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实在美丽》 1 邀请 夏始春余,暖日当暄,绿意渐浓时,皇后在宫中设了赏花宴,往京中三品以上官员的府邸里都递了消息,邀请各府中女眷参加。 尚书府姜家也得了消息,姜老夫人与三个儿媳妇正盘算着这次带府中哪几个姑娘去。 去岁乞巧节时宫里也办过一场,大家都心照不宣,知晓这是皇后娘娘为太子择妃的寻的由头,于是各自携着家中适龄的姑娘前去给皇后相看。 上一次姜老夫人带的是大房的三姑娘和二房的五姑娘,两个姑娘的样貌品性都是极好的,尤其是三姑娘,长得玉净花明,清丽脱俗,一直是京城里为人艳羡的美人,前两年起意来尚书府说亲的人不少,只是姜家有意将她往宫里送,一直没有与旁人结亲的意思,这才将三姑娘耽搁到了十八岁。 可惜去年乞巧节宫里那场赏花宴,三姑娘没能入了皇后的眼,姜家也就歇了送三姑娘入宫的心思,岁旦前给她许了人家,如今在闺阁中待嫁,嫁衣已经绣了一半了。 五姑娘姜意纾今年也十七岁了,相貌虽比不上三姑娘,但也是个楚楚娉婷的美人,今年出落得愈发袅娜,姜家二房夫人的意思是,让姜老夫人领着她去宫里再试一试,兴许今年运气好叫皇后相中了呢? 姜老夫人思量着,只带五丫头一个去,成算总归不太大。 “不若叫六丫头也跟着一起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这话一出,众人便语默起来,不约而同往三夫人沈氏那边看去。 沈氏是六姑娘的母亲,却并非生母,向来做不得六姑娘的主意,便态度柔雅道:“老夫人说的是,儿媳也觉得甚好,只是夫君那边怕是……” 去年乞巧节那一场,姜老夫人原本也想带着六丫头一起去的,姜家三郎不同意,才没去成。 至于缘何不去,姜三郎倒也是个直言不讳的:“我那六丫头胆小怕生,性子又迟钝,委实不适合入宫,若真叫皇后娘娘瞧上了,凭她的性子也不见得能在宫中待长久,还是算了吧……” 这话说的委实中肯,六姑娘确实胆小如鹧鸪,很是不愿与人打交道。 说来可怜,她并非生性如此,幼时也曾是个活泼可爱、落落大方的孩子,只因五岁那年她与母亲去景州外祖家探亲,路遇匪徒遭到绑架,生母遭遇不幸身亡,她则被丢入枯井之中,待景州的亲人寻到她时已是五日之后。 小人儿躺在枯井中奄奄一息,身上被蛇虫咬得惨不忍睹,而后昏迷多日,施针灌药都不见效,险些连棺材都备上了,她才终于醒了。 醒来之后不哭也不闹,痴傻了些时日后,才渐渐好起来。 人是没什么大碍了,可自那之后就转了性子,变得畏畏缩缩起来,见了生人更是宛若惊弓之鲵。 姜家三郎在景州陪了些时日,原想带她回京城继续医治,但是那时的她怯弱得出不了门,只能待在景州外祖家疗养身心。 三年后姜家三郎在京城娶了继室沈氏,而后沈氏接连诞下一双儿女,渐渐的姜家也就淡忘了还在景州养病的六姑娘,直至去年景州来信,说是六姑娘的病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可以差人来接了。 尚书府这才派人将她接了回来。 六姑娘入府的那一日,候在门口迎接的下人们只瞧见马车上走下来的少女,被幕篱轻纱拢着身姿,纱罗下一张朦胧秀丽的小脸,待入了正堂见了老夫人与各位长辈,才肯露出来。 大家瞧见她的容颜,呼吸俱是滞了一瞬:记忆中那个圆润娇憨的五岁稚儿如今已出落成娉婷少女,那张小脸全是承着父母的优点长的,三分像她父亲,五分像她母亲,余下的两分得了上天的恩赐,乌发如云,肤色瓷白如雪,眸中潋滟的水汽在她的脸上轻轻笼蒙了一层湿意,盈盈抬起头来时,一双小鹿似的眼睛怯生生地往众人面上扫一眼,随即颔首垂眸,懵懂着给长辈们行礼问安。 老夫人怜她离落在外十年,起身拉过她的手,将她搂进怀中疼惜。 她宛若受惊的小兔子,依在老夫人怀中,脸红如渥丹,水眸忽闪忽闪的,钝钝的也不怎么说话。 一开始大家只以为她久别归家,一时不适应,所以才会如此懵懂迟钝。 可很快大家就发现,她的性子极为单纯,与人说话总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一些别有意味的话语似乎也听不出来,那双水盈盈的鹿眸时常蒙着一层茫然,安静坐着的时候,脸上总会出现无限放空的、游离的神情,脑袋瓜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脾气倒是极为乖顺,旁人说什么都听着,只是那怕人的毛病似乎没有好利索,除了每隔几日去福安堂给老夫人请安,其余的时间都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鲜少出门,有时候姐姐们约她出去游玩,她也总是推辞,甚少答应。 大抵是幼时遭的那场灾难,让她对外面生了恐惧,如今这般性情,也委实叫人唏嘘。 如此外人只晓得尚书府的三姑娘花颜月貌,美愈京城,却不知府中还有一位六姑娘同样的好颜色,样貌比起三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总是这般藏着掖着,这毛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姜三郎姜为舟回府后,姜老夫人将他叫到福安堂,与他说起带六丫头进宫参加赏花宴一事。 “六丫头今年也十六了,终究是要嫁人的,咱们这般依着她的性子来是害了她,”姜老夫人语重心长劝说道,“依我看,就该多带她出去涨涨见识,见得人多了,自然就不怕了……” 姜为舟想到六丫头那张怯生生的小脸,还是狠不下心:“母亲,雪丫头这病急不得,还是慢慢来吧。” “慢慢来?你这般纵着她,若她一辈子好不了,难不成还要养她一辈子不成?” “咱们家大业大,养她一辈子也没什么,”姜为舟虽是这般反驳着,但也有更深层的考虑,“且不说雪丫头性子木讷,身无长处,万一在赏花宴上出了丑,岂不是给咱们府上惹了笑话?就算真叫她撞了大运,得以入了皇后娘娘的眼眸嫁入东宫,可听闻太子殿下不好女色,性子也冷漠,于雪丫头来说也实非良人……” 关于太子殿下不近女色的传闻,姜老夫人自然也知道一些,她也知道六丫头那性子不适合进宫,可现下尚书府遇到了一个难关,亟需稳住在朝堂的位子,与皇家结亲是最快的法子,故而姜老夫人一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六丫头虽说性子温吞,但模样却是极好的。京都的这些贵女大都进宫给皇后相看过了,蓦地出现六丫头这样新鲜的样貌,皇后娘娘说不定会多看几眼,保不齐就喜欢六丫头这般的……” 只要皇后娘娘瞧得上,至于太子殿下会不会喜欢,到时候只能看六丫头自己的造化了。 “这次且听我的,过几日我带着五丫头和六丫头进宫,能成自然最好,就算不能成,叫六丫头出去露露脸,万一叫勋贵人家看上了,做个侧室也是好的……” 姜为舟见母亲心意已决,劝说不动,也只好依她了。 “那就烦请母亲这几日差人好生教导雪丫头,总不至于真的叫她在宴会上丢了脸,儿子这两日公务繁忙,今夜还要去皇城司当值,委实顾不上雪丫头那边……” “你初入皇城司,要好好表现,雪丫头且交给我,我亲自教导她。” “母亲受累了。” 姜为舟匆匆用过晚膳,来不及去女儿那边支会一声,便匆匆离开府中,往皇城司那边去了。 * 姜荔雪在自己的小院儿里正用着晚膳,抬头瞧见她的贴身女使兰英领着福安堂的女使素心一同走了进来。 素心福了福身子,与她道:“六姑娘安好,老夫人差奴婢过来,请您去福安堂一趟。” 姜荔雪咽下口中的饭菜,一双澄澈的眸子便直愣愣地望了过来:“什么事啊?” “您去了就知道了,”素心望着眼前这位六姑娘,精致娇媚的五官刚好生在一张圆润的鹅蛋小脸上,去了几分妩媚的俗,多了几分清纯的雅,还平添了几分亲和,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于是笑着补充一句,“是好事。” 姜荔雪不好让长辈久等,这便搁下筷子,漱口之后与素心一并去了福安堂。 没想到姜意纾也在,姜荔雪福身给老夫人请安后,又喊了一声“五姐姐”,随后便被对方热情地拉过手,与她挨着坐下。 “六妹妹,”姜意纾兴奋道,“祖母说,过两日宫里举办赏花宴,要带着咱们一起去呢。” “啊?”姜荔雪如闻噩耗,淡粉色的唇微张,巴巴望向老夫人,好一会儿才道,“可以不去吗?”她不喜出门,不爱见生人,更遑论这种听起来人就很多的赏花宴。 姜老夫人闻言,炯目微横,不悦道:“你必须去,你五姐姐要在宴会上献舞,届时你也跟着上台,给你五姐姐作伴……” 还要上台? 单是想着那般场景,姜荔雪心底便觉一片恐慌,嗫嚅道:“我、我不行,我不去……” 姜老夫人最看不惯她这般小家子气的模样,不容置否道:“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差人去教你宫中礼仪,三日后,我带你们进宫。” 2 走开 饶是姜荔雪很不情愿,甚至想收拾行李偷偷离府去景州外祖家,但三日后还是被盛装打扮一番,扶着满头的珠翠,头重脚轻地被塞进了入宫的碧油车里。 赏花宴设在御花园,中间有一座清隐台,绣幕雕轩下,置着一张黄花梨木雕梅花纹方桌,桌上摆放着一株端妍富丽的海棠花,皇后就坐在桌后,人比海棠更加雍容华贵,笑容和善地看着各府的命妇带着姑娘们前来请安问候。 待前面几位夫人领着自家的姑娘给皇后请安后,姜老夫人寻了个间隙,这才领着姜意纾和姜荔雪上前。 姜荔雪学了三天的礼仪,与姜意纾一起齐整整地给皇后行礼,不经意抬头瞥见皇后娘娘正笑盈盈望着她,目光对视一瞬后,姜荔雪“腾”得烧红了脸,将头往低处又埋了埋,心中慌成一片。 可随即想到教习嬷嬷特意叮嘱过她,身为大家闺秀要落落大方,决不能忸怩作态叫人瞧出小家子气来,于是偷偷瞥一眼旁边的姜意纾,见她恭恭敬敬地站着,矜持却落落大方,眉眼含羞带笑望着皇后娘娘,与局促不安的自己站在一处,愈发衬得她婉婉有仪,端庄娴雅。 姜荔雪鼓起勇气抬起头来,学着姜意纾的样子尽量舒展身体,眼睛仍带着怯意,莽莽撞撞看向皇后娘娘。 可皇后娘娘怎的还在看她? 下意识地又要低头逃避,可瞧见祖母递过来一个不满的眼神,只能生生止住动作,汗流浃背地迎上了皇后的视线。 好在皇后并未一直看她,转而与祖母说起话来。 “姜老夫人真是好福气,瞧这两个小丫头亭亭玉立的,比这园里的花儿还水灵呢……” 皇后态度温和,语气和风细雨,听着很是平易近人。 可姜荔雪心头的紧张却没有消解几分,她第一次在宴席上露脸,两侧案桌坐着的各府夫人们都在打量她,那些意味各不相同的视线让她如芒在背。 “皇后娘娘过奖了,”姜老夫人往园中与贵女们赏花扑蝶的昌宁公主望了一眼,谦卑道,“与昌宁公主比起来,臣妇家中这两个丫头,顶多算是样貌清秀罢了。” 昌宁公主是皇后亲出,姜老夫人这话自有几分奉承的意味。 两侧的夫人们也纷纷附和着。 皇后笑道:“姜老夫人过谦了,快入座,咱们在这儿说会儿话,叫孩子们去花园里玩儿去……” 姜老夫人留在清隐台与皇后和各位夫人喝茶聊天,姜意纾则带着姜荔雪,往昌宁公主那边走去。 姜意纾拉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手上的凉意以及手心的濡湿,知晓她心中紧张,于是边走边宽慰道:“你莫要害怕,昌宁公主生性率真热情,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倒是她身边那个穿蜜荷色百迭裙的,你莫要招惹她……” 姜荔雪往那个姑娘的方向看了一眼:“她是谁啊?” “她叫徐玉绫,她的祖父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学士,与咱们祖父在朝中向来不对付,听说马上要入内阁了,以后怕是要压祖父一头,咱们莫要理她就好……” “哦……好。” 姜意纾嘱咐好之后,这才与她一起走到了昌宁公主身边。 “意纾来啦!”正在扑蝶的少女娇俏明媚,发髻上的步摇因为好动而微微勾乱了头发,在阳光下的照射下像是生出了柔和的光晕。 她气息微喘,朝姜意纾招手,随即目光便落在了姜荔雪身上,笑盈盈道:“咦?这位妹妹倒是头一次见,长得好生漂亮……” 她这一夸,众人的目光自然全部聚了过来。 今日她们进宫的目的大都是奔着同样的目的来的,虽然传闻中太子并不好相与,但是若能被选为太子妃,于自己和家族来说,都是一件十分荣耀且助益的事情。 原本京中适龄的贵女就那么几个,彼此都了解颇深,各自心中也都有成算,蓦的出现一个生面孔,且还是个容貌惊人的,叫她们心里如何平衡? 被围观的姜荔雪浑身不自在,正思索着要不要给公主行个礼时,姜意纾拉着她的手将她引荐给公主。 “公主,这是我的六妹妹荔雪,去年才从景州回来……” “难怪以前没见过呢?”昌宁公主忽的凑过来,盯着面前这张白雪面孔,道,“荔雪妹妹,你用的什么面脂润面,怎的将皮肤养得这样好?”像剥了壳的荔枝似的。 姜荔雪不习惯与人靠得这般近,惊得小脸泛红道:“我用的……茉莉香膏……” 姜意纾接过她的话,与昌宁继续说道:“公主若不嫌弃,回头我们给公主送两盒。” “那自然是好呀。”昌宁与她们聊了几句,便又张罗着扑碟,“不若咱们来比赛,今日谁没扑到蝴蝶,谁就去清隐台上表演才艺如何?” 姜荔雪心中一喜:所以只要扑到蝴蝶,就不用去台上献丑了? 如此她自然十分卖力,虽然姜意纾偷偷告诉她不要真的扑到蝴蝶,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到皇后娘娘面前献舞,但是姜荔雪回想自己练了三日的舞还是跳得一塌糊涂,愈发坚定了扑蝶的决心。 她正扑得认真,并未发现有人刻意隔开了她和姜意纾,待她追着蝴蝶跑到一处兰花旁时,不妨有人撞了她一下,她身子不稳,往那盆兰花的方向摔去。 “小心!”守着这盆兰花的宫女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扶那盆兰花,可还是受了冲撞,那四株连瓣兰花总共开了三朵淡雅的小花,这一撞,便掉了两朵。 宫女抱着兰花,脸色煞白看向姜荔雪:“姑娘,这株兰花价值逾千金,这可怎么办才好?” 语笑喧阗的花园一下子静了下来,姜荔雪回头去找方才冲撞自己的人,可周围的人只是面露惊讶地看着她。 徐玉绫也在她附近,姜荔雪下意识地怀疑是她,可对方离自己稍远,委实不像是能推到她的样子,故而姜荔雪也只能打消疑虑,任由对方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己。 “六妹妹!”姜意纾自不远处跑了过来,瞧见这副光景也慌了,“这……” 昌宁公主闻声也走了过来,心疼道:“这可是母后最喜欢的兰花,平日里连我都不让碰,这可如何是好?” 姜意纾虽有心护着自家妹妹,可是听昌宁公主说的这般严重,她也不敢上前了,担心这件事会连累自己。 姜荔雪成了众矢之的,找不到冲撞自己的人,自然也无法替自己辩解。 她只能选择最笨的法子,自地上捡起那两朵掉落的兰花,捧着去皇后娘娘面前请罪。 清隐台上,姜老夫人正与其她夫人聊着天,余光瞧见自家那六丫头垂着脑袋走进来,手中不知捧着何物,进来之后便径直跪在皇后娘娘面前,磕磕巴巴道:“皇后娘娘,臣女不小心撞坏了兰花……” 她将手举得高了些,姜老夫人瞧见了她手心里躺着的小花,那花瓣似莲瓣清雅,料想价值不菲。 心下当即一片惶恐,不免开始后悔那日没有听三郎的话,执意带这丫头进宫,没想到这么快就捅出娄子来了。 那守花的宫女也随之而来,跪在姜荔雪身后,诚惶诚恐的认错:“奴婢看管不利,请娘娘责罚。” 姜老夫人自然也坐不住了,虽然心中暗骂这丫头,但毕竟是自家的孙女,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罚,这便要起身求情。 没成想皇后抬手制止了她,默了片刻后,才语气和缓道:“小姑娘们玩得高兴了难免有失分寸,定然不是故意的,不过是两朵花而已,来年还会再开,莫跪了,都起身吧。” 守花的宫女欣喜地谢恩,赶忙起身离开了。 姜老夫人也暂时松了一口气,心中想着皇后娘娘虽然面儿上没有怪罪,但难保心里不高兴,回头须得托人打听打听,尽快再寻一株一模一样的兰花来给皇后娘娘赔罪。 姜荔雪却没有立即起身,反而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可不可以将这两朵小花送给我?” 姜老夫人方才吐出的一口气险些没收回来:这混丫头,还不趁着皇后娘娘大度时快些离开,怎的还在这儿得寸进尺起来了? 幸而皇后是个好脾气的,不仅没有怪罪,反而饶有耐心地问她:“你要这花作甚?” “听公主说,这是您最喜欢的花儿,我想拿回去仿着做一株通草花送给您,保证和这兰花一模一样,希望能弥补我犯下的错……” “哦?”皇后似乎有几分感兴趣,“你还会做这个?” 通草花确实可以做到与真花一般无二,只是制作技艺繁杂,鲜少有闺阁中的姑娘会做这个,姜老夫人也不知道自家孙女竟有这门手艺,就见这胆小的孙女一点也不谦虚道:“嗯,我会的。” 皇后唇角微扬:“既如此,那本宫就等着你的通草花了。” 姜荔雪这才捧着花退下,胸腔里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的,险些要蹦出嗓子眼儿了。 姜意纾看到她化险为夷,甚至因祸得福得了皇后娘娘的青睐,心中也很是为她高兴。 “六妹妹,这御花园里的一花一草都珍贵的很,你可千万要注意,莫要再莽撞行事了。” 姜荔雪这才小声与她说出真相:“是有人撞我,我才不小心撞了兰花……” 姜意纾低呼一声:“可瞧见是谁撞的?” 姜荔雪摇摇头。 姜意纾抬头扫视园子里的人,每个人都是事不关己的表情,亦或是根本不看她们,三三两两地并在一起赏花说笑。 姜意纾嘘叹了口气,如今这件事也只能自认倒霉:“你初来宫中,又长得这般惹眼,难保不是有人故意使坏害你出丑。不若你去祖母身边待着吧,免得再有人捉弄你……” 姜荔雪才从清隐台上心惊胆战地出来,自然是不愿意回去的。 “五姐姐,你不用管我,我自个儿寻个安静的地方待着便是,等宴会结束了,你记得喊我……” “也好。” 如此姐妹二人便分开,姜荔雪在园子里转了转,最后去了假山旁,瞧着那紫葳翠蔓爬满了大半座假山,只零星冒出几个花骨朵,想来不会有人来此赏花。 她便在此处安心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专心研究起手里的那两朵小花来。 虽是兰花,但花型却像缩小的荷花,花色素雅,纹路清晰,看起来并不难仿制。 她正聚精会神看着,蓦地瞧见一寸薄墨灰的袍裾出现在眼皮子底下,随即拢下一层阴影,将她从头到脚罩住。 姜荔雪欲抬头去望,还未看到那人样貌,便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冷厉的斥责:“走开!” 胆小如她,被凶得脖子一缩,连一句“为什么”也没敢问,将手中的花拢好,低头跑开了。 熟料没跑多远,便见到徐玉绫与几位姑娘说说笑笑往这边走来。 她记得五姐姐和她说过不要招惹对方,便不想与她们正面遇上,只得折返回来。 幸而方才凶她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里了,环顾四周,假山上的紫葳藤蔓随风而动,她意外发现那藤蔓下面有一处山洞。 听着愈发靠近的说笑声,姜荔雪一扭头,钻进了那山洞里。 光线蓦地暗下来,眼睛一时不能适应黑暗,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她扶着墙壁,一边摸索,一边小心翼翼往前走。 粗粝冰凉的墙壁磨得她手心疼,却在一个转角后忽然变得平整温润,细细感受一下,似乎还有几分柔韧回弹…… 好奇怪的手感。 但是摸起来莫名觉得很舒服,不晓得是用什么砌的墙? 再摸一会儿…… 直到幽暗的山洞中,倏忽响起一个声音,冷得如切冰碎玉。 “摸够了么?” 3 纠缠 清隐台上,皇后与诸位夫人已经聊了许久,人有些倦了,便叫过贴身宫女水芝,低声问道:“这会儿要晌午了,太子怎的还没过来?” 水芝躬身道:“奴婢这就下去瞧瞧……” 今日太子在文轩阁听大儒讲学,皇后知晓他下课的时辰,特意让侍卫在文轩阁门口候着,吩咐他们务必要将太子带过来。 可这会儿离下课时间已经过去两刻钟了,却仍未见太子的身影,莫不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水芝匆匆离开,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赶回来了,掩唇在皇后耳边道:“娘娘,侍卫们说太子殿下不见了,这会儿正找着呢……” 皇后倒也不觉得意外,太子对姻缘一事向来排斥,年近弱冠,不肯娶妻便罢了,这些年身边连个侍妾也不肯养,朝野内外对此事众说纷纭,外面更是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 “本宫知道他在哪里……”皇后抬起手,由着水芝将自己搀起,借着更衣的名义暂时离席,打算亲自去把太子带过来。 * 紫葳藤蔓苍翠繁复,几乎将假山洞口遮得密不透风。 姜荔雪在听到山洞里响起声音的那一瞬,几乎吓得肝胆俱裂,发出了魂魄离体的尖叫。 “啊……唔!” 才叫出口,便被人捂住了嘴巴,摁在了粗粝不平的墙上。 隔着薄薄的春衫,她的后背被撞得生疼。 “不许叫!” 对方冷声威胁她。 姜荔雪此时腿脚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全身的支撑仅靠着对方摁住自己的那只手。 这山洞里怎么会有人? 躲在这种幽暗的地方,莫不是……刺客? 这个念头方一冒出来,姜荔雪便觉全身的血液都冰凉了起来。 又因对方的大手捂着她的口鼻,她很快呼吸不上来,窒息地感觉让她难受得蠕动着…… 就在她以为自己小命不保之际,对方却忽然松开了她,并退后些许,那股子迫人的气息也随即隐去了几分。 姜荔雪努力支撑着不让自己滑落到地上,大口呼吸着山洞中幽凉的空气,瑟瑟发抖道:“我没有看到你的脸,也保证绝对不会告诉别人,你能不能放过我,刺客大人?” 对方在听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后,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声。 他这是……不打算放过她吗? 呜呜呜,早知会这般倒霉,就不该来参加这赏花宴,合该早些收拾行李回景州找外祖父才是。 姜荔雪兀自伤悲了好一会儿,“死”到临头,胆子也终于大了一些,啜泣着与对方商量:“刺客大人,你一定有很多杀人的法子吧,待会儿灭口的时候,能不能让我死得痛快些,然后把我的尸体扔到外面就好,我不想在这里被虫子咬……” 对方语默片刻,言语依旧冰冷:“谁说要杀你了?” 不杀她? 姜荔雪的眸中顷刻升腾起希望来,搜罗着腹中的墨水奉承道:“您真的不杀我?刺客大人,您真是一位恩怨分明、不滥杀无辜的好人……” 好人? 对方喉间溢出一声轻蔑的笑来。 若他真的是刺客,怎么可能是好人? 即便姜荔雪只能约莫分辨出对方颀长的身量和双臂环胸的动作,并不能看清楚对方的面容和神态,却依然能感受到对方在发出那声轻笑时投过来的鄙夷的眼神。 “趁我还没后悔,滚吧,莫说在这里见过我。” “好的刺客大人,我这就滚!” “捡回”一条小命的姜荔雪恨不能立即从对方面前消失,奈何山洞狭窄,光线灰暗,她只能循着轮廓,战战兢兢地往外挪。 终于绕过对方的肩膀,转身朝向洞口,洞口将外面的光圈成了模糊的光晕,那是她逃离的希望。 提起裙角,她迫不及待地往外跑,可才跑出两步,头上骤然传来一阵锐痛,扯得她本能地往后一仰…… “啊!” 她顺着疼痛的地方摸去,是发髻上的步摇勾到了对方的头发,那人也被她勾的身子倾斜,两人便撞到了一起。 “对、对不起,我马上弄好……” 她惊慌失措地去拆被步摇纠缠在一起的头发,可她慌手慌脚的,那步摇上的头发越缠越多,越扯越乱。 她能感觉到对方愈来愈不耐烦,逃跑的希望也一寸一寸灭了下来,她很担心对方一旦失去耐心后会把她的头扭下来。 她不想死,更不想死无全尸。 手中的花不知何时已经掉落,如今她也顾不上了,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缠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上。 