部事务当中。秋日的黄昏,总有一种难言的凄凉萧索之意。还未西沉的斜晖,透过曲栏朱户,照得屋内一片烂烂的橘黄。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将密报呈给朱厚照后,就垂眸屏息,立在一旁。他听着刷刷刷的翻阅声,在心里打着腹稿,却冷不妨听朱厚照问道:“李越那边,一点儿异动都没有?” 杨玉一愣,心下愕然,他交了那么多东西,您就问个这。不过,他到底是宫中的老人了,忙道:“回爷的话,是,的确是毫无异动,也没有差人出去。” 朱厚照道:“你没将方氏的境况透给他?” 这他妈叫什么事,他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在这里当传话筒。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骂骂,嘴上还是道:“回万岁,末将一早就透了出去,可却是如石沉大海,连水花都没激起几点。” 朱厚照轻敲着桌面,轻哼一声:“还以为是多情深似海,结果不过是第二个张彩。” 杨玉不敢作声。 “行了,你退下吧。”朱厚照起身就往内宫走去。贞筠正在坤宁宫中,奉命缝制万寿图。五天前,朱厚照到皇后宫中后,突然道:“朕的万寿将至,素闻女史有才女之名,可愿意给朕献一份贺礼?” 贞筠和婉仪的心里俱是咯噔了一下,情知他不怀好意,但碍于身份,又有谁能断然拒绝。婉仪正待开口,却被沈琼莲按住。贞筠心知是躲不过的,更不愿连累姐姐,便道:“此乃臣妇的荣幸。” 朱厚照道:“好得紧,朕听学士们说,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光是寿字,就有一万种不同的写法。女史博学多识,贤良淑德,何不绣一幅,也让朕开开眼界?” 一万个寿字!婉仪再也顾不得:“万岁恕罪,臣妾这儿公务繁忙,女史虽有虔心,亦难让圣上满意。还请圣上看在李侍郎的份上,宽宥一二……” 这不提李越还可,一提更是火上浇油。朱厚照只是一哂:“皇后未免也小看方女史了。朕说她行,她就一定行。” 婉仪心急如焚,她还要再辩。贞筠却抢先一步,她双手青筋鼓起,死死攥着帕子,面上却是低眉敛目:“臣妇定当竭尽全力。” 朱厚照一愣,只觉眼前女子的神态莫名与他心中之人重叠。他忽然嗤笑一声,还真是夫妻相,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硬气多久。 朱厚照走后,殿内就是一片死寂。婉仪仿佛一瞬间被抽去所有的气力,她默了默道:“一万个不同的寿字,还要在万寿之前绣出来,这分明是要废了你的手。这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当然猜不出来,她自幼长在深闺,又做了正宫皇后,哪里听说过断袖之事,身边的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向她透露一星半点。她只当朱厚照和李越是兄弟之情而已。再者,李越在她心中,志节清白,又与贞筠感情甚笃,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将他往暗通款曲上想。可如今,皇上的举动太明显了,他丝毫不屑掩饰自己对贞筠的恶意。这让婉仪不可避免地起了疑心。 贞筠情知,闹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了。她叹道:“如我没猜错的话,他是想让阿越休了我。”她这样受苦,阿越必定于心不忍,而救她的唯一法子,就是与她和离。 贞筠挤出一个苦笑:“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婉仪的面色苍白惨淡:“他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要逼走你?” 沈琼莲闻言长叹一声:“真是冤孽。”一对夫妻,竟然心悦同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有妇之夫,论亲缘还是他们的妹夫。 婉仪颓然地倒在椅上,她喃喃道:“难怪,我想起来了,那日在乐志斋中,你劝皇上,请他恪守君臣之义,莫再越雷池半步……我回来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是皇上一面口口声声称李越是最亲近的人,另一面却捅刀子。你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叫皇上不要再虚情假意。我信了,结果,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突然笑开了,笑得花枝乱颤,泪水却簌簌而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那是李越……”那是她心里的月亮,是她心底唯一的光,他怎么敢用自己污龊不堪的念头,去羞辱他。 她突然擦干眼泪起身。贞筠一惊:“你要做什么?” 婉仪道:“我要去见太皇太后。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沈琼莲忙拦住她:“没用的。皇上多年不置嫔御,太皇太后和太后又何尝有插手的意思。她们不是想,是不敢。” 婉仪如遭雷击,她浑身颤抖。她深悔自己多年来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中,对朱厚照漠不关心,以致于根本没发现这些端倪:“难道就没有天理了,难道就让他这么为所欲为了?” 贞筠拉住婉仪:“姐姐别怕,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是吃苦而已,我不怕。” 自这日起,贞筠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描红刺绣。五日过后,她已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朱厚照见到她时,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贞筠依然行礼如仪,朱厚照却迟迟不叫起。 良久之后,他方道:“女史如此辛劳,倒叫朕于心不安了。” 贞筠看着自己青紫红肿的手,轻声道:“为圣上效命,是臣妇的荣幸。想当年,拙夫任伴读时,不也是如此为圣上抄写经史吗?”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当年月池的模样,不由微微出神。贞筠道:“拙夫当年,疼到夜不能寐,连筷子都拿不起,仍不愿辜负万岁的期待。臣妇也当夫唱妇随,必定让您称心如意。” 朱厚照怒急反笑:“你们夫妻如此忠心耿耿,朕真是万分欣慰。” 贞筠道:“圣上谬赞了,我们乃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妻,情深志同,自然不是外头那些野路子能比的。” 朱厚照:“……” 他半晌才撂下一句:“看来女史是胸有成竹,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语罢,他便扬长而去。沈琼莲这才从外头进来,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是不是脑子坏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硬顶什么!” 贞筠无所谓道:“反正我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说什么都一样,还不如说点让自己高兴的。” 沈琼莲斥道:“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儿玩脱了?” 贞筠哼道:“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怕得就不是我了。” 坤宁宫是愁云惨淡,外头杨府之中,亦是气氛不同寻常。杨廷和不敢置信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 杨慎垂头丧气道:“孩儿是说,要不再等三年?” 杨廷和都要被气笑了:“就因着李越要做明年的主考?” 杨慎红着脸道:“您是含章的座师,他又是我的好友,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平辈论交,我们还同岁。这,冷不妨他高出一辈来,这叫儿子,以后怎么办啊。” 杨廷和没好气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可知晓,这是大好的时局……” 他一语未尽,突然闭口不言,算了,何必和他谈官位空缺,正是发展升迁的好时机呢?好像说了傻蛋就能听进去一样。 杨廷和斟酌片刻,微微一笑:“家里已为你定下了亲事?你知道吧。” 杨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应道:“是。” 杨廷和又道:“你可知,你的未婚妻今年芳龄几何?” 杨慎红着脸道:“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儿子听母亲说过,已然十八了。” 杨廷和突然变脸:“你还知道人家已经十八了。人家为什么十八岁还不成婚,不就是因你说,希望双喜临门,必让她做一个状元夫人。秀眉等了你整整三年,毫无怨言。而你,既是要做人丈夫,却如此自私自利,丝毫不顾未婚妻的名誉。你的圣贤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杨慎被骂得面红耳赤,抱头鼠窜,连连认错。 杨廷和一脸神清气爽:“那还考吗?” 杨慎:“……考。” 李越主持春闱的旨意发了明旨,人人皆称道青年才俊,深受皇恩。杨慎闻言,却是长长一叹:“是啊,多好的主考,怎么就是我的呢?”:,, 312 欲买桂花同载酒 月池谢绝了一切恭维与拜访,苦苦思考做大蛋糕的途径。现代经济学中的确有不少的开源之道,然而再先进的办法,遇到落后的官僚系统,一样能由蜜糖转为砒/霜。 就譬如王安石的青苗法。当地里所种的粮食还是青苗时,正是农民最穷困的时候。去年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今年甚至连种子都没钱买。王荆公想的很好,在这段时间,由官府拿钱贷给农民,等粮食熟了,农民再连本带息。如此,官府能赚利息,农民也不至于挨饿,还能增加收成。这本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可在落实时却完成走了样。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中央指标,胡乱将钱贷给不需要的农民,强制贷款,强行收租。就这样,青苗法由于行政效率低下和大小糊弄,最终变成了恶政。 这样的前车之鉴告诉月池,一是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帝国,要使得财税政策落地不要太走样,最开始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太复杂,政府干预越多,情况可能会越糟,绝不能超出现有行政系统的承受力。二是要改革,先管人。特别天下承平日久,官场成风,必要脱下一层皮,才能改头换面。可要对已经成体系的官僚系统进行调整,并且还要减少剧烈的反弹和抵触,不能光以高压,更要拿出一定的好处。 要解决这两大问题,难于登天。前者对一个现代人来说,等于在知识盲区中转悠,在信息技术的帮助下,她早就已经习惯精细化管理。后者就更难了,朱厚照愿意改革就是因为没钱,如今告诉他,为了改革,还要花更多的钱,他和他底下的人都不会同意。能说动他加一部分薪俸,已是她的面子。 在这样的境况下,月池只能暂时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大力鼓励农业技术的发展。她将目光投向了各地专管农田、水利的治农官身上。所谓治农官,即水利通判、治农县丞。这种基层的治农专官制度,从一开始设置,就是为了以国家权力组织兴修、维护农田水利设施和防、抗水旱灾害,维持农业生产能力。【1】然而,他们的履职情况却是不容乐观,以致于多次被指为冗员,要求裁汰。而吏部尚书梁储、吏部侍郎王鳌、李越等人,却在斟酌再三后,没有将人立刻裁革,而是决定加强管理。 治农官之所以政绩不佳,重要原因有三,一是位卑权轻,被上官随意驱使,以致于无法专注于本职工作,二就是在政出多门。治农官和其他佐贰官一样,有两个婆婆,一个是本地的府县,而另一个上级司道。这样的复杂上下级关系,一方面给了部分治农官钻空子牟利的空间,另一方面正官管不到治农官的头上,也是一样心存不满。三是治农官多是监生出身,才能有限,手里资金不足,在明代这样灾害频发之地,起的作用也不大。【1】 从这个小小的治农官就能看出来,明廷的条块管理是较为混乱的。所谓“条条”,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业务内容的性质相同的职能部门,比如六部,和它的下属机构;而“块块”则是由不同职能部门组合而成的各个层级政府,比如省府州县四级政府。 在宋以前,朝廷以块块管理为主,地方主官集各项大权于一身,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一旦中央政府的管控不大给力,地方就会蠢蠢欲动,形成对中央的威胁。为什么东汉末年会有三国,就是中央无能,块块崛起后的结果。 后来的历代皇帝汲取教训,开始以条条来削弱块块。明代的省政府分为三司,三司互不同属,布政司听吏部和户部的,按察使司听都察院和刑部的,都指挥使又听都督府和兵部的。碰到需要协作的大事,三司就互相商议,要是商议不出结果,就上报中央,六部再来决议,请求圣裁。 这种以条条来分割块块,压制块块的结果就是,藩镇割据基本是不可能重演了,中央的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但行政效率低下,一旦遇见事了,为了避免担责,许多地方连屁都不敢擅自放一个。并且,条块之间由于分工不清,职责不明,加上中央和地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导致条块矛盾,管理混乱。 许多官员没有想到症结所在,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力时,要么是继续施加行政压力,要么就从中央往下再增一条线,来进行专门管理。可这两种办法,到最后效果都不佳,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协调厘清,找到一条大家都有好处的路子,才是王道。 月池提出试点,就是想从一地的治农官入手,一方面希望能增加公共服务,改善民生,巩固农业税,另一面就是想慢慢摸索,如何才能形成一条可行的条块结合的机制。 这是长远的路子,不可操之过急。所以,她又想了另一条快速来钱的办法,就是境外关税。她实在是搞不懂,初代皇帝的脑回路,究竟在想些什么。学人家宋代搞对外贸易和专卖制度,难道不好吗,非得要搞朝贡贸易。朝廷为了维系上国的面子,倒贴钱给领邦小国,到了贴不起的时候,就开始关闭贸易渠道。倭寇频发、鞑靼犯边,都有无法通过和平手段来获利的原因。 可如今形势不一样了,鞑靼由于内斗,已经被抓住机会的明廷,控制在手心。而张彩在鞑靼,她的“儿子”也在鞑靼,此刻就应该利用这样的大好时机,探索出一条合适的关税征收和跨国商贸机制,一旦能够通过两国合作,解决马政问题,能为天下的黎民减轻大量的负担。毕竟,因为朝廷养马而破家的庶民,也不在少数。等到经验成熟了,他们就要想办法,将其推行到临海的通商口岸。明不同于清,官、私皆有很大对外贸易量,这笔钱不来征税,却让其白白流走,真是暴殄天物。 这样的上层设计和试点,耗费了月池大量的精神。她需要不断地阅读史料,了解地方详情,与同僚、下属商议。更糟的是,忙完了公事的她,还不能安心休息。拜某人所赐,她还要想办法,保住贞筠和时春。 朱厚照的万寿很快就到了。就在生日前夕,他收到了一张帖子。胭脂色的薛涛笺上,字迹秀丽潇洒。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撂在一旁,整整十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想起给他专程办一次生日宴。这样的虚情假意,他已经不再稀罕了。 他神色如常地处理政务、玩耍游乐,夜间早早就上床睡觉,准备第二日参加万寿大典。三更时分,紫禁城中已是一片寂静。只有刘瑾的屋里,还是灯火通明。 魏彬的上下眼皮都差点黏住了,他打着哈切道:“刘哥,咱们在这儿做什么呀。都这个点了,皇爷都睡了。” 刘瑾老神常在,他年事已高,觉也少了许多,只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道:“别慌,快了。” 魏彬一脸茫然:“快什么?总不至于爷这个点,要闯宫门,闯宵禁去赴李越的约吧。”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阵喧哗。东厂的宦官疯一样地冲进来:“回督主的话,不好了,皇爷要出宫了!” 魏彬的下巴险些惊掉在这地上,他哆哆嗦嗦道:“三更……出宫……皇上,这!” 刘瑾几乎是一下从榻上跳下来:“很好,按我先前的布置,好好随侍。这不是简单的一次护卫,是我们和锦衣卫的一次比拼,到底谁更中用,谁更能到外头办差,就看你们今天晚上的表现了!” 他才没有那么好心,帮李越做嫁衣,他是要一箭双雕,从这两口子身上,都要刮下一笔好处来。 魏彬还僵在原地,刘瑾一脸得色,拍拍他的肩膀:“彬儿,长见识了吧,你刘哥,到底还是你刘哥。你有现成的佛脚不去抱,何必走远路呢?” 魏彬一震,他腆着脸给了自己两巴掌:“是我眼瞎,我也是想给咱们哥俩再找一条路子。没想到,您才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在刘瑾离京的时日,他立下了堪比郑和的大功,当他回京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中权力的缩水。夏皇后行女官制,分割了一定的内宫管辖权,户部的郎中主事,又对宫廷财权形成了监督制约。而锦衣卫,作为和东厂并驾齐驱的特务机构,和他也是竞争关系。太监队伍内部,还要张永等人和他对着干。他们互相拉拢人马,继续打擂台。这样多头竞争的局势,还不如他走之前,这让刘公公如何能忍。 他希望在内书堂举行考试,就是为了把持宦官栓选,谁知被朱厚照拒绝了。那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他就要把手往外面伸。推行新政很好,这里面怎么能少他们宦官呢? 刘瑾怀着这样的想法,看着皇爷的人马一骑绝尘,直冲出西门。他伸了个懒腰:“气得几宿连觉都睡不好,结果人家一叫,还是眼巴巴地去,真的是已经没救了……” 朱厚照走到半路,也觉后悔,他忽然勒紧缰绳。四周东厂的番役不解其意,疑惑道:“爷?” 朱厚照恨恨一甩鞭子:“回去,不去了!” 他刚刚调转马头,又顿在原地,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嚷着回去。如此往复几次,东厂番役:“……” 终于,有一个机灵的人,指着远处道:“爷,您看,那儿还有光呢。必是有人候着呢。” 朱厚照盯着黑漆漆的一片,看了半晌,似乎真的瞧出了一豆明光。这下,皇爷的心里舒坦了,果断继续前行。 他最后停驻在一座宅院前。这座小小的、甚至在他眼中瞧起来有些寒酸的宅子,居然挂着镇国府的牌匾。 他在远征鞑靼时,将自己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而在鞑靼之战大获全胜后,他又加封了一次自己,名号是——“镇国公。” 朱厚照久久伫立在门前,他嗤笑一声:“又是糊弄人的蝇头小利。” 他默了默,到底还是亲自上前,将门推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灯海。房梁上是灯,地上是灯,栏杆上是灯,就连树上、花上,也挂着一盏盏小灯。这不是他所观看的水晶玻璃灯,亦不是彩绸制成,不过是寻常的纸糊的罢了。可这灯笼上的画…… 他垂下眼帘,抬脚就要进去。一众人连忙就要跟上,却被他拦在外面。朱厚照道:“这是镇国府,没有明旨,就算是东厂,也不可擅闯。” 一众大小太监面面相觑。有人问道:“可您的安危……” 一语未尽,啪的一声,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大家伙:“……” 他在光晕中穿行,红的,橙的,黄的,蓝的,彩色的柔光在他眼前次第绽开。他既心急如焚想走快些,却又贪恋周围的风光。终于,他走到了内院。 内院中央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桂树,三更的冷露,无声无息浸透了皎白的桂花。清而冷的香气,幽幽散开来。而他想找的人,就立在树下。他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鹤氅,正仰头望着透过斑驳树影下的素光。 他没好气道:“怎么,骗人不管用,开始装可怜了。” 那个人这才回过身来,看到了他,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生日快乐。”:,, 313 终不再似少年游 朱厚照此刻已然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他好似被斩成了两半,一半浮在云端,一半跌落谷底。他有时真想开心地笑一笑,仿佛笑过之后,他们之间的那些分歧、欺骗、怨恨、嫉妒和痛苦都能消失得一干二净,李越仍是那个从烟柳轻絮中走出的江南少年,而他亦是生活在无忧之城中的无忧皇子。 可他不能,裂痕早已形成,有些事他无法妥协,更不愿妥协。他一想到他的那些女人、男人,嫉恨就像虫蚁一样噬咬着他的心房。是啊,人家是正头夫妻,至交好友,而他不过是棒打鸳鸯、鸳鸳的恶霸。 缄默良久之后,他才轻轻一笑,漫不经心道:“她的手快要废了。你知道吗?” 月池的拳头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她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哑声道:“有杨玉在,我想不知道也难。” 朱厚照环顾四周,不远处仍是灯火如昼。他的眼中带着轻佻调笑:“所以,你就连夜准备了这一场。朕问你,要是她们俩没走,你还会在这儿等吗?” 月池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扯了扯嘴角:“问这个有意义吗,如今是我说什么,您都不信了。” 朱厚照一双漆黑的眸子黑得发亮,他又是一笑:“你错了,只要你说,朕就信。” 他等于是直白地告诉她:“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信。”然而,月池望着他,却突然语塞了。最擅长骗人的李越,又一次语塞了。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他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凤凰蛋,身量早就比她高大许多。她以为他会再一次动怒,可他只是垂眸一笑,柔声道:“别紧张,深深吸一口气。这可不像你,说句话,总不会比和老女人颠鸾倒凤来得难吧?” 月池一怔,她又一次想到了嘎鲁。她抬眼看向他,嘴唇微动:“会。” 这下轮到朱厚照愣住了。他眼中虚假的笑意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抬起手,触到了她冰冷的脸颊。月池只觉他的手指越来越烫,以致于开始颤抖。 她下意识避开,朱厚照看着自己又一次空空如也的手,笑伏在她的肩上:“难怪、难怪,人家都说,痴儿无忧。”原来,做傻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他忽然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不是说有宴吗,吃的呢?” 月池已是心如擂鼓,她道:“稍等,今天吃锅子,我去端出来。” 她抬脚就要走,朱厚照忙叫住她:“不用端,天冷,就去里头。” 月池回眸道:“可今儿的月色很好。”她如今是更不想和他单独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 朱厚照一哂,他望着碧霄之上的满月:“外头的月亮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我的好好的就行了。 乳白色的汤汁在铜炉中翻滚,酸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月池倒了一盘蛎黄入锅,使得汤更添鲜美。两人相对而坐,却没有言语,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在这长夜中偶尔响起。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朱厚照。他夹了一筷子白肉,在蘸料中裹了一裹。他道:“万寿节,你就给朕吃这个?” 月池悠悠道:“没钱了。只能吃这个。而且,这不挺配您的吗?” 朱厚照的动作一滞,只觉入口的酸菜更酸了几成,几乎让他牙倒。月池却翘了翘嘴角,又给他夹了一大箸:“多吃点,以毒攻毒。” 朱厚照默了默,同样夹了一大块牛心炙,放进月池的碗中:“你也多吃,以形补形。” 月池被堵得一窒,朱厚照慢条斯理地将酸菜吃下去:“怎么,又说不出话了?也对,十三年了,你第一次单独给朕做寿,有点生疏是难免的。不过,朕就不一样了。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他被骗了那么多次,又怎么会再轻易上当。他嘲弄地挑挑眉:“你该不会真以为,一座宅子,几盏灯,一顿饭,一切又能抹得一干二净吧。” 铜炉中火锅仍烧得热火朝天。红泥炉的酒已然烫得滚热。可是,刚刚那种表面的平和,再一次被撕裂。 月池沉默地放下筷子,用巾帕擦了擦嘴:“我当然不敢有此妄想。” 她拿出了五个海碗,皆倒上酒。甘醇的白玉腴酒,在寻常瓷碗中,也泛出珠辉。 朱厚照心中又惊又怒,他以为他猜到了真相:“比起休妻,看来你是更乐意酒后乱性了。” 月池失笑,她剜了他一眼:“梦话留到梦里去说。” 朱厚照的身子重新放松,他以筷子敲了敲碗:“那是为了什么? 月池摩挲着瓷碗的边缘:“今儿是您的万寿,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朱厚照嗤笑一声:“原来是一场豪赌。” 月池道:“您怕了,不敢了?” 朱厚照随意将筷子一丢:“不必拿激将法来激朕。朕根本没有必要和你赌。李越,你很清楚,朕要她们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月池微微一笑:“是啊,您甚至连今儿这一趟都不必来,我到最后走投无路,一样会乖乖从命。可您怎么又还是来了呢?” 朱厚照一僵,良久之后,他才道:“真是硬气啊,半点亏都不肯吃。李越,你想过没有,你如此眼高于顶,寸步不让,究竟是仗着什么?” 月池亦静静地望着他,半晌之后,她忽然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酒液醇香浓烈,如一把尖刀,划破她的喉咙。她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厚照饶是满腔的怒火,也在这一声一声地咳嗽中,消弭于无形。他低咒一声,到底还是起来搀住她,一下一下替她拍着背。他心中又气又急,又怨又妒:“真真是软硬兼施,智计百出啊!你……” 他一语未尽,只觉手心微热,她的脸正贴在他的手上,轻轻蹭了蹭。他愣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只听她幽幽一叹:“别抱怨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又不是真没心没肺。我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厚照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可他不忍心打破这样的气氛。他就像一个从未吃过糖的孩子,哪怕明知这一层糖衣下,裹着的是苦涩至极的药片,也舍不得立刻吐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这个秘密,我藏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终于累到藏不下去了,也没有办法藏下去了。我只能跟你说。” 朱厚照问道:“是什么?” 月池不答反问:“您在出征前,打探过满都海福晋的为人吗?” 朱厚照不满:“怎么又提到她了!” 月池失笑:“依您的性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岂会不差人去鞑靼。” 朱厚照的语声中带着怨气:“不过是个心狠手辣,凶残歹毒的妇人罢了。” 月池叹道:“是啊,可这么一个杀伐果断的女子,在得知我将她的部族害得分崩离析后,却仍没有杀我,还愿意和我结盟。您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朱厚照一愣,他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猛地抽回手,抬起了月池的头:“她对你做什么了?” 月池望着他,挤出一丝苦笑:“没有绝对的把柄,握在她的手心,她又怎么会放心。往日,我都会擦一些螺黛,时不时还会粘一点胡须,可今天,我特地什么都做了……您看看,您低头看看。” 朱厚照只觉浑身的鲜血都向太阳穴涌去,他凝视她的下颌,那里竟是光洁一片,没有半点胡茬。这不像一个男人的下巴,简直就像一个太……他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敢赌,是因为知道,我这辈子就只有巴尔斯这一个儿子了。我不想断子绝孙,就要维系她孩子的统治。这才是,我们最终的交易。” 朱厚照对此却是回以一声嗤笑:“你以为朕会信你的鬼话。为了保住你那两个女人,你还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是擦了粉吧?” 他使劲在她的下巴擦了许多次,可却什么都擦不下来。他的手中,依然只有冷汗。他怔怔望着她通红的下巴,突然倒退一步。月池见状缓缓起身,她叹道:“我知道,我骗了您太多次。您又素来多疑,如不让您亲自验过,您是不会放心的。” 她又端起了一碗酒,这次依然是一饮而尽。她狠狠将酒碗掼在地上,下一秒就脱下了外袍,解开了腰带。 朱厚照如遭雷击,他的身子站得笔直,面色却是苍白得可怕。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脱下外裤,夹裤,接着来到了里衣。她的面色灰败,身形佝偻,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可饶是如此,她却仍然哆嗦着,要将裤子褪下来。 月池此时已然紧张到了极点,难不成她赌错了,不,这不可能。她心知,此时犹豫不得,索性心一横,就要立刻把裤子扯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等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他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别脱了,别脱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哭什么,从今以后,您就再也不必为谁上谁下烦忧了。” 朱厚照忽然噤声,他仰头看向她,她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冷冷的话锋,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刺穿。可她仍嫌不足,她道:“也不必担心,会有女人和孩子,来分走我的关注了。” 她缓缓笑开,泪水却汩汩而下:“我都已经不算个男人了……她们跟着我,也不过是白受罪罢了……”:,, 314 相思相望不相亲 月池只是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可朱厚照却已是泪如泉涌。 他上次哭成这样时,还是在孝宗皇帝的灵前。月池还记得,当她翻窗入殿时,他也是这样,浑身无力伏在地上,泣不成声。事隔多年,她没想到,他的第二次崩溃,竟会是在此时。 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一样了。他再也没有大哭大嚷,极度的痛苦不仅夺走了他的情绪,也夺走了他的声音。他只是靠在她的颈窝,一言不发,晶莹滚圆的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睛中流出来,顺着她的脖颈慢慢淌下去,湿透了她的衣裳,仿佛也想穿过躯壳,浸润她的铁石心肠。 月池有一些茫然,她清晰地感受眼前这个人的痛苦。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将她的姐妹伤得皮开肉绽,可如今却在这里,被她刺得遍体鳞伤。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只是想维持现状,就这样,就很好了。 朱厚照静了一瞬,良久之后,他方开口道:“你回去吧。” 月池一愣,她问道:“什么?” 朱厚照偏头靠向她,他低声道:“回家去吧,回你心心念念的,江南的家。” 月池僵了许久,可她心心念念的家,不在江南,而在她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她的嘴唇微动,一开口就滚下泪来:“可我,我不知道怎么回……”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背:“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家。” 又是孩子话,月池忽然一笑,她擦了擦眼泪道:“那这里的事呢?” 朱厚照一窒:“这里的事,你已经付出得够多了,不需要你再管了。你只是回家去,安安心心,过茶米油盐诗酒茶的日子。” 月池问道:“那你呢?” 朱厚照想了想,他把她抱得更紧:“你等我几年,几年后,我就来陪你。” 月池一惊:“陪我?陪我在江南?” 朱厚照的嘴角翘了翘:“不一定在江南,天下那么大,南边的海天一色,北边的冰天雪地,西边的长河落日,我们都可以去。我们还能去海外,你不是一直和我谈海外的故事吗?” 月池感受他胸腔的震动,她也笑了:“而且,我们连通译都不用找。他们说什么,你都能马上学会。” 朱厚照应道:“对啊,我还能保护你。” 月池垂眸一笑:“我也能养活你。”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风透过窗扉,悄悄钻进来。月池叹道:“天快亮了。”梦话毕竟只能在梦里说。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朱厚照却把她抓得更紧。月池无奈一笑,她摘下他头顶的发冠,一点一点替他梳理头发:“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朱厚照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他道:“我不要你说,我只要你这么抱着我。” 月池的手指穿过他乌黑的发丝,她道:“可这真的是一个好故事。”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梦一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王子,他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周围的人看起来都顺着他,听他的话,可实际肚子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小王子很不高兴,他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他不想当人家手里的提线木偶,不想被人束缚糊弄,于是他就找到了一把刀。” “小王子慢慢磨砺着这刀,用这刀来驯服他的下属,打退他的敌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吓破胆,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对他。刀也在这一次次地厮杀中,变得越来越锋利,可也越来越单薄,在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刀差点就折断了。” “小王子很害怕,在和刀相伴得这么多年,他已经对刀有了感情。他不想让老朋友沦落到粉身碎骨的下场。并且,他已经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战斗了。他是生活在云端上的人,只要云上是一片太平就足够了,至于云下的众生,是如何托起云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 “可刀在乎。其实,小王子弄错了,那把刀从来就不是帝王之物。它是用凡铁锻造,用无数人的血泪铸成的。它是庶民之刀,不是天子之剑。” 月池发觉了他的颤抖,她继续道:“刀要将锋芒刺到云下去。小王子知道云下是什么光景,那是几百年的盘根错节。他已经预感到了刀的结局,他不论怎么给刀饰以珠玉,加以保护。到最后,刀都免不了折断的下场。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一点。小王子想阻止刀,他想把刀收起来,收到他精心铸造的刀鞘中。这样,它就不会碎了。” “可在被小王子放在身边后,刀每一刻都在悲鸣。它毕竟只是一把刀,战斗就是它活下去的意义,除了奋战,它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小王子很痛心,他问他的老朋友:‘你非得这么做吗,你非得把我们都逼上绝路吗?’” 朱厚照感到一滴泪滴落在他的发间,他听月池道:“刀这时开口说话:‘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在骗你。不管你想当谁,我都是商鞅,要么是中道殒命的商鞅,要么是身死法存的商鞅。我要涤清这官场的黑暗,赶跑这人间的恶鬼,我要重铸清平世界,我要重造朗朗乾坤。我其实比谁都清楚我的未来,可我并不觉得害怕,浸没我的血泪太多了,我已经不再是软弱的人了……’”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朱寿,可我永远不能为了你不做李越。在这个故事的开头,结局便已经注定了。你怎么能指望刀来回应你的感情呢? 第三日,贞筠接到归家的圣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和婉仪在狂喜之余,即刻发现了不对。贞筠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去。月池此时已然卧病在床。贞筠一见她的样子,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扑到在她的床边:“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说,你答应他什么了!你答应他什么了!” 月池却只望着她的手指,哽咽难言。她半晌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不会再这样了……” 她想了想道:“你有没有想过,嫁一个人?不是现在这样,而是真正找一个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人?” 仿佛一个霹雳从空中打下,贞筠的脸色惨白:“这就是你答应的条件?” 月池摇头,她靠在枕上,像一个单薄的影子:“我不会拿你的婚姻去做交易,但我盼着你能幸福,不想你再受苦。” 贞筠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她坐在月池的床畔:“为我找一个男人,就是你觉得能给我的幸福?” 月池叹道:“你心中分明还有对爱情的期盼,为何要因我虚度时光,白白受累呢?” 贞筠哼道:“你是怕再连累我?可当年你来救我时,我心中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头。我只想着,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够了。你大可也这么想。” 月池苦笑一声:“贞筠,不要意气用事。你要知道,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世上的唐伯虎虽然罕见,可并不是没有。诗词相和,纵情山水,不必提心吊胆,能够安逸度日,这是我不曾得到的东西,可我盼着你能有。” 贞筠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世上有乔木,我就必要做丝萝去依托吗,这世上有好男子,我就必得要嫁吗。我已然做了木棉,顶天立地,风霜自挟,如何再能屈身,受仰攀之耻。” 月池一震,她难掩欣慰道:“你真的是长大了……可这世上,要是有愿意和你并肩而立的人呢?” 贞筠沉吟片刻:“如真有这样的人,他也必会接受,我此时的抉择。如不能尊重我的想法,又怎能称得上是并肩而立?阿越,是你说的,人不能光靠情爱而活,除了情爱之外,还有恩义,还有亲情,还有责任。你要走你的道,可我也有我的道。我拦不住你,你以为,你就能拦住我了吗?” 月池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方长长一叹。贞筠不乐意见她这个模样,她忍着疼道:“有什么好挂心的。这手,过几日就好了。” 月池苦笑一声:“我是在想时春,她恐怕也不会回来了……” 千里之外,时春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岭南。天空蓝得就像一块丝绒缎子,四周草木茂盛,蓊蓊郁郁,草丛深处的蝉已经叫了大半个夏天,现下却还是扯着嗓子大声嘶吼。暑气从地上蒸腾而起,人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随从们不停地擦着汗,对时春道:“淑人,咱们还是尽快入城,往衙门中去吧。” 时春的目光却投向了远方,她摇了摇头,只撂下了一句:“你们在这儿等我。” 语罢,她便打马前去。枝叶飞快退到了她的身后,成群的鸟儿如云一般从她头顶升腾而起,可她却浑然不觉。她翻过一座一座的小山岗,穿过密密的林木,终于到了陆地的尽头。她勒住缰绳,愣愣地望着远方,望着那一片蔚蓝色的海洋。 翻滚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连串银白色的泡沫。海燕在无尽蓝之中,自由地盘旋飞翔。原来天有这么大,海也有这么大,比湖大得多,比河更宽广。 这便是另一方天地了。:,, 316 预发来春 然而,当月池与众同考忙碌日久后,好不容易到了快结束时,她却始终觉得心中难安。终于,她也干了和王守仁一样的事,在夜间悄悄查看试卷的字号,来猜测她拟取用的新科贡士之名,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在贡院的房间中,她僵卧良久,终于长长一叹:“难怪,难怪这么多年重第一场经义的风气,始终难改。”旁人不是傻子,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朱厚照本以为月池此次定会另辟蹊径来取才,却不想到,月池竟会在放榜前夕给他报信,言明为了公平起见,还是得在首场经义上倾斜一些。这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斟酌之后,也在漏夜时分,悄悄进了贡院。 贡院虽是科举之地,却与监狱的布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墙垣高耸,连外围墙就有三重,第一层外棘墙、第二层内棘墙、第三层砖墙。贡院的四角还有瞭望楼,昼夜有人观望。一见他,即刻就有人下来问,是做什么的。 朱厚照又来了一句:“镇国公兼威武大将军奉命巡查考场。” 驻守的兵丁,谁没听过这个花名,一见他的容貌,真如天上掉下来一个活龙一般。他们忙一边将他迎进去,一边又要去通禀。朱厚照忙道:“莫要声张,不必惊动旁人,把李侍郎叫来,梁尚书如未安寝,便也唤来。” 皇爷当年是乡试就落榜,也没有考会试的机会,这次能进来看看,别说心里还有点小激动。他穿过三龙门,路过明远堂,看到木栅与号房,仍心有余悸,这看起来比乡试之地还要压抑,在这里考上三场,只怕皮都要脱一层。 接着,他就到了公堂与居室。梁储、月池这次已然候在这里。梁先生在这种地方见到皇帝学生时,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上次去昌平,把皇上弄回来的是他,这次在贡院,碰见皇上的还是他。 梁储:他怎么就那么背呢…… 月池亦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来。 朱厚照望见他们时面上原本还带着笑,可待到看清他们的样子时,神色却冷了下来。他虽早有预料,也做了准备,可当四目相对时,仍是大吃一惊。 他有心骂她几句,只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知道的是李副总裁在此迎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久试不第的怨……” 他说到一半,又深觉不祥,忙咽了下去。而月池听到副总裁这个几个字眼,也觉头皮发麻。她一入贡院,人人恭迎副总裁,听得她浑身不得劲,她强令众人,无需这么叫她,倒博了个谦虚谨慎的美名。 朱厚照入了公堂,对他们道:“不必拘礼,都坐吧。” 他使了个眼色,左右一边去搬凳子,一边来奉汤水。梁储眼看自己的碗中是参茯苓淮芪鸡汤,月池碗中却是黑漆漆的汤药,不由愣住。月池笑道:“寻常食补,已是无益,需得用些药。” 语罢,她便眼都不眨,将药汁一饮而尽。梁储是已然白发苍苍,可她却正是风华正茂,大展宏图的时候。一时之间,堂上两人都颇感凄楚,可她本人却似浑然不觉。 她起身谢罪道:“是臣无能,方劳您走这一趟。” 朱厚照别过头去,调整心绪方回转:“坐下说……”如不是梁储在此,他真想叫她躺下说。 月池又一次落座,她道:“万岁容禀,臣知您这次为何而来,但这一结果,实是我与梁先生再三商议后,得出的最为合适的决断。” 朱厚照道:“朕知你们的胆识,如不是碰到了棘手之事,必不会主动退步。是有人要挟你们了?有朕在此,大可直说。” 梁储心下感动,他摇了摇头道:“谢皇上隆恩,但您治国法度严明,谁又敢在会试前夕威胁主考?” 朱厚照道:“那是为何。你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一个会试,何至于将你们逼到这个地步。” 他忽然来了一句:“再吃点东西。” 梁储一愣,月池已经接口道:“太晚了,吃下去不克化。” 朱厚照道:“是甫里鸭羹,葛林说了,少食多餐不妨事。” 月池点头道:“再来一点儿吧。” 话虽如此,她也动了两三匙,便不肯再饮了。 梁储心念一动,甫里鸭羹是苏菜,先帝在时,有些臣子为了得宠,亦学宦官作风,给皇上献菜,没想到,他今儿还能看到反过来的事。 朱厚照还要再言,月池却对他使了个眼色。朱厚照回过神道:“梁先生继续,朕听着呢。” “……”梁储默了默道:“老臣斗胆请教万岁,科举一试,用途何在?” 朱厚照挑挑眉:“为国取士,为民谋福。” 月池接口道:“万岁圣明,为国取士好说,朝廷需要经世致用之才,我们依照需要取就是了。可为民谋福,何解呢?” 朱厚照道:“为国取良才,自当能为民谋福祉。抑或是,你是念及品行?” 月池叹道:“即便要看品行,从考卷上亦看不出一二。谁好谁坏,也轮不到我们来断。万一他入官场后,心变得黑如墨汁,难不成还要找当年的座师负连带之责。” 朱厚照失笑:“即便是亲爹妈,都负不起这个责,何况是座师。” 月池道:“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却不得不慎重。算是臣躲个懒吧,这事只得您来出面。” 朱厚照佯怒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兜不住了,就来找朕了。” 月池也笑:“这人是选来为您效命,又不是为我谋私。我兜不住了,可不得找您了。” 这是东西吃完了,又要开始说笑了?眼看他们还要再说下去,梁储忙重重清了清嗓子。 朱厚照轻敲着桌子:“噢对,说到哪儿了,为民谋福与看重首场之间,有何关联?” 月池道:“适才您说了,选贤举能,牧首一方,固然是为民谋福,这是科举外在的效用,却不是科举本身的功能。科举的本身,就如这灯一样,引着无数飞虫由下而来,身入光明。” 这些小飞虫,前仆后继地跳进灯笼中,在灯芯四处飞舞。有的投入火焰,烧得粉身碎骨,明明只是化作燃料,自己却以为是在薪火相传,照亮这漫漫长夜。而更多的,却只是上下翻飞,自恃高人一等罢了。 朱厚照仍有些不解:“难道改了后的科举,不能从民间选才了吗?” 梁储叹道:“启禀万岁,贫寒士子,能做好经义文章都是寥寥,遑论经世致用?” 一个穷苦农家养出的读书人,除却那些天赋异禀之辈,绝大多数人在前半生都在和八股文章死磕,他们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够一入考场就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这次考试中,答得有几分见识的,竟然大多都是官宦之后。这是很可怕的现象。 科举是底层上升的主要通道,寄托着无数家庭的信仰,使得社会保持动态的稳定。对底层百姓来说,唯有科举让他们靠得住、信得过,让他们相信只要家族中考上一人,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便不中举也不怨朝廷。 而一旦这个官民两利的上下流动通道遭到破坏,大蛋糕完全被官宦独吞,穷人的孩子不论如何努力苦读,也没有出头之日,永远只能被人踩在脚下。那么,等到朝廷的,就是再一次惊天动地的起义。 一次科举而已,按理说只是扭转文风僵化的良好开端,远不至于造成这样恶劣的影响。可架不住,吏部清理冗员,招来不少仇怨,外头的人正虎视眈眈,盼着他们行差踏错一步。届时,经历动乱后的民意,又会沦为有心人手中的刀。 朱厚照只听到这一句,便已然明白,刘六刘七作乱同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如何算不出这一笔帐。与其养兵发兵靡费众多,倒不如给点小恩小惠,庶民只要能吊着命,就不会起兵造反,可官员却是只要有贪的机会,就一定要捞个够本。 他道:“朕明白了,这次便只能罢了。可三年之后,又当如何?” 梁储道:“万岁容禀,老臣以为,我朝的科举既已与府州县学教育紧密相连,何不在各级学校中多开设几门学科呢?诸如律学、医学、算学、武学,皆乃有用之学。” 月池补充道:“献吉兄现任南直隶提督学政,如不是宁王作乱,他早就将各级文教整顿一番,陛下不如给他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朱厚照眉心微动,他道:“也罢,趁着东风,也好好调理武学。” 就这三言两语中,文官与皇权又过了一招。梁储希望能将武学并入官学之中,成为其中一个科目,可朱厚照的意思分明还是要保持二者的独立性。他是要将武将的培养、选拔、擢升建立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月池送朱厚照回宫。昏暗的天色,如一层黑色的纱幕,遮住了繁花明丽的色彩,却使得花蕊中的芬芳越发沁人心脾。月池踩在湿润的砖地上,叮嘱他:“雨天路滑,骑马慢些。” 朱厚照却问她:“你总叫朕慢,可你自己却是在闷头往前走。难道就不怕一脚踩进坑里吗?” 月池苦笑一声:“还是那句话,要是连我都不去踩一踩,咱们岂不是更成了聋子瞎子。增加财用和治理人才必须同步进行。要是只做前者,不做后者,那就是有再多的银两,都会被官僚截留,留给咱们的寥寥无几。好的制度也会变成一摊烂泥。可要是只肃清官制,不多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又会群情激愤,闹出事端来了。” 朱厚照有心想问,要是你没有做到二者并举呢,要是你给的好处,远不能抵消他们的不满呢,那时又该如何。是又来一次宣府旧事,斗个你死我活吗?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他忽而笑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咱们的事。” 月池一愣:“咱们的事?” 朱厚照佯怒道:“这次你应下的事,可是食言了。你要怎么赔?” 月池道:“他们即便不是栋梁之材,亦有成为栋梁的潜质。翰林院中,总不至叫他们,真读三年经史。” 朱厚照瞪大眼睛:“那朕不管,若人人都像你这样食言,那这还有什么王法?” 月池无奈:“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朱厚照神色一肃,半晌方道:“朕帮你找了一位名医,你叫他给你看看。” 月池乍听一怔,这本是常事,可他神色明显有异,月池突然回过神来,必是看“那方面”的! 她的心突突直跳,垂眸道:“劳您费心,可木已成舟,非人力可为。” 朱厚照道:“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可为呢?即便不可为,好歹也替你瞧瞧别的病症。” 月池道:“葛太医就很好。”最好就好在,他是儿科出身,不同妇科。 朱厚照道:“他要是真的好,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把你医好。” 月池苦笑道:“葛太医已经尽力了。臣只盼着,能以这微薄之躯,为您,为这天下多做些事……” 朱厚照听不得这样的话,他道:“你才多少岁,哪里来得这些丧气之语。朕有意修则色寺,邀西藏活佛,入京弘法。” 月池忙打断道:“万不可如此。” 朱厚照问道:“那你就去就医。” 月池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这样的人,竟也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厚照拉着她的手道:“说好陪朕一辈子,即便只差一炷香,也不算一辈子。你总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没了身子,其他不都是一场空。你别担心,朕找得人,是此道的圣手,口风很紧。他就外头的马车上候着,你就进去让他把个脉,神不知鬼不觉……” 月池只觉头都要炸开了,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水,下意识甩开他,脱口而出:“不成。” 面对朱厚照诧异的眼神,到了最后,她就只能撒泼了。她道:“我都已经这样了,您这又是何苦呢,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您居然还迫不及待地把人带来了……您要是不放心,自己来验,何必找这些由头。” 朱厚照先是一愣,而后又强压下翻滚的心绪道:“你误会了,朕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己心里有数!”月池望着他的眼睛,语塞了一瞬,可她仍然说了出来,“如真要验,就干脆杀了我来验尸吧。”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直到现在,你都不肯信我。”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你给得是情谊,我赌得却是全部。 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直到放榜之后,他们都没怎么见面。 月池拥着被子,躺在罗汉床上。贞筠端着一碗甜汤近前来。月池往日还要推辞一二,如今也不敢说这话了。她忙自己移了桌子,起身接过碗。月池看到这淡紫色的汤羹,便知是核桃酪。小小一碗,需费不少功夫,先将核桃仁去皮,又要将红枣剥皮取枣泥,还得将米捣成米浆,如此三样放进铫子中熬煮,才得这一小碗。 月池拿起汤匙,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浓香扑鼻,全然是核桃与枣本身的甘美醇厚。贞筠问道:“好喝吗?” 月池叹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辛苦你们了。这一碗,怕是得两三个时辰吧。” 贞筠道:“这算得了什么。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月池一怔,她不动声色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贞筠哼道:“你不说,我就没长耳朵了吗?我们四个人,轮流出去打听,外头是说什么的都有。” 月池道:“不必挂心。两榜进士的人选,都是皇上首肯过的。这火怎么也烧不到我头上。” 贞筠奇道:“那你怎么是这个样子?” 月池一时语塞,半晌方道:“说来也是自作孽……” 贞筠早知始末,这次听说朱厚照要找人替她瞧病,亦是大吃一惊。她道:“这可万万使不得,那是专门瞧这个,说不定一下就能看出来,你这从头到尾压根就没……” 月池扶额道:“谁说不是呢?我这次虽然用话堵了回去,可却绝不了他的心思。除非我今后再也不病了,否则总是难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是看病难,出京亦难。” 贞筠恍然,她倒是难得站在了朱厚照这边:“你这个模样,时春又不在,谁敢放你出京。只是,这么一来,岂非是比往日更危险。往日,他不会留神那个,可现下,他只怕晚上做梦都在琢磨呢。” 月池道:“而这次一旦发现,就不那么容易能了。” 贞筠讪讪道:“要是换作我,非得活活气死。”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半晌,贞筠方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后悔也没用。还是快把身子养好吧,就改了四天卷子,又搞成这样了。” 月池道:“不成,我还得写奏本。这次春闱,声势浩大的革新,却是虎头蛇尾,我总得给个上上下下一个说法。” 然而,月池奏本还没来得及递出去,梁储与王鳌的联名上书都已经发到通政司了。王鳌也是状元出身,当年的科举文章被视为范本,上下传阅,这在状元中也堪称是佼佼者。可他却也一早对科举取士之道提出意见:“国家以经学取士,其名最正,其途最专;然天下之才,自非一途之所能尽。” 怎么能通过只考经义,然后选拔出算学、法学等人才呢?科目的确是太单一了。所以,当月池提出要重第二场、第三场时,他是举双手赞成的,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的。 不过,他们俩在奏本上,当然不能像对朱厚照本人一样说得那么直白,而是指出考生策论差强人意,以至于不得不继续重首场。要变科举,需先改学制。官学需要经历一次整顿、变革。科目要增设,学官要丰富。他们甚至提出,可以让各省长官轮流去给学子开讲座。 这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守旧之辈要坚持经义第一,可革新派却说,他们并不是不重经义,而是要培养出德才兼备的优秀生员。这使得杨慎这个新科状元的风头,都不那么耀眼了。 杨慎在经义上的造诣,堪称是海内无双,他又是阁老之子,即便再不通庶务,在二三场上的造诣也不是旁人可比的。他不中状元,谁还能上?杨夫人喜得要在家中放鞭炮,却被杨廷和劝阻。东阁大学士神思紧绷,生怕再来一个科场舞弊案,坏了他们家大宝贝的声名,所以一早就放出了圣上是真的钦点两榜进士的消息。 往年虽然也有读卷官从头念到尾的操作,不过朱厚照往往听完鼎甲就打退堂鼓,可这次人家可是从头听到尾的。有了这一桩,旁人说话就不得不小心些,只能传泄题,不能传批阅不公了。 可只要人去细细一打听,就能发现,梁储和李越在宫中确定试题之后,压根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贡院锁宿。外头的人连主考本人都见不到,又何谈请托泄题。有些人骂道:“这厮原来是早有准备。不过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他泄题的嫌疑!他出这些偏题怪题,摆明就是为难人。” 这话依然站不住脚。朝廷大员,经此一试,更加直观地看清了当前读书人的思维短板。 户部尚书王琼叹道:“这都能当作是偏题怪题,难怪老夫手下有些人,连账面都算不清,悉数丢与吏员,更别提其他了。” 刑部尚书闵珪道:“许多进士是到了观政时,才开始看法条。” 礼部尚书张昇也道:“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太/祖爷明言‘治国之要,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 到了最后,科举舞弊竟被扯到了学政改革上。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才是月池最终的目的,原本以为他是招揽门生,谁知竟然是剑指官学。刘瑾就叹道:“这份心机,真是让人啧舌。可惜,人家文官可以直接改官学,可咱们宦官,却不好再在内书堂做文章。” 无论外头如何议论纷纷,文官学校与武官学校的完善被提上了日程。而平虏伯江彬也适时放出一个大雷,他觉得不仅文官要裁汰冗员,军队里头的冗兵也不少啊。:,, 317 瘦影自怜秋水照 江彬做出这个决定,是他和狐朋狗友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首先,皇上已经借李越之手,深刻表达了对他们不作为、乱作为的不满。皇上把他们抬上这个位置,不是想让他们像太监一样,只为哄他高兴,而是盼着他们能干点实在的。 可到底要做什么事呢?一众边将傻眼了。一来他们是行伍出身,原本就只会打仗,可现下北方没什么仗给他们打,他们也不想到那瘴疠之地去,和王守仁抢饭碗。二来如真要整顿京营,等于拿牙去啃硬骨头。 首先是缺银子,朝廷给京营的军饷是一笔大数目,可各级将领多少得刮一点。即便是王守仁在时,也没法子完全堵住这些陋规,因为明代的俸禄实在太低,如真按洪武爷的规矩,大家都不要活人了。王守仁最后的下场,大家也都看在眼底,被投入牢狱,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而在他走后,他设立的预算制和报表制虽然还在进行,可水分却多了不少。谷大用等人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京郊军屯,一时倒是无人敢占,只是收上来的粮食当如何分配,多少有一些向上偏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要大规模练兵,银钱铁定会吃紧。 其次是人心不齐。世袭将官的份额太大了,兵部以前也想过法子,刘大夏在给朱厚照当面说明了世袭将官的不堪后,就着力去改进武学,严明武举。但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不能凭空创造历史,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世袭将官自永乐后期时,就已经有颓废之象,颓了这么多年,要想叫他们重新振奋起来,不下狠手是不成的。然而,只有真按洪武爷的规矩斗硬,才会有一二疗效,即“令应袭子弟送都督府比试,骑射娴习,始许袭替。” 可即便是江彬不要命去要去赌这么一把,朱厚照也未必会同意,万一这么一考,把人都撵出去了呢? 江彬原以为自己是掉进福窝,谁知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不是没想过退下来,凭他的功绩,只要安分守己,倒也能如其他勋贵一般混个平常日子。可一方面是不甘心,江彬的骨子里有一股天然的狠劲在,那么多讨好朱厚照的人,可唯有他在生死关头,能豁出去挡在老虎面前,来博一场富贵荣华,这份心性堪比豺狼。 他已经爬了这个地步,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顶峰,这时反叫他急流勇退,他如何能甘心。另一方面到这个地步,是进是退早已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边将集团。 随着北伐大捷、宁王伏法,一直以来处于帝国底层的士卒渐渐挺直了腰板。边将与世官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恶斗。而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就注定他必须站在风口浪尖。 江彬在想透这一点之后,不由饮下一杯苦酒:“什么皇庶子,我看是出头的椽子!铁定先烂!” 许泰叹道:“江哥,事到如今,这头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咱们要是主动出,可能是有点磕磕碰碰。” 瘿永补充道:“要是打了退堂鼓,现在就得烂。咱们的仇家都盯着呢。” 刘晖道:“也不必这么揪心。瞧瞧人家李越,他闹成那个样子,不也活得好好得吗?” 江彬道:“那能一样吗?!他和皇爷是什么关系?” 刘晖理直气壮道:“这不都是一家人吗,何必这么见外呢?” “……”江彬一时真被噎得翻白眼了,神他妈的一家人。 许泰又来了一句:“江哥,咱们沉寂的时间够久了。我们是做臣下的,总不能事事都要皇爷来督促。依我看,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 父子兵……于是,江彬一横心,选在这个关头冒了出来。一则既然恶斗不可避免,那他就先下手为强,先淘汰一拨冗员。二则也算是分担炮火,也算卖李越一个好。果然,他蹦出来之后,骂李越的人又少了一波。 他做得不错,朱厚照当然要予以表彰。朱厚照破天荒地又频频召见他,夸他孝顺懂事。孝顺的“乖儿子”低眉顺眼道:“父皇谬赞了,能为二位长辈分忧,是我做晚辈的荣幸。” 江彬既然要干,那当然就是要干一票大的,不捅一个惊天大案出来,如何能震动朝野呢? 他拿来做筏子的人,名叫石玺。石玺是凤阳人,因祖上的军功,袭了一个武平卫指挥佥事、参将的职位。就是这么一个的参将,却搅得当地民不聊生。他豢养了家丁恶奴数百人,想方设法夺取军民的财产。在他这里,挪用军饷都是小事。他公然设置抽成,命令过往商人都要上他“上供”,甚至铲平别人的坟头来为自己修庄园。 朱宸濠作乱后,朝廷查处同党,发现了石玺和宁王勾结的证据,于是将他充军毫州。可没想到,此人真个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到了毫州,依然能做土皇帝,占人田地,淫□□女,还杀害了一家人。事发之后,朝廷要将他处斩。他却在公文到之前就收到了消息,脚底抹油跑了。可豪州知州颜木却不是庸碌之辈,他上奏坚决要求处置石玺及其同党,还要亲自率人去追捕。 这桩大案闹了出来,可谓是捅了马蜂窝。江彬说得非常直白:“圣上为天下太平殚精竭虑,我等虽不才,可也为家国安定抛头颅、撒热血。谁知,世上竟有如此凶横忍肆之徒,依仗祖辈的功勋,不思报国,反而在人背后捅刀子。朝廷恩荫百年,怎的反而养出这些贼来!” 这话可谓是难听至极,一众世袭将官,颇为恼怒,就连英国公等人都面露不虞之色,指责他:“难道就只有你一人出力,我们皆是尸位素餐的?” 江彬最后虽然认了怂,表明是自己是粗人,并无冒犯之意,他只是义愤填膺,指责这些罪大恶极之徒而已,却不知道为何大家要抓着这个不放。一众人遭他气了个倒仰,却不好真正为这个与他在金殿上吵起来,只得生生将这口气咽下去。 随后,毫州知州颜木所查出的真相,却将这句话变成了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世官集团身上。颜木率人,奔袭至东昌府,将是石氏父子缉拿归案,清查明细后发现石氏父子夺占黎钊等五百余家田产,共百多顷,房屋一千多间,银两万余两。 这个数目,真可谓是令人发指。月池几乎是立刻就沉下了脸。看来,她去鞑靼的这些年,中央虽然被整治得不敢动弹,可民间却依然有人仗着天高皇帝远为非作歹。 她心思一动,掀袍奏请道:“陛下容禀,刘六刘七作乱时,天下庶民乃至士林中的糊涂之辈,竟将原因归咎于陛下北伐,多征军饷,可如今看来,是这些人不明真相,以致于中了有心人的奸计。国有流饿之民,罪在官有腐蠹之藏!区区一参将,如此肆意妄为,背后必由人相护,如不将国之妖孽连根拔起,圣上圣誉何存,黎民安乐何在?”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只说了一句话:“着北镇抚司缉拿审问石玺及同党,务必吐出实话来。” 朝野上下一时寂寂无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一些特别重大案件,往往北司严刑拷问,锻炼周内,始送法司。这都是圣上的心腹直属,看来,这是要玩真的了。 新科状元杨慎,刚刚点了翰林院修撰,在出了殿上时,才觉得自己的脊背出了一身汗。他四处寻找月池的身影,却发觉她正对五府将官微微一笑。她监了一场春闱,人又憔悴了一些,一身赤袍玉带,更显温润儒雅。可只是这么一笑,却叫一群大老爷们生生打了个寒颤。 杨慎已是许久不见月池,在考试前,他为了避嫌不敢去,而在考后,他则是颇觉尴尬,也不知道同她说些什么。直到出了这档子事,他才找到了理由慢慢挪过来。 只是,真个到了她面前,就要张嘴时,他却突然语塞了。谢丕扑哧一声笑出来。月池也面上有笑意:“怎么,连喊什么都不知道了?” 杨慎哽了许久,硬是没把那一句“座师”叫出口,最后来了一句:“下官拜见李侍郎。”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她道:“可真有你的。说吧,什么事儿,杨修撰这等忙人,想来是无事不登宝殿。” 杨慎的脸涨得通红,他道:“……我不是故意不来的,只是,这……” 他半晌挤出来一句:“都怪那灯花!” 月池一愣,这才想起,杨慎第一次落榜,就是因灯花烧了他的卷子。如不是灯花烧卷,他必能早一届高中,要是早一届中了,哪还有今日的尴尬事呢? 这话一说,又惹得大家笑将起来。他们一同回到翰林院,笑过之后,杨慎才切入正题。他问道:“能揭穿这桩大案固然好,只是北镇抚司来审问,我总担心,会出岔子。” 他说得还算比较委婉,穆孔晖就非常直了:“锦衣卫榨取钱财,只怕比寻常军官还要狠些,叫北镇抚司去审查,又能查出什么?” 这说的是锦衣卫戕害百姓之事。据说,锦衣卫校尉、军士在京城巡查,将来路不明者,一律当作囚犯缉捕。如有银子的还能用钱赎身,没权没势者就只能被充入苦役。 康海则道:“太/祖爷早有训示:‘讯鞫者,法司事也。凡负重罪来者,或令锦衣卫审之,欲先付其情耳,岂令其锻炼耶?而乃非法如是。’” 他们话里话外都是对锦衣卫侵夺司法权的不满,而对她说的原因,则是希望她带领他们想出办法来,把这权夺回法司。 月池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帝国的权柄只有这么多,给了这个,自然就不能给那个。武将希望获得较为崇高的地位,可文官也不愿大权旁落,而皇帝本人更要提防下头,维系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任用宦官和锦衣卫监察文武百官。 至于这些年轻人,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夺权,而认为拿回的是天经地义属于他们的东西。 月池长叹一声,糟糕的是,朱厚照也是这么想的。而这两边使力,都会使到她的头上来。事隔多年,她又渐渐有了做夹心饼干的感觉。 她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康海不解道:“圣上对您的看重,世人皆知,只要您肯牵头此案,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月池苦笑着摇头:“我毕竟也是文臣。只要是文臣,在这官场中办事,就要逐级上报,层层下达。时间就在这一层层消磨,消息也在一级级别走漏。石家父子如何能在朝廷的公文到达前,提前逃跑?你们有想过吗?” 众人一时语塞,月池道:“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也并不清白。这叫万岁如何肯信?” 穆孔晖道:“可北镇抚司难道就可信了吗?” 月池道:“北镇抚司至少可以直达天听。由他们去,的确最快。说来,都是同殿为臣,互相弥补,互相监督,才是圣上所乐见的局面。再说了,这次闹得这样大,事关皇上的声誉,即便借杨玉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太多手脚。” 杨玉的确是自觉被架在火上烤。他恨得咬牙切齿:“江彬这个王八羔子,真真是好日子过舒坦了,在朝堂放一阵屁,倒把事情全部甩给老子。还有李越,什么事都有他来出头!” 他的下属副指挥使张允叹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会出。要是换做六科廊那一帮人,只会嚷嚷民间疾苦,殊不知圣上根本听不进去。可他却直接指向圣上的声名,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杨玉闻言一怔,他颓然道:“李越十岁就入宫,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爷摸得透透的。这么一个人,眼中还揉不得沙子,我怕咱们日后的日子也要难过了。” 张允道:“咱们收敛点也就是了。再说了,天塌下来,不还有高个的顶着吗?” 杨玉嗤笑一声:“你敢在皇爷面前充高个儿?” 张允道:“咱们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可不还有锦衣卫舍人吗?” 所谓的锦衣卫舍人,是锦衣卫的编外人员,专门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挥的嫡次子,使他们安享朝廷俸禄。锦衣卫舍人每个月的月粮只有四石,如何够这些纨绔子弟挥霍,他们过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风声紧了,就会想办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风。 张允道:“要是真闹起来,就把那拨人甩出去,要是能再来一场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认了。” 杨玉道:“那怎么可能,要真到那个份上,只怕有些人就要再脱一层皮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心头一惊,四目相对之后,皆不再言语。 杨玉虽抱怨,却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众连夜出京,去提审石玺。谁知,他到了毫州后,却得到消息说,石家父子死了! 杨玉又惊又怒,逼问毫州知州颜木:“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的?” 颜木摊手无奈道:“石玺造孽太多,一经抓回,本地男女老幼无不切齿痛骂,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杨玉又问:“那他儿子呢?” 颜木道:“石坚是自缢于狱中。” 杨玉的面色惨白,他道:“还是晚了一步,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张允忙道:“石家的仆从何在,我们也可审问。” 杨玉灵机一动,只有人审,能把事情圆过去,不就行了。他最后呈上一叠奏报,的确还牵连了几个人,只是都是凤阳府中的人物,远没有到中央。 朱厚照气得将密奏仍到地上。他想了想道:“叫他们把石家的家眷提回来,交由法司。” 这是要叫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只是,石家父子既死,得来的奏报亦有限。光凭这些,可兴不起大狱。 月池听闻前因后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从上次吵过之后,他们又有许久未曾私下见面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宫。 朱厚照彼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天气渐热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内尽设牡丹。一丛丛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着硕大明丽的花朵。明丽的魏紫,灿灿的姚黄,绣球一般的豆绿,嫣红色的岛锦,竞相芬芳吐艳。而朱厚照的身旁,则是一盆极为素艳的白牡丹,轻盈如楚女朝云,皎洁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听到悉悉簌簌的声响,不由皱起了眉:“朕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来打扰吗?” 月池跪在花丛之中:“可是臣来错了?” 朱厚照一惊,他下意识要睁开眼,却在回过神来后,立刻转过身。月池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她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朱厚照又气又怨:“朕就是长到八十岁,也不和没心肝的人说话!” 月池:“……” 她又和他说了几句,他却只是不理,最后甚至还叫人带她出去。 这次果真是恼得不轻,月池心知,她表现出毫无理由的怀疑,又一次伤了他的心。可这弥天大谎已经撒下来,她便只能继续骗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您一心想着为我好,可我却抱着自卑之心,辜负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这世上,我能信的只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只听月池在他身后轻轻道:“我不敢冒那样的险。我也不愿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揭给旁人看。” 外头的粼粼波光,在纱窗上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朱厚照望着迢迢水色,冷声道:“可你不该那么说话。你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对吗?李越,朕亦有尊严,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属下,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朕这里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镜一般,石家父子若是还活着,这案子若是很顺利,他未必会这样乖乖认错。 月池一时哑口无言,她问道:“那我究竟该怎么做,您才能原谅我呢?” 朱厚照闷声道:“晚了,心已如死灰,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却避而不见,您要是肯回头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318 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向她了。他怎么可能舍得一直不见她呢?她在丛中笑着,数苞仙艳,十里锦绣,总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来,可下一刻他就发觉,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这一次的回头,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他热切的、属于青年人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冷却了下去。 他对她的着迷有目共睹。可时至今日,这份着迷却在日复一日的打击、摧残中变了质,参杂了懊悔与怨憎。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敞开了心扉,他有时真想把李越的胸腔剖开,看看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对他说,他们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边又立马和其他人厮混,一面同他肝胆相照,可转头就能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来刺伤他、赶走他。只有当他不得不来找他时,他才会又换一张温情脉脉的面孔,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义上是真龙天子,可实际也是□□凡胎,在你心中,我难道不会疲惫吗?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种理由推开后,总有力气孜孜不倦地爬回来。” 月池一愣,她无言地望着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这种推了又拉,丢了又拣的游戏,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她的心头。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经是真心想做个傻子的,可李越,你怎么连做傻子的机会都如此吝惜呢?” 她没办法给他答案,于是只能又一次不欢而散。 贞筠找到月池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炽烈的阳光将层层叠叠的叶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脸颊晒得发红。 贞筠一惊,忙将她拽进屋子里。她道:“你傻了,这么毒的日头,你就这么坐着!” 月池却看向了她的手。贞筠手上伤疤虽然已经痊愈,可那股酸疼却像深植骨髓一般,每逢阴雨天气就会发作。她每日夜里都会敷上厚厚的药膏,这使得她的衣袂之间,都有淡淡的药香。 月池忽然道:“归根究底,你受的苦,都是我害的。” 贞筠一怔,随即道:“你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这种话。那个人发疯,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太贪心了。我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愿给。” 她不仅要家人、要朋友、要事业,亦要尊严、要人格、要处于关系的主导地位。 她把感情当作鱼钩上的香饵,吊着他一步步走进陷阱,却连咬钩的机会都不曾给他。她一次一次诱起他心中的渴望,又一次次让他扑了个空。他自满都海福晋时就萌发的嫉恨、不满,经江彬之事发酵,终于爆发了。 而她,她不该和他吵那一架,那是火上浇油。等到大火终于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她采取的灭火方式,不是求和,而是又用一个弥天大谎,将他彻底打落情感的谷底。他果然上当了,可这也把她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过去的嫉恨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内疚和自责压住。朱厚照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曾经经历过失去,也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因此,他势必会更加地关注她的身体。而面对这样的关切,如若她应下,那么暴露的风险会大大增加,可如果她拒绝,她面临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张彩所说的话,终于变成了现实。——“您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而她在真的去做时,却发现,她远不能甘心做到“卑身奉上,敬献终身”。 她始终都在动摇,他要得实在太多了,她根本给不了。而她亦实在太傲慢了,她笃定,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朱厚照不会因此弃置她。她这才抱着她的自尊,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 终于,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固执地铸起堡垒,将他堵在城墙外,她快把他逼疯了。而他这样的一个人,一旦疯起来,谁也拦不住。 月池看向贞筠,她突然问道:“如果我告诉他……” 她话音未落,贞筠就打断道:“绝对不行!你是疯了吗?你就不怕他……” 她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死死揪住月池。月池却:“我当然怕。” 可她更怕某一天在禁宫中,被不认识的大夫,按着诊脉,随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无法控制。 说来,这两招都是臭棋,可如何破这个局,她却没有半点头绪。月池长长一叹:“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何苦磋磨自己呢?” 平虏伯府中,江彬一个头两个大:“锦衣卫和三法司都是吃白饭的不成!人没了,文书也找不到。那我折腾这一遭做什么,给人家当笑柄看啊。” 刘晖支支吾吾道:“至少,表明了您的决心呐。这外头的人,对您看法多好。” 江彬道:“看法好有个屁用。这到头来,什么人都没抓出来。这脸都丢尽了。” 许泰却道:“江哥,依我看,却不必如此懊恼。丢脸不可怕,最重要的是,丢脸的不止咱们。” 瘿永一愣:“还有谁,锦衣卫?三法司?李越?” 江彬一愣,他突然福至心灵:“还有皇上,他们是在把皇上的脸往地上踩。”想想看,天子震怒,派亲卫去查探,居然查了一个寂寞,这不是在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吗? 英国公张懋也在家中叹道:“蠢货啊。哪怕丢出几家替罪羊来,也要好一些。如今闹成这样,这不是在打皇上的脸吗?这下只怕要出大乱子了。” 他的孙子张仑忧心忡忡:“祖父,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张懋今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朱厚照北伐,他奉命提督奋武营,拱卫京师。对于皇上的这一份信重,他是既感激,又忐忑,日日操劳,身子也出了些岔子。 朱厚照回京之后,他的心神松弛,终于大病一场。朱厚照也很体谅他,亲遣太医来照料,他这才慢慢养回来。不过自这一场病后,张懋也深感身子大不如前,平日只立朝而已,还将孙儿张仑时常推到朱厚照面前去露脸。 他听到张仑此话后忙道:“什么都别做的!” 眼看孙子被他吓了一跳,他方叹道:“祖父这一辈子,勋左柱国,知经筵事,监修国史,已经堪称是勋贵之冠,富贵已极了。年轻时虽有些不甘,可那不都是为了你们。如今,祖父年老了,也争不动了。而你这点斤两,就更争不得了。要是你爹或许还能做点……” 他想起早逝的长子,又不由滚下泪了。他吸了吸鼻子道:“总之,在你自己无功勋傍身时,老老实实做人,等你做出一点功劳后,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你可以在背后推上一把,但是切记,不要给旁人当枪使。” 张仑压下伤感,忙应道:“祖父放心,这话您叮嘱了多次了,我都记得。不会让外头的人利用我们。” 张懋补充道:“不止是外头的人,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自《功臣袭底簿》出来之后,最大的敌人,反而是来自家中。 张懋道:“你的堂兄弟,你的姻亲,都要提防些。他们找你要东要西,你能给他们弄到,他们当然高兴,你要是因此落下去了,他们乐得看你摔个四脚朝天。人啊,都是自私的,见不得别人好,半桶螃蟹演春秋,听过说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会儿就睡着了。 英国公府按兵不动,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国公府已是富贵已极,他们没有必要,也不想为此冒险,因此,他们选择坐山观虎斗,希望等到两败俱伤时,再来推波助澜。 江彬明知道这点,却不得不动作。李越已经进宫见了皇上,他不能再稳着不动。因此,他进宫去,恳请朱厚照令巡按御史、按察司去核查将官违法乱纪之举。 他这也是拉人下水,如要他去查,所有的锅不都是他背,这让文官去,不就多了一个顶雷的。 朱厚照却道:“先令大小将官自觉举。”所谓的自觉举,就是自我检举,如果是因为公事,可以免罪的,若是因为私事,也可以减等的。 江彬一愣,他心道,大家又不傻,谁会自己跳出来。 朱厚照又道:“再责令总督、巡抚、巡按和兵备道,核查军中不法之举,务必严加惩处。” 江彬听了之后亦心生不解:“父皇,各级如真能核查,早就查出来,何至于拖到今日。” 朱厚照道:“总得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江彬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厚照,还以为是他脑子出了什么毛病。朱厚照道:“这次如还是一个没有,那咱们再说。” 江彬闻言,只得应下去了。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朱厚照很快就秘密召见了几位曹闵、卢雍等素有官声的御史和给事中,命他们在锦衣卫的护持下,兵分两路,乔装改扮,去各地探访军情。这就是所谓,明修栈道,暗度成仓。 曹闵等人接密旨后喜不自胜,先后找了各种理由出京。如此暗访,果然查出不少不法将领、违规袭职之人。人员牵连之广,数目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到了这时,推出一种崭新的合适的考核大小官员的办法,已然迫在眉睫了。 原本大明的考核制度有三种,一是考满,二是考察,三是稽查。所谓考满,即是即通过考查官员在一定任期内完成本职工作的情况,来决定是否予以加级、进体或升职的制度。【1】《明会典》明文记载:“国家考课之法,内外官满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考通考黜陟”。考满制度非常强调年资,又对不同的官员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再加上太难得到贯彻落实,到了先帝爷时便基本是雷声大雨点小,所有官员“一概考称”,也就没有什么称职、平常和不称职的区别了。 至于考察制度,则是于特定的时间就官员的德行和能力进行考查,以决定其去留。【1】考察又可分为京察和外察。京察指对京官的考察,朱厚照登基不久后,就将京察由原本的六年一次,缩短为三年一次。四品以上的官员,如遭科道以明确证据弹劾,要经皇上圣裁来决定任免。官员中年老不堪任事、才德不称职者,要自己自陈致仕。 至于外察,则是令外官于辰、戍、丑、未年朝见天子,核查是否具备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等问题。考察制度是朝廷管制官员的主要手段之一,朱厚照通过京察撵走了不少不听命的官员,一定程度上也肃清了吏制。 然而,以上两种制度,因为考察年限过长,管理标准过粗,无法对日常的行政事务达到管控。所以又有稽查制度,所谓稽查是根据上传下达的章奏或来往文簿对百官实行的定期检查、监督制度。中央指望通过文牍和巡按,来保障政命落地,这不得不说是非常困难的。 朱厚照被逼得想出暗访制度,秘密派遣官员,来到地方进行实地考察暗访,对于违法违规行为,轻则告诫申斥,重则依法治罪。 而月池则希望将目标管理法带到大明。朝廷的总体目标被逐级分解,转换为各衙门、各级官吏的分目标。总目标与分目标之间环环相扣,形成一个紧密整体。只有各级保质保量地完成分目标,总目标才有望实现。 而来分配目标的同时,上级亦会予以财政支持。过去朝廷没有财政拨款的习惯,上头把任务一丢,下头就自己去民间收钱来办差。这表面上看起来是节省了财政支出,可实际却给予了地方横征暴敛、胡乱摊派的由头。这样长此以往,小农破家,税基受损,反而还不利于长期收入。如今,上级根据下级的目标适度拨款,便可大大减少对民间的侵扰。而以吏部为核心的中央,不会对地方行政的具体手段干预太多,在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他们只要看结果如何。 至于如何保障目标实现的效率,月池和众位先生们商议后,命六部属官将应做、拟做之事逐条逐条登记在四本账簿上。一本交由皇上,一本留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六科廊,一本送内阁。六部和都察院按照账簿的记载,逐月进行检查,完成一件就做个记号,没有完成就要如实禀报,并进行处置。而六科作为监察机关,则每半年对六部的执行情况进行考察。最后,皇上和内阁,则能通过查阅记载,对六科廊的稽查情况进行查实。 如此以来,六部和都察院监督地方,六科廊监督六科,天子与内阁再来监督六科廊,形成了一个完备的监察体系。这其中看似没有司礼监的事,可皇帝日理万机,又只有一双眼睛,怎么可能把这诸多事都看遍,对事务进行排序,处理细致末节,就又落到了司礼监身上。这下,内廷和外廷又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局面。 刘瑾等人倒是很高兴,自从裁汰了镇守太监,宦官对于地方的把控力大不如前。这样一来,又还给了他们一些权柄,这叫他们怎能不欣喜,因而极力在朱厚照面前鼓吹随事考成的好处。 可诸如王琼等人却持迟疑的态度,原因很简单,以前摸鱼就能度日,如今却要被逼着爬起来干活,成日累死累活,银子还没加多少。大明的官员都是懒散惯了,谁能受得了。 他们说得很委婉:“我们只是担忧您李侍郎的安危。” 月池道:“上下务实办事,劝农兴商,太仓充盈,朝廷自会对优秀官员予以表彰,大家便都有好日子过。要是贪赃枉法,不履本职,又如何配得上头顶的乌纱?诸位如有疑虑,不妨在京畿试行,等改良之后,再全国推广。” 她竟是不听劝阻,要一力联名上奏了。这是加强中央集权的好法子,恶人她来做,朱厚照尽可加恩,在推行一段时间后,表彰官员,火耗归公皆可施为。朱厚照没有道理不答应。 谢丕亦有些迟疑:“这法子好是好。何不等鞑靼和海外的进项再增加一些后,再行大变。上上下下有些甜头,心里也要好过一些。你不是常说,事缓则圆吗,怎么突然又改了作风了。” 月池只报之幽幽一叹:“今时不同往日,再说了,无论怎么缓,我们也无法叫苦药变成蜜糖,叫上上下下的人,心甘情愿地吞下去。这一场恶斗,是在所难免的……”:,, 319 倾盆雨势疑飞瀑 月池心知肚明,她无法在维持现状的情况下,依靠情感,从朱厚照那里获得更多的支持。她只能以更多的政治利益,来争取皇权的倾斜,因此她在奏本中写到将账簿一份进上。这样一来,天下官员的一举一动,皆在中央的掌控之中,官僚成为中央的提线木偶,至少在明面上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往南不敢往北。 换而言之,作为文官集团一份子的李越,选择向皇权靠拢了一步,而大大损害了本集团的利益。奏疏一到达通政司,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变革最难就是统一人心,可这必然是变革的第一步,要是连底下人都是心怀鬼胎、阳奉阴违,其他举措也必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无数英豪,就倒在这万事开头难上,被众人群起而攻,尚未来得及大展宏图,就如流星陨落,壮志难酬。 而月池终于又一次站到了这个关键点上。她淘汰冗官,改革官制,不仅去了尸位素餐之人,而且抑制为官不正之道。这大大触犯了庸官的利益。不过,庸人之所以为庸人,就在其尸位素餐、昏庸无能。他们即便心存怨怼,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月池还将裁革节省下的银两用来加厚其他官员的俸禄,因此并未引起大的阻力。 然而,她之后推行的学政改革、科举改革,却引起了儒生的强烈不满。为什么千年以来,儒道为王,再不复春秋时百家争鸣的盛况?为什么这么多年,提出科举改革的人不少,可最后都没起到什么大用?为什么许多人都在说八股文的不好,可无一人能动得了八股的根基? 因为科举的框架已经成型了,一些人靠着经文原理,走过独木桥登上高位。可还有无数人守在独木桥的另一侧,从风华正茂熬到垂垂老朽,将四书五经翻来复去,嚼碎嚼烂,就是盼着能有跃过龙门的那一天。 可有一天,他们被告知,规矩变了。他们之前在死记硬背上花的功夫,多数都是白费,之后朝廷要取那些懂得经世致用,于律学、算学有所长的士子。他们又要重来一次了。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的老童生,不在少数。 李龙就是其中一个。妹妹李凤姐在众目睽睽下投河,父亲李大雄被圣命钦点斩首。李龙遭逢这样的家庭巨变,自己的声名也一落千丈,终于大病一场。李大雄待下人伙计,刻薄寡恩,非打即骂。而李龙,待自己的亲妹妹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如何会怜悯这些下人的死活。是以,他们父子落难之后,有良心的伙计是主动请辞,而没良心的伙计就是卷款跑路。 李龙又气又怨,又羞又恨,险些病死在床上,最后还是舒芬来救了他的性命。舒芬虽不耻李龙的人品,可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同窗之谊,怜悯之心。他见李龙久久不来私塾,又听闻他病了,便主动上门探望。 这不见则已,一见大吃一惊。李龙早已是浑身恶臭,形容枯槁,眼看只剩半条命了。舒芬着实吃了一惊,忙出钱找来大夫,又命自家的仆妇照料李龙。经过两个多月的修养,李龙才捡回一条命。 他在能开口后,就在舒芬的面前痛哭流涕承认过错:“都是我害了凤姐,害了爹。我要是好好劝阻爹,爹也不会闹到那个地步。我要是早点把阿凤嫁出去,她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舒芬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当即就滚下泪了,眼中哀切竟然比李龙这个亲哥哥还要真。 李龙见他如此,先是一惊,接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舒兄,原来你也……” 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道:“实不相瞒,阿凤其实、她其实一直很仰慕你……我当时借你的手札,其实都是帮她借的……” 舒芬大惊,李龙便把当年月池的赞赏,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舒芬更觉心痛如搅。如果他早一点打听凤姐的事,如果他在见到凤姐后就想办法救她出来,他们本不会这样错过,此等聪慧刚烈的女子,本该成为他的妻子。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芳灵蕙性,早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龙见谈及妹妹,能引动舒芬的愁肠,便有意识地和他谈论兄妹之间的往事。舒芬本就是心软之人,不仅救了他的性命,最后甚至还资助他读书。 只是,他们之间的交往,引起了舒老爷的关注。舒老爷早就对李龙这个白眼狼厌到了极点,他力劝儿子和李龙断绝往来,可舒芬只是不听,他叹道:“他毕竟是李家大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儿子实在不忍。” 舒老爷早知舒芬的心思,却不知他情根深种,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他和夫人商量,要给舒芬议一门亲。李龙听到消息后,大惊失色,他想凤姐毕竟是个死人了,舒芬要是得了新的如花美眷,一定会忘了他的妹妹,也就不会再照拂他了。 他思来想去,想了一个主意,未嫁的女儿是不能进祠堂的,也就受不了香火,只能做游魂野鬼。舒芬那么喜欢凤姐,一定愿意给她一个名分,说不定还能让她入舒家的祖坟。那时他们不就是正经亲戚了。 谁知,舒芬只是纯直,却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李龙的算盘。他将李龙大骂一顿:“我本以为你已有悔过之心,可谁知,你依然是冥顽不灵!大姐已然没了,你还在拿她算计!好,好,你既然不要这个妹妹,那索性我要。你们对她那样不好,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不会想和你们在一处的。” 他竟是要为凤姐造衣冠冢。舒老爷大怒,气得胡须直颤,以致于口不择言:“死人才结冥婚呢!你一个大活人,好好一个秀才,你居然要娶一个死鬼!你是要气死我吗?” 舒芬哽咽道:“儿子如何敢玷辱她死后的声名,只是李龙,他实在是不像话,不能叫大姐活着的时候受苦,死后还断了饭。儿子知道自己恳请爹,收大姐为义女,叫她到咱们家来吧。” 原来是要结为异性兄妹,可这也委实太离谱了些。舒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莫名其妙让外姓女人入祖坟。最后,还是舒夫人舍不得儿子,她道:“好,李家大姐是有贞节牌坊的烈女子,进我们家来,也不算太出格。但你得答应我们,仪式一办完,你就马上听我们的说亲。” 舒芬一愣,终于还是应下了。谁知,李龙这时却死活不肯了,他道:“那是我嫡亲的妹妹,你们怎么能抢我的妹妹呢!” 舒芬气得三尸神直跳,最后还是舒老爷有办法,给李龙了几块地,让他能够长期收租,这才让他松了口。 李龙有了地产和长工,犹嫌不足,当地的清白人家都不愿和他做亲,他挑来拣去,最后只得娶了胡屠夫家的女儿。胡氏虽然生得平平,可是敬仰他是读书人,把他像天神一样供着,盼着他能一朝高中,带着整个胡家鸡犬升天。 第一次不中时,胡氏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第二次不中时,岳丈脸上就有些难看了,李龙见状大发雷霆,言说下次一定考上给他看看。第三次不中时,他在外晃荡了几天才敢回家。直到第五次时,他才过了县试。这下,他又开始在家中耀武扬威,呼来喝去,言说要一举通过府试。不过府试,毕竟是一府的读书人去竞争,他明显不成了,是年年去考,年年落榜,家底都被他掏空了。 妻子胡氏对他的态度,也由崇拜转为嫌弃鄙夷。她骂道:“好歹做个秀才也行,如今连教书都没人要!” 李龙要是肯安安稳稳,脚踏实地过日子,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可他老摆读书人的谱,鄙夷岳家的出身,又没有高中的本事,自然要惹得家里人的不满。 然而,他越被责骂,越不肯干活,越死咬着书不放,他发誓一定要高中,然后让胡家全家跪在他面前认错。可就在这时,府里传来消息,科举的内容要改了。李龙先是不信,接着就是彻底的崩溃。他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自己连死记硬背那关都过不了,更别提经世致用了。他这辈子,再没有出头之路了。 他开始怨天尤人,怨李大雄、怨月池、怨胡氏,更怨舒芬。舒芬此时,已然是举人。李龙每每喝到烂醉时,都会大骂道:“他要是肯搭把手,哪怕为我说一句话,我都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老童生!” 他终于走上他爹的老路,成为了一个醉鬼。胡氏连带她所出的儿女,都对他厌恶不已。有一日,在桌上吃饭,他想叫女儿给他再添一碗饭,却被女儿拒绝了。小女孩嫌弃道:“娘说了,我们家的米精贵着呢,不是给蛀米虫吃的。” 李龙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连个小丫头都敢顶撞她。他当准备一个耳光打过去,谁知却被自己的儿子按住,儿子常年跟着外公和娘杀猪种地,生得孔武有力,一把就把他按住。儿子骂道:“你凭什么打她,她给家里纺纱织布,你一个吃软饭的孬种,凭什么打我妹妹!” 李龙反被推了一个趔趄。他彻底绝望了,他觉得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了。他要报复。他生来就是做大事的,绝对不能像臭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思量再三后,谎称自己就要病死了,请包括舒芬再内的同窗好友,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到了约定之日,只有舒芬和梁群到了。舒芬本不欲来,可念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决定来见他最后一面。而梁群是当年和李龙最要好的人,可自从在李家被打之后,就再也没和他打过交道。他念及当年的情谊,既有些惭愧,又有些感伤。 他们本以为这就是一次告别,可没曾想喝了一点茶水后,就渐渐晕了过去。李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早已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也如法炮制,用蒙汗药弄倒了。他从地窖里拿出烈酒泼洒在房屋四周,然后一把火点燃。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疯狂地大笑出声:“阿凤亡于水,我亡于火,她靠一封遗书,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当然要闹得更大!什么狗屁朝廷,狗屁功名,狗屁大官,我要你们都死,都死!” 江南士子为抵制科举改制,竟然不惜聚众明志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包装宣传下,很快就传到了京都。月池万万没想到,她再一次听到李龙的名字,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更糟糕的是,内阁首辅李东阳在不久前刚刚病倒了。李先生毕竟已经是六十九岁的高龄了。 贞筠从未见过月池如此心神动荡的模样。她的脸上,已然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她亦跟着心神不宁起来,可嘴上仍道:“这些人定是考不上,所以才狗急跳墙,更有可能,是反对你的官员,故意做出这等事来!这么拙劣的伎俩,何须放在心上。” 她还以为月池是因死人而心生歉疚和担忧。月池报以一声苦笑,她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悲哀:“贞筠,我觉得要藏不住了。” 贞筠初时不解她的意思,待明白后却是大吃一惊,她道:“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池凄然而笑:“这个死了的江南士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贞筠倒吸一口冷气,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慌脚鸡:“怕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还能来这里指认你不成。” 月池道:“他是已经死了,可有人还活着。” 这又是一个两难之局,如不保住舒芬的性命,李梦阳首当其冲要吃瓜落,科举改制亦极有可能在众口铄金中化为乌有,可如果留下舒芬,将他提来京师查明真相,那么就等于在她的身边埋下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风险。 月池前去探望李东阳,这位睿智的长者,早已因来势汹汹的病情而形容憔悴。见到月池来,他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含章来了。” 月池见他骨瘦如柴的模样,却是眼窝一酸。李东阳却道:“哭什么,人生七十古来稀啊。” 他真的是操劳太久了。他是四朝元老,天顺八年时就入朝,弘治年间入内阁,之后又担任内阁首辅。朱厚照早年任意妄为,他一边操心国政,一边尽心调节君臣关系。 后来,朱厚照亲征鞑靼时,他几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晚上也老做些怪梦,不是梦到怒气冲冲的宪宗爷,就是看到长吁短叹的孝宗爷。 待到宁王起兵作乱,流民四处为祸时,他更是殚精竭虑。朝内朝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在那时,他就是大明王朝的顶梁柱。他是真正为了这天下把心都操碎了的人。这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就连陪朱厚照参加一次大阅,都能让他缠绵病榻许久,这次终于到了病来如山,难以降伏的时候。 可即便到了此刻,他还在为月池而担忧。:,, 320 揭地风声帮迅雷 窗扉外的小池中,大朵大朵菡萏怒放,即便隔着纱窗也捕捉到绿叶红花的碎影。李东阳叹道:“你太性急了,你的根基还没有立稳,却开始和自己的立身之本兵戈相向。” 过往,李越斗宦官、斗勋贵、斗武将,虽然历经艰险,但最终到底是全身而退。除了获得皇帝的支持,还有她背后的文官集团,清流派希望革除弊政,而期盼揽权者,则是乐见文官的权柄扩张。 可如今,李越不仅对外头的人磨刀霍霍,也将刀全方位地伸到了自己人身上。随事考成一出,天下官员如同身陷枷锁,而科举改制一行,诸如李龙之辈,将终生无缘于功名。她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了,还选中了一个糟糕的时机。 月池念及此也不由苦笑,她道:“人算不如天算。” 李东阳长叹一声:“我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不知何时就要身殒。大九卿的人事一变,对于新政来说,将是雷霆一击。你实不该在此时提出随事考成。”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月池忙将水递到他唇边。他不过是略一沾唇就摆摆手继续道:“老夫原以为你终究稳重下来,却不想你还是……如只是稍稍收紧,也不至于到如今千夫所指,如再等二十年,也不至于又被逼上悬崖。” 月池垂眸道:“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怕,我等不到二十年。” 她何尝不想安安稳稳做到内阁首辅后,再来大刀阔斧地做过一场。可她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她压根就活不到二十年。等到那一天来临时,她只能躺在病床上,孤零零地死在这个异世,她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就像一颗流星,身躯焚烧殆尽,带来的也不过是一线光明而已。在她走后,又是漫漫长夜了。 屋内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露珠从荷叶上滚落的声音。李东阳看着她,透过她此时的面容,仿佛已经窥见了她日后的命运:“‘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之死,一方面是因英宗昏庸不辨是非,另一方面则是他个性刚直,铁面无私,因此才被人诬陷,说他谋立襄王之子,以至倒在了他曾经拼死守护的京都之中。 李东阳道:“你和于少保不同,你背后还有圣上。” 月池明白李先生的意思,她都愿意将随事考成的账簿送往宫中,为什么不能彻底和朱厚照和解?皇权和宦官已经被拉上了战车,她可以借助他们和清流人士的支持,将中下层摇摆不定的逐利者争取过来,就能够在这次较量中获胜。 毕竟,随事考成对官员来说,是挑战,可也是机会,多少背景不够的人,终其一生,求爷爷告奶奶都无法往上升一步,做好做坏一个样。可如今,有了随事考成,谁尽心尽力,谁摸鱼混日子,就一目了然了。可这份厚利,只能朱厚照才有资格给,可他却在这节骨眼装死了。 月池比谁都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可以耗,她也可以等,可李梦阳等不起。在江南帮助她推行科举改制的文士等不起。他是在逼她低头,或者说报复她。还在梅龙养伤的舒芬,也是一个定时炸/弹。 那日,李龙将舒芬、梁群迷晕后,本打算点火。可他心狠手辣,生怕这群人最后不死,于是在点火后,还拿起刀来,先往妻子胡氏身上扎了一刀。他能弄到的,不过是三教九流流传的蒙汗药而已,又不是麻醉剂。胡氏在剧痛之下,惨叫出声,拼命挣扎。而舒芬和梁群也在打闹中,于火场惊醒。他们本可以转身就跑,可却看到了正在地上吓得嚎啕大哭的两个孩子。为了这个两个孩子,他们和李龙展开了搏斗。一个是丧心病狂,两个却是手脚发软,却还要护着小孩,根本无法脱身。 当周围的邻居见势不对,到处叫人来灭火。舒家的仆人被李龙差长工调走,这才闻讯赶了回来。众人一起运水,扑灭大火后,才发现几个人倒在庭院中。李龙和他的女儿当时已经死了,而他的儿子、梁群、舒芬等人都是昏迷不醒。第二日,男孩也伤重不治,死在医馆。第五日,梁群身死,最后只有功名最高,家世最好的舒芬,靠着好药捡回一条命。 众人都对李龙的遗书议论纷纷,大家都不傻,李龙在信里说,舒芬和梁群是自愿和他一起抗议的。这话压根都没人信,也没人指望用这个来打倒李越和李梦阳。 可除了这些瞎话外,他还在遗书里真真假假写到了一些东西,譬如蓬门小户的学子,寒窗苦读几十年,只是为了为国效力,可朝廷说改科举就改了,虽然嘴上说官学里可以学到新知识,可他这样的寒门弟子,连秀才都考不中,根本没有进官学的机会。他用大篇笔墨,细数身为大宗师的李梦阳是如何一刀切,官学里的学政是如何拜高踩低,还有那些纨绔子弟是如何靠门路混得一个生员的名称的。 他更是写到,就连舒芬这样的人,对能否更进一步都心下存疑。他们都在感慨,官宦世家出身的学子,从小耳濡目染,对政事的见解非同一般。可他们没有这样的家世,又进不了官学,就只能靠自己的理解去考试,怎么可能考得过这些人?他们这么多年苦读,难道都是白读了吗? 这是直指无数寒门学子心中的隐忧的。在月池主考时,民间就隐隐有这样的传言,借着李龙这桩“惨案”,借着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这股来自士林的抵制,终于爆发了出来。这其实属于新政的阵痛期,在举措尚未完善时,的确会带来不利的影响。 但士林似乎不想给新政一个自我完善、调整的机会。安于现状的人,不会想自己的安稳会给国家带来什么,他们只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种安稳,然后把一切变革的因素,都扼死在摇篮之中。抵制随事考成的官员与抵制科举改制的学子,正在拧成一股绳,想方设法通过打倒革新官员,从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而李东阳的病体,使得他们这一方的能量大大削减。 月池明白,她不能再等了。真真是可笑,何必囿于那一点道德和自尊呢?她早就是个第三者加感情骗子了,比这更坏的事,她也做过不少。她早就如同刀子一样插在朱厚照与夏皇后之间,也越来越熟练地玩弄伎俩,利用别人的感情。只是,她的空手套白狼,最终失败了,逼得她不得不拿出一点真东西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她道:“您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皇上称心如意,下定决心的。” 李东阳张口欲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月池霍然起身,她推开门,正看到朱厚照拂袖而去的背影。 月池在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叫住了他:“皇上!” 朱厚照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继续大步前行。他走得像风一样快,月池顾不得了,她想追上去,却被锦衣卫拦住。她知道这次不说,等到东窗事发时,一切都晚了。她掀袍跪下:“万岁容禀,臣有本密奏!是很重要的事,关系您和我之间,非常重要的事情!” 杨玉等人的脸都绿了,这是在说什么? 她看到朱厚照顿住了脚步,他转过头,对着她冷冷道:“可朕已经没有陪你粉墨登场的兴致了。” 待到人都离去时,管家李庄才将她搀起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担忧地望着她:“李侍郎,您……” 月池缄默良久,半晌方道:“没什么,叫你看了一出‘狼来了’的故事。” 刘瑾知道这事儿之后,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明知道皇上想什么,他去见李东阳时,嘴上还没有一个把门的。这下好了,彻底闹翻了!他们闹翻了不要紧,关键是随事考成,不要给老子玩脱了啊!” 司礼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不想让这个机会白白错过,万一皇上赌气,这不就废了。 一旁的张文冕道:“依学生看,您多虑了,这事关朝局,圣上不至于为此赌气。” 刘瑾道:“那可未必。那些童生、秀才,是脑子最蠢的,也最容易遭煽动的,万一在南京聚众闹事,皇上也得摆出个态度来。” 果然不出刘太监所料,很快南京那边就传来学子围堵学政衙门的事来。李梦阳枯坐在府衙中,惶惶不安的妻子和儿女就在他身旁垂泪。他委实想不出,明明是一件好事,为何会办成这样。 他的属官道:“您的性子太急了,眼里又揉不得沙子。这上上下下,哪有不贪的,偏您来了之后,一口气处置了十来个教谕、训导,还把学校里的生员也撵出去那么多。” 李梦阳将桌子拍得山响:“生员名额本就有限,大县三十名,小县二十名,府、州才只有四十名!如让那些蒙混过关的人进来了,其他有真才实学的人可怎么办?我身为大宗师,当然要还官学一个清白。” 属官满心无奈道:“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也未必感激您啊。他们只会怪您,莫名其妙加大月考、季考和年终等级总评的难度,让他们学得越发艰难。” 依照明代的制度,官学里的生员到了年终时都要年终总评。总评成绩为一等、二等,便可以升贡到府学。评级为三等、四等的生员则可以保留县生员的身份。五等记录在案,如果明年还是五等,该生员就要除名了,六等则要直接除名,取消生员资格。生员的待遇极好,不仅本人不必承担赋税徭役,朝廷每个月还给米六斗,并发放鱼肉。 在属官看来,李梦阳如此管制生员,不仅是断了他们的仕途,更是断了他们的生计。难怪人家要破釜沉舟,和他闹个你死我活了。 李梦阳一时无言以对,他道:“士林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真真是暗无天日了。” 生员皆有功名在身,衙役不敢随意驱赶,只能撵走那些越来越多的童生。可童生和生员皆穿儒服,一旦纠缠起来,谁能仔细辨认。有一名生员被推倒,于是,李梦阳的罪状上又添了一笔。 幸好,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等人率众及时前来,才暂时劝退了生员,平息了这场闹剧。 李梦阳一见他来,感恩戴德。乔宇叹道:“献吉兄莫谢,老夫救得了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南直隶附近的各县生员、童生,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齐聚府衙门口,怕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啊。你还是先上本请罪,再速速修书向李侍郎求助吧。” 月池收到这封求救信的心情可想而知,闹到这个地步,李梦阳回来受审已经是不可逆转之势了。这是在杀鸡儆猴。 刘公公在听到消息时,就已经坐不住了。他端了一壶芙蓉液并一盘凤舌,去见了朱厚照。所谓凤舌即禾花雀的舌头,为了做出这么小小一碟菜,要差人从南方捕上两千多只禾花雀,等送到京都来时,差不多要死上一半。而这剩下的一千多只,则由最灵巧的厨子,快速拔掉舌头,再精细烹调,做成这一碟特供皇上的零嘴。而朱厚照只是吃了一点,就说没胃口了。 刘瑾适时道:“依老奴看,不是这菜色不好,而是陪您吃饭的人,少了一个。” 朱厚照一愣,他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又和人穿一条裤子了?” 刘瑾低眉顺眼道:“您这是哪儿的话,人家哪里看得上奴才,就譬如这碟凤舌,奴才只想全心全意让您高兴,可旁人见了,只怕就要说有伤天良,过于靡费了。老奴只是怕坏了您的大事,您和人闹脾气……” 朱厚照怒道:“朕不是在闹脾气!” 刘瑾忙应道:“是是是,您这是……在管教自己人,他是您的人,您怎么打、怎么骂,都是您的事,总不能看着旁人把他欺负没了吧。再说了,人家看着是打李梦阳,其实是在打李越,看着是打李越,实际是在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朱厚照似笑非笑道:“实际是在打朕的脸,是吗?” 以朱厚照的城府,他很快就明了刘瑾打得是什么算盘。他道:“司礼监这么急于为朕分忧吗?” 经了这么多年,刘瑾亦摸透了朱厚照的脾性,皇爷既不喜欢被骗,更无法容忍丑陋的真相,他只能给自己戴上一层面纱,若隐若现,才是最好的。 刘瑾幽幽道:“老奴不敢欺瞒您。奴才们只是不甘心。” 朱厚照讶异道:“噢?” 刘瑾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些士大夫,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可不过是披着仁义道德的皮,为自己牟利罢了。又有几个人能想到您的难处,想到这大明江山的难处?可他们嘴里,却把自己标榜得如圣人一般,把我们这些人踩到了泥里。好像什么坏事都是我们做的,我们就一桩好事都没干过。我们是挨了一刀,也不配有儿女养老送终。可我们没得是命根子,不是对陛下的忠心啊!” 他吸了吸鼻子道:“那些人,他们凭什么事情都做绝了,还要为自己立牌坊呢?他们既然时时盯着我们,那我们也能帮您盯着他们,我们互相看着,谁敢乱伸手,就剁谁的爪子,这才叫公平不是。” 说到最后,他深深地伏到了地上。朱厚照看着他帽下花白的头发,也生出几分感慨:“老刘,你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些年,你不累吗?” 刘瑾道:“老奴不敢比肩李阁老,但为您效命的心是一样的,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刘瑾由静候佳音,渐渐到忐忑不安,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端得是七上八下。半晌,他才听朱厚照道:“朕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也知晓李越的破釜沉舟。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是李越教朕的,可事到如今,他也是身在局中,不明出路了。” 朱厚照忽然难掩嘲意道:“不对,他知道出路,只是不肯走而已。直到走投无路,他才又开始扮上了。” 刘瑾不敢说话,朱厚照问道:“怎么,又哑巴了?” 刘瑾擦了一把冷汗,他忽然灵机一动:“奴才只是看着您这个样子,又念起先帝了。” 父皇?朱厚照先是不解,而后如遭雷击,心下大恸,父皇为了母后,一生左右为难,只留下他这一根独苗。他原本以为,他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可没想到,他却做得更加过分,竟是为了一个男人,辗转反侧,费尽心思,至今膝下还无所出。父皇至少有母后的一片深情来回报,可他得到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谎言。 他现在甚至疑心,李越连自己身体的状况,也在骗他。他翻阅过医书,肾精不足,亦会导致胡须脱落。而他拦住他,说不定就在想认错。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被刘瑾说中,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死,也不能看他一个劲儿去找死。 朱厚照喃喃道:“……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这官场,不是他的提线木偶,任他揉圆搓扁,朕也不是他的掌中之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道:“朕已经密令南直隶的密探去保舒芬的命。你再差一些人,去看看,舒芬的背后,江南士子的背后,究竟有谁。” 刘瑾一凛,忙叩头领旨,他道:“老奴斗胆,那李梦阳那边……” 朱厚照道:“这上上下下都快合起伙来了,还能怎么着。缓缓再说吧。” 刘瑾暗叹一声,看来是要先歇歇了。他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是否还能等到扬眉吐气,名留青史的那一天呢? 他正思忖间,就听朱厚照道:“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去找一些适合初学者看的医书来。”:,, 321 鱼沈雁杳天涯路 提李梦阳入京候审的旨意一发,朝野上下便都知接下来的动向。诸人额首称庆:“这看来是要打住了。” 刑部侍郎张鸾嫌恶道:“可算是消停了。我看有的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有皇上的恩宠,禁宫之物任意取用,连穿得衣裳都御赐的,当然不必为阿堵物劳神,可旁人总得要糊口,还要打点。” 工部侍郎张遇道:“谁说不是呢,每次京察就是敛财之日,他还要随事来考,这不把底下的人都吓死了。” 少监李宣点头称是:“除非他有本事把天下的贪官都抓了,还能叫大家都靠喝西北风过活,他这套法子,或许还有可行之日。就这样下去,当然要墙倒众人推。连皇上,这次不也收手了。” 伯爵府中,江彬是百思不得其解。冰鉴散发着森森寒意,各色鲜果娇艳欲滴。雪白的酥山上,插满花卉和彩旗。刘晖拿起碗,舀了一大勺奶油,一面大嚼,一面道:“这不应该啊。皇爷怎么无缘无故打退堂鼓了?” 江彬骂道:“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是无缘无故。” 刘晖不解道:“难道是李越又捅娄子了?这分明是对皇爷有好处啊。” 瘿永望着酥山上滴落的水滴,一脸愁色:“我早就说了,这太急了些。咱们和世袭的对上,他还跑去和这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杠上。这不是把皇爷架起来了吗?” 刘晖切道:“那是皇上,他还会怕这个。那些人就算闹腾又如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胳膊还拧得过大腿?” 江彬亦沉思道:“更何况有人反对,就有人赞成。世上毕竟是下等人多,要是像以前那样一成不变,底下人岂非永无登高之日了。” 江彬其实亦看得分明,只要拉拢庞大的底层,改革就有了牢固的根基。底下的人中不乏有为之辈,还胜在数目众多。他这段时日,一直在积极向底层士卒和将官宣扬圣上的仁政。而皇上,明显也有所觉,不断差人前往各地训政,更是以戏目等手段,来拉拢人心。在军队中能如此,为何不能在文官中如法炮制? 他突然回过神来,喃喃道:“底层士卒已有破家之险,所以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要抓住救命稻草。” 许泰跟着道:“可士人不一样,他们只要考上,该有的就都有。而且他们毕竟读过书,不是那么容易忽悠,只能靠压。是依我看,还是时机不对。李东阳要不好了。他都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 刘晖一脸茫然:“那照你这么说,这大九卿不都是一把年纪了吗?” 江彬突然福至心灵,他霍然起身,来回走动:“对啊,对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他没必要冒风险,非赶在换人的节骨眼啊!” 江彬都能明了之事,月池岂会不知。她和朱厚照终究不一样,他有选择的权力,有等候的时间,可她,她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了。 月池本以为,又会再演一次在宣府的闹剧。她会面临一次千夫所指,群起而攻。可没想到,四海这么多的奏本,都是在要求严惩李梦阳及其下属。没有一个人敢将矛头对到她的身上。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知肚明,李越有功劳傍身,又深受皇恩,如直接找上他,只怕还要反为他所伤,倒不如杀鸡儆猴,给他和他身后之人一个教训。李越是不怕死,难道他身边的人都不怕了么。 这样的结果,大大超乎月池的预料。月池在震惊之余,更觉心下酸楚。她苦笑道:“这是在杀鸡儆猴。”而李梦阳就成了那只鸡。 首辅李东阳病得越来越重了,他昏睡得时间越来越多,眼窝深陷,面色干枯,偶尔一醒来,不及和家人说话,却开始马不停蹄地交代后事。他问道:“咳咳,你可是还想,保住献吉的官位?” 月池缄默片刻后道:“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那日在李宅不欢而散后,她也去求见了朱厚照。她一向畅通无阻的宫禁,却让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她独自站在红墙绿瓦前,听着过往人的窃窃私语,心渐渐跌落尘埃。他想要的时候,她必须要给,而他不要的时候,她就是送上门也不管用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没办法叫他一直当傻子,他也没办法使她一直做玩偶。 月池突然感觉到茫然,告诉他真相又如何呢?等到他再一次发现,他们始终貌合神离,她始终有二心时,他只会疯得更厉害。她是“男人”时,朱厚照还会顾及她作为士大夫的尊严。可一旦她暴露身份成了女人,她可能会更受掣肘,她的秘密可能人尽皆知,她甚至还有怀孕的风险……就这么沿着悬崖走下去吧,或许粉身碎骨时,还是另一种解脱。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巍峨的朱门,殊不知在她走后,有人又气得摔了一地酒盏。 她终于还是做了最自私的选择。她想,哪怕在随事考成后再暴露也是好的,朱厚照绝对不敢在那时动摇核心人物的地位。她也有了更强的谈判筹码。 就为了这一点可能,她决定舍弃别人。李梦阳听了她的话,才付出一切,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可她却连为了李梦阳,赌一场都不愿意,她更不敢冒让舒芬活着进京的风险。李梦阳和舒芬,一个对她有义,一个对她有恩,可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李梦阳丢官去职,舒芬被戕害至死。 她对李东阳道:“我已经遣人去查探,江南士子背后,究竟是谁在作怪。” 李东阳微微颌首,他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月池:“含章,你需明白,作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他们作怪的目的,也并非是想取献吉的命。”光凭一个李梦阳,又能得罪多少人。 月池反握住他的手,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是想,逼我退回去而已。李先生,可我这次若退了,日后又当如何。” 李东阳缓缓阖上眼,而顷才徐徐道:“欲速则不达。一朝一夕的胜负有何紧要。保养身子,十年之后,再论成败。” 月池垂眸不语。李东阳见此情景,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含章,你素来豁达谨慎,如何会因虚无缥缈的寿数,这般情急。你……这究竟是为何?” 他怎么猜得出呢,他怎么会想到,他的得意门生是个女娇娥,费尽心机把皇上骗得团团转。 月池半晌方道:“您觉得,圣上待我如何?” 李东阳何等人,只此一言就明了她的意思,他胡须颤动,欲言又止。月池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这说得相当直白了,李东阳面色大变,他是早知皇上的心意的,半晌方道:“不必忧愁,只需恪守君臣之限,圣上固然恣意,可待你却是真心。” 月池怔愣片刻,她道:“可我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了……弥子瑕前车之鉴犹在,我又怎么敢掉以轻心呢。” 弥子瑕是卫灵公的宠臣。依卫律,私自驾国君御车的要遭断足。弥子瑕母亲病后,弥子瑕却假传旨意,驾着御车出去了。卫灵公听罢之后不罚反赞:“为了母亲,他连断足之罪都敢犯,真是孝顺啊。”还有一次,弥子瑕同卫灵公一起在桃园游玩,他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就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卫灵公。卫灵公拿着剩桃子感动不已:“他真是爱我,爱到他都忘记了自己已经吃过了桃子,还来给我吃。”可这样的恩宠,到弥子瑕年老色衰后,也渐渐变得淡薄。有一次,弥子瑕得罪了卫灵公,卫灵公却道:“这个人本来就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后来又曾经给我吃剩下的桃子。” 月池道:“对圣上和我来说,情爱都是虚妄,只有牢固的利益,才是确保我们始终站在同一阵线的关键。可现下看来,圣上要比我有远见的多,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下从天上掉下来的烫手馅饼。而我,既然都踏出这一步了,何不再等等看。” 时春早在十日前的一个夜晚,就踏进了梅龙镇。这是江南水乡,夜里的风都沁润着水雾花香。她带着人翻过青瓦粉墙,穿过静谧曲折的小巷,来到了舒芬的家中。她为了离开两广,耽搁了不少时间,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的是,舒芬居然还活着。 时春很快就想明白关窍,他的死可以把案坐实,其他人不可能不对他出手。可他目前还活着,要么是有高人出手保住了他,要么就是他已经被人拉拢,对那些人来说,让他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念及此,时春瞳孔微缩,不论如何,她都要一探究竟。她和手下在他屋内外搜寻了好几次,皆没有发现有探子的踪迹。她这才放下了心,进了屋内,将舒芬唤醒。 舒芬身上有多处烧伤,被包得严严实实,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冷不妨午夜惊醒,见一黑衣人立在榻前,当真是大吃一惊。 时春捂住他的嘴,道:“不必惊慌。我是奉故人之命,来探望舒相公的。” 舒芬又惊又疑,时春道:“‘妾身但使分明在,溺作孤魂亦无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我家夫人一直都在感念您的恩情,您的事闹得天下皆知,她知道您的消息后,就紧急遣我来探望您。” 这首诗,乃是李凤姐的绝命诗!舒芬万不曾想到,在凤姐死后这么多年,居然会在半夜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在撒谎。 可此人似乎会读心一样,她道:“夫人说,她第一次见您时,您在帮李龙找她,还大声向平安逼问她的下落。那时的您,风度弘雅,乃是一位翩翩公子。她本以为您前程似锦,却没想到,您又和她的家人扯上了关系,还被害成了这个样子。” 舒芬头顶如惊雷炸响,这的确是凤姐和他当时见面的细节,只有他们几人知晓。他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你……是人是鬼?” 时春道:“当然是人。” 舒芬这才渐渐回过神:“你说你家夫人,难道是李家大姐,可大姐她跳河……” 时春淡淡道:“有在河里捞出尸首吗?” 舒芬很快就听到了一个,苦命女子大难不死,随水漂流,为人所救的故事。 时春道:“夫人为好心人收养,改名换姓。她本来想找一个小地方安度余生,却不想天不遂人愿。” 舒芬大为紧张:“她怎么了?” 时春度其神色道:“她被贵人看中,进了显赫门第。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世,她不敢打探家乡的消息。这次要不是案子闹得太大了,她也不会差我过来。” 舒芬听得既悲且喜,悲得是佳人虽然在人世,可终归是有缘无份,喜得是人还活着,在他看来就比什么都好了。 他道:“她、她过得怎么样?她的丈夫,是什么人,待她好不好?” 时春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拿出一匣珠宝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夫人给您的谢礼,报答您当年的回护之恩,还请收下,权坐疗伤之资。” 这一匣宝物,灿灿生辉,耀人心目。可舒芬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他道:“我虽然家世平平,可瞧病的钱还是有的。替我多谢她的好意。” 他这份视金钱如粪土的胸襟,倒让时春高看了他一眼,也更让她疑惑,他既不会轻易被收买,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到底是谁,出手救了他? 舒芬犹豫片刻,继续道:“我知道女子名节的重要性,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泄露一个字。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能否请姑娘帮帮忙……” 时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改变了策略:“这正是我要求您的事。实不相瞒,夫人的夫家,姓朱。” 舒芬一愣,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是皇族宗室!时春叹道:“夫人出身不高,在宅中本就是如履薄冰。这桩大案闹到了梅龙镇,朝廷一定会差人来查探,如若揭出了她的身世,那么,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来找您。她知道,世上只有您,会助她一臂之力。” 谁知,舒芬听罢后,面色却渐渐沉下来,他苦涩道:“你们来找我,其实并非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为了这个吧。” 时春一愣,她道:“我不想欺瞒舒相公,只能说,这二者兼有。她是个志节清白,心地善良的女子,这点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她这么紧张身世,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担心她的孩子。他才五岁,要是有一个被废黜的母亲,该怎么在深宅大院中活下去?” 舒芬听得入了神,他垂眸道:“我明白了。” 时春猜对了,他连李龙的儿女都愿意救,又怎么忍心害自己心上人。舒芬想了想道:“据我所知,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只有邻里而已。事隔多年,他们又是贫苦老百姓,即便当面相见,也未必敢认。可能泄露身份的,无非就是画卷。” 时春一惊:“难道外头还有她的画像?” 舒芬道:“《萱草记》这般出名,的确有一些文人墨客为她作画,不过都不怎么像。要说像……你去我的书房,从中央的地砖下取一个画匣来。”:,, 322 始信人间别离苦 居然真套出了致命之物。时春的头皮发麻,她简直不敢想,假使舒芬身死后,官府搜查出这些东西,会是个什么局面。她们早该想到,一个才子,怀念心上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睹画思人。 舒芬有些心疼,但还是道:“你都拿去烧了吧。我也只有这些了。” 出乎意料的是,时春没有马上动作。她打了个呼哨,命人再去巡逻四周。待确定四下无人后,她才去将东西取了回来。她打开匣子,只瞧了一眼,就是眉心一跳。她道:“多谢舒相公救命之恩。” 她嘴里道着谢,手却摸向了靴口,在那里有几只银针。月池的秘密已经握在她手中,案的人证,如若以谋杀的形式死在自己的家中,应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舒芬难掩怅然道:“这没什么,我一直很懊悔,当年如果我禀明父母,依照礼数,早早就娶她回来,她也不会被逼到去跳河,受了那么多苦。我原本以为,我只能让她死后不要断一口饭,没想到,还能听到她活着的消息……” 时春的动作一顿,她不动声色道:“你还替她立了牌位?” 舒芬叹道:“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时春却道:“说说吧,夫人是您的故交,又岂会不关心您呢?” 舒芬犹豫片刻,还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时春听罢之后,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道:“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有怨她?” 舒芬摇头:“说来是我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轻信小人,这才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怎么能怪她?要怪就怪命,让我们天各一方。”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想了想道:“你刚刚说,她过得很辛苦?” 时春的手指微动,她心知不该和他在这里纠缠,只是,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毒蛇扒皮抽筋,却不忍扼死一只洁白的羔羊。时春低声道:“是啊,她一直都是如履薄冰。所以,我必须要帮她,帮她除掉一切威胁。” 舒芬皱起了眉:“她的丈夫,待她不好吗?” 时春道:“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就如你觉得,一早娶了她,是对她最大的救赎,可你却从来没想过,她想要什么。你们都只是认为,一个女人,能有一段好姻缘,就堪称福分了。” 舒芬不解地看向她,他眼中既有困惑,也有受伤。时春扯了扯嘴角:“舒相公,这段时日,有人来找过你吗?” 舒芬一脸茫然,时春道:“你被卷进了这样的案子,反对革新的人都想杀了你,把李梦阳的罪状钉死。可支持革新的人,又会想法设法保住你。你处在漩涡的中心,这里不该如此安静。” 舒芬瞪大了双眼,迟疑道:“你是说,他们会在我家斗起来?” 时春道:“显而易见。” 舒芬仔细思索,他道:“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这不应该,她不相信在她来之前,没人做过手脚。时春沉吟片刻,她道:“那么,或许和相公你本人有关。恕我冒昧,您对科举改制,持何看法呢?我是想帮您,我是夫人的下属,必会对您不方便说的东西,守口如瓶。” 舒芬思忖片刻道:“我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我一早就说过,科举改制上不合先王之正道,下不合士庶之民情,所以才引起今日之乱。不过,我虽然反对,却还没到相抗的地步,李龙拉上我,无非为了我报复我,以及壮大声势罢了。” 时春微微颌首,她道:“我明白了……”舒芬原来是站在守旧的一方,他的供词对那些人来说是有利的。而革新派的人更不会来取他的性命,否则李梦阳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这才是他们都留下他的原因。 她忽然道:“不过,搅合进这样的争斗,对您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夫人盛赞您的才华,您这样的人,迟早是要高中,入朝做官对吗?” 舒芬垂眸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知道我现下问,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我希望,当有一天,我能够帮到大……帮到夫人时,你们还能来找我。” 时春看着他,俨然又是一个张彩。她猛然起身:“我也盼着能有那天。” 舒芬一愣,就见她如闪电一般,从窗口跃了出去。时春的下属问她:“头儿,咱们这就走了?” 时春心神不宁地攥着手中的画匣:“先走。” 这时,天已然蒙蒙亮了。他们出了城门后,时春走到河岸边,吩咐道:“点火。” 火石的敲击摩擦声如雷鸣一般,在时春耳畔响起。自从舒家出来后,她始终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她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是对是错,可她委实下不了狠心。她只能宽慰自己,这时舒芬死在这里,一定会惊动朝廷,届时北镇抚司和三法司都要来查探,指不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若舒芬真要进京,他们还可以在路上动手,一来除掉他,二来把各方关注点引离梅龙镇。 时春想到此,才勉强定了定神,而这时,她亦发现了不对,远处的灌木丛中,鸟群忽然腾飞。她的眉心突突直跳:“噤声,低头,有人追来了。听我的命令,继续点火。我说跑,咱们就立刻跳河。” 松散的包围圈在慢慢的收紧。他们是想活捉罪犯,拿住物证。时春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待他们靠的更近时,她终于断喝道:“跑!”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冲出五步远,时春随即旋身将身上的毒火球丢进火中。 毒火球中的巴豆、狼毒和石灰遇火,发生猛烈的爆炸,黄绿色的毒烟升腾而起,遮蔽了视线。 正在匍匐前进的锦衣卫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他们急忙捂住口鼻,朝前冲过来,就耽搁这么一会儿,人已经进了河中了。 负责的把总骂道:“不能叫东厂的捡便宜了,咱们也跳进去追!” 原来,驻守江南的锦衣卫暗探负责保住舒芬的安全,而后来的东厂番役则负责查探与舒芬勾连的人马。 锦衣卫和东厂素来是貌合心离的竞争关系。按照锦衣卫的意思,就该将企图靠近舒芬的人,在外头就射杀。可东厂却咬死不同意,理由是这般打草惊蛇,他们怎么查幕后主使。双方磋商日久,才勉强达成一致,锦衣卫派人盯住厨房和大夫,谨防有人暗中下手。而东厂密切观测和舒芬密切接触的人,暗中拿下审问。这一次,他们就将时春抓个正着。 锦衣卫如下饺子似得跟着跳进河里。河中很快就浮现一重重血雾。只是,经过一两个时辰的激烈争斗,他们最后只捞到了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泡烂的纸片,其他什么都没有。 东厂负责此次任务的,正是曾经负责捉拿俞泽的潘云皋,这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一上岸就破口大骂:“说好的我们在底下埋伏,你们在上头追击。你们跟着跳下来做什么?我们本来就布好了阵势,结果你们一下来,河里又黑,人又多,全部都乱套了!你们等着吧,这次的事,我们督主一定会如实禀报圣上!” 锦衣卫也不甘示弱:“放屁!老子好几次都要抓到人了,明明是你们冲上来挡在中间,这才把人放跑了,我看你们和贼人勾结才是!” 双方闹得不欢而散。然而,锦衣卫们所不知道的是,潘云皋一回到东厂的驻地,就紧急去见张文冕。事关大局,刘瑾差张文冕来主持大局。 张文冕听罢始末,倒吸一口冷气:“你说,来人是时春?” 潘云皋点头称是:“错不了,我和这位淑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她下水,我看她身形是个女子,就觉得不对。后来一试探,果然是她。小的牢记督主和您的嘱托,这要是闹出来,对咱们都不好,还不如卖李越一个人情,再拿点好处。” 张文冕道:“你做得很好。要是她真落到杨玉手里,那可就不好了。只是,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潘云皋挠挠头:“八成也是为查明真相而来。” 张文冕却道:“你把追击她们的始末,都和我讲一讲。” 潘云皋于是将时春如何进了舒宅,如何去书房取东西,如何出来都说了一遍。他道:“他们警惕性太强,又都是好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就只是用千里镜盯着,预备着火统,本来打算等他们出来以后,再抓住严刑拷打。谁知,这……” 张文冕眼中精光四射:“不对劲,这可不是来查案的做派。要从李越手里刮好处,这么没头没尾的可不成。” 潘云皋疑道:“那再追上去?” 张文冕摇摇头:“不必,追上去又能如何,你还能逼问她不成,倒不如,去诈一诈那位舒相公。” 舒芬没想到,昨天晚上才听到了心上人的消息,今儿晚上就又有人潜入来逼问他。来人头戴尖帽,着白皮靴,穿一身褐色衣裳,这是东厂档头常见装扮。 来人正是潘云皋,他拿出令牌来,在舒芬面前晃了一晃:“本官是奉旨办差,缉拿可疑人员,我问你,昨晚上来找你,是什么人,你们说了些什么?” 舒芬心中咯噔一下,他道:“……并没有什么人来。档头是否是误会了。” 只这一言,潘云皋就可以断定,他们不仅是认识,而且还是一伙的。难不成,是李越为了替李梦阳翻案,所以特特来收买舒芬。可不对啊,那个从书房中拿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供词?没道理啊,供词怎么会有那么多。 潘云皋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那是什么人,她虽能许给你名,许给你利,可你也要有命去拿才成。皇上,才是做主的人!” 舒芬又不傻,他经时春提醒,一下就想透,这怕是两派相争,一派以为他被拉拢了,而另一派来逼问他。 他道:“您真的是误会了。昨晚真个没人来。” 他一口咬死没人,潘云皋喝道:“你们以为我们是瞎子不成。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人进你们家来,从你们家拿下一盒东西走了,你还敢抵赖,真想去诏狱里待个够不成?!” 谁知,舒芬却岿然不动。他道:“我有功名在身,没有公文,你们不能拿我。再说了,即便觉得我有罪,也该是三法司,将我提到公堂上当众审问,怎会由东厂来深夜来暗室催逼。国法何在,规矩何在?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在我家看到了人进来,那些人呢,您何不将他们提来和我对质呢?” 舒芬也回过神来,要是真抓住了时春他们,哪里会这个时候,单独来找他,摆明是诈他。潘云皋气得面色青紫:“舒相公,好硬气啊。好,你要公文是吧,明儿我就拿来。不过,你可要留心了,只要干了坏事,就会留下把柄。往来的人,可能瞧见,留下的一两张纸片,也可能被看见。旁人的供词、只言片语、连带字迹都能作为证据。到那时,我们抓出来,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潘云皋走后,舒芬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汗流浃背了。他虚脱似得倒在床上,刚刚合上眼,脑中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物。这激得他猛地坐起身来。昏暗的房间里,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如擂鼓一般。 他咽了口唾沫,用水将倒在地上的小厮泼醒。他的书童昨晚被时春用蒙汗药弄晕,是以今天守着他的,是另一个小厮。可惜,今儿这个又被潘云皋打昏了。 舒芬道:“你出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小厮脖颈挨了一击,又被这么叫起来,正是迷迷瞪瞪的时候。舒芬却一个劲头地催逼他。他只能忍着疼,一头雾水去晃悠了一圈,打了个哈切道:“没人,少爷,我这是怎么了,头好疼啊……” 舒芬压低声音道:“别说那么多了,快,去我的书房,把我的手札拿过来。就是放在箱子里,让你们谁都不要动的那本手札!” 小厮道:“您也太用心了吧。这晚上还要温书?!” 舒芬骂道:“叫你去就去,要是坏了我的大事,明天就把你们全家都撵出去。” 这一下,唬得小厮疼也顾不得了,他忙去了舒芬,拿到了那本手札。可当他刚准备小跑回来时,就在书房门口撞见了一个黑影。 潘云皋微微一笑,露出森森牙齿:“诈出来了。”:,, 323 踏破铁鞋无觅处 潘云皋风一般地冲回东厂驻点,将手札交给张文冕。张文冕此时正在塌上辗转反侧,他始终在掂量轻重,东厂当然可以大张旗鼓进去搜查,可那就过了明路,三法司势必颇有微词,而且要是一旦真查出了足以扳倒李越的大事,未必对他们有利。 张文冕想起了刘瑾对他说过的话:“你慢慢就知道了,李越,和那些人不大一样。他不择手段,又恪守底线。在这之中,给了我们很大的空间。以往那些大员,可是连合作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们的。”要知道,文官素以成为阉党为耻,前几届素有清正之名的大九卿更是如此,对东厂嗤之以鼻,千方百计排挤他们。 张文冕念及此,渐渐定下神,这应该成为争取更多利益的筹码,而不是非要闹个鱼死网破的导/火/索。但既然要帮忙瞒着,就给他们的查探增添了不小的难度。对舒芬,只能先礼后兵了…… 他正在思忖时,忽然听到门响。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了潘云皋脸上的狂喜。 他们进屋之后,张文冕就急急道:“这么快就拿到了?” 潘云皋不屑道:“那小子就是个蠢蛋。” 他故意提醒舒芬,要注意纸片、字迹等残留,并放话明天就要来搜查。舒芬果然慌了手脚,趁人不备就要去毁尸灭迹,却冷不妨被他抓了个正着。 潘云皋将那一本手札递给张文冕。张文冕接过之后,却不急着翻阅,而是又看向他。潘云皋会意,忙退后几步,又道:“张先生放心,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这好说也是甲级机密了,干我们这行,就得管好眼睛和嘴巴,不然早就咔……”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张文冕道:“你明白就好。督主也是看重你的,不然这样大的事,怎么会委给你呢?” 张文冕这才翻开书页,但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只有儒家经典注解和一些八股文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关键信息。 潘云皋一直在窥探他的声色,眼见他周身的气压沉下来,也觉不对,他小心翼翼道:“张先生,这……” 张文冕啪的一下合上书,他道:“你再继续盯着舒芬,想法子将他们家全部搜查一遍。” 潘云皋一愣,他道:“那锦衣卫那边……” 张文冕道:“我会再想办法调虎离山。” 潘云皋道:“可今儿情形特殊,大家伙都沿着河追人去了,我才能逮住机会进去。要是等他们都回来,要进去就难了。” 张文冕沉吟片刻道:“你觉得舒芬此人心性如何?” 潘云皋撇撇嘴:“反正我是不信,他有能反诈我们的脑子。您别忘了,李龙可是都差点害死他。这里面,或许有一些隐语,就像张彩的那封信似得?” 张文冕想了想,半晌方道:“还是继续盯着他,伺机再行动吧。” 潘云皋问道:“那这手札……” 张文冕道:“或许真如你所说,这里面有我们看不出的秘密,还是交由督主定夺吧。” 很快,这东西就走东厂加急通道,送到了刘瑾手中。刘瑾拿着字条,念道:“……文字暂且看不出隐喻,但里头实有三个人的字迹。有一残篇并非舒芬所写,经多方查探对比,确认是李龙的手笔,上面还有一些批注,却是第三个人所书。这第三个人的字迹不是与舒芬交好的同窗中的任何一个,因所用墨汁寻常,难以查探出处,一流的书画鉴定好手,也只能大概看出是十余年前的东西。” 刘瑾挑了挑眉:“十多年前?这可就有意思了。” 刘瑾很了解他这个老对手,要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李越不会让时春冒着擅离职守的风险从两广跑一趟。李越手下又不是没有其他可用的人,可他独独派时春去,说明这事儿大到,他除了时春谁也不相信,谁也不放心。这里头一定有大文章。 他的好奇心又升了起来,又叫来了两个专业破密的好手。可这两个人,使尽各种手段,还是只看出了有三个人的字迹,别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刘瑾渐渐由期待转为失望:“没用的东西。” 两个手下有些委屈,他们越看越觉得是真没有什么暗语或夹层。其中有一个道:“督主容禀,或许没有旁的玄机,关键就在字迹上。您何不叫其他人来试试?” 刘瑾暗道,这上头要是没有写什么紧要事,舒芬何故那么紧张?即便查出这上头的字迹是李越本人的,那又能如何……就如一个霹雳在脑海炸响,刘瑾霍然起身,他想起来了,十几年前在梅龙镇的确是发生过大事,李龙不就是李凤姐的哥哥,那个操纵李凤姐案的幕后主使,到现在都没有抓到…… 他赶走了随从,心急火燎地去了司礼监,找来了李越的奏本。可当他看到奏本上秀润华美的馆阁体后,就察觉不对,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敲敲自己的脑子。这都十几年了,怎么会没有变化。幸好,李越是皇上的伴读,依制太子读书时的一切东西,都会存在端本宫。 刘瑾按捺了几天,终于找了个由头,差人去了东宫。然而,他派去的人,居然还是无功而返。 小太监苦着脸:“刘爷爷,小的和他们赌了七八天的钱,才旁敲侧击开口,结果他们说,李侍郎的这些东西,早在他没的时候,不是,传闻他没的时候,被皇爷取走了。” 刘瑾一僵,当然了,人都没了,他的小祖宗当然得看点东西来睹物思人。这线索又断了。他总不能去找朱厚照吧,难道真就让这事过去了吗?刘瑾有些不忿,真是瞎了心了,刚来的时候恨得牙痒痒,现在又是个这样。 等等……刘瑾忽然一个激灵,他道:“咱家记得李越刚入宫时,被皇爷罚了在粉壁上练字。那些粉壁,还在吗?” 粉壁当然还在,虽然不那么愉快,但也是朱厚照心中的重要回忆。事实证明,人的字迹要在短短一两年内完全脱离过去的影子非常困难。特别是,对一些书画鉴定家来说,他们只要仔细观察鉴定,就能看出是否是出自一人之手。 刘瑾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居然真被他找出来了,居然真是李越,居然真的是李越!那么,问题又来了。李越怎么会给李龙批这些东西?他不是自称父母双亡,在外四处流浪吗?事情可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刘公公就像嗅到腥味的狼一样,他有一种直觉,要是他继续挖下去,说不定还真能找到李越的惊天秘密。可该怎么挖呢? 把舒芬提来严刑拷打?刘瑾刚动此念又压下了下去,一旦惊动圣上,后果如何就不能预料了,皇上即便再气,也不会直接杀了李越,可他可却要面临李越无穷无尽的报复。那就只有,将这事留在南边解决。李越估计也是做此想,所以力劝南京刑部会同巡按御史主审江南士子案。按照刑律,这的确是正当的流程。朝廷也没有理由反对,只不过差谁去江南就是有说法了不是。 刘瑾忽然灵机一动,他也可以差人去,太监们之前为了讨好皇上,不是找了不少与李越容貌相似的人吗…… 李东阳已经上奏祈求“早赐骸骨,生还乡里”。他病得越来越重,整个人已然如皮包骨一般,呼吸细微得如蚊蝇。朱厚照又来看了他一次,眼见他如此,心中亦十分感伤,他答应了李东阳的心愿,派人送他还乡,还赐予他每月食米八石,十余名差役供他驱使。他唯一尚存于世的儿子李兆先也被荫为国子生。 李东阳面露感激之色,他有心起来谢恩,却因体力不支,终于只能倒下。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陛下,含章,他并无私心,我们、我们都没有。” 他早已浑浊的眼睛突然滚下泪:“我们只是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李越不是第一个提出随事考成的人,早在她之前就有许多有识之士,提出要加强官吏的管束,确保政令通行顺畅,可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位天子,同意这个建议。他们难道不知道官吏懒政、昏政带来的弊端吗?他们都知道,只是这样一来,对内阁和吏部的权力,是一种空前的加强,足以培养出一位乃至数位权倾朝野的强臣。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皇帝愿意冒这样的险。 李东阳本来以为,李越会是一个例外,李越也以为他自己会是例外。可如今看来,李越也是一样。所以,他不能指望现下推行出一套严密的考核制度来彻底地根除弊政,他只能等,等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时,才能慢慢实现他的心愿。然而,他却固执地认为,自己等不到那天了。李东阳其实很能理解李越的想法,他自己已然六十九岁了,不也没有等到那天吗? 朱厚照的神情一滞,李东阳干枯的手紧紧拉住他,他问道:“陛下,北伐之战如此凶险,您都肯孤注一掷,为何到了朝中,您反而裹足不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微光在闪烁,仿佛月光下的海水:“您不明白,他和您不一样,他已经疯了……” 朱厚照当年弃刘健而委任李东阳为首辅,不单单因为刘健得罪过他,更是因李东阳身上有刘健和许多读书人身上都没有的品质。他懂得因时因势利导,他明白这天下的弊政不是杀几个人就能扭转过来,他看得清这千头万绪,也知道如何透过这些来一步一步地改进,当明白一时改不了之后,他不会傻到去硬碰,而是会另想办法,另等时机。 可李越不一样,他从鞑靼回来之后,就已经变了。朱厚照难得对人吐露真心话:“他描绘出了一幅美好的图景,要将这美好的图景套在这大明官场上,哪里有旁逸斜出,他就要剪裁殆尽。他不在乎这样做的代价,他甚至可以再来一次宣府旧事,只要能够确保他的紧箍咒,从此再也没人能摘下来。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急切带来的未必是好事。而朕,不止是他的追求者,还是这天下的主人,朕不能为一人的执念,而冒这样的凶险。朕只能让他不要继续疯下去。”他尝试过包容他,可他真如一柄利剑,即将要刺破他的剑鞘冲出去了。 李东阳的嘴唇微动,他道:“……正如俞家之案那般? 朱厚照原本苍白的脸上苍白陡然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默了默道:“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他可以慢慢学,我不会再叫他付出那样的代价了。” 李越为了实现目的,已经甘愿将身躯作为筹码,可他却在事到临头反悔,既不想让他绝望,更不想让自己的感情沦为权力的附赠。 李东阳看着他,他眼中怜悯仿佛要溢出来:“那么,他如果到最后还是学不会呢?” 李东阳到了离京之日时,还是没能等到朱厚照的答案。月池送走了她的这一位师长,还没来得及喘过气,就听到了另外两个死讯。九月,缠绵病榻日久的英国公张懋病逝,而兵部尚书刘大夏,在衙门大堂突然晕倒,再也没能起来,享年八十一岁。 月池穿着素服,从一个丧礼来到了另一个丧仪。她的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和鼓乐声。她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双眼刺痛得厉害,却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身边有人在叫着她:“李侍郎,节哀啊,老国公和老尚书,这也算是喜丧了。” 月池木然地转过身去,刘瑾正看着她,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好像盯着一座金山。 月池在不久前收到了时春的讯息,这让她的焦虑到达了顶点。时春告诉,她们销毁了画,并在东厂的掩护下,从锦衣卫的追击中逃了出来。这时,她就知道,她踏入俄狄浦斯的悲剧。 俄狄浦斯在降生时,他的父母获得预言,这个孩子将来会杀父娶母。为了避免悲剧,俄狄普斯的父亲,将他丢弃在山坡上。可正是由于与父母素未谋面,长大成人后的俄狄浦斯在路上误杀了父亲,又因缘际会娶了母亲为妻。你越想避免某种悲剧,却往往离注定的命运更近一步。她以为舒芬一定会被暗杀,所以托时春去收拾善后,毁灭证据,却不妨朱厚照先一步派人去了舒家,还盯得这么紧,不仅有东厂,还有锦衣卫。如今,舒芬没死,时春的行迹还暴露给东厂。:,, 324 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月池看向刘瑾时,刘瑾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略显佝偻的背摇晃了起来,笑声如夜枭:“别这么紧张。” 他还用他的肩膀撞了撞她:“咱们好歹也出生入死过。待会儿,聊一聊?” 月池被他瘦骨嶙峋的肩膀撞得一痛,恶心得下一秒仿佛就要吐出来了,可到最后,她仍是咬牙道:“刘公相邀,敢不从命。” 他们在沉沉夜色遮掩下,去了鸿庆楼。刘公公财大气粗,包了一个上好的雅间。绕过鱼戏莲叶间的屏风,屋内盛着数口莲花,红香可爱。 刘瑾一屁股坐下:“李侍郎,不是咱家说你,你也得赶紧补一补了。是不是苦夏?这儿的小荷叶莲蓬汤不错,待会儿可以来一盏……” 月池可以确信,刘瑾要是有尾巴的话,只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她掀袍坐在软椅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瑾夸张地耸肩:“你怎么说这样的粗话?” 月池盯着他,莲花下的锦鲤甩了甩尾巴,激起一朵朵水花:“还有更粗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你究竟想干什么?以你老刘的精明,应该知道,我倒了对你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刘瑾摊手:“当然,你倒了说不定还反而对我有害,可你立起来,对我也未必有好处啊。我只是,想多一点保障。这点要求,你李侍郎不会不理解吧。” 月池冷笑一声:“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只担心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这么急切,难道不怕最后闹出来的事,超乎你的想象吗?” 刘瑾摆摆手:“怎么会闹出来,不会的。李侍郎当日还在鞑靼辛劳,怕是不知道,我们给您找回一个妹妹吧。” 月池呼吸一窒,刘瑾又呵呵笑出来:“看来尊夫人跟您提过了。说来,我当时还纳闷呢,这么近的亲戚,尊夫人怎么会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想来,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有些事该提前提防。那个姑娘,甭说,长得真和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皇爷见了,都有些晃神,更甭提那些多年不见的,只怕一照面就要喜极而泣了。” 他眼见月池的神色沉得可以滴水,又忍不住笑出来:“你说说你们仨儿,一个比一个心软,都不肯早点咔了,防患于未然,运气又实在差了点,这不就全是窟窿吗?我来见你,也是提醒你,我知道李侍郎今非昔比,又有在军中任职的夫人,手下很有些得力干将,可这时候再差人去那儿,不是亡羊补牢,是不打自招。您得知道,旁边还有人精得就跟鬼似得,我们为了帮您,已经惹出了怀疑,您还是赶紧把人召回来,别去添乱了。”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她怒极反笑:“依我说,无事生非的是你老刘才是。依咱们的关系,你既然开了口,难道我会不说吗?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皇上那儿,也没有什么不好张口的。” 她这样的反应,可是大大出乎刘瑾的预料。刘瑾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月池就要拉着他进宫:“走,咱们现在就入宫去,在皇上面前说个明白。” 老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忙把手抽回来。他隔着朦胧的灯光望向她,她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中,似顽石一般冷漠:“你疯了,宫门已经下钥了。再说了,皇上下了严令,不肯见你。” 月池的动作一顿,她缓缓坐了回来。刘瑾度其神色:“你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你这么大剌剌去,他没病都要被你气出病来,那就更棘手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月池皱起眉,语气微妙:“……大家一起想办法?” 老刘一拍大腿:“又见外了不是。你刚刚不还说能直说吗?我也得看看,是不是对我有好处,才能决定帮谁瞒谁啊。” 能把这么无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了。月池翻了个白眼,她起身就要走。 刘瑾又瘫在椅子上:“你走也没事,我迟早会知道的,不过那时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情况,我可就不敢保证了。”看来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必须得站稳先机。 月池脚步一顿,她现下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她回头道:“你就那么好奇?你没听过,好奇害死猫吗?” 刘瑾嗤笑一声:“我怎么会是猫,朝野上下不都说我是硕鼠么?” 月池慢慢坐回来:“也好。反正是迟早的事。我总不能去杀了表妹吧。” 刘瑾笑道:“杀了表妹也没用。我们这还有好几个赝品呢。你总不能当着鹰犬的面,宰了那谁吧。” 月池:“……”这也算好心有好报了,时春如直接杀人灭口,定会被锦衣卫当场擒获,那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她叫人取来纸笔,当即挥毫泼墨,然后就丢给刘瑾:“刘太监以前是在钟鼓司当差,应该对戏文了如指掌。” 刘瑾只觉耳朵嗡嗡直响,他用发颤的手,飞快把纸团打开,上面写着一首耳熟能详的诗句:“吾宜速归宿,乃尔连理枝。红室双烛照,妆家伴随之。” 月池沉声道:“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了。现在你可以开价了。”如不是逼到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会与虎谋皮。 然而,刘瑾仿佛成了泥塑木雕一般,月池叫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任何动静。月池蹙眉道:“你不会看不懂吧。” 刘瑾这才如梦初醒,呸道:“你才看不懂呢,这要是都不懂,我在钟鼓司白混了。” 这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面的,祝英台为了向书呆子梁山伯表衷情,特地写了这一首藏头藏尾诗,前面四个字连起来是“吾乃红妆”,后四个字是“宿枝照之”。照之是梁山伯的字,祝英台这就是表明,她是个女子,要嫁给梁山伯的意思。……女子?! 刘瑾霍然起身,他面前的杯盘被撞到,菱角样的银模子被直接掀翻,莲蓬汤撒了一地。月池深吸一口气,她道:“安静些!别真像个耗子似得,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 她一语未尽,就听刘瑾指着她,压低声音道:“你骗鬼呢!李侍郎,我的诚意可是十成十的,可你,却总耍这些小心思。这种屁话,你还打算进宫去说,我都想把你的头打烂,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好,你不说吧,咱家刚刚说得可不是玩笑。就凭你这种虚伪的态度,我都必须要索个高价了!” 月池:“……”有时不得不感慨,老刘真不愧是朱厚照的奴才。 眼看刘瑾就要走,月池长叹一声:“那凭我真诚的态度,你还能打个折?” 刘瑾低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他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化水平,他凑到她耳边悄悄道:“这是梁祝里面的吧?” 月池又是一窒,她不耐烦地点点头。刘瑾又想:“那有别的隐喻吗,史书有没有大官用它当过暗语?” 月池默了默,她被老刘丰富的想象力惊住了:“……据我所知没有,而且我用的就是原意。” 她抬手就要解扣子:“要不还是眼见为实吧。” 月池刚解开两个,就被刘瑾按住了,这位纵横宫中几十年的老太监吓得小脸煞白:“那可不敢。这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这还是在酒楼!” 月池道:“怕什么,你又不是第一个。” “……”刘瑾问道,“难道是皇……” 月池撂出几个字:“他不知道。” 信息量太大了,大到刘瑾有些眩晕,他扶着桌子,仿佛没了骨头,慢慢才坐下来,他不知道该为哪件事吃惊,李越有别的相好,而皇上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简直不敢信:“奸/夫是谁?” 月池:“……” 刘瑾又追问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天天来找你,恨不得黏在你身上。” 月池突然既不紧张,也不担忧了,她只觉得很烦、非常烦。 他们又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地点展开深入磋商,刘瑾走路都是一颤一颤的,她表示这事太大了,又有太多疑惑,必须去他们东厂的绝密站点。 进了密室,刘瑾丢了一个坐垫与她,这才激动道:“这儿安全了,说吧说吧。” 听罢前因后果后,刘瑾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说,你瞒了他这么多年,是因为在前期,你装自己是上头那个,吓得他不敢让你近身,后期你撒谎说自己也挨了一刀?!” “那个小王子根本不是你的种,你只是和鞑靼皇后达成了协议?!话说,这个儿子该不会是你和达延汗生得吧,说不定达延汗夫妻就是因你反目的!” “还有那个嘎鲁,还有张彩。他们俩是不是也是被你骗了,这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奸/夫吧,难不成两个都是?!” “噢,还有你的两个女人,她们早就知道,却还是死心塌地?这怎么可能呢?” 月池道:“怎么不可能?不是人人就像你一样,两只眼睛里只看得到利益。” 刘瑾半真半假地感叹:“胡说,你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我们挨了一刀,割得是命根子,不是心肝。咱家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他却被你害成这样,真真是红颜祸水……” 月池冷笑道:“你怪别人看轻太监,你又何尝不是看低女人呢?不过说真的,老刘,比起旁人,我其实更愿意信你。” 刘瑾眼带嘲讽:“怎么,给我也打起感情牌了?” 月池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在这个朝堂上,只有我们俩是一样的吗?她们看不起我们,他们把我们贬到尘埃,史书上还专门有词为咱们而造,称做‘妇寺之祸’。可如今试看这天下,又有谁比得上我们呢?” 刘瑾心神一震,他敛去了笑意。月池却缓缓笑开了:“我从魔窟里逃出来,从一穷二白起家,做了太子伴读,做了二甲传胪,做了巡按御史,做了鞑靼间谍头目。我无数次踏上死路,又无数次爬起来。到如今,我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我今年才不过二十九岁,就立下了无数男人一辈子都完不成的功勋,他们在我的面前,没有一个人能抬起头,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说‘牝鸡司晨,国之不幸’。这天下幸在有我,他们朱家也幸在有我。” “老刘,你何尝不是一样。你已经六十来岁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你在宫闱之中,也早已享够了,又何必追求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在宣府时,你不为勋贵拉拢,那时,我就知道,你终究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他的胸口:“藏在这里的不是一颗老鼠的心,或者说,老鼠也有想光明正大走在世上一天。你的心愿,只有我能达成。你在内宫,我在外廷。想想看吧,数不尽的男人,对着我们下拜,对着我们点头哈腰,那才叫没有白在世上走一遭。而等到我们死后,我就会将我的身份公诸天下,那时,我就要叫他们看看,他们跪得究竟是谁。推行新政的两大功臣,竟然都不是男子,这难道不值得你和我赌这一场吗?” 刘瑾的心中涌起一阵阵波涛,他忽然移开目光,不敢看她:“我算是知道,他是怎么被你迷到神魂颠倒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那你,难道不心动吗?” 刘瑾笑道:“我一个老东西,心动固然重要,可总得讲求实际。你瞒不住的,皇上已经开始学医了。” 月池一愣:“……你说什么?” 刘瑾失笑:“他太看重你了,明明验身就能解决的事,可他却不敢冒那样的险。他心中明明有九成的把握,你是一个骗子,可也不敢赌那一成伤害你的可能。这才给了你,喘/息这么久的机会。你估计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开始推行随事考成,想把宦官和文官,都拉上你的战船。可你没想到,大九卿一连去了俩,你的蠢蛋哥哥又在这个时候惹事。不过其实有没有这些事都无所谓,皇上不会同意的。” 月池不解道:“为什么?这是对君权的加强。” 刘瑾挑挑眉:“可也是对你的权柄加强。” 月池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他,我是一个太监了吗?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瑾一愣,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直到笑得腿酸脚软才勉强停歇:“感情你这个谎,还是一箭双雕?既然你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干嘛不自请入司礼监。我敢保证,到了那会儿,你一定是王振第二,权倾天下。” 月池:“……” 刘瑾无语道:“你也知道,这不能完全一样。宦官秉权不正,皇上除我们,是四海称颂,可你把自己标榜成圣人,还要给其他贤达分权,皇上难道是傻子吗?你即便堪比西施,圣上也不愿做夫差啊。” 月池道:“哪有那么严重。他赶走马文升、坑害戴珊时,不也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洪武爷给他留下的制度底子太好了,他如若感到我有威胁,要贬斥我也只在翻手之间。再者,我已证明了多次,我命不久矣,毫无弄权之心。” 刘瑾点头道:“是啊,你只是要去死磕而已嘛,把你自己磕烂了,阻碍也攻下来了。这要是十五年前的皇爷,他肯定一口就应了。你是白手套,我是黑手套,只有他自己,干干净净三不沾,稳坐钓鱼台。可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做不到了。皇帝的一面抵触分权,男人的一面拒绝失去,你怎么可能成功呢?至少以你现下的身份,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是在痴人说梦。” 他眼看月池仍要说话,忙摆摆手道:“不过,我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正如你所说,这世上,只有咱们俩是一样的。你还记得李梦阳第一次下狱,是为什么吗?” 月池略一思忖:“因为他弹劾张太后的两个兄弟暴行。” 刘瑾施施然道:“张太后的两个兄弟干得坏事是罄竹难书,李梦阳说的是实话,却被下狱,严刑拷打,折磨得脱了一皮。那时,朝野上这么多诤臣,怎么没有联合起来,上奏处死张氏兄弟吗?区区两个国舅而已,他们怎么怕得比内阁首辅还厉害呢?” 月池冷冷道:“你是想说,后妃之宠的威力?” 刘瑾摇头道:“非也,非也。一时的荣宠算得了什么,母以子贵才是王道。先帝只有今上一个儿子,有谁敢冒着得罪两任皇帝的风险?要不是皇上自己怨怼太后对他关怀太薄,出手对付张家,谁说都没用。文官摆明是要墨守陈规到底了,皇上也是男人,男人终究靠不住,只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才会永远站在你身边。你有两个皇帝在手,还用怕那些瘪三吗?” 他盯着她的肚子,期待十足,仿佛下一秒就有婴孩从里头钻出来。月池纵然心智刚毅,一时不由毛骨悚然。她几乎是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刘瑾一脸茫然,他想不到月池会拒绝:“你不是都愿意告诉他了吗?” 月池道:“告诉是一回事,怀孕是另一回事。” 刘瑾无奈:“你这时还矫情什么,不是我说,你要认清现实了,你比他们最厉害的优势,就在这儿了。他们再根基深厚,沆瀣一气,也不能叫下一任皇帝从自己的肚子里爬出来啊。”:,, 325 一时用舍非吾事 月池一直以为,在经历了宣府和鞑靼之事后,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将她彻底激怒。可今天,刘瑾做到了。她已是怒到了极点。 刘瑾都被吓了一跳,可在回过神来后,就是讥诮一笑。他吊儿郎当地道:“怎么了,你是不愿意,还是不甘心?” 月池还没来得及答话,刘瑾又道:“恐怕是既不愿意,又不甘心。从十三岁如履薄冰干到二十九岁,为得就是不像寻常妇人那样,靠皮肉和肚皮过活。可没想到了,到头来还是得走上这条路。那这十六年的辛劳,又算什么,难不成就是一场笑话?” 月池紧握着双手,面色就如冬日的寒夜一样阴沉。她道:“刘太监,你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可悲可笑、可叹可恨的地步。” 刘瑾大笑道:“你错了,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个世道从来就没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他的眼睛亮得像两盏灯:“你觉得很委屈,很不公对不对?可我告诉你,这个狗屁世道,就是这么委屈,就是这么不公。我在这宫里呆得太久太久了,有真才实学的就是比不上会溜须拍马的;恪守职责的就比不上会媚上欺下的;廉洁奉公的就是比不上贪赃枉法的!” 他继续道:“于谦为了大明王朝连心血都呕出来了,结果怎样呢,被当街斩首。王振害死了那么多的勋贵、将士,英宗爷居然还在京都为他建旌忠祠。宪宗爷要好一点,可朝堂一样有纸糊三阁老。那个万安在君前奏对时,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只会叫万岁,被人戏称‘万岁相公’,不也仗着万贵妃的势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了吗?当时礼部侍郎邢让、国子祭酒陈鉴,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他们难道不委屈吗?到了孝宗爷,被张氏兄弟奸/污的宫女,被他们打死的老百姓,一抓一大把,可即便是你李侍郎立朝,也不能将他们绳之以法。为什么?你想过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正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兢兢业业干了十六年的原因!” 刘瑾摊摊手道:“可王法就是污糟的,你怎么能指望你的努力就能收到应有的回报?我说话是直了些,可都是金玉良言啊。你这十六年的辛劳,敌不过众口铄金,敌不过蛇鼠一窝,在一位太子面前,更是连狗屁都不如。” 他拍拍她的肩膀:“你与其在这里辗转反侧,不如爽快一点,有了一个儿子,不就什么都有了。” 他的声音充满诱惑,月池却觉心寒如冰,她扯了扯嘴角,却还是没笑出来:“我已经失去了无数珍贵之物,难道连胞宫也保不住吗?” 刘瑾摆摆手:“嘿,你这算什么。我不也为了天家去了势吗?你这生一次还能继续生,我可是割了就没了。” “生一次还能继续生?”月池咬紧了牙,“你觉得我这个身子骨,在怀胎十月后还有命吗?你当然知道,你只是不在意,毕竟你只是想提前预定当下一任皇帝的狗而已。狗到底改不了吃屎。” 刘瑾眼中浮现怒意,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打量了她一周,想到她接二连三的病,这才道:“……好像是有点勉强了。” 他一抚掌,轻描淡写道:“那就只能去母留子。找个身份低微的丫头,借腹生子,再斩草除根。生恩不及养恩大,刘娥并非宋仁宗亲母,可依然是临朝称制,不也过得挺好?” 月池的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你是怎么把伤天害理之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刘瑾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你怎么是这个样子,让你自己上,你不干,我们找个人替你上,你也不干。你该不会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吧?” 月池气得嘴唇发白:“天上当然不会掉馅饼。可我却以为,去母留子不够保险。” 刘瑾诧异地看着她:“是啊,不是亲生,到底隔一层……” 他一语未尽,就听她道:“不如去父留子,来得干净利落。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父子相残,也并非罕事,我有做李斯之心,你可敢做赵高吗?” 刘瑾被惊得怔住,许久说不出一个字:“……你、你疯了?那是真龙天子!” 月池放声大笑:“我早就疯了,就是被你们这些王八蛋逼疯的。怎么,我们就活该被碾进尘里,跪下不够,还要去舔他的鞋子?我要杀他,比谁都容易,同床共枕之后只会更容易。” 刘瑾忽而冷静下来:“可你忍心吗?戏文里唱‘短短人生一照面,前世多少香火炎。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他的声音嘶哑,如泣如诉。月池的脸上一片空白,她怔怔伫立了良久,轻声道:“可你见过砧板上肠穿肚烂的鱼,去谈情说爱吗?” 月池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家了。贞筠早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她至,有心追问,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我实在是太累了……” 贞筠只得住了口。卧入帐中后,她仍能听见她隆隆的心跳声,就如擂鼓一般。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贞筠有心询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忽然之间,月池动了,她道:“……贞筠,我们去海外吧。” “我们明天就走,先赶到泉州港,在那里和时春会合,然后坐上佛郎机人的船。我们可以像我当年一样藏在船上,等到了大海中央,他们发现我们,也没办法了。我可以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把我们带到欧洲去……” 她絮絮叨叨,说得天马行空,全然不似过去的缜密。可贞筠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含笑应道:“好,那我们就换个地方住。” 月池的兴致越发高昂了:“让我想想,我们去哪儿了,去希腊吧。我以前在那里还有一处房舍,那里的海真的很美,我们可以行商为生。那里是……”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那里还笼罩在教会阴影下,猎巫运动猖獗,无数女性死于酷刑之下,枷锁是无处不在的。 贞筠紧紧地抱住她,她的眼泪像山谷的泉水,无声地沁透衣裳。贞筠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似得哄着她:“别怕,别怕,没什么可担心的,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池合上眼,耳边响起刘瑾的最后通碟:“我最多帮你拖延十天。杨玉已经起了疑心,他要坚持查下去,我是兜不回来了。你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这件事你必须自己去说。否则的话,你自是不会有大事,可张彩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有那个嘎鲁,只怕连骨灰都要被扬了。哎,好歹共患难一场,我也不想他就这么没了。有些事,该放下就要放下,千千万万个妇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怎么就不行呢?” 月池喃喃道:“我就是不行,我从来都不行……” 她这样的人,也成了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开始逃避一切。贞筠很着急,可她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只能想法子,让她暂时从这种状况里解脱出来。 成化以前,溺毙女婴的现象非常严重,引起了宪宗爷的关注。宪宗颁发禁令:“人命至重,父子至亲,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实有司之责。自后民间婚嫁装奁,务称家之有无,不许奢侈,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1】” 然而,到了正德年间,虽有禁令加身,但百姓生活困苦,在女儿过多时,还是选择了悄悄遗弃。只有少数的地方官,仁慈爱民,设置了育婴堂,收养弃婴及家庭条件困难的女孩。月池在宣府时所散的家财,正是用于育婴堂中,给当地的孤儿寡母,一个容身之所。 可如今,夏皇后亲自颁发懿旨,言说:“父子之恩至重,死生之节非轻,既萌人世,非命夭殇,上违天理,下灭人伦,恶莫大于此矣。然无知庶人,因贫所致,戕害其子,又实可悲可悯。今仰承两宫太后慈谕,于两京设育婴堂,以慈幼恤孤,为国祈福。” 王太皇太后此时已缠绵病榻多日,朱厚照对这个祖母,亦有几分真情,当下要大办法事。可婉仪却提出了这个请求。张太后对这个过于跳脱,牝鸡司晨的儿媳越来越看不顺眼:“这自有外头相公们操持,何须你跳出来。” 可出乎意料的是,病得骨瘦如柴的王太皇太后却是一口应下了,她浑浊的眼中淌出泪水:“……成化爷,其实是个心善念旧情的人。我不怨恨万氏,毕竟是我来晚了,可我也没想多要啊,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点的心都不肯给我呢?” 这样的话,可谓出格至极,连张太后听了都变了脸色。朱厚照沉默半晌,握住祖母的手道:“皇祖也不想如此,只是情之所钟,又岂是人力可为?但他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感激您关怀子孙的恩情。” 贞筠因此带着月池去了育婴堂,见到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三丫跪在了她的面前:“李父母,您可还记得我吗?” 月池一怔,她扶起来她,一语未完,已是泪如雨下:“原来是三丫,都长这么大了……” 三丫就像小鸟一样,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她说了很多很多事情:“……鞑靼人再也没来打我们了。我们开始做生意。刚开始大家都不乐意,都恨他们。可杨总督来了,他劝我们说,那些以前来抢我们东西的人,都受罚了。这些来做生意的,也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他们有的连盐都没吃过,只能喝牲畜血。我们慢慢就开始做生意了。” 月池想了想道:“杨总督是杨一清吗?” 三丫道:“就是他。他和您一样,都是天大的好人。我听我表哥说,他发给当兵的粮草,和您发的一样多……皇后娘娘还帮他们说媒,宫女姐姐都俊,我们这小伙子壮得像小牛犊一样。他们好多人都相中了,都成亲了。哎呀,我有一个月,天天都在吃酒,到处都是红艳艳……” 月池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来这儿的呢?” 三丫看了一眼贞筠:“娘想让我去换亲,但我不乐意。我听说娘娘有恩典,我就来这儿了。我也想您了……”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话:“您太瘦了,和以前一样瘦,像我的小猫崽似得。您该多喝点奶。我们都好过了,您也该好过起来了。” 月池默了默:“……可不管是以前,还是到现在,总有人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三丫皱起了眉头:“谁啊,您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帮你揍他!” 月池失笑:“好孩子,那不是你能去的。” 三丫的脸涨红了:“我知道我就是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够人家下饭的。可受您恩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我打不过,难道我们十里八乡的人,都打不过吗?您别怕,以前我们没用的时候,都是靠您,现在您有难了,就该靠我们了。” 月池愣住了,贞筠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你以前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姓之私。庶民如水,汇之成江海,难道这么多年的劳苦,你连一条河沟都没掘出来吗?” 月池只觉鼻子发酸:“我当然有。” 贞筠的眼圈红成一片:“那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呢?我们不是,都在这儿吗?”:,, 326 举世炎凉奈尔何 月池缄默良久,半晌方道:“谢谢你,阿贞。” 贞筠拍了她一下:“我何尝差你这一句谢。” 三丫新奇地看着他们,突然道:“李父母,你居然也怕老婆?” 贞筠一噎,月池失笑,她揪了揪三丫的小脸:“这怎么能叫怕老婆,这是对老婆的尊重。” 贞筠啐道:“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先前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月池翘了翘嘴角:“既然你不差我的,就替我向娘娘道一句谢吧。” 贞筠撇撇嘴:“她也不差你一句谢。我们干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坦诚一点,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天大的事,我们也可以在一起想办法呐。” 月池几乎马上就要说出来了,她已是二十九岁,贞筠又何尝不是。她陪了她整整十六年。可她想到了夏皇后。情感上,她没有脸面告诉皇后,自己和她丈夫的纠葛。理智上,在她看来,夏皇后愿意这样帮助她,是因为她名义上是贞筠的丈夫,是皇后的妹夫。一旦皇后知晓,她女扮男装,还有可能对她的地位和将来带来威胁,那时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预料。她不能,也不愿意让贞筠夹在她和皇后之间左右为难。 月池道:“我为了献吉的事情忧心,总担心他为人暗害。” 贞筠灵机一动:“他像你一样,是个好官对吧?” 月池一时不解,她道:“正是,他一直是个耿直的人。” 贞筠抚掌道:“那不就好了。你能有江河滋润,他难道没有吗?宪宗爷有禁止溺毙婴儿的良法,英宗爷也有!” 她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记得,‘英宗承仁宣之后,加意吏治,长吏优治行,为部民乞留者,率从其情,或增秩久任,或即行超擢。’要是有百姓为官员请命,朝廷就能从轻发落。其他人能用士子之意闹事,我们也能用民意压回去啊。”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我也曾经想过,可这太冒险了。那群人之所以敢唆使士子聚众闹事,是因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不会被上刑。可寻常老百姓不一样,有心人只要随便抓几个人,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就能闹出纠众的罪名。我们和献吉本人,可能都逃不过去。” 贞筠熟读法典,如何不知,纠众按例要杖一百、流三千里。她一时面如土色:“难道这就没办法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办法总比困难多,都察院会差曹闵去南京。”而她也会想办法压制刘瑾。 贞筠眼前一亮:“就是那个曹御史,那不就好了吗?” 月池却没有她想得那么乐观,曹闵离京之前,亦来向月池辞行。他早已收拾好行装,已是满心愤怒,正踌躇满志:“这些士子,枉为读书人,其他人怕他们。我可不怕!” 官员总是这样,正直的过于正直,而绵软的又太过绵软。月池道:“现下不是大闹的时机。” 曹闵不解地看着她:“难道您也在此刻退缩了,忘了宣府时的孤注一掷吗?” 月池长叹一声:“我在宣府时孤注一掷,是知道能够将那些国朝贵戚一网打尽。可现下,我们难道还能将天下反对我们的官员和读书人全部剿灭吗?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大九卿一下去了两位,还有一位是内阁首辅,这对我们来说,影响太大了。” 曹闵道:“可圣上不是委派石斋公为新任内阁首辅,又遣王侍郎入阁吗?” 石斋是杨廷和的号,入阁资历最浅的杨廷和,却接了李东阳的位置,这在月池的意料之中。刘健和谢迁都已年迈,在某些方面又过于强硬,与朱厚照的观念不同。而杨廷和正当壮年,既有李东阳之谋,又无寻常酸儒之倔,颇合朱厚照的口味。至于再提谁入内阁,朱厚照亲自出题,命年资相符的官员在廷议上,当殿对策,最后遴选出了吏部侍郎王鳌。 这又在吏部中加重了内阁的力量,形成阁部制衡。朱厚照和内阁都不想再出现,被吏部的神来一笔拖着跑的事了。可在曹闵看来,这却是吏部去左右内阁决策的有效力量。 月池沉吟片刻道:“李先生临走时,留给我一句话。贪官污吏,治之以严法。庸人凡人,许之以厚利,英杰义士,则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今,官中三等,皆不赞同新政,必有我们不明的原因。崇孝,我是暂时出不得京了,只能盼着你去,就是想你帮我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崇孝是曹闵的字。 曹闵听得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道:“那献吉兄那边?” 月池道:“我想法子将他提到都察院监来,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没人敢动他。只是,士子闹事的风波现下都未歇,他难免要吃瓜落,至于被定什么罪,就要看你怎么博弈,怎么去审了。” 曹闵正色道:“谨领命。” 他犹豫片刻道:“您在京都,也千万小心。听说,皇上那边……” 月池心知他是想说她和朱厚照闹翻的事,她淡淡道:“如今太皇太后病重,皇上正值伤心的时候,不想再为南边的事烦心。你此去也要提点南京刑部,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 曹闵拱手道:“下官明白。”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随着舒芬被带到南京受审后,锦衣卫和东厂等人也悄悄回到了京都。风尘仆仆的张文冕,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赶忙将一溜名单报给刘瑾。刘瑾翻看着这些疑似掺和进来的官员名册,不断咋舌:“这么多人,都想来弄死舒芬,还要在江南各地煽动士子聚众闹事?可真是有本事啊,你说说,他们怎么不干脆上天呢?” 张文冕也叹气:“回督主,我们各地奔驰,抓了八拨可疑人员。给锦衣卫分了三拨,咱们留了五拨。都已经提回京来了。” 刘瑾一愣,这哪儿是在分人,这是在分功啊。他道:“好端端的,你们给他们分什么。他们的任务不就是保住舒芬的命。” 张文冕苦笑道:“要堵人家的嘴,总得拿出点好处。再者,光靠我们的人,也跑不动了。” 刘瑾一噎,他啐道:“这个李越,就会找事。” 张文冕心念一动,他道:“学生正有不解之处,我们都已经找到那个丫头了,您为何又突然叫停呢?” 刘瑾摸摸下巴:“我叫停,自是有不必再动的理由。你很好奇?” 张文冕欠身道:“学生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为您效劳之处。” 刘瑾指着他笑道:“你啊……不过,还真有需要你的地方。李越为了保住李梦阳,还去打点了南京守备太监。你说,她明明说好了跟咱们合作,为何又要舍近求远呢?” 张文冕不明根底,只能试探性道:“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到,以刘瑾的性格,连油锅里的钱都敢捞出来花,怎会突然收手。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知道了李越的秘密,自然不必再去试探了。他惊呼道:“难道,是您知道的太多了,他忌惮您了?在想法子反将您一军。” 刘瑾摇摇头:“她暂时是没那个本事反将了,可她的脾性太倔强了,我怕真闹个鱼死网破,那说不定还会引来动摇国本的祸事。” 国本?张文冕听得一愣,他不由问道:“……他这,究竟是做了什么事?” 刘瑾也斟酌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可他一个人不可能干完所有的事情,并且,他还需要人替自己出谋划策。 想到此,他略略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听说过花木兰没。” 张文冕刚想点头,却是眉心一跳,以他的聪明,显然察觉了不对,刘瑾显然不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可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下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刘瑾。刘瑾似笑非笑道:“人家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可她却是折腾了整整十六年呐。” 张文冕腿一软,险些跪下。刘瑾浑然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窘相,他拍了拍张文冕肩膀道:“甭大惊小怪的。你仔细想想,不就能想通了。” 张文冕听罢始末,其中惊骇莫名之情自是不必言说。不过,他毕竟在东厂中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心性非比常人,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开始分辨真伪,权衡利弊了。 他咽了口唾沫,问道:“刘公,您确定,他不是在诈你吗?学生不是在质疑您的判断力,只是,这的确是太离奇了。说不定,他在舒芬那厢另有玄机,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才出了奇招,先把您唬住。等到您在圣上面前告发时,他再反咬您一口……” 刘公公一窒,他居然真的开始思考张文冕说得有没有道理:“……可除了这事,能有什么将她惊成那样?” 张文冕的年纪不小了,按当下的习俗,早就该蓄须,不过他为了照顾他的同僚们的心情,下巴依旧是光溜溜一片。此刻,他光洁的下颌都要戳道刘瑾脸上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咱们怎么能猜中呢?他这一说,您就信了,没有验过么?” 刘瑾瞪大双眼:“她都要解衣裳了,但我……我怎么就没看呢……” 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刘瑾抿了抿嘴,忽然大力摆摆手:“不会的。你是没看她当时那个样子,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好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来找你,是为了更棘手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怎么让她自己把真相告诉皇上,又让她不要迁怒我们。” 张文冕:“……”他不知道,刘瑾为什么要挑战这种地狱难度的事情,但他可以断定,这几乎是没可能。 他默了默道:“您为何不直接禀报呢?” 刘瑾呸道:“蠢话,告诉皇上,他被他的心上人用各种各样的手法,骗了整整十六年?他们俩势必闹得天翻地覆,而戳穿这一切的我们……咱家敢打赌,以后皇上看我们一眼,都会气得连隔夜饭都呕出来。” 张文冕被他骂得一愣,可他一想朱厚照的脾性,也深觉刘瑾说得没错:“那您逼李越自己去坦白,这的确是妙招,不过……” “这倒是没得罪男主子,可又把女主子得罪了个底朝天。”他回过神,喃喃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我们的……” 刘瑾念及此也觉一个头两个大,张文冕有些埋怨:“这样的事,您又何必掺和呢?” 刘瑾暴跳如雷:“那谁能想道,她能气得那样。我是苦口婆心地劝啊,可人家就是听不进去,还反过来要挟我。” 张文冕不敢置信道:“她怎么要挟您的?” 刘瑾学着月池的口气:“人家说了‘老刘,你这么想当我的狗吗,夏皇后坐镇中宫时,有时都能将你闹得退步,要是我去了,你可真要仔细你的皮了。毕竟,你顶着这么一张老脸,也没本事去吹枕头风吧。’” 张文冕:“……” 他和刘瑾又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他半晌方道:“可这事,不能一直瞒下去。锦衣卫那边是看出了不对劲的。一旦皇上从那边知道了,咱们却没说,李越也没说,那这就更是完了。” 刘瑾敲了敲桌子:“所以我才叫你来想办法!” 张文冕沉吟片刻:“咱们不能强逼,但李越也不会自己说,更不能等皇上自己发现。这意味着,我们要赶紧出手,却不能明着出手。要不,干脆祸水东引。让其他人来逼李越自行暴露。” 刘瑾明白,他是在指锦衣卫,可他仍摇头:“她的秘密,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否则,新政毁于一旦,朝廷成了天下的笑柄,我们的皮更保不住了。” 张文冕一窒,他忍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那就只能是私事,还是逼得她不得不说出来的私事。天下哪有这种事……” 刘瑾忽然福至心灵:“我想到了,你忘了,方氏是怎么被她娶回来的吗?” 张文冕听得叹为观止,真是一条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啊。 很快,他们就等来了机会。育婴堂的修建,并没有延缓王太皇太后枯萎的生命。她在秋雨绵绵中逝去。宫中又一次举行盛大的丧仪。这是夏皇后第一次独立主持这样大典,张太后是摆明不会帮她,而那些太监只会给她使绊子。贞筠放心不下她的姐姐,一早就进了宫。 而月池也随着百官,终于迈进了紫禁城的大门,再一次见了朱厚照。隔着雾一样雨丝,他仿佛离她更遥远了。她在丹陛下仰视他,竟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她很快就收回来视线,低下头,跪在了积水的地上,叩首致哀。 浓郁的佛香在湿冷雾气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烟火气。地上冷冷的积水像蛇一样顺着过她裤腿爬进去,将她用艾草制成的护膝泡成一包烂草。月池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哪怕隔着如雷的丧钟和哭声,朱厚照也能一下听到她的声音。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他也没想到,时隔多日,他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 他几乎是敛气屏息地听着,盼着她在下一刻就能够自己缓过来。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沉闷,她一定是捂着嘴,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可这样断续的咳嗽声在凄风苦雨中听来,却是更加令人心碎。 月池突然听到了旨意。小黄门的声音极为洪亮:“……怜臣工年老体弱,特赐免跪。” 四周一片哗然。太皇太后的丧礼上,做孙子的皇帝,赐百官免跪。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严重违背礼教。而他自称是为了年老体弱的臣工,可究竟是为得谁,这里没有人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数。当年把人拖在午门外廷仗时,让人在外头候几个时辰迎他凯旋时,他怎么不怜惜臣工的身子呢? 言官几乎是立刻开始严厉谏言:“曾子有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恕臣直言,陛下如此作为,有违仁孝之道!” “臣等身受天恩,为太皇太后举哀,本是天经地义,岂敢吝惜微薄之躯?”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朱厚照早知道他们不知好歹,可没想到,有人居然能不知好歹到这个地步。他眼看就要发作,月池却在此刻朗声道:“太皇太后宽仁孝慈,德被天下,臣等躬行丧仪,本是发乎本心。陛下天恩虽隆,臣等感激涕零,却不敢生受,还望陛下恕罪。” 朱厚照满腔的怒火,堵在嗓子眼。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好吧,既然你们如此诚心,那么就继续吧。” 这一跪就是近一个时辰。月池咬紧牙关,才没当场晕过去。她站起来之后,早已是面白如纸了。她和其他年迈的大臣,这时被容许在厢房中暂歇,方无人横加指责。 谢丕给她端来姜茶,又想替她的膝盖上药。月池只觉双腿如针扎一般,可她却只能回绝。她道:“不用。歇歇就好了。” 她艰难地蜷在椅子上,等着下一场“酷刑”的到来。 高凤时不时望着此地。他的心在狂跳。他是八虎之一,按理说是朱厚照身边的老人了,可日子却过得并不是那么滋润。论权位,他远远无法与刘瑾、谷大用等人相较,人家一个管东厂,一个提督团营,可他呢,仍在内宫打转。 在内宫打转也就罢了,可即便是在他呆了几十年的紫禁城中,他也是备受掣肘。宦官中有老儿当等人与他频频争利,就连宫女也敢与他们争驰。夏皇后抬起了女官,有意与他们二十四衙门争夺内宫的管辖权。 按理说,女官背后是皇后,他们背后是皇帝。皇帝当然要比皇后硬气得多,然而,朱厚照根本就不耐烦为后宫断案。他对宦官的不信任,在月池带着他去看宫中地下赌博时就已经埋下种子了。他乐得见双方制衡,节省宫廷开支。 高凤等人被断了好几次财路,开始打起了歪主意。他们先是讨好夏皇后的亲眷,庆阳伯府的人。可庆阳伯夏儒颇有他的连襟方御史的风范,铁面无私,不求横财。他们递过去的橄榄枝,又被狠狠丢回来。 父女俩都这般软硬不吃,引起了以高凤为代表的中层宦官的极度不满。他们开始给朱厚照送美女,希望能扶持起一个宠妃来做他们的保护伞。结果,朱厚照却是在做情圣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他压根就不感兴趣。更糟糕的是,朱厚照不仅对女人失去了青睐,还对他过去所喜爱的杂耍兽戏一概兴致缺缺。 高凤是绞尽脑汁,都无法讨得皇上的欢心。他最后只能寄希望于守在皇上身边,只要皇上不忘了他,他还能安享晚年。谁知,刘瑾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刘公公扶植起老儿当,比起高凤等老菜皮,朱厚照明显更喜欢那些唇红齿白,精通多种语言的小太监。这群能说会道的小崽子,很快把高凤等人挤到一边。 高公公面对这样的情形,是既伤心,又难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告诉他,有一个惊天秘密,可以帮助他扳倒夏皇后和李越两个心腹大患,他当然会心动。 高凤深吸一口气,今儿大办丧仪,宫内宫外都忙成一团。并且晚间,百官和命妇都要在思善门门口致奠。而皇后等人就在思善门后的仁智殿中守灵。这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候,要成大事,就只能靠现在了。 思善门前,疲累了一天的月池只觉头重脚轻。她眼前金花乱窜,只是略弯一弯腰,就要栽倒。左右忙把她扶起来。高凤就是在此时凑上前来:“哎哟,您这是怎么了,看着可不大好。这样,我进去请示娘娘,看看能否让您进去歇一会儿。” 月池没有推辞,她已经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要是昏在这里,后果只会更糟。她喘着气道:“多谢高公公,我在屋檐下歇上片刻就好。” 高凤忙道:“哎,在屋檐下歇怎么能行,你要是倒在这里,皇上怪罪下来,我们谁都吃罪不起。” 他不待月池言语,就急匆匆冲了进去。婉仪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是神态一变。沈琼莲见状,暗道不好:“仁智殿是太皇太后停灵之所,又有诸多宫人,如何能让外臣擅入。依我看,还是去请陛下旨意,再做打算。” 高凤面露为难之色:“可李侍郎眼看着就要不成了,这一来一去地请旨,耽搁时间就更多了。娘娘与方女史有亲,应知道李侍郎的身子一直就不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皇上怪罪下来……” 婉仪当机立断:“‘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安可囿于繁文缛节。还是快将李侍郎请进来,再召太医来诊治。” 高凤忙一叠声地应下,又奔了出去。沈琼莲面露不赞同之色:“您怎么能做这种事。老娘娘那里,只怕又有话说了。” 婉仪却道:“老娘娘能唤张氏族人暂歇,我身为皇后,于公于私也都该这么做。” 沈琼莲见劝不了她,长叹一声:“救他可以,可您绝不能去见他。” 婉仪一愣,她垂眸:“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月池被人强行搀进了仁智殿的一处角房,一挨着椅子,就再也起不了身。她的衣摆尽是脏污,随侍的小太监还想替她换一身,却被她回绝。她一面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一面坚决地摆摆手:“……内眷所在,于礼不合。” 小太监再三劝说,仍无济于事,只得将拿来的衣裳,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他苦着脸道:“回娘娘的话,李侍郎只说不肯,与礼不合。” 沈琼莲听了暗松一口气,李越自己知道避嫌就好。婉仪却是心一沉,她问道:“那李侍郎瞧着如何?” 小太监摇头,小心翼翼道:“这,怕是不大好了,好像是在发热……” 高凤的吸气时在屋里格外响亮:“那这可糟了。必须赶紧让烧退下来,否则要出大祸事呀!” 婉仪又是一震,她问道:“王太医来了没有?” 王太医倒是急匆匆地来了,可来之后,病人却死活不让他把脉。王太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苦口婆心道:“下官也是太医院中的太医,杏林世家出身,您大可放心。您这是似是风邪入体,还伴有高热,再耽搁下去就不好了,还是尽快让下官给您瞧病吧。” 月池此时已然察觉不对,她虽烧得两颊飞红,却仍不肯伸手。贞筠迟迟不至,而这些人却是一个接一个见她。刘瑾这个王八蛋,一定是故意的。这想来是皇后惯用的太医,多是专职妇科。若是由他一把脉,估计什么都瞒不住了。他是眼看她不肯听话,所以来想法子逼她。 月池只得咬牙:“太皇太后灵柩就在正殿,臣安可在此地高卧,这万万不可。还请您禀报圣上,允臣提前离宫。” 王太医也只能这么回去向婉仪复命。耽搁到这会儿,婉仪已是又气又急,她道:“是礼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你们心里都没个掂量吗?” 王太医不敢言语,高凤在一旁道:“子路因整衣冠而死,想来在君子心中,守礼应该比性命更重要吧。” 婉仪一时间哑口无言。高凤继续煽风点火,他满面愁容道:“可这时皇爷正忙得不可开交,方女史又迟迟不归。奴才听说,李御史在鞑靼时就大病了好几场,这若是引发旧疾,可怎么得了。” 婉仪早已柳眉深蹙:“皇上的圣旨,他需遵,难道本宫的懿旨,就能当耳旁风吗?去,就说我说得……” 沈琼莲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娘娘且慢,依臣看,还是送李侍郎到别处去歇息,也叫他安心诊治。” 高凤道:“可这会儿天黑路滑,外头还下着雨,以李侍郎的品级,又不能坐轿,还能送到哪儿去呢?” 婉仪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屋外传来一声惊呼,适才的小太监像风一样冲进来,满面泪痕:“不好了!出大事了!李侍郎他,他坚持要离宫,小的想拦住他,一时没抱住……” 他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沈琼莲怒喝道:“然后呢,你倒是说啊。” 她下意识死死抓住婉仪,不让她动弹半步。婉仪则此时已然说不出一句话,她死死盯着这个小太监,脸色煞白。小太监吸了吸鼻涕,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他摔在地上,磕破了头,流、流了好多血。” 婉仪只觉脑袋嗡了一声。她想到了,那个她隔着花丛偷看的少年,那个带着她一起冲进祠堂救人的少年,那个拉着她在豹口下逃命的少年。他是她的梦,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紫禁城里,活下去的梦。李越要重造乾坤,她就陪着他一起,身虽然不在一处,可心却是连在一起。 她的嘴唇颤抖:“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这儿出事……”不可能在只离她有几墙之隔的地方没命,不可能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出事,他的宏图伟志还没有实现,而她只和他说过几句话…… 婉仪的眼泪落下如一串珍珠。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甩开沈琼莲,一把抓住王太医的衣摆,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 她拽着王太医就要冲出去,就如她十六年前从内宅逃出来,去求月池救贞筠时一样。这样的情形,连高凤本人看着都是目瞪口呆。婉仪的力气大得惊人,王太医被吓了一跳,可他下意识是挣脱:“娘娘,快松开,这于礼不合啊,于礼不合啊。” 沈琼莲直起身后,赶忙来拉她。这位女学士也惊得变了颜色:“娘娘,您别急,您为了妹夫担忧,我等皆能感同身受,可您再这样耽搁下去,贻误得是您亲人的病情!” 婉仪如遭雷击,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松开手:“……走,快走!” 她一马当先奔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往李越所在的角房而去。 她一把推开大门,月池惊醒,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因极度的惊愕而失了声。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刚刚赶来的朱厚照,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们:“你们,在干什么?”:,, 327 多情自是多沾惹 刘瑾没有把和月池交谈的详情悉数告诉张文冕。月池除了对他进行威逼,还有以利相诱和以情相感。 月池将利害剖析得极为清楚:“我知道你这么急切是为什么。锦衣卫毕竟没有查到真凭实据,仅凭零星的猜测,杨玉还不敢贸然咬到我们头上。你日思夜想的,不过是在皇上面前卖好罢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司礼监的秉笔,即便你把我卖了,又能换到多少好处,皇上难道会还为了答谢你的功劳,把老儿当和张永等人悉数杀尽,和文官正面相抗吗?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你妄想我的儿子能再保你更上一层楼,可你怎么不想想,万一我不能生呢,万一我生得是女孩呢,万一我一尸两命死在产房里呢,万一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你就死在半路上呢?这其中风险太大,未定因素太多了,可我现下能给你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后妃和一个手握大权的重臣,谁更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你应该心里有数。” 刘瑾很坦白地告诉她:“可你要明白,即便我肯帮你,你也瞒不了一辈子。” 月池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刘瑾诧异道:“等一等,又能怎样?” 当然会不一样,她是主持随事考成的核心人物之一,一旦她倒了,前头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作泡影。没有她在前面挡着,反对派的炮火会将后面的人都撕碎。而宦官和中下层官僚,也不会同意她离去。她需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共同体,确保她的身份暴露后,也不会被人要挟轻视,被人当成生育的工具。 当然,她不能就这么告诉刘瑾,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我实在是不甘心。老刘,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困在皇陵里的小太监了。你看不起那些须眉浊物,看不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可为何到了关键抉择的时候,你仍要按着他们的规则来行事。压制太监的,不在天理,而在‘宦者乱人之国’的成见,而压制女子的,不是身躯的孱弱,而是精神上的奴役。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走,不会让他们把你当成平等的人来相待,他还是只会把你看成一条脚边的狗。” 刘瑾出乎意料没有生气:“那你为何要女扮男装,而不是以女子之身当殿献策呢?因为你也知道,不顺应规则,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说到底,你只是放不下自尊,接受不了努力不如生儿子的现实而已,可我在净身时就不讲这玩意儿了。你要学会……” 他斟酌着,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汇:“……学会慢慢阉了自己。我知道,这刚开始时,是很难受。我没有一天不叫娘,不想去死的。可熬过来之后,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康庄大道了。我不就这么过来了。” 李越回应他的,是长久地沉默。她只说了一句话:“万一,我熬不住死了呢?万一皇上也禁不住折磨,像宪宗爷一样,随我去了呢?” 就是这句话,让刘瑾不得不慎重起来。他也没有对月池说全部的实话。在他看来,李越立朝和生子是不矛盾的。小孩子才做选择,像他这种聪明人,当然是两个都要。李越完全可以以女子之身,让圣上放心地授予她大权,等她做得差不多时,再怀上孩儿。她退居后宫,前朝的权柄和成果由他们来接手。李越在宫中,需要掌控外界,也只能通过宦官,到那时他们太监的地位,才叫一步登天呐。 为了促成李越尽早暴露身份,为了让自己的如意算盘成真,刘瑾和张文冕是想破头,才策划出这一场闹剧。 事件发生的地点一定是要在宫中,宫中是他们的地盘,李越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飞出宫去。事件发生的时间一定是要在太皇太后的葬礼,因为一切要依礼教而行,即便是皇上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李越累到半死不活,下手的机会也会多上不少。事件的起因一定得是贞洁问题,因为只有贞洁被污,才能彻底将妇人打落尘埃,而李越也只有承认自己的性别,才能保住对方的性命。只是,在事件的女主角上,张文冕和刘瑾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张文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后?您也知道,那是皇后,她身边宫人、女官就有上百个。我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栽不进去啊!还不如找一个女官,李越能救方氏和时氏,就不会眼看无辜女子因她而死。在她眼里,皇后和寻常女眷是没有差别的。” 刘瑾却摸着下巴,斩钉截铁道:“不可,必须得是皇后。” 张文冕思忖片刻道:“您是觉得,皇后在宫中树敌太多,会有人愿意替我们下手?” 刘瑾摇摇头:“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咱们必须得为以后想。皇上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沦为庶子出身。” 张文冕点头称是:“这是自然,万岁既嫡且长。李越又是他的心爱之人。” 刘瑾接着道:“可李越,她本就不屑于此事,绝不愿为了自己的地位去害妻姐,届时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咱们如今早点腾了位置,免除后患,也好让我们的李侍郎减轻一点愧意,免得把自己折磨死了。” 张文冕点头,他这时才明白刘瑾的思路,不由心生敬佩之意,走一步就能想十步,这才是刘瑾。只是能明白,并不代表能做到啊。他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咱们总不能把李越的诗文塞进坤宁宫去吧。” 刘瑾摇头:“何须如此,这种事只要‘莫须有’三个字就够了。李越在豹子逐人时,为救皇后,拉过她的手。最新的消息,从庆阳伯府的旧仆口中挖出来的。李越缘何会折回去救方氏,也是皇后亲自出来央求她,她才下定决心、改变主意。奔回祠堂的路上,她也拉过她的手。” 张文冕大为震惊:“这,果真?” 刘瑾啧舌道:“千真万确,我本来是想编一些东西出来,结果这一仔细查探,这哪里还用编?” 张文冕想到了这些年夏皇后对李越夫妻的关照,一时毛骨悚然:“难不成,皇后真的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毕竟是李越……” 刘瑾摊手:“谁知道呢,不过,她只要有一点儿焦急之意,就足够将她自个儿害死了。” 让刘瑾没想到的是,夏皇后在听闻李越‘重伤’后的反应,堪称是方寸大乱。这岂止是动了想头,简直是情根深种。刘瑾跟在朱厚照身后,暗自摇头:“蓝颜祸水,罪孽不轻。” 而高凤在惊呆之后,就是狂喜。他到底还知道维护天家的颜面,他追了上来之后,跪在朱厚照的面前,低声道:“万岁容禀,奴才有密奏。” 月池从来没见过,朱厚照这么难看的脸色。她以为,他马上就要发作了,可他却没有,反而叫葛林上前来,替她诊治。 她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打断。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这会儿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再敢多说一个字,这里的人都别想活命。” 婉仪已是面如土色,她这时也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奸计。而高凤因为吃不准朱厚照的想法,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葛林的双腿都在发抖,强撑着替她断了脉后,哆哆嗦嗦道:“李侍郎,并无大碍,只是受寒引发旧疾,这才受不住……” 朱厚照冷哼一声:“朕和皇后都赶来了,难道只是旧疾这么简单?” 葛林是什么人,他看着朱厚照长大,早就人老成精,以皇上爱面子的程度,难道要让他在百官面前承认自己戴了绿帽子。他几乎是马上反应过来:“不好,出了大乱子了!老臣立刻召集太医院在外商议良方!” 接着,他就想拉着同样两股战战的王太医出去,朱厚照却摇摇头。王太医的神情一下就灰败下来,直面这样的天家丑事,他岂有生理。他不敢大声求饶,怕带累家人,只能砰砰磕头,涕泗横流。 月池亦目不转睛地望着朱厚照,她的眼角滚下泪来。朱厚照怔怔地看着她。角房内一时只有王太医压抑的哭声和她一连串的咳嗽声。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沈琼莲。 她哽咽道:“皇上,娘娘是遭人陷害。是有宦官说,李侍郎磕破头,血流如注,命不久矣,还碍于礼节,不肯就医。娘娘情急之下,这才失态。于公,李侍郎是国之重臣,于私,李侍郎是娘娘的亲妹夫。方淑人被人绊住,迟迟不归,娘娘是以为有人加害,调虎离山,方赶来救命,以致于失了分寸……” 高凤急不可耐地插话:“这可不是一般地失了分寸吧?娘娘可是急得泪如雨下,拖着王太医要来救命啊!” 沈琼莲怒喝道:“住口,你这个奸佞小人。自娘娘掌管宫务,断了你等贪腐的财路,你们讨好庆阳伯不成,献美人不成,竟然打起了栽赃陷害的主意。娘娘的贞顺有目共睹,李侍郎的人品更是举世皆知,岂容你在这儿泼脏水!” 刘瑾眼珠子一转,没曾想,半道杀出个沈琼莲来,倒是直指核心。可高凤也不是软柿子,他反驳道:“万岁容禀,臣可从来没说有人私通。只是,皇后娘娘跑过来的情形,您想必也瞧见了。谁家没有一点急事,可您见过哪家的贵妇,为了一个表妹夫,急到连最基本的名声体面都顾不得了?不瞒圣上,奴才就是拿到了真凭实据,这才斗胆来试上一试,没想到,真有人有这等不知廉耻的想头。皇爷可知,李侍郎曾和皇后议亲,他们在入宫前就见过面了!” 这恰如惊雷在屋宇中炸响。婉仪的牙齿都在打颤,她勉强定了定神道:“胡说八道,皇上容禀,议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高凤因不忿臣妾的管束,这才铤而走险。臣妾自入宫来,恪守妇道,未敢越雷池半步。皇上如真厌弃臣妾,大可给臣妾一尺白绫,不要让臣妾以国母之身,受下仆侮辱!” 这是在以退为进,以势压人了。高凤咬牙,他道:“‘华妍明映彻清波,曙色煦风著郁葱。慧鸟流音和妙句,眼前春色为谁浓。’这首藏头诗,娘娘可还记得么?” 婉仪如遭重击,反而是朱厚照及时道:“朕听过,这是李越的诗。” 高凤忙应道:“爷果然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没错,这正是李侍郎的诗句,当年方御史为外甥女择婿,举行了诗会。而娘娘和方淑人则在花园中暗自窥探,这才引起了士子华曙的注意。华曙因嫉恨李侍郎,所以诬赖李侍郎和方淑人私通。淑人之父,执意要勒死女儿……” 朱厚照只觉月池的手越来越凉,他蓦然冷笑一声:“原来,你当年是见过她的。你又骗了朕一次。” 他的声音既尖锐又冷酷。高凤的滔滔不绝,一时都被打断。他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鸭子,突然哑声了。婉仪的心重重落下,她辩解道:“是臣妾当年无状……”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朕是在问他。”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是,当年我洗清罪名后,不敢掺和方御史的家事……咳咳,所以赶忙离开。是娘娘为了妹妹,跑出来求我……咳咳,我为她们的姐妹情谊所动,所以折返去娶了方氏。” 高凤插嘴道:“可没那么简单,你不是拉着她跑去祠堂的吗?” 婉仪已然恨他入骨:“那不过是赶着救命,一时情急之举。佛家说,见心见性。君子见救人之举,只会心生感佩,可小人见了,却要极力抓住机会来扣帽子。” 沈琼莲接口道:“民间告状,都要讲个凭据。高太监指证皇后,难道只凭一张嘴吗。就凭十几年前的旧事,来攀咬女君,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既攀咬私通之事,那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沈琼莲敢这么问,自然是有一定的底气。夏皇后一直都是单相思,从未有过私相授受,又哪来得证物。 谁知,高凤叩首道:“夏家的仆人都在宫外,无旨奴才不敢擅自带进来。至于物证,奴才手中有四份有关皇后的单据,要呈给陛下御览。” 单据?婉仪与沈琼莲对视一眼,心中皆不解,只听高凤道:“一份是皇后在您病时的用膳记载,一份是李越‘死讯’传来时,皇后的用膳详情。一份是您病时,皇后往乾清宫中所送的物件单子,还有一份是娘娘在李越病时,往宣府送去的药材等赏赐。是否有私通之事,奴才不敢妄言,可究竟皇后心中有谁,您一看便知。” 这下连刘瑾都吓了一跳,高凤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刘公公只是动用自己埋在高凤身边的暗线,给了他一个启发而已,没想到,他还能另辟蹊径想到这个点上。这样直接的对比,未免太惨烈了。 月池看着这些单子,神色陡然苍白了起来。她望向夏皇后,夏皇后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她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沈琼莲已是惊得无话可说,她早劝过夏皇后对皇上不要太疏离,对李越不要帮得太明显,可这又如何劝得动呢?这下,这些东西都被太监们搜罗了起来,成为了致命一击。 屋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朱厚照翻着单子,反倒笑了起来:“难怪,难怪,宫外一次,宫内一次,你都似英雄一般,从天而降到她面前。这叫她怎能不倾心呢?” 月池缓缓阖上眼,又陡然睁开:“我于娘娘有大恩。我身陷囹圄,她急于报答,也是人之常情。” 朱厚照眨眨眼,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笑意:“人之常情?你们说,当年你是一时情急,今日她是一时情急,你们都是一时情急。而她对丈夫,冷若冰霜。对恩人,急于报答,你也觉得是人之常情?” 月池紧紧攥住他的手,朱厚照却在此时挣脱开来。 他想了想道:“要是,朕非要你们其中一个以死来证明清白,你们会选谁来?”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婉仪张口欲言,朱厚照却又道:“噢,你们都关心对方,所以要抢着来,这倒是朕问错了。” 一层层厚厚的阴云笼罩下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思善门外哭灵的人早已散去。贞筠终于得以回来,却被押在外头,根本靠不过来。葛林就是这个时候,端着药求见的。 葛太医都要被这凝滞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朱厚照问道:“开得什么方子?” 葛林哆嗦道:“这是三拗汤,止咳最好。” 朱厚照接过汤药,将银匙递到月池唇边,月池却偏头避开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怒,谁知,他却道:“想来是太苦了,加些甘草吧。” 葛林只得去加了甘草,又送了回来。可这一次,月池仍然不肯喝。朱厚照举匙的手,久久僵在空中。月池道:“若要以私通罪论处,总得打成奸/夫淫/妇。我都要被浸猪笼了,还喝这劳什子做什么?” 朱厚照猛地将银碗掷在地上,他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掐着月池的脸:“怎么,为了替她脱罪,你又要以死相逼了?” 月池咬牙望着他,没有说话。婉仪此时已是心如刀绞,是她害了他,是她害了他。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息怒。这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为妻失职,只知关心娘家,而忽视龙体,这才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臣妾犯下大错,遭此大辱,无颜苟且偷生……” 她望着月池,缓缓道:“还请您饶恕臣妾的家人,放过无辜之人……您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臣妾愿从今日起闭居寝宫,一年之后必定逝世。” 朱厚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不肯服药,一个愿意自裁。看来,还都真是痴心一片。可你这样牺牲,我们李侍郎又怎么能忘记你,你便可长长久久地活在他心里了,是吗?” 婉仪微微一笑:“陛下说笑了,李侍郎何等的胸怀,天下苍生本就在他心中,臣妾自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摸索着手上的扳指:“可朕偏偏不想让你如意,你长在深闺,殊不知,在这世上,死反而是最容易的事……” 月池就是在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她断喝道:“够了!” 朱厚照大笑道:“这下轮到你心疼,要以身相替了?为了方氏,你说你揭穿了自己最深的秘密,这下为了方氏的姐姐,你不会要当众再说一个新的吧。”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她只说了一句话:“你非得逼我去死吗?” 朱厚照一愣,月池泪如雨下,她问道:“你们非得逼死我才甘心吗?” 一直提心吊胆的刘太监,至此终于长舒一口气。我的妈呀,能哭出来就好了。他像赶苍蝇一样,要把屋内的人都撵出去。高凤一脸茫然:“你干什么!这案子还没断明白呢!” 刘瑾呸道:“断个屁,你没用了,知道吗!傻蛋!”:,, 328 只愿君心似我心 朱厚照从来没见李越哭成这样过,他的泪水仿佛没有止境,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可就在歇斯底里喊出那一句后,他却将嘴闭得同蚌壳一样,连一丝哭声都不曾从嘴边溢出。他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朱厚照的心中咯噔一下,他在回过神来时,已经叫嚷出声:“葛林,葛林,快来,快来看看他!” 葛林早在刚刚吵作一团时,就深深地伏在地上。刘瑾适才一出声,他就忙不迭地往外跑,恨不得身上长了八条腿。谁知,他还没奔出这个门,就又被叫了回来。 他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只能又过来把脉,谁知,还有更背的事。他的手刚搭上月池的脉,就见她一偏头,将白日饮下的姜汤悉数吐了出来。葛林吓了一跳,忙用手巾接住,月池登时一口一口把一块手巾吐湿,姜汤吐尽尚且不止,最后连苦胆汁都呕了出来。 朱厚照见此情形,又急又气。他半晌方颤颤兢兢地说道:“何苦来,这般温柔多情,怜香惜玉。她待你有情有义,你因此以命相护,那么我呢,我们这些年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葛林和王太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真他妈活得太久了,什么事都能听见,这是他们俩能听的吗?! 高凤已经呆住了,这个走向不对啊。婉仪亦有心开口,却被沈琼莲硬生生拖出去,沈琼莲在她耳畔道:“不想连累他死,就不要再说话了!你若再激怒圣上,李越只能拿命来替你赎了!” 婉仪闻此言,再不敢挣扎,她望着月池,泪水汩汩直流:“……我如回宫自裁,能否保住他?” 沈琼莲一惊,她眼中的怜悯仿佛要溢出来:“傻丫头,你要是死了,他们中就永远有根刺在,你叫李侍郎余生如何安心呢?”不怪皇后一见李越误终生,这样的人,又有谁能不心生爱怜呢? 她们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屋内,月池已是脸红头胀,她气喘吁吁道:“……你算什么?你是天王老子,我们所有人都要不惜一切来捧着你……如有半点违拗,就是罪大恶极。”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月池双眸中似有火星跃出:“你都要把我开膛破腹浸猪笼了,何不来亲眼看看呢!” 此言一出,两人都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相对流泪而已。刘瑾一时也是呆若木鸡,真他妈绝了,都这个节骨眼了,居然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这是玩啥,“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刘太监扶额长叹,年轻人就是不成。幸好今儿他眼不错地盯着,到了关键时候,还得靠他来打这个圆场。 刘瑾忙膝行到朱厚照面前哄他:“李越十三岁就入宫,她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她的心再软不过,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条猫儿狗儿出了岔子,她一样是尽力救护。难不成您连猫狗的醋都要吃吗?” 高凤在一旁怎么都觉得不对,刚刚是三堂会审,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调节现场了。皇上和李越说话,他不敢插嘴,可如今老对手刘瑾来了,他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刘瑾,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现下是皇后对李越有情,我朝开国以来,从未出过这等丑事……” 刘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什么丑事,和李越有一文钱的关系吗?长得俊又不是李越的错。爷,您的眼光,是数一数二,您看上的,其他人看上也在情理之中啊。要是被人爱慕,就要被问一个通/奸之罪,那天下间的美人,不都得死光了?” 朱厚照已是恨得咬牙切齿:“……你无需为他开脱,朕亦不想为了猫狗动怒,可你看看他,即便为了路边的猫儿狗儿,他亦能狠下心来往朕心口捅刀。” 说着,他不由又滴下泪来:“谁在他心里,都比朕的份量要重……” 高凤已经彻底懵住了,他终于反应了过来。皇上在意的点,根本不是有绿帽子这件事,而是李越心里是不是又有别人…… 刘瑾都看愣了,这是真伤到肺管子了。他赶忙看向月池,杀猪抹脖子地使眼色。岂料,月池微睁开眼,眼中亦是泪光点点:“咳咳,那是人命,你权作猫狗。我们终归是不一样的人……你总问我为什么不肯信你,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让我敢信你。你的妒火,你的独占欲,迟早有一日会将我活活勒死……” 这其中的灰心丧气之意,较朱厚照更甚。刘瑾倒吸一口冷气,不能让他们再这么说下去了。他又赶忙来劝月池:“祖宗,我求你少说几句吧。你以前娶妻纳妾,皇上不也没说什么。可你,你总不能接二连三地来人吧。人人都有名分,人人都有你的垂爱,就单单剩下我们皇爷一个。你有事来撩拨几下,无事又回去左拥右抱。这是个人,都受不了啊。” 葛林和王太医已经缩到墙角瑟瑟发抖了。没有明旨,他们不敢出去,万一贻误了李越的病情,他们有十个头都不够砍。可这、这真是他们能听得吗?葛林勉强定了定神后,倒不怕丢了性命,李越只肯让他看病,这点还比较好。他看了王太医一眼,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刘瑾长叹一声:“皇爷要得真有那么多吗?你扪心自问,是你给不了,还是不愿意给。还是说,你宁愿和皇爷继续互相折磨下去,熬到地老天荒,让你们前面的君臣携手,悉数化为泡影。” 刘瑾直勾勾地望着月池,无声道:“是时候了。”是到了该阉割你自己的时候了。你只是一个女子,你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对于他们这种下等人来说,他们就得把脊梁一节一节打断,才能获得一个向上的机会。不要畏惧痛苦,不要遗憾失去,等你真正站在权力之巅的时候,你就能把碎掉的东西,再一块一块拼回来了……你只是一时迈不过去这个坎,只要迈过去了,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月池蓦然笑出了声,她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她还要迈多少个这样的坎?她监斩俞家九族,俞泽劝她坚持下来,说她能救千千万万的人。她在宣府吃了败仗,米仓救她活下来,说她能替他们报仇雪恨。她在鞑靼引起了内乱,董大等人全军覆没,他们觉得她的命比他们的更宝贵,认为她能给天下带来更大的福祉。期望太重了,她只能把自己剁成血肉,和进泥里,去修这条路,可她突然开始怀疑,这条路真的能修好吗?或者说,她真的能等到路修好的那天吗?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蜷缩成了一团:“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我为什么要落到这里来呢?” 刘瑾被她吓了一跳,总不至于刺激失常了吧。他忙摇晃着她道:“喂,你怎么了,天子面前不能失仪,你已经是宫里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这声音震耳欲聋,月池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只觉一双枯瘦的手,紧紧扯住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拖进深渊:“……你只能往前走了。” 月池干巴巴地道:“可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了,我想回家。” 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刘瑾忙使力拽住她,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叫道:“葛林,快来!” 一语未尽,刘瑾就觉一股大力将他推开,他摔了一个踉跄,刚转过身,就见皇爷搀住李越,完全换了副嘴脸,他的面上怀疑、忐忑交替闪过,最后却只留下深深的担忧:“……李越,你怎么了?” 李越没有回应他。他只能轻轻地抱住她,让太医替她诊治,最后得出的结果,显然大大超乎他的预料。他几乎是目眦欲裂,一字字道:“伤心过度,痰迷心窍。” 他当然想不明白,在他的视角,是他的妻子和心上人一起,给他送了一顶绿帽子。他只是想处置其中一个,而另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却因此伤心到情志恍惚。 刘瑾暗道糟糕,这样巨大的羞辱,寻常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天子。他到底开始懊悔,他还是太心急了,逼得李越走投无路,这次只怕会彻底让皇上生厌。刘瑾横下心,干脆还是由他来说吧,他咬牙道:“老奴有话要禀……” 朱厚照却是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他道:“……朕明天就带你回家。” 刘瑾先是大惊,接着就是狂喜。这都能忍,这居然都能忍……他稳嬴了!他再一次驱赶众人,高凤还要叫嚷,却被东厂的人麻溜堵住嘴,只能呜咽着被带走。葛林和王太医也战战兢兢地跟上。 角房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仿佛把此生的温柔都用在此刻,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哄孩子一样哄着她,不厌其烦地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咱们待会儿就去收拾行李,明儿就能走……” 月池也终于肯抬头看向他,她却说了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话:“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我找不着路了。” 朱厚照的动作一顿,他的神态越发和缓:“朕差人去给你找。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一定能帮你找到。” 这本该一句温暖的话。这天下的主人,愿意竭尽全力,来将她从这无边的孤独中解脱出来。他是那么的自信,自觉要是连他都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呢?可月池血管中翻滚的血液却忽然冷却下来,她仿佛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刺骨的冰寒,将她惊醒。她像是突然才意识到,她要奔赴之地,是帝制终结之乡。 她靠在他的肩上,泪水又一次涌出,沁透了他的衣裳,也沁进了他的心底。 他显然不明白,为何会越哄越糟。他刚开始僵得像一块木头,后来开始替她拭泪,当发觉擦不尽时,他终于又一次失措:“这到底是怎么了?朕知道,他们合伙相逼,你忧心壮志难酬,可不是有朕在这儿吗?” 月池的泪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去。她缓缓阖上眼帘,轻声道:“你要真是朱寿,该有多好。” 可惜你不是,你既变不成朱寿,她又如何能不做李越?在皇帝面前,她是李越,也只能做李越。 朱厚照一愣,他伸出手,慢慢揽住她:“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朱寿。” 月池扯了扯嘴角:“那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向朱寿承认。” 她微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朱厚照见状,以为明了她所想,他没好气道:“你以为我猜不出,太监的事,是假的对吧?” 月池道:“是。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 朱厚照一愣,他思忖片刻后道:“你该不会真和张彩有过一段吧?” 这下轮到月池呆住了,她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刘瑾的亲主子啊。” 她始终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应对他可能的步步紧逼。可此时此刻,他却按住了她:“说不出来就先睡吧。等歇好了,再说不迟。” 月池一愣。雨仍然在下着,朱厚照吹熄了灯,屋内漆黑一片,她枕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奇楠香像轻烟一样笼着她。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黑夜中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 朱厚照无奈:“你说又不想说,睡也睡不着,药也不肯喝,是真想把自己磨成大病吗?” 月池没有作声,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如水,仿佛要淌进他的心底。 朱厚照心念一动,悠悠地开口:“从前,东坡居士学禅时,做了一首诗偈,请佛印禅师指教。偈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谁知,佛印看过之后,只批了两个字——放屁……” “从前,有一只小豚精上街游玩,它看到好几头白象走在大路中央,受到庶民的欢呼敬仰。它心里很羡慕,于是去买了两根大葱插在鼻孔里……” “从前,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员外,刚刚有了孩儿,便期望他日后光耀门楣。他花费重金请了十七八个老师……” “从前,檀州密云令有一个女儿,生得非常漂亮,也因此被鬼祟侵扰。密云令因此去北山上请了一个高人……” “从前有一只小豚精,特别喜欢认人当干儿子占便宜,觉得天下略有名气的,都是他儿子……” 他们初相遇时,他只有十岁,在这十六年间,她为了种种目的,给他讲过了无数个故事。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早已掩埋在她记忆长河里的故事,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他就一直这么讲着,讲到天光大亮,讲到嗓子低哑。当他说不出话,也开始咳嗽时,月池终于伸手,掩住他的口:“昔年,俞伯牙为钟子期鼓琴,结下知音之缘。今日,朱寿为李越说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厚照攥住她的手。他半晌方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 月池低低笑出声来,她慢慢直起身:“好吧,你讲了一夜,该轮到我来说了。我真是从来没想过,会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直白道:“我曾经有过三段情缘。” 朱厚照的嗓子发疼,双腿发麻,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月池的目光渺远:“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同窗好友。他待我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希望我和他一起回到家乡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我,我那时太年轻了,梦想和事业,在我看来比什么都重要。我宁愿在惊涛骇浪中轰轰烈烈,也不愿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光阴。他最后黯然离开了。这么多年了,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当年的背影,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样包容我了。”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绅士、温和,有不少女性好友。我为了玩玩,找上了他。本来我们说好,互不干涉,可他最后却违背约定,想要成亲。我原本只是玩儿而已,又岂会甘心受束缚,步入婚姻的坟墓?于是,我再次拒绝了。他毕竟是个讲礼仪的人,没有勉强我,只是远走海外,再也没有回来。” 月池想了想道:“我的第三个男人,是一个穷学生。他的画作得很好。我资助他的学业,本来是希望他成为一名大家。可他后来,却开始追求我。而当我们真的在一处时,他却因我们之间的地位不平,开始自卑。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疲累的生活,最终让他离开了。” “我的第四个男人,就是你。”月池又是展颜一笑,“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出身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就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令人匪夷所思……你是尊贵无匹,傲慢至极,自私自利。” 朱厚照听得皱起了眉头,他想要说些什么,月池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不过,不管今后如何,为了这些故事,今晚的李月池也愿意,信一次朱寿。” 朱厚照扒开她的手,如坠五里雾中:“李月池……这三个男的是怎么回事。你十三岁就入宫了,朕怎么连听都没听过。你、你该不会是伤心坏了?” 月池望向他:“你看得男化女的,最后娶自己好友为妻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一怔,他想了想道:“冯少卿。” 月池失笑:“今日,君也得做冯少卿也。”:,, 329 夜月一帘幽梦久 在这个响雷不止,暴雨倾盆的长夜,朱厚照却仿佛再次身入那个满是花灯的庭院。斑斓的回忆,泛着轻盈而朦胧的光影。他就静坐在光影之中,膝上的李越也轻得像梦一样。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早年的针锋相对,后来的互相利用,再到矛盾爆发,三问三答,彻底分道扬镳。他选择收回大权,李越选择殉道而死。他以为他能忍过去,理智不断在告诫他,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这样沉湎,痛得只会是他自己。然而,当李越的“死讯”传来后,他才第二次体会到,何谓锥心刺骨。李越在漠北九死一生,而他留在金玉妆成的牢笼中,亦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 而当李越重新回到他身边后,他没有一日不感激神佛。正是因为曾经打碎过,所以如今才倍加珍惜。惟我独尊之人,愿意束上双手,只是因为畏惧,命途的无常。因此,哪怕发生了今日的闹剧,哪怕他原本气到了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还是决定选择暂时忍让。朱厚照苦笑道,总不能真叫他崩溃,没有什么,比他的健康更重要了。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背后的真相,竟然比杀人剖腹还来得残忍。 朱厚照连指尖都在发冷,他扯了扯嘴角,他想说,你以为朕会再信你的鬼话?可当他对上月池的双眸后,他面上那一点比烟还淡薄的笑意,终于散去了。他的手略微有一些发颤,可还是稳稳拆下了她的发冠。长夜将逝,淡淡的晨曦穿过朱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满头青丝披散开来,那种潇洒孤傲也慢慢敛去。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这样的情态,俨然是个妙龄女郎了。 真是惊喜重重啊,从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惨遭酷刑的阉人,再到女扮男装的女人。朱厚照仿佛含着枚青橄榄,无尽的酸苦在他唇边绽开。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连月池都忍不住看向他。朱厚照在察觉她的目光后,居然笑出了声:“怎么,朕没有欣喜若狂,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觉得很诧异?” 他连嘴唇都在发抖,语声却是出奇的平静:“我还记得你给我讲得每一个故事,可你还记得,你骗了我多少次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吗?” 她也知道,他把属于凡人的所有情感都给她了,为了她的身体,他情愿忍受奇耻大辱来安抚她的情绪。他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可他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她从头到尾,都只想着物尽其用,一丝一毫的好处都不会放弃。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朱厚照的心神。 他忽的冷笑出声:“冯少卿?我算什么冯少卿,我不过是抱柱而死的尾生罢了。” 相传有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他和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之下。河水不断上涨,可心上人却迟迟不来赴约。尾生其实知道,他熬不过漫漫的长夜,等不来黎明的曙光,更等不到那个人的到来,可只为了那一星半点的期望,他仍牢牢抱住桥柱。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胸口,最后淹没过他的脖颈。他就这么怀揣着希望,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朱厚照不禁反问她,字字泣血:“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想溺死我?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存心想溺死我!” 月池的手指也微微发颤,她的五脏六腑绞做了一团,她本也该痛彻心扉,可她的心早已在苦水中变得麻木不仁。她隔着动物园的玻璃,望向张牙舞爪的自己,心中竟是无比的茫然。 她静静看着自己表演:“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亦是无可奈何,我前世煊赫如此,你叫我如何困于内宅,仰人鼻息。我今日彻底坦白,也是表明我的诚心……” 朱厚照的眼中精光闪过,他喃喃道:“……不对,不对。” 他抚上她的心口,月池一窒,只听他道:“这里埋着的东西,比石头还要硬,又岂会因朕的几句话而所动。你骗朕是乐在其中,如今坦白才是无可奈何。” 月池长叹一声:“皇上,我是有宿慧之人……” 朱厚照摆了摆手,蒙在他心间的那一重感情的迷雾,终于日光下消融。他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没人关心你虚无缥缈的前世,朕只问你,你今世是谁家的女儿?” 月池的心在狂跳,她久久没有言语。朱厚照又一次抓住了她,他的脸上又泛起了微笑,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看来,朕是问到点子上来了。”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她的脖颈灼伤:“你不是说你想要坦白了吗,连上辈子找过几个男人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辈子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瞒不住了,月池缓缓阖上眼,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她别过头去,轻声道:“你应该还记得,梅龙镇,李凤姐。” 朱厚照心头一震,好似狂舞的闪电,将夜幕撕碎,无数碎片都因这一条主线穿了起来。他又一次起身打量她,他卷起了她袍袖,拉起了她的手。她的小臂依旧洁白,手指依然纤细,可到底经历了无数的风霜,再也不似当年的画中人的手,皎皎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了。 极度的惊愕让他在片刻内失声,他差人查了那幅画多年,却不想是灯下黑。对李凤姐的身世,他早已了然于胸,因此在瞬息间,就能明悟前因后果:“难怪,难怪!江南案的主角就是你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锦衣卫曾经禀报有一行人潜入舒芬的家中,可这寥寥数人却能在东厂和锦衣卫的联合绞杀下全身而退。杨玉指责东厂失职,而刘瑾……” 而刘公公今日的出彩表现,显然也给朱厚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紧紧箍住了月池的脖子:“是他逼你,你走投无路,这才说了真话?”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千里奔袭去鞑靼救了她的性命,她都不曾心动,主动说出真相,更何况今时今日。可当冷冰冰的现实真切打在他的脸上时,他还是心寒无比。 理智告诉月池,此刻应该诉说自己的苦衷,剖白自己的心意,可她对着他的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撂下一句:“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她猛地推开他,趿拉着官靴就要离去。朱厚照冷不妨被她推了一个踉跄,回过神后,又急急出手,一把拽住了她。朱厚照已然怒气填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月池如遭雷轰,他的话像钉子一样,刺破她的脚掌,将她生生钉在原地。她透过雨幕,看到了铁锈色的红墙,看到了屋檐上灿灿的琉璃瓦。那些明黄色的瓦片,在雪白的闪电下,放射出夺目的光辉。月池别过头去,是了,她是李越,她不能做逃兵,也早就无处可逃。 她想到了小美人鱼。小人鱼舍弃曼妙的歌喉,舍弃美丽的鱼尾,不单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那个不灭的灵魂。“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并且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拥有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1】可这对人鱼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不过,她又与人鱼不同,小美人鱼至死不愿拿起那把尖刀,可她非但拿了起来,还紧紧地藏在怀里,等待着时机,刺进王子的胸膛。 她挽住鬓发,久久没有作声,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时。她却回眸一哂:“这里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无路可逃,又为何要急急拦住我呢?” 这样飞扬的姿态,又全无刚刚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无需逃。刘瑾为何只敢在这里出手,你为何要在拦住我?因为我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众,是你们,更承担不起后果。” 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双眼因又一次高涨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见他如此,亦叹了一声。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侧,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其实在你说那番话前,面对刘瑾的步步紧逼,我原本打算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当你说了之后,我却改了主意。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她的乌发拂过他的手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阵阵发疼,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要再中她的计,鲜花之下是蜂针,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感动了?你的感动,还真是与众不同。人家是诉衷情,你却是诉情史。” 他原本以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话,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馆赌徒的女儿,在备受磋磨的情况下,还能逃出生天,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心智,最终做出这样一番功业,显然不是常理可解,也只有宿慧才能说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缘,是真是假,亦难明了。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决定要在一处,我岂能再欺瞒。” 朱厚照讥诮道:“你这般毫无保留,就不怕将朕气出个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当然怕,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曾经什么都说过了,你事后总会想起来,那时再来逼问我,不觉闹得太难堪了么。” 朱厚照嗤笑一声:“说谎。这不值得你冒彻底激怒朕的风险。”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们的以后。” 朱厚照低头看向她,语气微妙:“我们的以后?” 月池道:“咱们总有同床共枕之时,那时若硬要我装不懂,岂非是太为难人了。”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可听在朱厚照耳中却像是一声霹雳。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滚,嫉恨、愤怒和隐秘的情丝交织在了一处,接着在他心中炸响。 满屋好像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数不尽的蛛丝,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过头去,淡淡铁锈味在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重骗局罢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筹码,赌局的本质却并未因此改变。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却是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过去从未真切地看过她一样。他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轮廓。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仿佛要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战栗,而另一半却置身于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而她却笑了起来:“嘘——别作声。把嘴张开。”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艳丽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没有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 朱厚照皱眉道:“不可能。” “是吗?”月池问道,“那个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说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脸已然红得要滴血。月池凑到他的耳畔:“我问你,你试过吗?” 他没有作声,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梦到过吗?”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恼怒,因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在春梦中都还是李朱氏,可现下不一样了。 他不知不觉说出来,月池一哂:“现下有何不一样。现下,不也是我教你吗?” 他抬头想要反驳,呼吸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她的气息占据。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样,是温暖湿润的,也是强势主导的。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被她牵引着坠入绮丽的梦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远做一个被引导者,于是后来又开始反客为主。他不止流连在唇舌之间,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脸颊、耳垂。他不止是亲她,偶尔也会咬她。每当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他又会笑起来,如年少时一样清朗。 月池瞥见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过尽千帆,时时可以留情,处处可以遗爱。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么一丝不给,一给就是倾尽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他根本无法自控。正如刘瑾所述,这的确比在官场中厮杀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她真切体味到他的爱真诚又炽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马上获得对此世女子来说最大的幸福。这也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捷径,她终于踏上去了,可为何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月池忽视了一点,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样了解她。即便当他们吻到难舍难分时,他也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恼怒下顿住,忆起前情:“等等,还有一件事,朕还没问清楚,张彩。” 月池一震,她脸上的桃花吹落,只留了一片惨淡。她难掩愕然。又是这样的失态,只是这一瞬间的失态,就足够让朱厚照从情/欲中挣脱出来。他问道:“你和他,究竟有没有一段?” 月池推开他,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而我没干过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过的事,不会否认?李越,你撒谎早已如家常便饭。你和他在鞑靼流亡那么久,他为了你,甚至愿意去国离乡。”而你为了他的亲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鞑靼流亡的男人数不胜数,你是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我连你看不见的前世都愿意告诉你,何况今生呢。”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他……难怪,会念起情史来,既然前世都有三个,也不差今生这一个了,对吗?” 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道:“随便你怎么想。” “你无话可说,当然只能随便由朕想。”朱厚照霍然起身,“是了,此世也有一个花花公子,愿意为了你去国离乡,你即便在上赌桌前,也要极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时氏、夏氏、张彩,还有上辈子那三个,这还有只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前尘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人。何必还来掰扯这些。”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来和朕掰扯,甭说前世,就是这辈子我睡个十个八个,你又岂会放一点儿在心上!你说不定还暗暗高兴,高兴终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忽而忆起他们上一次因方氏争吵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那种惊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坠入冰窟中。情爱带来的喜悦,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时,才明白她这半句话的意思:“……你宁愿看我断子绝孙,也不愿为我产子。” 月池木然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紧,朕如今是真想把你开膛破腹,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心肝了。” 他如风一样向外奔去,可没走几步路,就突觉头晕目眩,一头倒下。月池大惊,她急忙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叫道:“快来人,来人!” 昏迷不醒的皇帝,被紧急送回了寝宫。第一个赶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刘瑾。刘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气喘吁吁道:“这、这是怎么了?爷莫不是欢喜晕了?” 月池:“……” 她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刘瑾。刘瑾一面擦汗一面道:“多谢,你倒是说啊,究竟是怎么了。” 月池静静道:“赶紧把脖子擦干净,准备等死吧。”:,, 330 萋萋刬尽恨还生 月池眼看着,太医进进出出,茶房中药香弥漫。张太后哭哭啼啼地过来,又哭哭啼啼地离开。萧敬看着她身后的金夫人,不住叹气,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把张家老太太带着。或许此时的张家人也是真心为圣上担忧,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月池也还记得,曾经是太子的朱厚照,是多么盼望和张太后的相见。他会脱下他那些骑服,穿得斯斯文文去见她。他在进门时,脸上都带着笑,可当他真的坐在母亲面前时,面上的笑意又会慢慢淡去,消失于无形。弟弟妹妹在的时候,母亲会让他去看弟妹。外祖母、舅舅们在时,他们又会围上来,像蜜蜂围绕香花。 年幼时的朱厚照,还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他总会明确表达对张家的不满。张太后为此既愤怒又惶恐,她只会继续想尽办法,拉近儿子和张家的距离,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朱厚照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他把对母亲全部的爱,都寄托在父亲和保姆杨阿保身上。可到最后,杨阿保被撵出宫,在强权之下放弃了他。而先帝虽一直珍爱这个儿子,可他的寿数终究有限。以至于到了今天,他被她气晕后,病榻前竟然没有一个亲人。 她抬脚想往内殿走去,却被刘瑾拦住。不过短短几息,他眼中已是血丝密布:“李侍郎,太医正在施救,您还是别去打扰了。” 接着,他使了个一个眼色,就朝李荣和萧敬走去。他道:“皇上皇后同时召太医,老娘娘那边又不肯放张家的人离开,这里里外外、进进出出,要是有风言风语漏出去,那我等真是万死难赐其咎。” 萧敬微微颌首:“是这个理,你可有主意?” 刘瑾这时又谦逊起来:“我哪有什么主意,主意得您和李太监两人来拿才是。 我只是觉得,这儿有您二位看着,谁都能放心了。至于外头那些脏活累活,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小子去做吧。” 萧敬和李荣早已是人老成精,朱厚照此时晕倒,是他们第一时间放出风声去,说是皇上因伤心太皇太后病逝,哀恸过度,这才晕厥。可他们心里清楚得紧,皇上最后见得人是李越,皇后在回宫后闭门不出,连这会儿也称晕厥不醒。这摆明是有大问题。刘瑾把这事揽下,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自己手中也有大把柄夹在里头。 他二人对视一眼,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刘瑾发生正面冲突。萧敬更是打算等朱厚照醒来后,直接去面圣。李荣颤颤巍巍开口道:“你肯自告奋勇,当然是最好的。” 刘瑾这才拱手离开,他走过月池身侧时,忽然顿住:“哎哟,李侍郎,您都这样了,就别这么站着了,好歹换身衣裳,否则等皇爷醒来,看到您又不好了,不是又添一重忧心吗?” 说着,这条老狗就硬要将她拽走。月池:“……” 萧敬眼看刘瑾和月池离开,心中诧异更甚,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搅和在一起了。更让他惊骇莫名的是,眼瞅着他们俩前脚刚走,后脚朱厚照就叫他进去了。 闹腾到这会儿,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刘瑾带着月池直入南庑房。他叮嘱人守着后,砰得一声关上门。浅淡的日光透过窗缝射了了进来,淡黄色的光晕中飘扬着细小的微尘。地上浓浓的水汽,让月池的舌苔发苦。她道:“居然在这个时候叫我过来,看来你是真的急疯了。” 刘瑾回过身,浑身哆嗦:“这样大好的形势,都能被你闹成这样,我看是你真疯了才对!你和皇爷说什么了?” 月池问道:“想知道?” 刘瑾一噎:“……少废话。” 月池道:“要我不废话不难,把我夫人送出宫,立刻马上。” 刘瑾早就把贞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闻言不耐烦道:“高凤那小子不敢做得太绝,只是借口张家女眷跪久了胎儿不稳,把她叫去绊着而已。后来,皇后出来了,就把她带回坤宁宫去了。” 月池缓缓道:“我量你们也不敢。没事就好,如是真出了事,我管教你们赔命就是,不仅是你的命,你的妹妹、妹夫,你们谈家九代以内的亲友,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 刘瑾本姓谈,六岁被太监刘顺收养,这才改了姓。他得势之后,又找回来自己的亲眷。他的妹夫孙聪还在朝廷做官。 刘瑾心里咯噔一下,阵阵寒气上涌,面上却是一脸无辜:“这是高凤闹得事,你把我搭上做什么?” 月池啐道:“有没有你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老刘,赶紧把她送出宫,我们还有谈的机会……” 刘瑾忙急眉赤眼道:“行了,行了,我可求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没听过吗?你再把皇爷气晕一次,我敢打赌,她就是入了土也不安全!” 又是这句话,这下轮到月池无话可说了。刘瑾凑过来道:“你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咱们好一起想想办法。” 又来一起想想办法。月池不由翻了个白眼:“我说明了我是有宿慧之人。” 刘瑾一愣:“这怎么了?爷是信佛之人,该知道,宿慧这是大福缘,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月池继续道:“我不仅坦白了宿慧,还坦白了情史。” 刘瑾一窒:“你把张彩卖了?” 月池也是一震:“你放什么狗屁,我和他就什么都没有。” 刘瑾不解道:“那你不说他,还有什么情史?” 月池扯了扯嘴角:“前世的情史,就不算了么?” 刘瑾险些被气个倒仰:“你是有毛病吧,好端端地扯这些做什么?” 月池咬牙道:“我为了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他要是连这都忍不得,死得人何止千百,与其日后钝刀子割肉,不如一了百了,还来得痛快。” 刘瑾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想到她女扮男装多年,还流亡鞑靼,这是一直在男人堆里打滚。若真要计较,疑似的奸/夫都可以绕乾清宫两周,那哪儿杀得尽。可他随即又冷静下来:“不对劲,不对劲……若是寻常男子,自然不成,可爷他、他就没有节操!就这个事儿,远不至于把他气成这样。” 月池垂眸不语,刘瑾突然问道:“对了,他难道就没问你,为何突然这么坦诚?”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然是问了。” 刘瑾心中突然涌现不祥的预感:“……那你怎么说得?你该不会傻到直接说真话吧。” 月池摇头:“那不至于。” 刘公公的心刚一落下,就听她道:“我只是叫他直接来问你。” 刘瑾:“……!!!” 他已经气得胸口闷疼,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蹙眉道:“你不会也要晕吧。” 刘公公长吐一口气:“老子才不会晕,这晕了就是要没了!你脑子被门压了吗,李越,伤人一千,你还自损八百。” 月池肃容道:“脑子被门压得是你才对。我没告诉过你,现下不是时机吗?你知道我在他面前撒过多少谎,埋下多少坑吗?你知道你突然闹这么一出,一旦我应对有一点偏移,要牵连多少人吗?!” 刘瑾被她的连珠弹炮打得头晕目眩,只听月池道:“事情闹到今儿这个地步,都是你自作孽,怨不得旁人。我是自损八百,可你注定要一无所有。你还记得吗,皇上不会容许,有人在背后把他当傻子玩,操纵他的感情,还要威逼他的……” 刘瑾喃喃接口道:“威逼他的心上人……” 月池别过头去,刘瑾的脸色一时煞白:“李越,你不能怎么干!内宫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和你合作?” 月池嗤笑一声:“你不是说过,等我有了儿子,我就能把天下都握在掌中。天下都是我的了,还怕没人合作吗?” 刘瑾一时语塞,接着开始火急火燎地辩解:“你是没长眼睛吗,这明明是高凤意图谋害皇后,这才搭上你而已,你怎么就把屎盆子往我一个人身上扣?再说了,要没我帮你,你们早在昨儿晚上就恩断义绝了,还能熬到今天。” 月池道:“少诡辩了,以高凤的脑子,他能想到找那两张单子来,把我们都钉死?” 这下,刘公公真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了:“这真是他自个儿干的!他也是八虎之一,又成日在内宫打转,他自己也有脑子的啊!” 月池冷冷道:“是吗?可我不管是谁干的,你执掌东厂,难道就没听到一点儿风声?若是没听到,便是无能。若是听到了,却非但不说,还帮着瞒得死紧,就是不义。无能不义之辈,凭什么和我谈合作?” 刘瑾突然福至心灵,她这个时候还提到合作二字,摆明是有松口的意向,可就是还嫌他赔得东西不够而已。 他问道:“你还想要什么,开个价吧!不过,咱们先说好,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全,你也必须应允我一个条件。” 月池蹙眉道:“过分的就别想。” 刘瑾一听这话,忙凑上来腆着脸笑道:“不过分,不过分,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备了一套女装,你看看你……” 月池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还是真是厉害啊。” 刘瑾嘿嘿一笑:“也是为了保命啊。” 月池不由哑然,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老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色/诱能解决的问题了。” 刘瑾却始终无法理解:“他只是要你爱他,和他做正头夫妻而已,说白了,就是像先帝和张太后一样,难道就那么难吗,你连女人都愿意娶,怎么对万岁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反而不动心?” 他上下打量月池一周:”你该不会是石女吧?” 月池默了默道:“……我倒宁愿我是石女。日后待他发觉,我给不了他所求时,届时我们面临的风暴,只会比现下剧烈百倍。”他如今爱有多深,届时恨就有多重。而他剧烈的感情,只会将所有人都绞碎…… 都缘情孽前生造,唯有同归慰寂寥。 暴雨过后,又添一重凉意。月池久久凝望屋外的绿肥红瘦,突然问道:“这宫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沧海遗珠吗?” 刘瑾一惊:“什么?” 月池回过头:“先帝当年是如何在宫中长大,又是如何怀念帮助他的太监张敏,你难道忘了吗?” 刘瑾颤颤巍巍道:“……可张敏,张敏他在先帝被发现后的第二天,就吞金自尽了啊。” 月池道:“你和他又不一样。宫中岂有第二个万贵妃。圣上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的,这万里江山总需有人来继承。” 刘瑾瞪大眼睛:“可你明知道,他不愿意去……” 她的情绪陡然激烈起来:“那你就劝他去,哄他去,骗他去,不都可以吗!你不是诡计多端吗,怎么法子只能对下,不能对上?他已是二十六岁,却是膝下空虚,你还在这里拉无谓的皮条,不觉得自己是千古罪人吗?” 刘瑾却冷静下来:“噢,你是要我想办法,去逼心悦你的男子,去临幸心悦你的女子?还是找一个身份低微的宫人,干脆去母留子?若是前者,你何不自己去说,皇后对你情深似海,她为了你什么都能不顾了,一定不介意帮你生个儿子,要是后者,这也好办,就把你表妹叫来,来一个李代桃僵,这样生下的孩子也和你有血缘关系,更易掌控。你觉得,咱们用哪个法子好?这事儿是我理亏,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月池久久没有作声,她又禁不住咳嗽起来,脸颊涌现一重异样的红晕。她渐渐弯下腰去,整个人佝偻下来。 刘瑾见状,也拍了拍她的背:“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刘瑾所料想不到的是,他才刚一出门,月池就缓缓倒下。而他没走几步路,就被仿佛从天而降的锦衣卫团团围住。 刘瑾吓了一跳:“你们干什么!疯了不成!” 杨玉踱着四方步,从手下身后绕出来:“干什么?刘督主,皇爷有请!” 刘瑾一时面如金纸,这下完了。 明黄色的真珠绣帐中,朱厚照靠在软枕之上,拥着被褥,神态亦是十分憔悴疲倦。刘瑾被押进来时,他正准备服药。他仰头将这满碗的苦汁一饮而尽,这苦涩的药顺着他的喉管,淌进他的心底,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 刘瑾摔在花纹繁复的金砖之上,一仰头就是文彩辉煌的藻井。他只觉头晕目眩,刚想开口说话,就听朱厚照道:“给他两下。” 一旁的锦衣卫皆不敢动手,还是杨玉上前来,皮笑肉不笑道:“刘太监,得罪了。” 他扬手就是两记耳光,刘瑾只觉耳朵嗡嗡直响,仿佛有十几只苍蝇在耳朵里乱窜。他顾不得其他,急忙磕头认错:“是老奴该死,老奴罪大恶极,可老奴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朱厚照徐徐道:“你们都退下了吧。” 刘瑾眼见宫人鱼贯而出,只留下杨玉和另一个相貌平平的锦衣卫。随着嘎吱一声,重重门扉被关上。那位相貌平平的锦衣卫,开始说话。他一张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俨然是月池的声气:“居然在这个时候叫我过来,看来你是真的急疯了。” 刘瑾只觉五雷轰顶,他仿佛被谁硬生生抽走了脊梁骨,当场瘫倒在地。等到这个窃听密探将他们所有的对话都一五一十复述完了之后,他早已软倒在地上,成了一滩烂泥。而杨玉,也由刚刚的洋洋得意,到惊骇莫名,再到伏地不语,汗流浃背。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却觉寒风砭骨,这种凝滞沉重的氛围,仿佛一座大山,将他们压在底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这时才听到朱厚照的声音:“你以为东厂已是你刘姓家奴,禁宫已是你的后花园了?” 刘瑾只能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奴所言,并非出自真心,只是想激一激她罢了……” 朱厚照摆摆手,他的辞色已然冰冷到了极点:“朕只问你一句话,鞑靼的那个孽种,究竟是不是她所出?” 杨玉咽了一口唾沫,刘瑾仿佛被谁扎了一下,忙不迭地解释:“您误会了,那绝对不是她的呀。滴血验亲,只是她耍得诡计而已。那个孩子,和她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以她的身子骨,若要生一个,就能要了她半条命啊。您是知道她的,在她心中最重要的是新政,为了新政必须留下有用之躯,其他的她根本就不放在眼底……”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朱厚照问道:“那个嘎鲁呢?” 刘瑾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李越为嘎鲁所救,她又和那个小王子滴血验亲,这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难不成皇爷是为这个晕的?他只能极力辩解:“那个不过是傻子罢了。” 他这话一出,又觉太没说服力了,以至于口不择言起来:“您想想,以她的心机,要吊着这么一个粗莽汉子,叫他言听计从,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还用得着玩真的。她身上还有伤呢,何至于在缺衣少药的草原,冒险有孕。对了,还有王济仁王太医呢,他人还在东厂,只要传来他一验,不就都清楚了……” 朱厚照默了默道:“去叫王济仁来,按妇科的法子,仔细替她看看。” 刘瑾忙颠颠奔出去传讯,又赶忙跪了回来。阁中又一次重归寂静。半晌,朱厚照才开口,对杨玉道:“将广州、泉州两地的关税账目,报一份给刘太监看看吧。” 杨玉一震,他想不明白,怎么适才还要喊打喊杀,这会儿又把这等机要的事报给刘瑾了。 可他不敢作声,只能乖乖将账簿交由刘瑾。刘瑾颤颤巍巍接下,这不看则已,一看则瞠目结舌。他道:“这才开关了多久,就有这么大的利润!” 杨玉道:“臣差聪明能干的亲信在两地调查了月余,是佛朗机等蛮夷,对我们的瓷器、茶叶、丝绸俱是爱不释手,所求甚大。但我们的商人和百姓,却对那些洋玩意儿没多大的兴趣。他们买我们的东西多,我们要他们的东西却少,以至于两地有了在这几个月就吸入了大量的白银。而当地的大员和皇商只报了约一两成回户部,其余九成就拿来分肥。依臣看,他们是卯足了气力,要将南方四省的大员全部喂饱,以待长久把持财路。” 刘瑾一时目瞪口呆,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要上天呐。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李越不继续开关,而要一定要坚持肃清吏治。吏治不整顿,大家忙活再多,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 他想了想道:“李越虽冲动了些,可她的确是为了大明江山而计。此等厚利,如任由这些蛀虫钻营,只怕要毁于一旦。咱们那些官员,连您的好处都要搜刮,难道还会放过那些蛮夷吗。要是他们敲诈勒索太多,谁还会万里迢迢赶来,给咱们继续送银子?” 道理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佛朗机人为什么愿意给大明输送那么多白银,是因为他们把东西运回去之后,能在本土赚取更多银两回来。可要是大明的官员狮子大开口,将贸易环境搅得一团糟,让人家与官通商无利可赚,宁愿通过走私渠道来获取商品,这生意自然就是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道:“朕正因顾念此,有意将与外邦通商建交之事,委托司礼监。” 刘瑾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后他的心中涌现巨大的惊喜。他就知道,皇上不可能厌弃李越,只要他能搭上这艘船,自是有天大的好处等着他!他连连叩首:“老奴必当肝脑涂地,死后而已!要不,老奴这就去劝劝……” 朱厚照道:“不必你去。你们只需要,替朕试试她。” 刘瑾和杨玉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迷惑不解。刘瑾鼓起勇气道:“老奴愚昧,不解您的意思……” 朱厚照偏头笑道:“这有什么不解的,就说朕要死了,看看她是什么反应而已。杨玉和她打交道不多,老刘可是她的老熟人了,你猜,她是会去紧急运送婴孩来鱼目混珠,再塑父皇的旧事,还是满宗藩搜罗年纪尚轻、性格软弱的孩童,过继在朕名下呢?” 刘瑾骇得魂飞天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是真心觉得,这些事李越都能干得出来。朱厚照笑道:“不管她要什么,你们都尽力帮就是了。” 杨玉犹豫片刻,终于支支吾吾说出来:“那要真是闹得太大,动摇国本,我等是否要及时拿下……” 朱厚照微笑着摇头:“你还是太不了解李越。取了她的性命,并不算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摧毁她的图谋,禁锢她的自由,让她一辈子都在四方天里度过,才叫真正杀了她。”:,, 331 宁作野中之双凫 曹闵已然到了南京刑部,他怀揣着怒火而来,一至衙门还没喘口气,就差人去调查。他心知肚明,要大事化小,需从两个方向着手,一是调查清楚案的根底,二是要向士子做好解释工作,让他们不要被人当枪使。 要做到前者并不难,李龙的秉性和生平,在当地并不是秘密。特别还有其妹李凤姐投河时写得遗书,更是随着《萱草记》的流行广为流传:“父无情日夜毒打,兄无能袖手旁观,仆无忠任意欺辱,吾无奈唯有自裁。” 曹闵道:“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顾,这样软弱无能的小人,真会像他的遗书中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不成。这其中必有其他缘由。” 于是,他和南京刑部官员,提来舒芬会审。会审之日,万人空巷,带儒巾的、带瓦楞帽的,挤挤挨挨地立在衙门口。 这样的境况是大大出乎曹闵意料的,可依照律法,这样的流程必须要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然而又让他没想到的是,舒芬的确是一个实诚君子,他坦言了李龙性格中卑劣的一面。他面带羞愧道:“我曾无意间见过李家大姐一面。在她投河去后,我一直懊悔,没有早点救下她。李龙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向我不断索取金银。在我将要议亲后,他担忧我有了妻室,对李家大姐的钦佩之情会减弱,于是提出结姻亲……”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一些人开始指指点点:“这是要连死人都不放过,都要利用干净。”“他脑子有毛病吧,居然想把自己的死鬼妹妹和活的举人结冥婚!” 这时,已经有人回过味来,这只怕李龙心中有怨,为了杀人,这才找了一个由头。可也不对,人要是不被逼到绝路,又岂会愿意去死呢。 果然,在南京刑部尚书孙需询问:“这么说,李龙戕害尔等,纯属私怨,而非是公心?” 舒芬依然如实回答:“回禀尚书,他宁愿带着一家老小全部归西,也有科举改制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的缘故。诸如他这种屡试不第、天资平平之人,连考上府学都难,又何谈其他。他自觉前途尽毁,这才。学生想来,他自觉单凭一个秀才的性命,不足以震撼朝廷,这才拉上我们。” 曹闵的眉头一皱,他道:“朝廷开科取士,本为选拔人才。如今天下承平,北与鞑靼议和,南于广州、泉州开关,整治倭患,正是大治之时,用人之际。然朝中新科进士,熟于经义,却疏于实务,对大小政务,难以上手。陛下与诸位上官,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行学政改革,在官学之中设律学、算学等科目,待诸位学成,自可更好为朝廷效力。这当是文坛盛事,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反倒诸多非议?” 舒芬答道:“庙堂之上诸位相公,自是为国为民,高瞻远瞩,可学生斗胆,或许是因他们站得太高,反而看不到下头的苦楚。” 孙需闻言喝道:“大胆,安敢非议上官?” 舒芬拱手道:“学生岂敢,依学生愚见,此政固是大善,只是我等见识浅薄,恐得等一些时日,方能看到其中的好处。” 曹闵问道:“你这是何意?” 舒芬朗声道:“请恕学生直言,待到官学遍布乡野,学政清廉如水,先生个个博学,不论高门或寒门,皆能在官学中学到真正的策论之道,律算之术,那时,大家想必都会对科举改制大加赞同。可要是以上皆无,乡野之人仍求学无门,学政仍良莠不齐,先生学问仍差别不小,最后是高门窥大政,寒门空嗟叹,请恕学生等斗胆直言,这注定不得民心。今日死五人,日后只怕死得不止五人!” 孙需与曹闵对视了一眼,一时俱哑口无言,他们皆心知肚明,以如今大明的吏治和财力,根本给不了学子们一个相对平等的学习环境,既然无法承诺,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而衙门外的一众学子,听罢后却是齐齐叫好,赞赏不已。科举本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大家摸索了多少年,才摸清了慢慢往上爬的规则,如今上头把路子缩得更窄,却无法给予充足的保障条件,这叫大家如何同意,怎么同意? 江南学子案就此落下帷幕,虽揭穿了李龙是个卑劣小人,此举多是为了报复人,泄私愤,可一众学子对于学政改革、科举改制的不满,及其本身的弊端不足,却更加清晰地揭露出来。 曹闵长叹一声,自知科举改制怕是要缓一缓。他于是开始想法子保住李梦阳。他开始频频提审李东阳的同僚及闹事的学子,可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人竟然是众口一词,极言李梦阳的不是。且随着他逼问越甚,人家说得就越过分,有些低级官员甚至当面直叱:“曹御史莫不是有意为他开脱,这才逼人改供?” 而后,有几人竟然联名上奏,严词弹劾他。曹闵既惊且怒,一面上本自辩,一面又犯了拗性。他斥道:“难道就凭尔等一面之辞定罪,你们既说李梦阳过失累累,那么他是某时某事身犯何罪,可有旁证,可有物证?” 他本是查案的能手,这般较真,多方求证,自然能辨明真伪,逼得一众诬告者节节败退。他眼见局势大好,心下大定,谁知,他还没高兴多久,就在孝陵祭祀上遇见了一桩大事。 太宗朱棣迁都北京,留在南京的帝王陵墓就只有太/祖爷一个。不过,历代天子并未因不在南京而轻忽祭祀,建文帝在位时就定下了规矩,“每年元旦、孟冬、太/祖诞辰、太/祖及孝慈高皇后忌辰时酒果行香;清明、中元、冬至以太牢致祭,是为‘五小祭、三大祭’”【1】。曹闵在南京蹉跎日久,很快就等来了马皇后的忌辰。 忌辰当日,曹闵乘车马一起往紫金山去,可到了半路,不知怎得,他所乘之马突然长嘶一声,发狂冲了出去,穿过官道,钻进了山林之中。他大惊失色,在马车内撞得鼻青脸肿,直接晕厥了过去。待他醒转时,已是第三日傍晚了。他只觉浑身剧痛,随从在他身旁又哭又笑。他被吵得脑仁疼,却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忙拽住仆从,嘶哑着嗓子道:“祭礼呢?祭礼怎么样了?” 正准备去倒水的随从,闻言顿住脚步:“这,老爷,祭礼早就结束了……” 曹闵的脸色煞白,依照典制,逢祭祀这一日,各衙门文武官员必须全体陪祭,各衙门文武官员临期不到者,要受御史纠察。【2】他只觉头一阵阵发胀,当日的情形又浮上心头,他忽然想到一件更糟的事,他又紧紧拽住随从的手:“车马……有没有损害紫金山的树……” 随从闻言更是泪如雨下:“您甭提了,正是撞倒了一棵树。山中正好有雷火损伤的枯树,那畜生一冲,一下就压倒了。” 曹闵只觉眼前一黑,虽然他的车马没有进孝陵里面,可毕竟是在紫金山出了这样的篓子,如真有心计较,真能按冲撞帝陵来论处。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定是陷害,一定是陷害,有人在我的马上做了手脚!那头畜生呢?” 随从茫然道;“当时太混乱了,马一冲出去,就被孝陵卫团团截住,之后就被他们带走处置了。” 曹闵只觉心口抽疼得厉害,一转眼就又晕了过去。第四日,南京礼部侍郎焦芳亲自上门安慰他:“崇孝,我们知你是无心之失,一定会替你向朝廷求情。只是,外头流传的一些言论,对你颇为不利啊。” 曹闵看着这个著名的奸佞小人,严词道:“我立身持正,何惧流言蜚语?” 焦芳哎了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士子到处传你,说你逼人改供,强保罪臣,倒行逆施,这才惹得太/祖爷发怒,不然,怎么就你一个刚进紫金山,就出这样的事呢?” 曹闵气得牙齿都在打颤:“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摆明是有人陷害!” 焦芳忙阻止他:“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自己查案就讲个证据,如今说这话,可以凭据在?”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焦芳。焦芳被他盯得发毛,顾不得落井下石,随便找个理由离开。 曹闵本就受了惊吓,又摔伤了筋骨,经此一遭,郁结于心,一下病得更重。当日苦劝李梦阳的属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深夜悄悄来探他,一见他的境况,也是一声长叹。 属官道:“您如此,李公也是如此,这样的事,哪里是你们能动得了的。” 他坦言道:“能跃龙门的本就是凤毛麟角,那些个生员许多就是在混日子。李公在官学考核太过严苛,断了这些人的财路,自然惹人嫉恨。这些庸人本翻不起大波浪,但盖不住你们有意要随事考成啊。广州、泉州两地富得流油,要是真依事来考,严查吏治,江南四省能刮得油水就会大大减少,反而要承担的事务会不断增加。你们这是犯了众怒啊。眼瞅着皇爷抱病多日不上朝,人家还不想法子往死里搞你们吗?” 曹闵的面容一片灰败:“这难道,就没有天理了吗?” 属官撇撇嘴,这些人怎么都一个德行。他道:“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天理。快修书给李侍郎求救吧,叫他赶紧收手,只要他不提什么考成改制,管保是风平浪静,否则,好狗也斗不过一群狼!” 曹闵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君子不愿共克难关,庸人不愿损其私利,而恶人乘势而起,贪污、残害忠良。天时地利人和皆无,又谈什么将来?他的告罪书和辞呈不日后就送到了通政司,而他给月池的信也到了朱厚照的手上。 弘德殿中,服了安神药的月池,已然沉沉睡去。她自那日晕倒过后,一病不起,更是一宿一宿难以安枕。太医们无奈,只能给她开大剂量的安神药,以药力来强行让她入睡。她所不知的是,在她昏睡过后,另一个传言昏迷不醒的人,却悄悄来到她的床畔。 窗外月圆如镜,冷清清的月光,穿过窗扉射来,映照得纱帐如烟如雾。夜风中浮动着百合的清香。朱厚照坐在月池的身旁,借着月色,翻开了曹闵的辞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一恶去,诸恶尚存。官场黑暗,人心恶浊,早已如江河之不可逆流,即便尧舜生于今世,亦不能举斯世而还之唐虞【3】,何况你我。公之大义,固然可敬,可终究不过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圣人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及时抽身,归隐山林,著书立说,以传后世,方为正道……” 朱厚照看到此,就将之丢到了一旁。他望着月池在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忽的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怎么办,在你病成这样时,又有一个同道者,选择舍你而去了。” 那么多人,都望而却步,知道改弦易辙,也只有你,非要拼个鱼死网破,闹个至死方休。 朱厚照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你睡着了,按理说是不需要睡前故事了,可我还是想给你讲一个。” 他替她梳理着长发,幽幽开口:“古时有一个狂夫,有一天早晨,他披头散发地就要冲出家门。原来,他要徒步渡过一条水势湍急的大河。对于狂夫这等狂行,其他人都是在一旁看热闹,只有深爱他的妻子,顾惜他的性命,不顾一切阻止他。她追在丈夫的后面,哭着喊着叫他不要渡河。可这个狂夫,他仍然一意孤行。” “只是,虎可搏,河难凭,这个不听劝告的狂夫,果然淹死在河中。他的尸首随水漂流,飘到了大海之上。海中有一种长鲸,它的牙齿就如雪山一样,洁白尖利。它把狂夫的尸体吞食殆尽,狂夫的尸骨就挂在鲸齿之上。见到这样的情形,狂夫的妻子痛不欲生,她弹起箜篌,唱起悲歌,歌声凄楚,可她的丈夫,却再也听不到,也再也回不来了……” 朱厚照的眼中浮现薄薄一层水光,却又很快散去:“她唱得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渐渐抽回手:“朕过去感动于他们的情谊,今日却猛然发现,狂夫之妻做得还远远不够。她虽然情真意切,却过于绵软,她大可把狂夫捆在家中,锁在家中,等他什么时候相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这样,他虽然只烦躁一时,可他的命却能保住了……” 他迄今还记得王济仁来禀报时的情形。这个受了一宿惊讶的太医,面白如纸,摇摇晃晃地进来:“启禀皇上,臣都仔仔细细地看了。” 刘瑾居然抢着和他同时追问,只不过刘瑾问的是:“没有生养过吧?” 而他的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她有什么症候?” 王济仁哆哆嗦嗦地开口,哽咽道:“回万岁,境况不大好,李……,气血两亏,六脉皆弦,这皆是因平时耗损心血,心中郁结所致。恕臣斗胆直言,这长此以往……恐于寿数、有碍……”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大胆!” 他这一声断喝,把王济仁吓得缩在地上,他忙开口:“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呐。” 他已经断定,这个狗太医是医术不精在说假话。他来回踱步:“她的这些症状,朕早就知道,她往日常用养荣丸,大补元煎等汤药,难道就一点用都没有吗?” 王济仁磕磕巴巴地奏对:“这自是有用的,如不是葛太医的精心照料,只怕李……姑娘……早就不成了。只是,葛太医是您惯用的太医,最擅小儿科,他不知详情,是依照男脉来诊治。这医药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这才……贻误了一些。您看她的面色,的确是很不好,并且她似乎是长久难以安枕,这般白日上朝理政,晚上一宿不睡,纵是铁打的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她这么一个先天严重不足的姑娘……” 他久久没有作声,他忽然想到了李凤姐的身世,从小备受毒打,戴着脚铐被关在厨房中。哥哥要卖掉她做妾,仆人意图侮辱她,她被逼无奈,只能去跳河…… 他最后只问了一句话:“朕就问你,你能不能救?如是不能……” 王济仁忙磕头如捣蒜:“圣上莫急,圣上莫急,此病虽难治,可臣、臣是医学世家出身,有家传灵方,定当竭尽全力,好生救治。还请万岁将葛太医安排给臣为辅,葛太医毕竟替李侍郎看了多年,对她的情况最是了解。臣等二人,要是治不好,再取臣二人的性命也不迟啊。” 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然后就魂不守舍到了今日,在收到曹闵求退的奏本时,他终于忍不住来见她。你看,他们又能可靠到哪里去,最艰难时能陪你到最后的,其实也只有我。 朱厚照刚走出殿门,就见刘瑾端着一碗药汤迎面而来。他的皱纹绽开如菊花:“爷,该喝药了。” 朱厚照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快步向前走去,刘瑾忙端着托盘,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爷,您慢些!您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啊。要试她就试呗,您装不就行了,何必把自己也闹病呢。” 朱厚照一窒,他的脚步一顿,猛然回头道:“老刘,你真觉,试或不试有区别么?” 刘瑾已然全不复当日的惊慌,他笑道:“当然有区别。她对您一定有情,一试就能看出来。” 朱厚照冷笑道:“什么情?是推朕去生子的虚情,还是背后和你谋逆的假意?” 刘瑾忙不迭道:“祖宗,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其实,您委实不必伤心。您和她的情况,其实不一样。所谓人君人君,她是思慕为人的您,却敬畏为君的您,所以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才能勉强冷静自持。可您呢,您就不一样了。” 朱厚照哼道:“有何不一样,朕难道不是既包容她为臣的悖逆,又爱重她为士的品行吗?” 刘瑾哎了一声:“这不就对了,您看看啊,您最爱她的地方,恰恰也是您最恨她的地方。恨爱交加,当然痛彻心扉罗?”:,, 332 不愿云间之别鹤 刘瑾回到自己的家中,想起朱厚照那句话,仍觉毛骨悚然。他以为,李越病后,皇上应该就会心软了。毕竟男女之间的这回事,就是那个样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他虽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他也是历事四朝,英宗爷待钱皇后,钱皇后无子本当殉葬,可英宗爷为了保住妻子,竟然生生将这沿袭七十多年的制度给废了。他还临死前都叮嘱儿子要尊奉嫡母,不可轻慢,更再三吩咐大学士李贤,在钱皇后千秋后,一定要她与自己合葬。宪宗爷待万贵妃,那就更是爱如珍宝。贵妃去后,宪宗爷悲痛欲绝,感慨道:“万侍长去,吾亦当去矣。”不久后,他真就龙驭宾天了。 至于孝宗爷,那就更不必说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平常百姓家都讲多子多福,可孝宗爷就真的只要张太后所出的孩子,而且真真是捧上了天去。这是从曾祖父开始,就有痴情种的苗头,而且现下看来,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皇爷在以为李越是男人的时候,就爱得死去活来,知道她是女子之后,更是爱得活来死去。 刘瑾本以为,他眼见李越病成这样,索性就会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必讲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呢,她心里不管想什么,最后不都只能和你在一起吗?你管瓜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强扭的,只要这瓜是你的不就好了吗?可皇上,他却还是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自己说完那句痛彻心扉之语后,皇上只静静瞥了他一眼,忽然问了一句:“那为何从头至尾,都只有朕一个人在痛呢?老刘,你知道吗,在我们第一次亲热后,她吐了。”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干巴巴地辩解:“……那这,她一定是故意气您的。” 皇爷语声依然平静无波:“她还说,男人永远都比不上女人。” 刘公公吸气的声音更大了,这他妈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圆了。这个语境、这个句话,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到了方氏、想到了时氏,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两个女人会对李越死心塌地,会不会是因为男人能给她们的,李越也能给…… 他这下又忍不住开始打摆子,朱厚照眼见他这副样子,反倒展颜一笑:“你和她那么熟,还不知道她有磨镜之好?还是说这个,你也敢提着项上人头担保说没有?” 刘公公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个他是真不敢说了。 朱厚照又笑道:“朕记得,她也同你谈了有宿慧之事。你觉得,她的前生,会是什么人?” 怎么又扯到这个了。刘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这种屁话,也只有皇上肯信,不过他嘴里仍道:“那肯定是出身不凡,有大功德的人,才能得到佛主垂恩,再降于世。” 朱厚照呵道:“出身不凡,的确应是出身不凡。看来,朕不仅在支辰上与太/祖爷相类,在眼光上亦是一脉相承。你说,要是让武后在高宗病愈和自己登基上选一个,她会怎么选?” 刘瑾只听懂了后半句话,他终于明白,皇上是铁了心,要撕下那一层层纱帐,露出最残酷的真相。他的心软,最多只是等李越好转之后,再来这一遭。 然而前半句话,刘瑾始终想不明白,只能回来问最有才华的心腹张文冕。张文冕迄今还候在花厅之中。他本就为此事忐忑不安,刘瑾又迟迟不归,使得他的精神也一直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张文冕听罢之后,也是惊骇莫名。他道:“太/祖爷,武后……我想起来了,太/祖爷曾经在寝宫内悬挂武后的画像!” 刘瑾大吃一惊:“武后?洪武爷挂武后的画做什么?” 张文冕道:“还能为什么,大家都传,他是思慕武后,想和她春风一度。” 刘瑾瞪大双眼:“什么,假的吧,这怎么可能。” 张文冕长叹一声:“史书都有钱唐死谏的记载,这还能有假?钱唐当日劝告洪武爷,言明:‘您在宫中揭武后图,是想后世子孙都娶武曌这样的媳妇,还是想宫中的女眷,都学武曌乱政?’洪武爷大怒,将他推出午门待罪,直待气消了,这才放人。如今想来,钱唐也真是一语成谶。事隔多年,又来一个牝鸡司晨。” 刘瑾来回踱步:“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皇爷还提到了前生和出身,又说武后……” 他突然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李越,她姓李啊,她的前生!她的前生!” 张文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竟然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这完全说得通。唐朝贵女,以彪悍淫/乱著称于世,也只有则天女皇的后裔,才能有三个及以上的情人,还敢这么张狂。 刘瑾紧紧抓住张文冕的手:“怎么办,怎么办,你翻翻史籍,唐代的那些公主,她们除了收男宠,还磨镜吗?” 张文冕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这不是磨不磨镜的问题……这都已经有三个男的了,再来两个磨镜的又有什么关系。这都十几年了,说句不好听的,皇爷早就……习惯了……” 刘瑾一愣:“对对对,之前的都可以不管,关键是之后……” 刘瑾和张文冕开始大眼瞪小眼,张文冕期期艾艾道:“圣上可有严词勒令您不准泄露半个字?” 刘瑾扯了扯嘴角:“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人都没派过来,这才是最糟的……” 张文冕恍然,这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不仅是在试李越,更是在试他们。试这整个大明官场。在这场士子案中,蹦跶的人太多,试出的线太广了。官员、地方豪强、藩王宗室、宦官武将,交错在了一起,将地方官场裹得水泄不通,中央泼一碗水下去,只能漏几滴在地上。只要一点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能闹出这样的事来。这对皇权至上,中央集权何尝不是一个威胁。 想到此,张文冕不住摇头:“当晚被气晕,刚醒就能想方设法、兵行险着,把我们所有人都套进去……而且真要处置起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仇恨,皇上绝不会自己背。” 刘瑾一窒,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来?” 张文冕默默点点头:“否则,凭您干下这多么事,怎么还能好好立在这里呢。皇上还答应把关税厚利交给您,江南四省的好处被夺了,最后拿到的却是您。您说说这……” 刘瑾:“……他妈的。这他妈是我拿的吗,我他妈能拿多少啊!” 张文冕垂头丧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人都这样,您说您掺进去干嘛。” 刘瑾:“……” 坤宁宫中,迄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那日,婉仪和沈琼莲出了仁智殿,这才将贞筠带了回来。 不得不说,高凤的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太后的娘家才有底气惹事。他故意让夏家的人冲撞了张家有孕的女眷。婆媳之间本来就是冤家,这回又是媳妇的娘家理亏。皇后要主持丧仪脱不了身。去安抚两家的人,身份又不能太低。就只有贞筠去最合适。贞筠在那里,嘴皮子都要磨破,这才勉强让张家人冷静下来。 她正待回去,却被附近的宦官想方设法拖住。她勃然大怒,命身边的健婢打出去,结果又惹来一个大太监和她纠缠打太极。她这时就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又是在宫中根基深厚。她是来软的,人家不听,硬的也不好使。她心知肚明,她们肯在宫中闹这样的事,明显是下了血本要撕破脸来,不知道背后在耍什么花招。她索性用簪子指着自己的喉咙:“你们有事,自可去陛下娘娘面前定夺,谁若是再拦着我,我就血溅当场,看你们又如何交差!” 周围的宦官被她吓了一跳,这才让她脱了身。然而,她这时回仁智殿,已是被朱厚照的人截在外头了。御前的人不比其他,她连叫嚷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按住。直到婉仪出来,她才被释放。沈琼莲顾不得礼仪,硬生生将她们拽回坤宁宫去:“要不想害死李越,就给我闭嘴。” 贞筠怀揣满腹担忧疑虑,被带回了坤宁宫。刚入内殿,她就忙不迭地发问:“阿越怎么样了,她究竟怎么样了。” 婉仪对着她,更是羞惭不能言明一字。沈琼莲勉强开口道:“王太医正在诊治,想来并无大碍。” “王太医!”贞筠倒吸一口冷气,“不是葛太医了……” 她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当即又要赶回去,又被婉仪和沈琼莲拦住。沈琼莲道:“你疯了不成。你忘了刚刚在门口时的情形了。” 贞筠一怔,这才勉强定了定神,阿越的身子没事,圣上却不许人见,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暴露了。她到底来晚了一步,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沈琼莲忙搀住她:“事情还没到最糟的时候,你要是再倒下去,就只能等死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贞筠强自镇定下来,她一把拉住沈女官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被人拖走了,那些死太监,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怎么能闹成这个样子的!” 沈琼莲看向婉仪,眼中亦有泪:“……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还得要她来作证,才能在明面上把事情掩过去。” 婉仪一愣,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死去。一切都是她的过错,是她不守妇道,对自己的亲妹夫多年来心存非分之想。是她太过愚蠢,一听说他出了事,就慌了手脚,完全乱了方寸,以致于完全落入人家的圈套。是她多年来,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所以才被人抓住致命的把柄。 她缓缓瘫倒在地上,对贞筠道:“都是我对不住你,对不起……他。” 贞筠大吃一惊,她是万万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婉仪的事。她忙搀起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 婉仪几乎全身颤抖,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比挖她的心更让她难受。可她明白,她必须要说出来,她们必须尽快商量出对策,才能保住李越。 她终于还是开口:“皇上……发现了,我一直以来对、对……李侍郎的……非分之想。” 贞筠如遭雷击,她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婉仪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垂下头,又一次抬起了头,早已是泪如雨下:“妹妹,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这都是我的错,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半点都不知情。我愿意以死来谢罪,可他、他不能死,他绝不能为这种事,断绝了仕途……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遮掩过去……帮帮他,一定要帮帮他……” 到了最后,她已然是泣不成声。 贞筠见此情形,何尝不是心痛如绞,她抓住婉仪:“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你若是早告诉我,你可知,李越她是!”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她隐隐猜到今日这一出闹剧的目的。她缓缓阖上眼,泪水夺眶而出。她一个姐姐的命,要用另一个姐姐的自由去换,这叫她如何抉择,情何以堪? 月池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空气中流淌着百合淡淡的清香。她的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刚一有动作,外头就传来声响:“醒了,似是醒了。” 侍奉的人鱼贯而入,暗黄色的宫灯照得屋内一片透亮。宫人小心翼翼地搀起她,给她喂水。刚刚喝了两盏,就被葛太医叫停:“行了,她这会儿不能喝太多,还要留下肚子来服药呢。” 王太医如梦初醒:“快快快,赶紧去煎药。” 长发披肩的月池,见他二人先是恍惚了片刻,接着难免有些歉意。葛林一见她的神态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咬牙道:“行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老夫只有一事相求。” 月池道:“您尽管说。” 葛林的语气里既有委屈又有哽咽:“讳疾忌医是大忌。老夫这么多年的金字招牌,都险些被你砸了啊。你有什么情况,能不能直说。” 月池勉强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还有何不可对人言呢。我睡了多久?” 王太医摇头道:“不多,断断续续,差不多四日。” 月池一惊,她又问道:“那皇上那边……” 葛林与王太医对视了一眼,面上皆有愁苦之色,葛林叹道:“你可知,你惹出大乱子了。”:,, 333 试君眼力看多少 东暖阁中又一次弥漫着药香与烟气。小黄门掀开帘子,月池嗅着这样的气味,恍惚间门还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跟着朱厚照,到此来拜见先帝。只不过,躺在这里的人却变了个样。 朱厚照静静卧在纹锦帐中,他的双目紧闭,面容灰败,呼吸更是细若游丝。那样神采飞扬的人,如今却似只有一口气在了。她在宣府时蒙难时,在鞑靼流亡时,时常幻想着这一日。不过在她的设想里,她那时已是内阁首辅,正拉着年幼的太子,目睹他的死亡。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刘瑾的面色惨白,声音飘忽得如风:“爷气得实在太狠了,你的心也太狠了。他当晚就呕出血来……怎么办,李越,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他枯瘦的手紧紧箍住月池,月池吃痛,可她没有挣脱,而是问他:“太医会诊怎么说?” 刘瑾瞪大双眼:“你疯了吗,这怎么能叫太医会诊?” 这话中意味,太过复杂,以至于连月池都略有些晃神:“……你这是何意?” 刘瑾的眼中闪烁着狂乱的色彩:“外头只知道是风寒。只有葛林知道究竟是什么症候。” 月池一凛:“你竟然敢改脉案?” 刘瑾脱口而出:“我只能改脉案!不然我要怎么说,把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屁事都揭出来,让皇室成为天下的笑柄?!” 在对上月池的目光后,他的声音弱了弱:“而且,也是遵旨。” 他狞笑出声:“你真的是好手段啊。爷病得起不了床,还不肯喝药。我就是这么劝他的,我就说:‘要是您就这么去了,气死天子的罪过,就要让李越来背。她的九族都要被夷尽,本人更是要挨上千刀万剐,就是佛主再世都救不了她。’就为这么一句话,他就下了口谕,叫太医院院判和锦衣卫指挥使都闭了嘴,叫司礼监和老儿当的人都进不来。就是这样,才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刘瑾在屋内来回踱步,犹如被押在笼中的困兽:“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如果这事揭穿,咱们都得死,都得死知道吗!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然等这事闹开,一切都完了!” 月池的面上一片空白,她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只是她的目光却牢牢定在朱厚照的脸上。良久,她才开口:“葛林怎么说?” 刘瑾不耐烦道:“葛林怎么说不重要。我不能在外朝没人说话。这才是我好好照顾你,还放你出来的原因。天子命在旦夕,又无子嗣,马上就要过继!” 月池一震,她问道:“……过继。给他过继一个儿子?” 刘瑾摆摆手:“怎么能给他过继。你傻了,忘了《皇明祖训》是怎么说得吗。” 他一字一句念了出来,显然是这些日子早已烂熟于心:“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即斩奸臣,其三年朝觐,并如前式。” 他接着道:“听明白没有,按照祖训,得立他的弟弟啊。” 月池直勾勾地盯着刘瑾:“你莫不是忘了,他没有弟弟。” 刘瑾呸道:“对啊,这天杀的,先帝爷为了一个女人不多生,皇爷为了一个假男人压根不生。这下好了,都断子绝孙吧!我先前叫你生,你不生,如今连生的机会都没有了吧,如今只能从宪宗爷一脉选人了。” 他忽然又一个箭步上前,他紧紧拽住月池:“这个人选,必须由咱们来定。一定要找年纪小的,性格软弱的,这个祖宗我已是伺候够了,要是还来这么一个,我真真是熬不住了。” 月池凝视着他,目光冷如刀锋:“可他还活着,尚有一口气在,你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 刘瑾道:“这算什么迫不及待,这要是能行,我今日就想发丧了。” 他窥见月池的神色,似被吓了一跳,接着又道:“你别这么看我,你以为我想吗?皇爷只有丁点儿大的时候,咱家就陪在他身边了。我看着他越长越高,越长越俊,这么多年了,就是一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了,何况是这么一个大活人……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是没法子了。李越,这一切都要怪你,都是你害的!” 月池冷笑一声:“利欲熏心的鼠辈,何必归咎于人。” 刘瑾啐道:“我是鼠辈?我看是你懂个屁才是。你知道吗,他知道了。” 月池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就听刘瑾嘶声道:“我和你在南庑房里说得那些话……他一直都差人跟在我们后面……全部都被听见了,都被听见了!我被抓了回来,我以为我马上就要被宰了,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杀我,自己就气得第二次呕了血……” 月池的双耳似被震得“嗡嗡”地响。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如毒蛇吐信的丝丝之声,可在她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眸,她咬紧牙关:“原来是为这个?竟然是为这个?” 刘瑾深吸一口气:“当然是为这个。天地良心,我本来只是想促成一段好姻缘,再让我混得更好一点。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是你在这里不断撺掇我。皇爷被你气晕了,要是醒来,我也会和你一样,被打成叛逆。你倒是还能靠献身捡回一条命,可我能怎么着,我只能这么着!” 月池的双手微微发颤:“这么说,你是要弑君了?” 刘瑾瞥了朱厚照一眼,不答反问:“我们在他床畔说了这么久,他连一点儿醒来的意思都没有,你就……不觉得稀奇吗?”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月池感觉有些眩晕,局势变化得太快,即便是她,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她没想到,前几天只是她在冲动之下谋划未来,可如今刘瑾竟然真的付诸实施,居然还成功了一半。朱厚照已经倒下,外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出去。而她本人,也被困在了这里。 这下轮到刘瑾苦苦劝她了:“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他的病情好转,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踏出皇宫一步。你甘心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吗?让你的新政,你的宏图壮志,全部化作泡影吗?主弱才能臣强!到时候我把持朱批,你把持票拟,夏皇后对你情根深种,张太后又是不管事的,只要把张家喂饱,她什么都能答应。这个天下,不就在我们手中。” 内阁在奏本之上,贴上批阅建议以进呈,而司礼监则持朱笔批阅。如果能把持这一进一出,天下大事的确都尽在掌握之中。 “我的要求不多,财货我已经尽有,我只是要自己名留青史,成为古今第一宦官完人而已。而你李越,只是让他们俯首听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完全可以携手,天下不知天子,不知男子,只知我们二人之名。这叫什么,这才叫痛快!” “难道你之前才只是说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你也下不了手了?你可别忘了,你还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你要揭穿,可以啊,只是你私通的事,你女扮男装的事,那就要人人尽知了。你的罪过,足以夷十族。” 月池最后只被留下半天的思考时间门。刘瑾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抓紧说服张太后,有了太后的懿旨,他就能调江彬入宫,只有兵权在他们手中,接下来才有力压群臣的可能。 而月池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刚刚还昏迷不醒的朱厚照施施然起身,而适才说得神采飞扬的刘瑾则开始伏地不起。朱厚照嗤笑一声:“怕什么,你演得很好。” 刘公公一面要防备月池发现,一面又要说出这么多足以把头砍烂的话,都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而死了。他闻言道:“老奴不敢居功,都是您的本子,写得好……”真他妈不亏是从小看话本的,什么屁话诡计都敢往上头写。 朱厚照道:“朕虽能写,可却不能真演。” 刘瑾不解:“可她明显是已然乱了神思。” 朱厚照摇头:“最多一个时辰,她就会发觉不对。毕竟凭你想造反,还是太过勉强了。叫杨玉派一些人,把守弘德殿。” 刘瑾一愣,小心翼翼道:“你是要让她觉得,杨玉也要那啥了?” 朱厚照微微一笑:“你们都是依附朕而生,朕若没了,朝野上那些大臣,能把你们撕碎。如今朕既然不起,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去找下家了,不是吗?” 刘瑾闻言胆战心惊:“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是丁点儿这样的心思都没有啊!这不是演戏试李越吗?” 朱厚照道:“谁知道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1】”:,, 334 数到云峰第几重 在君主集权达到高峰的明代,皇上哪怕只是身上掉下一根头发,只要他有心追究,都能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他已经近十日没有上朝了。在此期间,外朝除了李越,没有一个人能在近御前陛见,东厂和锦衣卫封锁了整个宫禁,宫人和低位太监甚至不能随意地走动。 二十四监的大铛们早就急成了一团乱麻,刘瑾拿着皇上的圣旨勒令他们安分守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却越发怀疑这份圣旨的真实性。萧敬两眼凹陷,已是几宿未能合眼:“先是李越病重,皇上见了他之后,紧接着就不起。如今,两人都在乾清宫中,而我等竟不能近一步。这让我怎能安心?” 另一位老太监戴义早已是垂垂老朽,闭门不出,可碰到这样的大事,他也不得不出了门子,闻言颤颤巍巍道:“你且莫急,刘瑾必有私心,可他的胆子还不至于大到谋逆。” 李荣闻言也微微阖首:“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太监谋逆,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早就人老成精,看得太明白了。宦官从一开始就没有获得政治合法性,他们即便掌握了权位,也没有子嗣来继承,这使得他们只能对现任皇帝俯首帖耳,不敢越雷池一步。朱厚照的一举一动,不仅关乎政局的稳定,更与他们的身家名位密切相关。这叫他们怎么能不紧张呢?再加上,好歹有先帝和看着当今长大的情分在,于公于私他们都必须在这里商议对策,采取措施。 萧敬道:“皇上的身子一向康健,脉案写明的病因只是风寒,要真是如此,这样将养着也不是大事,坏就坏在,为何不允我们去陛见?” 李荣道:“恐怕不是风寒那么简单,你们别忘了,万岁是见了李越,才倒下。而李越听说现在都昏迷不醒。咱们都在这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宪宗爷的旧事,难道都抛诸脑后了吗?” 他还记得,宪宗爷当日还在京郊祭祀,那时漫天都是大雾,他们这些下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心里都不由咯噔一下,皇帝来祭祀天地,如何会出现这等昏暗之景。果然,宪宗爷刚一回宫,宫人就来报说万妃薨逝。他现在都记得宪宗爷的神情,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叫嚷,只是久久伫立在原地。左右都吓了一跳,哭着劝皇爷节哀。他就像被哭声惊醒了一样,拔腿就跑,直奔到了贵妃的灵前。而到了贵妃的灵前,他竟然也没掉一滴眼泪,他只是拿着梳子,细细替她梳理鬓发,描眉涂朱,一如生前恩爱时一样。 当时的周太后和王皇后早已惊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说万贵妃半句不是,只是劝他以江山为重,善自珍重。可宪宗爷只是望着她们,这才滚下泪来道:“儿臣不孝,万侍长去,吾亦当去矣。” 万侍长是贵妃做宫人时,宪宗对她的称呼。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到了她去了之后,他又叫出孩提时的称呼了。果然宪宗爷自此一病不起,不出数月就一命呜呼,年仅四十一岁。 此言一出,诸位大铛俱是变了颜色。有人接口道:“没错,如不是李越命在旦夕,皇后岂会那般失态,皇上岂会匆匆从皇陵骑马疾驰而回。” 萧敬比其他人更为害怕,他作为皇帝近侍,更了解皇帝的状况,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皇上因李越病了多少次,而在李越死讯传来时,他呕了多少血。而其他人虽没亲眼得见,可到底在一个宫里,如何没有耳闻。 这个猜测的确是最符合眼下的事态逻辑,因此所有人都信了八/九成。戴义见状叹息不已:“为了一个男子,闹成这样……实在是……” 而此事刘瑾的作为,也有了崭新的含义。皇帝如果真的病重,又不肯见外人,这时谁在他的身边,都可以提名他的继承人。谁能对他所说的皇帝的最后命令提出质疑?【1】 萧敬骂道:“这个刁奴,这是要翻天呐!混成东厂督主还不满足,还想着做一个赵高不成。” 他们开始商量对策,他们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请张太后和夏皇后去见皇上。刘瑾他胆子再大,也拦不住太后吧。只要太后和皇后前往照料,就不怕他一手遮天。然而,还不待他们动作,宫中就有了新异变,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调动人马,拱卫乾清宫,而宫中传来一道命令,命皇庶子江彬入宫觐见。 这个时候,皇帝的亲卫守卫乾清宫,另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要入宫觐见,事情的性质一下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再也没人怀疑皇上的身体状况,如果不是天子马上就要驾崩,刘瑾怎么敢这么做? 巍峨繁华的京都,骤然蒙上一层昏暗的色彩。新任的内阁首辅紧急召集阁臣,商量应对之法。这群一把年纪的老先生们,在雨水中哭灵数日,何尝不是都病了几日,没曾想,刚一出门就碰到这样的境况。谢迁如在梦中:“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王鳌亦叹:“早知当日,就应谢恩。” 刘健年事最高,这次亦病得最重,可面临这样的情形,他却是当机立断:“元辅,应立刻入宫请见。” 这是为了见到朱厚照,当面确认朱厚照的情况。可杨廷和思忖良久后,却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很简单:“杨玉已与刘瑾沆瀣一气,如我等入宫,岂非是要一锅端了。” 谢迁急急道:“那皇上的安危,难道就不顾了么?” 杨廷和道:“当然要顾,我们要请宫中大铛谒见太后,请太后下懿旨,一定要太医会诊,并将脉案传阅我等。但我们不得不做两手准备,皇上身边,一定要有萧敬等忠心耿耿的宦官侍奉。如若万岁真的不起,届时刘瑾矫诏,那么我们才是真正再无办法。” 刘健补充道:“还得严令各大衙门,紧守门户,如若藩王、边将擅自离开驻地,就地擒拿,决不能容!” 王鳌心领神会,他道:“我立刻转答叔厚,还请元辅嘱托都察院,命各地巡按御史多多关注。” 刘健也道:“我即刻去嘱托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严守京营的动向。并嘱托一清,看好九边,绝不能有丝毫的乱子。” 谢迁则道:“我这就想办法捎信入宫。” 内阁一动,京中大小衙门也跟着动了起来。而这样的消息,通过各类渠道,很快就传到了京都之外,向帝国四面八方辐射出去。许多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李越惹来的仇恨不少,可皇帝本人招致的仇怨更多。他所兴的大案,所打的廷仗,所行的新政,都多多少少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很多人都悄悄乐见他的死亡,毕竟有这么一个精明透顶又杀伐果断的主子,压在上头,谁的差事都不好办。可死了旧的,总得迎来新的,这个新主脾性如何,关乎所有人的命数。 他们不愿意让以杨廷和为代表的一脉来决定新帝的人选,谁都想要一个傀儡以便掌控,可内阁天生就比他们站得高、离得近,若真挑出一个小孩子,那么大事小事不都是杨廷和等人说了算,那又和现下有何区别。大家左思右想,倒不如坚持兄终弟及,选一个较为年长的昏庸之辈。届时,他们只要以利诱之,以色惑之,以玩乐迷之,还愁他折腾什么新政呢?并且,对年长者来说,以小宗入大宗,只怕更难接受,清流固守底线,不肯让步,而他们却不在意哪个皇帝一脉会断子绝孙。到了那时,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清洗。 而部分藩王们更是蠢蠢欲动,《宗藩条例》大大约束了他们的利益,可他们没有护卫,早已失去了抵抗中央的能力。他们过去迫切想通过贿赂皇帝的宠臣,来获得更多的特权,可有李越拦着,这些人说什么都没用。这下好了,李越要死了,皇帝也要殉情了,天家只能过继了,这不正是釜底抽薪的天赐良机吗?特别是宪宗爷一脉,挤破头想让自己的儿子入嗣。他们想得很美,先让自己的儿子认孝宗爷做爹,等到儿子站稳脚跟后,再把爹认回来。 这拨人通过张家的亲眷,和寿宁侯、建昌伯搭上了线,通过刘氏家族、魏彬等人的亲眷等等,和刘瑾搭上了线。刘公公看着这群不要命的人,心中积压已久的畏惧,终于达到了顶峰。 他在宅中枯坐了一宿。张文冕见此情景,忧心不已。他自出了这样的事后,亦是颇觉不安。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们俩能在一起商量商量对策。刘瑾看见他来,只说了一个字:“坐。” 张文冕叹道:“督主还是在忧心李越?” 刘瑾往日总会将月池埋怨一番,可今儿他却是张了张嘴,满腔苦水倒不出,只化作一丝苦笑。张文冕惊疑道:“难道李越真有那么大的胆子?” 刘瑾摇了摇头,他的神态很奇异,有些想笑,又带有嘲意,明明笑不出,却又想努力挤出一点来。他道:“呵,李越。闹到这个地步,你还觉得皇爷只是为了一个李越吗?” 他们前期把绝大多数注意力都集中在李越身上,认为皇爷设这个局,固然有敲打官员的意思,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李越。他毕竟是天子,他要真要想除掉一批人,何须废这样的劲扣一个谋反的名头。当年杀那么多人,谁又敢说什么呢。也只有李越的真心,值得他这样迂回辗转。 所以,刘瑾在面对李越时,表现得极为狠辣,将朱厚照的话本演了个十成十。因为他知道李越的为人,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遇弱反倒会心软。皇爷越弱势,越孤立无援,她反而会更加顾念往日的情分。李越果然因此纠结起来,他的心也落下了一半,觉得这场闹剧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可没想到,朱厚照接下来却叫他召锦衣卫拱卫乾清宫。他这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可他不能不从命,他只能尽力安慰自己,那毕竟是李越,如果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如何能唬住她。 而在杨玉听命把乾清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后,皇爷又真要求他,择日召江彬入宫。在皇帝病重的时候,由一个宦官出面,召执掌一大京营的伯爵入宫。这样的阵仗,要是只用来试探一个女人的真心,未免也太离谱了些,离谱到只有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堪与之相提并论。可即便李越之容堪比褒姒,皇爷也决不会做周幽王。 这时,刘公公就发现,恐怕是中计了。待到这无数奇葩,希望找上他,换一个皇帝时,他这种不祥的噩兆就达到了极点。他成为了一个鱼饵,一个吸引鱼儿前仆后继来咬钩的鱼饵。而他宦官的身份,又为除掉这些鱼,设置了一个极好的理由。在大明朝,自王振之乱后,要问什么党最容易倒台,倒台之后牵连最大,稍微通点文墨的都会告诉你,是阉党。那时,他难道还能喊冤吗,四处给人说,这些不是我想做的,我只是奉命,想试试李越是不是真爱皇上。 而这一切的打算,皇爷虽没有明说,可却连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他笑嘻嘻地告诉他,他们要演的是一出破镜重圆,可谁能想到,破镜重圆的背景是一场兵荒马乱呢? 老刘这下是真的悔青了肠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己的性命。他突然抬头:“不行,我不能一步步等死,这一线生机,就只能落在李越身上了。” 张文冕听罢他的挣扎,早已是面如死灰,此刻听他这样道,也不由叹息:“李越,事到如今,李越又能如何。你我都知,李越最大的王牌,是在鞑靼。可近日,我们的人探到消息,锦衣卫有一批人,往河间府去了。” “河间府?”刘瑾听得颇为耳熟,突然恍然大悟,张彩之父正是河间府通判,他的家族久居河间! 刘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怪之前要一直问,那个孩子究竟是谁所出,难怪还要给李越服安神药,自个儿特地装病,将她困在宫中。他对外还宣称,李越是病重,他是因此而一病不起。” 张文冕咬牙道:“那最后,李越是病愈还是‘病死’,不是皇爷一句话的功夫吗?”:,, 335 宓妃愁坐芝田馆 张彩伫立在河岸边,潺潺的流水,在他脚边流淌。夕阳正在天际熊熊燃烧,地平线上的云彩在辉煌中逝去,只留下胭脂色的澄空。牧人和马群成了夕阳前的剪影,最后的日光给他们镀上一层金红,他们好像要跑进夕阳之中。 张彩就这么一动不动,他也好像要融化在余晖之中了。可夕阳到底还是谢幕了,熔流的金汁被暮色一点点吞噬,幽幽的蓝光从东方天空中铺成开来,几点疏星点缀在云间,万物由披金戴银化作昏暗一片。张彩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连太阳都有落下去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月池和他约定,三个月通信一次,如今时辰已至,信件却迟迟不到,他就知道,是出事了……他既然主管两国通商,如何会不在宣大等地安插眼线。而由多方打探确认的消息,更是让他的心跌落谷底。 他起先真的以为是月池的身子出了状况,她本是江南的湖边柳,却早在这大漠风沙,风刀霜剑中憔悴不堪。然而,圣上也随之一病不起的消息,却即刻将他从万念俱灰的情绪中拉出来。他本能就感觉到了,这不对劲。李越如果真的一病不起,严重到了留宫不出的地步,那她女儿身的身份,铁定是保不住了。为何直到今日,宫中也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来。按理说,皇帝病重,宫中再怎么样也该乱上一阵。难道除了皇帝本人,还有人能够立即执掌宫权,将整个紫禁城管得如铁桶一般,让太医院、宦官、宫人、锦衣卫,全部闭口不言。这本身就太不合情理。 在这个前提下,他再看皇帝病重后,刘瑾、杨玉封锁宫禁,几召江彬,连阁老都不能近身等诸多变数后,就更觉匪夷所思。那可是朱厚照,李越“死”的时候,都没听说他要随之而去,还不忘剪除勋贵,进行大洗牌。怎么李越如今只是病了,他反而连发布口谕的精神都没有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以司礼监压制刘瑾,以御马监压制锦衣卫,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严格管控京军,怎么都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盼着能按照《皇明祖训》,为天下换一个主子。对皇帝不满的人,对新政不满的人,往上爬有野心的人,都蹦跶了起来。 如若圣上真的病危,那么李越的身份就不该瞒得一丝不漏,如若圣上还能稳定大局,如何又会放任这些跳梁小丑如此张狂。这究竟是为什么?张彩百思不得其解。长夜漫漫中,他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却无意间在过去的典籍中得到了答案。 《史记》有言:“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於栗姬,曰:‘百岁後,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也。” 这说得是汉景帝时候的故事,景帝有一次身体不适,试探栗姬,言说将诸子托付给栗姬,希望栗姬能善待其子。然而,栗姬竟然面带怒容,出言不逊,景帝因此心生不愉,只是隐忍未发。到了日后时机成熟后,他果断了废了栗姬母子,改立汉武帝。 皇上和景帝既然同为帝王,当然也有相似之处,譬如身为君主的多疑和狡诈。 今时今日,皇上不就是景帝,而心怀鬼胎之人,焉知自己不是第二个栗姬? 而既然皇帝没事,有事的就只会是……李越。想明白这点后,张彩骤觉丝丝寒意自足底升起,冻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不可能会放过李越,他想了她十余年,事到如今爱恨交织,早就撂不开手。而他迄今还没有动手,没有让李越这个身份彻底死去,只是将她留在宫中,就说明还有一些忌惮,一是忌惮李越本人,还有就是忌惮……他。是了,如若只是内政,还不足以让圣上迂回行事,只有又关乎到九边的安定,才能让他投鼠忌器。 张彩很早就察觉到了皇上的防备心理。由于宁王作乱,皇上不得不以最快的办法,来安定鞑靼的政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放心将黄金家族放在“李越之子”的手中。他至少用了三个法子,来削弱他们对鞑靼的影响: 一是继续留杨一清和才宽坐镇九边。这两位都在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本该大加擢升,可圣上虽然有厚赐和加恩,却迟迟没有变动他们的任职地,原因很简单,刚刚安定的局势需要能人来稳定。而杨一清和才宽,也的确是德才兼备。从宣大的百姓皆称颂李御史,到转而还称颂杨总督、才总督,而鞑靼贵族从积极讨好李越,到向皇上大举进贡讨封,就知道圣上的如意算盘打成了一半。两地的百姓已经知道,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在于大明的皇帝愿意给他们这个恩典,并派自己得力的大臣来推行政策。李越,只是皇帝手下的能人之一,却不再是独一无二的救星了。 二是大肆招徕蒙古将领。从永乐爷时,朝廷就有任用蒙古人的先例。如今,朱厚照也沿袭先祖的良好传统,蒙古人中只要诚心归附大明,赐姓赏官结亲一个都不会少。如今黄金家族势微,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两家独大,还都已经归附大明。与其在草原上当臣子的臣子,还不如到繁华的中土去。一些台吉和散夷直接借着通商,前来投效。这又为大明的军队注入新鲜的热血。如今的边军,由卫所中的精锐、一众募兵和蒙古降夷三方组成,早已是今非昔比。 三是命他牵头,调动鞑靼诸部去抵制瓦剌。蒙古分裂为了两大板块,东蒙古为鞑靼,西蒙古为瓦剌。鞑靼留在大明的边地,就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了瓦剌的侵袭。可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鞑靼诸部落更是如此,他们当年不愿意为了黄金家族牺牲自己的利益,如今对大明更是如此。谁愿意拿自己部落的人马去消耗呢?这时,就需要一个居中调度的人,来一锤定音,做这个恶人。朱厚照选中了他,来平衡各方。李越还在明地,他的亲族还在明地,他只能好好干下去,也就此成为了一块夹心饼干。大明是他背后的依仗,他只能好好为朝廷效力,才能得到庇佑,而相应的,他越为明廷考虑,就越需要天子的保护,否则不论是李越的政敌,还是鞑靼的政敌,都会想方设法将他拉下马去。 面对这样的境况,张彩委实如坐针毡了许久。在群狼环伺下,他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恐慌,也开始和月池一样一宿一宿地彻夜难眠,头发大把大把地落下,腮边的肉也迅速凹陷下去。 他新婚的妻子阿茹娜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见状难免忧愁,她虽不解他的愁绪从何而来,却想方设法希望能让他展颜。而张彩正是以这个姑娘的爱情为敲门砖,辗转获得了来自她父兄的支持,将他从孤立无援的境况中解脱了出来。阿茹娜之父是亦不剌太师的弟弟,亦是有赫赫威名的台吉。他们愿意和汉人结这桩姻亲,当然不是为了屈居人下,而是希望能获得更多的通商之利。而这些,恰是张彩能帮忙出谋划策的,也是他在月池的帮助下能给予的。 有了自己的力量,在面对朱厚照的压制时,张彩总算不至于一直坐以待毙。一来,小王子的身世之谜就是他手中的王牌。他通过他们,来控制黄金家族的嫡系。二来,丹巴增厝还在鞑靼,他以这个喇嘛为媒介,与西藏又结成了稳固的合作关系。喇嘛教如今已经在草原上遍地开花,而他张彩在教义之中亦有重要的地位。由此而来的信众,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三来,瓦剌自被满都海福晋击溃之后,就成为了一团散沙,其中的一些小部落长久缺衣少食,在草原上游荡。张彩不是蒙古人,他没有派别之恨,只要这些部落愿意归附,他和他的岳丈,很乐意有新队伍加入进来。 至此,鞑靼贵族、他和李越以及皇权本身原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可如今,李越的身份暴露,这个三角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一方面,李越身份的暴露,意味着鞑靼小王子身份的揭发,这对明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另一方面,李越这方的势力,大大的削弱,对皇上来说,是一个拔除他们在鞑靼影响的好时机。没有鞑靼作为最后的屏障,李越就和其他大臣没有区别,即便是内阁首辅,在皇权的车轮下,也只有陨落的下场…… 他不能眼看着李越走向毁灭,取了她的性命,不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打破她的梦想,碾碎她的希望,才是彻底毁掉她。谁能忍心,看零落成泥碾作尘呢? 可要如何破这个局,他却亦是一筹莫展。不是人人都有鱼死网破的能力,很多时候,鱼只能在金丝网中苦苦挣扎,遍体鳞伤,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都无法挣脱网的束缚。:,, 336 用尽陈王八斗才 可即便明知是死路,他也不得不去做,就如李越不得不去一样。摆在张彩面前的,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向索布德公主披露一部分真相。 得知真相的公主,果然大吃一惊。然而,她在短暂的惊骇过后,却是狂喜。她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色彩,一张口就是狂笑:“汉人皇帝和李越居然都要死了,这可真是活该!他们杀害了我们这么多子民,早就该死,长生天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在自己的王庭却要处处受人钳制,心中早已生怨。 张彩眼中划过一丝暗色,可他仍旧耐着性子解释:“公主,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据外臣探知的消息,皇上病危,宫中大小事宜,都由刘瑾主持。这是个贪得无厌的大奸宦,当日便是他认为,应向鞑靼索取大量的朝贡,您可还记得吗?” 索布德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疑不定地看向张彩。张彩道:“不是每个皇帝,都像万岁一般,知道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也不是每个官员都如李越一样,有一副菩萨心肠。一旦刘瑾和刘瑾的傀儡掌权,你以为对鞑靼会有好处吗?” 索布德公主道:“你少在这里吓唬我。有我们在,才能阻挡瓦剌的侵袭,即便是换了个皇帝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一样需要我们来守卫边地。你是和那个刘瑾有仇,担心他来取代你的位置吧。” 张彩听闻此言,却并不慌乱:“大明真的需要你们守卫边地吗?我看未必吧。别忘了,当日滴血验亲,刘瑾也在现场。他大可把这事咬死坐实,公开小王子是李越的血脉。黄金家族没了嫡系的继承人,就会彻底沦为一盘散沙,底下的部落、瓦剌都不会再心服口服。草原又会失去和平,重陷战乱之中。这时的大明,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到你们打得差不多了,再来招徕残部。从此,鞑靼和瓦剌都没了,又还有什么需要防备的。这样的情形,难道是公主你所乐见的吗?” 索布德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如今的局面大半可以说是李越从中转圜的结果,而李越为何愿意从中转圜,主要还是为了保守她自己的秘密。他们捏着这个把柄,所以才能挟制张彩,确保自己名义上的统治地位。可如今李越都要死了,她是男是女,本就没人在乎。而他们手中的把柄,也就成了废物一桩了。 索布德公主道:“他说是李越的儿子就是了吗?我难道不能说李越就是个女子吗?” 张彩失笑:“公主,这两个说法,虽然都很离奇,可不得不说,假的那个,比起真的那个,还是要真上许多。更何况,如今是黄金家族势微,各大台吉巴不得头上没有人压着,你说,亦不剌太师和瓦剌是更愿意相信王子为杂种呢,还是继续忠心耿耿将他供起来呢?” 此言一出,索布德公主的神色终于沉了下来,她本就不是个多有政治头脑的人,早已被张彩这连番边鼓乱了心神,远没有想到,刘瑾凭什么一手遮天,更没有想到效仿她的母亲,小王子的出身存疑,可还有她在,还有科尔沁等近亲在,她只要放话招一个上门女婿,自有人愿意来拱卫这莫大的家业。她在母亲的影响下,将自己视为一个无用的女子,而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弟弟身上。 她问道:“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来找我,是已经有应对办法了吗?” 张彩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只有釜底抽薪了。刘瑾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的近侍,有机会篡改遗诏,这才如此张狂。他们能立皇帝,难道我们就不能吗?” 索布德公主瞪大双眼:“我们?我们怎么立。” 张彩道:“那可是皇位,谁会不动心。我们大可在临近九边的地方,联络藩王,以讨伐刘瑾的名号,起兵勤王,杀京城一个措手不及。要是皇爷没有驾崩,他必会感激我们的恩德,要是皇爷真的驾崩了,谅刘瑾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戕害宗室,和我们整个鞑靼作对吧。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事后刘瑾说什么,我们都能将其打成胡说八道了。” 索布德公主万万没有想到,张彩竟然一开口就是起兵攻打京城。她虽然称不上是睿智明达,可说不上傻,不论如何这都太冒险了。 张彩只能竭力苦劝她:“我探得的消息,各地藩王早已是人心浮动,一旦咱们开了一个头,其他人必然也会跟上,届时天下大乱,朝廷一定会以安抚为要,鞑靼也能从中获得大量的好处……” 可惜的是,饶是张彩舌灿莲花,索布德公主却仍旧迟疑不决。她过去从来没有担当过这样的责任,现下自然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张彩苦劝无果,只能黯然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帐中,长叹一声,终归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要想方设法去说服亦不剌太师。可他又有什么筹码去劝说亦不剌呢? 张彩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愈想愈乱,许久都不能冷静下来。家中的婆子就是在这时,端了热腾腾的马奶酒和烤羊腿进来,张彩却没有丝毫胃口,他不耐道:“撤下去吧。” 婆子却稳稳托着托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油灯下,她漆黑的身影将张彩笼罩在内,恍如山间门的鬼魅。张彩硬生生从深思中被拉扯出来,他愕然抬起头。婆子垂眸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与她平日怯弱胆小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日,鞑靼和大明议和,月池提出将汉家女子带回故土,可这些妇人却因人言可畏,宁愿客死异乡。月池虽然没有强行将她们带走,却还是嘱托张彩好生看顾她们。蒙古人没有那么重的贞洁观念,张彩选忠厚老实之人,将年轻貌美者一一发嫁。而那些年老色衰,身体孱弱的妇人,却因无处可去,日夜哭号,恳请张彩给她们一条活路。张彩念及月池,到底心怀不忍,索性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这些婆子逃出生天,不必卖身度日,自是欢天喜地,将张彩的起居照顾得妥妥贴贴。这样的主仆关系,也因此长存了下来。 可今日,这个低眉顺眼的老妇人,却昂首挺胸站在张彩面前,一张口,再不是一口浓重的方言,而是正宗的京片子。她嘿嘿一笑:“李侍郎素来怜香惜玉,对落难女子多有庇佑。张郎中对李侍郎情深似海,定然愿意从他所愿,急在他所想。圣上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遣奴婢混在被鞑靼掳来的妇人之中,我果然如圣上所设想的那般,长留在您身边,终于逮住了机会,给您捎信来。” 她从怀中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张彩:“您瞧瞧。” 张彩袖袍下的手不住发颤,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流到后颈。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这封信不是他所想的威胁恐吓之语,而只是一封平常的家书,一封出自他父亲之手的嘘寒问暖的家书。 父亲又得了一个孙子,他的欢欣愉悦仿佛要透过纸面沁出来。在信中,他和全家人由于朝廷的加恩,尽享荣华富贵。他不住地感谢天恩浩荡,叮嘱他要为国尽忠。张彩只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婆子犹自笑道:“您猜,您周围愿意给您送信的人还有多少,您再猜猜,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您那一点痴心,搭上身家性命去冒险呢?” 他木然坐在那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已变为死灰色。本来就是打算鱼死网破而已,可没想到,连挣扎的机会,都被堵死了。皇上不愧是皇上,早在走第一步时,就算到了今日,不仅有阳谋,更有阴谋,不仅有间门谍,还有威胁。 张彩哆嗦着起身:“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婆子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傻子:“那是天子,执位至尊,无敌于天下。有什么是皇爷不能做的,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又是天子,又是皇爷,平常人呕心沥血去奋战,却敌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李越是如此,他也是如此。悲愤到极点后,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是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讶异地看着他:“什么?” 张彩又问了一遍:“是赐我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失笑:“您可真是视死如归啊,可惜啊,这些老婆子都带得没有。只有一句话罢了。” 张彩一凛,只听她道:“皇爷问你,可愿效仿太史公,任中书令,长伴左右乎?” 太史公即司马迁,司马迁因为李陵求情,开罪汉武帝,而被罚受宫刑。他惨遭阉割之后,被调任中书令。中书令正是汉代的宦官官职。张彩以为自己已然气到了极点,可没想到,朱厚照总有将人逼疯的本事。原来,杀了他还不够,还要当着李越的面,将他踩进泥里,让他一生一世都抬不起头。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婆子问道:“快给个准信,我还要回话啊。” 张彩霍然抬起头,双眼亮得瘆人:“有劳您老,回去问皇爷一句话。胜败兵家事不期,沙场失意情场得。他就不怕,那人是宁可选太监,也不要至尊么?”:,, 337 机关算尽太聪明 这是极度激愤下的诛心之语。他输了,可朱厚照也永远别想得逞。千古艰难唯一死而已。他不怕死,李越亦不怕死,那么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他本以为这婆子也会怫然变色,他再没有当堂质问朱厚照的机会,只能通过他手下人的恼羞成怒的神情,来略略出一口恶气。可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婆子并没有动怒,却仿佛是早有准备:“你自觉堪比司马迁,以为身受宫刑,还能博人怜爱,可你的所作所为,实际与王振有何区别?” “你觉得自己冲冠一怒为知音,弃为人廉耻、为臣礼义、为子节孝,是彪炳史册的壮举?你觉得李越,看到边地狼烟,看到她不惜一切营造的和平毁于一旦后,会为你而欣喜若狂,感动不已?” 这连珠弹炮的质问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草丛中的冷箭一般,一不留神就深深扎进人的心窝里。张彩就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他愕然抬起,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再也不是眼前干瘪的老太婆,而换做了那个傲慢狡诈的青年皇帝。他正冷冷望着他,眼中闪烁幽光。张彩不由倒退一步,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这时,第二封信递到了他面前。 他愣在原地,最后还是咬牙开拆开。信上的一个个墨字活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化作了一个虚影,化作继续的质问。 他问道:“你知道她不会,可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张彩喃喃道:“那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你要将她逼上绝路了,我不能眼看她这样,我没有办法了……” 张彩面前虚幻的人影冷笑一声:“你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她的知音,天下只有你一人懂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别人。十六年竹马青梅,朝夕相处,我们相见时,你还不知在何地蝇营狗苟,溜须拍马想要再进一步,怎么如今,反倒又打肿脸充英雄来。可惜,鎏金泥胎,外表再光鲜,也改不了龌龊的本质。” 张彩怒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只是想独占她,扭曲她,根本就不会尊重她。” “那么,你这样的自作主张,就称得上是尊重爱护?朕只是想将她拉回世俗,而你却是自己找死,还想将她拖进地狱。你心知肚明,你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感动自己的可怜虫而已。你在此地的挣扎,于她的处境没有半分改善,反而会让她的良知更受煎熬。而你要的就是这一点,你情知你样样都不如朕,能豁出去的只有这条贱命,像绊脚石一样,永远横在我们之中,逼得她内疚不已,无法存身。你明知她会因此而死,可你却毫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那点情能否得到回应,你畏惧的是李越彻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你不觉得,你才是得不到就要毁掉的恶人?” 这样的倒打一耙,让张彩惊呆了,他身子一震,整个人僵立不动,而后他才反驳:“你胡说。我并未这么想过。明明是你苦苦相逼在先,如你没有将她困在宫中,本不会有后来之事。难道你动了贼心,我们就该坐以待毙么?” 他说得义正词严,这份提前写好的信,却像是预知了他的一言一行一样,将他的退路全部堵死。那个人仿佛就立在他面前,高高昂起头:“谁告诉你,她被困在宫中,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你焉知她不是因江南案而心灰意冷,焉知朕此举不是为了为国锄奸,叫她安心?