手臂已经举得酸疼,她带着哭腔道:“怎么办,我解不开……” 她听闻对方狠狠吐了一口气:“别动了,我来。” 唔?竟然没有杀她? 心存侥幸的她立即乖乖站着不动,由着他来解开。 他身量高出她许多,解起来自然比她方便一些,只是动作委实算不上温柔,扯得她头皮生疼不说,还会连根拔起几根头发,疼得她小声呜咽:“啊好疼,好疼……” “忍着!”对方声音有些喑哑干燥,但手的力道并没有减轻,终于在解到零星还有几根头发的时候,他的耐心也到达了极限,连着步摇与青丝一起用力扯掉。 “啊!”这一声惨叫来得比之前几声都要大,痛得眼泪涌出,捂着头上受伤的地方,哭道,“我好像流血了……” “回去上点药便是!”对方冷酷无情道,“你可以出去了。” 姜荔雪也不敢久留,捂着脑袋哼唧着便要往外去,后知后觉才发现两手空空…… 兰花呢?那两朵兰花呢? 她那会儿可是在皇后娘娘面前作了保证的,要制作一株通草花来偿罪,眼下还未出宫,她就将兰花弄丢了,要怎么和皇后娘娘解释? 她是绝对没有那个勇气再去皇后娘娘现眼了。 “怎的还不走?”身后阴恻恻的声音像是阎王的催命符,姜荔雪身子一颤,打算赌一把。 方才那种情况下他都没有杀她,眼下只是逗留片刻找两朵花,他应该还能再忍耐一次吧? “我、我的花丢了,我可不可以……找一下?” “不准!”对方毫不客气地拒绝。 “可是、可是……”她苍白地解释道,“那是皇后娘娘赏给我的花,我若是弄丢了……会有大麻烦……” 对方再次沉默,空气一时凝固了起来。 他没有再说拒绝的话,应该就是准许了吧? 姜荔雪怯怯地想。 她不敢耽搁太久,蹲下身子在地上摸索起来。 很快便找到了一朵,但是另一朵却怎么也找不到。 罢了,只一朵也是可以的,回头仿着做成不一样的形态便是了。 将兰花小心收拢在手心,正欲起身之际,不料对方忽然迈着长腿往外走去,她忙将身子有缩了缩,给对方让出多几分的空间。 对方动作没有丝毫停留,继续往外走去。 她心中暗喜:太好了,他终于要走了。 为了避免与他一起出去,她一边假装在地上继续找花,一边偷偷瞥着对方的背影,知道对方挑开那遮蔽阳光的藤蔓,消失在洞口后,她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了下来。 她默默在心里数了二十个数,估摸着对方应该已经走出去六七丈远了,自己也不再久留,这便站起身,撑着余惊未消的绵软身躯,往外走去。 她此时还不晓得,那位先他一步离开的男人并未离开,正站在山洞外面,与不知何时来到这里的皇后,面面相觑。 * 太子谢珣,幼观诗礼,少则老成,孤傲凉薄,不近女色,生平最厌恶两件事,一恶女子的故意接近,二恶笨蛋的自作聪明,近两年又添了第三恶,便是被人催婚。 前几日他得知母后会在今日设赏花宴,宴会的意图自然不言而喻,猜想母后会和上次一般,命侍卫将他“邀”去宴会,于是便提前与大儒告假,自后门离开了文轩阁。 奈何侍卫们发现的早,他被追得紧,蓦地想起少时能躲过的一个假山山洞…… 于是轻车熟路地寻到此处,斥走了碍眼的女人,拨开蔽日的藤蔓,走到山洞深处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幼稚的事情。 堂堂太子竟委身此处,若被人发现,实在有损威望。 最好别有不长眼的东西进来,否则…… 还真有个不长眼的东西进来了。 是个女人。 是个笨蛋。 在他忍耐的边缘疯狂试探,分明已经让她走了,她却以找花的借口留下来,可见是个别有用心的笨蛋。 他委实不想与她多待一刻,于是干脆先离开了此处。 却没想到,母后不知何时来到了此处,站在山洞外面,面显惊讶,又好似包含着几分欣喜…… 周边万物都静默了起来,春风轻拂紫葳藤蔓上翠绿的新叶,发出细微的窸窣声,他沐在春日阳光下,暖日的光落在他结了霜的眉头,他默默拧紧了,在想该如何解释他为何会从山洞中走出来?以及山洞里那个女人…… 因着神思格外专注,并未留意到身后的脚步声,等到藤蔓被人“哗啦”掀起时,他也蓦地被人撞了后腰。 回眸望去,那个不长眼的女人头发凌乱地从山洞中钻出来,被他反弹的力道撞得退后两步,随即呆若木鸡地看着他:“你、你怎么还没走啊?” 4 误会 皇后离开宴席后,便带着水芝往假山那边走去,途中命人将假山隔离开来,免得待会儿有人途径此处,若是瞧见她把太子从假山洞中捉出来,委实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水芝见自家主子在假山前站定,便往那假山上打量了两眼,小声问道:“娘娘,太子殿下会在这里吗?” 皇后点了点头,瞧着那藤蔓掩映下一处不易被人发觉的漆黑处,思绪在微风中飘向了十年前,她曾落寞的一段时光。 那时她被别的嫔妃陷害,落入冷宫,陛下只准许她带着昌宁,却夺走了她的谢珣,送去了淑妃宫苑中教养。 一年后她在娘家的帮助下洗脱嫌疑,重回妃位,自淑妃那里要回了十岁的谢珣,才知淑妃暗里一直使手段荼毒这个孩子,以至于他有一段时间经常躲进山洞中,后来皇后花了很长的时间引导他,才帮他重新走出了阴影。 今日得知侍卫们在宫中遍寻不到太子,她便莫名想到了此处。 若真的从这里找到他,该要狠狠揶揄他一顿才是:都多大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往这山洞里躲? 往事自心头退去,皇后神思回拢,正打算叫水芝进去瞧瞧时,忽听里面传来一声带着哭腔的女子的声音。 “怎么办,我解不开……”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好似才从哪里听起过。 “别动了,我来。” 这冷冽中带着烦躁的声音自然十分熟悉,是她那好大儿的声音。 皇后杏眸微张,不可思议地盯着黑漆漆的洞口看。 太子竟然……和一个女人在里面? 且方才那两句话……格外引人遐想。 即便她对太子了解颇深,理性告诉她里面的情景一定不是她想象的那个样子,可单单只是太子愿意和女子独处这件事,就已经足够让她欣喜了。 “啊好疼……” 里面再次传来一声女子娇呼,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将皇后好不容易用理性平复的心情震颤出巨大的水花。 这…… 难道真的是…… “好疼……” “忍着!” 惊喜与惊吓一并涌上心头,皇后捂着胸口,抬手去找水芝,由着对方扶着自己,才不至于失了仪态。 “快……”她稳着声线,“快叫侍卫们把附近守紧了,谁也不准放进来!” 水芝自是也听到了山洞里传来的声音,红着脸匆匆下去吩咐侍卫去了。 皇后觉得自己在这儿听墙角很是不好,这便也要离开,可走出不远,忽又顿住脚步:虽不知山洞里面是哪家的姑娘,但既然能叫太子破戒,便决不能委屈了人家。 就算是个身份低微的,也得纳进东宫去,做个奉仪也好,一来堵住外界传闻太子疑似断袖的悠悠之口,二来也给人家姑娘一个位份,能正大光明地伺候太子,总好过这背地里的私相授受。 若今日自己就此离去,假装不知此事,还不知太子哪一日能把那姑娘带到自己面前? 更何况,倘若是露水姻缘一场,太子回头不认了,自己这个做母亲的也得给人家姑娘一个交代不是? 如此便打定主意,待激动的心绪平复许多后,转身折返回去,刚好听到里面传来女子比先前稍重的痛呼:“啊!我好像流血了……” 而后是太子薄情冷漠的话语:“回去上点药便是!” 小畜生,怎的一点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皇后立于洞口,静待着他们出来,听声音他们又在里面聊了几句,那姑娘说要找花,还说是皇后娘娘赏的花…… 脑中不由霍然开朗,难怪那姑娘的声音听着有些熟悉,今日赏花宴上唯一向她讨要花的姑娘,便是户部尚书家的姜老夫人带来的,那位模样尤为俏丽的六姑娘。 那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 荔雪? 姜荔雪。 果真名字与人一样可爱。 原以为里面是个小宫女,却没想到是个三品之家的贵女,如此回头叫人打探打探,若是品性涵养都说得过去,那太子妃的位子自然非她莫属。 心中这般打算着,皇后目光期许地望着里面,小两口在里面“磨磨蹭蹭”找了好一会儿的花,才见那洞口的藤蔓被一只修长的大手挑起,随即太子谢珣那张如玉生华的冰山脸便探了出来。 蓦地与她目光相撞,他当即呆在原地,母子俩大眼瞪小眼了好一会儿,见他不说话,皇后便忍不住往他身后望去。 她那貌美又可爱的未来儿媳呢? 怎的还没出来? 幸而没有让她久等,没多会儿那姑娘便冒冒失失地走了出来,一不留神撞到了谢珣的腰,水盈盈的眸子里晃动着盈光,惊讶又委屈道:“你、你怎么还没走啊?” 谢珣从母后那一目了然的眼神中,知晓她一定是误会了自己和这个女人。 想到方才在山洞中的拉拉扯扯,他的脸色愈发难看,神色阴沉道:“母后,不是你想的那样。” 随后又睨了那个女人一眼,黝深的墨瞳孔中散发出几分威慑的意味:“你与母后解释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仔细你的小命!” 语罢,便抬脚离去,留下姜荔雪瑟瑟发抖地看向皇后。 母后? 他刚刚喊皇后娘娘为“母后?” 进宫之前五姐姐与她说过,皇后娘娘膝下有三个孩子是亲生,太子殿下,昌宁公主,以及还未有封号的五皇子。 五皇子年幼,今年还不满十岁。 所以,自那人的年龄与对皇后娘娘的态度来看,他根本不是什么刺客,而是当今的太子殿下谢珣。 可是他堂堂一个太子,为何会出现在这乌漆墨黑的山洞里? 莫非是何奇怪的癖好不成? 而自己不仅冲进去冒犯了他,还勾乱了他的头发,岂非犯上作乱? 这……是不是比撞坏了皇后娘娘的兰花还要严重? 皇后看着自家儿子那薄情寡义的背影,想着他被自己撞破定然羞恼,于是便也没有喊他回来,眼下还是安抚眼前的小姑娘要紧。 “好孩子,莫怕,”她向那眸中闪烁着惊恐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到本宫这里来,本宫给你做主。” 姜荔雪此时惶恐不安,额上沁出一片细汗,濡湿了两侧凌乱的发丝。 瑟缩着皇后娘娘面前走了几步,而后跪下诚惶诚恐地请罪:“皇后娘娘,臣女不是故意冒犯太子殿下的,都是误会……” “本宫知道不是你的错,”皇后走上前去,倾身亲手将她扶起,“瞧你,头发也乱了,衣服也脏了,本宫带你换身衣服去。” “娘娘……”她呆呆愣愣地被皇后扶起,瞧见对方如菩萨低眉,观之可亲,温柔地驱散了她心中的悸恐。 皇后娘娘竟然没有怪罪她? 她都还没有解释,皇后娘娘便说不是她的错…… 这世上如皇后娘娘这般的好人真是不多见了。 如此她便乖巧地跟着皇后,由着对方带着自己往深宫走去。 期间皇后娘娘身边的水芝姑姑追了上来,皇后嘱咐她:“叫那些侍卫都撤了去,你回宴席上去,就说本宫今日乏累,更衣之后就此歇下了,叫她们吃罢午膳后,自行离宫便可……” “姜老夫人那边,你替本宫传个话儿,便说本宫要留她的六姑娘在宫里说会儿话,日暮之前会将人送回尚书府的……” 水芝应下之后,便折返回了赏花宴,将皇后娘娘的话一字不漏的传达给各位夫人和姑娘。 闻听皇后娘娘竟留了户部尚书府的六姑娘在宫里,在场的人神情各异,不约而同望向姜老夫人。 皇后娘娘此举,无异于向众人宣布,她瞧上了那个有着白雪面孔的漂亮丫头。 有那不高兴的,连午膳也没有心情用了,领着自家的姑娘这便离席了。 有那本就不想将姑娘送进宫的,兀自松了一口气后,笑盈盈地去给姜老夫人道喜。 还有那不甘心的,暗戳戳地翻着白眼,随即勉强挤出笑来,与身旁的人一道去恭贺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自是喜不胜收:虽然今日历经了些许波折,但没想到六丫头竟然真的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今日皇后娘娘的意图这样明显,想来不日之后,赐婚的旨意便能降临尚书府了。 皇后的永安宫里赏花宴不远,姜荔雪跟在皇后娘娘身侧慢吞吞地走着,待到了永安宫门时,刚好把她和太子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解释完整。 “原是这么回事,嗐……”皇后听罢,想到两人在山洞里面互扯头发,而自己这个长辈却在山洞外面遐想非非,便不由笑了自己好一会儿。 “皇后娘娘,”姜荔雪打量着皇后喜笑颜开的面容,估摸着对方真的不会怪罪自己,紧绷的身体才逐渐放松下来,“臣女无心之过,得罪了太子殿下,臣女是不是要去给殿下赔个不是?” “不必,他就那个性子,这会儿不用理他。”皇后心中虽有些怀疑她今日与太子的相遇是否是真的凑巧,还是刻意为之,至少目前她并不讨厌这个胆小的姑娘,“你先去梳洗一下,待会儿本宫叫人送套新衣服给你……” 半个时辰后,姜荔雪身着蓟粉色的短襦和十样锦绛纱旋裙,外罩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婷婷袅袅来给皇后谢恩。 皇后打量着本就雪肤瓷肌的小姑娘,洗去了脸上过厚的胭脂水粉后,一张小脸更是白得发光,像是夜里窗棂洒进来的月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发髻重新挽过,梳头宫女卸去了她头上累赘的发饰,只留了一对白玉芙蓉簪,衬出她这个年纪里独有的水木清华。 单看模样,甚得她心。 皇后留她在宫里用了午膳,饭后难免犯困,原让她下去小憩一会儿,却得知她向宫女要了纸笔,将那兰花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描摹了一遍。 小小的兰花跃然于纸上,随即她又将花瓣一片片摘下来,挨个儿描了一遍。 且不论那份笔精墨妙的画功,单是这份细致与耐心,就足以叫人另眼相看了。 下午皇后与她聊了半个时辰,自她的言语神态中约莫瞧出了她的秉性,而后赏赐了一套白玉嵌红珊瑚头面,才命人将她送回了尚书府。 夜里陛下来永安宫歇息,与她聊起今日赏花宴之事:“朕听闻你瞧上了姜尚书家的小孙女,那孩子怎么样?” 皇后言语中透着喜爱,却也有几分惋惜:“是不错的孩子,就是胆子有些小,性子也绵软了些,若为太子正妃,怕是有些勉强……” “既如此,回头找人合一下她与太子的生辰八字,再做决定……” 5 赐婚 马车驶出御街时,天色尚还未近黄昏,赤色的云霞自天边小心翼翼地爬上来,风一吹,又淡了去。 姜荔雪怀中捧着皇后的赏赐昏昏欲睡,脑中不断回闪着山洞中发生的荒诞事情,就算是现在回想起来也仍会觉得自己委实丢人现眼。 离宫之前皇后娘娘还嘱咐过她,让她不要将此事告诉旁人。 她自是满口应下:这么丢人的事情她怎好意思拿出来与旁人说呢? 待到了尚书府,马车停下之后,姜荔雪抱着装有首饰的锦盒,拎着替换下来的衣服,这便下了马车。 门口早有人在此等候,是她的贴身女使兰英,和祖母身边的女使素心。 两人一个过来搀她,一个接过她手中的东西,与护送的侍卫道谢后,才转身入了府。 素心扶着她往福安堂走去,说是老夫人嘱咐过了,让她先去福安堂坐一会儿,陪老夫人说会儿话。 姜荔雪今日其实很累,并非是身体上的疲累,更多的是心里的。 今日她见了许多的人,发生了许多意料之外的事情,心绪的波动比以往一年都多,她此事恨不得立即回自己的小院子中,滚进软和的被子中躺着,狠狠地睡上一觉。 可老夫人非要此时见她,想必是迫不及待地要问她这半日在宫里的事情,她也只得强打着精神,微垂着肩膀,慢吞吞地去了福安堂。 入了正堂,抬眼发现大伯母、二伯母以及她的继母沈氏也在,姜意纾坐在二伯母身边,见她进来,早早地起身来接她:“六妹妹回来啦,呀,还换了身衣服,真好看……” 其余人自也注意到,她不止换了衣服,连头上的发髻也重新挽过,利落简约,发上的首饰比起早晨出门时满头的珠翠,只留下简单通透的一对玉簪。 没了那些喧宾夺主的首饰,乌云墨发下的一张莹白小脸便愈发惹人注意。 她福身给姜老夫人请安,又挨个儿问候了两位伯母和继母,随后便被姜意纾拉着坐了下来。 “六丫头,你留在宫中的这半日,可叫咱们老夫人担心坏了,”先开口的是大伯母,态度比起以前和蔼热情了许多,“快与你祖母说说,在宫里都做什么了?” 姜荔雪略去了山洞的事情,只干巴巴地回道:“我的衣服脏了,皇后娘娘带我去换衣服,然后让我陪她一起用午膳,与我聊了好一会儿,赐了我一副头面,最后让人送我回来了……” 虽然是毫无波澜的几句话,却在众人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又是用膳又是聊天的,还有赏赐,看来皇后娘娘确实很喜欢这个丫头。 “六丫头,皇后娘娘都与你聊什么了?”姜老夫人心中欣喜,连皱纹都透着喜悦。 “就聊了些我之前的事情……”说的最多的就是她在景州外祖家的事情,其实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她在外租家也甚少出门,除了与表姊她们一起在家中读书习字外,便是去城北薛家,和师兄师姐一起学习制作通草花。 至于因何要学做通草花,其中是有一段缘故的。 她幼时遭难,有好长一段时间心智不稳,听外祖说,她那段时间一直像是离了魂似的,痴痴傻傻的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 后来外祖寿辰,薛家送来一株用通草做成的万寿菊,那花总也开不败,她竟对此有了兴趣,将那花瓣揪了个干净,整齐地摆在桌子上,趴在一旁从白天看到晚上。 次日外祖便携她登了薛家的门。 薛家制作的通草花在景州最有名气,其中薛老爷子的手艺最是一绝,外祖凭着与薛老爷子多年交情的份上,硬是让薛老爷子收她做了徒弟。 制作通草花须得凝神聚气,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她离魂的症状逐渐减轻,病情慢慢好转,薛老爷子见她还算有几分天赋,后来也肯认真教她了。 如此她才习得了这门手艺。 姜老夫人原本满心欢喜,听见她连这件事都说给皇后娘娘听时,登时由喜转惊:“这种事情怎好往外说?” 她一愣,不明白祖母为何这般惊讶:“我与娘娘聊着聊着,便聊到了这个,为何不能说?” 姜老夫人恨铁不成钢道:“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这不是往你自个儿身上抹黑么?” 她不解:“这不是抹黑,这本来就是事实啊……” “你啊你,”姜老夫人由惊转怒,气得身子都颤了起来,“你真是个傻的!” 姜荔雪被骂得一头雾水,疑惑地看向姜意纾。 当着长辈的面儿,姜意纾也不好跟她解释,只待姜老夫人气得回屋休息了,才敢拉着姜荔雪走出堂屋,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 “六妹妹,你怎的想不明白,今日的赏花宴实则是皇后娘娘给太子殿下择妃的,娘娘瞧上了你,你该好好表现才是,怎的将你以前生病的事情说出来了?祖母也是怕皇后娘娘对你产生不好的印象,这才生气的……” “择妃?”姜荔雪茫然看着她,一双眸子雾气朦胧,“我?” “是呀,要不然皇后娘娘怎会对你这么好,又是赏衣服又是赐头面的……” “不是的,你们想错了,”姜荔雪笃定道,“皇后娘娘对我好不是因为瞧上了我,而是因为……” “因为什么?”姜意纾追问她。 因为要让她保守太子的秘密。 姜荔雪答应皇后娘娘不能将这件事告诉旁人,所以这会儿赶紧闭口不说了:“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姜意纾原本还想与她再解释一番,但忽又想到她这般懵懂着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她继续过单纯简单的日子也挺好的。 两位伯母和薛氏也从堂中走了出来,二伯母喊着姜意纾一起回去了,薛氏见姜荔雪累得双目无神,小脸一团疲倦,便也道:“老夫人已经歇下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今日委实耗费了她太多的精力,她用最后一分精力回到自己院子里,稍作洗漱后便翻入软衾中,一觉睡到了次日午时。 自这日之后,来尚书府拜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大都是其他府上的夫人或者老夫人,带着自家的女儿或孙女,来尚书府中拜访姜老夫人或者其她三房的夫人。 姜家也知她们的用意,无非是冲着姜荔雪来的,也不好叫她们失望,每每便叫人去姜姜意纾与姜荔雪叫出来作陪。 姜荔雪被迫出来应付了两三次,她本就不善与人打交道,如今被人众星捧月似的拱着,愈发不得宜,后来便以为皇后娘娘制作通草花为由,说什么也不肯出来了。 然则距离赏花宴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宫中却一直没有什么消息传来。 倒是景州那边,姜荔雪的外祖家来了封信,说是最近有京城的人来打听姜荔雪的事情。 姜老夫人的心愈发七上八下的,猜想定是宫里人去景州打听的,若是落实了姜荔雪幼时的确有过那么一段痴傻的过往,那姜荔雪入宫的事情怕是真的悬了。 再往深处想想,若是皇后娘娘追究起来,怪罪他们姜家明知自家姑娘有问题还往宫里送,岂不是有欺君之嫌? 姜老夫人越想越是后怕,日日惴惴难安,竟将自己吓病了去。 祖母病了,作为孙女自然要去探望侍疾,姜意纾和三姐姜梨满约好了时间,拉着姜荔雪一道儿去福安堂探病。 哪知祖母只对姜梨满和姜意纾和颜悦色,目光一落到姜荔雪身边,便扶着额头直皱眉。 “六丫头,你那通草花做的如何了?” “风干的差不多了,回头还得劳烦祖父送入宫中……” “明日你亲自去送,若是能见到皇后娘娘,说明还有几分希望……” “我亲自去送?”姜荔雪心中生怯,“只我一个人去吗?” 姜老夫人横她一眼:“怎的?难道还要我这个老婆子拖着病躯陪你一起去不成?” 姜梨满和姜意纾向她投去了同情的目光。 次日姜荔雪捧着那株通草做成的兰花,委屈巴巴地坐上马车,赶往皇宫。 虽然上一次她与皇后娘娘相处得还算不错,但今日她独自前往,在见到皇后娘娘之前难免要应对很多宫人,想想便觉得头皮发麻,不明白祖母为何非要逼她一人进宫,她想拉五姐姐作伴,祖母也不许。 宫门前,她捧着兰花与守门的卫兵说明了来意。 对方让她回马车上等着,这消息一道道地传进去,再一道道地传回来,少不得要两刻钟的时间。 姜荔雪等啊等,约莫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有人叩响了马车,是穿着淡白色宫装的一位姑娘,与她福身行礼:“可是尚书府的六姑娘?奴婢是永安宫的人,水芝姑姑叫奴婢过来的,皇后娘娘这会儿正在陪太后礼佛,怕是不能见姑娘了,姑娘把兰花交给奴婢便可……” 这么说她不必进宫了? 姜荔雪面上一喜,忙将兰花递了出去:“有劳这位姐姐了。” “姑娘客气了。”对方接过兰花,这便转身回宫。 姜荔雪自也欢欢喜喜地打道回府了。 前脚刚踏进府门,后脚就被素心请去了福安堂,被祖母盘问了一番。 得知她连宫门都没有进去,姜老夫人只觉眼前发黑,叹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不说,还因此得罪了皇家,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怕是要叫京城的权贵们看笑话了。 姜荔雪不知祖母在哀叹什么,脑中还兴冲冲地做着打算:“祖母,通草花一事已了,我想回景州住些时日,去看看外祖和薛老爷子他们……” 姜老夫人如今瞧着她直犯心梗,想着眼不见为净,便允了:“你去吧,多住些时日也无妨。” “多谢祖母!” 当天姜荔雪便与兰英一起收拾了行李,晚上与父亲和两位姐姐道别,次日清晨便乘马车离开了。 她并不知在自己离府的第二天,一道圣旨便入了尚书府。 “皇城司副史姜为舟长女姜荔雪,清流之门,诞钟粹美,质禀柔顺,窈窕淑媛,今选为太子良娣……” 因病卧床的姜老夫人没能去前院与众人一起接旨,闻讯病中惊坐起,颤抖道:“快!六丫头应该还未走远,快去……把她追回来……” 6 委屈 仲夏已至,暑气轻微,一辆碧油车行驶在官道中,带着些许燥意的风吹动车上的竹帘,偶尔不安分地掠起一角,将沿路的风景送入车内人的眸中。 姜荔雪才吃完一颗梅子,余酸还残留在唇齿之间,惬意地透过竹帘间隙去瞧窗外飞速掠过的槐柳绿荫。 估算着路程,大抵还有半日的路程便能到达景州。 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外祖和表姊们,胸腔那颗倦鸟归林的心便愈发迫不及待了起来。 “兰英,祖母说我可以在外祖家多住些时日,这个时节景州那边有许多好吃的果子,又新鲜又大个儿,不若咱们吃罢了市,待到冬日再回来……” 虽说尚书府才是她的家,可是她毕竟在外祖家住了十余年,心里自是与外祖家更亲近些。 兰英高兴地附和着:“好呀,再过一个月,金桃就熟了,我最喜欢吃金桃了!” “我也喜欢,去年还未等到金桃长熟,祖父就把我送到京城了,今年咱们一定吃个够儿……” 两人正聊得口舌生津,却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男子的呼声,声音被猎猎风声和车轮的辘辘声掩住,只约莫听着很是熟悉,却听不清楚对方在喊什么。 原以为与自己无关,没想到不多时马车便被人逼停了下来,那熟悉的声音透过竹帘,终于清晰地传入姜荔雪的耳中。 “六妹妹,莫要赶路了,祖母让我带你回府……” 姜荔雪掀开帘子瞧去,见是大哥姜晏殊,骑马立在她的马车边,青黑色的眼底和下巴上泛青的胡茬,昭示着他这两日疲于奔波,没有时间打理自己。 “大哥?”姜荔雪瞧见他身后还跟着数名骑马的护院,颇有几分隆重的架势,不解道,“出了何事,为何祖母突然要我回去?” “宫中有旨,选你做太子良娣,要你下个月进宫……” 手中的梅子骨碌碌滚到车板上,姜荔雪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道:“为何选我?” “六妹妹这是明知故问,皇后娘娘不是早就相中了你么,不选你选哪个?” 皇后娘娘早就相中了她? 什么时候的事儿? 姜晏殊见她一副如坠五里雾中的模样,也不知她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意装傻:“时间紧迫,六妹妹有什么不解的,回去问祖母便是,咱们这便折返回去吧。” “不……”姜荔雪扶着车窗,长长的羽睫下,一双水波潋滟的眸子里盛满哀求,“不回去的话……会怎么样?” “这是好事,为何不回去?”姜晏殊脸上带着诧色,打量着她痛苦的面色不像是装的,看来是真的不想进宫,心里不由打了个激灵,与她分析道,“若你不肯回去,便是抗旨,咱们阖家都要遭殃的……” 更严重的后果他不好说出来,怕吓着这位胆小的妹妹,单单只是隐晦地暗示了几句,便瞧见六妹妹的目光一寸寸黯淡了下来,方才熠熠生辉的神采不复,眸底涌上呆滞与迷茫,弱小无助又可怜地望着自己。 姜晏殊瞧着心里不忍,但眼下也只能先哄她回去:“六妹妹,你若实在不愿意,咱们回去找祖父祖母想想办法……” 实则他心里明白的很,祖母一心想送姜家的姑娘进宫,如今好不容易得偿所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这事儿断送了去。 姜荔雪听到大哥这样说,以为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纵然心底极为不情愿,但也只能先随着大哥打道回府了。 竹帘落下,她转身抱住兰英,呜呜哭了起来:“兰英,景州的金桃咱们今年又吃不上了……” 兰英拍拍自家姑娘的背,轻声安慰着:大馋姑娘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儿,还惦记那不值钱的金桃呢? * 尚书府中,一改前些日子阴沉压抑的气氛,阖府都热闹忙碌起来。 姜老太太的病在圣旨下来的那一日便不药而愈了,精神矍铄,面生春风,在打发大房的孙儿姜晏殊去追回姜荔雪后,自个儿也没闲着,不仅将姜荔雪进宫前的事宜亲自包揽了去,还打算托人去请曾经在宫里做过女官的唐家娘子,让她来教导姜荔雪宫规礼仪,免得入宫之后举止有亏。 没曾想皇后娘娘竟安排了教习嬷嬷过来,让姜家受宠若惊之余,难免也有几分惶恐,因为姜荔雪还没追回来呢。 故而姜荔雪甫一回府,便被请去了福安堂,还未来得及与祖母商议自己不想入宫的事情,便见素心毕恭毕敬地请了一位嬷嬷进来。 祖母与她介绍道:“雪儿,这位是庄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儿,自今日起你便跟着庄嬷嬷学习宫中礼仪规矩,你要谦虚敬慎,好学深思,莫让庄嬷嬷太过受累……” 姜荔雪心里登时焦急不已:怎的连教习嬷嬷都派来了?莫非进宫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大哥不是说事情还有回还的余地吗? “祖母,我……”姜荔雪想与祖母说自己并不愿意进宫,可这话不好让庄嬷嬷听见,便欲上前,与祖母小声耳语。 姜老夫人见她又做出一副扭捏的小家子气,支支吾吾的叫人看了笑话,面上不由染上几分斥责:“你有什么话,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庄嬷嬷又不是外人……” 话虽这样说,但还是暗暗递给她一个警示的眼神,示意她不该说的别说。 然而姜荔雪却飞快地瞥了庄嬷嬷一眼,见对方面目和善,一脸慈祥地看着自己,心想祖母真的不拿庄嬷嬷当外人吗?她想说的话真的可以当着庄嬷嬷的面儿说出来吗? 好吧,既然祖母都准许了,踟蹰几息后,她终于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祖母,我……不想进宫……” 话音才落,便见姜老夫人的脸霎时变白,庄嬷嬷的笑也僵在了脸上。 “你这丫头,浑说什么呢?”姜老夫人被她这惊人的话语吓得几乎身形不稳,踉跄着走到姜荔雪面前,满目厉色地拉住她的手,低声叫她别再说话了。 而后羞愧地看向庄嬷嬷:“我这小孙女是个重感情的,只是不舍得离家,并非真的不想进宫,还请嬷嬷多担待,莫要把这丫头的话放在心上。” 姜荔雪被祖母带到耳房里,受了好大一顿训斥,一则斥责她方才不该当着庄嬷嬷的面儿说那句话,二来更不该有这般心思,那圣旨是山,压下来就得接着,若不接,便是抗旨不遵,那可是杀头的大罪。 “六丫头,你若真的不进宫,岂非是要拉着阖府的人给你陪葬?” 姜老夫人连哄带吓,总算将姜荔雪唬住了,咬着唇答应了进宫,而后出去老老实实地跟着庄嬷嬷学礼仪规矩去了。 庄嬷嬷是宫里的老人儿了,面上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实则心里早已默默记下,回宫之后便将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回禀给皇后。 皇后听罢,扶额叹息:“前几日太子知晓了赐婚的事情,至今赌气不与本宫说话,甚至怀疑是本宫安排那丫头故意接近他,不曾想到原来那丫头也是不愿意进宫的?这可如何是好,若两个人都不主动,如何堵住外面的悠悠之口?” 庄嬷嬷与自家主子分忧,出了个主意:“娘娘,虽说那姜六姑娘有些不识抬举,可老奴瞧着却是个乖巧温顺的,不妨到时候教她主动些,如她那般娇俏的好容貌,日子久了,不愁太子不动心……” 皇后点了点头:“先前找人算过这姑娘的生辰八字,与太子是极为契合的,想来两人确实有缘分……” 且她派人去景州查过姜荔雪的底细,除了幼时遭遇大难导致性子有些怯懦,其余皆无可指摘,干净透去澈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皇后喜欢她这般纯一不杂的性子,质而不俚,胸无城府,日后好生教导,定能成为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届时若再得太子喜欢,册为太子妃自然也顺理成章。 这般想着,心里便也没那么郁结了,叮嘱庄嬷嬷就当今日的事情没发生过,日后以平常心教导她便是。 姜荔雪白日里与庄嬷嬷学礼仪规矩,偶尔听庄嬷嬷说些太子的事情,晚上便挑灯夜读,从箱子里拿出多年攒下的话本子,钻研起逃婚的办法。 找人替嫁? 可是皇后娘娘已经见过她了,如今上哪儿去找一个样貌与她一般无二的人? 假死暗逃? 她瞄向兰英:“好兰英,你帮我去药铺问问,有没有那种让人假死的药?” 兰英大惊:“姑娘,正经药铺谁卖这个?” “那不正经的药铺呢?” “不正经药铺卖的药,姑娘敢吃?” 说的也是。 翻遍话本,便只剩下一种方法,想办法去见太子,在他面前表现得不堪些,让太子悔婚。 于是她便请庄嬷嬷帮忙传话,希望能在进宫前见太子一面。 庄嬷嬷回去喜气洋洋地与皇后娘娘回禀:“这姜六姑娘果真是个聪慧的,老奴不过暗中提点了几句,她便主动提出要见太子殿下了……” 皇后自也喜不胜收:“她是个有心的,只是马上就要进宫了,也不必急于这几天……” 末了想了想,又将水芝唤上前来,“你去尚宫局催催,叫各局都尽快赶制,就说本宫打算提前几日接太子良娣进宫……” 7 入宫 姜荔雪深知自己空有一副好皮囊,实则性子畏畏缩缩并不讨人欢喜,但凡太子殿下与她多相处片刻,定能一眼看穿她的本性,并不适合做太子的女人。 况且听闻太子本就不近女色,定然对她这种草包美人没什么好感,若他提出悔婚,她便能全身而退,尚书府也不用承担任何罪责了。 虽然被人退婚的名声不太好听,但她也不是非要嫁人不可,大不了去景州投奔外祖,或者自个儿开个通草花铺,再聘个掌柜,她只管在后院埋头做通草花,凭这手艺也能养活自己。 这般美滋滋地盘算着,越想越觉得十分可行。 在她向庄嬷嬷提出想见太子的第二日,庄嬷嬷便在宫里得了准信儿,笑容可掬与她道:“六姑娘,太子殿下近日冗务缠身,一时拨不出空与姑娘相见,不过皇后娘娘已经吩咐下去了,叫宫中各局昼夜轮值赶制姑娘进宫所需的礼衣首饰与其他物什,要提前五日接姑娘进宫……” 姜荔雪正在与庄嬷嬷学茶宴礼仪,闻听此言,抖落了半盏茶水,慌乱道:“怎么会这样?” 庄嬷嬷扶稳她的手,自她手中取下茶杯,笑道:“学了这么多日,姑娘还是不够沉着稳重,看来接下来咱们也要抓紧些了……” 原本还有十余日进宫,如今提前了五日,后面的课程自然紧迫了些,先前每日要学两个时辰,如今每日要学四个时辰,又因着姜荔雪心中抵触,学得很慢,以至于每日还要延长一个时辰,身心俱疲之下,便也没有精力钻研那些逃婚的法子了。 六月下旬,暑气最盛的那一天,是姜荔雪进宫的日子。 阖府被布置成了喜庆的样子,门楣上的红绸,窗牖旁的绢花,房檐廊角一片红艳艳的锦色。 宫里特意安排了两位梳妆宫女过来,一位负责挽发,一位负责上妆。 姜荔雪眼底犯青,坐在铜镜前犯困。 她昨晚没有睡好,一来是因为今日入宫之事烦恼,二来昨晚继母沈氏一脸神秘地来了她的房中,说是拿了些“压箱底”的东西给她,惹得她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 她与沈氏并无多少母女之情,平日里也鲜少亲近,她以为继母晚上过来是为了给她添妆,便也没多想,接过了沈氏手中的锦盒后,出于礼貌也立即打开看了…… 入目是一对象牙雕的小人儿和一摞瓷碟,底下还压着一本图册。 定睛瞧见那对小人儿的动作,姜荔雪“啪”地盖上盒子,小脸烧得通红:“这是什么……”鬼东西? 沈氏对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姑娘家家的头一次瞧见这东西,大都如她这般反应。 “你明日便要进宫了,这些男女之事你也该晓得了……” 沈氏得了姜老夫人的授意,在这件事上不敢敷衍,拿着画册与人偶与姜荔雪细细讲解,姜荔雪宛如被堵在角落里无处可逃的小猫,红着脸被迫接受了半个多时辰的教导,以至于熄灯后一闭上眼睛,脑中便浮现出那些让人羞耻的画面…… 这会儿正梳着妆,那些画面如同雨后地里的蚯蚓一般又钻了出来,想到今晚就要面对这件事,铜镜里那张清婉瑰丽的小脸又慢慢染上了红晕。 终于打扮妥当,待吉时快到的时候,兰英过来扶她起身,盘金绣着鸳鸯的盖头下缨络垂旒,姜荔雪穿着繁复华贵的礼衣,顶着镶满金玉的发冠,提起缀着珠玉的裙袍迈过门槛,一脚踏入蒸腾的热气中,身上立即沁出一身薄汗,宛如踏进水深火热之中。 祖父祖母与父亲等长辈已在前堂等候,姜荔雪上前一一作别。 姜老夫人眉开眼笑地看着自家的小孙女,在经过庄嬷嬷近一个月的教导后,言行举止委实端庄大方了不少。 亲昵地拉过姜荔雪的手,殷切教诲道:“雪丫头,入宫之后,便不能事事都躲在人后了,不过你莫要怕,在宫中自处,无外乎恭敬柔顺,日后侍奉好太子,得他心意,自然能仰赖终生,顺遂如意……” 姜老夫人对姜荔雪的期望并没有特别高,毕竟自己深知六丫头的脾气性情,不求她在宫中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只求她能讨得太子欢心,在东宫得一方立足之地,姜家也能凭这桩姻缘从中得些裨益。 姜荔雪看似乖巧地听着祖母的教诲,实则盖头下的一张小脸呆呆的,并未将对方的话听到心里去,身心俱沉浸在即将入宫的恐慌之中,譬如赶鸭子上架便是她这般感受无疑了。 而后是祖父与父亲,也逐一与她说了几句,才终于送她出了门。 她此番是入宫做太子良娣,虽然没有太子正妃的礼遇,但是皇家有意抬举她,遣了资政殿大学士与礼部左侍郎为正副史迎她进宫,为尚书府凭添了许多颜面。 入宫已是黄昏,烈阳也变得温柔起来,在晚霞的裹挟下一点点沉下去,氤氲出漫天的橙色。 皇后娘娘与其她嫔妃皆在东宫前堂等候,姜荔雪窘迫的小脸被盖头遮得严实,幸而行礼的动作叫人挑不出错处,如此有惊无险地拜过皇后与诸位娘娘后,才被送入了新房中。 房中供着的冰鉴凉气四溢,沁凉的气息舒缓了身上的燥热,也稍稍稍稍抚慰了姜荔雪惶恐无措的心。 皇后娘娘拨了两名宫女进来服侍,一个叫月红,一个叫绿萼。她们端了茶水与糕点进来,恭敬道:“良娣,皇后娘娘让奴婢转告您,太子殿下恐要晚些时候才能过来,您可稍作休息,用些茶点……” “知道了,”竹帘盖头下的声音细软微糯,若是细细听来,似还有几分泠泠颤抖的音色,“你们先下去吧。” 月红与绿萼搁下东西后便退下了,姜荔雪只留了兰英在屋里。 “兰英,我要喝水。”没了旁人在这里,她的声音明显放松许多,仪态也不必一直端着了。 兰英忙倒了茶水递过去,寻了扇子给姜荔雪扇起来:“今日这般炎热,姑娘渴坏了吧……” “嗯,还要喝一杯。”小扇送来微凉,姜荔雪连饮了三盏茶,才觉得身上舒服了些。 “姑娘可要用些糕点?”兰英知晓自家姑娘从今早到现在便滴水未进,想来这会儿腹中空空,便将那盘糕点也端了过来。 一只白皙纤细的小手自盘中抓了一块糕点送进盖头下面,盖头缀着的珠帘微微晃动,可以想象出来姑娘定是饿极了。这些茶点暂且垫垫肚子,也不知太子何时能来揭了盖头,叫姑娘痛快吃些膳食。 不消片刻那只小手又抓了一块,送进口中之后,便顺手将她拉到床边坐下:“兰英,你也吃些……” 糕点不多,两人很快便吃完了。 兰英欲起身找外面的宫女再要一些,姜荔雪说不用了,然后从软衾被褥中摸出一把花生红枣:“这不是还有么?” 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姜荔雪往身后躺去,将碍事的盖头拨了拨,往嘴里塞了一个枣子,与兰英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兰英,你说今天晚上太子殿下会过来吗?” “那姑娘是希望殿下来还是不来呢?” 姜荔雪想到昨晚继母教导自己的敦伦之礼,发自肺腑道:“自是希望他别来……” 兰英叹了口气:今日这般重要的日子,太子殿下一直没有露面,想来是对这桩姻缘有些不满的。 若今日太子殿下不来,姑娘虽然可以暂时松一口气,可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难过许多。 毕竟不得太子欢心,在这东宫里又该如何自处呢? “姑娘是皇后娘娘亲自挑选的人儿,太子殿下就算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应该也会过来吧……”兰英扭头去看姜荔雪,“你说是吗,姑娘?” 回应她的只有姜荔雪安静的呼吸声。 乏累了一整日的姜荔雪,手中还攥着花生壳儿,这便悄无声息地睡了过去。 兰英将花生壳捡了去,又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便去门口守着了。 夏日的夜来得颇晚,银钩似的月渐渐挂上枝头,在宫苑的每一处砖瓦上洒下柔和如絮的光辉。 青石板上有人踏着月华而行,前方提灯的小太监林空稍一侧头,便能瞧见身后那张俊颜上寒意逼人,一双清冷凌厉的眸子里堆满漠然,淡淡瞥来的一瞬间,便叫人心里寒毛乍起,瑟瑟生惧。 今晚太子回来得格外迟,心情看起来也格外烦躁,想来是与今日进宫的良娣有关。 当今太子殿下不近女色是宫里人皆知晓的事情,先前有那心存妄想的宫女,想凭心计引诱太子,无一不被逐出了东宫,更有甚者还挨了板子,被打得涕泗滂沱,丢尽了脸面。 自那之后,东宫的宫女们瞧见了太子便远远的躲开,内侍皆换成了太监,宫女们只做些洒扫和缝补换洗的活计,决计不敢靠近太子殿下三丈以内。 今日进宫的那位良娣是皇后娘娘不顾太子殿下的意愿纳进来的,听闻样貌生得极好,可惜遇上了太子殿下这般性情的人…… 林空心里默默为那位良娣担忧。 入了东宫,便觉身后的寒意更甚。 林空有意引着太子去寝殿,却不出意外地听见身后的脚步换了方向,往书房那边去了。 不消片刻,便又见太子殿下折返了回来,面色愈发阴沉:“书房的门,谁锁的?” 林空心里知晓,但却不敢说出来:“奴才这就去问问……” 不止是书房,甚至东西两侧的厢房也都落了锁,不用猜也知道,定是母后授意的。 “罢了。”黝黑凛冽的眸子望向院子里唯一灯火通明的屋子,那是他的寝殿,窗牖上贴着喜庆的纹样,在屋内烛火的映照下格外刺眼。 里头坐着的,便是先前在山洞里故意接近他的那个女人。 先是与母后串通好故意在山洞里与他独处,叫母后捉了现行,后又送什么通草花讨好母后,如今终于叫她得逞入了这东宫,甚至被母后故意安置在他的寝殿内,想必此时她一定十分得意。 刚好,他此时最见不得人得意。 8 洞房 “姑娘姑娘!”兰英飞快地跑到床边,摇醒了床上拥被而卧人儿,“太子殿下过来了,姑娘快醒醒!” 姜荔雪这一觉睡得颇沉,骤然被兰英叫醒,眼睛虽是睁开了,但身子还困顿着,由着兰英摆弄着身上的礼服和头上的珠玉盖头,神思才慢慢的从梦中抽离出来。 她方才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梦到自己幼时在薛家和师兄师姐一起做通草花,外祖和薛老爷子在一旁下棋喝茶。 薛家师兄教她用通草芯做了一朵木兰花,白净素雅的花瓣包裹着粉嫩的花蕊,硕大的一颗,煞是好看。师兄说木兰花代表勇敢和大方,希望她日后能像木兰花一样,傲立枝头,勇敢绽放。 她捧着那朵木兰花直摇头,说她做不到,她胆子太小了,不敢去很高的地方。 薛师姐打趣她:“荔雪妹妹这样胆小,日后定要寻一个能护你一辈子的人才是。不若你以后嫁给我哥哥,给我做嫂嫂如何?我和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她欢喜地说好呀,那我们三个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引得一旁的外祖和薛老爷子哈哈大笑。 师兄也笑着觑了师姐一眼:“你就会欺负荔雪妹妹年纪小不懂事……” 幼时不晓得男女之间的事情,倒是真的把师姐的话记在心里了,想着自己在薛家待得如同在外祖家一般自在,日后若真嫁到薛家去,倒是能省却了去陌生环境的困扰呢。 却不曾想及笄之后,外祖瞧着她直叹气,说她终究是姜家的女儿,有些事情外祖不好做主,最后还是将她送回了京城。 如今才过去一年多,她便入宫做了良娣,不晓得外祖他们知道后,是会为她感到高兴还是担忧? * 门扉被人推开,夜风卷着一丝清冷的气息拂入房内,吹得桌上的一对红烛跳跃几许,满室锦色也随之摇曳。 原本青色的帷帐换成了绯霞色的绡帐,被漆金的帘钓勾垂两侧,八尺黄梨木雕祥云纹的床榻上,体态纤妍的女子坐在床缘不动,身边立着的女使神色紧张地向他福身行礼。 谢珣摆手叫那女使下去,随即走到那女子身前,瞧见那盖头缀着的珠帘下面,放在裙袍上一双纤细的手紧紧绞在一起,不晓得是在害羞,还是在害怕? 先前在赏花宴那日,虽在山洞中被她纠缠了好一阵儿,但却并未正眼瞧过她,料想这般诡计多端的女子,面像上大抵也尽态极妍,满眼的算计。 这般猜想着,谢珣的眉头愈发拧紧了些,抬手随意挑开了那可笑的红色盖头,垂眸看去…… 入目是一张过分美丽的脸庞,白雪皮肤上微施粉泽,如朝霞映雪,淡粉的樱唇微张,眼神清澈而迷茫,直愣愣地瞧过来时,清浅的双眸眨也不眨,颇似单纯无害的林间小鹿。 与他预想的大不一样。 他怔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丢掉了手上的盖头,不再看她。 不过是个美人罢了,这宫里最不缺的便是美人,他自小见得太多,与之比较,她也只算美得平平无奇,无甚出彩之处。 况且此女心计深,惯会乔装作态,他不喜欢。 * 在太子的目光转开之后,一直屏住呼吸的姜荔雪才敢轻轻喘气。 方才与他对视的几息之间,她险些坚持不住。 先前庄嬷嬷教导她,若想在人前不露怯,纵使心里再慌,眼睛也要与人直视,切不可只瞟一眼就躲闪开。 若委实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可以看对方的鼻子或是眉毛。 于是方才姜荔雪盯着那双蹙起的凌厉的眉,生生坚持到对方先移开目光,才得以喘了口气。 不妨对方目光再次投过来,她立即迎上,这次看的是他高挺的鼻。 “盖头已揭,还待着作甚?”语气中透着不耐烦,他瞥了一眼房门,示意她自行离开。 姜荔雪根本没有去瞧他的眼睛,听他这般说,又想起昨日继母对自己的“谆谆教诲”,以为他要安歇了,于是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抖着一双手往他衣襟处伸:“那……我……妾身……伺候殿下更衣……” “不必劳烦。”谢珣侧过身躲开她的手,眉头愈发拧紧了些:怎的这般厚脸皮?听不懂他的话么? 言罢便喊了声“林空”,一个小太监便自门外走了进来。 被他拒绝姜荔雪尴尬地站在一旁,看着他舒展了身子,那名唤做“林空”的小太监熟练地为他更衣,心里反而松了一口气。 而后其他太监捧着洗漱用具进来,谢珣拿了湿帕润面,余光瞧见她还杵在这里不走,眼神愈发冰冷:“怎的还在这?” 淡淡的皂液清香中,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是不好,像是要赶她出去的意思,但是洞房花烛夜,他总不会这样无情吧,所以一定是催她去洗漱的意思。 姜荔雪福了福身,尴尬道:“哦,那妾身也去洗漱了。” 这便出去找兰英,叫她帮自己去准备沐浴的水。 月红与绿萼道热水早就备好了,随即引着她去沐浴了。 谢珣洗漱之后,那些宫人也随即退下,他叫住走在最后头的林空:“出去之后,把门锁了。” 林空惶恐道:“殿下,良娣还没回来……” 谢珣睨了他一眼:“没有孤的吩咐,谁也不许开锁。” 林空便不敢多言,这便退下,顺带将门上了锁。 谢珣今日在外忙碌颇久,这会儿委实乏了,瞧见那床上被布置得满是喜色,心中顿觉厌恶,于是扯了张被子,往窗边的罗汉床走去…… 白日里天气炎热,姜荔雪身上出了密密的一层汗,盘好的发髻里也捂的有些痒,于是沐浴的时间便格外长。 待换了寝衣,在将头发晾得半干,已过去了一个时辰。 门外的月红与绿萼第三次进来催促,屏风这边,兰英与姜荔雪耳语道:“姑娘再不出去,委实说不过去了。” 姜荔雪确有几分故意拖延时间的小心思,心中估摸着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寝殿的那位定然早就安歇了,兴许这会儿已经睡沉了,她只要静悄悄地走进去,寻个地方睡一觉便可。 甚至不必与他睡在一张塌上,那会儿她打量过,窗边有一张黄梨木的罗汉床,待会儿她进去之后便歇在那里,明日不管是太子还是皇后娘娘问起,便说是因为她不想吵醒他所以才选择歇在别处,这般善解人意且无懈可击的理由,想必不会有人怪她的。 