张彩,心中有粪土,所见皆粪土。你道朕缘何能未卜先知,正是李越示警,说你为人偏激,难免会做出悖逆之举,苦苦求朕,不要让你铸成大错,饶你一命。” 张彩看到此,终于无法维持冷静,他目眦欲裂,持信的双手不住颤抖。一旁的婆子只听他嚷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婆子忙按住他道:“快闭嘴吧。你想把外头人吵吵进来,亲爹亲娘都不要了。” 张彩如遭重击,只觉整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的家族还被攥在人家手中。他低下头,信上最后一行墨字如锥子一样扎进他的眼眶中:“如不是为了她,何须与你多言。” 这恍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他压垮。特别是在婆子叮嘱他好自为之后,否则只能进宫去做王振后,他更是难过到了极点。皇上这样睚眦必报的性格,在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还愿意放他一马,连谋逆大罪和夺妻之恨都不计较……原来真是李越,原来真的是李越……帝王的强权,不能摧毁他的脊梁,而来自心上人的彻底否定,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战败后,汗廷再也不能迁移到草原腹地,而从九边到北京本就不远,密探沿途换马递送情报,更是快捷。四日后,朱厚照就收到了探子的回复。在看到“张彩泪流满面,难以言语”之言,他的心才终于落定下来。《孙子兵法》有云:“上将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虽然不怕他翻起大风浪,可要是能兵不血刃地训狗,不是更好吗?更何况,还是张彩这条好用的猎犬,既不会唯利是图,又为情义、亲情的铁链紧紧束缚,不能越雷池半步。 说来,李越教会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情之甜,情之苦,情之酸,情之痛,他都从她身上一一学到、体味,他也能将她施加于他身上的手段,熟练地用出来,确保自己的统治稳如泰山。可为何,明知她是什么样的伎俩,却依然无法挣脱情网? 他用诈死的办法来试探她,试探群臣。得到的结果,却让他的心越来越寒。他甚至开始后悔于这样的试探,为何要这么做呢?他已然大半月不曾上朝了,平日里那些满口忠君爱国的人,现下唯一打算做的,就是努力将自己的人送到他身边来,想尽办法将他刺激而醒,好让他依他们的心意,确定下一任继承人。即便连大九卿也是如此,他在初初大惊之后,亦回过神来,民贵君轻,国贵君轻,他们在乎是政权的安稳,在乎的只是有人来当这个皇帝,至于这个人是谁,大家其实并不怎么看重。 至于他的妻子和母亲,夏皇后身陷偷/情局中,已经彻底废掉,连乾清宫的门都不敢靠近,而张太后……他一直在想,如果是朱厚炜躺在这里,她还会这么不作为吗?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冲到他身边来,照料他,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 他的性子,与平常人不同,越到了绝望之时,反而越不会收手。李越迄今还没有什么大动静。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何不将一切都打碎,彻底毁灭他无谓的妄想呢? 他又一次叫来刘瑾:“答应江彬的条件,叫他入宫吧。中秋佳节将至,我们父子也该一会了。” 刘瑾一窒,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完了。 之前宫中传召多次,但手握重兵的平虏伯江彬找尽了各种理由,甚至言称为父皇在民间四处求药,心急如焚,不慎从马上跌落,摔断一条腿,所以无法入宫。江彬刚开始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也是忐忑慌乱居多,可后来随着各方势力陆续来拉拢他,他渐渐就镇定下来了。天子无子,只能以小宗入大宗。可到底选哪家的小宗,这就有说法了不是。 刘瑾和锦衣卫如今铤而走险,不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刘瑾他们也知道,光凭他们这几个人,要矫诏是难于登天。内阁正在积极动作,力图与勋贵、团营达成一致,来控制局面。萧敬等人,也在宫中努力说服张太后,希望她能迈出一步来,主持大局。这个时候,刘瑾当然也继续强有力的军队在背后支持。这才是刘瑾马不停蹄召江彬入宫的原因。 江彬起先不入宫,一是不确定朱厚照的身体状况,二是不想进去之后万一一招不慎,沦到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而等他在佛保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后,他就又换了一副姿态,皇上真的要死了,文官和宦官开始争权夺利,那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武将,不就可以漫天要价了。他开始在等,等看那边能给他更多的好处。 没想到,还是刘瑾更没有底线一些,这才几天,他居然都应下了。江彬在大喜之余,又觉得他答应得太爽快了,会不会有诈。万一把他弄进去,把刀架在脖子,那时他说什么也没用了。而他手下的许泰,却劝他答应刘瑾。 许泰道:“江哥,那群士大夫毕竟与太监不同,他们是满口仁义道德,名正言顺啊,一旦他们站稳了脚跟,还指不定找个什么理由,将咱们赶回到九边去。可太监不一样,他们单凭自己,不能叫天下心服口服,只能靠咱们在背后撑着。而且刘瑾那一把年纪,谁知道还能活几天,他一死不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江彬连连道有理,瘿永道:“至于您的安危,就不用担心了。我们都还在外头,他敢怎么样。” 江彬心下存疑,半试探半玩笑道:“就怕我进去之后,又来一个王爷,给得好处比代王还要多,那时,兄弟们恐怕要换人做大哥了。” 刘晖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过了命的交情,难道在你心中,我们就是这种人吗。” 许泰这时再也不讲感情,反倒说起实利:“大哥需得守在皇爷身边,才能保证遗诏如我们所愿,这事谁去都不合适,只有身为义子的您,才有这个资格。要是我们不听话,您随便改一句遗诏,我们不就都完了,该担心的是我们才是。” 江彬一震,他如同饱饮了美酒,这就是身为皇权代理人的威力,只要一句话,翻手为云,负手为雨。他想了想道:“我怎会那么待兄弟们呢?大家要是不信我,不如我们在歃血为盟立毒誓如何?” 众人就此在关帝爷面前发了毒誓,江彬这才准备赶在中秋前入宫。 而刘瑾一早就奉朱厚照的命令,将消息转告给了月池。月池彼时正在服药,她依旧是一身男装,乌发高束,漆黑如墨,而面颊却是苍白如雪,只有嘴唇因药汁的浸润,鲜红如血。 刘瑾缓缓开口:“……江彬,答应入宫了。” 月池的动作一顿:“你不是要坚持兄终弟及吗,怎么也变卦了。” 刘公公都快要演不下去了,但该说的还得说:“内阁苦苦相逼,我们也没法子。我们这点人马,在宫里打打闹闹还行,要是出去,还不够人家一碟菜。这时只能靠江彬了。再说了,代王给得也不少了……” 月池不动声色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刘瑾道:“关键还要靠你了。代王是代简王朱桂的后裔,离帝室的血脉太远,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的儿子过继给皇爷。可凭什么要过继他的儿子,我们即便说出花也无法服众,只能你站出来。” 月池恍然,她的身份、名声,和朱厚照的关系,一旦她站出来开口,质疑的声音就会小上许多。 月池一哂:“真是坦诚啊,老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答应了你们,我能有什么?” 这一言,将刘瑾都吓了一跳,他万不曾想到月池竟然答应了,连表情管理都有些失控。月池反倒好笑起来:“怎么,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合作吗,怎么我答应了,你反倒不高兴了。” 这话又将刘瑾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忙道:“你要是真的答应,咱家自然喜不自胜,可你突然表现得弃情谊于不顾,倒让咱家不得不疑心起来。你不会,还想着铤而走险吧。”快说你是啊,他妈的,真是报应,他是上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当双面细作。 月池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前几日时,我真的想等着,看不看有没有转机,万一皇上醒来了呢,万一有人发现他身上的奇毒呢。可没想到,都半个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真的没救了。别说我们俩没成亲,即便是成了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你没听过?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难道还不好找吗?” 刘瑾:“……”真的好绝。 他默了默道:“你能这么想得开,我很高兴……真的……” 月池悠悠道:“不必这么苦着脸,你放心,我也不会漫天要价的。我的报酬,你们分两步给。凭拥立之功,我要入阁。” 刘瑾这时又觉得有诈了:“这要泼天的大功,你就只要入阁?” 月池道:“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我倒是想做内阁首辅,可年资不够,也无法服众。还是先入阁,等过上几年,新帝站稳脚跟后,再擢升我为内阁首辅吧。” 刘瑾不敢置信道:“人走茶就凉,过了几年,新帝站稳脚跟,谁还搭理你。”所以想想现在这个吧,至少这个喜欢你啊。 月池道:“他即便站稳脚跟,欲崇本生父母,也得靠人在外朝说话吧,代王难道真的安心,将皇位让给儿子?” 刘瑾:“……!!!”真的是牛的不能再牛了。 月池盘算道:“迎立新帝时,来一波大清洗,欲崇本生时,再来一波大清洗。这才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你就负责广选美人,多给新帝服用西藏密药。你知道我说得哪种。咱们内外联手,把持朝政,这不比生个儿子来得顺溜?” 刘瑾发自内心地想确认:“您的前生,究竟是干什么的?” 月池道:“你不是早有猜测,何必又来问我。”这半个月,刘瑾时不时来一句试探,她起先不解,想通之后就颇觉好笑了。 刘瑾期期艾艾道:“那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他突然这么问,倒把月池问愣住了,她心念一动,却知这是一个扰乱他心神的好时机。她于是道:“当然是因为他们朱家造孽太多。你可知女皇武则天因何降世?” 刘瑾一脸茫然:“不知道。” 月池娓娓道来:“当日唐太/祖、唐太宗都是隋朝臣子,后来起兵谋反,篡了江山。虽是秉承天命,但杀戮过重,又有伤残手足种种恶事。隋炀帝并各路烟尘抓住他们德行有亏一点,齐齐在阴曹控告唐家父子种种暴戾荼毒之苦。阎王因此上奏天庭,但众神商议之后认为:‘与其令杨氏出世报仇,又结来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搅乱唐室,任其自兴自灭,以彰报施。’【1】” 刘瑾瞪大双眼:“所以,那天魔,就是武后?!”他妈的,这不是宫廷政变,夹杂轮回转世吗,这会儿又掺和上神话故事了。 月池微微阖首:“那时正逢心月狐思凡,所以索性就派她来人间走一遭。唐太/祖、唐太宗作孽不浅,而咱们的太/祖爷、太宗爷,特别是英宗爷,也是做了不少大事啊。幸好有先帝仁德,这才减轻了报应,否则,要是换则天陛下来了,你还有机会在这儿说话?” 老刘已经完全被唬住了,月池道:“不用害怕,女皇只是残杀李唐宗室,可是爱民如子,史书上不也有‘政启开元,治宏贞观’的美誉吗?我亦是如此,只要太宗、英宗一脉绝嗣,就已承天命,报应不爽了。” 刘瑾霍然抬头:“绝、绝嗣?!” 月池道:“正是,他们害多少人断子绝孙,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无人尊奉宗祠的痛苦。所以,你不必如此害怕,代王乃是太/祖的后裔,你选他,正是对的呢?” 刘瑾心中乱如一团麻,这要是朱厚照真的死了,他听了这番话定是信心百倍,可他妈的,他活得好好的啊,说不定他的窃听高手就在哪个疙瘩蹲着呢。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还是李越又在蒙他?可这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她自己又是那样的人…… 他正苦苦思索间,就听月池道:“回魂了!别害怕,我叫他们制了新式的月饼,咱们正好尝尝。” 刘瑾没好气道:“中秋还没到,你倒有闲心吃这些来。”真不知道她是坐牢的还是干嘛的,天天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关键是圣上还叮嘱,不可亏待她了。 月池失笑:“中秋时只怕就要大位更迭,到时大家吵得估计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时间尝这个。还是咱们俩先庆祝吧。” 果然就有人送了月饼进来,月池咬了一口,正是蛋黄月饼。她专程转过来递给刘瑾看:“瞧瞧这馅儿,真是喷香,正应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小饼中有酥和饴,艳如西湖半壁红。【2】快,尝尝吧。” 刘瑾食不甘味地吃完了整个饼,浑然没有注意,在听到这句话后,一旁侍膳宫人眼中的精光。 老刘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他在东暖阁门口徘徊日久,连迈进去的勇气都没有。杨玉亦在门口徘徊,一见他来就问道:“怎么样,事是不是了了?” 在紫禁城的中心,提着脑袋干这种事,他的心理压力也很大啊。 刘瑾奇道:“那是你手下的人在听,你来问我。” 杨玉呸道:“这等密报,自然是直接上禀,我岂敢中途偷听。” 刘瑾阴阳怪气道:“哟,您这等忠心耿耿的臣子,皇爷是最信重的了,怎么不就在里面等着皇爷亲与你说呢。” 杨玉被他堵得一口气接不上来。他正欲反唇相讥,就见自己的手下灰头土脸的从里面出来。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脸菜色。老刘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摆子了,而杨玉看到他们这个模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他哆哆嗦嗦开口:“……完了?” 刘瑾没有搭理他,他悄悄走到门扉前,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果然听到了,压抑的恸哭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刘瑾已然是面白如纸,再也没了同杨玉较劲的势头:“这下是真的完了……” 这厢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尚膳监那厢也是如坐针毡。尚膳监的主管太监,正是谷大用。他和他背后的御马监太监张永,素来与刘瑾不睦,两方堪称是死敌,一逮着机会,就想置对方于死地,可没曾想,不过一场葬礼,刘瑾突然就把握宫内主导权,一下就占据了上风,还隐隐有要更换皇帝的预兆。这要是让刘瑾做成了,其他人不知道,可他张永和谷大用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他们还真没办法。 张永为御马监太监之首,御马监与兵部、督抚共掌兵柄,名义上是位高权重,可到了关键时刻,要调动大量兵马,亦是难于登天,盖因明代为了防止任何一方擅权,所以极重制衡之道,只有皇上的圣旨一下,宦官和武官两方手中的兵符合一,才能调动宫中禁军——腾骧四卫。这就和直属于皇帝的厂卫和锦衣卫截然不同了。可如今,皇上的圣旨一个字没有,腾骧四卫的指挥使也没有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攻打乾清宫的打算,就只能眼看刘瑾在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主管尚膳监的谷大用传来消息,言说乾清宫要的菜式有些奇怪,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张永默念道:“要鲜嫩的菱角,和鱼做羹。还有鱼羊鲜。” 菱鱼羹,谐音不就是囹圄。至于鱼羊鲜就更是一个暗喻。鱼羊鲜或称鱼腹藏羊肉,这道名菜的发明者,叫做易牙,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最宠信的厨子。有一日桓公与易牙说笑,说自己尝遍天下美食,却独独没吃过人肉,想来有些遗憾。听了这话,易牙为了讨好桓公,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杀害,煮了一锅肉汤献给桓公。桓公果然大为感动,对易牙极为宠信,即便管仲谏言,桓公却还是将易牙长留在自己身边。 谁知一日,桓公得重病,易牙与另一个奸宦竖刁便密谋造反,他们拥立公子无亏,逼得当时的太子昭逃亡宋国,齐国因此内战骤起,乱成一锅粥。易牙等人堵住宫门,假传君命,不许任何大臣踏入宫门半步。还是有两个宫女乘人不备,越墙入宫。桓公此时已经饿得发慌,见到宫女连忙要东西吃。宫女便将易牙、竖刁引起的种种乱象告诉了齐桓公。桓公闻言后悔不迭,然而事已至此,无力回天,终于被活活饿死。 昔年桓公的遭遇,与今日的陛下,不正是如出一辙。张永感慨之余,又深佩传信之人的才智。他一想便知,如今乾清宫中,能有这样的才华,还愿意冒险传这样消息的,也只有李越一人。刘瑾放出的谣言中,说他身染重病,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想办法传递消息。张永于是想尽办法,和月池取得联系,谁知辗转得来的第二波消息,却只有一个等字。 张永虽不解,可到底还是按捺着性子,辗转反侧了多日。好不容易,终于得来了月池第三波消息,结果又是这样一句诗。 谷大用将那句诗翻来复去地念叨:“小饼中有酥和饴,艳如西湖半壁红。这前半句我知道,是苏东坡的诗,就是夸月饼的,而这后半句……” 张永可不是刘瑾,是正经内书堂读出来的,他略一思忖就猜了出来:“这是一个字谜,西湖半壁红,不就是一个江字。” 谷大用一惊:“江……江彬?!” 张永点头:“他应该就是指江彬。” 谷大用先是一松,而后不解道:“他好巴巴地传一句江彬做什么?江彬要入宫,咱们可比他先知道。” 这下,张永也不解其意。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谷大用也不由有些灰心丧气:“张哥,依我说,咱们真不该费尽心思联络李越,费神不说,还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有这样的功夫,咱们不如再去劝劝四卫那群人,说不定还有几分胜算。” 张永摇头道:“你不懂,这样的事,留给内阁去做就好了,咱们的关键是要求一个名正言顺。” 谷大用道:“那咱们应该像萧敬一样,去求皇太后才是。” 张永暗叹一声:“萧敬他们已经去了,咱们还能敌得过那些几朝元老?更何况,就连这些几朝的元老,都没说动张太后站出来,依他们的心意行事,更何况是咱们。” 不,依李越的心机,这绝不会是一个字这么简单。月饼、江…… 谷大用只见张永突然一跃而起,狂喜道:“我明白了,是月饼,关键落在月饼身上!” 谷大用被吓了一跳:“这月饼,怎么了?” 他突然恍然:“月饼象征着团圆之意,难不成李越是想让咱们拉拢江彬?” 张永摇摇头:“不对,刘瑾挟天子以令诸侯,江彬手握重兵,他只要不傻,都不会弃刘瑾而选咱们。这么短的时间,咱们再把自个儿送上去,未免太冒险了。” 谷大用百思不得其解:“那这月饼,还能有什么意思?” 张永脸上犹带着喜意:“你还记得,太/祖爷在中秋时以月饼为号起义吗?” 元朝末年,各地民怨四起,各路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朱元璋欲联合各路人马,给元军致命一击,但官兵搜索严密,消息难以传递。军师、活神仙刘伯温就想出一个妙计,将“八月十五夜起义”的纸条塞进月饼里,这才成功联络人马。 谷大用想通之后也跟着拍案叫绝,而顷才回过神来:“那李越的这个意思,是叫咱们起义抓江彬?”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江彬在外头是人马众多,可进了宫是什么兵刃都不能带,更何况,他还摔瘸了一条腿。这要是拼一把,或许真的可行。可他又不由想到以后:“抓住了江彬,又待如何。咱们总得想个对策。总不能李越说什么,咱们就和提线木偶似得照做吧。”:,, 338 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永同样也心存疑虑,他到现下都不明白,李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葫芦里卖得到底什么药。这时要是孤注一掷,和他一起做过一场,一旦事败,李越连面都没露,当然能全身而退,可他们这群执行者必然遭刘瑾拿住把柄,以谋逆罪论处。 可要是再无作为,只怕也要出大乱子。他本以为文官集团和司礼监那伙人能想出扭转乾坤的法子,可这都半个月了,还是没有挽救时局的良方。御医会诊的脉案时好时坏,叫人看得扑朔迷离。而想方设法塞进宫里的人,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有用的消息传出来。 明代的君权高度集中,是一柄双刃剑,皇上意志清醒时,天下无人敢拗其意,可当皇上神志不清时,形成的政治上的巨大空位,无人能够填补。而这时,守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和杨玉,就成为了皇权的代言人了,在没有圣旨的前提下,没有几个人提着自己九族的脑袋去冒险。 几方拉扯焦灼的局面,给了刘瑾等人可乘之机。江彬入宫,就表明平民武将集团和刘瑾已然达成了一致,而他们这些人碍于圣旨,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直接闯宫。那要是等遗诏出来了,也只有一个死字。 这正是进亦难,退亦难,比起坐着等死,张永肯定是盼着能有所作为。他认为,身在乾清宫内的李越,定能看得更清楚,而他的鱼腹藏羊肉之喻,也充分表明了他的立场。这才是他一直愿意等的原因,李越好歹送一纸衣带诏出来啊。哪怕是只有两个字“杀刘”,他都能把这天翻过来,可偏偏正是什么都没有。这就使得他们的立场非常尴尬。 谷大用建议道:“要不去找太后请旨?” 张永迟疑片刻,最后决定道:“先去见皇后。” 谷大用奇道:“皇后?难道您是要用皇后的懿旨,这……恐怕难以服众吧。” 张永道:“皇后是毕竟是天家人,由她去作保,说动老娘娘的把握更大。要是太后还是不肯下旨,咱们拿皇后的懿旨总比没有好吧。”即便最后被打成谋反,李越可也在夏皇后九族之内,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呗。 为了掩人耳目,张永遣亲信去见夏皇后,谁知这次得到的回音却让他大吃一惊。夏皇后不仅写了懿旨,盖上了皇后的宝印,还允诺亲往乾清门去拖住杨玉。这可真真是意外之喜了。张永得了这样的允诺,既兴奋,又不解道:“娘娘如此信任,倒叫我忐忑了起来。你是怎么劝皇后的?” 亲信亦万分不解:“小的刚刚表明了身份,她们验明正身后,就把东西给了小的了。噢,不过方女史还让小的给您捎一句话。” 谷大用问道:“是什么话?” 亲信一字字道:“雁寄鸿书岂独君。” 苏武出使匈奴,遭匈奴人扣押十九年,言说直到公羊生子,方可放他归国。后来,汉元帝继位,想将苏武救回。匈奴便谎称苏武已死。汉使便心生一计,言说天子在上林狩猎,射下一只大雁来,雁足上正系着苏武的信。匈奴人哑口无言,这才将苏武要了回来。这里用此典,表明李越不仅给他们传了消息,居然还能信捎到后宫去。 张永惊诧之余,又觉匪夷所思,他的手是怎么伸到那么长的?不过,这也不是纠结这个时候,能师出有名就好,不然他拿什么理由去调人,在宫内抓一个伯爷呢。 弘德殿内,医妇谈瑾德正在用火焰替银针消毒,为着这一次重要的施针,她已经反复翻阅典籍,做足了准备功夫,然而,她一回头后瞧见月池后,发现自己最该做,原来是心理准备。她是打破头都想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女官,竟能被卷入到这样大的事件中。 明代女官的官制为六局一司,六局分别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一司为宫正司。其中尚食局下又分为四司,即为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其中的司药女官,在洪武年间专掌御用医方药物之事。到了永乐后,宦官权力膨胀,司药的大部分职权为宦官所侵夺。但自夏皇后执掌六宫后,又在民间和宫内选贤举能,女官的权力又得到了提升。谈瑾德正是在这时,得到了擢升,成为了独掌一司的司药。 由于明代男女大防颇严,贵妇千金碍于礼教,在遇到妇科症状时,不愿叫男大夫诊治,即便叫了男大夫来,她们也往往对自己的病情羞于启齿。这自然会引起病情延误,以至于害了自己的性命。这时,医妇就应运而生。寻常大户人家都会养上几个医妇。宫中就更不例外了。医妇往往担任着贴身护理和向太医转达病情的两项责任。 谈瑾德在伺候张太后坐了三次月子后,就再无什么大的用武之地。直到夏皇后入宫,她才有了擢升之机。生活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她却有些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好在皇后恩典,允宫女来尚食局看病,才让她又重新忙碌起来。她的想法很朴实,多收几个徒弟,能多救一个就救一个。大家都是苦命人,要是连自己人都不互相援手,又还能指望谁呢? 她的日子本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谁知在一天夜里,她会被几个东厂番役强行拖起来,用刀指着她的脖子问她,能不能治下红之症。 面对这样情况,她除了点头也别无它法。然后,她就被带进了乾清宫的偏殿,见到了她满头大汗的老搭档——王济仁。王太医已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道:”怎么办,我给了她服了止血的汤药,可一点儿用都不起。我又不能替她扎针!按脉象,她应只是受了寒,导致癸水增多而已啊,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你、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 谈瑾德就这样被推进了帐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美丽的面容和浸透被褥的刺目鲜血。她终于明白,王济仁所述这个地步是什么意思,这个出血量委实超乎寻常了。她在把脉之后,亦察觉不出确切的病灶所在,当机立断决心宽衣察看。 两个宫人一个帮她搀起病人,一个和她一起想脱下衣物。谁知,刚碰到她,病人就睁开了双眼,这双眼睛亮得瘆人,只说了一句话:“谁是医妇。” 谈瑾德道:“回您的话,正是奴婢。” 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谈瑾德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看清了。她忽然嫣然一笑:“可是宫中女官?” 谈瑾德熟稔地介绍自己的身世背景,让患者信任她的医术:“正是,奴婢自幼入宫,为老娘娘诊治多次,对于下红之症有丰富经验……” 那人道:“很好,那就要你来瞧病,其他人退下。” 两位宫人面面相觑,流露出为难之色。那人冷笑一声,自有一番威严:“怎么,我说话也不顶用了。成,你们既然非要看也行,那就等我晕死过去后,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此话一出,谁还敢坚持。刘瑾的声音都从外间传来:“就听她的,可不能再耽搁了!” 这个声音,可太耳熟了。宫里人估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谈瑾德没曾想,居然在这个时辰,刘太监居然会守在外头。她心里的忐忑狐疑更添一重,不过多年为医的素养,叫她顾不得多想,仍旧专注在病情上。 终于,当内间只剩二人时,谈瑾德告一声得罪,伸手就要帮她宽衣。谁知,这回又被她叫停。她轻声细语道:“你附耳过来。” 谈瑾德不解,她手上的动作不停:“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您这病看起来不轻……” 她一语未尽,就听那人细细道:“不碍事,你包扎一下不就行了。” 谈瑾德一愣,包扎,这还能怎么包扎。她定睛一瞧,不由浑身一震,原来塌上这人的大腿根部,竟然有一个正在淌血的伤口。难怪王济仁看不出来,这分明是她自己扎的!谈瑾德愕然抬头,一根冠簪,正抵着她的眼睛。 那人笑道:“现下可以过来了吗?” 谈瑾德缓缓道:“我先替您止血,其他的容后再说可否?” 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时间紧迫,还是边包边说吧。” 谈瑾德赶忙替她压迫止血,又从药箱中取出伤药包扎,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她就知道惊天之秘。李越在她耳畔说道:“天子病危,奸宦当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待他得逞,我成为傀儡,而你必遭灭口。我常听贞筠夸赞谈司药仁心仁术,难道你就忍心看生灵涂炭吗?医一人一命,终是小医,医一国万民,方为国手。” 见她迟疑,李越又道:“当然,你不做也行,至多你死之后,我再扎自己一个窟窿。” 谈瑾德:“……” 为了自救,更是为了救人,谈瑾德终于决定站在李越这一方。接着,她们一边想方设法,借口取药和医疗器具向内宫传递消息,另一边则预备出逃。谈瑾德第一次听到李越的计划时,惊得合不拢嘴。她一面替她上药,一面低声道:“放、放火……你是疯了吗?”这可是乾清宫。 月池闭目养神:“我这算什么。” 谈瑾德无奈道:“可……外头那么多人……”她的意思是,即便放了火,外头人那么多,也出不去。 月池同样也是神色沉沉:“这就要看娘娘她们,能不能反应过来了。”:,, 339 世情淡薄人情恶 婉仪和贞筠在这短短的半月,也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先是贞筠死命拦着婉仪,让她不要一时冲动,李越的性命应当无碍。可婉仪显然误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她已经知道朱厚照对李越的非分之想,明白朱厚照的执念能有多深,而能让他心甘情愿忍下一顶绿帽子的理由,就只能让他得偿所愿…… 因她的冲动、愚蠢,要让那样一个光风霁月之人,受如此奇耻大辱。内疚和悔恨噬咬着婉仪的心,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不论是沈琼莲,还是贞筠,都在一遍遍地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背后还有父母,还有亲族,还有宫内这成百上千依附她而生的女孩子。 沈琼莲道:“就为了一个男人,难道娘娘连亲生父母都能抛诸脑后了吗?还有这些宫人,她们原本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浑浑噩噩熬到放出宫去,找个人嫁了也就罢了。可是您来了,您要教她们读书,您要给她们向上爬的机会,给了她们一应的权力。您让她们知道,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即便女子,也能靠自己的努力,来博一个前程。她们都听了,都信了您的话,日夜苦读,苦练技艺,面对太监的咄咄逼人,也丝毫不让。您把大家抬到了这个风口浪尖上,却为了一段不伦之情,抛下所有人!” 这位女学士一字一顿道:“不是斑鸠要弃鲲鹏于不顾,而是鲲鹏在九万里之上,要将斑鸠丢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婉仪一震,她的泪水汩汩流下,她喃喃道:“可我不能放弃他,是他救了我,我本就是为他而生的……没了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没了他,我在这个笼子,一刻都熬不下去……” 贞筠闻言大震,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你不能爱她啊,她根本接受不了你、她是!” 婉仪却又会错了意,她更加羞惭:“我绝没有那个意思,我不会和你抢他的,我只是想默默看着他就够了……” 贞筠只觉满腹苦水难以倒出。她的苦比旁人还要更多上几分,一面要忧心月池,她心知肚明,只要月池暴露女儿身,她的身体不会受到伤害,可精神却会濒临崩溃。另一面要阻拦婉仪,贞筠存着自己的私心,她知道在她身边,能有权力打探消息,采取措施的就只有婉仪。如若让婉仪知道,月池是女子,说不定会因爱生恨,那时她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而她的心,也因这双重的愧疚而备受折磨。 贞筠有时会恨,要是没有皇上就好了,没了他,就没有这一切的痛苦煎熬。她们或许早就可以回到江南老家去,回到山野之中去,而不是被架在火上,日夜受苦。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点妄念而已。哪怕她们都死了,他也会好好活着,一直高高在上。上苍为什么如此残忍,既然容不下她们,又为何在造出她们来?还是说,她们活着就是为了被踩进泥里,给人当垫脚石吗? 就在所有人都坐立难安之际,异变发生了。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先是朱厚照和李越病重,接着又是刘瑾企图谋逆! 司礼监的太监齐聚在仁寿宫中,恳请张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喝退刘瑾。张太后却是犹犹豫豫。那日她去见朱厚照,一叠声地逼问太医,询问儿子的身体状况。朱厚照不愿泄露真正的原因,在盛怒之下,说了许许多多刺伤母亲的话。那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扎进了张太后的心底,日夜折磨着她,以至于她面对司礼监的请求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再加上母亲金夫人在一旁推波助澜,她越发怀疑,自己久居深宫,不明外面的局势,万一是误会呢,万一这群人借她的势去争权夺利呢? 她打算至少在确认后,再谈下一步。结果,这一迟疑就等到了锦衣卫拱卫乾清宫。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是出大乱子了。婉仪和贞筠已然是心急如焚,可却不知从何下手。 沈琼莲拦住了企图闯宫的她们:“别疯了!别忘了,当日事发时,刘瑾也在场。你们只要有一丝异动,他立刻就能将此事揭出来。届时,不待你们走到乾清门,就会被抓回来,还会将皇上病重的事,甩到你们头上。” 就是这一句话,将婉仪和贞筠生生钉在坤宁宫中。而不久后,内宫也发生了诡异之事,司药谈瑾德无故在宫内失踪了!自夏皇后执掌六宫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等事,不见的还是素有医术精湛之名的女官。宫正司几乎是马上禀报了上来。只是,婉仪早已焦头烂额,只是命手下人去查探,自己却没有多加关注。而贞筠却因知道李越的身份,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内宫之中,能避开那么多侍卫太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个女官。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只能是内鬼。在排除掉宫女暗害后,贞筠笃定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而他们这么匆忙地弄走一个女医,又能是为了谁?答案只有一个……只有阿越,只有阿越还活着,才值得那群人费这么大的劲! 贞筠存着这个疑影,便秘密嘱托谈瑾德的徒弟时时关注她屋子的状况,果然四日后,那个女孩子就在夜幕降临时来禀报:“师父的针具不见了!” 这么费心来取谈瑾德的独门针具,总不至于是为了杀人,只能是为了救人。这下,贞筠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阿越一定还活着,而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坐以待毙。她一定会想办法逃出来,或是向她们传递消息。而对被严密控制的人来说,有什么渠道可以较为稳妥地传递消息。 贞筠苦思冥想后,终于想到了,那就是泔水桶。即便乾清宫遭封锁,里面的人总要生活吧,只要有生活,就会有垃圾,就会需要向外运送。这不就是传递消息,最好的渠道吗?果不其然,她在其中找到了月池有意留下的讯息,好几个泔水桶中,都有碎布。碎布上的图案,她们仔细辨认后发现,都是莲花和永叶。这样的搭配组合可谓是标新立意,必是有心人有意为之。 可这其中具体有何含义,贞筠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去和沈琼莲商议。沈琼莲毕竟是宫里的老人,熟知刘瑾和张永之间的纠葛,一下就窥出了其中的端倪:“莲即联合,永即张永。” 她感叹道:“这样都能传出消息来,不愧是李越。” 她瞥见婉仪的神色,更是添了一句:“也只有你们这样情深意笃,才能夫妻同心。” 贞筠何尝不知沈琼莲的用意,她只得叹了一声,不再言语。有了月池的指点,她们总算不再如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可没等她们曲折地联络上张永,张永倒派人找上门来。这时,她们当然一口答应。婉仪甚至主动提出,要往乾清门去堵人。 沈琼莲在人走之后,苦劝她收回成命。婉仪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局势未明,刘瑾说话还有人相信。如今,他已是板上钉钉的逆贼。有谁还会信他说得话?” “张永能使唤的人不多,否则也不会僵持到今日。我只能将锦衣卫堵在乾清宫中,才能确保江彬的落网。” 沈琼莲无奈:“可您自己呢,那是一群乱臣贼子,张太后都不敢前往,您还直愣愣往里冲。” 婉仪道:“我既然敢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这一切事因我而起,也要因我而终。有这救驾之功在,相信也能保全父母。你们也不要担忧,此事过后圣上必定更加提防宦官,有了皇上的支持,即便是换了新后,咱们这些女孩子,也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沈琼莲一时无言以对,她的泪水簌簌直下:“……不过是一男子。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呢!” 婉仪瞥了一眼贞筠,垂眸道:“我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这天下。我既是皇后,就该有母仪天下的样子。乱臣贼子,我当诛之。” 宫里的夜色总比宫外更深、更浓。贞筠披衣来到婉仪的内寝,毫不意外地看见她仍旧未眠。自出了这档子事,曾经无话不谈的两姐妹,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的亲密无间。两人都心中有愧,亦无法在面对对方。可明天,江彬就要入宫了。此时如再不说说话,说不定以后,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贞筠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到了婉仪身边。在一阵难言的缄默后,她忽然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悦她?” 婉仪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贞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想以后如有机会,还能告诉她。” 婉仪垂眸:“你不嫉妒吗?” 贞筠的口中铁锈味在蔓延,她道:“我爱她,和爱你是一样的,又怎会嫉妒呢?” 婉仪默了默,她开始的有些生涩:“其实第一次偷偷看他,我就……”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俊美、那么聪慧的人。她还记得春日的阳光甘醇如酒,他在阳光下美得就像玉像一样。 “不过这时,只是心动而已。”婉仪说得越来越顺畅,“直到他带着我来救你,我才是真真正正地,心生爱慕……我的爹爹,你的爹爹,都是正直之人,可即便是他们,也有让我们的母亲伤心欲绝的时候。可他不一样,他和你素不相识,却愿意为了你抛却前程,那时我就知道,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人了。” “后来,后来,他又在宫里救了我。豹子扑来时,我吓得腿都在发软,他就这么拉着我跑。到了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法自拔了。” 贞筠咬着下唇,她既懊悔又难过:“……我早该想到的,皇上是那样的人……经历了这些,你怎么可能不动情。” 婉仪不由淌下泪来:“是啊,我怎么能不动情。大婚第二天,皇上就视我于无物了。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心里已经有了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其他人在我眼中都只不过是草芥。我宁愿听你说话,听你谈谈他的喜好、他的趣事。” “可越听,我就越放不下……举世皆浊他独清,众人皆醉他独醒……他挣扎得太苦了,我也想帮帮他。而我在帮他的时候,我也找到了我自己能做的事。我娘常说,身为女子,如若得不到丈夫的心,就像得不到阳光的花朵一样,迟早会枯萎。可我并没有枯萎,我或许没了太阳,可我有月亮,我有一轮皎洁明亮的月亮。我从这个笼子里放出了许多人,也救了许多人。我甚至下令,宫人入宫之后,就要放足,以承担宫务……我本来以为我能一直帮他的……” 贞筠深吸一口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成我和时春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上,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只是、只是太爱慕她了。她也不会怪你的,她只会心疼你,只会觉得内疚……” 婉仪看向她,她的双眸如水:“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内疚。我想让他幸福。贞筠,我爱他,和爱你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们一定要幸福。” 贞筠至此终于难以自控,她扑进婉仪的怀里,一时泪如泉涌。她喃喃道:“姐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眼看阿越死,就只能让你去冒险。” 婉仪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这本来也是我的心愿啊。” 两姐妹说了一宿话,直到外头传来一阵叫嚷声。皇后的侍女香蕙满面惊惶地奔进来,她道:“不好了,乾清宫走水了!” 婉仪大惊失色,她和贞筠对视了一眼,急急更衣外出。她们刚一出门,就见火光冲天。众多太监宫人推着水车,前仆后继地往乾清宫冲去,可即便如此,仍止不住火势的蔓延。两姐妹当即带着一队健婢往乾清宫方向赶去。 乾清宫中,东厂和锦衣卫众人已急得如跳脚。因为着火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李越所在的弘德殿。弘德殿本是木质结构,既易起火。这火从内间烧起,又不知烧了多久,等到众人发现时,早成燎原之势。这下,某人也顾不上装病了,急在外头跳脚,一叠声地叫人来灭火,甚至还要自己冲进去。刘瑾和杨玉惊得魂飞胆裂。他们一面拖他离开火场,一面苦劝他。 刘瑾苦口婆心:“这火不会无缘无故而起,摆明就是她放的,说不定她早就跑路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死!” 朱厚照一惊,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可他却不敢赌:“可她的膝盖伤了,万一她没跑出来呢?万一她是实在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方法,所以决定以死来救朕呢?” 刘瑾:“……”他真想说,您是不是太会想了。 可朱厚照早已听不进去,他道:“快,再去调水龙来,调腾骧四卫来,给朕救人!” 婉仪和贞筠一行,赶来时见到了就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救火情景。她们在得知烧起来的是弘德殿时,也是大惊失色。 婉仪急急下令:“去帮忙救火!” 宫人混入其中,场面就更加混乱。早在点火时,月池和谈瑾德就换上了太监的衣裳。待到火势渐大,宫人入内时,她们就抓住了这个时机,抢了一辆水车,一个劲地往前冲。只是,她们冲去的地方,不是水缸,而是皇后身边。哪怕是隔着人山人海,贞筠也能一眼就认出月池的身影。她几乎马上就要叫出声来,可却急忙捂住嘴,逸出口的只有一声呜咽。婉仪和沈琼莲一惊,她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婉仪颤声道:“是他吗?” 贞筠哆嗦着点头,婉仪道:“好,你们带他走。” 沈琼莲一惊:“那您呢?” 婉仪的目光无比坚毅:“这样大的事,我怎能缺席呢?” 她使了一个眼色,贞筠和香蕙忙上前将月池团团围住,架着她就要走。可这时,眼尖的锦衣卫也发觉了这里的不对劲,他上前问道:“这是什么人?!” 婉仪一声断喝:“放肆,乾清宫大火,皇上生死不知,你等不急着救火,还在这里盘问伤者,是想造反不成!” 锦衣卫一惊,不敢直视皇后,只得低头道:“臣不敢,还请娘娘恕罪……” 有她断后,月池和谈瑾德这才逃出了生天。一众宫人将她们裹在中央,逃命似得往内宫赶。虽有太监和侍卫前来询问,可都被沈琼莲以皇后之命吓走。月池低声道:“速去仁寿宫。” 贞筠一行走,一行泪流,闻言愕然抬起头:“你要去见太后?” 月池道:“皇上不起,只有张太后能主持大局。” 沈琼莲道:“可太后完全被张家的人绊住了,司礼监的公公们也想到了这点,却根本说不动。更何况,外男入后宫,是死罪!” 谈瑾德嘴唇微动,却依然什么都没说。 月池道:“他们说不动,是他们无能。而我去,则未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沈琼莲被堵得一窒:“您未免太自信了些。” 月池道:“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快走,来不及犹豫了!” 沈琼莲一咬牙,她只得带着月池,直往仁寿宫而去。仁寿宫位于乾清宫的西侧,一早也看到了冲天大火。张太后急得魂飞天外,正要往这边赶,却被母亲金夫人死死拦住,最后,只能让身边的总管太监来打探消息。此时,太监才刚刚来禀报,言说烧得是偏殿。张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谢列祖列宗保佑。 金夫人因这一连串的事,迄今还没有出宫,闻言道:“我都说了,圣上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你这孩子,就是爱瞎操心。” 张太后忍不住道:“娘!” 司礼监为何没说动张太后,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身边,还有人在敲边鼓。代王既然想谋夺皇位,当然不会只找上江彬。他看重张太后的身份,亦找到了张氏兄弟,予以厚利。张鹤龄、张延龄两个无耻小人,除了仗着姐姐的势滥发淫威外,旁的什么都不会做。在弘治朝,他们可谓是权倾天下,耀武扬威。李梦阳上奏弹劾,都被反遭下狱。谁知到了正德朝,他们在自己亲外甥手上,反而踢到铁板。不仅一应厚赐全部没有,反而被管得束手束脚。 有张太后在,朱厚照不能叫人去打舅舅,便派了翰林学士一天次给他们讲礼义廉耻。他们只要一有不对劲,就叫先生盯着他们抄书。二张兄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长日久亦对朱厚照深有怨气。如今,代王找上了他们,他们即刻便心动了,于是想方设法给金夫人送了消息,希望她留在宫中,左右立储。 金夫人虽然对女儿和外孙也并非是毫无感情,可在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面前,女儿和外孙都要倒退一箭之地。更何况,朱厚照当日说那些绝情话时,她也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胆战。 这个皇帝外孙,他刚生下来时,全家都以为是张家的福气到了,谁知今日看来,竟是大大的冤孽。他和太后一有矛盾,就拿张家来出气,最后逼得张家不得不低头。张太后的脾性多年难改,最后吃苦的就只有张家上下。是以,在朱厚照病后,金夫人也并不怎么伤心。而在儿子们来劝之后,她也没犹豫几下,就决定听儿子的话。妇人的一生不就是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刚开始,司礼监来劝时,张太后就忍不住想差人去看看。金夫人忙拦住她,苦口婆心地相劝:“当日皇上那个样子,也不至于病得起不来身吧。而且刘瑾素有贤名,又是皇上的心腹。我看,这群人保不齐就是嫉恨刘瑾,独得皇上的恩宠,所以才想拉你打个擂台。” 张太后听得将信将疑,金夫人于是佯怒道:“哎呀,我知道你是心疼儿子。可你心疼他,他心疼你吗?你这一派人去,要是只惹他烦还好,若是再惹得他生气。你是他亲娘,当然没事,他拿来撒气的也只有我们了。你的两个弟弟,只怕又要遭罪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张太后犹豫不决。而就是这么一犹豫,锦衣卫就围了乾清宫了。这时司礼监的人又来了第二趟,要让张太后以太后之尊,直入乾清宫。张太后这次是真的打算去了,谁知,金夫人来了一个一哭二闹上吊。 她道:“那群狗奴才,只顾自己,根本不管你死活。那兵可是都把乾清宫围住了。你进去倒是没人敢拦你,可你出来呢?他们只要说一句,你在里头照顾皇上,就能把你堵死在里面。这还不是送羊入虎口!皇上已经被困住了,你又再被关进去,那到时候立谁,就真的说不清了!” 张太后此刻已是心如火焚:“可我能怎么办,那是我身上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总不能不管他吧!” 金夫人哭道:“皇上是你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你又何尝不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要为娘这么一把年纪,看着女儿去冒险,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干脆让我去!我是皇上的亲外祖母,谁还敢拦我不成!” 她这么以退为进,张太后自然不舍得亲娘冒险,这下就僵持下来。这时,金夫人才适时抛出第二个方案:“皇上当然要管,可咱们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什么用。我看刘瑾,也只是看着皇上病得重了些,这才动了歪心,哄着皇上下那些旨意,逼得我们没了法子。要是皇上神智清醒了,估计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不敢撕破那层窗户纸的,你就听内阁的,多派太医去守着不就行了。” 张太后蹙眉道:“我何尝不知,可太医们都去看了,只是无用。” 金夫人灵机一动:“太医凡事求稳,又不敢用药,当然起不了大用。依我看,还不如悬赏重金,叫你的两个弟弟在民间去寻访名医。” 张太后闻言这才稍稍冷静一下来:“那就叫鹤龄和延龄去,广寻名医。再让他们传我的密旨,看顾好这些太医的家眷。不要叫有心人要挟他们,做出一些恶事来!” 金夫人暗自咋舌,这倒是提醒了他们,好好盯着那群太医。不久后,张家兄弟就送了一个大夫进来。宫中御医,如何看得上外头的野路子,两厢即刻吵得不可开交,如此一来,还省了朱厚照装病的功夫。 张太后见状更是忧愁,一令去催逼太医,甚至还想召宗亲来商议。金夫人只得又出奇招:“我知道你挂心皇上,可不能就这么傻傻地去。他们有兵是吧,咱们也可以调兵。这样,你发一道懿旨,让你两个弟弟手头也有人,这样有人护送着,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张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秋华苦苦相劝,张太后也犹豫不决起来。金夫人见状又哭起来:“那是你的亲弟弟,难道他们还会害亲外甥不成。到了这个节骨眼,你不信娘家人,难道还能信外人!” 如此这般吵闹不休,加上朱厚照的脉案时好时坏,总算多拖延些了时日。金夫人这般日盼夜盼,就等着乾清宫那边传出遗诏来。谁知,遗诏没出来,反而起了火光。 到了这会儿,张太后是再也坐不住了。她拔腿就要去乾清宫:“他们一定是看着皇上快要好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不成了,这才点了火!说不定就是想烧死我儿子,然后拿假遗诏来忽悠人!不行,我得去看看,我得去看看!” 金夫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了一跳,可她心知不能放张太后过去。要是她去了,形势如何就再难把控了。她死命拽住张太后:“你去看有什么用,不是说烧得是偏殿吗,又不是正殿。那里正闹得不可开交。你去了反而还耽搁他们救火呢!” 张太后已是汗如雨下:“可我若是不去,他们趁乱做手脚,又该怎么办呢!” 金夫人暗道,这不是正好吗,但是嘴上却道:“那么多太医盯着,谁有那个胆子。要是皇上掉一根汗毛,他们千刀万剐都赔不起。我是担心你,万一你趁机被人打晕了,那时谁又能来主持大局呢?” 这样的话,金夫人翻来覆去地念叨,张太后往日还听得进去,可到了这会儿,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娘,您这究竟是想干什么?” 金夫人一慌,她道:“我是你的亲娘,我能干什么,你连我都怀疑?!” 一语未尽,门外就传来喧哗之声。月池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她朗声道:“事到如今,不怀疑您,还能怀疑谁呢?”:,, 340 等闲惊破纱窗梦 张太后一见月池,先是一惊:“是你,李越!你怎么……你不是病重了吗?” 月池冷笑一声:“您在这儿被人狡言欺骗,臣即便病重,爬也要爬过来啊。” 金夫人听到张太后这一声,才知来者何人。她一时满头大汗,赶紧倒打一耙:“原来你就是李越?皇上不就是因你病了吗,怎么皇上迄今未起,你倒是活蹦乱跳,一个外男,居然胆大包天私入内宫。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言激得张太后怒火中烧,就是为了眼前这个男子,才害得她儿子一病不起,害得她到今日都没一个孙儿,以至于进退两难。可碍于朱厚照,她顾不得发火,忙急急问道:“皇上那边情形如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池深施一礼道:“回禀太后娘娘,皇上那边,情形很不好。刘瑾先给皇上下了毒,意图等江彬入宫之后,几人一同矫诏,迎立代王之子。”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仁寿宫中一片哗然。张太后惊得魂飞胆裂:“你说什么?是毒!还有代王的事!” 刘瑾趁皇上病重,蛊惑圣聪和刘瑾给皇上下毒,谋朝篡位,可是两个性质的事情。就前者而言,所有人打老鼠怕伤玉瓶,不能直接撕破窗户纸。可于后者,这直接能在帝国中心引起一场惊涛骇浪。 金夫人亦是面如土色:“这怎么可能是中毒,那么多太医,还有咱们从外头请来的名医,难道都看不出来。” 月池垂眸道:“圣上脉案的古怪,想必娘娘已然知晓。如不是奇毒作祟,怎会这么久都好不了。” 张太后一言就抓住了重点:“那你从何得知的消息?” 月池道:“不敢欺瞒娘娘,正是刘瑾亲口所述。” 金夫人瞪大双眼:“这可越发荒谬了。刘瑾是脑子出问题了,还亲口将这等密事告诉你?娘娘,这人满口胡言,只怕信不得。” 月池叩首道:“臣没有夫人这样的好胆色,如何敢欺瞒娘娘。臣所言句句属实!而刘瑾之所以肯将此等密事告诉臣,就是为了拉拢。他在外朝,总需人说话,因此留臣至今。臣也是一直虚以委蛇,这才找到了机会向娘娘报信。他们放这场大火,就是因已然拉拢了江彬,留下圣上也再无用处,所以打算将圣上活活烧死在乾清宫,再凭遗诏迎立新君。” “什么!”张太后整个人像泥一样瘫软下去,金夫人和秋华忙一左一右牢牢架住她。 金夫人忙道:“您别急啊,李越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刘瑾他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在太监里面算是头一份了。他干什么还要谋反。李越你这么说,可有什么凭证?” 月池真是遭这老太太惊呆了,她冷笑一声:“臣匆匆逃命而来,没带什么证据。不若再耽搁一会儿,等圣上的遗诏下来,自是板上钉钉,如何?” 金夫人遭她堵得一窒。张太后的嘴唇微张,只能流泪而已。月池眼见她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才道:“您先莫急,皇后已然赶到,调人救火。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做不了什么,圣上目前应无碍。只是,这只能治标,却救不得本。” 她说话这样大喘气,连累这宫中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再重重落下。张太后的大宫女秋华都埋怨道:“李侍郎,没见您这么说话的。” 张太后亦是狠狠剜了月池一眼,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抬脚就要走。金夫人情知,她这是要赶去看儿子,这下可是再拦不住了。没曾想,居然是皇后坏了大事,不是说人一直病着吗,怎么不声不响还跑到外头去了。 金夫人正急得说不出话,没曾想却是李越却站了出来,再次拦住了张太后。她道:“娘娘恕罪,娘娘此时去不得!” 张太后斜睨了她一眼,端得是言简意赅:“滚开!” 月池仍然是八风不动,她问道:“娘娘起先稳坐仁寿宫,缘何今日又赶去?” 张太后怒道:“你这是在质问本宫?” 月池道:“臣不敢,但臣斗胆揣测,娘娘起先不去,是为了在外主持大局。可如今,圣上之困仍然未解,娘娘此时赶去又有何益?皇后娘娘已往乾清宫,她总不会看着旁人戕害自己的丈夫。依臣愚见,娘娘何不坐镇宫闱,以除奸佞。” 张太后一愣,她道:“你是叫哀家下懿旨诛杀刘瑾、杨玉?” 月池道:“此时他们还身处乾清宫,如发生正面冲突,万一他们铤而走险,只怕圣上性命堪忧。您别忘了,江彬和他们手下的人,可是已经站在了刘瑾一方。娘娘何不釜底抽薪,一了百了。” 提起江彬,张太后更是心乱如麻,她望着不远处的滚滚黑烟,喝道:“有什么主意还不快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哀家请你不成!” 月池是打定主意要抓紧时间,直奔主题,她道:“宫内宫外为何纷纷扰扰,不就是因国无储君,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藩王们的如意算盘,不过是通过将自己儿子过继到嫡系,来名正言顺地获得皇位。为了一步登天,他们不惜向朝野各方许以厚利,这才闹得不可开交。娘娘何不彻底绝了他们的念想,在宗室之中,挑选父母双亡、品性端正的嗣子,抢先过继给圣上。储位既定,他们算盘不攻自破。他们又不知臣来此报信,只会忙着隐瞒罪行,再不敢兴风作浪了。” 她又是语出惊人。张太后一时呆在当场。 沈琼莲仔细思忖,皇后这次如能捡回一条命,回来也只能居于冷宫,要是能在张太后的主持下,给皇后过继一个儿子,至少多了一层砝码。她当即道:“李侍郎所言甚是,老娘娘,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金夫人一听就觉不好,如李越是为其他藩王来做说客,她还能马上驳回去,可没曾想,人家是无欲则刚。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可祖训有言,兄终弟及,再说过继这样大的事,怎能这么草率……” 贞筠闻言立刻道:“祖训里的确说了,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可祖训也再三强调,需立嫡母所生,要是庶出,虽长不得立!” 金夫人道:“可先帝和娘娘就只有皇上这一根独苗啊!” 月池道:“所以,现下所有的藩王及其子嗣,都不符合兄终弟及的条件。这条规矩不再适用了。为圣上过继,才是良方。” 金夫人还待再辩,月池却没有再同她纠缠的打算:“夫人似乎还没弄清局势,您觉得,张家的富贵从何而来?” 金夫人瞥了一眼女儿的脸色,当即大怒:“你一进来说话就是夹枪带棒,皇上生死未卜,开口就说过继。我看你是为自家的富贵着想才是,倒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月池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是谁泼脏水,您心里有数。张家的富贵,由太后而来。而太后的尊荣,却是由子嗣而来。虽说不管过继谁家的儿子,名义上都要认太后为祖母。可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一层。要是嗣君的外家和张家起了争执,您猜,嗣君是更亲谁呢?” 金夫人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说来,当下张口结舌。沈琼莲与贞筠对视一眼,司礼监的公公,估计张口闭口就是国家大义,一心想劝说太后。可孰不知,太后更听娘家人的话,而对于张家的人来说,他们哪管什么天下归属,嫡系传承,也只在乎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对于短视小人,自然要以利相诱。 月池继续道:“臣不知,是哪家给您灌了汤。但请您仔细想想清楚。现下皇位没有到手,人家当然什么好话都肯说,可一旦嗣君羽翼丰满,之后估计连皇上这个爹都不会认了,难道还指望人家认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曾外祖?您总不能来拍奉天殿的大门讨说法吧。您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该知道我说的法子,对大家都有利。无父无母、年纪幼小的儿子,还有养得熟的可能。您再时时关爱体贴,至少还能保张家三十年富贵荣华。若再耽搁下去,等到乱臣贼子占了上风,还不把我们这些知情人全部灭口?” 金夫人一惊,她也被说乱了心绪,一时不知从何回起。月池见状又看向张太后,她道:“还请娘娘下旨,过继皇子,以保圣上康泰,朝廷安宁。” 张太后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吸了吸鼻子,却没全然失去理智:“既然有这样轻便的法子,为何外头的阁老和里头的司礼监都不提?难道这里里外外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不成?还有,皇上起先究竟是怎么病的,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月池一震,张太后身居宫闱多年,到底不是任人牵着走。她叩首道:“回禀娘娘,他们不提,一是不明圣上安危,不敢越俎代庖。二是不想开女主干政的先河,如日后太后都能左右立嗣,那凤台鸾阁的威严何在?三是想确保自己在左右天家传承上的干预力。他们想立一个,更符合士大夫理想,更符合礼教的君主。” 张太后奇道:“这么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有你是一心为了皇上着想了?你也是文臣,难道不和你的师长站在一处吗?” 月池一窒,半晌方挣扎着道:“您问皇上因何而病,臣虽然羞惭,却不敢不说明实情。正是因臣命悬一线,皇上日夜守着臣,这才积劳成疾。乾清宫为何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外头人为何不能进来陛见,这都是圣上下的旨意,为得是保全臣的清名,没曾想却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声还算沉稳,可屋内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金夫人指着她,哆哆嗦嗦道:“你、你……” 月池深吸一口气,旁人的目光,此言说出的后果,她再也顾不得了,她只是长叹一声:“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整整十六年了。皇上最爱的花是白牡丹,最爱的酒是葡萄美酒,最爱的书是那些古今奇谭,最爱的马是那匹叫绛采的小红马,最爱的消遣是外出游乐,最爱的颜色是红色和宝蓝色,最爱的食物……” 说到此时,她却忽然卡了壳,默了默才继续说:“他以前常吃辛辣之物。可我的身子不好,他便陪我吃淮扬菜,这么些年下来,口味反而越来越淡了。” 殿内此刻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月池再次仰起头,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臣不敢欺瞒老娘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什么女主干政,什么文官权势,什么身家性命,臣是都不想了,也都不要了。我冒死逃出来,冒死和您说这些话,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皇上的安危。如若他真的救不回来了,我也不能让那些贼子糟蹋他的心血,戕害他的母亲,我要替皇爷,确保您能安享晚年。” “您知道吗?皇上其实一直都很在乎您。他时时和您吵,时时拿张家的安危来要挟您,只是想您多关注关注他。他不想,您把张家看得,比他还重要……他觉得您一直不喜欢他,比起蔚悼王,您更宁愿他去了……” 张太后听到此,已然是涕泗横流。她哭喊着道:“哀家不是有意要和他吵得。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娘家和骨肉,她哪个都不想舍。骨肉是皇帝,她只是想让儿子多看顾看顾娘家而已啊。 她终于信了月池,听从她的劝告,写下两道懿旨。一道是过继嗣子,一道是抓捕江彬。 就在她准备盖上金印时,忽有小黄门闯宫。他一面跑,一面叫嚷道:“启禀老娘娘,皇上已然醒转,急差奴才来,叫您切莫担忧,还让奴才召李侍郎回去呢!” 月池一惊,她翻了个白眼,终于坐不住了。张太后的动作一顿,又是满面惊疑,不由望向月池。 月池道:“缓兵之计罢了。您被他们这种手法骗得还不够吗?如皇上真的醒了,有一个嗣子也不会有坏处,可如是这些人矫诏,那等于断了他们的生理。” 张太后还是迟疑:“可他们已经知道你在这儿了,万一他们铤而走险……” 月池道:“您放心,没了江彬,逆贼便没了爪牙。有了嗣子,逆贼便没了兴风作浪的本钱。我待会儿就先回去,策反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役,让他们弃暗投明。” 金夫人问道:“这……他们会听吗?” 月池道:“名分已定,他们要是再不收手,就是板上钉钉的反贼,不是谁都想十族被夷尽的。” 张太后这才重重点头,她道:“那哀家就将皇上的安危托付于你了。” 她即刻将金印盖下去。小黄门刚一入殿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大惊失色,尖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皇上真的醒了,奴才有圣上亲笔书……” 月池喝道:“堵住他的嘴!” 沈琼莲身后的健婢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将他按倒在地,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手帕。小黄门呜呜咽咽,眼泪直流,这下完了。 就这样,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两道懿旨发出。月池拿着这两样法宝,只觉心下大定。她好整以暇对大家道;“好,咱们这就回去,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她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杀往乾清宫。待她赶到时,弘德殿早已烧得直剩断壁残垣,而正殿的西暖阁也遭焚毁了一部分,黑烟升腾而起。月池看着满地的人,端得是一惊。沈琼莲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问道:“这是……腾骧四卫也来了?!” 月池挑挑眉,她随意拦住一个人道:“张太监在何处?” 侍卫显然是识得她,忙一叠声地唤张永过来。张永见到她,亦是又惊又喜。两人同时问道:“江彬在哪儿?”“李侍郎从何处来?” 月池一哂:“我自是从仁寿宫来。” 她将两份懿旨交由张永,张永急急接过来一瞧,端得是大喜过望,他道:“甚好,江彬已然落网。有了这道懿旨,我们就不是提着脑袋办差了。只是刘瑾和杨玉那边,懿旨上好像并未提及……” 月池道:“他们不过是癣疥之疾,如今腾骧四卫都到了,还能闹出什么大事。兵贵神速,您还是不要在此耽搁,尽快拿着懿旨,去抓捕江彬的同伙为要。皇上那边,我去亲自请旨处置。” 张永连连称是,即刻调遣兵马,准备出宫抓人。月池又问道:“皇上在何处,可有大碍?” 张永道:“皇爷已移驾昭仁殿,适才还醒了一会儿,只是看着精神仍是不佳。” 月池微微阖首,她道:“那外头的事,就交由您来,我去瞧瞧皇爷。” 张永道:“您直管去,这儿有我呢。” 月池缓步进入昭仁殿,这里亦因火灾蒙上一重烟尘。太监们紧急蒙上一重重纱帐,远远望去如轻烟一般。月池越过重重帷幕,来到朱厚照的塌前。 他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来,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来了?” 月池欲语泪先流,她轻抚他的面庞道:“我来了,都是我的错,才害您受了这么大的罪。” 朱厚照张口欲言,月池忙掩住他的口:“先别说话。您的嗓子都哑了。” 她转身倒了一碗水,又将朱厚照搀起来。朱厚照靠在她的怀里,竟觉有些头晕。他不曾想,只是病了一场,竟能教她的态度,有这么大的逆转。他就这么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将水喝下去。 月池柔声道:“现下感觉好点了吗?” 朱厚照点点头:“好多了。” 月池忽然一笑:“这就好多了?不多装一会儿吗?” 朱厚照一惊,他面色不变,依旧有气无力:“装什么?” 她笑得花枝乱颤:“你该不会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吧。差人围了乾清宫,亏你想得出来。只可惜,百密一疏,男人啊,到底改不掉自己的劣根性。你为何要差两个宫人服侍我,刘瑾惯用的不该是太监吗?还有,在我落红不止后,又为何费劲专程找个医妇来看我?十万火急的时候,王太医都不敢解我的衣裳。要真是刘瑾作乱,他还会在意别人来瞧我的身子不成?也只有你,才会抓住这些不放。要让我相信你死透了,还不如找人来扒了我的衣裳,我就信你是真的不行了。”:,, 341 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番话既尖刻又辛辣,叫人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如刀子一般直戳朱厚照的心窝。他气得脸色发青:“你!难怪了……难怪要放火,直奔仁寿宫,你这样志得意满,是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了?” 他在试探,月池不答反问:“我晕了这么些时日,您也该早就称心如意了吧。”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这么聪明,朕还能称什么心,如什么意?” 月池不由莞尔:“您闹这么大的动静,总不只是为了试我的忠心。我心里有数,我李越还没这么大的脸。” 朱厚照靠在她的怀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月池轻抚他的鬓发,她的面上仍带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肃杀:“皇上,你的算盘打得精,旁人也不是傻子。刘瑾、张彩与我勾连甚密,四方的官员与宗藩又歪心太多。你就想着干脆装一场病,一来趁着我昏迷不醒,剪除张彩,消解鞑靼的威胁。二来,借阉党之名,再兴一次大狱。你要来一次大洗牌,我可以不管。你要移除我在鞑靼的暗棋,我也可以不在意。但只有一个人的性命,你不能动。” 她说得斩钉截铁,朱厚照却听得咬牙切齿:“……张彩?” 他霍然起身:“又是为了这个混账!” 月池深吸一口气:“他从头到尾没想来招惹你,是你容不下他。” 朱厚照恨恨道:“你这个样子,又叫朕怎么容他?” 又来了,月池反唇相讥:“那我该怎么着,才能教您放心呢?要说混账,谁能混得过你。我要是没逃出去,只怕不久后就要‘病逝’了吧。你之后打算怎么待我,给我换个身份,再关起来做你的禁脔?” 朱厚照听得怒气填胸:“朕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月池嗤笑一声:“可你的行径就只能让我联想到不堪!你以为我是女子,就能任你宰割了?” 朱厚照脱口而出:“你为何总往坏处想,你是女子,不就可以嫁给我了吗!”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外头还是喧嚣不已,偶尔有缕缕轻风拂过纱幔,带起阵阵心潮。 朱厚照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明明可以选择走另一条路的,既然已然看穿,何不干脆顺着我的心意来哄哄我,还是说,我的喜怒哀乐,在你眼中根本无足轻重。” 月池别过头去:“你要知道,你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而我是臣子,身上还背负着同道的身家。我不可能,拿他们的性命,来和你玩这场爱情游戏。”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我玩不起,也不想玩。”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朱厚照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嗤笑一声:“那你想玩什么?李越,你说说,你能玩什么?你心里有数,你能拿来和我玩的,也只有这个。而你其他的筹码,根本不堪一击!你不过就是仗着朕的那么一点儿情意而已。骗到这道懿旨又如何,你以为你能出这个宫门么?” 月池挑挑眉,她忽然问道:“刚刚那碗蜜水,好喝吗?”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从盛怒中挣扎出来,他才察觉到身体的异状。如虫豸攀爬的麻意,正从他的脚底爬上来。 月池一把将他推倒在床,用膝盖压制住他:“我干嘛要出这个宫门呢?我得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啊。” 朱厚照只觉舌尖都在发涩,他被她压得一窒:“你疯了?!” 月池报之一声轻笑,她又一次拿出冠簪,抵在他的脖颈上:“疯得是你才对,你一辈子都这么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你总说太后只知感情用事,可你又何尝不一样。到底是亲母子啊,你作起来,可比她厉害多了。装病,装中毒……亏你干得出来。可怜的老刘,我看他最后来找我的样子,就知道他被迫去当了饵。那时我就想好了,索性再加一把火,把这下毒谋害天子的罪名落到实处,这下,死的得人就更多了不是?” 月池轻拍他的脸:“怎么样,这下还好玩吗?”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月池见状笑道:“罪魁祸首你找好了,未来嗣君我找好了,你娘还认定我是忠臣义士,谁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你自个儿说说,你是不是没用了?要是这会儿,我肯放你一马,能不能证明我的真情一片呀?” “……”朱厚照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的牙齿,“你何不试试呢?” 月池却忽然变了脸:“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被你害得吃了这么多苦,总得讨点儿利息回来。” 她压得更重了,朱厚照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你想要什么?” 月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我因你在端本宫被人打得双手发肿,因你在乾清宫磕得头破血流,因你在法场上气得呕血,因你在战场上被人围杀,因你在鞑靼四处流亡,还有近日,又是因你,为了逃出去,我还把自己的腿戳了一个窟窿。你觉得,这些你能怎么还,是戳你十刀,还是二十刀?” 她面如寒霜,话中含怨。朱厚照闻言,眼底亦是暗色翻涌,他半晌方道:“我害你吃得苦,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取我的命,亦未必能解你心头之恨。” 月池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就该自裁。” 朱厚照苦笑一声,他端得是情真意切:“可我死了,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多。你何不嫁给我,我愿用一生,来好好补偿你。” 月池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胸口起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还真是百尺竿头挂剪刀——高才啊。” 朱厚照静静地望着她:“可你心知肚明,这是最好的法子。” 月池冷冷剜了他一眼,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顿道:“可却不是我想要的法子。别和我来这一套,真玩起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我这么一个人,睡在枕边,你就不觉害怕吗?我还是怀念,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求权得权,我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吗?” 朱厚照偏头看向她,他嘴唇擦过她的脸颊,轻声道:“……可你似乎忘了,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从来不是你说了算,朕说了才算。” 月池怒极反笑:“皇上直到这会儿,还不肯服软,看来是真的想早早去见先帝了。” 朱厚照看向她:“话何必说得这么满。” 月池嘲弄地挑眉:“怎么,你难不成还有暗棋?” 一语未尽,她就感觉脖颈一凉。就在她低头的一刹那,隐匿在一旁的暗探终于奔了出来,一柄锋利的宝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月池一愣,尔顷苦笑一声:“会投胎就是好。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还有人替你卖命。” 她的神态自若,坦然道:“这位英雄,这又是何苦呢?” 暗探的回应是将剑往前递了一分,月池毫不相让,她笑了笑,甚至用簪子在朱厚照的脖颈刺出一点血珠:“要不咱们试试,是你快,还是我快,亦或是,我们俩今儿都死在这儿?” 她明显感觉到,架在她脖子上的剑抖了一抖。她失笑:“你这么怕他出事,可他想过你们吗?他太随心所欲了,这么一装病,你们东厂和锦衣卫都背上了谋逆的嫌疑。如今太后已然下了懿旨了,你们的罪状已是板上钉钉了。他总不能跳出来,说一切都是自己在自导自演吧。他只能咬牙,躺在这里装死,眼睁睁看外头的人把你们抓走。就这,你还要保护他吗?” 暗探咬牙道:“不是皇上有心放弃,而是你将事态闹到无法转圜。” 月池眨眨眼:“就算是吧。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才是。” 她娓娓道来:“与其跟着他被抓,倒不如跟着我,等他死后,我就说你们是遭刘瑾蒙蔽,还能从轻处罚。等到风声过来,我再想办法给兄弟们加官进爵。如何?你们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总不至于担心我跑了吧。” 月池只觉,压在她肩上的剑顿了一顿,她听到身后那人问道:“你可敢立字据?” 月池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没问题,别说是立字据了,对天立毒誓也成啊。” 此言一出,脖颈上的重量就是一轻,那剑在缓缓移开。她暗松一口气,刚想转过头去,避开剑锋,就觉一道寒光迎面而来。她的身后传来朱厚照的惊呼:“快住手!” 时间门突然变得无比缓慢,她清晰地看到朱厚照拼尽全力将她掀下去,翻过身去,用背替她挡了这一剑。血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听见他闷哼一声,面色登时白了几分。她不由屏住呼吸,直勾勾地望着他。 朱厚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那暗探急急收势,险些跌倒。他惊惶道:“皇爷!您,这是为何啊。这个恶妇,她可是下了毒啊!” 朱厚照没好气道:“不是毒。” 暗探盯着月池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月池回过神来后,冷笑道:“你可真是蠢到发指。周身都没有力气了,还敢笃定我没下毒?这下又将刘瑾谋刺的事,彻底落实了。” 朱厚照勉强扯了扯嘴角:“朕就是敢笃定。” 月池脱口而出:“凭什么?” 朱厚照望着她,他的眼中浮现如云雾一般轻盈的笑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是麻沸散?” 月池默了默,她点了点头。他一哂:“难怪,一点儿都不疼。”:,, 342 饶伊百计奈何天 然而,这个嘴里说不疼的人,却没过一会儿就晕了过去。那一刀正中脊背,他的血流如注。两个人的手竟然都按不住。暗探已是六神无主,月池道:”还愣着干什么,叫葛林啊!” 等朱厚照再次醒来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夜色如轻纱般笼下来,微风从窗外拂来,满室烛火闪烁。他趴在床上,略一动作,就觉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此时才发现,在自己的寝衣之下,是包得密密实实的一圈绷带。昏迷前的记忆,如朝阳破开雾霭一般,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忙抬眼打量,纱幔飞舞,如春阳下的新柳,而在纱幔之下却是空空如也。 又只有他一个人,被丢下了……他先是惊愕,随即是麻木,紧接着是空洞,而在空洞过后却是深深的怨恨。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越是干什么去了。无非是拿着他的伤,大作文章,将懿旨全盘落实,将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斩去。他为救她而伤,却又给了她翻盘的机会。 他的心就像针刺一样,没有一个人,能经受这样一遍一遍地抛弃和折磨,还能保持初心如旧。他又不断反复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不是不论自己做什么,换来得都只是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榨干价值后的弃如敝履?”他真想知道,真想将她的心挖出来问个明白。 他甚至开始懊悔,不该轻信她在母亲面前所说的那些鬼话,以至于放下戒心。那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他怎么能指望铁块融化,顽石点头。他早该祭起熔炉,拿起斧凿……他有心叫人,却觉自己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委实叫人难堪。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在内侧看到了那个,他以为决不可能在此处的人…… 她就在这么静静睡着,摇曳的烛火跳动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不似人间所存。他不由想起了,那些看过的话本。多情的鬼魅狐女,就是在无人的夜晚,披着漫天的星光,悄悄来到无知书生的身侧。他甚至想伸手碰碰她,看看这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他魔障入骨的幻象。触手是温暖柔软的,他却像是被烫了一样缩回手来。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奇诡瑰丽的梦境里。他是在海中挣扎许久的溺水者,冻得嘴唇青紫,濒临死亡的边缘。可就在这时,一块木板飘到他面前,他情知这块薄薄的木片,经不起风浪的摧残,即便攀爬上去,最后也只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可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艰难地翻上了木板,身下仍然是黝黑的海水,可头顶却是漫天的星斗。 星星也似被水浸洗过,散发着明亮温暖的光辉。他的身下是滟滟银波,头顶是耿耿星河。理智仍然在叫嚣,他的本能在不断提醒他,这要么陷阱,要么有隐情,可他毕竟是一个男子,没有任何一个男子面对此情此景,还能镇定如常…… 她的额头光洁,眉眼沉静,他的手轻轻划过她的鼻梁来到她的嘴唇前。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永远是唇白如纸,只有在服药或饮酒时,这如落花般单薄的唇色才会变得红润,她的两颊也会浮现胭脂般的红晕。那时就像在黑白之间点上朱砂一样,宇内都因此亮堂起来。他轻轻摩挲着,显然这样的力度,远不至于使其浮现那样醉人的明丽。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上次,想到了在仁智殿的小角房里,他们像两棵树一样交缠在一起,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可就在将要触及的一瞬间,他却打了个激灵,在踌躇良久之后,仍选择退回去,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忍不住长吁短叹。到了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背过身去,开始默念心经。以前人不在时,他只能孤零零地念经,可没想到,如今人就在他身畔,他还是只能孤零零地念经。 只不过,他才念了几句,就觉身上一重。原先他以为昏迷不醒的人,却将他生生掰过来。她睁开眼,满天星斗都在她的眼底。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么……你装晕!” 她翘了翘嘴角,眼中有疑惑,亦有心惊:“我倒是不知,您竟有做柳下惠的本事。是转性了,不想了?” 他先觉局促,而后却坦诚:“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不敢,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吗。月池不解:“为何?” 他笑道:“你聪明绝顶,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不敢吗?” 这下换做她愣住了,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既不在乎贞洁,也不在乎礼教,他只是……越爱重她,就越不敢轻慢了她。他想着,世上所有正经的女子,都想要明媒正娶,洞房花烛,对女子来说,名分就是她们最大的保障。可殊不知,她既不在乎名分,也不想要保障,她恐怕是全天下姑娘里,最不正经的一个了。 不久前在此地的剑拔弩张如轻烟般散去,他们之间的气氛既似往常,又不似往常。调笑之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得绷着。 她失笑:“何必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及时行乐难道不好吗?” 她抚上他的伤处,将他的满腔疑虑堵住,问道:“还疼吗?” 他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最后只含笑望着她:“你既留在这里,那又怎会是虚无缥缈呢?” 她又沉默了,他的笑容在她的沉默中凝固,最后消失。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你还是不愿?你既然不愿意,这又是在做什么,既不下毒,又不嫁人,难不成是想上天吗?” 月池半晌方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两码事。” 他愠怒道:“可朕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月池不由莞尔:“就像你一样,既布置暗探防着我,又在千钧一发替我挡刀,怎么,你也有病吗?” 朱厚照一时语塞,他怒气冲冲道:“你直到今日,才知晓朕有病吗?” 月池挑挑眉:“也对,我早该想到,要不是脑子有病,又岂会看上我。” “你!”他没有继续和她争执下去,而是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李越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留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动吧。” 他的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望着他,却是一声苦笑。她道:“你娘来了,你又紧紧抓着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伤,再出岔子,索性躺下来。她见到这种情景,觉得辣眼睛得紧,吓得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刘瑾和杨玉那些人呢?” 月池摊手:“主力队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义下令抓走了,目前内阁已然差人去清查他们的家产,找出同党。就等你醒来,一一处置。” 朱厚照一窒,他怒极反笑:“好啊,就这么一会儿,你真是将天都翻了一个个儿了!”自己躺在这儿,摘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他母后推出去。别说他昏着,就是他醒着,一时半会儿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认定了我这个女婿,我也是为她分忧。” 朱厚照只觉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儿媳妇!”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觉在此刻争这种事不大对劲。他忆起刚刚的情形,咬牙切齿道:“怎么,你就是怕将我活活气死了,所以给点儿甜头糊弄吗?” 月池久久凝视他,亦是不答反问:“你聪明绝顶,难道不明白,我选择做或不做的缘由吗?” 他一怔,他道:“我当然明白……只有到了生死一线的抉择,我们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可阿越,你做得太过了。” 他的语声沉沉,月池偏过头:“你不是也嫌弃他们。既然不中用,为何不索性换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换一批容易。可你要明白,你的所图,再换多少批人,也不顶用。”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他呢喃道:“你怎么能妄想去扭曲人性呢。人性本私,人性本恶,再换多少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池道:“这也是你这次的所悟吗?” 他读懂她语中的讽刺,却并没有恼怒,他仰头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却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痴人说梦吗?”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儒家的爱民是为了什么,先将猪养肥了,再以钝刀子割肉,才不会无肉可吃。他们寒窗苦读几十年,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完成由肉猪变成屠夫的转变。可你站出来了,你不仅要让屠夫把腹中的肉吐出来,还要催逼他们为猪谋福祉。是有一群傻子,愿意跟随你,可他们跟随你,是觉竭泽而渔不可取,他们只是想回归平衡,回归到肉猪尚能活命,屠夫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疯了。可如若等他们发现,你背离了该有的立场……没人会像我一样保护你,包括你那些师长亦是如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你,就像丢掉长了倒刺的刀刃一样……” 他缓缓伸出手来揽住她,他们靠得更近,仿佛心亦能贴得更紧一样。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她仿佛又回到了鞑靼王帐之中,暴雨打在帐篷上,而她蜷缩在帐篷里。 她没想到,惊涛骇浪过后的他们,居然还能静静躺在这里说话。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半晌方开口:“我没你想得那么傻。吾有三宝,持而守之,一为严刑峻法,二为圣贤之道,三乃利锁名缰。” 朱厚照道:“前两者,是洪武爷用过的旧方。剥皮食草,重典治国,训导百官,弘扬善行,可即便在洪武一朝,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月池敛容道:“可第三宝,或许能减轻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屠夫不是为了杀猪而存在,他们只是想吃肉而已。他们只要退却一步,给我一个做大肉饼的机会,就会发现一切都有变化……” 他像是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他的胸口震动着:“能有什么不一样,人性的贪欲,本就是无穷无尽的。你就是将肉饼做得比天还大,他们依然只会给庶民留下只够果腹的一口而已。” 她被他的傲慢刺痛了,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将人民的力量视作无物。他以为,我们只能永生永世,俯首帖耳吗?她直起身来,道:“我以为之前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乱,能教您学一个乖,却不想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水往低处走,人往高处走,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他微怔,若有所思:“你说得对,人不能果腹时,会想谋生。能够谋生了,就想发财了。发了财,便想有权,有了小权犹嫌不足,还想要大权。争权之心一起,便会想打破等级,便会生乱。” 可尔顷,他却笑道:“古往今来有诸多的盛世,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仁宗盛治等等,可没有一次发生过你所述的情形。难不成是他们国力不足。原因恰恰相反,愚民铸就盛世,民弱才能国强。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给庶民站起来的机会呢?” 月池的脸色更苍白了些:“……愚民之策。” 朱厚照徐徐道:“农业大兴如何,商业大昌又如何?国政上严刑峻法,人君握权柄于上,经济上收纳重税,损益贫富,大量官营,文教上,统一思想,卑民弱民,王权高居云端,自会使民仰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不论庶民们如何昼夜劳作,绞尽脑汁,其所带来的财富,都不会在他们手中停留太久。无财无权无智甚至无心,他们拿什么来争取?” 月池的耳畔仿佛响起一声霹雳,她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你们连寸步都不愿意让,连指缝里的米粮都不愿意漏出来……那我算什么,帮你们养猪的猪倌吗?” 朱厚照道:“牧首一方,本就是你的天职。你之前做得就很好,适当约束宗藩、官吏,尝试开关通商、兴农治农,你本该见好就收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即便不想底下,难道也不想将来。长此以往,纲常名教禁锢人心,墨家之术停滞不前,就是经济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千秋万代都是一潭死水……” “我们本就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儿除了你,我们没人在乎这是死水还是活水,我们只要确保,自己永居水之上就够了。” 他无奈道:“你看,此地原没有你的同道,你又怎能指望蚍蜉撼树呢?” 他轻轻叹息着:“阿越,收手吧。” 她垂下头一言不发,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之后才听她开口道:“我还能收手吗?” 她只要有一点松动的意思,就足够让他欣喜若狂了。他忍着疼,挣扎着起身,紧紧抱住她:“当然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肯退一步,咱们马上就能从头开始。咱们先成婚,接着我陪你回家,我们沿着运河,可以遍览山水风光……咱们白日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晚霞,泛舟五湖,自在潇洒。还有你的师父,我们也能去寻访他的踪迹……” 她就这么被他搂着,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滚烫的眼泪沿着他的脖颈淌进他的心窝里,他听见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可要是连我都收手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劝慰她:“他们只要能果腹,就心满意足了。” “可将来呢?”她似坠入重重迷雾之中,她没有指望以独木撬动整个世界,她以为她能有所助益,可他又告诉她,就连这点儿念想也是妄念,“外面在进步,我们却固步自封。落后,就要挨打。”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拍着她的背道:“怎么会落后,佛朗机人、暹罗人、天竺人、乃至倭寇,都在欣羡仰慕我们的富饶。” 她道:“如今是这样,可以后呢?如若有一天,这些你瞧不起的蛮夷的工艺比我们更高超,大生产带来的高效,足以将我们击溃,到了那时,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否定,可在察觉她的颤抖后,勉强想了想道,“那再迎头赶上不就好了。一旦察觉他们有奇技,就收归天家,再作为筹码,铸造出新的梁柱。你要相信我们选定的继承者,一定会像你我一样。即便不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难道还能算到百年后?” 她这次的沉默,比过去都要漫长。他抚着她的头发,等候她的回答。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之久,她方幽幽一叹:“我真想时间过去得快些。” 而他抱着她,却笑道:“可我却盼着,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她怔愣片刻,随即苦笑道:“可时光不会因我的念想而变快,亦不会因你的情思而变慢。我们只能尽力,留下每一刻的回忆,日后即便再不相见,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她忽然用力,将他推倒。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月池安慰他:“别怕,很快你就不疼了。” 她摘下发冠,俯身吻住他。满头青丝散落,似情丝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就将她拽了下来。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显然也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伤口要裂开了!” 他的嘴唇游走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半晌方抽空来了一句:“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疼了。” 月池:“……” 她的无语并没能维持多久,他的吻如夏日的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个接一个咬痕。她蹙着眉头,抓住他的头发:“你是狗吗?” 他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一口,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里,触到的却是一层裹胸。他皱眉道:“你怎么还裹着这玩意儿?” 他伸手就要去拉扯,却被她按住。他仰头看向她,脸上已全是红潮,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真的像小狗一样。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在他耳畔悄悄说话。他满耳都是她温热的呼吸,只听她道:“别用手,用这里。”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受到一阵难言的战栗。他几乎真要如她所做,可在触及的一刹那,涌上心头的却是一阵一阵的凉意。她太熟稔了,熟稔得可怕。 他突然将她推开,别过头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月池捧过他的脸,她道:“可我觉得,这正是时候。” 朱厚照一窒,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无媒无证,就在这里?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和你厮混的男宠?” 月池一怔,她不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我们没有成亲就这样,不是厮混又是什么?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没打算长久,还是和你过去一样,玩玩就罢了。” 他与她一样,始终都是摇摆不定。他如若全由理智主导,她或许早就可以了却夙愿,回归永恒的长眠。而他要是全然感情用事,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也能更进一步。可偏偏,他在最冷漠的时候,还维持着一丝情意,在最意乱情迷之际,也还保留一点清明。这就导致,他愿意用血肉之躯为她挡刀,却不愿在立场上退却半步。 她往日都不觉得如何,可到了此时此刻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了。:,, 343 一寸相思千万绪 月池立在书案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颊却是苍白。她铺开洁白的雪浪纸,拈起一支青玉管笔,略一思忖蘸饱了墨,写下了《道德经》中的名句——“天之道,其犹张弓者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的书法师从李东阳,又经宦海沉浮多年,早已练就一手圆润华美的馆阁体。可今日所写之书,却是飘若惊鸾的草书,笔势之间,锋芒毕露。古人常说,汝果欲学书,功夫在书外。山川胜景,武学之道,与书法的深蕴其实都是相通的,所以才会有草圣张旭观剑舞而顿悟书道的轶事流传后世。如是将月池今日之书,化为剑法,只怕也是是剑光横雪,杀气腾腾,早已将这座金宫大殿捅出了一个窟窿。她写到最后,亦觉心浮气躁,索性撂开笔来。 朱厚照心中这么些年最深的谋望,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化。他要无限的权力,无上的权威,他要说一不二,如臂使指,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子。不论是庙堂之上的朱紫,还是草野之下的黔首,都只能跪伏在他的宝座前,听从他的指令。 不过,年幼的他,自以为天下无敌,所以凡事以强权相压,而长大成人的他,却渐渐认识到了平衡的重要性。他不可能站在所有臣子的对立面,他只能以下制下,才能确保自己始终处于不败之地,所以才会有她、有刘瑾、有江彬……抬轿子的人越多,轿子才会更高,走得更稳。 然而,世事变幻万千,本不是人力可左右。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既定的道路上失控成今天这个样子。她本该是天子身侧损有余的神兵利器,本是为了维持平衡而生。可如今,她在带来短暂的平衡之后,却固执地要将天平压向另外一侧。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以考成法带来的皇权膨胀来勾其他的野心,以感情迷局来扰乱他的心智,可他到头来,他还是没有上当。他清晰地看到了,伴随着平衡再一次被重重打破,将会引起不可遏制的乱象。人之道,本为损不足以奉有余。当每位官僚都对底层庶民,具备合法伤害别人的选择权时,必得经过殊死搏杀、血流成河才能将他们心中的巨兽,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而这场厮杀所带来的代价,是朱厚照认为不必给,也不愿给的。 所以,他开始将她往回拉,他希望她从天平博弈中跳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样成为持砝码的人。当她是“男子”时,他劝她以大局为重,以忠君为上。可当她是女子时,他显然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途径。人们常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此言在古时并非是夸张之语,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婚姻由当事人的阶级地位来决定。【1】他也想通过这段姻缘,让她脱胎换骨。伴随这李越这个名字的死亡,她身上沿袭自现代的反骨,也会在甜蜜中被消磨。 在发现真相后,在被困于弘德殿时,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可当她闭上眼睛时,一种莫名的畏惧始终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她。要是连真实的名字都被剥夺,是否就只能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再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还是选择铤而走险。可秘密暴露的李越,就像失去鳞甲的游龙,再也抵御不住风雨的侵袭。她不能杀了皇上,至少不是现在,皇上驾崩后的后果,不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文官能够控制下来的。各方势力将群起而攻,好不容易重归于平衡的天下,又会陷入动乱之中。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去冒那样的险。可这又使得她自己落入到另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她用悬崖勒马证明她的真心之前,他就已经用临危挡剑证明了他的真意。要是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男女,他们应该就此相亲相爱。可惜他们都不是。 内殿中传来他的声音:“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月池看向他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她垂眸道:“越快越好。” 婉仪迄今还处于焦虑之中,乾清宫这一场大火带来的滚滚黑烟,早已扑灭,可是其引起的一系列动荡不安才刚刚开始。她先是召人救火,待到火势稍减,就急急奔到朱厚照身边,她是先发制人,将刘瑾、杨玉骂得狗血淋头。刘、杨二人,又不是真的要造反,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一时还真慌了片刻。还是刘瑾灵机一动,又扯出私通一事来。 谁知,婉仪到了这会儿,却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直言:“家国事大,个人事小,本宫敢到这儿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有本事,就在这儿将本宫和皇上一块杀了,否则就给我滚蛋!” 她毕竟还是皇后,真开始以命相逼,谁敢和她直接硬碰硬,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又要急召太医,当着她的面,一一替朱厚照看诊。她这般强硬,逼得朱厚照本人不得不“悠悠醒转”。而面对皇帝本人的斥责,她则选择揭出江彬入宫,李越传信的事来,请圣上不要遭奸人蒙蔽,及时为国锄奸。朱厚照正是从她的口中,才知月池逃往张太后处的事宜,这才有他急差人去阻拦等后续。 而待到月池赶到后,婉仪不敢与她照面,便远远退开。而后她就陆续得到回禀,月池入内后就杳无音讯,张太后进去后又急匆匆地退出来。 张太后从昭仁殿退出来之后一脸晦气,还夹枪带棒骂了一顿婉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是死人吗,到了这会儿还叫一个男人抢了先?!她的话宛如利刃,将婉仪的心一寸寸地宰割着。她的脸色煞白,拼命想忍住眼泪,可泪珠却还是滚落下来。 张太后见状没好气道:“你倒是进去哭啊,在这儿做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张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她既忍不了儿子和男人厮混,又不敢直接开罪自己的儿子,所以就撺掇儿媳进去闹。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论她怎么催促,婉仪却始终不动。婉仪心如明镜,她这样进去,只会再害一次李越。 张太后最后只能在下了抓捕刘瑾、杨玉的懿旨后,愤愤不平地离开。而婉仪则退回坤宁宫枯坐,接下来是事情,就不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够插手的了。可没曾想,到了第三日破晓,乾清宫竟又有人来召她和贞筠前往。 这会儿刘瑾和杨玉皆被拿下,这只能是皇帝本尊的意思。可这个时辰召人,实在不知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婉仪和贞筠两姐妹怀着忐忑之心,来到昭仁殿。 隔着重重纱幔,贞筠隐约看见人的身影。她定睛一瞧,只觉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她不由向前走过去。婉仪忙拉住她,惊道:“你怎么了?” 贞筠悄声道:“像是阿越。” 婉仪一愣,她的心忽然又沉了下去。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同时召见她和李越,难道是又想秋后算账。可李越和她明明都在圣上的安危而奔走,他总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短短几瞬,她的心中已然转过了数个念头,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而就在此时,里间那人,却缓步走了出来。她一动作,贞筠更加确定,这必是月池。可随着她越来越近,贞筠面上的喜色却渐渐凝固,她的整个身子都已僵硬,掌心不由沁出冷汗。 牵着她的婉仪敏锐察觉出了不对。她有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又碍于是朱厚照的地盘,不敢轻易开口,而是先顺着贞筠的视线望过去。 她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身形窈窕,云鬓峨峨的女人,她的步履轻盈,长长的披帛如轻烟一般,拖曳在她身后。纱幔在风中飘舞着,她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大致看到,她身上长可及地的绿罗裙。 婉仪觉得很奇怪,这是谁,在这里怎会有一个女子。她下意识看向贞筠。而她的妹妹却根本不敢与她对视,贞筠慌乱地移开目光,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婉仪离开这里。 婉仪只觉贞筠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铁钳一样紧紧地抓着她,接着不顾一切往外跑。婉仪被她拉了一个趔趄。而在她们奔出几步后,她们的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既轻且柔,在空旷的殿中响起,竟给人恍若鬼狐之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总不能叫她,一生都活在幻梦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婉仪一震,她的脚步被牢牢钉在原地,仿佛地上生出了钉子,扎穿了她的脚掌,让她无法挪动半步。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眼前绽开一朵朵硕大的金花。她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或者再一次拔腿就跑,可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撑着她,叫她像木头人一样纹丝不动,驻留在此。 她听到贞筠颤抖的声音:“可你就不能缓缓吗,你可知道,她不久前才为了你,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而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 那个声音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叫她玉减香消。” 婉仪开始发抖,可她就是用这双发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了贞筠的手指头。贞筠早已泪如雨下:“姐姐,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她伸手想抓住婉仪,却抓了一个空。婉仪的面上一片空白,她像游魂一样飘摇着,走到了纱幔之前。她慢慢揭开纱幔,此刻朦胧的晨曦,一如十六年前一样柔和明亮。她就在这样的晨曦之中,在方家的后院,看到了此生所见最俊美的面容。 她做梦都想再见见他,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再见时的情景竟是这样的难堪。“他”竟还会变成“她”。她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软倒,她像烂泥一样瘫软下去。月池长叹一声,她俯身道:“是我对不起娘娘。” 婉仪缓缓抬起头,她微微一笑,眼泪却流得更多:“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是我自己愚昧无知,作茧自缚。” 月池的沉默如山岳一般,对于婉仪,她实不知该如何相对。她待她从始至终,都有利用之心。过去的她,时时盼着婉仪能诞下一位皇子。可那时,她那种可鄙的想法,还能借两人有共同利益而掩盖。毕竟,皇后既做了皇后,要想保住自己和家族不被人欺辱,又岂能没有嫡子呢?可后来,她知晓了皇后对自己的情意,却仍没有第一时间戳破身份,因为她知道,贞筠为了她的性命,绝不会在此时揭露真相,而在那样的局面下,她要在与朱厚照的博弈中掰回一局,就只能靠这个肯为她不惜一切的女子。 可如今,她和朱厚照都已然揭开了盅,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李越不再需要她,而皇上也无法忍受她。所以,他们选择在此时,向这个可怜的女人,揭露最残酷的真相。 婉仪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她的嘴唇已然如死灰一般惨淡:“你在这里这样见我……是想叫我腾出位置来吗?”:,, 344 人间没个安排处 婉仪觉得自己的尊严正被一寸寸碾碎。她为了李越拼尽全力,她没有期待过任何回报,可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得到这样的下场。她为了李越不惜与自己的丈夫分道扬镳,正面相抗,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保住他。可如今,李越却来告诉她,她倾情以待的翩翩少年原来是女子,她还和皇上在一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作茧自缚,都在她在唱独角戏。 她不可遏制地生出怨恨之意,可当恨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时,她却发觉自己压根找不到可怨恨的对象。李越并未给过她任何暗示,本就是她一厢情愿的。婉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本是温婉柔和之人,却因这样的打击钻了牛角尖。她的双目赤红,嘴唇却是青紫,周身抖如筛糠一般,半晌方道:“……高凤说的那些话,你听了之后,想必觉得既可笑又恶心吧。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在和皇爷以命相争……” 她的声音渐渐低迷,微不可察,接着忽然又昂起头,声音尖刻得如刀锋:“你们既然要在一处,为何不从头到尾都堂堂正正的!谁还能拦得住你们,谁又会拦住你们?!皇上呢,他为什么不早点废了我,为什么要让我在这宫里煎熬这么多年,遭太后厌弃、遭宦官欺辱,父母见我跪九拜,开口闭口就是生子邀宠,我孤零零地像鬼一样!” 她说到最后,已然是声嘶力竭。她面对月池歉疚的神情,忽然掩面而泣:“你不用这个样子,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她哽咽道:“可你为何要告诉我呢,你还不如给我一杯鸩酒!”她宁愿死在甜美的梦中做一个糊涂鬼,也不愿再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现实了。 贞筠也因她的崩溃而痛苦不堪,可她却不愿让月池遭婉仪误解。她跪坐在婉仪身侧,亦是泣不成声:“姐姐,阿越不是那种人……她十岁就入宫了,她的作为你比谁都清楚。他们要是真能在一起,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何必等到你的心思东窗事发?” 萧瑟的秋风在殿中呼啸而过,纱幔如金蛇狂舞。婉仪的恸哭声戛然而止。晨曦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贞筠也是一惊,她望向婉仪,没人能形容得出她的神情,空白、茫然、明悟、懊悔、羞愧、痛苦在她脸上交替闪现。她颤抖着抓住月池,握紧了她的手:“……是为了我,居然是因为我?!” 月池长叹一声,她缓缓坐下,裙摆散开如一朵盛开的花:“何必执着过去呢。” 婉仪却仍然情凄意切,难以自拔。她还没来得及从恋情破灭中醒来,又为自己带来的后果而悔恨。她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神情凄楚,仿佛化作了一尊只会流泪的石像。 月池见状长叹一声,她轻轻揽住她,问道:“你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吗?” “天竺实行种姓制度,他们将世上的人,分为四个等级,最上层的是婆罗门,他们是僧侣,被誉为神的嘴,代替神在人间传道。其次是刹帝利,他们被称为神的双臂,主管军事政治等一众大事。再次是吠舍,他们是商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前两个等级供奉财物,所以被称为神的大腿。最后的一个等级是首陀罗。他们多从事佣人、工匠等职业,被视为低贱之人,所以叫神之足。而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摩登伽女就是一名的首陀罗。” 月池的声音既柔和又平静。婉仪像被淋湿的兔子,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她在梦里,都没想过此生能有和李越相拥的一日。在迷蒙的梦境里,他也总是远远地望着她,一笑就离开了。如今多年心愿终于成真,可她的心中却只余无尽的酸楚。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阿难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相貌英俊庄严,有一日他随佛陀去参加法会,却在路上与师父师兄走散,来到了舍卫城。因为长途跋涉,他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他看到井旁有女子在汲水,所以上前化缘。这个女子正是摩登伽女。摩登伽女一见阿难,便为他的容光所摄。她心生爱慕之意,迫切地想要帮助阿难,可又畏缩不前,因为她只是首陀罗。按照法度,首陀罗既不能参与祭祀诵经等庄严仪式,更不能与上等级的贵人交往,甚至不可将水和饭食亲自拿给贵人。阿难明白摩登伽女的顾忌,他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你虽是首陀罗,可只要有向善之心,一样能够皈依我佛,供给比丘饭食。” “摩登伽女闻言大喜,因阿难的这一份平等之心,她对阿难的恋慕更深了,即便阿难离开了,她还是念念不忘。最后,她铤而走险,让自己的母亲用魔咒迷惑阿难。阿难虽修行不够,无法解脱,却宁死不从。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难,急遣文殊菩萨前来救援。摩登伽女眼见留不住阿难,便想跟随他离开。从此之后,阿难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难苦不堪言,于是向佛陀求助。” 婉仪本是大家闺秀,又做了一国之母,哪个僧尼敢和她讲这等爱情故事。她听着这从未耳闻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觉感同身受。 她哑声道:“……你是想告诉我,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对阿难一样,只会给你带来困扰,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月池摇头,她继续道:“佛陀听了阿难的话,便来点化摩登伽女。他对摩登伽女道,‘阿难没有头发,你要是真爱阿难,也该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虑让阿难娶你。’摩登伽女闻言,不顾母亲的劝阻,毫不犹豫剃光一整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佛陀又道,‘阿难熟知佛法,你欲与他相匹配,必须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与他相当,方可嫁给他。’摩登伽女待阿难的情谊是发自肺腑,在爱情的驱使下,她开始日夜苦修。可随着修为的精进,她越发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爱不过是虚妄,她对阿难的执着实乃迷障。她跪在佛前忏悔,佛因此吸纳她作为门徒。可其他个等级的人,却不赞同佛这种行为。他们说摩登伽女不过是首陀罗,让她入佛门,是一种侮辱。你猜,佛怎么说?” 婉仪怔怔地对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见状微微一笑:“佛说,他为海洋,众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后,便同成海水,众生一入佛门,也是一律平等,再无高低贵贱之分。上层之人听到佛的这番话,仍心有不服,却不敢公开反驳。可没过多久,摩登伽女却做出一桩大事。” 月池凝望着婉仪,一字一顿道:“她证得了阿罗汉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难。” 婉仪不由问道:“那阿难呢?” 月池闻言一哂,她与贞筠相视一笑,答道:“娘娘怎么还没了悟?于摩登伽女而言,阿难不过是引她超凡入圣的缘法而已。她因阿难走上正道,可阿难却并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后只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对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内慈济宫人,在外支援边关将士、救助女婴,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远超李越,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呢?” 贞筠见状缓缓道:“姐姐,沈先生愿意倾尽全力辅佐你,宫内上下这样爱戴你,可不是因为你喜欢李越的缘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见天的斑鸠了。你乘着阿越带来的风飞上了天,可却靠你自己化身为了鹏鸟,在你的羽翼下,那么多孤苦无依的姑娘,才能从这紧裹的小脚中,从这四方天里挣脱出来,看到登高之望……你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们啊。” 贞筠终也掌不住哭了出来。姐妹俩相拥而泣。月池眼见她们如此,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经这一场大哭,婉仪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转了一圈,红肿着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处,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吗?” 月池苦笑一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是迟早的事,怎么能怪你。说来,我还要谢谢娘娘。” 婉仪一怔,她道:“谢我什么?” 月池道:“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付出,谢谢你在我无力顾忌时庇佑贞筠,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李越。” 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子,婉仪不敢与她对视,再次垂下头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半晌方道:“你待人总是这样好,可这世道,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你平息明蒙两地百年来的战争,又整治权贵宗藩,为破家流民争得土地,留下一线生机。所庇佑的忠臣义士、底层士卒更是数不胜数。我所做的不过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万千。可这又如何呢,大庆法王毕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劝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让我灰心的,从来都不是你。” 贞筠听到此也面露灰败之色,她端详着月池的妆束。她也曾无数次想过,阿越着女装的样子。她生得那么美,妆饰起来一定会像仙女一样。 贞筠想到她们刚入京的时候,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做,屋内屋外都要阿越来操持。她心里过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装作为礼物。可那条绿罗裙,才缝制了一半,就被阿越紧急叫停……她忽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傻丫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吗?” 贞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起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做得那条!” 月池忙哄她:“那回去穿你做的,不就好了?” 贞筠一行拭泪一行道:“那也穿不得了,太小了……” 月池拉过她的手,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写下两个字。她道:“那就再重新做就是了。不必为我忧心,皇上待我,到底还是有情谊的。我在这儿很好,前些年不是在疲于奔命,就是在日夜惶恐,如今秘密彻底暴露了,我的心反而松快了,还能好好调养身子……” 她想了想道:“我见你们,其实也是奉圣上的嘱托,问娘娘一句,您日后是想归于乡野,还是归于庵堂?” 婉仪一怔,她对上月池的双眸,心中浮现一丝明悟,她大声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即便死,也要死在坤宁宫之中,死在皇后的凤位之上。皇上如要废了我,就请他直接下旨赐死我吧!”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激赏,她又笑了起来,如百花齐放,光耀宫室。她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跟圣上说了。” 婉仪和贞筠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殊不知这一路回宫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轩然大波。 她们走后,月池才入了内殿。朱厚照早已气成了河豚,他盯着她:“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月池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告诉她我是女人,还给了她滚回乡下或者滚回庵堂两个选择。这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嘱咐吗?” 朱厚照一噎,他深吸一口气:”李越,你不要仗着朕的宽纵,就一步步变本加厉……” 月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我今儿穿成这样,难道还没有作一作的本钱?” 他又是一窒,别过头去:“可你做得太过分了!” 月池走上前,环住他的脖颈:“我劝您啊,少把心思花在这些事上。外头的烂摊子,难道还不足让你夜不能寐?” 朱厚照一惊,他刚转过身,月池却已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望着她衣袂飘飘的背影,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在盛怒之下布下的请君入瓮局,最后套进去的居然是他自个儿。按照他的话本,待刘瑾把那些魑魅魍魉都钓出来之后,就叫杨玉来一个为奸人蒙蔽后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接着再以阉党之名来一次洗牌。可没曾想,母亲张太后居然会被李越说动,横插一笔。一道懿旨下去,断送了他多少心腹。而文官集团,趁势而起,开始大肆打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马。 自古君在上,君治臣,可臣在下,臣也能挟君。文臣以儒家经义为纲,以法令谏言为绳,约束天子的一举一动。而他既做了皇帝,自不能受掣肘,他需要自己的爪牙,来监视钳制群臣,并且要这些黑手套来帮他取得一些,他想要却不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情。这就导致,外头的大臣将锦衣卫和东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碍于他的回护,他们虽弹劾众多,却闹不出大风浪。可现下情形不一样了,他的亲娘在他昏迷的时候,一道懿旨把人全部下进了大狱。内阁、法司还有张永这个王八蛋,拿着张太后的懿旨,连一个时辰都没等过,就火急火燎去紧急抓人。这一次,如真叫他们做成了,那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不说,日后还有谁敢替他来卖命。 都察院监中,刘瑾和杨玉正在大眼瞪小眼。他们和自己手下的一众人,到了这会儿仍然是半句实情都没吐露。这不是他们有多忠心,而是事到如今,能保住他们的就只有皇上本人。要是再胡说八道,毁了皇爷心中最后一点歉疚怜悯,那等着他们的就只有灭口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想起这档子事,还是觉得无语至极。刘公公更是长吁短叹,悔不听文冕之言,掺和到这两口子的事情中来,这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到都察院监来走一遭受刑。他始终是想不明白,李越脱困之后,就立马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一票人弄进牢里是图什么?难道真的单纯是为了报复自己泄密之过?可她这样不计后果,就不怕彻底恶了皇上,日后失了宠爱吗?毕竟她已然暴露了女身,是圣上砧板上的肉了。 他苦思冥想数日,都没有等到参破玄机之时,却竟等来了朱厚照本尊。朱厚照混在东厂的人马中,拿着自己的圣旨,进了都察院监提审。刘瑾和杨玉在囚室中见着他,就如见着菩萨一般,张口就叫救命。 朱厚照见着他们受刑后凄楚的模样,何尝不觉酸楚。可到了这会儿,已然不是他以权相压就能解决问题了。他自己设了个套,让手下人假装谋逆,他娘上来,直接打成谋逆。他能怎么办,跟大家说是自己玩得请君入瓮,就是耍你们、试你们,还是睁着眼说瞎话硬把他母后的懿旨吞下去,硬把自己的手下全部洗白。无论是哪条路,都不是天子应有的作为,都会让臣民寒心不已,让自个儿威严扫地。 朱厚照念及此,越发后悔,不该因一时冲动,干出这种事来。 杨玉见状道:“微臣深受您的恩典,为您而死本就是我的本分。臣死不足惜,可临去之前,不得不斗胆谏言。李越其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有吕武之风,妲己之恶。您富有四海,要找什么样的没有,何苦与这么一个毒妇纠缠。她如今敢这样害我们,等我们都去了,下一步就是对您下手了啊!” 朱厚照的神色变幻,沉默不语。刘瑾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舍不得。他暗骂一声,嘴里却道:“说这些干什么。咱们做奴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让皇爷高兴吗?只要皇爷能称心如意,别说拿老奴的命,就是把老奴千刀万剐,奴才也死而无怨。只是,奴才死前,想做一个明白鬼。” 朱厚照眸光一闪,他徐徐道:“你有何话,直管说来。” 刘瑾于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依老奴对李越的了解,她是死活不愿入宫,既能脱了身,又为何要折返,不索性逃出去。难不成,找老奴等人泄愤,比她后半辈子的自由更重要吗?” 杨玉嗤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刘瑾道:“可在她在外头,还能筹谋求援,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可如今,她却是把自己送到皇爷手底下,又把皇爷的左膀右臂都卸下来,她这不是找死吗,这不合情理啊。” 刘公公之言,如一线日光,射穿了迷雾。朱厚照突然拍案而起,他气得发抖:“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留在宫中,不是自投罗网,而是有恃无恐。到了此时,朕不能出面,唯她亲自出马,才有替你们翻案的机会!” 朱厚照目前面临的情况,就是无人可用。内阁和大九卿巴不得除掉他身边的“奸佞”,使他重归儒家正道。而在下的臣子,心邪者才智不足、威望不够,即便站出来,也难以服众。至于那些纯直耿介之辈,朱厚照也不敢和人家提这种要求啊,指不定这群傻冒就嚷着无道昏君,一头碰死。数来数去,也只有李越的官位、名声,能名正言顺地左右此案的审理。 他恨得咬牙切齿:“难怪,难怪要给我下麻沸散,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朕晕过去不省人事。” 他在这儿气得一佛出世,一佛升天,可刘公公听明前因后果后,却是大喜过望。他忙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如此!那这不就好办了,这就很容易了啊。爷,您这……服个软不就好了。” 朱厚照:“……???” 他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你就是这么为朕效命,让朕高兴的?” 刘公公期期艾艾道:“咳咳,奴才这不也是为了您长久的幸福考虑嘛。”:,, 345 事与时违不自由 “幸福?”朱厚照微愣,可却在回过神后,沉沉道,“溺爱如□□,你没听过吗?” 在阴森幽郁的地牢之中,之前还在谈论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他冷不妨来这么一句。要不是情形不对,老刘真要笑出来了。可他必须要出面,将这权柄之移粉饰为情感之事,才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他干瘪的脸舒展开来,如一朵怒放的菊花:“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奴说句僭越的话,你们是要做夫妻的,又不是一辈子的君臣。夫妻之间,何必计较那么多。太/祖爷那样的威仪棣棣,孝慈高皇后不也还踢凳子怒斥他。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家人?她如能安居皇后的本分,别说当着朕的面踢凳子,就是叫朕……” 他说到一半方觉不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杨玉忙接口:”正是这个道理。李越岂是安分守己之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啊!” 又是这一套老话,真以为身上带个把,张嘴就高人一等了。刘瑾垂下眼帘:“依奴才看,杨指挥使是因锒铛入狱,心生怨怼,因而看不清形势了。” 杨玉和他同时下狱,还做了同监的邻居,近日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也不像过去一般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可今儿个当着皇上的面,刘瑾却又开始说话夹枪带棒,还尽出些馊主意! 杨玉可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他道:“微臣是皇爷的臣子,只要皇爷一声令下,臣即便肝脑涂地,亦不会有半句怨言!可如今,臣却将折于歹毒妇人之手,若此时还不劝圣上及时悬崖勒马,难道还要眼看万岁向恶妇低头,越陷越深吗?!我看你才是为了苟全自己,将君父之恩,为臣之忠,全部抛诸脑后了!” 杨玉到底是执掌锦衣卫多年,即便一身囚衣,满背伤痕,还吼出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 朱厚照闻言却微微蹙眉,而老刘则抠抠耳朵,皱眉道:“别嚷那么大声,咱家的年纪虽大,可还耳聪目明得紧!” 杨玉一噎,刘瑾这才清了清嗓子,肃容道:“你以为,皇爷像你手下那些酒囊饭袋一样,见着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了?在你心中,皇爷就是这么一个糊涂人?” 这妥妥是倒打一耙了。杨玉瞪大双眼,忙看向朱厚照。皇上的眼底一片幽深。他急急辩解道:“臣决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担心万岁一时中了李越的奸计……” 刘瑾哎呀一声,拉长着调子道:“那就是一个女子!她还能怎么着?” 杨玉脱口而出:“武则天也是女子,不也颠覆了大唐江山?” 刘瑾嘿嘿一笑:“你这还不是暗讽,圣上如唐高宗一般色令智昏,软弱无能。你到底还年轻,皇爷的谋划,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垂下眼帘,声音粗糙如铁砂,磨过在场之人的心坎:“皇爷是天下之主,可天下这些昏官污吏,地方豪族,却不把圣上放在眼底。朝廷为何这么缺钱,皇爷连一座宫室都修不起,老百姓又为何穷困潦倒,叫苦连天。不就是因为中间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把赋税都吞光吃光了吗。那广州、泉州的关税重利,也遭他们截留大半,这还是你杨玉亲自查出来的呢。你竟浑都忘了?” 在杨玉看来,这样的指责,根本立不住脚。他对朱厚照道:“臣决不敢指摘新政。可离了李越,新政难道就推不成了?再说了,新政由女子来主持,本就说不过去……” 刘瑾断喝道:“有什么说不过去,天下万民,皆是圣上的子民,留存于世,就该为圣上卖命。男人、阉人、女人,不都一样吗!” 没人能想到,从这个干瘪佝偻、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口中,能听到这样一句话。朱厚照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终于开口道:“这才是,你甘心和她一块儿,铤而走险的原因。” 刘瑾呵呵道:“天下美人无数,于您皆是唾手可得,可您偏偏费尽周折,只为饮她这一瓢水,总不能只归咎于前生孽债吧。” 朱厚照闻言冷笑一声:“你倒为她着想,可人家若是领情,你也不至于有今日牢狱之灾。” 刘瑾却笑着摆手:“万岁容禀,老奴说此言固然有为她所动的原因在,可更多却是为了您考虑啊。老奴又不是马中锡,听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之语,就肯来替她卖命。您心里当看得比谁都清楚,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朱厚照神色莫名,只听刘瑾继续道:“奴才虽才疏学浅,可为了替您效劳,这些年也在用心攻书。范仲淹变法,王安石变法,为何最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归根结底就是他们不能体察上意,所以为上所弃,可李越不一样。她是您的贴心人,而您也最愿意……驾驭她。” 浓重的沉默在三人间涌动。老刘话说得委婉,却撕下了君臣之间的最后一层隔膜。别说远至宋朝,就是大明开国至今也涌现了不少变法先锋,譬如救时宰相的于谦,创立十段锦册法的盛颙,改开中法为折色法的叶淇等等,可他们到头来都没有掀起影响王朝命运的大风浪。 归根结底,在于上头不敢放手让他们去做,而下头攻讦也实在太多。他们无法把控全局,反而困于党争,最后的下场就是树敌众多、君臣相疑,满腔雄心壮志化为乌有。可李越不一样,她和皇上有多年的情谊,亲密如另一个半身,所以圣上愿意信她。而她是一个名声颇佳的士大夫,以她来做皇权的代言人,比宦官要名正言顺得多,所以圣上给予她的信任,她能够还以更多的回报。而最妙的是,她是一个女子,这等于天然有致命的把柄握在皇爷手中,试问还有谁能比她,更能让皇爷一直放心呢? 朱厚照沉默半晌,方道:“她为女子,仍锋芒毕露,朕总担心,不是长寿之相。” 刘瑾又付之一笑,觉得他是关心则乱:“以您的本事,难道还不能叫她假死,换一个身份吗?” 这主意,端得是离经叛道,天马行空。杨玉听着更觉匪夷所思,他不敢置信道:“那按你的意思,就由着她继续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等到捅出了大篓子,还由皇爷去给她兜底,让她安安心心回来陪在皇爷身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瑾道:“你觉得这是咱们爷吃亏,老奴却觉得,这是赚了。” 他没有继续和杨玉纠缠下去,而是等待朱厚照的答复。皇爷今夜的话这般少,显然是心绪纷乱到了极点。而他最后的决断,影响的不止是他们的性命,还包括李越在内那么多朝臣的前途,乃至整个大明朝局未来几十年乃至百年的走向。一想到此,他心中是既畏惧又忐忑,更多的却是逆流而上的心潮涌动。然而,到最后,老刘还是没有等到命运的审判。朱厚照只撂下一句“你们且安心,容朕细思”就匆匆离开了。 朱厚照前脚一走,杨玉就忍不住骂刘瑾:“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什么话都敢劝!这么闹下去,祸及祖宗基业,我等着瞧你遗臭万年的时候!” 刘瑾却在臭烘烘的稻草里转了一个身,不去听他那些咒骂。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也的确到了为梦拼一把的时候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他有自己的主意,能左右上头,所以才能站起来当人,而那些一辈子只会俯首贴耳的,注定永远是狗。 年轻的帝王驰马在夜晚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狂奔,却忽然在一间酒馆前驻足。那些粗野的汉子,在劳累一天后,就喜欢在这样破败的小店喝酒划拳取乐。马儿高昂起头,发出一声长嘶,惊得一店的觥筹交错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旁若无人地进店来。 他身后的随从吓了一跳,忙跟在他身后道:“爷,这、这换一家吧,这哪儿是您呆的地方……” 朱厚照掀袍落座,没好气道:“去哪儿不是坐,在哪儿不是烦!” 这话说得,底下人不敢再言语,只能看着他点了一坛烧刀子。 他摩挲着粗糙的碗边,随即一饮而尽。当辣的酒液如刀锋一般划过喉咙,直入肺腑时,他才感觉胸口的焦躁稍解。为此,他连干了三大碗,等到阵阵酒意上涌后,他才在众人的劝解下,吃了几口难吃的下酒菜。他眉头皱得越深,四周盯着他窃窃私语的人越多。毕竟这样气度的人,出现在一家小店借酒消愁的情形,可算是千载难逢。他忍无可忍,摔了筷子,对着眼前一群明里暗里打量他的人道:“吃啊,你爹我脸上有花吗!” 大家伙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旋过身去,低头猛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好好一个热闹的小酒馆,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再没有一点儿热闹的烟火气。而他眼见这样的情形,越发觉得烦闷,最后索性拎着酒坛离开。 他回到了自己冷清的宫殿之中,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宫人们都不敢来触他的霉头,一见到他就远远拜下。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独自穿过三重门帷,来到了月池所居的抱厦中。离她越近,酒意仿佛也在渐渐沉淀。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却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而他心如明镜的是,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然到了该了结的时候。没人能长久忍受这样的互相折磨,这对两个人来说,其实都是一种痛苦。总得有一个人先认输,不是吗? 他终于下定决心,一面打着腹稿,一面找寻她的身影。他悄悄推开门扉,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她。帐外的风铃正在微风中摇曳,清脆悦耳的铃声,如小鸟啁啾,案几上玉狻猊正吞吐着馥馥香云,绮丽柔媚的幽芳正袅袅升起,沁人心脾。这本该是令人放松之地,可此时的他却比一块石头还要僵硬。他从来没想过,月池竟会在此时更衣梳妆。 地上散落着几件衣裙。她正跪坐在地上,拿起剪刀比划裁剪。随着几声咔嚓响过,一条裙子便再不成样子。可接下来,她却将这般不得体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在柔软的烛火下,她的肌肤就像奶油色的丝缎一样。 他的手剧烈颤抖着,指头略一发麻,手里的酒坛便向地上滑落。他大吃一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在它将落地前稳稳接住了它。他不由长舒一口气,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然半跪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李越的举止才更加反常。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穿着新衣兴高采烈地走到镜子前自我欣赏。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步伐,他还以为她只会像男人一样走路,却没想到有一日也能瞧见她婀娜多姿的情态。 可当她走到镜前,真正看清自己的倒影时,适才的那种期待却一下荡然无存。她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身影,目光渐渐冷却。她伸出手指,细细描摹着镜中人的眉眼,就如同对着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如这秋日黄昏一样的萧索。他还以为她会呆呆对着自己直至地老天荒,可没想到,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她哼着古怪的曲调,开始……上妆? 朱厚照直到她打开梳妆匣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动作刚开始和她的歌一样,生涩、断断续续。可很快,她就抓住了窍门,香粉匀面,胭脂点唇,再加之淡扫蛾眉,此时已然是眉如春山,唇若红莲了,可她似仍嫌不足,又取了一点胭脂匀在颊腮上,此时方粲然一笑。 他手中的酒坛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剧烈冲击,终于重重落在了地上。一声巨响过后,他的双臂又酸又麻,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居然就这么傻愣愣地抱着一个坛子,在这里杵了这么久! 无比的窘迫让他恨不得拔腿就走,可随即涌上心头的燥热却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月池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回眸看清是他之后,讥诮一笑:“怎么,像耗子似得钻进来,这下是彻底不要脸了?” 他被噎得胸口发闷,索性真个将面皮丢开,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问道:“打算梳什么发式?” 月池一愣,她又一次笑开:“您还会这个?” “……”朱厚照恨不得抽自己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朕可以帮你出出主意,有几支钗不错……” 他所明里暗里放进此室中的簪环,俱是珍品。光是凤钗步摇,就有百支之多,上头的翠羽明铛光耀夺目。月池却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她的眼底一片幽深:“你不觉得,连衣裙和金凤钗,太不搭调了吗?” 朱厚照一愣,他不明白她的语义,却读懂了她的抗拒之心。他挑挑眉,上前一步:“不搭就再换新的来。朕又不是挑剔之人。” 月池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源源不断的热度沁入她的微凉的肌肤。她不由抬头看向镜子,昏黄的铜镜里,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他只差一步,就能将她完全笼入怀中:“你要穿奇装异服也成,戴布花石花也罢。只要你浑身上下所着每一件玩意儿,都是朕所予的就好。” 月池莞尔:“这我可不明白了,您是天下之主,这世间之物,不都是您的吗?” 他闻言嗤笑一声:“理虽如此,可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就譬如说某些人,一个不高兴不也能将天捅一个窟窿吗?”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她亦是绵里藏针:“那怎么可能呢?凡夫俗子,断断没有这样的本事。依我看,这天要是有窟窿,一定是天自己想开了。” 想开了?朱厚照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开了个屁,他挨了一刀又中麻沸散,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他正欲发作,就听她忽然道:“我找不到喜欢的花戴了,不如,您替我编个辫子吧。” 他一怔,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他们依旧坐在镜前,也只有面对镜子,她才能肆无忌惮观察他的神态。他的神情认真得可怕,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像是闺房玩乐,反而倒像是在处理棘手的军国大事。 他拿起牙梳,将她头发从头顶至腰间,梳理得一丝不乱,又取了一点木犀油晕开在手心,细致地抹在她的鬓发间。冷桂湿冷的香气,混杂着他身上的酒气,慢慢逸散开来。他低头替她编着发辫,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的青丝缠绕在他的指尖。很快,辫子就编好了。他用丝带做发绳,还别出新裁,去剪了一朵秋芙蓉别在她耳边。 他笑道:“好看吗?” 月池久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乌油油的辫子,素净的连衣裙,明丽的妆容,娇艳的芙蓉,走在二十一世纪的街上,谁都会忍不住回头来看她的。她轻声应道:“好看,真是好看。” 他一愣:“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朕叫她们做个几十条来。” 月池有些讶异:“你不觉得伤风败俗吗?” 他翻了个白眼:“风俗还不是人定的,朕说的话就是良俗。你在此地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出去装装样子就行了。” 月池缄默良久,她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出宫在即,离了这里,离开了您的庇佑,我亦不能再肆意了……” 她感觉自己身后的人一僵。月池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觉他的心如擂鼓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她眨眨眼:“我还以为,您今晚去紧急商议对策,一定会气得不想见我呢。” 他的肌肉紧绷,紧紧箍住她的腰肢,接着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月池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她已然坐在他的膝上了。他的脸沉得滴水,月池又忍不住发笑。她替他摘下金冠,问道:“您能做初一,就不准我做十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道:“朕记得刚刚才和你说过,只有朕说的,才叫道理!” 他按在她腰间的手已是滚烫。月池忍不住想要移开,他却将她抓得更紧。她索性就这样懒洋洋地靠着他:“可您的道理,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比如现下,您有叫三法司放人的说法吗?” 她觉得她是胜券在握了,可他却不以为意:“这么说,你是成竹在胸了。” 月池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她垂眸道:“我既然敢把天捅个窟窿,自然有将窟窿补好的办法。” 他一愣:“……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对策?” 月池抬眼看向他:“在我决定,扎自己一下的那个晚上。” 他先是一窒,接着不由看向她的腿,她的小腿修长晶莹,脚上的足链正闪闪发亮。她忍不住推了推他:“是不是无比后悔,当日为何要装模做样,把我推开?我就要出宫去了,下一次还能不能春风一度,就只能看你的表现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闻言耳根早已烧得通红,他斥道:“你以为拿身子做筹码,就能换朕退一步?朕是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可却有一万种叫你李越不得不俯首帖耳的办法。方氏和时氏,可还要在朕的天下中苟活。” 月池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她平静地看向他:“你又威胁我?” 他道:“是你不想给我们一个,好好过日子的机会。我这么长长久久地抱着你,难道不好吗?” 他低头望着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轻抚他的面颊:“当然好。可你放我出去,咱们才能更长久。我已然打算退一步了,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待我了。” 他们的额头相贴,呼吸相融。本该是温热缠绵,可他的语声却冷得淬冰:“你又在骗我。” 月池抱住了他的头:“我只是盼着你别逼我。” 他道:“我是为了你好。” 她长叹一声:“可要我觉得好,才是真的好。” 他道:“你只是被世事迷惑了心智,你所走的路是绝路,你所期盼的永远不会到来。为什么要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呢?” 月池幽幽一叹:“这么说,你是打算让我解决我惹出的事之后,再回到这里来了?” 朱厚照环顾四周:“当然不会是回这里,朕本来是想给夏氏一个好去处,可你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现下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 月池慢慢松开他,她垂下眼帘:“可我觉得,您恐怕没那个机会了。” 他半是迷惑半是不屑地看向她,月池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你娘今晚应该会来,你不去迎接吗?”:,, 346 如烧如剌寸心头 在刘瑾和杨玉等人刚遭下狱时,清流一派的确将其视之为一场盛大的狂欢。他们查抄这三人之家,罗列奸党的名单,认为这是一个“为圣明除弊事”的大好时机。可不过两日,随着在刘瑾家里抄出的信件越来越多,就连内阁都不由变貌失色。原因很简单,牵连实在是太大了。 藩王宗室、地方大员、中央官吏、勋贵外戚竟然都有多多少少的勾连。其中随便一个牵出来,如真要用心查下去,就能如拔萝卜带起泥一样,牵连一大串。这要是真依次顺下去,满堂朱紫,尚不知能留下几何。而蝼蚁尚且有偷生之念,更何况这么多大活人。要是个个都铤而走险,带来的风波会比这剧烈百倍,一不留神就要反噬自身。 三法司中,大理寺卿周东本就不是个能舍身取义的角色,看到了这样的形势,当即嘴巴就起了一圈燎泡。他刚开始是想尽法子地拖延圆融,可到了后来实在被逼得没办法,索性就撕破脸来:“要么就依我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行了。真要斗硬,就由你们二法司去,反正我不干!” 这等无赖作风,哪里像个大员。刑部尚书闵珪义愤填膺:“你掌举国刑讼,却无半点公心,事到临头,反而想尽办法推诿。这岂是读圣贤书的风仪?” 周东被逼上梁山,早已濒临崩溃,他涕泗横流道:“少给我说这些大道理!陛下的叔伯,陛下的亲舅舅都搅和在里头!还有这上上下下的,那么多人,你他妈叫我怎么查,怎么写奏疏?!活着才有读圣贤书的机会,要是死了,就再也没得读了!” 闵珪的胡须颤抖:“铁证如山,你我依律查案就是了,有何不好判的?!” 周东道:“你说得倒容易,就凭几封信,你就要定这么多人的罪。你就不怕,沦落到戴珊那样的下场吗?” 前右副都御史戴珊的三个孙子,在政治倾轧中沦为残疾。而他本人,也心灰意冷,早早归乡。闵珪与戴珊本是至交好友,如今在此时听到故友之名,也不由一愣。 都御史张缙则长叹一声,他明白周东的畏惧从何而来,可他们职责所在,总不能撂开不管吧。他道:“太后娘娘懿旨已下,刘瑾、杨玉、江彬等人悉数锒铛入狱,我等总不能不查问吧。你莫不是想要抗旨?” 周东被堵得一窒,他忽然心念一动:“皇上若是真的出了事,我等自然要依太后懿旨行事,可如今圣上只是在病中而已,这样大的事,岂能不请旨!自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听妇人之意办差的。” 这倒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立场。闵珪与张缙对视一眼,一时哑口无言。而闵珪在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后,还是决定上奏请旨。他泣下沾襟道:“先帝待臣有大恩……这么多人卷进来,不会是无缘无故。老夫心中明白,他们抵触新政,又怕天威难抗,所以一有机会,才想妄图行歪门邪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如不剪去恶草,哪里会有新生。” 然而,当他打算豁出全家的性命,去帮朱厚照扫平障碍后,他那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疏,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朱厚照本就下不了手,当然也要借病推脱。要是锦衣卫和东厂没有落马,皇权始终保持超然的独立地位,他自可以居高临下控制局面,要闹大闹小,要杀谁放谁,都由他来把控话语权。可这下,他的势力被卷了下去,几方胶着在一块,打老鼠又怕伤玉瓶,叫他怎么能立即决断。 宫中迟迟不表态,内阁是何等精明人,当处下就知皇帝的心意未定。他们当然想不到皇帝自导自演这么离谱的事,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户部侍郎王鳌长叹一声:“圣上应是担忧引起大乱。恶虎众多,打虎不死,反为其伤。” 次辅刘健则道:“难不成他们还敢举兵作乱?” 边军在李越的自杀式清洗,杨一清和才宽两大总督的整治后,早已今非昔比。而京军,先有王守仁整治,后有江彬勉强维系,再加上火器的配置,战斗力也非同小可。至于皇帝本人,更是有北伐之功的实绩在,手下还有新进提拔的平民武将集团。这样的境况下,宁王前车之鉴犹在,有谁还敢反? 谢迁无奈道:“明目张胆自是不敢,可背地里的动作,却决不会少。届时两败俱伤,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圣上所乐见的。” 首辅杨廷和听到此,终于点了点头,他叹道:“周东为人,虽然令人不耻,可所言的一句话,却有几分道理。那就是,单凭信件,就要处置诸多大员,的确太过勉强。而如要获得更多的证据,却又难免互相厮杀,动摇朝局。兼之有嗣子之事,只怕一旦起头,便难以收场。” 刘健终于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依元辅的意思,到底还是要雷声大、雨点小了?” 杨廷和并未动怒,他耐心解释道:“不是不抓,最好是先诛首恶,再分而破之。” 刘健冷笑一声:“什么叫做首恶?刘瑾那里查出的信就有一百多封。总不能叫咱们去毁灭证据,替人掩藏罪行吧。” 说到一百多封信,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刘瑾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要是一个正常想造反的人,早就将这些密信毁尸灭迹,可他倒好,非但把这些信件全部都留着,还特特将密语翻译成文书,附在密信之后。这下倒好,搞得他们骑虎难下了。 如今的局面,最后就是皇上装死,上官发愁,下头摆烂,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静止状态。而这样的局面,落在李越的一众小伙伴眼中,叫他们不可谓不灰心。 在他们眼中,李越的这一番遭遇,完全是因极力管束官员,所以遭到千夫所指,被人陷害,差点丧命。而皇上也是因关心则乱,这才中了奸宦的圈套,险些动摇国本。幸好,李越假意应和,乘机逃出,这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而如今,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正是到了清算的时候,秉国的这些大员,却是“畏畏缩缩”。这在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来,就是王道不存,公义受损。 康海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这可是谋逆之罪,板上钉钉的谋逆!” 王九思幽幽一叹:“你小声一点,要真是板上钉钉,皇爷为何迟迟不发明旨,阁老们又何须如此发愁。这正是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卢雍咬牙道:“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献吉兄之仇,崇孝兄之憾,还有含章兄遭得这些大罪,总不能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小弟欲上奏,不知诸兄可愿一起联名?”献吉是李梦阳的字,崇孝是曹闵的字。 康海几乎是一口应下。二人的灼灼目光,一同射向其他人。谢丕见状,只觉不得不开口了。他道:“联名上奏,除了一泄心中悲愤,终归是无用。如今的局面,不是皇爷不想处置,也不是内阁不愿锄奸,而是牵连实在太大,如不能秉风雷之势,一击毙命,便会后患无穷,动荡从生。” 杨慎垂眸道:“如今的关键,就是不知如何才能一网打尽,所以也只能先除祸首。” 王九思眼中精光一闪:“先诛祸首……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令尊的想法?” 杨慎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卢雍道:“既是罪魁,想必极难对付。其实如有圣上明旨,就地格杀才是最好连根拔起的方法。可如今,消息已然走漏,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这……” 一念及此,大家伙都有灰心丧气之感。 谢丕见状道:“大家莫急,我们今日相聚于此,不就是为了想一个好办法吗?我记得含章常说,墨守成规,难有大成,只有勇于打破常规,才能走出一条新路来。细细想来,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另辟蹊径,出人意表。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是他的身子好了,面对这样的情形,会选择怎么做?” 众人皆面露沉思之色。王九思想了想道:“至少,他绝不会大剌剌去上奏。” 杨慎道:“也不会去硬顶。毕竟保全实力,才是最要紧的。” 卢雍面上的激愤终于消退,他想了想道:“我听闻,他曾经微服出京……” 他突然福至心灵:“既然没有证据能将罪魁钉死,咱们偷偷去找证据不就好了!” 康海面露茫然之色:“这能怎么找,那是谋反,谁家不是瞒得密不透风。你总不能去抄家吧。” 这一言又说得卢雍面色沉沉。谢丕却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到了,谋反的证据虽不成,可还有其他啊!” 这伙人果真做出了出人意表之举。他们通过翻阅卷宗、四处打听,找到了一些苦主,自讨腰包资助这些人,鼓励他们再次上告,讨回公道。因时间紧迫,能找出的也只有北方之人。可饶是如此,这引起的民愤,也不容小觑。 在一个正常的制度下,平民应和政府之间存在了通道链接。平民能够通过这些通道,向政府寻求庇佑,一个合格的政府,应该能够及时消解老百姓心中所存在的不满,保障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权。但明廷的所作所为,显然离合格的标准甚远。当平民无法通过合法的渠道,来为自己求得活命的机会时,他们就会铤而走险,选择制度外的过激手段,来获得一线生机。之前的起义,就是通道严重阻断的表现。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通过安抚削弱义军的实力之后,就选择粗暴的镇压。月池则是想过通过治农官保障民生,通过随事考成来严厉约束官员,以此来重建公共组织对庶民的回应和服务。只是前者还没来得及推广,后者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是以,迄今为止,官民之间的通道并没有被充分打开,而许多老百姓心中多年的积怨,也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 他们只能压抑着仇恨,为了苟全生命而浑浑噩噩度日。可现下,谢丕等人跳了出来,他们告诉这些苦主,他们的仇人卷入了谋逆之中,但苦无充分的证据处置他们,只要你们站出来,就有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绝大多数人,念及活着的妻儿选择了拒绝。可还有一些,被戕害到一无所有之辈,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选择站了出来。其中,就有人,状告张太后的两个兄弟。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就已经忘记,多年前他们醉酒后在宫内□□的那个宫女。他们害得人太多了,早已忘记了那个小丫头的姓名和面容。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未婚夫居然还会跳出来,为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子,讨回公道。 张太后在宫阙中闻讯,惊怒不已。过去面对丈夫,她觉得,自己能靠一哭二闹三上吊来保住自己的两个弟弟,可如今,对着儿子,她反而没有底气了。 母亲金夫人日夜哭嚎:“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他们怎么可能谋逆……你要是见死不救,就先杀了我算了!” 张太后痛苦不堪,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李越身上。 月池当日在贞筠手上,只写下了两个字,那就是——“太后”。她笃定一点,要是正月里剃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舅舅的话,朱厚照早就连夜召剃头匠入宫了。:,, 347 玉经磨琢多成器 在这样一个深夜,张太后如风一般急匆匆地闯进来。这宫中的侍卫、太监、宫人,多少年不曾见到这样的情形,他们惊骇莫名之余,只能一重重地跪在张太后身前,苦苦相劝,拦住她的去路。 他们的理由只有一个:“皇爷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啊!” 张太后往日还会有几分忌惮,可这会儿她正在气头上,自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怒斥道:“哀家来看自己的儿子,需得你们这群人在此地吠叫?!还不快给哀家滚开!” 她气势汹汹,众人皆被吓了一跳。心眼灵活之人忙道:“老娘娘稍后,奴才等这就去禀报……” 张太后冷笑道:“素来只有子给母问安求见的道理,今儿你们倒是开了个先河。” 这一言非同小可,正是一顶孝道的大帽子压下来。即便是天子,也担不起不孝的罪名。如是往日,这宫中之人早就惶惶退开,可朱厚照外出行军,亦带了宫中之人伺候。在军中,军法如山,无人敢越雷池半步,否则以军法处置斩立决。所以,即便是张太后咄咄逼人,他们也不敢退却,到了最后,只能死死抱住她的腿,砰砰磕头而已。 张太后气急败坏:“怎么,你们也像刘瑾似得阴谋叛乱,所以才拦着哀家不叫去见皇上?” 此言实是诛心之语。众人一时惶恐不安,也唯哭泣求饶而已。这一场闹剧,直到朱厚照本人出来后,才得以消停。 一见他来,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适才吵吵嚷嚷如菜市场般的大殿,陡然一静。张太后的喝骂声戛然而止,仆从也个个屏气凝神,头深深都贴在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朱厚照微微皱眉,他道:“都退下吧。” 殿中的人低着头,逃命似得往外奔,生怕为这对天家母子的流弹所伤。 张太后初见儿子时,心中还有几丝怯意,可在看清他的模样时,却又如火上浇油,再也压制不住了。张太后也是过来人,当年和先帝新婚时也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一瞧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还能不知道他刚刚是做了什么“好事”? 她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一时将自己的来意都忘却了,当即断喝道:“李越呢,叫他滚出来!” 月池在里间听得这样的吵嚷,不由起身,自斟自饮,饶有兴致地看向外头。她微抿了一口道:“你们在这宫里当差时日虽久,但估计也没见过这种奇景吧。” 背对着她,把守在外的各个亲卫仍是纹丝不动,眼中却划过一丝憎恶。月池本就不指望他们的回应,手中的琉璃盏微微晃动,其中的葡萄酒流光溢彩,嫣红如血:“我也没想到,到这儿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碰见这种恶婆婆戏码。” 她在这里头倒是悠闲,外头的母子吵闹却是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张太后话里话外指着李越责骂,大有将她亲自拖出来的阵仗。而朱厚照于公不能在此时让李越的身份暴露给他只顾娘家的亲娘,于私不能叫月池受此羞辱,是以生生将张太后堵在外面。 张太后怎么可能敌得过他的气力,怎么都进不去后,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好呀,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为了这么一个娈童,背弃发妻,忤逆母后,你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朱厚照面对母亲的指责,却并未有多大波动。他早就找到了,回击她的办法:“母后原来还记得朱家的列祖列宗?” 张太后面色一僵,骤然惨变,她鼓起勇气看向她的儿子,那双眼睛永远都是亮如点漆,可却再也没有那种天真和稚气,反而带着逼人的锋芒。张太后只觉五脏六腑都要遭他看透了。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张太后忍不住颤抖,他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违拗了他的心意,怎么哄都哄不回来。而这次,还不只是违拗心意那么简单……她的两个弟弟阴谋作乱,而她这个母亲,却是在此前一直袖手旁观…… 令人窒息的沉默像瘟疫一样快速蔓延开来。张太后的身形摇摇欲坠。朱厚照眼见她如此,反而率先别过头去。 她看不清儿子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微微发颤的声音:“我们的事,我自己有分寸,不劳您挂心了。夜深了,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语罢,他就转身向里走去。张太后望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叫住他:“等一等!” 她一开口,就觉泪水止不住地流,她哽咽道:“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可你……你总该顾及你的父亲吧……”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他僵在原地。张太后眼圈通红:“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你父皇他,做梦都想看你成亲生子……你七岁的时候,要你父皇带你去打猎。他身子那么弱,还是陪你在野外玩了一整天。回来之后,他就起了高热,还命我们不能告诉你……” 朱厚照缓缓合上眼,他的双拳紧握。张太后仍在哭诉:“他当晚烧得嘴唇都干裂了,母后就这里,一遍一遍替他擦汗喂水。他一句怪你的话都没有,只是说,‘这等残破之躯,只怕再也享不到含饴弄孙之乐了。’如今他是早早就去了,他就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而你,却一个男人厮混在一处!你是想叫你父皇,断子绝孙吗?!” 朱厚照一震,他垂下眼帘,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张太后见状走上前来,摇晃着他:“你说话呀。”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又缓和下来:“你也觉得,对不起你父皇是不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就是一个漂亮点的男人,世间那么多好女子,撵走了他,母后就不信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 张太后就这么絮絮叨叨说着,这些翻来复去的话,朱厚照早已听得起茧子。当他还是那个被留在端本宫的孩子时,他愿意为了爱,忍受生母由于愧疚而倾泻而出的关心,吃不喜欢吃的东西,见不喜欢见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长大了。 他半晌方道:“您觉得,父皇多年不置嫔御,是因选不到美人的缘故吗?” 张太后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就是悚然一惊:“你竟然拿我和父皇做比?这怎么能一样,那是个男子……” 朱厚照断喝道:“能有什么不一样?您以为,我不想杀她,不想撂开她,不想严加约束她吗?!她闹出这样的事情,您被她撺掇着惹出这么大的篓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拿你们怎么办,到头来不也只能忍下来吗!” 他的双目赤红,嘴唇却微微发白。张太后被他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他也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再一次转过身去,半晌方沉沉道:“您要是念及母子之情,就别再逼我了,回去吧……有时,孩儿也会想,‘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事到如今,早就覆水难收了……要是剜心能解此苦楚,我早就自己动手,又何需您多言。” 张太后此时已是面无人色,她素来知道儿子和李越的亲厚,可她没想到,这份亲厚早已化作了魔障,将他牢牢困在其中。这对她来说,本该是坏得不能再坏的坏事,可在这样特殊的时节,反倒为她带来了一线生机。 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又开始想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别急、别急……母后不说了,不说了。其实,你要和他在一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厚照愕然回头,怔怔地看向她。张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是皇帝,你非要这么着。我能拿你怎么办。可、可你总得亲近其他人吧,你总不能把他关在这儿一辈子吧……李越自个儿尚有一妻一妾,说不定过两年就能抱上一个大胖小子,而你呢,孤零零地守着这一段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你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母后这是在心疼你啊!” 朱厚照苦笑一声,他说了一句张太后听得云里雾里的话:“我本以为容不下我们的是世俗,是我心里的那道坎,可直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她不愿意。” 张太后的手心早已是冷汗,她道:“他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听母后的,你将他羁押在这里,万一这事闹了出去,你拿什么去向朝臣交代,还有你总得有个孩子吧。还是将他放出去,你再时时召他进来,不也可以吗?” 朱厚照道:“您不是已经下旨,要在宗室里选好的来过继吗?” 张太后一窒,她道:“外头的人,怎么比得上自己的亲生骨肉?” 朱厚照目光悠远,望向里间,他叹道:“随缘吧。” 张太后说破了嘴皮,可儿子就是油盐不进。眼看天光就要大亮,她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道:“你们要厮混,哀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要怎么样?让一个外男留在你的寝宫,还要叫他压皇后一头。这叫哀家如何能坐视不理。要么你今儿就自个儿将他送出去宫,要么就让哀家来动手,送他横着出去!” 朱厚照眉头紧皱,他道:“您且等着时日,等过段时间之后,孩儿自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张太后却似充耳不闻,仍叫嚷着要将李越拖出来。 月池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由摇摇头,戏过了,这怎么可能瞒得住。果然不出她所料,朱厚照听着这样无理取闹,终于起了疑心,他先是试探了一句:“母后素来不喜皇后,今儿却愿意这般闹腾为她出头。这是为什么?” 张太后理直气壮道:“哀家再不喜欢她,她也是哀家正经的儿媳,又于你有救命的恩情。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啊。” 这话骗鬼鬼都不信。朱厚照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摆明是另有打算。 他略一思忖,微微一笑:“是吗?母后是为了我,从进来到现在,才反复强调了四次,要将李越赶出去。” 此言一出,张太后的额角立马冷汗涔涔,她这般不自然的神态悉数落在朱厚照眼底。他连和她玩猫捉老鼠的兴趣都无,直接一下釜底抽薪。 他嘲弄地挑挑眉:“那……要是要母后在留下李越和保住张家之间选择一个,您会选哪一方?” 张太后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又来说这种话。她浑身一震,呆若木鸡,惊恐地看着他。 朱厚照见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说呢,朕没儿子不是一天两天,朕因情误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您那么多年都视若罔闻,怎么今儿忽然义愤填膺起来。” 他望着母亲惨白的脸,问道:“她答应了你什么了?让朕想想,你将她从这里放出去,她官复原职之后,就帮你保住朕那两个狼心狗肺的舅舅?” 这已是猜得不离十了。那日,婉仪和贞筠从乾清宫魂不附体离开时,张太后就得到了消息。她几乎是一下就料到是什么原因,当即气得哆嗦:“一个男宠,居然敢舞到皇后面前!这是要翻天啊!” 她立刻就要召婉仪和贞筠过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几分了解,这要是大剌剌地下他的颜面,把他的丑事揭破,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坤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方女史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想面承老娘娘。 话说得这般严重,张太后犹豫许久,虽不敢见她,却还是愿意让手下的宫人几经周折将贞筠的密信递上来。谁知,这一读之下,简直要把她的胆魄都震碎了。 贞筠写得是一封血书,上头的语句更是字字血泪。 “皇上要皇后给拙夫执婢妾礼,还要强赐臣妇一纸休书……皇后觉得此乃奇耻大辱,李越又何尝不是。如不是李越誓死不从,事态早已无可挽回……圣上为人君,却对臣下存不轨之心;为人夫,却对有救命之恩的发妻,如此薄情。此事一旦传出,试问皇爷有何颜面君临天下?而且这么多年,宫中都未有皇嗣降生,要是真的因龙阳之好,以坠宗祧。臣妇斗胆,敢问太后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先帝?” 颜面、皇嗣、先帝,这句都打在张太后的命脉之上。她只觉脑际一阵眩晕,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左右连忙搀扶住她,而她在回过神后,这才鼓起勇气继续看下去。 “拙夫不愿毁圣上一世英名,更不愿沦为大明的千古罪人,故特来恳求老娘娘伸出援手。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他官复原职之日,就是张氏一族解厄之时。” 正是为了这句话,张太后才下定决心,多次遣人来探,等到朱厚照回来之后,立马大闹乾清宫。 她将真实的打算,裹在母爱的糖衣里,希望能将她的儿子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他却生生和她僵持至今,让一切小心思都在天光下暴露无疑。 朱厚照还在笑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你们两个,居然还能合起伙来算计朕……” 他霍然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可这下,西洋镜拆穿了。你觉得,你们的如意算盘会如何?” 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要离去,张太后大惊失色。她终于彻底崩溃了。她扑上前去,抱住了儿子的腿,嚎啕大哭:“别去,别去!算母后求你了,母后求求你了,那可是你的亲舅舅啊!” 朱厚照被她紧紧地抱着。他明明稍稍一动,就可以轻易将她推开。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其他动作,而是缓缓蹲下身。 他按住张太后的肩膀,一字一句问道:“这世上还有想害死外甥的亲舅舅吗?” 张太后已是涕泗横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凭本能苦苦哀求:“他们知道错了,他们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朱厚照又是一笑:“可母后,他们是害死我,只是知错,您觉得就够了?” 张太后嗫嚅道:“……可你,到底平安无事啊,就不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吗?”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不想到了再一次被舍弃的时候,还是觉得锥心刺骨。 张太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再被他慢慢掰开。极度的惊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拼命摇着头:“不能,照儿,你不能这样……他们有罪,他们要赔命,那就拿母后的命去吧!我去死行不行,放过你的两个舅舅吧……” 殿中一时只有她的哭泣声,如泣如诉。良久之后,她才得到答复:“您也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啊。您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敢让您去死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张太后愕然抬起头:“真的?那、那你的两个舅舅……你……” 朱厚照眼中闪过幽光:“您不是把宝都压在李越身上,舅舅能否得救,只能看她的本事了。” 张太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你、你是皇上,赦免你的两个舅舅,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朱厚照此时已然麻木,他起身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和俯视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道:“您也知道,朕是皇帝。您可以为了私情,背弃责任,背弃母子之情,可朕不行,朕不是父皇,朕绝不会为了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把自己的规矩,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变成一文不值的狗屁。” 张太后愣愣地望着他,朱厚照讥诮一笑:“你们俩不是很厉害吗,一个以死相逼,一个心机深沉。朕这就给你们发挥的机会,看看你们能如何在朕的规矩里,盘活这局死棋!” 两日后的傍晚,一身大红官服的月池,终于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门。此时早已是深秋了,她穿过长长的御道,橘色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投在朱红色的巨门上。她回望这巍峨的宫阙,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终于……出来了…… 而她离宫之后,没有马上归家,反而是直奔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府上。彼时,杨家全家正在用晚饭,听到门房来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杨慎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含章兄,太好了,他终于大好了!” 杨廷和却是若有所思,皇上在这个节骨眼,放李越出宫,难道是已然下定了主意了?:,, 348 剑拔沉埋便倚天 杨廷和当即就想叫妻儿都退下,岂料不论是夫人,还是四个儿子,都不肯离开。 长子杨慎一脸正色,率先开口:“含章兄冒夜色前来,必是有大事,孩儿身为朝廷命官,岂可袖手旁观。” 次子杨惇和四子杨忱亦是绞尽脑汁,想要留下来:“孩儿已有举人功名,虽还未考取进士,可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们迟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当然得关心大政。您不也常说,叫我们别死读书吗?” 三子杨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他忙咽下一口汤,急急道:“几个兄弟中,就是儿子最不争气,迄今没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应向前辈高人学习。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范,平素因孩儿是白身,没有多少机会结交,今日他登门拜访,孩儿岂可不见。” 杨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纹丝不动的夫人。黄夫人见状羞涩一笑:“虽说男女有别,可妾身论辈分是含章的师母,论年岁更足以做他的母亲。听说他大病初愈,我既是做长辈的,又岂能不好好招待呢?” 杨廷和扶额道:“好好好,你们都有理,行了吧。来人,把这菜撤下去。” 这还是不叫他们留下的意思了?杨慎忙道:“爹!孩儿是真心想帮忙的……” 杨廷和叹道:“没人叫你在旁边站着!客人来了,总得给他上桌好菜吧。” 杨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杨廷和看着这只知道傻笑的儿子,又忍不住一叹:“我说,杨修撰,来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师,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进来给你见礼?” 杨慎如梦初醒,他忙站起来道:“孩儿这就去迎迎。” 说着,他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杨廷和夫妇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杨廷和的胡须颤动:“就这样,还是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黄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里逃生,他欢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杨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后开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风拂过他的鬓发,新落下的叶片被他踩的嘎吱作响。直到将至一门时,他才停住脚步,低头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熟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用修。” 杨慎愕然抬头,他心中不由浮现一句话,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绽开笑意,可眼眶却有些酸涩。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错,累你们担心了。” 杨慎别过头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头时,又是过去那个开朗潇洒的才子。他扬起头道:“当然是你的错,要是赶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记你一辈子。” 月池展颜一笑:“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呀。” 杨慎挑挑眉:“谁信你,快跟我来吧,家父正等着你呢。” 月池没想到,她这匆匆而来,倒赶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喷香的虾皮狮子头、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葱烤鲫鱼……还有一锅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间的羔羊肉在火焰上翻滚。黄夫人不住地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大病初愈,正该服用些滋补之物,好好养养。” 月池先是连连道谢,可吃到肚子滚圆时,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杨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这么点儿?” 月池无奈,她一个脾胃不调的姑娘,怎么吃得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就连朱厚照也没他们几个能吃。她笑道:“贤弟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还不知我身子骨吗?” 杨忱闻言连连摇头:“我素知你体弱多病,可你也调养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见,无甚长进。” 月池忍不住发笑,杨廷和责道:“出言无状,着实无礼。” 杨忱是最小的儿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害怕父亲。他理直气壮道:“爹,我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应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 杨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没用。你还是得多用些,你这般弱不禁风,难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众人手中的筷子一顿。杨慎瞪了口无遮拦的幼弟一眼。黄夫人斥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杨忱瞥见父母和兄长的神色,这才觉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见谅,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摆摆手:“先生和师母不必责怪他。贤弟心思纯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杨忱:“不过,贤弟的心地虽好,这理却是错了。” 眼见杨忱不同意又不敢辩驳,她又是一笑:“你可读过《庄子》?” 谈及学问,杨忱岂敢退缩,他开口道:“这,自是读过。” 月池笑道:“那你该记得,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的所见,唯有不材之木,不可为栋梁,不可为棺椁,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终其天年,必会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这个道理不难,关键是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仍选择成材成梁,甘做这出头的椽子,便有些难得了。 老一杨惇听了一路,此时道:“可人不同于树,树挪死,人挪活。人当有机变之能。” 月池抚掌道:“正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杨廷和听到此处,方徐徐开口:“含章还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吗?” 月池展颜一笑:“怎么会?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难不成要真等到年迈时再感慨‘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2】’?” 直到听了此处,杨廷和才对月池到访,真正打起了精神。而杨慎却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看向月池。用过晚饭之后,他们来到了书房议事。 到了这会儿,就只有杨廷和父子与月池三人在此了。月池望着书架上满满的书,看到书案上各色笔筒、名人法帖,赞叹不已:“与先生相比,学生近年真是惫懒不少。” 杨廷和亲烹了一盏青凤髓与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刘健,你从草原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总不能因你背不上书再打板子吧。” 三人闻言皆笑。月池摩挲着茶盏,笑道:“您还是这般幽默风趣。现下回想,万岁在端本宫时,就早对您另眼相看。他对您的倚重,非同一般。而这份厚爱的由来,也是因您的与众不同。” 杨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顽皮是天性,万岁幼时常带猫狗来上课,有一次还带了一只鹦鹉。此皆乃小事,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若是圣上将毒蛇置于袖中,如不就地诛杀,岂非枉为人臣。” 月池听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杨廷和话里的意思。她忍不住发笑:“从来都是您劝我不要操之过急,怎么今儿反而反过来了。” 杨廷和也笑:“老夫也以为今儿来得是急张飞,却不知原来张飞也有转性的时候。” 他叹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过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尔:“您素来镇静持重,谁人不知。” 杨廷和正色道:“可镇静持重,却不是弃了风骨。就如我和你刘先生一般,他是疾风骤雨,重重责罚,我是春风化雨,细细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学好吗?”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只可惜,您以为的好,在旁人眼中却未必是好。” 杨慎听到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刚开始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这会儿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铲除奸佞,可因牵连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恶,再徐徐图之。而含章你,你却不同意?这是为何?” 他忽然灵机一动:“你是担忧,他们群起而攻吗?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叠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递给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开第一张,就是宫人之夫来状告两个国舅。 她难掩惊色:“原来还有你搅和在里面。” 杨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个可做不成,还有以中兄他们,都参与了。这有不查则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这么多冤假错案,这么多遭罪的无辜之人。如能以这些为据,难道还怕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吗?” 月池将宣纸翻阅得哗哗作响,一家人的苦难,乃至一族人的血泪,都凝结在这薄薄一页纸上。她的神态依然沉静,语声却难掩疲惫。她看向杨廷和:“依我对您的了解,我还以为您会拦住他。这盘棋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将无能为力之人,全部拖到战场上。” 杨慎一僵,他辩解道:“含章,你误会了。我们将他们找出来,就是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吗。我们……” 他一语未尽,杨廷和却在适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世非经过不知难,总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况,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场。” 杨慎一惊,他的面色陡然苍白下来。 月池垂下眼帘,长睫微动。这世上的可怜人,一生活在上层编织的幻梦之中。他们以为是青天老爷,惩善扬恶,殊不知是派系之争,拿来当枪。 她半晌方道:“没用的。” 杨廷和微愣:“此话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经开始。而这上面的人,连上棋盘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朝廷讲爱民不是真的爱民,讲公义也不是真的公义。既然都为假,又岂能逆转全局?” “在此时此地,能左右最终走向的,也只有利益罢了。” 杨慎瞪大双眼,而杨廷和却付之一哂,他道:“你们,都还是太年轻。” 他指了指自己的儿子:“他是未经风浪,当得比真金还真,而你是历尽千帆,便觉如黄铜一般假。可这世上,黑白本就混杂,真假本就掺半。” 月池和杨慎同时抬起头,他捋须道:“你认为,于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间疾苦不过是他们打击政敌,谋夺利益的手段。可你却忘了,在这些人中,仍有人将爱民公义视为最大的利益,将贪官污吏视为最大的仇雠。”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所以,您不愿让?” 杨廷和失笑:“连王文公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何况是你我。让自是要让的,可底线,不可违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线是什么,除去奸宦奸臣,肃清政局,充盈太仓,回应民间疾苦?” 杨廷和道:“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关键仍在圣意。” 月池恍然:“那一步,还是需从除恶开始。东厂、锦衣卫首当其冲,其后的罪人再斩几个大头。” 杨廷和没有否认,月池一叹:“我知晓您的苦心,在大人看来,这世上最难引导的是半大孩子,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气力,却缺乏眼界和胸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的力气,别那么大。” 在这个方向上,她和杨廷和其实走的是同一条路,她在宫内,所以从内政着手,搬出了张太后,压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协,而杨廷和在宫外,所以自然是剑锋直指,将刘瑾、杨玉、江彬等一锅端掉。 她说得太过直白,剥去了君臣之义的温馨来谈此事,让杨廷和感到些许的不适,可他嘴唇微动,却仍没有反驳。月池起身,她苦笑一声:“皇上常拿一句话来问我,学生今日也想问问先生和贤弟。” 她缓缓道:“人活着,要不要吃饭?” 杨慎满眼迷茫地看着月池,他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饭,那你端得是谁的碗?” 杨慎一惊,他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目光转为坚定,斩钉截铁道:“我们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饭!” 月池抚掌道:“说得很好。这天下之大,有长江,也有黄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浊流泛滥,需要治理,那清流东冲西决、怀山襄陵,又当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这碗,又嫌这碗不合心意啊。” 杨廷和如遭重击,杨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谋逆啊!难道谋逆就不能叫圣上醒悟……” 月池不欲他说下去,她道:“皇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聪明人又岂会因噎废食?总不能因为这次出了点差错,就让大水把他们全都冲走了吧。” 杨慎已是神思不著。而杨廷和在长吐了一口气后,眼神复杂地看向月池:“当你在宣府以死相搏时,谁能想到,今日的你会说出这番话。” 月池一笑:“而我却早在见您之前,就知您必会站在我这边。您别灰心,这碗也是要人来端的,怎么端法也还没个说法。这局没有赢家,也就没有通吃。连那起子小人都能一心一用,何况你我?” 杨廷和又笑出声来:“你啊,人都还关在牢里,你又能怎么端住这碗?” 月池挑挑:“至少目前是我们两手托住了,接下来,我就要去找第三人了。” 第一日晚上,又受了一天刑讯的刘公公心如死灰地瘫倒在稻草上,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他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老刘,过得不错呀。” 刘瑾一震,他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半晌方道:“真牛啊,这你都能出来?!”:,, 349 一生大笑能几回 月池双手抱肩:“你都能被我玩进去了,我又怎么不能出来呢?你们俩,待遇还真不错,住得还是密牢啊。” 刘公公想到这段时日的遭遇,只觉心头一痛,他正欲开口,没曾想,还有一个人比他还要早爆发一步。 对面的杨玉早已是怒发冲冠:“爷真真是糊涂!放了你这个毒……” 他话说到一半,又生生咽了下去,面色都涨得青紫:“放虎归山,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乱子!爷此时不杀你,日后必要后悔莫及!” 狱卒给月池搬了一张太师椅。她施施然掀袍坐下,还要了一些酒菜。 屏退左右之后,她方开口道:“杨指挥使火气如此之盛,看来还是受刑不够啊。” 刘瑾在一旁道:“三法司既想在我们嘴里挖出一些东西,又怕在我们嘴里真挖出太多东西,当然不能真像诏狱那么搞。” 月池一笑:“你倒是看得清啊。” 刘公公毫无形象地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文官不敢硬来,皇上不想弃卒,还有一群亡命之徒,正在焦急地四处钻营。这已是个僵局。所以,皇爷才肯放下身段去找你。我猜得没错吧?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出来了。这份本事,不得不叫人惊叹呐。” 月池抚掌道:“老刘,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刘瑾脸上浮现得色,可月池随后又道:“可有时,人聪明得过了头,反而不大妙。你虽然没什么大学问,也该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吧。” 老刘面上一僵,他随即反唇相讥:“咱家一个老太监,哪比得上你李侍郎,怎么也做不了杨修啊。要真要因聪明而死,先死的也该是你李越才是。” 月池失笑:“我和皇上什么关系,你和皇上又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你心里都没点数吗?” 刘瑾:“……” 杨玉此时因无人搭理,又憋了一肚子火,他骂道:“恬不知耻!” 月池面上的笑意霎时褪了下去。刘瑾都被惊了一跳,他想她不该是如此易怒之人,怎么这会儿发起火来。 月池不笑时,面上如被了一重寒霜。她慢慢起身,走到杨玉的牢前,俯身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杨玉还欲在争,月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她问道:“你是是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人才吗?锦衣卫是少你一个转不动吗?皇上没你这条狗晚上会睡不着觉吗?” 杨玉一哽,他道:“哼,危言耸听。皇爷既遣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你立身不正,还想在我们面前摆主子的款,刘瑾怕你,我可不怕你!” 被点到的老刘毫无怒色,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哎呀,年轻人就是这样。”不是天高地厚,更不知死活。 月池也是一愣,她又忍不住笑出来:“我说呢,原来是有恃无恐。” 杨玉依然梗着脖子,月池接着道:“可你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皇上和我,肯费这么大的劲,是为了整个东厂和锦衣卫的精英力量,而不是单为了某个人。这群人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杨玉翻了个白眼:“为这几句话,就想叫我俯首帖耳,李越,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 月池挑挑眉:“是吗?那我们不如赌一把。” 她回身拿过酒坛,直接泼在在杨玉牢房中干草上,接着又取下了壁上的火把,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杨玉早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变貌失色:“你干什么!” 月池蹲在他面前:“猜猜看,今儿我要是把你烧死在这里,会有人叫我替你赔命吗?” 刘瑾脸上露出奇特的神色,而杨玉则是目光变换,可最终还是骨子里的血性占了上风。他到了此时,反而恢复了镇定,讥诮一笑:“有何不可。我赌,你绝不敢杀我。” 月池眨眨眼:“真是个硬汉子。我就喜欢你这种人,因为看你们跪地求饶时,更有成就感。” 她高高举起手,火把熊熊燃烧,如鲜红的木棉。伴随着啪嗒一声,火把摔落在干草上。借着烈酒之功,大火霎时间就升腾起来。 老刘借着倒影,看到了火光,又是一惊。他欲言又止,月池度其神色,想他总不会为杨玉求情吧。果然不出她所料,刘公公艰难地挤出一句:“有人在外备水不,不会连累到我吧?” 杨玉:“……”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月池又重新往太师椅上落座,她闻言也是一笑:“怕什么,这墙有五尺多厚,里头还都是流砂,如何烧得到你。” 要是李越此时再来几句威逼利诱,杨玉便更能淡定如常,可糟就糟在,她说完这一句,就再不曾开口了。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跳动,给她皎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暖色。杨玉隔着火光定睛一看,只见她的双眼有些放空,早已不知神游去了何地。她像在望着他,又似在看向别处,淡漠得就像对着一桩死物。 而火却越来越向里逼近了,杨玉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可他却仍不肯朝后退一步。他咬牙暗道,他就不信,李越敢杀他。可李越却仍没有任何动作。浓浓的黑烟呛得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此时便觉威风减了一半。火星跳动在他的囚服上,火舌顺着他的脚底爬上来。他一时吃痛,终于忍不住往后退,而火焰还在继续逼近。 刘瑾都忍不住开口:“你不会真要烧死他吧。” 月池久久没有作声。杨玉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她的答案是翘首以盼。刘瑾又说了第二遍:“他毕竟是皇上用惯的老人,是杨阿保的侄儿。杀他事小,可为一个他,若在你和圣上之间再添嫌隙,就得不偿失了。” 月池不答反问:“老刘,你不是好奇,我是怎么这么快出来的吗?” 这下刘瑾都愣住了,只听她道:“我向太后允诺,帮她保住张氏一族,撺掇她去找皇上。皇上逼于无奈,这才放我出宫。” 刘瑾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这……你如此步步紧逼,刀刀都往命根子上捅,谁还敢对你交付真心?” 月池懒洋洋道:“我连天都敢捅个窟窿,还怕什么。” 她一落,密牢之内又陷入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就在此时,远处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女声:“相公,救我!救我!” 随之响起的又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杨玉如遭雷击,他终于撑不住了,他猛地拿起溺桶拼命地想扑灭火焰。他嚷道:“你把我妻儿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月池道:“能怎么着,一家人自是要团聚的。” 杨玉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涌上心头。女子的叫嚷声,孩子的啼哭声越发歇斯底里。可他却顾不得太多,火越烧越大了。他起先一动不动,现下却开始拼命灭火。 他终于冲到了铁栅栏前,栅栏触手滚烫,他却再也顾不得,使尽全力摇晃着,可却是徒劳无功。背后是大火,耳畔是啼哭,直到此时,杨玉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敢,真的敢! 他胸口血气翻腾,满心的屈辱、悲哀和痛苦。他扑通一声跪下,自己给了自己两记耳光:“是我嘴臭,出言无状,还请李侍郎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吧!” 月池见状,这才叫人来灭火。几桶水泼进来,瞬间将人淋成了落汤鸡。 月池见他的模样,又是一哂。她悠悠开口道:“有一男子,家遭邪祟,为剑仙所救。剑仙道术惊人,他因此心生钦慕,一心想随高人学道,做一侠士。可任凭他如何立誓保证,剑仙却始终没有开口应允,反而飘然而去。岂料,当天晚上,他们家又有歹徒上门。他听见外头传来父母的呼救声,急欲拔剑营救。可他的妻子却抱着他的腿恳求道:‘双拳难敌四手。你出去也是无用,还不如留在这里,捡回一条命。你就算不顾念我,也该顾念我们的孩儿吧。’这男子面对妻子的哀求,终于还是没有出去。他就这么焦灼着,听着外头的哭喊声枯坐了大半夜,居然还睡着了。而等他醒来时,妻子正好端端地躺在他身边,他急急忙忙冲出去,父母家人居然也都安然无恙,全家人原来连歹徒的影子都没见过。他大惊失色,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空中晃晃悠悠飘下一道白绫,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你们猜,写得是什么?【1】” 刘公公凉凉地开口:“怕不是写得——‘就这点儿胆色,也敢逞英雄?’” 杨玉面色如土,再也不复方才的神气。月池抚掌大笑:“不愧是你,就是损!” 她抬脚就要离开,杨玉忙又叫住她:“李侍郎,请问我的妻儿……” 月池回眸一笑:“你的妻儿,不是好好在女监呆着吗。” 杨玉一窒:“那刚刚……” 月池道:“京中有善口技者,你没去天桥底下见卖艺的吗?” 杨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月池离开密牢后就召来狱典,命他把所有涉案之人关到附近的牢房。 狱典一脸茫然:“回侍郎老爷的话,小的愚昧,这人关到一处,不就要串供了吗?” 月池不由莞尔:“那你们是怎么想把刘瑾和杨玉关到门对门呢?” 狱典哑口无言,只能唯唯而已。 月池交代完毕,正欲离开,忽然觉背后有视线投来。她猛然转过身。空荡荡的牢房中,风声呼啸而过。一个人都没有…… 她打量完一周后,又才离开。角落处阴影中,朱厚照双手抱肩,一言不发。:,, 350 花枝正好人先老 月池这一厢的成果显著。而杨廷和那方却是举步维艰。当他在内阁中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 白发苍苍、性格刚直的刘健,几乎是拍案而起:“东厂竖宦,干涉朝政,锦衣卫跋扈,鱼肉百姓。如今,他们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身为元辅,不思如何为国除奸,反来劝我们再退一步。” 他说到此处连连冷笑:“只诛罪魁,你还能说是为了安定政局,连东厂和锦衣卫都要悉数放过,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在直指杨廷和有谄媚之心了。这样的反应,早在杨廷和的意料之中。他长叹一声道:“希贤公老当益壮,侠风义骨,嫉恶如仇,令我敬佩不已。可您莫忘了,朝廷命官与江湖义侠终有不同。” 刘健一愣,只听他说道:“义侠满腔热血,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计后果,亦不想将来。可您是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右柱国!您不能为一时痛快,而置朝局于不顾。如因做得太激引起变故,该如何收场,您有想过吗?” 在这间小小的值房中,不知出了多少秉国大策,可到此时却是寂寂无声。杨廷和面上亦有丧气之色,可他仍在苦劝:“希贤公,非是杨某贪生怕死,而是威行如秋,红衰翠减,仁行如春,万物滋荣。我等为辅臣,更不可不慎啊。” 他说得十分恳切,他的意思虽未明说,但众人也都能明白。在他们这些大臣眼中,东厂、锦衣卫都是奸臣贼子,可在皇上眼中那些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要借故连根拔起,皇上岂会舒服。杨廷和是想让出这一份利,拉拢更多的盟友,来助他们先以肃清外朝为要。王鳌心中微有动容。然而,刘健与谢迁对视了一眼,心智仍是坚如磐石。 刘健缓缓地合上眼,过去的时光如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闪烁而过。下定决心清查军屯的他,被群小构陷在深夜崩溃的他,在金殿之上颤颤巍巍决定辞官归隐的他,接到皇上大获全胜捷报欣喜若狂的他,得知宁王之乱平定之后心头大定的他,看到贪官冗员遭裁去之后老怀颇慰的他……由希望到绝望,再到枯枝之中萌生一点点新绿。 他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夫常思当今远不如先帝仁厚……”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谢迁道:“你这……慎言!” 刘健笑着摇头:“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年少时也不是不为功名利禄,家族兴衰动摇,可到了此时,早已心无旁骛、再无挂碍了。我常常思念先帝,可却不得不承认,如仍在孝宗爷陛下,我恐怕至死,都等不到惩治贵戚,平定鞑靼的盛况。” 谢迁一怔,他道:“先帝仁厚,当今果毅,弘治先要正德,正德方能弘治。” 他以年号喻两主,一语双关,精妙至极。在座之人都齐齐叫好,一扫适才焦灼的氛围。 刘健的胡须抖动,他又看向杨廷和:“我明白介夫的顾虑所在。可你的作为,只配做守成之君的臣子,而当不得中兴之主的股肱。” 这样的话不可谓不重,可杨廷和却并未变色,而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刘健道:“这朝野上下,宫内宫外,无一日不在内耗。君臣博弈,文武相争,臣子相斗,都在这庙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们看看这满朝的官员,对之前的鞑靼危局一片茫然,对此时的民间起义视而不见。只有当危在旦夕之际,他们才会被逼得做出一些改变。勋贵迭代,军队整顿、淘汰冗员、削弱宗藩等等新政举措能行之于天下,不是因我等有翻天覆地之能,而是因我们的对手亦知趋利避害,明白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所以他们愿意暂时让步。可一旦局势缓和,刀不再架在脖颈之上后,他们就又故态复萌,将一切政事皆系苟安目前【1】。是以,到了此时,我等想要更进一步,变得难于登天。朝廷既无戮力同心之向,便又重归明争暗斗之困局。那么多人,都在扯后腿,含章深受皇恩,亦不是万众之敌……我们不论想做什么,都不会有大的作为……这叫老夫如何甘心?” 他高高地昂起头,一个须发皆白,面满皱纹的老者,眼中却跳动着比烈焰还要明亮的光芒:“我已然八十六岁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多少日的殚精竭虑,我们这么多人,熬了那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命,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走得比自己的先辈都远,这时你却叫我倒回去,再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妥协,再去走下坡路。我不甘心,我至死也不能甘心!” 这一番剖白,铿锵有力,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杨廷和听罢也是一声长叹:“可积重难返,积毁消骨,我们只能妥协。” 刘健望着他,淡淡道:“你错了,人的生处不能选择,可何时何地为何而死,却是能够抉择的。” 杨廷和一震,谢迁的眼中也沁出泪花,他们共事了大半辈子,他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他道:“不能再这么斗下去了……黄河、淮河年年决口泛滥,北边的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南边的江淮流域,时不时就有旱灾。夏秋有蝗灾,三月至八月有雹灾……动荡只是一时,只要稳住中下层就不会闹出大乱子。而这么做的代价,无非是我等的身家性命。含章都有同归于尽之心,何况你我?皇上已然走上了正道,老夫不能眼看他,因身边小人之故,重拾权术,沉迷于揽权揽财。这是真正能扫平障碍、落实考成、上下齐心的机遇。我也是历事四朝之人,不知哪一天,也会像宾之、时雍一样,倒下去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不能因自己的软弱,再将这样备受掣肘的烂摊子留给后继之人。” 他们的目光灼灼,望向杨廷和。杨廷和本人亦为他们的豪气所动,他又看向了王鳌。这位文章冠绝一时的大才子,因心中思绪万千,一直缄默不言。而此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2】”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他的神色不断变幻,亦归于坚毅。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时,敲门之声突兀响起。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推门闯了进来。 月池看着这些泪眼婆娑的老者,满腹话语哽在心头。她可以轻易将温情的面纱撕碎,她可以再问他们一次,他们端得是谁的碗的道理。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先生们既认为皇上不肯下定决心是贪恋权位,却仍愿以性命入局,重整朝堂。这份大仁大义,学生感佩于心。可诸位却忘了一件大事。”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杨廷和心中一恸,却知阻拦不得。可让他万万没想到是,李越目光如炬,徐徐开口道:”臣有为国效死之心,君又何尝无恩义之情呢?” 刘健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红着眼眶道:“皇上五岁就入端本宫了,先帝忙于政务,又体弱多病,太后忙着照顾蔚悼王和太康公主,皇上每日都跟着先生们读书。这么多年的教导辅佐之情,您叫他,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于非命?” 冷漠的名利场上,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人措手不及。这些老臣这么多年,接受的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即便是朱厚照最一意孤行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想过放弃他,而是不断的劝说、恳求。他们要得不是金银财帛,不是权势地位,估计连朱厚照自己都没想到,只要一句顾惜之语,谈一谈回忆,就能叫这些老人震撼不已。 月池哽咽道:“若打了老鼠,就要碎了玉瓶。皇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这才难以病愈。而我,我亦不能眼看这局势如此,所以奉命出宫……” 谢迁早已是泣下沾襟:“可奸佞不除,新政终究是镜花水月。” 月池道:“若国无栋梁,新政又靠谁来支撑呢?” 王鳌的双眼早已红肿,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月池幽幽一叹:“我在宣府赴死时,也觉能另辟新天,可结果如何,诸公都看在眼底。一恶去,诸恶尚存。人心的贪欲亘古长存,我们即便死一万次,也不能叫天下无贪无恶。” 冷冰冰的实话,如刀子一样,扎进在座之人的心底。月池再添了一把火:“压得太狠,最后的反扑就会越猛烈。此时的内阁,能够众志成城,共抗危难。可之后呢,皇上体弱多病,先生们年事已高,如将来……以威行来维系的新政,又当何去何从?” 刘健沉沉道:“你是认为,无论如何,都是精卫填海,海波难平,为此做投石,不值得吗?” 月池目不转睛地望向他:“并非是我觉得不值,而是圣上不舍。” 刘健一窒,他的心头如遭重击:“哪怕会因此放过那些冒犯天威之人?” 月池垂下眼帘:“皇上说,他还年轻,他可以等。” 连被暗害的苦楚都能够悉数忍下……刘健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皮包骨的手,干枯干瘪如朽木。他半晌方颤声道:“可正因君恩深重,所以才当以死相报。” 月池道:“死的确需要勇气,可与恶为伴,探索出一条抑恶扬善的长远道路,却需要比死还大的勇气。” 月池的话掷地有声:“这才是,我们报答皇爷,最好的办法。先生们,难道不想叫随事考成长长久久地推行下去,不至于沦落到人死政消的下场吗?” 沉默如洪水般蔓延开来。王鳌此时竟有些迷茫:“可刘瑾府中罪证已出,正如希贤公所述,我们总不能去销毁罪证吧?” 月池笑道:“先生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谢迁问道:“奇怪什么?” 月池道:“为什么我在宣府时没有弄死刘瑾,为什么我会将揭破边关真相的重任压在一个老太监身上,为什么他真的肯回来戳破一切。为什么他去到宣府和杨一清一块出征,能帮上大忙大获全胜?” 她道:“为什么,他已经做了东厂督主,早已是万人之上,还要想方设法去谋逆,谋逆也就罢了,还留下那么多证据等我们去查?” 这一番说辞,太过惊人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月池微微一笑:“不甘心的人,远不止我们。” 刘健不敢置信道:“那皇上知道吗?” 月池道:“皇上服下解药后,就知道了真相。” 谢迁追问道:“真有下毒……那这么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月池道:“代王和江彬。” 王鳌问道:“江彬是皇上的义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月池苦笑一声:“世上的周东,也不止一个。周东还能装疯卖傻,江彬却是退无可退。所以,当皇上病重,代王向他抛出机会时,他没犹豫多久就应了。” 直到此时,他们才感觉蒙在眼前的迷雾被揭开。眼明心亮之人都心知肚明,江彬手握重兵,却备受掣肘。他被当成了一把扎向世袭将官的刀,只能沿着皇上给他既定的方针前行,只要稍稍偏离,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压。他的命悬在空中,因此日夜难安。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刘瑾等人围困乾清宫,是因太医诊断不出救治之法,江彬又与内侍勾结颇密。他们虚以委蛇,是因不明对方手中有多少筹码,所以只能打入内部。后来,告诉江彬皇上已然驾崩、诱他入宫,也为了来个瓮中捉鳖,问清这奇毒的来历。可没想到,我却放了把火逃了出去。” 众人大吃一惊:“火是你放的?!” 月池无奈道:“千钧一发,我也不敢再耽搁。谁知还会误伤呢?现下想来,我能安然无恙地在宫中养病,也证明他们并未害我之心。” 她能活蹦乱跳地活着出来,这的确是太反常了。连谢迁都半信半疑道:“难怪闵珪总说,他们神色有异,既不否认查抄的外官罪证是假,问到他们自己是如何叛逆时,又是吞吞吐吐。” 刘健道:“那他们为何不直言呢!反而叫我们担惊受怕这么久。” 月池苦笑一声:“皇上中毒,神志不清。走漏了风声,那就是灭顶之灾。他们不曾信过我们,我们也从未信过他们啊。” 直到此时,所有人才信了六成,除了杨廷和。杨廷和没有问李越,为何在见他们父子时,不说出真相,直到此刻方悉数吐露。而李越也没有向他解释,两次说辞为何截然不同。 在临别之时,这位内阁首辅才终于开口:“苏秦舌灿莲花,能以何策去叫玉玦圆满?”闵珪,字朝瑛,瑛即为美玉。 月池扯了扯嘴角,她道:“玉玦既决,再不成环。苏秦无策,宁为李斯。”:,, 351 杜鹃再拜忧天泪 李斯与韩非同是荀子的弟子,却关系不睦。韩非入秦时,李斯因担心他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在秦王面前进谗言,将他毒杀在狱中。即便有苏秦张仪的辩才,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最根本的坚持。既然没办法获取他的支持,就只能将他赶出权力的中心。 闵珪一直处于焦虑之中,在皇上按兵不动,同僚极力摆烂的情况下,他想法办那么多人,实在是太过勉强。可如若就此收手,又怎么对得起乌纱头顶的青天。他眯着眼,翻阅着眼前厚厚的一叠卷宗,细密端正的小楷,却在他眼中如墨团一般晕开。孙儿闵如润见状一一替他念诵。 孩童的声音清朗温润,可他所读出的内容却如石头一般,坠在闵珪的心上。恐怕连谢丕、康海等想出以民间冤案施加舆论压力的人,都没想到,这所有的压力,所有良心的谴责,最后竟都落在闵珪身上。谁叫他身居高位,又德高望重呢?他既掌一国刑讼,应该继续查案,为民伸冤。 哪怕有人身携利刃在家宅旁窥视,哪怕家中有人不幸中毒而亡,他都应该坚持下去,否则就是失职,就是胆怯,就是将前生的清名毁于一旦。这对一个将清名看得比性命还重,将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高的大员来说,无异于千斤巨石,兜头压下。 于是,在听罢卷宗之后,他选择继续请旨。孙子乖巧地替他磨墨,他则颤颤巍巍地铺开宣纸。这本该是祖孙和乐之景,可惜这副情景,却被自己的儿子打断。闵纯心急火燎地入门,一见桌上写到一半的奏疏就是泪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半晌方凄声道:“爹!您真要拿全家的性命填进去吗!” 人人都钦佩仰慕英雄,可又有谁真知做英雄家人的苦楚。闵珪与戴珊是多年同僚兼好友,戴珊之孙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曾多次上门帮忙劝慰。戴夫人几乎哭瞎双眼,三个可怜的孩子疼得日夜哀叫。那样的场景,闵纯几乎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那时,他心中就隐隐有了噩兆,如若父亲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也会步上戴家的后尘。 为此,他和其他兄弟,不止一次劝父亲以年事已高之由,归隐故里。闵珪的确动摇数次,特别是当戴珊辞官之后,他真正跟着写一封辞呈。当权力凌驾于法上,当公正在权术面前一文不值时,这个刑部尚书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可到最后,那封辞官的奏本,还没有写完就被烧毁。皇上的多次信任回护,同僚的苦苦坚持,无一不是挽留,不是挂累。 在宣府一案后,在粪坑被彻底炸开后,闵珪固然痛心恶心,可在看到那一个个恶人落马后,他却更多是觉畅快。他掌刑名多年,侍奉过三代先帝,弹劾的权贵,恳求彻查的冤案多不胜数,可却从未真正做到,将大明律化作利刃,架在恶徒的脖颈上,叫他们受到惩罚。可那一次,他却在当今身上看到了希望。这一次,彻底绝了他辞官回乡的念头。 就为了这希望,他强撑着病体,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直到今日。面对儿子的哀求,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问了一句:“你把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闵纯听到这样的指责,却觉有些可笑。他眼看闵珪要再次将奏疏放进袖中,终于忍不住顶撞父亲:“圣贤书能让您这奏疏上写得东西变幻为真吗?圣贤书能叫外头围着准备暗杀您的人全部退去吗?圣贤书能叫诚叔活过来吗?!” 孩子们口中的诚叔,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闵珪动作一顿,他迄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闵诚的样子。那时家乡乌程发了洪水,乡民只能靠鬻儿卖女来活命,而还有许多失去父母的孩童只能活活饿死。他的母亲怜悯这些穷苦人,不仅设置粥铺来救人,还收留了一些孤儿。全家死绝的闵诚就是在那时来到他们家中,给他做了书童。听人说,闵诚和他爷爷一起抱着浮木飘在水面上,等人把他们捞起来时,那个老者身上都散发着尸臭,闵诚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全家都死光了,自己瘦得皮包骨,可闵诚却从来不哭。他天天都笑着,努力地讨好全家人,哄着全家人。他只吃很少很少的饭,却抢着去做活,累到晕倒醒来后,还吓得面色煞白。闵珪迄今还记得,他蜷成一团的样子,他不住地朝母亲磕头,哆哆嗦嗦地求饶:“太太,我没病,我没病!我只是眯了一会儿,我能干活的,我能干活的!求您别把我撵出去!” 他们全家为此既怜悯又无奈,好不容易劝他安心了下来。随着他在家中留得日子越长,他才变得不那么拘谨,只是干活还是依然勤勉。他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而闵珪第一次见到他哭,是在他到家第一年除夕。他独自端着碗,缩在角落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进面汤中,又被他一口一口喝掉,一点儿都没剩下。面对这样深切的哀恸,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可到了个时候,谁还会忍心一言不发呢。 闵珪迄今还记得,自己当时干瘪的劝慰,他那时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在这样的时候,都要不忘炫耀自己的能耐。他对闵诚道:“你在我们家,一定能足食丰衣。你的亲故虽回不来了,可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待我为官之后,一定泽被百姓,那时天下就不会有你这样的可怜人了。” 或许连闵诚自个儿都不记得这番话了,可他却一直记得,他的确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官居二品,位高权重。可这天下,仍不少可怜人。就跟了他几十年的闵诚,也是因为吃下他所赐的补汤,一命呜呼。多高明的伎俩,将一点点雷公藤粉混在他的补汤中。如不是他那日心烦意乱不思饮食,如不是闵诚正好来探他,这时倒下的就该是他了。 八十七岁的闵诚就是在这个书房,他刚刚还在说自己的孙子娶亲的趣事,可下一刻就头晕目眩,肚子发疼,在地上不住打滚,嚎叫挣扎。 闵珪明白,孩子们是被吓着了。可他是一家之主,是一国的大司寇,要是连他都害怕了,皇上该怎么办,那些年轻人、穷苦人,又该怎么办?他不能害怕。 八十八岁的闵珪又一次站了起来,他要穿上官服,再一次去宫门求见。儿子闵纯已是涕泗横流。孙儿闵如润早已因父亲和爷爷的争吵而不知所措。 月池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这才是她出宫后的第三日。闵珪见到她,十分震惊。而月池却对他的举动,毫不意外。她在劝说无果后,并不觉得有多沮丧,而是对他道:“您既然执意要去,我也不拦您,只求您在去之前,跟我去见一个人。” 苏州阊门外有一恶少,名叫张文学。他家论关系,是刑部侍郎张鸾的同宗,年年也多有孝敬。仰仗着这个族伯,张文学在苏州寻衅闹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弘治十七年的盂兰盆会,张文学和一众恶少在元妙观外凑热闹,对过往妇女评头品足,逮住机会就想调戏,就是在这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貌美如花的顾氏。 顾氏察觉到了这登徒子的视线,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可在这张文学看来,这却是顾氏对他有意的表现。他丝毫不在意顾氏还带着孩子,腆着脸凑了上前。谁知,他刚碰着顾氏的手,就挨了她一记耳光。 张文学横行肆意这么多年,如今却挨了这一下,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当即和顾氏厮打起来。顾氏只是寻常妇人,怎么打得过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眼看就要不敌。就在这时,她身边带着的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便扑上来抱住张文学的腿,张口就咬。 张文学正打到了气头上,一时吃痛,一巴掌就将小女孩打倒在地。即便如此,他还不解气,竟上前重重踢了几脚。五岁的女孩,哪里受的住这样的折磨,当即口吐鲜血死了。 顾氏见状,嚎啕大哭。周围的人也扑上前来,将张文学拿住送官查办。张文学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人证物证俱在,按理说是板上钉钉的死刑。可架不住张文学有刑部侍郎这门远亲啊。张文学之父就扯着张鸾的虎皮,对顾氏的娘家和夫家威逼利诱,终于迫使两家松口,串通供词,竟然称这个小女孩是在路上,被张文学家的驴踢死的。 牲畜踢死人,不是主人故意为之,依照《大明律》:“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伤人者,减凡斗伤一等;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张文学因此免于死刑。他爹又给县官送了厚利,最后连板子也是走了过场,过了这么些年又回苏州来继续享福。 顾氏眼见害死女儿的凶手,这般逍遥法外,早就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在知晓能够上京来告时,果断逼着丈夫李四递了状纸。然而,随着在京中耽搁的时日越久,这对夫妻越发忐忑。 在张鸾遣人来劝说后,丈夫李四再次动摇了。在破旧的客栈里,他对顾氏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成,那么大的官老爷,咱们这无权无势的怎么告?” 顾氏双眼发红:“可那几个老爷说了,他们会帮我们做主的!” 李四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说你这个婆娘不晓事,他们就拿咱们家的事当个棒槌。能锤下那谁最好,锤不下去也是咱们诬告。死得也是我们,你知道吗!” 顾氏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四有些害怕,他短暂地避开妻子的目光,随即又正视她道:“我是觉得,大丫的事,要不还是算了……” 这么多年的夫妻,顾氏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此时的神色,就和他当年与张家和解时一样。她忍不住笑出声,这么多年良心折磨,她一闭眼就梦见小女儿鲜血淋漓的身影,让她早就不复当年的青春美貌。她道:“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又给了你多少金银财宝,让你又愿意再卖一次大丫?!” 李四嘟嘟囔囔道:“别说得那么难听……” 顾氏已是歇斯底里:“你敢做,还怕我说吗?” 她这般打闹不休,李四听得心烦意乱,渐渐没了耐心。他骂道:“行了!没完没了。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顾家的用心。无非是听说,张文学杀的是咱们家大丫是幼女,按律要把张家的一半财产都赔给我们。他们动了心了,这才撺掇你来闹。不都是为了钱吗,你这么哭哭啼啼地干什么!” 顾氏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李四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声气又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疼大丫。那也是我的闺女,我能不疼吗?可你,你总得为我们家考虑考虑。我就是个杀猪的,你这么多年连个蛋也没下……万一我们死在这儿,老李家就要绝后了。张文学那个狗东西做了那么多孽,天一定会收他的。咱们没必要冒这种险……” 他起身拿回一匣一匣的珠宝,递到顾氏面前:“你看,只要咱们松口,这些都是咱们的了。还有十几张地契……这加起来,比张文学全家的钱都多啊!” 顾氏一震,她的重点完全偏移:“他们肯给这么多,就说明他们害怕了,那些老爷没有骗我们,只要我们坚持告,一定能给大丫讨回公道!” 李四说的口干舌燥,顾氏却还是一意孤行。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这是给咱们改供词的钱。” 顾氏一愣:“改什么供词?” 李四苦口婆心道:“你想啊,当年是我们亲自签字画押,说是张文学家的驴踢死的大丫,现在咱们又改供词。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是咱们狼心狗肺,连闺女的命都肯卖吗?当年审案的时候,我们不说实话,如今又来告状,这总得找个理由吧。张老爷要我们,在刑堂上挨了板子之后,再招供说是刑部尚书闵珪为了排除异己,这才把我们搜罗来……” 顾氏看着自己的丈夫,就像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闵尚书一直在我们奔走,他还给我们送了银钱,让我们在京安心等候!” 李四呸道:“你别被这些小恩小惠骗了,他也没安好心,这些当官的,心早就烂透了,怎么可能诚心为咱们老百姓伸冤。他还不是想借我们,弄下去姓张的。反正他们都是狗咬狗,那当然是谁给的多,我帮谁说话了。”【1】 后续的争吵厮打,隔壁房间的两人已然听不下去了。闵纯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他抱着闵珪的膝盖,泪流满面,轻声叫着:“爹,爹,您别这样,您别这样……” 闵珪仿佛凝固成了一具石像,他直愣愣地望着角落,一言不发。 月池就这么静静坐在一旁,她听到顾氏在丈夫休妻的威胁下,终于决定妥协,打算听丈夫话,给女儿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告慰她的在天之灵。隔壁的哭声和此地的哭声交织在了一处。她看到,闵珪的眼角滚落浑浊的泪水。她想,她是真正将这位老先生的心,彻底打碎了。试问一个心碎之人,又如何能战斗下去呢?他会在儿子的劝慰下,顺理成章地辞官回乡。失去了这个阻碍,她的计划能推行得更为顺畅。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的是,在长久的沉默后,闵珪艰难地转过头,他看向月池:“含章,多谢。只可惜,你的好意。老夫只能……辜负了。” 月池一怔,闵纯却先她一步爆发:“爹,那些黑心烂肺的人,是什么样的,您都亲耳听到了。就这样,您还要去上奏?!” 闵珪扯了扯嘴角,他只说了一个字:“是。” 闵纯已然浑身发抖,他看着自己敬仰的父亲,就像看着一个疯子:“那我们呢?我们你都不顾了吗?那些恶民,他们就活该去死……全家死光都是他们自己活该……你却还要为这些人,赔上自己,赔上我们……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闵珪摇摇头,他摸着儿子的头:“儿啊,不是爹病了,而你的心智还不够坚定。” 他缓缓道:“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2】你们没听过吗?谁犯了法,就要依法论处。皇亲如此、官员如此、庶民更当如此。奉法、执法,是老夫的责任,如因外力扰乱心绪,就将责任抛到一旁,那老夫和这对愚夫妇,又有何分别呢?” 月池一震,这就是闵珪,这就是视法至上,为了维护法理不惜一切的闵珪。她道:“哪怕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您也不后悔吗?” 闵珪微微一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3】我当在道前而死。” 月池一时难言,半晌方道:“可我却不忍心,看您如此。” 闵珪道:“我已经是八十八岁的人了,这或许是我最好的死法。含章,你比我的儿孙都要出众,当体贴为师之心呐。” 月池失笑,她摇了摇头:“抱歉,我体贴不了。因为,我亦有自己的私心。” 她道:“打晕他。” 闵珪一愣,他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跟随他们的护卫就突然出手,力度恰好地将他击昏。闵纯被这突然起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我稍后会给你送来安神剂的药方,你记得多给闵尚书服用,等你们回乡之后,再停药。” 闵纯眼前一亮,他连连点头:“多谢,多谢,我回去之后,就代父亲上奏告老还乡!” 闵家父子在护卫的护持下远去了。月池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慢慢咽了下去。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时,她才起身,一时头晕目眩。而就在此刻,一只手稳稳扶在她的腰间,另一只则托着她的手臂。她被他笼罩在怀中,一低头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迦南香气,看到了他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她头也不回,幽幽一叹:“你终于来了。” 身后之人一窒,道:“朕又来了,你又得意了?” 月池一默,她道:“我很想你。”:,, 352 精卫无穷填海心 朱厚照从未像今日一样,真切地体味到自己的病态。他无法容忍她的冷待,又极度怀疑她的情谊。她的每一次算计,都像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底,扎得他鲜血淋漓。可当她偶尔对他好的时候,他只会欢喜一瞬,接着又不可遏制地生出警惕和怀疑,他也情不自禁地将言语化作利刃,想要剖开她的假面具。 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他明明是因为担忧她,才来到此地,可他无法自控。她是最机敏的鸟儿,无论他设下什么样的陷阱,都无法一窥她的全貌,反而为她所惑。他被骗了太多次,早就像一个常年酗酒、醉生梦死的酒鬼,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所以,面对她的温情脉脉,他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就忍不住质疑、试探。他只是一哂:“如今,你不管说什么,朕都只能听见你的算盘声了。” 月池却付之一笑,他们携手走出去:“我的算盘打得那么响,你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又何必凑到面前来。” 宽大的袍袖下,他们十指紧扣,从小到大,永远是她牵着他走。即便到了此时,他的手分明较她更加有力,却还是被她牢牢握在手心。他忽然挣脱开来,可在下一刻却又将她的手包裹住。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是他抓住她了。 只是这样的一个举动,就能让他紧绷的面容舒展,他低下头望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当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笑意又敛去了。他觉得他不该笑,或者说,不该这么轻易为她所动摇。简直就像个孩子,从某种意义来说,男人就是孩子。 月池由怔愣中回过神,她忽然拉着他快步向前,转入无人的暗巷之后。深秋的下弦月,洒落一地霜雪。她这时才道:“可我的手还是很冷。” 他太了解她的把戏了,他的面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儿笑意:“是松是握,都由着你,你就不冷了?” 这又是一次一语双关。他们总是如此,谈情离不开谈权。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他:“我以为,在我出宫前,我们已经彻底达成了一致了。你不想重新开始吗?” 他不由一默,他当然想重新开始,可失去的信任,受过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抹平的,这对她和他来说,都是一样。 他的思潮又落入到了回忆中,时光回溯到那日张太后离开后。 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发觉无法再从他这里拿到更多时,就匆匆离开了。他以为他能够像对待母亲一样,漠然地对待李越,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再彻底将她打落尘埃。可当他真的看到,已经换上男子袍服,准备离开的她时,他还是再一次爆发了。 月池上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还是在那次监斩后。他神态可怖,却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威风凛凛的雄狮,为一点饴糖混淆了心智。当它放下戒心,低头舔舐手心时,眼前之人却将早已藏在身后的利刃,趁机捅进了它的心窝。它嘴里的甜蜜还没来及得褪去,心口的鲜血就淌了一地。 月池不由倒退一步,她觉得她可能来不及开口说明情况,他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而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她刚一动作,他像是捕捉到狩猎的信号一般,冲上前来。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离开这儿。 她已经触到了槅扇的丝绢,这光滑的织物从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只要一推就能打开这扇门,张太后应该还没走远,他们都需要冷静。可在下一刻,一双手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月池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烛火也因他们这剧烈的动作跳跃了一瞬,她就像溺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不过片刻之后,大浪打来,她又跌入滔滔洪流之中。 她被禁锢在他的怀抱里,他的手臂锁在她的腰上,手紧紧压着她的嘴唇。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炽热的喘/息喷在她的耳垂。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可只有这一次的紧紧相贴,让她感受到灵魂上的战栗。她当然明白是为什么,活在她鞭子下的野兽,因她一次次的耍弄而陷入疯狂,他终于彻底失控了。 他在她耳畔呢喃,亲密如情人的耳语:“你太狠了……你真的太狠了……”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里,他跪在父亲的床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他哭着恳求漫天的神佛,许下一个个荒诞至极的许诺,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没人能将他从绝望的噩梦中唤醒,所有人都抱住他,苦苦劝说他,请他节哀。在残忍的命数面前,即便尊贵如他,也只能乖乖接受。可他不愿意,他像发了狂一样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孤零零地守在御榻前,不断暖着父亲的手,期待着下一刻那只宽厚的手掌,又会像往常一样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可他等到最后,仍什么都没等到,父皇的手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不过几个时辰而已,死亡就已然侵蚀掉了人面上的所有生机。 他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瘫倒在地,他终于彻底绝望。而就在这个时候,她闯了进来。她推开窗户,像鸟儿一样跃进来,她没有说那些劝慰之语,没有劝他节哀,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任凭他把心中的哀恸发泄出去。当她将他搂在怀里,一口一口给他喂水时,他就隐隐有一种预感。此生怕是离不开她了。 她就是用这种伎俩,一步步把他骗进陷阱里。他太孤独了,孤独到有时明知她是另有所图,可还是会为其中的一点心意所打动。到了最后,他早已习惯于付出,他甚至可以不在意她的算计。他处在这个位置,所有人不都想从他身上获得点什么吗?他只是想保护她,再收获同等的感情回报,可就是这么一个愿望,她都不肯答应。她找准他的逆鳞,一下就将他刺得毫无回击之力。他的亲生母亲,他为之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恋人,联合起来背叛他…… 月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推倒在地上。她匆忙地想要起身,可下一刻“呛啷”一响,宝剑出鞘,雪白的银光如闪电一般在她眼前划过,直直戳向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他正微笑地俯视她:“你不愿意给我的,我自己来取。” 这把跟随他在鞑靼战场上的宝剑,早已饱饮鲜血,无情而锋利,轻轻一划,就能破开她的衣襟。他明明可以一下将她捅个透心凉,可却像游戏一般,一层一层挑破她的衣衫,最后来到了她的裹胸旁。他对这欺骗证据的厌恶,仅次于她本人。 月池只听见哗啦一声,她的裹胸被生生破开,冰冷的剑尖抵在她的胸口,鲜红的血珠沁出,如雪地上的珊瑚。他嘲弄着挑挑眉:“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 再往前一下,他就能将她的心剜出来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以为能看到一张慌乱的脸,她明明处于弱势,是她对不起他,她应该哭着求他的原谅。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重获言语自由之后,她依然一言不发。面对这样奇耻大辱,她却僵硬得像块木头。朱厚照异常憎恨她这副模样,为什么,从头到尾难过得只有他一个。他要把她给他的痛苦,百倍千倍还给她。 他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颌:“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想先看谁的棺材?” 他起身就要下令,这时她才有了动作,她长叹一声道:“也好,就让她们一块来陪我吧。” 他一震,惊疑不定地看向她:“怎么,你这是想以退为进了?” 她仰头望着他,惨然一笑:“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凡胎,并非铁打钢铸,我也会累啊……我不想,再和你这么下去了。” 她身形竟有些佝偻,再无过去的神采飞扬。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池缓缓起身:“我知道你怪我。可你要明白一点,不论我是否插手,你和太后今日这场吵闹都是免不了的。从张家和代王勾结,图谋在拥立新帝上插上一脚时,你和张太后就势必会有今日这一仗。而我更比谁都清楚,你无法拒绝她。即便刚开始你能硬起心肠,可到了后面,当她真的要以命相要挟时,你就只能让步。你已经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了……” 朱厚照心中感觉一阵阵刺痛。她就是在这时推开他的剑,轻抚上他的面庞:“可我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张氏兄弟犯了大罪。他们若不死,天理何在、国法何存?所以,由我去杀了他们,你再杀了我。这样,我们所有人珍视的东西,就都能保住了。” 她的轻言细语,宛如鬼魅。他面色惨白,嘴唇紧绷着看着她。 月池见状,又是一笑:“所以,别再恨我了,欠你的,我已在尽力还。你能不能也放过我。我真的,要熬不住了……” 他只觉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一时触目惊心,锥心刺骨。他半晌方颤声道:“留在这儿,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月池失笑,她环顾四周后,轻声道:“我也在这里度过大半青春岁月。让我难以忍受的,从来都是不是地方,而是人。” 他又被她扎了一刀,他将剑握得更紧:“你还在撒谎,是不是?即便到现在,你仍有所图谋。”他眼中的杀机在积蓄,只需要一个契机,只需要再推一把,他就能彻底摆脱她的阴影。 然而,她却埋进他的怀里,吃吃得笑出声:“最高明的骗子,从来都是半真半假地骗人,要是全部都是假的,很快就会被戳穿了。” 他一窒,又是这样,让他失望又不让他完全绝望,给予真心又始终夹杂私念。他想大声咒骂,他想提起剑杀了她一了百了,可即便他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到头来也只说出一句:“你既能骗我十六年,为何不干脆骗我一辈子?” 月池正色道:“我的确这么打算过。我曾经认为,我要是再多爱你一点,再多为你想想,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却下来:“就因为你那些可笑、可悲的妄念。” 月池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朱厚照沉沉道:“你知道,可你却从来都没听进去。” 月池的目光闪动:“那天我们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在想我这次因何而败。我以为,我输在天时人和,却没想到,水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小心了,我只是在学政中增添律学和算学,可即便是这样,还是躲不开反噬。” 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那样的群起而攻也着实超乎他的预料。他道:“从汉至今,王朝更迭不断,可儒学始终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你该不会真以为,是有圣人庇佑吧?” 月池扶额:“我明白,我都明白。这符合我的所学,可我没料到,抵触会来得这么猛烈。” 以儒学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已然完全成型之后,会本能地排斥压制“异端”。为什么会有“奇技淫巧”的说法,为什么会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春秋战国时期,尚有百家争鸣,可如今却是一家独大,靠的就是不断的吸纳和打压。 一个社会中,所有精英的聪明才智,都就凝聚在八股撰写,为官做宰上。即便是最有天赋的工匠,在赚到足够的银钱后,最想要的也是送自己的子孙去读书。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早已根植在祖祖辈辈人的心里,谁都不能轻易拔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不改变社会地位,不论砸下多少银两,对技术迭新都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她还没有傻到想一步登天,像新中国一样直接将理工科纳入高考,给予科学家崇高的地位。她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只是希望能选一些注重实用的人才。可就是这样,遭到的攻讦,也让她难以招架。 朱厚照冷笑一声:“儒生的手要是不狠,说出话的要不是只有自己能懂,又怎么能让我们都听话呢?如不是朕替你背了书,凭你和梁储改卷的那套,就能让你们死十次不止。” 月池恍然,她只说了两个字:“八股。”八股是由几代儒生所塑造的话语体系,符合的就是正道,违背的就是异端,怎么阐释全由那些人做主。而她虽只是引入了律学和算学,却在阅卷上动摇了以八股为根基的话语体系。 这就是意/识/形/态系统的高压,它与政治系统早已融为一体,二者互为依靠,禁锢了所有人的前路,所有人的头脑。而经济系统在这样的境况下,就似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孩。 在连年的天灾下,小农经济连活命都难,更别提争取其他权益。而新兴的商品经济,也能轻易为权贵所掠夺。刘瑾不就是逼盐商来修建贡院。就连她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取两淮盐商的家产,充入国库。 商人面对这样的境况,也会寻找出路。对他们来说,上策是依附权贵,或自己做官,或培养子弟为官,成为官商后,依靠权力寻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再费心经营。中策是多置地产,日后靠收租这种不赔本的买卖,再继续培养子弟做官,一跃成为当地的望族。下策才是继续经营,继续操持为商的贱业。所以,指望像西方一样,由下而上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痴人说梦。 现有的意/识/形/态系统、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相互链接,互为依靠,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无比稳定的整体。几千年来,朝代更迭,皇族变换。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开国君主,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持续进入这个系统,然后被系统同化。当统治集团过度攫取民脂民膏,导致系统失衡后,带来的也不过是一次重新洗牌。官与民之间换了个位置,走得仍旧是老路。 而她顶着儒家的皮,利用政治系统自我调整的本能,想为这个超稳定体系带来一点变数,结果他们连寸步都不肯让,一切不稳定的要素,都会被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才是,让她彻底崩溃的原因。她好像,看不到希望了。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面颊,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朕早就告诉过你,你一意孤行,只会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月池看着他:“所以,你是要认命吗?” 朱厚照一怔,他道:“你说什么?” 月池道:“你真的很聪明,即便是在我的前生,像你这样的人,也是万里挑一。你看得比谁都清楚、都明白,你懂得能够利用规则,来保障自己最大的利益,来让自己永居水之上。可仅是如此,还不能叫我倾心。”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又在花言巧语。” 月池挑挑眉:“你也可以不听。” 他伸手按在她的胸口上,那里血液早已凝固,只留下鲜红的印记。月池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的眼中火光一闪而过。他一本正经道:“我也可以听,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 月池嗤笑一声,她娓娓道来:“水有大小之分,有强弱之别。大有江河湖海,小有沟渠水井,强有滔天巨浪,弱有微风涟漪。您觉得,您身居何水之上。您还记得《大明混一图》吗?” 朱厚照一震,他当然记得,那是洪武爷遣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他也曾和她看过。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一次落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 他只听她道:“论大,太/祖爷命人绘制下三个大洲,您是过目不忘之人,应该还记得您所治之国占地几何。论强,自我来到您身边,耳畔的天灾、缺钱缺粮,就没有停过。这就是您引以为傲的水之上!” 她满眼讥诮:“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时,也觉自己是一水之主。” 他被她的轻蔑所激怒了,额头青筋鼓起:“你怎么敢……” 月池的话如连珠弹炮一般:“我为何不敢?你所谓的事业,所谓的雄心,不过是制造无数个弱小的输家,好让你一个人嬴。你只会用内耗来消磨对手的实力,你从来没想过,改变这种三方钳制的困局,建立一个真正强大的帝国。你这叫什么真龙天子?你即便是龙,也不过是个井龙王罢了。我已然见过天穹了,我住不惯井底。你就算打一口金井给我,它不也只有这么点水吗!” 她猛然挣开他,他被她推了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沉默又一次在殿内流淌。良久之后,他才开口:“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多方钳制,既是困局,亦是稳固。打破旧的,重造新的,谈何容易。阿越,你该知道,人苦不知足。” 月池了然,她喃喃道:“统治的稳固,在你看来,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你就甘心自困?” 他仿佛又听到了个笑话:“这只是在你眼中而已。蛮荒之地,要来何用。庶民黔首,去之复生。” 月池质问道:“可您富有四海,如能上下齐心,共襄盛举,您所获的收益,本该远不止今日这点的!” 朱厚照无奈道:“你错了。只要朕想,就能拿到。” 他抿嘴一笑:“因为亏了谁,也亏不到朕头上。而只要朕想要,就有无数人提着头去取。” 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可以随意掠夺。他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养肥牲口,只需要给他们留一口气,再凭心意宰杀就是了。如果杀急了引起了乱子,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继续。财货触手可及,谁还会去冒险绕远路呢。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月池仰头望上去,黑压压的屋顶似山岳一样压下来。她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连日的精神紧绷,到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朱厚照一惊,他忙搀住她。她就像雪团一样,仿佛一刻就要融化在他怀里了。 他的心一阵狂跳,第一反应就是懊悔,不该说得这样直白,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恼恨。他既恨又忧,既怨又愁,忙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卧榻上,急急替她盖好被子,就要去叫人。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别去,我就是折腾了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却坚持。她靠在他的肩上,不住地摇头:“别叫外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当她还是“男人”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越雷池半步。而当她是女人时,又轮到他害怕轮到自己坠入无底的陷阱中无法自拔。他极力想避开掺杂了蜜糖的鸩毒,可真到了这会儿时,却发现即便是佛陀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他低咒一声:“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月池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了声。半个时辰前喊打喊杀,半个时辰后无微不至。她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你看,我不用拿刀拿剑去剜,它自己就会跳出来了。” 朱厚照望着被他撂在地上的剑,只觉讽刺至极,他久久没有言语。月池渐渐缓了过来,她一面把玩着他的手,一面心思电转:“为何不说话?” 他将手抽了回去,摩挲着她的脖颈。他的手心滚烫,时轻时重他道:“朕在想,当初你刚进宫时,就该立马掐死你。” 这样的色厉内荏,她轻轻一笑:“除非你一辈子不见我,不看我的画像,不听我的消息,否则终究是无用。” 他有时竟然会觉有些无助,无论他怎么掩饰,她总能看破他的软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坚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彻底让步,得来的未必是爱情,亦有可能是钢刀。 他变得坦然起来,他直言道:“你惯会笑别人,却不知是当局者迷。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值得让朕不惜一切。你总不能每次无法以理服人,就以情来逼人就范吧。”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继续道:“人心只有方寸大,碎一点就少一点。你不会想步上母后的后尘。而你,还和母后不一样。” 拖延时间的伎俩被戳破,还被打成了□□,让她也不免心生恼怒。月池缓缓抬起头:“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怀中一空,只觉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会,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过去,我们虽一齐推行新政,可终归是面和心不和。我推行新政是为了‘新’,而你推行新政,却是为了回到‘旧’。” 朱厚照身形一顿,他问道:“何谓‘旧’?”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时,乾纲独断,天下奉养,臣民循规蹈矩,各顺其性,各安其生。所以,旁人都必须是弱者,因为只有毫无抵抗,才会怕痛,才会听话。”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异彩,他轻抚她的面颊:“能看破这点,算不上什么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长睫微动,再抬起眼时又是流光溢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还要权威,要祖训、要神化、要恩典、要圣人之言,要让人心悦诚服地顺从。” 朱厚照一愣,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小猫一样,乖巧娇柔,可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他不由自主地贴过来,他们的呼吸几乎融为一体。他呢喃道:“可惜的是,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破迷局。” 月池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了,他的嘴唇划过她的脸,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那要是有个人,既聪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咙似已发干:“那这个人,要么在朕的床上,要么在朕的刀底。” 他低头就要吻下来,却被她挡住。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嫣然一笑:“你总不能每次说不通道理,就来以色相诱吧。你不会想步上我前任的后尘。而你,还和他们不一样。” 这等于把他刚刚的话,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又是前任,他在好笑之余,又觉妒火中烧,当即就要开口,却被她按住。 她摩挲着他的嘴唇:”别着急,我想除了那两个选择。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们也必须走第三条路。您比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军中,可民间之事纷繁复杂,不是深居宫闱之人,靠几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没有发现,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朱厚照的心中犹如静水,泛起重重涟漪。他只听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这类的稳定与安宁,都建立在静态、封闭之上,建立在富者不过富,贫者不过贫的时代。可现在呢?”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业在发展,村庄被打破,财政已然败坏,兼并在不断地膨胀。你没听过那些士人的感慨吗?‘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1】曾经的那种静谧安详,早就被变数打破。农民有的变成暴民,有的变成商人,商人有的变成士绅,有的变成地主。而士绅,有的变成豪强、有的再沦为庶人。多方密切勾连,各个击破的手段就不会再那么顶用。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您想在变之上维系不变,只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别过头去:“朕本就没指望全然回归开国的盛况。这么多年的放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来的。” 月池道:“可实际上,开国的那会儿也算不上盛况。洪武爷的制度,本就是有问题的。” 朱厚照的眉头深锁:“你的胆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没有发觉。洪武爷曾经的那种做法,用政治手段强行干预经济,规定每个阶层的服饰,将运粮、纳税庞大的任务委托给民间,不以不能统筹协调为耻,反而将民间负担这些视为占了便宜。委任富户做甲首、里长和粮长,希望削弱富户的实力,来减少土地的兼并,可实际上呢,运输混乱无序、粮食损耗贪污。还有盐的开采和运输,您应该还记得我带回的资料吧。” 朱厚照目如鹰隼,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月池一笑:“我想说的就一样。您这么聪慧明达,应该知晓,在规矩内行事,即便乱起来也有限,可要是没有规矩,能闹出多大的事可就说不准了。北伐之后那场民乱,就是铁证。而洪武爷的规矩,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早就无法适应这个变动的天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您回不到过去,要么适应新的变化,变更自己的政局,要么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奢求所谓无上权柄,那在现状之下,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闻言讥诮一笑:“如是朕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彻底沦为输家。试问一个输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这个意思吗?” 月池又笑出声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么,你会怎么选呢?” 朱厚照冷冷地开口:“朕的意志不会因你的几句话而改变。” 只这一句,她就明白,他还是动摇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否则不会说出那一篇劝她的话来。他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月池道:“我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一时意气就要拉你下水。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吗?”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你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你新注经典的人。’” 权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圣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个现成的圣人,正等着他们去挖掘。而只要她定下考成的规则,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场中人为了升一步官,自会前仆后继。她想要什么样,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不信你甘心于此,我不信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和我重新开始吗?” 朱厚照难掩犹疑:“重新开始?”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对,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她再次依偎进他的怀里,他们不再争吵,重归亲密无间。他听着她的描绘,好像也看到了那光明的未来,有他们两个的美好生活。如果天不会亮的话,他真想一直听她说下去,可惜的是,东方已经泛起了朝霞,梦话只能在梦里说。 他打断了她:“阿越,别在妄想了。” 月池愣愣地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揭破了真相:“即便朕不甘心,朕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可也绝不会跟你同行。” 月池面上的红晕褪去,她嘲弄道;“因为我是个女子?” 朱厚照摇摇头:“因为你立心不正,你会动摇社稷的根基。朕再问你一次,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若利益相背,你该站在哪一边?阿越,你总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仿佛一个霹雳,在她耳边炸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驿站,她茫然失措地看着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没想逼她做出选择,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背负了太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她本该在桃花源中不问世事。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不说这些事了,你累了,还是睡吧。” 他起身就要离开,而就在这时,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摆。他愕然回头,她的笑靥如花,答道:“我是官。” 他悚然一惊,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就像莲花上露珠。她不断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有哪个民会像我一样,满手鲜血,无所不为。凡事都有代价不是吗?我只能是官。” 就这样,他们又暂时站在同一阵线了。他们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可他心里总觉空落落的。她只盘桓了两日,就匆匆离开了,美其名曰替他收拾烂摊子。 她离开之后,他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直到听闻,她要来见闵珪,他才终于打定主意出了宫。 他来到了这所狭窄的客房,看着她一杯一杯喝下冷茶。 她本该失态,可在见到他之后,立马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面对他冷语冰人,她也没有丝毫的愠怒,而是举起他的手,轻轻哈气。她的气息温热又湿润,酥麻之感从指尖直至发梢。朱厚照无比庆幸,他跟着她来到这暗巷之中。否则他这个样子,落在她的眼底,不知又会怎样。 他就这么愣愣地站着,黝黑的眼睛在夜幕里也闪闪发亮。月池见状,忽然低头在他掌心亲了一下。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他们明明做过更亲密的事。然而,他却像触电一样,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回过神后,他恼羞成怒:“你这是干嘛?” 她无奈道:“你是傻子吗,这样,我们就不会冷了啊。” 她把手凑到他跟前,理直气壮道:“我也要。”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终于慢慢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给她哈气,然后留下一个初雪般的吻。 第二日,闵珪因病告老还乡的消息,就传遍朝野。一众人还来不及欣喜,就因新的任命而魂飞胆裂。吏部侍郎李越,因救驾之功,又一次高升,为新一任大司寇。 刑部侍郎张鸾听到这消息,险些一头栽下去,而待他回过神来后,忍不住涕泗横流,浑身打颤:“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镇山太岁,又来了一个混世魔王……这日子能怎么过,这还能怎么活!” 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皆唉声叹气,半晌方道:“还能怎么办,谋逆案迄今未结,让一分利,总不能叫人家把命拿去好。”:,, 353 人间岁月堂堂去 李越过往的作风,的确能让大多数人都心生寒意。可陷得浅的人,还可以弃卒保帅,断尾求生。可陷得深的人,却在心惊胆战之后,决定殊死一搏。他们心知肚明,来得虽是李越,可背后却是皇上,依照皇上的性子,要是知道他们犯下的事,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抱起团来拼一把。输了一样是抄家灭族,可要是能逼得上头投鼠忌器,那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来。天象、民意、李越同伙的罪名,都可以搜罗罗织起来,成为把柄。他们怎么逼走闵珪,就能怎么逼走其他人。 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向京中涌来,谢丕等人资助来告状的人不过寥寥数人,可之后各地所谓的“冤案”却是遍地开花,朝堂之上有名有姓的大员,都被或多或少都有前扯,甚至还有一个言辞激烈的六科廊官员的老父被杀害。因为依照丁忧制度,凡父母丧病,必须要去官回乡居丧,以示仁孝。 这样的大乱象,让卢雍等人都觉不寒而栗。谢丕、杨慎几乎是马上来到月池家中,和她一块商量对策。谢杨两家都是仕宦名门,家中为官做宰的人本就多,这下更是悉数被带累其中。 杨慎面色憔悴,不仅是家里这档子事,更有对前程的迷茫和失望。因为真要依照《大明律》一条一条来对比,谁没收一点贿赂,没循一点私情呢。 他道:“谁能无亲,谁能无私?我等既都不能免俗,又何谈清正廉洁。清廉既不可得,那所谓清平世界,不是更加虚无缥缈吗?” 他不同于月池是活过两世之人,在父亲的羽翼下,他迄今还保持着洁白的心性,所以当正面道德两难时,认知在被重新打碎时,他更觉痛苦不堪。他就像当年驿馆中的月池一样,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为他指明一条道路。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李越身上,可殊不知,李越早已是局中人。她自己都逃脱不了,又怎么能指点别人。 月池幽幽一叹:“‘今临之明王之成功,而民严而不迎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1】你饱读诗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尧舜之治,早就遥不可及。” 杨慎双眼发红:“没人指望重归圣王之制,可那些人,他们造了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惨死、遭欺压的人……难道要任他们逍遥法外吗?” 谢丕满心无奈:“可你能怎么办,再硬碰硬下去,朝廷只会乱成一锅粥,届时引起的乱象,带来灾祸,不是谁靠一时意气就能应对的!” 杨慎早已怒气填胸:“按你的意思,就该袖手旁观,为了所谓的大局,再次牺牲那些贫苦百姓。你可别忘了,他们当初是因为谁,才有胆色到京中来搏个公道的!” 谢丕如遭雷击,他又何尝没有愧悔之心。 杨慎只觉心如刀割:“是我们!是我们为了打倒政敌,将他们搜罗起来,当发现政敌的力量太强只能妥协时,又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丢弃。这样的我们,和那些被我们弹劾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不择手段、沽名钓誉的混蛋吗!” 谢丕的拳头紧握,他半晌方道:“那么,你是要你九族中的遗珠,也要在多年后来上京乞一个公道么?” 杨慎的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浑身颤抖,犹疑、畏惧、惊骇等形形色色的情绪,在他眼中交替闪过,最终沉淀为坚韧。而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月池却抢先一步。 她手中碗勺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口热腾腾的□□糖粳米粥入口,吃起来却是一嘴苦味。她蹙了蹙眉,放下勺子道:“何苦自寻烦恼呢,即便要上,也还轮不到你们来。” 杨慎的满腔热血梗在喉头,谢丕大惊之后就觉不好。他们的目光齐齐投向月池。谢丕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再来一次了……你早已是过去那个小小的御史,你已经是位列九卿,官居二品!你在这个位置上,一跺脚就能引起惊涛骇浪……我们既要做成大事,总不能让人马都损失光了吧。你难道不担心夫人,和二夫人吗!” 月池见状,抿嘴一乐:“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这是自然之理。’” 谢丕仿佛被谁抽去了骨头,他垂头道:“那都是书生之言,站着说话不腰疼……” 月池问道:“那么何谓官者之言呢?” 谢丕一愣,他的嘴唇紧绷,半晌苦笑道:“惠者,政之始也。”谈什么虚无缥缈的道义呢,只有施加足够的仁惠,才是施政的先要。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一直强调要赏赐群臣了。” 那个曾在朱厚照赐宴时,就敢于直言的探花郎还是终究随着时光远去。世情恶,人情薄,到底让他们每个人都面目全非,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月池半晌方道:“可光靠赏赐还不够。人本性的贪婪自私难以扭转,可大多数人都不是天生的凶暴,天生喜欢杀人。” 谢丕愕然抬头,只听月池道:“贪官豪强他们不是为了害命而获利,而是为了获利而害命。摆在他们眼前,只有搜刮民脂民膏这一条路,是收益最大而风险最低的。在他们眼中,即便逼死几个人也没关系,这本就是无本还稳赚的买卖。所以他们人人都要去走,咱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杨慎听得若有所思,他道:“可这样下去,腐蚀的是社稷的根基。” 月池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他们都知道,这朝野之上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大家都是聪明人,可就是聪明人太多了。他们知道,自家不拿,自有别家去取,即便我收手了,也只是便宜了其他官罢了,所以,傻子才不去争不去夺呢。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带来的就是公共利益的悲剧。人人都想拿最大块,下场就是大家都没得吃。皇上不想见到这样的情形,而我更不想。所以,需要强有力的权力中心,来把控资源、调配资源。” 她的手掌微微晃动:“符合规则的往上走,不符合的往下滚。当走正确的道路收益更大,走错误的道路万劫不复时,聪明人自然而然会知道,该往哪里去。” 谢丕愣愣道:“可你凭什么让大家相信走另一条路,好处会更多呢?” 月池沉吟片刻,坦诚道:“我不能,所以,我只能让他们先明白,走错路的下场。” 圆妞就是在这时,急急忙忙地奔进来。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张口就说不好了,请老爷出去。 月池道:“莫慌,二位相公都不是外人,直说就是了。” 圆妞点点头,她道:“是刑部衙门来人了,急着要见您,说是、说是二位国舅……” 谢丕心头涌现不祥的预感,他急急追问道:“二位国舅怎么了!你说啊!” 圆妞被他惊得眼泪直流,呜呜咽咽道:“……好像是,疯了!” 谢丕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要瘫了下去。哗啦一声,杨慎猛然起身,衣摆将桌上茶碗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都木木地看着月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快啊。”月池展颜一笑,“二位贤弟先坐,我去看看猴子就回。” 谢丕与杨慎对视一眼,而顷才明白她的意思。杀鸡儆猴,鸡既然已经宰了,接下来当然得去确定猴子的反应了…… 惊骇过后,杨慎只觉忧心如焚:“难怪,难怪他要送闵尚书回乡……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了,他要让两个国舅在他自己手上……可他自己该怎么办?!” 谢丕此刻却已然恢复镇定,他沉沉道:“往好处想,至少那个惨死宫婢的亲人,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道了。” 杨慎一震,他看着自己的多年好友,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慢慢坐了回去,僵成了一块木头。 刑部侍郎张鸾在自家衙门的大堂内,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他也是先帝时候过来的老人,当然也见识过张太后的“丰功伟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两个国舅,比皇上,还像是她的命根子。现下,这个两个国舅,被前上司闵珪强势收押入监,接着新上司李越刚刚上任,就把人弄疯了…… 张鸾的牙齿在不住地打战,他不仅畏惧张太后的怒火,更畏惧自己的下场。李越,这个疯子,他是拿两个国舅的下场,做宣战书,来告诉他们所有人。你们可以不顾死活地挑衅,他也会不惜一切来报复。有本事你们就不要进都察院监牢,不要踏进刑部的大堂,否则只要你们迈了进来,就只能横着出去。 月池风风火火地进门来,面上一派焦急之色:“怎会如此,遣医士去诊断过了吗?” 张鸾期期艾艾地开口:“诊断过了,说是惊吓过度所致……” 他一语未尽,大理寺卿周东就已经按捺不住骂道:“李越!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我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就是在你见了两个国舅一面之后,他们才开始举止反常!” 月池睁大眼睛:“天地良心啊,我是想着,我这新官上任,好歹去狱里见见各位贵人,这才去了一趟,想着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就一面而已,两个国舅出了岔子,也能怪在我头上?” 周东已然行迹疯迷,谁到了这个时候,能不害怕呢?那是皇爷的亲舅舅,张太后的亲弟弟,就这么折在他们手上,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这个罪,必须找一个祸首。 “一定是你!他们在狱中那么久没事,怎么你一来,就成了这样。不是你,就是闵珪,他即便走了,也不肯安生!”周东仍在叫嚷着。 提及闵珪之名,月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都御史张缙察觉不好,忙道:“行了,你也是堂堂的大员,凡事要讲证据。依我看,还是一齐把狱典和狱卒提来审问吧。”他们肯在此地等候月池,也是为着这个原因,刑部乃三法司之首,李越又深受皇恩,总不能越过他去。 狱典和狱卒早就到了,战战兢兢地走上堂来。周东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不断询问月池是否有行不当之举。可面对这样的威逼利诱,他们二人却仍坚持实话实说,李尚书只是和国舅们说了一会儿话,说完就走了,没有上刑,也没有干其他的事。而在问及谈话内容时,这些狱中人有的说李越在和国舅们回忆皇爷孩提时的旧事,有的干脆直接说听不清楚。小人物亦有趋利避害之心,李越官位最高,圣眷最浓,如真胡乱攀咬,不就只有死路一条。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能不掺和进去,就肯定要远远避开。 月池摊手道:“如此,可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周东不忿道:“可你具体说什么,还未可知。不定就是你的言辞惹得祸。” 月池放声大笑,好像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她道:“看来,我在您眼中,真堪比苏秦张仪,单靠利舌就能杀人呐。” 周东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月池:“你靠利舌杀得人还少吗!” 他霍然起身,向外奔去:“我们问不出没关系,等这事闹到朝堂之上,自有大批人来帮你查清真相。” 他逃也似得向外奔去,就如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月池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这样一副俊秀的面容,落在张鸾眼中却如鬼魅。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然而还不待他回过神,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周东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月池道:“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周东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拖了回来。他的双腿摔得发麻,头顶的乌纱帽都掉落在地上。月池施施然起身,她亲自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还将官帽替他戴了头顶。这样一双手白净修长,可落在周东身上时,他却觉仿佛是有毒蛇爬过。 他的舌根渐渐发麻,再也没有适才的大呼小叫。他就像一个掉进冰窟窿的旅人,被无处不在的寒意,逼得面色青白,奄奄一息。 月池道:“哎呀,您看看您,这么心急干什么,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眉眼带笑道:“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我岂会不知道您的性子。您什么都好,就是胆小了点,碰到一点儿事,就想着先把自己摘出去。这不是大错,要是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你们说,是不是。” 堂中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月池道:“可您要摘,也不能拿刀对自己人啊。” 她指了指周东和张缙,一字一顿道:“你还知道,我们叫什么吗?我们叫三法司。人是在哪儿出得岔子,是在都察院监。是谁一直在往牢里送锦衣华服,珍馐佳肴,看顾两位贵人,是你周东啊。” 月池一下一下替他整理领口:“你想跑,跑得脱吗?” 周东已是面色如土,他的瞳孔放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你这是胡乱攀咬……” 月池又是一笑:“查案嘛,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验证。您适才说了您的猜想,结果验证失败了。我也来说说我的。” 她道:“依我看,可怜两个国舅,只是被当枪使了。幕后之人,看起来是想害国舅,实际是想害的另有其人。” 张缙一惊:“您是说,他们是想把戕害国舅的罪名,丢在您身上。” 月池道:“这最能说得通不是吗?我新官上任,过往作风又不太软和,又赶上了这么一个节骨眼。谁不想把我推下去,来保护自个儿呢?即便是皇上听了,也会觉得,我是被冤枉的。” 众人的心又是一沉,只听她又道:“不过,好歹是在都察院监里,这样都能动手脚,只能是……有内鬼。我想想,最近手里这几桩案子,牵扯到哪些人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亮,可听在有心人耳中,却与丧钟别无二致。 张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抖得如筛糠,慢慢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连日而来的惊吓,早就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月池见状忙搀住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怕成这样了。” 她突然噢了一声:“我知道了,你那个侄儿,踢死了人家幼女,还说是驴踢的,对吗?” 张鸾被骤然喝破这件事,早就畏惧到了极点。他张口结舌:“不,不是……” 月池问道:“是不是侄儿,还是没有这件事呢?” 张鸾牙齿咯咯打战,只是拼命摇头。月池叹了口气:“天可怜见,我明白,我明白。谁家没有几门糟心的亲戚呢。那只是你的族人,又不是你的亲儿子,你也犯不着为了他犯这样的弥天大罪,是不是?” 张鸾一惊,他急急点头,这时才找回了语言能力:“下官敢对天发誓,绝无包庇之心!明日,明日下官就把判决发下去,马上斩了他,马上斩了他!” 月池失笑:“这是小案,不要为它坏了秋后问斩的规矩。” 张鸾一怔,忙应是。他起身之后,只觉内衣早已湿透了。他刚抹了一把汗,就听月池道:“你的大公无私,我们都是有目共睹了。那不是你,还能是谁呢,这急着想要我去死呢?” 张鸾对上了月池的眼睛,他只觉眼前这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周东道:“还能有谁,在您一进门,无证据的时候,就对着您咄咄逼人呢!” 月池不敢置信道:“这……不可能吧?” 张鸾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或不是,您请了皇爷的旨意,抄了他的家,不就水落石出了?” 月池点头称是,她道:“应祥果然是老成持重,比我这等缺乏经验的,要强上百倍。你的功劳决计不能抹去,不如我们联名上奏。”:,, 354 劝君快上青云路 她笑得很真挚,好像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她不是在抛给他一个烫手山芋,而是送给他天大的好处。而张鸾无法拒绝。他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说出那句话,就已经把周东得罪到底。如若他不和李越一起把他打倒,一个大理寺卿治不了李越,难道还治不了他吗?同样的,李越做了他的上官,一个疯子即便除不掉其他人,要搞死他也是轻而易举。他早就是夹心饼干,必须要选一方站队,否则就只有被捏碎的下场。然而,他在极度慌乱中上了贼船,那还能得到下船的那一天吗?张鸾忽然感觉一片茫然。 而周东则是惊怒交织,他的面色青白,仿佛魔怔了一般。他的心性还不如张鸾,当日闵珪任尚书时,他就吵吵嚷嚷,死命推脱。他做梦都盼着闵珪早点死。因为只要闵珪一走,就没人拖着他去死磕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闵珪是如他所愿滚下了刑部尚书的位置,可新上来的这个人却比还罗刹恶鬼可怕。 他一上来就把拿国舅的事做筏子,将他们全都逼进了死胡同。寥寥数语,这罪名就被栽在他身上,而他为了不让两位国舅记恨他,的确一直多有孝敬。李越只要在里面掺一点毒药,就能将屎盆子牢牢扣在他头上……砰砰砰,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是野马驰骋而过。 月池见状微笑道:“何必如此战战兢兢,我等不过也只是想查一查罢了。如您果真无罪,谁还能冤了你不成。俗话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有心怀鬼胎之人,才会胡乱攀咬。” 这样含沙带影的话,听得周东眼前金花乱窜,他的心口一阵剧痛,指着月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月池蹙眉道:“您这是何意,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何不一块去面见太后和皇上?” 太后……一想到张太后往日的作风,周东终于受不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就一头栽了下去,像是中了邪一样。 月池大惊失色,她一叠声道:“快叫大夫!这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 衙门内好一阵兵荒马乱。大家手脚是前所未有的麻利,可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来了几天,疯了两个国舅,晕了一个大理寺卿,还把一个刑部侍郎吓破了胆……早就听说,这是个辣手的,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都御史张缙眼睁睁地看着周东,像死狗一样被半拖半抬着出去,眼神晦暗难明。他半晌方道:“三法司上官,如今已去其一,这案子还能怎么查?” 月池淡淡道:“我大明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来接任的人吗?” 张鸾闻言,试探道:“那是否先将他下狱?” 月池挑挑眉,满面惊诧:“应祥,你也太心急了,周东以前得罪过你吗?” 张鸾冷不妨马屁拍到马腿上,他的脸现下已涨得发紫了,他磕巴道:“没、没有的事。下官只是、是……” 他又开始磕巴起来,月池道:“凡事不都得讲个证据,执法更要讲个章程。岂能随心所欲,还是先送他回去,等旨意下来再说吧。” 周东还是被送进了轿子里。张缙苦笑着摇头,也要离开。临走之前,他对月池道:“李尚书雷厉风行,叫人感佩,可凡事,过犹不及。” 他的声音沉沉。月池垂眸道:“多谢您的好意。我一定秉公办事,情理兼顾。” 周东再次醒来时,妻儿早就在床畔哭成一片。他揉了揉眼睛,一时也是涕泗横流,可再难过,也要上本自辩。他艰难地爬起来,差人叫了心腹的主簿,为他代笔。 主簿赵阳匆匆赶来后,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大吃一惊。他惊慌失措道:“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周东长叹一声:“怪我,不该动那些歪心思。过去那个只是要查案,这个是要命……我口述,你快抓紧写。否则,等抄家的旨意下来了,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家人一听,又是一阵大哭。赵阳听了这话,哪还敢耽搁,连连应是。而他这一动笔,方觉事态之糟,居然超乎他的想象。他几乎是听到第一句时,手就是一抖,墨汁滴落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黑疤。 他惊得张口结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是国舅,居然是国舅!您这!” 周东见状更觉痛悔,他道:“我明明遣人去盯着,结果一个都没派上用场,明明想栽给李越,却被李越反咬一口……” 谁人无妻,谁人无子,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周东一时恶从胆边生,他的眼中射出寒光:“为今之计,只能联络其他人,拼到底了。” 赵阳听得一愣,他道:“这……还要赶在圣旨下达之前,只怕这把握……” 周东摆摆手,目眦欲裂:“顾不得了!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他好过。等着吧,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他对我们这样毫不容情,其他人又岂会坐以待毙?他们只会拧成一股绳,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阳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他一时心乱如麻,半晌方道:“可这样群起而攻,会不会碍皇爷的眼?” 周东一窒,他捶床大怒:“我都要活不成了,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 赵阳此时已然恢复冷静,他是依附于周东羽翼之下的人,周东实在只有死路一条,他也没办法。可要是闹得太过,带累到他了,那可就不行了。似他这类文书之官,只要笔杆子拿的好,跟着哪个不是跟。 他思忖到此,便道:“您是危在旦夕,可这罪轻罪重,还有可商榷之处啊。自己一人问罪和满门抄斩,这差别难道不大吗?” 这一言,似冰水一般兜头淋下来,将周东噎得哑口无言。谁能拗得过皇上,谁的胳膊能拧得过大腿。赵阳见状继续劝说:“李尚书新官上任,必是要点三把火的,您犯不着当这个出头的椽子,总得为儿孙们打算啊。” 周东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孩儿们,仿佛被抽干了精气,他道:“难道叫我坐以待毙吗?那可是两个国舅,即便我不闹,太后也不会放过我全家的!” 赵阳一愣,他想了想,却道:“未必。太后是看顾张家,可皇上却一直十分厌弃。” 这一语似闪电一般惊破梦中人。周东气得晕晕沉沉的脑袋,此时方恢复几点清明。他霍然起身,屏退家人,这才和赵阳道:“我说李越哪来的熊心豹子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受皇爷的密令。” 赵阳犹疑道:“这,不能吧。”是何等深仇大恨,要将自己的亲舅舅弄疯。 周东道:“你位卑职小,不知这宫中的风波,听说金夫人在宫中,再三阻拦太后去见皇上……” 只这一语就够了,赵阳瞳孔微缩,他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可如此,您的处境就更糟了。皇上总得给太后一个交代吧。” 周东一凛,他毕竟官做到这个位置,还是有几分智谋,冷静下来一下就了悟了:“你是说,万岁舍不得拿李越去顶罪,就要拿我去做替罪羔羊?!” 赵阳垂头丧气道:“唉,您实不该将矛头指向李越。诸公同属三法司,他估计也不想背上排挤同僚的罪名,可您那样一开口,他要是不处置您,颜面何存啊。更何况,您之前还公然指出,太后的懿旨是妇人干政……” 周东只觉浑身发软,如无他拒不奉懿旨的举动,李越可能还不敢这么张狂。他半晌方颤颤巍巍道:“这便是闹也是死,不闹也是死了?” 赵阳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这……或许还有一条路。” 周东眼中霎时绽放出巨大的光彩。 月池收到消息时,她正和朱厚照投壶。皇上在儒家经典素来懒得用功,可离了书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学得飞快,特别是在投壶之类的玩乐上,更是样样精通。 他今日头戴珠冠,锦袍玉带,俨然富贵王孙的做派。他拿起了羽箭,瞄准了正摇晃的铜壶。投壶从春秋绵延至今,早就发展出了不少新花样。秋千壶就是其中一种,形似烛台,上有机关,只要箭矢一触到壶口、壶耳,壶就会不断摇晃,更增加了投壶的难度。不过,这对个中好手而言,反而是添了兴致。 只见他手腕用力,箭矢就如飞虹一般射了出去,在触及壶中红豆时,虽跃了一下,可随后就陷入壶中不能动弹。左右齐齐叫好,负责记数的小太监早已是喜不自胜,叫道:“全壶!这又是一个全壶!” 他回头看向月池,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到你了。” 月池默了默,君子六艺,她自然都用心学过,可到了面对这变了花样的投壶,她仍是有些力有不逮。她摩挲着箭羽,对准壶口投去。箭稳稳地落入壶中,却因力气太大,一下就从壶底跃出。替她记数的小太监讪讪道:“您这……再罚一杯!” 朱厚照扑哧一声笑出来,月池横了他一眼。拎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是酒壶,但这其中盛得不是酒,反而是药。月池将这苦汁子一饮而尽,又忙服了清水来漱口。 她叹道:“今日的药都喝尽了,可以歇了吗。” 朱厚照坐在她身侧,闻言道:“不好玩吗?” 月池偏头看向他:“要换您输一下午,您还觉得好玩吗?” 朱厚照挑挑眉:“那要看是输给谁,怎么玩了。你的力度始终拿捏不对,要么是用力太轻,还不及壶口就掉了下去,要么是用力太重,虽入壶口也被逼出来。” 他的双眼亮如点漆,意有所指道:“唯有不轻不重,方能投准。这里头的门道,可不比为官做宰简单。” 月池秀眉微挑,她道:“这不过是您落入窠臼之想。如您准我来定玩法,投中这壶也似为官一般,易如反掌。” 他一愣,月池道:“您是不敢了?” 朱厚照眼中又盛满兴味:“壶就在那里,你又能如何?” 月池笑而不语,她起身拿起箭矢又掷了出去。这次不待朱厚照开口,一旁的小太监都嚷嚷道:“偏了偏了!” 箭矢击中机关,发出一声闷响。月池嘴角噙着清浅的笑意,仍对着壶下的“秋千”发力,她准头极好,又坚持不懈,不出几下,“秋千”就被她打歪。晃动不已的壶一下就歪在地上。斜口朝着她这边。 他惊诧之余,又觉好笑:“没见过这么耍赖的。” 她只是一哂:“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您是万乘之君,难道还要管到猫抓老鼠的细处。” 她忽然扬手,将剩下的箭悉数投了进去。在座之人只听砰砰砰一阵乱响。她手上的所有羽箭全部没入壶中,连里头的红豆都挤了出来,滚落了一地。 她拍拍手道:“这下数数,中了几何。” 小太监们个个张口结舌,是数也不是,不数也不是。朱厚照怔愣片刻,而顷放声大笑。把定规矩的权柄握在自己手中,怎么嬴都是她说了算,谁还管你落不落出来呢。 他笑过之后,又问她:“可你这么霸道,除了朕以外,谁还会跟你玩?” 月池道:“想在新规矩下嬴的人,自会前仆后继地找我玩。” 周东的奏疏,就是在这个时候,送到了朱厚照面前。他在奏本中,痛哭流涕,承认了自己的私连钦犯、胡乱攀咬的罪状,充分表达了对冒犯李尚书的愧悔之情,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恳求皇上从严从重处置。 朱厚照面露讶异之色,月池看罢奏疏,也是一愣。她笑道:“往日,竟是小瞧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上,又岂是糊涂人。” 朱厚照道:“那么,李尚书,你待如何?” 月池道:“人家巴巴送上门来陪我玩,我若是连这都要打出去,岂非太不近人情。” 朱厚照扯了扯嘴角:“那他的罪过,你也想轻轻揭过?这就是你掌刑律的手段?” 月池难掩讥诮:“严谨的您嫌不够灵活,灵活的您嫌不够严谨。你怎么不想想,要是真依着《大明律》,这满堂朱紫,又能留下几个?” 一席话把朱厚照噎得哑口无言。她这才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您是法王转世,更该慈悲为怀,如此方能使众生归附。” 他又忍不住笑:“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得。道理算是被你一个人都说尽了。” 月池面上的笑意褪去,她道:“就像你逼不了我喝药,就拿游戏来叫我听话一样。我跟随您这么多年,总该学长进些。” 气氛又一次凝滞。他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你如果真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月池忽然道:“万寿节时,您抽空一趟镇国府吧。” 朱厚照一愣,月池道:“来了,你就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周东在衙门内急得如火上房,最终等来的是一桩严加申斥,但准他戴罪立功的圣旨。天使走后,他握着这明黄色的卷轴,一时泣不成声。赵阳赶紧上前来恭贺他,周东一行哭一行谢他,他道:“他们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会不会有后招?” 赵阳摇了摇头:“您可听过,千金市马骨的故事。” 古有君王,欲以千金求千里马,却三年不得。宫中内臣毛遂自荐,却花五百金买了匹死马的头回来。国君闻讯大怒,他要这死马有何用,还白白费了五百金。内臣道:“大王对死马尚且舍得花钱,何况活马。天下人一定认可大王对买马的诚心,日后还怕没有千里马吗?”果然不出三月,就买到了两匹千里驹。 周东也是科举考上的,如何不解其义,顿觉牙酸:“那我就是那马骨?” 赵阳讪讪道:“您是一个和解的标志,只要您不做得太过分,谁会来找您的麻烦呢?” 周东长吐一口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后人家要怎么样,我听话就行了。” 自周东得恕之后,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氛围果然一松,不少人都心思浮动起来。要是能不拼个你死我活,谁愿意提着脑袋上呢。这时霸州文安县的治农官传来喜讯,言说从海外引进的帕帕,亩产千斤。 papa是西班牙语中土豆的意思。西班牙人到处贸易,在听说大明皇帝有意再开通商口后,更是卯足了劲送礼。为了美丽的丝绸和瓷器,一些花草种子算什么。而月池对这些外邦人宣扬的,就是皇上特别喜欢奇花异果。 于是,时春那边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花卉。康乃馨,矢车菊、香石竹等都有人献上,其中就有这种名为papa的美丽花卉。当欧洲人都把它们当作观赏品时,有谁能想到,把这花拔起来,底下会是一个一个的块茎。现代人把这称之为土豆呢。 当时被差遣到文安县的治农官马卿,是万万都想不到,他同榜的同学李越竟会送他这样一份厚礼,足够让他青云之上,飞黄腾达。:,, 355 一场寂寞凭谁诉 华夏一直都有引进外来作物的传统。宋时就曾大规模种植的“占城稻”,这种早熟耐旱且耐瘠薄的作物,是福建商人从占城引入的,在旱灾时活人无数。但土豆的情况,又和占城稻不同。占城稻在海外已经被作为粮食作物,广泛种植。所以,福建商人在引入种子和经验后,就能够推广。但是目前还被叫做帕帕的土豆,在欧洲都还是作为观赏花卉。土豆该怎么种,能不能种活,都要自己来实验。这样的事,非踏实务实之人,不能胜任。 霸州文安县的治农官,一关乎新政,二关乎当地百姓的安定。月池千挑万选,选中了马卿。那还是他们刚高中时,朱厚照在太液池设宴,这群新任庶吉士初生牛犊不怕虎,劝皇帝撤回镇守中官。马卿在那时就表现出,他熟知法典,注重实务的特点。而他后来又任工科右给事中,也是勤勤恳恳。月池因此对他印象颇佳。 而在月池告知他,希望他去霸州治农时,他在思忖之后,也是应了下来。月池问他:“给事中位卑权重,又是在京为官。而治农官却是地位尴尬,又在刚刚发生了叛乱之地,你若是心有不愿,不妨直言。” 马卿笑道:“高官厚禄,谁人不爱。可要是人人都想着高官厚禄,民生疾苦又有谁来管呢。” 月池这才阖首,她道:“你放心,我们乃是同僚,岂会不为你的前程考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敬臣才华横溢,难道就不想著书以传后世吗?”敬臣是马卿的字。 马卿略一想就明了:“您是想我著一本农书?” 月池道:“正是。” 正是因揣着这个念头,马卿到达霸州之后,便专心农事,潜心向老农请教,每每书信,都言之有物。而也是因他这样的踏实,月池才放心将土豆的种子,斗送给他一份。然而,土豆这一在现代人印象中,特别好种的作物,在五百年前却由于衰退、病变等原因,种植得较为艰难。月池因此赋予了马卿极大的自主权,命他在民间广泛地搜寻见多识广的海外商人和老农,派去了上林苑嘉蔬署的人,前往协助。 而这群人,在不断地翻阅资料后,居然找到了郑和下西洋时发现土豆的记载。当时,郑和指挥由4个船队组成舰队,于永乐十九年初出发,横跨印度洋,绕过好望角,经大西洋,到达了世界各大陆。其中,一个舰队的指挥官名叫周满,带着他的船队到达了南美,再经秘鲁向西至澳大利亚,过菲律宾,于永乐二十一年返回。周满在回到京城时,就带回了土豆,但仍是因衰退乃至病虫害,这些土豆最后又死去。那时没有人知道它的重大粮食价值,也就不会有人再花费巨额款项,再将它们从南美洲带回来。 此时,也唯有月池,因着一点先知,愿意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西班牙人手中换回种子,让他们去全身心钻研土豆的种植法。在过去的失败经验的基础上,经过近三年的试种,马卿等人总算找到了门道。他在书信中写到:”帕帕有红白二种,性喜潮湿,最宜阴坡沙土黑色虚松之地,不宜阳坡干燥赤黄坚劲之区。栽种之法,南山多在清明天气和煦之时,北山须俟谷雨地气温暖之候。先将山地锄松,拔去野草,拣颗粒小者为种子,大者切两三半,慎勿伤其眼窝。刨土约深四五寸,下种一二枚;其切作两三半者须将刀口向下,眼窝向上,拨土盖平。每窝相去尺许,均匀布种。白者先熟,红者稍迟,须分地种之。俟十余日苗出土约一二寸,将根傍之土锄松,俾易生发。一月以后,视出苗长五六寸,将根傍野草拔去,锄松其土,壅于根下约二三寸。至六月内根下结实一二十个不等,大如弹丸,即可食矣。……白者结粒较大,一斗可收二三石。食用不尽,并可磨粉,可切片晒干……【1】” 月池看到这样详细的种植办法,喜不自胜。在此时,马卿能将这些土豆运到京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政治筹码。因连年的天灾,朝廷上下都在发愁,猛然有人能发掘出这样的作物,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而马卿也一跃为朝廷上的红人。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还说他是被李越坑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李越在有意栽培他。” 不妨有人嫉妒之心,恶意中伤:“什么帕帕,听起来就怪里怪气的。我还不信,洋人的东西,会比我们的好。” “人家都把东西切片,晒成干、磨成粉送到京城来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知道这其中水分有多少!” “管他有多少水分呢,皇爷愿意信,愿意赏,就是人家的本事。” 这话一出,将一众人堵得哑口无言。不多时,马卿就被委任山东布政司的劝农参政,还有诸多赏赐,大加褒奖。这样的升职速度,堪比坐火箭了。不少人都眼热心热起来,听话的人能上位,不听话的人就要滚蛋,既如此,干嘛放着向上爬的路不走呢?既然有断尾求生的机会,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是以,在月池抛出橄榄枝后,她府上是又是门庭若市,宴饮通宵达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入京这么久,居然有这么多的同仁,这么多的好友。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开庭审案,就要顺利得多了。 闵珪之子闵纯得了月池的嘱托,加班加点地将老父带回老家。月池给他们的方子,是朱厚照命太医院专门调配的安神方。这药喝一顿下去,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等闵珪再次清醒后,他都已经在前往老家湖州的船上了。 他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闵纯等人无奈,只能跪地请罪,苦苦地哀求他回乡去养老。 闵纯苦口婆心道:“爹,您的官都辞了,京中传来消息,李越都已经接了您的位置了。您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闵纯心里也有疑惑,李越名义上为他爹着想,实际说不定就是想他腾出位置来,所以才安排了那一出好戏。不过事到如今,他早就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平安安了。所以,在他爹面前,他还极力为月池说好话:“要是换做旁人,您不放心,可那是您的得意门生,您难道也不放心吗?” 闵珪斥道:“他费尽心思,所图不小,你速去打探消息,这次再敢隐瞒,必然将你逐出家门,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他这般疾言厉色,闵纯也不敢不从了,谁知这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张家的两个国舅,居然疯了! 他对着父亲,期期艾艾道:“或许是他为了保住张家,故意放出来的流言呢?” 闵珪长叹一声:“要是旁人,或许做得出来,可他,他绝不会如此。他这是……不想让我去背负太后的怒火啊。” 闵纯也是一震,他努力劝慰父亲:“可他毕竟有皇爷庇佑,太后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闵珪这才如梦初醒,他喃喃道:“这庇佑的代价,必不会小。” 果然,在他们回到湖州老家后,他们就得到了京中的消息,言说刘瑾、杨玉的种种苦衷,是为了为国锄奸,这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他们最后所禀报的奸党名册,其数目也是经缩水过的。这样在局内人看来,无比离谱的谎话,这种所谓的真相,居然没有几个人站出来反对。 对皇上来说,他保住了自己的监督百官的势力,保住了自己的嫡系力量。对浊流来说,李越既肯放过他们一马,又愿意给予他们合作的机会,只拿他们中的少部分人去交差。谁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找死,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而对于真正的清流而言,即便乍听之际,他们会为月池的花言巧语所动,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渐渐回过神来,皇上或许有对他们这群老东西的不忍,但也真真切切有不舍,不舍丢掉自己多年在特/务机构的经营,不愿意削弱对百官的控制力。他们当然可以不跟着李越的剧本演,刘健不止一次想过,把表面的粉饰戳破,豁出他这条老命,把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徒,悉数除去,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可皇上也抛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筹码,他任由李越与百官结交,更是命六部,重议考成法。对刘健这样的三朝元老来说,他比谁都看得清楚,这是天子准备放权的信号了…… 有了新的作物,百姓可以填饱肚子。有了新的法度,官员就会依命而行。在这场大案中,首恶受到了惩处。新政的深入推行,终于有望了。可代价是,真相成为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律法成为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还有一些老百姓,他们满怀希望地来京城希望讨回公道,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李越李青天,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公道”,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回乡。这些可怜人怀揣着大仇得报的心情,欢欢喜喜地回家祭拜枉死的亲人,孰不知罪魁祸首仍在逍遥法外。 可即便是刘健,也不能说李越是做错了。李越把自己的脊梁都打断,一点一点想撑开这天,他难道还能怪李越,不能一步到位吗?可他也因此陷入深深的迷惘,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官场,生活在此地究竟还算是人吗? 而刘健所没料到的是,他以为得偿所愿的朱厚照,此时心中的怅惘不比他少。他跨进镇国府的大门,触目所及是悬红挂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又一次,不敢迈进入了。:,, 356 云雨巫山枉断肠 当朱厚照明白自己已然对月池无法放手后,他就不像往年一样,频频往她家中去了。纵然皇爷本人一世恣意,嘴上视纲常礼教于无物,可他毕竟还活在此世,不可能半点不受影响。他心知肚明,那是李越和那两个女人的家,是他们一家三口布置的地方,纵使他万般不愿,也改变不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现实。她们死后,能进李越的祖坟祠堂。史家工笔,会记载他们夫妻情深。而他的情感则永远是见不得人,无法公诸于众的……他只靠另一种方式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他将李越留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时不时在夜间出现在他的卧房。他知道方氏早因此心生怨怼,可怨怼又能怎么样,她注定只能守一辈子的活寡。 然而,当他得知月池是女子之后,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虽耳鬓厮磨,可仍没有到之情。他明知道,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得到李越了,只要他要,只要他肯再信她一次,她会甘心把一切都奉上。他从年少时就萌发的瑰丽梦境,会一个一个变成现实。可真到了此时,他却做不到了,他无法在紫禁城内,像对待玩物一样对待她。不论如何,他已然娶妻了,而她出于那点道义的束缚,竭尽全力地保住夏氏的性命乃至皇后之位,却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沦落到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甚至比她本人还要了解她。他知道,她会克制不住地愧疚、羞耻、痛苦,可时至今日,她依然面色如常,仍对他笑颜相待,甚至期盼着他们能缔结更亲密的关系,来确保更稳固的同盟。一个女扮男装,真刀真枪厮杀十六年的女子,如今却连容色都能作为武器,身躯都能放上赌桌,只求实现一点点的期盼。他在惊诧于她挣扎至此时,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把她逼到绝路,即将大获全胜了。 纵使她有千般智谋,可她终归是女儿身,加诸在她身上的束缚太多了。只要他再没良心一点,让她怀上他的骨肉,有了孩子作为捆绑,她便再也无法站上朝堂,永远离不开他。他只要再迈出一步即可……可他做不到,他有时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看中了空中翔鸟,于是将鸟翼系上黄金,锁入金笼。鸟儿因此眩视忧悲,奄奄一息。他要是真放下,就该任她大鹏一日同风起,他要是真狠心,也可直接金丝燕雀困樊笼。可他偏偏都做不到,他既无法让自己相信她,又无法彻底占有她、驯服她。他们就这般悬在半空,她得不到自由,他得不到解脱,互相折磨,直至地久天长。 他有时甚至想,即便这样也好,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她的不甘和他的任性绑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早已如骨中骨,肉中肉,要么一同毁去,要么就只能继续妥协扭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他,在学着慢慢收手,逃避至今的李越,反而不甘于现状。他没料到,她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镇国府,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这里没有方氏、没有时氏、没有夏氏,没有外间的风风雨雨,纷纷扰扰,有的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人的家,被她布置得如喜堂一般…… 他绕过粉壁,穿过回廊,立在桂花树下,心中五味杂陈。短暂的喜悦过后,就是犹疑和折磨。他听见了她身上的环佩,在风中轻鸣,宛如银铃。他看到了她红色的丝履,鞋尖的珍珠微微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甚至还看到了她裙摆上金线的纹饰,如绿树下金色的斑点。他正是在此刻,急急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月池叫住了他,她含笑道:“你日思夜想,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来看看,可如今,心已捧到你面前,你却为何还要逃呢。” 他的脚步一顿,仍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他还想逃避,她正色道:“你难道想这么不上不下地和我过一辈子吗?” 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依然想走。她又问道:“你就这么想和我这互相折腾,互相防备,熬到死的那天吗?” 他终于停了下来,月池长叹一声:“你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了。” 她鬓间的步摇轻轻晃动:“我以为我的诚意已经足够了,虽不足以弥补过去的欺骗,可至少能为我们换来一个新的开始。”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在同行了。” 她道:“可我犹嫌不足。” 她缓步上前:“你的心还笼罩在阴影之中,你仍忘怀不了过去,并非是真心与我同行。” 又是真心,他压制不住心中的怨气:“你往日哪怕有半点真意,也说不出那样的弥天大谎。事到如今,又来问我要什么真心?!” 这里也是他一生都难忘怀的伤心地。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她打得粉碎的东西,招招手就想恢复如初,又岂是那么容易呢。 月池一愣,她到底是骗他太多次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并没有因再次合作而完全消弭。他为何要命人重议考成法,就是不愿将人事的权力过度集中,将百官变成内阁和吏部的属下。他愿意辞旧迎新,可前提是一切安稳。即便是女儿身的她,也不能让他完全放心。 他防她,比防贼还要艰难,因为抓到贼了还能直接打死。可要是抓到她了,碰不得挨不得,反而左右为难。所以,他在一开始,就要避免陷入那种僵局。此等保守的做法,不利于她的政举推行。这样别扭的关系,也让她感到窒息。 她难得软语道:“过去的确是我做错了……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补偿。” 可面对她难得的服软,他却是报之一声嗤笑:“你能如何补偿?你给我最大的生辰礼,不就是在这儿走一场仪式,再来几次被翻红浪。” 身后之人久久没有作声,半晌他才听到她道:“……这里每一处,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他眉心一跳,环顾这满院鲜红,满心愕然,接着她又道:“如若你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显然是已然打定了主意了,他的意志之坚韧,本就远超凡人,只是开口的音调,还是流露一丝轻颤:“何苦做这些无用功。” 月池失笑:“你连看我都不敢看我一眼,叫我怎么能信,自己做得是无用功呢?” 当她的手触及他时,清晰地察觉到,他打了个寒颤。她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又慢慢贴上他的胸口,她像是得到了新玩意儿的孩子:“怎么又跳得这么急。” 他情不自禁地屏息,血管中的血,如火焰般流动。她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若以君臣之分而论,你我是互不留手,半斤八两,可若论男女之情,到底是我对不起你更多。我不想为过去的事的狡辩。我能够许诺的只有将来……” 将来……这满室的喜气洋洋,却如针一样刺进他的眼底。他问道:“什么样的将来,你愿为我休了方氏和时氏?” 月池一愣,随即无奈道:“她们就如我的妹妹一般。我绝无磨镜之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给她们一些庇佑。” 他冷笑一声:“你不肯……那不如朕来。” 月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因知晓婉仪的恋慕之情后,他对她的杀意较贞筠更重。月池深吸一口气:“皇后的过错无法公诸于众。如拿不出有力的罪状废后,有损陛下的英名。” 他眼中嘲意更浓:“呵,原来还是都不愿意。你既什么都不肯,又何必假惺惺谈将来。” 他又要挣开她,月池一惊,她心念一动,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脖颈:“奉天殿里同心同德,镇国府里情好甚笃。难道还称不上将来吗?” 他只觉她温热的呼吸萦绕在他耳垂边,一股暖流直入他的心海。他的身子骤然紧绷,可手足却渐渐失却了力气。他的心跳得比刚刚更加剧烈。他被她拉着,慢慢转过身。她显然是智珠在握,只要她有意相诱,那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会沦为她的俘虏。可他不能,他如若彻底丢了心,接下来丢的就会是命。 他的瞳孔中终于倒映出了她的身影。只是一眼,他就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了。他的手心很烫,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正在绘制一副稀世的画作。他轻声道:“唐伯虎的那幅画,只画了你的手。” 月池一愣,她想到,他说得是那幅《李凤姐投河图》。他执起她的手,顺着她的指尖慢慢吻上去。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眸中似有火焰在跳动,而他的嘴唇亦是柔软湿热的。月池只觉一阵酥麻,他此时已然亲到了她的小臂内侧。她只听他道:“我一直都想看看你的模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而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今晚过后,我们就会是一家人……” 他默了默:“只我们二人,可称不上一个圆满的家。” 月池一愣,她只听他道:“你真的,什么都愿意补偿吗?” 月池的双眼恢复清明,她的心中涌现不祥的噩兆,却还是道:“只要你开口。” 他扯了扯嘴角:“那要是,我要你为我生个孩子呢?” 月池只觉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人看事太毒了,对张太后如此,对她更是如此,母子之情、男女之爱,都无法完全蒙蔽他的心智。他总是能在回过神后,一下击中她们的七寸,让她们没有丝毫的还击之力。 她想到了和张彩的临别之谈,与刘瑾的那一顿大吵。“世间至卑,莫过于为人妾室,世间倾献,莫过于为人绵延后嗣。难道这您也要给吗?”“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可悲可笑、可叹可恨的地步。” 往昔之言,犹然在耳,可如今早已时移事易了。谁能想到,她也会穿着嫁衣,站在这里呢?当她站这里时,她就该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她缓缓开口道:“我不能保证,我只能承诺尽力调养……” 轻飘飘的一句,如霹雳一般在朱厚照耳畔炸响。他转过身,惊怒交集:“你是不是疯了!你自己的身子如何,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月池静静地看着他:“可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爱你至深,甚至愿意为你去死。” 他的面色陡然苍白如纸。月池偏头看向他:“看来,是我的诚意还不够。那么,两个怎么样,还是说,要是不是男孩,就想办法继续生……” 他断喝道:“够了!” 月池似被他这一声吓住了,她语带凄楚:“您又不高兴了,答应了不行,不答应也不行,不如您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立在他的面前,眼中充满了彷徨与无助。她在问他,该怎么办。他知道这样一副惹人怜爱的情态,少不了谎言的成分。可他也同样知道,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她决不会吝惜自己的性命。而是否需要,取决于他的意志,可这并非他所愿。她可是李越啊。 他忽然伸手,将她身上的簪珥一件件取下,随手抛在地上。月池一惊,却听他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做。只要你自己不走绝路,就没人会逼你,会伤害你。” 她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似有耿耿星河。他一字一顿道:“你不会入宫为妃嫔,不会被逼着产子伤身,因此更不必违拗自己的心意,浪费那么多时间在这些你不愿做的事上。十多年前被关在后厨的李凤姐,或许卑微如草芥,可今天的李越,却早已凭借自己的胆识才略,立于群峰之巅,胜过须眉无数。如论君臣,朕非昏君,不会轻慢良才;如论情谊,我思慕更深,你骗我那么多次,我有哪一次是真的和你动气。所以,你只要在尽职尽责后,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好了……” 月池半晌方道:“那你呢,你就不想要我,哄哄你吗?” 他嗤笑一声:“强扭的瓜有什么意思,朕坚信,终有一日这瓜会自己掉下来……” 她忽然伸手掩住他的口:“可你不尝一口,怎么能知道,这瓜是扭下来的,还是掉下来的呢?” 她慢慢靠近他,他们的呼吸都已然融为一体:“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我讨厌你什么?”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痛色,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每次快有感觉的时候,你就嚷停,你该不会以为,女人就不难受吧。” 在他表露心声之后,她又成为了强势了一方了。她拉着他,像风一样,往里间奔去。她几乎粗鲁地将他按倒在椅上,而她自己则提溜起一旁的酒壶,仰头饮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酒液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沿着她的脖颈淌下,浸湿了她的衣襟。她不耐地拉了拉领口,将外袍丢在地上,动作潇洒利落。在礼教的拘束下,妇人皆被压抑天性,他何曾能想象,这样锋芒毕露的艳色。 他的眉心又一次突突直跳,可还不待开口,她又做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捧住他的脸,将酒液哺入。辛辣入喉,他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温热的酒液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她就坐在他的膝上,亲着他发红的眼睑,再在他好不容易缓过气后,又按着他,给他再渡一口酒。 他有些生气了:“李越!” 月池这才住了手,靠在他的胸口,低低地笑出声来:“这下,胆气可壮了几分了?” 他的动作似是一僵,下一刻她就觉天旋地转,她的后背陷到了柔软的被褥中。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在她耳畔呢喃道:“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月池用实际行动回应了他。罗裙被扯落,她身上还有脂粉香气。那是妙峰山上的玫瑰,在春阳下芬芳吐艳的气息。最初的抚触如羽毛一样,可到后来,他越来越难自制。他想,她一定在心里笑他,笑他始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虽然难以启齿,但他一直都在做梦,一直都忍不住幻想,要是那天没有推开她,而是用唇齿解开那件恼人的东西,接下来会怎么样。他终于明白接下来会怎么样了。 月池只觉浑身发软,这种久违的过电一样的颤栗,让她一时也难以招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能抵制诱惑的人,因为她曾经拥有的太多了,五百年前的衣食住行,即便再怎么精致,也难与科技带来的力量相抗。但是,男人,不一样。一个英俊、矫健、桀骜不驯的男人,因你的引导,而推开情/欲之门,接着再反过来用你教他的手段来对付你。这样的诱惑,哪怕放在五百年后也毫不逊色。 他学着她的样子,将胭脂色的葡萄美酒撒在她的身上。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在玉山高处留下一个个印记。他声音低哑,断断续续地问她:“我学得好不好?” 她如果不答话,他就会想方设法叫她开口。然而,即便是她开口了,他也不会餍足。他只会一遍一遍地叫她魄散魂消,然后说一些匪夷所思的话来。 “你看,你也没有那么厉害……我们还需要细心钻研……这里还得添一些陈设,每一处都要摆上镜子,我们就住在里面……我们每天都像现在这样……你累了,就睡在我怀里……” 月池一时倒吸一口冷气,她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终于意识到他是玩真的。他眉眼带笑:“这下,不难受了吧。”:,, 357 番外一 三生石上旧精魂 朱寿嫌弃地看着自己的新朋友帕里斯,他正伏在桃花心木桌子上一动不动。大滴的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留下一个又一个暗红色的湿痕。他的金发已经耷拉下来,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坐在他身侧的朋友替他松了松领带,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够了!只是一次分手而已,你之前不也分过吗?” 帕里斯的眼泪又一次落下来:“这不一样!” 朋友无语:“为什么不一样。你说过,一个情人远去,总会有更多的回来。” 帕里斯猛然起身,他翠色的眼中闪烁着火光:“有再多也不会是她了!” 朱寿了然,酒杯里的红色液体摇曳出曼妙的弧线,又是因为爱情,荒诞可笑的爱情。更荒诞的是,这样泪流不止的情形,往往出现在帕里斯的女伴身上,今天却让他自己也尝到了情感不顺的痛苦。 另一个朋友也笑起来,他学着帕里斯的口气叫起来:“不是她了!哈哈哈,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的花园里应该有一朵来自东方的白玫瑰。帕里斯,这世上的玫瑰太多了……” 朱寿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怪腔怪调,显然让帕里斯更加的不满。痛苦、懊悔、愤怒在他脸上来回交织,他想发火,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又一次趴了下去。 舞池里男男女女还在扭动着身躯,迷蒙悠扬的旋律如展翼的鸟儿一样飞翔。 这样的沉默,实在太不寻常。这一群损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吧,你玩真的?” “到底是怎么了?” “告诉我们,我们或许能为你想到办法。” 帕里斯偏头看向他们,他的目光在朱寿身上扫过,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求婚失败了。” 这又是一道惊雷,这幕戏变得更加离奇。避婚姻如蛇蝎的花花公子,竟然选择主动步入坟墓,最幽默的是竟然失败了。这让朱寿难得升起几分兴味。 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我记得,玫瑰小姐从事的是酒店经营,职位还不低。” “当然。”帕里斯又忍不住自豪,“她曾经是x酒店集团的行政总裁。” 有人吹了声口哨:“厉害,厉害。” “那么,她现在呢,回去继承家业了?”有人继续好奇地追问。 帕里斯摇摇头:“她没有家业可继承。比起我们,她可能更欣赏我们的父辈。” 这让圆桌上的众人又是一惊:“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 “一个精明的女强人。帕里斯,这可不符合你一惯的风格啊。” “你就不怕,甩了这种人,被她报复吗?” “他当然不怕,现在是人家甩了他。” 朱寿很快就想通:“那么,她现在是开始尝试建造自己的大船了。” 他偏头问道:“她名下目前有哪些产业呢?” 帕里斯一愣,他发觉自己除了和她约会的那几栋别墅外,其他的竟然说不出一个。 朱寿又忍不住发笑:“看来,玫瑰小姐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和你共度余生。” 帕里斯的脸更加苍白,他显然也意识到这血淋淋的事实:“……为什么?” 朱寿饶有兴致:“她之前没和你说明吗?” 帕里斯辩解道:“我以为她只是找一个借口……” 朱寿大笑出声:“你觉得,她是欲擒故纵,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想要俘获你。” 帕里斯恼羞成怒:“她对我有感情,我能感受到!她为我专门买下一个小岛,还种满了我喜欢的蔷薇……” “帕里斯,感情是有的,但恐怕不深。”朱寿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转,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混血儿,当然能收获不少皮相之爱,“还不足以让她原谅你的过错。” 帕里斯陷入茫然不解:“我的过错?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朱寿摊手:“这不可能。根据你的描述,感情和性/生活应该只是玫瑰小姐生活里的调味剂。她不像你,不会将大量时间花费在更换伴侣身上,所以,除非你带来了无法控制的麻烦,否则她不会轻易换掉你的。想想看,是不是你的哪一任情人,给她增添了烦恼。” 这才是帕里斯肯在朱寿面前吐露实情的真实原因。朱寿有言辞锋利的本钱,不管是什么事,他一开口就能一针见血。 然而,他这次却说错了。先爱上的人,总是格外小心。帕里斯在规避一切可能引起她不快的因素,以至于甘愿自己生活在无知之中。 “我没有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帕里斯哽了哽,“除了……” 这里没人是笨蛋,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唯一做出她意愿的举动,就是求婚。 他终于开始绝望:“难怪,当我开始发誓之后,她反而更加坚决。” 朱寿挑挑眉,嘲弄道:“够果断。为了避免你带来的纠缠,干脆先分手。而且为了让你死心,她应该很快会物色下一个。因为你这个教训,她应该会找一个家世平凡,更易掌控的情人,说不定还会是个小弟弟。” 他话音刚落,帕里斯的面色就像吃了苍蝇一样。他定定着看着朱寿,其他人第一时间以为他是恼羞成怒,忙使劲劝阻他,可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后,才发现他是在看朱寿身后的酒吧侍者,黑发黑眼,白白净净,五官清秀,与帕里斯来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帕里斯如浓烈的朝阳,而这位却干净如溪流。 半晌,帕里斯才咬牙切齿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这间酒吧了吧?” 居然真是个弟弟,朱寿一时忍俊不禁:“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帕里斯深吸一口气:“还没有,我要阻止他们!” 朱寿劝阻他:“给你个忠告,别去。” 帕里斯眼中的翠色仿佛要燃烧起来:“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吗?” “有什么不好呢?”朱寿说,“你以前的女伴,不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另结新欢吗?” 帕里斯一下哽住了,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说,我是自找的?” 朱寿撇撇嘴:“当然,我们中国人把这称之为报应。” 帕里斯:“……” 他犹豫了很久:“我可能不行,但是您,您一定能行。”他突然用了敬称。 一旁的人都惊呆了:“那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女人,你完全可以自己让她学个乖……”潜台词是,你是不是疯了,居然找他帮忙!他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仅仅是因为无聊而已,这可不能说明,大家真在一个档次上称兄道弟了。 帕里斯也有些无奈:“我不能。” 朱寿兴致勃勃:“是不想,还是不能?” 帕里斯苦笑:“都有吧。她那样的聪明人,不会和自己无法掌控的人在一起,除非被逼无奈。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想再争取最后一次。如果,她还是不愿意,那么我会祝福她。” 朱寿点点头:“那么,你能用什么作为答谢呢?” 帕里斯无语:“您不是说过,只要有意思的事情,就能找您吗。这难道还不够有意思吗?” 朱寿颌首:“也对,那她给你的分手礼物是什么?” 帕里斯一愣,他默了默:“是墨利忒岛。” 有人吃惊:“那居然是被她拍下的!” “这就是种满蔷薇的那个?” 朱寿眨眨眼:“真是慷慨啊。那就用这个岛来报答我的恩情吧,如何?” 帕里斯陷入到天人交战中,不给他的话,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给他的话,他和月池最后一点回忆之地都没有了。他心知肚明,朱寿摆明了就是在捉弄他,可他确实无计可施了。 朱寿欣赏着他脸上的纠结,可这份纠结在一个片刻间就化作了恍惚和迷恋。 朱寿一怔,施施然准备转身:“原来是女主角到了。” 霓虹色的灯光,仍在他们头顶闪烁。沉醉的音乐,随着酒香四处飘荡。这里太过喧嚣,他本该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可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只是怀揣着玩味的心情,想看清新玩具的模样。听起来,玫瑰小姐的确很有意思,可再有意思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不是人人都是帕里斯那样的蠢蛋,会拜倒在女人裙摆下神魂颠倒。 然而,只是一个侧影,就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僵硬如木偶。他甚至又一次忆起自己被严加管束的童年。那时的他,除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里都愿意去。他总会在天晴时把家里闹得人仰马翻,然后趁机溜出家门,来到湖前的瀑布边。 瀑流由山间奔腾而来,似乎也被满目春色浸成汪汪一碧。这绿色的绸带经过山岩时急剧的撞击,再不复先前的平整,如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他就立在瀑布之下,晶莹多芒的水花落入他的眼中。四周的模糊斑斓的色块就会像今天一样,被一寸寸碾碎,只留下闪闪飘逸的绿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不自觉地起身,想朝她走过去,却被人强行拉住。他转过身,帕里斯正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既有惊讶,又有愤怒,可还是不敢冒犯:“……你怎么了?” 朱寿耸耸肩:“你说呢?” 帕里斯似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们都是男人,都知道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帕里斯忍不住怒喝:“你刚刚明明答应过要帮我,身为一个绅士,你应该信守承诺!” 他嗤笑一声,他低声说:“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和那个小白脸绝不会有在一起的机会。” 语罢之后,他就甩开他,继续走过去。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跟着他的保镖护持在他周围。嬉闹的人群被强行分开,壮观如摩西分海。她也察觉到这里的异动,惊讶地看向他,只是一个轻轻的转身,绿色的裙摆亦如明媚的湖水荡漾开来,衬得她的乌发如墨,肌肤如雪。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们,是不是见过?”:,, 358 夜夜流光相皎洁 刘瑾绝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逃出牢笼。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皇爷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爪牙,所以不得不向李越让步,而李越为了获得皇上和太后的支持,允诺保下张家和他们这伙太监和锦衣卫。但清流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以大义做筏子,时刻希望能够限制君权,扩大自己手中的力量。至于掺和到这桩这些大案中的浊流,更是绞尽脑汁地希望能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 李越的做法是,给了他们双方一个有盼头的口子,那就是把控新政的人事大权。清流会觉得新政有望,终有一日能等到乾坤肃清之日,所以愿意忍痛让步,至于浊流,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如果听话,还会有升官发财的机会,所以趋之若鹜。李越作为平衡者,让几方的势力找到了一个折中点,大家各退一步,不至于赢家通吃,输家无本,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水下的利益交换达成一致,给天下臣民的就只需要是一个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可以了。所以,板上钉钉的真相,也能变成误会。众人口中的逆贼,也能摇身一变成为苦心孤诣的功臣。大家一起编造出一个故事,虽然有漏洞百出,虽然当事人都知道,这完全是在瞎扯淡,但只要对大家都有好处,大家就会承认这是真的。 而上头说的人多了,下面人又岂会不信呢?那些大字不识的黔首,就像是瞎了眼的鱼一样,他们一辈子生活在鱼缸里,看到的只是被经过精心陈设而成的四方天。要是上头人把鱼缸刷成红色,他们也指不定觉得天空都是红得呢。 刘瑾站在镜子前,来回打着转,多漂亮的一身蟒袍啊。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不仅保住了命,还熬到了穿蟒袍这一天。他不经感叹,这就是权柄的力量,无形无象,却是最有力,它甚至不需出鞘,就能起到改天换地的效果,化黑为白,化丑为美,化错为对,化贱为贵,它可以叫人死而复生,也能叫人旦夕命丧。皇爷是天生的贵人,他生来就享有这至尊至贵之物。而他,他是天生的草芥,可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爬到今天,并将永远在山顶占有一席之地。 张文冕在一旁连声地夸赞,并将一叠诗文呈到了他面前。刘瑾一愣:“这是什么?” 张文冕道:“这是京中的有才之士,给您的贺词呢。” 刘瑾随手翻了几下,他虽在文墨上不太擅长,可到底熏陶这么多年了,大致意思还是能看出的。他不由酸倒了牙:“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么肉麻。” 张文冕失笑。他经此牢狱之灾,也是清瘦不少,上好的丝绵衣裳,穿在他身上,就如鼓起的风帆一般。他尖刻一笑,难掩嘲弄:“刘公容禀,这些都是起先弹劾您最狠的那些人,如今见您重归,自然要来描补一二。” 刘瑾闻言大笑,他一扬手就将这些纸片挥了出去。雪白的纸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他就在满眼白纷纷中,恶狠狠道:“谁要这些狗屁,就没点实在的东西?” 张文冕道:“自是有黄米和白米奉上。” 刘瑾眼中精光一闪:“全部收起来,咱家要进宫一趟。” 张文冕垂眸道:”万岁天恩浩荡,您的确得去好好拜谢。” 刘瑾没有说话,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意气风发地出门去了。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扑了一个空。宫中的人说,皇上在西苑养病。而西苑的人却道,圣上龙体欠安,不想见人。 刘瑾可不会被这些辞藻糊弄。他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朱厚照八成不在宫中。那他和谁在一起,答案还用说吗?刘公公翻了个白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也不知道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事实上,朱厚照这几天根本就没跨出过镇国府的大门。他们对彼此积压已久的怨气,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另一条疏发的途径。在床笫之中,他们不需真刀真枪,伤人性命,可一样能叫人死去活来,以回报对方多年的折磨。这岂是能匆匆打住的。然而,在疯狂过后,清醒过来时,两个人竟都有些不自在。 卧榻上乱得吓人,床帐的一半掉落,盖在人的身上。至于原本应在人身上的锦被,早就被揉成了一团,掉在了地上。他们的衣裳更是散落地满地都是。月池慢慢地坐起身来,她的身上还有嫣红的酒渍,她想找到一件蔽体之物,却摸出了一个酒壶。 说真的,闹这样,亦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她隐隐感到了失控。这种感觉和身上的酸痛袭来,让她又莫名烦躁。她扬手就将酒壶丢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睡在她身侧不省人事的年轻男子才从梦中惊醒。两人四目相对,看到对方的情状,眼中都流露出惊异。 在月池的印像中,她只是在他的胸膛上咬了几口,可当他坐起身后,她才发现,他的整个后背乃至脖颈后侧,几乎全部被她抓伤,密密麻麻的红痕,就如蛛网一样。 而朱厚照亦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游动在她凌乱的鬓发和眼底的青黑上。就连她的腿根,亦有指痕的印记,如不是有人一直按着,绝不至如此。 月池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想开口骂他,一说话才发现,声音哑得惊人,非但没有半分威慑力,反而又轻易叫人想起了她上次说话的情形。 而他似又被吓了一跳。意乱情迷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朝他涌过来。他很想回到夜晚时那样,可白昼的到来如疾风一般催折了他莫名的胆色。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紧接着,他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把扯下帐子将自己包裹如蚕蛹。 重归漆黑之后,他又一次紧闭双眼,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触不到,他蜷了蜷身子,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就如暴雨打在湖面。他深吸一口气,却只能嗅到葡萄酒甘美的香气,甜蜜醇厚得就像梦一样。 他不敢面对的人,却并没有如他所想来拉扯他。他只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他悄悄转过来,将床帐拉开一条缝。此时的她已经披上了寝衣,她坐在了镜台前,开始梳理自己长长的乌发。 可忽然之间门,她的动作一顿,他们的视线在镜中交汇。她再也不似过去的冷静淡漠,她的脸颊也浮现红霞。他的心头涌现出狂喜。 月池大吃一惊,年轻的男子犹如矫健的猎豹,霎时间门就将那可笑的床帐抛在一旁,眨眼间门就到了她的眼前。她暗骂一声疯子,这次任他说破嘴皮子,她也绝不会再来一次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只是捧住她的脸。他指腹中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她有些发痒,皱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他没有答话,只是一笑,又一次低头吻住她。在疯狂的夜晚中,他们亲过无数次。要么是她逗弄着他,要么是他恨不得生吞她。可这次不一样。他的吻落了下来,发丝、眉眼、鼻梁、脸颊上,最终定格在她的唇瓣上,细密柔和如春日的柳丝,轻轻地拂进人的心底。:,, 359 夜凉河汉截天流 适才的气氛被打破了。月池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他们不再像过去一样针锋相对,也不如夜晚一样肆无忌惮。他不让她离开,自己也不肯滚蛋。他坐在她身边时,就像身下有钉子一样坐立难安。可当她发怒,把他撵到另一间房时,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总会再靠过来。 月池将手中的公文翻阅得哗哗作响,她还有一堆事没有办,虽说各方在大方向上达成了默契,可具体的利益交换,谁退几步,谁得什么,都要她来居中协调,都需要她来凭借自己的威信背书。