兰英帮着姜荔雪梳好头发,又拿了件软缎外袍给她披上,整理衣服的时候不经意瞧见自家姑娘那洗净丹铅的莹白小脸上,一团得意洋洋之气,便猜到了她心里盘算的小九九…… 心中不由叹息一口:谁家的好姑娘心眼子全写脸上啊? 姜荔雪不急不躁地迈出浴房的门,夏日的风轻拂着她濡湿的发梢,如瀑的乌发在不盈一握的腰际荡漾出层层叠叠的涟漪。 银月斜挂于檐角,她款款走入廊中,回到寝殿门口。 值守在门口的林空面露难色,压低着声音与她道:“良娣恕罪,殿下吩咐奴才把门锁上了……” 这是太子良娣进宫的第一夜,太子殿下摆明了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可这良娣是皇后娘娘纳进东宫的,那月红与绿萼两位宫女也是皇后娘娘特意安排过来的,明日她们必定会将此事告诉皇后娘娘,届时皇后娘娘不好与太子殿下生气,拿来撒气的只会是他们这些做宫人的。 良娣无辜,他们也何其无辜啊。 林空低着头不敢看姜荔雪,心里已经做好了被她为难的准备,却不料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温软轻快的声音:“既然锁上了,那我另寻一处厢房歇息便是……” 言语中竟丝毫没有责备的意味。 不过林空在这宫里也见惯了笑面虎的人,表面上笑盈盈的,实则心里早生了怨念。 他斗胆抬头瞧了良娣一眼,入眼便是那不施粉黛的盛颜仙姿,肌肤白得泛着光,像是月亮的光辉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双水木清华的双瞳望着他,晶莹剔透中透着无限的真诚,看起来是那般的纯粹,绝无一丝丑恶。 这样清明无垢的眼睛,要么便是对方伪装得太过完美,要么,对方确实表里如一,是一个单纯无害的人。 心神一晃,他竟多看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逾越了。 “良娣,其他厢房的门也都落锁了。“月红在一旁提醒道,“良娣不若试着喊醒太子殿下?” 姜荔雪再笨,也知道是谢珣故意让她难堪。 既是故意,又怎么会允她开锁呢。 绿萼与月红商议:“良娣今夜无处安歇,不若咱们去请皇后娘娘来做主?” 月红觉得不可:“这个时辰皇后娘娘想必已经安歇了,咱们深夜去叨扰,怕是不合规矩……” “那怎办呢?”绿萼懊悔不已,“方才咱们留一个人在这里守着就好了……” 兰英更是担心自家姑娘:若今晚姑娘不能与太子殿下共处一室,日后可叫姑娘怎么在宫里抬得起头呢? 姜荔雪见她们几个都在为自己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她自个儿也不好干等着,于是打量了一番寝殿,眨着眼睛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叫她想出一个“顶好”的法子来。 “我从窗户翻进去就好了。”纤纤玉指往那贴着喜字的窗户上指去,姜荔雪觉得自己这个法子委实妙哉,“窗户下面是罗汉床,我今晚就睡那儿好了。” 兰英担忧道:“可万一太子殿下发现了怎么办?” “我小心一点,不弄出声响,不会吵到太子殿下的……”姜荔雪信心满满道,“兰英,帮我寻个凳子过来……” “良娣,”兰英这会儿也改了口,不再一口一个“姑娘”的唤她,“这样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有失仪态?” “那你可还有别的办法?” 兰英看了一眼月红和绿萼,三人一时也想不到更好的法子,只得去搬凳子了。 一旁的林空偷偷瞧一眼这位弱骨纤形的太子良娣,很难想象她竟要行翻窗那般粗野的事情。 不消一会儿兰英她们便从殿内搬来了高矮不一的三个凳子,从低到高摆在窗户下面。 姜荔雪提起裙裾,利索地踩着凳子走到高处,而后轻轻推开窗扇…… 寝殿内一片昏暗之色,并无什么声音传来,想来是没有吵到那位殿下。 姜荔雪回首给了兰英她们一个安定的笑来,随后一个纵身跃过窗棂,利索地翻了进去…… “呃!” “啊!” 9 打赌 谢珣白日里协助父皇处理政务,父皇有意催他早些回宫,他不肯,又去枢密院和三衙走了一圈,故意很晚才回来。 赶走了那个碍眼的女人之后,倦意便袭身而来,料想林空没胆子敢开锁放那个女人进来,便安心躺在罗汉床上,很快便睡沉了去。 不曾想睡熟中忽有重物落了下来,往他的腹部狠狠一击,他于睡梦中惊坐起,本能地发出一声痛吟。 熟料黑夜中随即又响起一声惊叫,随即有人囫囵砸过来将他扑倒…… 他霎时反应过来,单手锁住那人的腰身,调转了方向将那人压在榻上,另一只手迅速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何人偷袭?” 被他掐住的那人说不出话来,窗扇大开的外面却传来一阵慌乱的叫声。 “殿下莫惊,那是良娣,是良娣啊……” 兰英与月红绿萼急得直跳脚,唯恐太子伤到姜荔雪。 林空见事情变成这般,也顾不得之前太子的命令,赶紧打开了房门,点燃了桌上的琉璃灯。 寝殿内亮起的那一瞬,谢珣也得以瞧见身下的人儿,一张小脸因为被锁住了喉咙而涨得通红,两只小手胡乱推搡着他,力道小到蚍蜉撼树。 宽敞柔软的衣袍因为她的动作而敞开,内里的寝衣脱落几寸,露出一方肌若凝脂的纤薄肩膀来…… 他眸中被这方白影一晃,下一瞬便松开了手,起身的同时,将她的衣服迅速拉了上去。 “成何体统!”惊怒之后,又冷冷发问,“谁让你进来的?” 姜荔雪坐起身来,缩到罗汉床的角落里,抚着胸口咳嗽。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怎么知道他放着那么大的一张床榻不睡,却歇在了这张小小的罗汉床上。 方才下脚的那一瞬间,触感柔软且颇有几分韧性,她还没来得及想明白是什么,便摔了下去,下一瞬便被人掐着脖子按在了床榻上。 脖子好疼…… 外面的兰英等人也跑了进来,见谢珣神色紧绷,锋利的双眉之下,眸光深沉如潮涌,愤怒的气息自周身弥漫开来。 而缩在床角的姜荔雪,咳得眼睛湿漉漉的,表情很是惶恐无措。 “殿下恕罪!”月红与绿萼齐齐跪了下来,兰英还没适应宫中的规矩,无视太子的怒气,径直冲到罗汉床前,满心关切,“良娣,你还好吗?” 太子殿下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啊,姑娘的脖子被掐红了一大片。 “我没事,”姜荔雪握着兰英的手,示意她别担心,而后看向林空,沙哑着嗓子道,“我不小心踩到了殿下,劳烦小公公去请太医过来给殿下瞧瞧吧。” 林空这便要出去找太医,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幽凉的声音:“孤叫你去了么?” 那只险些迈出门槛的脚立即收了回来,林空乖乖回去站着待命:“殿下,是奴才着急了……” 凉薄的眸子往罗汉床上方的窗牖上扫了一眼,立即了然,而后落在了姜荔雪身上:“你倒是个有本事的,竟还会翻窗?” 姜荔雪忍着喉间灼热的疼痛,努力回应他的话:“谢殿下夸奖,妾身从小就会……” 胳膊蓦地被兰英碰了一下,打断了她的话。 兰英心里嘶嘶冒凉气:姑娘你快别说了,殿下这句不是夸你。 姜荔雪当然听得出来谢珣不是真的夸她有本事,只不过先前庄嬷嬷教导她,与人说话,尤其是与长辈或位份高的人说话,要做到句句有回音,万不能别人说一句,自己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只是这会儿她心情慌乱,方才回应的话也确实有些口不择言。 现下想来,还不如闭口不言呢。 姜荔雪将身子又缩了缩,试图削弱自己的存在感。 谢珣的目光在她的身上驻留的片刻便移开:今晚让林空锁门之后,倒也猜想过那个女人会如何,要么去母后那里告状,要么在门口站上一夜,次日再去找母后告状…… 若她真是个有心计的,大抵会选择后者,苦肉计便是这样用的,虽受些苦,但也能博得更多的同情与怜惜。 但他万万没想到她会翻窗进来。 这是什么招数? 他竟一时想不明白。 罢了,他好奇这个女人作甚? “你既非要住进来,这里留给你便是,”谢珣面上仍有余怒未消,转身往外走去,“林空,叫人去把书房的锁撬开。” 林空不敢多说,这便跟着他一起离开了。 他一走,房中的冷煞之气便立即削减下来,姜荔雪呆呆望了一会儿,随即问兰英:“他还会回来吗?” 兰英忧心忡忡道:“想来不会吧……” 姜荔雪摸了摸自己泛疼的脖子:“今晚不能与他共处一室,日后传出去难免叫人笑话,但至少今晚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兰英幽幽睇了她一眼:有时候也挺羡慕姑娘这般没心没肺的性子的…… 这一晚谢珣便宿在了书房里,翌日一早天朦胧亮起的时候,他便离开了东宫。 原本依着规矩,今早姜荔雪要与谢珣一起去永安宫给皇后敬茶的,可是早朝之后也不见他回来,她须得赶在早膳之前去敬茶,眼看再等下去就要误了时辰,姜荔雪索性不等了,这便带着兰英先过去了。 月红与绿萼早在伺候她洗漱之后,便先去了永安宫向皇后娘娘禀报昨晚发生的事情。 是以姜荔雪形单影只来永安宫时,皇后将她招至身旁坐下,看着她脖子上还未消淤的红肿,抚慰道:“好孩子,昨晚叫你受委屈了,还疼么?” 姜荔雪只在两个月前的赏花宴上见过皇后,如今第二次见面,两人成了婆媳关系,姜荔雪一时不能适应,磕磕绊绊道:“多谢……母后关心,不疼,不委屈……”昨晚是她先踩疼了谢珣,被他掐上一把也算是两两相抵,确实没觉得委屈。 “本宫已经叫人去太医院给你调制活血化瘀的膏药,你放心,等太子回来,本宫一定好生骂他一番给你出气……” “我……没有生气,”姜荔雪如实道,“他只是不喜欢我,也没做错什么……” “新婚之夜抛下你去睡书房,便是错。”说罢拉着姜荔雪的手,轻声道,“你不与他计较,是你大度,但本宫也不能放任他继续晾着你。” 姜荔雪很想说不用,她一点也不介意被他晾着,最好能一直晾着她才好呢。 但是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万万不敢说出来,毕竟先前庄嬷嬷和祖母都教导过她,她是皇后娘娘选进宫里的人,进宫之后能倚仗的只有皇后娘娘,所以万不能做违逆皇后娘娘的事,也不能说违逆皇后娘娘的话。 故而她也只能呆呆地听着皇后说话,末了才应一句:“我听母后的。” 皇后提及她昨晚翻窗之事,夸她主动的心思是好的,但是方法过于激进了些,提点她多多展露些自己的魅力,久而久之,太子一定会动心的。 她听这话颇有几分“以色侍人”的意思,可也知太子他“不近女色”的声名传了许多年,究竟自己能不能让他动心,她心里毫无成算,于是问道:“若是太子殿下一直不喜欢我呢?” 皇后握住她的手:“莫说气馁的话,本宫相信你可以的。” 而谢珣这边,今晨离开东宫之前便吩咐林空,叫他安排人把东宫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且将姜荔雪安排到后院的风吟小院居住,那座小院位于后院的最北边,离他的寝殿最是远,眼不见心不烦。 入暮回宫时,不出意外地被母后叫去永安宫训斥了一顿。母后要求他不得冷待良娣,他嗤之以鼻:“我不喜欢那个女人,母后何必强人所难?” 皇后知晓他此时油盐不进,听不进去她的话,于是另辟蹊径想了个法子:“那母后与你打个赌如何?” “什么赌?” “你且将她好生养在东宫,我们以三年为限,若三年内你都没有喜欢上她,母后便再也不强求你……” 他眉头一挑:“当真?” “自是当真,不过这三年内,你不得寻借口躲着她。若她主动与你示好,便是考验你定力的时候……” 他轻笑一声:“一言为定!” 回到东宫,昨日的喜绸锦花已全部换下,恢复了以往的清雅。 寝殿内也一如往日,瑞兽炉中燃着惯用的冰麝龙涎,驱散了昨晚的胭脂气。 他很是满意,心情怡悦许多,直到林空进来与他禀报,说今日皇后派人来修缮后院,将后院各院落的瓦片都掀了个遍,近些时日都不能住人,故而太子良娣现下只能安置在偏殿的耳房内。 与他的寝殿只隔一个房间。 他知道母后是故意让那人女人住得离他近些,借此让那个女人多些机会接近他。 纵使心里觉得不快,但想到那个赌约,便也允了:“先这样吧。” 夜阑人静,谢珣习惯看会儿书再入睡。 《商君书》的第十六篇还未看完时,寝殿外传来了踟蹰的脚步声。 廊下的宫灯将那人的身影映照在房门的窗棂上,他瞥了一眼,便认出是那个女人过来了。 心中暗嗤一声,便收回目光来,继续看手中的书。 不消一盏茶的时间,他便看完了第十六篇章,而后搁下书,熄了床边小几上的琉璃灯,这便歇下了。 那个女人不知为何没有进来。 他懒得理会,一夜好眠。 与她分房而睡的第三个晚上,她又过来了。 今夜倒是斗胆推开了他的门,身上一身薄如蝉翼的轻纱寝衣,几乎罩不住内里的荷色小衣服,以及泛着光的莹白肌肤。 脸上却如涂丹一样红,低着头磨磨蹭蹭来到他的床前,飞快地瞥他一眼,而后默不作言地将一侧肩头的纱衣往下扯了扯,露出半个小巧莹润的香肩给他看…… 谢珣的目光沉了沉:谁教她这般简单粗暴的撩拨人的? 该拖出去打板子! 见他毫无反应,迟疑了一会儿,又咬着唇将裙摆往上提了提:“要不……看看腿?” 10 撩拨 姜荔雪今晚大抵是鼓足了毕生所有的勇气,才敢推开谢珣寝殿的门。 昨日皇后提点她要展露魅力,她回去之后想了很久,委实找不到门道,蓦地想起继母给她的压箱底的“秘籍”,茅塞顿开。 那些“秘籍”除了记录一些令人羞臊之事,也记录了些许闺房乐趣。 于是她将兰英她们打发走,捧着秘籍仔细钻研解读,从小脸通红看到小脸通黄…… 昨晚原打算去谢珣寝殿的,可是她在寝殿门口徘徊了一圈又一圈,实在不敢斗着胆子进去,直到里面熄灯才叫她大松一口气:“今晚我还没准备好,明晚再来吧……” 而后落荒而逃。 今早去永安宫请安时,皇后娘娘一如先前那般般安抚她,鼓励她,可回来的路上却听到有宫人在暗处奚落她,她才知东宫的事情已经在宫里传开了。 人言籍籍,说的自是不太好听,兰英气不过,过去给了那碎嘴的宫人一个耳光,没想到那宫人是淑贵妃院子里的人,立即回去告了状,淑贵妃借此竟直接闹到了皇后的面前…… 姜荔雪从月红与绿萼的口中得知,淑贵妃与皇后娘娘早年便有积怨,因着淑贵妃母族势力大,虽然在位份上低了皇后娘娘一等,但是平日里对皇后娘娘委实算不上恭敬。 而姜荔雪是皇后亲自挑选进东宫的人,她身边的人打了淑贵妃的人,淑贵妃自然将这笔账算在了皇后的身上。 因着兰英先动手打了人,到底理亏些,皇后娘娘为了不将事情闹大,只能默许淑贵妃身边的宫人来东宫,当着众人的面,对着兰英双倍打了回来。 那宫人手劲奇大,兰英的脸颊当时便红肿了起来。 这两个耳光,不仅打在了兰英的脸上,也打在了姜荔雪的心上。 皇后娘娘在事后派遣身边的水芝送来了药膏,顺便安抚她和兰英。 水芝说,深宫似海,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挖坑等着她们,若一个不慎行差踏错,便会入了旁人的陷阱…… 姜荔雪恍然才反应过来:那宫人是故意碎嘴叫她们听见的,以此来激怒她和兰英冲动犯错,淑贵妃既是冲她来的,更是冲着她身后的皇后去的…… 这是姜荔雪第一次感受到宫闱的可怕,在她进宫的第三日。 先前还以为圆房与否是她与谢珣自己的事情,此一事便叫她看清,原来不圆房也是一种罪。 宫里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件事,她一日不与太子圆房,便一日无法真正地在宫里立足,便会受人奚落,被人欺负,身边的人也会跟着她受苦。 故而今晚,纵使心底怯意横生,但她想到兰英那张红肿的脸,还是鼓起勇气推开了谢珣寝殿的宫门。 她身上所穿的是一件极为轻薄的寝衣,那是进宫的前一晚,继母在送她“秘籍”的时候一并送给她的,交待她洞房之夜穿着给太子看。 可那晚她实在紧张,将这件事忘记了。 纵使今晚才穿上,但如此轻薄透光的布料,连内里的小衣都遮不住,还是叫她羞得抬不起头来。 继母说,男人并非都喜欢女人的脸,譬如有的男人喜欢女人不堪一握的楚宫腰,有的男人喜欢女人如白鹅般的长颈,有的男人喜欢女人如削葱根的手,有的男人喜欢女人玲珑莹润的脚,还有的男人喜欢女人的胸脯,有的男人喜欢女人的长腿…… 洞房那一夜,恰是说明了谢珣确实不喜欢她这张脸,于是她只能从自己的身上找寻对方可能会喜欢的部位。 壁上的宫灯与桌上的琉璃灯交叠辉映,照的寝殿内愈发明亮。 她慌得六神无主,垂眸拧着衣襟走了进去,而后飞快地瞥一眼谢珣的位置,侧身相对,将肩上的纱衣往下拽了拽…… 先前这个动作分明演练过许多次,可如今真的在他面前做时,是优雅也忘了,魅惑也无了,笨拙的动作失了分寸,将纱衣拉低了太多,以至于小衣上绣着的莲花也展露了出来,她慌手慌脚地又将衣服往上提了提…… 良久,对方并无任何反应。 是不喜欢吗? 她低着头,贝齿咬在红唇上,畏畏缩缩地又将腿探了出去:“要不……看看腿?” 还有脚。 她连鞋子都没有穿,素白如玉的脚上,五颗白里透粉的小脚趾不安地跳跃着,在对方依旧没有任何回应后,便不再乱动了,紧紧抓着地面的青砖,若力气再大些,怕是能抠出五个窟窿来。 腿也不喜欢,脚也不喜欢么? 好、好尴尬…… 谢珣的视线,顺着对方红润的脚尖,纤细的脚踝,到那一截骨肉均匀的细长小腿,恍然发觉自己看得太多了,便立即移开了视线。 女人身上淡淡的馨香如浅雾一般萦绕着,笨拙却魅惑的动作,配上那张分明惶恐无措的清纯小脸,不知为何让他心头有些鼓燥。 察觉自己吐纳的气息也带了几分灼热,这种不受自己控制的情绪让他额角发涨,谢珣猛地站起身来,欲往外走去。 衣袖却被一只小手拉住。 她期期艾艾地看过来,声音细软破碎:“殿、殿下,是妾身哪里做的不好吗?” 还用问?笨手笨脚的,叫人没眼看。 “学艺不精,东施效颦。” 他扔下这两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 兰英与月红绿萼立与寝殿门外,俱是一脸紧张之色,各自盘算着这一次良娣究竟能不能与太子殿下圆房成功。 寝殿的门突然被人掼开,随即便见太子殿下沉着一张脸,一语不发地离开了。 此时距离良娣进去还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三人赶忙进去找姜荔雪,彼时姜荔雪也刚拢好衣服,裙摆也放了下来,见是她们进来,小脸一垮,险些哭出来。 兰英忙上前安慰:“没事的良娣,这次不成,咱们再回去慢慢想办法便是……” 姜荔雪捧着兰英不曾消肿的脸,越看心里越难过,问她还疼不疼? 兰英看着眼前委屈得泪眼汪汪的姑娘,此刻还有心情惦念着自己,心头一酸,挤出一个笑来:“不疼了,皇后娘娘送来的药很管用,一点也不疼了……” “都怪我,没有能力护住你……” “良娣莫要自责,这本也不是你的错。” 要怪就怪姜家,明知姑娘的性子纯真胆小,又胸无城府,还将人往这虎狼窝里送,如今将姑娘逼到进退维谷的地步,真不知道姑娘还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兰英将腕上兜着的衣服给她穿上,月红与绿萼也将鞋子递了过去,待穿着妥当,才道:“良娣,咱们先回去。” 回到偏殿耳房内,姜荔雪的情绪一直很低落,兰英要了些甜食与果酿,她吃了甜的东西,心情才好一些。 兰英此时才敢问方才在寝殿内发生的事情。 姜荔雪咬着柿饼,如实以告。 兰英得知后大惊:“姑娘从哪里学的这般大胆的法子?” 姜荔雪转身走去床边,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本小册子来,但并未打开给兰英看,只是与她道:“这是我进宫前母亲给我的,她说这里面的法子可以让男人愉悦,我只是挑了几个简单的动作,没想到太子殿下根本不喜欢……” “嗯?里面是什么……”兰英伸手要拿来看看,却被姜荔雪躲开,随即又塞回了枕头下面。 “这个不能给你看,”姜荔雪说,“日后等你成亲了,我再教给你。” “究竟是什么啊?”见姜荔雪这般藏着掖着,兰英愈发好奇。 “这里面究竟是什么眼下并不重要,”姜荔雪吃罢了一块柿饼,又连着喝了三杯果酿,腮边便如朝霞映雪,又凝上了几许愠怒,“最重要的是,他嫌我长得丑!” “怎么会?”兰英惊叹道,“莫不是良娣听错了?” “没,他笼统与我说了两句话,前面那句我确然因为紧张没听清,后面那句说我‘东施效颦’,我却是听得真真的。” 东施? 他居然说她是东施? 兰英听她这样说,也只得顺着她的话安慰道:“或许殿下也只是随口一说,良娣莫要放在心上,若良娣这般模样都算丑的话,天底下便没几个好看的人了……” “是吧!”姜荔雪一直对自己的容貌颇为自信,从小到大她虽见的人少,但只要是见过她的人,无一不赞叹几句美貌出众。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丑?”姜荔雪将酒杯重重搁在桌上,“他怕不是眼睛有什么大病!” 11 开解 姜荔雪因着被谢珣“嫌丑”一事,很是郁卒了两日。 恰逢这两日谢珣有事外出,未曾回来,她也不必再硬着头皮去他面前讨嫌。 皇后见她情绪低落,主动提出让她回姜家一趟,舒缓心情。 “在坊间,女子出嫁的第三日或第五日是要回门的,你为良娣,按照宫规原是不能随便出宫,但是本宫愿意为你破了这个规矩,你回去看看你的家人们,顺便散散心,只要午时之前回宫便可以……” 姜荔雪其实并没有很想回姜家,她最想回的其实是景州的外祖家。 但外祖家远在千里,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一次。 皇后已经吩咐庄嬷嬷为她备好了回门的礼物,她不好拂了对方的好意,次日便带着那些礼物出宫了。 姜家提前接到了她要回门的消息,早早便盛装等在府门外,瞧见那装潢繁贵的马车上只下来了姜荔雪一个人,并未见太子的身影,虽然心中的期盼落了空,但也在意料之中。 随行的宫人们从后面的马车搬出礼物,流水似的抬进了尚书府中。 姜家人见此情景,脸上不由荣光焕发。 姜老夫人带着其他人向姜荔雪行礼,姜荔雪一时不适应长辈们矮下去的身子,忙上前扶了一把姜老夫人,唤了声“祖母请起”,姜老夫人便亲昵地握着她的手,引着她进了门,往花厅走去。 虽说姜荔雪入宫不过五日,但她毕竟是当今太子的第一个女人,满京城有不少贵族都盯着她,这几日关于她和太子的事情也多多少少在贵族圈子们流传着,姜家也听到了些许,说她与太子一直未曾圆房。 姜老夫人为此心中不安,原本想寻个机会派人进宫问问她的,今日皇后特许了她回门,正好免了迂回,便直接问了她。 姜荔雪低头说是。 姜老夫人嗟叹一声,劝她宽心:“你千万莫要因此对太子殿下生了怨怼,感情之事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多主动些,体贴些,早晚有一日能打动太子殿下……” 姜荔雪暗暗噘嘴,心想还要她如何主动?谢珣就是不喜欢她这个人,不喜欢她的脸,也不喜欢她的身体,她还有什么地方能打动对方的呢? 花厅内,姜老夫人只留了三个儿媳和三姑娘姜梨满与五姑娘姜意纾,其余人都打发去做别的事情了。 几位长辈为姜荔雪出谋划策,教她如何博取太子的心意。 姜荔雪听得心烦:她本就不愿意入宫,又接二连三受太子打击,可长辈们却并不关心她心里如何委屈,只是一字一句地教她讨好太子,仿若只将她当成一个可以操纵的木偶人,她还不如廊下那只学舌的鹦鹉,至少鹦鹉不会觉得委屈…… 白得刺眼的阳光从窗格子里照进来,落在窗前的凤尾丝兰上,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她用通草也做了一盆凤尾丝兰,圆锥的花序,乳白色的花瓣带些许红晕,像银色的大铃铛,风一吹一晃,好似能泠泠做响…… 那盆花也摆在了花厅中,不久有贵客瞧上,祖父便随手送给了对方。 那人不久后又来讨要过一次,说事自家夫人很喜欢,但是不小心弄坏了,想再要一盆一模一样的。 倒也没有白要,祖父拜托对方的事情对方也允诺一定帮忙办好。 祖父为此乐呵呵地夸赞了她几句,说她做的花很是讨得对方夫人欢心,叫她日后多做些,以后拿来送人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她自那之后便很少做了,不仅是因为做一盆花须得耗费她大半个月的时间,更是因为这盆耗费她心力的花却被人当成讨人欢心的玩意儿,她替花觉得委屈。 就譬如她现在为自己感到委屈一样。 “良娣,良娣,唉,六丫头……”姜老夫人唤了她几声,也不见她答应,一急之下脱口唤了声“六丫头”,随即又赶紧改了回来,“良娣,方才你的两位伯娘与母亲教你的事情,你可是记下了?” 姜荔雪的思绪慢慢从花上回转,漫不经心应了声,便没再说话了。 大家对她的反应并不陌生,以前在府中时也常是这般,旁人说着话,她虽是安静听着,但眼神却空空的,神思早不知游移到何处了,又怎会真的将她们的话听进去? 只是现下碍于身份,不好斥责,只好随她去了。 花厅中一时陷入沉默之后,姜老夫人心焦之余,欲再以长辈的身份教导一番,坐在后面的姜意纾与姜梨满互相交换了眼色,姜意纾起身道:“祖母,六妹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和三姐姐也想与六妹妹说会儿话……” 姜荔雪早就坐不住了,不等祖母发话便站起身来,姜老夫人见状也只好依了她们:“也好,你们年龄相近,有更多的话聊,去吧。” 说话间姜荔雪已经走到了花厅中间,姜意纾与姜梨满走上前来,一左一右牵起她的手,姐妹三人这便往后院去了。 就近去了姜梨满的院子,她的婚事也近了,还有两个月便要出嫁,姜家给她准备的嫁妆将她院子里的厢房塞得满满登登的。 姜梨满的闺房里,三足梨木圆香几上摆放着一盆百合花,那也是通草做的,是年初她定亲时,姜荔雪送她的贺礼,寓意百年好合。 这盆花被呵护得很好,已经过去半年,仍明净如新,花瓣叶末一丝微尘也无。 这才是受人珍视的样子。 三姐妹聊的话题依旧在姜荔雪身上,不同于方才在花厅中长辈们的指导,姜梨满与姜意纾更在意的是此事的症结所在。 姜梨满年长她们两三岁,看事情也更通透些,她与姜荔雪分析道:“太子殿下不近女色,或许是因为洁身自好,对感情之事要求极高,亦或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若是后者,生性使然,不论你做什么,都不可能得到他的喜欢……” 姜意纾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止她这样想,她闺阁的朋友们也是这般想的,只是大家只敢背地里隐晦地说上几句,不敢摆到明面上来说。 “若太子殿下并非后者,或许会有日久生情的那一天,但也不能抱有太大的希望,毕竟谁也说不准,日后能让太子殿下生情的女人究竟会是谁?” “如此说来,六妹妹也太可怜了?”姜意纾同情地看着姜荔雪,一边庆幸当初入宫的不是自己,一边又委实心疼姜荔雪,“三姐姐,你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可有破解的法子?” “若六妹妹对太子并无迷恋,我姑且有一个法子可解……” 姜荔雪眸光一亮:“三姐姐若有法子助我脱身,日后我一定好好报答你!” 姜梨满见她确实对太子没有一丝留恋,也深知以她的性子确实不适合久居深宫,便提点道:“六妹妹,你说咱们府中那么多女使小厮,他们当真是心甘情愿伺候人的么?” “嗯?”不是在说她和太子的事情吗?怎么忽然扯到女使小厮身上去了。 不过既然三姐姐问了,定然是有深意在其中的,于是姜荔雪认真将这个问题想了想,才道:“咱们府上的女使小厮们,除却几个是家生子,其余大都出身贫苦人家,来府中做事也只是生计所迫,若他们生活富足,定然不会做这些低人一等的活计。如此他们能做好分内之事已是不错了,若要求他们打心底里愿意,怕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她所说的这些,正是姜梨满想要从她口中听到的。 “是啊,不过是一份活计,做好分内之事便可,”姜梨满笑盈盈地看着她,“六妹妹何不把讨好太子殿下,也当成一份活计来做?” 姜荔雪先前自我开导过几次,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想法,蓦的听到,很是觉得新奇,顺着对方的话一边思索一边道:“唔,女使小厮的薪水每月不过二钱银子,我做良娣,月例少说有百两,且吃穿用度无不精良。比起女使小厮们做的辛苦活,我不过是在他面前耍耍狐媚子功夫,并不会累着……” 可高涨的情绪持续不过几息,便又低落了下来:“虽然这样想心里会舒服些,可是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宫里诸多诡谲,我还是想早些离开那里。” 姜梨满便又接着引导她:“譬如咱们府中有一个侍弄花草的花匠,她每日都给花草浇水,松土,除草,施肥,表面上勤勤恳恳,从无懈怠,可一年到头,她侍奉的花儿却一朵都没开,你会苛责她么?” “不会啊,”姜荔雪脱口而出道,“想来她不善于侍奉花草,打发她去做别的活就好了。” “那你的花草怎么办?” “换一个人来侍奉不就好了。” 姜梨满弯唇一笑:“是啊,倘若你勤勤恳恳侍奉太子殿下,可却始终不得他欢心,一年半载倒还好,若是三年五载都不成,你说有朝一日皇后娘娘会不会将也你换了?” “三姐姐的意思是,让我熬上三年五载,便能脱身,是吗?” “若你能将表面功夫做足了,既能让皇后娘娘看到你的辛苦付出,又能让太子殿下对你愈发生厌,兴许要不了那么长时间……” 姜荔雪呆呆地看着三姐姐,从前她与姜梨满并没有多少走动,如今看着对方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才觉原来骨肉血缘竟然这般奇妙,就算平日里不算亲近,也会真心实意为她分忧解难。 分明对方只是大她三岁,却有一种超出年龄的淡然和稳重,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游移在美貌之外的气质,似有很丰富的阅历一般。 而后她又将对方的话在脑中又转了一遍,霎时犹如醍醐灌顶。 12 煲汤 离开尚书府时,姜荔雪的心境已大不一样。 这两日凝结在心头的愁云,经过三姐姐的点拨,已然消散了干净。 抬头望天,夏日的清空无云也无霾,只有风中送来几许细细的花香,叫人闻着怡悦,连书上蝉的鸣叫也变得悦耳起来。 皇后娘娘昨日嘱咐过她,要在午时之前回宫,故而他未在姜家用午膳,与两位姐姐聊到午时的前两刻,便动身回宫中了。 依着三姐姐教她的那些,她回宫之后并不着急回东宫,而是先去了永安宫,向皇后娘娘谢恩。 皇后娘娘好似早知她会过来,将她留下来一起用午膳。 “回去这一趟,瞧着气色似乎好了许多,”皇后笑意温和地给她夹了些菜,“心情是不是也好些了?” 姜荔雪如今将皇后娘娘当成东家,把自己当成一个在东家手底下讨活计的人,对待东家,态度比起之前愈发恭谨了些:“这几日叫母后担忧了,母后抬举我入宫,是我的福分,我不仅没有做好分内的事情,反而因为太子殿下的拒绝而气馁,如今想来委实不该。希望母后不计较我的任性,日后对我不吝赐教,我……都听母后的……” 这话虽说的直白,却也似透着无限的真诚,句句都说到了皇后的心坎里去了。 皇后之所以破例让她出宫回门,一方面的确是见她郁郁寡欢,有意让她出宫散散心,另一方面,也有几分借姜家人的口来提醒她的意味,提醒她莫要生了懈怠之心,毕竟她身后的姜家,也需要她维持太子良娣的这份殊荣。 现下看来,这趟出宫之行果真叫她懂事了许多,皇后也知道这“懂事”的背后是要委屈她,于是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实打实的心疼:“你是本宫亲自挑选的人儿,本宫自会护着你,日后若受了委屈,你就来告诉母后,母后给你做主……” 姜荔雪眸如秋水,澄澈而平静,轻声应下了。 午膳之后,姜荔雪特意向皇后请教了太子殿下的口味与喜好,说是太子今晚便要回来了,她打算亲自做几道太子爱吃的饭菜。 这也是三姐姐教她的,要她在皇后娘娘面前多表现些,嘴要甜,话要圆,先将话说满哄得对方开心,至于究竟能把事情做到几分,那便是凭她自己的心情了。 皇后对她的这份主动的心思十分满意,只不过若说起太子喜好的吃食,却是被她问住了。 太子在吃的方面要求并不多,也甚少对什么菜流露出喜欢的神色,也并无什么不喜欢的口味,就连她这个做母亲的也没有发现他的偏好。 思忖片刻后,皇后道:“太子这两日在外奔波,难免周身劳顿,用虫草炖老鸭汤,能滋补养气,润肺清热。本宫这里正好有些上好的虫草,一会儿叫水芝拿给你……” 姜荔雪乖顺地应下:“多谢母后,那我这便回去准备了。” 皇后笑意融融,越看她越觉得喜欢:“去吧。” 因着谢珣在膳食上并无什么要求,故而东宫并未设小厨房,往日里都是尚食局做好了饭菜直接送过来。 尚食局下有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大司,其中司膳司掌管割烹煎和之事,这就意味着姜荔雪要去尚食局那边,借用司膳司的地方给谢珣煲汤。 那里对她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 她对于从未去过的陌生之处,总是带着莫名的惧怕。 也怪她先入为主,以为东宫会有一个小厨房,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夸下海口说要亲自给太子煲汤。 如今皇后娘娘已知晓她的“诚意”,水芝姑姑也早早将虫草送了过来,她只好换了身利落的窄袖衣裳,卸了发上的珠翠,带上兰英与月红绿萼给自己壮胆,四人一起往尚食局那边去了。 风飘绿意,温软熏人,她们在宫道中行走,循着高阔曲折的游廊入了御花园,时而被浓浓绿荫笼罩,时而落入午后绚烂的阳光下,不一会儿便出了一身薄汗。 兰英捧着虫草跟在姜荔雪身后,瞧着良娣身穿浅云色的衣裳,倒是与自己身上这身淡白色的宫装有几分相似。不过良娣骨秀娉婷,纵使衣着朴素淡雅,也比她们多了几分出尘之气,叫人羡慕不来。 再往前走了一程,终于闻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食物的香气。 这个时辰,离晚膳的时间还早,尚食局的人不多,司膳司中也只有两三个人,或是洗菜,或是蒸煮,提前准备晚膳要用的各种食材。 司膳司的主管是皇后娘娘的人,水芝姑姑提前过来打过招呼,所以司膳司主管亲自来迎接,并安排人帮姜荔雪打下手。 平日里各宫的娘娘们有时也会来司膳司这边,或是做菜熬汤,或是做些点心甜水,大都献与圣上,故而司膳司对于这种事情早已见怪不怪。 只不过兰英与月红绿萼三人却不能进去,司膳司主管委婉解释道:“往日里各宫的娘娘们来此,也都是一个人进去的,这里烹调着各宫的膳食,委实不宜叫太多外人入内,万一其中某道膳食出了问题,良娣在内自是不能指摘,但各位姑娘难免会遭些怀疑不是?” 这话确实在理,兰英她们虽然担心,也只能在外面等着。 司膳司主管安排了一位厨娘跟着姜荔雪,得知她要煲虫草老鸭汤,那厨娘便带着她去后院挑选老鸭。 “羽毛暗沉且有花斑的为老鸭,羽毛光洁且鲜艳的为嫩鸭……”厨娘将她带到鸭舍前,教她挑选老鸭的方法后,又道,“良娣且慢慢挑选,我这便回去拿菜刀,顺便准备热水,一会儿帮良娣宰鸭子。” 姜荔雪道了声“有劳了”,便转身认真挑选起鸭子来。 鸭子并不多,她很快就挑中了一只肥硕的老鸭子,鸭脚的肉垫又大又厚,想来养的年岁长些,用来煲汤最好。 挑好之后,便等着那厨娘拿刀过来。 眼下还未见对方身影,姜荔雪也并不着急,毕竟这会儿天色尚早,她也并没有打算把汤煲得有多好喝,煲得时间短一点自然也无所谓。 她甚至饶有兴趣地在后院逛了逛,这里不仅养着鸡鸭鹅这般常见的家禽,还有其它飞禽走兽,她瞧瞧这个,逗逗那个,不知不觉间,日光西沉许多,那个厨娘却还没回来。 司膳司的人陆陆续续来这后院挑选食材,而后各自处理好后便折返回去,并不多做逗留。 甚至有人挑中了她的那只鸭子,险些捉走,被她喊住:“那、那只老鸭,是我要用来煲汤的……” 对方瞥了她一眼,有些不悦:“你是新来的?” 想来是因为她今日的穿着,将她认成宫女了。 “我不是,我是……” 对方没等她把话说完,兀自选了另外一只老鸭,拎着脖子去了旁边,利落地宰杀后,便要回去。 姜荔雪猜想先前那个厨娘许是被旁的事情绊住了,眼下时辰已经不早,兴许兰英她们还在外面眼巴巴地等着她呢,还是快些把鸭子处理好去煲上才是。 虽然她如今身为良娣,但她也只使唤过东宫的人,眼前这将她认作宫女的人,也不晓得能不能听她使唤。 “我是太子良娣,劳烦你帮我宰那只鸭子可好?”她指了指鸭舍里那只还在昂着脖子踱步的肥鸭子,但声音远不如鸭子叫的声音大。 那人一脸不耐烦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要我帮你宰那只鸭子吗?我这会儿忙着呢,没空,你自己宰吧。” 说完将手中还沾着鸭血的菜刀往她手里一塞,而后毫不迟疑地离开了。 姜荔雪握着那把菜刀,又看了看那人疾步离开的身影。 她……哪里敢宰鸭子啊。 姜荔雪想去找旁人帮忙,可司膳司的人各自手头上都有活,低着头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她寻了个面善的,走过去问道:“你能帮我宰只鸭子吗?” 那人瞥了一眼她的衣裳和她手里的菜刀,头也不抬道:“淑贵妃的宫里今天突然多要了两桌菜,大家都忙着呢,你自个儿宰吧。” 连着被两个人拒绝,姜荔雪那颗小如鹌鹑的胆子便再没有了勇气,垂头丧气地折回后院,手中的菜刀对着那只老鸭比划了几次,还是选择放弃了,喃喃自语道:“我实在不敢杀你,你可不可以自己死啊?” 话音才落,便见那只原本嘎嘎踱步的老鸭,脑袋忽的一歪,像是被什么东西打中了一般,扑通摔倒在地上,翅膀与双蹼扑腾了一会儿后,渐渐归于平静,再也不动了。 突如其来的事情将姜荔雪吓得呆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敢大着胆子上前,发现那只老鸭已经死了。 死了? 真的死了? 它竟真的自己死了? 这怎么可能?难道……有鬼? 姜荔雪顿觉四周一片森凉,先前那些嘈杂的动物叫声在刺客也显得格外诡异起来。 她被自己冒出来的这个念头吓坏了,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的身子变得僵硬,喉咙也紧得发不出声音来,用尽了所有能调动的力气才缓慢地将身子转过去,而后吃力地迈开腿,欲往前院跑去。 才迈出两步,小腿忽的被什么打中,她本就脆弱紧绷的身体被这一下彻底击碎,登时软弱无力地瘫倒在地上,随即惊恐地往后面看去…… “哎!”院墙边的古柏树上传来一个慵懒调侃的声音,“鸭子不要了?” 13 奚落 姜荔雪循着声音望去,在那棵枝繁叶茂的古柏树上依稀瞧见一个人形的影廓来。 应该是人吧? 若是鬼的话,白日里怎么敢出来呢? 她站起身来,往那棵古柏树下走去,那条被打到的小腿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而隐隐作疼。 待到了树下,仰头望去,在一条歧伸的粗壮树干发现了那人。 对方懒散地躺在树上,垂下来的衣服样式和司膳司的人穿的一样,想来他也是司膳司的帮厨,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既然确定对方是活生生的人,姜荔雪胸腔里那颗疑神疑鬼的心才算安定下来。 “你方才用什么打的我?”她问。 “黄豆,”对方回答,听着是一个年轻清朗的声音,“熟的。” “那只鸭子……也是你打死的?” “不然呢”,对方揶揄道,“你以为它真的能听懂你的话?” 姜荔雪尴尬的沉默了片刻,而后才道:“谢谢你帮我,你也是司膳司的人吧,可以不可以帮我处理一下那只鸭子,我要用它来煲汤。” 对方“呵”的笑了一声:“不敢使唤别人,倒敢来使唤我?” “你要是也不愿意就算了……”姜荔雪原本对他也并未抱太大的希望,大不了她把鸭子带回东宫,叫林空他们帮忙处理就是了。 她拿出帕子,皱着眉头走进那方小小的鸭子,隔着帕子攥住那只老鸭的一只腿将其拎起,而后踮着脚尖走出了鸭舍。 熟料那只老鸭还未死透,被她拎起后,身体忽然抽动了一下,吊着的脑袋发出一声惨叫,另一只鸭蹼在空中蹬了一下,蹭到了她的手背…… 她身子一震,那种濒死之物在她手背上留下的诡异的触感,像是多年以前她被困枯井时,那冰凉的蛇在她身上滑过一般,寒意自手背迅速袭满了全身。 她两眼一黑,发出一声尖叫来,迅速甩掉了手中的鸭子,不辨方向地跑远了些,然后蹲下来抱住脑袋,将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瑟瑟发抖着。 那些掩埋在深处的记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出现,即使时隔十余年,仍然能轻易地击击碎她多年经营的壁垒。 不知何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那道熟悉的调侃声在她头顶上响起:“胆子这么小,难怪别人都欺负你……” 姜荔雪从恐惧的回忆中慢慢缓过来,想到自己这般丢脸的样子被人瞧见,委实没脸抬起头来,于是闷声道:“你走开,我不需要你的安慰。” 对方贱兮兮道:“谁说要安慰你了,我是过来看你笑话的。” “你……大胆,”姜荔雪企图找回一些自尊来,“我是太子良娣,你敢对我不敬?” “他们都说新进宫的太子良娣不招太子喜欢,我瞧你这般胆小如鼠的性子,那太子喜欢你才怪……” 想到连一个小小的司膳司的人都敢当面奚落自己,自己这个太子良娣做得委实窝囊,心里便更难受了。 可输人不输势,她还是抬起头来,兜着两包被吓出的泪狠狠地瞪着对方:“你欺人太甚,我要治你不敬之罪!” “你……”她从对方登时放大的黝黑瞳仁中看到了缩成一团的自己,一个既没有气势也没有仪态的自己。 顺便也终于瞧清了对方的长相。 一张轮廓深刻清晰的脸,眼珠极亮,像暗夜里的鹰,透出毫无惧意的野性。眉毛不粗,却很浓,微微上挑的眼尾,又削弱了几分凌厉感,多了几分游戏人间的松弛感来。 对方也在看她,目不转睛地盯了她好一会儿,才猛地偏过头去,嘟囔了句:“他娘的,怎么长的这么好看……” 虽然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但姜荔雪约莫听到对方似乎骂了句粗口,不免恼羞成怒:竟然还当着她的面说脏话? 实在不能忍。 必须告诉司膳司的主管,把这个人赶出宫去。 她气腾腾地站起身来,这便要走,那人却又出声唤住了她:“哎,那鸭子……我帮你处理了便是。” 姜荔雪停下脚步,脸上怒意不减,气呼呼地看着他也站起身来,对方身量高大修长,看着比谢珣都高的样子,那身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司膳司制衣,硬是被他穿出了器宇不凡的感觉。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鸭子时,那鸭子又蠕动了一下,下一瞬,便见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捏着老鸭的脖子一捻,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他一脸若无其事地将其提起来。 “我去前面处理鸭子……” 对方闲庭信步地往前院走去,姜荔雪以为他是被自己方才那句要治罪他的话震住了,难得遇上一个惧怕自己的,便趁着自己势头还在,追了上去:“那你待会儿帮我把汤也煲上吧……” 对方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又迅速地转了回去:“得寸进尺……” 姜荔雪板着脸再一次强调:“我可是太子良娣!” “呵呵……” 在那人的帮忙下,姜荔雪总算顺利地煲上了虫草老鸭汤。 这道汤至少要煲上一个时辰,姜荔雪也不必在这里守着,到时候叫人来取便是。 今日经历的这番也叫她暗暗下了决心,要在东宫置一个小厨房才是,免得下次再来受人冷遇。 * 谢珣回宫时已近暮色。 前些日子户部的仓部出现了库丁盗银的事件,由此父皇安排人盘查仓部的库银,发现有人用白布裹着木头替换了真正的库银,库房里五千余万两的银子不翼而飞…… 兹事体大,父皇将此案交由他去处理,他这两日便是去户部仓部查看出纳账目,发现库丁盗银只占了很小的一部分,另有更大的问题,譬如有户部的官员徇私枉法,贪赃官银,亟待调查。 他去御书房将这两日调查的结果与父皇禀报之后,才回了东宫。 林空早早在东宫外等着他,见他回来,远远地便上前来迎接:“殿下这两日外出定是辛苦极了,良娣今日亲自煲了虫草老鸭汤,正等着您一起用膳呢。” 谢珣步子减慢许久,想到姜良娣的父亲便是户部尚书,盗银一案不知是否会与她的父亲有所牵连。 况且她进宫的时间与盗银案发生的时间太过接近,入宫之后对他大献殷勤,委实让他怀疑姜家的用心,是否是为了自保才将她送进宫中。 另一厢,姜荔雪看着满桌的金莼玉粒,饿的肚子咕咕直叫。 早在听到谢珣回宫的消息时,她便立马叫人传膳,尚食局的人很快将饭菜送来,摆放好之后,才听闻谢珣去了御书房。 她并不晓得他会在御书房耽搁多久,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那盅老鸭汤被她放在谢珣那边,她看一眼便能想到那只老鸭临死前扑腾的那一下,叫她心底凉飕飕的。 终于在饭菜凉透之前,谢珣回来了。 面色不太好的样子,不晓得是因为这两日过于劳累,还是因为看见她就没好脸色。 姜荔雪也不在意,起身迎他进来后,便亲自给他盛了一碗汤:“殿下,母后说天热宜喝老鸭汤,还送了上好的虫草过来,殿下尝尝看味道如何?” 谢珣腹中饥饿,倒也没有拒绝,接过便喝了起来。 汤的味道稀松平常,乏善可陈,并无可夸奖之处。 姜荔雪自然也不关心他对这汤的评价,见他开始用膳,便也不再拘着,拿起筷子便也吃了起来。 一顿饭吃的默默无言,那盅汤谢珣喝完她盛的那一碗,兰英便给自家主子使眼色,让她赶紧再给太子盛一碗。 奈何自家主子满眼都是菜,根本不看她。 兰英努力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寻到个机会与自家主子对视上。 她眼睛往那盅汤上使劲斜了斜,提醒主子给太子再盛一碗汤。 姜荔雪目露茫然,双唇微张,无声地发出一个“啊”? 兰英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只能悄悄将手抬高了些,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那那盅汤和太子…… 许是她动作幅度太小,姜荔雪脸上仍是一团迷惑:“啊?” 兰英无奈,最后只能用口型再次提醒她:“盛汤,给殿下盛汤……” “你在说什么?”姜荔雪一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兰英当即噤若寒蝉。 “她让你给孤盛碗汤……” 14 赴宴 谢珣原是不想理会她们主仆二人的,奈何那女使又是挤眉弄眼又是用手比划的,可她那主子根本看不懂,谢珣也是第一次见这么没有默契的主仆。 这么简单的事情就那么难以理解么? 笨得没眼看。 姜荔雪尴尬地搁下筷子:原来兰英是让她给谢珣盛汤啊? 随即后知后觉地想起,这汤毕竟是自己“亲手”为他做的,按常理确实该劝他多喝些。 都怪他让自己等太久,以至于腹中饥肠辘辘,才会只顾着吃饭忘了给他添汤。 她默默地给谢珣又盛了一碗汤,吃一堑长一智,接下来用膳的时间她也时不时盯着他的汤碗,一旦空了便立即给他添上。 不过他也没有喝太多,第三次给他添的汤,他只喝了一半便放下了,再也没动过。 夜幕沉临,兰英备好了沐浴的水,问姜荔雪可要现在沐浴。 她今日在司膳司待了一下午,身上发间都染上了些油烟的味道,兰英知道自家主子喜好干净,故而早早便让人烧好了热水。 姜荔雪却说这会儿先不沐浴。 “我去殿下寝殿里走一遭,待会儿回来再沐浴……” “啊?这不太好吧?”前两次都是洗得白白香香的才去太子寝宫,今日怎好一身油烟气就过去?万一要圆房…… “怎的不好?他肯定不会留我在房里的,左右不过一刻钟我就回来了……”姜荔雪连衣服都没换,这便乐呵呵地去了。 只不过姜荔雪到底还是高估了自己,她在谢珣的寝殿中连一刻钟也没待上,笼统说了两句话就被赶出来了。 “你来作甚?” “妾身来伺候殿下安歇……” “不必。” “那妾身退下了。” 