还有土豆扩种的事宜,关乎到治农官体系的建立。治农官权柄的增加,以及他们对地方事务的干预,意味央地关系深入调整,更意味着她手中将有足够的官位作为政治分肥的筹码。如何将手中的东西,用到最大化,是她目前应该紧要考虑的问题。 她早该忙得夜以继日,也不知道外头现下有多少人在找她,而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这个王八蛋厮混了整整三天,而到了现在,她对着一沓公文近三柱香的时间,居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这太可怕了,欲/望的阀门一旦打开,就难以关闭……连她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他。 耳畔传来了悉悉簌簌的声响,他又过来了。月池深吸一口气,她终于抬头看向他:“您又有何贵干?” 他们从来没在彼此面前穿得这么“不修边幅”过。她以前恨不得把脖子都裹住,可到了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光下之后,她也不再如以往那么拘谨了。在温暖的地龙上,她的一头乌发松松挽着,身上只着短袄绫裤,披着外裳坐着。 这样家常的装束,让她的尖刻都看起来都没那么刺人,尽管她看起来已经火冒三丈了:“是屋内哪一处陈设又碍了您的眼,还是又有谁的奏本写得狗屁不通惹您不想看下去?” 她突然的直面相对,也让他吃了一惊。紧接着,他的注意力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眉眼上、身上,唯独没有关注她的言语。 他穿得比她还随意,他只着白绸寝衣,背上的抓痕如春日的桃枝,迫不及待地想探到人的眼前来。月池只看了一眼,就立马就移开了视线。她的局促,就会助长他的气焰。 他坐到她身侧,突然坦然起来:“不是那些事。” 月池没好气道:“那又是为什么!” 他又朝她凑近了一点,这次他的目光集中在她的嘴唇上。他居然直接说了出来:“我想亲你,想得静不下来。” 他的手按在她的后颈上,将她拉近亲吻。月池没有在他身上再嗅到熟悉的奇楠香,他身上满是冷桂的香气,和她身上的一样。呼吸融为一体,唇齿紧密相贴。他细致地描摹她的濡湿,清晰地感受到她从抵抗到放松,再到软成春水。 月池的面色绯红,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这次换他贴在她的胸前,满眼惊讶:“怎么跳得这么快?” 她勉强恢复了镇定:“你不能一直这样。” 他明明比她高大,此时却如稚童一样环住她的腰,他黑黝黝的眼睛一片纯良:“可这才刚刚开始。” 他们到底还是重归于正经事上。他并非是不知轻重之人,更何况,在他看来,于其拖延一直不能尽兴,还不如早点把事情办妥。不过,前提是,他们不能对视。一旦视线交汇,他就又会凑过来,极为自然地问她:“你想亲一下吗?” 她当然可以拒绝他,在她面前,他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风度,他只会彬彬有礼地再问她一次:“那亲手可以吗?” 月池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完成了《颁种土豆法以厚民生谕》。接着,她就打算再出考题,从各衙门中拣选务实官员。这可是个大力气活。她的要求太多了,她既希望人得力,又不希望倾斜任何一方。她想了想道:“刘瑾和杨玉都放出来了,你连见都懒得见?” 彼时,他正皱着眉头看户部报上来的河道整治预算,闻言道:“你有什么差使,派人去说不就好了。” 她却意有所指:“有些话,还是当面说为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想在哪儿见。” 月池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在哪儿见?” 朱厚照报之一阵沉默,他端详着她的神色,半晌方道:“还是叫他们来认认门吧。” 月池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她挑挑眉:“那需得来一桌接风酒。” 他看似毫不在意,而是转而问她另一个问题:“你说,我们该怎么从佛朗机人手中弄来更来的好东西?” 月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她微笑道:“为何不试试召见使臣呢。” 刘瑾和杨玉听到是去镇国府,两人都大吃一惊。这两个人精,当然能明白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要是在殿堂之上,那就是同僚见同僚,纵有特别之处,可也脱不开君臣的条框,可在镇国府中,那意思可就变了。张文冕叹道:“这是叫您去拜见女主子呢。”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只怕是宴无好宴。” 东厂、锦衣卫与三法司,一直都是竞争者的关系。三法司以《大明律》为基石,主掌全国刑讼大事,本该是执法如山。可是,东厂和锦衣卫,作为直属万岁的特/务机构,却是能仰仗圣意,不经审讯,直接逮捕官员。这无疑是对三法司权柄的一个侵夺。以往,闵珪任刑部尚书时,刘瑾并没有把他当一回事。文官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谁还敢把手伸到东厂来。可如今,这他妈,刑部尚书换人了啊。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最近,咱们手下的人,没闹出什么事吧?” 杨玉也觉头痛不已,他对着副指挥使张允道:“这段时日,千万把裤腰带扎紧,不要惹出害命的官司来。” 张允也有几分畏惧,他道:“难道,皇爷就这么由着她来了?” 杨玉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允思忖半晌,方咬牙道:“咱们又不同于东厂那群阉人,咱们是正经的朝臣,其中又有不少世家子弟。即便要弹压,那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杨玉的额头青筋鼓起:“难不成你还打算和她唱反调?” 张允不知杨玉的遭遇,他心下嘀咕,怎么一下就吓破胆了。他心中虽奇,嘴里却道:“借我俩胆,我也不敢呐。只是,这差事的确难办,若是办砸了,岂不更糟,总得讨个章程吧。” 杨玉听得若有所思,半晌方道:“也好。” 他的目光沉沉:“要是真沦落到江彬那个下场,还不如早早辞官保命。” 江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趁手的工具人。自洪武永乐以来的世袭将官,早就由皇权的拥趸转变为帝队的阻碍。随着北伐之战的胜利,平民武将集团崛起,江彬就是朱厚照特意打造出来的,与世袭将官打擂台的靶子。江彬最开始并没有明了自己的位置,他妄想通过拉拢同伙、一味媚上,就想保住圣宠。而李越的当街羞辱,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 他那时才明白,皇上如果只是想要弄臣,何必费尽那样的周折。天家的好处,没有一点儿是白拿的,你得了利,就得去卖命。江彬至此走上了与世袭将官死磕之路。他树敌越多,就只能更加依附于皇权,他只有听话,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而随着他越听话,得罪的人也会更广。 自他牵头揭发了石玺一案后,皇上通过暗访,又对世袭将官进行了一次肃清,之后更是命他与兵部一道,主持考试,命应袭子弟,袭职之前,必至都督府比试,如考核为甲等,则可升等袭替,如考核为丁等,则要降等。这道旨意一下,人人都羡慕江彬手握重权,可唯有江彬自个儿冷汗涔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皇上是真的把他架在火上烤了。天子自己获得了平衡新旧,节饷强军的好处,而所有人的仇恨,全部都背在了他的身上…… 江彬开始怂了,他的这种心态,导致他没能通过皇爷的终极考验,注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刘瑾。李越非常清楚,皇爷不会任一个有二心的人执掌兵权,而江彬拉帮结派的做法,也阻碍了行伍下层的上升之路。所以她敢当机立断,联合张永,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损失,完成京营的换血。 江彬的落马,也被他们榨光剩余价值,黑锅被甩在江彬身上,他本人受凌迟之刑,满门抄斩,同伙被悉数清算。朝廷通过平反江彬误判的冤假错案来招徕世官,通过填补江彬落马后的空缺来吸纳新一批无根无基的平民武将。一个人从升到落,从活到死,都被算计的明明白白,如此理智,又如此凉薄…… 杨玉想到此,也生兔死狐悲之感。这次,他能够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宗保佑了,可下次呢,谁知道犯在李越手里,会有什么下场。他那一句辞官,本是含怨而出,可到了后来,竟越来越生心灰意冷之感。 是以,当刘瑾在镇国府门口见到他时,都惊异于他的神色。他先是哟了一声,随即道:“杨指挥使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这个老贱人,杨玉本来都不想骂他了,但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怼了他一句:“你这么欢喜,是还等人家给你谢媒酒吃?就没见过骨头这么软的人。” 刘瑾面色一僵,他都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李越秘密的暴露,他可是居首功。 这下,两个人都是一脸菜色了。张文冕忙出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苦拌这些嘴皮子呢。” 张允没好气道:“你算什么东西,谁跟你一家人。” 张文冕毫不动怒,他只是微微一笑:“您若要论官位,大可去衙门,可到了这儿,不论亲故还能论什么呢?” 这一言点得众人都是一愣,一番争吵消弭于无形。杨玉若有所思,他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可又始终觉有一层隔膜。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他看到了李越。他看傻了,她居然穿了女装! 还不待他回过神,刘瑾已经扑到在地上哭了起来。朱厚照道:“朕知你这段时日受委屈了。” 刘瑾哽咽着道:“老奴不是委屈,老奴是高兴啊。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哪里去找你们这么般配的人呐!” 月池:“……” 杨玉:“妈的。”。:,, 360 三千珠翠拥宸游 刘瑾上来的这一遭马屁,着实把所有人都拍蒙了。月池的发难,都被他这一哭骤然打断,更别提其他人了。话虽然说得恶心,可谁敢说不是正好拍在了朱厚照的点上呢。他愣了片刻,笑骂道:“你这老货,还不快起来!” 刘瑾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你若想靠这一两句话,就想求得某人偃旗息鼓,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这又是在点她了。他心知肚明,若任由她动手,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他索性将他们之间的纠葛都借此宴会,暴露于天光之下,让双方之间的矛盾,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住。 杨玉心下冷笑,这又是叫他们退步的意思了。受了这样的牢狱之灾,要说没有半点寒心之意,连他自己都不信。就为了一个女人,皇爷早已变了。他又看向刘瑾,他倒想看看,这个老东西,面对这样的情形,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刘瑾当然笑得出来,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扶了扶帽子道:“这是应该的,这又算什么呢?一十多年了,您总算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朱厚照一怔,他定定地望着他,刘瑾佝偻着背,他帽后漏出几缕华发,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他浑浊的眼中,欣慰和满足之情,仿佛要溢出来。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就真的像一个寻常的老者一样,他比划着:“老奴刚见您,您还只有这么一点儿高,哭得嗓子都哑了。我们没法子,就只能想方设法地逗您啊……” 朱厚照垂下眼帘,他道:“你这把年纪,再也耍不起把戏了。” 刘瑾乐呵呵地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干系呢,您早就不爱看了。” 这一语,有道不尽的岁月沧桑之感。朱厚照望着他,也依稀记起了他滑稽的丑脸。 刘瑾是在他移到端本宫后,就来到了他身边,那是他最无助的时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不知道太子意味什么,更不知道责任有何等重要。他只知道,他被抛弃了……父亲不顾他的反对,母亲眼中只有他的弟弟妹妹。 陪在他身边的,除了严厉的师傅们,就只有乳娘和太监们,后来乳娘也没了,他身边就只剩太监了。他们竭尽全力地讨他欢心,他要星星,他们就摘星星,他要月亮,他们就去摘月亮。他们不会拒绝,不会反驳,只会永远地笑着,陪伴在他身边。 可后来,他长大了,他的世界不在囿于宫闱,纵使太监们费尽心机,也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他也渐渐,看到了他们那张笑脸下丑陋的一面。他开始防备他们,警惕他们,变本加厉地利用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的荣辱,系于他的喜怒之间。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回顾往事,发觉他们仍有一点初心未变时,即便是他,也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月池到了这时,就明白自己已失了先机了。不仅是她会半真半假地使用感情,刘瑾也会。无怨无悔地付出,只盼你能获得寻常人的幸福,这换做是她,都会为之动容,何况真正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朱厚照。一切都按照她的剧本走,弱化君臣之别,弱化权柄之争,将秉国之均化作家长里短,可没想到,她能是家人,人家也能是。 真不愧是刘瑾啊。她摩挲着白瓷碗,烫得热热的烧酒,在其中晶莹剔透,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她就这么看着,杨玉从茫然失措,到恍然大悟,再到迎头赶上。不过他的性格,让他的表演力度,大不如刘瑾,到头来也只能说一句:“要是姑母也能在这儿,该有多好。” 紧张的气氛,这下消弭于无形。她起先敲山震虎的主意,化为了泡影。他们几个人同桌用餐,居然还有几分温馨热闹之感。由刘瑾起头,竞相向月池敬酒,端得是感激涕零,好像害他们入狱的不是她一样。 刘瑾满眼欢欣:“您的气色,瞧着也好多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他还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月池抿嘴一乐:“这还要多谢你。” 刘瑾一愣,他的头皮有些发麻:“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要不是你做得大媒,我们哪有今日。说来,你这媒人当居上席才是。” 果然秋后算账来了,刘瑾早有应对之方,他道:“有道是,姻联月下之赤绳,事类沟中之红叶。这都是前生注定的缘分,迟早的事,老奴又怎么敢居功呢。再说了,您如今难道还心有不虞?” 通俗来讲,你们俩这样子,迟早都要搞在一起,我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这也能怪我。而且,都当着他的面,你还敢说不高兴。 他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朱厚照的目光已然移了过来。杨玉亦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到了这会儿,他也没有适才的忐忑了。在极度的茫然和忐忑下,他竟然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都烂成这样,与其战战兢兢,还不如看刘瑾和李越打擂台。他们俩中只要有一个倒霉,就足以快慰平生。 月池放下酒盏,似笑非笑道:“阴阳调和,自是比独阳孤阴时要快活多了。” 她今日着齐胸襦裙,红裙明艳无匹,妒杀石榴花,青罗帔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要是她静立不动,谁看了都会赞她是个娴静的美人。可只要她动起来,眼波流转,言语之间,骨子里的风流肆意,便是挡都挡不住,美丽之中更有英气豪态,叫人不敢逼视。 刘瑾的这个问题,她要是说不高兴,那么又会与皇爷生隙,她要是说高兴,又难免叫人低看,所以人家干脆另辟蹊径。任谁都想不到,都到了这会儿,人家还是这么敢说。 朱厚照一口酒噎住,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杨玉和张允的下巴都要落在地上。张文冕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皇爷涨得通红的脸。这么多天了,肯定睡了,他们还以为“睡服”能带来“说服”,可如今看来,还指不定是谁睡服了谁呢…… 月池顺手拍了拍朱厚照的背,她道:“阴阳平衡,不仅是人伦之理,更是天地大道。老刘你虽无福消受,可总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刘瑾讪讪地看起着她,月池道:“可惜的是,你只知道,如何叫你的主子百病全消,却不知道怎么让这大明的天下,沉疴得愈、生机勃发。” 这才是到了戏肉。刘瑾斟酌着道:“不是人人都如您这般,通晓上医医国之道。” 月池笑着摇头:“何必过谦,我看你懂得很。‘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如今早已到了静极需动之时,可究竟如何动,总归逃不开平衡一字。阳盛阴衰,那便损阳补阴,如是阴盛阳衰,那便损阴补阳。在背后损人,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眼看刘瑾不知该如何应对,张文冕便打算分散火力。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大力一扯。张文冕一惊,他急忙住了嘴,只敢用余光四处打量。半晌后,皇爷竟道:“他到底年纪大了,你慢慢与他分说就是了。” 杨玉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其他人看不见,他可是看得真真的。刘瑾刚才就这么睁着水汪汪的眼,直勾勾地望着皇爷,没想到啊,这居然也行! 月池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愿意把狗借给她,可没打算叫他们一辈子听她使唤,更不想他们忘却了旧主。 她失笑:“您是习武之人,该知晓绝伦的武技,离不开身体每个部位的配合。在之前,您动如脱兔,肆意挥洒,却仍没引起大乱,原因何在?您的底盘已经极稳了。” 朱厚照颇有自得之意:“军心已定。” 月池颌首:“士卒饱受压榨,缺乏上升之途。而您厚待三军,广纳豪杰,对他们来说,恩同再造,他们当然愿意为您卖命,上层的动摇牵动的风浪只是一时的,只要您握紧下层之心,就永远不会动摇根基。” 他道:“你先行遴选,又设治农体系,对庶民而言,何尝不是施恩呢?” 月池道:“官场的事,要比绿营里要乱得多。阴阳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而是混杂一处。阴可化阳,阳可化阴,我们高居庙堂,谁又能看清底下的风雨呢。人要是缺胳膊断腿,还能撑着拐棍,走在正道上,可要是眼斜耳偏,就注定要走歪路,摔跟头了。” 月池含笑道:“您的眼睛和耳朵,果真还灵敏吗?” 她又看向了刘瑾和杨玉:“多出来的,不对劲的部分,还能切干净吗?”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他索性也不要脸了:“微臣何尝不想,可这,谈何容易呐。”:,, 361 生不用封万户侯 他竟然是已经打算避其锋芒了,可今日的李越,却还是咄咄逼人:“老刘啊,靠一两句场面话,可打发不了我。” 刘瑾面露为难之色。月池道:“刚刚还叙旧情,怎么这会儿又扭捏起来。这是家宴,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就是了。” 一起解决?杨玉暗笑一声,东厂掌权的都是太监,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他们无儿无女,又受人鄙夷,所以只能把欲/望寄托在别处,对钱财和权力的贪婪早就到了变态扭曲的地步。而且宦官之所以好用,就在于他们是游离在规则附近的灰色面,他们能采取非常手段,做到寻常官员办不到的事,要是真想管大臣一样管他们,那东厂岂非是形同虚设。 这也是他还能坦然坐在这里的原因。他打算就在此地,做一个哑巴,眼看他们相斗,刘瑾老奸巨猾,怎会甘心吃亏。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刘瑾眼带惶然地看着他们,一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他的背佝偻成了一团,半晌方幽幽一叹:“您若执意如此,老奴也无话可说,说不得拿命挣了……” 杨玉:“……!!!”好一个另辟蹊径啊。 这一番唱念做打,连月池都忍不住暗自叫好。这朝堂的风向,朱厚照的心态,算是被他彻底摸透了。如今的朝廷需要的不再限于制衡,而是团结。团结可不是靠以势相压能成的,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念,缺一不可。所以,刘瑾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靠强压,来逼他们就范。而在朱厚照这一边,忠心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能力和资历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保障。 所以,刘瑾大可现在把差事接回去,然后在事事从命的情况下把活办砸,最好再来点苦肉计。他听话了,事情还砸了,那怎么会是他的问题呢,一定是李越这个瞎指挥的人的问题。而当他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后,自有人把她压下去。 月池看向了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他这会儿出奇地沉默,可没人觉得意外。权威的维系,需要稳定的核心。他要摆出中立的姿态,当局面陷入僵局后,再来居中协调,或到两边达成一致之后,再来顺水推舟。皇上是不会犯错的,错的永远都是底下人。 他的目光亦与她交汇。明亮的烛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跃,她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他先僵了一下,随即反手抓住她。他听懂了她无声的言语——“相信我”。 刘瑾表完忠心后,就做出领训的姿态。只有锅中鲜红的汤汁,在炭火上沸腾翻滚的声响。而杨玉与副手张允俱是如坐针毡,刚刚热热闹闹时,大家不自在。可霎时间寂静无声后,大家却感觉更难受了。 杨玉只觉七上八下,他心中既有担忧,又有莫名的亢奋,他垂下眼帘,李越想趁势而上,一举将他们拿下,而刘瑾却以退为近,将她逼到了死胡同里。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恼羞成怒,还是迂回行事?他的内心焦灼,而李越则敛去了笑容,没有微笑的遮掩,更叫人望之凛然。 月池沉吟片刻道:“看来,有些话还是得摊开来说。” 摊开说?刘瑾一愣,她想怎么摊开说。他正发愣间,只听月池道:“传说上古时期,洪水泛滥成灾,鲧奉帝尧之命治水,他带领民众筑堤堵水,刚开始确有成效,可九年过去了洪水非但没退,反而越涨越高,终于有一日冲破堤坝,淹没大地。鲧因此被舜殛死于羽山。鲧的儿子禹接替了父亲未完成的重任。他认为水患小则‘堵’能治,水患大‘疏’才能平,‘治水须顺水性,水性就下,导之入海’。于是,他改堵为疏,花费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终使百川入海,天下大治。为何鲧禹皆诚心治水,结果却截然不同呢?” 她的目光在四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定到了文冕身上:“文冕可有高见?” 张文冕冷不妨被叫到,暗道不好,可问题已经逼到了眼前,他焉能不答,只得犹豫片刻道:“回您的话,鲧违水性,强行堵塞,所以落败,而舜顺水性,导之入海,所以成功。这正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月池微微阖首:“所以,治水需顺水性,治宦也需顺宦性。你也是老刘身边的老人了,在东厂呆了这么些年,你觉得,宦性为何?” 刘瑾愕然抬头,张文冕脸上只余空白。谁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将问题又抛回来,还是一针见血。刘瑾正欲开口,却被她拦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有谁,能比文冕看得更透呢?” 张文冕从未想到,这样大的重担,最后竟是落在他的身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推回去,一就是真正由心而答。前者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而后者却会为自己带来极大的风险,一旦说错半个字,不仅刘瑾的前途要凉,他自己更是性命难保。 他忍不住看向刘瑾,眼前这个他跟随多年的老太监,正努力地给他使眼色。他知道刘瑾想干什么,他想再卖一次惨,把李越堵回去。可同一个招数不能用三次,皇上的怜悯,应该用在刀刃上…… 月池望着他,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而他也终于组织好了言辞,徐徐开口了,他说得第一句话,就让众人一惊:“宦官也是人,宦性中也有人性。” 月池挑挑眉,只听他道:“您说天地有阴阳一气,人性何尝不分正邪两面。于正面而言,宦官同常人一样,重情感,重义气。他们在宫中生活多年,对上忠心耿耿,对下爱护关照,对友两肋插刀。更由于接近天家,他们还具备头脑灵活、善察善思、知变通、善变通等长处。” 杨玉听得暗自咋舌,真不要脸,什么好的都敢往身上栽。可没曾想,张文冕斟酌着语气,话锋一转:“然而,由于世人诸多偏见,宦官在碰壁之后,有一些人难以克制恶念,以至于走向极端。宦官无儿无女,所以比常人更重亲族,他们要么是竭尽全力关爱亲戚,要么是对认下的义子掏心掏肺,所以一时动错了念头,就难免有包庇抱团。宦官无人送终,为了使自己老有所依,所以对钱财格外看重,稍不留神也会走向歧途。宦官只能留在宫中,所以会进入两个极端,一是浑浑噩噩,沉湎享乐,一就是奋发向上,希望发奋图强。前者中的贪婪之人,就会揽财成性,而后者中的野心勃勃之辈,就会揽权成风。” 这一番话,切中肯綮,连朱厚照都听了进去。张文冕长叹一声:“所以,我们督主为何觉得太为难,不是他不肯为国尽忠,而是感同身受,说来,这些行差踏错的,也都是可怜人呐。” 杨玉这时才知道厉害,他嫌弃地看了张允一眼,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张允一窒,将头缩得更低了。 而张文冕犹嫌不足,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正因熟知宦性,所以对近两年宦官的风气败坏,晚生才有不同的看法。” 月池好整以暇道:“怎么说?” 张文冕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发颤:“您觉得是堵得不够,晚生斗胆,却以为是堵得太狠了。” 朱厚照的眼中异色划过,月池沉吟片刻:“你是觉得,因着他们遭遇可悯,有些事,我们不该较真?” 张文冕摇头道:“非也,还是堵不如疏之理。鲧即便有息壤这样的神物,也不能叫水往高处走。您不能断了宦官的生存之道,又不给他们指一条新路啊。” 现场是死一般的寂静,锅中的水已经快要煮干了,张文冕眼前一阵眩晕,他居然真的说出来了,他看向了刘瑾,刘瑾已是面如土色了。月池将酒盏放在桌上,她只说了两个字:“大胆。” 这好似一个惊雷一般,在刘张一人耳畔炸响。刘瑾的额头冒出汗珠,他重重扯了一把张文冕,两人齐齐跪在了地上。刘瑾道:“老奴绝无索取之想。” 月池道:“你的意思是,他刚刚说得,都是假话谎话了?” 刘瑾一窒,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将头伏得更低了,他道:“也不是。” 月池挑挑眉:“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刘瑾忍不住发颤,他在到来之前,是断断想不到,面临的竟是这样的局面。他到底该不该信她?是用谎言糊弄,重归此消彼长的博弈,还是真正携手,来博得一条新路呢? 他其实在揭露李越是女儿身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了。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方哑声道:“要是能做人,谁又愿意当畜牲?” 至此,月池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她亲自扶他起来:“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说出来了,不就好多了。” 刘瑾的双腿仍在发抖,他颤颤巍巍地归座:“说出来又如何,人心中的成见,比太行王屋还要难移。皇爷越是信重,奴才等遭遇的攻讦就会越多。就连镇守中官这样的旧制,不也是因此被撤了吗?” 这一上来就是镇守中官,他还真是敢想。月池一哂:“你是积年的老人,也该知道,爬得越高,越招人恨,摔得越狠,还不如另辟蹊径。皇上,不是早就为你们指了一条明路吗?” 刘瑾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回过神:“您是说,与海外通商?” 月池展颜一笑:“宦官出使,是永乐爷时就有的旧例。而文官们却是轻视外洋,轻视器物,这正给了你们发挥的良机。古有郑和下西洋,今有刘瑾联万邦,不都是利在千秋的功绩吗?” 这是要让他们从技艺器物上入手了,走蔡伦造纸的旧路,可这毕竟是不为世人所认同的左道,而且也不如手里的权力来得快捷实际。不过没事,大可先应下来,毕竟光是通商之利,就足够他们饱餐一顿了。 月池道:“别不把这当一回事,如再能引入如土豆这样的作物,亦或是新型的火器,那时朝廷赡养有功的宦者,谁也不会再多说些什么呢?” 火器!怎么把这个忘了,刘瑾心中一喜,却仍是愁容满面:“土豆,毕竟是可遇不可求……” 月池拿出一张图纸与他:“那这么按图索骥,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刘瑾愕然抬头,他的眼中绽放出巨大的光彩。月池却看向了杨玉:“好了,你们又有何难处?不妨说说。” 杨玉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半晌方磕磕巴巴道:“我们……我们是……” 这一谈,直到漏夜时分,两拨人方告辞。月池正在卸钗环,昏黄的铜镜里,倒映出身后人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作声,直到她起身褪去外袍后,他方开口:“以后别叫他们来了这儿。” 月池动作一顿,她回头道:“放宽心,只是一点好处,不会让他们和你离心。” 朱厚照道:“不是那个意思。这里,不该有那么多外人来。”桃花源又一次被打破,柔情中夹杂了冰冷的算计。他以为,至少在这里,他们应该是亲密无间的。 月池一愣,她坐到了他的身侧,她的目光像水一样,拂过他的面容。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看透了。她又是一笑,忽然在他耳畔重重击掌。他一惊,回头看向她,她笑意盈盈:“梦醒了没?”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又是一笑,搂住了他:“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确定要这么盯着我一整夜吗?” 明天就走……他话到嘴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半晌方道:“正因时间短暂,所以才该做一点不一样的。” 月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他问道:“你们那儿的姑娘,一般做什么?” 她的神色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362 但愿一识韩荆州 朱厚照以为,能在她的脸上,看到怀念,看到向往,看到惆怅,可没想到,却是一片空白。她偏头看向他,展颜道:“我连姑娘都忘了是怎么做了,怎么还会记得这个。” 她问道:“你们这儿的小伙子,又会去做些什么?” 他面对她的笑靥,同样语塞了,他读不出她的喜怒,只能和她一起茫然。良久之后,他才涩声道:“你不肯教我,我又能从哪儿去知道这些。” 两个人望着对方,一下都笑出来。月池问他:“那你看的话本呢,一个有参考意义的都没有?” 他们又开始顽笑。他骂道:“那些酸儒,全是依着他们自个儿臆想的,就没一句实话。” 月池好奇道:“那他们写什么?” 他起先不肯说,后来才勉强透露一点:“……就是一个有权有势,有貌有才的男子,来到千重幻境,自有千百人来趋之若鹜,男的在他打败后要么死,要么纳头便拜,而女的就……” 饶是皮厚如他,一时也说不下去了。月池笑得浑身发软:“可你要是看得不起劲,他们又岂敢这么一本本写呢?” 他被戳破了,恼羞成怒,有心拧她一下,到底还是去呵她的痒。月池笑得一时喘不过气来。眼见她眼圈都红了,他才住了手。他又将她抱在膝上,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摩挲着她的鬓发。即便是没有经历过,也能发现了这种亲昵的不同。 所谓耳鬓厮磨,正是如此,不同于情热时的如胶似漆,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心里反而更加鼓鼓胀胀的……她感受他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间、她的额头上,就像落樱拂在脸上。她睁开眼睛望着他,他问道:“困了吗?”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孩子一样,她听着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在她手下跳动着。他微微皱眉,握住了她的手哈气:“怎么这么凉,今日的阿胶八珍膏吃了吗?” 他的手心热得发烫,月池从未像此刻一样意识到,人总是按照自己被爱方式去爱人。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你为何不自己写呢?” 朱厚照一愣,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了:“你说让我自己写话本?” 她的双眸中仿佛盛满了星光:“对,你来写,一定比他们写得都好。” 他燃起了兴趣:“可写什么呢?” 她的包容让他觉得心惊:“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忙别过头去:“那就写些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个年轻人,他不甘于活在四方的天底下,所以选择逃家出海,结果碰上了龙吸水,一阵狂风,让他来到了海外诸国。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也见了一个最与众不同的姑娘……” 他写了一段又一段,她就为他画了一幅又一幅的插画。故事一旦开头,就无法停驻,无论多么天马行空,他们都想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尾。身处此世,无论藏身在哪里,他们都不可能收获真正的圆满,可在他的故事里,他们永远都是相爱的,也只是相爱而已。 刘瑾的动作非常快,在回去不久,他就提交了一份官员私下关系图,交到了月池手上。到了今时今日,关于官员的选拔程序已经日趋规范了。对荫补子弟而言,只有能够通过栓选之试,才能能够获得官职。 而只有为官经验,且历年考核皆为称职的官员,才有参加遴选的机会。遴选分为笔试和面试两个环节,笔试考核的内容除了经义之外,重点考察该职位所需的知识。比如此次选拔治农官,重点考察的就是农学。一时之间,各大书肆中的农学书籍被一抢而空。 而在笔试过后,便是面试。随着遴选制的使用越来越广泛,自然不能什么事都要皇帝陛下亲自出席。廷议后,大家就决定此次由吏部、户部、与司礼监一道联合考察。吏部是文官的耳目,司礼监是皇上的耳目,而户部本来就是治农官的上峰,当然也得出人。这些人会根据应试者的表现,以及刘瑾提供的关系网名册,来决定最后的人选。 不过,对应试者而言,考上了也不代表乌纱帽戴稳了,之后等待他们的还有两年的考察期,如若考评不称职,一样要丢官去职。 乍看这样的升迁方式实在太过繁琐,要求又较高,竞争难度实在太大,可即便如此,想来一试的官员还是数不胜数。对于许多京中的低级官员而言,与其在京中熬日子,还不如乘机外放出去,博一个海阔天空。而且依照明廷“内外皆历”的升迁规则,低级中央官需流向地方,高级中央官员须有地方任事经历。超与其被外放到没前途的位置,还不如搭上这股东风。京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底下,各行省内的官吏们更是卯足了劲,盼着能等到本省的劝农参政上任后,能有机会被选到他的麾下一展宏图。 这一批官员派出,为农政发展打下了牢固的人事基础。月池更是提议通过迁秩升官、赏赐实物、树碑立传等形式,鼓励技术发展和工具发明,对治农有功、应灾有道的官员大加褒奖。而她判断是否有功的方式,再也不是像过去一样,只看赋税,而是着重看民生。辖区内发展了多少产业,有多少流民安定,有多少新生婴儿,修建了多少公共设施,包括水利建设、道路建设和育婴堂等等,都是月度上报和年终考核的事宜。 对于她的提议,衙门内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与民修养生息的好办法。不少人甚至开始摇旗呐喊。月池还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多溢美之词,别说文化人夸起人来,还真是花样多。 有夸她为国为民,不谋私利的。有赞她重视农桑,兴修水利,关心民生的。有人说她的考核标准,细致清楚,重视实务。更有一票人感恩戴德,说自家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收入微薄,李尚书这样厚赐官员,无异于活菩萨,救苦救难。说到最后,还有人感动地流出了眼泪。 而当她询问意见时,这群人依然没有半个不字,而积极地细化她的想法和方案,一面绞尽脑汁,还一面观察她的面色,来揣度自己的说法是否合她的心意。 月池:“……”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所有人都近乎“虔诚”地望着她,她一时之间都分辨不出他们的五官,只能看到他们黑洞洞的眼睛和咧开的大嘴里露出的微黄牙齿。她早已习惯了众人明里暗里地唱反调,如今这样众志成城、满心顺从,倒让她觉得心惊。这就是主掌人事考评之权的威力。他们的升迁祸福都捏在她的手里,谁敢不听话,谁又能不听话。 月池的心中一瞬间划过这样的想法,她要是下令让他们从儒家经典里找到女子也能议政的论据,他们会怎么办?这群眼高于顶的人,为了升一步官,是不是也能将自己口中过去的大道理贬得一文不值? 而她这种略飘的心理,在内阁主持的九卿议政中,才沉了下来。这里的人对待她的态度与过去别无二致,甚至有的人还更强硬了一些。 户部尚书王琼就当面指出她的想法不行:“田赋是国之根本,要是将田赋让地方自用,恐怕会动摇国本。而你提出对那些要修建抗灾工程的地方拨款,这又是一大笔开销。这进的不足,支出得更多。即便军费开支大减,太仓松快了一些,也支撑不起这么花法。” 就连吏部尚书梁储也点头称是:“更何况还有官员年终的表彰,总不能表彰也发胡椒苏木吧。” 月池沉吟片刻,她终于还说了出来:“在连年的天灾之下,单单依靠田赋来作为朝廷的税基,的确是独木难支。我们为何不好好在商税上理一理呢?” 内阁次辅刘健皱眉道:“你想加征商税?” 月池道:“并非只是单纯的加征。我听说徽州富商,争奇斗富,天下闻名,可徽州全府去年的商税还不超过三十两。而在那些小商小贩身上,因税勒索破家的局面,却十分普遍,据说货物运进店要交税,运出店也要交税,商人运船从南北上,经多少关卡,就要重复交多少次税。您不觉得,这里头大有不对劲的地方吗?【1】” 谢迁问道:“你是想打击富商巨贾。” 月池斟酌着道:“下官斗胆,为何一定要打击呢?时至今日,商贩兴旺,早成常态,难道还能夺了他们的生计,叫他们全部回家去耕种吗?农户所供,由商户来出售,农户所需,由商人来转运。农商互利,资农厚商,方为长久之道。” 开国时,太/祖爷就讲过要减轻商人的负担,不可如汉时一般鄙薄过度。可这毕竟是稍微对商人好一点,将其视为四民之一,不至于将其压榨得活不下去而已,可李越却是要提出,要将商人抬到和农民一样的位置,这在这时看来,可谓是惊世骇俗,因而也受到了大家的反对。 态度激烈者,历数重商的危害:“民间本就流传‘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不如倚市门’。如再抬高商人的位置,还有何人去耕织?届时,如再逢水旱之灾,百姓危矣。” 更有人说明商人成势的威胁:“汉时桑弘羊有言‘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流放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吴楚七国之乱,离不开这些人在背后势力。你也算是博古通今,应该知晓这个道理才是。” 态度温和者,则是先表示理解:“太仓空虚,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依我看,可以再调整商法,将富商巨贾套入笼中,不可任他们荒淫越制,伤化败俗。而对小商小贩,还是可优待一二。” 月池辩道:“可如今钱神当道,已成江河之势,不可逆流,我们当顺势施政,而非逆势而为,这是做不成的!” 她的这种想法又引起了更大的争议。有人甚至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难道因为做不到,就要眼看江河日下,甚至放任自流吗?” 这又扯到了道德伦理的上面。这就更是说不通了。最后,还是杨廷和出面协调各方:“商税之事,需从长计议。而惠农之策,亦要徐徐图之。” 交到朱厚照案边的方案于是变成了这样,他们拟定了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免去当地的田赋,中央给予支持,加强公共设施和备荒储备。至于其他地区,还是由治农官到了当地,自行再想办法,反正到了年末该交的田赋,是一点都不能少。 西苑之中,月池只觉愁绪满怀:“中央集权,强干弱枝,地方没有本钱,还要造出一朵花来,未免强人所难。” 朱厚照此时倒比她还要稳一些:“比天还大的事,你想一步到位,未免异想天开。惠农之策,正是新政立足的根本,这时谁劝你急,你反而要小心谁。” 他递了一碗鹧鸪粥与她。说是鹧鸪粥,其实里面一粒米都无,而是将鹧鸪拆骨取肉成蓉,与淮山蓉一同小火慢煮,最后再加入上等的血燕。鹧鸪骨多肉少,要拆解离不开高明的刀工,这么一小碗,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月池道:“又进新厨子了?” 他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指:“穿简朴些也就算了,难道你连口腹之欲都要舍弃。” 这是个真正的天之骄子,受天下奉养。他肯着服浣濯之衣,就已经是能被载入史册的简朴皇帝了,难道真要他过得同平常老百姓一样。 她慢慢将这碗香浓的鹧鸪粥吃下去。这等于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国家无钱,所以始终无法平倭寇。倭寇不平就不能广通商。商贸不畅,海外的作物和白银就无法流入。没有足够的财政收入,底下的人就不会长久地听她的话。她就更不可能采取措施,来进行财税改革,改变目前这种畸形、粗放的税收机制,也无法开展治理运河等大工程。 她长叹一声,还是决定从协调调度的细节入手。户部府仓大使位卑权重,负责去各地征买中央所需的物资。可去哪儿买,买多少,府仓大使都做不了决定,一切要么依旧例,要么依上头的意思,可是旧例早就是老黄历,而上头也无暇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户仓大使四处奔波,不需要的东西,采购回一堆,需要的东西又要再派。 月池和王琼商议,由他上奏赋予府仓大使调度之权,由他们每季统计宫廷乃至衙门所需之物,再由他决定至何时何地以何价钱采购,同时还要将运回京城的运费也纳入计划之中。这是在扩大户部的权力,王琼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断人的财路,他才顾不得那么多。 他也是有眼界之人,否则也不会提出开通商口,来拉拢洋人平倭寇的法子了。眼下,修建抗灾设施,与民休养生息,才是最该做的。而他本人又是极善算学之人,当下拎了几个聪明机灵的下属,对他们进行紧急培训后,让他们上任理财。有王琼牵头,果然将采办事业办得风生水起,既调节了供需,还在年节时节省大量的采购经费。 月池见状长舒一口气,这省下的银两,至少能将今年的年终奖糊过去了。而她接下来,仍打算去找刘瑾。 老刘起初并没有发现,月池是在给他画饼。自平定宁王之乱后,他对王守仁的信任,已经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觉得,以王守仁的本事,要平倭不是手到擒来吗?他就从来没把南边的倭患当成一件大事。可当月池给他画了饼之后,他调出这些年的战报,才隐隐发现了不对劲。 这怎么,胜率不高啊!:,, 363 此时天海风浪清 是以,当月池来见他时,刘瑾直接就问了出来:“不过是些贼匪,怎会如此难缠,还是说也是内鬼?” 张文冕亲捧了茶过来。月池刚刚端起盖碗,上头的斗彩双凤色彩明丽,振翅欲飞。她揭开盖子,里头茶汤清亮澄澈,恍如一块琥珀。她微抿了一口,不答反问:“这会儿又不装孙子了?” 刘瑾一愣,嘿嘿一笑:“你要是想充奶奶的款,又何必贵脚踏贱地。” 月池一哂:“你是连太极都懒得打了。” 刘瑾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笨嘴拙舌的,哪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还不如坦诚点,大家同坐一条船,你既然用我,就不会把我坑死。”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月池不由莞尔:“真是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刘,司礼监那么多太监,我独独愿意和你来合作,就是这个原因,人不想沦为欲/望的奴隶,就要学着做欲/望的主人。我当然不想坑死你,我非但不想坑你,还想好处一起拿,但问题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困难,也需要我们一起应对。” 刘瑾皮笑肉不笑道:“您最近也耳清目明了不少,这难道还不够啊。” 月池理直气壮:“这事儿,杨玉也能做,可好处为何是你拿得多。” 眼见刘瑾语塞了,张文冕忙补充道:“李尚书容禀,这市舶司的主事历来都是宦官担任……” 所谓市舶司是朝廷在各海港设立的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衙门,类似现代的海关。有明一代,市舶司是设又撤,撤了又设,反反复复了多次。 月池意味深长道:“要说惯例,洪武爷的惯例最多,其中有一条就是宦官不得干政,你们说今儿为何没人提呢。”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要利益足够大,有的人甚至能把祖宗都刨出来卖了,何况是一两条惯例。刘瑾和张文冕面面相觑,她这是拿话堵他们,要他们拿了好处就要去办事。可关键是,这才喝了几口汤呐。 刘瑾阴阳怪气道:“您这样的威风,何不出去摆摆。一声令下,还有谁敢不听话?” 月池忍不住发笑:“我当然能叫他们听话,我只要再强势一点,没人会忤逆我,相反他们还会积极帮着我做事。到了那时,我宣扬种土豆好,这各地都会种上土豆,有些地方甚至会要求老百姓把地里的庄稼拔了,再重新种土豆。我说修水利好,各地都会开始大修,什么秋收年节,当官的可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下死命令差人去做。包括育婴堂也是如此,辖区内没有那么多孤儿怎么办,就抱寻常人家的孩子去充数呗。只有我们想不出来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张文冕摇头叹息:“这为官不正之道,您算是摸清了。” 月池道:“九边连杀良冒功之事,都能做出来,何况区区的民生。更何况,老刘不也给我打了个样吗?” 刘瑾一怔,月池似笑非笑道:“怕的不是他们不做事,反而是他们打着我的旗号做过头了,才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刘瑾摸摸鼻子:“没有真金白银,谁会真心做事?就连皇爷北伐,也是封了一大批官位出去,让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有好处拿,这才把国库掏得更空。” 说到此,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必担心,有皇爷在,必不会叫你走到那一步。” 月池哑然一笑,他没说朱厚照会无条件地庇佑她,而是说他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朱厚照的确不会,毕竟她要越轨的路,都遭他堵死了。可以预料,未来和她在内阁共事之人,必定都是老成持重之辈,最好还是曾在东宫侍读之人。有师生之名相压,她总不能一手遮天。月池不得不承认,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张文冕道:“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如非要得罪巨室,那就只能再造新的巨室。” 月池长叹一声:“谈何容易。” 刘瑾道:“嘿,何苦呢。差人往徽州府走一遭,抗倭的军费不就有了。” 这是刘瑾干惯的勾当了,当时为修贡院,就是他从商人手中狠狠敲了一笔。 月池的眸色沉沉:“这是下策。靠抄家来补亏空的办法,不能长久用下去了。更何况,你不是问倭寇为何难平吗?” 刘瑾悚然一惊:“难道还有这些商人的事?” 月池摇头:“目前还不确定,但是能到这个地步,绝不只是军费不够的原因了。王先生和时春,皆是善于阳谋,却拙于诡道。纵观我周边的人,我也只能找你来商量。” 刘瑾的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屁话,感情就他喜欢玩阴谋诡计的了。月池含笑道:“你也别恼,宦官声名在外,可不是我的功劳。还有什么饵,能比一个新的市舶司主事太监更香呢?” 刘瑾一窒,这是要他差人去打入敌人内部,找出根由所在了。皇爷既把主持通商的权力许给了他,他要是在这会儿退缩不干了,也实在说不过去。可要是答应的太容易,岂非让李越觉得他太好使唤了。 他想到此,打算继续找她要点好处。而李越却似读出他心中所想一般:“莫把我想得太坏了,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铁公鸡不成。” 老刘:“……”你难道不是? 她拈起一块芸豆卷,微蹙着眉头用罢方道:“你看看你,华发丛生,喜这些甜烂之食。老刘,你早就不年轻了,难道不想着为同族和底下人考虑考虑。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是仰仗着你威风八面,可你走了之后,他们又该如何自处?你总当为他们的将来铺路。” 刘瑾打了个激灵。月池继续道:“你的干儿子和干孙子,不知传到几代。可其中哪些才干出众,哪些心性纯良,不是光看他们在你面前如何卖好能瞧出来的。你殚精竭虑一辈子,才为宦官探索出了一条做人的路,总不想这路随着你两腿一蹬就绝了吧。还有什么,比这通商厚利更能考验人性?是贤是愚,是善是恶,这一试不就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话是真真说进了刘瑾的心坎里。不过,他对此事也早有自己的算盘。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月池:“皇爷准备依照祖训,在宗室内挑选孩子,带入宫中教养,这事你知情吗?” 月池一震,她两眼紧紧地盯着刘瑾,只见他嘿嘿一笑:“遣去底下历练历练当然最好。可将来的事,不也得要那孩子说了才算。” 出乎刘瑾意料的是,月池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道:“可到底要哪个孩子,却是我说了算。” 这下轮到刘瑾心头震荡了,他徐徐道:“有您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月池意味深长道:“你这样坦诚,我也再无旁的担忧了。” 刘瑾忙道:“哎呦,您这言重了。我就怕那群小幺儿办事不力,耽搁了您的大事,又让老百姓多吃几年苦。” 月池道:“耽搁了又如何,不耽搁又如何。我会因此被免官去职吗,朝廷会因此转不动吗?” 刘瑾一窒:“那应该不至于。” 月池摊手道:“那就慢慢来呗。” 刘瑾直到她离去后,都还没回过神来。张文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刘公,刘公,这是怎么了?” 刘瑾如梦初醒,半晌方道:“你觉不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张文冕道:“谁能不变呢,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啊。” 月池当然不会将这么大的事全部交托给太监。吏部衙门中,梁储见她一身裘皮大氅而来,都吃了一惊。月池一入门就觉暖风扑面而来,顿觉喉咙发痒。一旁侍奉的人忙帮她解下斗篷,谢丕搀扶她落座。她谢过后,饮下一盏梨汁,这才缓过来。 月池对他们,又是另一番说法,她先表达了对倭寇之乱的担忧,接着又道:“咱们得差人去看看了。” 谢丕一下就明了了她的意思:“您是觉得,如今的形势,和当年的宣府一样。” 月池苦笑道:“只怕比当年的宣府,还要扑朔迷离。” 王九思道:“正是,宣府之事,我们还都知道是谁在作怪,可这厢却是看不明白了。” 月池已经表明了,开通商港口的好处,大家都有份,那么到底是哪方贪得无厌,要把大家的饭碗都砸了。当局者看不明白,那么只能再派外人去。 梁储愁眉不展:“你想籍由通商之利,来补朝廷的亏空。怕是没那么容易。” 月池道:“即便不指望通商,也不能对倭寇肆虐置之不理。如今不与鞑靼开战,省下了的军费,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谢丕道:“可惜,北边省下的钱,还没留多久,便又都花出去了。”需要消耗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官员分肥,四处救灾,宫廷开销,哪一笔不要那些金疙瘩银疙瘩。 梁储沉吟片刻道:“那么,还是由吏部出面,派一员参政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 月池颌首:“先生高见,可究竟提拔谁去,还需您多费心。太软的为人所制,太硬的为人所害,太聪明的和人沆瀣一气,太愚钝的只能被人耍着玩。” 梁储听得气闷:“你倒是会提要求。这哪儿去找这么个人!” 月池失笑:“人都是要慢慢找,慢慢教的。您尽管去选中了,选中了我来安排。” 吏部出面,等于是布下了一颗明棋。明棋施压,就只能向暗棋求助。 谢丕亲送月池出来。他问道:“都察院那边,是否也要知会卢雍他们请旨暗访治农官履职情况。” 月池道:“当然,新官上任,照例是要烧三把火,可要是谁心术不正,或是能力不足,岂非要烧出祸事来。” 谢丕阖首:“与其让他们被旁人抓住把柄,还不如咱们自己先来整治。” 月池思忖片刻后又道:“可人不是牲口,不是挨了鞭子,就会听话。” 谢丕微愣,月池一笑:“有一天,北风与太阳比谁的力量更大。他们看到路上有一行人,身着棉袄,就打赌说谁让行人先脱下衣裳,谁就获胜。北风席卷而来,吹得飞沙走石,可行人却将衣裳裹得更紧了。而太阳则放射出自己的光辉,行人觉得热了,自己就将棉袄解下了。” 她的眼中幽光闪烁:“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亦有人为了荣辱礼节,不惜献出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儒生最看重的除了银钱以外,还有什么?” 谢丕脱口而出:“身前身后名。” 月池抚掌:“那不就对了,太/祖爷差有为之臣,著贤臣传,可都写得的古人。咱们今人中难道就没有贤臣吗?邸报上也该列几个榜样了。” 谢丕应下了:“如此一来,有名为驱,也能稍补银钱的不足了。” 月池又问道:“康海他们的戏本写得如何?” 谢丕无奈道:“还在改,要达到老妪可解,可不容易。” 月池失笑:“玉堂仙也该接接地气了,否则过惯了天上的日子,又怎么知道民间疾苦。既然关在屋里写不出来,就让他们出来走走吧。写不出戏本,写一点农书也好。” 翰林学士在翰林院中熬上数十年,就能直入中枢机构,导致长于经义,却疏于实务,所以导致之前许多阁臣,面对难题,都提不出什么有效的见解。这股风气,早该杀杀。而对下面的百姓而言,也当进行必要的教化,提倡农技创新的出路,遏制士绅的斗富之风。 谢丕见她事事都想到,亦生感佩之心。他道:“你也不必太发愁了,等到土豆丰收了,眼前的阻碍,不就迎刃而解了。” 月池意有所指:“土豆要生两季,要保障它们能活,可要我们都把篱笆扎紧。” 她眼见谢丕忧心忡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马上就过年了,等到了天气暖和了,我们就都好过了。走吧,喝点酒驱驱寒气,喝完了再想想,还能从哪里开源。” 谢丕点头,两人在路上没走几步,就遭人拦了下来。佛保一脸菜色地望着月池:“可算是找到您了,您快跟奴才回去吧。” 月池问道:“又怎么了?” 佛保看着谢丕,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这下酒也喝不成了,谢丕麻溜地准备告辞。他只在风中听了几个词:“张家……事发了……” 月池赶到西苑后,发现这里已然乱作一团。显然,皇帝的仪仗来得太突然了,就连这里训练有素的侍从,一时也招架不住。 月池当然明白原因是为什么,在见到张鹤龄、张延龄前,张太后乃至所有张家人,都以为他们俩是在装疯。他们怎么能料到,她仅用了几个时辰,就能把两位国舅逼疯。:,, 364 吴楚万家皆在掌 月池以为,这凝和殿内应当是闹得沸反盈天。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一门之隔,外头的人人战战兢兢,内里却是一片宁谧。上百宝石烛台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朱厚照独立在孤灯之下,手中正持着那只熟悉的碧玉箫。 箫声呜咽,常做悲歌,可此时到了他的手中,却又变了一个情状,清冷激越,响遏行云。他的音调越吹越高,以至到了最后,真如鲛女含涕,山冥猿啼一般,听得人心动神摇。 月池没有如佛保等人所设想的那般,用三言两语就将他们的主子哄回来,她只是坐在一旁,这么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吹罢一曲又一曲。箫声渐渐由高亢转至低柔,宛如游丝袅娜,随着青花梅雀炉的香烟,随风四逸。她渐渐失去了意识,等她再次醒来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地龙此时已然烧起,室内温暖如春。有人正从身后拥着她,他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脖颈处。他要抱起她毫不费力,她就像一个婴孩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他带着她,坐到了镜子前。 飘过重重大海而来的镜子,光亮明澈得如一汪清泉,随着烛火的点亮,照出出朦胧的、重叠的人影。他问她:“你称心如意了吗?” 她点头,展露笑靥:“勉强吧。” 他的手探进了她的衣内,她似是吃了一惊,却很快回过神。他又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明亮的烛火,在她的瞳孔中跳跃。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让她显露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她在描绘起当时的情形时,竟也带了几分稚气。 “你的舅舅,你还不知道吗,刚见到我时,趾高气昂。”月池饶有兴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地毯,摆得都是一色的黄花梨家具,还有好大一张拔步床,上面的被褥都是锦缎。他们是想要你的命啊。我当时就想,到了今日,要还是只能眼看这样的畜牲横行无忌下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红潮在她的脸颊上涌现。她深吸一口气:“可我不能直接弄死他们,毕竟我答应过太后,要让张氏一族解厄。要是两个弟弟都没了,老娘娘心里怎么能好受。不如索性让他们乖一点。我就给他们,讲了讲历代外戚的下场,讲了讲按照《大明律》谋反应处的刑罚。” 她突然顿住,胸口剧烈地起伏。他一字一顿道:“凌迟。” 她回头望向他,他的手从刚刚至此没有片刻的停歇。她忍不住发抖。他只觉她的声音也带着潮意:“凌迟前,要先给犯人喝两碗粥,再拖到菜市上。凌迟必得刮够整整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一天,就要先剐三百五十七刀,从胸膛开始刮起。” 她开始反客为主。他的衣襟亦敞开了,红璎因刺激而变得更加嫣红,她的手轻轻划一个圈:“第一刀从这里开始。” “剜掉右胸的乳粒,高高抛起谢天,剜下左胸的乳粒,摔在地上谢地。第三刀仍从胸膛上割起,薄薄的一片,就像鱼肉一样,白白的还带血丝,甩在空中谢鬼神。” 随着她手指的移动,他的喉结微动,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战栗,只听她道:“刽子手们就这么一刀、一刀割下去,割到这里的肉都没了,隔着薄薄一层膜,看到那颗红彤彤的跳动的心,胸上的肉才算割完了。” 她在他耳畔呢喃:“你猜猜,割完了胸口的肉,又该去哪儿呢?” 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想进一步感受她肌肤的温热。而她的眉心微动,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错了,是这里。” 他的呼吸一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流去。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脸颊都在微微抽动:“松开。” 她一下就笑开了:“你早就咯着我了,为何还要松开。” “不光是要切掉,还要剖下那两个圆圆的东西来,其他肉都可以丢,这块肉不能丢,因为有人会重金来买,想吃它治病……” 他的额头青筋鼓起,已然说不出话来。她:“接下来就是舌头了。因为这时实在是太痛了,万一犯人把舌头咬断了,就没办法再切了,一个有经验的刽子手,就会捏住犯人的喉咙,让他把那条紫胀的舌头吐出来。” 她定定地望着他:“可我没有多余的手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他们看到她的睫毛颤动,如同蝶翼。他们额头相抵,呼吸彻底融为了一处。她此时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情感:“你拿出来,我就松开。” 他开口也觉得声调发颤:“要让人吐出舌头,何必用手。” 他的动作几近粗鲁,他低下头来找她的嘴唇,致力于夺走她的呼吸。她被亲到浑身发软。当她倒在床上时,手指穿透他的发间时,不由喟叹一声,又滚在了一起。 她在前半夜时,还觉得享受,后半夜时又忍不住骂他:“你是疯了吗?” 提及疯这个字,他才抬起头问她:“他们,是什么时候疯的?” 月池扯了扯嘴角:“在看到我端出的两碗粥之后。” 他一怔,讥诮一笑:“就这么点胆色,还敢谋反。” 她又在他背上狠狠抓了一道,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皱眉道:“没人因此事责怪你,可你不该一直瞒着我。”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我如不瞒着你,你如何对老娘娘交代?”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如此,我便能交代了吗?” 她一愣,做恍然大悟状:“你在太后面前,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张太后深居宫闱,在得到李越的承诺之后,并未把弟弟发疯的传言当回事,她认为这只是李越捞人的托辞,怎么可能才见了一会儿,人就疯了呢。而张家的人,经此一遭后,早就吓破了胆,更不敢在张太后面前多言多语。直到近日,张太后实在担心弟弟,想召人一见后,才露了端倪。这下,就是恨不得生啖李越之肉,欲将其杀之而后快。 而他,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替他报仇,独自背负张太后的怒火呢?虽然母子情谊早已淡薄如纸,可只要有一丝一毫地在乎,在争吵之后就还是会受伤,还是会难过。这对她本该是好事,他的亲缘越是单薄,对她的依赖就会越深,毕竟人的孤独,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反而会随着身边人的逝去而越积越深。 她将他搂进怀里,轻抚他的脊背。他有些不自在:“放开,这像什么样。” 她含笑道:“这样不好吗,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她希望他永远孤单地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一寸一寸的骨血冷却,却触不到一丝热源,只能将手递给她,来汲取一点温暖。从某一方面而言,他们真的越来越像了。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殿内都没有丝毫的动静。不明真相的佛保被堵在外头,只觉心里七上八下。李越以往也不是没有留宿过,从来也没像今儿这样,耽搁这么久啊。难不成,他是陪皇爷借酒浇愁,喝到烂醉如泥了?他心中早就隐隐有一个猜想,可却不敢往那边深思。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衣冠楚楚的李越,踱步出来了。佛保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见礼:“见过李尚书,您这……奴才这就去为您备膳。”他的上下嘴皮子都在打架了。 月池道:“不必了。我这就要去衙门。”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佛保一怔,他忙问道:“那皇爷……” 他不由朝里望去,月池却拦住了他:“先别叫他,让他多睡会儿吧。” 让他……多睡会儿……吧。佛保一窒,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变成一句话:真的是他想得那样,皇上被压了,皇上被压了,皇上被压了…… 他嘴唇哆嗦着,可身体却比反应还快:“是。那奴才这就去备香汤。膳房有早已备好的点心,是苏式的,您看是否要奴才您备一些呢?” 就是这一番话,让月池的脚步一顿。她转过身看向他:“你是佛保?” 佛保一愣,忙应道:“正是小人。” 他只觉月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是你精通梵语和藏语?” 佛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谈不上精通,只是略通一二。” 月池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了不得的长处啊。” 佛保咽了口唾沫,心里咯噔一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时春,并不知此地的风波,更不知今日这一番交谈,会为她眼前的战役带来何种的变数。她仍像往日一样,在潮声中醒来,望着冬日明澈的晴空,长叹一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她披上铠甲,走到校场上,新雇佣而来的士卒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们望着她,眼中带着复杂的色彩。抗倭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和时春想象得大不相同。:,, 365 兴王只在笑谈中 倭寇自正统时,就十分猖狂。当年,倭寇在浙江台州桃渚村,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甚至将婴儿束在竿上,用开水浇死,以此为乐。王守仁被贬至南边后,见此情形,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圣人在兵法上的造诣再高,也不能凭自己单枪匹马去打倭寇。 南边海防废弛,士卒逃亡,战船锐减,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要修战船,要雇佣士卒,这桩桩件件都要银两。可那时的朝廷,把目光集中在北边的强敌上,即便王守仁再三上奏,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难处,可他最后所获的支持还是杯水车薪。 到头来,他还是只能靠自己来组织军队。他一面从所属各县的弩手、打手、机兵、捕快,挑选骁勇之人,另一面从卫所军官中挑选武艺出众、有实践经验者,加强训练,作为剿匪的主力军。朱厚照好歹给了他较强的自主权,让他至少能在抗倭事宜上不受钳制。于是,通过培养人才,厉行赏罚,整肃军纪,他终于渐渐建立起一支可靠的队伍。在倭寇上在他的辖区上岸抢夺时,他能通过指挥军队,予以有力的还击。 但倭寇之所以为祸一方,就在于他们来去如风,杀了就走,抢了就跑。明军的战船和炮火又不怎样,所以导致这仗就和打地鼠似的,这边打了下去,那么又冒起头,始终无法根除倭患。 这缺粮少船的窘境,在时春到来后,才稍稍得到了缓解。倒不是说众人多么钦佩她的功绩,而是她的到来,意味着皇上的态度,意味着皇上在解决了北部的强敌之后,又准备向南边的匪寇磨刀霍霍。更何况,时春来此,自然不能是个光杆司令。她的背后,站着一位手腕强硬的权臣。兵部、户部和御马监,三方不知磨了多久,才凑了一批火器和军饷。 这时,抗倭军队才能够较大规模地招募民船,组建舰队。可民船的军事装备,与倭寇相比仍有很大的差距。中、日、朝三地海上贸易航线中的巨额利润,吸引着大量的亡命之徒。而这些人靠着刀口舔血的无本买卖,获取了暴利。他们拿着钱,在佛朗机人的手中,获得了战船制造技术和大量的新式火器。 那么,这时的佛朗机人为什么要把火器卖给倭寇呢?原因就在于佛朗机为了东南亚有一个贸易点,占领了马六甲。而马六甲亡国之时,曾派人通告宗主国明廷。明廷彼时正为鞑靼所苦,当然是没有时间精力帮助马六甲复国,但好歹不能让这个打了自己小弟的洋番大剌剌地登上大明的土地。所以,佛朗机人的舰队,被禁止登上陆地。 眼看着这么大的贸易蛋糕就在嘴边,可他们就是吃不着。佛朗机人怎能甘心,他们既不愿意直接和明廷这个庞然大物撕破脸,又不想一无所获,所以选择了迂回行事。他们转而支持倭寇,向倭寇出售火器,来换来倭寇抢夺的财物。 东西方的火炮发展,在最开始时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西方的火炮,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作为投石机的加强版,以摧毁城堡等空心结构的城防建筑。可东方的火炮,从一开始的发展目的就是为了打击蒙古,包括朱厚照在鞑靼草原上带去的一窝蜂、三眼铳和火箭等,都是追求轻便易携,火力集中。这种轻型的火器,来面对佛朗机人在海上的重炮,就变得不够看了。 所以,时春来后不久,就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这已经不是靠练兵就能解决的问题,技术上的差异犹如天堑,是她无论怎么练习武艺,都弥合不了的。她打算效仿月池在九边的做法,招募军匠来研究大炮。但大炮的制造,需要的经费可不是小数目。时春在月池身边这么多年,如何不知朝廷的作风,这笔银两向上要,是铁定要不下来的。 王守仁和她商议之后,将目光投到了福建、广东的富商巨贾身上。他们声称朝廷有意开放通商口岸,但是碍于倭寇作乱,所以一直不敢放松海禁,要是大家肯同舟共济,打退了倭寇,那么等通商口岸开放后,对大家而言都有天大的好处。 要知道,目前中土的白银产量已经降到每年只有区区四吨,经济越繁荣,反而导致的作为货币的白银更缺乏。而扶桑却将白银作为商品来出售。在明朝,一两白银大约值铜钱七百五十文,可在扶桑,一两白银却只要二百五十文。这其中存在的巨大的差价,人人都想将中土的丝绸、瓷器、香料运到扶桑,再用扶桑白银交换铜钱。可由于明廷的海禁政策,导致这样一块大肥肉,却只有少部分人能吃到。 如今的王守仁以左都御史的身份,总督两广兼巡抚,向这些大商人承诺,会给他们贸易乃至出海的机会。这谁听了能不心动。可空口无凭,商人不可能因他们的一番话就鼎力支持。即便朝廷一直放出风声说要开放广州和泉州两地,可只要肉没吃到嘴里,那就是一场空。更何况,朝廷的信誉,在大家伙眼中都是负数了。王先生和时春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时春一时心如火焚,嘴上都起了几个泡。王守仁却仍然泰然自若:“莫急,莫急,机运难邀,百岁一时。饵已入水,愿者上钩。” 果然不出他所料,事情的转机,就在广州、泉州真正开关后,再加上明廷对佛朗机人的态度变化。 明廷自洪武年间就开始海禁。《大明律》有言:“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这样的律法,不可不谓严苛,是真的要断绝商路,片帆不得下海。是以,这些商人是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的祖宗成法,居然也能变。而这样的变化,就意味着王守仁等人所述,并非虚言哄骗,很有可能是真的。 而对佛朗机人来说,由于人数有限,他们已经做好了久据马六甲,持续制造火器、船舶,长期作战的准备。可没想到,明廷的官员居然会主动和他们接洽。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本以为以这些人的傲慢固执,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给他们登上陆地的机会。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还打算假扮□□,看看能不能混进朝贡队伍。可没想到,明廷居然会主动抛出橄榄枝。 对于他们的疑惑,时春的解释,陛下喜爱海外的奇珍异宝,特别是奇花异卉,你们既然想与中华通商,是否该拿出诚意。佛朗机人此时无比庆幸,他们一直隐于幕后,没有直接和明廷撕破脸。当明廷表现出,希望和他们的官员交流后,他们立刻向本土传回了消息,并且天南海北地搜罗礼物送到京城。土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月池的手中。 船长费尔南及佛朗机使者皮莱斯也率舰队来到了广州,希望能够入京朝拜皇帝。可他们因为信仰,不愿意行跪拜礼。广东右布政使吴延举因此大怒,居然将这帮人送进了光孝寺,让人专门教他们怎么磕头,第一天跪左腿、第二天跪右腿、第三天叩头。直到他们都肯磕了,广东当地的官员,才肯与这群人相见。 这群人为了赚钱,硬是咬牙把头在地上撞得砰砰响,本以为这礼也送了,头也磕了,总可以见到大明的皇帝了。谁知,朱厚照和月池都不想这么快答应他们的请求,这样泼天的好处,可不能光靠几盆花。佛朗机人于是一直被晾在广州。时间一久,他们就都坐不住了。 费尔南和皮莱斯都是精明强干之人,否则也不会远渡重洋至此。他们很快就弄明白了大明的官场文化,开始到处送礼,第一个就送到了王守仁这里。王守仁这时才向他们透露,他不缺这些身外之物,就想立个大功回京升官,只要他们肯帮他解决倭寇,他就能让他们入京朝拜天子。 这下,可把佛朗机人闹傻眼了。他们一面庆幸当时的决策,如若不是倭寇把明廷逼急了,他们绝不会松这样的口,另一面又开始发愁,现下是该怎么办。他们很清楚大明官员的算盘。这群东方人,就是打着狗咬狗的主意,希望能让他们和倭寇两败俱伤,而他们就能免除威胁。 皮莱斯当机立断:“绝对不能答应他们。一旦他们失去了外部的威胁,就更加不会将我们放在眼中。”这几天的跪拜礼学习,也让佛朗机人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官员的专横。明廷官员歧视外邦人,鄙视商人,要是真叫他们得逞,那他们就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费尔南皱眉道:“可如果我们拒绝,很有可能失去更进一步的机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很久,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既不能完全答应,也不能一口回绝,那就半真半假地敷衍着呗。他们一面更加努力地寻找花卉植物,却对共抗倭寇的事情推三阻四,更不愿泄露火器的配方。 右布政使吴延举是个暴脾气,眼见又要发怒,却被王守仁阻止。他笑道:“耗着有耗着的好处。” 土豆正在试种。而他们在短暂的和平外衣下,也和佛朗机人的工匠搭上了线。隔着半个地球,佛朗机人不可能从国内调拨所有的船只和武器。很多东西,都需要在马六甲来造。而在那时的东南亚,最好的造船、冶金工人,要么是华人,要么是有华人血统的人。即便是费尔南的舰队里,也有华人船匠和武器工匠。一场策反运动,就这么悄悄开始了。:,, 366 志须预定自远到 工匠谭壮在近日方认祖归宗。他的母亲是吕宋人,父亲谭康是泉州陈家的一个管事。 泉州陈家也算是世代儒门,族中子弟少时多曾习读诗书。不过,泉州和徽州等地都是商贾兴旺之所,家中人把商贾为第一等生业,将难考的科举反而撂在第二。 谭康的东家陈宰少时就走南闯北,将南边的珍珠、珊瑚、琥珀、犀角等四处贩卖,也攒下了一些家私。可陈宰并未固步自封,他眼见妻子诞下一个男孩,自觉给家里留了后,便想大赚一笔,博一场大富贵之后,就在家安心教养儿子。 弘治爷早年宠信宦官。沿海的镇守中官,亦知走私之利,他们有能力、有本事给商人开这个方便之门,只要商人能给他们缴纳足够的买路钱,他们就能放商人出海走私。 陈宰就是靠这条路子,出海来到了吕宋。可在海外赚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陈宰到吕宋来的第一年,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作为管事的谭康想劝东家回去,陈宰却不肯,他费尽心机,才得以出海,要是折了本钱,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陈宰坚持要干出一番事业,在病好之后,就开始苦心经营,终于有了成效。他索性买了一个妾室,在身边照顾自己,做好了“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准备。 谭康虽然思念故土,可他为人下属,东家不肯回,他自个儿想回也回不去。他在周围人的劝说下,也学习他的东家,在吕宋纳了一个二房,并和二房妻子生下了谭壮。 谭康从此更加努力地做事,希望能够攒够钱,带着妻儿一块回归故里,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弘治爷驾崩、正德爷登基,中华传来消息,说朝廷有意撤掉镇守中官。 这犹如晴天霹雳,让走私商人们都惶恐不安起来。陈宰起初还不当一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是官,就没有不爱钱的,反正他回去之后也要孝敬太监,这笔钱给谁不是给呢。 可同乡却道:“这摆明是要除掉太监了。那些个老爷们,骨头里的油都要榨出来,岂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肥羊。他们若是拿我们走私之事问罪太监,污我们一个私通倭寇之罪,只怕你倾家荡产都难赎啊。你家可有大员,能保你的性命吗?” 陈宰这才被吓住,他深悔过去没有多搭上几条线,闹得自己现在无人可靠。 他思前想后,决定带上最值钱的财物紧急返乡。谭康大吃一惊,摆在他面前的是两难之局,此时儿子谭壮只有六岁,体弱多病,显然是受不了长途跋涉。可他要是留下来,只怕这辈子都回不了故土了。谭康最后还是决定抛弃妻儿,跟随东家返乡。 可怜的谭壮之母,以为丈夫真的是回家奔丧去了,一直等着他接她回去。可惜,她直到濒死之时,仍痴痴望着海边,可那里依然没有半片白帆。 谭壮长大成人之后,做了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的学徒。师徒二人被佛朗机人雇佣,给他们造船,这次也跟随他们来到了广州。谭壮一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就开始四处寻访父亲的踪迹。 泉州陈家也算是小有名气,谭壮很快就找到了家门。父亲谭康满怀愧疚,可异母兄弟们,却对他十分仇视。他坐了冷板凳,心中十分不忿,可也无计可施。可让他万万没想的是,没过多久,他的异母哥哥居然带着厚礼找上门来,态度还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变。 谭壮先时还有些拿架子:“哼,你们来干什么,叫人滚了还不算,还要找上家门来找我算账?!” 他的大哥讪笑道:“那时不知你的身世,如今方明白,是我们谭家对不起你啊。好弟弟,以往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给你赔不是了,可你难道真不想认祖归宗吗?” 谭壮要是不想认祖归宗,何苦飘洋过海来这里。他毕竟只是一个年轻人,失去了亲娘,一直想着亲爹。 眼见他态度软化,谭家的大哥才揭了盅:“……你为洋人做事,能有什么好处。王总督说了,只要能拿到洋人造船、造火器的机密,重重有赏……” 通过以情动人,以利相诱,谭壮最后全盘倒戈。正是凭借谭壮这一条线,广州的军方甚至和远在马六甲的华人进行了沟通。杨三、戴明等匠人被成功策反。从此,桨帆船、后装炮样式、长管径比前装炮样式、锻造法制作枪管、蛇杆火绳枪这五项技术,正式流入大明。大明也借此才摸清了倭寇作乱的背景。 这让大伙既高兴,又憋闷。高兴的是,以军匠娴熟的技术,要仿制这些火器并不难,有了浙闽大族的支持,要不了多久,抗倭军的火器就能焕然一新。憋闷的是,这些个佛朗机人,居然还有两幅面孔,一面和倭寇狼狈为奸,一面还想从大明这里捞钱! 大家群情激愤,想要杀了费尔南和皮莱斯为后快。但王守仁却阻止了他们,他道:“时机未至。” 他反而对佛朗机人更加优待,给了他们更多的期望。他虽不能像打宁王那会儿伪造上谕,却能伪造李越的信件和赏赐,更何况还有时春这样一个人在侧。佛朗机人果然放松了警惕,那可是李越,搭上他,就是直接和明朝中枢沟通。如果能直接和明廷做交易,那可比从倭寇手里换要便捷得多。佛朗机人因此减少了对倭寇的火器援助。 王守仁就是趁此时机,加紧对沿海岛屿的清剿。他深入了解了倭寇的动向,所以能够适时采取新战术,具体是先堵住倭船的去路,上面以火炮密集打击,下头叫水性好的士卒凿破船底。因为倭寇已经失去了火力优势,在面对明军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时,他们再没有过去的威风,最后只能狼狈逃窜。 等佛朗机人从纸醉金迷中清醒后,这才发现,倭寇早已吃了好几顿败仗了。费尔南和皮莱斯忧心如焚,没有倭寇这个外部威胁,他们对于明朝这些官员的用处就更小了,再这样拖下去,他们见到皇帝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明军突然实力大增、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暧昧不清,于这群佛朗机人而言,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暂且撤离,从长计议。可巨大的利润,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远渡重洋而来,在广州蹉跎日久,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财物,如果让他们就这么离开,他们实在是不甘心。所以,他们决定再奋力一搏,既然广州这边给不了他们回音,他们索性再往上去四处碰碰。 这个办法似乎真的见了效。那个王御史居然又大摆筵席,要招待他们,言说要为他们送行,皇帝终于要召见他们了!费尔南和皮莱斯欢欢喜喜地赴会,殊不知这却是一场鸿门宴。待他们喝到头晕目眩之际,随着酒杯落地的碎裂声,佛朗机人的随从被杀得杀,绑得绑。 费尔南和皮莱斯大惊失色,黑黝黝的枪洞指着他们,把他们的酒都吓醒了一半。他们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为了和平贸易而来,你们却要杀害我们?” 时春冷笑一声:“和平贸易?把火器卖给倭寇,助他们杀害我大明百姓,这就是你们带来和平的方式吗?” 费尔南和皮莱斯一时面如土色,他们是万万都没想到,他们过去做得那些事,居然东窗事发。他们以为这次定是小命休矣,可这个带头喝骂他们的女将军却坚持要留下他们的性命。 时春的想法很简单,她希望带着手下人,装扮成佛朗机使团的人,铲除佛朗机人在大明岛屿上的大本营,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样的想法,遭到了其他将领的一致反对。 时春刚到两广时,还有些担心因女儿身受人轻视,没想到真来这儿之后才发现,其他人恨不得把她当成菩萨供起来。有她在军中,备受压榨的两广部队再也不担心被克扣军饷,而他们的英勇表现,又多了一条渠道可以直达天听。 这样的局面,对时春而言,有利有弊。好处是她令行禁止,无人敢不听从。坏处是她很少有在前线搏杀的机会,即便是王守仁王先生,也不肯让她去犯险。 她初期由于心理问题,的确不想再上战场,更愿意在后方操练军队,组织屯田。可时至今日,她的想法也在慢慢改变。 王守仁看出她的坚持,也有几分诧异。他们行走在沙滩上,炽热的骄阳,映得海面上闪动着金灿耀目的光芒。时春面露怀念之色:“我初到这里时,还以为是进了火炉。每晚都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直到他们给我在海边修了一座屋子,每晚吹吹海风,我才能勉强安枕。先生刚来这里时,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王守仁一笑,在此地驻守这么些年,让他也变得干瘦黝黑,只有双目依然清亮如昔。他叹道:“我毕竟是个男子。” 时春问道:“男子做得的事,难道女子就做不得了吗?” 王守仁一怔,他道:“可男子的心,终归比女子要硬一些啊。你真的,还能见血吗?”:,, 367 海天东望夕茫茫 时春久久没有言语,她半晌方道:“这里的民兵,多是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战场回来,常常吓得半夜发烧说胡话。可他们第二天,依然要挣扎着来训练。” 王守仁叹道:“百姓苦倭寇之患久矣。亲族遭戕,妻女遭辱,财货遭劫,这哪一桩不是莫大的苦处。” 时春道:“所以,即便害怕,即便难过,即便恶心,他们也要坚守在战场上。自己的至亲,要是自己都不去护着,就只能眼看他们没命了。可谁人无亲,谁人无故呢?” 王守仁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你是在为含章忧心?他……近日可是又遇到了难处?” 时春苦笑:“岂止是近日啊,杀人不过头点地,钝刀子割肉,一片片凌迟才是最苦的。” 她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因为在京都富贵乡的她,就是一个废人,除了几句无用的安慰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她还不如留在这里,建功立业,招徕士卒,还能为她的新政提供助力。 她的心病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却由于现实中的风刀霜剑,被逼重新振作。 不管是为此地的百姓,还是为她身后的家人,她只能再拿起刀兵。 海风拂过,岸边的椰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再也不是那个凭一腔义气就持刀起义的小姑娘,这么多年了,她早已明白,只有强者才能讲正义、谈道理。 王守仁最终还是被她说服了。在东官厅改革倾轧中,他遭受了打击和排挤,被迫来到了边远之地,又何尝不思念亲人。可倭寇不平,他归家就是遥遥无期。皇上倒是也给了他另一条路,可另一条路,又是何尝是好走的。 时春问他:“您的书写得如何了?” 王守仁苦笑一声:“仅写完了贤臣事君之道。” 时春忍不住发笑:“是,无论在何时何地,忠君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王守仁道:“可仍没有解决圣上希望我回应的问题啊。” 儒家思想蔓延千年,早已成为封建王朝的唯一正声,即便是朱厚照本人,也无法超脱它的桎梏。既然无法完全跳出,那就只能对传统理论进行再发展。他一直遣人为他重释经典,也的确为维系他的统治起到了一定作用。比如攻打鞑靼时,他找出的吊民伐罪的理由,至少能在学理上堵住了群臣的口。比如他遣人在民间所做的宣传工作,的确在平民和士卒中给他营造了良好的声誉。 可这还远远不够,他目前面临的就有两大难题,一是儒学重经义,轻实用,八股文章积重难返。二是时人保守过度,有些人畏新比畏虎更甚,加之有祖训压在头顶。这两大桎梏,让皇爷做事束手束脚。他就盼着手下的人能像董仲舒一样,对儒学进行发展,使之更适应统治的需要。 但翰林院的人,虽然日日抱着书读,可究竟能力有限,远远不能达到朱厚照的要求。还是月池建议他,与其把期望放在这些人身上,不如去指望王先生。朱厚照这才厚赐王华,并且允诺王守仁,只要他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就调他回京。这着实是把王先生给难住了,白日处理公务,夜间还要读书钻研。 时春显然也知道此事,她笑道:“为什么不试试建书院呢?理不辩不明,如果重归稷下学宫的盛况,何愁写不出经典呢?” 王守仁一愣,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含章是认为,建书院是破解科举僵局的良策?” 时春阖首:“官学盘根错节,动起来阻力重重。她是觉得,总不能把宝就压在那上头。皇上那边,您不必担心,兴办书院,说来也有旧例,宪宗和孝宗爷时,有名士修复了白鹿洞和岳麓书院,朝廷不也还大加褒奖吗?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替皇上办事。” 此时,刚刚主持完科举考试的月池,已然察觉到其中的阻力,而她思索之后,也没有打算要去死磕到底,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既然官办的炉灶中陈腐之物太多,很难点不着新火,那就索性另起炉灶。可这书院,不能由她出面来办,一来她既然没有儒家大家的本事,更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经营书院。二来要是她连道统都要插上一手,只怕和朱厚照决裂之日也不远了。所以最后思来想去,也只有王守仁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先生显然也有些意动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岂会不想“振文教于闵越,流光声于天下。”而就在他为筹备书院做准备时,时春已准备好了出征。 几只海鸥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低回,大海在暮色中更显暗沉,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连串泡沫。时春带着一百六十名勇士,登上了佛朗机人的桨帆船。费尔南和皮莱斯被推上了甲板,他们衣着依旧光鲜,可面色却沉得可以滴水。 王守仁望着他们踉跄的背影,心中仍免不了担忧:“千万小心,如真不幸被发现,不要恋战,及时回撤,吹号报信,我们会来接应你们的。” 时春却笑着摇头:“不会有事的。” 眼见王守仁海要再说,她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她转身来到士卒们面前,大声道:“兄弟们,过去我们夜以继日地操练,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打仗,为得是什么?为得不就是赶跑倭寇,让我们的父老乡亲能够过上好日子吗!如今,倭寇暂时滚蛋了,但是藏在倭寇身后,卖给他们大炮□□的佛朗机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逮着时机就要给我们一口。我们能够任这样的人,继续留在我们大明的土地上吗!” 在此的抗倭军,是由王守仁一手建立起来的,多是本地人士。他们多年以来,饱受倭寇侵袭的苦楚,眼睁睁地看着贼人来烧杀抢夺,闻言群情激愤,大声吼道:“不能!不能!” 时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接着道:“我们都知道不能。可这群西洋狗,比东洋狗要难打得多,因为他们手里有更多更厉害的大炮!他们还会丧心病狂地把我们大明的百姓推到阵前来替他们挡刀!我们既不能让兄弟们用血肉之躯是堵炮眼,也不能眼看我们的老百姓去当炮灰,所以就只能智取。” 她的目光从将士们的脸上慢慢扫过。他们抬头盯着她,嘴唇紧紧地抿着。她朗声道:“接下来,我们要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任务。我们要迷惑佛朗机人的耳目,抢占他们的船只!我知道这很难,我们这艘大船,加上下面的十艘小船,只有三百号人,却要直往西洋狗的大本营去。这仗过后,我们中很多人都会死,甚至可能全都活不了。” 王守仁听到此处,心中亦是咯噔一下,一旁的许多官员早已立不住了。他们眼巴巴地望着王守仁,正欲开口,便又听时春道:“可我们不得不去打。” 众人怔怔地望着她。此时夜色已然降临,熊熊的火把照亮了她寻常的外貌。这一刻,她脸上折射出的一种夺目的光辉。她微微地笑了,既平静,又坦然:“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活,我也想。我想和我的丈夫,我的姐妹一道,相濡以沫,永不分离。可如果我们的挺身而出,能为大家换来一个清平世界,换来大家站起来做人,而不是给人做牲口。我以为,这是千值万值。你们呢,你们觉得值不值?!” 士卒们的眼中闪烁明亮的光芒,他们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他们高举着刀枪,声震四野:“值!怎么不值!”“老子因倭寇没了娘,不能再叫老子的儿子再因倭寇做孤儿了!”“弄死他们,叫他们再不敢来!” 千万句豪言壮语汇聚成两个字,那就是——“杀贼”。人不是因生来无畏才成为英雄,而是因战胜畏惧才永垂不朽。 士气已经十分高昂,出征就在眼前。随行而来的官员实在是忍不住了。有的人一个劲地催逼王守仁:“王总督,真的就让她这么去了?”“时淑人的身份毕竟不一般,万一真的出了事,李侍郎那边怎么交代啊!” 还有人的追着船叫道:“时将军还请三思啊,下官知道您一心为国,可您这样做太冒险了!”“您的身份贵重,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时春听着下面的声音,隐隐觉得好笑。她真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也变得金贵起来了。她环顾四周,随行的将官正打量她的神色。他们既怕她去,更怕她走。她大笑一声:“拿笔来。” 底下人眼看船越开越远,正闹作一团时,忽然听到箭矢破空声。他们大吃一惊,还以为是敌袭,回过神后才发现,是一枝绑了布条的箭正插在沙滩上。 船上遥遥传来声音:“以此为凭。” 那位追船的人,小心翼翼地拔出箭来,递给王守仁。王守仁展开一看,其上只有一句话——“如遭不幸生缘绝,莫忧莫悲,犹记君恩,不许转世断前尘。” 王守仁一叹,这是给李越留下的。他抬头一看,孤帆远影,早已湮没在沉沉海雾之中了。 时春一行人趁着夜色和雾色,加速往屯门岛驶去。屯门本是大明的领土,佛朗机人来到东方之后,为了方便贸易往来,便占据了屯门,在岛上修建军事要塞,俨然是将其当作了一个中转站。 他们凭借着指南针辨别方向,三个时辰后就隐隐约约看到了岛屿的影子。岛上的人显然也发觉了他们。时春等人眼睁睁地看着船上的堡垒处亮起了火把。真到了直面对手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免有些紧张。时春镇定地下令:“别慌,按照之前说的,点起火把,吹响号角。” 在古代缺乏便捷的通信技术,水面通信就只能依靠一些原始手段,白天风清气朗时,依靠旗语通讯,晚上视觉受蒙蔽时,则是靠灯火悬挂的位置和声音高低来辨别情况。费尔南和皮莱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出来那一连串正确的信号,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时春斜睨了他们一眼,也不想想,他们既然能策反那么多人,岂会摸不清这些。皮莱斯也在这时,被逼上了船头,对着船上的人招手。 岸上的人看到这信号对上了,又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自己人的身影,明显松了一口气,吹响号角给他们指明方向。毕竟这段时间广州的官员们给他们营造的都是能继续通商的假象,他们得到的太多了,怎么会想到这群汉人会突然翻脸。 但也有人心存犹疑,提出要不要派人去船上确认之后,再让他们靠岸。主事的佛朗机人西芒·佩雷玆听到手下人陈述的理由之后,也是动作一僵,他这才从适才那种放松中回过神来。他们之前的确收到了费尔南的传信,说他们会选择再和明廷官员接洽几次,如果还是不能觐见大明的皇帝,那么他们会选择离开止损。可为什么会是在这样一个大雾天,连夜赶回?他们难道是想借雾遮蔽些什么吗? 站在堡垒上的西芒望着船影,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焦急地下令:“让他们停住,等我们的人上船核验。” 可还不待他们将命令发出去,船上又出现异动了。整齐而悠扬的圣歌,在船上响起,隔水传来。佛朗机人极度笃信基督教,他们四处航海,也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 西芒听到这熟悉的曲调,也摸不着头脑,他们难道是为了接下来的诸圣节赶回来?可这明明还有四天啊。堡垒上的人也开始拿不准。有的人坚持还是要去查验,而有些人则因刚刚的多疑而大声嘲笑:“上帝啊,你们居然真的怀疑这是假的。可他们冒充一艘船有什么用。” 就在他们迟疑不决的时候,桨帆船正在借着风力和人力,飞速向前。所有的士卒们拼命摇着船橹,他们的脸涨得通红,可却不敢有丝毫的停歇,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就是生命! 时春举着千里镜,默默地看着估算着他们到岸边的距离。快了,快了,还有一点就要进入射程了。将士们早就吹燃了火折子,放在了引线上。他们屏住呼吸,就等时春一声令下。时春却迟迟没有发声,她想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堡垒就在他们眼前了。 她深吸一口气,吼道:“放!对准炮台射!” 一声刚落,引线便被点燃。岸上的人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一声巨响。炮弹飞射出去,生生将炮台轰开了一个口子。而他们还在逼近,成堆的炮弹,如不要钱一般对着堡垒疾射过去。一团团火光在空中炸响,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在密集的火力攻势下,要塞边的佛朗机人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轰死不少。他们瞪大了双眼,在地动山摇中失去了性命,他们实在想不到,眼前这群人嘴里唱着圣歌,送来的却是死亡。 时春还在下令让大船逼近,他们必须压制住岸上的火力,才能为抢占战舰争取时间。可佛朗机战舰上的驻军,也并非是摆设。他们在发现不对后,亦开始用火炮还击。明军船的四周炸起了冲天的水柱。幸好有浓雾的遮蔽,他们一时瞄不准。只要稍不留神,他们就会被包围击中。可没有一个人说要后撤,时春面部早已被硝烟熏得漆黑一片,她道:“坚持下去,援军马上就到了!” 明军开始两面放炮,开始用霰弹炮的“横扫”。而就在炮火横飞的时候,潜藏在雾下的十艘轻型战船,正悄悄连分割包围佛朗机人的战舰,接着就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接舷战。 将士们分为三波,各有分工,一部分人往船上投掷毒弹,恶臭的黄烟蔓延开来。船上的佛朗机人嗅到了毒气,连忙屏住呼吸,可这哪里能忍得住呢。随着身体上的不适如潮水一般袭来,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慌乱了。 趁此时机,将士们把火统别在腰间,把钢刀咬在齿间,将手中的长绳抛向佛朗机人的船舷,铁钩深深扎进船体,他们则沿着船体迅速攀爬。船上立刻响起了喊杀声、枪击声、兵刃撞击声。 战舰上的火炮攻势即刻减弱了。时春当机立断:“朝他们冲过去,准备跳帮!” 所有人都被她的命令惊呆了。就连她身边的副官都劝道:“这太冒险了,一旦船被击中,我们不要紧,可您的安危不容有失啊。” 时春早已将火统别在身上:“西北那艘船上的人不多,已经划不动船了。从船尾逼近,避开炮火直袭。快去开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违令者斩!”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众人闻讯一震,咬牙朝那艘战舰冲了过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举起跳板,跳板上的铁尖在船头猛得一撑,他就从随着跳板跃了过去,稳稳地立在对方的船尾上。 将士们拿起火统和大刀,如风一样从摇晃的跳板上冲过去。而时春则拿起标枪,对着旁边的敌军掷过去。她的气力准头皆佳,一下就将他戳了一个透心凉。那个人眼睛瞪得很大,胸口的血汩汩淌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接着身子一歪,就栽进了海底,再也不见踪影。 时春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她又开始杀人,就像戳鱼那样容易。可她下一刻就看到了自己的将士们,他们脸上、身上俱是敌人的鲜血。濒死的佛朗机人爆发出极大的潜力,他们直接冲了上来,拿着火器扫射。最先跳上船的士卒早已用光了弹药,他们的身上骤然绽开血花,接着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波涛上的身影和大漠中的人重叠在了一起。时春目眦欲裂,她再没有半点犹疑,大喊道:“杀啊!” 他们投掷的火箭火罐如星雨一样落下。他们终于占领了一艘船,更加不惧敌军火炮的攻势。而在就这时,援军也到了。王守仁率领四十艘战船冲锋,朦胧的海雾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喊杀声,就连冰冷的海水也为之震荡。 佛朗机人是彻底面如土色,他们想逃,可哪里还逃得了呢?去路早已被堵住了。 经过一天的激战,明军大获全胜,生擒斩杀佛朗机人数百人,缴获了四艘浆帆船,还有这上面杀伤力巨大的佛朗机统!有了这个,大明的火器发展可以更上一层楼。 消息传回闽越后,百姓一片欢腾,他们载歌载舞,狂饮高歌,庆祝这可以载入史册的胜利。而受了轻伤的时春,在海葬了自己手上的将士后,就不愿再出门了。 王守仁来探望她,眼见她恹恹的样子亦是一叹:“那天看到你那个样子,险些惊飞了我们的魂。” 时春勉强扯了扯嘴角:“什么样?不成人样?” 王守仁一笑,可不是不成人样么,浑身是血,早已杀红了眼。他道:“今晚有庆功宴,大家特来邀你,你可想出席?” 时春呆呆地望着上空,阳光下的灰尘在飞舞旋转,她半晌方道:“还是算了,我形容不整,就不去了。” 王守仁眼看她,又拿起巾帕擦手。她的手干干净净,上面没有半点脏污,可她却擦得那么用力,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有血滴落一样。 王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过些时日就会好了,他们都被赶跑了,我们不会再打仗了。” 胜利的狂欢过后,就揭开了商市的帷幕。商人的耳朵最灵的,海内外的富商巨贾们早就齐聚在广州和泉州两港,开展海上贸易。此刻的王守仁和时春,是真的以为他们凭借这么多人的牺牲和努力,已经彻底根除了倭寇之患。广袤的大海,能给整个大明带来无穷的财富,为李越的新政提供坚实的后盾。 可让时春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她就接到月池的紧急信件,让她去梅龙找舒芬。这一趟过后,月池的身份彻底暴露。时春没有一刻不想入京去,可是月池早已叮嘱过,除非有她的亲笔书信,否则绝不可擅离职守。 时春比谁都清楚,凭她手中的兵力,如果就这么贸贸然赶回去,对局势起不到任何的助力,反而会给那个人拿捏阿越,提供另一个把柄。她只能在这里,眼巴巴等着京里的消息,那么软弱,那么无力。她有时真的想不通,她们已经那么努力了,可为什么,结局还是这样? 直到月池在宫中醒来后,及时遣人传信后,她才从极度的焦灼中挣脱出来。李越的秘密,终于彻底暴露了,他们到底还是会在一起。时春在收到消息的那一晚,独自来到了海滩上,即便到了深夜,海上的商船还在搬运货物。 远处灯火明亮,头顶繁星灿烂,而她却孤零零地坐在棕榈树下。她身上伤还没好,大夫不准她喝酒。街上人人都认识她,她甚至连一口酒都买不到,到了最后,只能悄悄去地窖里偷来一壶。她打开封口才闻出来,是荔枝酒。 她素不喜甜食,却还是皱着眉,慢慢饮了下去,酒水甘甜如蜜,喝在嘴里却是一片苦涩。她默默地喝完了酒,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她盯着黝黑的房顶,扯了扯嘴角,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大家都活着,不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她向京中递了奏本,想申请回家过年,谁知,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朱批御准,反而等来了浙江那边的消息。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倭寇又在浙江卷土重来了。 这里的贼寇,装备着新型火器,来势汹汹,杀伤官军无数,朝野为之一惊。原本打算在浙江明州开设的商市,也只能被紧急叫停。交往京都的奏报,写得是万分严峻,但是对于这波倭寇从何而来,哪里这么厉害的火器,却是写得扑朔迷离。甚至有人暗指,王守仁和时春是在谎报军功,他们根本就没有立下那么多大功。 这时,中央就不可能毫无动静了。吏部派遣派一员参政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司礼监也差人去任浙江市舶司的主管太监。吏部派的人是严嵩,而司礼监派的人则是佛保。 佛保真是打破头都想不到,这么一个差事是怎么落到他头上的。司礼监给他的官方理由是,他通晓多国语言,一定能够办好这个差。 佛保:“……”一提起这个理由,他就不由想起那天李越走时,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那天撞破了皇爷和李越的“奸/情”,所以李越要把他排挤出宫。可他没有对他们之间的事表示半分不满啊,你们要搞就搞呗,你想怎么压皇爷就怎么压皇爷,只要他自己乐在其中就好了。我们哪敢说半个不字。 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备了厚礼,去找他的干爹兼伯乐刘瑾求情。老刘当然不能直说,这一来考较他的悟性,二来考较他的耐性。他选择直截了当揭了佛保的短处:“你当初和江彬好得穿一条裤子,是打量着大家都不知道?” 佛保的脸一下白得如蜡一般,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刘瑾摆摆手:“你自去吧,也不要太灰心,外放未必是坏事,关键要看你在地方,能不能做出什么明堂了。” 佛保这厢垂头丧气,而另一厢的严嵩却觉时来运转。:,, 368 山势川形阔复长 严嵩和李越是同科的进士。可这些年过去,两人的际遇可以说是天地之隔。李越屡建奇功,步步高升,而他却是默默无闻。他几经周折,最后到工部任职。 不是他不想去实权部门,而是他出身比起顾鼎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父亲严淮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这样的家庭,显然也不能给严嵩的仕途提供多少助力。 当年,朱厚照在广寒殿设宴,宴请当时的庶吉士。严嵩也在其中,他和谢丕、崔铣、湛若水、穆孔晖等人一道,当面请皇上撤下各地的镇守中官,引得朱厚照大怒,若不是李越求情,险些被拖下去问罪。谢丕回去之后,差点被自己的爹骂死。而严嵩回家之后,也没有讨到好。 他的父亲严淮彼时刚刚搬到京都,听到儿子的大胆之举之后,勃然大怒,不顾体面,命人将他拖到书房之中,按倒凳子上一顿好打。严嵩之母听到了动静,忙赶了过来,岂料严淮见妻子至了,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板子下得又快又狠。严母眼见儿子身后裤子上渗出血渍,早已心急如焚,可又知道丈夫的脾气,不敢硬拦,只敢在一旁求情。 她哽咽道:“老爷,不是妾身多嘴。只是,他也是要去做官的人,您不好把他打坏了呀。” 这不提做官还好,一提做官,严淮更是气得紧了,他冷笑道:“做官?与其等他去口无遮拦,害死全家,倒不如我现在打死他来得好!” 语罢,他又是一顿好打。严嵩从头至尾都没有辩解,只是见气息越来越弱,终于昏了过去。他的妻子欧阳氏,和他是青梅竹马之交,伉俪情十分笃挚。欧阳氏眼看丈夫被打成这样,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来挡在他的身上,哭着向公爹求情。 这世上哪有公公动手打儿媳妇的道理,严淮还是个读书人,更干不出这种事来,只能收了手。严嵩这才被抬了回去养伤。欧阳氏紧忙替他收拾整理上药,眼见伤口,又忍不住淌下泪来。 严嵩勉强扯了扯嘴角:“莫哭,不过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欧阳氏哽咽道:“你究竟是捅了多大的篓子,才把爹气成这样。” 年仅二十五岁的严嵩,在这时才感觉到了后怕,他的面色沉沉:“是我,是我做错了……” 骨鲠直臣不是那么好做的,那要将全家,乃至全族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想到,他的老父老母,想到自己挚爱的妻子,难道真的要因他的一时意气,让他们全部去死吗?不,他做不到。父亲的这一顿板子,将他身上书生的天真打没。他冷静地环顾他身处的大明官场,越看就越觉心惊。 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言多必失,与其惹是生非,不如做个锯嘴的葫芦。严淮叮嘱儿子:“你已是在皇爷面前挂了号的人了,出言无状,书生意气。近几年,怕是没人敢用你了。” 严嵩听了垂下头,严淮见状道:“但这也不是坏事。近些年,朝野上斗得太狠了,你安心韬光养晦,不去贸然出头,比什么都强。等到他们斗出胜负了,你再出来,这才是最稳妥的。” 严嵩听了父亲的劝告,没有参与到两派争执中。在戴珊、闵珪和勋贵对上之后,他只觉毛骨悚然,索性选择了称病,退官回籍,这才躲过了几次朝廷大清洗,避免了站队。 随着李越在宣府的死讯传来,皇爷再次重整朝堂后,他觉得时候差不多到了。几方相斗,已然分出胜负。这世上岂会有第二个李越,敢去搅弄风云呢?他北上顺天,正式复官,还是继续在翰林院任职。 后来,他眼看朱厚照越来越重视实务,多次提出希望将翰林学士下放,便顺势离开了翰林院,托关系去了工部任职,原因无他,工部右侍郎张遇是他的座师。在科举制下,师生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而他的座师官职还不低,这样的大腿就在眼前,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他在工部倒也干得兢兢业业,三年的考评都是甲等。他本来盼着慢慢积累资历,再对皇爷投其所好,博一个富贵功业,可冷不妨李越又活了。李越一活,皇上的心也跟着活络,先是御驾亲征北伐,后又是大力推行新政。 严嵩没曾想,自己千躲万躲,最后还是回到了风口浪尖中。他已经退官了一次,叫家人同他过了好几年的清贫生活,不可能再辞官回去了。而此时的局面,比退官前还要糟糕。他私心以为,李越经这多年磨砺,早已今非昔比,这次龙虎相斗,更有可能占上风。可他的座师兼靠山张遇,却十分反感李越那一套。张遇虽不敢直接和李越对上,可背地里绊子却没少使。 严嵩既然托庇于张遇,自然不能背着他去和李越交往,可要他听张遇的话,也去想法子给李越添堵,他也觉为难。他又不是吃错了药,干嘛要去和李越结仇呢?他只能继续做着夹心饼干,期盼着这次大战的结束。 直到今年,他才看到了曙光。李越一跃为刑部尚书,借着人事任免大权,处于绝对的上峰。他的座师张遇,以及一种心有不忿的同僚,这下是甘拜下风,再也不敢吭声。张遇甚至还想,让严嵩借这么一层同科的关系,去和李越套套近乎。 严嵩心道他是急糊涂了,李越的家门,如今是门庭若市,他这样的上去,只怕连号都排不上,还不如曲线救国。 他选择和谢丕多多交往,刚开始是偶遇谈论诗文,后来又是回顾当年,感慨万千,接下来再谈论政事表达观点。这么几番下来,谢丕对他的印象倒是提升得较高。 所以,在月池提出希望吏部派人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时,谢丕也将他列入到了推荐名单内。梁储在见过他之后,直接一锤定音,敲定了他去。谢丕倒是十分诧异:“没曾想到,您居然这般看中 惟中。”惟中是严嵩的字。 梁储一哂:“人在张遇手下,还能几方都不得罪,转头来还能一下就搭上你。前些年不声不响,在老夫面前,一开口却是动中肯綮。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最适合去干李含章交办的紧要事。人家是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夫倒好,竟是反过来了。” 谢丕不免发笑:“含章也是为国着想。您老最是高风亮节,又何必同他计较呢?” 梁储哼哼几声,又问道:“他近日,又忙什么去了?” 谢丕面上的笑意稍淡,他道:“听说是因着他的岳母不好了,含章欲送嫂夫人归乡呢。” 李宅之中,好不容易回家的贞筠已是怒火中烧。她道:“我告诉你,我哪儿都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月池默默地看着她,久久没有言语。大福被贞筠的动静吓了一跳,月池忙把它抱起来。它蜷缩在她的怀里,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贞筠。贞筠被这两双同样明亮的眼睛,看得心头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以后不会再跟他顶嘴了。” 月池摇了摇头。贞筠气怒交织:“这还不够?!那我把他供起来总可以了吧。他一来,我就远远躲开,不叫他有半点碍眼的地方,这总可以了吧。” 月池既觉得好笑,又颇感酸楚。她道:“不是为了这个。他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贞筠一怔,她突然明白过来,这里是她和阿越的家,以那个人的骄傲,他岂肯在此地和阿越亲密。他要把她带走,带到那座所谓的镇国府去。 贞筠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水,她极力想忍回去,可就在低头的一刹那,泪珠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庶姐耍得团团转的笨蛋了,她道:“我日后,很难见到你了,是吗?” 月池笑道:“怎么会。” 贞筠吸了吸鼻子:“你少骗我。这么多年了,我好歹也知道他一点儿。他要么把我在宫里关一辈子,要么就把我撵得远远的。因为他嫉妒我们拜过天地,他嫉妒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就是这么一个名分,是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所以他就想把我赶走!” 月池忙掩住她的口:“别说这些傻话了。他还不至于小心眼到那个地步。” 贞筠的脸涨得通红:“那是为什么,你说啊,那是为什么啊!” 月池道:“是我想将你送走的。” 贞筠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有怀疑,有受伤,更有深深的不解。 月池叹道:“贞筠,顶天立地,风霜自挟的木棉,可不能一辈子生长在矮檐之下啊。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你的生活,除了李越,可还有旁的吗?” 她缓缓道:“我不是你的父亲,我不会逼你去依附任何人,因为你已经长大了,聪敏机智,勇敢善良,你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甚至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要强。那么,为什么你还像过去一样,把自己的人生局限在内宅和宫闱,把自己的位置永远界定成李越的夫人呢?” 贞筠一窒,她脱口而出:“因为我舍不得你。” 月池摇摇头,她笑道:“因为你知道,是我离不开你。我太害怕、太担心,太多愁了,也太惫懒了。要是没了你,我恐怕连穿什么衣裳都闹不明白。是我的依赖,把你捆在了这里。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捆你一辈子。” “贞筠,你是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369 一寸离肠千万结 贞筠回顾自己这半生,比起仍被锁在深闺中的姐妹和密友,她的经历可以称得上是跌宕起伏。她的命途,因三扇被推开的大门而改变。 李越带着她,推开了方家的大门。在爹爹要杀她之时,母亲舍不得她,哥哥放不下她,可他们都救不了她。她绝望、崩溃,可无济于事,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李越,像神祗一样,降临到她面前。从此之后,她不再是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她有了新的依靠。 阿越从来不会像父母那样压抑她的天性,她不会逼她稳重自持,逼她以纺绩女红为要。她可以学她一切想学的东西,尝试在世俗眼中种种离经叛道之事。她可以放松地阅读,自由地外出,肆意地蹦跳。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她们或许会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可这世上哪有桃花源呢?在阿越离去之后,贞筠从未那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安稳与快乐,都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付出之上的。这份沉甸甸的恩义,激励着她前行。她不愿靠李越遗孀的身份,在悲伤和无助中了此残生。她要为阿越和时春复仇。 她选择推开李宅的大门,来到深宫之中。在这里,她一面帮助表姐婉仪整顿宫闱,一面像海绵一样汲取知识。特别是当知道李越和时春还活着以后,她更是夜以继日地苦读。她不奢求能改天换地,只求当姐妹再遭不测时,她能有一点助力。 她最终做到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凭借自己的双手,推开了武英殿的大门。她用自己的学识和勇气,争取了朝廷的发兵,保住了她所珍视之人的性命。那一刻,她真的觉得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她不再是父母眼中不听管束的坏丫头,不再拖姐妹后腿的无用之人,她是真正能做成一些事,是真正能保护她们的。 可惜好景不长,阿越和时春是回到了她身边,但这个小家圆满了没多久,就又一次被拆散。时春远赴岭南,而她则被困在宫中,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不同的是,这个笼子,比方家的那个更大,更坚固,也更让人窒息。阿越的努力,只能为她迎来短暂的放风。当她们共同隐瞒的秘密彻底暴露之后,她就明白,她恐怕是出不去了。 贞筠也开始一宿一宿的彻夜难眠,从最初的怨愤到后来的麻木。她不停地替她们缝制着各色衣物、鞋袜,几乎打算把剩下十年的四季衣裳都存够。婉仪姐姐劝不动她,很快也加入了她。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了,可婉仪姐姐似乎仍在受煎熬,她每每抬头看过去,都能瞥见她腮边的泪珠。 她还以为,她要这里枯守几十年。 没想到,月池又一次将她接了出来。她们来到了京城繁华的街市上,从头逛到了尾,接着又去遍尝美食。灯火如昼,人潮如织,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灿烂如春华,她们鲜少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候。可越是如此,贞筠心中不祥的噩兆就越浓厚,可她一直忍着没有开口。既然结局已经无法避免,为何不干脆高兴一点呢。只要能时不时见上一面,确保彼此平安,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迎来的结果却还比她想象得更糟。她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歪缠。只要不涉及原则的问题,只要她生气了,阿越到最后总会妥协的。可这次,她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在长久的沉默后,她问道:“我能给你写信吗?” 月池颌首:“当然可以。” 她又问道:“那我每年能回来看你吗?” 月池展颜:“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贞筠又忍不住落泪,她勉强一笑:“那我就日日求上苍庇佑,一定叫我走在你前面。” 月池斥道:“别说傻话!” 她缓了缓神色,轻抚她的鬓发:“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方贞筠就这样,推开了自己人生中的第四扇大门。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看着身后尘土飞扬,京都巍峨的城门离她远去。当年入京时的惶惶不安,已恍如隔世。 贞筠忍不住发笑:“当年我可真是怕得要死,听说你被选中的那日,你还记得吗,我当场就吓晕了。” 月池亦一哂:“本来以为铁定选不上,谁知道……”她一时语塞,当年喊打喊杀,谁能想到这儿又是这个样子。 “当年不想来的地方,现在却舍不得走了。”贞筠仰起头,笑盈盈道:“我会大大方方地回去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在这儿这么些年,我也该海阔凭鱼跃了。” “我会去多番尝试,找到能让我奋斗一生的事业。”所以你不必挂心,离开了你,我也不会茫然失措。 “我也会去见母亲,这么多年,我也真是很想她了。”所以你不必发愁,离开了你,我也不是孤身一人。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成功,接我回来的那天。 “只有婉仪姐姐,让我免不了挂心……” 月池道:“我会竭尽全力,保住她平安。” 贞筠点头,她半晌方道:“那我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又笑了起来,揉了揉怀中的小狗:“至于大福,你就更不必担忧了,我一定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 大福自坐上了马车,就焦躁不安地哼哼。月池摸了摸它的头,一抬头与贞筠四目相对,却都觉喉头酸涩,默默无言。 贞筠忙低下头,她深吸一口气道:“别送了,天色不早了,你待会儿还得赶回来。” 月池应了一声。她起身就要下车,贞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她的声音是那么大,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月池也转过头,她却极力挤出笑容,和缓道:“……我给你留的衣裳,你记得叫圆妞整理出来。” 圆妞不解:“夫人,这话您说了四五遍了,我都记着呢。” 贞筠死死地盯着月池,泪水已经在她眼眶中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笑道:“瞧我,这都糊涂了。你有什么,想让我捎回来的吗?” 月池不由莞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的风景再好,我也再难看到,只盼你能寄一支梅花来,让我能重温故园的春色。 一枝春,只是这样的心愿而已……贞筠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月池终于掀帘下车,大福看不到她的身影,终于开始大叫。它一向很乖,从来没有叫得这样凄厉过。 贞筠埋首在它蓬松的毛发间,泪如雨下,她轻轻地拍着它:“别怕,姐姐带你去新地方玩,咱们去坐大船,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坐船来找我们的……” 月池立在官道旁,看着车马远去。她环顾四周,天地浩淼,她就像其中的一粒沙子一样,要么为世所弃,要么随波逐流。 大福的叫声越来越尖锐,她仍狠心别过头去,准备上马返程。而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骚乱声。随从们的声音极为响亮:“它跳下来了!快抓住它,抓住它!” 月池愕然转过身,尘土飞扬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飞奔了过来。没人知道,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狗,是怎么敢从高高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它跑得是那样的快,没人能抓住它。它避开马蹄,吐着舌头,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到她的眼前。 月池踉跄着下马,快步向前奔去。她抓住那只激动的狗儿,细细查看它的身体,在发觉它平安无事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的胸口已因极度的紧张而发疼了。可小狗不知道,它只会摇着尾巴,拼命地往她怀里钻。月池气得想揍它,可高高举起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把这个温热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触着它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它:“回去吧,跟你筠姐姐去吧,很快我就会来看你的……” 大福的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它死死咬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口。它的毛发已经变得略显粗糙,双目也有些浑浊,它心知肚明,它不是人类,没有足够的时间,再经受一次别离了。其实小狗什么都知道,可它不能说话,能做到的只有默默陪伴而已。 贞筠远远望着此地,早已泣不成声,她只说了一句话:“带它回去吧……” 身旁的侍从满心不解,他们不明白只是回家省亲而已,怎会瞧着像生离死别一样。 侍女强笑劝道:“夫人莫伤心,去苏州虽路途遥远,可走水路顺风而下,也有要不了多少时日。很快,咱们不就回来了吗?” 贞筠沉沉地盯着车壁,她的心冷得如生铁一样,有句话,她不敢问,也不能问,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这一个年就在凄风苦雨中过去了。年后刚开春,严嵩就准备出发了。妻子欧阳氏心中愁绪千结,可面上却是一派欢欣,忙前忙后替丈夫打点行装。可她也犯了和贞筠一样的错误,明明拿着鞋,却在满屋焦急地寻找。 严嵩觉得有些好笑,忙叫住她:“你瞧瞧你手里拿得什么。” 欧阳夫人一愣,一看手里,一下也是啼笑皆非。严嵩接过鞋,这一双厚底鞋,不知纳了多少针多少线。他看了看妻子手上的冻疮,眼底也是一酸:“这么些年,叫你受苦了。” 欧阳夫人一时按捺不住翻滚的心绪,她道:“我不怕受苦,只要和你在一块,做什么我都愿意。” 严嵩的双目明亮如星,他斩钉截铁道:“正因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才不能叫你跟着我一辈子受苦。” 欧阳夫人喃喃道:“可此行可能会有凶险……” 严嵩一笑:“做什么不危险呢?我的确可以龟缩在京师,可那注定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几十年后,我会被埋进地底,我的名姓也只会被孩子们在祭祀和思念时提及。要是等到孩子们都走了,天下还有几人能识得严嵩呢?人活一世,难道就换来这么个默默无闻,寂寂无声吗?” “娘子,连圣人都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啊。” 欧阳夫人怔怔地看着丈夫,他英俊的容貌因胸腔中的熊熊野心,而显得更加光耀夺目。她一时竟生自惭形秽之感:“你当然会成就一番大事,要是连你都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行呢?” 严嵩就这般满怀豪情出发了。他的车架前后有骑兵护卫,马车两旁还有随从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浙江赶去,沿路驿站俱是整肃以待。人还没到,声势却已是震动江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中央铁了心要开海禁了。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是团结的艺术,朋友多一点,敌人少一点,新政才能真正落地。可要怎么广结善缘,化敌为友呢?同道固然重要,可同利才是基础。要通过分肥来夯实根基,离不开真金白银。 李越推行宗藩条例,来节省财政支出;用马中锡,分田减赋,平息各地的叛乱;任用治农官和新种,增加地方的收入。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增加手里的资源,让上下都得到实惠。她也的确做出了不小的成效,中下层官吏和庶民颇感恩德。如没有充足的军费和人力支持,王守仁等广东将领,也不会以这样的高效,击溃佛朗机人。 但前八十步都走过去了,倭寇被击溃,佛朗机人被撵走,眼瞅着马上就要大规模收税赚钱了,结果却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任谁,谁能咽下这口气呢?朝廷大员都咽不下,可他们却都明白不能硬来。能闹到这个份上,说没有内鬼都没人信,可要怎么平息央地之争,将这滚滚财源回归中央,首要一步总得摸清底下的情况。 严嵩心里如明镜一般,这就是他的职责,像一块石头一样投进水底,激起层层涟漪,让上头看到,这水到底有多深,又有多少妖魔鬼怪。石头太大,激起千层浪,毁伤自身,石头太小,一无所用,只怕再无起用之机。 严嵩不由心潮涌动,这出大戏,究竟要怎么唱好。他思前想后,总没有个定论,到了最后索性坦然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严嵩这厢心有千结,可江浙的官员也颇有些忐忑,这中央冷不妨派了两个人来,究竟该如何堵嘴呢?:,, 370 我辈行藏君岂知 有明一代,巡抚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掌一省大权。在听到有钦差来的那一刻起,浙江巡抚陆完便召集手下的得力干将,商议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了。然而,几人的意见在这时却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按察使潘鹏并未将严嵩当成威胁,他端坐在案后,对着陆完道:“中丞,这个人的底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张遇的门生,一直在工部任职!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遇是个什么人物,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能和张遇多年来相处融洽,难不成还能是个骨鲠之臣?” 这些人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也是在京里呆过的,岂能不知张遇。张遇为人浮躁,生性贪婪,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的清官。 都指挥使陈震闻言却面露不赞同之色。陆完道:“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有话不妨直说。” 陈震应了一声是,他道:“照臬台的意思,此人不足为惧?”臬台是按察使的别称。 都是官场上混得,谁敢把话说到十分满。潘鹏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不必如此如临大敌罢了。” 陆完不置可否,而是看向了布政司使王纳海:“你怎么看?” 王纳海此时方开口:“老潘,你糊涂啊。” 潘鹏一愣,为了防止地方专权,掌一省政务的布政司、掌一省刑名的按察司和管辖军事的都指挥使司三方是互不隶属的,都是对中央部门负责,所以严格来说,这里坐着的三司长官都是封疆大吏,没有谁比谁矮一头的说法。不过,布政使掌一省的政务,实际上还是比其他两个部门要强势一点。但即便如此,这王纳海上来就说他糊涂,潘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潘鹏当即皮笑肉不笑道:“愿闻高见。” 王纳海见状描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我等万万不可轻忽,必得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他这般正色以待,倒叫这屋内所有人都不由直了直身子。王纳海继续道:“不过严嵩过去如何,如今他可是可是吏部亲选的参政,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官。此人能以工部郎中的身份,破格外放,必定是经过了内阁、吏部乃至李越的首肯!巡视海道那么大的事情,李越不从翰林院和都察院中挑选自己的嫡系,反而弄了这么一个人来,这不更是说明其有过人之处吗?” 潘鹏闻言一笑:“不提李越也就罢了,一提李越更说明此人不足为惧。大理寺卿周东如今不还好好在位置上吗。” 陆完一下就明白了潘鹏的意思,他道:“你是说,李越无意闹个鱼死网破。” 潘鹏道:“正是这个理。这事情总归要人来做,天下人难不成个个都是清如水,明如镜了?李越既然连一个周东都能忍,就不会和大家伙都撕破脸。” 王纳海也明白他的意思,这好处不是他们浙江衙门一家得了的,这江南四省有头有脸的都有份。李越再厉害,也不能直接把整个东南官场都荡平。 潘鹏继续道:“这才是他没有派自己嫡系的原因,李梦阳、曹闵的前车之鉴还在。他手下那些人,满脑子道德文章,书生气太重,一不留神把天捅破了,那谁来补这个天呢?” 自正德爷登基一来,大狱就兴了四次,杀得人比宪宗爷和孝宗爷在位时加起来还要多。洗牌洗得太快了,直接影响就是政治的稳定性。以前大家争权夺利的时候还好说,毕竟这档子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虽也在逐步改革,但也建立打倒对方的前提下。可现在不一样了,李越眼瞅着是要长期居于上峰,要大规模革新了,这会儿总不能把做事的人全都弄死吧。法不责众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之前没对周东喊打喊杀,就不会将他们都赶尽杀绝。 王纳海捋须长叹:“你说得固然不错,可你只看到了一面,没瞧见更深一层。月落西山,纵有清辉万里,也难显光彩。月上中天,方能照彻乾坤,印透山河。你以为与我们为难的就只有一个李越吗?别忘了,朝廷来的钦差,还有一个佛保!” 众人皆是一惊,都指挥使陈震更是道:“听闻万岁在北伐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极为艰苦。” 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不停找乐子的人,在北伐之后,老实窝在京城,既不修宫苑,也不要豹子,开支也是一省再省,到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忍到头了。那是正宫嫡长,从落地一刻起就享万民奉养的人,即便是李越,也不能叫他憋屈一世。 陆完沉沉道:“关键还在佛保身上。” 潘鹏还不服气:“以前也不是没伺候过镇守中官,照旧例来不就是了。”先讨好太监,再通过太监讨好宫里,只要喂饱了,老虎就要去打瞌睡了。 王纳海冷哼一声:“可要是严嵩这个参政和佛保这个市舶司太监,穿一条裤子了呢?” 潘鹏一惊:“这怎么会……一个太监,一个文官,他们……” 他说到后头也说不下去了,李越都能公然上疏,褒扬刘瑾一心为国,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这时方觉冷汗涔涔:“可咱们也不能把他们撵走啊。” 王纳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可以各个击破。” 陆完抚掌道:“严嵩先至,佛保后至,如真是彻底一条心,行程岂会差得这么远?” 潘鹏阴恻恻道:“那就赶在后面那个来之前,先收拾了前面这个。” 陈震无奈:“能怎么收拾,拿钱堵他的嘴?” 潘鹏道:“三十六计那么多法子,你就想起这个?” 王纳海仍是忧心忡忡:“即便严嵩好对付,他背后的人也不好对付,你们想一点儿血不放全身而退,只怕难于上青天。” 说了半天,原来是唱衰来了。潘鹏道:“这人还没来,你就想先举白旗了。举旗这个无所谓,谁举不是举呢,只是这血你也肯一并放么?” 王纳海冷笑一声:“佛祖割肉喂鹰,方能感化对方,我自问不是佛祖,没有那样的好本事,要是叫鹰咂摸出滋味,胃口大开,届时你可能顶上?” 潘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即就要反唇相讥。 这时作为巡抚的陆完,就不能任他们吵下去了。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磕在案上:“好了!事情都迫在眉睫了,你们还争这些。还不想法子要紧。” 潘王二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住了口。 陆完看向了陈震,道:“严嵩此来,必会着重关注军务,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陈震沉吟片刻后道:“非是属下推诿,常言道先礼后兵。如真到了他来巡视之后,再施手段,只怕就晚了。” 明明他是首当其中,这下倒推了个干净。潘鹏和王纳海又一次面面相觑,可这次却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同仇敌忾之感。 三司并立,互不隶属,导致的后果就是遇事踢皮球,谁也不让谁。朝廷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设立了巡抚,居中调和。 陆完此时也明白,平日里分好处,大家还能维系和平的画皮,可一到事情来了,就再也不能维系假象了。他沉默良久道:“先试试他的深浅吧。试完之后再议。” 三司长官闻言,齐齐应是。至于怎么试,酒是断肠毒药,色是剐骨钢刀,财是要命阎王,气是惹祸根苗。哪样不是考验人性的法宝呢? 严嵩一到杭州馆驿,就察觉了不对。无他,这待遇太好了。他到了杭州时已是晚上,驿丞亲自举灯,替他引路,言谈之间颇为客气:“卑职估摸着参政老爷近些日子就要大驾光临,所以一早就备好了房舍,您请这边走,如有什么不称意的,您尽管吩咐卑职就是了。” 严嵩不动声色。此时刚过完年,正值春寒料峭。驿丞一推开房门,却觉温香拂面。严嵩因赶夜路,双眼都被室内的陈设闪了一下,定了定神一瞧,不觉暗吃一惊。 大铜盆中的银炭冒出青色的火苗,烧得红彤彤,房梁、书案上皆摆着灯,照得亮堂堂。当中是一张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归置着笔墨纸砚,一看便不是凡品。西墙上挂着蔡襄的墨迹,正是名传后世的《谢赐御书诗》,而左边则设了一榻,上头也尽是锦绣。此外还有古玩、茶具、花瓶、香炉等物,俱是古朴典雅,就连门口的洗脸架都是鸡翅木的,上头还放着一块丝棉的面巾。 驿丞的眼睛一直偷偷觑着严嵩,见他面上无喜无悲,无惊无怒,一时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心念一动,忙捧了茶盏道:“严老爷请用茶。您旅途疲惫,准是饿了吧,卑职已遣人备好了酒菜,稍后就送上来……” 严嵩接过茶盏,却没有饮,而是慢条斯理道:“劳你们费心了。只是,这样的花费,是否有些太过了。” 他既肯接了茶,驿丞的心就落下了。驿丞在这富贵乡呆了这么多年,岂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有谁会跟享福过不去呢? 听到严嵩的问话,驿丞忙道:“不过,不过,一点儿都不过。参政老爷奉旨办差,我等本来就该按规制好好接待。” “规制?”严嵩玩味道,“在你们这儿奉旨办差的人多了,要是个个都这么个接待法,那不是没几日就要坐吃山空了。” 这话问得,驿丞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单靠朝廷那点银子,还不够这些大员一顿饭钱,不都是地方官的孝敬吗。 好在严嵩也没有逼他的意思,他道:“这样的厚待,你总该告诉我,我是承了那位高人的情吧。” 驿丞心念一动,他一个做马前卒的,当然不能上来就揭盅,所以选择打了个云里雾里的官腔:“您远来是客,招待您的自是主人翁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严嵩登时变了颜色。他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皇帝陛下,谁能称主,谁敢称主。” 这一语,激得驿丞的脸白得如纸一样。他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严嵩面前,口舌都开始不利索:“是卑职失言……卑职绝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啊!这是陆……” 他毕竟还没傻透顶,说了一半察觉不对,又硬生生把这话咽了下去,他额头沁出汗珠,哆哆嗦嗦道:“卑职的意思是,老爷您奉旨办差,小的们照规制接待,这正是……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 他又提到了规制,严嵩一笑,他环顾四周道:“不知是哪里的规制,是《应合给驿条例》,还是官员驰驿新规?” 驿丞的脑子一闷,他耳畔似有雷声隆隆,震得他手足发麻。他就这么伏在地上,抖如筛糠,早已说不出话来。 月池和朱厚照第一次出京,就是在驿站遇险。那次之后,对于驰驿的问题一直挂在月池的心中。她回京之后,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早已是绞尽脑汁,又岂会放过驿站。她一早便重申洪武爷的《应合给驿条例》,更是严令过往驿站的官员只可按规定的级别享受食宿,绝不可越格。 严嵩蹲在驿丞身侧,拍了拍他的脊背,温言道:“本官的话听不懂么?是那条王法,给你的底气,让你花费万两白银,在这里谄媚上官?” 深夜,陆府的大门被驿卒急匆匆地敲响。管家听了消息,不敢耽搁,只能鼓起勇气去敲陆完的房门。正搂着爱妾的陆完,突然被惊醒,心情可想而知。而在听罢始末之后,他更觉匪夷所思。 他瞪大双眼道:“严嵩……他是不是疯了!” 杭州馆驿的超规格接待,自然就是浙江衙门的第一次试探。这些大员混迹官场,早已成了老油子,最懂的就是看碟下菜。如果是康海或王九思到此,他们绝不会如此,因为这些儒生愣头青,猜都猜得到他们不会进去住。可严嵩不一样,他是张遇的门生,往年也不是没有收过孝敬,如今却又接了吏部的调命来到了杭州。 浙江的官员就是要从严嵩到杭州的第一步,来揣度他的态度。他们已经设想了严嵩三种可能的举动。最好就是他安安稳稳地住进去,和其光,同其尘,大家四海之内皆兄弟。其次就是他推辞一二,要求撤下逾制的陈设,再住进去,这说明他不想鱼死网破,但也不能做个睁眼瞎,那他们浙江衙门勉强放放血,差不多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最差就是他坚决推辞不受,表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那意味着他们必须要对他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叫他乖乖闭嘴。 可这一个巡抚和三个长官都没想到,这个在过去十几年都不声不响的工部郎中,在踏进杭州地界的第一个晚上,就干出一件大事。他不是不赏脸,而是直接把锅砸了。 严嵩到杭州馆驿的第一个晚上,夜审驿丞。他这是马不停蹄地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浙江官员的脸上。 由于事情太过离奇,陆完心中怒意稍次,反而是惊诧更浓。他百思不得其解,连街头的贩夫走卒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怎么敢,是谁给他的胆?:,, 371 剑术已成君把去 一顶四人暖轿,稳稳地朝巡抚衙门走去。坐在其中的严嵩,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中的书卷。不知过去了多久,随从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老爷,咱们到了。” 严嵩动作一顿,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侧身取出书签,将其置于纸间,接着再小心将书页抚平整,放于小柜之中。他的神态从容自然,仿佛接下来要上演得不是单刀赴会,而是文人的一觞一咏而已。 他的这种成竹在胸的态度,也给手下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一行人的泰然自若,看在浙江巡抚署上下眼中,显然是另一重意味了。守在门口的队官和立在门房的书办,俱是暗自咋舌,他们都是积年的老吏了,在这里见过南来北方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何曾瞧过这样大的架势。 他们面面相觑之后,都是一叠声地迎上来:“见过参政老爷,快请进。” 严嵩抬眼,瓦蓝色的天空高悬在他的头顶,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大堂上也是一片压抑。按察使潘鹏性格最为急躁,时不时望向门外,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来?” 布政使王纳海老神常在,他道:“这还不明显,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 潘鹏的眼中冒出了火星,斥道:“什么玩意儿!难怪差了他来,想来是瞧他比那些人更假模假式罢了。” 王纳海长叹一声:“要真是假模假式,那也就好了。” 难不成你觉得他是来真的?潘鹏的讽刺之语都要到嗓子眼了,可又忆起了严嵩昨夜的“丰功伟绩”。这叫他如吞了一个酸杏子一样,骂也不是,忍也不是。堂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直至随员入门禀报说严参政到了,众人身上的紧绷感更是达到顶点。 陆完率先起身,潘鹏瞪大了眼睛,却还是不得不跟大家一起站起来,勉强迎一迎。众人一见严嵩,便觉眼前一亮。因着有殿试的环节,能考上来的进士就没有丑八怪,可严嵩也算是其中相貌格外出众的一位,身高八尺,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他周身的气度,凛凛如松柏,叫人望之生畏。 他眼见陆完,只是一揖还礼:“因昨日夜审驿丞,耽搁了时辰,劳诸位大人久等。” 他居然还敢提审问驿丞之事。潘鹏掌一省的刑名,只觉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昨夜打了他一宿脸还不够,今日刚见面就要继续照脸抽。陆完眼见他怫然变色,就知不好。他对王纳海使了个眼色。 王纳海会意,忙先请诸人落座,又差人奉茶。有了这一打岔,才不至于一见面都吵起来。 陆完望向严嵩:“严参政连日奔波,仍不忘国事,实乃我等表率。” 他接着对着潘鹏使了个眼色。潘鹏仍在气头上,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肯说。王纳海见状暗叹一声,他道:“近日因倭寇之祸,整个布政司衙门都扑在筹备军用上,以致疏忽了对馆驿的管理。若非严参政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我已下了严令,命手下人去务必配合按察司办案,一定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这话说得,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还暗中提醒他把查案之事交给按察司。严嵩此行是为开海禁而来,又不是真要与浙江官场的蛀虫斗个天昏地暗,再说要是严查馆驿近年来的超额支出,还不揪出一大串来,没完没了。浙江衙门的人正是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纠缠,所以才敢有恃无恐。 可他却不想这么容易就如他们的意。他把玩着茶盏,好像这杯子在顷刻间化作了稀世奇珍一样。王纳海自觉客客气气说了一番话,已经把台阶凑到人脚下了,谁知严嵩这样都不接茬。他也是掌权多年,饶是再有城府,此时也不由变了脸色。 潘鹏见状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冷笑一声:“严参政难道还放心不下?是自觉泱泱大明,只有你一个清官,我等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了?” 严嵩微微一笑:“倭寇为祸已久。两广总督王御史,素有韬略,月余就能平定宁王之乱。这样的人,花了近六年的时间,方驱逐倭寇和佛朗机人,收回屯门。朝野上下闻讯,无不欢欣沸腾。可这才几个月,倭寇便又死灰复燃,还是集中在你们浙江作乱,且无人可制。浙江衙门做事如此不经心,上至陛下,下至黎民,又有谁能放心呢?若不是君父忧心难解,何须遣下官千里迢迢走上一遭呢?” 王纳海粉饰太平,严嵩却是要撕下画皮。官场之上,大家都讲究个和气生财,谁见过这种人。 潘鹏的脸涨得通红:“大胆!不过区区一个参政,对军情一无所知,竟指责起上官来。倭寇突然卷土重来,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严嵩朗声道:“倭国,蕞尔小国也。佛朗机,区区海外蛮夷。他们人少船稀,火器又为我中华所夺,已是不堪一击。诸公口口声声说自己尽心尽力,那倭寇又是如何扎根浙江,成了附骨之疽呢。” 这堪称是诛心之言了。潘鹏遭他噎住了。指挥使陈震不得不开口:“倭寇来去如风,极为狡猾,又有愚民擅自通倭,泄露军事部署,这才叫将士们应对不及。严参政此话,如流传出去,未免叫士卒寒心。” 王纳海更是阴阳怪气道:“严参政到杭州还不过一日,就能未卜先知军情,实在是难得啊。” 严嵩捋须道:“下官对倭寇实力和动向的了解,皆是来自两广的军报,诸位如此义愤填膺,莫不是对质疑军报有假?既然心存质疑,为何不上奏圣上明察呢?” 这一下把王纳海和陈震都给顶住了。他们笃定严嵩不敢死磕驿站超支,可严嵩何尝不是笃定他们不敢质疑两广军报作假。抗倭大胜,皇上早已论功行赏,上至文武官员,下至士卒百姓,该提拔的提拔,该赏钱的赏钱,这又是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借浙江衙门两个胆子,他们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头的椽子,再去给自己树敌。 陈震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他的目光在陆完等三人的面上扫了一圈,可他们却都不肯和他对视。陈震的心一下跌倒谷底,他只能反驳道:“我等绝无质疑军报之意,只是倭寇来袭,背后根由颇为复杂,因着开海之策,愚民更易通倭,这才……” 严嵩才不管他扯得三七二十一,他只抓住前半句连珠弹炮地问下去:“这么说,各位大人也认为,倭寇此前已遭驱离。那这就奇怪了。他们是几时又潜回我大明境内,海防士卒何在,此前难道一点儿端倪都没发现?要是没发现,那就是大大的失察。要是发现了还遭惨败,这又是什么缘由……” 他的言辞犀利如刀,步步紧逼,以一敌三,都能逼得对方齐齐败退。潘鹏等人的脸色一时比死人都难看,可他们又怎么甘心,任由严嵩把罪名栽到他们身上。 潘鹏大声道:“你这是在审我们了?目无上峰,大放厥词,你可知口说无凭,诬陷官员,可是重罪!” 这是说不过,就打算以势相压了。严嵩丝毫不惧,他甚至又笑:“那你大可去参我一本啊。”这话说得,同勾着手指嚷“你过来呀”有什么区别? 潘鹏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竟开始口不择言:“你真以为背靠着一尊大佛就有恃无恐,大明朝就任你们一手遮天了,姓曹的和姓李的之前也如你这般想……” 陆完的脸早已沉得滴水,可他却还是打断了潘鹏的话。他看向严嵩,声音透出森森的寒气:“严参政,你也是进士出身,当知谨言慎行,明礼修身。朝廷遣你来巡查海防,我们自会全力配合,等你拿到了真凭实据,再来此问罪不迟!”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一下得罪巡抚和三司长官,严嵩仍是面色不变,他望着陆完的背影道:“中丞误会了,下官实是一片好意。陆放翁有言,‘招头盖三老之长,顾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众人。’这分胙之事,实是苦差啊。” 陆完脚步一顿,却仍没有回头。 一炷香后,浙江的大员们来到花厅之中,仍在对方的脸上瞥见沉沉的郁色。 陆完先责潘鹏,他恶狠狠道:“你若是诚心找死,大可自行了断,免得带累别人!” 潘鹏自知理亏,他的脸上血色上涌,好像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一样:“难道,就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吗?” 陆完道:“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潘鹏不敢再顶嘴了。陆完又看向陈震:“你也是,这才一个照面,你便将所有底牌都掀了。之后如他再发难,我们又能拿什么理由去应对。” 倭寇在两广被打得狼狈逃窜,在浙江却又能继续为非作歹,要说没有内鬼都没信。可这内鬼的名头到底安在谁头上,可就大有文章了。大家商量之后,决定一致把锅丢在所谓的“愚民”身上。是这些“愚民”愚昧无知,贪得无厌,所以轻易为倭寇所惑,甘愿为贼人窥探敌情,提供援助。而正是开关通商的政策,给愚民和倭寇勾结打开了方便之门,才导致倭患始终难绝。当抗倭的军费远远超出开关的关税收益之后,朝廷自然而然就会暂停开关。 可这样的“真相”,却不能由浙江衙门自己写在奏疏上呈上去。皇上非但不傻,还很精明,如果由他们自行剖白,那他八成一个字都不会信。只有让他派来的人查出真相,才能提高这条情报的可信度。可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中央派来了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严嵩,这下让他们第一步就落了空。 陈震同样也是十分不满:“中丞,严嵩步步紧逼,属下如不辩驳,便只能俯首认罪。您如是想要丢卒保车,还请提前知会属下,也叫我有个准备,避免在审问中也像潘臬台一样,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带累了旁人。” 陆完的面皮一紧,他道:“你这是什么话!大敌当前,我们俱是同气连枝,当团结一致,共度难关才是。” 陈震腹诽道,那刚刚也没见你们帮我说话啊。 王纳海长叹一声:“中丞,可看人家这个架势,即便是我们拧成一股绳,也未必敌得过啊。” 来软的,人家不吃这一套,来硬的,人家比你更硬。他们总不能把人给做了。严嵩已经当众撕破了脸,此时他在浙江出了任何问题,上头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们几个。这么一看,此人竟成了刺猬,让人无处下口了。 陆完沉吟片刻道:“满载而归的不止我们,同气连枝的也不止我们,总不能吃肉大家来,挨打却只有我们几个。” 潘鹏冷笑道:“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其他人哪里指望得上。再说了,这浙江地界,咱们都落了下风,还有谁能匹敌。” 王纳海皱眉道:“要是镇守太监还在,此难便可迎刃而解。可惜……” 陆完心念一动:“咱们这里的太监是撤了,可南直隶那儿不还有一个大祖宗吗?” 南直隶作为陪都,可一直保留着守备太监的职务。上一任南京守备是钱能,当年就是他来宣旨意,召月池入京为伴读。而当年胆大包天去扒朱厚照裤子的钱宁,正是他的义子。钱能病死之后,南京守备又经历了几次更迭,目前在任上的是太监黄伟。 王纳海等人面面相觑,心知这是要祸水东引的意思了。可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随事考成已经落地了,要是他们公然坏了事,朝廷那里必定无法交代,所以只能让南京守备太监出面…… 找到了破解之法,陆完心里先是一松,可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严嵩临走前的那句话。 他不由问道:“……你们说,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鹏不耐道:“故弄玄虚罢了,不就是想把我们唬住吗” 王纳海想了想道:“总不会真是好意,说不定又是另一个圈套。” 陈震心里最慌,他催促陆完道:“中丞,不必再和他纠缠,赶在佛保到之前,让此人听我们的,才最关键的啊。” 这一言让陆完下定了决心,他想了想道:“角已经选好了,可这到底唱哪一出戏呢?”:,, 372 有蛟龙处斩蛟龙 这是在商量如何拉人入套了。 潘鹏思忖片刻道:“人家显然是不将一二分利放在眼底了……不如美人计?” 陈震迟疑:“此人不似好色之徒。” 潘鹏道:“道貌岸然之辈多矣。” 王纳海摇头:“可他却是言行如一,你没打听过他家里的情况吗?他娶青梅为妻,多年不置妾室。” 陆完一惊,他讥诮道:“这么说,他竟是个完人,这么多年了,你们就没注意这个完人?” 王纳海一笑:“如是小人,反而难缠,越是君子,越好拿捏啊。” 陆完颜色稍霁,一锤定音:“无论如何,越快越好。” 太监们生不出儿子,却有许多义子。这些义子中,有些是宦官,他们依靠干爹的庇佑,也积极为干爹做事,而另一些却是寻常人,他们依靠干爹飞黄腾达,也要承担为干爹养老送终,承担传宗接代的责任。正如张文冕所述,太监亦有人情,甚至比常人更重亲情。身居南京守备太监高位的黄伟年事已高,当然也会为儿孙打算。 在钱宁出事以前,大家都是卯足了劲把儿子往朱厚照身边塞,一旦得了皇爷青眼,至少可保三代富贵。可当钱宁那档子事出来之后,这是个人就开始迟疑了。黄伟的干儿子黄豫更是哭天喊地,不肯往锦衣卫去当差。他本是黄伟的侄子,长到十岁才过继给黄伟传承香火。 他哭道:“爹,富贵虽好,也要能享才是啊,皇爷他、他压根就不按常理出牌。这要是把儿子也给那什么了……您下半辈子又去依靠谁呢?” 黄伟听着也叹气,他想了想道:“可你也不能一辈子靠着爹过活啊,总得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本。不如,你再去读读书……” 黄豫摇头如拨浪鼓一般:“不读书不读书!如今皇爷有意重整武举,儿子去考武举也行啊。” 为了不步钱宁的后尘,这黄豫还真个去卯足了劲习武,那时正值武举初行,要求不高,他竟是一下高中。有了正经的出身,又有干爹的扶持,再加上在宁王作乱时出了一份力,黄豫此时已爬到了秩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只是,他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家事却是一团乱麻。 他因豪爽乐施,门下常养着数十名清客,各个都有一技之长,其中有一个叫白通玄的假道士,仗着自己有一些坑蒙拐骗的伎俩,就成了黄豫的座上宾。而这个假道士借着自己的身份,能够出入内宅,也就见到了黄豫的继母。黄豫之父依仗着自己做太监的弟弟,到了胡须花白时还不忘花天酒地,他五十岁时娶了这位十八岁的夫人,只做了十年夫妻就腿一蹬去了。可怜新夫人,还不满三十岁就守了寡。 白通玄见她美貌,一下就起了贼心,借做法事等理由,引得黄豫继母动心。从此以后,白通玄白天在外院做清客,晚上则男扮女装入内院去偷情。而黄豫继母则借由静心修持,屏退侍婢,只留下贴身的嬷嬷牵桥搭线。黄豫继母年纪轻轻就跟了一个老头子,眼见这么标致的情人,越发动了真心,赠给他的金银财物不计其数。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外院又不止白通玄一个清客,不久后就有嫉恨之人告到了黄豫那里,这一查就查出了不对。 黄豫大怒,他立刻叫人去拿白通玄。可让黄豫没想到的是,他的继母委实是个痴心人,在察觉到内院动静不对时,就紧急通知了情人,叫他快走。白通玄慌忙逃了出去,又重新男扮女装,躲在妓院里不敢露面,没过多久,就听到了黄家老夫人病逝的消息。 白通玄本是个坑蒙拐骗的浪荡子,听了这噩耗倒半晌没说话,还落了几滴眼泪。他道:“她本过着金奴玉婢的日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收留他的老鸨道:“休提这些了,人家还在这杭州城四处找你,我看你,还是快走吧。” 白通玄苦笑一声:“人家是官,把守着城门,我能走到哪儿去。” 他的眼中射出恨色:“罢了,反正也活不了,大不了舍了这条命,替她报这个仇。” 老鸨闻言大吃一惊,她怕连累到自己,就想去告发,可又被怕黄豫迁怒自己私藏之事,于是来到苏州知府门前想偷偷投递状纸,谁知正被衙役抓个正着。这不是正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吗? 衙门里的人教了老鸨一篇话,她回去一说,这白通玄于是就知晓,原来朝廷有大官来了,专门要来查杭州这些官员的情况。 他大着胆子来到驿站,面见严嵩,张口就说都指挥佥事黄豫贪污,私通倭寇。 他毕竟在官宦人家混过一些时日,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睛:“参政老爷可知他们为何不愿开关,因为对他们这样的贪官污吏而言,支持商人走私的好处更大啊。因着海禁,一艘商船进进出出都要交买路钱。为了出海,商人得把大半的利润都上贡,才能保证平安去、平安回。可要是朝廷开海了,收上来的税都归了中央,地方就只能喝肉汤了,他们怎会甘心呢?” 这就是浙江衙门给严嵩下的套了。你严嵩不是硬得很吗,现成的大案摆在你面前,你只管来查,我们倒是要看看,是你硬,还是南京守备太监更硬?如果严嵩坚持硬顶下去,那么南京守备太监也会被他逼到和浙江衙门站成一线,如果严嵩软了,他连这么个人都不敢除,又遑论其他呢? 严嵩不动声色道:“可这说不通。如朝廷怪罪下来,他们因打了败仗,都要丢官去职,这岂非是得不偿失?” 白通玄道:“老爷有所不知,大家都收了好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要互相帮助,朝廷要怪罪,总不能把这江南官场的老爷们都一锅端了吧。更何况,江南这样富裕的地方,仕宦之家可不少,他们的子弟可是遍天下啊。” 严嵩沉吟不语,他暗道,难怪、难怪朝廷没有从一开始就遍地开关,他还以为是为着倭寇的原因,如今看来,中央也是知道一些端倪啊。 白通玄见严嵩一言不发,心下懊悔,他觉得他是说多了,把这个京里来的老爷吓住了。他忙描补道:“不过您也不必忧心,这些老爷们,说到底就是因着有好处,才拧成了一股绳,都是只想吃肉,不想挨打。要是一个吓退了,其他的不也都害怕了吗?” 严嵩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所以说,有你这个首告,我们就该拿黄豫做这只被杀的鸡。可你的证据不足,只怕扳不倒他。” 他的目光灼灼,白通玄只觉喉咙发干,他搜肠刮肚道:“我这里有黄家老夫人送的细软,都是奇珍异宝,绝不是从正途来的。” 严嵩一哂:“奇珍异宝上又没有姓名,他如果反口咬我和你合谋诬陷,又该如何解释。” 这一言问得白通玄哑口无言。他甚至有些恼怒道:“小人斗胆,依着老爷的意思,咱们竟是没法子了。” 严嵩道:“这样,你也是此地的地头蛇了,这江浙有多少有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写出来与我瞧瞧,顺藤摸瓜查下去,还怕没有证据吗?” 白通玄一喜,赶忙下去写了。 严嵩枯坐半晌后,霍然起身,一旁的随从都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老爷,这是往何处去?” 严嵩道:“黄府。” 浙江衙门的差役躲在暗处,密切观望驿馆里头的动向,却不想见到严嵩一行急匆匆地出门来,直奔黄府而去。差役们心头一紧,忙赶回去报信。陆完一惊:“看清楚了?他真是直接去了?” 差役连连点头。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他们也没想到,人家听到了消息,居然连核实都不核实一下,转头就要去搜查了。 暴躁如潘鹏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真的脑子有病吧?” 陈震啐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混账,那我们是否要知会黄豫一声?” 陆完沉吟片刻摇头:“他连旨意都没有,就去直接搜检三品大员的府邸,光凭这个就能让他喝上一壶了。赶紧准备笔墨纸砚,大家一起联名上奏吧。” 谁知,他们这才刚写了几个字,就又被前来报信的差役打断。 差役急惶惶道:“不好了,严参政在半道上又被人拦住了!” 陆完一惊:“可认出是谁?” 那差役眼珠子一转,道:“像是劝农参政徐老爷家的车马。” 众人面面相觑,陆完呵斥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不早点来!” 差役只觉十分委屈:“回老爷,小人远远瞧见,就马上来报信了。” 陆完心知怪他也无用,不过出出气罢了。他喃喃道:“徐赞是怎么知道的,好灵通的消息啊。” 潘鹏更是讽刺道:“布政使大人成天说别人门户不严,今日看来,不严的是你家才对!” 王纳海眉头紧锁,嘴上却不愿落了下风:“人家那么早布下这颗棋子,估计就是为了今日,我能盯他一时,难不成还能盯他一辈子,总不能把他堵在屋里吧。” 陈震心急如焚:“可咱们好不容易要叫严嵩坏事,如今走漏了消息,这下不是又要从头再来?” 大家皆迟疑之际,却又听到最新消息:“启禀老爷,这严参政和徐参政一块往黄府去了。” 这短短一上午点得炮实在是太多了,刚开始大家觉得震耳欲聋,到了后来就都被炸蒙了。 王纳海茫然地坐回官帽椅上:“……这可不像要去兴师问罪的。” 非止这些人觉得一脸茫然,忽然被探访的黄豫更是不知东南西北。 严嵩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只见满堂金玉,便知白通玄所言还是有几分真。他和黄豫假模假式地寒暄了几句,当黄豫问起他的来意之后,他与徐赞对视了一眼,索性单刀直入。 他问道:“白通玄其人,佥事可曾识得?” 黄豫一怔,当即变了颜色。严嵩笑道:“此人来到驿馆,向我历数佥事您的罪状。倘若别人来说,我自是不理会。可这白通玄与令堂情意匪浅,还有交结倭寇的书信在,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来当面问问您。” 黄豫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可他也算是官场老油条了,一看严嵩虽然穿戴官服,带着人马,可一上来却是开门见山,便知他不是诚心想抓人,而是另有所谋。 他一笑:”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读书人这些弯弯绕绕。严参政有话,不妨直说。即便黄某人微言轻,我的义父也必定乐意报您这份恩情。” 严嵩似是听不出绵里藏针,反而抚掌道:“怪不得都赞佥事是个豪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严某远道而来,见这沧海壮阔,虽然心有惧意,但奈何圣命在身,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趟趟这混水。大人是久经风浪的豪杰,不知可否为我指一条明路?” 黄豫一凛,随即笑道:“我看严参政长着一副聪明面孔,怎么一张口尽说傻话。这海中风浪甚大,变幻万千,凡人能保住命都是万幸,又怎么能指望看清路呢。” 严嵩道:“佥事何必谦虚,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即便您自个儿看不清,令尊大人心明眼亮,不会也摸不清门道吧。” 黄豫只觉回旋镖扎到了自个儿身上,没见过这么上门怼着脸问的,他还要在浙江官场上混,总不能自绝官途。区区一个白通玄而已,难不成严嵩还真能以此人一面之词问他的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想到此,他冷笑一声:“义父他老人家自然不是常人,可你这……刘备还讲究个三顾茅庐呢。再者,知道太多了,未必是好事。这房梁塌下来,砸得都是个高的。” 严嵩一哂,他的双目亮得渗人:“既然这房梁不牢靠,为何不干脆拆了重建。徐大人就正要去购买木材。” 黄豫的目光这才投向徐赞。治农官本来就是李越往地方安插得棋子,所派遣的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深得李越看重的人。而江南是赋税重镇,派到这里来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徐赞也是正德元年的进士,和严嵩、李越还是同年。他先任枣强知县,素有官声,在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中,他因安抚流民有功,被擢升为山西道监察御史。他从枣强离任时,士民都在路旁泣送,而后更是立祠祀之。后来,李越广选治农官,他深觉这是为民做事的正途,所以勤加温习,果然被选中。 他来到江南的时日虽不久,足迹却已经遍及乡野,一面传播农技,一面号召乡民修建水利设施,此时已经有了青天老爷的美名。他性格宽和,从不与人争功,与同僚的关系,明面上倒也不错。可人人都知道,他此来的目的是要打破江南原有的政局,所以暗地里都对他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一直沉默的徐赞,听了严嵩之语,终于开了金口。他捋须道:“正是,这南边多雨,时时浸泡墙根,如若不打好梁柱,便有倒塌的风险。下官刚来时,便发现赁的宅院主梁已遭虫蛀,可那时囊中羞涩,又没有寻到好的匠人,所以一直不敢轻易动工。家中人也一直劝我,说人有人性,虫有虫性,要是能一举捣毁虫窝也就罢了,可要是一击不中,岂非是白费功夫,若惹急了虫儿,说不定还会招来邪祟报复。下官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想着能有片瓦遮身便好……” 他这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半句重点,听得黄豫一个头两个大。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徐大人,本官公务繁忙,可没时间听你的家事!” 徐赞呵呵一笑:“有道是,国如家,家如国,家事、国事内蕴的道理,实是相通的呀。” 黄豫闻言眉头微皱,只听他继续道:“本来以为,要战战兢兢过好几年了,却没想到,天降福音。圣上仁德,厚赐官员。” 黄豫心下不屑,还以为有什么戏肉,搞了半天又回来颂圣。他的耐性消磨殆尽,霍然起身。 徐赞笑道:“黄大人,你可别把这视为小事。太/祖爷定下的薪俸,乃是祖制,谁也不可轻易变动。可官员们生活困苦,总得寻个破解之法。既然朝廷如今依事来考较官员,那么对做得好自然要加以褒奖,对做得不好的加以贬斥,如此才能起到激励之效。” 黄豫眼带讥诮,他道:“如若朝廷真因愚民作乱,便要贬斥江南诸将,本官也无话可说,只能认了!” 严嵩和徐赞相视一笑,徐赞和煦道:“这贬斥好说,可这褒奖该怎么办呢?” 黄豫一震,他脸上的嘲笑还没来得及褪下去,就已僵在脸上,这让他的神情一下变得既诡异又滑稽。他隐隐领悟了他们的意思,却因为畏惧,不敢也不想戳破那层窗户纸。 可严嵩不乐意,他意味深长道:“各地的大小官员,各个衙门的胥吏,都需勉励,可这勉励,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黄佥事,依你的高见,这能从哪儿来呢?” 这一问恰似一道闪电,直射进黄豫的心窝里,他的额角已然沁出汗珠。严嵩还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他道:“不论如何,自李尚书回京之日起,他日夜操劳,让上上下下都得了实惠。” 徐赞道:“是啊。拙荆跟随我多年,还从未在年关看到那么多赏银。她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一个劲儿问我,这是否是资民生之用。我说非也,非也,李尚书有言在先——‘常言道,父母官,父母官,要是父母都饥肠辘辘,还有谁能去看顾孩子呢?’” 这好似一个霹雳在黄豫耳畔炸响,他终于严嵩这么狂的底气从何而来,这不是什么清流浊流之争,在李越的多番运作下,这早已变成了中央和地方对财权的争夺,变成了两京九省和江南四省的厮杀。他们固然可以干掉一个严嵩,联名弹劾一个李越,可之后呢,他们还能让整个京都和其他省份的官员都闭嘴吗?还有那些胥吏,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们只要在公文上改一个字,就够他们喝一壶。 徐赞又开始念叨:“有了这黄白之物,家中再无异声,一个劲儿地催促我找来能工巧匠更换房梁,根除虫豸。可这虫这么多,我也不知从何除起。” 严嵩一笑:“这个好说,谁先出头,就拿谁开刀。” 黄豫又是一惊,他死死地盯着严嵩,仿佛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严嵩道:“参政莫恼,我才到杭州不过三日,您何不想想,白通玄一个疲于奔命之徒,究竟是如何一下找到我门上的呢?” 黄豫一点就通,他暗骂道,一群狗东西。这是自己撑不住了,所以推他去顶雷啊。 严嵩道:“众所周知,您的靠山是令尊大人,可令尊大人的靠山是谁,您该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清楚。我们,实是一家人才是。难道,我们二人此来的诚意,还换不得您一句实话?” 黄豫一窒,谁不知道皇爷和李越,那是多年的情分。别说他的干爹黄伟,就是宫内首屈一指的大太监刘瑾,都未必敢在李越面前别苗头。可他,他也很为难啊,严嵩、徐赞敢在这里侃侃而谈,都是因为他们不在局中,可他早就泥足深陷了。 严嵩何等人,一下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周东尚且身在原职,您还有什么好担忧的?有道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再者,想要弥补过错的,可不止您一个。” 黄豫一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还是先描补了一句:“我也是身在局中,不得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严嵩做洗耳恭听状,黄豫道:“我们都很羡慕九边的弟兄,他们赶上了好时候,能够跟着皇爷北伐,这是何等的盛事。可我们常年在南边,只能同这些海寇打交道。有些人自觉,自己十年立下的功勋,都不及人家一年。” 徐赞慢慢道:“可形势如此,为之奈何?” 黄豫苦笑道:“可有些人不那么想,他们觉得人挪死,树挪活,既然形势不好,何不重造形势呢?” 似有天火划破夜幕,在旷野上点燃熊熊大火。严嵩和徐赞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一下就明白了黄豫所暗示的意思。 黄豫又道:“这还只是军中。至于民间之事,耳闻不如目见,严参政何不亲往宁波双屿去看看呢?朝廷的心虽好,可真要开关,恐怕是难于登天啊。” 严嵩和徐赞离了黄府,两人都是面色沉沉。 一回到驿馆,徐赞便叹道:“如不是圣上兴武举,平民武将哪有出头之日,可没想到他们非但不感念圣恩,不顾念庶民,反而起了养寇自重的心思。” 严嵩遥望远山,幽幽道:“人都是贪心不足。白身的时候想要有官做,当了官就还想再升迁,升了一步就想升得更高。如果一直风平浪静,圣上日理万机,又岂会想得起这边的将士呢?可他们,委实太心急了些,好歹隔两三年,再闹出这桩祸事。圣上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 徐赞无奈道:“这岂由他们做主,一旦开关,不知要断多少人的财路,那些人怎么坐得住。” 严嵩回头一笑:“那为何不找个其他理由呢?哪怕说是朝贡使团闹事,也比倭寇卷土重来要好得多呀。” 徐赞一愣,他苦笑道:“此事,恐怕只能由你到了双屿,方能一探究竟了。” 严嵩道:“我要是现在去了,只怕连人影都瞧不见,还是先差人去望望风吧。前几任朝廷委任的浙江市舶司太监都在宁波办差,等那位来了,我再去不迟。” 徐赞点头称是。他亦看向夕阳,道:“明面上还是应以巡查海道为要,他应该也快到了。” 佛保是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可他也不好太拖延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浙江地界越来越近。他一路听着严嵩的动向,一路苦思冥想自己应该怎么办,白脸已经被人家唱了,留给他唱得只有红脸了,可这红脸也不是一说人就信的。如何取信于人,还不把自己搭进去,也是个精细活啊。 这厢人人焦灼,与此地临近的南京上元县夏府中,也是人人坐立难安。方夫人在大堂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叠声地遣人去问:“不是说今天快到了吗?怎么还不见人?” 方少夫人陪着婆母,忙劝道:“相公早就在码头候着了,一见到妹妹,必定马上回来,您身子不好,还是快坐着吧。” 方夫人的弟媳也在一旁相劝:“侄女都已经在路上了,还能飞了不成。” 方夫人充耳不闻,方少夫人无奈,只能叫过女儿:“素芝,快陪着祖母坐下。” 此时的素芝早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细声细气和弟弟一块扶着方夫人:“祖母,您别急,先喝点梨汁。” 眼见着孙子孙女,方夫人这才勉强定了定神,她刚刚在主位上落了座,就见婢女一脸喜色道:“姑太太到了!” 方夫人连忙起身,不多时就见女儿走了进来。贞筠眼见母亲,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要整衣拜见。方夫人却一把搂住她,当即大哭出声。 母亲鬓边的霜发,如刀一样扎进贞筠的心底。她略张了张嘴,半晌方唤出一声:“娘。” 一语未尽,她已经是泪如泉涌。:,, 373 腹中贮书一万卷 贞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她素来顽皮,又一味任性,到了夜间还不肯睡。母亲便一直抱着她,哄着她,从小兔子的故事讲到小老虎的故事,每每母亲停下,以为她要睡时,她就一下睁开眼睛,问道:“娘,然后呢?” 母亲这时往往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点点她的鼻尖道:“然后,小老虎就回窝睡觉去了!” 娘永远都是依着她的,她要星星,就给她星星,要月亮,就给她月亮。所以,虽有严父,她的胆子却一直不小。终于,她的离经叛道,惹出祸事,以致母女别离二十多年。如今回忆往昔,她虽仍觉不是自己的过错,可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又岂能没有悔意呢? 方夫人眼见女儿,却是百感交集。贞筠长大了,早已不是那个毛头丫头。她举止娴雅,言谈有度,俨然是一位贵夫人了。 她在欣慰之余,又觉酸楚,不由道:“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吧。”她虽身处内宅,可怎能不想方设法关心自己的骨肉。李越这个女婿虽好,可正因太好了,贞筠也不得不跟着他身处风口浪尖之中,反而步步艰难。 方少夫人瞪大眼睛,不明白婆母是怎么说出这话来的。她见贞筠云鬓如雾,其上簪环虽不多,可俱是金翠珠玉,光采夺目,上身是四合如意式的云肩,外穿月白色彩绣对襟衫,下着鹅黄色罗裙。这一身彩绣辉煌,越发衬得人神采奕奕,顾盼神飞。 方少夫人嫁进来时,尚未见过贞筠,都有如此感慨。而见过贞筠的夏舅母就更忍不住了。她对方夫人道:“大姐,这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咱们贞筠是有福之人。这要是还叫吃苦,那我们这些岂非是住马棚的了。” 方夫人出身上元夏家,有一兄一弟,长兄为夏儒,乃是夏皇后的生父,早已在京中定居。幼弟夏信则留守祖地,做了此间的主人。陪方夫人等在这里的,就是夏信之妻。论礼,贞筠当称舅母。 夏舅母这话说得半真半含酸。当年家里没富贵时,她自觉自己的女儿,虽比不得婉仪,却比贞筠要端庄稳重多了。没曾想,她的女儿平平常常地嫁人,方贞筠这丫头却因祸得福,居然能一步登天攀上李越。这样的气运,怎能叫人不羡不妒呢? 一旁的素芝听了这话,却似小大人一般道:“舅祖母有所不知,祖母这正是一片慈母之心,就像我娘一样,既高兴弟弟书读得好,又心疼弟弟太用功了。” 这一语恰说到方夫人心坎里。她望着贞筠,泪水又要滚滚而落,可当她眼看贞筠也要泣不成声时,立即就强忍泪水,勉强笑道:“是娘不好,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该欢喜才是,怎还哭成花猫似得。” 她一面拍着贞筠的脊背,一面替她拭泪。这分明是还把她当孩子哄。贞筠只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这样的阵仗,才是彻底将方夫人吓住了。 而贞筠在哭过之后,亦觉失态。她红着眼睛道:“二十多年了,一面未见,叫我怎么能不哭呢。” 这一言过了,母女又是一阵呜咽,良久方止住啼声。贞筠这才一一见过其他亲长和姐妹。故人久别重逢,刚见面时还有些生疏别扭,可往昔的情谊却不是作假,是以不过一会儿,大家就都熟了起来了。大堂之内,欢声笑语不断。 可既拉家常,又岂能不提到贞筠的生身之父。方公子无意提了一句父亲,便慌张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贞筠。 贞筠脸上的笑意淡去,方少夫人度她的神色,忙道:“爹他只是一时抹不开脸罢了,我瞧他的心底,还是惦记着妹妹的。只要妹妹回去认个错,爹一定会谅解的。” 贞筠心知肚明,自阿越传信回家后,家里的回音就一直模棱两可,后来她都走在半道上了,家中的老仆方匆匆赶来,请她到上元来。这时,她就知道,爹仍不愿见她,不肯认她这个女儿。娘必定是和爹大吵一架后,忍无可忍,才选择回了娘家。 贞筠转头看向她的母亲,果然见她面上的笑意淡了淡,可她还是道:“那毕竟是你的爹,虽然他是顽固了一些,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贞筠只是一笑,她道:“依照《大明律》,‘凡祖父母、父母故杀子孙,及家长故杀奴婢,图赖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这满屋红粉,一听她居然比出《大明律》来,都是一愣。到底是亲妹妹,方公子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仍未消除隔阂。他道:“你这是什么话,那是你我生身之父,当年是你有错在先,你如今虽因祸得福,嫁得贵婿,可到底……” 贞筠一哂:“我有何过,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有多大,地便有多广,既如此鄙夷妇人,那当初如何要从妇人腹中生出来呢?” 方公子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贞筠一脑子的邪思非但没改,反而变得更加偏激。他道:“胡说,你怎么是这样?” 贞筠敛容道:“我如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闯武英殿,舌战群儒呢?哥哥,如你还念兄妹之情,就别说这些了,我早就不吃这套了。”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贞筠早就今非昔比,她虽仍轻言细语,可其自有一番端严,叫人不敢轻慢。屋内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夏舅母出来打圆场,才不至于冷场。而后虽然大家又谈笑起来,可再也不复刚开始的轻松愉快了。 南直隶亦是繁华之地,哪有什么秘密。第二日,各府的帖子便如雪片一样送来,俱是来邀贞筠赏光赴宴的。贞筠直到半月后,才出了门去,从此便是昼出夜归,每每回来就在方夫人面前谈笑,言说今日又做了何事。母女俩多年不见,晚上躺在床上,都有说不完的话。 方公子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这股憋闷之气,在瞧见女儿素芝偷偷读《大明律》时,更是达到了顶峰。可自从见面那遭后,他再不敢再去贸贸然教训贞筠,只能去叫自己的媳妇去亲娘面前敲边鼓。 方少夫人是一百个不愿去,她道:“素芝年纪也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去嫁人了,还有咱们两个儿子,迟早也是要出仕的。可你这个亲爹,还只是一个举人……妹妹外出交际也是好事……” 她说得吞吞吐吐,意思却很明白。她想给儿女们挣一个前程,你这个亲爹指望不上,难道要她放着现成的亲小姑子不去依靠,何必去触人家的霉头呢。方公子闻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道:“你倒只想着攀高枝,全然不顾骨肉亲情!好,那你不说是吧,我去寻母亲说!” 方少夫人如何肯认下这桩罪过,哪个做母亲的不替儿女打算呢?两人拉拉扯扯,到了方夫人面前时,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泫然流涕。 方夫人自贞筠回来,精神大振,病体都松快不少,每日谈笑风生,两颊都丰润不少。今日,她正吃着黄芪薏苡仁粳米粥,才动了一勺,就见儿子和媳妇红着眼过来了。 她对着贴身的荆嬷嬷,叹道:“看看,人说儿女都是讨债的,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儿子又闹起来了。” 荆嬷嬷低眉笑道:“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又好,只是一时气狠了,才失了分寸,待您老教训几句,气消了不就好了。” 方夫人亦笑,她道:“二位,这又是怎么了?” 然而,方公子一开口,却叫她立刻变貌失色。方公子怒气冲冲道:“娘,我知道贞筠如今有诰命在身,妹夫又什么都由着她,所以她比以前还要肆意妄为,每日在外抛头露面!可您总得为咱们方夏两家女孩儿想一想,不是人人都有贞筠那样的福运,捅破天都有人都兜着。她们要是敢越雷池一步,等待她们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万劫不复啊!” 他说到此,已是喘着粗气,显然早就怒到极点。 方夫人一震,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指着方公子的手不住颤抖:“怎么,你也和你爹一样,是又觉得你妹妹败坏门风,想撵她走了?” 她厉声道:“我不想听你们这些大道理,就为着旁人几句闲话,他就要自己亲骨肉的命,逼得我女儿离乡背井二十年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人回来了,你们又要撵她走!” 方公子一见亲娘如此,哪里还顾得着生气,他忙躬身劝道:“娘请息怒,儿子绝无此意啊。” 方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颧骨上浮现红晕:“你也知道你是在跟娘说话啊。不必你们费心,你既也要撵她走,那我和她一块走就是了!” 说着,她就要遣人去收拾箱笼。下人们哪里敢应,只是一叠声劝夫人息怒。 方少夫人眼见情势不对,也顾不得委屈了,忙道:“娘,您误会了。相公疼妹妹的心,和您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请您去劝说妹妹收敛而已。” 方公子此时只得跪下叩首而已,他垂泪道:“娘只心疼女儿,难道就没有丝毫顾念儿子不成。儿子也是为了咱们一家好啊。您可知道,素芝如今也看起《大明律》来了!” “你说什么?”方夫人一怔,她自觉不好,可犹自强撑,“看看律法而已,多读些书有何不好……” 方公子泪流满面:“敢问娘,您的女儿,即便私窥外男,被污了名声,也有贵人来救,可您的孙女、侄女们,如也有样学样,乱了心思,不知能否有这样的福气呢?” 方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荆嬷嬷忙搀住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动气啊。” 荆嬷嬷道:“大少爷,您误会了,小姐她,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贞筠刚离京时,每夜都梦到那时分别的情形,午夜梦回时,望着陌生的地方,唯有临风洒泪而已。可她毕竟已成长了,即便难过,也不至于沉湎其中,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应该去做些什么。 时春身为将领,北上草原,抗击鞑靼,为结束蒙古近一百四十多年的侵袭,立下了汗马功劳;南至两广,抵抗倭寇和佛朗机人,也为守护两广百姓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 婉仪身为皇后,致力于宫廷改革,节省了大量开支以资军用。同时,她命宫女放足,起用女官,多次放宫女归家,更是主持修建了两京的育婴堂,三令五申禁止溺毙女婴,亦是广受宫内外爱戴,给了无数可怜女子活下去的期望。 沈琼莲身为女官,在宫内不仅教书育人,更是积极完善后宫典制,同时还准备著书立说。月池之事,也让她震撼不已,可在震撼之后,她也在思索,儒学尚在发展,闺训却仍未超脱汉时《女诫》的模子,千百年来拘得无数女子如提线木偶。可还是有人挣脱了,远至史书上女中豪杰,近至她身边的李越。她们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那么,是否可以找到她们身上共同的特质,为那些不甘屈死蓬蒿的女子找到人生另一种可能呢?沈琼莲感慨万千,她终于也找到了不负胸中锦绣之路。 至于月池就更不必说了,贞筠看着她从一个小小伴读,爬到今日的位置。在政治上,她整顿内廷中官,严惩勋贵,约束宗藩,限制恩荫,打击贪官污吏,发展行政制度,起用贤才能臣,严格官员考核,力止官场上的庸俗颓废之风;在军事上,她推动了武举武学改革,诛杀不法将领,改善九边底层士卒待遇,以极为强硬的手段清理边疆屯田,更推动了火器技术的发展;在民生上,她通过控制黄金家族,与鞑靼通商,为两国百姓换来长久的康泰。之后,她力主安定破家流民,恢复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鼓励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农技,不断完善防灾救灾的体系。 贞筠隐姓埋名,让护卫隐匿人群,自己则由北至南,一路行来,乡间是水满田畴,稻禾青青,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城镇则是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再不复之前四处起义的乱象。她见状亦觉百感交集,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春风可期,风禾尽起。 师长姐妹俱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前行,可唯有她,一直是被形势推着走,一直活在四方的天空下。她终于走了出来,获得了难得的权力和自由,可她却反而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了。她为了做好李越的夫人,拜朱夫人为师,为了替李越复仇,拜沈琼莲为师,如今她要做自己,却只能求诸己。海蚌生命短暂,却能留下不朽的珍珠。她的生命比海蚌更长,是否也能给世间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惊叹之物呢? 贞筠很快就碰上了一桩奇事,也正是此事叫她有所明悟。她一路乐善好施,如见老弱病残、鳏寡孤独,总是能帮一把是一把,是以到了后期,还有些人主动来寻她帮忙。她在甄别真伪之后,亦会伸出援手。这一日有一窈窕女子在道旁哭泣,自称是某家的小妾,因不能忍受丈夫和公婆的虐待,所以被逼出逃。 贞筠随身的侍女见她眉如柳叶,杏眼圆圆,腿还有些跛,就信了三分。她们细细盘问之后,见她说得有头有尾,便也不再生疑,就来禀报贞筠。那妇人自称王玉娘,一见贞筠便拜,自称老父已故,奸兄好赌将她发卖,她如今逃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希望能在夫人身边服侍。她略通医术,能替夫人按摩解乏。 贞筠闻言发笑,她道:“按摩就不必了,你替我把脉一试,如真有医术,倒有好去处与你。” 王玉娘便替她看诊,果然在在妇科一道有些见识。 贞筠道:“你有一技之长,何愁无谋生之道。朝廷仁慈,命各地重建惠民药局,你要是愿意,我可荐你前往,这也算是做了公差,日后也可自立。” 谁知,这王玉娘非但面无喜色,反而神态大变。贞筠问她缘由,她也只道怕被家里人寻来,接着便期期艾艾问道:“夫人莫不是官家的贵人。” 贞筠身边的侍儿蕙心道:“一句话就能荐你到惠民药局,这还用问么?” 王玉娘更加面无人色,只是低头叩谢而已。贞筠此时便知这女子必定有鬼,但也没有急着发作,而是命人盯着她。果然,半夜这女子就要出逃。侍卫忙抓住她审问,结果不查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位看着颇为标致的少妇,竟是男子所装! 他见事情被戳破,只能连连叩首求饶,说自己从小被当成女子教养,只是想骗点钱财,绝无其他歹心。 这如是碰到其他涉世未深的夫人,只怕还有可能为他所惑。可贞筠熟读历代大案,早就知晓人妖之事。成化年间,就有一男子名叫桑冲,他拜师学艺,专门男扮女装,每到一处,就先打听哪里有出色的良家女子,接着便谎称逃婚乞讨的妇人,上门求援。他装得温婉贤良,又精通女工,很快便能找到各种理由接近姑娘,接着要么以色相诱,要么以药相迷,从未有不得手的。而那些姑娘碍于名节,即便遭此大辱,也只能忍让。桑冲流转各省,十年来奸/□□女多达一百八十二名。最后,他又来到一户人家求收留,岂止这家的男子是个轻薄无行之人,夜间想要奸/污他,这才戳破了他的画皮。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最后报到成化爷面前,成化爷直接下令将桑冲凌迟处死,从此更是将奸/□□女归入风化罪,不分首从皆斩,情节恶劣者更可加等枭示,乃至凌迟处死。 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妖案的记载,贞筠还以为这种畜生早就消失殆尽了,没想到,居然还让她碰上了。 她当即大怒:“你利用别人的同情为祸,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妇女,如不刮了你,何以正王法。来人,立刻把他押解回京去!” 这“王玉娘”一听更是惊得魂不附体,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居然碰到了一个京官的家眷!他深悔自己不该贪得无厌,害了一家得手便罢,为何还想大赚一笔。 他只能苦苦哀求,言说自己近日刚刚出道,也只害过一户人家,纵然有过,罪不至死……他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原来,他原名王宝,父亲是个赤脚医生,他也是因此懂了几分医术,可成人之后,王宝没有继续从医,而是选择了来钱更快的法子,就是投身戏班去唱戏。他扮相颇佳,渐渐在当地闯出名声。有人请他上门去唱戏,有人来找他砸钱做相好,这都是常事。可有一日,居然有人找他,言说有一桩大生意,请他去做。 王宝心知,不论是卖唱,还是卖屁股,都是青春饭,捞到钱才是正经。来人给得银钱颇丰,他一下就动了心思,甘愿跟人家合谋。 来找他的人名叫田槐,田槐有一个哥哥,颇善经营,家中有铺面五家,本来日子过得挺好。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田家大哥因病一命呜呼,只留□□弱多病的寡嫂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田槐本就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平素仰赖哥哥生活,见寡嫂侄女两个弱质女流在家,更对他们家的财产动了歪心。 《大明会典》有言:“凡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按照律法,嫂嫂如果不愿改嫁,就可以继承哥哥的全部遗产,但需要在夫家选取一个男孩为继嗣。要是愿意改嫁,她的全部财物都留给前夫家,自己只能净身出户。 田槐只觉,不管嫂嫂走哪条路,都是对他有利。要是嫂嫂决定过继,那他是大哥的亲兄弟,血缘是最近的,要过继也是过继他的儿子。要是嫂嫂决定改嫁,那他也是老田家唯一的成年男丁,这所有家产还是会落到他手里。 他喜滋滋地等待暴富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嫂子也是个精明人,早就看出了他不是东西的本性。她哪条路都不选,而是要给自己的女儿兰姑招个上门女婿。 田槐闻讯一下傻眼了,眼瞅着亲事已经在筹备。朝廷又有明令,不能强逼寡妇改嫁,他苦思冥想,唯有坏了这门亲事,方能绝了嫂子的念头。他先是打算遣浪荡子去引诱侄女,可侄女兰姑品性端正,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怕难以得手。他又转念一想,既然兰姑不能出来,他何不送人进去。他于是费尽心思,找来王宝,让他假充医女,混进嫂嫂家。田家大嫂身患妇科病已经多年,又不好叫男大夫细细诊断,这才贻误至今,如今正巧碰上了一个医女,忙把王宝迎进家门。 这下果然得手,侄女失了清白,贴身之物被丢得满街都是,名声已是臭不可闻,这门亲事果然也黄了。而田槐更是以兰姑有辱门风为名,要把她逐出家门。 贞筠听完始末,唏嘘不已。王宝一行哭,一行道:“本来,田槐允诺小人,白银五十两,可他却食言,迟迟不给,还派人打伤了小人的腿。小人回不了家乡,就想再骗点银两……”他一路打听,以为是个貌美天真的妇人才敢出手,岂料人家不是不谙世事,而是太有底气。 王宝悔不当初,贞筠看着这个畜生,只觉满心厌恶。蕙心问道:“夫人,干脆将此人送到京中,交由老爷处置。” 贞筠摇摇头:“不急,先去田家看看再说。” 此时田家早已是乱作一团。兰姑寻死觅活,可田家大嫂亦是万念俱灰,她喃喃道:“一定是田槐这个狗东西做得孽,一定是他!咱们去寻族长做主!” 兰姑嚎啕大哭:“寻族长又有何用。娘,我的清白已经毁了。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贞筠赶到时,兰姑早已绝食四天了,如不是田家大嫂叫丫鬟强灌米汤进去,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贞筠直接找来田氏族长,当着他的面,让田槐和王宝对质。田槐哪里肯认,他咬死道:“明明是兰姑偷汉子,大嫂却找来这么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人,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贞筠道:“王宝身上还有你之前所赠的银两,你也不认了吗?” 这田槐已是泼皮:“他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我叫这银子一声,它会答应我吗?” 他又看向贞筠道:“哎,我说是你是哪里来的婆娘,又算是什么东西,这是我们田家的家事,也由你插手?” 田族长见委实不像话,忙出面阻止:“闭嘴,别在这儿歪缠。我可告诉你,槐哥儿,要是再不说实话,日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田槐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理直气壮道:“我说得句句属实。嫂子,你要是实在不服,我们就去公堂上分说啊! 田家大嫂和田兰姑勉强坐在这里,闻言又是面白如纸,摇摇欲坠。贞筠心知肚明,在此世,女子上公堂为人所不齿,更何况还是为这种事。当年阿越就是抓住这点,逼得她爹松口放她们离去的。 这下,老族长一时也哑口无言了。贞筠怒急反笑:“去公堂就去公堂,谁还怕你不成。” 田兰姑看向贞筠,她泪流满面,连连摇头道:“不,我不去,我不去!” 贞筠一叹,她对着得意洋洋的田槐道:“不过,并非是她们告你,而是我要问你的骂詈之罪。” 田槐一愣,随即道:“屁话。你以为老子没见识,骂了尊长和府衙里的老爷,才要被问罪。你这……穿得平平无奇,还在外抛头露面的……” 蕙心早已气得脸颊通红,当即就要叫人给他五十巴掌,却被贞筠叫停。 贞筠厉声道:“无知的畜生!依照大明律,‘一凡毁骂公侯驸马伯、两京文职三品以上者、问罪、枷号一个月发落。’我乃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你敢如此羞辱于我,还指望能逍遥法外吗?” 田槐大吃一惊,他道:“二品夫人,这、这怎么可能……你是冒充的!” 贞筠冷笑道:“等到了徐州府衙,你就知道,我到底是真是假了。” 徐州知府见贞筠至此,宛如天上掉下一个活龙来。这时田家一行才知,这竟然李尚书之妻。田槐和王宝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田槐心思活络,他忙扬起手自抽耳光:“是我无知,是我蠢,还请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 他打得自己脸颊紫胀,口吐鲜血。贞筠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所犯得罪过,难道只有无知吗?” 田槐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贞筠道:“这一切就交由府尊定夺了。” 徐州知府是审案的老手,田槐和王宝的心理防线早就碎成渣了,还不待大刑伺候,他们就招了个底朝天。 徐州知府也感叹田兰姑的无辜,索性将真情隐去,就说是田槐和王宝为了谋夺财产,故意散布谣言,污蔑了兰姑的名声。他甚至还打算亲自出面,想做个大媒,将兰姑的婆家说转回来。 然而,新任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却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田氏已失贞洁,即便您出面说和,只怕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您何不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愿呢?” 兰姑果然不愿再嫁了,甘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贞筠闻讯,十分怅然:“女子因男女之防,不愿让大夫诊治,所以贻误病情。女子因规训所束,不敢登上公堂,所以任人诬陷。女子明明是受害一方,却仍要受千夫所指。我既到了江南,不敢说普渡众生,至少尽力而为。” 她于是面见各地贵妇,希望大家能长期集资捐献善款,在惠民药局中设立妇科,延请知名女医坐镇,一面替贫寒妇女看病,一面培养年轻女医。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培养懂医识药的女医,对大家来说都有好处。 之后,她更是打算建立一所女学,专门教授女子读书识字和专门技艺,为她们求一个谋生之途。但这事要行得通,离不开各方的支持,她这段时日,就是在为此事忙活。 荆嬷嬷说了贞筠出京以来的经历,本意是让方公子体谅妹妹,岂料方公子听了之后更加不悦:“培养女医也就罢了,建女学是做什么?教这些女孩都跟着她有样学样,一言不合拿《大明律》来堵人?!” “哥哥莫不是对《大明律》有所不满?”贞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方公子一愣,他一回头,贞筠静静地立在那里,如风中的菡萏。 方公子心头一震,他缓了缓口气道:“我不是对《大明律》不满,我还是那句话,你能把她们都教得同你一样,可你能替她们每个人都找到一个李越吗?你既不能给人家出路,就不要断了人家目前的生途。” 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方夫人这时才开口:“好了,筠儿,你哥哥说是有道理,他也是为了你好。你下次遇到此事,尽心调解也就是了,不能再这么贸贸然行事……” 贞筠垂眸道:“娘、哥哥,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她们一个好去处的。” 语罢,她便又转身离开了。只听方公子在身后叫嚷:“你能给她们什么好去处?你还是不肯改?” 贞筠步履坚定地往前走去,她对蕙心道:“去告诉杨应奎,他所求的事情,我答应了。” 在搭救田兰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就找到了她,口称师母。他是和杨慎同年的进士,论礼亦是李越的门生。贞筠虽然早就有了被人叫师母的待遇,可冷不妨这么一听,还是不自在了一下。 杨应奎欠身道:“学生一听有二品夫人的随从带这泼皮上衙门告状,就预感是师母大驾光临。” 贞筠玩笑道:“文焕难不成有卜算的本事?”文焕是杨应奎的字。 杨应奎道:“与您身份地位相当的贵妇千金不计其数,可真正愿意出面插手此等事的却是屈指可数。学生亦正是钦佩您的品性,所以才大胆求援。” 贞筠心里一震,她较为谨慎:“这些斗升小民之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可你是朝廷命官,如有困难之处,何不向朝廷禀报呢?” 杨应奎苦笑道:“天下治农官何其多,朝廷如果一一都来插手,只怕太仓早已支持不住了。” 贞筠斟酌道:“你是……手头紧了?蕙心,快取我匣子来。” 杨应奎一哽,忙解释道:“师母误会了。” 他这才说明来意,他既是朝廷专门任命的治农官,自是熟读农书,他不仅注意到了水力机械,还积极对其进行发展。 他道:“学生修建水渠,引河流灌溉农田,又改良了晋朝杜预的图纸,建造了一座水转连机磨。” 他拿出图纸展示给贞筠:“您看,这中央是水轮,轮轴之上安有三个齿轮,而其中的每个齿轮又和磨上的齿轮链接,而中间的三磨又与各自旁边的两个磨的木齿相接。如此一来,水轮转动带动中间三磨,中间的三磨一转,又通过木齿带动旁边的磨。以一个水轮,就能带动九个磨同时磨米,连机之名,正是由此而来。【1】这样磨出的大米,光洁香醇,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贞筠赞叹道:“这很好啊。你是想多修建几座吗?” 杨应奎叹道:“回师母,此连机磨对水力的要求太高,只有水流极大之地,才能带动。要使村村都有是不可能了。更何况,说到底,这水磨只能帮百姓节省劳力,却不能叫他们过得更好。所以,学生又遍览古籍,找到了这种水力带动的大纺车。” 他又取出图纸,全方位展示水转大纺车的益处:“其以水力带动水轮转动,通过传动机,带动锭子和纱框,以此来加捻和卷绕丝束。根据王祯《农书》记载,水力昼夜不息,比之人力快上三十倍不止,一台大纺车每天就可纺麻纱一百多斤。如能推广开来,必是有益民生。” 周围人都听得赞叹不已,贞筠却问道:“听你说,它在宋时就已然问世了?” 杨应奎应道:“正是。” 贞筠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连机水磨,我们倒还听过。可这水转大纺车,却鲜少听闻。既然它这么好,为何从元至今,朝廷没有到处推广呢?” 杨应奎道:“师母容禀,此事学生也思索多次。一是国家法度约束,朝廷管辖水源,一向是先重航运,其次是灌溉,最后才允这些水力器物使用。朝廷还对水力器物的使用时间做了限制,仅有冬三月及春二月才能用。因着使用地点与时间皆有限制,对农商而言用水力,反倒不如用畜力、人力来得持久。二是士绅着丝绸,庶民着棉服,如今着麻纱的毕竟是少数。他们也不愿投入本钱生产一堆无用之物。【2】” 贞筠道:“文焕果然是务实之人,你的座师没有看错你。你既然知晓这些,还提出要推广,想来必有你的理由。” 杨应奎应道:“师母睿智明达,不输男儿。朝廷之所以严加限制水力器物,一是来保障官运,二是为保障农计,在他们看来,商乃贱业,所以严加限制。可这些理由,在这徐州皆是不通。一来,徐州北部有沂、沭、泗水系,南部有濉、安河水系,河流众多、纵横交错。官运有固定水道,总不能因此把其他河道悉数禁用。二来,农业灌溉事关生计,务必要保障,所以学生一到徐州,就组织建渠,修建水库,目前看来是能够保障的。三来,正如恩师所说,商贩兴旺,早已成不可逆转之势。与其强行重农抑商,为何不探寻农商互利之法。小农养蚕织布也是为出售,那为何不帮他们找个省时省力赚钱的良方呢。” 贞筠一愣:“养蚕?” 一旁的蕙心也道:“杨通判,你适才不是说,大纺车是用来纺麻纱的吗?” 杨应奎又拿出了一张图纸,交由贞筠:“师母请看,纺麻和纺丝既然都是对麻缕、丝束来并捻合线,水转大纺车原理又何尝不能用在纺丝上呢?其实早有人根据水转大纺车,发明了丝大纺车,只是由于水权限制,仍选择用人力和牲口拉动而已。而学生和匠人们正是在这两种纺车的基础上,绘出了水转丝大纺车的图纸。” 贞筠的手在微微颤动,她道:“这也一天也能纺一百多斤?” 杨应奎道:“学生还没试过。” 贞筠心中有数,她道:“丝绸乃精细之物,你这器物即便织得快,只怕品质不高,亦卖不出去。” 杨应奎道:“我中华物阜民丰,自然看不起这些,可那海外的蛮夷见了,必定欢喜得紧。” 贞筠瞳孔微缩,她这时才明白杨应奎的打算,她道:“如将此图纸,献与朝廷,你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何苦还来找我。” 杨应奎一笑:“师母笑话了,要是只想升官发财,如何配入恩师门下。学生正是不想此物沦为织造局敛财之物,才斗胆来寻师母。总不能所有肉都归了朝廷,好歹给老百姓们喝口汤吧。” 贞筠一震,她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杨应奎道:“师母如能出面庇佑织纺,何人又敢与您争驰呢?” 贞筠当时没有马上答应,她还是赠予杨应奎百两银锭。她道:“你是个为民做实事的好官,这些你拿去调度,任你去做些什么都好。你说得事情,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她与杨应奎分别之后,就给月池去了信,可时至今日都没有答复。这类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贞筠如何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打算先按兵不动,可哥哥的这番话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她总不能把所有女子都养在自己家里,如不让她们自己立起来,吃饱饭,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那就这么试试吧!” 贞筠这厢踌躇满志,可在浙江的严嵩,却开始碰钉子了,先是他派去宁波双屿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后是他在当地看到了严家的族亲。 这些亲人一见他就笑开了花,告诉他,他们已经和衙门签了约,如今是官商。刚刚才卖给外洋一大批瓷器,赚了很多钱。他们还连连夸赞他做官能耐,如今能带着整个严家鸡犬升天。 严嵩只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这群狗官,正事不做,阴谋诡计倒是玩得溜,直接以他的族亲拉他下水。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他闭嘴了吗?:,, 374 不肯低头在草莽 佛保最开始还担心,自己来到浙江不会轻易为人所信,没曾想,严嵩是就差把人给逼疯了。 浙江衙门扯出黄豫之案来,就是想借南京守备太监黄伟的手,来压制严嵩。他们没指望凭一个大太监就将严嵩彻底打退,只是盼着能拖住他的步伐,容他们再行布置而已。可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黄豫就乖乖认了输,站到人家那边去了。 指挥使陈震为此万分恼怒:“共事多年,倒不知你竟生得一个鼠胆!” 黄豫阴阳怪气道:“您都把我当成傻子了,还指望我有包天的胆子吗?” 陈震被堵得一窒,他勉强镇定下来道:“你须知,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这样做,叫我们情何以堪?你身后有黄公公在,他又能拿你怎么样?” 黄豫嗤笑一声:“我没听过什么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只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干爹素来教训我,说要以忠君爱国为第一,他不过是主上家奴,安敢违拗上意。” 一句话说得陈震面如金纸。这借力打力的法子,是彻底落了空。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黄豫缓了缓口气:“老陈啊,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再提醒你最后一句。何必给人家当枪使呢?是,人家是不会把我们这一锅都端了,人家只会挑蹦跶得最厉害的那个人往死整。” 陈震已是焦头烂额:“这理,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官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不仅要上面认可,还要下面来抬啊!” 黄豫道:“那也是要大家都来抬。老指着你们,算个什么事。” 陈震果然被说动,人都是自利的,都想尽量多得利益,规避风险,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上至巡抚,下至司,都在想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去打头阵,当先锋。 按察使潘鹏更是道:“指不定他们就是打着弃卒保帅的主意,先让我们去试试深浅,最后实在不成了,就把我们一丢,再和人家议和。” 布政使王纳海素来觉得潘鹏说话不知深浅,太过刻薄,可今日他却难得与其想到了一处。他道:“中丞,连黄豫都退了,我们背后可没有一个干爹来保啊。” 指挥使陈震头痛欲裂:“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耗着?” 巡抚陆完最后一锤定音:“就先耗着!这事说到底是徐家惹出的祸患,合该他们去解才是。” 这一波官员纷纷叫苦,言说无计可施,终于吹皱一池春水。后来,当大家知道,严嵩已经派人到了宁波双屿后,更是惊得魂不附体。徐家被迫大出血,费尽心思打通沿路的关系,火速从江西弄来了严嵩的同族。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拉人下水这个招数虽然老套,可却是一用一个准。明面上说是做生意,暗地里却是给好处。只要收了这好处,哪怕浑身是手都挣不脱。你严嵩对旁人是铁面无私,可火烧到你自己头上来了,你还能拿出以前那套吗? 严嵩闻讯只觉头晕目眩,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通过细细查问族亲后,寻找破局之法。 严家族叔起初还不肯信,他道:“约书上白纸黑字都写明了的,他们能怎么坑我们。” 他说着就就要拿约书出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连胆都要吓破了。上头清清楚楚的字,已经变得模糊、褪色。还是那个擅长坑蒙拐骗的白通玄一下看出了端倪:“这是用乌贼墨写的字,当时看着清清楚楚,时间一长就会消失不见。” 严嵩冷笑道:“白字黑字,一式两份,你们手里的沦为废纸,而衙门的那份不论是添上一笔,还是划去一笔,都是由人家说了算。” 至此,事态已然明了。浙江衙门,允诺种种好处,诱使他的族亲签下有坑的合约,接下了足以拖累死全家的差事。可想而知,如果他戳破了这里的画皮,那么这些坑都需要他的家族来背负。而这些人用庞大的经济实力,证明了他们能报复的能耐。这么快就能将他的家里人跨省带到浙江来,这江南四省的水只怕比他想得还要深。 严家族叔只觉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接着就抱着严嵩的嚎啕大哭:“侄儿,我的好侄儿,你可千万要想法子,救救我们呐。我们、我们也是为人所骗……” 严嵩有心给他们一个教训:“你们急着去赚钱签约时,怎么没想过来问问我这个侄儿的意思呢?” 严家族叔羞愧不已:“那谁能想到,还能有这种事……我们小门小户的,谁能舍得下这样的本钱,来套住咱们呐。” 他突然恍然大悟:“这,莫不是你得罪人,所以人家才做了个仙人跳的局来?那你可更不能不管我们了啊!” 严嵩都被气笑了:“你要是早有这么个聪明劲儿,也不至于利欲熏心,中了圈套!” 他紧急寻劝农参政徐赞来商议,徐赞听罢始末也觉十分棘手,他道:“东西已经签了,把柄已然握在别人手中。如是一个浙江衙门,倒不足为惧,可这里的名门望族,却不是省油的灯。” 徐赞沉吟片刻道:“这已不是我们能应对的了,何不向上求援?” 这自然是最简单的办法,可严嵩却不愿这么干。事情没办成,就急急回去求助,这岂非是说明他无能吗? 严嵩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给他们的底气,叫他们到这会儿还敢负隅顽抗的?” 徐赞道:“或许是仗着人多势众?” 严嵩道:“人多,还能多得过我们吗?仁兄至江南时日已久,可曾清查田赋……” 他一语未尽,就被徐赞打断,他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严嵩何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就知道,李越派人到地方上来,不但是只为治农,更是要梳理地方的事权和财权。可他的份量,明显不值当人家为他动用王牌,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严嵩笑道:“仁兄放心,既如此,我另想办法就是。” 徐赞一惊,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贤弟勿要冲动。” 严嵩一哂:“他们针锋相对,我何尝不能如法炮制呢?虽有风险,可为朝廷做事,即便是死,也是值得的。” 徐赞想了想到:“贤弟莫急,有些事不可说,可有些事还是做得的。” 二人商议一番后,严嵩径直来到陆完府上。陆完闻讯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打算避而不见,没曾想严嵩竟叫手下人闯了进去。 陆完又惊又怒,他总不能不顾体面和人打起来。二人最后在陆家大堂相见。陆完怒斥道:“严嵩,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严嵩冷笑道:“吃了熊心豹胆的,只怕另有其人。” 他道:“我今日来只想告诉中丞一句话。你以为,和你为难仅只我严嵩一人?封疆大吏虽然大,可大不过皇上,更大不过满朝文武。” 陆完只当他是恼羞成怒:“你自到了浙江,就一直在罗织罪名,本官不与你计较,你反而越来越张狂……” 严嵩毫不客气打断他:“你大可去弹劾试试。你以为,用那一纸合约,就能逼得朝廷收手不干了? 陆完说话滴水不漏:“什么合约?你莫来胡搅蛮缠。” 严嵩讥诮道:“中丞没听过也实属寻常,这看着是合约,不久后亦会成废文。” 他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要是中丞不再是中丞,签得东西自然就是废纸,还怎么能作数?” 陆完一凛,他还没回过神来,严嵩就已然扬长而去。陆完望着他的背影,为他的威胁之意神湛骨寒。他们是挑软柿子捏,人家也准备枪打出头鸟。不管背后的谋算之人有多少,人家反正誓死要把他这个浙江巡抚拉下马! 陆完忍不住骂骂咧咧,下面逼他去和朝廷顶,朝廷逼他对下面施压,他明面上是朝廷大员,背地里却受尽夹板气。到头来,两边都来怪他,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着! 没过多久,老家苏州就传来消息,言说族人犯事,得罪的那家人去找巡按告状去了,巡按大怒,要彻底清查,让他快想办法疏通疏通。 这民案不得落到法司手里。那时,李越岂肯罢休。陆完只觉头昏脑胀,竟一下就倒了下去。王纳海等人闻讯忙来探望。陆完在病床上叫苦连天:“这差事办不得,办不得了啊。” 人听罢始末,也觉艰难。潘鹏道;“中丞,不是下官说您,和严家签约的事,您随便找一家让他们去不就好了,何苦让衙门出面呢!” 陆完道:“朝廷命令禁止不经官府,私自通商,谁会来顶这个罪!” 陈震恨得咬牙切齿:“您不肯让他们顶这个罪,可他们却要送咱们去死。” 王纳海沉沉道:“按理说,主管通商的,理应是市舶司才对。” 潘鹏瞪大眼睛:“你是觉得,这市舶司太监比南京守备还要大?” 王纳海嚷道:“那总不能在这儿等死。他们都藏在水下,只有咱们是明面上的靶子。再说了,不一定要逼退严嵩,咱们和谈也是好的。他也不想来个鱼死网破吧。” 陆完犹豫道:“可这佛保可信吗?” 王纳海道:“回中丞,他已经买下了宅邸,否则下官也不敢在您面前出这个主意。” 这是他们惯有的贿赂手法,直接送东西太过惹眼,干脆实打实地卖。只不过这个价钱就得商量了,要是人对了,十个大钱就能买一所豪宅,要是人不对,就是千金也难拿下。因着佛保收了他们的贿赂,他们才想着,要不拜拜这个山头,说不定能有用。 佛保本来就是来唱红脸的,现如今鱼儿直接上了钩,他又岂会拒之门外。陆完一路行来,眼见茂树曲池、崇楼幽洞,处处有名葩奇木,时时有莺啼鸟啭,更觉人比人气死人。 佛保着一身蝉翼绸衫,懒洋洋地坐在摇椅上。陆完的态度格外谦卑,一上来了就送礼。他打开木匣,笑道:“这南边热得久,可离不开扇子啊。 佛保定睛一瞧,果然是好东西。最上头四把俱是象牙扇,扇面皆以洁白如玉、细如发丝的象牙丝编制而成,且还镶有梅兰竹菊,山水风光等图饰。难得画好,物也好,拿着手中,亦如美玉一般,扇着香风阵阵。之后两把俱是玳瑁扇,亦是玲珑剔透,上头描金画银,也瞧着不凡。最后两把则是螺钿雕扇,扇面极薄,上头的亭台楼阁无不精细。这样的东西,即便在宫里也是稀罕物。 佛保道:“的确是难得。” 陆完陪笑道:“公公容禀,这的确是难得的宝物,下官四处搜寻,也只得了十二把。这四柄牙扇,烦请公公献给圣上,这两柄玳瑁扇,公公可献与尊长,这两柄螺钿雕扇权可把玩。至于剩下的四把檀香扇,非是什么贵重之物,下官便没有拿来污您的眼,而赠与了司长官,也权做同僚之谊。” 佛保把玩扇子的手一顿,他问道:“能找到这样的物件,可见你的孝心虔了。只是,心虽虔,做事却不大精细。” 陆完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还请您指教。” 佛保道:“京中还有一尊大佛,你岂能不去拜山门呢?” 陆完的额头沁出汗珠,他道:“下官何尝不想去,只是人微力小,怕不合那位大人的意。” 佛保冷笑一声:“你连皇爷都敢送礼,还怕他?” 陆完斟酌着道:“皇爷素来宽悯,那位却是不容情。岂止是我们怕,只怕日后是无人不怕。” 好一个挑拨离间。佛保心头暗笑,他还以为这浙江官场的人,只能用钱来堵他们的嘴,没想到,他们还有些手段。为君者,最忌臣下势大,功高震主。如今李越本身掌管刑名,手下治农官遍及天下,又参与官员考课与遴选,早已是煊赫至极。他们是想从这条路子入手,撺掇皇上来压制李越,只可惜,这算盘注定白打。 佛保一笑:“其实你给不给,都没什么所谓。” 他抽出柄象牙扇,一柄玳瑁扇和一柄螺钿雕扇,在陆完眼前晃了晃:“这些到最后,还是要落在他的手头。” 陆完瞳孔微缩,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牙扇:“即便圣上要赏人,也该让大家感激天恩浩荡,怎能由旁人越俎代庖。” 佛保凉凉道:“那是一家人,本就不会说两家话。” 一家人?!陆完心里骂娘,两个男人,还都有家室,这是屁的一家人。陆完实不死心:“陛下万乘之尊,怎可自苦如此。” 佛保忍不住笑出来:“你难道没听过,有情饮水饱吗?” 陆完一噎,自明开国以来,不仅有中央和地方争夺财权,更多是内库和太仓之间的厮杀。家天下之下,公私不分的情况时有发生。天子至高至贵,饮食起居又岂能限于凡物。皇家私库供应不了,就从公家走账。可那些自诩清流之人不会同意啊,他们这些人就要想办法,讨好了圣上,再帮自己捞点油水。有了巨大的保护伞在头顶,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刘瑾原来不就是靠这起家的吗?这法子,多少年来都是屡试不爽,可没想到在这会儿碰了壁。天子是既愿意分权,还不再追求享乐,这他妈是疯了吧。 陆完此时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缘由。女扮男装做官,比太监当政还要离谱,换做他是皇上,他也放心啊。 佛保眼见他心如死灰的模样,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你难道没听说过京中之事吗?” 陆完道:“听是听过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啊。” 佛保心念一动,他摩挲着那把玳瑁扇:“看在你还有几分孝心的份上,咱家给你指点几句,也未尝不可。” 陆完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佛保嗤笑一声:“看来你是胸中自有丘壑,倒是咱家多事了。你的主意竟这般大,这些我可拿不动了。” 陆完眼中涌现泪花,他忙道:“公公!公公且慢,非是下官自尊自大,实是牵连太广了……” 佛保道:“既然知道牵连广,你还连一句实话都不给?是真想去儆猴不成。” 陆完一窒,他想到那些人的嘴脸,心头更恨。 佛保道:“我眼看是要在这儿久留了,你给我指指路,以后咱们也可搭把手。你要是肯以诚相待,咱家也必定投桃报李。我都住进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正是这句话,让陆完彻底下定决心。他心道,他们不仁,我不义,好歹保住自个儿。 他也长了个心眼:“公公可否寻个机密之所。” 佛保翻了个白眼,真个带着他来到一处水榭上,这四面皆水,触目都看不见人影。 陆完见此,才安了心,他张口欲言。佛保忙拦住他,道:“从头说,先说这倭寇是怎么来的。” 陆完所述,与黄豫暗示得别无二致。原来,佛朗机人在广东吃了大败仗,被迫逃回了马六甲。可他们仍不死心,于是就想绕开广东,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可乘之机。 佛保道:“这就一下跑到你们浙江来了?你这糊弄鬼呢?” 陆完叹道:“公公有所不知,宁波有一海港,名唤双屿。这双屿港中有东西两山对峙,南北有水口相通,外面看着十分狭窄,里头却空阔二十余里,除了特定一条水路,其他地方都是暗礁和急流,自弘治时就有私船在这里头停泊交易。公公的不少前辈,也是其中的大东家。” 佛保听得咋舌不已,暗道,难怪这就是贼窝,只怕还有人引着,带着佛朗机人找到这儿来。 他笑道:“这么个大主顾来了,你们合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怎么还闹起来了呢?” 说到这个,陆完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那些名门,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结果欠钱不还。” 这说得就是徐家的事了,徐氏是余姚望族,出过不少官僚。正是因着有权势,他们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心还格外脏。他们拿了佛朗机人的黄金,却不给人家货物,并且不断地抬高货物价格。 陆完道:“那洋人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就上徐家的门来催缴。徐氏见状还不肯收手,因着王守仁在广东打了大胜仗,他们早就不把这些洋人放在眼底。徐家的主事,直接叫洋人滚,说他们如再不滚,就去告官府。公公,您想,这洋人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带着那些东瀛浪人和流寇,趁着夜色直接端了徐氏的半边宅子,沿途还劫掠了十多家农户,这总共杀了一百来号人,还侮辱了二十多名妇女。事情闹成这样,徐氏也想报仇雪恨,这不就一下捅出来了吗?” “……”佛保转念一想,“这不对。朝廷明明已经同意开关了,他们怎会放着官盐不吃,非要贩私盐。海外国家那么多,不和佛朗机人做生意不就好了。” 陆完叹道:“这不是和谁做生意的问题。对这些贵官之家,不开关反而比要开关要好得多。他们有的是法子出去,为何要平白交税?还让那些下等商人来和他们抢生意?” 佛保一噎,一时哑口无言。陆完继续道:“那些中等人家,倒是抱着这样的想头。王守仁的那些大船和弹药,是怎么造出来的?背地里都有这些浙闽富家翁的支持。可是,广州开关之后,王守仁之前的许诺就都成了屁啊。” 佛保一惊,他道:“这怎么说?” 陆完道:“一是朝廷只准在海岸经商,还是不准他们出海去,他们要出去,还是要去求人。二是税的事情。您想啊,以前这些人只需要喂饱地方官,就能做生意了。可现下,地方上在伸手,中央也在伸手,伸得还格外霸道。这些人就有两个坑要填,岂非是负担还重了。是生意的事。在海岸做生意,本来就是吃人家的剩饭。以前只有一两个港口,生意只有那几家去做,还可以坐地起价,洋人只能捏着鼻子买。可如今开得港口多了,生意也就分散了,他们赚得就更是大不如前。俗语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不是一钱两钱银子那么简单,谁肯甘心相让。这样一来,吃官盐还不如走私来得好,还不如关了港口算了,还能少交一大笔税。” 陆完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本来,那些人脉硬的是想寻个妥善的法子,逐步打通关系,力劝皇爷闭关锁国,可没想到……谁知,会惹出这档子事,最后会闹成这样呢。” 佛保试探道:“何必发愁呢,我听说江南多才子,想来此地诗书传家又善于经营的望族,不在少数。这些不都是你的底气吗?” 陆完连连摆手:“公公误会了,他们又不想造反,岂敢直面天威。更何况,这家族虽多,可各怀鬼胎,终究不过是一盘散沙,难成气候。这些人对上不能,辖制下官等人却是大有手段,要不怎么连孟老夫子都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佛保心知肚明,明廷讲究避嫌,在当地做官的都是外地人。他们根基浅薄,手下差役又有限,要是开罪了当地的大族,只怕连收税都难,更别提办别的差事。这陆完在此地为官多年,指不定也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已经说到这会儿了,陆完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他道:“本来,我们是想说,是愚民通倭,才使得倭患欲炽。这军费一多,朝廷自会关闭港口。可没想到……” 佛保接口道:“来得是严嵩这个硬骨头,他背后还有一个铁了心都要开关的李越。” 陆完道:“这严嵩虽厉害,可到底根基浅薄,关键是他后头那个……”几百年都未必出得了这么一个人物,既不畏上,也不畏下,还能调和中间,拉拢黔黎,怎么就叫他们给撞上了。 他忽然忆起严嵩留给他的那句话,喃喃道:“‘招头盖老之长,顾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众人。’” 他恍然大悟,鼻腔也发酸:“他说得对,这胙肉只有老之长来分,才能服膺众人。我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插手这样的大政。” 佛保开始劝他:“这是神仙打架啊,你又何苦插手到里头去呢。反正这关都是要开的,咱们还不如向朝廷卖个好……” 陆完摇头:“公公错了,这关必定是开不了。正如您所说,我只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了关税支持,中央无法掌控百官,定是要寻出气筒的……” 佛保也不是傻子,他略一思忖就道:“难道这水底下还有暗礁?” 陆完颌首,佛保道:“你放心,你待咱家如此坦诚,不论出了何事,咱家必会尽力保你。至于这暗礁,我说你也是当局者迷,你和你手下的人,辛苦这么多年,还是只能拿四把檀香扇在手。干脆让那些拿金扇子、银扇子的,却和他们拼呗。” 陆完不解:“能怎么拼?严嵩只是一味催逼我们……” 佛保道:“他催逼你们,是因为他找不着庙门,你带着他去庙门看看,不就好了。” 陆完大吃一惊:“这怎么能成。” 佛保道:“怎么不能成。咱家的爹刘公公,你也是知道的,即便是那位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否则这市舶司也轮不到我来坐。我亲自出面说和,他岂敢不听。” 佛保笑道:“让他们斗起来,斗到头破血流时,这第方站谁,也就至关重要了。” 陆完应道是是是。他和佛保说这番话,看着是狗急跳墙的样子,心里何尝不是有自己的盘算。他一个外地人到此地当官,已经是备受辖制,但佛保比他还惨,人坐在市舶司这个火山头,手里还无人可用,可不是只能和他们这些人联合。 他道:“朝廷如今是既明察又暗访的,明面上有巡按和治农官,暗地里什么东厂、锦衣卫还不知有多少。如没有公公依靠,下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面上依靠他,实际在点双方互为依靠。佛保听得心底发笑,他拍了拍陆完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咱家就放心了。在这大明官场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蠢蛋。” 佛保果然去见了严嵩。二人密探之后,严嵩决定称病,接着在市舶司的遮掩下,乔装改扮,亲自去双屿一探究竟。 京中,月池正在做菜,一个个土豆,被她切成细条,过水洗去多余的淀粉后,放进锅中油炸。直到外壳酥脆之后,她才捞了出来,放进大碗中,用孜然、辣酱、花椒与葱花拌匀。 谢丕和杨慎老早就闻到了香气,见着红亮咸香的一盆,颇觉惊诧。 月池笑道:“尝尝。” 两人夹了一块,谢丕被辣得倒吸一口气,杨慎却是睁大了眼睛,他问道:“你这里面加了艾油?”艾油是用食茱萸制成的调味料,辛辣无比,四川人的菜肴中常用此来调味。 月池笑着摇头:“不是。” 杨慎又夹了几筷,眼睛越来越亮:“的确不是,此物好香。” 谢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越吃越多,到最后连嘴唇都发肿,他忙拦住他:“快别吃了,你的嘴……” 月池笑得前仰后合,真不愧是四川人。 杨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含章,你这加的是什么。” 月池指了指桌上的辣椒树,笑道:“就是这个。” 谢丕皱眉道:“番椒?这不是摆件吗?” 月池摇头道:“非也,非也,把它晒干去籽,再和花生、花椒、姜蒜一起捣碎,放入油锅之中,和冰糖、白酒一起翻炒,就成了辣酱。” 杨慎连说个妙字:“含章真是奇思妙想,连土豆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 刚刚传入中华大地的土豆,与后世培育改良的良种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它与鸭蛋差不多大,瞧着肉白皮黄。月池也尝了一口,竟然觉得说不出的古怪,明明是同种的食物,一样的做法,可却完全不一样。 月池道:“积习难改啊。如今土豆是种得是越来越多了,可没几个富庶之家,肯将其当作主食,至多做个新鲜物尝一尝就撂开了。” 谢丕会意:“你想再推广一次?” 月池颌首:“可不能硬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光禄寺如今还养着六千名厨子,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干。” 不久之后,京中就有各类土豆菜肴出现,各级官僚更是大摆土豆宴,邀请亲朋好友,一时之间食土豆成风。 户部尚书王琼看着收上来的夏税册子,十分欢喜,连连道:“要是年年都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国家没钱,人人都来找他,他也吃不消啊。 户部侍郎储巏凉凉道:“能有这样的长进,是因以前咱们就不管田间之事,从无到有,自是成效显著。可水旱无情,要想年年都长进,就得年年派人去兴修水利,传播农技。” 王琼道:“反正他在时,这治农之策,必不会断。要是他不在,那咱们也早就不在,安知后事如何。” 由京都向外看,是生民复苏,欣欣向荣。可去了一趟双屿回来的严嵩,却是真个病了。他立在黄花梨的大案上,饱沾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上一挥而就。 他写得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喃喃道:“王谢,王谢……都是鬼话,一千多年了,王谢的堂前燕,不还是好好地在那里吗!”:,, 375 惆怅东栏一株雪 当听闻到严嵩的境况之后,徐赞也是心惊不已。时至今日,他们早已知道,这倭患是军队放纵,官员贪腐,大族谋利三重作用下的结果,不是中央一句开关就能解决的。换而言之,这境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那么严嵩究竟在双屿看到了什么,才能把他也闹病呢? 他趁着夜色,来到了驿馆。严嵩不见旁人,可他还是要见的。 徐赞一见严嵩,就觉他面色蜡黄。他忙搀扶他坐下,问道:“何至于如此?” 严嵩摇摇头,在他手心写下了一个“诈”字。 徐赞会意,更是脑袋一蒙。他不由自主地想看向窗外,可头只是微微一斜,就硬生生扭了过来。 他的声音都带着哽咽:“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严嵩的声音有气无力:“我真是来错了。原来想做一番功业,谁知却……”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首他写的《乌衣巷》。 徐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斟酌着语气道:“你新来此地,水土不服是常事,也不要太过忧惧了。” 他借着替严嵩理被子的功夫,趁机写到:“豪族?” 严嵩苦笑着摇头:“不由得我不忧惧啊。小弟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还请仁兄稳妥行事,善自珍重。” 他一面说着,一面借衣袖的阻隔,又写下了四个字:“余姚王谢。” 徐赞乍有些不明白,他道:“这病虽沉,可京中也有良医在。” 严嵩苦笑着摇头:“病入膏肓,就是扁鹊在世,也救不了了。” 徐赞一震,严嵩写下余姚王谢,又否认是豪族……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明悟霎时涌上心头。他的脸色在一瞬间白得如鬼一样。 严嵩摇头的意思,是他不是虚指,而是实指。余姚王谢就是说在余姚的王姓和谢姓两个大族。这两族世代簪缨,出过不少大官。姓王的家中最赫赫有名的大臣是新封新建伯的王守仁。而姓谢的家中就更不得了,出了官居一品的内阁辅谢迁! 徐赞与严嵩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灰意冷。难怪,难怪那些人敢如此作为,原来是有恃无恐。一个内阁次辅,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个是朝堂新秀,武能平乱,文能传道,这两位都是新政的中坚力量。连小孩子都知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道理。拿新政的刀,去要新政的命,最后的下场只能是两败俱伤。 特别是,王守仁还是平倭的大英雄。抗倭英雄因为远亲和倭寇勾结,而被牵连问罪。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把朝廷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皇上不会认,李尚书更不会认。那么,揭发出这些的他们,说得就只能是谎话,本人只能被打成佞臣!所以,严嵩才要装病,他是中央派来的钦差,必须要给上面一个交代,他要在浙江官场保住身家,也必须给他们释放一个信号。接下来的日子,可以想象,他只会病得越来越重。可严嵩向他揭破秘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严嵩眼看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心里亦是一叹。他其实也没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徐赞。在驿馆的居室内,在一片黑暗中,他时时想起,他来到双屿时的情形。 那时还是白天,天上虽下着蒙蒙细雨,可还是朗朗乾坤。他带着斗笠,身披蓑衣,混在在人群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斗升小民,走私商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划着小船向佛朗机人出售货物。而赚取银钱后的他们,将赚得的银两上交一部分给路边的倭寇,接着就拿着剩下的钱和一张条子,欢欢喜喜地回家。他更是看到,一些远洋航船在回港之后,还向倭寇缴纳货物和银两,同样也拿着条子搬运货物回家。 严嵩初见时不明缘由,倭寇不是来抢钱的吗,这些走私贩子怎么交得这么爽快。他有心想四下打探,却被陆完派来的人阻止。那个随从用一整套的黑话和多件信物,才带着他突破重重关卡。严嵩直到此时才知道,他派来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这要是没有内行带领,他们连门边都摸不到。 而正是在逐步深入中,严嵩弄明白了走私者甘心交付钱款的缘由。这是所谓的保护费,商人、渔民只要想在海上牟利,就必须要向倭寇缴纳银钱。不交钱的人会被杀光全家,凿破船底。而交了这些钱后,走私者就能得到倭寇给予的路条执照。【1】以此为凭,他们就能出海做生意、打渔,倭寇反而会来保护他们的安全,让他们不被官府抓走,还不用向官府交税。 至于倭寇如何会有这样的势力,是因为他们中有中国人、有佛朗机人,还有日本的浪人。中国人的钱粮,浪人的武力,还有佛朗机人的武器,拧成了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庇护此地的走私事业蒸蒸日上。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严嵩才觉心惊胆战。倭寇是贼,贼却在做着收钱庇佑百姓的事,这和朝廷收税有什么两样?而百姓信重贼寇更胜过官府,甚至甘愿与贼合谋。这么多人由民成贼,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严嵩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只觉不寒而栗,幸亏他选择抓住陆完死磕,辛亏陆完也有趋利避害之心,幸亏还有佛保来说和,幸亏他背后还有中央官僚势力的支持。如果他真的一头把这里的事戳开,那么等待他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合家殒命。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这么病下去,如果病了还不行,那就只能装疯。可他不甘心,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如果这就这么让他泯然众人,那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严嵩静静地躺在卧榻上,双眼亮得瘆人,那就再观望吧,世上没有不能解的局。或许,契机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他们来发掘呢? 早在严嵩去双屿时,贞筠的织场已经在徐州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她只招收女工,优先照顾失业的寡妇,赚来的银钱还拿一部分去资助穷苦人家。这在当地一时传为美谈,贞筠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家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封君回乡来,照顾乡里了。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上门,可随着救助的人越多,越来越多的妇女,甘愿背井离乡,长途跋涉到这儿来做工,宁愿不要银钱,也要来干活。对她们来说,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再也不怕被人打骂磋磨,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贞筠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为了收容这些人,她只能不断完善织场的产业链,扩大经营规模。她的身份和财力,再加上杨应奎的支持,要做成这事轻而易举。 很快,她的织场就开遍了徐州。妇女们养蚕缫丝,水转丝纺车昼夜不停,生产出了大量丝线。她们再精心将其织成绸缎,描绘各种花样,一针一线地绣上去。她们都等着将这批货物,运到宁波,赚回大钱。 可没曾想,宁波久久陷入倭患,迄今都没能彻底解决。而广州虽然也开关了,可这般长途跋涉运送丝绸,运费和税费都不知要消耗多少。杨应奎更是探得严嵩病了的消息,他虽不知严嵩是装病去双屿,也知这海关必是出了岔子,所以劝贞筠按兵不动。 丝绸迟迟出不了海,大家都愁眉不展。这些可怜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托庇的圣地,生怕老板因为亏钱不再做这样的善事了。 她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主意,水力织出来的丝线,虽然不如手工的精细,可胜在量大成本低啊。她们这么多人,完全可以把精力用在织造上,一方面以量、以价取胜,一方面以织造来弥补不足。这样的丝绸,流入大明的市场,也是有一争之力的。 贞筠在她们的劝说下同意了这个主意,于是,大量低价的丝绸流入市场,果然赚得盆满钵满,引得无数织场眼红心热,小农咬牙切齿。 而这些事,贞筠不知道,这些女子们也不知道。她们欢天喜地,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了丝织的完善上,还有些人甚至想试试用水力来纺棉。第一个起这样念头的人被人唤作林婆。 林婆的娘家是木匠,因此一直都会几手木工活儿。她为人勤快老实,纺车、水磨等要是出了岔子,工匠师傅赶不过来,大家都让她来修。时日越久,林婆的技艺也越来越纯熟。 与她同伴的大姑娘小媳妇,发现她干了一天的活,夜间还在用铁棍在屋里轧棉,不由问她是怎么回事。林婆起先不好意思说,后来随着她的动静越来越大,瞒不住一起的人,她也不得不说了出来。 她低头道:“丝虽然好,可到底不是我们这些人穿的。要是能让棉布也产得像丝绸那样多,孩子也不会冻死饿死了。” 张太后失了太康公主和蔚悼王,哭得撕心裂肺,真真是悲痛欲绝。可在这里做活的女人,哪个没失了几个孩子呢,刚开始也是伤心不已,可到了后来,也都习以为常了。她们甚至能用平淡的语气,交流儿女是怎么没的。 林婆慢慢开口:“有一年遭了大灾,家公家婆就商量着把大丫头丢掉。第一次公公带着大丫走了十几里山路,把她撂在路边上。可第二天,那丫头就找回来了。第二次,公公又带着她走了更远的路,可没过三天,她又找回来了。我现在都记得她的样子,脏得就像从灶台下钻出来。她叫了一夜的娘。” 林婆呆呆道:“我就搂着她,我说宁愿咱们娘俩一块冻死、饿死,也不丢掉她了。结果第六天,大丫还是不见了。那是个机灵妞儿,她再也不跟爷爷出去了,只跟着我和孩儿他爹走。孩儿他爹就把她带到了河边,一伸手就把她推下去。孩儿他爹跟我说,就像一颗小石子儿打下去一样,冒几个泡泡就沉了。他请神婆算过了,这时走了好,来世能投个有钱人家。” 她眼睛木木的,就像两颗漆黑的玻璃球:“他说得对,没过几年,孩儿他爹也没了。我们七个娃,最后留在这儿的也只有两个。” 她环顾四周,眼底露出一点儿星光:“要是当年就有一块地,有这样的场子就好了。我一定把他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男娃都给他们娶一个好媳妇,让他们穿上新衣裳,睡新被褥,请全村的人都来吃酒。女娃都找个好人家嫁过去,我一人给她们打个金镯子,送三匹布走……” 众人无不默然,纵然伤痕早已结痂,可想起来岂能不疼。如今过得越好,就越怅然,要是那些孩子们能再等一等,又该有多少…… 还是一个年轻媳妇出来打圆场:“林婶子,可别伤心了,以前的事就甭想了。这会儿有好日子过了,你该想想孙子、孙女才对。” 林婆这才有了笑影子,她道:“我那孙子,不是我吹,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那个聪明劲儿,将来一定是要考状元的。” 其他人开始夸赞她:“那敢情好,你孙子考状元,你老做出这棉纺车来,也能像黄道婆一样被人立庙祭祀,那你们全家不是都要被人供着呢?” 林婆笑得合不拢嘴,她摆着手道:“那不敢想,我只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冬日里都能有衣裳穿就行了……” 以林婆为首,此地的女工都开始希望能把水转丝纺车改造成棉纺车。但事实上,如果直接用水转纺车来纺棉,很容易出现断头的现象,因为纺麻或丝是不需要牵伸麻缕或丝束,所以动力轮与锭子的速比较大,用这样的力道来纺棉,那是一扯一个断。著名纺织家黄道婆就是通过减小转轮直径,解决了纺棉纱时断头的问题,造出了三锭脚踏棉纺车。如今,她们想要用水力来纺棉,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很多人最后都选择了放弃,只有林婆和几个人还坚持着。不过,她也从一门心思地用水力,转而决定退一步从改造脚踏纺棉机入手。她叹道:“老人说得好,人不能指着一口吃成个胖子。” 她想在脚踏棉纺车上增加锭数,可这也不是一件易事,棉纺车的锭数之所以迟迟上不去,是因为在纺棉中,锭子上纺出的棉条,需要用人手来牵引。而人的一只手只有五根指头,最多也只能拿住四条线。要是搞出五个锭子,引出五条线来,却没有手来拉,不也等于白搭吗? 然而,林婆这些日子在织场做工,她的思维早不再局限于人工上。有一天晚上,她正梳着头,忽然灵机一动,以前人用手梳头,梳不透厚厚的头发,还打结。可现在的人用梳子梳头,这么多锯齿,能把头发梳得透透的,还能卷起来挽成各种发髻。梳子能用来梳头发,那为何……不能用来梳棉?【2】 林婆一跃而起,她如风一般冲了出去,和她同宿的女工被她吓了一跳。她们跟了出去,就看到她坐在棉纺车前,用梳子牵引着棉线。眼看牵引的棉线越来多,林婆终于禁不住大叫:“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总算造出五锭的棉纺车和作为牵引工具的带齿小棒。贞筠得到了消息,亲自来到了这个织场。她组织这里的女工一个个来试用新式的棉纺车,再安排经验丰富的工匠,根据女工的反馈,不断完善改造棉纺车。到最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经过教授,都很快上手新式棉纺车,纺纱速度大大提升。 整个织场都洋溢着欢声笑语。贞筠更是十分欣喜,她奖励了林婆五十两白银,让她回乡向乡亲们去传播五锭棉纺车。林婆却不肯收钱,她磕磕巴巴道:“夫人,要不是夫人帮忙,老婆子怎么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夫人给我们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我要是还吃夫人的,还拿夫人的,这不是心肝都烂透了。” 贞筠道:“昔日有黄道婆传播技艺,才有松江布“衣被天下”的美誉,如今你在黄婆婆纺车的基础上,做出了进步,这也是莫大的功德。我如不奖赏你,怎么激励大家向你学习呢。拿着吧,这都是你该得的。” 林婆最后才收下,她感激不已:“我这就回去,给夫人立个祠堂,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记着您的恩德。” 贞筠失笑:“祠堂就不必了。我们行善,不是为了求人报答,你因为我的善行得了好处,要是能去帮帮更多人,那我们不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吗?” 林婆的眼圈发红:“是,是,谢谢您,谢谢您……” 贞筠看着林婆拉着五锭纺车远去,她转身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看到了家家都用新纺车,人人都有新衣穿的前景。她开始盘算,接下来既要改善棉花的种植技艺,又要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水力用在棉纺上…… 可随着身后的巨响,幻梦碎开了。蕙心惊恐地看着她,贞筠即刻就要掀帘出去,却被侍卫拦住。他们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回夫人,此地有暴民作乱,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贞筠仿佛挨了一下重击,她道:“什么民乱?怎么会有民乱?他们在往哪儿去,为什么作乱?” 侍卫苦苦地劝她不要出去,可她毕竟不聋也不瞎,外头的只言片语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些人喊得是:“打死这个妖婆子!” “打死她们!” “她们抢了丝生意,还要来插手棉布!” “快拿黑狗血,破了她们的妖术!” 贞筠仿佛置身洪水中,波涛淹过她的头顶,她的口鼻皆被泥沙堵塞。她颤抖着掀开车帘,蕙心还在她眼前焦急地说着什么。贞筠只能看见她嘴巴一张一闭,其余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还是站了出去。 人潮正在路上肆意横流。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婆,她被愤怒的人群包围着,那架织机早已在地上摔得粉碎,有的人拿着木棍打她,有的人用石头砸她。她刚开始还在惨叫辩解:“不是的,这是要传给大家的……” 可后来,她的身影就倒了下去了。还有更多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冲向了织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粪土的臭气,四面八方都传来女工的惊叫哀嚎。 贞筠尖叫着下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呐!” 侍卫此时却不愿听话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夫人恕罪。” 接着,她被强行按入车内,带往了衙门。等衙门派兵来时,织场早已是一片狼藉。水转纺车被砸得七零八落,库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死伤的女工约有百人之多。 贞筠早已由挣扎转为木然,她看向杨应奎:“为什么会这样?”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会这样? 杨应奎给不了她答案,这样的□□是瞒不住的,消息很快就走八百里加急密奏,传到了京都。 月池闻讯之后,当即就想给贞筠写信,可直到她笔尖的浓墨滴落在宣纸上沁出数个墨团,仍没写出一个字。 她能怎么告诉贞筠呢?不是你的错,更不是那个林婆的错。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本就容不下任何新生事物打破固有的平衡。你只是想把人从苦役下解脱出来,却没想到解脱出来的人,在没有苦役可做时,又该何去何从。 内阁值房之中,月池刚一进门,就察觉到此地不寻常的气氛。 刘健一见她就道:“看看你夫人惹出的好事!” 月池接过密奏,看完之后却不动声色,她叹道:“她也是好心。” 刘健斥道:“你任由她肆意妄为,闯下这样的祸,可想过如何收场吗?” 王鳌叹息道:“含章,开关风波尚未停歇,又出了民乱,这样两厢夹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月池劝道:“先生们莫急,古人云,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两乱看起来皆为祸不小,可却是由一个根由而起的。如我们能对症下药,危难自解。” 杨廷和道:“怎么说?” 月池沉声道:“八个字,免征重税,全面开关。”:,, 376 人生看得几清明 杨廷和静静地望着她,即便面临这样的乱局,这位内阁首辅,仍是沉稳如山岳。他道:“你应该知道,这绝无可能。” 此时仍是夏日炎炎,冰块融化,在青铜冰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月池瞥了一眼其上色彩鲜明的瓜果,她轻轻道:“学生当然明白。” 她徐徐道来:“全面开关最大的坏处,不在助长倭患,而在它会动摇了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动摇早已安稳的秩序。” 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她也没有丝毫地回避。 她道:“于为政而言,商人获利颇丰,图谋权势,势必会威胁士绅,扰乱朝纲。于民生而言,一旦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庶民势必心思浮动,不事农桑,威胁食粟。” 她的眼中划过幽光:“我们的祖宗,一代一代的聪慧明达之人,绞尽脑汁,才建立起这样的稳定规则。天子至高,礼法之治。奇技尽去,儒道为尊。士农工商,各行其是。这是多么精密牢固的体系,即便是改朝换代,下一个王朝仍会沿着固有的道路前行。一旦全面开关,带来的不过是多一些银两,可对秉国者而言,要付出的代价,要冒得风险都会超乎想象。” 谢迁目光复杂:“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月池环顾四周,真心实意道:“我要是生在这里,定不会这么想了,可惜,造化弄人……” 她展颜一笑:“我今日不是来和诸公商量的。” 刘健皱眉道:“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索性戳破:“如真有心让你一手遮天,又岂会让你接闵珪的班,迟迟不能入阁。” 月池淡淡道:“您为官做宰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事放在明面上,反而是做不成的。” 刘健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有逼我们就范的锦囊妙计了?” 月池失笑:“不敢当,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这开关的危险,我和先生们皆是心知肚明,可这不开关的害处,先生们当真仔细思量过吗?” 她取出两封书信,放在桌上,道:“严嵩如今已然病得起不了身,佛保没过多久也开始水土不服,先生们就不想知道,他们的病根是哪儿来的吗?” 杨廷和等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拆阅了起来。看到一半时,谢迁的胡须就开始颤动,他的眼中涌现惊怒:“这怎么可能,这怎么会……” 月池一哂:“你们想士农工商,各行其是,却不想连自家,都已是士商不分,官匪一家。” 她道:“这开关的银子,你们不想赚,有的是人想要。这些人,有能力、有人马、有军械、有船只,让这海关的门永远闭不上。朝廷每年拨过去的巨额军费,反而成了资敌之脏物。领军的将领白日打仗,晚上就在作乱。还有无数因闭关而失去生计的百姓,他们也早已倒向了另一方。” 杨廷和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月池道:“当然,这代价虽然大,可比起冒险开关来,也不是不能承受。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东南之乱,不乱到京都来,大家都能安枕无忧。” 刘健一时吹胡子瞪眼:“李越!” 月池摆摆手:“可问题是,东南之乱真的能随着闭关而得到控制吗?我看未必。” 王鳌恍然,他拍了拍谢迁的肩膀,无奈道:“那些水转纺车……” 这一言如晴天霹雳,惊醒梦中人。 屋内一时只有月池的声音在回荡。她摩挲着椅把,语调不徐不急:“唐时,曾三次大规模地毁去碾、磨,因为上游王公贵族的水磨太多,严重影响了灌溉用水。那时,尽管颇费了一番力气,毁磨之举还是做成了,因为对那些公侯之家而言,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以人来替磨,于他们尚能接受。可如今,水转纺车又不一样了。” “您知道,海外的洋人,把我们称为什么国吗?”她笑道,“是丝国。” 谢迁深吸一口气:“老夫会依法惩处,大义灭亲。他们没了依仗,就不会再惹是生非。” 月池摇摇头,她道:“人心都是一样的。有位马先生说过类似的话,大致意思是,一有适当的利润,人就胆大起来。有一半的利润,他们就会铤而走险;有一倍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他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甘冒绞首的危险。您杀自己人有什么用呢,纵使您能将□□粤的豪族都夷尽了,也还是会有新人补上。拙荆的纺纱厂毁得那么彻底,背后又岂止一两只手。” 谢迁一时面白如纸。杨廷和长叹一声:“你这般抬高商贾,就不怕再遭士林厌弃,反伤自身吗?” 月池一笑:“谁说我是为了抬高商贾,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好一点儿罢了。士林或许政见不一,观念不一,可谁能跟银子结仇呢?圣上立下人事考评之法,多次赏赐百官,还允诺考核为甲者,再加厚赏。赏银要是发不出来,他们定不会寻圣上的不是,因为他们不敢,更不会寻我的不是,因为此事不归我直管,那么,他们又会去找谁呢?” 月池一字一顿道:“诸位不做,自有人来替你们做,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凭什么江南四省盆满钵满,其他地方就只能吃糠咽菜呢。” 刘健望着她,只觉心惊不已:“你早有部署,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故意设局来套我们?!” 月池摇摇头:“您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多年不成,岂会没有根深蒂固的缘由。”如没有足够的助力,又会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几百年的闭关锁国,谁能说是因为古人比今人愚昧。她到此世来,磨灭最多不就是现代人的傲慢。 现代人以为自己的技术,能改天换地,孰不知古代华夏缺的从来都不是技术,而是让技术落地生根的土壤。现代人以为自己的观念,先进无比,孰不知因为不合时宜,先进的理念也能成为穿肠的毒药,催命的令符。 她在教那个人,那个人也同样在教她,让她终于找到了适宜的路,既然系统永远无法从内部打破,那就用她在系统内积蓄的力量,引入外来的火花吧。 月池十分坦然,她摊手道:“既然不想商人乱政,那为何不让士人经商呢?反正,他们都已经在做了,不是吗?我们要做的,不是禁止商贾,而是让端木遗风别沦为谋财害命。” 内阁彻底归于缄默。月池没有步步紧逼。她知道,大家都需要时间。 她选择回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中。外头是酷暑炎炎,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却是清凉透骨。 大福一见她就扑了上来,摇着尾巴撒娇。月池挠挠它的下巴,逗弄了它好一会儿。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气,一旁的小太监忙拿来牛乳。大福埋头就开始苦喝。 小太监还一一禀报它今日的用餐情况:“大福今日吃了两碗肉糜,奴才还拿了牛骨来给它磨牙用……等到日头落下了,奴才们就带它出去玩球……” 月池看着小太监单弱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你照料得很好,只是别太惯着它了。” 小太监忙道:“奴才等不敢不精心。” 月池又摸摸大福的狗头,它忙里偷闲,仰起头来吐吐舌头。月池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挺舒服,是不是?” 她步入内殿,能伺候在这里的,都是熟人。谈瑾德端上甘菊熟水来,月池一饮而尽。接着,谷大用就来问晚上想用些什么膳食了。 对于这种事,他们是宁愿来问月池,也不想去问皇爷。因为皇爷只会说虚无缥缈的感觉,需要他们自己去绞尽脑汁创作。而李越反而会说点实在的能做的,有时冬日里,人家还会亲自下厨,省了他们劳心劳力。 月池想了想道:“就两面黄吧,码子用虾仁、香菇与青豆。” 她补充道:“要软两面黄。” 谷大用早就对江南美食烂熟于心,应了是就退下。葛太医和王太医业已候在外面,依次来替她诊脉。这样的流程,每日都要走一次。 两人细细观察月池的面色,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之色,葛林问道:“近日睡得可是好多了?” 月池点点头:“是好多了,二位的方子,果然有效。只是,能不能再减一些。” 葛林和王济仁面面相觑,又嘀嘀咕咕半晌。葛林道:“这安神汤可以暂减,但其他的可不能动。” 王济仁絮絮叨叨地叮嘱:“特别是二至丸和两地汤,一定要按时服用。” 他眼见月池有不耐之色,忙道:“您也可怜可怜我们,您的信期一直不调,上个月晚了有足足十日,还有腹痛之兆。上次那个阵仗,卑职实在是……”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都知道,二位放心。还有什么事吗?” 葛林期期艾艾道:“咳咳,还劳您问问皇爷,这多日未请平安脉,臣等实在是心中难安……” 月池无语,她道:“你就不能直接去见他吗?” 葛林一摊手,可怜巴巴:“老臣倒是想,也要能见得着啊。” 月池冷哼一声:“你见不着,我就见得着了?” 葛林瞪大眼,这话说的,你瞧瞧有人信吗? 月池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待她沐浴更衣后,两面黄就适时端了上来,面条两面皆是金灿灿一片,虾仁青豆做成的浇头连卤浇在上面。月池举箸一拌,外脆里软的面条吸饱汤汁,咸鲜可口。 她自顾自地吃完,就直往水榭而来。夜此时已深了,天上皓月千里,湖中水月朦胧,交相辉映,人似置身于蟾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远处芰荷香气渺渺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她差人移来睡榻,拥着被子,闭目养神。直至睡榻一陷,她登时睁开眼,一旁的人影影绰绰。他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别怕,是我。”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嗅到他衣襟里瑞龙脑的香气。 “冷吗?”朱厚照脱了上衣。 月池摇摇头,枕在他的怀里,散开的头发像轻纱一样。他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则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就这么一言不发,都能消磨一两个时辰。 月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是晨光熹微。她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身旁还是一个空。又跑了……她讥诮一笑,正待起身,却听到玉石相击之声。 他只着丝绵的袍子,坐在棋盘前,把玩着黑白的棋子,闻声偏头冲她一笑:“在找朕?” 自贞筠离开后,时隔近一年,他们终于又一次长久相对。人人脸上都暗藏着喜气,连大福都比往日要兴奋一些,不停地在地下打转。 可两位主角,倒是神态如常。他替她拢了拢鬓发,她则为他细心整理衣襟,好像从未有过争吵,眼下也未曾面临僵局。然而最剧烈的战争,往往是隐于水下的。 双方皆是不徐不急地落子。月池端详着棋局,看似随意下了一子。 朱厚照问道:“这又是一招奇兵?” 月池抬头看向他:“你猜?” 他道:“朕的确没想到,你会把宝押在这上面,导致看似毫不相干的物件,最后都连成了一盘大棋。” 月池摩挲着光润的白子,她道:“我也没想到,我还以为,我们早就达成了一致,没想到,您修成了北山道者之术,竟会为此事纡尊降贵,在白日再见我一次。” 朱厚照:“……” 月池又道:“于那些金紫银青,可能的确难以接受。可于您而言,应该能坦然相待才是。毕竟天地万物,都是您的掌中之物。而天之道,不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下棋:“那么后果呢,你是想不到,还是不在乎?” 月池轻笑一声:“您心知明镜,并非是我有意为祸,而是祸根早已埋下,待时而发罢了。如不改善农技,小农虽被束缚在土地上,却对财政没有多少助力。如改善农技,多余的人被从土地上释放出来,也总该给他们寻个生计。” 朱厚照道:“所以,方氏就给她们一个天大的生计。” 棋子和棋盘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月池道:“可这是您默许的啊。”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去,指向他的胸口:“即便天塌地陷,这里的心火也不会熄灭,毕竟平庸地蹲在井底,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不是吗?”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朕不觉得,你会这么好心。”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你干嘛,不在白天也听听呢?”:,, 377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朱厚照一愣,他随即摇头:“我们之间,早就不能以誓言做约束。” 月池扬眉:“你的承诺,形同虚设。” 朱厚照道:“你的虚言,亦是车载斗量。” 他抚上她的面颊,这里终于有了血色,浮现出玫瑰色的红晕。 他轻声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只有确立足够的保障,我们才能做长久夫妻。”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几乎是断言:“你在虚张声势。” 他一下就笑开了:“老刘可是个墙头草啊,他能卖给你的消息,当然也能给我。” 月池秀眉微挑:“给你又如何。海关之厄,已经是积重难返,你应该知道,不论是与官争利,还是与民争利,都不是明智之举。不如免征重税,先从这名利场中脱出身来,等到肉多了,自然分得也就多了。” 这在她看来,是最好的共赢之策,可他还是不同意:“连老子都说,‘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你都忘了吗?” 月池先是一窒,随即一哂:“所以呢,事到如今,你仍不肯放松你所谓的愚民弱民之术。那么东南之乱呢,要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吗?” 朱厚照摇摇头,他一面下棋,一面道:“你想得没错,如只从内部破局,那是百年难解。只有从外面下手,才能事半功倍。” 月池蹙眉:“外面?谈何容易。你是想打退倭寇,还是剿灭佛朗机人?” 他道:“阿越,你未免太小看人了。农夫除草,都知道要绝其本根,勿使能殖,何况是朕?” 月池眼中浮现笑意:“这么说,你近要灭掉倭国,远要打到欧洲去?” 她逮住机会,吃掉他一大片的黑子,接着嘲笑他:“你在痴人说梦。” 他变得格外好脾气:“那又是舍近求远了。把住要道,不就好了吗?” 月池动作一顿,她慢慢抬头:“……你说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欧洲人想要过来,必经之路就是马六甲。守住这里,不比困守海岸更强吗?” 月池听得心惊,她想阻止他:“可你守不住。我们支撑不了那样大的消耗。” 他笑着摇头,又一次语出惊人:“你怎么又忘了,咱们有朋友啊。” 他忽然说了一种月池听不懂的语言:“猜猜,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的心在狂跳,朱厚照随即笑道:“这是《古兰经》中的名句,真/主援助的是群体,狼所吃的是离群的羊。” 空气在霎时间凝固,大福都能察觉她情绪的异动,贴到了她的腿上。自从决定要开关起,她就在不断搜集海外的讯息,她当然知道,此时唯一能挑战欧洲国家的伊/斯/兰势力是谁。她喃喃道:“奥斯曼帝国……”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写下一串阿拉伯文:“这是朕的新名字——妙吉敖兰。好听吗?” 月池只觉眼前的黑子已经连成一个个墨团,这让她一时头晕目眩:“你同时皈依两家?” 朱厚照理直气壮:“他们都说不介意。他们还很喜欢我写得诗,将其奉为圣书。” 他甚至叫人取来一本诗集递给她。月池翻开一看,第一页就是——“一教玄玄诸教迷,其中奥妙少人知,佛是人修人是佛,不尊真/主却尊谁?” 她的手在发颤,这连韵脚都不对:“……你确定真的可行吗?” 他失笑:“为什么不行?” 欧洲的扩张,背后有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他同样能打着信仰的旗号,和路途遥远的奥斯曼帝国寻求合作,共同抵制基/督/教国家。奥斯曼把持着陆上通商之路,而他借着与马六甲的宗主国关系,亦能名正言顺地把持航道。更别提,还有眼前之人在鞑靼积累的宝贵经验,很多事都可以效仿她当年的做法,依葫芦画瓢。 她的棋路彻底乱了,他则开始乘胜追击。 她眼睁睁地看着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和奥斯曼搭上线的?” 他道:“一年前,有一个叫阿里·阿克巴尔的波斯人,来到大明,被锦衣卫发现。” 月池只觉心惊,一年前,她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那时贞筠刚走,她根本就无心这些事,更不想见他…… 她突然回过神:“……你从那时就开始防我?” 要是真如过去朝夕相见,迟早会被她发现端倪。他不能无端避而不见,就只能让她自己赌气。她真是傻透顶,还以为他是因张家之事报复,却不想她用在人家身上的手段,到头来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猛地笑出声来:“何至于如此,不过是区区商贾,也值得你这样如临大敌?扶植他们,来压制士人,明明是最轻便的选择!” 他挑挑眉:“眼下看起来是这样,可谁知道以后呢?” 月池目光闪烁:“你不知道,却还是费心费力设下最坚固的牢笼。” 朱厚照苦笑:“那是因为,朕不知道将来,却知道你。” 月池彻底愣住了,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自作孽,真是自作孽。接下来是要怎么做,堵住马六甲,迫使江南豪族让步,大部分对外贸易,全部官方专营。噢,还要让织造局牵头,建满水力纺纱场!” 他皱眉道:“这都是你想要的,只是由朝廷来做而已。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任由商贾生乱,民心动荡,你就能称心如意了。” 月池木然地看着他:“小时候,我总想把你教好一些,可如今看来,却是教得太好了。” 他解颜而笑:“没办法,我只想活在人间,做你的丈夫,却不想遭你卸磨杀驴、魂归地府啊。” “本来打算一直都不见你的,可我每天都很想你,都想看着你,都想跟你说话……” 他又一次靠了过来。而月池的回应,是愤怒地掀翻了一整盘棋,再把一整碗茶泼在他的脸上。 他笑得浑身发抖:“你怎么输不起呢?这可不是宰辅的肚量。” 月池此时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有了,她终于有了大幅变动旧有体系的希望,而体系中人却由于自身所处的位置,做出了与她设想截然不同的回应。历史发生了拐点,却是拐到了另一个方向,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沉默如水一样漾开,纱窗外的画眉发出婉转的啁啾。 良久之后,月池方开口:“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朱厚照一愣,月池讥诮一笑:“要不是用得着我了,你会来找我吗?” 他一时忍俊不禁,到了他们这样,早已不必瞒,也瞒不住了:“一是绊住浙闽豪族。” “二是筹集大量军费。” 月池眸光一闪,拖住浙闽豪族,是为了使他们无暇南顾,干预马六甲的战事。他希望借佛朗机的战事来加强中央集权,势必会遭到地方的阻拦,此时只能走非常的途径来筹集军费。 月池敲击着桌面,黑漆棋桌在她手下发出轻响:“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能拿什么来换?” 他微露讶异,随即挑挑眉:“方氏和时氏,明日便能启程回京。” 月池简直要被气笑了,打巴掌的是他,给甜枣的也是他。 她冷冷道:“你觉得,你的狗能拿我怎么样?” 他眼中浮现不解,瞧着竟有几分懵懂。 月池道:“听不懂是吗?” 她忽然掀翻棋桌,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刺耳之声。纱窗外的鸟儿受了惊,也跟着尖叫起来。 朱厚照铁青着脸:“你发什么疯?” 外头的人越发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月池抱起大福:“他们都在外面,却没一个人敢进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月池失笑:“这局棋的输赢,我可能无力左右。但你知道的,我总有法子,叫上上下下的人都下不成。” 月池拿起帕子,慢慢替他擦去脸上身上的茶渍:“好了,你现在可以重说了。” 他的脸已然沉得可以滴水,月池的乌发垂在他的胸膛前,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何必如此呢。你想使用规则外的力量,就要付出规则外的代价,这是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能拿出来什么,来跟我交换?” 刘瑾接到召见他的旨意时,正把玩着一尊印着阿拉伯文饰的青花瓷,他道:“看来,是谈拢了。” 张文冕长舒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多了。属下还以为,只怕要……没曾想,就只是一顿早膳的功夫。” 刘瑾伸了个懒腰:“这就是夫妻店的好处了,至少不用担心东家拆伙,站错队嘛。” 他随即带着张文冕往琼华岛上赶去,在路上果然又和杨玉、张允不期而遇了。 上次四人见面,是斗得如乌眼鸡,今日却是愣了片刻就笑开,勾肩搭背好得如穿一条裤子。 杨玉竖起大拇指:“您这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 刘瑾摆摆手:“您这才是威风凛凛,不同凡响啊。” 待到了朱厚照面前,四个人的面上的笑意都未褪去。 “看来,皇上手下的精兵强将,是个个都胸有成竹。”月池凉凉道,“那不妨说说,打算怎么个一击制胜法。” 刘瑾度朱厚照的脸色,这才慢慢开口:“为今之计,只能调动广东的军队,再雇佣广西的狼兵了。” 月池神情一滞:“狼兵?” 广西土司众多,土司之下也组建了地方武装力量,就是所谓的狼兵。他们数目庞大,骁勇善战,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可由于军纪混乱,狼兵为祸,甚至比土匪还要严重。据说,他们所过之处剽掠劫杀,鸡犬不遗,所以朝廷早就议定勿轻调用。王守仁初到广东时,那么艰难,也拒绝了调用狼兵的提议。可现在,他们却要将狼兵派往马六甲了。 杨玉期期艾艾道:“这……那些又不是我们大明的子民。再说了,我们的兵再不成,也比那些蛮夷好吧。”:,, 378 月中霜里斗婵娟 月池看向朱厚照:“你早就想好了。”狼兵多为外族,又偏居山野,所以不担心他们和士人勾结。狼兵生性贪婪,残暴不仁,所以更易为财帛所动,只要允诺他们抢夺战利品,要掌控马六甲就是手到擒来,还不用消耗大量的军费。 他只是淡淡道:“你说过,你如今只管获利,不管其他。” 月池一时语塞,她又岂会不知,只有最核心的利益,才能真正打动他…… 她沉沉道:“那索性再加厚赐吧,斩首一级,赏银二十两。以斩首多寡,论功行赏。” 张文冕思忖道,佛朗机人和我们生得迥异,这倒是再也不担心士卒杀良冒功了。只是若大战打起来,士卒忙着砍人头领赏,而不去冲锋,那可就糟了。 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月池道:“这个好办。这二十两由一队来分。冲锋在前者赏赐最厚,射击在后薄之,砍头集赏者再薄之,至于不上战场的火头军,也可得些添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想速战速决,尽早撤回狼兵。刘瑾道:“这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只是,赏金从哪儿来呢?” 月池冷笑一声:“还能在哪儿,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不是都想我拖住豪族吗?”要想让官营一家独大,首先要做的,就是排除异己。 “让他们自己去斗吧。”她道,“我们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就够了。” 谢迁自得知了自己族人所做的“好事”后,早已是心神不宁,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召集管家来询问。 谢丕不明缘由,闻讯而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谢迁当然不会瞒着长子,遂将实情悉数相告。 谢丕大吃一惊:“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迁道:“你和李含章平日里称兄道弟,难道他就一点儿口风都没透吗?” 谢丕一时哑口无言,谢迁苦笑着摇头:“你啊……” 正在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之时,下人就来报:“李尚书府上,送帖子来给大爷了。” 谢丕忙接过来一看,原是邀他明天去鸿庆楼一叙的。他将帖子拿在手中,谢迁道:“你还想去?” 谢丕道:“孩儿必须去。” 谢迁的嘴唇微动,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好吧,去去也好。” 谢丕步入鸿庆楼时,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昔日,他们几人在此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是何等的自在,可如今,李梦阳和曹闵早已去官回乡,而他似乎也同李越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他敲门而入时,月池正在用土耳其壶煮咖啡,她道:“大哥果然守时,请坐。” 谢丕默默坐下,他一早就闻到了这种奇异浓郁的香气。眼看月池给他倒了一盅,他不由皱起了眉。 他问道:“这是什么?” 月池道:“尝尝看。” 谢丕勉强试了试,他在尝第一口时,就想吐出来,可多年的教养逼得他只能咽下去。然而,他真的咽下去之后,却觉竟有几分顺润浓厚。 他睁大眼睛,目光奇异地看着它。月池突然生出几分感慨,谁能想到,她会在这里给一个明朝人煮咖啡喝。纵使时光相隔,纵使路途遥远,可大家对于美的追求,却是相同的。 月池不由莞尔:“不错吧,还可以加奶和糖。” 谢丕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看着她捣鼓。等他回过神来,他早就把一杯咖啡全都喝了下去。 他摩挲着杯子,道:“又是那些蛮夷的东西。” 月池微微一笑:“蛮夷的东西,就不好喝了吗?” 谢丕定定地看着她:“可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月池一哂:“‘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1】如果仅因其产地,就生轻鄙之心弃之不用,这可不是贤者的胸襟。” 谢丕道:“可如将外来之物高置庙堂,让我中华之茶道反而退居在下,岂非是乱了尊卑次序。” 又来了,月池斟酌着语气道:“大哥,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你们和万岁看待事物的方式,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 谢丕一愣,他道:“愿闻指教。” 月池道:“指教不敢当,可这么多年了,到底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她想了想道:“在你们心中,名大于实,你们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在遇事之时,你们是把名教作为衡量一切的最高标准。” 谢丕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月池笑着摇头:“可皇上不一样。在他心中,实非但大于名,而且为了获得实,他甚至可以改旗易帜。” 谢丕的眉心一跳,他道:“你这是何意?” 月池道:“他精通藏传佛教经义,自名大庆法王,你认为他是真的虔信吗?” 谢丕一时语塞,他想说,皇上要是不信,又何必招徕那么多番僧。可他又想到,圣上利用喇嘛教和医道,对鞑靼的分化…… 月池道:“在他这里,永远不存在‘神重于人’的悲剧。没有任何神,能比他自己更重要。哪家能满足他的需求,他就乐意将它捧上天,可一旦不能满足他了,他就会立刻掉首无情。” 她嗤笑一声:“所以,寻常人看到不吉的天象,想得是反省自身;被指责做不虔信的行为,会立刻忏愧改正。而他,你猜他会怎么做?” 谢丕无奈,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他道:“……会改换能把噩兆阐释为吉的宗派,会要求改变所有规矩适应他自己。” 月池抚掌而笑,她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圣上开始习回回食了,又有了新名字,唤作‘妙吉敖兰’。” 但出乎她意料是,谢丕的神色很淡然:“你是想说,圣上有了新的打算。” 月池端详他的神态,不由道:“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奇怪。” 谢丕一愣,随即长叹一口气:“你也说,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圣上研习佛法时,自名大庆法王;亲征鞑靼时,自名威武大将军朱寿;听说学胡语时,还自名过忽必烈;如今起一个新名字,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万岁不将这些名鉴加盖于诏书之上,号令群臣,大家早就罢了……【2】” 月池默了默,这就是没有节操、没有底线的好处啊。先帝和这些人好声好气商量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想修一座亭子,都被人轮番劝谏。如今到了朱厚照这会儿,他干的事岂止比先帝离谱百倍,结果人家反而觉得,只要不舞到朝堂上来,就当是人之常情吧。 谢丕见她不语,还补充道:“如有战术考量,借此名号,也未尝不可。”这是在说,朱厚照曾以大庆法王的名号,招徕鞑靼军民的事了。 月池:“……” 她问道:“难道你就不怕动摇民心吗?” 谢丕失笑:“你待上是洞若观火,看下却是不太清楚。圣上将人置于神之上,其实我们大明的子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然怎么会有打龙王的民俗呢?” 华夏之民祭拜神灵,也讲个等价交换,他们愿意供奉的前提是,这位神能帮助他们解决其人生困惑,脱离生存困境。要是神灵验,自然香火旺盛,神不灵,就立马叫你滚蛋。【3】 月池道:“所以,你认为,上位者的喜好,不可能动摇儒教在民间的地位。” 谢丕一震,他思忖片刻道:“的确如此。” 月池一笑:“可按你的说法,世人也同圣上一样,不会将名教视作金规玉律,反而更讲求实用。那如果有一种名,在一些黔首眼中,比儒教更能给他们带来福祉呢?” 这一语好似石破天惊,谢丕霍然起身:“你在胡说些什么?” 月池指着正在沸腾的土耳其壶:“你可知,这壶是从哪儿来的?” 谢丕瞥了一眼:“左右不过是外洋之物。” 月池徐徐道:“这是奥斯曼使者,献给皇上的礼物。你可听过奥斯曼之名?” 谢丕心中忽然涌现不祥的预感,这让他一时张口结舌,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月池道:“奥斯曼是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大帝国,把持着东西文明的陆上交通线。佛朗机人为何只能被迫走海路,就是因为他们在陆上走不通。如今,这么一个强大帝国的使者,路途迢迢地到这里来,献上大批的贺仪,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 谢丕的嘴唇微动,他指着壶道:“他们,也习回回食?” 月池道:“你说,要是外来的和尚助百姓打跑敌人,开关纳财,而我们自己的和尚反而固执己见,任由东南之乱蔓延下去。老百姓会觉得,哪家更会念经呢?” 谢丕一时冷汗直流:“含章,你不能任由事态这样下去!这会引起大乱子的!” 月池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这好似一盆冷水浇下,谢丕陡然冷静下来,他难掩复杂地看向她:“你在诈我,你希望我们谢家,去替你镇压江南官场。” 月池苦笑着摇头:“江南官场,早就不是你们一家可控的了。即便谢阁老宁愿自绝基业,也要坚持闭关,这也只不过能稳一时而已。到了年底,那些盼着拿到奖金的官员,会将你父亲拉下马来。除非你们能点石成金,否则中央与地方的这场厮杀,在所难免。届时,乱象四起,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出现我所说的那种情形,也不是不可能。” 谢丕的面色铁青:“你早就知道代价,却仍选择一手促成。你可还记得,你也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 月池淡淡道:“代价是必须的,至少如今是可控的。正因我也是读书人,所以才明白,圣贤之言不是教条,不是一成不变的规训,而是能够适应环境变化,能够发展焕发出生机的。” 她道:“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八股文章,害人不浅吧。” 谢丕喃喃道:“你还是没有死心。” 月池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时人不再固执己见,我们的圣贤之道、端木遗风,比这些又何止好上百倍千倍?” “别再拘束于眼前的蝇营狗苟了,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本分啊。” 谢丕一震,他的眼中冒出火光,可又转瞬一逝:“可这,谈何容易。单凭我们……” 月池一笑:“谁说只有我们,王先生极重教化,如今仅广东一省的书院就有七十二所,大家各抒己见,思考儒学将来的出路,其中不乏有真知灼见。” 谢丕倒吸一口冷气,不声不响就能建下这么多书院。他沉默良久,方道:“那你,究竟想让我去做什么呢?” 月池道:“谢家子嗣中属你官职最高,文名最盛,有些事只能由你去动手。一是和王氏子一道,差人去约束族人,抽身乱局,谢先生、王先生俱是我的师长,我实不忍看他们晚节不保。” 谢丕渐渐放下戒心:“这个不必你说,我也会即刻派人去的。” 月池道:“二是拙荆的事。” 谢丕的心头掀起波涛,面上却不动声色:“弟妹,是怎么了?” 月池叹道:“此次的风波,她也是站在风口浪尖。她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缠绵病榻不起,我不好叫她长途跋涉,可放任她留在江南,我又实在放心不下。” 她自己是鞭长莫及,朱厚照的人倒是多,可谁敢把宝都押在他们身上。 谢丕的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他紧紧攥着手,可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月池道:“所以,我想托你帮忙。谢氏簪缨世族,如能借贵宝地将养,必比外头要安稳得多。” 谢丕一惊:“你想让她去我家的祖宅?” 他的神态突变,月池度他神色:“……这只是我的不情之请,如不方便,我再去找王先生也是一样的。” 谢丕忙定了定神;“不是的。我是说……举手之劳,义不容辞。” 他的反应不对劲。月池正待开口,却被人打断了。一人突然从旁边推门进来,来人的打扮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可周身的气度却远非一般世家子所能比拟的。 谢丕大吃一惊,怎么哪儿都有他。他当即掀袍下跪。 朱厚照轻摇着折扇,笑道:“唤镇国公就是了。” “……”谢丕一时无语,只得先叩首。 月池:“……”她真想说,是有病吗? 朱厚照朝她眨眨眼,随即道:“昔年长阪之战时,刘备不敌曹操,率众仓皇逃窜。他的妻子甘夫人和儿子阿斗,都身陷敌营。是赵子龙不顾危险,只身闯营,救回了刘备的妻儿。依我看,二位的情谊之深,不输当年的刘备与赵云。” 月池心中有疑,索性一言不发。谢丕心中有愧,亦是满头大汗。 朱厚照道:“既如此,爱卿何不亲自去一趟呢?” 谢丕惊得魂不附体,他愕然抬头,忙道:“皇上,这万万不可……” 朱厚照道:“你急什么,接个人而已,又没叫你私相授受。” 谢丕如遭雷击,再也不敢言语。 他伸出手,替月池正了正发冠,漫不经心道:“正好也去见见你家的族老,江南佳丽如云,你不早就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谢丕定定看着他的手,面白得如纸一样,他道:“万岁恕罪,吏部事务繁多,臣实不敢擅离职守,臣的兄弟俱已然长成,皆能堪当大任……” 他一语未尽,就被人请了出去。 雅间内,月池已是面沉如水:“你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大笑:“我说你是灯下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379 晓看天色暮看云 月池略一思忖,即便是她,也难掩惊色:“这怎么可能……” 朱厚照笑道:“看他刚刚那个样子,你还觉得不是吗?” 月池一时无话可说。跟着朱厚照而来的刘公公,又开始习惯性地拍马屁:“爷真是见微知著,远胜我等凡人。只是,那姓谢的只说了两句话,您是怎么断定他不对劲呢?” 朱厚照看向月池:“他避嫌得过了头了。既敢在武英殿空手夺刀,如今又何故退避三舍。” 刘瑾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真是心如明镜。” 朱厚照坐到了月池身侧,推了推她的胳膊:“如今可心服口服了?” 月池躲开:“当然,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插足别人的家庭,还显得格外有理。” 刘瑾觉得,在天下,论谁能一句话气死皇爷,李越如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朱厚照果然气得一窒,他道:“不过是假夫妻,别说得好像跟什么似得。” 月池皮笑肉不笑:“你放心,即便我和她离了,下一个也轮不到你。” 刘瑾心惊胆战,按他的料想,这接下来又要大吵一番。可没想到,皇爷不怒反笑:“你也知道,你不能留她守一辈子活寡,所以只能在这里发发脾气而已。” 尝到甜头的人,总是格外好说话,而一连摆了两道的人,火气自然远胜往昔。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能老是这样。” 他一愣,明白快到她的临界点了,即刻缓和了语气:“我也是为她着想。” 月池嗤笑一声:“你倒好心。” 朱厚照道:“她是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小姨,做姐夫的替小姨子筹谋终身大事,不也是应有之义。” 刘公公在心里腹诽,这都能说得出来,好像当年暗戳戳嫉恨,酸得牙倒的不是你一样。不过,为了混饭吃,他还是在一旁附和:“是啊,说来,那可是探花郎,当年比您考得还高一名呢。谢家又是世代簪缨之族,这还算是高嫁。” 月池冷冷道:“少来放屁。那要是贞筠不喜欢他呢?” 朱厚照道:“那就再相。” 月池面露疑色,他摩挲中手上的红玉扳指:“朕只要他人去浙江,可从未点出许给他的江南佳丽姓甚名谁。” 刘瑾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关窍,王谢二家本身就是江南豪族的护身符,他们是傻了才会放这两家脱身。只要王谢稍有退意,接下来都必有轩然大波。如今,皇爷还别出心裁,把谢丕给放下去了,谢家的麒麟子搅和上方氏惹出的乱摊子,这不想打起来都难。 可怜谢丕,还站在朋友之义和男女之爱中左右为难,殊不知就是这么一会儿,他已被这两口子接连算计,一次比一次坑得狠。任谢丕再怎么忏悔纠正,也不可能彻底死心,因为皇爷早就不止一次表明,他和李越才是一对,而方氏只是局外人。 月池显然也明白了朱厚照的打算,她的心底微微发寒:“又是算无遗策,一箭双雕。” 他笑道:“这下不生气了吧。” 月池苦笑一声:“不气了。”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从何气起了。 他一下笑开:“这样好的天光,别闷在这里,走,我们回家去。” 他所说的家,不是他的紫禁城,更不是她的李府,而是她送他的地方。 他拉着她,步入庭院,穿过回廊,掠过桂树投下的光斑。可即将要来到内室时,他却蒙住了她的眼睛:“嘘,跟着我走。” 月池无意在这些小事上与他唱反调,左右不过又是新的礼物。他总会想尽办法,给她惊喜,抑或是惊吓。 她被他环绕在怀抱里,空气中萦绕着紫薇花的馨香。那他和她一块在街上漫步时,他突发奇想买回来的,然后就真个自己参照农书,一株一株地种下。花儿渐渐生得枝繁叶茂,到了夏日时就开始芬芳吐艳。 月池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学着扮演寻常人家的丈夫,并且沉醉其中,乐此不疲,就像无知的顽童沉迷于过家家酒一样。他希望她也能沉浸式地投入到游戏中,她偶尔也会答应他,毕竟她的港湾已经被他拆得支离破碎,她不是机器,不能一直身披铠甲。 他笑着替她指引方向:“往前走,小心门槛,推一下门。” 嘎吱一响后,门打开了。月池刚刚迎来光明,又为这满室的绮罗锦绣所摄。 她从来没想过,在五百年前,在这个地方,居然还会有人,送她一屋子的连衣裙。 这形形色色的罗裙,绚丽斑斓得如梦一样,有宽袖的,有窄袖的,竟然还有无袖的。有拖地的长裙,亦有及小腿的中裙,还有在膝盖上的短裙。至于花纹,就更是各式各样,有的用水墨丹青绘出浅绛山水,有的是以高明绣工来描鸾刺凤,还有的则是连金线银,缀珠贯玉。虽然还能看出时下衣裙的影子,可能改成这样,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希望能看到一点儿的欢欣和喜悦,可她始终都是一片茫然恍惚。他终于忍不住唤醒她。然而当他的身影映入她的瞳孔中时,她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然惊醒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鬼一样。 他强笑道:“你不想试试吗?” 月池沉默了许久,方哑声道:“你不该在此时送我。” 他不解:“那该在什么时候?” 这次,月池没有再回答了。她只是将门关上,面对他道:“谢谢你,但我已经穿不了了。”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你还在为联合奥斯曼,拿下马六甲而不甘?你该知道……” 月池摇摇头:“别说了。” 她伸出手来:“你能背我吗?” 他默了默,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她还是一样轻,在他看来飘飘得像羽毛一样。他们走过满是落花的庭院,月池随手摘下一朵紫薇花簪他的头上,叹道:“这下,真的是‘紫薇花对紫薇郎’了。” 她复又笑起来:“走,去露台上玩牌吧。”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西方的天空正燃烧着红宝石般的光辉。这次,他的运气再不像往日那么好,总是在关键时候功亏一篑,棋差一招。 月池既忍俊不禁,又颇感五味陈杂。他最后佯怒:“不玩了!这什么都输光了。” 月池正色道:“可你输了,就要受罚。” 他别扭道:“你说吧。” 月池在思忖片刻后,她指了指云彩:“你看那云彩。”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炙热的太阳已经收敛它白昼的光辉,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火球,环绕在它身侧的是一大片红金色的云霞。 他此生看过太多太美的风景,这短暂的落日,并不能叫他心动神摇。他只是疑惑:“看到了,然后呢?” 他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完自己的疑惑,吻就像春夜的雨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落下。 夕照中的云彩向太阳说道:“我的心经了你的接吻,便似金的宝箱了。”【1】 第二日,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刘瑾在一边看着既是摇头,又是叹气,看看这不值钱的样子!这一看就知道,是又发生什么好事了。 刘公公酸溜溜地对月池道:“又被哄得心花怒放了吧,也是,我看他带兵打仗都没这么劳神过。他长这么大,哪干过这样的事……” 月池一哂:“哄又如何,不哄又如何,该怎么着,不是还怎么着吗?” 刘瑾忍不住啐道:“你就知足吧。你还能指着他如何?” 月池正色道:“老刘,你难道有时不会觉得受不了吗?” 刘瑾嘟嘟囔囔道:“我当然受不了了,不过我要是你,我就肯定受得了。” 他道:“一个自懂事起就杀伐决断,极具城府的人,居然被你骗了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如今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城,还要千方百计地哄着你,必要叫你身心愉悦。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月池道:“那是他的报应。” 老刘斜眼道:“打住,别再来什么天魔下凡的那一套了啊。” 月池失笑:“前人之过,本该后人偿还。”他是应有此报,才遇上了她,可她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伸了个懒腰:“好了,该做正事了。” 谢丕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了。谢夫人已是满腔怒火:“都是那起子不长进的东西。要不是他们贪得无厌,何至于把我们都拖下水!不行,你不能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 谢丕叹道:“娘,事已至此,不是我们视而不见,就能消弭争端的。总得要有主事的人。” 谢夫人目光闪烁:“让你叔叔去。” 谢丕一震,他仍没有吐露碰上皇上之事,更没有泄露分毫在他被请出来后张文冕与他的那一番长谈。 他只是道:“叔叔毕竟是旁支。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保不住的岂止是您的儿子呢?” 这一语说得谢夫人更是涕泗横流,谢丕便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才勉强出了家门。他选择走水路,直奔宁波而去。然而,叫他瞠目结舌的是,他还没到宁波城外,就已然看到了耸立于河道之上的水转丝纺车。:,, 380 愁聚眉峰尽日颦 谢丕只觉心惊,这距离徐州暴/乱才过去了多久,水转丝纺场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河岸边冒了出来。 他特地将大船换做了小舟,一路行来,只见两岸竟然遍植桑树。他不由靠岸细观,只见墙下檐隙,屋前屋后,乃至池之上,河之边,就连低洼地也填土栽桑。这样大规模、疯狂地种植,明显已是被利益迷了心智。 春秋时期,齐桓公欲拿下鲁梁二国,却缺乏足够的兵力,所以问计于管仲。管仲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桓公着丝所制的衣物,令左右服之,齐国庶民从而服之。如此大规模地推广丝衣,却又禁止齐国种植桑树。待齐国已然着丝成风,紧缺丝绸时,管仲便召来鲁梁的商贾,以重金诱之,宣称“子为我致绨千匹,赐子金三百斤;什至而金三千斤。”果然没几年,鲁梁的国民全部开始种植桑树,而不事农事。桓公这时下令,不与鲁梁通商,不再售卖粮食。鲁梁的粮食命脉握在他国手中,一下饿殍遍野,只看眼看自己手中的丝绸无计可施。 如今那些蛮夷的策略,和当年的齐国又有什么两样?可叹不论是官府,还是商贾,都被黄白之物所诱,全然不顾大局。难怪含章有恃无恐,笃定南方豪族绝对不会相让。他想到此,便没有直奔谢家而去,反而选择四处打探,接触与他最为亲近的族亲。 很快,他的堂弟谢云就披星戴月而来。兄弟相见,自是欣喜,可只是聊了几句,就不由露出愁容。 谢丕问道:“云弟,你与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究竟掺和进去了多少?” 谢云欲言又止,满面凄惶。谢丕见状更觉不好,他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双屿,与佛朗机人做生意?” 谢云无奈道:“岂止是做生意啊。” 余姚谢氏如今分为十八房,光族谱上有名有姓的人,就有六百多个。这么多人,不是个个都是为官做宰的材料,也不是人人都有安平乐道的志向。总有一些人,背靠家族,希望走捷径,而当下正有捡钱的路摆在他们面前。 谢云艰难地吐露实情:“早年时,不过是与佛朗机人交换货物,到了后来,就开始为人牵桥搭线,四处引荐,再到后来严嵩等人至时,就开始通风报信……” 谢丕听得又郁又怒:“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事,你们竟敢不与我们言语?” 谢云道:“堂兄,是他们说,家里人这样多,总要寻个生计,让我要么也高中状元,带着一家子人滚蛋,要是还想依靠族里,就乖乖闭嘴。再说了,他们送往京城的年礼,你们不也收了吗?” 谢丕只觉头晕目眩,他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都是赃物……你们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拉我们下水。” 谢云十分委屈:“堂兄,我们一家是绝无此意啊。本来不过是私下做点小生意,谁家没点营生呢,他们也都和佛朗机人卖买,我们跟着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不知哪家的妇人,纠集了一大堆民妇,建了一个什么水转丝纺机。” 谢丕眉心一跳,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作为,大量丝绸涌入,必定扰乱旧有的市场秩序,触犯到当地豪族的利益。而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岂会弃水转纺车这一赚钱利器不用。 他早已猜到了:“当初砸那些场子的,也有咱们家的人,外头这些纺丝场、桑田,背后亦有咱们家的影子。” 谢云低头不语,谢丕深吸一口气,斥道:“这么多稻田,全部改作桑园,他们就不怕天灾,无米下锅吗?” 谢云道:“堂兄,这倒不必担心……他们早就想出法子了,可以间作套种啊。” 谢丕一怔,自从月池大力推动农技发展,甚至在户部之下增设立农技司后,京中一时学农成风。他也看了好几本农耕水利之书,自然知道几种作物于同时期播种的叫间作,不同时期播种的叫套种。 他问道:“是有‘二豆良美润泽,益桑。’之说。怎么,难道你光靠吃蚕豆和黑豆,就能吃饱吗?” 谢云摇摇头:“谁说只有蚕豆和黑豆,还有土豆啊。” 谢丕大吃一惊,只听堂弟道:“冬春桑树又不长,正好种土豆,只需三四个月不就长好了,用新农具,好好施肥,一年还能收个几千斤呢。” 谢丕是万没有想到,李越所推广的新作物,竟然被他们用到了这种用途。他道:“这是以公谋私。百姓明明可以靠稻米饱腹,却被逼得只能靠这些蛮夷之物维生。” 谢云长叹一声:“要是真是被逼,还就好了。堂兄,口说无凭,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谢丕目视他半晌,还是与他一块乔装出去。他们二人带着几个护卫骑马驰骋了十余里,来到了一处桑园。谢云对谢丕努努嘴:“你自己看吧。” 谢丕一眼望去,桑林如绸,其中有鸡鸭等禽类,在林间自由穿梭,一旁还有一处小池,其中隐隐有鳞光。 一旁的护卫一脸茫然:“这是在干嘛,没见过还有这样的。” 谢丕沉吟片刻:“八成是新的耕养之法。” 谢云道:“正是,这是桑叶养蚕、蚕粪养鱼、桑园养禽、禽治虫草、禽粪肥桑。新来的劝农参政徐赞,到底还是做了些创作。这些新玩意儿,被大力推广。” 谢丕见状既感慨又叹息,朝廷素来重视农桑,多年来鼓励各地官僚和士绅,与民休养生息。可直到李越将农事与奖惩课考挂钩,才使得上下官员真正开始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农事上。 而对这些士绅豪族而言,他们需要更多的劳力来投入织场。前些年的刘六刘七起义早就敲响了警钟,强压百姓饿着肚子干活是不成的,也不能给他们发那么多的工钱。到了最后,大家只能另辟蹊径,干脆进一步发展技术,让佃农不必都被束缚在土地上。这才有今日,新作物,新农技满江南的盛况。 谢云叹道:“堂兄,你觉得让这些庶民吃土豆是遭罪,他们可不这么以为。咱们家里的这些人,又不肯吃这些贱民之物,这些土豆反而能留在庶民家中,让他们填饱肚子。一家人的食物有了保障,还能靠在丝场做工赚点钱,这些无知愚民自是觉得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要好得多!” 谢丕心中一震,他对自己的随从耳语几句。他的人即刻上前去敲门。谢云一惊,他道:“堂兄,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能暴露身份……” 里间的人闻讯已然赶了出来,询问来者何人。随从大声道:“我是京中来的丝绸商人,想来借宿一宿,向老丈打听这里的情况……” 桑园中人登时变得十分警惕,他们嚷道:“我们不借宿!不借宿!你们快走吧!快走!” 这吆喝声又急又烈,听到外面的人都是一惊。谢云忙推谢丕:“快别问了,这不是我们家的产业,待会儿他们就会报上去,到时候连咱们的行踪都藏不住!” 谢丕深深地看着他一眼,两兄弟这才急急离开,饶是如此,走到半路,也有追兵赶了上来,他们还费了一番周折才得已脱身。 回到谢丕的藏身之地后,谢云低着头一言不发。谢丕则来回踱步,半晌方道:“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 谢云嘟囔道:“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啊。” 谢丕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不是你们心心念念,苦苦经营而来的吗?与蛮夷通商,弄来金银和火器;与官员合谋,昧下朝廷的军费和农技;如今还煽动百姓,让他们敌视中央、敌视朝廷。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起兵作乱了!” 谢云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慌忙解释道:“不是的,没有这回事……我们、我们从头到尾只是想牟利而已,绝无反叛之心啊。” 谢丕冷冷道:“你觉得这话,皇上会信吗?江南素有天下粮仓之称,你觉得皇上会放心将他的粮仓,放在你们这群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吗?” 谢云的嘴唇颤动,他道:“这才是弟弟所害怕的,如今陷得……实在太深了。” 没人想和皇权一决雌雄,谁都知道鸡蛋碰石头是个什么下场,可现在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况。 谢丕揪住他的衣襟:“那你们就该及时收手。云弟,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迟早都是要出仕的,总不想就为操持商贾之业,毁掉自己的前途吧。” 谢云的眼圈发红:“堂兄,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如今不是我们想退就能退的啊。” 他道:“这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一样,大家都知道再停留下去,都是一个死,可谁要是敢爬出去,其他人就会使劲把他拖回来。佛朗机人不会放过我们,其他家族不会放过我们,就连和我们同姓谢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大家都知道这时该收手了,只要毁掉丝纺车,再去桑回稻,就能回归过去的勉强平衡。可谁都不愿自己第一个松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利益,就只能一直僵持着、僵持着……直到皇权的反扑到来为止。 谢丕的心渐渐坠下去,谢云追问道:“伯父那边怎么说?这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何其多,他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如果贸然发兵,那也会是一场大祸……” 谢丕缓缓阖上眼:“你们自觉,比黄金家族如何?” 谢云的脸一时惨白,谢丕道:“鞑靼因何而灭,你该心里有数。趁早悬崖勒马,还能保一线生机。”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良久之后,谢云方抓住谢丕的手:“事已至此,还能有挽救之法吗?” 谢丕何尝不觉无处下手,他沉沉道:“尽力而为吧。” 他道:“你先替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谢云问道:“谁?” 谢丕道:“就是最开始,开设水转纺丝场之人。” 谢云一怔:“那个女子?你找她做什么?” 谢丕一时思绪万千,他想起当日和张文冕长谈时的情形。他亦是在京为官多年,岂会不识大太监刘瑾身边的谋士。他彼时刚在朱厚照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眼见这个下巴光溜溜的谄媚之人,更是怒火中烧。 他道:“我与阁下没有什么好说的!” 张文冕轻摇折扇,上下打量了一回:“哎,话不必说得那样早。” 他随手指向窗外的绿竹:“就如这竹子一样,看着翠绿修长,只可远望,可谁知它也会遭人做成竹扇竹盏等器物,常伴人身边呢?” 谢丕眉心一跳,心中厌恶烦躁之意更重:“这是权贵的作为,却绝非君子的言行。” 张文冕闻言一笑:“依您而言,权贵当如何,君子又如何?” 谢丕凝望窗外的绿竹,只见其亭亭玉立,郁郁苍苍:“权贵爱竹,并非发自真心,他们不知竹贞,更不谙竹性,只会一味按私心去裁剪修正,名为爱竹,实是爱己。” 张文冕面上的笑意凝固了,谢丕道:“可君子不一样。君子爱竹,是重其品行,慕其气节,‘凌霜尽节无人见,终日虚心待凤来。’【1】比起顺着心意将其攀折,君子更愿它节节而高、四季青翠。” 张文冕抚掌笑道:“说的真好。那么,即便这竹子不在你的园中,和你毫无干系,你也毫不在意吗?” 谢丕苦笑一声:“它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既没有开始,又何谈遗憾。” 张文冕道:“可它立根破岩,已挨千磨万击,饱受风刀霜剑。你既自称是爱竹之人,为何却漠不关心?” 谢丕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因为仰慕竹的高洁,反而将它其困于矮檐之下,囚于盆栽之中,美其名曰替它遮风避雨。如若它安于这富贵乡中,岂非失了你最看重它的品行,变得面目全非。如它宁死也要离开,那你的关心究竟是爱护,还是催命符?远远观望,不去打扰,这不论是对竹子,还是对岩石,才是最好的。” 饶是能言善辩如张文冕,一时都哑口无言,他道:“谢郎中,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此言万不能再提及了。” 谢丕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一想到月池,更是怒不可遏:“圣上如此作为,岂是贤君待士之道!” 张文冕忙道:“谢郎中,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难道不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这一言堵得谢丕面色通红。张文冕叹道:“你须知,天时不利,再怎么琴瑟和鸣,到头来也不过是虚凰假凤,否则李尚书又何必千里迢迢将人送走呢?想来,与其托付给旁人,她更愿托付给你。你竟自称真君子,也必能做惜花人。” 谢丕大吃一惊,他这时才想通月池送贞筠离开的意思,他忍不住拍案而起:“这算什么事!怎么可以这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就不怕受人耻笑,遗臭万年吗!” 张文冕腹诽道,你要是知道,和你同朝为官多年的上司,是个着男装的女娇娥,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 他淡淡道:“在你看来,是花中君子,岁寒之友。可天道无情,于他看来,不过是庭中生了些杂草,是连根拔起,还是远远移植都是一样的。可要是没人要这杂草,那可不是只能丢于沟壑之间了吗?”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你是要,还是不要?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谢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道:“这天时既然如此强硬,刚刚在里间,为何不直言呢。” 张文冕又被堵得一窒,谢丕冷笑道:“看来,连天也有畏惧之人。下官人微言轻,自然是谁说了算,就听谁的。:,, 381 宗族几人拖金紫 张文冕的这一次游说,终于还是铩羽而归。而谢丕凭着一时义愤,虽然得占上峰,但事后回想起又难免忐忑不安。他正是怀着这样纷繁的心绪,不顾父母的反对,自请来到浙江。他享受家族的庇佑,自该为家族尽一份心力,而他在吏部任职多年的经验,与李越深厚的交情,也为他斡旋此事提供了不小的筹码。 而在从谢云口中大致摸清情况后,谢丕立即明白,如靠单枪匹马,恐怕激不起一点儿波澜,为今之计,只能在豪族中拉拢盟友,方能从内部进行分化。 谢云对此却没有太大的信心。他道:“堂兄,谁还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那还不是一笔小数目。咱们就算掏空家底,也喂不饱一群恶狼啊。” 谢丕道:“拼真金白银,咱们是斗不过的。论人脉耳目,我们亦是远远不如地头蛇。可有一样东西,却是只有咱们能许,旁人求不来的。” 谢云奇道:“是什么?” 谢丕一哂:“在海边操持商贾之事,纵使赚得盆满钵满,却仍属贱业,哪里比得上步步高升,前程似锦来得光宗耀祖呢。” 谢云恍然大悟,有道是宦海沉浮,难以自拔,绝不是一句空话。人一入了官场,一门心思全部就放在升官上,四处逢迎,蝇营狗苟,都是为了能往上爬一步。比起偏安一地做个平平无奇的富家翁,自是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来得更有滋味。就连他自己,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轻易对谢丕和盘托出吗?如真能许局中人升一步官,别说只是背弃原有的生意,就算让他们把妈卖了都行啊。 想到此,他也有讪讪之意,谢丕叹道:“利欲熏心,岂能不为人所制。”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来自京城的讯息。谢家四房的谢丛,见到信后已是喜不自胜。论辈分,谢丛是谢丕的堂兄,原本在安徽为官,因母亲亡故,不得不辞官丁忧二十七个月,如今已经快过去两年了。眼看重新任职在即,他却心生忐忑。这两年多时日,说来不长,外头早已是风云变幻。如何在变中求稳,重新谋一个肥缺,委实是一桩难事。 谢丛在回乡的第一年,就向京中去信,可不论伯父谢迁,还是堂弟谢丕,都是劝他自己努力,从不肯给他一个准信,没想到啊,风水轮流转,这些在京里眼高于顶的人,竟也有主动和他搭话的时候。 他忍不住在屋里摩拳擦掌,来回踱步,指着自己的儿子道:“你看看,是不是我们想得那个意思?” 其子谢用樟忙将信又看了一遍,亦是喜得牙不见眼:“爹,必是了。堂叔身为吏部天官,岂会无缘无故地提及圣上有意治理黄河,工部紧缺人才,这是想提拔您啊。” 谢丛抚掌道:“是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 谢用樟忙道:“那您就要调到京里去,这是要一步登天呐。” 谢丛摆摆手,极力平复心绪,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开玩笑,那可是京官!京官大三级,你没听过吗?”任你在地方上混得再好,进了京还不是得点头哈腰。 谢用樟道:“爹,那咱们是孝期一满就动身吗?” 谢丛笑道:“傻小子,哪有那么快的。没见你堂叔说了,忠孝一体,治国如治家,让我把家里的事,安置得妥妥当当了,再入京去。” 说到此,谢丛突然笑容一滞,谢用樟还浑然不觉:“这是要您博个好名声,这就同举孝廉似得。那咱们再好好把祖母的坟修葺修葺吧?” 谢丛对上儿子殷切的眼神,僵硬道:“恐怕不是修坟那么简单。” 他道:“那些生意,还在做着吗?” 谢用樟一哽:“爹,这何须问。这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 谢丛皱眉,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有钱不赚是傻子,可要是疯了一样去揽财,只怕有钱也没命花!” 谢用樟一窒,他道:“这从何说起?” 他腹诽道,以前花得最多的不就是你,什么名家字画,什么亭台园林,钱一到腰包,就一个劲儿地去搜罗。 谢丛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我算是知道,这信是怎么来得了。” 他们这些大族在南边肆无忌惮的作为,终于引起了京里的警惕。堂伯谢迁和堂弟谢丕也是谢家人,当然是想尽可能把自家摘出去,所以才给他来了这么一封信,以官职为鼓励,劝他们悬崖勒马。 谢丛叹道:“以前人人都夸他们好,我还有些不服气,如今看来,人家的确是高瞻远瞩。” 谢用樟期期艾艾道:“爹,那咱们该怎么办?” 谢丛面上阴晴不定,不知纠结了多久,终于狠下心来:“先把咱们家手里的那些丝织场都停了吧。” 此言一出,谢用樟疼得如割肉一般,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他刚看上了一位名妓,才貌双绝,正欲砸下千金,以求一亲芳泽,这要是停了丝织场,他的想头岂非全部落空了。 谢丛斥道:“这么大的人了,眼皮子竟还是这般浅。那一点儿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等到去了京里,大权在握,还怕没人送钱来吗?” 谢用樟当着亲爹的面,自然不敢吐露真言,他道:“爹,您这是哪儿的话,儿子岂会那么想呢。儿子是觉得,如今这摊子已经铺得这么大了,光咱们一房收手有什么用,其他人不是一样照赚吗。要么不做,就大家都不做才对!” “都不做?”谢丛若有所思,随即哼道,“哪有那么容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又不是人人都是读书种子,身有功名。别说是内阁次辅,就算是皇爷,也不能给这些人都赏一个官吧。” 话说到此,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亦不知当从何处下手了。他们既舍不得未来的权力,又放不下眼前的钱利,只能苦思冥想,妄图求得一个两全之法。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说大房的谢云,六房的谢严等人,非但停了自家的织场,而且正在四处劝说族人,让大家都暂停生意,避避风头。 谢丛闻言亦是一惊,他忙差人去辗转打听,果不其然,他们也都收到了来自京里的东西。 谢用樟还有些不忿:“堂叔这是何意,敢情这十八房,他是一个都不放过。可京中哪有那么多的官位,这岂非是画饼充饥?” 谢丛的神色阴沉:“不,你错了,这不是画饼充饥,而是待价而沽。谁在这事上出力越大,得的好处就越多啊!那可是一个京官的位置,只要脑子没问题,谁不想自己上啊!” 想到此,他深感懊悔,不该因为一时贪心而迟迟不动作,以至于让旁人抢了先机。他急急道:“叫我们家的人快停。要是让京里知道了,咱们明明知道利害,还在搞这些小动作,就更不会任用我们了。” 人性本贪,即便到了火烧眉毛之际,也不肯做出头的椽子。人性本愚,最知趋利避害,一旦有人退了,就不免生从众之心,自会乱了阵脚。这就如滚雪球一般,从开始的几个人,到后面整个谢家,都开始惶惶不安。 谢云得知这乱象,忍不住赞道:“堂兄,还真有你的。你从头到尾就写了几封信而已,居然能叫他们都知道厉害。我们之前可是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啊。” 谢丕淡淡一笑:“你难道不曾听过,三人成虎吗?” 谢云一愣,笑道:“妙啊,实在是妙。” 谢丕道:“行了。不过是疑兵之计,能唬得住一时,却唬不住一世。” 谢云点头:“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丕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重阳节,快到了吧。” 九九重阳,是祭祖的大日子。到了节日当天,谢家门口是车马纷纷,家中的族长、二族、房长、父老和其他男丁,俱穿戴齐整,要往宗祠去参加秋祭之礼。各家的老爷、少爷,再加上小厮随从,黑压压地将两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一众人天不亮时就出门,却硬是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全部到达宗祠。随着谢家人丁的兴旺,势力的高涨,家族宗祠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众人浩浩荡荡而来,一眼就看到了公祠前的门楼。这门楼足有两层高,正额题着“四门谢氏始祖祠堂”八个大字,笔力遒劲,质朴浑厚。正额之下则是圆拱门,拱沿施仙鹤祥云图,仙鹤秀美轻盈,祥云瑞气红绕,富贵之中又显露文气。 穿过门楼,引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湖泊,名为汝仇湖,波光粼粼,清澈见底,上有一道拱桥,名唤龙舌桥,宛如一道长虹,连接两岸。众人依次度过龙舌桥,才至主祠堂。 主祠堂上悬“宝树堂”三个大字,乃是五开间,极为阔朗,中间供奉的是宋迁余姚始祖长二公神主,东西分奉十八房昭穆神主。 各家弟子依照次序跪好,不多时,庭院中就燃起了鞭炮,奏起鼓乐,声势之浩大,任谁见了不赞一声钟鸣鼎食之家。 奏乐完毕后,就是一系列叩首、奠酒、献礼、祝文、依次奠祭等繁琐仪式。好不容易到了分胙肉的环节,这十八房的老少爷们都气喘吁吁起来。年高德劭者虽然仍能保持仪态,可捧肉的手都忍不住打颤。 谢云侍立在自己父亲,亦是谢家族长身侧,瞧着是端端正正,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显然紧张到了极点。其父谢述忍不住暗自摇头,就这点儿城府,还敢跟着人家闹事。 谢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谢云不由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领着族人于东偏房落座,共享午宴。没曾想,宴席还没开场,就有人先发难了。求官求权的人,因为共同利益拧成了一股绳,勒令停了丝纺场。求富求财的乡绅,同样也会因利益的损害,站到了一处,想讨个说法。这次的重阳大祭,就成为了双方对垒的战场。 最先开口的,就是十六房的谢遇。这些偏房份属旁支,家中又没几个做官人,本来分享族里的资源就少。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生财的门路,刚过上几天花天酒地的日子,没曾想族里又开始嚷嚷要停丝纺场了。 谢遇道:“当着祖宗的面,我也不说空话了。近日有人四处号召大家捣毁水转纺车,停止丝绸生意,请教族长,这可是您的意思?” 谢述老神常在:“正是。” 谢遇勉强压住火气:“请教族长,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要这么干?” 谢述冷笑一声:“与蛮夷勾连,往海外走私,这也能说得上好好的吗?” 谁也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把遮羞布都扯下来了。他慢条斯理道:“以前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顾念你们生计艰难,想为你们补贴一二,可没曾想,尔等得寸进尺,不仅暗地走私,还行通敌之举,如再任你们放肆,岂非要带累家族。” 谢遇道:“大哥!我敬你是族长,才对你客气三分,可你身为一族之长,说话要有凭据,怎能信口雌黄。” 谢述呵呵一笑:“你要凭据,我就给你凭据。你们除了卖给佛朗机人丝绸,还卖铁锅吧?” 此言一出,旁支之人就是心里一慌,嘴上却是一口否定:“没有的事!我等皆是正经行商,何尝做过这种事。” 谢述冷哼一声,谢云闻声立马呈上账本。他躬身对谢遇道:“堂叔,这可是从您家账房里取出来的,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我们诬赖。” 谢遇的脸一时铁青,却仍在负隅顽抗:“想必是下头手脚不严,卖些炊具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谢云一笑:“堂叔真是大手笔,我还没见过,谁家用优质铁料铸锅来卖的呢。” 直到这时,一些仍在云里雾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这优质铁料,乃是军资,严禁出售的啊。谢遇,你卖这些做什么!” 族长谢述道:“还能做什么?倭人身处穷山恶水,所铸的倭刀却是精良锋利,杀人如麻。他们能有这么多精铁炼刀,离不开我们家人的支持啊。” 四房的谢丛虽然早就被说动,可此时听到这样的事,仍是悚然一惊。走私丝绸,还能描补成随大流、补贴家用,可这走私精铁,妥妥就是通敌叛国,怎么洗都洗不出来了。 他不由喝骂道:“堂叔,你这是疯了吧!” 谢云道:“还不止呢。双屿港地势狭窄,只能做交易之所,却不是久驻之地。蛮夷倭寇紧缺的粮食淡水,亦有咱们家的一份供奉,所以那些倭寇连保护费,都会分给堂叔一成。你们说,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这好似在沸油中泼上一瓢冷水,大家都炸开了。不论是知情者,还是不知情者,此时都装作第一次听闻的样子,对着谢遇指责起来。 谢遇起先还有几分愧悔,可眼见这群道貌岸然之人,亦忍不住反唇相讥:“行了,少来装模做样的!我算是明白了,今儿这就是鸿门宴,专门杀鸡儆猴来了。你们要问罪是吧,那干脆报官来,把每一房都抄上一抄,看看是不是只有我黑心烂肺,做了这丧尽天良之事。” 谢遇指着谢丛腰间道:“丛哥儿这新佩得是蓝田水苍玉?这样价值千金的宝物,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谢丛面上一烧,还不待搭话,谢遇又立刻调转炮头,对着六房的谢严道:“听说你又置了一处外宅,纳了两个美姬。” 谢严立时也不敢吭声,谢遇越发得意,直接剑指长房:“便是你们,也未必干净。云儿这几日三天两头往外跑,还打量我不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就闻身后有人朗声道:“堂叔是自觉黄泉有伴,所以才毫无羞恶之心吗?” 一声语罢,房门大开,谢丕一身儒衫,昂首阔步而来。谢家族人眼见他来,皆是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到了宁波。 饶是威风八面如谢遇,一时也哑了火:“你、你这是……” 谢丕一揖后道:“诸位族老叔伯容禀,事已至此,如再坐视不理,抄家灭族,也就近在眼前了。” 阁老的公子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了些惧色。 谢丕继续道:“我此来不是问罪追究,只为消弭祸患。还请各方房长肩挑重担,先捣毁纺车,表明立场。”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部分人都不敢吭声,先点头称是。可还是有几个刺头心下不服,他们才不管什么国家大义,粮食安全。漂亮话谁不会说,他们可是生生要绝财路的人。 谢遇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我就说,怎么突然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大侄子你衣锦还乡。你们的担忧,叔叔我不是不理解,只是你做事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谢丕皱眉道:“您这是何意?” 谢遇道:“你许给他们什么,让他们甘愿破财,当然也得补给我们一份才是啊。” 谢丕虽早有准备,也被此等寡廉鲜耻之言气笑了。谢云忍不住大骂:“堂叔,这家私又不是二房一家的,明明是为了咱们一族考虑。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贪啊!” 谢遇斥道:“少来这些空话套话,要让我们全部都停,这也简单。连圣人都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正好大侄子也来了,我知你们二房身居高位,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不如由你做个见证,只要再公平分割家私田产,十八房共同承担损失,我绝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此话一出,又轮到前几房炸了。四房的谢丛叫道:“主旁有别,乃是天理,你又来扯什么公平。” 六房的谢严道:“你们贪得无厌,将自家的产业败光了,只能去走歪门邪道,如今邪道走不通了,倒想戕害起隔房的兄弟来。” “厚颜无耻至极!” 涉及利益,谁都不肯再让一步。话说得这般难听,再谈也是无益。这群衣冠楚楚之辈,竟开始大打出手,一时之间叫骂声此起彼伏。 东偏房距神位只有一墙之隔,香烟袅袅升腾而起,如慈悲的神明,静看着这人心污浊,尘世纷扰。直到一声大喝后,这一场闹剧才就戛然而止。 谢家人愕然抬头,只见谢丕已然手持火把,站到了龙舌桥对岸,而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溜的健仆。旁支之人还以为是长房的阴谋,可当他们怒目而视时,却发现连族长都是一脸困惑。 族长谢述颤颤巍巍地开口:“丕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丕的目光划过他们蓬乱的头发,仍带狰狞之色的面容,嘴唇微动,可到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果断放下火把,点燃了引线。 众人只见火花燃起,本能就察觉不对,忙前仆后继往桥上奔去,可已经晚了,伴随着一声巨响过后是地动山摇,宛若长虹的龙蛇桥,竟生生被炸断。 谢家人呆呆望着断桥,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这是想把我们都困在祖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还有一些善水的年轻人,立刻脱了鞋就要往湖里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对面的仆人搬来一个一个竹筐,将一只只肥胖的猪婆龙往湖里倒,吓得这群人逃也似得往岸上冲。 大家见了这猪婆龙,才知他是来真的。谢遇怒急反笑:“大侄子,你这是何苦,你还能关我们一辈子不成!你就不怕我们出来找你算账吗?” 谢云也跟着叫:“堂兄,你怎么把我们也关起来,我们……我们在站在你这边的啊。” 谢丕淡淡道:“一笔岂能写出两个谢字,既是一家,便该和和睦睦,要是一时想不通,那就在祖宗面前,好好思量吧。” 语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侍卫披坚执锐日夜镇守。祖祠的大门一关,此地的叫嚷求饶就彻底无人听闻了。 谢丕骑马直奔自家二房的宅邸,直至进了家门,他才终于显露疲态。他一边净面,一边问道:“李夫人怎么样了,今日看着还好吗。” 家中老仆忙道:“回二爷的话,那边一大早就来传话了,说请您空了过去一趟,夫人有要事同您相商。” 谢丕动作一顿,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无声滚落,他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好冒犯,让她们有什么事传话就是了。” 老仆期期艾艾道:“我也这么说了,可夫人那边说,事关丝纺车大计,还请面谈为宜。” 谢丕一愣,他仍摇摇头,半晌只说了四个字:“礼不可废。” 已迁居此地的贞筠,得到这样的回音,只觉瞠目结舌:“他以前还没这么迂腐,怎么现下反倒越来越死板了?”:,, 382 一山还比一山高 因着这一插曲,谢丕只觉更加心烦意乱。他吩咐道:“礼叔,再去核验一遍,看看东西备得如何了。” 礼叔点头:“您就放心吧,都按您的吩咐备妥了。” 谢丕捏捏鼻梁,又问道:“王家那边如何,王守俭有回音了吗?” 礼叔摇摇头:“王家二爷是不成了,三爷就更靠不住了,四爷亦是一团孩气,倒是王家姑奶奶说了,愿同您一道。” 王华共有有四子一女,长子便是赫赫有名的新建伯王守仁,次子名唤王守俭,人倒也生得相貌堂堂,可却是一味好道,一门心思想羽化飞升,余者一概不放在心上。三子名唤王守文,这个就更不成器了,好色成性,以至于身子羸弱,乡人多讥议。四子王守章因仍在读书,颇有些不谙世事的意思。唯有女儿王守贞,饱读诗书,颇有男儿气,早年嫁到了徐家,一朝闻讯之后,果断愿意出手。 谢丕听罢,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徐家?可是被倭寇劫掠的那家?” 礼叔道:“正是,徐家日夜想报一箭之仇。您如今……” 主仆二人还未谈完,就听外头传来异响。小厮就慌慌张张地进门来:“二爷,不好了,李夫人她、她到外院来了!” 谢丕:“……” 谢丕长到这么大,还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肆意妄为的女子。他被堵在房内,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听外头说话声不绝于耳。他的浓眉已然皱成了两座小山:“去问问她,究竟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碧纱窗外就传来回音:“我早说了,只是想谈谈而已。” 谢丕一惊,雨过天青色的纱窗上,正映着一个人纤秀的身影。她坐在椅子上,头顶的步摇微微摇晃,折射出水一样的光晕。在短暂的怔住后,谢丕如芒刺在背,霍然起身,即刻就要逃之夭夭。 贞筠听到里间的兵荒马乱,忙道:“站住!” 谢丕无奈,他道:“弟妹有事,吩咐一声便是,何苦如此。” 贞筠道:“要是吩咐有用,我何须跑这一遭。” 她面带得意:“既未共处一室,又不曾见到彼此的面容,男女隔绝、莫过于此,这下,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谢丕还能怎么说,他僵硬地坐回原位:“在下洗耳恭听。” 贞筠正色道:“拙夫在我蒙难时,将我托付给兄长,可见我们两家情谊之厚,非比寻常。既如此,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捣毁纺纱场是为了什么,可单凭这般就想保全整个家族,是不可能的。” 她斟酌着语气道:“既然决心壮士断腕,那何不断得再彻底一点呢?” 谢丕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能略尽绵力,以求保全。” 贞筠一愣:“可要保全主干,就必须除掉枯枝败叶。及时割席,将他们交由朝廷处置,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谢丕默了默:“你是要我去状告自己的亲人?” 贞筠道:“可这为了是保全你更多的亲人。” 江南豪族为了丝绸走私之利,已将自己变成了皇权的眼中钉、肉中刺,与其让朝廷来削得一干二净,不如自己来削还能把握尺度。杀上百十来个人,交出大部分的财产,还能保剩下的子息不绝。 这个道理,谢丕何尝不知,可是身为当局者,即便一清二楚,也难以挣脱无形的锁链。 贞筠看不到他的神色,她只能追问道:“可你不怎么着,又能怎么办呢?” 谢丕苦笑一声:“说不得只能挣命了。” 贞筠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谢丕回过神,他道:“弟妹身子不好,还是请静养为宜,这本是我的家事,就不劳弟妹操心了。今日的逾矩之举,以后切莫再做了,若是损伤了你的名节,那真是百死莫赎……” 贞筠听得蹙眉:“说说话而已,你未免太大惊小怪了。我们还是说正事,水转丝纺车只是工具,用好用坏,皆取决于人心。我们总不能为了安稳,而固步自封吧……” 她一语未尽,谢丕已然打断了她:“弟妹,人生在世,当量力而行。如不分轻重,皆来插手,轻则伤及自身,重则还会惹来其他祸患。这水转丝纺场就是惨痛的教训……你当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自那桩事后,身边的人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是极力安慰,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直言。贞筠霍然起身,马车外冲天的火光,震耳欲聋的打砸声和哭喊声犹然在耳。她身形微微一晃,想说些什么,辩解些什么,可到头来却一个字都挤不出。 紧接着,她就如她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了,就像鸟儿掠过窗扉一样,只留下婆娑的树影。谢丕直到她走后,才慢慢抬起头。礼叔还以为他心有懊悔:“二爷说话也太硬了些,那可是李尚书的夫人,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啊。” 谢丕垂眸:“正因她是李夫人,才更该善自珍重。” 他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把咱们这几房的管家、账房都叫来吧。” 礼叔一愣:“二爷,您这才回来,连气都没喘匀啊,要不还是歇一歇吧。” 谢丕摇摇头:“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贞筠逃回到了她所居的清风池馆中,到了夜凉时分,仍难以入眠。侍女蕙心最怕她这个样子,忙点起小灯,捧了一盏银耳藕粉羹来,苦口婆心劝道:“谢郎中不听好人言,有他吃亏的时候。夫人何必和他计较?” 贞筠披散着头发,即便是在烛火的照耀下,她的脸上还是没有半分血色。那场暴/乱对她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几乎是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一闭眼她就仿佛回到了那日的情形,不断沉入回忆,又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 杨应奎不敢让她在徐州久留,急忙将她送回了上元夏家。可夏家的氛围,对贞筠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母亲的哀叹,兄长的责怪,家里人话里话外的埋怨,让她如同置身于冰窖中。所有人都在说是她的错,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给那些可怜的妇女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已。是幕后之人的贪婪,造成了这桩惨剧。然而,她的骨肉至亲,却对她横加指责,就因为她身为女子,却擅自经营生意。 她蜷缩在小小的房间里,病得昏昏沉沉。直到月池的信使至了,才将她从这种境况解脱出来。那个名叫宋巧姣的女子直言道:“既然夫人在这儿住着不开心,那何不换一个地方呢?” 贞筠问道:“可我能往哪儿去?” 宋巧姣笑道:“只要您自己别锁着自己,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贞筠这才如梦初醒,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果断搬离了上元,来到了惠民药局中。这时,她的情况终于渐渐好转,后来是谢丕来信,她才又移居宁波。自她到了谢家后,饮食起居,无不尽善尽美,即便是个傻子,也知人家是花了大气力,用心看顾她的。她心生感激,既想回报一二,也想保下那些水转纺车以用于正途,没曾想却受了这一篇话回来。 贞筠有些感伤:“我真那么没用吗?” 一语未了,屏风后便传来人声:“夫人,怎得又妄自菲薄起来。” 蕙心眼前一亮,忙道:“宋姑娘,您可算来了。” 贞筠斥道:“不是让你们别去打扰宋姑娘吗。” 宋巧姣笑道:“说说话而已,怎么称得上打扰。” 她坐到贞筠身侧,道:“我人都来了,您难道就让我这么干坐着吗?” 贞筠不由一笑,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把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她道:“我和他也打了不少交道了。我其实能想明白,他一改过去的态度,无非是不想我淌他们家的浑水。我能理解他的苦心,却又不免怅然,人生在世,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了。” 她突发奇想:“巧姣,要是你当时没能闯入法门寺,或者说,你发现你即便进了法门寺,也无济于事,你会怎么办?” 这位曾经勇告御状的女中豪杰一愣,随即反问道:“夫人,要是你当时没能闯入武英殿,或者说,即便进了武英殿,也是徒劳无用。你又会如何呢?是肝肠寸断,还是悔不当初?” 贞筠断然否认:“当然不会,我……” 她对上宋巧姣含笑的双眼,心中已然浮现明悟。 宋巧姣拍了拍她的肩膀:“尽人事,听天命。不求事事顺遂,但求无愧于心。” 贞筠仍有些犹疑:“若这次,还是败了呢?” 宋巧姣不由莞尔:“要是在未做之前,就因担忧失败而畏首畏尾,那即便是下辈子,也等不到成功之时了。” 贞筠闻言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我明日再去见他一次。” 然而,贞筠这次登门,却扑了一个空。她勉强等到了后日,却发现,整个谢家二房的男仆都不见踪影,只有年迈的礼叔带着几个家丁守在前院,所有婢女仍在内宅值守。 谢家这样的大族,各院的小厮数都数不清。能有这样的情况,明显就是出了大事。 贞筠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们人呢?” 礼叔面上的焦急之色都要溢出来了,可还是咬死不肯说。贞筠逼问未果,果断出言相挟:“你不说是吧。你要是不说,我就自己出去打听。宁波就这么点儿大,我总能问出来。” 礼叔忙拦住她:“姑奶奶,这可不兴走漏消息。这要是走漏了风声,我们二爷就完了!” 贞筠道:“你说了,我就不必出去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要是有什么事,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侍卫,也能帮上忙啊。” 正是这一句话,触动了礼叔。贞筠眼见有门,忙又催问了几句,终于得了一句实话。 礼叔垂首道:“二爷他带着人,去双屿打倭寇去了!” 这好似一声惊雷,震一众人呆若木鸡。 “打倭寇?”贞筠骤然色变,“他总共带了多少人,就靠你们家的家丁?” 礼叔连连摆手:“不不不,还有王家、徐家、龚家、孙家这四家的人马。这都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户,说起来都有私兵。” 贞筠更觉摸不着头脑,怎会不经官府,反而找这些人。她一言就问到了点子上:“那他们可曾通倭?” 礼叔期期艾艾道:“这……非但通倭,还是通得最厉害的那拨。” 这下连蕙心都觉得不对,她道:“谢郎中是不是急糊涂了,他们既然通倭,还让他们去打倭寇?这不是找死吗!” 贞筠已有些明白:“他是怎么让这些人听话的?就是因为有把柄攥在手里,才能逼着这些家族参战以示立场的,对不对?” 礼叔连连称是:“没错,二爷昨日审了这十八房的账房,问出了不少东西,这都是铁证啊。他这才一一去登门拜访,逼得这些望族马上出人,埋伏在第一线。谁都不想满门抄斩,所以只能听话洗清自己……” 贞筠又气又急,她来回踱步:“难怪,难怪他说只能挣命了。族人死不悔改,可不是只能他去拼死将功赎罪吗!佛朗机人可有火器在,不行,我要带人去帮忙!” 她即刻就要出门,众人更是唬得不轻。礼叔忙拦住她,连连磕头:“夫人差人去就行了,您自个儿可万万不能冒险啊。再说了,我们二爷也不是愣头青啊,他早就和倭寇搭上线了,反正我们谢家有的是钱,只砸了三万黄金,就骗了好几个人反水了!更别说,他们还是装作走私贩子,由十六房的人引路,肯定能杀个措手不及,将那一伙蟊贼一窝端了的。” 贞筠:“……” 饶是她,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怎么说聪明也聪明,说傻也傻呢。 她终于冷静了下来,赶忙召来了所有侍卫。岂料,侍卫们却拒绝了她的要求。 领头的侍卫总管伍凡道:“老爷三令五申,我等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夫人,怎可擅离职守。” 贞筠蹙眉道:“我在这深宅大院,能出什么事。救人如救火,这才是最重要的!” 伍凡老神常在:“夫人莫慌,此地也有官军值守,怎会没有救援之人呢?” 宋巧姣奇道:“双屿近在咫尺,只怕是早已喂饱了的。纵有官军,难道还能指望?” 礼叔也道:“是啊,是啊,我们二爷也是如是想,这才决定自己冒险的。” 伍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既多了市舶司太监和巡海参政,总该有些变化吧。” 贞筠这才回过神,她瞥了礼叔一眼:“也好。那你们差两个人去看看,如有需要,及时求援也就是了。” 伍凡躬身应是。贞筠心事重重地回到清风池馆。她一落座就劈头盖脸问道:“谢丕的打算,你们早就知情?” 伍凡低头道:“我等奉命照料夫人,总不能做聋子瞎子。” 贞筠满心不解,他们明明知道,却依然放任自流:“他这样的作为,是想为世家脱罪,难道阿越也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吗?” 伍凡笑道:“万岁圣烛明照,老爷深谋远虑,他们的心思,我们这些凡人岂能猜透。夫人,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养好身子,静候佳音。” 贞筠冷哼一声:“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怎么安心。你们一个时辰回来报一次战况吧,总之,不能叫人没了!” 伍凡应道:“是,您放心,谢郎中肩负重任,绝不至于折戟于此。” 双屿港中,两方人马已然战到了一处。于佛郎机人来说,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天。谁能想到,过去和他们做生意的老熟人,上船后竟会突然拔刀相向。这群洋人一大早还没回过神,就被人杀进了老窝,急急忙忙准备反击,一拿□□却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手下的黑番和华裔奴隶原来也有人反水,早早就用水打湿了火药。没了炮/弹,又只能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接舷战。 而这群与他们作战的大明士卒,却不像过去那样敷衍了事,竟真是拿出吃奶的劲头来砍人,而且专门逮着红眉绿眼的杀。这样的阵仗,叫佛郎机人是既震惊,又茫然。还有海盗认出了谢家的管事,大喊道:“谢!我们不是一块喝酒吃肉的朋友吗?” 那个管事脸都绿了:“是你妈的朋友!你丫的眼瞎了吧!” 这厢打得热火朝天,远处佛保等人,拿着千里镜也瞧得热血沸腾。 黄豫早已按捺不住:“咱们该出手了吧,再等下去,都没几颗头留给我们了。” 佛保笑道:“他们拼命,是被逼着要表明立场,你又没尸位素餐,急个什么劲儿。” 黄豫被刺得一哆嗦,他赔笑道:“卑职只是想,为国效命……” 佛保道:“再等等吧,没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 黄豫应道:“是。” 他环顾四周,又问道:“这样的大事,怎不见严参政与徐参政?” 佛保斜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黄豫支支吾吾道:“是不关卑职的事,卑职也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 佛保道:“今日能捡便宜的地方,又不止海上一处。他们俩,当然是去捡别处的大便宜了。”:,, 383 旧时王谢堂前燕 王家二爷王守俭,望着眼前的血流成河,听着耳畔的喊杀震天,只觉神湛骨寒。他一个一心向道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哀嚎过后,又有匪徒在他们身前被杀,温热的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来,王守俭下意识想躲,可平日里养尊处优太过,早就不似年轻人那般灵敏。污血溅到了他的黑靴和下摆,留下暗色的斑点。他嫌恶地大叫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 龚家族长被他吓了一跳:“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没见过死人么。” 王守俭的胡须都在哆嗦:“本来就没见过!我可是良家子弟,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 龚家族长虽听不清他后面的嘟囔,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冷哼一声:“良家子弟?良家子弟会到这儿来?” 王守俭一窒,又不是他乐意来的。他看向谢丕。这个谢家子着一身布衣,戴着斗笠,伫立在风雨中,静默如一座孤峰。这么看着竟有几分大哥的气韵,王守俭腹诽道,最受不了他们这种人了。 他道:“谢丕,你好歹是个探花,过犹不及这句话,你听过吧。” 谢丕看向他,王守俭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你让我们四家出人,我们都一一听从了,是既出人又出船。这还不够吗,为何还非要我们在这里!” 谢丕道:“事关重大,自需诸位亲自督战。” 他目不转睛地望向湾中,这一方水域早已被染成赤色:“一旦我方力有不逮,正好及时增援。” 王守俭道:“我们在家中,不是更好策应吗?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家族长翻了个白眼,不想理这个愣头青。 徐家族长顾念姻亲的关系,又因这接二连三的事端畏惧不已,倒还愿意出来打圆场:“谢世侄也是为了大家着想,这分甘之事,自是诸位都在场为好。” 此言一出,龚孙两家之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精光。他们愿意出人,起因的确是由于谢丕的威胁,可之所以愿意贵脚踏贱地,更多却是想分赃。 和佛朗机人联合走私,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洋夷手里的火器做军事保障,可相应的也被迫要让出大量的利润给外人。这些蛮夷,既贪婪又歹毒,有一点不称心,就立刻反咬他们一口。徐家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中央苦苦相逼,洋夷又不足与谋,世家豪族们面临这样的境况,当然也会想办法应对。谢丕的到来,给他们架起了一辆梯子。与其在夹缝里求存,不如赌一把驱虎吞狼。第一步,先帮助中央,一起剿灭佛朗机人,洗白自己。第二步,联合地方军队,乘机夺取大量的火器和人马。第三步,等到中央放松警惕后,他们再乘势而起。他们完全可以韬光养晦几年,地方官僚需要养寇自重,江南望族需要借寇敛财,这又是双赢之策,还是少了佛朗机人来分一杯羹。等到朝廷发现不对时,早就已经晚了。他们把如意算盘打得这般响,以至于身处尸山血海,都能泰然自若。 然而,这五大豪族的私兵毕竟不是正规军,平日里看家护院还成,一碰到这种大阵仗,还是有些后劲不足。他们先前形势大好,是因打了倭寇一个措手不及,可待倭寇回过神来,这些身经百战的匪徒立刻露出了狰狞的嘴脸。他们眼见自己的人马处于下风,即便又叫了一波增援,仍有不能力敌之感。 徐家族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不好,不可硬撑,还是向官府求援吧!” 此言一出,其他四人马上跟着附和。 孙家族长道:“谢世侄,今日这一战,我们孙家可谓是倾巢出动,足以彰显诚心了吧。但是倭贼穷凶极恶,总不能让儿郎们都拿命去填。还是依徐老的话,速速向指挥使司求援为佳。” 在场之人都做心急如焚状帮腔。 谢丕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你确信,指挥使司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吗?” 龚家族长大手一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们都在,他陈震要是还想在这浙江地面上混下去,就不敢做得太离谱。 谢丕仍有迟疑:“可此地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如真有心救援,为何迟迟不至。” 王守俭呸道:“这群人,就是吃白饭的。还以为那个什么严嵩来了,会添点乱,谁曾想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无心的一句话,倒听得孙家族长心中泛起微澜。他道:“为官之道,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丕垂下眼帘:“水深至此,谁不想明哲保身呢。好吧,叫官府的人来做个见证也好。” 他陡然松口,众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喜。就连孙家族长也顾不得迟疑,急急叫人去报信。年轻人,还是嫩了些。等到陈震来了,该怎么着,就由不得他了。 之后,他们就在贴身护卫的保护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入海口,翘首以盼援军的到来。 官船很快就到了,甚至比他们想象得都还要快。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火红的太阳如一只硕大的独目,静静凝视着下方。官船排列成一条线,有条不紊地进入双屿港。日光散落在白帆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鼓鼓的风帆驱动着船只,如离弦的利箭,直射双方交锋的最前线。 倭寇很快就发现了新的敌人,他们在咒骂之后派出了两艘船堵在双屿南边的狭窄通道处。这群狡猾的海盗比谁都清楚,如果放任官船进港,他们就再无胜算。 而官船的应对,是迎难而上。比快帆更快的是□□。神枪手高举火绳枪,瞄准倭船,开始远距离狙击,这些人经过长久的训练,几乎是枪枪弹无虚发,一击立毙。倭船在如此密集的火药打击下,只能暂避锋芒。而这一退就再没有还手的机会。因为一旦通过了狭窄的通道,到了深水区,舰炮就能发挥威力。舰炮一轰,霎时间地动山摇。一艘倭船被生生打穿,缓缓沉入港底,船上的人前仆后继地跳水逃命。 就这样,有了援军的加入,有了火器的加持,战局很快逆转。倭寇本就是亡命之徒,眼见形势不利于己方,当然是逃命要紧。海盗们的战术说来也简单,只要能跑得比同伙快,就有一线生机。 于是,岸边观战之人就看到,倭寇如疯了一样,拼命想穿过双屿北部的通道,逃到外海去。徐家族长见状,叫嚷道:“快追啊!不能叫他们跑了!” 可惜的是,还是有船抢先奔了出去。这在这些豪族家长眼中,无疑跑走了一座金山。他们忍不住叹气。 谢丕的神色已冷硬得如岩石:“不必叹,该留的一个都跑不了。” 王守俭切了一声:“人都走了,到了外海,你难道还指望指挥使司去追?” 话音未落,港外就传来隆隆的炮响,如一声霹雳,突然炸响。正准备往外逃的倭寇如同见了鬼一般,一时面无人色。而其他的豪族成员亦是惊诧不已。孙家族长简直不敢置信:“双屿外还有埋伏,这怎么可能?” 连他们都是被谢丕临时上门逼迫,不得不仓促参战。陈震那伙人岂能未卜先知,提前在双屿港外埋伏呢? 龚家族长到底城府深,他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他看向谢丕:“是你!是你提前知会的。可你怎么能说动指挥使司的人?”地方官僚和当地豪族唇齿相依,互为依靠,陈震绝不敢背弃他们。 谢丕只瞥了他一眼:“是谁告诉你们,来得是指挥使司的人?” 徐家族长一时面如土色:“不是指挥使司,那是哪儿的人马?” 他们很快就知道是谁了。佛保立在船头,这位第一次亲临战场的宦官,一直用巾帕掩住口鼻,面露嫌恶之色。 黄豫护持在他附近,道:“这儿太危险了,公公不若回船舱去,这儿交给卑职就好。” 佛保斜睨了他一眼,道:“交给你?” 黄豫拍着胸脯保证:“对,卑职定率领弟兄们,将这些贼匪杀个片甲不留。” 双屿港地势十分特殊,只有南北两个狭窄的通道,虽然港内和外海的水深高达几十米,但通往外海的通道水却很浅,最浅的地方只有九米深。只要沉下几艘船,双屿港就会变成双屿湖,里头的倭船就会被装进口袋里,再也别想出去。官军因为一早就得到消息,早有准备,很快就把持住了南北两个交通要道。没了火器的海盗,还被人瓮中捉鳖,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妥妥的必胜之局,这要是都打不好,岂不是白瞎了他们家祖上的福荫。黄豫已是摩拳擦掌,立志要博一个封疆。 岂料,佛保轻声细语道:“贼匪当然是要片甲不留的,不过……其他的也要处理干净呀。” 其他?什么其他?黄豫还未回过神,就听他下令道:“都去吧。” 他身边的锦衣卫如鬼魅一样窜了出去,他们高高举起了刀,那刀下之人还一脸茫然:“等等!我是余姚徐家的,是自己人……” 他的辩驳很快就卡在喉中,血从动脉里喷涌而出。如这般倒下去的人,还有很多。这俨然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不论倭寇,还是豪族,都要赶尽杀绝。 黄豫面上的谄媚之色凝固了,他惊恐地看向佛保:“公公,这些都是当地仕宦之家的人,他们家中有不少人还在朝中为官,官职还都不小……”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佛保嗤笑一声:“官职不小?他们再大,还能大得过天去吗?” 黄豫此刻已顾不得谨小慎微:“天再大,咱们也得在地里活啊!” 佛保忍不住发笑:“亏你还是黄伟的儿子,就只有这么点志气。凌云梯都已到了你面前,你还只想在泥里滚吗?” 黄豫又并非三岁小孩,这样画饼,还唬不住他。他道:“公公和干爹都是神仙人物,可我们不一样!卑职手下这么些将官,他们总得在这儿讨生活,还请公公大发慈悲,至少给他们留条活路呐。” 佛保面上的笑意褪去:“还记得你手下的人,倒也不是个没良心的。” 他拍了拍黄豫的脸:“看在你这几分良心的份上,咱家就再教你一个乖。既然做了选择,就要坚持到底。首鼠两端的人,才死得最快。你以为你现在收手,那边的人会感激你少宰了一点吗?” 黄豫看向岸边,他已然僵成了一块木头。他到此时才明白,自他听从佛保之言调兵时,就已然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中央以官位相诱,将他们绑到了战船上,要使他们与江南豪族彻底决裂。 佛保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好怕的,‘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听闻你们常羡慕随皇爷北伐的将官加官进爵之荣,怎么机会到了眼前,反而还做小儿女态。地头蛇而已,难道还敌得过天龙?” 黄豫的眼珠乱转,他问道:“卑职想请公公给句实在话,严嵩和徐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佛保这时才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他轻描淡写道:“都到了这会儿,何必多言呢。” 果真如此……黄豫直到此刻才下定了决心,他即刻下令:“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他的这道命令,才真正为这场屠杀注入了兴奋剂。来这儿的多是雇佣军,本就是为钱卖命,重赏之下,谁还认识这头是谁。 岸边观战的豪族族长,已由最开始的悲愤哀嚎,到此时的心如死灰。徐家族长瘫坐在地上,浑浊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没了,都没了……” 王守俭则既愤怒又庆幸:“幸好,幸好我们来的人不多……不然都中了你这奸贼的诡计了!” 谢丕道:“你放心,有新建伯在,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龚家族长闻言已是目眦欲裂,他指着谢丕骂道:“好一个阁老公子,好一个探花郎!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根本不是想带着我们表明立场,你只是想借倭寇和我们这么多人的命,来保住你们谢氏一家而已!” 孙家族长亦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样的举动,也配称得上是读书人吗?” 谢丕缓缓阖上眼,再目视他们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你们勾结倭寇,大量走私,借我父亲的声名,来使朝廷投鼠忌器时,就该想到有今日。一切所得,都是有代价的。” 不过是借谢家做挡箭牌而已,他却要用他们的命来做赎罪金啊。徐家族长抬起头,他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几家的护卫终于按捺不住,蜂拥而上,却被悉数击退。谢丕将一切都计划在内,岂会没料到此刻。他身边跟着的,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眼见打也打不过,这些族老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家族长叫嚷道:“我的三个儿子都在外为官,你敢动我一下,他们必定会联名参奏,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谢丕扯了扯嘴角:“但不知,令郎参奏的理由为何?” 这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朝廷非但不会为他们做主,说不定还会鼓掌叫好,在这场中央与地方的财权争夺战中,他们终于还是因为内鬼,输得一败涂地。 谢丕面对此情此景,何尝不觉心累,这就是人呐,不到绝路,不舍贪念。他转头离去,任凭身后的烽火漫天。 谢家二房,贞筠从东方未明时守到日落西山,心中不祥的噩兆越来越深重。她叫来伍凡,又一次追问:“你老实说,上面……是不是想要谢丕的命?” 伍凡一惊,他赔笑道:“夫人怎会这么想。谢郎中可是朝廷命官。” 贞筠不耐道:“少来这些话来敷衍我。” 伍凡道:“是是是,旁的不说,光凭他阁老之子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轻易动他啊。” 贞筠将帕子攥得极紧:“我起先也这么想,可她不会无端让我到这儿来,只有江南将生大乱,她才会想为我找一个妥善安置之地。不,也许不止是安置我这么简单……”连她身边的护卫,都知道谢丕的谋算,谁敢保证他们没做什么呢? 贞筠已然不敢细想,她还待追问之时,大门处忽然一阵喧哗。贞筠霍然起身:“怎么了?” 侍女欢喜地来报:“是二爷回来了!” 语声未落,贞筠已然奔了出去。他们正相遇在草木葳蕤的庭院中。贞筠上下打量了他一周,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好歹人还在。她这时方觉自己的举动失格,可转念一想,失格就失格呗,谁还敢管她不成。她一下就坦然起来,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 但谢丕却在片刻的恍惚后,绕过她,径直走了过去。他的语声散落在微风中:“还请自重。” 贞筠愣在原地,她的脸涨得通红。跟在谢丕身后的礼叔也是尴尬不已,他忙解释道:“二爷,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也是担心万一援军来得太迟,这才想找李夫人帮忙……” 贞筠心头一惊,竟然连谢家的老仆都担心他回不来。蕙心却不会往这厢想,她只是为贞筠不值:“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们夫人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膳都没用,非但连个谢都无,还在这里说这些冷言冷语。我说人啊,还是不能太自恋了。我们老爷那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大才子,谁会放着金玉不要,对着木石不自重呢?” 谢丕一震,他知这婢女是无心之言,可越是无心之言,反而越戳人心肺。他已经连日的殚精竭虑,再也受不得这一激了。 贞筠忽然听到礼叔的惊呼:“二爷,您怎么了!二爷!” 她转过头去,刚刚还立得如青松之人,已然软软倒了下去。蕙心吓了一跳,求助地看向贞筠:“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这……” 贞筠无奈,她高声道:“快,还不把人抬进去。快去请大夫来。” 她心念一动,当即道:“多请几个,就留住在府中。” 大夫很快就来了,几个大夫看得结果都一样,无非是心神消耗过度,力竭而晕。唯一的法子,就是好好静养。 这样的诊断,贞筠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要是真能静心,也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谢丕是连一个安静的日子都没有。被他利用的人,恨他入骨。而被他庇佑的人,也没有半分的感激。谢家各房的男丁被困在祠堂了好几天,使尽一切手段都无用之后,终于开始商量。然而,当他们离开祠堂,知晓外头发生的一切后,又毫不犹豫地把在祠堂达成的协定全部撕毁。纵有明智之人,四处劝诫大家见好就收,可到底还是徒劳无用。 谢云为此又来叫苦连天:“堂兄,他们简直不知好歹到了极点。你明明是为了族里才去冒这样的大险,可他们、他们还在计较咱们家有人战死的事,甚至还有人怪你不该得罪孙家、龚家……爹已是尽力弹压,可仍然无济于事。堂兄,事到如今,也只能由您再出面一次了。” 谢丕的动作一顿,他看着这个从小亲密的堂弟,终于还是说出口了:“我不会再出面了。” 谢云一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丕:“堂兄……” 谢丕垂下眼帘:“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生路已经打通,可如若你们仍不止贪念,自寻死路,我亦无计可施。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冒这样的大险,固然是为了族里,可更多是为了我父亲。” 他的双目一片沉静:“家父一身清正,为国为民,身为人子,岂能任由卑鄙小人,玷污他的清名。如今,倭寇已除,豪族已削,家族已保,忠孝之义,得以两全。至于今后你们要何去何从,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已经与我无关了。” 谢云还未回过神,他喃喃道:“这么说,你是不管我们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你……” 然而,任由谢云如何相劝,谢丕都彻底置之不理。后来,他甚至命人关了大门,谁都不准进门来。 蕙心听闻了谢丕的前后作为,这时才知道害怕。她一时面如土色:“夫人,这谢郎中不会怪罪我吧……” 贞筠斜了她一眼:“叫你口无遮拦。放心吧,人家还不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和你计较。准备收拾东西吧。” 蕙心一惊,她道:“夫人,你是说,他们要把我们撵出去吗?” 贞筠不由翻了个白眼:“瞎想什么呢。我是觉得,此间事了,估摸着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让贞筠没想到的是,她的打算又一次落了空。她没等到启程返京,却等到了严嵩登门到访。 对这个同年,谢丕还是见了一面。没想到,严嵩一来就给他带了个大消息。 他道:“近日,吏部又提出新提议,说是万岁万寿,普天同庆,应在万寿节时再对各级考评为甲上的官员进行褒奖,使他们共沐天恩。还有人提出,还对各级胥吏和差役,也进行适当的奖赏。” 谢丕扯了扯嘴角:“看来,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大局是稳如泰山。可你就糟了。”严嵩摇摇头,“你可知豪族为何对你恨之入骨,不止是因为海上那桩大祸,还因他们的田产也遭夺了。” 谢丕一惊:“谁有如此能为?” 严嵩苦笑道:“治农官遍及天下,你不会以为,真是只为普及农技吧。” 谢丕一愣,霎时了然:“含章……”:,, 384 飞入寻常百姓家 时隔两月,谢丕又一次来到乡野中。这次的情形,却与他上次到来时截然不同。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盘明月,挂在林稍,映着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画。空气中充盈着酒香和饭菜的香气。一众乡民正围坐在圩庙前的空地中。男人们忙着大声说笑,推杯换盏,妇人则围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些悄悄话,说到有趣处便笑作一团。年幼的孩子们则四处跑跳,吵吵嚷嚷,年长的孩子则胆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贵宾的衣裳。 他们叫道:“徐先生……” 然而,话才说出口,却被人严厉地喝斥:“胡沁什么,没规矩!这是青天大老爷!” 孩子们吓得瑟缩,徐赞见状忙摆摆手:“约长,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约长一愣,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徐老爷,我这也是……” 徐赞笑着摇摇头:“小事而已,不必扰了兴致。” 他招招手,叫过孩子们,问道:“小友们,找我有什么事?” 大多数村童都被约长那一声惊得不敢再说,只有一个七八岁的顽童,还不知身份悬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之人,道:“我娘说,徐先生是活菩萨,要给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一旁的小伙伴实在忍不下去了:“是生祠!虎子是笨蛋!” 一众大人见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这个调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红了脸。徐赞摸摸他的头,他又才鼓起勇气:“娘说要给徐先生准备贡果,还说不能吃……但干嘛不给吃……我觉得,就该给吃。” 他说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听不明白,他自个儿也急了,忙从衣襟里摸出了两个秋梨,又掏出了一块黏糊糊的糕饼来。他把梨对着徐赞推了推:“这是我娘想给你的。” 他又拿起那块饼,珍而重之地想递给徐赞:“这是我想送你的。” 这块脏兮兮的饼,不知在他怀里揣了多久,饼皮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东西,在家里摆在供桌上尽尽心意也就罢了,怎么真能给贵人吃呢?约长见状又要制止,却被旁边的老者拉住。 徐赞一愣,他双手接过那块饼,他望向妇女那边,一个身着素衣的媳妇站了起来,已是急出了眼泪,却不敢贸然过来。徐赞了然,这是个寡妇。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头:“你说得对,不用立生祠,东西就该现吃。”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前这个孩子:“咱们都吃。” 语罢,他竟真个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谢,真是好吃。”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虎子对此浑然不觉,他一下就笑开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两口就把饼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说我们家有地了,我好好种地,以后还送饼给徐先生吃!” 徐赞一笑:“我不用吃饼,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饱,再好好给你娘养老,徐先生就高兴了。” 虎子摇摇头:“那不成。我娘说了,人要知恩。” 徐赞一愣,他不由展颜,他道:“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徐赞捧起梨:“对,李先生。他住在京里,身子不大好,一到冬日里就咳嗽,最宜吃梨。你把这梨晒成梨干,我就给他捎回去,你说好不好?” 虎子还未搭话,一旁的人就叫道:“我们家有现成的梨干!”“我家还有梨膏呢!”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了夜宴结束时,徐赞极力推辞,还是难却盛情,只得在长随的搀扶下,带着两罐梨膏和一包袱的梨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长随隐隐绰绰地看远处的一行人。他忙对徐赞道:“老爷,前头有人,好像是冲咱们来的。” 徐赞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黄酒霎时间醒了一半。 谢丕、严嵩、徐赞三人一前一后,走入草亭之中。江南水乡,处处是湖泽。此时,藕花早已凋谢,只留残荷在水。 说来,他们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进士,可当年同赴琼林宴时,仍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的光景。野亭之中,三人无声地对峙,直到湖中水鸟惊起,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丕转过身,他的容貌依旧俊朗,只因这许多变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产,是悉数分赠农户了吗?” 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在,又岂能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只顾自家的卑鄙小人吗?!”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谢丕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求出头冒尖,只想厚积薄发。可如今,徐赞竟然告诉他,他终于要升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这哪里是给他褒奖,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个活靶子!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在烧,这火自心头而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团。这是自他出京时,他们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许更早!从最开始的水转丝纺场起,李越就已经埋好了线。 他的双目已然发红:“用水转丝纺车,引起地方士绅势力和中央集中权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评之权和重利相诱,把大量官员笼络到中央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诱饵,让我这个世家子弟,从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来逆转时局。而趁我牵制世家之际,你们再夺走田地,削弱世家对小农的掌控。你刚刚叫那个人,是作约长吗?”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创制。” 所谓乡约,就是在官府的倡导下,由乡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组织。而自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约之中的约长、约副、约正、约史、知约和约赞的人选都是由同约中的乡民共同推选,具是“年高有德为众所敬服者”、“精健廉干者”、“礼仪习熟者”担任。二是村里的大事,大家商量来决定。“通约之人,凡有危疑难处之事,皆须约长会同约之人与之裁处区画,必当于理济于事而后已。”【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当地的大地主来说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设乡约,相当于从家族势力手中夺回了对基层相当的治权。再加上治农官之制,还大大延展了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力。 严嵩笑着摇头:“可叹各大家族,之前还大力推广农技,修建水转丝纺车,却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李尚书啊。” “只是……”他看向谢丕,半真半假道,“这对老友,未免太无情了。” 一直缄默的徐赞终于开口:“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为人之德。更何况,他已然在保全你。” 谢丕愕然,徐赞道:“以前让夫人在贵府暂住,是借你之势护她。可事成之后,还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尝不是借他之势护你呢?” 以前各方乱战,最怕流弹伤及贞筠。如今大势已定,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不提贞筠还可,一提贞筠,谢丕更觉有口难言。到头来,他还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严嵩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笑开。 徐赞目光复杂,他感慨道:“我真没想到,告密的竟然会是你。” 严嵩转过身,他的双目亮得瘆人:“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也敢违背圣意。” 徐赞摊手:“惟中言重了,我岂会有这样的胆子?” 严嵩冷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圣上从开始就只想取财货,是你自作主张,宁愿舍弃真金白银,也要把精力耗费在土地上。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王荆公行新法,起初只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结果不是敷衍塞责,便是变本加厉,良法变成恶法,助民反以殃民。底层建制不完善,上面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时,不久也是要倒的。【2】这个道理,我懂,你懂,李尚书更懂。” 徐赞道:“所以,广行乡约,本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恰与圣意契合,何谈违拗?” 严嵩冷冷道:“可这样的好事,这的厚恩,不该由臣子来施。治农官迟迟不插足赋税,我还以为是你们知道轻重,结果却是我眼拙,你们不是愿意收手,而是想另辟蹊径。国朝之粮税,最初都是由乡人解运,把人握在手里,还怕管不了税吗?江南四省的民心、财税,归于下臣之手,你不觉得,这是取死之道吗?” 徐赞默了默:“可至少现在,是君臣相得。” 严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连一个唱反调的人都没有吧。太监和武将,全都退避三舍,眼睁睁地看着,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虽然佩服,但也不由心惊,是怎样的情谊,才能让虎容人在卧榻之侧酣睡。” 徐赞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来。” 严嵩眼中盛满了星光,他笑而不语。 徐赞失笑:“也只能是你,才能找到这条平步青云之路。可惜,我本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 即便有再深的情谊,也会有怀疑,也希望能有随时控制对方的权柄。所以,伴随着放权而来的,就是另一次制衡。这时,不顾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会得到特别的重用。 严嵩一哂:“我也是凡人。”与李越政见不一,只要不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就不会性命之忧。可和皇爷政见不一,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如此,干嘛不选最大的那个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会听从谢丕的建议,把田让给织造局,叫这些农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徐赞笑着摇头:“道不同,不相与谋。再者,这些事,还轮不到咱们来商量。” 严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们如何来议了。” 如佛保听到野亭内的这一番深谈,只会暗自发笑。能怎么议?枕边夜话谈呗。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知道,皇爷为了同床共枕,他有多努力吗?:,, 385 才高难入俗人机 谢丕一脚深一脚浅地归家了。夜色沉得密不透风的囚笼,他孤零零地坐在窗扉前,不知东方既白。礼叔一进,才发现他竟连昨夜的衣裳都未换下,不由惊:“二爷,这是怎么了?” 他三步并作步迎了来,只见谢丕眼中血丝密布。他心中既焦急又茫:“您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这麻烦不都解决了吗?” 谢丕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目被天光刺得酸涩,当即滴下泪来。他扶额长叹:“解决?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礼叔还待再问,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在外大声求见。 礼叔不满:“这一大早地跑什么跑。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 小厮气喘吁吁:“不是,二爷,有诏命,天使已经在条街外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之,整个谢宅都忙乱起来,连贞筠都被惊动了。伍凡归来禀报时,语带宽慰:“夫人不必担忧,这是加封谢家下有功之人的恩典。” 贞筠一愣,她接过伍凡记下的名册,粗粗一看是一惊:“这么?” 蕙心正在学着慢慢认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又低声去问宋巧姣,眼见贞筠蹙眉不语,不由问:“夫人怎么不笑,这么官,这可是大恩典!” 小丫头的声音清脆悦耳,黄鹂出谷。贞筠梦初醒,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这是事?” 蕙心语声一滞,她有些无措:“做官儿,不是事吗?” 贞筠:“没错,做官是事……”可世,岂有白给的事呢? 她正思忖,听小厮禀报,言说是谢丕求见。这下清风池馆的人都是一惊,谁不知这位谢郎中是恪守礼节,虽容贞筠一行借住,但对他这儿素来是绕着走,怎么今日反倒主动找来。 伍凡躬身问:“夫人,是见还是不见?” 贞筠霍起身:“怎么不见,见!不过不是在这里。请他往荷风亭一叙吧。” 谢丕闻言,亦无二话,听从她的安排而去。原来荷风亭造在清风池中,四面皆是雕镂槅子糊着纸,依靠回廊连通岸。人立于曲桥之,声音便可直达亭内。此时已是深秋,谢丕一路行来,只见红消翠减,颇觉伤感,待到了窗外瞧见里头隐隐绰绰的人影,觉五味杂陈。 贞筠听到他的脚步声,问:“是谢家兄长吗?” 谢丕默了默:“是我。” 贞筠看到他的身影映到窗扉:“我已屏退左右,您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谢丕只觉喉咙干涩,果不是他立身不正,不会惹出这些事来,事到今,他也只能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弟妹,近日身子可?” 贞筠只当他这是寒暄:“已经了。” 谢丕:“当日含章兄嘱托,是因弟妹身子未愈,所不便长途跋涉。今,弟妹既已大,还请早日归京为宜。” 贞筠满心为,他是面临大变,找她紧急商议的,没曾想,继闭羹后,谢丕又给她下了一逐客令。 她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谢丕却浑不觉,他还在细说对她的安排:“我已经派人置了船只与路引,还请弟妹回京去收拾细软,今晚出发。路切记不可停留,不可与人接洽……” 谢丕说到一半,听里传来声响:“可那些水转丝纺场呢?” 谢丕是万万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她还想着那些丝场。他的浓眉深皱:“弟妹,不该再想那些。” 贞筠早腻了这一套说辞:“那是我先建起来的,我为什么不能想?” 黄叶着旋儿从空中落下,镜的清池泛起阵阵涟漪。谢丕无奈:“可它已经远远超出的掌控之力。” 贞筠辩解:“前不成,是因为世家从中作梗,现下世家已吃了教训……” 谢丕:“还不明白么。世家让出的利益,不会流向民,只会归于朝廷。” 贞筠:“是不明白。朝廷又,朝廷不需要地基,不需要代言吗?” 她不是因为无知,才敢去淌浑水,相反的,她是因为知,还敢去放手一搏。谢丕一时愣住了,这是她,一个敢于做自己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让人钦佩的。 他不由缓了声气:“因执着于丝场呢?是诰命夫人,应该不缺银钱。” 贞筠冷笑一声:“是阁老之子,应该也不缺前程,又是因来此呢?” 谢丕失笑,他脱而出:“我怎能一样?” 一语未尽,窗扉忽大开,随着一声轻响,亭内亭外再无阻隔。谢丕愕抬头,贞筠正立在他身前,她一字一顿:“我为什么不一样?男人和女人,既都是人,又凭什么不一样?” 谢丕雷震一惊,不仅是她刀锋一样的言辞,还因这样的骤相见。他即刻别过头去,:“快关窗!这不成……” 贞筠不退反进,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外,走到天光之下,双目明亮星:“有什么不成。又要拿那一套假学来糊弄人?我告诉,二十年前,我爹也是拿这一套想将我勒死在祠堂,猜时至今日,我是信,还是不信呢?抬头!” 伴随着她一声断喝,他终于抬眼看向她。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瞳孔中,她展颜一笑:“总算见着了,这么些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谢丕低下头去,眼底一片模糊。可却变得,勇敢了,我本不该再见的…… 贞筠:“我肯来此,是为个原因,一是过去番相助,我感激于心。二是阿越既将此地之事托付于,那么我要继续未竟之业,歹要与通个气。家今受了恩典,会成众矢之的。那么双眼睛都盯着,所不可越雷池半步。那些还未来得及拆的丝纺场,还有那些不义之财,不抓紧献给织造局呢?” 他竟想到一处去了。他苦笑一声:“后,再去领织造局的差使。” “当,总不能指望宫里的太监来纺丝织布吧。”贞筠勉强笑了笑,“独木难支,不能向前,只能让出劳力,来寻求庇佑。” 谢丕垂眸:“若是想救助弱女寡妇,不必冒险,我可帮。” 贞筠一愣:“怎么帮我?” 谢丕思忖片刻:“我有银,足养活。” 贞筠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半晌方正色:“谢,可我并不需要。” 谢丕不解:“可是她不是没有生计……” 贞筠:“她有手有脚,可养活自己,亦能承担风险。她像一样,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做独立的人。” 拿民妇来比探花,可谓是离经叛之极。但谢丕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只是平和地和她一起分析利弊:“那么,自问还能再承受一次徐州之乱吗?须知,这样的明枪暗箭,只会,不会少。” 谢丕感受到她的视线火一般烤在他的身,他只听她:“一次是手足无措,可次会摸着,三次会适度反击。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的,我能游刃有余,再也不会任人欺负了。” 谢丕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对此并不意外,她早明白,不是人人都是她的姐姐,会对她言传身教,会帮助她方学习,会让她大展拳脚,会告诉她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她永远都在。 她摆摆手:“不信也没关系,此事势在必行,……” “我相信能做到的。”他终于再一次抬起头。 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贞筠有些恍惚,她看向他:“说什么?” 谢丕有些局促,他:“同样的错误,我不能犯三次。” 他的双眼盛满真诚:“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回击我的傲慢。武英殿时,我错过一次;徐州之变后,我错过第二次;现下我不能再错第三次。” 贞筠忽别过头去,她清了清嗓子:“这么说,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谢丕摇摇头:“很抱歉,还是不行。” 贞筠蹙眉:“为什么?” 谢丕:“因为含章,还想做长久夫妻吗?” 贞筠眸光一闪,她当想和月池永远在一起。可有那个王八蛋在,这早已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境了。 谢丕显也明白她的为难之处,他:“的未尽之业,可留待将来。可果现下不走,只会与含章彻底夫妻情断。” 贞筠心头一惊:“究竟是为什么?” 谢丕嘴唇微动,他颓:“我不能说。”他不想欺骗,却不明言。到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篇话颇没有说服力。可大大出乎他预料的是,贞筠却应了。 她长长吐出一气:“吧。我走。” 她看向谢丕,不由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男人讲士为知己死,我女人也一样。能信我,我为不能信呢?” 谢丕别过头,他又一次笑了。贞筠:“笑什么?” 谢丕长叹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句改字诗令罢了。” 怎么端端扯到诗令了。贞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她要追问时,他早已消失在落叶缤纷中了。 当夜,谢丕独立在烛火之下。他饱沾浓墨,在花笺写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1】 他凝视良久之后,终于拿起灯罩,看着火舌慢慢爬来,终于将其烧成灰烬。 礼叔这时进来禀报:“二爷,李夫人已经船了。” 谢丕点点头:“走了。”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星宿不能决定人的命运,人不能叫万物都做提线木偶,哪怕您是皇,结果也一样。 贞筠走得再隐秘,也盖不住有人一直关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中,佛保、黄豫、严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走了呢?” 严嵩在梦中,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按理说他是巡海参政,管海禁、管海贸、管屯田也罢了,大员家的女眷出,也要他坐在这里临大敌般商议?但严嵩毕竟是严嵩,面对这样的境况,他谨慎地没有发问,而是傻帽出头做这捧哏。 果不其,黄豫一脸茫地开:“她走,有什么问题吗?那一行是妇人……” 佛保气不一处来:“懂什么,那船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严嵩与黄豫俱是倒吸一冷气,他虽不知李越的老婆具体做了什么,但不影响他为此心生忌惮。黄豫压低声音:“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声:“堵住之后呢?扣在府?” 黄豫大吃一惊,他摇头拨浪鼓:“我?我怎么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还是留在您这里的吧,在您这儿,大家也都放心呐。” 佛保:“……”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严嵩不得不出来圆场:“我想公公的意思,应该是不发生正面冲突,却能使李夫人暂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翘起兰花指:“没错,这有学问的人,是不一样。咱家是这个意思。并且,不止是让她留在宁波境内,还得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黄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谢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谢家出事?可这不对啊,您既知她前在谢家,不早些出手呢?” 严嵩将折扇在掌心轻击,看来,佛保是要方氏继续长留在谢家……他紧张到这个地步,说明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面交办……面为要交代这件事…… 他斟酌:“要做到这二都不难,但不知,公公想让方氏留在这儿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严嵩,意味深长:“觉得呢?” 黄豫已有些明白:“歹得戏唱完了再走吧。” 严嵩问:“黄兄为是什么戏?” 黄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个粗人,平素不爱这些玩意儿,左右不过是《单刀会》之类的吧。” 佛保听到此却是带着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别干余之事!” 看来,佛保此刻仍畏惧李越,所不敢对方氏下手。那既不是为了利用,又是苦将这烫手山芋弄回来……严嵩目不转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对之中,似有无尽话语。 直到出了这市舶司衙的子,严嵩仍在低头苦思。黄豫实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严嵩:“兄弟,这到底是唱哪出啊。” 严嵩苦笑一声,他早已猜准七八分了。为是《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天知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是随主帅勇闯敌营,结果是做红娘拉媒保纤。罢了,干什么不是干呢,总比真提刀卖命。 他拍了拍黄豫的肩膀:“干是了。无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调命,将刚爬出泥潭的谢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前只谈钱,大家伙都扯不清楚,今还有官职掺和进来,是要将狗脑子都出来了。 谢丕原本是谦谦君子,后也开始气急败坏。他怒:“总之,无论,先将水转丝纺场悉数交与织造局,有逃税漏税之事,一定要尽数缴!谁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着他的提携,自是言听计从,可那些诸谢遇人,丢财丢人之后还要丢场缴税,又岂会甘心。 谢遇早已是面金纸,在屋内破大骂了几日。在被迫数缴纳田赋后,他是忍无可忍:“这群王八蛋,谁不让我过,我让他全家都玩完!” 在面临威胁时,士绅的抉择其实和平头百姓没有样,既制度化的途径走不通,那只能铤而走险。 形形色色的暗杀,正式登了江南的政治舞台。宁波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开来。有人想效仿谢家一步登天,有人则极力不去步孙家人的后尘。花团锦簇之下是白骨骷髅,繁华梦中包裹着刀光剑影。之前一直谨守本份的治农官则紧随其后,一边控制事态,另一边则从相争中获利。源源不断的财货,登运船,顺着海路源源不断地运往马六甲前线。 贞筠被堵在了水路,她既想悄无声息地走,自不敢大张旗鼓坐官船、走官,而在曲折水路与民同行,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风险。 蕙心眼看艘船在前争执不休,早极为不忿,她:“夫人,这么着得拖到什么时候,让奴婢去叫他滚吧。” 宋巧姣忙:“这么出去,岂非是自爆行踪?” 蕙心急:“那怎么办,只能这么堵着吗?” 贞筠思忖片刻后:“去让伍凡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巧姣:“夫人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贞筠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后,伍凡回来,他:“的确是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纠纷。属下去劝说后,水路已经疏通了。咱现在可出发。” 宋巧姣蹙眉:“这么说,真是意外?” 贞筠问:“那此路之,此的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凡低眉:“回夫人,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来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先携带细软,离开宁波保存实力。” 贞筠一愣:“竟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那谢家了?” “这……”伍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听说是意外起了火灾……” 水边的酒楼中,佛保与严嵩相对而坐。佛保问:“这么简单,她会折返?” 严嵩望着秋水长天,抿了一杏花酒:“公公,能做夫妻之人,必是有相近之处的。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去赌,万一赌输了,那便是一生的良心折磨。” 佛保抚掌:“有理有理。不愧是啊。” 果不出严嵩所料,还不到一个时辰,贞筠一行调转方向,返回宁波。 佛保与严嵩碰了一个杯。佛保起身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果了这事了。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去踏青呢?” 严嵩拱手:“敢不从命。” 人走在路,眼见天高云淡,桂花香浓,不觉心旷神怡。而,这俩人才走到半山腰,见下人狂奔而来。佛保与严嵩面面相觑,他斥:“怎么回事?” 下人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指着山下:“启禀公公,不,不了!那方氏……” 严嵩奇:“她没回去?这怎么可能?” 下人急急摇头:“不,她回去了。可她、她没去谢家啊!” 佛保瞪大双眼:“开什么玩笑,她还能往哪儿去?难不成是王家?” 下人又摇头:“都不是,她、她往咱衙去了啊!” 佛保、严嵩:“……???!!!”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佛保才长吐一气:“严参政,说得没错,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下人问:“公公,那咱怎么办?” 佛保阴阳怪气:“还能怎么办,回去准备大礼参拜诰命夫人!” 个时辰后,市舶司衙中,贞筠早得极不耐烦。此地的宦官俱是叫苦不迭,只能小心伺候。 贞筠又问了一次:“已经这么久了,主事究竟是去哪个衙,还没回来吗?” 小太监低头:“夫人稍后,我佛保公公事务繁忙……” 贞筠冷哼一声:“看来真是贵人事忙啊。” 不时,佛保方满头大汗走进来了。贞筠见状一愣,自觉自己是对太监成见太深,错怪人家了。她的语气也缓和不少:“是我叨扰公公了。” 佛保气不接下气:“……哪儿的话,岂敢岂敢。”:,, 386 时乖不遂玉女愿 主人既归,待客自然更加殷勤。他们换到了一处花厅之中。侍女捧上两盏香茗,甜白釉莲纹盅中翠色/欲滴。小太监鱼贯而入,复又呈上四个小捧盒,贞筠略瞟了一眼,多是荷花酥,龙井茶饼等江南点心,个个精致小巧,玲珑剔透。 佛保此时又笑开了花:“夫人请用。” 贞筠既然找上门来,也不打算虚以委蛇。她心知同这些宫里人打交道,与其耍花腔,不如单刀直入来得痛快。 她侧身看向他:“谢家闹了火灾,公公可曾听说了?” 佛保闻言屏退左右后,才不徐不急道:“这样的大事,咱家耳不聋,眼不瞎,岂会不知。” 贞筠手中的茶盅与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出了这样的祸事,不知损伤几何?” 佛保似笑非笑道:“不知夫人是问人,还是问物呢?” 贞筠道:“当然是问人。” 佛保都被她的耿直惊住了,虽说他是有意调侃,也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这哪里是一个官家夫人当有的言辞。 贞筠挑挑眉:“唐太宗时,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书言事:‘宣州、饶州有银矿可采,每年可得数百万缗。’如是寻常昏庸之主,自会大喜过望。可太宗却道,‘天子富有四海,不以金银财物为宝,而视利民良言最珍。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不如多得一贤才。’当今亦乃圣明君主,所思所想自与太宗一致。妾身深蒙皇恩,岂能不问人先问物呢?” 佛保一窒,随即笑道:“看来夫人居于文气昌盛之地,才学更上一层楼。” 他在回避她的问题,贞筠心一横:“不知谢家一房伤亡几何?” 朱厚照好佛,佛保又是以藏语得幸,身上也挂着几件佛饰。此时,他的手上就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串金刚菩提子。他闻言动作一顿:“众矢之的,即便有再多防备,也不免伤筋动骨。但万幸的是,夫人所关切之人,暂时无恙。” 贞筠讥诮道:“朝廷还要用谢阁老,又岂会戕害其子。可既要用人,又以人做饵,不觉有失厚道吗?” 佛保一哂:“看来,夫人是为谢阁老来报不平了。您是熟读《大明律》的才女,咱家也想请教一一,不知通倭叛国,该以何罪论处?” 贞筠一愣,里通倭国,阖该满门抄斩……佛保问道:“谢家的人总没有死绝吧。非但没有死绝,还能保存根基,这还称不上天恩浩荡吗?” 贞筠道:“无辜的人受牵连,有罪之人却能逍遥法外,这也能称得上公正吗?” 佛保呵呵一笑:“无辜之人,又能有多无辜。是比死在倭患之中的难民无辜,还是比那些饥肠辘辘的佃农无辜?朝廷看在眼底的,本就不是这一家一姓的衰亡,世家盘根错节,如不使其自杀自灭,黎民何以得利?” 说得好听,贞筠道:“如今虽惠及百姓,可我却忧心好景不长。圣上如此作为,谁知日后究竟是黎民得利,还是皇家得利?” 佛保正色道:“夫人慎言!” 贞筠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佛保缓了缓声气:“此处仅我与夫人两人,咱家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家势大总比世家势大要好。世家偏居一隅,目光狭窄,只求自家富贵,烂锅倒悉数甩于朝廷。皇家则以天下为家,享万民供养,当然会尽力保全万民,使之繁衍生息。 贞筠腹诽道,那藩王又怎么解释呢?但她也无意再吵,只听佛保道:“今日这局面的益处,我明白,您明白,谢阁老比我们更明白,否则又岂会放谢丕归乡?” 贞筠一愣:“你是说……” 佛保失笑:“想要闹起大风浪,自然不能靠几只小鱼小虾,总得有身份够的人,在这儿镇场子。这是你情我愿的事。陛下已给了他委任,他本可以立即赴任离去。是他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甘为马前卒,甘做这点燃炮仗的引线。” 贞筠一时说不出话来,佛保试探性道:“怎么,夫人不忍?” 贞筠长叹一声:“‘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我当报回护之情。”明明留她在此,更能确保月池的援手,可这个人还是选择第一时间送她走…… 佛保当即道:“夫人如带他去赴任,陛下早有嘱托,我等也绝无一话。” 贞筠摇摇头:“我不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不尊重他本人的选择。” 佛保先是心凉了半截,随后心思又活络起来,他道:“那夫人是打算与其共克时艰了?” 贞筠笑道:“不是我,而是公公你。” 佛保:“……??!!”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皇爷的情敌,他吃饱了撑得去趟这浑水。 贞筠歪头:“公公不信?” 佛保道:“夫人莫拿咱家说笑了。” 贞筠道:“你觉得,我离开宁波后,又不辞辛劳赶回来,只是为了和你开个玩笑?我是有一笔交易,想同公公你好好商量。” 她能有什么东西。佛保第一反应就是轻视,李越再厉害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是朱家的天下。 然而,贞筠接下来举动,却惊得他呆若木鸡。她道:“徐州之乱的根由是你我都心如明镜,是这泼天厚利惹了旁人的眼,可引起这场祸乱的引线,公公可曾听闻?” 佛保一惊,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却不敢置信。别人不知道,他可是通过东厂的情报网摸得清清楚楚。那个林婆死时,手里可是拿着一架棉纺车……他只听贞筠道:“我想拿水转棉纺车的图纸,来换您出手,保谢丕一条命。” 这一言,好似石破天惊。佛保霍然起身,他身旁的茶盅都因这剧烈的动作摔倒在地,可他却浑然不觉。 贞筠已是智珠在握:“如何,这对您来说,当是一本万利的卖卖。” 儒家话语体系中,太监早已成了丑角奸角。佛保和他的义父刘瑾一样,不打算去苦读诗书迎合那些文人的作风,他们正在摸索自己长远发展的道路,当今的这些儒生重农耕轻商贾,重诗书轻技术,重内政轻外交。而他们宦官却通过农技发展和与外洋之间的冲突,抢先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强大力量。握住了一项关系民生的技术,在现行的政治环境下,等于握住了一座金山。这正是圣上与李越所致力于的大势。他岂能不顺势而为呢? 佛保理了理衣裳,慢慢坐回原位:“夫人真是洞若观火啊。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真有此物,您何不为自己求一个锦绣前程呢?” 贞筠苦笑一声:“妾身如能长留夫君身侧,何等前程不可求。但既无法常伴左右,纵有金玉满堂也不过空置罢了。” 她继续道:“此物于妾身而言,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于公公而言却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林婆一直都在钻研此物,可惜,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却遭飞来横祸,我也只能继承她的遗志,望借公公妙手,将其传遍大江南北。” 她说得恳切,佛保却仍不能释疑。他也遣工匠试过,可始终无法解决棉线断头的问题。单凭她手下那群女流之辈,难道比他集结的能工巧匠还要厉害不成? 眼见他久久不语,贞筠只能再添一把火:“公公不信?” 佛保道:“咱家岂敢怀疑夫人,只是事关重大,牵连太广,不得不谨慎些。” 这个狡猾的狗东西,她亦料到,光凭空口白话,是无法打动他。贞筠亦是皮笑肉不笑道:“您说得是,事关重大,又是我有求于公公,岂能不拿出些诚意来。” 她道:“原本的棉纺车最多有四锭,林婆改良后增加到了五锭,按理说锭数越多,纺得线也多。我身边的女孩儿们便突发奇想,能不能再增加几个锭子?” 佛保一哂,他比划道:“锭子有这么长,加一个已是勉强,怎么可能再加?” 贞筠道:“横卧的锭子自然不行,可要是……竖起来呢?” 佛保一震,贞筠唤人取来了一个小匣子,递与佛保。佛保打开一看,竖立的锭子,用手一推,就滴溜溜直转。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跟随这锭子,不住地震动。 水转丝纺车出世之后,自然而然就在推动丝绸织机的发展。什么罗织机、花楼提花机,也跟着有了改进,织出丝绸被文人赞誉堪比织女云锦。但是丝绸毕竟是精细物,要想花色好,卖出好价钱,就注定快不到哪里去,只能靠人来做。 可棉布就不一样了,再贫寒的人,也要用衣蔽体吧,这要是成了,完全可以以量取胜,至少每年的军需,不必再向民间采购,如此节省大额的军费……这样的功劳足以名垂青史。 佛保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道:“夫人真是大手笔呐。” 贞筠道:“这只是其中一个部件而已,权当给公公的见面礼。至于如何解决棉线断头的问题,还要等事成之后,送与公公。” 佛保还在犹豫,贞筠道:“看来公公仍有疑,这无妨,妾身另寻合作之人就是了。” 她竟起身就要告辞了。佛保眼见她拎着裙摆库快速走了出去,仿佛后头有鬼撵她似得。他的心一时狂跳,一个小人叫道:“她毫不犹豫,八成是真的!要是错过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会后悔一辈子的。”另一个小人又道:“可这是两虎相争,要是插足进去,肯定免不了吃亏……还不如保守一些。” 贞筠已然走出了大堂,来到了前院中,她同样也是心如擂鼓,怎么还不叫她,这狗东西就这么有定力? 在她终于将出前院时,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夫人且慢!” 贞筠不由暗松一口气,她缓缓回头,鬓边的珠花微微颤动,她似笑非笑道:“公公这是心动了?” 佛保讪笑道:“咱家是想同夫人再好好聊聊。” 贞筠道:“可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要再聊可以,得加价。” 世人就是如此,越易得的越不珍惜,要是难得起来,反而越发心心念念。佛保到最后心里仍然七上八下,却并不后悔,成大事者,就要有敢冒险的勇气。而再糟糕的局面,只要肯用心经营,一样可以化险为夷。 他问贞筠:“夫人为保谢丕的命,甘冒这样的风险,难道也动了再醮之思吗?” 贞筠一惊,她道:“绝无此事。只是恩义而已。” 佛保切了一声,他接着道:“咱家打算将图纸献给义父。” 贞筠又被他惊了一次:“刘瑾?”她没想到,这样的机会,佛保竟然肯拱手让人。 佛保笑道:“太监是无根,又不是无心。这样做,一是全我和义父的父子情谊,聊表我的孝敬之心,一来夫人所求甚大,不得义父首肯,我也不好动手。三来事成之后,夫人能交来图纸那是皆大欢喜,要是不能……” 贞筠一凛:“你待如何?” 佛保笑呵呵道:“夫人莫急,我当然不会拿您怎么样。您不高兴了,李尚书就不高兴,李尚书不高兴了,那皇爷岂能高兴得起来?主上郁郁寡欢,我们这些做家仆就更是坐立难安了。不过,和您有恩义的那个人就难说了。” 贞筠的心沉了下来:“你在威胁我?” 佛保摆摆手:“岂敢岂敢。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商量呢?就算我与夫人没得说,咱家的义父和李尚书总有得说吧。” 贞筠一回到马车上,就不由面带愁思。宋巧姣问道:“夫人,是没谈成吗?” 贞筠长叹一声:“谈成了,麻烦反而更大了。” 宋巧姣不解:“这是何故?” 贞筠欲言又止,当然是因为她也无法解决棉线断头的问题啊。将锭子竖起来容易,只要思路打开,要做到这点并不难。这个主意,就是与林婆交好的女工,在悲愤之下,推到棉纺机后发现的。可如何让棉线不断头,就要靠精密的装置了。她病了之后,关于棉大纺车的探索就被搁置一旁,她哪有精力去召集工匠做这种事呢? 贞筠黛眉深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她已经让市舶司的目光又一次聚到了棉布上,而不是只盯着上层的绫罗绸缎。 而还困在家中的谢丕,浑然不知贞筠去而复返。他正在焚香鼓琴。屋外秋雨萧瑟,屋内亦是一片凄清。他十指拂过琴弦,所奏之声慷慨激越。 待到曲终,礼叔才开口道:“一爷,再这样下去,咱们就要顶不住了,要不,还是走吧。” 谢丕没有回应,反而问他:“您听出我弹得是什么曲子吗?” 礼叔就是谢丕之叔谢迪的奶兄弟,在谢家耳濡目染,也通诗书,可如今他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听这。 谢丕也明白他的烦忧,他道:“这是《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连魏国先民都愤恨上层不劳而获、敲骨吸髓,何况如今呢?” 礼叔一愣,道:“可又不是咱们在这里侵夺民财,咱们在灾荒年间,还放粮救民呢。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恨也该找对人才是啊。” 谢丕道:“可要杀我们的,也不是平头百姓啊。” 礼叔道:“那些人就是憎恶我们,夺了他们的好处。一爷,我看差不多也就行了……闹大了对老爷的官位也不好啊。” 谢丕摇摇头:“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恰如宝剑出匣,必见血而归。” 他沉默片刻后道:“礼叔,既然挡不住,就别挡了。” 礼叔一愣,只见谢丕微微一笑:“保留实力,还能控制局面,要是真被逼上绝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谢云得知消息时,伪装成乱民之人已然闯进了谢家一房。当其他阴私手段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豪族也只能一力破万法。 谢云惊得魂飞天外,他道:“怎么会这样!来人,带上家伙,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出去,可还没走出家门,就被他爹拦了回来。 谢述简直要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儿子气死:“站住,畜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谢云惊疑不定:“爹,一房被攻破了,堂兄他们……” 谢述暴喝道:“住嘴!” 他走到儿子身侧,才与他细细分说:“这不是你讲兄弟义气的时候!你知道吗,你的好堂兄不仅在咱们家来分而治之那一套,还在外头来!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你放心,他是阁老之子,那伙人不敢拿他怎么样的。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回京去了,咱们可是还要这儿扎根的。这浑水,我们不能去趟!” 谢云一窒,仍在苦苦相劝:“可爹也说了,那伙人已是形迹疯迷,万一铤而走险,伤了堂兄……” 谢述默了默:“那也是他的命。” 谢云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他也不是傻子,知道以情相劝说不通,就只能摆厉害关系。他道:“堂兄是伯父爱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伯父岂会袖手旁观,到时候那些害人的必会受到惩处,而咱们这些袖手旁观的族亲,也得不到伯父的看顾了啊。” 谢述这才心有所动,谢云当即就要往外奔,却又被谢述拦住。 谢述道:“你别急,我自会差人去做做样子,而你,立刻给我回房去!” 谢云没曾想,自己白费一番口舌,竟然还是无用功。他回房之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贴身的小厮端来凉茶,苦口婆心劝道:“少爷,快喝一口,去去火吧。老爷也是为您好……” 谢云烦闷至极,他猛然掀翻书案:“不喝不喝!他是在保我的命,却也是陷我于不义啊!” 原本被主人珍视的典籍,骤然被丢了一地。小厮也惊得后退一步,手一哆嗦,凉茶便都倒在在书上。眼见字迹慢慢晕开,小厮不由惊叫一声:“不好了,少爷,书毁了。” 谢云一惊,忙过来拍打,好几页纸黏在了一处。谢云心疼不已,他颓然地坐到地上。这还是谢丕送他的《论语》,上头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注解和心得,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如今却同他本人一样,都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眼见此情此景,谢云不由忆起为政篇中的名句——“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他真的要做一个怯懦之人,见死不救,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吗? 他一拳重重击在地上。小厮又被吓了一跳,忙过来道:“少爷,仔细手疼啊。” 谢云目光闪动:“不好了,我的脚也扭了,你替我看看。” 小厮没有生疑,忙去看他的脚。谢云正是抓住这个时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小厮哎呦一声,谢云又猛扑上去,终于将他打晕。 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此时已是一身大汗。他忙把小厮抬到床上,脱下小厮的衣裳给自己穿上。谢云替他盖好被子,低语道:“对不住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提心吊胆地混出府去,没有选择贸贸然去雇人,而是直奔东市买了匹马,马不停蹄去找徐赞。 徐赞此时仍在乡里,完成乡约的建立事务。他闻讯大惊:“怎么可能!李夫人不是在吗?” 谢云一懵:“李夫人,什么李夫人?” 两人也来不及合计,只能急急去救人。可到这了这会儿,哪来得及经三司商议调兵呢?徐赞只得招来各圩约长,命他召集刚刚成立的民兵队救人。 谢家一房既修桥铺路,又怜贫惜弱,在乡民中的口碑本就不错。此次,乡民更是被告知,谢丕是因宣扬分田产才被人嫉恨,大家更是一呼百应,前来援助。 然而,待他们集结赶到谢家时,这里竟又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滚滚而起,炽烈的火光将天都烧得通红一片。一切罪恶、一切争端,都将被这大火掩盖,很快就要烧得无影无踪。 谢云已是目眦欲裂,他大喊道:“快救火,快救火啊!” 急骤的铜锣声响起,高门大户悄无声息,贫寒人家却是大开屋门。各式各样的盛水之物,霎时间涌现。不过片刻,整条街都是喧哗震天。大家不停地打水,泼水。 谢云和徐赞更是跑到最前面。谢云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愧悔占据了,徐赞又何尝不是呢?要是他们能早到一点,要是他们能多关注一些,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火势稍稍一弱,他们一人就披上湿衣,带着水桶冲了进去。谢云被呛得面红脖子粗,他哑着嗓子喊道:“堂兄!堂兄!你在哪儿啊!” 他奔到后院时,终于碰上了人。这伙人裹得严严实实,看着他们目带惊色。穿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在这里,定是贼人无疑。谢云不由大骂:“站住!竟敢在我谢家纵火行凶,来人呐,快将他们都拿下……” 人的确来了,不过一马当先的不是跟随谢云的乡民,而是这伙身份可疑之人。即便是在混乱的火场,他们的身法也快得像风一样。他们团团将谢云围住,一下就将他击晕,如扛麻袋一样带走。徐赞和其他人已是大吃一惊,他们急忙追赶想要救人。那群人却同他们来时一样,片刻就不见踪影了。 谢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间房中。床边灯台的一豆明火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躺在床上,身上竟然还盖着一床被子。谢云一惊,他赶忙晕晕乎乎地起身,这时坐在不远处的人才道:“睡得怎么样?” 谢云愕然转身,他看到同样是一身狼狈的谢丕,不由大吃一惊:“堂兄,我们这是都魂归地府了?” 谢丕是既感动又无奈,他起身敲敲他的头:“还没到那个时候呢。咱们是碰上高人了。” 谢云悚然一惊,他忆起自己昏前的情形,这才回过神来:“我是被人打晕的!你也是吗?” 谢丕无奈点点头。他留的后手都没来及用上,就被这一路奇兵绑到这里。不过对方既没有杀他们,就表明也有谈的余地。 谢云急忙环顾四周:“是有第三方出手了?这是哪儿?” 谢丕眸色沉沉:“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他朗声道:“我等既已苏醒,还请尊驾一见。” 不多时,仆人就端上酒菜来,领头之人躬身道:“贵客未至,还请两位先行用膳。”语罢之后,仆人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谢云伸手去拽他们,却连人家的衣摆都没碰到。他气急败坏:“你们究竟是哪家的,到底是想干什么。少装神弄鬼的!” 可惜的是,他喊到口干舌燥都无人搭理。而谢丕思忖过后,竟真个坐下吃起来。 谢云孤零零地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惊得合不拢嘴:“这你都吃得下?” 谢丕看了他一眼:“你就说饿不饿吧。” 谢云默了默:“……饿。” 他慢慢爬起来,坐在谢丕对面,果断开始风卷残云。 待他们酒足饭饱后,又睡了一觉后,房门终于再次打开。谢云从睡梦惊醒,他嘟嘟囔囔地起身:“你们还真能拖啊,这都什么时辰了……” 在瞧见眼前的女子之后,他的满腹牢骚忽然噎在喉头,这怎么是个女的?而满身尘土的贞筠与谢丕四目相对时,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惊骇之意。 贞筠已是怒不可遏,她转身看向佛保:“我托你救人而已,你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做什么?” 佛保这才从她身后绕出来。一个面白无须,白白胖胖的宦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笑道:“有道是钱货两讫,方为做生意的本份不是。一个大活人,我给您带到这儿来了,那些宵小之徒,我也替您料理干净了。您答应我的东西,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贞筠接到消息,就被迫连夜赶来。她的手心已是涔涔的汗意。佛保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隐隐有些后悔,不该去赌这一把。可她别无选择,文官与武将多是明哲保身之人。纵有义士,卷入这样的斗争,走明路只有死路一条,走暗路又是双拳难敌四手。只有太监,作为皇权的代表,手下又有东厂的番役,才有一争之力。 谢丕在看到她额角的汗珠时,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语声坚定:“不管您答应他什么,都不必当真。” 贞筠一愣,只听他道:“此间事未了,圣上的意旨尚未达成,他岂敢动我。” 佛保一脸纯良:“这和咱家有何关系,不是那些世家鬼迷心窍,狗急跳墙吗?” 谢丕冷冷道:“有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大敌只退了一半,您就开始自断臂膀,是否为时过早了些。” 佛保大笑出声:“真是个人物,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能侃侃而谈。那你怎么不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待你去后,朝廷才更是师出有名,势如破竹啊,” 贞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已经笃定,这就是皇上的打算,让谢丕之死作为一条引线,激化中央与地方官僚集团的矛盾,从而自己得利,加强君权。 谢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谢丕:“这就是你一意孤行的原因?” 谢丕沉默不语,谢云道:“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闭嘴!”佛保先是喝止他,接着又转了一张笑脸,“要不是李夫人慈悲心肠,甘愿以水转棉纺车的图纸来换你一命,你早该去了西天了。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救你,当然该拿走我们应有的报酬。” 他又一次对上贞筠:“图纸呢?” 贞筠紧紧攥着裙摆,她定了定神道:“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怎会带在身上。再说了,我是叫你保他一条命,又不是只救他一次。公公这样就想拿到图纸,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谢云听到此,这才明白为何会有女子到此。只是,李夫人……是哪个李夫人?再说,怎么会有水转棉纺车的图纸,棉线是会断头的!谢丕则是彻底了悟,她撒下弥天大谎来救他,却被人拿住了把柄。 佛保此时已被气笑了,他道:“按夫人的说法,咱家岂非是要给他送老归西,才算达成约定?” 贞筠毫不退让:“不至于如此,但是好歹待此地的风云平息吧。公公难道连这点耐心都无?” 佛保哼道:“等倒是无妨,可我只怕,有人是信口开河,耍着人玩!” 眼见他逼近,谢丕一个箭步上前,挡在贞筠身前,直面佛保:“你该知道,她是李夫人!” 佛保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意味深长道:“李夫人,我当然是不敢动的,可是,你又是谁呢?”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进屋内,谢丕当即被按倒在地。佛保轻飘飘撂下一句:“让他懂点事。” 贞筠惊怒交织:“快住手!”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响,谢丕的面色登时紫红一片,他强行压抑住冲口而出的惨叫,低头一声闷哼,浑身禁不住发抖。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大家都没有反应的时间。贞筠面色惨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地上抽搐。而谢云在看到谢丕软下去的一条腿时,才从变故中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到谢丕跟前,使劲去捶打那个东厂番役:“放开他!放开他!” 那人翻了个白眼,很快,谢云也被踩倒在地,一下晕了过去。 贞筠已是浑身颤抖,佛保第三次笑眯眯地问她:“图纸呢?” 眼见她不做声,佛保皱眉道:“不会吧,不会吧,你真是在蒙人啊。” 冷静,她必须冷静下来。阿越告诫过她,越是危机的时候,就越不能乱了阵脚。贞筠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佛保:“大家都为朝廷做事,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为何非得如此?我之前也告知你竖锭之迷,也算支付了一部分代价了吧。” 佛保轻轻敲着桌面:“这么说,夫人是打算再谈谈别的了?” 贞筠落座:“没错。” 佛保思忖片刻:“那我们之间,就只有一件事可谈了,那就是——” 贞筠屏住呼吸,只听他道:“你的婚事。” 一言既出,除了神出鬼没的东厂高手,这屋内的两个人都是呆若木鸡。 佛保抚掌道:“你想保他的命,很简单,嫁给他就好啦。” 这话题是怎么转到这儿来的,贞筠柳眉倒立:“你在放什么屁,我已是有夫之妇……” 佛保嘲讽:“有名无实而已,又何必执着?夫人坏了我一桩差事,总该陪我一桩才能了账吧。” 差事?只有上头交办的,才能叫差事。这恰如一道霹雳凌空劈下,破开重重的黑雾。直到这时,贞筠方明白前因后果。她苍白的脸上因气怒升起红晕,声音却冷得足以淬冰:“原来如此,难怪要让我到谢家去借住,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诡计……” 佛保道:“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你看看你,年纪不轻,相貌一般,还性烈如火。你能找到这样的,都是方家祖坟冒青烟。” 贞筠被这当面羞辱气得胸口起伏:“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早就被逐出家门,归入李家。即便是死,我也是李越明媒正娶的妻子,当之无愧的正室。你主子是身份尊贵,英俊不凡,可那又怎么样?我即便死了,也压他一头!” 佛保抠了抠耳朵:“夫人的面皮,真是叫我叹为观止啊。怎么,李越救了你一次,你就要赖他一辈子,拖累他一辈子吗?” 贞筠冷笑一声:“究竟是谁在拖累她,她避如蛇蝎的又是谁?总不会是明媒正娶的我吧。” 佛保道:“那是他以前不知道皇爷的好,所以才心有顾忌,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已经是携手同心,皇爷能真正帮助他。而你呢,你除了添乱,还会干什么?惹得麻烦,还一次比一次大。” 贞筠如一头冷水兜头浇下,她断喝道:“你胡说!” 佛保讥诮道:“我胡说?你们刚入京时,是谁在宴会上拂袖而去,任由李越是娈童的流言蔓延开的?” 谢丕艰难地抬起头,他看到贞筠的面色霎时间如死灰一样,而佛保还在步步紧逼:“又是谁,打着援助夫君的旗号,瞎送梨给别人,连累谢丕下狱,削弱了李越一方的势力?” “再是谁,跑到江南来,不分轻重地开设水转丝纺场,惹得江南大乱,朝野动荡?” 贞筠已是泪水盈眶,她想辩解她不是,可到头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以她的聪慧,按理说不会轻易为这样的话术所动,可这番言语的的确确戳中了她的心魔。一个从小被规矩束缚的姑娘,一个不断挣扎成长的姑娘。她总是被否定,总是被打压,她越是努力,面临的压力就越大。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她也会迷茫:“我是不是就是个没用的人。我根本不能改变这片天地。我非但不能帮人,还让别人的境遇变得更糟。” 佛保仍在她身旁到:“闹出这么多事,你还能大摇大摆在这里,仗着的不过是有人替你撑腰罢了。所以,你到这会儿都没有悔意,伤疤还未好全,你又撒下弥天大谎,惹上我们东厂。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办,回去找李越哭诉,然后让他再和东厂为敌?” 贞筠抬起头,她眼圈通红,已是泪流满面:“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帮她,我只是想救更多的人而已!” 佛保诘问道:“那你现在帮到了吗?织场的那些女工重获新生了吗?” 这恰如一块巨石,彻底击溃了她的脊梁。她挺直的脊背,又渐渐弯了下去。 佛保拍拍她的肩膀:“别再拖累他了,你就不能靠自己好好做事吗?至少,这个身子是你自己的吧。” 他猛然一推,贞筠跌倒在谢丕身侧。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泪光。 佛保道:“怎么样,谢御史,只要你点头,很快就能风风光光成婚了。你已被外放到巴蜀,到了外头,谁认识谁啊。等过上几十年后回来,京里更没人敢说什么。这些你都不必担忧,皇爷还是顾念旧情的,李越更不会因此责怪你,你是了解他的,他只会祝福你们。” 谢丕的嘴唇微微颤动,他看向贞筠,自他们认识到现在,从来都没有靠得这么近过。他心知肚明,只要他说一个好字,这群东厂的爪牙就会马不停蹄地把他们送到四川去。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会有更广阔的前途。只要她不在含章身边阻隔,皇爷是不吝优待她,以求让含章安心的。而他也会跟着得到庇佑,有机会大展拳脚,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受这些人折辱…… 他长叹一声,终于说了出来:“我不愿意。” “为什么?”佛保了然,“噢,你嫌弃她嫁过人?” 谢丕挣扎着起身,贞筠下意识想搀扶他,可那只手到底还是没有伸出去。他疼到满头大汗,终于勉强倚靠桌子直起身来。他扯了扯嘴角:“还是这样说话自在……” 佛保撇撇嘴:“我说,谢御史,这会儿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谢丕摆摆手,他又一次看向贞筠:“他在骗你。” 贞筠又一次滚下泪。谢丕道:“真的。他是刘瑾在宣府之变后,才提携上来的小太监,试问又怎会知道你和含章刚入京的事呢?” 这话说的声音细微,可在座之人听来,却如半空打下一个霹雳一般。谢丕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可他依然笑了出来:“所以,这必是有人教他的。这个人,对你们知之甚详,并且还深谙人性软弱之处……” 贞筠的眼中已经冒出火光,又是那个王八蛋! 佛保瞪大双眼:“谁教得有什么关系,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吗?” 谢丕道:“当然不是事实。我问你,是谁细心妥帖照顾含章起居十几年?” 贞筠愕然抬头,她定定地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是谁在宫中为女官,辅佐皇后,节省宫廷开支,为边防士卒送去冬衣?是谁勇闯武英殿,舌战群儒力主出兵?” “又是谁,用心维系养济院和惠民药局,培养出那么多女医?” 这一句一句仿如轰鸣的鼓声,直击进人的心底。佛保一时哑口无言。 谢丕说到此,已是冷汗直流。贞筠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别说了,快别说了……” 他摇摇头:“至于水转丝纺车之事,就更是颠倒黑白,毫无道理。削弱地方,开关惠民,光靠一条引线是不够的。我只是第一条而已。” 贞筠一窒,她颤声道:“第一条……是我?” 谢丕点点头,他道:“别信他们的话,含章手握治农官,等事成之后,就能把持江南四省的命脉。所以,他们不敢去找他,只能来找你。只要你想,没人能分开你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还相信我吗?” 贞筠连连点头:“我明白的,我信,我相信你!” 谢丕道:“那你就走出门,即刻回京去,没人敢拦你。” 贞筠哽咽道:“那你呢?他们会……” 谢丕笑着摇头:“早就商量好的苦肉计而已,只是我突然良心发现了。他们还要用我爹,又怎么会杀我。” 贞筠不由看向佛保,他又是笑容可掬,摊手道:“看你怎么选罗。” 贞筠的心在狂跳,是的,真相摊开了,她又可以选择了。所有人都知道,谢丕在说谎,他的生死取决于她的抉择。是选眼前这个人,还是选择回到她的姐姐身边去? 谢丕只觉她的袍袖如水一样,从他的眼前拂过去。她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洒落在地。她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 房门又一次关上之后,谢丕终于如抽去骨头一样,慢慢倒了下来。佛保蹲在他身侧,叹气道:“你知道你自个儿放走了什么吗?” 谢丕喘着粗气:“之前不知道,可……看到云弟也在此之后,就明白了。” 佛保道:“本来是该他死,你带着美娇娘远走高飞的。可你,非要坏了皇爷的好事。女人啊,就是无情,你对她再好,她也只记挂她念着的那个人。” 谢丕苦笑出声,笑过之后又要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所以,还是让我一个人去死吧。” 佛保摇摇头:“不成,谢云知道的太多了。我怎么能把自己暴露出来呢?你们两兄弟,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 谢丕冷眼看向他:“可你已经暴露了,公公耳聪目明,应该知道我已经遣散了一批人。” 佛保嗤笑一声:“你是想说,那批人等着为你报仇吗?” 谢丕摇摇头:“他们拿着千里镜,来观察宅邸里的一举一动,本来是打算趁乱带我金蝉脱壳的。没曾想,却晚了东厂一步。” 佛保的神色一滞,随即笑道:“这是后手之后,还有后手啊。咱家都有点惜才了。” 谢丕缓缓合上眼:“这不算什么,事情可以谋算,可人心却不能动摇。他这样步步进逼,毫不顾忌,就不怕彻底寒了含章的心吗?” 佛保忽然转头看向门外,他一下笑开:“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顾忌呢?”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哀嚎。贞筠已经是鬓发凌乱,脸颊绯红,她的胸口不住起伏,道:“去叫人弄一辆马车来。” 佛保诧异道:“看来,夫人是又改了主意了。” 贞筠道:“是又如何。今天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佛保看了谢丕一眼:“当然没问题,只是这值得吗?这一去,可就不能回头了。” 朝廷不会要一个失贞的妇人做诰命夫人,皇帝更是会抓住机会抹杀掉方贞筠这个人。再也不会有人,那么爱她了……阿越见过她最差的样子,却始终在帮助她做得更好。而她占据阿越夫人的位置,人人顾忌,人人敬畏,可一失去李越之妻的身份,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更有可能一事无成,泯然众人。她会像她的那些姐妹一样,回到苦海中沉沦。 佛保笑道:“为了一个你压根就不喜欢的人,何必呢?” 贞筠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问谢丕:“你还成吗,我们接下来得赶路了。” 谢丕心中五味杂陈:“你不该回来。” 贞筠展颜一笑:“当年李越救我时,我们还是素不相识。我们的情份,不在名分,而在于我们永远都是一类人。” 镇国府的大桂树下,清香阵阵。朱厚照一面看书,一面忍不住发笑。月池躺在凉椅上,都被他的笑声惊醒了好几次。她睡眼惺忪道:“是西天佛主来带你成佛成圣了,还是怎么着?” 朱厚照笑道:“你猜?” 月池思索片刻:“是马六甲又有捷报了?” 朱厚照摇头:“不是。” 月池打了个哈切:“那就是又有藩属国五体投地,来找你投诚了?” 朱厚照道:“这皆是常事而已,何至于如此。” 月池呸道:“少来轻狂。” 朱厚照凑到她身旁道:“真的,你说的都不对,你再猜猜嘛。” 月池转过身:“不猜了,不准再吵了!” 朱厚照看到卧在小毯子上的大福心念一动,他掀起它的耳朵悄悄道:“大福,大福快醒醒,又有外面的狗来偷你的骨头了!” 大福一惊,它一个翻身起来,狂吠着冲出去,开始在院子里搜寻。 月池亦一惊,她忙直起身来。朱厚照笑得前仰后合,月池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没事干就去多写两本书啊。” 朱厚照应道:“哎,这次猜对了,快来瞧瞧我的新作。” 月池心知,要不依他,这一下午恐怕都不得安生。她枕在他身上,很快就一目十行看完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道:“如何,和离女与探花郎,够精彩吧,多看看这些,总比你在这儿贪睡好。”她素来眠浅,下午睡了过去,夜间便又要失眠,还不如起来说说话。 月池随手丢开:“又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你怎么那么喜欢写一男一女遭逢灾祸后,敞开心扉的桥段?” 朱厚照道:“这样不好吗?在平常之时,人由于种种顾忌,即便心动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敢于表露真情。我们不也是一样吗?” 月池垂眸,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我们从来都不一样。她还来不及细想,他又一把将她抱起来:“好了,这本结束了,可以写下一本了。你来帮我想想。” “……”月池只听他道,“干脆写个海外之人的故事吧。那些蛮夷叫马什么来着?” 月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忽然一凛,和离女与探花郎……:,, 387 天上一轮才捧出 朱厚照年幼时很是不解,父皇富有四海,身边的宫人宦官无数,他要什么不都是唾手可得,缘何对母后送得一些小玩意儿珍而视之呢?还是太子的他,面对父母的浓情蜜意时,只会诧异地拆台:“父皇,这汤看着就难喝,你为什么还边喝边笑?” 他还记得母后一下就恼了,她从父皇手中夺过汤碗:“可怜我一番苦心,都是来竟连一个好字都落不到……” 父皇则是安抚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母后似被触动愁肠:“我再劳神又如何,哪怕是做出麟肝凤髓,在他心里还是不如他的杨阿保!” 母亲最后拂袖而去,他那时还会觉得伤心害怕。父亲抱着他,哄了他很久,许给了他很多想要的东西,他才慢慢缓了过来。然而,他仍没忘记自己的疑惑,想得到一个答案。父亲凝视他良久,叹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重要的不在外物,而在心意。” 这个回答让他无法理解。他嫌弃道:“心意算什么,任凭谁的心意,都不能叫我喝这种东西。” 在遇到阿越之前,他一直做如是想。他孤独地站在最高处,俯视着所有人。在多数时,他是享受这这份孤独的,可有时也会觉得寂寞。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见证过他所有的辉煌,也触及过他所有的狼狈,既是他的锋芒,也是他的软肋。当他开始替她尝汤药时,他才恍然理解父亲当时的笑意,父皇摸了摸他的头:“话别说得太满,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的确,当年太液池上初见之时,他和阿越都没想到,多年以后居然会是这番光景。于他而言,唾手可得之物太多,得来太易便不值得珍惜,随处可见就越发无趣。他这一生都在追求刺激,宫苑的虎豹,天下的豺狼,说到底只是他寻求趣味之物。他注定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在获取风头浪尖的短暂胜利之后,就会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场厮杀。在和她在一起之前,他以为要获得发自内心的快乐,就只有这一条路而已。可真正得到她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每个清晨,他们的头发都会缠绕到一处,铺在软枕上像散开的丝缎一样。她每日都醒得很早,披衣即坐在窗扉边晨读。而他则会倚在枕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再时不时问几个怪问题捣乱。 他道:“为什么这些洋人要取自己先辈的名字,他们就不怕犯讳?” “卡斯蒂利亚王国两任的君主竟都是女王?” “所谓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就是贵族吃饭的时候用三个指头,平民用五个指头,那要是喝汤时怎么办?” “为什么他们总是画裸画,不觉得有伤风化吗?” 问到她烦不胜烦、忍无可忍时,她就会扑过来。而他则会大笑着抱住她。他最开始时的寝衣是一层轻盈单薄的丝绸所制,是宫人按照规制缝制,无一处不精致。后来,老刘又给他送了一套,只见裤子不见上衣。他见状这才恍然大悟,从此以后,他的寝衣就只有半套了。再到后来,他越发得心应手,索性连裤子都不需要了。 他迄今都还记得,月池摸到他时的情形:“……你的衣裳呢?” 他很是坦然:“不是好好地穿着吗?” 她默了默:“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有伤风化。还有这种‘皇帝的新衣’,臭不要脸!” 他眨眨眼:“我只是想要挨着而已,真的。” 月池:“……我信你个鬼。” 吵吵闹闹地起身后,又是忙碌的一日。他们一起处理公务,按时用膳,外出闲逛,消磨时光。她带他游泳,他就带她打拳,他让她服药,她就叫他用粗粮。 他想永远这么和她过下去,刀山剑林中有人生死与共,烟火人间中有人心照神交。他费了多少年的心力,才营造出这样的大好时局,佳人在侧,天下在掌。他摩挲着手上的猫眼戒指,谁也别想再来破坏,谁都不能…… 浙江,谢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他猛地抓住谢丕:“我们这是在哪儿?” 谢丕道:“在路上。” 谢云又一次会错了意,他颤声道:“黄泉路么?” 谢丕:“……不是。” 谢云一惊:“你是说,我们还活着?!那咱们赶紧回家啊。” 他挣扎着就要爬起来,谢丕想要拦住他,却因断了腿使不上劲。他忙道:“快别乱动了,我们不能回去。” 谢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回去?” 谢丕无奈:“你忘了劫走我们的人了吗?” 谢云此刻忆起前事,立刻连珠弹炮般发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那个女人又是谁,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兄弟俩正争执不休时,马车的门帘一下掀开了,贞筠怒道:“吵什么吵!” 谢云被吓了一跳,贞筠的装束大变,他一时竟没认出来,斥道:“你又是谁,我们兄弟说话,轮得到你这个下人插嘴?” 谢丕忙道:“不得无礼。” 谢云这才回过神,他定睛一看:“你、你是……” 贞筠冷哼一声,她顺手将一旁的衣服拿起来丢了过来。谢云被砸得一蒙,他道:“这是什么?” 贞筠道:“乔装,你们两个都换上。” 谢云半晌方道:“乔装我知道,可为什么,会有女装啊?” 贞筠道:“快些,想活命,就少啰嗦!” 车帘啪一声又落下了。谢云瞠目结舌:“咱们一路就要跟这个女子在一起,这怎么走?” 贞筠在外赶车又何尝不是长吁短叹,靠谱的那个伤了腿,四肢健全的那个,脑子却又不大好使,跟他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才能到广东啊。 谢丕只是苦笑道:“要不是得她仗义相救,你我兄弟早就没命了,乖乖听话就是了。我难道还会害你吗?” 谢云看着他那条断腿,到底是还是点头应下了。下一刻,他就举起那一身女装道:“不过,你穿。” 谢丕:“……” 谢云道:“看什么看,你腿脚不便,本来就不能抛头露面,你这样穿,才更能掩人耳目。” 于是,谢丕扮作受伤的妻子,谢云装成丈夫,而贞筠则扮是车夫,一行人总算开始加速赶路了。 谢丕听着帘外的说话声,忍不住发笑。贞筠正在教谢云赶车:“别把缰绳拉得太紧,也别拉得太松,太紧马会吃痛,太松马就要逃走了。” 谢云一一应了,贞筠这才入内来,她已经驾了一夜车,早已是疲惫不堪,可一看到谢丕却又浑身不自在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又同时别开眼去。谢丕看着自己这一身女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贞筠瞧着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又何尝不觉丢脸。 半晌后,谢丕才开口:“这有饼,您要吃点儿吗?” 贞筠胡乱点点头,谢丕忙想给她,可这一低头间,头上的簪子顷刻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半边头发也散落下来,他一手拿着饼,一手挽着头发,无助地看向贞筠。 适才尴尬的氛围一松,贞筠终于掌不住笑出声来:“‘眼波横秀。乍睡起、茸窗倦绣。甚脉脉、阑干凭晓,一握乱丝如柳。’【1】” 谢丕闻言哭笑不得,他道:“在下实在是不习惯……” 贞筠迟疑片刻:“我来帮你吧。” 谢丕一愣,她已捡起了簪子,坐到了他身侧。她拿起梳子来,简单替他梳了梳,很快就绾好了一个发髻。她端详了一会儿后笑道:“这下,只怕他们从你身边走过去,都未必认得出来了。” 谢丕摇摇头:“京里的人,只会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我们,以我们的能为,是决计摆脱不了的。” 贞筠一愣:“你是说,他们现在还在……” 谢丕点点头,贞筠道:“他们还想要我们的命?” 谢丕摇头:“应该不会,皇爷……不会想和含章正面冲突,再者,只要我等失踪杳无音讯,一样能达到他的目的。” 贞筠一窒:“那他还派人跟着我们干什么!” 谢丕道:“皇爷一向谨慎,他总得确保不会节外生枝。并且,要是我们死在旁人手上,也就与他无关了。” 贞筠的心在狂跳:“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路,要面临两拨人。” 谢丕道:“这才是我们要尽力改装,并且加紧赶路的原因。” 贞筠道:“可你的腿呢?” 谢丕道:“不碍事。先用木条固定,逃命要紧。” 贞筠却断言拒绝:“不成,到了下一个村子,一定要去看看。” 谢丕还待再言,贞筠却道:“不必多说,我们总得吃饭喝水吧,还不至于连叫个大夫来的时间都无。再说了,你好得快了,咱们也能走得快啊。” 他们找了大夫瞧了,才知谢丕的腿伤得不重,只要好好卧床调养,就能愈合如初。贞筠与谢云闻言后,一面取了厚厚的褥子来垫在车内,一面又去想法设法买些肉食来替他调养身子。一行人就这般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月,又至了一处城镇。 谢云如往常一样去城里买干粮、抓药,可这一次,却叫他听见了不寻常的消息。 贞筠和谢丕正在车内说话,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同时一凛,贞筠已经摸到了车上的木棍,而谢丕早已举起了一旁的水壶。车帘被猛然掀开,谢云的脸露了出来。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贞筠道:“跑什么,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 谢云连连摇头:“不是,没人发现……” 谢丕皱眉道:“那是怎么了?” 谢云喘着粗气道:“街上人都在说,我们的大军,成功拿下了马六甲,有一百多个藩属国,已经递上国书,想要在圣上万寿时朝贺!大家都在商量着,怎么好好做生意呢。” 谢丕一震,惊骇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对中央行动的所有设想,都基于中央需从地方豪强手中夺利的先决条件上来推演。可如今马六甲已被朝廷控制了,通往欧洲的海上商路,连同周围大大小小的上百个藩属国,都即将掌握在皇上手中。他哪里还需要去争,再大的树在他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敌,他早已在不知不觉种将他们敛财的根都拔了起来! 谢丕这才恍然,难怪要让这么多人都卷进来:“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京城中,各大衙门都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忙成了一团。朱厚照要求的超高规格,让大家都感觉头痛不已。不止一个人找到月池,希望她能够劝劝皇爷,能不能尽量少折腾一些。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素来节俭的李越,这次却没有劝阻的打算。 月池长叹一声:“由他去吧。这当得一贺,也不仅是一贺。” 轻视外洋的儒生们,看不出这一举动的意义,即便朱厚照本人,估计也想不到自己这一打压豪强,充盈国库的举动,能为后世带来多大的影响。只有来自五百年后的她,清晰地明白,在大航海时代到来之际,能够把持住一条重要航道,建立有上百个国家参与的贸易税收体系意味着什么。 这才是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真实来历的原因。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呢?:,, 388 人间万姓仰头看 作为亡国之君的马哈茂德沙阿,回望自己由盛转衰的王朝,也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的祖先拜里米苏拉本为巨港的王子,逃亡来到了马六甲在此建立了一个新的王国。可新生的马六甲王朝却面临多重威胁,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们选择以政治上的让步,来为自己换来一个强大靠山。拜里米苏拉亲往大明朝拜太宗皇帝,马六甲从此成为了大明的藩属国。 然而,马六甲历任君主,却不甘心一辈子做明廷的小弟。他们一面与明廷维持良好关系,一面逐步摆脱汉家王朝的影响。文化上,他们选择以伊/斯/兰文化立国,君主亦使用穆/斯/林君主的尊号“苏丹”。经济上,他们利用明廷建立的贸易网络,使自己逐步成为东南亚的贸易中心。在明廷选择闭关锁国,自动放弃海洋管辖权之后,马六甲通过以上举措一跃成为一方霸主。 财富滚滚而来,霸业指日可待,马哈茂德沙阿遥望王朝的前景,总觉一片光明。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变,却击碎了他一切的梦想。西方的侵略者阴影笼罩了这片土地。佛朗机人深知,要将资本的触手探往遥远的东方,必须要占据一个交通要道作为据点。他们对马六甲海峡势在必得。 佛朗机总督阿尔布克尔克率领一支舰队到达马六甲,开展了猛烈的进攻。在西洋火器的冲击下,这个绵延一百多年的王朝无力守住自己的土地。马哈茂德沙阿眼在看到佛朗机人攻入城内后,就选择逃离。在他离开之后,佛朗机人占领城池,开始肆意屠杀。 无数无辜的百姓,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之下,马六甲城中几代人累积的财富都被人洗劫一空。从那以后,亡国苏丹马哈茂德沙阿就生活在噩梦中,梦中永远都是连天的大火和子民的哭喊嘶吼。 他想要报仇,他想要夺回祖宗的基业,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单靠他自己和周围小国是做不到这点的。只有他们的宗主国大明,才能帮助他们打退敌人。可那时,明廷要忙于与北边的战事,根本无暇南顾。遭到拒绝的马哈茂德沙阿只能靠自己。他在巴莪图谋复国,可实力的差距犹如天堑,他的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马哈茂德沙阿由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 他甚至开始怨恨,海盗靠着从西洋人手里购买的火器四处为祸,佛朗机人的手早就伸到了明廷的眼皮底下。中土的衣冠君子们,不是眼盲,就是心盲,他们难道不知道相依相存的道理?西方贼寇的贪婪,比这海还深,只要给他们一点儿机会,他们就不会松口。 就在马哈茂德沙阿陷入绝望之际,东方的军队,却如美梦一样,悄悄降临到南洋之上。马哈茂德沙阿看到身穿官服的汉使时,先是狂喜,接着就忍不住开始怀疑。汉家王朝的援军,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会不会一场骗局,一场将他和残部一网打尽的圈套。 可来人很快就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前来游说之人正是谷大用。他是朱厚照身边的老人,更是经历过宫变闹剧考验,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他直言:“佛朗机人犯我边疆,虽远必诛。今日大明特来帮助你们夺回城池,可以你们之能,即便重得这片土地,只怕也无法守住。” 马哈茂德沙阿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当即道:“我等愿年年纳贡,岁岁来朝,恳请上国助我们一臂之力。” 谷大用似笑非笑道:“你们既要建设海军,又要重建城池,还要年年进献贡品。不知苏丹你还有多少余财,竟能撑得起这样消耗。再者,朝贡究竟是谁获益更多,苏丹当心中有数才对。” 他们进献些许礼物,明廷为了稳定却要倒给不少赏赐。在朝贡体系下,实质是藩属国占了便宜。 马哈茂德沙阿一时面白如纸,穷途末路的他,已经彻底乱了阵脚。倒是他身边的大臣,还有几分清醒,及时反驳道:“我们在这里,也是在为大明守卫疆土啊。” 谷大用讥诮一笑:“愿为大明守卫疆土的人多了去了,您觉得差您这一家吗?” 这已是裸的撕破面皮了。谷大用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马六甲海峡是必须要夺回的,可夺回之后还是不是你们这一家在此称王,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马哈茂德沙阿却会错了意,他们也知道大明宦官一惯的作风,到底就要拿出重金来贿赂谷大用。谁知,这位大太监却严词拒绝了,他道:“金银俗物,咱家岂会放在心上。” 马六甲君臣:“……”这是不是装得太过了。 一连被驳了好几次,马哈茂德沙阿终于打算收起过往的那些小心思,老老实实地听人家指挥安排。 谷大用这时方和颜悦色道:“我朝陛下何等圣明,岂会不知你们的难处。这些洋人打是打不退的,他们不是想和我们做生意吗?那索性由我们大明牵头,我们大大方方地和他们去做。以我们司空见惯之物,换取他们手中的金银,友邻之邦,同享富贵,这才是双赢之策啊。” 马哈茂德沙阿这才恍然,人家哪里是看不上财货,只是所图甚大罢了。一点的小恩小惠,大明早没放在眼底,他们是要直接牵头,将东西方庞大的贸易网握在手中。 这位马六甲苏丹,只犹豫了一瞬,就立刻应了下来。大明既然想要重掌海权,那就让他们来就是了。当年郑和下西洋时,都没动他们一下,更别提这会儿。一方素来有睦邻友好的美名,另一方却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遍地狼烟,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跟在文明之邦身后做小弟,再怎么样也比给那些穷凶极恶的西洋人做奴隶要好得多吧。 收回马六甲这一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马六甲城的粮食物资依靠海外贸易来运输。有大明为首,马六甲苏丹四处沟通,谁还敢给这些西洋人送粮。没过多久,城中的佛朗机人出现了严重的粮食短缺,不得不派船队到海峡对面的苏门答腊岛上购买粮食。而跟随粮食回来的,却是马六甲苏丹的军队。 总督阿尔布克尔克并没有将这些马六甲人看在眼底,西洋人自恃火器威力,认为这不过又是另一次垂死挣扎罢了,但不能再因此耽搁粮食运输了。他果断选择派出舰队助战,希望速战速决。而在海外等候他们的,就是明廷和奥斯曼的海军。 大明和奥斯曼帝国的海军,都尚处于初期发展阶段,严重缺乏在外海作战的经验。然而,奥斯曼帝国的将士因信仰之故,极度仇视西方人。而大明的狼兵,则在月池的“钞能力”激发下,早已摩拳擦掌,准备拿人头去领赏。两军士气极为高昂,又有熟悉地形的马六甲军队为指引,有强大的火器装备做依仗,这是想打输了都难。 佛朗机人在战舰被击沉之后,不得不选择放弃,狼狈逃窜回茫茫大海之中。马六甲城最终重归苏丹马哈茂德沙阿的掌握之中。可他眼见满目疮痍的城池,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赶跑了贼寇,远远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悲愤。 谷大用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同情道:“苏丹的心情,咱家何尝不知。只是,这泰西国度众多,个个视我们如肥肉。如不团结一心,怎能阻止他们东来劫掠。还有这海上逃亡的倭寇,如不杀尽,我等百姓何以安枕。陛下万寿节将至,苏丹不如亲往北京去一趟,以便共商大计啊。” 这已经不是谷大用第一次劝说他去北京了,马哈茂德沙阿的眼前一一闪过明军庞大的舰队,精良的武器装备和高昂的赏金,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哽咽道:“如不依靠你们,我们还能靠谁呢?只是,我们遭到这样的重创,恐怕无法献上足以匹配陛下身份的礼物……” 谷大用道:“哎,我们要是唯利是图之人,又怎会助你复国。心意到了就够了。再说了,苏丹的效忠之心,不比什么都珍贵吗?” 马哈茂德沙阿大为感动。有他作为表率,诸多苦于海盗的藩属国,也选择一起到京来朝拜。 着各色衣裳的外邦人,各地的大商人齐齐涌入京都,他们带来了详细的海图、技艺高超的工匠、各色的良种以及有关西方的情报。比起金银,这些更配被称作无价之宝。京城也因他们的到来,变得更加热闹非凡。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举目望去灯火辉煌,一片祥和。 月池独倚危楼,俯视着繁华的街景,曼声吟道:“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1】” 她偏头道:“时人言说,今日万国来朝之景,比太宗皇帝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刘,你怎么看呢?” 刘瑾咽了口唾沫,他暗自嘀咕道,他能怎么看,他敢怎么看,他只能努力拍马屁打马虎眼:“如不是您拖住东南士族,使他们陷入内乱之中,无暇南顾,我们哪来这么多的军饷,打赢了这场大胜仗。今日的盛况,离不开您的辛苦筹谋啊。” 月池道:“是吗?可我如今获得的报酬,却不足以匹配我的功勋。 刘瑾极为圆滑道:“都是一家人,分得太清楚了,岂非是伤了和气。” 月池冷笑道:“他在算计我,逼走贞筠时,心里可没想过什么一家人。” 刘瑾心一跳,果然来了,他道:“那是一门好亲事,她的性命至少无恙……由此可见,皇爷始终还是想着您的。” 月池讥诮道:“想着我?我看未必吧。你的主子,你还不了解吗?城府极深,工于心计,他比谁都清楚,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要是贞筠死了,反而会让我更难忘怀。所以,她必须好好活着,活着才能跟我离心。” “他选在此时动手,也是早有筹谋。他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整整二十年啊,爬上高位,才能手握大权,手握大权,才能左右局势,不至于被这个三方钳制的体系绞杀,反而能破开一个大口子。【2】他笃定我不会在大计将成时从中作梗,所以才敢肆意妄为。他是精明过了头了,精到让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刘瑾一时寒毛直立,他道:“可现下绝非动手的良机啊。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您就算为了眼前的大好局势,也不能在公事上动手啊。”他们宦官好不容易迎来了腾飞的机会,可不能再被内斗毁了。 月池蹙眉道:“那你说怎么办?” 刘瑾道:“您有事,可以冲他……自个儿去啊!” 月池的笑意缓缓浮现:“这可是你说的。”:,, 389 百辟虔心齐稽首 刘瑾了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虽然见惯风雨,可因为太过心心念念,反而落入了圈套之中。 他长叹一声:“打蛇打七寸,治人先治心。说得就是这么个道理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咱家可不会再掺和你们这档子事了。” 月池道:“你连报酬都不听,就要一口回绝么?” 刘瑾呸道:“福气再好,也要有命享才是。” 月池道:“老刘,你还是怕了。” 刘瑾苦笑一声:“谁能不怕呢?你难道不怕吗?” 月池静静地望着他,刘瑾撇撇嘴:“好吧,那对这样的你来说,应该有不下一百种方法,把他逼得发疯才是,何须借助外力。” 月池眉宇似笼上烟雾,她心知不必在这个人老成精的老太监面前掩饰:“这就是不平等关系的悲哀,这其中夹杂了太多的东西,让我不得不注意分寸。” 刘瑾腹诽道,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让我这个可怜的老仆人帮你想想,有什么既能叫他狠狠吃个教训,又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的法子。 他眼中闪过精光:“何须向外寻找软肋,你只要自己病一次就够了。” 月池一愣,刘瑾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他道:“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也是,那么多太医、医女围着,无时无刻地盯着,就是只有一口气也该救回来了。” 月池很快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冷笑道:“只有傻子,才会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那就没法子了。”刘瑾摊摊手,他半真半假地叹道,“谁叫人家会投胎呢?我们即便心里不舒服,也只能忍着。家和万事兴嘛。” 月池抬眼:“软弱和妥协可换不来和平,换来的只会是得寸进尺。” 刘瑾一愣,他又有点慌了:“那你能怎么着,你总不能把他打一顿吧。” 月池似笑非笑道:“怎么不能,只要你肯替我遮掩,别说打一顿,我打他十顿也不成问题。” 刘瑾:“……”他又想骂人了,他想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哪怕只消停个把月也行呐。 六天后,万众瞩目的万寿节总算如期而至了。宫里宫外忙活了这么些日子,太监宫人的眼底都是一片青黑,到了今日都有如释重负之感。大家都想着,今天熬过去就好了! 然而,替朱厚照更衣的小太监今日明显察觉到不对劲。今日是万寿,又有各国使节来拜,依照礼制需要穿冕服。帝王冕服何其贵重,玄衣之上有日月星辰等纹章,又有大带、大绶,还有玉钩、玉佩等配饰。这一身穿上,份量着实不轻。 小太监帮他着中单时,不小心触到他的膝盖,就听他嘶得一声。小太监一愣,忙要跪下请罪,却听他咬牙道:“……无碍。” 小太监们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动作虽然更加小心翼翼,但暗窥朱厚照的脸色,便知他果真不大舒服,可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皇爷自己不提,谁敢叫太医,只能尽力搀着他。 万寿节,皇帝御奉天殿受朝,宴群臣于谨身殿,后岁以为常。可这次,因着要诸多外国使节来朝,为了彰显上国风仪,自然要比往岁更加隆重。马六甲苏丹马哈茂德沙阿乘坐车马一路行来,见路边彩坊、彩墙、彩廊连接不断,还有以鲜花彩绸结成“万寿无疆”的字样。无数缤纷的装饰,将这条通往皇城的主干道变成了彩色的海洋。 而在这海洋尽头,是巍峨的午门。朱红色的城墙,金灿灿的琉璃瓦交相辉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辉。马哈茂德沙阿此时早已下车步行,他仰头看向飞甍跃瓴的城门,感慨道:“这看着就如凤凰一样。” 随行的通译笑道:“您这可说对了,午门又称五凤楼。您看它的模样,不是正如朱雀一样吗?” 马哈茂德沙阿仍仰着头,喃喃道:“像,栖息在神州的凤凰……” 他随其他使节一起,等候在门外,不多时午门上的鼓声就如雷鸣一样响起。午门两边的左、右掖门徐徐打开,众人只觉一幅壮丽的长卷在他们眼前打开。 披坚执锐的禁军旗校早已侍立在护道两侧,个个身材高大,威武不凡。然而,叫这些外来使臣更为惊叹的不是这些将士,而是十头洁白的大象。它们洁白如雪,静静地侍立在两旁。在象奴下令之后,大象们各自把长鼻伸出,达成一座桥。 马哈茂德沙阿等使者虽早已被嘱咐过礼仪,可在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时,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震撼。穿过象鼻桥,人就正式入了皇城了。在仪礼司奏执事官,他们在奉天门外。马哈茂德沙阿有心仔细看看这座金宫大殿的全貌,可碍于众人都低眉敛目,他亦不敢多动。直到他用余光瞥到有宦官靠近,他才大胆抬起了头。 那个身着红衣的太监,正低声询问立在最前几人,接着似是取出了什么东西,又被大家都回绝。马哈茂德沙阿悄悄望去,只见大部分人都是须发皆白,只有一个人看着年纪尚轻。他凝神望去,只见此人头戴六梁冠,身着赤罗衣,更显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他一面看,一面思索,旁边的通译实在忍不下去了,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通译低声道:“快低头,圣驾将至,那是李尚书!” 马哈茂德沙阿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李越! 还不待他细思,耳畔就响起了鞭响。皇帝的仪仗已经到了。人未至,先有钟鼓之声。钟鼓声后,又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旌旗过后,方有五车并排而来,中央一辆的大辂,竟然也是用象车所拉。两只大象拉着刑制高大的车厢稳步前行,车厢之上以赤金绘制龙凤瑞兽的图案。朱红色的丹陛上,文武大臣依次按班侍立,万邦使节齐齐拜下。这样的阵仗,着实将今日的典礼推上了第一个。 接着,就是主要大臣与使者的致辞。马哈茂德沙阿局促地发现,使者中又开始卷起来了。朝鲜李朝的使者一张口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所述的祝词他虽然听不懂,但是看周围人的神色,也知必是符合大家的审美。 到了他时,他只会说一两句汉语,其余只能用本国之语替代,由通译来翻译。可叫所有使节大为震撼的是,汉家天子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马哈茂德沙阿在乍听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想想想御座前是否有通译,结果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上座人含笑的声音:“……今日见苏丹的风采如常,朕心亦慰。” 马哈茂德沙阿忍不住热泪盈眶,感动之余又觉羞惭,上国天子日理万机,还费神去学习他们的语言,而他仰仗明廷的势力复国,却只知依赖通译,连汉语都不会说几句。他一下又拜倒在地,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 内阁之中,大家都是当年教过皇帝的,四辅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有荣焉之色。刘健还有些担忧,他这有的国家的话会说,有的不会说,会不会让别人有厚此薄彼之感。再说了,礼部的议程里可没有这条啊。 可到后来,他眼看皇帝哪个番邦的话都会来几句,终于由惊诧到麻木,再到无语。 好不容易在大礼结束后,大家伙站得手麻腿麻时,还是齐齐围向月池:“他当年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书?” “难道这些唏哩咕噜的话,比圣人的经典还要宝贵不成!他连这都肯学,读书时还不用功!” 月池:“……” 她道:“当年皇上才多少岁,贪玩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现下为何不学……” 她语带深意:“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看这些当比我更清明才是。” 符合统治需要,才被抬上了神坛,如今有了新统治的发展,那么是否也要与时俱进呢? 月池道:“阳明先生在两广的心得,先生们可曾去看过?” 刘瑾对丹陛下的这番对话忽然不知,自朱厚照升座起,他看到皇爷的模样,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而毕竟此次大典不同往日,天子不是只坐在上头听下头歌功颂德就够了,还需要和下头的人对话。他眼见到了后来,朱厚照的额角都沁出汗珠,只得心一横,叫人取来一粒延胡索丸,递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根本没入口。刘瑾的心一沉,他心中不祥的预兆越来越重。而这预兆在看到夏皇后时,终于变成了现实。 自那桩事后,夏皇后幽居坤宁宫,方氏则被撵出宫去,女官势力大减,再也掀不起风浪。可今天,在万寿节上,夏皇后竟然又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谨身殿陪同皇帝大宴群臣。而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东厂督主,居然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城府之深如他,到了此时也忍不住四处搜寻李越的身影。巧的是,李越此刻也看向了他。隔着重重的人,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月池对他眨眨眼,无声地道:“又上当了……” 老刘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他不由想起张文冕的话:“您既然掺和进去,想再抽身就难了。可不论是君权臣权,还是夫权妻权,都免不了争斗,届时您是帮哪边好?可要是想置身事外,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啊。” 他当时的回答时:“以前需要谋势,这不去掺和也没办法。现下大势已成,他们能自己解决的小事,我当然不会再插手了。” 李越正是抓住他这样的心理,明面上是针对皇上,实际是一箭双雕,剑指宦官! 时间又拉回到五天前的晚上,在镇国府中,这次轮到月池时不时笑出声来。朱厚照被她吵醒,他揉揉眼睛:“怎么,是不知道江南财赋该怎么花了,还是王守仁又什么惊人之语让你拍案叫绝了?” 月池笑得腹中发软,她推了推他:“你去打开药柜看看。” 朱厚照一惊,他道:“你怎么了?” 月池笑着摇头:“我没怎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无奈,只得打开一看,这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些棒疮药。他回头看向月池:“你受伤了?” 月池慢慢地坐起身,她的双目在夜晚明亮如星:“这可都是老刘的孝心,他以为我们要打一架呢。” 朱厚照此时还未觉:“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打什么架。” 他忽而清咳一声:“真打起来,也不该送这种药。” 月池:“……” 她起身道:“你也知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你为什么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呢?”:,, 390 卷帘遥见御衣红 相伴到了今日,朱厚照就是只听别人传她的一句话,都能大概将她的情绪猜个七七八八,更何况此时还是相对而立。 他立时就知道是贞筠的事东窗事发了,可仍想装傻:“只是多加了几头象而已,你不也支持养食铁兽吗。” 废话,那能一样吗,那是大熊猫。月池看向他:“你任性的事,可远不止这一桩。” 朱厚照道:“是吗,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早点歇息。待明儿醒了,我再陪你一一地数,如何?” 他去拉月池的手,却被她避开,不由心中一沉,凝神去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神态如常,并无怒色。他心中反而咯噔一下,如她立时发作,证明此事还可解决,可她隐忍至今才发难,必不会善了。他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反而庆幸,他挑在这个时候。江南正在以乡约之制重整底层的秩序,而重建海上防卫、把持东西商路也是指日可待。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会为了私事动摇大局。如此拖将下去,方氏早就和谢丕恩恩爱爱了,这事到头来只会是不了了之。 月池又怎会不知他的盘算,心理素质不强的人,是无法呆在这么一个人身边。 她坐了下来,看向他:“喝酒吗?” 他语带警告:“你的情况不适合喝酒。” 月池道:“怎么,你赶走了她,反而学起了她的做派了。你以前想带我出去玩时,可是什么都来。” 朱厚照:“……” 他不敢多言,只得看她去取了酒来。极烈的醇酒在烛火里如琥珀一样。她倒了一杯在琥珀盏里,递给了他:“放心吧,是你喝。”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月池倒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到了后来,饶是他这样的酒量,面上也不由发烧。 月池问他:“就一点儿都不怕?” 侍卫没有他的命令不敢靠近,而刘瑾早被她略施小计唬住,恨不得退避三舍。她就是随便在这酒里放点什么,也够他喝一壶了。 他只是笑:“你舍得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玩游戏吗?” 有时她甚至比他还要天马行空,他挑挑眉:“玩什么?” 月池思忖片刻:“还是叶子戏,不过要加一个彩头。” 所谓叶子戏,其实是纸牌的前身。两个人玩,就是的玩法依序摸牌,如翻面数字大,即为获胜。 她道:“谁赢了,谁就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而回答问题的人只能说真话。” 朱厚照心头一震,他笑道:“什么问题都可以?不能回避?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月池颌首:“当然。” 他一口就应下了,他们的大半空余时间门都消磨在这个宅院里,要论玩意儿,只怕比豹房里的家伙什还要齐全。很快,月池就拿来了一幅叶子牌。一个皇帝,一个尚书,摸牌翻牌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显然早就是个中老手。 第一局就是月池输了。烛光花影里,他们两两相望,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月池失笑:“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他很固执:“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她一怔,到了今日,什么事都做过了,比这更离奇的话都说过了。只是一字而已,她心中明明早有答案,竟又有些难以言说之感。她默了默:“不舍得,至少现在不舍得。” 他先是一喜,随即追问道:“那是为业还是为情?”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但都说出口的她还是宽容地回应:“都有。” 他的双眸霎时如秋星明月似得亮起来,可仍不满意,他还待再问,月池却敲了敲桌子:“又要耍赖皮?”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姿态已经大为放松:“行行行,反正,嬴得机会还在后头呢。” 然而,他的好运气,很快就没了。第二局就是月池赢了,她对这个问题,表现得格外慎重。朱厚照只觉酒意上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她到底会问方氏的什么?他有心说假话,可在此时必定瞒不过她,那他也再也别想从她口中继续听到真话了。像刚刚那些话,她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他说的……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际,月池已然问了出来:“你恨贞筠,甚至较张彩更甚,原因究竟为何?” 朱厚照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他道:“朕以为,你会问她人是否安全。结果已是如此,问原因有用吗?” 月池把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他一窒,半晌方开口:“她日日在你身边烦着……” “看来,有人又要玩不起了。”她马上就要起身离开。 朱厚照一把抓住她,描补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他心一横,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你肯轻易给她的,却不肯给我,我为什么要留着她?” 月池只觉好笑:“你是在说名分吗?” 朱厚照反问:“你觉得只有名分吗?”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游戏在无声地继续。第二次月池又胜了。而他已从激动中平复过来,甚至又抿了一口酒,他翘脚坐在躺椅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月池又一次开口:“你是觉得,彻底让她背弃我之后,我就会全心全意待你了吗?” 他沉吟片刻:“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人是需要寄托的,再强大的人也一样,内心软弱的部分如果无处安置,长久就会如拉紧的弦一样撕裂。所以,人在面临巨大情感空虚的时候,会本能地移情、会寻找下一个能修复伤疤的人。你不是就是这样,让我爱上你的吗?” 月池愕然抬起头,巨大的惊骇攫住她的心神,只听他笑道:“我如你所愿只有你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只有我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恨我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笑了出声:“你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恨了,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两者本就在一线间门啊。” 她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而他则催促她继续翻牌:“游戏还没有结束。” 月池又一次掀开牌面。这次,终于轮到朱厚照赢了。他长舒一口气,又一次伏在她的膝上:“那么,你会待我如我对你一样痴心吗?” 他的声音仍带着笑意,就像是一个要糖吃的孩子,月池低头想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她想试试他的心跳,却被他阻止:“怎么,你也要耍赖了吗?” 月池摇摇头:“游戏是从我这里先开始的,我们只能玩下去。是我一步一步把我们都推到今天的境地。你早该知道,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像你爱我一样爱你。” 朱厚照霍然起身,讥诮道:“看来,这次轮到你玩不起了。” 然而,当他看到月池的神色时,他愣住了。月池含笑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很难骗倒对方的。” “在我小时候,我也像你一样,喜欢去看话本。很多话本的故事都沿着一条脉络。在现世不如意的人,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来到异世,从此之后,平凡的变得卓越,孤单的变得不孤单,在现世得不到的爱情、事业,在异世全部收入囊中。这样二次重来的机会,被视为对人的莫大恩赐。”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可我不需要这样的恩赐。” 她带着怀念的神色:“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喜欢四处去游玩。我曾经和朋友一起去过南极,也试过坐滑翔伞从勃朗峰上飞驰下来。我还喜欢在风景秀丽的地方置产业,每套别墅都装修成不同的风格,但都有智能化的设备和我喜欢的衣服、鞋子、化妆用品和配套的首饰。我曾经是最爱漂亮的人,最爱自由的人,最爱享受的人……” 朱厚照不明白她的某些词句,却理解她的意思:“你现在不一样可以这样吗?” “一样可以?”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不可以。这么多年了,我没穿过一件让我满意的衣服,一双让我舒服的鞋,剪过一次让我满意的发型。你敢相信吗,我甚至连一次好好的厕所都没去过,我连一张卫生巾都用不上。我还要提防别人来害我,来算计我。在秘密暴露前,我甚至很难睡得上一个好觉。我只有两个真正的朋友。我所获得的尊重全部建立在谎言之上,只要暴露,那些支持拥护我的人就会立刻将我丢下去。他们需要的是男人李越,不是女人李月池。你不也是知道这点,才会对我放权吗?” 她摩挲着他的鬓发,轻声道:“你知道,我和你的太监们一样,不可能再背叛你了。” 他有心想要辩解,可却无法否认在之前种种事实。 “嘘——”月池抚过他的嘴唇,“我并不是否定你对我的真心。你是皇上啊,你在违拗你的天□□我,在试着理解我。你还肯在这里,每天跟我过见不得光的日子,甚至还要去过继一个孩子。可最可怕的是,对你而言,扭曲本性、全心全意的爱,低下尘埃的尊重和爱护,于我还是只有杯水车薪。我过去获得的太多了,你竭尽全力给我的东西,只是我过去的一个零头而已。我不能因为我们的感情,不恨这个世界,不恨我糟糕的际遇。” 她的神色始终安宁,即便说到恨这个字,也无甚波动。这恨早已伴随她几十年,深深扎入了她的骨髓里,她一睁开眼、甚至一呼吸都能感受到古今迥异。她早已习惯了,可习惯并不等于接受。 朱厚照的手在微微发颤:“所以,这才是你固执了整整二十年的原因,因为无法忘怀前世,所以异想天开,想叫今生也变成前世。那么,我呢,只是阴差阳错带来的错误?我问你,如果有回到你家乡的机会,你会为了我留下吗?” 答案显而易见,她甚至不会犹豫。如果没有他,她不可能挣扎到今日。她可能到死的那天,都不会忘怀他。可是,要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她又何尝需要挣扎呢?如果有机会,她宁愿在自己家乡永远怀念他,也不会留在他身侧继续挣扎。 他笑得既嘲讽,又凄凉:“那若是为了方氏和时氏呢?” 这恰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底。贞筠和时春……无条件支持她的人,肯为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她许久才方答道:“我会抱着对你们的愧疚度过余生。” 朱厚照瞳孔微缩,他看着她,就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他按上她的胸口:“我真想看看,这里是人心,还是石头。你总认为我无情,可其实你比我还要无情百倍。方氏、时氏不过是你获得人生价值的战利品而已,一旦有了更大的战利品,你就会将她们丢弃。” 月池一震,他却摇摇头:“别反驳,没有你的默许,杨应奎怎么敢将水转丝纺车的图纸交给她?是你先松了手,我才能乘虚而入。” 他捧起了她的脸,他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里:“阿越,你没发现,我们本质是都是一种人吗?自私到极点,自我到极点,只不过,我是不一切代价去找乐子,而你是不惜一切代价去找意义。” “哈哈,最有趣的是,我们终于都知道对方的底牌了。这下,我得不到真正的乐子,而你也得不到真正的意义。这就是两个怪物的生活。”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就要拂袖而去,还未走到门口,身后便响起了她的声音:“等一等。” 月池默了默:“我还想,和你谈一笔交易。治农官和我本人,不会再插手对外贸易的运转,相反,我们还会竭尽全力,保障粮食的安全。” 朱厚照一怔,他转过身:“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月池道:“我只想换一个机会。一个包括贞筠在内的女官,能堂堂正正挥洒才华的机会。” 他现下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来刺伤她,而他也恰恰知道,往哪里刺她才是最痛的:“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吗?是你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即便她是个傻子,可谢丕不会不明白。他会一五一十地将你的用心,全部告诉她。她不会再相信你了。” 月池的面色陡然白得如纸一样,可下一刻她却笑得很温柔:“我会尊重她的选择,可只要她想回来,就应该在她亲手建起的水转丝纺业里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冷笑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他冲出去门去,大福被惊醒,跟着他走了半个院子,嗷嗷地叫。他骂道:“滚开,蠢狗!” 大福呜咽一声,退到一旁。他进了马厩,牵出了一匹马,摇摇晃晃地爬上去。 他扬鞭抽下,马儿吃痛如离弦的利箭一样射出去。月池听到马的嘶鸣声,她大吃一惊,急忙追了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他恶狠狠道:“那也是被你逼的!” 月池急忙大叫:“快来人,快来人截住他!” 守在镇国府外的锦衣卫,此时正昏昏欲睡,突然之间门被吓醒。大家惊得魂飞胆裂,还未靠近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忙把他团团围住。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嘶,步履变得混乱。而他则从马上,重重跌了下来,当即晕了过去。:,, 391 庆生辰是百千春 深夜,葛林被按在马上狂奔,他颠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却强撑着没有叫停,反而不住地问:“快到了吗,快到了吗!” 晚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带着他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作声,明明路不远,可这一行人都觉仿佛走了一百年似得,恨不得能背生双翼,一下冲到眼前来。待到终于看到镇国府的大门时,所有人方长舒一口气。锦衣卫翻身下马,一把就将葛林抱下来。可怜老太医只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张嘴就欲吐,可连这点时间都不敢停留,就被锦衣卫架进去了。 在庭院中,他遇到了同样灰头土脸的王济仁,两人四目相对,都有难兄难弟之感。很快,他们就进了内宅,珠帘在剧烈的碰撞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只觉眼前大亮,忙低下头来行礼。 朱厚照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赶紧来。” 这三字一出,王济仁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回过神,就看到葛林已经凑过去了。他忙不迭地跟上,虽然他是妇科大夫,可作为唯二知道天家大机密的太医,但也不能杵着不动吧。 葛林还未凑近,就闻到朱厚照身上浓浓酒气扑面而来。他道一声恕罪,掀袍一看,就发现大片青紫。王济仁倒吸一口冷气,葛林亦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金枝玉叶、万乘之尊!怎么就能搞成这个样子! 两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饶是心中惊骇莫名,嘴上也不敢吐一个字。葛林又是告罪,就要斗胆去褪朱厚照的裤子,谁知,他才刚碰到他的汗巾,朱厚照就似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葛林勉强道:“皇爷,臣总得瞧瞧您的伤处……” 朱厚照不耐道:“开方子不就好了,有什么好看的!” 葛林:“……”给他看了这么多年病,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真的。 他哽了哽道:“皇爷,你伤得不轻,还是让臣瞧瞧,也好对症下药啊。” 然而,不管葛林和王济仁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朱厚照就是死活不肯。眼看局面就要僵持下去,屋内之人又听到珠帘响动。王济仁回头,李越匆匆而来,径直上堂来。 葛林、王济仁:“!!!”八成又要吵了,两人到此时都恨不得自个儿是聋子。 然而,屋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皇爷和李越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王济仁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在一阵难言的寂静过后,李越动了。葛林觉得,她好歹得说两句,没曾想,人家上前来,即刻就要去解皇爷的裤子。这般干净利落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皇爷又下意识去挡,两人的手只触了一瞬就分开。 葛林的心在打鼓,要是连李越都不成,那就完了。幸好,在短暂的分离后,李越又一次伸出手来。 这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看起来便没多少气力。可就是这双没什么气力的手,轻轻松松就将皇爷的一只手拉开。可还有另一只手啊,葛林期期艾艾地开口:“爷,可不能耽搁了……” 朱厚照既然纹丝不动,亦不做声。葛林只得求助地看向李越。李越幽幽一叹,坐到了床畔,一根一根地将皇爷的手指掰开。皇爷几次想要甩开,却又被她拽住,安抚了下来,始终没有挣脱。到最后,他们已是十指紧握,相对无言。 王济仁还在发愣,葛林推了他一把:“还不快预备上药。” 果然,裤子一脱,露出的伤就更多了。葛林战战兢兢地上完药,叮嘱道:“虽未伤筋动骨,但是摔得这样重,您千万得静养些时日,切不可劳累……”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道:“知道了。赏。” 葛林:“……” 他和王济仁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出去,出了门扉后,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碧纱窗内,两人依旧相对而坐,仿佛天上那条银河,也流到了他们之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葛林本以为出了这样大的事,万寿节大典必定会推迟,岂料居然还是如期举行,并且比起往年来,还更加隆重,多加了不少流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唯有他和王济仁时不时瞟一眼朱厚照的腰背,冷汗早就把里衣湿透了。 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的还有刘瑾。夏皇后出席,还能叫他勉强冷静,毕竟是这样的盛事,女君不在,岂不是丢脸丢到海外去了,那成什么样子。可待他看到,以沈琼莲为代表的众女官,代表夏皇后下座赐酒时,他心里的最后一点侥幸都被打碎了。这样的场合,女人凭什么能出面?! “到嘴的肥肉都有人来分一杯羹,你觉得难以置信?”朱厚照问道。 刘瑾一凛,御阶下仍是歌舞升平。辉煌的乐章如流水一样,自乐人的指尖飞跃而出。就在大殿前,上百匹舞马正随着乐声起舞,它们在三层木板上旋转如飞,纵身跳跃,其矫健的身姿看得众人拍案叫绝。寻常富贵人家,总有几个得意的舞姬,可能把这么多马训成这个样子,也只有天家才有这样的能耐。 可惜,这样难得的表演,他是一点儿都看不下去,到了这个时候,他能说的也唯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奴岂敢置喙。”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不敢信,朕亦不敢信,这么多年了,养条狗都该养熟了,可怎么还是胳膊肘往外拐?” 这堪称是诛心之言。刘瑾哪里敢应,忙扑通一声跪下。朱厚照却叫他起来:“这样的大好日子,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刘瑾只得起来,他想要辩解,坚称自己忠心耿耿,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叫他发毒誓,说他时刻提防,李越有一丝异动,就能随时将她弄死吧。刘公公只觉到了这会儿,自个儿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朱厚照还含笑问他:“你觉得这般可好?” 刘瑾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您的意旨,就是最好的。”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人家也是出了血本的。咱们都不吃亏,甚至还可以说是赚了。只是,她出这样的血本,就换这些,值得吗?” 他的目光投向了婉仪,帝座后座明明如此接近,却仿佛隔着一重天堑。婉仪垂下眼帘,她的额头沁出汗珠。刘瑾亦不敢作声,朱厚照又问了一次:“值得吗?” 刘瑾默了默,他心知,皇爷早已习惯了身边的人都打着各式各样的小算盘,只要能为他所用,他就不介意用,可用得程度就值得商榷了。可在这样的紧要时刻,李越已经再次戳破了他的小心思,让他也遭皇爷迁怒,若他再说些空话套话,只会让朱厚照的疏离更深。既如此,还不如来点儿实在的。 他沉吟片刻,横下心道:“于您来说,自然是难以体会。” 朱厚照看着下头马儿的腾跃,应道:“噢?” 刘瑾道:“您生来就已经在高峰了,您触手可及的机会,于旁人来说,却比登天还要难。可她和我们,生来却在谷底,四面八方而来的鄙夷、打压、排斥,这些都是您想不到,也经历不到的……” 老刘说到此也觉得有些伤感:“只有同病,才能相怜。您本就无病,又怎能同心?” 一滴泪从婉仪的眼角滚落,她急忙拭去,不敢露出半点疲态。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他半晌方道:“她真有知足之日吗?” 刘瑾苦笑一声:“这恐怕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何况是老奴呢。”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爆发一阵欢呼,原来到了乐曲末尾,所有的舞马全部停下,屈下后腿,衔起杯子,向朱厚照祝寿。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面向他们,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朱厚照再起身,他端起金杯,朗声道:“四海一家,共乐升平。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1】” 皇帝的祝词,被侍立在大殿上的传旨太监依次传扬出去,到最后一个宦官说完之后,一时之间整个紫禁城都回荡着悠扬的声音。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月池叹息着,她跟随众人一齐拜下,山呼万岁之声,响遏行云。 从这天起,他们没有再刻意避开彼此,仍然一同起居。她每天都会察看他的伤口,替他上药。而他每天亦会看她的脉案,询问她的情况,但他们却不再说话了。 贞筠、谢丕一行早就到了广东了,那时正值瓢泼大雨,时春正在军帐内处理公文,忽而有士卒来报:“回禀将军,外头有人来,说是您的亲眷,想要求见。” 时春有些茫然,她在时家的亲戚早已离散,留下的只有月池和贞筠二人而已。可如是她们到了,又何需通报呢? 时春问道:“可有说是我什么人?” 士卒道:“她说是您的妹妹。” 时春一怔,她走到营帐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狼狈不堪的人。她的声音在发颤:“贞筠?” 贞筠愕然抬头,她还未开口,就已泪如雨下。她大哭着跑过来,冲进时春的怀里:“可算是找到你了!”:,, 392 至心如对月中人 贞筠这一路逃窜,上要躲避朱厚照的人马,下要防备地头蛇的追杀,还得与两个男子同行。谢丕虽然颇有机变,但却是断了一条腿,离不开人照顾。而谢云本就是养在蜜罐里的大少爷,一到民间是处处受挫。到头来,这一行人的重担全部压在贞筠头上。而在此之前,她又何曾过有这样的际遇。饶是她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毫无波澜、一帆风顺到广东去。 他们到了东江补充干粮时,就发现有人盯梢。谢云已是面白如纸,他当即就想驾着马车奔逃,却被贞筠和谢丕齐齐阻止。 贞筠斥道:“不能跑!” 谢云吃了一惊,谢丕解释道:“他们不愿在大庭广众下闹事,在这市集处反而安全。” 谢云道:“可咱们也不能在市集呆一辈子啊。这里总有散的时候,等到人散了……” 三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惧意,谢丕与贞筠同时开口:“让我先下车……”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愣。谢丕眼中感激、内疚、愤怒交替闪过,这情感太过浓烈,叫他的喉头仿佛被塞住,说不出一句话。贞筠则别过头去,她故作轻松道:“别忘了,我是李越之妻,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我毕竟还欠你一条命。 谢丕只轻轻道:“可你已经选择跟我走。”我就当护你周全。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说得最出格的一句话了。同行这么久,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他本以为彼此之间隔着山海,可没想到命途的无常硬生生将他们锁在了一起。可锁在一起又如何呢?人不是牲口,不能只为情感而左右,每个人的肩上都有属于他的道义、责任。 就在他们相对无言之时,谢云忽然蹦了出来,他对着谢丕道:“你不能下!腿都没好逞什么能。” 他又看向贞筠:“你更不能去,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躲在妇人身后乞怜的道理。” 他做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态:“还是我去吧。” 他一松缰绳就要跳车,贞筠和谢丕惊得魂不附体,忙抓住他。谢云转过头,忍不住淌下泪:“堂兄,我走了之后,求你看顾我爹……他……” 他想为其父辩解,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他一横心,就要挣脱。谢丕忍着剧痛,拼命按住他:“别冲动!” 他的面色更加惨白,喘着粗气道:“没了你,我们也只能脱身一时。只有你留下,才能带她走。没我的拖累,你们逃走的机会才更多。” 可谢云如何能肯:“那难不成叫我看你死?” 三人始终无法达成一致,谁都不忍心叫对方去冒险。可盯梢的人就在眼前,如再不做出决断,只怕大家都要玩完。谢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当然不会罢手,只要咱们都死了,他们才会安心!” 正是他一句无心之语,贞筠一下福至心灵,她忍不住双手颤动:“对,你说得对,那咱们就死给他们看不就好了。” 谢云一愣,她的口气既欣喜又轻松,他唬了一跳:“你是不是……急疯了?” 谢丕却一下了然,他暗恼自己只顾关心则乱,竟然不能冷静地应对:“你是说,诈死?” 贞筠连连点头,月池在二十年前脱身的法子,没想到,到此时还能救他们一命。主意既定,他们三人趁着人多,跑进一家客栈,然后留下一封遗书,接着又来到江畔,先抛下衣物和配饰,再丢一下块大石头下去,最后嚷嚷着有三个人投水了。 这一番唱念做打,果然吸引了大批看客。待探子挤进来时,他们早就搭上商船,远行去了。探子以为他们死了,果然不再追踪,他们才几经周折,到了广东。 贞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向时春说起这些事,面上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厉害吧,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把他们全须全尾带到这里来。” 时春冷哼一声,她道:“吃饱了没?” 贞筠又喝一碗汤,方拍着肚子道:“饱了、饱了。” 时春叫人收了碗碟,就道:“把鞋脱了。” 贞筠一怔,她不肯动。时春道:“怎么,你的力气和手段,还能压得过我。” 贞筠使劲想躲,却被时春牢牢抓住。她就像被按住龟壳的乌龟一样,张牙舞爪,却始终不能脱身。她叫道:“你干什么!再闹我就恼了。” 时春忍不住发笑,她只觉浑身一阵轻松,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那座小院里,她们三个人在一处,即使外面再大的风雨,心里也是安定的。 时春一把掀开贞筠的裙子,贞筠一下僵住了,她不再动弹。同样愣住的还有时春,她在看到贞筠那一刻,便知此来必是历经艰险。可当真的看到这双破得不成样子的鞋时,她方知道贞筠这一路吃得苦头,比她想象得还要多。时春忙把贞筠的鞋脱下来,这双扭曲、脏污的小脚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泡,有的早已破裂干瘪,有的却是新磨出的,殷红如火。 时春是一个挨刀挨枪都不会喊一声疼的人,她心知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她只有比男人更刚强,才能勉强和他们站到一处。可在此刻,她却忍不住鼻子发酸。 贞筠还在笑:“不碍事,只不过是走走路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春吼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没命?!素日阿越跟你说的,你全抛到九霄云外了吗?敌强我弱,就当虚以委蛇,你何苦和那个疯子去硬碰硬呢,你大可先应下来,再和谢相公趁机逃出来。” 贞筠面上的笑意褪下去,她垂下眼帘,长睫微动:“可我不能。” 时春怔住了:“……你说什么?” 贞筠扯了扯嘴角:“我只剩下骨气和义气了,时春……我不能连这个都没有,那我就不算人了……” 时春久久没有言语,半晌她摸摸她的头。贞筠心里有些发软,她又忍不住撒娇:“你这是干嘛呀。” 时春忽然不动了,贞筠仰起头看向她:“怎么了。” 时春神色僵硬:“如果我说,我不小心把你脚上的血摸到头上去了,你会打我吗?” 贞筠:“……” 姐妹俩笑闹一阵,贞筠毕竟疲惫过度,很快就昏昏欲睡。这一睡,就是整整十天没怎么下床。到了第十日,时春实在看不下去了,推着轮椅来,好说歹说叫她出去透透气。 贞筠只得应了,她仍觉四肢发软,便只着素衣软鞋,松松绾了发髻。待出门子时,她要幂篱来待。时春一笑:“这儿可不要这个。” 贞筠初到广州的大街上,第一印象就是这儿太热闹了。京城同样也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在强权的高压下,商贩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就是梦里也忘不了警惕二字。可这里不一样,贞筠抬眼望去,服饰各异、肤色各异的人都在大大方方在街上揽客,男人女人亦混杂在一处做生意,不觉有半分羞耻。摊位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贞筠一靠近,便觉自己的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看向时春,时春失笑:“我今儿休沐,随便你看。”话音刚落,贞筠就自个儿推着轮椅往前冲去了。 来自南洋的香料胡椒、丁香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贞筠捧在手里一嗅,就忙别过头去,连打好几个喷嚏。旁边的小摊堆满了各色皮毛,手掌一触就深陷到油光发亮的水獭皮里。小贩还在挥舞着孔雀尾和翠鸟羽,在日光下金翠辉煌。 此外,还有各色的布料,油红布、沙连布、勿那朱布、交阯绢、暹罗红纱等海外之物吸引了大量妇女的目光。 贞筠流连忘返了好一会儿,注意力却完全被药铺吸了过去,皮肤棕色的小贩用蹩脚的汉语一一介绍:“我们这儿什么都有,没药、冰片、阿魏、血竭、孩儿茶、大风子……您要什么,我们就有什么。” 贞筠道:“有没有补血益气的?” 眼看她就要被忽悠着买下一大包,时春忙道:“莫急,再看看。” 贞筠会意,果断收手,她道:“你在这儿有熟人是不是?” 时春推着轮椅,失笑:“勉强算是吧。” 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贞筠都忍不住玩笑道:“我听到海浪声了,你不会把我拖去卖了吧。” 时春笑道:“是啊,反正现在除了丝绸、香料、珠宝等贵价之物,什么都能在民间贩卖了,就干脆把你卖到外洋去。” 贞筠啐了一口,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住了口,眼前的情形叫她目眩神迷。 残阳如火,无边无际的大海闪耀着万道霞光。在光芒之中,在蔚蓝色的水面之上,千帆竞发,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又有无数密集的光点朝着岸边赶来。 时春道:“这都是出海做生意的,还有来我们这儿售货的。你想要什么,最好在港口这儿买。” 贞筠有些茫然:“这么多人,他们能去卖什么呢?” 时春道:“卖什么的都有,瓷器玩器、糖品果物、牲畜肉食,不过卖得最多的还是丝绸。” 贞筠一怔,她的眼中射出夺目光辉。时春见状道:“你想去看看这里的水转丝纺场吗?” 贞筠当然想去,这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然而,当她真的到了工场门口时,却被这里的情况惊呆了。眼前铁将军把门,四周围墙高耸,门口的看守看到时春时,忙来打躬作揖:“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我这就去叫我们公公。” 时春道:“不必惊扰,我们只是来瞧瞧而已。” 看守忙推开门,请她们进去。贞筠一进门就看到了远处湍急的水流,大型的水转纺车在这水流冲刷下昼夜不息地转动。岭南丰富的水力,终于被开发出来,成了致富的金山。 贞筠问道:“这是织造局办的?” 时春道:“对,你能看到的所有场子,都由织造局掌管。” 贞筠一惊,她没想到,他们的手居然那么快。时春讥诮道:“在马六甲建成督饷馆之后,就对外开放了十多个口岸。这时耽搁一日,流走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谁还会拖延。” 贞筠默然,她触目所及,所有人都是低着头小跑着匆匆行动。岸边的工人则不断加工运送纺好的丝。新丝一出炉,就被马不停蹄地送进织场进行再加工。 时春推着贞筠往里走去,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织机声。贞筠一入内就吓了一跳,她只粗粗一看,这一片地方就有至少三十架织机。时春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我上次来时,这儿约有织机两百张。” 两百张!贞筠倒吸一口冷气,时春道:“以后还会更大的,这只是一个场子罢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廷是要将丝绸出口这一暴利行业彻底垄断。这只会是一个开始。 贞筠一眼望去,在里间的竟然都是女工,各种岁数的都有,这是哪儿找来这么多人? 她还未开口,女工中就已经有人看到了她们,她们猛然地停下手里的活计,欣喜地叫道:“时将军!” 就向静水处投入一块石头一样,人群沸腾起来,都朝她们涌过来。她们七手八脚地见礼,接着就开始嘘寒问暖,也有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放在了贞筠身上。贞筠求助地看向时春,时春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她们大多数人都是从南洋那边被带回来的,有的是因战乱无依无靠,有的则本来就是被拐卖过去。在这儿干活,至少能保证安全和生计。你知道的,公公们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上,很乐意卖我们人情。” 贞筠点点头,接着时春提高声音:“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大妮儿,这是荷花,这是兰花,这是云姑……” 着一张张满是笑意,充满期待的面孔,与她记忆里的那些人重叠。懊悔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灵,如果她早点发现民间的暗涌,如果她能多想想,早点把织场献给织造局。或许,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她的织场还能继续存在,给这些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正在她鼻尖发酸,强忍泪意时,忽然听到时春道:“我给你们说说。” 时春磕巴了一下:“这位是我……是我们家那口子的大老婆,也是最开始开设织场的领头人。按件计酬、提供居所和雇佣门房的做法,也都是她最先大规模施行的。”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贞筠亦是愕然抬头。她还未回过神,眼前这些女子便扑了过来,千恩万谢:“原来您就是李夫人!” “快来,都来给李夫人磕头!”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哪能有这个活计干,只怕早就饿死了。” 时春早就退到了外头,看见贞筠被激动的人群包围,看着她脸上的伤心惶恐慢慢褪去,她变得很局促,手忙脚乱地叫人起来:“你们别这样,快起来,我真的没做什么!” 隔着人群,她们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时春朝她笑了笑,她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接着笑骂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你还知道,我是大老婆啊!” 因新事新物深受震撼的绝不止贞筠一个,还有谢丕与谢云。:,, 393 但致良知成德业 与贞筠见到时春的情感相类,谢丕、谢云在几经周折见到王守仁时,也有劫后余生之感。王守仁见他们二人这般狼狈的情状,何尝不觉恍如隔世。他速速安排谢丕、谢云住下,又遣人为他们调养诊治。 谢丕面对他的盛情,忙道:“伯安兄,您有所不知,我们的情形特殊……”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走投无路,千里迢迢就是来投奔的。可要求人援手,总得将实情吐露才是。可这桩桩件件,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遵循之前的想法:“还请伯安兄帮忙,向家父报个平安。” 王守仁道:“这是自然。待安顿好你们后,我即刻去信。” 谢丕摇摇头:“伯安兄有所不知,我们惹下的麻烦,非同小可,不可在此久留,劳烦伯安兄送我们出海吧。” 留在大明境内,如仅靠自己,下场必是命不久矣,可如是托庇于旁人,也会连累无辜,所以只能折中一下,求王守仁帮忙逃到海外去,还有一线生机。 岂料,王守仁却断然拒绝:“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急着走呢。” 谢家两兄弟一时面面相觑,以两广总督的身份地位,他早该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那为什么…… 谢丕心下感动,道:“伯安兄实不必如此,您能帮我们这个忙,我们已经是铭感五内了。” 面对谢丕心急之言,王守仁只是一笑:“不必怕连累我,事到如今,谁不是是局中人呢?” 他忽而道:“你们这一路,可去过书院?” 谢云一愣,他赧然道:“我们这一路尽顾着逃命,学业早已都荒疏。” 王守仁爽朗一笑:“那么,到了广州,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谢丕早已听月池说过七十二家书院的情况,今又复听王守仁提起,不由心念一动。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切勿多思,好好歇着。” 他走后,谢云仍是云里雾里,他看向谢丕:“哥,还走吗?” 谢丕默了默,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话说到此,他们兄弟二人这才住下。 谢丕、谢云都是自幼未吃过多少苦头的人,这一路受尽风霜,担惊受怕,身体早就到了临界点了,如今陡一放松,亦是病了足足半月。 而就在这半个月中,他们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两广书院的盛况。他们做儒生打扮,来到赫赫有名的仙湖。此湖乃是五代时南汉高祖刘岩命人挖掘而出,湖心有一个小岛,为刘岩和方士炼药之地,其上遍植鲜花名药,故得名为药洲。宋时,理学家周敦颐曾寓居于此,大书法家米芾亦留下墨宝。这为风光秀丽的仙湖药洲增添了浓厚的人文气息。到了弘治年间,程乡县县令刘彬为了纪念周敦颐创建了一所濂溪书院。以书院为根基,前有李梦阳,后有王守仁,经这两代的建设,药洲已成为了一省的文教枢纽。 谢丕一到药洲,就被这里的盛况惊呆了,来此的人实在太多,一眼望去竟有五六百人的模样。其中,不仅有高冠博带的儒生,还不乏贩夫走卒。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谢丕悄声问谢云:“你就没听说过吗?” 谢云道:“听过是听过,可没想到,他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他环顾一周,咽了口唾沫:“可这也不可能,总不能连这些人都是来听讲学的吧。对了,不是说药洲春晓是羊城八景之一吗,这些人一定是来做生意或者游玩的,一定是!” 谢丕没有理会自己的傻弟弟。他心中奇异的预兆越来越剧烈,叫他甚至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庆幸的是,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钟声过后,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头顶的鸟雀,还在发出悦耳的啼声。 谢云张大嘴了,他呆呆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些人弯腰下拜,唱了一个大喏:“弟子见过先生!” 他仰头看过去,王守仁已经走到云谷堂前,掀袍坐下,准备讲学。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翠色洒下金色的光斑,散落在他的身上,更显他丰神英毅。谢云一时张口结舌,他看向谢丕:“堂兄,这……他、他?” 谢丕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不得不说,历史在不同的支线上达成了奇妙的耦合。在这一时空的王守仁,依然得罪了权贵,却因提早暴露出自己出众的军事才华,没有被发配贵州,而是来到了广州。他不是在安静艰苦的龙场悟道,反而是在新与乱交织的广东抗倭。在一次又一次地与外界的接触中,阳明心学这片土壤中蓬勃生长,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新的变化。而这一学说的诞生,注定会给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带来地动山摇的震撼。 王守仁的讲学一开始,就叫谢丕、谢云呆若木鸡。 他说:“学贵之于心。若求之于心而非,虽其言出之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若求之于心而是,虽其言出之于庸常,亦不敢以为非也。” 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的高压下,孔子、朱子早已被神化,就连肆意如朱厚照,最多也是在私下把儒生儒学批得一文不值,到了大场合时还是要扯圣人之言做旗,就譬如远征鞑靼的“吊民伐罪”。可王守仁却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公然否然孔子之言的绝对权威,反而把吾心当作判别一切的标准,这是与时人奉行理学观念形成了极大的差异,可谓离经叛道之至。这对熟悉理学思考方式的人而言,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尔母婢也。” 谢云一震,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就在此时却觉手一痛。同样惊骇的谢丕,又一次制止了他。这叫谢云发热的头脑一下冷却下来。历经艰险到今日,他也不像当初那么冲动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诋毁圣人吧!正当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愤怒的声音:“真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居然还有一个踢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人身上。那是个年迈的老儒生,适才藏在最后面,这时才冒出头。他早就涨红了脸,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他道:“天理在上,安敢胡言?”这是典型的理学观点,所谓理学即认为存在客观的天理,人只能通过存天理、灭人欲,来格物穷理,不断地接近天理,以达到成圣的目的。至于什么是天理,当然就是圣人之言。 王守仁显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比书馆里的先生还要好性,被这样当面质疑也毫无羞恼之意,反而还制止了面带怒容的弟子。 他道:“向外求理,事物之理与吾心之性终分为二,不能打成一。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实是自误。” “心就是理,理作为道德之则,并不存在于道德施与的对象上。故而,孝之理不能去父母身上求,忠之理不能去君身上求,信之理不能去朋友身上求,仁之理,不能去民身上求。所谓孝、忠、信、仁乃是人由心所赋于行之理。所以,心在理先,理从心来,而不必向外去求。” 这其实是由心到行的关系,这老学究一窒:“那圣人之言,又被你放在哪里?” 王守仁失笑:“要是事事都将圣人事迹与经典作为‘一定之规’去照搬套用,那即便究其一生,也不过是言语的傀儡,而非圣人的门徒。如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皆是圣人在世时所未目睹的景象,又何来先验之理应对呢?” 学究的额头沁出汗珠,他开始语塞。谢丕了然,真正的大儒,为人慎重,做不出这样的无礼之举。只有读书读到走火入魔之人,才没有半点定性,急不可耐地来出头。 王守仁温和道:“既然一时想不出,不若坐下再听听。” 那学究的脸此刻已经红得可以滴血了,他显然不愿领王守仁的情:“不必听了!直至此时,我方知你的狼子野心,你说圣人之言,不可依从,又说心才是理的源头。那我问你,是谁的心是理的源头?你欲取圣人而代之吗!” 王守仁闻言又是一哂:“非也,非也,我是说心即理也,可并未说我心即理也啊。” 那学究精神一振,他自觉抓住了他的短处,立刻高声道:“那谁是的心是理?” 王守仁平和道:“人人的心,皆是理。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这一语又似石破天惊,按照朱熹的理论,他将人性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且认为人的贫富、贵贱有异,就在于气禀不同,这等于是从先天就否认了底层人士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可王守仁却在这里说,无论圣凡,人人都有良知。这也就是说,人人都能成圣人?! 谢丕已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胸腔中跳出来。而比他的心跳声更响亮的,是那个老学究的笑声,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道:“人人都能成圣?那贩夫走卒也能成圣?贱民贱籍也能成圣?” 王守仁微笑:“当然,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只要是有益生人之道,就是同道,都有成圣的可能。事实上,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罢了。” 人人都说士农工商,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他却说这是异业而同道,最卑贱的商人,在他口中,竟然和士人一样,都是在从事有益生人之道。谢丕至此这会儿,才明白为何这里会有那么多商贾、那么多不像儒生的人。他们望着王守仁,眼中是满满的崇敬。谢丕只觉头皮发麻,而更让他惊颤的言论还在后头。 老学究显然还没被王守仁说服,他的胡须又在颤动,连连道:“胡说!胡说!又是在胡说!他们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能超凡入圣?朱子说了:‘论先后,当以致知为先。’他们连什么是德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践行德。” 王守仁正色道:“这正是我欲和大家阐明的。世人为学,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身居书斋,空谈八股文章,又如何躬行道德。所以,不是知在行先,而是要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作两事,就如一个人看见亲父,知道孝顺,这我们所言的知;而孝顺亲父的行动和表现,即是行。此两者密切关联,乃是一体两面,而非此消彼长。” 谢丕一震,他只觉蒙在眼前的迷雾,陡然被掀开,显露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康庄大道。他心中涌现出狂喜,那是源自圣人,根植在每个儒生心中的明悟之喜——“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眼高于顶,目光狭窄之人仍无法体悟,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尖酸:“他们那算什么行?在地里种地算行吗?操持工匠等贱业算行吗?还有那些奸商……” 一语未尽,他这次是真的犯了众怒了。人们开始质问他:“没有我们种地,你吃什么?!” “没有工匠,你住什么?穿什么?” “噢,我们是操持贱业的贱民,那你有本事把你身上穿得都脱下来啊。” “商贾怎么了,商贾吃你家大米了?你少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家谁不是识文断字的,这两广这么多书院,哪家没有我们商贾出资。你还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骂娘啊。” 众人怒火滔天,如连珠弹炮的问题,逼得这学究张口结舌。他的眼睛瞪得如凸眼金鱼:“你们、你们这是强词夺理!你们要干什么!” 他忽然转身,拔腿就跑。众人啐道:“呸,真是个伪君子!” 王守仁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头,然而就在他将要跑远之时,王守仁旁边的弟子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这名弟子名叫王艮,本为一个灶丁,正是这学究口中的贱籍之人,可他却凭借着自己不懈努力,自学成才,最终拜在了王守仁名下。 那学究脚步一顿,转身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到这儿来了,可是有许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艮起身,他朗声道:“少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质疑,百姓之行,难求知吗?” 学究哽着脖子道:“是又怎么样?即便有知,那也不是真知,也只是异端!” 王艮冷哼一声,他道:“我正要把你一直叫嚷的话还给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满口胡语。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百姓日用即为道!” 这短短两句,鞭辟入里,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谢丕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像不再悬于云端,而落了下来,落到了厚实的土地上,落到每个人的心里。他直到此刻,方明白月池那句话的含义,他喃喃道:“别再拘束于眼前的蝇营狗苟了,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本分。” 而他们认为,打破目前思想困境、科举困境的办法,就是让理从秩序工具重归到每个人身上,不再成为圣人话语的傀儡,而是真正世俗化、扎根到民间去,以此广袤的土壤,来焕发新的生机。可这谈何容易啊。 讲学完毕之后,王守仁走到他们身侧,道:“这下知道,为何我不怕连累了吧。” 谢云扯了扯嘴角:“那是,您要是再这么讲下去,想弄死你们的人,肯定比想弄死我们哥俩的人多多了。” 王守仁和他的弟子们:“……”倒也不必这么直白吧。 谢丕则是定定地看向他,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守仁同意了。他们二人独处时,谢丕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您为何不讲王道?” 阳明心学反对空谈,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精英论调,宣扬人人皆可成圣。这在顺应新时代新潮流的同时,已经严重触犯了那些把持话语体系的士大夫的蛋糕。这也注定在不久的将来,在精英儒学与世俗儒学之间,必定会有一场生死搏杀。而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哪种学说能获得胜利,其本身的优越性固然重要,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学说能不能适应统治的需要。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皇爷要什么。王守仁道:“他要至高无上,比祖宗还高,比圣人还大。” 谢丕:“……” 王守仁道叹道:“我已言说‘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了。” 谢丕明白他的意思,这其实是儒学内部的分裂,既然强调道德的至上,又要强调统治权的掌握。所以,历代学者弥合这一裂痕的办法,就是抬出一个圣王。如果当今不符合圣王的要求,那就努力去教化感化他。可是正德爷……大家努力了三十年后,终于认清了现实,他是变不了的。他不但自己不变,还要求别人跟着他变。 但对真正的大家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王守仁已经在道德上提出人人皆可成圣,总不能在治权上立刻又反过来说皇帝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吧。这理论框架不就崩了吗? 谢丕默了默:“……可要想您的金玉之言为更多人所接纳,您必须得想想办法。” 他忽然心念一动:“含章怎么说?” 王守仁苦笑一声:“他说,这天下,不会有两个圣人。他已经退了一箭之地,我亦需如此。” 谢丕一凛,他问道:“他做了什么?” 王守仁道:“你应该有所发现,督饷馆与织造局,皆由宦官主管。” 谢丕大吃一惊:“他居然让出了对海贸的治权?这怎么可以!” 王守仁笑道:“为何不可以,有治权未必是件好事,没治权也未必是件坏事。” 谢丕不解,他只得道:“在下洗耳恭听。” 王守仁意味深长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大树参天,根在土里,危楼百尺,基在地下。那么,对于大明而言,她的根基又在何处呢?” 谢丕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仙湖之上船来船往,百姓临湖而生,安居乐业。他的嘴唇微动:“在民心。” 王守仁赞许道:“君舟民水啊。” 谢丕却忍不住担忧:“可北方不同于南方,更何况缺乏外部的契机打破平衡,所有的阻力都会压在他身上。” 王守仁却很乐观,他道:“也许,他能另辟蹊径呢?” 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月池的确决定剑走偏锋,她真个撂开海贸事务,决定在北方大规模兴屯开荒。 而将对外贸易牢牢攥在手心的朱厚照,其心情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把持这一条连通东西的航路,从西边来的国家要穿过马六甲海峡做生意,必须要交给他过路费,这本就是一大笔收入。而他又以提供庇佑为条件,要求各藩属国与西方通商时,必须经过大明出面,并缴纳关税,这又是一大笔收入。再加上,他建立的丝绸、珠宝专卖制度,又为他吸入了泼天的财富。 刚开始收到奏报的皇爷,晚上连做梦都在笑。他又唤来了一大批能工巧匠,为他设计行宫图纸。他的原话道:“杭州十景,都要搬进园子里,一个都不能少,还要比原来更好更美,银子不是问题!”这份豪横,谁听了不竖起大拇指。 可到后来,随着吸入的银子越来越多,多到超乎他的想象时,他这才从狂欢中清醒过来。他和刘瑾二人大眼瞪小眼:“怎么会有这么多,他们是不是疯了,哪来这么多银子?” 这么大数目的白银涌入,必定会对本就不怎样的经济秩序乃至财税体系带来极大的冲击。这要怎么才稳下来啊? 主仆二人商量半晌,还是不敢冒险。老刘实在忍不住,期期艾艾开口:“要不,您回去问问?”:,, 394 人间亦自有银河 这就是宦官与其他官员的差异。要说玩弄权术,在宫里这个大熔炉里摸爬滚打的宦官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要论做实事,这些没有经历过正统知识训练的人,在小事上还能应对得当,可在大事上就暴露出短板了。而刘瑾比一般宦官要好的一点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就不会贸贸然去揽权。他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刘瑾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朱厚照心如明镜,这是他这么多年调教的结果,让清流和浊流都是自己的河道里流淌,而不妄图越轨。而这次的后果,是他自己打破了平衡,他的私欲扩张,打破了他一手打造的制度框架。他有些后悔,但又十分不忿。他压抑了那么久,只是想要些回报而已,若是连这都无法达成,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坐着又有甚趣味? 他的缄默不语,让刘瑾会错了意。老刘太了解他了,正如此才能一下戳到他的痛点。 刘瑾斟酌着语气道:“比起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她或许更期待看到的是财源稳定落地。” 朱厚照一愣,他的目中射出寒光,可又在霎时间消退。他阖上眼,又一次倒在躺椅上:“你还没吃够教训?” 刘瑾一噎,他很早就发现了,皇爷对他的掺和十分抵触。或者说,皇爷希望减少他和李越之间的利益纠葛,让他们之间的感情至少在短暂的时刻是纯粹的,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痴人说梦。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奴才,他总不能和主子唱反调吧。所以,出于对圣意的顺从,出于对李越的忌惮,他选择了能避就避。 然而,就是因为他的回避,又被李越摆了一道。刘瑾心里比谁都清楚,太监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一个忠字。明知道主子要受难,他非但不冲锋陷阵,反而还畏缩不前,这是大忌。他在天牢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忠诚,都被蒙上了烟尘。 如今的局面就是进退两难,进可能引火烧身,退又是一蹶不振。刘瑾只能又与幕僚张文冕商量。两人长吁短叹良久后,张文冕不得不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这个家早就离不开您了,现在说脱身实在是太晚了。” 刘瑾双眼圆睁:“难不成,我受这夹板气要受到死那日方休?” 张文冕一窒,他道:“这当然也是不行的。” 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要不,您反其道而行之?” 刘瑾翻了个白眼:“你是说反正都这样了,索性干脆加入这个家?” 张文冕点头,有些惊喜:“您原来也这么想过?” 刘瑾长叹一声:“我是想过,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考虑过没有,凭什么加,加入之后该怎么办?” 张文冕沉吟道:“皇爷既不愿掺和进太多的利益纠葛,您何不也顺势而为呢?” 刘瑾一愣,刹那恍然:“你是说,我也不掺?” 这四字一出,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直以来左支右绌的窘况,霍然间通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张文冕道:“这正是以诚侍君之道啊。” 以诚侍君这个四个字如重锤一般砸进刘瑾的心底。掺多不行,掺少也不行,退避三舍更不行,那为何不干脆一点不掺地直接去。对朱厚照这种生性多疑的人来说,老老实实比卖弄聪明要安全得多啊!他已经到达宦官的顶峰了,接下来的东西,不是靠术能去取的,只能靠和。 张文冕眼看他的眉目越来越舒展,心中也放松下来,可不过顷刻,刘瑾又沉下脸来。 张文冕不解:“刘公是觉此策不可行?” 刘瑾摇摇头:“这是唯一的办法,要是连攒情分都不成,我们就只能玩完儿了。只是,这到底论什么情,如论主仆之情,李越天然压我一头。岂非又要受她辖制?” 张文冕失笑:“当然不是主仆。您想想,在民间的家里,除了一对小夫妻外,总得有一个……” 他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道:“为什么不能是长者呢?” 刘瑾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陡然睁大,他当即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竟然生生咽下去了。他和张文冕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掷千金的疯狂。 皇爷和李越,还在漫长的磨合期中。皇爷需要长者的意见,可张太后明显不会给他意见。从这个层面来说,皇上是需要他的,毕竟知道他们这档子事的人不多,而他在以前也不是没有给皇爷出谋划策过。 张文冕舔了舔嘴唇:“为了孩子好,长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两边说和;真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那自然是……谁家的孩子谁疼。” 张太后的缺位,又给了他们可以钻的空子。刘瑾重新确立了他的自我定位。这样的应对,有时固然会损害短期利益,可更有利于长远的发展。他对到手的好处已没有过去的执念,他早已是满头华发了。 老刘拍着张文冕的手道:“我老了,总得给你们找一条出路。不能永远呆着这四方的天里,不能一辈子都被人看不起。”他是没根的人,可没根的人也有亲人。 是以,在今日、在西苑,面对朱厚照的一句“你还没吃够教训?”,刘瑾又是嗷得一声哭出来,先是借机忏愧他隐瞒不报的罪过,将其粉饰自己的轻忽,随后又哽咽道:“您已经伤成这样了,奴才即便是死了,也不能眼睁睁看您这样下去啊。” 朱厚照又一次无言了,他坠马本就摔得不轻,又硬撑着熬过大典,这会儿还在修养期。身体上的痛苦本就让他难以忍受,和月池之间的冷战更是叫他的心绪雪上加霜。身边的近侍都是知道他心情不佳,也都知道他是为什么心情不佳,可没一个人敢点破。他没想到,最后敢冒这个头的,还是刘瑾,还是那个陪伴他这么多年,帮他做了这么多事的刘瑾。 他的声音淡漠的可怕:“你如安分守己,本可以安度晚年,何苦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刘瑾仍深深地伏在地上,他说:“回皇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连这么一个老太监,也开始跟他谈情。朱厚照只觉好笑:“朕这么待你,你就毫无怨怼?” 刘瑾道:“您的再造之恩,老奴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又怎会有怨怼。前五百年,后五百年,都不会有您这样心胸的主子了。” 他是把宦官当作一把刀,可于宦官而言,能被当作一把刀都是恩赐。他至少给了他们同等的机会,还有可以为之奋斗的未来。这话别有用心,又何尝不是出自真心。 良久之后,朱厚照方开口:“行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别老跪着。” 刘瑾心头涌现出狂喜,他忙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他走到了朱厚照身边,晃起了摇椅。朱厚照捏了捏鼻梁,眼前这个老太监还是个老太监,可他却也再也不是那个只顾嬉笑打闹的小皇子了。他有时也会怀念在端本宫读书的时候,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刘瑾度他的神色,又一次开口:“爷,别再怄气了,日子要长长久久地过,何必为一时之气,伤了情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厚照睁开眼:“的确如此。” 刘瑾一愣,只听朱厚照道:“问题的症结,始终在她身上,在她的脑子里。” “她是真心那么想的……可凭什么?” 有着信息短缺的刘公公一脸茫然:“您在说什么?” 朱厚照的眉宇间尽是焦躁,他似是在问刘瑾,又似在问他自己:“她凭什么以为此世会比不上彼世?她凭什么认为朕会比不上别人?” 刘瑾咽了口唾沫,皇爷居然还真信了李越怪力乱神那一套?他斟酌着道:“这或许只是她的借口。” 朱厚照摇摇头:“不,你不明白,她已经无法再骗我了。” “额……”身为长者的刘瑾,不得不尝试提醒他,“老奴斗胆,可万一,她连她自个儿都在骗呢?” 朱厚照的嘴角忽然泛出奇异的笑意:“她连自己都能骗,却骗不下我。”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他又一次大笑起来,自摔伤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老刘木木地看着他,眼中有担忧,更有畏惧。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坐起身来,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时,世界在他的掌中,无穷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什么都能做到,一定都能做到。 他会让她亲眼目睹,何为不世之功,何为至治之世。他会将她从虚无的回忆里拯救出来,让她不再作茧自缚,在自毁和求索中摇摆。这样,她就不会想离开了吧? 这个晚上,他回来得很早。月池听见外头的动静,她不由停箸。门突然被推开,他伴着风雪进门。他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锅子,神色一滞,接着皮笑肉不笑道:“日子过得真不错啊。” 月池一哂:“不管在哪儿,总得吃饭不是。” 她从容不迫道:“来得这样急,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她的揶揄之意已是毫不掩饰了,饶是朱厚照早就知道她放弃外贸是没安好心,此刻也忍不住磨牙。他忽而展颜:“确实有一桩大事要问你。”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随时为您效劳。” 朱厚照正色道:“事关重大,隔墙有耳。你过来,我才说。” 月池有些犹豫,但还是附耳过去。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垂上,他慎重地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月池只听他道:“你的月信,走了吗?” 月池:“???……” 见多识广如她,此刻也不由一怔。她望向他,他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月池默了又默,随即浅浅一笑,她道:“我也有一件大事,想问问你。” 朱厚照强忍住笑意,作洗耳恭听状。月池踮脚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是没问题。可你的腿,还能行吗?”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定定地看向她。 月池挑挑眉:“看来还不行,没事,那……我在上面?” 他的回应,是恼羞成怒将她抱起来。地龙早已烧起,一层层的毡帘落下,掩下一室的温香。 他们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何时结束,就和他们的相遇一样,可只要触及到彼此,就是情浓如酒,叫人沉醉。 月池很早就发觉了朱厚照的癖好。白昼独处时,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贴在一起。有时是说话间,有时是对视间,有时是梳妆时,他就会突然靠过来,将她像猫儿一样抱在膝头,顺着她的眼睑、脸颊、脖颈,慢慢吻下去。他明明是个性急的人,可在这种事上却格外有耐性。他的唇温暖又潮湿,耳鬓厮磨间,有说不出的缠绵。 而在夜深人静时,他有时也会甘心将主导权交还回来。月池的手指抚过他的胸膛,那里早就蒙上了一层薄汗。他依偎在她的怀里,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声。他微微抬起头,她也正朝他俯身过来。肌肤相贴间,他心中涌现一股奇异的暖流。 他本来打算等到事成再告诉她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如她无法再对着他顺畅地撒谎一样。他道:“我会让这里,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 “庶民出头,只是劣政。圣王在上,方有光耀千秋的辉煌。” 她一下愣住了,片刻后回过神来。她抱着他的头颅,以指为梳梳理着他的头发。他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 月池想起了以前听过的故事,从前有两个农民,在农忙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咂摸着嘴畅想,皇帝老子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呢。 一个农民说:“那皇帝老子吃得肯定不一般,说不定天天连白面馍都能吃到饱!” 另一个闻言大声嘲笑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呢。那可是皇帝,他下地肯定都用的金锄头!” 现在在她怀里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他正踌躇满志,要用他的金锄头去耕耘天地了。意识是客观物质世界在人脑中的主观映象,人是无法超越既有的存在去幻想的。所以,朱厚照无法真正理解李越,朱寿也无法看到最真实的李月池。但即使如此,即使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却仍在竭尽全力靠近。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头发早已披散,和她细碎的吻一起,飘落在他的面颊上、脖子上。他一惊,伸手触及了她面上的湿润。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可却仍有一点淡淡的惆怅。可这惆怅却很快被喜悦冲淡了。他满怀希望,世界在交汇,他们在相爱。他沉入美梦之中,爱情和江山,他都能拥有。 第一日,他就召集了内阁会议,来解决这庞大的金银问题。有明一代,大家伙一直都是为没钱发愁的,谁能想到还能有钱多的麻烦。:,, 395 日月每从肩上过 诸位阁老又一次齐聚武英殿。杨廷和等人看到谢迁,都免不了好一阵嘘寒问暖。谢迁脸上犹带病容,可精气神已是好了许多了,仿佛枯木之上又生新芽。 杨廷和何等思睿观通,当即就道:“以中,可是有消息了?”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点点头:“收到报平安的信了。” 大家都是长舒一口气。 内阁次辅谢迁这些日子可是颇为煎熬。他先是担忧开关重商导致国政动荡,在知晓家族惹下的祸事后,更是痛心、懊悔兼而有之。在得知儿子谢丕作为后,他是既自豪又忧心,自豪的是他这个最得意的儿子,行事果断、有勇有谋,力挽狂澜,上对得起皇恩,下能肃清家族。忧心的是,谢丕这一施为,把他自己架在风口浪尖上,两方乱斗,都以他为靶子。如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不是等于剜他肉一般。 后来,谢丕失踪的消息果真传来了,整个谢家皆是悲恸欲绝。 谢夫人一下厥过去,苏醒之后,亦是日日垂泪。她颇有怨怼之意:“我早说了不让他去,你非不听,还说我是妇人之见,不顾大局!现在好了,你们谢家那群贪得无厌之辈倒是活得好好的,我儿子却失踪了,这下你满意了?!” 谢迁的弟弟谢迪忙来相劝:“嫂嫂息怒,兄长疼孩子的心,和您是一样的啊。此事也不是兄长所愿……” 谢夫人冷哼一声:“你以为他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他那所谓的清名,不能拿别人去填窟窿,就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填!” 谢迁闻言终于绷不住了,一倒下之后便再也起不了身。 朱厚照闻讯亦是一惊,这是四朝元老,从他太爷爷时就在朝做官,教过他爹,更教过他。谢老先生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是有目共睹,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待这些有能为的大臣素来优容,当即是派医又派药。他又知谢迁必为心病,故而特地送了好几次药,但每次都有两味一样,一是莲子茶,二是定心散。 怜子定心……谢夫人仍心存疑虑,谢迁却是心头一松:“圣上不会拿这样的事玩笑,儿子定然没事。” 他在感恩戴德之余又觉羞惭,自己的家族闯下滔天大罪,皇上非但不怪罪,还在保全他的儿子。天恩浩荡如此,叫他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好转,在收到王守仁的传书后,更是欣喜欲狂,所以皇上一召,他就忙不迭回来效命了。 外头是风雪交加,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四位阁老坐在有团云绣饰的坐墩上,面上都是一片和煦。 朱厚照还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刘健度他的神色,还道:“您眼底还有青黑,可是近日累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朱厚照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随侍在旁的刘瑾忙替他拍背,腹诽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 朱厚照此刻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摆摆手对担忧的阁老们道:“无妨无妨。” 王鳌仍忧心忡忡:“这些年,政务越发繁忙,您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刘瑾撇了撇嘴,他忙得哪儿是政务啊,前几年他不是不想忙,是人家不给他忙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忙的机会了,可不得好好卖卖力气…… 朱厚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偏过头,刘公公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做鹌鹑状。 朱厚照:“……”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知道他们还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他果断拉回正题,他道:“朕召集先生们至此,实有要事相商。” 语罢,他对刘瑾使了个眼色,关于白银流入的数据文书很快就人手一份。 谢迁在看到开关后第一个月的白银流入时,还深感圣上信任深重,这样的机密要事,居然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然而在看到第二月、第三月乃至后续的流入量时,他的感激凝固了。 杨廷和的手都在发颤,他虽然不能直接去获取详情,但眼看朱厚照召集匠人、图谋宫室的那个做派,他就知道流入的白银必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根据前些年泉州、广州刚开时的商税收入做了一个估算,想了几条举措,但这最后的结果还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刘健的第一反应时:“这是是否是误?”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是不是假的啊! 朱厚照摇摇头:“这还只是攥在咱们手里,流入民间门的更不可计。”他无比庆幸,为了减少文官集团的干预,他一开始就和奥斯曼帝国合计好了,选择将最大的督饷馆设在马六甲,并打算走海运直接运回税银。这要是没有马六甲作为缓冲地,让这么多银子直接流入大明本土,还不得翻天。 四个阁老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茫然。谁也没想到,外来的冲击,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直白。 杨廷和当即道:“万岁,事已至此,应允银钱兼使。”虽然民间门早就在用白银流通,但是在官方层面始终没有确立白银为主币的地位,这是要彻底过明路,将白银货币化。 朱厚照颌首:“这亦是朕所想。” 杨廷和接着又道:“往年财用匮乏,朝廷有心而无力,如今财源广进,朝廷更应以民生为重。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总不能只让东南富足,其他挨饿。” 王鳌会意:“您的意思是,以此去各地修建水利等工事?” 杨廷和笑道:“没错,并且还不限于此。” 刘健已是两眼发亮:“关键是道路和驿站的建设。”先要富,先修路。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变的真理。 谢迁补充道:“还有书院的建设和人才的培育。”一来,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既然要做这么多事,肯定需要更多的人才。二来,他自己也是儒生,当然更盼着儒学发扬光大,一改固步自封的旧态。 往年早就有了“赈济支出”的旧制,但一般是作为有大灾时的特殊行为,没有形成固定的制度。但如今,在中央财源充裕的情况下,这群能臣已经想到,将这种特殊时期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固定化、常态化,广泛地应用于宏观调控、民生保障和人才培育等方向,这不得不说是制度史的一个飞跃。这样稳步将白银流入民间门,也能减少经济的动荡。然而,他们的探讨的方向,固然也是朱厚照所需要的,却不是他最关注的。 他敲了敲御案,紫檀螭龙纹的大案发出清越的声响。阁老们的声音一静,忙恭敬地看向他。 朱厚照道:“圣人有古训,‘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大显身手,来日方长,防微杜渐,才是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谁听了不欣慰,他居然没有只想着享受,还知道应对危机!还主动来和他们商议对策! 在一旁默默观看的刘瑾:“……”原来这你们就满足了? 王鳌的脸上写满了感动:“万岁可是忧心物价上涨?” 朱厚照不置可否:“这确为一急。毕竟,少则贵,多则贱。朕记得,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四石米吧。” 四位阁老脸上都不由浮现惊喜之色,皇上对民生竟然如数家珍。 刘瑾继续腹诽:“当然罗,哪天不出去逛一下,一买就是一堆,还不都是我们拎。” 王鳌浑然不觉,还在详细地替皇帝学生解释:“圣上容禀,物价上涨,的确为不可遏之势,但也不必过分忧心。一是因仍是银钱兼使。白银大量流入,导致银价下跌,的确会使以白银来表示的物价上涨,但是物价同时还可以用铜钱来表示,于百姓而言,铜钱用得要更多,范围亦更广。【1】因而,有铜钱在,物价上涨的幅度必定有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以臣愚见,朝廷万不可在短期内再提升赋税征银的比重。” 朱厚照没曾想还真问出问题来,他道:“赋税折银,不是更便民吗?”宣德年间门就行金花银,那时可是朝野称颂,利官利民。 几人闻言不由一笑,杨廷和道:“您说得对,只是‘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理虽如此,也需因地制宜。”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王鳌循循善诱:“您觉得,是富者得银易,还是贫者得银易?” 朱厚照道:“自然是富者。” 王鳌道:“没错,如即刻大量征收白银,农民无所得银,就只能走一条路,就是向富者贱贸粮产乃至地产。长此以往,富者越富,贫者越贫,流民四起,又生动荡。这正是操之过急,好心办坏事啊。” 朱厚照若有所思,王鳌继续道:“臣以为不必太过忧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常言道,‘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最坏的情况是,白银流入,粮价上涨,加上灾害频繁,生民煎熬。可因着未雨绸缪,新作物推广,治农惠农之策遍及天下,粮产有了保障,又岂会掀起大风浪。” 这样的话,不是深入民间门的人说不出来,朱厚照不由赞道:“难怪您的文章流传甚广,果然切中肯綮。” 刘健听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似笑非笑道:“您日理万机,竟未荒疏学业,真是可叹可佩。” 朱厚照自登基以来,就再没有开过经筵,这些老臣劝谏多次,仍无济于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万寿节中,悄悄学会多国语言的皇帝惊艳所有人,这就更让这些大儒如鲠在喉了。皇上的智力毋庸置疑,那只能是他们教得不行。 朱厚照道:“您的弟子又不止一个,朕虽惫懒,可不是有勤快的吗。朕日日听她念叨,想不记住都难。” 刘健一噎,当年李越入宫时,他们个个忧心忡忡,担心又来一个引人玩物丧志的祸根,岂料这来得不是祸根,而是天大的福星。他深知,皇上的天性从来就没有变过,可由于李越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他的目光超出了这宫闱,不光看到了神州之内,还看到了神州之外。他学会了更好地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明白如何长远实现自己的宏图伟志,完成了由追求目睫之利,到终身之利,再到子孙数十世之利的转变。 而李越本人,更是时为锋锐,时为基石,在内忧外患交织时,他能当机立断,披荆斩棘,扫除新政的壁垒,打下制度、人事的根基。在内外安定,圣上决心将大明这座巨轮驶向远方时,他亦做好了压舱的准备,保障民生的稳定。如果止步于君臣相得,这必是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可偏偏皇爷他起了贼心啊。这下闹得,两个人都没个骨血。含章还被迫连理分枝,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朱厚照对刘健纠结的心绪浑然不觉,他道:“朕与阿越相比,是闲书看得多了些,可闲书一样开卷有益。诸位可曾听过龙女的故事?” 别说是阁臣,就连刘瑾都没听过。大家都以为他要讲一个稍微正经的故事,谁知道,人家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老刘已经麻木了,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看到。这个故事情节还非常老套,又是仙女看上穷小子,自荐枕席,还送钱送物,救苦救难,也不知道是图什么,图他穷酸?图他没本事? 不愧是偷偷写话本的人,朱厚照把故事情节记得非常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听得五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爷牙齿发酸。在讲完了大团圆结局后,朱厚照还问:“可听出来什么?” 大家默了默,茫然地看着他。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道:“以前这种故事的主角,要么是书生,要么是农户,可如今连商人也能得到仙女的垂青了,并且还都是儒商。” “听过这句话吗,‘钱足便可,谁望公侯?’【2】” 心学广为流传,对皇权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心学使得儒学的关注重点,转向世俗,转向实用。这对于天下的治理,将带来莫大的益处。可另一方面,心学也打破了儒生对于经商的心理障碍。原本世人以经商为耻,只有少部分儒生为利所诱,选择毅然下海。可如今心学横空出世,连“百姓日用即为道”的话都说出来了,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经商的人多了,汲汲于功名的人就少了。至于掌权的文官,除了占地,今后更会去捞钱。士人阶层的势力在膨胀,皇权对于社会精英的掌控力却在削弱。朱厚照本不乐意月池抬起商人来和文士打擂台,没曾想这下好了,儒生直接经商去了,这是更要往他的头上爬。 更让朱厚照担忧的,还有皇权对经济掌控力的削弱。洪武爷定天下之后,选择的是钱钞并行的货币制度,然而大明宝钞因为滥发乱发,最后变成连废纸都不如。这下,官方通行的货币,就只有铜钱。可是铜钱又多又重,连朝廷发俸禄都不乐意用,更别说民间门行商。在形势所迫下,大家选择了白银作为流通货币。海外白银大量涌入后,朝廷更是不得不赋予白银官方货币的权利。可一旦如此,货币发行数量就要受海外输入和银矿开采量限制,等于朝廷放弃了对货币发行权的垄断。这样一来,朝廷也就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调整不同社会阶层资源分配的能力,也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获得财政收入的渠道。【3】 没有哪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能容忍人才流失、财权旁落。他已经通过税收,掌握了大量白银在手,而逸散到民间门的那部分,也不能逃出他的手心。他不会落入李越的圈套,重新下场去打擂台。这么多年的经营,他早已大权在握,他要直接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只是,这个规则的尺度,还需要他的妻子和臣子,帮助他来衡量。 他道:“朕有意再行大明银钞。”:,, 396 山河长在掌中看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放出这么一个雷来。在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钱币改革是势在必行,要是连货币制度都是一团乱麻,何谈经济发展、何谈赋税改制?可货币改革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行的,这总得依时依事行事。 杨廷和有时也很无奈,他要是能早生一百年,他一定力阻宝钞的滥发,规范铜钱的铸造。可如今,宝钞早就因为滥发,贬值太狠,被百姓所厌弃。而铜钱市场也是颇为混乱,市面流通的铜钱,一部分是大明自己铸造的,可另一部分却是唐宋旧钱,甚至还有唐宋私铸钱在流通。【1】这谁听了不觉得离谱。 乱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能禁止了的。民间通过自行摸索,选择了白银为币长。于寻常百姓而言,黄金太贵太少,宝钞太多太滥,白米太贱易腐,只有银子是较为适应流通需求的。可大明的银矿很少,本地不产银又偏偏要用银,这就导致银荒问题困扰了几代人。别说是民间,哪届户部尚书不是一上任就开始哭穷,不是没银子办事,就是没银子发饷。 终于到了这一代,朝廷通过海外贸易,从境外吸纳了大量白银,眼瞅着银荒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反正朝廷已经掌握了一条新航线和大量的税银,大家都想有个台阶下就行了,至于下了台阶后的其他麻烦,可以再慢慢解决。可是皇上不愿意,他要把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中,要通过发行银钞,将货币管控权捏在自己手里。 杨廷和其实能够理解皇上的意图,天/朝连粮食都不愿受制于人,何况是“驭富之权”。但无论如何,一上来就发纸币,真的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家以前都没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银子,朝廷又要让人家把银子换成纸来用,这闹不好是要引起罢市哗变的! 大家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可不论如何圣上就是不松口。到后来陷入焦灼之际,他只说了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前车覆,后车戒。” “王与马,共天下”说的是东晋之时,世家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家族势均力敌、共掌天下权的事。门阀膨胀,大权在握,皇家反倒处于弱势。朱厚照以此言比今况,显然是有些夸大了。当下的世家豪绅,最多只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折腾一下,岂敢威胁中央。不过,皇爷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这群人在无银时尚敢去通倭抢银,如今有银在手,要再无管束,岂非是要翻天?”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谢迁已是面色灰败,伏地请罪。朱厚照摆摆手:“过去的事,朕不计较,可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掉两次。好了,你们也回去想想,议一个章程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内阁后,大家都看向杨廷和:“元辅,这可如何是好?” 杨廷和叹道:“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了。咱们再多言,也无济于事。” 谢迁道:“那……去问问含章?” 现下这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直说不通,就去敲边鼓。以前都是谢丕和杨慎同去,这下只能让杨慎一个人去了。谢迁念及此,也觉伤感。 杨廷和颌首:“只能先如此了。” 岂料,刘健却突然开口:“还是我走一趟吧。” 另外三人眼中划过讶异之色,杨廷和道:“也好。” 刘健到了刑部衙门时,月池正在核案。衙役眼见阁老至,忙准备去禀报,刘健却摆摆手:“不必惊动,我只是来看看。” 他走到窗扉下,坐下下首的乃是御史卢雍,正就其巡抚事宜进行奏报。刘健凝神一听,这会儿正说到一桩儿媳杀公公案。他对案情始末也有印象。 原来在英宗爷时,朝审定制形成。所谓朝审,就是每年霜降之后,在承天门由三法司会同公侯、伯爵,在吏部尚书或户部尚书主持下审理重囚、重大案件的会审形式。【2】之所以要让这么多大员都来参与复核案情,目的就是为了兼听则明,防止决狱不公。而就在朝审之上,身为刑部尚书的李越对此案原判提出了质疑,要求打回重审,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此案的案情并不算复杂。河南罗山县某村的约长,忽有一日来找知县告状,告的是本村村民方维的妻子江氏,将她的公公方廷远逼出家门,方廷远无家可归,怒而投水而死。 根据约长的供词,原来身为丈夫的方维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公公和儿媳两个人在。约长在前几日碰到方廷远,他身带雨伞,满面怒容,声称儿媳不孝,不给他钱花,他打算去女儿家住几天。当时约长闻言虽劝解了几句,但也没太在意,谁知没过几日,村中洪水暴涨,河上飘了一具浮尸下来,乃是一具老翁的尸体,身边还有一把破伞。因为河中鹅卵石众多,尸首的面部已被损坏,分辨不出身份。但闻讯而来的江氏,却认出了那把破伞是自家之物,不由伏地痛哭。同约的赵乡绅认为方廷远不会无缘无故而死,必定是其儿媳逼迫的缘故,故而要求报官。约长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将一纸诉状投到了罗山知县手中。 罗山知县以为,死者虽面部损坏,无法辨别身份,但有破伞为物证,又有江氏亲自指认,必是她公公方廷远无疑。至于江氏,根据《大明律》“凡骂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骂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绞。”只要江氏有骂公公的行为,即便公公的死与她无关,也要判处绞刑。但这条刑律还有一条适用条件,就是要得“亲告,乃坐。”然而,方廷远人都死了,不可能亲告。而邻居的供词,也无法证明江氏骂过公公。罗山知县于是决定审问江氏。在上了拶指的情况下,江氏果然招供,说她有忤逆不孝,逼死公公的行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依照“十恶”量刑,合该斩立决。 杀头这样的重案,自当拿到朝审上由大员复核。李越看完案情,就直言这知县糊涂透顶。他说了三点:“第一,尸首身份未明,单凭一把破伞就说这是方廷远,实乃断案粗疏。第二,证据不足。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就断人生死,未免草率。至于江氏本人供词,以拶指这样的酷刑逼问,有屈打成招之嫌。第三,不合情理。死者方廷远又不止方维一个儿子,即便受了责辱,也可去寻其他子女做主,何必直接寻死。约长不是听方廷远亲口说了,他要去女儿家小住吗。这其中为何没有方家子女的供词?” 她一连三条,有理有据,众人皆称是。都御史张缙更是赞道:“真乃洞烛奸邪、明镜高悬。”大家最后决定,派出御史卢雍去再查。 刘健心知,必是卢雍已经查明实情,回来述职了。没曾想,卢雍一开口,就将把这屋里屋外的人都震住了。卢雍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这其中有莫大的冤情。原来方廷远压根就没死,卑职到了罗山县时,他都已经回家了!” 刘健:“……???”河里捞起来的不是方廷远,那是谁? 原来这个方廷远是个赌棍,他离家出走不光是因为儿媳不给他钱,更是为了躲高利贷。他有个女儿嫁到了光山县,所以就借口探女,在女儿女婿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女儿问明他出走的缘由后,好好数落了他一番。本来家境不好,全靠江氏操持家里,做家翁的不思照顾孙辈也就算了,还做下烂赌逃债的事。要是方维回来看不到老爹,岂非叫他们夫妻失和。方廷远到底还是有良心在,这才带着女儿给的礼物,急急忙忙地回家,这一到家才知道,儿媳妇早就被抓到大牢里去了。 他又惊又愧,忙跑到县衙去嚎哭喊冤。罗山知县见到死了的方廷远回来,惊得魂飞胆裂,叫来约长核实身份后,悔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既然死者不是方廷远,那江氏就被冤枉的啊。他忙差人把江氏放了出来。这时,江氏已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了。 刘健和月池不约而同想骂人,糊涂断案,险些害了一条人命。 卢雍道:“罗山知县倒有几分良心,即刻为江氏延医问药,又去追查河中尸首的来历。最后,您猜查到哪儿去了?” 月池略一思忖:“是姓赵的那个乡绅?” 卢雍一震,他道:“您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月池道:“不是能未卜先知,而是要注意细节。别忘了,卷宗中写得清清楚楚,约长一开始是不想报官,是这个姓赵的非说要去,还一口咬死是江氏逼死公公。” 卢雍连连点头:“罗山知县也注意到这个疑点,顺藤摸瓜查下去。原来是姓赵的借钱不还,把债主淹死在水缸里,然后抛尸河中。谁知,洪水把尸体冲回了村里,江氏又因为雨伞将其误认为方廷远,他才决定将计就计,嫁祸于人。他的诡计,还真将知县蒙了过去,幸好碰上了您,还了江氏清白。罗山知县自知犯下大错,只是恳求斩了罪魁,再行领罪。” 月池道:“准了。师邵这一路功劳不小。”师邵是卢雍的字。 卢雍赧然道:“卑职不敢居功,只是想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咱们也不至于累成这样了。能救下江氏,固然是幸事,可我又不禁在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昏官,多少这样的冤假错案。” 卢雍亦是长叹一声,他道:“各地巡按都已按您的要求,嘱托知府、知县审慎办案,严格核查人证、物证,只盼能有所助益。” 月池道:“可这还不够。你把案情始末记下来,届时发在下一期的邸报,发往各州县,以警示众人。” 卢雍忙应是,月池又道:“又有新的庶吉士来我们三法司了。我打算让他们编一本《法案集萃》。光看法条,是学不会判案的。叫他们先从案例中学如何公正细致,如何情理兼顾。” 卢雍抚掌称是:“这是好主意啊。那遴选时,咱们也能拿这些奇案去考人!” 月池点点头:“那需得在编书上好好下功夫。你们也需想一想,有些法条,是否适应现实情况。” 卢雍一怔,月池道:“一个赌棍长辈,要是害得家破人亡,难道也要依从孝道,连说都不能说一句吗?” 卢雍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话来,他道:“可长辈毕竟是长辈……国朝以孝治天下……” 月池道:“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子孝在后,哪有父不慈子能孝的道理。我们讲公正,就不能只顾尊卑,不明事理。” 卢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这事关人伦大理,一旦议论,恐引起轩然大波啊。”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轻松道:“不必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你先去吧。” 卢雍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走了 月池捏捏鼻梁,又朗声道:“嘉蔬署的人来了没有?”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身着便服的刘健,正望着她。 月池愕然:“您怎么来了?” 刘健只觉心里发酸,他只觉方氏走后,李越的衣裳都没那么鲜亮了。他问道:“你每天这样连轴转,身子骨还受得了吗?” 月池轻描淡写道:“他们都很得力,替我分担了不少。倒是您,这正是开关的紧要关头,怎么有空过来了?” 刘健:“……”可别提开关了,越想越无语。 他瞅了瞅月池,道:“别坐着了,公务是忙不完的,先用饭!” 他带着月池出了衙门,他道:“你师母近日学了几道外洋新菜,叫什么南瓜饼,正好叫你去尝鲜。” 月池推辞不得,只得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您容我告知家里一声。” 刘健一愣:“你家里……”你老婆不都走了吗?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老婆是走了,可还有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剌剌登堂入室。 刘健本是耿直之人,当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忽然心念一动:“……可有跟你提过,想发行银钞之事?” 月池一凛:“您说什么?” 镇国府中,久等月池不归的朱厚照,突然打了个喷嚏。 中华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而新作物的传入,又给京都美食界注入了新流。一时之间,什么南瓜溏心饼,土豆炖牛肉,拔丝红薯等成了各家酒席的热门菜。就连刘老夫人这样的贵妇,也做出了几道新菜式,叫月池这样的后世之人都觉惊喜。不过,更让她“惊喜”的,还是刘健所述的武英殿“新闻”。 这位内阁阁老忍不住长吁短叹:“此时发行银钞,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可圣上一意孤行……” 月池忍不住冷笑一声:“您放心,他是绝对不会发的。”这是在借力打力呢。:,, 397 布谷飞飞劝早耕 难怪人说:“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是想一箭双雕,用一个不可行的方案,倒逼他们不得不赶紧想主意。 纸币取代金属货币,本是一种进步。可前提是发行纸币的机构,要有让大家相信的能力。有大明宝钞的前车之鉴在,老百姓又不是傻子,还能被坑两次? 月池道:“您不必担忧,等他出门子去用宝钞买点东西,就知道轻重了。” 他怎么去买?你给他宝钞,叫他去买吗?刘健默了默,明智地没有选择追问。 他只是叹:“可以皇上的脾性,即便暂时不发银钞,也会出其他的主意。” 月池:“……”到底是亲师傅,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他总是要达成目的,他们毕竟是做臣子的,能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拦住一世? 刘健道:“此事,终归要寻一个妥善之策。” 月池一时无言,刘健又道:“先用膳,这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总得耐心等等吧。” 月池应了一声。她拿起一个饼,咬了一口,软到流心的南瓜馅和着蜜汁淌出来,金灿灿得叫人心醉。 刘健道:“好吃吧。” 月池失笑:“师母真是好手艺。” 刘健捋须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没有这新作物,又哪来新佳肴?” 他看着南瓜,目光柔和:“这金瓜,极易成活,又能充饥,是救灾活人的至宝。当时你力主开关时,老夫十分反对,看来,到底是我们老了。” 月池道:“这是人之常情。您能清楚地看到风险,却无法预估收益,如此一来,当然是稳妥行事最好。更何况,如今确如您所料,麻烦不少。” 刘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所以才有‘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的古训。你的主张的确为万民带来了福祉。这几年来,四方仍灾害不断,可民间起义却锐减。这正是有抑制兼并,助农育农的善政在兜底。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又岂会铤而走险。然而,海外金银的涌入,也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变化。要不是你提醒,老夫还不知道,伯安在两广做成了一桩大事。”伯安是王守仁的字。 月池的动作一顿,她不动声色道:“那么,您怎么看呢?” 月池回到镇国府时,已是深夜了。她一入门,就觉暖意上涌。可直到浸泡到水池中后,她才觉发麻的手足在好转。她闻到了硝石硫黄的味道,又是温泉水。层层纱幔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箫声,如怨如慕,好似波月水风。寒夜听箫,按理说更叫人心碎,可她却笑了起来。 箫声一顿,外头传来他的声音:“你笑什么?” 月池双手捧起了一掬水,道:“和男人秉烛夜谈,我心里高兴。” 朱厚照:“……” 他慢慢踱步过来:“那不知,是个怎样的青年才俊?” 月池凝神一想:“学问比你高,人品比你好,说话也比你讲道理。” 朱厚照咬牙:“你还真会睁眼说瞎话啊。” 月池分明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依然不动声色。她慢慢梳理着长发:“我只会说实话。何况,你不也是这么认为?” 她已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看到了他的倒影。他本能察觉到不对,却顾不得细思:“不过是个能用的人罢了。” 月池嗤笑一声:“撒谎。你自己不敢说的事,就让他来替你跟我说,难道不是觉得他比你要强得多吗?” “……”朱厚照道,“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朕和内阁商议政务,他们转头却跟你说了,朕还没问他们私泄禁中之罪呢。” 月池道:“是吗?这么说,你是不想找我出主意了?” 朱厚照一噎,撒谎是很容易的,可撒谎的后果如何却是无法估量。就是这么一迟疑,一下就露馅了。 月池一转身,一捧水将他泼了个正着。水珠顺着他的胸膛淌下去,他不怒反笑:“我等你到这会儿,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月池上下扫视了他一圈,眼中露出丝丝笑意:“知道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吗?”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请指教。” 月池伸了个懒腰:“还是老毛病。要是心里没鬼,我这么晚不归,你早就找上门去了,还会有心思在这儿吹箫?” 她拿起巾帕,准备起身:“这样的好水,总不好我一人享用,你也来泡泡吧。” 他一把拽住她:“那你呢?”他有些挪不开眼,这难道不是邀请吗?! 月池低头粲然一笑,把他的爪子拎开:“我刚洗好,不能和一肚子坏水的人在一块,不然又弄脏了,就麻烦了。” 朱厚照:“……” 他心知,今晚是聊不出什么来了,只能明儿再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日月池一大早就把他摇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今天休沐,没有例朝!” 月池继续把他往起来拖:“废话,就是因为没有例朝,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出去。” 朱厚照眼前一亮:“你想开了,想去玩了?” 月池笑得和善:“当然,去看你最喜欢的动物。” 然后,她就把他带到了上林苑。 秦时就有上林苑,主要供君王游幸、骑射、祭祀。可明时的上林苑的功能却不同。明太宗朱棣夺了侄儿的皇位后,就想迁都北京。可迁都事关重大,需要多方筹备。而上林苑就是他为保障新皇城食品供应所建立的庄园。上林苑监下辖十个部门,其中良牧署负责饲养牛、羊、猪等家畜;蕃育署负责饲养鸡、鸭、鹅等家禽;嘉蔬署负责种植粮食和蔬菜,说白了,这就是个大型养殖基地。 朱厚照看到在泥里打滚的肥猪:“……这就是你带我看的动物?” 月池:“你就说是不是吧。” 中国人讲究一个来都来了,皇帝也一样,既来了这里,好歹溜达溜达。月池在上林苑的作为,他是了如指掌,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良牧署的典簿只是九品芝麻官,连紫禁城的门都迈不进去,哪里还能想到活龙今儿能到他前来。他感激地看着月池,恨不得立马给她磕一个。月池一笑:”别愣着,万岁亲至,还不述职。” 典簿连声应是,忙战战兢兢地汇报情况:“万岁容禀,在朝廷教化前,民间畜牧多是粗养乱治。所谓粗养,是指畜种类多混杂,血统混淆,饲料单一,厩舍阴湿秽臭,以致牲口品种不纯、效率低下,且多发疫病。所谓乱治,是指百姓智识不足,牲畜得了疫病,身上出现红斑等症状,他们便以烙铁烧红后,灼焦牲口皮肤,并且刮去焦皮,以为如此牲口就能好,孰不知这样弄下去,疫病传染得更快。” 糟糕的前情说完了,就该讲讲他们的功绩了。典簿低眉顺眼道:“承蒙陛下委以重任,又有李尚书多番指点提携,良牧署目前主要是在良种培育、饲育改善、疫病防治三项上下功夫。在疫病防治上,臣等是召集有经验的农户和兽医,对常见的几种疫病的防治下功夫、来试验。所出的成果,则交付给户部庶吉士,由他们编成画册和顺口溜,以便广为流传。在饲育改善上,李尚书指示需想出穷苦老百姓也能用的法子,所以我们的饲料和厩舍都是用最低廉易得的材料……” 典簿耍了个心眼,疫病防治和饲养改善的成果,皇爷八成看不懂,也不想看。李尚书给了他这个露脸的机会,他当然要拿出最直观的功绩,让皇爷留下深刻的印像!所以,他把良种介绍放在最后,趁这个时间让手下把牛全部放出来。这么好的种牛,这能耕多少田啊! 他的声音都不由拔高:“在良种培育上,我们抓住了种豚和种牛的培育。您看这里……” 他躬着身,自豪地伸出手去,皇上的确看到了很多健壮的牛,可牛牛间妖精打架的情形,也一览无余。 典簿:“??!!!” 月池:“……” 朱厚照:“噗。” 典簿差点吓得尿裤子,月池缓缓绽开笑容:“真不错,您觉得呢?” 朱厚照一脸正色:“是养得挺好的,赏。” 上林苑并非连绵在一片,而是分布在京郊。在前往嘉蔬署的路上,朱厚照已是笑得浑身发抖。月池只觉整个马车都在随着他晃悠,他凑到月池身边,一会儿撩撩她的头发,一会儿摸摸她的耳朵:“原来你喜欢看这个,不早说,我那儿还有大象和食铁兽呢,随你看个够。那牛确实挺壮的,你注意没……”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偏过头道:“这算什么,你看过蜗牛做吗?” 朱厚照一愣:“蜗牛也能?” 讲完了蜗牛精华满壳,蜜蜂硬拔蛋蛋的故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月池心道,果然,对付变态,只能比他更变态。然而,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又凑过来:“你能再说说细节吗?” 月池的瞳孔微缩,朱厚照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突然有了灵感!我还没写过妖怪的话本呢,干脆写一个公蜜蜂精和母蜗牛精的悲剧故事……” 月池嘴角在抽搐,她道:“好啊。这一定要付梓出售,必定会风靡天下!” 朱厚照:“……” 双方都豁出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得到消息的上林苑监正,先冲到良牧署,谁知扑了个空,又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到嘉蔬署,结果看到一脸菜色的皇爷和尚书,一颗心都要吓裂了,不会是因为他迟来,所以触怒了君上吧? 谁知,见他来,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朱厚照喝了口茶,勉强定了定神:“这嘉蔬署关乎农耕,还是先说正事。” 月池压下胃里翻滚:“陛下英明。” 在洪武年间,嘉蔬署管辖九百户栽种户,耕种约九十六顷二十九亩的土地,专为宫廷及光禄寺供应蔬菜。这些栽种户又称菜户,多是从山西拘役而来,要求他们自备牛具种子,千里迢迢到这里垦荒。随着宫廷压榨越狠,菜户逃还山西的人数的越多。抓了又跑,跑了又抓,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直到月池借朱厚照想尝鲜的由头,命上林苑监下下力气培植海外良种后,这种情况才得到逆转。 以前为官不仁的监正被黜免,取而代之出身农家的新人。新官上任,上林苑监的风气为之一肃。之后因着宗藩条例出台,内库渐为充盈,又为嘉蔬署增添了耕牛和海外种子,这才叫菜户安心能留下种地。 新任监正心知,单靠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不但种不出新作物,还有可能毁了种子。他眼看月池给第一任治农官马卿的支持,不由活络了心思,鼓起勇气来找月池。月池不怕他们要钱要物,就怕他们敷衍了事。她果然和户部尚书王琼商议,命各州县推举精于耕种的老农,又托王守仁从海外引回有种植新作物经验的人士。这些引进的人才,果然对海外作物的落地生根,起了极大的作用。 监正心知,土豆已经被马卿抢占了先机,上林苑监人要出类拔萃,就只能在其他作物上下功夫。伴随着开关,海外商人为了获取中国的货物,除了拿银子,就只能拿西洋武器和新作物。在如此有利的先天条件下,嘉蔬署果然获取了三种重要作物,那就是南瓜、玉米和甘薯。土豆一旦发芽或表皮变绿就有毒性,可南瓜、玉米和甘薯却没有这种烦恼。特别是南瓜和甘薯,南瓜结实大,又易活;甘薯本身又具有抗涝、耐旱、耐瘠等特性。先天如此优越的作物,当然更要种出个明堂来。在朱厚照的万寿节上,上林苑就献出了长约二丈,横卧高五六尺的巨型南瓜,大家都以为是有神助【1】。 朱厚照龙颜大悦,让切分赏赐群臣。谁知,这大瓜是中看不中用,长成这样,压根就咬不动。户部尚书王琼是万分庆幸,没把这弄成一道菜送到国宴上去,不然人就丢大了。月池为此还好好提点了一番嘉蔬署,叫他们别沉迷哗众取宠,忘却初心。她能把他们抬起来,也能叫他们摔下来。 上林苑监正和嘉蔬署典簿显然都还记得教训,他们这次没敢再炫耀这些奇大之物,反而说些农耕技术。典簿道:“……臣等从海外汲取经验,总结出了套种之法。” 他们甚至拿出图纸来比划:“……您看,完全可以在一块田中,种上玉米、南瓜和大豆。玉米喜阳,又生得高,可以作遮阳之用。玉米之下,便可植喜阴的南瓜。玉米在上遮挡日光,南瓜在下庇护玉米的根系。另外,为增肥,还可种上大豆。这正是错落有致,三方互利。【2】” 朱厚照难得真心觉得不错:“你们确实用心了,都有赏。” 上林苑辛劳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字,当即感恩戴德,接着就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广袤的田野中,他们二人漫步。 朱厚照又问月池:“这些良种农技的推广如何?” 月池道:“目前还是在京郊试推。翰林院那边正在编戏作画、编顺口溜,已经写好了十来本,但部分还是书生气太重,被我打回去重改。鸿胪寺已经写出了三本菜谱,目前正在做最后的修改。等天气再暖和些,应该就可以大规模宣传。” 在良种还未全面推广时,李越就通过治农官推进农业发展,整肃漕粮运输体系,创造了未加赋而粮库足的奇迹,如今良种入世,畜牧发展,还有这么源源不断的关税补充,他们再也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朱厚照失笑,他拉着她的手:“难道你不高兴?” 月池道:“我当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又不免遗憾。这就是目前朝廷的所创造的极限了,未免,太低了些。” 朱厚照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月池问道:“我知道,你不放心财权旁落,希望我能替你出谋划策。这自是应有之义,不过为了将来计,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答应。”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她的鬓发:“说来听听。” 月池道:“你该开经筵了。”心学问世,需要一个盛大的舞台。:,, 398 舂锄扑扑趁春睛 “你见过蜂房吗?”月池看向他。 显然,皇爷没见过,在李越入宫前,他甚至连豆子都分不清。在看到看到由正六边形组成的蜂房时,他有些惊讶:“这是它们自己做出来的?” 月池道:“对。不管是构筑蜂房,还是供养蜂后,不管是交/配,还是养育下一代,蜜蜂都凭天性支配,不计得失,不计生死,万众一心,才有这样奇观。可人不一样,人是有意识的。很多时候他们会权衡利弊,会放长线钓大鱼。这也是我在外头想发展技术,最终却走向失败的原因。” 朱厚照道:“你要是早显露身份,也不至于遭愚人冷待。万户的后人日思夜想东山再起,要是知道放走了你这条大鱼,不知该如何捶胸顿足。” 月池早已释然:“你我都心如明镜,这并非个人贤愚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走势趋于变态。一切都在为上层服务。无论是科举考试还是官场晋升,选择的都是能为效力而非为下做事的人;瓷器、首饰、丝绸等奢侈品的工艺登峰造极,而底层人赖以活命的农技、商贸却甚少有人关心。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势不稳,船焉能驶远。新芽无法在盐碱地中自行萌芽,外敌侵扰和农民起义动摇王朝的统治。正因如此,才需要改革,以期风平浪静,绵延不绝。可惜,凡事有利有弊。民生改善了,财政窘境解决了,又出现了更为棘手的稳定问题。” 春雪仍在飘落。春日的白雪已经没有冬雪的声势浩大,寒气凛冽,它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纷纷落着。朱厚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六瓣晶体很快在他掌心融化,只留下微微的寒意。 他听到月池的声音,清晰地在料峭春寒中回响:“这不是掌控一条航线,就能解决的问题。白银在流入民间,未入彀中的人才在草野肆意生长,而已入彀中的人才正借权大肆揽财。这些都是您所不乐见的。” 她总能一下说到点子上,朱厚照道:“你既洞若观火,想来成竹在胸。” 月池哑然失笑:“成竹在胸不敢当,但确有一二浅见。” “摆在您面前有三条路,第一条是洪武爷走过的路,用强大的权力来钳制人。很遗憾的是,人性经不起考验,官员自身都在动摇,怎么能指望以豁了口的刀去披荆斩棘。第二条是宣宗爷走过的路,以宦官作为天子的触手,来控制整个帝国的走向。但宦官本身承载着皇家的阴暗面,皇家的欲/望加上太监的欲/望,使得他们在与文官对垒上,天生处于道德的弱势,注定难以肩负重任。至于第三条,是我走过的路。” 朱厚照微讶,他的笑容在雪色天光下看来,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你走过的?” 月池指向了太仓的方向:“您已经看到了成效,不是吗?” 朱厚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亦陷入沉思,只听她道:“官府的职责并非越小越好,恰恰与之相反,在这样庞大的帝国,小农小商渺如沧海一粟,如果没有官府的庇佑,一遇天灾人祸,就有破家之险。而公共事务却多如恒河沙数,如果没有官府的调度,光是日常运转,就能七颠八倒。治农官的下放,实际就是填补国朝在底层职责的空缺,发展农业,建立乡约,夺回齐民编户,保障赋税解运。事实证明,这样的尝试是明智的,我们还没有改变税制,太仓困窘的情况就大大改善。但很可惜,因着先天的不足,导致不管是向下管控,还是基层保障,朝廷都无法深入。” 朱厚照负手,傲然道:“以前是不成,可现在却未必。” 月池禁不住笑起来,她已经步入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霞姿月韵,韶华胜极。就像一棵会开花的树,行人惊叹于她的美丽,可只有与她根系相连的另一棵树,才能读懂她的沧桑。那硕丽的花朵,是燃烧的火焰,更是沉重的叹息。 他道:“你觉得不妥?” 她揶揄道:“当然了,您现在是今非昔比,不仅能养活老虎豹子,还能养活一大批基层官僚。只是伴随着职责的扩张,除了官员队伍的膨胀,随之而来还有管理成本、沟通效率等一系列的问题。疆域广袤,事务繁多,还要悉决于上,这不是光砸钱就能解决的。您觉得,还能怎么变呢?” 朱厚照看向这里的农田,新的作物、新的农具、新的耕作之法,最后都能归结为四个字,他徐徐道:“新的技艺。”新的……能节省时间,缩短距离的技艺。 这四个字,如雷霆一般,震撼着月池的心扉。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从他口中,等到了这句话。 她压下了翻滚的心绪:“您知道,为何我要带您来这儿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想让您亲眼看看,技艺发展是如何碰壁的。您以前没怎么见过上林苑监的人吧。这里官位最高的人,就是两个监正,只有五品。给您讲解的典簿,更是九品芝麻官。他们除了投钱问路外,难以有升迁之法,所以当我给他们递了一个机会之后,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完成我派下去的任务,只为博一个前程。如今他们做到了,可我除了银子之外,却给不了更多的东西。” 朱厚照显然不信:“你未免过谦了。”位列九卿,参与随时考成与遴选,她早已是大权在握。 月池摊手道:“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给名誉?夸一夸又不能当饭吃。给官位?这倒是不难,可把这些熟手升迁到其他职位去,谁又来继续从事后续研发,要是又培养新人,岂非白费功夫。要是因人而赐吧,我只要一打听,上林苑监的官员个个都想谋个清贵之职,不愿再和这些腌臜物打交道。而匠人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拿到银子,就去买田供儿孙进学,一见到我就说,‘听说您在宣府有给军匠放籍的恩典,求您行行好,也赐了我们吧。’” 朱厚照心头巨震,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我刚到端本宫时,您很讨厌读书。我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对您而言,读不读都一样,晋惠帝连‘何不食肉糜’都能说出口,不一样做万乘之尊。” “……”三天两头翻旧账,他刚想顶嘴,就又为她的下一句话所摄,“明明干了没有意义的事,却被强压着非得去做,傻子才会去老老实实卖力气。皇上,您知道的,谁都不傻。” 朱厚照心中一阵钝痛,他从年幼就在不断打破束缚,可却似入了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饶是心智坚毅如他,一时也不由觉得疲惫。特别是,他感觉都要熬出头了,她又才揭露这惨淡的真相。她是故意的,故意带他入套子,他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月池挽住他的胳膊,她环顾四周,问道:“你看到了吗,外面的水冲了进来,把你的井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你是要垒起砖石,继续带着大家在里面坐井观天呢,还是跟我一起走出去?” 他们分明都站在旷野中,却好像真的能听到周围的水声。那是滔天的巨浪,在狂风的裹挟中撞击着井壁。山峰一样的巨浪,发出痛苦的嘶吼,接着又重重落下,摔成尘雾和碎末,可在下一刻,它又卷土重来。谁都不能叫它停歇。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们已从桃花源中被拖了出来,卷入浩浩汤汤的洪流中。 朱厚照抓起她的手,狠狠咬下去。月池吃痛:“……你是在无能狂怒吗?” 他嘴唇殷红如血:“蜜蜂遵循天性,可人却只会逐利。不仅是下位者,上位者也一样。朕只会比其他人,更权衡利弊。” 月池缓缓笑开:“当然。要打破这样的壁垒,的确很难,可并非毫无办法。一是传奉官,不管宪宗爷行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可的确抬高了匠人的地位。” 朱厚照冷笑:“结果,很快就被文臣反扑,撵得一个渣都不剩。” 月池道:“因此,完全越开科举和儒学是不可能的,他们会不惜一切弄死我们俩。” 朱厚照道:“所以,你就想到了第二个办法,学政改革、科举改制?” 月池叹道:“可惜,操之过急,损兵折将。由外变内,阻力太深,由内而发,反而事半功倍。” 他终于明了了她那句开经筵的意思:“……心学。” 月池道:“天翻地覆,要师出有名;如臂使指,要更多人才;招贤纳士,就要拿出诚意。” 他忽而一笑:“朕的诚意厚薄,视你的诚意而定。” 月池不解:“你还想怎么样?” 朱厚照道:“你知道的,心学存在漏洞。人人皆可成圣,那谁才是至圣?”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左右不过是那些套话。你听一听,做做表面功夫也就罢了,谁还敢硬逼你不成。” 朱厚照断然拒绝:“不,如若到了那时,还要做表面功夫,和今天又有何差别?” 月池一哽:“可王先生他在短期内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而你总不能不让白银流进来。” 朱厚照失笑:“他当然解决不了。他是大文人真学者,一切依心而为。孔子能做上圣人的第一把交椅,朱熹经典被万人传颂,也都不是靠他们自个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心学荒途,理学独秀,这都是靠谁? 月池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她只听他道:“只有为政者才做得出这种事,抬出新偶像,替代旧偶像。而这世上只能有一尊偶像,不是新的夭折,就是旧的被打碎。而随之而来的倾轧,比大狱还要凶残百倍。” 月池垂眸,事到如今,蓬勃发展的心学和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世俗儒学与精英儒学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她也正是在与理学名臣刘健谈过后,惊觉到了该她出手的时候了。她不能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又陷入新一轮内耗。 他偏头笑道:“你能叫心学明白,它该靠谁坐上第一把交椅吗?”:,, 399 黄沙百战穿金甲 月池道:“无需我,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在她的前世,心学在封建社会走向没落,清朝时都仍在闭关锁国和八股取士。一切进步的要素在超稳定系统中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磨、碾碎,纵有水花,也动摇不了大局。 她在努力改变这一点,她在不断积蓄力量,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契机。可是体系中人立足自己的利益,一次又一次做出了远超她设想的回应。上一次,她以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银大量流入,引起价格革命。然而,在欧洲引起轩然大波的价格革命却在大明没有引起波涛,因为大明的皇帝选择釜底抽薪,通过掌控新航线,大行官营产业,叫士族商贾一时不敢越雷池半步。大局已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一次,她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心学这一相对进步思想的理由。他的确无法拒绝,可他要求改造。他既要求获得发展带来的好处,又要保持永居水之上的安稳。 而她,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多么讽刺啊,她还记得历史书上专门用一章讲述明末思想家的理念。身为古人的黄宗羲,直斥君王为害民之贼,而身为现代人的李月池,却在想办法把心学改造成君权高于一切的学说。她甚至要亲自上手去改!这让她怎么能过得去? 她长久的沉默,也叫朱厚照齿冷。他已经记不清,他给过她多少次机会了。他很想大声地质问她,质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承诺,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我是官。”她的信誓旦旦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是连狗屁都不如。她只是更迂回,更会粉饰,就像她劝他抬高心学的地位一样,从头到位都是站在他的立场,看似在为他着想。可他一问就问出来了,她的骨子里从来都没有变过,她恨这个世界,恨他所治下的天下。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要是能逼好劝好,早就好了,又何必耽搁到今日。只有铁一般的事实,才能叫她认清一切。他会实现天下大治,他会打破她的偏见,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要让她少给他挖些坑! 他的瞳孔渐渐收缩,心也在收缩:“不说话,是不想做,还是做不到?”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只听他道:“那你可就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月池道:“收回货币发行权的办法,你也能撂开吗?” 朱厚照咬紧牙关:“……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能行?” 月池同样语中带刺:“当然,谁能比您还行呢,您大可明日就发行纸币,大明银钞,通行天下。” 朱厚照怒极反笑,他望向原野:“也好。优胜劣汰,是不变的真理。既然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那就让他们自行拼杀,最适合的自然能留到最后。”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仿佛已至白头。 “等等!”月池终于叫住了他。 她沉声道:“既然在这二者间,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么,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朱厚照的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只听她道:“听说过奢香夫人吗?” 朱厚照当然听说过,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杰。奢香夫人是贵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后,因儿子年幼,她暂摄宣慰使职,筑道路,设驿站,恩泽一方。然而,当时的都指挥马烨出于偏见,视奢香夫人为鬼方蛮女。当时贵州正值大旱,马烨却不顾惜民情,不仅大肆屠杀彝族百姓,还强迫奢香夫人交纳赋税。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说明情况,但马烨却借故将奢香夫人绑到贵阳,扒了她的衣衫,当众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闻讯义愤填膺,准备起兵作乱。可深明大义的奢香夫人却忍下这等奇耻大辱,一面安抚部下,一面辗转来京告状,并表示:“愿令子孙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爷对这位巾帼英雄颇为赞许,当即敕封她为顺德夫人,继续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时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广西狼兵被调遣至马六甲作战,时春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来自少数民族的女兵女将。她们骁勇善战,不输男儿。她们应该获得更多的机会。 “你帮了一个还不够,又来为另一个打算了。”朱厚照的心里在发寒,他以为李越会要求更多的权力,她有那样的筹码在手,却又开始做赔本的买卖……他宁愿看她冷冰冰交换利益,也不想看她这样为别人筹谋。她难道还没伤够心吗? 月池没有理会他的不忿:“这对你来说并不为难,不是吗?一来有祖宗先例;二来少数民族可没那么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来如今辈出的女将,也并没有辜负皇恩。” 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尖锐得可怕:“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原谅你了吗?如今已经开年了,方氏却仍没有音讯。她没有选择回来。也是,回来做什么呢?你能放弃她们一次,就能放弃她们第二次。她们和其他人的差别无非就是,她们要贵一些,一般不轻易拿出来交换,可并不等于不能交换。”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辞如刀去刺伤人,可今天她却在此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朱厚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脆弱,他开始趁胜追击:“当然,这在你看来,是权衡利弊后,对大家来说最好的选择,可她们不会这样觉得。人就是这样不知足。一直待人坏的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能叫众人感念不已。可一直待人好的人,只要做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也能叫大家心寒失望。现下,你就是那个让她们心寒失望的人了。” 月池哑声道:“别拿你的想法来揣测我们。” 朱厚照失笑:“那就拿你的想法去。如果你是方氏,在被豢养十六年后被撵出京,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却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发现把自己立为靶子的人居然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信任李越吗?你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吗?” “你这样感情用事,只会让我看不起你。”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刻,剑锋相撞,火花四射,“你是觉得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所以更想来一点儿挑战吗?” 朱厚照摊手:“朕为什么不能感情用事,朕就是不想答应,朕宁愿来挑战,也不想不顺心。” 月池道:“够了!”她的声音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朱厚照愣了片刻方讥诮道:“你就这么怕原形毕露吗?” 月池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选择拂袖而去。第二天,她就出发,去巡视畿辅开荒情况。今日的情形,不住在朱厚照脑中重演,他想,他找到了对付她的办法了。接到命令的锦衣卫,只觉茫然,皇爷要找几个……妓/女? 陈美娘是一位青楼名妓,因为家里遭了灾,不得不被卖身妓寨为家里换口粮。秦楼楚馆,是最催折女子的所在。这里的姑娘每日所学,都是迎来送往卖笑的功夫。只要能哄男人留下花钱,哪怕是最羞辱人的事,她们也不得不做,稍有反抗就是一顿毒打。陈美娘自小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宁死不屈的姐妹被灌醉迷/奸,从此心如死灰;相貌平平的同伴只能去做卖/春女,每天被逼接十几个客,年纪轻轻就一身病痛;至于不慎损了容貌的女人,就是整个青楼最底下的存在,白日做尽脏活累活,晚上还要伺候那些贩夫走卒。 美娘既怨怼父母不认她这个做了妓/女的女儿,又感恩他们至少给了她一张漂亮脸蛋,让她不至于沦落到最底层。她拼命学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喜欢她的男人越来越多,渐渐在当地打出了花魁娘子的名声。穿金带银、金奴玉婢,外人眼中的美娘风光无限,可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明白痛苦煎熬。 可想要从良,就只有两条路,一是去官府告状,说明自己是被拐卖的。刑部尚书李越上台之后,加大对拐子的惩处力度。他三令五申:“凡贩卖人口者,首犯以绞刑论处,从犯则流放三千里。”“官府如不清查,以失职罪论处。”很多被拐的妇女就是这样逃出生天。可美娘是因着家里活不下去,自己卖身进来的。官府管不了这类交易。她只能走第二条路——嫁人从良。她听着唐伯虎与沈九娘的故事,心中充满了期待。她貌美如花,心地善良,她也一定能遇到这样一个翩翩君子,救她出风尘。后来,她果真看中了一个书生。她掏心掏肺地待这个男人,把自己的家私全部与他,教他如何与鸨母周旋。这个男人真的带她逃出了生天,口口声声要带她回家去,可在半路上就把她转卖给别人。 当她在一个陌生妓/院醒来时,她崩溃了。她不是愚蠢,她不是天生犯贱,生来就喜欢讨好男人,依附男人,而是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她挨了一顿毒打后,只能又开始接客。新鸨母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商机,美娘的故事被宣扬出去,很快又有更多文人雅士饱含怜惜来“照顾”她。和这些人的接触,只让她觉得无比恶心。她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报复这些男人,看他们神魂颠倒,看他们倾家荡产。反正她已经没有指望了,为什么不多拉几个人下地狱呢? 就在这时,有一行特殊的人找到了她。她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绑到一处。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上位者,忍不住瑟瑟发抖,却只听那人啧道:“真是一条美女蛇。别害怕,我们找你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们家有一位爷,天性怜香惜玉,爱好救风尘。我们想找一个丫头,叫他明白世情险恶,知道早日收手。” 陈美娘腹诽道,这是有病吧。她娇滴滴地想要拒绝,可那人却像会读心一般:“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之前骗你之人的画像、姓名和籍贯。只要你办成了差事,我们可以保证,事成之后,必会将其绑到你面前,任你处置。这是定金,你可以先收着。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美娘面上的媚笑僵住了,她拿起那张纸,双手抖如筛糠。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原来她的悲伤从没褪去过。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连名字都是假的。”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这笔交易,就像她答应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那个男人一样。她数着银两,只觉志得意满,好歹有钱花不是,男人一文不值,只有攥在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很快,她就在田间地头找到了目标对象,让她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一个看上去很勤勉的人。他或是与田间记录,或是与老农交谈,或是在查看河道。然而,美娘心中却没有多少触动,她无意认识这个人,她只想达成目的。就算有好人,他也不会将好心施舍给一个妓/女。 她让和她一起来的人,将她打晕在路边。头破血流的她,果然被目标救走。可目标却没有靠近她,和她打交道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仆从。躺在医馆里的美娘讥诮一笑,果然,在外面表演的再好,骨子里仍是轻贱她们这些人。美娘不会坐以待毙,她逮住机会、扑倒在马车前,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她已经卑贱如泥,命薄如纸了,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在她身上获得成就感。这个目标也不会例外。 美娘这时才见到了他,生得真俊,就像她那个负心汉一样,都有一副会骗人的好皮相。让她没想到,目标在听闻她的遭遇后,第一时间是问她那个负心汉的相貌,接着画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出来,要带她去报官。 虽然这是白费功夫,但美娘承认,她这时心里是有一丝触动的,毕竟其他嫖客可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可这丝触动,在他表示将来会将她送走后,又一次冷却下来。 她哽咽道:“那厮有功名在身,官府岂会为我这卑贱之人出头。就算将他绳之于法,贱妾也一样是沦落风尘,还望您大慈大悲,收容我吧。” 可不管她怎么哭求,那人就是不应。甚至,在她扑到他身上时,他就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躲开。美娘心中仿佛被毒蛇咬噬,他在嫌她脏,男人有什么资格嫌她脏,她脏成这样,不都是因为这些龌龊的男人吗? 她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她早就将装模做样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目标既然不愿靠近她,那她就在他看得到的地方“默默付出”。早晨,她用一双小脚艰难地走在山间,为他采集朝露泡茶。午时,她为他洗手做羹汤。晚间,她远远唱着悠扬的小曲,为他助兴。 这么一折腾,她的伤好得更慢了,她的嗓子哑了,腿也跛了。美娘明显感觉出,他被她打动了。他又一次见了她,可在这次见面中,他再次明确表示,他无法收容她,但他会给她找个去处,育婴堂和惠民药局都缺女工,待她伤好后,就可以去那里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再也没人会欺辱她了。 美娘恨得骂娘,她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换来的又是一顿废话。连银子都舍不得出几个,还说是什么救风尘!为什么这个人宁可花钱去帮她打点做工,都不肯给她手上呢。 眼瞅着真的要被他送去做工了,美娘终于坐不住了。雇她的人只是要让目标知道世情险恶而已,那她现下收网不就行了。她趁着他们外出,想在客栈里偷了他们的银子逃跑。谁知,她连这一条街都没出,就被逮了回来。 这是目标第三次摆出和她长谈的架势。他语重心长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美娘只觉得好笑,她为什么不能这样?要么就别给她希望,给了她希望又把她丢开,这又算什么?!难怪连他家里都要找人来对付他。 她又一次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罪过。她说她已经在青楼待惯了,用那些长舌妇的话说,就是一身狐骚味,挡也挡不住。她不知道怎么与平常人相处,也不知道怎么用双手来赚钱。她从小只被教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躺下,把腿打开。 目标闻言沉默良久,美娘甚至以为他这次要改变主意了。可没想到,他问她,要不要试着去开一个铺子。美娘一时无话可说,她只能先应下。她以为在这段时间,又有跟他相处的机会。可没想到,他是早出晚归,她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她只能继续跟下人打交道。面对那些仆从的鄙薄,美娘心中的不满不减反增。她还接到了委托方的催促,来人告诫她,别动歪心思,目标不会带她回家去,他只会施予丁点儿小恩小惠,以标榜自己的仁义。她已经为了一个男人丢了半生的积蓄,难道要再为另一个男人丢命吗? 美娘这才“如梦初醒。”这一次,她演戏演得更彻底,她真个去认认真真地参与铺子的选址、规划。她发现,目标原来喜欢看到的是她的自立!他喜欢听她赚钱的规划,听她发展的安排。原来他真的是爱救风尘,只不过不是浅救,他是要看人立起来。美娘只觉找到了方向,她表现得越积极向上,目标就越满意。而就在铺子开业的当天,她挽着一个脑满肥肠的土财主走到他面前,得意洋洋道:“要多谢你的帮助,我才能又找到下半辈子的依靠了。哈哈,你以为我是在谈生意?我其实又是去勾搭人啦。谁要听你那一套套假仁假义的屁话!”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心中瞬间燃起一种诡异的快感。她以为目标会勃然大怒,他会撕破他那套面具,那时她就可以把所有的真相在他面前揭开。可他没有,他还制止了他那群如狼似虎的侍卫,只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紧接着,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美娘张狂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委托方的赏银都不能叫她开心起来。她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恶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一把毒火,烧得她昼夜难安。她主动拦住委托方,谄媚一笑:“他是个官吧?我还有更好的主意,你们想试试吗?” 她想去要挟目标,依照大明律,官员携妓宿娼是重罪。如今李越执掌刑部,这事一旦爆出来,他的仕途就完了! 目标显然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反咬一口。他看着她,眼中有不信,有伤感,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吗?” 美娘啐道:“你以为你做得很好吗?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大善人,是神仙下凡,来打救我们这些可怜人啊。老娘告诉你,你那点儿廉价的善心,根本一文不值,根本连狗屁都不如!你以为,你不睡我,还给我安排差事,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其实你和那些嫖客一样,嫖客希望我们装成狐狸精,满足他们的需要,而你嘴上说着为人好,不一样也是想把我们变成你想要的模样吗?把一个下贱的妓/女,改造成独立自强的花木兰,让你心里很满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可你走了之后,这个花木兰面临的情况不还是一样吗?男人想占便宜,女人想吐唾沫。我身下还是在流脓,到了夏天还是有恶臭味。” “这些你都不会想,因为你不敢想,因为你根本改变不了这一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这些小恩小惠出来收买别人,安慰自己。”她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恶意,“你当官应该当得很失败吧,所以只能在这些事上找成就感?” “别再装作很懂女人的样子,你压根就不是女人!你永远不会懂女人的苦!安心做你的臭男人吧,装什么装,没得叫人恶心!”:,, 400 不破楼兰终不还 终于畅快了!美娘长舒一口气,她眼神流露出亢奋和期待,伪君子的皮终于要被撕破了。他会露出男人的本质,卑劣、龌龊、恼羞成怒……所有人都是脏的,人皮下都爬着蛆虫。 目标身边的人已经忍不住了。他们为了配合自己的主子玩这场劝妓从良的游戏,按捺了这么些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逮住了机会,可不得说出心里话。 那些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贱人:“真是不知好歹,你知道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要不是我们老爷,你早就死在路边,尸体遭野狗啃食了!” “你还敢提向李尚书上告?李尚书要是知道,他对青楼女子的善政,被你这样的贱人玷辱,恐怕都觉得后悔。贱人就是贱人,烂泥扶不上墙!” 美娘只觉好笑:“怎么,怕丢官去职,就开始编瞎话了。别怕,你们给银子就行了啊。” “还给银子?”随从忍无可忍,口不择言道,“你就算去敲登闻鼓,我们也不怕。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的就是……” 就是什么?美娘等着答案,却没有等到答案。目标又一次制止他的随从。他好歹是个官,被人指着这样骂,再怎么样也该回几句。可让美娘没想到的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几乎是逃也似得离开了。 美娘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想再狠狠地骂几句,庆祝这一次的大获全胜。可到最后,她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木然地立在原地,忽然很想吃点什么,她把包裹里的干粮取了出来,苦涩的泪水流进嘴里,混合着干瘪的饼子,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可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她已经习惯了。 朱厚照正在策马狂奔,狂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马蹄声急如密雨连珠。身后的人紧追不上,只能连声叫喊,可他却充耳不闻,反将鞭子抽得又快又急。白马如一道利箭,从官道上疾射而过。至客栈院里时,他方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人立。 此地的小伙计吓得两股战战,还以为今儿就要命丧蹄下。谁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来人便一掠下马。马儿热热的鼻息喷在他的头顶,他方有逃出生天之感,下一刻他就忍不住骂人:“你他娘的有病吧!进客栈还骑这么快,你……” 朱厚照充耳不闻,他径直跑上去,伙计的声音在他身后戛然而止,热闹的大堂霎时间也鸦雀无声。人人都悄悄打量,却又不敢直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内后,才有人忍不住以目示意。 他的步履如急雨敲窗,可到了门前时,他反而顿住了。他停顿了片刻,没人知道在这刹那,他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他已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擦得雪亮的铜火盆中,炉火烧得正旺,如同小姑娘羞红的脸。炉火旁的橘子,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和苦味。他来到内室,她已经睡着了。一只大猫卧在她的枕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屋外的雪正在融化,屋内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和炉火的燃烧声,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安详。 他轻车熟路地坐到床畔,犹豫了片刻,还是搭上了她的手腕。她的眼睛倏地睁开,透出万千凌厉光彩。她的另一只手迅速抬起,朱厚照甚至已经看到了黑压压的枪口。 他在吃惊之后,只是道:“既然睡不好,为什么不回来?” 月池眼中的迷雾散去,她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忽而一笑:“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放下枪,慢慢坐起身,大猫顺从地伏到了她的身侧。她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问道:“陛下,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随着她的动作,屋内的血腥味更浓了,浓到已不能被橘皮、熏香所压制。 朱厚照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死死地盯住被子,他知道在那之下有什么,可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的勇气。在琼华岛的那次,已经将他惊得魂不附体。他是一个自我自私到唯我独尊的人,可这一刻愧疚和悔恨却如虫豸一样啃咬他的心。 她道:“你刚刚,是想替我把脉吗?” 事情总要去面对……他又一次按在了她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中,血液在静静流淌。她的手腕微凉,他的手指却在发烫。他屏住呼吸,不敢错过任何一点讯息。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他紧绷的肩膀渐渐松懈下来。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样,不是流产吧。” 他的身子骤然一震,仿佛她放下的那支枪,已经打到了他的身上。他低眉道:”都是我的错。你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月池的神色依然冷淡平静,他道:“那个女人,我已遣人为她脱籍赎身。接下来的去向,皆由她自己做主。嫁人、立女户、还是做女官,只要她想,就能如愿。” 月池愕然抬起头,可更让她惊讶地还在后头。 “当然,这还不够。”他道,“我现在就去下旨,赦免官妓,允她们从良。” 他起身就要离开,月池不得不拉住这个头脑发热的人,她反问道:“然后呢?官妓变成私妓,教坊变成暗娼。她们在阴沟里被折磨得更惨,更加憎恶居高临下的施舍。” 朱厚照仍没有动怒,他道:“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当年宣宗爷何尝不是严令禁娼,到头来倒是充盈了那些狗东西的后宅。这样,差人私下去做这件事,挨个赎身,挨个送走。你想救多少个。一百个?一千个,还是来一万个?”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期待中带着点紧张。他的神态,和送她首饰时没有区别。他不是在谈人,而是在谈物件,谈一些能叫她开心的物件。 她很早就发现了,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他深谙人性的弱点,他从小学得就是这一套,怎么叫人俯首称臣,怎么叫人心悦诚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她躲在自己用知识和勇气塑造的龟壳之中。可他们太亲密,他又太执着了。她只漏出了一点缝隙,他就抓住了机会。她丑陋的灵魂无处可躲,最终暴露在天光之下。 她并不恨陈美娘。她知道这个女子起先的献媚讨好和后来的大胆威胁,都只是为生活。男人啊,他们占据了所有的资源,又以女德、小脚等手段将女人贬到尘埃。可没人愿意受苦,不幸的女人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整个社会摆在她们面前的唯一“正当”的自救途径,就是找个“好男人”。她们的救赎,反而只能靠依附。病态扭曲的压迫关系,让男人变成了香饽饽,哪怕是最穷困的男子,也会有一个奴隶,那就是他的妻子。而女人们,则不得不开始内斗,为了男人的宠爱及其背后象征的资源竭尽全力地争斗。而男人则一面享受女人的讨好奉献,一面又嫌弃她们虚伪拜金。这样无耻的恶行,此世的男子早已习以为常了。 可她永远不能接受。她虽然以男子的身份留存于世,虽然时时刻刻都要装得像个男人,可她的本质没有变。她是个现代女性。她享受了革/命先行者的努力,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自由而又尊严地行走在世间。她和那些男人从骨子里都不一样。她要始终确保这点,可怎么确保呢?只有女人,才能救女人。 她二十年前闯入方家祠堂救下贞筠,十七年前在朱厚照的屠刀下救下时春,她救得不止她们,还有她自己。她救得是藏在她心里的那个独立自强,善良勇敢的自己。可现在,她们离开了……被她自己推开了…… 月池忽然扯了扯嘴角,她道:“我好像很久没给你讲过故事了,你想听故事吗?” 他很难拒绝她,在这样的时候,他更是无法拒绝他。 随着她的描述,一幅诡异怪诞的画卷在他们眼前展开:“从前,有一个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时,不幸被大风刮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国家叫罗刹国。罗刹国的人审美和中原迥异,中原以为美的,这里以为丑;这里以为丑的,中原却以为美。并且,罗刹国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长得越丑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视为怪异,很多孩子甚至刚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静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丽,可在这里却被人视为妖鬼。旅人觉得很孤独,“能够离群索居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而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开始遮掩自己,她刚开始只是涂黑面颊,后来却扮得越来越丑。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丑观念并没有改变,对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谁能违拗天性呢?她选择了另一个办法来保存本性,她开始救助那些因美而获罪的人。她对美的渴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了实现。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虽然变得越来越丑了,可她在保护美啊。可随着丑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这就像上瘾一样,只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这在罗刹国的人看来,就跟癫狂没什么两样。并且,随着旅人的权力越大,她带来的不良影响也会更大。有人决定修正她的审美。【1】” 朱厚照的拳头渐渐攥紧,他的眼眶已经发红,只听她道:“但我们说了,这是很难的。威逼利诱,劝说安抚,这些都用过了,可都不起作用。正在这个好心人无奈之际,他发现了旅人最深的秘密。这个连旅人自己都在自欺欺人的秘密。” 月池的声音开始颤抖:“原来旅人的高尚,不是真的高尚。她只是靠施予来获得意义的。她感受不到物质带来的快乐,因为差距太远了,就像她突然来了很多经血,下身却只能垫草木灰一样。用惯了卫生棉条的人会接受草木灰吗?显然不会。所以,她只能去寻求其他的满足。” “这个好心人终于找到了关键,他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美,来反咬她一口。” 她的眼中再无任何波澜:“谢谢你,我终于认清,自己有多丑了。” 她抚上他的面颊,轻声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轻易给她们的东西,却无法给你了吧?因为我在其他人面前,都能自诩为施予者,可在你面前,我始终是被施予者……我在你身上找不到意义。” 朱厚照浑身颤抖,他的青筋鼓起:“撒谎,你又在撒谎!” 他按向她的心房:“那这里呢,这里怎么解释?!” 月池失笑:“当然,我只有这里完完全全是自己的。而你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要得只有这里。” 她抚上了他的手。她用最柔软的声音,说出了最残忍的话:“可我也不能给你。因为我们的相爱,是可耻的。” 她上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她会和有妇之夫搅和在一起,而她甚至还不能开口戳穿这点,一旦戳穿,那个无辜的原配就会因此丧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纯粹的爱,她只有为了美,才能接受丑啊。 朱厚照的脸上阵青阵白,汗珠沿着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淌下,他仿佛置身于烈焰中。 月池却感觉一阵轻松,破罐子终于打烂了,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的恶意毫不遮掩:“你又要出去骑马了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她掀开被子,站了起来,鲜血从她的身下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猫吓了一跳,它的背高高躬起,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月池摊手:“你看,连猫都是这样。” 她彬彬有礼道:“出发吗?” 朱厚照的脸上只余空白。半晌之后,他温柔又坚定地将她按回去,替她盖上被子:“别着凉,我这就去叫水。” 月池饶有兴致道:“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摩挲着她的鬓发,他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丰富的耐心:“你只是病了。等你的病好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会治好你。” 月池讥诮一笑。 他道:“不过,你需要告诉我答案,告诉我抚平乱象的答案。” 月池笑得越来越灿烂:“……真不愧是你啊。” 她道:“拿你的承诺来换吧。用你缜密的心思,去保障这一许诺成真。来一场,最后的狂欢。” 现任的工部尚书是毕亨。他也是弘治时的旧臣,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顺天府丞、两淮盐运使等职位,所到之处政绩卓著,官声极好。也正因如此,他才通过遴选,来到了这个位置。正当他为水利工事的修建,劳心劳力之时,却忽然接到旨意,让他赶紧召集宝源局和各行省宝泉局旧部。明初时,洪武爷于应天府设宝源局,于各行省设宝泉局,掌管铸钱之事,禁止私人铸钱。但由于币制混乱,宝源、宝泉时立时废。 不是说都要用银子了吗,召集这些人作甚?毕亨虽不解上意,却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召集了一大堆人,全部送到了南海子中。接着,他们就接到了旨意——效法西方,铸造银币。 用白银流通,等于放弃驭富之权,将金融命脉握在他人之手。用纸币流通,又因官府公信力太低,又会引发百姓不满,激化矛盾。那么,为什么不折中一下,用白银来铸造银币,以人像、徽章、造币厂和验银师等戳记来确保银币的重量和成色标准统一。如此一来,货币的发行权仍握在官府手中,并且,流通货币形式、质量等的统一性,也便于商业贸易和国家赋税的征收操作,降低了货币的流通成本,同时也大大减少了货币伪造的机会。【2】 毕亨闻言,不由拍案叫绝:“这是哪位大才所出的良策,真是绝妙至极,绝妙至极!不过,何须学那些洋人,我们自己的技艺比他们何止高出百倍。” 朱厚照却道:“这要流入民间去花的,不是摆在家里看的。大才说了,最低的成本,尽可能防伪,才是王道。你既是圣人门徒,就不可墨守成规。‘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洋人的又怎么了,洋人能想出来用金银币,你连听都没听过,还不好好学!” 毕亨听得羞愧不已,只得唯唯而已。 而另一边,翰林院的顾鼎臣也忽被召见。他因为在北伐前夕,帮助朱厚照解出了张彩的谜题,故而被破格擢升,担任詹事府左谕德。刚升官时,他还是很高兴的。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还想再升!所以,面对各衙门交办来的编画册、戏本、顺口溜、俗语等任务时,他一直是绞尽脑汁去做,只求再在皇爷面前露一次脸,平步青云。 果然,他的努力收获了回报。皇爷竟然单独召见他,他压抑下心头的狂喜,来到殿中。谁知,他却在这里,又看到了他曾经得罪过的李越!顾鼎臣如兜头泼了一脑门冷水。 他只听李越道:“别紧张,顾学士有了解过心学吗?” 他当然了解过,他是商贾出身,而且身为翰林词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设法从湛若水、穆孔晖那里拿到了大量一手资料。不管李越怎么问,他都能对答如流。 李越轻笑一声:“顾学士果然是聪明人。您觉得呢?” 皇爷沉吟片刻:“他做事还算勤勉。” 这又是有大任务交给他了?!顾鼎臣一时心如擂鼓,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皇爷又遣他退下了。这是怎么回事,顾鼎臣心中七上八下,他小步小步地退出去。 李越的声音远远飘来:“我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皇爷道:“必叫你称心如意。” 顾鼎臣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怎么个称心如意法? 很快,他就得到消息了。皇爷下了严旨,“严禁宗室之女缠足,宗室子弟亦不得再娶缠足之女,如有违者,爵职封号禄米将尽行革去。”这样严苛的条件,简直和娶乐户没什么分别了。 任谁都没想到,他会下这么一道旨意。不过,天家对缠足的厌弃,确是有迹可寻。夏皇后执掌宫禁后,就要求宫女全部放足。那时,朝野内外就有传闻,皇爷讨厌裹脚之女。可后来大家发现,他不是不喜欢小脚女人,他是不喜欢非李越的一切男人和女人…… 缠足之俗,自北宋而起,大兴于南宋,至大明建立后早已靡然成风。无论贵贱,女子均以足小为美,并且还有了新发展,要求“狸红软鞋三寸整”,不仅要小,要窄,还要弓。一些士人更将小脚视为女子至美,最邪性的就是他们居然在秦楼楚馆,用妓鞋行酒,把妓/女小小的绣花鞋拿在手里,把酒杯放在鞋中,在坐客人持鞋传饮,美其名曰鞋杯。【3】所以,皇爷没头没脑地这一道旨意,还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可没几个人敢当面捋虎须,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着反对一下。 朱厚照很坦然:“又没让你家禁缠足,朕自家之事,难道还管不得吗?” 大家闻言腹诽:“可你这样禁止,肯定会大大损害美的流行啊。缠足之风兴起,就是从南宋皇室那边来的,现在你们皇室不干了,那难保有人会跟风。” 更有甚者,扯起了大旗,说女子不缠足,有失贞败行之险。朱厚照的应对是拖下去廷仗,理由是侮辱孝慈高皇后。 连马皇后都抬出来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决心。有心之人早已想到了更深一层。丝纺场意味着泼天的财富,可总不能让男人去纺纱织布吧,丝织业需要女工。:,, 401 人生有情泪沾臆 月池本人都没想到,他会从这里着手,可仔细一想,这确实又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办法,也是只有他本人能采取的举措。一来他是大宗,象征尊之统。他一声令下,于礼于法,其他小宗皆该依令而行。二来他又没有要求天下女子皆不能缠足,他只是要求自家不缠、不娶而已,臣子纵有不满,也没必要坚决反对。三来这的确又是她无法拒绝的交换物,权贵的举动一定程度会引领社会的风尚。她永远也忘不了,贞筠说她缠了足,走不快的神情。 月池不禁失笑,他什么不知道?只是要她给出让他满意的价钱罢了。 她问道:“海贸治权的让渡和粮食安全的保障只换来了女官在丝纺业出头。天下财权的回收和核心思想的改造只换来宗室不缠足。你这便宜,是否占得太狠了些?” 朱厚照道:“你只是说明金币和银币的制法。” 月池一下笑开了:“从前,有一家人的工具坏了,不能继续做活。他们没办法,就只能找匠人来修。匠人看了之后,只是轻轻一扭,就把东西修好了。可那家人却不愿给工钱,他们说,只是扭了一下而已,怎么能算钱。你猜,匠人会怎么说?” 朱厚照眉心一跳,只听她道:“匠人说,‘没错,扭一扭不值钱,可知道在哪里扭就值大价钱。’” 月池讥诮道:“制法本身是没什么稀奇,王莽时也造过金币和银币。可是能想到用统一制式货币,兵不血刃、顺利平稳地将货币发行权牢牢握在朝廷手中,避免因财权旁落带来皇权势微。这才是这个主意的价值所在。要是那么容易,你和你的狗腿子们,怎么就想不出来?” 朱厚照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月池道:“你忘了吗,我很早就教过你,权力不等于权威。以势压人,换来的就只能是糊弄。” 他默了默,他们心知肚明糊弄不了彼此,可由于自身的立场,总想去试上一试。 他道:“……这只是你的诚意,同样的,宗室先行何尝不是我的诚意。你忘了吗,也是你教我的,本钱投入越多,收益才会越大。” 月池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扬扬眉:“这就是垄断市场的好处啊。好吧,叫顾鼎臣来吧。” 顾鼎臣正在家,夜以继日地温书。过去,他依靠勤勉,由一个商户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学士,今天他也会通过勤勉迈上更高的台阶。在收到去鸿庆楼的邀请后,他有了一种终于到来的感觉。 沐浴、更衣、梳头、焚香,顾鼎臣稳步走入鸿庆楼的厢房,肃然如当年的金殿对策。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李越正在闲适地逗鹦鹉,一见他来,回头笑道:“九和来了,坐吧。”九和是顾鼎臣的字。 顾鼎臣:“……” 他艰难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长满了苍耳。就在这时,鹦哥忽然开口:“先人常训子弟云:‘男子有紧,谓头紧、腰紧、脚紧”。头谓头巾,未冠者总髻;腰谓以条或带束腰;脚谓鞋袜。此者要紧束,不可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为人所轻贱矣。’【1】” 顾鼎臣一怔,这是朱子的《童蒙须知》,还有人教鹦鹉背这个?在极度紧张下,他把自己精心雕琢的开场白忘了个精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这鹦哥十分灵巧。”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说心学啊,说什么鹦鹉啊! 李越却不觉从鹦鹉谈起有什么不好,他将玉米放在手心,引鸟儿来啄:“是吗?鹦哥讨人喜欢,是因为它声音类人,可智力却不类人。要是完全如人一样,人反而就不喜。” 他叫把鹦鹉拿了出去,这才落座:“九和,你觉得教孩童启蒙和教鹦鹉学舌最大的差别在哪儿?” 这是戏肉来了,顾鼎臣一凛,他字斟句酌道:“回禀李尚书,鹦鹉学舌只需要训练,可孩童启蒙却需要求解。” 李越赞许道:“没错。人和动物最大的分别,就在人是有意识的。所以,要叫动物形成集体,只能靠两样,一是天性,二是训练。可人不一样,人要能群,需要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美,何为丑,一群人不能有两个标准。大明子民众多,什么又是我们心中的那杆秤呢?” 顾鼎臣眼观鼻,鼻观心道:“是圣人之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圣人之言是标准,那天子之言是什么?他马上补充道:“圣人之言,是万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万民的准绳。” 他还想继续描补一二,可李越却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不置可否,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圣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学说早已成形,为何还有那么多志士仁人在不断重注经典?” 这又是个大问题。顾鼎臣仿佛置身于水中,近年来他日益感觉,李越给人的威慑感不输于皇爷。皇爷如火,焮天铄地;李越如水,深不见底。人看了火,远远就知道畏惧,可就只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因为‘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圣贤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会根据时代变迁调整应对策略,随着世事变化制定治理规则。而他们之所以不断重注经典,就是因为旧有的学说,无法满足新的时代需要,必须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发展。 他语罢之后,暗窥李越的神色,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听他又发了第问:“那么,你觉得心学比起前人的学说,发展在哪里?” 可算问到他押的题了,顾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说了很多,什么有助于实干,什么有利于民生。李越给予他点头回应,他便越说越起劲,直到口干舌燥时才住口。他想,这下能证明,他是彻底的心学门徒了吧,却不想,李越只是轻笑一声,道:“说得都对,可惜,漏了关键一点。” 在鞑靼时,顾鼎臣还敢给他暗中使绊子,可如今当面,他是再没有当年的傻气和傲气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当即起身作了一个大揖:“还请李尚书指点。” 李越的神态依然和煦:“只是闲聊而已,不必这么拘谨。”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来说吧,读书人要不要吃饭?” 这问得没头没脑,顾鼎臣道:“这,读书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并且,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为圣人门徒,平生夙愿就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自觉说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却似被他逗笑了:“那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顾鼎臣一愣,他答道:“因为读书便能够为官做宰,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么,你扪心自问,光靠那些经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饱饭?其他门类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吗?” 当然不是。随着新政的推进,经他编写的普及材料已经可以垒成一座小山,顾鼎臣也越来越认识到,治疫要靠医道,治农要靠农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财更离不开对商贸、器物之学的了解。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圣人经典的范畴。但是,说到底,这些只是小道。圣人之学,肯定是要高于这些的呀。 “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问道,“可高于就意味要排斥吗?就意味着要把它们打成奇技淫巧吗?” 顾鼎臣心头剧震,这正是他们所有人在过去都坚持不懈的理念,打压旁门,维系正统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却指出了,不该这样。 “一个健康的核心思想,应该起到引导万民、凝聚万方的作用,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打压实用技艺的发展。而心学的伟大正是在此处。”李越的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它选择了吸纳、选择了包容。它将百姓日用之道纳入到正统体系,并给予认可。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在践行圣人的理念。它将儒学和其他门类的关系,由水火不容变更为核心与分支,普遍与具体的联系。这才是心学的意义。”它正在努力减轻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之间内耗,打开桎梏百年的枷锁,把庙堂之上与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发展上。 顾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涛,他最开始研习心学,纯粹是为了媚上。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认可与日俱增。在听了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李越道:“可这势必会引起墨守成规之人的剧烈反扑。” 顾鼎臣愕然抬头,李越笑道:“权力能够生产知识,知识也能够带来权力。很多时候,他们争得不是理,而是权。我们也一样。可我们怎么才争嬴呢?” 李尚书在询问他的意见!顾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么争嬴的,我们就怎么争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职愿为尚书所驱使!”他又不是傻子,早就想抱大腿了,要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兢兢业业改稿。终于,皇上和李尚书都看到了他的努力,他怎能不赶紧表忠心。 他头顶传来李越幽幽的叹息:“可你能怎么做呢?圣上的隐忧,你应该也能明白几分,要是底层之人也能成圣,那岂非乱了尊卑次序?” 顾鼎臣期期艾艾道:“或者,可以继续发扬天人感应……” 李越一哂:“别把人都当傻子。” 这话骗骗愚夫愚妇还行,可要都说通,的确是太勉强。顾鼎臣想了想道:“那不若,还是说仁君圣王?” 李越道:“那你觉得,和现在有分别吗?” 顾鼎臣一窒,他辩解道:“当然有分别,如今只是发展农技和织艺,就开辟了广袤财源。心学一出,对于实务实艺的发展只会更上一层楼,我大明国力将如日之升……” 李越失笑:“关键在陛下。” 他一字一顿道:“尊位,不可动摇。” 顾鼎臣的脸,渐渐苍白下来,道德上人人皆可成圣与治权上天子至高无上的矛盾难以调和。皇权的稳固才是第一位的,皇爷不会冒任何风险。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难道就要这么放弃吗……这就像在海上迷航一样,终于找到了走出这里的道路,却由于不符合上位的“完美”,又只能再次放弃,陷入新一次的摸索。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李越,眼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料到的希冀:“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越垂眸道:“你想改变这一点吗?你想勇敢地在大经筵上,成为心学问世的宣告者吗?” 顾鼎臣只觉血都在沸腾,他当然想,他不想在翰林院磨到五十岁,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李越不由展颜:“想就好,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 顾鼎臣刚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可随后,李越的讲述,却叫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人人皆可成圣,良知由心发,心与心之间难以制定高下标准,所以,从一开始就应该跳出心与心之间的比较,即跳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比较。第一,应明确,天下之善高于个体之善。因为整体必然优先于部分,如果整个身体都被毁伤,那么手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2】。天下不宁,人的性命都难保,又去何处追求良知,追求至善?” 砰得一声,凳子被他撞到了。顾鼎臣已伏在桌前,奋笔疾书。 “第二,那怎么实现天下之善呢?传统的理念是,个体都从事有益生人之道,整个天下就会变好。” 顾鼎臣抬起头,他满心不解:“难道不是这样吗?”在儒学理念中,家就是缩小的国,国就是放大的家,没有形成各要素系统协调的理念。 李越道:“当然不是。就拿农业来说,单靠小农,能实现高产吗,能应对灾害吗?正因为不能,所以才需要治农官的扶持。各地的灾害,需要朝廷来托底;各业的繁荣,需要朝廷来扶持。可是,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是有限的,有时需要选择先后,有时甚至要做取舍,有时需要民间互相援助发展,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天下之善最大化?不论是民还是官,皆有私家,皆有私欲。” 顾鼎臣道:“……所以,他们都无法完全站在天下的立场上公正权衡。” 李越颌首:“那么,该靠谁呢?” 顾鼎臣喃喃道:“只有以天下为家之人,才能为天下带来至善。是天子……只有天子以天下为家!” 他霍然起身,眼中射出狂热的火花:“您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就解决了,这就解决了?!”迎合了皇爷的需要,心学就能由民间之学,变为官方之学,而他们这些先行者,注定会盆满钵满。 李越却依旧淡然:“依你看,是否能够衔接成体系?” 顾鼎臣这才理了理衣裳,他开始来回踱步:“大方向应该没问题……但细节需要完善……还需要找出足够的典籍为佐证……您放心,这个交给我来做。我一定会做好。太好了,这要是成了,那就是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啊!”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李越只是扯了扯嘴角:“是你永垂不朽。” 这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顾鼎臣终于勉强清醒过来,他惊疑不定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叫他来打下手吗,怎么听着像是把功劳让给他一样。不可能,谁会这么傻,一定是他想错了。 可下一刻,李越却告诉他:“我就是这个意思。” 顾鼎臣的神色奇特而又诡异:“可是,为什么呢?卑职只是、只是遵您之命,行了一些教化之事。”李越一定是在试他,他不能被冲昏头脑。 他的脸色发青:“卑职曾经还鬼迷心窍,弹劾过您……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如今不正是立言吗?” 顾鼎臣说到一半,又回过神来,他变得更加恳切:“当然,于您而言,安定流民,引进良种,发展实艺、兴修水利,救灾救难,主持刑狱,这桩桩件件都是惠及苍生的大德。而不论平定鞑靼,扫除倭寇,还是占下马六甲,这都有您的一份功劳,这都是彪炳青史的功绩。如今,您还顺应上意,弥补了心学的漏洞。这事一旦做成,立德、立功、立言,不朽将齐聚一人之身!这是古今罕见,贵极人臣指日可待!您又何须谦让,卑职、卑职实在是不配啊!” “贵极人臣?”李越默念了几遍,仿佛要把这个四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他忽然一笑,“我早已名满天下,迟早也会贵极人臣。可是……” 他似乎无意与他多说,只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顾鼎臣根本无法理解:“那这样的赫赫之功,您就不要了?” 李越轻笑一声:“要不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叫万岁称心如意,也就是了。” 顾鼎臣沉默了。上次太皇太后的丧仪,李越病重,皇爷差点儿也要随之而去。事情闹成这样,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李越刚入宫时,大家都骂他是攀龙附凤,可自汝王世子案,李越在金殿前磕得头破血流,也要保住同僚。大家便知,此人的气节,时所罕见,至此之后,以此来攻讦他的人便寥寥无几。再后来,随着他的功劳越立越大,他的夫人们又被迫离京,舆论的风向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同僚们甚至有些可怜他,皇爷怎么能这样?!在外面随便来都无所谓,谁没点花花肠子呢,可你怎么能破坏人家的家庭呢? 然而,时至今日,顾鼎臣才惊觉,原来他们都错了。皇爷和李越,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他自问做不到这点,任何人也做不到这点。改革之所以难行,在于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今天是改革先锋,明天就能是新兴世家。一人得道后,就要带着九族鸡犬升天。皇上还不得不给,你不给实在的好处,谁会真心拥护你呢。可李越偏偏就不要,不占耕地,不蓄私产,连家里的用人,都只有个,还都是雇的。人人都说他深受皇恩,可明眼人一算就知道,他一个人的花费,根本还不及刘瑾、江彬薅得零头。可就算这样,他仍在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心一意为皇爷打算,辅佐他大权在握,四海归心。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爷倾心相待吧。他们都为对方着想,肝胆相照,生死相依…… 顾鼎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卑职为曾经的卑劣想法,向您谢罪。您和陛下的深情厚谊,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卑职见了您二位,方信世间确有刻骨铭心的真爱。” 顾鼎臣从来没见过人能露出这样的神态,李越先是瞳孔微缩,接着又笑了起来,最后却有泪珠从他的眼中滚落。 顾鼎臣吓呆了,他忙道歉:“卑职斗胆……” 李越却摆了摆手,他擦了擦眼睛道:“不,你说得对。这就是所谓真爱,改变过去,改变现在,也注定会改变未来。” 顾鼎臣走后半个时辰,朱厚照方从旁边的房间内出来。两人望着自己“刻骨铭心的真爱”,一时都语塞了。最后,仍是月池先开口:“怎么样,还能叫您满意吗?” 朱厚照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好的,你早就有了想法,可却隐瞒到今日。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月池一哂:“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权力已经回收,思想会再次固化权力,你再也不是东宫那个被气得跳脚的小皇子了。君主专/制将你身上达到顶峰,你也,不再需要我了。”:,, 402 江水江花岂终极 月池做梦都想打破这死水一样的桎梏。 初入宫的她,日思夜想是逃避。朱厚照看出了这一点,也点醒了她,天下无乐土。屈居人下,就只能为人牛马。要想掌握命运,就要做人上人。于是,她选择了留在权力的中心。人性中逃避畏难的一面就此被剥离。 身为太子心腹的她,不会被人做成血馒头,却要吃着血馒头活命。触目所及就是天灾人祸,她不能抛弃良知,就只能陷入煎熬。这时是王先生点醒了她,他告诉她:“心存大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她以为她找到了救人救己之途。她学会迂回行事,救下了时春。她想在权力倾轧中,力图革除弊政,惠及苍生。她为自己的心寻到了伊甸园。可这处乐园刚建起地基,就被血淹没了。俞家九族的血,汇聚成一条河流,横亘在她和朱厚照之间,也横亘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俞泽临终的剖白,却又将她拉了回来。他说:“不要害怕……你不过是今日监斩几个人,日后却能救千千万万的人。”怕死、懦弱的劣根性在剧烈的冲击下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内疚,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了宣府,她以为她能靠造福一方,来重获内心的安宁。可战场上屈死的亡魂竟然比刑场上还要多。官家在把百姓当羊吃,鞑靼人也在把百姓当羊宰。她终于对这种西西弗斯式的努力绝望了。与其委曲求全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她成功了,九边重整,勋贵洗牌,屯田大增,军士得益。如若能在此时死去换来援军,便是她所追求的圆满结局。然而,她却没死,有人替她承担了这悲剧的命运。同袍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时春、米仓挡在她身前。米仓说:“要报仇、要血债血偿……” 仇恨太过尖锐,它将她心中的同理和底线碾得粉碎。她利用嘎鲁,挑起内乱,让草原燃起烽火。她为了报仇不折手段,也的确让黄金家族血债血偿,两国还签订了通商条款,从此大明的北方边境再不会受侵扰,两边的子民都能安居乐业。 可她心中的折磨并没有消失,因为她在得到更多的同时,失去得也更多。锦衣卫的性命,张彩的自由。她都眼看他们抛却了。这里一切都不如五百年后,可唯有一点例外。爱她的人,给予她的爱,都是无尽的。因这份情谊,希望和斗志重新在她心中萌芽。既然再也回不去,她就让未来快一点来。 然而,她回京真正着手时,才更加深刻认识到,致使华/夏落后于世界潮流的桎梏,强大得超乎她的想象。 万户后人的哭诉让她明白,即便有她的扶持,由匠人自主发展科技的路子也一样走不通。而商人长久以来的弱势地位,也让他们沦为政权的血包,始终掀不起大风浪。至于农民,他们在王朝中期的起义无法动摇政权,只能给他们争取到苟全性命的好处。自下而上的起义可以覆灭王朝,却无法打破社会停滞的枷锁,这是一治一乱循环往复的根由。 事态如此,她只能由上破开一条口子。只是,这也同样艰难。她仅仅在科举中掺入实干兴邦,触动了八股的应试形式,就让她遭到了反噬。儒家意/识/形/态的高压,容不得半点异声。她以财政问题为由想开关通商,却陷入在外倭患难除,在内阻挠不断的困境。经济系统的先天不足,让它始终被政治系统、被士人阶层裹挟,连自救都艰难。意/识/形/态、经济系统和政治系统相互链接,互为依靠,构筑成超稳定体系,构筑成千年不变的社会形态。 唯一能可破局的地方竟然落在政治上。皇权有控制的天性,有敛财的天性,有扩张的天性。通过顺应这种天性,她的话语权不断增加。随事考成让她控制了部分人事考评大权,而作为底层建制的治农官系统建立让她的手可以深入地方。 以水转丝纺车的膨胀为引线,她依靠人事约束和重利相诱,将开关之争,变为了中央与地方财权之争,将非东南地域的官员绑上了她的战车。封闭百年的海关由此被打开。庞大的对外贸易加上丝纺业、棉纺业的技术革新,注定会催生一种新的经济形态。可丝织工场在萌芽之际,就被官方垄断。生产力在快速发展后又很快到达极限。它不足以打破社会停滞不前的枷锁。 这没关系,这是可以预料的。经济在此世本就处于弱势,鸟翼缀上石头,又怎么可能高飞。她下一步应该摘掉意/识/形/态上的桎梏。经济的变化会引起新思想的萌发,而新思想又会指导社会走向新道路,而非原地打转。王阳明的心学在海岸线最前沿横空出世。她像照顾幼苗一样,护持着它的发展。随着书院在两广遍地开花,心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门徒越来越多。接下来,就要让它变成官方正统,让心学的威力席卷整个国度。 可政治系统的反噬,也随之而来了。她依靠皇权对专/制、对扩张的渴望,催动政治系统的革新,以此为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辟出一条生路。那么要想让政治系统继续顺着她的路子走,她就必须要给予皇权相应的回报。权力的掌控欲是没有止境的,控制了军权,就要进一步掌控政权;控制了庙堂,还继续控制草野;控制了人的行动,还要控制人的思想。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她要尽可能地规避这种危险。她想让自己拿到手的意义是纯白无暇的,是足以安抚灵魂的。于朱厚照而言,她就是实现了目的,却不想给予报酬,所以,他要让她为自己的首鼠两端付出代价。这次只是她本人的痛彻心扉,下一次就会是禁毁书院,心学之死。 她又一次站到了时代的洪流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是现在就前功尽弃,要么是让自己更进一步转变为皇权下的血肉支撑。这个两难之境,她其实早有预料,要不然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去提醒王守仁退步。她只是不想让她自己去做这个执剑人。如果是王守仁自行做出心学变革,她就不必再为难了。可正如朱厚照所述,学者干不出这样的事,只有政客才会。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想要拼命丢出去的花束终于回到她的手上。可她已经用尽所有办法了不是吗?既然无法规避危险,总不能让她的付出白费,否则,她又能去哪里找意义呢?她在陈美娘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一条可怜虫。她不能以一条可怜虫的身份死去,绝对不能。 现在好了,政治系统、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都在发生变化。已经十分稳固的农业基石,会将一批劳动力从土地上解脱出来。而庞大的对外贸易则给商品经济插上飞翔的翅膀。士人阶层不会坐以待毙,为了不眼睁睁看着财源从指缝溜走,他们也会随之改变,心学的诞生为他们这种转变赋予正当性。社会精英的目光会从八股和逢迎中挪出来,转变为对实务和实技的关注。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占据至高点的皇权,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维系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须要顺应形势,加深科举改制和官制改革,加大对官营产业的发展,加强对精细化管理的追求。政治、经济和文化,不再是三方内耗,而是互相鞭策着前行。至少在朱厚照活着的时候,能维持这样积极的形态。 由于人治的膨胀,会导致这种形态变得不稳定。但也无所谓了,不管是哪个皇帝即位,就算他是个十足的蠢货,也不会和钱过不去,也不能直接和所有人对着干。已经打开的海关,不会再关上;已经开始的官营出口,东亚贸易圈不会再停止;已经转变从商的士绅,不会再收手;即将成为正统的心学,在未来也会拥有无数拥护者,他们会拼尽全力捍卫它的统治地位,就像今日捍卫理学一样。已经在发展的科技,也会迎来一波春天。华夏已经跳出了静态的循环,并且很难走回头路。可未来还会有怎样的波折,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已经完成了,虽然可能想要的是一只水獭,最后却给了她一只水豚。差不多就行了,岂能尽如人意呢?她该睡觉了。她回到了老宅中,回到了她和贞筠、时春的家中。她拥了拥被子,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变化是逐步发生的。大量白银走海运,由马六甲运入京城,在铸币场中变成一块块洁白的银币。朱厚照很清楚地明白,要收回铸币权,第一步是要保证银币的成色、质地。百姓又不是傻子,谁会用自己手里足色的白银来换不足色的银币。第二步就是要趁机严厉打击铜钱私铸。他在交通要道设置有关卡核验,如有私铸币一律没收,官府重新冶炼为铜,计入库府。有随事考成的制度在,各地方官员皆依令而行,货币规范化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与此同时,朝廷开始将瓷器也收归官营。紧随其后的就是大规模的建设,饱受天灾人祸这么多年,终于有实力来提供公共服务。筹谋多年的黄河和淮河治理提上了日程,还有各地的水利设施建设稳步开展。道路的修建和驿站的建设,由京城向四方发散开来。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403 试上高峰窥皓月 凡事都有两面性。对朱厚照而言,变革的深入意味着好处的增加,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财源,更多甘为效死的人马,更高的声望,更充盈的快乐……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麻烦。 在内,仅官营专卖和马六甲关税两项,就引起了无数的纠纷。文官表面上是不屑于从事这些与民争利之事,所以不论是织造局、官窑场,还是负责收缴关税的督饷馆,历来都是由宦官管理。然而,再高洁的情操也受不住金钱的腐蚀。海关已经全面打开了,朱厚照要扩建织场和窑场,大力对外出口,换回白花花的银子。官营产业和关税收缴皆由宦官管辖,就意味着这么多的白银,只经宦官之手,流入皇帝的私库。皇家和宦官赚得盆满钵满,可外廷之人只能捞到一点儿皮毛。这谁能忍?这样的暴利,谁要让谁就是傻子!文官开始激烈地反对,他们比出旧例,要参与关税的收缴,要主持官营产业的生产。宦官也十分不忿,噢,最开始闹着不开关也是你们,看着开关有好处了,又来腆着脸来分肥的也是你们。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两拨人争执不断,险些把狗脑子都打出来。 朱厚照从内心是不愿意让文官掺和到他的敛财大计里的。他不是不想给钱,不给钱谁能替他做事?他只是更希望把财权完全把持在自己手中,然后根据每年的考成结果,赏赐给群臣,由此来实现皇权对文官集团的深度掌控。但文官集团也不是傻子。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年度考核给的银两是不少了,比起洪武爷发的那点儿微薄薪酬,正德爷都可算是大方至极了。但是,拿死工资哪有“自助餐”来得舒服。凭什么宦官能捞,他们就不能捞,他们就是不服!如今,没人敢明着反对朱厚照本人,他们就开始攻讦宦官,攻讦占据河流与民争利的行为,力陈海运的弊端。随着争端越来越剧烈,武将集团也蠢蠢欲动,他们先是索要更多的金币银币,后来希望能有如屯田一般,专门供养军队的产业。宦官自知无法与文臣抗衡,所以愿意让利拉拢武将,共享这份好处。一边是文官,一边是武将和宦官,新一轮的内斗,又是一触即发。 在外,东亚贸易圈的老大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目前面临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的压力来自西欧。被驱逐出去的佛郎机人蠢蠢欲动,他不肯和这些王八蛋做生意,这些王八蛋就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殖民者无法侵扰大明本土,就在各个小藩属国点起狼烟,开展走私贸易。他既然要收藩属国的关税,做藩属国的老大,就要庇佑人家的安全。可这样下去,海军军费的消耗只会越来越大。这又会形成一笔庞大的财政开支。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他的“好朋友”——奥斯曼帝国。他们非但借口索要更多的关税分成,并且还在宗教上提出更高的要求,多次派遣使者,意图宣传圣典。朱厚照对此:“……”他主动皈依,只是给合作找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怎么还认真了呢?就不能学学他们的“和合文化”,包容理解吗? 问题已经出现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解决问题。可那个一直在他身侧的人,却不见了…… 连刘瑾都忍不住问道:“爷,李尚书,还没痊愈吗?” 朱厚照报之冷冷一眼:“怎么,你是觉得,她不在,这事就办不妥了?” 刘瑾默了默,十分光棍道:“对啊。”那不然呢?! 朱厚照道:“……” 刘瑾已经干瘪得像一颗豆芽菜,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只有他的眼睛,还是年轻的:“您心如明镜,没有她,我们很难走到今天。” 朱厚照又一次沉默了。 在他五岁出阁讲学时就意识到,尽管他身居至高之位,但桎梏仍是无处不在的。文官坐大后,早就不愿遵循为臣的本份。他们用圣人的大道理绑架他,用声势浩大的劝谏威慑他,用除去他身边的奴仆来打压他。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千古明君,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昏庸之主。他们凭什么?他们配吗? 年幼的他满心不忿,却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用任性去对抗,差遣宦官来办事。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策,强压之下换来的不是顺从,而是暗中抵制;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监,也无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可他别无选择。在他以为,自己未来只能靠太监来治国时【1】,阿越来到了他的身边。 谁都想不到,她既没有如文官集团所设想的那样,将他从宦官身边拉回来,也没有如太监所嘲讽的那样,迟早被他给玩死。她一步一步地立稳脚跟,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她以近臣的身份去制衡宦官,以儒臣的身份去协同分化文官,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将。这时的他们的方向是最一致的,他们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整顿内廷贪腐,召回镇守中官,严惩勋贵外戚,改革武举武学,整治京军屯田…… 他们本该一直携手走下去,如果没有俞家那档子事。他不后悔放李越去核查盐税,因为东官厅的运转确实需要大量的军饷,只有李越会毫无顾忌地和他说真话。他只是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整顿锦衣卫,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给她,从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杀案发生。亦或者,他应该选择柔和一点的手段,而不是直接让她去见血,或许他们就不会决裂了。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就被轻易碾碎。他的心中有另一个的声音在告诉他:“这是迟早的事。” 但分开之后,他们很快又达成一致了。只要有共同的需求,就会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有扶持平民武将,肃清边军的需要,而她则随时做好了同归于尽,魂归故里的准备。他有平定鞑靼,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而她则有报仇雪恨,以赎前愆的沉重包袱。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在漫长的折磨后,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终于再次重逢。这时,他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太宗爷五征漠北都解决不了的蒙元残余,在他这一朝被解决了。经过战争的锤炼和后期的分肥,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将集团。在他看来,他已经可以弃权术,回正道,高枕无忧了。 可阿越的话和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心腹大患虽然解除,可内忧犹在。有时,比敌人更凶险的是所谓的自己人。他们像吸血虫一样,压榨底层,还甩锅给上层。阿越既不能容忍这批人,更不能容忍养出这批人的制度,而他……也一样。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在他们的努力下,继文武平衡之后,他们又达成了上下平衡,收支平衡。他们有了新的选官制度、新的监察制度、新的宗藩条例、新的开源之道。上层可以满足,而下层可以活命。在科举改制碰壁之后,他就意识到,应该缓一缓。可她不愿意,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争执,因为身份暴露的危机,她失去了冷静,乱了阵脚,她要更进一步,压实随事考成。 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终于显露出来。他当然不能再和她同向而行,她只看到了她想要什么,却忘记了她依托的是什么。是她教会他,不能强权压人,可这时她却忘记了这点。而对他而言,风险必须与收益对等,惠民只能是副产品。他正是因为太了解她,才知道什么该信她,什么时候不该信她。 内外交困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太液池上初见时,要是谁能告诉他,他会像傻子一样,被眼前这个人耍整整十六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后,骨中骨已成、肉中肉已连,早已拆不开、割不断了。在李越面前,他可以不傲慢,不奢侈,不生气,他可以像水一样包容她,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又叫他大吃一惊。她看起来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谓的平衡,所谓的见好就收,只是自欺欺人。士农工商,早就不能各安其分,各个层次的人,在不断转化勾结,形成天下不稳的暗流。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要在变之上维持权柄的稳固,就必须逐步摈弃洪武爷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树立新的规则。 他其实有所察觉,宗藩勾结盐商,官员把持海关,民间靡费成风……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她所述的无误。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给了他一个必须试试的契机。 他就算到了下辈子,也会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她第一次说她想做大肉饼时,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大肉饼,又能有多大?”结果,她还真个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并且,它还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不断膨胀、不断腾飞。他们明明可以一起站在寰宇的顶端,他愿意穷尽自己的一生,让此世繁荣胜过她的桃花源。可她一面付出真心、流下感动的泪水,一面却一次又一次背弃了自己的承诺。终于,他不得不那么做。 刘瑾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咧开嘴笑了:“上次您让她去监斩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李越一共有两次流血特别多。上一次是因为去监斩,呕出的是她为人的根基。她从那时起开始不把自己当人。这一次是因为被诛心,淌出来的是她为女子的天性。这下好了,她连女子都不是了。 朱厚照抬头,他的目中射出了寒光。 刘瑾并不畏惧,他依然笑得谄媚,笑得可怜:“这话老奴不说,就没人能说给您了。要想压住下头的牛鬼蛇神,必得有份量的人。您自然是份量最大的,可正因太过贵重,才该慎行,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您来调节。要是牛刀天天都用来杀鸡,那也不能被称为牛刀了。”皇权因高高在上而神圣。他一举一动,就注定会地动山摇。 “所以,需要强臣出手,把大家再次拧成一股绳。是,咱们朝堂上有才干的大臣是不少,可他们都是男人。”有官位的男人,有亲族、有门生,还符合正法。权力放了下去,就很难收回来。眼前群臣争利的困境倒是解了,可很快又会进入君臣相争的战场。这显然是朱厚照不乐见的。 “要说不是男人的,就只有咱们这些人和李越了。奴才们到底只是奴才,登不上大雅之堂。到时群起攻之,不是又给您添麻烦。”刘瑾苦笑一声,“也只能靠李越了。上头打得跟乌眼鸡似得,民间却仍能在治农官和乡约的庇佑下安居乐业。这得碰多少年,才能碰到这么一个能兜底的人。可惜啊,就要被您熬鹰熬死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是在替她抱不平?” 刘瑾忙道:“您误会了,老奴哪有这个胆子。只是,咱们已经被架在半空中了,总得想办法上去啊。” 朱厚照冷冷道:“这个不必你担心,朕自会治好她。” 说得轻巧,刘瑾道:“怎么治?把方氏和时氏都召回来?” 接着,他就听自己的主子道:“你没听过,积腋成裘,积沙成丘吗?” 朱厚照的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放一个女子的意义不够,那就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女人不该被拘在家里,只做丈夫的奴仆。不论男女,都应该为朕效力,平等地缴纳赋税,平等地承担徭役。” 刘瑾面上的媚笑僵住了:“……种地的人不能都搞到丝织场做工,粮食不够就要出大乱子。所以,您就把主意打到了女人身上。” 朱厚照道:“这对她们来说,也是莫大的恩赐了,不是吗?”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头低得更低了:“老奴斗胆,您既然这么爱重李越,那有没有一次单纯是因为感情,而主动在您在意的事情上让步?”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付出了感情,不等于失去自我。我对阿越有真情,可我仍是我。” 殿内一片死寂,刘瑾变得更加佝偻,他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像一个真正神志不清的老人那样,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您还记得那首歌怎么唱吗,就是杨氏教您的那首,您小时候天天都唱,叫什么‘盘脚盘,盘三年’……” 朱厚照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傻子。老刘突然噤声了,他打了个寒颤,那个顽皮的孩子,终于死去了。 那一张龙椅,不仅会杀死跪在下面的人,也会杀死坐在上头的人。:,, 404 偶开天眼觑红尘 最高统治者都决心要营造新世界时,带来的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宣宗爷扫/黄,目的是整肃官风,只是废除官妓。可正德爷扫/黄,于公是为了整肃社会风气、吸纳女工、促成李越出山;于私是为了实现对月池的承诺,治愈她的心病。所以,他做得要彻底得多。 在心学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后一年的时间,他直接将拆卸妓院,扫除暗/娼纳入当年的官员考核标准。底下的官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些年是怎么了,怎么就和女人的事情杠上了!甚至有人指责是内宫妇人撺掇,把矛头都指向了夏皇后。朱厚照对这种奏本置之不理,他挑了几个扫/黄先锋知县,一次性连升两级,赏赐重金。吵闹的声音沉寂了,大家都夸皇爷嫉恶如仇,不明白没关系,只要能升官,只要能有赏金。别说去捞妓/女了,就是把他们家里人送进去也行啊。 各地开始疯狂内卷,因为考核是依据清除的窝点数和拯救的人数来评判的。真正的妓/院扫光了,那就再造新的妓/院。真正的妓/女救完了,那就找人去冒充妓/女。什么奴婢、家生子,干脆一股脑的都塞进去。当然,他们不敢强逼这些女子冒充,李越掌刑甚严,他虽然近日告病,可底下人也担心捅出篓子,所以一般是威逼利诱女子的父兄,让她们自己家人去干脏活,即便东窗事发,他们也可以辩驳。 这招果然管用,被“援助”的女子果然越来越多,最后达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惊人到连朱厚照这个不了解青楼的人,都觉得不大对劲。他又启动了他的暗访制度,锦衣卫和御史分别下去查探,这一查才查出了大毛病,又急忙去严惩欺上瞒下者,勒令制止。 杨廷和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道:“您的用意虽好,可也需知过犹不及之理。” 这是在叫他收手,将那条离谱的考核条例剔除出去。朱厚照只能依从,如此才止住了这场假冒之风。 接下来,青楼女子重获自由,总得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然很快,她们就要重操旧业,甚至过得更惨。这也是月池明确告诫过他的,他当然不会疏漏。秦楼楚馆经营多年,也积累许多财富。这些脏钱全部充公,北方建布场,南方建丝场。妓/女全部放足、脱离贱籍、给予报酬、去做女工。全部脱籍,这是真真正正的大手笔。 很多女子都感激涕零,开始嘲笑她们急急忙忙去给人做婢妾的同伴:“都说了是真正的仁政,她们还不信,非得绞尽脑汁去嫁那些个老东西。那个王员外,我记得肚子都有八个月大了吧!” 这话说得十分促狭,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然而,待她们到了织场后,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凶狠的嬷嬷拿着长鞭,日日盯着她们劳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到了天黑时才能休息。她们的脂粉华服被全部收走,稍微打扮,就又被辱骂为“贱蹄子”、“狗改不了吃屎”、“穿得这骚样子又要去勾引谁”。 逃出一个狭窄囚笼的女人们,发现她们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并且这个牢笼还逃不出去,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她们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走向了两个极端,一部分是极力要逃跑的,边跑边骂:“老娘还不如去赚皮肉钱呢!”,另一部分是真的羞愧至死,她们丢掉所有装饰,蓬头垢面,从早干到晚,连病了也不休息,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们再变干净。累死的人不在少数,当地的官员还为她们建立了贞节牌坊,这又导致了更多人累死。 在以妓/女的艰辛和性命为代价,各地布场、织场的雏形建了起来。之后,其他民妇也必须要从家里走出来。勒令放足的哭声和强迫缠足的哭声一样大。因为放足之后,这些青壮年女子就必须早起出门去镇上干活,晚上才能步履蹒跚地回来。年幼的女儿抱着年迈的母亲,年轻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都是痛哭流涕。 男人们倒是还能接受:“让她们把娃娃背去做工不就好了。” 差役同样责骂她们:“现在有那么多新农具,家里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干活了,你们留在屋里干什么,光想享福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们男人出徭役,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年。你们天天都能回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女人们委屈道:“可家务也是我们做的啊!”“还不如关在镇上不回来呢,白天做完工,晚上还要收拾家、伺候人!” 夭折的婴儿数目剧增,放足后因为过度劳累而伤亡的妇女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因无人看管,死在家里的老人。这个数字之庞大,庞大到作为治农官的男人都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就要激起民变了!雪片一样的信笺递到了月池手中。 谁也不知道,她看到这些信,知晓这些消息后,是怎样的心情。她当即换好衣服,策马一路狂奔,她又一次敲响了镇国府的大门。 这声音听在朱厚照的耳中,如同天籁。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了。在迎月池进内宅时,他上翘的嘴角连压都压不下去。毕竟,自上次鸿宾楼分别后,已经过了快两年了。 他几乎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她。他忍不住介绍,这两年时光里,他对他们的家做了哪些亲历亲为地改造,全部都是按她的喜好来,每一样都尽善尽美,却不过分奢华。 他说了很多,却遗憾地发现她的兴致不高,这才从急于献宝的心态中挣脱出来。他带她来到书房,一面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另一面还叫厨房送来了她爱吃的点心。 他将三层玉带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茶,吃一点儿。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 他想捂捂她的手,却不敢动。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能出什么大事呢?接下来,月池的话就让他心一松:“是你下令,令妇人放足,征她们为女工。” 原来是为这个。他期待道:“你欢喜吗?” 他明显感觉月池愣了一愣,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可他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实现了对你的承诺。妇人不必再出卖皮肉,不必依附丈夫而活,她们也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你,不高兴吗?” 她的神色开始变得可怕:“对我的承诺?” 朱厚照有些受伤:“我说过,权柄集中于我,我会叫此世比你的前世好一千倍一万倍。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月池的情况太不对劲,让他不得不把其他惊喜也提前揭露:“等女工、女官立稳脚跟,我会再行扶持,先让她们与宦官制衡,像你一样出类拔萃的也可进入朝堂。虽然短期内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爱漂亮、爱自由、爱享受,可等政局稳定了,咱们可以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微服私访。到百年后,你可以恢复身份。你不会像平阳昭公主一样,连功绩都被抹去,你会和男子一样,配享太庙!” 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了,可她还是不开心。她似是呆住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突然开始干呕。 她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可她们过得很不好,死了很多很多人,已经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我跟你交换的,是让她们过好一点,而不是让所有人都平等地去做牛马!” “可男子过得也是这样的日子。”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你放心,他们能果腹,就不会闹事。” 月池依然静静地看着他。久别重逢,她就是这个样子。他的语气也更加严厉:“朕已经看在你的份上优待妇人,你总不能让她们白拿好处,却不为朝廷效力吧!即便是朕同意,其他人不会同意。阿越,我说过无数次,你不能和所有人作对!” 他顿了顿,又缓和下来:“等形势稳定下来,等技术发展更好,庶民享受的好处也会更多,不必急于一时。他们总能过好的。” 可无论男女,黔首始终是盛世底层,不是吗?她没有问出口。已经有答案的问题,不需要问出口。她只是夜夜痛彻心扉,这都是她造下的孽债,都是她因一己之私造下的恶果。他原本没有是这样的权力的,他的手在以前根本探不到社会深处。可如今的他,在考成和乡约的帮助下,可以把锁链套在每个人头上。他在过去更不会有这般“物尽其用”的想法,可现在的他除了收税,还要垄断,除了剥削男人,更要榨干女人的使用价值。潘多拉的魔盒,是她打开的。她明预料到了后果,却仍做出了选择。 三天后,她就回归刑部尚书的本职,先是展示种种惨案,叫停了这种疯狂修建织场的行为,放女工还家。接着,她就力排众议,一面加厚雇佣女工的薪酬福利,一面发下银两救济受创的家庭,安定人心。最后,她还鼓励村中集体看顾孩童、老者。这才在勉强在官方和民间找到了平衡。 正德一十年,年仅三十六岁的李越正式入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消息一经宣扬,就震动宇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三十六岁未免还是太年轻了些,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既是一个信号,又是一个警告。这意味着,皇爷已经无法坐视内斗愈演愈烈,所以连他病歪歪的心腹都派出来了。这时,要是有谁还要生事,那么下一次廷仗或大狱里,就必有他一家整整齐齐。 近日的会议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司礼监、内阁、大九卿、五军都督府,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不是讲对错,而是讲派系。这虽看起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做了就必定会变成一件坏事。这虽然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但是我做了就肯定能变成好事。可今天,所有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只有月池喝茶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她似才察觉:“怎么没人说话。是我的不是,一直缠绵病榻,忘了和大家多交流。” 她开了一个玩笑,可没人觉得这是玩笑。吵得最厉害的那波人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是恐吓吧,这一定是恐吓!悔恨像潮水一样,滚滚而来。他都病了这么多年了,哪次是真死了?老虎不发威,他们还真把人家当病猫了,这下好了,这不就来秋后算账了。 月池看向大理寺卿周东:“您有何高见?” 周东早已是两股战战,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这一跪,如在藕花深处丢了块石头,惊起一滩鸥鹭。其他人也坐不住了。月池不由莞尔:“何故行此大礼,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再拜也不迟。” 这下更有人涕泗横流地道惶恐。 刘健看着他们这副丑态都反胃,他清了清嗓子。月池眨眨眼,她慢慢放下茶盏:“好吧,既然没人说,那我就先来谈谈。” 又是齐齐的一声:“是。” 月池的嘴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一上来就言简意赅地给大家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人就是这样,缺乏危机意识,就开始自杀自灭,只有共同的敌人,才能塑造齐心协力的伙伴。 当然,敌人不能太弱。所以,月池做了适当地包装。在她口中、在她拿出的证据中,奥斯曼帝国已是十分眼红大明的收入,他们一方面借口遣使,偷盗茶种、生丝,窃取丝织和瓷器技艺,目前已经被他们窃走了台湾的太峰高山茶、玉山乌龙等名品。另一方面,他们打算宣扬先知谟罕蓦德的福音,让圣典在中土遍地开花。这是以传/教为名,扰乱大明百姓的思想,引起动乱和分裂。鞑靼汗廷不就是因此走向覆灭的吗? 没人提出质疑。大明的大臣连相邻的鞑靼国情都懒得去深入探索,更遑论去了解远隔山岳的奥斯曼。更何况,这样的发展本就符合情理。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奥斯曼和大明因利而合,自然也会因利而裂。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这是迟早的事。只是先知者耍了一点手段,将现实提前摆在众人面前,以此来防患未然。 这两者的冲击都是致命的。前者是来分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后者是在冲击儒学的统治地位,这对儒家拥护者来说,跟掘他们的祖坟没什么两样。可没有人傻到直接跳出来说,要和奥斯曼帝国断交。大家都很清楚,只有奥斯曼帝国在陆上丝绸之路牵制西欧势力,他们才有可能垄断海上丝绸之路。在短期内,他们不能失去这个强大的盟友,可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旁边割肉啊。 有人指出,要牢牢控制匠户、封锁技艺。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勉强。中华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匠户数目更是十分庞大,他们能怎么控制,难道还派人日夜不停地盯着这些庶民不成。 户部尚书王琼就叹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这岂非是劳心劳力又一无所获?” 工部尚书毕亨则更熟悉匠户的情况:“朝廷虽有奖赏匠人的恩典,但所及毕竟有限。暗室欺心之人,只怕不在少数。”匠人和商人可不管什么圣人之言,既然儒家的圣人让他们累死累活,还没多少好处,那干脆就改信这个谟罕蓦德的圣人呗。反正,马六甲这些地方,不都是信谟罕蓦德吗? 厅中又回归寂静。月池暗自发笑,“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想认可匠户的工作也行啊,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技艺和人才被敌人夺去,自家却不断走下坡路。 剧烈反对心学的理学家们已经纠结地肠子打结了。从内心来说,不论是伊/斯/兰/教,还是心学,他们都想全部撵出意/识/形/态领域。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已经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心学再怎么样,也是在沿着儒家的脉络在发展啊。 文官还在迟疑,宦官和武将却没有这些顾虑。 司礼监的反应非常之迅速,表示他们愿意接纳这些匠人,给予他们职位。反正太监升职系统也是混乱的,他们不介意再混乱一点。 武将马上跟着附和,甚至还拿出了旧例,孝宗爷时,有人名为吕纪,极善花鸟画,深得孝宗爷赏识。可宫廷画院无官秩,所以孝宗爷就给了他一个军官的职位。他在朝时,历任百户、副千户、指挥,直至指挥同知。如今这些有功于世的匠人,也可以走吕纪的老路嘛。这当然是夸大之语。匠人和画师有本质区别,就算是朱厚照本人,也不可能给身在贱籍之人这么高的官衔。不过现在是吵架,当然要说得狠一点。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人。不忿之人腹诽了千万遍,李越就这么看着?但没人敢真的去瞪她。 月池明知这是为何,却无意加入争执,她是来做裁判的,不是来下来比赛的。 她抿了一口药茶。直接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奥斯曼是软刀子割肉,佛郎机却是硬刀子伤人,如何应对,也合该议一议。” 这又是另一个大难题。打是肯定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可要是退步和佛郎机人做生意,那又如何对得住无辜死去的同胞,这是奇耻大辱。 大太监李荣迟疑片刻道:“要不,勒令佛郎机人交出罪人,视他们交出的犯人人数,来决定贸易的种类?” 这谁听了不叫一句绝,不愧是在宫里搞了几十年阴谋诡计的大行家。一块铁板是很难打穿,可要是分而化之,不就容易多了。 可武将坚决反对,镇远侯顾仕隆道:“这仍是和他们交易,有违我们的禁令。” “儿郎们打了胜仗,我们反而要让步,岂非是让他们白死了!”“这种口子不能开,必须要让这些洋人,付出惨痛的代价。”能坐在这里的武将,一半是经过武举考验的勋贵,一半则是从底层靠军功爬上来的将官,身上仍有血性在。 李荣道:“这是计谋,又不是真的要和他们长期贸易!硬碰硬的消耗不可取!” 宦官和武将又开始争论不休。内阁首辅杨廷和敲了敲桌子:“好了,各退一步如何。” 王鳌道:“怎么说?” 杨廷和道:“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 月池道:“请教元辅,谁为友。” 杨廷和道:“未曾犯我领土者,皆可为友。”这是要借刀杀人。佛郎机人想争取到大明的货源,那么其他国家呢? 这就是帝国的精英,当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维/稳时,要打破他们的架构,比登天还难。可只要走出那个死循环,让他们的目光投向外面,他们一样能让敌人为之胆寒。 杨廷和看向月池:“你对西洋之国,最为熟悉。在你看来,谁最宜成为我们的朋友呢?” 月池默了默道:“佛朗机人侵略了北非的休达及其临近的数个港口。休达交通便捷、又接近金矿和盐矿,是支撑佛朗机扩张的核心基地。摩洛哥人饱受苦楚,一直在艰难作战,抵抗侵掠者。” 金矿、盐矿!五军都督府的人声音在发颤:“那我们身为天/朝,很该主持公道啊。” 月池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开启一个梦:“可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下,没人再起无谓的争端。大家开始群策群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直接派兵是肯定不行的,一来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未必帮得上忙,一来万一人家把他们当作和佛郎机是一丘之貉,那就问题大了。所以,第一步,先派遣使者,向当地君主表达他们的善意。第一步,开展浅层交易,售卖各类药品、布匹和小型火器,展示他们的实力。第三步,进行深度合作,火炮、战舰都可以卖。大明得到自己想要的金矿,摩洛哥人得到打退侵略者的武器,而佛朗机人得到抱头鼠窜的下场。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过,刘瑾又指出,不能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还要西欧内部找到能牵制佛郎机人的合作方,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听说那里有无数弹丸小国,本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吧。 这下两条牵制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见雏形。众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却涌现自豪。看看,这么难对付的事,他们还不是也一样想出了办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当下看来,同心也没有这么难,不是吗?” 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辩解,有人要想要申诉,想要通过言辞为自家争取更多的好处。月池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趣,时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让,也不需要委婉。她只需要直白地告诉在帝国的中枢,她觉得这么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传统,不会因谁折腾得厉害就被打破。”所以,别想着独吞、别想着独占,这是不可能的。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这是早已有预料的结果,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还远不到躺在功劳簿上数钱的时候。贪得无厌,只会给强敌留下可趁之机,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荣华。” 这是劝告,接下来,就是警告了。 “最后,对内对外的路线,都已初定。可路线要成真,离不开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协作。切记,顺天顺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违人违。大家已经辛苦了大半年,别闹得前功尽弃。”简而言之,谁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谁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该怎么分工了。” 这次会议,定下了后续发展的基调,那就是以和为贵,共克时艰。在大朝会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宦官老神常在,刘瑾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独占官营产业的管辖权,但只要他们直属于天子,行使内臣的监察之权,就能永远占大头。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体制中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轻重的人,就算以前不知道轻重,现在也绝对知道轻重了。她不会损害天家的利益。所以,刘瑾一方面死死把住水转丝纺场的管辖权,另一方面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发生产,老刘完全不介意给火器匠人一个宫殿侍衔的名号。他甚至力劝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场,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干嘛不再修一修,完全可以卖到非洲去换金矿啊。 武将则是有些忐忑,有人担心李越会不会有所倾斜,对此更多人则报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倾斜,你估计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从武举改革,到东官厅建设;从边军改革、京营改革,到《功臣袭底簿》的出台;从北伐大捷、抗倭大胜中的平民将官大规模升迁,到底层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没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将能有出头之日,虽说主要是天恩浩荡,但也离不开李越的襄助。最后大家统一意见:“要是连他的人品都信不过,就没人可信了。”“他只会对付两种人,要么是搅屎棍,要么大硕鼠。咱们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将打算,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他们计划先从船政做起,因为打倭寇的缘故,军队掌握了最先进的造船技术。现在这么多商人都想出海,而饱受敌人侵扰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这样庞大的市场,可不能放过。沿海的卫所频繁与船工、商人接洽,许以军职厚利,谋划建立大船场。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争。这几年,顾鼎臣、湛若水、穆孔晖等人在北方多次讲学,心学日益发展壮大,多次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可却仍无法纳入科举考试。这正是由于占据正统地位的理学,坚决反对的结果。可现在问题已经逼到眼前来了,要么就是接纳心学,改革官制,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将和宦官吃肉,他们喝汤。杨廷和叹道:“是该变变了,经世致用没什么不好。”他成长之时,其父杨春并未入仕。寒微的出身让杨廷和目睹了底层生民之艰与政治之弊,他自小就以匡扶世道为己任,穷究经世致用之学。也正是因此,他和他的长子杨慎都十分憎恶束书不观、内向求道的空疏学风。【1】而心学的实用性、草根性,正符合了这两父子的观念。有他们的牵头,心学官方化的步伐又推进一大步。而又一次到华的奥斯曼阿訇团更是起到了强效催化剂的作用。很多人都开始害怕,不能再拖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再和谟罕蓦德斗起来了,说不定还要引起国家矛盾! 只是,读书人总得讲究颜面,也不能就这么直接下坡,好歹有个梯子吧。所以,有人指出,接受心学也可以,必须要改变心学中不当之处。因此,又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论辩。每一次论辩,都围观者众多。心学的影响力,更是因此倍增。而吏部和礼部也多次探讨,怎样改革官制才能平衡新旧。他们初步打算,先把上林苑监的品级,集体提上一提,同时允许将技艺超群的匠人、农人纳入官衙吏员队伍。匠人由贱籍到吏员,已算是一步登天。 她只是参加了一次大集会,停滞不前的局面被推进一大步,几方乱斗的情况逐步归正,内忧外患都得到有效遏制。朱厚照看着递到他面前的奏本,都不由感慨万千。张永躬身道:“这就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这是您择能而使之的善果。要不是您果断召回李尚书,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朱厚照默了默:“是吗?” 张永心下奇怪,皇爷怎么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这位因刘瑾打压,沉寂多时的大太监近日也活络起来,他主管御马监,这火器出海该由他来主管才是。 朱厚照无暇理他们这些小心思,处理完政务后,便又例行召见御医,这已经成了他每日的固定环节。葛林已经老到说话都磕巴了,所以主要发言人变成了王太医和谈医妇。月池的作息和服药时间,非常之规律。她甚至也不怎么劳累。强召女工引起的乱象,已经被她快刀斩乱麻解决了。目前她最关注的事务,一是水利建设,一是粮食生产。这两项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几乎每天,她都能收到好消息。可她却仍在衰弱,日复一日地衰弱。 最好的药,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照顾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王济仁又想起了先帝爷最后的那一年,情况也是这样。人力如何与天命相抗?可皇上仍不甘心,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十分冷静地部署,可就是这样的冷静,反而更叫人害怕。 “又来一批西洋大夫,据说身有奇药,你们要细细甄别。朕会派给你们一批囚犯试药。” “苗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朕已遣人去寻,不日将至。” “继续从民间采购医书珍藏……” 一连串命令,听得三个医生寒毛直竖。他们必须提醒他,他付出这样大的努力,抱有这么高的期待,要是人还是没了……谈瑾德鼓起勇气说了一句:“皇爷,请恕奴婢斗胆,心病还要心药医。” 短暂的寂静过后,朱厚照道:“当然。这个道理,朕再明白不过了。” 月池每天雷打不动地溜狗。大福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低下来喘气。后来,月池找人做了一辆小推车,就把它放在车里,慢慢地推着它。 秋天已至,泡子河的水明亮如镜,两岸的芦花洁白如雪。路上有老人在卖竹编的蚂蚱、青蛙、兔子……每次过来,月池都会给大福买上两个。年迈的狗狗舔了舔主人的手,笑着把玩具用爪子搂在怀里。突然有一天,这种静谧的氛围被打破了。 第一天,她走在路上,发现了路边多了一个摆摊的女人。她路过时,这个女人正忙着煮馄饨,她包得又快又好,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沉默地收着铜钱,却不好意思和人说话。有食客问了她好几句,她才答了一句:“爹没了,村里难呆,我们就想到城里来。”有人很惊诧:“你们孤儿寡母,就这么到京城来了?”有人马上反驳他:“你以为还是那几年呢。现在大家有田有粮,谁还会出来做劫匪。就算有那起子丧尽天良的,衙门也不是吃素的啊。任你有什么后台都没用,‘□□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第三天,那个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想摸一摸狗狗,在一抬头时,认出她是李越,立马跪下对她感恩戴德,说他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她的长生牌位。 第七天,她听到了京里传唱的歌谣,是赞美她的。与此同时,放在她家门口的小礼物越来越的多了。圆妞说根本都吃不完。 第十一天,路边的乞丐越来越少了,她路过时,听他们正满怀雄心壮志地喊口号,如今日子这么好过,干嘛要饭,还不如去做点小生意,也娶个媳妇。 第十七天,路上摊贩卖的土豆、玉米和南瓜比过去大三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地笑容,说今年大丰收。 第一十天,可能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太过漠然,所以从即日起,新上台的剧目更注重参与感。有女童来找她,希望能去读书的。有被遍体鳞伤的女人来找她,希望能和离的。甚至还有人想娶再蘸之妇,想找她帮忙的。 容貌丰美的妇人在她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我是跟过五个男人,可那也不是我愿意的,男人管不住自己,凭什么骂我失节!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我了,可那些人却为此攻讦他。还请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他们把路团团围住,磕头磕得砰砰直响。月池却不为所动,她的耳朵都隐隐有些发麻。她道:“滚开。” 这群演员显然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月池抬脚就要走,唯一的观众没了,这戏就演不下去了。几人下意识拦住她,人将她围成了一个圈。男人眼珠子一转,也开始哭诉,他甚至把自己的家族、姓名一一说了出来。可依然没用,他们甚至连大福都骗不了。小狗比人更加敏锐,更能明辨是非。 大福从车里站了起来,它扑下去咬住了男人的手臂,它又一次挡在它的主人身前,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男人吃痛,下意识挥手,大福被甩在地上。它发出了一声惨叫,可下一刻仍挣扎着想起来。 所有人都吓呆了。街道为之一寂,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月池抱起了她的狗,她发足狂奔。可这对她现在的身体来说,太煎熬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她摇摇欲坠时,一双干瘦的手搀住了她。 老刘稳稳地架住她,整个街上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嘶吼:“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身边跟着的人小声提醒他:“督主,可这是皇爷……” 老刘转头看向他,他眼中的锋芒如闪电:“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去找兽医来,再多说一句,不用皇爷出手,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到底是多年的东厂一把手,虎老余威在。街上的演员像潮水一样褪去,连他们的道具都丢下不管。 兽医很快就来了,大福摔断了腿,它的年纪实在太大了,骨头自然也比年轻时要脆上许多。大夫小心翼翼地帮它固定伤腿。可这只刚刚看起来十分凶悍的狗,现在在剧痛之下,却一声不吭。它只是静静地望着它的主人,一遍一遍舔她的手。 老刘在她身上看到了满脸的死气,甚至比他这个老人更加浓厚。这可是李越啊,新晋阁老,大权在握,誉满天下。他又想劝她,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道:“……他不会再这么做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些。骗骗你自己吧,人难得糊涂啊。” 很久之后,直到大福昏睡过去,月池才开口:“从前有一个人,名字叫楚门。他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可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世界是假的。你猜,他会怎么做?” 老刘语塞了,月池扯了扯嘴角:“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 这次回去之后,她就再也起不了身了。 刘瑾来到了镇国府,他总得给朱厚照一个交代。可朱厚照明显不需要他的交代。他正在焦虑地翻阅卷宗,满屋都是书卷陈腐的味道。一见他来,朱厚照眼前一亮:“老刘,快来看看,这个写得怎么样。” 刘瑾看到了一摞戏本,上面墨迹尚新。朱厚照两眼凹陷,这段时日他也瘦脱了相:“不该用假的,应该从头到尾都用真人真事,只是做一些适当的改造,这样就一定能行了,这样一定能行了!” 刘瑾怜悯地看向他:“可她不需要这些,她只想要她的狗好好的。” 朱厚照不赞同地看着他:“可大福太老了。朕已经准备了一百条和它相似的狗,让它们配种,再挑其中最像的来……朕已经派人去请活佛,到时候就说那是大福的转世……” 刘瑾看着他,只觉毛骨悚然。他看着他们慢慢长大,看着他们从相互依靠,到相互折磨。他伸出手,摸了摸朱厚照的头:“放她走吧。你留不住她了。” 朱厚照的神色近乎茫然。 很多人都来探病。人只有在快失去时,才懂得珍惜。李越让无数人落马,又让无数人出头。有人埋怨她强硬,更多人却感念她的睿智、仁慈和公正。有人对着她垂泪,有人拉着她手却无言相对。有人舍不得她本人,有人更担忧她走之后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政局,这样的成功,本来就是不可复刻的。当世间再无李越时,又能靠谁来指路呢? 诸多官员中,有一个想不到的客人。来人是瑞和郡主的孙女。郡主年迈,早已魂归黄泉,可她却给月池留下了一份礼物。 眼前这个的女孩道:“祖母留下遗愿,将藏春园赠予您。” 月池躺在床上:“多谢郡主的美意,在下是无福消受。” 女孩似有些难以启齿:“祖母说,您春风得意时,不敢相赠,怕您心生误会。就是要等到您真的打算隐退时,再送给您。不过,她说、她说……” 月池面上已经浮现笑容:“但说无妨。”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她说,依李越的脾性,八成会累死在任上。这座庄园,好歹值些钱,要怎么处置,都随他的意。这不为子孙,只为情谊。”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到将中午吃下药汤又悉数吐在巾帕上。女孩惊得手足无措,月池摆摆手:“没事。” 这是她收下的唯一一份礼物。第一天,她就带着大福去了藏春园。 她们躺在开满木槿花的庭院里,静静等候着那个时刻的来临。但在这里,也有人在不断阻止她。各式各样的捷报、喜报,各种口味的药汤、补汤,还有形形色色的骗子骗局。他在努力施舍给她意义,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躺在床上,身体不断地下坠,地的深处是无尽的死国。她耳边传来了他的啜泣声。他不断搓着她的手足,想用他的温度留住她。可纵使是权倾天下,也无法逆转生死。她无法改变历史的规律,他也无法改变自然的铁律。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卧在她身侧的小狗,不断舔着她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带它走,她想给它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你想回家吗,想再见见家人吗?” 她的嘴唇微动,她无法拒绝:“……想。” 来人温柔而坚定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她们。” 皇后匆匆赶到李越所居的庄园,本就让人大跌眼镜了。可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在她和李越说了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钗环。凤钗、步摇、耳坠、项链、手镯,一一褪下。 沈琼莲已是双手发颤:“娘娘,你在做什么!” 婉仪已经当众脱下了凤袍,她的双目明亮如星:“做我一十多年前就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开了你的手。现在不会了,我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琼莲泪如雨下,婉仪道:“对不起。求您,照顾好那些女孩子,帮我看顾我的父母。” 沈琼莲重重点头,她答应了:“只要我活着一天。” 当日,她们就离开了,两个人和一只狗。:,, 405 可怜身是眼中人 这是婉仪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广阔的天地。她一生的所求,如流星一样骤然坠落在她手中,可带给她的不单只有明亮,还有灼人的痛楚。可那是光啊,她永远不会丢掉光。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一个从未出过闺门的女人,是怎么带着一个病人和一只瘸了的狗,行在苍茫的大地上。可她从来没让月池和大福饿过一次,冻过一点儿。 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她会把月池搀扶出马车。这时正是收割的季节,阳光像金色的纱幔层层笼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红。月池伸出手,阳光落在她苍白的手指上,这温暖是有重量的。婉仪这时才惊觉,她已经看不清了。 眼泪无声地落下,可婉仪的声音仍带着笑意:“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气。” 月池照做了。她靠在婉仪的身上。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1】她仿佛看到了,黄透的玉米和稻谷,一路绚烂至天边。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婉仪小心翼翼道:“如斯美景,你不想多看看吗?” 月池的笑意褪去了,她的双眼空洞而无神:“可这注定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 婉仪一愣,月池的声音低哑:“他们留不住这丰收……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梦一样。” 要是贞筠在这儿,她会马上反驳,说出自己的观点。可婉仪不一样,她从骨子里便温和内敛,这让她更谨慎,也更沉默。她宁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也不会让别人烦忧半点。 不能赶路的夜晚,她们都借宿在乡约里,乡民极为好客,甚至亲近得有些过了头。她们自称是兄妹,可没一个人相信。就这么一会儿,村里就有好几种传言,有说他们是私奔的情侣,有说他们是被撵出家族的夫妻,甚至还有说她们是微服私访的官员。有小姑娘在嘀咕:“怎么可能,病成这样怎么做官。” “傻啊,人家不能装吗?卢雍卢青天,听说过吧。人家就装过瘸子。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不然为什么老带着帷帽呢。” 婉仪搀着月池,她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可转念一想,要是这病真是假的,又该有多好。 这股怅惘直到夜间才得以消散。此时正值秋社,方圆一二十里的农户,齐聚在一处,祭祀社神。金秋圆月高悬于碧空之上,河边的戏台似笼在云雾中,远远能看见翩跹的身影。横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婉转悠扬,又叫人生出怅然若失之感。孩子们拿着饴糖,跑跑跳跳,欢声笑语。在他们眼中,这样好的社戏,年年都有,今年过去了,还能盼着明年,一年会比一年好。可她们却不一样……婉仪就像一个守财奴,她珍惜着每分每秒,收集着闪闪发亮的剪影,将其储存在内心深处。她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一直都是。 可当她们坐在戏台下时,眼前是锣鼓喧天的景象,手中分食着一包蚕豆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人总是这样,能轻易被击倒,却不会被彻底打碎。她就像急救医生一样,不愿放弃一丝希望:“他们正为丰收而喜,也会继续为了丰收辛勤劳作。这份快乐,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是正在乐园中央吗?” 月池怔住了。彼时她正哆嗦着手,替大福剥着蚕豆。她知道身边这个温婉如水的闺秀,骨子里是有一股韧劲的。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她不该把这种执着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尸走肉上。 月池摩挲着怀里的大福。某种程度上,婉仪和这只小狗一样傻,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在水里,却仍在拼命救人。月池心知肚明,她已经无法上岸了,可她能把她们都推回去。 “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她依然带着帷帽,捂得严严实实,蜷成一团,“可我并非活在当下的人。我始终在追赶未来。”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侧,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婉仪下意识拉住了月池:“可是,我们不是正在创造未来吗?” 月池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她又笑了:“可创造是需要代价的。我推动了进程,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庞大的利维坦。” 她偏头朝向婉仪:“你知道,什么叫利维坦吗?” 婉仪摇头,月池道:“能替我找一只小虫吗?” 她们席地而坐,草丛里少不了这种小动物。婉仪很快就抓了一只,那是一只遍体翠绿的青虫。它在空中剧烈挣扎,扭曲出各种弧度,发出无声的嘶吼。月池伸出一根手指。她明明那么虚弱,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颤,却仍能将青虫碾碎,不费吹灰之力。 虫汁溅在婉仪的手上,她的汗毛直竖,只听月池道:“这就是利维坦。” 月池看不清婉仪的模样,只能看到灰色的影子,她只能感受怀里的大福,热腾腾地像个暖炉:“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你当然是好人!”婉仪本能地反驳,她声音大得出奇,就连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老旦都被她惊得停了一瞬。可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恨自己的嘴为什么笨:“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本就卑微如尘,是你的到来,让我们有了选择的机会。” 月池默了默:“曾经,我也以为我有选择的机会。”黝黑起伏的连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最后只是轻轻一叹。 对话至此终结了。婉仪几次欲言,却都被月池阻止。她只说:“还有一段路程,你很快就会看到答案。” 不久后,婉仪就知晓了月池的意思。 那是一场斗殴。参加斗殴的人都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的武器也只是棍子和石头。可他们打起来那种凶狠的模样,却真如暴徒一样。鲜血顺着棍子流下,沁入他们日夜耕种的土地中。年迈的约长在一旁喊得声嘶力竭却不敢靠近,女人们在一旁低低地哭泣。 而这一切仅是因为一家新修的房子,高过了邻居一点。邻居认为,这是存心损害他们家的风水。两家人本有旧怨,又添新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婉仪感到手足无措,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剧烈冲突。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样,有理也无处去说。 就在这个时候,月池出手了。她这时甚至还躺在农家的床上。她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火器。大福静静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好宝宝,去那里卧着好不好。” 大福蜷成了一团,只露出两只黝黑明亮的眼睛。月池举起了火统,朝天上放了一下。 外头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双双畏惧警惕的眼睛,齐齐盯着这间小屋。后座力震得她的虎口发麻,火统落在了被子上。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声音却依然平稳:“外面的人,全部把家伙放下。谁再敢动一下,本官就打断他的腿。” 冲突就这样化解了。