三姐姐的法子果真好,她只需做些表面功夫给外人瞧,每晚来太子寝殿中走个过场,谁也不得罪,自己也不必遭罪,委实美哉。 谢珣也没有想到今晚的姜荔雪竟如此好打发,原以为她又会如那晚一般,衣着暴露的前来撩拨自己,没想到今晚却是衣着端庄,眉眼温顺地进来,又毫无怨言地离开,让他有些出乎意料。 莫非是觉得先前法子在他身上不生效,所以改作温良贤淑的姿态,以退为进? 呵,还真是不死心。 姜荔雪习得此法,接下来好几日都过得无比顺心。 她每日早上雷打不动地去给皇后娘娘请安,而后回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或者画画,或是制花,足不出门。 下午去司膳司待上一两个时辰,让袁今安帮她做一两道菜,晚上与谢珣一起用膳时便说是自己亲手做的,反正他也吃不出来。 袁今安便是那日帮她宰鸭子的人。 姜荔雪去司膳司的次数多了,那里的人便渐渐都知晓了她的身份,不乏有厨艺更好的人来与她套近乎的,但是她一直记得自己先前被人冷眼相待时只有袁今安出手帮她,故而她也只肯叫袁今安帮她做菜,不给旁人套近乎的机会。 袁今安的厨艺不算好,一些复杂的菜色他做不出来,又或是他不想做,姜荔雪也不与他计较,譬如今日原本想做砂锅鲈鱼,但袁今安说他做不出,于是姜荔雪便改叫他清蒸。 袁今安却提议,这么热的天儿,不若做成生鱼脍,铺在碎冰上,既味道鲜美又能清凉解暑,还不用去灶前生火受热。 “听起来也不错,”姜荔雪想都不想便允了,“那便做成生鱼脍吧。” 袁今安呵的笑出了声:“良娣还真是好说话。” “做什么都不打紧,反正殿下他也不会在意……”今日闷热得很,一丝风也无,姜荔雪使劲摇着扇子,仍扇不去这稠得化不开的热气。“你去多取些冰来,给我做一碗冰雪冷元子,唔,做两碗吧,兰英还在外面呢……” 袁今安看着被热气蒸红了脸的她,扇子摇得飞快,抖落了腕上的轻纱,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来。 大抵皓腕如雪便是形容这般了。 他眸光微动,立即转开了视线:“良娣何不在东宫设一间小厨房,免得每日来回奔波?” “先前是想过设小厨房的,可后来想想,若是真的设了,东宫诸多眼睛盯着我,岂不是不好找人代劳了?”况且她本来也不喜欢做饭,如今无非是做戏给外人看的,在司膳司尚有袁今安帮她做,若在东宫设了小厨,便真的要自己做了。 袁今安听她这样说,倒也并不觉得意外。 这宫里许多娘娘也曾来过司膳司,嘴上说着要为陛下亲自熬汤做点心,实则一双纤纤玉手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是动动嘴皮子,活都叫旁人干了。 “那你能不能换个人使唤?”袁今安似有些不满,“原先这个时辰大都去休息了,自打你来了之后,我比先前要多干不少活……” “你不愿意了?”姜荔雪原以为他是很乐意帮自己的,没想到他早就对自己心生怨言了,听到他这样说难免有些愧疚,于是落下手中的扇子,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那就不麻烦你了,我去找旁人好了……” 那委屈巴巴递过来的眼神,叫袁今安莫名心软了下来,板起的脸也松动了许多:“算了,我也没说不愿意……” “你不必勉强,我虽是良娣,但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那冰雪小元子……要加蜂蜜么?” “加两勺,谢谢……” * 自这之后好几天,姜荔雪都没有再去司膳司。 一来是因为袁今安那天有意拒绝,二来也是因为皇后娘娘发觉她这些日子虽然“贤惠体贴”,但是与太子却并无任何进展,于是点拨她,做饭只是其次,还是要把心思多放在太子身上。 “过两日户部侍郎李新吾要过五十寿诞,太子也会前去贺寿,你到时跟着一起去……” 姜荔雪每每听闻要去人多的地方,心中总会立即生出抵触的心思,但又不好直接说出口,只得委婉道:“母后,太子殿下怕是不愿意我同他一起前往,我还是不去了,免得惹他不悦。” 她如今只是太子良娣,并非太子正妃,像这样群臣聚集的隆重场合,想来就算她不出现也在常理之中。 皇后信誓旦旦地与她保证:“太子那边自有本宫去说,定叫他带你一起去。” 姜荔雪面上装作乖巧地应下,内心却欲哭无泪,只能将希望寄于谢珣身上,希望他这次不要听从皇后的劝说,千万别带她去参加那劳什子宴会。 果真这一日谢珣回来的比往常晚了小半个时辰,见她在殿中等候,眼神也只是淡淡地滑过她,似比平日多了几分冷漠。用罢了晚膳,忽而与她说道:“母后让孤带你去参加户部侍郎的寿辰,此事你可知晓?” 虽然不是她主动提出要去的,但是面对他的质问,还是莫名感到心虚:“母后今日同妾身说过,但妾身也知自己位份低,不宜与殿下一起赴宴,所以妾身还是不去了……” 此话实在发自肺腑,可落入他的耳中,不知因何却引得他冷笑一声:“你倒是会卖乖,难怪母后如此向着你。” 嗯?这话是何意? 是在夸她么? 怎的语气听着怪怪的? “那殿下是要带妾身去,还是不带呢?”莫要说些含糊不清的话,她实在听不懂,此时她只想明明白白地知道她究竟要不要去参加两日后的寿宴。 谢珣冷睇她一眼:“如你所愿,孤已经答应母后了……” 好吧,悬着的心彻底死了。 * 连着两个晚上的大雨,总算将暑气冲刷得淡了些。白日放晴之后,天色澄碧,纤云轻浮,空气中氤氲着泥土的芬芳与雨水的清甜。 一辆金丝楠乌木马车套着两匹英姿飒飒的枣骝马自宫门驶出,往御街上奔去。 因着她第一次与太子一起外出赴宴,今早月红与绿萼铆足了劲打扮她,为她挑了件藤紫色的褙子,里头配上珠色的软缎旋裙,颜色相宜,既显得华贵,又不会让人觉得隆重。 脂粉用了薄薄的一层,掩下她这两晚未曾睡好的面色,眉毛描得仔细,而后用一对金镶玉簪将头发尽数挽起,发髻两侧以珍珠排簪做点缀,如临春初绽的花,娉婷美好。 然则此时姜荔雪的心情却与“美好”二字属实无关。 一想到待会儿要面对诸多陌生人,她便忍不住对身边那位自上了马车便沉默不语,一直低头看书的男人心生怨念:他分明也不情愿带她一起赴宴,虽然不晓得皇后娘娘用什么理由说服了他,但是他这么大一个人,就不能坚持己见么? 一点原则也没有! 出了御街,马车便颠簸了许多,书上的笔墨开始变得晃眼,谢珣只得搁下手上的书,捏了捏有些酸涩的眼睛。 车厢内的案几上供着一座冰鉴,使得这方小小的天地里凉气充盈。 然而某个女人身上的气息似乎比那冰鉴更为寒凉。 谢珣瞥了一眼与他相坐甚远的女人,妆容精致的一张小脸上,远山眉黛下的一双剪水的眸子里盛满幽怨…… 不是已经如她所愿带她出来了么? 还有何不满? 15 贺寿 夏晴人燥,草木薰风,户部侍郎府上因提前得知太子要来,故而布置得格外隆重了些。 户部侍郎长子李成瑄在门口与人把臂言谈,迎接宾客入门。今年前来贺寿的人较之去年多上许多,有些并未收到请帖的人也携礼前来,一为祝寿,二也为一睹太子真颜。 姜荔雪与谢珣来的稍晚些,宾客大都已落座,见他们二人进府,纷纷起身行礼。 谢珣自幼习惯了这样的场面,随意摆手叫他们免礼,而后将御赐的寿礼送与户部侍郎李新吾。 李老受宠若惊,忙将他们迎入正堂上座。 因着宾客众多,正堂与庭院中皆设了桌案,案上红漆盘内摆放着环饼、蜜煎、枣塔以及时令鲜果,堂内轩窗四敞,落日熔金的光辉浮跃在空气中,对于姜荔雪来说却如同一座金黄的牢笼。 果真与她想的一样,众人的目光不止追寻着谢珣,也同样追寻着她的一举一动。 姜荔雪面上端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唇角挂着温婉得宜的微笑,实则紧张得浑身僵硬,如坐针毡。 唯一让她心中有些许安全感的,是祖父与父亲也在堂内,向她投来关切的目光。 庭院内是众人欢笑的寒暄声,正堂内的气氛则严肃了几分,李侍郎并几位朝中同僚同谢珣聊一些朝中琐事,姜荔雪自是不用开口应对,便只坐在谢珣身侧喝茶吃果子。 直到有人奉承了一句:“太子殿下与良娣郎才女姿,当真是天造地设的璧人一双……” 方才还侃侃而谈的谢珣倏地噤声不语,没有接对方的话。 厅堂内原本祥和的气氛也随之戛然而止,尴尬地凝固了起来。 姜荔雪才摸了一颗花红雕花蜜煎准备吃,见此情形也只得将蜜煎放下,偏头看了谢珣一眼,见对方仍没有要接话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慢吞吞说道:“大人谬赞了,不过妾身委实受不起‘天造地设’这四个字,还是留给殿下以后的身边人吧……” 她不过是在宫中讨生计罢了,才不要和那个冷脸大冰山成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那位官员面上一赧,忙附和着她的话:“是下官失言了,待会开宴定要自罚三杯才是……” 堂中的气氛这才缓和起来。 祖父与父亲看向她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心疼,姜荔雪与他们笑笑,将方才那颗蜜煎放进了嘴里。 谢珣淡淡地看了身边的女人一眼:方才他确实有意让场面难堪了些,什么郎才女姿?天造地设?听着委实刺耳,若他应下,岂非叫她愈发得意? 不过她的回答倒是叫他有些意外,对方浑不在意的样子仿佛那话确实出自真心,当真演技过人。 疏影横斜,日近黄昏时,宴席上早早亮起了灯,云衫侍女们鱼贯而入,倾倒寿酒,寿宴由此开始。 前两盏酒皆为祝寿,堂内堂外欢声笑语,祝寿词此起彼伏,贺声不断。 侍女每倒一盏寿酒,案上便添两道新菜,而后将先前的两道撤下,第三盏酒倒满时,案上已上过六道菜。 六道皆是下酒的菜肴,姜荔雪并无多少胃口,便只吃几口放在眼前的菜。 庭院中有侍郎府请来助兴的杂耍班子,其中一位口技艺人正在表演“百禽鸣”,惟妙惟肖的口技令人叹为观止,仿若真的有鸾凤翔集于庭院…… 第四盏酒过后,侍女将一盘煨牡蛎放在了她的身前,另一道蝤蛑签则放在了谢珣身前。 那位口技艺人的表演也刚好结束,众人皆抚掌叫好,姜荔雪亦是余兴未尽,抚掌之后拿起筷子,信手夹起眼前的牡蛎送进了口中…… 烫烫烫…… 因着天热,所以就算刚煨好的牡蛎也不会散发热气。 她方才听口技听得入神,一个不妨将整块牡蛎肉都放进了口中,那滚烫的牡蛎像是烧红的木炭,灼得她满嘴生疼。 若强行咽下去,定会灼烧喉咙,若是吐出来,当着诸多宾客的面儿,实在不雅观。 她被那灼热的痛楚逼出了眼泪,无奈只能求助身边的谢珣。 谢珣才饮罢第四盏酒,拂袖落下的左手忽然被人抓住,他侧目看过去,便见姜荔雪兜着两包眼泪求助似的看着他。 思及方才余光瞧见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块牡蛎肉,料想那牡蛎是刚煨好的,温度颇高,她定然是被烫到了。 他虽是不喜这个女人,但就算是陌生人向他求助,他也不会不理,更何况这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于是兜起袖子挡住她的脸,另一只手迅速置于她的下颌处,低声道:“吐出来。” 姜荔雪被烫得厉害,此时也顾不了太多,嘴巴一张便将那块牡蛎肉囫囵吐了出来。 那牡蛎肉经由她口中落入他的手心,依然烫得惊人,他随手扔到了桌案下,落下袖子后,便又面色如常地与旁人说话。 姜荔雪嘶嘶吸了两口凉气,心中感激他方才的出手相助,便悄悄拿出帕子,塞到了他置于案下的手掌中。 他也没有拒绝,一边与人聊天,一边细细地擦拭着手心。 至第六盏酒时,侍女端来了假黿鱼与蜜浮酥捺花,幸而婢女将后者放到了姜荔雪的面前。 那蜜浮酥奈花是用牛乳、茉莉花与蜂蜜做成的,口感温和馥郁,她被烫伤的嘴巴也只能吃得下这个了。 而后再换新菜时,姜荔雪留下了这道甜品,没让侍女撤下去。 至第八盏酒时,诸多宾客已然微醺,有那不胜酒力的,勉力伏在案上,免得失了仪态。 谢珣似也醉了,脸色浮现一片薄红,眼神不复先前那般清明。 杂耍班子的表演已经全部结束,就在姜荔雪以为没有表演可看时,有人抬了三面盘鼓进来,于厅堂中并在一起,而后有两名妙龄的姑娘缓步而入,其中一位抱琴而立,姜荔雪识得她,先前在赏花宴上见过的,礼部尚书的孙女徐玉绫。 五姐姐说过,她们的祖父与徐玉绫的祖父在朝堂上不太对付,先前徐玉绫的祖父入了内阁压了她们祖父一头,而后她入东宫做良娣后,才让祖父又掰回来一局。 与徐玉绫站在一起的,穿着蓟粉红轻罗舞衣的姑娘,瞧着也甚是眼熟。 姜荔雪努力回想了一番,终于想起那日赏花宴上,她误撞了那盆兰花后,离她最近的那位姑娘,便是眼前身穿舞衣的这位。 在姜荔雪打量二人的同时,她们齐齐施礼,而后身穿舞衣的姑娘开口与李侍郎道:“祖父,今日是您的寿辰,筱儿不才,与徐姐姐一起为祖父准备了一支舞艺,共祝您福如沧海,寿比灵椿……” “好好好,筱儿与徐丫头有心了。”李老面色怡悦,顺便将自家孙女儿引荐给了在座的宾客,“太子殿下,各位大人,这是老朽的长房孙女筱儿,另一位是徐阁老的孙女玉绫,两位小辈准备的心意,也请太子殿下与各位大人笑纳……” 众人举杯笑着附和,谢珣也随意举起酒杯,目光却并未往那二女身上看一眼。 倒是姜荔雪,颇为新奇地看着李筱儿脚上的鞋子,那鞋尖上缀了一圈的珍珠,莫非是要在鼓上跳舞? 果不其然,徐玉绫抱琴去一旁弹奏,李筱儿则身姿轻盈跳到了鼓面上,随着琴声响起,她姿态娴雅地在盘鼓上腾踏纵跃,鞋上的珠子敲击着鼓面发出有节奏的鼓声,罗衣从风,身姿曼妙,长袖交横中,宛若天上云间的游龙飞燕…… 当真跳得美极了。 姜荔雪一边吃着蜜浮酥捺花,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 只是她只顾着欣赏舞姿,并未留意对方在在盘鼓上蹈击回旋间,往谢珣身上送来的一个又一个柔媚的眼神。 这种眼神,谢珣并不陌生,甚至十分熟悉,也明白对方献舞祝寿的目的是什么。 在不经意接上了对方送来的两个眼神时,他干脆不再赏舞,目光转而移向了别处。 只是堂中众人皆沉浸于舞蹈之中,唯有姜荔雪的祖父与她的父亲姜为舟频频向他这边看来,眼中不乏担忧,想来是担心他会看上那位跳舞的李筱儿。 当真是多心了。 另有一人心思也不在舞蹈曲艺上,便是今日的寿星,户部侍郎李老,在看自家孙女献舞时,也在悄悄地打量他。 谢珣今日来此,并非只是为了祝寿。 他所接手的户部盗银案查出些线索,户部侍郎李老或许牵扯其中,但因证据太过微小,不宜打草惊蛇,故而趁着今日李老寿宴,来往宾客繁多,他安排了几名暗卫偷偷潜入府中调查端倪。 只寿宴上这一个时辰怕是不够,所以他打算今晚以醉酒为由借宿一晚,凭他的身份,李老为保他安全必定调动府中大部分的护卫驻守在他附近,届时他的暗卫行事也能更方便些。 所以前两日在母后提出要他带着姜荔雪一起赴宴时,他先是一口否决,而后与母后解释了缘由,母后却说,若他要在李老府上借宿一晚,更应该带着姜荔雪一起,毕竟在旁人府上,若是李老有心安排做一出美人计,他身边没个挡箭牌,万一着了道儿…… 现下看来,母后的猜测果真是对的,李老果真安排了一出美人计等着他。 伴奏的琴声在激荡之后戛然而停,盘鼓上的李筱儿也完成了最后一个动舞蹈作,而后徐徐敛容行礼。 在座的宾客抚掌夸赞,李老也借这个机会叫李筱儿给太子和各位长辈敬酒。 李筱儿从侍女手中接过酒盏,依着身份尊卑,自然先朝谢珣这边走来。 舞衣款款,弱骨纤形,灯火阑珊之中,美人更显袅袅风姿。 姜荔雪正看得出神,不妨忽然被人捏着下颌,将她的脸转了过去。 淡淡的冰麝龙涎香气自那人手上传来,一张如玉生辉的俊美脸庞登时在眼前放大,那双盛满醉意的眼眸没了沁人的清冷,竟透出几分淡雅如雾的柔情来。 “瞧你吃的,嘴角上都是……”他抬手,温柔地擦拭她的嘴角,用的便是方才她塞给他的帕子,帕子绣着她最喜欢的玉兰花。 他擦完,将那帕子折了折,而后放入自己的袖袋中,动作流畅自然,好像他经常做这样的事情一般。 16 共寝 姜荔雪一时不解他为何对自己这般亲昵,傻愣愣地看着他将她的帕子揣进了自己的袖袋中,是不打算还给她了吗? 李筱儿原本已经走到谢珣的案前,敬酒的话语也早已在腹中演练了好几遍,蓦的被眼前的这一幕打断,便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是姜荔雪先转眸看向她,而后抬起胳膊轻轻碰了碰谢珣:“殿下,李姑娘过来敬酒了。” 谢珣的目光这才慢悠悠地从她的脸上转开,看向李筱儿,随手执起杯盏,凭空举了举,随之一饮而尽,根本不给李筱儿说话的机会。 李筱儿张了张口,最后也只得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臣女敬殿下,敬良娣……” 说罢将手中的酒饮尽。 谢珣似乎醉得愈发厉害了,手臂撑在案桌上,揉着额头沉默不语。他不给李筱儿面子,姜荔雪却不好不给,于是与她笑了笑,也喝了一杯。 李筱儿面色羞赧,转身去敬其他的长辈贵客了。 第九盏酒过,谢珣已经醉得伏在案桌上,寿宴也近尾声,宾客们用完水饭后,便陆陆续续离开了宴席。 姜荔雪的祖父与父亲过来与她说了会儿话。 父亲问她:“这些日子在宫里过得可好?” “一切都好,父亲不必担心。” 祖父亦是一脸欣慰:“方才我瞧着殿下待你体贴入微,也算是放心了,日后你也当贤以事夫,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姜荔雪迟疑了片刻,才道:“祖父,孙女知道怎么做。” 她向来温顺乖巧,祖父也未听出她言下真正的意思,与她聊了一会儿后,便也醉醺醺地离开了。 姜荔雪见夜色已深,便俯身去唤谢珣:“殿下,宴席结束了,咱们回宫吧……” 回应她的只有谢珣绵长的呼吸。 “殿下,殿下……”她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 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李老送走了几位重要的同僚后,便将送客的任务交给了儿子,自己则来到了谢珣这边。 “夜深寒凉,殿下又醉得厉害,良娣若不嫌寒舍粗陋,今晚便与殿下一起宿在臣府上吧?” “这……”若是今晚宿在李府,岂不是要与谢珣共住一个房间? 她才不要。 “李大人少待,我去……”她正想说去找个随行的侍卫过来,将谢珣背到马车上,忽而半边的身子一沉,竟是谢珣醒了过来,抓住她胳膊的同时,整个人也倾了过来,压得她登时枝不起身来。 “如此,今晚便叨扰李老了……”谢珣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醉意,沉闷地在姜荔雪耳边响起。 “殿下客气了,臣这就叫人去把客房收拾出来。” 不止谢珣,另有其他几位官员醉得走不了路,李老也将人留在府上了。 府上的下人手脚麻利,不消一刻钟便跑过来,告诉李老,客房都准备好了。 李老让那人将谢珣背去了客房,姜荔雪虽不情愿,也只能跟着一起过去了。 残月朦胧,小院阑珊,那人将谢珣放在红木床上后便离开了,李老虽拨了两名女使过来,但是她们也只是送了洗漱的热水进来,并不敢靠近谢珣的身前。 姜荔雪脱去了谢珣的鞋子和外袍,吃力地将他的腿搬到床上,而后绞干了帕子,给他擦了擦脸,而后便打发女使离开了。 夜愈发深沉,姜荔雪站在床前叹气。 眼前并不算宽敞的红木小床,被斜着身的谢珣子占了个满满当当,她睡哪边都不合适。房中并无其它坐榻,只有桌边两张小凳子,姜荔雪悻悻地过去坐下,打算伏在桌上凑合着睡一宿。 厢房外面熏着艾草与菖蒲,然而房内还是有几只蚊虫围着烛火飞。 不消一会儿,姜荔雪的手背、脖子还有脸上都被叮出了红包,痒得两只手挠都挠不过来,心情难免烦躁起来。 抬头看向轻纱缦帐里睡得安稳酣然的谢珣,姜荔雪挠着腮边刚被咬出的红包,一个大胆的想法蠢蠢欲动。 今夜他喝得这样醉,想来这会儿已经不省人事了,不若将他从床上拖下来,换她去床上睡。明日便说是他自己睡觉不老实从床上翻下来的,反正这样热的天气,地上虽凉但也不至于生病…… 愈想愈觉得十分可行,况且他睡得那样沉,就算被蚊子叮咬也不会醒,不会像她一般被咬得睡不着觉…… 她睡床上,他睡地上,如此两个人都能睡个好觉。 委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打定主意后,姜荔雪便摩拳擦掌地走向床边。 将纱帐用帘吊勾在两侧后,她抱起谢珣的一条腿,使劲往外拉。 不晓得是不是所有醉酒的人都这般死沉死沉的,姜荔雪拽着他的腿拉了好一会儿,他依然纹丝不动地躺在床上,一点移动的迹象都没有,反倒将她累得气喘吁吁。 于是她只能搁下他的腿,站在原地休息了好一会儿,待重新攒足力气后,决定换一种方法。 褪去鞋子爬到床的里侧,卷起袖子,铆足了力气去推他的身子…… 第一次虽未成功,但他的身子终于有被推动的迹象,她歇了片刻后,又着手去推第二次。 这一次几乎将他大半边的身子都推了起来,她也顺势将手抄到他的后背,打算将人掀下去。 就在她以为再用些力气便能成功的时候,不料他的身子忽然翻转回来,一下子将她的两只小臂压在了他的身下。 随即她身子失衡,一头栽到了他的身上,嘴巴重重地磕在了他的脸上,刚好落在了他的唇角处…… 若有似无的酒气与清冽的冰麝龙涎香气沿着唇角一并侵袭着她,她陡然瞪大了眼眸,蠕动着爬起身来,自他身下抽出一只胳膊,起身的同时,本能地朝他的脸上打去…… “啪!” 登徒子! 那张俊脸被她打的偏向一侧,她“咻”地又收回手来,忽而想到此事不能怪他,登徒子好像是她自己。 正忏悔时,便见那张俊脸幽幽转了回来,方才还闭着的眼眸此时清清明明地睁开着,犹如深潭的黑眸不仅醉意全无,且寒意逼人,甫一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 “你最好给孤一个合理的解释……” “殿、殿下,”她捧着方才打人的那只手,慌乱无措地望着他,“你不是……醉了吗?” “孤醉了,你便能为所欲为么?”他坐起身来,身上寒意愈发迫人,“为何打孤?” 姜荔雪缩了缩肩膀:要怎么解释方才她方才的行为? 她打他是因为不小心亲了他一口。 她不小心亲了他是因为想推他下床。 她想推他下床是因为自己受不了蚊子叮咬…… 蚊子? 对,蚊子! 在他冷冽的审视下,她终于想到了一个理由:“妾身不是故意的,是、是……有蚊子,妾身方才是想打蚊子的……” “是么?” 她使劲点头:“是,这房间内蚊子颇多,你瞧妾身的脸……”她指了指脸颊上那颗硕大的红包。 他冷眸微眯,薄唇紧抿,目光似蛇在她脸上驻留许久,而后嘴角牵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孤甚是讨厌蚊子,既然良娣愿意给孤打蚊子,那今晚这房内所有的蚊子,便都劳烦良娣了……” “不劳烦,不劳烦……”只要他不继续追究,打蚊子嘛,都是小事。 谢珣倚靠在引枕,半躺于床上,看着姜荔雪在房中又蹦又跳地打蚊子。 她以为他醉得什么都不知道了,其实他从头到尾也只是微醺而已,那副烂醉如泥的样子不过是装给李老他们看的。 他知道她扯过他的腿,知道她爬上床推他的身子,知道她不小心落在他唇角的吻。 他以为这个女人意欲对自己不轨,熟料下一瞬,一个巴掌打过来,委实叫他震惊且怒。 她究竟要做什么? 窗外传来滚滚雷声,这几日的天气总是这般,白日里晴好,夜里响雷,继而落上一场骤雨,次日又云销雨霁,恍若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诡谲的天气一如眼前的女人,总是在夜里意欲撩拨他,然而每次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被他拒绝后也绝不纠缠,次日还能笑盈盈地面对他,恍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天空掠过一道闪电,倏忽将房间照得一亮,也将谢珣的神思打断。 他才发觉自己脑中居然一直在想这个女人。 可眼下委实不是想这个的时候,他安排的暗卫还潜伏在这府中,估算着时间,已近两个时辰,不晓得他们可查探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了。 天闪过后,雷声紧接着轰隆响起,姜荔雪望向窗边,发出一声惊叫:“啊!” 谢珣循着声音地朝她看去,以为她害怕打雷,又或许,她只是装作害怕打雷的模样,来博取他的注意。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果然,在下一道天闪雷鸣后,她转头朝自己跑来。 