民畏官,比畏虎更甚,更何况,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该挨板子的挨板子,该赔医药费地赔医药费,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可婉仪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好心的约长安慰她:“太太,您别怕,这是常有的事。隔岔五就是争地、争水、争生意、争苗、争风水,看多了也就惯了。” 婉仪清楚士人之间也会勾心斗角,他们中有些人披着圣贤门徒的皮,底下却是男盗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轻义,靠不正当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间,为什么也会出现这样剧烈的争斗。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可怜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填饱肚子,为什么还会自相残杀,而且还是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面替月池包扎虎口,一面却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镜,晚间,她们在院子里看夕阳时,外面来了一伙顽皮的孩子。年长的欺负年幼的,抢走了他的糕饼。年幼的只能捂着脸,大声哭泣。 这时,月池对婉仪说:“试试看,去把那块糕饼抢过来。” 婉仪一愣,她还是照做了。刚刚十分神气的大孩子在面对她时,压根不敢反抗,只能让她把糕饼拿走了。可转过头,他就去再欺负那个小的,逼这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从家里再拿一些吃的回来。 糕饼已经有些碎了,听说是这孩子做工的母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婉仪看着这块糕,手足发寒。这是糕,也能是别的东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败:“不到生死关头,大家无法奋起反抗,所以面对压迫时,他们只能和身边的人抢夺生存的机会。这样的他们,无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维坦下守护自己。女人也是一样。” 婉仪本能地认为这是不对的:“不,不会的。别灰心。想想这些水渠、水转连机磨,还有那些布场、丝场,他们不是一盘散沙,他们和我们都不是。他们、我们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而已……会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当然会有那一天。” 婉仪一愣,只听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时候,等到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潜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会被唤醒。世界会变得光明,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多想让你们也看看太阳,哪怕能看到一丝阳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仪无法想象,也无法靠近,可却从月池的言语中窥见片刻的影子。难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紧紧抱住月池,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感激传递出去:“我已经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怀里,她的头越来越沉重:“可这太少了,既支撑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对不起,你们明明把一切都给了我……” 漫长的时间、所有的感情、无尽的忍耐,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你们都给予了我,可我……为了自己的意义,拿别人去献祭,再拿施惠来自欺欺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在藏春园中,因思念激发的生机在慢慢消散。月池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 婉仪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远两地相隔,见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睁睁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这个付出了一切的人,到濒死时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见故人、回归故土。可难道连这么一点儿愿望,上苍都无法满足吗?天既不予,就由她来实现。 一场漫长的冲刺赛开始了。给广东的信件早已发了出去。可迄今仍没收到回音。她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向约定的地点。这是有风险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虽然已经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间行路总是不大安全。可婉仪只能冒险一试,她非常地小心谨慎,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较为顺畅,然而,在途径泰安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由于开关的刺激,商业腾飞。路上跑运输的车马比过去多出几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这是由来已久的风俗,丰收年景,民众祭祀泰山神以示庆贺,欠收年景时,大家会祭祀泰山神以祈丰收。今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丰收。几十里的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欢天喜地,满脸笑容。他们拖家带口齐聚在这里,想要登上泰山答谢神恩。 马车外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粪便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马儿发出难耐的嘶鸣,不住磨着蹄子。雇来的车夫已是十分无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已经换了条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这么多乡巴佬都跑出来了,都是青天老爷让他们吃得太饱了。要是像那几年,饿都饿死了,哪有这么多人!” 多么讽刺啊。婉仪看着她怀里失去知觉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恳求他们让路。有人让了,也有人不肯。那个蛮横的男子将婉仪不耐烦地推到在一边:“滚滚滚。就你家有病人,我们家不也有。真那么金贵,出来为什么不鸣锣开道啊!” 周围人眼看这个可怜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来搀扶她,指责动手伤人的人。大家顿时又吵作一团,这让拥挤的道路变得更加糟糕。婉仪在人群中,被推来攘去,像甩着一个破口袋。她终于崩溃了:“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这仿佛将沸水倒进油锅里。所有人都静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却向他们那辆马车冲了过去。一个人翻进了马车,婉仪一时心胆欲裂:“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真的是李尚书!我们村河堤修好了,他还来看过。我见过他!” 有人站在马车车窗上往里看:“是他,真的是他!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们全家都见过他!” “就是他替我儿媳妇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着他的长生像,我现在还带着,准备送上泰山。你们都来看看,错不了,错不了!” 每个人都在喊着让开,不同声音交汇成一支惊天动地的乐曲。 没有鞭子,也需要奖赏,所有人都在极力挤出一条道路来。其他马车、牛车、驴车全部都被赶到一边,徒步而来的人开始往树上爬。不到半个时辰,道路中间就空出宽阔的平路。而两边树上长满了人,马车顶站满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着人。 男人们替她们换车、换马,他们说:“你们放心跑,我们把车驾着,远远跟着你们。要是车坏了,或者跑不动了,我们马上帮你们换。” 女人们簇拥着婉仪,她们几乎是把所有被褥、药材、金银,乃至佛像、护身符、符水都递给她们:“这些都可以放在后面的车上,要用的时候,你就在车上招呼一声,我们马上给您送来!”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们身后,就算是最调皮的娃儿,这时也没有吵闹。他们跟着自己的长辈,一遍遍颂着经文,祈祷着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畅,可这支队伍却越走越长,不断有人加入,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开。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在坚持着。婉仪回望这条长龙,它已经深入山间,蜿蜒百里。她所担忧的刺杀,一次都没发生。她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身边的女子:“这里,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这个淳朴的农家妇人一愣,随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这里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灵的,她一定会保佑青天老爷的。” 婉仪眼睛亮得惊人:“那我们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来越轻。她眼前浮现一个个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个个来到她的身边。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每个人都在对她笑。米仓、董大、秦竺、柏芳……他们都笑着望着她。月池喃喃道:“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他们却一齐摇头,温和却坚决。月池的心一恸:“为什么,为什么留下永远是我,带我走吧。”我真的很想解脱……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姐姐!” 她“看”了过去,穿银红比甲,白绫对衿袄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那张俏丽的小脸,正对着她咯咯直笑。 月池的眼泪无声地落下。俞洁拉着俞泽,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他们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呢?” 月池只觉身上一阵刺痛,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婉仪已经哭得撕心裂肺:“阿越,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睁开眼看看呐!” 紧接着旁边传来欣喜的呼声:“醒了,醒了,老爷醒了!” 婉仪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在颤抖:“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听见山下的声音吗?” 她当然能听见世上最高明的画手,世上最敢想的作家,都描绘不出这样的情景。即使是世上最强大的权力,也绝对做不到这点。 从巍峨的泰山往下望去,广袤的平原上,有无数星火点亮。一个火把,只是萤光一点,很快就会被长夜吞噬,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火把点亮,就足够驱散黑暗,照亮人间。火光还在不断增加,农民从茅舍中走了出来,工匠放下了斧凿,小摊小贩停止了吆喝,他们点燃火把,走到大路上。女工们和妓/女们迈出了第一步,其他家庭妇女紧随其后,到最后就连未出嫁的大姑娘们都朝着火光的源头赶来。光明由泰山脚下,向远方蔓延,到了最后,连天边都燃成了红彤彤一片。 山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齐整,像雷鸣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房,他们喊得是:“求求老天,让他留下来吧!”“让他留下吧!”“好人不该不长命啊!” 婉仪热泪盈眶:“你听见了吗?在你心中,我们就像那只青虫一样。是,庙堂之上,相公们经天纬地时,我们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不能吭声,吭声不仅无人在意,还会惹祸上身。我们每个人,每个家也极脆弱,甚至不用那劳什子利维坦,就单单是一个小卒子,就能让这里绝大多数人家破人亡!可那只是我们孤零零的时候!” “你说,我们是一盘散沙,只有莫大的危机,才能让我们齐心,而现在还远不到正确的时候。可事实证明是你错了,不止是危机,情谊也可以!这山下有上千万人,他们正万众一心。阿越,你努力去看看,他们都为你来的!” 月池屏住呼吸,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在这个时候,它们却又一次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婉仪拉着她的手:“一个人去创造未来,是很无助,很孤单,可我们都在。我们都点着火把,走路就不会害怕了。就算现在不是正确的时候,可只要我们一起,那个开天辟地的大事变,不也会快点来吗!” 就在这时,在山路上传来响亮的呼喊:“快让来,是李尚书的夫人赶到了。快让开。” 月池抬起头,贞筠和时春正跌跌撞撞向她冲过来。 月池终于笑了,她张开双臂。婉仪一愣,她的心头涌现出狂喜。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人潮涌动中,婉仪只听得见她的声音,低哑而又清晰:“一切早有征兆,终究是摩登伽女,先阿难一步得道了。”【2】:,, 271 别是人间行路难 最后,乌鲁斯是被喇嘛们抬下祭坛的。人们磕头时,看不见乌鲁斯诡异的举动,可要是任他一直留在祭坛上,那影响就大了。巴亚金和其他马贼果断上前,他们将乌鲁斯举了起来,一路抬走,一路高高地抛向空中。可怜乌鲁斯头晕眼花,最后连叫都叫不出来。琴德木尼的笑容就像嵌在脸上一样,她对面色铁青的昙光道:“大汗真是与民同乐啊。您说是吗?” 昙光死死地盯着她,那轻柔却粘腻的目光,就像盯住青蛙的蛇:“您不要高兴得太早。” 琴德木尼本能地感受到了不适,可她很快调整了过来。她大笑出声,露出了洁白整齐的牙齿:“至少当下是值得欢喜的,不是吗?” 此后,鄂尔多斯部举行了长达数月的庆典。人们互相敬献白色的哈达,纵情歌舞,赛马疾驰。欢声笑语,仿佛要直达天穹之上。 只是,此地的欢乐到了其他部落,却转化为了阴霾。汗廷之中,更是一片愁云惨淡。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达延汗的目光阴狠,差点在将领察罕身上戳一个洞。 察罕也是一阵心惊胆战,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本以为是外部的叛乱,谁知竟然是父子相争。他深吸一口气道:“回大汗,最新的消息,乌鲁斯济农在鄂尔多斯部登、登基了……” 达延汗立刻看向了满都海福晋。满都海福晋的心尖一颤,但她到底是一位足智多谋的女政治家,她立刻就恢复了镇定:“济农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举动,是否有被胁迫?” 她没有意识道,自己眼中的期待仿佛都要溢出来了。察罕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却只能道:“回禀大哈敦,这个臣还没有查出来。” 达延汗一脚踢翻了桌子,桌上的金银器皿并同其中的奶食撒了一地:“你告诉我,谁能胁迫他,谁能胁迫他在那么多双眼睛下登基为汗!” 满都海福晋心惊肉跳,她道:“可其中一定有误会。大汗,乌鲁斯是你我的亲生骨肉,他是什么样的孩子,您应该很清楚。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不忠之事。” 达延汗的眼中闪过一丝犹疑,随即却又果断下来,他道:“即便他是受人利用,但大错已经铸成了。由于他的愚蠢和无知,使得这场恶战在所难免。我不会再顾及他的性命。” 满都海福晋面色煞白,她颓然地坐回宝座,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她的眼中好像沁出泪水,可转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她缓缓阖上眼,轻声道:“为了大局,我当然会支持您的决议。” 一直不敢开口的索布德公主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惊道:“什么,怎么能不管乌鲁斯,他是您和大汗的儿子啊。” 达延汗的面容冷硬:“他如真是我的儿子,黄金家族的子孙,就应该在被俘虏时自我了断,而不是做出这样的悖逆,使得好不容易统一的国土因此而分裂!大哈敦,这都是你的过错。” 满都海福晋心如刀绞,她道:“我只是想让孩子们都立起来,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大汗,如若乌鲁斯最后能活着,您是否能够饶他一条命。” 达延汗冷冷道:“你究竟怎么想的,我们心里都明白。至于乌鲁斯的处置,你还有身孕,最近就不要参与政事了,安心养胎才是最重要的。” 满都海福晋一惊,达延汗却已经下令:“来人,将大哈敦和公主带回斡耳朵去休息。” 随着他一声令下,帐内涌入十七八个蒙古武士,并且还都是生面孔。索布德公主惊慌地起身:“大汗,您这是要做什么。额吉对您的恩情,您都忘了吗?” 那个欠债的人,往往最恼恨别人提起这桩债务。达延汗道:“我当然没有忘,正因如此,我才要你的母亲好好保重。” 满都海福晋脸上爬满了深深浅浅的皱纹,眼中尽是疲惫。她想流泪,最终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谨遵您的命令。” 达延汗心头闪过一丝不忍,但他随即又想到了她心中的野望。不能再放纵她了,只要她以后安分守己,贤惠大度,他一样会保证她后宫之主的地位。但是现下,他必须得拔掉她身上的所有獠牙。 满都海福晋满怀后悔和怨怼回到了自己的金帐中,很快,她就得知了一个更让她悲怆的消息。达延汗用她病重的消息将大儿子图鲁召回,并将他软禁了起来。 达延汗对外宣布的是,满都海福晋因为劝说大汗,外派济农,而惹出这样的祸事,心中万分歉疚,以至于一病不起。而大王子图鲁听说母亲的病情,于是赶回到母亲的床榻前尽孝。 索布德公主十分恼火:“乌鲁斯被人利用,为什么要把我和图鲁都关起来。我们又没有犯错。” 满都海福晋悲哀道:“大汗是要将我们都控制起来。他觉得,乌鲁斯的事,是我有意造成的。” 索布德公主这时才回过味,她道:“什么,不会我们也要被牵连吧。” 满都海福晋沉吟片刻道:“让我静静,这一切都是,嘎鲁… …” 满都海福晋在养胎期间,浑然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达延汗雷厉风行地软禁了满都海福晋和大王子图鲁后犹觉不足。恶劣的天气导致他不能远征,于是他将目光投向了其他方向。大战在即,必须维持后方的忠诚,才能确保战争的胜利。他开始清洗,跟随满都海福晋“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老臣被一个个打倒。以金帐为中心,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 而这场争斗,甚至蔓延到了民间。达延汗下令,要彻底清除喇嘛教在草原上的余毒。于是,一场大恐慌开始了。 塔娜是一位被抢婚的妇女,她原本有了心爱的未婚夫,却在草原上被人抢走,强/暴。尽管已经诞下孩子,但她心中对自己的丈夫,乃至整个家庭都充满仇恨。于是,她悄悄在丈夫的床下藏了一尊小佛像,然后再去向汗廷的军队举报。果然不出她所料,小佛像成为了铁证,禁锢她的家庭因此而破灭。 扎那是部落中的好吃懒做之人,他欠了许多外债却不偿还,所以被大家厌弃。在听说大汗要捕捉喇嘛信徒后,他灵机一动,联合其他闲汉,去栽赃嫁祸他富裕的邻居。他的邻居因此被抓走,扎那得以瓜分到了一笔丰厚的财产。 吉仁台是一个顽皮的孩子,他因为被同伴欺负,所以产生了要出出气的念头,他将喇嘛曾经住在同伴家的事情传扬了出去。他的同伴一家都被抓走审问,生死未卜。 额日和木是一位黑萨满,他希望能扩大自己的威望,得到更多的信众,于是前往各个部落清剿白萨满。被捉获的白萨满都被用圣火活活烧死。 这只是最底层的斗争,更让人畏惧的是部落间的厮杀。到了冬日,物资比什么都要宝贵。草原上时常发生厮杀抢夺时事件,但如今部民们找到了更便捷的方法。 昙光偶然从抢婚者手下救了布和的妻子,布和所在的部落中因此收留了他相当长一段时间。昙光在此治病救人,附近部落也都知晓他的声名。而其中一个部落在上缴完税收后,一贫如洗,整个部落都陷入饥寒之中。部落首领于是动了歪心思,他找来汗廷巡查的武士,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以奉命清除余孽的名义,闯进了布和的营地中烧杀抢夺。所得的财物,大半献给了汗廷的武士,一小部分来供他们过冬。 宝格楚与贺希格所在的小部落也面临了相似的状况。察哈尔部希望吞并这些不愿归附的杂居部落来增强自己的势力。恰好有天赐的理由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得到达延汗的许可后,就向这些零星部落宣战。反抗者和信徒就地格杀,汉人一律没为奴隶。 察罕希望能更进一步,他在得知达延汗对满都海福晋的忌惮后,去揭发了满都海福晋的外甥格尔斯的家人。整个汪古部因此被清洗。察罕也得到了擢升。一时之间,汗廷中人心浮动,他们似乎找到了上升的密码。 在这个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向来稀缺的社会里,以“喇嘛余毒”罪名来恶意中伤他人成了普通人的一种突然可得的权力。对害怕受到迫害的人,它提供了一块盾牌;对想得到好处的人,它提供了奖赏;对妒嫉者,它是一种补偿;对恶棍,它是一种力量;对虐待狂,他则是一种乐趣。【1】 英武的草原之王,他熟谙的是征服的武力,却对这种精细的统治之道只是一知半解。他甚至开始为如此多的信徒和奸细而恐惧愤怒,他已经可以笃定,喇嘛教能够在草原上这样蔓延,离不开满都海福晋和她手下之人的纵容。这让他的疑心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采取的手段也更加暴烈。这带来的是,当然是恶性循环。 宝格楚所在的部落之民开始逃窜。昙光和其他和尚所发展的虔诚教徒在其充当了领导者的角色。他们一部分去了明廷的地界,一部分则往鄂尔多斯高原进发。这样的情况在各个部落都有发生。牧民们本来就是逐水草而居,既然在这里活不下去了,他们当然要换一个地方居住。新任恩和汗的领地就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他们早就已经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战争,厮杀,弱肉强食。他们希望这位新任大汗能同他的名字一样,真的给草原带来和平,而不是像达延汗一样,打完外人,又来折腾自家。 而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部当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他们开始到处招揽人马,充实自己的力量。就连打开魔盒的“潘多拉”本人,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样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她对外部情况的掌控力也大不如前,因为她的咳疾又复发了。 作者有话要说:【1】引自孔飞力《叫魂》,通过描绘乾隆盛世对叫魂妖术的大围剿,来揭示背后的皇权运作,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看看。 感谢在2021-07-1820:11:36~2021-07-1900:5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倾城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411787752个;?努力努力再努力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e40瓶;红豆子20瓶;翎苓610、璟璟璟璟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77 莫比人间取次愁 杨府的书房在深夜时分又一次燃起灯火。杨慎跪在地上,满心的茫然与无措,他问道:“爹,原来您也看出来了,那今日在武英殿您为何……” 杨廷和看着这个儿子,觉得真是天真懵懂得可以,他一想到这么个大宝贝明年就要参加春闱,正式踏入仕途,就觉得一阵窒息。他冷笑道:“怎么,杨大才子以为,全天下就你一个是饱读诗书之辈,朝堂上的金印紫绶都是徒有虚名,沽名钓誉?” 这话里的信息量可就太大了,杨慎只觉惊心骇神,完全不敢相信。他道:“爹,您是说,还有其他人,也看了出来?这怎么可能呢……” 杨廷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是其他人,是除了那位和江彬之外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但我们都不约而同,守口如瓶。只有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敢私入我的书房,还不管不顾地叫了出来,险些闯下了滔天大祸。” 杨慎一时呆若木鸡,而在回过神后,他就开始疑问:“但,这是为什么呐。这信里写得是荒诞不经,但是字里行间中却藏着真实的情况。您是东阁大学士,是万岁的股肱之臣,您怎么能……” 他压低声音道:“欺君之罪,是要诛灭九族的!” 杨廷和拍案而起:“那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为何你爹,和那么多几代元老,要冒着杀头的风险,违背一贯以来的德行,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呢?” 杨慎的心一阵乱跳,他的里衣渐渐湿润,他毕竟只是年轻,而不是无知。他咽了一口唾沫道:“您是不想开战,你们都不想对蒙开战。但,以前不打,是因我们没有胜的把握,可如今含章、张彩他们已经引起了鞑靼的分裂。这是前几代都没有带来的成就,是天大的好机会。” 杨廷和长叹一声,他重新落座:“可是这样的好机会,我们抓不住,也抓不起。” 杨慎忍不住直起身:“为何,我知道,朝廷上元老们,要以维/稳为先,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已经不是在维/稳,你们是在固步自封。京营已经崭露头角,杨一清杨伯父也去任了三边总镇,整顿军务。再加上阳明兄的大才,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杨廷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你先静下来听为父讲。上古时有一种凶兽,名为饕餮,羊身人面,啼如婴儿,极为贪虐,无所不食。天下也难有生灵是它的对手,它吃光了世上所有的猎物,可以说是天下无敌。可这样的巨兽,最后却消失于天地之间,你可知是为何?” 杨慎摇了摇头,他心急火燎,却又碍于严父的威严,不敢催促,只得听着。 杨廷和娓娓道来:“因为它太贪了。它没有敌手后,还是控制不住口腹之欲,于是就开始吃自己的身体,先吃腿、再吃尾,接着是躯干、脖颈、头颅。到最后,它便将自己也吃得一干二净。呵,自己吃光了自己,在传说中都是骇人听闻,可在此间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杨慎若有所悟,他想到了李越揭出的九边之境。文官、武将、宦官、勋贵、宗师,无一不是去刮公家,肥自家。有这群蛀虫在,长此以往,怎会不将大明的基业都吃得一干二净?他明白了父亲的担忧,但还是不甚理解:“您是怕内斗。但是勋贵已遭打压,他们不敢在其中动手才是。” 杨廷和摇了摇头:“圣上的雷霆手段,的确震慑住了上层,只是如今的祸端反而在中下层。平民武将要出头,世袭将官就得让位,你猜他们会怎么做?三堂共治中原本是文臣为主体,可如今开战,武将的话语权要空前拔高,你猜他们会如何应对?还有宦官,刘瑾等人是春风得意,以致老人与新人都出不了头,这群愚昧无知之辈,又会做出怎样的事,是难以估量的。” 杨慎的眉关紧锁:“可道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这些内忧外患,迟早都要解决,总不能因为难,就直接不做了吧。” 杨廷和无奈道:“正因是内忧外患交织,才需事缓则圆,急难成效。外患起是因内忧为沉疴,而内忧生又是因外患成痼疾。” 强敌在旁虎视眈眈,一是消耗巨额军费,二是任谁也不敢放开手脚革除弊政,可这……杨慎不由问出来:“可这如此往复,岂非是积重难返,回天乏术了。” 他想起了月池,还是道:“爹,何不破釜沉舟,背水一战,选一德高望重的勋贵,委以重任,一旦这一战抓住良机,击败蒙古,那就可扭转多年的颓势,弘治中兴会更上一层楼,您也会名垂青史的!” 杨廷和都被气笑了:“异想天开。我没有杨大才子这样的宏图壮志,只求不要遗臭无穷就谢天谢地了。一旦开战,满朝文武都或多或少要被卷进去,谁能震得住这样的场子。噢,天下的确是有一个,你敢让他去吗?你能担得起这兴衰之道,社稷之重吗!” 杨慎一愣,忽然茅塞顿开,他如同被放了气的气球,肉眼可见地萎靡下来。谁都知道,要是别人去,即便打不赢,或许也能减少伤亡,可要是万岁去,是妥妥全军覆没。那么李越他们呢,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的喉咙滚动了几下,欲言又止。杨廷和情知已经说通了,他缓缓起身道:“李越他们,我们会再想其他办法。” 天真如杨慎,也知这是暂时的托词。永谢布部与鄂尔多斯部能逼得他们写这么一封信,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他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杨廷和见状不由道:“你还跪着作甚?” 杨慎满心苦涩,他道:“孩儿只是在想,他们何必费尽心思,在敌人眼皮底下行此冒险之举。不管他们写成什么样,结果都早已注定了,不是吗?” 杨廷和动作一滞,他僵在原地,久久没有言语。 “你这是在怪我们了?”类似的对话发生在了谢府。刘健被这桩子事闹得一宿未眠,一大早就来寻谢迁商议,同样也被谢丕堵了几句。刘健的脾气,可比杨廷和要火爆得多,刘学士也受不了这样的委屈。 他粗着嗓子道:“老夫又不是吃饱了没事撑得,李越一行营出了这样的局面,最后却要眼睁睁付诸东流,你以为老夫心里舒服吗?那谁要是有天策上将的本事,老夫立马敲锣打鼓送他去。等他获胜归来,老夫去五十里外迎他,给他放一个月烟火,再给他养二百只豹子都不是事儿!” 天策上将是唐 太宗李世民登基前的官职,太宗在任职期间总揽战事,立下赫赫战功。刘健在此用此典,显然是在影射某人。 要不是情形实在太糟,谢丕都要忍不住笑了,可笑意到了嘴边,还是沾上了涩意。 刘健吹胡子瞪眼道:“可关键是,他赢不了。那起子小人把他捧成比诸葛武侯还厉害百倍,可我们心里都知道,最多也就是个赵括、马谡!人家赵括、马谡至少是熟读兵书呢。” 谢丕忍不住道:“圣上就一点儿都没看出来吗?” “看出来就有鬼了。”刘健愤愤不平道,“这就是上课带猫儿、狗儿、鹦鹉、蛐蛐和兔子的下场!” 谢迁听得是又好气又好笑:“行了,教不严,师之惰。依我看,你教得也平平,至少有一个先生,你是远远不及。” 刘健稀疏的眉毛皱起:“元辅?不是我冒犯,他实是太绵软。” 谢迁摇摇头:“非也,非也,面对西苑的那只老虎,我们都要甘拜下风。要不是有那只老虎珠玉在前,我们就算磕死在武英殿,也拦不住呐。” 刘健面色古怪,半晌方道:“那次可吃了大苦头了,只是,什么时候才能再长大哟。” 谢迁悠悠道:“慢慢就好了。无论内外,都急不得。” 谢丕灵光一现,他道:“您是说,给鞑靼那边,也用拖字诀?” 谢迁微微颌首:“他们既然耍这样的手段,就是想从我们身上牟利。我们大可吊着他们,再待时机。” 刘健道:“对,只要吊得合适,时松时紧,不怕他们不上钩。或许,之后事情还会有转机呢?” 谢丕思绪沉沉,他半晌方道:“暂时也只能如此了。只是那边,孩儿担心瞒不了多久。”这又不是胡亥碰见指鹿为马,他们不说,自有人存着富贵险中求的念想,想方设法地告诉万岁。 谢迁长叹一声:“是以,这段时日,我们要抓紧拿出京军和边军的情况,彻底打消万岁的念头。” 刘健亦道:“哪怕血溅金殿,也在所不惜。” 谢丕望着蔚蓝的天空上高邈的云层,叹道:“就盼含章能再多坚持一阵了。” 然而,这群用心良苦的老臣,没有想到的是,上课带猫猫狗狗的朱厚照,虽一时无法窥破信中的隐秘,却能够通过对月池和前期状况的了解,来推测全局。 他纸上画出了楚河汉界,一侧是左翼,一侧是右翼。李越最开始的布局,明显是奔着长期去的。对左翼,他在上层是挑拨帝后相争,在下层是宣扬喇嘛教。而在右翼,他在上层是扶起了达延汗的儿子为新汗,昙光和尚为国师,在下层则是广施恩惠,吸纳民众。 这一切能够顺利运转的根本原因,不在达延汗和他老婆反目成仇,也不在亦不剌等人的卖力运作,而是在蒙古下层人民实在是穷困潦倒,苦于战祸,已经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这些黔首压根不想打仗,所以才会一步步地,先被喇嘛的教义吸引,后又愿意长途跋涉投奔新汗。在他们看来,佛已经做了指示,又反正都是黄金家族的王,当然是谁能带他们享福,他们才跟着谁。 他完全明了李越的计划,在这样的情况下,右翼只需要继续从他手上获取物资,持之以恒地去收买人心,不怕达延汗不狗急跳墙。到了那个时候,右翼凭借黄河天险,又是民心所向,达延汗这边却是帝后相争,又失了天心民意。谁胜谁败,还用说吗? 但亦不剌这群白痴,看来根本是沉不住气。一旦他们率先动手,之前营造的天命所归,得民有道就全部化作了梦幻泡影。朱厚照扶额长叹,他就知道,竖子不足与谋!蛮子要是有那个脑子,也不至于被赶出中原。李越就那么几个人在蛮子中间混,变数太大,也根本带不动。如是左翼要戕害他们,他还能用部落威胁,可现下是右翼倒打一耙……终于陷入到了最糟的局面了。 朱厚照转念一想,虽说他们都是蠢货,可也不可能忽然一拍脑子就变卦,一定是有外力影响。要么是达延汗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让他们畏惧不已,要么是,……他们觉得迎来了巨大的机遇。朱厚照适时又翻了一遍信,他的瞳孔微缩,该不会满都海真把达延汗给杀了吧?! 他倒吸一口冷气,若果真如此,那这个女人确实是有两把刷子,她即便只内斗两三个月,局势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逆转,毕竟他和李越都不会袖手旁观。可如今的情况是,他们俩都没反应过来,她居然就快刀斩乱麻把人给宰了,反倒让他们所有人都被动起来。 这下,一个天大的难题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他该怎么办,他到底该怎么办。老虎把他的心都伤透了,他不怕行军打仗、吃苦受累,怕就怕他千里冒进,是带他一起去遗臭万年。人家说不定会说,前有正统王振,后有正德李越…… 朱厚照的手指不经意在纸上划过,突然发觉了一点不对劲:“含……章……” 他霍然起身,桌上的茶水都险些被碰翻。小太监连忙赶进来,问道:“爷,您是怎么了?” 朱厚照摆摆手,张口想叫翰林学士,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道:“朕想出宫走走。”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杨廷和/杨慎/刘健/谢迁/谢丕/李越:御驾亲征,绝对全军覆没的节奏啊。 豚精:……你们礼貌吗? 豚精:老虎把我的心都伤透了。 虎虎:人家明明只是帮你认清自己。 感谢在2021-08-0123:58:16~2021-08-0323:3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2个;ooo、赞美愚者!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倾城30瓶;止玖25瓶;oo、lightsaber20瓶;啊噗噜派、火凤、thia、29902881、未央、原也10瓶;捧场小天才5瓶;柠檬摇摇冻、rae、/尒倪、熊叮当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86 忧患已空无复痛 张彩冷笑一声,他真的对这个女人万分厌烦,道:“也好,那就等你们打得两败俱伤时,我们再来占领地也不晚。” 语罢,他抬脚就要走,亦不剌父女对视了一眼。琴德木尼如被泼上了一盆冷水。她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对明廷来说,事情已经闹成了这样,他们完全没有必要早早发兵,只需等左翼和他们厮杀后,他们再来收拾残局。而张彩他们提出这样的要求,是因为他们也想活命! 琴德木尼忙笑道:“等一等,不过一句玩笑话,你怎么还当真了。” 张彩转过头,他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哈敦只会掷飞刀来开玩笑,没想到,您原来是会说笑的。” 琴德木尼面色一青,满都赉阿固勒呼道:“好了!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说这些干什么。那就只你一个人去求援,其他人都留下!” 张彩眉心一跳,一口应下。只是,当他们折返自己私下议事时,张彩却是忧心忡忡。他道:“我担心……” 时春却截断他的话:“不必担心,你只管去了就是。” 董大等人也道:“是啊,张郎中,不论结果如何,我们都记得您的恩情。” 他们都是在宣府待过的人,岂会不知这些总兵、巡抚和中官的秉性。张彩深深地望了大家一眼,他道:“我一定会带回援兵,一定!” 鄂尔多斯部与陕、甘、宁三地相邻,是以时时南下劫掠。蒙古骑兵对这一条路都是熟得不能再熟了,他们连夜将张彩送到最近的宁夏镇。当地的戍卒看到这么一小撮人马,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当即摩拳擦掌,准备把他们一网打尽。谁知,骑兵让开,中间却走出一个汉人,张彩手持牙牌,大声道:“我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张彩,快带我去见你们上官!” 戍卒大吃一惊,面面相觑。张彩因此又过宁夏,直达固原镇,直奔城中央的府邸。他见军门堂皇巍峨,粉壁之上竟然画了一只麒麟、三只凤凰和九只老虎。麒麟为总制,凤凰为巡抚,老虎想必就是总兵了。看来,总制之权,是凌驾于陕西四镇巡抚、总兵之上的。张彩不由大喜,有能一锤定音的人就好呐。 他来得路上,已然知晓,杨一清已调往宣府,新任三边总制是原来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才宽。他也听说过此人的声名,是成化十四年的进士,历任西安、淮安二府的知府,善决疑狱,断案如神,素有青天之名。皇上派这么一个人来接任杨一清,一定是早有谋划。孰不知,朱厚照任才宽,也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九边军镇实行三堂共治,名义上是各有分工——“国家之制,边防以文臣巡抚,以武臣总兵,而内臣纲维之。”【1】实际执行中,是政出多门,漏洞百出。杨一清来陕西本来是修马政,就是因四镇互不救援,才被临时委任总督之职。而李越“死后”,朱厚照就更加意识到,不止是陕西,九边其他军镇也必须要有一个领导核心了。 但谁来任,皇帝却十分犹豫。勋贵虽有地位,却无才干,并且这样委以重兵,终不利于君权集中。而平民将官倒是便于把控,可既无威望,也无战功,皇爷就是敢派,他们只怕也不敢接。太监倒是最让皇爷放心,可他们是身份、威望、才干、战功都没有,而且天知道他们是去总制,还是去为祸。到了最后,还是只能用暂时文臣。他将杨一清调到宣府收拾大烂摊子后,就遣才宽来接任,希望这个正直之人,能延续杨一清的努力。 而才宽听罢张彩的奏报后,第一反应是犹豫。一旁的固原总兵曹雄马上就道:“可我们一向是以守备为本,不以攻占为先。万一深入鞑靼腹地,粮草不支,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他们的想法早在张彩的预料之中。他道:“可这般防备,能有何用。贼寇闻出师而暂退,见班师而复来。我们一进一退,不过是虚耗粮草,最终仍是徒劳无用。不将他们打痛打伤,胡虏还会卷土重来,卑职素闻您勇毅清正之名,这样的良机,难道您真要错过吗?” 才宽捋须沉声道:“当然不能错过。还请张郎中先去休息,我这就去安排点兵,准备出战。” 张彩是万万想不到,居然会这么顺利。他千恩万谢,欣喜若狂。他躺在客房的床上时,仍觉如在梦中。他实在是太累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这一觉,睡到了第二日早上,他忙起身,随便洗漱了一下,准备去见观看点兵的情况。然而,他却发现,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动静。 张彩的脑子嗡得一下,被骗了,居然被骗了……他先是快步,接着是狂奔,直往才宽的内宅冲去,可却被仆卫阻拦。张彩是真的手无缚鸡之力,被一伙人压制得动弹不得。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才宽,你这个卑鄙小人,骗子!你见死不救,遇机不出,你还是个人吗,你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仆妇忙来堵他的嘴,正闹到不可开交之时,眼底青黑的才宽已然出来,他忙喝止下人道:“快住手,安可对张郎中如此无礼!您先莫急,请入内详谈。” 张彩衣冠不整,两颊通红,他已然出离愤怒了,他快步上前道:“好,我倒要听听,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二人进屋落座。张彩横眉怒目,才宽被他的灼灼目光,盯得一声苦笑:“我昨日的确决心要点兵出战,可在于众将连夜商议后,却觉此并非出战的最好时机。” 张彩冷笑一声:“怂就是怂,何必找这些理由。” 才宽正色道:“我并非是有意推诿,只是长途跋涉,与右翼去共抗左翼,远不如等鹬蚌相争,坐收渔利,不是吗?” 好似一个霹雳在张彩头上炸响,他猛然起身,问道:“那李御史的夫人、一众锦衣卫和高僧呢?” 才宽面露痛色,他道:“某万分遗憾,只是为了军民和胜利计,不得不先将他们的安危放在一边。” 张彩一个箭步上前,他揪住他的衣襟道:“放在一边,你怎么说得出口,他们都是功臣,都是为国效命的功臣!” 才宽还是没有动怒,他道:“可为大义计,必须得暂时舍弃他们。这亦是圣君明臣所为。说不定,苍天有眼,也会让他们安然无恙呢。” 张彩啐道:“放屁,你简直是在放屁!” 才宽无奈道:“张郎中亦是博古通今,难道不曾读过《资政通鉴》。唐贞观四年,突厥颉利可汗在兵败后愿意举国依附,太宗大喜,先遣鸿胪寺卿唐俭为使节,后遣大将卫国公李靖去迎接。而李靖到了之后,却认为颉利可汗虽然遇兵败,却仍有实力,若他率部去投靠敕勒九姓,必成大唐心腹大患。如今,我方的使节已经到了突厥营地,颉利必然放松戒心,不如趁机连夜突击,必能打得敌方丢盔弃甲。同行的张公瑾不同意,言语中指朝廷已经接受了颉利归降,且派遣使节,怎可出尔反尔。卫国公却道:‘此乃韩信破齐之道,唐俭等人,不值顾惜。’果然,他连夜出击,大胜而归,而唐俭一行也全身而退。这不是正是英明谋划,得天之幸吗?” 张彩的双手抖如筛糠,他终于意识到,才宽不是在推诿不想出兵,他是真的这么想。他道:“那万一,老天 无眼,他们都牺牲了呢?” 才宽道:“本官必为他们请死后哀荣,荫及后嗣。这是为大局计,最好的办法。如若此刻出兵,我们这方的士卒长途跋涉,又去开战,也会牺牲不少,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张郎中,我明白你的难处,只是我等为朝廷命官,应当摒弃私心才是。相信就是李御史在此,也会理解本官,忍痛割爱。” 张彩倒退一步,忽然想到了李越的那个梦,那个怒奴和悦奴的梦。难道贵极将相的代价,就是要将亲情、友情、信义全部割舍吗?他摇了摇头:“我不同意,我不同意!才总制,您是深明大义,可我张彩不过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在我心中,私远大于公,私远胜于公,我只想我的同伴,好好回来!” 才宽道:“那么,恕我无能为力。” 张彩道:“好,既然您是秉承公心,那想必也不会阻拦我去请旨吧。” 才宽一愣,他道:“千里迢迢,你赶不及的……” 张彩声嘶力竭道:“赶不及也要赶!哪怕累死在路上,我也要赶!” 才宽长叹一声,他道:“您请便。我已将随你而来的骑兵全部斩杀,我会再派护卫,随侍你左右。不过,恕我直言,万岁的英明,亦如唐太宗。” 张彩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又一次踏上了无望的征程。边塞的风吹得他的衣袍猎猎作响,黄沙遮蔽了他的视线。他以为自己会痛哭流涕,可到最后眼窝干涸,却连一滴泪都没有淌下。 朱厚照同样也在吃尘土。他是喜欢外出游猎,骑马疾驰,可从未这样夜以继日地长途奔袭。他的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十个手指上都起了水泡。在短暂的休息时,张永一面替他挑水泡,一面忍不住流泪,他道:“您打娘胎落下来,就没吃过这种苦头。您这是何苦啊。” 朱厚照闭目养神,没有作声。他心里很不耐烦,可他连骂人的心情都没有了。这时,随侍的翰林顾鼎臣捧了今日的晚饭来。张永抬眼一看,居然是一块烤得黑黢黢的肉。他忍不住斥道:“你竟然给万岁吃这种东西,还不快去重弄!” 榜眼顾鼎臣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只是帮万岁解了一次字谜而已,居然就被委以随行史官的重任。他是渴望时时与圣上接触,但不是这种在鬼地方替他端饭擦药的接触! 顾鼎臣愁眉苦脸道:“张太监,下官也不想,但这荒郊野外的,没有东西啊。” 朱厚照一看之下,也皱起了眉头,张永暗道不好,他道:“奴才这就带几个人去打猎,回来给您做鹿炙。来,你来替爷擦药,手上的水泡咱家都包好了,你去擦腿上的。” 顾鼎臣伸手就要去脱朱厚照的裤子。拜某个爬床人士所赐,朱厚照现在对男人脱裤子这件事是高度警惕。他一个鲤鱼打挺起身,清了清嗓子道:“不必了。朕也不是那个意思。” 他慢慢起身,步出帐外。此时,将士们正围着篝火啃干粮,一见他来,忙齐齐跪下。朱厚照忍着疼挪过去,他随手拿起一块饼,掰下一块,啃了一口,只觉牙都要磕掉了。 张永忙道:“这哪里是您吃得东西……” 朱厚照道:“怎么吃不得,大明的将士吃得,大明的天子也一样吃得!以后他们吃什么,朕就吃什么。他们住哪儿,朕就住哪儿。” 他实在立不住了,便直接坐到了将士中间,他道:“别跪着啊,一起吃。” 他说了好几次,士卒们才敢慢慢爬起来。朱厚照笑道:“朕听说,你们晚上还会唱军歌。朕也会,吃完后,不如朕教你们几首,以振声威。” 说着,他真跟着众人,啃完了一个硬饼子,然后开始唱歌。皇上的歌唱水平,在宫中也是数一数二。这群大老粗,唱着唱着就跑调。朱厚照听得忍不住发笑,他摇头道:“算了,换一个,换一个简单的,你们想学什么?” 四野寂寂无声,朱厚照愕然抬头,所有人都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他们齐齐起身,跪地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声振四野,鸟雀都被惊飞一片。 朱厚照愣在原地,他从来没指望用这点小恩小惠就能收拢军心,但他更没想到的是,就是同吃一个饼,唱一首歌的功夫,他们居然就真能忘记过去的压榨困苦,重新对他感恩戴德。按理说,他应该笑他们蠢,记吃不记打。可对着这一张张憨笑的脸,他竟然什么都说不出口。他笑道:“磕什么头。有那力气,还不如多赶几里路!” 众将纷纷笑开,新一轮的征程又开始了。而他们在山西境内时,碰到了一个熟人。张彩此时已然形容枯槁,他先揉了揉眼睛,泪水在他脸上冲下两条长长的沟壑,他既想哭,又想笑,终于扭曲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朱厚照的马前,喊道:“皇上,快去救命,快去救命!” 此时,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才宽已然率军往鄂尔多斯去了。他们赶到固原,却扑了一个空。张彩浑身发麻,才宽出发,意味着左右翼大战已经结束了。他揪住巡抚喝问道:“有没有消息,董大他们怎么样了!” 巡抚一个劲地摇头,磕磕巴巴道:“不知道、下官不知道啊……” 朱厚照沉声问道:“那是谁胜谁败?” 巡抚忙道:“回万岁,是右翼胜了,新汗死了!” 一众人面面相觑,开什么玩笑,右翼以少敌多,居然也能胜? 时间拉回到在大战前的鄂尔多斯,时春:“……早在宣府时,老娘就知道,指望不上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1】《明宪宗实录》 感谢在2021-08-2100:05:04~2021-08-2312:2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赞美愚者!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爱敲钟的小乌鸦、倾城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15个;蜕睿、熊叮当4个;夏诺、小口袋、key、爱敲钟的小乌鸦、phistcat、24265779、小小酥、甜哥儿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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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战场调度上,原来的金字塔式的行政链条大大降低了行政效率,可如今金字塔尖直接落了下来。官员、士卒因天子降临,皆是大受鼓舞,人人都奋勇争先,希望能攀上通天之路。陕西三镇的办事效率还从来没这么快过,文官、武将、宦官再也不扯皮推诿,而是绞尽脑汁,商榷战术,希望能做到尽善尽美。就连勋贵乡豪、宗室贪官都夹起尾巴做人,谁敢在这时候往枪口上碰。 不过有一点,朱厚照并没有从京征调军队,而是只带了神机营,选择到此来调度边军。这还是由于内阁苦口婆心地劝说,京师的防卫绝不能空虚。而陕西三边,经杨一清和才宽两任总制的整顿,士卒和马政虽有改善,可也没到脱胎换骨的地步。这是人员上的致命漏洞,但人的不足能被技术上的超前弥补。他此番携带了大量的火器。他自登基之时就令御马监制造火器,在宣府时刘瑾也督促军匠改良火统。之前的这些准备,为这次大战奠定了一定的基础。 由此可以看出,于明一方,皇帝的到来,暂时弥补了制度的缺陷,但这对皇帝本人的素质提出了极高的要求。皇帝本人要是多谋善断,力挽狂澜,重振军威也并非难事,不过要是皇帝在战场上出了岔子,内阁就只能做好丢疆弃土、死伤惨重的准备,抓紧去物色下一个明代宗了。 而在鞑靼一方,情况却迥然不同。图鲁的权威,来自衣裳坏弊,肌体不掩的民众对成吉思汗的怀念。他们觉得成吉思汗的子孙,终有一天能够带领他们,摆脱眼下的困苦,重回过去的幸福。 然而,各路部落首领和权臣,却没有那种忠君爱国的思想。脱脱不花汗被弑,摩伦汗被弑,就连达延汗的生父巴彦蒙克也是死在异姓权臣之手。在权臣心中,早就没了对黄金家族的敬畏。达延汗登基后,蒙古诸部落愿意服从他,仅是因为他和满都海福晋的实力。 可如今,达延汗身死,满都海福晋病重,图鲁不过是一个无战功建树的年轻后生,他无法将部落联盟拧成一股绳。而除了他之外,任何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也无法担当率军的大任。图鲁要是亲征,还能维持一定程度上的合作。他要是不去,大军说不定在察哈尔草原就能吵起来。 满都海福晋只能趁着自己还有一口气在的时候让图鲁出征,否则越拖,情形只会越糟。右翼会借助明廷的支持,打着喇嘛教的旗号,继续招徕牧民。天长日久,黄金家族最后一点儿威望也会消失殆尽。而明廷一方,因着和右翼结盟,陕西三边重归安定,能够节省大量的军费,从而专注对付汗廷。而左翼中,喀尔喀部和科尔沁皆是心思浮动,未必能够忠心侍奉,一旦发生一点儿内乱纠纷,右翼和明廷一定会大举来攻,那时就真的是回天乏术了。 满都海福晋有时也会后悔,不该杀了达延汗,可不杀他,死得就是她们母子。这时细细回想起来,原来整个汗廷都在一步一步被逼上绝路。胜负早已注定,一切都是时间问题。 朱厚照在出发前,又遭到了一众人的反对。他们跪在马前劝谏道:“主人畜犬,就是为了防备盗贼,今盗贼到了,主人却自己吠叫着去要,那还要犬干什么。还请万岁坐镇此地,愿听臣等效犬力。【1】” 朱厚照听着这一番犬喻,嘴角就是一抽。他既不能说自己就喜欢吠叫咬贼,也不好说你们一群傻冒,没他根本不行。他沉吟片刻道:“事关重大,朕不亲至,实不能安心。卿等皆乃虎将,必能护朕周全。” 语罢,他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当他赶到鄂尔多斯平原时,才宽正在与喀尔喀部激烈作战。这位才总制并非是浪得虚名。他所带的是一 支标准的一万人部队,守辎重三千人,马军两千人,以及作战步兵五千人。 有步兵和辎重在,就不可能像鞑靼骑兵一样转头就跑,而一旦仓皇逃窜,阵势一乱,死得反而会更快。为今之计,只能一边想方设法将对付逼退,一边等待救援。才宽以骑兵为两翼,步兵为中间。骑兵放火箭,步兵树立长矛。所谓火箭顾名思义,是绑上火药的铁箭。骑兵在射箭之前,点燃引线,靠火药燃烧的助推,推动火箭刷得一下射出去。而这箭的箭镞长三寸足以射穿铠甲,而箭头还带毒,一旦扎进肉里就有性命之忧。 喀尔喀部的第一波冲锋就在密集的箭雨之下败退。这时,才宽却命骑兵减少放箭的速度,意在诱敌近前后,再使用火统等一起就近密集攻击。但喀尔喀部的首领哈日查盖也不傻。他道:“明军既然敢到这儿来,一定不会只带了这么点火器。不要贸然冲击。” 他们分散开来,以小队的方式贴着才宽的军阵奔驰来去,忽进忽退,却不正面攻击。这一是为了以混淆视听,二是为了寻找空隙。才宽果然上当,他不指望自己那两千骑兵能去与人家打冲击战,所以还是以防守为要。他们以六人一班,一看到骑兵接近,就轮流放火统和佛郎机。 只是,骑兵的移动速度极快,又加上滚滚烟尘,明军虽密集射击,可命中率却有限。双方就这般僵持。等到明军疲乏,装配弹药的速度变慢时,哈日查盖就抓住机会,从后方陷阵。 训练有素的骑兵部队,能够在瞬息之间冲到军阵的面前。可步兵却没办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装药、瞄准、点火、连续射击等一系列的工作。所以,他们要么抓紧机会,用密集弹药击溃敌军,要么就只能等死了。 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才宽大惊,忙命士卒一面以盾坚守,一面以矛刺马眼,以刀砍马腿。大家伙拼尽全力,才拦住了第一波撞击。可喀尔喀部见第一队不能进,就让二队跟上,二队不能进,就立刻让三队跟上。在如此迅猛的攻击下,步兵再不能做到连续射击。明军这边的骑兵也只能加入冲击战,为步兵的扫射争取时间。一时之间,两军厮杀成了一片,到处都有倒仆的尸体,鲜血将碧草都染成了绛红。 几轮冲杀后,喀尔喀部的骑兵虽因火器损伤不小,可明军这边的骑兵却几乎是全军覆没。才宽不由胆寒。他时不时望着南边,希望能看到援军的影子,可他等候许久,却连鬼影都没看到一个。将帅都尚且如此,士卒当然更加焦躁。等再一次稀疏的弹药袭击后,哈日查盖就道:“全面进攻!” 先前的几次冲杀,让步兵阵有了缝隙,而这次喀尔喀部的骑兵就沿着缝隙长驱直入,步兵阵终于被截断,败势再也无法挽回。才宽懊悔不已,他眼看哀鸿遍野,忍不住哭道:“悔不该听张彩之言。” 正当步兵仓皇逃窜之际,异变发生了。喀尔喀部的人惊呼道:“来人了!” 首领哈日查盖一惊,他极目远眺,果见晨光中,黑压压的骑兵滚滚而来。他咒骂道:“额秀特,居然还有援兵!” 他心知自己的军队连续作战多日,十分疲乏,必不是这些人的对手。要他抵死拦住这拨人,去拱卫汗廷的安全,他也是不怎么愿意。算了,还是逃命要紧。 他即刻下令:“带上战利品撤退!” 他们不仅要拿永谢布部的财宝,还要带上明军的辎重,这么一来,速度就要慢上许多。朱厚照见状恨恨道:“杀了人还想跑?快把铅弹一窝蜂拿出来,都给朕打!” 神机营的左哨五军听命追了上去。所谓铅弹一窝蜂是形容一发百弹的情形,只需来这么一下,弹药漫天散去,不仅能射穿人,还能射穿马,最适合攻击成群的敌军。他们对着喀尔喀部只来了这么十几发,就扫射下了一片。哈日查盖哪见过这种神兵利器,还以为是天雷劈下,当即吓得魂飞胆裂,连一波物资都顾不得,落荒而逃。 张彩道:“万岁,不可恋战,还是去救人要紧。”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8-2801:23:04~2021-08-3001:34: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小我、婠大爷、爱敲钟的小乌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我3个;怕水小鸭、25160582、小口袋、alon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浮云蔽日100瓶;开啊开开开66瓶;nqgli50瓶;__大琳琳__、2695041930瓶;jacksue、是短短呀、止玖、天真吴邪、彳亍、濯濯20瓶;有意无言15瓶;他年他月、淡淡的茶叶、游魂、any、超超、簪纓の豆腐愛讀書10瓶;alone8瓶;世界第一可爱耶、酒子丰荒、小k?!!、413009305瓶;猪你有两个鼻孔、21559000、柠檬摇摇冻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1 长伴云衢千里明 月池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样子,虽不至于满身血污,却也是形容憔悴,风尘仆仆。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皇帝,说是一个寻常大兵都有人信。 朱厚照也在打量她,她穿着寻常蒙古男子的服饰,头发蓬乱,面色蜡黄,瘦伶仃地立在他面前。这个样子,哪里还像一个文人秀士,简直同逃荒流民一般无二。 他的嘴唇动了又动,半晌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刚要抬起的手亦落了回去。他上前两步,后又顿住,踟蹰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一个“你”字,可一语未完,泪水已是滚滚而下。 帐中寂寂无声,月池一时也愣住了,他们的确是很久很久都没见面了……可当朱厚照上前来要拉住她时,她还是马上回过了神。她跪倒在地:“臣李越叩见陛下!” 杨一清、刘瑾、张彩、时春等人这时才从那种诡异的气氛中挣脱出来,他们也跟着跪下,山呼万岁。朱厚照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看着她乌黑的发顶,什么都没说,而是继续登上了主位。 外围的将士听到了里头的高呼声,亦跟着下跪行礼。一时之间,整个汗廷都回荡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位于内帐的满都海福晋闻声一震,惊道:“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居然是汉人皇帝亲征?!难怪,难怪……” 她躺在床榻上,又哭又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真是输得不冤,输得不冤……” 外帐中,朱厚照悄悄抹了一把眼泪,才朗声道:“平身。” 这时,他又恢复了一个皇帝的素养,他问道:“怎得突然要和谈?” 刘瑾没好气道:“这事儿得问李御史呐。” 他们原本是打算将汗廷整个儿拿下。杨一清是成化年间的进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是典型的儒将。他打仗,也不似寻常武将,只知争勇斗狠,而是善于利用种种文化因素,在军中挂上鞑靼的大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如不是他在文化习俗上的用心,明军也不能这般轻易截杀图鲁。 现下到了要攻打汗廷的时候,他也没有叫人直愣愣地冲进去,而是紧急调度军队,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弓形车阵,浩浩荡荡向前驶去。刘公公不明所已,他道:“这是为什么?” 杨一清笑而不语,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对视了一眼,心中既佩服又畏惧。他们暗道,真是厉害,图鲁死在他手上,也不算亏了。 游牧民族因为深度依赖自然,所以高度敬仰神明。而月池将喇嘛教带入草原,朱厚照又顺势宣扬大庆法王的威名,使得鞑靼军民对于神明的敬畏更甚。在此前提上,数千战车列成弓形状,裹挟着震天炮火声滚滚而来,真真与蒙古传说中的神迹相类。 心中本就有疑影的鞑靼士卒忍不住叫道:“糟了,是腾格里显灵,是法王来惩罚我们了!” 一些小部落开始逃窜,一些人甚至在阵前投降,军心因此动摇。士气不振,这仗就输了一半,再加上猛烈的炮火,他们压根就没有赢的机会。察哈尔的将领眼看外围的重装骑兵一片一片地倒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们忙招来昙光,道:“小王子,你快去声讨他们,鼓舞大家啊。汉人打着法王的旗号,你不也是活佛吗?!” 昙光一时张口结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愣愣地立在原地上,正被无数道尖锐的目光凌迟处死。贺希格躲在他的身后,又惊又怕。 他们眼见他呆住了,心底暗骂:“汉人种子就是不行。”可明面上,他们却是十分恳切:“小王子,你忘了大哈敦对你的抚养之恩了?你是蒙古人啊,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你怎么能任汉人残杀你的子民呢?!” 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又坚称他为黄金家族的人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齐齐来劝说他,他的妹妹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叫错了:“格鲁,额吉只是脾气差了一点儿,可她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她的孩子,你不能让汉人将她掳去,让她在这个岁数还受辱啊。” 他们一齐推着昙光,把他推到了阵前去。他眼前是冲天炮火和兵戈嘶吼,身后是亲人的紧锣密鼓的催促:“说啊,你倒是快说话啊!” 他像被谁割去了舌头,还是一言不发。其他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们吼道:“大家快看,腾日蒙哥肯到了!不要惧怕汉人的炮火,佛的光辉会庇佑你们,杀啊!” 接着,昙光眼睁睁地看着,一队重骑兵持盾,在他面前冲出去,霎时间被击中、哀叫、倒下,然后被踏成肉泥。他目眦欲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母亲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父亲的那天。 父母本应该是相亲相爱的,他本应是在父母之爱下长大。他们之所以互相残杀,都是因为这场战争,只要战争结束了,他就不会是没人要的孽种了,父亲的痛苦也能得到消解了。他先造出良心去度化,然后再生生剜出良心去驯化。他怎么样都没关系,只能要能议和,只要能议和,他愿意舍弃一切。 他以为他走在正确的道路上,谁知只是李越的一场“自我牺牲”的骗局。乌鲁斯死了,嘎齐额吉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榨干他的最后价值,想让他去动摇右翼的军心,杀了李越的同伴。他根本做不到,于是他选择替图鲁引开追兵。他想为图鲁而死,也算是赎了自己的罪孽。可没想到到头来,图鲁死了,他的头颅悬挂在战车上,而他自己却还活着。他还活着做什么? 枪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他身后的催促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急切。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们会这样全都是被你害的!” “大汗都是因为你死的!” “还有济农,也是被他骗到右翼害死的!” “你他妈的,成天到底在念什么佛,到了关键时候,怎么像哑巴一样?” “他根本就是伪善,说不定他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看我们全部都死,好为他那个死额布报仇。” “当时就应该把他和那个汉人狗一齐宰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昙光霍然转过身,他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他的妹妹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格鲁,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去拦住他们!” 昙光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如清晨的阳光一样澄澈,他道:“好。” 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冲出了骑兵阵,冲到了炮火前。有些将领被吓了一跳,他道:“快,保护……” 一旁的人斥道 :“闭嘴,就让他去死,他死了才有用呢。” 火光在昙光眼中绽放。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个身影。那是他父亲的身影。他穿着儒衫,正在对他笑。他在天上看着他,在树梢看着他,在草丛中看着他,在河中看着他,在泥土上看着他。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倒在了地上。战车从他身上碾过,他缓缓闭上眼,就像沉入甜蜜的梦乡,终于不会再痛了…… 贺希格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大师!大师!” 这里的骑兵曾经因她的哭声,而将她痛打一顿,可眼下,他们却开始为她摇旗呐喊起来。他们道:“快,哭大声些,叫响亮点!” 与此同时,他们也开始叫嚷:“他们杀了腾日蒙哥肯,他们杀了腾日蒙哥肯!他们根本不是为议和而来,他们是要把我们都杀尽,为了汗廷,杀啊!” 贺希格看着他们,就像看着一个个怪物。她原本是哭个不停的人,可眼下却一下就止住了眼泪。她轻轻道:“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草原上放羊……” 她一停,周围的人就开始推她:“你嘟囔什么呢,快叫出来啊!” 贺希格猛然抬头,她的声音如闪电一般划破长空:“我们原本只是想在草原上放羊啊!为什么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为什么一点儿活路都不给我们啊!我们像狗一样活着,还不够吗?!还不够吗?!” 她疯狂地挣扎着,撞上了长刀。血如喷泉一般射了出来。她重重倒在地上,仿佛又看到了漫天的晚霞。她和额吉一起赶着羊回家,回到小小的蒙古包里,抱着大黄狗睡得暖洋洋。 他们的死对于这场战争来说,只是微小的插曲。明军很快就做出了反应,坚称刚刚杀的那个人是冒牌货,根本不是真正的活佛。而鞑靼骑兵则一脚将贺希格的尸体踢开,啐道:“疯婆子。” 双方又投入到厮杀中,直到月池抱着婴孩出了帐篷,鸣金声响彻旷野。刘公公再没文化,这声音还是听过的。他搓手道:“鸣金收兵?他们一定是怕了,我们得趁胜追击,追击!” 杨一清却道:“等一等,你看那是谁?” 刘瑾定睛一看,惊呼道:“真是见了鬼了,李越居然还活着。” 刘公公对于突如其来的议和是万分不满。他觉得,明明可以剿灭汗廷,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月池却比他想得要深要远,她拱手一礼道:“万岁,没了鞑靼,还有瓦剌。难道您打算再御驾亲征一次吗?” 蒙古分裂为三股势力,代表正统的鞑靼,被赶去西北的瓦剌和见风使舵的朵颜三卫。瓦剌是被满都海福晋强行赶到了西北的不毛之地,要是他们知道汗廷覆灭,必定会欢天喜地赶回来。届时,他们岂非给瓦剌人做嫁衣裳。 刘瑾道:“可没了黄金家族,蒙古群龙无首,我们也可分开议和、拉拢,不是一样能巩固边陲。” 月池不由莞尔:“我们手里既然有了一个黄金家族的婴孩,何必还舍近求远呢?立一个傀儡,来控制一方,不是更妥当。” 朱厚照和杨一清俱是眼前一亮,顾鼎臣却难得和刘瑾站到了一处:“可万一这个孩子长成,反咬我们一口,那可怎么办。” 月池道:“不会有那种可能。” 顾鼎臣一愣,他阴阳怪气道:“李御史倒是万分自信呐。” 月池一哂:“我不是自信,而是这孩子的确没有反抗我们的能力。” 刘瑾一头雾水:“难不成他是天生弱疾。” 月池摇摇头,她将婴孩抱到了朱厚照身前,问道:“万岁,您瞧瞧,这孩子生得像谁?” 朱厚照心中突然涌现出不祥的预感,他破天荒地没有作声。一旁的张永凑过来,他问道:“李御史何以这样问?” 月池微笑道:“您看这孩子的鼻子,不是正和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吗?” 这好似在沸水中丢上一个炸雷,所有人都惊呆了,都不约而同将头凑过来,仔细瞧这孩子的模样。孩子又一次被惊醒,吓得哇哇大哭。月池熟稔地哄着他,她柔声道:“别哭了,爹在这儿噢。” 刘瑾不敢置信道:“这是你的?可你刚刚不是说这是黄金家族的遗孤,我知道了,狸猫换太子是不是!” 月池大笑摇头:“非也,非也,而是这一开始就是狸猫,而非太子。” 顾鼎臣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可他实在是不敢信,他喃喃道:“那他的母亲是?” 月池挑挑眉:“达延汗为何和大哈敦突然决裂,以至于到了夫妻相杀的地步,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吗?还有,我和时春明明受了重伤,为何还能在草原上捡回一条命,为何还能结识到昙光这样身份的人,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张永惊得倒退一步,他哆哆嗦嗦道:“你是说,这孩子是你和……可听说,她已经五十三岁了啊!” 月池淡淡道:“为国捐躯,都是应有之义。” 只听一声巨响,汗廷的主桌被掀翻了。 月池却丝毫不因他的震怒而动容,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被李靖毫不犹豫舍弃的唐俭亦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宗岂有一丝一毫顾念他往日的功勋,为他的九死一生责问李靖?恩义和真情都是浮云,势力才是最要紧的。这是一举四得,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0323:48:26~2021-09-0523:56: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ooo、文艺界普罗米修斯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开心可乐酱、爱敲钟的小乌鸦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88580233个;alone、熊叮当2个;簪纓の豆腐愛讀書、可能是鸭梨、日夏、啊哈哈哈、萌面大侠、小口袋、蜕睿1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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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将手中的御笔重重磕在笔架上:“即便失了名节,她们也是我中华人士,远远高于这些番邦靼子。朝廷打了败仗,要连累妇孺受人抢夺,怎么,如今打了胜仗,也要留她们在此受苦受难吗?这种事,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君子做得出,朕可做不出。” 顾鼎臣额头渐渐沁出了汗珠,他道:“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她们中不少人,是已在此落地生根,李御史如此做,未免太不尽人情。更何况,其中还有不少是部落首领的姬妾,这不是有伤两国和气……” 朱厚照冷笑一声:“有伤和气?右翼倒向了我们,左翼已受重创,鞑靼不过是一盘散沙。别说是送回汉女,就是要他们将正妻送来,他们难道还敢说半个不字?!朕已然发火牌至京,继续征调东官厅官军勇士、马匹、火器至宣大按伏待命。只要她们乐意,朕宁愿把她们带回去塞进尼姑庵里,也不愿她们在这里受人磋磨。朕看你,是膝盖软久了,一时立不起来了。可你自个儿软也就罢了,别在外头丢朕的脸!” 一席话说得顾鼎臣汗流浃背,他这时才明了自己拍到马腿上了。皇爷根本不在乎将这些女子带回去,对她们来说是好还是坏。他在乎的是借这个机会,给诸多部落首领一个下马威。大明多年来在鞑靼手里吃了不少的亏,如今好不容易能报复回来,皇爷岂会错失良机。可叹他,居然真被李越的冠冕堂皇之语迷惑了心神,真的开始考量,这么做是否有伤人伦…… 事到如今,他只能连连告罪,表明自己鼠目寸光,接着灰溜溜地告退。朱厚照冷哼一声,刚拿起笔来又重重掷下。这群白痴,只知讲究这些细务,全然不顾大局。宣大与陕甘加起来整整六万的边军,神机营的三千骑兵,每日消耗的粮草不在少数。梁储已然数次来奏,请求大军还朝,说山东、河南发生大旱蝗,以致后续的米粮严重不足。又说商户惫懒,虽许给太仓银,可收获的粮草亦是杯水车薪。 这话里有六分实情,只怕也有四分水分。水灾、旱灾、蝗灾、雹灾、疫灾、震灾,全国各地时时都在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梁储还不敢骗他。可至于在这样的大灾下,是否真的弄不到足够的米粮,就有待商榷了。朝臣一直希望他能中止北伐,是众所周知之事。 幸好,来时的路上,喀尔喀部撂下了察哈尔和永谢布部两个万户的大部分辎重,才让他们迄今还能维持大军的供给。可也不是长久之策,所以还是得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取最大的利益。 这亦是他让李越总理此事的原因之一,一旦政出多门,效率只会越来越低。而李越怀恨而去,又精明强干,能言善辩,必能事半功倍。可没想到,即便是李越亲去,也还是被这些蠢蛋拖后腿。而李越本人也,他还是喜欢在这些事上费心…… 朱厚照想到此不由喟叹一声,这么多年来,他还是一点儿都没变。可他却再也不忍心,像过往那样对他了。 李越心中,一切的哀苦,都源于他妄图以单薄之躯,去支撑乾坤之重,更源于他将身边的种种不幸,都归责于自己的身上。俞家咎由自取,他觉得是自己无力营救;宣府雇军战死,他觉得是自己决策失当;而如今锦衣卫们为国捐躯,他也依然暗暗将此认为是自己的责任。 他明明只是一个凡人,可却以神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当□□无法承载精神的高度时,当理想的精神一次又一次在血淋淋的现实前被击碎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是常人难以忍受的。 朱厚照明显能够感觉到,李越已经快到了崩溃的边缘了。他虽然将李越的躯干从尸横遍地的旷野带回来,可他的魂魄却始终徘徊在那里,得不到片刻的安定。可即便如此,他却没有沉湎于悲怆,开始自怜自哀,而是开始小心翼翼地讨好他。 朱厚照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一天会在李越身上,看到属于这两个字眼的举动。他刚开始还将之视为李越对他的接纳,可很快他就察觉到了不对。李越变得太快了,试问百炼而成的精钢怎会一夕化为流水。这是在他年少时绞尽脑汁,都希望得到的顺从和屈服。可当他真的得到时,心中却只有心酸。 他只是希望他的骨头能软下来,可到了最后,却 是硬生生将他的脊梁折断。骨头碎裂的倒刺深深扎进他的血肉中,而他即便跪在地上,佝偻着身躯,却仍要忍受摧心剖肝的剧痛,一步一步朝他心中的道爬过去。 这种毅力太可怕了,可怕到就连万乘之尊都只能甘拜下风。他曾经打熬过他,放弃过他,也因此彻底失去过他。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他唯一能保全他的法子,就是尽可能地包容他。对李越来说,救这批人,等于是在救他的命。他已经因董大等人的死到了绝望的谷底,只有感觉自己能有赎罪之机,才能缓和他无边无际的歉疚。既然这样,他为什么不答应他呢,这点子麻烦,他还担得起。 朱厚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终于体会到了父皇当时的心情,两个人要在一起,总有一方要让步。有时,不是他们不得不退,而是他们不忍心不让。只要李越能好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和李越根本上还是在一条路上,总不至于像他的母亲,闹得朝野不宁,怨声载道。 他的想法,张永虽然没有猜到全部,可隐隐瞥见了端倪。他眼睁睁地看着顾鼎臣灰头土脸从王帐中出来,不禁失笑:“这眼力见,这么点事儿,要是就能搬到李越,我们当初何至于吃那么多苦。” 张永和月池的关系十分复杂。当初俞家一案后,月池为了扳倒刘瑾,主动与他合作。可后来,刘瑾离京后,张永和谷大用就开始过河拆桥,他们俩后来虽察觉风向不对,又及时弥补,但追杀之仇毕竟是实打实的。更糟的是,谁能想到,当年刘瑾和李越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如今也能好成这样。刘瑾肯为李越在金殿上慷慨陈词,而李越如今也和刘瑾颇为亲厚。俩人甚至还时不时聊天。 一个刘瑾本来就很难对付,如今又加上了一个李越,要是让他们前朝内廷串通一气,宫中哪里还有他的立锥之地。张永有心要给月池使绊子,可她如今成日做病怏怏状来博取圣上的怜悯,张太监一时也想不到法子,正苦恼间,没想到是月池自己将把柄递在他手中。 明蒙两方不可能因妇人们的闹腾,而暂停商议其他条约。明廷这方,自认为是胜者,当然要狮子大开口,索要大量的马匹、牛羊,来弥补这一场大战消耗的财政损失。诸如刘瑾等人,更深知这是一个将内政的重重矛盾转移出去的好时机。 军队人员不足,就去笼络羁縻蒙古人。朝廷财政吃紧,就从草原上大量掠夺财富。就连中原光棍娶不到媳妇,都可以将蒙古女人带回去。至于草原牧民在遭受内战后,能否承担这样的经济重负,他们不想知道,也自觉没必要知道。 但月池却不可能不在意,不仅是因为她心中残余的恻隐之心,更是因为这不是长久之策。她道:“要绝边患,怎可赶尽杀绝,你们难道就不怕狗急跳墙,再惹是非吗?别忘了,我们还需要鞑靼作为九边的屏障,阻碍瓦剌东进。鞑靼必须要保留一定的实力。” 据此,她提出了相对公平的条款,一方面要求汗廷和各部落进献厚礼,以弥补军费的消耗,另一方面在通商之契上,她又注重保全鞑靼的利益。在贡市上,她提出,每岁一贡,汗廷献马十匹,亦不剌和满都赉阿固勒呼献马八匹,其余大小诺颜,大者献马四匹,小者献马二匹。而这些马会被明地官员划分为上等、中等和下等。上等马给官价十两,中等八两,下六两。此外,顺义王和大小千户承担约束之责,只要边境无恙,朝廷便会给予顺义王及大小千户一定赏赐,多是蒙古急需的布、绢、粮食等。 在民市上,众人商议决定先暂时在大同左卫迄北威虏堡边,宣府的张家口边,山西的水泉营边,开放三处民市。为了维持市场秩序,各部落首领需遣精兵三百,严防塞外盗窃抢劫等事宜,而各军镇的明军也会派遣官军五百,来维持市场内的交易秩序。除了商税之外,不可向两方的百姓索取钱财,违令者军法处置。【2】 鞑靼众人探听到这样的消息,是大喜过望,这可比他们想得要少得多了。可明廷众人却是满腹怨言。张永一逮住机会,就去找了朱厚照。 果然不出他所料,朱厚照看罢拟定的草案后,眉头深深地皱起。他不敢置信道:“这是李越的主意?他怎会这么做。”鞑靼人杀了他两拨下属,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他明明痛彻心扉,切齿拊心,怎么到头来,反而高高拿起,轻轻落下了。 张永在一旁悠悠道:“下属虽重,可也重不过至亲骨肉。这也难怪,这毕竟是李御史的第一个孩子,怜子之心,亦是人之常情。” 顾鼎臣与张永之间的差距可见一斑,一个话说一缸也无计可施,可另一个只消一句,就能起诛心之效。 朱厚照的脸上立时风云变色。他沉吟片刻后问道:“去把李越叫来。” 张永刚刚迈开欢快的步子,就又被朱厚照叫住。朱厚照道:“罢了,还是朕去。” 去兴师问罪,不可能还要皇爷自己移驾吧。张永的心刚高高提起,又很快落下,因为他清楚地看到,李越居然正和张彩在湖边并肩漫步呢。良辰美景,真是好一对璧人。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朱厚照死死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忽见张彩伸出手搀着了李越。他只觉一股火气直冲天灵盖,当即喝道:“你们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1】《正德皇帝“远征”西北》 【2】《明蒙关系研究一一以明蒙双边政策及明朝对蒙古的防御为中心》 祝大家中秋假期快乐,团团圆圆,平平安安! 感谢在2021-09-1700:02:19~2021-09-1922:2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图崽3个;努力努力再努力、28858023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锦水挽裳、21636766、是帆动40瓶;insa30瓶;深海鲨鱼堡、酒神狄20瓶;2990288115瓶;是短短呀、xxx、好名字、昳佳、林冲拔傻鲁智深、52500677、老坛加虾10瓶;宋醒。8瓶;漓愿、别靠近连载会变得不幸、我与你的光年距离5瓶;月见草3瓶;糯米团子、42329376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8 同是天涯沦落人 张永道:“恕奴才愚昧,奴才委实看不出,放纵鞑靼,与大明的千秋基业有何干系。” 月池含笑道:“在洪武年间,鲁南西海县有一粮商,名为柴居正。起先,他只是做一点小本生意,可有一年鲁南大旱,数月未雨,庄稼颗粒无收。这本是人间惨剧,可柴居正却从中看到了揽财之道。他从外地运粮,以数倍的价格将粮食卖给灾民。” 适才凝滞的气氛不知不觉一松,朱厚照紧绷的面皮也渐渐松了下来,他道:”许久没有人给朕讲这些了。” 月池扬了扬眉:“难道宫中,连一个说书的人都无?” 朱厚照漆黑的眼中沁出一点儿笑意:“这自然是有的,只是他们个个都胆小如鼠,连北山道者之类的轶闻都不敢提及,更别提借古讽今了。” 月池:“……”这多年过去了,就只记得一个隐身迷/奸的颜色故事,不愧是你。 朱厚照度她的神色,他脸上一烧:“朕还记得别的,只是这个稍微有点特别而已。” 怎么好像越说越尴尬……他轻咳两声,正色道:“朕怎么会是那种人。你那是什么眼神?” 月池“真诚”道:“是臣想错了。您当然不是那种人了。咱们继续说正事吧。” 朱厚照哼哼两声,这才不做声。这幅情景落在张彩和张永眼中,就是别有一番滋味了。张永暗骂道,这么大的事情,本来是来兴师问罪的,结果他们现在在干什么,打情骂俏?!张彩则是又一番酸苦。李越永远不会对他这样,因为没有必要。他一方面既羡慕这种虚假的亲近,另一方面又自得于至少他获得的是信任和真实。 月池继续道:“旱情过去后,他的家业因此翻了数倍。后来,他又捐了官,靠搜刮民脂民膏,家业日益兴隆,从此成为当地的大富户,娶了数房姬妾,却只得了一根独苗,取名柴得旺。柴得旺自生下来就啼哭不止,只有听到绫罗撕扯之音和瓷器碎裂之声,才能暂时安静。柴居正爱惜儿子,每逢儿子哭,就遣人去撕布匹,砸东西。久而久之,这个少爷长大后,就养成了败家的恶行。 朱厚照听到独子时就是头皮一紧,待听到后头时才意识到,不是在讽刺他。他心道,朕可不是败家的人,朕花得每一笔钱,可都是有用的! 月池道:“柴居正眼见儿子如此,又狠不下心来管教,只得费心为儿子筹谋。他买了三百六十五家铺面,送给三百六十五户人家,不收半点银钱,只要求每家在他过世,每日招待儿子一天吃喝。果然不出柴居正所料,他归天后,柴得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很快就将宅邸奴仆全部卖光。但因他父亲生前的安排,柴得旺得以在三百六十五家的老板家中吃香喝辣。可天长日久,柴得旺也疑惑,为什么他们都不要钱,待他这般好。他一问,才知是父亲的安排,这下又动了歪心。诸位猜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张彩脱口而出:“想必是收回铺面了吧。” 话语刚落,他就察觉到两束目光,一束是来自月池,恨铁不成钢中夹杂着担忧,而另一束来自朱厚照,平静中甚至还带些笑意,他道:“爱卿实是聪慧过人。” 张彩此刻是真真无意与朱厚照争先,他只是当捧哏当习惯了,此刻又心神不宁,所以习惯性地说出来,谁知,无意间的一句话,却成了自己的催命符。 张彩打了个寒颤。他心知肚明,这些天来,他已经犯了太多次忌讳,一是当众力劝万岁深入鞑靼,是为因私废公,二是有意揭开皇上的薄情,是为以下犯上,三是在犯了前两次错后,还显露与圣上攀比之心。 他虽然和朱厚照接触不多,但从李越的言行中,也能听到一二,要是皇上就此大费雷霆,将火发出来,他还可捡回一条命。可他这般笑盈盈,反而论证了,他是动了杀心。 张彩伏地,他道:“是臣口无遮拦,一时失言,还请您恕罪。” 朱厚照没有作声,他的目光就像山一样压在张彩的身上,半晌他方道:“这何罪之有。朕依稀记得,你的父亲就在河间府为官,听说也是学问甚好,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先用沉默压得对方喘不过气,接着再给予致命一击。月池甚至能够想到,他之后一定不会立刻处置张彩,而是要等到他自己吓自己,直到形销骨立,不得安稳时,他才会予以处置。他半不会要张彩的命,而是将其外放,永世不得回京。 月池没有求情,她明白这是在火上浇油。帝王的情爱是一把双刃剑,她能够用此轻易解自己的困局,也会很容易为之所伤。她只是点了一句:“鞑靼一行,张郎中的确居功至伟。” 朱厚照猛然回头看她,月池毫不回避与他对视。片刻后,他才道:“自然,有功当赏。” 月池道:“臣也太久没给圣上说书了,小小一个故事,竟然讲了这么久,都没说完。” 朱厚照道:“是朕疏忽了。你继续。” 他没有叫起,就任由张彩跪在原地。 月池也充看不见一般,她应道:“是,结局其实在意料之中。柴得旺败光了所有铺面,最后在街边饥寒而死。当地百姓都道,都是因柴居正为人不正,所以才得了一个讨债鬼。柴居正虽品行不佳,可却怜子情深,只是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消耗。柴居正辛苦一生,能买下三百六十五间铺面,只是不知万岁征战一生,又能打下多少个番邦呢?” 朱厚照一震,他道:“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敢说。” 月池道:“有些事,臣如不言,恐怕就无人会对您讲了。再者,张太监和张郎中都是忠心耿耿之人,又岂会外泄。” 张永忙躬身道:“奴才怎敢泄露禁中要务。”他情知,又被李越说通了,他急忙绞尽脑汁,得想法子来绕回来。 月池道:“从鞑靼得来金玉珠宝,可得补消耗,得来大批牛马,可省军费,这的确是一个好走的捷径,只是不知,到最后省下的银两,能有多少到万岁的私库,又有几厘能到百姓手中。而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后,又当如何应对瓦剌和鞑靼叛逃的部落。”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可教儿子,也是要本钱的,特别是不争气的狗东西太多时,朕也得费一番心力。” 张永在一旁附和道:“再者,圣上御驾亲征,为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如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圣上的颜面何在?” 这的确是大实话,文武百官放朱厚照出来,本就是一场不情愿的投资,如果这场投资获得的收益远不及期待,那天子的威严,又能放在何处。 张永本以为李越会继续争下去,在他看来,这就是个愣头青,当年他能因俞家一案,为那些被牵连的官员在乾清宫外磕得头破血流,如今肯定也会据理力争。只要这一争,一切都好办了。 张彩也顾不得自己,面露担忧之色。然而,月池却丝毫没有吵的打算,而是道:“您说得是,这个确是臣疏忽了。” 朱厚照都目露讶异之色。月池揶揄道:“臣这般通情达理,您当高兴才是。如何还这样看我。” 朱厚照也觉自己应当欢喜,李越终于不再同他为一些事死犟了,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只觉空落落的。 他们就此重新商议条例,虽向鞑靼索取重金和大批牛马,但当即对永谢布部和鄂尔多斯部予以重赏,并且允诺对守边的首领加以厚赐。这是凭借强力,在夺取财物的同时,将各部落的财产重新分配。这次的既得利益者,自然会维护以明为主导的边界秩序,而其他想获利的人,也会想办法加入进来。至于日后的通商条例,亦是延续月池所定,力图做到保全双方的利益。 朱厚照自己也清楚,鞑靼人对黄金家族的信重本就不如过往,要是他把人逼急了,人家撂下大汗就跑,他还真没什么法子。刘健的那档子事让他明白,凡事不要做得太绝,他能不守德行,只为一时之利,可上梁不正带来下梁歪的后果,却也是十分棘手。 他此时终于明白,为何祖宗们在得天下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在治天下时却无一不遵守典制规矩。如今,他已然通过朝堂倾轧收回了权柄,通过远征鞑靼树立了威信,这时才有了重议规矩的资本。接下来,就是他遵守法度,重造乾坤,再为天下表率的时候了。 这些事,的确也只有李越会同他讲。宦官和武将都想要战利品,战利品越多,他们的功劳就会越大。他们只是想在此战中一次捞够本,却不会想到如何做才是于国有利、于他有利。至于有些文臣,已经被教条把脑子都糊住了,哪里还指望他们想到这些。 他既得到了好处,亦想补偿李越。他道:“那些被掳走的妇人,大可悉数带回,赠以钱帛,遣她们回乡也就是了。” 他本以为这一定会让李越高兴,一定会让他的心情稍缓。可没想到,月池却一口回绝,她笑道:“就算是庙里的菩萨,也只会以签文来指一个模糊的方向,孰去孰归皆由自己来定。臣难道比菩萨还高明吗?” 时春在得知,她并没有要求索回全部妇女时,一时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方道:“你真的变了。” 月池垂眸道:“一切皆流,一切皆变,又有何物是永驻呢?” 时春亦是感慨万千,她苦笑道:“我明明才二十多岁,却感觉同七老八十没什么两样。那么善姐她们,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月池要求各部落交还妇人,善姐等人自然也在其中。月池道:“如愿意嫁人,我会为她们做主,许嫁军士。士卒不似儒生,终有如我师父一样的人。如不愿嫁人,要做清倌,要自梳谋生,要重回旧地,我皆可为她们办妥。” 时春无奈道:“可她们,却想跟着你,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 月池一愣,她道:“你应该明白,唯有这条,绝不可以。” 时春应道:“是啊,当年不成,现下就更加不成。” 善姐满怀期待地候在帐中,她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快就有重回明地的一天。她和姐妹们在一起,时不时就望一望帐外。其他人都忍不住含酸带妒道:“你紧张什么,李御史一定会收下你,我们中就你和他说得话最多,当时也是你,掩护他逃出来。说来,你还对他有恩情在。” 善姐忙摆摆手道:“我能有什么恩情。李御史当初没有将我们送人,现下又将我们带回来,这已是深恩厚德了,我只不过是帮了他一点儿小忙罢了。” “可在他心中,你也不一样了啊。达官贵人家,谁没有几个奴婢,你说不定还有当姨娘的机遇,到时再养下一个哥儿……” 善姐听得满面飞红,她道:“好端端地瞎说,也不怕羞死个人!” 其他女子哈哈笑道:“自家姐妹,还怕什么。再说了,更那个的,咱们又不是没聊过。” 善姐道:“可、可那是李御史啊,他怎会看上我,我们这种身份……” 她说着,又不由垂下头。其他人见状也愁眉苦脸起来。一个年长的女子道:“别这个样子。李御史和那些臭男人不一样,他们不会嫌弃我们的。” 善姐也打起了精神,她道:“对,李御史不一样的,他要是那种人,就不会留下我们了。他、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她们正聊天间,忽听见了脚步声,见是时春来,当下又惊又喜又忧,可在听罢月池的决定后,一众人的脸色又转为灰败。善姐将帕子紧紧揪成一团:“这、这真是李御史的意思?” 时春眼带怜悯:“千真万确。” 善姐不住摇头,泪珠一串串地落下:“我不信,我不信!我一定要当面问他……”只是收一个奴婢而已,她只是想给他当奴婢罢了,好好伺候他一辈子而已,就这么一点微末的心愿,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冲到了月池的帐前,却被侍卫拦住。张彩听到了外头的哭喊声,问道:“您不见她吗?” 月池叹了口气,她言简意赅道:“带走。” 张彩的双腿依然酸痛,他听着远去的哭声,竟有兔死狐悲之感。月池看着他的神情,冷笑一声:”你做这副样子是给谁看?她是懵懂无知,你是自己找死。怎么,你下了他的面子,反倒不高兴了?” 张彩心下又惭又羞,不敢言语。月池道:“明日就上本求外发吧。趁着众人还记得你的功劳,还能捡回一条命。” 张彩愕然抬头:“明日?” 月池道:“对,明日!” 张彩失魂落魄地回去,善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张永唉声叹气一夜不眠,而朱厚照亦辗转反侧,苦思他和月池之间的关系。此地之人,皆是一宿难眠,而在遥远的南昌,唐伯虎夫妻亦是在灯下相对而泣。 唐伯虎流泪道:“九娘,是我对不住你,宁王他居然、居然有反心……” 宁王爷在很久之前就想造反了,在朱厚照登基之初,他就开始想法设法贿赂朱厚照身边的近臣,以期恢复王府的护卫,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去招徕唐伯虎,结果把他吓得背井离乡。后来,月池借汝王府之事向朱厚照力陈藩王侵夺之弊,这下朱厚照彻底下定了决心,别说恢复护卫,连盐引都不再给了。 宁王为此又气又恼,后来流传月池在宣府身死,唐伯虎为伸冤,带着他的戏本主动投奔宁王。宁王当时大喜过望,为了败坏朝廷的声名,他花费重金,将戏本在大江南北流传,本是为激起民愤,动摇朝廷的根基,结果,反倒为朱厚照剪除勋贵,扫平了道路。 宁王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搜刮民脂民膏,贿赂官员,积聚军资,收罗匪徒。朱厚照的新政,辐射地仍是在中央,九边也是因杨一清和才宽等人的到来,有了一定的改善。可在遥远的南方,天高皇帝远,官员依然是肆意妄为,加上时有天灾,像时春一般的流民,根本控制不住。而这些人,就成了宁王的打手。 然而,即便是如此,南昌的兵力仍不足以支持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叛乱,可盖不住有好时机啊。朱厚照的亲征,让宁王的心摇摆了起来,小皇帝有八成的机率,是要死在外头的啊。 而唐伯虎也是直到此刻,才发现了端倪。他深悔自己,有眼无珠,误信了奸佞,如今连累一家老小,都身陷囹圄。 沈九娘在大惊之后,问道:“这,真的属实吗?” 唐伯虎哀叹连连:“如不是真动了歪心,为何会在有灾情时,招兵买马呢?他的手,都伸到河南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1-09-2200:07:35~2021-09-2511:45: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云霓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88580233个;图崽、最可爱的猕猴桃、繁華、婠大爷、55347269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易水云80瓶;完颜赢柯、小鹿、止玖50瓶;图崽、机智的童歌哥、不想起名字20瓶;行者19瓶;爷写什么评论你管不着、汤圆15瓶;浅笑微止、修改昵称失败、娄危、可能是鸭梨、pk、是短短呀10瓶;糯米团9瓶;凯妻6瓶;阿缓、299028813瓶;糯米团子2瓶;图图、丹嘟、忙碌中的陀螺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299 相逢何必曾相识 故城县中,鬓边霜白的马中锡深深伏在地上,他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被起用的一天。人心都是肉长的,没有谁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始终如一。他在年少时,也曾放言不会畏惧官场黑暗,可到了真的深陷淤泥中时,他却还是心灰意冷,辞官返乡。本以为,他会在稼穑中了此残生,可命运又给他送来了这样一份圣旨和这样一个重担。 因着学生康海的信,他们一早就得到了消息。家中的老妻苦苦劝他不要去。她抹着泪道:“那是个什么鬼地方,你比我更清楚。你就是个棒槌,进去只有挨打的份。这次还不是小事,是去招抚啊。那些穷凶极恶的贼人,一言不合就会杀了你。算我求你了,咱们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别去折腾了,别去了……” 马中锡在妻子的“水淹七军”下,勉强应下。可每当他真的要回信谢绝时,那只饱沾浓墨的笔,却始终落不下去。他就这么拖着,拖到了圣旨到的这一天。 他恭敬地举起手,接过明黄的绫锦,又一次穿上官服,戴上了乌纱。老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道:“你是不是疯了。我知道你不甘心,可在家著书立说,教书育人,不一样是有功于世吗?” 马中锡无奈道:“这不一样。即便是辛弃疾,亦有‘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之语。如今,终于有人问起,我岂忍回绝呢?” 我曾以为,我的雄心壮志,我的清白志节早已在世俗污浊中被磨尽。我曾以为,我已甘心被困在这个乡下,做一个无人问津的教书先生。可当机会来临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一个改变这千疮百孔的机会。他望着早已在视线中化作小点的家乡,又一次放下了车帘。这一次,他一定会成功的,即便不成,也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之后,马中锡便以都察院御史的身份,与总兵江彬一道前往平叛。马中锡为人宽厚,一面遣军平叛,一面招降,下令“流民复业者,官给廪食、庐舍、牛种”。 他本以为,流民是逼不得已,才举兵造反,只要给予他们足够的生存资料,他们就会应风而降。然而,让马中锡没想到的是,在他回乡的这些年,明政府的公信力已经跌到了一个新的谷底。官府给予的招降条件越好,百姓们反而越不肯相信。他们道:“一定是在哄骗我们,等把我们骗过去之后,再全部宰了!” “对,那些老爷,心都已经黑透了,怎么可能给这么多好处。” “就是,编瞎话也不知道编好一点。” 所以,刚开始时,他吆喝得越响亮,义军反而抵抗地更厉害。江彬万分焦急,他是安心要再立奇功,本来就没打算和这群人歪缠,所以一遇阻碍,他就有心要向朝廷再借调边军。 马中锡却执意不肯,他道:“如全面交战,损耗更是不可估量。万一民乱更重,你担待得起吗!” 江彬自鞑靼一役后,自诩是朱厚照手下的得力干将,根本没把这个老家伙放在眼底。他斥道:“那要是继续拖延,最后让南北义军会合到了一处,闹出更大的乱子,你又担待得起吗!” 马中锡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江彬见他如此,讥诮一笑,正待扬长而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我担待得起!” 江彬愕然回头,就见这个身形佝偻的老者,一步一步挺直胸膛:“一切都由老夫负责!蒙陛下天恩浩荡,李侍郎举荐之情,老夫长途跋涉至此,不是来看你们滥伤人命的!” 李越!江彬的头皮一紧,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个老东西虽不足惧,可他背后的李越,却是一尊大佛。他可硬顶不了。江彬思量片刻后,果断认怂:“好吧,既然马御史执意如此,末将也不敢多言。不过,我最多等你十日,十日之后要是还不见成效,就别怪末将上本弹劾了!” “你放心,不会牵连你。”马中锡即刻下令,“如捕获流民,勿要伤其性命,饥渴者予饮食,受伤者予医药。” 这样一来,受到救助的流民才对朝廷慢慢产生了信任。马中锡再遣这些人去随同明军劝降,方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北有马中锡,南有王守仁,各地的义军土匪终于有了渐渐平复的趋势。 不过,还是有一部分人在负隅顽抗,这其中包括想趁乱而起的凶徒和骑虎难下的可怜人。俗话说,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瓦解义军虽有效用,但毕竟见效缓慢,如能劝降叛军首领,才是快速平息战事的关键。 于是,马中锡在思量再三后,最后决定到叛军首领刘六、刘七的大营中开诚慰谕。江彬等人闻言皆是大惊,一些人是极力劝阻他:“万万不可,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是万死难赎其罪……” 江彬一伙则是假意附和:“是啊,是啊,贼匪穷凶极恶,万一出了岔子,这教我等如何交代呐。” 马中锡却道:“我意已决。如能为国捐躯,那亦我的福气。” 此后,他真带了酒食,孤身到了叛军大帐中。他先言圣上的仁慈和功绩,又道民心所向:“陛下率军,深入鞑靼腹地,诛杀汗王,解决了数百年来的边患。这等功绩,堪称是旷古烁金……虽然给百姓增添了负担,但这绝非是陛下的本意,而是底下的贪官污吏,强征滥收。陛下得知真相之后,也大为痛心,即刻下达圣谕,一则裁汰昏官,为民主持公道,二则广施恩惠,给黎民安身之所。这样的圣明之君,实是百姓之福,如今圣恩当前,你们当感恩戴德才是,怎么反而还拒斥不纳呢?” 之后,马中锡又讲了加恩的政策,言明有不少投降之人,都已经在回乡的路上,此后能够过上安定的生活。他苦口婆心道:“这年头,如能活命,谁又会起兵造反?老百姓是不想打的呀。你们既然声称是为民请命,也该听听底下人的心声才是。” 刘六、刘七等人闻言万分感慨,只是他们虽然情绪激动,却仍未投降。刘六仰天长叹道:“马都堂有所不知,非是我等要负隅顽抗,而实在是骑虎难下……” 马中锡不解道:“此话何解?” 刘六、刘七等人道:“死在我们手下的官员、皇室,不计其数。朝廷要是能赦免我们,我们当然愿意降,只是这样的事,马都堂能否做主呢?” 这一言,将马中锡问得哑口无言。他道:“本官自会向圣上上奏,对你们从轻处置,可你们也万不可一错再错啊。” 可想而知,马中锡的上奏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因着他根本做不了主,这场劝降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最后只能不了了之。义军仍然在四处讨伐,烧杀抢夺。中央的言官见平乱迟迟不见效,也生怀疑之心。弹劾马中锡和江彬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堆满了通政司。 朱厚照因此下诏切责。江彬是惶恐不安,而马中锡却仍固执己见,认为无需大动干戈。朱厚照此时都已脱下厚重的冬衣,换上春衫了。他闻讯骂道:“真是石头脑袋,他还真打算全部劝降。是不是还得朕下一个特赦令,把所有的罪人全部赦免啊?!” 月池没有作声,眼睁睁地看着他怒气冲冲地下令:“再调大同边军前往支援。告诉江彬,这事要是拖到五月还办不好,他也就不必再回来了!” 江彬战战兢兢地接下口谕,又恨又悔,捶胸顿足。他骂道:“真不该听这个老王八蛋的屁话,不全面围剿,反而拖延时间到这会儿。这下可好了,皇爷等不及了。”他早该想到的,义军从去年秋天,闹到今年春天,搁谁谁受得了。 同为边将出身的瘿永愁眉苦脸道:“可这只剩一个多月了啊。咱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除不掉那么多人。” 江彬咬牙道:“除不掉也得除!瞧瞧这事儿办的,本以为是锦上添花,谁知道是……” 他一时语塞了,刘晖在一旁补充道:“落井下石……不对,是飞来横祸!” 江彬呸道:“行了,别耍嘴皮子了。快想想法子。” 一直缄默的许泰想了想道:“江哥,小弟倒有个主意,不知是否可行。” 江彬道:“先说来听听。” 许泰的眼珠滴溜溜直转:“那伙贼寇,不是挺信任马中锡吗?” 朝廷一再施压,马中锡也觉压力颇大。正在他苦思冥想时,江彬突然上门来。他一掀帘进来,就是气势汹汹:“马御史,这事可都是你闹的。如今朝廷怪罪下来,你说该怎么办吧!” 马中锡道:“约莫有一半的流民选择投降……” 江彬道:“可还有另一半呢?你打算怎么办!皇爷可是已经下了死令了,依我看,还是借车营来,全部轰死算了。这都这么久了,想来兵仗局的军火也该造出不少了。” “什么!”马中锡在大惊之下,忘记了明廷历来强干弱枝的国策,弹药再多,也不可能分给地方军多少。他想了想道,“再给老夫一次机会,老夫再去劝他们一次。” 江彬心中狂喜,嘴上却道:“还要再去劝?你疯了吧。不能再耽搁了!” 马中锡再三坚持,江彬才勉强同意。而马中锡前脚刚走,后脚江彬就开始调兵遣将。 刘六刘七等人没想到,马中锡在这个节骨眼上,竟还敢再来。他们见了他的道:“前些日子,我等攻下故城,为报您的恩德,没有动您家的一砖一瓦,您可听说了?” 马中锡心下感慨,并没有说明,他们的这番好意,反而成为了政敌攻击他的靶子。他思忖片刻,叹道:“这足以看出,你们并非是穷凶极恶之人,为何就是不肯降呢?” 刘六刘七叹道:“我们不肯降,也是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 马中锡反问道:“难道就这么和朝廷顽抗下去,就能保住家小的性命吗?你们只会害更多人家破人亡!我手下的士卒亦和你们一样,是穷苦的军户出身。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呢。” 他的这番道理,还是没被叛军首领听进去。他们道:“马都堂是高尚人,死在您眼中都不是事。但我们都是些泥腿子,不懂什么大道理。我们只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打着还能留一条命。要是降了,就只能做砧板上的鱼了。俞家的那件案子,我们可都还记得。”只是杀一个亲王世子,就被诛了九族。那依他们犯得罪,即便有十个头,也不够砍的。 马中锡闻言长叹一声,心中既惋惜又无奈。他还待再言时,忽听四周一阵急促的鼓响,紧随而来的就是震天的喊杀声。戍卒仓促来报:“不好了,官军趁着夜色杀进来了!” 刘六刘七素信重马中锡,一是因他的胆识人品,二是因他的官位。他孤身到此,明军为了他的安危,也不可能动手才是,可没想到官军竟就这么不管不顾杀进来了。 马中锡僵在原地,如化作了一棵干枯的老树。而义军首领等人在看到他的面色后,也由惊怒转为悲哀。他们苦笑道:“马都堂,这样的朝廷,您还要为他们卖命吗?” 大同边军的支援,为明军注入了一剂强心剂。而突袭之下,义军应对不及,受到了重创,只得分批逃窜。江彬没有全歼敌人,虽然懊恼,但又想到,本来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这下化整为零,力量分散,不就更好对付了吗? 他当即派人去通知沿途的总兵,一定要在途中加设关卡,拦截他们。正当他摩拳擦掌,准备向朝廷请功时,底下的人突然急匆匆来报:“总兵,马都堂……” 江彬起身,挤出了几滴鳄鱼眼泪:“找到了马都堂的尸首是吧,都堂为国捐躯,我一定会禀报圣上,为都堂……” 他一语未尽,就见一身狼狈的马中锡掀帘进来。江彬一时大惊失色:“马中锡,你这……这怎么……难不成,你还真和叛军勾结了?” 马中锡骂道:“怎么,看到老夫没死,你很失望?”:,, 301 六道三途事似麻 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贞筠高高悬起的心,却仍未落下。她已成了惊弓之鸟,稍稍一点动静,就能让她不得安宁。处决日后的第二天,月池就要更衣出门。 贞筠忙问道:“你要去哪儿?” 月池道:“面圣。” 明明是盛夏,贞筠却打了个寒颤:“你这,人都没了……” 月池道:“又不是都没了。” 时春却明白了:“你是要去为马中锡求情?!” 月池见她们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发笑:“别怕,一个官而已。我还是能保住的。” 贞筠禁不住问道:“那要是没保住呢?” 月池的态度很轻松:“那也无所谓,态度在就好了。有时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中体现的人心。马中锡是我举荐的,他如今命悬一线,我要是袖手旁观,岂非太凉薄?” 贞筠欲言又止,她望着月池的背影:“我已经不知道,她真作此想,还是只是让我安心。她真的,有点不一样了。为何会这样,她答应了,我是愁绪难解,不答应,我一样郁怀难遣呢?” 时春垂下眼,没有言语。 刚一入夏,朱厚照就带着两宫太后并皇后,搬往了南台。南台乃是永乐爷所建,位于西苑的太液池中央,惟北部与堤相接,其他三面皆是临水,远远望去,层楼叠榭掩映在奇石古木之中,真真宛如仙境。 月池穿过朱红色的仁曜门,涉青砖而上,来到了南台正殿香扆殿。老儿当中的佛保亲自来为她引路。佛保笑道:“圣上在兰室等着您呢。” 北伐大捷,他这种站上队的太监也乘风而上,外有江彬这个的助力,内讨好刘太监这尊大佛,地位已经不同往昔。但人总是如此,得陇就要望蜀。他还是希望能在李越面前混个眼熟,要是能交个朋友,那就再好不过了。 月池岂会不认识他,她道:“劳烦公公。” 佛保忙道:“侍郎哪儿的话,能为侍郎引路,那是奴才的福分。” 月池只答了一句:“您太客气了。”就再不接话了。 佛保何等伶俐的人,便知这是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暗骂道,还真是神气,连寒暄的话都不说几句。 兰室乃是茶室,布置得极为雅致。朱厚照正凭栏而立,案前的茶炉中正水雾升腾。佛保吸了吸鼻子,这茶,闻着不对劲啊,是煮坏了吧?!他期期艾艾道:“爷,李侍郎到了。奴才给您换一套茶具吧。” 朱厚照望着雨后的翠叶红莲,头也不回道:“不必,你懂什么。李侍郎大驾光临,哪里是为这一杯茶来。” 佛保愣在原地,是换也不是,不换也不是。又来了,月池暗叹一声,她默默找了个位置坐下。朱厚照半晌听不见动静,终于忍不住回头。这一回身,却见室内空空如也。他一惊,问佛保道:“不是说他来了,这人呢?” 佛保一窒,他呆呆地望着朱厚照的斜下手。朱厚照一低头,这才看到了已经跪坐案几旁的月池。 月池:“……” 朱厚照:“……” 这下乔也拿不下去了。他挥退左右,咬牙道:“你还真是胜券在握啊。” 月池道:“臣不敢。” 朱厚照掀袍坐下:“朕前些日子让你去京郊避暑,你不去,怎么今儿又来了。还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佛保只来得及听到这一句,退出去的他面色煞白,两只眼睛却亮得惊人。 兰室中,月池将壶中的茶水倒尽,她道:“我受不了寒,您是知道的。我已经见惯血,您也是清楚的。既如此,又何须避开呢?” 她又一次将真相揭开,避暑是假,避血才是真。每次他想用绷带将伤疤裹住时,她却总要反其道而行,再扎上一个洞,让血再淌出来。 朱厚照一时语塞,半晌方冷笑一声:“你要是真见惯了,又何必巴巴跑这一趟?朕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你要保马中锡。” 月池道:“不是我要保,而是您需要马中锡这样的人。马中锡对我来说,并非是必不可缺。” 她迎着朱厚照诧异的眼神:“这世上的聪明人是多不胜数,可傻子也不少。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1】儒教同佛道一般,绵延千年,当然也不乏虔心的信徒。您若真要杀马中锡,我至多感慨几天,便又可以轻易找到下一个。可他的死活对您来说,意义却大不相同。” 她问道:“您有没有想过,愚公移山一典为何能流传千古?”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因为不是人人都有螳臂当车的勇气。” 月池道:“这就是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谁敢去吃它呢?【2】这么一个敢于直面庞然大物的勇士,您却要直接杀了,日后要再想扭转兼并之风,可就又添阻碍了。你我都知道,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制度中人要与既成的制度相较,无异于带着重枷行走。要想成功,我们既需要外部的拉力,也需要内部的推力。” 朱厚照的眼中闪过光芒:“凭他也能起推力?” 月池道:“有道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您就是再有本事,也不能把这天下间所有的事都干了吧。政命要落地,总得有人去干。您今日宽恕马中锡,来日来投效的人做事亦会得力些。” 朱厚照哼道:“你以为朕不知道,这不过是你为了保他,找出的一套说辞而已。” 月池替他斟上一盏万春银叶:“那又如何呢,以您的才智,应该能看出,即便我有自己的目的,但促成此事对您来说,也是有利的。” 朱厚照将茶一饮而尽,荷风拂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只觉肺腑都已涤清了。他道:“你都扯到了大局上,朕还能怎么说。不过,届时不饶他的,未必是朕。” 月池一愣:“怎么说?” 朱厚照讥诮道:“李侍郎聪明绝顶,还用我说。” 月池略一思忖:“三法司。” 马中锡回朝后,朝中关于他的意见已分为两派。一波人说他分派藩王庄田,安定大量流民,有一定的功劳,虽有罪过,但亦属无心之失,罪不致死。另一波则称他不过是区区文士,能有何功,他不仅一再拖延,贻误军机,更是收受贿赂,与贼有旧,论罪当斩。双方僵持不下,便伏请圣裁。朱厚照依制,遣三法司主审此案,马中锡此时已经被关进了都察院的大牢。 朱厚照道:“君子同道,小人同利。你说动朕,只需要拿出利益来,可要说动他们,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月池调侃道:“皇上是以小人自诩了?” 朱厚照呸道:“朕是比那些满口仁义的人,实在得多。” 这的确有些棘手了,月池即刻就要告辞,去探闵珪的口风。朱厚照愣是被她气笑了,他道:“你还是真是用完就丢,一刻都不多留呐。怎么着,这儿是有老虎,要吃了你吗?” 月池笑道:“哪儿的话。即便有老虎,有您的勇武在,臣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朱厚照心里咯噔一下,难得尴尬望天,他问道:“你知道了?” 月池佯做不知:“知道什么?” 看来坏事也没有传千里,朱厚照暗舒一口气:“没什么。朕是说,那是,那是。” 月池忍笑道:“那是什么,您那时搏虎时,喝多酒了?” 朱厚照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你这……感情你是在耍朕玩儿呢!” 月池躬身一礼:“事态紧急,臣改日再来叨扰您。” 朱厚照到底还是叫住她,他眼中光彩如星:“既然知道事态紧急,你不来求真佛,却要去撞那木钟,不觉可笑吗?” 月池顿住脚步,她回首道:“人神殊异,未必次次显圣。不如脚踏实地,求个方寸之地。” 她语罢,扬长而去。朱厚照把杯子磕在桌上,一言不发。而婉仪站在绮思楼上,望着她的背影,直至再也瞧不见时,方怅然离去。 事情果如朱厚照所料,三法司在查明所有真相后,仍要重责马中锡,原因非常简单。 面对月池的质疑,闵珪直言道:“刘六刘七罪在谋逆,份属十恶不赦。依据《大明律》,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皆凌迟处死。即便他们主动乞降,朝廷也绝不会纳,而马中锡居然固执己见,招降这种人,以致贻误战情,致使百姓饱受摧残,官吏死伤惨重。这样的人,如不处斩,天理何在?” 月池真没想到,闵珪居然一上来就要马中锡的命。她辩解道:“闵先生容禀,马御史是心知贼为酷吏所逼,并非存心作乱,这才起了恻隐之心。圣人有言:‘不教而杀谓之虐。’” 闵珪瞥了她一眼,朝北拱手道:“圣谕多番训诫,这也能称为不教吗?刘六刘七等实是明知故犯,丧心病狂之徒。而马中锡感情用事,竟置上意于不顾,更是有违臣节。” 他眼见月池还要再言,便问道:“行了,老夫知你心软,可这不是心软的时候。你既还称老夫一声先生,那老夫就考考你。” 月池躬身道:“谨受教。” 闵珪思忖片刻道:“郁离子曰:‘刑,威令也,其法至于杀,而生人之道存焉。’【3】含章,此处为何说生人之道,存于杀人之法中呢?” 月池一瞬间,仿佛梦回端本宫中。她想到这句话的含义,手心不由出了一层薄汗:“这是因为,制定刑律是为了使百姓心生敬畏。既有刑律,就必要依律而行,百姓既知犯罪必死,就不会再轻易越雷池半步,这样一来,因犯罪而死的人,也会少上许多。” 闵珪微微阖首,语气也缓和了许多:“你自幼苦读,即便流落到了蛮荒之地,也没有忘了安身立命的本事。这很好,之后的章句,可还记得吗?” 月池垂首道:“记得。‘赦者所以矜蠢愚,宥过误……至于祸稔恶积,不得已而诛之,是以恩为阱也。’”这句话的意思是指,掌管刑律之人,如怜悯罪犯,实是呆痴无知。等熬到大祸酿成,不得以再诛杀罪犯,岂非是把恩赦变成取人命的陷阱吗? 闵珪问道:“你既然熟记于心,就当理解如此判决,实是再公正不过。” 月池心思电转:“可马中锡打击兼并,乃是大勇,若就此杀了他,岂非是称了那些豪强的心意。一些不明真相之人,只怕更是畏畏缩缩。” 闵珪道:“依你的意思,难道为立新风,就要坏法度?” 月池忍无可忍,直截了当道:“可这法度本就有无理之处。官逼民反,民反则论罪当死,不反则遭磋磨致死。其中公理何在?学生以为,禁愈切,犯愈盛,则曲不在民。” 闵珪一愣,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怪胎:“你怎可如此说话。地方有牧首,中央有巡抚,难不成人人都是昏官?你说逆贼除了造反,就再无他路了。那逆贼所杀,你敢说,个个都是污吏吗?”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是学生想左了,是学生失言。” 闵珪语重心长道:“含章,爱民是好事,可你也不能连基本的仁义礼制都不顾了吧。” 到最后,月池人没保住,反倒挨了一个多时辰的训。 她归家后,贞筠一见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好。她问明前因后果后,奇道:“怎会如此,我记得你说过,闵尚书是清官呐,他生活简朴,嫉恶如仇,还有仁恕之心,宽宥待人。你在端本宫时,他是打你打得第二少的那个……” 月池扶额道:“不错,闵先生的确是清官,是民间所称颂的那种青天大老爷。只是,即便他是清如水,明如镜,他的本质也依旧是官,而非民。他始终都是站在官的立场上做事。这下可糟了……”:,, 302 诸生讲解得切磋 月池素来体虚,即便是盛夏,家里也不会用冰,只是在屋里多放几盆井水,来驱除暑热。贞筠取了一盏凉茶来:“先把外衣脱了,慢慢想法子。” 月池应了一声,她刚解下外裳,又套上道袍。时春接过她的衣裳,递给她一把扇子。人这才坐定。 贞筠将井水沁过的桃子分给她们:“急什么,咱们个臭皮匠,难道还顶不了一个诸葛亮吗?” 时春啃了一口桃子,转瞬就想到了一个主意:“为何不直接说有圣意?” 贞筠附和道:“对啊,皇上都同意了。” 月池失笑:“我还要在官场长久地混下去,总不能彻底成了皇权的寄生虫。再说了,圣意在闵先生这儿,是不管用的。” 贞筠的身子前倾:“难不成他还敢抗旨?” 月池靠在竹夫人上:“他又不是没抗过。先帝在时,亲审御史吴一贯案。先帝要判吴一贯死罪,可闵先生认为此案有不实处,应判流放为宜。先帝再警告,他始终坚持己见,惹得先帝不悦,幸亏有刘大夏先生从中转圜,这事才这么过了。我要是今日敢请旨,他明日就敢递辞呈。” 贞筠一时张口结舌:“他竟然固执到了这个地步。可这是为什么,那是一条人命呐,连皇上都不说什么了,可他还……” 月池苦笑道:“这就是儒者的道。你这些年,书读的是多了,可却还没看到根子上。你觉得,儒家所推崇的礼制是什么?” 贞筠脱口而出《论语》中的原文:“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就礼而言,与其铺张浪费,不如朴素俭约,与其仪式齐备,不如真正哀戚。 她语罢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大对劲。月池含笑道:“你看到了个体的礼,却没看到这天下的礼。礼,其实是条被栅栏包裹的道路。君主、大臣和庶民,都只能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循规蹈矩,不可越雷池半步。一旦越过栅栏,等级秩序就会受到动摇。而任重道远的君子,就会将越轨之人拖回去,或者直接剪除掉。只有剪除斜枝,主干才会更好。” 贞筠听到剪除二字,也不由打了一个寒颤。时春问道:“不符合的东西,就要被剪除,这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也是种残忍吗?” 月池悠悠道:“刀笔,刀笔,笔即是刀。武将靠刀剑杀人,文官靠利舌杀人,杀得更大义凌然,更无可置喙。” “那么,就没有别的办法了?”贞筠的柳眉深蹙。 月池看向她,伸手抚平她的眉梢:“办法还是有的。闵先生用圣人的道理将我驳回来,我只能用圣人的道理将他驳回去。” 贞筠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月池颌首道:“对。” 贞筠叹道:“就因为我们自己的道理,在他们看来都是狗屁?” 月池和时春都是一愣,都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月池抚掌笑道:“厉害,真真是厉害。娘子真是举一反,高明得紧呀。” 孟子曰:“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禽兽的道理,本来就是狗屁。 贞筠笑骂她道:“少油嘴滑舌地糊弄我,我聪明着呢。我问你,这么说来,你不管做什么事,都要以圣人的话来做支撑了?” 月池思忖了一会儿道:“可以这么说。” 无论是她还是朱厚照,都没办法超脱现有的儒政合一的社会结构。儒学经过两千多年的发展,早已如汪洋大海,在这神州大地上奔腾横流,上至朝堂礼仪、宗庙祭祀、制度律法,下至民间礼俗乃至乡规民俗,无一不灌注着儒门的精神法则。儒学依靠权力,成为世上唯一的正声。而君主则依靠儒家思想,不断巩固自己皇权天授,天下正统的地位。皇朝的权力和儒学早就合为一体,无法分割。【1】朱厚照还能借助皇权离经叛道几次,可她,她是文官。她的政令要转化为长久的制度,就必须要有政治思想的支撑。 贞筠一凛,不由问道:“那要是你想做的事,却在圣人的话中找不到依据,甚至与圣人之言相悖,那时又该怎么办呢?” 月池一怔,她静静地看着贞筠,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已是心如擂鼓,她推了推月池:“你说话呀,要是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怎么做。是退到栅栏里,还是又……” 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时春按住了她:“别问了。” 贞筠却格外强硬:“你闭嘴,我就是要问个明白。” 时春问道:“可你问明白如何,问不明白又如何呢?” 贞筠的嘴唇颤动,一时哑口无言。 月池不由一叹:“放心吧,我如今离那一步,还差得远呢。” 第二日鸿庆楼中,翰林院编修康海,吏部郎中谢丕、王九思,御史曹闵、卢雍等人齐聚一堂。他们虽为同僚,平日却也只是泛泛之交,如今坐到了一处,倒有些局促之感。而顷他们听到了门扉响动,便知是月池到了,皆起身相迎。 月池笑道:“请坐、请坐,真是名贤秀士,济济一堂。” 大家伙寒暄了几句,这才依次落座。月池的目光在他们脸上划过,在座的人或是马中锡的同乡、学生,或是已然上本请求从轻发落他的官员。 她心知肚明,这群人中,全心全意要保马中锡的人并不多。相当一部分都只是常人。在不连累自身的前提下,他们愿意为马中锡说几句话,如今到此其实更是想借这个机会,搭上她这条大船。于是,她和谢丕进行了一波初步的筛选,毕竟她又不是真的要结党营私,总不能什么都不挑。 她道:“事不容缓,闲话我就不多说了。东田公忠果正直,爱民如子,虽然有罪,但私以为罪不至死。”东田是马中锡的号。 康海起身道:“蒙侍郎愿意伸出援手,我等自当与侍郎一道,联名上奏。” 其他人也纷纷应和。月池一愣,这就是眼下许多文官的想法,总以为大家一块联名,声势大了,也就有理了,殊不知越是这样,反而越容易引起上头的警惕,闹得多了,就又会迎来一场打压。 月池摆摆手道:“诸位误会了。我非是要大家联名。此事闹成这样,廷议是少不了的。廷议之上,联名再多,又有何益。” 康海等人脸上一烧:“竟是要廷议么?”他们的官职不高,如没有特旨,连参加的资格都没有。 马中锡的另一个学生王九思问道:“那不知,侍郎召我等来此是为何事?” 月池道:“自然是借诸位的才智一用。” 众人面面相觑,月池道:“独木难支,总有思虑不到之处,有这么多饱学之士共同参详,结果就会好上许多。记着,我们今日的讨论有个要旨,第一,不要去历数马公的功勋。” 康海一脸懵:“下官不解,不数功勋,这……” 月池说得很直白:“除非他立了我这样的功劳,否则再反复强调,亦是无用。法司一语便能驳回,有功当赏,有过当罚,焉能开倚功造过之先河。” 大家如梦初醒,皆点头称是。月池道:“第二,不要去一味去诉说悲惨遭遇。” 谢丕若有所思:“侍郎是觉得,以情动人亦不可取吗?” 月池道:“不是不可取,而是不可全局都用这一张牌打。情之一字,难以支撑大局。” 谢丕道:“那么,归根结底,还是要以理服人,从事实、律法中,找到佐证的依据。” 其他人都以为谢丕所言说到了点子上,却不想月池还是摇头:“也不是。” 监察御史卢雍忍不住开口:“这是为何?侍郎如有疑虑,下官愿请缨去彻查此案。” 月池笑道:“你入朝时日尚短,还不知法司的作风。曹御史当心里有数。” 卢雍是上一届才考中的进士,从翰林院出来后就进了都察院,正是满腔热血的时候。 曹闵闻言叹道:“司上官,皆乃精明强干之员,早已查得透彻。而律法之辩,以下官愚见,要想在律法中找出有力的佐证,只怕不那么容易。” 他说得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确,即现有的事实和律例都对马中锡不那么有利。康海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功勋不让数,惨也不让卖,理也站不住脚,那这还有什么说得? 月池见状道:“莫慌,莫慌。我们从最根本的东西入手,从儒学的经义入手。这正是我不擅长之物,所以要请各位来指点。” 这一商议,足足议到了店面打烊才停歇。可大家伙却都有意犹未尽之感,月池足记得了满满当当十来页。她起身时,都有些摇晃。谢丕忙搀住她道:“是我们疏忽了,把您拖在这儿这么久。” 月池道:“哪儿的话,是我要多谢大家来帮忙才是。” 康海道:“您与家师,迄今素未谋面,今日却愿为他而奔走,实在令我等弟子汗颜……” 月池正色道:“我非为一人,乃为公义也。”她来这里坐了这么久,就是为了适时说出这句话。 谢丕犹豫片刻,还是提出送她回去。两人没有坐车马,而是漫步在静谧的长街上。天上繁星点点,地上却行人寥寥,摊贩也多回家,只有一家卖酸梅饮的人还在坚持,远远见到他们的身影,就敲响铜盏吆喝道:“二位贵人,这么热的天,来盏梅汤吧,喝下去又清又凉又舒服!” 月池笑道:“来一盏?” 谢丕失笑:“还是我去吧。今儿已吃了你一餐饭,岂能再让你破费。” 月池也不和他客气。她坐在树荫下,酸梅汤很快就端了上来。绛紫色的梅汤中还依稀能看见草果和木犀,香气沁人心脾。月池道:“果然不错。今儿难得出来试一试。” 谢丕笑道:“难不成这你都没喝过?” 月池摇头:“家里管得太严了,稍微凉的东西,都不许沾。” 谢丕动作一顿:“这是你的福气啊。” 月池不自觉地抬头看向他:“说来,还要再谢谢你。” 她的目光凝注在谢丕的手上,那里已经永远留下了一道伤疤。谢丕道:“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 303 愿借辩口如悬河 月池笑道:“既然咱们的关系都这么亲近了,大哥又何必吞吞吐吐呢?我一个大男人,你总不是担忧我路上出事,这才送我的吧。” 谢丕失笑:“那可未必,京中有谁不知,李相公乃大明第一美男子,万一有家人胆大包天,想要当街捉婿,你不就难逃一劫了。” 月池连连摇头:“我一有妇之夫,捉去能有何用。倒是你,风度翩翩探花郎,又尚未婚配,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谢丕的笑容渐渐褪去,口中酸梅汤的甜味也消逝,只留下一股酸涩。月池奇道:“怎么,你至今还无婚姻之念?京都淑女无数,就没有入你眼的?”这可就稀奇了,她已是二十六岁,谢丕比她尚长一岁,按照习俗,早就该娶一房夫人。 谢丕越发尴尬,他道:“我送你,可不是让你像我娘一样唠叨一路的。” 月池一哂:“那是为何?” 他正色道:“‘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这是自然之理。’【1】但人心隔肚皮,要得舜之二十二臣,就不可操之过急。” 马中锡命在旦夕,谢丕说这话,显然不是指营救之事。月池会意:“大哥是怕我在遴选中动手脚?”通俗观念下,一个小团伙要建立起来,少不了硬通货,官位、银子和田地,都是硬通货。 谢丕一惊,他绝想不到月池说得这么直白。月池不由莞尔:“你我之间,何须藏着掖着。” 谢丕心下既然感动,又有几分懊悔,李越待他至诚,他却存着不该有的心思,真真是丧尽天良。他斟酌着词句道:“我明白你绝无私心,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庆历旧事,不可不防。” 月池笑道:“遴选之制,是我向圣上提出来的,目的就是以更加公正的方式,为国取士。我当然不会自打脸。再者,那些连遴选都过不了的人,岂配与我一道,同为圣上效力呢?” 她想得这样清楚,谢丕这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们终归是为天家做事,而不是代天家做主。 月池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还记得,当年圣上摆宴,大哥公开谏言撤回镇守太监时的那番豪气,如今看来,也谨慎起来了。” 谢丕想到当年愣头青的样子,也是脸上发烧。他道:“吃一堑长一智。在圣上手下,我要是再不长进,只怕就要……” 月池意味深长道:“谁说不是呢。”人家是越大越懂事,他是越大越难伺候。 两人就这般谈笑了一路。月池邀他进门小坐,却被他婉拒。他道:“天色已晚,怎好叨扰。再说,家母想必已经等急了。” 然而,在月池进门后,这个声称要赶回家的人,却立在院墙的阴影中,静听里间的欢声笑语远去。良久之后,他才转身离开。人家是神仙眷侣、天作之合,他算什么。他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个局外人罢了。 法司对马中锡一案的会审判决很快出来:“犯已承调遣,却不思平叛,擅自招降,因而失误军机,斩罪,秋后处决。” 判决一出,朝野震惊,因物议沸腾,吏部侍郎李越上奏,请将此案入廷议。圣上允准。之后,各部大员聚集于奉天殿中。大家先议需行遴选的官职,又商讨今年科举等事宜。 一场变乱之后,北方几省的官员空缺数目巨大。吏部已经出了一份亟待填补的要员清单,面向京都的中下层官员进行招考。这次廷议,就是要定下来参与竞聘官员的条件、进入殿试的比例,日程安排等等。至于遴选之后的科举考试,各地的主考也需要尽快定下来,有些地方的贡院还需要抢修。这桩桩件件,都是大事。等到这些事务都议定时,才轮到了马中锡一案。 法司对案情和判案理由进行了阐述,仍是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方面是马中锡违拗圣意,擅自做主,与十恶不赦的逆贼头子多番接洽;二是这种拖拖拉拉的作战行动,致使贼寇往北逃窜,造成了不可估量的损失。其人应与宋振等临敌不进的将领一块处决。而一道平叛的江彬等人,虽然前期不作为,以致延误军情,但因及时悬崖勒马,重创匪徒,算是将功补过,也应施予薄惩。 闵珪的声音宏亮,响彻大殿:“此案证据确凿,老臣恳请陛下准法司所请,惩处涉案官员。” 有些人闻言连连摇头,情知此案是板上钉钉,翻不过来了。有些人则看向李越,李侍郎都还没开口,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果然,在闵珪语罢之后,月池便持象牙笏出列,躬身道:“臣有本奏。” 朱厚照的声音仿佛从半空中传来:“准。”他也想看看,事情都闹成了这个样子,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月池欠了欠身道:“臣读书时,于《太平御览》中见一案例,言说某甲之父乙与丙相斗,甲为救其父,想要用杖击丙,却误伤了自己的父亲乙,问当如何惩处甲。部分官吏认为,依照法律,甲殴打父亲是不争的事实,应当枭首。可大儒董仲舒却引用《春秋》经义,他说:‘父子至亲,甲听闻父亲和人打斗,持仗相救,本意是救父而非伤父,正如春秋时代的许止,因误送汤而致父死一样,不能论罪。’至此之后,有司执法确定了一条原则,名为原情论罪,不仅要论迹,更要论心。” 闵珪一震,他只听月池道:“臣知晓司长官,素来秉公执法,所核案情,所依的法条,并无错漏,然而,诸位上官却忽视了一条,即马中锡本人之原心。此人立朝数年,嫉恶如仇,颇有官声,否则也不会被圣上所起用,委以重任。他官居四品,前途大好,这样一个人,居然不顾生死,多次孤身入贼营,所为的应当不是延误军机,下狱论死才是,而是感化顽恶,以止干戈。” 大理寺卿周东道:“但事实却是,顽恶冥顽不灵,又造大孽。他怜悯虎豹,却戕害无辜官民,正是本末倒置。” 月池道:“平叛初始,贼寇势大,朝廷却乏军用,如无马公分而化之,只怕官军死伤惨重。他名为怜虎,实则是为最大限度地保全朝廷的实力。那时,马公招降流民,朝野可是皆持赞同的态度。” 都御史张缙道:“此一时,彼一时,流民是无家可归,受人蛊惑,这才四处流窜,故而可恕,贼首却是存心谋逆,滥杀官吏,故而当诛。而马中锡,将贼首和流民混为一谈,滥加恩典,岂非是大误。” 月池道:“您所言甚是。只是,您待反贼,都能通过明辨其心,酌情处置,如何到了马公这里,却要将他与那些真正贪生畏死的失职之人,一同处决呢?” 张缙一时语塞。月池继续道:“《春秋繁露》有言:‘志邪者,不待成;首恶者,罪特重;本直者,其论轻。’意指动机邪恶者,即便犯罪未成,也要依律定罪,而动机良善者,即便铸成了错误,也要从轻处罚。要是不论本心,不论善恶,一概处决,窃以为,这并不能称公义。”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工部右侍郎张遇辩道:“可律法明文规定,延误军机当斩,难道要因此置律法于不顾吗?” 月池躬身道:“臣并无冒犯刑律之心。只是世事变化万端,刑律虽全,也无法一一涵盖,这时就应酌情处置,以经义为上,如此兼顾情理,比起多据律文来说,更能维护大义。毕竟律文也仅是仁道的外化,并不能取代仁之本心。《尚书》有言:‘罪行轻重存疑,宁可从轻处置;功劳大小有疑,宁可从重奖赏。与其错杀无辜之人,宁犯执法失误的过失。’臣正是秉承圣人的教诲,这才在朝堂上斗胆谏言,请求对马公从轻处置,还望陛下明断!” 朱厚照看向法司官员:“卿等以为如何?” 闵珪、周东和张缙面面相觑,半晌齐齐拱手道:“此案的确是臣等裁决有误……” 居然就这么认了,这还真是活久见。朱厚照惊诧之余,又觉这是情理之中。这个人都是科举出身的儒臣,既然认可对方说得在理,就不会死鸭子嘴硬。 朱厚照朗声道:“既如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念他年事已高,又遭牢狱之灾,如再受杖刑,只怕性命难保。就让他去职回乡吧。” 月池这才长舒一口气,她站回队列之中。一众上司轮流拍她的肩膀表示赞许。月池皆含笑拱手致意。 刘瑾立在朱厚照身侧,看着她春风得意的样子,暗自咋舌:“这书算是被他读明白了,法司板上钉钉的死罪,都能被他硬生生翻过来。” 廷议结束后,朱厚照召见月池。他似笑非笑道:“难怪前儿是一刻都不肯多留,原来是胸有成竹。” 月池笑道:“这就叫‘书中自有黄金屋,不必神前求垂顾。’” 朱厚照一愣,他拍了她一下:“你还真是敢说啊。” 月池笑道:“是臣失言,是臣失言,这分明是‘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刑律本不是我所长,单靠我自个儿,怎么可能在一天之内翻出这么多东西。” 朱厚照道:“看来还是鸿庆楼的那顿酒,起了大用。”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不动声色道:“是啊。我将他们分为了两组,一组替马中锡想免罪的理由,另一组则想他合该处死的罪状。两组之人,只能说观点,不能出言驳斥。到观点汇聚得差不多之后,我再让他们互相辩驳。能立得住的,全部留下,立不住的,悉数删去。这般大浪淘沙,我们再一起讨论深化,这才成了今日朝堂上的风光。” 朱厚照难掩讶异地看向她:“你用人,果然是有一套。” 月池道:“臣此言不是为邀功,而是这次科举之后,您对翰林院的用法,是否也该改一改了?” 朱厚照道:“你说得是。不能让他们抱着书死读,理不辩不明。” 月池叹道:“正是。不过,您也别对此法存太大的期望,这世上的确有些糊涂之辈,根本转不过弯来。” 朱厚照眼中精光一闪,他看向月池:“怎么,李侍郎是想亲自去选些聪明人回来了?” 月池垂眸道:“自臣进宫当了您的伴读,回乡的日子就寥寥无几。师父一家遭了大难,臣也没回去看看,心中实在是不安……” 朱厚照道:“以你的身份,回苏州去主持乡试,岂非是大材小用。怎么着也该当一个会试主考才是。” 月池道:“臣学识浅薄,万不敢做此想。” 朱厚照斜睨了她一眼,他道:“是真不敢,还是假不敢?” 月池失笑,她坦言道:“假的。臣自认为是最合适的人选。”:,, 304 美人赠我金错刀 朱厚照闻言脚步一顿,远远跟在他身后的仪仗也随着紧急刹车。有两个小太监差点撞到了一起。他们忙扶正帽子,调整队伍,屏息而立。 此时正值黄昏,白昼的炽热渐渐散去,夕阳最后的一瞥余晖洒落在他们身上。朱厚照望着眼前之人,只觉她身上的神采,比日光更加璀璨夺目。他忽而笑出来:“你未免太大言不惭了。” 月池正色道:“臣所言句句属实。论出身,臣有进士功名,乃是您钦点的二甲传胪。论官位,臣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往年亦多有吏部侍郎主持会试的先例。论才学,臣自幼承名师教导,勤勉治学,天下之才,不敢说独占八斗,但一斗半斗还是有的……” 朱厚照听到这里,已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月池只得停下,无奈地看向他:“有那么好笑吗,我说得每一句不都是事实吗?” 朱厚照连连点头:“对,你说得都对。继续,朕又没说你讲得是假的。” 月池清了清嗓子:“以上都是基本条件。接下来讲讲臣的特殊才能。您如委派旁人任主考,就如撒网捕鱼,什么臭鱼烂虾,皆有可能混进来。您需下大力气,爬罗剔抉,刮垢磨光。但臣不一样,臣任主考,便如现点先捞。” 朱厚照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去:“这么说,朕想要什么样的……” 月池接口道:“臣就能给您捞什么样的。” 朱厚照挑挑眉:“保证能捞上来?” 月池不由莞尔:“当然。” 朱厚照问道:“还能叫人无处置喙?” 月池道:“臣以为,今儿臣在殿上的表现,已经证明了实力。祖训是上方宝剑,律法是包公三铡,经义是湛卢之锋,这三样俱是当世神兵,可用的人不同,威力也大不相同。有人用得惊天动地,可有的人用起来却好比……【1】” 朱厚照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好比什么?” 她的语气中带着他惯有的轻蔑:“好比放了一个屁。” 身后的一众太监只见皇爷愣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笑,这次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了。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俱感叹,能在宫里把皇上逗笑的人不少,能把皇上气着的人也很多。可唯有这位相公,昨儿能把人气得说不出话,今儿就能逗得喜笑颜开。两个人又好得穿一条裤子。这种收放自如的本事,不得不服啊。 月池只能看到他翼善冠上的金珠颤动,接着一双手就伸到她面前:“快,拉我,站不起来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拉住他的手,像拔萝卜似得将他从地上拔起来。朱厚照的脸上仍带着朝霞一般的红晕,他摇了摇她的手道:“你要是诚心想哄人,真是没有哄不好的。” 月池道:“您谬赞了。”也有你比较好哄的缘故。 朱厚照看她的眼神,却道:“可仍然不成。” 月池一凛,她愕然抬头:“为何?” 朱厚照道:“因为你的年纪,就是最大的非议点。自我朝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你这个岁数的主考。李侍郎博古通今,怎会不知这个。” 月池叹道:“臣知道,历任会试主考中,属主持永乐四年丙戌的杨溥年纪最轻,他任职之年也已有三十五岁。” 朱厚照悠悠道:“比你大了,整整九岁。” 月池定定地看向他:“可臣以为,这种凭年资来委职的惯例,正是制度的积弊所在。朝廷用人当唯才是举,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您正可用臣的这一纸任命,向朝野上下宣扬接下来的新风尚。那就是年资家世,阿谀奉承,金银财帛,将不再是官场的硬通货了。” 朱厚照张口欲言,月池又瞥了他一眼:“再说了,您又岂是在乎这些的人。您有什么要求,大可直说。” 朱厚照瞪大眼睛,负手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把朕当什么人了,这是庙堂大事,又不是上街买菜,还容你讨价还价。” 月池微笑道:“是吗?那就当臣今儿没开这个口。臣告退了。” 月池抬脚就要走,她在心中默念:“一、二……” 果然,才将将数到三,她就被朱厚照叫住:“站住!回来!” 朱厚照瞪了她一眼,清了清嗓子道:“如今叛乱已平,四海安定,刘太监进言于京郊修一座汤泉行宫……” 月池的眉心突突直跳,她道:“臣还是再等九年吧。” 她即刻就要走,朱厚照忙拽住她:“换一个,换一个成了吧。近日也没什么事,朕打算搬到西苑,你也……” 月池深吸一口气:“万岁,臣想清楚了,臣年纪尚轻,为您效力不急于一时。” 朱厚照一窒:“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真当去菜市挑萝卜,这两个里面必须选一个!” 月池扶额。她病中时,他多有忧心之色,好似从来没往这方面想。她那时也就放心了,还以为他彻底绝了这门心思,真能安心做精神上的契交。可没想到,他逮住机会,又打起了歪主意。到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月池想了想道:“太仓亏空犹在,您怎可如此靡费。这样,不必公中出银两,臣送您一座府邸,如何?” 朱厚照满心的愤怒堵在喉头,他直愣愣地看着她:“你……真的?” 月池微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您?”实际骗你的次数,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尽。 朱厚照目中光彩流转:“那里头所有的东西,都给朕置办齐了?” 月池点头:“您要什么,就给您买什么。”罢了,罢了,与其让他去霍霍银库,被太监中饱私囊,还不如她来给,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朱厚照握紧拳头,尽量笑得不要那么明显:“咳咳,有的东西,亲手做更有意义。你还记得,那件皮袄吗?” 说起皮袄,月池就是头皮一紧。她回京之后,萧敬、杨廷和与杨慎都特意在她面前点过好几次。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千万别说漏了嘴。这事要是泄露出去,那可不是轻易能了的,铁定是天塌地陷、地动山摇。 月池忍着牙酸道:“当然,必不会让您失望而回。”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办事,朕肯定放心,朕的尺寸,你都记着吧?” 月池:“……忘不了。” 晚间,刘瑾眼见他心情这么好,忍不住问道:“爷,可是有什么大喜事?” 朱厚照看着他,就想起了汤泉行宫:“图纸出来了吗?” 刘瑾忙道:“早出来了,只是前些日子您正忙着,老奴不敢打扰,不若这就呈上来……” 他刚要走,就被朱厚照叫住:“不用了,叫匠人们都回去吧。” 刘公公:“啊???” 朱厚照想了想又道:“还有传旨尚衣监,接下来的四季衣裳,从里到外,也都不用制了。” 刘公公:“???!!!” 这又是犯什么病了。他强笑道:“您莫同奴才说笑了,这些都不制了,您可穿什么呢?” 朱厚照喜笑颜开:“你懂什么,朕自有人养活呢!” 刘瑾闹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是李越要送皇上宅子。他一边骂李越狗东西,居然剽窃他的主意,另一边又觉皇上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次见到把吃软饭说得这么自豪的人…… 而另一厢,月池一归家,就开始翻箱倒柜,将家里的金疙瘩银疙瘩,全部找出来。贞筠和时春面面相觑,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月池将前因后果解释了一番,听得贞筠柳眉倒立:“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可是为他办事,他倒好,还趁机狮子大开口,提起条件了!” 月池叹道:“算了,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叫事。怕就怕狮子的胃口越来越大,日后连银子都不顶用了。” 时春按住她的肩膀:“别急,喂是肯定喂不饱的,可是咱们手里,不还有鞭子吗?” 月池眼中精光一闪:“是啊,如今鞭子已经起了头了。” 然而,就在她准备歇息时,康海突然急匆匆地上门来。木门被他拍得轰隆隆直响,大福吃了惊吓,堵在门口汪汪直叫。 月池忙喝退了狗,迎了出来,康海不会无缘无故深夜打扰,不祥的噩兆已经像乌云一般笼罩在她的心间。 康海一见她,就是腿一软伏在地上。月池忙架住他:“哭什么!天塌下来也有我呢。” 康海这才如梦初醒,他死死抓住她的臂膀,嚎啕大哭:“侍郎,我同敬夫一下朝,就去都察院监接马先生,好不容易等到人出来,谁知等到的,却是一具尸体!” 月池勉强定了定神,她连珠弹炮地发问:“人是怎么死的?都察院怎么说?可请仵作验过吗!” 康海哽咽着一一答话:“他们声称是病逝,说是马先生本就年迈,一路被押解回京,又在狱中待了这么些时日,早就有病在身。他居然就是在今日下午,痰迷心窍去的……” 月池眼前一黑,贞筠和时春顾不得回避,忙赶了出来,一左一右搀住她。月池回过神,摆摆手道:“我没事。” 康海死死拽住月池的衣摆:“仵作也验了,说没有中毒殴打的迹象。可侍郎,不是下官无事生非,只是这时辰未免太巧合了吧!” 月池看向他:“你怀疑有人暗害?” 康海眼中流露出忧惧之色,但还是咬牙道:“下官并非擅自攀咬,而是马先生被江彬陷害之事,尽人皆知,这难保不是他,为了斩草除根,这才……恳请侍郎,彻查此案,还马先生一个公道啊。”:,, 305 何以报之英琼瑶 贞筠早就气不打一处来,闻言即刻发作:“你倒真真是个聪明人。出了这档子事,你自己不去想法子,倒大晚上跑到我们家来,把担子全部丢到我们老爷身上。那究竟是你的先生,还是她的先生呐!” 自武英殿闹过那一遭后,贞筠的赫赫威名早就传遍大街小巷。康海也不敢与她争执,低头道:“淑人恕罪,下官并非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即便拼上性命,也无济于事啊。江彬因在北伐与平叛两战中俱树功勋,被圣上收为了义子,赐了国姓,正是权势煊赫之时。满朝文武中,除了那些元老,恐怕也只有您才可与他相较。只要侍郎一声令下,下官愿即刻追随侍郎左右,联名上疏……” 贞筠斥道:“说到底,还不是想着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李越是心善,是有本事,难道这就为这个,她就活该被你们推到前头去,去替你们顶雷?枉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连这点担当都没有,报仇都要别人帮你?” 康海听了这一串话,已是面红耳赤,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他道:“下官绝无此意,是下官叨扰了,下官实在是……” 月池眼见他语无伦次,的确是羞惭到了极点,这才开口。她道:“德涵,我知你的人品,明你并无此意。”德涵是康海的字。 她的语声和缓,如冰玉相击,康海原本汗流浃背,闻声却奇迹般地平静下来。他看向月池,恳求、希望、忧愁在他心中搅成一团。月池却话锋一转,她道:“可我也希望你明白,你也知江彬正是炙手可热,即便是我,即便是查明了真相,也不可能立时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康海垂首道:“下官明白。” 月池扶起他:“不必如此拘礼,我想问的是,你是只想争这一次血恨,还是想求一个万千太平?是只想在书中寻求尽善尽美,还是想亲手造一个朗朗乾坤?” 康海的精神为之一震,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月池:“李侍郎……” 月池淡然一笑:“如果是前者,你现下就可以回家去了,如果是要后者,这可不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能做到的啊。” 康海直到归家之后,整个人都还晕晕乎乎。他也是翰墨书香熏陶出的名士,是弘治十五年的状元,岂能没有治国平天下的梦想。他甚至在当年的殿试对策中,就已陈述了自己裁汰庸官,改善吏治的种种谏言。如今,他的满腔热血,满心期盼,终于有了全部变为现实的机会。这叫他,怎能不激动呢? 幼子康栗唤了他几下,他才如梦初醒,一把拉过孩子,抱起来转了好几圈。他好几天都板着脸,心事重重,孩子们在家中都不敢嬉闹,这下见他神色激荡,心中又喜又怕,忙大叫起来。 康海之妻张夫人听到这动静,面上忧色更浓,马中锡明明已经去世了,他这又是为何呢?康海闻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阳春白雪时起,可知音难觅。如今,终遇伯乐,终逢知音,叫我如何能不生感慨呢?” 李宅中,美人觚中的新荷正含苞待放。月池伏在罗汉床上,抚弄着淡黄色的花蕊。时春只着里衣,披散着长发,坐在春凳上。她看向月池道:“你是想拉拢康海?” 月池点点头,她在家宅之中,仍裹着三层衣裳。她道:“他是个有才之人。” 贞筠正在妆台前匀面,闻言却转过身:“有才又如何,脑子是僵的。若是当让不让,当忍不忍,我怕你反被他们连累。” 月池道:“总归要慢慢磨合。这几天注意天气,等到雨天后,还劳大姐陪我走一趟。” 时春一愣,问道:“没问题,但是去哪儿?” 月池挑挑眉道:“听说皇庶子江彬,很喜欢在京城主道上驰马。” 江彬被朱厚照收为义子,赐了朱姓,封为平虏伯。他从此打蛇棍上,居然在奏疏名帖上皆自称皇庶子,见了朱厚照之后,也是一口一个父皇。 贞筠一惊:“你是已然确定,马中锡之死就是江彬所为了?” 月池道:“不确定,不过单凭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也脱不了干系,不是吗?” 贞筠柳眉微蹙,她问道:“你不会是要当街和他对上吧?” 月池道:“我正是这么打算的。” 贞筠一窒,她一方面觉得教训江彬的确是件好事,另一方面仍免不了担忧。她想了想道:“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江彬确有几分本事,只怕不会轻易舍弃。你若是想敲打敲打他,不如我去。” 月池一愣,她道:“他可是外臣。” 贞筠满不在乎道:“外臣又如何,外臣不一样有内帷。看这个混账张狂的样子,就知家中少不了篓子。有道是国如家,家如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月池和时春皆呆呆地望着她。贞筠黛眉一立:“都看着我干嘛,我拦不住你,也没想拦你,却又放不下心,与其叫我提心吊胆的,不如让我去做了算了。” 她推了推时春道:“你觉得怎么样,你倒是说话呀,怎么成了锯嘴的葫芦了。” 时春这才缓缓抬起头,黑漆漆的瞳仁闪烁着幽光:“这么着,不累吗?” 马不停蹄地救人,结果人却没了。失败之后,甚至还来不及悲伤怅惘,便要继续快马加鞭前行。筹谋,失败,再战,成功,迎来下一个敌人,官场之中再对垒,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生命的尽头。 月池一怔,随即叹息着浅浅一笑:“不敢累。你呢?” 同袍的尸骨在时春眼前一闪而过。她看向了刚刚爆开的灯花,轻声道:“有点。” 自鞑靼回来之后,她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她豁出了性命,舍弃了一切,只为最后的胜利,可到头来,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朝廷只给了她一个诰命,便让她赋闲在家。漫长空虚的日子,四四方方的宅院,让她更加沉湎于过去的痛苦,而难以自拔。她无法通过时间来弥合伤口,更找不到办法来救赎自己。 这些月池和贞筠都看在眼底。月池本期望遣她外出办事,能够让她排遣愁思,可现下看来,外头的人伦惨剧,尸横遍野,反而叫她更加郁怀难舒。她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半分昔日的锋锐。 月池不由心下酸楚,她揽住时春,有心劝慰,可话到嘴边,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时春眉梢眼角仍笼着苦意,却还是笑出来,她反手抱住月池:“没事,三个人在一块,再累也有个伴。” 月池想了想道:“江彬之事,我自有主张。我有心整顿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不若你们俩去理事,如何?”这三样都是洪武爷设立的官办慈善机构。养济院收留孤寡老人,抚养孤幼,漏泽园则是埋葬无人认领的尸体,而惠民药局则是为穷苦百姓免费看病。 时春一愣,她道:“我?可我不惯做这些……” 贞筠会意:“有什么惯不惯的,你怎么管兵,就怎么管他们不就好了。行了,躺下说。看看,福儿都又睡了一觉了。快起开,去脚边睡,谁让你卧枕头上去了!” 大福打了个哈切,不情不愿地爬起来,跑到了床边又重新躺下,露出了毛绒绒的肚子。月池吹熄了蜡烛,道:“晚安,好梦。” 当晚,雨就淅淅沥沥下了起来。直下了两日,天方放晴。江彬一身锦衣,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预备去打马球。他和许泰等人原本奉命提督十二团营。自他们入营之后,侯爷们,伯爷们更加夹着尾巴做人,不敢与之争驰。有些年迈者,甚至立马上奏疏准备跑路。往年他们还敢在金殿上公然解衣,反对东官厅的设立,可自北伐大胜,新生将领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来后,他们就再也不敢蹦跶。武定侯府的前车之鉴犹在,谁还敢去挑战龙威呢? 然而,江彬等人接了这样的担子,却并没有把心思悉数用在团营的建设上。在他们看来,团营已烂了这么些年,要短期内做出成绩,实在是难上加难,还不如维持现状,无功无过,把更多的时间精力用来讨好皇上。眼看朱厚照苦了两年,终于又开始找乐子,他们便开始练习马球,准备在九九重阳时,在东苑好好大显身手。 这一伙人在街上横冲直撞,马蹄过处,叫嚷一片,泥水四溅。正好,一滩泥水溅到了小摊前的一个年轻人身上,将他松霜绿的袍子,污湿了一大片。他霍然起身,袍上犹滴滴答答淌下泥水来。 摊主见状忙拿帕子来替他擦拭:“侍郎老爷,快擦擦吧。” 月池的脸已是乌云密布,她对一旁的时春道:“有劳夫人,去把这个不知礼的混账拦下来。” 时春冷哼一声:“何须去拦。” 她当即跃上阁楼,张弓搭箭,隔着重重人马,对着江彬的头顶就是一下。江彬戴着一顶遮阳帽,帽上插着一支天鹅翎。时春这一箭,直直射穿天鹅翎,将羽毛并帽子刷得一下钉在地上。 江彬只觉头皮一凉,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周围的狗腿子连声叫嚷:“有刺客,快,保护皇庶子!刺客在楼上,快抓住她!” 众人正要动手,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断喝:“我看谁敢!” 江彬闻声,怒气冲冲地回头,就见月池负手而来。他的面皮一抽,心底骂娘,怎么撞上了这个瘟神。 月池讥诮道:“皇庶子好大的威风呐。” 如在滚油中倒进一盆冰水,京都的各大衙门都炸开了。康海原本正在校对典籍,忽见同僚董玘风一般地冲进来:“出大事了,平虏伯和含章在大街上起了冲突!” “什么!康海的眉心突突直跳,他没想到李侍郎的动作会这么快。他问道:“怎么会这样,情况如何,李侍郎还安好吗?” 董玘摇头道:“我亦不知。” 这哥俩才出去打探情况,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人原来都已经到了清暑殿了。 江彬这时已然百分之百确定,李越就是来找事的!他是个何等识时务的人,虽然被当众羞辱,但也不敢和李越闹得太僵。他道:“是我之过,污了侍郎的衣裳,我稍后就送一套新的到您府上。不过,淑人只因无心之失,就当街射落朝廷命官的帽子,这是否太……”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道:“你无故在街市镇店,骤驰车马,还有理吗?全部滚下来。” 这简直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给,这要是听了他的,他还有什么脸面在京里混。江彬只能梗着脖子,和他犟到底。双方僵持不下,就只能去找朱厚照评理。 皇爷这会儿已经用了午膳,准备睡午觉了,冷不妨这桩事惊醒。他不敢置信地看向刘瑾:“你说什么,李越怎么会和江彬闹起来?” 刘公公说得很含蓄:“想是人死得不明不白,李侍郎本就心中不快,正好皇庶子一头撞上来……” 朱厚照扶额:“替朕更衣。”:,, 306 若似月轮终皎洁 清暑殿为绿竹环绕,修长的枝叶如绿云笼罩着亭台楼阁。江彬穿过绿荫,跪在殿檐下:“儿臣求见父皇。” 微风拂过曳地的水精帘,晶莹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小黄门掀帘,对他道:“皇庶子请吧,万岁在里头等您呢。” 江彬刚躬身进来,就觉凉风徐徐,拂面而来。六个青铜冰鉴相对而设,上头放置着各色鲜花鲜果。江彬一看月池不在,就是心头狂喜。他可是快马加鞭,折回府邸,换了官服就冲进宫来,果然被他抢先一步,这下可以来一个先下手为强。 他一见朱厚照,就扑通一声跪下,然后膝行过去道:“父皇!儿臣叩见父皇。” 听着话里已带着哭腔,朱厚照翻了个白眼:“有事说事,不知道还以为你爹没了呢!” 江彬一窒,他道:“父皇万寿无疆,是儿臣无状,不过儿臣也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啊。” 他情知锦衣卫和东厂爪牙众多,大街上闹出的事,必然瞒不过朱厚照的耳目,便不敢怎么添油加醋:“团营公务繁忙,但身为人子,岂能以公事为由而疏于孝敬呢?儿臣一忙完了,就想抓紧时间,带着兄弟们去演练马球,好在九九重阳时给父皇一个惊喜。没想到,儿臣因着在路上太过心急,冒犯了李侍郎……” 江彬说得非常谦卑,李侍郎派人射下他的帽子,是他罪有应得,但李侍郎还要继续怪罪,他实在是招架不住,故而来求父皇的庇佑。江彬话说得很漂亮:“儿臣是父皇的义子,自己的脸面是不打紧,可若是丢了您的颜面和威风,那儿臣真是万死难赎其罪。再说了,军中不同于官场,要想练兵,还是得有一二威严在。为着父皇和差事考虑,儿臣这才不敢再退,可李侍郎却是咄咄逼人,寸步不让,儿臣实在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侍郎啊。” 江彬正念叨着,就听外头的人报李越到了西苑口了。他心头暗笑,这下好了,李越要是进来继续苦苦相逼,一下就落了下乘,明摆着是他找事,若他也走以退为进之道,那这事就更变成了一场误会,那就更闹腾不起来。如他攀扯马中锡一案,他也不虚,因为这事本来就不是他干的。不论怎么看,今儿他都不会吃亏。 他正得意洋洋间,就见小黄门们鱼贯而入,轻车熟路地悉数将冰鉴撤下去,又在阶下设紫檀嵌楠木心长方凳,凳子前居然还放了一个小几。小几上还放了一盏消暑茶和几色点心。 江彬的喉咙直跳,已是说不出话来。等到所有东西都放好了,李越才进门,果然是汗湿鬓发,面如傅粉。朱厚照一见她这个样子就皱眉:“免礼平身,快去坐下。” 小太监忙执扇上来,要替她扇风,却被朱厚照喝退:“糊涂东西,热身子岂可被风吹。拿巾帕来。” 小太监唬了一跳,忙来替月池拭汗。月池摇头谢绝,取过来自己胡乱抹了两把,茶也喝了半盏就放下了,接着就起身道:“谢万岁隆恩,微臣万分惶恐。” 江彬咬牙,可没看出你有半点紧张的样子。侍立一旁的刘瑾见状暗道,这个蠢货。 朱厚照问道:“说吧,你这个天跑来,是为何事。” 月池敛目道:“臣此来,是要弹劾平虏伯的三大罪状!” 刘瑾瘪瘪嘴,挑挑眉,好家伙,这是一上来就打,连喝碗水的功夫都不肯等啊。 江彬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李越,一个出身贫寒的草民,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其心性谋略不可小觑。他既然敢真刀真枪捅上来,就证明他一定有很大的把握。可他凭什么呢?皇上再宠爱他,也不可能为他无故重罚自己这么一个伯爵吧! 江彬正心乱如麻间,就听李越朗声道:“圣上厚待平虏伯,既为表彰其功勋,又为树其为典范,以激励天下贫寒军士,只要他们恪尽职守,保家卫国,便有登天之路,便有富贵之享。可平虏伯肩负如此重任,不思为圣上分忧,为朝廷纳才,反而以孝顺为名,和团营将领一道,成日溜须拍马,谄媚侍君。他将圣上的治军大策,扭曲败坏为阴诡小术。这难道不是一桩大罪吗?” 江彬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到,他说得居然会是这个。他以为是李越是在小打小闹,谁知人家根本不屑于在这些微末小事上与他争持,而是直接往命根子上捅。 而人家奏的这些东西,竟然是他之前连想都没想到的。他们这些军户出身,骤登高位,在他们眼中,皇上的恩宠就是肥肉,底下的将领都是分肉的人,人多了,每个人分的肉就会少。这就是江彬准备拉拢同僚,排除异己,牢牢把住朱厚照身边的原因。他想的是,只要他们伺候得圣上满意,自然是权财两得,他没料到的是,那么多人都肯拉下脸来把皇上哄得舒舒服服,皇上凭什么要给他这一份远超众人的殊荣呢? 江彬毕竟是个聪明人,当下脸上就冷汗涔涔,他情知此事绝不能应下来,忙道:“父皇明鉴,儿臣绝无此意,儿子既是臣子,当在公事上效命,又是您的义子,自然该多多孝顺您。儿臣是想把这两桩事都做好,没曾想惹出这样的误会……” 他一语未尽,月池就朗声道:“平虏伯,事实如何,圣上自有明鉴。” 江彬还要再辨,只听她斥道:“混账,你以为这是乡里扯皮不成,奏事未完,岂容你在这里拉扯。” 她的声音并不响亮,却自有一番端严威仪。江彬一时找不出理由,便看向朱厚照,可他的父皇嘴边噙着神秘的笑意,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就像在看一场精彩的大戏。 江彬这下才是真正的如坠冰窟。他开始绞尽脑汁想应对之策,可月池根本不会给他反应的机会。 她道:“适才说是对上不忠,接下来再来谈谈对下不仁。将者的仁道,既指爱护部属,又指庇佑黎民。万岁一直痛心,团营士卒的生活困苦。平虏伯新官上任,不仅不为底下的士卒争取福利,反而给他们又添了桩桩件件的杂务。在马球场鞍前马后的伺候,就是平虏伯的爱护士卒之道吗?在京城大街上纵马行凶,就是平虏伯的为官之风吗?” 江彬辩解道:“兄弟们训练辛苦,我也是为他们在训练闲暇之余,找一个消遣的法子,再说了,打马球也有利于强健体魄啊。” 刘瑾都忍不住发笑,妈呀,这理由都找出来了,反应能力也称得上是上佳。朱厚照和月池对视一眼,两人的眼中也俱都有笑意。月池清了清嗓子,正色道:“那么,敢问平虏伯,你可保障团营的粮草、月银供给,可曾严厉拒绝大小官员私役士卒?” 江彬正想一口应下,就听月池悠悠:“话可要想好了再说。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江彬的嘴巴张了又闭,他心道李越摆明是要和他撕破脸,要是他手里真有证据,岂会不直接拿出来,这一定是在诈他。他下定决心,道:“父皇,儿臣肯定是……” 谁知,他一语未尽,朱厚照就摆摆手道:“罢了,这两桩大罪都禀奏了,第三样又是什么。”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这说起这第三样,更是不得了。他居然当街毁坏御赐之物。” 江彬的眼睛这下瞪得比铜铃还大,这又是扯些什么鬼:“你胡说。不过是污了你一件常服,你居然攀咬到……” 话说到了一半,他突然卡壳,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月池。月池笑道:“我的常服,可也是御赐内造。皇上,他这三罪并罚,依律可当斩。” 她面上带笑,朱厚照和刘瑾一时之间都猜不出她的心意。若依她往日的心性,马中锡死了,她必定得找个人垫背,如今她虽然面上不显,可心底指不定是何等的咬牙切齿。然而,朱厚照却不想就此杀了江彬。第一、江彬确有勇武,第二、江彬刚立下功劳,第三、江彬是个识时务懂变通之人,是足以派上用场的。 江彬此时也不由疯狂自救:“父皇,李侍郎从头到尾都没有拿出证据,难道就凭他一面之词,就要取儿臣的性命吗?即便儿臣有过,那也是要是三法司论处,父皇圣裁啊。我知李侍郎急公好义,这般为难我,必不只是为一件衣裳,怕是因马都堂之死迁怒,可我敢对天发誓,马都堂病逝狱中,确实同我没有丝毫的联系呐!”到了这个节骨眼,他只能服个软,赶快和马中锡之死撇清关系。 月池对他的誓言充耳不闻,而是逮住他的话头:“万岁,既然平虏伯要证据,何不让三法司来给他一个真凭实据呢?相信在团营中许多人,都愿意出来当旁证。” 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浮于众,众必非之。江彬得宠,新旧势力中嫉恨者何止百十,一旦紫禁城的风向变了,只怕就要墙倒众人推。这事闹得越大,对江彬就越不利。 江彬这下也回过神,恨不得给自己几巴掌,他心知肚明,此刻唯一能保住他的,就只有独掌乾坤的大明天子了。于是,他当场涕泗横流,一行哭一行求:“儿臣知错,儿臣骤担大任,才微识浅,处事的确有不当之处,但儿臣对父皇的孝心、忠心,乃是天地可鉴啊!” 然而,任他磕头如捣蒜,哭喊声震天,盘踞在龙椅上的巨兽回应他的仍是一片死寂。江彬心胆欲裂,难道今儿真是他的死期了?李越还在一旁说风凉话:“孝心、忠心,可不是空口白话出来的。” 这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突然点醒他。江彬突然福至心灵,道:“父皇在上,儿臣愿立下军令状,一年,不,半年,定叫奋武营脱胎换骨,直追边军!儿臣、儿臣也定会督促许泰等人,督促世袭将官,选贤举能……约束手下的人,叫他们不要仗势欺人,为非作歹……恳请父皇,再给儿子一个机会吧!” 他磕得额头青紫,头晕目眩,才终于等来了期盼已久的天籁之音。朱厚照道:“就饶他一次,允他戴罪立功吧。” 月池似笑非笑道:“这么说,万岁是要用家法教训,而非是依国法处置了?” 朱厚照颌首道:“朕正是这个意思。” 刘瑾看向月池,说实在的,他不大想李越在这里栽跟头。他如今的身份地位,注定他不可能和手握兵权的江彬走得太近,只能眼看着他和佛保穿一条裤子。在这个前提下,他就不希望江彬太得势。李越又不一样了,好歹这么些年了,他又肯和他合作……想到此,他对着月池微微摇了摇头。 月池一愣,她忽然笑开:“您都这么说了,臣还能说什么呢?” 朱厚照一愣,只见她缓步上前,端起了茶盏。 她的这番举动,不仅超乎朱厚照的预料,更是让江彬大跌眼镜。江彬本以为自个儿在今日不死也要脱层皮,没想到,李越先前死咬不放,现下竟会这么容易就松口了。他欣喜之余,又觉实在不合情理,难不成他还有后招?他正思忖间,那剩下的半杯清暑茶从他的头顶直直浇下来。 江彬被浇了个透心凉。白术、茯苓等药渣,还挂在他的头发上。虽没有实质的伤害,可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更让他难以忍受。他的脸涨得通红,双拳紧握,一言不发。 月池看向朱厚照:“既是以家法处置,难道我还教不得他?” 朱厚照的瞳孔微缩,忽然放声大笑:“教得,当然教得。要是连你都教不得,谁还有资格呢?” 江彬安然回府,许泰等人都是喜不自胜。刘晖道:“我就知道,皇爷对江哥那是恩宠有加,他李越再厉害,也动不了我们江哥一根头发啊。” 这马屁可谓是拍到了马腿上,江彬又羞又恼:“行了,快闭嘴吧!”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瘿永小心翼翼道:“这……您不是好好回来了吗?难不成出了什么大事。” “天大的事!”江彬骂道,“老子从今以后,又多了一个爹了!”:,, 307 不辞冰雪为君热 江彬前脚刚走,朱厚照就拉着月池换了个地方。风轮顺着潺潺水流徐徐转动,荷香水雾扑面而来。月池刚一入内,就见竹影婆娑映入纱来,满室俱是幽幽翠润。纱窗外的鹦哥听见人声,嘎的一声在架上跳起来:“快上冰碗来,皇爷来了,皇爷来了。” 月池忍不住展颜一笑,忽然身后一股大力传来,她站立不稳,一下就坐在凉榻上。她反应极快,当即就要起身,却被朱厚照扯住。月池心头一紧,她回首道:“万岁,这可与礼不合。” 罪魁祸首此刻已然歪在凉榻上,他移了移身下的窑白釉绿彩枕,笑得春光灿烂:“咱们都是一家人了,还这么见外做什么?快躺下,咱们一块说说话。” 信你个鬼,月池也跟着笑:“可恩典太重了。论亲疏,臣不过是您的表妹夫而已,怎敢领受这样的殊荣。” 朱厚照一愣:“什么表妹夫?” 月池理直气壮:“皇后娘娘乃是拙荆的表姐,您不就是臣的表姐夫吗?咱们正是一家人。” 她将“一家人”这三个字咬得极重。朱厚照霎时间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霍然起身:“那你和江彬说是依家礼……” 月池挑挑眉:“他是您的义子,我是您的表妹夫,辈分可足足比他高一级。这可不是作假。” 朱厚照一窒,他半晌方皮笑肉不笑道:“李越,你在耍朕。” 月池一哂,她侧身看向他:“臣如何有这样的胆子。臣所言句句属实,问题在,您想了些什么。” 朱厚照咬牙道:“朕能想什么,朕还敢想什么?李侍郎这空手套白狼的本事,可真真是高明啊。” 月池不禁失笑:“您言重了,我这分明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她只是将鱼饵轻轻在水面晃了一下,鱼就从水里跃起咬钩,这还能怪谁。 她眼中满是戏谑之色,他见状更加气闷,下定决心要扳回一局。他道:“你就不怕,玩得到最后,玩脱了。朕这次只是想歪了一点,可下次要是歪得太多,可就不这么简单了,有可能就是……”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怎样?” “这样!”他道。 月池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时,已然被按倒在凉榻上,身下的象牙簟触手温凉,可身上人的呼吸却是越来越急促。 “这下知道厉害了……”他的声音由开始的洋洋得意,渐渐转变为细如蚊蝇,到最后,彻底说不出话来。月池只觉他的目光像蛛丝一样,缠绕在她的身上。两个人的呼吸,仿佛也融为了一体。 月池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秒就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正是这个声音,让她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她平静地望向他:“这又如何。您不会逾越雷池半步。” 朱厚照呼吸不稳:“你以为朕不敢?” 月池道:“不是不敢,您何等骄傲的人,这样的事,您还不屑做。” 朱厚照挑挑眉,他的耳根早就火一般的烧起来:“你这是在给朕戴高帽子?” 月池道:“臣所说的句句属实。” 她自觉已然打通关窍,开始使劲推他,可下一刻朱厚照却在她耳畔道:“这次你可猜错了。甘居人下的人,何谈什么骄傲。” 月池浑身一震,只觉耳朵嗡嗡直响,她偏头看向他:“你这是,试过了?” 朱厚照如同被质疑贞洁的黄花闺女:“你把朕当什么人!这种事,只有咱们俩能试。” 月池问道:“一直?” 朱厚照的目光变幻不定,他既舍不得松手,又下不了决心,眼见月池又要兴致缺缺地起来。他终于一横心,一咬牙:“一直,一直。都答应你了,行了吧!” 月池想了想道:“那你还在这儿做什么,你先下去,把裤子脱了。” 朱厚照一时目瞪口呆:“什么,今天?!这……就在这儿?!” 月池坦然道:“难道还挑个黄道吉日,给你穿一身凤冠霞披?” 朱厚照既羞且恼,连脖颈都是一片通红,却不好说什么,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那成吧。” 他慢慢翻身躺下,月池急急起身,整理衣冠。她拉长了语调:“愣着干什么,脱啊——” 窗外的鹦鹉听到了声响,也跟着学起来,嘎嘎叫道:“脱啊,脱啊——” 朱厚照:“……” 他愤然起身,将枕头砸了过去。鹦鹉吓了一跳,挥舞着翅膀上蹿下跳地骂道:“坏人,坏人,玩不起,坏人!” 月池此刻已憋到浑身发抖,她道:“要不我帮你吧!” 朱厚照下意识紧紧拽住裤子,月池一拽之下,竟然纹丝不动。她佯怒道:“你这是干嘛,你不会反悔了吧。” 朱厚照只觉头晕目眩,他颤抖着松开手。月池刚要使劲,他忙又紧紧扯住,紧接着默了默,颤颤巍巍道:“你、你轻点儿。” 月池终于忍不住了,放声大笑,只笑得眼泪都沁出来,还停不下来。朱厚照先是羞恼,随后是无奈,最后起身只闷闷地看向她。月池算是看明白了,她靠着他,一面拭泪,一面道:“您这又是何苦呢?您压根就不好这个。” 朱厚照定定地望着她:“可我就是想时时见你,贴着你。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彼此,我们才应该是这世上最亲密的人。这没什么,凡事都要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我愿意给。” 月池垂眸道:“可我不忍心让你给。我会试着,再信你一点。皮囊的贴近,算得了什么。你要的是心,对不对?” 朱厚照问道:“真的?” 月池眼中精光一闪:“真的。其实,我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重责江彬。我来这儿唯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你说明,江彬不可靠,不堪大任。” 朱厚照道:“可他还能用。” 月池道:“我知道,高个儿的靶子在上头吸引炮火,底下的小猫小狗就会安全许多。但前提是靶子得听话,所以,我在体察您的心意之后,好好教大侄子做了做人。” 朱厚照接口道:“顺便也在清流面前卖了个好,表明你与奸佞斗争的决心。” 月池又笑了出来:“什么瞒不过你。今日之后,大侄子一定会乖几天。不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还不值当您,将《宗藩条例》刮下来的银子,全部交给他用。” 朱厚照一愣,他凝视着她,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 月池与他对视:“您别这么瞧我。礼部、户部和宗人府办事,我还插不进手去。是您的无意间的一句话,点醒了我。” 朱厚照挑挑眉:“哪句?” 月池听着萧萧竹鸣:“刘太监进言修建温泉行宫。刘太监是什么样的人,寻常小恩小惠,他可瞧不上眼,只有泼天的厚利,才能叫他拉下脸来。还有江彬,您的儿子,最近应该特别孝顺吧。就是不知道,是宫里哪个近侍,透出去这样的消息。” 朱厚照一针见血:“你也想要这笔钱。” 月池看起来格外坦诚:“有钱才能办更多的事,但我只要一小块。我不仅会自己用好,还会盯着江彬,把他手里的那笔,也用到刀刃上。” 朱厚照又一次躺下,他以手支颐:“你想干什么?” 月池道:“把它称作是裁汰冗员节省下来的银两,然后提高官员的俸禄。” 朱厚照瞳孔一缩:“你是想减少阻力?” 月池微微颌首:“仓廪食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总不能叫大家伙,都靠仁义礼智过日子吧。您也知道,那都是空话,还是得来一些实在的。” 朱厚照失笑:“今年的朕是能给你,可明年呢,你要怎么办?俸禄总不能只发一年。朕总不能三天两头去找宗藩打秋风。” 月池道:“臣已经想到了一些开源之道。这次的起义,让大家明白杀鸡取卵的害处,接下来臣就要让他们看到,养肥母鸡的好处。”鸡如果足够多的话,即便每次只杀一半,也比过去全部宰尽的获益要丰厚。毕竟,杀人害人本就不是官员的目的,他们只是想得到更多的利益罢了。 朱厚照思忖了一会儿道:“朕并非不信你,而是这是一笔年年都有的开支,须得保守处置。” 月池道:“臣明白。如圣上应允,臣打算先择一地,试行开源之策,具体的条陈,臣稍后就写下来。”她本来就没打算一次给他们加太多工资,而一个大政策的推行,怎么能没有试点。 朱厚照点头应下。这下,正事都说得差不多了,两个人的神态都有了一些放松。朱厚照更像没骨头似得躺在榻上。屋外夏虫低诉,鸟雀啾啁,屋内两人一靠一卧,竟然有些温馨之感。 月池翻阅着这儿的话本,给皇帝献的东西,到底与市面上不同。文字简约却极具表现力,情节更是跌宕起伏,堪称匪夷所思。月池估摸着,这正是为朱厚照天马行空的脑回路量身定做的。 可月池瞧了几本后,就觉得有些不对劲,相当数量的本子里,都有男变女的情节,譬如“两人本为至交好友,一人死后借尸还魂,转为女身,便和自己的好友结为夫妇,恩爱一生。” 底下人的不会贸然进同情节的东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特别喜欢看。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不动声色地放下话本,一抬头就看到朱厚照正含笑望着她:“有那么好看吗,比朕还好看?” 月池决定先下手为强:“当然好看。特别是这男化女的情节,真是让臣感慨万千。” 朱厚照一愣,他看得太多了,一时都没想起这个,接着就听月池长长一叹:“您要是个女子,该有多好。牡丹掩映芙蓉面,紫薇花对紫薇郎。” 朱厚照的脸一僵,呆呆地望着她,舌头似被猫儿叼走了。这时纱窗外的鹦哥又闹腾起来:“玩不起,玩不起!”:,, 308 未应春阁梦多情 东厂内,刘瑾听到小太监的禀报后,端得是瞠目结舌,他道:“你说,他们在静谷中待了两个时辰都没出来,还时不时有笑声?” 小太监诚惶诚恐道:“回刘爷爷的话,千真万确。” 魏彬忙问道:“可曾听见他们说什么?” 小太监欲言又止,刘瑾给魏彬使了个眼色,魏彬抓了一把金瓜子撂进了他怀里:“诺,拿去,可别说,你爷爷我不疼你。” 小太监却不敢接,他苦着脸道:“奴才也想领您的赏,可隔得太远了,又有水声,实在是听不清。” 刘瑾闻言笑道:“是真听不清,还是假听不清?” 他摘下手上的红玉戒指,也丢给了他。小太监忙眼疾手快接住,几乎是同时扑通一声跪下:“刘爷爷恕罪,小的要是知道一星半点儿,哪敢藏着掖着不说呢。可皇爷素来谨慎,您也是知道的,既是密谈,岂会让奴才的狗耳朵听着……” 刘瑾凝视他半晌,还是叫他把东西收下。小太监千恩万谢走了。魏彬问道:“刘哥,要不再找几个问问……” 刘瑾想了想道:“罢了,动静太大了,还容易被人抓着。” 魏彬诧异道:“那难不成就这么算了?李越摆明是有所图谋啊。” 刘瑾奇道:“何以这么说?” 魏彬说得理直气壮:“李越那是什么人,不见兔子不撒鹰,他对皇爷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如今肯陪他呆这么久,一定是有图谋,图谋的还不小。” 刘瑾想到了李越主动提出送宅,忽然打了个激灵:“他哪来那么多银两,这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好了,他也盯上了那笔钱了!难怪……他今儿故意找茬打压江彬,就是为了排除这个异己,现下只怕是在说我的不是。”老子还以为他是为马中锡昏了头,还特特提醒,真瞎了狗眼了。 魏彬一震,他眼中闪过厉色:“刘哥,如今正是困难时候,他把持吏部的栓选还不够,还把手伸到这里来。这可万万不可。兄弟们早已是怨声载道。如今宫中有老儿当,有张永,还有李荣等人,与我们争驰,没有进项,是寸步难行呐。” 刘瑾叹道:“这我何尝不知。只是,这事儿得慢慢计较。” 魏彬心急火燎:“刘哥,可不能慢了,再耽搁一会儿,只怕圣旨都要下来了。” 刘公公翻了个白眼,酸不拉几道:“耽搁又怎么样,不耽搁又怎么样,能凭一句暗示,就叫皇上发兵去鞑靼的人,你还争得过他?只能从其他地方着手了。”李越要是还想混下去,就得帮他这个忙。 没过几日,大明的第一场遴选就浩浩荡荡拉开序幕。希望更进一步的官员,渴望得到起复的贬官,皆云集京师,准备参加六部联袂举行的这一场大考。考题均为政务要旨,答卷重新誊抄两份,再由黄纸密封,每位考官随机抽取答卷批阅。每两名考官批阅同一人的答卷,如两名考官给的分数相差太大,则由主考来审核裁断。笔试挑出的优胜者,才能再进入殿试。 刘瑾很清楚李越腹中的打算,她是借机要收回一部分选官擢升的权力,再来一次重新分配。这固然会引起一批人的不满,毕竟在大明官场上,官位换钱早就成了常态,李越直接将大头都弄走,给他们留下些小鱼小虾,这等于是又少了一笔进项。但这对他们来说,还不至于绝不能忍,一是他们也心知肚明,这摆明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不会容他们把这么多官位全部吃下,二是好歹还剩了一些不是……他们又要忙着去和其他人一块争余利了。刘太监咬了咬牙,说实在,他混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想去赚这点小钱,要来就来个大的! 暮夏疏风习习,傍晚时分,朱厚照看着庭院中百来盆含苞待放的昙花,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昙花恣纵迅疾地舒展开雪白的千层长瓣,幽幽地吐出淡黄色的花蕊,片刻之间,花如琼海,芬芳四溢。月池深吸一口气,五脏都要涤清了。 朱厚照推了推她:“叫你来,你还推阻四。这下长见识了吧。” 月池展颜一笑,道:“只是辛苦了花房的公公们。” 朱厚照只觉月色、花色、水色与秀色融为一体,他握拳清了清嗓子:“这算得了什么。” 月池垂眸,又开始膨胀了。刘瑾跟着道:“爷说得是,他们都是自幼苦学培植花木的手艺,又经过考察,才能有幸来照料这些花儿。” 月池眼中微光一闪而过:“考察?” 刘瑾闻言笑道:“这正是老奴想向皇爷禀报的,这外头的相公们要考,内宫的女官们也要考,咱们中官总不好落于人后。” 月池问道:“这么说,刘太监也想为中官的进阶之路,定一套规矩了?” 刘瑾笑道:“这要看皇爷的意思。”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淡了下来,他不冷不热道:“中官品类众多,又各有长处,岂能以条框来拘束,再议吧。” 刘瑾本以为是板上钉钉的事,谁知道却得到了这样的答复。月池也讶异了一瞬,随即接到了刘太监的眼神示意。她略摇了摇头,就跟着朱厚照离开了,徒留刘公公僵在原地,气闷不已。 朱厚照摩挲着斗彩秋杯,其中的黄酒在月下流光。他将酒水一饮而尽,忽然没头没尾问道:“你难道不帮着说项说项?” 月池看着细碎的星光,漫不经心道:“有用吗?” 朱厚照调笑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呢?”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正因知道,才是我的本事。”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月池挑挑眉:“您愿意在那处愿意行遴选,是不想替人背锅,而在这里不肯行考察,是想人替您背锅。” 官僚集团榨取、截留了大量基层的财富,却顶着仁义的皮,将锅全部甩到了天家靡费之上。如今民不堪苦,君不堪俭,当然要想法子整顿。至于宦官,他们本来就是皇帝的黑手套,天子不便于诉诸于众的诉求,当由宦官来满足,也由宦官来背锅,要是连太监一个个都像萧敬似得,还不把人给憋死。这才是朱厚照采取截然不同手段的动机,也是阉患千年难歇的根本原因。 对于她的一针见血,他早已不会那么讶异,可心中却是一如既往的期待,夹杂着一丝丝的担忧。他既盼着有人看穿他,又怕有人能看穿他。他曾经以为永远不会遇见这么个人,直到碰见了她,搅得他如今是既想亲近,又怕亲近,既惆怅她不肯和他亲近,又畏惧她突然和他亲近。 他一时讷讷无言。月池问道:“怎么,被说中了,哑口无言了?” 朱厚照故作不屑道:“朕早就习惯了。朕只是在想些其他的事。” 月池看着他的神色,心里发毛:“……你在想什么?” 朱厚照笑道:“你不是料事如神吗,何不猜猜?” 月池心念一动:“猜有什么用,我猜得中,你做得出吗?” 朱厚照一窒,这一语恰如火上浇油,以致君臣二人分别后,他依旧辗转反侧。他在床上打了个七八个滚,只觉浑身火热,心乱如麻,不由披衣起身。西洋的玻璃镜澄澈如满月,他扯下锦袱一照,只见面上绯红,仿佛涂了胭脂一般。他见状倒吸一口冷气,又没脸就叫内侍进来,思来想去,摸出了他珍藏的戏本,借着镜光月色来看。 岂料,怪事又发生了。他往日看这种戏本,只觉心动神摇,惬意无匹。可今儿看,怎瞧怎么不对劲。他匆匆翻了翻:“这女子既然是男子所化,怎么一点刚性都无,难不成变了女人,连性子都改了。夫婿拈花惹草,他非但不怒,还称那些狐狸精姐姐妹妹,人家连名分都不给她一个,他还上着赶着,这不是傻子是什么?” 这般折腾到大半夜,他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这不梦则已,是一梦到华胥。清晨来叫起的佛保,见他眼底的青黑,就知昨晚定是又干什么去了。今儿又没有大朝会,还是让皇爷睡着罢。 佛保又见朱厚照满头大汗,神色不安,忙用团扇替他扇着风。谁知,扇着扇着,他竟瞧着皇爷眼角滚下泪来。这下,所有人服侍的人都面面相觑。萧敬过来一瞧:“这是梦魇住了,切不可大声叫唤,以免惊了魂。” 佛保等人可不敢和他顶嘴,忙唯唯退开。萧敬接过扇子,一面扇风,一面轻声道:“皇上,只是梦而已,快醒过来吧。” 朱厚照闻声眉头跟紧,接着突然大叫着起身:“我不做李朱氏,我不做李朱氏了!” 萧敬:“……???!!” 外殿的一伙人闻声忙奔进来。朱厚照看见熟悉的陈设和面孔,这才渐渐清醒过来。他默了默,摆摆手道:“无事,怪梦而已。” 他看向萧敬:“朕刚刚是不说了什么?” 萧敬的眉头紧锁,道:“老奴年老耳背,您又说得含糊,依稀是‘定诛此狮’,您是梦见打猎了?” 朱厚照抚掌道:“对,对,朕正梦见在围杀狮子呢!” 无人处,萧敬这才抹了一把冷汗。 没过几日,时春就接到旨意,言说两广倭寇肆虐,百姓久为其苦,淑人素有勇武,当往平叛。时春沉默着接旨。 贞筠心头万分不忿,她道:“自己的儿子不会教,别人替他教了,他反而来小肚鸡肠地报复。” 可纵使她们再不情愿,圣旨一下,再无转寰之地。贞筠只能替时春收拾好包袱,送她去赴任。 而在时春走后,宫中不久也传来懿旨,言说宫中女官定制,需女史回宫理事。这时,贞筠方有点回过味来:“这是做什么?疯了吧,这是故意调我们走啊。”:,, 309 红袖传来酒令行 月池早在时春接旨后,就已是神色阴沉。她比谁都清楚,时春如今的心理状况,不再能承受一次战争的摧残。她始终无法将牺牲视为获胜的正当手段,她还是不能摆脱内疚之心的折磨。这样的情况下,再让她去作战,只会让她身心俱疲,心神崩塌。 月池几乎是即刻就要入宫去。时春却劝阻了她,她出奇地平静:“抗旨不遵是大罪。” 月池道:“这是中旨,不经凤阁鸾台,何名为敕?”这样任性的旨意,怎么可能是经过内阁票拟。 时春的双眸明亮如星:“没有正当的理由。臣如何能拒君?” 贞筠脱口而出:“怎么没有理由,你去做将领,这本来就是……” 她说到一半突然说不出口,时春长叹一声:“天下儒臣都能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可独你李越不行。” 月池一怔,贞筠的脸色煞白。时春的嘴角翘起:“你只能说,‘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属他人。’【1】” 时春还记得自己小时候在街上卖艺,常常听着撂地唱戏人的曲。每每听到热血沸腾时,她就拿草桩子当敌人,挥着□□上去假装厮杀。草桩被她捅得千疮百孔,草屑飞溅。那时的她既是兴奋又期待。可如今的她,早已对上了真正的敌人,早已见识了真正的血流成河,白骨如山,可心中却是既沉重又哀愁。 她听到阿越问她:“可你呢,你怎么办?” 时春深吸一口气:“总会有办法的。这或许是一个机会。我总不能老在京里,做一辈子的缩头乌龟。我该出去,面对现实了……” 她是草野中长大的青松,总不好在盆景中束手束脚一世。平平淡淡,四处交际,听其他人好奇地询问战场的日子,她到底还是过不惯。 贞筠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泪眼婆娑。大福跟在时春的马后,它摇晃着尾巴,想要往褡裢里去。它以为只是出去玩一会儿。贞筠叫道:“大福回来!” 狗子闻声急急跑回家门口,贞筠正待伸手去捞,它又灵敏地闪开,立马追了上去。可随着前后的距离相隔越来越远,人在视线中渐渐化作了一个小点。大福终于也疲累迷茫起来。它呆呆地望着前路,还不明白又一次迎来了分别。贞筠一把抓住了它,将它搂在怀里。这时的时春已然消失在茫茫人海。 而当贞筠接到懿旨时,月池的神色却已然镇定下来。贞筠连连摇头:“他把我们都调开,一定是心怀不轨。我不去,我这就辞了这官!” 她急匆匆就要去往宫中,却被月池拦住:“你总得顾念皇后。” 贞筠一僵:“这关姐姐什么事?” 月池看着彩帛叹道:“娘娘外柔内刚,不会轻易妥协,可如今她都肯下令,想必是有人给了她不能拒绝的理由。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先去,放心,我必会想法子让你回家。” 贞筠如遭雷击,她来回踱步,渐渐冷静下来。朱厚照是什么脾气,这么多年了,她也多多少少有些了解。这个时候,李越反对得越激烈,他只会疯得更厉害,到了最后,说不定会影响她们的婚事……事缓则圆,只能再等一等。贞筠半晌方长叹一声:“我是无妨,就当是去姐姐那里住一阵。可这段日子,你怎么办?” 月池一笑:“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孩子。” 贞筠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是不是孩子,可你比孩子,还不懂爱惜自己。” 前有吏部侍郎与平虏伯当街争执,后有平虏伯衣衫湿透狼狈出宫。观望的官员们还没来得及庆贺文官队伍的大获全胜,就听闻了圣旨。这名义上是不拘一格降人才,实际是在抛鸾拆凤,故意刁难。 康海面色惨白:“这莫不是为了安抚平虏伯?” 穆孔晖叹道:“定是如此。南边蛮瘴之乡,淑人一个女子,怎么能去,万一有什么闪失……” 董玘也跟着道:“更何况,女子为官,这也不合礼制啊。” 他们决议上奏请朱厚照收回成命,而还有一些墨守成规的老儒生,认为朝廷又不是无将可用,如何能让官眷奔波劳碌,有损名节。朱厚照对此一概不理,装聋作哑。到了大朝会上,他被问得急了,才勉强开了金口:“如非无可用之人,朕岂会劳动官眷。尔等不思无能,反倒在此大放厥词。好,谁敢在此立下军令状,言说必能扫平倭寇,还两广一个安宁,朕就即刻换将,如何?” 金殿之上,一时鸦雀无声。 谢丕闻讯后,组织好友上门去探望月池。章四将他们迎了进来,道:“老爷正在庭院里歇着呢。各位相公慢走,小的这就去禀报。” 谢丕摆摆手道:“不必惊扰他。我们去就是了。” 如今已是初秋,夏日的炎热渐渐散去,翠绿的草木染上温暖的橘黄。月池独自坐在躺椅上发呆,大福卧在她的脚边,无精打采地轻摇着尾巴。没有女主人的地方,又怎么能叫家呢。 谢丕见状一叹,他上前道:“含章。” 月池一愣,她起身道:“今儿怎么来得这么齐。” 杨慎年纪小,也藏不住事:“今儿难得休沐,我们……就是来看看你。你还好吗?” 月池恍然大悟,她眼中藏着温软的笑意:“我有什么好看的。今天天气这么好,又难得到得这么齐。不如去秋游吧!” 她的神来之笔,让大家伙都愣了一下。董玘道:“这倒没什么不好,可您的身子……” 月池道:“多穿几件就是了。” 她即刻回房换了身衣裳,头戴东坡巾,身着竹月色的长衫,腰系一根淡绿色的丝绦,挂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香囊,端得是人物风流。众人皆交口称赞。杨慎笑道:“不瞒大家说,家母一见含章兄,就打听过,他有没有娶妻。” 其他人也惊:“原来你家里也打听过这事。” 一时之间,大家皆发笑。月池正准备出门,圆妞忙赶上来:“老爷,披风还没穿呢。” 她拿了水田披风,给月池系上。王九思见圆妞生得一张笑脸,颇为可喜:“倒是个好丫头。” 圆妞的脸涨得通红:“当不得您的夸,这都是太太预备的。” 卢雍奇道:“可尊夫人不是入宫去了。” 圆妞道:“太太走时,早把衣服配饰全都放好了。连每日的饭食,都开了单子咧。”还让她用银针试毒。 谢丕一震,他垂下眼帘:“弟妹当真是贤淑。” 卢雍也跟着感慨:“我何时才能有李侍郎这样的福气。” 月池失笑:“福气是靠自己积累的,可不是靠盼来的。夫妻之间更是要互相包容,互相勉励。这样才能过好日子。” 卢雍想到家中悍妻,心有戚戚:“可我家那个,怎么样也成不了这样啊。” 月池正色道:“谁说的。我也不瞒大家,我夫人嫁与我的情况,你们也知道,她那时年纪尚小,连火都不会烧。我们也是慢慢摸索着,才有今日……” 他们坐上马车,月池谈了一路的夫妻相处之道。谢丕和杨慎皆听得入了神。 后来,车马行至泡子河畔。天空又清又高,河水明澈如镜。他们四处玩赏了一会儿。谢丕顾念月池的身子,就提议道:“前儿有个野亭,不若去歇一歇吧。” 众人皆称好。杨慎道:“雅坐无趣,倒不如来行酒令。”大家齐齐称好。他当下唤人去买了几色下酒菜和点心。 他们先提出射覆,又说要行诗令。月池摇头,她今儿是来松快,不是来动脑子的。她道:“就来拧酒令儿。” 拧酒令儿是指转不倒翁,不倒翁的脸向谁,谁就喝酒。杨慎道:“这未免无趣,也不够雅趣。” 月池道:“要那么雅作甚。那就这样,咱们轮流转不倒翁,转的人可以向被指的人提问,要是答不出来,就得喝酒。” 这等于古代版真心话游戏了,可月池没想到的是,这群人还是行成了雅令。第一个转的人是穆孔晖,指向的人是卢雍。穆孔晖一个老实人,来了一句:“便行四书令。道不远人,参也鲁。” 王九思笑道:“有点意思。上一句的句末和下一句句首的字连起来,不就是药名人参吗?” 月池道:“谁让你提醒的,人家卢雍自己会猜。快,罚酒罚酒!” 众人一起起哄,王九思只得饮了一杯。 卢雍这时也接上了,他道:“我对与其弟辛,夷子思以易天下。句末和句首连起来正是辛夷。【2】” 大家交口称赞。接下来轮到谢丕了,他一转不倒翁,正对着王九思。大家抚掌笑道:“好了好了,叫他嘴快,这下轮到他了。快,以中,出个难的。” 谢丕也笑,他无意间瞥到了不远处的吕公祠,忽然灵感一来:“朝朝朝朝朝朝应。”这意指天□□拜,第二天都能应验。 这个上联取同字多音多义,即景而来,妙趣横生。月池都面露赞叹之色:“不愧是以中兄,真真是才思敏捷。敬夫可不要落于下风了。” 王九思捋须苦思,正低头间看到了眼前的潺潺流水,一下福至心灵,两眼发亮,霍然起身:“我有了!” 在座先是一寂,接着放声大笑。康海笑道:“你有什么了?” 王九思指着泡子河道:“长长长长长长流!【3】这可对上了吧。” 众人皆啧啧称奇:“真是绝对。还真叫他对出来了。” 王九思得意洋洋地落座,推了推董玘:“到你了。” 董玘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这一转,正对杨慎。杨慎的心中十分期待,眼巴巴地望着他。谁知,董玘来了一句:“听说杨贤弟已然说亲,不如就为弟妹写一首诗吧。如何?” 这恰如沸水中倒油,年轻人都笑闹起来。谢丕和康海看了一眼月池,面露不赞同之色。他们这才冷静下来,董玘回过神,他只想开个玩笑,却没想到说中了月池的心病。他正待致歉。 月池摆摆手道:“这有什么,难不成我一个人孤枕难眠,就叫天下人都不准琴瑟和鸣了。一首寻常的诗不成,这儿都不是外人,就要情诗!” 他们又笑起来。杨慎的脸涨得通红。月池笑道:“我听说,尊夫人是蜀中有名的大才女。你今日写一首,我们都替你参详参详,也好鸿雁传书。你见过她吗?” 杨慎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元宵时,远远望了一眼。” 月池忍不住发笑:“那回去之后,你想见她吗?” 杨慎将袖子都绞成了麻花,他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想~” 穆孔晖已笑得肚子发软。月池也是笑得直不起身,但她还强撑地道:“有多想,你得说出来。诗书传情,不然人家怎么知道你的心意呢。” 杨慎推辞不下,只得吟诗一首:“神女峰前江水深,襄王此地几沉吟。暖花温玉朝朝态,翠壁丹枫夜夜心。【4】” 这一首文辞皆美,写尽相思。月池笑道:“好一个‘夜夜心’。看来你早就无师自通了。你们一个接得比一个厉害,到现在一口酒都没喝。我看不如,咱们一起敬他一杯,祝他大小登科皆占,仕途姻缘皆圆。” 大家这才举杯,一饮而尽。他们直饮到夕阳西下,还不尽兴,于是又结伴去逛夜市,玩到宵禁时才告别归家。临别时,月池拍了拍杨慎的肩膀:“今儿就是咱们近日最后一次相见了。等到你科考结束后,聚得日子就更多了。” 杨慎不解,他问道:“难不成你又要外放?” 月池摇摇头:“回去想,回去细细想。” 杨慎带着满腹疑云归家,绞尽脑汁都想不出缘由,到了第二日用早饭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他爹。 杨廷和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们,问道:“你们怎么看?” 老二杨惇道:“他既然不外放,难不成是要告病。他的夫人都走了,他说不定是要病上一病,以求圣上回心转意。” 老四杨忱道:“告病为何不与别人说,单单给大哥悄悄叮嘱。我看,是嫌弃大哥老上门,太聒噪了。” 杨慎拍案而起:“胡说。你以为含章兄是你,毫不知礼。” 杨忱吐了吐舌头:“我说得是实话。那你说,为何只和你说。不就是你去不方便吗?” 杨慎的脸又红了,他道:“定不会是这个意思。” 老三杨恒道:“别忘了,他还提了科考。我看,他是想让大哥在家安心温书,一举夺魁。” 杨慎皱眉道:“我起先也这么想,可要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含章兄何不直说呢?” 他们又叽叽喳喳讨论起来。杨廷和看着这一桌傻蛋,蹦蹦跳跳,不由扶额长叹,这到底是像谁。他不由看向妻子黄夫人。多年夫妻,黄夫人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意思,她蹙眉道:“儿子肖父,养不教,父之过。” 杨廷和:“……” 他敲了敲桌子:“行了,都闭嘴。我再提点你们一句,唐寅因何下狱?” 那桩事闹得沸沸扬扬,纵使是他们也知道得一清二楚。杨忱脱口而出:“不是被诬作弊吗。他在考前去拜访考官……” 杨慎如遭雷击:“这……不会吧,这不可能!” 杨廷和哼道:“叫你不争气。如是上次中了,这次也不至于平白矮一辈。” 他和李越同龄,一个当主考,一个做考生。杨廷和叹道:“真真是后生可畏啊。” 时间拉回到昨日晚上,谢丕依旧送月池回家。他按捺半晌,方问出口:“人人都说,圣上此举,是为安抚平虏伯。可我不这么认为。” 月池微眯着眼看向他:“大哥何以如此说。” 谢丕道:“平虏伯日益骄狂,嫉贤妒能,这不该是圣上所乐见的。你出手敲打,一方面是杀杀江彬的威风,另一方面文武不和,正有利于制衡。皇爷不会因此罚你,必有其他的缘由。” 月池打了个哈切:“谁知道呢。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爱怎么样怎么样吧。” 谢丕心知他是不愿多说。他对章四使了个眼色。章四赶忙去敲门,谁知,他的手还没碰到门上,院门就哗啦一声大打开。院内屋内灯火被齐齐点亮,亮如白昼。锦衣卫横刀而立,站了满满一地。 谷大用一脸菜色迎上来:“李侍郎,您可回来了。皇爷在这儿等了您一下午加一晚上了!” 谢丕:“!!!” 月池翻了个白眼,她对谢丕道:“你回吧,我自个儿进去就好。” 谢丕的额角已沁出了汗珠:“这是大不敬,我还是同你一块去见驾吧。” 朱厚照端坐正堂,见两人一前一后走来,俱是楚楚不凡,文质彬彬。皇爷的拳头慢慢捏紧了。 谢丕叩首道:“臣叩见陛下。” 朱厚照言简意赅:“免礼,退下吧。” 谢丕:“……” 他整了整衣衫,担忧地望着月池一眼。他刚走到门口,就听皇上在里间喝道:“你就是和他出去鬼混到现在?!” 接着就听李越的声音响起:“不止他,还有很多人。我们一起喝酒来着。怎么着,您想法子把我的女人弄走了,我还不能找找男人?” 谢丕的腿一软,他一抬头和同样面色如土的谷大用对了个正着。两人咽了口唾沫,心照不宣地移开视线,快步离开。:,, 310 尽人求守不应人 提及贞筠和时春之事,饶是朱厚照也有些心虚。不过他这种人,回过神来马上就倒打一耙:“这是公务,你李越成日说以公事为重,要大公无私,感情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别人牺牲就可以,你自家就不行。” 牺牲……月池定定地看着他:“我们家的人,牺牲的还不够多吗?时春身上,有刀伤五处,箭伤七处,在鞑靼时几次九死一生。请示万岁,这难道还不够吗?”她不大担心贞筠,宫中有夏皇后和沈女官看护,贞筠又颇为机敏,想来不会出大事,最使人发愁的就是时春,时春是北方人,不善水战,却要去剿灭倭寇,必定是死中求生。 她出了鬼混了一天,回来就为了外派一事,横眉竖目,夹枪带棒。朱厚照语声微冷:“为国效命是应有之义,她享了朝廷的诰命和尊荣,在国家有难,百姓遭殃时,就该挺身而出。你既然舍不得,朕召她回来也可以,只不过就得抹成白身,再做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如何?” 月池都要被气笑了。好一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宣府时冒死守城,鞑靼时千里奔袭,立下的这些汗马功劳只换来一个诰命,而就是这个小小的诰命,到头来也抵不过人家轻飘飘的一句话。 她忍了又忍,仍觉心如火烧,到底还是刺了他一句:“为国效力,当然应该尽责。可如果只是为了成全某些人的私欲,臣以为不可。” 她竟是动了真怒。朱厚照的神色亦渐渐沉下来:“你是要为这点小事顶撞朕吗?” 这点小事……那样的刀剑无眼,浴血厮杀,在眼前这个人口中,原来就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月池的双拳紧握,她有时真想像小时候一样再打他一顿,可一切都不同了……并且,连贞筠都知道,为了保全她们的婚事,不能因此和朱厚照闹得太僵,更何况是她。 她深吸一口气,掀袍跪下:“臣不敢,只是请圣上怜悯时春往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遣她入王御史麾下。” 王御史即指王守仁,在平定宁王之乱后,他又被重新擢升为左都御史,总督两广兼巡抚,主要就是负责处理两广的叛贼和倭寇。既然事情已经无法转圜,她就只能为时春争取最好的待遇。 她认怂认得太快了,刚刚怒发冲冠,转头低眉顺眼,连朱厚照都吃了一惊。而他回过神后,心中非但没有半分得偿所愿的喜悦,反而更加恼怒。他走到月池身前,俯身道:“当年你在东宫时,要是能这么识趣,也不至于吃那么多苦头。她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重要到连尊严骨气都能不要?” 月池垂眸不语,朱厚照喝道:“抬头,说话!” 月池霍然抬头:“陛下希望臣说什么呢?” 朱厚照一时语塞,他的眼中浮现一层薄怒:“好,朕倒要看看她的命有多重,你还记得那一百个头吗?” 月池一窒,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他。朱厚照一愣,心中亦有悔意,理智告诉他,应该见好就收了,再闹下去,事态只会一发不可收拾。可他始终咽不下这口气。他毕竟不是话本中人。 他问道:“要是她真在战场上,伤了或是死了,你待如何?” 月池如遭重击,他的独占欲竟是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她扯了扯嘴角,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我待如何,我能如何?当然是生不同衾死同椁。她们一人待我恩重如山,我只能以命相报。” 朱厚照怫然变色,他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好,好得紧,你又在威胁朕……” 月池深吸一口气:“是您一次一次要逼死我。皇上,我在宣府时舍生忘死,在鞑靼时殚精竭虑,不是为了回京做谁的禁脔。” 朱厚照脱口而出:“可朕九年来的倾心以待,也不是为了在这里与人共事一夫的!” 他的脸涨得通红,缓了缓又道:“你总觉得朕是在羞辱你,可你何尝不是在羞辱朕?” 月池一愣,她忍不住笑出声:“您为什么对人对己永远都是两重标准。您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臣可曾说过一个不字。”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说。你心里没朕,朕去找旁人,你非但不会吃醋,只怕还要额手称庆呢。” 月池眉梢眼角也带上嘲意:“您心里是有我,可您心里有我的法子,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您这样叫我,如何心服口服。我们就这样维持现状,难道不好吗,您为何总要咄咄逼人呢?” 朱厚照怒急反笑:“朕咄咄逼人?你在家左拥右抱,在外交游甚广,有需要的时候就来敷衍一下朕,这就是你所谓极好的现状。李越,朕已经是一忍再忍!” 月池突然觉得无比疲累,他就像一个黑洞,永远欲壑难填。她抬眼看向他:“那您想怎么样呢,让我休妻,做一个孤家寡人,等您放火放得无聊时,再来想起来点一点我这盏小灯?” 朱厚照长吐一口气:“朕没你那样的好兴致。至少这几年是没有了。” 月池有些不解,朱厚照直勾勾地看向她:“不信?你要看彤史吗?” 月池一震,仿佛耳畔响起一声霹雳,将她残存的几丝酒意彻底撵走。她愣愣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朱厚照嘲弄道:“我说,就在你享尽齐人之福,和女人、男人厮混的时候,我身边一个女人都没有。” 他在的时候,他天天望着他,他走之后,他天天想着他,后来又病了那么几场,连葛林都劝他清心寡欲,又哪有那种心思。不过,人家就不一样了,鞑靼流亡那么辛苦,都不忘生个儿子,家里的女人不在了,他就去找男的玩儿。谁见了不道一声厉害。 月池垂下眼帘,她的双手发颤:“这不可能……那皇后呢?”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你那个妻姐,清高得紧,避朕如蛇蝎,朕难道还要上着赶着?怎么,这下知道是谁在咄咄逼人了吧。” 这种事,他本来一直不愿说。他不想让李越觉得能够彻底拿捏住他。他不想暴露自己所有的底牌。可如今,他被这样误解,逼他不得不说出实情。他心中既有赧然,又有期待,他以为李越会因错怪他而觉惭愧,会因这份偏爱而觉欣喜。他是万万没想到,会从李越眼中看到前所未有的惊怒。 月池恨不得把他脑子里的水都晃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朱厚照的笑意僵在脸上:“你不高兴?” 月池的耳鼓嗡嗡作响,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怪物:“我当然高兴,您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为了我居然还肯守身如玉,我是不是该跪下来三叩九拜,谢主隆恩。” 朱厚照如坠冰窟,他静静望了她半晌:“你还记得,你答应要和朕过一辈子吗?” 月池双眼通红:“我答应你时,没想到你会不知轻重到这个地步。我这么费尽心力,不是想得一朝天子一朝臣的下场。我是缺人为我守身吗,你是在要我的命!” 她能够提心吊胆几十年,却不想提心吊胆一辈子,不仅要担忧政令失败,还要忧心秘密被揭,还要忍他形形色色的任性之举。她唯一的期盼就是先结党,后迎新主。主弱自然就会臣强,她就还能秉国几十年。可如今,所有的指望,都被彻底打破了,就因他这一可笑的妄念。 她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太过激动,急忙阖眼调整呼吸,她缓了缓道:“您已经加冠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这么任性下去。您总得想想先帝,先帝待您如珠如宝,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皇嗣,这皇位怎么办,这家国天下,要交托给谁……” 朱厚照只觉胸中的热血一寸寸冷却下来,冷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别急,太/祖太宗子息绵长,咱们没有孩子没关系,大不了过继就是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月池已是面如金纸,她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成,这绝对不可以!” 她的激烈情绪倒映在他的眼中,他蓦然一笑:“瞧你吓得这样。朕不过开个玩笑而已。不过这一试,倒试出一些有趣的东西。” 月池的心一沉,只听他讥诮道:“原来,朕在你心里,不过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 上当了……月池的心一沉,她辩解道:“您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为了您着想……” 朱厚照打断她:“是吗?要不这样,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陪我上床,我给你生个儿子,如何?” 月池一震,她的脸色惨白,一字一顿道:“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朱厚照摊手道:“那这就没得谈了。李越,空手能套到狼,并不是你有多么厉害,而是狼乐意。可如今,朕不愿意了。接下来,你不要后悔。” 他语罢扬长而去。月池猛然回头:“圣上是又要贬臣去九边了吗?”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李侍郎功勋卓著,威望日高,朕要是贬你,只怕天下清流文人的唾沫都能把朕淹死。不过,朕动不了你,还动不得你的心头肉吗?” 月池一窒,她立刻叫住他:“皇上!” 朱厚照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月池跌坐在门前。她极力平复呼吸:“冷静,冷静下来。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有办法……” 这一场闹剧,掩盖在茫茫夜色中。方婶和圆妞壮着胆子出来,这才发觉月池枯坐在门外。她们吓了一跳,忙将她搀到卧房。圆妞想替她宽衣,却发现她身上的每一层衣带都绑的死结。她不仅没解开,反倒将月池从神思不著中拉回来。她哑着嗓子道:“……你们去休息吧,我自己来。 ” 第一日,她头痛欲裂,却仍强打着精神进宫,却在紫禁城外吃了个闭门羹。太监宣下命她主持春闱的旨意,就委婉地劝她滚蛋。 月池明白朱厚照的意思,他不会因私情而影响公事的判断,同样的,她于公的功勋也抵不了私事上的冒犯。 月池扶额长叹,她不该那么沉不住气,一听说他不肯生子,就信以为真,以致忙中出错。以朱厚照的心性,怎么可能甘愿让皇位落向旁支,他能守她年,难不成还能守她一辈子。这下糟了,还要连累时春和贞筠。她在焦心之余,又觉万分烦闷。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在玩火,可不到最后一刻,她决不肯认命。 月池长吐一口气,她思忖片刻道:“去把张文冕叫来。” 刘宅中,刘瑾听到手下谋士张文冕的禀报,奇道:“李越居然找到了咱家头上。看来这次吵得架不小。” 张文冕一愣:“依刘公的意思,他们、以前还吵过?” 刘瑾嘿了一声:“吵得多着呢。这有什么,不是冤家不聚头嘛。”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告诉他,帮忙可以,不过,他从咱家这里弄走的东西,得还回来。” 月池听闻答复,暗骂道,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老东西。她道:“还可以,不过不是现在。你问问刘太监,是要竭泽而渔的小利,还是要源源不断的大利。” 刘太监微眯了眯眼:“这是又开始画饼了,告诉他,老子都要!” 张文冕充当信鸽,早已传话多次,如今闻言只得乖乖再跑一趟,不过这次当他从李越那里得到消息后,神色却与往日迥异。 刘瑾翘着一郎腿坐在太师椅上:“他怎么说?” 张文冕苦笑一声:“李侍郎说,让您见好就收,他不再是过去那个手无实权的小御史,再闹下去,叫您吃不了兜着走。” 刘太监被口水呛得脸红脖子粗:“咳咳咳!他有病吧。噢,感情他们两个吵架,火都往老子这里撒?” 张文冕劝道:“督主息怒,督主息怒,那您看这事儿?” 刘瑾问道:“他是想做什么?” 张文冕道:“李侍郎说您掌管东厂,手眼通天,想托您庇佑两位夫人的安危。” 刘瑾一愣,他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下巴,忍不住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咱家还以为是怎么了。李越这是活该,这就叫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他要做多情种子,又怎么拦得住人家醋海生波呢?” 张文冕听到这样的天家秘事,只觉头晕目眩,不过他还是有一个谋士的基本素养:“刘公,既然是这事,依学生之见,还是回绝了好。清官难断家务事啊。” 刘公公想了想道:“不,你告诉他,我虽然不能直接出手,但有一个破局之道,能让他眼前的危机迎刃而解。但好处不能少。” 月池听到这样的答复,心下犹疑不定,张文冕劝道:“侍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以刘公的才智和人品,岂会蒙骗您呢。” 月池的嘴角抽了抽:“刘瑾……人品……罢了,就死马当活马医吧。” 不一会儿,月池就收到了来自刘太监的锦囊妙计,她拆开只看了一眼,拳头就情不自禁地紧了。:,, 311 大家恶发大家休 月池暗骂道:“就不该信这个老王八蛋!” 她两把就将纸条撕碎,刚要掷出去,却又犹豫了一下,又将手收了回来。这天下之间,最了解朱厚照的另一个人,非刘瑾莫属。他陪在朱厚照身边的时间,比她都还要长得多。她沉思片刻后,叹道:“赌吧。” 这日之后,她竟然没管贞筠与时春之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吏部事务当中。秋日的黄昏,总有一种难言的凄凉萧索之意。还未西沉的斜晖,透过曲栏朱户,照得屋内一片烂烂的橘黄。锦衣卫指挥使杨玉将密报呈给朱厚照后,就垂眸屏息,立在一旁。他听着刷刷刷的翻阅声,在心里打着腹稿,却冷不妨听朱厚照问道:“李越那边,一点儿异动都没有?” 杨玉一愣,心下愕然,他交了那么多东西,您就问个这。不过,他到底是宫中的老人了,忙道:“回爷的话,是,的确是毫无异动,也没有差人出去。” 朱厚照道:“你没将方氏的境况透给他?” 这他妈叫什么事,他一个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在这里当传话筒。不过他也只敢在心里骂骂,嘴上还是道:“回万岁,末将一早就透了出去,可却是如石沉大海,连水花都没激起几点。” 朱厚照轻敲着桌面,轻哼一声:“还以为是多情深似海,结果不过是第二个张彩。” 杨玉不敢作声。 “行了,你退下吧。”朱厚照起身就往内宫走去。贞筠正在坤宁宫中,奉命缝制万寿图。五天前,朱厚照到皇后宫中后,突然道:“朕的万寿将至,素闻女史有才女之名,可愿意给朕献一份贺礼?” 贞筠和婉仪的心里俱是咯噔了一下,情知他不怀好意,但碍于身份,又有谁能断然拒绝。婉仪正待开口,却被沈琼莲按住。贞筠心知是躲不过的,更不愿连累姐姐,便道:“此乃臣妇的荣幸。” 朱厚照道:“好得紧,朕听学士们说,华夏文字,博大精深,光是寿字,就有一万种不同的写法。女史博学多识,贤良淑德,何不绣一幅,也让朕开开眼界?” 一万个寿字!婉仪再也顾不得:“万岁恕罪,臣妾这儿公务繁忙,女史虽有虔心,亦难让圣上满意。还请圣上看在李侍郎的份上,宽宥一二……” 这不提李越还可,一提更是火上浇油。朱厚照只是一哂:“皇后未免也小看方女史了。朕说她行,她就一定行。” 婉仪心急如焚,她还要再辩。贞筠却抢先一步,她双手青筋鼓起,死死攥着帕子,面上却是低眉敛目:“臣妇定当竭尽全力。” 朱厚照一愣,只觉眼前女子的神态莫名与他心中之人重叠。他忽然嗤笑一声,还真是夫妻相,他倒要看看,他们还能硬气多久。 朱厚照走后,殿内就是一片死寂。婉仪仿佛一瞬间被抽去所有的气力,她默了默道:“一万个不同的寿字,还要在万寿之前绣出来,这分明是要废了你的手。这是为什么,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当然猜不出来,她自幼长在深闺,又做了正宫皇后,哪里听说过断袖之事,身边的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向她透露一星半点。她只当朱厚照和李越是兄弟之情而已。再者,李越在她心中,志节清白,又与贞筠感情甚笃,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将他往暗通款曲上想。可如今,皇上的举动太明显了,他丝毫不屑掩饰自己对贞筠的恶意。这让婉仪不可避免地起了疑心。 贞筠情知,闹到这个地步,是无论如何也遮掩不过了。她叹道:“如我没猜错的话,他是想让阿越休了我。”她这样受苦,阿越必定于心不忍,而救她的唯一法子,就是与她和离。 贞筠挤出一个苦笑:“我不会让他得逞的。” 婉仪的面色苍白惨淡:“他想做什么?他为什么要逼走你?” 沈琼莲闻言长叹一声:“真是冤孽。”一对夫妻,竟然心悦同一个人。而这个人还是有妇之夫,论亲缘还是他们的妹夫。 婉仪颓然地倒在椅上,她喃喃道:“难怪,我想起来了,那日在乐志斋中,你劝皇上,请他恪守君臣之义,莫再越雷池半步……我回来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是皇上一面口口声声称李越是最亲近的人,另一面却捅刀子。你说这话的目的,是为了叫皇上不要再虚情假意。我信了,结果,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 她突然笑开了,笑得花枝乱颤,泪水却簌簌而下:“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那是李越……”那是她心里的月亮,是她心底唯一的光,他怎么敢用自己污龊不堪的念头,去羞辱他。 她突然擦干眼泪起身。贞筠一惊:“你要做什么?” 婉仪道:“我要去见太皇太后。这样有悖人伦的事,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沈琼莲忙拦住她:“没用的。皇上多年不置嫔御,太皇太后和太后又何尝有插手的意思。她们不是想,是不敢。” 婉仪如遭雷击,她浑身颤抖。她深悔自己多年来沉湎于自己的世界中,对朱厚照漠不关心,以致于根本没发现这些端倪:“难道就没有天理了,难道就让他这么为所欲为了?” 贞筠拉住婉仪:“姐姐别怕,我不会有性命之忧。不过是吃苦而已,我不怕。” 自这日起,贞筠就开始没日没夜地描红刺绣。五日过后,她已是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朱厚照见到她时,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贞筠依然行礼如仪,朱厚照却迟迟不叫起。 良久之后,他方道:“女史如此辛劳,倒叫朕于心不安了。” 贞筠看着自己青紫红肿的手,轻声道:“为圣上效命,是臣妇的荣幸。想当年,拙夫任伴读时,不也是如此为圣上抄写经史吗?” 朱厚照一愣,他想到当年月池的模样,不由微微出神。贞筠道:“拙夫当年,疼到夜不能寐,连筷子都拿不起,仍不愿辜负万岁的期待。臣妇也当夫唱妇随,必定让您称心如意。” 朱厚照怒急反笑:“你们夫妻如此忠心耿耿,朕真是万分欣慰。” 贞筠道:“圣上谬赞了,我们乃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夫妻,情深志同,自然不是外头那些野路子能比的。” 朱厚照:“……” 他半晌才撂下一句:“看来女史是胸有成竹,那朕就拭目以待了。” 语罢,他便扬长而去。沈琼莲这才从外头进来,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丫头是不是脑子坏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硬顶什么!” 贞筠无所谓道:“反正我早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了。说什么都一样,还不如说点让自己高兴的。” 沈琼莲斥道:“你就不怕把自己的小命儿玩脱了?” 贞筠哼道:“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怕得就不是我了。” 坤宁宫是愁云惨淡,外头杨府之中,亦是气氛不同寻常。杨廷和不敢置信地看着儿子:“你说什么?” 杨慎垂头丧气道:“孩儿是说,要不再等三年?” 杨廷和都要被气笑了:“就因着李越要做明年的主考?” 杨慎红着脸道:“您是含章的座师,他又是我的好友,我们这么多年,都是平辈论交,我们还同岁。这,冷不妨他高出一辈来,这叫儿子,以后怎么办啊。” 杨廷和没好气道:“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可知晓,这是大好的时局……” 他一语未尽,突然闭口不言,算了,何必和他谈官位空缺,正是发展升迁的好时机呢?好像说了傻蛋就能听进去一样。 杨廷和斟酌片刻,微微一笑:“家里已为你定下了亲事?你知道吧。” 杨慎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应道:“是。” 杨廷和又道:“你可知,你的未婚妻今年芳龄几何?” 杨慎红着脸道:“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儿子听母亲说过,已然十八了。” 杨廷和突然变脸:“你还知道人家已经十八了。人家为什么十八岁还不成婚,不就是因你说,希望双喜临门,必让她做一个状元夫人。秀眉等了你整整三年,毫无怨言。而你,既是要做人丈夫,却如此自私自利,丝毫不顾未婚妻的名誉。你的圣贤书,是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杨慎被骂得面红耳赤,抱头鼠窜,连连认错。 杨廷和一脸神清气爽:“那还考吗?” 杨慎:“……考。” 李越主持春闱的旨意发了明旨,人人皆称道青年才俊,深受皇恩。杨慎闻言,却是长长一叹:“是啊,多好的主考,怎么就是我的呢?”:,, 312 欲买桂花同载酒 月池谢绝了一切恭维与拜访,苦苦思考做大蛋糕的途径。现代经济学中的确有不少的开源之道,然而再先进的办法,遇到落后的官僚系统,一样能由蜜糖转为砒/霜。 就譬如王安石的青苗法。当地里所种的粮食还是青苗时,正是农民最穷困的时候。去年的存粮已经所剩无几,今年甚至连种子都没钱买。王荆公想的很好,在这段时间,由官府拿钱贷给农民,等粮食熟了,农民再连本带息。如此,官府能赚利息,农民也不至于挨饿,还能增加收成。这本是利国利民的政策,可在落实时却完成走了样。地方官员为了完成中央指标,胡乱将钱贷给不需要的农民,强制贷款,强行收租。就这样,青苗法由于行政效率低下和大小糊弄,最终变成了恶政。 这样的前车之鉴告诉月池,一是在一个幅员辽阔的农业帝国,要使得财税政策落地不要太走样,最开始定下的规矩就不能太复杂,政府干预越多,情况可能会越糟,绝不能超出现有行政系统的承受力。二是要改革,先管人。特别天下承平日久,官场成风,必要脱下一层皮,才能改头换面。可要对已经成体系的官僚系统进行调整,并且还要减少剧烈的反弹和抵触,不能光以高压,更要拿出一定的好处。 要解决这两大问题,难于登天。前者对一个现代人来说,等于在知识盲区中转悠,在信息技术的帮助下,她早就已经习惯精细化管理。后者就更难了,朱厚照愿意改革就是因为没钱,如今告诉他,为了改革,还要花更多的钱,他和他底下的人都不会同意。能说动他加一部分薪俸,已是她的面子。 在这样的境况下,月池只能暂时从两个方面入手,一是大力鼓励农业技术的发展。她将目光投向了各地专管农田、水利的治农官身上。所谓治农官,即水利通判、治农县丞。这种基层的治农专官制度,从一开始设置,就是为了以国家权力组织兴修、维护农田水利设施和防、抗水旱灾害,维持农业生产能力。【1】然而,他们的履职情况却是不容乐观,以致于多次被指为冗员,要求裁汰。而吏部尚书梁储、吏部侍郎王鳌、李越等人,却在斟酌再三后,没有将人立刻裁革,而是决定加强管理。 治农官之所以政绩不佳,重要原因有三,一是位卑权轻,被上官随意驱使,以致于无法专注于本职工作,二就是在政出多门。治农官和其他佐贰官一样,有两个婆婆,一个是本地的府县,而另一个上级司道。这样的复杂上下级关系,一方面给了部分治农官钻空子牟利的空间,另一方面正官管不到治农官的头上,也是一样心存不满。三是治农官多是监生出身,才能有限,手里资金不足,在明代这样灾害频发之地,起的作用也不大。【1】 从这个小小的治农官就能看出来,明廷的条块管理是较为混乱的。所谓“条条”,是从中央到地方各级政府业务内容的性质相同的职能部门,比如六部,和它的下属机构;而“块块”则是由不同职能部门组合而成的各个层级政府,比如省府州县四级政府。 在宋以前,朝廷以块块管理为主,地方主官集各项大权于一身,最后造成的结果就是一旦中央政府的管控不大给力,地方就会蠢蠢欲动,形成对中央的威胁。为什么东汉末年会有三国,就是中央无能,块块崛起后的结果。 后来的历代皇帝汲取教训,开始以条条来削弱块块。明代的省政府分为三司,三司互不同属,布政司听吏部和户部的,按察使司听都察院和刑部的,都指挥使又听都督府和兵部的。碰到需要协作的大事,三司就互相商议,要是商议不出结果,就上报中央,六部再来决议,请求圣裁。 这种以条条来分割块块,压制块块的结果就是,藩镇割据基本是不可能重演了,中央的安全得到了极大的保障,但行政效率低下,一旦遇见事了,为了避免担责,许多地方连屁都不敢擅自放一个。并且,条块之间由于分工不清,职责不明,加上中央和地方都有自己的利益诉求,导致条块矛盾,管理混乱。 许多官员没有想到症结所在,他们在地方办事不力时,要么是继续施加行政压力,要么就从中央往下再增一条线,来进行专门管理。可这两种办法,到最后效果都不佳,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协调厘清,找到一条大家都有好处的路子,才是王道。 月池提出试点,就是想从一地的治农官入手,一方面希望能增加公共服务,改善民生,巩固农业税,另一面就是想慢慢摸索,如何才能形成一条可行的条块结合的机制。 这是长远的路子,不可操之过急。所以,她又想了另一条快速来钱的办法,就是境外关税。她实在是搞不懂,初代皇帝的脑回路,究竟在想些什么。学人家宋代搞对外贸易和专卖制度,难道不好吗,非得要搞朝贡贸易。朝廷为了维系上国的面子,倒贴钱给领邦小国,到了贴不起的时候,就开始关闭贸易渠道。倭寇频发、鞑靼犯边,都有无法通过和平手段来获利的原因。 可如今形势不一样了,鞑靼由于内斗,已经被抓住机会的明廷,控制在手心。而张彩在鞑靼,她的“儿子”也在鞑靼,此刻就应该利用这样的大好时机,探索出一条合适的关税征收和跨国商贸机制,一旦能够通过两国合作,解决马政问题,能为天下的黎民减轻大量的负担。毕竟,因为朝廷养马而破家的庶民,也不在少数。等到经验成熟了,他们就要想办法,将其推行到临海的通商口岸。明不同于清,官、私皆有很大对外贸易量,这笔钱不来征税,却让其白白流走,真是暴殄天物。 这样的上层设计和试点,耗费了月池大量的精神。她需要不断地阅读史料,了解地方详情,与同僚、下属商议。更糟的是,忙完了公事的她,还不能安心休息。拜某人所赐,她还要想办法,保住贞筠和时春。 朱厚照的万寿很快就到了。就在生日前夕,他收到了一张帖子。胭脂色的薛涛笺上,字迹秀丽潇洒。朱厚照只看了一眼,就撂在一旁,整整十三年了,这是他第一次想起给他专程办一次生日宴。这样的虚情假意,他已经不再稀罕了。 他神色如常地处理政务、玩耍游乐,夜间早早就上床睡觉,准备第二日参加万寿大典。三更时分,紫禁城中已是一片寂静。只有刘瑾的屋里,还是灯火通明。 魏彬的上下眼皮都差点黏住了,他打着哈切道:“刘哥,咱们在这儿做什么呀。都这个点了,皇爷都睡了。” 刘瑾老神常在,他年事已高,觉也少了许多,只倚在榻上闭目养神道:“别慌,快了。” 魏彬一脸茫然:“快什么?总不至于爷这个点,要闯宫门,闯宵禁去赴李越的约吧。”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一阵喧哗。东厂的宦官疯一样地冲进来:“回督主的话,不好了,皇爷要出宫了!” 魏彬的下巴险些惊掉在这地上,他哆哆嗦嗦道:“三更……出宫……皇上,这!” 刘瑾几乎是一下从榻上跳下来:“很好,按我先前的布置,好好随侍。这不是简单的一次护卫,是我们和锦衣卫的一次比拼,到底谁更中用,谁更能到外头办差,就看你们今天晚上的表现了!” 他才没有那么好心,帮李越做嫁衣,他是要一箭双雕,从这两口子身上,都要刮下一笔好处来。 魏彬还僵在原地,刘瑾一脸得色,拍拍他的肩膀:“彬儿,长见识了吧,你刘哥,到底还是你刘哥。你有现成的佛脚不去抱,何必走远路呢?” 魏彬一震,他腆着脸给了自己两巴掌:“是我眼瞎,我也是想给咱们哥俩再找一条路子。没想到,您才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 在刘瑾离京的时日,他立下了堪比郑和的大功,当他回京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手中权力的缩水。夏皇后行女官制,分割了一定的内宫管辖权,户部的郎中主事,又对宫廷财权形成了监督制约。而锦衣卫,作为和东厂并驾齐驱的特务机构,和他也是竞争关系。太监队伍内部,还要张永等人和他对着干。他们互相拉拢人马,继续打擂台。这样多头竞争的局势,还不如他走之前,这让刘公公如何能忍。 他希望在内书堂举行考试,就是为了把持宦官栓选,谁知被朱厚照拒绝了。那既然这条路走不通,他就要把手往外面伸。推行新政很好,这里面怎么能少他们宦官呢? 刘瑾怀着这样的想法,看着皇爷的人马一骑绝尘,直冲出西门。他伸了个懒腰:“气得几宿连觉都睡不好,结果人家一叫,还是眼巴巴地去,真的是已经没救了……” 朱厚照走到半路,也觉后悔,他忽然勒紧缰绳。四周东厂的番役不解其意,疑惑道:“爷?” 朱厚照恨恨一甩鞭子:“回去,不去了!” 他刚刚调转马头,又顿在原地,接着,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下嚷着回去。如此往复几次,东厂番役:“……” 终于,有一个机灵的人,指着远处道:“爷,您看,那儿还有光呢。必是有人候着呢。” 朱厚照盯着黑漆漆的一片,看了半晌,似乎真的瞧出了一豆明光。这下,皇爷的心里舒坦了,果断继续前行。 他最后停驻在一座宅院前。这座小小的、甚至在他眼中瞧起来有些寒酸的宅子,居然挂着镇国府的牌匾。 他在远征鞑靼时,将自己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而在鞑靼之战大获全胜后,他又加封了一次自己,名号是——“镇国公。” 朱厚照久久伫立在门前,他嗤笑一声:“又是糊弄人的蝇头小利。” 他默了默,到底还是亲自上前,将门推开。映入他眼帘的,是一片灯海。房梁上是灯,地上是灯,栏杆上是灯,就连树上、花上,也挂着一盏盏小灯。这不是他所观看的水晶玻璃灯,亦不是彩绸制成,不过是寻常的纸糊的罢了。可这灯笼上的画…… 他垂下眼帘,抬脚就要进去。一众人连忙就要跟上,却被他拦在外面。朱厚照道:“这是镇国府,没有明旨,就算是东厂,也不可擅闯。” 一众大小太监面面相觑。有人问道:“可您的安危……” 一语未尽,啪的一声,门就在他眼前关上了。 大家伙:“……” 他在光晕中穿行,红的,橙的,黄的,蓝的,彩色的柔光在他眼前次第绽开。他既心急如焚想走快些,却又贪恋周围的风光。终于,他走到了内院。 内院中央有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桂树,三更的冷露,无声无息浸透了皎白的桂花。清而冷的香气,幽幽散开来。而他想找的人,就立在树下。他穿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鹤氅,正仰头望着透过斑驳树影下的素光。 他没好气道:“怎么,骗人不管用,开始装可怜了。” 那个人这才回过身来,看到了他,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生日快乐。”:,, 313 终不再似少年游 朱厚照此刻已然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他好似被斩成了两半,一半浮在云端,一半跌落谷底。他有时真想开心地笑一笑,仿佛笑过之后,他们之间的那些分歧、欺骗、怨恨、嫉妒和痛苦都能消失得一干二净,李越仍是那个从烟柳轻絮中走出的江南少年,而他亦是生活在无忧之城中的无忧皇子。 可他不能,裂痕早已形成,有些事他无法妥协,更不愿妥协。他一想到他的那些女人、男人,嫉恨就像虫蚁一样噬咬着他的心房。是啊,人家是正头夫妻,至交好友,而他不过是棒打鸳鸯、鸳鸳的恶霸。 缄默良久之后,他才轻轻一笑,漫不经心道:“她的手快要废了。你知道吗?” 月池的拳头在宽大的袍袖下紧握,她目不转睛地看向他,哑声道:“有杨玉在,我想不知道也难。” 朱厚照环顾四周,不远处仍是灯火如昼。他的眼中带着轻佻调笑:“所以,你就连夜准备了这一场。朕问你,要是她们俩没走,你还会在这儿等吗?” 月池的心漏跳了一拍,她扯了扯嘴角:“问这个有意义吗,如今是我说什么,您都不信了。” 朱厚照一双漆黑的眸子黑得发亮,他又是一笑:“你错了,只要你说,朕就信。” 他等于是直白地告诉她:“只要你愿意说,我就愿意信。”然而,月池望着他,却突然语塞了。最擅长骗人的李越,又一次语塞了。 朱厚照按住她的肩膀,他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凤凰蛋,身量早就比她高大许多。她以为他会再一次动怒,可他只是垂眸一笑,柔声道:“别紧张,深深吸一口气。这可不像你,说句话,总不会比和老女人颠鸾倒凤来得难吧?” 月池一怔,她又一次想到了嘎鲁。她抬眼看向他,嘴唇微动:“会。” 这下轮到朱厚照愣住了。他眼中虚假的笑意如潮水一般褪去。他抬起手,触到了她冰冷的脸颊。月池只觉他的手指越来越烫,以致于开始颤抖。 她下意识避开,朱厚照看着自己又一次空空如也的手,笑伏在她的肩上:“难怪、难怪,人家都说,痴儿无忧。”原来,做傻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他忽然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不是说有宴吗,吃的呢?” 月池已是心如擂鼓,她道:“稍等,今天吃锅子,我去端出来。” 她抬脚就要走,朱厚照忙叫住她:“不用端,天冷,就去里头。” 月池回眸道:“可今儿的月色很好。”她如今是更不想和他单独呆在一个封闭的空间。 朱厚照一哂,他望着碧霄之上的满月:“外头的月亮关我什么事。”我只要我的好好的就行了。 乳白色的汤汁在铜炉中翻滚,酸香四溢,令人口舌生津。月池倒了一盘蛎黄入锅,使得汤更添鲜美。两人相对而坐,却没有言语,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在这长夜中偶尔响起。 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朱厚照。他夹了一筷子白肉,在蘸料中裹了一裹。他道:“万寿节,你就给朕吃这个?” 月池悠悠道:“没钱了。只能吃这个。而且,这不挺配您的吗?” 朱厚照的动作一滞,只觉入口的酸菜更酸了几成,几乎让他牙倒。月池却翘了翘嘴角,又给他夹了一大箸:“多吃点,以毒攻毒。” 朱厚照默了默,同样夹了一大块牛心炙,放进月池的碗中:“你也多吃,以形补形。” 月池被堵得一窒,朱厚照慢条斯理地将酸菜吃下去:“怎么,又说不出话了?也对,十三年了,你第一次单独给朕做寿,有点生疏是难免的。不过,朕就不一样了。凡事可一而再,不可再而三。” 他被骗了那么多次,又怎么会再轻易上当。他嘲弄地挑挑眉:“你该不会真以为,一座宅子,几盏灯,一顿饭,一切又能抹得一干二净吧。” 铜炉中火锅仍烧得热火朝天。红泥炉的酒已然烫得滚热。可是,刚刚那种表面的平和,再一次被撕裂。 月池沉默地放下筷子,用巾帕擦了擦嘴:“我当然不敢有此妄想。” 她拿出了五个海碗,皆倒上酒。甘醇的白玉腴酒,在寻常瓷碗中,也泛出珠辉。 朱厚照心中又惊又怒,他以为他猜到了真相:“比起休妻,看来你是更乐意酒后乱性了。” 月池失笑,她剜了他一眼:“梦话留到梦里去说。” 朱厚照的身子重新放松,他以筷子敲了敲碗:“那是为了什么? 月池摩挲着瓷碗的边缘:“今儿是您的万寿,不如我们来玩个游戏。” 朱厚照嗤笑一声:“原来是一场豪赌。” 月池道:“您怕了,不敢了?” 朱厚照随意将筷子一丢:“不必拿激将法来激朕。朕根本没有必要和你赌。李越,你很清楚,朕要她们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月池微微一笑:“是啊,您甚至连今儿这一趟都不必来,我到最后走投无路,一样会乖乖从命。可您怎么又还是来了呢?” 朱厚照一僵,良久之后,他才道:“真是硬气啊,半点亏都不肯吃。李越,你想过没有,你如此眼高于顶,寸步不让,究竟是仗着什么?” 月池亦静静地望着他,半晌之后,她忽然端起酒碗来一饮而尽。酒液醇香浓烈,如一把尖刀,划破她的喉咙。她呛得上气不接下气。 朱厚照饶是满腔的怒火,也在这一声一声地咳嗽中,消弭于无形。他低咒一声,到底还是起来搀住她,一下一下替她拍着背。他心中又气又急,又怨又妒:“真真是软硬兼施,智计百出啊!你……” 他一语未尽,只觉手心微热,她的脸正贴在他的手上,轻轻蹭了蹭。他愣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只听她幽幽一叹:“别抱怨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又不是真没心没肺。我只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朱厚照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信,可他不忍心打破这样的气氛。他就像一个从未吃过糖的孩子,哪怕明知这一层糖衣下,裹着的是苦涩至极的药片,也舍不得立刻吐出来。 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这个秘密,我藏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终于累到藏不下去了,也没有办法藏下去了。我只能跟你说。” 朱厚照问道:“是什么?” 月池不答反问:“您在出征前,打探过满都海福晋的为人吗?” 朱厚照不满:“怎么又提到她了!” 月池失笑:“依您的性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岂会不差人去鞑靼。” 朱厚照的语声中带着怨气:“不过是个心狠手辣,凶残歹毒的妇人罢了。” 月池叹道:“是啊,可这么一个杀伐果断的女子,在得知我将她的部族害得分崩离析后,却仍没有杀我,还愿意和我结盟。您不觉得,太奇怪了吗?” 朱厚照一愣,他心中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他猛地抽回手,抬起了月池的头:“她对你做什么了?” 月池望着他,挤出一丝苦笑:“没有绝对的把柄,握在她的手心,她又怎么会放心。往日,我都会擦一些螺黛,时不时还会粘一点胡须,可今天,我特地什么都做了……您看看,您低头看看。” 朱厚照只觉浑身的鲜血都向太阳穴涌去,他凝视她的下颌,那里竟是光洁一片,没有半点胡茬。这不像一个男人的下巴,简直就像一个太……他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敢赌,是因为知道,我这辈子就只有巴尔斯这一个儿子了。我不想断子绝孙,就要维系她孩子的统治。这才是,我们最终的交易。” 朱厚照对此却是回以一声嗤笑:“你以为朕会信你的鬼话。为了保住你那两个女人,你还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是擦了粉吧?” 他使劲在她的下巴擦了许多次,可却什么都擦不下来。他的手中,依然只有冷汗。他怔怔望着她通红的下巴,突然倒退一步。月池见状缓缓起身,她叹道:“我知道,我骗了您太多次。您又素来多疑,如不让您亲自验过,您是不会放心的。” 她又端起了一碗酒,这次依然是一饮而尽。她狠狠将酒碗掼在地上,下一秒就脱下了外袍,解开了腰带。 朱厚照如遭雷击,他的身子站得笔直,面色却是苍白得可怕。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脱下外裤,夹裤,接着来到了里衣。她的面色灰败,身形佝偻,似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可饶是如此,她却仍然哆嗦着,要将裤子褪下来。 月池此时已然紧张到了极点,难不成她赌错了,不,这不可能。她心知,此时犹豫不得,索性心一横,就要立刻把裤子扯下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等的那个人,到底还是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他抓住她的手,哽咽道:“别脱了,别脱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勉强一笑:“哭什么,从今以后,您就再也不必为谁上谁下烦忧了。” 朱厚照忽然噤声,他仰头看向她,她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神采,冷冷的话锋,仿佛要将他的五脏六腑都刺穿。可她仍嫌不足,她道:“也不必担心,会有女人和孩子,来分走我的关注了。” 她缓缓笑开,泪水却汩汩而下:“我都已经不算个男人了……她们跟着我,也不过是白受罪罢了……”:,, 314 相思相望不相亲 月池只是掉了几滴鳄鱼的眼泪,可朱厚照却已是泪如泉涌。 他上次哭成这样时,还是在孝宗皇帝的灵前。月池还记得,当她翻窗入殿时,他也是这样,浑身无力伏在地上,泣不成声。事隔多年,她没想到,他的第二次崩溃,竟会是在此时。 不过,还是有一些不一样了。他再也没有大哭大嚷,极度的痛苦不仅夺走了他的情绪,也夺走了他的声音。他只是靠在她的颈窝,一言不发,晶莹滚圆的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睛中流出来,顺着她的脖颈慢慢淌下去,湿透了她的衣裳,仿佛也想穿过躯壳,浸润她的铁石心肠。 月池有一些茫然,她清晰地感受眼前这个人的痛苦。他只要一句话,就能将她的姐妹伤得皮开肉绽,可如今却在这里,被她刺得遍体鳞伤。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别哭了,一切,都过去了……”她只是想维持现状,就这样,就很好了。 朱厚照静了一瞬,良久之后,他方开口道:“你回去吧。” 月池一愣,她问道:“什么?” 朱厚照偏头靠向她,他低声道:“回家去吧,回你心心念念的,江南的家。” 月池僵了许久,可她心心念念的家,不在江南,而在她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她的嘴唇微动,一开口就滚下泪来:“可我,我不知道怎么回……”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背:“我送你回去,我送你回家。” 又是孩子话,月池忽然一笑,她擦了擦眼泪道:“那这里的事呢?” 朱厚照一窒:“这里的事,你已经付出得够多了,不需要你再管了。你只是回家去,安安心心,过茶米油盐诗酒茶的日子。” 月池问道:“那你呢?” 朱厚照想了想,他把她抱得更紧:“你等我几年,几年后,我就来陪你。” 月池一惊:“陪我?陪我在江南?” 朱厚照的嘴角翘了翘:“不一定在江南,天下那么大,南边的海天一色,北边的冰天雪地,西边的长河落日,我们都可以去。我们还能去海外,你不是一直和我谈海外的故事吗?” 月池感受他胸腔的震动,她也笑了:“而且,我们连通译都不用找。他们说什么,你都能马上学会。” 朱厚照应道:“对啊,我还能保护你。” 月池垂眸一笑:“我也能养活你。” 他们突然都沉默了。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晨风透过窗扉,悄悄钻进来。月池叹道:“天快亮了。”梦话毕竟只能在梦里说。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朱厚照却把她抓得更紧。月池无奈一笑,她摘下他头顶的发冠,一点一点替他梳理头发:“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朱厚照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他道:“我不要你说,我只要你这么抱着我。” 月池的手指穿过他乌黑的发丝,她道:“可这真的是一个好故事。”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梦一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小王子,他生活在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周围的人看起来都顺着他,听他的话,可实际肚子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小王子很不高兴,他是一个非常、非常聪明的人,他不想当人家手里的提线木偶,不想被人束缚糊弄,于是他就找到了一把刀。” “小王子慢慢磨砺着这刀,用这刀来驯服他的下属,打退他的敌人,让他们一个个都吓破胆,再不敢像以前那样对他。刀也在这一次次地厮杀中,变得越来越锋利,可也越来越单薄,在一次惊天动地的大战中,刀差点就折断了。” “小王子很害怕,在和刀相伴得这么多年,他已经对刀有了感情。他不想让老朋友沦落到粉身碎骨的下场。并且,他已经不再需要像过去那样战斗了。他是生活在云端上的人,只要云上是一片太平就足够了,至于云下的众生,是如何托起云的,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 “可刀在乎。其实,小王子弄错了,那把刀从来就不是帝王之物。它是用凡铁锻造,用无数人的血泪铸成的。它是庶民之刀,不是天子之剑。” 月池发觉了他的颤抖,她继续道:“刀要将锋芒刺到云下去。小王子知道云下是什么光景,那是几百年的盘根错节。他已经预感到了刀的结局,他不论怎么给刀饰以珠玉,加以保护。到最后,刀都免不了折断的下场。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一点。小王子想阻止刀,他想把刀收起来,收到他精心铸造的刀鞘中。这样,它就不会碎了。” “可在被小王子放在身边后,刀每一刻都在悲鸣。它毕竟只是一把刀,战斗就是它活下去的意义,除了奋战,它不知道该去做什么。小王子很痛心,他问他的老朋友:‘你非得这么做吗,你非得把我们都逼上绝路吗?’” 朱厚照感到一滴泪滴落在他的发间,他听月池道:“刀这时开口说话:‘对不起,其实我一直都在骗你。不管你想当谁,我都是商鞅,要么是中道殒命的商鞅,要么是身死法存的商鞅。我要涤清这官场的黑暗,赶跑这人间的恶鬼,我要重铸清平世界,我要重造朗朗乾坤。我其实比谁都清楚我的未来,可我并不觉得害怕,浸没我的血泪太多了,我已经不再是软弱的人了……’” 对不起,你能为我做朱寿,可我永远不能为了你不做李越。在这个故事的开头,结局便已经注定了。你怎么能指望刀来回应你的感情呢? 第三日,贞筠接到归家的圣旨,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和婉仪在狂喜之余,即刻发现了不对。贞筠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回家去。月池此时已然卧病在床。贞筠一见她的样子,泪水止不住地流。 她扑到在她的床边:“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你说,你答应他什么了!你答应他什么了!” 月池却只望着她的手指,哽咽难言。她半晌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不会再这样了……” 她想了想道:“你有没有想过,嫁一个人?不是现在这样,而是真正找一个情投意合,琴瑟和鸣的人?” 仿佛一个霹雳从空中打下,贞筠的脸色惨白:“这就是你答应的条件?” 月池摇头,她靠在枕上,像一个单薄的影子:“我不会拿你的婚姻去做交易,但我盼着你能幸福,不想你再受苦。” 贞筠的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她坐在月池的床畔:“为我找一个男人,就是你觉得能给我的幸福?” 月池叹道:“你心中分明还有对爱情的期盼,为何要因我虚度时光,白白受累呢?” 贞筠哼道:“你是怕再连累我?可当年你来救我时,我心中却没有半点这样的想头。我只想着,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够了。你大可也这么想。” 月池苦笑一声:“贞筠,不要意气用事。你要知道,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世上的唐伯虎虽然罕见,可并不是没有。诗词相和,纵情山水,不必提心吊胆,能够安逸度日,这是我不曾得到的东西,可我盼着你能有。” 贞筠怒道:“你这是什么话。这世上有乔木,我就必要做丝萝去依托吗,这世上有好男子,我就必得要嫁吗。我已然做了木棉,顶天立地,风霜自挟,如何再能屈身,受仰攀之耻。” 月池一震,她难掩欣慰道:“你真的是长大了……可这世上,要是有愿意和你并肩而立的人呢?” 贞筠沉吟片刻:“如真有这样的人,他也必会接受,我此时的抉择。如不能尊重我的想法,又怎能称得上是并肩而立?阿越,是你说的,人不能光靠情爱而活,除了情爱之外,还有恩义,还有亲情,还有责任。你要走你的道,可我也有我的道。我拦不住你,你以为,你就能拦住我了吗?” 月池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方长长一叹。贞筠不乐意见她这个模样,她忍着疼道:“有什么好挂心的。这手,过几日就好了。” 月池苦笑一声:“我是在想时春,她恐怕也不会回来了……” 千里之外,时春经过长途跋涉,终于来到了岭南。天空蓝得就像一块丝绒缎子,四周草木茂盛,蓊蓊郁郁,草丛深处的蝉已经叫了大半个夏天,现下却还是扯着嗓子大声嘶吼。暑气从地上蒸腾而起,人仿佛置身于蒸笼之中。随从们不停地擦着汗,对时春道:“淑人,咱们还是尽快入城,往衙门中去吧。” 时春的目光却投向了远方,她摇了摇头,只撂下了一句:“你们在这儿等我。” 语罢,她便打马前去。枝叶飞快退到了她的身后,成群的鸟儿如云一般从她头顶升腾而起,可她却浑然不觉。她翻过一座一座的小山岗,穿过密密的林木,终于到了陆地的尽头。她勒住缰绳,愣愣地望着远方,望着那一片蔚蓝色的海洋。 翻滚的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连串银白色的泡沫。海燕在无尽蓝之中,自由地盘旋飞翔。原来天有这么大,海也有这么大,比湖大得多,比河更宽广。 这便是另一方天地了。:,, 316 预发来春 然而,当月池与众同考忙碌日久后,好不容易到了快结束时,她却始终觉得心中难安。终于,她也干了和王守仁一样的事,在夜间悄悄查看试卷的字号,来猜测她拟取用的新科贡士之名,结果却让她大吃一惊。 在贡院的房间中,她僵卧良久,终于长长一叹:“难怪,难怪这么多年重第一场经义的风气,始终难改。”旁人不是傻子,她也未必是天下第一聪明人。 朱厚照本以为月池此次定会另辟蹊径来取才,却不想到,月池竟会在放榜前夕给他报信,言明为了公平起见,还是得在首场经义上倾斜一些。这可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斟酌之后,也在漏夜时分,悄悄进了贡院。 贡院虽是科举之地,却与监狱的布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仅墙垣高耸,连外围墙就有三重,第一层外棘墙、第二层内棘墙、第三层砖墙。贡院的四角还有瞭望楼,昼夜有人观望。一见他,即刻就有人下来问,是做什么的。 朱厚照又来了一句:“镇国公兼威武大将军奉命巡查考场。” 驻守的兵丁,谁没听过这个花名,一见他的容貌,真如天上掉下来一个活龙一般。他们忙一边将他迎进去,一边又要去通禀。朱厚照忙道:“莫要声张,不必惊动旁人,把李侍郎叫来,梁尚书如未安寝,便也唤来。” 皇爷当年是乡试就落榜,也没有考会试的机会,这次能进来看看,别说心里还有点小激动。他穿过三龙门,路过明远堂,看到木栅与号房,仍心有余悸,这看起来比乡试之地还要压抑,在这里考上三场,只怕皮都要脱一层。 接着,他就到了公堂与居室。梁储、月池这次已然候在这里。梁先生在这种地方见到皇帝学生时,真真是一个头两个大。上次去昌平,把皇上弄回来的是他,这次在贡院,碰见皇上的还是他。 梁储:他怎么就那么背呢…… 月池亦是大吃一惊,她没想到,他居然会亲自来。 朱厚照望见他们时面上原本还带着笑,可待到看清他们的样子时,神色却冷了下来。他虽早有预料,也做了准备,可当四目相对时,仍是大吃一惊。 他有心骂她几句,只是话到嘴边,却只剩一句:“知道的是李副总裁在此迎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久试不第的怨……” 他说到一半,又深觉不祥,忙咽了下去。而月池听到副总裁这个几个字眼,也觉头皮发麻。她一入贡院,人人恭迎副总裁,听得她浑身不得劲,她强令众人,无需这么叫她,倒博了个谦虚谨慎的美名。 朱厚照入了公堂,对他们道:“不必拘礼,都坐吧。” 他使了个眼色,左右一边去搬凳子,一边来奉汤水。梁储眼看自己的碗中是参茯苓淮芪鸡汤,月池碗中却是黑漆漆的汤药,不由愣住。月池笑道:“寻常食补,已是无益,需得用些药。” 语罢,她便眼都不眨,将药汁一饮而尽。梁储是已然白发苍苍,可她却正是风华正茂,大展宏图的时候。一时之间,堂上两人都颇感凄楚,可她本人却似浑然不觉。 她起身谢罪道:“是臣无能,方劳您走这一趟。” 朱厚照别过头去,调整心绪方回转:“坐下说……”如不是梁储在此,他真想叫她躺下说。 月池又一次落座,她道:“万岁容禀,臣知您这次为何而来,但这一结果,实是我与梁先生再三商议后,得出的最为合适的决断。” 朱厚照道:“朕知你们的胆识,如不是碰到了棘手之事,必不会主动退步。是有人要挟你们了?有朕在此,大可直说。” 梁储心下感动,他摇了摇头道:“谢皇上隆恩,但您治国法度严明,谁又敢在会试前夕威胁主考?” 朱厚照道:“那是为何。你们都是见过风浪的人,一个会试,何至于将你们逼到这个地步。” 他忽然来了一句:“再吃点东西。” 梁储一愣,月池已经接口道:“太晚了,吃下去不克化。” 朱厚照道:“是甫里鸭羹,葛林说了,少食多餐不妨事。” 月池点头道:“再来一点儿吧。” 话虽如此,她也动了两三匙,便不肯再饮了。 梁储心念一动,甫里鸭羹是苏菜,先帝在时,有些臣子为了得宠,亦学宦官作风,给皇上献菜,没想到,他今儿还能看到反过来的事。 朱厚照还要再言,月池却对他使了个眼色。朱厚照回过神道:“梁先生继续,朕听着呢。” “……”梁储默了默道:“老臣斗胆请教万岁,科举一试,用途何在?” 朱厚照挑挑眉:“为国取士,为民谋福。” 月池接口道:“万岁圣明,为国取士好说,朝廷需要经世致用之才,我们依照需要取就是了。可为民谋福,何解呢?” 朱厚照道:“为国取良才,自当能为民谋福祉。抑或是,你是念及品行?” 月池叹道:“即便要看品行,从考卷上亦看不出一二。谁好谁坏,也轮不到我们来断。万一他入官场后,心变得黑如墨汁,难不成还要找当年的座师负连带之责。” 朱厚照失笑:“即便是亲爹妈,都负不起这个责,何况是座师。” 月池道:“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臣却不得不慎重。算是臣躲个懒吧,这事只得您来出面。” 朱厚照佯怒道:“你倒是打得如意算盘,兜不住了,就来找朕了。” 月池也笑:“这人是选来为您效命,又不是为我谋私。我兜不住了,可不得找您了。” 这是东西吃完了,又要开始说笑了?眼看他们还要再说下去,梁储忙重重清了清嗓子。 朱厚照轻敲着桌子:“噢对,说到哪儿了,为民谋福与看重首场之间,有何关联?” 月池道:“适才您说了,选贤举能,牧首一方,固然是为民谋福,这是科举外在的效用,却不是科举本身的功能。科举的本身,就如这灯一样,引着无数飞虫由下而来,身入光明。” 这些小飞虫,前仆后继地跳进灯笼中,在灯芯四处飞舞。有的投入火焰,烧得粉身碎骨,明明只是化作燃料,自己却以为是在薪火相传,照亮这漫漫长夜。而更多的,却只是上下翻飞,自恃高人一等罢了。 朱厚照仍有些不解:“难道改了后的科举,不能从民间选才了吗?” 梁储叹道:“启禀万岁,贫寒士子,能做好经义文章都是寥寥,遑论经世致用?” 一个穷苦农家养出的读书人,除却那些天赋异禀之辈,绝大多数人在前半生都在和八股文章死磕,他们中又能有多少人,能够一入考场就指点江山,激昂文字。这次考试中,答得有几分见识的,竟然大多都是官宦之后。这是很可怕的现象。 科举是底层上升的主要通道,寄托着无数家庭的信仰,使得社会保持动态的稳定。对底层百姓来说,唯有科举让他们靠得住、信得过,让他们相信只要家族中考上一人,就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即便不中举也不怨朝廷。 而一旦这个官民两利的上下流动通道遭到破坏,大蛋糕完全被官宦独吞,穷人的孩子不论如何努力苦读,也没有出头之日,永远只能被人踩在脚下。那么,等到朝廷的,就是再一次惊天动地的起义。 一次科举而已,按理说只是扭转文风僵化的良好开端,远不至于造成这样恶劣的影响。可架不住,吏部清理冗员,招来不少仇怨,外头的人正虎视眈眈,盼着他们行差踏错一步。届时,经历动乱后的民意,又会沦为有心人手中的刀。 朱厚照只听到这一句,便已然明白,刘六刘七作乱同样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是何等精明的人,如何算不出这一笔帐。与其养兵发兵靡费众多,倒不如给点小恩小惠,庶民只要能吊着命,就不会起兵造反,可官员却是只要有贪的机会,就一定要捞个够本。 他道:“朕明白了,这次便只能罢了。可三年之后,又当如何?” 梁储道:“万岁容禀,老臣以为,我朝的科举既已与府州县学教育紧密相连,何不在各级学校中多开设几门学科呢?诸如律学、医学、算学、武学,皆乃有用之学。” 月池补充道:“献吉兄现任南直隶提督学政,如不是宁王作乱,他早就将各级文教整顿一番,陛下不如给他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 朱厚照眉心微动,他道:“也罢,趁着东风,也好好调理武学。” 就这三言两语中,文官与皇权又过了一招。梁储希望能将武学并入官学之中,成为其中一个科目,可朱厚照的意思分明还是要保持二者的独立性。他是要将武将的培养、选拔、擢升建立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系统。 天很快就蒙蒙亮了,月池送朱厚照回宫。昏暗的天色,如一层黑色的纱幕,遮住了繁花明丽的色彩,却使得花蕊中的芬芳越发沁人心脾。月池踩在湿润的砖地上,叮嘱他:“雨天路滑,骑马慢些。” 朱厚照却问她:“你总叫朕慢,可你自己却是在闷头往前走。难道就不怕一脚踩进坑里吗?” 月池苦笑一声:“还是那句话,要是连我都不去踩一踩,咱们岂不是更成了聋子瞎子。增加财用和治理人才必须同步进行。要是只做前者,不做后者,那就是有再多的银两,都会被官僚截留,留给咱们的寥寥无几。好的制度也会变成一摊烂泥。可要是只肃清官制,不多给他们一点好处,他们又会群情激愤,闹出事端来了。” 朱厚照有心想问,要是你没有做到二者并举呢,要是你给的好处,远不能抵消他们的不满呢,那时又该如何。是又来一次宣府旧事,斗个你死我活吗?可他没有问出口,因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他忽而笑道:“不说这些了,还是谈谈咱们的事。” 月池一愣:“咱们的事?” 朱厚照佯怒道:“这次你应下的事,可是食言了。你要怎么赔?” 月池道:“他们即便不是栋梁之材,亦有成为栋梁的潜质。翰林院中,总不至叫他们,真读三年经史。” 朱厚照瞪大眼睛:“那朕不管,若人人都像你这样食言,那这还有什么王法?” 月池无奈:“您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朱厚照神色一肃,半晌方道:“朕帮你找了一位名医,你叫他给你看看。” 月池乍听一怔,这本是常事,可他神色明显有异,月池突然回过神来,必是看“那方面”的! 她的心突突直跳,垂眸道:“劳您费心,可木已成舟,非人力可为。” 朱厚照道:“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可为呢?即便不可为,好歹也替你瞧瞧别的病症。” 月池道:“葛太医就很好。”最好就好在,他是儿科出身,不同妇科。 朱厚照道:“他要是真的好,也不会这么久都没把你医好。” 月池苦笑道:“葛太医已经尽力了。臣只盼着,能以这微薄之躯,为您,为这天下多做些事……” 朱厚照听不得这样的话,他道:“你才多少岁,哪里来得这些丧气之语。朕有意修则色寺,邀西藏活佛,入京弘法。” 月池忙打断道:“万不可如此。” 朱厚照问道:“那你就去就医。” 月池如今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她这样的人,竟也僵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朱厚照拉着她的手道:“说好陪朕一辈子,即便只差一炷香,也不算一辈子。你总想做出一番大事业,可没了身子,其他不都是一场空。你别担心,朕找得人,是此道的圣手,口风很紧。他就外头的马车上候着,你就进去让他把个脉,神不知鬼不觉……” 月池只觉头都要炸开了,她手心全部都是汗水,下意识甩开他,脱口而出:“不成。” 面对朱厚照诧异的眼神,到了最后,她就只能撒泼了。她道:“我都已经这样了,您这又是何苦呢,再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您居然还迫不及待地把人带来了……您要是不放心,自己来验,何必找这些由头。” 朱厚照先是一愣,而后又强压下翻滚的心绪道:“你误会了,朕不是那个意思……” “是不是那个意思,你自己心里有数!”月池望着他的眼睛,语塞了一瞬,可她仍然说了出来,“如真要验,就干脆杀了我来验尸吧。”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直到现在,你都不肯信我。”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不是不肯,而是不敢。”你给得是情谊,我赌得却是全部。 两人又一次不欢而散。直到放榜之后,他们都没怎么见面。 月池拥着被子,躺在罗汉床上。贞筠端着一碗甜汤近前来。月池往日还要推辞一二,如今也不敢说这话了。她忙自己移了桌子,起身接过碗。月池看到这淡紫色的汤羹,便知是核桃酪。小小一碗,需费不少功夫,先将核桃仁去皮,又要将红枣剥皮取枣泥,还得将米捣成米浆,如此三样放进铫子中熬煮,才得这一小碗。 月池拿起汤匙,细细品了一口,只觉浓香扑鼻,全然是核桃与枣本身的甘美醇厚。贞筠问道:“好喝吗?” 月池叹道:“好喝是好喝,就是太辛苦你们了。这一碗,怕是得两三个时辰吧。” 贞筠道:“这算得了什么。近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呢?” 月池一怔,她不动声色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贞筠哼道:“你不说,我就没长耳朵了吗?我们四个人,轮流出去打听,外头是说什么的都有。” 月池道:“不必挂心。两榜进士的人选,都是皇上首肯过的。这火怎么也烧不到我头上。” 贞筠奇道:“那你怎么是这个样子?” 月池一时语塞,半晌方道:“说来也是自作孽……” 贞筠早知始末,这次听说朱厚照要找人替她瞧病,亦是大吃一惊。她道:“这可万万使不得,那是专门瞧这个,说不定一下就能看出来,你这从头到尾压根就没……” 月池扶额道:“谁说不是呢?我这次虽然用话堵了回去,可却绝不了他的心思。除非我今后再也不病了,否则总是难说。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今是看病难,出京亦难。” 贞筠恍然,她倒是难得站在了朱厚照这边:“你这个模样,时春又不在,谁敢放你出京。只是,这么一来,岂非是比往日更危险。往日,他不会留神那个,可现下,他只怕晚上做梦都在琢磨呢。” 月池道:“而这次一旦发现,就不那么容易能了。” 贞筠讪讪道:“要是换作我,非得活活气死。” 两人一时面面相觑,半晌,贞筠方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话都已经说出去了,后悔也没用。还是快把身子养好吧,就改了四天卷子,又搞成这样了。” 月池道:“不成,我还得写奏本。这次春闱,声势浩大的革新,却是虎头蛇尾,我总得给个上上下下一个说法。” 然而,月池奏本还没来得及递出去,梁储与王鳌的联名上书都已经发到通政司了。王鳌也是状元出身,当年的科举文章被视为范本,上下传阅,这在状元中也堪称是佼佼者。可他却也一早对科举取士之道提出意见:“国家以经学取士,其名最正,其途最专;然天下之才,自非一途之所能尽。” 怎么能通过只考经义,然后选拔出算学、法学等人才呢?科目的确是太单一了。所以,当月池提出要重第二场、第三场时,他是举双手赞成的,可没想到最后的结果却是这样的。 不过,他们俩在奏本上,当然不能像对朱厚照本人一样说得那么直白,而是指出考生策论差强人意,以至于不得不继续重首场。要变科举,需先改学制。官学需要经历一次整顿、变革。科目要增设,学官要丰富。他们甚至提出,可以让各省长官轮流去给学子开讲座。 这在朝堂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守旧之辈要坚持经义第一,可革新派却说,他们并不是不重经义,而是要培养出德才兼备的优秀生员。这使得杨慎这个新科状元的风头,都不那么耀眼了。 杨慎在经义上的造诣,堪称是海内无双,他又是阁老之子,即便再不通庶务,在二三场上的造诣也不是旁人可比的。他不中状元,谁还能上?杨夫人喜得要在家中放鞭炮,却被杨廷和劝阻。东阁大学士神思紧绷,生怕再来一个科场舞弊案,坏了他们家大宝贝的声名,所以一早就放出了圣上是真的钦点两榜进士的消息。 往年虽然也有读卷官从头念到尾的操作,不过朱厚照往往听完鼎甲就打退堂鼓,可这次人家可是从头听到尾的。有了这一桩,旁人说话就不得不小心些,只能传泄题,不能传批阅不公了。 可只要人去细细一打听,就能发现,梁储和李越在宫中确定试题之后,压根就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贡院锁宿。外头的人连主考本人都见不到,又何谈请托泄题。有些人骂道:“这厮原来是早有准备。不过即便如此,也免不了他泄题的嫌疑!他出这些偏题怪题,摆明就是为难人。” 这话依然站不住脚。朝廷大员,经此一试,更加直观地看清了当前读书人的思维短板。 户部尚书王琼叹道:“这都能当作是偏题怪题,难怪老夫手下有些人,连账面都算不清,悉数丢与吏员,更别提其他了。” 刑部尚书闵珪道:“许多进士是到了观政时,才开始看法条。” 礼部尚书张昇也道:“礼乐射,御书数。古六艺,今不具。太/祖爷明言‘治国之要,教化为先;教化之道,学校为本。’” 到了最后,科举舞弊竟被扯到了学政改革上。有些人甚至以为,这才是月池最终的目的,原本以为他是招揽门生,谁知竟然是剑指官学。刘瑾就叹道:“这份心机,真是让人啧舌。可惜,人家文官可以直接改官学,可咱们宦官,却不好再在内书堂做文章。” 无论外头如何议论纷纷,文官学校与武官学校的完善被提上了日程。而平虏伯江彬也适时放出一个大雷,他觉得不仅文官要裁汰冗员,军队里头的冗兵也不少啊。:,, 317 瘦影自怜秋水照 江彬做出这个决定,是他和狐朋狗友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首先,皇上已经借李越之手,深刻表达了对他们不作为、乱作为的不满。皇上把他们抬上这个位置,不是想让他们像太监一样,只为哄他高兴,而是盼着他们能干点实在的。 可到底要做什么事呢?一众边将傻眼了。一来他们是行伍出身,原本就只会打仗,可现下北方没什么仗给他们打,他们也不想到那瘴疠之地去,和王守仁抢饭碗。二来如真要整顿京营,等于拿牙去啃硬骨头。 首先是缺银子,朝廷给京营的军饷是一笔大数目,可各级将领多少得刮一点。即便是王守仁在时,也没法子完全堵住这些陋规,因为明代的俸禄实在太低,如真按洪武爷的规矩,大家都不要活人了。王守仁最后的下场,大家也都看在眼底,被投入牢狱,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 而在他走后,他设立的预算制和报表制虽然还在进行,可水分却多了不少。谷大用等人也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至于京郊军屯,一时倒是无人敢占,只是收上来的粮食当如何分配,多少有一些向上偏移。在这样的情况下,一旦要大规模练兵,银钱铁定会吃紧。 其次是人心不齐。世袭将官的份额太大了,兵部以前也想过法子,刘大夏在给朱厚照当面说明了世袭将官的不堪后,就着力去改进武学,严明武举。但正如马克思所说,人不能凭空创造历史,只能“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承继下来的条件下创造。” 世袭将官自永乐后期时,就已经有颓废之象,颓了这么多年,要想叫他们重新振奋起来,不下狠手是不成的。然而,只有真按洪武爷的规矩斗硬,才会有一二疗效,即“令应袭子弟送都督府比试,骑射娴习,始许袭替。” 可即便是江彬不要命去要去赌这么一把,朱厚照也未必会同意,万一这么一考,把人都撵出去了呢? 江彬原以为自己是掉进福窝,谁知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不是没想过退下来,凭他的功绩,只要安分守己,倒也能如其他勋贵一般混个平常日子。可一方面是不甘心,江彬的骨子里有一股天然的狠劲在,那么多讨好朱厚照的人,可唯有他在生死关头,能豁出去挡在老虎面前,来博一场富贵荣华,这份心性堪比豺狼。 他已经爬了这个地步,正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顶峰,这时反叫他急流勇退,他如何能甘心。另一方面到这个地步,是进是退早已不是他一个人能说了算。他背后站着的是整个边将集团。 随着北伐大捷、宁王伏法,一直以来处于帝国底层的士卒渐渐挺直了腰板。边将与世官之间势必会有一场恶斗。而他的出身,他的地位,就注定他必须站在风口浪尖。 江彬在想透这一点之后,不由饮下一杯苦酒:“什么皇庶子,我看是出头的椽子!铁定先烂!” 许泰叹道:“江哥,事到如今,这头是出也得出,不出也得出。咱们要是主动出,可能是有点磕磕碰碰。” 瘿永补充道:“要是打了退堂鼓,现在就得烂。咱们的仇家都盯着呢。” 刘晖道:“也不必这么揪心。瞧瞧人家李越,他闹成那个样子,不也活得好好得吗?” 江彬道:“那能一样吗?!他和皇爷是什么关系?” 刘晖理直气壮道:“这不都是一家人吗,何必这么见外呢?” “……”江彬一时真被噎得翻白眼了,神他妈的一家人。 许泰又来了一句:“江哥,咱们沉寂的时间够久了。我们是做臣下的,总不能事事都要皇爷来督促。依我看,上阵亲兄弟,打虎父子兵。” 父子兵……于是,江彬一横心,选在这个关头冒了出来。一则既然恶斗不可避免,那他就先下手为强,先淘汰一拨冗员。二则也算是分担炮火,也算卖李越一个好。果然,他蹦出来之后,骂李越的人又少了一波。 他做得不错,朱厚照当然要予以表彰。朱厚照破天荒地又频频召见他,夸他孝顺懂事。孝顺的“乖儿子”低眉顺眼道:“父皇谬赞了,能为二位长辈分忧,是我做晚辈的荣幸。” 江彬既然要干,那当然就是要干一票大的,不捅一个惊天大案出来,如何能震动朝野呢? 他拿来做筏子的人,名叫石玺。石玺是凤阳人,因祖上的军功,袭了一个武平卫指挥佥事、参将的职位。就是这么一个的参将,却搅得当地民不聊生。他豢养了家丁恶奴数百人,想方设法夺取军民的财产。在他这里,挪用军饷都是小事。他公然设置抽成,命令过往商人都要上他“上供”,甚至铲平别人的坟头来为自己修庄园。 朱宸濠作乱后,朝廷查处同党,发现了石玺和宁王勾结的证据,于是将他充军毫州。可没想到,此人真个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人到了毫州,依然能做土皇帝,占人田地,淫□□女,还杀害了一家人。事发之后,朝廷要将他处斩。他却在公文到之前就收到了消息,脚底抹油跑了。可豪州知州颜木却不是庸碌之辈,他上奏坚决要求处置石玺及其同党,还要亲自率人去追捕。 这桩大案闹了出来,可谓是捅了马蜂窝。江彬说得非常直白:“圣上为天下太平殚精竭虑,我等虽不才,可也为家国安定抛头颅、撒热血。谁知,世上竟有如此凶横忍肆之徒,依仗祖辈的功勋,不思报国,反而在人背后捅刀子。朝廷恩荫百年,怎的反而养出这些贼来!” 这话可谓是难听至极,一众世袭将官,颇为恼怒,就连英国公等人都面露不虞之色,指责他:“难道就只有你一人出力,我们皆是尸位素餐的?” 江彬最后虽然认了怂,表明是自己是粗人,并无冒犯之意,他只是义愤填膺,指责这些罪大恶极之徒而已,却不知道为何大家要抓着这个不放。一众人遭他气了个倒仰,却不好真正为这个与他在金殿上吵起来,只得生生将这口气咽下去。 随后,毫州知州颜木所查出的真相,却将这句话变成了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世官集团身上。颜木率人,奔袭至东昌府,将是石氏父子缉拿归案,清查明细后发现石氏父子夺占黎钊等五百余家田产,共百多顷,房屋一千多间,银两万余两。 这个数目,真可谓是令人发指。月池几乎是立刻就沉下了脸。看来,她去鞑靼的这些年,中央虽然被整治得不敢动弹,可民间却依然有人仗着天高皇帝远为非作歹。 她心思一动,掀袍奏请道:“陛下容禀,刘六刘七作乱时,天下庶民乃至士林中的糊涂之辈,竟将原因归咎于陛下北伐,多征军饷,可如今看来,是这些人不明真相,以致于中了有心人的奸计。国有流饿之民,罪在官有腐蠹之藏!区区一参将,如此肆意妄为,背后必由人相护,如不将国之妖孽连根拔起,圣上圣誉何存,黎民安乐何在?” 朱厚照冷笑一声,他只说了一句话:“着北镇抚司缉拿审问石玺及同党,务必吐出实话来。” 朝野上下一时寂寂无声,连一根针落地的声响都能听见,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一些特别重大案件,往往北司严刑拷问,锻炼周内,始送法司。这都是圣上的心腹直属,看来,这是要玩真的了。 新科状元杨慎,刚刚点了翰林院修撰,在出了殿上时,才觉得自己的脊背出了一身汗。他四处寻找月池的身影,却发觉她正对五府将官微微一笑。她监了一场春闱,人又憔悴了一些,一身赤袍玉带,更显温润儒雅。可只是这么一笑,却叫一群大老爷们生生打了个寒颤。 杨慎已是许久不见月池,在考试前,他为了避嫌不敢去,而在考后,他则是颇觉尴尬,也不知道同她说些什么。直到出了这档子事,他才找到了理由慢慢挪过来。 只是,真个到了她面前,就要张嘴时,他却突然语塞了。谢丕扑哧一声笑出来。月池也面上有笑意:“怎么,连喊什么都不知道了?” 杨慎哽了许久,硬是没把那一句“座师”叫出口,最后来了一句:“下官拜见李侍郎。”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她道:“可真有你的。说吧,什么事儿,杨修撰这等忙人,想来是无事不登宝殿。” 杨慎的脸涨得通红,他道:“……我不是故意不来的,只是,这……” 他半晌挤出来一句:“都怪那灯花!” 月池一愣,这才想起,杨慎第一次落榜,就是因灯花烧了他的卷子。如不是灯花烧卷,他必能早一届高中,要是早一届中了,哪还有今日的尴尬事呢? 这话一说,又惹得大家笑将起来。他们一同回到翰林院,笑过之后,杨慎才切入正题。他问道:“能揭穿这桩大案固然好,只是北镇抚司来审问,我总担心,会出岔子。” 他说得还算比较委婉,穆孔晖就非常直了:“锦衣卫榨取钱财,只怕比寻常军官还要狠些,叫北镇抚司去审查,又能查出什么?” 这说的是锦衣卫戕害百姓之事。据说,锦衣卫校尉、军士在京城巡查,将来路不明者,一律当作囚犯缉捕。如有银子的还能用钱赎身,没权没势者就只能被充入苦役。 康海则道:“太/祖爷早有训示:‘讯鞫者,法司事也。凡负重罪来者,或令锦衣卫审之,欲先付其情耳,岂令其锻炼耶?而乃非法如是。’” 他们话里话外都是对锦衣卫侵夺司法权的不满,而对她说的原因,则是希望她带领他们想出办法来,把这权夺回法司。 月池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帝国的权柄只有这么多,给了这个,自然就不能给那个。武将希望获得较为崇高的地位,可文官也不愿大权旁落,而皇帝本人更要提防下头,维系自己至高无上的地位,所以任用宦官和锦衣卫监察文武百官。 至于这些年轻人,他们不会认为自己是在夺权,而认为拿回的是天经地义属于他们的东西。 月池长叹一声,糟糕的是,朱厚照也是这么想的。而这两边使力,都会使到她的头上来。事隔多年,她又渐渐有了做夹心饼干的感觉。 她道:”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容易。” 康海不解道:“圣上对您的看重,世人皆知,只要您肯牵头此案,必能查个水落石出。” 月池苦笑着摇头:“我毕竟也是文臣。只要是文臣,在这官场中办事,就要逐级上报,层层下达。时间就在这一层层消磨,消息也在一级级别走漏。石家父子如何能在朝廷的公文到达前,提前逃跑?你们有想过吗?” 众人一时语塞,月池道:“我们之中的一些人,也并不清白。这叫万岁如何肯信?” 穆孔晖道:“可北镇抚司难道就可信了吗?” 月池道:“北镇抚司至少可以直达天听。由他们去,的确最快。说来,都是同殿为臣,互相弥补,互相监督,才是圣上所乐见的局面。再说了,这次闹得这样大,事关皇上的声誉,即便借杨玉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太多手脚。” 杨玉的确是自觉被架在火上烤。他恨得咬牙切齿:“江彬这个王八羔子,真真是好日子过舒坦了,在朝堂放一阵屁,倒把事情全部甩给老子。还有李越,什么事都有他来出头!” 他的下属副指挥使张允叹道:“可偏偏他就是比旁人会出。要是换做六科廊那一帮人,只会嚷嚷民间疾苦,殊不知圣上根本听不进去。可他却直接指向圣上的声名,这一下不就打在七寸上了。” 杨玉闻言一怔,他颓然道:“李越十岁就入宫,同吃同坐,早已把皇爷摸得透透的。这么一个人,眼中还揉不得沙子,我怕咱们日后的日子也要难过了。” 张允道:“咱们收敛点也就是了。再说了,天塌下来,不还有高个的顶着吗?” 杨玉嗤笑一声:“你敢在皇爷面前充高个儿?” 张允道:“咱们算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可不还有锦衣卫舍人吗?” 所谓的锦衣卫舍人,是锦衣卫的编外人员,专门任命公、侯、伯、都督、指挥的嫡次子,使他们安享朝廷俸禄。锦衣卫舍人每个月的月粮只有四石,如何够这些纨绔子弟挥霍,他们过去在京中勒索,如今京中风声紧了,就会想办法外放,去地方上打秋风。 张允道:“要是真闹起来,就把那拨人甩出去,要是能再来一场郭家的大案,我也就认了。” 杨玉道:“那怎么可能,要真到那个份上,只怕有些人就要再脱一层皮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心头一惊,四目相对之后,皆不再言语。 杨玉虽抱怨,却也不敢懈怠,心急火燎地率众连夜出京,去提审石玺。谁知,他到了毫州后,却得到消息说,石家父子死了! 杨玉又惊又怒,逼问毫州知州颜木:“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的?” 颜木摊手无奈道:“石玺造孽太多,一经抓回,本地男女老幼无不切齿痛骂,他是活生生被被郡民丁淮踢死的。” 杨玉又问:“那他儿子呢?” 颜木道:“石坚是自缢于狱中。” 杨玉的面色惨白,他道:“还是晚了一步,这下可好了,如何交得了差。” 张允忙道:“石家的仆从何在,我们也可审问。” 杨玉灵机一动,只有人审,能把事情圆过去,不就行了。他最后呈上一叠奏报,的确还牵连了几个人,只是都是凤阳府中的人物,远没有到中央。 朱厚照气得将密奏仍到地上。他想了想道:“叫他们把石家的家眷提回来,交由法司。” 这是要叫法司再查一遍的意思。只是,石家父子既死,得来的奏报亦有限。光凭这些,可兴不起大狱。 月池听闻前因后果,情知必是不了了之。自从上次吵过之后,他们又有许久未曾私下见面了。月池想了想,又一次入了宫。 朱厚照彼时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天气渐热了,他也不想再用熏香,而是殿内尽设牡丹。一丛丛半人高的枝株之上,昂然怒放着硕大明丽的花朵。明丽的魏紫,灿灿的姚黄,绣球一般的豆绿,嫣红色的岛锦,竞相芬芳吐艳。而朱厚照的身旁,则是一盆极为素艳的白牡丹,轻盈如楚女朝云,皎洁如姮娥夜月。 朱厚照听到悉悉簌簌的声响,不由皱起了眉:“朕不是说叫你们不要来打扰吗?” 月池跪在花丛之中:“可是臣来错了?” 朱厚照一惊,他下意识要睁开眼,却在回过神来后,立刻转过身。月池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她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推了推他道:“这么大的人了,还耍什么小孩子脾气。” 朱厚照又气又怨:“朕就是长到八十岁,也不和没心肝的人说话!” 月池:“……” 她又和他说了几句,他却只是不理,最后甚至还叫人带她出去。 这次果真是恼得不轻,月池心知,她表现出毫无理由的怀疑,又一次伤了他的心。可这弥天大谎已经撒下来,她便只能继续骗下去。 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是我不对。您一心想着为我好,可我却抱着自卑之心,辜负您的好意。我不是不信您,而是这世上,我能信的只有您。” 朱厚照一怔,他只听月池在他身后轻轻道:“我不敢冒那样的险。我也不愿意把自己好不容易长好的伤口,揭给旁人看。” 外头的粼粼波光,在纱窗上映出朦朦胧胧的影子。朱厚照望着迢迢水色,冷声道:“可你不该那么说话。你其实并不在乎我的感受,对吗?李越,朕亦有尊严,朕不是你的那些傻蛋属下,打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在朕这里走不通!” 他的心中如明镜一般,石家父子若是还活着,这案子若是很顺利,他未必会这样乖乖认错。 月池一时哑口无言,她问道:“那我究竟该怎么做,您才能原谅我呢?” 朱厚照闷声道:“晚了,心已如死灰,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月池失笑:“您既已心如死灰,如何却避而不见,您要是肯回头看我,我不信您心中空空。”:,, 318 卿须怜我我怜卿 他终于还是回头看向她了。他怎么可能舍得一直不见她呢?她在丛中笑着,数苞仙艳,十里锦绣,总不及她。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她笑起来,可下一刻他就发觉,她的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这一次的回头,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永远知道,怎么拿捏他。他热切的、属于青年人的情感,于是又一次冷却了下去。 他对她的着迷有目共睹。可时至今日,这份着迷却在日复一日的打击、摧残中变了质,参杂了懊悔与怨憎。他本以为他们已经敞开了心扉,他有时真想把李越的胸腔剖开,看看那颗跳动的心脏究竟是什么颜色。 他是怎么能做到,一边对他说,他们是唯一的知己,要在一起相伴一生,一边又立马和其他人厮混,一面同他肝胆相照,可转头就能将他的好心当成驴肝肺,肆无忌惮地用言语来刺伤他、赶走他。只有当他不得不来找他时,他才会又换一张温情脉脉的面孔,回到他的身旁。 朱厚照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有你又如何,朕名义上是真龙天子,可实际也是□□凡胎,在你心中,我难道不会疲惫吗?一次一次被你用各种理由推开后,总有力气孜孜不倦地爬回来。” 月池一愣,她无言地望着他。朱厚照扯了扯嘴角:“这种推了又拉,丢了又拣的游戏,你玩不累,可朕累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重锤一般狠狠击在她的心头。他推了推她:“回去吧。我曾经是真心想做个傻子的,可李越,你怎么连做傻子的机会都如此吝惜呢?” 她没办法给他答案,于是只能又一次不欢而散。 贞筠找到月池时,她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秋千上。夏日炽烈的阳光将层层叠叠的叶子照得一片透亮。耀眼的光斑投在她的身上,将她雪白的脸颊晒得发红。 贞筠一惊,忙将她拽进屋子里。她道:“你傻了,这么毒的日头,你就这么坐着!” 月池却看向了她的手。贞筠手上伤疤虽然已经痊愈,可那股酸疼却像深植骨髓一般,每逢阴雨天气就会发作。她每日夜里都会敷上厚厚的药膏,这使得她的衣袂之间,都有淡淡的药香。 月池忽然道:“归根究底,你受的苦,都是我害的。” 贞筠一怔,随即道:“你怎么好端端地又说这种话。那个人发疯,和你有什么相干……”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是我太贪心了。我什么都想要,却什么都不愿给。” 她不仅要家人、要朋友、要事业,亦要尊严、要人格、要处于关系的主导地位。 她把感情当作鱼钩上的香饵,吊着他一步步走进陷阱,却连咬钩的机会都不曾给他。她一次一次诱起他心中的渴望,又一次次让他扑了个空。他自满都海福晋时就萌发的嫉恨、不满,经江彬之事发酵,终于爆发了。 而她,她不该和他吵那一架,那是火上浇油。等到大火终于燃起,一发不可收拾之后,她采取的灭火方式,不是求和,而是又用一个弥天大谎,将他彻底打落情感的谷底。他果然上当了,可这也把她推到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过去的嫉恨并没有消失,只是暂时被内疚和自责压住。朱厚照会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曾经经历过失去,也无法再承受第二次这样的打击。因此,他势必会更加地关注她的身体。而面对这样的关切,如若她应下,那么暴露的风险会大大增加,可如果她拒绝,她面临的就是今天这样的局面。 张彩所说的话,终于变成了现实。——“您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而她在真的去做时,却发现,她远不能甘心做到“卑身奉上,敬献终身”。 她始终都在动摇,他要得实在太多了,她根本给不了。而她亦实在太傲慢了,她笃定,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朱厚照不会因此弃置她。她这才抱着她的自尊,跌跌撞撞走了这么远。 终于,事情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她固执地铸起堡垒,将他堵在城墙外,她快把他逼疯了。而他这样的一个人,一旦疯起来,谁也拦不住。 月池看向贞筠,她突然问道:“如果我告诉他……” 她话音未落,贞筠就打断道:“绝对不行!你是疯了吗?你就不怕他……” 她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死死揪住月池。月池却:“我当然怕。” 可她更怕某一天在禁宫中,被不认识的大夫,按着诊脉,随后事态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无法控制。 说来,这两招都是臭棋,可如何破这个局,她却没有半点头绪。月池长长一叹:“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何苦磋磨自己呢?” 平虏伯府中,江彬一个头两个大:“锦衣卫和三法司都是吃白饭的不成!人没了,文书也找不到。那我折腾这一遭做什么,给人家当笑柄看啊。” 刘晖支支吾吾道:“至少,表明了您的决心呐。这外头的人,对您看法多好。” 江彬道:“看法好有个屁用。这到头来,什么人都没抓出来。这脸都丢尽了。” 许泰却道:“江哥,依我看,却不必如此懊恼。丢脸不可怕,最重要的是,丢脸的不止咱们。” 瘿永一愣:“还有谁,锦衣卫?三法司?李越?” 江彬一愣,他突然福至心灵:“还有皇上,他们是在把皇上的脸往地上踩。”想想看,天子震怒,派亲卫去查探,居然查了一个寂寞,这不是在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吗? 英国公张懋也在家中叹道:“蠢货啊。哪怕丢出几家替罪羊来,也要好一些。如今闹成这样,这不是在打皇上的脸吗?这下只怕要出大乱子了。” 他的孙子张仑忧心忡忡:“祖父,那咱们该如何是好。” 张懋今年已是七十三岁高龄,朱厚照北伐,他奉命提督奋武营,拱卫京师。对于皇上的这一份信重,他是既感激,又忐忑,日日操劳,身子也出了些岔子。 朱厚照回京之后,他的心神松弛,终于大病一场。朱厚照也很体谅他,亲遣太医来照料,他这才慢慢养回来。不过自这一场病后,张懋也深感身子大不如前,平日只立朝而已,还将孙儿张仑时常推到朱厚照面前去露脸。 他听到张仑此话后忙道:“什么都别做的!” 眼看孙子被他吓了一跳,他方叹道:“祖父这一辈子,勋左柱国,知经筵事,监修国史,已经堪称是勋贵之冠,富贵已极了。年轻时虽有些不甘,可那不都是为了你们。如今,祖父年老了,也争不动了。而你这点斤两,就更争不得了。要是你爹或许还能做点……” 他想起早逝的长子,又不由滚下泪了。他吸了吸鼻子道:“总之,在你自己无功勋傍身时,老老实实做人,等你做出一点功劳后,要是有合适的机会,你可以在背后推上一把,但是切记,不要给旁人当枪使。” 张仑压下伤感,忙应道:“祖父放心,这话您叮嘱了多次了,我都记得。不会让外头的人利用我们。” 张懋补充道:“不止是外头的人,日防夜防,家贼难防。”自《功臣袭底簿》出来之后,最大的敌人,反而是来自家中。 张懋道:“你的堂兄弟,你的姻亲,都要提防些。他们找你要东要西,你能给他们弄到,他们当然高兴,你要是因此落下去了,他们乐得看你摔个四脚朝天。人啊,都是自私的,见不得别人好,半桶螃蟹演春秋,听过说吗?”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会儿就睡着了。 英国公府按兵不动,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国公府已是富贵已极,他们没有必要,也不想为此冒险,因此,他们选择坐山观虎斗,希望等到两败俱伤时,再来推波助澜。 江彬明知道这点,却不得不动作。李越已经进宫见了皇上,他不能再稳着不动。因此,他进宫去,恳请朱厚照令巡按御史、按察司去核查将官违法乱纪之举。 他这也是拉人下水,如要他去查,所有的锅不都是他背,这让文官去,不就多了一个顶雷的。 朱厚照却道:“先令大小将官自觉举。”所谓的自觉举,就是自我检举,如果是因为公事,可以免罪的,若是因为私事,也可以减等的。 江彬一愣,他心道,大家又不傻,谁会自己跳出来。 朱厚照又道:“再责令总督、巡抚、巡按和兵备道,核查军中不法之举,务必严加惩处。” 江彬听了之后亦心生不解:“父皇,各级如真能核查,早就查出来,何至于拖到今日。” 朱厚照道:“总得给他们一个改过的机会。” 江彬不敢置信地看着朱厚照,还以为是他脑子出了什么毛病。朱厚照道:“这次如还是一个没有,那咱们再说。” 江彬闻言,只得应下去了。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朱厚照很快就秘密召见了几位曹闵、卢雍等素有官声的御史和给事中,命他们在锦衣卫的护持下,兵分两路,乔装改扮,去各地探访军情。这就是所谓,明修栈道,暗度成仓。 曹闵等人接密旨后喜不自胜,先后找了各种理由出京。如此暗访,果然查出不少不法将领、违规袭职之人。人员牵连之广,数目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到了这时,推出一种崭新的合适的考核大小官员的办法,已然迫在眉睫了。 原本大明的考核制度有三种,一是考满,二是考察,三是稽查。所谓考满,即是即通过考查官员在一定任期内完成本职工作的情况,来决定是否予以加级、进体或升职的制度。【1】《明会典》明文记载:“国家考课之法,内外官满三年为一考,六年再考,九考通考黜陟”。考满制度非常强调年资,又对不同的官员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再加上太难得到贯彻落实,到了先帝爷时便基本是雷声大雨点小,所有官员“一概考称”,也就没有什么称职、平常和不称职的区别了。 至于考察制度,则是于特定的时间就官员的德行和能力进行考查,以决定其去留。【1】考察又可分为京察和外察。京察指对京官的考察,朱厚照登基不久后,就将京察由原本的六年一次,缩短为三年一次。四品以上的官员,如遭科道以明确证据弹劾,要经皇上圣裁来决定任免。官员中年老不堪任事、才德不称职者,要自己自陈致仕。 至于外察,则是令外官于辰、戍、丑、未年朝见天子,核查是否具备贪、酷、浮躁、不及、老、病、罢、不谨等问题。考察制度是朝廷管制官员的主要手段之一,朱厚照通过京察撵走了不少不听命的官员,一定程度上也肃清了吏制。 然而,以上两种制度,因为考察年限过长,管理标准过粗,无法对日常的行政事务达到管控。所以又有稽查制度,所谓稽查是根据上传下达的章奏或来往文簿对百官实行的定期检查、监督制度。中央指望通过文牍和巡按,来保障政命落地,这不得不说是非常困难的。 朱厚照被逼得想出暗访制度,秘密派遣官员,来到地方进行实地考察暗访,对于违法违规行为,轻则告诫申斥,重则依法治罪。 而月池则希望将目标管理法带到大明。朝廷的总体目标被逐级分解,转换为各衙门、各级官吏的分目标。总目标与分目标之间环环相扣,形成一个紧密整体。只有各级保质保量地完成分目标,总目标才有望实现。 而来分配目标的同时,上级亦会予以财政支持。过去朝廷没有财政拨款的习惯,上头把任务一丢,下头就自己去民间收钱来办差。这表面上看起来是节省了财政支出,可实际却给予了地方横征暴敛、胡乱摊派的由头。这样长此以往,小农破家,税基受损,反而还不利于长期收入。如今,上级根据下级的目标适度拨款,便可大大减少对民间的侵扰。而以吏部为核心的中央,不会对地方行政的具体手段干预太多,在不违法乱纪的前提下,他们只要看结果如何。 至于如何保障目标实现的效率,月池和众位先生们商议后,命六部属官将应做、拟做之事逐条逐条登记在四本账簿上。一本交由皇上,一本留六部和都察院,一本送六科廊,一本送内阁。六部和都察院按照账簿的记载,逐月进行检查,完成一件就做个记号,没有完成就要如实禀报,并进行处置。而六科作为监察机关,则每半年对六部的执行情况进行考察。最后,皇上和内阁,则能通过查阅记载,对六科廊的稽查情况进行查实。 如此以来,六部和都察院监督地方,六科廊监督六科,天子与内阁再来监督六科廊,形成了一个完备的监察体系。这其中看似没有司礼监的事,可皇帝日理万机,又只有一双眼睛,怎么可能把这诸多事都看遍,对事务进行排序,处理细致末节,就又落到了司礼监身上。这下,内廷和外廷又形成了互相制约的局面。 刘瑾等人倒是很高兴,自从裁汰了镇守太监,宦官对于地方的把控力大不如前。这样一来,又还给了他们一些权柄,这叫他们怎能不欣喜,因而极力在朱厚照面前鼓吹随事考成的好处。 可诸如王琼等人却持迟疑的态度,原因很简单,以前摸鱼就能度日,如今却要被逼着爬起来干活,成日累死累活,银子还没加多少。大明的官员都是懒散惯了,谁能受得了。 他们说得很委婉:“我们只是担忧您李侍郎的安危。” 月池道:“上下务实办事,劝农兴商,太仓充盈,朝廷自会对优秀官员予以表彰,大家便都有好日子过。要是贪赃枉法,不履本职,又如何配得上头顶的乌纱?诸位如有疑虑,不妨在京畿试行,等改良之后,再全国推广。” 她竟是不听劝阻,要一力联名上奏了。这是加强中央集权的好法子,恶人她来做,朱厚照尽可加恩,在推行一段时间后,表彰官员,火耗归公皆可施为。朱厚照没有道理不答应。 谢丕亦有些迟疑:“这法子好是好。何不等鞑靼和海外的进项再增加一些后,再行大变。上上下下有些甜头,心里也要好过一些。你不是常说,事缓则圆吗,怎么突然又改了作风了。” 月池只报之幽幽一叹:“今时不同往日,再说了,无论怎么缓,我们也无法叫苦药变成蜜糖,叫上上下下的人,心甘情愿地吞下去。这一场恶斗,是在所难免的……”:,, 319 倾盆雨势疑飞瀑 月池心知肚明,她无法在维持现状的情况下,依靠情感,从朱厚照那里获得更多的支持。她只能以更多的政治利益,来争取皇权的倾斜,因此她在奏本中写到将账簿一份进上。这样一来,天下官员的一举一动,皆在中央的掌控之中,官僚成为中央的提线木偶,至少在明面上叫他往东不敢往西,叫他往南不敢往北。 换而言之,作为文官集团一份子的李越,选择向皇权靠拢了一步,而大大损害了本集团的利益。奏疏一到达通政司,便引起了轩然大波。 变革最难就是统一人心,可这必然是变革的第一步,要是连底下人都是心怀鬼胎、阳奉阴违,其他举措也必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而无数英豪,就倒在这万事开头难上,被众人群起而攻,尚未来得及大展宏图,就如流星陨落,壮志难酬。 而月池终于又一次站到了这个关键点上。她淘汰冗官,改革官制,不仅去了尸位素餐之人,而且抑制为官不正之道。这大大触犯了庸官的利益。不过,庸人之所以为庸人,就在其尸位素餐、昏庸无能。他们即便心存怨怼,也无计可施,更何况月池还将裁革节省下的银两用来加厚其他官员的俸禄,因此并未引起大的阻力。 然而,她之后推行的学政改革、科举改革,却引起了儒生的强烈不满。为什么千年以来,儒道为王,再不复春秋时百家争鸣的盛况?为什么这么多年,提出科举改革的人不少,可最后都没起到什么大用?为什么许多人都在说八股文的不好,可无一人能动得了八股的根基? 因为科举的框架已经成型了,一些人靠着经文原理,走过独木桥登上高位。可还有无数人守在独木桥的另一侧,从风华正茂熬到垂垂老朽,将四书五经翻来复去,嚼碎嚼烂,就是盼着能有跃过龙门的那一天。 可有一天,他们被告知,规矩变了。他们之前在死记硬背上花的功夫,多数都是白费,之后朝廷要取那些懂得经世致用,于律学、算学有所长的士子。他们又要重来一次了。嚎啕大哭、捶胸顿足的老童生,不在少数。 李龙就是其中一个。妹妹李凤姐在众目睽睽下投河,父亲李大雄被圣命钦点斩首。李龙遭逢这样的家庭巨变,自己的声名也一落千丈,终于大病一场。李大雄待下人伙计,刻薄寡恩,非打即骂。而李龙,待自己的亲妹妹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如何会怜悯这些下人的死活。是以,他们父子落难之后,有良心的伙计是主动请辞,而没良心的伙计就是卷款跑路。 李龙又气又怨,又羞又恨,险些病死在床上,最后还是舒芬来救了他的性命。舒芬虽不耻李龙的人品,可到底还是存着几分同窗之谊,怜悯之心。他见李龙久久不来私塾,又听闻他病了,便主动上门探望。 这不见则已,一见大吃一惊。李龙早已是浑身恶臭,形容枯槁,眼看只剩半条命了。舒芬着实吃了一惊,忙出钱找来大夫,又命自家的仆妇照料李龙。经过两个多月的修养,李龙才捡回一条命。 他在能开口后,就在舒芬的面前痛哭流涕承认过错:“都是我害了凤姐,害了爹。我要是好好劝阻爹,爹也不会闹到那个地步。我要是早点把阿凤嫁出去,她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舒芬哪里听得了这种话,当即就滚下泪了,眼中哀切竟然比李龙这个亲哥哥还要真。 李龙见他如此,先是一惊,接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舒兄,原来你也……” 他心念一动,鬼使神差道:“实不相瞒,阿凤其实、她其实一直很仰慕你……我当时借你的手札,其实都是帮她借的……” 舒芬大惊,李龙便把当年月池的赞赏,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舒芬更觉心痛如搅。如果他早一点打听凤姐的事,如果他在见到凤姐后就想办法救她出来,他们本不会这样错过,此等聪慧刚烈的女子,本该成为他的妻子。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芳灵蕙性,早不知往何处去了…… 李龙见谈及妹妹,能引动舒芬的愁肠,便有意识地和他谈论兄妹之间的往事。舒芬本就是心软之人,不仅救了他的性命,最后甚至还资助他读书。 只是,他们之间的交往,引起了舒老爷的关注。舒老爷早就对李龙这个白眼狼厌到了极点,他力劝儿子和李龙断绝往来,可舒芬只是不听,他叹道:“他毕竟是李家大姐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儿子实在不忍。” 舒老爷早知舒芬的心思,却不知他情根深种,到了爱屋及乌的地步。他和夫人商量,要给舒芬议一门亲。李龙听到消息后,大惊失色,他想凤姐毕竟是个死人了,舒芬要是得了新的如花美眷,一定会忘了他的妹妹,也就不会再照拂他了。 他思来想去,想了一个主意,未嫁的女儿是不能进祠堂的,也就受不了香火,只能做游魂野鬼。舒芬那么喜欢凤姐,一定愿意给她一个名分,说不定还能让她入舒家的祖坟。那时他们不就是正经亲戚了。 谁知,舒芬只是纯直,却不是傻子,如何看不出李龙的算盘。他将李龙大骂一顿:“我本以为你已有悔过之心,可谁知,你依然是冥顽不灵!大姐已然没了,你还在拿她算计!好,好,你既然不要这个妹妹,那索性我要。你们对她那样不好,想必她泉下有知,也不会想和你们在一处的。” 他竟是要为凤姐造衣冠冢。舒老爷大怒,气得胡须直颤,以致于口不择言:“死人才结冥婚呢!你一个大活人,好好一个秀才,你居然要娶一个死鬼!你是要气死我吗?” 舒芬哽咽道:“儿子如何敢玷辱她死后的声名,只是李龙,他实在是不像话,不能叫大姐活着的时候受苦,死后还断了饭。儿子知道自己恳请爹,收大姐为义女,叫她到咱们家来吧。” 原来是要结为异性兄妹,可这也委实太离谱了些。舒家好歹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能莫名其妙让外姓女人入祖坟。最后,还是舒夫人舍不得儿子,她道:“好,李家大姐是有贞节牌坊的烈女子,进我们家来,也不算太出格。但你得答应我们,仪式一办完,你就马上听我们的说亲。” 舒芬一愣,终于还是应下了。谁知,李龙这时却死活不肯了,他道:“那是我嫡亲的妹妹,你们怎么能抢我的妹妹呢!” 舒芬气得三尸神直跳,最后还是舒老爷有办法,给李龙了几块地,让他能够长期收租,这才让他松了口。 李龙有了地产和长工,犹嫌不足,当地的清白人家都不愿和他做亲,他挑来拣去,最后只得娶了胡屠夫家的女儿。胡氏虽然生得平平,可是敬仰他是读书人,把他像天神一样供着,盼着他能一朝高中,带着整个胡家鸡犬升天。 第一次不中时,胡氏还温言软语地安慰他。第二次不中时,岳丈脸上就有些难看了,李龙见状大发雷霆,言说下次一定考上给他看看。第三次不中时,他在外晃荡了几天才敢回家。直到第五次时,他才过了县试。这下,他又开始在家中耀武扬威,呼来喝去,言说要一举通过府试。不过府试,毕竟是一府的读书人去竞争,他明显不成了,是年年去考,年年落榜,家底都被他掏空了。 妻子胡氏对他的态度,也由崇拜转为嫌弃鄙夷。她骂道:“好歹做个秀才也行,如今连教书都没人要!” 李龙要是肯安安稳稳,脚踏实地过日子,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可他老摆读书人的谱,鄙夷岳家的出身,又没有高中的本事,自然要惹得家里人的不满。 然而,他越被责骂,越不肯干活,越死咬着书不放,他发誓一定要高中,然后让胡家全家跪在他面前认错。可就在这时,府里传来消息,科举的内容要改了。李龙先是不信,接着就是彻底的崩溃。他很清楚自己的本事,自己连死记硬背那关都过不了,更别提经世致用了。他这辈子,再没有出头之路了。 他开始怨天尤人,怨李大雄、怨月池、怨胡氏,更怨舒芬。舒芬此时,已然是举人。李龙每每喝到烂醉时,都会大骂道:“他要是肯搭把手,哪怕为我说一句话,我都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老童生!” 他终于走上他爹的老路,成为了一个醉鬼。胡氏连带她所出的儿女,都对他厌恶不已。有一日,在桌上吃饭,他想叫女儿给他再添一碗饭,却被女儿拒绝了。小女孩嫌弃道:“娘说了,我们家的米精贵着呢,不是给蛀米虫吃的。” 李龙勃然大怒,他没想到,连个小丫头都敢顶撞她。他当准备一个耳光打过去,谁知却被自己的儿子按住,儿子常年跟着外公和娘杀猪种地,生得孔武有力,一把就把他按住。儿子骂道:“你凭什么打她,她给家里纺纱织布,你一个吃软饭的孬种,凭什么打我妹妹!” 李龙反被推了一个趔趄。他彻底绝望了,他觉得在这个家里呆不下去了。他要报复。他生来就是做大事的,绝对不能像臭虫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 他思量再三后,谎称自己就要病死了,请包括舒芬再内的同窗好友,来和他做最后的告别。到了约定之日,只有舒芬和梁群到了。舒芬本不欲来,可念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还是决定来见他最后一面。而梁群是当年和李龙最要好的人,可自从在李家被打之后,就再也没和他打过交道。他念及当年的情谊,既有些惭愧,又有些感伤。 他们本以为这就是一次告别,可没曾想喝了一点茶水后,就渐渐晕了过去。李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他早已把自己的妻子、儿女也如法炮制,用蒙汗药弄倒了。他从地窖里拿出烈酒泼洒在房屋四周,然后一把火点燃。 看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他疯狂地大笑出声:“阿凤亡于水,我亡于火,她靠一封遗书,闹了个天翻地覆,我当然要闹得更大!什么狗屁朝廷,狗屁功名,狗屁大官,我要你们都死,都死!” 江南士子为抵制科举改制,竟然不惜聚众明志的消息,在有心人的包装宣传下,很快就传到了京都。月池万万没想到,她再一次听到李龙的名字,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更糟糕的是,内阁首辅李东阳在不久前刚刚病倒了。李先生毕竟已经是六十九岁的高龄了。 贞筠从未见过月池如此心神动荡的模样。她的脸上,已然苍白得全无一点血色,一动不动地坐在案前,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她亦跟着心神不宁起来,可嘴上仍道:“这些人定是考不上,所以才狗急跳墙,更有可能,是反对你的官员,故意做出这等事来!这么拙劣的伎俩,何须放在心上。” 她还以为月池是因死人而心生歉疚和担忧。月池报以一声苦笑,她的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悲哀:“贞筠,我觉得要藏不住了。” 贞筠初时不解她的意思,待明白后却是大吃一惊,她道:“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 月池凄然而笑:“这个死了的江南士子,不是别人,正是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贞筠倒吸一口冷气,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慌脚鸡:“怕什么,他都已经死了,还能来这里指认你不成。” 月池道:“他是已经死了,可有人还活着。” 这又是一个两难之局,如不保住舒芬的性命,李梦阳首当其冲要吃瓜落,科举改制亦极有可能在众口铄金中化为乌有,可如果留下舒芬,将他提来京师查明真相,那么就等于在她的身边埋下一个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引爆的风险。 月池前去探望李东阳,这位睿智的长者,早已因来势汹汹的病情而形容憔悴。见到月池来,他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个笑容:“含章来了。” 月池见他骨瘦如柴的模样,却是眼窝一酸。李东阳却道:“哭什么,人生七十古来稀啊。” 他真的是操劳太久了。他是四朝元老,天顺八年时就入朝,弘治年间入内阁,之后又担任内阁首辅。朱厚照早年任意妄为,他一边操心国政,一边尽心调节君臣关系。 后来,朱厚照亲征鞑靼时,他几乎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即便睡着了,晚上也老做些怪梦,不是梦到怒气冲冲的宪宗爷,就是看到长吁短叹的孝宗爷。 待到宁王起兵作乱,流民四处为祸时,他更是殚精竭虑。朝内朝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在那时,他就是大明王朝的顶梁柱。他是真正为了这天下把心都操碎了的人。这些年来,大病小病不断,就连陪朱厚照参加一次大阅,都能让他缠绵病榻许久,这次终于到了病来如山,难以降伏的时候。 可即便到了此刻,他还在为月池而担忧。:,, 320 揭地风声帮迅雷 窗扉外的小池中,大朵大朵菡萏怒放,即便隔着纱窗也捕捉到绿叶红花的碎影。李东阳叹道:“你太性急了,你的根基还没有立稳,却开始和自己的立身之本兵戈相向。” 过往,李越斗宦官、斗勋贵、斗武将,虽然历经艰险,但最终到底是全身而退。除了获得皇帝的支持,还有她背后的文官集团,清流派希望革除弊政,而期盼揽权者,则是乐见文官的权柄扩张。 可如今,李越不仅对外头的人磨刀霍霍,也将刀全方位地伸到了自己人身上。随事考成一出,天下官员如同身陷枷锁,而科举改制一行,诸如李龙之辈,将终生无缘于功名。她触犯了太多人的利益了,还选中了一个糟糕的时机。 月池念及此也不由苦笑,她道:“人算不如天算。” 李东阳长叹一声:“我们都已是半截身子入土之人,不知何时就要身殒。大九卿的人事一变,对于新政来说,将是雷霆一击。你实不该在此时提出随事考成。”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就气喘吁吁。月池忙将水递到他唇边。他不过是略一沾唇就摆摆手继续道:“老夫原以为你终究稳重下来,却不想你还是……如只是稍稍收紧,也不至于到如今千夫所指,如再等二十年,也不至于又被逼上悬崖。” 月池垂眸道:“是我想错了,我只是怕,我等不到二十年。” 她何尝不想安安稳稳做到内阁首辅后,再来大刀阔斧地做过一场。可她心知肚明,那是不可能的。她压根就活不到二十年。等到那一天来临时,她只能躺在病床上,孤零零地死在这个异世,她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留下什么,就像一颗流星,身躯焚烧殆尽,带来的也不过是一线光明而已。在她走后,又是漫漫长夜了。 屋内一片寂静,甚至能听到露珠从荷叶上滚落的声音。李东阳看着她,透过她此时的面容,仿佛已经窥见了她日后的命运:“‘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于谦之死,一方面是因英宗昏庸不辨是非,另一方面则是他个性刚直,铁面无私,因此才被人诬陷,说他谋立襄王之子,以至倒在了他曾经拼死守护的京都之中。 李东阳道:“你和于少保不同,你背后还有圣上。” 月池明白李先生的意思,她都愿意将随事考成的账簿送往宫中,为什么不能彻底和朱厚照和解?皇权和宦官已经被拉上了战车,她可以借助他们和清流人士的支持,将中下层摇摆不定的逐利者争取过来,就能够在这次较量中获胜。 毕竟,随事考成对官员来说,是挑战,可也是机会,多少背景不够的人,终其一生,求爷爷告奶奶都无法往上升一步,做好做坏一个样。可如今,有了随事考成,谁尽心尽力,谁摸鱼混日子,就一目了然了。可这份厚利,只能朱厚照才有资格给,可他却在这节骨眼装死了。 月池比谁都清楚,这是为什么。他可以耗,她也可以等,可李梦阳等不起。在江南帮助她推行科举改制的文士等不起。他是在逼她低头,或者说报复她。还在梅龙养伤的舒芬,也是一个定时炸/弹。 那日,李龙将舒芬、梁群迷晕后,本打算点火。可他心狠手辣,生怕这群人最后不死,于是在点火后,还拿起刀来,先往妻子胡氏身上扎了一刀。他能弄到的,不过是三教九流流传的蒙汗药而已,又不是麻醉剂。胡氏在剧痛之下,惨叫出声,拼命挣扎。而舒芬和梁群也在打闹中,于火场惊醒。他们本可以转身就跑,可却看到了正在地上吓得嚎啕大哭的两个孩子。为了这个两个孩子,他们和李龙展开了搏斗。一个是丧心病狂,两个却是手脚发软,却还要护着小孩,根本无法脱身。 当周围的邻居见势不对,到处叫人来灭火。舒家的仆人被李龙差长工调走,这才闻讯赶了回来。众人一起运水,扑灭大火后,才发现几个人倒在庭院中。李龙和他的女儿当时已经死了,而他的儿子、梁群、舒芬等人都是昏迷不醒。第二日,男孩也伤重不治,死在医馆。第五日,梁群身死,最后只有功名最高,家世最好的舒芬,靠着好药捡回一条命。 众人都对李龙的遗书议论纷纷,大家都不傻,李龙在信里说,舒芬和梁群是自愿和他一起抗议的。这话压根都没人信,也没人指望用这个来打倒李越和李梦阳。 可除了这些瞎话外,他还在遗书里真真假假写到了一些东西,譬如蓬门小户的学子,寒窗苦读几十年,只是为了为国效力,可朝廷说改科举就改了,虽然嘴上说官学里可以学到新知识,可他这样的寒门弟子,连秀才都考不中,根本没有进官学的机会。他用大篇笔墨,细数身为大宗师的李梦阳是如何一刀切,官学里的学政是如何拜高踩低,还有那些纨绔子弟是如何靠门路混得一个生员的名称的。 他更是写到,就连舒芬这样的人,对能否更进一步都心下存疑。他们都在感慨,官宦世家出身的学子,从小耳濡目染,对政事的见解非同一般。可他们没有这样的家世,又进不了官学,就只能靠自己的理解去考试,怎么可能考得过这些人?他们这么多年苦读,难道都是白读了吗? 这是直指无数寒门学子心中的隐忧的。在月池主考时,民间就隐隐有这样的传言,借着李龙这桩“惨案”,借着有心人的推波助澜,这股来自士林的抵制,终于爆发了出来。这其实属于新政的阵痛期,在举措尚未完善时,的确会带来不利的影响。 但士林似乎不想给新政一个自我完善、调整的机会。安于现状的人,不会想自己的安稳会给国家带来什么,他们只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这种安稳,然后把一切变革的因素,都扼死在摇篮之中。抵制随事考成的官员与抵制科举改制的学子,正在拧成一股绳,想方设法通过打倒革新官员,从而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而李东阳的病体,使得他们这一方的能量大大削减。 月池明白,她不能再等了。真真是可笑,何必囿于那一点道德和自尊呢?她早就是个第三者加感情骗子了,比这更坏的事,她也做过不少。她早就如同刀子一样插在朱厚照与夏皇后之间,也越来越熟练地玩弄伎俩,利用别人的感情。只是,她的空手套白狼,最终失败了,逼得她不得不拿出一点真东西而已。 她深吸一口气,她道:“您放心,我会想办法,让皇上称心如意,下定决心的。” 李东阳张口欲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月池霍然起身,她推开门,正看到朱厚照拂袖而去的背影。 月池在回过神来时,就已经叫住了他:“皇上!” 朱厚照只是犹豫了片刻,就继续大步前行。他走得像风一样快,月池顾不得了,她想追上去,却被锦衣卫拦住。她知道这次不说,等到东窗事发时,一切都晚了。她掀袍跪下:“万岁容禀,臣有本密奏!是很重要的事,关系您和我之间,非常重要的事情!” 杨玉等人的脸都绿了,这是在说什么? 她看到朱厚照顿住了脚步,他转过头,对着她冷冷道:“可朕已经没有陪你粉墨登场的兴致了。” 待到人都离去时,管家李庄才将她搀起来。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仆,担忧地望着她:“李侍郎,您……” 月池缄默良久,半晌方道:“没什么,叫你看了一出‘狼来了’的故事。” 刘瑾知道这事儿之后,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在屋里来回踱步:“你说他是不是有病?明知道皇上想什么,他去见李东阳时,嘴上还没有一个把门的。这下好了,彻底闹翻了!他们闹翻了不要紧,关键是随事考成,不要给老子玩脱了啊!” 司礼监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不想让这个机会白白错过,万一皇上赌气,这不就废了。 一旁的张文冕道:“依学生看,您多虑了,这事关朝局,圣上不至于为此赌气。” 刘瑾道:“那可未必。那些童生、秀才,是脑子最蠢的,也最容易遭煽动的,万一在南京聚众闹事,皇上也得摆出个态度来。” 果然不出刘太监所料,很快南京那边就传来学子围堵学政衙门的事来。李梦阳枯坐在府衙中,惶惶不安的妻子和儿女就在他身旁垂泪。他委实想不出,明明是一件好事,为何会办成这样。 他的属官道:“您的性子太急了,眼里又揉不得沙子。这上上下下,哪有不贪的,偏您来了之后,一口气处置了十来个教谕、训导,还把学校里的生员也撵出去那么多。” 李梦阳将桌子拍得山响:“生员名额本就有限,大县三十名,小县二十名,府、州才只有四十名!如让那些蒙混过关的人进来了,其他有真才实学的人可怎么办?我身为大宗师,当然要还官学一个清白。” 属官满心无奈道:“可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也未必感激您啊。他们只会怪您,莫名其妙加大月考、季考和年终等级总评的难度,让他们学得越发艰难。” 依照明代的制度,官学里的生员到了年终时都要年终总评。总评成绩为一等、二等,便可以升贡到府学。评级为三等、四等的生员则可以保留县生员的身份。五等记录在案,如果明年还是五等,该生员就要除名了,六等则要直接除名,取消生员资格。生员的待遇极好,不仅本人不必承担赋税徭役,朝廷每个月还给米六斗,并发放鱼肉。 在属官看来,李梦阳如此管制生员,不仅是断了他们的仕途,更是断了他们的生计。难怪人家要破釜沉舟,和他闹个你死我活了。 李梦阳一时无言以对,他道:“士林尚且如此,何况其他?真真是暗无天日了。” 生员皆有功名在身,衙役不敢随意驱赶,只能撵走那些越来越多的童生。可童生和生员皆穿儒服,一旦纠缠起来,谁能仔细辨认。有一名生员被推倒,于是,李梦阳的罪状上又添了一笔。 幸好,南京兵部尚书乔宇等人率众及时前来,才暂时劝退了生员,平息了这场闹剧。 李梦阳一见他来,感恩戴德。乔宇叹道:“献吉兄莫谢,老夫救得了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南直隶附近的各县生员、童生,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齐聚府衙门口,怕是有人在背后撑腰啊。你还是先上本请罪,再速速修书向李侍郎求助吧。” 月池收到这封求救信的心情可想而知,闹到这个地步,李梦阳回来受审已经是不可逆转之势了。这是在杀鸡儆猴。 刘公公在听到消息时,就已经坐不住了。他端了一壶芙蓉液并一盘凤舌,去见了朱厚照。所谓凤舌即禾花雀的舌头,为了做出这么小小一碟菜,要差人从南方捕上两千多只禾花雀,等送到京都来时,差不多要死上一半。而这剩下的一千多只,则由最灵巧的厨子,快速拔掉舌头,再精细烹调,做成这一碟特供皇上的零嘴。而朱厚照只是吃了一点,就说没胃口了。 刘瑾适时道:“依老奴看,不是这菜色不好,而是陪您吃饭的人,少了一个。” 朱厚照一愣,他瞥了他一眼:“怎么?你又和人穿一条裤子了?” 刘瑾低眉顺眼道:“您这是哪儿的话,人家哪里看得上奴才,就譬如这碟凤舌,奴才只想全心全意让您高兴,可旁人见了,只怕就要说有伤天良,过于靡费了。老奴只是怕坏了您的大事,您和人闹脾气……” 朱厚照怒道:“朕不是在闹脾气!” 刘瑾忙应道:“是是是,您这是……在管教自己人,他是您的人,您怎么打、怎么骂,都是您的事,总不能看着旁人把他欺负没了吧。再说了,人家看着是打李梦阳,其实是在打李越,看着是打李越,实际是在打……”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朱厚照似笑非笑道:“实际是在打朕的脸,是吗?” 以朱厚照的城府,他很快就明了刘瑾打得是什么算盘。他道:“司礼监这么急于为朕分忧吗?” 经了这么多年,刘瑾亦摸透了朱厚照的脾性,皇爷既不喜欢被骗,更无法容忍丑陋的真相,他只能给自己戴上一层面纱,若隐若现,才是最好的。 刘瑾幽幽道:“老奴不敢欺瞒您。奴才们只是不甘心。” 朱厚照讶异道:“噢?” 刘瑾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些士大夫,张口闭口仁义道德,可不过是披着仁义道德的皮,为自己牟利罢了。又有几个人能想到您的难处,想到这大明江山的难处?可他们嘴里,却把自己标榜得如圣人一般,把我们这些人踩到了泥里。好像什么坏事都是我们做的,我们就一桩好事都没干过。我们是挨了一刀,也不配有儿女养老送终。可我们没得是命根子,不是对陛下的忠心啊!” 他吸了吸鼻子道:“那些人,他们凭什么事情都做绝了,还要为自己立牌坊呢?他们既然时时盯着我们,那我们也能帮您盯着他们,我们互相看着,谁敢乱伸手,就剁谁的爪子,这才叫公平不是。” 说到最后,他深深地伏到了地上。朱厚照看着他帽下花白的头发,也生出几分感慨:“老刘,你也是六十多快七十岁的人了,这些年,你不累吗?” 刘瑾道:“老奴不敢比肩李阁老,但为您效命的心是一样的,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刘瑾由静候佳音,渐渐到忐忑不安,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端得是七上八下。半晌,他才听朱厚照道:“朕明白你的雄心壮志,也知晓李越的破釜沉舟。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功’。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还是李越教朕的,可事到如今,他也是身在局中,不明出路了。” 朱厚照忽然难掩嘲意道:“不对,他知道出路,只是不肯走而已。直到走投无路,他才又开始扮上了。” 刘瑾不敢说话,朱厚照问道:“怎么,又哑巴了?” 刘瑾擦了一把冷汗,他忽然灵机一动:“奴才只是看着您这个样子,又念起先帝了。” 父皇?朱厚照先是不解,而后如遭雷击,心下大恸,父皇为了母后,一生左右为难,只留下他这一根独苗。他原本以为,他绝不会步上父亲的后尘,可没想到,他却做得更加过分,竟是为了一个男人,辗转反侧,费尽心思,至今膝下还无所出。父皇至少有母后的一片深情来回报,可他得到的,却只有无穷无尽的谎言。 他现在甚至疑心,李越连自己身体的状况,也在骗他。他翻阅过医书,肾精不足,亦会导致胡须脱落。而他拦住他,说不定就在想认错。可即便到了这个地步,他还是被刘瑾说中,既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负死,也不能看他一个劲儿去找死。 朱厚照喃喃道:“……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这官场,不是他的提线木偶,任他揉圆搓扁,朕也不是他的掌中之物,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道:“朕已经密令南直隶的密探去保舒芬的命。你再差一些人,去看看,舒芬的背后,江南士子的背后,究竟有谁。” 刘瑾一凛,忙叩头领旨,他道:“老奴斗胆,那李梦阳那边……” 朱厚照道:“这上上下下都快合起伙来了,还能怎么着。缓缓再说吧。” 刘瑾暗叹一声,看来是要先歇歇了。他已是六十五岁的人了,是否还能等到扬眉吐气,名留青史的那一天呢? 他正思忖间,就听朱厚照道:“还有一件事,要交给你办,去找一些适合初学者看的医书来。”:,, 321 鱼沈雁杳天涯路 提李梦阳入京候审的旨意一发,朝野上下便都知接下来的动向。诸人额首称庆:“这看来是要打住了。” 刑部侍郎张鸾嫌恶道:“可算是消停了。我看有的人,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他有皇上的恩宠,禁宫之物任意取用,连穿得衣裳都御赐的,当然不必为阿堵物劳神,可旁人总得要糊口,还要打点。” 工部侍郎张遇道:“谁说不是呢,每次京察就是敛财之日,他还要随事来考,这不把底下的人都吓死了。” 少监李宣点头称是:“除非他有本事把天下的贪官都抓了,还能叫大家都靠喝西北风过活,他这套法子,或许还有可行之日。就这样下去,当然要墙倒众人推。连皇上,这次不也收手了。” 伯爵府中,江彬是百思不得其解。冰鉴散发着森森寒意,各色鲜果娇艳欲滴。雪白的酥山上,插满花卉和彩旗。刘晖拿起碗,舀了一大勺奶油,一面大嚼,一面道:“这不应该啊。皇爷怎么无缘无故打退堂鼓了?” 江彬骂道:“这种大事,怎么可能是无缘无故。” 刘晖不解道:“难道是李越又捅娄子了?这分明是对皇爷有好处啊。” 瘿永望着酥山上滴落的水滴,一脸愁色:“我早就说了,这太急了些。咱们和世袭的对上,他还跑去和这上上下下的文官都杠上。这不是把皇爷架起来了吗?” 刘晖切道:“那是皇上,他还会怕这个。那些人就算闹腾又如何,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胳膊还拧得过大腿?” 江彬亦沉思道:“更何况有人反对,就有人赞成。世上毕竟是下等人多,要是像以前那样一成不变,底下人岂非永无登高之日了。” 江彬其实亦看得分明,只要拉拢庞大的底层,改革就有了牢固的根基。底下的人中不乏有为之辈,还胜在数目众多。他这段时日,一直在积极向底层士卒和将官宣扬圣上的仁政。而皇上,明显也有所觉,不断差人前往各地训政,更是以戏目等手段,来拉拢人心。在军队中能如此,为何不能在文官中如法炮制? 他突然回过神来,喃喃道:“底层士卒已有破家之险,所以他们能毫不犹豫地要抓住救命稻草。” 许泰跟着道:“可士人不一样,他们只要考上,该有的就都有。而且他们毕竟读过书,不是那么容易忽悠,只能靠压。是依我看,还是时机不对。李东阳要不好了。他都那么一把年纪的人了。” 刘晖一脸茫然:“那照你这么说,这大九卿不都是一把年纪了吗?” 江彬突然福至心灵,他霍然起身,来回走动:“对啊,对啊!皇上正值春秋鼎盛,他没必要冒风险,非赶在换人的节骨眼啊!” 江彬都能明了之事,月池岂会不知。她和朱厚照终究不一样,他有选择的权力,有等候的时间,可她,她早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了。 月池本以为,又会再演一次在宣府的闹剧。她会面临一次千夫所指,群起而攻。可没想到,四海这么多的奏本,都是在要求严惩李梦阳及其下属。没有一个人敢将矛头对到她的身上。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他们心知肚明,李越有功劳傍身,又深受皇恩,如直接找上他,只怕还要反为他所伤,倒不如杀鸡儆猴,给他和他身后之人一个教训。李越是不怕死,难道他身边的人都不怕了么。 这样的结果,大大超乎月池的预料。月池在震惊之余,更觉心下酸楚。她苦笑道:“这是在杀鸡儆猴。”而李梦阳就成了那只鸡。 首辅李东阳病得越来越重了,他昏睡得时间越来越多,眼窝深陷,面色干枯,偶尔一醒来,不及和家人说话,却开始马不停蹄地交代后事。他问道:“咳咳,你可是还想,保住献吉的官位?” 月池缄默片刻后道:“我只想保住他的命。” 那日在李宅不欢而散后,她也去求见了朱厚照。她一向畅通无阻的宫禁,却让她吃了好几次闭门羹。她独自站在红墙绿瓦前,听着过往人的窃窃私语,心渐渐跌落尘埃。他想要的时候,她必须要给,而他不要的时候,她就是送上门也不管用了。这就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她没办法叫他一直当傻子,他也没办法使她一直做玩偶。 月池突然感觉到茫然,告诉他真相又如何呢?等到他再一次发现,他们始终貌合神离,她始终有二心时,他只会疯得更厉害。她是“男人”时,朱厚照还会顾及她作为士大夫的尊严。可一旦她暴露身份成了女人,她可能会更受掣肘,她的秘密可能人尽皆知,她甚至还有怀孕的风险……就这么沿着悬崖走下去吧,或许粉身碎骨时,还是另一种解脱。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巍峨的朱门,殊不知在她走后,有人又气得摔了一地酒盏。 她终于还是做了最自私的选择。她想,哪怕在随事考成后再暴露也是好的,朱厚照绝对不敢在那时动摇核心人物的地位。她也有了更强的谈判筹码。 就为了这一点可能,她决定舍弃别人。李梦阳听了她的话,才付出一切,沦落到今天这个下场,可她却连为了李梦阳,赌一场都不愿意,她更不敢冒让舒芬活着进京的风险。李梦阳和舒芬,一个对她有义,一个对她有恩,可她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李梦阳丢官去职,舒芬被戕害至死。 她对李东阳道:“我已经遣人去查探,江南士子背后,究竟是谁在作怪。” 李东阳微微颌首,他伸出枯瘦的手拉住月池:“含章,你需明白,作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而他们作怪的目的,也并非是想取献吉的命。”光凭一个李梦阳,又能得罪多少人。 月池反握住他的手,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是想,逼我退回去而已。李先生,可我这次若退了,日后又当如何。” 李东阳缓缓阖上眼,而顷才徐徐道:“欲速则不达。一朝一夕的胜负有何紧要。保养身子,十年之后,再论成败。” 月池垂眸不语。李东阳见此情景,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含章,你素来豁达谨慎,如何会因虚无缥缈的寿数,这般情急。你……这究竟是为何?” 他怎么猜得出呢,他怎么会想到,他的得意门生是个女娇娥,费尽心机把皇上骗得团团转。 月池半晌方道:“您觉得,圣上待我如何?” 李东阳何等人,只此一言就明了她的意思,他胡须颤动,欲言又止。月池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 这说得相当直白了,李东阳面色大变,他是早知皇上的心意的,半晌方道:“不必忧愁,只需恪守君臣之限,圣上固然恣意,可待你却是真心。” 月池怔愣片刻,她道:“可我现在连宫门都进不去了……弥子瑕前车之鉴犹在,我又怎么敢掉以轻心呢。” 弥子瑕是卫灵公的宠臣。依卫律,私自驾国君御车的要遭断足。弥子瑕母亲病后,弥子瑕却假传旨意,驾着御车出去了。卫灵公听罢之后不罚反赞:“为了母亲,他连断足之罪都敢犯,真是孝顺啊。”还有一次,弥子瑕同卫灵公一起在桃园游玩,他吃到一个很甜的桃子,就把这个没吃完的桃子给了卫灵公。卫灵公拿着剩桃子感动不已:“他真是爱我,爱到他都忘记了自己已经吃过了桃子,还来给我吃。”可这样的恩宠,到弥子瑕年老色衰后,也渐渐变得淡薄。有一次,弥子瑕得罪了卫灵公,卫灵公却道:“这个人本来就曾经假传命令驾驶我的车子,后来又曾经给我吃剩下的桃子。” 月池道:“对圣上和我来说,情爱都是虚妄,只有牢固的利益,才是确保我们始终站在同一阵线的关键。可现下看来,圣上要比我有远见的多,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接下从天上掉下来的烫手馅饼。而我,既然都踏出这一步了,何不再等等看。” 时春早在十日前的一个夜晚,就踏进了梅龙镇。这是江南水乡,夜里的风都沁润着水雾花香。她带着人翻过青瓦粉墙,穿过静谧曲折的小巷,来到了舒芬的家中。她为了离开两广,耽搁了不少时间,也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没想到的是,舒芬居然还活着。 时春很快就想明白关窍,他的死可以把案坐实,其他人不可能不对他出手。可他目前还活着,要么是有高人出手保住了他,要么就是他已经被人拉拢,对那些人来说,让他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念及此,时春瞳孔微缩,不论如何,她都要一探究竟。她和手下在他屋内外搜寻了好几次,皆没有发现有探子的踪迹。她这才放下了心,进了屋内,将舒芬唤醒。 舒芬身上有多处烧伤,被包得严严实实,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冷不妨午夜惊醒,见一黑衣人立在榻前,当真是大吃一惊。 时春捂住他的嘴,道:“不必惊慌。我是奉故人之命,来探望舒相公的。” 舒芬又惊又疑,时春道:“‘妾身但使分明在,溺作孤魂亦无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我家夫人一直都在感念您的恩情,您的事闹得天下皆知,她知道您的消息后,就紧急遣我来探望您。” 这首诗,乃是李凤姐的绝命诗!舒芬万不曾想到,在凤姐死后这么多年,居然会在半夜听到这样的消息。他第一反应就是,这人在撒谎。 可此人似乎会读心一样,她道:“夫人说,她第一次见您时,您在帮李龙找她,还大声向平安逼问她的下落。那时的您,风度弘雅,乃是一位翩翩公子。她本以为您前程似锦,却没想到,您又和她的家人扯上了关系,还被害成了这个样子。” 舒芬头顶如惊雷炸响,这的确是凤姐和他当时见面的细节,只有他们几人知晓。他咽了一口唾沫,问道:“你……是人是鬼?” 时春道:“当然是人。” 舒芬这才渐渐回过神:“你说你家夫人,难道是李家大姐,可大姐她跳河……” 时春淡淡道:“有在河里捞出尸首吗?” 舒芬很快就听到了一个,苦命女子大难不死,随水漂流,为人所救的故事。 时春道:“夫人为好心人收养,改名换姓。她本来想找一个小地方安度余生,却不想天不遂人愿。” 舒芬大为紧张:“她怎么了?” 时春度其神色道:“她被贵人看中,进了显赫门第。为了藏住自己的身世,她不敢打探家乡的消息。这次要不是案子闹得太大了,她也不会差我过来。” 舒芬听得既悲且喜,悲得是佳人虽然在人世,可终归是有缘无份,喜得是人还活着,在他看来就比什么都好了。 他道:“她、她过得怎么样?她的丈夫,是什么人,待她好不好?” 时春没有直接回答,反而拿出一匣珠宝放在他的面前:“这是夫人给您的谢礼,报答您当年的回护之恩,还请收下,权坐疗伤之资。” 这一匣宝物,灿灿生辉,耀人心目。可舒芬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他道:“我虽然家世平平,可瞧病的钱还是有的。替我多谢她的好意。” 他这份视金钱如粪土的胸襟,倒让时春高看了他一眼,也更让她疑惑,他既不会轻易被收买,又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到底是谁,出手救了他? 舒芬犹豫片刻,继续道:“我知道女子名节的重要性,我可以对天发誓,绝不会泄露一个字。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而已,能否请姑娘帮帮忙……” 时春定定看了他半晌,忽然改变了策略:“这正是我要求您的事。实不相瞒,夫人的夫家,姓朱。” 舒芬一愣,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是皇族宗室!时春叹道:“夫人出身不高,在宅中本就是如履薄冰。这桩大案闹到了梅龙镇,朝廷一定会差人来查探,如若揭出了她的身世,那么,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思来想去,只能厚颜来找您。她知道,世上只有您,会助她一臂之力。” 谁知,舒芬听罢后,面色却渐渐沉下来,他苦涩道:“你们来找我,其实并非是担心我的身体,而是为了这个吧。” 时春一愣,她道:“我不想欺瞒舒相公,只能说,这二者兼有。她是个志节清白,心地善良的女子,这点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才是。她这么紧张身世,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是担心她的孩子。他才五岁,要是有一个被废黜的母亲,该怎么在深宅大院中活下去?” 舒芬听得入了神,他垂眸道:“我明白了。” 时春猜对了,他连李龙的儿女都愿意救,又怎么忍心害自己心上人。舒芬想了想道:“据我所知,见过她的人并不多,只有邻里而已。事隔多年,他们又是贫苦老百姓,即便当面相见,也未必敢认。可能泄露身份的,无非就是画卷。” 时春一惊:“难道外头还有她的画像?” 舒芬道:“《萱草记》这般出名,的确有一些文人墨客为她作画,不过都不怎么像。要说像……你去我的书房,从中央的地砖下取一个画匣来。”:,, 322 始信人间别离苦 居然真套出了致命之物。时春的头皮发麻,她简直不敢想,假使舒芬身死后,官府搜查出这些东西,会是个什么局面。她们早该想到,一个才子,怀念心上人,最好的办法不就是睹画思人。 舒芬有些心疼,但还是道:“你都拿去烧了吧。我也只有这些了。” 出乎意料的是,时春没有马上动作。她打了个呼哨,命人再去巡逻四周。待确定四下无人后,她才去将东西取了回来。她打开匣子,只瞧了一眼,就是眉心一跳。她道:“多谢舒相公救命之恩。” 她嘴里道着谢,手却摸向了靴口,在那里有几只银针。月池的秘密已经握在她手中,案的人证,如若以谋杀的形式死在自己的家中,应该是一箭双雕的好事。 舒芬难掩怅然道:“这没什么,我一直很懊悔,当年如果我禀明父母,依照礼数,早早就娶她回来,她也不会被逼到去跳河,受了那么多苦。我原本以为,我只能让她死后不要断一口饭,没想到,还能听到她活着的消息……” 时春的动作一顿,她不动声色道:“你还替她立了牌位?” 舒芬叹道:“都过去了,不值一提。” 时春却道:“说说吧,夫人是您的故交,又岂会不关心您呢?” 舒芬犹豫片刻,还是将前因后果都说了出来。时春听罢之后,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她道:“你沦落到这个地步,可有怨她?” 舒芬摇头:“说来是我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轻信小人,这才把自己害成这个样子。怎么能怪她?要怪就怪命,让我们天各一方。” 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想了想道:“你刚刚说,她过得很辛苦?” 时春的手指微动,她心知不该和他在这里纠缠,只是,她能够毫不犹豫地将毒蛇扒皮抽筋,却不忍扼死一只洁白的羔羊。时春低声道:“是啊,她一直都是如履薄冰。所以,我必须要帮她,帮她除掉一切威胁。” 舒芬皱起了眉:“她的丈夫,待她不好吗?” 时春道:“不是好不好的问题。就如你觉得,一早娶了她,是对她最大的救赎,可你却从来没想过,她想要什么。你们都只是认为,一个女人,能有一段好姻缘,就堪称福分了。” 舒芬不解地看向她,他眼中既有困惑,也有受伤。时春扯了扯嘴角:“舒相公,这段时日,有人来找过你吗?” 舒芬一脸茫然,时春道:“你被卷进了这样的案子,反对革新的人都想杀了你,把李梦阳的罪状钉死。可支持革新的人,又会想法设法保住你。你处在漩涡的中心,这里不该如此安静。” 舒芬瞪大了双眼,迟疑道:“你是说,他们会在我家斗起来?” 时春道:“显而易见。” 舒芬仔细思索,他道:“可我,并没有听到任何的动静……” 这不应该,她不相信在她来之前,没人做过手脚。时春沉吟片刻,她道:“那么,或许和相公你本人有关。恕我冒昧,您对科举改制,持何看法呢?我是想帮您,我是夫人的下属,必会对您不方便说的东西,守口如瓶。” 舒芬思忖片刻道:“我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我一早就说过,科举改制上不合先王之正道,下不合士庶之民情,所以才引起今日之乱。不过,我虽然反对,却还没到相抗的地步,李龙拉上我,无非为了我报复我,以及壮大声势罢了。” 时春微微颌首,她道:“我明白了……”舒芬原来是站在守旧的一方,他的供词对那些人来说是有利的。而革新派的人更不会来取他的性命,否则李梦阳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这才是他们都留下他的原因。 她忽然道:“不过,搅合进这样的争斗,对您来说,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夫人盛赞您的才华,您这样的人,迟早是要高中,入朝做官对吗?” 舒芬垂眸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知道我现下问,你也不会告诉我。但我希望,当有一天,我能够帮到大……帮到夫人时,你们还能来找我。” 时春看着他,俨然又是一个张彩。她猛然起身:“我也盼着能有那天。” 舒芬一愣,就见她如闪电一般,从窗口跃了出去。时春的下属问她:“头儿,咱们这就走了?” 时春心神不宁地攥着手中的画匣:“先走。” 这时,天已然蒙蒙亮了。他们出了城门后,时春走到河岸边,吩咐道:“点火。” 火石的敲击摩擦声如雷鸣一般,在时春耳畔响起。自从舒家出来后,她始终处于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她不明白自己的举动是对是错,可她委实下不了狠心。她只能宽慰自己,这时舒芬死在这里,一定会惊动朝廷,届时北镇抚司和三法司都要来查探,指不定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如若舒芬真要进京,他们还可以在路上动手,一来除掉他,二来把各方关注点引离梅龙镇。 时春想到此,才勉强定了定神,而这时,她亦发现了不对,远处的灌木丛中,鸟群忽然腾飞。她的眉心突突直跳:“噤声,低头,有人追来了。听我的命令,继续点火。我说跑,咱们就立刻跳河。” 松散的包围圈在慢慢的收紧。他们是想活捉罪犯,拿住物证。时春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待他们靠的更近时,她终于断喝道:“跑!” 话音未落,他们已经冲出五步远,时春随即旋身将身上的毒火球丢进火中。 毒火球中的巴豆、狼毒和石灰遇火,发生猛烈的爆炸,黄绿色的毒烟升腾而起,遮蔽了视线。 正在匍匐前进的锦衣卫见此情景,大吃一惊。他们急忙捂住口鼻,朝前冲过来,就耽搁这么一会儿,人已经进了河中了。 负责的把总骂道:“不能叫东厂的捡便宜了,咱们也跳进去追!” 原来,驻守江南的锦衣卫暗探负责保住舒芬的安全,而后来的东厂番役则负责查探与舒芬勾连的人马。 锦衣卫和东厂素来是貌合心离的竞争关系。按照锦衣卫的意思,就该将企图靠近舒芬的人,在外头就射杀。可东厂却咬死不同意,理由是这般打草惊蛇,他们怎么查幕后主使。双方磋商日久,才勉强达成一致,锦衣卫派人盯住厨房和大夫,谨防有人暗中下手。而东厂密切观测和舒芬密切接触的人,暗中拿下审问。这一次,他们就将时春抓个正着。 锦衣卫如下饺子似得跟着跳进河里。河中很快就浮现一重重血雾。只是,经过一两个时辰的激烈争斗,他们最后只捞到了几具面目全非的尸体和泡烂的纸片,其他什么都没有。 东厂负责此次任务的,正是曾经负责捉拿俞泽的潘云皋,这也算是老熟人了。他一上岸就破口大骂:“说好的我们在底下埋伏,你们在上头追击。你们跟着跳下来做什么?我们本来就布好了阵势,结果你们一下来,河里又黑,人又多,全部都乱套了!你们等着吧,这次的事,我们督主一定会如实禀报圣上!” 锦衣卫也不甘示弱:“放屁!老子好几次都要抓到人了,明明是你们冲上来挡在中间,这才把人放跑了,我看你们和贼人勾结才是!” 双方闹得不欢而散。然而,锦衣卫们所不知道的是,潘云皋一回到东厂的驻地,就紧急去见张文冕。事关大局,刘瑾差张文冕来主持大局。 张文冕听罢始末,倒吸一口冷气:“你说,来人是时春?” 潘云皋点头称是:“错不了,我和这位淑人也算是老相识了,她下水,我看她身形是个女子,就觉得不对。后来一试探,果然是她。小的牢记督主和您的嘱托,这要是闹出来,对咱们都不好,还不如卖李越一个人情,再拿点好处。” 张文冕道:“你做得很好。要是她真落到杨玉手里,那可就不好了。只是,她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潘云皋挠挠头:“八成也是为查明真相而来。” 张文冕却道:“你把追击她们的始末,都和我讲一讲。” 潘云皋于是将时春如何进了舒宅,如何去书房取东西,如何出来都说了一遍。他道:“他们警惕性太强,又都是好手,为了不打草惊蛇,我们就只是用千里镜盯着,预备着火统,本来打算等他们出来以后,再抓住严刑拷打。谁知,这……” 张文冕眼中精光四射:“不对劲,这可不是来查案的做派。要从李越手里刮好处,这么没头没尾的可不成。” 潘云皋疑道:“那再追上去?” 张文冕摇摇头:“不必,追上去又能如何,你还能逼问她不成,倒不如,去诈一诈那位舒相公。” 舒芬没想到,昨天晚上才听到了心上人的消息,今儿晚上就又有人潜入来逼问他。来人头戴尖帽,着白皮靴,穿一身褐色衣裳,这是东厂档头常见装扮。 来人正是潘云皋,他拿出令牌来,在舒芬面前晃了一晃:“本官是奉旨办差,缉拿可疑人员,我问你,昨晚上来找你,是什么人,你们说了些什么?” 舒芬心中咯噔一下,他道:“……并没有什么人来。档头是否是误会了。” 只这一言,潘云皋就可以断定,他们不仅是认识,而且还是一伙的。难不成,是李越为了替李梦阳翻案,所以特特来收买舒芬。可不对啊,那个从书房中拿出的东西,又是什么呢?难道是供词?没道理啊,供词怎么会有那么多。 潘云皋似笑非笑道:“你可知那是什么人,她虽能许给你名,许给你利,可你也要有命去拿才成。皇上,才是做主的人!” 舒芬又不傻,他经时春提醒,一下就想透,这怕是两派相争,一派以为他被拉拢了,而另一派来逼问他。 他道:“您真的是误会了。昨晚真个没人来。” 他一口咬死没人,潘云皋喝道:“你们以为我们是瞎子不成。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人进你们家来,从你们家拿下一盒东西走了,你还敢抵赖,真想去诏狱里待个够不成?!” 谁知,舒芬却岿然不动。他道:“我有功名在身,没有公文,你们不能拿我。再说了,即便觉得我有罪,也该是三法司,将我提到公堂上当众审问,怎会由东厂来深夜来暗室催逼。国法何在,规矩何在?你们既然口口声声说在我家看到了人进来,那些人呢,您何不将他们提来和我对质呢?” 舒芬也回过神来,要是真抓住了时春他们,哪里会这个时候,单独来找他,摆明是诈他。潘云皋气得面色青紫:“舒相公,好硬气啊。好,你要公文是吧,明儿我就拿来。不过,你可要留心了,只要干了坏事,就会留下把柄。往来的人,可能瞧见,留下的一两张纸片,也可能被看见。旁人的供词、只言片语、连带字迹都能作为证据。到那时,我们抓出来,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潘云皋走后,舒芬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汗流浃背了。他虚脱似得倒在床上,刚刚合上眼,脑中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物。这激得他猛地坐起身来。昏暗的房间里,他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如擂鼓一般。 他咽了口唾沫,用水将倒在地上的小厮泼醒。他的书童昨晚被时春用蒙汗药弄晕,是以今天守着他的,是另一个小厮。可惜,今儿这个又被潘云皋打昏了。 舒芬道:“你出去看看,周围有没有人。” 小厮脖颈挨了一击,又被这么叫起来,正是迷迷瞪瞪的时候。舒芬却一个劲头地催逼他。他只能忍着疼,一头雾水去晃悠了一圈,打了个哈切道:“没人,少爷,我这是怎么了,头好疼啊……” 舒芬压低声音道:“别说那么多了,快,去我的书房,把我的手札拿过来。就是放在箱子里,让你们谁都不要动的那本手札!” 小厮道:“您也太用心了吧。这晚上还要温书?!” 舒芬骂道:“叫你去就去,要是坏了我的大事,明天就把你们全家都撵出去。” 这一下,唬得小厮疼也顾不得了,他忙去了舒芬,拿到了那本手札。可当他刚准备小跑回来时,就在书房门口撞见了一个黑影。 潘云皋微微一笑,露出森森牙齿:“诈出来了。”:,, 323 踏破铁鞋无觅处 潘云皋风一般地冲回东厂驻点,将手札交给张文冕。张文冕此时正在塌上辗转反侧,他始终在掂量轻重,东厂当然可以大张旗鼓进去搜查,可那就过了明路,三法司势必颇有微词,而且要是一旦真查出了足以扳倒李越的大事,未必对他们有利。 张文冕想起了刘瑾对他说过的话:“你慢慢就知道了,李越,和那些人不大一样。他不择手段,又恪守底线。在这之中,给了我们很大的空间。以往那些大员,可是连合作的机会,都不会给我们的。”要知道,文官素以成为阉党为耻,前几届素有清正之名的大九卿更是如此,对东厂嗤之以鼻,千方百计排挤他们。 张文冕念及此,渐渐定下神,这应该成为争取更多利益的筹码,而不是非要闹个鱼死网破的导/火/索。但既然要帮忙瞒着,就给他们的查探增添了不小的难度。对舒芬,只能先礼后兵了…… 他正在思忖时,忽然听到门响。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刚刚推开门,就看到了潘云皋脸上的狂喜。 他们进屋之后,张文冕就急急道:“这么快就拿到了?” 潘云皋不屑道:“那小子就是个蠢蛋。” 他故意提醒舒芬,要注意纸片、字迹等残留,并放话明天就要来搜查。舒芬果然慌了手脚,趁人不备就要去毁尸灭迹,却冷不妨被他抓了个正着。 潘云皋将那一本手札递给张文冕。张文冕接过之后,却不急着翻阅,而是又看向他。潘云皋会意,忙退后几步,又道:“张先生放心,这点规矩我还是懂的,这好说也是甲级机密了,干我们这行,就得管好眼睛和嘴巴,不然早就咔……”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张文冕道:“你明白就好。督主也是看重你的,不然这样大的事,怎么会委给你呢?” 张文冕这才翻开书页,但出乎意料的是,里面只有儒家经典注解和一些八股文章,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的关键信息。 潘云皋一直在窥探他的声色,眼见他周身的气压沉下来,也觉不对,他小心翼翼道:“张先生,这……” 张文冕啪的一下合上书,他道:“你再继续盯着舒芬,想法子将他们家全部搜查一遍。” 潘云皋一愣,他道:“那锦衣卫那边……” 张文冕道:“我会再想办法调虎离山。” 潘云皋道:“可今儿情形特殊,大家伙都沿着河追人去了,我才能逮住机会进去。要是等他们都回来,要进去就难了。” 张文冕沉吟片刻道:“你觉得舒芬此人心性如何?” 潘云皋撇撇嘴:“反正我是不信,他有能反诈我们的脑子。您别忘了,李龙可是都差点害死他。这里面,或许有一些隐语,就像张彩的那封信似得?” 张文冕想了想,半晌方道:“还是继续盯着他,伺机再行动吧。” 潘云皋问道:“那这手札……” 张文冕道:“或许真如你所说,这里面有我们看不出的秘密,还是交由督主定夺吧。” 很快,这东西就走东厂加急通道,送到了刘瑾手中。刘瑾拿着字条,念道:“……文字暂且看不出隐喻,但里头实有三个人的字迹。有一残篇并非舒芬所写,经多方查探对比,确认是李龙的手笔,上面还有一些批注,却是第三个人所书。这第三个人的字迹不是与舒芬交好的同窗中的任何一个,因所用墨汁寻常,难以查探出处,一流的书画鉴定好手,也只能大概看出是十余年前的东西。” 刘瑾挑了挑眉:“十多年前?这可就有意思了。” 刘瑾很了解他这个老对手,要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李越不会让时春冒着擅离职守的风险从两广跑一趟。李越手下又不是没有其他可用的人,可他独独派时春去,说明这事儿大到,他除了时春谁也不相信,谁也不放心。这里头一定有大文章。 他的好奇心又升了起来,又叫来了两个专业破密的好手。可这两个人,使尽各种手段,还是只看出了有三个人的字迹,别的什么都没看出来。 刘瑾渐渐由期待转为失望:“没用的东西。” 两个手下有些委屈,他们越看越觉得是真没有什么暗语或夹层。其中有一个道:“督主容禀,或许没有旁的玄机,关键就在字迹上。您何不叫其他人来试试?” 刘瑾暗道,这上头要是没有写什么紧要事,舒芬何故那么紧张?即便查出这上头的字迹是李越本人的,那又能如何……就如一个霹雳在脑海炸响,刘瑾霍然起身,他想起来了,十几年前在梅龙镇的确是发生过大事,李龙不就是李凤姐的哥哥,那个操纵李凤姐案的幕后主使,到现在都没有抓到…… 他赶走了随从,心急火燎地去了司礼监,找来了李越的奏本。可当他看到奏本上秀润华美的馆阁体后,就察觉不对,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想敲敲自己的脑子。这都十几年了,怎么会没有变化。幸好,李越是皇上的伴读,依制太子读书时的一切东西,都会存在端本宫。 刘瑾按捺了几天,终于找了个由头,差人去了东宫。然而,他派去的人,居然还是无功而返。 小太监苦着脸:“刘爷爷,小的和他们赌了七八天的钱,才旁敲侧击开口,结果他们说,李侍郎的这些东西,早在他没的时候,不是,传闻他没的时候,被皇爷取走了。” 刘瑾一僵,当然了,人都没了,他的小祖宗当然得看点东西来睹物思人。这线索又断了。他总不能去找朱厚照吧,难道真就让这事过去了吗?刘瑾有些不忿,真是瞎了心了,刚来的时候恨得牙痒痒,现在又是个这样。 等等……刘瑾忽然一个激灵,他道:“咱家记得李越刚入宫时,被皇爷罚了在粉壁上练字。那些粉壁,还在吗?” 粉壁当然还在,虽然不那么愉快,但也是朱厚照心中的重要回忆。事实证明,人的字迹要在短短一两年内完全脱离过去的影子非常困难。特别是,对一些书画鉴定家来说,他们只要仔细观察鉴定,就能看出是否是出自一人之手。 刘瑾激动得手都在发抖,居然真被他找出来了,居然真是李越,居然真的是李越!那么,问题又来了。李越怎么会给李龙批这些东西?他不是自称父母双亡,在外四处流浪吗?事情可是越来越扑朔迷离了。刘公公就像嗅到腥味的狼一样,他有一种直觉,要是他继续挖下去,说不定还真能找到李越的惊天秘密。可该怎么挖呢? 把舒芬提来严刑拷打?刘瑾刚动此念又压下了下去,一旦惊动圣上,后果如何就不能预料了,皇上即便再气,也不会直接杀了李越,可他可却要面临李越无穷无尽的报复。那就只有,将这事留在南边解决。李越估计也是做此想,所以力劝南京刑部会同巡按御史主审江南士子案。按照刑律,这的确是正当的流程。朝廷也没有理由反对,只不过差谁去江南就是有说法了不是。 刘瑾忽然灵机一动,他也可以差人去,太监们之前为了讨好皇上,不是找了不少与李越容貌相似的人吗…… 李东阳已经上奏祈求“早赐骸骨,生还乡里”。他病得越来越重,整个人已然如皮包骨一般,呼吸细微得如蚊蝇。朱厚照又来看了他一次,眼见他如此,心中亦十分感伤,他答应了李东阳的心愿,派人送他还乡,还赐予他每月食米八石,十余名差役供他驱使。他唯一尚存于世的儿子李兆先也被荫为国子生。 李东阳面露感激之色,他有心起来谢恩,却因体力不支,终于只能倒下。他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陛下,含章,他并无私心,我们、我们都没有。” 他早已浑浊的眼睛突然滚下泪:“我们只是想‘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李越不是第一个提出随事考成的人,早在她之前就有许多有识之士,提出要加强官吏的管束,确保政令通行顺畅,可这么多年,却没有一位天子,同意这个建议。他们难道不知道官吏懒政、昏政带来的弊端吗?他们都知道,只是这样一来,对内阁和吏部的权力,是一种空前的加强,足以培养出一位乃至数位权倾朝野的强臣。没有任何一位成年的皇帝愿意冒这样的险。 李东阳本来以为,李越会是一个例外,李越也以为他自己会是例外。可如今看来,李越也是一样。所以,他不能指望现下推行出一套严密的考核制度来彻底地根除弊政,他只能等,等他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时,才能慢慢实现他的心愿。然而,他却固执地认为,自己等不到那天了。李东阳其实很能理解李越的想法,他自己已然六十九岁了,不也没有等到那天吗? 朱厚照的神情一滞,李东阳干枯的手紧紧拉住他,他问道:“陛下,北伐之战如此凶险,您都肯孤注一掷,为何到了朝中,您反而裹足不前?”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他,他的眼中微光在闪烁,仿佛月光下的海水:“您不明白,他和您不一样,他已经疯了……” 朱厚照当年弃刘健而委任李东阳为首辅,不单单因为刘健得罪过他,更是因李东阳身上有刘健和许多读书人身上都没有的品质。他懂得因时因势利导,他明白这天下的弊政不是杀几个人就能扭转过来,他看得清这千头万绪,也知道如何透过这些来一步一步地改进,当明白一时改不了之后,他不会傻到去硬碰,而是会另想办法,另等时机。 可李越不一样,他从鞑靼回来之后,就已经变了。朱厚照难得对人吐露真心话:“他描绘出了一幅美好的图景,要将这美好的图景套在这大明官场上,哪里有旁逸斜出,他就要剪裁殆尽。他不在乎这样做的代价,他甚至可以再来一次宣府旧事,只要能够确保他的紧箍咒,从此再也没人能摘下来。您应该知道,这样的急切带来的未必是好事。而朕,不止是他的追求者,还是这天下的主人,朕不能为一人的执念,而冒这样的凶险。朕只能让他不要继续疯下去。”他尝试过包容他,可他真如一柄利剑,即将要刺破他的剑鞘冲出去了。 李东阳的嘴唇微动,他道:“……正如俞家之案那般? 朱厚照原本苍白的脸上苍白陡然现出凄艳的血红色,他默了默道:“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他可以慢慢学,我不会再叫他付出那样的代价了。” 李越为了实现目的,已经甘愿将身躯作为筹码,可他却在事到临头反悔,既不想让他绝望,更不想让自己的感情沦为权力的附赠。 李东阳看着他,他眼中怜悯仿佛要溢出来:“那么,他如果到最后还是学不会呢?” 李东阳到了离京之日时,还是没能等到朱厚照的答案。月池送走了她的这一位师长,还没来得及喘过气,就听到了另外两个死讯。九月,缠绵病榻日久的英国公张懋病逝,而兵部尚书刘大夏,在衙门大堂突然晕倒,再也没能起来,享年八十一岁。 月池穿着素服,从一个丧礼来到了另一个丧仪。她的耳边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哭声和鼓乐声。她看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双眼刺痛得厉害,却连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身边有人在叫着她:“李侍郎,节哀啊,老国公和老尚书,这也算是喜丧了。” 月池木然地转过身去,刘瑾正看着她,他从来没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好像盯着一座金山。 月池在不久前收到了时春的讯息,这让她的焦虑到达了顶点。时春告诉,她们销毁了画,并在东厂的掩护下,从锦衣卫的追击中逃了出来。这时,她就知道,她踏入俄狄浦斯的悲剧。 俄狄浦斯在降生时,他的父母获得预言,这个孩子将来会杀父娶母。为了避免悲剧,俄狄普斯的父亲,将他丢弃在山坡上。可正是由于与父母素未谋面,长大成人后的俄狄浦斯在路上误杀了父亲,又因缘际会娶了母亲为妻。你越想避免某种悲剧,却往往离注定的命运更近一步。她以为舒芬一定会被暗杀,所以托时春去收拾善后,毁灭证据,却不妨朱厚照先一步派人去了舒家,还盯得这么紧,不仅有东厂,还有锦衣卫。如今,舒芬没死,时春的行迹还暴露给东厂。:,, 324 得来全不费工夫 在月池看向刘瑾时,刘瑾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略显佝偻的背摇晃了起来,笑声如夜枭:“别这么紧张。” 他还用他的肩膀撞了撞她:“咱们好歹也出生入死过。待会儿,聊一聊?” 月池被他瘦骨嶙峋的肩膀撞得一痛,恶心得下一秒仿佛就要吐出来了,可到最后,她仍是咬牙道:“刘公相邀,敢不从命。” 他们在沉沉夜色遮掩下,去了鸿庆楼。刘公公财大气粗,包了一个上好的雅间。绕过鱼戏莲叶间的屏风,屋内盛着数口莲花,红香可爱。 刘瑾一屁股坐下:“李侍郎,不是咱家说你,你也得赶紧补一补了。是不是苦夏?这儿的小荷叶莲蓬汤不错,待会儿可以来一盏……” 月池可以确信,刘瑾要是有尾巴的话,只怕早就翘到天上去了。她掀袍坐在软椅上:“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刘瑾夸张地耸肩:“你怎么说这样的粗话?” 月池盯着他,莲花下的锦鲤甩了甩尾巴,激起一朵朵水花:“还有更粗的话,我还没说出来呢。你究竟想干什么?以你老刘的精明,应该知道,我倒了对你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刘瑾摊手:“当然,你倒了说不定还反而对我有害,可你立起来,对我也未必有好处啊。我只是,想多一点保障。这点要求,你李侍郎不会不理解吧。” 月池冷笑一声:“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只担心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这么急切,难道不怕最后闹出来的事,超乎你的想象吗?” 刘瑾摆摆手:“怎么会闹出来,不会的。李侍郎当日还在鞑靼辛劳,怕是不知道,我们给您找回一个妹妹吧。” 月池呼吸一窒,刘瑾又呵呵笑出来:“看来尊夫人跟您提过了。说来,我当时还纳闷呢,这么近的亲戚,尊夫人怎么会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想来,那个时候,她就知道,有些事该提前提防。那个姑娘,甭说,长得真和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连皇爷见了,都有些晃神,更甭提那些多年不见的,只怕一照面就要喜极而泣了。” 他眼见月池的神色沉得可以滴水,又忍不住笑出来:“你说说你们仨儿,一个比一个心软,都不肯早点咔了,防患于未然,运气又实在差了点,这不就全是窟窿吗?我来见你,也是提醒你,我知道李侍郎今非昔比,又有在军中任职的夫人,手下很有些得力干将,可这时候再差人去那儿,不是亡羊补牢,是不打自招。您得知道,旁边还有人精得就跟鬼似得,我们为了帮您,已经惹出了怀疑,您还是赶紧把人召回来,别去添乱了。” 月池此刻已然冷静下来,她怒极反笑:“依我说,无事生非的是你老刘才是。依咱们的关系,你既然开了口,难道我会不说吗?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弯子。就是皇上那儿,也没有什么不好张口的。” 她这样的反应,可是大大出乎刘瑾的预料。刘瑾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月池就要拉着他进宫:“走,咱们现在就入宫去,在皇上面前说个明白。” 老刘被她拽得一个趔趄,忙把手抽回来。他隔着朦胧的灯光望向她,她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中,似顽石一般冷漠:“你疯了,宫门已经下钥了。再说了,皇上下了严令,不肯见你。” 月池的动作一顿,她缓缓坐了回来。刘瑾度其神色:“你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啊。你这么大剌剌去,他没病都要被你气出病来,那就更棘手了。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一起想办法。” 月池皱起眉,语气微妙:“……大家一起想办法?” 老刘一拍大腿:“又见外了不是。你刚刚不还说能直说吗?我也得看看,是不是对我有好处,才能决定帮谁瞒谁啊。” 能把这么无耻的话说得理直气壮,天下也只有他一个人了。月池翻了个白眼,她起身就要走。 刘瑾又瘫在椅子上:“你走也没事,我迟早会知道的,不过那时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情况,我可就不敢保证了。”看来真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必须得站稳先机。 月池脚步一顿,她现下反而没那么生气了。她回头道:“你就那么好奇?你没听过,好奇害死猫吗?” 刘瑾嗤笑一声:“我怎么会是猫,朝野上下不都说我是硕鼠么?” 月池慢慢坐回来:“也好。反正是迟早的事。我总不能去杀了表妹吧。” 刘瑾笑道:“杀了表妹也没用。我们这还有好几个赝品呢。你总不能当着鹰犬的面,宰了那谁吧。” 月池:“……”这也算好心有好报了,时春如直接杀人灭口,定会被锦衣卫当场擒获,那就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她叫人取来纸笔,当即挥毫泼墨,然后就丢给刘瑾:“刘太监以前是在钟鼓司当差,应该对戏文了如指掌。” 刘瑾只觉耳朵嗡嗡直响,他用发颤的手,飞快把纸团打开,上面写着一首耳熟能详的诗句:“吾宜速归宿,乃尔连理枝。红室双烛照,妆家伴随之。” 月池沉声道:“这就是你一直想知道的东西了。现在你可以开价了。”如不是逼到这个节骨眼上,她也不会与虎谋皮。 然而,刘瑾仿佛成了泥塑木雕一般,月池叫了他好几次,他都没有任何动静。月池蹙眉道:“你不会看不懂吧。” 刘瑾这才如梦初醒,呸道:“你才看不懂呢,这要是都不懂,我在钟鼓司白混了。” 这不就是《梁山伯与祝英台》里面的,祝英台为了向书呆子梁山伯表衷情,特地写了这一首藏头藏尾诗,前面四个字连起来是“吾乃红妆”,后四个字是“宿枝照之”。照之是梁山伯的字,祝英台这就是表明,她是个女子,要嫁给梁山伯的意思。……女子?! 刘瑾霍然起身,他面前的杯盘被撞到,菱角样的银模子被直接掀翻,莲蓬汤撒了一地。月池深吸一口气,她道:“安静些!别真像个耗子似得,我知道你一时接受不了……” 她一语未尽,就听刘瑾指着她,压低声音道:“你骗鬼呢!李侍郎,我的诚意可是十成十的,可你,却总耍这些小心思。这种屁话,你还打算进宫去说,我都想把你的头打烂,看看里面装得是什么。好,你不说吧,咱家刚刚说得可不是玩笑。就凭你这种虚伪的态度,我都必须要索个高价了!” 月池:“……”有时不得不感慨,老刘真不愧是朱厚照的奴才。 眼看刘瑾就要走,月池长叹一声:“那凭我真诚的态度,你还能打个折?” 刘瑾低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他隐隐感觉到了不对劲。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文化水平,他凑到她耳边悄悄道:“这是梁祝里面的吧?” 月池又是一窒,她不耐烦地点点头。刘瑾又想:“那有别的隐喻吗,史书有没有大官用它当过暗语?” 月池默了默,她被老刘丰富的想象力惊住了:“……据我所知没有,而且我用的就是原意。” 她抬手就要解扣子:“要不还是眼见为实吧。” 月池刚解开两个,就被刘瑾按住了,这位纵横宫中几十年的老太监吓得小脸煞白:“那可不敢。这怎么能随便给人看呢!这还是在酒楼!” 月池道:“怕什么,你又不是第一个。” “……”刘瑾问道,“难道是皇……” 月池撂出几个字:“他不知道。” 信息量太大了,大到刘瑾有些眩晕,他扶着桌子,仿佛没了骨头,慢慢才坐下来,他不知道该为哪件事吃惊,李越有别的相好,而皇上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简直不敢信:“奸/夫是谁?” 月池:“……” 刘瑾又追问道:“他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天天来找你,恨不得黏在你身上。” 月池突然既不紧张,也不担忧了,她只觉得很烦、非常烦。 他们又换了一个更隐蔽的地点展开深入磋商,刘瑾走路都是一颤一颤的,她表示这事太大了,又有太多疑惑,必须去他们东厂的绝密站点。 进了密室,刘瑾丢了一个坐垫与她,这才激动道:“这儿安全了,说吧说吧。” 听罢前因后果后,刘瑾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说,你瞒了他这么多年,是因为在前期,你装自己是上头那个,吓得他不敢让你近身,后期你撒谎说自己也挨了一刀?!” “那个小王子根本不是你的种,你只是和鞑靼皇后达成了协议?!话说,这个儿子该不会是你和达延汗生得吧,说不定达延汗夫妻就是因你反目的!” “还有那个嘎鲁,还有张彩。他们俩是不是也是被你骗了,这其中肯定有一个是奸/夫吧,难不成两个都是?!” “噢,还有你的两个女人,她们早就知道,却还是死心塌地?这怎么可能呢?” 月池道:“怎么不可能?不是人人就像你一样,两只眼睛里只看得到利益。” 刘瑾半真半假地感叹:“胡说,你们这些人,总是这样,我们挨了一刀,割得是命根子,不是心肝。咱家是看着皇上长大的,他却被你害成这样,真真是红颜祸水……” 月池冷笑道:“你怪别人看轻太监,你又何尝不是看低女人呢?不过说真的,老刘,比起旁人,我其实更愿意信你。” 刘瑾眼带嘲讽:“怎么,给我也打起感情牌了?” 月池微微一笑:“你不觉得,在这个朝堂上,只有我们俩是一样的吗?她们看不起我们,他们把我们贬到尘埃,史书上还专门有词为咱们而造,称做‘妇寺之祸’。可如今试看这天下,又有谁比得上我们呢?” 刘瑾心神一震,他敛去了笑意。月池却缓缓笑开了:“我从魔窟里逃出来,从一穷二白起家,做了太子伴读,做了二甲传胪,做了巡按御史,做了鞑靼间谍头目。我无数次踏上死路,又无数次爬起来。到如今,我已是正三品的吏部侍郎。我今年才不过二十九岁,就立下了无数男人一辈子都完不成的功勋,他们在我的面前,没有一个人能抬起头,没有一个人敢对我说‘牝鸡司晨,国之不幸’。这天下幸在有我,他们朱家也幸在有我。” “老刘,你何尝不是一样。你已经六十来岁了。人间的富贵荣华,你在宫闱之中,也早已享够了,又何必追求那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之物。在宣府时,你不为勋贵拉拢,那时,我就知道,你终究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她纤细的手指,指向他的胸口:“藏在这里的不是一颗老鼠的心,或者说,老鼠也有想光明正大走在世上一天。你的心愿,只有我能达成。你在内宫,我在外廷。想想看吧,数不尽的男人,对着我们下拜,对着我们点头哈腰,那才叫没有白在世上走一遭。而等到我们死后,我就会将我的身份公诸天下,那时,我就要叫他们看看,他们跪得究竟是谁。推行新政的两大功臣,竟然都不是男子,这难道不值得你和我赌这一场吗?” 刘瑾的心中涌起一阵阵波涛,他忽然移开目光,不敢看她:“我算是知道,他是怎么被你迷到神魂颠倒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那你,难道不心动吗?” 刘瑾笑道:“我一个老东西,心动固然重要,可总得讲求实际。你瞒不住的,皇上已经开始学医了。” 月池一愣:“……你说什么?” 刘瑾失笑:“他太看重你了,明明验身就能解决的事,可他却不敢冒那样的险。他心中明明有九成的把握,你是一个骗子,可也不敢赌那一成伤害你的可能。这才给了你,喘/息这么久的机会。你估计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开始推行随事考成,想把宦官和文官,都拉上你的战船。可你没想到,大九卿一连去了俩,你的蠢蛋哥哥又在这个时候惹事。不过其实有没有这些事都无所谓,皇上不会同意的。” 月池不解道:“为什么?这是对君权的加强。” 刘瑾挑挑眉:“可也是对你的权柄加强。” 月池道:“我不是已经告诉他,我是一个太监了吗?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刘瑾一愣,他忍不住放声大笑,直到笑得腿酸脚软才勉强停歇:“感情你这个谎,还是一箭双雕?既然你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口,干嘛不自请入司礼监。我敢保证,到了那会儿,你一定是王振第二,权倾天下。” 月池:“……” 刘瑾无语道:“你也知道,这不能完全一样。宦官秉权不正,皇上除我们,是四海称颂,可你把自己标榜成圣人,还要给其他贤达分权,皇上难道是傻子吗?你即便堪比西施,圣上也不愿做夫差啊。” 月池道:“哪有那么严重。他赶走马文升、坑害戴珊时,不也只是动动手指的功夫。洪武爷给他留下的制度底子太好了,他如若感到我有威胁,要贬斥我也只在翻手之间。再者,我已证明了多次,我命不久矣,毫无弄权之心。” 刘瑾点头道:“是啊,你只是要去死磕而已嘛,把你自己磕烂了,阻碍也攻下来了。这要是十五年前的皇爷,他肯定一口就应了。你是白手套,我是黑手套,只有他自己,干干净净三不沾,稳坐钓鱼台。可十五年过去了,他已经做不到了。皇帝的一面抵触分权,男人的一面拒绝失去,你怎么可能成功呢?至少以你现下的身份,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是在痴人说梦。” 他眼看月池仍要说话,忙摆摆手道:“不过,我可以为你指一条明路。正如你所说,这世上,只有咱们俩是一样的。你还记得李梦阳第一次下狱,是为什么吗?” 月池略一思忖:“因为他弹劾张太后的两个兄弟暴行。” 刘瑾施施然道:“张太后的两个兄弟干得坏事是罄竹难书,李梦阳说的是实话,却被下狱,严刑拷打,折磨得脱了一皮。那时,朝野上这么多诤臣,怎么没有联合起来,上奏处死张氏兄弟吗?区区两个国舅而已,他们怎么怕得比内阁首辅还厉害呢?” 月池冷冷道:“你是想说,后妃之宠的威力?” 刘瑾摇头道:“非也,非也。一时的荣宠算得了什么,母以子贵才是王道。先帝只有今上一个儿子,有谁敢冒着得罪两任皇帝的风险?要不是皇上自己怨怼太后对他关怀太薄,出手对付张家,谁说都没用。文官摆明是要墨守陈规到底了,皇上也是男人,男人终究靠不住,只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才会永远站在你身边。你有两个皇帝在手,还用怕那些瘪三吗?” 他盯着她的肚子,期待十足,仿佛下一秒就有婴孩从里头钻出来。月池纵然心智刚毅,一时不由毛骨悚然。她几乎是斩钉截铁道:“这绝不可能!” 刘瑾一脸茫然,他想不到月池会拒绝:“你不是都愿意告诉他了吗?” 月池道:“告诉是一回事,怀孕是另一回事。” 刘瑾无奈:“你这时还矫情什么,不是我说,你要认清现实了,你比他们最厉害的优势,就在这儿了。他们再根基深厚,沆瀣一气,也不能叫下一任皇帝从自己的肚子里爬出来啊。”:,, 325 一时用舍非吾事 月池一直以为,在经历了宣府和鞑靼之事后,世上已没有什么事能将她彻底激怒。可今天,刘瑾做到了。她已是怒到了极点。 刘瑾都被吓了一跳,可在回过神来后,就是讥诮一笑。他吊儿郎当地道:“怎么了,你是不愿意,还是不甘心?” 月池还没来得及答话,刘瑾又道:“恐怕是既不愿意,又不甘心。从十三岁如履薄冰干到二十九岁,为得就是不像寻常妇人那样,靠皮肉和肚皮过活。可没想到了,到头来还是得走上这条路。那这十六年的辛劳,又算什么,难不成就是一场笑话?” 月池紧握着双手,面色就如冬日的寒夜一样阴沉。她道:“刘太监,你也是玩弄人心的高手,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可悲可笑、可叹可恨的地步。” 刘瑾大笑道:“你错了,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问题,这个世道从来就没给过我们选择的机会。” 他的眼睛亮得像两盏灯:“你觉得很委屈,很不公对不对?可我告诉你,这个狗屁世道,就是这么委屈,就是这么不公。我在这宫里呆得太久太久了,有真才实学的就是比不上会溜须拍马的;恪守职责的就比不上会媚上欺下的;廉洁奉公的就是比不上贪赃枉法的!” 他继续道:“于谦为了大明王朝连心血都呕出来了,结果怎样呢,被当街斩首。王振害死了那么多的勋贵、将士,英宗爷居然还在京都为他建旌忠祠。宪宗爷要好一点,可朝堂一样有纸糊三阁老。那个万安在君前奏对时,屁都放不出来一个,只会叫万岁,被人戏称‘万岁相公’,不也仗着万贵妃的势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了吗?当时礼部侍郎邢让、国子祭酒陈鉴,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他们难道不委屈吗?到了孝宗爷,被张氏兄弟奸/污的宫女,被他们打死的老百姓,一抓一大把,可即便是你李侍郎立朝,也不能将他们绳之以法。为什么?你想过吗?” 月池深吸一口气:“……这正是我站在这里的原因,这就是我兢兢业业干了十六年的原因!” 刘瑾摊摊手道:“可王法就是污糟的,你怎么能指望你的努力就能收到应有的回报?我说话是直了些,可都是金玉良言啊。你这十六年的辛劳,敌不过众口铄金,敌不过蛇鼠一窝,在一位太子面前,更是连狗屁都不如。” 他拍拍她的肩膀:“你与其在这里辗转反侧,不如爽快一点,有了一个儿子,不就什么都有了。” 他的声音充满诱惑,月池却觉心寒如冰,她扯了扯嘴角,却还是没笑出来:“我已经失去了无数珍贵之物,难道连胞宫也保不住吗?” 刘瑾摆摆手:“嘿,你这算什么。我不也为了天家去了势吗?你这生一次还能继续生,我可是割了就没了。” “生一次还能继续生?”月池咬紧了牙,“你觉得我这个身子骨,在怀胎十月后还有命吗?你当然知道,你只是不在意,毕竟你只是想提前预定当下一任皇帝的狗而已。狗到底改不了吃屎。” 刘瑾眼中浮现怒意,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打量了她一周,想到她接二连三的病,这才道:“……好像是有点勉强了。” 他一抚掌,轻描淡写道:“那就只能去母留子。找个身份低微的丫头,借腹生子,再斩草除根。生恩不及养恩大,刘娥并非宋仁宗亲母,可依然是临朝称制,不也过得挺好?” 月池的双眸中似要冒出火来:“你是怎么把伤天害理之事,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刘瑾做了一个无奈的表情:“你怎么是这个样子,让你自己上,你不干,我们找个人替你上,你也不干。你该不会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吧?” 月池气得嘴唇发白:“天上当然不会掉馅饼。可我却以为,去母留子不够保险。” 刘瑾诧异地看着她:“是啊,不是亲生,到底隔一层……” 他一语未尽,就听她道:“不如去父留子,来得干净利落。毕竟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父子相残,也并非罕事,我有做李斯之心,你可敢做赵高吗?” 刘瑾被惊得怔住,许久说不出一个字:“……你、你疯了?那是真龙天子!” 月池放声大笑:“我早就疯了,就是被你们这些王八蛋逼疯的。怎么,我们就活该被碾进尘里,跪下不够,还要去舔他的鞋子?我要杀他,比谁都容易,同床共枕之后只会更容易。” 刘瑾忽而冷静下来:“可你忍心吗?戏文里唱‘短短人生一照面,前世多少香火炎。