谢珣眉头微蹙,正欲拦她近身,却见她手脚并用地爬上床,迅速躲到他的身后,小声道:“殿下,窗户那里有道黑影……” 下一瞬,便见那窗扇被人打开,一个身穿夜行衣的人跃上窗棂滚身进来,脸上蒙布,眼角染血,看起来颇为可怖。 姜荔雪抓着他的袖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下,他是人是鬼?” 谢珣下意识地将人护住,随即定睛朝那黑衣人望去,随着对方将脸上蒙面的黑布扯下,谢珣便一眼认了出来:“是人,是孤的暗卫。” 那黑衣人此时也从地上爬起来,捂着肩上的伤口上前与谢珣禀报:“殿下,属下在李侍郎的书房中发现了一间暗室,熟料暗室里有高手把守,属下不敌,被打了出来,还惊动了府中的护院,想必他们很快就追过来了……” 谢珣环顾屋内摆设,除却床底和衣柜,并无其他藏人之处,略一思忖,便将人叫上来:“去帷帐后面躲着,把眼睛闭上。” 床上一层轻纱一层帷帐,天热时便只落下轻纱,帷帐则被帘吊勾在两侧,倒也能勉强藏一人。 那人看了一眼姜荔雪,迟疑了一瞬,才默声跳上来,藏到了帷帐后面,依着谢珣的命令紧紧闭上了眼睛。 谢珣转而看向姜荔雪,顺便将自己的衣襟敞开许多:“你知道该怎么做么?” 姜荔雪呆呆地看着对方陡然袒露的一片结实胸膛,小脸羞得通红:“做、做什么?” “先将鞋子与外衣脱了……”他面不改色道。 “啊?”怎的忽然要她脱衣服? 依稀有脚步传来,谢珣不再与她耽搁,径自除了她的外衣与鞋子,松了她的发髻,而后将人按在身下。 “待会儿有人进来,便往孤的怀里躲。” 17 挟持 姜荔雪大半个身子被谢珣覆住,好在对方臂力惊人,并未真的碰到她,只是曲着肘弯,将她困住。 因着挨得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隔着薄薄的一层空气,熨帖着她没了外衣遮蔽的光溜溜的肩膀与手臂。 谢珣的目光在她惊慌茫然的小脸上掠过,转而去看房门那边。 在姜荔雪还没想明白来他为何要这样做时,外面便响起了敲门的声音,随即门口的侍卫道:“殿下,良娣,侍郎府的护卫过来了,说是看到有贼人往这里逃窜,担心殿下的安危,想入房检查一番……” 谢珣还未开口,姜荔雪的心便提了起来。 他们口中的贼人定然就是方才闯进来的暗卫,虽然不晓得为何谢珣会安排暗卫夜探侍郎府,但眼下那人就在帷帐后面站着,这般明显的位置,只要那些护卫稍稍凑近床榻,那人必然会暴露…… 她心惊胆战地看着谢珣,见他面色冷沉,眉目严峻,盯着房门好一会儿,才给了回应:“进来吧……” 语气带着浓浓的醉意。 可他那会儿分明清醒得很。 不过这种情况下,他竟然允许他们进来? 凭他的身份,就算拒绝,那些护院定然也不敢造次。 他是怎么想的? 在房门被吱呀推开的那一刻,脚步声纷至沓来,姜荔雪自然不能让旁人瞧见自己衣衫不整的样子,只能往谢珣的怀中躲去。 谢珣顺势抱住她,扯过被子将她裹住,搂着她看向进来的护院们。 那些护院与他行礼后,立即在房中搜索起来,门后,衣柜,桌子下面都不放过,自然也有护院往床边走来…… 姜荔雪委实做不到谢珣那边面不改色,紧张地将脸也埋进了他的怀中。 只是眼下他衣襟大开,她这一埋,不可避免地便与他的胸膛亲密接触,鼻子与唇都贴到了他弹韧的皮肤上。 “大胆!”下一瞬,便听到他的厉声呵斥,姜荔雪还以为他在说自己,忙要将头抬起来,可才离开半寸,又被他按了回去,“孤的床榻,你也敢窥探?” 原来不是在斥责她啊。 那人没有料到太子会突然发难,立即吓得呆在原地:“殿下恕罪,小人、小人只是担心万一那贼人躲在床下……” “放肆!”谢珣的声音愈发怒了些,“孤的良娣在此,你若瞧见她一二,孤挖了你的眼!” “小、小人不敢……”那人“扑通”跪在地上,只略略往床底看了一眼,便赶紧退开了。 随之那些人尽数退下,关门声响起后,姜荔雪感到床榻微微震动一下,想来是那暗卫从床上跳了下去。 谢珣松开她,径自下了床,将帷帐落了下来。 姜荔雪才敢从被子里钻出来,扯过方才被他扔到床角的衣服,窸窣穿了起来。 隔着密不透风的帷帐,她听见谢珣与那暗卫说话的声音。 “肩上的伤可有大碍?” “谢殿下关心,属下并无大碍。” “可曾瞧见那密室里有什么?” “许多木箱,挂着铜锁,属下未来得及打开,便被那人用暗器所伤……” “你换上侍卫的衣服,叫上所有的侍卫以追寻贼子为由去李老的书房,借机打开那间密室,”谢珣语气严肃,“眼下已经打草惊蛇,趁着他还来不及转移那些东西,你们进去一探究竟。” “是。” 那人奉命离开,不多时便听见他带着院儿里的侍卫离开的声音。 姜荔雪也在此时穿好了衣服,将帷帐拨开一条缝隙,探出脑袋看向房中负手站着的谢珣。 对方察觉她的目光,随即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却一时谁都没有说话,气氛颇有几分尴尬。 姜荔雪也是方才在帷帐中穿衣服的时候才想明白,他今晚一直在装醉,故意留宿侍郎府是为了暗中派人调查李侍郎。 既然醉酒是假的,那么离宴之后在床上的酣睡定然也是假的。 所以他根本就一直清醒着,知道她去拖他的腿,推他的身子,还不小心亲…… 越想越心慌。 “殿下,对不起……”她垂下眼帘,诚恳地向他道歉,“妾身今晚冒犯了您。” 谢珣此时没有心情与她纠结那些小事,虽然今晚她的确有几分冒犯自己,但方才他也利用她保护了自己暗卫,如此也算是扯平了。 “你暂且留在这里不要乱走,孤去外面看看……” “好。” 他大步走出房门,借着廊下笼灯的光影,姜荔雪瞧见他一直在外踱步,料想此刻心里应当是焦灼的。 终于,有侍卫回来禀报,说是在李侍郎书房的暗室中发现了大量的官银,谢珣随之与那侍卫一同离去。 外面再没了声响,姜荔雪衣衫齐整地从帷帐中走出来,坐在床边慢吞吞地穿鞋子。 散落的乌发因着她俯身的动作倾泻而下,遮住她大半的视线。 她也没管,脑中在想一件很严重的事情。 方才她从侍卫的口中听到了“官银”二字,各地上缴的官银一直由户部的仓部掌管,如今竟然有大量的官银出现在这侍郎府中,莫不是这户部侍郎监守自盗? 若真是如此,那祖父身为户部尚书,发生这样大的事情,岂不是有监管不力之嫌? 届时若问罪下来,不晓得祖父要受到怎样的惩处?家人是否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她这个良娣,是不是也做不成了? 想到这里,心悸之余,竟有一分小小的期待。 忙拍拍脑袋,驱逐这份不该有的心思,她明明应该期待的是祖父能从此事中全身而退才是。 脚上传来不适的感觉,她定神看了看,发现自己因为心思不专,把鞋子穿反了。 烦躁地将鞋子踢掉,兀自生了会儿闷气,又只能踮着脚去找鞋子。 一只鞋子就落在床边不远,她穿好之后,单脚跳着去寻另一只鞋子。 另一只鞋子被她踢到了窗户那边,窗牖还敞开着,骤雨将来,窗外的空气也变得浓稠起来。 她才跳了两步,便又见一人从外面跃身进来。 仍是一身黑衣,面上蒙着一块黑布,和先前那个暗卫的打扮甚是相似。 她愣了片刻,以为对方是来找谢珣禀报事宜的,便与那人道:“殿下不在这里,他出去约莫有两刻钟了……” 对方一双黑瞳幽幽看向她,似有几分惊讶,并没有说话。 她单脚站着,觉得辛苦,又指了指他脚下的那只鞋子:“劳烦你帮我把鞋子踢过来。” 对方迟疑几息,才蹲下身子去捡鞋子,目光却一直锁着她。 这样的目光让她有些不舒服,说不出的不对劲。 对方捡起鞋子后,便来到她身边,将鞋子放在了她的脚下。 一滴血顺着他的手背蜿蜒而下,滴落在了她的镶着珍珠的云丝绣鞋上。 她吓得退却一步,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她转身想要逃走,熟料那人迅速起身,随即冰凉的匕刃便抵在了她温热的颈上。 “你、你不是暗卫?” 黑色面巾下传来一声轻笑:“很显然……” 对方抓住她的肩膀,挟着她往外走:“我受了伤,劳烦姑娘做我的盾牌……” 房门被他踢开,与此同时,有几名侍卫已经追到了院里。 “大胆,快放开良娣!” 这显然是一句废话。 放开是不可能放开的,甚至抓着她肩膀的那只手愈发用力扣紧了她:“一炷香内,给我准备一辆马车,否则我杀了她。” 其中一个侍卫立即嘱咐身旁的两人,叫他们一个去套马车,一个去通知太子。 脖上传来利刃的寒气,姜荔雪惊魂未定之余,企图与那人讲讲道理:“你拿我做盾牌,大抵是没有用的,太子他本就不喜欢我,决计不会因为我挡在你的前面就放过你的……” “哦?若真是如此,死前能拉你做垫背,黄泉路上倒也不孤独……” “你死前不能积点德吗?你就不怕下地狱?” “我生前作恶多端,死后受点罪也是应当的。”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到时我也是鬼,又怎会怕你?” “……” 姜荔雪软硬兼施皆与他说不通,只得放弃。 她不晓得对方是谁,便也无从猜测谢珣会不会为了她而选择放过他。 想着谢珣一直待她冷淡,就连她入宫嫁与他做良娣也并非他所愿,说不定他会借此机会,让她就此消失…… 一道惊雷后,夜色中骤雨如墨汁泼下,斜打进廊下的她的身上,激起一阵阵寒凉,她的身子忍不住冷得颤了起来。 有更多的侍卫涌进小院中,谢珣在侍卫的护送中走了进来。 雨很大,他并未撑伞,墨发玄衣尽被雨水浇透,一道天闪之后,白光溅于庭院,将他眉头紧蹙的脸照得澈白。 黑衣人挟着她,往后面退了两步。 昏暗的庭灯下,谢珣缓步上前,语调依旧沉稳得没有任何波动:“放开她,孤放你走。” “马车呢?” “在后门。” “我总要确认自己安全后,才能放开她……” 黑衣人推着她往前走,在谢珣与侍卫们的凝视中穿过庭院,有一个侍卫想趁他不备偷袭,不料被他察觉,闪身躲过的同时,手中的匕首不可避免划伤了姜荔雪的脖子。 姜荔雪痛得叫了一声,谢珣出声制止了贸然出手的侍卫,其他人自也不敢再擅自行动,只能眼睁睁看着姜荔雪被带走。 黑衣人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后门,将姜荔雪塞进马车里之后,便驭马横冲直撞而去而去。 车厢中的姜荔雪被颠得东一头西一头的乱撞,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扶着坐板稳住身子。 掀开帘往后看去,风雨晦暝中,模糊瞧见谢珣他们骑马追来。 她不知道那个黑衣人究竟会不会如约放过她,对方心思诡谲,她决不能将自己的生死交由他来决定。 车窗的尺寸刚好容她挤身出去,她看着急速行驶的车轮上飞溅的雨水,咬了咬牙,趁对方还未发现她,从车窗中一跃而下。 巨大的惯力让她在地上连滚数圈,身上遭受的撞击让她险些昏厥过去。 她咬牙站了起来,一瞬也不敢犹豫,立即往回奔去。 18 悸动 雨越下越急,豆大的雨滴如同连珠串起的帘幕一般,阻隔着前行的视线,砸落在身上如同被鞭子抽打一般。 谢珣与诸多侍卫纵马前行,在追出两条街后,依稀瞧见雨幕中有一抹模糊的身影朝这边跑来。 他勒马停下,定睛瞧去,那个平日里柔柔弱弱的姜荔雪就这么狼狈又倔强地闯入了他的眸中。 一头乌发被雨水浇得乱七八糟,几缕发丝黏在雪一般白的小脸上,她似乎受伤了,一直抱着自己的右臂,跑得跌跌撞撞。 他跃下马去,疾步上前,随手解了外衣,将人裹住。 姜荔雪所有的力气在遇见救兵的那一刻,才敢消失殆尽,一直强忍着的眼泪,此时也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身子一软,哭着投进了谢珣的怀中。 蓦然撞入怀中的温软让谢珣怔愣了片刻,但还是出手扶住了她的身子,免得她因失力而滑落在地上。 举目望向黑暗的远处,马车已经不见踪影,他吩咐两名侍卫接着去追,而后低头问怀中的女人。 “伤到哪了?” 姜荔雪抽噎着回答:“右边胳膊疼,抬不起来……” 他抚上她的右臂探了探:“只是脱臼,是摔的?还是他伤的你?” “摔的,”方才跑的时候还不觉得疼,这会儿停下来,却觉得身上各处,无一处不疼,脑袋也晕乎乎的,“我从车窗跳下来的时候摔的……” 他一惊:“你从车上跳下来?”他还以为是那黑衣人主动放过她。 那么高的马车,那么快的速度,她从车窗跳下来,定然不止是手臂脱臼这么点伤。 “去医馆……”他猜测她身体的其她地方应该也受到了冲击,或许此时身体内已有内伤,只是外表看不出来。 若是这般,便不能骑马,免得身体再受颠簸。 他携着她转身才走了几步,发觉她走路有些不稳,低头瞧去,才发现她脚上没有鞋子,只穿着被雨水浸湿的脏兮兮的足衣。 姜荔雪见他盯着自己的脚瞧,颇有些难为情地往裙裾下面藏了藏:“我的鞋子……方才跑丢了一只,还有一只在侍郎府……” 他的眉头皱了皱,而后沉默着将她打横抱了起来,继续往前走去。 侍卫们来不及去找伞,只能撑开了衣服,给两人勉强遮雨。 好在夏日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待他们找到医馆,雨势便退了去,只有房檐黛瓦上还有残留的雨水滴落,在地面迸溅出破碎的水声。 因着走了有一程的路,谢珣难免有些微喘,姜荔雪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晓得自己不是弱骨纤形的身量,便主动道:“殿下累了,妾身可以自己走的。” “从高处跌落免不得要受些内伤,在见到郎中之前,你最好少动。”谢珣将她往上托了托,“你环住孤的脖子,孤会轻松些……” 姜荔雪依言,用那只未受伤的手臂,怯生生地伸到他的颈后,而后小心环住。 如此这般,两人难免贴的愈发紧密了些。 她的视线也随即上移许多,眼睛几乎与他挺秀的鼻子齐平,略一抬眼,便能瞧见他目视前方的冷峻眉眼,微微垂眸,又能瞧见他轻轻抿着的薄唇。 其实他并没有看上去那般冷漠,譬如今晚,在黑衣人劫持她后,他未有一丝犹豫便选择了救她,在黑衣人将她带走后,他也追随而来,并未放弃她,眼下还主动抱她去找医馆…… 她想起以前听到的那些传言,心中一动,不小心脱口而出:“殿下,你好像和传闻中的不一样。” “是么?”他并不看她,好似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句。 姜荔雪登时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冲动之言,毕竟他们的关系好像并没有到畅所欲言的地步,于是当即便萎靡了下来,不再说话了。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他臂膀有力,脚步平稳,在极为舒适的一起一伏中,一股浓浓的困意迅速席卷而来,耳边的雨声渐渐变得缥缈,她的脑袋昏沉沉地往他肩膀上垂去,环着他脖子的手臂也不由自主地松了许多…… 谁知脑袋才挨到他的肩膀,便听到他略有几分冷厉的声音:“莫睡,你方才的话还没说完。” 她忙强打着精神,努力支起脑袋看他,一脸迷蒙道:“殿下还想听吗?” “嗯。” 她的思绪不知为何变得特别慢,连方才要说的话都险些忘记了。 她要说什么来着? “传闻中,孤是什么样的人?” 他这一句,刚好提醒了她。 “传闻中,说殿下不近女色……” “有何不对?” “殿下真的不近女色么?”她撑着沉重的眼皮,疑惑地看着他,“那殿下今夜为何救我?” 谢珣垂眸,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孤不近女色这件事与救你有何冲突?” “我是女人啊,殿下不喜欢女人,为何还要救我?” 她问得一本正经,谢珣却被她这般清奇的想法蠢到了,冷沉着脸解释道:“孤只是不近女色,并非厌恶女人,今晚莫说是你被挟持,就算只是一位身份卑微的女使落入歹人手中,孤也不会坐视不理,懂么?” 她这会儿脑袋愈发迟钝了,慢吞吞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原来“不近女色”和“讨厌女人”是两回事,她一直都将这两者混淆了,甚至以此猜测他有断袖之嫌…… 如今想来,与那些迷恋声色犬马的贵族子弟比起来,他只是洁身自好,与众不同罢了。 “原来是误会殿下了,”她咕哝了一句,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他,“殿下是个好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寻到了医馆。 夜里在医馆坐诊的郎中只有两位,其中一位正在给一个夜里发高热的孩童看病,谢珣便抱着她去找另一位。 “先生,她从马车上摔下来,右臂脱臼,或还伤到其它地方,劳烦先生瞧瞧……” 他将姜荔雪放在凳子上,正欲撤身离开,却见她身子一歪似是无力支撑,只得留在原地,由着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那郎中先将她脱臼的地方接上,而后仔细诊探,说她身上的擦伤并无大碍,但是脉象弦滑,有脑髓损伤的的迹象,问她可有头痛头晕、疲乏无力的感觉? 姜荔雪刚一点头,便觉得天旋地转,眩晕欲扑,于是扶着脑袋与对方道:“先生,我头晕,还想吐……” “那便是了,好在不算严重。”郎中确诊之后,转而与谢珣说道,“后院有厢房,你先扶她去躺着,老夫待会儿过去施针,先稳住她震荡的脑气,再开几副药,回头静养半个月便能恢复……” “有劳先生。”谢珣俯身,熟练地将姜荔雪抱起,在往厢房去之前,又想起一事,“这里可有干净的衣裳?” 那郎中道:“都是些粗布衣衫,若郎君不嫌,这便叫人给你们送过去。” “不嫌,多谢。” 而后抱着姜荔雪往后院的厢房走去。 因着衣服湿透,姜荔雪便没有直接躺在床上,暂时倚坐在墙边,打算换衣之后再躺下。 医馆的人很快送了两套衣裳过来,谢珣拿了那套男衫,与她道:“孤去隔壁,你若换好,便说一声,孤再进来。” “殿下,”姜荔雪喊住他,有气无力道,“侍郎府那边是否还需要殿下回去主持局面?” 来医馆之前她总隐隐觉得忘了什么事情,这会儿才缓慢想起来,今晚在侍郎府中搜出了大量的官银,若非是她忽然被人劫持,想必他这会儿已经将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 “此事你不必操心,孤心里有数。” 他携衣离开,将门关紧,身影才消失。 既然他说心中,姜荔雪便也没有再多想,忍着身上的不适与晕眩,解开衣衫,吃力地换了起来…… 只是换着换着,人就不清醒了,再后来便没了意识,一头栽到了床上…… 谢珣很快换好了衣裳,料想姜荔雪应该会慢一些,所以便在门外耐心等着。 方才她提及侍郎府,其实他确实放心不下那边的事情。 这桩盗银案他查了很长时间,费了很大的精力才摸到户部侍郎李新吾这里,今晚夜探侍郎府这件事他也筹备了好几日,除了安排几名暗卫秘密潜入府中,还在侍郎府附近安排了大理寺的人。 在侍卫向他禀报暗室里有官银时,他便遣人去通知大理寺的人了。 所以在得知她出事的时候,他才能脱身回来救她。 只不过,那会儿他救人心切,并未想太多,现在冷静下来细细回想整件事情,忽然发觉她被人挟持这件事发生得太过凑巧,偏偏在他刚赶到书房那里不久,她便出了事。 那黑衣人怎的偏偏就跑到了姜荔雪那里? 虽然姜荔雪自称是自己从车窗中跳了出来,可她真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从急速奔驰的马车中跳下来? 还是说,她被黑衣人挟持这件事,根本就是提早串通好的? 如今户部侍郎参与盗银案已是物证充足,而她的祖父身为户部尚书,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甚至颇有可能也牵扯其中,如此便能说通,为何她会突然出事,莫不是为了引他出侍郎府,好让李侍郎他们有转移物证的机会? 若真是如此,恐怕要叫她希望落空了,因为在她被人挟持的时候,大理寺的人就已经赶到书房的暗室了。 怀中还有软香温玉留下的淡淡香气,惹人怜惜的模样似还在眼前,但一想到可能是她在自己面前做戏,胸腔深处那阵微弱的悸动便慢慢平复了下来。 19 施针 大雨之后,苍穹如洗,檐下郎君粗衣着身,形容落穆,却遮不住他一身的龙潜凤采,眉宇间的丰神隽上。 郎中一手提着笼灯,一手托着银针走过来:“郎君,现在可以为你的夫人施针了。” 谢珣回过神来,客气与他道:“先生稍等,我进去看看。” 先前与她说过,若她换好衣服便与他支会一声,现下已经过去很长时间,房内却一直未有声音传来。 曲指敲了敲,仍没有回应。 他不好让郎中久等,便推门走了进去。 房间很小,只一床一桌两凳,陈旧的榛木床上,她半个身子横斜其上,双眸紧闭,衣衫……不整。 一方莹彻的冰肌白得晃眼,他敛目上前,低头将她敞开的短襦胡乱系好,而后扶正她的身子,才唤郎中进来。 “她怎的晕了?”他抬头询问郎中,想确定她究竟是真的昏厥还是在做戏? 郎中给她切脉,很快解答了他的问题:“脑髓损伤是会有昏厥的症状,大抵一两刻便能醒过来,并无大碍……” 看来她并非做戏。 “老夫这便施针,郎君扶好她,免得待会儿醒来受惊乱动……” “好。”谢珣伸手箍住姜荔雪的下颌,以此固定她的脑袋,手上稍一用力,便将她脸颊上的软肉都捏了起来。 指腹深陷传来绵软细腻的触感,像是儿时喜欢吃的软酪,捏起时软乎乎的一团。 他忍住揉捏的冲动,抬眸问郎中:“这样可以么?” 郎中看得啼笑皆非,与他解释道:“是将她扶起来,老夫要在她脑后的脑户穴以及枕骨之下风池穴与风府穴那里施针……” 还要扶起来? 在郎中的示意下,谢珣皱着眉头将姜荔雪扶起,让她倚靠在自己怀中,而后看着郎中将银针没入她脑后的穴位中,缓缓捻转…… 虽然不是扎在自己身上,但是亲眼看着那银针在眼前晃动,还是让人觉得头皮发麻。 针还未扎完,她便醒了,此时刚好郎中又落下一根银针,她低吟一声,本能地蠕动起来。 他将人箍住,另一只手避开银针扶住她的脑袋:“别动。” 她便真的没再乱动了,乖顺地倚在他的怀中,清浅的呼吸薄薄地喷洒在他的脖间,小手不知何时攥住了他的衣襟,郎中每落下一针,那只小手便攥紧了些,而后松开,再落一针,再攥紧…… 像一只小猫,一声不吭地伸出毛茸茸的爪子,在他胸前挠一下,再挠一下,挠得他左胸微绷,气息微灼。 针灸结束,郎中又将她脖子上的伤口包扎好,而后收拾东西离开,同谢珣说半个时辰后过来拔针。 谢珣如释重负,推开了怀中的女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觉,冷淡与她道:“你在此处暂时安歇,孤去侍郎府一趟,天亮之后带你回宫。” “是。”姜荔雪顶着满头的银针,目送他离开厢房。 此时脑袋已经没有那般晕眩了,身子也恢复了些许力气,只有几处擦伤还在作痛。 抬手吹了吹手上那处擦伤,视线随之下移,余光瞥见胸前的衣襟带子系得乱七八糟,并非自己平日里习惯结扣的手法…… 消退的记忆慢慢回涌,却也只到她穿上短襦后便戛然而止。 谁给她系的衣襟? 谢珣么? 姜荔雪不自在地扯了扯衣服,想着他既然是个不好女色的正人君子,应该不会乱看什么不该看的地方吧? 谢珣留了几个侍卫在医馆保护姜荔雪,余下的侍卫跟着他回到了侍郎府。 此时的侍郎府已不复晚宴时的笙歌鼎沸,各院落皆有大理寺的人把守,整座府邸笼罩在肃杀的阴霾之中。 户部侍郎李新吾与长子被扣押在前堂,女眷与其他子嗣被关在另一处。 大理寺丞贺文轩得见他回来,向他禀报现下查到的事情:“太子殿下,书房的暗室中有官银一千万两,珠宝八箱,名画三十七幅,另有账目三本,一本是近三年李家以旁人名义置办的庄园田铺,另外两本有些神秘,暂时未能解读出来……” 谢珣淡淡瞥了他一眼:“还查出些什么?” 贺文轩道:“现下正在加派人手彻查,清点府中物品,尚还需要一些时间……” “可查出什么与户部尚书姜谦有关的线索?” 他这般直接的询问,让贺文轩一时有些拿不准他的意图。 户部尚书姜谦与李新吾同在户部任职,自是有很大的可能他与李新吾同流合污。 但太子纳了姜尚书的孙女为太子良娣,有这层关系在,贺文轩此时委实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究竟是想听什么样的答案? 片刻的沉默后,贺文轩才回答:“暂时还未查到。” 没想到谢珣听到这个答案,脸上并未流露出半分高兴的神情,清寒的眸子甚至染上几分意味深长:“贺大人,孤听说,你与尚书府长房嫡女姜梨满定了亲……” 此话一出,贺文轩才终于明白太子的真正意图:原来他既不是要听肯定的答案,也并非要得到否定的答复,而是在怀疑自己会因为与姜家的亲事而徇私包庇? 