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他的声音嘶哑,如泣如诉。月池的脸上一片空白,她怔怔伫立了良久,轻声道:“可你见过砧板上肠穿肚烂的鱼,去谈情说爱吗?” 月池一脚深一脚浅地回家了。贞筠早就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她至,有心追问,却被她一句话堵了回来:“我实在是太累了……” 贞筠只得住了口。卧入帐中后,她仍能听见她隆隆的心跳声,就如擂鼓一般。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贞筠有心询问,都不知从何问起。忽然之间,月池动了,她道:“……贞筠,我们去海外吧。” “我们明天就走,先赶到泉州港,在那里和时春会合,然后坐上佛郎机人的船。我们可以像我当年一样藏在船上,等到了大海中央,他们发现我们,也没办法了。我可以给他们一些好处,让他们把我们带到欧洲去……” 她絮絮叨叨,说得天马行空,全然不似过去的缜密。可贞筠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含笑应道:“好,那我们就换个地方住。” 月池的兴致越发高昂了:“让我想想,我们去哪儿了,去希腊吧。我以前在那里还有一处房舍,那里的海真的很美,我们可以行商为生。那里是……” 她突然说不出话来,那里还笼罩在教会阴影下,猎巫运动猖獗,无数女性死于酷刑之下,枷锁是无处不在的。 贞筠紧紧地抱住她,她的眼泪像山谷的泉水,无声地沁透衣裳。贞筠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似得哄着她:“别怕,别怕,没什么可担心的,总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月池合上眼,耳边响起刘瑾的最后通碟:“我最多帮你拖延十天。杨玉已经起了疑心,他要坚持查下去,我是兜不回来了。你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这件事你必须自己去说。否则的话,你自是不会有大事,可张彩一定是死无葬身之地,还有那个嘎鲁,只怕连骨灰都要被扬了。哎,好歹共患难一场,我也不想他就这么没了。有些事,该放下就要放下,千千万万个妇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怎么就不行呢?” 月池喃喃道:“我就是不行,我从来都不行……” 她这样的人,也成了将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开始逃避一切。贞筠很着急,可她却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只能想法子,让她暂时从这种状况里解脱出来。 成化以前,溺毙女婴的现象非常严重,引起了宪宗爷的关注。宪宗颁发禁令:“人命至重,父子至亲,今乃以婚嫁之累,戕思败义,俗之移人,一至于此,此实有司之责。自后民间婚嫁装奁,务称家之有无,不许奢侈,所产女子,如仍溺死者,许邻里举首,发戍远方。【1】” 然而,到了正德年间,虽有禁令加身,但百姓生活困苦,在女儿过多时,还是选择了悄悄遗弃。只有少数的地方官,仁慈爱民,设置了育婴堂,收养弃婴及家庭条件困难的女孩。月池在宣府时所散的家财,正是用于育婴堂中,给当地的孤儿寡母,一个容身之所。 可如今,夏皇后亲自颁发懿旨,言说:“父子之恩至重,死生之节非轻,既萌人世,非命夭殇,上违天理,下灭人伦,恶莫大于此矣。然无知庶人,因贫所致,戕害其子,又实可悲可悯。今仰承两宫太后慈谕,于两京设育婴堂,以慈幼恤孤,为国祈福。” 王太皇太后此时已缠绵病榻多日,朱厚照对这个祖母,亦有几分真情,当下要大办法事。可婉仪却提出了这个请求。张太后对这个过于跳脱,牝鸡司晨的儿媳越来越看不顺眼:“这自有外头相公们操持,何须你跳出来。” 可出乎意料的是,病得骨瘦如柴的王太皇太后却是一口应下了,她浑浊的眼中淌出泪水:“……成化爷,其实是个心善念旧情的人。我不怨恨万氏,毕竟是我来晚了,可我也没想多要啊,可他为什么、为什么连一点点的心都不肯给我呢?” 这样的话,可谓出格至极,连张太后听了都变了脸色。朱厚照沉默半晌,握住祖母的手道:“皇祖也不想如此,只是情之所钟,又岂是人力可为?但他泉下有知,必定也会感激您关怀子孙的恩情。” 贞筠因此带着月池去了育婴堂,见到了一个她万万没想到的人。已经长成大姑娘的三丫跪在了她的面前:“李父母,您可还记得我吗?” 月池一怔,她扶起来她,一语未完,已是泪如雨下:“原来是三丫,都长这么大了……” 三丫就像小鸟一样,在她耳畔叽叽喳喳。她说了很多很多事情:“……鞑靼人再也没来打我们了。我们开始做生意。刚开始大家都不乐意,都恨他们。可杨总督来了,他劝我们说,那些以前来抢我们东西的人,都受罚了。这些来做生意的,也和我们一样,都是苦命人。他们有的连盐都没吃过,只能喝牲畜血。我们慢慢就开始做生意了。” 月池想了想道:“杨总督是杨一清吗?” 三丫道:“就是他。他和您一样,都是天大的好人。我听我表哥说,他发给当兵的粮草,和您发的一样多……皇后娘娘还帮他们说媒,宫女姐姐都俊,我们这小伙子壮得像小牛犊一样。他们好多人都相中了,都成亲了。哎呀,我有一个月,天天都在吃酒,到处都是红艳艳……” 月池问道:“那你又是怎么来这儿的呢?” 三丫看了一眼贞筠:“娘想让我去换亲,但我不乐意。我听说娘娘有恩典,我就来这儿了。我也想您了……” 她到底是小孩子,心里藏不住话:“您太瘦了,和以前一样瘦,像我的小猫崽似得。您该多喝点奶。我们都好过了,您也该好过起来了。” 月池默了默:“……可不管是以前,还是到现在,总有人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三丫皱起了眉头:“谁啊,您把他的名字说出来,我帮你揍他!” 月池失笑:“好孩子,那不是你能去的。” 三丫的脸涨红了:“我知道我就是一个丫头片子,还不够人家下饭的。可受您恩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我打不过,难道我们十里八乡的人,都打不过吗?您别怕,以前我们没用的时候,都是靠您,现在您有难了,就该靠我们了。” 月池愣住了,贞筠按住她的肩膀,一字一顿道:“你以前常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而非一姓之私。庶民如水,汇之成江海,难道这么多年的劳苦,你连一条河沟都没掘出来吗?” 月池只觉鼻子发酸:“我当然有。” 贞筠的眼圈红成一片:“那你还有什么害怕的呢?我们不是,都在这儿吗?”:,, 326 举世炎凉奈尔何 月池缄默良久,半晌方道:“谢谢你,阿贞。” 贞筠拍了她一下:“我何尝差你这一句谢。” 三丫新奇地看着他们,突然道:“李父母,你居然也怕老婆?” 贞筠一噎,月池失笑,她揪了揪三丫的小脸:“这怎么能叫怕老婆,这是对老婆的尊重。” 贞筠啐道:“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什么呢!” 先前凝滞的气氛为之一松。月池翘了翘嘴角:“既然你不差我的,就替我向娘娘道一句谢吧。” 贞筠撇撇嘴:“她也不差你一句谢。我们干什么都行,只要你能坦诚一点,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天大的事,我们也可以在一起想办法呐。” 月池几乎马上就要说出来了,她已是二十九岁,贞筠又何尝不是。她陪了她整整十六年。可她想到了夏皇后。情感上,她没有脸面告诉皇后,自己和她丈夫的纠葛。理智上,在她看来,夏皇后愿意这样帮助她,是因为她名义上是贞筠的丈夫,是皇后的妹夫。一旦皇后知晓,她女扮男装,还有可能对她的地位和将来带来威胁,那时会发生什么,她也无法预料。她不能,也不愿意让贞筠夹在她和皇后之间左右为难。 月池道:“我为了献吉的事情忧心,总担心他为人暗害。” 贞筠灵机一动:“他像你一样,是个好官对吧?” 月池一时不解,她道:“正是,他一直是个耿直的人。” 贞筠抚掌道:“那不就好了。你能有江河滋润,他难道没有吗?宪宗爷有禁止溺毙婴儿的良法,英宗爷也有!” 她一边思索,一边道:“我记得,‘英宗承仁宣之后,加意吏治,长吏优治行,为部民乞留者,率从其情,或增秩久任,或即行超擢。’要是有百姓为官员请命,朝廷就能从轻发落。其他人能用士子之意闹事,我们也能用民意压回去啊。” 月池苦笑着摇摇头:“我也曾经想过,可这太冒险了。那群人之所以敢唆使士子聚众闹事,是因他们都有功名在身,不会被上刑。可寻常老百姓不一样,有心人只要随便抓几个人,严刑拷打,屈打成招,就能闹出纠众的罪名。我们和献吉本人,可能都逃不过去。” 贞筠熟读法典,如何不知,纠众按例要杖一百、流三千里。她一时面如土色:“难道这就没办法了?” 月池深吸一口气:“办法总比困难多,都察院会差曹闵去南京。”而她也会想办法压制刘瑾。 贞筠眼前一亮:“就是那个曹御史,那不就好了吗?” 月池却没有她想得那么乐观,曹闵离京之前,亦来向月池辞行。他早已收拾好行装,已是满心愤怒,正踌躇满志:“这些士子,枉为读书人,其他人怕他们。我可不怕!” 官员总是这样,正直的过于正直,而绵软的又太过绵软。月池道:“现下不是大闹的时机。” 曹闵不解地看着她:“难道您也在此刻退缩了,忘了宣府时的孤注一掷吗?” 月池长叹一声:“我在宣府时孤注一掷,是知道能够将那些国朝贵戚一网打尽。可现下,我们难道还能将天下反对我们的官员和读书人全部剿灭吗?你我都心知肚明,这是不可能的。大九卿一下去了两位,还有一位是内阁首辅,这对我们来说,影响太大了。” 曹闵道:“可圣上不是委派石斋公为新任内阁首辅,又遣王侍郎入阁吗?” 石斋是杨廷和的号,入阁资历最浅的杨廷和,却接了李东阳的位置,这在月池的意料之中。刘健和谢迁都已年迈,在某些方面又过于强硬,与朱厚照的观念不同。而杨廷和正当壮年,既有李东阳之谋,又无寻常酸儒之倔,颇合朱厚照的口味。至于再提谁入内阁,朱厚照亲自出题,命年资相符的官员在廷议上,当殿对策,最后遴选出了吏部侍郎王鳌。 这又在吏部中加重了内阁的力量,形成阁部制衡。朱厚照和内阁都不想再出现,被吏部的神来一笔拖着跑的事了。可在曹闵看来,这却是吏部去左右内阁决策的有效力量。 月池沉吟片刻道:“李先生临走时,留给我一句话。贪官污吏,治之以严法。庸人凡人,许之以厚利,英杰义士,则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如今,官中三等,皆不赞同新政,必有我们不明的原因。崇孝,我是暂时出不得京了,只能盼着你去,就是想你帮我看看,究竟是为什么。”崇孝是曹闵的字。 曹闵听得若有所思,他想了想道:“那献吉兄那边?” 月池道:“我想法子将他提到都察院监来,就是为了保住他的性命,在我的眼皮底下,没人敢动他。只是,士子闹事的风波现下都未歇,他难免要吃瓜落,至于被定什么罪,就要看你怎么博弈,怎么去审了。” 曹闵正色道:“谨领命。” 他犹豫片刻道:“您在京都,也千万小心。听说,皇上那边……” 月池心知他是想说她和朱厚照闹翻的事,她淡淡道:“如今太皇太后病重,皇上正值伤心的时候,不想再为南边的事烦心。你此去也要提点南京刑部,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见好就收。” 曹闵拱手道:“下官明白。”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去吧,一路小心。” 随着舒芬被带到南京受审后,锦衣卫和东厂等人也悄悄回到了京都。风尘仆仆的张文冕,还没来得及歇一口气,就赶忙将一溜名单报给刘瑾。刘瑾翻看着这些疑似掺和进来的官员名册,不断咋舌:“这么多人,都想来弄死舒芬,还要在江南各地煽动士子聚众闹事?可真是有本事啊,你说说,他们怎么不干脆上天呢?” 张文冕也叹气:“回督主,我们各地奔驰,抓了八拨可疑人员。给锦衣卫分了三拨,咱们留了五拨。都已经提回京来了。” 刘瑾一愣,这哪儿是在分人,这是在分功啊。他道:“好端端的,你们给他们分什么。他们的任务不就是保住舒芬的命。” 张文冕苦笑道:“要堵人家的嘴,总得拿出点好处。再者,光靠我们的人,也跑不动了。” 刘瑾一噎,他啐道:“这个李越,就会找事。” 张文冕心念一动,他道:“学生正有不解之处,我们都已经找到那个丫头了,您为何又突然叫停呢?” 刘瑾摸摸下巴:“我叫停,自是有不必再动的理由。你很好奇?” 张文冕欠身道:“学生只是想看看,还有没有为您效劳之处。” 刘瑾指着他笑道:“你啊……不过,还真有需要你的地方。李越为了保住李梦阳,还去打点了南京守备太监。你说,她明明说好了跟咱们合作,为何又要舍近求远呢?” 张文冕不明根底,只能试探性道:“他改变主意了?” 他想到,以刘瑾的性格,连油锅里的钱都敢捞出来花,怎会突然收手。答案只有一个,他已经知道了李越的秘密,自然不必再去试探了。他惊呼道:“难道,是您知道的太多了,他忌惮您了?在想法子反将您一军。” 刘瑾摇摇头:“她暂时是没那个本事反将了,可她的脾性太倔强了,我怕真闹个鱼死网破,那说不定还会引来动摇国本的祸事。” 国本?张文冕听得一愣,他不由问道:“……他这,究竟是做了什么事?” 刘瑾也斟酌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告诉他,可他一个人不可能干完所有的事情,并且,他还需要人替自己出谋划策。 想到此,他略略从太师椅上坐直了身子:“听说过花木兰没。” 张文冕刚想点头,却是眉心一跳,以他的聪明,显然察觉了不对,刘瑾显然不无缘无故地提起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可他不能想,也不敢想下去,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刘瑾。刘瑾似笑非笑道:“人家是‘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可她却是折腾了整整十六年呐。” 张文冕腿一软,险些跪下。刘瑾浑然忘记了自己当初的窘相,他拍了拍张文冕肩膀道:“甭大惊小怪的。你仔细想想,不就能想通了。” 张文冕听罢始末,其中惊骇莫名之情自是不必言说。不过,他毕竟在东厂中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心性非比常人,很快他就镇定下来,开始分辨真伪,权衡利弊了。 他咽了口唾沫,问道:“刘公,您确定,他不是在诈你吗?学生不是在质疑您的判断力,只是,这的确是太离奇了。说不定,他在舒芬那厢另有玄机,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才出了奇招,先把您唬住。等到您在圣上面前告发时,他再反咬您一口……” 刘公公一窒,他居然真的开始思考张文冕说得有没有道理:“……可除了这事,能有什么将她惊成那样?” 张文冕的年纪不小了,按当下的习俗,早就该蓄须,不过他为了照顾他的同僚们的心情,下巴依旧是光溜溜一片。此刻,他光洁的下颌都要戳道刘瑾脸上了:“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咱们怎么能猜中呢?他这一说,您就信了,没有验过么?” 刘瑾瞪大双眼:“她都要解衣裳了,但我……我怎么就没看呢……” 两人一时大眼瞪小眼,刘瑾抿了抿嘴,忽然大力摆摆手:“不会的。你是没看她当时那个样子,有些事情,是装不出来的……好了,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了,我来找你,是为了更棘手的事情。你来想想办法,怎么让她自己把真相告诉皇上,又让她不要迁怒我们。” 张文冕:“……”他不知道,刘瑾为什么要挑战这种地狱难度的事情,但他可以断定,这几乎是没可能。 他默了默道:“您为何不直接禀报呢?” 刘瑾呸道:“蠢话,告诉皇上,他被他的心上人用各种各样的手法,骗了整整十六年?他们俩势必闹得天翻地覆,而戳穿这一切的我们……咱家敢打赌,以后皇上看我们一眼,都会气得连隔夜饭都呕出来。” 张文冕被他骂得一愣,可他一想朱厚照的脾性,也深觉刘瑾说得没错:“那您逼李越自己去坦白,这的确是妙招,不过……” “这倒是没得罪男主子,可又把女主子得罪了个底朝天。”他回过神,喃喃道,“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弄死我们的……” 刘瑾念及此也觉一个头两个大,张文冕有些埋怨:“这样的事,您又何必掺和呢?” 刘瑾暴跳如雷:“那谁能想道,她能气得那样。我是苦口婆心地劝啊,可人家就是听不进去,还反过来要挟我。” 张文冕不敢置信道:“她怎么要挟您的?” 刘瑾学着月池的口气:“人家说了‘老刘,你这么想当我的狗吗,夏皇后坐镇中宫时,有时都能将你闹得退步,要是我去了,你可真要仔细你的皮了。毕竟,你顶着这么一张老脸,也没本事去吹枕头风吧。’” 张文冕:“……” 他和刘瑾又大眼瞪小眼了一阵,他半晌方道:“可这事,不能一直瞒下去。锦衣卫那边是看出了不对劲的。一旦皇上从那边知道了,咱们却没说,李越也没说,那这就更是完了。” 刘瑾敲了敲桌子:“所以我才叫你来想办法!” 张文冕沉吟片刻:“咱们不能强逼,但李越也不会自己说,更不能等皇上自己发现。这意味着,我们要赶紧出手,却不能明着出手。要不,干脆祸水东引。让其他人来逼李越自行暴露。” 刘瑾明白,他是在指锦衣卫,可他仍摇头:“她的秘密,不能闹得人尽皆知。否则,新政毁于一旦,朝廷成了天下的笑柄,我们的皮更保不住了。” 张文冕一窒,他忍不住在屋内来回踱步:“那就只能是私事,还是逼得她不得不说出来的私事。天下哪有这种事……” 刘瑾忽然福至心灵:“我想到了,你忘了,方氏是怎么被她娶回来的吗?” 张文冕听得叹为观止,真是一条老奸巨猾的老狐狸啊。 很快,他们就等来了机会。育婴堂的修建,并没有延缓王太皇太后枯萎的生命。她在秋雨绵绵中逝去。宫中又一次举行盛大的丧仪。这是夏皇后第一次独立主持这样大典,张太后是摆明不会帮她,而那些太监只会给她使绊子。贞筠放心不下她的姐姐,一早就进了宫。 而月池也随着百官,终于迈进了紫禁城的大门,再一次见了朱厚照。隔着雾一样雨丝,他仿佛离她更遥远了。她在丹陛下仰视他,竟然觉得无比的陌生。她很快就收回来视线,低下头,跪在了积水的地上,叩首致哀。 浓郁的佛香在湿冷雾气中,也失去了往日的烟火气。地上冷冷的积水像蛇一样顺着过她裤腿爬进去,将她用艾草制成的护膝泡成一包烂草。月池只觉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忍不住开始发抖。 哪怕隔着如雷的丧钟和哭声,朱厚照也能一下听到她的声音。她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他也没想到,时隔多日,他再一次听到她的声音,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 他几乎是敛气屏息地听着,盼着她在下一刻就能够自己缓过来。可她的声音却越来越沉闷,她一定是捂着嘴,不想闹出太大的动静,可这样断续的咳嗽声在凄风苦雨中听来,却是更加令人心碎。 月池突然听到了旨意。小黄门的声音极为洪亮:“……怜臣工年老体弱,特赐免跪。” 四周一片哗然。太皇太后的丧礼上,做孙子的皇帝,赐百官免跪。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严重违背礼教。而他自称是为了年老体弱的臣工,可究竟是为得谁,这里没有人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数。当年把人拖在午门外廷仗时,让人在外头候几个时辰迎他凯旋时,他怎么不怜惜臣工的身子呢? 言官几乎是立刻开始严厉谏言:“曾子有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恕臣直言,陛下如此作为,有违仁孝之道!” “臣等身受天恩,为太皇太后举哀,本是天经地义,岂敢吝惜微薄之躯?” “君臣有别,礼不可废!” 朱厚照早知道他们不知好歹,可没想到,有人居然能不知好歹到这个地步。他眼看就要发作,月池却在此刻朗声道:“太皇太后宽仁孝慈,德被天下,臣等躬行丧仪,本是发乎本心。陛下天恩虽隆,臣等感激涕零,却不敢生受,还望陛下恕罪。” 朱厚照满腔的怒火,堵在嗓子眼。他定定地看着她,忽然道:“好吧,既然你们如此诚心,那么就继续吧。” 这一跪就是近一个时辰。月池咬紧牙关,才没当场晕过去。她站起来之后,早已是面白如纸了。她和其他年迈的大臣,这时被容许在厢房中暂歇,方无人横加指责。 谢丕给她端来姜茶,又想替她的膝盖上药。月池只觉双腿如针扎一般,可她却只能回绝。她道:“不用。歇歇就好了。” 她艰难地蜷在椅子上,等着下一场“酷刑”的到来。 高凤时不时望着此地。他的心在狂跳。他是八虎之一,按理说是朱厚照身边的老人了,可日子却过得并不是那么滋润。论权位,他远远无法与刘瑾、谷大用等人相较,人家一个管东厂,一个提督团营,可他呢,仍在内宫打转。 在内宫打转也就罢了,可即便是在他呆了几十年的紫禁城中,他也是备受掣肘。宦官中有老儿当等人与他频频争利,就连宫女也敢与他们争驰。夏皇后抬起了女官,有意与他们二十四衙门争夺内宫的管辖权。 按理说,女官背后是皇后,他们背后是皇帝。皇帝当然要比皇后硬气得多,然而,朱厚照根本就不耐烦为后宫断案。他对宦官的不信任,在月池带着他去看宫中地下赌博时就已经埋下种子了。他乐得见双方制衡,节省宫廷开支。 高凤等人被断了好几次财路,开始打起了歪主意。他们先是讨好夏皇后的亲眷,庆阳伯府的人。可庆阳伯夏儒颇有他的连襟方御史的风范,铁面无私,不求横财。他们递过去的橄榄枝,又被狠狠丢回来。 父女俩都这般软硬不吃,引起了以高凤为代表的中层宦官的极度不满。他们开始给朱厚照送美女,希望能扶持起一个宠妃来做他们的保护伞。结果,朱厚照却是在做情圣的路上一去不复返,他压根就不感兴趣。更糟糕的是,朱厚照不仅对女人失去了青睐,还对他过去所喜爱的杂耍兽戏一概兴致缺缺。 高凤是绞尽脑汁,都无法讨得皇上的欢心。他最后只能寄希望于守在皇上身边,只要皇上不忘了他,他还能安享晚年。谁知,刘瑾连这个机会都不给他。刘公公扶植起老儿当,比起高凤等老菜皮,朱厚照明显更喜欢那些唇红齿白,精通多种语言的小太监。这群能说会道的小崽子,很快把高凤等人挤到一边。 高公公面对这样的情形,是既伤心,又难过。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告诉他,有一个惊天秘密,可以帮助他扳倒夏皇后和李越两个心腹大患,他当然会心动。 高凤深吸一口气,今儿大办丧仪,宫内宫外都忙成一团。并且晚间,百官和命妇都要在思善门门口致奠。而皇后等人就在思善门后的仁智殿中守灵。这是他们最接近的时候,要成大事,就只能靠现在了。 思善门前,疲累了一天的月池只觉头重脚轻。她眼前金花乱窜,只是略弯一弯腰,就要栽倒。左右忙把她扶起来。高凤就是在此时凑上前来:“哎哟,您这是怎么了,看着可不大好。这样,我进去请示娘娘,看看能否让您进去歇一会儿。” 月池没有推辞,她已经感觉自己要撑不住了。要是昏在这里,后果只会更糟。她喘着气道:“多谢高公公,我在屋檐下歇上片刻就好。” 高凤忙道:“哎,在屋檐下歇怎么能行,你要是倒在这里,皇上怪罪下来,我们谁都吃罪不起。” 他不待月池言语,就急匆匆冲了进去。婉仪听到这样的消息,就是神态一变。沈琼莲见状,暗道不好:“仁智殿是太皇太后停灵之所,又有诸多宫人,如何能让外臣擅入。依我看,还是去请陛下旨意,再做打算。” 高凤面露为难之色:“可李侍郎眼看着就要不成了,这一来一去地请旨,耽搁时间就更多了。娘娘与方女史有亲,应知道李侍郎的身子一直就不好,要是出了什么岔子,皇上怪罪下来……” 婉仪当机立断:“‘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如今正值紧要关头,安可囿于繁文缛节。还是快将李侍郎请进来,再召太医来诊治。” 高凤忙一叠声地应下,又奔了出去。沈琼莲面露不赞同之色:“您怎么能做这种事。老娘娘那里,只怕又有话说了。” 婉仪却道:“老娘娘能唤张氏族人暂歇,我身为皇后,于公于私也都该这么做。” 沈琼莲见劝不了她,长叹一声:“救他可以,可您绝不能去见他。” 婉仪一愣,她垂眸:“先生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呢。” 月池被人强行搀进了仁智殿的一处角房,一挨着椅子,就再也起不了身。她的衣摆尽是脏污,随侍的小太监还想替她换一身,却被她回绝。她一面弯下腰去,不停地咳嗽,一面坚决地摆摆手:“……内眷所在,于礼不合。” 小太监再三劝说,仍无济于事,只得将拿来的衣裳,原封不动地带回去。他苦着脸道:“回娘娘的话,李侍郎只说不肯,与礼不合。” 沈琼莲听了暗松一口气,李越自己知道避嫌就好。婉仪却是心一沉,她问道:“那李侍郎瞧着如何?” 小太监摇头,小心翼翼道:“这,怕是不大好了,好像是在发热……” 高凤的吸气时在屋里格外响亮:“那这可糟了。必须赶紧让烧退下来,否则要出大祸事呀!” 婉仪又是一震,她问道:“王太医来了没有?” 王太医倒是急匆匆地来了,可来之后,病人却死活不让他把脉。王太医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苦口婆心道:“下官也是太医院中的太医,杏林世家出身,您大可放心。您这是似是风邪入体,还伴有高热,再耽搁下去就不好了,还是尽快让下官给您瞧病吧。” 月池此时已然察觉不对,她虽烧得两颊飞红,却仍不肯伸手。贞筠迟迟不至,而这些人却是一个接一个见她。刘瑾这个王八蛋,一定是故意的。这想来是皇后惯用的太医,多是专职妇科。若是由他一把脉,估计什么都瞒不住了。他是眼看她不肯听话,所以来想法子逼她。 月池只得咬牙:“太皇太后灵柩就在正殿,臣安可在此地高卧,这万万不可。还请您禀报圣上,允臣提前离宫。” 王太医也只能这么回去向婉仪复命。耽搁到这会儿,婉仪已是又气又急,她道:“是礼节重要,还是性命重要。你们心里都没个掂量吗?” 王太医不敢言语,高凤在一旁道:“子路因整衣冠而死,想来在君子心中,守礼应该比性命更重要吧。” 婉仪一时间哑口无言。高凤继续煽风点火,他满面愁容道:“可这时皇爷正忙得不可开交,方女史又迟迟不归。奴才听说,李御史在鞑靼时就大病了好几场,这若是引发旧疾,可怎么得了。” 婉仪早已柳眉深蹙:“皇上的圣旨,他需遵,难道本宫的懿旨,就能当耳旁风吗?去,就说我说得……” 沈琼莲在一旁听不下去了:“娘娘且慢,依臣看,还是送李侍郎到别处去歇息,也叫他安心诊治。” 高凤道:“可这会儿天黑路滑,外头还下着雨,以李侍郎的品级,又不能坐轿,还能送到哪儿去呢?” 婉仪张口正要说些什么,忽听屋外传来一声惊呼,适才的小太监像风一样冲进来,满面泪痕:“不好了!出大事了!李侍郎他,他坚持要离宫,小的想拦住他,一时没抱住……” 他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沈琼莲怒喝道:“然后呢,你倒是说啊。” 她下意识死死抓住婉仪,不让她动弹半步。婉仪则此时已然说不出一句话,她死死盯着这个小太监,脸色煞白。小太监吸了吸鼻涕,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他摔在地上,磕破了头,流、流了好多血。” 婉仪只觉脑袋嗡了一声。她想到了,那个她隔着花丛偷看的少年,那个带着她一起冲进祠堂救人的少年,那个拉着她在豹口下逃命的少年。他是她的梦,是她在这暗无天日的紫禁城里,活下去的梦。李越要重造乾坤,她就陪着他一起,身虽然不在一处,可心却是连在一起。 她的嘴唇颤抖:“不可能,他不可能在这儿出事……”不可能在只离她有几墙之隔的地方没命,不可能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出事,他的宏图伟志还没有实现,而她只和他说过几句话…… 婉仪的眼泪落下如一串珍珠。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她甩开沈琼莲,一把抓住王太医的衣摆,喝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 她拽着王太医就要冲出去,就如她十六年前从内宅逃出来,去求月池救贞筠时一样。这样的情形,连高凤本人看着都是目瞪口呆。婉仪的力气大得惊人,王太医被吓了一跳,可他下意识是挣脱:“娘娘,快松开,这于礼不合啊,于礼不合啊。” 沈琼莲直起身后,赶忙来拉她。这位女学士也惊得变了颜色:“娘娘,您别急,您为了妹夫担忧,我等皆能感同身受,可您再这样耽搁下去,贻误得是您亲人的病情!” 婉仪如遭雷击,她深吸一口气,勉强松开手:“……走,快走!” 她一马当先奔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直往李越所在的角房而去。 她一把推开大门,月池惊醒,转头看向她。四目相对间,两个人都因极度的惊愕而失了声。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们身后响起。刚刚赶来的朱厚照,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们:“你们,在干什么?”:,, 327 多情自是多沾惹 刘瑾没有把和月池交谈的详情悉数告诉张文冕。月池除了对他进行威逼,还有以利相诱和以情相感。 月池将利害剖析得极为清楚:“我知道你这么急切是为什么。锦衣卫毕竟没有查到真凭实据,仅凭零星的猜测,杨玉还不敢贸然咬到我们头上。你日思夜想的,不过是在皇上面前卖好罢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司礼监的秉笔,即便你把我卖了,又能换到多少好处,皇上难道会还为了答谢你的功劳,把老儿当和张永等人悉数杀尽,和文官正面相抗吗?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痴人说梦。你妄想我的儿子能再保你更上一层楼,可你怎么不想想,万一我不能生呢,万一我生得是女孩呢,万一我一尸两命死在产房里呢,万一孩子还没长大成人,你就死在半路上呢?这其中风险太大,未定因素太多了,可我现下能给你的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一个后妃和一个手握大权的重臣,谁更能在朝中说得上话,你应该心里有数。” 刘瑾很坦白地告诉她:“可你要明白,即便我肯帮你,你也瞒不了一辈子。” 月池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再等一等。” 刘瑾诧异道:“等一等,又能怎样?” 当然会不一样,她是主持随事考成的核心人物之一,一旦她倒了,前头的一切努力都会化作泡影。没有她在前面挡着,反对派的炮火会将后面的人都撕碎。而宦官和中下层官僚,也不会同意她离去。她需要实实在在的利益共同体,确保她的身份暴露后,也不会被人要挟轻视,被人当成生育的工具。 当然,她不能就这么告诉刘瑾,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动:“我实在是不甘心。老刘,你已经不再是那个困在皇陵里的小太监了。你看不起那些须眉浊物,看不起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可为何到了关键抉择的时候,你仍要按着他们的规则来行事。压制太监的,不在天理,而在‘宦者乱人之国’的成见,而压制女子的,不是身躯的孱弱,而是精神上的奴役。跟在男人的屁股后面走,不会让他们把你当成平等的人来相待,他还是只会把你看成一条脚边的狗。” 刘瑾出乎意料没有生气:“那你为何要女扮男装,而不是以女子之身当殿献策呢?因为你也知道,不顺应规则,你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说到底,你只是放不下自尊,接受不了努力不如生儿子的现实而已,可我在净身时就不讲这玩意儿了。你要学会……” 他斟酌着,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汇:“……学会慢慢阉了自己。我知道,这刚开始时,是很难受。我没有一天不叫娘,不想去死的。可熬过来之后,摆在你面前的,就是康庄大道了。我不就这么过来了。” 李越回应他的,是长久地沉默。她只说了一句话:“万一,我熬不住死了呢?万一皇上也禁不住折磨,像宪宗爷一样,随我去了呢?” 就是这句话,让刘瑾不得不慎重起来。他也没有对月池说全部的实话。在他看来,李越立朝和生子是不矛盾的。小孩子才做选择,像他这种聪明人,当然是两个都要。李越完全可以以女子之身,让圣上放心地授予她大权,等她做得差不多时,再怀上孩儿。她退居后宫,前朝的权柄和成果由他们来接手。李越在宫中,需要掌控外界,也只能通过宦官,到那时他们太监的地位,才叫一步登天呐。 为了促成李越尽早暴露身份,为了让自己的如意算盘成真,刘瑾和张文冕是想破头,才策划出这一场闹剧。 事件发生的地点一定是要在宫中,宫中是他们的地盘,李越即便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飞出宫去。事件发生的时间一定是要在太皇太后的葬礼,因为一切要依礼教而行,即便是皇上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李越累到半死不活,下手的机会也会多上不少。事件的起因一定得是贞洁问题,因为只有贞洁被污,才能彻底将妇人打落尘埃,而李越也只有承认自己的性别,才能保住对方的性命。只是,在事件的女主角上,张文冕和刘瑾产生了严重的分歧。 张文冕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后?您也知道,那是皇后,她身边宫人、女官就有上百个。我们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栽不进去啊!还不如找一个女官,李越能救方氏和时氏,就不会眼看无辜女子因她而死。在她眼里,皇后和寻常女眷是没有差别的。” 刘瑾却摸着下巴,斩钉截铁道:“不可,必须得是皇后。” 张文冕思忖片刻道:“您是觉得,皇后在宫中树敌太多,会有人愿意替我们下手?” 刘瑾摇摇头:“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咱们必须得为以后想。皇上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沦为庶子出身。” 张文冕点头称是:“这是自然,万岁既嫡且长。李越又是他的心爱之人。” 刘瑾接着道:“可李越,她本就不屑于此事,绝不愿为了自己的地位去害妻姐,届时一定会闹得不可开交。咱们如今早点腾了位置,免除后患,也好让我们的李侍郎减轻一点愧意,免得把自己折磨死了。” 张文冕点头,他这时才明白刘瑾的思路,不由心生敬佩之意,走一步就能想十步,这才是刘瑾。只是能明白,并不代表能做到啊。他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咱们总不能把李越的诗文塞进坤宁宫去吧。” 刘瑾摇头:“何须如此,这种事只要‘莫须有’三个字就够了。李越在豹子逐人时,为救皇后,拉过她的手。最新的消息,从庆阳伯府的旧仆口中挖出来的。李越缘何会折回去救方氏,也是皇后亲自出来央求她,她才下定决心、改变主意。奔回祠堂的路上,她也拉过她的手。” 张文冕大为震惊:“这,果真?” 刘瑾啧舌道:“千真万确,我本来是想编一些东西出来,结果这一仔细查探,这哪里还用编?” 张文冕想到了这些年夏皇后对李越夫妻的关照,一时毛骨悚然:“难不成,皇后真的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毕竟是李越……” 刘瑾摊手:“谁知道呢,不过,她只要有一点儿焦急之意,就足够将她自个儿害死了。” 让刘瑾没想到的是,夏皇后在听闻李越‘重伤’后的反应,堪称是方寸大乱。这岂止是动了想头,简直是情根深种。刘瑾跟在朱厚照身后,暗自摇头:“蓝颜祸水,罪孽不轻。” 而高凤在惊呆之后,就是狂喜。他到底还知道维护天家的颜面,他追了上来之后,跪在朱厚照的面前,低声道:“万岁容禀,奴才有密奏。” 月池从来没见过,朱厚照这么难看的脸色。她以为,他马上就要发作了,可他却没有,反而叫葛林上前来,替她诊治。 她几次想说话,都被他打断。他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这会儿闭嘴,没人当你是哑巴。再敢多说一个字,这里的人都别想活命。” 婉仪已是面如土色,她这时也明白,自己中了旁人的奸计。而高凤因为吃不准朱厚照的想法,也开始忐忑不安起来。 葛林的双腿都在发抖,强撑着替她断了脉后,哆哆嗦嗦道:“李侍郎,并无大碍,只是受寒引发旧疾,这才受不住……” 朱厚照冷哼一声:“朕和皇后都赶来了,难道只是旧疾这么简单?” 葛林是什么人,他看着朱厚照长大,早就人老成精,以皇上爱面子的程度,难道要让他在百官面前承认自己戴了绿帽子。他几乎是马上反应过来:“不好,出了大乱子了!老臣立刻召集太医院在外商议良方!” 接着,他就想拉着同样两股战战的王太医出去,朱厚照却摇摇头。王太医的神情一下就灰败下来,直面这样的天家丑事,他岂有生理。他不敢大声求饶,怕带累家人,只能砰砰磕头,涕泗横流。 月池亦目不转睛地望着朱厚照,她的眼角滚下泪来。朱厚照怔怔地看着她。角房内一时只有王太医压抑的哭声和她一连串的咳嗽声。谁都没想到,第一个开口的竟然是沈琼莲。 她哽咽道:“皇上,娘娘是遭人陷害。是有宦官说,李侍郎磕破头,血流如注,命不久矣,还碍于礼节,不肯就医。娘娘情急之下,这才失态。于公,李侍郎是国之重臣,于私,李侍郎是娘娘的亲妹夫。方淑人被人绊住,迟迟不归,娘娘是以为有人加害,调虎离山,方赶来救命,以致于失了分寸……” 高凤急不可耐地插话:“这可不是一般地失了分寸吧?娘娘可是急得泪如雨下,拖着王太医要来救命啊!” 沈琼莲怒喝道:“住口,你这个奸佞小人。自娘娘掌管宫务,断了你等贪腐的财路,你们讨好庆阳伯不成,献美人不成,竟然打起了栽赃陷害的主意。娘娘的贞顺有目共睹,李侍郎的人品更是举世皆知,岂容你在这儿泼脏水!” 刘瑾眼珠子一转,没曾想,半道杀出个沈琼莲来,倒是直指核心。可高凤也不是软柿子,他反驳道:“万岁容禀,臣可从来没说有人私通。只是,皇后娘娘跑过来的情形,您想必也瞧见了。谁家没有一点急事,可您见过哪家的贵妇,为了一个表妹夫,急到连最基本的名声体面都顾不得了?不瞒圣上,奴才就是拿到了真凭实据,这才斗胆来试上一试,没想到,真有人有这等不知廉耻的想头。皇爷可知,李侍郎曾和皇后议亲,他们在入宫前就见过面了!” 这恰如惊雷在屋宇中炸响。婉仪的牙齿都在打颤,她勉强定了定神道:“胡说八道,皇上容禀,议亲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高凤因不忿臣妾的管束,这才铤而走险。臣妾自入宫来,恪守妇道,未敢越雷池半步。皇上如真厌弃臣妾,大可给臣妾一尺白绫,不要让臣妾以国母之身,受下仆侮辱!” 这是在以退为进,以势压人了。高凤咬牙,他道:“‘华妍明映彻清波,曙色煦风著郁葱。慧鸟流音和妙句,眼前春色为谁浓。’这首藏头诗,娘娘可还记得么?” 婉仪如遭重击,反而是朱厚照及时道:“朕听过,这是李越的诗。” 高凤忙应道:“爷果然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没错,这正是李侍郎的诗句,当年方御史为外甥女择婿,举行了诗会。而娘娘和方淑人则在花园中暗自窥探,这才引起了士子华曙的注意。华曙因嫉恨李侍郎,所以诬赖李侍郎和方淑人私通。淑人之父,执意要勒死女儿……” 朱厚照只觉月池的手越来越凉,他蓦然冷笑一声:“原来,你当年是见过她的。你又骗了朕一次。” 他的声音既尖锐又冷酷。高凤的滔滔不绝,一时都被打断。他仿佛被掐住喉咙的鸭子,突然哑声了。婉仪的心重重落下,她辩解道:“是臣妾当年无状……” 朱厚照瞥了她一眼:“朕是在问他。”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哑着嗓子,断断续续道:“是,当年我洗清罪名后,不敢掺和方御史的家事……咳咳,所以赶忙离开。是娘娘为了妹妹,跑出来求我……咳咳,我为她们的姐妹情谊所动,所以折返去娶了方氏。” 高凤插嘴道:“可没那么简单,你不是拉着她跑去祠堂的吗?” 婉仪已然恨他入骨:“那不过是赶着救命,一时情急之举。佛家说,见心见性。君子见救人之举,只会心生感佩,可小人见了,却要极力抓住机会来扣帽子。” 沈琼莲接口道:“民间告状,都要讲个凭据。高太监指证皇后,难道只凭一张嘴吗。就凭十几年前的旧事,来攀咬女君,真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既攀咬私通之事,那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沈琼莲敢这么问,自然是有一定的底气。夏皇后一直都是单相思,从未有过私相授受,又哪来得证物。 谁知,高凤叩首道:“夏家的仆人都在宫外,无旨奴才不敢擅自带进来。至于物证,奴才手中有四份有关皇后的单据,要呈给陛下御览。” 单据?婉仪与沈琼莲对视一眼,心中皆不解,只听高凤道:“一份是皇后在您病时的用膳记载,一份是李越‘死讯’传来时,皇后的用膳详情。一份是您病时,皇后往乾清宫中所送的物件单子,还有一份是娘娘在李越病时,往宣府送去的药材等赏赐。是否有私通之事,奴才不敢妄言,可究竟皇后心中有谁,您一看便知。” 这下连刘瑾都吓了一跳,高凤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刘公公只是动用自己埋在高凤身边的暗线,给了他一个启发而已,没想到,他还能另辟蹊径想到这个点上。这样直接的对比,未免太惨烈了。 月池看着这些单子,神色陡然苍白了起来。她望向夏皇后,夏皇后仿佛被抽去了骨头,身形已是摇摇欲坠。她甚至连抬头看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沈琼莲已是惊得无话可说,她早劝过夏皇后对皇上不要太疏离,对李越不要帮得太明显,可这又如何劝得动呢?这下,这些东西都被太监们搜罗了起来,成为了致命一击。 屋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朱厚照翻着单子,反倒笑了起来:“难怪,难怪,宫外一次,宫内一次,你都似英雄一般,从天而降到她面前。这叫她怎能不倾心呢?” 月池缓缓阖上眼,又陡然睁开:“我于娘娘有大恩。我身陷囹圄,她急于报答,也是人之常情。” 朱厚照眨眨眼,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笑意:“人之常情?你们说,当年你是一时情急,今日她是一时情急,你们都是一时情急。而她对丈夫,冷若冰霜。对恩人,急于报答,你也觉得是人之常情?” 月池紧紧攥住他的手,朱厚照却在此时挣脱开来。 他想了想道:“要是,朕非要你们其中一个以死来证明清白,你们会选谁来?”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婉仪张口欲言,朱厚照却又道:“噢,你们都关心对方,所以要抢着来,这倒是朕问错了。” 一层层厚厚的阴云笼罩下来,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思善门外哭灵的人早已散去。贞筠终于得以回来,却被押在外头,根本靠不过来。葛林就是这个时候,端着药求见的。 葛太医都要被这凝滞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朱厚照问道:“开得什么方子?” 葛林哆嗦道:“这是三拗汤,止咳最好。” 朱厚照接过汤药,将银匙递到月池唇边,月池却偏头避开了。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发怒,谁知,他却道:“想来是太苦了,加些甘草吧。” 葛林只得去加了甘草,又送了回来。可这一次,月池仍然不肯喝。朱厚照举匙的手,久久僵在空中。月池道:“若要以私通罪论处,总得打成奸/夫淫/妇。我都要被浸猪笼了,还喝这劳什子做什么?” 朱厚照猛地将银碗掷在地上,他积压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掐着月池的脸:“怎么,为了替她脱罪,你又要以死相逼了?” 月池咬牙望着他,没有说话。婉仪此时已是心如刀绞,是她害了他,是她害了他。 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陛下息怒。这一切,都是臣妾的罪过。臣妾为妻失职,只知关心娘家,而忽视龙体,这才给了有心人可乘之机。臣妾犯下大错,遭此大辱,无颜苟且偷生……” 她望着月池,缓缓道:“还请您饶恕臣妾的家人,放过无辜之人……您的颜面,比什么都重要。臣妾愿从今日起闭居寝宫,一年之后必定逝世。” 朱厚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个不肯服药,一个愿意自裁。看来,还都真是痴心一片。可你这样牺牲,我们李侍郎又怎么能忘记你,你便可长长久久地活在他心里了,是吗?” 婉仪微微一笑:“陛下说笑了,李侍郎何等的胸怀,天下苍生本就在他心中,臣妾自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摸索着手上的扳指:“可朕偏偏不想让你如意,你长在深闺,殊不知,在这世上,死反而是最容易的事……” 月池就是在此时,终于忍无可忍。她断喝道:“够了!” 朱厚照大笑道:“这下轮到你心疼,要以身相替了?为了方氏,你说你揭穿了自己最深的秘密,这下为了方氏的姐姐,你不会要当众再说一个新的吧。”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她只说了一句话:“你非得逼我去死吗?” 朱厚照一愣,月池泪如雨下,她问道:“你们非得逼死我才甘心吗?” 一直提心吊胆的刘太监,至此终于长舒一口气。我的妈呀,能哭出来就好了。他像赶苍蝇一样,要把屋内的人都撵出去。高凤一脸茫然:“你干什么!这案子还没断明白呢!” 刘瑾呸道:“断个屁,你没用了,知道吗!傻蛋!”:,, 328 只愿君心似我心 朱厚照从来没见李越哭成这样过,他的泪水仿佛没有止境,滔滔不绝地涌出来。可就在歇斯底里喊出那一句后,他却将嘴闭得同蚌壳一样,连一丝哭声都不曾从嘴边溢出。他甚至连动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瞧着他。 朱厚照的心中咯噔一下,他在回过神来时,已经叫嚷出声:“葛林,葛林,快来,快来看看他!” 葛林早在刚刚吵作一团时,就深深地伏在地上。刘瑾适才一出声,他就忙不迭地往外跑,恨不得身上长了八条腿。谁知,他还没奔出这个门,就又被叫了回来。 他的眼泪往肚子里流,只能又过来把脉,谁知,还有更背的事。他的手刚搭上月池的脉,就见她一偏头,将白日饮下的姜汤悉数吐了出来。葛林吓了一跳,忙用手巾接住,月池登时一口一口把一块手巾吐湿,姜汤吐尽尚且不止,最后连苦胆汁都呕了出来。 朱厚照见此情形,又急又气。他半晌方颤颤兢兢地说道:“何苦来,这般温柔多情,怜香惜玉。她待你有情有义,你因此以命相护,那么我呢,我们这些年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葛林和王太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真他妈活得太久了,什么事都能听见,这是他们俩能听的吗?! 高凤已经呆住了,这个走向不对啊。婉仪亦有心开口,却被沈琼莲硬生生拖出去,沈琼莲在她耳畔道:“不想连累他死,就不要再说话了!你若再激怒圣上,李越只能拿命来替你赎了!” 婉仪闻此言,再不敢挣扎,她望着月池,泪水汩汩直流:“……我如回宫自裁,能否保住他?” 沈琼莲一惊,她眼中的怜悯仿佛要溢出来:“傻丫头,你要是死了,他们中就永远有根刺在,你叫李侍郎余生如何安心呢?”不怪皇后一见李越误终生,这样的人,又有谁能不心生爱怜呢? 她们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屋内,月池已是脸红头胀,她气喘吁吁道:“……你算什么?你是天王老子,我们所有人都要不惜一切来捧着你……如有半点违拗,就是罪大恶极。”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你到底有没有心肝?” 月池双眸中似有火星跃出:“你都要把我开膛破腹浸猪笼了,何不来亲眼看看呢!” 此言一出,两人都怔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唯有相对流泪而已。刘瑾一时也是呆若木鸡,真他妈绝了,都这个节骨眼了,居然连一句软话都不肯说。这是玩啥,“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刘太监扶额长叹,年轻人就是不成。幸好今儿他眼不错地盯着,到了关键时候,还得靠他来打这个圆场。 刘瑾忙膝行到朱厚照面前哄他:“李越十三岁就入宫,她是什么人,旁人不知道,您还不清楚吗?她的心再软不过,别说是一个大活人,就是一条猫儿狗儿出了岔子,她一样是尽力救护。难不成您连猫狗的醋都要吃吗?” 高凤在一旁怎么都觉得不对,刚刚是三堂会审,怎么转眼间就变成调节现场了。皇上和李越说话,他不敢插嘴,可如今老对手刘瑾来了,他马上就精神抖擞起来:“刘瑾,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现下是皇后对李越有情,我朝开国以来,从未出过这等丑事……” 刘瑾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什么丑事,和李越有一文钱的关系吗?长得俊又不是李越的错。爷,您的眼光,是数一数二,您看上的,其他人看上也在情理之中啊。要是被人爱慕,就要被问一个通/奸之罪,那天下间的美人,不都得死光了?” 朱厚照已是恨得咬牙切齿:“……你无需为他开脱,朕亦不想为了猫狗动怒,可你看看他,即便为了路边的猫儿狗儿,他亦能狠下心来往朕心口捅刀。” 说着,他不由又滴下泪来:“谁在他心里,都比朕的份量要重……” 高凤已经彻底懵住了,他终于反应了过来。皇上在意的点,根本不是有绿帽子这件事,而是李越心里是不是又有别人…… 刘瑾都看愣了,这是真伤到肺管子了。他赶忙看向月池,杀猪抹脖子地使眼色。岂料,月池微睁开眼,眼中亦是泪光点点:“咳咳,那是人命,你权作猫狗。我们终归是不一样的人……你总问我为什么不肯信你,可你看看你的所作所为,有哪一点让我敢信你。你的妒火,你的独占欲,迟早有一日会将我活活勒死……” 这其中的灰心丧气之意,较朱厚照更甚。刘瑾倒吸一口冷气,不能让他们再这么说下去了。他又赶忙来劝月池:“祖宗,我求你少说几句吧。你以前娶妻纳妾,皇上不也没说什么。可你,你总不能接二连三地来人吧。人人都有名分,人人都有你的垂爱,就单单剩下我们皇爷一个。你有事来撩拨几下,无事又回去左拥右抱。这是个人,都受不了啊。” 葛林和王太医已经缩到墙角瑟瑟发抖了。没有明旨,他们不敢出去,万一贻误了李越的病情,他们有十个头都不够砍。可这、这真是他们能听得吗?葛林勉强定了定神后,倒不怕丢了性命,李越只肯让他看病,这点还比较好。他看了王太医一眼,伸手捂住他的耳朵。 刘瑾长叹一声:“皇爷要得真有那么多吗?你扪心自问,是你给不了,还是不愿意给。还是说,你宁愿和皇爷继续互相折磨下去,熬到地老天荒,让你们前面的君臣携手,悉数化为泡影。” 刘瑾直勾勾地望着月池,无声道:“是时候了。”是到了该阉割你自己的时候了。你只是一个女子,你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对于他们这种下等人来说,他们就得把脊梁一节一节打断,才能获得一个向上的机会。不要畏惧痛苦,不要遗憾失去,等你真正站在权力之巅的时候,你就能把碎掉的东西,再一块一块拼回来了……你只是一时迈不过去这个坎,只要迈过去了,一切都豁然开朗了。 月池蓦然笑出了声,她不停地笑,不停地咳嗽,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不知是笑出了眼泪,还是咳出了眼泪。她还要迈多少个这样的坎?她监斩俞家九族,俞泽劝她坚持下来,说她能救千千万万的人。她在宣府吃了败仗,米仓救她活下来,说她能替他们报仇雪恨。她在鞑靼引起了内乱,董大等人全军覆没,他们觉得她的命比他们的更宝贵,认为她能给天下带来更大的福祉。期望太重了,她只能把自己剁成血肉,和进泥里,去修这条路,可她突然开始怀疑,这条路真的能修好吗?或者说,她真的能等到路修好的那天吗?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蜷缩成了一团:“我为什么要到这儿来呢,我为什么要落到这里来呢?” 刘瑾被她吓了一跳,总不至于刺激失常了吧。他忙摇晃着她道:“喂,你怎么了,天子面前不能失仪,你已经是宫里人,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这声音震耳欲聋,月池看不清他的面容,她只觉一双枯瘦的手,紧紧扯住她,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拖进深渊:“……你只能往前走了。” 月池干巴巴地道:“可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家,我想爸爸妈妈了,我想回家。” 她挣扎着就要起身,刘瑾忙使力拽住她,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叫道:“葛林,快来!” 一语未尽,刘瑾就觉一股大力将他推开,他摔了一个踉跄,刚转过身,就见皇爷搀住李越,完全换了副嘴脸,他的面上怀疑、忐忑交替闪过,最后却只留下深深的担忧:“……李越,你怎么了?” 李越没有回应他。他只能轻轻地抱住她,让太医替她诊治,最后得出的结果,显然大大超乎他的预料。他几乎是目眦欲裂,一字字道:“伤心过度,痰迷心窍。” 他当然想不明白,在他的视角,是他的妻子和心上人一起,给他送了一顶绿帽子。他只是想处置其中一个,而另一个他心心念念的人,却因此伤心到情志恍惚。 刘瑾暗道糟糕,这样巨大的羞辱,寻常人都无法忍受,何况是天子。他到底开始懊悔,他还是太心急了,逼得李越走投无路,这次只怕会彻底让皇上生厌。刘瑾横下心,干脆还是由他来说吧,他咬牙道:“老奴有话要禀……” 朱厚照却是几乎与他同时开口,他道:“……朕明天就带你回家。” 刘瑾先是大惊,接着就是狂喜。这都能忍,这居然都能忍……他稳嬴了!他再一次驱赶众人,高凤还要叫嚷,却被东厂的人麻溜堵住嘴,只能呜咽着被带走。葛林和王太医也战战兢兢地跟上。 角房中,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仿佛把此生的温柔都用在此刻,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想哄孩子一样哄着她,不厌其烦地问她,究竟想要什么:“咱们待会儿就去收拾行李,明儿就能走……” 月池也终于肯抬头看向他,她却说了和那天晚上一样的话:“可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我找不着路了。” 朱厚照的动作一顿,他的神态越发和缓:“朕差人去给你找。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一定能帮你找到。” 这本该一句温暖的话。这天下的主人,愿意竭尽全力,来将她从这无边的孤独中解脱出来。他是那么的自信,自觉要是连他都做不到,还有谁能做到呢?可月池血管中翻滚的血液却忽然冷却下来,她仿佛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刺骨的冰寒,将她惊醒。她像是突然才意识到,她要奔赴之地,是帝制终结之乡。 她靠在他的肩上,泪水又一次涌出,沁透了他的衣裳,也沁进了他的心底。 他显然不明白,为何会越哄越糟。他刚开始僵得像一块木头,后来开始替她拭泪,当发觉擦不尽时,他终于又一次失措:“这到底是怎么了?朕知道,他们合伙相逼,你忧心壮志难酬,可不是有朕在这儿吗?” 月池的泪水顺着他的脖颈淌下去。她缓缓阖上眼帘,轻声道:“你要真是朱寿,该有多好。” 可惜你不是,你既变不成朱寿,她又如何能不做李越?在皇帝面前,她是李越,也只能做李越。 朱厚照一愣,他伸出手,慢慢揽住她:“我在你面前,永远都是朱寿。” 月池扯了扯嘴角:“那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向朱寿承认。” 她微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朱厚照见状,以为明了她所想,他没好气道:“你以为我猜不出,太监的事,是假的对吧?” 月池道:“是。可还有比这更大的事。” 朱厚照一愣,他思忖片刻后道:“你该不会真和张彩有过一段吧?” 这下轮到月池呆住了,她默了默道:“……你还真是刘瑾的亲主子啊。” 她始终欲言又止,不知如何应对他可能的步步紧逼。可此时此刻,他却按住了她:“说不出来就先睡吧。等歇好了,再说不迟。” 月池一愣。雨仍然在下着,朱厚照吹熄了灯,屋内漆黑一片,她枕在他的膝上,他身上的奇楠香像轻烟一样笼着她。她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黑夜中像猫儿一样闪闪发亮。 朱厚照无奈:“你说又不想说,睡也睡不着,药也不肯喝,是真想把自己磨成大病吗?” 月池没有作声,她只是看着他,目光如水,仿佛要淌进他的心底。 朱厚照心念一动,悠悠地开口:“从前,东坡居士学禅时,做了一首诗偈,请佛印禅师指教。偈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风吹不动,端坐紫金莲。’谁知,佛印看过之后,只批了两个字——放屁……” “从前,有一只小豚精上街游玩,它看到好几头白象走在大路中央,受到庶民的欢呼敬仰。它心里很羡慕,于是去买了两根大葱插在鼻孔里……” “从前,有一个望子成龙的员外,刚刚有了孩儿,便期望他日后光耀门楣。他花费重金请了十七八个老师……” “从前,檀州密云令有一个女儿,生得非常漂亮,也因此被鬼祟侵扰。密云令因此去北山上请了一个高人……” “从前有一只小豚精,特别喜欢认人当干儿子占便宜,觉得天下略有名气的,都是他儿子……” 他们初相遇时,他只有十岁,在这十六年间,她为了种种目的,给他讲过了无数个故事。可她从来没想过,这些早已掩埋在她记忆长河里的故事,有一天会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他就一直这么讲着,讲到天光大亮,讲到嗓子低哑。当他说不出话,也开始咳嗽时,月池终于伸手,掩住他的口:“昔年,俞伯牙为钟子期鼓琴,结下知音之缘。今日,朱寿为李越说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厚照攥住她的手。他半晌方一字一顿道:“……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 月池低低笑出声来,她慢慢直起身:“好吧,你讲了一夜,该轮到我来说了。我真是从来没想过,会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 她直白道:“我曾经有过三段情缘。” 朱厚照的嗓子发疼,双腿发麻,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月池的目光渺远:“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同窗好友。他待我温柔体贴,关怀备至,希望我和他一起回到家乡去,生儿育女,白头偕老。可我,我那时太年轻了,梦想和事业,在我看来比什么都重要。我宁愿在惊涛骇浪中轰轰烈烈,也不愿在柴米油盐中消磨光阴。他最后黯然离开了。这么多年了,我偶尔还会想起他当年的背影,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像他那样包容我了。” “我的第二个男人,是一个花花公子。他绅士、温和,有不少女性好友。我为了玩玩,找上了他。本来我们说好,互不干涉,可他最后却违背约定,想要成亲。我原本只是玩儿而已,又岂会甘心受束缚,步入婚姻的坟墓?于是,我再次拒绝了。他毕竟是个讲礼仪的人,没有勉强我,只是远走海外,再也没有回来。” 月池想了想道:“我的第三个男人,是一个穷学生。他的画作得很好。我资助他的学业,本来是希望他成为一名大家。可他后来,却开始追求我。而当我们真的在一处时,他却因我们之间的地位不平,开始自卑。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疲累的生活,最终让他离开了。” “我的第四个男人,就是你。”月池又是展颜一笑,“你和他们完全不一样,出身不一样,脾性不一样。就连我们之间的关系,也是令人匪夷所思……你是尊贵无匹,傲慢至极,自私自利。” 朱厚照听得皱起了眉头,他想要说些什么,月池却又捂住了他的嘴:“不过,不管今后如何,为了这些故事,今晚的李月池也愿意,信一次朱寿。” 朱厚照扒开她的手,如坠五里雾中:“李月池……这三个男的是怎么回事。你十三岁就入宫了,朕怎么连听都没听过。你、你该不会是伤心坏了?” 月池望向他:“你看得男化女的,最后娶自己好友为妻的男主角,叫什么名字?” 朱厚照一怔,他想了想道:“冯少卿。” 月池失笑:“今日,君也得做冯少卿也。”:,, 329 夜月一帘幽梦久 在这个响雷不止,暴雨倾盆的长夜,朱厚照却仿佛再次身入那个满是花灯的庭院。斑斓的回忆,泛着轻盈而朦胧的光影。他就静坐在光影之中,膝上的李越也轻得像梦一样。 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时间了,早年的针锋相对,后来的互相利用,再到矛盾爆发,三问三答,彻底分道扬镳。他选择收回大权,李越选择殉道而死。他以为他能忍过去,理智不断在告诫他,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他这样沉湎,痛得只会是他自己。然而,当李越的“死讯”传来后,他才第二次体会到,何谓锥心刺骨。李越在漠北九死一生,而他留在金玉妆成的牢笼中,亦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 而当李越重新回到他身边后,他没有一日不感激神佛。正是因为曾经打碎过,所以如今才倍加珍惜。惟我独尊之人,愿意束上双手,只是因为畏惧,命途的无常。因此,哪怕发生了今日的闹剧,哪怕他原本气到了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他还是决定选择暂时忍让。朱厚照苦笑道,总不能真叫他崩溃,没有什么,比他的健康更重要了。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这背后的真相,竟然比杀人剖腹还来得残忍。 朱厚照连指尖都在发冷,他扯了扯嘴角,他想说,你以为朕会再信你的鬼话?可当他对上月池的双眸后,他面上那一点比烟还淡薄的笑意,终于散去了。他的手略微有一些发颤,可还是稳稳拆下了她的发冠。长夜将逝,淡淡的晨曦穿过朱户,照在她的脸上。她的满头青丝披散开来,那种潇洒孤傲也慢慢敛去。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头去,这样的情态,俨然是个妙龄女郎了。 真是惊喜重重啊,从有私生子的男人到惨遭酷刑的阉人,再到女扮男装的女人。朱厚照仿佛含着枚青橄榄,无尽的酸苦在他唇边绽开。他沉默得太久了,久到连月池都忍不住看向他。朱厚照在察觉她的目光后,居然笑出了声:“怎么,朕没有欣喜若狂,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你觉得很诧异?” 他连嘴唇都在发抖,语声却是出奇的平静:“我还记得你给我讲得每一个故事,可你还记得,你骗了我多少次吗?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骗我,把我当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吗?” 她也知道,他把属于凡人的所有情感都给她了,为了她的身体,他情愿忍受奇耻大辱来安抚她的情绪。他给了他能给的一切,可他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次又一次的欺骗。她从头到尾,都只想着物尽其用,一丝一毫的好处都不会放弃。巨大的悲哀,攫住了朱厚照的心神。 他忽的冷笑出声:“冯少卿?我算什么冯少卿,我不过是抱柱而死的尾生罢了。” 相传有一个叫尾生的男子,他和心爱的姑娘相约于蓝桥之下。河水不断上涨,可心上人却迟迟不来赴约。尾生其实知道,他熬不过漫漫的长夜,等不来黎明的曙光,更等不到那个人的到来,可只为了那一星半点的期望,他仍牢牢抱住桥柱。水没过他的膝盖,没过他的胸口,最后淹没过他的脖颈。他就这么怀揣着希望,死在冰冷的河水中。 朱厚照不禁反问她,字字泣血:“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想溺死我?是我在逼死你,还是你存心想溺死我!” 月池的手指也微微发颤,她的五脏六腑绞做了一团,她本也该痛彻心扉,可她的心早已在苦水中变得麻木不仁。她隔着动物园的玻璃,望向张牙舞爪的自己,心中竟是无比的茫然。 她静静看着自己表演:“我知道我对不住你,可我亦是无可奈何,我前世煊赫如此,你叫我如何困于内宅,仰人鼻息。我今日彻底坦白,也是表明我的诚心……” 朱厚照的眼中精光闪过,他喃喃道:“……不对,不对。” 他抚上她的心口,月池一窒,只听他道:“这里埋着的东西,比石头还要硬,又岂会因朕的几句话而所动。你骗朕是乐在其中,如今坦白才是无可奈何。” 月池长叹一声:“皇上,我是有宿慧之人……” 朱厚照摆了摆手,蒙在他心间的那一重感情的迷雾,终于日光下消融。他的嘴唇已经抿成了一条线:“没人关心你虚无缥缈的前世,朕只问你,你今世是谁家的女儿?” 月池的心在狂跳,她久久没有言语。朱厚照又一次抓住了她,他的脸上又泛起了微笑,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看来,朕是问到点子上来了。” 他埋首在她的颈窝,滚烫的呼吸仿佛要将她的脖颈灼伤:“你不是说你想要坦白了吗,连上辈子找过几个男人都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这辈子总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瞒不住了,月池缓缓阖上眼,刘瑾这个老王八蛋。她别过头去,轻声道:“你应该还记得,梅龙镇,李凤姐。” 朱厚照心头一震,好似狂舞的闪电,将夜幕撕碎,无数碎片都因这一条主线穿了起来。他又一次起身打量她,他卷起了她袍袖,拉起了她的手。她的小臂依旧洁白,手指依然纤细,可到底经历了无数的风霜,再也不似当年的画中人的手,皎皎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了。 极度的惊愕让他在片刻内失声,他差人查了那幅画多年,却不想是灯下黑。对李凤姐的身世,他早已了然于胸,因此在瞬息间,就能明悟前因后果:“难怪,难怪!江南案的主角就是你的同父异母的亲哥哥,锦衣卫曾经禀报有一行人潜入舒芬的家中,可这寥寥数人却能在东厂和锦衣卫的联合绞杀下全身而退。杨玉指责东厂失职,而刘瑾……” 而刘公公今日的出彩表现,显然也给朱厚照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他紧紧箍住了月池的脖子:“是他逼你,你走投无路,这才说了真话?” 他其实早就明白,他千里奔袭去鞑靼救了她的性命,她都不曾心动,主动说出真相,更何况今时今日。可当冷冰冰的现实真切打在他的脸上时,他还是心寒无比。 理智告诉月池,此刻应该诉说自己的苦衷,剖白自己的心意,可她对着他的样子,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撂下一句:“你既然这么想知道,为何不去问问他呢!” 她猛地推开他,趿拉着官靴就要离去。朱厚照冷不妨被她推了一个踉跄,回过神后,又急急出手,一把拽住了她。朱厚照已然怒气填胸:“都到了这个时候了,你以为你还能逃到哪儿去!” 月池如遭雷轰,他的话像钉子一样,刺破她的脚掌,将她生生钉在原地。她透过雨幕,看到了铁锈色的红墙,看到了屋檐上灿灿的琉璃瓦。那些明黄色的瓦片,在雪白的闪电下,放射出夺目的光辉。月池别过头去,是了,她是李越,她不能做逃兵,也早就无处可逃。 她想到了小美人鱼。小人鱼舍弃曼妙的歌喉,舍弃美丽的鱼尾,不单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那个不灭的灵魂。“人鱼是没有不灭的灵魂的,并且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灵魂,除非她拥有一个平常人的爱情。她永恒的存在要依靠外来的力量。”【1】可这对人鱼来说,何尝不是一种莫大的悲哀。不过,她又与人鱼不同,小美人鱼至死不愿拿起那把尖刀,可她非但拿了起来,还紧紧地藏在怀里,等待着时机,刺进王子的胸膛。 她挽住鬓发,久久没有作声,待到朱厚照都忍不住要上前时。她却回眸一哂:“这里是紫禁城,你是紫禁城的主人,既然明知我无路可逃,又为何要急急拦住我呢?” 这样飞扬的姿态,又全无刚刚的低迷了。朱厚照一愣,月池粲然一笑:“我不必逃,也无需逃。刘瑾为何只敢在这里出手,你为何要在拦住我?因为我的事情一旦公诸于众,是你们,更承担不起后果。” 朱厚照没想到,到了这种时候,她还敢说这样的话。他的双眼因又一次高涨的怒火,亮得瘆人。月池眼见他如此,亦叹了一声。她走向她的王子,就像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她坐回他的身侧,靠在他的肩上,柔声道:“其实在你说那番话前,面对刘瑾的步步紧逼,我原本打算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当你说了之后,我却改了主意。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当她的乌发拂过他的手时,他才惊觉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他的肺部一阵阵发疼,浑身肌肉紧绷,僵硬得像一块石头。不要再中她的计,鲜花之下是蜂针,蜜糖之下是鸩毒。 他问道:“这么说,你是真的感动了?你的感动,还真是与众不同。人家是诉衷情,你却是诉情史。” 他原本以为宿慧之事是另一番鬼话,起初并不放在心上。可她要真是酒馆赌徒的女儿,在备受磋磨的情况下,还能逃出生天,有远超常人的见识心智,最终做出这样一番功业,显然不是常理可解,也只有宿慧才能说得通。佛家常言:“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2】”既如此,她前世的三段情缘,是真是假,亦难明了。 月池不由莞尔:“既然决定要在一处,我岂能再欺瞒。” 朱厚照讥诮道:“你这般毫无保留,就不怕将朕气出个好歹?” 月池半真半假道:“怕,当然怕,可我也是无可奈何。咱们曾经什么都说过了,你事后总会想起来,那时再来逼问我,不觉闹得太难堪了么。” 朱厚照嗤笑一声:“说谎。这不值得你冒彻底激怒朕的风险。” 月池一怔,她挑挑眉道:“好吧。我也是想到我们的以后。” 朱厚照低头看向她,语气微妙:“我们的以后?” 月池道:“咱们总有同床共枕之时,那时若硬要我装不懂,岂非是太为难人了。” 这句话说得又轻又快,可听在朱厚照耳中却像是一声霹雳。他只觉胸中血气翻滚,嫉恨、愤怒和隐秘的情丝交织在了一处,接着在他心中炸响。 满屋好像都回荡着他的心跳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黏在她身上,仿佛数不尽的蛛丝,将她重重包裹。他想要别过头去,淡淡铁锈味在他的唇齿间蔓延开来。他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另一重骗局罢了,李越逼得拿上一重筹码,赌局的本质却并未因此改变。他不断提醒自己,要清醒。然而,他却是根本无法移开自己的目光,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就像过去从未真切地看过她一样。他像是忽然才意识到,他是男人,她是女人,他的梦不会再是梦了…… 月池暗叹一声,她伸出手,一点一点描摹着他的轮廓。红晕渐渐爬上了他的脸颊,他仿佛要像火一样燃烧起来。她的手指久久停留在他唇边,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她感觉自己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也因情/欲而微微战栗,而另一半却置身于一片无际的寒冷和黑暗。 而她却笑了起来:“嘘——别作声。把嘴张开。” 清淡的水墨佳人在他面前活了过来,化作了敦煌重彩,化作了艳丽的春霞。月池想了想道:“你并没有记住,我说过的每一个故事。” 朱厚照皱眉道:“不可能。” “是吗?”月池问道,“那个引得你鼻血直流的故事,你怎么不说了呢?” 他愕然看向她,脸已然红得要滴血。月池凑到他的耳畔:“我问你,你试过吗?” 他没有作声,月池又笑:“我知道了。那你,梦到过吗?” 朱厚照提及此事就是恼怒,因为她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他在春梦中都还是李朱氏,可现下不一样了。 他不知不觉说出来,月池一哂:“现下有何不一样。现下,不也是我教你吗?” 他抬头想要反驳,呼吸却在猝不及防间被她的气息占据。她的吻和她的人不一样,是温暖湿润的,也是强势主导的。他像一个好学的学生,被她牵引着坠入绮丽的梦境。可他又不甘心于永远做一个被引导者,于是后来又开始反客为主。他不止流连在唇舌之间,亦一下一下吻着她的眼睛、脸颊、耳垂。他不止是亲她,偶尔也会咬她。每当听到她发出不满的声音时,他又会笑起来,如年少时一样清朗。 月池瞥见他的神态,就知道她成功了。她已是过尽千帆,时时可以留情,处处可以遗爱。可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天性中的吝啬,他要么一丝不给,一给就是倾尽所有。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他根本无法自控。正如刘瑾所述,这的确比在官场中厮杀拼斗,要容易多了。她看着他从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她真切体味到他的爱真诚又炽烈。她心知肚明,只要她愿意退一步,她就能马上获得对此世女子来说最大的幸福。这也是早就摆在她面前的捷径,她终于踏上去了,可为何还是欢喜不起来呢? 月池忽视了一点,她了解朱厚照,朱厚照也同样了解她。即便当他们吻到难舍难分时,他也能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然后在恼怒下顿住,忆起前情:“等等,还有一件事,朕还没问清楚,张彩。” 月池一震,她脸上的桃花吹落,只留了一片惨淡。她难掩愕然。又是这样的失态,只是这一瞬间的失态,就足够让朱厚照从情/欲中挣脱出来。他问道:“你和他,究竟有没有一段?” 月池推开他,这怎么又绕回来了。她深吸一口气:“我早就说过,我和他之间什么都没有。我做过的事,我不会否认,而我没干过的,你也不能硬往我身上栽。” 朱厚照嘲弄道:“你做过的事,不会否认?李越,你撒谎早已如家常便饭。你和他在鞑靼流亡那么久,他为了你,甚至愿意去国离乡。”而你为了他的亲事,亦是勃然大怒。 月池道:“和我在鞑靼流亡的男人数不胜数,你是要一个个找他们算账吗?我连你看不见的前世都愿意告诉你,何况今生呢。” 这一语点醒梦中人,朱厚照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是为了他……难怪,会念起情史来,既然前世都有三个,也不差今生这一个了,对吗?” 月池的心里咯噔一下,她道:“随便你怎么想。” “你无话可说,当然只能随便由朕想。”朱厚照霍然起身,“是了,此世也有一个花花公子,愿意为了你去国离乡,你即便在上赌桌前,也要极力保全他的性命。方氏、时氏、夏氏、张彩,还有上辈子那三个,这还有只是有名有姓的……” 月池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前尘往事不可追,你若是有宿慧,还不知道有多少个人。何必还来掰扯这些。” 朱厚照冷笑道:“你当然不会来和朕掰扯,甭说前世,就是这辈子我睡个十个八个,你又岂会放一点儿在心上!你说不定还暗暗高兴,高兴终于不必再吊死在一棵树上……” 他忽而忆起他们上一次因方氏争吵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话:“这不可能,我不可能为你生……” 她那种惊恐的神情,一直刻在他的心中。他仿佛自半空坠入冰窟中。情爱带来的喜悦,忽然褪去。他直到此时,才明白她这半句话的意思:“……你宁愿看我断子绝孙,也不愿为我产子。” 月池木然地望着他,说不出一句话。她的沉默就是最直白的答案。朱厚照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好,很好,好得紧,朕如今是真想把你开膛破腹,看看里头究竟有没有心肝了。” 他如风一样向外奔去,可没走几步路,就突觉头晕目眩,一头倒下。月池大惊,她急忙一边整理衣冠,一边叫道:“快来人,来人!” 昏迷不醒的皇帝,被紧急送回了寝宫。第一个赶来的不是太医,而是刘瑾。刘公公跑得帽子都歪了,气喘吁吁道:“这、这是怎么了?爷莫不是欢喜晕了?” 月池:“……” 她拿出一块帕子,递给刘瑾。刘瑾一面擦汗一面道:“多谢,你倒是说啊,究竟是怎么了。” 月池静静道:“赶紧把脖子擦干净,准备等死吧。”:,, 330 萋萋刬尽恨还生 月池眼看着,太医进进出出,茶房中药香弥漫。张太后哭哭啼啼地过来,又哭哭啼啼地离开。萧敬看着她身后的金夫人,不住叹气,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把张家老太太带着。或许此时的张家人也是真心为圣上担忧,可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月池也还记得,曾经是太子的朱厚照,是多么盼望和张太后的相见。他会脱下他那些骑服,穿得斯斯文文去见她。他在进门时,脸上都带着笑,可当他真的坐在母亲面前时,面上的笑意又会慢慢淡去,消失于无形。弟弟妹妹在的时候,母亲会让他去看弟妹。外祖母、舅舅们在时,他们又会围上来,像蜜蜂围绕香花。 年幼时的朱厚照,还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他总会明确表达对张家的不满。张太后为此既愤怒又惶恐,她只会继续想尽办法,拉近儿子和张家的距离,这就形成了恶性循环。朱厚照从希望到失望,从失望到绝望,他把对母亲全部的爱,都寄托在父亲和保姆杨阿保身上。可到最后,杨阿保被撵出宫,在强权之下放弃了他。而先帝虽一直珍爱这个儿子,可他的寿数终究有限。以至于到了今天,他被她气晕后,病榻前竟然没有一个亲人。 她抬脚想往内殿走去,却被刘瑾拦住。不过短短几息,他眼中已是血丝密布:“李侍郎,太医正在施救,您还是别去打扰了。” 接着,他使了个一个眼色,就朝李荣和萧敬走去。他道:“皇上皇后同时召太医,老娘娘那边又不肯放张家的人离开,这里里外外、进进出出,要是有风言风语漏出去,那我等真是万死难赐其咎。” 萧敬微微颌首:“是这个理,你可有主意?” 刘瑾这时又谦逊起来:“我哪有什么主意,主意得您和李太监两人来拿才是。 我只是觉得,这儿有您二位看着,谁都能放心了。至于外头那些脏活累活,还是交给我们这些小子去做吧。” 萧敬和李荣早已是人老成精,朱厚照此时晕倒,是他们第一时间放出风声去,说是皇上因伤心太皇太后病逝,哀恸过度,这才晕厥。可他们心里清楚得紧,皇上最后见得人是李越,皇后在回宫后闭门不出,连这会儿也称晕厥不醒。这摆明是有大问题。刘瑾把这事揽下,不是胸有成竹,就是自己手中也有大把柄夹在里头。 他二人对视一眼,都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和刘瑾发生正面冲突。萧敬更是打算等朱厚照醒来后,直接去面圣。李荣颤颤巍巍开口道:“你肯自告奋勇,当然是最好的。” 刘瑾这才拱手离开,他走过月池身侧时,忽然顿住:“哎哟,李侍郎,您都这样了,就别这么站着了,好歹换身衣裳,否则等皇爷醒来,看到您又不好了,不是又添一重忧心吗?” 说着,这条老狗就硬要将她拽走。月池:“……” 萧敬眼看刘瑾和月池离开,心中诧异更甚,这两个人什么时候搅和在一起了。更让他惊骇莫名的是,眼瞅着他们俩前脚刚走,后脚朱厚照就叫他进去了。 闹腾到这会儿,外头早已是天光大亮。刘瑾带着月池直入南庑房。他叮嘱人守着后,砰得一声关上门。浅淡的日光透过窗缝射了了进来,淡黄色的光晕中飘扬着细小的微尘。地上浓浓的水汽,让月池的舌苔发苦。她道:“居然在这个时候叫我过来,看来你是真的急疯了。” 刘瑾回过身,浑身哆嗦:“这样大好的形势,都能被你闹成这样,我看是你真疯了才对!你和皇爷说什么了?” 月池问道:“想知道?” 刘瑾一噎:“……少废话。” 月池道:“要我不废话不难,把我夫人送出宫,立刻马上。” 刘瑾早就把贞筠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闻言不耐烦道:“高凤那小子不敢做得太绝,只是借口张家女眷跪久了胎儿不稳,把她叫去绊着而已。后来,皇后出来了,就把她带回坤宁宫去了。” 月池缓缓道:“我量你们也不敢。没事就好,如是真出了事,我管教你们赔命就是,不仅是你的命,你的妹妹、妹夫,你们谈家九代以内的亲友,我保证一个都不会放过。” 刘瑾本姓谈,六岁被太监刘顺收养,这才改了姓。他得势之后,又找回来自己的亲眷。他的妹夫孙聪还在朝廷做官。 刘瑾心里咯噔一下,阵阵寒气上涌,面上却是一脸无辜:“这是高凤闹得事,你把我搭上做什么?” 月池啐道:“有没有你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老刘,赶紧把她送出宫,我们还有谈的机会……” 刘瑾忙急眉赤眼道:“行了,行了,我可求你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没听过吗?你再把皇爷气晕一次,我敢打赌,她就是入了土也不安全!” 又是这句话,这下轮到月池无话可说了。刘瑾凑过来道:“你说说,你们到底是怎么了,咱们好一起想想办法。” 又来一起想想办法。月池不由翻了个白眼:“我说明了我是有宿慧之人。” 刘瑾一愣:“这怎么了?爷是信佛之人,该知道,宿慧这是大福缘,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月池继续道:“我不仅坦白了宿慧,还坦白了情史。” 刘瑾一窒:“你把张彩卖了?” 月池也是一震:“你放什么狗屁,我和他就什么都没有。” 刘瑾不解道:“那你不说他,还有什么情史?” 月池扯了扯嘴角:“前世的情史,就不算了么?” 刘瑾险些被气个倒仰:“你是有毛病吧,好端端地扯这些做什么?” 月池咬牙道:“我为了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吗?他要是连这都忍不得,死得人何止千百,与其日后钝刀子割肉,不如一了百了,还来得痛快。” 刘瑾被堵得哑口无言,他想到她女扮男装多年,还流亡鞑靼,这是一直在男人堆里打滚。若真要计较,疑似的奸/夫都可以绕乾清宫两周,那哪儿杀得尽。可他随即又冷静下来:“不对劲,不对劲……若是寻常男子,自然不成,可爷他、他就没有节操!就这个事儿,远不至于把他气成这样。” 月池垂眸不语,刘瑾突然问道:“对了,他难道就没问你,为何突然这么坦诚?” 月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然是问了。” 刘瑾心中突然涌现不祥的预感:“……那你怎么说得?你该不会傻到直接说真话吧。” 月池摇头:“那不至于。” 刘公公的心刚一落下,就听她道:“我只是叫他直接来问你。” 刘瑾:“……!!!” 他已经气得胸口闷疼,半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蹙眉道:“你不会也要晕吧。” 刘公公长吐一口气:“老子才不会晕,这晕了就是要没了!你脑子被门压了吗,李越,伤人一千,你还自损八百。” 月池肃容道:“脑子被门压得是你才对。我没告诉过你,现下不是时机吗?你知道我在他面前撒过多少谎,埋下多少坑吗?你知道你突然闹这么一出,一旦我应对有一点偏移,要牵连多少人吗?!” 刘瑾被她的连珠弹炮打得头晕目眩,只听月池道:“事情闹到今儿这个地步,都是你自作孽,怨不得旁人。我是自损八百,可你注定要一无所有。你还记得吗,皇上不会容许,有人在背后把他当傻子玩,操纵他的感情,还要威逼他的……” 刘瑾喃喃接口道:“威逼他的心上人……” 月池别过头去,刘瑾的脸色一时煞白:“李越,你不能怎么干!内宫除了我,还有谁愿意和你合作?” 月池嗤笑一声:“你不是说过,等我有了儿子,我就能把天下都握在掌中。天下都是我的了,还怕没人合作吗?” 刘瑾一时语塞,接着开始火急火燎地辩解:“你是没长眼睛吗,这明明是高凤意图谋害皇后,这才搭上你而已,你怎么就把屎盆子往我一个人身上扣?再说了,要没我帮你,你们早在昨儿晚上就恩断义绝了,还能熬到今天。” 月池道:“少诡辩了,以高凤的脑子,他能想到找那两张单子来,把我们都钉死?” 这下,刘公公真是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了:“这真是他自个儿干的!他也是八虎之一,又成日在内宫打转,他自己也有脑子的啊!” 月池冷冷道:“是吗?可我不管是谁干的,你执掌东厂,难道就没听到一点儿风声?若是没听到,便是无能。若是听到了,却非但不说,还帮着瞒得死紧,就是不义。无能不义之辈,凭什么和我谈合作?” 刘瑾突然福至心灵,她这个时候还提到合作二字,摆明是有松口的意向,可就是还嫌他赔得东西不够而已。 他问道:“你还想要什么,开个价吧!不过,咱们先说好,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为了我们两个人的安全,你也必须应允我一个条件。” 月池蹙眉道:“过分的就别想。” 刘瑾一听这话,忙凑上来腆着脸笑道:“不过分,不过分,一点儿都不过分。我备了一套女装,你看看你……” 月池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还是真是厉害啊。” 刘瑾嘿嘿一笑:“也是为了保命啊。” 月池不由哑然,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摇头叹息:“老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已经不是色/诱能解决的问题了。” 刘瑾却始终无法理解:“他只是要你爱他,和他做正头夫妻而已,说白了,就是像先帝和张太后一样,难道就那么难吗,你连女人都愿意娶,怎么对万岁这么一个大好男儿,反而不动心?” 他上下打量月池一周:”你该不会是石女吧?” 月池默了默道:“……我倒宁愿我是石女。日后待他发觉,我给不了他所求时,届时我们面临的风暴,只会比现下剧烈百倍。”他如今爱有多深,届时恨就有多重。而他剧烈的感情,只会将所有人都绞碎…… 都缘情孽前生造,唯有同归慰寂寥。 暴雨过后,又添一重凉意。月池久久凝望屋外的绿肥红瘦,突然问道:“这宫中,难道就没有一个沧海遗珠吗?” 刘瑾一惊:“什么?” 月池回过头:“先帝当年是如何在宫中长大,又是如何怀念帮助他的太监张敏,你难道忘了吗?” 刘瑾颤颤巍巍道:“……可张敏,张敏他在先帝被发现后的第二天,就吞金自尽了啊。” 月池道:“你和他又不一样。宫中岂有第二个万贵妃。圣上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的,这万里江山总需有人来继承。” 刘瑾瞪大眼睛:“可你明知道,他不愿意去……” 她的情绪陡然激烈起来:“那你就劝他去,哄他去,骗他去,不都可以吗!你不是诡计多端吗,怎么法子只能对下,不能对上?他已是二十六岁,却是膝下空虚,你还在这里拉无谓的皮条,不觉得自己是千古罪人吗?” 刘瑾却冷静下来:“噢,你是要我想办法,去逼心悦你的男子,去临幸心悦你的女子?还是找一个身份低微的宫人,干脆去母留子?若是前者,你何不自己去说,皇后对你情深似海,她为了你什么都能不顾了,一定不介意帮你生个儿子,要是后者,这也好办,就把你表妹叫来,来一个李代桃僵,这样生下的孩子也和你有血缘关系,更易掌控。你觉得,咱们用哪个法子好?这事儿是我理亏,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 月池久久没有作声,她又禁不住咳嗽起来,脸颊涌现一重异样的红晕。她渐渐弯下腰去,整个人佝偻下来。 刘瑾见状,也拍了拍她的背:“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刘瑾所料想不到的是,他才刚一出门,月池就缓缓倒下。而他没走几步路,就被仿佛从天而降的锦衣卫团团围住。 刘瑾吓了一跳:“你们干什么!疯了不成!” 杨玉踱着四方步,从手下身后绕出来:“干什么?刘督主,皇爷有请!” 刘瑾一时面如金纸,这下完了。 明黄色的真珠绣帐中,朱厚照靠在软枕之上,拥着被褥,神态亦是十分憔悴疲倦。刘瑾被押进来时,他正准备服药。他仰头将这满碗的苦汁一饮而尽,这苦涩的药顺着他的喉管,淌进他的心底,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 刘瑾摔在花纹繁复的金砖之上,一仰头就是文彩辉煌的藻井。他只觉头晕目眩,刚想开口说话,就听朱厚照道:“给他两下。” 一旁的锦衣卫皆不敢动手,还是杨玉上前来,皮笑肉不笑道:“刘太监,得罪了。” 他扬手就是两记耳光,刘瑾只觉耳朵嗡嗡直响,仿佛有十几只苍蝇在耳朵里乱窜。他顾不得其他,急忙磕头认错:“是老奴该死,老奴罪大恶极,可老奴做得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朱厚照徐徐道:“你们都退下了吧。” 刘瑾眼见宫人鱼贯而出,只留下杨玉和另一个相貌平平的锦衣卫。随着嘎吱一声,重重门扉被关上。那位相貌平平的锦衣卫,开始说话。他一张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俨然是月池的声气:“居然在这个时候叫我过来,看来你是真的急疯了。” 刘瑾只觉五雷轰顶,他仿佛被谁硬生生抽走了脊梁骨,当场瘫倒在地。等到这个窃听密探将他们所有的对话都一五一十复述完了之后,他早已软倒在地上,成了一滩烂泥。而杨玉,也由刚刚的洋洋得意,到惊骇莫名,再到伏地不语,汗流浃背。 暖融融的日光照在他们身上,他们却觉寒风砭骨,这种凝滞沉重的氛围,仿佛一座大山,将他们压在底下,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这时才听到朱厚照的声音:“你以为东厂已是你刘姓家奴,禁宫已是你的后花园了?” 刘瑾只能磕头如捣蒜:“陛下恕罪,陛下恕罪,老奴所言,并非出自真心,只是想激一激她罢了……” 朱厚照摆摆手,他的辞色已然冰冷到了极点:“朕只问你一句话,鞑靼的那个孽种,究竟是不是她所出?” 杨玉咽了一口唾沫,刘瑾仿佛被谁扎了一下,忙不迭地解释:“您误会了,那绝对不是她的呀。滴血验亲,只是她耍得诡计而已。那个孩子,和她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以她的身子骨,若要生一个,就能要了她半条命啊。您是知道她的,在她心中最重要的是新政,为了新政必须留下有用之躯,其他的她根本就不放在眼底……”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朱厚照问道:“那个嘎鲁呢?” 刘瑾只觉一个头两个大,李越为嘎鲁所救,她又和那个小王子滴血验亲,这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难不成皇爷是为这个晕的?他只能极力辩解:“那个不过是傻子罢了。” 他这话一出,又觉太没说服力了,以至于口不择言起来:“您想想,以她的心机,要吊着这么一个粗莽汉子,叫他言听计从,还不是手到擒来,哪里还用得着玩真的。她身上还有伤呢,何至于在缺衣少药的草原,冒险有孕。对了,还有王济仁王太医呢,他人还在东厂,只要传来他一验,不就都清楚了……” 朱厚照默了默道:“去叫王济仁来,按妇科的法子,仔细替她看看。” 刘瑾忙颠颠奔出去传讯,又赶忙跪了回来。阁中又一次重归寂静。半晌,朱厚照才开口,对杨玉道:“将广州、泉州两地的关税账目,报一份给刘太监看看吧。” 杨玉一震,他想不明白,怎么适才还要喊打喊杀,这会儿又把这等机要的事报给刘瑾了。 可他不敢作声,只能乖乖将账簿交由刘瑾。刘瑾颤颤巍巍接下,这不看则已,一看则瞠目结舌。他道:“这才开关了多久,就有这么大的利润!” 杨玉道:“臣差聪明能干的亲信在两地调查了月余,是佛朗机等蛮夷,对我们的瓷器、茶叶、丝绸俱是爱不释手,所求甚大。但我们的商人和百姓,却对那些洋玩意儿没多大的兴趣。他们买我们的东西多,我们要他们的东西却少,以至于两地有了在这几个月就吸入了大量的白银。而当地的大员和皇商只报了约一两成回户部,其余九成就拿来分肥。依臣看,他们是卯足了气力,要将南方四省的大员全部喂饱,以待长久把持财路。” 刘瑾一时目瞪口呆,这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要上天呐。他忽然明白过来,为何李越不继续开关,而要一定要坚持肃清吏治。吏治不整顿,大家忙活再多,也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 他想了想道:“李越虽冲动了些,可她的确是为了大明江山而计。此等厚利,如任由这些蛀虫钻营,只怕要毁于一旦。咱们那些官员,连您的好处都要搜刮,难道还会放过那些蛮夷吗。要是他们敲诈勒索太多,谁还会万里迢迢赶来,给咱们继续送银子?” 道理很简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佛朗机人为什么愿意给大明输送那么多白银,是因为他们把东西运回去之后,能在本土赚取更多银两回来。可要是大明的官员狮子大开口,将贸易环境搅得一团糟,让人家与官通商无利可赚,宁愿通过走私渠道来获取商品,这生意自然就是做不下去了。 朱厚照道:“朕正因顾念此,有意将与外邦通商建交之事,委托司礼监。” 刘瑾不敢置信地看着他,随后他的心中涌现巨大的惊喜。他就知道,皇上不可能厌弃李越,只要他能搭上这艘船,自是有天大的好处等着他!他连连叩首:“老奴必当肝脑涂地,死后而已!要不,老奴这就去劝劝……” 朱厚照道:“不必你去。你们只需要,替朕试试她。” 刘瑾和杨玉对视一眼,眼中俱是迷惑不解。刘瑾鼓起勇气道:“老奴愚昧,不解您的意思……” 朱厚照偏头笑道:“这有什么不解的,就说朕要死了,看看她是什么反应而已。杨玉和她打交道不多,老刘可是她的老熟人了,你猜,她是会去紧急运送婴孩来鱼目混珠,再塑父皇的旧事,还是满宗藩搜罗年纪尚轻、性格软弱的孩童,过继在朕名下呢?” 刘瑾骇得魂飞天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是真心觉得,这些事李越都能干得出来。朱厚照笑道:“不管她要什么,你们都尽力帮就是了。” 杨玉犹豫片刻,终于支支吾吾说出来:“那要真是闹得太大,动摇国本,我等是否要及时拿下……” 朱厚照微笑着摇头:“你还是太不了解李越。取了她的性命,并不算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摧毁她的图谋,禁锢她的自由,让她一辈子都在四方天里度过,才叫真正杀了她。”:,, 331 宁作野中之双凫 曹闵已然到了南京刑部,他怀揣着怒火而来,一至衙门还没喘口气,就差人去调查。他心知肚明,要大事化小,需从两个方向着手,一是调查清楚案的根底,二是要向士子做好解释工作,让他们不要被人当枪使。 要做到前者并不难,李龙的秉性和生平,在当地并不是秘密。特别还有其妹李凤姐投河时写得遗书,更是随着《萱草记》的流行广为流传:“父无情日夜毒打,兄无能袖手旁观,仆无忠任意欺辱,吾无奈唯有自裁。” 曹闵道:“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顾,这样软弱无能的小人,真会像他的遗书中所说的那般大义凛然不成。这其中必有其他缘由。” 于是,他和南京刑部官员,提来舒芬会审。会审之日,万人空巷,带儒巾的、带瓦楞帽的,挤挤挨挨地立在衙门口。 这样的境况是大大出乎曹闵意料的,可依照律法,这样的流程必须要走,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然而又让他没想到的是,舒芬的确是一个实诚君子,他坦言了李龙性格中卑劣的一面。他面带羞愧道:“我曾无意间见过李家大姐一面。在她投河去后,我一直懊悔,没有早点救下她。李龙正是抓住了这一点,向我不断索取金银。在我将要议亲后,他担忧我有了妻室,对李家大姐的钦佩之情会减弱,于是提出结姻亲……” 此言一出,一片哗然。一些人开始指指点点:“这是要连死人都不放过,都要利用干净。”“他脑子有毛病吧,居然想把自己的死鬼妹妹和活的举人结冥婚!” 这时,已经有人回过味来,这只怕李龙心中有怨,为了杀人,这才找了一个由头。可也不对,人要是不被逼到绝路,又岂会愿意去死呢。 果然,在南京刑部尚书孙需询问:“这么说,李龙戕害尔等,纯属私怨,而非是公心?” 舒芬依然如实回答:“回禀尚书,他宁愿带着一家老小全部归西,也有科举改制绝了他最后一线生机的缘故。诸如他这种屡试不第、天资平平之人,连考上府学都难,又何谈其他。他自觉前途尽毁,这才。学生想来,他自觉单凭一个秀才的性命,不足以震撼朝廷,这才拉上我们。” 曹闵的眉头一皱,他道:“朝廷开科取士,本为选拔人才。如今天下承平,北与鞑靼议和,南于广州、泉州开关,整治倭患,正是大治之时,用人之际。然朝中新科进士,熟于经义,却疏于实务,对大小政务,难以上手。陛下与诸位上官,正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行学政改革,在官学之中设律学、算学等科目,待诸位学成,自可更好为朝廷效力。这当是文坛盛事,大家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为何反倒诸多非议?” 舒芬答道:“庙堂之上诸位相公,自是为国为民,高瞻远瞩,可学生斗胆,或许是因他们站得太高,反而看不到下头的苦楚。” 孙需闻言喝道:“大胆,安敢非议上官?” 舒芬拱手道:“学生岂敢,依学生愚见,此政固是大善,只是我等见识浅薄,恐得等一些时日,方能看到其中的好处。” 曹闵问道:“你这是何意?” 舒芬朗声道:“请恕学生直言,待到官学遍布乡野,学政清廉如水,先生个个博学,不论高门或寒门,皆能在官学中学到真正的策论之道,律算之术,那时,大家想必都会对科举改制大加赞同。可要是以上皆无,乡野之人仍求学无门,学政仍良莠不齐,先生学问仍差别不小,最后是高门窥大政,寒门空嗟叹,请恕学生等斗胆直言,这注定不得民心。今日死五人,日后只怕死得不止五人!” 孙需与曹闵对视了一眼,一时俱哑口无言,他们皆心知肚明,以如今大明的吏治和财力,根本给不了学子们一个相对平等的学习环境,既然无法承诺,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而衙门外的一众学子,听罢后却是齐齐叫好,赞赏不已。科举本就是自古华山一条路,大家摸索了多少年,才摸清了慢慢往上爬的规则,如今上头把路子缩得更窄,却无法给予充足的保障条件,这叫大家如何同意,怎么同意? 江南学子案就此落下帷幕,虽揭穿了李龙是个卑劣小人,此举多是为了报复人,泄私愤,可一众学子对于学政改革、科举改制的不满,及其本身的弊端不足,却更加清晰地揭露出来。 曹闵长叹一声,自知科举改制怕是要缓一缓。他于是开始想法子保住李梦阳。他开始频频提审李东阳的同僚及闹事的学子,可出乎意料的是,大多数人竟然是众口一词,极言李梦阳的不是。且随着他逼问越甚,人家说得就越过分,有些低级官员甚至当面直叱:“曹御史莫不是有意为他开脱,这才逼人改供?” 而后,有几人竟然联名上奏,严词弹劾他。曹闵既惊且怒,一面上本自辩,一面又犯了拗性。他斥道:“难道就凭尔等一面之辞定罪,你们既说李梦阳过失累累,那么他是某时某事身犯何罪,可有旁证,可有物证?” 他本是查案的能手,这般较真,多方求证,自然能辨明真伪,逼得一众诬告者节节败退。他眼见局势大好,心下大定,谁知,他还没高兴多久,就在孝陵祭祀上遇见了一桩大事。 太宗朱棣迁都北京,留在南京的帝王陵墓就只有太/祖爷一个。不过,历代天子并未因不在南京而轻忽祭祀,建文帝在位时就定下了规矩,“每年元旦、孟冬、太/祖诞辰、太/祖及孝慈高皇后忌辰时酒果行香;清明、中元、冬至以太牢致祭,是为‘五小祭、三大祭’”【1】。曹闵在南京蹉跎日久,很快就等来了马皇后的忌辰。 忌辰当日,曹闵乘车马一起往紫金山去,可到了半路,不知怎得,他所乘之马突然长嘶一声,发狂冲了出去,穿过官道,钻进了山林之中。他大惊失色,在马车内撞得鼻青脸肿,直接晕厥了过去。待他醒转时,已是第三日傍晚了。他只觉浑身剧痛,随从在他身旁又哭又笑。他被吵得脑仁疼,却顾不得自己的身子,忙拽住仆从,嘶哑着嗓子道:“祭礼呢?祭礼怎么样了?” 正准备去倒水的随从,闻言顿住脚步:“这,老爷,祭礼早就结束了……” 曹闵的脸色煞白,依照典制,逢祭祀这一日,各衙门文武官员必须全体陪祭,各衙门文武官员临期不到者,要受御史纠察。【2】他只觉头一阵阵发胀,当日的情形又浮上心头,他忽然想到一件更糟的事,他又紧紧拽住随从的手:“车马……有没有损害紫金山的树……” 随从闻言更是泪如雨下:“您甭提了,正是撞倒了一棵树。山中正好有雷火损伤的枯树,那畜生一冲,一下就压倒了。” 曹闵只觉眼前一黑,虽然他的车马没有进孝陵里面,可毕竟是在紫金山出了这样的篓子,如真有心计较,真能按冲撞帝陵来论处。他恨得咬牙切齿:“一定是陷害,一定是陷害,有人在我的马上做了手脚!那头畜生呢?” 随从茫然道;“当时太混乱了,马一冲出去,就被孝陵卫团团截住,之后就被他们带走处置了。” 曹闵只觉心口抽疼得厉害,一转眼就又晕了过去。第四日,南京礼部侍郎焦芳亲自上门安慰他:“崇孝,我们知你是无心之失,一定会替你向朝廷求情。只是,外头流传的一些言论,对你颇为不利啊。” 曹闵看着这个著名的奸佞小人,严词道:“我立身持正,何惧流言蜚语?” 焦芳哎了一声:“话可不能这么说。那些士子到处传你,说你逼人改供,强保罪臣,倒行逆施,这才惹得太/祖爷发怒,不然,怎么就你一个刚进紫金山,就出这样的事呢?” 曹闵气得牙齿都在打颤:“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这摆明是有人陷害!” 焦芳忙阻止他:“哎,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自己查案就讲个证据,如今说这话,可以凭据在?” 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一双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焦芳。焦芳被他盯得发毛,顾不得落井下石,随便找个理由离开。 曹闵本就受了惊吓,又摔伤了筋骨,经此一遭,郁结于心,一下病得更重。当日苦劝李梦阳的属官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深夜悄悄来探他,一见他的境况,也是一声长叹。 属官道:“您如此,李公也是如此,这样的事,哪里是你们能动得了的。” 他坦言道:“能跃龙门的本就是凤毛麟角,那些个生员许多就是在混日子。李公在官学考核太过严苛,断了这些人的财路,自然惹人嫉恨。这些庸人本翻不起大波浪,但盖不住你们有意要随事考成啊。广州、泉州两地富得流油,要是真依事来考,严查吏治,江南四省能刮得油水就会大大减少,反而要承担的事务会不断增加。你们这是犯了众怒啊。眼瞅着皇爷抱病多日不上朝,人家还不想法子往死里搞你们吗?” 曹闵的面容一片灰败:“这难道,就没有天理了吗?” 属官撇撇嘴,这些人怎么都一个德行。他道:“命都保不住了,还讲什么天理。快修书给李侍郎求救吧,叫他赶紧收手,只要他不提什么考成改制,管保是风平浪静,否则,好狗也斗不过一群狼!” 曹闵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君子不愿共克难关,庸人不愿损其私利,而恶人乘势而起,贪污、残害忠良。天时地利人和皆无,又谈什么将来?他的告罪书和辞呈不日后就送到了通政司,而他给月池的信也到了朱厚照的手上。 弘德殿中,服了安神药的月池,已然沉沉睡去。她自那日晕倒过后,一病不起,更是一宿一宿难以安枕。太医们无奈,只能给她开大剂量的安神药,以药力来强行让她入睡。她所不知的是,在她昏睡过后,另一个传言昏迷不醒的人,却悄悄来到她的床畔。 窗外月圆如镜,冷清清的月光,穿过窗扉射来,映照得纱帐如烟如雾。夜风中浮动着百合的清香。朱厚照坐在月池的身旁,借着月色,翻开了曹闵的辞信,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一恶去,诸恶尚存。官场黑暗,人心恶浊,早已如江河之不可逆流,即便尧舜生于今世,亦不能举斯世而还之唐虞【3】,何况你我。公之大义,固然可敬,可终究不过螳臂当车,以卵击石……圣人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及时抽身,归隐山林,著书立说,以传后世,方为正道……” 朱厚照看到此,就将之丢到了一旁。他望着月池在梦中仍然紧蹙的眉头,忽的扯了扯嘴角,轻声道:“怎么办,在你病成这样时,又有一个同道者,选择舍你而去了。” 那么多人,都望而却步,知道改弦易辙,也只有你,非要拼个鱼死网破,闹个至死方休。 朱厚照抚着她的鬓发,柔声道:“你睡着了,按理说是不需要睡前故事了,可我还是想给你讲一个。” 他替她梳理着长发,幽幽开口:“古时有一个狂夫,有一天早晨,他披头散发地就要冲出家门。原来,他要徒步渡过一条水势湍急的大河。对于狂夫这等狂行,其他人都是在一旁看热闹,只有深爱他的妻子,顾惜他的性命,不顾一切阻止他。她追在丈夫的后面,哭着喊着叫他不要渡河。可这个狂夫,他仍然一意孤行。” “只是,虎可搏,河难凭,这个不听劝告的狂夫,果然淹死在河中。他的尸首随水漂流,飘到了大海之上。海中有一种长鲸,它的牙齿就如雪山一样,洁白尖利。它把狂夫的尸体吞食殆尽,狂夫的尸骨就挂在鲸齿之上。见到这样的情形,狂夫的妻子痛不欲生,她弹起箜篌,唱起悲歌,歌声凄楚,可她的丈夫,却再也听不到,也再也回不来了……” 朱厚照的眼中浮现薄薄一层水光,却又很快散去:“她唱得是:‘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他渐渐抽回手:“朕过去感动于他们的情谊,今日却猛然发现,狂夫之妻做得还远远不够。她虽然情真意切,却过于绵软,她大可把狂夫捆在家中,锁在家中,等他什么时候相通了,什么时候再放他出来。这样,他虽然只烦躁一时,可他的命却能保住了……” 他迄今还记得王济仁来禀报时的情形。这个受了一宿惊讶的太医,面白如纸,摇摇晃晃地进来:“启禀皇上,臣都仔仔细细地看了。” 刘瑾居然抢着和他同时追问,只不过刘瑾问的是:“没有生养过吧?” 而他的话到嘴边,脱口而出的却是一句:“她有什么症候?” 王济仁哆哆嗦嗦地开口,哽咽道:“回万岁,境况不大好,李……,气血两亏,六脉皆弦,这皆是因平时耗损心血,心中郁结所致。恕臣斗胆直言,这长此以往……恐于寿数、有碍……”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半晌方道:“大胆!” 他这一声断喝,把王济仁吓得缩在地上,他忙开口:“臣不敢,臣万万不敢呐。” 他已经断定,这个狗太医是医术不精在说假话。他来回踱步:“她的这些症状,朕早就知道,她往日常用养荣丸,大补元煎等汤药,难道就一点用都没有吗?” 王济仁磕磕巴巴地奏对:“这自是有用的,如不是葛太医的精心照料,只怕李……姑娘……早就不成了。只是,葛太医是您惯用的太医,最擅小儿科,他不知详情,是依照男脉来诊治。这医药之事,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以这才……贻误了一些。您看她的面色,的确是很不好,并且她似乎是长久难以安枕,这般白日上朝理政,晚上一宿不睡,纵是铁打的男人也受不了,更何况她这么一个先天严重不足的姑娘……” 他久久没有作声,他忽然想到了李凤姐的身世,从小备受毒打,戴着脚铐被关在厨房中。哥哥要卖掉她做妾,仆人意图侮辱她,她被逼无奈,只能去跳河…… 他最后只问了一句话:“朕就问你,你能不能救?如是不能……” 王济仁忙磕头如捣蒜:“圣上莫急,圣上莫急,此病虽难治,可臣、臣是医学世家出身,有家传灵方,定当竭尽全力,好生救治。还请万岁将葛太医安排给臣为辅,葛太医毕竟替李侍郎看了多年,对她的情况最是了解。臣等二人,要是治不好,再取臣二人的性命也不迟啊。” 他最终还是点头应下,然后就魂不守舍到了今日,在收到曹闵求退的奏本时,他终于忍不住来见她。你看,他们又能可靠到哪里去,最艰难时能陪你到最后的,其实也只有我。 朱厚照刚走出殿门,就见刘瑾端着一碗药汤迎面而来。他的皱纹绽开如菊花:“爷,该喝药了。” 朱厚照看都懒得看他一眼,快步向前走去,刘瑾忙端着托盘,气喘吁吁地追上了:“爷,您慢些!您这么僵着,也不是个事啊。要试她就试呗,您装不就行了,何必把自己也闹病呢。” 朱厚照一窒,他的脚步一顿,猛然回头道:“老刘,你真觉,试或不试有区别么?” 刘瑾已然全不复当日的惊慌,他笑道:“当然有区别。她对您一定有情,一试就能看出来。” 朱厚照冷笑道:“什么情?是推朕去生子的虚情,还是背后和你谋逆的假意?” 刘瑾忙不迭道:“祖宗,这可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其实,您委实不必伤心。您和她的情况,其实不一样。所谓人君人君,她是思慕为人的您,却敬畏为君的您,所以一直不敢越雷池半步,这才能勉强冷静自持。可您呢,您就不一样了。” 朱厚照哼道:“有何不一样,朕难道不是既包容她为臣的悖逆,又爱重她为士的品行吗?” 刘瑾哎了一声:“这不就对了,您看看啊,您最爱她的地方,恰恰也是您最恨她的地方。恨爱交加,当然痛彻心扉罗?”:,, 332 不愿云间之别鹤 刘瑾回到自己的家中,想起朱厚照那句话,仍觉毛骨悚然。他以为,李越病后,皇上应该就会心软了。毕竟男女之间的这回事,就是那个样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他虽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吗?他也是历事四朝,英宗爷待钱皇后,钱皇后无子本当殉葬,可英宗爷为了保住妻子,竟然生生将这沿袭七十多年的制度给废了。他还临死前都叮嘱儿子要尊奉嫡母,不可轻慢,更再三吩咐大学士李贤,在钱皇后千秋后,一定要她与自己合葬。宪宗爷待万贵妃,那就更是爱如珍宝。贵妃去后,宪宗爷悲痛欲绝,感慨道:“万侍长去,吾亦当去矣。”不久后,他真就龙驭宾天了。 至于孝宗爷,那就更不必说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平常百姓家都讲多子多福,可孝宗爷就真的只要张太后所出的孩子,而且真真是捧上了天去。这是从曾祖父开始,就有痴情种的苗头,而且现下看来,还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皇爷在以为李越是男人的时候,就爱得死去活来,知道她是女子之后,更是爱得活来死去。 刘瑾本以为,他眼见李越病成这样,索性就会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何必讲什么情不情、爱不爱的呢,她心里不管想什么,最后不都只能和你在一起吗?你管瓜是自己掉下来的,还是强扭的,只要这瓜是你的不就好了吗?可皇上,他却还是硬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在自己说完那句痛彻心扉之语后,皇上只静静瞥了他一眼,忽然问了一句:“那为何从头至尾,都只有朕一个人在痛呢?老刘,你知道吗,在我们第一次亲热后,她吐了。”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干巴巴地辩解:“……那这,她一定是故意气您的。” 皇爷语声依然平静无波:“她还说,男人永远都比不上女人。” 刘公公吸气的声音更大了,这他妈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圆了。这个语境、这个句话,由不得他不多想。他想到了方氏、想到了时氏,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两个女人会对李越死心塌地,会不会是因为男人能给她们的,李越也能给…… 他这下又忍不住开始打摆子,朱厚照眼见他这副样子,反倒展颜一笑:“你和她那么熟,还不知道她有磨镜之好?还是说这个,你也敢提着项上人头担保说没有?” 刘公公只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这个他是真不敢说了。 朱厚照又笑道:“朕记得,她也同你谈了有宿慧之事。你觉得,她的前生,会是什么人?” 怎么又扯到这个了。刘公公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这种屁话,也只有皇上肯信,不过他嘴里仍道:“那肯定是出身不凡,有大功德的人,才能得到佛主垂恩,再降于世。” 朱厚照呵道:“出身不凡,的确应是出身不凡。看来,朕不仅在支辰上与太/祖爷相类,在眼光上亦是一脉相承。你说,要是让武后在高宗病愈和自己登基上选一个,她会怎么选?” 刘瑾只听懂了后半句话,他终于明白,皇上是铁了心,要撕下那一层层纱帐,露出最残酷的真相。他的心软,最多只是等李越好转之后,再来这一遭。 然而前半句话,刘瑾始终想不明白,只能回来问最有才华的心腹张文冕。张文冕迄今还候在花厅之中。他本就为此事忐忑不安,刘瑾又迟迟不归,使得他的精神也一直处于一个高度紧绷的状态。 张文冕听罢之后,也是惊骇莫名。他道:“太/祖爷,武后……我想起来了,太/祖爷曾经在寝宫内悬挂武后的画像!” 刘瑾大吃一惊:“武后?洪武爷挂武后的画做什么?” 张文冕道:“还能为什么,大家都传,他是思慕武后,想和她春风一度。” 刘瑾瞪大双眼:“什么,假的吧,这怎么可能。” 张文冕长叹一声:“史书都有钱唐死谏的记载,这还能有假?钱唐当日劝告洪武爷,言明:‘您在宫中揭武后图,是想后世子孙都娶武曌这样的媳妇,还是想宫中的女眷,都学武曌乱政?’洪武爷大怒,将他推出午门待罪,直待气消了,这才放人。如今想来,钱唐也真是一语成谶。事隔多年,又来一个牝鸡司晨。” 刘瑾来回踱步:“可我总觉得有点不太对,皇爷还提到了前生和出身,又说武后……” 他突然福至心灵,深吸一口气:“李越,她姓李啊,她的前生!她的前生!” 张文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竟然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这完全说得通。唐朝贵女,以彪悍淫/乱著称于世,也只有则天女皇的后裔,才能有三个及以上的情人,还敢这么张狂。 刘瑾紧紧抓住张文冕的手:“怎么办,怎么办,你翻翻史籍,唐代的那些公主,她们除了收男宠,还磨镜吗?” 张文冕的下巴都要掉了,他半晌才回过神:“这不是磨不磨镜的问题……这都已经有三个男的了,再来两个磨镜的又有什么关系。这都十几年了,说句不好听的,皇爷早就……习惯了……” 刘瑾一愣:“对对对,之前的都可以不管,关键是之后……” 刘瑾和张文冕开始大眼瞪小眼,张文冕期期艾艾道:“圣上可有严词勒令您不准泄露半个字?” 刘瑾扯了扯嘴角:“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人都没派过来,这才是最糟的……” 张文冕恍然,这表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捏死他们,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这不仅是在试李越,更是在试他们。试这整个大明官场。在这场士子案中,蹦跶的人太多,试出的线太广了。官员、地方豪强、藩王宗室、宦官武将,交错在了一起,将地方官场裹得水泄不通,中央泼一碗水下去,只能漏几滴在地上。只要一点不合他们的意,他们就能闹出这样的事来。这对皇权至上,中央集权何尝不是一个威胁。 想到此,张文冕不住摇头:“当晚被气晕,刚醒就能想方设法、兵行险着,把我们所有人都套进去……而且真要处置起来,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的仇恨,皇上绝不会自己背。” 刘瑾一窒,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指向他自己的鼻子:“我来?” 张文冕默默点点头:“否则,凭您干下这多么事,怎么还能好好立在这里呢。皇上还答应把关税厚利交给您,江南四省的好处被夺了,最后拿到的却是您。您说说这……” 刘瑾:“……他妈的。这他妈是我拿的吗,我他妈能拿多少啊!” 张文冕垂头丧气:“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两个人都这样,您说您掺进去干嘛。” 刘瑾:“……” 坤宁宫中,迄今都是一片愁云惨淡。那日,婉仪和沈琼莲出了仁智殿,这才将贞筠带了回来。 不得不说,高凤的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太后的娘家才有底气惹事。他故意让夏家的人冲撞了张家有孕的女眷。婆媳之间本来就是冤家,这回又是媳妇的娘家理亏。皇后要主持丧仪脱不了身。去安抚两家的人,身份又不能太低。就只有贞筠去最合适。贞筠在那里,嘴皮子都要磨破,这才勉强让张家人冷静下来。 她正待回去,却被附近的宦官想方设法拖住。她勃然大怒,命身边的健婢打出去,结果又惹来一个大太监和她纠缠打太极。她这时就明白,人家是有备而来,又是在宫中根基深厚。她是来软的,人家不听,硬的也不好使。她心知肚明,她们肯在宫中闹这样的事,明显是下了血本要撕破脸来,不知道背后在耍什么花招。她索性用簪子指着自己的喉咙:“你们有事,自可去陛下娘娘面前定夺,谁若是再拦着我,我就血溅当场,看你们又如何交差!” 周围的宦官被她吓了一跳,这才让她脱了身。然而,她这时回仁智殿,已是被朱厚照的人截在外头了。御前的人不比其他,她连叫嚷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按住。直到婉仪出来,她才被释放。沈琼莲顾不得礼仪,硬生生将她们拽回坤宁宫去:“要不想害死李越,就给我闭嘴。” 贞筠怀揣满腹担忧疑虑,被带回了坤宁宫。刚入内殿,她就忙不迭地发问:“阿越怎么样了,她究竟怎么样了。” 婉仪对着她,更是羞惭不能言明一字。沈琼莲勉强开口道:“王太医正在诊治,想来并无大碍。” “王太医!”贞筠倒吸一口冷气,“不是葛太医了……” 她一时之间六神无主,当即又要赶回去,又被婉仪和沈琼莲拦住。沈琼莲道:“你疯了不成。你忘了刚刚在门口时的情形了。” 贞筠一怔,这才勉强定了定神,阿越的身子没事,圣上却不许人见,唯一的可能就是……身份暴露了。她到底来晚了一步,一时之间,只觉天旋地转,沈琼莲忙搀住她:“事情还没到最糟的时候,你要是再倒下去,就只能等死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贞筠强自镇定下来,她一把拉住沈女官的手:“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被人拖走了,那些死太监,他们究竟做了什么!怎么能闹成这个样子的!” 沈琼莲看向婉仪,眼中亦有泪:“……这事终归是瞒不住的,还得要她来作证,才能在明面上把事情掩过去。” 婉仪一愣,羞愧得恨不得当场死去。一切都是她的过错,是她不守妇道,对自己的亲妹夫多年来心存非分之想。是她太过愚蠢,一听说他出了事,就慌了手脚,完全乱了方寸,以致于完全落入人家的圈套。是她多年来,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所以才被人抓住致命的把柄。 她缓缓瘫倒在地上,对贞筠道:“都是我对不住你,对不起……他。” 贞筠大吃一惊,她是万万没想到,这其中会有婉仪的事。她忙搀起姐姐:“这,究竟是怎么了?” 婉仪几乎全身颤抖,她的牙齿都开始打颤,好像说出接下来的这句话,比挖她的心更让她难受。可她明白,她必须要说出来,她们必须尽快商量出对策,才能保住李越。 她终于还是开口:“皇上……发现了,我一直以来对、对……李侍郎的……非分之想。” 贞筠如遭雷击,她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婉仪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她垂下头,又一次抬起了头,早已是泪如雨下:“妹妹,现下不是解释的时候。这都是我的错,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半点都不知情。我愿意以死来谢罪,可他、他不能死,他绝不能为这种事,断绝了仕途……你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事遮掩过去……帮帮他,一定要帮帮他……” 到了最后,她已然是泣不成声。 贞筠见此情形,何尝不是心痛如绞,她抓住婉仪:“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呢,你若是早告诉我,你可知,李越她是!” 话到嘴边,她又咽了下去,她隐隐猜到今日这一出闹剧的目的。她缓缓阖上眼,泪水夺眶而出。她一个姐姐的命,要用另一个姐姐的自由去换,这叫她如何抉择,情何以堪? 月池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空气中流淌着百合淡淡的清香。她的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刚一有动作,外头就传来声响:“醒了,似是醒了。” 侍奉的人鱼贯而入,暗黄色的宫灯照得屋内一片透亮。宫人小心翼翼地搀起她,给她喂水。刚刚喝了两盏,就被葛太医叫停:“行了,她这会儿不能喝太多,还要留下肚子来服药呢。” 王太医如梦初醒:“快快快,赶紧去煎药。” 长发披肩的月池,见他二人先是恍惚了片刻,接着难免有些歉意。葛林一见她的神态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白发苍苍的老太医咬牙道:“行了,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老夫只有一事相求。” 月池道:“您尽管说。” 葛林的语气里既有委屈又有哽咽:“讳疾忌医是大忌。老夫这么多年的金字招牌,都险些被你砸了啊。你有什么情况,能不能直说。” 月池勉强扯了扯嘴角:“事已至此,还有何不可对人言呢。我睡了多久?” 王太医摇头道:“不多,断断续续,差不多四日。” 月池一惊,她又问道:“那皇上那边……” 葛林与王太医对视了一眼,面上皆有愁苦之色,葛林叹道:“你可知,你惹出大乱子了。”:,, 333 试君眼力看多少 东暖阁中又一次弥漫着药香与烟气。小黄门掀开帘子,月池嗅着这样的气味,恍惚间门还以为回到了十几年前。她也是这样跟着朱厚照,到此来拜见先帝。只不过,躺在这里的人却变了个样。 朱厚照静静卧在纹锦帐中,他的双目紧闭,面容灰败,呼吸更是细若游丝。那样神采飞扬的人,如今却似只有一口气在了。她在宣府时蒙难时,在鞑靼流亡时,时常幻想着这一日。不过在她的设想里,她那时已是内阁首辅,正拉着年幼的太子,目睹他的死亡。她从来没想过,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刘瑾的面色惨白,声音飘忽得如风:“爷气得实在太狠了,你的心也太狠了。他当晚就呕出血来……怎么办,李越,我们完了,我们完了!” 他枯瘦的手紧紧箍住月池,月池吃痛,可她没有挣脱,而是问他:“太医会诊怎么说?” 刘瑾瞪大双眼:“你疯了吗,这怎么能叫太医会诊?” 这话中意味,太过复杂,以至于连月池都略有些晃神:“……你这是何意?” 刘瑾的眼中闪烁着狂乱的色彩:“外头只知道是风寒。只有葛林知道究竟是什么症候。” 月池一凛:“你竟然敢改脉案?” 刘瑾脱口而出:“我只能改脉案!不然我要怎么说,把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屁事都揭出来,让皇室成为天下的笑柄?!” 在对上月池的目光后,他的声音弱了弱:“而且,也是遵旨。” 他狞笑出声:“你真的是好手段啊。爷病得起不了床,还不肯喝药。我就是这么劝他的,我就说:‘要是您就这么去了,气死天子的罪过,就要让李越来背。她的九族都要被夷尽,本人更是要挨上千刀万剐,就是佛主再世都救不了她。’就为这么一句话,他就下了口谕,叫太医院院判和锦衣卫指挥使都闭了嘴,叫司礼监和老儿当的人都进不来。就是这样,才给了我们喘息的机会。” 刘瑾在屋内来回踱步,犹如被押在笼中的困兽:“这一切都是你害的,如果这事揭穿,咱们都得死,都得死知道吗!咱们必须先下手为强。不然等这事闹开,一切都完了!” 月池的面上一片空白,她伫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仿佛成了一尊石像,只是她的目光却牢牢定在朱厚照的脸上。良久,她才开口:“葛林怎么说?” 刘瑾不耐烦道:“葛林怎么说不重要。我不能在外朝没人说话。这才是我好好照顾你,还放你出来的原因。天子命在旦夕,又无子嗣,马上就要过继!” 月池一震,她问道:“……过继。给他过继一个儿子?” 刘瑾摆摆手:“怎么能给他过继。你傻了,忘了《皇明祖训》是怎么说得吗。” 他一字一句念了出来,显然是这些日子早已烂熟于心:“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须立嫡母所生者。庶母所生,虽长不得立。若奸臣弃嫡立庶,庶者必当守分勿动,遣信报嫡之当立者,务以嫡临君位。朝廷即斩奸臣,其三年朝觐,并如前式。” 他接着道:“听明白没有,按照祖训,得立他的弟弟啊。” 月池直勾勾地盯着刘瑾:“你莫不是忘了,他没有弟弟。” 刘瑾呸道:“对啊,这天杀的,先帝爷为了一个女人不多生,皇爷为了一个假男人压根不生。这下好了,都断子绝孙吧!我先前叫你生,你不生,如今连生的机会都没有了吧,如今只能从宪宗爷一脉选人了。” 他忽然又一个箭步上前,他紧紧拽住月池:“这个人选,必须由咱们来定。一定要找年纪小的,性格软弱的,这个祖宗我已是伺候够了,要是还来这么一个,我真真是熬不住了。” 月池凝视着他,目光冷如刀锋:“可他还活着,尚有一口气在,你何至于如此迫不及待。” 刘瑾道:“这算什么迫不及待,这要是能行,我今日就想发丧了。” 他窥见月池的神色,似被吓了一跳,接着又道:“你别这么看我,你以为我想吗?皇爷只有丁点儿大的时候,咱家就陪在他身边了。我看着他越长越高,越长越俊,这么多年了,就是一个猫儿狗儿,都有感情了,何况是这么一个大活人……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是没法子了。李越,这一切都要怪你,都是你害的!” 月池冷笑一声:“利欲熏心的鼠辈,何必归咎于人。” 刘瑾啐道:“我是鼠辈?我看是你懂个屁才是。你知道吗,他知道了。” 月池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就听刘瑾嘶声道:“我和你在南庑房里说得那些话……他一直都差人跟在我们后面……全部都被听见了,都被听见了!我被抓了回来,我以为我马上就要被宰了,谁知道,他还没来得及杀我,自己就气得第二次呕了血……” 月池的双耳似被震得“嗡嗡”地响。他说话的声音极低,如毒蛇吐信的丝丝之声,可在她听来,却像是一声霹雳。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抬眸,她咬紧牙关:“原来是为这个?竟然是为这个?” 刘瑾深吸一口气:“当然是为这个。天地良心,我本来只是想促成一段好姻缘,再让我混得更好一点。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是你在这里不断撺掇我。皇爷被你气晕了,要是醒来,我也会和你一样,被打成叛逆。你倒是还能靠献身捡回一条命,可我能怎么着,我只能这么着!” 月池的双手微微发颤:“这么说,你是要弑君了?” 刘瑾瞥了朱厚照一眼,不答反问:“我们在他床畔说了这么久,他连一点儿醒来的意思都没有,你就……不觉得稀奇吗?”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绝。” 月池感觉有些眩晕,局势变化得太快,即便是她,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冲击。她没想到,前几天只是她在冲动之下谋划未来,可如今刘瑾竟然真的付诸实施,居然还成功了一半。朱厚照已经倒下,外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出去。而她本人,也被困在了这里。 这下轮到刘瑾苦苦劝她了:“你有什么过不去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一旦他的病情好转,你这辈子都不要想踏出皇宫一步。你甘心一辈子都困在这里吗?让你的新政,你的宏图壮志,全部化作泡影吗?主弱才能臣强!到时候我把持朱批,你把持票拟,夏皇后对你情根深种,张太后又是不管事的,只要把张家喂饱,她什么都能答应。这个天下,不就在我们手中。” 内阁在奏本之上,贴上批阅建议以进呈,而司礼监则持朱笔批阅。如果能把持这一进一出,天下大事的确都尽在掌握之中。 “我的要求不多,财货我已经尽有,我只是要自己名留青史,成为古今第一宦官完人而已。而你李越,只是让他们俯首听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们完全可以携手,天下不知天子,不知男子,只知我们二人之名。这叫什么,这才叫痛快!” “难道你之前才只是说说,到了这个节骨眼,你也下不了手了?你可别忘了,你还有致命的把柄在我手里,你要揭穿,可以啊,只是你私通的事,你女扮男装的事,那就要人人尽知了。你的罪过,足以夷十族。” 月池最后只被留下半天的思考时间门。刘瑾的理由也很充分,他要去抓紧说服张太后,有了太后的懿旨,他就能调江彬入宫,只有兵权在他们手中,接下来才有力压群臣的可能。 而月池不知道的是,在她走后,刚刚还昏迷不醒的朱厚照施施然起身,而适才说得神采飞扬的刘瑾则开始伏地不起。朱厚照嗤笑一声:“怕什么,你演得很好。” 刘公公一面要防备月池发现,一面又要说出这么多足以把头砍烂的话,都觉得自己马上要窒息而死了。他闻言道:“老奴不敢居功,都是您的本子,写得好……”真他妈不亏是从小看话本的,什么屁话诡计都敢往上头写。 朱厚照道:“朕虽能写,可却不能真演。” 刘瑾不解:“可她明显是已然乱了神思。” 朱厚照摇头:“最多一个时辰,她就会发觉不对。毕竟凭你想造反,还是太过勉强了。叫杨玉派一些人,把守弘德殿。” 刘瑾一愣,小心翼翼道:“你是要让她觉得,杨玉也要那啥了?” 朱厚照微微一笑:“你们都是依附朕而生,朕若没了,朝野上那些大臣,能把你们撕碎。如今朕既然不起,于情于理你们都该去找下家了,不是吗?” 刘瑾闻言胆战心惊:“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老奴是丁点儿这样的心思都没有啊!这不是演戏试李越吗?” 朱厚照道:“谁知道呢,‘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1】”:,, 334 数到云峰第几重 在君主集权达到高峰的明代,皇上哪怕只是身上掉下一根头发,只要他有心追究,都能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更何况,他已经近十日没有上朝了。在此期间,外朝除了李越,没有一个人能在近御前陛见,东厂和锦衣卫封锁了整个宫禁,宫人和低位太监甚至不能随意地走动。 二十四监的大铛们早就急成了一团乱麻,刘瑾拿着皇上的圣旨勒令他们安分守己,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却越发怀疑这份圣旨的真实性。萧敬两眼凹陷,已是几宿未能合眼:“先是李越病重,皇上见了他之后,紧接着就不起。如今,两人都在乾清宫中,而我等竟不能近一步。这让我怎能安心?” 另一位老太监戴义早已是垂垂老朽,闭门不出,可碰到这样的大事,他也不得不出了门子,闻言颤颤巍巍道:“你且莫急,刘瑾必有私心,可他的胆子还不至于大到谋逆。” 李荣闻言也微微阖首:“说句不好听的,咱们太监谋逆,滑天下之大稽。” 他们早就人老成精,看得太明白了。宦官从一开始就没有获得政治合法性,他们即便掌握了权位,也没有子嗣来继承,这使得他们只能对现任皇帝俯首帖耳,不敢越雷池一步。朱厚照的一举一动,不仅关乎政局的稳定,更与他们的身家名位密切相关。这叫他们怎么能不紧张呢?再加上,好歹有先帝和看着当今长大的情分在,于公于私他们都必须在这里商议对策,采取措施。 萧敬道:“皇上的身子一向康健,脉案写明的病因只是风寒,要真是如此,这样将养着也不是大事,坏就坏在,为何不允我们去陛见?” 李荣道:“恐怕不是风寒那么简单,你们别忘了,万岁是见了李越,才倒下。而李越听说现在都昏迷不醒。咱们都在这宫里呆了这么多年,宪宗爷的旧事,难道都抛诸脑后了吗?” 他还记得,宪宗爷当日还在京郊祭祀,那时漫天都是大雾,他们这些下人见到这样的情形,心里都不由咯噔一下,皇帝来祭祀天地,如何会出现这等昏暗之景。果然,宪宗爷刚一回宫,宫人就来报说万妃薨逝。他现在都记得宪宗爷的神情,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叫嚷,只是久久伫立在原地。左右都吓了一跳,哭着劝皇爷节哀。他就像被哭声惊醒了一样,拔腿就跑,直奔到了贵妃的灵前。而到了贵妃的灵前,他竟然也没掉一滴眼泪,他只是拿着梳子,细细替她梳理鬓发,描眉涂朱,一如生前恩爱时一样。 当时的周太后和王皇后早已惊得魂不附体,再也不敢说万贵妃半句不是,只是劝他以江山为重,善自珍重。可宪宗爷只是望着她们,这才滚下泪来道:“儿臣不孝,万侍长去,吾亦当去矣。” 万侍长是贵妃做宫人时,宪宗对她的称呼。他们做了几十年的夫妻,到了她去了之后,他又叫出孩提时的称呼了。果然宪宗爷自此一病不起,不出数月就一命呜呼,年仅四十一岁。 此言一出,诸位大铛俱是变了颜色。有人接口道:“没错,如不是李越命在旦夕,皇后岂会那般失态,皇上岂会匆匆从皇陵骑马疾驰而回。” 萧敬比其他人更为害怕,他作为皇帝近侍,更了解皇帝的状况,也比其他人都更清楚,皇上因李越病了多少次,而在李越死讯传来时,他呕了多少血。而其他人虽没亲眼得见,可到底在一个宫里,如何没有耳闻。 这个猜测的确是最符合眼下的事态逻辑,因此所有人都信了八/九成。戴义见状叹息不已:“为了一个男子,闹成这样……实在是……” 而此事刘瑾的作为,也有了崭新的含义。皇帝如果真的病重,又不肯见外人,这时谁在他的身边,都可以提名他的继承人。谁能对他所说的皇帝的最后命令提出质疑?【1】 萧敬骂道:“这个刁奴,这是要翻天呐!混成东厂督主还不满足,还想着做一个赵高不成。” 他们开始商量对策,他们想到的第一个办法,就是请张太后和夏皇后去见皇上。刘瑾他胆子再大,也拦不住太后吧。只要太后和皇后前往照料,就不怕他一手遮天。然而,还不待他们动作,宫中就有了新异变,锦衣卫指挥使杨玉调动人马,拱卫乾清宫,而宫中传来一道命令,命皇庶子江彬入宫觐见。 这个时候,皇帝的亲卫守卫乾清宫,另一个手握重兵的大将要入宫觐见,事情的性质一下就发生了质的变化。再也没人怀疑皇上的身体状况,如果不是天子马上就要驾崩,刘瑾怎么敢这么做? 巍峨繁华的京都,骤然蒙上一层昏暗的色彩。新任的内阁首辅紧急召集阁臣,商量应对之法。这群一把年纪的老先生们,在雨水中哭灵数日,何尝不是都病了几日,没曾想,刚一出门就碰到这样的境况。谢迁如在梦中:“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王鳌亦叹:“早知当日,就应谢恩。” 刘健年事最高,这次亦病得最重,可面临这样的情形,他却是当机立断:“元辅,应立刻入宫请见。” 这是为了见到朱厚照,当面确认朱厚照的情况。可杨廷和思忖良久后,却否决了这个提议,原因很简单:“杨玉已与刘瑾沆瀣一气,如我等入宫,岂非是要一锅端了。” 谢迁急急道:“那皇上的安危,难道就不顾了么?” 杨廷和道:“当然要顾,我们要请宫中大铛谒见太后,请太后下懿旨,一定要太医会诊,并将脉案传阅我等。但我们不得不做两手准备,皇上身边,一定要有萧敬等忠心耿耿的宦官侍奉。如若万岁真的不起,届时刘瑾矫诏,那么我们才是真正再无办法。” 刘健补充道:“还得严令各大衙门,紧守门户,如若藩王、边将擅自离开驻地,就地擒拿,决不能容!” 王鳌心领神会,他道:“我立刻转答叔厚,还请元辅嘱托都察院,命各地巡按御史多多关注。” 刘健也道:“我即刻去嘱托兵部与五军都督府,严守京营的动向。并嘱托一清,看好九边,绝不能有丝毫的乱子。” 谢迁则道:“我这就想办法捎信入宫。” 内阁一动,京中大小衙门也跟着动了起来。而这样的消息,通过各类渠道,很快就传到了京都之外,向帝国四面八方辐射出去。许多人都开始蠢蠢欲动。 李越惹来的仇恨不少,可皇帝本人招致的仇怨更多。他所兴的大案,所打的廷仗,所行的新政,都多多少少触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很多人都悄悄乐见他的死亡,毕竟有这么一个精明透顶又杀伐果断的主子,压在上头,谁的差事都不好办。可死了旧的,总得迎来新的,这个新主脾性如何,关乎所有人的命数。 他们不愿意让以杨廷和为代表的一脉来决定新帝的人选,谁都想要一个傀儡以便掌控,可内阁天生就比他们站得高、离得近,若真挑出一个小孩子,那么大事小事不都是杨廷和等人说了算,那又和现下有何区别。大家左思右想,倒不如坚持兄终弟及,选一个较为年长的昏庸之辈。届时,他们只要以利诱之,以色惑之,以玩乐迷之,还愁他折腾什么新政呢?并且,对年长者来说,以小宗入大宗,只怕更难接受,清流固守底线,不肯让步,而他们却不在意哪个皇帝一脉会断子绝孙。到了那时,自有一番惊天动地的清洗。 而部分藩王们更是蠢蠢欲动,《宗藩条例》大大约束了他们的利益,可他们没有护卫,早已失去了抵抗中央的能力。他们过去迫切想通过贿赂皇帝的宠臣,来获得更多的特权,可有李越拦着,这些人说什么都没用。这下好了,李越要死了,皇帝也要殉情了,天家只能过继了,这不正是釜底抽薪的天赐良机吗?特别是宪宗爷一脉,挤破头想让自己的儿子入嗣。他们想得很美,先让自己的儿子认孝宗爷做爹,等到儿子站稳脚跟后,再把爹认回来。 这拨人通过张家的亲眷,和寿宁侯、建昌伯搭上了线,通过刘氏家族、魏彬等人的亲眷等等,和刘瑾搭上了线。刘公公看着这群不要命的人,心中积压已久的畏惧,终于达到了顶峰。 他在宅中枯坐了一宿。张文冕见此情景,忧心不已。他自出了这样的事后,亦是颇觉不安。到了这个时候,也只有他们俩能在一起商量商量对策。刘瑾看见他来,只说了一个字:“坐。” 张文冕叹道:“督主还是在忧心李越?” 刘瑾往日总会将月池埋怨一番,可今儿他却是张了张嘴,满腔苦水倒不出,只化作一丝苦笑。张文冕惊疑道:“难道李越真有那么大的胆子?” 刘瑾摇了摇头,他的神态很奇异,有些想笑,又带有嘲意,明明笑不出,却又想努力挤出一点来。他道:“呵,李越。闹到这个地步,你还觉得皇爷只是为了一个李越吗?” 他们前期把绝大多数注意力都集中在李越身上,认为皇爷设这个局,固然有敲打官员的意思,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李越。他毕竟是天子,他要真要想除掉一批人,何须废这样的劲扣一个谋反的名头。当年杀那么多人,谁又敢说什么呢。也只有李越的真心,值得他这样迂回辗转。 所以,刘瑾在面对李越时,表现得极为狠辣,将朱厚照的话本演了个十成十。因为他知道李越的为人,吃软不吃硬,遇强则强,遇弱反倒会心软。皇爷越弱势,越孤立无援,她反而会更加顾念往日的情分。李越果然因此纠结起来,他的心也落下了一半,觉得这场闹剧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可没想到,朱厚照接下来却叫他召锦衣卫拱卫乾清宫。他这时就察觉到了不对。可他不能不从命,他只能尽力安慰自己,那毕竟是李越,如果只是光打雷不下雨,如何能唬住她。 而在杨玉听命把乾清宫围了个水泄不通后,皇爷又真要求他,择日召江彬入宫。在皇帝病重的时候,由一个宦官出面,召执掌一大京营的伯爵入宫。这样的阵仗,要是只用来试探一个女人的真心,未免也太离谱了些,离谱到只有周幽王的烽火戏诸侯堪与之相提并论。可即便李越之容堪比褒姒,皇爷也决不会做周幽王。 这时,刘公公就发现,恐怕是中计了。待到这无数奇葩,希望找上他,换一个皇帝时,他这种不祥的噩兆就达到了极点。他成为了一个鱼饵,一个吸引鱼儿前仆后继来咬钩的鱼饵。而他宦官的身份,又为除掉这些鱼,设置了一个极好的理由。在大明朝,自王振之乱后,要问什么党最容易倒台,倒台之后牵连最大,稍微通点文墨的都会告诉你,是阉党。那时,他难道还能喊冤吗,四处给人说,这些不是我想做的,我只是奉命,想试试李越是不是真爱皇上。 而这一切的打算,皇爷虽没有明说,可却连半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他笑嘻嘻地告诉他,他们要演的是一出破镜重圆,可谁能想到,破镜重圆的背景是一场兵荒马乱呢? 老刘这下是真的悔青了肠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己的性命。他突然抬头:“不行,我不能一步步等死,这一线生机,就只能落在李越身上了。” 张文冕听罢他的挣扎,早已是面如死灰,此刻听他这样道,也不由叹息:“李越,事到如今,李越又能如何。你我都知,李越最大的王牌,是在鞑靼。可近日,我们的人探到消息,锦衣卫有一批人,往河间府去了。” “河间府?”刘瑾听得颇为耳熟,突然恍然大悟,张彩之父正是河间府通判,他的家族久居河间! 刘瑾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难怪之前要一直问,那个孩子究竟是谁所出,难怪还要给李越服安神药,自个儿特地装病,将她困在宫中。他对外还宣称,李越是病重,他是因此而一病不起。” 张文冕咬牙道:“那最后,李越是病愈还是‘病死’,不是皇爷一句话的功夫吗?”:,, 335 宓妃愁坐芝田馆 张彩伫立在河岸边,潺潺的流水,在他脚边流淌。夕阳正在天际熊熊燃烧,地平线上的云彩在辉煌中逝去,只留下胭脂色的澄空。牧人和马群成了夕阳前的剪影,最后的日光给他们镀上一层金红,他们好像要跑进夕阳之中。 张彩就这么一动不动,他也好像要融化在余晖之中了。可夕阳到底还是谢幕了,熔流的金汁被暮色一点点吞噬,幽幽的蓝光从东方天空中铺成开来,几点疏星点缀在云间,万物由披金戴银化作昏暗一片。张彩突然有了一种想要落泪的冲动,连太阳都有落下去的时候,何况是人呢? 月池和他约定,三个月通信一次,如今时辰已至,信件却迟迟不到,他就知道,是出事了……他既然主管两国通商,如何会不在宣大等地安插眼线。而由多方打探确认的消息,更是让他的心跌落谷底。 他起先真的以为是月池的身子出了状况,她本是江南的湖边柳,却早在这大漠风沙,风刀霜剑中憔悴不堪。然而,圣上也随之一病不起的消息,却即刻将他从万念俱灰的情绪中拉出来。他本能就感觉到了,这不对劲。李越如果真的一病不起,严重到了留宫不出的地步,那她女儿身的身份,铁定是保不住了。为何直到今日,宫中也没有半点消息泄露出来。按理说,皇帝病重,宫中再怎么样也该乱上一阵。难道除了皇帝本人,还有人能够立即执掌宫权,将整个紫禁城管得如铁桶一般,让太医院、宦官、宫人、锦衣卫,全部闭口不言。这本身就太不合情理。 在这个前提下,他再看皇帝病重后,刘瑾、杨玉封锁宫禁,几召江彬,连阁老都不能近身等诸多变数后,就更觉匪夷所思。那可是朱厚照,李越“死”的时候,都没听说他要随之而去,还不忘剪除勋贵,进行大洗牌。怎么李越如今只是病了,他反而连发布口谕的精神都没有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以司礼监压制刘瑾,以御马监压制锦衣卫,以兵部和五军都督府严格管控京军,怎么都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盼着能按照《皇明祖训》,为天下换一个主子。对皇帝不满的人,对新政不满的人,往上爬有野心的人,都蹦跶了起来。 如若圣上真的病危,那么李越的身份就不该瞒得一丝不漏,如若圣上还能稳定大局,如何又会放任这些跳梁小丑如此张狂。这究竟是为什么?张彩百思不得其解。长夜漫漫中,他将书页翻得哗哗作响,却无意间在过去的典籍中得到了答案。 《史记》有言:“景帝尝体不安,心不乐,属诸子为王者於栗姬,曰:‘百岁後,善视之。’栗姬怒,不肯应,言不逊。景帝恚,心嗛之而未发也。” 这说得是汉景帝时候的故事,景帝有一次身体不适,试探栗姬,言说将诸子托付给栗姬,希望栗姬能善待其子。然而,栗姬竟然面带怒容,出言不逊,景帝因此心生不愉,只是隐忍未发。到了日后时机成熟后,他果断了废了栗姬母子,改立汉武帝。 皇上和景帝既然同为帝王,当然也有相似之处,譬如身为君主的多疑和狡诈。 今时今日,皇上不就是景帝,而心怀鬼胎之人,焉知自己不是第二个栗姬? 而既然皇帝没事,有事的就只会是……李越。想明白这点后,张彩骤觉丝丝寒意自足底升起,冻得他打了一个寒战。 皇上不可能会放过李越,他想了她十余年,事到如今爱恨交织,早就撂不开手。而他迄今还没有动手,没有让李越这个身份彻底死去,只是将她留在宫中,就说明还有一些忌惮,一是忌惮李越本人,还有就是忌惮……他。是了,如若只是内政,还不足以让圣上迂回行事,只有又关乎到九边的安定,才能让他投鼠忌器。 张彩很早就察觉到了皇上的防备心理。由于宁王作乱,皇上不得不以最快的办法,来安定鞑靼的政局,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真放心将黄金家族放在“李越之子”的手中。他至少用了三个法子,来削弱他们对鞑靼的影响: 一是继续留杨一清和才宽坐镇九边。这两位都在北伐中立下汗马功劳,本该大加擢升,可圣上虽然有厚赐和加恩,却迟迟没有变动他们的任职地,原因很简单,刚刚安定的局势需要能人来稳定。而杨一清和才宽,也的确是德才兼备。从宣大的百姓皆称颂李御史,到转而还称颂杨总督、才总督,而鞑靼贵族从积极讨好李越,到向皇上大举进贡讨封,就知道圣上的如意算盘打成了一半。两地的百姓已经知道,他们能过上好日子,在于大明的皇帝愿意给他们这个恩典,并派自己得力的大臣来推行政策。李越,只是皇帝手下的能人之一,却不再是独一无二的救星了。 二是大肆招徕蒙古将领。从永乐爷时,朝廷就有任用蒙古人的先例。如今,朱厚照也沿袭先祖的良好传统,蒙古人中只要诚心归附大明,赐姓赏官结亲一个都不会少。如今黄金家族势微,亦不剌太师和满都赉阿固勒呼两家独大,还都已经归附大明。与其在草原上当臣子的臣子,还不如到繁华的中土去。一些台吉和散夷直接借着通商,前来投效。这又为大明的军队注入新鲜的热血。如今的边军,由卫所中的精锐、一众募兵和蒙古降夷三方组成,早已是今非昔比。 三是命他牵头,调动鞑靼诸部去抵制瓦剌。蒙古分裂为了两大板块,东蒙古为鞑靼,西蒙古为瓦剌。鞑靼留在大明的边地,就如一道天然的屏障,阻挡了瓦剌的侵袭。可人人都有趋利避害的心理,鞑靼诸部落更是如此,他们当年不愿意为了黄金家族牺牲自己的利益,如今对大明更是如此。谁愿意拿自己部落的人马去消耗呢?这时,就需要一个居中调度的人,来一锤定音,做这个恶人。朱厚照选中了他,来平衡各方。李越还在明地,他的亲族还在明地,他只能好好干下去,也就此成为了一块夹心饼干。大明是他背后的依仗,他只能好好为朝廷效力,才能得到庇佑,而相应的,他越为明廷考虑,就越需要天子的保护,否则不论是李越的政敌,还是鞑靼的政敌,都会想方设法将他拉下马去。 面对这样的境况,张彩委实如坐针毡了许久。在群狼环伺下,他陷入了极度的焦虑和恐慌,也开始和月池一样一宿一宿地彻夜难眠,头发大把大把地落下,腮边的肉也迅速凹陷下去。 他新婚的妻子阿茹娜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见状难免忧愁,她虽不解他的愁绪从何而来,却想方设法希望能让他展颜。而张彩正是以这个姑娘的爱情为敲门砖,辗转获得了来自她父兄的支持,将他从孤立无援的境况中解脱了出来。阿茹娜之父是亦不剌太师的弟弟,亦是有赫赫威名的台吉。他们愿意和汉人结这桩姻亲,当然不是为了屈居人下,而是希望能获得更多的通商之利。而这些,恰是张彩能帮忙出谋划策的,也是他在月池的帮助下能给予的。 有了自己的力量,在面对朱厚照的压制时,张彩总算不至于一直坐以待毙。一来,小王子的身世之谜就是他手中的王牌。他通过他们,来控制黄金家族的嫡系。二来,丹巴增厝还在鞑靼,他以这个喇嘛为媒介,与西藏又结成了稳固的合作关系。喇嘛教如今已经在草原上遍地开花,而他张彩在教义之中亦有重要的地位。由此而来的信众,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三来,瓦剌自被满都海福晋击溃之后,就成为了一团散沙,其中的一些小部落长久缺衣少食,在草原上游荡。张彩不是蒙古人,他没有派别之恨,只要这些部落愿意归附,他和他的岳丈,很乐意有新队伍加入进来。 至此,鞑靼贵族、他和李越以及皇权本身原本形成了一个稳定的三角。可如今,李越的身份暴露,这个三角的平衡,就被打破了。 一方面,李越身份的暴露,意味着鞑靼小王子身份的揭发,这对明廷来说,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另一方面,李越这方的势力,大大的削弱,对皇上来说,是一个拔除他们在鞑靼影响的好时机。没有鞑靼作为最后的屏障,李越就和其他大臣没有区别,即便是内阁首辅,在皇权的车轮下,也只有陨落的下场…… 他不能眼看着李越走向毁灭,取了她的性命,不是真正杀了她,只有打破她的梦想,碾碎她的希望,才是彻底毁掉她。谁能忍心,看零落成泥碾作尘呢? 可要如何破这个局,他却亦是一筹莫展。不是人人都有鱼死网破的能力,很多时候,鱼只能在金丝网中苦苦挣扎,遍体鳞伤,哪怕耗尽最后一口气,都无法挣脱网的束缚。:,, 336 用尽陈王八斗才 可即便明知是死路,他也不得不去做,就如李越不得不去一样。摆在张彩面前的,就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向索布德公主披露一部分真相。 得知真相的公主,果然大吃一惊。然而,她在短暂的惊骇过后,却是狂喜。她的眼中闪烁着诡异的色彩,一张口就是狂笑:“汉人皇帝和李越居然都要死了,这可真是活该!他们杀害了我们这么多子民,早就该死,长生天果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恶人。” 她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如今在自己的王庭却要处处受人钳制,心中早已生怨。 张彩眼中划过一丝暗色,可他仍旧耐着性子解释:“公主,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据外臣探知的消息,皇上病危,宫中大小事宜,都由刘瑾主持。这是个贪得无厌的大奸宦,当日便是他认为,应向鞑靼索取大量的朝贡,您可还记得吗?” 索布德公主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惊疑不定地看向张彩。张彩道:“不是每个皇帝,都像万岁一般,知道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也不是每个官员都如李越一样,有一副菩萨心肠。一旦刘瑾和刘瑾的傀儡掌权,你以为对鞑靼会有好处吗?” 索布德公主道:“你少在这里吓唬我。有我们在,才能阻挡瓦剌的侵袭,即便是换了个皇帝又怎么样,他还不是一样需要我们来守卫边地。你是和那个刘瑾有仇,担心他来取代你的位置吧。” 张彩听闻此言,却并不慌乱:“大明真的需要你们守卫边地吗?我看未必吧。别忘了,当日滴血验亲,刘瑾也在现场。他大可把这事咬死坐实,公开小王子是李越的血脉。黄金家族没了嫡系的继承人,就会彻底沦为一盘散沙,底下的部落、瓦剌都不会再心服口服。草原又会失去和平,重陷战乱之中。这时的大明,只需要坐山观虎斗,等到你们打得差不多了,再来招徕残部。从此,鞑靼和瓦剌都没了,又还有什么需要防备的。这样的情形,难道是公主你所乐见的吗?” 索布德公主心里咯噔一下,如今的局面大半可以说是李越从中转圜的结果,而李越为何愿意从中转圜,主要还是为了保守她自己的秘密。他们捏着这个把柄,所以才能挟制张彩,确保自己名义上的统治地位。可如今李越都要死了,她是男是女,本就没人在乎。而他们手中的把柄,也就成了废物一桩了。 索布德公主道:“他说是李越的儿子就是了吗?我难道不能说李越就是个女子吗?” 张彩失笑:“公主,这两个说法,虽然都很离奇,可不得不说,假的那个,比起真的那个,还是要真上许多。更何况,如今是黄金家族势微,各大台吉巴不得头上没有人压着,你说,亦不剌太师和瓦剌是更愿意相信王子为杂种呢,还是继续忠心耿耿将他供起来呢?” 此言一出,索布德公主的神色终于沉了下来,她本就不是个多有政治头脑的人,早已被张彩这连番边鼓乱了心神,远没有想到,刘瑾凭什么一手遮天,更没有想到效仿她的母亲,小王子的出身存疑,可还有她在,还有科尔沁等近亲在,她只要放话招一个上门女婿,自有人愿意来拱卫这莫大的家业。她在母亲的影响下,将自己视为一个无用的女子,而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的弟弟身上。 她问道:“你有这么大的胆子来找我,是已经有应对办法了吗?” 张彩长叹一声:“事到如今,只有釜底抽薪了。刘瑾不过仗着自己是天子的近侍,有机会篡改遗诏,这才如此张狂。他们能立皇帝,难道我们就不能吗?” 索布德公主瞪大双眼:“我们?我们怎么立。” 张彩道:“那可是皇位,谁会不动心。我们大可在临近九边的地方,联络藩王,以讨伐刘瑾的名号,起兵勤王,杀京城一个措手不及。要是皇爷没有驾崩,他必会感激我们的恩德,要是皇爷真的驾崩了,谅刘瑾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戕害宗室,和我们整个鞑靼作对吧。只要我们先下手为强,站在道义的制高点上,事后刘瑾说什么,我们都能将其打成胡说八道了。” 索布德公主万万没有想到,张彩竟然一开口就是起兵攻打京城。她虽然称不上是睿智明达,可说不上傻,不论如何这都太冒险了。 张彩只能竭力苦劝她:“我探得的消息,各地藩王早已是人心浮动,一旦咱们开了一个头,其他人必然也会跟上,届时天下大乱,朝廷一定会以安抚为要,鞑靼也能从中获得大量的好处……” 可惜的是,饶是张彩舌灿莲花,索布德公主却仍旧迟疑不决。她过去从来没有担当过这样的责任,现下自然也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张彩苦劝无果,只能黯然离开。他回到自己的帐中,长叹一声,终归是烂泥扶不上墙,还是要想方设法去说服亦不剌太师。可他又有什么筹码去劝说亦不剌呢? 张彩的心乱成了一团麻,愈想愈乱,许久都不能冷静下来。家中的婆子就是在这时,端了热腾腾的马奶酒和烤羊腿进来,张彩却没有丝毫胃口,他不耐道:“撤下去吧。” 婆子却稳稳托着托盘,立在原地,一动不动。油灯下,她漆黑的身影将张彩笼罩在内,恍如山间门的鬼魅。张彩硬生生从深思中被拉扯出来,他愕然抬起头。婆子垂眸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与她平日怯弱胆小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日,鞑靼和大明议和,月池提出将汉家女子带回故土,可这些妇人却因人言可畏,宁愿客死异乡。月池虽然没有强行将她们带走,却还是嘱托张彩好生看顾她们。蒙古人没有那么重的贞洁观念,张彩选忠厚老实之人,将年轻貌美者一一发嫁。而那些年老色衰,身体孱弱的妇人,却因无处可去,日夜哭号,恳请张彩给她们一条活路。张彩念及月池,到底心怀不忍,索性将她们留在自己身边。这些婆子逃出生天,不必卖身度日,自是欢天喜地,将张彩的起居照顾得妥妥贴贴。这样的主仆关系,也因此长存了下来。 可今日,这个低眉顺眼的老妇人,却昂首挺胸站在张彩面前,一张口,再不是一口浓重的方言,而是正宗的京片子。她嘿嘿一笑:“李侍郎素来怜香惜玉,对落难女子多有庇佑。张郎中对李侍郎情深似海,定然愿意从他所愿,急在他所想。圣上正是知道这点,所以遣奴婢混在被鞑靼掳来的妇人之中,我果然如圣上所设想的那般,长留在您身边,终于逮住了机会,给您捎信来。” 她从怀中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张彩:“您瞧瞧。” 张彩袖袍下的手不住发颤,一滴滴冷汗沿着脸侧流到后颈。他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出乎意料的是,这封信不是他所想的威胁恐吓之语,而只是一封平常的家书,一封出自他父亲之手的嘘寒问暖的家书。 父亲又得了一个孙子,他的欢欣愉悦仿佛要透过纸面沁出来。在信中,他和全家人由于朝廷的加恩,尽享荣华富贵。他不住地感谢天恩浩荡,叮嘱他要为国尽忠。张彩只看了一半就看不下去了。 婆子犹自笑道:“您猜,您周围愿意给您送信的人还有多少,您再猜猜,有多少人愿意为了您那一点痴心,搭上身家性命去冒险呢?” 他木然坐在那里,神采奕奕的双眼已变为死灰色。本来就是打算鱼死网破而已,可没想到,连挣扎的机会,都被堵死了。皇上不愧是皇上,早在走第一步时,就算到了今日,不仅有阳谋,更有阴谋,不仅有间门谍,还有威胁。 张彩哆嗦着起身:“他不能这么做,他不能做这样的事!” 婆子看着他,像看着一个傻子:“那是天子,执位至尊,无敌于天下。有什么是皇爷不能做的,又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呢?” 又是天子,又是皇爷,平常人呕心沥血去奋战,却敌不过他一根手指头。李越是如此,他也是如此。悲愤到极点后,他反而渐渐平静下来:“是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讶异地看着他:“什么?” 张彩又问了一遍:“是赐我毒酒、白绫,还是匕首?” 婆子失笑:“您可真是视死如归啊,可惜啊,这些老婆子都带得没有。只有一句话罢了。” 张彩一凛,只听她道:“皇爷问你,可愿效仿太史公,任中书令,长伴左右乎?” 太史公即司马迁,司马迁因为李陵求情,开罪汉武帝,而被罚受宫刑。他惨遭阉割之后,被调任中书令。中书令正是汉代的宦官官职。张彩以为自己已然气到了极点,可没想到,朱厚照总有将人逼疯的本事。原来,杀了他还不够,还要当着李越的面,将他踩进泥里,让他一生一世都抬不起头。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婆子问道:“快给个准信,我还要回话啊。” 张彩霍然抬起头,双眼亮得瘆人:“有劳您老,回去问皇爷一句话。胜败兵家事不期,沙场失意情场得。他就不怕,那人是宁可选太监,也不要至尊么?”:,, 337 机关算尽太聪明 这是极度激愤下的诛心之语。他输了,可朱厚照也永远别想得逞。千古艰难唯一死而已。他不怕死,李越亦不怕死,那么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他本以为这婆子也会怫然变色,他再没有当堂质问朱厚照的机会,只能通过他手下人的恼羞成怒的神情,来略略出一口恶气。可又一次出乎他意料的事发生了,婆子并没有动怒,却仿佛是早有准备:“你自觉堪比司马迁,以为身受宫刑,还能博人怜爱,可你的所作所为,实际与王振有何区别?” “你觉得自己冲冠一怒为知音,弃为人廉耻、为臣礼义、为子节孝,是彪炳史册的壮举?你觉得李越,看到边地狼烟,看到她不惜一切营造的和平毁于一旦后,会为你而欣喜若狂,感动不已?” 这连珠弹炮的质问来得太突然了,突然得就像草丛中的冷箭一般,一不留神就深深扎进人的心窝里。张彩就像是被谁抽了一鞭子,他愕然抬起,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的,再也不是眼前干瘪的老太婆,而换做了那个傲慢狡诈的青年皇帝。他正冷冷望着他,眼中闪烁幽光。张彩不由倒退一步,全身都颤抖了起来。这时,第二封信递到了他面前。 他愣在原地,最后还是咬牙开拆开。信上的一个个墨字活了过来,站在他面前,化作了一个虚影,化作继续的质问。 他问道:“你知道她不会,可你还是这么做了,为什么?” 张彩喃喃道:“那都是因为你,我知道,你要将她逼上绝路了,我不能眼看她这样,我没有办法了……” 张彩面前虚幻的人影冷笑一声:“你以为,天下只有你一人是她的知音,天下只有你一人懂她?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也太小看别人。十六年竹马青梅,朝夕相处,我们相见时,你还不知在何地蝇营狗苟,溜须拍马想要再进一步,怎么如今,反倒又打肿脸充英雄来。可惜,鎏金泥胎,外表再光鲜,也改不了龌龊的本质。” 张彩怒道:“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只是想独占她,扭曲她,根本就不会尊重她。” “那么,你这样的自作主张,就称得上是尊重爱护?朕只是想将她拉回世俗,而你却是自己找死,还想将她拖进地狱。你心知肚明,你不过是一个只知道感动自己的可怜虫而已。你在此地的挣扎,于她的处境没有半分改善,反而会让她的良知更受煎熬。而你要的就是这一点,你情知你样样都不如朕,能豁出去的只有这条贱命,像绊脚石一样,永远横在我们之中,逼得她内疚不已,无法存身。你明知她会因此而死,可你却毫不在乎,你在乎的只有你那点情能否得到回应,你畏惧的是李越彻底将目光从你身上移开。你不觉得,你才是得不到就要毁掉的恶人?” 这样的倒打一耙,让张彩惊呆了,他身子一震,整个人僵立不动,而后他才反驳:“你胡说。我并未这么想过。明明是你苦苦相逼在先,如你没有将她困在宫中,本不会有后来之事。难道你动了贼心,我们就该坐以待毙么?” 他说得义正词严,这份提前写好的信,却像是预知了他的一言一行一样,将他的退路全部堵死。那个人仿佛就立在他面前,高高昂起头:“谁告诉你,她被困在宫中,你是有千里眼还是顺风耳。你焉知她不是因江南案而心灰意冷,焉知朕此举不是为了为国锄奸,叫她安心?张彩,心中有粪土,所见皆粪土。你道朕缘何能未卜先知,正是李越示警,说你为人偏激,难免会做出悖逆之举,苦苦求朕,不要让你铸成大错,饶你一命。” 张彩看到此,终于无法维持冷静,他目眦欲裂,持信的双手不住颤抖。一旁的婆子只听他嚷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婆子忙按住他道:“快闭嘴吧。你想把外头人吵吵进来,亲爹亲娘都不要了。” 张彩如遭重击,只觉整个身子都浸在冰水中,他的家族还被攥在人家手中。他低下头,信上最后一行墨字如锥子一样扎进他的眼眶中:“如不是为了她,何须与你多言。” 这恍如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将他压垮。特别是在婆子叮嘱他好自为之后,否则只能进宫去做王振后,他更是难过到了极点。皇上这样睚眦必报的性格,在占据绝对优势的前提下,还愿意放他一马,连谋逆大罪和夺妻之恨都不计较……原来真是李越,原来真的是李越……帝王的强权,不能摧毁他的脊梁,而来自心上人的彻底否定,才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战败后,汗廷再也不能迁移到草原腹地,而从九边到北京本就不远,密探沿途换马递送情报,更是快捷。四日后,朱厚照就收到了探子的回复。在看到“张彩泪流满面,难以言语”之言,他的心才终于落定下来。《孙子兵法》有云:“上将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其下攻城。”虽然不怕他翻起大风浪,可要是能兵不血刃地训狗,不是更好吗?更何况,还是张彩这条好用的猎犬,既不会唯利是图,又为情义、亲情的铁链紧紧束缚,不能越雷池半步。 说来,李越教会他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情之甜,情之苦,情之酸,情之痛,他都从她身上一一学到、体味,他也能将她施加于他身上的手段,熟练地用出来,确保自己的统治稳如泰山。可为何,明知她是什么样的伎俩,却依然无法挣脱情网? 他用诈死的办法来试探她,试探群臣。得到的结果,却让他的心越来越寒。他甚至开始后悔于这样的试探,为何要这么做呢?他已然大半月不曾上朝了,平日里那些满口忠君爱国的人,现下唯一打算做的,就是努力将自己的人送到他身边来,想尽办法将他刺激而醒,好让他依他们的心意,确定下一任继承人。即便连大九卿也是如此,他在初初大惊之后,亦回过神来,民贵君轻,国贵君轻,他们在乎是政权的安稳,在乎的只是有人来当这个皇帝,至于这个人是谁,大家其实并不怎么看重。 至于他的妻子和母亲,夏皇后身陷偷/情局中,已经彻底废掉,连乾清宫的门都不敢靠近,而张太后……他一直在想,如果是朱厚炜躺在这里,她还会这么不作为吗?她会不会不顾一切冲到他身边来,照料他,想尽一切办法治好他? 他的性子,与平常人不同,越到了绝望之时,反而越不会收手。李越迄今还没有什么大动静。他甚至忍不住笑出声来,为何不将一切都打碎,彻底毁灭他无谓的妄想呢? 他又一次叫来刘瑾:“答应江彬的条件,叫他入宫吧。中秋佳节将至,我们父子也该一会了。” 刘瑾一窒,他觉得自己是真的要完了。 之前宫中传召多次,但手握重兵的平虏伯江彬找尽了各种理由,甚至言称为父皇在民间四处求药,心急如焚,不慎从马上跌落,摔断一条腿,所以无法入宫。江彬刚开始听到这样的消息时,也是忐忑慌乱居多,可后来随着各方势力陆续来拉拢他,他渐渐就镇定下来了。天子无子,只能以小宗入大宗。可到底选哪家的小宗,这就有说法了不是。 刘瑾和锦衣卫如今铤而走险,不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刘瑾他们也知道,光凭他们这几个人,要矫诏是难于登天。内阁正在积极动作,力图与勋贵、团营达成一致,来控制局面。萧敬等人,也在宫中努力说服张太后,希望她能迈出一步来,主持大局。这个时候,刘瑾当然也继续强有力的军队在背后支持。这才是刘瑾马不停蹄召江彬入宫的原因。 江彬起先不入宫,一是不确定朱厚照的身体状况,二是不想进去之后万一一招不慎,沦到个“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而等他在佛保那里得到确切消息后,他就又换了一副姿态,皇上真的要死了,文官和宦官开始争权夺利,那他这个手握重兵的武将,不就可以漫天要价了。他开始在等,等看那边能给他更多的好处。 没想到,还是刘瑾更没有底线一些,这才几天,他居然都应下了。江彬在大喜之余,又觉得他答应得太爽快了,会不会有诈。万一把他弄进去,把刀架在脖子,那时他说什么也没用了。而他手下的许泰,却劝他答应刘瑾。 许泰道:“江哥,那群士大夫毕竟与太监不同,他们是满口仁义道德,名正言顺啊,一旦他们站稳了脚跟,还指不定找个什么理由,将咱们赶回到九边去。可太监不一样,他们单凭自己,不能叫天下心服口服,只能靠咱们在背后撑着。而且刘瑾那一把年纪,谁知道还能活几天,他一死不就是咱们的天下了。” 江彬连连道有理,瘿永道:“至于您的安危,就不用担心了。我们都还在外头,他敢怎么样。” 江彬心下存疑,半试探半玩笑道:“就怕我进去之后,又来一个王爷,给得好处比代王还要多,那时,兄弟们恐怕要换人做大哥了。” 刘晖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过了命的交情,难道在你心中,我们就是这种人吗。” 许泰这时再也不讲感情,反倒说起实利:“大哥需得守在皇爷身边,才能保证遗诏如我们所愿,这事谁去都不合适,只有身为义子的您,才有这个资格。要是我们不听话,您随便改一句遗诏,我们不就都完了,该担心的是我们才是。” 江彬一震,他如同饱饮了美酒,这就是身为皇权代理人的威力,只要一句话,翻手为云,负手为雨。他想了想道:“我怎会那么待兄弟们呢?大家要是不信我,不如我们在歃血为盟立毒誓如何?” 众人就此在关帝爷面前发了毒誓,江彬这才准备赶在中秋前入宫。 而刘瑾一早就奉朱厚照的命令,将消息转告给了月池。月池彼时正在服药,她依旧是一身男装,乌发高束,漆黑如墨,而面颊却是苍白如雪,只有嘴唇因药汁的浸润,鲜红如血。 刘瑾缓缓开口:“……江彬,答应入宫了。” 月池的动作一顿:“你不是要坚持兄终弟及吗,怎么也变卦了。” 刘公公都快要演不下去了,但该说的还得说:“内阁苦苦相逼,我们也没法子。我们这点人马,在宫里打打闹闹还行,要是出去,还不够人家一碟菜。这时只能靠江彬了。再说了,代王给得也不少了……” 月池不动声色道:“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刘瑾道:“关键还要靠你了。代王是代简王朱桂的后裔,离帝室的血脉太远,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他的儿子过继给皇爷。可凭什么要过继他的儿子,我们即便说出花也无法服众,只能你站出来。” 月池恍然,她的身份、名声,和朱厚照的关系,一旦她站出来开口,质疑的声音就会小上许多。 月池一哂:“真是坦诚啊,老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答应了你们,我能有什么?” 这一言,将刘瑾都吓了一跳,他万不曾想到月池竟然答应了,连表情管理都有些失控。月池反倒好笑起来:“怎么,你不是一直盼着我合作吗,怎么我答应了,你反倒不高兴了。” 这话又将刘瑾吓得出了一身白毛汗,他忙道:“你要是真的答应,咱家自然喜不自胜,可你突然表现得弃情谊于不顾,倒让咱家不得不疑心起来。你不会,还想着铤而走险吧。”快说你是啊,他妈的,真是报应,他是上辈子杀人如麻,这辈子当双面细作。 月池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前几日时,我真的想等着,看不看有没有转机,万一皇上醒来了呢,万一有人发现他身上的奇毒呢。可没想到,都半个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看来是真的没救了。别说我们俩没成亲,即便是成了亲,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的道理,你没听过?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难道还不好找吗?” 刘瑾:“……”真的好绝。 他默了默道:“你能这么想得开,我很高兴……真的……” 月池悠悠道:“不必这么苦着脸,你放心,我也不会漫天要价的。我的报酬,你们分两步给。凭拥立之功,我要入阁。” 刘瑾这时又觉得有诈了:“这要泼天的大功,你就只要入阁?” 月池道:“一口可吃不成一个胖子。我倒是想做内阁首辅,可年资不够,也无法服众。还是先入阁,等过上几年,新帝站稳脚跟后,再擢升我为内阁首辅吧。” 刘瑾不敢置信道:“人走茶就凉,过了几年,新帝站稳脚跟,谁还搭理你。”所以想想现在这个吧,至少这个喜欢你啊。 月池道:“他即便站稳脚跟,欲崇本生父母,也得靠人在外朝说话吧,代王难道真的安心,将皇位让给儿子?” 刘瑾:“……!!!”真的是牛的不能再牛了。 月池盘算道:“迎立新帝时,来一波大清洗,欲崇本生时,再来一波大清洗。这才叫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而你就负责广选美人,多给新帝服用西藏密药。你知道我说得哪种。咱们内外联手,把持朝政,这不比生个儿子来得顺溜?” 刘瑾发自内心地想确认:“您的前生,究竟是干什么的?” 月池道:“你不是早有猜测,何必又来问我。”这半个月,刘瑾时不时来一句试探,她起先不解,想通之后就颇觉好笑了。 刘瑾期期艾艾道:“那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 他突然这么问,倒把月池问愣住了,她心念一动,却知这是一个扰乱他心神的好时机。她于是道:“当然是因为他们朱家造孽太多。你可知女皇武则天因何降世?” 刘瑾一脸茫然:“不知道。” 月池娓娓道来:“当日唐太/祖、唐太宗都是隋朝臣子,后来起兵谋反,篡了江山。虽是秉承天命,但杀戮过重,又有伤残手足种种恶事。隋炀帝并各路烟尘抓住他们德行有亏一点,齐齐在阴曹控告唐家父子种种暴戾荼毒之苦。阎王因此上奏天庭,但众神商议之后认为:‘与其令杨氏出世报仇,又结来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搅乱唐室,任其自兴自灭,以彰报施。’【1】” 刘瑾瞪大双眼:“所以,那天魔,就是武后?!”他妈的,这不是宫廷政变,夹杂轮回转世吗,这会儿又掺和上神话故事了。 月池微微阖首:“那时正逢心月狐思凡,所以索性就派她来人间走一遭。唐太/祖、唐太宗作孽不浅,而咱们的太/祖爷、太宗爷,特别是英宗爷,也是做了不少大事啊。幸好有先帝仁德,这才减轻了报应,否则,要是换则天陛下来了,你还有机会在这儿说话?” 老刘已经完全被唬住了,月池道:“不用害怕,女皇只是残杀李唐宗室,可是爱民如子,史书上不也有‘政启开元,治宏贞观’的美誉吗?我亦是如此,只要太宗、英宗一脉绝嗣,就已承天命,报应不爽了。” 刘瑾霍然抬头:“绝、绝嗣?!” 月池道:“正是,他们害多少人断子绝孙,如今也该轮到他们,尝尝无人尊奉宗祠的痛苦。所以,你不必如此害怕,代王乃是太/祖的后裔,你选他,正是对的呢?” 刘瑾心中乱如一团麻,这要是朱厚照真的死了,他听了这番话定是信心百倍,可他妈的,他活得好好的啊,说不定他的窃听高手就在哪个疙瘩蹲着呢。这到底是什么回事,还是李越又在蒙他?可这说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她自己又是那样的人…… 他正苦苦思索间,就听月池道:“回魂了!别害怕,我叫他们制了新式的月饼,咱们正好尝尝。” 刘瑾没好气道:“中秋还没到,你倒有闲心吃这些来。”真不知道她是坐牢的还是干嘛的,天天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关键是圣上还叮嘱,不可亏待她了。 月池失笑:“中秋时只怕就要大位更迭,到时大家吵得估计连饭都吃不下去了,哪有时间尝这个。还是咱们俩先庆祝吧。” 果然就有人送了月饼进来,月池咬了一口,正是蛋黄月饼。她专程转过来递给刘瑾看:“瞧瞧这馅儿,真是喷香,正应了那句诗,怎么说来着,小饼中有酥和饴,艳如西湖半壁红。【2】快,尝尝吧。” 刘瑾食不甘味地吃完了整个饼,浑然没有注意,在听到这句话后,一旁侍膳宫人眼中的精光。 老刘最后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他在东暖阁门口徘徊日久,连迈进去的勇气都没有。杨玉亦在门口徘徊,一见他来就问道:“怎么样,事是不是了了?” 在紫禁城的中心,提着脑袋干这种事,他的心理压力也很大啊。 刘瑾奇道:“那是你手下的人在听,你来问我。” 杨玉呸道:“这等密报,自然是直接上禀,我岂敢中途偷听。” 刘瑾阴阳怪气道:“哟,您这等忠心耿耿的臣子,皇爷是最信重的了,怎么不就在里面等着皇爷亲与你说呢。” 杨玉被他堵得一口气接不上来。他正欲反唇相讥,就见自己的手下灰头土脸的从里面出来。三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一脸菜色。老刘已经忍不住开始打摆子了,而杨玉看到他们这个模样,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他哆哆嗦嗦开口:“……完了?” 刘瑾没有搭理他,他悄悄走到门扉前,细细听着里面的动静,果然听到了,压抑的恸哭声,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刘瑾已然是面白如纸,再也没了同杨玉较劲的势头:“这下是真的完了……” 这厢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而尚膳监那厢也是如坐针毡。尚膳监的主管太监,正是谷大用。他和他背后的御马监太监张永,素来与刘瑾不睦,两方堪称是死敌,一逮着机会,就想置对方于死地,可没曾想,不过一场葬礼,刘瑾突然就把握宫内主导权,一下就占据了上风,还隐隐有要更换皇帝的预兆。这要是让刘瑾做成了,其他人不知道,可他张永和谷大用一定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他们还真没办法。 张永为御马监太监之首,御马监与兵部、督抚共掌兵柄,名义上是位高权重,可到了关键时刻,要调动大量兵马,亦是难于登天,盖因明代为了防止任何一方擅权,所以极重制衡之道,只有皇上的圣旨一下,宦官和武官两方手中的兵符合一,才能调动宫中禁军——腾骧四卫。这就和直属于皇帝的厂卫和锦衣卫截然不同了。可如今,皇上的圣旨一个字没有,腾骧四卫的指挥使也没有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去攻打乾清宫的打算,就只能眼看刘瑾在此“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主管尚膳监的谷大用传来消息,言说乾清宫要的菜式有些奇怪,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张永默念道:“要鲜嫩的菱角,和鱼做羹。还有鱼羊鲜。” 菱鱼羹,谐音不就是囹圄。至于鱼羊鲜就更是一个暗喻。鱼羊鲜或称鱼腹藏羊肉,这道名菜的发明者,叫做易牙,是春秋五霸之一的齐桓公最宠信的厨子。有一日桓公与易牙说笑,说自己尝遍天下美食,却独独没吃过人肉,想来有些遗憾。听了这话,易牙为了讨好桓公,竟然将自己的亲生儿子杀害,煮了一锅肉汤献给桓公。桓公果然大为感动,对易牙极为宠信,即便管仲谏言,桓公却还是将易牙长留在自己身边。 谁知一日,桓公得重病,易牙与另一个奸宦竖刁便密谋造反,他们拥立公子无亏,逼得当时的太子昭逃亡宋国,齐国因此内战骤起,乱成一锅粥。易牙等人堵住宫门,假传君命,不许任何大臣踏入宫门半步。还是有两个宫女乘人不备,越墙入宫。桓公此时已经饿得发慌,见到宫女连忙要东西吃。宫女便将易牙、竖刁引起的种种乱象告诉了齐桓公。桓公闻言后悔不迭,然而事已至此,无力回天,终于被活活饿死。 昔年桓公的遭遇,与今日的陛下,不正是如出一辙。张永感慨之余,又深佩传信之人的才智。他一想便知,如今乾清宫中,能有这样的才华,还愿意冒险传这样消息的,也只有李越一人。刘瑾放出的谣言中,说他身染重病,没想到,到了这个时候,他还能想办法传递消息。张永于是想尽办法,和月池取得联系,谁知辗转得来的第二波消息,却只有一个等字。 张永虽不解,可到底还是按捺着性子,辗转反侧了多日。好不容易,终于得来了月池第三波消息,结果又是这样一句诗。 谷大用将那句诗翻来复去地念叨:“小饼中有酥和饴,艳如西湖半壁红。这前半句我知道,是苏东坡的诗,就是夸月饼的,而这后半句……” 张永可不是刘瑾,是正经内书堂读出来的,他略一思忖就猜了出来:“这是一个字谜,西湖半壁红,不就是一个江字。” 谷大用一惊:“江……江彬?!” 张永点头:“他应该就是指江彬。” 谷大用先是一松,而后不解道:“他好巴巴地传一句江彬做什么?江彬要入宫,咱们可比他先知道。” 这下,张永也不解其意。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谷大用也不由有些灰心丧气:“张哥,依我说,咱们真不该费尽心思联络李越,费神不说,还耽搁了太多的时间。有这样的功夫,咱们不如再去劝劝四卫那群人,说不定还有几分胜算。” 张永摇头道:“你不懂,这样的事,留给内阁去做就好了,咱们的关键是要求一个名正言顺。” 谷大用道:“那咱们应该像萧敬一样,去求皇太后才是。” 张永暗叹一声:“萧敬他们已经去了,咱们还能敌得过那些几朝元老?更何况,就连这些几朝的元老,都没说动张太后站出来,依他们的心意行事,更何况是咱们。” 不,依李越的心机,这绝不会是一个字这么简单。月饼、江…… 谷大用只见张永突然一跃而起,狂喜道:“我明白了,是月饼,关键落在月饼身上!” 谷大用被吓了一跳:“这月饼,怎么了?” 他突然恍然:“月饼象征着团圆之意,难不成李越是想让咱们拉拢江彬?” 张永摇摇头:“不对,刘瑾挟天子以令诸侯,江彬手握重兵,他只要不傻,都不会弃刘瑾而选咱们。这么短的时间,咱们再把自个儿送上去,未免太冒险了。” 谷大用百思不得其解:“那这月饼,还能有什么意思?” 张永脸上犹带着喜意:“你还记得,太/祖爷在中秋时以月饼为号起义吗?” 元朝末年,各地民怨四起,各路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朱元璋欲联合各路人马,给元军致命一击,但官兵搜索严密,消息难以传递。军师、活神仙刘伯温就想出一个妙计,将“八月十五夜起义”的纸条塞进月饼里,这才成功联络人马。 谷大用想通之后也跟着拍案叫绝,而顷才回过神来:“那李越的这个意思,是叫咱们起义抓江彬?”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江彬在外头是人马众多,可进了宫是什么兵刃都不能带,更何况,他还摔瘸了一条腿。这要是拼一把,或许真的可行。可他又不由想到以后:“抓住了江彬,又待如何。咱们总得想个对策。总不能李越说什么,咱们就和提线木偶似得照做吧。”:,, 338 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永同样也心存疑虑,他到现下都不明白,李越究竟是个什么状况,葫芦里卖得到底什么药。这时要是孤注一掷,和他一起做过一场,一旦事败,李越连面都没露,当然能全身而退,可他们这群执行者必然遭刘瑾拿住把柄,以谋逆罪论处。 可要是再无作为,只怕也要出大乱子。他本以为文官集团和司礼监那伙人能想出扭转乾坤的法子,可这都半个月了,还是没有挽救时局的良方。御医会诊的脉案时好时坏,叫人看得扑朔迷离。而想方设法塞进宫里的人,如泥牛入海,没有半点有用的消息传出来。 明代的君权高度集中,是一柄双刃剑,皇上意志清醒时,天下无人敢拗其意,可当皇上神志不清时,形成的政治上的巨大空位,无人能够填补。而这时,守在朱厚照身边的刘瑾和杨玉,就成为了皇权的代言人了,在没有圣旨的前提下,没有几个人提着自己九族的脑袋去冒险。 几方拉扯焦灼的局面,给了刘瑾等人可乘之机。江彬入宫,就表明平民武将集团和刘瑾已然达成了一致,而他们这些人碍于圣旨,既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直接闯宫。那要是等遗诏出来了,也只有一个死字。 这正是进亦难,退亦难,比起坐着等死,张永肯定是盼着能有所作为。他认为,身在乾清宫内的李越,定能看得更清楚,而他的鱼腹藏羊肉之喻,也充分表明了他的立场。这才是他一直愿意等的原因,李越好歹送一纸衣带诏出来啊。哪怕是只有两个字“杀刘”,他都能把这天翻过来,可偏偏正是什么都没有。这就使得他们的立场非常尴尬。 谷大用建议道:“要不去找太后请旨?” 张永迟疑片刻,最后决定道:“先去见皇后。” 谷大用奇道:“皇后?难道您是要用皇后的懿旨,这……恐怕难以服众吧。” 张永道:“皇后是毕竟是天家人,由她去作保,说动老娘娘的把握更大。要是太后还是不肯下旨,咱们拿皇后的懿旨总比没有好吧。”即便最后被打成谋反,李越可也在夏皇后九族之内,大不了大家一起去死呗。 为了掩人耳目,张永遣亲信去见夏皇后,谁知这次得到的回音却让他大吃一惊。夏皇后不仅写了懿旨,盖上了皇后的宝印,还允诺亲往乾清门去拖住杨玉。这可真真是意外之喜了。张永得了这样的允诺,既兴奋,又不解道:“娘娘如此信任,倒叫我忐忑了起来。你是怎么劝皇后的?” 亲信亦万分不解:“小的刚刚表明了身份,她们验明正身后,就把东西给了小的了。噢,不过方女史还让小的给您捎一句话。” 谷大用问道:“是什么话?” 亲信一字字道:“雁寄鸿书岂独君。” 苏武出使匈奴,遭匈奴人扣押十九年,言说直到公羊生子,方可放他归国。后来,汉元帝继位,想将苏武救回。匈奴便谎称苏武已死。汉使便心生一计,言说天子在上林狩猎,射下一只大雁来,雁足上正系着苏武的信。匈奴人哑口无言,这才将苏武要了回来。这里用此典,表明李越不仅给他们传了消息,居然还能信捎到后宫去。 张永惊诧之余,又觉匪夷所思,他的手是怎么伸到那么长的?不过,这也不是纠结这个时候,能师出有名就好,不然他拿什么理由去调人,在宫内抓一个伯爷呢。 弘德殿内,医妇谈瑾德正在用火焰替银针消毒,为着这一次重要的施针,她已经反复翻阅典籍,做足了准备功夫,然而,她一回头后瞧见月池后,发现自己最该做,原来是心理准备。她是打破头都想不到,自己一个小小的女官,竟能被卷入到这样大的事件中。 明代女官的官制为六局一司,六局分别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一司为宫正司。其中尚食局下又分为四司,即为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其中的司药女官,在洪武年间专掌御用医方药物之事。到了永乐后,宦官权力膨胀,司药的大部分职权为宦官所侵夺。但自夏皇后执掌六宫后,又在民间和宫内选贤举能,女官的权力又得到了提升。谈瑾德正是在这时,得到了擢升,成为了独掌一司的司药。 由于明代男女大防颇严,贵妇千金碍于礼教,在遇到妇科症状时,不愿叫男大夫诊治,即便叫了男大夫来,她们也往往对自己的病情羞于启齿。这自然会引起病情延误,以至于害了自己的性命。这时,医妇就应运而生。寻常大户人家都会养上几个医妇。宫中就更不例外了。医妇往往担任着贴身护理和向太医转达病情的两项责任。 谈瑾德在伺候张太后坐了三次月子后,就再无什么大的用武之地。直到夏皇后入宫,她才有了擢升之机。生活终于不再是一潭死水,她却有些找不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好在皇后恩典,允宫女来尚食局看病,才让她又重新忙碌起来。她的想法很朴实,多收几个徒弟,能多救一个就救一个。大家都是苦命人,要是连自己人都不互相援手,又还能指望谁呢? 她的日子本该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去,谁知在一天夜里,她会被几个东厂番役强行拖起来,用刀指着她的脖子问她,能不能治下红之症。 面对这样情况,她除了点头也别无它法。然后,她就被带进了乾清宫的偏殿,见到了她满头大汗的老搭档——王济仁。王太医已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道:”怎么办,我给了她服了止血的汤药,可一点儿用都不起。我又不能替她扎针!按脉象,她应只是受了寒,导致癸水增多而已啊,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你、你快去看看,快去看看啊!” 谈瑾德就这样被推进了帐中,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美丽的面容和浸透被褥的刺目鲜血。她终于明白,王济仁所述这个地步是什么意思,这个出血量委实超乎寻常了。她在把脉之后,亦察觉不出确切的病灶所在,当机立断决心宽衣察看。 两个宫人一个帮她搀起病人,一个和她一起想脱下衣物。谁知,刚碰到她,病人就睁开了双眼,这双眼睛亮得瘆人,只说了一句话:“谁是医妇。” 谈瑾德道:“回您的话,正是奴婢。” 那人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圈,谈瑾德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看清了。她忽然嫣然一笑:“可是宫中女官?” 谈瑾德熟稔地介绍自己的身世背景,让患者信任她的医术:“正是,奴婢自幼入宫,为老娘娘诊治多次,对于下红之症有丰富经验……” 那人道:“很好,那就要你来瞧病,其他人退下。” 两位宫人面面相觑,流露出为难之色。那人冷笑一声,自有一番威严:“怎么,我说话也不顶用了。成,你们既然非要看也行,那就等我晕死过去后,你们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吧。” 此话一出,谁还敢坚持。刘瑾的声音都从外间传来:“就听她的,可不能再耽搁了!” 这个声音,可太耳熟了。宫里人估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谈瑾德没曾想,居然在这个时辰,刘太监居然会守在外头。她心里的忐忑狐疑更添一重,不过多年为医的素养,叫她顾不得多想,仍旧专注在病情上。 终于,当内间只剩二人时,谈瑾德告一声得罪,伸手就要帮她宽衣。谁知,这回又被她叫停。她轻声细语道:“你附耳过来。” 谈瑾德不解,她手上的动作不停:“您不能再耽搁下去了,您这病看起来不轻……” 她一语未尽,就听那人细细道:“不碍事,你包扎一下不就行了。” 谈瑾德一愣,包扎,这还能怎么包扎。她定睛一瞧,不由浑身一震,原来塌上这人的大腿根部,竟然有一个正在淌血的伤口。难怪王济仁看不出来,这分明是她自己扎的!谈瑾德愕然抬头,一根冠簪,正抵着她的眼睛。 那人笑道:“现下可以过来了吗?” 谈瑾德缓缓道:“我先替您止血,其他的容后再说可否?” 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忽然道:“时间紧迫,还是边包边说吧。” 谈瑾德赶忙替她压迫止血,又从药箱中取出伤药包扎,而就是这么一会儿,她就知道惊天之秘。李越在她耳畔说道:“天子病危,奸宦当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待他得逞,我成为傀儡,而你必遭灭口。我常听贞筠夸赞谈司药仁心仁术,难道你就忍心看生灵涂炭吗?医一人一命,终是小医,医一国万民,方为国手。” 见她迟疑,李越又道:“当然,你不做也行,至多你死之后,我再扎自己一个窟窿。” 谈瑾德:“……” 为了自救,更是为了救人,谈瑾德终于决定站在李越这一方。接着,她们一边想方设法,借口取药和医疗器具向内宫传递消息,另一边则预备出逃。谈瑾德第一次听到李越的计划时,惊得合不拢嘴。她一面替她上药,一面低声道:“放、放火……你是疯了吗?”这可是乾清宫。 月池闭目养神:“我这算什么。” 谈瑾德无奈道:“可……外头那么多人……”她的意思是,即便放了火,外头人那么多,也出不去。 月池同样也是神色沉沉:“这就要看娘娘她们,能不能反应过来了。”:,, 339 世情淡薄人情恶 婉仪和贞筠在这短短的半月,也经历了太多的波折。先是贞筠死命拦着婉仪,让她不要一时冲动,李越的性命应当无碍。可婉仪显然误解成了另一个意思,她已经知道朱厚照对李越的非分之想,明白朱厚照的执念能有多深,而能让他心甘情愿忍下一顶绿帽子的理由,就只能让他得偿所愿…… 因她的冲动、愚蠢,要让那样一个光风霁月之人,受如此奇耻大辱。内疚和悔恨噬咬着婉仪的心,可她却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不论是沈琼莲,还是贞筠,都在一遍遍地提醒她,她不是一个人,她的背后还有父母,还有亲族,还有宫内这成百上千依附她而生的女孩子。 沈琼莲道:“就为了一个男人,难道娘娘连亲生父母都能抛诸脑后了吗?还有这些宫人,她们原本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浑浑噩噩熬到放出宫去,找个人嫁了也就罢了。可是您来了,您要教她们读书,您要给她们向上爬的机会,给了她们一应的权力。您让她们知道,可以有另一种活法,即便女子,也能靠自己的努力,来博一个前程。她们都听了,都信了您的话,日夜苦读,苦练技艺,面对太监的咄咄逼人,也丝毫不让。您把大家抬到了这个风口浪尖上,却为了一段不伦之情,抛下所有人!” 这位女学士一字一顿道:“不是斑鸠要弃鲲鹏于不顾,而是鲲鹏在九万里之上,要将斑鸠丢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婉仪一震,她的泪水汩汩流下,她喃喃道:“可我不能放弃他,是他救了我,我本就是为他而生的……没了他,我根本活不到今天。没了他,我在这个笼子,一刻都熬不下去……” 贞筠闻言大震,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你不能爱她啊,她根本接受不了你、她是!” 婉仪却又会错了意,她更加羞惭:“我绝没有那个意思,我不会和你抢他的,我只是想默默看着他就够了……” 贞筠只觉满腹苦水难以倒出。她的苦比旁人还要更多上几分,一面要忧心月池,她心知肚明,只要月池暴露女儿身,她的身体不会受到伤害,可精神却会濒临崩溃。另一面要阻拦婉仪,贞筠存着自己的私心,她知道在她身边,能有权力打探消息,采取措施的就只有婉仪。如若让婉仪知道,月池是女子,说不定会因爱生恨,那时她就再也没有其他办法了。而她的心,也因这双重的愧疚而备受折磨。 贞筠有时会恨,要是没有皇上就好了,没了他,就没有这一切的痛苦煎熬。她们或许早就可以回到江南老家去,回到山野之中去,而不是被架在火上,日夜受苦。 她清楚地知道,这只是一点妄念而已。哪怕她们都死了,他也会好好活着,一直高高在上。上苍为什么如此残忍,既然容不下她们,又为何在造出她们来?还是说,她们活着就是为了被踩进泥里,给人当垫脚石吗? 就在所有人都坐立难安之际,异变发生了。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人。先是朱厚照和李越病重,接着又是刘瑾企图谋逆! 司礼监的太监齐聚在仁寿宫中,恳请张太后出面主持大局,喝退刘瑾。张太后却是犹犹豫豫。那日她去见朱厚照,一叠声地逼问太医,询问儿子的身体状况。朱厚照不愿泄露真正的原因,在盛怒之下,说了许许多多刺伤母亲的话。那些话就像刀子一样,扎进了张太后的心底,日夜折磨着她,以至于她面对司礼监的请求时,第一反应竟然是害怕。再加上母亲金夫人在一旁推波助澜,她越发怀疑,自己久居深宫,不明外面的局势,万一是误会呢,万一这群人借她的势去争权夺利呢? 她打算至少在确认后,再谈下一步。结果,这一迟疑就等到了锦衣卫拱卫乾清宫。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是出大乱子了。婉仪和贞筠已然是心急如焚,可却不知从何下手。 沈琼莲拦住了企图闯宫的她们:“别疯了!别忘了,当日事发时,刘瑾也在场。你们只要有一丝异动,他立刻就能将此事揭出来。届时,不待你们走到乾清门,就会被抓回来,还会将皇上病重的事,甩到你们头上。” 就是这一句话,将婉仪和贞筠生生钉在坤宁宫中。而不久后,内宫也发生了诡异之事,司药谈瑾德无故在宫内失踪了!自夏皇后执掌六宫以来,还从未出现过这等事,不见的还是素有医术精湛之名的女官。宫正司几乎是马上禀报了上来。只是,婉仪早已焦头烂额,只是命手下人去查探,自己却没有多加关注。而贞筠却因知道李越的身份,敏锐察觉到了不对。 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内宫之中,能避开那么多侍卫太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掳走一个女官。这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只能是内鬼。在排除掉宫女暗害后,贞筠笃定不是东厂、就是锦衣卫。而他们这么匆忙地弄走一个女医,又能是为了谁?答案只有一个……只有阿越,只有阿越还活着,才值得那群人费这么大的劲! 贞筠存着这个疑影,便秘密嘱托谈瑾德的徒弟时时关注她屋子的状况,果然四日后,那个女孩子就在夜幕降临时来禀报:“师父的针具不见了!” 这么费心来取谈瑾德的独门针具,总不至于是为了杀人,只能是为了救人。这下,贞筠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猜测。阿越一定还活着,而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坐以待毙。她一定会想办法逃出来,或是向她们传递消息。而对被严密控制的人来说,有什么渠道可以较为稳妥地传递消息。 贞筠苦思冥想后,终于想到了,那就是泔水桶。即便乾清宫遭封锁,里面的人总要生活吧,只要有生活,就会有垃圾,就会需要向外运送。这不就是传递消息,最好的渠道吗?果不其然,她在其中找到了月池有意留下的讯息,好几个泔水桶中,都有碎布。碎布上的图案,她们仔细辨认后发现,都是莲花和永叶。这样的搭配组合可谓是标新立意,必是有心人有意为之。 可这其中具体有何含义,贞筠百思不得其解,只得去和沈琼莲商议。沈琼莲毕竟是宫里的老人,熟知刘瑾和张永之间的纠葛,一下就窥出了其中的端倪:“莲即联合,永即张永。” 她感叹道:“这样都能传出消息来,不愧是李越。” 她瞥见婉仪的神色,更是添了一句:“也只有你们这样情深意笃,才能夫妻同心。” 贞筠何尝不知沈琼莲的用意,她只得叹了一声,不再言语。有了月池的指点,她们总算不再如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可没等她们曲折地联络上张永,张永倒派人找上门来。这时,她们当然一口答应。婉仪甚至主动提出,要往乾清门去堵人。 沈琼莲在人走之后,苦劝她收回成命。婉仪却道:“此一时彼一时。当日局势未明,刘瑾说话还有人相信。如今,他已是板上钉钉的逆贼。有谁还会信他说得话?” “张永能使唤的人不多,否则也不会僵持到今日。我只能将锦衣卫堵在乾清宫中,才能确保江彬的落网。” 沈琼莲无奈:“可您自己呢,那是一群乱臣贼子,张太后都不敢前往,您还直愣愣往里冲。” 婉仪道:“我既然敢去,就没打算活着回来。这一切事因我而起,也要因我而终。有这救驾之功在,相信也能保全父母。你们也不要担忧,此事过后圣上必定更加提防宦官,有了皇上的支持,即便是换了新后,咱们这些女孩子,也还是有出头之日的。” 沈琼莲一时无言以对,她的泪水簌簌直下:“……不过是一男子。何至于如此,何至于如此呢!” 婉仪瞥了一眼贞筠,垂眸道:“我不仅是为了他,更是为了这天下。我既是皇后,就该有母仪天下的样子。乱臣贼子,我当诛之。” 宫里的夜色总比宫外更深、更浓。贞筠披衣来到婉仪的内寝,毫不意外地看见她仍旧未眠。自出了这档子事,曾经无话不谈的两姐妹,再也没有过去那样的亲密无间。两人都心中有愧,亦无法在面对对方。可明天,江彬就要入宫了。此时如再不说说话,说不定以后,就没有再见面的机会了。 贞筠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来到了婉仪身边。在一阵难言的缄默后,她忽然开口:“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心悦她?” 婉仪一震,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贞筠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我想以后如有机会,还能告诉她。” 婉仪垂眸:“你不嫉妒吗?” 贞筠的口中铁锈味在蔓延,她道:“我爱她,和爱你是一样的,又怎会嫉妒呢?” 婉仪默了默,她开始的有些生涩:“其实第一次偷偷看他,我就……” 她从来没见过,那么俊美、那么聪慧的人。她还记得春日的阳光甘醇如酒,他在阳光下美得就像玉像一样。 “不过这时,只是心动而已。”婉仪说得越来越顺畅,“直到他带着我来救你,我才是真真正正地,心生爱慕……我的爹爹,你的爹爹,都是正直之人,可即便是他们,也有让我们的母亲伤心欲绝的时候。可他不一样,他和你素不相识,却愿意为了你抛却前程,那时我就知道,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人了。” “后来,后来,他又在宫里救了我。豹子扑来时,我吓得腿都在发软,他就这么拉着我跑。到了那一刻,我就已经无法自拔了。” 贞筠咬着下唇,她既懊悔又难过:“……我早该想到的,皇上是那样的人……经历了这些,你怎么可能不动情。” 婉仪不由淌下泪来:“是啊,我怎么能不动情。大婚第二天,皇上就视我于无物了。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心里已经有了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了,其他人在我眼中都只不过是草芥。我宁愿听你说话,听你谈谈他的喜好、他的趣事。” “可越听,我就越放不下……举世皆浊他独清,众人皆醉他独醒……他挣扎得太苦了,我也想帮帮他。而我在帮他的时候,我也找到了我自己能做的事。我娘常说,身为女子,如若得不到丈夫的心,就像得不到阳光的花朵一样,迟早会枯萎。可我并没有枯萎,我或许没了太阳,可我有月亮,我有一轮皎洁明亮的月亮。我从这个笼子里放出了许多人,也救了许多人。我甚至下令,宫人入宫之后,就要放足,以承担宫务……我本来以为我能一直帮他的……” 贞筠深吸一口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换成我和时春任何一个人,在你的位置上,都不会比你做得更好。你只是、只是太爱慕她了。她也不会怪你的,她只会心疼你,只会觉得内疚……” 婉仪看向她,她的双眸如水:“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内疚。我想让他幸福。贞筠,我爱他,和爱你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们一定要幸福。” 贞筠至此终于难以自控,她扑进婉仪的怀里,一时泪如泉涌。她喃喃道:“姐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不能眼看阿越死,就只能让你去冒险。” 婉仪爱怜地抚着她的头发:“这本来也是我的心愿啊。” 两姐妹说了一宿话,直到外头传来一阵叫嚷声。皇后的侍女香蕙满面惊惶地奔进来,她道:“不好了,乾清宫走水了!” 婉仪大惊失色,她和贞筠对视了一眼,急急更衣外出。她们刚一出门,就见火光冲天。众多太监宫人推着水车,前仆后继地往乾清宫冲去,可即便如此,仍止不住火势的蔓延。两姐妹当即带着一队健婢往乾清宫方向赶去。 乾清宫中,东厂和锦衣卫众人已急得如跳脚。因为着火的不是其他地方,而是李越所在的弘德殿。弘德殿本是木质结构,既易起火。这火从内间烧起,又不知烧了多久,等到众人发现时,早成燎原之势。这下,某人也顾不上装病了,急在外头跳脚,一叠声地叫人来灭火,甚至还要自己冲进去。刘瑾和杨玉惊得魂飞胆裂。他们一面拖他离开火场,一面苦劝他。 刘瑾苦口婆心:“这火不会无缘无故而起,摆明就是她放的,说不定她早就跑路了!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死!” 朱厚照一惊,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可他却不敢赌:“可她的膝盖伤了,万一她没跑出来呢?万一她是实在没有向外传递消息的方法,所以决定以死来救朕呢?” 刘瑾:“……”他真想说,您是不是太会想了。 可朱厚照早已听不进去,他道:“快,再去调水龙来,调腾骧四卫来,给朕救人!” 婉仪和贞筠一行,赶来时见到了就是这样一副热火朝天的救火情景。她们在得知烧起来的是弘德殿时,也是大惊失色。 婉仪急急下令:“去帮忙救火!” 宫人混入其中,场面就更加混乱。早在点火时,月池和谈瑾德就换上了太监的衣裳。待到火势渐大,宫人入内时,她们就抓住了这个时机,抢了一辆水车,一个劲地往前冲。只是,她们冲去的地方,不是水缸,而是皇后身边。哪怕是隔着人山人海,贞筠也能一眼就认出月池的身影。她几乎马上就要叫出声来,可却急忙捂住嘴,逸出口的只有一声呜咽。婉仪和沈琼莲一惊,她们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婉仪颤声道:“是他吗?” 贞筠哆嗦着点头,婉仪道:“好,你们带他走。” 沈琼莲一惊:“那您呢?” 婉仪的目光无比坚毅:“这样大的事,我怎能缺席呢?” 她使了一个眼色,贞筠和香蕙忙上前将月池团团围住,架着她就要走。可这时,眼尖的锦衣卫也发觉了这里的不对劲,他上前问道:“这是什么人?!” 婉仪一声断喝:“放肆,乾清宫大火,皇上生死不知,你等不急着救火,还在这里盘问伤者,是想造反不成!” 锦衣卫一惊,不敢直视皇后,只得低头道:“臣不敢,还请娘娘恕罪……” 有她断后,月池和谈瑾德这才逃出了生天。一众宫人将她们裹在中央,逃命似得往内宫赶。虽有太监和侍卫前来询问,可都被沈琼莲以皇后之命吓走。月池低声道:“速去仁寿宫。” 贞筠一行走,一行泪流,闻言愕然抬起头:“你要去见太后?” 月池道:“皇上不起,只有张太后能主持大局。” 沈琼莲道:“可太后完全被张家的人绊住了,司礼监的公公们也想到了这点,却根本说不动。更何况,外男入后宫,是死罪!” 谈瑾德嘴唇微动,却依然什么都没说。 月池道:“他们说不动,是他们无能。而我去,则未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了这些。” 沈琼莲被堵得一窒:“您未免太自信了些。” 月池道:“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快走,来不及犹豫了!” 沈琼莲一咬牙,她只得带着月池,直往仁寿宫而去。仁寿宫位于乾清宫的西侧,一早也看到了冲天大火。张太后急得魂飞天外,正要往这边赶,却被母亲金夫人死死拦住,最后,只能让身边的总管太监来打探消息。此时,太监才刚刚来禀报,言说烧得是偏殿。张太后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声谢列祖列宗保佑。 金夫人因这一连串的事,迄今还没有出宫,闻言道:“我都说了,圣上洪福齐天,不会有事的,你这孩子,就是爱瞎操心。” 张太后忍不住道:“娘!” 司礼监为何没说动张太后,原因很简单,因为她身边,还有人在敲边鼓。代王既然想谋夺皇位,当然不会只找上江彬。他看重张太后的身份,亦找到了张氏兄弟,予以厚利。张鹤龄、张延龄两个无耻小人,除了仗着姐姐的势滥发淫威外,旁的什么都不会做。在弘治朝,他们可谓是权倾天下,耀武扬威。李梦阳上奏弹劾,都被反遭下狱。谁知到了正德朝,他们在自己亲外甥手上,反而踢到铁板。不仅一应厚赐全部没有,反而被管得束手束脚。 有张太后在,朱厚照不能叫人去打舅舅,便派了翰林学士一天次给他们讲礼义廉耻。他们只要一有不对劲,就叫先生盯着他们抄书。二张兄弟被折磨得苦不堪言,天长日久亦对朱厚照深有怨气。如今,代王找上了他们,他们即刻便心动了,于是想方设法给金夫人送了消息,希望她留在宫中,左右立储。 金夫人虽然对女儿和外孙也并非是毫无感情,可在她的两个宝贝儿子面前,女儿和外孙都要倒退一箭之地。更何况,朱厚照当日说那些绝情话时,她也在一旁,听得是心惊胆战。 这个皇帝外孙,他刚生下来时,全家都以为是张家的福气到了,谁知今日看来,竟是大大的冤孽。他和太后一有矛盾,就拿张家来出气,最后逼得张家不得不低头。张太后的脾性多年难改,最后吃苦的就只有张家上下。是以,在朱厚照病后,金夫人也并不怎么伤心。而在儿子们来劝之后,她也没犹豫几下,就决定听儿子的话。妇人的一生不就是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 刚开始,司礼监来劝时,张太后就忍不住想差人去看看。金夫人忙拦住她,苦口婆心地相劝:“当日皇上那个样子,也不至于病得起不来身吧。而且刘瑾素有贤名,又是皇上的心腹。我看,这群人保不齐就是嫉恨刘瑾,独得皇上的恩宠,所以才想拉你打个擂台。” 张太后听得将信将疑,金夫人于是佯怒道:“哎呀,我知道你是心疼儿子。可你心疼他,他心疼你吗?你这一派人去,要是只惹他烦还好,若是再惹得他生气。你是他亲娘,当然没事,他拿来撒气的也只有我们了。你的两个弟弟,只怕又要遭罪了。” 就是这一句话,让张太后犹豫不决。而就是这么一犹豫,锦衣卫就围了乾清宫了。这时司礼监的人又来了第二趟,要让张太后以太后之尊,直入乾清宫。张太后这次是真的打算去了,谁知,金夫人来了一个一哭二闹上吊。 她道:“那群狗奴才,只顾自己,根本不管你死活。那兵可是都把乾清宫围住了。你进去倒是没人敢拦你,可你出来呢?他们只要说一句,你在里头照顾皇上,就能把你堵死在里面。这还不是送羊入虎口!皇上已经被困住了,你又再被关进去,那到时候立谁,就真的说不清了!” 张太后此刻已是心如火焚:“可我能怎么办,那是我身上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总不能不管他吧!” 金夫人哭道:“皇上是你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你又何尝不是我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要为娘这么一把年纪,看着女儿去冒险,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干脆让我去!我是皇上的亲外祖母,谁还敢拦我不成!” 她这么以退为进,张太后自然不舍得亲娘冒险,这下就僵持下来。这时,金夫人才适时抛出第二个方案:“皇上当然要管,可咱们又不是大夫,去了又有什么用。我看刘瑾,也只是看着皇上病得重了些,这才动了歪心,哄着皇上下那些旨意,逼得我们没了法子。要是皇上神智清醒了,估计他连个屁都不敢放!他不敢撕破那层窗户纸的,你就听内阁的,多派太医去守着不就行了。” 张太后蹙眉道:“我何尝不知,可太医们都去看了,只是无用。” 金夫人灵机一动:“太医凡事求稳,又不敢用药,当然起不了大用。依我看,还不如悬赏重金,叫你的两个弟弟在民间去寻访名医。” 张太后闻言这才稍稍冷静一下来:“那就叫鹤龄和延龄去,广寻名医。再让他们传我的密旨,看顾好这些太医的家眷。不要叫有心人要挟他们,做出一些恶事来!” 金夫人暗自咋舌,这倒是提醒了他们,好好盯着那群太医。不久后,张家兄弟就送了一个大夫进来。宫中御医,如何看得上外头的野路子,两厢即刻吵得不可开交,如此一来,还省了朱厚照装病的功夫。 张太后见状更是忧愁,一令去催逼太医,甚至还想召宗亲来商议。金夫人只得又出奇招:“我知道你挂心皇上,可不能就这么傻傻地去。他们有兵是吧,咱们也可以调兵。这样,你发一道懿旨,让你两个弟弟手头也有人,这样有人护送着,咱们就什么都不怕了!” 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张太后身边的大宫女秋华苦苦相劝,张太后也犹豫不决起来。金夫人见状又哭起来:“那是你的亲弟弟,难道他们还会害亲外甥不成。到了这个节骨眼,你不信娘家人,难道还能信外人!” 如此这般吵闹不休,加上朱厚照的脉案时好时坏,总算多拖延些了时日。金夫人这般日盼夜盼,就等着乾清宫那边传出遗诏来。谁知,遗诏没出来,反而起了火光。 到了这会儿,张太后是再也坐不住了。她拔腿就要去乾清宫:“他们一定是看着皇上快要好了,他们的如意算盘打不成了,这才点了火!说不定就是想烧死我儿子,然后拿假遗诏来忽悠人!不行,我得去看看,我得去看看!” 金夫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了一跳,可她心知不能放张太后过去。要是她去了,形势如何就再难把控了。她死命拽住张太后:“你去看有什么用,不是说烧得是偏殿吗,又不是正殿。那里正闹得不可开交。你去了反而还耽搁他们救火呢!” 张太后已是汗如雨下:“可我若是不去,他们趁乱做手脚,又该怎么办呢!” 金夫人暗道,这不是正好吗,但是嘴上却道:“那么多太医盯着,谁有那个胆子。要是皇上掉一根汗毛,他们千刀万剐都赔不起。我是担心你,万一你趁机被人打晕了,那时谁又能来主持大局呢?” 这样的话,金夫人翻来覆去地念叨,张太后往日还听得进去,可到了这会儿,她终于察觉到不对:“娘,您这究竟是想干什么?” 金夫人一慌,她道:“我是你的亲娘,我能干什么,你连我都怀疑?!” 一语未尽,门外就传来喧哗之声。月池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她朗声道:“事到如今,不怀疑您,还能怀疑谁呢?”:,, 340 等闲惊破纱窗梦 张太后一见月池,先是一惊:“是你,李越!你怎么……你不是病重了吗?” 月池冷笑一声:“您在这儿被人狡言欺骗,臣即便病重,爬也要爬过来啊。” 金夫人听到张太后这一声,才知来者何人。她一时满头大汗,赶紧倒打一耙:“原来你就是李越?皇上不就是因你病了吗,怎么皇上迄今未起,你倒是活蹦乱跳,一个外男,居然胆大包天私入内宫。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一言激得张太后怒火中烧,就是为了眼前这个男子,才害得她儿子一病不起,害得她到今日都没一个孙儿,以至于进退两难。可碍于朱厚照,她顾不得发火,忙急急问道:“皇上那边情形如何,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月池深施一礼道:“回禀太后娘娘,皇上那边,情形很不好。刘瑾先给皇上下了毒,意图等江彬入宫之后,几人一同矫诏,迎立代王之子。” 此言一出,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仁寿宫中一片哗然。张太后惊得魂飞胆裂:“你说什么?是毒!还有代王的事!” 刘瑾趁皇上病重,蛊惑圣聪和刘瑾给皇上下毒,谋朝篡位,可是两个性质的事情。就前者而言,所有人打老鼠怕伤玉瓶,不能直接撕破窗户纸。可于后者,这直接能在帝国中心引起一场惊涛骇浪。 金夫人亦是面如土色:“这怎么可能是中毒,那么多太医,还有咱们从外头请来的名医,难道都看不出来。” 月池垂眸道:“圣上脉案的古怪,想必娘娘已然知晓。如不是奇毒作祟,怎会这么久都好不了。” 张太后一言就抓住了重点:“那你从何得知的消息?” 月池道:“不敢欺瞒娘娘,正是刘瑾亲口所述。” 金夫人瞪大双眼:“这可越发荒谬了。刘瑾是脑子出问题了,还亲口将这等密事告诉你?娘娘,这人满口胡言,只怕信不得。” 月池叩首道:“臣没有夫人这样的好胆色,如何敢欺瞒娘娘。臣所言句句属实!而刘瑾之所以肯将此等密事告诉臣,就是为了拉拢。他在外朝,总需人说话,因此留臣至今。臣也是一直虚以委蛇,这才找到了机会向娘娘报信。他们放这场大火,就是因已然拉拢了江彬,留下圣上也再无用处,所以打算将圣上活活烧死在乾清宫,再凭遗诏迎立新君。” “什么!”张太后整个人像泥一样瘫软下去,金夫人和秋华忙一左一右牢牢架住她。 金夫人忙道:“您别急啊,李越一面之词,不足为信。刘瑾他已经是东厂的督主,在太监里面算是头一份了。他干什么还要谋反。李越你这么说,可有什么凭证?” 月池真是遭这老太太惊呆了,她冷笑一声:“臣匆匆逃命而来,没带什么证据。不若再耽搁一会儿,等圣上的遗诏下来,自是板上钉钉,如何?” 金夫人遭她堵得一窒。张太后的嘴唇微张,只能流泪而已。月池眼见她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才道:“您先莫急,皇后已然赶到,调人救火。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他们做不了什么,圣上目前应无碍。只是,这只能治标,却救不得本。” 她说话这样大喘气,连累这宫中所有人的心,都高高提起,再重重落下。张太后的大宫女秋华都埋怨道:“李侍郎,没见您这么说话的。” 张太后亦是狠狠剜了月池一眼,她颤颤巍巍地起身,抬脚就要走。金夫人情知,她这是要赶去看儿子,这下可是再拦不住了。没曾想,居然是皇后坏了大事,不是说人一直病着吗,怎么不声不响还跑到外头去了。 金夫人正急得说不出话,没曾想却是李越却站了出来,再次拦住了张太后。她道:“娘娘恕罪,娘娘此时去不得!” 张太后斜睨了她一眼,端得是言简意赅:“滚开!” 月池仍然是八风不动,她问道:“娘娘起先稳坐仁寿宫,缘何今日又赶去?” 张太后怒道:“你这是在质问本宫?” 月池道:“臣不敢,但臣斗胆揣测,娘娘起先不去,是为了在外主持大局。可如今,圣上之困仍然未解,娘娘此时赶去又有何益?皇后娘娘已往乾清宫,她总不会看着旁人戕害自己的丈夫。依臣愚见,娘娘何不坐镇宫闱,以除奸佞。” 张太后一愣,她道:“你是叫哀家下懿旨诛杀刘瑾、杨玉?” 月池道:“此时他们还身处乾清宫,如发生正面冲突,万一他们铤而走险,只怕圣上性命堪忧。您别忘了,江彬和他们手下的人,可是已经站在了刘瑾一方。娘娘何不釜底抽薪,一了百了。” 提起江彬,张太后更是心乱如麻,她望着不远处的滚滚黑烟,喝道:“有什么主意还不快说,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要哀家请你不成!” 月池是打定主意要抓紧时间,直奔主题,她道:“宫内宫外为何纷纷扰扰,不就是因国无储君,给了他们钻空子的机会?藩王们的如意算盘,不过是通过将自己儿子过继到嫡系,来名正言顺地获得皇位。为了一步登天,他们不惜向朝野各方许以厚利,这才闹得不可开交。娘娘何不彻底绝了他们的念想,在宗室之中,挑选父母双亡、品性端正的嗣子,抢先过继给圣上。储位既定,他们算盘不攻自破。他们又不知臣来此报信,只会忙着隐瞒罪行,再不敢兴风作浪了。” 她又是语出惊人。张太后一时呆在当场。 沈琼莲仔细思忖,皇后这次如能捡回一条命,回来也只能居于冷宫,要是能在张太后的主持下,给皇后过继一个儿子,至少多了一层砝码。她当即道:“李侍郎所言甚是,老娘娘,这的确是最稳妥的法子了。” 金夫人一听就觉不好,如李越是为其他藩王来做说客,她还能马上驳回去,可没曾想,人家是无欲则刚。她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可祖训有言,兄终弟及,再说过继这样大的事,怎能这么草率……” 贞筠闻言立刻道:“祖训里的确说了,凡朝廷无皇子,必兄终弟及,可祖训也再三强调,需立嫡母所生,要是庶出,虽长不得立!” 金夫人道:“可先帝和娘娘就只有皇上这一根独苗啊!” 月池道:“所以,现下所有的藩王及其子嗣,都不符合兄终弟及的条件。这条规矩不再适用了。为圣上过继,才是良方。” 金夫人还待再辩,月池却没有再同她纠缠的打算:“夫人似乎还没弄清局势,您觉得,张家的富贵从何而来?” 金夫人瞥了一眼女儿的脸色,当即大怒:“你一进来说话就是夹枪带棒,皇上生死未卜,开口就说过继。我看你是为自家的富贵着想才是,倒往人家身上泼脏水……” 月池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是谁泼脏水,您心里有数。张家的富贵,由太后而来。而太后的尊荣,却是由子嗣而来。虽说不管过继谁家的儿子,名义上都要认太后为祖母。可不是亲生的,到底隔一层。要是嗣君的外家和张家起了争执,您猜,嗣君是更亲谁呢?” 金夫人万不曾想到,她会如此说来,当下张口结舌。沈琼莲与贞筠对视一眼,司礼监的公公,估计张口闭口就是国家大义,一心想劝说太后。可孰不知,太后更听娘家人的话,而对于张家的人来说,他们哪管什么天下归属,嫡系传承,也只在乎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罢了。对于短视小人,自然要以利相诱。 月池继续道:“臣不知,是哪家给您灌了汤。但请您仔细想想清楚。现下皇位没有到手,人家当然什么好话都肯说,可一旦嗣君羽翼丰满,之后估计连皇上这个爹都不会认了,难道还指望人家认您这八竿子打不着的曾外祖?您总不能来拍奉天殿的大门讨说法吧。您是再聪明不过的人了,该知道我说的法子,对大家都有利。无父无母、年纪幼小的儿子,还有养得熟的可能。您再时时关爱体贴,至少还能保张家三十年富贵荣华。若再耽搁下去,等到乱臣贼子占了上风,还不把我们这些知情人全部灭口?” 金夫人一惊,她也被说乱了心绪,一时不知从何回起。月池见状又看向张太后,她道:“还请娘娘下旨,过继皇子,以保圣上康泰,朝廷安宁。” 张太后的眼泪滚滚而下,她吸了吸鼻子,却没全然失去理智:“既然有这样轻便的法子,为何外头的阁老和里头的司礼监都不提?难道这里里外外只有你一个聪明人不成?还有,皇上起先究竟是怎么病的,这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月池一震,张太后身居宫闱多年,到底不是任人牵着走。她叩首道:“回禀娘娘,他们不提,一是不明圣上安危,不敢越俎代庖。二是不想开女主干政的先河,如日后太后都能左右立嗣,那凤台鸾阁的威严何在?三是想确保自己在左右天家传承上的干预力。他们想立一个,更符合士大夫理想,更符合礼教的君主。” 张太后奇道:“这么说,他们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只有你是一心为了皇上着想了?你也是文臣,难道不和你的师长站在一处吗?” 月池一窒,半晌方挣扎着道:“您问皇上因何而病,臣虽然羞惭,却不敢不说明实情。正是因臣命悬一线,皇上日夜守着臣,这才积劳成疾。乾清宫为何一点消息都传不出去,外头人为何不能进来陛见,这都是圣上下的旨意,为得是保全臣的清名,没曾想却给了歹人可乘之机……” 她的语声还算沉稳,可屋内每个人都听得目瞪口呆。金夫人指着她,哆哆嗦嗦道:“你、你……” 月池深吸一口气,旁人的目光,此言说出的后果,她再也顾不得了,她只是长叹一声:“人心都是肉长的啊,整整十六年了。皇上最爱的花是白牡丹,最爱的酒是葡萄美酒,最爱的书是那些古今奇谭,最爱的马是那匹叫绛采的小红马,最爱的消遣是外出游乐,最爱的颜色是红色和宝蓝色,最爱的食物……” 说到此时,她却忽然卡了壳,默了默才继续说:“他以前常吃辛辣之物。可我的身子不好,他便陪我吃淮扬菜,这么些年下来,口味反而越来越淡了。” 殿内此刻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月池再次仰起头,她的眼睛明亮如星:“臣不敢欺瞒老娘娘,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什么女主干政,什么文官权势,什么身家性命,臣是都不想了,也都不要了。我冒死逃出来,冒死和您说这些话,为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皇上的安危。如若他真的救不回来了,我也不能让那些贼子糟蹋他的心血,戕害他的母亲,我要替皇爷,确保您能安享晚年。” “您知道吗?皇上其实一直都很在乎您。他时时和您吵,时时拿张家的安危来要挟您,只是想您多关注关注他。他不想,您把张家看得,比他还重要……他觉得您一直不喜欢他,比起蔚悼王,您更宁愿他去了……” 张太后听到此,已然是涕泗横流。她哭喊着道:“哀家不是有意要和他吵得。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手心手背都是肉啊!”娘家和骨肉,她哪个都不想舍。骨肉是皇帝,她只是想让儿子多看顾看顾娘家而已啊。 她终于信了月池,听从她的劝告,写下两道懿旨。一道是过继嗣子,一道是抓捕江彬。 就在她准备盖上金印时,忽有小黄门闯宫。他一面跑,一面叫嚷道:“启禀老娘娘,皇上已然醒转,急差奴才来,叫您切莫担忧,还让奴才召李侍郎回去呢!” 月池一惊,她翻了个白眼,终于坐不住了。张太后的动作一顿,又是满面惊疑,不由望向月池。 月池道:“缓兵之计罢了。您被他们这种手法骗得还不够吗?如皇上真的醒了,有一个嗣子也不会有坏处,可如是这些人矫诏,那等于断了他们的生理。” 张太后还是迟疑:“可他们已经知道你在这儿了,万一他们铤而走险……” 月池道:“您放心,没了江彬,逆贼便没了爪牙。有了嗣子,逆贼便没了兴风作浪的本钱。我待会儿就先回去,策反锦衣卫和东厂的番役,让他们弃暗投明。” 金夫人问道:“这……他们会听吗?” 月池道:“名分已定,他们要是再不收手,就是板上钉钉的反贼,不是谁都想十族被夷尽的。” 张太后这才重重点头,她道:“那哀家就将皇上的安危托付于你了。” 她即刻将金印盖下去。小黄门刚一入殿内,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他大惊失色,尖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啊。皇上真的醒了,奴才有圣上亲笔书……” 月池喝道:“堵住他的嘴!” 沈琼莲身后的健婢一个箭步上前,死死将他按倒在地,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手帕。小黄门呜呜咽咽,眼泪直流,这下完了。 就这样,所有人眼睁睁看着,这两道懿旨发出。月池拿着这两样法宝,只觉心下大定。她好整以暇对大家道;“好,咱们这就回去,看他们还有何话说!” 她带着一众人,气势汹汹地杀往乾清宫。待她赶到时,弘德殿早已烧得直剩断壁残垣,而正殿的西暖阁也遭焚毁了一部分,黑烟升腾而起。月池看着满地的人,端得是一惊。沈琼莲仔细辨认了一会儿,问道:“这是……腾骧四卫也来了?!” 月池挑挑眉,她随意拦住一个人道:“张太监在何处?” 侍卫显然是识得她,忙一叠声地唤张永过来。张永见到她,亦是又惊又喜。两人同时问道:“江彬在哪儿?”“李侍郎从何处来?” 月池一哂:“我自是从仁寿宫来。” 她将两份懿旨交由张永,张永急急接过来一瞧,端得是大喜过望,他道:“甚好,江彬已然落网。有了这道懿旨,我们就不是提着脑袋办差了。只是刘瑾和杨玉那边,懿旨上好像并未提及……” 月池道:“他们不过是癣疥之疾,如今腾骧四卫都到了,还能闹出什么大事。兵贵神速,您还是不要在此耽搁,尽快拿着懿旨,去抓捕江彬的同伙为要。皇上那边,我去亲自请旨处置。” 张永连连称是,即刻调遣兵马,准备出宫抓人。月池又问道:“皇上在何处,可有大碍?” 张永道:“皇爷已移驾昭仁殿,适才还醒了一会儿,只是看着精神仍是不佳。” 月池微微阖首,她道:“那外头的事,就交由您来,我去瞧瞧皇爷。” 张永道:“您直管去,这儿有我呢。” 月池缓步进入昭仁殿,这里亦因火灾蒙上一重烟尘。太监们紧急蒙上一重重纱帐,远远望去如轻烟一般。月池越过重重帷幕,来到朱厚照的塌前。 他原本在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才睁开眼来,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你来了?” 月池欲语泪先流,她轻抚他的面庞道:“我来了,都是我的错,才害您受了这么大的罪。” 朱厚照张口欲言,月池忙掩住他的口:“先别说话。您的嗓子都哑了。” 她转身倒了一碗水,又将朱厚照搀起来。朱厚照靠在她的怀里,竟觉有些头晕。他不曾想,只是病了一场,竟能教她的态度,有这么大的逆转。他就这么就着她的手,一口口将水喝下去。 月池柔声道:“现下感觉好点了吗?” 朱厚照点点头:“好多了。” 月池忽然一笑:“这就好多了?不多装一会儿吗?” 朱厚照一惊,他面色不变,依旧有气无力:“装什么?” 她笑得花枝乱颤:“你该不会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吧。差人围了乾清宫,亏你想得出来。只可惜,百密一疏,男人啊,到底改不掉自己的劣根性。你为何要差两个宫人服侍我,刘瑾惯用的不该是太监吗?还有,在我落红不止后,又为何费劲专程找个医妇来看我?十万火急的时候,王太医都不敢解我的衣裳。要真是刘瑾作乱,他还会在意别人来瞧我的身子不成?也只有你,才会抓住这些不放。要让我相信你死透了,还不如找人来扒了我的衣裳,我就信你是真的不行了。”:,, 341 白首相知犹按剑 这一番话既尖刻又辛辣,叫人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如刀子一般直戳朱厚照的心窝。他气得脸色发青:“你!难怪了……难怪要放火,直奔仁寿宫,你这样志得意满,是已经拿到自己想要的了?” 他在试探,月池不答反问:“我晕了这么些时日,您也该早就称心如意了吧。”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这么聪明,朕还能称什么心,如什么意?” 月池不由莞尔:“您闹这么大的动静,总不只是为了试我的忠心。我心里有数,我李越还没这么大的脸。” 朱厚照靠在她的怀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月池轻抚他的鬓发,她的面上仍带着笑意,眼底却是一片肃杀:“皇上,你的算盘打得精,旁人也不是傻子。刘瑾、张彩与我勾连甚密,四方的官员与宗藩又歪心太多。你就想着干脆装一场病,一来趁着我昏迷不醒,剪除张彩,消解鞑靼的威胁。二来,借阉党之名,再兴一次大狱。你要来一次大洗牌,我可以不管。你要移除我在鞑靼的暗棋,我也可以不在意。但只有一个人的性命,你不能动。” 她说得斩钉截铁,朱厚照却听得咬牙切齿:“……张彩?” 他霍然起身:“又是为了这个混账!” 月池深吸一口气:“他从头到尾没想来招惹你,是你容不下他。” 朱厚照恨恨道:“你这个样子,又叫朕怎么容他?” 又来了,月池反唇相讥:“那我该怎么着,才能教您放心呢?要说混账,谁能混得过你。我要是没逃出去,只怕不久后就要‘病逝’了吧。你之后打算怎么待我,给我换个身份,再关起来做你的禁脔?” 朱厚照听得怒气填胸:“朕没你想得那么不堪!” 月池嗤笑一声:“可你的行径就只能让我联想到不堪!你以为我是女子,就能任你宰割了?” 朱厚照脱口而出:“你为何总往坏处想,你是女子,不就可以嫁给我了吗!”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愣住了。外头还是喧嚣不已,偶尔有缕缕轻风拂过纱幔,带起阵阵心潮。 朱厚照勉强扯了扯嘴角:“你明明可以选择走另一条路的,既然已然看穿,何不干脆顺着我的心意来哄哄我,还是说,我的喜怒哀乐,在你眼中根本无足轻重。” 月池别过头去:“你要知道,你是皇帝,手握生杀大权。而我是臣子,身上还背负着同道的身家。我不可能,拿他们的性命,来和你玩这场爱情游戏。”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我玩不起,也不想玩。” 她又一次拒绝了他。朱厚照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嗤笑一声:“那你想玩什么?李越,你说说,你能玩什么?你心里有数,你能拿来和我玩的,也只有这个。而你其他的筹码,根本不堪一击!你不过就是仗着朕的那么一点儿情意而已。骗到这道懿旨又如何,你以为你能出这个宫门么?” 月池挑挑眉,她忽然问道:“刚刚那碗蜜水,好喝吗?”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从盛怒中挣扎出来,他才察觉到身体的异状。如虫豸攀爬的麻意,正从他的脚底爬上来。 月池一把将他推倒在床,用膝盖压制住他:“我干嘛要出这个宫门呢?我得留在这里主持大局啊。” 朱厚照只觉舌尖都在发涩,他被她压得一窒:“你疯了?!” 月池报之一声轻笑,她又一次拿出冠簪,抵在他的脖颈上:“疯得是你才对,你一辈子都这么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你总说太后只知感情用事,可你又何尝不一样。到底是亲母子啊,你作起来,可比她厉害多了。装病,装中毒……亏你干得出来。可怜的老刘,我看他最后来找我的样子,就知道他被迫去当了饵。那时我就想好了,索性再加一把火,把这下毒谋害天子的罪名落到实处,这下,死的得人就更多了不是?” 月池轻拍他的脸:“怎么样,这下还好玩吗?” 朱厚照气得浑身发抖。月池见状笑道:“罪魁祸首你找好了,未来嗣君我找好了,你娘还认定我是忠臣义士,谁都不会怀疑到我头上。你自个儿说说,你是不是没用了?要是这会儿,我肯放你一马,能不能证明我的真情一片呀?” “……”朱厚照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的牙齿,“你何不试试呢?” 月池却忽然变了脸:“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被你害得吃了这么多苦,总得讨点儿利息回来。” 她压得更重了,朱厚照的呼吸都急促了几分:“那你想要什么?” 月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我因你在端本宫被人打得双手发肿,因你在乾清宫磕得头破血流,因你在法场上气得呕血,因你在战场上被人围杀,因你在鞑靼四处流亡,还有近日,又是因你,为了逃出去,我还把自己的腿戳了一个窟窿。你觉得,这些你能怎么还,是戳你十刀,还是二十刀?” 她面如寒霜,话中含怨。朱厚照闻言,眼底亦是暗色翻涌,他半晌方道:“我害你吃得苦,实在是太多了,哪怕取我的命,亦未必能解你心头之恨。” 月池冷哼一声:“你既然知道,就该自裁。” 朱厚照苦笑一声,他端得是情真意切:“可我死了,给你带来的麻烦只会更多。你何不嫁给我,我愿用一生,来好好补偿你。” 月池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她胸口起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你还真是百尺竿头挂剪刀——高才啊。” 朱厚照静静地望着她:“可你心知肚明,这是最好的法子。” 月池冷冷剜了他一眼,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顿道:“可却不是我想要的法子。别和我来这一套,真玩起来,你未必是我的对手。我这么一个人,睡在枕边,你就不觉害怕吗?我还是怀念,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求权得权,我求仁得仁,不是很好吗?” 朱厚照偏头看向她,他嘴唇擦过她的脸颊,轻声道:“……可你似乎忘了,想怎么样,不想怎么样,从来不是你说了算,朕说了才算。” 月池怒极反笑:“皇上直到这会儿,还不肯服软,看来是真的想早早去见先帝了。” 朱厚照看向她:“话何必说得这么满。” 月池嘲弄地挑眉:“怎么,你难不成还有暗棋?” 一语未尽,她就感觉脖颈一凉。就在她低头的一刹那,隐匿在一旁的暗探终于奔了出来,一柄锋利的宝剑,正架在她的脖子上。月池一愣,尔顷苦笑一声:“会投胎就是好。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还有人替你卖命。” 她的神态自若,坦然道:“这位英雄,这又是何苦呢?” 暗探的回应是将剑往前递了一分,月池毫不相让,她笑了笑,甚至用簪子在朱厚照的脖颈刺出一点血珠:“要不咱们试试,是你快,还是我快,亦或是,我们俩今儿都死在这儿?” 她明显感觉到,架在她脖子上的剑抖了一抖。她失笑:“你这么怕他出事,可他想过你们吗?他太随心所欲了,这么一装病,你们东厂和锦衣卫都背上了谋逆的嫌疑。如今太后已然下了懿旨了,你们的罪状已是板上钉钉了。他总不能跳出来,说一切都是自己在自导自演吧。他只能咬牙,躺在这里装死,眼睁睁看外头的人把你们抓走。就这,你还要保护他吗?” 暗探咬牙道:“不是皇上有心放弃,而是你将事态闹到无法转圜。” 月池眨眨眼:“就算是吧。可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们应该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才是。” 她娓娓道来:“与其跟着他被抓,倒不如跟着我,等他死后,我就说你们是遭刘瑾蒙蔽,还能从轻处罚。等到风声过来,我再想办法给兄弟们加官进爵。如何?你们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总不至于担心我跑了吧。” 月池只觉,压在她肩上的剑顿了一顿,她听到身后那人问道:“你可敢立字据?” 月池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没问题,别说是立字据了,对天立毒誓也成啊。” 此言一出,脖颈上的重量就是一轻,那剑在缓缓移开。她暗松一口气,刚想转过头去,避开剑锋,就觉一道寒光迎面而来。她的身后传来朱厚照的惊呼:“快住手!” 时间门突然变得无比缓慢,她清晰地看到朱厚照拼尽全力将她掀下去,翻过身去,用背替她挡了这一剑。血花在她眼前绽放,她听见他闷哼一声,面色登时白了几分。她不由屏住呼吸,直勾勾地望着他。 朱厚照疼得倒吸一口冷气。那暗探急急收势,险些跌倒。他惊惶道:“皇爷!您,这是为何啊。这个恶妇,她可是下了毒啊!” 朱厚照没好气道:“不是毒。” 暗探盯着月池的眼神,恨不得生啖其肉。月池回过神来后,冷笑道:“你可真是蠢到发指。周身都没有力气了,还敢笃定我没下毒?这下又将刘瑾谋刺的事,彻底落实了。” 朱厚照勉强扯了扯嘴角:“朕就是敢笃定。” 月池脱口而出:“凭什么?” 朱厚照望着她,他的眼中浮现如云雾一般轻盈的笑意,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是麻沸散?” 月池默了默,她点了点头。他一哂:“难怪,一点儿都不疼。”:,, 342 饶伊百计奈何天 然而,这个嘴里说不疼的人,却没过一会儿就晕了过去。那一刀正中脊背,他的血流如注。两个人的手竟然都按不住。暗探已是六神无主,月池道:”还愣着干什么,叫葛林啊!” 等朱厚照再次醒来时,已然不知今夕何夕了。夜色如轻纱般笼下来,微风从窗外拂来,满室烛火闪烁。他趴在床上,略一动作,就觉背上传来钻心的疼痛。他此时才发现,在自己的寝衣之下,是包得密密实实的一圈绷带。昏迷前的记忆,如朝阳破开雾霭一般,齐齐涌上他的心头。他忙抬眼打量,纱幔飞舞,如春阳下的新柳,而在纱幔之下却是空空如也。 又只有他一个人,被丢下了……他先是惊愕,随即是麻木,紧接着是空洞,而在空洞过后却是深深的怨恨。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李越是干什么去了。无非是拿着他的伤,大作文章,将懿旨全盘落实,将他的左膀右臂全部斩去。他为救她而伤,却又给了她翻盘的机会。 他的心就像针刺一样,没有一个人,能经受这样一遍一遍地抛弃和折磨,还能保持初心如旧。他又不断反复问自己:“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是不是不论自己做什么,换来得都只是毫不留情的利用和榨干价值后的弃如敝履?”他真想知道,真想将她的心挖出来问个明白。 他甚至开始懊悔,不该轻信她在母亲面前所说的那些鬼话,以至于放下戒心。那是天底下最铁石心肠的人,他怎么能指望铁块融化,顽石点头。他早该祭起熔炉,拿起斧凿……他有心叫人,却觉自己这个可怜巴巴的样子,委实叫人难堪。他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终于在内侧看到了那个,他以为决不可能在此处的人…… 她就在这么静静睡着,摇曳的烛火跳动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不似人间所存。他不由想起了,那些看过的话本。多情的鬼魅狐女,就是在无人的夜晚,披着漫天的星光,悄悄来到无知书生的身侧。他甚至想伸手碰碰她,看看这究竟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他魔障入骨的幻象。触手是温暖柔软的,他却像是被烫了一样缩回手来。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奇诡瑰丽的梦境里。他是在海中挣扎许久的溺水者,冻得嘴唇青紫,濒临死亡的边缘。可就在这时,一块木板飘到他面前,他情知这块薄薄的木片,经不起风浪的摧残,即便攀爬上去,最后也只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可心底最深沉的欲/望战胜了一切。他艰难地翻上了木板,身下仍然是黝黑的海水,可头顶却是漫天的星斗。 星星也似被水浸洗过,散发着明亮温暖的光辉。他的身下是滟滟银波,头顶是耿耿星河。理智仍然在叫嚣,他的本能在不断提醒他,这要么陷阱,要么有隐情,可他毕竟是一个男子,没有任何一个男子面对此情此景,还能镇定如常…… 她的额头光洁,眉眼沉静,他的手轻轻划过她的鼻梁来到她的嘴唇前。他还记得她小时候,永远是唇白如纸,只有在服药或饮酒时,这如落花般单薄的唇色才会变得红润,她的两颊也会浮现胭脂般的红晕。那时就像在黑白之间点上朱砂一样,宇内都因此亮堂起来。他轻轻摩挲着,显然这样的力度,远不至于使其浮现那样醉人的明丽。他不可遏制地想到了上次,想到了在仁智殿的小角房里,他们像两棵树一样交缠在一起,有说不尽的缠绵之意。 可就在将要触及的一瞬间,他却打了个激灵,在踌躇良久之后,仍选择退回去,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她,忍不住长吁短叹。到了最后,他实在看不下去了,干脆背过身去,开始默念心经。以前人不在时,他只能孤零零地念经,可没想到,如今人就在他身畔,他还是只能孤零零地念经。 只不过,他才念了几句,就觉身上一重。原先他以为昏迷不醒的人,却将他生生掰过来。她睁开眼,满天星斗都在她的眼底。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她:“你怎么……你装晕!” 她翘了翘嘴角,眼中有疑惑,亦有心惊:“我倒是不知,您竟有做柳下惠的本事。是转性了,不想了?” 他先觉局促,而后却坦诚:“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他不敢,世上还有他不敢的事吗。月池不解:“为何?” 他笑道:“你聪明绝顶,难道不知道,我为何不敢吗?” 这下换做她愣住了,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他既不在乎贞洁,也不在乎礼教,他只是……越爱重她,就越不敢轻慢了她。他想着,世上所有正经的女子,都想要明媒正娶,洞房花烛,对女子来说,名分就是她们最大的保障。可殊不知,她既不在乎名分,也不想要保障,她恐怕是全天下姑娘里,最不正经的一个了。 不久前在此地的剑拔弩张如轻烟般散去,他们之间的气氛既似往常,又不似往常。调笑之中,始终有一根弦紧紧得绷着。 她失笑:“何必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及时行乐难道不好吗?” 她抚上他的伤处,将他的满腔疑虑堵住,问道:“还疼吗?” 他先是点头,接着又摇头,最后只含笑望着她:“你既留在这里,那又怎会是虚无缥缈呢?” 她又沉默了,他的笑容在她的沉默中凝固,最后消失。他直勾勾地看着她:“你还是不愿?你既然不愿意,这又是在做什么,既不下毒,又不嫁人,难不成是想上天吗?” 月池半晌方道:“你应该知道,这是两码事。” 他愠怒道:“可朕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月池不由莞尔:“就像你一样,既布置暗探防着我,又在千钧一发替我挡刀,怎么,你也有病吗?” 朱厚照一时语塞,他怒气冲冲道:“你直到今日,才知晓朕有病吗?” 月池挑挑眉:“也对,我早该想到,要不是脑子有病,又岂会看上我。” “你!”他没有继续和她争执下去,而是冷冷道,“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李越从不做赔本的买卖,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留在这里,总不至于是真的心有所动吧。” 他的话里藏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她望着他,却是一声苦笑。她道:“你娘来了,你又紧紧抓着我,我不能叫她再看到你背上的新伤,再出岔子,索性躺下来。她见到这种情景,觉得辣眼睛得紧,吓得马上跑了。” 朱厚照一愣,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那刘瑾和杨玉那些人呢?” 月池摊手:“主力队伍,都被你娘以你的名义下令抓走了,目前内阁已然差人去清查他们的家产,找出同党。就等你醒来,一一处置。” 朱厚照一窒,他怒极反笑:“好啊,就这么一会儿,你真是将天都翻了一个个儿了!”自己躺在这儿,摘得干干净净,然后把他母后推出去。别说他昏着,就是他醒着,一时半会儿也按不住了。 月池扯了扯嘴角:“老娘娘是认定了我这个女婿,我也是为她分忧。” 朱厚照只觉眼冒金星:“狗屁女婿,你是儿媳妇!” 他胸口不住地起伏,又觉在此刻争这种事不大对劲。他忆起刚刚的情形,咬牙切齿道:“怎么,你就是怕将我活活气死了,所以给点儿甜头糊弄吗?” 月池久久凝视他,亦是不答反问:“你聪明绝顶,难道不明白,我选择做或不做的缘由吗?” 他一怔,他道:“我当然明白……只有到了生死一线的抉择,我们才能看到彼此的真意。可阿越,你做得太过了。” 他的语声沉沉,月池偏过头:“你不是也嫌弃他们。既然不中用,为何不索性换一批呢?” 朱厚照一哂:“换一批容易。可你要明白,你的所图,再换多少批人,也不顶用。” 他温热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他呢喃道:“你怎么能妄想去扭曲人性呢。人性本私,人性本恶,再换多少人,结果都是一样的。” 月池道:“这也是你这次的所悟吗?” 他读懂她语中的讽刺,却并没有恼怒,他仰头道:“是啊。朕想找出一批忠心之人,都不可得。你却是想找出一批背叛同袍之人,不是更是痴人说梦吗?”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儒家的爱民是为了什么,先将猪养肥了,再以钝刀子割肉,才不会无肉可吃。他们寒窗苦读几十年,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为了完成由肉猪变成屠夫的转变。可你站出来了,你不仅要让屠夫把腹中的肉吐出来,还要催逼他们为猪谋福祉。是有一群傻子,愿意跟随你,可他们跟随你,是觉竭泽而渔不可取,他们只是想回归平衡,回归到肉猪尚能活命,屠夫盆满钵满的时候,他们不知道你已经疯了。可如若等他们发现,你背离了该有的立场……没人会像我一样保护你,包括你那些师长亦是如此,他们会毫不犹豫地丢掉你,就像丢掉长了倒刺的刀刃一样……” 他缓缓伸出手来揽住她,他们靠得更近,仿佛心亦能贴得更紧一样。她甚至能听见他的心跳声,她仿佛又回到了鞑靼王帐之中,暴雨打在帐篷上,而她蜷缩在帐篷里。 她没想到,惊涛骇浪过后的他们,居然还能静静躺在这里说话。她听着他的心跳声,半晌方开口:“我没你想得那么傻。吾有三宝,持而守之,一为严刑峻法,二为圣贤之道,三乃利锁名缰。” 朱厚照道:“前两者,是洪武爷用过的旧方。剥皮食草,重典治国,训导百官,弘扬善行,可即便在洪武一朝,结果也不尽如人意。” 月池敛容道:“可第三宝,或许能减轻这种你死我活的局面。屠夫不是为了杀猪而存在,他们只是想吃肉而已。他们只要退却一步,给我一个做大肉饼的机会,就会发现一切都有变化……” 他像是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他的胸口震动着:“能有什么不一样,人性的贪欲,本就是无穷无尽的。你就是将肉饼做得比天还大,他们依然只会给庶民留下只够果腹的一口而已。” 她被他的傲慢刺痛了,高高在上的统治者,将人民的力量视作无物。他以为,我们只能永生永世,俯首帖耳吗?她直起身来,道:“我以为之前各地此起彼伏的叛乱,能教您学一个乖,却不想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水往低处走,人往高处走,没有人是生下来就要吃苦的,也没有人是生下来就甘愿为人做垫脚石的。只要百姓生活改善,他们自会开始求变。” 他微怔,若有所思:“你说得对,人不能果腹时,会想谋生。能够谋生了,就想发财了。发了财,便想有权,有了小权犹嫌不足,还想要大权。争权之心一起,便会想打破等级,便会生乱。” 可尔顷,他却笑道:“古往今来有诸多的盛世,文景之治、贞观之治、仁宗盛治等等,可没有一次发生过你所述的情形。难不成是他们国力不足。原因恰恰相反,愚民铸就盛世,民弱才能国强。所以,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会给庶民站起来的机会呢?” 月池的脸色更苍白了些:“……愚民之策。” 朱厚照徐徐道:“农业大兴如何,商业大昌又如何?国政上严刑峻法,人君握权柄于上,经济上收纳重税,损益贫富,大量官营,文教上,统一思想,卑民弱民,王权高居云端,自会使民仰止,不敢越雷池半步。所以,不论庶民们如何昼夜劳作,绞尽脑汁,其所带来的财富,都不会在他们手中停留太久。无财无权无智甚至无心,他们拿什么来争取?” 月池的耳畔仿佛响起一声霹雳,她的双手开始微微发颤:“你们连寸步都不愿意让,连指缝里的米粮都不愿意漏出来……那我算什么,帮你们养猪的猪倌吗?” 朱厚照道:“牧首一方,本就是你的天职。你之前做得就很好,适当约束宗藩、官吏,尝试开关通商、兴农治农,你本该见好就收的。” 她深吸一口气:“你即便不想底下,难道也不想将来。长此以往,纲常名教禁锢人心,墨家之术停滞不前,就是经济也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千秋万代都是一潭死水……” “我们本就不在乎。”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儿除了你,我们没人在乎这是死水还是活水,我们只要确保,自己永居水之上就够了。” 他无奈道:“你看,此地原没有你的同道,你又怎能指望蚍蜉撼树呢?” 他轻轻叹息着:“阿越,收手吧。” 她垂下头一言不发,他看不清她的神色,良久之后才听她开口道:“我还能收手吗?” 她只要有一点松动的意思,就足够让他欣喜若狂了。他忍着疼,挣扎着起身,紧紧抱住她:“当然能。只要你想,只要你肯退一步,咱们马上就能从头开始。咱们先成婚,接着我陪你回家,我们沿着运河,可以遍览山水风光……咱们白日去看日出,傍晚去看晚霞,泛舟五湖,自在潇洒。还有你的师父,我们也能去寻访他的踪迹……” 她就这么被他搂着,僵硬得像一块木头。滚烫的眼泪沿着他的脖颈淌进他的心窝里,他听见她的声音颤抖嘶哑:“可要是连我都收手了,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他劝慰她:“他们只要能果腹,就心满意足了。” “可将来呢?”她似坠入重重迷雾之中,她没有指望以独木撬动整个世界,她以为她能有所助益,可他又告诉她,就连这点儿念想也是妄念,“外面在进步,我们却固步自封。落后,就要挨打。” 他不明白她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拍着她的背道:“怎么会落后,佛朗机人、暹罗人、天竺人、乃至倭寇,都在欣羡仰慕我们的富饶。” 她道:“如今是这样,可以后呢?如若有一天,这些你瞧不起的蛮夷的工艺比我们更高超,大生产带来的高效,足以将我们击溃,到了那时,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否定,可在察觉她的颤抖后,勉强想了想道,“那再迎头赶上不就好了。一旦察觉他们有奇技,就收归天家,再作为筹码,铸造出新的梁柱。你要相信我们选定的继承者,一定会像你我一样。即便不成,儿孙自有儿孙福,你难道还能算到百年后?” 她这次的沉默,比过去都要漫长。他抚着她的头发,等候她的回答。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之久,她方幽幽一叹:“我真想时间过去得快些。” 而他抱着她,却笑道:“可我却盼着,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她怔愣片刻,随即苦笑道:“可时光不会因我的念想而变快,亦不会因你的情思而变慢。我们只能尽力,留下每一刻的回忆,日后即便再不相见,也不会觉得遗憾了……” 她忽然用力,将他推倒。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月池安慰他:“别怕,很快你就不疼了。” 她摘下发冠,俯身吻住他。满头青丝散落,似情丝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的脑中一片空白,紧接着就将她拽了下来。她摔倒在他的胸膛上,显然也吓了一跳,发出一声惊呼:“伤口要裂开了!” 他的嘴唇游走在她的发顶和额头上,半晌方抽空来了一句:“这会儿一点儿都不疼了。” 月池:“……” 她的无语并没能维持多久,他的吻如夏日的骤雨一样落在她的脸颊上、脖颈上,在她的锁骨处留下一个接一个咬痕。她蹙着眉头,抓住他的头发:“你是狗吗?” 他回应她的是更深的一口,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他的手探进她的衣襟里,触到的却是一层裹胸。他皱眉道:“你怎么还裹着这玩意儿?” 他伸手就要去拉扯,却被她按住。他仰头看向她,脸上已全是红潮,眼中蒙上了一层水雾,湿漉漉真的像小狗一样。她忍不住笑出了声,她在他耳畔悄悄说话。他满耳都是她温热的呼吸,只听她道:“别用手,用这里。”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嘴唇上,他感受到一阵难言的战栗。他几乎真要如她所做,可在触及的一刹那,涌上心头的却是一阵一阵的凉意。她太熟稔了,熟稔得可怕。 他突然将她推开,别过头道:“现下还不是时候。” 月池捧过他的脸,她道:“可我觉得,这正是时候。” 朱厚照一窒,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无媒无证,就在这里?你把我当成了什么,和你厮混的男宠?” 月池一怔,她不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朱厚照一字一顿道:“我们没有成亲就这样,不是厮混又是什么?还是说,你其实根本没打算长久,还是和你过去一样,玩玩就罢了。” 他与她一样,始终都是摇摆不定。他如若全由理智主导,她或许早就可以了却夙愿,回归永恒的长眠。而他要是全然感情用事,她也不至于如此辛苦,也能更进一步。可偏偏,他在最冷漠的时候,还维持着一丝情意,在最意乱情迷之际,也还保留一点清明。这就导致,他愿意用血肉之躯为她挡刀,却不愿在立场上退却半步。 她往日都不觉得如何,可到了此时此刻却不免觉得有些遗憾了。:,, 343 一寸相思千万绪 月池立在书案前,乌黑的头发披散在双肩,脸颊却是苍白。她铺开洁白的雪浪纸,拈起一支青玉管笔,略一思忖蘸饱了墨,写下了《道德经》中的名句——“天之道,其犹张弓者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她的书法师从李东阳,又经宦海沉浮多年,早已练就一手圆润华美的馆阁体。可今日所写之书,却是飘若惊鸾的草书,笔势之间,锋芒毕露。古人常说,汝果欲学书,功夫在书外。山川胜景,武学之道,与书法的深蕴其实都是相通的,所以才会有草圣张旭观剑舞而顿悟书道的轶事流传后世。如是将月池今日之书,化为剑法,只怕也是是剑光横雪,杀气腾腾,早已将这座金宫大殿捅出了一个窟窿。她写到最后,亦觉心浮气躁,索性撂开笔来。 朱厚照心中这么些年最深的谋望,这么多年其实一直都没有变化。他要无限的权力,无上的权威,他要说一不二,如臂使指,要做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主子。不论是庙堂之上的朱紫,还是草野之下的黔首,都只能跪伏在他的宝座前,听从他的指令。 不过,年幼的他,自以为天下无敌,所以凡事以强权相压,而长大成人的他,却渐渐认识到了平衡的重要性。他不可能站在所有臣子的对立面,他只能以下制下,才能确保自己始终处于不败之地,所以才会有她、有刘瑾、有江彬……抬轿子的人越多,轿子才会更高,走得更稳。 然而,世事变幻万千,本不是人力可左右。他和她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在既定的道路上失控成今天这个样子。她本该是天子身侧损有余的神兵利器,本是为了维持平衡而生。可如今,她在带来短暂的平衡之后,却固执地要将天平压向另外一侧。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以考成法带来的皇权膨胀来勾其他的野心,以感情迷局来扰乱他的心智,可他到头来,他还是没有上当。他清晰地看到了,伴随着平衡再一次被重重打破,将会引起不可遏制的乱象。人之道,本为损不足以奉有余。当每位官僚都对底层庶民,具备合法伤害别人的选择权时,必得经过殊死搏杀、血流成河才能将他们心中的巨兽,关进制度的笼子里。而这场厮杀所带来的代价,是朱厚照认为不必给,也不愿给的。 所以,他开始将她往回拉,他希望她从天平博弈中跳出来,站在他的身后,和他一样成为持砝码的人。当她是“男子”时,他劝她以大局为重,以忠君为上。可当她是女子时,他显然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途径。人们常说,嫁人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此言在古时并非是夸张之语,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婚姻由当事人的阶级地位来决定。【1】他也想通过这段姻缘,让她脱胎换骨。伴随这李越这个名字的死亡,她身上沿袭自现代的反骨,也会在甜蜜中被消磨。 在发现真相后,在被困于弘德殿时,她不是没有犹豫过。可当她闭上眼睛时,一种莫名的畏惧始终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她。要是连真实的名字都被剥夺,是否就只能永生永世困在此地,再也回不去了? 她最后还是选择铤而走险。可秘密暴露的李越,就像失去鳞甲的游龙,再也抵御不住风雨的侵袭。她不能杀了皇上,至少不是现在,皇上驾崩后的后果,不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文官能够控制下来的。各方势力将群起而攻,好不容易重归于平衡的天下,又会陷入动乱之中。她不能为自己的私欲,去冒那样的险。可这又使得她自己落入到另一个极为尴尬的局面。 可让她没想到的是,在她用悬崖勒马证明她的真心之前,他就已经用临危挡剑证明了他的真意。要是他们是一对普通的男女,他们应该就此相亲相爱。可惜他们都不是。 内殿中传来他的声音:“你打算什么时候见她?” 月池看向他的方向,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听见他的声音。她垂眸道:“越快越好。” 婉仪迄今还处于焦虑之中,乾清宫这一场大火带来的滚滚黑烟,早已扑灭,可是其引起的一系列动荡不安才刚刚开始。她先是召人救火,待到火势稍减,就急急奔到朱厚照身边,她是先发制人,将刘瑾、杨玉骂得狗血淋头。刘、杨二人,又不是真的要造反,面对她的咄咄逼人,一时还真慌了片刻。还是刘瑾灵机一动,又扯出私通一事来。 谁知,婉仪到了这会儿,却是破罐子破摔了。她直言:“家国事大,个人事小,本宫敢到这儿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你有本事,就在这儿将本宫和皇上一块杀了,否则就给我滚蛋!” 她毕竟还是皇后,真开始以命相逼,谁敢和她直接硬碰硬,背上大逆不道的罪名。她又要急召太医,当着她的面,一一替朱厚照看诊。她这般强硬,逼得朱厚照本人不得不“悠悠醒转”。而面对皇帝本人的斥责,她则选择揭出江彬入宫,李越传信的事来,请圣上不要遭奸人蒙蔽,及时为国锄奸。朱厚照正是从她的口中,才知月池逃往张太后处的事宜,这才有他急差人去阻拦等后续。 而待到月池赶到后,婉仪不敢与她照面,便远远退开。而后她就陆续得到回禀,月池入内后就杳无音讯,张太后进去后又急匆匆地退出来。 张太后从昭仁殿退出来之后一脸晦气,还夹枪带棒骂了一顿婉仪,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你是死人吗,到了这会儿还叫一个男人抢了先?!她的话宛如利刃,将婉仪的心一寸寸地宰割着。她的脸色煞白,拼命想忍住眼泪,可泪珠却还是滚落下来。 张太后见状没好气道:“你倒是进去哭啊,在这儿做这楚楚可怜的模样给谁看。” 张太后的意思很明确,她既忍不了儿子和男人厮混,又不敢直接开罪自己的儿子,所以就撺掇儿媳进去闹。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不论她怎么催促,婉仪却始终不动。婉仪心如明镜,她这样进去,只会再害一次李越。 张太后最后只能在下了抓捕刘瑾、杨玉的懿旨后,愤愤不平地离开。而婉仪则退回坤宁宫枯坐,接下来是事情,就不再是一个深宫妇人能够插手的了。可没曾想,到了第三日破晓,乾清宫竟又有人来召她和贞筠前往。 这会儿刘瑾和杨玉皆被拿下,这只能是皇帝本尊的意思。可这个时辰召人,实在不知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婉仪和贞筠两姐妹怀着忐忑之心,来到昭仁殿。 隔着重重纱幔,贞筠隐约看见人的身影。她定睛一瞧,只觉熟悉之感扑面而来。她不由向前走过去。婉仪忙拉住她,惊道:“你怎么了?” 贞筠悄声道:“像是阿越。” 婉仪一愣,她的心忽然又沉了下去。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又同时召见她和李越,难道是又想秋后算账。可李越和她明明都在圣上的安危而奔走,他总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短短几瞬,她的心中已然转过了数个念头,早已成了一团乱麻。 而就在此时,里间那人,却缓步走了出来。她一动作,贞筠更加确定,这必是月池。可随着她越来越近,贞筠面上的喜色却渐渐凝固,她的整个身子都已僵硬,掌心不由沁出冷汗。 牵着她的婉仪敏锐察觉出了不对。她有心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又碍于是朱厚照的地盘,不敢轻易开口,而是先顺着贞筠的视线望过去。 她看见了……一个女人。一个身形窈窕,云鬓峨峨的女人,她的步履轻盈,长长的披帛如轻烟一般,拖曳在她身后。纱幔在风中飘舞着,她看不清她的脸,只能大致看到,她身上长可及地的绿罗裙。 婉仪觉得很奇怪,这是谁,在这里怎会有一个女子。她下意识看向贞筠。而她的妹妹却根本不敢与她对视,贞筠慌乱地移开目光,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婉仪离开这里。 婉仪只觉贞筠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铁钳一样紧紧地抓着她,接着不顾一切往外跑。婉仪被她拉了一个趔趄。而在她们奔出几步后,她们的身后响起熟悉的声音。 那个声音既轻且柔,在空旷的殿中响起,竟给人恍若鬼狐之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你总不能叫她,一生都活在幻梦之中,这对她来说,是不公平的。” 婉仪一震,她的脚步被牢牢钉在原地,仿佛地上生出了钉子,扎穿了她的脚掌,让她无法挪动半步。她的耳朵“嗡嗡”地响,眼前绽开一朵朵硕大的金花。她几乎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或者再一次拔腿就跑,可一股不知名的力量支撑着她,叫她像木头人一样纹丝不动,驻留在此。 她听到贞筠颤抖的声音:“可你就不能缓缓吗,你可知道,她不久前才为了你,连性命都豁出去了……而你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她……” 那个声音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要快刀斩乱麻,不能叫她玉减香消。” 婉仪开始发抖,可她就是用这双发抖的手,一根一根掰开了贞筠的手指头。贞筠早已泪如雨下:“姐姐,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对不住你……” 她伸手想抓住婉仪,却抓了一个空。婉仪的面上一片空白,她像游魂一样飘摇着,走到了纱幔之前。她慢慢揭开纱幔,此刻朦胧的晨曦,一如十六年前一样柔和明亮。她就在这样的晨曦之中,在方家的后院,看到了此生所见最俊美的面容。 她做梦都想再见见他,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再见时的情景竟是这样的难堪。“他”竟还会变成“她”。她挺得笔直的脊梁终于软倒,她像烂泥一样瘫软下去。月池长叹一声,她俯身道:“是我对不起娘娘。” 婉仪缓缓抬起头,她微微一笑,眼泪却流得更多:“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是我自己愚昧无知,作茧自缚。” 月池的沉默如山岳一般,对于婉仪,她实不知该如何相对。她待她从始至终,都有利用之心。过去的她,时时盼着婉仪能诞下一位皇子。可那时,她那种可鄙的想法,还能借两人有共同利益而掩盖。毕竟,皇后既做了皇后,要想保住自己和家族不被人欺辱,又岂能没有嫡子呢?可后来,她知晓了皇后对自己的情意,却仍没有第一时间戳破身份,因为她知道,贞筠为了她的性命,绝不会在此时揭露真相,而在那样的局面下,她要在与朱厚照的博弈中掰回一局,就只能靠这个肯为她不惜一切的女子。 可如今,她和朱厚照都已然揭开了盅,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李越不再需要她,而皇上也无法忍受她。所以,他们选择在此时,向这个可怜的女人,揭露最残酷的真相。 婉仪显然也意识到不对,她的嘴唇已然如死灰一般惨淡:“你在这里这样见我……是想叫我腾出位置来吗?”:,, 344 人间没个安排处 婉仪觉得自己的尊严正被一寸寸碾碎。她为了李越拼尽全力,她没有期待过任何回报,可她没想到,自己竟会得到这样的下场。她为了李越不惜与自己的丈夫分道扬镳,正面相抗,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来保住他。可如今,李越却来告诉她,她倾情以待的翩翩少年原来是女子,她还和皇上在一起了,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在作茧自缚,都在她在唱独角戏。 她不可遏制地生出怨恨之意,可当恨意如潮水一般涌上来时,她却发觉自己压根找不到可怨恨的对象。李越并未给过她任何暗示,本就是她一厢情愿的。婉仪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她本是温婉柔和之人,却因这样的打击钻了牛角尖。她的双目赤红,嘴唇却是青紫,周身抖如筛糠一般,半晌方道:“……高凤说的那些话,你听了之后,想必觉得既可笑又恶心吧。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在和皇爷以命相争……” 她的声音渐渐低迷,微不可察,接着忽然又昂起头,声音尖刻得如刀锋:“你们既然要在一处,为何不从头到尾都堂堂正正的!谁还能拦得住你们,谁又会拦住你们?!皇上呢,他为什么不早点废了我,为什么要让我在这宫里煎熬这么多年,遭太后厌弃、遭宦官欺辱,父母见我跪九拜,开口闭口就是生子邀宠,我孤零零地像鬼一样!” 她说到最后,已然是声嘶力竭。她面对月池歉疚的神情,忽然掩面而泣:“你不用这个样子,你没有对不起我的地方……” 她哽咽道:“可你为何要告诉我呢,你还不如给我一杯鸩酒!”她宁愿死在甜美的梦中做一个糊涂鬼,也不愿再面对这样血淋淋的现实了。 贞筠也因她的崩溃而痛苦不堪,可她却不愿让月池遭婉仪误解。她跪坐在婉仪身侧,亦是泣不成声:“姐姐,阿越不是那种人……她十岁就入宫了,她的作为你比谁都清楚。他们要是真能在一起,又何必等到今日……”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说了出来:“何必等到你的心思东窗事发?” 萧瑟的秋风在殿中呼啸而过,纱幔如金蛇狂舞。婉仪的恸哭声戛然而止。晨曦映照在她的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发冷。贞筠也是一惊,她望向婉仪,没人能形容得出她的神情,空白、茫然、明悟、懊悔、羞愧、痛苦在她脸上交替闪现。她颤抖着抓住月池,握紧了她的手:“……是为了我,居然是因为我?!” 月池长叹一声,她缓缓坐下,裙摆散开如一朵盛开的花:“何必执着过去呢。” 婉仪却仍然情凄意切,难以自拔。她还没来得及从恋情破灭中醒来,又为自己带来的后果而悔恨。她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神情凄楚,仿佛化作了一尊只会流泪的石像。 月池见状长叹一声,她轻轻揽住她,问道:“你听过,摩登伽女的故事吗?” “天竺实行种姓制度,他们将世上的人,分为四个等级,最上层的是婆罗门,他们是僧侣,被誉为神的嘴,代替神在人间传道。其次是刹帝利,他们被称为神的双臂,主管军事政治等一众大事。再次是吠舍,他们是商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就是为了前两个等级供奉财物,所以被称为神的大腿。最后的一个等级是首陀罗。他们多从事佣人、工匠等职业,被视为低贱之人,所以叫神之足。而接下来我们要说的,摩登伽女就是一名的首陀罗。” 月池的声音既柔和又平静。婉仪像被淋湿的兔子,在温暖的怀抱中渐渐平静下来。她在梦里,都没想过此生能有和李越相拥的一日。在迷蒙的梦境里,他也总是远远地望着她,一笑就离开了。如今多年心愿终于成真,可她的心中却只余无尽的酸楚。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阿难是佛陀的十大弟子之一,相貌英俊庄严,有一日他随佛陀去参加法会,却在路上与师父师兄走散,来到了舍卫城。因为长途跋涉,他疲惫不堪,又累又饿。他看到井旁有女子在汲水,所以上前化缘。这个女子正是摩登伽女。摩登伽女一见阿难,便为他的容光所摄。她心生爱慕之意,迫切地想要帮助阿难,可又畏缩不前,因为她只是首陀罗。按照法度,首陀罗既不能参与祭祀诵经等庄严仪式,更不能与上等级的贵人交往,甚至不可将水和饭食亲自拿给贵人。阿难明白摩登伽女的顾忌,他说佛家讲究众生平等,你虽是首陀罗,可只要有向善之心,一样能够皈依我佛,供给比丘饭食。” “摩登伽女闻言大喜,因阿难的这一份平等之心,她对阿难的恋慕更深了,即便阿难离开了,她还是念念不忘。最后,她铤而走险,让自己的母亲用魔咒迷惑阿难。阿难虽修行不够,无法解脱,却宁死不从。佛陀感知到弟子的苦难,急遣文殊菩萨前来救援。摩登伽女眼见留不住阿难,便想跟随他离开。从此之后,阿难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阿难苦不堪言,于是向佛陀求助。” 婉仪本是大家闺秀,又做了一国之母,哪个僧尼敢和她讲这等爱情故事。她听着这从未耳闻的故事,慢慢入了迷,更觉感同身受。 她哑声道:“……你是想告诉我,我对你的感情,就像摩登伽女对阿难一样,只会给你带来困扰,到头来也是一场空?” 月池摇头,她继续道:“佛陀听了阿难的话,便来点化摩登伽女。他对摩登伽女道,‘阿难没有头发,你要是真爱阿难,也该为他剃度,要是你肯剃度,我就考虑让阿难娶你。’摩登伽女闻言,不顾母亲的劝阻,毫不犹豫剃光一整头乌黑浓密的秀发。佛陀又道,‘阿难熟知佛法,你欲与他相匹配,必须也勤苦修持,直到修行与他相当,方可嫁给他。’摩登伽女待阿难的情谊是发自肺腑,在爱情的驱使下,她开始日夜苦修。可随着修为的精进,她越发明白佛的道理,知道情爱不过是虚妄,她对阿难的执着实乃迷障。她跪在佛前忏悔,佛因此吸纳她作为门徒。可其他个等级的人,却不赞同佛这种行为。他们说摩登伽女不过是首陀罗,让她入佛门,是一种侮辱。你猜,佛怎么说?” 婉仪怔怔地对着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月池见状微微一笑:“佛说,他为海洋,众生皆是百川。百川入海后,便同成海水,众生一入佛门,也是一律平等,再无高低贵贱之分。上层之人听到佛的这番话,仍心有不服,却不敢公开反驳。可没过多久,摩登伽女却做出一桩大事。” 月池凝望着婉仪,一字一顿道:“她证得了阿罗汉果的道果,她在佛法上的成就,甚至超过了她所心心念念的阿难。” 婉仪不由问道:“那阿难呢?” 月池闻言一哂,她与贞筠相视一笑,答道:“娘娘怎么还没了悟?于摩登伽女而言,阿难不过是引她超凡入圣的缘法而已。她因阿难走上正道,可阿难却并不是她生命的一切,反而到了最后只是她要堪破的魔障。李越于娘娘亦是如此。娘娘因对李越之情,走上了如今的道路。您在内慈济宫人,在外支援边关将士、救助女婴,所活的人命又何止千百。您的功德,早已远超李越,又怎么能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而否定自己过往所有的努力呢?” 贞筠见状缓缓道:“姐姐,沈先生愿意倾尽全力辅佐你,宫内上下这样爱戴你,可不是因为你喜欢李越的缘故。你早已不是在矮草中看不见天的斑鸠了。你乘着阿越带来的风飞上了天,可却靠你自己化身为了鹏鸟,在你的羽翼下,那么多孤苦无依的姑娘,才能从这紧裹的小脚中,从这四方天里挣脱出来,看到登高之望……你从来不是孤零零的,你一直有我们啊。” 贞筠终也掌不住哭了出来。姐妹俩相拥而泣。月池眼见她们如此,一颗高高提起的心终于落下。经这一场大哭,婉仪的情绪才安定下来。 她的目光在殿中转了一圈,红肿着眼道:“你如今被困在此处,说到底都是我害的,你真的……不怪我吗?” 月池苦笑一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这是迟早的事,怎么能怪你。说来,我还要谢谢娘娘。” 婉仪一怔,她道:“谢我什么?” 月池道:“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助和付出,谢谢你在我无力顾忌时庇佑贞筠,谢谢你曾经这么喜欢李越。” 她的双眼明亮如星子,婉仪不敢与她对视,再次垂下头去,另一股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她半晌方道:“你待人总是这样好,可这世道,不是好人就会有好报。你平息明蒙两地百年来的战争,又整治权贵宗藩,为破家流民争得土地,留下一线生机。所庇佑的忠臣义士、底层士卒更是数不胜数。我所做的不过小事,李越才真正活人万千。可这又如何呢,大庆法王毕竟不是西天佛主。你劝我不要因你而灰心,可真正让我灰心的,从来都不是你。” 贞筠听到此也面露灰败之色,她端详着月池的妆束。她也曾无数次想过,阿越着女装的样子。她生得那么美,妆饰起来一定会像仙女一样。 贞筠想到她们刚入京的时候,那时她什么都不会做,屋内屋外都要阿越来操持。她心里过意不去,到了阿越的生辰,就想做一套女装作为礼物。可那条绿罗裙,才缝制了一半,就被阿越紧急叫停……她忽然一惊,呆呆地看着月池。 月池失笑,她戳了戳贞筠的额头:“傻丫头,这会儿才想起来吗?” 贞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想起来又有什么用,这又不是我做得那条!” 月池忙哄她:“那回去穿你做的,不就好了?” 贞筠一行拭泪一行道:“那也穿不得了,太小了……” 月池拉过她的手,在广袖的遮掩下,无声无息地写下两个字。她道:“那就再重新做就是了。不必为我忧心,皇上待我,到底还是有情谊的。我在这儿很好,前些年不是在疲于奔命,就是在日夜惶恐,如今秘密彻底暴露了,我的心反而松快了,还能好好调养身子……” 她想了想道:“我见你们,其实也是奉圣上的嘱托,问娘娘一句,您日后是想归于乡野,还是归于庵堂?” 婉仪一怔,她对上月池的双眸,心中浮现一丝明悟,她大声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即便死,也要死在坤宁宫之中,死在皇后的凤位之上。皇上如要废了我,就请他直接下旨赐死我吧!”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激赏,她又笑了起来,如百花齐放,光耀宫室。她道:“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跟圣上说了。” 婉仪和贞筠两人相互搀扶着,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了。殊不知这一路回宫的情景,落在有心人的眼中,又是轩然大波。 她们走后,月池才入了内殿。朱厚照早已气成了河豚,他盯着她:“你就是这么跟她说的?!” 月池挑挑眉:“有什么不对吗,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告诉她我是女人,还给了她滚回乡下或者滚回庵堂两个选择。这不一切都是遵照您的嘱咐吗?” 朱厚照一噎,他深吸一口气:”李越,你不要仗着朕的宽纵,就一步步变本加厉……” 月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嘘,我今儿穿成这样,难道还没有作一作的本钱?” 他又是一窒,别过头去:“可你做得太过分了!” 月池走上前,环住他的脖颈:“我劝您啊,少把心思花在这些事上。外头的烂摊子,难道还不足让你夜不能寐?” 朱厚照一惊,他刚转过身,月池却已然毫不犹豫地离开了。他望着她衣袂飘飘的背影,真觉一个头两个大。 他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在盛怒之下布下的请君入瓮局,最后套进去的居然是他自个儿。按照他的话本,待刘瑾把那些魑魅魍魉都钓出来之后,就叫杨玉来一个为奸人蒙蔽后迷途知返,幡然醒悟,接着再以阉党之名来一次洗牌。可没曾想,母亲张太后居然会被李越说动,横插一笔。一道懿旨下去,断送了他多少心腹。而文官集团,趁势而起,开始大肆打压东厂和锦衣卫的人马。 自古君在上,君治臣,可臣在下,臣也能挟君。文臣以儒家经义为纲,以法令谏言为绳,约束天子的一举一动。而他既做了皇帝,自不能受掣肘,他需要自己的爪牙,来监视钳制群臣,并且要这些黑手套来帮他取得一些,他想要却不能正大光明去做的事情。这就导致,外头的大臣将锦衣卫和东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碍于他的回护,他们虽弹劾众多,却闹不出大风浪。可现下情形不一样了,他的亲娘在他昏迷的时候,一道懿旨把人全部下进了大狱。内阁、法司还有张永这个王八蛋,拿着张太后的懿旨,连一个时辰都没等过,就火急火燎去紧急抓人。这一次,如真叫他们做成了,那他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不说,日后还有谁敢替他来卖命。 都察院监中,刘瑾和杨玉正在大眼瞪小眼。他们和自己手下的一众人,到了这会儿仍然是半句实情都没吐露。这不是他们有多忠心,而是事到如今,能保住他们的就只有皇上本人。要是再胡说八道,毁了皇爷心中最后一点歉疚怜悯,那等着他们的就只有灭口了。 不过话虽如此,他们想起这档子事,还是觉得无语至极。刘公公更是长吁短叹,悔不听文冕之言,掺和到这两口子的事情中来,这都到了这把年纪了,还要到都察院监来走一遭受刑。他始终是想不明白,李越脱困之后,就立马想方设法把他们这一票人弄进牢里是图什么?难道真的单纯是为了报复自己泄密之过?可她这样不计后果,就不怕彻底恶了皇上,日后失了宠爱吗?毕竟她已然暴露了女身,是圣上砧板上的肉了。 他苦思冥想数日,都没有等到参破玄机之时,却竟等来了朱厚照本尊。朱厚照混在东厂的人马中,拿着自己的圣旨,进了都察院监提审。刘瑾和杨玉在囚室中见着他,就如见着菩萨一般,张口就叫救命。 朱厚照见着他们受刑后凄楚的模样,何尝不觉酸楚。可到了这会儿,已然不是他以权相压就能解决问题了。他自己设了个套,让手下人假装谋逆,他娘上来,直接打成谋逆。他能怎么办,跟大家说是自己玩得请君入瓮,就是耍你们、试你们,还是睁着眼说瞎话硬把他母后的懿旨吞下去,硬把自己的手下全部洗白。无论是哪条路,都不是天子应有的作为,都会让臣民寒心不已,让自个儿威严扫地。 朱厚照念及此,越发后悔,不该因一时冲动,干出这种事来。 杨玉见状道:“微臣深受您的恩典,为您而死本就是我的本分。臣死不足惜,可临去之前,不得不斗胆谏言。李越其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有吕武之风,妲己之恶。您富有四海,要找什么样的没有,何苦与这么一个毒妇纠缠。她如今敢这样害我们,等我们都去了,下一步就是对您下手了啊!” 朱厚照的神色变幻,沉默不语。刘瑾一看他那个样子,就知道他舍不得。他暗骂一声,嘴里却道:“说这些干什么。咱们做奴才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为了让皇爷高兴吗?只要皇爷能称心如意,别说拿老奴的命,就是把老奴千刀万剐,奴才也死而无怨。只是,奴才死前,想做一个明白鬼。” 朱厚照眸光一闪,他徐徐道:“你有何话,直管说来。” 刘瑾于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依老奴对李越的了解,她是死活不愿入宫,既能脱了身,又为何要折返,不索性逃出去。难不成,找老奴等人泄愤,比她后半辈子的自由更重要吗?” 杨玉嗤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又能逃到哪儿去?” 刘瑾道:“可在她在外头,还能筹谋求援,说不定还有一线转机。可如今,她却是把自己送到皇爷手底下,又把皇爷的左膀右臂都卸下来,她这不是找死吗,这不合情理啊。” 刘公公之言,如一线日光,射穿了迷雾。朱厚照突然拍案而起,他气得发抖:“她是故意的,她就是故意的!她留在宫中,不是自投罗网,而是有恃无恐。到了此时,朕不能出面,唯她亲自出马,才有替你们翻案的机会!” 朱厚照目前面临的情况,就是无人可用。内阁和大九卿巴不得除掉他身边的“奸佞”,使他重归儒家正道。而在下的臣子,心邪者才智不足、威望不够,即便站出来,也难以服众。至于那些纯直耿介之辈,朱厚照也不敢和人家提这种要求啊,指不定这群傻冒就嚷着无道昏君,一头碰死。数来数去,也只有李越的官位、名声,能名正言顺地左右此案的审理。 他恨得咬牙切齿:“难怪,难怪要给我下麻沸散,她从一开始就打算让朕晕过去不省人事。” 他在这儿气得一佛出世,一佛升天,可刘公公听明前因后果后,却是大喜过望。他忙道:“原来是这样,竟然是如此!那这不就好办了,这就很容易了啊。爷,您这……服个软不就好了。” 朱厚照:“……???” 他半晌方挤出一句话来:“你就是这么为朕效命,让朕高兴的?” 刘公公期期艾艾道:“咳咳,奴才这不也是为了您长久的幸福考虑嘛。”:,, 345 事与时违不自由 “幸福?”朱厚照微愣,可却在回过神后,沉沉道,“溺爱如□□,你没听过吗?” 在阴森幽郁的地牢之中,之前还在谈论生死攸关的大问题,他冷不妨来这么一句。要不是情形不对,老刘真要笑出来了。可他必须要出面,将这权柄之移粉饰为情感之事,才能为自己求得一线生机。 他干瘪的脸舒展开来,如一朵怒放的菊花:“这才哪儿到哪儿。老奴说句僭越的话,你们是要做夫妻的,又不是一辈子的君臣。夫妻之间,何必计较那么多。太/祖爷那样的威仪棣棣,孝慈高皇后不也还踢凳子怒斥他。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 朱厚照冷笑一声:“一家人?她如能安居皇后的本分,别说当着朕的面踢凳子,就是叫朕……” 他说到一半方觉不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杨玉忙接口:”正是这个道理。李越岂是安分守己之人,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啊!” 又是这一套老话,真以为身上带个把,张嘴就高人一等了。刘瑾垂下眼帘:“依奴才看,杨指挥使是因锒铛入狱,心生怨怼,因而看不清形势了。” 杨玉和他同时下狱,还做了同监的邻居,近日颇有些同病相怜之感,也不像过去一般斗得同乌眼鸡似得。可今儿个当着皇上的面,刘瑾却又开始说话夹枪带棒,还尽出些馊主意! 杨玉可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他道:“微臣是皇爷的臣子,只要皇爷一声令下,臣即便肝脑涂地,亦不会有半句怨言!可如今,臣却将折于歹毒妇人之手,若此时还不劝圣上及时悬崖勒马,难道还要眼看万岁向恶妇低头,越陷越深吗?!我看你才是为了苟全自己,将君父之恩,为臣之忠,全部抛诸脑后了!” 杨玉到底是执掌锦衣卫多年,即便一身囚衣,满背伤痕,还吼出了气吞万里如虎的气势。 朱厚照闻言却微微蹙眉,而老刘则抠抠耳朵,皱眉道:“别嚷那么大声,咱家的年纪虽大,可还耳聪目明得紧!” 杨玉一噎,刘瑾这才清了清嗓子,肃容道:“你以为,皇爷像你手下那些酒囊饭袋一样,见着一个女人就走不动道了?在你心中,皇爷就是这么一个糊涂人?” 这妥妥是倒打一耙了。杨玉瞪大双眼,忙看向朱厚照。皇上的眼底一片幽深。他急急辩解道:“臣决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担心万岁一时中了李越的奸计……” 刘瑾哎呀一声,拉长着调子道:“那就是一个女子!她还能怎么着?” 杨玉脱口而出:“武则天也是女子,不也颠覆了大唐江山?” 刘瑾嘿嘿一笑:“你这还不是暗讽,圣上如唐高宗一般色令智昏,软弱无能。你到底还年轻,皇爷的谋划,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他垂下眼帘,声音粗糙如铁砂,磨过在场之人的心坎:“皇爷是天下之主,可天下这些昏官污吏,地方豪族,却不把圣上放在眼底。朝廷为何这么缺钱,皇爷连一座宫室都修不起,老百姓又为何穷困潦倒,叫苦连天。不就是因为中间这些满口仁义道德的士大夫,把赋税都吞光吃光了吗。那广州、泉州的关税重利,也遭他们截留大半,这还是你杨玉亲自查出来的呢。你竟浑都忘了?” 在杨玉看来,这样的指责,根本立不住脚。他对朱厚照道:“臣决不敢指摘新政。可离了李越,新政难道就推不成了?再说了,新政由女子来主持,本就说不过去……” 刘瑾断喝道:“有什么说不过去,天下万民,皆是圣上的子民,留存于世,就该为圣上卖命。男人、阉人、女人,不都一样吗!” 没人能想到,从这个干瘪佝偻、阴阳怪气的老太监口中,能听到这样一句话。朱厚照漆黑的眸子闪闪发亮,他终于开口道:“这才是,你甘心和她一块儿,铤而走险的原因。” 刘瑾呵呵道:“天下美人无数,于您皆是唾手可得,可您偏偏费尽周折,只为饮她这一瓢水,总不能只归咎于前生孽债吧。” 朱厚照闻言冷笑一声:“你倒为她着想,可人家若是领情,你也不至于有今日牢狱之灾。” 刘瑾却笑着摆手:“万岁容禀,老奴说此言固然有为她所动的原因在,可更多却是为了您考虑啊。老奴又不是马中锡,听她一句‘同是天涯沦落人’之语,就肯来替她卖命。您心里当看得比谁都清楚,再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了。” 朱厚照神色莫名,只听刘瑾继续道:“奴才虽才疏学浅,可为了替您效劳,这些年也在用心攻书。范仲淹变法,王安石变法,为何最后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归根结底就是他们不能体察上意,所以为上所弃,可李越不一样。她是您的贴心人,而您也最愿意……驾驭她。” 浓重的沉默在三人间涌动。老刘话说得委婉,却撕下了君臣之间的最后一层隔膜。别说远至宋朝,就是大明开国至今也涌现了不少变法先锋,譬如救时宰相的于谦,创立十段锦册法的盛颙,改开中法为折色法的叶淇等等,可他们到头来都没有掀起影响王朝命运的大风浪。 归根结底,在于上头不敢放手让他们去做,而下头攻讦也实在太多。他们无法把控全局,反而困于党争,最后的下场就是树敌众多、君臣相疑,满腔雄心壮志化为乌有。可李越不一样,她和皇上有多年的情谊,亲密如另一个半身,所以圣上愿意信她。而她是一个名声颇佳的士大夫,以她来做皇权的代言人,比宦官要名正言顺得多,所以圣上给予她的信任,她能够还以更多的回报。而最妙的是,她是一个女子,这等于天然有致命的把柄握在皇爷手中,试问还有谁能比她,更能让皇爷一直放心呢? 朱厚照沉默半晌,方道:“她为女子,仍锋芒毕露,朕总担心,不是长寿之相。” 刘瑾又付之一笑,觉得他是关心则乱:“以您的本事,难道还不能叫她假死,换一个身份吗?” 这主意,端得是离经叛道,天马行空。杨玉听着更觉匪夷所思,他不敢置信道:“那按你的意思,就由着她继续在朝堂之上兴风作浪。等到捅出了大篓子,还由皇爷去给她兜底,让她安安心心回来陪在皇爷身边,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瑾道:“你觉得这是咱们爷吃亏,老奴却觉得,这是赚了。” 他没有继续和杨玉纠缠下去,而是等待朱厚照的答复。皇爷今夜的话这般少,显然是心绪纷乱到了极点。而他最后的决断,影响的不止是他们的性命,还包括李越在内那么多朝臣的前途,乃至整个大明朝局未来几十年乃至百年的走向。一想到此,他心中是既畏惧又忐忑,更多的却是逆流而上的心潮涌动。然而,到最后,老刘还是没有等到命运的审判。朱厚照只撂下一句“你们且安心,容朕细思”就匆匆离开了。 朱厚照前脚一走,杨玉就忍不住骂刘瑾:“我看你是年老糊涂,什么话都敢劝!这么闹下去,祸及祖宗基业,我等着瞧你遗臭万年的时候!” 刘瑾却在臭烘烘的稻草里转了一个身,不去听他那些咒骂。他已经是这把年纪了,也的确到了为梦拼一把的时候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他有自己的主意,能左右上头,所以才能站起来当人,而那些一辈子只会俯首贴耳的,注定永远是狗。 年轻的帝王驰马在夜晚的长街上漫无目的地狂奔,却忽然在一间酒馆前驻足。那些粗野的汉子,在劳累一天后,就喜欢在这样破败的小店喝酒划拳取乐。马儿高昂起头,发出一声长嘶,惊得一店的觥筹交错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旁若无人地进店来。 他身后的随从吓了一跳,忙跟在他身后道:“爷,这、这换一家吧,这哪儿是您呆的地方……” 朱厚照掀袍落座,没好气道:“去哪儿不是坐,在哪儿不是烦!” 这话说得,底下人不敢再言语,只能看着他点了一坛烧刀子。 他摩挲着粗糙的碗边,随即一饮而尽。当辣的酒液如刀锋一般划过喉咙,直入肺腑时,他才感觉胸口的焦躁稍解。为此,他连干了三大碗,等到阵阵酒意上涌后,他才在众人的劝解下,吃了几口难吃的下酒菜。他眉头皱得越深,四周盯着他窃窃私语的人越多。毕竟这样气度的人,出现在一家小店借酒消愁的情形,可算是千载难逢。他忍无可忍,摔了筷子,对着眼前一群明里暗里打量他的人道:“吃啊,你爹我脸上有花吗!” 大家伙被他吓了一跳,赶忙旋过身去,低头猛吃,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好好一个热闹的小酒馆,霎时间变得鸦雀无声,再没有一点儿热闹的烟火气。而他眼见这样的情形,越发觉得烦闷,最后索性拎着酒坛离开。 他回到了自己冷清的宫殿之中,头晕目眩,脚步踉跄,宫人们都不敢来触他的霉头,一见到他就远远拜下。他拒绝了旁人的搀扶,独自穿过三重门帷,来到了月池所居的抱厦中。离她越近,酒意仿佛也在渐渐沉淀。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却不知该如何对她开口。而他心如明镜的是,他们之间的战争,已然到了该了结的时候。没人能长久忍受这样的互相折磨,这对两个人来说,其实都是一种痛苦。总得有一个人先认输,不是吗? 他终于下定决心,一面打着腹稿,一面找寻她的身影。他悄悄推开门扉,绕过屏风,一眼就看到了她。帐外的风铃正在微风中摇曳,清脆悦耳的铃声,如小鸟啁啾,案几上玉狻猊正吞吐着馥馥香云,绮丽柔媚的幽芳正袅袅升起,沁人心脾。这本该是令人放松之地,可此时的他却比一块石头还要僵硬。他从来没想过,月池竟会在此时更衣梳妆。 地上散落着几件衣裙。她正跪坐在地上,拿起剪刀比划裁剪。随着几声咔嚓响过,一条裙子便再不成样子。可接下来,她却将这般不得体的衣裳穿在了身上。在柔软的烛火下,她的肌肤就像奶油色的丝缎一样。 他的手剧烈颤抖着,指头略一发麻,手里的酒坛便向地上滑落。他大吃一惊,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量,才在它将落地前稳稳接住了它。他不由长舒一口气,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然半跪在地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样的反应,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李越的举止才更加反常。她就像一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穿着新衣兴高采烈地走到镜子前自我欣赏。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步伐,他还以为她只会像男人一样走路,却没想到有一日也能瞧见她婀娜多姿的情态。 可当她走到镜前,真正看清自己的倒影时,适才的那种期待却一下荡然无存。她沉默地看着镜中的身影,目光渐渐冷却。她伸出手指,细细描摹着镜中人的眉眼,就如同对着的是一个陌生人。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如这秋日黄昏一样的萧索。他还以为她会呆呆对着自己直至地老天荒,可没想到,她很快又振作起来。她哼着古怪的曲调,开始……上妆? 朱厚照直到她打开梳妆匣后,才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动作刚开始和她的歌一样,生涩、断断续续。可很快,她就抓住了窍门,香粉匀面,胭脂点唇,再加之淡扫蛾眉,此时已然是眉如春山,唇若红莲了,可她似仍嫌不足,又取了一点胭脂匀在颊腮上,此时方粲然一笑。 他手中的酒坛再也经受不住这样的剧烈冲击,终于重重落在了地上。一声巨响过后,他的双臂又酸又麻,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他居然就这么傻愣愣地抱着一个坛子,在这里杵了这么久! 无比的窘迫让他恨不得拔腿就走,可随即涌上心头的燥热却将他牢牢钉在原地。月池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回眸看清是他之后,讥诮一笑:“怎么,像耗子似得钻进来,这下是彻底不要脸了?” 他被噎得胸口发闷,索性真个将面皮丢开,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漫不经心地问道:“打算梳什么发式?” 月池一愣,她又一次笑开:“您还会这个?” “……”朱厚照恨不得抽自己一下,他清了清嗓子:“朕可以帮你出出主意,有几支钗不错……” 他所明里暗里放进此室中的簪环,俱是珍品。光是凤钗步摇,就有百支之多,上头的翠羽明铛光耀夺目。月池却只看了一眼就移开目光,她的眼底一片幽深:“你不觉得,连衣裙和金凤钗,太不搭调了吗?” 朱厚照一愣,他不明白她的语义,却读懂了她的抗拒之心。他挑挑眉,上前一步:“不搭就再换新的来。朕又不是挑剔之人。” 月池察觉到他的手按在她裸露的肩膀上,源源不断的热度沁入她的微凉的肌肤。她不由抬头看向镜子,昏黄的铜镜里,两个人的身影交叠在一起。他只差一步,就能将她完全笼入怀中:“你要穿奇装异服也成,戴布花石花也罢。只要你浑身上下所着每一件玩意儿,都是朕所予的就好。” 月池莞尔:“这我可不明白了,您是天下之主,这世间之物,不都是您的吗?” 他闻言嗤笑一声:“理虽如此,可做起来也不那么容易。就譬如说某些人,一个不高兴不也能将天捅一个窟窿吗?” 月池眼中划过一丝笑意,她亦是绵里藏针:“那怎么可能呢?凡夫俗子,断断没有这样的本事。依我看,这天要是有窟窿,一定是天自己想开了。” 想开了?朱厚照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开了个屁,他挨了一刀又中麻沸散,连想的机会都没有。他正欲发作,就听她忽然道:“我找不到喜欢的花戴了,不如,您替我编个辫子吧。” 他一怔,到底还是点了点头。他们依旧坐在镜前,也只有面对镜子,她才能肆无忌惮观察他的神态。他的神情认真得可怕,如临大敌的模样,不像是闺房玩乐,反而倒像是在处理棘手的军国大事。 他拿起牙梳,将她头发从头顶至腰间,梳理得一丝不乱,又取了一点木犀油晕开在手心,细致地抹在她的鬓发间。冷桂湿冷的香气,混杂着他身上的酒气,慢慢逸散开来。他低头替她编着发辫,一丝一丝、一缕一缕的青丝缠绕在他的指尖。很快,辫子就编好了。他用丝带做发绳,还别出新裁,去剪了一朵秋芙蓉别在她耳边。 他笑道:“好看吗?” 月池久久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乌油油的辫子,素净的连衣裙,明丽的妆容,娇艳的芙蓉,走在二十一世纪的街上,谁都会忍不住回头来看她的。她轻声应道:“好看,真是好看。” 他一愣:“你要是喜欢这样的,朕叫她们做个几十条来。” 月池有些讶异:“你不觉得伤风败俗吗?” 他翻了个白眼:“风俗还不是人定的,朕说的话就是良俗。你在此地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出去装装样子就行了。” 月池缄默良久,她摇摇头道:“还是算了,出宫在即,离了这里,离开了您的庇佑,我亦不能再肆意了……” 她感觉自己身后的人一僵。月池靠在他的胸膛上,只觉他的心如擂鼓一般,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来。她眨眨眼:“我还以为,您今晚去紧急商议对策,一定会气得不想见我呢。” 他的肌肉紧绷,紧紧箍住她的腰肢,接着忽然将她打横抱起。月池只觉天旋地转,待她回过神来,她已然坐在他的膝上了。他的脸沉得滴水,月池又忍不住发笑。她替他摘下金冠,问道:“您能做初一,就不准我做十五。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他道:“朕记得刚刚才和你说过,只有朕说的,才叫道理!” 他按在她腰间的手已是滚烫。月池忍不住想要移开,他却将她抓得更紧。她索性就这样懒洋洋地靠着他:“可您的道理,也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就比如现下,您有叫三法司放人的说法吗?” 她觉得她是胜券在握了,可他却不以为意:“这么说,你是成竹在胸了。” 月池把玩着他腰间的玉佩,她垂眸道:“我既然敢把天捅个窟窿,自然有将窟窿补好的办法。” 他一愣:“……你是什么时候,想好的对策?” 月池抬眼看向他:“在我决定,扎自己一下的那个晚上。” 他先是一窒,接着不由看向她的腿,她的小腿修长晶莹,脚上的足链正闪闪发亮。她忍不住推了推他:“是不是无比后悔,当日为何要装模做样,把我推开?我就要出宫去了,下一次还能不能春风一度,就只能看你的表现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闻言耳根早已烧得通红,他斥道:“你以为拿身子做筹码,就能换朕退一步?朕是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可却有一万种叫你李越不得不俯首帖耳的办法。方氏和时氏,可还要在朕的天下中苟活。” 月池面上的红晕渐渐褪去,她平静地看向他:“你又威胁我?” 他道:“是你不想给我们一个,好好过日子的机会。我这么长长久久地抱着你,难道不好吗?” 他低头望着她,眼睛亮得像星星。她轻抚他的面颊:“当然好。可你放我出去,咱们才能更长久。我已然打算退一步了,世间再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你这样待我了。” 他们的额头相贴,呼吸相融。本该是温热缠绵,可他的语声却冷得淬冰:“你又在骗我。” 月池抱住了他的头:“我只是盼着你别逼我。” 他道:“我是为了你好。” 她长叹一声:“可要我觉得好,才是真的好。” 他道:“你只是被世事迷惑了心智,你所走的路是绝路,你所期盼的永远不会到来。为什么要为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唾手可得的幸福呢?” 月池幽幽一叹:“这么说,你是打算让我解决我惹出的事之后,再回到这里来了?” 朱厚照环顾四周:“当然不会是回这里,朕本来是想给夏氏一个好去处,可你不该对她说那样的话,现下也只能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 月池慢慢松开他,她垂下眼帘:“可我觉得,您恐怕没那个机会了。” 他半是迷惑半是不屑地看向她,月池一把扯开他的衣襟:“你娘今晚应该会来,你不去迎接吗?”:,, 346 如烧如剌寸心头 在刘瑾和杨玉等人刚遭下狱时,清流一派的确将其视之为一场盛大的狂欢。他们查抄这三人之家,罗列奸党的名单,认为这是一个“为圣明除弊事”的大好时机。可不过两日,随着在刘瑾家里抄出的信件越来越多,就连内阁都不由变貌失色。原因很简单,牵连实在是太大了。 藩王宗室、地方大员、中央官吏、勋贵外戚竟然都有多多少少的勾连。其中随便一个牵出来,如真要用心查下去,就能如拔萝卜带起泥一样,牵连一大串。这要是真依次顺下去,满堂朱紫,尚不知能留下几何。而蝼蚁尚且有偷生之念,更何况这么多大活人。要是个个都铤而走险,带来的风波会比这剧烈百倍,一不留神就要反噬自身。 三法司中,大理寺卿周东本就不是个能舍身取义的角色,看到了这样的形势,当即嘴巴就起了一圈燎泡。他刚开始是想尽法子地拖延圆融,可到了后来实在被逼得没办法,索性就撕破脸来:“要么就依我的,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就行了。真要斗硬,就由你们二法司去,反正我不干!” 这等无赖作风,哪里像个大员。刑部尚书闵珪义愤填膺:“你掌举国刑讼,却无半点公心,事到临头,反而想尽办法推诿。这岂是读圣贤书的风仪?” 周东被逼上梁山,早已濒临崩溃,他涕泗横流道:“少给我说这些大道理!陛下的叔伯,陛下的亲舅舅都搅和在里头!还有这上上下下的,那么多人,你他妈叫我怎么查,怎么写奏疏?!活着才有读圣贤书的机会,要是死了,就再也没得读了!” 闵珪的胡须颤抖:“铁证如山,你我依律查案就是了,有何不好判的?!” 周东道:“你说得倒容易,就凭几封信,你就要定这么多人的罪。你就不怕,沦落到戴珊那样的下场吗?” 前右副都御史戴珊的三个孙子,在政治倾轧中沦为残疾。而他本人,也心灰意冷,早早归乡。闵珪与戴珊本是至交好友,如今在此时听到故友之名,也不由一愣。 都御史张缙则长叹一声,他明白周东的畏惧从何而来,可他们职责所在,总不能撂开不管吧。他道:“太后娘娘懿旨已下,刘瑾、杨玉、江彬等人悉数锒铛入狱,我等总不能不查问吧。你莫不是想要抗旨?” 周东被堵得一窒,他忽然心念一动:“皇上若是真的出了事,我等自然要依太后懿旨行事,可如今圣上只是在病中而已,这样大的事,岂能不请旨!自大明开国至今,还没有听妇人之意办差的。” 这倒是找到了一个说得过去的立场。闵珪与张缙对视一眼,一时哑口无言。而闵珪在经过剧烈的心理斗争后,还是决定上奏请旨。他泣下沾襟道:“先帝待臣有大恩……这么多人卷进来,不会是无缘无故。老夫心中明白,他们抵触新政,又怕天威难抗,所以一有机会,才想妄图行歪门邪道。树德务滋,除恶务本。如不剪去恶草,哪里会有新生。” 然而,当他打算豁出全家的性命,去帮朱厚照扫平障碍后,他那一封慷慨激昂的奏疏,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朱厚照本就下不了手,当然也要借病推脱。要是锦衣卫和东厂没有落马,皇权始终保持超然的独立地位,他自可以居高临下控制局面,要闹大闹小,要杀谁放谁,都由他来把控话语权。可这下,他的势力被卷了下去,几方胶着在一块,打老鼠又怕伤玉瓶,叫他怎么能立即决断。 宫中迟迟不表态,内阁是何等精明人,当处下就知皇帝的心意未定。他们当然想不到皇帝自导自演这么离谱的事,而是转向了另一个方向。 户部侍郎王鳌长叹一声:“圣上应是担忧引起大乱。恶虎众多,打虎不死,反为其伤。” 次辅刘健则道:“难不成他们还敢举兵作乱?” 边军在李越的自杀式清洗,杨一清和才宽两大总督的整治后,早已今非昔比。而京军,先有王守仁整治,后有江彬勉强维系,再加上火器的配置,战斗力也非同小可。至于皇帝本人,更是有北伐之功的实绩在,手下还有新进提拔的平民武将集团。这样的境况下,宁王前车之鉴犹在,有谁还敢反? 谢迁无奈道:“明目张胆自是不敢,可背地里的动作,却决不会少。届时两败俱伤,这样的局面,绝不是圣上所乐见的。” 首辅杨廷和听到此,终于点了点头,他叹道:“周东为人,虽然令人不耻,可所言的一句话,却有几分道理。那就是,单凭信件,就要处置诸多大员,的确太过勉强。而如要获得更多的证据,却又难免互相厮杀,动摇朝局。兼之有嗣子之事,只怕一旦起头,便难以收场。” 刘健终于听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依元辅的意思,到底还是要雷声大、雨点小了?” 杨廷和并未动怒,他耐心解释道:“不是不抓,最好是先诛首恶,再分而破之。” 刘健冷笑一声:“什么叫做首恶?刘瑾那里查出的信就有一百多封。总不能叫咱们去毁灭证据,替人掩藏罪行吧。” 说到一百多封信,所有人都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刘瑾是脑子出了什么问题。要是一个正常想造反的人,早就将这些密信毁尸灭迹,可他倒好,非但把这些信件全部都留着,还特特将密语翻译成文书,附在密信之后。这下倒好,搞得他们骑虎难下了。 如今的局面,最后就是皇上装死,上官发愁,下头摆烂,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静止状态。而这样的局面,落在李越的一众小伙伴眼中,叫他们不可谓不灰心。 在他们眼中,李越的这一番遭遇,完全是因极力管束官员,所以遭到千夫所指,被人陷害,差点丧命。而皇上也是因关心则乱,这才中了奸宦的圈套,险些动摇国本。幸好,李越假意应和,乘机逃出,这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而如今,好不容易雨过天晴,正是到了清算的时候,秉国的这些大员,却是“畏畏缩缩”。这在这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看来,就是王道不存,公义受损。 康海的眉头已经拧成了疙瘩:“这是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这可是谋逆之罪,板上钉钉的谋逆!” 王九思幽幽一叹:“你小声一点,要真是板上钉钉,皇爷为何迟迟不发明旨,阁老们又何须如此发愁。这正是烫手的山芋,丢也不是,留也不是。” 卢雍咬牙道:“总不能一直坐以待毙。献吉兄之仇,崇孝兄之憾,还有含章兄遭得这些大罪,总不能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小弟欲上奏,不知诸兄可愿一起联名?”献吉是李梦阳的字,崇孝是曹闵的字。 康海几乎是一口应下。二人的灼灼目光,一同射向其他人。谢丕见状,只觉不得不开口了。他道:“联名上奏,除了一泄心中悲愤,终归是无用。如今的局面,不是皇爷不想处置,也不是内阁不愿锄奸,而是牵连实在太大,如不能秉风雷之势,一击毙命,便会后患无穷,动荡从生。” 杨慎垂眸道:“如今的关键,就是不知如何才能一网打尽,所以也只能先除祸首。” 王九思眼中精光一闪:“先诛祸首……这是你的想法,还是令尊的想法?” 杨慎没有回答,他只是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卢雍道:“既是罪魁,想必极难对付。其实如有圣上明旨,就地格杀才是最好连根拔起的方法。可如今,消息已然走漏,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这……” 一念及此,大家伙都有灰心丧气之感。 谢丕见状道:“大家莫急,我们今日相聚于此,不就是为了想一个好办法吗?我记得含章常说,墨守成规,难有大成,只有勇于打破常规,才能走出一条新路来。细细想来,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是另辟蹊径,出人意表。所以,我一直在想,要是他的身子好了,面对这样的情形,会选择怎么做?” 众人皆面露沉思之色。王九思想了想道:“至少,他绝不会大剌剌去上奏。” 杨慎道:“也不会去硬顶。毕竟保全实力,才是最要紧的。” 卢雍面上的激愤终于消退,他想了想道:“我听闻,他曾经微服出京……” 他突然福至心灵:“既然没有证据能将罪魁钉死,咱们偷偷去找证据不就好了!” 康海面露茫然之色:“这能怎么找,那是谋反,谁家不是瞒得密不透风。你总不能去抄家吧。” 这一言又说得卢雍面色沉沉。谢丕却突然灵机一动:“我想到了,谋反的证据虽不成,可还有其他啊!” 这伙人果真做出了出人意表之举。他们通过翻阅卷宗、四处打听,找到了一些苦主,自讨腰包资助这些人,鼓励他们再次上告,讨回公道。因时间紧迫,能找出的也只有北方之人。可饶是如此,这引起的民愤,也不容小觑。 在一个正常的制度下,平民应和政府之间存在了通道链接。平民能够通过这些通道,向政府寻求庇佑,一个合格的政府,应该能够及时消解老百姓心中所存在的不满,保障老百姓最基本的生存权。但明廷的所作所为,显然离合格的标准甚远。当平民无法通过合法的渠道,来为自己求得活命的机会时,他们就会铤而走险,选择制度外的过激手段,来获得一线生机。之前的起义,就是通道严重阻断的表现。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通过安抚削弱义军的实力之后,就选择粗暴的镇压。月池则是想过通过治农官保障民生,通过随事考成来严厉约束官员,以此来重建公共组织对庶民的回应和服务。只是前者还没来得及推广,后者遭到了激烈的反抗。是以,迄今为止,官民之间的通道并没有被充分打开,而许多老百姓心中多年的积怨,也没有得到充分的释放。 他们只能压抑着仇恨,为了苟全生命而浑浑噩噩度日。可现下,谢丕等人跳了出来,他们告诉这些苦主,他们的仇人卷入了谋逆之中,但苦无充分的证据处置他们,只要你们站出来,就有为亲人报仇雪恨的机会。 绝大多数人,念及活着的妻儿选择了拒绝。可还有一些,被戕害到一无所有之辈,不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选择站了出来。其中,就有人,状告张太后的两个兄弟。 张鹤龄和张延龄两兄弟,早就已经忘记,多年前他们醉酒后在宫内□□的那个宫女。他们害得人太多了,早已忘记了那个小丫头的姓名和面容。谁能料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未婚夫居然还会跳出来,为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子,讨回公道。 张太后在宫阙中闻讯,惊怒不已。过去面对丈夫,她觉得,自己能靠一哭二闹三上吊来保住自己的两个弟弟,可如今,对着儿子,她反而没有底气了。 母亲金夫人日夜哭嚎:“那可是你的亲弟弟啊,他们怎么可能谋逆……你要是见死不救,就先杀了我算了!” 张太后痛苦不堪,只能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李越身上。 月池当日在贞筠手上,只写下了两个字,那就是——“太后”。她笃定一点,要是正月里剃头,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死舅舅的话,朱厚照早就连夜召剃头匠入宫了。:,, 347 玉经磨琢多成器 在这样一个深夜,张太后如风一般急匆匆地闯进来。这宫中的侍卫、太监、宫人,多少年不曾见到这样的情形,他们惊骇莫名之余,只能一重重地跪在张太后身前,苦苦相劝,拦住她的去路。 他们的理由只有一个:“皇爷有令,任何人都不能进啊!” 张太后往日还会有几分忌惮,可这会儿她正在气头上,自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她怒斥道:“哀家来看自己的儿子,需得你们这群人在此地吠叫?!还不快给哀家滚开!” 她气势汹汹,众人皆被吓了一跳。心眼灵活之人忙道:“老娘娘稍后,奴才等这就去禀报……” 张太后冷笑道:“素来只有子给母问安求见的道理,今儿你们倒是开了个先河。” 这一言非同小可,正是一顶孝道的大帽子压下来。即便是天子,也担不起不孝的罪名。如是往日,这宫中之人早就惶惶退开,可朱厚照外出行军,亦带了宫中之人伺候。在军中,军法如山,无人敢越雷池半步,否则以军法处置斩立决。所以,即便是张太后咄咄逼人,他们也不敢退却,到了最后,只能死死抱住她的腿,砰砰磕头而已。 张太后气急败坏:“怎么,你们也像刘瑾似得阴谋叛乱,所以才拦着哀家不叫去见皇上?” 此言实是诛心之语。众人一时惶恐不安,也唯哭泣求饶而已。这一场闹剧,直到朱厚照本人出来后,才得以消停。 一见他来,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适才吵吵嚷嚷如菜市场般的大殿,陡然一静。张太后的喝骂声戛然而止,仆从也个个屏气凝神,头深深都贴在地上,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朱厚照微微皱眉,他道:“都退下吧。” 殿中的人低着头,逃命似得往外奔,生怕为这对天家母子的流弹所伤。 张太后初见儿子时,心中还有几丝怯意,可在看清他的模样时,却又如火上浇油,再也压制不住了。张太后也是过来人,当年和先帝新婚时也是蜜里调油,如胶似漆,一瞧他衣衫不整的样子,还能不知道他刚刚是做了什么“好事”? 她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一时将自己的来意都忘却了,当即断喝道:“李越呢,叫他滚出来!” 月池在里间听得这样的吵嚷,不由起身,自斟自饮,饶有兴致地看向外头。她微抿了一口道:“你们在这宫里当差时日虽久,但估计也没见过这种奇景吧。” 背对着她,把守在外的各个亲卫仍是纹丝不动,眼中却划过一丝憎恶。月池本就不指望他们的回应,手中的琉璃盏微微晃动,其中的葡萄酒流光溢彩,嫣红如血:“我也没想到,到这儿这么多年了,居然还能碰见这种恶婆婆戏码。” 她在这里头倒是悠闲,外头的母子吵闹却是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张太后话里话外指着李越责骂,大有将她亲自拖出来的阵仗。而朱厚照于公不能在此时让李越的身份暴露给他只顾娘家的亲娘,于私不能叫月池受此羞辱,是以生生将张太后堵在外面。 张太后怎么可能敌得过他的气力,怎么都进不去后,终于忍不住淌下泪来:“好呀,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了。你为了这么一个娈童,背弃发妻,忤逆母后,你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列祖列宗!” 朱厚照面对母亲的指责,却并未有多大波动。他早就找到了,回击她的办法:“母后原来还记得朱家的列祖列宗?” 张太后面色一僵,骤然惨变,她鼓起勇气看向她的儿子,那双眼睛永远都是亮如点漆,可却再也没有那种天真和稚气,反而带着逼人的锋芒。张太后只觉五脏六腑都要遭他看透了。他知道了,他果然什么都知道了…… 张太后忍不住颤抖,他从小就是这样,只要有一点违拗了他的心意,怎么哄都哄不回来。而这次,还不只是违拗心意那么简单……她的两个弟弟阴谋作乱,而她这个母亲,却是在此前一直袖手旁观…… 令人窒息的沉默像瘟疫一样快速蔓延开来。张太后的身形摇摇欲坠。朱厚照眼见她如此,反而率先别过头去。 她看不清儿子的神色,只能听到他微微发颤的声音:“我们的事,我自己有分寸,不劳您挂心了。夜深了,您身子不好,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语罢,他就转身向里走去。张太后望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还是鼓起勇气叫住他:“等一等!” 她一开口,就觉泪水止不住地流,她哽咽道:“我知道你不在乎我,可你……你总该顾及你的父亲吧……” 朱厚照的脚步一顿,他僵在原地。张太后眼圈通红:“你这么做,对得起他吗?你父皇他,做梦都想看你成亲生子……你七岁的时候,要你父皇带你去打猎。他身子那么弱,还是陪你在野外玩了一整天。回来之后,他就起了高热,还命我们不能告诉你……” 朱厚照缓缓合上眼,他的双拳紧握。张太后仍在哭诉:“他当晚烧得嘴唇都干裂了,母后就这里,一遍一遍替他擦汗喂水。他一句怪你的话都没有,只是说,‘这等残破之躯,只怕再也享不到含饴弄孙之乐了。’如今他是早早就去了,他就只有你这么一根独苗,而你,却一个男人厮混在一处!你是想叫你父皇,断子绝孙吗?!” 朱厚照一震,他垂下眼帘,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张太后见状走上前来,摇晃着他:“你说话呀。”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又缓和下来:“你也觉得,对不起你父皇是不是?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过就是一个漂亮点的男人,世间那么多好女子,撵走了他,母后就不信找不出一个比他更好的……” 张太后就这么絮絮叨叨说着,这些翻来复去的话,朱厚照早已听得起茧子。当他还是那个被留在端本宫的孩子时,他愿意为了爱,忍受生母由于愧疚而倾泻而出的关心,吃不喜欢吃的东西,见不喜欢见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早就……长大了。 他半晌方道:“您觉得,父皇多年不置嫔御,是因选不到美人的缘故吗?” 张太后愣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就是悚然一惊:“你竟然拿我和父皇做比?这怎么能一样,那是个男子……” 朱厚照断喝道:“能有什么不一样?您以为,我不想杀她,不想撂开她,不想严加约束她吗?!她闹出这样的事情,您被她撺掇着惹出这么大的篓子,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能拿你们怎么办,到头来不也只能忍下来吗!” 他的双目赤红,嘴唇却微微发白。张太后被他的突然爆发吓了一跳,他也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再一次转过身去,半晌方沉沉道:“您要是念及母子之情,就别再逼我了,回去吧……有时,孩儿也会想,‘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可事到如今,早就覆水难收了……要是剜心能解此苦楚,我早就自己动手,又何需您多言。” 张太后此时已是面无人色,她素来知道儿子和李越的亲厚,可她没想到,这份亲厚早已化作了魔障,将他牢牢困在其中。这对她来说,本该是坏得不能再坏的坏事,可在这样特殊的时节,反倒为她带来了一线生机。 她极力平复自己的呼吸,又开始想哄孩子一样哄着他:“你别急、别急……母后不说了,不说了。其实,你要和他在一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朱厚照愕然回头,怔怔地看向她。张太后幽幽叹了一口气:“你是皇帝,你非要这么着。我能拿你怎么办。可、可你总得亲近其他人吧,你总不能把他关在这儿一辈子吧……李越自个儿尚有一妻一妾,说不定过两年就能抱上一个大胖小子,而你呢,孤零零地守着这一段不为世俗所容的感情……你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受过这种苦,母后这是在心疼你啊!” 朱厚照苦笑一声,他说了一句张太后听得云里雾里的话:“我本以为容不下我们的是世俗,是我心里的那道坎,可直到如今,我才发现,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她,她不愿意。” 张太后的手心早已是冷汗,她道:“他不愿意也是人之常情。听母后的,你将他羁押在这里,万一这事闹了出去,你拿什么去向朝臣交代,还有你总得有个孩子吧。还是将他放出去,你再时时召他进来,不也可以吗?” 朱厚照道:“您不是已经下旨,要在宗室里选好的来过继吗?” 张太后一窒,她道:“外头的人,怎么比得上自己的亲生骨肉?” 朱厚照目光悠远,望向里间,他叹道:“随缘吧。” 张太后说破了嘴皮,可儿子就是油盐不进。眼看天光就要大亮,她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道:“你们要厮混,哀家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你还要怎么样?让一个外男留在你的寝宫,还要叫他压皇后一头。这叫哀家如何能坐视不理。要么你今儿就自个儿将他送出去宫,要么就让哀家来动手,送他横着出去!” 朱厚照眉头紧皱,他道:“您且等着时日,等过段时间之后,孩儿自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 而张太后却似充耳不闻,仍叫嚷着要将李越拖出来。 月池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由摇摇头,戏过了,这怎么可能瞒得住。果然不出她所料,朱厚照听着这样无理取闹,终于起了疑心,他先是试探了一句:“母后素来不喜皇后,今儿却愿意这般闹腾为她出头。这是为什么?” 张太后理直气壮道:“哀家再不喜欢她,她也是哀家正经的儿媳,又于你有救命的恩情。再说了,我这也是为了你啊。” 这话骗鬼鬼都不信。朱厚照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她摆明是另有打算。 他略一思忖,微微一笑:“是吗?母后是为了我,从进来到现在,才反复强调了四次,要将李越赶出去。” 此言一出,张太后的额角立马冷汗涔涔,她这般不自然的神态悉数落在朱厚照眼底。他连和她玩猫捉老鼠的兴趣都无,直接一下釜底抽薪。 他嘲弄地挑挑眉:“那……要是要母后在留下李越和保住张家之间选择一个,您会选哪一方?” 张太后是打破头都想不到,他又来说这种话。她浑身一震,呆若木鸡,惊恐地看着他。 朱厚照见状,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我说呢,朕没儿子不是一天两天,朕因情误事也不是一次两次。您那么多年都视若罔闻,怎么今儿忽然义愤填膺起来。” 他望着母亲惨白的脸,问道:“她答应了你什么了?让朕想想,你将她从这里放出去,她官复原职之后,就帮你保住朕那两个狼心狗肺的舅舅?” 这已是猜得不离十了。那日,婉仪和贞筠从乾清宫魂不附体离开时,张太后就得到了消息。她几乎是一下就料到是什么原因,当即气得哆嗦:“一个男宠,居然敢舞到皇后面前!这是要翻天啊!” 她立刻就要召婉仪和贞筠过来,可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她对自己的儿子,还是有几分了解,这要是大剌剌地下他的颜面,把他的丑事揭破,还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正当她举棋不定时,坤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说是方女史有生死攸关的大事,想面承老娘娘。 话说得这般严重,张太后犹豫许久,虽不敢见她,却还是愿意让手下的宫人几经周折将贞筠的密信递上来。谁知,这一读之下,简直要把她的胆魄都震碎了。 贞筠写得是一封血书,上头的语句更是字字血泪。 “皇上要皇后给拙夫执婢妾礼,还要强赐臣妇一纸休书……皇后觉得此乃奇耻大辱,李越又何尝不是。如不是李越誓死不从,事态早已无可挽回……圣上为人君,却对臣下存不轨之心;为人夫,却对有救命之恩的发妻,如此薄情。此事一旦传出,试问皇爷有何颜面君临天下?而且这么多年,宫中都未有皇嗣降生,要是真的因龙阳之好,以坠宗祧。臣妇斗胆,敢问太后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先帝?” 颜面、皇嗣、先帝,这句都打在张太后的命脉之上。她只觉脑际一阵眩晕,差点就栽倒在地上。左右连忙搀扶住她,而她在回过神后,这才鼓起勇气继续看下去。 “拙夫不愿毁圣上一世英名,更不愿沦为大明的千古罪人,故特来恳求老娘娘伸出援手。救命之恩,必当涌泉相报。他官复原职之日,就是张氏一族解厄之时。” 正是为了这句话,张太后才下定决心,多次遣人来探,等到朱厚照回来之后,立马大闹乾清宫。 她将真实的打算,裹在母爱的糖衣里,希望能将她的儿子糊弄过去。可没想到,他却生生和她僵持至今,让一切小心思都在天光下暴露无疑。 朱厚照还在笑着,笑得几乎直不起腰:“你们两个,居然还能合起伙来算计朕……” 他霍然抬起头,眼中精光四射:“可这下,西洋镜拆穿了。你觉得,你们的如意算盘会如何?” 他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要离去,张太后大惊失色。她终于彻底崩溃了。她扑上前去,抱住了儿子的腿,嚎啕大哭:“别去,别去!算母后求你了,母后求求你了,那可是你的亲舅舅啊!” 朱厚照被她紧紧地抱着。他明明稍稍一动,就可以轻易将她推开。可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其他动作,而是缓缓蹲下身。 他按住张太后的肩膀,一字一句问道:“这世上还有想害死外甥的亲舅舅吗?” 张太后已是涕泗横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凭本能苦苦哀求:“他们知道错了,他们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他们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朱厚照又是一笑:“可母后,他们是害死我,只是知错,您觉得就够了?” 张太后嗫嚅道:“……可你,到底平安无事啊,就不能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吗?” 他再也听不下去了,这么多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却不想到了再一次被舍弃的时候,还是觉得锥心刺骨。 张太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再被他慢慢掰开。极度的惊惶攫住了她的心神,她拼命摇着头:“不能,照儿,你不能这样……他们有罪,他们要赔命,那就拿母后的命去吧!我去死行不行,放过你的两个舅舅吧……” 殿中一时只有她的哭泣声,如泣如诉。良久之后,她才得到答复:“您也知道,您是我的母后啊。您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我怎么敢让您去死呢?”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张太后愕然抬起头:“真的?那、那你的两个舅舅……你……” 朱厚照眼中闪过幽光:“您不是把宝都压在李越身上,舅舅能否得救,只能看她的本事了。” 张太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你、你是皇上,赦免你的两个舅舅,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情……” 朱厚照此时已然麻木,他起身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和俯视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 他道:“您也知道,朕是皇帝。您可以为了私情,背弃责任,背弃母子之情,可朕不行,朕不是父皇,朕绝不会为了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把自己的规矩,自己说过的话,全部变成一文不值的狗屁。” 张太后愣愣地望着他,朱厚照讥诮一笑:“你们俩不是很厉害吗,一个以死相逼,一个心机深沉。朕这就给你们发挥的机会,看看你们能如何在朕的规矩里,盘活这局死棋!” 两日后的傍晚,一身大红官服的月池,终于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门。此时早已是深秋了,她穿过长长的御道,橘色的夕阳将她的身影投在朱红色的巨门上。她回望这巍峨的宫阙,竟有恍若隔世之感。终于……出来了…… 而她离宫之后,没有马上归家,反而是直奔内阁首辅杨廷和的府上。彼时,杨家全家正在用晚饭,听到门房来报,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杨慎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什么!含章兄,太好了,他终于大好了!” 杨廷和却是若有所思,皇上在这个节骨眼,放李越出宫,难道是已然下定了主意了?:,, 348 剑拔沉埋便倚天 杨廷和当即就想叫妻儿都退下,岂料不论是夫人,还是四个儿子,都不肯离开。 长子杨慎一脸正色,率先开口:“含章兄冒夜色前来,必是有大事,孩儿身为朝廷命官,岂可袖手旁观。” 次子杨惇和四子杨忱亦是绞尽脑汁,想要留下来:“孩儿已有举人功名,虽还未考取进士,可这不是迟早的事吗?我们迟早都是做朝廷命官的,当然得关心大政。您不也常说,叫我们别死读书吗?” 三子杨恒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转,他忙咽下一口汤,急急道:“几个兄弟中,就是儿子最不争气,迄今没有功名在身,可正因如此,才更应向前辈高人学习。李侍郎是我朝青年才俊的典范,平素因孩儿是白身,没有多少机会结交,今日他登门拜访,孩儿岂可不见。” 杨廷和:“……” 他不由看向了自己身旁纹丝不动的夫人。黄夫人见状羞涩一笑:“虽说男女有别,可妾身论辈分是含章的师母,论年岁更足以做他的母亲。听说他大病初愈,我既是做长辈的,又岂能不好好招待呢?” 杨廷和扶额道:“好好好,你们都有理,行了吧。来人,把这菜撤下去。” 这还是不叫他们留下的意思了?杨慎忙道:“爹!孩儿是真心想帮忙的……” 杨廷和叹道:“没人叫你在旁边站着!客人来了,总得给他上桌好菜吧。” 杨慎一喜,他忙道:“是、是、是。” 杨廷和看着这只知道傻笑的儿子,又忍不住一叹:“我说,杨修撰,来得既是你的上峰,又是你的座师,你仍在此地高坐,是想等他进来给你见礼?” 杨慎如梦初醒,他忙站起来道:“孩儿这就去迎迎。” 说着,他便急匆匆地冲了出去。杨廷和夫妇望着他的背影,不由相视一笑。杨廷和的胡须颤动:“就这样,还是马上就要娶妻的人。” 黄夫人掩口笑道:“你也知道,含章既是他的上峰,又是他的好友,好友死里逃生,他欢喜些也是人之常情啊。” 杨慎越走越快,以至于最后开始在在庭院中狂奔,风拂过他的鬓发,新落下的叶片被他踩的嘎吱作响。直到将至一门时,他才停住脚步,低头整理衣裳。 而就在他低头的一瞬,熟悉的含着笑意的声音,在前方响起:“用修。” 杨慎愕然抬头,他心中不由浮现一句话,朱袍玉带,风姿秀逸,有匪君子,如圭如璧。 他情不自禁地跟着绽开笑意,可眼眶却有些酸涩。月池失笑,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我的错,累你们担心了。” 杨慎别过头去,揉了揉眼,再次抬起头时,又是过去那个开朗潇洒的才子。他扬起头道:“当然是你的错,要是赶不上我的喜酒,我可要记你一辈子。” 月池展颜一笑:“正是为了这个,我才费尽千辛万苦跑出来呀。” 杨慎挑挑眉:“谁信你,快跟我来吧,家父正等着你呢。” 月池没想到,她这匆匆而来,倒赶上了一家人的晚餐。喷香的虾皮狮子头、滑嫩的豆腐羹,翠色可人的葱烤鲫鱼……还有一锅乳白色的清水羊肉,肥瘦相间的羔羊肉在火焰上翻滚。黄夫人不住地给她夹菜:“多吃点,你大病初愈,正该服用些滋补之物,好好养养。” 月池先是连连道谢,可吃到肚子滚圆时,就只能不住婉拒。老四杨忱忍不住道:“含章兄,你就吃这么点儿?” 月池无奈,她一个脾胃不调的姑娘,怎么吃得过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小伙子,就连朱厚照也没他们几个能吃。她笑道:“贤弟又不是第一次见我,还不知我身子骨吗?” 杨忱闻言连连摇头:“我素知你体弱多病,可你也调养多年啊。怎得今日再见,无甚长进。” 月池忍不住发笑,杨廷和责道:“出言无状,着实无礼。” 杨忱是最小的儿子,不像哥哥们那样害怕父亲。他理直气壮道:“爹,我这是一片好意啊。” 月池应道:“是是是,我感激在心。” 杨忱挺起胸膛:“光感激没用。你还是得多用些,你这般弱不禁风,难怪易遭人暗害……” 此言一出,席面温馨的氛围戛然而止,众人手中的筷子一顿。杨慎瞪了口无遮拦的幼弟一眼。黄夫人斥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杨忱瞥见父母和兄长的神色,这才觉失言。他忙致歉道:“含章兄见谅,小弟并非有意……” 月池忙摆摆手:“先生和师母不必责怪他。贤弟心思纯良,所言所行俱是出自真心。” 她又看向杨忱:“不过,贤弟的心地虽好,这理却是错了。” 眼见杨忱不同意又不敢辩驳,她又是一笑:“你可读过《庄子》?” 谈及学问,杨忱岂敢退缩,他开口道:“这,自是读过。” 月池笑道:“那你该记得,南伯子綦游于商丘的所见,唯有不材之木,不可为栋梁,不可为棺椁,方能苟全性命。而成材之木越是遮天蔽日,反而越不能终其天年,必会中道之夭于斧斤,此正乃材之患,不是吗?”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在座都是心明眼亮之人,都清楚明白这个道理不难,关键是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仍选择成材成梁,甘做这出头的椽子,便有些难得了。 老一杨惇听了一路,此时道:“可人不同于树,树挪死,人挪活。人当有机变之能。” 月池抚掌道:“正是这个道理。正所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1】” 杨廷和听到此处,方徐徐开口:“含章还是不改效仿王文公之心吗?” 月池展颜一笑:“怎么会?事已至此,若再不改,难不成要真等到年迈时再感慨‘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2】’?” 直到听了此处,杨廷和才对月池到访,真正打起了精神。而杨慎却半是疑惑半是担忧地看向月池。用过晚饭之后,他们来到了书房议事。 到了这会儿,就只有杨廷和父子与月池三人在此了。月池望着书架上满满的书,看到书案上各色笔筒、名人法帖,赞叹不已:“与先生相比,学生近年真是惫懒不少。” 杨廷和亲烹了一盏青凤髓与她,亦是感慨:“我又不是刘健,你从草原捡回一条命都是万幸,总不能因你背不上书再打板子吧。” 三人闻言皆笑。月池摩挲着茶盏,笑道:“您还是这般幽默风趣。现下回想,万岁在端本宫时,就早对您另眼相看。他对您的倚重,非同一般。而这份厚爱的由来,也是因您的与众不同。” 杨廷和付之一笑:“孩童顽皮是天性,万岁幼时常带猫狗来上课,有一次还带了一只鹦鹉。此皆乃小事,老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若是圣上将毒蛇置于袖中,如不就地诛杀,岂非枉为人臣。” 月池听得一愣,她很快就明白杨廷和话里的意思。她忍不住发笑:“从来都是您劝我不要操之过急,怎么今儿反而反过来了。” 杨廷和也笑:“老夫也以为今儿来得是急张飞,却不知原来张飞也有转性的时候。” 他叹道:“放心吧,若老夫真想操之过急,朝野上下早已天翻地覆。” 月池莞尔:“您素来镇静持重,谁人不知。” 杨廷和正色道:“可镇静持重,却不是弃了风骨。就如我和你刘先生一般,他是疾风骤雨,重重责罚,我是春风化雨,细细教授,可目的不都是教你学好吗?” 月池沉吟片刻,她幽幽道:“我明白了。只可惜,您以为的好,在旁人眼中却未必是好。” 杨慎听到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了。他刚开始听得云里雾里,直到这会儿才有些明白:“不少大臣都想铲除奸佞,可因牵连太大,所以爹才想先除首恶,再徐徐图之。而含章你,你却不同意?这是为何?” 他忽然灵机一动:“你是担忧,他们群起而攻吗?你等等,我拿些东西给你。” 他起身匣中取了一叠卷宗,眼睛亮晶晶地递给月池。月池心中若有所感,她翻开第一张,就是宫人之夫来状告两个国舅。 她难掩惊色:“原来还有你搅和在里面。” 杨慎清了清嗓子:“不止是我,光靠我一个可做不成,还有以中兄他们,都参与了。这有不查则已,一查方知,天下竟有这么多冤假错案,这么多遭罪的无辜之人。如能以这些为据,难道还怕不能将恶人绳之以法吗?” 月池将宣纸翻阅得哗哗作响,一家人的苦难,乃至一族人的血泪,都凝结在这薄薄一页纸上。她的神态依然沉静,语声却难掩疲惫。她看向杨廷和:“依我对您的了解,我还以为您会拦住他。这盘棋已经够乱了,不能再将无能为力之人,全部拖到战场上。” 杨慎一僵,他辩解道:“含章,你误会了。我们将他们找出来,就是为了还他们一个公道吗。我们……” 他一语未尽,杨廷和却在适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世非经过不知难,总不能叫他懵懂一生吧。更何况,这其中有一部分,未必不能派上用场。” 杨慎一惊,他的面色陡然苍白下来。 月池垂下眼帘,长睫微动。这世上的可怜人,一生活在上层编织的幻梦之中。他们以为是青天老爷,惩善扬恶,殊不知是派系之争,拿来当枪。 她半晌方道:“没用的。” 杨廷和微愣:“此话何解?” 月池道:“各方已然落子,棋局已经开始。而这上面的人,连上棋盘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朝廷讲爱民不是真的爱民,讲公义也不是真的公义。既然都为假,又岂能逆转全局?” “在此时此地,能左右最终走向的,也只有利益罢了。” 杨慎瞪大双眼,而杨廷和却付之一哂,他道:“你们,都还是太年轻。” 他指了指自己的儿子:“他是未经风浪,当得比真金还真,而你是历尽千帆,便觉如黄铜一般假。可这世上,黑白本就混杂,真假本就掺半。” 月池和杨慎同时抬起头,他捋须道:“你认为,于腰金衣紫之人而言,民间疾苦不过是他们打击政敌,谋夺利益的手段。可你却忘了,在这些人中,仍有人将爱民公义视为最大的利益,将贪官污吏视为最大的仇雠。”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所以,您不愿让?” 杨廷和失笑:“连王文公为了推行新政,都要宣称‘民不加赋而国用饶’,何况是你我。让自是要让的,可底线,不可违背。” 月池抬眉道:“您的底线是什么,除去奸宦奸臣,肃清政局,充盈太仓,回应民间疾苦?” 杨廷和道:“这并非一蹴而就之事,关键仍在圣意。” 月池恍然:“那一步,还是需从除恶开始。东厂、锦衣卫首当其冲,其后的罪人再斩几个大头。” 杨廷和没有否认,月池一叹:“我知晓您的苦心,在大人看来,这世上最难引导的是半大孩子,因为他们有足够的气力,却缺乏眼界和胸襟。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的力气,别那么大。” 在这个方向上,她和杨廷和其实走的是同一条路,她在宫内,所以从内政着手,搬出了张太后,压得朱厚照不得不妥协,而杨廷和在宫外,所以自然是剑锋直指,将刘瑾、杨玉、江彬等一锅端掉。 她说得太过直白,剥去了君臣之义的温馨来谈此事,让杨廷和感到些许的不适,可他嘴唇微动,却仍没有反驳。月池起身,她苦笑一声:“皇上常拿一句话来问我,学生今日也想问问先生和贤弟。” 她缓缓道:“人活着,要不要吃饭?” 杨慎满眼迷茫地看着月池,他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月池道:“人既然都要吃饭,那你端得是谁的碗?” 杨慎一惊,他与父亲对视了一眼,目光转为坚定,斩钉截铁道:“我们端得是朝廷的碗,吃得是天下的饭!” 月池抚掌道:“说得很好。这天下之大,有长江,也有黄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浊流泛滥,需要治理,那清流东冲西决、怀山襄陵,又当如何呢?用修,你不能既想端这碗,又嫌这碗不合心意啊。” 杨廷和如遭重击,杨慎猛地望向她:“可、可那是谋逆啊!难道谋逆就不能叫圣上醒悟……” 月池不欲他说下去,她道:“皇上是天下第一等的聪明人,聪明人又岂会因噎废食?总不能因为这次出了点差错,就让大水把他们全都冲走了吧。” 杨慎已是神思不著。而杨廷和在长吐了一口气后,眼神复杂地看向月池:“当你在宣府以死相搏时,谁能想到,今日的你会说出这番话。” 月池一笑:“而我却早在见您之前,就知您必会站在我这边。您别灰心,这碗也是要人来端的,怎么端法也还没个说法。这局没有赢家,也就没有通吃。连那起子小人都能一心一用,何况你我?” 杨廷和又笑出声来:“你啊,人都还关在牢里,你又能怎么端住这碗?” 月池挑挑:“至少目前是我们两手托住了,接下来,我就要去找第三人了。” 第一日晚上,又受了一天刑讯的刘公公心如死灰地瘫倒在稻草上,昏昏欲睡。正在这时,他耳畔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哟,老刘,过得不错呀。” 刘瑾一震,他睁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向那人,半晌方道:“真牛啊,这你都能出来?!”:,, 349 一生大笑能几回 月池双手抱肩:“你都能被我玩进去了,我又怎么不能出来呢?你们俩,待遇还真不错,住得还是密牢啊。” 刘公公想到这段时日的遭遇,只觉心头一痛,他正欲开口,没曾想,还有一个人比他还要早爆发一步。 对面的杨玉早已是怒发冲冠:“爷真真是糊涂!放了你这个毒……” 他话说到一半,又生生咽了下去,面色都涨得青紫:“放虎归山,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乱子!爷此时不杀你,日后必要后悔莫及!” 狱卒给月池搬了一张太师椅。她施施然掀袍坐下,还要了一些酒菜。 屏退左右之后,她方开口道:“杨指挥使火气如此之盛,看来还是受刑不够啊。” 刘瑾在一旁道:“三法司既想在我们嘴里挖出一些东西,又怕在我们嘴里真挖出太多东西,当然不能真像诏狱那么搞。” 月池一笑:“你倒是看得清啊。” 刘公公毫无形象地在地上伸了个懒腰:“文官不敢硬来,皇上不想弃卒,还有一群亡命之徒,正在焦急地四处钻营。这已是个僵局。所以,皇爷才肯放下身段去找你。我猜得没错吧?我只是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快就出来了。这份本事,不得不叫人惊叹呐。” 月池抚掌道:“老刘,你可真是个聪明人。” 刘瑾脸上浮现得色,可月池随后又道:“可有时,人聪明得过了头,反而不大妙。你虽然没什么大学问,也该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吧。” 老刘面上一僵,他随即反唇相讥:“咱家一个老太监,哪比得上你李侍郎,怎么也做不了杨修啊。要真要因聪明而死,先死的也该是你李越才是。” 月池失笑:“我和皇上什么关系,你和皇上又是什么关系?这么多年,你心里都没点数吗?” 刘瑾:“……” 杨玉此时因无人搭理,又憋了一肚子火,他骂道:“恬不知耻!” 月池面上的笑意霎时褪了下去。刘瑾都被惊了一跳,他想她不该是如此易怒之人,怎么这会儿发起火来。 月池不笑时,面上如被了一重寒霜。她慢慢起身,走到杨玉的牢前,俯身道:“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杨玉还欲在争,月池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她问道:“你是是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可替代的人才吗?锦衣卫是少你一个转不动吗?皇上没你这条狗晚上会睡不着觉吗?” 杨玉一哽,他道:“哼,危言耸听。皇爷既遣你来,又是为了什么!你立身不正,还想在我们面前摆主子的款,刘瑾怕你,我可不怕你!” 被点到的老刘毫无怒色,只是无奈地摇摇头:“哎呀,年轻人就是这样。”不是天高地厚,更不知死活。 月池也是一愣,她又忍不住笑出来:“我说呢,原来是有恃无恐。” 杨玉依然梗着脖子,月池接着道:“可你未免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皇上和我,肯费这么大的劲,是为了整个东厂和锦衣卫的精英力量,而不是单为了某个人。这群人里,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杨玉翻了个白眼:“为这几句话,就想叫我俯首帖耳,李越,我告诉你,你打错算盘了!” 月池挑挑眉:“是吗?那我们不如赌一把。” 她回身拿过酒坛,直接泼在在杨玉牢房中干草上,接着又取下了壁上的火把,慢悠悠地踱步过来。 杨玉早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变貌失色:“你干什么!” 月池蹲在他面前:“猜猜看,今儿我要是把你烧死在这里,会有人叫我替你赔命吗?” 刘瑾脸上露出奇特的神色,而杨玉则是目光变换,可最终还是骨子里的血性占了上风。他到了此时,反而恢复了镇定,讥诮一笑:“有何不可。我赌,你绝不敢杀我。” 月池眨眨眼:“真是个硬汉子。我就喜欢你这种人,因为看你们跪地求饶时,更有成就感。” 她高高举起手,火把熊熊燃烧,如鲜红的木棉。伴随着啪嗒一声,火把摔落在干草上。借着烈酒之功,大火霎时间就升腾起来。 老刘借着倒影,看到了火光,又是一惊。他欲言又止,月池度其神色,想他总不会为杨玉求情吧。果然不出她所料,刘公公艰难地挤出一句:“有人在外备水不,不会连累到我吧?” 杨玉:“……”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月池又重新往太师椅上落座,她闻言也是一笑:“怕什么,这墙有五尺多厚,里头还都是流砂,如何烧得到你。” 要是李越此时再来几句威逼利诱,杨玉便更能淡定如常,可糟就糟在,她说完这一句,就再不曾开口了。火光在她的瞳孔中跳动,给她皎白的面孔镀上了一层暖色。杨玉隔着火光定睛一看,只见她的双眼有些放空,早已不知神游去了何地。她像在望着他,又似在看向别处,淡漠得就像对着一桩死物。 而火却越来越向里逼近了,杨玉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可他却仍不肯朝后退一步。他咬牙暗道,他就不信,李越敢杀他。可李越却仍没有任何动作。浓浓的黑烟呛得他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此时便觉威风减了一半。火星跳动在他的囚服上,火舌顺着他的脚底爬上来。他一时吃痛,终于忍不住往后退,而火焰还在继续逼近。 刘瑾都忍不住开口:“你不会真要烧死他吧。” 月池久久没有作声。杨玉自己都没发现,他对她的答案是翘首以盼。刘瑾又说了第二遍:“他毕竟是皇上用惯的老人,是杨阿保的侄儿。杀他事小,可为一个他,若在你和圣上之间再添嫌隙,就得不偿失了。” 月池不答反问:“老刘,你不是好奇,我是怎么这么快出来的吗?” 这下刘瑾都愣住了,只听她道:“我向太后允诺,帮她保住张氏一族,撺掇她去找皇上。皇上逼于无奈,这才放我出宫。” 刘瑾不由倒吸一口冷气:“你这……你如此步步紧逼,刀刀都往命根子上捅,谁还敢对你交付真心?” 月池懒洋洋道:“我连天都敢捅个窟窿,还怕什么。” 她一落,密牢之内又陷入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就在此时,远处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女声:“相公,救我!救我!” 随之响起的又有孩子撕心裂肺的啼哭声。 杨玉如遭雷击,他终于撑不住了,他猛地拿起溺桶拼命地想扑灭火焰。他嚷道:“你把我妻儿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月池道:“能怎么着,一家人自是要团聚的。” 杨玉只觉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涌上心头。女子的叫嚷声,孩子的啼哭声越发歇斯底里。可他却顾不得太多,火越烧越大了。他起先一动不动,现下却开始拼命灭火。 他终于冲到了铁栅栏前,栅栏触手滚烫,他却再也顾不得,使尽全力摇晃着,可却是徒劳无功。背后是大火,耳畔是啼哭,直到此时,杨玉才意识到,她是真的敢,真的敢! 他胸口血气翻腾,满心的屈辱、悲哀和痛苦。他扑通一声跪下,自己给了自己两记耳光:“是我嘴臭,出言无状,还请李侍郎大人有大量,饶我一家老小的性命吧!” 月池见状,这才叫人来灭火。几桶水泼进来,瞬间将人淋成了落汤鸡。 月池见他的模样,又是一哂。她悠悠开口道:“有一男子,家遭邪祟,为剑仙所救。剑仙道术惊人,他因此心生钦慕,一心想随高人学道,做一侠士。可任凭他如何立誓保证,剑仙却始终没有开口应允,反而飘然而去。岂料,当天晚上,他们家又有歹徒上门。他听见外头传来父母的呼救声,急欲拔剑营救。可他的妻子却抱着他的腿恳求道:‘双拳难敌四手。你出去也是无用,还不如留在这里,捡回一条命。你就算不顾念我,也该顾念我们的孩儿吧。’这男子面对妻子的哀求,终于还是没有出去。他就这么焦灼着,听着外头的哭喊声枯坐了大半夜,居然还睡着了。而等他醒来时,妻子正好端端地躺在他身边,他急急忙忙冲出去,父母家人居然也都安然无恙,全家人原来连歹徒的影子都没见过。他大惊失色,浑浑噩噩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空中晃晃悠悠飘下一道白绫,上面只写了一句话。你们猜,写得是什么?【1】” 刘公公凉凉地开口:“怕不是写得——‘就这点儿胆色,也敢逞英雄?’” 杨玉面色如土,再也不复方才的神气。月池抚掌大笑:“不愧是你,就是损!” 她抬脚就要离开,杨玉忙又叫住她:“李侍郎,请问我的妻儿……” 月池回眸一笑:“你的妻儿,不是好好在女监呆着吗。” 杨玉一窒:“那刚刚……” 月池道:“京中有善口技者,你没去天桥底下见卖艺的吗?” 杨玉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月池离开密牢后就召来狱典,命他把所有涉案之人关到附近的牢房。 狱典一脸茫然:“回侍郎老爷的话,小的愚昧,这人关到一处,不就要串供了吗?” 月池不由莞尔:“那你们是怎么想把刘瑾和杨玉关到门对门呢?” 狱典哑口无言,只能唯唯而已。 月池交代完毕,正欲离开,忽然觉背后有视线投来。她猛然转过身。空荡荡的牢房中,风声呼啸而过。一个人都没有…… 她打量完一周后,又才离开。角落处阴影中,朱厚照双手抱肩,一言不发。:,, 350 花枝正好人先老 月池这一厢的成果显著。而杨廷和那方却是举步维艰。当他在内阁中说出自己的想法时,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激烈反对。 白发苍苍、性格刚直的刘健,几乎是拍案而起:“东厂竖宦,干涉朝政,锦衣卫跋扈,鱼肉百姓。如今,他们更是犯下了滔天大罪!你身为元辅,不思如何为国除奸,反来劝我们再退一步。” 他说到此处连连冷笑:“只诛罪魁,你还能说是为了安定政局,连东厂和锦衣卫都要悉数放过,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这是在直指杨廷和有谄媚之心了。这样的反应,早在杨廷和的意料之中。他长叹一声道:“希贤公老当益壮,侠风义骨,嫉恶如仇,令我敬佩不已。可您莫忘了,朝廷命官与江湖义侠终有不同。” 刘健一愣,只听他说道:“义侠满腔热血,杀人如砍瓜切菜,不计后果,亦不想将来。可您是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右柱国!您不能为一时痛快,而置朝局于不顾。如因做得太激引起变故,该如何收场,您有想过吗?” 在这间小小的值房中,不知出了多少秉国大策,可到此时却是寂寂无声。杨廷和面上亦有丧气之色,可他仍在苦劝:“希贤公,非是杨某贪生怕死,而是威行如秋,红衰翠减,仁行如春,万物滋荣。我等为辅臣,更不可不慎啊。” 他说得十分恳切,他的意思虽未明说,但众人也都能明白。在他们这些大臣眼中,东厂、锦衣卫都是奸臣贼子,可在皇上眼中那些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他们要借故连根拔起,皇上岂会舒服。杨廷和是想让出这一份利,拉拢更多的盟友,来助他们先以肃清外朝为要。王鳌心中微有动容。然而,刘健与谢迁对视了一眼,心智仍是坚如磐石。 刘健缓缓地合上眼,过去的时光如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闪烁而过。下定决心清查军屯的他,被群小构陷在深夜崩溃的他,在金殿之上颤颤巍巍决定辞官归隐的他,接到皇上大获全胜捷报欣喜若狂的他,得知宁王之乱平定之后心头大定的他,看到贪官冗员遭裁去之后老怀颇慰的他……由希望到绝望,再到枯枝之中萌生一点点新绿。 他突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老夫常思当今远不如先帝仁厚……”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谢迁道:“你这……慎言!” 刘健笑着摇头:“我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之人。年少时也不是不为功名利禄,家族兴衰动摇,可到了此时,早已心无旁骛、再无挂碍了。我常常思念先帝,可却不得不承认,如仍在孝宗爷陛下,我恐怕至死,都等不到惩治贵戚,平定鞑靼的盛况。” 谢迁一怔,他道:“先帝仁厚,当今果毅,弘治先要正德,正德方能弘治。” 他以年号喻两主,一语双关,精妙至极。在座之人都齐齐叫好,一扫适才焦灼的氛围。 刘健的胡须抖动,他又看向杨廷和:“我明白介夫的顾虑所在。可你的作为,只配做守成之君的臣子,而当不得中兴之主的股肱。” 这样的话不可谓不重,可杨廷和却并未变色,而仍是静静地看着他。 刘健道:“这朝野上下,宫内宫外,无一日不在内耗。君臣博弈,文武相争,臣子相斗,都在这庙堂之上你方唱罢我登场。你们看看这满朝的官员,对之前的鞑靼危局一片茫然,对此时的民间起义视而不见。只有当危在旦夕之际,他们才会被逼得做出一些改变。勋贵迭代,军队整顿、淘汰冗员、削弱宗藩等等新政举措能行之于天下,不是因我等有翻天覆地之能,而是因我们的对手亦知趋利避害,明白不能竭泽而渔、杀鸡取卵,所以他们愿意暂时让步。可一旦局势缓和,刀不再架在脖颈之上后,他们就又故态复萌,将一切政事皆系苟安目前【1】。是以,到了此时,我等想要更进一步,变得难于登天。朝廷既无戮力同心之向,便又重归明争暗斗之困局。那么多人,都在扯后腿,含章深受皇恩,亦不是万众之敌……我们不论想做什么,都不会有大的作为……这叫老夫如何甘心?” 他高高地昂起头,一个须发皆白,面满皱纹的老者,眼中却跳动着比烈焰还要明亮的光芒:“我已然八十六岁了,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多少日的殚精竭虑,我们这么多人,熬了那么多年,牺牲了那么多人命,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我们走得比自己的先辈都远,这时你却叫我倒回去,再和那些蝇营狗苟之辈妥协,再去走下坡路。我不甘心,我至死也不能甘心!” 这一番剖白,铿锵有力,如金石之声,振聋发聩。杨廷和听罢也是一声长叹:“可积重难返,积毁消骨,我们只能妥协。” 刘健望着他,淡淡道:“你错了,人的生处不能选择,可何时何地为何而死,却是能够抉择的。” 杨廷和一震,谢迁的眼中也沁出泪花,他们共事了大半辈子,他是最能感同身受的人。他道:“不能再这么斗下去了……黄河、淮河年年决口泛滥,北边的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南边的江淮流域,时不时就有旱灾。夏秋有蝗灾,三月至八月有雹灾……动荡只是一时,只要稳住中下层就不会闹出大乱子。而这么做的代价,无非是我等的身家性命。含章都有同归于尽之心,何况你我?皇上已然走上了正道,老夫不能眼看他,因身边小人之故,重拾权术,沉迷于揽权揽财。这是真正能扫平障碍、落实考成、上下齐心的机遇。我也是历事四朝之人,不知哪一天,也会像宾之、时雍一样,倒下去了,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我不能因自己的软弱,再将这样备受掣肘的烂摊子留给后继之人。” 他们的目光灼灼,望向杨廷和。杨廷和本人亦为他们的豪气所动,他又看向了王鳌。这位文章冠绝一时的大才子,因心中思绪万千,一直缄默不言。而此时他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只说了一句话:“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2】” 杨廷和深吸一口气,他的神色不断变幻,亦归于坚毅。然而,就在他准备开口时,敲门之声突兀响起。一个意料之外的人,推门闯了进来。 月池看着这些泪眼婆娑的老者,满腹话语哽在心头。她可以轻易将温情的面纱撕碎,她可以再问他们一次,他们端得是谁的碗的道理。可到了此时此刻,她却发现,自己说不出口了。 她深吸一口气,半晌方道:“先生们既认为皇上不肯下定决心是贪恋权位,却仍愿以性命入局,重整朝堂。这份大仁大义,学生感佩于心。可诸位却忘了一件大事。” 四双眼睛齐齐看向她,杨廷和心中一恸,却知阻拦不得。可让他万万没想到是,李越目光如炬,徐徐开口道:”臣有为国效死之心,君又何尝无恩义之情呢?” 刘健一惊,他不敢置信地看向月池。月池红着眼眶道:“皇上五岁就入端本宫了,先帝忙于政务,又体弱多病,太后忙着照顾蔚悼王和太康公主,皇上每日都跟着先生们读书。这么多年的教导辅佐之情,您叫他,怎么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于非命?” 冷漠的名利场上,突如其来的温情让人措手不及。这些老臣这么多年,接受的都是忠君爱国的教育,即便是朱厚照最一意孤行的时候,他们也从未想过放弃他,而是不断的劝说、恳求。他们要得不是金银财帛,不是权势地位,估计连朱厚照自己都没想到,只要一句顾惜之语,谈一谈回忆,就能叫这些老人震撼不已。 月池哽咽道:“若打了老鼠,就要碎了玉瓶。皇上彻夜难眠,辗转反侧,这才难以病愈。而我,我亦不能眼看这局势如此,所以奉命出宫……” 谢迁早已是泣下沾襟:“可奸佞不除,新政终究是镜花水月。” 月池道:“若国无栋梁,新政又靠谁来支撑呢?” 王鳌的双眼早已红肿,他道:“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 月池幽幽一叹:“我在宣府赴死时,也觉能另辟新天,可结果如何,诸公都看在眼底。一恶去,诸恶尚存。人心的贪欲亘古长存,我们即便死一万次,也不能叫天下无贪无恶。” 冷冰冰的实话,如刀子一样,扎进在座之人的心底。月池再添了一把火:“压得太狠,最后的反扑就会越猛烈。此时的内阁,能够众志成城,共抗危难。可之后呢,皇上体弱多病,先生们年事已高,如将来……以威行来维系的新政,又当何去何从?” 刘健沉沉道:“你是认为,无论如何,都是精卫填海,海波难平,为此做投石,不值得吗?” 月池目不转睛地望向他:“并非是我觉得不值,而是圣上不舍。” 刘健一窒,他的心头如遭重击:“哪怕会因此放过那些冒犯天威之人?” 月池垂下眼帘:“皇上说,他还年轻,他可以等。” 连被暗害的苦楚都能够悉数忍下……刘健低下头,他看到了自己皮包骨的手,干枯干瘪如朽木。他半晌方颤声道:“可正因君恩深重,所以才当以死相报。” 月池道:“死的确需要勇气,可与恶为伴,探索出一条抑恶扬善的长远道路,却需要比死还大的勇气。” 月池的话掷地有声:“这才是,我们报答皇爷,最好的办法。先生们,难道不想叫随事考成长长久久地推行下去,不至于沦落到人死政消的下场吗?” 沉默如洪水般蔓延开来。王鳌此时竟有些迷茫:“可刘瑾府中罪证已出,正如希贤公所述,我们总不能去销毁罪证吧?” 月池笑道:“先生们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谢迁问道:“奇怪什么?” 月池道:“为什么我在宣府时没有弄死刘瑾,为什么我会将揭破边关真相的重任压在一个老太监身上,为什么他真的肯回来戳破一切。为什么他去到宣府和杨一清一块出征,能帮上大忙大获全胜?” 她道:“为什么,他已经做了东厂督主,早已是万人之上,还要想方设法去谋逆,谋逆也就罢了,还留下那么多证据等我们去查?” 这一番说辞,太过惊人了。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向她。月池微微一笑:“不甘心的人,远不止我们。” 刘健不敢置信道:“那皇上知道吗?” 月池道:“皇上服下解药后,就知道了真相。” 谢迁追问道:“真有下毒……那这么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月池道:“代王和江彬。” 王鳌问道:“江彬是皇上的义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月池苦笑一声:“世上的周东,也不止一个。周东还能装疯卖傻,江彬却是退无可退。所以,当皇上病重,代王向他抛出机会时,他没犹豫多久就应了。” 直到此时,他们才感觉蒙在眼前的迷雾被揭开。眼明心亮之人都心知肚明,江彬手握重兵,却备受掣肘。他被当成了一把扎向世袭将官的刀,只能沿着皇上给他既定的方针前行,只要稍稍偏离,就会遭到无情的打压。他的命悬在空中,因此日夜难安。 月池继续娓娓道来:“刘瑾等人围困乾清宫,是因太医诊断不出救治之法,江彬又与内侍勾结颇密。他们虚以委蛇,是因不明对方手中有多少筹码,所以只能打入内部。后来,告诉江彬皇上已然驾崩、诱他入宫,也为了来个瓮中捉鳖,问清这奇毒的来历。可没想到,我却放了把火逃了出去。” 众人大吃一惊:“火是你放的?!” 月池无奈道:“千钧一发,我也不敢再耽搁。谁知还会误伤呢?现下想来,我能安然无恙地在宫中养病,也证明他们并未害我之心。” 她能活蹦乱跳地活着出来,这的确是太反常了。连谢迁都半信半疑道:“难怪闵珪总说,他们神色有异,既不否认查抄的外官罪证是假,问到他们自己是如何叛逆时,又是吞吞吐吐。” 刘健道:“那他们为何不直言呢!反而叫我们担惊受怕这么久。” 月池苦笑一声:“皇上中毒,神志不清。走漏了风声,那就是灭顶之灾。他们不曾信过我们,我们也从未信过他们啊。” 直到此时,所有人才信了六成,除了杨廷和。杨廷和没有问李越,为何在见他们父子时,不说出真相,直到此刻方悉数吐露。而李越也没有向他解释,两次说辞为何截然不同。 在临别之时,这位内阁首辅才终于开口:“苏秦舌灿莲花,能以何策去叫玉玦圆满?”闵珪,字朝瑛,瑛即为美玉。 月池扯了扯嘴角,她道:“玉玦既决,再不成环。苏秦无策,宁为李斯。”:,, 351 杜鹃再拜忧天泪 李斯与韩非同是荀子的弟子,却关系不睦。韩非入秦时,李斯因担心他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在秦王面前进谗言,将他毒杀在狱中。即便有苏秦张仪的辩才,也无法改变一个人内心最根本的坚持。既然没办法获取他的支持,就只能将他赶出权力的中心。 闵珪一直处于焦虑之中,在皇上按兵不动,同僚极力摆烂的情况下,他想法办那么多人,实在是太过勉强。可如若就此收手,又怎么对得起乌纱头顶的青天。他眯着眼,翻阅着眼前厚厚的一叠卷宗,细密端正的小楷,却在他眼中如墨团一般晕开。孙儿闵如润见状一一替他念诵。 孩童的声音清朗温润,可他所读出的内容却如石头一般,坠在闵珪的心上。恐怕连谢丕、康海等想出以民间冤案施加舆论压力的人,都没想到,这所有的压力,所有良心的谴责,最后竟都落在闵珪身上。谁叫他身居高位,又德高望重呢?他既掌一国刑讼,应该继续查案,为民伸冤。 哪怕有人身携利刃在家宅旁窥视,哪怕家中有人不幸中毒而亡,他都应该坚持下去,否则就是失职,就是胆怯,就是将前生的清名毁于一旦。这对一个将清名看得比性命还重,将职责看得比什么都高的大员来说,无异于千斤巨石,兜头压下。 于是,在听罢卷宗之后,他选择继续请旨。孙子乖巧地替他磨墨,他则颤颤巍巍地铺开宣纸。这本该是祖孙和乐之景,可惜这副情景,却被自己的儿子打断。闵纯心急火燎地入门,一见桌上写到一半的奏疏就是泪如雨下。他跪在地上,半晌方凄声道:“爹!您真要拿全家的性命填进去吗!” 人人都钦佩仰慕英雄,可又有谁真知做英雄家人的苦楚。闵珪与戴珊是多年同僚兼好友,戴珊之孙出了那样的事情,他们曾多次上门帮忙劝慰。戴夫人几乎哭瞎双眼,三个可怜的孩子疼得日夜哀叫。那样的场景,闵纯几乎一闭眼就能回想起来。那时,他心中就隐隐有了噩兆,如若父亲再这样下去,迟早有一日,他们也会步上戴家的后尘。 为此,他和其他兄弟,不止一次劝父亲以年事已高之由,归隐故里。闵珪的确动摇数次,特别是当戴珊辞官之后,他真正跟着写一封辞呈。当权力凌驾于法上,当公正在权术面前一文不值时,这个刑部尚书做着又有什么意思。 可到最后,那封辞官的奏本,还没有写完就被烧毁。皇上的多次信任回护,同僚的苦苦坚持,无一不是挽留,不是挂累。 在宣府一案后,在粪坑被彻底炸开后,闵珪固然痛心恶心,可在看到那一个个恶人落马后,他却更多是觉畅快。他掌刑名多年,侍奉过三代先帝,弹劾的权贵,恳求彻查的冤案多不胜数,可却从未真正做到,将大明律化作利刃,架在恶徒的脖颈上,叫他们受到惩罚。可那一次,他却在当今身上看到了希望。这一次,彻底绝了他辞官回乡的念头。 就为了这希望,他强撑着病体,一次又一次地坚持下来,直到今日。面对儿子的哀求,他丝毫不为所动,只是问了一句:“你把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闵纯听到这样的指责,却觉有些可笑。他眼看闵珪要再次将奏疏放进袖中,终于忍不住顶撞父亲:“圣贤书能让您这奏疏上写得东西变幻为真吗?圣贤书能叫外头围着准备暗杀您的人全部退去吗?圣贤书能叫诚叔活过来吗?!” 孩子们口中的诚叔,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仆。闵珪动作一顿,他迄今还记得第一次见闵诚的样子。那时家乡乌程发了洪水,乡民只能靠鬻儿卖女来活命,而还有许多失去父母的孩童只能活活饿死。他的母亲怜悯这些穷苦人,不仅设置粥铺来救人,还收留了一些孤儿。全家死绝的闵诚就是在那时来到他们家中,给他做了书童。听人说,闵诚和他爷爷一起抱着浮木飘在水面上,等人把他们捞起来时,那个老者身上都散发着尸臭,闵诚却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明明全家都死光了,自己瘦得皮包骨,可闵诚却从来不哭。他天天都笑着,努力地讨好全家人,哄着全家人。他只吃很少很少的饭,却抢着去做活,累到晕倒醒来后,还吓得面色煞白。闵珪迄今还记得,他蜷成一团的样子,他不住地朝母亲磕头,哆哆嗦嗦地求饶:“太太,我没病,我没病!我只是眯了一会儿,我能干活的,我能干活的!求您别把我撵出去!” 他们全家为此既怜悯又无奈,好不容易劝他安心了下来。随着他在家中留得日子越长,他才变得不那么拘谨,只是干活还是依然勤勉。他像一个小大人一样,无微不至地照料自己。而闵珪第一次见到他哭,是在他到家第一年除夕。他独自端着碗,缩在角落里,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进面汤中,又被他一口一口喝掉,一点儿都没剩下。面对这样深切的哀恸,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可到了个时候,谁还会忍心一言不发呢。 闵珪迄今还记得,自己当时干瘪的劝慰,他那时太年轻了,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即便在这样的时候,都要不忘炫耀自己的能耐。他对闵诚道:“你在我们家,一定能足食丰衣。你的亲故虽回不来了,可我日后必能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待我为官之后,一定泽被百姓,那时天下就不会有你这样的可怜人了。” 或许连闵诚自个儿都不记得这番话了,可他却一直记得,他的确金榜题名,直上青云,官居二品,位高权重。可这天下,仍不少可怜人。就跟了他几十年的闵诚,也是因为吃下他所赐的补汤,一命呜呼。多高明的伎俩,将一点点雷公藤粉混在他的补汤中。如不是他那日心烦意乱不思饮食,如不是闵诚正好来探他,这时倒下的就该是他了。 八十七岁的闵诚就是在这个书房,他刚刚还在说自己的孙子娶亲的趣事,可下一刻就头晕目眩,肚子发疼,在地上不住打滚,嚎叫挣扎。 闵珪明白,孩子们是被吓着了。可他是一家之主,是一国的大司寇,要是连他都害怕了,皇上该怎么办,那些年轻人、穷苦人,又该怎么办?他不能害怕。 八十八岁的闵珪又一次站了起来,他要穿上官服,再一次去宫门求见。儿子闵纯已是涕泗横流。孙儿闵如润早已因父亲和爷爷的争吵而不知所措。 月池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这才是她出宫后的第三日。闵珪见到她,十分震惊。而月池却对他的举动,毫不意外。她在劝说无果后,并不觉得有多沮丧,而是对他道:“您既然执意要去,我也不拦您,只求您在去之前,跟我去见一个人。” 苏州阊门外有一恶少,名叫张文学。他家论关系,是刑部侍郎张鸾的同宗,年年也多有孝敬。仰仗着这个族伯,张文学在苏州寻衅闹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弘治十七年的盂兰盆会,张文学和一众恶少在元妙观外凑热闹,对过往妇女评头品足,逮住机会就想调戏,就是在这时,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貌美如花的顾氏。 顾氏察觉到了这登徒子的视线,不由狠狠剜了他一眼。可在这张文学看来,这却是顾氏对他有意的表现。他丝毫不在意顾氏还带着孩子,腆着脸凑了上前。谁知,他刚碰着顾氏的手,就挨了她一记耳光。 张文学横行肆意这么多年,如今却挨了这一下,面子上如何过得去,当即和顾氏厮打起来。顾氏只是寻常妇人,怎么打得过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眼看就要不敌。就在这时,她身边带着的那个五岁的小女孩,便扑上来抱住张文学的腿,张口就咬。 张文学正打到了气头上,一时吃痛,一巴掌就将小女孩打倒在地。即便如此,他还不解气,竟上前重重踢了几脚。五岁的女孩,哪里受的住这样的折磨,当即口吐鲜血死了。 顾氏见状,嚎啕大哭。周围的人也扑上前来,将张文学拿住送官查办。张文学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人证物证俱在,按理说是板上钉钉的死刑。可架不住张文学有刑部侍郎这门远亲啊。张文学之父就扯着张鸾的虎皮,对顾氏的娘家和夫家威逼利诱,终于迫使两家松口,串通供词,竟然称这个小女孩是在路上,被张文学家的驴踢死的。 牲畜踢死人,不是主人故意为之,依照《大明律》:“凡无故于街市、镇店驰骤车马,因而伤人者,减凡斗伤一等;致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张文学因此免于死刑。他爹又给县官送了厚利,最后连板子也是走了过场,过了这么些年又回苏州来继续享福。 顾氏眼见害死女儿的凶手,这般逍遥法外,早就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在知晓能够上京来告时,果断逼着丈夫李四递了状纸。然而,随着在京中耽搁的时日越久,这对夫妻越发忐忑。 在张鸾遣人来劝说后,丈夫李四再次动摇了。在破旧的客栈里,他对顾氏道:“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成,那么大的官老爷,咱们这无权无势的怎么告?” 顾氏双眼发红:“可那几个老爷说了,他们会帮我们做主的!” 李四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说你这个婆娘不晓事,他们就拿咱们家的事当个棒槌。能锤下那谁最好,锤不下去也是咱们诬告。死得也是我们,你知道吗!” 顾氏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四有些害怕,他短暂地避开妻子的目光,随即又正视她道:“我是觉得,大丫的事,要不还是算了……” 这么多年的夫妻,顾氏如何会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他此时的神色,就和他当年与张家和解时一样。她忍不住笑出声,这么多年良心折磨,她一闭眼就梦见小女儿鲜血淋漓的身影,让她早就不复当年的青春美貌。她道:“他们又给了你什么?又给了你多少金银财宝,让你又愿意再卖一次大丫?!” 李四嘟嘟囔囔道:“别说得那么难听……” 顾氏已是歇斯底里:“你敢做,还怕我说吗?” 她这般打闹不休,李四听得心烦意乱,渐渐没了耐心。他骂道:“行了!没完没了。你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们顾家的用心。无非是听说,张文学杀的是咱们家大丫是幼女,按律要把张家的一半财产都赔给我们。他们动了心了,这才撺掇你来闹。不都是为了钱吗,你这么哭哭啼啼地干什么!” 顾氏如遭雷击,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丈夫。李四焦躁地在屋里来回踱步,他的声气又软了下来:“我知道,你心疼大丫。那也是我的闺女,我能不疼吗?可你,你总得为我们家考虑考虑。我就是个杀猪的,你这么多年连个蛋也没下……万一我们死在这儿,老李家就要绝后了。张文学那个狗东西做了那么多孽,天一定会收他的。咱们没必要冒这种险……” 他起身拿回一匣一匣的珠宝,递到顾氏面前:“你看,只要咱们松口,这些都是咱们的了。还有十几张地契……这加起来,比张文学全家的钱都多啊!” 顾氏一震,她的重点完全偏移:“他们肯给这么多,就说明他们害怕了,那些老爷没有骗我们,只要我们坚持告,一定能给大丫讨回公道!” 李四说的口干舌燥,顾氏却还是一意孤行。他终于忍不住说了实话:“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这是给咱们改供词的钱。” 顾氏一愣:“改什么供词?” 李四苦口婆心道:“你想啊,当年是我们亲自签字画押,说是张文学家的驴踢死的大丫,现在咱们又改供词。这不是告诉所有人,是咱们狼心狗肺,连闺女的命都肯卖吗?当年审案的时候,我们不说实话,如今又来告状,这总得找个理由吧。张老爷要我们,在刑堂上挨了板子之后,再招供说是刑部尚书闵珪为了排除异己,这才把我们搜罗来……” 顾氏看着自己的丈夫,就像看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闵尚书一直在我们奔走,他还给我们送了银钱,让我们在京安心等候!” 李四呸道:“你别被这些小恩小惠骗了,他也没安好心,这些当官的,心早就烂透了,怎么可能诚心为咱们老百姓伸冤。他还不是想借我们,弄下去姓张的。反正他们都是狗咬狗,那当然是谁给的多,我帮谁说话了。”【1】 后续的争吵厮打,隔壁房间的两人已然听不下去了。闵纯扑通一声又跪在地上,他抱着闵珪的膝盖,泪流满面,轻声叫着:“爹,爹,您别这样,您别这样……” 闵珪仿佛凝固成了一具石像,他直愣愣地望着角落,一言不发。 月池就这么静静坐在一旁,她听到顾氏在丈夫休妻的威胁下,终于决定妥协,打算听丈夫话,给女儿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告慰她的在天之灵。隔壁的哭声和此地的哭声交织在了一处。她看到,闵珪的眼角滚落浑浊的泪水。她想,她是真正将这位老先生的心,彻底打碎了。试问一个心碎之人,又如何能战斗下去呢?他会在儿子的劝慰下,顺理成章地辞官回乡。失去了这个阻碍,她的计划能推行得更为顺畅。 然而,让她万万没想的是,在长久的沉默后,闵珪艰难地转过头,他看向月池:“含章,多谢。只可惜,你的好意。老夫只能……辜负了。” 月池一怔,闵纯却先她一步爆发:“爹,那些黑心烂肺的人,是什么样的,您都亲耳听到了。就这样,您还要去上奏?!” 闵珪扯了扯嘴角,他只说了一个字:“是。” 闵纯已然浑身发抖,他看着自己敬仰的父亲,就像看着一个疯子:“那我们呢?我们你都不顾了吗?那些恶民,他们就活该去死……全家死光都是他们自己活该……你却还要为这些人,赔上自己,赔上我们……你病了,你一定是病了!” 闵珪摇摇头,他摸着儿子的头:“儿啊,不是爹病了,而你的心智还不够坚定。” 他缓缓道:“唯奉三尺之律,以绳四海之人。【2】你们没听过吗?谁犯了法,就要依法论处。皇亲如此、官员如此、庶民更当如此。奉法、执法,是老夫的责任,如因外力扰乱心绪,就将责任抛到一旁,那老夫和这对愚夫妇,又有何分别呢?” 月池一震,这就是闵珪,这就是视法至上,为了维护法理不惜一切的闵珪。她道:“哪怕最后,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您也不后悔吗?” 闵珪微微一笑:“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3】我当在道前而死。” 月池一时难言,半晌方道:“可我却不忍心,看您如此。” 闵珪道:“我已经是八十八岁的人了,这或许是我最好的死法。含章,你比我的儿孙都要出众,当体贴为师之心呐。” 月池失笑,她摇了摇头:“抱歉,我体贴不了。因为,我亦有自己的私心。” 她道:“打晕他。” 闵珪一愣,他根本还来不及反应,跟随他们的护卫就突然出手,力度恰好地将他击昏。闵纯被这突然起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他惊疑不定地看向月池。月池道:“我稍后会给你送来安神剂的药方,你记得多给闵尚书服用,等你们回乡之后,再停药。” 闵纯眼前一亮,他连连点头:“多谢,多谢,我回去之后,就代父亲上奏告老还乡!” 闵家父子在护卫的护持下远去了。月池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盏冷茶,慢慢咽了下去。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双腿发麻时,她才起身,一时头晕目眩。而就在此刻,一只手稳稳扶在她的腰间,另一只则托着她的手臂。她被他笼罩在怀中,一低头就能嗅到他身上的迦南香气,看到了他拇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她头也不回,幽幽一叹:“你终于来了。” 身后之人一窒,道:“朕又来了,你又得意了?” 月池一默,她道:“我很想你。”:,, 352 精卫无穷填海心 朱厚照从未像今日一样,真切地体味到自己的病态。他无法容忍她的冷待,又极度怀疑她的情谊。她的每一次算计,都像刀一样刺进他的心底,扎得他鲜血淋漓。可当她偶尔对他好的时候,他只会欢喜一瞬,接着又不可遏制地生出警惕和怀疑,他也情不自禁地将言语化作利刃,想要剖开她的假面具。 他知道这么做是不对的,他明明是因为担忧她,才来到此地,可他无法自控。她是最机敏的鸟儿,无论他设下什么样的陷阱,都无法一窥她的全貌,反而为她所惑。他被骗了太多次,早就像一个常年酗酒、醉生梦死的酒鬼,已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所以,面对她的温情脉脉,他在短暂的喜悦之后,就忍不住质疑、试探。他只是一哂:“如今,你不管说什么,朕都只能听见你的算盘声了。” 月池却付之一笑,他们携手走出去:“我的算盘打得那么响,你就算在千里之外也能听得清楚,又何必凑到面前来。” 宽大的袍袖下,他们十指紧扣,从小到大,永远是她牵着他走。即便到了此时,他的手分明较她更加有力,却还是被她牢牢握在手心。他忽然挣脱开来,可在下一刻却又将她的手包裹住。与刚刚不同的是,这次是他抓住她了。 只是这样的一个举动,就能让他紧绷的面容舒展,他低下头望着她,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而当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时,笑意又敛去了。他觉得他不该笑,或者说,不该这么轻易为她所动摇。简直就像个孩子,从某种意义来说,男人就是孩子。 月池由怔愣中回过神,她忽然拉着他快步向前,转入无人的暗巷之后。深秋的下弦月,洒落一地霜雪。她这时才道:“可我的手还是很冷。” 他太了解她的把戏了,他的面上再也看不到一点儿笑意:“是松是握,都由着你,你就不冷了?” 这又是一次一语双关。他们总是如此,谈情离不开谈权。 月池挑挑眉,她看向他:“我以为,在我出宫前,我们已经彻底达成了一致了。你不想重新开始吗?” 他不由一默,他当然想重新开始,可失去的信任,受过的伤害,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抹平的,这对她和他来说,都是一样。 他的思潮又落入到了回忆中,时光回溯到那日张太后离开后。 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发觉无法再从他这里拿到更多时,就匆匆离开了。他以为他能够像对待母亲一样,漠然地对待李越,榨干她的利用价值,再彻底将她打落尘埃。可当他真的看到,已经换上男子袍服,准备离开的她时,他还是再一次爆发了。 月池上次看到他这样的神情,还是在那次监斩后。他神态可怖,却掺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威风凛凛的雄狮,为一点饴糖混淆了心智。当它放下戒心,低头舔舐手心时,眼前之人却将早已藏在身后的利刃,趁机捅进了它的心窝。它嘴里的甜蜜还没来及得褪去,心口的鲜血就淌了一地。 月池不由倒退一步,她觉得她可能来不及开口说明情况,他就会扑上来咬断她的喉咙。而她的预感是正确的,她刚一动作,他像是捕捉到狩猎的信号一般,冲上前来。而她下意识的反应,就是离开这儿。 她已经触到了槅扇的丝绢,这光滑的织物从她的指尖轻轻划过。她只要一推就能打开这扇门,张太后应该还没走远,他们都需要冷静。可在下一刻,一双手就紧紧箍住了她的腰肢,月池只觉一股大力袭来。烛火也因他们这剧烈的动作跳跃了一瞬,她就像溺水的旅人,好不容易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可不过片刻之后,大浪打来,她又跌入滔滔洪流之中。 她被禁锢在他的怀抱里,他的手臂锁在她的腰上,手紧紧压着她的嘴唇。他的呼吸声近在咫尺,炽热的喘/息喷在她的耳垂。他们不是第一次亲密接触,可只有这一次的紧紧相贴,让她感受到灵魂上的战栗。她当然明白是为什么,活在她鞭子下的野兽,因她一次次的耍弄而陷入疯狂,他终于彻底失控了。 他在她耳畔呢喃,亲密如情人的耳语:“你太狠了……你真的太狠了……” 他还记得许多年前,也是在这座宫殿里,他跪在父亲的床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生命一点点流逝。他哭着恳求漫天的神佛,许下一个个荒诞至极的许诺,可没有一个人回应他。没人能将他从绝望的噩梦中唤醒,所有人都抱住他,苦苦劝说他,请他节哀。在残忍的命数面前,即便尊贵如他,也只能乖乖接受。可他不愿意,他像发了狂一样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他孤零零地守在御榻前,不断暖着父亲的手,期待着下一刻那只宽厚的手掌,又会像往常一样抬起来,摸摸他的头。可他等到最后,仍什么都没等到,父皇的手变得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他鼓起勇气抬起头,不过几个时辰而已,死亡就已然侵蚀掉了人面上的所有生机。 他像被谁重重打了一拳,瘫倒在地,他终于彻底绝望。而就在这个时候,她闯了进来。她推开窗户,像鸟儿一样跃进来,她没有说那些劝慰之语,没有劝他节哀,只是紧紧地抱着他,任凭他把心中的哀恸发泄出去。当她将他搂在怀里,一口一口给他喂水时,他就隐隐有一种预感。此生怕是离不开她了。 她就是用这种伎俩,一步步把他骗进陷阱里。他太孤独了,孤独到有时明知她是另有所图,可还是会为其中的一点心意所打动。到了最后,他早已习惯于付出,他甚至可以不在意她的算计。他处在这个位置,所有人不都想从他身上获得点什么吗?他只是想保护她,再收获同等的感情回报,可就是这么一个愿望,她都不肯答应。她找准他的逆鳞,一下就将他刺得毫无回击之力。他的亲生母亲,他为之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恋人,联合起来背叛他…… 月池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被他推倒在地上。她匆忙地想要起身,可下一刻“呛啷”一响,宝剑出鞘,雪白的银光如闪电一般在她眼前划过,直直戳向她的心口。 她抬起头,他正微笑地俯视她:“你不愿意给我的,我自己来取。” 这把跟随他在鞑靼战场上的宝剑,早已饱饮鲜血,无情而锋利,轻轻一划,就能破开她的衣襟。他明明可以一下将她捅个透心凉,可却像游戏一般,一层一层挑破她的衣衫,最后来到了她的裹胸旁。他对这欺骗证据的厌恶,仅次于她本人。 月池只听见哗啦一声,她的裹胸被生生破开,冰冷的剑尖抵在她的胸口,鲜红的血珠沁出,如雪地上的珊瑚。他嘲弄着挑挑眉:“原来,你的血也是红的。” 再往前一下,他就能将她的心剜出来了。他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他以为能看到一张慌乱的脸,她明明处于弱势,是她对不起他,她应该哭着求他的原谅。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在重获言语自由之后,她依然一言不发。面对这样奇耻大辱,她却僵硬得像块木头。朱厚照异常憎恨她这副模样,为什么,从头到尾难过得只有他一个。他要把她给他的痛苦,百倍千倍还给她。 他俯下身,捏住了她的下颌:“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你想先看谁的棺材?” 他起身就要下令,这时她才有了动作,她长叹一声道:“也好,就让她们一块来陪我吧。” 他一震,惊疑不定地看向她:“怎么,你这是想以退为进了?” 她仰头望着他,惨然一笑:“皇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是□□凡胎,并非铁打钢铸,我也会累啊……我不想,再和你这么下去了。” 她身形竟有些佝偻,再无过去的神采飞扬。朱厚照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池缓缓起身:“我知道你怪我。可你要明白一点,不论我是否插手,你和太后今日这场吵闹都是免不了的。从张家和代王勾结,图谋在拥立新帝上插上一脚时,你和张太后就势必会有今日这一仗。而我更比谁都清楚,你无法拒绝她。即便刚开始你能硬起心肠,可到了后面,当她真的要以命相要挟时,你就只能让步。你已经没了爹,不能再没了娘了……” 朱厚照心中感觉一阵阵刺痛。她就是在这时推开他的剑,轻抚上他的面庞:“可我不能眼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张氏兄弟犯了大罪。他们若不死,天理何在、国法何存?所以,由我去杀了他们,你再杀了我。这样,我们所有人珍视的东西,就都能保住了。” 她的轻言细语,宛如鬼魅。他面色惨白,嘴唇紧绷着看着她。 月池见状,又是一笑:“所以,别再恨我了,欠你的,我已在尽力还。你能不能也放过我。我真的,要熬不住了……” 他只觉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一时触目惊心,锥心刺骨。他半晌方颤声道:“留在这儿,就让你这么难以忍受吗?” 月池失笑,她环顾四周后,轻声道:“我也在这里度过大半青春岁月。让我难以忍受的,从来都是不是地方,而是人。” 他又被她扎了一刀,他将剑握得更紧:“你还在撒谎,是不是?即便到现在,你仍有所图谋。”他眼中的杀机在积蓄,只需要一个契机,只需要再推一把,他就能彻底摆脱她的阴影。 然而,她却埋进他的怀里,吃吃得笑出声:“最高明的骗子,从来都是半真半假地骗人,要是全部都是假的,很快就会被戳穿了。” 他一窒,又是这样,让他失望又不让他完全绝望,给予真心又始终夹杂私念。他想大声咒骂,他想提起剑杀了她一了百了,可即便他把牙齿咬得咔咔作响,到头来也只说出一句:“你既能骗我十六年,为何不干脆骗我一辈子?” 月池正色道:“我的确这么打算过。我曾经认为,我要是再多爱你一点,再多为你想想,我们就不会这样了。可到头来,我却发现,我根本做不到。” 朱厚照的心又一次冷却下来:“就因为你那些可笑、可悲的妄念。” 月池整理衣衫的动作一顿。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朱厚照沉沉道:“你知道,可你却从来都没听进去。” 月池的目光闪动:“那天我们聊过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说过的话,在想我这次因何而败。我以为,我输在天时人和,却没想到,水比我想象得还要深。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小心了,我只是在学政中增添律学和算学,可即便是这样,还是躲不开反噬。” 朱厚照的眼底一片幽深,那样的群起而攻也着实超乎他的预料。他道:“从汉至今,王朝更迭不断,可儒学始终居于至高无上的地位,你该不会真以为,是有圣人庇佑吧?” 月池扶额:“我明白,我都明白。这符合我的所学,可我没料到,抵触会来得这么猛烈。” 以儒学为核心的意/识/形/态,已然完全成型之后,会本能地排斥压制“异端”。为什么会有“奇技淫巧”的说法,为什么会宣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春秋战国时期,尚有百家争鸣,可如今却是一家独大,靠的就是不断的吸纳和打压。 一个社会中,所有精英的聪明才智,都就凝聚在八股撰写,为官做宰上。即便是最有天赋的工匠,在赚到足够的银钱后,最想要的也是送自己的子孙去读书。学而优则仕的理念早已根植在祖祖辈辈人的心里,谁都不能轻易拔出。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不改变社会地位,不论砸下多少银两,对技术迭新都不会有太大的作用。 她还没有傻到想一步登天,像新中国一样直接将理工科纳入高考,给予科学家崇高的地位。她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只是希望能选一些注重实用的人才。可就是这样,遭到的攻讦,也让她难以招架。 朱厚照冷笑一声:“儒生的手要是不狠,说出话的要不是只有自己能懂,又怎么能让我们都听话呢?如不是朕替你背了书,凭你和梁储改卷的那套,就能让你们死十次不止。” 月池恍然,她只说了两个字:“八股。”八股是由几代儒生所塑造的话语体系,符合的就是正道,违背的就是异端,怎么阐释全由那些人做主。而她虽只是引入了律学和算学,却在阅卷上动摇了以八股为根基的话语体系。 这就是意/识/形/态系统的高压,它与政治系统早已融为一体,二者互为依靠,禁锢了所有人的前路,所有人的头脑。而经济系统在这样的境况下,就似一个先天不足的婴孩。 在连年的天灾下,小农经济连活命都难,更别提争取其他权益。而新兴的商品经济,也能轻易为权贵所掠夺。刘瑾不就是逼盐商来修建贡院。就连她自己也动过这样的念头,取两淮盐商的家产,充入国库。 商人面对这样的境况,也会寻找出路。对他们来说,上策是依附权贵,或自己做官,或培养子弟为官,成为官商后,依靠权力寻租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再费心经营。中策是多置地产,日后靠收租这种不赔本的买卖,再继续培养子弟做官,一跃成为当地的望族。下策才是继续经营,继续操持为商的贱业。所以,指望像西方一样,由下而上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过是痴人说梦。 现有的意/识/形/态系统、政治系统和经济系统,相互链接,互为依靠,就这样形成了一个无比稳定的整体。几千年来,朝代更迭,皇族变换。可即便是打下天下的开国君主,为了自己的统治,也会持续进入这个系统,然后被系统同化。当统治集团过度攫取民脂民膏,导致系统失衡后,带来的也不过是一次重新洗牌。官与民之间换了个位置,走得仍旧是老路。 而她顶着儒家的皮,利用政治系统自我调整的本能,想为这个超稳定体系带来一点变数,结果他们连寸步都不肯让,一切不稳定的要素,都会被扼杀在摇篮之中。这才是,让她彻底崩溃的原因。她好像,看不到希望了。 朱厚照拍了拍她的面颊,就像教训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朕早就告诉过你,你一意孤行,只会蚍蜉撼树,自寻死路。” 月池看着他:“所以,你是要认命吗?” 朱厚照一怔,他道:“你说什么?” 月池道:“你真的很聪明,即便是在我的前生,像你这样的人,也是万里挑一。你看得比谁都清楚、都明白,你懂得能够利用规则,来保障自己最大的利益,来让自己永居水之上。可仅是如此,还不能叫我倾心。”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又在花言巧语。” 月池挑挑眉:“你也可以不听。” 他伸手按在她的胸口上,那里血液早已凝固,只留下鲜红的印记。月池不由打了个寒颤。她的眼中火光一闪而过。他一本正经道:“我也可以听,只要你愿意付出代价。” 月池嗤笑一声,她娓娓道来:“水有大小之分,有强弱之别。大有江河湖海,小有沟渠水井,强有滔天巨浪,弱有微风涟漪。您觉得,您身居何水之上。您还记得《大明混一图》吗?” 朱厚照一震,他当然记得,那是洪武爷遣人绘制的世界地图。他也曾和她看过。他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又一次落入她的言语圈套之中。 他只听她道:“论大,太/祖爷命人绘制下三个大洲,您是过目不忘之人,应该还记得您所治之国占地几何。论强,自我来到您身边,耳畔的天灾、缺钱缺粮,就没有停过。这就是您引以为傲的水之上!” 她满眼讥诮:“井底之蛙,坐井观天时,也觉自己是一水之主。” 他被她的轻蔑所激怒了,额头青筋鼓起:“你怎么敢……” 月池的话如连珠弹炮一般:“我为何不敢?你所谓的事业,所谓的雄心,不过是制造无数个弱小的输家,好让你一个人嬴。你只会用内耗来消磨对手的实力,你从来没想过,改变这种三方钳制的困局,建立一个真正强大的帝国。你这叫什么真龙天子?你即便是龙,也不过是个井龙王罢了。我已然见过天穹了,我住不惯井底。你就算打一口金井给我,它不也只有这么点水吗!” 她猛然挣开他,他被她推了一个踉跄,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沉默又一次在殿内流淌。良久之后,他才开口:“事情没你想得那么简单。多方钳制,既是困局,亦是稳固。打破旧的,重造新的,谈何容易。阿越,你该知道,人苦不知足。” 月池了然,她喃喃道:“统治的稳固,在你看来,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你就甘心自困?” 他仿佛又听到了个笑话:“这只是在你眼中而已。蛮荒之地,要来何用。庶民黔首,去之复生。” 月池质问道:“可您富有四海,如能上下齐心,共襄盛举,您所获的收益,本该远不止今日这点的!” 朱厚照无奈道:“你错了。只要朕想,就能拿到。” 他抿嘴一笑:“因为亏了谁,也亏不到朕头上。而只要朕想要,就有无数人提着头去取。” 至高无上的权力,让他可以随意掠夺。他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养肥牲口,只需要给他们留一口气,再凭心意宰杀就是了。如果杀急了引起了乱子,那就停下来,歇一会儿再继续。财货触手可及,谁还会去冒险绕远路呢。 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月池仰头望上去,黑压压的屋顶似山岳一样压下来。她的心仿佛被谁攥了一把,连日的精神紧绷,到这个时候,已经到达了临界点。朱厚照一惊,他忙搀住她。她就像雪团一样,仿佛一刻就要融化在他怀里了。 他的心一阵狂跳,第一反应就是懊悔,不该说得这样直白,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恼恨。他既恨又忧,既怨又愁,忙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卧榻上,急急替她盖好被子,就要去叫人。 月池阻止了他,她道:“别去,我就是折腾了这一夜,有些累了。” 他不肯,她却坚持。她靠在他的肩上,不住地摇头:“别叫外人来。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们很少有这样的时候,当她还是“男人”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越雷池半步。而当她是女人时,又轮到他害怕轮到自己坠入无底的陷阱中无法自拔。他极力想避开掺杂了蜜糖的鸩毒,可真到了这会儿时,却发现即便是佛陀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他低咒一声:“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作死。” 他替她掖了拽被角,又将手炉塞到她怀里。月池先是一怔,随即低低笑出了声。半个时辰前喊打喊杀,半个时辰后无微不至。她听见他的心跳声,真如擂鼓一般。她把手按在了他的胸膛上:“你看,我不用拿刀拿剑去剜,它自己就会跳出来了。” 朱厚照望着被他撂在地上的剑,只觉讽刺至极,他久久没有言语。月池渐渐缓了过来,她一面把玩着他的手,一面心思电转:“为何不说话?” 他将手抽了回去,摩挲着她的脖颈。他的手心滚烫,时轻时重他道:“朕在想,当初你刚进宫时,就该立马掐死你。” 这样的色厉内荏,她轻轻一笑:“除非你一辈子不见我,不看我的画像,不听我的消息,否则终究是无用。” 他有时竟然会觉有些无助,无论他怎么掩饰,她总能看破他的软肋,她是吃定了他了。可要他亦不甘心就这样屈服。他也有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坚持。他更心知肚明的是,一旦他彻底让步,得来的未必是爱情,亦有可能是钢刀。 他变得坦然起来,他直言道:“你惯会笑别人,却不知是当局者迷。你并没有你自己想象得那么高不可攀,值得让朕不惜一切。你总不能每次无法以理服人,就以情来逼人就范吧。” 他感受到怀中人的僵硬,继续道:“人心只有方寸大,碎一点就少一点。你不会想步上母后的后尘。而你,还和母后不一样。” 拖延时间的伎俩被戳破,还被打成了□□,让她也不免心生恼怒。月池缓缓抬起头:“你未免,也太看不起人了。” 她坐直了身子,他怀中一空,只觉心也是一空。她沉吟了一会,方道:“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在过去,我们虽一齐推行新政,可终归是面和心不和。我推行新政是为了‘新’,而你推行新政,却是为了回到‘旧’。” 朱厚照身形一顿,他问道:“何谓‘旧’?” 月池道:“一如太/祖太宗在位时,乾纲独断,天下奉养,臣民循规蹈矩,各顺其性,各安其生。所以,旁人都必须是弱者,因为只有毫无抵抗,才会怕痛,才会听话。” 朱厚照眼中划过一丝异彩,他轻抚她的面颊:“能看破这点,算不上什么本事。” 月池蹭了蹭他的手心,她长睫微动,再抬起眼时又是流光溢彩:“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都怕痛,有些人甚至不怕死。就是这些人,逼您逼得更甚。所以,您还要权威,要祖训、要神化、要恩典、要圣人之言,要让人心悦诚服地顺从。” 朱厚照一愣,她现在看起来就像小猫一样,乖巧娇柔,可谁能想到,她会是这样……他不由自主地贴过来,他们的呼吸几乎融为一体。他呢喃道:“可惜的是,世上总有那么一两个聪明人,一眼就能看破迷局。” 月池又听到他剧烈的心跳声了,他的嘴唇划过她的脸,就像蜻蜓点水一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也低哑得不像话:“……那要是有个人,既聪明又不怕死呢?” 他失笑,喉咙似已发干:“那这个人,要么在朕的床上,要么在朕的刀底。” 他低头就要吻下来,却被她挡住。她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嫣然一笑:“你总不能每次说不通道理,就来以色相诱吧。你不会想步上我前任的后尘。而你,还和他们不一样。” 这等于把他刚刚的话,变本加厉地还回来。又是前任,他在好笑之余,又觉妒火中烧,当即就要开口,却被她按住。 她摩挲着他的嘴唇:”别着急,我想除了那两个选择。我们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们也必须走第三条路。您比历代先帝要好一些,至少深入了军中,可民间之事纷繁复杂,不是深居宫闱之人,靠几本奏疏就能看破的。您可能没有发现,早就回不到过去了。” 朱厚照的心中犹如静水,泛起重重涟漪。他只听她道:“各安其分,不敢逾越。这类的稳定与安宁,都建立在静态、封闭之上,建立在富者不过富,贫者不过贫的时代。可现在呢?” 她瞳孔又黑又亮,“你早就做不到了。商业在发展,村庄被打破,财政已然败坏,兼并在不断地膨胀。你没听过那些士人的感慨吗?‘出贾既多,土田不重。操资交捷,起落不常。能者方成,拙者乃毁。东家已富,西家自贫。高下失均,锱铢共竞。互相凌夺,各自张皇。’【1】曾经的那种静谧安详,早就被变数打破。农民有的变成暴民,有的变成商人,商人有的变成士绅,有的变成地主。而士绅,有的变成豪强、有的再沦为庶人。多方密切勾连,各个击破的手段就不会再那么顶用。一切皆流,一切皆变。您想在变之上维系不变,只是痴人说梦。” 朱厚照别过头去:“朕本就没指望全然回归开国的盛况。这么多年的放纵,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拉回来的。” 月池道:“可实际上,开国的那会儿也算不上盛况。洪武爷的制度,本就是有问题的。” 朱厚照的眉头深锁:“你的胆子真是能包天了。” 月池靠他更近:“我不信您没有发觉。洪武爷曾经的那种做法,用政治手段强行干预经济,规定每个阶层的服饰,将运粮、纳税庞大的任务委托给民间,不以不能统筹协调为耻,反而将民间负担这些视为占了便宜。委任富户做甲首、里长和粮长,希望削弱富户的实力,来减少土地的兼并,可实际上呢,运输混乱无序、粮食损耗贪污。还有盐的开采和运输,您应该还记得我带回的资料吧。” 朱厚照目如鹰隼,他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月池一笑:“我想说的就一样。您这么聪慧明达,应该知晓,在规矩内行事,即便乱起来也有限,可要是没有规矩,能闹出多大的事可就说不准了。北伐之后那场民乱,就是铁证。而洪武爷的规矩,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早就无法适应这个变动的天下。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您回不到过去,要么适应新的变化,变更自己的政局,要么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奢求所谓无上权柄,那在现状之下,不过是一个笑话。” 他闻言讥诮一笑:“如是朕选择了后者,那么就彻底沦为输家。试问一个输家,又如何配得到你。即便占了你的人,也得不到你的心。你是这个意思吗?” 月池又笑出声了:“你真是,太了解我了。那么,你会怎么选呢?” 朱厚照冷冷地开口:“朕的意志不会因你的几句话而改变。” 只这一句,她就明白,他还是动摇了。他一定是有所察觉的,否则不会说出那一篇劝她的话来。他只是需要人推一把。 死去的心又一次活了过来。月池道:“我并不是像以前一样,因一时意气就要拉你下水。你还记得你曾和我说过的话吗?” 朱厚照不解,月池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说‘汉武帝能寻得董仲舒,你又怎会找不到一个能替你新注经典的人。’” 权力高居一切之上,它可以造圣人,也能造能人。此世有一个现成的圣人,正等着他们去挖掘。而只要她定下考成的规则,塑造上下流通的通道,官场中人为了升一步官,自会前仆后继。她想要什么样,他们就会变成什么样。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我不信你甘心于此,我不信你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你难道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和我重新开始吗?” 朱厚照难掩犹疑:“重新开始?” 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对,我们可以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她再次依偎进他的怀里,他们不再争吵,重归亲密无间。他听着她的描绘,好像也看到了那光明的未来,有他们两个的美好生活。如果天不会亮的话,他真想一直听她说下去,可惜的是,东方已经泛起了朝霞,梦话只能在梦里说。 他打断了她:“阿越,别在妄想了。” 月池愣愣地看着他,他深吸一口气,到底还是揭破了真相:“即便朕不甘心,朕有更进一步的野心,可也绝不会跟你同行。” 月池面上的红晕褪去,她嘲弄道;“因为我是个女子?” 朱厚照摇摇头:“因为你立心不正,你会动摇社稷的根基。朕再问你一次,你是民,还是官,你是上,还是下,若利益相背,你该站在哪一边?阿越,你总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吧。” 仿佛一个霹雳,在她耳边炸响。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驿站,她茫然失措地看着他,像个迷路的孩子。他没想逼她做出选择,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子,背负了太多不该她背负的东西,她本该在桃花源中不问世事。他替她掖了掖被角:“不说这些事了,你累了,还是睡吧。” 他起身就要离开,而就在这时,她又一次抓住了他的衣摆。他愕然回头,她的笑靥如花,答道:“我是官。” 他悚然一惊,泪水从她的眼角滑落,就像莲花上露珠。她不断重复着,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有哪个民会像我一样,满手鲜血,无所不为。凡事都有代价不是吗?我只能是官。” 就这样,他们又暂时站在同一阵线了。他们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可他心里总觉空落落的。她只盘桓了两日,就匆匆离开了,美其名曰替他收拾烂摊子。 她离开之后,他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直到听闻,她要来见闵珪,他才终于打定主意出了宫。 他来到了这所狭窄的客房,看着她一杯一杯喝下冷茶。 她本该失态,可在见到他之后,立马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面对他冷语冰人,她也没有丝毫的愠怒,而是举起他的手,轻轻哈气。她的气息温热又湿润,酥麻之感从指尖直至发梢。朱厚照无比庆幸,他跟着她来到这暗巷之中。否则他这个样子,落在她的眼底,不知又会怎样。 他就这么愣愣地站着,黝黑的眼睛在夜幕里也闪闪发亮。月池见状,忽然低头在他掌心亲了一下。只是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他们明明做过更亲密的事。然而,他却像触电一样,差点忍不住跳起来。 回过神后,他恼羞成怒:“你这是干嘛?” 她无奈道:“你是傻子吗,这样,我们就不会冷了啊。” 她把手凑到他跟前,理直气壮道:“我也要。”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他终于慢慢低下头,学着她的样子,给她哈气,然后留下一个初雪般的吻。 第二日,闵珪因病告老还乡的消息,就传遍朝野。一众人还来不及欣喜,就因新的任命而魂飞胆裂。吏部侍郎李越,因救驾之功,又一次高升,为新一任大司寇。 刑部侍郎张鸾听到这消息,险些一头栽下去,而待他回过神来后,忍不住涕泗横流,浑身打颤:“好不容易送走了一个镇山太岁,又来了一个混世魔王……这日子能怎么过,这还能怎么活!” 他的一众狐朋狗友皆唉声叹气,半晌方道:“还能怎么办,谋逆案迄今未结,让一分利,总不能叫人家把命拿去好。”:,, 353 人间岁月堂堂去 李越过往的作风,的确能让大多数人都心生寒意。可陷得浅的人,还可以弃卒保帅,断尾求生。可陷得深的人,却在心惊胆战之后,决定殊死一搏。他们心知肚明,来得虽是李越,可背后却是皇上,依照皇上的性子,要是知道他们犯下的事,绝对不会放过他们,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抱起团来拼一把。输了一样是抄家灭族,可要是能逼得上头投鼠忌器,那或许还能捡回一条命来。天象、民意、李越同伙的罪名,都可以搜罗罗织起来,成为把柄。他们怎么逼走闵珪,就能怎么逼走其他人。 弹劾的奏疏如雪片一样向京中涌来,谢丕等人资助来告状的人不过寥寥数人,可之后各地所谓的“冤案”却是遍地开花,朝堂之上有名有姓的大员,都被或多或少都有前扯,甚至还有一个言辞激烈的六科廊官员的老父被杀害。因为依照丁忧制度,凡父母丧病,必须要去官回乡居丧,以示仁孝。 这样的大乱象,让卢雍等人都觉不寒而栗。谢丕、杨慎几乎是马上来到月池家中,和她一块商量对策。谢杨两家都是仕宦名门,家中为官做宰的人本就多,这下更是悉数被带累其中。 杨慎面色憔悴,不仅是家里这档子事,更有对前程的迷茫和失望。因为真要依照《大明律》一条一条来对比,谁没收一点贿赂,没循一点私情呢。 他道:“谁能无亲,谁能无私?我等既都不能免俗,又何谈清正廉洁。清廉既不可得,那所谓清平世界,不是更加虚无缥缈吗?” 他不同于月池是活过两世之人,在父亲的羽翼下,他迄今还保持着洁白的心性,所以当正面道德两难时,认知在被重新打碎时,他更觉痛苦不堪。他就像当年驿馆中的月池一样,希望能找到一个人,为他指明一条道路。他将希冀的目光投向李越身上,可殊不知,李越早已是局中人。她自己都逃脱不了,又怎么能指点别人。 月池幽幽一叹:“‘今临之明王之成功,而民严而不迎也。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1】你饱读诗书,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所谓尧舜之治,早就遥不可及。” 杨慎双眼发红:“没人指望重归圣王之制,可那些人,他们造了那么多孽,那么多条惨死、遭欺压的人……难道要任他们逍遥法外吗?” 谢丕满心无奈:“可你能怎么办,再硬碰硬下去,朝廷只会乱成一锅粥,届时引起的乱象,带来灾祸,不是谁靠一时意气就能应对的!” 杨慎早已怒气填胸:“按你的意思,就该袖手旁观,为了所谓的大局,再次牺牲那些贫苦百姓。你可别忘了,他们当初是因为谁,才有胆色到京中来搏个公道的!” 谢丕如遭雷击,他又何尝没有愧悔之心。 杨慎只觉心如刀割:“是我们!是我们为了打倒政敌,将他们搜罗起来,当发现政敌的力量太强只能妥协时,又毫不犹豫地将他们丢弃。这样的我们,和那些被我们弹劾的那些人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不择手段、沽名钓誉的混蛋吗!” 谢丕的拳头紧握,他半晌方道:“那么,你是要你九族中的遗珠,也要在多年后来上京乞一个公道么?” 杨慎的脸涨得通红,他忍不住浑身颤抖,犹疑、畏惧、惊骇等形形色色的情绪,在他眼中交替闪过,最终沉淀为坚韧。而在他即将开口之际,月池却抢先一步。 她手中碗勺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口热腾腾的□□糖粳米粥入口,吃起来却是一嘴苦味。她蹙了蹙眉,放下勺子道:“何苦自寻烦恼呢,即便要上,也还轮不到你们来。” 杨慎的满腔热血梗在喉头,谢丕大惊之后就觉不好。他们的目光齐齐投向月池。谢丕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不,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再来一次了……你早已是过去那个小小的御史,你已经是位列九卿,官居二品!你在这个位置上,一跺脚就能引起惊涛骇浪……我们既要做成大事,总不能让人马都损失光了吧。你难道不担心夫人,和二夫人吗!” 月池见状,抿嘴一乐:“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这是自然之理。’” 谢丕仿佛被谁抽去了骨头,他垂头道:“那都是书生之言,站着说话不腰疼……” 月池问道:“那么何谓官者之言呢?” 谢丕一愣,他的嘴唇紧绷,半晌苦笑道:“惠者,政之始也。”谈什么虚无缥缈的道义呢,只有施加足够的仁惠,才是施政的先要。 他的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终于明白,为何你一直强调要赏赐群臣了。” 那个曾在朱厚照赐宴时,就敢于直言的探花郎还是终究随着时光远去。世情恶,人情薄,到底让他们每个人都面目全非,变成了自己都不认识的模样。 月池半晌方道:“可光靠赏赐还不够。人本性的贪婪自私难以扭转,可大多数人都不是天生的凶暴,天生喜欢杀人。” 谢丕愕然抬头,只听月池道:“贪官豪强他们不是为了害命而获利,而是为了获利而害命。摆在他们眼前,只有搜刮民脂民膏这一条路,是收益最大而风险最低的。在他们眼中,即便逼死几个人也没关系,这本就是无本还稳赚的买卖。所以他们人人都要去走,咱们怎么拦都拦不住。” 杨慎听得若有所思,他道:“可这样下去,腐蚀的是社稷的根基。” 月池道:“你以为他们不知道吗?他们都知道,这朝野之上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大家都是聪明人,可就是聪明人太多了。他们知道,自家不拿,自有别家去取,即便我收手了,也只是便宜了其他官罢了,所以,傻子才不去争不去夺呢。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带来的就是公共利益的悲剧。人人都想拿最大块,下场就是大家都没得吃。皇上不想见到这样的情形,而我更不想。所以,需要强有力的权力中心,来把控资源、调配资源。” 她的手掌微微晃动:“符合规则的往上走,不符合的往下滚。当走正确的道路收益更大,走错误的道路万劫不复时,聪明人自然而然会知道,该往哪里去。” 谢丕愣愣道:“可你凭什么让大家相信走另一条路,好处会更多呢?” 月池沉吟片刻,坦诚道:“我不能,所以,我只能让他们先明白,走错路的下场。” 圆妞就是在这时,急急忙忙地奔进来。小丫头吓得面色煞白,张口就说不好了,请老爷出去。 月池道:“莫慌,二位相公都不是外人,直说就是了。” 圆妞点点头,她道:“是刑部衙门来人了,急着要见您,说是、说是二位国舅……” 谢丕心头涌现不祥的预感,他急急追问道:“二位国舅怎么了!你说啊!” 圆妞被他惊得眼泪直流,呜呜咽咽道:“……好像是,疯了!” 谢丕头皮发麻,整个人像是要瘫了下去。哗啦一声,杨慎猛然起身,衣摆将桌上茶碗带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们都木木地看着月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好快啊。”月池展颜一笑,“二位贤弟先坐,我去看看猴子就回。” 谢丕与杨慎对视一眼,而顷才明白她的意思。杀鸡儆猴,鸡既然已经宰了,接下来当然得去确定猴子的反应了…… 惊骇过后,杨慎只觉忧心如焚:“难怪,难怪他要送闵尚书回乡……他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了,他要让两个国舅在他自己手上……可他自己该怎么办?!” 谢丕此刻却已然恢复镇定,他沉沉道:“往好处想,至少那个惨死宫婢的亲人,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公道了。” 杨慎一震,他看着自己的多年好友,仿佛不认识他一般。他忽然打了个寒颤,慢慢坐了回去,僵成了一块木头。 刑部侍郎张鸾在自家衙门的大堂内,早已吓得瑟瑟发抖。他也是先帝时候过来的老人,当然也见识过张太后的“丰功伟绩”。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两个国舅,比皇上,还像是她的命根子。现下,这个两个国舅,被前上司闵珪强势收押入监,接着新上司李越刚刚上任,就把人弄疯了…… 张鸾的牙齿在不住地打战,他不仅畏惧张太后的怒火,更畏惧自己的下场。李越,这个疯子,他是拿两个国舅的下场,做宣战书,来告诉他们所有人。你们可以不顾死活地挑衅,他也会不惜一切来报复。有本事你们就不要进都察院监牢,不要踏进刑部的大堂,否则只要你们迈了进来,就只能横着出去。 月池风风火火地进门来,面上一派焦急之色:“怎会如此,遣医士去诊断过了吗?” 张鸾期期艾艾地开口:“诊断过了,说是惊吓过度所致……” 他一语未尽,大理寺卿周东就已经按捺不住骂道:“李越!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我们都已经打听清楚了,就是在你见了两个国舅一面之后,他们才开始举止反常!” 月池睁大眼睛:“天地良心啊,我是想着,我这新官上任,好歹去狱里见见各位贵人,这才去了一趟,想着大致了解一下情况。就一面而已,两个国舅出了岔子,也能怪在我头上?” 周东已然行迹疯迷,谁到了这个时候,能不害怕呢?那是皇爷的亲舅舅,张太后的亲弟弟,就这么折在他们手上,这是抄家灭族的罪过。这个罪,必须找一个祸首。 “一定是你!他们在狱中那么久没事,怎么你一来,就成了这样。不是你,就是闵珪,他即便走了,也不肯安生!”周东仍在叫嚷着。 提及闵珪之名,月池眼中寒光一闪而过。都御史张缙察觉不好,忙道:“行了,你也是堂堂的大员,凡事要讲证据。依我看,还是一齐把狱典和狱卒提来审问吧。”他们肯在此地等候月池,也是为着这个原因,刑部乃三法司之首,李越又深受皇恩,总不能越过他去。 狱典和狱卒早就到了,战战兢兢地走上堂来。周东将桌子拍得震山响,不断询问月池是否有行不当之举。可面对这样的威逼利诱,他们二人却仍坚持实话实说,李尚书只是和国舅们说了一会儿话,说完就走了,没有上刑,也没有干其他的事。而在问及谈话内容时,这些狱中人有的说李越在和国舅们回忆皇爷孩提时的旧事,有的干脆直接说听不清楚。小人物亦有趋利避害之心,李越官位最高,圣眷最浓,如真胡乱攀咬,不就只有死路一条。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能不掺和进去,就肯定要远远避开。 月池摊手道:“如此,可证明我的清白了吧。” 周东不忿道:“可你具体说什么,还未可知。不定就是你的言辞惹得祸。” 月池放声大笑,好像一辈子都没听过这么好笑的事。她道:“看来,我在您眼中,真堪比苏秦张仪,单靠利舌就能杀人呐。” 周东充血的双眼死死盯着月池:“你靠利舌杀得人还少吗!” 他霍然起身,向外奔去:“我们问不出没关系,等这事闹到朝堂之上,自有大批人来帮你查清真相。” 他逃也似得向外奔去,就如背后有洪水猛兽追赶一般。月池含笑望着他的背影,这样一副俊秀的面容,落在张鸾眼中却如鬼魅。 他悄悄咽了口唾沫,然而还不待他回过神,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巨响。周东四脚朝天地摔倒在地。月池道:“还不快把他扶起来。” 周东就这么硬生生地被拖了回来。他的双腿摔得发麻,头顶的乌纱帽都掉落在地上。月池施施然起身,她亲自替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还将官帽替他戴了头顶。这样一双手白净修长,可落在周东身上时,他却觉仿佛是有毒蛇爬过。 他的舌根渐渐发麻,再也没有适才的大呼小叫。他就像一个掉进冰窟窿的旅人,被无处不在的寒意,逼得面色青白,奄奄一息。 月池道:“哎呀,您看看您,这么心急干什么,跌了这么大一个跟头。” 她眉眼带笑道:“您也是朝中的老人了,我岂会不知道您的性子。您什么都好,就是胆小了点,碰到一点儿事,就想着先把自己摘出去。这不是大错,要是能好好活着,谁会想死呢?你们说,是不是。” 堂中所有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月池道:“可您要摘,也不能拿刀对自己人啊。” 她指了指周东和张缙,一字一顿道:“你还知道,我们叫什么吗?我们叫三法司。人是在哪儿出得岔子,是在都察院监。是谁一直在往牢里送锦衣华服,珍馐佳肴,看顾两位贵人,是你周东啊。” 月池一下一下替他整理领口:“你想跑,跑得脱吗?” 周东已是面色如土,他的瞳孔放大,仿佛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你这是胡乱攀咬……” 月池又是一笑:“查案嘛,就是要大胆假设,小心验证。您适才说了您的猜想,结果验证失败了。我也来说说我的。” 她道:“依我看,可怜两个国舅,只是被当枪使了。幕后之人,看起来是想害国舅,实际是想害的另有其人。” 张缙一惊:“您是说,他们是想把戕害国舅的罪名,丢在您身上。” 月池道:“这最能说得通不是吗?我新官上任,过往作风又不太软和,又赶上了这么一个节骨眼。谁不想把我推下去,来保护自个儿呢?即便是皇上听了,也会觉得,我是被冤枉的。” 众人的心又是一沉,只听她又道:“不过,好歹是在都察院监里,这样都能动手脚,只能是……有内鬼。我想想,最近手里这几桩案子,牵扯到哪些人呢?” 她的声音又轻又亮,可听在有心人耳中,却与丧钟别无二致。 张鸾激灵灵打了个寒战,他抖得如筛糠,慢慢从椅子上滑落下去。连日而来的惊吓,早就让他也到了崩溃的边缘。月池见状忙搀住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怕成这样了。” 她突然噢了一声:“我知道了,你那个侄儿,踢死了人家幼女,还说是驴踢的,对吗?” 张鸾被骤然喝破这件事,早就畏惧到了极点。他张口结舌:“不,不是……” 月池问道:“是不是侄儿,还是没有这件事呢?” 张鸾牙齿咯咯打战,只是拼命摇头。月池叹了口气:“天可怜见,我明白,我明白。谁家没有几门糟心的亲戚呢。那只是你的族人,又不是你的亲儿子,你也犯不着为了他犯这样的弥天大罪,是不是?” 张鸾一惊,他急急点头,这时才找回了语言能力:“下官敢对天发誓,绝无包庇之心!明日,明日下官就把判决发下去,马上斩了他,马上斩了他!” 月池失笑:“这是小案,不要为它坏了秋后问斩的规矩。” 张鸾一怔,忙应是。他起身之后,只觉内衣早已湿透了。他刚抹了一把汗,就听月池道:“你的大公无私,我们都是有目共睹了。那不是你,还能是谁呢,这急着想要我去死呢?” 张鸾对上了月池的眼睛,他只觉眼前这双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他突然福至心灵,指着周东道:“还能有谁,在您一进门,无证据的时候,就对着您咄咄逼人呢!” 月池不敢置信道:“这……不可能吧?” 张鸾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或不是,您请了皇爷的旨意,抄了他的家,不就水落石出了?” 月池点头称是,她道:“应祥果然是老成持重,比我这等缺乏经验的,要强上百倍。你的功劳决计不能抹去,不如我们联名上奏。”:,, 354 劝君快上青云路 她笑得很真挚,好像他们是多年的好友,她不是在抛给他一个烫手山芋,而是送给他天大的好处。而张鸾无法拒绝。他为了洗清自己的嫌疑,说出那句话,就已经把周东得罪到底。如若他不和李越一起把他打倒,一个大理寺卿治不了李越,难道还治不了他吗?同样的,李越做了他的上官,一个疯子即便除不掉其他人,要搞死他也是轻而易举。他早就是夹心饼干,必须要选一方站队,否则就只有被捏碎的下场。然而,他在极度慌乱中上了贼船,那还能得到下船的那一天吗?张鸾忽然感觉一片茫然。 而周东则是惊怒交织,他的面色青白,仿佛魔怔了一般。他的心性还不如张鸾,当日闵珪任尚书时,他就吵吵嚷嚷,死命推脱。他做梦都盼着闵珪早点死。因为只要闵珪一走,就没人拖着他去死磕了。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闵珪是如他所愿滚下了刑部尚书的位置,可新上来的这个人却比还罗刹恶鬼可怕。 他一上来就把拿国舅的事做筏子,将他们全都逼进了死胡同。寥寥数语,这罪名就被栽在他身上,而他为了不让两位国舅记恨他,的确一直多有孝敬。李越只要在里面掺一点毒药,就能将屎盆子牢牢扣在他头上……砰砰砰,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像是野马驰骋而过。 月池见状微笑道:“何必如此战战兢兢,我等不过也只是想查一查罢了。如您果真无罪,谁还能冤了你不成。俗话说的好,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有心怀鬼胎之人,才会胡乱攀咬。” 这样含沙带影的话,听得周东眼前金花乱窜,他的心口一阵剧痛,指着月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月池蹙眉道:“您这是何意,要是实在不放心我,何不一块去面见太后和皇上?” 太后……一想到张太后往日的作风,周东终于受不了了,他忽然大叫一声,就一头栽了下去,像是中了邪一样。 月池大惊失色,她一叠声道:“快叫大夫!这是怎么了,一个接一个的。” 衙门内好一阵兵荒马乱。大家手脚是前所未有的麻利,可却连大气都不敢出。这才来了几天,疯了两个国舅,晕了一个大理寺卿,还把一个刑部侍郎吓破了胆……早就听说,这是个辣手的,还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都御史张缙眼睁睁地看着周东,像死狗一样被半拖半抬着出去,眼神晦暗难明。他半晌方道:“三法司上官,如今已去其一,这案子还能怎么查?” 月池淡淡道:“我大明人才济济,难道还找不到一个来接任的人吗?” 张鸾闻言,试探道:“那是否先将他下狱?” 月池挑挑眉,满面惊诧:“应祥,你也太心急了,周东以前得罪过你吗?” 张鸾冷不妨马屁拍到马腿上,他的脸现下已涨得发紫了,他磕巴道:“没、没有的事。下官只是、是……” 他又开始磕巴起来,月池道:“凡事不都得讲个证据,执法更要讲个章程。岂能随心所欲,还是先送他回去,等旨意下来再说吧。” 周东还是被送进了轿子里。张缙苦笑着摇头,也要离开。临走之前,他对月池道:“李尚书雷厉风行,叫人感佩,可凡事,过犹不及。” 他的声音沉沉。月池垂眸道:“多谢您的好意。我一定秉公办事,情理兼顾。” 周东再次醒来时,妻儿早就在床畔哭成一片。他揉了揉眼睛,一时也是涕泗横流,可再难过,也要上本自辩。他艰难地爬起来,差人叫了心腹的主簿,为他代笔。 主簿赵阳匆匆赶来后,见到他这副模样,也是大吃一惊。他惊慌失措道:“您这是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就成了这个样子!” 周东长叹一声:“怪我,不该动那些歪心思。过去那个只是要查案,这个是要命……我口述,你快抓紧写。否则,等抄家的旨意下来了,那时什么都来不及了!” 他的家人一听,又是一阵大哭。赵阳听了这话,哪还敢耽搁,连连应是。而他这一动笔,方觉事态之糟,居然超乎他的想象。他几乎是听到第一句时,手就是一抖,墨汁滴落洁白的宣纸上,留下一个黑疤。 他惊得张口结舌,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是国舅,居然是国舅!您这!” 周东见状更觉痛悔,他道:“我明明遣人去盯着,结果一个都没派上用场,明明想栽给李越,却被李越反咬一口……” 谁人无妻,谁人无子,要是能活,谁会想死。周东一时恶从胆边生,他的眼中射出寒光:“为今之计,只能联络其他人,拼到底了。” 赵阳听得一愣,他道:“这……还要赶在圣旨下达之前,只怕这把握……” 周东摆摆手,目眦欲裂:“顾不得了!即便我死了,也不能让他好过。等着吧,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他对我们这样毫不容情,其他人又岂会坐以待毙?他们只会拧成一股绳,无所不用其极!一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赵阳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他一时心乱如麻,半晌方道:“可这样群起而攻,会不会碍皇爷的眼?” 周东一窒,他捶床大怒:“我都要活不成了,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 赵阳此时已然恢复冷静,他是依附于周东羽翼之下的人,周东实在只有死路一条,他也没办法。可要是闹得太过,带累到他了,那可就不行了。似他这类文书之官,只要笔杆子拿的好,跟着哪个不是跟。 他思忖到此,便道:“您是危在旦夕,可这罪轻罪重,还有可商榷之处啊。自己一人问罪和满门抄斩,这差别难道不大吗?” 这一言,似冰水一般兜头淋下来,将周东噎得哑口无言。谁能拗得过皇上,谁的胳膊能拧得过大腿。赵阳见状继续劝说:“李尚书新官上任,必是要点三把火的,您犯不着当这个出头的椽子,总得为儿孙们打算啊。” 周东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孩儿们,仿佛被抽干了精气,他道:“难道叫我坐以待毙吗?那可是两个国舅,即便我不闹,太后也不会放过我全家的!” 赵阳一愣,他想了想,却道:“未必。太后是看顾张家,可皇上却一直十分厌弃。” 这一语似闪电一般惊破梦中人。周东气得晕晕沉沉的脑袋,此时方恢复几点清明。他霍然起身,屏退家人,这才和赵阳道:“我说李越哪来的熊心豹子胆,你说,这件事会不会受皇爷的密令。” 赵阳犹疑道:“这,不能吧。”是何等深仇大恨,要将自己的亲舅舅弄疯。 周东道:“你位卑职小,不知这宫中的风波,听说金夫人在宫中,再三阻拦太后去见皇上……” 只这一语就够了,赵阳瞳孔微缩,他道:“这就难怪了!这就难怪了!可如此,您的处境就更糟了。皇上总得给太后一个交代吧。” 周东一凛,他毕竟官做到这个位置,还是有几分智谋,冷静下来一下就了悟了:“你是说,万岁舍不得拿李越去顶罪,就要拿我去做替罪羔羊?!” 赵阳垂头丧气道:“唉,您实不该将矛头指向李越。诸公同属三法司,他估计也不想背上排挤同僚的罪名,可您那样一开口,他要是不处置您,颜面何存啊。更何况,您之前还公然指出,太后的懿旨是妇人干政……” 周东只觉浑身发软,如无他拒不奉懿旨的举动,李越可能还不敢这么张狂。他半晌方颤颤巍巍道:“这便是闹也是死,不闹也是死了?” 赵阳沉吟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道:“这……或许还有一条路。” 周东眼中霎时绽放出巨大的光彩。 月池收到消息时,她正和朱厚照投壶。皇上在儒家经典素来懒得用功,可离了书以外的所有东西,都学得飞快,特别是在投壶之类的玩乐上,更是样样精通。 他今日头戴珠冠,锦袍玉带,俨然富贵王孙的做派。他拿起了羽箭,瞄准了正摇晃的铜壶。投壶从春秋绵延至今,早就发展出了不少新花样。秋千壶就是其中一种,形似烛台,上有机关,只要箭矢一触到壶口、壶耳,壶就会不断摇晃,更增加了投壶的难度。不过,这对个中好手而言,反而是添了兴致。 只见他手腕用力,箭矢就如飞虹一般射了出去,在触及壶中红豆时,虽跃了一下,可随后就陷入壶中不能动弹。左右齐齐叫好,负责记数的小太监早已是喜不自胜,叫道:“全壶!这又是一个全壶!” 他回头看向月池,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到你了。” 月池默了默,君子六艺,她自然都用心学过,可到了面对这变了花样的投壶,她仍是有些力有不逮。她摩挲着箭羽,对准壶口投去。箭稳稳地落入壶中,却因力气太大,一下就从壶底跃出。替她记数的小太监讪讪道:“您这……再罚一杯!” 朱厚照扑哧一声笑出来,月池横了他一眼。拎起酒壶又为自己斟了一杯。说是酒壶,但这其中盛得不是酒,反而是药。月池将这苦汁子一饮而尽,又忙服了清水来漱口。 她叹道:“今日的药都喝尽了,可以歇了吗。” 朱厚照坐在她身侧,闻言道:“不好玩吗?” 月池偏头看向他:“要换您输一下午,您还觉得好玩吗?” 朱厚照挑挑眉:“那要看是输给谁,怎么玩了。你的力度始终拿捏不对,要么是用力太轻,还不及壶口就掉了下去,要么是用力太重,虽入壶口也被逼出来。” 他的双眼亮如点漆,意有所指道:“唯有不轻不重,方能投准。这里头的门道,可不比为官做宰简单。” 月池秀眉微挑,她道:“这不过是您落入窠臼之想。如您准我来定玩法,投中这壶也似为官一般,易如反掌。” 他一愣,月池道:“您是不敢了?” 朱厚照眼中又盛满兴味:“壶就在那里,你又能如何?” 月池笑而不语,她起身拿起箭矢又掷了出去。这次不待朱厚照开口,一旁的小太监都嚷嚷道:“偏了偏了!” 箭矢击中机关,发出一声闷响。月池嘴角噙着清浅的笑意,仍对着壶下的“秋千”发力,她准头极好,又坚持不懈,不出几下,“秋千”就被她打歪。晃动不已的壶一下就歪在地上。斜口朝着她这边。 他惊诧之余,又觉好笑:“没见过这么耍赖的。” 她只是一哂:“黑猫白猫,能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您是万乘之君,难道还要管到猫抓老鼠的细处。” 她忽然扬手,将剩下的箭悉数投了进去。在座之人只听砰砰砰一阵乱响。她手上的所有羽箭全部没入壶中,连里头的红豆都挤了出来,滚落了一地。 她拍拍手道:“这下数数,中了几何。” 小太监们个个张口结舌,是数也不是,不数也不是。朱厚照怔愣片刻,而顷放声大笑。把定规矩的权柄握在自己手中,怎么嬴都是她说了算,谁还管你落不落出来呢。 他笑过之后,又问她:“可你这么霸道,除了朕以外,谁还会跟你玩?” 月池道:“想在新规矩下嬴的人,自会前仆后继地找我玩。” 周东的奏疏,就是在这个时候,送到了朱厚照面前。他在奏本中,痛哭流涕,承认了自己的私连钦犯、胡乱攀咬的罪状,充分表达了对冒犯李尚书的愧悔之情,他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恳求皇上从严从重处置。 朱厚照面露讶异之色,月池看罢奏疏,也是一愣。她笑道:“往日,竟是小瞧了他。能做到这个位置上,又岂是糊涂人。” 朱厚照道:“那么,李尚书,你待如何?” 月池道:“人家巴巴送上门来陪我玩,我若是连这都要打出去,岂非太不近人情。” 朱厚照扯了扯嘴角:“那他的罪过,你也想轻轻揭过?这就是你掌刑律的手段?” 月池难掩讥诮:“严谨的您嫌不够灵活,灵活的您嫌不够严谨。你怎么不想想,要是真依着《大明律》,这满堂朱紫,又能留下几个?” 一席话把朱厚照噎得哑口无言。她这才道:“不聋不哑,不做家翁。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您是法王转世,更该慈悲为怀,如此方能使众生归附。” 他又忍不住笑:“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得。道理算是被你一个人都说尽了。” 月池面上的笑意褪去,她道:“就像你逼不了我喝药,就拿游戏来叫我听话一样。我跟随您这么多年,总该学长进些。” 气氛又一次凝滞。他定定地看着她,仿佛要看透她的内心:“你如果真能这么想,那就再好不过了。” 月池忽然道:“万寿节时,您抽空一趟镇国府吧。” 朱厚照一愣,月池道:“来了,你就知道,我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周东在衙门内急得如火上房,最终等来的是一桩严加申斥,但准他戴罪立功的圣旨。天使走后,他握着这明黄色的卷轴,一时泣不成声。赵阳赶紧上前来恭贺他,周东一行哭一行谢他,他道:“他们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会不会有后招?” 赵阳摇了摇头:“您可听过,千金市马骨的故事。” 古有君王,欲以千金求千里马,却三年不得。宫中内臣毛遂自荐,却花五百金买了匹死马的头回来。国君闻讯大怒,他要这死马有何用,还白白费了五百金。内臣道:“大王对死马尚且舍得花钱,何况活马。天下人一定认可大王对买马的诚心,日后还怕没有千里马吗?”果然不出三月,就买到了两匹千里驹。 周东也是科举考上的,如何不解其义,顿觉牙酸:“那我就是那马骨?” 赵阳讪讪道:“您是一个和解的标志,只要您不做得太过分,谁会来找您的麻烦呢?” 周东长吐一口气:“不敢了,再也不敢了。以后人家要怎么样,我听话就行了。” 自周东得恕之后,朝堂上剑拔弩张的氛围果然一松,不少人都心思浮动起来。要是能不拼个你死我活,谁愿意提着脑袋上呢。这时霸州文安县的治农官传来喜讯,言说从海外引进的帕帕,亩产千斤。 papa是西班牙语中土豆的意思。西班牙人到处贸易,在听说大明皇帝有意再开通商口后,更是卯足了劲送礼。为了美丽的丝绸和瓷器,一些花草种子算什么。而月池对这些外邦人宣扬的,就是皇上特别喜欢奇花异果。 于是,时春那边收到了各种各样的花卉。康乃馨,矢车菊、香石竹等都有人献上,其中就有这种名为papa的美丽花卉。当欧洲人都把它们当作观赏品时,有谁能想到,把这花拔起来,底下会是一个一个的块茎。现代人把这称之为土豆呢。 当时被差遣到文安县的治农官马卿,是万万都想不到,他同榜的同学李越竟会送他这样一份厚礼,足够让他青云之上,飞黄腾达。:,, 355 一场寂寞凭谁诉 华夏一直都有引进外来作物的传统。宋时就曾大规模种植的“占城稻”,这种早熟耐旱且耐瘠薄的作物,是福建商人从占城引入的,在旱灾时活人无数。但土豆的情况,又和占城稻不同。占城稻在海外已经被作为粮食作物,广泛种植。所以,福建商人在引入种子和经验后,就能够推广。但是目前还被叫做帕帕的土豆,在欧洲都还是作为观赏花卉。土豆该怎么种,能不能种活,都要自己来实验。这样的事,非踏实务实之人,不能胜任。 霸州文安县的治农官,一关乎新政,二关乎当地百姓的安定。月池千挑万选,选中了马卿。那还是他们刚高中时,朱厚照在太液池设宴,这群新任庶吉士初生牛犊不怕虎,劝皇帝撤回镇守中官。马卿在那时就表现出,他熟知法典,注重实务的特点。而他后来又任工科右给事中,也是勤勤恳恳。月池因此对他印象颇佳。 而在月池告知他,希望他去霸州治农时,他在思忖之后,也是应了下来。月池问他:“给事中位卑权重,又是在京为官。而治农官却是地位尴尬,又在刚刚发生了叛乱之地,你若是心有不愿,不妨直言。” 马卿笑道:“高官厚禄,谁人不爱。可要是人人都想着高官厚禄,民生疾苦又有谁来管呢。” 月池这才阖首,她道:“你放心,我们乃是同僚,岂会不为你的前程考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敬臣才华横溢,难道就不想著书以传后世吗?”敬臣是马卿的字。 马卿略一想就明了:“您是想我著一本农书?” 月池道:“正是。” 正是因揣着这个念头,马卿到达霸州之后,便专心农事,潜心向老农请教,每每书信,都言之有物。而也是因他这样的踏实,月池才放心将土豆的种子,斗送给他一份。然而,土豆这一在现代人印象中,特别好种的作物,在五百年前却由于衰退、病变等原因,种植得较为艰难。月池因此赋予了马卿极大的自主权,命他在民间广泛地搜寻见多识广的海外商人和老农,派去了上林苑嘉蔬署的人,前往协助。 而这群人,在不断地翻阅资料后,居然找到了郑和下西洋时发现土豆的记载。当时,郑和指挥由4个船队组成舰队,于永乐十九年初出发,横跨印度洋,绕过好望角,经大西洋,到达了世界各大陆。其中,一个舰队的指挥官名叫周满,带着他的船队到达了南美,再经秘鲁向西至澳大利亚,过菲律宾,于永乐二十一年返回。周满在回到京城时,就带回了土豆,但仍是因衰退乃至病虫害,这些土豆最后又死去。那时没有人知道它的重大粮食价值,也就不会有人再花费巨额款项,再将它们从南美洲带回来。 此时,也唯有月池,因着一点先知,愿意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从西班牙人手中换回种子,让他们去全身心钻研土豆的种植法。在过去的失败经验的基础上,经过近三年的试种,马卿等人总算找到了门道。他在书信中写到:”帕帕有红白二种,性喜潮湿,最宜阴坡沙土黑色虚松之地,不宜阳坡干燥赤黄坚劲之区。栽种之法,南山多在清明天气和煦之时,北山须俟谷雨地气温暖之候。先将山地锄松,拔去野草,拣颗粒小者为种子,大者切两三半,慎勿伤其眼窝。刨土约深四五寸,下种一二枚;其切作两三半者须将刀口向下,眼窝向上,拨土盖平。每窝相去尺许,均匀布种。白者先熟,红者稍迟,须分地种之。俟十余日苗出土约一二寸,将根傍之土锄松,俾易生发。一月以后,视出苗长五六寸,将根傍野草拔去,锄松其土,壅于根下约二三寸。至六月内根下结实一二十个不等,大如弹丸,即可食矣。……白者结粒较大,一斗可收二三石。食用不尽,并可磨粉,可切片晒干……【1】” 月池看到这样详细的种植办法,喜不自胜。在此时,马卿能将这些土豆运到京都,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政治筹码。因连年的天灾,朝廷上下都在发愁,猛然有人能发掘出这样的作物,无异于久旱逢甘霖。 而马卿也一跃为朝廷上的红人。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还说他是被李越坑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李越在有意栽培他。” 不妨有人嫉妒之心,恶意中伤:“什么帕帕,听起来就怪里怪气的。我还不信,洋人的东西,会比我们的好。” “人家都把东西切片,晒成干、磨成粉送到京城来了,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谁知道这其中水分有多少!” “管他有多少水分呢,皇爷愿意信,愿意赏,就是人家的本事。” 这话一出,将一众人堵得哑口无言。不多时,马卿就被委任山东布政司的劝农参政,还有诸多赏赐,大加褒奖。这样的升职速度,堪比坐火箭了。不少人都眼热心热起来,听话的人能上位,不听话的人就要滚蛋,既如此,干嘛放着向上爬的路不走呢?既然有断尾求生的机会,就不必拼个你死我活。 是以,在月池抛出橄榄枝后,她府上是又是门庭若市,宴饮通宵达旦。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入京这么久,居然有这么多的同仁,这么多的好友。在这样的局面下,再开庭审案,就要顺利得多了。 闵珪之子闵纯得了月池的嘱托,加班加点地将老父带回老家。月池给他们的方子,是朱厚照命太医院专门调配的安神方。这药喝一顿下去,几天都是昏昏沉沉的。等闵珪再次清醒后,他都已经在前往老家湖州的船上了。 他在大惊之后,就是大怒。闵纯等人无奈,只能跪地请罪,苦苦地哀求他回乡去养老。 闵纯苦口婆心道:“爹,您的官都辞了,京中传来消息,李越都已经接了您的位置了。您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闵纯心里也有疑惑,李越名义上为他爹着想,实际说不定就是想他腾出位置来,所以才安排了那一出好戏。不过事到如今,他早就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平安安了。所以,在他爹面前,他还极力为月池说好话:“要是换做旁人,您不放心,可那是您的得意门生,您难道也不放心吗?” 闵珪斥道:“他费尽心思,所图不小,你速去打探消息,这次再敢隐瞒,必然将你逐出家门,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他这般疾言厉色,闵纯也不敢不从了,谁知这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张家的两个国舅,居然疯了! 他对着父亲,期期艾艾道:“或许是他为了保住张家,故意放出来的流言呢?” 闵珪长叹一声:“要是旁人,或许做得出来,可他,他绝不会如此。他这是……不想让我去背负太后的怒火啊。” 闵纯也是一震,他努力劝慰父亲:“可他毕竟有皇爷庇佑,太后又能拿他怎么样呢?” 闵珪这才如梦初醒,他喃喃道:“这庇佑的代价,必不会小。” 果然,在他们回到湖州老家后,他们就得到了京中的消息,言说刘瑾、杨玉的种种苦衷,是为了为国锄奸,这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他们最后所禀报的奸党名册,其数目也是经缩水过的。这样在局内人看来,无比离谱的谎话,这种所谓的真相,居然没有几个人站出来反对。 对皇上来说,他保住了自己的监督百官的势力,保住了自己的嫡系力量。对浊流来说,李越既肯放过他们一马,又愿意给予他们合作的机会,只拿他们中的少部分人去交差。谁会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找死,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而对于真正的清流而言,即便乍听之际,他们会为月池的花言巧语所动,可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也渐渐回过神来,皇上或许有对他们这群老东西的不忍,但也真真切切有不舍,不舍丢掉自己多年在特/务机构的经营,不愿意削弱对百官的控制力。他们当然可以不跟着李越的剧本演,刘健不止一次想过,把表面的粉饰戳破,豁出他这条老命,把那些贪赃枉法,鱼肉乡里之徒,悉数除去,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可皇上也抛出了他们无法拒绝的筹码,他任由李越与百官结交,更是命六部,重议考成法。对刘健这样的三朝元老来说,他比谁都看得清楚,这是天子准备放权的信号了…… 有了新的作物,百姓可以填饱肚子。有了新的法度,官员就会依命而行。在这场大案中,首恶受到了惩处。新政的深入推行,终于有望了。可代价是,真相成为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律法成为了排除异己的工具,还有一些老百姓,他们满怀希望地来京城希望讨回公道,天下人交口称赞的李越李青天,的确给了他们一个“公道”,给了他们足够的银两回乡。这些可怜人怀揣着大仇得报的心情,欢欢喜喜地回家祭拜枉死的亲人,孰不知罪魁祸首仍在逍遥法外。 可即便是刘健,也不能说李越是做错了。李越把自己的脊梁都打断,一点一点想撑开这天,他难道还能怪李越,不能一步到位吗?可他也因此陷入深深的迷惘,这究竟是个怎样的官场,生活在此地究竟还算是人吗? 而刘健所没料到的是,他以为得偿所愿的朱厚照,此时心中的怅惘不比他少。他跨进镇国府的大门,触目所及是悬红挂绿,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他又一次,不敢迈进入了。:,, 356 云雨巫山枉断肠 当朱厚照明白自己已然对月池无法放手后,他就不像往年一样,频频往她家中去了。纵然皇爷本人一世恣意,嘴上视纲常礼教于无物,可他毕竟还活在此世,不可能半点不受影响。他心知肚明,那是李越和那两个女人的家,是他们一家三口布置的地方,纵使他万般不愿,也改变不了人家是明媒正娶的现实。她们死后,能进李越的祖坟祠堂。史家工笔,会记载他们夫妻情深。而他的情感则永远是见不得人,无法公诸于众的……他只靠另一种方式来填补自己内心的空缺,他将李越留在宫中的时间越来越长,时不时在夜间出现在他的卧房。他知道方氏早因此心生怨怼,可怨怼又能怎么样,她注定只能守一辈子的活寡。 然而,当他得知月池是女子之后,却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们虽耳鬓厮磨,可仍没有到之情。他明知道,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得到李越了,只要他要,只要他肯再信她一次,她会甘心把一切都奉上。他从年少时就萌发的瑰丽梦境,会一个一个变成现实。可真到了此时,他却做不到了,他无法在紫禁城内,像对待玩物一样对待她。不论如何,他已然娶妻了,而她出于那点道义的束缚,竭尽全力地保住夏氏的性命乃至皇后之位,却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沦落到一个极为尴尬的境地。 他甚至比她本人还要了解她。他知道,她会克制不住地愧疚、羞耻、痛苦,可时至今日,她依然面色如常,仍对他笑颜相待,甚至期盼着他们能缔结更亲密的关系,来确保更稳固的同盟。一个女扮男装,真刀真枪厮杀十六年的女子,如今却连容色都能作为武器,身躯都能放上赌桌,只求实现一点点的期盼。他在惊诧于她挣扎至此时,这才发觉自己早已把她逼到绝路,即将大获全胜了。 纵使她有千般智谋,可她终归是女儿身,加诸在她身上的束缚太多了。只要他再没良心一点,让她怀上他的骨肉,有了孩子作为捆绑,她便再也无法站上朝堂,永远离不开他。他只要再迈出一步即可……可他做不到,他有时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看中了空中翔鸟,于是将鸟翼系上黄金,锁入金笼。鸟儿因此眩视忧悲,奄奄一息。他要是真放下,就该任她大鹏一日同风起,他要是真狠心,也可直接金丝燕雀困樊笼。可他偏偏都做不到,他既无法让自己相信她,又无法彻底占有她、驯服她。他们就这般悬在半空,她得不到自由,他得不到解脱,互相折磨,直至地久天长。 他有时甚至想,即便这样也好,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因为她的不甘和他的任性绑在了一起,这么多年了,早已如骨中骨,肉中肉,要么一同毁去,要么就只能继续妥协扭曲。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一直以来咄咄逼人的他,在学着慢慢收手,逃避至今的李越,反而不甘于现状。他没料到,她居然会做到这个地步。镇国府,是她送给他的生辰礼物。这里没有方氏、没有时氏、没有夏氏,没有外间的风风雨雨,纷纷扰扰,有的只有他们两个。他们两个人的家,被她布置得如喜堂一般…… 他绕过粉壁,穿过回廊,立在桂花树下,心中五味杂陈。短暂的喜悦过后,就是犹疑和折磨。他听见了她身上的环佩,在风中轻鸣,宛如银铃。他看到了她红色的丝履,鞋尖的珍珠微微晃动,散发着柔和的光晕。他甚至还看到了她裙摆上金线的纹饰,如绿树下金色的斑点。他正是在此刻,急急转过身去,落荒而逃。 月池叫住了他,她含笑道:“你日思夜想,恨不得把我的心剖出来看看,可如今,心已捧到你面前,你却为何还要逃呢。” 他的脚步一顿,仍是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他还想逃避,她正色道:“你难道想这么不上不下地和我过一辈子吗?” 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依然想走。她又问道:“你就这么想和我这互相折腾,互相防备,熬到死的那天吗?” 他终于停了下来,月池长叹一声:“你受得了,可我受不了了。” 她鬓间的步摇轻轻晃动:“我以为我的诚意已经足够了,虽不足以弥补过去的欺骗,可至少能为我们换来一个新的开始。”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们已经在同行了。” 她道:“可我犹嫌不足。” 她缓步上前:“你的心还笼罩在阴影之中,你仍忘怀不了过去,并非是真心与我同行。” 又是真心,他压制不住心中的怨气:“你往日哪怕有半点真意,也说不出那样的弥天大谎。事到如今,又来问我要什么真心?!” 这里也是他一生都难忘怀的伤心地。雨落不上天,覆水再难收。她打得粉碎的东西,招招手就想恢复如初,又岂是那么容易呢。 月池一愣,她到底是骗他太多次了,他们之间的隔阂并没有因再次合作而完全消弭。他为何要命人重议考成法,就是不愿将人事的权力过度集中,将百官变成内阁和吏部的属下。他愿意辞旧迎新,可前提是一切安稳。即便是女儿身的她,也不能让他完全放心。 他防她,比防贼还要艰难,因为抓到贼了还能直接打死。可要是抓到她了,碰不得挨不得,反而左右为难。所以,他在一开始,就要避免陷入那种僵局。此等保守的做法,不利于她的政举推行。这样别扭的关系,也让她感到窒息。 她难得软语道:“过去的确是我做错了……我只是想知道,该怎么补偿。” 可面对她难得的服软,他却是报之一声嗤笑:“你能如何补偿?你给我最大的生辰礼,不就是在这儿走一场仪式,再来几次被翻红浪。” 身后之人久久没有作声,半晌他才听到她道:“……这里每一处,都是我亲手布置的,所以才耽搁了这么久。” 他眉心一跳,环顾这满院鲜红,满心愕然,接着她又道:“如若你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他显然是已然打定了主意了,他的意志之坚韧,本就远超凡人,只是开口的音调,还是流露一丝轻颤:“何苦做这些无用功。” 月池失笑:“你连看我都不敢看我一眼,叫我怎么能信,自己做得是无用功呢?” 当她的手触及他时,清晰地察觉到,他打了个寒颤。她的手环在他的腰间,又慢慢贴上他的胸口,她像是得到了新玩意儿的孩子:“怎么又跳得这么急。” 他情不自禁地屏息,血管中的血,如火焰般流动。她脸颊贴在他的后背上:“若以君臣之分而论,你我是互不留手,半斤八两,可若论男女之情,到底是我对不起你更多。我不想为过去的事的狡辩。我能够许诺的只有将来……” 将来……这满室的喜气洋洋,却如针一样刺进他的眼底。他问道:“什么样的将来,你愿为我休了方氏和时氏?” 月池一愣,随即无奈道:“她们就如我的妹妹一般。我绝无磨镜之好,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给她们一些庇佑。” 他冷笑一声:“你不肯……那不如朕来。” 月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因知晓婉仪的恋慕之情后,他对她的杀意较贞筠更重。月池深吸一口气:“皇后的过错无法公诸于众。如拿不出有力的罪状废后,有损陛下的英名。” 他眼中嘲意更浓:“呵,原来还是都不愿意。你既什么都不肯,又何必假惺惺谈将来。” 他又要挣开她,月池一惊,她心念一动,踮起脚亲了亲他的脖颈:“奉天殿里同心同德,镇国府里情好甚笃。难道还称不上将来吗?” 他只觉她温热的呼吸萦绕在他耳垂边,一股暖流直入他的心海。他的身子骤然紧绷,可手足却渐渐失却了力气。他的心跳得比刚刚更加剧烈。他被她拉着,慢慢转过身。她显然是智珠在握,只要她有意相诱,那这世上任何一个男子,都会沦为她的俘虏。可他不能,他如若彻底丢了心,接下来丢的就会是命。 他的瞳孔中终于倒映出了她的身影。只是一眼,他就再也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了。他的手心很烫,一点一点描摹着她的眉眼,仿佛正在绘制一副稀世的画作。他轻声道:“唐伯虎的那幅画,只画了你的手。” 月池一愣,她想到,他说得是那幅《李凤姐投河图》。他执起她的手,顺着她的指尖慢慢吻上去。他仍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双眸中似有火焰在跳动,而他的嘴唇亦是柔软湿热的。月池只觉一阵酥麻,他此时已然亲到了她的小臂内侧。她只听他道:“我一直都想看看你的模样。”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而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今晚过后,我们就会是一家人……” 他默了默:“只我们二人,可称不上一个圆满的家。” 月池一愣,她只听他道:“你真的,什么都愿意补偿吗?” 月池的双眼恢复清明,她的心中涌现不祥的噩兆,却还是道:“只要你开口。” 他扯了扯嘴角:“那要是,我要你为我生个孩子呢?” 月池只觉寒意从心底升起,他看人看事太毒了,对张太后如此,对她更是如此,母子之情、男女之爱,都无法完全蒙蔽他的心智。他总是能在回过神后,一下击中她们的七寸,让她们没有丝毫的还击之力。 她想到了和张彩的临别之谈,与刘瑾的那一顿大吵。“世间至卑,莫过于为人妾室,世间倾献,莫过于为人绵延后嗣。难道这您也要给吗?”“我不会让自己沦落到那种,可悲可笑、可叹可恨的地步。” 往昔之言,犹然在耳,可如今早已时移事易了。谁能想到,她也会穿着嫁衣,站在这里呢?当她站这里时,她就该已经做好一切准备了。她缓缓开口道:“我不能保证,我只能承诺尽力调养……” 轻飘飘的一句,如霹雳一般在朱厚照耳畔炸响。他转过身,惊怒交集:“你是不是疯了!你自己的身子如何,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月池静静地看着他:“可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我爱你至深,甚至愿意为你去死。” 他的面色陡然苍白如纸。月池偏头看向他:“看来,是我的诚意还不够。那么,两个怎么样,还是说,要是不是男孩,就想办法继续生……” 他断喝道:“够了!” 月池似被他这一声吓住了,她语带凄楚:“您又不高兴了,答应了不行,不答应也不行,不如您教教我,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她穿着大红的嫁衣,立在他的面前,眼中充满了彷徨与无助。她在问他,该怎么办。他知道这样一副惹人怜爱的情态,少不了谎言的成分。可他也同样知道,真到了需要的时候,她决不会吝惜自己的性命。而是否需要,取决于他的意志,可这并非他所愿。她可是李越啊。 他忽然伸手,将她身上的簪珥一件件取下,随手抛在地上。月池一惊,却听他道:“你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做。只要你自己不走绝路,就没人会逼你,会伤害你。” 她一震,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灯火倒映在他的眼中,似有耿耿星河。他一字一顿道:“你不会入宫为妃嫔,不会被逼着产子伤身,因此更不必违拗自己的心意,浪费那么多时间在这些你不愿做的事上。十多年前被关在后厨的李凤姐,或许卑微如草芥,可今天的李越,却早已凭借自己的胆识才略,立于群峰之巅,胜过须眉无数。如论君臣,朕非昏君,不会轻慢良才;如论情谊,我思慕更深,你骗我那么多次,我有哪一次是真的和你动气。所以,你只要在尽职尽责后,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好了……” 月池半晌方道:“那你呢,你就不想要我,哄哄你吗?” 他嗤笑一声:“强扭的瓜有什么意思,朕坚信,终有一日这瓜会自己掉下来……” 她忽然伸手掩住他的口:“可你不尝一口,怎么能知道,这瓜是扭下来的,还是掉下来的呢?” 她慢慢靠近他,他们的呼吸都已然融为一体:“你知不知道,这段时日,我讨厌你什么?” 他的眼底划过一丝痛色,面上却仍不动声色:“什么?” 她翻了个白眼:“每次快有感觉的时候,你就嚷停,你该不会以为,女人就不难受吧。” 在他表露心声之后,她又成为了强势了一方了。她拉着他,像风一样,往里间奔去。她几乎粗鲁地将他按倒在椅上,而她自己则提溜起一旁的酒壶,仰头饮下。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酒液顺着她光洁的下颌,沿着她的脖颈淌下,浸湿了她的衣襟。她不耐地拉了拉领口,将外袍丢在地上,动作潇洒利落。在礼教的拘束下,妇人皆被压抑天性,他何曾能想象,这样锋芒毕露的艳色。 他的眉心又一次突突直跳,可还不待开口,她又做了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举动。她捧住他的脸,将酒液哺入。辛辣入喉,他呛得上气不接下气,温热的酒液顺着他的脸颊淌下。她就坐在他的膝上,亲着他发红的眼睑,再在他好不容易缓过气后,又按着他,给他再渡一口酒。 他有些生气了:“李越!” 月池这才住了手,靠在他的胸口,低低地笑出声来:“这下,胆气可壮了几分了?” 他的动作似是一僵,下一刻她就觉天旋地转,她的后背陷到了柔软的被褥中。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呼吸越来越沉重,他在她耳畔呢喃道:“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月池用实际行动回应了他。罗裙被扯落,她身上还有脂粉香气。那是妙峰山上的玫瑰,在春阳下芬芳吐艳的气息。最初的抚触如羽毛一样,可到后来,他越来越难自制。他想,她一定在心里笑他,笑他始终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虽然难以启齿,但他一直都在做梦,一直都忍不住幻想,要是那天没有推开她,而是用唇齿解开那件恼人的东西,接下来会怎么样。他终于明白接下来会怎么样了。 月池只觉浑身发软,这种久违的过电一样的颤栗,让她一时也难以招架。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很能抵制诱惑的人,因为她曾经拥有的太多了,五百年前的衣食住行,即便再怎么精致,也难与科技带来的力量相抗。但是,男人,不一样。一个英俊、矫健、桀骜不驯的男人,因你的引导,而推开情/欲之门,接着再反过来用你教他的手段来对付你。这样的诱惑,哪怕放在五百年后也毫不逊色。 他学着她的样子,将胭脂色的葡萄美酒撒在她的身上。他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在玉山高处留下一个个印记。他声音低哑,断断续续地问她:“我学得好不好?” 她如果不答话,他就会想方设法叫她开口。然而,即便是她开口了,他也不会餍足。他只会一遍一遍地叫她魄散魂消,然后说一些匪夷所思的话来。 “你看,你也没有那么厉害……我们还需要细心钻研……这里还得添一些陈设,每一处都要摆上镜子,我们就住在里面……我们每天都像现在这样……你累了,就睡在我怀里……” 月池一时倒吸一口冷气,她乌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终于意识到他是玩真的。他眉眼带笑:“这下,不难受了吧。”:,, 357 番外一 三生石上旧精魂 朱寿嫌弃地看着自己的新朋友帕里斯,他正伏在桃花心木桌子上一动不动。大滴的眼泪从他的眼眶中滑落,留下一个又一个暗红色的湿痕。他的金发已经耷拉下来,这让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大狗。 坐在他身侧的朋友替他松了松领带,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够了!只是一次分手而已,你之前不也分过吗?” 帕里斯的眼泪又一次落下来:“这不一样!” 朋友无语:“为什么不一样。你说过,一个情人远去,总会有更多的回来。” 帕里斯猛然起身,他翠色的眼中闪烁着火光:“有再多也不会是她了!” 朱寿了然,酒杯里的红色液体摇曳出曼妙的弧线,又是因为爱情,荒诞可笑的爱情。更荒诞的是,这样泪流不止的情形,往往出现在帕里斯的女伴身上,今天却让他自己也尝到了情感不顺的痛苦。 另一个朋友也笑起来,他学着帕里斯的口气叫起来:“不是她了!哈哈哈,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的花园里应该有一朵来自东方的白玫瑰。帕里斯,这世上的玫瑰太多了……” 朱寿也忍不住笑起来。这样的怪腔怪调,显然让帕里斯更加的不满。痛苦、懊悔、愤怒在他脸上来回交织,他想发火,可最后却什么都没说。他又一次趴了下去。 舞池里男男女女还在扭动着身躯,迷蒙悠扬的旋律如展翼的鸟儿一样飞翔。 这样的沉默,实在太不寻常。这一群损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吧,你玩真的?” “到底是怎么了?” “告诉我们,我们或许能为你想到办法。” 帕里斯偏头看向他们,他的目光在朱寿身上扫过,终于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我……求婚失败了。” 这又是一道惊雷,这幕戏变得更加离奇。避婚姻如蛇蝎的花花公子,竟然选择主动步入坟墓,最幽默的是竟然失败了。这让朱寿难得升起几分兴味。 他的记忆力一直很好:“我记得,玫瑰小姐从事的是酒店经营,职位还不低。” “当然。”帕里斯又忍不住自豪,“她曾经是x酒店集团的行政总裁。” 有人吹了声口哨:“厉害,厉害。” “那么,她现在呢,回去继承家业了?”有人继续好奇地追问。 帕里斯摇摇头:“她没有家业可继承。比起我们,她可能更欣赏我们的父辈。” 这让圆桌上的众人又是一惊:“靠自己爬到这个位置。” “一个精明的女强人。帕里斯,这可不符合你一惯的风格啊。” “你就不怕,甩了这种人,被她报复吗?” “他当然不怕,现在是人家甩了他。” 朱寿很快就想通:“那么,她现在是开始尝试建造自己的大船了。” 他偏头问道:“她名下目前有哪些产业呢?” 帕里斯一愣,他发觉自己除了和她约会的那几栋别墅外,其他的竟然说不出一个。 朱寿又忍不住发笑:“看来,玫瑰小姐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和你共度余生。” 帕里斯的脸更加苍白,他显然也意识到这血淋淋的事实:“……为什么?” 朱寿饶有兴致:“她之前没和你说明吗?” 帕里斯辩解道:“我以为她只是找一个借口……” 朱寿大笑出声:“你觉得,她是欲擒故纵,只是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想要俘获你。” 帕里斯恼羞成怒:“她对我有感情,我能感受到!她为我专门买下一个小岛,还种满了我喜欢的蔷薇……” “帕里斯,感情是有的,但恐怕不深。”朱寿的目光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一转,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相貌英俊,风度翩翩的混血儿,当然能收获不少皮相之爱,“还不足以让她原谅你的过错。” 帕里斯陷入茫然不解:“我的过错?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朱寿摊手:“这不可能。根据你的描述,感情和性/生活应该只是玫瑰小姐生活里的调味剂。她不像你,不会将大量时间花费在更换伴侣身上,所以,除非你带来了无法控制的麻烦,否则她不会轻易换掉你的。想想看,是不是你的哪一任情人,给她增添了烦恼。” 这才是帕里斯肯在朱寿面前吐露实情的真实原因。朱寿有言辞锋利的本钱,不管是什么事,他一开口就能一针见血。 然而,他这次却说错了。先爱上的人,总是格外小心。帕里斯在规避一切可能引起她不快的因素,以至于甘愿自己生活在无知之中。 “我没有做任何违背她意愿的事。”帕里斯哽了哽,“除了……” 这里没人是笨蛋,都明白他的言外之意。他唯一做出她意愿的举动,就是求婚。 他终于开始绝望:“难怪,当我开始发誓之后,她反而更加坚决。” 朱寿挑挑眉,嘲弄道:“够果断。为了避免你带来的纠缠,干脆先分手。而且为了让你死心,她应该很快会物色下一个。因为你这个教训,她应该会找一个家世平凡,更易掌控的情人,说不定还会是个小弟弟。” 他话音刚落,帕里斯的面色就像吃了苍蝇一样。他定定着看着朱寿,其他人第一时间以为他是恼羞成怒,忙使劲劝阻他,可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后,才发现他是在看朱寿身后的酒吧侍者,黑发黑眼,白白净净,五官清秀,与帕里斯来说,是截然不同的风格。帕里斯如浓烈的朝阳,而这位却干净如溪流。 半晌,帕里斯才咬牙切齿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来这间酒吧了吧?” 居然真是个弟弟,朱寿一时忍俊不禁:“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帕里斯深吸一口气:“还没有,我要阻止他们!” 朱寿劝阻他:“给你个忠告,别去。” 帕里斯眼中的翠色仿佛要燃烧起来:“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这样吗?” “有什么不好呢?”朱寿说,“你以前的女伴,不也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另结新欢吗?” 帕里斯一下哽住了,他的神色有些古怪:“你是说,我是自找的?” 朱寿撇撇嘴:“当然,我们中国人把这称之为报应。” 帕里斯:“……” 他犹豫了很久:“我可能不行,但是您,您一定能行。”他突然用了敬称。 一旁的人都惊呆了:“那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女人,你完全可以自己让她学个乖……”潜台词是,你是不是疯了,居然找他帮忙!他愿意和我们一起玩,仅仅是因为无聊而已,这可不能说明,大家真在一个档次上称兄道弟了。 帕里斯也有些无奈:“我不能。” 朱寿兴致勃勃:“是不想,还是不能?” 帕里斯苦笑:“都有吧。她那样的聪明人,不会和自己无法掌控的人在一起,除非被逼无奈。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想再争取最后一次。如果,她还是不愿意,那么我会祝福她。” 朱寿点点头:“那么,你能用什么作为答谢呢?” 帕里斯无语:“您不是说过,只要有意思的事情,就能找您吗。这难道还不够有意思吗?” 朱寿颌首:“也对,那她给你的分手礼物是什么?” 帕里斯一愣,他默了默:“是墨利忒岛。” 有人吃惊:“那居然是被她拍下的!” “这就是种满蔷薇的那个?” 朱寿眨眨眼:“真是慷慨啊。那就用这个岛来报答我的恩情吧,如何?” 帕里斯陷入到天人交战中,不给他的话,他就再也没有机会;给他的话,他和月池最后一点回忆之地都没有了。他心知肚明,朱寿摆明了就是在捉弄他,可他确实无计可施了。 朱寿欣赏着他脸上的纠结,可这份纠结在一个片刻间就化作了恍惚和迷恋。 朱寿一怔,施施然准备转身:“原来是女主角到了。” 霓虹色的灯光,仍在他们头顶闪烁。沉醉的音乐,随着酒香四处飘荡。这里太过喧嚣,他本该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听不清,可他还是,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他只是怀揣着玩味的心情,想看清新玩具的模样。听起来,玫瑰小姐的确很有意思,可再有意思也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不是人人都是帕里斯那样的蠢蛋,会拜倒在女人裙摆下神魂颠倒。 然而,只是一个侧影,就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僵硬如木偶。他甚至又一次忆起自己被严加管束的童年。那时的他,除了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里都愿意去。他总会在天晴时把家里闹得人仰马翻,然后趁机溜出家门,来到湖前的瀑布边。 瀑流由山间奔腾而来,似乎也被满目春色浸成汪汪一碧。这绿色的绸带经过山岩时急剧的撞击,再不复先前的平整,如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他就立在瀑布之下,晶莹多芒的水花落入他的眼中。四周的模糊斑斓的色块就会像今天一样,被一寸寸碾碎,只留下闪闪飘逸的绿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不自觉地起身,想朝她走过去,却被人强行拉住。他转过身,帕里斯正死死地盯着他,眼中既有惊讶,又有愤怒,可还是不敢冒犯:“……你怎么了?” 朱寿耸耸肩:“你说呢?” 帕里斯似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们都是男人,都知道这样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帕里斯忍不住怒喝:“你刚刚明明答应过要帮我,身为一个绅士,你应该信守承诺!” 他嗤笑一声,他低声说:“当然,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和那个小白脸绝不会有在一起的机会。” 语罢之后,他就甩开他,继续走过去。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跟着他的保镖护持在他周围。嬉闹的人群被强行分开,壮观如摩西分海。她也察觉到这里的异动,惊讶地看向他,只是一个轻轻的转身,绿色的裙摆亦如明媚的湖水荡漾开来,衬得她的乌发如墨,肌肤如雪。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另一个时空传来:“我们,是不是见过?”:,, 358 夜夜流光相皎洁 刘瑾绝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这样逃出牢笼。一切都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皇爷不愿意失去自己的爪牙,所以不得不向李越让步,而李越为了获得皇上和太后的支持,允诺保下张家和他们这伙太监和锦衣卫。但清流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以大义做筏子,时刻希望能够限制君权,扩大自己手中的力量。至于掺和到这桩这些大案中的浊流,更是绞尽脑汁地希望能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富贵荣华。 李越的做法是,给了他们双方一个有盼头的口子,那就是把控新政的人事大权。清流会觉得新政有望,终有一日能等到乾坤肃清之日,所以愿意忍痛让步,至于浊流,好不容易保住了性命,如果听话,还会有升官发财的机会,所以趋之若鹜。李越作为平衡者,让几方的势力找到了一个折中点,大家各退一步,不至于赢家通吃,输家无本,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水下的利益交换达成一致,给天下臣民的就只需要是一个面上说得过去的理由就可以了。所以,板上钉钉的真相,也能变成误会。众人口中的逆贼,也能摇身一变成为苦心孤诣的功臣。大家一起编造出一个故事,虽然有漏洞百出,虽然当事人都知道,这完全是在瞎扯淡,但只要对大家都有好处,大家就会承认这是真的。 而上头说的人多了,下面人又岂会不信呢?那些大字不识的黔首,就像是瞎了眼的鱼一样,他们一辈子生活在鱼缸里,看到的只是被经过精心陈设而成的四方天。要是上头人把鱼缸刷成红色,他们也指不定觉得天空都是红得呢。 刘瑾站在镜子前,来回打着转,多漂亮的一身蟒袍啊。谁能想到,这么多年了,他不仅保住了命,还熬到了穿蟒袍这一天。他不经感叹,这就是权柄的力量,无形无象,却是最有力,它甚至不需出鞘,就能起到改天换地的效果,化黑为白,化丑为美,化错为对,化贱为贵,它可以叫人死而复生,也能叫人旦夕命丧。皇爷是天生的贵人,他生来就享有这至尊至贵之物。而他,他是天生的草芥,可也能凭借自己的努力,爬到今天,并将永远在山顶占有一席之地。 张文冕在一旁连声地夸赞,并将一叠诗文呈到了他面前。刘瑾一愣:“这是什么?” 张文冕道:“这是京中的有才之士,给您的贺词呢。” 刘瑾随手翻了几下,他虽在文墨上不太擅长,可到底熏陶这么多年了,大致意思还是能看出的。他不由酸倒了牙:“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这么肉麻。” 张文冕失笑。他经此牢狱之灾,也是清瘦不少,上好的丝绵衣裳,穿在他身上,就如鼓起的风帆一般。他尖刻一笑,难掩嘲弄:“刘公容禀,这些都是起先弹劾您最狠的那些人,如今见您重归,自然要来描补一二。” 刘瑾闻言大笑,他一扬手就将这些纸片挥了出去。雪白的纸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他就在满眼白纷纷中,恶狠狠道:“谁要这些狗屁,就没点实在的东西?” 张文冕道:“自是有黄米和白米奉上。” 刘瑾眼中精光一闪:“全部收起来,咱家要进宫一趟。” 张文冕垂眸道:”万岁天恩浩荡,您的确得去好好拜谢。” 刘瑾没有说话,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意气风发地出门去了。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扑了一个空。宫中的人说,皇上在西苑养病。而西苑的人却道,圣上龙体欠安,不想见人。 刘瑾可不会被这些辞藻糊弄。他几乎是马上就想到了,朱厚照八成不在宫中。那他和谁在一起,答案还用说吗?刘公公翻了个白眼,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也不知道去哪儿逍遥快活了。 事实上,朱厚照这几天根本就没跨出过镇国府的大门。他们对彼此积压已久的怨气,压抑已久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另一条疏发的途径。在床笫之中,他们不需真刀真枪,伤人性命,可一样能叫人死去活来,以回报对方多年的折磨。这岂是能匆匆打住的。然而,在疯狂过后,清醒过来时,两个人竟都有些不自在。 卧榻上乱得吓人,床帐的一半掉落,盖在人的身上。至于原本应在人身上的锦被,早就被揉成了一团,掉在了地上。他们的衣裳更是散落地满地都是。月池慢慢地坐起身来,她的身上还有嫣红的酒渍,她想找到一件蔽体之物,却摸出了一个酒壶。 说真的,闹这样,亦大大超乎了她的预料。她隐隐感到了失控。这种感觉和身上的酸痛袭来,让她又莫名烦躁。她扬手就将酒壶丢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碎裂声,睡在她身侧不省人事的年轻男子才从梦中惊醒。两人四目相对,看到对方的情状,眼中都流露出惊异。 在月池的印像中,她只是在他的胸膛上咬了几口,可当他坐起身后,她才发现,他的整个后背乃至脖颈后侧,几乎全部被她抓伤,密密麻麻的红痕,就如蛛网一样。 而朱厚照亦直愣愣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游动在她凌乱的鬓发和眼底的青黑上。就连她的腿根,亦有指痕的印记,如不是有人一直按着,绝不至如此。 月池察觉到他的视线,她想开口骂他,一说话才发现,声音哑得惊人,非但没有半分威慑力,反而又轻易叫人想起了她上次说话的情形。 而他似又被吓了一跳。意乱情迷的回忆,如潮水一般朝他涌过来。他很想回到夜晚时那样,可白昼的到来如疾风一般催折了他莫名的胆色。他的脸突然涨得通红,紧接着,他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把扯下帐子将自己包裹如蚕蛹。 重归漆黑之后,他又一次紧闭双眼,他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触不到,他蜷了蜷身子,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砰砰砰,就如暴雨打在湖面。他深吸一口气,却只能嗅到葡萄酒甘美的香气,甜蜜醇厚得就像梦一样。 他不敢面对的人,却并没有如他所想来拉扯他。他只听到悉悉簌簌的声音。他悄悄转过来,将床帐拉开一条缝。此时的她已经披上了寝衣,她坐在了镜台前,开始梳理自己长长的乌发。 可忽然之间门,她的动作一顿,他们的视线在镜中交汇。她再也不似过去的冷静淡漠,她的脸颊也浮现红霞。他的心头涌现出狂喜。 月池大吃一惊,年轻的男子犹如矫健的猎豹,霎时间门就将那可笑的床帐抛在一旁,眨眼间门就到了她的眼前。她暗骂一声疯子,这次任他说破嘴皮子,她也绝不会再来一次了。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只是捧住她的脸。他指腹中的薄茧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她有些发痒,皱眉道:“你又发什么疯?” 他没有答话,只是一笑,又一次低头吻住她。在疯狂的夜晚中,他们亲过无数次。要么是她逗弄着他,要么是他恨不得生吞她。可这次不一样。他的吻落了下来,发丝、眉眼、鼻梁、脸颊上,最终定格在她的唇瓣上,细密柔和如春日的柳丝,轻轻地拂进人的心底。:,, 359 夜凉河汉截天流 适才的气氛被打破了。月池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他们不再像过去一样针锋相对,也不如夜晚一样肆无忌惮。他不让她离开,自己也不肯滚蛋。他坐在她身边时,就像身下有钉子一样坐立难安。可当她发怒,把他撵到另一间房时,可没过一会儿,他又总会再靠过来。 月池将手中的公文翻阅得哗哗作响,她还有一堆事没有办,虽说各方在大方向上达成了默契,可具体的利益交换,谁退几步,谁得什么,都要她来居中协调,都需要她来凭借自己的威信背书。还有土豆扩种的事宜,关乎到治农官体系的建立。治农官权柄的增加,以及他们对地方事务的干预,意味央地关系深入调整,更意味着她手中将有足够的官位作为政治分肥的筹码。如何将手中的东西,用到最大化,是她目前应该紧要考虑的问题。 她早该忙得夜以继日,也不知道外头现下有多少人在找她,而她在这个节骨眼上,和这个王八蛋厮混了整整三天,而到了现在,她对着一沓公文近三柱香的时间,居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这太可怕了,欲/望的阀门一旦打开,就难以关闭……连她都是如此,更何况是他。 耳畔传来了悉悉簌簌的声响,他又过来了。月池深吸一口气,她终于抬头看向他:“您又有何贵干?” 他们从来没在彼此面前穿得这么“不修边幅”过。她以前恨不得把脖子都裹住,可到了所有秘密都大白于天光下之后,她也不再如以往那么拘谨了。在温暖的地龙上,她的一头乌发松松挽着,身上只着短袄绫裤,披着外裳坐着。 这样家常的装束,让她的尖刻都看起来都没那么刺人,尽管她看起来已经火冒三丈了:“是屋内哪一处陈设又碍了您的眼,还是又有谁的奏本写得狗屁不通惹您不想看下去?” 她突然的直面相对,也让他吃了一惊。紧接着,他的注意力长久地停留在她的眉眼上、身上,唯独没有关注她的言语。 他穿得比她还随意,他只着白绸寝衣,背上的抓痕如春日的桃枝,迫不及待地想探到人的眼前来。月池只看了一眼,就立马就移开了视线。她的局促,就会助长他的气焰。 他坐到她身侧,突然坦然起来:“不是那些事。” 月池没好气道:“那又是为什么!” 他又朝她凑近了一点,这次他的目光集中在她的嘴唇上。他居然直接说了出来:“我想亲你,想得静不下来。” 他的手按在她的后颈上,将她拉近亲吻。月池没有在他身上再嗅到熟悉的奇楠香,他身上满是冷桂的香气,和她身上的一样。呼吸融为一体,唇齿紧密相贴。他细致地描摹她的濡湿,清晰地感受到她从抵抗到放松,再到软成春水。 月池的面色绯红,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这次换他贴在她的胸前,满眼惊讶:“怎么跳得这么快?” 她勉强恢复了镇定:“你不能一直这样。” 他明明比她高大,此时却如稚童一样环住她的腰,他黑黝黝的眼睛一片纯良:“可这才刚刚开始。” 他们到底还是重归于正经事上。他并非是不知轻重之人,更何况,在他看来,于其拖延一直不能尽兴,还不如早点把事情办妥。不过,前提是,他们不能对视。一旦视线交汇,他就又会凑过来,极为自然地问她:“你想亲一下吗?” 她当然可以拒绝他,在她面前,他从来不会吝啬自己的风度,他只会彬彬有礼地再问她一次:“那亲手可以吗?” 月池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完成了《颁种土豆法以厚民生谕》。接着,她就打算再出考题,从各衙门中拣选务实官员。这可是个大力气活。她的要求太多了,她既希望人得力,又不希望倾斜任何一方。她想了想道:“刘瑾和杨玉都放出来了,你连见都懒得见?” 彼时,他正皱着眉头看户部报上来的河道整治预算,闻言道:“你有什么差使,派人去说不就好了。” 她却意有所指:“有些话,还是当面说为好。” 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你想在哪儿见。” 月池不答反问:“你希望我在哪儿见?” 朱厚照报之一阵沉默,他端详着她的神色,半晌方道:“还是叫他们来认认门吧。” 月池紧绷的脊背渐渐放松,她挑挑眉:“那需得来一桌接风酒。” 他看似毫不在意,而是转而问她另一个问题:“你说,我们该怎么从佛朗机人手中弄来更来的好东西?” 月池一下就明了他的意思,她微笑道:“为何不试试召见使臣呢。” 刘瑾和杨玉听到是去镇国府,两人都大吃一惊。这两个人精,当然能明白其中不寻常的意味。要是在殿堂之上,那就是同僚见同僚,纵有特别之处,可也脱不开君臣的条框,可在镇国府中,那意思可就变了。张文冕叹道:“这是叫您去拜见女主子呢。”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只怕是宴无好宴。” 东厂、锦衣卫与三法司,一直都是竞争者的关系。三法司以《大明律》为基石,主掌全国刑讼大事,本该是执法如山。可是,东厂和锦衣卫,作为直属万岁的特/务机构,却是能仰仗圣意,不经审讯,直接逮捕官员。这无疑是对三法司权柄的一个侵夺。以往,闵珪任刑部尚书时,刘瑾并没有把他当一回事。文官连自己的屁股都擦不干净,谁还敢把手伸到东厂来。可如今,这他妈,刑部尚书换人了啊。 他开始搜肠刮肚地回忆:“最近,咱们手下的人,没闹出什么事吧?” 杨玉也觉头痛不已,他对着副指挥使张允道:“这段时日,千万把裤腰带扎紧,不要惹出害命的官司来。” 张允也有几分畏惧,他道:“难道,皇爷就这么由着她来了?” 杨玉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允思忖半晌,方咬牙道:“咱们又不同于东厂那群阉人,咱们是正经的朝臣,其中又有不少世家子弟。即便要弹压,那也不是那么容易啊。” 杨玉的额头青筋鼓起:“难不成你还打算和她唱反调?” 张允不知杨玉的遭遇,他心下嘀咕,怎么一下就吓破胆了。他心中虽奇,嘴里却道:“借我俩胆,我也不敢呐。只是,这差事的确难办,若是办砸了,岂不更糟,总得讨个章程吧。” 杨玉听得若有所思,半晌方道:“也好。” 他的目光沉沉:“要是真沦落到江彬那个下场,还不如早早辞官保命。” 江彬,从头到尾就是一个趁手的工具人。自洪武永乐以来的世袭将官,早就由皇权的拥趸转变为帝队的阻碍。随着北伐之战的胜利,平民武将集团崛起,江彬就是朱厚照特意打造出来的,与世袭将官打擂台的靶子。江彬最开始并没有明了自己的位置,他妄想通过拉拢同伙、一味媚上,就想保住圣宠。而李越的当街羞辱,给了他狠狠一记耳光。 他那时才明白,皇上如果只是想要弄臣,何必费尽那样的周折。天家的好处,没有一点儿是白拿的,你得了利,就得去卖命。江彬至此走上了与世袭将官死磕之路。他树敌越多,就只能更加依附于皇权,他只有听话,才能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而随着他越听话,得罪的人也会更广。 自他牵头揭发了石玺一案后,皇上通过暗访,又对世袭将官进行了一次肃清,之后更是命他与兵部一道,主持考试,命应袭子弟,袭职之前,必至都督府比试,如考核为甲等,则可升等袭替,如考核为丁等,则要降等。这道旨意一下,人人都羡慕江彬手握重权,可唯有江彬自个儿冷汗涔涔,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皇上是真的把他架在火上烤了。天子自己获得了平衡新旧,节饷强军的好处,而所有人的仇恨,全部都背在了他的身上…… 江彬开始怂了,他的这种心态,导致他没能通过皇爷的终极考验,注定不能成为第二个刘瑾。李越非常清楚,皇爷不会任一个有二心的人执掌兵权,而江彬拉帮结派的做法,也阻碍了行伍下层的上升之路。所以她敢当机立断,联合张永,以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损失,完成京营的换血。 江彬的落马,也被他们榨光剩余价值,黑锅被甩在江彬身上,他本人受凌迟之刑,满门抄斩,同伙被悉数清算。朝廷通过平反江彬误判的冤假错案来招徕世官,通过填补江彬落马后的空缺来吸纳新一批无根无基的平民武将。一个人从升到落,从活到死,都被算计的明明白白,如此理智,又如此凉薄…… 杨玉想到此,也生兔死狐悲之感。这次,他能够逃出生天,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宗保佑了,可下次呢,谁知道犯在李越手里,会有什么下场。他那一句辞官,本是含怨而出,可到了后来,竟越来越生心灰意冷之感。 是以,当刘瑾在镇国府门口见到他时,都惊异于他的神色。他先是哟了一声,随即道:“杨指挥使是怎么了?吃错药了?” 这个老贱人,杨玉本来都不想骂他了,但看到他这个样子,还是忍不住怼了他一句:“你这么欢喜,是还等人家给你谢媒酒吃?就没见过骨头这么软的人。” 刘瑾面色一僵,他都险些把这事儿给忘了,李越秘密的暴露,他可是居首功。 这下,两个人都是一脸菜色了。张文冕忙出来打圆场:“都是一家人,何苦拌这些嘴皮子呢。” 张允没好气道:“你算什么东西,谁跟你一家人。” 张文冕毫不动怒,他只是微微一笑:“您若要论官位,大可去衙门,可到了这儿,不论亲故还能论什么呢?” 这一言点得众人都是一愣,一番争吵消弭于无形。杨玉若有所思,他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可又始终觉有一层隔膜。就在他苦思冥想之时,他看到了李越。他看傻了,她居然穿了女装! 还不待他回过神,刘瑾已经扑到在地上哭了起来。朱厚照道:“朕知你这段时日受委屈了。” 刘瑾哽咽着道:“老奴不是委屈,老奴是高兴啊。良缘夙缔,佳偶天成,哪里去找你们这么般配的人呐!” 月池:“……” 杨玉:“妈的。”。:,, 360 三千珠翠拥宸游 刘瑾上来的这一遭马屁,着实把所有人都拍蒙了。月池的发难,都被他这一哭骤然打断,更别提其他人了。话虽然说得恶心,可谁敢说不是正好拍在了朱厚照的点上呢。他愣了片刻,笑骂道:“你这老货,还不快起来!” 刘瑾这才颤颤巍巍地爬起来。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你若想靠这一两句话,就想求得某人偃旗息鼓,只怕是打错了算盘。” 这又是在点她了。他心知肚明,若任由她动手,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他索性将他们之间的纠葛都借此宴会,暴露于天光之下,让双方之间的矛盾,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打住。 杨玉心下冷笑,这又是叫他们退步的意思了。受了这样的牢狱之灾,要说没有半点寒心之意,连他自己都不信。就为了一个女人,皇爷早已变了。他又看向刘瑾,他倒想看看,这个老东西,面对这样的情形,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刘瑾当然笑得出来,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扶了扶帽子道:“这是应该的,这又算什么呢?一十多年了,您总算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朱厚照一怔,他定定地望着他,刘瑾佝偻着背,他帽后漏出几缕华发,毫不回避地与他对视,他浑浊的眼中,欣慰和满足之情,仿佛要溢出来。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就真的像一个寻常的老者一样,他比划着:“老奴刚见您,您还只有这么一点儿高,哭得嗓子都哑了。我们没法子,就只能想方设法地逗您啊……” 朱厚照垂下眼帘,他道:“你这把年纪,再也耍不起把戏了。” 刘瑾乐呵呵地笑起来:“那又有什么干系呢,您早就不爱看了。” 这一语,有道不尽的岁月沧桑之感。朱厚照望着他,也依稀记起了他滑稽的丑脸。 刘瑾是在他移到端本宫后,就来到了他身边,那是他最无助的时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他不知道太子意味什么,更不知道责任有何等重要。他只知道,他被抛弃了……父亲不顾他的反对,母亲眼中只有他的弟弟妹妹。 陪在他身边的,除了严厉的师傅们,就只有乳娘和太监们,后来乳娘也没了,他身边就只剩太监了。他们竭尽全力地讨他欢心,他要星星,他们就摘星星,他要月亮,他们就去摘月亮。他们不会拒绝,不会反驳,只会永远地笑着,陪伴在他身边。 可后来,他长大了,他的世界不在囿于宫闱,纵使太监们费尽心机,也拿不到他想要的东西,而他也渐渐,看到了他们那张笑脸下丑陋的一面。他开始防备他们,警惕他们,变本加厉地利用他们。他知道,他们没有反抗的能力,他们的荣辱,系于他的喜怒之间。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回顾往事,发觉他们仍有一点初心未变时,即便是他,也不由生出几分感伤。 月池到了这时,就明白自己已失了先机了。不仅是她会半真半假地使用感情,刘瑾也会。无怨无悔地付出,只盼你能获得寻常人的幸福,这换做是她,都会为之动容,何况真正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朱厚照。一切都按照她的剧本走,弱化君臣之别,弱化权柄之争,将秉国之均化作家长里短,可没想到,她能是家人,人家也能是。 真不愧是刘瑾啊。她摩挲着白瓷碗,烫得热热的烧酒,在其中晶莹剔透,散发着玫瑰的香气。她就这么看着,杨玉从茫然失措,到恍然大悟,再到迎头赶上。不过他的性格,让他的表演力度,大不如刘瑾,到头来也只能说一句:“要是姑母也能在这儿,该有多好。” 紧张的气氛,这下消弭于无形。她起先敲山震虎的主意,化为了泡影。他们几个人同桌用餐,居然还有几分温馨热闹之感。由刘瑾起头,竞相向月池敬酒,端得是感激涕零,好像害他们入狱的不是她一样。 刘瑾满眼欢欣:“您的气色,瞧着也好多了。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他还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月池抿嘴一乐:“这还要多谢你。” 刘瑾一愣,他的头皮有些发麻:“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要不是你做得大媒,我们哪有今日。说来,你这媒人当居上席才是。” 果然秋后算账来了,刘瑾早有应对之方,他道:“有道是,姻联月下之赤绳,事类沟中之红叶。这都是前生注定的缘分,迟早的事,老奴又怎么敢居功呢。再说了,您如今难道还心有不虞?” 通俗来讲,你们俩这样子,迟早都要搞在一起,我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这也能怪我。而且,都当着他的面,你还敢说不高兴。 他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朱厚照的目光已然移了过来。杨玉亦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到了这会儿,他也没有适才的忐忑了。在极度的茫然和忐忑下,他竟然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都烂成这样,与其战战兢兢,还不如看刘瑾和李越打擂台。他们俩中只要有一个倒霉,就足以快慰平生。 月池放下酒盏,似笑非笑道:“阴阳调和,自是比独阳孤阴时要快活多了。” 她今日着齐胸襦裙,红裙明艳无匹,妒杀石榴花,青罗帔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要是她静立不动,谁看了都会赞她是个娴静的美人。可只要她动起来,眼波流转,言语之间,骨子里的风流肆意,便是挡都挡不住,美丽之中更有英气豪态,叫人不敢逼视。 刘瑾的这个问题,她要是说不高兴,那么又会与皇爷生隙,她要是说高兴,又难免叫人低看,所以人家干脆另辟蹊径。任谁都想不到,都到了这会儿,人家还是这么敢说。 朱厚照一口酒噎住,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杨玉和张允的下巴都要落在地上。张文冕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皇爷涨得通红的脸。这么多天了,肯定睡了,他们还以为“睡服”能带来“说服”,可如今看来,还指不定是谁睡服了谁呢…… 月池顺手拍了拍朱厚照的背,她道:“阴阳平衡,不仅是人伦之理,更是天地大道。老刘你虽无福消受,可总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刘瑾讪讪地看起着她,月池道:“可惜的是,你只知道,如何叫你的主子百病全消,却不知道怎么让这大明的天下,沉疴得愈、生机勃发。” 这才是到了戏肉。刘瑾斟酌着道:“不是人人都如您这般,通晓上医医国之道。” 月池笑着摇头:“何必过谦,我看你懂得很。‘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如今早已到了静极需动之时,可究竟如何动,总归逃不开平衡一字。阳盛阴衰,那便损阳补阴,如是阴盛阳衰,那便损阴补阳。在背后损人,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眼看刘瑾不知该如何应对,张文冕便打算分散火力。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大力一扯。张文冕一惊,他急忙住了嘴,只敢用余光四处打量。半晌后,皇爷竟道:“他到底年纪大了,你慢慢与他分说就是了。” 杨玉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其他人看不见,他可是看得真真的。刘瑾刚才就这么睁着水汪汪的眼,直勾勾地望着皇爷,没想到啊,这居然也行! 月池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愿意把狗借给她,可没打算叫他们一辈子听她使唤,更不想他们忘却了旧主。 她失笑:“您是习武之人,该知晓绝伦的武技,离不开身体每个部位的配合。在之前,您动如脱兔,肆意挥洒,却仍没引起大乱,原因何在?您的底盘已经极稳了。” 朱厚照颇有自得之意:“军心已定。” 月池颌首:“士卒饱受压榨,缺乏上升之途。而您厚待三军,广纳豪杰,对他们来说,恩同再造,他们当然愿意为您卖命,上层的动摇牵动的风浪只是一时的,只要您握紧下层之心,就永远不会动摇根基。” 他道:“你先行遴选,又设治农体系,对庶民而言,何尝不是施恩呢?” 月池道:“官场的事,要比绿营里要乱得多。阴阳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而是混杂一处。阴可化阳,阳可化阴,我们高居庙堂,谁又能看清底下的风雨呢。人要是缺胳膊断腿,还能撑着拐棍,走在正道上,可要是眼斜耳偏,就注定要走歪路,摔跟头了。” 月池含笑道:“您的眼睛和耳朵,果真还灵敏吗?” 她又看向了刘瑾和杨玉:“多出来的,不对劲的部分,还能切干净吗?”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他索性也不要脸了:“微臣何尝不想,可这,谈何容易呐。”:,, 361 生不用封万户侯 他竟然是已经打算避其锋芒了,可今日的李越,却还是咄咄逼人:“老刘啊,靠一两句场面话,可打发不了我。” 刘瑾面露为难之色。月池道:“刚刚还叙旧情,怎么这会儿又扭捏起来。这是家宴,有什么难处,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就是了。” 一起解决?杨玉暗笑一声,东厂掌权的都是太监,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他们无儿无女,又受人鄙夷,所以只能把欲/望寄托在别处,对钱财和权力的贪婪早就到了变态扭曲的地步。而且宦官之所以好用,就在于他们是游离在规则附近的灰色面,他们能采取非常手段,做到寻常官员办不到的事,要是真想管大臣一样管他们,那东厂岂非是形同虚设。 这也是他还能坦然坐在这里的原因。他打算就在此地,做一个哑巴,眼看他们相斗,刘瑾老奸巨猾,怎会甘心吃亏。 然而,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刘瑾眼带惶然地看着他们,一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他的背佝偻成了一团,半晌方幽幽一叹:“您若执意如此,老奴也无话可说,说不得拿命挣了……” 杨玉:“……!!!”好一个另辟蹊径啊。 这一番唱念做打,连月池都忍不住暗自叫好。这朝堂的风向,朱厚照的心态,算是被他彻底摸透了。如今的朝廷需要的不再限于制衡,而是团结。团结可不是靠以势相压能成的,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念,缺一不可。所以,刘瑾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靠强压,来逼他们就范。而在朱厚照这一边,忠心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能力和资历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保障。 所以,刘瑾大可现在把差事接回去,然后在事事从命的情况下把活办砸,最好再来点苦肉计。他听话了,事情还砸了,那怎么会是他的问题呢,一定是李越这个瞎指挥的人的问题。而当他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后,自有人把她压下去。 月池看向了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他这会儿出奇地沉默,可没人觉得意外。权威的维系,需要稳定的核心。他要摆出中立的姿态,当局面陷入僵局后,再来居中协调,或到两边达成一致之后,再来顺水推舟。皇上是不会犯错的,错的永远都是底下人。 他的目光亦与她交汇。明亮的烛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跃,她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他先僵了一下,随即反手抓住她。他听懂了她无声的言语——“相信我”。 刘瑾表完忠心后,就做出领训的姿态。只有锅中鲜红的汤汁,在炭火上沸腾翻滚的声响。而杨玉与副手张允俱是如坐针毡,刚刚热热闹闹时,大家不自在。可霎时间寂静无声后,大家却感觉更难受了。 杨玉只觉七上八下,他心中既有担忧,又有莫名的亢奋,他垂下眼帘,李越想趁势而上,一举将他们拿下,而刘瑾却以退为近,将她逼到了死胡同里。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恼羞成怒,还是迂回行事?他的内心焦灼,而李越则敛去了笑容,没有微笑的遮掩,更叫人望之凛然。 月池沉吟片刻道:“看来,有些话还是得摊开来说。” 摊开说?刘瑾一愣,她想怎么摊开说。他正发愣间,只听月池道:“传说上古时期,洪水泛滥成灾,鲧奉帝尧之命治水,他带领民众筑堤堵水,刚开始确有成效,可九年过去了洪水非但没退,反而越涨越高,终于有一日冲破堤坝,淹没大地。鲧因此被舜殛死于羽山。鲧的儿子禹接替了父亲未完成的重任。他认为水患小则‘堵’能治,水患大‘疏’才能平,‘治水须顺水性,水性就下,导之入海’。于是,他改堵为疏,花费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终使百川入海,天下大治。为何鲧禹皆诚心治水,结果却截然不同呢?” 她的目光在四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定到了文冕身上:“文冕可有高见?” 张文冕冷不妨被叫到,暗道不好,可问题已经逼到了眼前,他焉能不答,只得犹豫片刻道:“回您的话,鲧违水性,强行堵塞,所以落败,而舜顺水性,导之入海,所以成功。这正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月池微微阖首:“所以,治水需顺水性,治宦也需顺宦性。你也是老刘身边的老人了,在东厂呆了这么些年,你觉得,宦性为何?” 刘瑾愕然抬头,张文冕脸上只余空白。谁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将问题又抛回来,还是一针见血。刘瑾正欲开口,却被她拦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有谁,能比文冕看得更透呢?” 张文冕从未想到,这样大的重担,最后竟是落在他的身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推回去,一就是真正由心而答。前者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而后者却会为自己带来极大的风险,一旦说错半个字,不仅刘瑾的前途要凉,他自己更是性命难保。 他忍不住看向刘瑾,眼前这个他跟随多年的老太监,正努力地给他使眼色。他知道刘瑾想干什么,他想再卖一次惨,把李越堵回去。可同一个招数不能用三次,皇上的怜悯,应该用在刀刃上…… 月池望着他,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而他也终于组织好了言辞,徐徐开口了,他说得第一句话,就让众人一惊:“宦官也是人,宦性中也有人性。” 月池挑挑眉,只听他道:“您说天地有阴阳一气,人性何尝不分正邪两面。于正面而言,宦官同常人一样,重情感,重义气。他们在宫中生活多年,对上忠心耿耿,对下爱护关照,对友两肋插刀。更由于接近天家,他们还具备头脑灵活、善察善思、知变通、善变通等长处。” 杨玉听得暗自咋舌,真不要脸,什么好的都敢往身上栽。可没曾想,张文冕斟酌着语气,话锋一转:“然而,由于世人诸多偏见,宦官在碰壁之后,有一些人难以克制恶念,以至于走向极端。宦官无儿无女,所以比常人更重亲族,他们要么是竭尽全力关爱亲戚,要么是对认下的义子掏心掏肺,所以一时动错了念头,就难免有包庇抱团。宦官无人送终,为了使自己老有所依,所以对钱财格外看重,稍不留神也会走向歧途。宦官只能留在宫中,所以会进入两个极端,一是浑浑噩噩,沉湎享乐,一就是奋发向上,希望发奋图强。前者中的贪婪之人,就会揽财成性,而后者中的野心勃勃之辈,就会揽权成风。” 这一番话,切中肯綮,连朱厚照都听了进去。张文冕长叹一声:“所以,我们督主为何觉得太为难,不是他不肯为国尽忠,而是感同身受,说来,这些行差踏错的,也都是可怜人呐。” 杨玉这时才知道厉害,他嫌弃地看了张允一眼,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张允一窒,将头缩得更低了。 而张文冕犹嫌不足,他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道:“正因熟知宦性,所以对近两年宦官的风气败坏,晚生才有不同的看法。” 月池好整以暇道:“怎么说?” 张文冕的心突然狂跳起来,他听见自己声音微微发颤:“您觉得是堵得不够,晚生斗胆,却以为是堵得太狠了。” 朱厚照的眼中异色划过,月池沉吟片刻:“你是觉得,因着他们遭遇可悯,有些事,我们不该较真?” 张文冕摇头道:“非也,还是堵不如疏之理。鲧即便有息壤这样的神物,也不能叫水往高处走。您不能断了宦官的生存之道,又不给他们指一条新路啊。” 现场是死一般的寂静,锅中的水已经快要煮干了,张文冕眼前一阵眩晕,他居然真的说出来了,他看向了刘瑾,刘瑾已是面如土色了。月池将酒盏放在桌上,她只说了两个字:“大胆。” 这好似一个惊雷一般,在刘张一人耳畔炸响。刘瑾的额头冒出汗珠,他重重扯了一把张文冕,两人齐齐跪在了地上。刘瑾道:“老奴绝无索取之想。” 月池道:“你的意思是,他刚刚说得,都是假话谎话了?” 刘瑾一窒,血腥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将头伏得更低了,他道:“也不是。” 月池挑挑眉:“那你们,到底想要什么呢?” 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刘瑾忍不住发颤,他在到来之前,是断断想不到,面临的竟是这样的局面。他到底该不该信她?是用谎言糊弄,重归此消彼长的博弈,还是真正携手,来博得一条新路呢? 他其实在揭露李越是女儿身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了。他深吸一口气,半晌方哑声道:“要是能做人,谁又愿意当畜牲?” 至此,月池心中的巨石终于落下,她亲自扶他起来:“一家人不必藏着掖着,说出来了,不就好多了。” 刘瑾的双腿仍在发抖,他颤颤巍巍地归座:“说出来又如何,人心中的成见,比太行王屋还要难移。皇爷越是信重,奴才等遭遇的攻讦就会越多。就连镇守中官这样的旧制,不也是因此被撤了吗?” 这一上来就是镇守中官,他还真是敢想。月池一哂:“你是积年的老人,也该知道,爬得越高,越招人恨,摔得越狠,还不如另辟蹊径。皇上,不是早就为你们指了一条明路吗?” 刘瑾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回过神:“您是说,与海外通商?” 月池展颜一笑:“宦官出使,是永乐爷时就有的旧例。而文官们却是轻视外洋,轻视器物,这正给了你们发挥的良机。古有郑和下西洋,今有刘瑾联万邦,不都是利在千秋的功绩吗?” 这是要让他们从技艺器物上入手了,走蔡伦造纸的旧路,可这毕竟是不为世人所认同的左道,而且也不如手里的权力来得快捷实际。不过没事,大可先应下来,毕竟光是通商之利,就足够他们饱餐一顿了。 月池道:“别不把这当一回事,如再能引入如土豆这样的作物,亦或是新型的火器,那时朝廷赡养有功的宦者,谁也不会再多说些什么呢?” 火器!怎么把这个忘了,刘瑾心中一喜,却仍是愁容满面:“土豆,毕竟是可遇不可求……” 月池拿出一张图纸与他:“那这么按图索骥,是不是就容易多了。” 刘瑾愕然抬头,他的眼中绽放出巨大的光彩。月池却看向了杨玉:“好了,你们又有何难处?不妨说说。” 杨玉直愣愣地看着他们,半晌方磕磕巴巴道:“我们……我们是……” 这一谈,直到漏夜时分,两拨人方告辞。月池正在卸钗环,昏黄的铜镜里,倒映出身后人的身影。他没有说话,她也没有作声,直到她起身褪去外袍后,他方开口:“以后别叫他们来了这儿。” 月池动作一顿,她回头道:“放宽心,只是一点好处,不会让他们和你离心。” 朱厚照道:“不是那个意思。这里,不该有那么多外人来。”桃花源又一次被打破,柔情中夹杂了冰冷的算计。他以为,至少在这里,他们应该是亲密无间的。 月池一愣,她坐到了他的身侧,她的目光像水一样,拂过他的面容。他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她看透了。她又是一笑,忽然在他耳畔重重击掌。他一惊,回头看向她,她笑意盈盈:“梦醒了没?”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又是一笑,搂住了他:“我明天就要走了,你确定要这么盯着我一整夜吗?” 明天就走……他话到嘴边,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摩挲着她的脸颊,半晌方道:“正因时间短暂,所以才该做一点不一样的。” 月池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 他问道:“你们那儿的姑娘,一般做什么?” 她的神色一僵,再也笑不出来。:,, 362 但愿一识韩荆州 朱厚照以为,能在她的脸上,看到怀念,看到向往,看到惆怅,可没想到,却是一片空白。她偏头看向他,展颜道:“我连姑娘都忘了是怎么做了,怎么还会记得这个。” 她问道:“你们这儿的小伙子,又会去做些什么?” 他面对她的笑靥,同样语塞了,他读不出她的喜怒,只能和她一起茫然。良久之后,他才涩声道:“你不肯教我,我又能从哪儿去知道这些。” 两个人望着对方,一下都笑出来。月池问他:“那你看的话本呢,一个有参考意义的都没有?” 他们又开始顽笑。他骂道:“那些酸儒,全是依着他们自个儿臆想的,就没一句实话。” 月池好奇道:“那他们写什么?” 他起先不肯说,后来才勉强透露一点:“……就是一个有权有势,有貌有才的男子,来到千重幻境,自有千百人来趋之若鹜,男的在他打败后要么死,要么纳头便拜,而女的就……” 饶是皮厚如他,一时也说不下去了。月池笑得浑身发软:“可你要是看得不起劲,他们又岂敢这么一本本写呢?” 他被戳破了,恼羞成怒,有心拧她一下,到底还是去呵她的痒。月池笑得一时喘不过气来。眼见她眼圈都红了,他才住了手。他又将她抱在膝上,她依偎在他的怀里,他摩挲着她的鬓发。即便是没有经历过,也能发现了这种亲昵的不同。 所谓耳鬓厮磨,正是如此,不同于情热时的如胶似漆,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心里反而更加鼓鼓胀胀的……她感受他的吻,轻轻地落在她的发间、她的额头上,就像落樱拂在脸上。她睁开眼睛望着他,他问道:“困了吗?”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孩子一样,她听着他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在她手下跳动着。他微微皱眉,握住了她的手哈气:“怎么这么凉,今日的阿胶八珍膏吃了吗?” 他的手心热得发烫,月池从未像此刻一样意识到,人总是按照自己被爱方式去爱人。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突然道:“你为何不自己写呢?” 朱厚照一愣,他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了:“你说让我自己写话本?” 她的双眸中仿佛盛满了星光:“对,你来写,一定比他们写得都好。” 他燃起了兴趣:“可写什么呢?” 她的包容让他觉得心惊:“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忙别过头去:“那就写些完全不一样的。” “有一个年轻人,他不甘于活在四方的天底下,所以选择逃家出海,结果碰上了龙吸水,一阵狂风,让他来到了海外诸国。他看到了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也见了一个最与众不同的姑娘……” 他写了一段又一段,她就为他画了一幅又一幅的插画。故事一旦开头,就无法停驻,无论多么天马行空,他们都想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尾。身处此世,无论藏身在哪里,他们都不可能收获真正的圆满,可在他的故事里,他们永远都是相爱的,也只是相爱而已。 刘瑾的动作非常快,在回去不久,他就提交了一份官员私下关系图,交到了月池手上。到了今时今日,关于官员的选拔程序已经日趋规范了。对荫补子弟而言,只有能够通过栓选之试,才能能够获得官职。 而只有为官经验,且历年考核皆为称职的官员,才有参加遴选的机会。遴选分为笔试和面试两个环节,笔试考核的内容除了经义之外,重点考察该职位所需的知识。比如此次选拔治农官,重点考察的就是农学。一时之间,各大书肆中的农学书籍被一抢而空。 而在笔试过后,便是面试。随着遴选制的使用越来越广泛,自然不能什么事都要皇帝陛下亲自出席。廷议后,大家就决定此次由吏部、户部、与司礼监一道联合考察。吏部是文官的耳目,司礼监是皇上的耳目,而户部本来就是治农官的上峰,当然也得出人。这些人会根据应试者的表现,以及刘瑾提供的关系网名册,来决定最后的人选。 不过,对应试者而言,考上了也不代表乌纱帽戴稳了,之后等待他们的还有两年的考察期,如若考评不称职,一样要丢官去职。 乍看这样的升迁方式实在太过繁琐,要求又较高,竞争难度实在太大,可即便如此,想来一试的官员还是数不胜数。对于许多京中的低级官员而言,与其在京中熬日子,还不如乘机外放出去,博一个海阔天空。而且依照明廷“内外皆历”的升迁规则,低级中央官需流向地方,高级中央官员须有地方任事经历。超与其被外放到没前途的位置,还不如搭上这股东风。京中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底下,各行省内的官吏们更是卯足了劲,盼着能等到本省的劝农参政上任后,能有机会被选到他的麾下一展宏图。 这一批官员派出,为农政发展打下了牢固的人事基础。月池更是提议通过迁秩升官、赏赐实物、树碑立传等形式,鼓励技术发展和工具发明,对治农有功、应灾有道的官员大加褒奖。而她判断是否有功的方式,再也不是像过去一样,只看赋税,而是着重看民生。辖区内发展了多少产业,有多少流民安定,有多少新生婴儿,修建了多少公共设施,包括水利建设、道路建设和育婴堂等等,都是月度上报和年终考核的事宜。 对于她的提议,衙门内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是与民修养生息的好办法。不少人甚至开始摇旗呐喊。月池还从来没听到过这么多溢美之词,别说文化人夸起人来,还真是花样多。 有夸她为国为民,不谋私利的。有赞她重视农桑,兴修水利,关心民生的。有人说她的考核标准,细致清楚,重视实务。更有一票人感恩戴德,说自家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收入微薄,李尚书这样厚赐官员,无异于活菩萨,救苦救难。说到最后,还有人感动地流出了眼泪。 而当她询问意见时,这群人依然没有半个不字,而积极地细化她的想法和方案,一面绞尽脑汁,还一面观察她的面色,来揣度自己的说法是否合她的心意。 月池:“……” 所有人脸上都带着笑,所有人都近乎“虔诚”地望着她,她一时之间都分辨不出他们的五官,只能看到他们黑洞洞的眼睛和咧开的大嘴里露出的微黄牙齿。她早已习惯了众人明里暗里地唱反调,如今这样众志成城、满心顺从,倒让她觉得心惊。这就是主掌人事考评之权的威力。他们的升迁祸福都捏在她的手里,谁敢不听话,谁又能不听话。 月池的心中一瞬间划过这样的想法,她要是下令让他们从儒家经典里找到女子也能议政的论据,他们会怎么办?这群眼高于顶的人,为了升一步官,是不是也能将自己口中过去的大道理贬得一文不值? 而她这种略飘的心理,在内阁主持的九卿议政中,才沉了下来。这里的人对待她的态度与过去别无二致,甚至有的人还更强硬了一些。 户部尚书王琼就当面指出她的想法不行:“田赋是国之根本,要是将田赋让地方自用,恐怕会动摇国本。而你提出对那些要修建抗灾工程的地方拨款,这又是一大笔开销。这进的不足,支出得更多。即便军费开支大减,太仓松快了一些,也支撑不起这么花法。” 就连吏部尚书梁储也点头称是:“更何况还有官员年终的表彰,总不能表彰也发胡椒苏木吧。” 月池沉吟片刻,她终于还说了出来:“在连年的天灾之下,单单依靠田赋来作为朝廷的税基,的确是独木难支。我们为何不好好在商税上理一理呢?” 内阁次辅刘健皱眉道:“你想加征商税?” 月池道:“并非只是单纯的加征。我听说徽州富商,争奇斗富,天下闻名,可徽州全府去年的商税还不超过三十两。而在那些小商小贩身上,因税勒索破家的局面,却十分普遍,据说货物运进店要交税,运出店也要交税,商人运船从南北上,经多少关卡,就要重复交多少次税。您不觉得,这里头大有不对劲的地方吗?【1】” 谢迁问道:“你是想打击富商巨贾。” 月池斟酌着道:“下官斗胆,为何一定要打击呢?时至今日,商贩兴旺,早成常态,难道还能夺了他们的生计,叫他们全部回家去耕种吗?农户所供,由商户来出售,农户所需,由商人来转运。农商互利,资农厚商,方为长久之道。” 开国时,太/祖爷就讲过要减轻商人的负担,不可如汉时一般鄙薄过度。可这毕竟是稍微对商人好一点,将其视为四民之一,不至于将其压榨得活不下去而已,可李越却是要提出,要将商人抬到和农民一样的位置,这在这时看来,可谓是惊世骇俗,因而也受到了大家的反对。 态度激烈者,历数重商的危害:“民间本就流传‘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不如倚市门’。如再抬高商人的位置,还有何人去耕织?届时,如再逢水旱之灾,百姓危矣。” 更有人说明商人成势的威胁:“汉时桑弘羊有言‘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流放人民也,远去乡里,弃坟墓,依倚大家,聚深山穷泽之中,成奸伪之业,遂朋党之权。’吴楚七国之乱,离不开这些人在背后势力。你也算是博古通今,应该知晓这个道理才是。” 态度温和者,则是先表示理解:“太仓空虚,您也是病急乱投医了。依我看,可以再调整商法,将富商巨贾套入笼中,不可任他们荒淫越制,伤化败俗。而对小商小贩,还是可优待一二。” 月池辩道:“可如今钱神当道,已成江河之势,不可逆流,我们当顺势施政,而非逆势而为,这是做不成的!” 她的这种想法又引起了更大的争议。有人甚至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难道因为做不到,就要眼看江河日下,甚至放任自流吗?” 这又扯到了道德伦理的上面。这就更是说不通了。最后,还是杨廷和出面协调各方:“商税之事,需从长计议。而惠农之策,亦要徐徐图之。” 交到朱厚照案边的方案于是变成了这样,他们拟定了受灾最为严重的地方,免去当地的田赋,中央给予支持,加强公共设施和备荒储备。至于其他地区,还是由治农官到了当地,自行再想办法,反正到了年末该交的田赋,是一点都不能少。 西苑之中,月池只觉愁绪满怀:“中央集权,强干弱枝,地方没有本钱,还要造出一朵花来,未免强人所难。” 朱厚照此时倒比她还要稳一些:“比天还大的事,你想一步到位,未免异想天开。惠农之策,正是新政立足的根本,这时谁劝你急,你反而要小心谁。” 他递了一碗鹧鸪粥与她。说是鹧鸪粥,其实里面一粒米都无,而是将鹧鸪拆骨取肉成蓉,与淮山蓉一同小火慢煮,最后再加入上等的血燕。鹧鸪骨多肉少,要拆解离不开高明的刀工,这么一小碗,不知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月池道:“又进新厨子了?” 他一下就明白她的意指:“穿简朴些也就算了,难道你连口腹之欲都要舍弃。” 这是个真正的天之骄子,受天下奉养。他肯着服浣濯之衣,就已经是能被载入史册的简朴皇帝了,难道真要他过得同平常老百姓一样。 她慢慢将这碗香浓的鹧鸪粥吃下去。这等于又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国家无钱,所以始终无法平倭寇。倭寇不平就不能广通商。商贸不畅,海外的作物和白银就无法流入。没有足够的财政收入,底下的人就不会长久地听她的话。她就更不可能采取措施,来进行财税改革,改变目前这种畸形、粗放的税收机制,也无法开展治理运河等大工程。 她长叹一声,还是决定从协调调度的细节入手。户部府仓大使位卑权重,负责去各地征买中央所需的物资。可去哪儿买,买多少,府仓大使都做不了决定,一切要么依旧例,要么依上头的意思,可是旧例早就是老黄历,而上头也无暇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导致户仓大使四处奔波,不需要的东西,采购回一堆,需要的东西又要再派。 月池和王琼商议,由他上奏赋予府仓大使调度之权,由他们每季统计宫廷乃至衙门所需之物,再由他决定至何时何地以何价钱采购,同时还要将运回京城的运费也纳入计划之中。这是在扩大户部的权力,王琼焉有不同意的道理。至于这么做,会不会断人的财路,他才顾不得那么多。 他也是有眼界之人,否则也不会提出开通商口,来拉拢洋人平倭寇的法子了。眼下,修建抗灾设施,与民休养生息,才是最该做的。而他本人又是极善算学之人,当下拎了几个聪明机灵的下属,对他们进行紧急培训后,让他们上任理财。有王琼牵头,果然将采办事业办得风生水起,既调节了供需,还在年节时节省大量的采购经费。 月池见状长舒一口气,这省下的银两,至少能将今年的年终奖糊过去了。而她接下来,仍打算去找刘瑾。 老刘起初并没有发现,月池是在给他画饼。自平定宁王之乱后,他对王守仁的信任,已经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他觉得,以王守仁的本事,要平倭不是手到擒来吗?他就从来没把南边的倭患当成一件大事。可当月池给他画了饼之后,他调出这些年的战报,才隐隐发现了不对劲。 这怎么,胜率不高啊!:,, 363 此时天海风浪清 是以,当月池来见他时,刘瑾直接就问了出来:“不过是些贼匪,怎会如此难缠,还是说也是内鬼?” 张文冕亲捧了茶过来。月池刚刚端起盖碗,上头的斗彩双凤色彩明丽,振翅欲飞。她揭开盖子,里头茶汤清亮澄澈,恍如一块琥珀。她微抿了一口,不答反问:“这会儿又不装孙子了?” 刘瑾一愣,嘿嘿一笑:“你要是想充奶奶的款,又何必贵脚踏贱地。” 月池一哂:“你是连太极都懒得打了。” 刘瑾伸了个懒腰:“我们这笨嘴拙舌的,哪敢在关公面前耍大刀。还不如坦诚点,大家同坐一条船,你既然用我,就不会把我坑死。”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精光,月池不由莞尔:“真是大巧若拙,大辩若讷。老刘,司礼监那么多太监,我独独愿意和你来合作,就是这个原因,人不想沦为欲/望的奴隶,就要学着做欲/望的主人。我当然不想坑死你,我非但不想坑你,还想好处一起拿,但问题是横在我们面前的困难,也需要我们一起应对。” 刘瑾皮笑肉不笑道:“您最近也耳清目明了不少,这难道还不够啊。” 月池理直气壮:“这事儿,杨玉也能做,可好处为何是你拿得多。” 眼见刘瑾语塞了,张文冕忙补充道:“李尚书容禀,这市舶司的主事历来都是宦官担任……” 所谓市舶司是朝廷在各海港设立的管理海上对外贸易的衙门,类似现代的海关。有明一代,市舶司是设又撤,撤了又设,反反复复了多次。 月池意味深长道:“要说惯例,洪武爷的惯例最多,其中有一条就是宦官不得干政,你们说今儿为何没人提呢。” 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只要利益足够大,有的人甚至能把祖宗都刨出来卖了,何况是一两条惯例。刘瑾和张文冕面面相觑,她这是拿话堵他们,要他们拿了好处就要去办事。可关键是,这才喝了几口汤呐。 刘瑾阴阳怪气道:“您这样的威风,何不出去摆摆。一声令下,还有谁敢不听话?” 月池忍不住发笑:“我当然能叫他们听话,我只要再强势一点,没人会忤逆我,相反他们还会积极帮着我做事。到了那时,我宣扬种土豆好,这各地都会种上土豆,有些地方甚至会要求老百姓把地里的庄稼拔了,再重新种土豆。我说修水利好,各地都会开始大修,什么秋收年节,当官的可不会管这些,他们只会下死命令差人去做。包括育婴堂也是如此,辖区内没有那么多孤儿怎么办,就抱寻常人家的孩子去充数呗。只有我们想不出来的,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 张文冕摇头叹息:“这为官不正之道,您算是摸清了。” 月池道:“九边连杀良冒功之事,都能做出来,何况区区的民生。更何况,老刘不也给我打了个样吗?” 刘瑾一怔,月池似笑非笑道:“怕的不是他们不做事,反而是他们打着我的旗号做过头了,才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刘瑾摸摸鼻子:“没有真金白银,谁会真心做事?就连皇爷北伐,也是封了一大批官位出去,让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有好处拿,这才把国库掏得更空。” 说到此,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必担心,有皇爷在,必不会叫你走到那一步。” 月池哑然一笑,他没说朱厚照会无条件地庇佑她,而是说他不会让她走到那一步。朱厚照的确不会,毕竟她要越轨的路,都遭他堵死了。可以预料,未来和她在内阁共事之人,必定都是老成持重之辈,最好还是曾在东宫侍读之人。有师生之名相压,她总不能一手遮天。月池不得不承认,于公于私,这都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张文冕道:“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如非要得罪巨室,那就只能再造新的巨室。” 月池长叹一声:“谈何容易。” 刘瑾道:“嘿,何苦呢。差人往徽州府走一遭,抗倭的军费不就有了。” 这是刘瑾干惯的勾当了,当时为修贡院,就是他从商人手中狠狠敲了一笔。 月池的眸色沉沉:“这是下策。靠抄家来补亏空的办法,不能长久用下去了。更何况,你不是问倭寇为何难平吗?” 刘瑾悚然一惊:“难道还有这些商人的事?” 月池摇头:“目前还不确定,但是能到这个地步,绝不只是军费不够的原因了。王先生和时春,皆是善于阳谋,却拙于诡道。纵观我周边的人,我也只能找你来商量。” 刘瑾的嘴角抽了抽,这是什么屁话,感情就他喜欢玩阴谋诡计的了。月池含笑道:“你也别恼,宦官声名在外,可不是我的功劳。还有什么饵,能比一个新的市舶司主事太监更香呢?” 刘瑾一窒,这是要他差人去打入敌人内部,找出根由所在了。皇爷既把主持通商的权力许给了他,他要是在这会儿退缩不干了,也实在说不过去。可要是答应的太容易,岂非让李越觉得他太好使唤了。 他想到此,打算继续找她要点好处。而李越却似读出他心中所想一般:“莫把我想得太坏了,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铁公鸡不成。” 老刘:“……”你难道不是? 她拈起一块芸豆卷,微蹙着眉头用罢方道:“你看看你,华发丛生,喜这些甜烂之食。老刘,你早就不年轻了,难道不想着为同族和底下人考虑考虑。你如今在这个位置上,他们是仰仗着你威风八面,可你走了之后,他们又该如何自处?你总当为他们的将来铺路。” 刘瑾打了个激灵。月池继续道:“你的干儿子和干孙子,不知传到几代。可其中哪些才干出众,哪些心性纯良,不是光看他们在你面前如何卖好能瞧出来的。你殚精竭虑一辈子,才为宦官探索出了一条做人的路,总不想这路随着你两腿一蹬就绝了吧。还有什么,比这通商厚利更能考验人性?是贤是愚,是善是恶,这一试不就出来了。” 不得不说,这话是真真说进了刘瑾的心坎里。不过,他对此事也早有自己的算盘。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月池:“皇爷准备依照祖训,在宗室内挑选孩子,带入宫中教养,这事你知情吗?” 月池一震,她两眼紧紧地盯着刘瑾,只见他嘿嘿一笑:“遣去底下历练历练当然最好。可将来的事,不也得要那孩子说了才算。” 出乎刘瑾意料的是,月池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她道:“可到底要哪个孩子,却是我说了算。” 这下轮到刘瑾心头震荡了,他徐徐道:“有您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月池意味深长道:“你这样坦诚,我也再无旁的担忧了。” 刘瑾忙道:“哎呦,您这言重了。我就怕那群小幺儿办事不力,耽搁了您的大事,又让老百姓多吃几年苦。” 月池道:“耽搁了又如何,不耽搁又如何。我会因此被免官去职吗,朝廷会因此转不动吗?” 刘瑾一窒:“那应该不至于。” 月池摊手道:“那就慢慢来呗。” 刘瑾直到她离去后,都还没回过神来。张文冕伸手在他眼前晃了好几下:“刘公,刘公,这是怎么了?” 刘瑾如梦初醒,半晌方道:“你觉不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张文冕道:“谁能不变呢,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啊。” 月池当然不会将这么大的事全部交托给太监。吏部衙门中,梁储见她一身裘皮大氅而来,都吃了一惊。月池一入门就觉暖风扑面而来,顿觉喉咙发痒。一旁侍奉的人忙帮她解下斗篷,谢丕搀扶她落座。她谢过后,饮下一盏梨汁,这才缓过来。 月池对他们,又是另一番说法,她先表达了对倭寇之乱的担忧,接着又道:“咱们得差人去看看了。” 谢丕一下就明了了她的意思:“您是觉得,如今的形势,和当年的宣府一样。” 月池苦笑道:“只怕比当年的宣府,还要扑朔迷离。” 王九思道:“正是,宣府之事,我们还都知道是谁在作怪,可这厢却是看不明白了。” 月池已经表明了,开通商港口的好处,大家都有份,那么到底是哪方贪得无厌,要把大家的饭碗都砸了。当局者看不明白,那么只能再派外人去。 梁储愁眉不展:“你想籍由通商之利,来补朝廷的亏空。怕是没那么容易。” 月池道:“即便不指望通商,也不能对倭寇肆虐置之不理。如今不与鞑靼开战,省下了的军费,也不是个小数目啊。” 谢丕道:“可惜,北边省下的钱,还没留多久,便又都花出去了。”需要消耗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官员分肥,四处救灾,宫廷开销,哪一笔不要那些金疙瘩银疙瘩。 梁储沉吟片刻道:“那么,还是由吏部出面,派一员参政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 月池颌首:“先生高见,可究竟提拔谁去,还需您多费心。太软的为人所制,太硬的为人所害,太聪明的和人沆瀣一气,太愚钝的只能被人耍着玩。” 梁储听得气闷:“你倒是会提要求。这哪儿去找这么个人!” 月池失笑:“人都是要慢慢找,慢慢教的。您尽管去选中了,选中了我来安排。” 吏部出面,等于是布下了一颗明棋。明棋施压,就只能向暗棋求助。 谢丕亲送月池出来。他问道:“都察院那边,是否也要知会卢雍他们请旨暗访治农官履职情况。” 月池道:“当然,新官上任,照例是要烧三把火,可要是谁心术不正,或是能力不足,岂非要烧出祸事来。” 谢丕阖首:“与其让他们被旁人抓住把柄,还不如咱们自己先来整治。” 月池思忖片刻后又道:“可人不是牲口,不是挨了鞭子,就会听话。” 谢丕微愣,月池一笑:“有一天,北风与太阳比谁的力量更大。他们看到路上有一行人,身着棉袄,就打赌说谁让行人先脱下衣裳,谁就获胜。北风席卷而来,吹得飞沙走石,可行人却将衣裳裹得更紧了。而太阳则放射出自己的光辉,行人觉得热了,自己就将棉袄解下了。” 她的眼中幽光闪烁:“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可亦有人为了荣辱礼节,不惜献出自己的性命。你觉得,儒生最看重的除了银钱以外,还有什么?” 谢丕脱口而出:“身前身后名。” 月池抚掌:“那不就对了,太/祖爷差有为之臣,著贤臣传,可都写得的古人。咱们今人中难道就没有贤臣吗?邸报上也该列几个榜样了。” 谢丕应下了:“如此一来,有名为驱,也能稍补银钱的不足了。” 月池又问道:“康海他们的戏本写得如何?” 谢丕无奈道:“还在改,要达到老妪可解,可不容易。” 月池失笑:“玉堂仙也该接接地气了,否则过惯了天上的日子,又怎么知道民间疾苦。既然关在屋里写不出来,就让他们出来走走吧。写不出戏本,写一点农书也好。” 翰林学士在翰林院中熬上数十年,就能直入中枢机构,导致长于经义,却疏于实务,所以导致之前许多阁臣,面对难题,都提不出什么有效的见解。这股风气,早该杀杀。而对下面的百姓而言,也当进行必要的教化,提倡农技创新的出路,遏制士绅的斗富之风。 谢丕见她事事都想到,亦生感佩之心。他道:“你也不必太发愁了,等到土豆丰收了,眼前的阻碍,不就迎刃而解了。” 月池意有所指:“土豆要生两季,要保障它们能活,可要我们都把篱笆扎紧。” 她眼见谢丕忧心忡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行了,马上就过年了,等到了天气暖和了,我们就都好过了。走吧,喝点酒驱驱寒气,喝完了再想想,还能从哪里开源。” 谢丕点头,两人在路上没走几步,就遭人拦了下来。佛保一脸菜色地望着月池:“可算是找到您了,您快跟奴才回去吧。” 月池问道:“又怎么了?” 佛保看着谢丕,支支吾吾不敢开口。这下酒也喝不成了,谢丕麻溜地准备告辞。他只在风中听了几个词:“张家……事发了……” 月池赶到西苑后,发现这里已然乱作一团。显然,皇帝的仪仗来得太突然了,就连这里训练有素的侍从,一时也招架不住。 月池当然明白原因是为什么,在见到张鹤龄、张延龄前,张太后乃至所有张家人,都以为他们俩是在装疯。他们怎么能料到,她仅用了几个时辰,就能把两位国舅逼疯。:,, 364 吴楚万家皆在掌 月池以为,这凝和殿内应当是闹得沸反盈天。可出乎她意料的是,一门之隔,外头的人人战战兢兢,内里却是一片宁谧。上百宝石烛台在此刻毫无用武之地,朱厚照独立在孤灯之下,手中正持着那只熟悉的碧玉箫。 箫声呜咽,常做悲歌,可此时到了他的手中,却又变了一个情状,清冷激越,响遏行云。他的音调越吹越高,以至到了最后,真如鲛女含涕,山冥猿啼一般,听得人心动神摇。 月池没有如佛保等人所设想的那般,用三言两语就将他们的主子哄回来,她只是坐在一旁,这么静静地望着他,看着他吹罢一曲又一曲。箫声渐渐由高亢转至低柔,宛如游丝袅娜,随着青花梅雀炉的香烟,随风四逸。她渐渐失去了意识,等她再次醒来时,四周已是漆黑一片。 地龙此时已然烧起,室内温暖如春。有人正从身后拥着她,他温热的呼吸萦绕在她的脖颈处。他要抱起她毫不费力,她就像一个婴孩一样,蜷缩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他带着她,坐到了镜子前。 飘过重重大海而来的镜子,光亮明澈得如一汪清泉,随着烛火的点亮,照出出朦胧的、重叠的人影。他问她:“你称心如意了吗?” 她点头,展露笑靥:“勉强吧。” 他的手探进了她的衣内,她似是吃了一惊,却很快回过神。他又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明亮的烛火,在她的瞳孔中跳跃。她的头发披散下来,让她显露出几分孩童的天真。她在描绘起当时的情形时,竟也带了几分稚气。 “你的舅舅,你还不知道吗,刚见到我时,趾高气昂。”月池饶有兴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牢房,打扫得一尘不染。地上铺着地毯,摆得都是一色的黄花梨家具,还有好大一张拔步床,上面的被褥都是锦缎。他们是想要你的命啊。我当时就想,到了今日,要还是只能眼看这样的畜牲横行无忌下去,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她忽然屏住了呼吸,红潮在她的脸颊上涌现。她深吸一口气:“可我不能直接弄死他们,毕竟我答应过太后,要让张氏一族解厄。要是两个弟弟都没了,老娘娘心里怎么能好受。不如索性让他们乖一点。我就给他们,讲了讲历代外戚的下场,讲了讲按照《大明律》谋反应处的刑罚。” 她突然顿住,胸口剧烈地起伏。他一字一顿道:“凌迟。” 她回头望向他,他的手从刚刚至此没有片刻的停歇。她忍不住发抖。他只觉她的声音也带着潮意:“凌迟前,要先给犯人喝两碗粥,再拖到菜市上。凌迟必得刮够整整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一天,就要先剐三百五十七刀,从胸膛开始刮起。” 她开始反客为主。他的衣襟亦敞开了,红璎因刺激而变得更加嫣红,她的手轻轻划一个圈:“第一刀从这里开始。” “剜掉右胸的乳粒,高高抛起谢天,剜下左胸的乳粒,摔在地上谢地。第三刀仍从胸膛上割起,薄薄的一片,就像鱼肉一样,白白的还带血丝,甩在空中谢鬼神。” 随着她手指的移动,他的喉结微动,感受到一种难言的战栗,只听她道:“刽子手们就这么一刀、一刀割下去,割到这里的肉都没了,隔着薄薄一层膜,看到那颗红彤彤的跳动的心,胸上的肉才算割完了。” 她在他耳畔呢喃:“你猜猜,割完了胸口的肉,又该去哪儿呢?” 他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似乎是想进一步感受她肌肤的温热。而她的眉心微动,仍目不转睛地望着他:“错了,是这里。” 他的呼吸一窒,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往下流去。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脸颊都在微微抽动:“松开。” 她一下就笑开了:“你早就咯着我了,为何还要松开。” “不光是要切掉,还要剖下那两个圆圆的东西来,其他肉都可以丢,这块肉不能丢,因为有人会重金来买,想吃它治病……” 他的额头青筋鼓起,已然说不出话来。她:“接下来就是舌头了。因为这时实在是太痛了,万一犯人把舌头咬断了,就没办法再切了,一个有经验的刽子手,就会捏住犯人的喉咙,让他把那条紫胀的舌头吐出来。” 她定定地望着他:“可我没有多余的手了。你说该怎么办呢?” 他们看到她的睫毛颤动,如同蝶翼。他们额头相抵,呼吸彻底融为了一处。她此时的声音已经抑制不住情感:“你拿出来,我就松开。” 他开口也觉得声调发颤:“要让人吐出舌头,何必用手。” 他的动作几近粗鲁,他低下头来找她的嘴唇,致力于夺走她的呼吸。她被亲到浑身发软。当她倒在床上时,手指穿透他的发间时,不由喟叹一声,又滚在了一起。 她在前半夜时,还觉得享受,后半夜时又忍不住骂他:“你是疯了吗?” 提及疯这个字,他才抬起头问她:“他们,是什么时候疯的?” 月池扯了扯嘴角:“在看到我端出的两碗粥之后。” 他一怔,讥诮一笑:“就这么点胆色,还敢谋反。” 她又在他背上狠狠抓了一道,他疼得倒吸一口冷气,皱眉道:“没人因此事责怪你,可你不该一直瞒着我。” 月池斜睨了他一眼:“我如不瞒着你,你如何对老娘娘交代?”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如此,我便能交代了吗?” 她一愣,做恍然大悟状:“你在太后面前,把这事揽到了自己身上。” 张太后深居宫闱,在得到李越的承诺之后,并未把弟弟发疯的传言当回事,她认为这只是李越捞人的托辞,怎么可能才见了一会儿,人就疯了呢。而张家的人,经此一遭后,早就吓破了胆,更不敢在张太后面前多言多语。直到近日,张太后实在担心弟弟,想召人一见后,才露了端倪。这下,就是恨不得生啖李越之肉,欲将其杀之而后快。 而他,他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为了替他报仇,独自背负张太后的怒火呢?虽然母子情谊早已淡薄如纸,可只要有一丝一毫地在乎,在争吵之后就还是会受伤,还是会难过。这对她本该是好事,他的亲缘越是单薄,对她的依赖就会越深,毕竟人的孤独,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反而会随着身边人的逝去而越积越深。 她将他搂进怀里,轻抚他的脊背。他有些不自在:“放开,这像什么样。” 她含笑道:“这样不好吗,两个人抱在一起,就不会冷了。” 她希望他永远孤单地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一寸一寸的骨血冷却,却触不到一丝热源,只能将手递给她,来汲取一点温暖。从某一方面而言,他们真的越来越像了。 第二日直到日上三竿,殿内都没有丝毫的动静。不明真相的佛保被堵在外头,只觉心里七上八下。李越以往也不是没有留宿过,从来也没像今儿这样,耽搁这么久啊。难不成,他是陪皇爷借酒浇愁,喝到烂醉如泥了?他心中早就隐隐有一个猜想,可却不敢往那边深思。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衣冠楚楚的李越,踱步出来了。佛保心里咯噔一下,忙上前见礼:“见过李尚书,您这……奴才这就去为您备膳。”他的上下嘴皮子都在打架了。 月池道:“不必了。我这就要去衙门。” 说着,她抬脚就要走。佛保一怔,他忙问道:“那皇爷……” 他不由朝里望去,月池却拦住了他:“先别叫他,让他多睡会儿吧。” 让他……多睡会儿……吧。佛保一窒,只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千言万语汇聚在心头,变成一句话:真的是他想得那样,皇上被压了,皇上被压了,皇上被压了…… 他嘴唇哆嗦着,可身体却比反应还快:“是。那奴才这就去备香汤。膳房有早已备好的点心,是苏式的,您看是否要奴才您备一些呢?” 就是这一番话,让月池的脚步一顿。她转过身看向他:“你是佛保?” 佛保一愣,忙应道:“正是小人。” 他只觉月池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圈:“就是你精通梵语和藏语?” 佛保的头低得更厉害了:“谈不上精通,只是略通一二。” 月池意味深长道:“这可是了不得的长处啊。” 佛保咽了口唾沫,心里咯噔一下。 远在千里之外的时春,并不知此地的风波,更不知今日这一番交谈,会为她眼前的战役带来何种的变数。她仍像往日一样,在潮声中醒来,望着冬日明澈的晴空,长叹一声:“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她披上铠甲,走到校场上,新雇佣而来的士卒脸上,都写满了疲惫,他们望着她,眼中带着复杂的色彩。抗倭的战役,从一开始就和时春想象得大不相同。:,, 365 兴王只在笑谈中 倭寇自正统时,就十分猖狂。当年,倭寇在浙江台州桃渚村,烧杀抢夺,无恶不作,甚至将婴儿束在竿上,用开水浇死,以此为乐。王守仁被贬至南边后,见此情形,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可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王圣人在兵法上的造诣再高,也不能凭自己单枪匹马去打倭寇。 南边海防废弛,士卒逃亡,战船锐减,早已成积重难返之势。要修战船,要雇佣士卒,这桩桩件件都要银两。可那时的朝廷,把目光集中在北边的强敌上,即便王守仁再三上奏,大家都心知肚明他的难处,可他最后所获的支持还是杯水车薪。 到头来,他还是只能靠自己来组织军队。他一面从所属各县的弩手、打手、机兵、捕快,挑选骁勇之人,另一面从卫所军官中挑选武艺出众、有实践经验者,加强训练,作为剿匪的主力军。朱厚照好歹给了他较强的自主权,让他至少能在抗倭事宜上不受钳制。于是,通过培养人才,厉行赏罚,整肃军纪,他终于渐渐建立起一支可靠的队伍。在倭寇上在他的辖区上岸抢夺时,他能通过指挥军队,予以有力的还击。 但倭寇之所以为祸一方,就在于他们来去如风,杀了就走,抢了就跑。明军的战船和炮火又不怎样,所以导致这仗就和打地鼠似的,这边打了下去,那么又冒起头,始终无法根除倭患。 这缺粮少船的窘境,在时春到来后,才稍稍得到了缓解。倒不是说众人多么钦佩她的功绩,而是她的到来,意味着皇上的态度,意味着皇上在解决了北部的强敌之后,又准备向南边的匪寇磨刀霍霍。更何况,时春来此,自然不能是个光杆司令。她的背后,站着一位手腕强硬的权臣。兵部、户部和御马监,三方不知磨了多久,才凑了一批火器和军饷。 这时,抗倭军队才能够较大规模地招募民船,组建舰队。可民船的军事装备,与倭寇相比仍有很大的差距。中、日、朝三地海上贸易航线中的巨额利润,吸引着大量的亡命之徒。而这些人靠着刀口舔血的无本买卖,获取了暴利。他们拿着钱,在佛朗机人的手中,获得了战船制造技术和大量的新式火器。 那么,这时的佛朗机人为什么要把火器卖给倭寇呢?原因就在于佛朗机为了东南亚有一个贸易点,占领了马六甲。而马六甲亡国之时,曾派人通告宗主国明廷。明廷彼时正为鞑靼所苦,当然是没有时间精力帮助马六甲复国,但好歹不能让这个打了自己小弟的洋番大剌剌地登上大明的土地。所以,佛朗机人的舰队,被禁止登上陆地。 眼看着这么大的贸易蛋糕就在嘴边,可他们就是吃不着。佛朗机人怎能甘心,他们既不愿意直接和明廷这个庞然大物撕破脸,又不想一无所获,所以选择了迂回行事。他们转而支持倭寇,向倭寇出售火器,来换来倭寇抢夺的财物。 东西方的火炮发展,在最开始时就走向了截然不同的道路。西方的火炮,自诞生之日起,就是作为投石机的加强版,以摧毁城堡等空心结构的城防建筑。可东方的火炮,从一开始的发展目的就是为了打击蒙古,包括朱厚照在鞑靼草原上带去的一窝蜂、三眼铳和火箭等,都是追求轻便易携,火力集中。这种轻型的火器,来面对佛朗机人在海上的重炮,就变得不够看了。 所以,时春来后不久,就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这已经不是靠练兵就能解决的问题,技术上的差异犹如天堑,是她无论怎么练习武艺,都弥合不了的。她打算效仿月池在九边的做法,招募军匠来研究大炮。但大炮的制造,需要的经费可不是小数目。时春在月池身边这么多年,如何不知朝廷的作风,这笔银两向上要,是铁定要不下来的。 王守仁和她商议之后,将目光投到了福建、广东的富商巨贾身上。他们声称朝廷有意开放通商口岸,但是碍于倭寇作乱,所以一直不敢放松海禁,要是大家肯同舟共济,打退了倭寇,那么等通商口岸开放后,对大家而言都有天大的好处。 要知道,目前中土的白银产量已经降到每年只有区区四吨,经济越繁荣,反而导致的作为货币的白银更缺乏。而扶桑却将白银作为商品来出售。在明朝,一两白银大约值铜钱七百五十文,可在扶桑,一两白银却只要二百五十文。这其中存在的巨大的差价,人人都想将中土的丝绸、瓷器、香料运到扶桑,再用扶桑白银交换铜钱。可由于明廷的海禁政策,导致这样一块大肥肉,却只有少部分人能吃到。 如今的王守仁以左都御史的身份,总督两广兼巡抚,向这些大商人承诺,会给他们贸易乃至出海的机会。这谁听了能不心动。可空口无凭,商人不可能因他们的一番话就鼎力支持。即便朝廷一直放出风声说要开放广州和泉州两地,可只要肉没吃到嘴里,那就是一场空。更何况,朝廷的信誉,在大家伙眼中都是负数了。王先生和时春最终还是铩羽而归。 时春一时心如火焚,嘴上都起了几个泡。王守仁却仍然泰然自若:“莫急,莫急,机运难邀,百岁一时。饵已入水,愿者上钩。” 果然不出他所料,事情的转机,就在广州、泉州真正开关后,再加上明廷对佛朗机人的态度变化。 明廷自洪武年间就开始海禁。《大明律》有言:“若奸豪势要及军民人等,擅造三桅以上违式大船,将带违禁货物下海,前往番国买卖,潜通海贼,同谋结聚,及为向导劫掠良民者,正犯比照己行律处斩,仍枭首示众,全家发边卫充军。”这样的律法,不可不谓严苛,是真的要断绝商路,片帆不得下海。是以,这些商人是怎么都没想到,这样的祖宗成法,居然也能变。而这样的变化,就意味着王守仁等人所述,并非虚言哄骗,很有可能是真的。 而对佛朗机人来说,由于人数有限,他们已经做好了久据马六甲,持续制造火器、船舶,长期作战的准备。可没想到,明廷的官员居然会主动和他们接洽。这惊喜来得太突然了。他们本以为以这些人的傲慢固执,估计一辈子都不会给他们登上陆地的机会。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还打算假扮□□,看看能不能混进朝贡队伍。可没想到,明廷居然会主动抛出橄榄枝。 对于他们的疑惑,时春的解释,陛下喜爱海外的奇珍异宝,特别是奇花异卉,你们既然想与中华通商,是否该拿出诚意。佛朗机人此时无比庆幸,他们一直隐于幕后,没有直接和明廷撕破脸。当明廷表现出,希望和他们的官员交流后,他们立刻向本土传回了消息,并且天南海北地搜罗礼物送到京城。土豆就是这个时候,到了月池的手中。 船长费尔南及佛朗机使者皮莱斯也率舰队来到了广州,希望能够入京朝拜皇帝。可他们因为信仰,不愿意行跪拜礼。广东右布政使吴延举因此大怒,居然将这帮人送进了光孝寺,让人专门教他们怎么磕头,第一天跪左腿、第二天跪右腿、第三天叩头。直到他们都肯磕了,广东当地的官员,才肯与这群人相见。 这群人为了赚钱,硬是咬牙把头在地上撞得砰砰响,本以为这礼也送了,头也磕了,总可以见到大明的皇帝了。谁知,朱厚照和月池都不想这么快答应他们的请求,这样泼天的好处,可不能光靠几盆花。佛朗机人于是一直被晾在广州。时间一久,他们就都坐不住了。 费尔南和皮莱斯都是精明强干之人,否则也不会远渡重洋至此。他们很快就弄明白了大明的官场文化,开始到处送礼,第一个就送到了王守仁这里。王守仁这时才向他们透露,他不缺这些身外之物,就想立个大功回京升官,只要他们肯帮他解决倭寇,他就能让他们入京朝拜天子。 这下,可把佛朗机人闹傻眼了。他们一面庆幸当时的决策,如若不是倭寇把明廷逼急了,他们绝不会松这样的口,另一面又开始发愁,现下是该怎么办。他们很清楚大明官员的算盘。这群东方人,就是打着狗咬狗的主意,希望能让他们和倭寇两败俱伤,而他们就能免除威胁。 皮莱斯当机立断:“绝对不能答应他们。一旦他们失去了外部的威胁,就更加不会将我们放在眼中。”这几天的跪拜礼学习,也让佛朗机人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官员的专横。明廷官员歧视外邦人,鄙视商人,要是真叫他们得逞,那他们就没有商谈的余地了。 费尔南皱眉道:“可如果我们拒绝,很有可能失去更进一步的机会。” 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很久,最后终于想出了办法,既不能完全答应,也不能一口回绝,那就半真半假地敷衍着呗。他们一面更加努力地寻找花卉植物,却对共抗倭寇的事情推三阻四,更不愿泄露火器的配方。 右布政使吴延举是个暴脾气,眼见又要发怒,却被王守仁阻止。他笑道:“耗着有耗着的好处。” 土豆正在试种。而他们在短暂的和平外衣下,也和佛朗机人的工匠搭上了线。隔着半个地球,佛朗机人不可能从国内调拨所有的船只和武器。很多东西,都需要在马六甲来造。而在那时的东南亚,最好的造船、冶金工人,要么是华人,要么是有华人血统的人。即便是费尔南的舰队里,也有华人船匠和武器工匠。一场策反运动,就这么悄悄开始了。:,, 366 志须预定自远到 工匠谭壮在近日方认祖归宗。他的母亲是吕宋人,父亲谭康是泉州陈家的一个管事。 泉州陈家也算是世代儒门,族中子弟少时多曾习读诗书。不过,泉州和徽州等地都是商贾兴旺之所,家中人把商贾为第一等生业,将难考的科举反而撂在第二。 谭康的东家陈宰少时就走南闯北,将南边的珍珠、珊瑚、琥珀、犀角等四处贩卖,也攒下了一些家私。可陈宰并未固步自封,他眼见妻子诞下一个男孩,自觉给家里留了后,便想大赚一笔,博一场大富贵之后,就在家安心教养儿子。 弘治爷早年宠信宦官。沿海的镇守中官,亦知走私之利,他们有能力、有本事给商人开这个方便之门,只要商人能给他们缴纳足够的买路钱,他们就能放商人出海走私。 陈宰就是靠这条路子,出海来到了吕宋。可在海外赚钱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陈宰到吕宋来的第一年,就因水土不服大病了一场。作为管事的谭康想劝东家回去,陈宰却不肯,他费尽心机,才得以出海,要是折了本钱,有何颜面见江东父老。陈宰坚持要干出一番事业,在病好之后,就开始苦心经营,终于有了成效。他索性买了一个妾室,在身边照顾自己,做好了“不破楼兰誓不还”的准备。 谭康虽然思念故土,可他为人下属,东家不肯回,他自个儿想回也回不去。他在周围人的劝说下,也学习他的东家,在吕宋纳了一个二房,并和二房妻子生下了谭壮。 谭康从此更加努力地做事,希望能够攒够钱,带着妻儿一块回归故里,岂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弘治爷驾崩、正德爷登基,中华传来消息,说朝廷有意撤掉镇守中官。 这犹如晴天霹雳,让走私商人们都惶恐不安起来。陈宰起初还不当一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是官,就没有不爱钱的,反正他回去之后也要孝敬太监,这笔钱给谁不是给呢。 可同乡却道:“这摆明是要除掉太监了。那些个老爷们,骨头里的油都要榨出来,岂会轻易放过我们这些肥羊。他们若是拿我们走私之事问罪太监,污我们一个私通倭寇之罪,只怕你倾家荡产都难赎啊。你家可有大员,能保你的性命吗?” 陈宰这才被吓住,他深悔过去没有多搭上几条线,闹得自己现在无人可靠。 他思前想后,决定带上最值钱的财物紧急返乡。谭康大吃一惊,摆在他面前的是两难之局,此时儿子谭壮只有六岁,体弱多病,显然是受不了长途跋涉。可他要是留下来,只怕这辈子都回不了故土了。谭康最后还是决定抛弃妻儿,跟随东家返乡。 可怜的谭壮之母,以为丈夫真的是回家奔丧去了,一直等着他接她回去。可惜,她直到濒死之时,仍痴痴望着海边,可那里依然没有半片白帆。 谭壮长大成人之后,做了经验丰富的老匠人的学徒。师徒二人被佛朗机人雇佣,给他们造船,这次也跟随他们来到了广州。谭壮一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就开始四处寻访父亲的踪迹。 泉州陈家也算是小有名气,谭壮很快就找到了家门。父亲谭康满怀愧疚,可异母兄弟们,却对他十分仇视。他坐了冷板凳,心中十分不忿,可也无计可施。可让他万万没想的是,没过多久,他的异母哥哥居然带着厚礼找上门来,态度还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地大转变。 谭壮先时还有些拿架子:“哼,你们来干什么,叫人滚了还不算,还要找上家门来找我算账?!” 他的大哥讪笑道:“那时不知你的身世,如今方明白,是我们谭家对不起你啊。好弟弟,以往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给你赔不是了,可你难道真不想认祖归宗吗?” 谭壮要是不想认祖归宗,何苦飘洋过海来这里。他毕竟只是一个年轻人,失去了亲娘,一直想着亲爹。 眼见他态度软化,谭家的大哥才揭了盅:“……你为洋人做事,能有什么好处。王总督说了,只要能拿到洋人造船、造火器的机密,重重有赏……” 通过以情动人,以利相诱,谭壮最后全盘倒戈。正是凭借谭壮这一条线,广州的军方甚至和远在马六甲的华人进行了沟通。杨三、戴明等匠人被成功策反。从此,桨帆船、后装炮样式、长管径比前装炮样式、锻造法制作枪管、蛇杆火绳枪这五项技术,正式流入大明。大明也借此才摸清了倭寇作乱的背景。 这让大伙既高兴,又憋闷。高兴的是,以军匠娴熟的技术,要仿制这些火器并不难,有了浙闽大族的支持,要不了多久,抗倭军的火器就能焕然一新。憋闷的是,这些个佛朗机人,居然还有两幅面孔,一面和倭寇狼狈为奸,一面还想从大明这里捞钱! 大家群情激愤,想要杀了费尔南和皮莱斯为后快。但王守仁却阻止了他们,他道:“时机未至。” 他反而对佛朗机人更加优待,给了他们更多的期望。他虽不能像打宁王那会儿伪造上谕,却能伪造李越的信件和赏赐,更何况还有时春这样一个人在侧。佛朗机人果然放松了警惕,那可是李越,搭上他,就是直接和明朝中枢沟通。如果能直接和明廷做交易,那可比从倭寇手里换要便捷得多。佛朗机人因此减少了对倭寇的火器援助。 王守仁就是趁此时机,加紧对沿海岛屿的清剿。他深入了解了倭寇的动向,所以能够适时采取新战术,具体是先堵住倭船的去路,上面以火炮密集打击,下头叫水性好的士卒凿破船底。因为倭寇已经失去了火力优势,在面对明军狂风暴雨般的打击时,他们再没有过去的威风,最后只能狼狈逃窜。 等佛朗机人从纸醉金迷中清醒后,这才发现,倭寇早已吃了好几顿败仗了。费尔南和皮莱斯忧心如焚,没有倭寇这个外部威胁,他们对于明朝这些官员的用处就更小了,再这样拖下去,他们见到皇帝的机会只会越来越渺茫。 明军突然实力大增、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暧昧不清,于这群佛朗机人而言,最明智的决定应该是暂且撤离,从长计议。可巨大的利润,蒙蔽了他们的双眼。他们远渡重洋而来,在广州蹉跎日久,耗费了大量的时间、财物,如果让他们就这么离开,他们实在是不甘心。所以,他们决定再奋力一搏,既然广州这边给不了他们回音,他们索性再往上去四处碰碰。 这个办法似乎真的见了效。那个王御史居然又大摆筵席,要招待他们,言说要为他们送行,皇帝终于要召见他们了!费尔南和皮莱斯欢欢喜喜地赴会,殊不知这却是一场鸿门宴。待他们喝到头晕目眩之际,随着酒杯落地的碎裂声,佛朗机人的随从被杀得杀,绑得绑。 费尔南和皮莱斯大惊失色,黑黝黝的枪洞指着他们,把他们的酒都吓醒了一半。他们用蹩脚的汉语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是为了和平贸易而来,你们却要杀害我们?” 时春冷笑一声:“和平贸易?把火器卖给倭寇,助他们杀害我大明百姓,这就是你们带来和平的方式吗?” 费尔南和皮莱斯一时面如土色,他们是万万都没想到,他们过去做得那些事,居然东窗事发。他们以为这次定是小命休矣,可这个带头喝骂他们的女将军却坚持要留下他们的性命。 时春的想法很简单,她希望带着手下人,装扮成佛朗机使团的人,铲除佛朗机人在大明岛屿上的大本营,端了他们的老窝。这样的想法,遭到了其他将领的一致反对。 时春刚到两广时,还有些担心因女儿身受人轻视,没想到真来这儿之后才发现,其他人恨不得把她当成菩萨供起来。有她在军中,备受压榨的两广部队再也不担心被克扣军饷,而他们的英勇表现,又多了一条渠道可以直达天听。 这样的局面,对时春而言,有利有弊。好处是她令行禁止,无人敢不听从。坏处是她很少有在前线搏杀的机会,即便是王守仁王先生,也不肯让她去犯险。 她初期由于心理问题,的确不想再上战场,更愿意在后方操练军队,组织屯田。可时至今日,她的想法也在慢慢改变。 王守仁看出她的坚持,也有几分诧异。他们行走在沙滩上,炽热的骄阳,映得海面上闪动着金灿耀目的光芒。时春面露怀念之色:“我初到这里时,还以为是进了火炉。每晚都一宿一宿地睡不着,直到他们给我在海边修了一座屋子,每晚吹吹海风,我才能勉强安枕。先生刚来这里时,又是怎么熬过来的呢?” 王守仁一笑,在此地驻守这么些年,让他也变得干瘦黝黑,只有双目依然清亮如昔。他叹道:“我毕竟是个男子。” 时春问道:“男子做得的事,难道女子就做不得了吗?” 王守仁一怔,他道:“可男子的心,终归比女子要硬一些啊。你真的,还能见血吗?”:,, 367 海天东望夕茫茫 时春久久没有言语,她半晌方道:“这里的民兵,多是新兵蛋子,第一次上战场回来,常常吓得半夜发烧说胡话。可他们第二天,依然要挣扎着来训练。” 王守仁叹道:“百姓苦倭寇之患久矣。亲族遭戕,妻女遭辱,财货遭劫,这哪一桩不是莫大的苦处。” 时春道:“所以,即便害怕,即便难过,即便恶心,他们也要坚守在战场上。自己的至亲,要是自己都不去护着,就只能眼看他们没命了。可谁人无亲,谁人无故呢?” 王守仁听出了她的言外之音:“你是在为含章忧心?他……近日可是又遇到了难处?” 时春苦笑:“岂止是近日啊,杀人不过头点地,钝刀子割肉,一片片凌迟才是最苦的。” 她不能陪伴在她身边,因为在京都富贵乡的她,就是一个废人,除了几句无用的安慰之外,什么都做不了。她还不如留在这里,建功立业,招徕士卒,还能为她的新政提供助力。 她的心病并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却由于现实中的风刀霜剑,被逼重新振作。 不管是为此地的百姓,还是为她身后的家人,她只能再拿起刀兵。 海风拂过,岸边的椰林发出沙沙的声音。她再也不是那个凭一腔义气就持刀起义的小姑娘,这么多年了,她早已明白,只有强者才能讲正义、谈道理。 王守仁最终还是被她说服了。在东官厅改革倾轧中,他遭受了打击和排挤,被迫来到了边远之地,又何尝不思念亲人。可倭寇不平,他归家就是遥遥无期。皇上倒是也给了他另一条路,可另一条路,又是何尝是好走的。 时春问他:“您的书写得如何了?” 王守仁苦笑一声:“仅写完了贤臣事君之道。” 时春忍不住发笑:“是,无论在何时何地,忠君都是第一要紧的大事。” 王守仁道:“可仍没有解决圣上希望我回应的问题啊。” 儒家思想蔓延千年,早已成为封建王朝的唯一正声,即便是朱厚照本人,也无法超脱它的桎梏。既然无法完全跳出,那就只能对传统理论进行再发展。他一直遣人为他重释经典,也的确为维系他的统治起到了一定作用。比如攻打鞑靼时,他找出的吊民伐罪的理由,至少能在学理上堵住了群臣的口。比如他遣人在民间所做的宣传工作,的确在平民和士卒中给他营造了良好的声誉。 可这还远远不够,他目前面临的就有两大难题,一是儒学重经义,轻实用,八股文章积重难返。二是时人保守过度,有些人畏新比畏虎更甚,加之有祖训压在头顶。这两大桎梏,让皇爷做事束手束脚。他就盼着手下的人能像董仲舒一样,对儒学进行发展,使之更适应统治的需要。 但翰林院的人,虽然日日抱着书读,可究竟能力有限,远远不能达到朱厚照的要求。还是月池建议他,与其把期望放在这些人身上,不如去指望王先生。朱厚照这才厚赐王华,并且允诺王守仁,只要他能解决这两个问题,就调他回京。这着实是把王先生给难住了,白日处理公务,夜间还要读书钻研。 时春显然也知道此事,她笑道:“为什么不试试建书院呢?理不辩不明,如果重归稷下学宫的盛况,何愁写不出经典呢?” 王守仁一愣,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含章是认为,建书院是破解科举僵局的良策?” 时春阖首:“官学盘根错节,动起来阻力重重。她是觉得,总不能把宝就压在那上头。皇上那边,您不必担心,兴办书院,说来也有旧例,宪宗和孝宗爷时,有名士修复了白鹿洞和岳麓书院,朝廷不也还大加褒奖吗?说到底大家都是为了替皇上办事。” 此时,刚刚主持完科举考试的月池,已然察觉到其中的阻力,而她思索之后,也没有打算要去死磕到底,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既然官办的炉灶中陈腐之物太多,很难点不着新火,那就索性另起炉灶。可这书院,不能由她出面来办,一来她既然没有儒家大家的本事,更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经营书院。二来要是她连道统都要插上一手,只怕和朱厚照决裂之日也不远了。所以最后思来想去,也只有王守仁是最合适的人选。 王先生显然也有些意动了,他毕竟是个读书人,岂会不想“振文教于闵越,流光声于天下。”而就在他为筹备书院做准备时,时春已准备好了出征。 几只海鸥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低回,大海在暮色中更显暗沉,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一连串泡沫。时春带着一百六十名勇士,登上了佛朗机人的桨帆船。费尔南和皮莱斯被推上了甲板,他们衣着依旧光鲜,可面色却沉得可以滴水。 王守仁望着他们踉跄的背影,心中仍免不了担忧:“千万小心,如真不幸被发现,不要恋战,及时回撤,吹号报信,我们会来接应你们的。” 时春却笑着摇头:“不会有事的。” 眼见王守仁海要再说,她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她转身来到士卒们面前,大声道:“兄弟们,过去我们夜以继日地操练,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打仗,为得是什么?为得不就是赶跑倭寇,让我们的父老乡亲能够过上好日子吗!如今,倭寇暂时滚蛋了,但是藏在倭寇身后,卖给他们大炮□□的佛朗机人,还在一旁虎视眈眈,逮着时机就要给我们一口。我们能够任这样的人,继续留在我们大明的土地上吗!” 在此的抗倭军,是由王守仁一手建立起来的,多是本地人士。他们多年以来,饱受倭寇侵袭的苦楚,眼睁睁地看着贼人来烧杀抢夺,闻言群情激愤,大声吼道:“不能!不能!” 时春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她接着道:“我们都知道不能。可这群西洋狗,比东洋狗要难打得多,因为他们手里有更多更厉害的大炮!他们还会丧心病狂地把我们大明的百姓推到阵前来替他们挡刀!我们既不能让兄弟们用血肉之躯是堵炮眼,也不能眼看我们的老百姓去当炮灰,所以就只能智取。” 她的目光从将士们的脸上慢慢扫过。他们抬头盯着她,嘴唇紧紧地抿着。她朗声道:“接下来,我们要面临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艰难任务。我们要迷惑佛朗机人的耳目,抢占他们的船只!我知道这很难,我们这艘大船,加上下面的十艘小船,只有三百号人,却要直往西洋狗的大本营去。这仗过后,我们中很多人都会死,甚至可能全都活不了。” 王守仁听到此处,心中亦是咯噔一下,一旁的许多官员早已立不住了。他们眼巴巴地望着王守仁,正欲开口,便又听时春道:“可我们不得不去打。” 众人怔怔地望着她。此时夜色已然降临,熊熊的火把照亮了她寻常的外貌。这一刻,她脸上折射出的一种夺目的光辉。她微微地笑了,既平静,又坦然:“谁不想安安稳稳地过活,我也想。我想和我的丈夫,我的姐妹一道,相濡以沫,永不分离。可如果我们的挺身而出,能为大家换来一个清平世界,换来大家站起来做人,而不是给人做牲口。我以为,这是千值万值。你们呢,你们觉得值不值?!” 士卒们的眼中闪烁明亮的光芒,他们的眼眶也微微湿润了,他们高举着刀枪,声震四野:“值!怎么不值!”“老子因倭寇没了娘,不能再叫老子的儿子再因倭寇做孤儿了!”“弄死他们,叫他们再不敢来!” 千万句豪言壮语汇聚成两个字,那就是——“杀贼”。人不是因生来无畏才成为英雄,而是因战胜畏惧才永垂不朽。 士气已经十分高昂,出征就在眼前。随行而来的官员实在是忍不住了。有的人一个劲地催逼王守仁:“王总督,真的就让她这么去了?”“时淑人的身份毕竟不一般,万一真的出了事,李侍郎那边怎么交代啊!” 还有人的追着船叫道:“时将军还请三思啊,下官知道您一心为国,可您这样做太冒险了!”“您的身份贵重,有道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时春听着下面的声音,隐隐觉得好笑。她真没想到,时至今日,她也变得金贵起来了。她环顾四周,随行的将官正打量她的神色。他们既怕她去,更怕她走。她大笑一声:“拿笔来。” 底下人眼看船越开越远,正闹作一团时,忽然听到箭矢破空声。他们大吃一惊,还以为是敌袭,回过神后才发现,是一枝绑了布条的箭正插在沙滩上。 船上遥遥传来声音:“以此为凭。” 那位追船的人,小心翼翼地拔出箭来,递给王守仁。王守仁展开一看,其上只有一句话——“如遭不幸生缘绝,莫忧莫悲,犹记君恩,不许转世断前尘。” 王守仁一叹,这是给李越留下的。他抬头一看,孤帆远影,早已湮没在沉沉海雾之中了。 时春一行人趁着夜色和雾色,加速往屯门岛驶去。屯门本是大明的领土,佛朗机人来到东方之后,为了方便贸易往来,便占据了屯门,在岛上修建军事要塞,俨然是将其当作了一个中转站。 他们凭借着指南针辨别方向,三个时辰后就隐隐约约看到了岛屿的影子。岛上的人显然也发觉了他们。时春等人眼睁睁地看着船上的堡垒处亮起了火把。真到了直面对手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免有些紧张。时春镇定地下令:“别慌,按照之前说的,点起火把,吹响号角。” 在古代缺乏便捷的通信技术,水面通信就只能依靠一些原始手段,白天风清气朗时,依靠旗语通讯,晚上视觉受蒙蔽时,则是靠灯火悬挂的位置和声音高低来辨别情况。费尔南和皮莱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打出来那一连串正确的信号,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下来。时春斜睨了他们一眼,也不想想,他们既然能策反那么多人,岂会摸不清这些。皮莱斯也在这时,被逼上了船头,对着船上的人招手。 岸上的人看到这信号对上了,又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自己人的身影,明显松了一口气,吹响号角给他们指明方向。毕竟这段时间广州的官员们给他们营造的都是能继续通商的假象,他们得到的太多了,怎么会想到这群汉人会突然翻脸。 但也有人心存犹疑,提出要不要派人去船上确认之后,再让他们靠岸。主事的佛朗机人西芒·佩雷玆听到手下人陈述的理由之后,也是动作一僵,他这才从适才那种放松中回过神来。他们之前的确收到了费尔南的传信,说他们会选择再和明廷官员接洽几次,如果还是不能觐见大明的皇帝,那么他们会选择离开止损。可为什么会是在这样一个大雾天,连夜赶回?他们难道是想借雾遮蔽些什么吗? 站在堡垒上的西芒望着船影,不由出了一身冷汗。他焦急地下令:“让他们停住,等我们的人上船核验。” 可还不待他们将命令发出去,船上又出现异动了。整齐而悠扬的圣歌,在船上响起,隔水传来。佛朗机人极度笃信基督教,他们四处航海,也是为了传播主的福音。 西芒听到这熟悉的曲调,也摸不着头脑,他们难道是为了接下来的诸圣节赶回来?可这明明还有四天啊。堡垒上的人也开始拿不准。有的人坚持还是要去查验,而有些人则因刚刚的多疑而大声嘲笑:“上帝啊,你们居然真的怀疑这是假的。可他们冒充一艘船有什么用。” 就在他们迟疑不决的时候,桨帆船正在借着风力和人力,飞速向前。所有的士卒们拼命摇着船橹,他们的脸涨得通红,可却不敢有丝毫的停歇,到了这个时候,时间就是生命! 时春举着千里镜,默默地看着估算着他们到岸边的距离。快了,快了,还有一点就要进入射程了。将士们早就吹燃了火折子,放在了引线上。他们屏住呼吸,就等时春一声令下。时春却迟迟没有发声,她想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堡垒就在他们眼前了。 她深吸一口气,吼道:“放!对准炮台射!” 一声刚落,引线便被点燃。岸上的人还没回过神,就听见一声巨响。炮弹飞射出去,生生将炮台轰开了一个口子。而他们还在逼近,成堆的炮弹,如不要钱一般对着堡垒疾射过去。一团团火光在空中炸响,划破了夜晚的宁静。在密集的火力攻势下,要塞边的佛朗机人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轰死不少。他们瞪大了双眼,在地动山摇中失去了性命,他们实在想不到,眼前这群人嘴里唱着圣歌,送来的却是死亡。 时春还在下令让大船逼近,他们必须压制住岸上的火力,才能为抢占战舰争取时间。可佛朗机战舰上的驻军,也并非是摆设。他们在发现不对后,亦开始用火炮还击。明军船的四周炸起了冲天的水柱。幸好有浓雾的遮蔽,他们一时瞄不准。只要稍不留神,他们就会被包围击中。可没有一个人说要后撤,时春面部早已被硝烟熏得漆黑一片,她道:“坚持下去,援军马上就到了!” 明军开始两面放炮,开始用霰弹炮的“横扫”。而就在炮火横飞的时候,潜藏在雾下的十艘轻型战船,正悄悄连分割包围佛朗机人的战舰,接着就爆发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接舷战。 将士们分为三波,各有分工,一部分人往船上投掷毒弹,恶臭的黄烟蔓延开来。船上的佛朗机人嗅到了毒气,连忙屏住呼吸,可这哪里能忍得住呢。随着身体上的不适如潮水一般袭来,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了慌乱了。 趁此时机,将士们把火统别在腰间,把钢刀咬在齿间,将手中的长绳抛向佛朗机人的船舷,铁钩深深扎进船体,他们则沿着船体迅速攀爬。船上立刻响起了喊杀声、枪击声、兵刃撞击声。 战舰上的火炮攻势即刻减弱了。时春当机立断:“朝他们冲过去,准备跳帮!” 所有人都被她的命令惊呆了。就连她身边的副官都劝道:“这太冒险了,一旦船被击中,我们不要紧,可您的安危不容有失啊。” 时春早已将火统别在身上:“西北那艘船上的人不多,已经划不动船了。从船尾逼近,避开炮火直袭。快去开船,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违令者斩!” 她的声音坚定有力,众人闻讯一震,咬牙朝那艘战舰冲了过去。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举起跳板,跳板上的铁尖在船头猛得一撑,他就从随着跳板跃了过去,稳稳地立在对方的船尾上。 将士们拿起火统和大刀,如风一样从摇晃的跳板上冲过去。而时春则拿起标枪,对着旁边的敌军掷过去。她的气力准头皆佳,一下就将他戳了一个透心凉。那个人眼睛瞪得很大,胸口的血汩汩淌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接着身子一歪,就栽进了海底,再也不见踪影。 时春的手,微微有些发颤,她又开始杀人,就像戳鱼那样容易。可她下一刻就看到了自己的将士们,他们脸上、身上俱是敌人的鲜血。濒死的佛朗机人爆发出极大的潜力,他们直接冲了上来,拿着火器扫射。最先跳上船的士卒早已用光了弹药,他们的身上骤然绽开血花,接着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波涛上的身影和大漠中的人重叠在了一起。时春目眦欲裂,她再没有半点犹疑,大喊道:“杀啊!” 他们投掷的火箭火罐如星雨一样落下。他们终于占领了一艘船,更加不惧敌军火炮的攻势。而在就这时,援军也到了。王守仁率领四十艘战船冲锋,朦胧的海雾中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喊杀声,就连冰冷的海水也为之震荡。 佛朗机人是彻底面如土色,他们想逃,可哪里还逃得了呢?去路早已被堵住了。 经过一天的激战,明军大获全胜,生擒斩杀佛朗机人数百人,缴获了四艘浆帆船,还有这上面杀伤力巨大的佛朗机统!有了这个,大明的火器发展可以更上一层楼。 消息传回闽越后,百姓一片欢腾,他们载歌载舞,狂饮高歌,庆祝这可以载入史册的胜利。而受了轻伤的时春,在海葬了自己手上的将士后,就不愿再出门了。 王守仁来探望她,眼见她恹恹的样子亦是一叹:“那天看到你那个样子,险些惊飞了我们的魂。” 时春勉强扯了扯嘴角:“什么样?不成人样?” 王守仁一笑,可不是不成人样么,浑身是血,早已杀红了眼。他道:“今晚有庆功宴,大家特来邀你,你可想出席?” 时春呆呆地望着上空,阳光下的灰尘在飞舞旋转,她半晌方道:“还是算了,我形容不整,就不去了。” 王守仁眼看她,又拿起巾帕擦手。她的手干干净净,上面没有半点脏污,可她却擦得那么用力,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有血滴落一样。 王先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过些时日就会好了,他们都被赶跑了,我们不会再打仗了。” 胜利的狂欢过后,就揭开了商市的帷幕。商人的耳朵最灵的,海内外的富商巨贾们早就齐聚在广州和泉州两港,开展海上贸易。此刻的王守仁和时春,是真的以为他们凭借这么多人的牺牲和努力,已经彻底根除了倭寇之患。广袤的大海,能给整个大明带来无穷的财富,为李越的新政提供坚实的后盾。 可让时春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多久,她就接到月池的紧急信件,让她去梅龙找舒芬。这一趟过后,月池的身份彻底暴露。时春没有一刻不想入京去,可是月池早已叮嘱过,除非有她的亲笔书信,否则绝不可擅离职守。 时春比谁都清楚,凭她手中的兵力,如果就这么贸贸然赶回去,对局势起不到任何的助力,反而会给那个人拿捏阿越,提供另一个把柄。她只能在这里,眼巴巴等着京里的消息,那么软弱,那么无力。她有时真的想不通,她们已经那么努力了,可为什么,结局还是这样? 直到月池在宫中醒来后,及时遣人传信后,她才从极度的焦灼中挣脱出来。李越的秘密,终于彻底暴露了,他们到底还是会在一起。时春在收到消息的那一晚,独自来到了海滩上,即便到了深夜,海上的商船还在搬运货物。 远处灯火明亮,头顶繁星灿烂,而她却孤零零地坐在棕榈树下。她身上伤还没好,大夫不准她喝酒。街上人人都认识她,她甚至连一口酒都买不到,到了最后,只能悄悄去地窖里偷来一壶。她打开封口才闻出来,是荔枝酒。 她素不喜甜食,却还是皱着眉,慢慢饮了下去,酒水甘甜如蜜,喝在嘴里却是一片苦涩。她默默地喝完了酒,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她盯着黝黑的房顶,扯了扯嘴角,日子总还要过下去,大家都活着,不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吗? 她向京中递了奏本,想申请回家过年,谁知,她没有等到朱厚照的朱批御准,反而等来了浙江那边的消息。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倭寇又在浙江卷土重来了。 这里的贼寇,装备着新型火器,来势汹汹,杀伤官军无数,朝野为之一惊。原本打算在浙江明州开设的商市,也只能被紧急叫停。交往京都的奏报,写得是万分严峻,但是对于这波倭寇从何而来,哪里这么厉害的火器,却是写得扑朔迷离。甚至有人暗指,王守仁和时春是在谎报军功,他们根本就没有立下那么多大功。 这时,中央就不可能毫无动静了。吏部派遣派一员参政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司礼监也差人去任浙江市舶司的主管太监。吏部派的人是严嵩,而司礼监派的人则是佛保。 佛保真是打破头都想不到,这么一个差事是怎么落到他头上的。司礼监给他的官方理由是,他通晓多国语言,一定能够办好这个差。 佛保:“……”一提起这个理由,他就不由想起那天李越走时,问他的那个问题。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他那天撞破了皇爷和李越的“奸/情”,所以李越要把他排挤出宫。可他没有对他们之间的事表示半分不满啊,你们要搞就搞呗,你想怎么压皇爷就怎么压皇爷,只要他自己乐在其中就好了。我们哪敢说半个不字。 他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备了厚礼,去找他的干爹兼伯乐刘瑾求情。老刘当然不能直说,这一来考较他的悟性,二来考较他的耐性。他选择直截了当揭了佛保的短处:“你当初和江彬好得穿一条裤子,是打量着大家都不知道?” 佛保的脸一下白得如蜡一般,他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刘瑾摆摆手:“你自去吧,也不要太灰心,外放未必是坏事,关键要看你在地方,能不能做出什么明堂了。” 佛保这厢垂头丧气,而另一厢的严嵩却觉时来运转。:,, 368 山势川形阔复长 严嵩和李越是同科的进士。可这些年过去,两人的际遇可以说是天地之隔。李越屡建奇功,步步高升,而他却是默默无闻。他几经周折,最后到工部任职。 不是他不想去实权部门,而是他出身比起顾鼎臣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父亲严淮是个屡试不第的读书人,只能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这样的家庭,显然也不能给严嵩的仕途提供多少助力。 当年,朱厚照在广寒殿设宴,宴请当时的庶吉士。严嵩也在其中,他和谢丕、崔铣、湛若水、穆孔晖等人一道,当面请皇上撤下各地的镇守中官,引得朱厚照大怒,若不是李越求情,险些被拖下去问罪。谢丕回去之后,差点被自己的爹骂死。而严嵩回家之后,也没有讨到好。 他的父亲严淮彼时刚刚搬到京都,听到儿子的大胆之举之后,勃然大怒,不顾体面,命人将他拖到书房之中,按倒凳子上一顿好打。严嵩之母听到了动静,忙赶了过来,岂料严淮见妻子至了,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板子下得又快又狠。严母眼见儿子身后裤子上渗出血渍,早已心急如焚,可又知道丈夫的脾气,不敢硬拦,只敢在一旁求情。 她哽咽道:“老爷,不是妾身多嘴。只是,他也是要去做官的人,您不好把他打坏了呀。” 这不提做官还好,一提做官,严淮更是气得紧了,他冷笑道:“做官?与其等他去口无遮拦,害死全家,倒不如我现在打死他来得好!” 语罢,他又是一顿好打。严嵩从头至尾都没有辩解,只是见气息越来越弱,终于昏了过去。他的妻子欧阳氏,和他是青梅竹马之交,伉俪情十分笃挚。欧阳氏眼看丈夫被打成这样,再也忍不住了,冲上前来挡在他的身上,哭着向公爹求情。 这世上哪有公公动手打儿媳妇的道理,严淮还是个读书人,更干不出这种事来,只能收了手。严嵩这才被抬了回去养伤。欧阳氏紧忙替他收拾整理上药,眼见伤口,又忍不住淌下泪来。 严嵩勉强扯了扯嘴角:“莫哭,不过是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欧阳氏哽咽道:“你究竟是捅了多大的篓子,才把爹气成这样。” 年仅二十五岁的严嵩,在这时才感觉到了后怕,他的面色沉沉:“是我,是我做错了……” 骨鲠直臣不是那么好做的,那要将全家,乃至全族的生死置之度外。他想到,他的老父老母,想到自己挚爱的妻子,难道真的要因他的一时意气,让他们全部去死吗?不,他做不到。父亲的这一顿板子,将他身上书生的天真打没。他冷静地环顾他身处的大明官场,越看就越觉心惊。 从那时候起,他就变得更加沉默了。言多必失,与其惹是生非,不如做个锯嘴的葫芦。严淮叮嘱儿子:“你已是在皇爷面前挂了号的人了,出言无状,书生意气。近几年,怕是没人敢用你了。” 严嵩听了垂下头,严淮见状道:“但这也不是坏事。近些年,朝野上斗得太狠了,你安心韬光养晦,不去贸然出头,比什么都强。等到他们斗出胜负了,你再出来,这才是最稳妥的。” 严嵩听了父亲的劝告,没有参与到两派争执中。在戴珊、闵珪和勋贵对上之后,他只觉毛骨悚然,索性选择了称病,退官回籍,这才躲过了几次朝廷大清洗,避免了站队。 随着李越在宣府的死讯传来,皇爷再次重整朝堂后,他觉得时候差不多到了。几方相斗,已然分出胜负。这世上岂会有第二个李越,敢去搅弄风云呢?他北上顺天,正式复官,还是继续在翰林院任职。 后来,他眼看朱厚照越来越重视实务,多次提出希望将翰林学士下放,便顺势离开了翰林院,托关系去了工部任职,原因无他,工部右侍郎张遇是他的座师。在科举制下,师生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而他的座师官职还不低,这样的大腿就在眼前,此时不抱,更待何时。 他在工部倒也干得兢兢业业,三年的考评都是甲等。他本来盼着慢慢积累资历,再对皇爷投其所好,博一个富贵功业,可冷不妨李越又活了。李越一活,皇上的心也跟着活络,先是御驾亲征北伐,后又是大力推行新政。 严嵩没曾想,自己千躲万躲,最后还是回到了风口浪尖中。他已经退官了一次,叫家人同他过了好几年的清贫生活,不可能再辞官回去了。而此时的局面,比退官前还要糟糕。他私心以为,李越经这多年磨砺,早已今非昔比,这次龙虎相斗,更有可能占上风。可他的座师兼靠山张遇,却十分反感李越那一套。张遇虽不敢直接和李越对上,可背地里绊子却没少使。 严嵩既然托庇于张遇,自然不能背着他去和李越交往,可要他听张遇的话,也去想法子给李越添堵,他也觉为难。他又不是吃错了药,干嘛要去和李越结仇呢?他只能继续做着夹心饼干,期盼着这次大战的结束。 直到今年,他才看到了曙光。李越一跃为刑部尚书,借着人事任免大权,处于绝对的上峰。他的座师张遇,以及一种心有不忿的同僚,这下是甘拜下风,再也不敢吭声。张遇甚至还想,让严嵩借这么一层同科的关系,去和李越套套近乎。 严嵩心道他是急糊涂了,李越的家门,如今是门庭若市,他这样的上去,只怕连号都排不上,还不如曲线救国。 他选择和谢丕多多交往,刚开始是偶遇谈论诗文,后来又是回顾当年,感慨万千,接下来再谈论政事表达观点。这么几番下来,谢丕对他的印象倒是提升得较高。 所以,在月池提出希望吏部派人去巡视海道兼理仓粮时,谢丕也将他列入到了推荐名单内。梁储在见过他之后,直接一锤定音,敲定了他去。谢丕倒是十分诧异:“没曾想到,您居然这般看中 惟中。”惟中是严嵩的字。 梁储一哂:“人在张遇手下,还能几方都不得罪,转头来还能一下就搭上你。前些年不声不响,在老夫面前,一开口却是动中肯綮。这是个难得的聪明人,最适合去干李含章交办的紧要事。人家是有事弟子服其劳,老夫倒好,竟是反过来了。” 谢丕不免发笑:“含章也是为国着想。您老最是高风亮节,又何必同他计较呢?” 梁储哼哼几声,又问道:“他近日,又忙什么去了?” 谢丕面上的笑意稍淡,他道:“听说是因着他的岳母不好了,含章欲送嫂夫人归乡呢。” 李宅之中,好不容易回家的贞筠已是怒火中烧。她道:“我告诉你,我哪儿都不去,我哪儿都不去!” 月池默默地看着她,久久没有言语。大福被贞筠的动静吓了一跳,月池忙把它抱起来。它蜷缩在她的怀里,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贞筠。贞筠被这两双同样明亮的眼睛,看得心头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道:“我以后不会再跟他顶嘴了。” 月池摇了摇头。贞筠气怒交织:“这还不够?!那我把他供起来总可以了吧。他一来,我就远远躲开,不叫他有半点碍眼的地方,这总可以了吧。” 月池既觉得好笑,又颇感酸楚。她道:“不是为了这个。他也不会再到这儿来了。” 贞筠一怔,她突然明白过来,这里是她和阿越的家,以那个人的骄傲,他岂肯在此地和阿越亲密。他要把她带走,带到那座所谓的镇国府去。 贞筠的眼中渐渐沁出泪水,她极力想忍回去,可就在低头的一刹那,泪珠还是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落。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庶姐耍得团团转的笨蛋了,她道:“我日后,很难见到你了,是吗?” 月池笑道:“怎么会。” 贞筠吸了吸鼻子:“你少骗我。这么多年了,我好歹也知道他一点儿。他要么把我在宫里关一辈子,要么就把我撵得远远的。因为他嫉妒我们拜过天地,他嫉妒我们生同衾,死同穴。就是这么一个名分,是他一辈子都得不到的,所以他就想把我赶走!” 月池忙掩住她的口:“别说这些傻话了。他还不至于小心眼到那个地步。” 贞筠的脸涨得通红:“那是为什么,你说啊,那是为什么啊!” 月池道:“是我想将你送走的。” 贞筠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眼中有怀疑,有受伤,更有深深的不解。 月池叹道:“贞筠,顶天立地,风霜自挟的木棉,可不能一辈子生长在矮檐之下啊。你扪心自问,这么些年,你的生活,除了李越,可还有旁的吗?” 她缓缓道:“我不是你的父亲,我不会逼你去依附任何人,因为你已经长大了,聪敏机智,勇敢善良,你不输给任何一个男子,甚至比他们中的很多人都要强。那么,为什么你还像过去一样,把自己的人生局限在内宅和宫闱,把自己的位置永远界定成李越的夫人呢?” 贞筠一窒,她脱口而出:“因为我舍不得你。” 月池摇摇头,她笑道:“因为你知道,是我离不开你。我太害怕、太担心,太多愁了,也太惫懒了。要是没了你,我恐怕连穿什么衣裳都闹不明白。是我的依赖,把你捆在了这里。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捆你一辈子。” “贞筠,你是可以成就一番大事业的。”:,, 369 一寸离肠千万结 贞筠回顾自己这半生,比起仍被锁在深闺中的姐妹和密友,她的经历可以称得上是跌宕起伏。她的命途,因三扇被推开的大门而改变。 李越带着她,推开了方家的大门。在爹爹要杀她之时,母亲舍不得她,哥哥放不下她,可他们都救不了她。她绝望、崩溃,可无济于事,是只有一面之缘的李越,像神祗一样,降临到她面前。从此之后,她不再是父亲手中的提线木偶,她有了新的依靠。 阿越从来不会像父母那样压抑她的天性,她不会逼她稳重自持,逼她以纺绩女红为要。她可以学她一切想学的东西,尝试在世俗眼中种种离经叛道之事。她可以放松地阅读,自由地外出,肆意地蹦跳。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她们或许会永远这么快乐下去。 可这世上哪有桃花源呢?在阿越离去之后,贞筠从未那么清楚地认识到,她的安稳与快乐,都是建立在另一个人的付出之上的。这份沉甸甸的恩义,激励着她前行。她不愿靠李越遗孀的身份,在悲伤和无助中了此残生。她要为阿越和时春复仇。 她选择推开李宅的大门,来到深宫之中。在这里,她一面帮助表姐婉仪整顿宫闱,一面像海绵一样汲取知识。特别是当知道李越和时春还活着以后,她更是夜以继日地苦读。她不奢求能改天换地,只求当姐妹再遭不测时,她能有一点助力。 她最终做到了,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凭借自己的双手,推开了武英殿的大门。她用自己的学识和勇气,争取了朝廷的发兵,保住了她所珍视之人的性命。那一刻,她真的觉得找到了自己人生的价值。她不再是父母眼中不听管束的坏丫头,不再拖姐妹后腿的无用之人,她是真正能做成一些事,是真正能保护她们的。 可惜好景不长,阿越和时春是回到了她身边,但这个小家圆满了没多久,就又一次被拆散。时春远赴岭南,而她则被困在宫中,就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不同的是,这个笼子,比方家的那个更大,更坚固,也更让人窒息。阿越的努力,只能为她迎来短暂的放风。当她们共同隐瞒的秘密彻底暴露之后,她就明白,她恐怕是出不去了。 贞筠也开始一宿一宿的彻夜难眠,从最初的怨愤到后来的麻木。她不停地替她们缝制着各色衣物、鞋袜,几乎打算把剩下十年的四季衣裳都存够。婉仪姐姐劝不动她,很快也加入了她。她已经不会再流泪了,可婉仪姐姐似乎仍在受煎熬,她每每抬头看过去,都能瞥见她腮边的泪珠。 她还以为,她要这里枯守几十年。 没想到,月池又一次将她接了出来。她们来到了京城繁华的街市上,从头逛到了尾,接着又去遍尝美食。灯火如昼,人潮如织,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灿烂如春华,她们鲜少有这样轻松惬意的时候。可越是如此,贞筠心中不祥的噩兆就越浓厚,可她一直忍着没有开口。既然结局已经无法避免,为何不干脆高兴一点呢。只要能时不时见上一面,确保彼此平安,她就心满意足了。 可饶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迎来的结果却还比她想象得更糟。她忍不住像小时候一样歪缠。只要不涉及原则的问题,只要她生气了,阿越到最后总会妥协的。可这次,她说什么都不管用了。 在长久的沉默后,她问道:“我能给你写信吗?” 月池颌首:“当然可以。” 她又问道:“那我每年能回来看你吗?” 月池展颜:“我会永远保护你的。” 贞筠又忍不住落泪,她勉强一笑:“那我就日日求上苍庇佑,一定叫我走在你前面。” 月池斥道:“别说傻话!” 她缓了缓神色,轻抚她的鬓发:“你放心,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你只要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方贞筠就这样,推开了自己人生中的第四扇大门。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看着身后尘土飞扬,京都巍峨的城门离她远去。当年入京时的惶惶不安,已恍如隔世。 贞筠忍不住发笑:“当年我可真是怕得要死,听说你被选中的那日,你还记得吗,我当场就吓晕了。” 月池亦一哂:“本来以为铁定选不上,谁知道……”她一时语塞,当年喊打喊杀,谁能想到这儿又是这个样子。 “当年不想来的地方,现在却舍不得走了。”贞筠仰起头,笑盈盈道:“我会大大方方地回去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在这儿这么些年,我也该海阔凭鱼跃了。” “我会去多番尝试,找到能让我奋斗一生的事业。”所以你不必挂心,离开了你,我也不会茫然失措。 “我也会去见母亲,这么多年,我也真是很想她了。”所以你不必发愁,离开了你,我也不是孤身一人。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会一直等你。”等到你成功,接我回来的那天。 “只有婉仪姐姐,让我免不了挂心……” 月池道:“我会竭尽全力,保住她平安。” 贞筠点头,她半晌方道:“那我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她又笑了起来,揉了揉怀中的小狗:“至于大福,你就更不必担忧了,我一定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 大福自坐上了马车,就焦躁不安地哼哼。月池摸了摸它的头,一抬头与贞筠四目相对,却都觉喉头酸涩,默默无言。 贞筠忙低下头,她深吸一口气道:“别送了,天色不早了,你待会儿还得赶回来。” 月池应了一声。她起身就要下车,贞筠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叫住她:“等一等!” 她的声音是那么大,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月池也转过头,她却极力挤出笑容,和缓道:“……我给你留的衣裳,你记得叫圆妞整理出来。” 圆妞不解:“夫人,这话您说了四五遍了,我都记着呢。” 贞筠死死地盯着月池,泪水已经在她眼眶中打转,却迟迟没有落下,她笑道:“瞧我,这都糊涂了。你有什么,想让我捎回来的吗?” 月池不由莞尔:“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江南的风景再好,我也再难看到,只盼你能寄一支梅花来,让我能重温故园的春色。 一枝春,只是这样的心愿而已……贞筠别过头去,点了点头。 月池终于掀帘下车,大福看不到她的身影,终于开始大叫。它一向很乖,从来没有叫得这样凄厉过。 贞筠埋首在它蓬松的毛发间,泪如雨下,她轻轻地拍着它:“别怕,姐姐带你去新地方玩,咱们去坐大船,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坐船来找我们的……” 月池立在官道旁,看着车马远去。她环顾四周,天地浩淼,她就像其中的一粒沙子一样,要么为世所弃,要么随波逐流。 大福的叫声越来越尖锐,她仍狠心别过头去,准备上马返程。而就在这时,她的身后响起了骚乱声。随从们的声音极为响亮:“它跳下来了!快抓住它,抓住它!” 月池愕然转过身,尘土飞扬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朝她飞奔了过来。没人知道,一只瘸了一条腿的狗,是怎么敢从高高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它跑得是那样的快,没人能抓住它。它避开马蹄,吐着舌头,就像一颗炮弹一样,冲到她的眼前。 月池踉跄着下马,快步向前奔去。她抓住那只激动的狗儿,细细查看它的身体,在发觉它平安无事之后,她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她的胸口已因极度的紧张而发疼了。可小狗不知道,它只会摇着尾巴,拼命地往她怀里钻。月池气得想揍它,可高高举起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她把这个温热的小身子,紧紧搂在怀里,一下一下抚触着它的脊背,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它:“回去吧,跟你筠姐姐去吧,很快我就会来看你的……” 大福的眼中滚落大滴大滴的泪水,它死死咬着她的衣摆不肯松口。它的毛发已经变得略显粗糙,双目也有些浑浊,它心知肚明,它不是人类,没有足够的时间,再经受一次别离了。其实小狗什么都知道,可它不能说话,能做到的只有默默陪伴而已。 贞筠远远望着此地,早已泣不成声,她只说了一句话:“带它回去吧……” 身旁的侍从满心不解,他们不明白只是回家省亲而已,怎会瞧着像生离死别一样。 侍女强笑劝道:“夫人莫伤心,去苏州虽路途遥远,可走水路顺风而下,也有要不了多少时日。很快,咱们不就回来了吗?” 贞筠沉沉地盯着车壁,她的心冷得如生铁一样,有句话,她不敢问,也不能问,真的还能再回来吗? 这一个年就在凄风苦雨中过去了。年后刚开春,严嵩就准备出发了。妻子欧阳氏心中愁绪千结,可面上却是一派欢欣,忙前忙后替丈夫打点行装。可她也犯了和贞筠一样的错误,明明拿着鞋,却在满屋焦急地寻找。 严嵩觉得有些好笑,忙叫住她:“你瞧瞧你手里拿得什么。” 欧阳夫人一愣,一看手里,一下也是啼笑皆非。严嵩接过鞋,这一双厚底鞋,不知纳了多少针多少线。他看了看妻子手上的冻疮,眼底也是一酸:“这么些年,叫你受苦了。” 欧阳夫人一时按捺不住翻滚的心绪,她道:“我不怕受苦,只要和你在一块,做什么我都愿意。” 严嵩的双目明亮如星,他斩钉截铁道:“正因你这样的深情厚谊,我才不能叫你跟着我一辈子受苦。” 欧阳夫人喃喃道:“可此行可能会有凶险……” 严嵩一笑:“做什么不危险呢?我的确可以龟缩在京师,可那注定一事无成。浑浑噩噩几十年后,我会被埋进地底,我的名姓也只会被孩子们在祭祀和思念时提及。要是等到孩子们都走了,天下还有几人能识得严嵩呢?人活一世,难道就换来这么个默默无闻,寂寂无声吗?” “娘子,连圣人都说,‘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啊。” 欧阳夫人怔怔地看着丈夫,他英俊的容貌因胸腔中的熊熊野心,而显得更加光耀夺目。她一时竟生自惭形秽之感:“你当然会成就一番大事,要是连你都不成,这世上还有谁能行呢?” 严嵩就这般满怀豪情出发了。他的车架前后有骑兵护卫,马车两旁还有随从随行。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浙江赶去,沿路驿站俱是整肃以待。人还没到,声势却已是震动江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中央铁了心要开海禁了。政治是妥协的艺术,是团结的艺术,朋友多一点,敌人少一点,新政才能真正落地。可要怎么广结善缘,化敌为友呢?同道固然重要,可同利才是基础。要通过分肥来夯实根基,离不开真金白银。 李越推行宗藩条例,来节省财政支出;用马中锡,分田减赋,平息各地的叛乱;任用治农官和新种,增加地方的收入。这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增加手里的资源,让上下都得到实惠。她也的确做出了不小的成效,中下层官吏和庶民颇感恩德。如没有充足的军费和人力支持,王守仁等广东将领,也不会以这样的高效,击溃佛朗机人。 但前八十步都走过去了,倭寇被击溃,佛朗机人被撵走,眼瞅着马上就要大规模收税赚钱了,结果却出了这样的幺蛾子。这任谁,谁能咽下这口气呢?朝廷大员都咽不下,可他们却都明白不能硬来。能闹到这个份上,说没有内鬼都没人信,可要怎么平息央地之争,将这滚滚财源回归中央,首要一步总得摸清底下的情况。 严嵩心里如明镜一般,这就是他的职责,像一块石头一样投进水底,激起层层涟漪,让上头看到,这水到底有多深,又有多少妖魔鬼怪。石头太大,激起千层浪,毁伤自身,石头太小,一无所用,只怕再无起用之机。 严嵩不由心潮涌动,这出大戏,究竟要怎么唱好。他思前想后,总没有个定论,到了最后索性坦然起来,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严嵩这厢心有千结,可江浙的官员也颇有些忐忑,这中央冷不妨派了两个人来,究竟该如何堵嘴呢?:,, 370 我辈行藏君岂知 有明一代,巡抚为各省最高行政长官,掌一省大权。在听到有钦差来的那一刻起,浙江巡抚陆完便召集手下的得力干将,商议该如何应对,如何自处了。然而,几人的意见在这时却出现了巨大的分歧。 按察使潘鹏并未将严嵩当成威胁,他端坐在案后,对着陆完道:“中丞,这个人的底细,我们又不是不知道。他是张遇的门生,一直在工部任职!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张遇是个什么人物,您心里比谁都清楚,他能和张遇多年来相处融洽,难不成还能是个骨鲠之臣?” 这些人也都是两榜进士出身,当年也是在京里呆过的,岂能不知张遇。张遇为人浮躁,生性贪婪,可不是什么一心为国的清官。 都指挥使陈震闻言却面露不赞同之色。陆完道:“咱们自家人关起门来说话,有话不妨直说。” 陈震应了一声是,他道:“照臬台的意思,此人不足为惧?”臬台是按察使的别称。 都是官场上混得,谁敢把话说到十分满。潘鹏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只是不必如此如临大敌罢了。” 陆完不置可否,而是看向了布政司使王纳海:“你怎么看?” 王纳海此时方开口:“老潘,你糊涂啊。” 潘鹏一愣,为了防止地方专权,掌一省政务的布政司、掌一省刑名的按察司和管辖军事的都指挥使司三方是互不隶属的,都是对中央部门负责,所以严格来说,这里坐着的三司长官都是封疆大吏,没有谁比谁矮一头的说法。不过,布政使掌一省的政务,实际上还是比其他两个部门要强势一点。但即便如此,这王纳海上来就说他糊涂,潘鹏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潘鹏当即皮笑肉不笑道:“愿闻高见。” 王纳海见状描补了一句:“大敌当前,我等万万不可轻忽,必得同舟共济,共度难关。” 他这般正色以待,倒叫这屋内所有人都不由直了直身子。王纳海继续道:“不过严嵩过去如何,如今他可是可是吏部亲选的参政,不是什么芝麻绿豆官。此人能以工部郎中的身份,破格外放,必定是经过了内阁、吏部乃至李越的首肯!巡视海道那么大的事情,李越不从翰林院和都察院中挑选自己的嫡系,反而弄了这么一个人来,这不更是说明其有过人之处吗?” 潘鹏闻言一笑:“不提李越也就罢了,一提李越更说明此人不足为惧。大理寺卿周东如今不还好好在位置上吗。” 陆完一下就明白了潘鹏的意思,他道:“你是说,李越无意闹个鱼死网破。” 潘鹏道:“正是这个理。这事情总归要人来做,天下人难不成个个都是清如水,明如镜了?李越既然连一个周东都能忍,就不会和大家伙都撕破脸。” 王纳海也明白他的意思,这好处不是他们浙江衙门一家得了的,这江南四省有头有脸的都有份。李越再厉害,也不能直接把整个东南官场都荡平。 潘鹏继续道:“这才是他没有派自己嫡系的原因,李梦阳、曹闵的前车之鉴还在。他手下那些人,满脑子道德文章,书生气太重,一不留神把天捅破了,那谁来补这个天呢?” 自正德爷登基一来,大狱就兴了四次,杀得人比宪宗爷和孝宗爷在位时加起来还要多。洗牌洗得太快了,直接影响就是政治的稳定性。以前大家争权夺利的时候还好说,毕竟这档子事,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压倒西风,虽也在逐步改革,但也建立打倒对方的前提下。可现在不一样了,李越眼瞅着是要长期居于上峰,要大规模革新了,这会儿总不能把做事的人全都弄死吧。法不责众就是这么个道理。他之前没对周东喊打喊杀,就不会将他们都赶尽杀绝。 王纳海捋须长叹:“你说得固然不错,可你只看到了一面,没瞧见更深一层。月落西山,纵有清辉万里,也难显光彩。月上中天,方能照彻乾坤,印透山河。你以为与我们为难的就只有一个李越吗?别忘了,朝廷来的钦差,还有一个佛保!” 众人皆是一惊,都指挥使陈震更是道:“听闻万岁在北伐时,与将士们同吃同住,极为艰苦。” 一个三百六十五天都要不停找乐子的人,在北伐之后,老实窝在京城,既不修宫苑,也不要豹子,开支也是一省再省,到了这会儿,差不多也该忍到头了。那是正宫嫡长,从落地一刻起就享万民奉养的人,即便是李越,也不能叫他憋屈一世。 陆完沉沉道:“关键还在佛保身上。” 潘鹏还不服气:“以前也不是没伺候过镇守中官,照旧例来不就是了。”先讨好太监,再通过太监讨好宫里,只要喂饱了,老虎就要去打瞌睡了。 王纳海冷哼一声:“可要是严嵩这个参政和佛保这个市舶司太监,穿一条裤子了呢?” 潘鹏一惊:“这怎么会……一个太监,一个文官,他们……” 他说到后头也说不下去了,李越都能公然上疏,褒扬刘瑾一心为国,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这时方觉冷汗涔涔:“可咱们也不能把他们撵走啊。” 王纳海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但可以各个击破。” 陆完抚掌道:“严嵩先至,佛保后至,如真是彻底一条心,行程岂会差得这么远?” 潘鹏阴恻恻道:“那就赶在后面那个来之前,先收拾了前面这个。” 陈震无奈:“能怎么收拾,拿钱堵他的嘴?” 潘鹏道:“三十六计那么多法子,你就想起这个?” 王纳海仍是忧心忡忡:“即便严嵩好对付,他背后的人也不好对付,你们想一点儿血不放全身而退,只怕难于上青天。” 说了半天,原来是唱衰来了。潘鹏道:“这人还没来,你就想先举白旗了。举旗这个无所谓,谁举不是举呢,只是这血你也肯一并放么?” 王纳海冷笑一声:“佛祖割肉喂鹰,方能感化对方,我自问不是佛祖,没有那样的好本事,要是叫鹰咂摸出滋味,胃口大开,届时你可能顶上?” 潘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当即就要反唇相讥。 这时作为巡抚的陆完,就不能任他们吵下去了。他将手中的茶盅重重磕在案上:“好了!事情都迫在眉睫了,你们还争这些。还不想法子要紧。” 潘王二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都住了口。 陆完看向了陈震,道:“严嵩此来,必会着重关注军务,你可想过如何应对。” 陈震沉吟片刻后道:“非是属下推诿,常言道先礼后兵。如真到了他来巡视之后,再施手段,只怕就晚了。” 明明他是首当其中,这下倒推了个干净。潘鹏和王纳海又一次面面相觑,可这次却在对方眼中看出了同仇敌忾之感。 三司并立,互不隶属,导致的后果就是遇事踢皮球,谁也不让谁。朝廷也是出于这个目的,设立了巡抚,居中调和。 陆完此时也明白,平日里分好处,大家还能维系和平的画皮,可一到事情来了,就再也不能维系假象了。他沉默良久道:“先试试他的深浅吧。试完之后再议。” 三司长官闻言,齐齐应是。至于怎么试,酒是断肠毒药,色是剐骨钢刀,财是要命阎王,气是惹祸根苗。哪样不是考验人性的法宝呢? 严嵩一到杭州馆驿,就察觉了不对。无他,这待遇太好了。他到了杭州时已是晚上,驿丞亲自举灯,替他引路,言谈之间颇为客气:“卑职估摸着参政老爷近些日子就要大驾光临,所以一早就备好了房舍,您请这边走,如有什么不称意的,您尽管吩咐卑职就是了。” 严嵩不动声色。此时刚过完年,正值春寒料峭。驿丞一推开房门,却觉温香拂面。严嵩因赶夜路,双眼都被室内的陈设闪了一下,定了定神一瞧,不觉暗吃一惊。 大铜盆中的银炭冒出青色的火苗,烧得红彤彤,房梁、书案上皆摆着灯,照得亮堂堂。当中是一张书案,上面整整齐齐归置着笔墨纸砚,一看便不是凡品。西墙上挂着蔡襄的墨迹,正是名传后世的《谢赐御书诗》,而左边则设了一榻,上头也尽是锦绣。此外还有古玩、茶具、花瓶、香炉等物,俱是古朴典雅,就连门口的洗脸架都是鸡翅木的,上头还放着一块丝棉的面巾。 驿丞的眼睛一直偷偷觑着严嵩,见他面上无喜无悲,无惊无怒,一时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心念一动,忙捧了茶盏道:“严老爷请用茶。您旅途疲惫,准是饿了吧,卑职已遣人备好了酒菜,稍后就送上来……” 严嵩接过茶盏,却没有饮,而是慢条斯理道:“劳你们费心了。只是,这样的花费,是否有些太过了。” 他既肯接了茶,驿丞的心就落下了。驿丞在这富贵乡呆了这么多年,岂不知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道理,有谁会跟享福过不去呢? 听到严嵩的问话,驿丞忙道:“不过,不过,一点儿都不过。参政老爷奉旨办差,我等本来就该按规制好好接待。” “规制?”严嵩玩味道,“在你们这儿奉旨办差的人多了,要是个个都这么个接待法,那不是没几日就要坐吃山空了。” 这话问得,驿丞一时都不知道怎么接,单靠朝廷那点银子,还不够这些大员一顿饭钱,不都是地方官的孝敬吗。 好在严嵩也没有逼他的意思,他道:“这样的厚待,你总该告诉我,我是承了那位高人的情吧。” 驿丞心念一动,他一个做马前卒的,当然不能上来就揭盅,所以选择打了个云里雾里的官腔:“您远来是客,招待您的自是主人翁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严嵩登时变了颜色。他道:“放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除了皇帝陛下,谁能称主,谁敢称主。” 这一语,激得驿丞的脸白得如纸一样。他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严嵩面前,口舌都开始不利索:“是卑职失言……卑职绝没有大逆不道的心思啊!这是陆……” 他毕竟还没傻透顶,说了一半察觉不对,又硬生生把这话咽了下去,他额头沁出汗珠,哆哆嗦嗦道:“卑职的意思是,老爷您奉旨办差,小的们照规制接待,这正是……天恩浩荡!天恩浩荡啊!” 他又提到了规制,严嵩一笑,他环顾四周道:“不知是哪里的规制,是《应合给驿条例》,还是官员驰驿新规?” 驿丞的脑子一闷,他耳畔似有雷声隆隆,震得他手足发麻。他就这么伏在地上,抖如筛糠,早已说不出话来。 月池和朱厚照第一次出京,就是在驿站遇险。那次之后,对于驰驿的问题一直挂在月池的心中。她回京之后,为了增加财政收入,早已是绞尽脑汁,又岂会放过驿站。她一早便重申洪武爷的《应合给驿条例》,更是严令过往驿站的官员只可按规定的级别享受食宿,绝不可越格。 严嵩蹲在驿丞身侧,拍了拍他的脊背,温言道:“本官的话听不懂么?是那条王法,给你的底气,让你花费万两白银,在这里谄媚上官?” 深夜,陆府的大门被驿卒急匆匆地敲响。管家听了消息,不敢耽搁,只能鼓起勇气去敲陆完的房门。正搂着爱妾的陆完,突然被惊醒,心情可想而知。而在听罢始末之后,他更觉匪夷所思。 他瞪大双眼道:“严嵩……他是不是疯了!” 杭州馆驿的超规格接待,自然就是浙江衙门的第一次试探。这些大员混迹官场,早已成了老油子,最懂的就是看碟下菜。如果是康海或王九思到此,他们绝不会如此,因为这些儒生愣头青,猜都猜得到他们不会进去住。可严嵩不一样,他是张遇的门生,往年也不是没有收过孝敬,如今却又接了吏部的调命来到了杭州。 浙江的官员就是要从严嵩到杭州的第一步,来揣度他的态度。他们已经设想了严嵩三种可能的举动。最好就是他安安稳稳地住进去,和其光,同其尘,大家四海之内皆兄弟。其次就是他推辞一二,要求撤下逾制的陈设,再住进去,这说明他不想鱼死网破,但也不能做个睁眼瞎,那他们浙江衙门勉强放放血,差不多糊弄糊弄也就过去了。最差就是他坚决推辞不受,表示自己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那意味着他们必须要对他采取一些非常的手段,叫他乖乖闭嘴。 可这一个巡抚和三个长官都没想到,这个在过去十几年都不声不响的工部郎中,在踏进杭州地界的第一个晚上,就干出一件大事。他不是不赏脸,而是直接把锅砸了。 严嵩到杭州馆驿的第一个晚上,夜审驿丞。他这是马不停蹄地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浙江官员的脸上。 由于事情太过离奇,陆完心中怒意稍次,反而是惊诧更浓。他百思不得其解,连街头的贩夫走卒都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他怎么敢,是谁给他的胆?:,, 371 剑术已成君把去 一顶四人暖轿,稳稳地朝巡抚衙门走去。坐在其中的严嵩,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中的书卷。不知过去了多久,随从的声音在帘外响起:“老爷,咱们到了。” 严嵩动作一顿,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侧身取出书签,将其置于纸间,接着再小心将书页抚平整,放于小柜之中。他的神态从容自然,仿佛接下来要上演得不是单刀赴会,而是文人的一觞一咏而已。 他的这种成竹在胸的态度,也给手下人吃了一颗定心丸。这一行人的泰然自若,看在浙江巡抚署上下眼中,显然是另一重意味了。守在门口的队官和立在门房的书办,俱是暗自咋舌,他们都是积年的老吏了,在这里见过南来北方的官员,没有一千也有上百,何曾瞧过这样大的架势。 他们面面相觑之后,都是一叠声地迎上来:“见过参政老爷,快请进。” 严嵩抬眼,瓦蓝色的天空高悬在他的头顶,他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大堂上也是一片压抑。按察使潘鹏性格最为急躁,时不时望向门外,不耐烦道:“怎么还不来?” 布政使王纳海老神常在,他道:“这还不明显,这是给我们下马威呢。” 潘鹏的眼中冒出了火星,斥道:“什么玩意儿!难怪差了他来,想来是瞧他比那些人更假模假式罢了。” 王纳海长叹一声:“要真是假模假式,那也就好了。” 难不成你觉得他是来真的?潘鹏的讽刺之语都要到嗓子眼了,可又忆起了严嵩昨夜的“丰功伟绩”。这叫他如吞了一个酸杏子一样,骂也不是,忍也不是。堂上的气氛变得更加古怪,直至随员入门禀报说严参政到了,众人身上的紧绷感更是达到顶点。 陆完率先起身,潘鹏瞪大了眼睛,却还是不得不跟大家一起站起来,勉强迎一迎。众人一见严嵩,便觉眼前一亮。因着有殿试的环节,能考上来的进士就没有丑八怪,可严嵩也算是其中相貌格外出众的一位,身高八尺,相貌堂堂,更难得的是他周身的气度,凛凛如松柏,叫人望之生畏。 他眼见陆完,只是一揖还礼:“因昨日夜审驿丞,耽搁了时辰,劳诸位大人久等。” 他居然还敢提审问驿丞之事。潘鹏掌一省的刑名,只觉是可忍孰不可忍,这是昨夜打了他一宿脸还不够,今日刚见面就要继续照脸抽。陆完眼见他怫然变色,就知不好。他对王纳海使了个眼色。 王纳海会意,忙先请诸人落座,又差人奉茶。有了这一打岔,才不至于一见面都吵起来。 陆完望向严嵩:“严参政连日奔波,仍不忘国事,实乃我等表率。” 他接着对着潘鹏使了个眼色。潘鹏仍在气头上,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肯说。王纳海见状暗叹一声,他道:“近日因倭寇之祸,整个布政司衙门都扑在筹备军用上,以致疏忽了对馆驿的管理。若非严参政及时发现,后果不堪设想。我已下了严令,命手下人去务必配合按察司办案,一定将幕后主使,绳之以法。” 这话说得,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还暗中提醒他把查案之事交给按察司。严嵩此行是为开海禁而来,又不是真要与浙江官场的蛀虫斗个天昏地暗,再说要是严查馆驿近年来的超额支出,还不揪出一大串来,没完没了。浙江衙门的人正是知道他不可能一直纠缠,所以才敢有恃无恐。 可他却不想这么容易就如他们的意。他把玩着茶盏,好像这杯子在顷刻间化作了稀世奇珍一样。王纳海自觉客客气气说了一番话,已经把台阶凑到人脚下了,谁知严嵩这样都不接茬。他也是掌权多年,饶是再有城府,此时也不由变了脸色。 潘鹏见状再也压抑不住了,他冷笑一声:“严参政难道还放心不下?是自觉泱泱大明,只有你一个清官,我等都是尸位素餐之辈了?” 严嵩微微一笑:“倭寇为祸已久。两广总督王御史,素有韬略,月余就能平定宁王之乱。这样的人,花了近六年的时间,方驱逐倭寇和佛朗机人,收回屯门。朝野上下闻讯,无不欢欣沸腾。可这才几个月,倭寇便又死灰复燃,还是集中在你们浙江作乱,且无人可制。浙江衙门做事如此不经心,上至陛下,下至黎民,又有谁能放心呢?若不是君父忧心难解,何须遣下官千里迢迢走上一遭呢?” 王纳海粉饰太平,严嵩却是要撕下画皮。官场之上,大家都讲究个和气生财,谁见过这种人。 潘鹏的脸涨得通红:“大胆!不过区区一个参政,对军情一无所知,竟指责起上官来。倭寇突然卷土重来,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严嵩朗声道:“倭国,蕞尔小国也。佛朗机,区区海外蛮夷。他们人少船稀,火器又为我中华所夺,已是不堪一击。诸公口口声声说自己尽心尽力,那倭寇又是如何扎根浙江,成了附骨之疽呢。” 这堪称是诛心之言了。潘鹏遭他噎住了。指挥使陈震不得不开口:“倭寇来去如风,极为狡猾,又有愚民擅自通倭,泄露军事部署,这才叫将士们应对不及。严参政此话,如流传出去,未免叫士卒寒心。” 王纳海更是阴阳怪气道:“严参政到杭州还不过一日,就能未卜先知军情,实在是难得啊。” 严嵩捋须道:“下官对倭寇实力和动向的了解,皆是来自两广的军报,诸位如此义愤填膺,莫不是对质疑军报有假?既然心存质疑,为何不上奏圣上明察呢?” 这一下把王纳海和陈震都给顶住了。他们笃定严嵩不敢死磕驿站超支,可严嵩何尝不是笃定他们不敢质疑两广军报作假。抗倭大胜,皇上早已论功行赏,上至文武官员,下至士卒百姓,该提拔的提拔,该赏钱的赏钱,这又是一批新的既得利益者。借浙江衙门两个胆子,他们也不愿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头的椽子,再去给自己树敌。 陈震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他的目光在陆完等三人的面上扫了一圈,可他们却都不肯和他对视。陈震的心一下跌倒谷底,他只能反驳道:“我等绝无质疑军报之意,只是倭寇来袭,背后根由颇为复杂,因着开海之策,愚民更易通倭,这才……” 严嵩才不管他扯得三七二十一,他只抓住前半句连珠弹炮地问下去:“这么说,各位大人也认为,倭寇此前已遭驱离。那这就奇怪了。他们是几时又潜回我大明境内,海防士卒何在,此前难道一点儿端倪都没发现?要是没发现,那就是大大的失察。要是发现了还遭惨败,这又是什么缘由……” 他的言辞犀利如刀,步步紧逼,以一敌三,都能逼得对方齐齐败退。潘鹏等人的脸色一时比死人都难看,可他们又怎么甘心,任由严嵩把罪名栽到他们身上。 潘鹏大声道:“你这是在审我们了?目无上峰,大放厥词,你可知口说无凭,诬陷官员,可是重罪!” 这是说不过,就打算以势相压了。严嵩丝毫不惧,他甚至又笑:“那你大可去参我一本啊。”这话说得,同勾着手指嚷“你过来呀”有什么区别? 潘鹏只觉一股热气直冲天灵盖,竟开始口不择言:“你真以为背靠着一尊大佛就有恃无恐,大明朝就任你们一手遮天了,姓曹的和姓李的之前也如你这般想……” 陆完的脸早已沉得滴水,可他却还是打断了潘鹏的话。他看向严嵩,声音透出森森的寒气:“严参政,你也是进士出身,当知谨言慎行,明礼修身。朝廷遣你来巡查海防,我们自会全力配合,等你拿到了真凭实据,再来此问罪不迟!” 说罢,他就拂袖而去。一下得罪巡抚和三司长官,严嵩仍是面色不变,他望着陆完的背影道:“中丞误会了,下官实是一片好意。陆放翁有言,‘招头盖三老之长,顾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众人。’这分胙之事,实是苦差啊。” 陆完脚步一顿,却仍没有回头。 一炷香后,浙江的大员们来到花厅之中,仍在对方的脸上瞥见沉沉的郁色。 陆完先责潘鹏,他恶狠狠道:“你若是诚心找死,大可自行了断,免得带累别人!” 潘鹏自知理亏,他的脸上血色上涌,好像下一刻就要厥过去一样:“难道,就让他们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吗?” 陆完道:“敌强我弱,只可智取,不可力敌,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潘鹏不敢再顶嘴了。陆完又看向陈震:“你也是,这才一个照面,你便将所有底牌都掀了。之后如他再发难,我们又能拿什么理由去应对。” 倭寇在两广被打得狼狈逃窜,在浙江却又能继续为非作歹,要说没有内鬼都没信。可这内鬼的名头到底安在谁头上,可就大有文章了。大家商量之后,决定一致把锅丢在所谓的“愚民”身上。是这些“愚民”愚昧无知,贪得无厌,所以轻易为倭寇所惑,甘愿为贼人窥探敌情,提供援助。而正是开关通商的政策,给愚民和倭寇勾结打开了方便之门,才导致倭患始终难绝。当抗倭的军费远远超出开关的关税收益之后,朝廷自然而然就会暂停开关。 可这样的“真相”,却不能由浙江衙门自己写在奏疏上呈上去。皇上非但不傻,还很精明,如果由他们自行剖白,那他八成一个字都不会信。只有让他派来的人查出真相,才能提高这条情报的可信度。可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中央派来了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严嵩,这下让他们第一步就落了空。 陈震同样也是十分不满:“中丞,严嵩步步紧逼,属下如不辩驳,便只能俯首认罪。您如是想要丢卒保车,还请提前知会属下,也叫我有个准备,避免在审问中也像潘臬台一样,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带累了旁人。” 陆完的面皮一紧,他道:“你这是什么话!大敌当前,我们俱是同气连枝,当团结一致,共度难关才是。” 陈震腹诽道,那刚刚也没见你们帮我说话啊。 王纳海长叹一声:“中丞,可看人家这个架势,即便是我们拧成一股绳,也未必敌得过啊。” 来软的,人家不吃这一套,来硬的,人家比你更硬。他们总不能把人给做了。严嵩已经当众撕破了脸,此时他在浙江出了任何问题,上头第一个找的就是他们几个。这么一看,此人竟成了刺猬,让人无处下口了。 陆完沉吟片刻道:“满载而归的不止我们,同气连枝的也不止我们,总不能吃肉大家来,挨打却只有我们几个。” 潘鹏冷笑道:“有道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尚且如此,其他人哪里指望得上。再说了,这浙江地界,咱们都落了下风,还有谁能匹敌。” 王纳海皱眉道:“要是镇守太监还在,此难便可迎刃而解。可惜……” 陆完心念一动:“咱们这里的太监是撤了,可南直隶那儿不还有一个大祖宗吗?” 南直隶作为陪都,可一直保留着守备太监的职务。上一任南京守备是钱能,当年就是他来宣旨意,召月池入京为伴读。而当年胆大包天去扒朱厚照裤子的钱宁,正是他的义子。钱能病死之后,南京守备又经历了几次更迭,目前在任上的是太监黄伟。 王纳海等人面面相觑,心知这是要祸水东引的意思了。可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随事考成已经落地了,要是他们公然坏了事,朝廷那里必定无法交代,所以只能让南京守备太监出面…… 找到了破解之法,陆完心里先是一松,可脑海里突然又浮现出严嵩临走前的那句话。 他不由问道:“……你们说,他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潘鹏不耐道:“故弄玄虚罢了,不就是想把我们唬住吗” 王纳海想了想道:“总不会真是好意,说不定又是另一个圈套。” 陈震心里最慌,他催促陆完道:“中丞,不必再和他纠缠,赶在佛保到之前,让此人听我们的,才最关键的啊。” 这一言让陆完下定了决心,他想了想道:“角已经选好了,可这到底唱哪一出戏呢?”:,, 372 有蛟龙处斩蛟龙 这是在商量如何拉人入套了。 潘鹏思忖片刻道:“人家显然是不将一二分利放在眼底了……不如美人计?” 陈震迟疑:“此人不似好色之徒。” 潘鹏道:“道貌岸然之辈多矣。” 王纳海摇头:“可他却是言行如一,你没打听过他家里的情况吗?他娶青梅为妻,多年不置妾室。” 陆完一惊,他讥诮道:“这么说,他竟是个完人,这么多年了,你们就没注意这个完人?” 王纳海一笑:“如是小人,反而难缠,越是君子,越好拿捏啊。” 陆完颜色稍霁,一锤定音:“无论如何,越快越好。” 太监们生不出儿子,却有许多义子。这些义子中,有些是宦官,他们依靠干爹的庇佑,也积极为干爹做事,而另一些却是寻常人,他们依靠干爹飞黄腾达,也要承担为干爹养老送终,承担传宗接代的责任。正如张文冕所述,太监亦有人情,甚至比常人更重亲情。身居南京守备太监高位的黄伟年事已高,当然也会为儿孙打算。 在钱宁出事以前,大家都是卯足了劲把儿子往朱厚照身边塞,一旦得了皇爷青眼,至少可保三代富贵。可当钱宁那档子事出来之后,这是个人就开始迟疑了。黄伟的干儿子黄豫更是哭天喊地,不肯往锦衣卫去当差。他本是黄伟的侄子,长到十岁才过继给黄伟传承香火。 他哭道:“爹,富贵虽好,也要能享才是啊,皇爷他、他压根就不按常理出牌。这要是把儿子也给那什么了……您下半辈子又去依靠谁呢?” 黄伟听着也叹气,他想了想道:“可你也不能一辈子靠着爹过活啊,总得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本。不如,你再去读读书……” 黄豫摇头如拨浪鼓一般:“不读书不读书!如今皇爷有意重整武举,儿子去考武举也行啊。” 为了不步钱宁的后尘,这黄豫还真个去卯足了劲习武,那时正值武举初行,要求不高,他竟是一下高中。有了正经的出身,又有干爹的扶持,再加上在宁王作乱时出了一份力,黄豫此时已爬到了秩正三品的都指挥佥事。只是,他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家事却是一团乱麻。 他因豪爽乐施,门下常养着数十名清客,各个都有一技之长,其中有一个叫白通玄的假道士,仗着自己有一些坑蒙拐骗的伎俩,就成了黄豫的座上宾。而这个假道士借着自己的身份,能够出入内宅,也就见到了黄豫的继母。黄豫之父依仗着自己做太监的弟弟,到了胡须花白时还不忘花天酒地,他五十岁时娶了这位十八岁的夫人,只做了十年夫妻就腿一蹬去了。可怜新夫人,还不满三十岁就守了寡。 白通玄见她美貌,一下就起了贼心,借做法事等理由,引得黄豫继母动心。从此以后,白通玄白天在外院做清客,晚上则男扮女装入内院去偷情。而黄豫继母则借由静心修持,屏退侍婢,只留下贴身的嬷嬷牵桥搭线。黄豫继母年纪轻轻就跟了一个老头子,眼见这么标致的情人,越发动了真心,赠给他的金银财物不计其数。 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外院又不止白通玄一个清客,不久后就有嫉恨之人告到了黄豫那里,这一查就查出了不对。 黄豫大怒,他立刻叫人去拿白通玄。可让黄豫没想到的是,他的继母委实是个痴心人,在察觉到内院动静不对时,就紧急通知了情人,叫他快走。白通玄慌忙逃了出去,又重新男扮女装,躲在妓院里不敢露面,没过多久,就听到了黄家老夫人病逝的消息。 白通玄本是个坑蒙拐骗的浪荡子,听了这噩耗倒半晌没说话,还落了几滴眼泪。他道:“她本过着金奴玉婢的日子,是我害了她,是我害了她……” 收留他的老鸨道:“休提这些了,人家还在这杭州城四处找你,我看你,还是快走吧。” 白通玄苦笑一声:“人家是官,把守着城门,我能走到哪儿去。” 他的眼中射出恨色:“罢了,反正也活不了,大不了舍了这条命,替她报这个仇。” 老鸨闻言大吃一惊,她怕连累到自己,就想去告发,可又被怕黄豫迁怒自己私藏之事,于是来到苏州知府门前想偷偷投递状纸,谁知正被衙役抓个正着。这不是正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了吗? 衙门里的人教了老鸨一篇话,她回去一说,这白通玄于是就知晓,原来朝廷有大官来了,专门要来查杭州这些官员的情况。 他大着胆子来到驿站,面见严嵩,张口就说都指挥佥事黄豫贪污,私通倭寇。 他毕竟在官宦人家混过一些时日,说得是有鼻子有眼睛:“参政老爷可知他们为何不愿开关,因为对他们这样的贪官污吏而言,支持商人走私的好处更大啊。因着海禁,一艘商船进进出出都要交买路钱。为了出海,商人得把大半的利润都上贡,才能保证平安去、平安回。可要是朝廷开海了,收上来的税都归了中央,地方就只能喝肉汤了,他们怎会甘心呢?” 这就是浙江衙门给严嵩下的套了。你严嵩不是硬得很吗,现成的大案摆在你面前,你只管来查,我们倒是要看看,是你硬,还是南京守备太监更硬?如果严嵩坚持硬顶下去,那么南京守备太监也会被他逼到和浙江衙门站成一线,如果严嵩软了,他连这么个人都不敢除,又遑论其他呢? 严嵩不动声色道:“可这说不通。如朝廷怪罪下来,他们因打了败仗,都要丢官去职,这岂非是得不偿失?” 白通玄道:“老爷有所不知,大家都收了好处,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必须要互相帮助,朝廷要怪罪,总不能把这江南官场的老爷们都一锅端了吧。更何况,江南这样富裕的地方,仕宦之家可不少,他们的子弟可是遍天下啊。” 严嵩沉吟不语,他暗道,难怪、难怪朝廷没有从一开始就遍地开关,他还以为是为着倭寇的原因,如今看来,中央也是知道一些端倪啊。 白通玄见严嵩一言不发,心下懊悔,他觉得他是说多了,把这个京里来的老爷吓住了。他忙描补道:“不过您也不必忧心,这些老爷们,说到底就是因着有好处,才拧成了一股绳,都是只想吃肉,不想挨打。要是一个吓退了,其他的不也都害怕了吗?” 严嵩眼中划过一丝精光:“所以说,有你这个首告,我们就该拿黄豫做这只被杀的鸡。可你的证据不足,只怕扳不倒他。” 他的目光灼灼,白通玄只觉喉咙发干,他搜肠刮肚道:“我这里有黄家老夫人送的细软,都是奇珍异宝,绝不是从正途来的。” 严嵩一哂:“奇珍异宝上又没有姓名,他如果反口咬我和你合谋诬陷,又该如何解释。” 这一言问得白通玄哑口无言。他甚至有些恼怒道:“小人斗胆,依着老爷的意思,咱们竟是没法子了。” 严嵩道:“这样,你也是此地的地头蛇了,这江浙有多少有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写出来与我瞧瞧,顺藤摸瓜查下去,还怕没有证据吗?” 白通玄一喜,赶忙下去写了。 严嵩枯坐半晌后,霍然起身,一旁的随从都被他吓了一跳,忙问道:“老爷,这是往何处去?” 严嵩道:“黄府。” 浙江衙门的差役躲在暗处,密切观望驿馆里头的动向,却不想见到严嵩一行急匆匆地出门来,直奔黄府而去。差役们心头一紧,忙赶回去报信。陆完一惊:“看清楚了?他真是直接去了?” 差役连连点头。这下所有人都惊住了,他们也没想到,人家听到了消息,居然连核实都不核实一下,转头就要去搜查了。 暴躁如潘鹏都觉得不可思议:“他是真的脑子有病吧?” 陈震啐道:“好个不知死活的混账,那我们是否要知会黄豫一声?” 陆完沉吟片刻摇头:“他连旨意都没有,就去直接搜检三品大员的府邸,光凭这个就能让他喝上一壶了。赶紧准备笔墨纸砚,大家一起联名上奏吧。” 谁知,他们这才刚写了几个字,就又被前来报信的差役打断。 差役急惶惶道:“不好了,严参政在半道上又被人拦住了!” 陆完一惊:“可认出是谁?” 那差役眼珠子一转,道:“像是劝农参政徐老爷家的车马。” 众人面面相觑,陆完呵斥道:“该死的东西,你怎么不早点来!” 差役只觉十分委屈:“回老爷,小人远远瞧见,就马上来报信了。” 陆完心知怪他也无用,不过出出气罢了。他喃喃道:“徐赞是怎么知道的,好灵通的消息啊。” 潘鹏更是讽刺道:“布政使大人成天说别人门户不严,今日看来,不严的是你家才对!” 王纳海眉头紧锁,嘴上却不愿落了下风:“人家那么早布下这颗棋子,估计就是为了今日,我能盯他一时,难不成还能盯他一辈子,总不能把他堵在屋里吧。” 陈震心急如焚:“可咱们好不容易要叫严嵩坏事,如今走漏了消息,这下不是又要从头再来?” 大家皆迟疑之际,却又听到最新消息:“启禀老爷,这严参政和徐参政一块往黄府去了。” 这短短一上午点得炮实在是太多了,刚开始大家觉得震耳欲聋,到了后来就都被炸蒙了。 王纳海茫然地坐回官帽椅上:“……这可不像要去兴师问罪的。” 非止这些人觉得一脸茫然,忽然被探访的黄豫更是不知东南西北。 严嵩大步流星地走进客厅,只见满堂金玉,便知白通玄所言还是有几分真。他和黄豫假模假式地寒暄了几句,当黄豫问起他的来意之后,他与徐赞对视了一眼,索性单刀直入。 他问道:“白通玄其人,佥事可曾识得?” 黄豫一怔,当即变了颜色。严嵩笑道:“此人来到驿馆,向我历数佥事您的罪状。倘若别人来说,我自是不理会。可这白通玄与令堂情意匪浅,还有交结倭寇的书信在,于公于私,我都必须来当面问问您。” 黄豫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可他也算是官场老油条了,一看严嵩虽然穿戴官服,带着人马,可一上来却是开门见山,便知他不是诚心想抓人,而是另有所谋。 他一笑:”我是个粗人,不懂你们读书人这些弯弯绕绕。严参政有话,不妨直说。即便黄某人微言轻,我的义父也必定乐意报您这份恩情。” 严嵩似是听不出绵里藏针,反而抚掌道:“怪不得都赞佥事是个豪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严某远道而来,见这沧海壮阔,虽然心有惧意,但奈何圣命在身,所以无论如何,都得趟趟这混水。大人是久经风浪的豪杰,不知可否为我指一条明路?” 黄豫一凛,随即笑道:“我看严参政长着一副聪明面孔,怎么一张口尽说傻话。这海中风浪甚大,变幻万千,凡人能保住命都是万幸,又怎么能指望看清路呢。” 严嵩道:“佥事何必谦虚,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即便您自个儿看不清,令尊大人心明眼亮,不会也摸不清门道吧。” 黄豫只觉回旋镖扎到了自个儿身上,没见过这么上门怼着脸问的,他还要在浙江官场上混,总不能自绝官途。区区一个白通玄而已,难不成严嵩还真能以此人一面之词问他的罪,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想到此,他冷笑一声:“义父他老人家自然不是常人,可你这……刘备还讲究个三顾茅庐呢。再者,知道太多了,未必是好事。这房梁塌下来,砸得都是个高的。” 严嵩一哂,他的双目亮得渗人:“既然这房梁不牢靠,为何不干脆拆了重建。徐大人就正要去购买木材。” 黄豫的目光这才投向徐赞。治农官本来就是李越往地方安插得棋子,所派遣的都是经过层层选拔,深得李越看重的人。而江南是赋税重镇,派到这里来的,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徐赞也是正德元年的进士,和严嵩、李越还是同年。他先任枣强知县,素有官声,在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中,他因安抚流民有功,被擢升为山西道监察御史。他从枣强离任时,士民都在路旁泣送,而后更是立祠祀之。后来,李越广选治农官,他深觉这是为民做事的正途,所以勤加温习,果然被选中。 他来到江南的时日虽不久,足迹却已经遍及乡野,一面传播农技,一面号召乡民修建水利设施,此时已经有了青天老爷的美名。他性格宽和,从不与人争功,与同僚的关系,明面上倒也不错。可人人都知道,他此来的目的是要打破江南原有的政局,所以暗地里都对他持敬而远之的态度。 一直沉默的徐赞,听了严嵩之语,终于开了金口。他捋须道:“正是,这南边多雨,时时浸泡墙根,如若不打好梁柱,便有倒塌的风险。下官刚来时,便发现赁的宅院主梁已遭虫蛀,可那时囊中羞涩,又没有寻到好的匠人,所以一直不敢轻易动工。家中人也一直劝我,说人有人性,虫有虫性,要是能一举捣毁虫窝也就罢了,可要是一击不中,岂非是白费功夫,若惹急了虫儿,说不定还会招来邪祟报复。下官于是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想着能有片瓦遮身便好……” 他这般絮絮叨叨地说着,没有半句重点,听得黄豫一个头两个大。到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道:“徐大人,本官公务繁忙,可没时间听你的家事!” 徐赞呵呵一笑:“有道是,国如家,家如国,家事、国事内蕴的道理,实是相通的呀。” 黄豫闻言眉头微皱,只听他继续道:“本来以为,要战战兢兢过好几年了,却没想到,天降福音。圣上仁德,厚赐官员。” 黄豫心下不屑,还以为有什么戏肉,搞了半天又回来颂圣。他的耐性消磨殆尽,霍然起身。 徐赞笑道:“黄大人,你可别把这视为小事。太/祖爷定下的薪俸,乃是祖制,谁也不可轻易变动。可官员们生活困苦,总得寻个破解之法。既然朝廷如今依事来考较官员,那么对做得好自然要加以褒奖,对做得不好的加以贬斥,如此才能起到激励之效。” 黄豫眼带讥诮,他道:“如若朝廷真因愚民作乱,便要贬斥江南诸将,本官也无话可说,只能认了!” 严嵩和徐赞相视一笑,徐赞和煦道:“这贬斥好说,可这褒奖该怎么办呢?” 黄豫一震,他脸上的嘲笑还没来得及褪下去,就已僵在脸上,这让他的神情一下变得既诡异又滑稽。他隐隐领悟了他们的意思,却因为畏惧,不敢也不想戳破那层窗户纸。 可严嵩不乐意,他意味深长道:“各地的大小官员,各个衙门的胥吏,都需勉励,可这勉励,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黄佥事,依你的高见,这能从哪儿来呢?” 这一问恰似一道闪电,直射进黄豫的心窝里,他的额角已然沁出汗珠。严嵩还是一派气定神闲的模样,他道:“不论如何,自李尚书回京之日起,他日夜操劳,让上上下下都得了实惠。” 徐赞道:“是啊。拙荆跟随我多年,还从未在年关看到那么多赏银。她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一个劲儿问我,这是否是资民生之用。我说非也,非也,李尚书有言在先——‘常言道,父母官,父母官,要是父母都饥肠辘辘,还有谁能去看顾孩子呢?’” 这好似一个霹雳在黄豫耳畔炸响,他终于严嵩这么狂的底气从何而来,这不是什么清流浊流之争,在李越的多番运作下,这早已变成了中央和地方对财权的争夺,变成了两京九省和江南四省的厮杀。他们固然可以干掉一个严嵩,联名弹劾一个李越,可之后呢,他们还能让整个京都和其他省份的官员都闭嘴吗?还有那些胥吏,有道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们只要在公文上改一个字,就够他们喝一壶。 徐赞又开始念叨:“有了这黄白之物,家中再无异声,一个劲儿地催促我找来能工巧匠更换房梁,根除虫豸。可这虫这么多,我也不知从何除起。” 严嵩一笑:“这个好说,谁先出头,就拿谁开刀。” 黄豫又是一惊,他死死地盯着严嵩,仿佛要在他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严嵩道:“参政莫恼,我才到杭州不过三日,您何不想想,白通玄一个疲于奔命之徒,究竟是如何一下找到我门上的呢?” 黄豫一点就通,他暗骂道,一群狗东西。这是自己撑不住了,所以推他去顶雷啊。 严嵩道:“众所周知,您的靠山是令尊大人,可令尊大人的靠山是谁,您该比我们这些外人更清楚。我们,实是一家人才是。难道,我们二人此来的诚意,还换不得您一句实话?” 黄豫一窒,谁不知道皇爷和李越,那是多年的情分。别说他的干爹黄伟,就是宫内首屈一指的大太监刘瑾,都未必敢在李越面前别苗头。可他,他也很为难啊,严嵩、徐赞敢在这里侃侃而谈,都是因为他们不在局中,可他早就泥足深陷了。 严嵩何等人,一下就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周东尚且身在原职,您还有什么好担忧的?有道是,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再者,想要弥补过错的,可不止您一个。” 黄豫一愣,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还是先描补了一句:“我也是身在局中,不得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严嵩做洗耳恭听状,黄豫道:“我们都很羡慕九边的弟兄,他们赶上了好时候,能够跟着皇爷北伐,这是何等的盛事。可我们常年在南边,只能同这些海寇打交道。有些人自觉,自己十年立下的功勋,都不及人家一年。” 徐赞慢慢道:“可形势如此,为之奈何?” 黄豫苦笑道:“可有些人不那么想,他们觉得人挪死,树挪活,既然形势不好,何不重造形势呢?” 似有天火划破夜幕,在旷野上点燃熊熊大火。严嵩和徐赞倒吸一口冷气,他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一下就明白了黄豫所暗示的意思。 黄豫又道:“这还只是军中。至于民间之事,耳闻不如目见,严参政何不亲往宁波双屿去看看呢?朝廷的心虽好,可真要开关,恐怕是难于登天啊。” 严嵩和徐赞离了黄府,两人都是面色沉沉。 一回到驿馆,徐赞便叹道:“如不是圣上兴武举,平民武将哪有出头之日,可没想到他们非但不感念圣恩,不顾念庶民,反而起了养寇自重的心思。” 严嵩遥望远山,幽幽道:“人都是贪心不足。白身的时候想要有官做,当了官就还想再升迁,升了一步就想升得更高。如果一直风平浪静,圣上日理万机,又岂会想得起这边的将士呢?可他们,委实太心急了些,好歹隔两三年,再闹出这桩祸事。圣上也不至于如此大动肝火。” 徐赞无奈道:“这岂由他们做主,一旦开关,不知要断多少人的财路,那些人怎么坐得住。” 严嵩回头一笑:“那为何不找个其他理由呢?哪怕说是朝贡使团闹事,也比倭寇卷土重来要好得多呀。” 徐赞一愣,他苦笑道:“此事,恐怕只能由你到了双屿,方能一探究竟了。” 严嵩道:“我要是现在去了,只怕连人影都瞧不见,还是先差人去望望风吧。前几任朝廷委任的浙江市舶司太监都在宁波办差,等那位来了,我再去不迟。” 徐赞点头称是。他亦看向夕阳,道:“明面上还是应以巡查海道为要,他应该也快到了。” 佛保是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可他也不好太拖延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浙江地界越来越近。他一路听着严嵩的动向,一路苦思冥想自己应该怎么办,白脸已经被人家唱了,留给他唱得只有红脸了,可这红脸也不是一说人就信的。如何取信于人,还不把自己搭进去,也是个精细活啊。 这厢人人焦灼,与此地临近的南京上元县夏府中,也是人人坐立难安。方夫人在大堂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叠声地遣人去问:“不是说今天快到了吗?怎么还不见人?” 方少夫人陪着婆母,忙劝道:“相公早就在码头候着了,一见到妹妹,必定马上回来,您身子不好,还是快坐着吧。” 方夫人的弟媳也在一旁相劝:“侄女都已经在路上了,还能飞了不成。” 方夫人充耳不闻,方少夫人无奈,只能叫过女儿:“素芝,快陪着祖母坐下。” 此时的素芝早已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细声细气和弟弟一块扶着方夫人:“祖母,您别急,先喝点梨汁。” 眼见着孙子孙女,方夫人这才勉强定了定神,她刚刚在主位上落了座,就见婢女一脸喜色道:“姑太太到了!” 方夫人连忙起身,不多时就见女儿走了进来。贞筠眼见母亲,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想要整衣拜见。方夫人却一把搂住她,当即大哭出声。 母亲鬓边的霜发,如刀一样扎进贞筠的心底。她略张了张嘴,半晌方唤出一声:“娘。” 一语未尽,她已经是泪如泉涌。:,, 373 腹中贮书一万卷 贞筠还记得自己小时候的事,她素来顽皮,又一味任性,到了夜间还不肯睡。母亲便一直抱着她,哄着她,从小兔子的故事讲到小老虎的故事,每每母亲停下,以为她要睡时,她就一下睁开眼睛,问道:“娘,然后呢?” 母亲这时往往又好气又好笑,最后只能点点她的鼻尖道:“然后,小老虎就回窝睡觉去了!” 娘永远都是依着她的,她要星星,就给她星星,要月亮,就给她月亮。所以,虽有严父,她的胆子却一直不小。终于,她的离经叛道,惹出祸事,以致母女别离二十多年。如今回忆往昔,她虽仍觉不是自己的过错,可看到母亲这个样子,又岂能没有悔意呢? 方夫人眼见女儿,却是百感交集。贞筠长大了,早已不是那个毛头丫头。她举止娴雅,言谈有度,俨然是一位贵夫人了。 她在欣慰之余,又觉酸楚,不由道:“这么多年,吃了不少苦吧。”她虽身处内宅,可怎能不想方设法关心自己的骨肉。李越这个女婿虽好,可正因太好了,贞筠也不得不跟着他身处风口浪尖之中,反而步步艰难。 方少夫人瞪大眼睛,不明白婆母是怎么说出这话来的。她见贞筠云鬓如雾,其上簪环虽不多,可俱是金翠珠玉,光采夺目,上身是四合如意式的云肩,外穿月白色彩绣对襟衫,下着鹅黄色罗裙。这一身彩绣辉煌,越发衬得人神采奕奕,顾盼神飞。 方少夫人嫁进来时,尚未见过贞筠,都有如此感慨。而见过贞筠的夏舅母就更忍不住了。她对方夫人道:“大姐,这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咱们贞筠是有福之人。这要是还叫吃苦,那我们这些岂非是住马棚的了。” 方夫人出身上元夏家,有一兄一弟,长兄为夏儒,乃是夏皇后的生父,早已在京中定居。幼弟夏信则留守祖地,做了此间的主人。陪方夫人等在这里的,就是夏信之妻。论礼,贞筠当称舅母。 夏舅母这话说得半真半含酸。当年家里没富贵时,她自觉自己的女儿,虽比不得婉仪,却比贞筠要端庄稳重多了。没曾想,她的女儿平平常常地嫁人,方贞筠这丫头却因祸得福,居然能一步登天攀上李越。这样的气运,怎能叫人不羡不妒呢? 一旁的素芝听了这话,却似小大人一般道:“舅祖母有所不知,祖母这正是一片慈母之心,就像我娘一样,既高兴弟弟书读得好,又心疼弟弟太用功了。” 这一语恰说到方夫人心坎里。她望着贞筠,泪水又要滚滚而落,可当她眼看贞筠也要泣不成声时,立即就强忍泪水,勉强笑道:“是娘不好,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该欢喜才是,怎还哭成花猫似得。” 她一面拍着贞筠的脊背,一面替她拭泪。这分明是还把她当孩子哄。贞筠只觉万般滋味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她这样的阵仗,才是彻底将方夫人吓住了。 而贞筠在哭过之后,亦觉失态。她红着眼睛道:“二十多年了,一面未见,叫我怎么能不哭呢。” 这一言过了,母女又是一阵呜咽,良久方止住啼声。贞筠这才一一见过其他亲长和姐妹。故人久别重逢,刚见面时还有些生疏别扭,可往昔的情谊却不是作假,是以不过一会儿,大家就都熟了起来了。大堂之内,欢声笑语不断。 可既拉家常,又岂能不提到贞筠的生身之父。方公子无意提了一句父亲,便慌张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贞筠。 贞筠脸上的笑意淡去,方少夫人度她的神色,忙道:“爹他只是一时抹不开脸罢了,我瞧他的心底,还是惦记着妹妹的。只要妹妹回去认个错,爹一定会谅解的。” 贞筠心知肚明,自阿越传信回家后,家里的回音就一直模棱两可,后来她都走在半道上了,家中的老仆方匆匆赶来,请她到上元来。这时,她就知道,爹仍不愿见她,不肯认她这个女儿。娘必定是和爹大吵一架后,忍无可忍,才选择回了娘家。 贞筠转头看向她的母亲,果然见她面上的笑意淡了淡,可她还是道:“那毕竟是你的爹,虽然他是顽固了一些,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贞筠只是一笑,她道:“依照《大明律》,‘凡祖父母、父母故杀子孙,及家长故杀奴婢,图赖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这满屋红粉,一听她居然比出《大明律》来,都是一愣。到底是亲妹妹,方公子听她的口气,就知道她仍未消除隔阂。他道:“你这是什么话,那是你我生身之父,当年是你有错在先,你如今虽因祸得福,嫁得贵婿,可到底……” 贞筠一哂:“我有何过,男子为天,女子为地,天有多大,地便有多广,既如此鄙夷妇人,那当初如何要从妇人腹中生出来呢?” 方公子大吃一惊,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贞筠一脑子的邪思非但没改,反而变得更加偏激。他道:“胡说,你怎么是这样?” 贞筠敛容道:“我如不是这样,又怎么能闯武英殿,舌战群儒呢?哥哥,如你还念兄妹之情,就别说这些了,我早就不吃这套了。” 有道是居移气,养移体,贞筠早就今非昔比,她虽仍轻言细语,可其自有一番端严,叫人不敢轻慢。屋内一时寂静无声,直到夏舅母出来打圆场,才不至于冷场。而后虽然大家又谈笑起来,可再也不复刚开始的轻松愉快了。 南直隶亦是繁华之地,哪有什么秘密。第二日,各府的帖子便如雪片一样送来,俱是来邀贞筠赏光赴宴的。贞筠直到半月后,才出了门去,从此便是昼出夜归,每每回来就在方夫人面前谈笑,言说今日又做了何事。母女俩多年不见,晚上躺在床上,都有说不完的话。 方公子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这股憋闷之气,在瞧见女儿素芝偷偷读《大明律》时,更是达到了顶峰。可自从见面那遭后,他再不敢再去贸贸然教训贞筠,只能去叫自己的媳妇去亲娘面前敲边鼓。 方少夫人是一百个不愿去,她道:“素芝年纪也大了,过不了几年就要去嫁人了,还有咱们两个儿子,迟早也是要出仕的。可你这个亲爹,还只是一个举人……妹妹外出交际也是好事……” 她说得吞吞吐吐,意思却很明白。她想给儿女们挣一个前程,你这个亲爹指望不上,难道要她放着现成的亲小姑子不去依靠,何必去触人家的霉头呢。方公子闻言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道:“你倒只想着攀高枝,全然不顾骨肉亲情!好,那你不说是吧,我去寻母亲说!” 方少夫人如何肯认下这桩罪过,哪个做母亲的不替儿女打算呢?两人拉拉扯扯,到了方夫人面前时,她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泫然流涕。 方夫人自贞筠回来,精神大振,病体都松快不少,每日谈笑风生,两颊都丰润不少。今日,她正吃着黄芪薏苡仁粳米粥,才动了一勺,就见儿子和媳妇红着眼过来了。 她对着贴身的荆嬷嬷,叹道:“看看,人说儿女都是讨债的,好不容易女儿回来了,儿子又闹起来了。” 荆嬷嬷低眉笑道:“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又好,只是一时气狠了,才失了分寸,待您老教训几句,气消了不就好了。” 方夫人亦笑,她道:“二位,这又是怎么了?” 然而,方公子一开口,却叫她立刻变貌失色。方公子怒气冲冲道:“娘,我知道贞筠如今有诰命在身,妹夫又什么都由着她,所以她比以前还要肆意妄为,每日在外抛头露面!可您总得为咱们方夏两家女孩儿想一想,不是人人都有贞筠那样的福运,捅破天都有人都兜着。她们要是敢越雷池一步,等待她们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万劫不复啊!” 他说到此,已是喘着粗气,显然早就怒到极点。 方夫人一震,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指着方公子的手不住颤抖:“怎么,你也和你爹一样,是又觉得你妹妹败坏门风,想撵她走了?” 她厉声道:“我不想听你们这些大道理,就为着旁人几句闲话,他就要自己亲骨肉的命,逼得我女儿离乡背井二十年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人回来了,你们又要撵她走!” 方公子一见亲娘如此,哪里还顾得着生气,他忙躬身劝道:“娘请息怒,儿子绝无此意啊。” 方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颧骨上浮现红晕:“你也知道你是在跟娘说话啊。不必你们费心,你既也要撵她走,那我和她一块走就是了!” 说着,她就要遣人去收拾箱笼。下人们哪里敢应,只是一叠声劝夫人息怒。 方少夫人眼见情势不对,也顾不得委屈了,忙道:“娘,您误会了。相公疼妹妹的心,和您是一样的,他只是想请您去劝说妹妹收敛而已。” 方公子此时只得跪下叩首而已,他垂泪道:“娘只心疼女儿,难道就没有丝毫顾念儿子不成。儿子也是为了咱们一家好啊。您可知道,素芝如今也看起《大明律》来了!” “你说什么?”方夫人一怔,她自觉不好,可犹自强撑,“看看律法而已,多读些书有何不好……” 方公子泪流满面:“敢问娘,您的女儿,即便私窥外男,被污了名声,也有贵人来救,可您的孙女、侄女们,如也有样学样,乱了心思,不知能否有这样的福气呢?” 方夫人的身形摇摇欲坠。荆嬷嬷忙搀住她:“夫人,您可千万别动气啊。” 荆嬷嬷道:“大少爷,您误会了,小姐她,不是在做什么坏事。” 贞筠刚离京时,每夜都梦到那时分别的情形,午夜梦回时,望着陌生的地方,唯有临风洒泪而已。可她毕竟已成长了,即便难过,也不至于沉湎其中,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应该去做些什么。 时春身为将领,北上草原,抗击鞑靼,为结束蒙古近一百四十多年的侵袭,立下了汗马功劳;南至两广,抵抗倭寇和佛朗机人,也为守护两广百姓的安宁抛头颅、洒热血。 婉仪身为皇后,致力于宫廷改革,节省了大量开支以资军用。同时,她命宫女放足,起用女官,多次放宫女归家,更是主持修建了两京的育婴堂,三令五申禁止溺毙女婴,亦是广受宫内外爱戴,给了无数可怜女子活下去的期望。 沈琼莲身为女官,在宫内不仅教书育人,更是积极完善后宫典制,同时还准备著书立说。月池之事,也让她震撼不已,可在震撼之后,她也在思索,儒学尚在发展,闺训却仍未超脱汉时《女诫》的模子,千百年来拘得无数女子如提线木偶。可还是有人挣脱了,远至史书上女中豪杰,近至她身边的李越。她们都在极其困难的情况下,闯出自己的一片天来。那么,是否可以找到她们身上共同的特质,为那些不甘屈死蓬蒿的女子找到人生另一种可能呢?沈琼莲感慨万千,她终于也找到了不负胸中锦绣之路。 至于月池就更不必说了,贞筠看着她从一个小小伴读,爬到今日的位置。在政治上,她整顿内廷中官,严惩勋贵,约束宗藩,限制恩荫,打击贪官污吏,发展行政制度,起用贤才能臣,严格官员考核,力止官场上的庸俗颓废之风;在军事上,她推动了武举武学改革,诛杀不法将领,改善九边底层士卒待遇,以极为强硬的手段清理边疆屯田,更推动了火器技术的发展;在民生上,她通过控制黄金家族,与鞑靼通商,为两国百姓换来长久的康泰。之后,她力主安定破家流民,恢复养济院、漏泽园与惠民药局,鼓励兴修水利,推广良种和农技,不断完善防灾救灾的体系。 贞筠隐姓埋名,让护卫隐匿人群,自己则由北至南,一路行来,乡间是水满田畴,稻禾青青,黄发垂髫,怡然自乐;城镇则是鳞次栉比,车水马龙,一派繁华,再不复之前四处起义的乱象。她见状亦觉百感交集,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春风可期,风禾尽起。 师长姐妹俱在自己选定的道路上前行,可唯有她,一直是被形势推着走,一直活在四方的天空下。她终于走了出来,获得了难得的权力和自由,可她却反而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了。她为了做好李越的夫人,拜朱夫人为师,为了替李越复仇,拜沈琼莲为师,如今她要做自己,却只能求诸己。海蚌生命短暂,却能留下不朽的珍珠。她的生命比海蚌更长,是否也能给世间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惊叹之物呢? 贞筠很快就碰上了一桩奇事,也正是此事叫她有所明悟。她一路乐善好施,如见老弱病残、鳏寡孤独,总是能帮一把是一把,是以到了后期,还有些人主动来寻她帮忙。她在甄别真伪之后,亦会伸出援手。这一日有一窈窕女子在道旁哭泣,自称是某家的小妾,因不能忍受丈夫和公婆的虐待,所以被逼出逃。 贞筠随身的侍女见她眉如柳叶,杏眼圆圆,腿还有些跛,就信了三分。她们细细盘问之后,见她说得有头有尾,便也不再生疑,就来禀报贞筠。那妇人自称王玉娘,一见贞筠便拜,自称老父已故,奸兄好赌将她发卖,她如今逃将出来,实在无处可去,希望能在夫人身边服侍。她略通医术,能替夫人按摩解乏。 贞筠闻言发笑,她道:“按摩就不必了,你替我把脉一试,如真有医术,倒有好去处与你。” 王玉娘便替她看诊,果然在在妇科一道有些见识。 贞筠道:“你有一技之长,何愁无谋生之道。朝廷仁慈,命各地重建惠民药局,你要是愿意,我可荐你前往,这也算是做了公差,日后也可自立。” 谁知,这王玉娘非但面无喜色,反而神态大变。贞筠问她缘由,她也只道怕被家里人寻来,接着便期期艾艾问道:“夫人莫不是官家的贵人。” 贞筠身边的侍儿蕙心道:“一句话就能荐你到惠民药局,这还用问么?” 王玉娘更加面无人色,只是低头叩谢而已。贞筠此时便知这女子必定有鬼,但也没有急着发作,而是命人盯着她。果然,半夜这女子就要出逃。侍卫忙抓住她审问,结果不查不知道,一问吓一跳。这位看着颇为标致的少妇,竟是男子所装! 他见事情被戳破,只能连连叩首求饶,说自己从小被当成女子教养,只是想骗点钱财,绝无其他歹心。 这如是碰到其他涉世未深的夫人,只怕还有可能为他所惑。可贞筠熟读历代大案,早就知晓人妖之事。成化年间,就有一男子名叫桑冲,他拜师学艺,专门男扮女装,每到一处,就先打听哪里有出色的良家女子,接着便谎称逃婚乞讨的妇人,上门求援。他装得温婉贤良,又精通女工,很快便能找到各种理由接近姑娘,接着要么以色相诱,要么以药相迷,从未有不得手的。而那些姑娘碍于名节,即便遭此大辱,也只能忍让。桑冲流转各省,十年来奸/□□女多达一百八十二名。最后,他又来到一户人家求收留,岂止这家的男子是个轻薄无行之人,夜间想要奸/污他,这才戳破了他的画皮。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最后报到成化爷面前,成化爷直接下令将桑冲凌迟处死,从此更是将奸/□□女归入风化罪,不分首从皆斩,情节恶劣者更可加等枭示,乃至凌迟处死。 自那以后,再没有人妖案的记载,贞筠还以为这种畜生早就消失殆尽了,没想到,居然还让她碰上了。 她当即大怒:“你利用别人的同情为祸,不知害了多少无辜妇女,如不刮了你,何以正王法。来人,立刻把他押解回京去!” 这“王玉娘”一听更是惊得魂不附体,他这时才知道,自己居然碰到了一个京官的家眷!他深悔自己不该贪得无厌,害了一家得手便罢,为何还想大赚一笔。 他只能苦苦哀求,言说自己近日刚刚出道,也只害过一户人家,纵然有过,罪不至死……他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原来,他原名王宝,父亲是个赤脚医生,他也是因此懂了几分医术,可成人之后,王宝没有继续从医,而是选择了来钱更快的法子,就是投身戏班去唱戏。他扮相颇佳,渐渐在当地闯出名声。有人请他上门去唱戏,有人来找他砸钱做相好,这都是常事。可有一日,居然有人找他,言说有一桩大生意,请他去做。 王宝心知,不论是卖唱,还是卖屁股,都是青春饭,捞到钱才是正经。来人给得银钱颇丰,他一下就动了心思,甘愿跟人家合谋。 来找他的人名叫田槐,田槐有一个哥哥,颇善经营,家中有铺面五家,本来日子过得挺好。可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田家大哥因病一命呜呼,只留□□弱多病的寡嫂和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儿。 田槐本就是个好吃懒做之人,平素仰赖哥哥生活,见寡嫂侄女两个弱质女流在家,更对他们家的财产动了歪心。 《大明会典》有言:“凡妇人夫亡无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须凭族长择昭穆相当之人继嗣。其改嫁者,夫家财产,及原有妆奁,并听前夫之家为主。”按照律法,嫂嫂如果不愿改嫁,就可以继承哥哥的全部遗产,但需要在夫家选取一个男孩为继嗣。要是愿意改嫁,她的全部财物都留给前夫家,自己只能净身出户。 田槐只觉,不管嫂嫂走哪条路,都是对他有利。要是嫂嫂决定过继,那他是大哥的亲兄弟,血缘是最近的,要过继也是过继他的儿子。要是嫂嫂决定改嫁,那他也是老田家唯一的成年男丁,这所有家产还是会落到他手里。 他喜滋滋地等待暴富的那一天,却没想到,嫂子也是个精明人,早就看出了他不是东西的本性。她哪条路都不选,而是要给自己的女儿兰姑招个上门女婿。 田槐闻讯一下傻眼了,眼瞅着亲事已经在筹备。朝廷又有明令,不能强逼寡妇改嫁,他苦思冥想,唯有坏了这门亲事,方能绝了嫂子的念头。他先是打算遣浪荡子去引诱侄女,可侄女兰姑品性端正,平日里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只怕难以得手。他又转念一想,既然兰姑不能出来,他何不送人进去。他于是费尽心思,找来王宝,让他假充医女,混进嫂嫂家。田家大嫂身患妇科病已经多年,又不好叫男大夫细细诊断,这才贻误至今,如今正巧碰上了一个医女,忙把王宝迎进家门。 这下果然得手,侄女失了清白,贴身之物被丢得满街都是,名声已是臭不可闻,这门亲事果然也黄了。而田槐更是以兰姑有辱门风为名,要把她逐出家门。 贞筠听完始末,唏嘘不已。王宝一行哭,一行道:“本来,田槐允诺小人,白银五十两,可他却食言,迟迟不给,还派人打伤了小人的腿。小人回不了家乡,就想再骗点银两……”他一路打听,以为是个貌美天真的妇人才敢出手,岂料人家不是不谙世事,而是太有底气。 王宝悔不当初,贞筠看着这个畜生,只觉满心厌恶。蕙心问道:“夫人,干脆将此人送到京中,交由老爷处置。” 贞筠摇摇头:“不急,先去田家看看再说。” 此时田家早已是乱作一团。兰姑寻死觅活,可田家大嫂亦是万念俱灰,她喃喃道:“一定是田槐这个狗东西做得孽,一定是他!咱们去寻族长做主!” 兰姑嚎啕大哭:“寻族长又有何用。娘,我的清白已经毁了。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 贞筠赶到时,兰姑早已绝食四天了,如不是田家大嫂叫丫鬟强灌米汤进去,只怕早就一命呜呼。 贞筠直接找来田氏族长,当着他的面,让田槐和王宝对质。田槐哪里肯认,他咬死道:“明明是兰姑偷汉子,大嫂却找来这么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人,把脏水往我身上泼。” 贞筠道:“王宝身上还有你之前所赠的银两,你也不认了吗?” 这田槐已是泼皮:“他说是我的,就是我的了?我叫这银子一声,它会答应我吗?” 他又看向贞筠道:“哎,我说是你是哪里来的婆娘,又算是什么东西,这是我们田家的家事,也由你插手?” 田族长见委实不像话,忙出面阻止:“闭嘴,别在这儿歪缠。我可告诉你,槐哥儿,要是再不说实话,日后后悔也来不及了。” 田槐仍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理直气壮道:“我说得句句属实。嫂子,你要是实在不服,我们就去公堂上分说啊! 田家大嫂和田兰姑勉强坐在这里,闻言又是面白如纸,摇摇欲坠。贞筠心知肚明,在此世,女子上公堂为人所不齿,更何况还是为这种事。当年阿越就是抓住这点,逼得她爹松口放她们离去的。 这下,老族长一时也哑口无言了。贞筠怒急反笑:“去公堂就去公堂,谁还怕你不成。” 田兰姑看向贞筠,她泪流满面,连连摇头道:“不,我不去,我不去!” 贞筠一叹,她对着得意洋洋的田槐道:“不过,并非是她们告你,而是我要问你的骂詈之罪。” 田槐一愣,随即道:“屁话。你以为老子没见识,骂了尊长和府衙里的老爷,才要被问罪。你这……穿得平平无奇,还在外抛头露面的……” 蕙心早已气得脸颊通红,当即就要叫人给他五十巴掌,却被贞筠叫停。 贞筠厉声道:“无知的畜生!依照大明律,‘一凡毁骂公侯驸马伯、两京文职三品以上者、问罪、枷号一个月发落。’我乃堂堂二品诰命夫人,你敢如此羞辱于我,还指望能逍遥法外吗?” 田槐大吃一惊,他道:“二品夫人,这、这怎么可能……你是冒充的!” 贞筠冷笑道:“等到了徐州府衙,你就知道,我到底是真是假了。” 徐州知府见贞筠至此,宛如天上掉下一个活龙来。这时田家一行才知,这竟然李尚书之妻。田槐和王宝早已吓得呆若木鸡。 田槐心思活络,他忙扬起手自抽耳光:“是我无知,是我蠢,还请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 他打得自己脸颊紫胀,口吐鲜血。贞筠却连看都懒得看他一眼:“你所犯得罪过,难道只有无知吗?” 田槐倒吸一口冷气,一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贞筠道:“这一切就交由府尊定夺了。” 徐州知府是审案的老手,田槐和王宝的心理防线早就碎成渣了,还不待大刑伺候,他们就招了个底朝天。 徐州知府也感叹田兰姑的无辜,索性将真情隐去,就说是田槐和王宝为了谋夺财产,故意散布谣言,污蔑了兰姑的名声。他甚至还打算亲自出面,想做个大媒,将兰姑的婆家说转回来。 然而,新任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却劝他不要轻举妄动:“田氏已失贞洁,即便您出面说和,只怕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您何不去问问她本人的意愿呢?” 兰姑果然不愿再嫁了,甘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贞筠闻讯,十分怅然:“女子因男女之防,不愿让大夫诊治,所以贻误病情。女子因规训所束,不敢登上公堂,所以任人诬陷。女子明明是受害一方,却仍要受千夫所指。我既到了江南,不敢说普渡众生,至少尽力而为。” 她于是面见各地贵妇,希望大家能长期集资捐献善款,在惠民药局中设立妇科,延请知名女医坐镇,一面替贫寒妇女看病,一面培养年轻女医。谁家没有个头疼脑热,培养懂医识药的女医,对大家来说都有好处。 之后,她更是打算建立一所女学,专门教授女子读书识字和专门技艺,为她们求一个谋生之途。但这事要行得通,离不开各方的支持,她这段时日,就是在为此事忙活。 荆嬷嬷说了贞筠出京以来的经历,本意是让方公子体谅妹妹,岂料方公子听了之后更加不悦:“培养女医也就罢了,建女学是做什么?教这些女孩都跟着她有样学样,一言不合拿《大明律》来堵人?!” “哥哥莫不是对《大明律》有所不满?”贞筠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方公子一愣,他一回头,贞筠静静地立在那里,如风中的菡萏。 方公子心头一震,他缓了缓口气道:“我不是对《大明律》不满,我还是那句话,你能把她们都教得同你一样,可你能替她们每个人都找到一个李越吗?你既不能给人家出路,就不要断了人家目前的生途。” 屋内一片死一样的寂静。方夫人这时才开口:“好了,筠儿,你哥哥说是有道理,他也是为了你好。你下次遇到此事,尽心调解也就是了,不能再这么贸贸然行事……” 贞筠垂眸道:“娘、哥哥,我明白你们的担忧。你们放心,我会想办法给她们一个好去处的。” 语罢,她便又转身离开了。只听方公子在身后叫嚷:“你能给她们什么好去处?你还是不肯改?” 贞筠步履坚定地往前走去,她对蕙心道:“去告诉杨应奎,他所求的事情,我答应了。” 在搭救田兰姑时,有过一面之缘的劝农通判杨应奎就找到了她,口称师母。他是和杨慎同年的进士,论礼亦是李越的门生。贞筠虽然早就有了被人叫师母的待遇,可冷不妨这么一听,还是不自在了一下。 杨应奎欠身道:“学生一听有二品夫人的随从带这泼皮上衙门告状,就预感是师母大驾光临。” 贞筠玩笑道:“文焕难不成有卜算的本事?”文焕是杨应奎的字。 杨应奎道:“与您身份地位相当的贵妇千金不计其数,可真正愿意出面插手此等事的却是屈指可数。学生亦正是钦佩您的品性,所以才大胆求援。” 贞筠心里一震,她较为谨慎:“这些斗升小民之事,于我不过举手之劳。可你是朝廷命官,如有困难之处,何不向朝廷禀报呢?” 杨应奎苦笑道:“天下治农官何其多,朝廷如果一一都来插手,只怕太仓早已支持不住了。” 贞筠斟酌道:“你是……手头紧了?蕙心,快取我匣子来。” 杨应奎一哽,忙解释道:“师母误会了。” 他这才说明来意,他既是朝廷专门任命的治农官,自是熟读农书,他不仅注意到了水力机械,还积极对其进行发展。 他道:“学生修建水渠,引河流灌溉农田,又改良了晋朝杜预的图纸,建造了一座水转连机磨。” 他拿出图纸展示给贞筠:“您看,这中央是水轮,轮轴之上安有三个齿轮,而其中的每个齿轮又和磨上的齿轮链接,而中间的三磨又与各自旁边的两个磨的木齿相接。如此一来,水轮转动带动中间三磨,中间的三磨一转,又通过木齿带动旁边的磨。以一个水轮,就能带动九个磨同时磨米,连机之名,正是由此而来。【1】这样磨出的大米,光洁香醇,大大减轻了百姓的负担。” 贞筠赞叹道:“这很好啊。你是想多修建几座吗?” 杨应奎叹道:“回师母,此连机磨对水力的要求太高,只有水流极大之地,才能带动。要使村村都有是不可能了。更何况,说到底,这水磨只能帮百姓节省劳力,却不能叫他们过得更好。所以,学生又遍览古籍,找到了这种水力带动的大纺车。” 他又取出图纸,全方位展示水转大纺车的益处:“其以水力带动水轮转动,通过传动机,带动锭子和纱框,以此来加捻和卷绕丝束。根据王祯《农书》记载,水力昼夜不息,比之人力快上三十倍不止,一台大纺车每天就可纺麻纱一百多斤。如能推广开来,必是有益民生。” 周围人都听得赞叹不已,贞筠却问道:“听你说,它在宋时就已然问世了?” 杨应奎应道:“正是。” 贞筠一下就问到了点子上:“连机水磨,我们倒还听过。可这水转大纺车,却鲜少听闻。既然它这么好,为何从元至今,朝廷没有到处推广呢?” 杨应奎道:“师母容禀,此事学生也思索多次。一是国家法度约束,朝廷管辖水源,一向是先重航运,其次是灌溉,最后才允这些水力器物使用。朝廷还对水力器物的使用时间做了限制,仅有冬三月及春二月才能用。因着使用地点与时间皆有限制,对农商而言用水力,反倒不如用畜力、人力来得持久。二是士绅着丝绸,庶民着棉服,如今着麻纱的毕竟是少数。他们也不愿投入本钱生产一堆无用之物。【2】” 贞筠道:“文焕果然是务实之人,你的座师没有看错你。你既然知晓这些,还提出要推广,想来必有你的理由。” 杨应奎应道:“师母睿智明达,不输男儿。朝廷之所以严加限制水力器物,一是来保障官运,二是为保障农计,在他们看来,商乃贱业,所以严加限制。可这些理由,在这徐州皆是不通。一来,徐州北部有沂、沭、泗水系,南部有濉、安河水系,河流众多、纵横交错。官运有固定水道,总不能因此把其他河道悉数禁用。二来,农业灌溉事关生计,务必要保障,所以学生一到徐州,就组织建渠,修建水库,目前看来是能够保障的。三来,正如恩师所说,商贩兴旺,早已成不可逆转之势。与其强行重农抑商,为何不探寻农商互利之法。小农养蚕织布也是为出售,那为何不帮他们找个省时省力赚钱的良方呢。” 贞筠一愣:“养蚕?” 一旁的蕙心也道:“杨通判,你适才不是说,大纺车是用来纺麻纱的吗?” 杨应奎又拿出了一张图纸,交由贞筠:“师母请看,纺麻和纺丝既然都是对麻缕、丝束来并捻合线,水转大纺车原理又何尝不能用在纺丝上呢?其实早有人根据水转大纺车,发明了丝大纺车,只是由于水权限制,仍选择用人力和牲口拉动而已。而学生和匠人们正是在这两种纺车的基础上,绘出了水转丝大纺车的图纸。” 贞筠的手在微微颤动,她道:“这也一天也能纺一百多斤?” 杨应奎道:“学生还没试过。” 贞筠心中有数,她道:“丝绸乃精细之物,你这器物即便织得快,只怕品质不高,亦卖不出去。” 杨应奎道:“我中华物阜民丰,自然看不起这些,可那海外的蛮夷见了,必定欢喜得紧。” 贞筠瞳孔微缩,她这时才明白杨应奎的打算,她道:“如将此图纸,献与朝廷,你升官发财指日可待,何苦还来找我。” 杨应奎一笑:“师母笑话了,要是只想升官发财,如何配入恩师门下。学生正是不想此物沦为织造局敛财之物,才斗胆来寻师母。总不能所有肉都归了朝廷,好歹给老百姓们喝口汤吧。” 贞筠一震,她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杨应奎道:“师母如能出面庇佑织纺,何人又敢与您争驰呢?” 贞筠当时没有马上答应,她还是赠予杨应奎百两银锭。她道:“你是个为民做实事的好官,这些你拿去调度,任你去做些什么都好。你说得事情,容我考虑考虑再说。” 她与杨应奎分别之后,就给月池去了信,可时至今日都没有答复。这类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贞筠如何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本来打算先按兵不动,可哥哥的这番话给她的冲击实在太大了。她总不能把所有女子都养在自己家里,如不让她们自己立起来,吃饱饭,一切都是徒劳无用。 她深吸一口气,对自己道:“那就这么试试吧!” 贞筠这厢踌躇满志,可在浙江的严嵩,却开始碰钉子了,先是他派去宁波双屿的探子一个都没回来,后是他在当地看到了严家的族亲。 这些亲人一见他就笑开了花,告诉他,他们已经和衙门签了约,如今是官商。刚刚才卖给外洋一大批瓷器,赚了很多钱。他们还连连夸赞他做官能耐,如今能带着整个严家鸡犬升天。 严嵩只觉一口老血哽在喉头。这群狗官,正事不做,阴谋诡计倒是玩得溜,直接以他的族亲拉他下水。他们以为这样就能逼他闭嘴了吗?:,, 374 不肯低头在草莽 佛保最开始还担心,自己来到浙江不会轻易为人所信,没曾想,严嵩是就差把人给逼疯了。 浙江衙门扯出黄豫之案来,就是想借南京守备太监黄伟的手,来压制严嵩。他们没指望凭一个大太监就将严嵩彻底打退,只是盼着能拖住他的步伐,容他们再行布置而已。可没想到,只是一个照面,黄豫就乖乖认了输,站到人家那边去了。 指挥使陈震为此万分恼怒:“共事多年,倒不知你竟生得一个鼠胆!” 黄豫阴阳怪气道:“您都把我当成傻子了,还指望我有包天的胆子吗?” 陈震被堵得一窒,他勉强镇定下来道:“你须知,我们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这样做,叫我们情何以堪?你身后有黄公公在,他又能拿你怎么样?” 黄豫嗤笑一声:“我没听过什么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我只知道,出头的椽子先烂!我干爹素来教训我,说要以忠君爱国为第一,他不过是主上家奴,安敢违拗上意。” 一句话说得陈震面如金纸。这借力打力的法子,是彻底落了空。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黄豫缓了缓口气:“老陈啊,我是看在过去的情分上,再提醒你最后一句。何必给人家当枪使呢?是,人家是不会把我们这一锅都端了,人家只会挑蹦跶得最厉害的那个人往死整。” 陈震已是焦头烂额:“这理,我何尝不知,只是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这官位不是那么好坐的,不仅要上面认可,还要下面来抬啊!” 黄豫道:“那也是要大家都来抬。老指着你们,算个什么事。” 陈震果然被说动,人都是自利的,都想尽量多得利益,规避风险,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上至巡抚,下至司,都在想为什么非要让他们去打头阵,当先锋。 按察使潘鹏更是道:“指不定他们就是打着弃卒保帅的主意,先让我们去试试深浅,最后实在不成了,就把我们一丢,再和人家议和。” 布政使王纳海素来觉得潘鹏说话不知深浅,太过刻薄,可今日他却难得与其想到了一处。他道:“中丞,连黄豫都退了,我们背后可没有一个干爹来保啊。” 指挥使陈震头痛欲裂:“那我们怎么办?难不成就这样耗着?” 巡抚陆完最后一锤定音:“就先耗着!这事说到底是徐家惹出的祸患,合该他们去解才是。” 这一波官员纷纷叫苦,言说无计可施,终于吹皱一池春水。后来,当大家知道,严嵩已经派人到了宁波双屿后,更是惊得魂不附体。徐家被迫大出血,费尽心思打通沿路的关系,火速从江西弄来了严嵩的同族。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拉人下水这个招数虽然老套,可却是一用一个准。明面上说是做生意,暗地里却是给好处。只要收了这好处,哪怕浑身是手都挣不脱。你严嵩对旁人是铁面无私,可火烧到你自己头上来了,你还能拿出以前那套吗? 严嵩闻讯只觉头晕目眩,可他很快就冷静下来,通过细细查问族亲后,寻找破局之法。 严家族叔起初还不肯信,他道:“约书上白纸黑字都写明了的,他们能怎么坑我们。” 他说着就就要拿约书出来,这不看不要紧,一看连胆都要吓破了。上头清清楚楚的字,已经变得模糊、褪色。还是那个擅长坑蒙拐骗的白通玄一下看出了端倪:“这是用乌贼墨写的字,当时看着清清楚楚,时间一长就会消失不见。” 严嵩冷笑道:“白字黑字,一式两份,你们手里的沦为废纸,而衙门的那份不论是添上一笔,还是划去一笔,都是由人家说了算。” 至此,事态已然明了。浙江衙门,允诺种种好处,诱使他的族亲签下有坑的合约,接下了足以拖累死全家的差事。可想而知,如果他戳破了这里的画皮,那么这些坑都需要他的家族来背负。而这些人用庞大的经济实力,证明了他们能报复的能耐。这么快就能将他的家里人跨省带到浙江来,这江南四省的水只怕比他想得还要深。 严家族叔只觉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上,接着就抱着严嵩的嚎啕大哭:“侄儿,我的好侄儿,你可千万要想法子,救救我们呐。我们、我们也是为人所骗……” 严嵩有心给他们一个教训:“你们急着去赚钱签约时,怎么没想过来问问我这个侄儿的意思呢?” 严家族叔羞愧不已:“那谁能想到,还能有这种事……我们小门小户的,谁能舍得下这样的本钱,来套住咱们呐。” 他突然恍然大悟:“这,莫不是你得罪人,所以人家才做了个仙人跳的局来?那你可更不能不管我们了啊!” 严嵩都被气笑了:“你要是早有这么个聪明劲儿,也不至于利欲熏心,中了圈套!” 他紧急寻劝农参政徐赞来商议,徐赞听罢始末也觉十分棘手,他道:“东西已经签了,把柄已然握在别人手中。如是一个浙江衙门,倒不足为惧,可这里的名门望族,却不是省油的灯。” 徐赞沉吟片刻道:“这已不是我们能应对的了,何不向上求援?” 这自然是最简单的办法,可严嵩却不愿这么干。事情没办成,就急急回去求助,这岂非是说明他无能吗? 严嵩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谁给他们的底气,叫他们到这会儿还敢负隅顽抗的?” 徐赞道:“或许是仗着人多势众?” 严嵩道:“人多,还能多得过我们吗?仁兄至江南时日已久,可曾清查田赋……” 他一语未尽,就被徐赞打断,他摇头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严嵩何许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就知道,李越派人到地方上来,不但是只为治农,更是要梳理地方的事权和财权。可他的份量,明显不值当人家为他动用王牌,看来,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严嵩笑道:“仁兄放心,既如此,我另想办法就是。” 徐赞一惊,都这会儿了,还能有什么办法:“贤弟勿要冲动。” 严嵩一哂:“他们针锋相对,我何尝不能如法炮制呢?虽有风险,可为朝廷做事,即便是死,也是值得的。” 徐赞想了想到:“贤弟莫急,有些事不可说,可有些事还是做得的。” 二人商议一番后,严嵩径直来到陆完府上。陆完闻讯大吃一惊,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他打算避而不见,没曾想严嵩竟叫手下人闯了进去。 陆完又惊又怒,他总不能不顾体面和人打起来。二人最后在陆家大堂相见。陆完怒斥道:“严嵩,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严嵩冷笑道:“吃了熊心豹胆的,只怕另有其人。” 他道:“我今日来只想告诉中丞一句话。你以为,和你为难仅只我严嵩一人?封疆大吏虽然大,可大不过皇上,更大不过满朝文武。” 陆完只当他是恼羞成怒:“你自到了浙江,就一直在罗织罪名,本官不与你计较,你反而越来越张狂……” 严嵩毫不客气打断他:“你大可去弹劾试试。你以为,用那一纸合约,就能逼得朝廷收手不干了? 陆完说话滴水不漏:“什么合约?你莫来胡搅蛮缠。” 严嵩讥诮道:“中丞没听过也实属寻常,这看着是合约,不久后亦会成废文。” 他轻飘飘撂下一句话:“要是中丞不再是中丞,签得东西自然就是废纸,还怎么能作数?” 陆完一凛,他还没回过神来,严嵩就已然扬长而去。陆完望着他的背影,为他的威胁之意神湛骨寒。他们是挑软柿子捏,人家也准备枪打出头鸟。不管背后的谋算之人有多少,人家反正誓死要把他这个浙江巡抚拉下马! 陆完忍不住骂骂咧咧,下面逼他去和朝廷顶,朝廷逼他对下面施压,他明面上是朝廷大员,背地里却受尽夹板气。到头来,两边都来怪他,他能怎么办,他能怎么着! 没过多久,老家苏州就传来消息,言说族人犯事,得罪的那家人去找巡按告状去了,巡按大怒,要彻底清查,让他快想办法疏通疏通。 这民案不得落到法司手里。那时,李越岂肯罢休。陆完只觉头昏脑胀,竟一下就倒了下去。王纳海等人闻讯忙来探望。陆完在病床上叫苦连天:“这差事办不得,办不得了啊。” 人听罢始末,也觉艰难。潘鹏道;“中丞,不是下官说您,和严家签约的事,您随便找一家让他们去不就好了,何苦让衙门出面呢!” 陆完道:“朝廷命令禁止不经官府,私自通商,谁会来顶这个罪!” 陈震恨得咬牙切齿:“您不肯让他们顶这个罪,可他们却要送咱们去死。” 王纳海沉沉道:“按理说,主管通商的,理应是市舶司才对。” 潘鹏瞪大眼睛:“你是觉得,这市舶司太监比南京守备还要大?” 王纳海嚷道:“那总不能在这儿等死。他们都藏在水下,只有咱们是明面上的靶子。再说了,不一定要逼退严嵩,咱们和谈也是好的。他也不想来个鱼死网破吧。” 陆完犹豫道:“可这佛保可信吗?” 王纳海道:“回中丞,他已经买下了宅邸,否则下官也不敢在您面前出这个主意。” 这是他们惯有的贿赂手法,直接送东西太过惹眼,干脆实打实地卖。只不过这个价钱就得商量了,要是人对了,十个大钱就能买一所豪宅,要是人不对,就是千金也难拿下。因着佛保收了他们的贿赂,他们才想着,要不拜拜这个山头,说不定能有用。 佛保本来就是来唱红脸的,现如今鱼儿直接上了钩,他又岂会拒之门外。陆完一路行来,眼见茂树曲池、崇楼幽洞,处处有名葩奇木,时时有莺啼鸟啭,更觉人比人气死人。 佛保着一身蝉翼绸衫,懒洋洋地坐在摇椅上。陆完的态度格外谦卑,一上来了就送礼。他打开木匣,笑道:“这南边热得久,可离不开扇子啊。 佛保定睛一瞧,果然是好东西。最上头四把俱是象牙扇,扇面皆以洁白如玉、细如发丝的象牙丝编制而成,且还镶有梅兰竹菊,山水风光等图饰。难得画好,物也好,拿着手中,亦如美玉一般,扇着香风阵阵。之后两把俱是玳瑁扇,亦是玲珑剔透,上头描金画银,也瞧着不凡。最后两把则是螺钿雕扇,扇面极薄,上头的亭台楼阁无不精细。这样的东西,即便在宫里也是稀罕物。 佛保道:“的确是难得。” 陆完陪笑道:“公公容禀,这的确是难得的宝物,下官四处搜寻,也只得了十二把。这四柄牙扇,烦请公公献给圣上,这两柄玳瑁扇,公公可献与尊长,这两柄螺钿雕扇权可把玩。至于剩下的四把檀香扇,非是什么贵重之物,下官便没有拿来污您的眼,而赠与了司长官,也权做同僚之谊。” 佛保把玩扇子的手一顿,他问道:“能找到这样的物件,可见你的孝心虔了。只是,心虽虔,做事却不大精细。” 陆完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动声色:“还请您指教。” 佛保道:“京中还有一尊大佛,你岂能不去拜山门呢?” 陆完的额头沁出汗珠,他道:“下官何尝不想去,只是人微力小,怕不合那位大人的意。” 佛保冷笑一声:“你连皇爷都敢送礼,还怕他?” 陆完斟酌着道:“皇爷素来宽悯,那位却是不容情。岂止是我们怕,只怕日后是无人不怕。” 好一个挑拨离间。佛保心头暗笑,他还以为这浙江官场的人,只能用钱来堵他们的嘴,没想到,他们还有些手段。为君者,最忌臣下势大,功高震主。如今李越本身掌管刑名,手下治农官遍及天下,又参与官员考课与遴选,早已是煊赫至极。他们是想从这条路子入手,撺掇皇上来压制李越,只可惜,这算盘注定白打。 佛保一笑:“其实你给不给,都没什么所谓。” 他抽出柄象牙扇,一柄玳瑁扇和一柄螺钿雕扇,在陆完眼前晃了晃:“这些到最后,还是要落在他的手头。” 陆完瞳孔微缩,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牙扇:“即便圣上要赏人,也该让大家感激天恩浩荡,怎能由旁人越俎代庖。” 佛保凉凉道:“那是一家人,本就不会说两家话。” 一家人?!陆完心里骂娘,两个男人,还都有家室,这是屁的一家人。陆完实不死心:“陛下万乘之尊,怎可自苦如此。” 佛保忍不住笑出来:“你难道没听过,有情饮水饱吗?” 陆完一噎,自明开国以来,不仅有中央和地方争夺财权,更多是内库和太仓之间的厮杀。家天下之下,公私不分的情况时有发生。天子至高至贵,饮食起居又岂能限于凡物。皇家私库供应不了,就从公家走账。可那些自诩清流之人不会同意啊,他们这些人就要想办法,讨好了圣上,再帮自己捞点油水。有了巨大的保护伞在头顶,谁又能拿他们怎么样呢。刘瑾原来不就是靠这起家的吗?这法子,多少年来都是屡试不爽,可没想到在这会儿碰了壁。天子是既愿意分权,还不再追求享乐,这他妈是疯了吧。 陆完此时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后,他才明白缘由。女扮男装做官,比太监当政还要离谱,换做他是皇上,他也放心啊。 佛保眼见他心如死灰的模样,越发笑得前仰后合:“你难道没听说过京中之事吗?” 陆完道:“听是听过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啊。” 佛保心念一动,他摩挲着那把玳瑁扇:“看在你还有几分孝心的份上,咱家给你指点几句,也未尝不可。” 陆完却犹犹豫豫,吞吞吐吐。 佛保嗤笑一声:“看来你是胸中自有丘壑,倒是咱家多事了。你的主意竟这般大,这些我可拿不动了。” 陆完眼中涌现泪花,他忙道:“公公!公公且慢,非是下官自尊自大,实是牵连太广了……” 佛保道:“既然知道牵连广,你还连一句实话都不给?是真想去儆猴不成。” 陆完一窒,他想到那些人的嘴脸,心头更恨。 佛保道:“我眼看是要在这儿久留了,你给我指指路,以后咱们也可搭把手。你要是肯以诚相待,咱家也必定投桃报李。我都住进这儿,还能跑了不成。” 正是这句话,让陆完彻底下定决心。他心道,他们不仁,我不义,好歹保住自个儿。 他也长了个心眼:“公公可否寻个机密之所。” 佛保翻了个白眼,真个带着他来到一处水榭上,这四面皆水,触目都看不见人影。 陆完见此,才安了心,他张口欲言。佛保忙拦住他,道:“从头说,先说这倭寇是怎么来的。” 陆完所述,与黄豫暗示得别无二致。原来,佛朗机人在广东吃了大败仗,被迫逃回了马六甲。可他们仍不死心,于是就想绕开广东,看看其他地方有没有可乘之机。 佛保道:“这就一下跑到你们浙江来了?你这糊弄鬼呢?” 陆完叹道:“公公有所不知,宁波有一海港,名唤双屿。这双屿港中有东西两山对峙,南北有水口相通,外面看着十分狭窄,里头却空阔二十余里,除了特定一条水路,其他地方都是暗礁和急流,自弘治时就有私船在这里头停泊交易。公公的不少前辈,也是其中的大东家。” 佛保听得咋舌不已,暗道,难怪这就是贼窝,只怕还有人引着,带着佛朗机人找到这儿来。 他笑道:“这么个大主顾来了,你们合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是,怎么还闹起来了呢?” 说到这个,陆完就气不打一处来:“还不是那些名门,摆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结果欠钱不还。” 这说得就是徐家的事了,徐氏是余姚望族,出过不少官僚。正是因着有权势,他们的眼睛长在头顶上,心还格外脏。他们拿了佛朗机人的黄金,却不给人家货物,并且不断地抬高货物价格。 陆完道:“那洋人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就上徐家的门来催缴。徐氏见状还不肯收手,因着王守仁在广东打了大胜仗,他们早就不把这些洋人放在眼底。徐家的主事,直接叫洋人滚,说他们如再不滚,就去告官府。公公,您想,这洋人岂是好相与的。他们带着那些东瀛浪人和流寇,趁着夜色直接端了徐氏的半边宅子,沿途还劫掠了十多家农户,这总共杀了一百来号人,还侮辱了二十多名妇女。事情闹成这样,徐氏也想报仇雪恨,这不就一下捅出来了吗?” “……”佛保转念一想,“这不对。朝廷明明已经同意开关了,他们怎会放着官盐不吃,非要贩私盐。海外国家那么多,不和佛朗机人做生意不就好了。” 陆完叹道:“这不是和谁做生意的问题。对这些贵官之家,不开关反而比要开关要好得多。他们有的是法子出去,为何要平白交税?还让那些下等商人来和他们抢生意?” 佛保一噎,一时哑口无言。陆完继续道:“那些中等人家,倒是抱着这样的想头。王守仁的那些大船和弹药,是怎么造出来的?背地里都有这些浙闽富家翁的支持。可是,广州开关之后,王守仁之前的许诺就都成了屁啊。” 佛保一惊,他道:“这怎么说?” 陆完道:“一是朝廷只准在海岸经商,还是不准他们出海去,他们要出去,还是要去求人。二是税的事情。您想啊,以前这些人只需要喂饱地方官,就能做生意了。可现下,地方上在伸手,中央也在伸手,伸得还格外霸道。这些人就有两个坑要填,岂非是负担还重了。是生意的事。在海岸做生意,本来就是吃人家的剩饭。以前只有一两个港口,生意只有那几家去做,还可以坐地起价,洋人只能捏着鼻子买。可如今开得港口多了,生意也就分散了,他们赚得就更是大不如前。俗语有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可不是一钱两钱银子那么简单,谁肯甘心相让。这样一来,吃官盐还不如走私来得好,还不如关了港口算了,还能少交一大笔税。” 陆完忍不住又唉声叹气起来:“本来,那些人脉硬的是想寻个妥善的法子,逐步打通关系,力劝皇爷闭关锁国,可没想到……谁知,会惹出这档子事,最后会闹成这样呢。” 佛保试探道:“何必发愁呢,我听说江南多才子,想来此地诗书传家又善于经营的望族,不在少数。这些不都是你的底气吗?” 陆完连连摆手:“公公误会了,他们又不想造反,岂敢直面天威。更何况,这家族虽多,可各怀鬼胎,终究不过是一盘散沙,难成气候。这些人对上不能,辖制下官等人却是大有手段,要不怎么连孟老夫子都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 佛保心知肚明,明廷讲究避嫌,在当地做官的都是外地人。他们根基浅薄,手下差役又有限,要是开罪了当地的大族,只怕连收税都难,更别提办别的差事。这陆完在此地为官多年,指不定也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已经说到这会儿了,陆完也没什么可隐瞒得了,他道:“本来,我们是想说,是愚民通倭,才使得倭患欲炽。这军费一多,朝廷自会关闭港口。可没想到……” 佛保接口道:“来得是严嵩这个硬骨头,他背后还有一个铁了心都要开关的李越。” 陆完道:“这严嵩虽厉害,可到底根基浅薄,关键是他后头那个……”几百年都未必出得了这么一个人物,既不畏上,也不畏下,还能调和中间,拉拢黔黎,怎么就叫他们给撞上了。 他忽然忆起严嵩留给他的那句话,喃喃道:“‘招头盖老之长,顾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众人。’” 他恍然大悟,鼻腔也发酸:“他说得对,这胙肉只有老之长来分,才能服膺众人。我算是什么东西,也敢插手这样的大政。” 佛保开始劝他:“这是神仙打架啊,你又何苦插手到里头去呢。反正这关都是要开的,咱们还不如向朝廷卖个好……” 陆完摇头:“公公错了,这关必定是开不了。正如您所说,我只是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没了关税支持,中央无法掌控百官,定是要寻出气筒的……” 佛保也不是傻子,他略一思忖就道:“难道这水底下还有暗礁?” 陆完颌首,佛保道:“你放心,你待咱家如此坦诚,不论出了何事,咱家必会尽力保你。至于这暗礁,我说你也是当局者迷,你和你手下的人,辛苦这么多年,还是只能拿四把檀香扇在手。干脆让那些拿金扇子、银扇子的,却和他们拼呗。” 陆完不解:“能怎么拼?严嵩只是一味催逼我们……” 佛保道:“他催逼你们,是因为他找不着庙门,你带着他去庙门看看,不就好了。” 陆完大吃一惊:“这怎么能成。” 佛保道:“怎么不能成。咱家的爹刘公公,你也是知道的,即便是那位也要卖他几分面子,否则这市舶司也轮不到我来坐。我亲自出面说和,他岂敢不听。” 佛保笑道:“让他们斗起来,斗到头破血流时,这第方站谁,也就至关重要了。” 陆完应道是是是。他和佛保说这番话,看着是狗急跳墙的样子,心里何尝不是有自己的盘算。他一个外地人到此地当官,已经是备受辖制,但佛保比他还惨,人坐在市舶司这个火山头,手里还无人可用,可不是只能和他们这些人联合。 他道:“朝廷如今是既明察又暗访的,明面上有巡按和治农官,暗地里什么东厂、锦衣卫还不知有多少。如没有公公依靠,下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面上依靠他,实际在点双方互为依靠。佛保听得心底发笑,他拍了拍陆完的肩膀:“你是个聪明人,咱家就放心了。在这大明官场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蠢蛋。” 佛保果然去见了严嵩。二人密探之后,严嵩决定称病,接着在市舶司的遮掩下,乔装改扮,亲自去双屿一探究竟。 京中,月池正在做菜,一个个土豆,被她切成细条,过水洗去多余的淀粉后,放进锅中油炸。直到外壳酥脆之后,她才捞了出来,放进大碗中,用孜然、辣酱、花椒与葱花拌匀。 谢丕和杨慎老早就闻到了香气,见着红亮咸香的一盆,颇觉惊诧。 月池笑道:“尝尝。” 两人夹了一块,谢丕被辣得倒吸一口气,杨慎却是睁大了眼睛,他问道:“你这里面加了艾油?”艾油是用食茱萸制成的调味料,辛辣无比,四川人的菜肴中常用此来调味。 月池笑着摇头:“不是。” 杨慎又夹了几筷,眼睛越来越亮:“的确不是,此物好香。” 谢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越吃越多,到最后连嘴唇都发肿,他忙拦住他:“快别吃了,你的嘴……” 月池笑得前仰后合,真不愧是四川人。 杨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含章,你这加的是什么。” 月池指了指桌上的辣椒树,笑道:“就是这个。” 谢丕皱眉道:“番椒?这不是摆件吗?” 月池摇头道:“非也,非也,把它晒干去籽,再和花生、花椒、姜蒜一起捣碎,放入油锅之中,和冰糖、白酒一起翻炒,就成了辣酱。” 杨慎连说个妙字:“含章真是奇思妙想,连土豆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 刚刚传入中华大地的土豆,与后世培育改良的良种还是有很大差异的。它与鸭蛋差不多大,瞧着肉白皮黄。月池也尝了一口,竟然觉得说不出的古怪,明明是同种的食物,一样的做法,可却完全不一样。 月池道:“积习难改啊。如今土豆是种得是越来越多了,可没几个富庶之家,肯将其当作主食,至多做个新鲜物尝一尝就撂开了。” 谢丕会意:“你想再推广一次?” 月池颌首:“可不能硬来,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光禄寺如今还养着六千名厨子,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干。” 不久之后,京中就有各类土豆菜肴出现,各级官僚更是大摆土豆宴,邀请亲朋好友,一时之间食土豆成风。 户部尚书王琼看着收上来的夏税册子,十分欢喜,连连道:“要是年年都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国家没钱,人人都来找他,他也吃不消啊。 户部侍郎储巏凉凉道:“能有这样的长进,是因以前咱们就不管田间之事,从无到有,自是成效显著。可水旱无情,要想年年都长进,就得年年派人去兴修水利,传播农技。” 王琼道:“反正他在时,这治农之策,必不会断。要是他不在,那咱们也早就不在,安知后事如何。” 由京都向外看,是生民复苏,欣欣向荣。可去了一趟双屿回来的严嵩,却是真个病了。他立在黄花梨的大案上,饱沾墨汁,在雪白的宣纸上上一挥而就。 他写得是:“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他喃喃道:“王谢,王谢……都是鬼话,一千多年了,王谢的堂前燕,不还是好好地在那里吗!”:,, 375 惆怅东栏一株雪 当听闻到严嵩的境况之后,徐赞也是心惊不已。时至今日,他们早已知道,这倭患是军队放纵,官员贪腐,大族谋利三重作用下的结果,不是中央一句开关就能解决的。换而言之,这境况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那么严嵩究竟在双屿看到了什么,才能把他也闹病呢? 他趁着夜色,来到了驿馆。严嵩不见旁人,可他还是要见的。 徐赞一见严嵩,就觉他面色蜡黄。他忙搀扶他坐下,问道:“何至于如此?” 严嵩摇摇头,在他手心写下了一个“诈”字。 徐赞会意,更是脑袋一蒙。他不由自主地想看向窗外,可头只是微微一斜,就硬生生扭了过来。 他的声音都带着哽咽:“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了。” 严嵩的声音有气无力:“我真是来错了。原来想做一番功业,谁知却……” 他直勾勾地盯着那首他写的《乌衣巷》。 徐赞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斟酌着语气道:“你新来此地,水土不服是常事,也不要太过忧惧了。” 他借着替严嵩理被子的功夫,趁机写到:“豪族?” 严嵩苦笑着摇头:“不由得我不忧惧啊。小弟眼看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了,还请仁兄稳妥行事,善自珍重。” 他一面说着,一面借衣袖的阻隔,又写下了四个字:“余姚王谢。” 徐赞乍有些不明白,他道:“这病虽沉,可京中也有良医在。” 严嵩苦笑着摇头:“病入膏肓,就是扁鹊在世,也救不了了。” 徐赞一震,严嵩写下余姚王谢,又否认是豪族……如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明悟霎时涌上心头。他的脸色在一瞬间白得如鬼一样。 严嵩摇头的意思,是他不是虚指,而是实指。余姚王谢就是说在余姚的王姓和谢姓两个大族。这两族世代簪缨,出过不少大官。姓王的家中最赫赫有名的大臣是新封新建伯的王守仁。而姓谢的家中就更不得了,出了官居一品的内阁辅谢迁! 徐赞与严嵩对视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灰意冷。难怪,难怪那些人敢如此作为,原来是有恃无恐。一个内阁次辅,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一个是朝堂新秀,武能平乱,文能传道,这两位都是新政的中坚力量。连小孩子都知道,以己之矛,攻己之盾的道理。拿新政的刀,去要新政的命,最后的下场只能是两败俱伤。 特别是,王守仁还是平倭的大英雄。抗倭英雄因为远亲和倭寇勾结,而被牵连问罪。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把朝廷的脸面放在地上踩。皇上不会认,李尚书更不会认。那么,揭发出这些的他们,说得就只能是谎话,本人只能被打成佞臣!所以,严嵩才要装病,他是中央派来的钦差,必须要给上面一个交代,他要在浙江官场保住身家,也必须给他们释放一个信号。接下来的日子,可以想象,他只会病得越来越重。可严嵩向他揭破秘密,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严嵩眼看他的神色变得越来越沉重,心里亦是一叹。他其实也没有把全部的真相告诉徐赞。在驿馆的居室内,在一片黑暗中,他时时想起,他来到双屿时的情形。 那时还是白天,天上虽下着蒙蒙细雨,可还是朗朗乾坤。他带着斗笠,身披蓑衣,混在在人群里。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斗升小民,走私商人,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划着小船向佛朗机人出售货物。而赚取银钱后的他们,将赚得的银两上交一部分给路边的倭寇,接着就拿着剩下的钱和一张条子,欢欢喜喜地回家。他更是看到,一些远洋航船在回港之后,还向倭寇缴纳货物和银两,同样也拿着条子搬运货物回家。 严嵩初见时不明缘由,倭寇不是来抢钱的吗,这些走私贩子怎么交得这么爽快。他有心想四下打探,却被陆完派来的人阻止。那个随从用一整套的黑话和多件信物,才带着他突破重重关卡。严嵩直到此时才知道,他派来的那些人是怎么死的,这要是没有内行带领,他们连门边都摸不到。 而正是在逐步深入中,严嵩弄明白了走私者甘心交付钱款的缘由。这是所谓的保护费,商人、渔民只要想在海上牟利,就必须要向倭寇缴纳银钱。不交钱的人会被杀光全家,凿破船底。而交了这些钱后,走私者就能得到倭寇给予的路条执照。【1】以此为凭,他们就能出海做生意、打渔,倭寇反而会来保护他们的安全,让他们不被官府抓走,还不用向官府交税。 至于倭寇如何会有这样的势力,是因为他们中有中国人、有佛朗机人,还有日本的浪人。中国人的钱粮,浪人的武力,还有佛朗机人的武器,拧成了一股强大的武装力量,庇护此地的走私事业蒸蒸日上。 当明白这一点之后,严嵩才觉心惊胆战。倭寇是贼,贼却在做着收钱庇佑百姓的事,这和朝廷收税有什么两样?而百姓信重贼寇更胜过官府,甚至甘愿与贼合谋。这么多人由民成贼,究竟是谁的过错呢? 严嵩不敢想,也不能想。他只觉不寒而栗,幸亏他选择抓住陆完死磕,辛亏陆完也有趋利避害之心,幸亏还有佛保来说和,幸亏他背后还有中央官僚势力的支持。如果他真的一头把这里的事戳开,那么等待他的不是飞黄腾达,而是合家殒命。 最明智的做法,就是这么病下去,如果病了还不行,那就只能装疯。可他不甘心,他等了这么多年,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如果这就这么让他泯然众人,那比杀了他还叫他难受。严嵩静静地躺在卧榻上,双眼亮得瘆人,那就再观望吧,世上没有不能解的局。或许,契机就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等待他们来发掘呢? 早在严嵩去双屿时,贞筠的织场已经在徐州热热闹闹地开起来了。她只招收女工,优先照顾失业的寡妇,赚来的银钱还拿一部分去资助穷苦人家。这在当地一时传为美谈,贞筠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家还以为是哪家的老封君回乡来,照顾乡里了。 刚开始只有几个人上门,可随着救助的人越多,越来越多的妇女,甘愿背井离乡,长途跋涉到这儿来做工,宁愿不要银钱,也要来干活。对她们来说,能安安稳稳混口饭吃,再也不怕被人打骂磋磨,就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贞筠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为了收容这些人,她只能不断完善织场的产业链,扩大经营规模。她的身份和财力,再加上杨应奎的支持,要做成这事轻而易举。 很快,她的织场就开遍了徐州。妇女们养蚕缫丝,水转丝纺车昼夜不停,生产出了大量丝线。她们再精心将其织成绸缎,描绘各种花样,一针一线地绣上去。她们都等着将这批货物,运到宁波,赚回大钱。 可没曾想,宁波久久陷入倭患,迄今都没能彻底解决。而广州虽然也开关了,可这般长途跋涉运送丝绸,运费和税费都不知要消耗多少。杨应奎更是探得严嵩病了的消息,他虽不知严嵩是装病去双屿,也知这海关必是出了岔子,所以劝贞筠按兵不动。 丝绸迟迟出不了海,大家都愁眉不展。这些可怜的女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托庇的圣地,生怕老板因为亏钱不再做这样的善事了。 她们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一个主意,水力织出来的丝线,虽然不如手工的精细,可胜在量大成本低啊。她们这么多人,完全可以把精力用在织造上,一方面以量、以价取胜,一方面以织造来弥补不足。这样的丝绸,流入大明的市场,也是有一争之力的。 贞筠在她们的劝说下同意了这个主意,于是,大量低价的丝绸流入市场,果然赚得盆满钵满,引得无数织场眼红心热,小农咬牙切齿。 而这些事,贞筠不知道,这些女子们也不知道。她们欢天喜地,以更大的精力投入到了丝织的完善上,还有些人甚至想试试用水力来纺棉。第一个起这样念头的人被人唤作林婆。 林婆的娘家是木匠,因此一直都会几手木工活儿。她为人勤快老实,纺车、水磨等要是出了岔子,工匠师傅赶不过来,大家都让她来修。时日越久,林婆的技艺也越来越纯熟。 与她同伴的大姑娘小媳妇,发现她干了一天的活,夜间还在用铁棍在屋里轧棉,不由问她是怎么回事。林婆起先不好意思说,后来随着她的动静越来越大,瞒不住一起的人,她也不得不说了出来。 她低头道:“丝虽然好,可到底不是我们这些人穿的。要是能让棉布也产得像丝绸那样多,孩子也不会冻死饿死了。” 张太后失了太康公主和蔚悼王,哭得撕心裂肺,真真是悲痛欲绝。可在这里做活的女人,哪个没失了几个孩子呢,刚开始也是伤心不已,可到了后来,也都习以为常了。她们甚至能用平淡的语气,交流儿女是怎么没的。 林婆慢慢开口:“有一年遭了大灾,家公家婆就商量着把大丫头丢掉。第一次公公带着大丫走了十几里山路,把她撂在路边上。可第二天,那丫头就找回来了。第二次,公公又带着她走了更远的路,可没过三天,她又找回来了。我现在都记得她的样子,脏得就像从灶台下钻出来。她叫了一夜的娘。” 林婆呆呆道:“我就搂着她,我说宁愿咱们娘俩一块冻死、饿死,也不丢掉她了。结果第六天,大丫还是不见了。那是个机灵妞儿,她再也不跟爷爷出去了,只跟着我和孩儿他爹走。孩儿他爹就把她带到了河边,一伸手就把她推下去。孩儿他爹跟我说,就像一颗小石子儿打下去一样,冒几个泡泡就沉了。他请神婆算过了,这时走了好,来世能投个有钱人家。” 她眼睛木木的,就像两颗漆黑的玻璃球:“他说得对,没过几年,孩儿他爹也没了。我们七个娃,最后留在这儿的也只有两个。” 她环顾四周,眼底露出一点儿星光:“要是当年就有一块地,有这样的场子就好了。我一定把他们都养得白白胖胖的,男娃都给他们娶一个好媳妇,让他们穿上新衣裳,睡新被褥,请全村的人都来吃酒。女娃都找个好人家嫁过去,我一人给她们打个金镯子,送三匹布走……” 众人无不默然,纵然伤痕早已结痂,可想起来岂能不疼。如今过得越好,就越怅然,要是那些孩子们能再等一等,又该有多少…… 还是一个年轻媳妇出来打圆场:“林婶子,可别伤心了,以前的事就甭想了。这会儿有好日子过了,你该想想孙子、孙女才对。” 林婆这才有了笑影子,她道:“我那孙子,不是我吹,一看就是文曲星下凡,那个聪明劲儿,将来一定是要考状元的。” 其他人开始夸赞她:“那敢情好,你孙子考状元,你老做出这棉纺车来,也能像黄道婆一样被人立庙祭祀,那你们全家不是都要被人供着呢?” 林婆笑得合不拢嘴,她摆着手道:“那不敢想,我只想着咱们这样的人,冬日里都能有衣裳穿就行了……” 以林婆为首,此地的女工都开始希望能把水转丝纺车改造成棉纺车。但事实上,如果直接用水转纺车来纺棉,很容易出现断头的现象,因为纺麻或丝是不需要牵伸麻缕或丝束,所以动力轮与锭子的速比较大,用这样的力道来纺棉,那是一扯一个断。著名纺织家黄道婆就是通过减小转轮直径,解决了纺棉纱时断头的问题,造出了三锭脚踏棉纺车。如今,她们想要用水力来纺棉,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很多人最后都选择了放弃,只有林婆和几个人还坚持着。不过,她也从一门心思地用水力,转而决定退一步从改造脚踏纺棉机入手。她叹道:“老人说得好,人不能指着一口吃成个胖子。” 她想在脚踏棉纺车上增加锭数,可这也不是一件易事,棉纺车的锭数之所以迟迟上不去,是因为在纺棉中,锭子上纺出的棉条,需要用人手来牵引。而人的一只手只有五根指头,最多也只能拿住四条线。要是搞出五个锭子,引出五条线来,却没有手来拉,不也等于白搭吗? 然而,林婆这些日子在织场做工,她的思维早不再局限于人工上。有一天晚上,她正梳着头,忽然灵机一动,以前人用手梳头,梳不透厚厚的头发,还打结。可现在的人用梳子梳头,这么多锯齿,能把头发梳得透透的,还能卷起来挽成各种发髻。梳子能用来梳头发,那为何……不能用来梳棉?【2】 林婆一跃而起,她如风一般冲了出去,和她同宿的女工被她吓了一跳。她们跟了出去,就看到她坐在棉纺车前,用梳子牵引着棉线。眼看牵引的棉线越来多,林婆终于禁不住大叫:“我想出来了!我想出来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只睡一两个时辰,总算造出五锭的棉纺车和作为牵引工具的带齿小棒。贞筠得到了消息,亲自来到了这个织场。她组织这里的女工一个个来试用新式的棉纺车,再安排经验丰富的工匠,根据女工的反馈,不断完善改造棉纺车。到最后,一个十三岁的女孩,经过教授,都很快上手新式棉纺车,纺纱速度大大提升。 整个织场都洋溢着欢声笑语。贞筠更是十分欣喜,她奖励了林婆五十两白银,让她回乡向乡亲们去传播五锭棉纺车。林婆却不肯收钱,她磕磕巴巴道:“夫人,要不是夫人帮忙,老婆子怎么能造出这样的东西……夫人给我们一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我要是还吃夫人的,还拿夫人的,这不是心肝都烂透了。” 贞筠道:“昔日有黄道婆传播技艺,才有松江布“衣被天下”的美誉,如今你在黄婆婆纺车的基础上,做出了进步,这也是莫大的功德。我如不奖赏你,怎么激励大家向你学习呢。拿着吧,这都是你该得的。” 林婆最后才收下,她感激不已:“我这就回去,给夫人立个祠堂,让他们世世代代都记着您的恩德。” 贞筠失笑:“祠堂就不必了。我们行善,不是为了求人报答,你因为我的善行得了好处,要是能去帮帮更多人,那我们不就都有好日子过了吗?” 林婆的眼圈发红:“是,是,谢谢您,谢谢您……” 贞筠看着林婆拉着五锭纺车远去,她转身上了马车,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她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仿佛看到了家家都用新纺车,人人都有新衣穿的前景。她开始盘算,接下来既要改善棉花的种植技艺,又要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水力用在棉纺上…… 可随着身后的巨响,幻梦碎开了。蕙心惊恐地看着她,贞筠即刻就要掀帘出去,却被侍卫拦住。他们的声音里透着焦灼:“回夫人,此地有暴民作乱,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贞筠仿佛挨了一下重击,她道:“什么民乱?怎么会有民乱?他们在往哪儿去,为什么作乱?” 侍卫苦苦地劝她不要出去,可她毕竟不聋也不瞎,外头的只言片语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里。那些人喊得是:“打死这个妖婆子!” “打死她们!” “她们抢了丝生意,还要来插手棉布!” “快拿黑狗血,破了她们的妖术!” 贞筠仿佛置身洪水中,波涛淹过她的头顶,她的口鼻皆被泥沙堵塞。她颤抖着掀开车帘,蕙心还在她眼前焦急地说着什么。贞筠只能看见她嘴巴一张一闭,其余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她还是站了出去。 人潮正在路上肆意横流。她一眼就看到了林婆,她被愤怒的人群包围着,那架织机早已在地上摔得粉碎,有的人拿着木棍打她,有的人用石头砸她。她刚开始还在惨叫辩解:“不是的,这是要传给大家的……” 可后来,她的身影就倒了下去了。还有更多的人,拿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冲向了织场。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粪土的臭气,四面八方都传来女工的惊叫哀嚎。 贞筠尖叫着下令:“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快去救人呐!” 侍卫此时却不愿听话了,他们对视了一眼:“夫人恕罪。” 接着,她被强行按入车内,带往了衙门。等衙门派兵来时,织场早已是一片狼藉。水转纺车被砸得七零八落,库房中燃起了熊熊大火,死伤的女工约有百人之多。 贞筠早已由挣扎转为木然,她看向杨应奎:“为什么会这样?”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人,为什么,还会这样? 杨应奎给不了她答案,这样的□□是瞒不住的,消息很快就走八百里加急密奏,传到了京都。 月池闻讯之后,当即就想给贞筠写信,可直到她笔尖的浓墨滴落在宣纸上沁出数个墨团,仍没写出一个字。 她能怎么告诉贞筠呢?不是你的错,更不是那个林婆的错。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下,本就容不下任何新生事物打破固有的平衡。你只是想把人从苦役下解脱出来,却没想到解脱出来的人,在没有苦役可做时,又该何去何从。 内阁值房之中,月池刚一进门,就察觉到此地不寻常的气氛。 刘健一见她就道:“看看你夫人惹出的好事!” 月池接过密奏,看完之后却不动声色,她叹道:“她也是好心。” 刘健斥道:“你任由她肆意妄为,闯下这样的祸,可想过如何收场吗?” 王鳌叹息道:“含章,开关风波尚未停歇,又出了民乱,这样两厢夹击,可不是开玩笑的。” 月池劝道:“先生们莫急,古人云,譬如破竹,数节之后,皆迎刃而解。这两乱看起来皆为祸不小,可却是由一个根由而起的。如我们能对症下药,危难自解。” 杨廷和道:“怎么说?” 月池沉声道:“八个字,免征重税,全面开关。”:,, 376 人生看得几清明 杨廷和静静地望着她,即便面临这样的乱局,这位内阁首辅,仍是沉稳如山岳。他道:“你应该知道,这绝无可能。” 此时仍是夏日炎炎,冰块融化,在青铜冰鉴中发出清脆的声响。月池瞥了一眼其上色彩鲜明的瓜果,她轻轻道:“学生当然明白。” 她徐徐道来:“全面开关最大的坏处,不在助长倭患,而在它会动摇了重农抑商的根本国策,动摇早已安稳的秩序。” 他们都目光灼灼地看向她,她也没有丝毫地回避。 她道:“于为政而言,商人获利颇丰,图谋权势,势必会威胁士绅,扰乱朝纲。于民生而言,一旦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庶民势必心思浮动,不事农桑,威胁食粟。” 她的眼中划过幽光:“我们的祖宗,一代一代的聪慧明达之人,绞尽脑汁,才建立起这样的稳定规则。天子至高,礼法之治。奇技尽去,儒道为尊。士农工商,各行其是。这是多么精密牢固的体系,即便是改朝换代,下一个王朝仍会沿着固有的道路前行。一旦全面开关,带来的不过是多一些银两,可对秉国者而言,要付出的代价,要冒得风险都会超乎想象。” 谢迁目光复杂:“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一意孤行?” 月池环顾四周,真心实意道:“我要是生在这里,定不会这么想了,可惜,造化弄人……” 她展颜一笑:“我今日不是来和诸公商量的。” 刘健皱眉道:“这儿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他索性戳破:“如真有心让你一手遮天,又岂会让你接闵珪的班,迟迟不能入阁。” 月池淡淡道:“您为官做宰这么多年,应该知道,有些事放在明面上,反而是做不成的。” 刘健冷笑道:“这么说,你是有逼我们就范的锦囊妙计了?” 月池失笑:“不敢当,无非是权衡利弊而已。这开关的危险,我和先生们皆是心知肚明,可这不开关的害处,先生们当真仔细思量过吗?” 她取出两封书信,放在桌上,道:“严嵩如今已然病得起不了身,佛保没过多久也开始水土不服,先生们就不想知道,他们的病根是哪儿来的吗?” 杨廷和等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拆阅了起来。看到一半时,谢迁的胡须就开始颤动,他的眼中涌现惊怒:“这怎么可能,这怎么会……” 月池一哂:“你们想士农工商,各行其是,却不想连自家,都已是士商不分,官匪一家。” 她道:“这开关的银子,你们不想赚,有的是人想要。这些人,有能力、有人马、有军械、有船只,让这海关的门永远闭不上。朝廷每年拨过去的巨额军费,反而成了资敌之脏物。领军的将领白日打仗,晚上就在作乱。还有无数因闭关而失去生计的百姓,他们也早已倒向了另一方。” 杨廷和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月池道:“当然,这代价虽然大,可比起冒险开关来,也不是不能承受。毕竟,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东南之乱,不乱到京都来,大家都能安枕无忧。” 刘健一时吹胡子瞪眼:“李越!” 月池摆摆手:“可问题是,东南之乱真的能随着闭关而得到控制吗?我看未必。” 王鳌恍然,他拍了拍谢迁的肩膀,无奈道:“那些水转纺车……” 这一言如晴天霹雳,惊醒梦中人。 屋内一时只有月池的声音在回荡。她摩挲着椅把,语调不徐不急:“唐时,曾三次大规模地毁去碾、磨,因为上游王公贵族的水磨太多,严重影响了灌溉用水。那时,尽管颇费了一番力气,毁磨之举还是做成了,因为对那些公侯之家而言,最不缺的就是人力,以人来替磨,于他们尚能接受。可如今,水转纺车又不一样了。” “您知道,海外的洋人,把我们称为什么国吗?”她笑道,“是丝国。” 谢迁深吸一口气:“老夫会依法惩处,大义灭亲。他们没了依仗,就不会再惹是生非。” 月池摇摇头,她道:“人心都是一样的。有位马先生说过类似的话,大致意思是,一有适当的利润,人就胆大起来。有一半的利润,他们就会铤而走险;有一倍的利润,他们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他们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甘冒绞首的危险。您杀自己人有什么用呢,纵使您能将□□粤的豪族都夷尽了,也还是会有新人补上。拙荆的纺纱厂毁得那么彻底,背后又岂止一两只手。” 谢迁一时面白如纸。杨廷和长叹一声:“你这般抬高商贾,就不怕再遭士林厌弃,反伤自身吗?” 月池一笑:“谁说我是为了抬高商贾,我只是想让大家都过好一点儿罢了。士林或许政见不一,观念不一,可谁能跟银子结仇呢?圣上立下人事考评之法,多次赏赐百官,还允诺考核为甲者,再加厚赏。赏银要是发不出来,他们定不会寻圣上的不是,因为他们不敢,更不会寻我的不是,因为此事不归我直管,那么,他们又会去找谁呢?” 月池一字一顿道:“诸位不做,自有人来替你们做,毕竟,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凭什么江南四省盆满钵满,其他地方就只能吃糠咽菜呢。” 刘健望着她,只觉心惊不已:“你早有部署,你早就知道了一切,故意设局来套我们?!” 月池摇摇头:“您错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想,多年不成,岂会没有根深蒂固的缘由。”如没有足够的助力,又会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几百年的闭关锁国,谁能说是因为古人比今人愚昧。她到此世来,磨灭最多不就是现代人的傲慢。 现代人以为自己的技术,能改天换地,孰不知古代华夏缺的从来都不是技术,而是让技术落地生根的土壤。现代人以为自己的观念,先进无比,孰不知因为不合时宜,先进的理念也能成为穿肠的毒药,催命的令符。 她在教那个人,那个人也同样在教她,让她终于找到了适宜的路,既然系统永远无法从内部打破,那就用她在系统内积蓄的力量,引入外来的火花吧。 月池十分坦然,她摊手道:“既然不想商人乱政,那为何不让士人经商呢?反正,他们都已经在做了,不是吗?我们要做的,不是禁止商贾,而是让端木遗风别沦为谋财害命。” 内阁彻底归于缄默。月池没有步步紧逼。她知道,大家都需要时间。 她选择回到太液池上的琼华岛中。外头是酷暑炎炎,琼华岛上的广寒殿却是清凉透骨。 大福一见她就扑了上来,摇着尾巴撒娇。月池挠挠它的下巴,逗弄了它好一会儿。它很快就喘起了粗气,一旁的小太监忙拿来牛乳。大福埋头就开始苦喝。 小太监还一一禀报它今日的用餐情况:“大福今日吃了两碗肉糜,奴才还拿了牛骨来给它磨牙用……等到日头落下了,奴才们就带它出去玩球……” 月池看着小太监单弱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你照料得很好,只是别太惯着它了。” 小太监忙道:“奴才等不敢不精心。” 月池又摸摸大福的狗头,它忙里偷闲,仰起头来吐吐舌头。月池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觉得挺舒服,是不是?” 她步入内殿,能伺候在这里的,都是熟人。谈瑾德端上甘菊熟水来,月池一饮而尽。接着,谷大用就来问晚上想用些什么膳食了。 对于这种事,他们是宁愿来问月池,也不想去问皇爷。因为皇爷只会说虚无缥缈的感觉,需要他们自己去绞尽脑汁创作。而李越反而会说点实在的能做的,有时冬日里,人家还会亲自下厨,省了他们劳心劳力。 月池想了想道:“就两面黄吧,码子用虾仁、香菇与青豆。” 她补充道:“要软两面黄。” 谷大用早就对江南美食烂熟于心,应了是就退下。葛太医和王太医业已候在外面,依次来替她诊脉。这样的流程,每日都要走一次。 两人细细观察月池的面色,脸上终于有了点轻松之色,葛林问道:“近日睡得可是好多了?” 月池点点头:“是好多了,二位的方子,果然有效。只是,能不能再减一些。” 葛林和王济仁面面相觑,又嘀嘀咕咕半晌。葛林道:“这安神汤可以暂减,但其他的可不能动。” 王济仁絮絮叨叨地叮嘱:“特别是二至丸和两地汤,一定要按时服用。” 他眼见月池有不耐之色,忙道:“您也可怜可怜我们,您的信期一直不调,上个月晚了有足足十日,还有腹痛之兆。上次那个阵仗,卑职实在是……” 月池深吸一口气:“我都知道,二位放心。还有什么事吗?” 葛林期期艾艾道:“咳咳,还劳您问问皇爷,这多日未请平安脉,臣等实在是心中难安……” 月池无语,她道:“你就不能直接去见他吗?” 葛林一摊手,可怜巴巴:“老臣倒是想,也要能见得着啊。” 月池冷哼一声:“你见不着,我就见得着了?” 葛林瞪大眼,这话说的,你瞧瞧有人信吗? 月池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待她沐浴更衣后,两面黄就适时端了上来,面条两面皆是金灿灿一片,虾仁青豆做成的浇头连卤浇在上面。月池举箸一拌,外脆里软的面条吸饱汤汁,咸鲜可口。 她自顾自地吃完,就直往水榭而来。夜此时已深了,天上皓月千里,湖中水月朦胧,交相辉映,人似置身于蟾宫鲛室之内。微风一过,远处芰荷香气渺渺而来,令人心旷神怡。 她差人移来睡榻,拥着被子,闭目养神。直至睡榻一陷,她登时睁开眼,一旁的人影影绰绰。他的手捂在她的眼睛上,轻声道:“别怕,是我。” 她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嗅到他衣襟里瑞龙脑的香气。 “冷吗?”朱厚照脱了上衣。 月池摇摇头,枕在他的怀里,散开的头发像轻纱一样。他用手梳理着她的长发,而她则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就这么一言不发,都能消磨一两个时辰。 月池很快就昏昏欲睡了,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然是晨光熹微。她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看,身旁还是一个空。又跑了……她讥诮一笑,正待起身,却听到玉石相击之声。 他只着丝绵的袍子,坐在棋盘前,把玩着黑白的棋子,闻声偏头冲她一笑:“在找朕?” 自贞筠离开后,时隔近一年,他们终于又一次长久相对。人人脸上都暗藏着喜气,连大福都比往日要兴奋一些,不停地在地下打转。 可两位主角,倒是神态如常。他替她拢了拢鬓发,她则为他细心整理衣襟,好像从未有过争吵,眼下也未曾面临僵局。然而最剧烈的战争,往往是隐于水下的。 双方皆是不徐不急地落子。月池端详着棋局,看似随意下了一子。 朱厚照问道:“这又是一招奇兵?” 月池抬头看向他:“你猜?” 他道:“朕的确没想到,你会把宝押在这上面,导致看似毫不相干的物件,最后都连成了一盘大棋。” 月池摩挲着光润的白子,她道:“我也没想到,我还以为,我们早就达成了一致,没想到,您修成了北山道者之术,竟会为此事纡尊降贵,在白日再见我一次。” 朱厚照:“……” 月池又道:“于那些金紫银青,可能的确难以接受。可于您而言,应该能坦然相待才是。毕竟天地万物,都是您的掌中之物。而天之道,不就是损有余,而补不足。”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下棋:“那么后果呢,你是想不到,还是不在乎?” 月池轻笑一声:“您心知明镜,并非是我有意为祸,而是祸根早已埋下,待时而发罢了。如不改善农技,小农虽被束缚在土地上,却对财政没有多少助力。如改善农技,多余的人被从土地上释放出来,也总该给他们寻个生计。” 朱厚照道:“所以,方氏就给她们一个天大的生计。” 棋子和棋盘相撞,发出悦耳的声响。月池道:“可这是您默许的啊。”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脖颈滑下去,指向他的胸口:“即便天塌地陷,这里的心火也不会熄灭,毕竟平庸地蹲在井底,才是最让人无法忍受,不是吗?”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她,他握住了她的手:“可朕不觉得,你会这么好心。”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那你干嘛,不在白天也听听呢?”:,, 377 青女素娥俱耐冷 朱厚照一愣,他随即摇头:“我们之间,早就不能以誓言做约束。” 月池扬眉:“你的承诺,形同虚设。” 朱厚照道:“你的虚言,亦是车载斗量。” 他抚上她的面颊,这里终于有了血色,浮现出玫瑰色的红晕。 他轻声道:“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只有确立足够的保障,我们才能做长久夫妻。” 月池的眉心一跳,她几乎是断言:“你在虚张声势。” 他一下就笑开了:“老刘可是个墙头草啊,他能卖给你的消息,当然也能给我。” 月池秀眉微挑:“给你又如何。海关之厄,已经是积重难返,你应该知道,不论是与官争利,还是与民争利,都不是明智之举。不如免征重税,先从这名利场中脱出身来,等到肉多了,自然分得也就多了。” 这在她看来,是最好的共赢之策,可他还是不同意:“连老子都说,‘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智,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你都忘了吗?” 月池先是一窒,随即一哂:“所以呢,事到如今,你仍不肯放松你所谓的愚民弱民之术。那么东南之乱呢,要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去吗?” 朱厚照摇摇头,他一面下棋,一面道:“你想得没错,如只从内部破局,那是百年难解。只有从外面下手,才能事半功倍。” 月池蹙眉:“外面?谈何容易。你是想打退倭寇,还是剿灭佛朗机人?” 他道:“阿越,你未免太小看人了。农夫除草,都知道要绝其本根,勿使能殖,何况是朕?” 月池眼中浮现笑意:“这么说,你近要灭掉倭国,远要打到欧洲去?” 她逮住机会,吃掉他一大片的黑子,接着嘲笑他:“你在痴人说梦。” 他变得格外好脾气:“那又是舍近求远了。把住要道,不就好了吗?” 月池动作一顿,她慢慢抬头:“……你说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她,一字一顿道:“欧洲人想要过来,必经之路就是马六甲。守住这里,不比困守海岸更强吗?” 月池听得心惊,她想阻止他:“可你守不住。我们支撑不了那样大的消耗。” 他笑着摇头,又一次语出惊人:“你怎么又忘了,咱们有朋友啊。” 他忽然说了一种月池听不懂的语言:“猜猜,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的心在狂跳,朱厚照随即笑道:“这是《古兰经》中的名句,真/主援助的是群体,狼所吃的是离群的羊。” 空气在霎时间凝固,大福都能察觉她情绪的异动,贴到了她的腿上。自从决定要开关起,她就在不断搜集海外的讯息,她当然知道,此时唯一能挑战欧洲国家的伊/斯/兰势力是谁。她喃喃道:“奥斯曼帝国……” 朱厚照兴致勃勃地写下一串阿拉伯文:“这是朕的新名字——妙吉敖兰。好听吗?” 月池只觉眼前的黑子已经连成一个个墨团,这让她一时头晕目眩:“你同时皈依两家?” 朱厚照理直气壮:“他们都说不介意。他们还很喜欢我写得诗,将其奉为圣书。” 他甚至叫人取来一本诗集递给她。月池翻开一看,第一页就是——“一教玄玄诸教迷,其中奥妙少人知,佛是人修人是佛,不尊真/主却尊谁?” 她的手在发颤,这连韵脚都不对:“……你确定真的可行吗?” 他失笑:“为什么不行?” 欧洲的扩张,背后有强大的信仰力量。而他同样能打着信仰的旗号,和路途遥远的奥斯曼帝国寻求合作,共同抵制基/督/教国家。奥斯曼把持着陆上通商之路,而他借着与马六甲的宗主国关系,亦能名正言顺地把持航道。更别提,还有眼前之人在鞑靼积累的宝贵经验,很多事都可以效仿她当年的做法,依葫芦画瓢。 她的棋路彻底乱了,他则开始乘胜追击。 她眼睁睁地看着白子被杀得七零八落,忽然问道:“你是怎么和奥斯曼搭上线的?” 他道:“一年前,有一个叫阿里·阿克巴尔的波斯人,来到大明,被锦衣卫发现。” 月池只觉心惊,一年前,她却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那时贞筠刚走,她根本就无心这些事,更不想见他…… 她突然回过神:“……你从那时就开始防我?” 要是真如过去朝夕相见,迟早会被她发现端倪。他不能无端避而不见,就只能让她自己赌气。她真是傻透顶,还以为他是因张家之事报复,却不想她用在人家身上的手段,到头来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她猛地笑出声来:“何至于如此,不过是区区商贾,也值得你这样如临大敌?扶植他们,来压制士人,明明是最轻便的选择!” 他挑挑眉:“眼下看起来是这样,可谁知道以后呢?” 月池目光闪烁:“你不知道,却还是费心费力设下最坚固的牢笼。” 朱厚照苦笑:“那是因为,朕不知道将来,却知道你。” 月池彻底愣住了,她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自作孽,真是自作孽。接下来是要怎么做,堵住马六甲,迫使江南豪族让步,大部分对外贸易,全部官方专营。噢,还要让织造局牵头,建满水力纺纱场!” 他皱眉道:“这都是你想要的,只是由朝廷来做而已。这又有什么区别,难道任由商贾生乱,民心动荡,你就能称心如意了。” 月池木然地看着他:“小时候,我总想把你教好一些,可如今看来,却是教得太好了。” 他解颜而笑:“没办法,我只想活在人间,做你的丈夫,却不想遭你卸磨杀驴、魂归地府啊。” “本来打算一直都不见你的,可我每天都很想你,都想看着你,都想跟你说话……” 他又一次靠了过来。而月池的回应,是愤怒地掀翻了一整盘棋,再把一整碗茶泼在他的脸上。 他笑得浑身发抖:“你怎么输不起呢?这可不是宰辅的肚量。” 月池此时连骂他的心情都没有了,她终于有了大幅变动旧有体系的希望,而体系中人却由于自身所处的位置,做出了与她设想截然不同的回应。历史发生了拐点,却是拐到了另一个方向,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 沉默如水一样漾开,纱窗外的画眉发出婉转的啁啾。 良久之后,月池方开口:“你想要什么,直说吧。” 朱厚照一愣,月池讥诮一笑:“要不是用得着我了,你会来找我吗?” 他一时忍俊不禁,到了他们这样,早已不必瞒,也瞒不住了:“一是绊住浙闽豪族。” “二是筹集大量军费。” 月池眸光一闪,拖住浙闽豪族,是为了使他们无暇南顾,干预马六甲的战事。他希望借佛朗机的战事来加强中央集权,势必会遭到地方的阻拦,此时只能走非常的途径来筹集军费。 月池敲击着桌面,黑漆棋桌在她手下发出轻响:“这些都不是问题。关键是,你能拿什么来换?” 他微露讶异,随即挑挑眉:“方氏和时氏,明日便能启程回京。” 月池简直要被气笑了,打巴掌的是他,给甜枣的也是他。 她冷冷道:“你觉得,你的狗能拿我怎么样?” 他眼中浮现不解,瞧着竟有几分懵懂。 月池道:“听不懂是吗?” 她忽然掀翻棋桌,棋子散落了一地,发出刺耳之声。纱窗外的鸟儿受了惊,也跟着尖叫起来。 朱厚照铁青着脸:“你发什么疯?” 外头的人越发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 月池抱起大福:“他们都在外面,却没一个人敢进来,你以为是为什么?” 他沉着脸一言不发,月池失笑:“这局棋的输赢,我可能无力左右。但你知道的,我总有法子,叫上上下下的人都下不成。” 月池拿起帕子,慢慢替他擦去脸上身上的茶渍:“好了,你现在可以重说了。” 他的脸已然沉得可以滴水,月池的乌发垂在他的胸膛前,耳鬓厮磨,缠绵悱恻:“何必如此呢。你想使用规则外的力量,就要付出规则外的代价,这是天经地义,不是吗?” “你能拿出来什么,来跟我交换?” 刘瑾接到召见他的旨意时,正把玩着一尊印着阿拉伯文饰的青花瓷,他道:“看来,是谈拢了。” 张文冕长舒一口气:“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多了。属下还以为,只怕要……没曾想,就只是一顿早膳的功夫。” 刘瑾伸了个懒腰:“这就是夫妻店的好处了,至少不用担心东家拆伙,站错队嘛。” 他随即带着张文冕往琼华岛上赶去,在路上果然又和杨玉、张允不期而遇了。 上次四人见面,是斗得如乌眼鸡,今日却是愣了片刻就笑开,勾肩搭背好得如穿一条裤子。 杨玉竖起大拇指:“您这气色真是越来越好了。” 刘瑾摆摆手:“您这才是威风凛凛,不同凡响啊。” 待到了朱厚照面前,四个人的面上的笑意都未褪去。 “看来,皇上手下的精兵强将,是个个都胸有成竹。”月池凉凉道,“那不妨说说,打算怎么个一击制胜法。” 刘瑾度朱厚照的脸色,这才慢慢开口:“为今之计,只能调动广东的军队,再雇佣广西的狼兵了。” 月池神情一滞:“狼兵?” 广西土司众多,土司之下也组建了地方武装力量,就是所谓的狼兵。他们数目庞大,骁勇善战,个个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可由于军纪混乱,狼兵为祸,甚至比土匪还要严重。据说,他们所过之处剽掠劫杀,鸡犬不遗,所以朝廷早就议定勿轻调用。王守仁初到广东时,那么艰难,也拒绝了调用狼兵的提议。可现在,他们却要将狼兵派往马六甲了。 杨玉期期艾艾道:“这……那些又不是我们大明的子民。再说了,我们的兵再不成,也比那些蛮夷好吧。”:,, 378 月中霜里斗婵娟 月池看向朱厚照:“你早就想好了。”狼兵多为外族,又偏居山野,所以不担心他们和士人勾结。狼兵生性贪婪,残暴不仁,所以更易为财帛所动,只要允诺他们抢夺战利品,要掌控马六甲就是手到擒来,还不用消耗大量的军费。 他只是淡淡道:“你说过,你如今只管获利,不管其他。” 月池一时语塞,她又岂会不知,只有最核心的利益,才能真正打动他…… 她沉沉道:“那索性再加厚赐吧,斩首一级,赏银二十两。以斩首多寡,论功行赏。” 张文冕思忖道,佛朗机人和我们生得迥异,这倒是再也不担心士卒杀良冒功了。只是若大战打起来,士卒忙着砍人头领赏,而不去冲锋,那可就糟了。 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月池道:“这个好办。这二十两由一队来分。冲锋在前者赏赐最厚,射击在后薄之,砍头集赏者再薄之,至于不上战场的火头军,也可得些添头。”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想速战速决,尽早撤回狼兵。刘瑾道:“这的确是个再好不过的主意了。只是,赏金从哪儿来呢?” 月池冷笑一声:“还能在哪儿,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们不是都想我拖住豪族吗?”要想让官营一家独大,首先要做的,就是排除异己。 “让他们自己去斗吧。”她道,“我们只需要再添一把火就够了。” 谢迁自得知了自己族人所做的“好事”后,早已是心神不宁,一回家就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召集管家来询问。 谢丕不明缘由,闻讯而来。到了这个节骨眼上,谢迁当然不会瞒着长子,遂将实情悉数相告。 谢丕大吃一惊:“怎么会变成这样。” 谢迁道:“你和李含章平日里称兄道弟,难道他就一点儿口风都没透吗?” 谢丕一时哑口无言,谢迁苦笑着摇头:“你啊……” 正在父子二人相对无言之时,下人就来报:“李尚书府上,送帖子来给大爷了。” 谢丕忙接过来一看,原是邀他明天去鸿庆楼一叙的。他将帖子拿在手中,谢迁道:“你还想去?” 谢丕道:“孩儿必须去。” 谢迁的嘴唇微动,可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好吧,去去也好。” 谢丕步入鸿庆楼时,竟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昔日,他们几人在此把酒言欢,谈天说地,是何等的自在,可如今,李梦阳和曹闵早已去官回乡,而他似乎也同李越走在不同的道路上。 他敲门而入时,月池正在用土耳其壶煮咖啡,她道:“大哥果然守时,请坐。” 谢丕默默坐下,他一早就闻到了这种奇异浓郁的香气。眼看月池给他倒了一盅,他不由皱起了眉。 他问道:“这是什么?” 月池道:“尝尝看。” 谢丕勉强试了试,他在尝第一口时,就想吐出来,可多年的教养逼得他只能咽下去。然而,他真的咽下去之后,却觉竟有几分顺润浓厚。 他睁大眼睛,目光奇异地看着它。月池突然生出几分感慨,谁能想到,她会在这里给一个明朝人煮咖啡喝。纵使时光相隔,纵使路途遥远,可大家对于美的追求,却是相同的。 月池不由莞尔:“不错吧,还可以加奶和糖。” 谢丕就像一个小学生一样,看着她捣鼓。等他回过神来,他早就把一杯咖啡全都喝了下去。 他摩挲着杯子,道:“又是那些蛮夷的东西。” 月池微微一笑:“蛮夷的东西,就不好喝了吗?” 谢丕定定地看着她:“可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月池一哂:“‘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1】如果仅因其产地,就生轻鄙之心弃之不用,这可不是贤者的胸襟。” 谢丕道:“可如将外来之物高置庙堂,让我中华之茶道反而退居在下,岂非是乱了尊卑次序。” 又来了,月池斟酌着语气道:“大哥,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你们和万岁看待事物的方式,从本质上就是不同的。” 谢丕一愣,他道:“愿闻指教。” 月池道:“指教不敢当,可这么多年了,到底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她想了想道:“在你们心中,名大于实,你们认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所以,在遇事之时,你们是把名教作为衡量一切的最高标准。” 谢丕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月池笑着摇头:“可皇上不一样。在他心中,实非但大于名,而且为了获得实,他甚至可以改旗易帜。” 谢丕的眉心一跳,他道:“你这是何意?” 月池道:“他精通藏传佛教经义,自名大庆法王,你认为他是真的虔信吗?” 谢丕一时语塞,他想说,皇上要是不信,又何必招徕那么多番僧。可他又想到,圣上利用喇嘛教和医道,对鞑靼的分化…… 月池道:“在他这里,永远不存在‘神重于人’的悲剧。没有任何神,能比他自己更重要。哪家能满足他的需求,他就乐意将它捧上天,可一旦不能满足他了,他就会立刻掉首无情。” 她嗤笑一声:“所以,寻常人看到不吉的天象,想得是反省自身;被指责做不虔信的行为,会立刻忏愧改正。而他,你猜他会怎么做?” 谢丕无奈,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他道:“……会改换能把噩兆阐释为吉的宗派,会要求改变所有规矩适应他自己。” 月池抚掌而笑,她又抛出了一个重磅炸/弹:“圣上开始习回回食了,又有了新名字,唤作‘妙吉敖兰’。” 但出乎她意料是,谢丕的神色很淡然:“你是想说,圣上有了新的打算。” 月池端详他的神态,不由道:“你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奇怪。” 谢丕一愣,随即长叹一口气:“你也说,这么多年了,早就习惯了……” “圣上研习佛法时,自名大庆法王;亲征鞑靼时,自名威武大将军朱寿;听说学胡语时,还自名过忽必烈;如今起一个新名字,也是人之常情。只要万岁不将这些名鉴加盖于诏书之上,号令群臣,大家早就罢了……【2】” 月池默了默,这就是没有节操、没有底线的好处啊。先帝和这些人好声好气商量了一辈子,到了晚年想修一座亭子,都被人轮番劝谏。如今到了朱厚照这会儿,他干的事岂止比先帝离谱百倍,结果人家反而觉得,只要不舞到朝堂上来,就当是人之常情吧。 谢丕见她不语,还补充道:“如有战术考量,借此名号,也未尝不可。”这是在说,朱厚照曾以大庆法王的名号,招徕鞑靼军民的事了。 月池:“……” 她问道:“难道你就不怕动摇民心吗?” 谢丕失笑:“你待上是洞若观火,看下却是不太清楚。圣上将人置于神之上,其实我们大明的子民又何尝不是如此,不然怎么会有打龙王的民俗呢?” 华夏之民祭拜神灵,也讲个等价交换,他们愿意供奉的前提是,这位神能帮助他们解决其人生困惑,脱离生存困境。要是神灵验,自然香火旺盛,神不灵,就立马叫你滚蛋。【3】 月池道:“所以,你认为,上位者的喜好,不可能动摇儒教在民间的地位。” 谢丕一震,他思忖片刻道:“的确如此。” 月池一笑:“可按你的说法,世人也同圣上一样,不会将名教视作金规玉律,反而更讲求实用。那如果有一种名,在一些黔首眼中,比儒教更能给他们带来福祉呢?” 这一语好似石破天惊,谢丕霍然起身:“你在胡说些什么?” 月池指着正在沸腾的土耳其壶:“你可知,这壶是从哪儿来的?” 谢丕瞥了一眼:“左右不过是外洋之物。” 月池徐徐道:“这是奥斯曼使者,献给皇上的礼物。你可听过奥斯曼之名?” 谢丕心中忽然涌现不祥的预感,这让他一时张口结舌,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月池道:“奥斯曼是横跨亚欧非三大洲的大帝国,把持着东西文明的陆上交通线。佛朗机人为何只能被迫走海路,就是因为他们在陆上走不通。如今,这么一个强大帝国的使者,路途迢迢地到这里来,献上大批的贺仪,你觉得是为了什么呢?” 谢丕的嘴唇微动,他指着壶道:“他们,也习回回食?” 月池道:“你说,要是外来的和尚助百姓打跑敌人,开关纳财,而我们自己的和尚反而固执己见,任由东南之乱蔓延下去。老百姓会觉得,哪家更会念经呢?” 谢丕一时冷汗直流:“含章,你不能任由事态这样下去!这会引起大乱子的!” 月池道:“所以,我才来找你。” 这好似一盆冷水浇下,谢丕陡然冷静下来,他难掩复杂地看向她:“你在诈我,你希望我们谢家,去替你镇压江南官场。” 月池苦笑着摇头:“江南官场,早就不是你们一家可控的了。即便谢阁老宁愿自绝基业,也要坚持闭关,这也只不过能稳一时而已。到了年底,那些盼着拿到奖金的官员,会将你父亲拉下马来。除非你们能点石成金,否则中央与地方的这场厮杀,在所难免。届时,乱象四起,难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出现我所说的那种情形,也不是不可能。” 谢丕的面色铁青:“你早就知道代价,却仍选择一手促成。你可还记得,你也是读圣贤书的读书人!” 月池淡淡道:“代价是必须的,至少如今是可控的。正因我也是读书人,所以才明白,圣贤之言不是教条,不是一成不变的规训,而是能够适应环境变化,能够发展焕发出生机的。” 她道:“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觉得,八股文章,害人不浅吧。” 谢丕喃喃道:“你还是没有死心。” 月池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要时人不再固执己见,我们的圣贤之道、端木遗风,比这些又何止好上百倍千倍?” “别再拘束于眼前的蝇营狗苟了,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本分啊。” 谢丕一震,他的眼中冒出火光,可又转瞬一逝:“可这,谈何容易。单凭我们……” 月池一笑:“谁说只有我们,王先生极重教化,如今仅广东一省的书院就有七十二所,大家各抒己见,思考儒学将来的出路,其中不乏有真知灼见。” 谢丕倒吸一口冷气,不声不响就能建下这么多书院。他沉默良久,方道:“那你,究竟想让我去做什么呢?” 月池道:“谢家子嗣中属你官职最高,文名最盛,有些事只能由你去动手。一是和王氏子一道,差人去约束族人,抽身乱局,谢先生、王先生俱是我的师长,我实不忍看他们晚节不保。” 谢丕渐渐放下戒心:“这个不必你说,我也会即刻派人去的。” 月池道:“二是拙荆的事。” 谢丕的心头掀起波涛,面上却不动声色:“弟妹,是怎么了?” 月池叹道:“此次的风波,她也是站在风口浪尖。她受了很大的打击,一时缠绵病榻不起,我不好叫她长途跋涉,可放任她留在江南,我又实在放心不下。” 她自己是鞭长莫及,朱厚照的人倒是多,可谁敢把宝都押在他们身上。 谢丕的神色,也逐渐凝重起来,他紧紧攥着手,可到底什么都没说出来。 月池道:“所以,我想托你帮忙。谢氏簪缨世族,如能借贵宝地将养,必比外头要安稳得多。” 谢丕一惊:“你想让她去我家的祖宅?” 他的神态突变,月池度他神色:“……这只是我的不情之请,如不方便,我再去找王先生也是一样的。” 谢丕忙定了定神;“不是的。我是说……举手之劳,义不容辞。” 他的反应不对劲。月池正待开口,却被人打断了。一人突然从旁边推门进来,来人的打扮俨然是一位富贵王孙,可周身的气度却远非一般世家子所能比拟的。 谢丕大吃一惊,怎么哪儿都有他。他当即掀袍下跪。 朱厚照轻摇着折扇,笑道:“唤镇国公就是了。” “……”谢丕一时无语,只得先叩首。 月池:“……”她真想说,是有病吗? 朱厚照朝她眨眨眼,随即道:“昔年长阪之战时,刘备不敌曹操,率众仓皇逃窜。他的妻子甘夫人和儿子阿斗,都身陷敌营。是赵子龙不顾危险,只身闯营,救回了刘备的妻儿。依我看,二位的情谊之深,不输当年的刘备与赵云。” 月池心中有疑,索性一言不发。谢丕心中有愧,亦是满头大汗。 朱厚照道:“既如此,爱卿何不亲自去一趟呢?” 谢丕惊得魂不附体,他愕然抬头,忙道:“皇上,这万万不可……” 朱厚照道:“你急什么,接个人而已,又没叫你私相授受。” 谢丕如遭雷击,再也不敢言语。 他伸出手,替月池正了正发冠,漫不经心道:“正好也去见见你家的族老,江南佳丽如云,你不早就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谢丕定定看着他的手,面白得如纸一样,他道:“万岁恕罪,吏部事务繁多,臣实不敢擅离职守,臣的兄弟俱已然长成,皆能堪当大任……” 他一语未尽,就被人请了出去。 雅间内,月池已是面沉如水:“你是什么意思。” 朱厚照大笑:“我说你是灯下黑,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379 晓看天色暮看云 月池略一思忖,即便是她,也难掩惊色:“这怎么可能……” 朱厚照笑道:“看他刚刚那个样子,你还觉得不是吗?” 月池一时无话可说。跟着朱厚照而来的刘公公,又开始习惯性地拍马屁:“爷真是见微知著,远胜我等凡人。只是,那姓谢的只说了两句话,您是怎么断定他不对劲呢?” 朱厚照看向月池:“他避嫌得过了头了。既敢在武英殿空手夺刀,如今又何故退避三舍。” 刘瑾竖起大拇指:“不愧是您,真是心如明镜。” 朱厚照坐到了月池身侧,推了推她的胳膊:“如今可心服口服了?” 月池躲开:“当然,毕竟不是人人都像你,插足别人的家庭,还显得格外有理。” 刘瑾觉得,在天下,论谁能一句话气死皇爷,李越如排第二,没人敢排第一。 朱厚照果然气得一窒,他道:“不过是假夫妻,别说得好像跟什么似得。” 月池皮笑肉不笑:“你放心,即便我和她离了,下一个也轮不到你。” 刘瑾心惊胆战,按他的料想,这接下来又要大吵一番。可没想到,皇爷不怒反笑:“你也知道,你不能留她守一辈子活寡,所以只能在这里发发脾气而已。” 尝到甜头的人,总是格外好说话,而一连摆了两道的人,火气自然远胜往昔。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你不能老是这样。” 他一愣,明白快到她的临界点了,即刻缓和了语气:“我也是为她着想。” 月池嗤笑一声:“你倒好心。” 朱厚照道:“她是你的妹妹,便是我的小姨,做姐夫的替小姨子筹谋终身大事,不也是应有之义。” 刘公公在心里腹诽,这都能说得出来,好像当年暗戳戳嫉恨,酸得牙倒的不是你一样。不过,为了混饭吃,他还是在一旁附和:“是啊,说来,那可是探花郎,当年比您考得还高一名呢。谢家又是世代簪缨之族,这还算是高嫁。” 月池冷冷道:“少来放屁。那要是贞筠不喜欢他呢?” 朱厚照道:“那就再相。” 月池面露疑色,他摩挲中手上的红玉扳指:“朕只要他人去浙江,可从未点出许给他的江南佳丽姓甚名谁。” 刘瑾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关窍,王谢二家本身就是江南豪族的护身符,他们是傻了才会放这两家脱身。只要王谢稍有退意,接下来都必有轩然大波。如今,皇爷还别出心裁,把谢丕给放下去了,谢家的麒麟子搅和上方氏惹出的乱摊子,这不想打起来都难。 可怜谢丕,还站在朋友之义和男女之爱中左右为难,殊不知就是这么一会儿,他已被这两口子接连算计,一次比一次坑得狠。任谢丕再怎么忏悔纠正,也不可能彻底死心,因为皇爷早就不止一次表明,他和李越才是一对,而方氏只是局外人。 月池显然也明白了朱厚照的打算,她的心底微微发寒:“又是算无遗策,一箭双雕。” 他笑道:“这下不生气了吧。” 月池苦笑一声:“不气了。”事到如今,她都不知道从何气起了。 他一下笑开:“这样好的天光,别闷在这里,走,我们回家去。” 他所说的家,不是他的紫禁城,更不是她的李府,而是她送他的地方。 他拉着她,步入庭院,穿过回廊,掠过桂树投下的光斑。可即将要来到内室时,他却蒙住了她的眼睛:“嘘,跟着我走。” 月池无意在这些小事上与他唱反调,左右不过又是新的礼物。他总会想尽办法,给她惊喜,抑或是惊吓。 她被他环绕在怀抱里,空气中萦绕着紫薇花的馨香。那他和她一块在街上漫步时,他突发奇想买回来的,然后就真个自己参照农书,一株一株地种下。花儿渐渐生得枝繁叶茂,到了夏日时就开始芬芳吐艳。 月池清晰地感受到,他在学着扮演寻常人家的丈夫,并且沉醉其中,乐此不疲,就像无知的顽童沉迷于过家家酒一样。他希望她也能沉浸式地投入到游戏中,她偶尔也会答应他,毕竟她的港湾已经被他拆得支离破碎,她不是机器,不能一直身披铠甲。 他笑着替她指引方向:“往前走,小心门槛,推一下门。” 嘎吱一响后,门打开了。月池刚刚迎来光明,又为这满室的绮罗锦绣所摄。 她从来没想过,在五百年前,在这个地方,居然还会有人,送她一屋子的连衣裙。 这形形色色的罗裙,绚丽斑斓得如梦一样,有宽袖的,有窄袖的,竟然还有无袖的。有拖地的长裙,亦有及小腿的中裙,还有在膝盖上的短裙。至于花纹,就更是各式各样,有的用水墨丹青绘出浅绛山水,有的是以高明绣工来描鸾刺凤,还有的则是连金线银,缀珠贯玉。虽然还能看出时下衣裙的影子,可能改成这样,也不知道费了多少心力。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希望能看到一点儿的欢欣和喜悦,可她始终都是一片茫然恍惚。他终于忍不住唤醒她。然而当他的身影映入她的瞳孔中时,她就像被针扎了一样,猛然惊醒过来。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鬼一样。 他强笑道:“你不想试试吗?” 月池沉默了许久,方哑声道:“你不该在此时送我。” 他不解:“那该在什么时候?” 这次,月池没有再回答了。她只是将门关上,面对他道:“谢谢你,但我已经穿不了了。” 他以为她还在生气:“你还在为联合奥斯曼,拿下马六甲而不甘?你该知道……” 月池摇摇头:“别说了。” 她伸出手来:“你能背我吗?” 他默了默,在她面前弯下了腰。她还是一样轻,在他看来飘飘得像羽毛一样。他们走过满是落花的庭院,月池随手摘下一朵紫薇花簪他的头上,叹道:“这下,真的是‘紫薇花对紫薇郎’了。” 她复又笑起来:“走,去露台上玩牌吧。” 此时,天色已经昏暗,西方的天空正燃烧着红宝石般的光辉。这次,他的运气再不像往日那么好,总是在关键时候功亏一篑,棋差一招。 月池既忍俊不禁,又颇感五味陈杂。他最后佯怒:“不玩了!这什么都输光了。” 月池正色道:“可你输了,就要受罚。” 他别扭道:“你说吧。” 月池在思忖片刻后,她指了指云彩:“你看那云彩。”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炙热的太阳已经收敛它白昼的光辉,变成了一个红彤彤的火球,环绕在它身侧的是一大片红金色的云霞。 他此生看过太多太美的风景,这短暂的落日,并不能叫他心动神摇。他只是疑惑:“看到了,然后呢?” 他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说完自己的疑惑,吻就像春夜的雨水一样,无声无息地落下。 夕照中的云彩向太阳说道:“我的心经了你的接吻,便似金的宝箱了。”【1】 第二日,朱厚照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刘瑾在一边看着既是摇头,又是叹气,看看这不值钱的样子!这一看就知道,是又发生什么好事了。 刘公公酸溜溜地对月池道:“又被哄得心花怒放了吧,也是,我看他带兵打仗都没这么劳神过。他长这么大,哪干过这样的事……” 月池一哂:“哄又如何,不哄又如何,该怎么着,不是还怎么着吗?” 刘瑾忍不住啐道:“你就知足吧。你还能指着他如何?” 月池正色道:“老刘,你难道有时不会觉得受不了吗?” 刘瑾嘟嘟囔囔道:“我当然受不了了,不过我要是你,我就肯定受得了。” 他道:“一个自懂事起就杀伐决断,极具城府的人,居然被你骗了十几年,不知吃了多少暗亏,如今好不容易才扳回一城,还要千方百计地哄着你,必要叫你身心愉悦。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月池道:“那是他的报应。” 老刘斜眼道:“打住,别再来什么天魔下凡的那一套了啊。” 月池失笑:“前人之过,本该后人偿还。”他是应有此报,才遇上了她,可她呢,她又做错了什么呢? 她伸了个懒腰:“好了,该做正事了。” 谢丕已经收拾好行装,准备出发了。谢夫人已是满腔怒火:“都是那起子不长进的东西。要不是他们贪得无厌,何至于把我们都拖下水!不行,你不能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些人岂是好相与的。” 谢丕叹道:“娘,事已至此,不是我们视而不见,就能消弭争端的。总得要有主事的人。” 谢夫人目光闪烁:“让你叔叔去。” 谢丕一震,他仍没有吐露碰上皇上之事,更没有泄露分毫在他被请出来后张文冕与他的那一番长谈。 他只是道:“叔叔毕竟是旁支。娘,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如真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保不住的岂止是您的儿子呢?” 这一语说得谢夫人更是涕泗横流,谢丕便就是这样的情况下,才勉强出了家门。他选择走水路,直奔宁波而去。然而,叫他瞠目结舌的是,他还没到宁波城外,就已然看到了耸立于河道之上的水转丝纺车。:,, 380 愁聚眉峰尽日颦 谢丕只觉心惊,这距离徐州暴/乱才过去了多久,水转丝纺场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在河岸边冒了出来。 他特地将大船换做了小舟,一路行来,只见两岸竟然遍植桑树。他不由靠岸细观,只见墙下檐隙,屋前屋后,乃至池之上,河之边,就连低洼地也填土栽桑。这样大规模、疯狂地种植,明显已是被利益迷了心智。 春秋时期,齐桓公欲拿下鲁梁二国,却缺乏足够的兵力,所以问计于管仲。管仲想到了一个办法,让桓公着丝所制的衣物,令左右服之,齐国庶民从而服之。如此大规模地推广丝衣,却又禁止齐国种植桑树。待齐国已然着丝成风,紧缺丝绸时,管仲便召来鲁梁的商贾,以重金诱之,宣称“子为我致绨千匹,赐子金三百斤;什至而金三千斤。”果然没几年,鲁梁的国民全部开始种植桑树,而不事农事。桓公这时下令,不与鲁梁通商,不再售卖粮食。鲁梁的粮食命脉握在他国手中,一下饿殍遍野,只看眼看自己手中的丝绸无计可施。 如今那些蛮夷的策略,和当年的齐国又有什么两样?可叹不论是官府,还是商贾,都被黄白之物所诱,全然不顾大局。难怪含章有恃无恐,笃定南方豪族绝对不会相让。他想到此,便没有直奔谢家而去,反而选择四处打探,接触与他最为亲近的族亲。 很快,他的堂弟谢云就披星戴月而来。兄弟相见,自是欣喜,可只是聊了几句,就不由露出愁容。 谢丕问道:“云弟,你与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究竟掺和进去了多少?” 谢云欲言又止,满面凄惶。谢丕见状更觉不好,他追问道:“是不是有人在双屿,与佛朗机人做生意?” 谢云无奈道:“岂止是做生意啊。” 余姚谢氏如今分为十八房,光族谱上有名有姓的人,就有六百多个。这么多人,不是个个都是为官做宰的材料,也不是人人都有安平乐道的志向。总有一些人,背靠家族,希望走捷径,而当下正有捡钱的路摆在他们面前。 谢云艰难地吐露实情:“早年时,不过是与佛朗机人交换货物,到了后来,就开始为人牵桥搭线,四处引荐,再到后来严嵩等人至时,就开始通风报信……” 谢丕听得又郁又怒:“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样的事,你们竟敢不与我们言语?” 谢云道:“堂兄,是他们说,家里人这样多,总要寻个生计,让我要么也高中状元,带着一家子人滚蛋,要是还想依靠族里,就乖乖闭嘴。再说了,他们送往京城的年礼,你们不也收了吗?” 谢丕只觉头晕目眩,他气不打一处来:“原来都是赃物……你们是早就拿定了主意,要拉我们下水。” 谢云十分委屈:“堂兄,我们一家是绝无此意啊。本来不过是私下做点小生意,谁家没点营生呢,他们也都和佛朗机人卖买,我们跟着去,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没想到,不知哪家的妇人,纠集了一大堆民妇,建了一个什么水转丝纺机。” 谢丕眉心一跳,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作为,大量丝绸涌入,必定扰乱旧有的市场秩序,触犯到当地豪族的利益。而这些掉进钱眼里的人,岂会弃水转纺车这一赚钱利器不用。 他早已猜到了:“当初砸那些场子的,也有咱们家的人,外头这些纺丝场、桑田,背后亦有咱们家的影子。” 谢云低头不语,谢丕深吸一口气,斥道:“这么多稻田,全部改作桑园,他们就不怕天灾,无米下锅吗?” 谢云道:“堂兄,这倒不必担心……他们早就想出法子了,可以间作套种啊。” 谢丕一怔,自从月池大力推动农技发展,甚至在户部之下增设立农技司后,京中一时学农成风。他也看了好几本农耕水利之书,自然知道几种作物于同时期播种的叫间作,不同时期播种的叫套种。 他问道:“是有‘二豆良美润泽,益桑。’之说。怎么,难道你光靠吃蚕豆和黑豆,就能吃饱吗?” 谢云摇摇头:“谁说只有蚕豆和黑豆,还有土豆啊。” 谢丕大吃一惊,只听堂弟道:“冬春桑树又不长,正好种土豆,只需三四个月不就长好了,用新农具,好好施肥,一年还能收个几千斤呢。” 谢丕是万没有想到,李越所推广的新作物,竟然被他们用到了这种用途。他道:“这是以公谋私。百姓明明可以靠稻米饱腹,却被逼得只能靠这些蛮夷之物维生。” 谢云长叹一声:“要是真是被逼,还就好了。堂兄,口说无凭,你还是……跟我去看看吧。” 谢丕目视他半晌,还是与他一块乔装出去。他们二人带着几个护卫骑马驰骋了十余里,来到了一处桑园。谢云对谢丕努努嘴:“你自己看吧。” 谢丕一眼望去,桑林如绸,其中有鸡鸭等禽类,在林间自由穿梭,一旁还有一处小池,其中隐隐有鳞光。 一旁的护卫一脸茫然:“这是在干嘛,没见过还有这样的。” 谢丕沉吟片刻:“八成是新的耕养之法。” 谢云道:“正是,这是桑叶养蚕、蚕粪养鱼、桑园养禽、禽治虫草、禽粪肥桑。新来的劝农参政徐赞,到底还是做了些创作。这些新玩意儿,被大力推广。” 谢丕见状既感慨又叹息,朝廷素来重视农桑,多年来鼓励各地官僚和士绅,与民休养生息。可直到李越将农事与奖惩课考挂钩,才使得上下官员真正开始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到农事上。 而对这些士绅豪族而言,他们需要更多的劳力来投入织场。前些年的刘六刘七起义早就敲响了警钟,强压百姓饿着肚子干活是不成的,也不能给他们发那么多的工钱。到了最后,大家只能另辟蹊径,干脆进一步发展技术,让佃农不必都被束缚在土地上。这才有今日,新作物,新农技满江南的盛况。 谢云叹道:“堂兄,你觉得让这些庶民吃土豆是遭罪,他们可不这么以为。咱们家里的这些人,又不肯吃这些贱民之物,这些土豆反而能留在庶民家中,让他们填饱肚子。一家人的食物有了保障,还能靠在丝场做工赚点钱,这些无知愚民自是觉得如今的日子比过去要好得多!” 谢丕心中一震,他对自己的随从耳语几句。他的人即刻上前去敲门。谢云一惊,他道:“堂兄,你这是做什么?这可不能暴露身份……” 里间的人闻讯已然赶了出来,询问来者何人。随从大声道:“我是京中来的丝绸商人,想来借宿一宿,向老丈打听这里的情况……” 桑园中人登时变得十分警惕,他们嚷道:“我们不借宿!不借宿!你们快走吧!快走!” 这吆喝声又急又烈,听到外面的人都是一惊。谢云忙推谢丕:“快别问了,这不是我们家的产业,待会儿他们就会报上去,到时候连咱们的行踪都藏不住!” 谢丕深深地看着他一眼,两兄弟这才急急离开,饶是如此,走到半路,也有追兵赶了上来,他们还费了一番周折才得已脱身。 回到谢丕的藏身之地后,谢云低着头一言不发。谢丕则来回踱步,半晌方道:“这会儿终于知道怕了?” 谢云嘟囔道:“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啊。” 谢丕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不是你们心心念念,苦苦经营而来的吗?与蛮夷通商,弄来金银和火器;与官员合谋,昧下朝廷的军费和农技;如今还煽动百姓,让他们敌视中央、敌视朝廷。接下来,是不是就要起兵作乱了!” 谢云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他慌忙解释道:“不是的,没有这回事……我们、我们从头到尾只是想牟利而已,绝无反叛之心啊。” 谢丕冷冷道:“你觉得这话,皇上会信吗?江南素有天下粮仓之称,你觉得皇上会放心将他的粮仓,放在你们这群居心叵测之人手中吗?” 谢云的嘴唇颤动,他道:“这才是弟弟所害怕的,如今陷得……实在太深了。” 没人想和皇权一决雌雄,谁都知道鸡蛋碰石头是个什么下场,可现在却在不知不觉中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况。 谢丕揪住他的衣襟:“那你们就该及时收手。云弟,你也是饱读诗书之人,迟早都是要出仕的,总不想就为操持商贾之业,毁掉自己的前途吧。” 谢云的眼圈发红:“堂兄,我们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如今不是我们想退就能退的啊。” 他道:“这就像水桶里的螃蟹一样,大家都知道再停留下去,都是一个死,可谁要是敢爬出去,其他人就会使劲把他拖回来。佛朗机人不会放过我们,其他家族不会放过我们,就连和我们同姓谢的那些人,也不会放过我们!” 大家都知道这时该收手了,只要毁掉丝纺车,再去桑回稻,就能回归过去的勉强平衡。可谁都不愿自己第一个松开,谁也不肯放弃自己的利益,就只能一直僵持着、僵持着……直到皇权的反扑到来为止。 谢丕的心渐渐坠下去,谢云追问道:“伯父那边怎么说?这里盘根错节的势力何其多,他们总不能斩尽杀绝,如果贸然发兵,那也会是一场大祸……” 谢丕缓缓阖上眼:“你们自觉,比黄金家族如何?” 谢云的脸一时惨白,谢丕道:“鞑靼因何而灭,你该心里有数。趁早悬崖勒马,还能保一线生机。” 沉默在屋内蔓延开来,良久之后,谢云方抓住谢丕的手:“事已至此,还能有挽救之法吗?” 谢丕何尝不觉无处下手,他沉沉道:“尽力而为吧。” 他道:“你先替我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谢云问道:“谁?” 谢丕道:“就是最开始,开设水转纺丝场之人。” 谢云一怔:“那个女子?你找她做什么?” 谢丕一时思绪万千,他想起当日和张文冕长谈时的情形。他亦是在京为官多年,岂会不识大太监刘瑾身边的谋士。他彼时刚在朱厚照那里受了一肚子气,眼见这个下巴光溜溜的谄媚之人,更是怒火中烧。 他道:“我与阁下没有什么好说的!” 张文冕轻摇折扇,上下打量了一回:“哎,话不必说得那样早。” 他随手指向窗外的绿竹:“就如这竹子一样,看着翠绿修长,只可远望,可谁知它也会遭人做成竹扇竹盏等器物,常伴人身边呢?” 谢丕眉心一跳,心中厌恶烦躁之意更重:“这是权贵的作为,却绝非君子的言行。” 张文冕闻言一笑:“依您而言,权贵当如何,君子又如何?” 谢丕凝望窗外的绿竹,只见其亭亭玉立,郁郁苍苍:“权贵爱竹,并非发自真心,他们不知竹贞,更不谙竹性,只会一味按私心去裁剪修正,名为爱竹,实是爱己。” 张文冕面上的笑意凝固了,谢丕道:“可君子不一样。君子爱竹,是重其品行,慕其气节,‘凌霜尽节无人见,终日虚心待凤来。’【1】比起顺着心意将其攀折,君子更愿它节节而高、四季青翠。” 张文冕抚掌笑道:“说的真好。那么,即便这竹子不在你的园中,和你毫无干系,你也毫不在意吗?” 谢丕苦笑一声:“它本来就跟我没关系,既没有开始,又何谈遗憾。” 张文冕道:“可它立根破岩,已挨千磨万击,饱受风刀霜剑。你既自称是爱竹之人,为何却漠不关心?” 谢丕道:“你不觉得奇怪吗?因为仰慕竹的高洁,反而将它其困于矮檐之下,囚于盆栽之中,美其名曰替它遮风避雨。如若它安于这富贵乡中,岂非失了你最看重它的品行,变得面目全非。如它宁死也要离开,那你的关心究竟是爱护,还是催命符?远远观望,不去打扰,这不论是对竹子,还是对岩石,才是最好的。” 饶是能言善辩如张文冕,一时都哑口无言,他道:“谢郎中,咱们也算是熟人了,此言万不能再提及了。” 谢丕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一想到月池,更是怒不可遏:“圣上如此作为,岂是贤君待士之道!” 张文冕忙道:“谢郎中,谁人无亲,谁人无故,难道不知隔墙有耳,祸从口出。” 这一言堵得谢丕面色通红。张文冕叹道:“你须知,天时不利,再怎么琴瑟和鸣,到头来也不过是虚凰假凤,否则李尚书又何必千里迢迢将人送走呢?想来,与其托付给旁人,她更愿托付给你。你竟自称真君子,也必能做惜花人。” 谢丕大吃一惊,他这时才想通月池送贞筠离开的意思,他忍不住拍案而起:“这算什么事!怎么可以这样!简直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就不怕受人耻笑,遗臭万年吗!” 张文冕腹诽道,你要是知道,和你同朝为官多年的上司,是个着男装的女娇娥,那才叫滑天下之大稽呢。 他淡淡道:“在你看来,是花中君子,岁寒之友。可天道无情,于他看来,不过是庭中生了些杂草,是连根拔起,还是远远移植都是一样的。可要是没人要这杂草,那可不是只能丢于沟壑之间了吗?” “现在机会就摆在你眼前,你是要,还是不要?你是想她死,还是想她活?” 谢丕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道:“这天时既然如此强硬,刚刚在里间,为何不直言呢。” 张文冕又被堵得一窒,谢丕冷笑道:“看来,连天也有畏惧之人。下官人微言轻,自然是谁说了算,就听谁的。:,, 381 宗族几人拖金紫 张文冕的这一次游说,终于还是铩羽而归。而谢丕凭着一时义愤,虽然得占上峰,但事后回想起又难免忐忑不安。他正是怀着这样纷繁的心绪,不顾父母的反对,自请来到浙江。他享受家族的庇佑,自该为家族尽一份心力,而他在吏部任职多年的经验,与李越深厚的交情,也为他斡旋此事提供了不小的筹码。 而在从谢云口中大致摸清情况后,谢丕立即明白,如靠单枪匹马,恐怕激不起一点儿波澜,为今之计,只能在豪族中拉拢盟友,方能从内部进行分化。 谢云对此却没有太大的信心。他道:“堂兄,谁还会跟钱过不去,更何况那还不是一笔小数目。咱们就算掏空家底,也喂不饱一群恶狼啊。” 谢丕道:“拼真金白银,咱们是斗不过的。论人脉耳目,我们亦是远远不如地头蛇。可有一样东西,却是只有咱们能许,旁人求不来的。” 谢云奇道:“是什么?” 谢丕一哂:“在海边操持商贾之事,纵使赚得盆满钵满,却仍属贱业,哪里比得上步步高升,前程似锦来得光宗耀祖呢。” 谢云恍然大悟,有道是宦海沉浮,难以自拔,绝不是一句空话。人一入了官场,一门心思全部就放在升官上,四处逢迎,蝇营狗苟,都是为了能往上爬一步。比起偏安一地做个平平无奇的富家翁,自是在官场上呼风唤雨来得更有滋味。就连他自己,不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才轻易对谢丕和盘托出吗?如真能许局中人升一步官,别说只是背弃原有的生意,就算让他们把妈卖了都行啊。 想到此,他也有讪讪之意,谢丕叹道:“利欲熏心,岂能不为人所制。” 很快,就有人送来了来自京城的讯息。谢家四房的谢丛,见到信后已是喜不自胜。论辈分,谢丛是谢丕的堂兄,原本在安徽为官,因母亲亡故,不得不辞官丁忧二十七个月,如今已经快过去两年了。眼看重新任职在即,他却心生忐忑。这两年多时日,说来不长,外头早已是风云变幻。如何在变中求稳,重新谋一个肥缺,委实是一桩难事。 谢丛在回乡的第一年,就向京中去信,可不论伯父谢迁,还是堂弟谢丕,都是劝他自己努力,从不肯给他一个准信,没想到啊,风水轮流转,这些在京里眼高于顶的人,竟也有主动和他搭话的时候。 他忍不住在屋里摩拳擦掌,来回踱步,指着自己的儿子道:“你看看,是不是我们想得那个意思?” 其子谢用樟忙将信又看了一遍,亦是喜得牙不见眼:“爹,必是了。堂叔身为吏部天官,岂会无缘无故地提及圣上有意治理黄河,工部紧缺人才,这是想提拔您啊。” 谢丛抚掌道:“是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 谢用樟忙道:“那您就要调到京里去,这是要一步登天呐。” 谢丛摆摆手,极力平复心绪,可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开玩笑,那可是京官!京官大三级,你没听过吗?”任你在地方上混得再好,进了京还不是得点头哈腰。 谢用樟道:“爹,那咱们是孝期一满就动身吗?” 谢丛笑道:“傻小子,哪有那么快的。没见你堂叔说了,忠孝一体,治国如治家,让我把家里的事,安置得妥妥当当了,再入京去。” 说到此,谢丛突然笑容一滞,谢用樟还浑然不觉:“这是要您博个好名声,这就同举孝廉似得。那咱们再好好把祖母的坟修葺修葺吧?” 谢丛对上儿子殷切的眼神,僵硬道:“恐怕不是修坟那么简单。” 他道:“那些生意,还在做着吗?” 谢用樟一哽:“爹,这何须问。这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 谢丛皱眉,立时换了一张面孔:“有钱不赚是傻子,可要是疯了一样去揽财,只怕有钱也没命花!” 谢用樟一窒,他道:“这从何说起?” 他腹诽道,以前花得最多的不就是你,什么名家字画,什么亭台园林,钱一到腰包,就一个劲儿地去搜罗。 谢丛扬了扬手里的信件:“我算是知道,这信是怎么来得了。” 他们这些大族在南边肆无忌惮的作为,终于引起了京里的警惕。堂伯谢迁和堂弟谢丕也是谢家人,当然是想尽可能把自家摘出去,所以才给他来了这么一封信,以官职为鼓励,劝他们悬崖勒马。 谢丛叹道:“以前人人都夸他们好,我还有些不服气,如今看来,人家的确是高瞻远瞩。” 谢用樟期期艾艾道:“爹,那咱们该怎么办?” 谢丛面上阴晴不定,不知纠结了多久,终于狠下心来:“先把咱们家手里的那些丝织场都停了吧。” 此言一出,谢用樟疼得如割肉一般,脱口而出:“这怎么行!”他刚看上了一位名妓,才貌双绝,正欲砸下千金,以求一亲芳泽,这要是停了丝织场,他的想头岂非全部落空了。 谢丛斥道:“这么大的人了,眼皮子竟还是这般浅。那一点儿黄白之物算得了什么。等到去了京里,大权在握,还怕没人送钱来吗?” 谢用樟当着亲爹的面,自然不敢吐露真言,他道:“爹,您这是哪儿的话,儿子岂会那么想呢。儿子是觉得,如今这摊子已经铺得这么大了,光咱们一房收手有什么用,其他人不是一样照赚吗。要么不做,就大家都不做才对!” “都不做?”谢丛若有所思,随即哼道,“哪有那么容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又不是人人都是读书种子,身有功名。别说是内阁次辅,就算是皇爷,也不能给这些人都赏一个官吧。” 话说到此,父子二人大眼瞪小眼,亦不知当从何处下手了。他们既舍不得未来的权力,又放不下眼前的钱利,只能苦思冥想,妄图求得一个两全之法。然而,没过多久,他们就听说大房的谢云,六房的谢严等人,非但停了自家的织场,而且正在四处劝说族人,让大家都暂停生意,避避风头。 谢丛闻言亦是一惊,他忙差人去辗转打听,果不其然,他们也都收到了来自京里的东西。 谢用樟还有些不忿:“堂叔这是何意,敢情这十八房,他是一个都不放过。可京中哪有那么多的官位,这岂非是画饼充饥?” 谢丛的神色阴沉:“不,你错了,这不是画饼充饥,而是待价而沽。谁在这事上出力越大,得的好处就越多啊!那可是一个京官的位置,只要脑子没问题,谁不想自己上啊!” 想到此,他深感懊悔,不该因为一时贪心而迟迟不动作,以至于让旁人抢了先机。他急急道:“叫我们家的人快停。要是让京里知道了,咱们明明知道利害,还在搞这些小动作,就更不会任用我们了。” 人性本贪,即便到了火烧眉毛之际,也不肯做出头的椽子。人性本愚,最知趋利避害,一旦有人退了,就不免生从众之心,自会乱了阵脚。这就如滚雪球一般,从开始的几个人,到后面整个谢家,都开始惶惶不安。 谢云得知这乱象,忍不住赞道:“堂兄,还真有你的。你从头到尾就写了几封信而已,居然能叫他们都知道厉害。我们之前可是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啊。” 谢丕淡淡一笑:“你难道不曾听过,三人成虎吗?” 谢云一愣,笑道:“妙啊,实在是妙。” 谢丕道:“行了。不过是疑兵之计,能唬得住一时,却唬不住一世。” 谢云点头:“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丕突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重阳节,快到了吧。” 九九重阳,是祭祖的大日子。到了节日当天,谢家门口是车马纷纷,家中的族长、二族、房长、父老和其他男丁,俱穿戴齐整,要往宗祠去参加秋祭之礼。各家的老爷、少爷,再加上小厮随从,黑压压地将两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一众人天不亮时就出门,却硬是磨蹭了一个多时辰才全部到达宗祠。随着谢家人丁的兴旺,势力的高涨,家族宗祠的规模也越来越大。 众人浩浩荡荡而来,一眼就看到了公祠前的门楼。这门楼足有两层高,正额题着“四门谢氏始祖祠堂”八个大字,笔力遒劲,质朴浑厚。正额之下则是圆拱门,拱沿施仙鹤祥云图,仙鹤秀美轻盈,祥云瑞气红绕,富贵之中又显露文气。 穿过门楼,引入眼帘的就是一个湖泊,名为汝仇湖,波光粼粼,清澈见底,上有一道拱桥,名唤龙舌桥,宛如一道长虹,连接两岸。众人依次度过龙舌桥,才至主祠堂。 主祠堂上悬“宝树堂”三个大字,乃是五开间,极为阔朗,中间供奉的是宋迁余姚始祖长二公神主,东西分奉十八房昭穆神主。 各家弟子依照次序跪好,不多时,庭院中就燃起了鞭炮,奏起鼓乐,声势之浩大,任谁见了不赞一声钟鸣鼎食之家。 奏乐完毕后,就是一系列叩首、奠酒、献礼、祝文、依次奠祭等繁琐仪式。好不容易到了分胙肉的环节,这十八房的老少爷们都气喘吁吁起来。年高德劭者虽然仍能保持仪态,可捧肉的手都忍不住打颤。 谢云侍立在自己父亲,亦是谢家族长身侧,瞧着是端端正正,眼神却是游移不定,显然紧张到了极点。其父谢述忍不住暗自摇头,就这点儿城府,还敢跟着人家闹事。 谢述拍了拍儿子的手背,谢云不由一个激灵,这才回过神来。他深吸一口气,含笑领着族人于东偏房落座,共享午宴。没曾想,宴席还没开场,就有人先发难了。求官求权的人,因为共同利益拧成了一股绳,勒令停了丝纺场。求富求财的乡绅,同样也会因利益的损害,站到了一处,想讨个说法。这次的重阳大祭,就成为了双方对垒的战场。 最先开口的,就是十六房的谢遇。这些偏房份属旁支,家中又没几个做官人,本来分享族里的资源就少。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生财的门路,刚过上几天花天酒地的日子,没曾想族里又开始嚷嚷要停丝纺场了。 谢遇道:“当着祖宗的面,我也不说空话了。近日有人四处号召大家捣毁水转纺车,停止丝绸生意,请教族长,这可是您的意思?” 谢述老神常在:“正是。” 谢遇勉强压住火气:“请教族长,生意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突然要这么干?” 谢述冷笑一声:“与蛮夷勾连,往海外走私,这也能说得上好好的吗?” 谁也没想到,他一开口竟是把遮羞布都扯下来了。他慢条斯理道:“以前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顾念你们生计艰难,想为你们补贴一二,可没曾想,尔等得寸进尺,不仅暗地走私,还行通敌之举,如再任你们放肆,岂非要带累家族。” 谢遇道:“大哥!我敬你是族长,才对你客气三分,可你身为一族之长,说话要有凭据,怎能信口雌黄。” 谢述呵呵一笑:“你要凭据,我就给你凭据。你们除了卖给佛朗机人丝绸,还卖铁锅吧?” 此言一出,旁支之人就是心里一慌,嘴上却是一口否定:“没有的事!我等皆是正经行商,何尝做过这种事。” 谢述冷哼一声,谢云闻声立马呈上账本。他躬身对谢遇道:“堂叔,这可是从您家账房里取出来的,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可不是我们诬赖。” 谢遇的脸一时铁青,却仍在负隅顽抗:“想必是下头手脚不严,卖些炊具而已,又算得了什么。” 谢云一笑:“堂叔真是大手笔,我还没见过,谁家用优质铁料铸锅来卖的呢。” 直到这时,一些仍在云里雾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这优质铁料,乃是军资,严禁出售的啊。谢遇,你卖这些做什么!” 族长谢述道:“还能做什么?倭人身处穷山恶水,所铸的倭刀却是精良锋利,杀人如麻。他们能有这么多精铁炼刀,离不开我们家人的支持啊。” 四房的谢丛虽然早就被说动,可此时听到这样的事,仍是悚然一惊。走私丝绸,还能描补成随大流、补贴家用,可这走私精铁,妥妥就是通敌叛国,怎么洗都洗不出来了。 他不由喝骂道:“堂叔,你这是疯了吧!” 谢云道:“还不止呢。双屿港地势狭窄,只能做交易之所,却不是久驻之地。蛮夷倭寇紧缺的粮食淡水,亦有咱们家的一份供奉,所以那些倭寇连保护费,都会分给堂叔一成。你们说,这不是通敌,是什么?” 这好似在沸油中泼上一瓢冷水,大家都炸开了。不论是知情者,还是不知情者,此时都装作第一次听闻的样子,对着谢遇指责起来。 谢遇起先还有几分愧悔,可眼见这群道貌岸然之人,亦忍不住反唇相讥:“行了,少来装模做样的!我算是明白了,今儿这就是鸿门宴,专门杀鸡儆猴来了。你们要问罪是吧,那干脆报官来,把每一房都抄上一抄,看看是不是只有我黑心烂肺,做了这丧尽天良之事。” 谢遇指着谢丛腰间道:“丛哥儿这新佩得是蓝田水苍玉?这样价值千金的宝物,难不成是天上掉下来的?” 谢丛面上一烧,还不待搭话,谢遇又立刻调转炮头,对着六房的谢严道:“听说你又置了一处外宅,纳了两个美姬。” 谢严立时也不敢吭声,谢遇越发得意,直接剑指长房:“便是你们,也未必干净。云儿这几日三天两头往外跑,还打量我不知道吗?” 他话音刚落,就闻身后有人朗声道:“堂叔是自觉黄泉有伴,所以才毫无羞恶之心吗?” 一声语罢,房门大开,谢丕一身儒衫,昂首阔步而来。谢家族人眼见他来,皆是大吃一惊。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亲自到了宁波。 饶是威风八面如谢遇,一时也哑了火:“你、你这是……” 谢丕一揖后道:“诸位族老叔伯容禀,事已至此,如再坐视不理,抄家灭族,也就近在眼前了。” 阁老的公子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众人面面相觑,终于有了些惧色。 谢丕继续道:“我此来不是问罪追究,只为消弭祸患。还请各方房长肩挑重担,先捣毁纺车,表明立场。” 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大部分人都不敢吭声,先点头称是。可还是有几个刺头心下不服,他们才不管什么国家大义,粮食安全。漂亮话谁不会说,他们可是生生要绝财路的人。 谢遇忍了又忍,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道:“我就说,怎么突然能有这么大的动静,原来是大侄子你衣锦还乡。你们的担忧,叔叔我不是不理解,只是你做事总不能厚此薄彼吧。” 谢丕皱眉道:“您这是何意?” 谢遇道:“你许给他们什么,让他们甘愿破财,当然也得补给我们一份才是啊。” 谢丕虽早有准备,也被此等寡廉鲜耻之言气笑了。谢云忍不住大骂:“堂叔,这家私又不是二房一家的,明明是为了咱们一族考虑。你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这么贪啊!” 谢遇斥道:“少来这些空话套话,要让我们全部都停,这也简单。连圣人都说了‘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正好大侄子也来了,我知你们二房身居高位,看不上这些小打小闹,不如由你做个见证,只要再公平分割家私田产,十八房共同承担损失,我绝不敢再多言半个字。” 此话一出,又轮到前几房炸了。四房的谢丛叫道:“主旁有别,乃是天理,你又来扯什么公平。” 六房的谢严道:“你们贪得无厌,将自家的产业败光了,只能去走歪门邪道,如今邪道走不通了,倒想戕害起隔房的兄弟来。” “厚颜无耻至极!” 涉及利益,谁都不肯再让一步。话说得这般难听,再谈也是无益。这群衣冠楚楚之辈,竟开始大打出手,一时之间叫骂声此起彼伏。 东偏房距神位只有一墙之隔,香烟袅袅升腾而起,如慈悲的神明,静看着这人心污浊,尘世纷扰。直到一声大喝后,这一场闹剧才就戛然而止。 谢家人愕然抬头,只见谢丕已然手持火把,站到了龙舌桥对岸,而在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溜的健仆。旁支之人还以为是长房的阴谋,可当他们怒目而视时,却发现连族长都是一脸困惑。 族长谢述颤颤巍巍地开口:“丕哥儿,你这是做什么?” 谢丕的目光划过他们蓬乱的头发,仍带狰狞之色的面容,嘴唇微动,可到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果断放下火把,点燃了引线。 众人只见火花燃起,本能就察觉不对,忙前仆后继往桥上奔去,可已经晚了,伴随着一声巨响过后是地动山摇,宛若长虹的龙蛇桥,竟生生被炸断。 谢家人呆呆望着断桥,半晌才回过神来:“你这是想把我们都困在祖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 还有一些善水的年轻人,立刻脱了鞋就要往湖里去,可还没走几步,就见对面的仆人搬来一个一个竹筐,将一只只肥胖的猪婆龙往湖里倒,吓得这群人逃也似得往岸上冲。 大家见了这猪婆龙,才知他是来真的。谢遇怒急反笑:“大侄子,你这是何苦,你还能关我们一辈子不成!你就不怕我们出来找你算账吗?” 谢云也跟着叫:“堂兄,你怎么把我们也关起来,我们……我们在站在你这边的啊。” 谢丕淡淡道:“一笔岂能写出两个谢字,既是一家,便该和和睦睦,要是一时想不通,那就在祖宗面前,好好思量吧。” 语罢,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留下侍卫披坚执锐日夜镇守。祖祠的大门一关,此地的叫嚷求饶就彻底无人听闻了。 谢丕骑马直奔自家二房的宅邸,直至进了家门,他才终于显露疲态。他一边净面,一边问道:“李夫人怎么样了,今日看着还好吗。” 家中老仆忙道:“回二爷的话,那边一大早就来传话了,说请您空了过去一趟,夫人有要事同您相商。” 谢丕动作一顿,水珠顺着他的睫毛无声滚落,他道:“男女授受不亲,我怎好冒犯,让她们有什么事传话就是了。” 老仆期期艾艾道:“我也这么说了,可夫人那边说,事关丝纺车大计,还请面谈为宜。” 谢丕一愣,他仍摇摇头,半晌只说了四个字:“礼不可废。” 已迁居此地的贞筠,得到这样的回音,只觉瞠目结舌:“他以前还没这么迂腐,怎么现下反倒越来越死板了?”:,, 382 一山还比一山高 因着这一插曲,谢丕只觉更加心烦意乱。他吩咐道:“礼叔,再去核验一遍,看看东西备得如何了。” 礼叔点头:“您就放心吧,都按您的吩咐备妥了。” 谢丕捏捏鼻梁,又问道:“王家那边如何,王守俭有回音了吗?” 礼叔摇摇头:“王家二爷是不成了,三爷就更靠不住了,四爷亦是一团孩气,倒是王家姑奶奶说了,愿同您一道。” 王华共有有四子一女,长子便是赫赫有名的新建伯王守仁,次子名唤王守俭,人倒也生得相貌堂堂,可却是一味好道,一门心思想羽化飞升,余者一概不放在心上。三子名唤王守文,这个就更不成器了,好色成性,以至于身子羸弱,乡人多讥议。四子王守章因仍在读书,颇有些不谙世事的意思。唯有女儿王守贞,饱读诗书,颇有男儿气,早年嫁到了徐家,一朝闻讯之后,果断愿意出手。 谢丕听罢,只觉一个头两个大:“徐家?可是被倭寇劫掠的那家?” 礼叔道:“正是,徐家日夜想报一箭之仇。您如今……” 主仆二人还未谈完,就听外头传来异响。小厮就慌慌张张地进门来:“二爷,不好了,李夫人她、她到外院来了!” 谢丕:“……” 谢丕长到这么大,还真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肆意妄为的女子。他被堵在房内,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听外头说话声不绝于耳。他的浓眉已然皱成了两座小山:“去问问她,究竟要做什么!” 话音刚落,碧纱窗外就传来回音:“我早说了,只是想谈谈而已。” 谢丕一惊,雨过天青色的纱窗上,正映着一个人纤秀的身影。她坐在椅子上,头顶的步摇微微摇晃,折射出水一样的光晕。在短暂的怔住后,谢丕如芒刺在背,霍然起身,即刻就要逃之夭夭。 贞筠听到里间的兵荒马乱,忙道:“站住!” 谢丕无奈,他道:“弟妹有事,吩咐一声便是,何苦如此。” 贞筠道:“要是吩咐有用,我何须跑这一遭。” 她面带得意:“既未共处一室,又不曾见到彼此的面容,男女隔绝、莫过于此,这下,可以好好谈谈了吧。” 谢丕还能怎么说,他僵硬地坐回原位:“在下洗耳恭听。” 贞筠正色道:“拙夫在我蒙难时,将我托付给兄长,可见我们两家情谊之厚,非比寻常。既如此,我也就直说了,我知道你捣毁纺纱场是为了什么,可单凭这般就想保全整个家族,是不可能的。” 她斟酌着语气道:“既然决心壮士断腕,那何不断得再彻底一点呢?” 谢丕久久没有言语,半晌方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能略尽绵力,以求保全。” 贞筠一愣:“可要保全主干,就必须除掉枯枝败叶。及时割席,将他们交由朝廷处置,才是最妥当的办法。” 谢丕默了默:“你是要我去状告自己的亲人?” 贞筠道:“可这为了是保全你更多的亲人。” 江南豪族为了丝绸走私之利,已将自己变成了皇权的眼中钉、肉中刺,与其让朝廷来削得一干二净,不如自己来削还能把握尺度。杀上百十来个人,交出大部分的财产,还能保剩下的子息不绝。 这个道理,谢丕何尝不知,可是身为当局者,即便一清二楚,也难以挣脱无形的锁链。 贞筠看不到他的神色,她只能追问道:“可你不怎么着,又能怎么办呢?” 谢丕苦笑一声:“说不得只能挣命了。” 贞筠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意思?” 谢丕回过神,他道:“弟妹身子不好,还是请静养为宜,这本是我的家事,就不劳弟妹操心了。今日的逾矩之举,以后切莫再做了,若是损伤了你的名节,那真是百死莫赎……” 贞筠听得蹙眉:“说说话而已,你未免太大惊小怪了。我们还是说正事,水转丝纺车只是工具,用好用坏,皆取决于人心。我们总不能为了安稳,而固步自封吧……” 她一语未尽,谢丕已然打断了她:“弟妹,人生在世,当量力而行。如不分轻重,皆来插手,轻则伤及自身,重则还会惹来其他祸患。这水转丝纺场就是惨痛的教训……你当吃一堑长一智才是。” 自那桩事后,身边的人要么避而不谈,要么是极力安慰,没有一个人像他这样直言。贞筠霍然起身,马车外冲天的火光,震耳欲聋的打砸声和哭喊声犹然在耳。她身形微微一晃,想说些什么,辩解些什么,可到头来却一个字都挤不出。 紧接着,她就如她来时一样,匆匆离去了,就像鸟儿掠过窗扉一样,只留下婆娑的树影。谢丕直到她走后,才慢慢抬起头。礼叔还以为他心有懊悔:“二爷说话也太硬了些,那可是李尚书的夫人,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啊。” 谢丕垂眸:“正因她是李夫人,才更该善自珍重。” 他道:“好了,不说这个了,把咱们这几房的管家、账房都叫来吧。” 礼叔一愣:“二爷,您这才回来,连气都没喘匀啊,要不还是歇一歇吧。” 谢丕摇摇头:“兵贵神速,迟则生变。” 贞筠逃回到了她所居的清风池馆中,到了夜凉时分,仍难以入眠。侍女蕙心最怕她这个样子,忙点起小灯,捧了一盏银耳藕粉羹来,苦口婆心劝道:“谢郎中不听好人言,有他吃亏的时候。夫人何必和他计较?” 贞筠披散着头发,即便是在烛火的照耀下,她的脸上还是没有半分血色。那场暴/乱对她的影响,实在是太大了。刚开始的时候,她几乎是一宿一宿地睡不好觉,一闭眼她就仿佛回到了那日的情形,不断沉入回忆,又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 杨应奎不敢让她在徐州久留,急忙将她送回了上元夏家。可夏家的氛围,对贞筠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母亲的哀叹,兄长的责怪,家里人话里话外的埋怨,让她如同置身于冰窖中。所有人都在说是她的错,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她只是想给那些可怜的妇女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已。是幕后之人的贪婪,造成了这桩惨剧。然而,她的骨肉至亲,却对她横加指责,就因为她身为女子,却擅自经营生意。 她蜷缩在小小的房间里,病得昏昏沉沉。直到月池的信使至了,才将她从这种境况解脱出来。那个名叫宋巧姣的女子直言道:“既然夫人在这儿住着不开心,那何不换一个地方呢?” 贞筠问道:“可我能往哪儿去?” 宋巧姣笑道:“只要您自己别锁着自己,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贞筠这才如梦初醒,她不顾家人的劝阻,果断搬离了上元,来到了惠民药局中。这时,她的情况终于渐渐好转,后来是谢丕来信,她才又移居宁波。自她到了谢家后,饮食起居,无不尽善尽美,即便是个傻子,也知人家是花了大气力,用心看顾她的。她心生感激,既想回报一二,也想保下那些水转纺车以用于正途,没曾想却受了这一篇话回来。 贞筠有些感伤:“我真那么没用吗?” 一语未了,屏风后便传来人声:“夫人,怎得又妄自菲薄起来。” 蕙心眼前一亮,忙道:“宋姑娘,您可算来了。” 贞筠斥道:“不是让你们别去打扰宋姑娘吗。” 宋巧姣笑道:“说说话而已,怎么称得上打扰。” 她坐到贞筠身侧,道:“我人都来了,您难道就让我这么干坐着吗?” 贞筠不由一笑,她想了想,到底还是把今日之事和盘托出。她道:“我和他也打了不少交道了。我其实能想明白,他一改过去的态度,无非是不想我淌他们家的浑水。我能理解他的苦心,却又不免怅然,人生在世,无能为力之事,实在太多了。” 她突发奇想:“巧姣,要是你当时没能闯入法门寺,或者说,你发现你即便进了法门寺,也无济于事,你会怎么办?” 这位曾经勇告御状的女中豪杰一愣,随即反问道:“夫人,要是你当时没能闯入武英殿,或者说,即便进了武英殿,也是徒劳无用。你又会如何呢?是肝肠寸断,还是悔不当初?” 贞筠断然否认:“当然不会,我……” 她对上宋巧姣含笑的双眼,心中已然浮现明悟。 宋巧姣拍了拍她的肩膀:“尽人事,听天命。不求事事顺遂,但求无愧于心。” 贞筠仍有些犹疑:“若这次,还是败了呢?” 宋巧姣不由莞尔:“要是在未做之前,就因担忧失败而畏首畏尾,那即便是下辈子,也等不到成功之时了。” 贞筠闻言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我明日再去见他一次。” 然而,贞筠这次登门,却扑了一个空。她勉强等到了后日,却发现,整个谢家二房的男仆都不见踪影,只有年迈的礼叔带着几个家丁守在前院,所有婢女仍在内宅值守。 谢家这样的大族,各院的小厮数都数不清。能有这样的情况,明显就是出了大事。 贞筠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了?他们人呢?” 礼叔面上的焦急之色都要溢出来了,可还是咬死不肯说。贞筠逼问未果,果断出言相挟:“你不说是吧。你要是不说,我就自己出去打听。宁波就这么点儿大,我总能问出来。” 礼叔忙拦住她:“姑奶奶,这可不兴走漏消息。这要是走漏了风声,我们二爷就完了!” 贞筠道:“你说了,我就不必出去了。你难道还信不过我,要是有什么事,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侍卫,也能帮上忙啊。” 正是这一句话,触动了礼叔。贞筠眼见有门,忙又催问了几句,终于得了一句实话。 礼叔垂首道:“二爷他带着人,去双屿打倭寇去了!” 这好似一声惊雷,震一众人呆若木鸡。 “打倭寇?”贞筠骤然色变,“他总共带了多少人,就靠你们家的家丁?” 礼叔连连摆手:“不不不,还有王家、徐家、龚家、孙家这四家的人马。这都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大户,说起来都有私兵。” 贞筠更觉摸不着头脑,怎会不经官府,反而找这些人。她一言就问到了点子上:“那他们可曾通倭?” 礼叔期期艾艾道:“这……非但通倭,还是通得最厉害的那拨。” 这下连蕙心都觉得不对,她道:“谢郎中是不是急糊涂了,他们既然通倭,还让他们去打倭寇?这不是找死吗!” 贞筠已有些明白:“他是怎么让这些人听话的?就是因为有把柄攥在手里,才能逼着这些家族参战以示立场的,对不对?” 礼叔连连称是:“没错,二爷昨日审了这十八房的账房,问出了不少东西,这都是铁证啊。他这才一一去登门拜访,逼得这些望族马上出人,埋伏在第一线。谁都不想满门抄斩,所以只能听话洗清自己……” 贞筠又气又急,她来回踱步:“难怪,难怪他说只能挣命了。族人死不悔改,可不是只能他去拼死将功赎罪吗!佛朗机人可有火器在,不行,我要带人去帮忙!” 她即刻就要出门,众人更是唬得不轻。礼叔忙拦住她,连连磕头:“夫人差人去就行了,您自个儿可万万不能冒险啊。再说了,我们二爷也不是愣头青啊,他早就和倭寇搭上线了,反正我们谢家有的是钱,只砸了三万黄金,就骗了好几个人反水了!更别说,他们还是装作走私贩子,由十六房的人引路,肯定能杀个措手不及,将那一伙蟊贼一窝端了的。” 贞筠:“……” 饶是她,一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人,怎么说聪明也聪明,说傻也傻呢。 她终于冷静了下来,赶忙召来了所有侍卫。岂料,侍卫们却拒绝了她的要求。 领头的侍卫总管伍凡道:“老爷三令五申,我等最重要的任务是保护夫人,怎可擅离职守。” 贞筠蹙眉道:“我在这深宅大院,能出什么事。救人如救火,这才是最重要的!” 伍凡老神常在:“夫人莫慌,此地也有官军值守,怎会没有救援之人呢?” 宋巧姣奇道:“双屿近在咫尺,只怕是早已喂饱了的。纵有官军,难道还能指望?” 礼叔也道:“是啊,是啊,我们二爷也是如是想,这才决定自己冒险的。” 伍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既多了市舶司太监和巡海参政,总该有些变化吧。” 贞筠这才回过神,她瞥了礼叔一眼:“也好。那你们差两个人去看看,如有需要,及时求援也就是了。” 伍凡躬身应是。贞筠心事重重地回到清风池馆。她一落座就劈头盖脸问道:“谢丕的打算,你们早就知情?” 伍凡低头道:“我等奉命照料夫人,总不能做聋子瞎子。” 贞筠满心不解,他们明明知道,却依然放任自流:“他这样的作为,是想为世家脱罪,难道阿越也想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吗?” 伍凡笑道:“万岁圣烛明照,老爷深谋远虑,他们的心思,我们这些凡人岂能猜透。夫人,与其胡思乱想,不如养好身子,静候佳音。” 贞筠冷哼一声:“什么都不告诉我,让我怎么安心。你们一个时辰回来报一次战况吧,总之,不能叫人没了!” 伍凡应道:“是,您放心,谢郎中肩负重任,绝不至于折戟于此。” 双屿港中,两方人马已然战到了一处。于佛郎机人来说,这真是匪夷所思的一天。谁能想到,过去和他们做生意的老熟人,上船后竟会突然拔刀相向。这群洋人一大早还没回过神,就被人杀进了老窝,急急忙忙准备反击,一拿□□却连一个屁都放不出来。这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手下的黑番和华裔奴隶原来也有人反水,早早就用水打湿了火药。没了炮/弹,又只能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接舷战。 而这群与他们作战的大明士卒,却不像过去那样敷衍了事,竟真是拿出吃奶的劲头来砍人,而且专门逮着红眉绿眼的杀。这样的阵仗,叫佛郎机人是既震惊,又茫然。还有海盗认出了谢家的管事,大喊道:“谢!我们不是一块喝酒吃肉的朋友吗?” 那个管事脸都绿了:“是你妈的朋友!你丫的眼瞎了吧!” 这厢打得热火朝天,远处佛保等人,拿着千里镜也瞧得热血沸腾。 黄豫早已按捺不住:“咱们该出手了吧,再等下去,都没几颗头留给我们了。” 佛保笑道:“他们拼命,是被逼着要表明立场,你又没尸位素餐,急个什么劲儿。” 黄豫被刺得一哆嗦,他赔笑道:“卑职只是想,为国效命……” 佛保道:“再等等吧,没听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吗。” 黄豫应道:“是。” 他环顾四周,又问道:“这样的大事,怎不见严参政与徐参政?” 佛保斜睨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黄豫支支吾吾道:“是不关卑职的事,卑职也只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罢了。” 佛保道:“今日能捡便宜的地方,又不止海上一处。他们俩,当然是去捡别处的大便宜了。”:,, 383 旧时王谢堂前燕 王家二爷王守俭,望着眼前的血流成河,听着耳畔的喊杀震天,只觉神湛骨寒。他一个一心向道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声哀嚎过后,又有匪徒在他们身前被杀,温热的血像喷泉一样射出来,王守俭下意识想躲,可平日里养尊处优太过,早就不似年轻人那般灵敏。污血溅到了他的黑靴和下摆,留下暗色的斑点。他嫌恶地大叫一声,脸都皱成了一团。 龚家族长被他吓了一跳:“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没见过死人么。” 王守俭的胡须都在哆嗦:“本来就没见过!我可是良家子弟,你以为人人都和你似的……” 龚家族长虽听不清他后面的嘟囔,但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他冷哼一声:“良家子弟?良家子弟会到这儿来?” 王守俭一窒,又不是他乐意来的。他看向谢丕。这个谢家子着一身布衣,戴着斗笠,伫立在风雨中,静默如一座孤峰。这么看着竟有几分大哥的气韵,王守俭腹诽道,最受不了他们这种人了。 他道:“谢丕,你好歹是个探花,过犹不及这句话,你听过吧。” 谢丕看向他,王守俭咽了口唾沫,继续道:“你让我们四家出人,我们都一一听从了,是既出人又出船。这还不够吗,为何还非要我们在这里!” 谢丕道:“事关重大,自需诸位亲自督战。” 他目不转睛地望向湾中,这一方水域早已被染成赤色:“一旦我方力有不逮,正好及时增援。” 王守俭道:“我们在家中,不是更好策应吗?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家族长翻了个白眼,不想理这个愣头青。 徐家族长顾念姻亲的关系,又因这接二连三的事端畏惧不已,倒还愿意出来打圆场:“谢世侄也是为了大家着想,这分甘之事,自是诸位都在场为好。” 此言一出,龚孙两家之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精光。他们愿意出人,起因的确是由于谢丕的威胁,可之所以愿意贵脚踏贱地,更多却是想分赃。 和佛朗机人联合走私,最大的好处就是有洋夷手里的火器做军事保障,可相应的也被迫要让出大量的利润给外人。这些蛮夷,既贪婪又歹毒,有一点不称心,就立刻反咬他们一口。徐家的遭遇,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中央苦苦相逼,洋夷又不足与谋,世家豪族们面临这样的境况,当然也会想办法应对。谢丕的到来,给他们架起了一辆梯子。与其在夹缝里求存,不如赌一把驱虎吞狼。第一步,先帮助中央,一起剿灭佛朗机人,洗白自己。第二步,联合地方军队,乘机夺取大量的火器和人马。第三步,等到中央放松警惕后,他们再乘势而起。他们完全可以韬光养晦几年,地方官僚需要养寇自重,江南望族需要借寇敛财,这又是双赢之策,还是少了佛朗机人来分一杯羹。等到朝廷发现不对时,早就已经晚了。他们把如意算盘打得这般响,以至于身处尸山血海,都能泰然自若。 然而,这五大豪族的私兵毕竟不是正规军,平日里看家护院还成,一碰到这种大阵仗,还是有些后劲不足。他们先前形势大好,是因打了倭寇一个措手不及,可待倭寇回过神来,这些身经百战的匪徒立刻露出了狰狞的嘴脸。他们眼见自己的人马处于下风,即便又叫了一波增援,仍有不能力敌之感。 徐家族长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不好,不可硬撑,还是向官府求援吧!” 此言一出,其他四人马上跟着附和。 孙家族长道:“谢世侄,今日这一战,我们孙家可谓是倾巢出动,足以彰显诚心了吧。但是倭贼穷凶极恶,总不能让儿郎们都拿命去填。还是依徐老的话,速速向指挥使司求援为佳。” 在场之人都做心急如焚状帮腔。 谢丕的目光从他们脸上划过:“你确信,指挥使司是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吗?” 龚家族长大手一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我们都在,他陈震要是还想在这浙江地面上混下去,就不敢做得太离谱。 谢丕仍有迟疑:“可此地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不知道。如真有心救援,为何迟迟不至。” 王守俭呸道:“这群人,就是吃白饭的。还以为那个什么严嵩来了,会添点乱,谁曾想是一点儿用都没有。” 这无心的一句话,倒听得孙家族长心中泛起微澜。他道:“为官之道,本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丕垂下眼帘:“水深至此,谁不想明哲保身呢。好吧,叫官府的人来做个见证也好。” 他陡然松口,众人对视一眼,都是一喜。就连孙家族长也顾不得迟疑,急急叫人去报信。年轻人,还是嫩了些。等到陈震来了,该怎么着,就由不得他了。 之后,他们就在贴身护卫的保护下,目不转睛地望着入海口,翘首以盼援军的到来。 官船很快就到了,甚至比他们想象得都还要快。此时已是日上三竿,火红的太阳如一只硕大的独目,静静凝视着下方。官船排列成一条线,有条不紊地进入双屿港。日光散落在白帆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鼓鼓的风帆驱动着船只,如离弦的利箭,直射双方交锋的最前线。 倭寇很快就发现了新的敌人,他们在咒骂之后派出了两艘船堵在双屿南边的狭窄通道处。这群狡猾的海盗比谁都清楚,如果放任官船进港,他们就再无胜算。 而官船的应对,是迎难而上。比快帆更快的是□□。神枪手高举火绳枪,瞄准倭船,开始远距离狙击,这些人经过长久的训练,几乎是枪枪弹无虚发,一击立毙。倭船在如此密集的火药打击下,只能暂避锋芒。而这一退就再没有还手的机会。因为一旦通过了狭窄的通道,到了深水区,舰炮就能发挥威力。舰炮一轰,霎时间地动山摇。一艘倭船被生生打穿,缓缓沉入港底,船上的人前仆后继地跳水逃命。 就这样,有了援军的加入,有了火器的加持,战局很快逆转。倭寇本就是亡命之徒,眼见形势不利于己方,当然是逃命要紧。海盗们的战术说来也简单,只要能跑得比同伙快,就有一线生机。 于是,岸边观战之人就看到,倭寇如疯了一样,拼命想穿过双屿北部的通道,逃到外海去。徐家族长见状,叫嚷道:“快追啊!不能叫他们跑了!” 可惜的是,还是有船抢先奔了出去。这在这些豪族家长眼中,无疑跑走了一座金山。他们忍不住叹气。 谢丕的神色已冷硬得如岩石:“不必叹,该留的一个都跑不了。” 王守俭切了一声:“人都走了,到了外海,你难道还指望指挥使司去追?” 话音未落,港外就传来隆隆的炮响,如一声霹雳,突然炸响。正准备往外逃的倭寇如同见了鬼一般,一时面无人色。而其他的豪族成员亦是惊诧不已。孙家族长简直不敢置信:“双屿外还有埋伏,这怎么可能?” 连他们都是被谢丕临时上门逼迫,不得不仓促参战。陈震那伙人岂能未卜先知,提前在双屿港外埋伏呢? 龚家族长到底城府深,他略一思忖就想明白了,他看向谢丕:“是你!是你提前知会的。可你怎么能说动指挥使司的人?”地方官僚和当地豪族唇齿相依,互为依靠,陈震绝不敢背弃他们。 谢丕只瞥了他一眼:“是谁告诉你们,来得是指挥使司的人?” 徐家族长一时面如土色:“不是指挥使司,那是哪儿的人马?” 他们很快就知道是谁了。佛保立在船头,这位第一次亲临战场的宦官,一直用巾帕掩住口鼻,面露嫌恶之色。 黄豫护持在他附近,道:“这儿太危险了,公公不若回船舱去,这儿交给卑职就好。” 佛保斜睨了他一眼,道:“交给你?” 黄豫拍着胸脯保证:“对,卑职定率领弟兄们,将这些贼匪杀个片甲不留。” 双屿港地势十分特殊,只有南北两个狭窄的通道,虽然港内和外海的水深高达几十米,但通往外海的通道水却很浅,最浅的地方只有九米深。只要沉下几艘船,双屿港就会变成双屿湖,里头的倭船就会被装进口袋里,再也别想出去。官军因为一早就得到消息,早有准备,很快就把持住了南北两个交通要道。没了火器的海盗,还被人瓮中捉鳖,下场就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妥妥的必胜之局,这要是都打不好,岂不是白瞎了他们家祖上的福荫。黄豫已是摩拳擦掌,立志要博一个封疆。 岂料,佛保轻声细语道:“贼匪当然是要片甲不留的,不过……其他的也要处理干净呀。” 其他?什么其他?黄豫还未回过神,就听他下令道:“都去吧。” 他身边的锦衣卫如鬼魅一样窜了出去,他们高高举起了刀,那刀下之人还一脸茫然:“等等!我是余姚徐家的,是自己人……” 他的辩驳很快就卡在喉中,血从动脉里喷涌而出。如这般倒下去的人,还有很多。这俨然是一场无差别的屠杀,不论倭寇,还是豪族,都要赶尽杀绝。 黄豫面上的谄媚之色凝固了,他惊恐地看向佛保:“公公,这些都是当地仕宦之家的人,他们家中有不少人还在朝中为官,官职还都不小……” 他说到最后已有些语无伦次,佛保嗤笑一声:“官职不小?他们再大,还能大得过天去吗?” 黄豫此刻已顾不得谨小慎微:“天再大,咱们也得在地里活啊!” 佛保忍不住发笑:“亏你还是黄伟的儿子,就只有这么点志气。凌云梯都已到了你面前,你还只想在泥里滚吗?” 黄豫又并非三岁小孩,这样画饼,还唬不住他。他道:“公公和干爹都是神仙人物,可我们不一样!卑职手下这么些将官,他们总得在这儿讨生活,还请公公大发慈悲,至少给他们留条活路呐。” 佛保面上的笑意褪去:“还记得你手下的人,倒也不是个没良心的。” 他拍了拍黄豫的脸:“看在你这几分良心的份上,咱家就再教你一个乖。既然做了选择,就要坚持到底。首鼠两端的人,才死得最快。你以为你现在收手,那边的人会感激你少宰了一点吗?” 黄豫看向岸边,他已然僵成了一块木头。他到此时才明白,自他听从佛保之言调兵时,就已然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中央以官位相诱,将他们绑到了战船上,要使他们与江南豪族彻底决裂。 佛保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好怕的,‘圣天子百灵相助,大将军八面威风。’听闻你们常羡慕随皇爷北伐的将官加官进爵之荣,怎么机会到了眼前,反而还做小儿女态。地头蛇而已,难道还敌得过天龙?” 黄豫的眼珠乱转,他问道:“卑职想请公公给句实在话,严嵩和徐赞他们,到底干什么去了?” 佛保这时才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他轻描淡写道:“都到了这会儿,何必多言呢。” 果真如此……黄豫直到此刻才下定了决心,他即刻下令:“斩首一级,赏银十两!” 他的这道命令,才真正为这场屠杀注入了兴奋剂。来这儿的多是雇佣军,本就是为钱卖命,重赏之下,谁还认识这头是谁。 岸边观战的豪族族长,已由最开始的悲愤哀嚎,到此时的心如死灰。徐家族长瘫坐在地上,浑浊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没了,都没了……” 王守俭则既愤怒又庆幸:“幸好,幸好我们来的人不多……不然都中了你这奸贼的诡计了!” 谢丕道:“你放心,有新建伯在,还不至于赶尽杀绝。” 龚家族长闻言已是目眦欲裂,他指着谢丕骂道:“好一个阁老公子,好一个探花郎!原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根本不是想带着我们表明立场,你只是想借倭寇和我们这么多人的命,来保住你们谢氏一家而已!” 孙家族长亦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样的举动,也配称得上是读书人吗?” 谢丕缓缓阖上眼,再目视他们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你们勾结倭寇,大量走私,借我父亲的声名,来使朝廷投鼠忌器时,就该想到有今日。一切所得,都是有代价的。” 不过是借谢家做挡箭牌而已,他却要用他们的命来做赎罪金啊。徐家族长抬起头,他的眼底已是一片猩红:“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几家的护卫终于按捺不住,蜂拥而上,却被悉数击退。谢丕将一切都计划在内,岂会没料到此刻。他身边跟着的,都是以一敌百的好手。眼见打也打不过,这些族老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家族长叫嚷道:“我的三个儿子都在外为官,你敢动我一下,他们必定会联名参奏,管教你死无葬身之地!” 谢丕扯了扯嘴角:“但不知,令郎参奏的理由为何?” 这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朝廷非但不会为他们做主,说不定还会鼓掌叫好,在这场中央与地方的财权争夺战中,他们终于还是因为内鬼,输得一败涂地。 谢丕面对此情此景,何尝不觉心累,这就是人呐,不到绝路,不舍贪念。他转头离去,任凭身后的烽火漫天。 谢家二房,贞筠从东方未明时守到日落西山,心中不祥的噩兆越来越深重。她叫来伍凡,又一次追问:“你老实说,上面……是不是想要谢丕的命?” 伍凡一惊,他赔笑道:“夫人怎会这么想。谢郎中可是朝廷命官。” 贞筠不耐道:“少来这些话来敷衍我。” 伍凡道:“是是是,旁的不说,光凭他阁老之子的身份,也不会有人轻易动他啊。” 贞筠将帕子攥得极紧:“我起先也这么想,可她不会无端让我到这儿来,只有江南将生大乱,她才会想为我找一个妥善安置之地。不,也许不止是安置我这么简单……”连她身边的护卫,都知道谢丕的谋算,谁敢保证他们没做什么呢? 贞筠已然不敢细想,她还待追问之时,大门处忽然一阵喧哗。贞筠霍然起身:“怎么了?” 侍女欢喜地来报:“是二爷回来了!” 语声未落,贞筠已然奔了出去。他们正相遇在草木葳蕤的庭院中。贞筠上下打量了他一周,高高悬起的心终于落下,好歹人还在。她这时方觉自己的举动失格,可转念一想,失格就失格呗,谁还敢管她不成。她一下就坦然起来,嘴唇微动想说些什么。 但谢丕却在片刻的恍惚后,绕过她,径直走了过去。他的语声散落在微风中:“还请自重。” 贞筠愣在原地,她的脸涨得通红。跟在谢丕身后的礼叔也是尴尬不已,他忙解释道:“二爷,都是老奴的错。老奴也是担心万一援军来得太迟,这才想找李夫人帮忙……” 贞筠心头一惊,竟然连谢家的老仆都担心他回不来。蕙心却不会往这厢想,她只是为贞筠不值:“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我们夫人从早上一直等到现在,连午膳都没用,非但连个谢都无,还在这里说这些冷言冷语。我说人啊,还是不能太自恋了。我们老爷那是天下有名的美男子、大才子,谁会放着金玉不要,对着木石不自重呢?” 谢丕一震,他知这婢女是无心之言,可越是无心之言,反而越戳人心肺。他已经连日的殚精竭虑,再也受不得这一激了。 贞筠忽然听到礼叔的惊呼:“二爷,您怎么了!二爷!” 她转过头去,刚刚还立得如青松之人,已然软软倒了下去。蕙心吓了一跳,求助地看向贞筠:“夫人,奴婢不是有意的,这……” 贞筠无奈,她高声道:“快,还不把人抬进去。快去请大夫来。” 她心念一动,当即道:“多请几个,就留住在府中。” 大夫很快就来了,几个大夫看得结果都一样,无非是心神消耗过度,力竭而晕。唯一的法子,就是好好静养。 这样的诊断,贞筠已经听过太多次了。要是真能静心,也就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谢丕是连一个安静的日子都没有。被他利用的人,恨他入骨。而被他庇佑的人,也没有半分的感激。谢家各房的男丁被困在祠堂了好几天,使尽一切手段都无用之后,终于开始商量。然而,当他们离开祠堂,知晓外头发生的一切后,又毫不犹豫地把在祠堂达成的协定全部撕毁。纵有明智之人,四处劝诫大家见好就收,可到底还是徒劳无用。 谢云为此又来叫苦连天:“堂兄,他们简直不知好歹到了极点。你明明是为了族里才去冒这样的大险,可他们、他们还在计较咱们家有人战死的事,甚至还有人怪你不该得罪孙家、龚家……爹已是尽力弹压,可仍然无济于事。堂兄,事到如今,也只能由您再出面一次了。” 谢丕的动作一顿,他看着这个从小亲密的堂弟,终于还是说出口了:“我不会再出面了。” 谢云一愣,他有些茫然地看向谢丕:“堂兄……” 谢丕垂下眼帘:“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生路已经打通,可如若你们仍不止贪念,自寻死路,我亦无计可施。还有,你说错了一点,我冒这样的大险,固然是为了族里,可更多是为了我父亲。” 他的双目一片沉静:“家父一身清正,为国为民,身为人子,岂能任由卑鄙小人,玷污他的清名。如今,倭寇已除,豪族已削,家族已保,忠孝之义,得以两全。至于今后你们要何去何从,掌握在你们自己手中,已经与我无关了。” 谢云还未回过神,他喃喃道:“这么说,你是不管我们了?你怎么能不管呢?你……” 然而,任由谢云如何相劝,谢丕都彻底置之不理。后来,他甚至命人关了大门,谁都不准进门来。 蕙心听闻了谢丕的前后作为,这时才知道害怕。她一时面如土色:“夫人,这谢郎中不会怪罪我吧……” 贞筠斜了她一眼:“叫你口无遮拦。放心吧,人家还不至于为这点儿小事和你计较。准备收拾东西吧。” 蕙心一惊,她道:“夫人,你是说,他们要把我们撵出去吗?” 贞筠不由翻了个白眼:“瞎想什么呢。我是觉得,此间事了,估摸着也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让贞筠没想到的是,她的打算又一次落了空。她没等到启程返京,却等到了严嵩登门到访。 对这个同年,谢丕还是见了一面。没想到,严嵩一来就给他带了个大消息。 他道:“近日,吏部又提出新提议,说是万岁万寿,普天同庆,应在万寿节时再对各级考评为甲上的官员进行褒奖,使他们共沐天恩。还有人提出,还对各级胥吏和差役,也进行适当的奖赏。” 谢丕扯了扯嘴角:“看来,一切都尽在掌控之中。” “大局是稳如泰山。可你就糟了。”严嵩摇摇头,“你可知豪族为何对你恨之入骨,不止是因为海上那桩大祸,还因他们的田产也遭夺了。” 谢丕一惊:“谁有如此能为?” 严嵩苦笑道:“治农官遍及天下,你不会以为,真是只为普及农技吧。” 谢丕一愣,霎时了然:“含章……”:,, 384 飞入寻常百姓家 时隔两月,谢丕又一次来到乡野中。这次的情形,却与他上次到来时截然不同。 此时已是日落西山,山角之上升出一盘明月,挂在林稍,映着晚山明湖,照得四周清澈如画。空气中充盈着酒香和饭菜的香气。一众乡民正围坐在圩庙前的空地中。男人们忙着大声说笑,推杯换盏,妇人则围坐在一处,叽叽喳喳说些悄悄话,说到有趣处便笑作一团。年幼的孩子们则四处跑跳,吵吵嚷嚷,年长的孩子则胆子大一些,竟然敢跑到最上席去扯贵宾的衣裳。 他们叫道:“徐先生……” 然而,话才说出口,却被人严厉地喝斥:“胡沁什么,没规矩!这是青天大老爷!” 孩子们吓得瑟缩,徐赞见状忙摆摆手:“约长,不妨事,不妨事,是我让他们这么叫的。” 约长一愣,立时手足无措起来:“这……徐老爷,我这也是……” 徐赞笑着摇摇头:“小事而已,不必扰了兴致。” 他招招手,叫过孩子们,问道:“小友们,找我有什么事?” 大多数村童都被约长那一声惊得不敢再说,只有一个七八岁的顽童,还不知身份悬殊的可怖,他望着眼前这个和蔼可亲之人,道:“我娘说,徐先生是活菩萨,要给你立生、生……” 他磕磕巴巴说不明白,一旁的小伙伴实在忍不下去了:“是生祠!虎子是笨蛋!” 一众大人见状,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这个调皮的男娃也忍不住红了脸。徐赞摸摸他的头,他又才鼓起勇气:“娘说要给徐先生准备贡果,还说不能吃……但干嘛不给吃……我觉得,就该给吃。” 他说得含含糊糊,大家都有些听不明白,他自个儿也急了,忙从衣襟里摸出了两个秋梨,又掏出了一块黏糊糊的糕饼来。他把梨对着徐赞推了推:“这是我娘想给你的。” 他又拿起那块饼,珍而重之地想递给徐赞:“这是我想送你的。” 这块脏兮兮的饼,不知在他怀里揣了多久,饼皮都已经碎得不成样子。这样的东西,在家里摆在供桌上尽尽心意也就罢了,怎么真能给贵人吃呢?约长见状又要制止,却被旁边的老者拉住。 徐赞一愣,他双手接过那块饼,他望向妇女那边,一个身着素衣的媳妇站了起来,已是急出了眼泪,却不敢贸然过来。徐赞了然,这是个寡妇。 他又摸了摸虎子的头:“你说得对,不用立生祠,东西就该现吃。” 他把饼掰成两半,递给眼前这个孩子:“咱们都吃。” 语罢,他竟真个一口一口将饼吃了下去,接着道:“多谢,真是好吃。” 现场一时鸦雀无声。虎子对此浑然不觉,他一下就笑开了,露出黑黝黝的牙洞,他两口就把饼咽了下去,嘟囔道:“娘说我们家有地了,我好好种地,以后还送饼给徐先生吃!” 徐赞一笑:“我不用吃饼,虎子能把自己肚子填饱,再好好给你娘养老,徐先生就高兴了。” 虎子摇摇头:“那不成。我娘说了,人要知恩。” 徐赞一愣,他不由展颜,他道:“如真要谢,也该谢谢李先生。” 虎子有些茫然:“李先生?” 徐赞捧起梨:“对,李先生。他住在京里,身子不大好,一到冬日里就咳嗽,最宜吃梨。你把这梨晒成梨干,我就给他捎回去,你说好不好?” 虎子还未搭话,一旁的人就叫道:“我们家有现成的梨干!”“我家还有梨膏呢!” 人们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到了夜宴结束时,徐赞极力推辞,还是难却盛情,只得在长随的搀扶下,带着两罐梨膏和一包袱的梨干,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就在这时,长随隐隐绰绰地看远处的一行人。他忙对徐赞道:“老爷,前头有人,好像是冲咱们来的。” 徐赞眯着眼睛一看,腹中的黄酒霎时间醒了一半。 谢丕、严嵩、徐赞三人一前一后,走入草亭之中。江南水乡,处处是湖泽。此时,藕花早已凋谢,只留残荷在水。 说来,他们三人并月池都是同年的进士,可当年同赴琼林宴时,仍谁也想不到,多年以后会是这样的光景。野亭之中,三人无声地对峙,直到湖中水鸟惊起,方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谢丕转过身,他的容貌依旧俊朗,只因这许多变故,比起往日清癯消瘦了不少。 他道:“所取的田产,是悉数分赠农户了吗?” 徐赞点点头:“还有部分充作了屯田。” 谢丕一叹:“你分给乡野,固然叫他们欢喜一时,可到头来还是一场空。还不如划为官田,转入织造局名下,兴许还能求个长久。” 徐赞垂眸道:“这并非我们所愿。” 谢丕一哂:“可却是你们所能达到最好的结果,不是吗?纵使是权倾天下的李含章,也不能将南方四省的巨室连根拔起,还是只能借助内部的矛盾。” 徐赞听出了他语中讥诮之意,却并无愠怒之色:“所以,既然已经找到了内部关窍所在,又岂能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谢丕似笑非笑道:“不知是哪位高才,继我之后,又合了你们的眼缘。” 严嵩眼见已然火花四射,忙火上浇油:“以中,他们也是无奈之举,这也是为生民计……” 谢丕怒道:“我知道是为生民计,难道天下只有你们肯为生民计吗?我只问一句,多年相交,你们究竟有没有把我当过朋友?” 徐赞长叹一声:“当然有。” 谢丕道:“既然有。倾心相交,何事不可直言,为何对我也要遮遮掩掩?难道我在你们心中,就是个只顾自家的卑鄙小人吗?!” 虫鸣满地中,徐赞的眼中盛满了真诚:“正因深知你的为人,所以才敢以大事相托,我们都深信,你不会因私废公,只要你亲至,必能安内攘外。” 谢丕颜色稍霁,他问道:“那为何……” 徐赞幽幽一叹:“若到此为止,自然没什么不好说的。只是,不是你对不住我们,而是我们想对不住你。” 谢丕一惊,他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徐赞犹豫片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擢升你及谢氏旁支的诏命,明日就会到府上。你……好好准备吧。” 准备什么,洗干净脖子准备等死吗?谢丕为官多年,品阶却始终上不去。不是他为官不用心,而是朱厚照的均衡之策。谢家既然已经有了一位内阁次辅,又怎么会再出一位在京的高官。谢丕也是知道这点,所以不求出头冒尖,只想厚积薄发。可如今,徐赞竟然告诉他,他终于要升官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只会掉棒槌。这哪里是给他褒奖,分明是要将他立成一个活靶子! 连严嵩都吃了一惊:“明天就到?”怎么会这么快,这一环接一环,几乎没留下任何反应的时间。 谢丕心中似有火在烧,这火自心头而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做一团。这是自他出京时,他们就定好的主意。不,或许更早!从最开始的水转丝纺场起,李越就已经埋好了线。 他的双目已然发红:“用水转丝纺车,引起地方士绅势力和中央集中权柄的失衡,逼得朝廷不得不出手。用人事考评之权和重利相诱,把大量官员笼络到中央这一方。再拿我的家族做诱饵,让我这个世家子弟,从豪族内部引起分裂,以此来逆转时局。而趁我牵制世家之际,你们再夺走田地,削弱世家对小农的掌控。你刚刚叫那个人,是作约长吗?” 饶是早已知情,严嵩也不由惊叹、畏惧,他轻声道:“是乡约之制。新建伯在十家牌法之上的创制。” 所谓乡约,就是在官府的倡导下,由乡民自主成立的自治组织。而自治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乡约之中的约长、约副、约正、约史、知约和约赞的人选都是由同约中的乡民共同推选,具是“年高有德为众所敬服者”、“精健廉干者”、“礼仪习熟者”担任。二是村里的大事,大家商量来决定。“通约之人,凡有危疑难处之事,皆须约长会同约之人与之裁处区画,必当于理济于事而后已。”【1】 以往一村的大事,都是由当地的大地主来说了算,如今是既分地又设乡约,相当于从家族势力手中夺回了对基层相当的治权。再加上治农官之制,还大大延展了中央对基层的掌控力。 严嵩笑着摇头:“可叹各大家族,之前还大力推广农技,修建水转丝纺车,却不曾想,全是替人做了嫁衣。真不愧,是誉满天下的李尚书啊。” “只是……”他看向谢丕,半真半假道,“这对老友,未免太无情了。” 一直缄默的徐赞终于开口:“为政之德,本就不同于为人之德。更何况,他已然在保全你。” 谢丕愕然,徐赞道:“以前让夫人在贵府暂住,是借你之势护她。可事成之后,还留夫人在你府上,何尝不是借他之势护你呢?” 以前各方乱战,最怕流弹伤及贞筠。如今大势已定,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 不提贞筠还可,一提贞筠,谢丕更觉有口难言。到头来,他还是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严嵩望着他的背影,缓缓笑开。 徐赞目光复杂,他感慨道:“我真没想到,告密的竟然会是你。” 严嵩转过身,他的双目亮得瘆人:“我也没想到,你竟然也敢违背圣意。” 徐赞摊手:“惟中言重了,我岂会有这样的胆子?” 严嵩冷哼一声:“你我心知肚明,圣上从开始就只想取财货,是你自作主张,宁愿舍弃真金白银,也要把精力耗费在土地上。我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王荆公行新法,起初只是京兆一路,不久便遍行天下,结果不是敷衍塞责,便是变本加厉,良法变成恶法,助民反以殃民。底层建制不完善,上面即便再冠冕堂皇,光耀一时,不久也是要倒的。【2】这个道理,我懂,你懂,李尚书更懂。” 徐赞道:“所以,广行乡约,本该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这恰与圣意契合,何谈违拗?” 严嵩冷冷道:“可这样的好事,这的厚恩,不该由臣子来施。治农官迟迟不插足赋税,我还以为是你们知道轻重,结果却是我眼拙,你们不是愿意收手,而是想另辟蹊径。国朝之粮税,最初都是由乡人解运,把人握在手里,还怕管不了税吗?江南四省的民心、财税,归于下臣之手,你不觉得,这是取死之道吗?” 徐赞默了默:“可至少现在,是君臣相得。” 严嵩忽而一笑:“但也不能连一个唱反调的人都没有吧。太监和武将,全都退避三舍,眼睁睁地看着,连吭都不敢吭一声。我虽然佩服,但也不由心惊,是怎样的情谊,才能让虎容人在卧榻之侧酣睡。” 徐赞亦了然:“所以,你才跳了出来。” 严嵩眼中盛满了星光,他笑而不语。 徐赞失笑:“也只能是你,才能找到这条平步青云之路。可惜,我本以为,我们会是同路人。” 即便有再深的情谊,也会有怀疑,也希望能有随时控制对方的权柄。所以,伴随着放权而来的,就是另一次制衡。这时,不顾一切、表明忠心的人,自然会得到特别的重用。 严嵩一哂:“我也是凡人。”与李越政见不一,只要不干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就不会性命之忧。可和皇爷政见不一,那只有死路一条了。既然如此,干嘛不选最大的那个人跟呢? 他道:“我要是你,就会听从谢丕的建议,把田让给织造局,叫这些农人少交些租,也是莫大的功德了。” 徐赞笑着摇头:“道不同,不相与谋。再者,这些事,还轮不到咱们来商量。” 严嵩亦笑,他望向北方:“那就看他们如何来议了。” 如佛保听到野亭内的这一番深谈,只会暗自发笑。能怎么议?枕边夜话谈呗。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你知道,皇爷为了同床共枕,他有多努力吗?:,, 385 才高难入俗人机 谢丕一脚深一脚浅地归家了。夜色沉得密不透风的囚笼,他孤零零地坐在窗扉前,不知东方既白。礼叔一进,才发现他竟连昨夜的衣裳都未换下,不由惊:“二爷,这是怎么了?” 他三步并作步迎了来,只见谢丕眼中血丝密布。他心中既焦急又茫:“您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这麻烦不都解决了吗?” 谢丕缓缓抬起头,他的双目被天光刺得酸涩,当即滴下泪来。他扶额长叹:“解决?麻烦恐怕才刚刚开始……” 礼叔还待再问,外忽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厮在外大声求见。 礼叔不满:“这一大早地跑什么跑。规矩都学到狗肚子去!” 小厮气喘吁吁:“不是,二爷,有诏命,天使已经在条街外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之,整个谢宅都忙乱起来,连贞筠都被惊动了。伍凡归来禀报时,语带宽慰:“夫人不必担忧,这是加封谢家下有功之人的恩典。” 贞筠一愣,她接过伍凡记下的名册,粗粗一看是一惊:“这么?” 蕙心正在学着慢慢认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又低声去问宋巧姣,眼见贞筠蹙眉不语,不由问:“夫人怎么不笑,这么官,这可是大恩典!” 小丫头的声音清脆悦耳,黄鹂出谷。贞筠梦初醒,她扯了扯嘴角:“觉得这是事?” 蕙心语声一滞,她有些无措:“做官儿,不是事吗?” 贞筠:“没错,做官是事……”可世,岂有白给的事呢? 她正思忖,听小厮禀报,言说是谢丕求见。这下清风池馆的人都是一惊,谁不知这位谢郎中是恪守礼节,虽容贞筠一行借住,但对他这儿素来是绕着走,怎么今日反倒主动找来。 伍凡躬身问:“夫人,是见还是不见?” 贞筠霍起身:“怎么不见,见!不过不是在这里。请他往荷风亭一叙吧。” 谢丕闻言,亦无二话,听从她的安排而去。原来荷风亭造在清风池中,四面皆是雕镂槅子糊着纸,依靠回廊连通岸。人立于曲桥之,声音便可直达亭内。此时已是深秋,谢丕一路行来,只见红消翠减,颇觉伤感,待到了窗外瞧见里头隐隐绰绰的人影,觉五味杂陈。 贞筠听到他的脚步声,问:“是谢家兄长吗?” 谢丕默了默:“是我。” 贞筠看到他的身影映到窗扉:“我已屏退左右,您有什么话尽可直说。” 谢丕只觉喉咙干涩,果不是他立身不正,不会惹出这些事来,事到今,他也只能尽力弥补自己的过错。 他:“弟妹,近日身子可?” 贞筠只当他这是寒暄:“已经了。” 谢丕:“当日含章兄嘱托,是因弟妹身子未愈,所不便长途跋涉。今,弟妹既已大,还请早日归京为宜。” 贞筠满心为,他是面临大变,找她紧急商议的,没曾想,继闭羹后,谢丕又给她下了一逐客令。 她的面色渐渐沉了下来,谢丕却浑不觉,他还在细说对她的安排:“我已经派人置了船只与路引,还请弟妹回京去收拾细软,今晚出发。路切记不可停留,不可与人接洽……” 谢丕说到一半,听里传来声响:“可那些水转丝纺场呢?” 谢丕是万万没想到,都到了这会儿了,她还想着那些丝场。他的浓眉深皱:“弟妹,不该再想那些。” 贞筠早腻了这一套说辞:“那是我先建起来的,我为什么不能想?” 黄叶着旋儿从空中落下,镜的清池泛起阵阵涟漪。谢丕无奈:“可它已经远远超出的掌控之力。” 贞筠辩解:“前不成,是因为世家从中作梗,现下世家已吃了教训……” 谢丕:“还不明白么。世家让出的利益,不会流向民,只会归于朝廷。” 贞筠:“是不明白。朝廷又,朝廷不需要地基,不需要代言吗?” 她不是因为无知,才敢去淌浑水,相反的,她是因为知,还敢去放手一搏。谢丕一时愣住了,这是她,一个敢于做自己的人,无论到哪里都是让人钦佩的。 他不由缓了声气:“因执着于丝场呢?是诰命夫人,应该不缺银钱。” 贞筠冷笑一声:“是阁老之子,应该也不缺前程,又是因来此呢?” 谢丕失笑,他脱而出:“我怎能一样?” 一语未尽,窗扉忽大开,随着一声轻响,亭内亭外再无阻隔。谢丕愕抬头,贞筠正立在他身前,她一字一顿:“我为什么不一样?男人和女人,既都是人,又凭什么不一样?” 谢丕雷震一惊,不仅是她刀锋一样的言辞,还因这样的骤相见。他即刻别过头去,:“快关窗!这不成……” 贞筠不退反进,她一步一步走到亭外,走到天光之下,双目明亮星:“有什么不成。又要拿那一套假学来糊弄人?我告诉,二十年前,我爹也是拿这一套想将我勒死在祠堂,猜时至今日,我是信,还是不信呢?抬头!” 伴随着她一声断喝,他终于抬眼看向她。她的身影倒映在他瞳孔中,她展颜一笑:“总算见着了,这么些年,似乎没什么变化。” 谢丕低下头去,眼底一片模糊。可却变得,勇敢了,我本不该再见的…… 贞筠:“我肯来此,是为个原因,一是过去番相助,我感激于心。二是阿越既将此地之事托付于,那么我要继续未竟之业,歹要与通个气。家今受了恩典,会成众矢之的。那么双眼睛都盯着,所不可越雷池半步。那些还未来得及拆的丝纺场,还有那些不义之财,不抓紧献给织造局呢?” 他竟想到一处去了。他苦笑一声:“后,再去领织造局的差使。” “当,总不能指望宫里的太监来纺丝织布吧。”贞筠勉强笑了笑,“独木难支,不能向前,只能让出劳力,来寻求庇佑。” 谢丕垂眸:“若是想救助弱女寡妇,不必冒险,我可帮。” 贞筠一愣:“怎么帮我?” 谢丕思忖片刻:“我有银,足养活。” 贞筠忍不住笑出声来,她半晌方正色:“谢,可我并不需要。” 谢丕不解:“可是她不是没有生计……” 贞筠:“她有手有脚,可养活自己,亦能承担风险。她像一样,有自己的想法,也能做独立的人。” 拿民妇来比探花,可谓是离经叛之极。但谢丕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只是平和地和她一起分析利弊:“那么,自问还能再承受一次徐州之乱吗?须知,这样的明枪暗箭,只会,不会少。” 谢丕感受到她的视线火一般烤在他的身,他只听她:“一次是手足无措,可次会摸着,三次会适度反击。吃一堑长一智,慢慢的,我能游刃有余,再也不会任人欺负了。” 谢丕久久没有言语。贞筠对此并不意外,她早明白,不是人人都是她的姐姐,会对她言传身教,会帮助她方学习,会让她大展拳脚,会告诉她即便失败了也没关系,她永远都在。 她摆摆手:“不信也没关系,此事势在必行,……” “我相信能做到的。”他终于再一次抬起头。 声音,一前一后响起。贞筠有些恍惚,她看向他:“说什么?” 谢丕有些局促,他:“同样的错误,我不能犯三次。” 他的双眼盛满真诚:“总是用自己的行动,来回击我的傲慢。武英殿时,我错过一次;徐州之变后,我错过第二次;现下我不能再错第三次。” 贞筠忽别过头去,她清了清嗓子:“这么说,是同意我的提议了?” 谢丕摇摇头:“很抱歉,还是不行。” 贞筠蹙眉:“为什么?” 谢丕:“因为含章,还想做长久夫妻吗?” 贞筠眸光一闪,她当想和月池永远在一起。可有那个王八蛋在,这早已成了虚无缥缈的梦境了。 谢丕显也明白她的为难之处,他:“的未尽之业,可留待将来。可果现下不走,只会与含章彻底夫妻情断。” 贞筠心头一惊:“究竟是为什么?” 谢丕嘴唇微动,他颓:“我不能说。”他不想欺骗,却不明言。到头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篇话颇没有说服力。可大大出乎他预料的是,贞筠却应了。 她长长吐出一气:“吧。我走。” 她看向谢丕,不由失笑:“这么看我做什么,男人讲士为知己死,我女人也一样。能信我,我为不能信呢?” 谢丕别过头,他又一次笑了。贞筠:“笑什么?” 谢丕长叹一声:“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一句改字诗令罢了。” 怎么端端扯到诗令了。贞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她要追问时,他早已消失在落叶缤纷中了。 当夜,谢丕独立在烛火之下。他饱沾浓墨,在花笺写下一行小令:“明是芳草萋萋,云某某某某,只因‘鹦鹉前头不敢言’”【1】 他凝视良久之后,终于拿起灯罩,看着火舌慢慢爬来,终于将其烧成灰烬。 礼叔这时进来禀报:“二爷,李夫人已经船了。” 谢丕点点头:“走了。” 他又一次看向了天穹,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星宿不能决定人的命运,人不能叫万物都做提线木偶,哪怕您是皇,结果也一样。 贞筠走得再隐秘,也盖不住有人一直关注。修葺一新的市舶司衙中,佛保、黄豫、严嵩三人正在大眼瞪小眼。 佛保急得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走了呢?” 严嵩在梦中,他是谁,他在哪儿,他要做什么……按理说他是巡海参政,管海禁、管海贸、管屯田也罢了,大员家的女眷出,也要他坐在这里临大敌般商议?但严嵩毕竟是严嵩,面对这样的境况,他谨慎地没有发问,而是傻帽出头做这捧哏。 果不其,黄豫一脸茫地开:“她走,有什么问题吗?那一行是妇人……” 佛保气不一处来:“懂什么,那船坐得是李越的老婆!” 严嵩与黄豫俱是倒吸一冷气,他虽不知李越的老婆具体做了什么,但不影响他为此心生忌惮。黄豫压低声音:“那是否要派人去堵住——” 佛保冷笑一声:“堵住之后呢?扣在府?” 黄豫大吃一惊,他摇头拨浪鼓:“我?我怎么能行?” 他微不可察地瞥了瞥佛保的下身:“公公,不若还是留在您这里的吧,在您这儿,大家也都放心呐。” 佛保:“……”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严嵩不得不出来圆场:“我想公公的意思,应该是不发生正面冲突,却能使李夫人暂留此地吧。” 佛保理了理衣裳,翘起兰花指:“没错,这有学问的人,是不一样。咱家是这个意思。并且,不止是让她留在宁波境内,还得让她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黄豫一愣:“那是叫她回谢家去?莫不是要叫她在谢家出事?可这不对啊,您既知她前在谢家,不早些出手呢?” 严嵩将折扇在掌心轻击,看来,佛保是要方氏继续长留在谢家……他紧张到这个地步,说明这件事很重要,很有可能是面交办……面为要交代这件事…… 他斟酌:“要做到这二都不难,但不知,公公想让方氏留在这儿久?” 佛保一窒,他看向严嵩,意味深长:“觉得呢?” 黄豫已有些明白:“歹得戏唱完了再走吧。” 严嵩问:“黄兄为是什么戏?” 黄豫一愣,哈哈一笑:“兄弟是个粗人,平素不爱这些玩意儿,左右不过是《单刀会》之类的吧。” 佛保听到此却是带着警告:“先把人弄回去再说,别干余之事!” 看来,佛保此刻仍畏惧李越,所不敢对方氏下手。那既不是为了利用,又是苦将这烫手山芋弄回来……严嵩目不转睛地看向佛保,四目相对之中,似有无尽话语。 直到出了这市舶司衙的子,严嵩仍在低头苦思。黄豫实在忍不得了,他推了推严嵩:“兄弟,这到底是唱哪出啊。” 严嵩苦笑一声,他早已猜准七八分了。为是《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天知是《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为是随主帅勇闯敌营,结果是做红娘拉媒保纤。罢了,干什么不是干呢,总比真提刀卖命。 他拍了拍黄豫的肩膀:“干是了。无知是福……” 朝廷的一旨擢升调命,将刚爬出泥潭的谢丕,又拖了回去。他不得不再次和族人拉扯。前只谈钱,大家伙都扯不清楚,今还有官职掺和进来,是要将狗脑子都出来了。 谢丕原本是谦谦君子,后也开始气急败坏。他怒:“总之,无论,先将水转丝纺场悉数交与织造局,有逃税漏税之事,一定要尽数缴!谁若再纠缠,休怪我无情!” 那些得了官位之人,盼着他的提携,自是言听计从,可那些诸谢遇人,丢财丢人之后还要丢场缴税,又岂会甘心。 谢遇早已是面金纸,在屋内破大骂了几日。在被迫数缴纳田赋后,他是忍无可忍:“这群王八蛋,谁不让我过,我让他全家都玩完!” 在面临威胁时,士绅的抉择其实和平头百姓没有样,既制度化的途径走不通,那只能铤而走险。 形形色色的暗杀,正式登了江南的政治舞台。宁波为中心,向江南四省蔓延开来。有人想效仿谢家一步登天,有人则极力不去步孙家人的后尘。花团锦簇之下是白骨骷髅,繁华梦中包裹着刀光剑影。之前一直谨守本份的治农官则紧随其后,一边控制事态,另一边则从相争中获利。源源不断的财货,登运船,顺着海路源源不断地运往马六甲前线。 贞筠被堵在了水路,她既想悄无声息地走,自不敢大张旗鼓坐官船、走官,而在曲折水路与民同行,不免有遇到意外的风险。 蕙心眼看艘船在前争执不休,早极为不忿,她:“夫人,这么着得拖到什么时候,让奴婢去叫他滚吧。” 宋巧姣忙:“这么出去,岂非是自爆行踪?” 蕙心急:“那怎么办,只能这么堵着吗?” 贞筠思忖片刻后:“去让伍凡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宋巧姣:“夫人是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 贞筠点点头:“事出反常必有妖。” 半日后,伍凡回来,他:“的确是船因碰撞,才惹出了纠纷。属下去劝说后,水路已经疏通了。咱现在可出发。” 宋巧姣蹙眉:“这么说,真是意外?” 贞筠问:“那此路之,此的行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伍凡低眉:“回夫人,是一些小世家的家人,想来是听从主人的命令,先携带细软,离开宁波保存实力。” 贞筠一愣:“竟已经到了这般田地……那谢家了?” “这……”伍凡面露难色,欲言又止,“听说是意外起了火灾……” 水边的酒楼中,佛保与严嵩相对而坐。佛保问:“这么简单,她会折返?” 严嵩望着秋水长天,抿了一杏花酒:“公公,能做夫妻之人,必是有相近之处的。即便有所怀疑,她也不敢去赌,万一赌输了,那便是一生的良心折磨。” 佛保抚掌:“有理有理。不愧是啊。” 果不出严嵩所料,还不到一个时辰,贞筠一行调转方向,返回宁波。 佛保与严嵩碰了一个杯。佛保起身伸了个懒腰:“总算结果了这事了。不容易出来一趟,怎能不去踏青呢?” 严嵩拱手:“敢不从命。” 人走在路,眼见天高云淡,桂花香浓,不觉心旷神怡。而,这俩人才走到半山腰,见下人狂奔而来。佛保与严嵩面面相觑,他斥:“怎么回事?” 下人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他指着山下:“启禀公公,不,不了!那方氏……” 严嵩奇:“她没回去?这怎么可能?” 下人急急摇头:“不,她回去了。可她、她没去谢家啊!” 佛保瞪大双眼:“开什么玩笑,她还能往哪儿去?难不成是王家?” 下人又摇头:“都不是,她、她往咱衙去了啊!” 佛保、严嵩:“……???!!!” 死一般的沉默过后,佛保才长吐一气:“严参政,说得没错,能做夫妻之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下人问:“公公,那咱怎么办?” 佛保阴阳怪气:“还能怎么办,回去准备大礼参拜诰命夫人!” 个时辰后,市舶司衙中,贞筠早得极不耐烦。此地的宦官俱是叫苦不迭,只能小心伺候。 贞筠又问了一次:“已经这么久了,主事究竟是去哪个衙,还没回来吗?” 小太监低头:“夫人稍后,我佛保公公事务繁忙……” 贞筠冷哼一声:“看来真是贵人事忙啊。” 不时,佛保方满头大汗走进来了。贞筠见状一愣,自觉自己是对太监成见太深,错怪人家了。她的语气也缓和不少:“是我叨扰公公了。” 佛保气不接下气:“……哪儿的话,岂敢岂敢。”:,, 386 时乖不遂玉女愿 主人既归,待客自然更加殷勤。他们换到了一处花厅之中。侍女捧上两盏香茗,甜白釉莲纹盅中翠色/欲滴。小太监鱼贯而入,复又呈上四个小捧盒,贞筠略瞟了一眼,多是荷花酥,龙井茶饼等江南点心,个个精致小巧,玲珑剔透。 佛保此时又笑开了花:“夫人请用。” 贞筠既然找上门来,也不打算虚以委蛇。她心知同这些宫里人打交道,与其耍花腔,不如单刀直入来得痛快。 她侧身看向他:“谢家闹了火灾,公公可曾听说了?” 佛保闻言屏退左右后,才不徐不急道:“这样的大事,咱家耳不聋,眼不瞎,岂会不知。” 贞筠手中的茶盅与桌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出了这样的祸事,不知损伤几何?” 佛保似笑非笑道:“不知夫人是问人,还是问物呢?” 贞筠道:“当然是问人。” 佛保都被她的耿直惊住了,虽说他是有意调侃,也没想到她居然就这么说出来了,这哪里是一个官家夫人当有的言辞。 贞筠挑挑眉:“唐太宗时,治书侍御史权万纪上书言事:‘宣州、饶州有银矿可采,每年可得数百万缗。’如是寻常昏庸之主,自会大喜过望。可太宗却道,‘天子富有四海,不以金银财物为宝,而视利民良言最珍。与其多得数百万缗,不如多得一贤才。’当今亦乃圣明君主,所思所想自与太宗一致。妾身深蒙皇恩,岂能不问人先问物呢?” 佛保一窒,随即笑道:“看来夫人居于文气昌盛之地,才学更上一层楼。” 他在回避她的问题,贞筠心一横:“不知谢家一房伤亡几何?” 朱厚照好佛,佛保又是以藏语得幸,身上也挂着几件佛饰。此时,他的手上就一刻不停地转动着一串金刚菩提子。他闻言动作一顿:“众矢之的,即便有再多防备,也不免伤筋动骨。但万幸的是,夫人所关切之人,暂时无恙。” 贞筠讥诮道:“朝廷还要用谢阁老,又岂会戕害其子。可既要用人,又以人做饵,不觉有失厚道吗?” 佛保一哂:“看来,夫人是为谢阁老来报不平了。您是熟读《大明律》的才女,咱家也想请教一一,不知通倭叛国,该以何罪论处?” 贞筠一愣,里通倭国,阖该满门抄斩……佛保问道:“谢家的人总没有死绝吧。非但没有死绝,还能保存根基,这还称不上天恩浩荡吗?” 贞筠道:“无辜的人受牵连,有罪之人却能逍遥法外,这也能称得上公正吗?” 佛保呵呵一笑:“无辜之人,又能有多无辜。是比死在倭患之中的难民无辜,还是比那些饥肠辘辘的佃农无辜?朝廷看在眼底的,本就不是这一家一姓的衰亡,世家盘根错节,如不使其自杀自灭,黎民何以得利?” 说得好听,贞筠道:“如今虽惠及百姓,可我却忧心好景不长。圣上如此作为,谁知日后究竟是黎民得利,还是皇家得利?” 佛保正色道:“夫人慎言!” 贞筠冷笑一声,不再言语。佛保缓了缓声气:“此处仅我与夫人两人,咱家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皇家势大总比世家势大要好。世家偏居一隅,目光狭窄,只求自家富贵,烂锅倒悉数甩于朝廷。皇家则以天下为家,享万民供养,当然会尽力保全万民,使之繁衍生息。 贞筠腹诽道,那藩王又怎么解释呢?但她也无意再吵,只听佛保道:“今日这局面的益处,我明白,您明白,谢阁老比我们更明白,否则又岂会放谢丕归乡?” 贞筠一愣:“你是说……” 佛保失笑:“想要闹起大风浪,自然不能靠几只小鱼小虾,总得有身份够的人,在这儿镇场子。这是你情我愿的事。陛下已给了他委任,他本可以立即赴任离去。是他自己,选择留在这里甘为马前卒,甘做这点燃炮仗的引线。” 贞筠一时说不出话来,佛保试探性道:“怎么,夫人不忍?” 贞筠长叹一声:“‘一饭之恩必偿,睚眦之怨必报。’我当报回护之情。”明明留她在此,更能确保月池的援手,可这个人还是选择第一时间送她走…… 佛保当即道:“夫人如带他去赴任,陛下早有嘱托,我等也绝无一话。” 贞筠摇摇头:“我不能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不尊重他本人的选择。” 佛保先是心凉了半截,随后心思又活络起来,他道:“那夫人是打算与其共克时艰了?” 贞筠笑道:“不是我,而是公公你。” 佛保:“……??!!”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皇爷的情敌,他吃饱了撑得去趟这浑水。 贞筠歪头:“公公不信?” 佛保道:“夫人莫拿咱家说笑了。” 贞筠道:“你觉得,我离开宁波后,又不辞辛劳赶回来,只是为了和你开个玩笑?我是有一笔交易,想同公公你好好商量。” 她能有什么东西。佛保第一反应就是轻视,李越再厉害又如何,这天下终归是朱家的天下。 然而,贞筠接下来举动,却惊得他呆若木鸡。她道:“徐州之乱的根由是你我都心如明镜,是这泼天厚利惹了旁人的眼,可引起这场祸乱的引线,公公可曾听闻?” 佛保一惊,他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想,却不敢置信。别人不知道,他可是通过东厂的情报网摸得清清楚楚。那个林婆死时,手里可是拿着一架棉纺车……他只听贞筠道:“我想拿水转棉纺车的图纸,来换您出手,保谢丕一条命。” 这一言,好似石破天惊。佛保霍然起身,他身旁的茶盅都因这剧烈的动作摔倒在地,可他却浑然不觉。 贞筠已是智珠在握:“如何,这对您来说,当是一本万利的卖卖。” 儒家话语体系中,太监早已成了丑角奸角。佛保和他的义父刘瑾一样,不打算去苦读诗书迎合那些文人的作风,他们正在摸索自己长远发展的道路,当今的这些儒生重农耕轻商贾,重诗书轻技术,重内政轻外交。而他们宦官却通过农技发展和与外洋之间的冲突,抢先看到了这些东西的强大力量。握住了一项关系民生的技术,在现行的政治环境下,等于握住了一座金山。这正是圣上与李越所致力于的大势。他岂能不顺势而为呢? 佛保理了理衣裳,慢慢坐回原位:“夫人真是洞若观火啊。明人面前不说暗话,如真有此物,您何不为自己求一个锦绣前程呢?” 贞筠苦笑一声:“妾身如能长留夫君身侧,何等前程不可求。但既无法常伴左右,纵有金玉满堂也不过空置罢了。” 她继续道:“此物于妾身而言,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于公公而言却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林婆一直都在钻研此物,可惜,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却遭飞来横祸,我也只能继承她的遗志,望借公公妙手,将其传遍大江南北。” 她说得恳切,佛保却仍不能释疑。他也遣工匠试过,可始终无法解决棉线断头的问题。单凭她手下那群女流之辈,难道比他集结的能工巧匠还要厉害不成? 眼见他久久不语,贞筠只能再添一把火:“公公不信?” 佛保道:“咱家岂敢怀疑夫人,只是事关重大,牵连太广,不得不谨慎些。” 这个狡猾的狗东西,她亦料到,光凭空口白话,是无法打动他。贞筠亦是皮笑肉不笑道:“您说得是,事关重大,又是我有求于公公,岂能不拿出些诚意来。” 她道:“原本的棉纺车最多有四锭,林婆改良后增加到了五锭,按理说锭数越多,纺得线也多。我身边的女孩儿们便突发奇想,能不能再增加几个锭子?” 佛保一哂,他比划道:“锭子有这么长,加一个已是勉强,怎么可能再加?” 贞筠道:“横卧的锭子自然不行,可要是……竖起来呢?” 佛保一震,贞筠唤人取来了一个小匣子,递与佛保。佛保打开一看,竖立的锭子,用手一推,就滴溜溜直转。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也跟随这锭子,不住地震动。 水转丝纺车出世之后,自然而然就在推动丝绸织机的发展。什么罗织机、花楼提花机,也跟着有了改进,织出丝绸被文人赞誉堪比织女云锦。但是丝绸毕竟是精细物,要想花色好,卖出好价钱,就注定快不到哪里去,只能靠人来做。 可棉布就不一样了,再贫寒的人,也要用衣蔽体吧,这要是成了,完全可以以量取胜,至少每年的军需,不必再向民间采购,如此节省大额的军费……这样的功劳足以名垂青史。 佛保的呼吸有些急促,他道:“夫人真是大手笔呐。” 贞筠道:“这只是其中一个部件而已,权当给公公的见面礼。至于如何解决棉线断头的问题,还要等事成之后,送与公公。” 佛保还在犹豫,贞筠道:“看来公公仍有疑,这无妨,妾身另寻合作之人就是了。” 她竟起身就要告辞了。佛保眼见她拎着裙摆库快速走了出去,仿佛后头有鬼撵她似得。他的心一时狂跳,一个小人叫道:“她毫不犹豫,八成是真的!要是错过了这样千载难逢的良机,会后悔一辈子的。”另一个小人又道:“可这是两虎相争,要是插足进去,肯定免不了吃亏……还不如保守一些。” 贞筠已然走出了大堂,来到了前院中,她同样也是心如擂鼓,怎么还不叫她,这狗东西就这么有定力? 在她终于将出前院时,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夫人且慢!” 贞筠不由暗松一口气,她缓缓回头,鬓边的珠花微微颤动,她似笑非笑道:“公公这是心动了?” 佛保讪笑道:“咱家是想同夫人再好好聊聊。” 贞筠道:“可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了,要再聊可以,得加价。” 世人就是如此,越易得的越不珍惜,要是难得起来,反而越发心心念念。佛保到最后心里仍然七上八下,却并不后悔,成大事者,就要有敢冒险的勇气。而再糟糕的局面,只要肯用心经营,一样可以化险为夷。 他问贞筠:“夫人为保谢丕的命,甘冒这样的风险,难道也动了再醮之思吗?” 贞筠一惊,她道:“绝无此事。只是恩义而已。” 佛保切了一声,他接着道:“咱家打算将图纸献给义父。” 贞筠又被他惊了一次:“刘瑾?”她没想到,这样的机会,佛保竟然肯拱手让人。 佛保笑道:“太监是无根,又不是无心。这样做,一是全我和义父的父子情谊,聊表我的孝敬之心,一来夫人所求甚大,不得义父首肯,我也不好动手。三来事成之后,夫人能交来图纸那是皆大欢喜,要是不能……” 贞筠一凛:“你待如何?” 佛保笑呵呵道:“夫人莫急,我当然不会拿您怎么样。您不高兴了,李尚书就不高兴,李尚书不高兴了,那皇爷岂能高兴得起来?主上郁郁寡欢,我们这些做家仆就更是坐立难安了。不过,和您有恩义的那个人就难说了。” 贞筠的心沉了下来:“你在威胁我?” 佛保摆摆手:“岂敢岂敢。咱们之间有什么不能商量呢?就算我与夫人没得说,咱家的义父和李尚书总有得说吧。” 贞筠一回到马车上,就不由面带愁思。宋巧姣问道:“夫人,是没谈成吗?” 贞筠长叹一声:“谈成了,麻烦反而更大了。” 宋巧姣不解:“这是何故?” 贞筠欲言又止,当然是因为她也无法解决棉线断头的问题啊。将锭子竖起来容易,只要思路打开,要做到这点并不难。这个主意,就是与林婆交好的女工,在悲愤之下,推到棉纺机后发现的。可如何让棉线不断头,就要靠精密的装置了。她病了之后,关于棉大纺车的探索就被搁置一旁,她哪有精力去召集工匠做这种事呢? 贞筠黛眉深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至少,她已经让市舶司的目光又一次聚到了棉布上,而不是只盯着上层的绫罗绸缎。 而还困在家中的谢丕,浑然不知贞筠去而复返。他正在焚香鼓琴。屋外秋雨萧瑟,屋内亦是一片凄清。他十指拂过琴弦,所奏之声慷慨激越。 待到曲终,礼叔才开口道:“一爷,再这样下去,咱们就要顶不住了,要不,还是走吧。” 谢丕没有回应,反而问他:“您听出我弹得是什么曲子吗?” 礼叔就是谢丕之叔谢迪的奶兄弟,在谢家耳濡目染,也通诗书,可如今他心乱如麻,哪里有心思听这。 谢丕也明白他的烦忧,他道:“这是《伐檀》。‘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连魏国先民都愤恨上层不劳而获、敲骨吸髓,何况如今呢?” 礼叔一愣,道:“可又不是咱们在这里侵夺民财,咱们在灾荒年间,还放粮救民呢。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要恨也该找对人才是啊。” 谢丕道:“可要杀我们的,也不是平头百姓啊。” 礼叔道:“那些人就是憎恶我们,夺了他们的好处。一爷,我看差不多也就行了……闹大了对老爷的官位也不好啊。” 谢丕摇摇头:“事情一旦开始就不会结束,恰如宝剑出匣,必见血而归。” 他沉默片刻后道:“礼叔,既然挡不住,就别挡了。” 礼叔一愣,只见谢丕微微一笑:“保留实力,还能控制局面,要是真被逼上绝路,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谢云得知消息时,伪装成乱民之人已然闯进了谢家一房。当其他阴私手段都无济于事的时候,豪族也只能一力破万法。 谢云惊得魂飞天外,他道:“怎么会这样!来人,带上家伙,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 他带着家丁气势汹汹地冲出去,可还没走出家门,就被他爹拦了回来。 谢述简直要被这个不知轻重的儿子气死:“站住,畜生,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谢云惊疑不定:“爹,一房被攻破了,堂兄他们……” 谢述暴喝道:“住嘴!” 他走到儿子身侧,才与他细细分说:“这不是你讲兄弟义气的时候!你知道吗,你的好堂兄不仅在咱们家来分而治之那一套,还在外头来!他得罪的人太多了。你放心,他是阁老之子,那伙人不敢拿他怎么样的。到时候他拍拍屁股回京去了,咱们可是还要这儿扎根的。这浑水,我们不能去趟!” 谢云一窒,仍在苦苦相劝:“可爹也说了,那伙人已是形迹疯迷,万一铤而走险,伤了堂兄……” 谢述默了默:“那也是他的命。” 谢云不敢置信地看向父亲,他也不是傻子,知道以情相劝说不通,就只能摆厉害关系。他道:“堂兄是伯父爱子,一旦有个三长两短,伯父岂会袖手旁观,到时候那些害人的必会受到惩处,而咱们这些袖手旁观的族亲,也得不到伯父的看顾了啊。” 谢述这才心有所动,谢云当即就要往外奔,却又被谢述拦住。 谢述道:“你别急,我自会差人去做做样子,而你,立刻给我回房去!” 谢云没曾想,自己白费一番口舌,竟然还是无用功。他回房之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贴身的小厮端来凉茶,苦口婆心劝道:“少爷,快喝一口,去去火吧。老爷也是为您好……” 谢云烦闷至极,他猛然掀翻书案:“不喝不喝!他是在保我的命,却也是陷我于不义啊!” 原本被主人珍视的典籍,骤然被丢了一地。小厮也惊得后退一步,手一哆嗦,凉茶便都倒在在书上。眼见字迹慢慢晕开,小厮不由惊叫一声:“不好了,少爷,书毁了。” 谢云一惊,忙过来拍打,好几页纸黏在了一处。谢云心疼不已,他颓然地坐到地上。这还是谢丕送他的《论语》,上头用蝇头小楷写满了注解和心得,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如今却同他本人一样,都处在岌岌可危的边缘。 眼见此情此景,谢云不由忆起为政篇中的名句——“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见义不为,无勇也’。”他真的要做一个怯懦之人,见死不救,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吗? 他一拳重重击在地上。小厮又被吓了一跳,忙过来道:“少爷,仔细手疼啊。” 谢云目光闪动:“不好了,我的脚也扭了,你替我看看。” 小厮没有生疑,忙去看他的脚。谢云正是抓住这个时机,一脚将他踢翻在地,小厮哎呦一声,谢云又猛扑上去,终于将他打晕。 这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此时已是一身大汗。他忙把小厮抬到床上,脱下小厮的衣裳给自己穿上。谢云替他盖好被子,低语道:“对不住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他提心吊胆地混出府去,没有选择贸贸然去雇人,而是直奔东市买了匹马,马不停蹄去找徐赞。 徐赞此时仍在乡里,完成乡约的建立事务。他闻讯大惊:“怎么可能!李夫人不是在吗?” 谢云一懵:“李夫人,什么李夫人?” 两人也来不及合计,只能急急去救人。可到这了这会儿,哪来得及经三司商议调兵呢?徐赞只得招来各圩约长,命他召集刚刚成立的民兵队救人。 谢家一房既修桥铺路,又怜贫惜弱,在乡民中的口碑本就不错。此次,乡民更是被告知,谢丕是因宣扬分田产才被人嫉恨,大家更是一呼百应,前来援助。 然而,待他们集结赶到谢家时,这里竟又燃起了熊熊大火。黑烟滚滚而起,炽烈的火光将天都烧得通红一片。一切罪恶、一切争端,都将被这大火掩盖,很快就要烧得无影无踪。 谢云已是目眦欲裂,他大喊道:“快救火,快救火啊!” 急骤的铜锣声响起,高门大户悄无声息,贫寒人家却是大开屋门。各式各样的盛水之物,霎时间涌现。不过片刻,整条街都是喧哗震天。大家不停地打水,泼水。 谢云和徐赞更是跑到最前面。谢云的内心已经完全被愧悔占据了,徐赞又何尝不是呢?要是他们能早到一点,要是他们能多关注一些,也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火势稍稍一弱,他们一人就披上湿衣,带着水桶冲了进去。谢云被呛得面红脖子粗,他哑着嗓子喊道:“堂兄!堂兄!你在哪儿啊!” 他奔到后院时,终于碰上了人。这伙人裹得严严实实,看着他们目带惊色。穿成这个样子,鬼鬼祟祟在这里,定是贼人无疑。谢云不由大骂:“站住!竟敢在我谢家纵火行凶,来人呐,快将他们都拿下……” 人的确来了,不过一马当先的不是跟随谢云的乡民,而是这伙身份可疑之人。即便是在混乱的火场,他们的身法也快得像风一样。他们团团将谢云围住,一下就将他击晕,如扛麻袋一样带走。徐赞和其他人已是大吃一惊,他们急忙追赶想要救人。那群人却同他们来时一样,片刻就不见踪影了。 谢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在一间房中。床边灯台的一豆明火散发出柔和的光晕。他躺在床上,身上竟然还盖着一床被子。谢云一惊,他赶忙晕晕乎乎地起身,这时坐在不远处的人才道:“睡得怎么样?” 谢云愕然转身,他看到同样是一身狼狈的谢丕,不由大吃一惊:“堂兄,我们这是都魂归地府了?” 谢丕是既感动又无奈,他起身敲敲他的头:“还没到那个时候呢。咱们是碰上高人了。” 谢云悚然一惊,他忆起自己昏前的情形,这才回过神来:“我是被人打晕的!你也是吗?” 谢丕无奈点点头。他留的后手都没来及用上,就被这一路奇兵绑到这里。不过对方既没有杀他们,就表明也有谈的余地。 谢云急忙环顾四周:“是有第三方出手了?这是哪儿?” 谢丕眸色沉沉:“很快,我们就会知道了。” 他朗声道:“我等既已苏醒,还请尊驾一见。” 不多时,仆人就端上酒菜来,领头之人躬身道:“贵客未至,还请两位先行用膳。”语罢之后,仆人就退了个干干净净。 谢云伸手去拽他们,却连人家的衣摆都没碰到。他气急败坏:“你们究竟是哪家的,到底是想干什么。少装神弄鬼的!” 可惜的是,他喊到口干舌燥都无人搭理。而谢丕思忖过后,竟真个坐下吃起来。 谢云孤零零地坐在床上,抱着被子,惊得合不拢嘴:“这你都吃得下?” 谢丕看了他一眼:“你就说饿不饿吧。” 谢云默了默:“……饿。” 他慢慢爬起来,坐在谢丕对面,果断开始风卷残云。 待他们酒足饭饱后,又睡了一觉后,房门终于再次打开。谢云从睡梦惊醒,他嘟嘟囔囔地起身:“你们还真能拖啊,这都什么时辰了……” 在瞧见眼前的女子之后,他的满腹牢骚忽然噎在喉头,这怎么是个女的?而满身尘土的贞筠与谢丕四目相对时,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惊骇之意。 贞筠已是怒不可遏,她转身看向佛保:“我托你救人而已,你把他们带到这儿来做什么?” 佛保这才从她身后绕出来。一个面白无须,白白胖胖的宦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笑道:“有道是钱货两讫,方为做生意的本份不是。一个大活人,我给您带到这儿来了,那些宵小之徒,我也替您料理干净了。您答应我的东西,是不是也该给我了?” 贞筠接到消息,就被迫连夜赶来。她的手心已是涔涔的汗意。佛保的动作太快了,快到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她隐隐有些后悔,不该去赌这一把。可她别无选择,文官与武将多是明哲保身之人。纵有义士,卷入这样的斗争,走明路只有死路一条,走暗路又是双拳难敌四手。只有太监,作为皇权的代表,手下又有东厂的番役,才有一争之力。 谢丕在看到她额角的汗珠时,已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站起身来,语声坚定:“不管您答应他什么,都不必当真。” 贞筠一愣,只听他道:“此间事未了,圣上的意旨尚未达成,他岂敢动我。” 佛保一脸纯良:“这和咱家有何关系,不是那些世家鬼迷心窍,狗急跳墙吗?” 谢丕冷冷道:“有道是‘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大敌只退了一半,您就开始自断臂膀,是否为时过早了些。” 佛保大笑出声:“真是个人物,到了这个节骨眼还能侃侃而谈。那你怎么不用你聪明的脑袋想一想,待你去后,朝廷才更是师出有名,势如破竹啊,” 贞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已经笃定,这就是皇上的打算,让谢丕之死作为一条引线,激化中央与地方官僚集团的矛盾,从而自己得利,加强君权。 谢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向谢丕:“这就是你一意孤行的原因?” 谢丕沉默不语,谢云道:“你说话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闭嘴!”佛保先是喝止他,接着又转了一张笑脸,“要不是李夫人慈悲心肠,甘愿以水转棉纺车的图纸来换你一命,你早该去了西天了。我们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救你,当然该拿走我们应有的报酬。” 他又一次对上贞筠:“图纸呢?” 贞筠紧紧攥着裙摆,她定了定神道:“这样重要的东西,我怎会带在身上。再说了,我是叫你保他一条命,又不是只救他一次。公公这样就想拿到图纸,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吧!” 谢云听到此,这才明白为何会有女子到此。只是,李夫人……是哪个李夫人?再说,怎么会有水转棉纺车的图纸,棉线是会断头的!谢丕则是彻底了悟,她撒下弥天大谎来救他,却被人拿住了把柄。 佛保此时已被气笑了,他道:“按夫人的说法,咱家岂非是要给他送老归西,才算达成约定?” 贞筠毫不退让:“不至于如此,但是好歹待此地的风云平息吧。公公难道连这点耐心都无?” 佛保哼道:“等倒是无妨,可我只怕,有人是信口开河,耍着人玩!” 眼见他逼近,谢丕一个箭步上前,挡在贞筠身前,直面佛保:“你该知道,她是李夫人!” 佛保摸摸光溜溜的下巴,意味深长道:“李夫人,我当然是不敢动的,可是,你又是谁呢?”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闪进屋内,谢丕当即被按倒在地。佛保轻飘飘撂下一句:“让他懂点事。” 贞筠惊怒交织:“快住手!” 她的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响,谢丕的面色登时紫红一片,他强行压抑住冲口而出的惨叫,低头一声闷哼,浑身禁不住发抖。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到大家都没有反应的时间。贞筠面色惨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地上抽搐。而谢云在看到谢丕软下去的一条腿时,才从变故中回过神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到谢丕跟前,使劲去捶打那个东厂番役:“放开他!放开他!” 那人翻了个白眼,很快,谢云也被踩倒在地,一下晕了过去。 贞筠已是浑身颤抖,佛保第三次笑眯眯地问她:“图纸呢?” 眼见她不做声,佛保皱眉道:“不会吧,不会吧,你真是在蒙人啊。” 冷静,她必须冷静下来。阿越告诫过她,越是危机的时候,就越不能乱了阵脚。贞筠深吸一口气,定定地看着佛保:“大家都为朝廷做事,什么事不能好好商量,为何非得如此?我之前也告知你竖锭之迷,也算支付了一部分代价了吧。” 佛保轻轻敲着桌面:“这么说,夫人是打算再谈谈别的了?” 贞筠落座:“没错。” 佛保思忖片刻:“那我们之间,就只有一件事可谈了,那就是——” 贞筠屏住呼吸,只听他道:“你的婚事。” 一言既出,除了神出鬼没的东厂高手,这屋内的两个人都是呆若木鸡。 佛保抚掌道:“你想保他的命,很简单,嫁给他就好啦。” 这话题是怎么转到这儿来的,贞筠柳眉倒立:“你在放什么屁,我已是有夫之妇……” 佛保嘲讽:“有名无实而已,又何必执着?夫人坏了我一桩差事,总该陪我一桩才能了账吧。” 差事?只有上头交办的,才能叫差事。这恰如一道霹雳凌空劈下,破开重重的黑雾。直到这时,贞筠方明白前因后果。她苍白的脸上因气怒升起红晕,声音却冷得足以淬冰:“原来如此,难怪要让我到谢家去借住,原来这一切,都是你们的诡计……” 佛保道:“这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了。你看看你,年纪不轻,相貌一般,还性烈如火。你能找到这样的,都是方家祖坟冒青烟。” 贞筠被这当面羞辱气得胸口起伏:“少给我来这一套。我早就被逐出家门,归入李家。即便是死,我也是李越明媒正娶的妻子,当之无愧的正室。你主子是身份尊贵,英俊不凡,可那又怎么样?我即便死了,也压他一头!” 佛保抠了抠耳朵:“夫人的面皮,真是叫我叹为观止啊。怎么,李越救了你一次,你就要赖他一辈子,拖累他一辈子吗?” 贞筠冷笑一声:“究竟是谁在拖累她,她避如蛇蝎的又是谁?总不会是明媒正娶的我吧。” 佛保道:“那是他以前不知道皇爷的好,所以才心有顾忌,可现在不一样了。他们已经是携手同心,皇爷能真正帮助他。而你呢,你除了添乱,还会干什么?惹得麻烦,还一次比一次大。” 贞筠如一头冷水兜头浇下,她断喝道:“你胡说!” 佛保讥诮道:“我胡说?你们刚入京时,是谁在宴会上拂袖而去,任由李越是娈童的流言蔓延开的?” 谢丕艰难地抬起头,他看到贞筠的面色霎时间如死灰一样,而佛保还在步步紧逼:“又是谁,打着援助夫君的旗号,瞎送梨给别人,连累谢丕下狱,削弱了李越一方的势力?” “再是谁,跑到江南来,不分轻重地开设水转丝纺场,惹得江南大乱,朝野动荡?” 贞筠已是泪水盈眶,她想辩解她不是,可到头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以她的聪慧,按理说不会轻易为这样的话术所动,可这番言语的的确确戳中了她的心魔。一个从小被规矩束缚的姑娘,一个不断挣扎成长的姑娘。她总是被否定,总是被打压,她越是努力,面临的压力就越大。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之后,她也会迷茫:“我是不是就是个没用的人。我根本不能改变这片天地。我非但不能帮人,还让别人的境遇变得更糟。” 佛保仍在她身旁到:“闹出这么多事,你还能大摇大摆在这里,仗着的不过是有人替你撑腰罢了。所以,你到这会儿都没有悔意,伤疤还未好全,你又撒下弥天大谎,惹上我们东厂。接下来,你又打算怎么办,回去找李越哭诉,然后让他再和东厂为敌?” 贞筠抬起头,她眼圈通红,已是泪流满面:“我不是,我没有!我只是想帮她,我只是想救更多的人而已!” 佛保诘问道:“那你现在帮到了吗?织场的那些女工重获新生了吗?” 这恰如一块巨石,彻底击溃了她的脊梁。她挺直的脊背,又渐渐弯了下去。 佛保拍拍她的肩膀:“别再拖累他了,你就不能靠自己好好做事吗?至少,这个身子是你自己的吧。” 他猛然一推,贞筠跌倒在谢丕身侧。他们又一次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都有泪光。 佛保道:“怎么样,谢御史,只要你点头,很快就能风风光光成婚了。你已被外放到巴蜀,到了外头,谁认识谁啊。等过上几十年后回来,京里更没人敢说什么。这些你都不必担忧,皇爷还是顾念旧情的,李越更不会因此责怪你,你是了解他的,他只会祝福你们。” 谢丕的嘴唇微微颤动,他看向贞筠,自他们认识到现在,从来都没有靠得这么近过。他心知肚明,只要他说一个好字,这群东厂的爪牙就会马不停蹄地把他们送到四川去。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会有更广阔的前途。只要她不在含章身边阻隔,皇爷是不吝优待她,以求让含章安心的。而他也会跟着得到庇佑,有机会大展拳脚,而不是被困在这里,受这些人折辱…… 他长叹一声,终于说了出来:“我不愿意。” “为什么?”佛保了然,“噢,你嫌弃她嫁过人?” 谢丕挣扎着起身,贞筠下意识想搀扶他,可那只手到底还是没有伸出去。他疼到满头大汗,终于勉强倚靠桌子直起身来。他扯了扯嘴角:“还是这样说话自在……” 佛保撇撇嘴:“我说,谢御史,这会儿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 谢丕摆摆手,他又一次看向贞筠:“他在骗你。” 贞筠又一次滚下泪。谢丕道:“真的。他是刘瑾在宣府之变后,才提携上来的小太监,试问又怎会知道你和含章刚入京的事呢?” 这话说的声音细微,可在座之人听来,却如半空打下一个霹雳一般。谢丕的嘴唇已经毫无血色,可他依然笑了出来:“所以,这必是有人教他的。这个人,对你们知之甚详,并且还深谙人性软弱之处……” 贞筠的眼中已经冒出火光,又是那个王八蛋! 佛保瞪大双眼:“谁教得有什么关系,我说得难道不是事实吗?” 谢丕道:“当然不是事实。我问你,是谁细心妥帖照顾含章起居十几年?” 贞筠愕然抬头,她定定地看向他,只听他继续道:“是谁在宫中为女官,辅佐皇后,节省宫廷开支,为边防士卒送去冬衣?是谁勇闯武英殿,舌战群儒力主出兵?” “又是谁,用心维系养济院和惠民药局,培养出那么多女医?” 这一句一句仿如轰鸣的鼓声,直击进人的心底。佛保一时哑口无言。 谢丕说到此,已是冷汗直流。贞筠深吸一口气,哽咽道:“别说了,快别说了……” 他摇摇头:“至于水转丝纺车之事,就更是颠倒黑白,毫无道理。削弱地方,开关惠民,光靠一条引线是不够的。我只是第一条而已。” 贞筠一窒,她颤声道:“第一条……是我?” 谢丕点点头,他道:“别信他们的话,含章手握治农官,等事成之后,就能把持江南四省的命脉。所以,他们不敢去找他,只能来找你。只要你想,没人能分开你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还相信我吗?” 贞筠连连点头:“我明白的,我信,我相信你!” 谢丕道:“那你就走出门,即刻回京去,没人敢拦你。” 贞筠哽咽道:“那你呢?他们会……” 谢丕笑着摇头:“早就商量好的苦肉计而已,只是我突然良心发现了。他们还要用我爹,又怎么会杀我。” 贞筠不由看向佛保,他又是笑容可掬,摊手道:“看你怎么选罗。” 贞筠的心在狂跳,是的,真相摊开了,她又可以选择了。所有人都知道,谢丕在说谎,他的生死取决于她的抉择。是选眼前这个人,还是选择回到她的姐姐身边去? 谢丕只觉她的袍袖如水一样,从他的眼前拂过去。她的眼泪如珍珠一般洒落在地。她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 房门又一次关上之后,谢丕终于如抽去骨头一样,慢慢倒了下来。佛保蹲在他身侧,叹气道:“你知道你自个儿放走了什么吗?” 谢丕喘着粗气:“之前不知道,可……看到云弟也在此之后,就明白了。” 佛保道:“本来是该他死,你带着美娇娘远走高飞的。可你,非要坏了皇爷的好事。女人啊,就是无情,你对她再好,她也只记挂她念着的那个人。” 谢丕苦笑出声,笑过之后又要咳嗽,几乎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所以,还是让我一个人去死吧。” 佛保摇摇头:“不成,谢云知道的太多了。我怎么能把自己暴露出来呢?你们两兄弟,今天都得交代在这里。” 谢丕冷眼看向他:“可你已经暴露了,公公耳聪目明,应该知道我已经遣散了一批人。” 佛保嗤笑一声:“你是想说,那批人等着为你报仇吗?” 谢丕摇摇头:“他们拿着千里镜,来观察宅邸里的一举一动,本来是打算趁乱带我金蝉脱壳的。没曾想,却晚了东厂一步。” 佛保的神色一滞,随即笑道:“这是后手之后,还有后手啊。咱家都有点惜才了。” 谢丕缓缓合上眼:“这不算什么,事情可以谋算,可人心却不能动摇。他这样步步进逼,毫不顾忌,就不怕彻底寒了含章的心吗?” 佛保忽然转头看向门外,他一下笑开:“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顾忌呢?” 砰的一声,门被撞开,发出嘎吱嘎吱的哀嚎。贞筠已经是鬓发凌乱,脸颊绯红,她的胸口不住起伏,道:“去叫人弄一辆马车来。” 佛保诧异道:“看来,夫人是又改了主意了。” 贞筠道:“是又如何。今天这两个人,我都要带走!” 佛保看了谢丕一眼:“当然没问题,只是这值得吗?这一去,可就不能回头了。” 朝廷不会要一个失贞的妇人做诰命夫人,皇帝更是会抓住机会抹杀掉方贞筠这个人。再也不会有人,那么爱她了……阿越见过她最差的样子,却始终在帮助她做得更好。而她占据阿越夫人的位置,人人顾忌,人人敬畏,可一失去李越之妻的身份,她就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更有可能一事无成,泯然众人。她会像她的那些姐妹一样,回到苦海中沉沦。 佛保笑道:“为了一个你压根就不喜欢的人,何必呢?” 贞筠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她问谢丕:“你还成吗,我们接下来得赶路了。” 谢丕心中五味杂陈:“你不该回来。” 贞筠展颜一笑:“当年李越救我时,我们还是素不相识。我们的情份,不在名分,而在于我们永远都是一类人。” 镇国府的大桂树下,清香阵阵。朱厚照一面看书,一面忍不住发笑。月池躺在凉椅上,都被他的笑声惊醒了好几次。她睡眼惺忪道:“是西天佛主来带你成佛成圣了,还是怎么着?” 朱厚照笑道:“你猜?” 月池思索片刻:“是马六甲又有捷报了?” 朱厚照摇头:“不是。” 月池打了个哈切:“那就是又有藩属国五体投地,来找你投诚了?” 朱厚照道:“这皆是常事而已,何至于如此。” 月池呸道:“少来轻狂。” 朱厚照凑到她身旁道:“真的,你说的都不对,你再猜猜嘛。” 月池转过身:“不猜了,不准再吵了!” 朱厚照看到卧在小毯子上的大福心念一动,他掀起它的耳朵悄悄道:“大福,大福快醒醒,又有外面的狗来偷你的骨头了!” 大福一惊,它一个翻身起来,狂吠着冲出去,开始在院子里搜寻。 月池亦一惊,她忙直起身来。朱厚照笑得前仰后合,月池又好气又好笑:“你是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没事干就去多写两本书啊。” 朱厚照应道:“哎,这次猜对了,快来瞧瞧我的新作。” 月池心知,要不依他,这一下午恐怕都不得安生。她枕在他身上,很快就一目十行看完了。 朱厚照兴致勃勃道:“如何,和离女与探花郎,够精彩吧,多看看这些,总比你在这儿贪睡好。”她素来眠浅,下午睡了过去,夜间便又要失眠,还不如起来说说话。 月池随手丢开:“又是才子佳人的故事,你怎么那么喜欢写一男一女遭逢灾祸后,敞开心扉的桥段?” 朱厚照道:“这样不好吗?在平常之时,人由于种种顾忌,即便心动也不敢越雷池半步,只有到了生死关头,才敢于表露真情。我们不也是一样吗?” 月池垂眸,她到底没有说出口,我们从来都不一样。她还来不及细想,他又一把将她抱起来:“好了,这本结束了,可以写下一本了。你来帮我想想。” “……”月池只听他道,“干脆写个海外之人的故事吧。那些蛮夷叫马什么来着?” 月池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忽然一凛,和离女与探花郎……:,, 387 天上一轮才捧出 朱厚照年幼时很是不解,父皇富有四海,身边的宫人宦官无数,他要什么不都是唾手可得,缘何对母后送得一些小玩意儿珍而视之呢?还是太子的他,面对父母的浓情蜜意时,只会诧异地拆台:“父皇,这汤看着就难喝,你为什么还边喝边笑?” 他还记得母后一下就恼了,她从父皇手中夺过汤碗:“可怜我一番苦心,都是来竟连一个好字都落不到……” 父皇则是安抚她:“小孩子不懂事,你何必同他一般见识。” 母后似被触动愁肠:“我再劳神又如何,哪怕是做出麟肝凤髓,在他心里还是不如他的杨阿保!” 母亲最后拂袖而去,他那时还会觉得伤心害怕。父亲抱着他,哄了他很久,许给了他很多想要的东西,他才慢慢缓了过来。然而,他仍没忘记自己的疑惑,想得到一个答案。父亲凝视他良久,叹道:“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重要的不在外物,而在心意。” 这个回答让他无法理解。他嫌弃道:“心意算什么,任凭谁的心意,都不能叫我喝这种东西。” 在遇到阿越之前,他一直做如是想。他孤独地站在最高处,俯视着所有人。在多数时,他是享受这这份孤独的,可有时也会觉得寂寞。 他从来没想过,会有这么一个人,见证过他所有的辉煌,也触及过他所有的狼狈,既是他的锋芒,也是他的软肋。当他开始替她尝汤药时,他才恍然理解父亲当时的笑意,父皇摸了摸他的头:“话别说得太满,将来的事,谁知道呢?” 的确,当年太液池上初见之时,他和阿越都没想到,多年以后居然会是这番光景。于他而言,唾手可得之物太多,得来太易便不值得珍惜,随处可见就越发无趣。他这一生都在追求刺激,宫苑的虎豹,天下的豺狼,说到底只是他寻求趣味之物。他注定活在惊涛骇浪之中,在获取风头浪尖的短暂胜利之后,就会马不停蹄地投入到下一场厮杀。在和她在一起之前,他以为要获得发自内心的快乐,就只有这一条路而已。可真正得到她之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每个清晨,他们的头发都会缠绕到一处,铺在软枕上像散开的丝缎一样。她每日都醒得很早,披衣即坐在窗扉边晨读。而他则会倚在枕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再时不时问几个怪问题捣乱。 他道:“为什么这些洋人要取自己先辈的名字,他们就不怕犯讳?” “卡斯蒂利亚王国两任的君主竟都是女王?” “所谓贵族和平民的区别,就是贵族吃饭的时候用三个指头,平民用五个指头,那要是喝汤时怎么办?” “为什么他们总是画裸画,不觉得有伤风化吗?” 问到她烦不胜烦、忍无可忍时,她就会扑过来。而他则会大笑着抱住她。他最开始时的寝衣是一层轻盈单薄的丝绸所制,是宫人按照规制缝制,无一处不精致。后来,老刘又给他送了一套,只见裤子不见上衣。他见状这才恍然大悟,从此以后,他的寝衣就只有半套了。再到后来,他越发得心应手,索性连裤子都不需要了。 他迄今都还记得,月池摸到他时的情形:“……你的衣裳呢?” 他很是坦然:“不是好好地穿着吗?” 她默了默:“你还好意思说别人有伤风化。还有这种‘皇帝的新衣’,臭不要脸!” 他眨眨眼:“我只是想要挨着而已,真的。” 月池:“……我信你个鬼。” 吵吵闹闹地起身后,又是忙碌的一日。他们一起处理公务,按时用膳,外出闲逛,消磨时光。她带他游泳,他就带她打拳,他让她服药,她就叫他用粗粮。 他想永远这么和她过下去,刀山剑林中有人生死与共,烟火人间中有人心照神交。他费了多少年的心力,才营造出这样的大好时局,佳人在侧,天下在掌。他摩挲着手上的猫眼戒指,谁也别想再来破坏,谁都不能…… 浙江,谢云在一阵颠簸中醒来,他猛地抓住谢丕:“我们这是在哪儿?” 谢丕道:“在路上。” 谢云又一次会错了意,他颤声道:“黄泉路么?” 谢丕:“……不是。” 谢云一惊:“你是说,我们还活着?!那咱们赶紧回家啊。” 他挣扎着就要爬起来,谢丕想要拦住他,却因断了腿使不上劲。他忙道:“快别乱动了,我们不能回去。” 谢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为什么不能回去?” 谢丕无奈:“你忘了劫走我们的人了吗?” 谢云此刻忆起前事,立刻连珠弹炮般发问:“他们究竟想做什么,那个女人又是谁,你们究竟在图谋什么?!” 兄弟俩正争执不休时,马车的门帘一下掀开了,贞筠怒道:“吵什么吵!” 谢云被吓了一跳,贞筠的装束大变,他一时竟没认出来,斥道:“你又是谁,我们兄弟说话,轮得到你这个下人插嘴?” 谢丕忙道:“不得无礼。” 谢云这才回过神,他定睛一看:“你、你是……” 贞筠冷哼一声,她顺手将一旁的衣服拿起来丢了过来。谢云被砸得一蒙,他道:“这是什么?” 贞筠道:“乔装,你们两个都换上。” 谢云半晌方道:“乔装我知道,可为什么,会有女装啊?” 贞筠道:“快些,想活命,就少啰嗦!” 车帘啪一声又落下了。谢云瞠目结舌:“咱们一路就要跟这个女子在一起,这怎么走?” 贞筠在外赶车又何尝不是长吁短叹,靠谱的那个伤了腿,四肢健全的那个,脑子却又不大好使,跟他们在一起,什么时候才能到广东啊。 谢丕只是苦笑道:“要不是得她仗义相救,你我兄弟早就没命了,乖乖听话就是了。我难道还会害你吗?” 谢云看着他那条断腿,到底是还是点头应下了。下一刻,他就举起那一身女装道:“不过,你穿。” 谢丕:“……” 谢云道:“看什么看,你腿脚不便,本来就不能抛头露面,你这样穿,才更能掩人耳目。” 于是,谢丕扮作受伤的妻子,谢云装成丈夫,而贞筠则扮是车夫,一行人总算开始加速赶路了。 谢丕听着帘外的说话声,忍不住发笑。贞筠正在教谢云赶车:“别把缰绳拉得太紧,也别拉得太松,太紧马会吃痛,太松马就要逃走了。” 谢云一一应了,贞筠这才入内来,她已经驾了一夜车,早已是疲惫不堪,可一看到谢丕却又浑身不自在起来。 两人对视了一眼,却又同时别开眼去。谢丕看着自己这一身女装,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而贞筠瞧着自己灰头土脸的样子,又何尝不觉丢脸。 半晌后,谢丕才开口:“这有饼,您要吃点儿吗?” 贞筠胡乱点点头,谢丕忙想给她,可这一低头间,头上的簪子顷刻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半边头发也散落下来,他一手拿着饼,一手挽着头发,无助地看向贞筠。 适才尴尬的氛围一松,贞筠终于掌不住笑出声来:“‘眼波横秀。乍睡起、茸窗倦绣。甚脉脉、阑干凭晓,一握乱丝如柳。’【1】” 谢丕闻言哭笑不得,他道:“在下实在是不习惯……” 贞筠迟疑片刻:“我来帮你吧。” 谢丕一愣,她已捡起了簪子,坐到了他身侧。她拿起梳子来,简单替他梳了梳,很快就绾好了一个发髻。她端详了一会儿后笑道:“这下,只怕他们从你身边走过去,都未必认得出来了。” 谢丕摇摇头:“京里的人,只会如附骨之疽一般跟着我们,以我们的能为,是决计摆脱不了的。” 贞筠一愣:“你是说,他们现在还在……” 谢丕点点头,贞筠道:“他们还想要我们的命?” 谢丕摇头:“应该不会,皇爷……不会想和含章正面冲突,再者,只要我等失踪杳无音讯,一样能达到他的目的。” 贞筠一窒:“那他还派人跟着我们干什么!” 谢丕道:“皇爷一向谨慎,他总得确保不会节外生枝。并且,要是我们死在旁人手上,也就与他无关了。” 贞筠的心在狂跳:“也就是说,我们这一路,要面临两拨人。” 谢丕道:“这才是我们要尽力改装,并且加紧赶路的原因。” 贞筠道:“可你的腿呢?” 谢丕道:“不碍事。先用木条固定,逃命要紧。” 贞筠却断言拒绝:“不成,到了下一个村子,一定要去看看。” 谢丕还待再言,贞筠却道:“不必多说,我们总得吃饭喝水吧,还不至于连叫个大夫来的时间都无。再说了,你好得快了,咱们也能走得快啊。” 他们找了大夫瞧了,才知谢丕的腿伤得不重,只要好好卧床调养,就能愈合如初。贞筠与谢云闻言后,一面取了厚厚的褥子来垫在车内,一面又去想法设法买些肉食来替他调养身子。一行人就这般走走停停了大半个月,又至了一处城镇。 谢云如往常一样去城里买干粮、抓药,可这一次,却叫他听见了不寻常的消息。 贞筠和谢丕正在车内说话,忽然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同时一凛,贞筠已经摸到了车上的木棍,而谢丕早已举起了一旁的水壶。车帘被猛然掀开,谢云的脸露了出来。 两人同时松了口气,贞筠道:“跑什么,是不是有人追上来了?” 谢云连连摇头:“不是,没人发现……” 谢丕皱眉道:“那是怎么了?” 谢云喘着粗气道:“街上人都在说,我们的大军,成功拿下了马六甲,有一百多个藩属国,已经递上国书,想要在圣上万寿时朝贺!大家都在商量着,怎么好好做生意呢。” 谢丕一震,惊骇攫住了他的心神,他对中央行动的所有设想,都基于中央需从地方豪强手中夺利的先决条件上来推演。可如今马六甲已被朝廷控制了,通往欧洲的海上商路,连同周围大大小小的上百个藩属国,都即将掌握在皇上手中。他哪里还需要去争,再大的树在他面前也不是一合之敌,他早已在不知不觉种将他们敛财的根都拔了起来! 谢丕这才恍然,难怪要让这么多人都卷进来:“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京城中,各大衙门都为即将到来的万寿节,忙成了一团。朱厚照要求的超高规格,让大家都感觉头痛不已。不止一个人找到月池,希望她能够劝劝皇爷,能不能尽量少折腾一些。可让所有人都意外的是,素来节俭的李越,这次却没有劝阻的打算。 月池长叹一声:“由他去吧。这当得一贺,也不仅是一贺。” 轻视外洋的儒生们,看不出这一举动的意义,即便朱厚照本人,估计也想不到自己这一打压豪强,充盈国库的举动,能为后世带来多大的影响。只有来自五百年后的她,清晰地明白,在大航海时代到来之际,能够把持住一条重要航道,建立有上百个国家参与的贸易税收体系意味着什么。 这才是她不敢告诉他自己真实来历的原因。天知道,他能做出什么来呢?:,, 388 人间万姓仰头看 作为亡国之君的马哈茂德沙阿,回望自己由盛转衰的王朝,也忍不住长吁短叹。 他的祖先拜里米苏拉本为巨港的王子,逃亡来到了马六甲在此建立了一个新的王国。可新生的马六甲王朝却面临多重威胁,为了确保自己的安全,他们选择以政治上的让步,来为自己换来一个强大靠山。拜里米苏拉亲往大明朝拜太宗皇帝,马六甲从此成为了大明的藩属国。 然而,马六甲历任君主,却不甘心一辈子做明廷的小弟。他们一面与明廷维持良好关系,一面逐步摆脱汉家王朝的影响。文化上,他们选择以伊/斯/兰文化立国,君主亦使用穆/斯/林君主的尊号“苏丹”。经济上,他们利用明廷建立的贸易网络,使自己逐步成为东南亚的贸易中心。在明廷选择闭关锁国,自动放弃海洋管辖权之后,马六甲通过以上举措一跃成为一方霸主。 财富滚滚而来,霸业指日可待,马哈茂德沙阿遥望王朝的前景,总觉一片光明。然而,突如其来的巨变,却击碎了他一切的梦想。西方的侵略者阴影笼罩了这片土地。佛朗机人深知,要将资本的触手探往遥远的东方,必须要占据一个交通要道作为据点。他们对马六甲海峡势在必得。 佛朗机总督阿尔布克尔克率领一支舰队到达马六甲,开展了猛烈的进攻。在西洋火器的冲击下,这个绵延一百多年的王朝无力守住自己的土地。马哈茂德沙阿眼在看到佛朗机人攻入城内后,就选择逃离。在他离开之后,佛朗机人占领城池,开始肆意屠杀。 无数无辜的百姓,死在侵略者的屠刀之下,马六甲城中几代人累积的财富都被人洗劫一空。从那以后,亡国苏丹马哈茂德沙阿就生活在噩梦中,梦中永远都是连天的大火和子民的哭喊嘶吼。 他想要报仇,他想要夺回祖宗的基业,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单靠他自己和周围小国是做不到这点的。只有他们的宗主国大明,才能帮助他们打退敌人。可那时,明廷要忙于与北边的战事,根本无暇南顾。遭到拒绝的马哈茂德沙阿只能靠自己。他在巴莪图谋复国,可实力的差距犹如天堑,他的几次尝试都以失败告终。马哈茂德沙阿由踌躇满志,到心灰意冷。 他甚至开始怨恨,海盗靠着从西洋人手里购买的火器四处为祸,佛朗机人的手早就伸到了明廷的眼皮底下。中土的衣冠君子们,不是眼盲,就是心盲,他们难道不知道相依相存的道理?西方贼寇的贪婪,比这海还深,只要给他们一点儿机会,他们就不会松口。 就在马哈茂德沙阿陷入绝望之际,东方的军队,却如美梦一样,悄悄降临到南洋之上。马哈茂德沙阿看到身穿官服的汉使时,先是狂喜,接着就忍不住开始怀疑。汉家王朝的援军,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来,会不会一场骗局,一场将他和残部一网打尽的圈套。 可来人很快就打消了他的一切疑虑,前来游说之人正是谷大用。他是朱厚照身边的老人,更是经历过宫变闹剧考验,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他直言:“佛朗机人犯我边疆,虽远必诛。今日大明特来帮助你们夺回城池,可以你们之能,即便重得这片土地,只怕也无法守住。” 马哈茂德沙阿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当即道:“我等愿年年纳贡,岁岁来朝,恳请上国助我们一臂之力。” 谷大用似笑非笑道:“你们既要建设海军,又要重建城池,还要年年进献贡品。不知苏丹你还有多少余财,竟能撑得起这样消耗。再者,朝贡究竟是谁获益更多,苏丹当心中有数才对。” 他们进献些许礼物,明廷为了稳定却要倒给不少赏赐。在朝贡体系下,实质是藩属国占了便宜。 马哈茂德沙阿一时面白如纸,穷途末路的他,已经彻底乱了阵脚。倒是他身边的大臣,还有几分清醒,及时反驳道:“我们在这里,也是在为大明守卫疆土啊。” 谷大用讥诮一笑:“愿为大明守卫疆土的人多了去了,您觉得差您这一家吗?” 这已是裸的撕破面皮了。谷大用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马六甲海峡是必须要夺回的,可夺回之后还是不是你们这一家在此称王,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 马哈茂德沙阿却会错了意,他们也知道大明宦官一惯的作风,到底就要拿出重金来贿赂谷大用。谁知,这位大太监却严词拒绝了,他道:“金银俗物,咱家岂会放在心上。” 马六甲君臣:“……”这是不是装得太过了。 一连被驳了好几次,马哈茂德沙阿终于打算收起过往的那些小心思,老老实实地听人家指挥安排。 谷大用这时方和颜悦色道:“我朝陛下何等圣明,岂会不知你们的难处。这些洋人打是打不退的,他们不是想和我们做生意吗?那索性由我们大明牵头,我们大大方方地和他们去做。以我们司空见惯之物,换取他们手中的金银,友邻之邦,同享富贵,这才是双赢之策啊。” 马哈茂德沙阿这才恍然,人家哪里是看不上财货,只是所图甚大罢了。一点的小恩小惠,大明早没放在眼底,他们是要直接牵头,将东西方庞大的贸易网握在手中。 这位马六甲苏丹,只犹豫了一瞬,就立刻应了下来。大明既然想要重掌海权,那就让他们来就是了。当年郑和下西洋时,都没动他们一下,更别提这会儿。一方素来有睦邻友好的美名,另一方却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遍地狼烟,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跟在文明之邦身后做小弟,再怎么样也比给那些穷凶极恶的西洋人做奴隶要好得多吧。 收回马六甲这一战,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马六甲城的粮食物资依靠海外贸易来运输。有大明为首,马六甲苏丹四处沟通,谁还敢给这些西洋人送粮。没过多久,城中的佛朗机人出现了严重的粮食短缺,不得不派船队到海峡对面的苏门答腊岛上购买粮食。而跟随粮食回来的,却是马六甲苏丹的军队。 总督阿尔布克尔克并没有将这些马六甲人看在眼底,西洋人自恃火器威力,认为这不过又是另一次垂死挣扎罢了,但不能再因此耽搁粮食运输了。他果断选择派出舰队助战,希望速战速决。而在海外等候他们的,就是明廷和奥斯曼的海军。 大明和奥斯曼帝国的海军,都尚处于初期发展阶段,严重缺乏在外海作战的经验。然而,奥斯曼帝国的将士因信仰之故,极度仇视西方人。而大明的狼兵,则在月池的“钞能力”激发下,早已摩拳擦掌,准备拿人头去领赏。两军士气极为高昂,又有熟悉地形的马六甲军队为指引,有强大的火器装备做依仗,这是想打输了都难。 佛朗机人在战舰被击沉之后,不得不选择放弃,狼狈逃窜回茫茫大海之中。马六甲城最终重归苏丹马哈茂德沙阿的掌握之中。可他眼见满目疮痍的城池,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只赶跑了贼寇,远远不能平息他心中的悲愤。 谷大用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同情道:“苏丹的心情,咱家何尝不知。只是,这泰西国度众多,个个视我们如肥肉。如不团结一心,怎能阻止他们东来劫掠。还有这海上逃亡的倭寇,如不杀尽,我等百姓何以安枕。陛下万寿节将至,苏丹不如亲往北京去一趟,以便共商大计啊。” 这已经不是谷大用第一次劝说他去北京了,马哈茂德沙阿的眼前一一闪过明军庞大的舰队,精良的武器装备和高昂的赏金,至此终于下定了决心。他哽咽道:“如不依靠你们,我们还能靠谁呢?只是,我们遭到这样的重创,恐怕无法献上足以匹配陛下身份的礼物……” 谷大用道:“哎,我们要是唯利是图之人,又怎会助你复国。心意到了就够了。再说了,苏丹的效忠之心,不比什么都珍贵吗?” 马哈茂德沙阿大为感动。有他作为表率,诸多苦于海盗的藩属国,也选择一起到京来朝拜。 着各色衣裳的外邦人,各地的大商人齐齐涌入京都,他们带来了详细的海图、技艺高超的工匠、各色的良种以及有关西方的情报。比起金银,这些更配被称作无价之宝。京城也因他们的到来,变得更加热闹非凡。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举目望去灯火辉煌,一片祥和。 月池独倚危楼,俯视着繁华的街景,曼声吟道:“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1】” 她偏头道:“时人言说,今日万国来朝之景,比太宗皇帝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老刘,你怎么看呢?” 刘瑾咽了口唾沫,他暗自嘀咕道,他能怎么看,他敢怎么看,他只能努力拍马屁打马虎眼:“如不是您拖住东南士族,使他们陷入内乱之中,无暇南顾,我们哪来这么多的军饷,打赢了这场大胜仗。今日的盛况,离不开您的辛苦筹谋啊。” 月池道:“是吗?可我如今获得的报酬,却不足以匹配我的功勋。 刘瑾极为圆滑道:“都是一家人,分得太清楚了,岂非是伤了和气。” 月池冷笑道:“他在算计我,逼走贞筠时,心里可没想过什么一家人。” 刘瑾心一跳,果然来了,他道:“那是一门好亲事,她的性命至少无恙……由此可见,皇爷始终还是想着您的。” 月池讥诮道:“想着我?我看未必吧。你的主子,你还不了解吗?城府极深,工于心计,他比谁都清楚,活人是争不过死人的。要是贞筠死了,反而会让我更难忘怀。所以,她必须好好活着,活着才能跟我离心。” “他选在此时动手,也是早有筹谋。他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有多久。整整二十年啊,爬上高位,才能手握大权,手握大权,才能左右局势,不至于被这个三方钳制的体系绞杀,反而能破开一个大口子。【2】他笃定我不会在大计将成时从中作梗,所以才敢肆意妄为。他是精明过了头了,精到让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 刘瑾一时寒毛直立,他道:“可现下绝非动手的良机啊。有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您就算为了眼前的大好局势,也不能在公事上动手啊。”他们宦官好不容易迎来了腾飞的机会,可不能再被内斗毁了。 月池蹙眉道:“那你说怎么办?” 刘瑾道:“您有事,可以冲他……自个儿去啊!” 月池的笑意缓缓浮现:“这可是你说的。”:,, 389 百辟虔心齐稽首 刘瑾了然,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他虽然见惯风雨,可因为太过心心念念,反而落入了圈套之中。 他长叹一声:“打蛇打七寸,治人先治心。说得就是这么个道理了。不过,话说在前头,咱家可不会再掺和你们这档子事了。” 月池道:“你连报酬都不听,就要一口回绝么?” 刘瑾呸道:“福气再好,也要有命享才是。” 月池道:“老刘,你还是怕了。” 刘瑾苦笑一声:“谁能不怕呢?你难道不怕吗?” 月池静静地望着他,刘瑾撇撇嘴:“好吧,那对这样的你来说,应该有不下一百种方法,把他逼得发疯才是,何须借助外力。” 月池眉宇似笼上烟雾,她心知不必在这个人老成精的老太监面前掩饰:“这就是不平等关系的悲哀,这其中夹杂了太多的东西,让我不得不注意分寸。” 刘瑾腹诽道,这就是你找上我的原因,让我这个可怜的老仆人帮你想想,有什么既能叫他狠狠吃个教训,又不至于闹得不可开交的法子。 他眼中闪过精光:“何须向外寻找软肋,你只要自己病一次就够了。” 月池一愣,刘瑾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打了个转,他道:“不过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也是,那么多太医、医女围着,无时无刻地盯着,就是只有一口气也该救回来了。” 月池很快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冷笑道:“只有傻子,才会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那就没法子了。”刘瑾摊摊手,他半真半假地叹道,“谁叫人家会投胎呢?我们即便心里不舒服,也只能忍着。家和万事兴嘛。” 月池抬眼:“软弱和妥协可换不来和平,换来的只会是得寸进尺。” 刘瑾一愣,他又有点慌了:“那你能怎么着,你总不能把他打一顿吧。” 月池似笑非笑道:“怎么不能,只要你肯替我遮掩,别说打一顿,我打他十顿也不成问题。” 刘瑾:“……”他又想骂人了,他想说,你们能不能消停一会儿,哪怕只消停个把月也行呐。 六天后,万众瞩目的万寿节总算如期而至了。宫里宫外忙活了这么些日子,太监宫人的眼底都是一片青黑,到了今日都有如释重负之感。大家都想着,今天熬过去就好了! 然而,替朱厚照更衣的小太监今日明显察觉到不对劲。今日是万寿,又有各国使节来拜,依照礼制需要穿冕服。帝王冕服何其贵重,玄衣之上有日月星辰等纹章,又有大带、大绶,还有玉钩、玉佩等配饰。这一身穿上,份量着实不轻。 小太监帮他着中单时,不小心触到他的膝盖,就听他嘶得一声。小太监一愣,忙要跪下请罪,却听他咬牙道:“……无碍。” 小太监们悄悄交换了一个眼神,动作虽然更加小心翼翼,但暗窥朱厚照的脸色,便知他果真不大舒服,可今天这样的好日子,皇爷自己不提,谁敢叫太医,只能尽力搀着他。 万寿节,皇帝御奉天殿受朝,宴群臣于谨身殿,后岁以为常。可这次,因着要诸多外国使节来朝,为了彰显上国风仪,自然要比往岁更加隆重。马六甲苏丹马哈茂德沙阿乘坐车马一路行来,见路边彩坊、彩墙、彩廊连接不断,还有以鲜花彩绸结成“万寿无疆”的字样。无数缤纷的装饰,将这条通往皇城的主干道变成了彩色的海洋。 而在这海洋尽头,是巍峨的午门。朱红色的城墙,金灿灿的琉璃瓦交相辉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夺目的光辉。马哈茂德沙阿此时早已下车步行,他仰头看向飞甍跃瓴的城门,感慨道:“这看着就如凤凰一样。” 随行的通译笑道:“您这可说对了,午门又称五凤楼。您看它的模样,不是正如朱雀一样吗?” 马哈茂德沙阿仍仰着头,喃喃道:“像,栖息在神州的凤凰……” 他随其他使节一起,等候在门外,不多时午门上的鼓声就如雷鸣一样响起。午门两边的左、右掖门徐徐打开,众人只觉一幅壮丽的长卷在他们眼前打开。 披坚执锐的禁军旗校早已侍立在护道两侧,个个身材高大,威武不凡。然而,叫这些外来使臣更为惊叹的不是这些将士,而是十头洁白的大象。它们洁白如雪,静静地侍立在两旁。在象奴下令之后,大象们各自把长鼻伸出,达成一座桥。 马哈茂德沙阿等使者虽早已被嘱咐过礼仪,可在亲眼看到这样的情形时,还是忍不住发自内心的震撼。穿过象鼻桥,人就正式入了皇城了。在仪礼司奏执事官,他们在奉天门外。马哈茂德沙阿有心仔细看看这座金宫大殿的全貌,可碍于众人都低眉敛目,他亦不敢多动。直到他用余光瞥到有宦官靠近,他才大胆抬起了头。 那个身着红衣的太监,正低声询问立在最前几人,接着似是取出了什么东西,又被大家都回绝。马哈茂德沙阿悄悄望去,只见大部分人都是须发皆白,只有一个人看着年纪尚轻。他凝神望去,只见此人头戴六梁冠,身着赤罗衣,更显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他一面看,一面思索,旁边的通译实在忍不下去了,忙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这才回过神,通译低声道:“快低头,圣驾将至,那是李尚书!” 马哈茂德沙阿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李越! 还不待他细思,耳畔就响起了鞭响。皇帝的仪仗已经到了。人未至,先有钟鼓之声。钟鼓声后,又旌旗猎猎,遮天蔽日。旌旗过后,方有五车并排而来,中央一辆的大辂,竟然也是用象车所拉。两只大象拉着刑制高大的车厢稳步前行,车厢之上以赤金绘制龙凤瑞兽的图案。朱红色的丹陛上,文武大臣依次按班侍立,万邦使节齐齐拜下。这样的阵仗,着实将今日的典礼推上了第一个。 接着,就是主要大臣与使者的致辞。马哈茂德沙阿局促地发现,使者中又开始卷起来了。朝鲜李朝的使者一张口竟然是字正腔圆的汉话,所述的祝词他虽然听不懂,但是看周围人的神色,也知必是符合大家的审美。 到了他时,他只会说一两句汉语,其余只能用本国之语替代,由通译来翻译。可叫所有使节大为震撼的是,汉家天子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马哈茂德沙阿在乍听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忍不住微微抬起头,想想想御座前是否有通译,结果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上座人含笑的声音:“……今日见苏丹的风采如常,朕心亦慰。” 马哈茂德沙阿忍不住热泪盈眶,感动之余又觉羞惭,上国天子日理万机,还费神去学习他们的语言,而他仰仗明廷的势力复国,却只知依赖通译,连汉语都不会说几句。他一下又拜倒在地,激动地说不出一句话。 内阁之中,大家都是当年教过皇帝的,四辅臣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与有荣焉之色。刘健还有些担忧,他这有的国家的话会说,有的不会说,会不会让别人有厚此薄彼之感。再说了,礼部的议程里可没有这条啊。 可到后来,他眼看皇帝哪个番邦的话都会来几句,终于由惊诧到麻木,再到无语。 好不容易在大礼结束后,大家伙站得手麻腿麻时,还是齐齐围向月池:“他当年到底有没有认真读过书?” “难道这些唏哩咕噜的话,比圣人的经典还要宝贵不成!他连这都肯学,读书时还不用功!” 月池:“……” 她道:“当年皇上才多少岁,贪玩也是人之常情。至于现下为何不学……” 她语带深意:“先生们都是当世大儒,看这些当比我更清明才是。” 符合统治需要,才被抬上了神坛,如今有了新统治的发展,那么是否也要与时俱进呢? 月池道:“阳明先生在两广的心得,先生们可曾去看过?” 刘瑾对丹陛下的这番对话忽然不知,自朱厚照升座起,他看到皇爷的模样,就忍不住头皮发麻。而毕竟此次大典不同往日,天子不是只坐在上头听下头歌功颂德就够了,还需要和下头的人对话。他眼见到了后来,朱厚照的额角都沁出汗珠,只得心一横,叫人取来一粒延胡索丸,递给了朱厚照。 朱厚照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根本没入口。刘瑾的心一沉,他心中不祥的预兆越来越重。而这预兆在看到夏皇后时,终于变成了现实。 自那桩事后,夏皇后幽居坤宁宫,方氏则被撵出宫去,女官势力大减,再也掀不起风浪。可今天,在万寿节上,夏皇后竟然又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在谨身殿陪同皇帝大宴群臣。而这样的大事,他身为东厂督主,居然连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 城府之深如他,到了此时也忍不住四处搜寻李越的身影。巧的是,李越此刻也看向了他。隔着重重的人,他们的目光交汇在一处。 月池对他眨眨眼,无声地道:“又上当了……” 老刘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他不由想起张文冕的话:“您既然掺和进去,想再抽身就难了。可不论是君权臣权,还是夫权妻权,都免不了争斗,届时您是帮哪边好?可要是想置身事外,只怕是两边都不讨好啊。” 他当时的回答时:“以前需要谋势,这不去掺和也没办法。现下大势已成,他们能自己解决的小事,我当然不会再插手了。” 李越正是抓住他这样的心理,明面上是针对皇上,实际是一箭双雕,剑指宦官! 时间又拉回到五天前的晚上,在镇国府中,这次轮到月池时不时笑出声来。朱厚照被她吵醒,他揉揉眼睛:“怎么,是不知道江南财赋该怎么花了,还是王守仁又什么惊人之语让你拍案叫绝了?” 月池笑得腹中发软,她推了推他:“你去打开药柜看看。” 朱厚照一惊,他道:“你怎么了?” 月池笑着摇头:“我没怎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无奈,只得打开一看,这里不知何时竟然多了一些棒疮药。他回头看向月池:“你受伤了?” 月池慢慢地坐起身,她的双目在夜晚明亮如星:“这可都是老刘的孝心,他以为我们要打一架呢。” 朱厚照此时还未觉:“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打什么架。” 他忽而清咳一声:“真打起来,也不该送这种药。” 月池:“……” 她起身道:“你也知道,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可你为什么永远都像小时候一样任性呢?”:,, 390 卷帘遥见御衣红 相伴到了今日,朱厚照就是只听别人传她的一句话,都能大概将她的情绪猜个七七八八,更何况此时还是相对而立。 他立时就知道是贞筠的事东窗事发了,可仍想装傻:“只是多加了几头象而已,你不也支持养食铁兽吗。” 废话,那能一样吗,那是大熊猫。月池看向他:“你任性的事,可远不止这一桩。” 朱厚照道:“是吗,今日天色已晚,还是早点歇息。待明儿醒了,我再陪你一一地数,如何?” 他去拉月池的手,却被她避开,不由心中一沉,凝神去看她的神色,却见她神态如常,并无怒色。他心中反而咯噔一下,如她立时发作,证明此事还可解决,可她隐忍至今才发难,必不会善了。他并不为自己所做的事后悔,反而庆幸,他挑在这个时候。江南正在以乡约之制重整底层的秩序,而重建海上防卫、把持东西商路也是指日可待。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她不会为了私事动摇大局。如此拖将下去,方氏早就和谢丕恩恩爱爱了,这事到头来只会是不了了之。 月池又怎会不知他的盘算,心理素质不强的人,是无法呆在这么一个人身边。 她坐了下来,看向他:“喝酒吗?” 他语带警告:“你的情况不适合喝酒。” 月池道:“怎么,你赶走了她,反而学起了她的做派了。你以前想带我出去玩时,可是什么都来。” 朱厚照:“……” 他不敢多言,只得看她去取了酒来。极烈的醇酒在烛火里如琥珀一样。她倒了一杯在琥珀盏里,递给了他:“放心吧,是你喝。” 他没有片刻的犹豫,端起来一饮而尽。月池倒了多少,他就喝了多少。到了后来,饶是他这样的酒量,面上也不由发烧。 月池问他:“就一点儿都不怕?” 侍卫没有他的命令不敢靠近,而刘瑾早被她略施小计唬住,恨不得退避三舍。她就是随便在这酒里放点什么,也够他喝一壶了。 他只是笑:“你舍得吗?” 她没有回答,反而问道:“玩游戏吗?” 有时她甚至比他还要天马行空,他挑挑眉:“玩什么?” 月池思忖片刻:“还是叶子戏,不过要加一个彩头。” 所谓叶子戏,其实是纸牌的前身。两个人玩,就是的玩法依序摸牌,如翻面数字大,即为获胜。 她道:“谁赢了,谁就可以问对方一个问题,而回答问题的人只能说真话。” 朱厚照心头一震,他笑道:“什么问题都可以?不能回避?不能顾左右而言他?” 月池颌首:“当然。” 他一口就应下了,他们的大半空余时间门都消磨在这个宅院里,要论玩意儿,只怕比豹房里的家伙什还要齐全。很快,月池就拿来了一幅叶子牌。一个皇帝,一个尚书,摸牌翻牌的动作堪称行云流水,显然早就是个中老手。 第一局就是月池输了。烛光花影里,他们两两相望,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刚刚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月池失笑:“你好端端地坐在这里,还不够说明一切吗?” 他很固执:“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她一怔,到了今日,什么事都做过了,比这更离奇的话都说过了。只是一字而已,她心中明明早有答案,竟又有些难以言说之感。她默了默:“不舍得,至少现在不舍得。” 他先是一喜,随即追问道:“那是为业还是为情?” 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但都说出口的她还是宽容地回应:“都有。” 他的双眸霎时如秋星明月似得亮起来,可仍不满意,他还待再问,月池却敲了敲桌子:“又要耍赖皮?” 朱厚照伸了个懒腰,姿态已经大为放松:“行行行,反正,嬴得机会还在后头呢。” 然而,他的好运气,很快就没了。第二局就是月池赢了,她对这个问题,表现得格外慎重。朱厚照只觉酒意上头,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她到底会问方氏的什么?他有心说假话,可在此时必定瞒不过她,那他也再也别想从她口中继续听到真话了。像刚刚那些话,她平日里是绝不会对他说的…… 正在他心猿意马之际,月池已然问了出来:“你恨贞筠,甚至较张彩更甚,原因究竟为何?” 朱厚照没曾想,她竟然是问这个,他道:“朕以为,你会问她人是否安全。结果已是如此,问原因有用吗?” 月池把他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了他:“按照规则,你要正面回答。” 他一窒,半晌方开口:“她日日在你身边烦着……” “看来,有人又要玩不起了。”她马上就要起身离开。 朱厚照一把抓住她,描补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他心一横,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因为你肯轻易给她的,却不肯给我,我为什么要留着她?” 月池只觉好笑:“你是在说名分吗?” 朱厚照反问:“你觉得只有名分吗?” 又是一阵沉默,沉默过后,游戏在无声地继续。第二次月池又胜了。而他已从激动中平复过来,甚至又抿了一口酒,他翘脚坐在躺椅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月池又一次开口:“你是觉得,彻底让她背弃我之后,我就会全心全意待你了吗?” 他沉吟片刻:“不止是她,还有其他人。人是需要寄托的,再强大的人也一样,内心软弱的部分如果无处安置,长久就会如拉紧的弦一样撕裂。所以,人在面临巨大情感空虚的时候,会本能地移情、会寻找下一个能修复伤疤的人。你不是就是这样,让我爱上你的吗?” 月池愕然抬起头,巨大的惊骇攫住她的心神,只听他笑道:“我如你所愿只有你了,可你为什么不能只有我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恨我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又笑了出声:“你怎么会这么问,当然恨了,我有多爱你,就有多恨你。两者本就在一线间门啊。” 她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而他则催促她继续翻牌:“游戏还没有结束。” 月池又一次掀开牌面。这次,终于轮到朱厚照赢了。他长舒一口气,又一次伏在她的膝上:“那么,你会待我如我对你一样痴心吗?” 他的声音仍带着笑意,就像是一个要糖吃的孩子,月池低头想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却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发顶。她想试试他的心跳,却被他阻止:“怎么,你也要耍赖了吗?” 月池摇摇头:“游戏是从我这里先开始的,我们只能玩下去。是我一步一步把我们都推到今天的境地。你早该知道,不论你怎么做,我都不可能像你爱我一样爱你。” 朱厚照霍然起身,讥诮道:“看来,这次轮到你玩不起了。” 然而,当他看到月池的神色时,他愣住了。月池含笑道:“你也知道,我们是很难骗倒对方的。” “在我小时候,我也像你一样,喜欢去看话本。很多话本的故事都沿着一条脉络。在现世不如意的人,由于不知名的原因来到异世,从此之后,平凡的变得卓越,孤单的变得不孤单,在现世得不到的爱情、事业,在异世全部收入囊中。这样二次重来的机会,被视为对人的莫大恩赐。”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可我不需要这样的恩赐。” 她带着怀念的神色:“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像你一样,喜欢四处去游玩。我曾经和朋友一起去过南极,也试过坐滑翔伞从勃朗峰上飞驰下来。我还喜欢在风景秀丽的地方置产业,每套别墅都装修成不同的风格,但都有智能化的设备和我喜欢的衣服、鞋子、化妆用品和配套的首饰。我曾经是最爱漂亮的人,最爱自由的人,最爱享受的人……” 朱厚照不明白她的某些词句,却理解她的意思:“你现在不一样可以这样吗?” “一样可以?”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不,不可以。这么多年了,我没穿过一件让我满意的衣服,一双让我舒服的鞋,剪过一次让我满意的发型。你敢相信吗,我甚至连一次好好的厕所都没去过,我连一张卫生巾都用不上。我还要提防别人来害我,来算计我。在秘密暴露前,我甚至很难睡得上一个好觉。我只有两个真正的朋友。我所获得的尊重全部建立在谎言之上,只要暴露,那些支持拥护我的人就会立刻将我丢下去。他们需要的是男人李越,不是女人李月池。你不也是知道这点,才会对我放权吗?” 她摩挲着他的鬓发,轻声道:“你知道,我和你的太监们一样,不可能再背叛你了。” 他有心想要辩解,可却无法否认在之前种种事实。 “嘘——”月池抚过他的嘴唇,“我并不是否定你对我的真心。你是皇上啊,你在违拗你的天□□我,在试着理解我。你还肯在这里,每天跟我过见不得光的日子,甚至还要去过继一个孩子。可最可怕的是,对你而言,扭曲本性、全心全意的爱,低下尘埃的尊重和爱护,于我还是只有杯水车薪。我过去获得的太多了,你竭尽全力给我的东西,只是我过去的一个零头而已。我不能因为我们的感情,不恨这个世界,不恨我糟糕的际遇。” 她的神色始终安宁,即便说到恨这个字,也无甚波动。这恨早已伴随她几十年,深深扎入了她的骨髓里,她一睁开眼、甚至一呼吸都能感受到古今迥异。她早已习惯了,可习惯并不等于接受。 朱厚照的手在微微发颤:“所以,这才是你固执了整整二十年的原因,因为无法忘怀前世,所以异想天开,想叫今生也变成前世。那么,我呢,只是阴差阳错带来的错误?我问你,如果有回到你家乡的机会,你会为了我留下吗?” 答案显而易见,她甚至不会犹豫。如果没有他,她不可能挣扎到今日。她可能到死的那天,都不会忘怀他。可是,要是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她又何尝需要挣扎呢?如果有机会,她宁愿在自己家乡永远怀念他,也不会留在他身侧继续挣扎。 他笑得既嘲讽,又凄凉:“那若是为了方氏和时氏呢?” 这恰如一把利刃,刺进她的心底。贞筠和时春……无条件支持她的人,肯为她出生入死的姐妹……她许久才方答道:“我会抱着对你们的愧疚度过余生。” 朱厚照瞳孔微缩,他看着她,就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他按上她的胸口:“我真想看看,这里是人心,还是石头。你总认为我无情,可其实你比我还要无情百倍。方氏、时氏不过是你获得人生价值的战利品而已,一旦有了更大的战利品,你就会将她们丢弃。” 月池一震,他却摇摇头:“别反驳,没有你的默许,杨应奎怎么敢将水转丝纺车的图纸交给她?是你先松了手,我才能乘虚而入。” 他捧起了她的脸,他的身影倒映在她的瞳孔里:“阿越,你没发现,我们本质是都是一种人吗?自私到极点,自我到极点,只不过,我是不一切代价去找乐子,而你是不惜一切代价去找意义。” “哈哈,最有趣的是,我们终于都知道对方的底牌了。这下,我得不到真正的乐子,而你也得不到真正的意义。这就是两个怪物的生活。” 他晃晃悠悠地起身,就要拂袖而去,还未走到门口,身后便响起了她的声音:“等一等。” 月池默了默:“我还想,和你谈一笔交易。治农官和我本人,不会再插手对外贸易的运转,相反,我们还会竭尽全力,保障粮食的安全。” 朱厚照一怔,他转过身:“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月池道:“我只想换一个机会。一个包括贞筠在内的女官,能堂堂正正挥洒才华的机会。” 他现下恨不得抓住一切机会来刺伤她,而他也恰恰知道,往哪里刺她才是最痛的:“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吗?是你将她置于险境之中,即便她是个傻子,可谢丕不会不明白。他会一五一十地将你的用心,全部告诉她。她不会再相信你了。” 月池的面色陡然白得如纸一样,可下一刻她却笑得很温柔:“我会尊重她的选择,可只要她想回来,就应该在她亲手建起的水转丝纺业里有属于自己的位置。” 他冷笑道:“那我们,就拭目以待吧。” 他冲出去门去,大福被惊醒,跟着他走了半个院子,嗷嗷地叫。他骂道:“滚开,蠢狗!” 大福呜咽一声,退到一旁。他进了马厩,牵出了一匹马,摇摇晃晃地爬上去。 他扬鞭抽下,马儿吃痛如离弦的利箭一样射出去。月池听到马的嘶鸣声,她大吃一惊,急忙追了出来;“你是不是疯了!” 他恶狠狠道:“那也是被你逼的!” 月池急忙大叫:“快来人,快来人截住他!” 守在镇国府外的锦衣卫,此时正昏昏欲睡,突然之间门被吓醒。大家惊得魂飞胆裂,还未靠近都闻到他一身的酒气,忙把他团团围住。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嘶,步履变得混乱。而他则从马上,重重跌了下来,当即晕了过去。:,, 391 庆生辰是百千春 深夜,葛林被按在马上狂奔,他颠得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却强撑着没有叫停,反而不住地问:“快到了吗,快到了吗!” 晚风在他耳畔呼啸而过,带着他的锦衣卫根本来不及作声,明明路不远,可这一行人都觉仿佛走了一百年似得,恨不得能背生双翼,一下冲到眼前来。待到终于看到镇国府的大门时,所有人方长舒一口气。锦衣卫翻身下马,一把就将葛林抱下来。可怜老太医只觉腹内一阵翻江倒海,张嘴就欲吐,可连这点时间都不敢停留,就被锦衣卫架进去了。 在庭院中,他遇到了同样灰头土脸的王济仁,两人四目相对,都有难兄难弟之感。很快,他们就进了内宅,珠帘在剧烈的碰撞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两人只觉眼前大亮,忙低下头来行礼。 朱厚照虚弱的声音从上方传来:“赶紧来。” 这三字一出,王济仁只觉眼前一花,还没回过神,就看到葛林已经凑过去了。他忙不迭地跟上,虽然他是妇科大夫,可作为唯二知道天家大机密的太医,但也不能杵着不动吧。 葛林还未凑近,就闻到朱厚照身上浓浓酒气扑面而来。他道一声恕罪,掀袍一看,就发现大片青紫。王济仁倒吸一口冷气,葛林亦觉太阳穴突突直跳,这是金枝玉叶、万乘之尊!怎么就能搞成这个样子! 两人都是宫里的老人了,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饶是心中惊骇莫名,嘴上也不敢吐一个字。葛林又是告罪,就要斗胆去褪朱厚照的裤子,谁知,他才刚碰到他的汗巾,朱厚照就似从噩梦中惊醒一般,警惕地看着他:“你干什么!” 葛林勉强道:“皇爷,臣总得瞧瞧您的伤处……” 朱厚照不耐道:“开方子不就好了,有什么好看的!” 葛林:“……”给他看了这么多年病,他其实已经习惯了,真的。 他哽了哽道:“皇爷,你伤得不轻,还是让臣瞧瞧,也好对症下药啊。” 然而,不管葛林和王济仁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朱厚照就是死活不肯。眼看局面就要僵持下去,屋内之人又听到珠帘响动。王济仁回头,李越匆匆而来,径直上堂来。 葛林、王济仁:“!!!”八成又要吵了,两人到此时都恨不得自个儿是聋子。 然而,屋内静得连一根针掉下来都能听清。皇爷和李越居然一句话都没说。王济仁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在一阵难言的寂静过后,李越动了。葛林觉得,她好歹得说两句,没曾想,人家上前来,即刻就要去解皇爷的裤子。这般干净利落的动作,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皇爷又下意识去挡,两人的手只触了一瞬就分开。 葛林的心在打鼓,要是连李越都不成,那就完了。幸好,在短暂的分离后,李越又一次伸出手来。 这一看便是读书人的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看起来便没多少气力。可就是这双没什么气力的手,轻轻松松就将皇爷的一只手拉开。可还有另一只手啊,葛林期期艾艾地开口:“爷,可不能耽搁了……” 朱厚照既然纹丝不动,亦不做声。葛林只得求助地看向李越。李越幽幽一叹,坐到了床畔,一根一根地将皇爷的手指掰开。皇爷几次想要甩开,却又被她拽住,安抚了下来,始终没有挣脱。到最后,他们已是十指紧握,相对无言。 王济仁还在发愣,葛林推了他一把:“还不快预备上药。” 果然,裤子一脱,露出的伤就更多了。葛林战战兢兢地上完药,叮嘱道:“虽未伤筋动骨,但是摔得这样重,您千万得静养些时日,切不可劳累……” 一语未尽,朱厚照就道:“知道了。赏。” 葛林:“……” 他和王济仁只得一脚深一脚浅地出去,出了门扉后,他鬼使神差地回头望了一眼,碧纱窗内,两人依旧相对而坐,仿佛天上那条银河,也流到了他们之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葛林本以为出了这样大的事,万寿节大典必定会推迟,岂料居然还是如期举行,并且比起往年来,还更加隆重,多加了不少流程。这样欢天喜地的日子,人人都是喜笑颜开,唯有他和王济仁时不时瞟一眼朱厚照的腰背,冷汗早就把里衣湿透了。 和他们一样战战兢兢的还有刘瑾。夏皇后出席,还能叫他勉强冷静,毕竟是这样的盛事,女君不在,岂不是丢脸丢到海外去了,那成什么样子。可待他看到,以沈琼莲为代表的众女官,代表夏皇后下座赐酒时,他心里的最后一点侥幸都被打碎了。这样的场合,女人凭什么能出面?! “到嘴的肥肉都有人来分一杯羹,你觉得难以置信?”朱厚照问道。 刘瑾一凛,御阶下仍是歌舞升平。辉煌的乐章如流水一样,自乐人的指尖飞跃而出。就在大殿前,上百匹舞马正随着乐声起舞,它们在三层木板上旋转如飞,纵身跳跃,其矫健的身姿看得众人拍案叫绝。寻常富贵人家,总有几个得意的舞姬,可能把这么多马训成这个样子,也只有天家才有这样的能耐。 可惜,这样难得的表演,他是一点儿都看不下去,到了这个时候,他能说的也唯有:“雷霆雨露,俱是天恩,老奴岂敢置喙。” 朱厚照冷笑一声:“你不敢信,朕亦不敢信,这么多年了,养条狗都该养熟了,可怎么还是胳膊肘往外拐?” 这堪称是诛心之言。刘瑾哪里敢应,忙扑通一声跪下。朱厚照却叫他起来:“这样的大好日子,别叫外人看了笑话。” 刘瑾只得起来,他想要辩解,坚称自己忠心耿耿,可又不知从何说起,总不能叫他发毒誓,说他时刻提防,李越有一丝异动,就能随时将她弄死吧。刘公公只觉到了这会儿,自个儿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朱厚照还含笑问他:“你觉得这般可好?” 刘瑾打落牙齿往肚里咽:“您的意旨,就是最好的。” 朱厚照似笑非笑道:“人家也是出了血本的。咱们都不吃亏,甚至还可以说是赚了。只是,她出这样的血本,就换这些,值得吗?” 他的目光投向了婉仪,帝座后座明明如此接近,却仿佛隔着一重天堑。婉仪垂下眼帘,她的额头沁出汗珠。刘瑾亦不敢作声,朱厚照又问了一次:“值得吗?” 刘瑾默了默,他心知,皇爷早已习惯了身边的人都打着各式各样的小算盘,只要能为他所用,他就不介意用,可用得程度就值得商榷了。可在这样的紧要时刻,李越已经再次戳破了他的小心思,让他也遭皇爷迁怒,若他再说些空话套话,只会让朱厚照的疏离更深。既如此,还不如来点儿实在的。 他沉吟片刻,横下心道:“于您来说,自然是难以体会。” 朱厚照看着下头马儿的腾跃,应道:“噢?” 刘瑾道:“您生来就已经在高峰了,您触手可及的机会,于旁人来说,却比登天还要难。可她和我们,生来却在谷底,四面八方而来的鄙夷、打压、排斥,这些都是您想不到,也经历不到的……” 老刘说到此也觉得有些伤感:“只有同病,才能相怜。您本就无病,又怎能同心?” 一滴泪从婉仪的眼角滚落,她急忙拭去,不敢露出半点疲态。朱厚照久久没有言语,他半晌方道:“她真有知足之日吗?” 刘瑾苦笑一声:“这恐怕连她自个儿都不知道,何况是老奴呢。” 就在这时,人群中又爆发一阵欢呼,原来到了乐曲末尾,所有的舞马全部停下,屈下后腿,衔起杯子,向朱厚照祝寿。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面向他们,低下了自己的头颅。 朱厚照再起身,他端起金杯,朗声道:“四海一家,共乐升平。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1】” 皇帝的祝词,被侍立在大殿上的传旨太监依次传扬出去,到最后一个宦官说完之后,一时之间整个紫禁城都回荡着悠扬的声音。 愿从今后八千年,长似今年……月池叹息着,她跟随众人一齐拜下,山呼万岁之声,响遏行云。 从这天起,他们没有再刻意避开彼此,仍然一同起居。她每天都会察看他的伤口,替他上药。而他每天亦会看她的脉案,询问她的情况,但他们却不再说话了。 贞筠、谢丕一行早就到了广东了,那时正值瓢泼大雨,时春正在军帐内处理公文,忽而有士卒来报:“回禀将军,外头有人来,说是您的亲眷,想要求见。” 时春有些茫然,她在时家的亲戚早已离散,留下的只有月池和贞筠二人而已。可如是她们到了,又何需通报呢? 时春问道:“可有说是我什么人?” 士卒道:“她说是您的妹妹。” 时春一怔,她走到营帐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狼狈不堪的人。她的声音在发颤:“贞筠?” 贞筠愕然抬头,她还未开口,就已泪如雨下。她大哭着跑过来,冲进时春的怀里:“可算是找到你了!”:,, 392 至心如对月中人 贞筠这一路逃窜,上要躲避朱厚照的人马,下要防备地头蛇的追杀,还得与两个男子同行。谢丕虽然颇有机变,但却是断了一条腿,离不开人照顾。而谢云本就是养在蜜罐里的大少爷,一到民间是处处受挫。到头来,这一行人的重担全部压在贞筠头上。而在此之前,她又何曾过有这样的际遇。饶是她再怎么小心,也不可能毫无波澜、一帆风顺到广东去。 他们到了东江补充干粮时,就发现有人盯梢。谢云已是面白如纸,他当即就想驾着马车奔逃,却被贞筠和谢丕齐齐阻止。 贞筠斥道:“不能跑!” 谢云吃了一惊,谢丕解释道:“他们不愿在大庭广众下闹事,在这市集处反而安全。” 谢云道:“可咱们也不能在市集呆一辈子啊。这里总有散的时候,等到人散了……” 三个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惧意,谢丕与贞筠同时开口:“让我先下车……”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是一愣。谢丕眼中感激、内疚、愤怒交替闪过,这情感太过浓烈,叫他的喉头仿佛被塞住,说不出一句话。贞筠则别过头去,她故作轻松道:“别忘了,我是李越之妻,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的。”我毕竟还欠你一条命。 谢丕只轻轻道:“可你已经选择跟我走。”我就当护你周全。 这恐怕是他这辈子说得最出格的一句话了。同行这么久,他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他本以为彼此之间隔着山海,可没想到命途的无常硬生生将他们锁在了一起。可锁在一起又如何呢?人不是牲口,不能只为情感而左右,每个人的肩上都有属于他的道义、责任。 就在他们相对无言之时,谢云忽然蹦了出来,他对着谢丕道:“你不能下!腿都没好逞什么能。” 他又看向贞筠:“你更不能去,男子汉大丈夫,岂有躲在妇人身后乞怜的道理。” 他做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态:“还是我去吧。” 他一松缰绳就要跳车,贞筠和谢丕惊得魂不附体,忙抓住他。谢云转过头,忍不住淌下泪:“堂兄,我走了之后,求你看顾我爹……他……” 他想为其父辩解,可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他一横心,就要挣脱。谢丕忍着剧痛,拼命按住他:“别冲动!” 他的面色更加惨白,喘着粗气道:“没了你,我们也只能脱身一时。只有你留下,才能带她走。没我的拖累,你们逃走的机会才更多。” 可谢云如何能肯:“那难不成叫我看你死?” 三人始终无法达成一致,谁都不忍心叫对方去冒险。可盯梢的人就在眼前,如再不做出决断,只怕大家都要玩完。谢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他们当然不会罢手,只要咱们都死了,他们才会安心!” 正是他一句无心之语,贞筠一下福至心灵,她忍不住双手颤动:“对,你说得对,那咱们就死给他们看不就好了。” 谢云一愣,她的口气既欣喜又轻松,他唬了一跳:“你是不是……急疯了?” 谢丕却一下了然,他暗恼自己只顾关心则乱,竟然不能冷静地应对:“你是说,诈死?” 贞筠连连点头,月池在二十年前脱身的法子,没想到,到此时还能救他们一命。主意既定,他们三人趁着人多,跑进一家客栈,然后留下一封遗书,接着又来到江畔,先抛下衣物和配饰,再丢一下块大石头下去,最后嚷嚷着有三个人投水了。 这一番唱念做打,果然吸引了大批看客。待探子挤进来时,他们早就搭上商船,远行去了。探子以为他们死了,果然不再追踪,他们才几经周折,到了广东。 贞筠一面狼吞虎咽,一面向时春说起这些事,面上掩饰不住得意之色:“厉害吧,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把他们全须全尾带到这里来。” 时春冷哼一声,她道:“吃饱了没?” 贞筠又喝一碗汤,方拍着肚子道:“饱了、饱了。” 时春叫人收了碗碟,就道:“把鞋脱了。” 贞筠一怔,她不肯动。时春道:“怎么,你的力气和手段,还能压得过我。” 贞筠使劲想躲,却被时春牢牢抓住。她就像被按住龟壳的乌龟一样,张牙舞爪,却始终不能脱身。她叫道:“你干什么!再闹我就恼了。” 时春忍不住发笑,她只觉浑身一阵轻松,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那座小院里,她们三个人在一处,即使外面再大的风雨,心里也是安定的。 时春一把掀开贞筠的裙子,贞筠一下僵住了,她不再动弹。同样愣住的还有时春,她在看到贞筠那一刻,便知此来必是历经艰险。可当真的看到这双破得不成样子的鞋时,她方知道贞筠这一路吃得苦头,比她想象得还要多。时春忙把贞筠的鞋脱下来,这双扭曲、脏污的小脚上,已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泡,有的早已破裂干瘪,有的却是新磨出的,殷红如火。 时春是一个挨刀挨枪都不会喊一声疼的人,她心知世人对女子的偏见,她只有比男人更刚强,才能勉强和他们站到一处。可在此刻,她却忍不住鼻子发酸。 贞筠还在笑:“不碍事,只不过是走走路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时春吼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没命?!素日阿越跟你说的,你全抛到九霄云外了吗?敌强我弱,就当虚以委蛇,你何苦和那个疯子去硬碰硬呢,你大可先应下来,再和谢相公趁机逃出来。” 贞筠面上的笑意褪下去,她垂下眼帘,长睫微动:“可我不能。” 时春怔住了:“……你说什么?” 贞筠扯了扯嘴角:“我只剩下骨气和义气了,时春……我不能连这个都没有,那我就不算人了……” 时春久久没有言语,半晌她摸摸她的头。贞筠心里有些发软,她又忍不住撒娇:“你这是干嘛呀。” 时春忽然不动了,贞筠仰起头看向她:“怎么了。” 时春神色僵硬:“如果我说,我不小心把你脚上的血摸到头上去了,你会打我吗?” 贞筠:“……” 姐妹俩笑闹一阵,贞筠毕竟疲惫过度,很快就昏昏欲睡。这一睡,就是整整十天没怎么下床。到了第十日,时春实在看不下去了,推着轮椅来,好说歹说叫她出去透透气。 贞筠只得应了,她仍觉四肢发软,便只着素衣软鞋,松松绾了发髻。待出门子时,她要幂篱来待。时春一笑:“这儿可不要这个。” 贞筠初到广州的大街上,第一印象就是这儿太热闹了。京城同样也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可在强权的高压下,商贩总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就是梦里也忘不了警惕二字。可这里不一样,贞筠抬眼望去,服饰各异、肤色各异的人都在大大方方在街上揽客,男人女人亦混杂在一处做生意,不觉有半分羞耻。摊位上摆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贞筠一靠近,便觉自己的眼睛都拔不出来了。 她忍不住看向时春,时春失笑:“我今儿休沐,随便你看。”话音刚落,贞筠就自个儿推着轮椅往前冲去了。 来自南洋的香料胡椒、丁香等散发着浓郁的香气。贞筠捧在手里一嗅,就忙别过头去,连打好几个喷嚏。旁边的小摊堆满了各色皮毛,手掌一触就深陷到油光发亮的水獭皮里。小贩还在挥舞着孔雀尾和翠鸟羽,在日光下金翠辉煌。 此外,还有各色的布料,油红布、沙连布、勿那朱布、交阯绢、暹罗红纱等海外之物吸引了大量妇女的目光。 贞筠流连忘返了好一会儿,注意力却完全被药铺吸了过去,皮肤棕色的小贩用蹩脚的汉语一一介绍:“我们这儿什么都有,没药、冰片、阿魏、血竭、孩儿茶、大风子……您要什么,我们就有什么。” 贞筠道:“有没有补血益气的?” 眼看她就要被忽悠着买下一大包,时春忙道:“莫急,再看看。” 贞筠会意,果断收手,她道:“你在这儿有熟人是不是?” 时春推着轮椅,失笑:“勉强算是吧。” 她们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贞筠都忍不住玩笑道:“我听到海浪声了,你不会把我拖去卖了吧。” 时春笑道:“是啊,反正现在除了丝绸、香料、珠宝等贵价之物,什么都能在民间贩卖了,就干脆把你卖到外洋去。” 贞筠啐了一口,她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住了口,眼前的情形叫她目眩神迷。 残阳如火,无边无际的大海闪耀着万道霞光。在光芒之中,在蔚蓝色的水面之上,千帆竞发,朝着未知的方向驶去,又有无数密集的光点朝着岸边赶来。 时春道:“这都是出海做生意的,还有来我们这儿售货的。你想要什么,最好在港口这儿买。” 贞筠有些茫然:“这么多人,他们能去卖什么呢?” 时春道:“卖什么的都有,瓷器玩器、糖品果物、牲畜肉食,不过卖得最多的还是丝绸。” 贞筠一怔,她的眼中射出夺目光辉。时春见状道:“你想去看看这里的水转丝纺场吗?” 贞筠当然想去,这是压在她心头的巨石。然而,当她真的到了工场门口时,却被这里的情况惊呆了。眼前铁将军把门,四周围墙高耸,门口的看守看到时春时,忙来打躬作揖:“这是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我这就去叫我们公公。” 时春道:“不必惊扰,我们只是来瞧瞧而已。” 看守忙推开门,请她们进去。贞筠一进门就看到了远处湍急的水流,大型的水转纺车在这水流冲刷下昼夜不息地转动。岭南丰富的水力,终于被开发出来,成了致富的金山。 贞筠问道:“这是织造局办的?” 时春道:“对,你能看到的所有场子,都由织造局掌管。” 贞筠一惊,她没想到,他们的手居然那么快。时春讥诮道:“在马六甲建成督饷馆之后,就对外开放了十多个口岸。这时耽搁一日,流走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谁还会拖延。” 贞筠默然,她触目所及,所有人都是低着头小跑着匆匆行动。岸边的工人则不断加工运送纺好的丝。新丝一出炉,就被马不停蹄地送进织场进行再加工。 时春推着贞筠往里走去,他们还没走到门口,就听见里头织机声。贞筠一入内就吓了一跳,她只粗粗一看,这一片地方就有至少三十架织机。时春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我上次来时,这儿约有织机两百张。” 两百张!贞筠倒吸一口冷气,时春道:“以后还会更大的,这只是一个场子罢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朝廷是要将丝绸出口这一暴利行业彻底垄断。这只会是一个开始。 贞筠一眼望去,在里间的竟然都是女工,各种岁数的都有,这是哪儿找来这么多人? 她还未开口,女工中就已经有人看到了她们,她们猛然地停下手里的活计,欣喜地叫道:“时将军!” 就向静水处投入一块石头一样,人群沸腾起来,都朝她们涌过来。她们七手八脚地见礼,接着就开始嘘寒问暖,也有不少人好奇的目光放在了贞筠身上。贞筠求助地看向时春,时春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解释道:“她们大多数人都是从南洋那边被带回来的,有的是因战乱无依无靠,有的则本来就是被拐卖过去。在这儿干活,至少能保证安全和生计。你知道的,公公们在这些无伤大雅的事上,很乐意卖我们人情。” 贞筠点点头,接着时春提高声音:“来,我给你介绍,这是大妮儿,这是荷花,这是兰花,这是云姑……” 着一张张满是笑意,充满期待的面孔,与她记忆里的那些人重叠。懊悔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灵,如果她早点发现民间的暗涌,如果她能多想想,早点把织场献给织造局。或许,那些悲剧都不会发生,她的织场还能继续存在,给这些人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正在她鼻尖发酸,强忍泪意时,忽然听到时春道:“我给你们说说。” 时春磕巴了一下:“这位是我……是我们家那口子的大老婆,也是最开始开设织场的领头人。按件计酬、提供居所和雇佣门房的做法,也都是她最先大规模施行的。” 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贞筠亦是愕然抬头。她还未回过神,眼前这些女子便扑了过来,千恩万谢:“原来您就是李夫人!” “快来,都来给李夫人磕头!” “您是我的再生父母,要不是您,我哪能有这个活计干,只怕早就饿死了。” 时春早就退到了外头,看见贞筠被激动的人群包围,看着她脸上的伤心惶恐慢慢褪去,她变得很局促,手忙脚乱地叫人起来:“你们别这样,快起来,我真的没做什么!” 隔着人群,她们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时春朝她笑了笑,她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接着笑骂道:“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你还知道,我是大老婆啊!” 因新事新物深受震撼的绝不止贞筠一个,还有谢丕与谢云。:,, 393 但致良知成德业 与贞筠见到时春的情感相类,谢丕、谢云在几经周折见到王守仁时,也有劫后余生之感。王守仁见他们二人这般狼狈的情状,何尝不觉恍如隔世。他速速安排谢丕、谢云住下,又遣人为他们调养诊治。 谢丕面对他的盛情,忙道:“伯安兄,您有所不知,我们的情形特殊……”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他们走投无路,千里迢迢就是来投奔的。可要求人援手,总得将实情吐露才是。可这桩桩件件,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他迟疑片刻,还是决定遵循之前的想法:“还请伯安兄帮忙,向家父报个平安。” 王守仁道:“这是自然。待安顿好你们后,我即刻去信。” 谢丕摇摇头:“伯安兄有所不知,我们惹下的麻烦,非同小可,不可在此久留,劳烦伯安兄送我们出海吧。” 留在大明境内,如仅靠自己,下场必是命不久矣,可如是托庇于旁人,也会连累无辜,所以只能折中一下,求王守仁帮忙逃到海外去,还有一线生机。 岂料,王守仁却断然拒绝:“既来之,则安之,何必急着走呢。” 谢家两兄弟一时面面相觑,以两广总督的身份地位,他早该知道这背后的水有多深,那为什么…… 谢丕心下感动,道:“伯安兄实不必如此,您能帮我们这个忙,我们已经是铭感五内了。” 面对谢丕心急之言,王守仁只是一笑:“不必怕连累我,事到如今,谁不是是局中人呢?” 他忽而道:“你们这一路,可去过书院?” 谢云一愣,他赧然道:“我们这一路尽顾着逃命,学业早已都荒疏。” 王守仁爽朗一笑:“那么,到了广州,可万万不能错过了。” 谢丕早已听月池说过七十二家书院的情况,今又复听王守仁提起,不由心念一动。王守仁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切勿多思,好好歇着。” 他走后,谢云仍是云里雾里,他看向谢丕:“哥,还走吗?” 谢丕默了默,到底还是摇了摇头。话说到此,他们兄弟二人这才住下。 谢丕、谢云都是自幼未吃过多少苦头的人,这一路受尽风霜,担惊受怕,身体早就到了临界点了,如今陡一放松,亦是病了足足半月。 而就在这半个月中,他们终于有机会亲眼目睹两广书院的盛况。他们做儒生打扮,来到赫赫有名的仙湖。此湖乃是五代时南汉高祖刘岩命人挖掘而出,湖心有一个小岛,为刘岩和方士炼药之地,其上遍植鲜花名药,故得名为药洲。宋时,理学家周敦颐曾寓居于此,大书法家米芾亦留下墨宝。这为风光秀丽的仙湖药洲增添了浓厚的人文气息。到了弘治年间,程乡县县令刘彬为了纪念周敦颐创建了一所濂溪书院。以书院为根基,前有李梦阳,后有王守仁,经这两代的建设,药洲已成为了一省的文教枢纽。 谢丕一到药洲,就被这里的盛况惊呆了,来此的人实在太多,一眼望去竟有五六百人的模样。其中,不仅有高冠博带的儒生,还不乏贩夫走卒。 两兄弟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谢丕悄声问谢云:“你就没听说过吗?” 谢云道:“听过是听过,可没想到,他们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啊。” 他环顾一周,咽了口唾沫:“可这也不可能,总不能连这些人都是来听讲学的吧。对了,不是说药洲春晓是羊城八景之一吗,这些人一定是来做生意或者游玩的,一定是!” 谢丕没有理会自己的傻弟弟。他心中奇异的预兆越来越剧烈,叫他甚至没有再说话的欲/望。庆幸的是,很快,他们的疑惑就得到了解答。远处传来悠扬的钟声。钟声过后,现场一片安静,只有头顶的鸟雀,还在发出悦耳的啼声。 谢云张大嘴了,他呆呆地环顾四周,看着这些人弯腰下拜,唱了一个大喏:“弟子见过先生!” 他仰头看过去,王守仁已经走到云谷堂前,掀袍坐下,准备讲学。日光透过层层叠叠的翠色洒下金色的光斑,散落在他的身上,更显他丰神英毅。谢云一时张口结舌,他看向谢丕:“堂兄,这……他、他?” 谢丕的回应,是一把将他按了下来。 不得不说,历史在不同的支线上达成了奇妙的耦合。在这一时空的王守仁,依然得罪了权贵,却因提早暴露出自己出众的军事才华,没有被发配贵州,而是来到了广州。他不是在安静艰苦的龙场悟道,反而是在新与乱交织的广东抗倭。在一次又一次地与外界的接触中,阳明心学这片土壤中蓬勃生长,也在不知不觉中发生新的变化。而这一学说的诞生,注定会给处于统治地位的儒学意/识/形/态带来地动山摇的震撼。 王守仁的讲学一开始,就叫谢丕、谢云呆若木鸡。 他说:“学贵之于心。若求之于心而非,虽其言出之于孔子,也不敢以为是也;若求之于心而是,虽其言出之于庸常,亦不敢以为非也。” 在这样的政治与文化的高压下,孔子、朱子早已被神化,就连肆意如朱厚照,最多也是在私下把儒生儒学批得一文不值,到了大场合时还是要扯圣人之言做旗,就譬如远征鞑靼的“吊民伐罪”。可王守仁却在这么多人的场合,公然否然孔子之言的绝对权威,反而把吾心当作判别一切的标准,这是与时人奉行理学观念形成了极大的差异,可谓离经叛道之至。这对熟悉理学思考方式的人而言,无异于指着他们的鼻子说:“尔母婢也。” 谢云一震,他下意识就要反驳,可就在此时却觉手一痛。同样惊骇的谢丕,又一次制止了他。这叫谢云发热的头脑一下冷却下来。历经艰险到今日,他也不像当初那么冲动了。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也不能眼睁睁看人诋毁圣人吧!正当他正在天人交战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人愤怒的声音:“真是胡说八道,妖言惑众!” 居然还有一个踢馆的?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那个人身上。那是个年迈的老儒生,适才藏在最后面,这时才冒出头。他早就涨红了脸,显然已经气得不轻。 他道:“天理在上,安敢胡言?”这是典型的理学观点,所谓理学即认为存在客观的天理,人只能通过存天理、灭人欲,来格物穷理,不断地接近天理,以达到成圣的目的。至于什么是天理,当然就是圣人之言。 王守仁显然对这样的情况早已司空见惯了。他甚至比书馆里的先生还要好性,被这样当面质疑也毫无羞恼之意,反而还制止了面带怒容的弟子。 他道:“向外求理,事物之理与吾心之性终分为二,不能打成一。而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实是自误。” “心就是理,理作为道德之则,并不存在于道德施与的对象上。故而,孝之理不能去父母身上求,忠之理不能去君身上求,信之理不能去朋友身上求,仁之理,不能去民身上求。所谓孝、忠、信、仁乃是人由心所赋于行之理。所以,心在理先,理从心来,而不必向外去求。” 这其实是由心到行的关系,这老学究一窒:“那圣人之言,又被你放在哪里?” 王守仁失笑:“要是事事都将圣人事迹与经典作为‘一定之规’去照搬套用,那即便究其一生,也不过是言语的傀儡,而非圣人的门徒。如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皆是圣人在世时所未目睹的景象,又何来先验之理应对呢?” 学究的额头沁出汗珠,他开始语塞。谢丕了然,真正的大儒,为人慎重,做不出这样的无礼之举。只有读书读到走火入魔之人,才没有半点定性,急不可耐地来出头。 王守仁温和道:“既然一时想不出,不若坐下再听听。” 那学究的脸此刻已经红得可以滴血了,他显然不愿领王守仁的情:“不必听了!直至此时,我方知你的狼子野心,你说圣人之言,不可依从,又说心才是理的源头。那我问你,是谁的心是理的源头?你欲取圣人而代之吗!” 王守仁闻言又是一哂:“非也,非也,我是说心即理也,可并未说我心即理也啊。” 那学究精神一振,他自觉抓住了他的短处,立刻高声道:“那谁是的心是理?” 王守仁平和道:“人人的心,皆是理。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 这一语又似石破天惊,按照朱熹的理论,他将人性分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且认为人的贫富、贵贱有异,就在于气禀不同,这等于是从先天就否认了底层人士成圣成贤的可能性。可王守仁却在这里说,无论圣凡,人人都有良知。这也就是说,人人都能成圣人?! 谢丕已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仿佛下一刻就要从他的胸腔中跳出来。而比他的心跳声更响亮的,是那个老学究的笑声,他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道:“人人都能成圣?那贩夫走卒也能成圣?贱民贱籍也能成圣?” 王守仁微笑:“当然,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只要是有益生人之道,就是同道,都有成圣的可能。事实上,人胸中各有个圣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罢了。” 人人都说士农工商,有高低贵贱之分,而他却说这是异业而同道,最卑贱的商人,在他口中,竟然和士人一样,都是在从事有益生人之道。谢丕至此这会儿,才明白为何这里会有那么多商贾、那么多不像儒生的人。他们望着王守仁,眼中是满满的崇敬。谢丕只觉头皮发麻,而更让他惊颤的言论还在后头。 老学究显然还没被王守仁说服,他的胡须又在颤动,连连道:“胡说!胡说!又是在胡说!他们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能超凡入圣?朱子说了:‘论先后,当以致知为先。’他们连什么是德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践行德。” 王守仁正色道:“这正是我欲和大家阐明的。世人为学,从册子上钻研,名物上考索,形迹上比拟。身居书斋,空谈八股文章,又如何躬行道德。所以,不是知在行先,而是要知行合一!知行不可分作两事,就如一个人看见亲父,知道孝顺,这我们所言的知;而孝顺亲父的行动和表现,即是行。此两者密切关联,乃是一体两面,而非此消彼长。” 谢丕一震,他只觉蒙在眼前的迷雾,陡然被掀开,显露在他面前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康庄大道。他心中涌现出狂喜,那是源自圣人,根植在每个儒生心中的明悟之喜——“朝闻道,夕死可矣。” 可眼高于顶,目光狭窄之人仍无法体悟,他的神情变得更加尖酸:“他们那算什么行?在地里种地算行吗?操持工匠等贱业算行吗?还有那些奸商……” 一语未尽,他这次是真的犯了众怒了。人们开始质问他:“没有我们种地,你吃什么?!” “没有工匠,你住什么?穿什么?” “噢,我们是操持贱业的贱民,那你有本事把你身上穿得都脱下来啊。” “商贾怎么了,商贾吃你家大米了?你少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们家谁不是识文断字的,这两广这么多书院,哪家没有我们商贾出资。你还真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骂娘啊。” 众人怒火滔天,如连珠弹炮的问题,逼得这学究张口结舌。他的眼睛瞪得如凸眼金鱼:“你们、你们这是强词夺理!你们要干什么!” 他忽然转身,拔腿就跑。众人啐道:“呸,真是个伪君子!” 王守仁望着他的背影,苦笑着摇头,然而就在他将要跑远之时,王守仁旁边的弟子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这名弟子名叫王艮,本为一个灶丁,正是这学究口中的贱籍之人,可他却凭借着自己不懈努力,自学成才,最终拜在了王守仁名下。 那学究脚步一顿,转身色厉内荏道:“你们要做什么,我告诉你们,今天我到这儿来了,可是有许多双眼睛都看到了,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王艮起身,他朗声道:“少以小心之人度君子之腹了。你不是质疑,百姓之行,难求知吗?” 学究哽着脖子道:“是又怎么样?即便有知,那也不是真知,也只是异端!” 王艮冷哼一声,他道:“我正要把你一直叫嚷的话还给你,你才是井底之蛙,满口胡语。圣人之道,无异于百姓日用,凡有异者,皆谓之异端!百姓日用即为道!” 这短短两句,鞭辟入里,恰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谢丕仿佛看到了高高在上的圣人像不再悬于云端,而落了下来,落到了厚实的土地上,落到每个人的心里。他直到此刻,方明白月池那句话的含义,他喃喃道:“别再拘束于眼前的蝇营狗苟了,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才是读书人真正的本分。” 而他们认为,打破目前思想困境、科举困境的办法,就是让理从秩序工具重归到每个人身上,不再成为圣人话语的傀儡,而是真正世俗化、扎根到民间去,以此广袤的土壤,来焕发新的生机。可这谈何容易啊。 讲学完毕之后,王守仁走到他们身侧,道:“这下知道,为何我不怕连累了吧。” 谢云扯了扯嘴角:“那是,您要是再这么讲下去,想弄死你们的人,肯定比想弄死我们哥俩的人多多了。” 王守仁和他的弟子们:“……”倒也不必这么直白吧。 谢丕则是定定地看向他,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王守仁同意了。他们二人独处时,谢丕一开口就是一针见血:“您为何不讲王道?” 阳明心学反对空谈,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精英论调,宣扬人人皆可成圣。这在顺应新时代新潮流的同时,已经严重触犯了那些把持话语体系的士大夫的蛋糕。这也注定在不久的将来,在精英儒学与世俗儒学之间,必定会有一场生死搏杀。而在皇权至上的时代,哪种学说能获得胜利,其本身的优越性固然重要,然而,更为重要的是,这种学说能不能适应统治的需要。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知道皇爷要什么。王守仁道:“他要至高无上,比祖宗还高,比圣人还大。” 谢丕:“……” 王守仁道叹道:“我已言说‘良知之在人心,无间于圣愚’了。” 谢丕明白他的意思,这其实是儒学内部的分裂,既然强调道德的至上,又要强调统治权的掌握。所以,历代学者弥合这一裂痕的办法,就是抬出一个圣王。如果当今不符合圣王的要求,那就努力去教化感化他。可是正德爷……大家努力了三十年后,终于认清了现实,他是变不了的。他不但自己不变,还要求别人跟着他变。 但对真正的大家来说,实在是强人所难。王守仁已经在道德上提出人人皆可成圣,总不能在治权上立刻又反过来说皇帝老子才是天下第一吧。这理论框架不就崩了吗? 谢丕默了默:“……可要想您的金玉之言为更多人所接纳,您必须得想想办法。” 他忽然心念一动:“含章怎么说?” 王守仁苦笑一声:“他说,这天下,不会有两个圣人。他已经退了一箭之地,我亦需如此。” 谢丕一凛,他问道:“他做了什么?” 王守仁道:“你应该有所发现,督饷馆与织造局,皆由宦官主管。” 谢丕大吃一惊:“他居然让出了对海贸的治权?这怎么可以!” 王守仁笑道:“为何不可以,有治权未必是件好事,没治权也未必是件坏事。” 谢丕不解,他只得道:“在下洗耳恭听。” 王守仁意味深长道:“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大树参天,根在土里,危楼百尺,基在地下。那么,对于大明而言,她的根基又在何处呢?” 谢丕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仙湖之上船来船往,百姓临湖而生,安居乐业。他的嘴唇微动:“在民心。” 王守仁赞许道:“君舟民水啊。” 谢丕却忍不住担忧:“可北方不同于南方,更何况缺乏外部的契机打破平衡,所有的阻力都会压在他身上。” 王守仁却很乐观,他道:“也许,他能另辟蹊径呢?” 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月池的确决定剑走偏锋,她真个撂开海贸事务,决定在北方大规模兴屯开荒。 而将对外贸易牢牢攥在手心的朱厚照,其心情却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把持这一条连通东西的航路,从西边来的国家要穿过马六甲海峡做生意,必须要交给他过路费,这本就是一大笔收入。而他又以提供庇佑为条件,要求各藩属国与西方通商时,必须经过大明出面,并缴纳关税,这又是一大笔收入。再加上,他建立的丝绸、珠宝专卖制度,又为他吸入了泼天的财富。 刚开始收到奏报的皇爷,晚上连做梦都在笑。他又唤来了一大批能工巧匠,为他设计行宫图纸。他的原话道:“杭州十景,都要搬进园子里,一个都不能少,还要比原来更好更美,银子不是问题!”这份豪横,谁听了不竖起大拇指。 可到后来,随着吸入的银子越来越多,多到超乎他的想象时,他这才从狂欢中清醒过来。他和刘瑾二人大眼瞪小眼:“怎么会有这么多,他们是不是疯了,哪来这么多银子?” 这么大数目的白银涌入,必定会对本就不怎样的经济秩序乃至财税体系带来极大的冲击。这要怎么才稳下来啊? 主仆二人商量半晌,还是不敢冒险。老刘实在忍不住,期期艾艾开口:“要不,您回去问问?”:,, 394 人间亦自有银河 这就是宦官与其他官员的差异。要说玩弄权术,在宫里这个大熔炉里摸爬滚打的宦官是一等一的好手。可要论做实事,这些没有经历过正统知识训练的人,在小事上还能应对得当,可在大事上就暴露出短板了。而刘瑾比一般宦官要好的一点是,他知道自己的斤两,就不会贸贸然去揽权。他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 刘瑾不是一开始就是这样的,朱厚照心如明镜,这是他这么多年调教的结果,让清流和浊流都是自己的河道里流淌,而不妄图越轨。而这次的后果,是他自己打破了平衡,他的私欲扩张,打破了他一手打造的制度框架。他有些后悔,但又十分不忿。他压抑了那么久,只是想要些回报而已,若是连这都无法达成,这天下之主的位置坐着又有甚趣味? 他的缄默不语,让刘瑾会错了意。老刘太了解他了,正如此才能一下戳到他的痛点。 刘瑾斟酌着语气道:“比起一座美轮美奂的园林,她或许更期待看到的是财源稳定落地。” 朱厚照一愣,他的目中射出寒光,可又在霎时间消退。他阖上眼,又一次倒在躺椅上:“你还没吃够教训?” 刘瑾一噎,他很早就发现了,皇爷对他的掺和十分抵触。或者说,皇爷希望减少他和李越之间的利益纠葛,让他们之间的感情至少在短暂的时刻是纯粹的,尽管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是痴人说梦。但作为一个合格的奴才,他总不能和主子唱反调吧。所以,出于对圣意的顺从,出于对李越的忌惮,他选择了能避就避。 然而,就是因为他的回避,又被李越摆了一道。刘瑾心里比谁都清楚,太监最大的好处,就是在一个忠字。明知道主子要受难,他非但不冲锋陷阵,反而还畏缩不前,这是大忌。他在天牢里咬紧牙关,一言不发的忠诚,都被蒙上了烟尘。 如今的局面就是进退两难,进可能引火烧身,退又是一蹶不振。刘瑾只能又与幕僚张文冕商量。两人长吁短叹良久后,张文冕不得不说出这个残忍的事实:“这个家早就离不开您了,现在说脱身实在是太晚了。” 刘瑾双眼圆睁:“难不成,我受这夹板气要受到死那日方休?” 张文冕一窒,他道:“这当然也是不行的。” 他终于下定决心,说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主意:“要不,您反其道而行之?” 刘瑾翻了个白眼:“你是说反正都这样了,索性干脆加入这个家?” 张文冕点头,有些惊喜:“您原来也这么想过?” 刘瑾长叹一声:“我是想过,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你考虑过没有,凭什么加,加入之后该怎么办?” 张文冕沉吟道:“皇爷既不愿掺和进太多的利益纠葛,您何不也顺势而为呢?” 刘瑾一愣,刹那恍然:“你是说,我也不掺?” 这四字一出,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直以来左支右绌的窘况,霍然间通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张文冕道:“这正是以诚侍君之道啊。” 以诚侍君这个四个字如重锤一般砸进刘瑾的心底。掺多不行,掺少也不行,退避三舍更不行,那为何不干脆一点不掺地直接去。对朱厚照这种生性多疑的人来说,老老实实比卖弄聪明要安全得多啊!他已经到达宦官的顶峰了,接下来的东西,不是靠术能去取的,只能靠和。 张文冕眼看他的眉目越来越舒展,心中也放松下来,可不过顷刻,刘瑾又沉下脸来。 张文冕不解:“刘公是觉此策不可行?” 刘瑾摇摇头:“这是唯一的办法,要是连攒情分都不成,我们就只能玩完儿了。只是,这到底论什么情,如论主仆之情,李越天然压我一头。岂非又要受她辖制?” 张文冕失笑:“当然不是主仆。您想想,在民间的家里,除了一对小夫妻外,总得有一个……” 他咽了口唾沫,大着胆子道:“为什么不能是长者呢?” 刘瑾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陡然睁大,他当即就要反驳,可话到嘴边竟然生生咽下去了。他和张文冕四目相对,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掷千金的疯狂。 皇爷和李越,还在漫长的磨合期中。皇爷需要长者的意见,可张太后明显不会给他意见。从这个层面来说,皇上是需要他的,毕竟知道他们这档子事的人不多,而他在以前也不是没有给皇爷出谋划策过。 张文冕舔了舔嘴唇:“为了孩子好,长者在大多数时候都是两边说和;真闹到不可开交的时候,那自然是……谁家的孩子谁疼。” 张太后的缺位,又给了他们可以钻的空子。刘瑾重新确立了他的自我定位。这样的应对,有时固然会损害短期利益,可更有利于长远的发展。他对到手的好处已没有过去的执念,他早已是满头华发了。 老刘拍着张文冕的手道:“我老了,总得给你们找一条出路。不能永远呆着这四方的天里,不能一辈子都被人看不起。”他是没根的人,可没根的人也有亲人。 是以,在今日、在西苑,面对朱厚照的一句“你还没吃够教训?”,刘瑾又是嗷得一声哭出来,先是借机忏愧他隐瞒不报的罪过,将其粉饰自己的轻忽,随后又哽咽道:“您已经伤成这样了,奴才即便是死了,也不能眼睁睁看您这样下去啊。” 朱厚照又一次无言了,他坠马本就摔得不轻,又硬撑着熬过大典,这会儿还在修养期。身体上的痛苦本就让他难以忍受,和月池之间的冷战更是叫他的心绪雪上加霜。身边的近侍都是知道他心情不佳,也都知道他是为什么心情不佳,可没一个人敢点破。他没想到,最后敢冒这个头的,还是刘瑾,还是那个陪伴他这么多年,帮他做了这么多事的刘瑾。 他的声音淡漠的可怕:“你如安分守己,本可以安度晚年,何苦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刘瑾仍深深地伏在地上,他说:“回皇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连这么一个老太监,也开始跟他谈情。朱厚照只觉好笑:“朕这么待你,你就毫无怨怼?” 刘瑾道:“您的再造之恩,老奴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又怎会有怨怼。前五百年,后五百年,都不会有您这样心胸的主子了。” 他是把宦官当作一把刀,可于宦官而言,能被当作一把刀都是恩赐。他至少给了他们同等的机会,还有可以为之奋斗的未来。这话别有用心,又何尝不是出自真心。 良久之后,朱厚照方开口:“行了,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别老跪着。” 刘瑾心头涌现出狂喜,他忙颤颤巍巍地爬起来。他走到了朱厚照身边,晃起了摇椅。朱厚照捏了捏鼻梁,眼前这个老太监还是个老太监,可他却也再也不是那个只顾嬉笑打闹的小皇子了。他有时也会怀念在端本宫读书的时候,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岂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刘瑾度他的神色,又一次开口:“爷,别再怄气了,日子要长长久久地过,何必为一时之气,伤了情分。那些无关紧要之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朱厚照睁开眼:“的确如此。” 刘瑾一愣,只听朱厚照道:“问题的症结,始终在她身上,在她的脑子里。” “她是真心那么想的……可凭什么?” 有着信息短缺的刘公公一脸茫然:“您在说什么?” 朱厚照的眉宇间尽是焦躁,他似是在问刘瑾,又似在问他自己:“她凭什么以为此世会比不上彼世?她凭什么认为朕会比不上别人?” 刘瑾咽了口唾沫,皇爷居然还真信了李越怪力乱神那一套?他斟酌着道:“这或许只是她的借口。” 朱厚照摇摇头:“不,你不明白,她已经无法再骗我了。” “额……”身为长者的刘瑾,不得不尝试提醒他,“老奴斗胆,可万一,她连她自个儿都在骗呢?” 朱厚照的嘴角忽然泛出奇异的笑意:“她连自己都能骗,却骗不下我。”这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 他又一次大笑起来,自摔伤后,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过。老刘木木地看着他,眼中有担忧,更有畏惧。朱厚照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坐起身来,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这一笑,使他骤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时,世界在他的掌中,无穷的希望就在眼前。他什么都能做到,一定都能做到。 他会让她亲眼目睹,何为不世之功,何为至治之世。他会将她从虚无的回忆里拯救出来,让她不再作茧自缚,在自毁和求索中摇摆。这样,她就不会想离开了吧? 这个晚上,他回来得很早。月池听见外头的动静,她不由停箸。门突然被推开,他伴着风雪进门。他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锅子,神色一滞,接着皮笑肉不笑道:“日子过得真不错啊。” 月池一哂:“不管在哪儿,总得吃饭不是。” 她从容不迫道:“来得这样急,可是碰到什么事了?” 她的揶揄之意已是毫不掩饰了,饶是朱厚照早就知道她放弃外贸是没安好心,此刻也忍不住磨牙。他忽而展颜:“确实有一桩大事要问你。”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声:“随时为您效劳。” 朱厚照正色道:“事关重大,隔墙有耳。你过来,我才说。” 月池有些犹豫,但还是附耳过去。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垂上,他慎重地好像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月池只听他道:“你的月信,走了吗?” 月池:“???……” 见多识广如她,此刻也不由一怔。她望向他,他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月池默了又默,随即浅浅一笑,她道:“我也有一件大事,想问问你。” 朱厚照强忍住笑意,作洗耳恭听状。月池踮脚凑到他耳畔,轻声道:“我是没问题。可你的腿,还能行吗?” 他的笑意僵在脸上,定定地看向她。 月池挑挑眉:“看来还不行,没事,那……我在上面?” 他的回应,是恼羞成怒将她抱起来。地龙早已烧起,一层层的毡帘落下,掩下一室的温香。 他们不知道怎么开始,也不知道何时结束,就和他们的相遇一样,可只要触及到彼此,就是情浓如酒,叫人沉醉。 月池很早就发觉了朱厚照的癖好。白昼独处时,他一定会想方设法贴在一起。有时是说话间,有时是对视间,有时是梳妆时,他就会突然靠过来,将她像猫儿一样抱在膝头,顺着她的眼睑、脸颊、脖颈,慢慢吻下去。他明明是个性急的人,可在这种事上却格外有耐性。他的唇温暖又潮湿,耳鬓厮磨间,有说不出的缠绵。 而在夜深人静时,他有时也会甘心将主导权交还回来。月池的手指抚过他的胸膛,那里早就蒙上了一层薄汗。他依偎在她的怀里,彼此都能听见对方沉重的呼吸声。他微微抬起头,她也正朝他俯身过来。肌肤相贴间,他心中涌现一股奇异的暖流。 他本来打算等到事成再告诉她的,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如她无法再对着他顺畅地撒谎一样。他道:“我会让这里,比你的前世好上一千倍一万倍。” “我会向你证明,你是错的。” “庶民出头,只是劣政。圣王在上,方有光耀千秋的辉煌。” 她一下愣住了,片刻后回过神来。她抱着他的头颅,以指为梳梳理着他的头发。他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 月池想起了以前听过的故事,从前有两个农民,在农忙时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劳作,好不容易能休息一会儿,就开始咂摸着嘴畅想,皇帝老子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呢。 一个农民说:“那皇帝老子吃得肯定不一般,说不定天天连白面馍都能吃到饱!” 另一个闻言大声嘲笑他:“这才哪儿到哪儿呢。那可是皇帝,他下地肯定都用的金锄头!” 现在在她怀里的就是一个真正的皇帝,他正踌躇满志,要用他的金锄头去耕耘天地了。意识是客观物质世界在人脑中的主观映象,人是无法超越既有的存在去幻想的。所以,朱厚照无法真正理解李越,朱寿也无法看到最真实的李月池。但即使如此,即使他们彼此都觉得对方是痴人说梦、异想天开,却仍在竭尽全力靠近。 她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她的头发早已披散,和她细碎的吻一起,飘落在他的面颊上、脖子上。他一惊,伸手触及了她面上的湿润。 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可却仍有一点淡淡的惆怅。可这惆怅却很快被喜悦冲淡了。他满怀希望,世界在交汇,他们在相爱。他沉入美梦之中,爱情和江山,他都能拥有。 第一日,他就召集了内阁会议,来解决这庞大的金银问题。有明一代,大家伙一直都是为没钱发愁的,谁能想到还能有钱多的麻烦。:,, 395 日月每从肩上过 诸位阁老又一次齐聚武英殿。杨廷和等人看到谢迁,都免不了好一阵嘘寒问暖。谢迁脸上犹带病容,可精气神已是好了许多了,仿佛枯木之上又生新芽。 杨廷和何等思睿观通,当即就道:“以中,可是有消息了?”以中是谢丕的字。 谢迁点点头:“收到报平安的信了。” 大家都是长舒一口气。 内阁次辅谢迁这些日子可是颇为煎熬。他先是担忧开关重商导致国政动荡,在知晓家族惹下的祸事后,更是痛心、懊悔兼而有之。在得知儿子谢丕作为后,他是既自豪又忧心,自豪的是他这个最得意的儿子,行事果断、有勇有谋,力挽狂澜,上对得起皇恩,下能肃清家族。忧心的是,谢丕这一施为,把他自己架在风口浪尖上,两方乱斗,都以他为靶子。如是有什么三长两短,这不是等于剜他肉一般。 后来,谢丕失踪的消息果真传来了,整个谢家皆是悲恸欲绝。 谢夫人一下厥过去,苏醒之后,亦是日日垂泪。她颇有怨怼之意:“我早说了不让他去,你非不听,还说我是妇人之见,不顾大局!现在好了,你们谢家那群贪得无厌之辈倒是活得好好的,我儿子却失踪了,这下你满意了?!” 谢迁的弟弟谢迪忙来相劝:“嫂嫂息怒,兄长疼孩子的心,和您是一样的啊。此事也不是兄长所愿……” 谢夫人冷哼一声:“你以为他真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为了他那所谓的清名,不能拿别人去填窟窿,就拿自己的亲骨肉去填!” 谢迁闻言终于绷不住了,一倒下之后便再也起不了身。 朱厚照闻讯亦是一惊,这是四朝元老,从他太爷爷时就在朝做官,教过他爹,更教过他。谢老先生这么多年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是有目共睹,要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心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 朱厚照虽然不怎么听话,但待这些有能为的大臣素来优容,当即是派医又派药。他又知谢迁必为心病,故而特地送了好几次药,但每次都有两味一样,一是莲子茶,二是定心散。 怜子定心……谢夫人仍心存疑虑,谢迁却是心头一松:“圣上不会拿这样的事玩笑,儿子定然没事。” 他在感恩戴德之余又觉羞惭,自己的家族闯下滔天大罪,皇上非但不怪罪,还在保全他的儿子。天恩浩荡如此,叫他怎么能不感激涕零呢。 自那以后,他的身体就逐渐好转,在收到王守仁的传书后,更是欣喜欲狂,所以皇上一召,他就忙不迭回来效命了。 外头是风雪交加,殿内却是温暖如春。四位阁老坐在有团云绣饰的坐墩上,面上都是一片和煦。 朱厚照还与他们寒暄了几句。刘健度他的神色,还道:“您眼底还有青黑,可是近日累着了?” 话音刚落,他们就看到,朱厚照被口水呛住,咳得惊天动地。随侍在旁的刘瑾忙替他拍背,腹诽道:“哪壶不开提哪壶,没听过小别胜新婚吗?” 朱厚照此刻脸已经涨得通红,他摆摆手对担忧的阁老们道:“无妨无妨。” 王鳌仍忧心忡忡:“这些年,政务越发繁忙,您更要保重龙体才是。” 刘瑾撇了撇嘴,他忙得哪儿是政务啊,前几年他不是不想忙,是人家不给他忙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忙的机会了,可不得好好卖卖力气…… 朱厚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偏过头,刘公公就立刻眼观鼻、鼻观心做鹌鹑状。 朱厚照:“……”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天知道他们还能说出点儿什么来。 他果断拉回正题,他道:“朕召集先生们至此,实有要事相商。” 语罢,他对刘瑾使了个眼色,关于白银流入的数据文书很快就人手一份。 谢迁在看到开关后第一个月的白银流入时,还深感圣上信任深重,这样的机密要事,居然毫不避讳地告诉他们。然而在看到第二月、第三月乃至后续的流入量时,他的感激凝固了。 杨廷和的手都在发颤,他虽然不能直接去获取详情,但眼看朱厚照召集匠人、图谋宫室的那个做派,他就知道流入的白银必不是个小数目。他还根据前些年泉州、广州刚开时的商税收入做了一个估算,想了几条举措,但这最后的结果还是大大超乎他的预料。 刘健的第一反应时:“这是是否是误?”他其实更想说的是,这是不是假的啊! 朱厚照摇摇头:“这还只是攥在咱们手里,流入民间门的更不可计。”他无比庆幸,为了减少文官集团的干预,他一开始就和奥斯曼帝国合计好了,选择将最大的督饷馆设在马六甲,并打算走海运直接运回税银。这要是没有马六甲作为缓冲地,让这么多银子直接流入大明本土,还不得翻天。 四个阁老面面相觑,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深深的茫然。谁也没想到,外来的冲击,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直白。 杨廷和当即道:“万岁,事已至此,应允银钱兼使。”虽然民间门早就在用白银流通,但是在官方层面始终没有确立白银为主币的地位,这是要彻底过明路,将白银货币化。 朱厚照颌首:“这亦是朕所想。” 杨廷和接着又道:“往年财用匮乏,朝廷有心而无力,如今财源广进,朝廷更应以民生为重。天下万民皆是陛下的子民,总不能只让东南富足,其他挨饿。” 王鳌会意:“您的意思是,以此去各地修建水利等工事?” 杨廷和笑道:“没错,并且还不限于此。” 刘健已是两眼发亮:“关键是道路和驿站的建设。”先要富,先修路。这在哪个时代都是不变的真理。 谢迁补充道:“还有书院的建设和人才的培育。”一来,为政之要,莫先于用人。既然要做这么多事,肯定需要更多的人才。二来,他自己也是儒生,当然更盼着儒学发扬光大,一改固步自封的旧态。 往年早就有了“赈济支出”的旧制,但一般是作为有大灾时的特殊行为,没有形成固定的制度。但如今,在中央财源充裕的情况下,这群能臣已经想到,将这种特殊时期的财政转移支付制度,固定化、常态化,广泛地应用于宏观调控、民生保障和人才培育等方向,这不得不说是制度史的一个飞跃。这样稳步将白银流入民间门,也能减少经济的动荡。然而,他们的探讨的方向,固然也是朱厚照所需要的,却不是他最关注的。 他敲了敲御案,紫檀螭龙纹的大案发出清越的声响。阁老们的声音一静,忙恭敬地看向他。 朱厚照道:“圣人有古训,‘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大显身手,来日方长,防微杜渐,才是燃眉之急。” 这话一出,谁听了不欣慰,他居然没有只想着享受,还知道应对危机!还主动来和他们商议对策! 在一旁默默观看的刘瑾:“……”原来这你们就满足了? 王鳌的脸上写满了感动:“万岁可是忧心物价上涨?” 朱厚照不置可否:“这确为一急。毕竟,少则贵,多则贱。朕记得,一两银子差不多能买四石米吧。” 四位阁老脸上都不由浮现惊喜之色,皇上对民生竟然如数家珍。 刘瑾继续腹诽:“当然罗,哪天不出去逛一下,一买就是一堆,还不都是我们拎。” 王鳌浑然不觉,还在详细地替皇帝学生解释:“圣上容禀,物价上涨,的确为不可遏之势,但也不必过分忧心。一是因仍是银钱兼使。白银大量流入,导致银价下跌,的确会使以白银来表示的物价上涨,但是物价同时还可以用铜钱来表示,于百姓而言,铜钱用得要更多,范围亦更广。【1】因而,有铜钱在,物价上涨的幅度必定有限。”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以臣愚见,朝廷万不可在短期内再提升赋税征银的比重。” 朱厚照没曾想还真问出问题来,他道:“赋税折银,不是更便民吗?”宣德年间门就行金花银,那时可是朝野称颂,利官利民。 几人闻言不由一笑,杨廷和道:“您说得对,只是‘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理虽如此,也需因地制宜。” 朱厚照问道:“怎么说?” 王鳌循循善诱:“您觉得,是富者得银易,还是贫者得银易?” 朱厚照道:“自然是富者。” 王鳌道:“没错,如即刻大量征收白银,农民无所得银,就只能走一条路,就是向富者贱贸粮产乃至地产。长此以往,富者越富,贫者越贫,流民四起,又生动荡。这正是操之过急,好心办坏事啊。” 朱厚照若有所思,王鳌继续道:“臣以为不必太过忧心的第二个原因是,常言道,‘五谷者万民之命,国之重宝。’最坏的情况是,白银流入,粮价上涨,加上灾害频繁,生民煎熬。可因着未雨绸缪,新作物推广,治农惠农之策遍及天下,粮产有了保障,又岂会掀起大风浪。” 这样的话,不是深入民间门的人说不出来,朱厚照不由赞道:“难怪您的文章流传甚广,果然切中肯綮。” 刘健听到现在,终于忍不住似笑非笑道:“您日理万机,竟未荒疏学业,真是可叹可佩。” 朱厚照自登基以来,就再没有开过经筵,这些老臣劝谏多次,仍无济于事,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万寿节中,悄悄学会多国语言的皇帝惊艳所有人,这就更让这些大儒如鲠在喉了。皇上的智力毋庸置疑,那只能是他们教得不行。 朱厚照道:“您的弟子又不止一个,朕虽惫懒,可不是有勤快的吗。朕日日听她念叨,想不记住都难。” 刘健一噎,当年李越入宫时,他们个个忧心忡忡,担心又来一个引人玩物丧志的祸根,岂料这来得不是祸根,而是天大的福星。他深知,皇上的天性从来就没有变过,可由于李越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他的目光超出了这宫闱,不光看到了神州之内,还看到了神州之外。他学会了更好地运用自己的聪明才智,明白如何长远实现自己的宏图伟志,完成了由追求目睫之利,到终身之利,再到子孙数十世之利的转变。 而李越本人,更是时为锋锐,时为基石,在内忧外患交织时,他能当机立断,披荆斩棘,扫除新政的壁垒,打下制度、人事的根基。在内外安定,圣上决心将大明这座巨轮驶向远方时,他亦做好了压舱的准备,保障民生的稳定。如果止步于君臣相得,这必是一段名垂青史的佳话,可偏偏皇爷他起了贼心啊。这下闹得,两个人都没个骨血。含章还被迫连理分枝,这不是造孽是什么? 朱厚照对刘健纠结的心绪浑然不觉,他道:“朕与阿越相比,是闲书看得多了些,可闲书一样开卷有益。诸位可曾听过龙女的故事?” 别说是阁臣,就连刘瑾都没听过。大家都以为他要讲一个稍微正经的故事,谁知道,人家讲了一个爱情故事。在武英殿,皇上给内阁和东厂督主讲爱情故事! 老刘已经麻木了,果然人活久了,什么都看到。这个故事情节还非常老套,又是仙女看上穷小子,自荐枕席,还送钱送物,救苦救难,也不知道是图什么,图他穷酸?图他没本事? 不愧是偷偷写话本的人,朱厚照把故事情节记得非常清楚,一五一十讲了出来,听得五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爷牙齿发酸。在讲完了大团圆结局后,朱厚照还问:“可听出来什么?” 大家默了默,茫然地看着他。 朱厚照面上的笑意消失殆尽,他道:“以前这种故事的主角,要么是书生,要么是农户,可如今连商人也能得到仙女的垂青了,并且还都是儒商。” “听过这句话吗,‘钱足便可,谁望公侯?’【2】” 心学广为流传,对皇权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心学使得儒学的关注重点,转向世俗,转向实用。这对于天下的治理,将带来莫大的益处。可另一方面,心学也打破了儒生对于经商的心理障碍。原本世人以经商为耻,只有少部分儒生为利所诱,选择毅然下海。可如今心学横空出世,连“百姓日用即为道”的话都说出来了,有钱不赚不是傻子吗?经商的人多了,汲汲于功名的人就少了。至于掌权的文官,除了占地,今后更会去捞钱。士人阶层的势力在膨胀,皇权对于社会精英的掌控力却在削弱。朱厚照本不乐意月池抬起商人来和文士打擂台,没曾想这下好了,儒生直接经商去了,这是更要往他的头上爬。 更让朱厚照担忧的,还有皇权对经济掌控力的削弱。洪武爷定天下之后,选择的是钱钞并行的货币制度,然而大明宝钞因为滥发乱发,最后变成连废纸都不如。这下,官方通行的货币,就只有铜钱。可是铜钱又多又重,连朝廷发俸禄都不乐意用,更别说民间门行商。在形势所迫下,大家选择了白银作为流通货币。海外白银大量涌入后,朝廷更是不得不赋予白银官方货币的权利。可一旦如此,货币发行数量就要受海外输入和银矿开采量限制,等于朝廷放弃了对货币发行权的垄断。这样一来,朝廷也就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调整不同社会阶层资源分配的能力,也失去了通过发行货币获得财政收入的渠道。【3】 没有哪个至高无上的帝王,能容忍人才流失、财权旁落。他已经通过税收,掌握了大量白银在手,而逸散到民间门的那部分,也不能逃出他的手心。他不会落入李越的圈套,重新下场去打擂台。这么多年的经营,他早已大权在握,他要直接制定有利于自己的规则。只是,这个规则的尺度,还需要他的妻子和臣子,帮助他来衡量。 他道:“朕有意再行大明银钞。”:,, 396 山河长在掌中看 谁都没想到,皇帝会放出这么一个雷来。在这儿的所有人都知道,钱币改革是势在必行,要是连货币制度都是一团乱麻,何谈经济发展、何谈赋税改制?可货币改革不是拍拍脑袋就能行的,这总得依时依事行事。 杨廷和有时也很无奈,他要是能早生一百年,他一定力阻宝钞的滥发,规范铜钱的铸造。可如今,宝钞早就因为滥发,贬值太狠,被百姓所厌弃。而铜钱市场也是颇为混乱,市面流通的铜钱,一部分是大明自己铸造的,可另一部分却是唐宋旧钱,甚至还有唐宋私铸钱在流通。【1】这谁听了不觉得离谱。 乱成这个样子,已经不是朝廷一声令下就能禁止了的。民间通过自行摸索,选择了白银为币长。于寻常百姓而言,黄金太贵太少,宝钞太多太滥,白米太贱易腐,只有银子是较为适应流通需求的。可大明的银矿很少,本地不产银又偏偏要用银,这就导致银荒问题困扰了几代人。别说是民间,哪届户部尚书不是一上任就开始哭穷,不是没银子办事,就是没银子发饷。 终于到了这一代,朝廷通过海外贸易,从境外吸纳了大量白银,眼瞅着银荒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反正朝廷已经掌握了一条新航线和大量的税银,大家都想有个台阶下就行了,至于下了台阶后的其他麻烦,可以再慢慢解决。可是皇上不愿意,他要把所有风险扼杀在摇篮中,要通过发行银钞,将货币管控权捏在自己手里。 杨廷和其实能够理解皇上的意图,天/朝连粮食都不愿受制于人,何况是“驭富之权”。但无论如何,一上来就发纸币,真的实在是太冒险了。大家以前都没银子,如今好不容易来了银子,朝廷又要让人家把银子换成纸来用,这闹不好是要引起罢市哗变的! 大家都开始苦口婆心地劝,可不论如何圣上就是不松口。到后来陷入焦灼之际,他只说了一句话:“王与马,共天下。前车覆,后车戒。” “王与马,共天下”说的是东晋之时,世家琅琊王氏与皇室司马家族势均力敌、共掌天下权的事。门阀膨胀,大权在握,皇家反倒处于弱势。朱厚照以此言比今况,显然是有些夸大了。当下的世家豪绅,最多只能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折腾一下,岂敢威胁中央。不过,皇爷以为,还是要未雨绸缪。这群人在无银时尚敢去通倭抢银,如今有银在手,要再无管束,岂非是要翻天?” 这话一说,旁人犹可,谢迁已是面色灰败,伏地请罪。朱厚照摆摆手:“过去的事,朕不计较,可人总不能在同一个坑掉两次。好了,你们也回去想想,议一个章程来吧。” 四人面面相觑,只得退了出来。回到内阁后,大家都看向杨廷和:“元辅,这可如何是好?” 杨廷和叹道:“看来,圣上是下定决心了。咱们再多言,也无济于事。” 谢迁道:“那……去问问含章?” 现下这已经形成了固定模式,直说不通,就去敲边鼓。以前都是谢丕和杨慎同去,这下只能让杨慎一个人去了。谢迁念及此,也觉伤感。 杨廷和颌首:“只能先如此了。” 岂料,刘健却突然开口:“还是我走一趟吧。” 另外三人眼中划过讶异之色,杨廷和道:“也好。” 刘健到了刑部衙门时,月池正在核案。衙役眼见阁老至,忙准备去禀报,刘健却摆摆手:“不必惊动,我只是来看看。” 他走到窗扉下,坐下下首的乃是御史卢雍,正就其巡抚事宜进行奏报。刘健凝神一听,这会儿正说到一桩儿媳杀公公案。他对案情始末也有印象。 原来在英宗爷时,朝审定制形成。所谓朝审,就是每年霜降之后,在承天门由三法司会同公侯、伯爵,在吏部尚书或户部尚书主持下审理重囚、重大案件的会审形式。【2】之所以要让这么多大员都来参与复核案情,目的就是为了兼听则明,防止决狱不公。而就在朝审之上,身为刑部尚书的李越对此案原判提出了质疑,要求打回重审,在当时还引起了一阵小风波。 此案的案情并不算复杂。河南罗山县某村的约长,忽有一日来找知县告状,告的是本村村民方维的妻子江氏,将她的公公方廷远逼出家门,方廷远无家可归,怒而投水而死。 根据约长的供词,原来身为丈夫的方维常年在外,家中只有公公和儿媳两个人在。约长在前几日碰到方廷远,他身带雨伞,满面怒容,声称儿媳不孝,不给他钱花,他打算去女儿家住几天。当时约长闻言虽劝解了几句,但也没太在意,谁知没过几日,村中洪水暴涨,河上飘了一具浮尸下来,乃是一具老翁的尸体,身边还有一把破伞。因为河中鹅卵石众多,尸首的面部已被损坏,分辨不出身份。但闻讯而来的江氏,却认出了那把破伞是自家之物,不由伏地痛哭。同约的赵乡绅认为方廷远不会无缘无故而死,必定是其儿媳逼迫的缘故,故而要求报官。约长认为他说得有理,就将一纸诉状投到了罗山知县手中。 罗山知县以为,死者虽面部损坏,无法辨别身份,但有破伞为物证,又有江氏亲自指认,必是她公公方廷远无疑。至于江氏,根据《大明律》“凡骂祖父母、父母,及妻妾骂夫之祖父母、父母者,并绞。”只要江氏有骂公公的行为,即便公公的死与她无关,也要判处绞刑。但这条刑律还有一条适用条件,就是要得“亲告,乃坐。”然而,方廷远人都死了,不可能亲告。而邻居的供词,也无法证明江氏骂过公公。罗山知县于是决定审问江氏。在上了拶指的情况下,江氏果然招供,说她有忤逆不孝,逼死公公的行为。这可是杀头的大罪,依照“十恶”量刑,合该斩立决。 杀头这样的重案,自当拿到朝审上由大员复核。李越看完案情,就直言这知县糊涂透顶。他说了三点:“第一,尸首身份未明,单凭一把破伞就说这是方廷远,实乃断案粗疏。第二,证据不足。既无物证,又无人证,就断人生死,未免草率。至于江氏本人供词,以拶指这样的酷刑逼问,有屈打成招之嫌。第三,不合情理。死者方廷远又不止方维一个儿子,即便受了责辱,也可去寻其他子女做主,何必直接寻死。约长不是听方廷远亲口说了,他要去女儿家小住吗。这其中为何没有方家子女的供词?” 她一连三条,有理有据,众人皆称是。都御史张缙更是赞道:“真乃洞烛奸邪、明镜高悬。”大家最后决定,派出御史卢雍去再查。 刘健心知,必是卢雍已经查明实情,回来述职了。没曾想,卢雍一开口,就将把这屋里屋外的人都震住了。卢雍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这其中有莫大的冤情。原来方廷远压根就没死,卑职到了罗山县时,他都已经回家了!” 刘健:“……???”河里捞起来的不是方廷远,那是谁? 原来这个方廷远是个赌棍,他离家出走不光是因为儿媳不给他钱,更是为了躲高利贷。他有个女儿嫁到了光山县,所以就借口探女,在女儿女婿家住了一个多月。后来,女儿问明他出走的缘由后,好好数落了他一番。本来家境不好,全靠江氏操持家里,做家翁的不思照顾孙辈也就算了,还做下烂赌逃债的事。要是方维回来看不到老爹,岂非叫他们夫妻失和。方廷远到底还是有良心在,这才带着女儿给的礼物,急急忙忙地回家,这一到家才知道,儿媳妇早就被抓到大牢里去了。 他又惊又愧,忙跑到县衙去嚎哭喊冤。罗山知县见到死了的方廷远回来,惊得魂飞胆裂,叫来约长核实身份后,悔得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既然死者不是方廷远,那江氏就被冤枉的啊。他忙差人把江氏放了出来。这时,江氏已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了。 刘健和月池不约而同想骂人,糊涂断案,险些害了一条人命。 卢雍道:“罗山知县倒有几分良心,即刻为江氏延医问药,又去追查河中尸首的来历。最后,您猜查到哪儿去了?” 月池略一思忖:“是姓赵的那个乡绅?” 卢雍一震,他道:“您难道有未卜先知的本事不成?” 月池道:“不是能未卜先知,而是要注意细节。别忘了,卷宗中写得清清楚楚,约长一开始是不想报官,是这个姓赵的非说要去,还一口咬死是江氏逼死公公。” 卢雍连连点头:“罗山知县也注意到这个疑点,顺藤摸瓜查下去。原来是姓赵的借钱不还,把债主淹死在水缸里,然后抛尸河中。谁知,洪水把尸体冲回了村里,江氏又因为雨伞将其误认为方廷远,他才决定将计就计,嫁祸于人。他的诡计,还真将知县蒙了过去,幸好碰上了您,还了江氏清白。罗山知县自知犯下大错,只是恳求斩了罪魁,再行领罪。” 月池道:“准了。师邵这一路功劳不小。”师邵是卢雍的字。 卢雍赧然道:“卑职不敢居功,只是想身在其位,当谋其政。” 月池拍拍他的肩膀:“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咱们也不至于累成这样了。能救下江氏,固然是幸事,可我又不禁在想,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有多少这样的昏官,多少这样的冤假错案。” 卢雍亦是长叹一声,他道:“各地巡按都已按您的要求,嘱托知府、知县审慎办案,严格核查人证、物证,只盼能有所助益。” 月池道:“可这还不够。你把案情始末记下来,届时发在下一期的邸报,发往各州县,以警示众人。” 卢雍忙应是,月池又道:“又有新的庶吉士来我们三法司了。我打算让他们编一本《法案集萃》。光看法条,是学不会判案的。叫他们先从案例中学如何公正细致,如何情理兼顾。” 卢雍抚掌称是:“这是好主意啊。那遴选时,咱们也能拿这些奇案去考人!” 月池点点头:“那需得在编书上好好下功夫。你们也需想一想,有些法条,是否适应现实情况。” 卢雍一怔,月池道:“一个赌棍长辈,要是害得家破人亡,难道也要依从孝道,连说都不能说一句吗?” 卢雍没想到她居然会说出这样话来,他道:“可长辈毕竟是长辈……国朝以孝治天下……” 月池道:“父慈子孝,父慈在先,子孝在后,哪有父不慈子能孝的道理。我们讲公正,就不能只顾尊卑,不明事理。” 卢雍道:“我明白您的意思,只是这事关人伦大理,一旦议论,恐引起轩然大波啊。”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忽而轻松道:“不必紧张。我不过随口一说而已,你先去吧。” 卢雍欲言又止,心事重重地走了 月池捏捏鼻梁,又朗声道:“嘉蔬署的人来了没有?” 她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身着便服的刘健,正望着她。 月池愕然:“您怎么来了?” 刘健只觉心里发酸,他只觉方氏走后,李越的衣裳都没那么鲜亮了。他问道:“你每天这样连轴转,身子骨还受得了吗?” 月池轻描淡写道:“他们都很得力,替我分担了不少。倒是您,这正是开关的紧要关头,怎么有空过来了?” 刘健:“……”可别提开关了,越想越无语。 他瞅了瞅月池,道:“别坐着了,公务是忙不完的,先用饭!” 他带着月池出了衙门,他道:“你师母近日学了几道外洋新菜,叫什么南瓜饼,正好叫你去尝鲜。” 月池推辞不得,只得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您容我告知家里一声。” 刘健一愣:“你家里……”你老婆不都走了吗?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老婆是走了,可还有那见不得人的东西大剌剌登堂入室。 刘健本是耿直之人,当下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他忽然心念一动:“……可有跟你提过,想发行银钞之事?” 月池一凛:“您说什么?” 镇国府中,久等月池不归的朱厚照,突然打了个喷嚏。 中华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而新作物的传入,又给京都美食界注入了新流。一时之间,什么南瓜溏心饼,土豆炖牛肉,拔丝红薯等成了各家酒席的热门菜。就连刘老夫人这样的贵妇,也做出了几道新菜式,叫月池这样的后世之人都觉惊喜。不过,更让她“惊喜”的,还是刘健所述的武英殿“新闻”。 这位内阁阁老忍不住长吁短叹:“此时发行银钞,的确不是明智之举。可圣上一意孤行……” 月池忍不住冷笑一声:“您放心,他是绝对不会发的。”这是在借力打力呢。:,, 397 布谷飞飞劝早耕 难怪人说:“树不要皮,必死无疑。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是想一箭双雕,用一个不可行的方案,倒逼他们不得不赶紧想主意。 纸币取代金属货币,本是一种进步。可前提是发行纸币的机构,要有让大家相信的能力。有大明宝钞的前车之鉴在,老百姓又不是傻子,还能被坑两次? 月池道:“您不必担忧,等他出门子去用宝钞买点东西,就知道轻重了。” 他怎么去买?你给他宝钞,叫他去买吗?刘健默了默,明智地没有选择追问。 他只是叹:“可以皇上的脾性,即便暂时不发银钞,也会出其他的主意。” 月池:“……”到底是亲师傅,一下就说到了点子上。他总是要达成目的,他们毕竟是做臣子的,能拦得住一时,难道还能拦住一世? 刘健道:“此事,终归要寻一个妥善之策。” 月池一时无言,刘健又道:“先用膳,这哪是一时半会儿能想出来的,总得耐心等等吧。” 月池应了一声。她拿起一个饼,咬了一口,软到流心的南瓜馅和着蜜汁淌出来,金灿灿得叫人心醉。 刘健道:“好吃吧。” 月池失笑:“师母真是好手艺。” 刘健捋须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如没有这新作物,又哪来新佳肴?” 他看着南瓜,目光柔和:“这金瓜,极易成活,又能充饥,是救灾活人的至宝。当时你力主开关时,老夫十分反对,看来,到底是我们老了。” 月池道:“这是人之常情。您能清楚地看到风险,却无法预估收益,如此一来,当然是稳妥行事最好。更何况,如今确如您所料,麻烦不少。” 刘健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所以才有‘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的古训。你的主张的确为万民带来了福祉。这几年来,四方仍灾害不断,可民间起义却锐减。这正是有抑制兼并,助农育农的善政在兜底。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又岂会铤而走险。然而,海外金银的涌入,也带来了不可预料的变化。要不是你提醒,老夫还不知道,伯安在两广做成了一桩大事。”伯安是王守仁的字。 月池的动作一顿,她不动声色道:“那么,您怎么看呢?” 月池回到镇国府时,已是深夜了。她一入门,就觉暖意上涌。可直到浸泡到水池中后,她才觉发麻的手足在好转。她闻到了硝石硫黄的味道,又是温泉水。层层纱幔外,传来了隐隐约约的箫声,如怨如慕,好似波月水风。寒夜听箫,按理说更叫人心碎,可她却笑了起来。 箫声一顿,外头传来他的声音:“你笑什么?” 月池双手捧起了一掬水,道:“和男人秉烛夜谈,我心里高兴。” 朱厚照:“……” 他慢慢踱步过来:“那不知,是个怎样的青年才俊?” 月池凝神一想:“学问比你高,人品比你好,说话也比你讲道理。” 朱厚照咬牙:“你还真会睁眼说瞎话啊。” 月池分明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依然不动声色。她慢慢梳理着长发:“我只会说实话。何况,你不也是这么认为?” 她已在波光粼粼的水中看到了他的倒影。他本能察觉到不对,却顾不得细思:“不过是个能用的人罢了。” 月池嗤笑一声:“撒谎。你自己不敢说的事,就让他来替你跟我说,难道不是觉得他比你要强得多吗?” “……”朱厚照道,“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啊。朕和内阁商议政务,他们转头却跟你说了,朕还没问他们私泄禁中之罪呢。” 月池道:“是吗?这么说,你是不想找我出主意了?” 朱厚照一噎,撒谎是很容易的,可撒谎的后果如何却是无法估量。就是这么一迟疑,一下就露馅了。 月池一转身,一捧水将他泼了个正着。水珠顺着他的胸膛淌下去,他不怒反笑:“我等你到这会儿,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月池上下扫视了他一圈,眼中露出丝丝笑意:“知道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吗?” 朱厚照皮笑肉不笑道:“请指教。” 月池伸了个懒腰:“还是老毛病。要是心里没鬼,我这么晚不归,你早就找上门去了,还会有心思在这儿吹箫?” 她拿起巾帕,准备起身:“这样的好水,总不好我一人享用,你也来泡泡吧。” 他一把拽住她:“那你呢?”他有些挪不开眼,这难道不是邀请吗?! 月池低头粲然一笑,把他的爪子拎开:“我刚洗好,不能和一肚子坏水的人在一块,不然又弄脏了,就麻烦了。” 朱厚照:“……” 他心知,今晚是聊不出什么来了,只能明儿再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日月池一大早就把他摇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嘟囔道:“今天休沐,没有例朝!” 月池继续把他往起来拖:“废话,就是因为没有例朝,我们才要抓紧时间出去。” 朱厚照眼前一亮:“你想开了,想去玩了?” 月池笑得和善:“当然,去看你最喜欢的动物。” 然后,她就把他带到了上林苑。 秦时就有上林苑,主要供君王游幸、骑射、祭祀。可明时的上林苑的功能却不同。明太宗朱棣夺了侄儿的皇位后,就想迁都北京。可迁都事关重大,需要多方筹备。而上林苑就是他为保障新皇城食品供应所建立的庄园。上林苑监下辖十个部门,其中良牧署负责饲养牛、羊、猪等家畜;蕃育署负责饲养鸡、鸭、鹅等家禽;嘉蔬署负责种植粮食和蔬菜,说白了,这就是个大型养殖基地。 朱厚照看到在泥里打滚的肥猪:“……这就是你带我看的动物?” 月池:“你就说是不是吧。” 中国人讲究一个来都来了,皇帝也一样,既来了这里,好歹溜达溜达。月池在上林苑的作为,他是了如指掌,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良牧署的典簿只是九品芝麻官,连紫禁城的门都迈不进去,哪里还能想到活龙今儿能到他前来。他感激地看着月池,恨不得立马给她磕一个。月池一笑:”别愣着,万岁亲至,还不述职。” 典簿连声应是,忙战战兢兢地汇报情况:“万岁容禀,在朝廷教化前,民间畜牧多是粗养乱治。所谓粗养,是指畜种类多混杂,血统混淆,饲料单一,厩舍阴湿秽臭,以致牲口品种不纯、效率低下,且多发疫病。所谓乱治,是指百姓智识不足,牲畜得了疫病,身上出现红斑等症状,他们便以烙铁烧红后,灼焦牲口皮肤,并且刮去焦皮,以为如此牲口就能好,孰不知这样弄下去,疫病传染得更快。” 糟糕的前情说完了,就该讲讲他们的功绩了。典簿低眉顺眼道:“承蒙陛下委以重任,又有李尚书多番指点提携,良牧署目前主要是在良种培育、饲育改善、疫病防治三项上下功夫。在疫病防治上,臣等是召集有经验的农户和兽医,对常见的几种疫病的防治下功夫、来试验。所出的成果,则交付给户部庶吉士,由他们编成画册和顺口溜,以便广为流传。在饲育改善上,李尚书指示需想出穷苦老百姓也能用的法子,所以我们的饲料和厩舍都是用最低廉易得的材料……” 典簿耍了个心眼,疫病防治和饲养改善的成果,皇爷八成看不懂,也不想看。李尚书给了他这个露脸的机会,他当然要拿出最直观的功绩,让皇爷留下深刻的印像!所以,他把良种介绍放在最后,趁这个时间让手下把牛全部放出来。这么好的种牛,这能耕多少田啊! 他的声音都不由拔高:“在良种培育上,我们抓住了种豚和种牛的培育。您看这里……” 他躬着身,自豪地伸出手去,皇上的确看到了很多健壮的牛,可牛牛间妖精打架的情形,也一览无余。 典簿:“??!!!” 月池:“……” 朱厚照:“噗。” 典簿差点吓得尿裤子,月池缓缓绽开笑容:“真不错,您觉得呢?” 朱厚照一脸正色:“是养得挺好的,赏。” 上林苑并非连绵在一片,而是分布在京郊。在前往嘉蔬署的路上,朱厚照已是笑得浑身发抖。月池只觉整个马车都在随着他晃悠,他凑到月池身边,一会儿撩撩她的头发,一会儿摸摸她的耳朵:“原来你喜欢看这个,不早说,我那儿还有大象和食铁兽呢,随你看个够。那牛确实挺壮的,你注意没……” 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偏过头道:“这算什么,你看过蜗牛做吗?” 朱厚照一愣:“蜗牛也能?” 讲完了蜗牛精华满壳,蜜蜂硬拔蛋蛋的故事后,他终于安静下来。月池心道,果然,对付变态,只能比他更变态。然而,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又凑过来:“你能再说说细节吗?” 月池的瞳孔微缩,朱厚照的眼睛亮晶晶的:“我突然有了灵感!我还没写过妖怪的话本呢,干脆写一个公蜜蜂精和母蜗牛精的悲剧故事……” 月池嘴角在抽搐,她道:“好啊。这一定要付梓出售,必定会风靡天下!” 朱厚照:“……” 双方都豁出去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 得到消息的上林苑监正,先冲到良牧署,谁知扑了个空,又只能马不停蹄地赶到嘉蔬署,结果看到一脸菜色的皇爷和尚书,一颗心都要吓裂了,不会是因为他迟来,所以触怒了君上吧? 谁知,见他来,两个人都松了口气。朱厚照喝了口茶,勉强定了定神:“这嘉蔬署关乎农耕,还是先说正事。” 月池压下胃里翻滚:“陛下英明。” 在洪武年间,嘉蔬署管辖九百户栽种户,耕种约九十六顷二十九亩的土地,专为宫廷及光禄寺供应蔬菜。这些栽种户又称菜户,多是从山西拘役而来,要求他们自备牛具种子,千里迢迢到这里垦荒。随着宫廷压榨越狠,菜户逃还山西的人数的越多。抓了又跑,跑了又抓,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直到月池借朱厚照想尝鲜的由头,命上林苑监下下力气培植海外良种后,这种情况才得到逆转。 以前为官不仁的监正被黜免,取而代之出身农家的新人。新官上任,上林苑监的风气为之一肃。之后因着宗藩条例出台,内库渐为充盈,又为嘉蔬署增添了耕牛和海外种子,这才叫菜户安心能留下种地。 新任监正心知,单靠四体不勤的读书人不但种不出新作物,还有可能毁了种子。他眼看月池给第一任治农官马卿的支持,不由活络了心思,鼓起勇气来找月池。月池不怕他们要钱要物,就怕他们敷衍了事。她果然和户部尚书王琼商议,命各州县推举精于耕种的老农,又托王守仁从海外引回有种植新作物经验的人士。这些引进的人才,果然对海外作物的落地生根,起了极大的作用。 监正心知,土豆已经被马卿抢占了先机,上林苑监人要出类拔萃,就只能在其他作物上下功夫。伴随着开关,海外商人为了获取中国的货物,除了拿银子,就只能拿西洋武器和新作物。在如此有利的先天条件下,嘉蔬署果然获取了三种重要作物,那就是南瓜、玉米和甘薯。土豆一旦发芽或表皮变绿就有毒性,可南瓜、玉米和甘薯却没有这种烦恼。特别是南瓜和甘薯,南瓜结实大,又易活;甘薯本身又具有抗涝、耐旱、耐瘠等特性。先天如此优越的作物,当然更要种出个明堂来。在朱厚照的万寿节上,上林苑就献出了长约二丈,横卧高五六尺的巨型南瓜,大家都以为是有神助【1】。 朱厚照龙颜大悦,让切分赏赐群臣。谁知,这大瓜是中看不中用,长成这样,压根就咬不动。户部尚书王琼是万分庆幸,没把这弄成一道菜送到国宴上去,不然人就丢大了。月池为此还好好提点了一番嘉蔬署,叫他们别沉迷哗众取宠,忘却初心。她能把他们抬起来,也能叫他们摔下来。 上林苑监正和嘉蔬署典簿显然都还记得教训,他们这次没敢再炫耀这些奇大之物,反而说些农耕技术。典簿道:“……臣等从海外汲取经验,总结出了套种之法。” 他们甚至拿出图纸来比划:“……您看,完全可以在一块田中,种上玉米、南瓜和大豆。玉米喜阳,又生得高,可以作遮阳之用。玉米之下,便可植喜阴的南瓜。玉米在上遮挡日光,南瓜在下庇护玉米的根系。另外,为增肥,还可种上大豆。这正是错落有致,三方互利。【2】” 朱厚照难得真心觉得不错:“你们确实用心了,都有赏。” 上林苑辛劳这么些年,不就是为了这个字,当即感恩戴德,接着就欢天喜地地退下了。 广袤的田野中,他们二人漫步。 朱厚照又问月池:“这些良种农技的推广如何?” 月池道:“目前还是在京郊试推。翰林院那边正在编戏作画、编顺口溜,已经写好了十来本,但部分还是书生气太重,被我打回去重改。鸿胪寺已经写出了三本菜谱,目前正在做最后的修改。等天气再暖和些,应该就可以大规模宣传。” 在良种还未全面推广时,李越就通过治农官推进农业发展,整肃漕粮运输体系,创造了未加赋而粮库足的奇迹,如今良种入世,畜牧发展,还有这么源源不断的关税补充,他们再也不用紧巴巴地过日子了! 月池似笑非笑道:“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 朱厚照失笑,他拉着她的手:“难道你不高兴?” 月池道:“我当然高兴,只是,高兴之余又不免遗憾。这就是目前朝廷的所创造的极限了,未免,太低了些。” 朱厚照的笑意凝固在了脸上。 月池问道:“我知道,你不放心财权旁落,希望我能替你出谋划策。这自是应有之义,不过为了将来计,我也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你答应。” 朱厚照漫不经心地捋了捋她的鬓发:“说来听听。” 月池道:“你该开经筵了。”心学问世,需要一个盛大的舞台。:,, 398 舂锄扑扑趁春睛 “你见过蜂房吗?”月池看向他。 显然,皇爷没见过,在李越入宫前,他甚至连豆子都分不清。在看到看到由正六边形组成的蜂房时,他有些惊讶:“这是它们自己做出来的?” 月池道:“对。不管是构筑蜂房,还是供养蜂后,不管是交/配,还是养育下一代,蜜蜂都凭天性支配,不计得失,不计生死,万众一心,才有这样奇观。可人不一样,人是有意识的。很多时候他们会权衡利弊,会放长线钓大鱼。这也是我在外头想发展技术,最终却走向失败的原因。” 朱厚照道:“你要是早显露身份,也不至于遭愚人冷待。万户的后人日思夜想东山再起,要是知道放走了你这条大鱼,不知该如何捶胸顿足。” 月池早已释然:“你我都心如明镜,这并非个人贤愚的问题,而是整个社会的走势趋于变态。一切都在为上层服务。无论是科举考试还是官场晋升,选择的都是能为效力而非为下做事的人;瓷器、首饰、丝绸等奢侈品的工艺登峰造极,而底层人赖以活命的农技、商贸却甚少有人关心。然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水势不稳,船焉能驶远。新芽无法在盐碱地中自行萌芽,外敌侵扰和农民起义动摇王朝的统治。正因如此,才需要改革,以期风平浪静,绵延不绝。可惜,凡事有利有弊。民生改善了,财政窘境解决了,又出现了更为棘手的稳定问题。” 春雪仍在飘落。春日的白雪已经没有冬雪的声势浩大,寒气凛冽,它更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纷纷落着。朱厚照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晶莹剔透的六瓣晶体很快在他掌心融化,只留下微微的寒意。 他听到月池的声音,清晰地在料峭春寒中回响:“这不是掌控一条航线,就能解决的问题。白银在流入民间,未入彀中的人才在草野肆意生长,而已入彀中的人才正借权大肆揽财。这些都是您所不乐见的。” 她总能一下说到点子上,朱厚照道:“你既洞若观火,想来成竹在胸。” 月池哑然失笑:“成竹在胸不敢当,但确有一二浅见。” “摆在您面前有三条路,第一条是洪武爷走过的路,用强大的权力来钳制人。很遗憾的是,人性经不起考验,官员自身都在动摇,怎么能指望以豁了口的刀去披荆斩棘。第二条是宣宗爷走过的路,以宦官作为天子的触手,来控制整个帝国的走向。但宦官本身承载着皇家的阴暗面,皇家的欲/望加上太监的欲/望,使得他们在与文官对垒上,天生处于道德的弱势,注定难以肩负重任。至于第三条,是我走过的路。” 朱厚照微讶,他的笑容在雪色天光下看来,带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你走过的?” 月池指向了太仓的方向:“您已经看到了成效,不是吗?” 朱厚照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亦陷入沉思,只听她道:“官府的职责并非越小越好,恰恰与之相反,在这样庞大的帝国,小农小商渺如沧海一粟,如果没有官府的庇佑,一遇天灾人祸,就有破家之险。而公共事务却多如恒河沙数,如果没有官府的调度,光是日常运转,就能七颠八倒。治农官的下放,实际就是填补国朝在底层职责的空缺,发展农业,建立乡约,夺回齐民编户,保障赋税解运。事实证明,这样的尝试是明智的,我们还没有改变税制,太仓困窘的情况就大大改善。但很可惜,因着先天的不足,导致不管是向下管控,还是基层保障,朝廷都无法深入。” 朱厚照负手,傲然道:“以前是不成,可现在却未必。” 月池禁不住笑起来,她已经步入一个女子最美的年华,霞姿月韵,韶华胜极。就像一棵会开花的树,行人惊叹于她的美丽,可只有与她根系相连的另一棵树,才能读懂她的沧桑。那硕丽的花朵,是燃烧的火焰,更是沉重的叹息。 他道:“你觉得不妥?” 她揶揄道:“当然了,您现在是今非昔比,不仅能养活老虎豹子,还能养活一大批基层官僚。只是伴随着职责的扩张,除了官员队伍的膨胀,随之而来还有管理成本、沟通效率等一系列的问题。疆域广袤,事务繁多,还要悉决于上,这不是光砸钱就能解决的。您觉得,还能怎么变呢?” 朱厚照看向这里的农田,新的作物、新的农具、新的耕作之法,最后都能归结为四个字,他徐徐道:“新的技艺。”新的……能节省时间,缩短距离的技艺。 这四个字,如雷霆一般,震撼着月池的心扉。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从他口中,等到了这句话。 她压下了翻滚的心绪:“您知道,为何我要带您来这儿吗?” 她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想让您亲眼看看,技艺发展是如何碰壁的。您以前没怎么见过上林苑监的人吧。这里官位最高的人,就是两个监正,只有五品。给您讲解的典簿,更是九品芝麻官。他们除了投钱问路外,难以有升迁之法,所以当我给他们递了一个机会之后,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努力完成我派下去的任务,只为博一个前程。如今他们做到了,可我除了银子之外,却给不了更多的东西。” 朱厚照显然不信:“你未免过谦了。”位列九卿,参与随时考成与遴选,她早已是大权在握。 月池摊手道:“我只是实话实话罢了。给名誉?夸一夸又不能当饭吃。给官位?这倒是不难,可把这些熟手升迁到其他职位去,谁又来继续从事后续研发,要是又培养新人,岂非白费功夫。要是因人而赐吧,我只要一打听,上林苑监的官员个个都想谋个清贵之职,不愿再和这些腌臜物打交道。而匠人们就更不用说了。他们拿到银子,就去买田供儿孙进学,一见到我就说,‘听说您在宣府有给军匠放籍的恩典,求您行行好,也赐了我们吧。’” 朱厚照心头巨震,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记得我刚到端本宫时,您很讨厌读书。我们都知道是为什么,因为对您而言,读不读都一样,晋惠帝连‘何不食肉糜’都能说出口,不一样做万乘之尊。” “……”三天两头翻旧账,他刚想顶嘴,就又为她的下一句话所摄,“明明干了没有意义的事,却被强压着非得去做,傻子才会去老老实实卖力气。皇上,您知道的,谁都不傻。” 朱厚照心中一阵钝痛,他从年幼就在不断打破束缚,可却似入了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饶是心智坚毅如他,一时也不由觉得疲惫。特别是,他感觉都要熬出头了,她又才揭露这惨淡的真相。她是故意的,故意带他入套子,他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月池挽住他的胳膊,她环顾四周,问道:“你看到了吗,外面的水冲了进来,把你的井破开了一个大口子,你是要垒起砖石,继续带着大家在里面坐井观天呢,还是跟我一起走出去?” 他们分明都站在旷野中,却好像真的能听到周围的水声。那是滔天的巨浪,在狂风的裹挟中撞击着井壁。山峰一样的巨浪,发出痛苦的嘶吼,接着又重重落下,摔成尘雾和碎末,可在下一刻,它又卷土重来。谁都不能叫它停歇。他不想承认,可又不得不承认,因为眼前这个人,他们已从桃花源中被拖了出来,卷入浩浩汤汤的洪流中。 朱厚照抓起她的手,狠狠咬下去。月池吃痛:“……你是在无能狂怒吗?” 他嘴唇殷红如血:“蜜蜂遵循天性,可人却只会逐利。不仅是下位者,上位者也一样。朕只会比其他人,更权衡利弊。” 月池缓缓笑开:“当然。要打破这样的壁垒,的确很难,可并非毫无办法。一是传奉官,不管宪宗爷行此举的目的是什么,可的确抬高了匠人的地位。” 朱厚照冷笑:“结果,很快就被文臣反扑,撵得一个渣都不剩。” 月池道:“因此,完全越开科举和儒学是不可能的,他们会不惜一切弄死我们俩。” 朱厚照道:“所以,你就想到了第二个办法,学政改革、科举改制?” 月池叹道:“可惜,操之过急,损兵折将。由外变内,阻力太深,由内而发,反而事半功倍。” 他终于明了了她那句开经筵的意思:“……心学。” 月池道:“天翻地覆,要师出有名;如臂使指,要更多人才;招贤纳士,就要拿出诚意。” 他忽而一笑:“朕的诚意厚薄,视你的诚意而定。” 月池不解:“你还想怎么样?” 朱厚照道:“你知道的,心学存在漏洞。人人皆可成圣,那谁才是至圣?” 月池心头一震,她道:“左右不过是那些套话。你听一听,做做表面功夫也就罢了,谁还敢硬逼你不成。” 朱厚照断然拒绝:“不,如若到了那时,还要做表面功夫,和今天又有何差别?” 月池一哽:“可王先生他在短期内解决不了这个问题,而你总不能不让白银流进来。” 朱厚照失笑:“他当然解决不了。他是大文人真学者,一切依心而为。孔子能做上圣人的第一把交椅,朱熹经典被万人传颂,也都不是靠他们自个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心学荒途,理学独秀,这都是靠谁? 月池听见自己的心剧烈跳动,仿佛下一刻就要跃出来,她只听他道:“只有为政者才做得出这种事,抬出新偶像,替代旧偶像。而这世上只能有一尊偶像,不是新的夭折,就是旧的被打碎。而随之而来的倾轧,比大狱还要凶残百倍。” 月池垂眸,事到如今,蓬勃发展的心学和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理学,世俗儒学与精英儒学之间,必有一场血战。她也正是在与理学名臣刘健谈过后,惊觉到了该她出手的时候了。她不能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打得头破血流,又陷入新一轮内耗。 他偏头笑道:“你能叫心学明白,它该靠谁坐上第一把交椅吗?”:,, 399 黄沙百战穿金甲 月池道:“无需我,它也能明白这点,心学和理学一样,都是对儒学的发展,一样强调忠君爱国。” 朱厚照断然道:“还不够。理学将圣人之言抬到人君之上。要是心学无力改变这点,那么朕何必去冒动摇士林的风险?” 月池一时无言以对。他的心志太坚卓了,不论何时何地何事,他的目标从来都没有动摇过的。他要权力,他要至高无上的权力。通过心学来获取人才,变革道路,说到底也是为了更好地掌权,既如此,他又怎么可能在思想上给自己埋下隐患? 她要是生于此地,一定会因他的思虑周详而心生钦佩,可她偏偏不是,她只感到窒息。政治系统为了自身的永远至上,正钳制着意/识/形/态系统和经济系统的发展。在她的前世,心学在封建社会走向没落,清朝时都仍在闭关锁国和八股取士。一切进步的要素在超稳定系统中下场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磨、碾碎,纵有水花,也动摇不了大局。 她在努力改变这一点,她在不断积蓄力量,制造了一个又一个契机。可是体系中人立足自己的利益,一次又一次做出了远超她设想的回应。上一次,她以为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白银大量流入,引起价格革命。然而,在欧洲引起轩然大波的价格革命却在大明没有引起波涛,因为大明的皇帝选择釜底抽薪,通过掌控新航线,大行官营产业,叫士族商贾一时不敢越雷池半步。大局已定,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这一次,她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心学这一相对进步思想的理由。他的确无法拒绝,可他要求改造。他既要求获得发展带来的好处,又要保持永居水之上的安稳。 而她,要想保留进步的火种,就不得不更加维护落后。多么讽刺啊,她还记得历史书上专门用一章讲述明末思想家的理念。身为古人的黄宗羲,直斥君王为害民之贼,而身为现代人的李月池,却在想办法把心学改造成君权高于一切的学说。她甚至要亲自上手去改!这让她怎么能过得去? 她长久的沉默,也叫朱厚照齿冷。他已经记不清,他给过她多少次机会了。他很想大声地质问她,质问她还记不记得自己的承诺,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从头再来,没有欺骗,没有利用,有的只有同心同德,患难与共。”“我是官。”她的信誓旦旦仿佛还在耳边回荡,却是连狗屁都不如。她只是更迂回,更会粉饰,就像她劝他抬高心学的地位一样,从头到位都是站在他的立场,看似在为他着想。可他一问就问出来了,她的骨子里从来都没有变过,她恨这个世界,恨他所治下的天下。然而,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没说。要是能逼好劝好,早就好了,又何必耽搁到今日。只有铁一般的事实,才能叫她认清一切。他会实现天下大治,他会打破她的偏见,不过在这之前,他得要让她少给他挖些坑! 他的瞳孔渐渐收缩,心也在收缩:“不说话,是不想做,还是做不到?”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只听他道:“那你可就要错过这个机会了。” 月池道:“收回货币发行权的办法,你也能撂开吗?” 朱厚照咬紧牙关:“……你是不是觉得全天下就你一个能行?” 月池同样语中带刺:“当然,谁能比您还行呢,您大可明日就发行纸币,大明银钞,通行天下。” 朱厚照怒极反笑,他望向原野:“也好。优胜劣汰,是不变的真理。既然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那就让他们自行拼杀,最适合的自然能留到最后。” 语罢,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着,他们的头发变得花白,仿佛已至白头。 “等等!”月池终于叫住了他。 她沉声道:“既然在这二者间,我们无法达成一致。那么,就用别的东西来换。” 朱厚照的脑海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只听她道:“听说过奢香夫人吗?” 朱厚照当然听说过,这是一位著名的女中豪杰。奢香夫人是贵州宣慰使的妻子,在丈夫去世之后,因儿子年幼,她暂摄宣慰使职,筑道路,设驿站,恩泽一方。然而,当时的都指挥马烨出于偏见,视奢香夫人为鬼方蛮女。当时贵州正值大旱,马烨却不顾惜民情,不仅大肆屠杀彝族百姓,还强迫奢香夫人交纳赋税。奢香夫人多次行文说明情况,但马烨却借故将奢香夫人绑到贵阳,扒了她的衣衫,当众鞭打。奢香夫人的部下闻讯义愤填膺,准备起兵作乱。可深明大义的奢香夫人却忍下这等奇耻大辱,一面安抚部下,一面辗转来京告状,并表示:“愿令子孙世世不敢生事。”洪武爷对这位巾帼英雄颇为赞许,当即敕封她为顺德夫人,继续主政一方。 月池在此时提奢香夫人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广西狼兵被调遣至马六甲作战,时春也有更多的机会接触到来自少数民族的女兵女将。她们骁勇善战,不输男儿。她们应该获得更多的机会。 “你帮了一个还不够,又来为另一个打算了。”朱厚照的心里在发寒,他以为李越会要求更多的权力,她有那样的筹码在手,却又开始做赔本的买卖……他宁愿看她冷冰冰交换利益,也不想看她这样为别人筹谋。她难道还没伤够心吗? 月池没有理会他的不忿:“这对你来说并不为难,不是吗?一来有祖宗先例;二来少数民族可没那么恪守男女大防,男尊女卑;三来如今辈出的女将,也并没有辜负皇恩。” 他丝毫不为所动,反而变得更加尖锐,尖锐得可怕:“你以为这样,她们就会原谅你了吗?如今已经开年了,方氏却仍没有音讯。她没有选择回来。也是,回来做什么呢?你能放弃她们一次,就能放弃她们第二次。她们和其他人的差别无非就是,她们要贵一些,一般不轻易拿出来交换,可并不等于不能交换。” 月池一震,一向是她言辞如刀去刺伤人,可今天她却在此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朱厚照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的脆弱,他开始趁胜追击:“当然,这在你看来,是权衡利弊后,对大家来说最好的选择,可她们不会这样觉得。人就是这样不知足。一直待人坏的人,只要做一件好事,就能叫众人感念不已。可一直待人好的人,只要做一件不如人意之事,也能叫大家心寒失望。现下,你就是那个让她们心寒失望的人了。” 月池哑声道:“别拿你的想法来揣测我们。” 朱厚照失笑:“那就拿你的想法去。如果你是方氏,在被豢养十六年后被撵出京,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却险些丧命;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却发现把自己立为靶子的人居然是自己最亲最爱的人。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信任李越吗?你不会觉得,这个人很可怕吗?” “你这样感情用事,只会让我看不起你。”她的声音也变得尖刻,剑锋相撞,火花四射,“你是觉得这个要求太容易办到了,所以更想来一点儿挑战吗?” 朱厚照摊手:“朕为什么不能感情用事,朕就是不想答应,朕宁愿来挑战,也不想不顺心。” 月池道:“够了!”她的声音将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朱厚照愣了片刻方讥诮道:“你就这么怕原形毕露吗?” 月池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选择拂袖而去。第二天,她就出发,去巡视畿辅开荒情况。今日的情形,不住在朱厚照脑中重演,他想,他找到了对付她的办法了。接到命令的锦衣卫,只觉茫然,皇爷要找几个……妓/女? 陈美娘是一位青楼名妓,因为家里遭了灾,不得不被卖身妓寨为家里换口粮。秦楼楚馆,是最催折女子的所在。这里的姑娘每日所学,都是迎来送往卖笑的功夫。只要能哄男人留下花钱,哪怕是最羞辱人的事,她们也不得不做,稍有反抗就是一顿毒打。陈美娘自小看到了太多的人间惨剧,宁死不屈的姐妹被灌醉迷/奸,从此心如死灰;相貌平平的同伴只能去做卖/春女,每天被逼接十几个客,年纪轻轻就一身病痛;至于不慎损了容貌的女人,就是整个青楼最底下的存在,白日做尽脏活累活,晚上还要伺候那些贩夫走卒。 美娘既怨怼父母不认她这个做了妓/女的女儿,又感恩他们至少给了她一张漂亮脸蛋,让她不至于沦落到最底层。她拼命学习琴棋书画、吹拉弹唱,喜欢她的男人越来越多,渐渐在当地打出了花魁娘子的名声。穿金带银、金奴玉婢,外人眼中的美娘风光无限,可只有身在其中之人才明白痛苦煎熬。 可想要从良,就只有两条路,一是去官府告状,说明自己是被拐卖的。刑部尚书李越上台之后,加大对拐子的惩处力度。他三令五申:“凡贩卖人口者,首犯以绞刑论处,从犯则流放三千里。”“官府如不清查,以失职罪论处。”很多被拐的妇女就是这样逃出生天。可美娘是因着家里活不下去,自己卖身进来的。官府管不了这类交易。她只能走第二条路——嫁人从良。她听着唐伯虎与沈九娘的故事,心中充满了期待。她貌美如花,心地善良,她也一定能遇到这样一个翩翩君子,救她出风尘。后来,她果真看中了一个书生。她掏心掏肺地待这个男人,把自己的家私全部与他,教他如何与鸨母周旋。这个男人真的带她逃出了生天,口口声声要带她回家去,可在半路上就把她转卖给别人。 当她在一个陌生妓/院醒来时,她崩溃了。她不是愚蠢,她不是天生犯贱,生来就喜欢讨好男人,依附男人,而是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她挨了一顿毒打后,只能又开始接客。新鸨母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商机,美娘的故事被宣扬出去,很快又有更多文人雅士饱含怜惜来“照顾”她。和这些人的接触,只让她觉得无比恶心。她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报复这些男人,看他们神魂颠倒,看他们倾家荡产。反正她已经没有指望了,为什么不多拉几个人下地狱呢? 就在这时,有一行特殊的人找到了她。她被神不知鬼不觉地绑到一处。她泪眼婆娑地望着上位者,忍不住瑟瑟发抖,却只听那人啧道:“真是一条美女蛇。别害怕,我们找你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我们家有一位爷,天性怜香惜玉,爱好救风尘。我们想找一个丫头,叫他明白世情险恶,知道早日收手。” 陈美娘腹诽道,这是有病吧。她娇滴滴地想要拒绝,可那人却像会读心一般:“你可以再考虑考虑,这是之前骗你之人的画像、姓名和籍贯。只要你办成了差事,我们可以保证,事成之后,必会将其绑到你面前,任你处置。这是定金,你可以先收着。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美娘面上的媚笑僵住了,她拿起那张纸,双手抖如筛糠。她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流干了,原来她的悲伤从没褪去过。她突然放声大笑,笑得比哭还难看:“……原来,连名字都是假的。” 她最后还是答应了这笔交易,就像她答应把自己的一切交托给那个男人一样。她数着银两,只觉志得意满,好歹有钱花不是,男人一文不值,只有攥在手里的银子才是真的。很快,她就在田间地头找到了目标对象,让她想不到的是,这竟是一个看上去很勤勉的人。他或是与田间记录,或是与老农交谈,或是在查看河道。然而,美娘心中却没有多少触动,她无意认识这个人,她只想达成目的。就算有好人,他也不会将好心施舍给一个妓/女。 她让和她一起来的人,将她打晕在路边。头破血流的她,果然被目标救走。可目标却没有靠近她,和她打交道的自始至终都是他的仆从。躺在医馆里的美娘讥诮一笑,果然,在外面表演的再好,骨子里仍是轻贱她们这些人。美娘不会坐以待毙,她逮住机会、扑倒在马车前,声泪俱下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她已经卑贱如泥,命薄如纸了,任何一个男人都能在她身上获得成就感。这个目标也不会例外。 美娘这时才见到了他,生得真俊,就像她那个负心汉一样,都有一副会骗人的好皮相。让她没想到,目标在听闻她的遭遇后,第一时间是问她那个负心汉的相貌,接着画出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像出来,要带她去报官。 虽然这是白费功夫,但美娘承认,她这时心里是有一丝触动的,毕竟其他嫖客可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可这丝触动,在他表示将来会将她送走后,又一次冷却下来。 她哽咽道:“那厮有功名在身,官府岂会为我这卑贱之人出头。就算将他绳之于法,贱妾也一样是沦落风尘,还望您大慈大悲,收容我吧。” 可不管她怎么哭求,那人就是不应。甚至,在她扑到他身上时,他就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迅速躲开。美娘心中仿佛被毒蛇咬噬,他在嫌她脏,男人有什么资格嫌她脏,她脏成这样,不都是因为这些龌龊的男人吗? 她没有表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她早就将装模做样这一套玩得炉火纯青。目标既然不愿靠近她,那她就在他看得到的地方“默默付出”。早晨,她用一双小脚艰难地走在山间,为他采集朝露泡茶。午时,她为他洗手做羹汤。晚间,她远远唱着悠扬的小曲,为他助兴。 这么一折腾,她的伤好得更慢了,她的嗓子哑了,腿也跛了。美娘明显感觉出,他被她打动了。他又一次见了她,可在这次见面中,他再次明确表示,他无法收容她,但他会给她找个去处,育婴堂和惠民药局都缺女工,待她伤好后,就可以去那里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再也没人会欺辱她了。 美娘恨得骂娘,她没想到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换来的又是一顿废话。连银子都舍不得出几个,还说是什么救风尘!为什么这个人宁可花钱去帮她打点做工,都不肯给她手上呢。 眼瞅着真的要被他送去做工了,美娘终于坐不住了。雇她的人只是要让目标知道世情险恶而已,那她现下收网不就行了。她趁着他们外出,想在客栈里偷了他们的银子逃跑。谁知,她连这一条街都没出,就被逮了回来。 这是目标第三次摆出和她长谈的架势。他语重心长地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美娘只觉得好笑,她为什么不能这样?要么就别给她希望,给了她希望又把她丢开,这又算什么?!难怪连他家里都要找人来对付他。 她又一次痛哭流涕,忏悔自己的罪过。她说她已经在青楼待惯了,用那些长舌妇的话说,就是一身狐骚味,挡也挡不住。她不知道怎么与平常人相处,也不知道怎么用双手来赚钱。她从小只被教会了一件事,那就是躺下,把腿打开。 目标闻言沉默良久,美娘甚至以为他这次要改变主意了。可没想到,他问她,要不要试着去开一个铺子。美娘一时无话可说,她只能先应下。她以为在这段时间,又有跟他相处的机会。可没想到,他是早出晚归,她几乎见不到他的人影,她只能继续跟下人打交道。面对那些仆从的鄙薄,美娘心中的不满不减反增。她还接到了委托方的催促,来人告诫她,别动歪心思,目标不会带她回家去,他只会施予丁点儿小恩小惠,以标榜自己的仁义。她已经为了一个男人丢了半生的积蓄,难道要再为另一个男人丢命吗? 美娘这才“如梦初醒。”这一次,她演戏演得更彻底,她真个去认认真真地参与铺子的选址、规划。她发现,目标原来喜欢看到的是她的自立!他喜欢听她赚钱的规划,听她发展的安排。原来他真的是爱救风尘,只不过不是浅救,他是要看人立起来。美娘只觉找到了方向,她表现得越积极向上,目标就越满意。而就在铺子开业的当天,她挽着一个脑满肥肠的土财主走到他面前,得意洋洋道:“要多谢你的帮助,我才能又找到下半辈子的依靠了。哈哈,你以为我是在谈生意?我其实又是去勾搭人啦。谁要听你那一套套假仁假义的屁话!”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心中瞬间燃起一种诡异的快感。她以为目标会勃然大怒,他会撕破他那套面具,那时她就可以把所有的真相在他面前揭开。可他没有,他还制止了他那群如狼似虎的侍卫,只说了四个字:“祝你幸福。” 紧接着,他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美娘张狂的笑容僵在脸上,连委托方的赏银都不能叫她开心起来。她感觉有一块大石头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恶意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如一把毒火,烧得她昼夜难安。她主动拦住委托方,谄媚一笑:“他是个官吧?我还有更好的主意,你们想试试吗?” 她想去要挟目标,依照大明律,官员携妓宿娼是重罪。如今李越执掌刑部,这事一旦爆出来,他的仕途就完了! 目标显然没想到,她居然还会反咬一口。他看着她,眼中有不信,有伤感,他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吗?” 美娘啐道:“你以为你做得很好吗?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个大善人,是神仙下凡,来打救我们这些可怜人啊。老娘告诉你,你那点儿廉价的善心,根本一文不值,根本连狗屁都不如!你以为,你不睡我,还给我安排差事,就是天大的恩典了?其实你和那些嫖客一样,嫖客希望我们装成狐狸精,满足他们的需要,而你嘴上说着为人好,不一样也是想把我们变成你想要的模样吗?把一个下贱的妓/女,改造成独立自强的花木兰,让你心里很满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可你走了之后,这个花木兰面临的情况不还是一样吗?男人想占便宜,女人想吐唾沫。我身下还是在流脓,到了夏天还是有恶臭味。” “这些你都不会想,因为你不敢想,因为你根本改变不了这一切。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这些小恩小惠出来收买别人,安慰自己。”她几乎掩饰不住自己的恶意,“你当官应该当得很失败吧,所以只能在这些事上找成就感?” “别再装作很懂女人的样子,你压根就不是女人!你永远不会懂女人的苦!安心做你的臭男人吧,装什么装,没得叫人恶心!”:,, 400 不破楼兰终不还 终于畅快了!美娘长舒一口气,她眼神流露出亢奋和期待,伪君子的皮终于要被撕破了。他会露出男人的本质,卑劣、龌龊、恼羞成怒……所有人都是脏的,人皮下都爬着蛆虫。 目标身边的人已经忍不住了。他们为了配合自己的主子玩这场劝妓从良的游戏,按捺了这么些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现在逮住了机会,可不得说出心里话。 那些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个贱人:“真是不知好歹,你知道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吗?要不是我们老爷,你早就死在路边,尸体遭野狗啃食了!” “你还敢提向李尚书上告?李尚书要是知道,他对青楼女子的善政,被你这样的贱人玷辱,恐怕都觉得后悔。贱人就是贱人,烂泥扶不上墙!” 美娘只觉好笑:“怎么,怕丢官去职,就开始编瞎话了。别怕,你们给银子就行了啊。” “还给银子?”随从忍无可忍,口不择言道,“你就算去敲登闻鼓,我们也不怕。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的就是……” 就是什么?美娘等着答案,却没有等到答案。目标又一次制止他的随从。他好歹是个官,被人指着这样骂,再怎么样也该回几句。可让美娘没想到的是,他什么都没说。他几乎是逃也似得离开了。 美娘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想再狠狠地骂几句,庆祝这一次的大获全胜。可到最后,她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她木然地立在原地,忽然很想吃点什么,她把包裹里的干粮取了出来,苦涩的泪水流进嘴里,混合着干瘪的饼子,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可她还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她已经习惯了。 朱厚照正在策马狂奔,狂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马蹄声急如密雨连珠。身后的人紧追不上,只能连声叫喊,可他却充耳不闻,反将鞭子抽得又快又急。白马如一道利箭,从官道上疾射而过。至客栈院里时,他方拉紧缰绳,马儿长嘶人立。 此地的小伙计吓得两股战战,还以为今儿就要命丧蹄下。谁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来人便一掠下马。马儿热热的鼻息喷在他的头顶,他方有逃出生天之感,下一刻他就忍不住骂人:“你他娘的有病吧!进客栈还骑这么快,你……” 朱厚照充耳不闻,他径直跑上去,伙计的声音在他身后戛然而止,热闹的大堂霎时间也鸦雀无声。人人都悄悄打量,却又不敢直视,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视线内后,才有人忍不住以目示意。 他的步履如急雨敲窗,可到了门前时,他反而顿住了。他停顿了片刻,没人知道在这刹那,他想到了什么。 下一刻,他已推门而入。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擦得雪亮的铜火盆中,炉火烧得正旺,如同小姑娘羞红的脸。炉火旁的橘子,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和苦味。他来到内室,她已经睡着了。一只大猫卧在她的枕上,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屋外的雪正在融化,屋内只有她均匀的呼吸声和炉火的燃烧声,一切都是那么的静谧安详。 他轻车熟路地坐到床畔,犹豫了片刻,还是搭上了她的手腕。她的眼睛倏地睁开,透出万千凌厉光彩。她的另一只手迅速抬起,朱厚照甚至已经看到了黑压压的枪口。 他在吃惊之后,只是道:“既然睡不好,为什么不回来?” 月池眼中的迷雾散去,她静静地凝注他半晌,忽而一笑:“你觉得是为什么?” 她放下枪,慢慢坐起身,大猫顺从地伏到了她的身侧。她抚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问道:“陛下,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随着她的动作,屋内的血腥味更浓了,浓到已不能被橘皮、熏香所压制。 朱厚照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死死地盯住被子,他知道在那之下有什么,可他甚至没有看一眼的勇气。在琼华岛的那次,已经将他惊得魂不附体。他是一个自我自私到唯我独尊的人,可这一刻愧疚和悔恨却如虫豸一样啃咬他的心。 她道:“你刚刚,是想替我把脉吗?” 事情总要去面对……他又一次按在了她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中,血液在静静流淌。她的手腕微凉,他的手指却在发烫。他屏住呼吸,不敢错过任何一点讯息。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终于得出了肯定的结论,他紧绷的肩膀渐渐松懈下来。 月池扑哧一声笑出来:“怎么样,不是流产吧。” 他的身子骤然一震,仿佛她放下的那支枪,已经打到了他的身上。他低眉道:”都是我的错。你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 月池的神色依然冷淡平静,他道:“那个女人,我已遣人为她脱籍赎身。接下来的去向,皆由她自己做主。嫁人、立女户、还是做女官,只要她想,就能如愿。” 月池愕然抬起头,可更让她惊讶地还在后头。 “当然,这还不够。”他道,“我现在就去下旨,赦免官妓,允她们从良。” 他起身就要离开,月池不得不拉住这个头脑发热的人,她反问道:“然后呢?官妓变成私妓,教坊变成暗娼。她们在阴沟里被折磨得更惨,更加憎恶居高临下的施舍。” 朱厚照仍没有动怒,他道:“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当年宣宗爷何尝不是严令禁娼,到头来倒是充盈了那些狗东西的后宅。这样,差人私下去做这件事,挨个赎身,挨个送走。你想救多少个。一百个?一千个,还是来一万个?”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期待中带着点紧张。他的神态,和送她首饰时没有区别。他不是在谈人,而是在谈物件,谈一些能叫她开心的物件。 她很早就发现了,他是个很敏锐的人。他深谙人性的弱点,他从小学得就是这一套,怎么叫人俯首称臣,怎么叫人心悦诚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她躲在自己用知识和勇气塑造的龟壳之中。可他们太亲密,他又太执着了。她只漏出了一点缝隙,他就抓住了机会。她丑陋的灵魂无处可躲,最终暴露在天光之下。 她并不恨陈美娘。她知道这个女子起先的献媚讨好和后来的大胆威胁,都只是为生活。男人啊,他们占据了所有的资源,又以女德、小脚等手段将女人贬到尘埃。可没人愿意受苦,不幸的女人也想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整个社会摆在她们面前的唯一“正当”的自救途径,就是找个“好男人”。她们的救赎,反而只能靠依附。病态扭曲的压迫关系,让男人变成了香饽饽,哪怕是最穷困的男子,也会有一个奴隶,那就是他的妻子。而女人们,则不得不开始内斗,为了男人的宠爱及其背后象征的资源竭尽全力地争斗。而男人则一面享受女人的讨好奉献,一面又嫌弃她们虚伪拜金。这样无耻的恶行,此世的男子早已习以为常了。 可她永远不能接受。她虽然以男子的身份留存于世,虽然时时刻刻都要装得像个男人,可她的本质没有变。她是个现代女性。她享受了革/命先行者的努力,获得了受教育的权利,自由而又尊严地行走在世间。她和那些男人从骨子里都不一样。她要始终确保这点,可怎么确保呢?只有女人,才能救女人。 她二十年前闯入方家祠堂救下贞筠,十七年前在朱厚照的屠刀下救下时春,她救得不止她们,还有她自己。她救得是藏在她心里的那个独立自强,善良勇敢的自己。可现在,她们离开了……被她自己推开了…… 月池忽然扯了扯嘴角,她道:“我好像很久没给你讲过故事了,你想听故事吗?” 他很难拒绝她,在这样的时候,他更是无法拒绝他。 随着她的描述,一幅诡异怪诞的画卷在他们眼前展开:“从前,有一个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时,不幸被大风刮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国度。这个国家叫罗刹国。罗刹国的人审美和中原迥异,中原以为美的,这里以为丑;这里以为丑的,中原却以为美。并且,罗刹国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长得越丑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视为怪异,很多孩子甚至刚出生时就被父母遗弃,静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丽,可在这里却被人视为妖鬼。旅人觉得很孤独,“能够离群索居的,不是野兽,就是神明”,而她只是一个人而已。她开始遮掩自己,她刚开始只是涂黑面颊,后来却扮得越来越丑。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丑观念并没有改变,对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谁能违拗天性呢?她选择了另一个办法来保存本性,她开始救助那些因美而获罪的人。她对美的渴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了实现。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虽然变得越来越丑了,可她在保护美啊。可随着丑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这就像上瘾一样,只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这在罗刹国的人看来,就跟癫狂没什么两样。并且,随着旅人的权力越大,她带来的不良影响也会更大。有人决定修正她的审美。【1】” 朱厚照的拳头渐渐攥紧,他的眼眶已经发红,只听她道:“但我们说了,这是很难的。威逼利诱,劝说安抚,这些都用过了,可都不起作用。正在这个好心人无奈之际,他发现了旅人最深的秘密。这个连旅人自己都在自欺欺人的秘密。” 月池的声音开始颤抖:“原来旅人的高尚,不是真的高尚。她只是靠施予来获得意义的。她感受不到物质带来的快乐,因为差距太远了,就像她突然来了很多经血,下身却只能垫草木灰一样。用惯了卫生棉条的人会接受草木灰吗?显然不会。所以,她只能去寻求其他的满足。” “这个好心人终于找到了关键,他知道该怎么打破这样的恶性循环。其实很简单,就是让她一直以来所追求的美,来反咬她一口。” 她的眼中再无任何波澜:“谢谢你,我终于认清,自己有多丑了。” 她抚上他的面颊,轻声道:“这下,你知道,为什么我能轻易给她们的东西,却无法给你了吧?因为我在其他人面前,都能自诩为施予者,可在你面前,我始终是被施予者……我在你身上找不到意义。” 朱厚照浑身颤抖,他的青筋鼓起:“撒谎,你又在撒谎!” 他按向她的心房:“那这里呢,这里怎么解释?!” 月池失笑:“当然,我只有这里完完全全是自己的。而你除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要得只有这里。” 她抚上了他的手。她用最柔软的声音,说出了最残忍的话:“可我也不能给你。因为我们的相爱,是可耻的。” 她上辈子连做梦都没想过,她会和有妇之夫搅和在一起,而她甚至还不能开口戳穿这点,一旦戳穿,那个无辜的原配就会因此丧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纯粹的爱,她只有为了美,才能接受丑啊。 朱厚照的脸上阵青阵白,汗珠沿着他苍白挺直的鼻梁上淌下,他仿佛置身于烈焰中。 月池却感觉一阵轻松,破罐子终于打烂了,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她的恶意毫不遮掩:“你又要出去骑马了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她掀开被子,站了起来,鲜血从她的身下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猫吓了一跳,它的背高高躬起,发出了刺耳的叫声。 月池摊手:“你看,连猫都是这样。” 她彬彬有礼道:“出发吗?” 朱厚照的脸上只余空白。半晌之后,他温柔又坚定地将她按回去,替她盖上被子:“别着凉,我这就去叫水。” 月池饶有兴致道:“都这样了,你还不肯放手吗?” 他摩挲着她的鬓发,他仿佛拥有了世界上最丰富的耐心:“你只是病了。等你的病好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会治好你。” 月池讥诮一笑。 他道:“不过,你需要告诉我答案,告诉我抚平乱象的答案。” 月池笑得越来越灿烂:“……真不愧是你啊。” 她道:“拿你的承诺来换吧。用你缜密的心思,去保障这一许诺成真。来一场,最后的狂欢。” 现任的工部尚书是毕亨。他也是弘治时的旧臣,历任吏部验封司主事、顺天府丞、两淮盐运使等职位,所到之处政绩卓著,官声极好。也正因如此,他才通过遴选,来到了这个位置。正当他为水利工事的修建,劳心劳力之时,却忽然接到旨意,让他赶紧召集宝源局和各行省宝泉局旧部。明初时,洪武爷于应天府设宝源局,于各行省设宝泉局,掌管铸钱之事,禁止私人铸钱。但由于币制混乱,宝源、宝泉时立时废。 不是说都要用银子了吗,召集这些人作甚?毕亨虽不解上意,却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召集了一大堆人,全部送到了南海子中。接着,他们就接到了旨意——效法西方,铸造银币。 用白银流通,等于放弃驭富之权,将金融命脉握在他人之手。用纸币流通,又因官府公信力太低,又会引发百姓不满,激化矛盾。那么,为什么不折中一下,用白银来铸造银币,以人像、徽章、造币厂和验银师等戳记来确保银币的重量和成色标准统一。如此一来,货币的发行权仍握在官府手中,并且,流通货币形式、质量等的统一性,也便于商业贸易和国家赋税的征收操作,降低了货币的流通成本,同时也大大减少了货币伪造的机会。【2】 毕亨闻言,不由拍案叫绝:“这是哪位大才所出的良策,真是绝妙至极,绝妙至极!不过,何须学那些洋人,我们自己的技艺比他们何止高出百倍。” 朱厚照却道:“这要流入民间去花的,不是摆在家里看的。大才说了,最低的成本,尽可能防伪,才是王道。你既是圣人门徒,就不可墨守成规。‘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洋人的又怎么了,洋人能想出来用金银币,你连听都没听过,还不好好学!” 毕亨听得羞愧不已,只得唯唯而已。 而另一边,翰林院的顾鼎臣也忽被召见。他因为在北伐前夕,帮助朱厚照解出了张彩的谜题,故而被破格擢升,担任詹事府左谕德。刚升官时,他还是很高兴的。可人就是这样不知足,既得陇,复望蜀。他还想再升!所以,面对各衙门交办来的编画册、戏本、顺口溜、俗语等任务时,他一直是绞尽脑汁去做,只求再在皇爷面前露一次脸,平步青云。 果然,他的努力收获了回报。皇爷竟然单独召见他,他压抑下心头的狂喜,来到殿中。谁知,他却在这里,又看到了他曾经得罪过的李越!顾鼎臣如兜头泼了一脑门冷水。 他只听李越道:“别紧张,顾学士有了解过心学吗?” 他当然了解过,他是商贾出身,而且身为翰林词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设法从湛若水、穆孔晖那里拿到了大量一手资料。不管李越怎么问,他都能对答如流。 李越轻笑一声:“顾学士果然是聪明人。您觉得呢?” 皇爷沉吟片刻:“他做事还算勤勉。” 这又是有大任务交给他了?!顾鼎臣一时心如擂鼓,他正在犹豫要不要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皇爷又遣他退下了。这是怎么回事,顾鼎臣心中七上八下,他小步小步地退出去。 李越的声音远远飘来:“我的诚意已经拿出来了,接下来就看您的了。” 皇爷道:“必叫你称心如意。” 顾鼎臣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意思,怎么个称心如意法? 很快,他就得到消息了。皇爷下了严旨,“严禁宗室之女缠足,宗室子弟亦不得再娶缠足之女,如有违者,爵职封号禄米将尽行革去。”这样严苛的条件,简直和娶乐户没什么分别了。 任谁都没想到,他会下这么一道旨意。不过,天家对缠足的厌弃,确是有迹可寻。夏皇后执掌宫禁后,就要求宫女全部放足。那时,朝野内外就有传闻,皇爷讨厌裹脚之女。可后来大家发现,他不是不喜欢小脚女人,他是不喜欢非李越的一切男人和女人…… 缠足之俗,自北宋而起,大兴于南宋,至大明建立后早已靡然成风。无论贵贱,女子均以足小为美,并且还有了新发展,要求“狸红软鞋三寸整”,不仅要小,要窄,还要弓。一些士人更将小脚视为女子至美,最邪性的就是他们居然在秦楼楚馆,用妓鞋行酒,把妓/女小小的绣花鞋拿在手里,把酒杯放在鞋中,在坐客人持鞋传饮,美其名曰鞋杯。【3】所以,皇爷没头没脑地这一道旨意,还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满,可没几个人敢当面捋虎须,只能旁敲侧击地试探着反对一下。 朱厚照很坦然:“又没让你家禁缠足,朕自家之事,难道还管不得吗?” 大家闻言腹诽:“可你这样禁止,肯定会大大损害美的流行啊。缠足之风兴起,就是从南宋皇室那边来的,现在你们皇室不干了,那难保有人会跟风。” 更有甚者,扯起了大旗,说女子不缠足,有失贞败行之险。朱厚照的应对是拖下去廷仗,理由是侮辱孝慈高皇后。 连马皇后都抬出来了,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决心。有心之人早已想到了更深一层。丝纺场意味着泼天的财富,可总不能让男人去纺纱织布吧,丝织业需要女工。:,, 401 人生有情泪沾臆 月池本人都没想到,他会从这里着手,可仔细一想,这确实又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办法,也是只有他本人能采取的举措。一来他是大宗,象征尊之统。他一声令下,于礼于法,其他小宗皆该依令而行。二来他又没有要求天下女子皆不能缠足,他只是要求自家不缠、不娶而已,臣子纵有不满,也没必要坚决反对。三来这的确又是她无法拒绝的交换物,权贵的举动一定程度会引领社会的风尚。她永远也忘不了,贞筠说她缠了足,走不快的神情。 月池不禁失笑,他什么不知道?只是要她给出让他满意的价钱罢了。 她问道:“海贸治权的让渡和粮食安全的保障只换来了女官在丝纺业出头。天下财权的回收和核心思想的改造只换来宗室不缠足。你这便宜,是否占得太狠了些?” 朱厚照道:“你只是说明金币和银币的制法。” 月池一下笑开了:“从前,有一家人的工具坏了,不能继续做活。他们没办法,就只能找匠人来修。匠人看了之后,只是轻轻一扭,就把东西修好了。可那家人却不愿给工钱,他们说,只是扭了一下而已,怎么能算钱。你猜,匠人会怎么说?” 朱厚照眉心一跳,只听她道:“匠人说,‘没错,扭一扭不值钱,可知道在哪里扭就值大价钱。’” 月池讥诮道:“制法本身是没什么稀奇,王莽时也造过金币和银币。可是能想到用统一制式货币,兵不血刃、顺利平稳地将货币发行权牢牢握在朝廷手中,避免因财权旁落带来皇权势微。这才是这个主意的价值所在。要是那么容易,你和你的狗腿子们,怎么就想不出来?” 朱厚照一时被堵得哑口无言,月池道:“你忘了吗,我很早就教过你,权力不等于权威。以势压人,换来的就只能是糊弄。” 他默了默,他们心知肚明糊弄不了彼此,可由于自身的立场,总想去试上一试。 他道:“……这只是你的诚意,同样的,宗室先行何尝不是我的诚意。你忘了吗,也是你教我的,本钱投入越多,收益才会越大。” 月池读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扬扬眉:“这就是垄断市场的好处啊。好吧,叫顾鼎臣来吧。” 顾鼎臣正在家,夜以继日地温书。过去,他依靠勤勉,由一个商户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学士,今天他也会通过勤勉迈上更高的台阶。在收到去鸿庆楼的邀请后,他有了一种终于到来的感觉。 沐浴、更衣、梳头、焚香,顾鼎臣稳步走入鸿庆楼的厢房,肃然如当年的金殿对策。而下一刻,他却看到李越正在闲适地逗鹦鹉,一见他来,回头笑道:“九和来了,坐吧。”九和是顾鼎臣的字。 顾鼎臣:“……” 他艰难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长满了苍耳。就在这时,鹦哥忽然开口:“先人常训子弟云:‘男子有紧,谓头紧、腰紧、脚紧”。头谓头巾,未冠者总髻;腰谓以条或带束腰;脚谓鞋袜。此者要紧束,不可宽慢,宽慢则身体放肆,不端严,为人所轻贱矣。’【1】” 顾鼎臣一怔,这是朱子的《童蒙须知》,还有人教鹦鹉背这个?在极度紧张下,他把自己精心雕琢的开场白忘了个精光,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这鹦哥十分灵巧。” 话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说心学啊,说什么鹦鹉啊! 李越却不觉从鹦鹉谈起有什么不好,他将玉米放在手心,引鸟儿来啄:“是吗?鹦哥讨人喜欢,是因为它声音类人,可智力却不类人。要是完全如人一样,人反而就不喜。” 他叫把鹦鹉拿了出去,这才落座:“九和,你觉得教孩童启蒙和教鹦鹉学舌最大的差别在哪儿?” 这是戏肉来了,顾鼎臣一凛,他字斟句酌道:“回禀李尚书,鹦鹉学舌只需要训练,可孩童启蒙却需要求解。” 李越赞许道:“没错。人和动物最大的分别,就在人是有意识的。所以,要叫动物形成集体,只能靠两样,一是天性,二是训练。可人不一样,人要能群,需要他们发自内心的认可,何为善,何为恶,何为美,何为丑,一群人不能有两个标准。大明子民众多,什么又是我们心中的那杆秤呢?” 顾鼎臣眼观鼻,鼻观心道:“是圣人之言。”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圣人之言是标准,那天子之言是什么?他马上补充道:“圣人之言,是万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万民的准绳。” 他还想继续描补一二,可李越却压根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不置可否,直接问了第二个问题:“圣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学说早已成形,为何还有那么多志士仁人在不断重注经典?” 这又是个大问题。顾鼎臣仿佛置身于水中,近年来他日益感觉,李越给人的威慑感不输于皇爷。皇爷如火,焮天铄地;李越如水,深不见底。人看了火,远远就知道畏惧,可就只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只得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因为‘圣人上贤不离古,顺俗而不偏宜’。”圣贤因时制宜、随机应变,会根据时代变迁调整应对策略,随着世事变化制定治理规则。而他们之所以不断重注经典,就是因为旧有的学说,无法满足新的时代需要,必须要在原有的基础上进行发展。 他语罢之后,暗窥李越的神色,当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就听他又发了第问:“那么,你觉得心学比起前人的学说,发展在哪里?” 可算问到他押的题了,顾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说了很多,什么有助于实干,什么有利于民生。李越给予他点头回应,他便越说越起劲,直到口干舌燥时才住口。他想,这下能证明,他是彻底的心学门徒了吧,却不想,李越只是轻笑一声,道:“说得都对,可惜,漏了关键一点。” 在鞑靼时,顾鼎臣还敢给他暗中使绊子,可如今当面,他是再没有当年的傻气和傲气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当即起身作了一个大揖:“还请李尚书指点。” 李越的神态依然和煦:“只是闲聊而已,不必这么拘谨。”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来说吧,读书人要不要吃饭?” 这问得没头没脑,顾鼎臣道:“这,读书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并且,有道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身为圣人门徒,平生夙愿就应该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自觉说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却似被他逗笑了:“那为什么世人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呢?” 顾鼎臣一愣,他答道:“因为读书便能够为官做宰,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么,你扪心自问,光靠那些经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饱饭?其他门类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吗?” 当然不是。随着新政的推进,经他编写的普及材料已经可以垒成一座小山,顾鼎臣也越来越认识到,治疫要靠医道,治农要靠农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财更离不开对商贸、器物之学的了解。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圣人经典的范畴。但是,说到底,这些只是小道。圣人之学,肯定是要高于这些的呀。 “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却又问道,“可高于就意味要排斥吗?就意味着要把它们打成奇技淫巧吗?” 顾鼎臣心头剧震,这正是他们所有人在过去都坚持不懈的理念,打压旁门,维系正统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却指出了,不该这样。 “一个健康的核心思想,应该起到引导万民、凝聚万方的作用,它不应该、也没有必要打压实用技艺的发展。而心学的伟大正是在此处。”李越的声音虽轻,却振聋发聩,“它选择了吸纳、选择了包容。它将百姓日用之道纳入到正统体系,并给予认可。士以修治,农以具养,工以利器,商以通货,都是在践行圣人的理念。它将儒学和其他门类的关系,由水火不容变更为核心与分支,普遍与具体的联系。这才是心学的意义。”它正在努力减轻意/识/形/态和科学技术之间内耗,打开桎梏百年的枷锁,把庙堂之上与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发展上。 顾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涛,他最开始研习心学,纯粹是为了媚上。可随着学习的深入,他的认可与日俱增。在听了如此鞭辟入里的分析之后,他更是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听李越道:“可这势必会引起墨守成规之人的剧烈反扑。” 顾鼎臣愕然抬头,李越笑道:“权力能够生产知识,知识也能够带来权力。很多时候,他们争得不是理,而是权。我们也一样。可我们怎么才争嬴呢?” 李尚书在询问他的意见!顾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么争嬴的,我们就怎么争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职愿为尚书所驱使!”他又不是傻子,早就想抱大腿了,要不然也不会在翰林院兢兢业业改稿。终于,皇上和李尚书都看到了他的努力,他怎能不赶紧表忠心。 他头顶传来李越幽幽的叹息:“可你能怎么做呢?圣上的隐忧,你应该也能明白几分,要是底层之人也能成圣,那岂非乱了尊卑次序?” 顾鼎臣期期艾艾道:“或者,可以继续发扬天人感应……” 李越一哂:“别把人都当傻子。” 这话骗骗愚夫愚妇还行,可要都说通,的确是太勉强。顾鼎臣想了想道:“那不若,还是说仁君圣王?” 李越道:“那你觉得,和现在有分别吗?” 顾鼎臣一窒,他辩解道:“当然有分别,如今只是发展农技和织艺,就开辟了广袤财源。心学一出,对于实务实艺的发展只会更上一层楼,我大明国力将如日之升……” 李越失笑:“关键在陛下。” 他一字一顿道:“尊位,不可动摇。” 顾鼎臣的脸,渐渐苍白下来,道德上人人皆可成圣与治权上天子至高无上的矛盾难以调和。皇权的稳固才是第一位的,皇爷不会冒任何风险。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难道就要这么放弃吗……这就像在海上迷航一样,终于找到了走出这里的道路,却由于不符合上位的“完美”,又只能再次放弃,陷入新一次的摸索。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李越,眼中带上了自己都没料到的希冀:“那我们该怎么办?” 李越垂眸道:“你想改变这一点吗?你想勇敢地在大经筵上,成为心学问世的宣告者吗?” 顾鼎臣只觉血都在沸腾,他当然想,他不想在翰林院磨到五十岁,谁不想青史留名呢? 李越不由展颜:“想就好,我可以告诉你,该怎么办。” 顾鼎臣刚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可随后,李越的讲述,却叫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人人皆可成圣,良知由心发,心与心之间难以制定高下标准,所以,从一开始就应该跳出心与心之间的比较,即跳出个体与个体之间的比较。第一,应明确,天下之善高于个体之善。因为整体必然优先于部分,如果整个身体都被毁伤,那么手足自然也就不复存在【2】。天下不宁,人的性命都难保,又去何处追求良知,追求至善?” 砰得一声,凳子被他撞到了。顾鼎臣已伏在桌前,奋笔疾书。 “第二,那怎么实现天下之善呢?传统的理念是,个体都从事有益生人之道,整个天下就会变好。” 顾鼎臣抬起头,他满心不解:“难道不是这样吗?”在儒学理念中,家就是缩小的国,国就是放大的家,没有形成各要素系统协调的理念。 李越道:“当然不是。就拿农业来说,单靠小农,能实现高产吗,能应对灾害吗?正因为不能,所以才需要治农官的扶持。各地的灾害,需要朝廷来托底;各业的繁荣,需要朝廷来扶持。可是,朝廷的人力、物力、财力是有限的,有时需要选择先后,有时甚至要做取舍,有时需要民间互相援助发展,那么究竟该怎么做,才能确保天下之善最大化?不论是民还是官,皆有私家,皆有私欲。” 顾鼎臣道:“……所以,他们都无法完全站在天下的立场上公正权衡。” 李越颌首:“那么,该靠谁呢?” 顾鼎臣喃喃道:“只有以天下为家之人,才能为天下带来至善。是天子……只有天子以天下为家!” 他霍然起身,眼中射出狂热的火花:“您是怎么想出来的,这就解决了,这就解决了?!”迎合了皇爷的需要,心学就能由民间之学,变为官方之学,而他们这些先行者,注定会盆满钵满。 李越却依旧淡然:“依你看,是否能够衔接成体系?” 顾鼎臣这才理了理衣裳,他开始来回踱步:“大方向应该没问题……但细节需要完善……还需要找出足够的典籍为佐证……您放心,这个交给我来做。我一定会做好。太好了,这要是成了,那就是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啊!” 让他更没想到的是,李越只是扯了扯嘴角:“是你永垂不朽。” 这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顾鼎臣终于勉强清醒过来,他惊疑不定道:“……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叫他来打下手吗,怎么听着像是把功劳让给他一样。不可能,谁会这么傻,一定是他想错了。 可下一刻,李越却告诉他:“我就是这个意思。” 顾鼎臣的神色奇特而又诡异:“可是,为什么呢?卑职只是、只是遵您之命,行了一些教化之事。”李越一定是在试他,他不能被冲昏头脑。 他的脸色发青:“卑职曾经还鬼迷心窍,弹劾过您……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如今不正是立言吗?” 顾鼎臣说到一半,又回过神来,他变得更加恳切:“当然,于您而言,安定流民,引进良种,发展实艺、兴修水利,救灾救难,主持刑狱,这桩桩件件都是惠及苍生的大德。而不论平定鞑靼,扫除倭寇,还是占下马六甲,这都有您的一份功劳,这都是彪炳青史的功绩。如今,您还顺应上意,弥补了心学的漏洞。这事一旦做成,立德、立功、立言,不朽将齐聚一人之身!这是古今罕见,贵极人臣指日可待!您又何须谦让,卑职、卑职实在是不配啊!” “贵极人臣?”李越默念了几遍,仿佛要把这个四个字嚼碎了咽下去,他忽然一笑,“我早已名满天下,迟早也会贵极人臣。可是……” 他似乎无意与他多说,只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顾鼎臣根本无法理解:“那这样的赫赫之功,您就不要了?” 李越轻笑一声:“要不要又有什么关系,反正叫万岁称心如意,也就是了。” 顾鼎臣沉默了。上次太皇太后的丧仪,李越病重,皇爷差点儿也要随之而去。事情闹成这样,该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李越刚入宫时,大家都骂他是攀龙附凤,可自汝王世子案,李越在金殿前磕得头破血流,也要保住同僚。大家便知,此人的气节,时所罕见,至此之后,以此来攻讦他的人便寥寥无几。再后来,随着他的功劳越立越大,他的夫人们又被迫离京,舆论的风向也悄悄发生了变化。同僚们甚至有些可怜他,皇爷怎么能这样?!在外面随便来都无所谓,谁没点花花肠子呢,可你怎么能破坏人家的家庭呢? 然而,时至今日,顾鼎臣才惊觉,原来他们都错了。皇爷和李越,是真正的两情相悦。他自问做不到这点,任何人也做不到这点。改革之所以难行,在于人的贪欲无穷无尽。今天是改革先锋,明天就能是新兴世家。一人得道后,就要带着九族鸡犬升天。皇上还不得不给,你不给实在的好处,谁会真心拥护你呢。可李越偏偏就不要,不占耕地,不蓄私产,连家里的用人,都只有个,还都是雇的。人人都说他深受皇恩,可明眼人一算就知道,他一个人的花费,根本还不及刘瑾、江彬薅得零头。可就算这样,他仍在无怨无悔地付出,一心一意为皇爷打算,辅佐他大权在握,四海归心。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皇爷倾心相待吧。他们都为对方着想,肝胆相照,生死相依…… 顾鼎臣犹豫良久,终于还是说了出来:“卑职为曾经的卑劣想法,向您谢罪。您和陛下的深情厚谊,铁石心肠也为之动容。卑职见了您二位,方信世间确有刻骨铭心的真爱。” 顾鼎臣从来没见过人能露出这样的神态,李越先是瞳孔微缩,接着又笑了起来,最后却有泪珠从他的眼中滚落。 顾鼎臣吓呆了,他忙道歉:“卑职斗胆……” 李越却摆了摆手,他擦了擦眼睛道:“不,你说得对。这就是所谓真爱,改变过去,改变现在,也注定会改变未来。” 顾鼎臣走后半个时辰,朱厚照方从旁边的房间内出来。两人望着自己“刻骨铭心的真爱”,一时都语塞了。最后,仍是月池先开口:“怎么样,还能叫您满意吗?” 朱厚照道:“……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好的,你早就有了想法,可却隐瞒到今日。为什么,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月池一哂:“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权力已经回收,思想会再次固化权力,你再也不是东宫那个被气得跳脚的小皇子了。君主专/制将你身上达到顶峰,你也,不再需要我了。”:,, 402 江水江花岂终极 月池做梦都想打破这死水一样的桎梏。 初入宫的她,日思夜想是逃避。朱厚照看出了这一点,也点醒了她,天下无乐土。屈居人下,就只能为人牛马。要想掌握命运,就要做人上人。于是,她选择了留在权力的中心。人性中逃避畏难的一面就此被剥离。 身为太子心腹的她,不会被人做成血馒头,却要吃着血馒头活命。触目所及就是天灾人祸,她不能抛弃良知,就只能陷入煎熬。这时是王先生点醒了她,他告诉她:“心存大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她以为她找到了救人救己之途。她学会迂回行事,救下了时春。她想在权力倾轧中,力图革除弊政,惠及苍生。她为自己的心寻到了伊甸园。可这处乐园刚建起地基,就被血淹没了。俞家九族的血,汇聚成一条河流,横亘在她和朱厚照之间,也横亘在她和这个世界之间。俞泽临终的剖白,却又将她拉了回来。他说:“不要害怕……你不过是今日监斩几个人,日后却能救千千万万的人。”怕死、懦弱的劣根性在剧烈的冲击下粉碎,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内疚,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了宣府,她以为她能靠造福一方,来重获内心的安宁。可战场上屈死的亡魂竟然比刑场上还要多。官家在把百姓当羊吃,鞑靼人也在把百姓当羊宰。她终于对这种西西弗斯式的努力绝望了。与其委曲求全地活着,不如轰轰烈烈地死。她成功了,九边重整,勋贵洗牌,屯田大增,军士得益。如若能在此时死去换来援军,便是她所追求的圆满结局。然而,她却没死,有人替她承担了这悲剧的命运。同袍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时春、米仓挡在她身前。米仓说:“要报仇、要血债血偿……” 仇恨太过尖锐,它将她心中的同理和底线碾得粉碎。她利用嘎鲁,挑起内乱,让草原燃起烽火。她为了报仇不折手段,也的确让黄金家族血债血偿,两国还签订了通商条款,从此大明的北方边境再不会受侵扰,两边的子民都能安居乐业。 可她心中的折磨并没有消失,因为她在得到更多的同时,失去得也更多。锦衣卫的性命,张彩的自由。她都眼看他们抛却了。这里一切都不如五百年后,可唯有一点例外。爱她的人,给予她的爱,都是无尽的。因这份情谊,希望和斗志重新在她心中萌芽。既然再也回不去,她就让未来快一点来。 然而,她回京真正着手时,才更加深刻认识到,致使华/夏落后于世界潮流的桎梏,强大得超乎她的想象。 万户后人的哭诉让她明白,即便有她的扶持,由匠人自主发展科技的路子也一样走不通。而商人长久以来的弱势地位,也让他们沦为政权的血包,始终掀不起大风浪。至于农民,他们在王朝中期的起义无法动摇政权,只能给他们争取到苟全性命的好处。自下而上的起义可以覆灭王朝,却无法打破社会停滞的枷锁,这是一治一乱循环往复的根由。 事态如此,她只能由上破开一条口子。只是,这也同样艰难。她仅仅在科举中掺入实干兴邦,触动了八股的应试形式,就让她遭到了反噬。儒家意/识/形/态的高压,容不得半点异声。她以财政问题为由想开关通商,却陷入在外倭患难除,在内阻挠不断的困境。经济系统的先天不足,让它始终被政治系统、被士人阶层裹挟,连自救都艰难。意/识/形/态、经济系统和政治系统相互链接,互为依靠,构筑成超稳定体系,构筑成千年不变的社会形态。 唯一能可破局的地方竟然落在政治上。皇权有控制的天性,有敛财的天性,有扩张的天性。通过顺应这种天性,她的话语权不断增加。随事考成让她控制了部分人事考评大权,而作为底层建制的治农官系统建立让她的手可以深入地方。 以水转丝纺车的膨胀为引线,她依靠人事约束和重利相诱,将开关之争,变为了中央与地方财权之争,将非东南地域的官员绑上了她的战车。封闭百年的海关由此被打开。庞大的对外贸易加上丝纺业、棉纺业的技术革新,注定会催生一种新的经济形态。可丝织工场在萌芽之际,就被官方垄断。生产力在快速发展后又很快到达极限。它不足以打破社会停滞不前的枷锁。 这没关系,这是可以预料的。经济在此世本就处于弱势,鸟翼缀上石头,又怎么可能高飞。她下一步应该摘掉意/识/形/态上的桎梏。经济的变化会引起新思想的萌发,而新思想又会指导社会走向新道路,而非原地打转。王阳明的心学在海岸线最前沿横空出世。她像照顾幼苗一样,护持着它的发展。随着书院在两广遍地开花,心学的影响力越来越大,门徒越来越多。接下来,就要让它变成官方正统,让心学的威力席卷整个国度。 可政治系统的反噬,也随之而来了。她依靠皇权对专/制、对扩张的渴望,催动政治系统的革新,以此为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辟出一条生路。那么要想让政治系统继续顺着她的路子走,她就必须要给予皇权相应的回报。权力的掌控欲是没有止境的,控制了军权,就要进一步掌控政权;控制了庙堂,还继续控制草野;控制了人的行动,还要控制人的思想。这是非常、非常危险的。她要尽可能地规避这种危险。她想让自己拿到手的意义是纯白无暇的,是足以安抚灵魂的。于朱厚照而言,她就是实现了目的,却不想给予报酬,所以,他要让她为自己的首鼠两端付出代价。这次只是她本人的痛彻心扉,下一次就会是禁毁书院,心学之死。 她又一次站到了时代的洪流上,摆在她面前的有两个选择,要么是现在就前功尽弃,要么是让自己更进一步转变为皇权下的血肉支撑。这个两难之境,她其实早有预料,要不然她也不会一次又一次去提醒王守仁退步。她只是不想让她自己去做这个执剑人。如果是王守仁自行做出心学变革,她就不必再为难了。可正如朱厚照所述,学者干不出这样的事,只有政客才会。就像击鼓传花一样,想要拼命丢出去的花束终于回到她的手上。可她已经用尽所有办法了不是吗?既然无法规避危险,总不能让她的付出白费,否则,她又能去哪里找意义呢?她在陈美娘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那是一条可怜虫。她不能以一条可怜虫的身份死去,绝对不能。 现在好了,政治系统、经济系统和意/识/形/态系统都在发生变化。已经十分稳固的农业基石,会将一批劳动力从土地上解脱出来。而庞大的对外贸易则给商品经济插上飞翔的翅膀。士人阶层不会坐以待毙,为了不眼睁睁看着财源从指缝溜走,他们也会随之改变,心学的诞生为他们这种转变赋予正当性。社会精英的目光会从八股和逢迎中挪出来,转变为对实务和实技的关注。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占据至高点的皇权,要保障自己的收益,维系自己的掌控力,就必须要顺应形势,加深科举改制和官制改革,加大对官营产业的发展,加强对精细化管理的追求。政治、经济和文化,不再是三方内耗,而是互相鞭策着前行。至少在朱厚照活着的时候,能维持这样积极的形态。 由于人治的膨胀,会导致这种形态变得不稳定。但也无所谓了,不管是哪个皇帝即位,就算他是个十足的蠢货,也不会和钱过不去,也不能直接和所有人对着干。已经打开的海关,不会再关上;已经开始的官营出口,东亚贸易圈不会再停止;已经转变从商的士绅,不会再收手;即将成为正统的心学,在未来也会拥有无数拥护者,他们会拼尽全力捍卫它的统治地位,就像今日捍卫理学一样。已经在发展的科技,也会迎来一波春天。华夏已经跳出了静态的循环,并且很难走回头路。可未来还会有怎样的波折,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为自己设定的目标已经完成了,虽然可能想要的是一只水獭,最后却给了她一只水豚。差不多就行了,岂能尽如人意呢?她该睡觉了。她回到了老宅中,回到了她和贞筠、时春的家中。她拥了拥被子,沉入了香甜的梦乡。 变化是逐步发生的。大量白银走海运,由马六甲运入京城,在铸币场中变成一块块洁白的银币。朱厚照很清楚地明白,要收回铸币权,第一步是要保证银币的成色、质地。百姓又不是傻子,谁会用自己手里足色的白银来换不足色的银币。第二步就是要趁机严厉打击铜钱私铸。他在交通要道设置有关卡核验,如有私铸币一律没收,官府重新冶炼为铜,计入库府。有随事考成的制度在,各地方官员皆依令而行,货币规范化的速度比他想象得还要快。 与此同时,朝廷开始将瓷器也收归官营。紧随其后的就是大规模的建设,饱受天灾人祸这么多年,终于有实力来提供公共服务。筹谋多年的黄河和淮河治理提上了日程,还有各地的水利设施建设稳步开展。道路的修建和驿站的建设,由京城向四方发散开来。 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 403 试上高峰窥皓月 凡事都有两面性。对朱厚照而言,变革的深入意味着好处的增加,更大的权力,更多的财源,更多甘为效死的人马,更高的声望,更充盈的快乐……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多的麻烦。 在内,仅官营专卖和马六甲关税两项,就引起了无数的纠纷。文官表面上是不屑于从事这些与民争利之事,所以不论是织造局、官窑场,还是负责收缴关税的督饷馆,历来都是由宦官管理。然而,再高洁的情操也受不住金钱的腐蚀。海关已经全面打开了,朱厚照要扩建织场和窑场,大力对外出口,换回白花花的银子。官营产业和关税收缴皆由宦官管辖,就意味着这么多的白银,只经宦官之手,流入皇帝的私库。皇家和宦官赚得盆满钵满,可外廷之人只能捞到一点儿皮毛。这谁能忍?这样的暴利,谁要让谁就是傻子!文官开始激烈地反对,他们比出旧例,要参与关税的收缴,要主持官营产业的生产。宦官也十分不忿,噢,最开始闹着不开关也是你们,看着开关有好处了,又来腆着脸来分肥的也是你们。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两拨人争执不断,险些把狗脑子都打出来。 朱厚照从内心是不愿意让文官掺和到他的敛财大计里的。他不是不想给钱,不给钱谁能替他做事?他只是更希望把财权完全把持在自己手中,然后根据每年的考成结果,赏赐给群臣,由此来实现皇权对文官集团的深度掌控。但文官集团也不是傻子。俗话说不患寡而患不均。年度考核给的银两是不少了,比起洪武爷发的那点儿微薄薪酬,正德爷都可算是大方至极了。但是,拿死工资哪有“自助餐”来得舒服。凭什么宦官能捞,他们就不能捞,他们就是不服!如今,没人敢明着反对朱厚照本人,他们就开始攻讦宦官,攻讦占据河流与民争利的行为,力陈海运的弊端。随着争端越来越剧烈,武将集团也蠢蠢欲动,他们先是索要更多的金币银币,后来希望能有如屯田一般,专门供养军队的产业。宦官自知无法与文臣抗衡,所以愿意让利拉拢武将,共享这份好处。一边是文官,一边是武将和宦官,新一轮的内斗,又是一触即发。 在外,东亚贸易圈的老大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目前面临两方面的压力,一方面的压力来自西欧。被驱逐出去的佛郎机人蠢蠢欲动,他不肯和这些王八蛋做生意,这些王八蛋就在背后给他使绊子。殖民者无法侵扰大明本土,就在各个小藩属国点起狼烟,开展走私贸易。他既然要收藩属国的关税,做藩属国的老大,就要庇佑人家的安全。可这样下去,海军军费的消耗只会越来越大。这又会形成一笔庞大的财政开支。另一方面的压力来自他的“好朋友”——奥斯曼帝国。他们非但借口索要更多的关税分成,并且还在宗教上提出更高的要求,多次派遣使者,意图宣传圣典。朱厚照对此:“……”他主动皈依,只是给合作找一个足够冠冕堂皇的理由,你们怎么还认真了呢?就不能学学他们的“和合文化”,包容理解吗? 问题已经出现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解决问题。可那个一直在他身侧的人,却不见了…… 连刘瑾都忍不住问道:“爷,李尚书,还没痊愈吗?” 朱厚照报之冷冷一眼:“怎么,你是觉得,她不在,这事就办不妥了?” 刘瑾默了默,十分光棍道:“对啊。”那不然呢?! 朱厚照道:“……” 刘瑾已经干瘪得像一颗豆芽菜,他脸上布满了皱纹,只有他的眼睛,还是年轻的:“您心如明镜,没有她,我们很难走到今天。” 朱厚照又一次沉默了。 在他五岁出阁讲学时就意识到,尽管他身居至高之位,但桎梏仍是无处不在的。文官坐大后,早就不愿遵循为臣的本份。他们用圣人的大道理绑架他,用声势浩大的劝谏威慑他,用除去他身边的奴仆来打压他。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千古明君,不顺从他们的意思,他就是昏庸之主。他们凭什么?他们配吗? 年幼的他满心不忿,却无法真正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用任性去对抗,差遣宦官来办事。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策,强压之下换来的不是顺从,而是暗中抵制;而天生缺乏政治合法性的太监,也无法完全取代大臣的位置。可他别无选择。在他以为,自己未来只能靠太监来治国时【1】,阿越来到了他的身边。 谁都想不到,她既没有如文官集团所设想的那样,将他从宦官身边拉回来,也没有如太监所嘲讽的那样,迟早被他给玩死。她一步一步地立稳脚跟,走出了一条新的路。她以近臣的身份去制衡宦官,以儒臣的身份去协同分化文官,以他心腹的位置去扶持武将。这时的他们的方向是最一致的,他们也一起做成了很多事,整顿内廷贪腐,召回镇守中官,严惩勋贵外戚,改革武举武学,整治京军屯田…… 他们本该一直携手走下去,如果没有俞家那档子事。他不后悔放李越去核查盐税,因为东官厅的运转确实需要大量的军饷,只有李越会毫无顾忌地和他说真话。他只是后悔,他应该一开始就整顿锦衣卫,派一些真正得力的人给她,从根源上阻止汝王世子被杀案发生。亦或者,他应该选择柔和一点的手段,而不是直接让她去见血,或许他们就不会决裂了。可惜,这个念头只是一浮现,就被轻易碾碎。他的心中有另一个的声音在告诉他:“这是迟早的事。” 但分开之后,他们很快又达成一致了。只要有共同的需求,就会紧紧联系在一起。他有扶持平民武将,肃清边军的需要,而她则随时做好了同归于尽,魂归故里的准备。他有平定鞑靼,封狼居胥的雄心壮志,而她则有报仇雪恨,以赎前愆的沉重包袱。只要他们齐心协力,没有什么事是做不成的。 在漫长的折磨后,他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终于再次重逢。这时,他是真的想好好过日子。太宗爷五征漠北都解决不了的蒙元残余,在他这一朝被解决了。经过战争的锤炼和后期的分肥,他有了一支忠心耿耿的武将集团。在他看来,他已经可以弃权术,回正道,高枕无忧了。 可阿越的话和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又一次戳破他的幻想。心腹大患虽然解除,可内忧犹在。有时,比敌人更凶险的是所谓的自己人。他们像吸血虫一样,压榨底层,还甩锅给上层。阿越既不能容忍这批人,更不能容忍养出这批人的制度,而他……也一样。他又一次做出了选择。“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在他们的努力下,继文武平衡之后,他们又达成了上下平衡,收支平衡。他们有了新的选官制度、新的监察制度、新的宗藩条例、新的开源之道。上层可以满足,而下层可以活命。在科举改制碰壁之后,他就意识到,应该缓一缓。可她不愿意,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争执,因为身份暴露的危机,她失去了冷静,乱了阵脚,她要更进一步,压实随事考成。 一直埋在水下的分歧终于显露出来。他当然不能再和她同向而行,她只看到了她想要什么,却忘记了她依托的是什么。是她教会他,不能强权压人,可这时她却忘记了这点。而对他而言,风险必须与收益对等,惠民只能是副产品。他正是因为太了解她,才知道什么该信她,什么时候不该信她。 内外交困下,她最大的秘密暴露了。太液池上初见时,要是谁能告诉他,他会像傻子一样,被眼前这个人耍整整十六年,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可如今已是十六年后,骨中骨已成、肉中肉已连,早已拆不开、割不断了。在李越面前,他可以不傲慢,不奢侈,不生气,他可以像水一样包容她,慢慢教她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她又叫他大吃一惊。她看起来真正地站在他的立场上,又一次指出了他所谓的平衡,所谓的见好就收,只是自欺欺人。士农工商,早就不能各安其分,各个层次的人,在不断转化勾结,形成天下不稳的暗流。富者越富,贫者越贫,钱神当道,民风不复。要在变之上维持权柄的稳固,就必须逐步摈弃洪武爷那些“万世不易之法”,树立新的规则。 他其实有所察觉,宗藩勾结盐商,官员把持海关,民间靡费成风……这一切的一切都证明,她所述的无误。而他因她陷入的困境,又给了他一个必须试试的契机。 他就算到了下辈子,也会庆幸自己做出了这个明智的决定。她第一次说她想做大肉饼时,他其实是不怎么信的:“大肉饼,又能有多大?”结果,她还真个把肉饼做得比天还大。并且,它还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不断膨胀、不断腾飞。他们明明可以一起站在寰宇的顶端,他愿意穷尽自己的一生,让此世繁荣胜过她的桃花源。可她一面付出真心、流下感动的泪水,一面却一次又一次背弃了自己的承诺。终于,他不得不那么做。 刘瑾听到了他的喃喃自语,咧开嘴笑了:“上次您让她去监斩时,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李越一共有两次流血特别多。上一次是因为去监斩,呕出的是她为人的根基。她从那时起开始不把自己当人。这一次是因为被诛心,淌出来的是她为女子的天性。这下好了,她连女子都不是了。 朱厚照抬头,他的目中射出了寒光。 刘瑾并不畏惧,他依然笑得谄媚,笑得可怜:“这话老奴不说,就没人能说给您了。要想压住下头的牛鬼蛇神,必得有份量的人。您自然是份量最大的,可正因太过贵重,才该慎行,总不能什么事都让您来调节。要是牛刀天天都用来杀鸡,那也不能被称为牛刀了。”皇权因高高在上而神圣。他一举一动,就注定会地动山摇。 “所以,需要强臣出手,把大家再次拧成一股绳。是,咱们朝堂上有才干的大臣是不少,可他们都是男人。”有官位的男人,有亲族、有门生,还符合正法。权力放了下去,就很难收回来。眼前群臣争利的困境倒是解了,可很快又会进入君臣相争的战场。这显然是朱厚照不乐见的。 “要说不是男人的,就只有咱们这些人和李越了。奴才们到底只是奴才,登不上大雅之堂。到时群起攻之,不是又给您添麻烦。”刘瑾苦笑一声,“也只能靠李越了。上头打得跟乌眼鸡似得,民间却仍能在治农官和乡约的庇佑下安居乐业。这得碰多少年,才能碰到这么一个能兜底的人。可惜啊,就要被您熬鹰熬死了。” 朱厚照默了默:“你是在替她抱不平?” 刘瑾忙道:“您误会了,老奴哪有这个胆子。只是,咱们已经被架在半空中了,总得想办法上去啊。” 朱厚照冷冷道:“这个不必你担心,朕自会治好她。” 说得轻巧,刘瑾道:“怎么治?把方氏和时氏都召回来?” 接着,他就听自己的主子道:“你没听过,积腋成裘,积沙成丘吗?” 朱厚照的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笑容:“放一个女子的意义不够,那就放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 “女人不该被拘在家里,只做丈夫的奴仆。不论男女,都应该为朕效力,平等地缴纳赋税,平等地承担徭役。” 刘瑾面上的媚笑僵住了:“……种地的人不能都搞到丝织场做工,粮食不够就要出大乱子。所以,您就把主意打到了女人身上。” 朱厚照道:“这对她们来说,也是莫大的恩赐了,不是吗?” 刘瑾倒吸一口冷气,他的头低得更低了:“老奴斗胆,您既然这么爱重李越,那有没有一次单纯是因为感情,而主动在您在意的事情上让步?” 朱厚照静静地看着他:“付出了感情,不等于失去自我。我对阿越有真情,可我仍是我。” 殿内一片死寂,刘瑾变得更加佝偻,他很久才找回了自己的舌头,他像一个真正神志不清的老人那样,问了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您还记得那首歌怎么唱吗,就是杨氏教您的那首,您小时候天天都唱,叫什么‘盘脚盘,盘三年’……” 朱厚照望着他,就像望着一个傻子。老刘突然噤声了,他打了个寒颤,那个顽皮的孩子,终于死去了。 那一张龙椅,不仅会杀死跪在下面的人,也会杀死坐在上头的人。:,, 404 偶开天眼觑红尘 最高统治者都决心要营造新世界时,带来的效果堪称立竿见影。 宣宗爷扫/黄,目的是整肃官风,只是废除官妓。可正德爷扫/黄,于公是为了整肃社会风气、吸纳女工、促成李越出山;于私是为了实现对月池的承诺,治愈她的心病。所以,他做得要彻底得多。 在心学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后一年的时间,他直接将拆卸妓院,扫除暗/娼纳入当年的官员考核标准。底下的官员是怎么都想不明白,他这些年是怎么了,怎么就和女人的事情杠上了!甚至有人指责是内宫妇人撺掇,把矛头都指向了夏皇后。朱厚照对这种奏本置之不理,他挑了几个扫/黄先锋知县,一次性连升两级,赏赐重金。吵闹的声音沉寂了,大家都夸皇爷嫉恶如仇,不明白没关系,只要能升官,只要能有赏金。别说去捞妓/女了,就是把他们家里人送进去也行啊。 各地开始疯狂内卷,因为考核是依据清除的窝点数和拯救的人数来评判的。真正的妓/院扫光了,那就再造新的妓/院。真正的妓/女救完了,那就找人去冒充妓/女。什么奴婢、家生子,干脆一股脑的都塞进去。当然,他们不敢强逼这些女子冒充,李越掌刑甚严,他虽然近日告病,可底下人也担心捅出篓子,所以一般是威逼利诱女子的父兄,让她们自己家人去干脏活,即便东窗事发,他们也可以辩驳。 这招果然管用,被“援助”的女子果然越来越多,最后达到了一个十分惊人的数字。惊人到连朱厚照这个不了解青楼的人,都觉得不大对劲。他又启动了他的暗访制度,锦衣卫和御史分别下去查探,这一查才查出了大毛病,又急忙去严惩欺上瞒下者,勒令制止。 杨廷和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道:“您的用意虽好,可也需知过犹不及之理。” 这是在叫他收手,将那条离谱的考核条例剔除出去。朱厚照只能依从,如此才止住了这场假冒之风。 接下来,青楼女子重获自由,总得给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不然很快,她们就要重操旧业,甚至过得更惨。这也是月池明确告诫过他的,他当然不会疏漏。秦楼楚馆经营多年,也积累许多财富。这些脏钱全部充公,北方建布场,南方建丝场。妓/女全部放足、脱离贱籍、给予报酬、去做女工。全部脱籍,这是真真正正的大手笔。 很多女子都感激涕零,开始嘲笑她们急急忙忙去给人做婢妾的同伴:“都说了是真正的仁政,她们还不信,非得绞尽脑汁去嫁那些个老东西。那个王员外,我记得肚子都有八个月大了吧!” 这话说得十分促狭,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然而,待她们到了织场后,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凶狠的嬷嬷拿着长鞭,日日盯着她们劳作,每天天不亮就要起身,到了天黑时才能休息。她们的脂粉华服被全部收走,稍微打扮,就又被辱骂为“贱蹄子”、“狗改不了吃屎”、“穿得这骚样子又要去勾引谁”。 逃出一个狭窄囚笼的女人们,发现她们进了一个更大的牢笼,并且这个牢笼还逃不出去,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她们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迫下,走向了两个极端,一部分是极力要逃跑的,边跑边骂:“老娘还不如去赚皮肉钱呢!”,另一部分是真的羞愧至死,她们丢掉所有装饰,蓬头垢面,从早干到晚,连病了也不休息,好像这样就能让她们再变干净。累死的人不在少数,当地的官员还为她们建立了贞节牌坊,这又导致了更多人累死。 在以妓/女的艰辛和性命为代价,各地布场、织场的雏形建了起来。之后,其他民妇也必须要从家里走出来。勒令放足的哭声和强迫缠足的哭声一样大。因为放足之后,这些青壮年女子就必须早起出门去镇上干活,晚上才能步履蹒跚地回来。年幼的女儿抱着年迈的母亲,年轻的母亲抱着嗷嗷待哺的婴孩,都是痛哭流涕。 男人们倒是还能接受:“让她们把娃娃背去做工不就好了。” 差役同样责骂她们:“现在有那么多新农具,家里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干活了,你们留在屋里干什么,光想享福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我们男人出徭役,短则十天半个月,长则年。你们天天都能回家,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女人们委屈道:“可家务也是我们做的啊!”“还不如关在镇上不回来呢,白天做完工,晚上还要收拾家、伺候人!” 夭折的婴儿数目剧增,放足后因为过度劳累而伤亡的妇女也不在少数,甚至还有因无人看管,死在家里的老人。这个数字之庞大,庞大到作为治农官的男人都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就要激起民变了!雪片一样的信笺递到了月池手中。 谁也不知道,她看到这些信,知晓这些消息后,是怎样的心情。她当即换好衣服,策马一路狂奔,她又一次敲响了镇国府的大门。 这声音听在朱厚照的耳中,如同天籁。他已经等了她很久很久了。在迎月池进内宅时,他上翘的嘴角连压都压不下去。毕竟,自上次鸿宾楼分别后,已经过了快两年了。 他几乎在小心翼翼地讨好她。他忍不住介绍,这两年时光里,他对他们的家做了哪些亲历亲为地改造,全部都是按她的喜好来,每一样都尽善尽美,却不过分奢华。 他说了很多,却遗憾地发现她的兴致不高,这才从急于献宝的心态中挣脱出来。他带她来到书房,一面问:“是出什么事了吗?”另一面还叫厨房送来了她爱吃的点心。 他将三层玉带糕往她面前推了推:“喝点茶,吃一点儿。你的脸怎么白成这样。” 他想捂捂她的手,却不敢动。他搜肠刮肚地回忆,能出什么大事呢?接下来,月池的话就让他心一松:“是你下令,令妇人放足,征她们为女工。” 原来是为这个。他期待道:“你欢喜吗?” 他明显感觉月池愣了一愣,他已经察觉到不对,可他实在想不通是为什么:“我实现了对你的承诺。妇人不必再出卖皮肉,不必依附丈夫而活,她们也能靠自己的双手赚钱。你,不高兴吗?” 她的神色开始变得可怕:“对我的承诺?” 朱厚照有些受伤:“我说过,权柄集中于我,我会叫此世比你的前世好一千倍一万倍。这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月池的情况太不对劲,让他不得不把其他惊喜也提前揭露:“等女工、女官立稳脚跟,我会再行扶持,先让她们与宦官制衡,像你一样出类拔萃的也可进入朝堂。虽然短期内不能让你光明正大地爱漂亮、爱自由、爱享受,可等政局稳定了,咱们可以去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微服私访。到百年后,你可以恢复身份。你不会像平阳昭公主一样,连功绩都被抹去,你会和男子一样,配享太庙!” 这已经是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了,可她还是不开心。她似是呆住了,他还来不及反应,就见她突然开始干呕。 她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她只说了一句话:“可她们过得很不好,死了很多很多人,已经到了官逼民反的地步。” “你明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她的眼中有火焰在燃烧,“我跟你交换的,是让她们过好一点,而不是让所有人都平等地去做牛马!” “可男子过得也是这样的日子。”朱厚照深吸一口气,“你放心,他们能果腹,就不会闹事。” 月池依然静静地看着他。久别重逢,她就是这个样子。他的语气也更加严厉:“朕已经看在你的份上优待妇人,你总不能让她们白拿好处,却不为朝廷效力吧!即便是朕同意,其他人不会同意。阿越,我说过无数次,你不能和所有人作对!” 他顿了顿,又缓和下来:“等形势稳定下来,等技术发展更好,庶民享受的好处也会更多,不必急于一时。他们总能过好的。” 可无论男女,黔首始终是盛世底层,不是吗?她没有问出口。已经有答案的问题,不需要问出口。她只是夜夜痛彻心扉,这都是她造下的孽债,都是她因一己之私造下的恶果。他原本没有是这样的权力的,他的手在以前根本探不到社会深处。可如今的他,在考成和乡约的帮助下,可以把锁链套在每个人头上。他在过去更不会有这般“物尽其用”的想法,可现在的他除了收税,还要垄断,除了剥削男人,更要榨干女人的使用价值。潘多拉的魔盒,是她打开的。她明预料到了后果,却仍做出了选择。 三天后,她就回归刑部尚书的本职,先是展示种种惨案,叫停了这种疯狂修建织场的行为,放女工还家。接着,她就力排众议,一面加厚雇佣女工的薪酬福利,一面发下银两救济受创的家庭,安定人心。最后,她还鼓励村中集体看顾孩童、老者。这才在勉强在官方和民间找到了平衡。 正德一十年,年仅三十六岁的李越正式入阁,任文渊阁大学士。消息一经宣扬,就震动宇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三十六岁未免还是太年轻了些,而且还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既是一个信号,又是一个警告。这意味着,皇爷已经无法坐视内斗愈演愈烈,所以连他病歪歪的心腹都派出来了。这时,要是有谁还要生事,那么下一次廷仗或大狱里,就必有他一家整整齐齐。 近日的会议总是吵得不可开交。司礼监、内阁、大九卿、五军都督府,你方唱罢我登场,很多人不是讲对错,而是讲派系。这虽看起来是一件好事,但是你做了就必定会变成一件坏事。这虽然看起来是一件坏事,但是我做了就肯定能变成好事。可今天,所有人皆眼观鼻、鼻观心,嘴巴闭得比蚌壳还紧。 只有月池喝茶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她似才察觉:“怎么没人说话。是我的不是,一直缠绵病榻,忘了和大家多交流。” 她开了一个玩笑,可没人觉得这是玩笑。吵得最厉害的那波人额头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这是恐吓吧,这一定是恐吓!悔恨像潮水一样,滚滚而来。他都病了这么多年了,哪次是真死了?老虎不发威,他们还真把人家当病猫了,这下好了,这不就来秋后算账了。 月池看向大理寺卿周东:“您有何高见?” 周东早已是两股战战,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这一跪,如在藕花深处丢了块石头,惊起一滩鸥鹭。其他人也坐不住了。月池不由莞尔:“何故行此大礼,我还没死呢。等我死了,再拜也不迟。” 这下更有人涕泗横流地道惶恐。 刘健看着他们这副丑态都反胃,他清了清嗓子。月池眨眨眼,她慢慢放下茶盏:“好吧,既然没人说,那我就先来谈谈。” 又是齐齐的一声:“是。” 月池的嘴边仍噙着淡淡的笑意,一上来就言简意赅地给大家找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人就是这样,缺乏危机意识,就开始自杀自灭,只有共同的敌人,才能塑造齐心协力的伙伴。 当然,敌人不能太弱。所以,月池做了适当地包装。在她口中、在她拿出的证据中,奥斯曼帝国已是十分眼红大明的收入,他们一方面借口遣使,偷盗茶种、生丝,窃取丝织和瓷器技艺,目前已经被他们窃走了台湾的太峰高山茶、玉山乌龙等名品。另一方面,他们打算宣扬先知谟罕蓦德的福音,让圣典在中土遍地开花。这是以传/教为名,扰乱大明百姓的思想,引起动乱和分裂。鞑靼汗廷不就是因此走向覆灭的吗? 没人提出质疑。大明的大臣连相邻的鞑靼国情都懒得去深入探索,更遑论去了解远隔山岳的奥斯曼。更何况,这样的发展本就符合情理。国家之间,没有永恒的朋友,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奥斯曼和大明因利而合,自然也会因利而裂。为了攫取更多的利益,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这是迟早的事。只是先知者耍了一点手段,将现实提前摆在众人面前,以此来防患未然。 这两者的冲击都是致命的。前者是来分财,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后者是在冲击儒学的统治地位,这对儒家拥护者来说,跟掘他们的祖坟没什么两样。可没有人傻到直接跳出来说,要和奥斯曼帝国断交。大家都很清楚,只有奥斯曼帝国在陆上丝绸之路牵制西欧势力,他们才有可能垄断海上丝绸之路。在短期内,他们不能失去这个强大的盟友,可也不能眼看着他们在旁边割肉啊。 有人指出,要牢牢控制匠户、封锁技艺。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勉强。中华地大物博,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匠户数目更是十分庞大,他们能怎么控制,难道还派人日夜不停地盯着这些庶民不成。 户部尚书王琼就叹道:“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天长日久,总有疏懈的时候。这岂非是劳心劳力又一无所获?” 工部尚书毕亨则更熟悉匠户的情况:“朝廷虽有奖赏匠人的恩典,但所及毕竟有限。暗室欺心之人,只怕不在少数。”匠人和商人可不管什么圣人之言,既然儒家的圣人让他们累死累活,还没多少好处,那干脆就改信这个谟罕蓦德的圣人呗。反正,马六甲这些地方,不都是信谟罕蓦德吗? 厅中又回归寂静。月池暗自发笑,“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草”,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想认可匠户的工作也行啊,那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技艺和人才被敌人夺去,自家却不断走下坡路。 剧烈反对心学的理学家们已经纠结地肠子打结了。从内心来说,不论是伊/斯/兰/教,还是心学,他们都想全部撵出意/识/形/态领域。只是形势比人强,如今已经到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时候,心学再怎么样,也是在沿着儒家的脉络在发展啊。 文官还在迟疑,宦官和武将却没有这些顾虑。 司礼监的反应非常之迅速,表示他们愿意接纳这些匠人,给予他们职位。反正太监升职系统也是混乱的,他们不介意再混乱一点。 武将马上跟着附和,甚至还拿出了旧例,孝宗爷时,有人名为吕纪,极善花鸟画,深得孝宗爷赏识。可宫廷画院无官秩,所以孝宗爷就给了他一个军官的职位。他在朝时,历任百户、副千户、指挥,直至指挥同知。如今这些有功于世的匠人,也可以走吕纪的老路嘛。这当然是夸大之语。匠人和画师有本质区别,就算是朱厚照本人,也不可能给身在贱籍之人这么高的官衔。不过现在是吵架,当然要说得狠一点。 这简直是明目张胆地抢人。不忿之人腹诽了千万遍,李越就这么看着?但没人敢真的去瞪她。 月池明知这是为何,却无意加入争执,她是来做裁判的,不是来下来比赛的。 她抿了一口药茶。直接开启了下一个话题:“奥斯曼是软刀子割肉,佛郎机却是硬刀子伤人,如何应对,也合该议一议。” 这又是另一个大难题。打是肯定不能再这样无休止地打下去。可要是退步和佛郎机人做生意,那又如何对得住无辜死去的同胞,这是奇耻大辱。 大太监李荣迟疑片刻道:“要不,勒令佛郎机人交出罪人,视他们交出的犯人人数,来决定贸易的种类?” 这谁听了不叫一句绝,不愧是在宫里搞了几十年阴谋诡计的大行家。一块铁板是很难打穿,可要是分而化之,不就容易多了。 可武将坚决反对,镇远侯顾仕隆道:“这仍是和他们交易,有违我们的禁令。” “儿郎们打了胜仗,我们反而要让步,岂非是让他们白死了!”“这种口子不能开,必须要让这些洋人,付出惨痛的代价。”能坐在这里的武将,一半是经过武举考验的勋贵,一半则是从底层靠军功爬上来的将官,身上仍有血性在。 李荣道:“这是计谋,又不是真的要和他们长期贸易!硬碰硬的消耗不可取!” 宦官和武将又开始争论不休。内阁首辅杨廷和敲了敲桌子:“好了,各退一步如何。” 王鳌道:“怎么说?” 杨廷和道:“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 月池道:“请教元辅,谁为友。” 杨廷和道:“未曾犯我领土者,皆可为友。”这是要借刀杀人。佛郎机人想争取到大明的货源,那么其他国家呢? 这就是帝国的精英,当他们把自己的聪明才智用于维/稳时,要打破他们的架构,比登天还难。可只要走出那个死循环,让他们的目光投向外面,他们一样能让敌人为之胆寒。 杨廷和看向月池:“你对西洋之国,最为熟悉。在你看来,谁最宜成为我们的朋友呢?” 月池默了默道:“佛朗机人侵略了北非的休达及其临近的数个港口。休达交通便捷、又接近金矿和盐矿,是支撑佛朗机扩张的核心基地。摩洛哥人饱受苦楚,一直在艰难作战,抵抗侵掠者。” 金矿、盐矿!五军都督府的人声音在发颤:“那我们身为天/朝,很该主持公道啊。” 月池的声音很轻,似是在开启一个梦:“可我们该怎么做呢?” 这下,没人再起无谓的争端。大家开始群策群力,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直接派兵是肯定不行的,一来人生地不熟,去了也未必帮得上忙,一来万一人家把他们当作和佛郎机是一丘之貉,那就问题大了。所以,第一步,先派遣使者,向当地君主表达他们的善意。第一步,开展浅层交易,售卖各类药品、布匹和小型火器,展示他们的实力。第三步,进行深度合作,火炮、战舰都可以卖。大明得到自己想要的金矿,摩洛哥人得到打退侵略者的武器,而佛朗机人得到抱头鼠窜的下场。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不过,刘瑾又指出,不能把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还要西欧内部找到能牵制佛郎机人的合作方,如此才可确保万无一失。听说那里有无数弹丸小国,本来也不是铁板一块吧。 这下两条牵制西方的道路,都已初见雏形。众人已说得口干舌燥,心中却涌现自豪。看看,这么难对付的事,他们还不是也一样想出了办法! 月池道:“有道是:‘千人同心,则得千人之力;万人异心,则无一人之用。’当下看来,同心也没有这么难,不是吗?” 文官、武将和宦官,都是一噎。有人想要辩解,有人要想要申诉,想要通过言辞为自家争取更多的好处。月池却没有听下去的兴趣,时至今日,她既不需要退让,也不需要委婉。她只需要直白地告诉在帝国的中枢,她觉得这么做就行。 她正了正身子:“首先,我们要明确一点。三堂共治是一贯的传统,不会因谁折腾得厉害就被打破。”所以,别想着独吞、别想着独占,这是不可能的。 众人心中咯噔一下,这是早已有预料的结果,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意外。 “其次,如今还远不到躺在功劳簿上数钱的时候。贪得无厌,只会给强敌留下可趁之机,最后落得个鸡飞蛋打。各退一步,反而能共享荣华。” 这是劝告,接下来,就是警告了。 “最后,对内对外的路线,都已初定。可路线要成真,离不开大家同心同德,通力协作。切记,顺天顺民者,天助人助,逆天逆民者,天违人违。大家已经辛苦了大半年,别闹得前功尽弃。”简而言之,谁再挑事,她完全不介意送谁一程。 她露出微笑:“好了,大家可以再商量该怎么分工了。” 这次会议,定下了后续发展的基调,那就是以和为贵,共克时艰。在大朝会和奏本上吵得天翻地覆的景象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宦官老神常在,刘瑾非常清楚,他们不可能独占官营产业的管辖权,但只要他们直属于天子,行使内臣的监察之权,就能永远占大头。这是由宦官在大明政治体制中的特殊地位决定的。而李越是知道轻重的人,就算以前不知道轻重,现在也绝对知道轻重了。她不会损害天家的利益。所以,刘瑾一方面死死把住水转丝纺场的管辖权,另一方面加倍投入兵仗局的研发生产,老刘完全不介意给火器匠人一个宫殿侍衔的名号。他甚至力劝朱厚照在天津建立火器场,反正老式火器淘汰了就用不上了,干嘛不再修一修,完全可以卖到非洲去换金矿啊。 武将则是有些忐忑,有人担心李越会不会有所倾斜,对此更多人则报以嗤笑:“他要是有所倾斜,你估计连坐在这里的机会都没有。”从武举改革,到东官厅建设;从边军改革、京营改革,到《功臣袭底簿》的出台;从北伐大捷、抗倭大胜中的平民将官大规模升迁,到底层士卒待遇的改善,哪次没有他的身影。平民武将能有出头之日,虽说主要是天恩浩荡,但也离不开李越的襄助。最后大家统一意见:“要是连他的人品都信不过,就没人可信了。”“他只会对付两种人,要么是搅屎棍,要么大硕鼠。咱们不去找死不就好了。”武将打算,靠自己勤劳的双手赚钱。他们计划先从船政做起,因为打倭寇的缘故,军队掌握了最先进的造船技术。现在这么多商人都想出海,而饱受敌人侵扰的友邦肯定也需要自己的船。这样庞大的市场,可不能放过。沿海的卫所频繁与船工、商人接洽,许以军职厚利,谋划建立大船场。 而文官仍陷入名教之争。这几年,顾鼎臣、湛若水、穆孔晖等人在北方多次讲学,心学日益发展壮大,多次登上大经筵的舞台,可却仍无法纳入科举考试。这正是由于占据正统地位的理学,坚决反对的结果。可现在问题已经逼到眼前来了,要么就是接纳心学,改革官制,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武将和宦官吃肉,他们喝汤。杨廷和叹道:“是该变变了,经世致用没什么不好。”他成长之时,其父杨春并未入仕。寒微的出身让杨廷和目睹了底层生民之艰与政治之弊,他自小就以匡扶世道为己任,穷究经世致用之学。也正是因此,他和他的长子杨慎都十分憎恶束书不观、内向求道的空疏学风。【1】而心学的实用性、草根性,正符合了这两父子的观念。有他们的牵头,心学官方化的步伐又推进一大步。而又一次到华的奥斯曼阿訇团更是起到了强效催化剂的作用。很多人都开始害怕,不能再拖了,再耽搁下去,就要再和谟罕蓦德斗起来了,说不定还要引起国家矛盾! 只是,读书人总得讲究颜面,也不能就这么直接下坡,好歹有个梯子吧。所以,有人指出,接受心学也可以,必须要改变心学中不当之处。因此,又爆发了三次大规模的论辩。每一次论辩,都围观者众多。心学的影响力,更是因此倍增。而吏部和礼部也多次探讨,怎样改革官制才能平衡新旧。他们初步打算,先把上林苑监的品级,集体提上一提,同时允许将技艺超群的匠人、农人纳入官衙吏员队伍。匠人由贱籍到吏员,已算是一步登天。 她只是参加了一次大集会,停滞不前的局面被推进一大步,几方乱斗的情况逐步归正,内忧外患都得到有效遏制。朱厚照看着递到他面前的奏本,都不由感慨万千。张永躬身道:“这就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这是您择能而使之的善果。要不是您果断召回李尚书,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呢。” 朱厚照默了默:“是吗?” 张永心下奇怪,皇爷怎么看着兴致不高的样子?这位因刘瑾打压,沉寂多时的大太监近日也活络起来,他主管御马监,这火器出海该由他来主管才是。 朱厚照无暇理他们这些小心思,处理完政务后,便又例行召见御医,这已经成了他每日的固定环节。葛林已经老到说话都磕巴了,所以主要发言人变成了王太医和谈医妇。月池的作息和服药时间,非常之规律。她甚至也不怎么劳累。强召女工引起的乱象,已经被她快刀斩乱麻解决了。目前她最关注的事务,一是水利建设,一是粮食生产。这两项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几乎每天,她都能收到好消息。可她却仍在衰弱,日复一日地衰弱。 最好的药,最好的食材,最好的照顾也无法阻止这一进程。王济仁又想起了先帝爷最后的那一年,情况也是这样。人力如何与天命相抗?可皇上仍不甘心,他没有像过去那样大发雷霆,而是十分冷静地部署,可就是这样的冷静,反而更叫人害怕。 “又来一批西洋大夫,据说身有奇药,你们要细细甄别。朕会派给你们一批囚犯试药。” “苗医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术,朕已遣人去寻,不日将至。” “继续从民间采购医书珍藏……” 一连串命令,听得三个医生寒毛直竖。他们必须提醒他,他付出这样大的努力,抱有这么高的期待,要是人还是没了……谈瑾德鼓起勇气说了一句:“皇爷,请恕奴婢斗胆,心病还要心药医。” 短暂的寂静过后,朱厚照道:“当然。这个道理,朕再明白不过了。” 月池每天雷打不动地溜狗。大福走得很慢,每走几步就要低下来喘气。后来,月池找人做了一辆小推车,就把它放在车里,慢慢地推着它。 秋天已至,泡子河的水明亮如镜,两岸的芦花洁白如雪。路上有老人在卖竹编的蚂蚱、青蛙、兔子……每次过来,月池都会给大福买上两个。年迈的狗狗舔了舔主人的手,笑着把玩具用爪子搂在怀里。突然有一天,这种静谧的氛围被打破了。 第一天,她走在路上,发现了路边多了一个摆摊的女人。她路过时,这个女人正忙着煮馄饨,她包得又快又好,还带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沉默地收着铜钱,却不好意思和人说话。有食客问了她好几句,她才答了一句:“爹没了,村里难呆,我们就想到城里来。”有人很惊诧:“你们孤儿寡母,就这么到京城来了?”有人马上反驳他:“你以为还是那几年呢。现在大家有田有粮,谁还会出来做劫匪。就算有那起子丧尽天良的,衙门也不是吃素的啊。任你有什么后台都没用,‘□□者,绞;未成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第三天,那个小女孩走到她面前,想摸一摸狗狗,在一抬头时,认出她是李越,立马跪下对她感恩戴德,说他们村里家家户户都有她的长生牌位。 第七天,她听到了京里传唱的歌谣,是赞美她的。与此同时,放在她家门口的小礼物越来越的多了。圆妞说根本都吃不完。 第十一天,路边的乞丐越来越少了,她路过时,听他们正满怀雄心壮志地喊口号,如今日子这么好过,干嘛要饭,还不如去做点小生意,也娶个媳妇。 第十七天,路上摊贩卖的土豆、玉米和南瓜比过去大三倍,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满足地笑容,说今年大丰收。 第一十天,可能是她一直以来表现得太过漠然,所以从即日起,新上台的剧目更注重参与感。有女童来找她,希望能去读书的。有被遍体鳞伤的女人来找她,希望能和离的。甚至还有人想娶再蘸之妇,想找她帮忙的。 容貌丰美的妇人在她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凭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要从一而终。我是跟过五个男人,可那也不是我愿意的,男人管不住自己,凭什么骂我失节!如今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娶我了,可那些人却为此攻讦他。还请老爷为我们做主啊。” 他们把路团团围住,磕头磕得砰砰直响。月池却不为所动,她的耳朵都隐隐有些发麻。她道:“滚开。” 这群演员显然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月池抬脚就要走,唯一的观众没了,这戏就演不下去了。几人下意识拦住她,人将她围成了一个圈。男人眼珠子一转,也开始哭诉,他甚至把自己的家族、姓名一一说了出来。可依然没用,他们甚至连大福都骗不了。小狗比人更加敏锐,更能明辨是非。 大福从车里站了起来,它扑下去咬住了男人的手臂,它又一次挡在它的主人身前,就像过去无数次一样。男人吃痛,下意识挥手,大福被甩在地上。它发出了一声惨叫,可下一刻仍挣扎着想起来。 所有人都吓呆了。街道为之一寂,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月池抱起了她的狗,她发足狂奔。可这对她现在的身体来说,太煎熬了。她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在她摇摇欲坠时,一双干瘦的手搀住了她。 老刘稳稳地架住她,整个街上都回荡着他愤怒的嘶吼:“都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他身边跟着的人小声提醒他:“督主,可这是皇爷……” 老刘转头看向他,他眼中的锋芒如闪电:“天塌下来,有我顶着。去找兽医来,再多说一句,不用皇爷出手,我现在就拔了你的舌头!” 到底是多年的东厂一把手,虎老余威在。街上的演员像潮水一样褪去,连他们的道具都丢下不管。 兽医很快就来了,大福摔断了腿,它的年纪实在太大了,骨头自然也比年轻时要脆上许多。大夫小心翼翼地帮它固定伤腿。可这只刚刚看起来十分凶悍的狗,现在在剧痛之下,却一声不吭。它只是静静地望着它的主人,一遍一遍舔她的手。 老刘在她身上看到了满脸的死气,甚至比他这个老人更加浓厚。这可是李越啊,新晋阁老,大权在握,誉满天下。他又想劝她,可他不知道说什么,半晌方道:“……他不会再这么做了。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想让你高兴一些。骗骗你自己吧,人难得糊涂啊。” 很久之后,直到大福昏睡过去,月池才开口:“从前有一个人,名字叫楚门。他生活在一个人造的世界里,可有一天,他发现这个世界是假的。你猜,他会怎么做?” 老刘语塞了,月池扯了扯嘴角:“假的就是假的,永远成不了真。” 这次回去之后,她就再也起不了身了。 刘瑾来到了镇国府,他总得给朱厚照一个交代。可朱厚照明显不需要他的交代。他正在焦虑地翻阅卷宗,满屋都是书卷陈腐的味道。一见他来,朱厚照眼前一亮:“老刘,快来看看,这个写得怎么样。” 刘瑾看到了一摞戏本,上面墨迹尚新。朱厚照两眼凹陷,这段时日他也瘦脱了相:“不该用假的,应该从头到尾都用真人真事,只是做一些适当的改造,这样就一定能行了,这样一定能行了!” 刘瑾怜悯地看向他:“可她不需要这些,她只想要她的狗好好的。” 朱厚照不赞同地看着他:“可大福太老了。朕已经准备了一百条和它相似的狗,让它们配种,再挑其中最像的来……朕已经派人去请活佛,到时候就说那是大福的转世……” 刘瑾看着他,只觉毛骨悚然。他看着他们慢慢长大,看着他们从相互依靠,到相互折磨。他伸出手,摸了摸朱厚照的头:“放她走吧。你留不住她了。” 朱厚照的神色近乎茫然。 很多人都来探病。人只有在快失去时,才懂得珍惜。李越让无数人落马,又让无数人出头。有人埋怨她强硬,更多人却感念她的睿智、仁慈和公正。有人对着她垂泪,有人拉着她手却无言相对。有人舍不得她本人,有人更担忧她走之后自己的命运。这样的政局,这样的成功,本来就是不可复刻的。当世间再无李越时,又能靠谁来指路呢? 诸多官员中,有一个想不到的客人。来人是瑞和郡主的孙女。郡主年迈,早已魂归黄泉,可她却给月池留下了一份礼物。 眼前这个的女孩道:“祖母留下遗愿,将藏春园赠予您。” 月池躺在床上:“多谢郡主的美意,在下是无福消受。” 女孩似有些难以启齿:“祖母说,您春风得意时,不敢相赠,怕您心生误会。就是要等到您真的打算隐退时,再送给您。不过,她说、她说……” 月池面上已经浮现笑容:“但说无妨。” 女孩的脸涨得通红:“她说,依李越的脾性,八成会累死在任上。这座庄园,好歹值些钱,要怎么处置,都随他的意。这不为子孙,只为情谊。” 月池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到将中午吃下药汤又悉数吐在巾帕上。女孩惊得手足无措,月池摆摆手:“没事。” 这是她收下的唯一一份礼物。第一天,她就带着大福去了藏春园。 她们躺在开满木槿花的庭院里,静静等候着那个时刻的来临。但在这里,也有人在不断阻止她。各式各样的捷报、喜报,各种口味的药汤、补汤,还有形形色色的骗子骗局。他在努力施舍给她意义,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她躺在床上,身体不断地下坠,地的深处是无尽的死国。她耳边传来了他的啜泣声。他不断搓着她的手足,想用他的温度留住她。可纵使是权倾天下,也无法逆转生死。她无法改变历史的规律,他也无法改变自然的铁律。 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卧在她身侧的小狗,不断舔着她的脸,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她的身上。她不想带它走,她想给它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你想回家吗,想再见见家人吗?” 她的嘴唇微动,她无法拒绝:“……想。” 来人温柔而坚定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她们。” 皇后匆匆赶到李越所居的庄园,本就让人大跌眼镜了。可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在她和李越说了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钗环。凤钗、步摇、耳坠、项链、手镯,一一褪下。 沈琼莲已是双手发颤:“娘娘,你在做什么!” 婉仪已经当众脱下了凤袍,她的双目明亮如星:“做我一十多年前就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开了你的手。现在不会了,我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琼莲泪如雨下,婉仪道:“对不起。求您,照顾好那些女孩子,帮我看顾我的父母。” 沈琼莲重重点头,她答应了:“只要我活着一天。” 当日,她们就离开了,两个人和一只狗。:,, 405 可怜身是眼中人 这是婉仪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也是她第一次真正看到广阔的天地。她一生的所求,如流星一样骤然坠落在她手中,可带给她的不单只有明亮,还有灼人的痛楚。可那是光啊,她永远不会丢掉光。 没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一个从未出过闺门的女人,是怎么带着一个病人和一只瘸了的狗,行在苍茫的大地上。可她从来没让月池和大福饿过一次,冻过一点儿。 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她会把月池搀扶出马车。这时正是收割的季节,阳光像金色的纱幔层层笼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红。月池伸出手,阳光落在她苍白的手指上,这温暖是有重量的。婉仪这时才惊觉,她已经看不清了。 眼泪无声地落下,可婉仪的声音仍带着笑意:“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气。” 月池照做了。她靠在婉仪的身上。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1】她仿佛看到了,黄透的玉米和稻谷,一路绚烂至天边。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婉仪小心翼翼道:“如斯美景,你不想多看看吗?” 月池的笑意褪去了,她的双眼空洞而无神:“可这注定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 婉仪一愣,月池的声音低哑:“他们留不住这丰收……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梦一样。” 要是贞筠在这儿,她会马上反驳,说出自己的观点。可婉仪不一样,她从骨子里便温和内敛,这让她更谨慎,也更沉默。她宁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也不会让别人烦忧半点。 不能赶路的夜晚,她们都借宿在乡约里,乡民极为好客,甚至亲近得有些过了头。她们自称是兄妹,可没一个人相信。就这么一会儿,村里就有好几种传言,有说他们是私奔的情侣,有说他们是被撵出家族的夫妻,甚至还有说她们是微服私访的官员。有小姑娘在嘀咕:“怎么可能,病成这样怎么做官。” “傻啊,人家不能装吗?卢雍卢青天,听说过吧。人家就装过瘸子。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不然为什么老带着帷帽呢。” 婉仪搀着月池,她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可转念一想,要是这病真是假的,又该有多好。 这股怅惘直到夜间才得以消散。此时正值秋社,方圆一二十里的农户,齐聚在一处,祭祀社神。金秋圆月高悬于碧空之上,河边的戏台似笼在云雾中,远远能看见翩跹的身影。横笛声穿林度水而来,婉转悠扬,又叫人生出怅然若失之感。孩子们拿着饴糖,跑跑跳跳,欢声笑语。在他们眼中,这样好的社戏,年年都有,今年过去了,还能盼着明年,一年会比一年好。可她们却不一样……婉仪就像一个守财奴,她珍惜着每分每秒,收集着闪闪发亮的剪影,将其储存在内心深处。她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一直都是。 可当她们坐在戏台下时,眼前是锣鼓喧天的景象,手中分食着一包蚕豆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人总是这样,能轻易被击倒,却不会被彻底打碎。她就像急救医生一样,不愿放弃一丝希望:“他们正为丰收而喜,也会继续为了丰收辛勤劳作。这份快乐,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是正在乐园中央吗?” 月池怔住了。彼时她正哆嗦着手,替大福剥着蚕豆。她知道身边这个温婉如水的闺秀,骨子里是有一股韧劲的。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她不该把这种执着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尸走肉上。 月池摩挲着怀里的大福。某种程度上,婉仪和这只小狗一样傻,自己的半个身子都在水里,却仍在拼命救人。月池心知肚明,她已经无法上岸了,可她能把她们都推回去。 “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她依然带着帷帽,捂得严严实实,蜷成一团,“可我并非活在当下的人。我始终在追赶未来。”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侧,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婉仪下意识拉住了月池:“可是,我们不是正在创造未来吗?” 月池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她又笑了:“可创造是需要代价的。我推动了进程,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庞大的利维坦。” 她偏头朝向婉仪:“你知道,什么叫利维坦吗?” 婉仪摇头,月池道:“能替我找一只小虫吗?” 她们席地而坐,草丛里少不了这种小动物。婉仪很快就抓了一只,那是一只遍体翠绿的青虫。它在空中剧烈挣扎,扭曲出各种弧度,发出无声的嘶吼。月池伸出一根手指。她明明那么虚弱,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颤,却仍能将青虫碾碎,不费吹灰之力。 虫汁溅在婉仪的手上,她的汗毛直竖,只听月池道:“这就是利维坦。” 月池看不清婉仪的模样,只能看到灰色的影子,她只能感受怀里的大福,热腾腾地像个暖炉:“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你当然是好人!”婉仪本能地反驳,她声音大得出奇,就连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老旦都被她惊得停了一瞬。可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恨自己的嘴为什么笨:“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本就卑微如尘,是你的到来,让我们有了选择的机会。” 月池默了默:“曾经,我也以为我有选择的机会。”黝黑起伏的连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最后只是轻轻一叹。 对话至此终结了。婉仪几次欲言,却都被月池阻止。她只说:“还有一段路程,你很快就会看到答案。” 不久后,婉仪就知晓了月池的意思。 那是一场斗殴。参加斗殴的人都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的武器也只是棍子和石头。可他们打起来那种凶狠的模样,却真如暴徒一样。鲜血顺着棍子流下,沁入他们日夜耕种的土地中。年迈的约长在一旁喊得声嘶力竭却不敢靠近,女人们在一旁低低地哭泣。 而这一切仅是因为一家新修的房子,高过了邻居一点。邻居认为,这是存心损害他们家的风水。两家人本有旧怨,又添新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婉仪感到手足无措,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剧烈冲突。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样,有理也无处去说。 就在这个时候,月池出手了。她这时甚至还躺在农家的床上。她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火器。大福静静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好宝宝,去那里卧着好不好。” 大福蜷成了一团,只露出两只黝黑明亮的眼睛。月池举起了火统,朝天上放了一下。 外头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双双畏惧警惕的眼睛,齐齐盯着这间小屋。后座力震得她的虎口发麻,火统落在了被子上。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声音却依然平稳:“外面的人,全部把家伙放下。谁再敢动一下,本官就打断他的腿。” 冲突就这样化解了。民畏官,比畏虎更甚,更何况,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该挨板子的挨板子,该赔医药费地赔医药费,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可婉仪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好心的约长安慰她:“太太,您别怕,这是常有的事。隔岔五就是争地、争水、争生意、争苗、争风水,看多了也就惯了。” 婉仪清楚士人之间也会勾心斗角,他们中有些人披着圣贤门徒的皮,底下却是男盗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轻义,靠不正当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间,为什么也会出现这样剧烈的争斗。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可怜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填饱肚子,为什么还会自相残杀,而且还是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面替月池包扎虎口,一面却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镜,晚间,她们在院子里看夕阳时,外面来了一伙顽皮的孩子。年长的欺负年幼的,抢走了他的糕饼。年幼的只能捂着脸,大声哭泣。 这时,月池对婉仪说:“试试看,去把那块糕饼抢过来。” 婉仪一愣,她还是照做了。刚刚十分神气的大孩子在面对她时,压根不敢反抗,只能让她把糕饼拿走了。可转过头,他就去再欺负那个小的,逼这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从家里再拿一些吃的回来。 糕饼已经有些碎了,听说是这孩子做工的母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婉仪看着这块糕,手足发寒。这是糕,也能是别的东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败:“不到生死关头,大家无法奋起反抗,所以面对压迫时,他们只能和身边的人抢夺生存的机会。这样的他们,无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维坦下守护自己。女人也是一样。” 婉仪本能地认为这是不对的:“不,不会的。别灰心。想想这些水渠、水转连机磨,还有那些布场、丝场,他们不是一盘散沙,他们和我们都不是。他们、我们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而已……会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当然会有那一天。” 婉仪一愣,只听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时候,等到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潜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会被唤醒。世界会变得光明,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多想让你们也看看太阳,哪怕能看到一丝阳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仪无法想象,也无法靠近,可却从月池的言语中窥见片刻的影子。难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紧紧抱住月池,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感激传递出去:“我已经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怀里,她的头越来越沉重:“可这太少了,既支撑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对不起,你们明明把一切都给了我……” 漫长的时间、所有的感情、无尽的忍耐,一个人能给另一个人的东西,你们都给予了我,可我……为了自己的意义,拿别人去献祭,再拿施惠来自欺欺人,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在藏春园中,因思念激发的生机在慢慢消散。月池睡着的时间越来越多。 婉仪再也压抑不住心底的恐慌。她可以忍受永远两地相隔,见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睁睁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这个付出了一切的人,到濒死时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再见故人、回归故土。可难道连这么一点儿愿望,上苍都无法满足吗?天既不予,就由她来实现。 一场漫长的冲刺赛开始了。给广东的信件早已发了出去。可迄今仍没收到回音。她们只能夜以继日地赶向约定的地点。这是有风险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体受不住这样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虽然已经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间行路总是不大安全。可婉仪只能冒险一试,她非常地小心谨慎,一路上大多数时候都较为顺畅,然而,在途径泰安时,意外还是发生了。 由于开关的刺激,商业腾飞。路上跑运输的车马比过去多出几倍。而秋天,泰山有祭祀。这是由来已久的风俗,丰收年景,民众祭祀泰山神以示庆贺,欠收年景时,大家会祭祀泰山神以祈丰收。今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丰收。几十里的官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各地的老百姓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欢天喜地,满脸笑容。他们拖家带口齐聚在这里,想要登上泰山答谢神恩。 马车外散发着难闻的气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粪便交杂在一起的味道。马儿发出难耐的嘶鸣,不住磨着蹄子。雇来的车夫已是十分无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见了,我们已经换了条路。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呸,这么多乡巴佬都跑出来了,都是青天老爷让他们吃得太饱了。要是像那几年,饿都饿死了,哪有这么多人!” 多么讽刺啊。婉仪看着她怀里失去知觉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恳求他们让路。有人让了,也有人不肯。那个蛮横的男子将婉仪不耐烦地推到在一边:“滚滚滚。就你家有病人,我们家不也有。真那么金贵,出来为什么不鸣锣开道啊!” 周围人眼看这个可怜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来搀扶她,指责动手伤人的人。大家顿时又吵作一团,这让拥挤的道路变得更加糟糕。婉仪在人群中,被推来攘去,像甩着一个破口袋。她终于崩溃了:“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那是李越啊!那是李越啊!” 这仿佛将沸水倒进油锅里。所有人都静了一瞬。有人嘀咕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却向他们那辆马车冲了过去。一个人翻进了马车,婉仪一时心胆欲裂:“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 人群中爆发一声惊呼:“真的是李尚书!我们村河堤修好了,他还来看过。我见过他!” 有人站在马车车窗上往里看:“是他,真的是他!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们全家都见过他!” “就是他替我儿媳妇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着他的长生像,我现在还带着,准备送上泰山。你们都来看看,错不了,错不了!” 每个人都在喊着让开,不同声音交汇成一支惊天动地的乐曲。 没有鞭子,也需要奖赏,所有人都在极力挤出一条道路来。其他马车、牛车、驴车全部都被赶到一边,徒步而来的人开始往树上爬。不到半个时辰,道路中间就空出宽阔的平路。而两边树上长满了人,马车顶站满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着人。 男人们替她们换车、换马,他们说:“你们放心跑,我们把车驾着,远远跟着你们。要是车坏了,或者跑不动了,我们马上帮你们换。” 女人们簇拥着婉仪,她们几乎是把所有被褥、药材、金银,乃至佛像、护身符、符水都递给她们:“这些都可以放在后面的车上,要用的时候,你就在车上招呼一声,我们马上给您送来!”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们身后,就算是最调皮的娃儿,这时也没有吵闹。他们跟着自己的长辈,一遍遍颂着经文,祈祷着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畅,可这支队伍却越走越长,不断有人加入,没有一个人中途离开。白发苍苍的老者,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在坚持着。婉仪回望这条长龙,它已经深入山间,蜿蜒百里。她所担忧的刺杀,一次都没发生。她心中突然涌现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看向身边的女子:“这里,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这个淳朴的农家妇人一愣,随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这里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灵的,她一定会保佑青天老爷的。” 婉仪眼睛亮得惊人:“那我们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来越轻。她眼前浮现一个个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个个来到她的身边。他们把她团团围住,每个人都在对她笑。米仓、董大、秦竺、柏芳……他们都笑着望着她。月池喃喃道:“你们是来接我的吗?” 他们却一齐摇头,温和却坚决。月池的心一恸:“为什么,为什么留下永远是我,带我走吧。”我真的很想解脱……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姐姐!” 她“看”了过去,穿银红比甲,白绫对衿袄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那张俏丽的小脸,正对着她咯咯直笑。 月池的眼泪无声地落下。俞洁拉着俞泽,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他们笑吟吟道:“为什么不睁开眼看看呢?” 月池只觉身上一阵刺痛,滚烫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婉仪已经哭得撕心裂肺:“阿越,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睁开眼看看呐!” 紧接着旁边传来欣喜的呼声:“醒了,醒了,老爷醒了!” 婉仪深吸一口气,她的声音在颤抖:“太好了,太好了。你能听见山下的声音吗?” 她当然能听见世上最高明的画手,世上最敢想的作家,都描绘不出这样的情景。即使是世上最强大的权力,也绝对做不到这点。 从巍峨的泰山往下望去,广袤的平原上,有无数星火点亮。一个火把,只是萤光一点,很快就会被长夜吞噬,可成百上千,成千上万的火把点亮,就足够驱散黑暗,照亮人间。火光还在不断增加,农民从茅舍中走了出来,工匠放下了斧凿,小摊小贩停止了吆喝,他们点燃火把,走到大路上。女工们和妓/女们迈出了第一步,其他家庭妇女紧随其后,到最后就连未出嫁的大姑娘们都朝着火光的源头赶来。光明由泰山脚下,向远方蔓延,到了最后,连天边都燃成了红彤彤一片。 山下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齐整,像雷鸣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心房,他们喊得是:“求求老天,让他留下来吧!”“让他留下吧!”“好人不该不长命啊!” 婉仪热泪盈眶:“你听见了吗?在你心中,我们就像那只青虫一样。是,庙堂之上,相公们经天纬地时,我们连露面的机会都没有,我们不能吭声,吭声不仅无人在意,还会惹祸上身。我们每个人,每个家也极脆弱,甚至不用那劳什子利维坦,就单单是一个小卒子,就能让这里绝大多数人家破人亡!可那只是我们孤零零的时候!” “你说,我们是一盘散沙,只有莫大的危机,才能让我们齐心,而现在还远不到正确的时候。可事实证明是你错了,不止是危机,情谊也可以!这山下有上千万人,他们正万众一心。阿越,你努力去看看,他们都为你来的!” 月池屏住呼吸,她以为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可在这个时候,它们却又一次争先恐后地汹涌而出。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婉仪拉着她的手:“一个人去创造未来,是很无助,很孤单,可我们都在。我们都点着火把,走路就不会害怕了。就算现在不是正确的时候,可只要我们一起,那个开天辟地的大事变,不也会快点来吗!” 就在这时,在山路上传来响亮的呼喊:“快让来,是李尚书的夫人赶到了。快让开。” 月池抬起头,贞筠和时春正跌跌撞撞向她冲过来。 月池终于笑了,她张开双臂。婉仪一愣,她的心头涌现出狂喜。她们紧紧相拥在一起。 人潮涌动中,婉仪只听得见她的声音,低哑而又清晰:“一切早有征兆,终究是摩登伽女,先阿难一步得道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