事关自己官场仕途,他自然要谨慎对待:“太子殿下放心,下官回去之后便将此案交由大理寺少卿,绝不涉足半分。” “嗯。”谢珣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态度便也没那么冷了,“此事干系重大,你还是避嫌为好。” “是,下官明白。” * 夏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格外早,东方泛白的时候,姜荔雪被敲门声吵醒,有侍卫送来了崭新的鞋子和足袜,搁在了房门外。 她迷糊应了声“知道了”,而后翻了个身,接着睡了。 仿若才刚睡着,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良娣,太子殿下过来接您了。” 怎的这么早就过来了? 昨夜拔针时已是后半夜,算下来她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又因着脑袋受伤,格外昏沉,撑着身子坐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算清醒,而后扶着脑袋去开门,拿了鞋袜穿上,才慢吞吞地往外走去。 侍卫拎着药,引着她走医馆的后门,谢珣的马车就在那里等着。 谢珣彻夜未眠,眼下实在疲乏得很,她迟迟没上车,他便环臂靠着车厢闭目小憩。 车身微微一沉,竹帘被掀开时灌入一阵带着湿气的晨风,他便知她上来了。 双眸睁开打量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尚可,只是脸上一团困意,与他目光撞上,神情蔫蔫地与他问好:“殿下,早。” 他的目光在她重新打结的衣襟上停留一瞬,而后闭眸问了一句:“可好些了?” 姜荔雪走到坐榻的另一侧,紧靠着厢壁坐下,随意回了一句:“多谢殿下关心,好多了。” “嗯。”谢珣疲倦地应了一声,不再言语。 昨日他们赴宴时乘坐的马车被那个黑衣人驾走,今早临时找来的这辆马车,较之昨日那辆小了许多,两人坐在里面稍显逼仄,虽然姜荔雪极力想与他隔得远一些,但毕竟空间有限,随着马车的颠簸,两人难免会碰到对方。 姜荔雪困得昏昏沉沉,原本倚靠着厢避的脑袋被颠得撞了几次后,便换了方向,往另一侧靠去。 宽阔的肩膀与柔韧的颈窝让她顿觉十分舒适,脑中隐隐约约觉得这样做并不合适,但困意上头,又想起昨夜郎中为她针灸时,他一直将自己揽在怀中,这会儿不过是借用一下他的肩膀,想来他不会拒绝的。 加之脑袋受伤带来的沉重,叫她委实不想抬起,于是在纠结之中缓缓入睡…… 马车踏着晨时的凉风,碾压过尚未被阳光蒸腾的积水,徐徐驶出长街,往御街上奔去。 谢珣在她倚过来的那一刻,便睁开了眼眸,抬手欲将她的脑袋推回去。 修长如玉的手指在挨到对方的额头时停住,想到她昨晚摔伤了脑袋,脸上的破皮的地方还未结疤,虽然只是轻微的擦伤,但在莹白细腻的肌肤上难免显得严重许多,明晃晃地挂在圆润饱满的脸颊上,看起来有几分可怜…… 意识到自己心中竟对她生了怜惜之情,这委实不是什么好的征兆,于是正欲撤回的手复又上前,硬生生地将她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上推开…… 从昨晚到现在,与她的亲密接触委实过于频繁了些,让他非常有理由怀疑她此刻是在装睡,故意倒在他的肩膀上。 姜荔雪被他推开的那一刻,人也跟着清醒过来,睁开眼睛茫然地看了他一眼,被拒绝后的尴尬才慢慢涌了上来。 随即又觉得对方真小气,她脑袋还伤着呢,给她靠一会儿怎么了,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目光隔着竹帘的缝隙看向窗外,她将半个身子背过去,不想看他。 “有些事,孤要与你说清楚。” 他却主动开口与她说话,淡淡的没有什么温度的语气,又恢复了他一贯的冷漠,想必接下来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姜荔雪摆弄着衣角,声音还带着困意的惺忪:“殿下直言便是。” “孤昨日带你赴宴,你出了事,孤自然要对你负责。孤只是循仁义之道救你,你莫要因此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更不要在孤身上耍小心思。回宫之后望你遵守本分,莫要再行丢眉弄色之事,你不是孤想要的女人,日后何去何从,孤会给你一个交代……” 20 责备 谢珣很少对她和颜悦色,也甚少与她一次说那么多话。 他让她莫要因为昨晚的相救而生出非分之想,更不要在他的身上耍小心思。 这话她听着委实觉得莫名其妙:虽然昨晚她确实感激他的出手搭救,但她最后是凭自己的本事翻车逃跑的,她只是感动于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而已,却并不会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更遑论耍什么小心思? 他说回宫之后要遵守本分,不许再行丢眉弄色之事,看来他极为厌恶此事。 既然他如此厌恶,那此事……定然是要继续做下去的,说不定哪一日他实在忍受不了,她顺势自请离宫,想必皇后娘娘也不会来挑剔她的。 至于他所说的,日后何去何从,他会给她一个交代,这句话太过隐晦,她委实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倒是他前面说的那句,她听着尤为往心里去。 “你不是孤想要的女人……” 他都说得这样直白了,看来是真的不会喜欢她。 这样也好,落花无情,流水无意,日后一别两宽,岂非皆大欢喜。 “是,殿下,”她低着头,落下眼帘,掩住眸中的怡悦,上扬的唇角却还是不小心带了几分轻快,“妾身记住了。” 她答应得这样轻巧,倒让谢珣怀疑起她并非诚心应允,或许只能让她收敛一时,日后想必还会再犯。 罢了,眼下已经与她将话挑明,日后她若再来撩拨,便莫要怪他不给她留颜面了。 两人各怀心事回了宫,谢珣叫人安排了轿子给她,而后径直去御书房找陛下。 姜荔雪乘着软轿,至东宫门前落下,兰英与月红绿萼她们早早便在此等候,兰英上前打起轿帘,见自家姑娘一身粗布衣衫,脸上颈上还有扶在她小臂的手上全是伤,不由一愣,随即心疼道:“良娣不是去赴宴了么?怎的受伤了?发生了什么事?” 姜荔雪由着她将自己扶出轿子,慢腾腾往院儿里走:“咱们进去说。” 月红与绿萼对视一眼,绿萼便悄悄退下,往永安宫那边去了。 偏殿耳房内,姜荔雪躺在床上,才与兰英和月红说完昨晚的经历,皇后便带着太医过来了。 姜荔雪正欲起身行礼,皇后走过来将她按住,脸上满是关切:“本宫听月红说你受伤了?可是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姜荔雪只好又将昨晚发生的事情,简要地重复了一遍。 皇后听罢,一边让太医为她诊脉,一边面带欣喜与她道:“都说患难见真情,虽然太子平日里待你不算热络,但紧要关头却还是将你放在第一位,又是冒雨救你,又是亲自带你去医馆,可见他心里是有你的……” “不是的,母后,”姜荔雪实在听不得这样的曲解,便将谢珣在马车里说的话转述给她听,“太子今早亲口与我说,他救我只是出于仁义之道,叫我不要对他有非分之想,还说我不是他想要的女人,他永远都不会喜欢我……” 前面的话自然都是出自谢珣之口,最后那句是她顺着他的话总结出来的,反正多一句少一句的,都是一样的意思。 皇后听得一怔,随即帮儿子找补道:“他一贯的面冷嘴硬,你莫要将他的话往心里去。男人嘛,你莫要听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看他做了什么? 倒真有一事不得不提。 “今早回宫途中,我犯了瞌睡,不小心倚在太子肩膀上睡着了,然后他就把我推开了……” 如此的言行如一,不管是嘴上还是行为上,都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一件事情,他不喜欢她! 皇后再如何聪慧,这会儿委实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来劝慰她了,只好尴尬笑了笑:“莫生气,待太子回来,本宫好生骂他一顿。” 太医此时也已诊罢,与昨晚郎中所诊的结果一般无二,说她脑髓损伤,脑气震荡,须得静养半个月。 皇后听罢,温声叮嘱:“这半个月你安生休养,太子那边便先晾着他,许是你不去找他,他反倒回来找你呢……” 姜荔雪乖巧应了声“是”,实则暗暗腹诽:他才不会来找她呢。 事情也果真如她所预料的那般,回宫之后她安心养伤,他也一次未来瞧过她。 听说他没两日也病了,许是那晚淋了雨,染了风寒,好似还有些严重。 月红从林空那边打听到,谢珣向来身子强健,一年到头甚少生病,但太医说这样的身子骨,一旦感染风寒,症状要比其他人严重的多。 他的寝殿与姜荔雪所住的耳房中间只隔了一个房间,到了深夜四下静谧时,除了窗外的夏虫鸣叫,偶尔还能听到他咳得撕心裂肺的声音。 兰英问自家姑娘,要不要过去看看太子? 姜荔雪抱着自己尚未好利索的脑袋,下意识地抗拒:“我听他咳得厉害,若是将病气过给了我,我这震荡的脑壳儿,岂不是要把脑仁咳出来……” 兰英想起每日太医为姜荔雪针灸的情景,那一根根长长的银针扎得姑娘泪眼婆娑的,若此时再染了风寒,伤上加病,姑娘自然受不住:“那便不去了,良娣保重自己的身子要紧。” 不过自她入宫以来一直在他面前表现殷勤,没理由他生病的时候她却不闻不问,姜荔雪思索片刻,便叫兰英去司膳司找袁今安,让他熬一盅姜汤,以她的名义给谢珣送过去。 至于他会不会喝,便不关她的事了。 姜家得知她受伤,特意请了皇后的口谕来东宫探望。 此时距离姜荔雪受伤已经过去了七日,因着这段时日不用去谢珣面前讨嫌,她过得分外惬意,脑袋的伤恢复得很快,除了偶尔的晕眩恶心,大部分时间已经无碍。 身上轻微的擦伤已经开始掉痂,只是脖颈上那处伤口还有些显眼,不过皇后早前给她送了舒痕膏,回头用上些时日,想必就能消除了。 姜老夫人此番携着三房儿媳沈氏一起入宫,一为探望姜荔雪,二也有桩重要的事情要交待给她。 “前几日户部侍郎因为涉嫌盗用库银被革职查办,你的祖父身为户部尚书,难免受了牵扯,怕是不日之后也要停职接受查处。这案子由太子殿下与大理寺一同负责,你去找太子殿下求情,叫他网开一面,莫要让你祖父处境太难堪……” 姜荔雪原本已经快要痊愈的脑袋,听到这番话后只觉鼓涨发疼。 她虽懂的不多,但也知这户部的库银乃是各地上缴,是百姓的血汗之钱,盗用库银,便是盗用民脂民膏,若数额巨大,甚至能动摇国之根本,实属罪无可赦。 “难道祖父也参与了?”她心惊胆战地问。 “你祖父也不想的,但是同在户部,哪能独善其身,所以多多少少也都知情些,只是碍于同僚之情,没往上报罢了……” 姜荔雪不算聪明的脑袋,也听出了事情绝对比祖母说出来的要严重许多。 “知情不报?岂非官官相护?” “你是女子,哪里晓得官场复杂,你祖父也是身不由己……” 姜荔雪没再接着问下去,对于她来说,知道的多与少,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祖母,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姜老夫人面上一僵,随即生了些愠色:“事关整个姜家的兴衰,你怎能坐视不管?” “我并非不管,只是无能无力,太子他不喜欢我,我去求情也无济于事。” “你不去求他试试,又怎知他不会答应?”姜老夫人苦口婆心道,“到底你是他身边唯一的女人,他总该念些情分的……” “情分?”姜荔雪自嘲道,“不瞒祖母,太子殿下他已经明明白白拒绝我了,说我不是他想要的女人,日后我何去何从都还未知,他又怎会对我有情分?” 姜老夫人听此,颇是恨铁不成钢:“说到底也是你没用,入宫都快两个月了,还不能与太子成事?若是当初换成三丫头或五丫头进宫,保不齐早就得了太子的心意,偏生是你入了宫,却是个不中用的……” 姜荔雪挨了骂,自也是一肚子的怨气:“又不是我要进宫的,若是可以,我宁愿将这个机会让给两位姐姐……” “你这混丫头,说的这是什么风凉话?若你祖父真的官位不保,到时候你又能落什么好?” 沈夫人轻轻扯了扯姜老夫人的衣袖,柔声安抚道:“老夫人莫要动气,雪丫头在这宫里也不容易,眼下咱们姜家遇到了难关,越是这个时候,一家人越是不能离心,咱们一起想办法,总能过去这个坎儿的。” 而后又转过头来与姜荔雪道:“雪儿,你向来与你那两个姐姐关系好,你大抵不知,你三姐姐年初与大理寺丞贺文轩定了亲,如今因着你祖父这事儿,那贺家像是有了悔婚的意思,你三姐姐去找那贺家郎君打探消息,人家都不肯露面。你三姐姐年岁也不小了,若真被退了婚,日后声誉受损,怕是难觅良缘了。还有你那五姐姐,先前不止有多少家上门说亲的,如今也是一个都不来的……” 比起姜老夫人与她说的那些大道理,沈夫人更懂得蛇打七寸,往人心窝子里戳。 对于姜荔雪来说,她回姜府不过一年多的时间,又因一直窝在自己的小院儿里不愿出来,所以与家人的感情并不亲厚,府中也只有两个姐姐与她亲近些,所以听闻两位姐姐因为祖父的事情姻缘将断时,才打心眼里着急起来。 21 纠结 姜老夫人与沈氏见姜荔雪神情有所松动,便又动之以情地劝说她许多,希望她能尽快得到太子的欢心,为祖父求情。 她们临走前,沈氏神神秘秘地塞给姜荔雪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同她说里面装的是秘药,不苦不涩,对身体也不会有损害,必要的时候,可以放到太子的膳食中,能助她与太子早日圆房。 姜荔雪听得一懵,待她们走后,盯着那半个手心大小的瓷瓶看了好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这所谓的秘药,莫不就是那些话本子里所说的,催人生情且不能自已的春|药? 且不说这种手段下作,若她真的用在谢珣身上,自己这身子岂不是也要赔进去? 她不想,她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能离开这里的。 那日谢珣在马车上对她说的最后两句话,她在脑中反复思量了许多天,好似有些明白,他大抵也是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放她走的。 既如此,平日里做做戏还成,但假戏真做是万万不行的。 姜荔雪抬手欲将这东西扔了,可手悬到半空,又犹豫了起来。 祖母与沈夫人的话犹在耳边,姜府如今确实遇到了难关,她若不能求得太子网开一面,姜府就此落败,她也属实于心不忍…… 司膳司内,姜荔雪让袁今安帮她做一道止咳润肺的甜汤。 炉火燥热,她便先去后院乘凉了。 袁今安煲了一盅银耳百合汤,把握好火候后,便去后院寻她。穿过门洞便瞧见她呆坐在古柏树下的水池边,捧着一个白净的瓷瓶看得怔怔出神,连他走近都不曾察觉。 他许多日未曾见她了,自从那日他与她半开着玩笑说不愿意被她使唤后,她便再没来过司膳司,也未曾再劳烦他做过什么膳食。 前两日倒是差一个叫兰英的宫女过来让他煮了一盅姜汤,说是太子染了风寒,这姜汤是给他喝的。 今日又亲自前来,让他帮忙做止咳润肺的汤,不用想,自也是给那位殿下的。 她倒是将那位殿下放在心上,自己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便巴巴过来给别人熬汤,看来当真喜欢那位殿下。 他的目光在她盘起的发髻上停留了片刻,稍一偏头,便能瞧见她脖子上那道细长的伤疤,似白玉有瑕…… 他故意咳出声响,问她:“在看什么?” 她却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被发现了一般,身子倏忽一抖,手上一松,那枚白净的小瓷瓶便自她手心脱落坠下…… “啊,我的药!”她惊叫一声。 饶是袁今安动作极快想去捞回那瓷瓶,可她的手心距离地面委实太近,他弯腰不及,那瓷瓶还是落在地上,摔出清脆的声响。 支离破碎的瓷片间,白色的粉末撒进尘土中,被风一吹,又散去一半…… 他屈膝蹲下,尴尬地抬眸去看她:“抱歉,我不是故意吓到你。” 对面的女人却比他更无措,怔忪许久,忽的舒了一口气,似如释重负一半,与他笑了笑:“罢了,没了就没了。” 一股淡淡的,诡异的芬芳气味自那药粉上弥漫开来,袁今安嗅觉敏锐,能闻出那药粉里掺杂的几味药,似乎有特别的功效。 他眉心微动,问她:“这是什么药?我试着找来赔给你。” 姜荔雪自是不能告诉他,便撒谎道:“是舒痕的药,我回头让太医院再调配些便是,你不必放在心上。” 袁今安知道她没有说实话,却也没有戳破对方的谎言,而后取了一瓢水泼上去,叫那药粉与气味一同消失与泥土之中,嘴上不忘调侃一句:“虽然良娣不怪我,但我还是要消灭罪证,免得良娣日后再与我算账……” 姜荔雪紧张的心情,也因为那药的彻底消失而松弛下来:“放心好了,你也算帮了我,我不会找你秋后算账的。” 袁今安扔了水瓢,顺势坐在一旁拨谁逗弄池子中的鱼,状似随意地问她:“良娣方才在想什么,想得那般入神?” 秘药已毁,想来是天意如此,看来老天也不想站在姜家那一边。姜荔雪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虽然少了几分纠结,却也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担忧。 倘若姜家真的就此落寞,阖府皆要受到牵连,不止两个姐姐,连她怕是也不能逃脱。 听说罪臣家的女眷,或是流放苦寒之地,或是充入教坊司,或是沦为奴仆,总之下场皆是不好,她也不能坐以待毙,总要为自己和两个姐姐谋算些。 眼下怕还是要在谢珣身上下功夫。 “我在想,怎么才能让太子殿下对我有好感?”如今时间紧迫,她已经不指望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谢珣的喜欢,但若是能赢得他的好感,或许能保住姜家一二。 只是她一个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法子,在这宫里能商量的人,除了她身边的兰英与月红绿萼,便也只有皇后娘娘了。 可皇后娘娘前些日子还同她说,让她先晾着谢珣,她还颇为高兴地答应了,现下想想,是否是皇后娘娘早就预料到她会替姜家求情,所以先一步让她不要去找谢珣。 “袁今安,你也是男人,你知道一个男人如何才会对一个女人产生好感么?” 拨弄池水的大掌顿了一瞬,这个问题倒真把袁今安给问住了 袁今安对男女之事的认知颇为贫瘠,对于她口中所说的“好感”,他下意识地理解为“喜欢”。 “你这般样貌,他都不喜欢么?” “他非肤浅之人,并不看重外貌,”姜荔雪托着腮看他,“抛开外貌不讲,你觉得我身上还有什么优点能吸引人?” “抛开外貌……”夏风始起,斑斓的光影在水中摇曳,又清凌凌地映照在她的脸上,娇俏的面庞宛若一朵初发芙蓉,不施粉黛便已清理脱俗,他看呆了一瞬,慌忙移开目光,嘟囔了一句,“这很难抛开吧……” 姜荔雪鼓了鼓腮,不满道:“我真是多余问你,罢了,甜汤什么时候煲好?” “大抵还要两刻钟……” “煲好之后,送去东宫便是……”姜荔雪站起身来,拍拍手,满面愁容地走了。 她走后,袁今安若有所思地盯着地上那摊已经与尘土化为一色的药粉,思及她方才的纠结于愁绪,并非全然像是女儿家为情所困的模样,继而联想到最近发生的户部盗银案,以及她那身为户部尚书的祖父如今也深陷泥淖之中,便猜想到她是为了身后的姜家,才不得不在太子身上多费心思。 他并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当初帮她宰鸭子时也不过是看她长得好看又可怜,才没忍住出手帮了一把。 谁知自此便被她赖上。 她说太子并非肤浅之人,不为美色所动,如此说来起来自己倒是个肤浅的,对上她那张脸总能被她牵动神思。 当真凡夫俗子一个。 “罢了,再帮你一次……” 司膳司的人将那道银耳百合汤送了过来,姜荔雪托着下巴盯着这道汤,眉眼间尽是化不开的愁思。 夜幕已至,汤已凉透,姜荔雪终于想到了赢得谢珣好感的法子。 若是想要取得一个人的好感,最有效的法子自然是达成对方所愿。 她对谢珣了解不多,旁的不知,但他有一愿,她却是知道的。 那一愿便是,谢珣想让她离开东宫。 谢珣之所以没有直接将她赶出东宫,一则是因为她是皇后娘娘亲自纳进来的,谢珣虽冷漠,但骨子里也是个孝顺的人,他不好直接忤逆皇后娘娘。二则是因为,他除了孝顺,还是个好人…… 因为他是个好人,所以即便不喜欢她,也不会对她恶语相向,甚至还会在她落难的时候出手相救,在她跑丢了鞋子的时候亲自抱她去医馆,在她昏迷时抱着她让郎中为她针灸。 他是个好人,所以他不会做那种使手段逼她离开的事情。 倘若是她主动提出离开,帮他解决了这一烦恼,他是否能看在她主动退让的份上,对姜家宽宥几分? 若这事真能成,不仅还了姜家的生养之恩,还能让自己恢复自由之身,于她来说也算是好事一桩了。 果真应了那句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她竟能从姜家的祸事中琢磨出这么一桩好事来,果真这脑子没摔坏。 于是眼前这盅汤便没让兰英送,姜荔雪亲自端去了谢珣的寝殿。 22 误解 谢珣这几日虽在宫中养病,但也一刻不得闲,带病处理各种公务。 且盗银案正查到关键处,但户部侍郎李新吾贪赃的库银却和查到的账目对不上。 有一笔账李新吾也说不清楚,说是当初融了五百万两的库银兑成了银票,但是这五百万两的银票中被查出有三百余万两的银票是假的,也就是说,仍有三百余万两不知所踪。 大理寺的人查来查去,也查不到这笔银子的踪迹,开始怀疑或许是侍郎府中有内贼,暗中用假银票换走了真的银票。 谢珣不由想到了那晚暗卫所说的,在密室中遇到的那位武功高强的黑衣人。 很有可能,那便是盗取银票的内贼。 但那黑衣人的踪迹也无从查起,近几年来各州上报的悬案之中,也有几宗悬而未决的盗窃案,所涉数额都颇为巨大,不晓得是一人所为还是多人作案,叫各州府衙门都颇为头疼。 喉咙一痒,谢珣低声咳了起来,连喝了两杯茶水也压不下去,水壶已空,正欲喊林空进来添茶,外面刚好传来敲门声:“殿下,妾身煲了盅银耳百合汤,有润肺止咳的功效,殿下可要用一些?” 咳嗽一时止不住,谢珣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姜荔雪捧着托盘走进来,光影交叠中,她身上罩的轻纱像拢了一团云雾,轻盈地走了进来。 因着一前一后伤病,即便同在屋檐下,两人已有十日未曾见过。 除却前日她命人送来一道姜汤,再未见她前来叨扰。 竟有几分不适应。 咳意更甚,牵连着他执笔的手腕不稳,在纸上抖出一个墨团来。 姜荔雪见他咳得厉害,便立即盛了一碗汤给他。 汤凉得透彻,银耳百合也失了脆爽的口感,黏黏糊糊地糊着嗓子,谢珣勉强喝下一碗,喉咙的不适倒是好转许多,咳嗽也暂时压了下来。 姜荔雪便又盛了一碗,带着几分讨好的语气:“殿下不嫌,便多喝些吧。” “有劳。”他瞧瞧桌子,示意她搁在桌上,客气而疏离的语气,带着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他落笔写完最后一个字,才将第二碗汤喝下。 “孤风寒未愈,不想传染于你,你先回去吧。” 若是以往,他说这样的话,姜荔雪定会温温顺顺地行礼退下,并不多做逗留。 但今日她有事要与他说,所以即便他话里话外已经明明白白地要赶她走,她还是厚着脸皮道:“妾身留在这里陪殿下吧?妾身有……” 谢珣掀眸看了她一眼,对她这般反常的表现不免有几分讶异,不等她把话说完,便冷下脸来拒绝:“不必,孤处理公务,不喜有人在旁打扰。”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荔雪恨不能转身就走,可想到想到姜家,想到两位姐姐,想到自己以后的自由,她咬了咬唇,决定今日无论如何,也要把那件事情说出来。 目光扫到他手边的端砚墨汁将尽,她便主动过去帮他研墨:“殿下,其实妾身今日过来,是有事想同殿下说……” 谢珣见她执意要留下来,心中约莫也能猜到她的意图。 前两日东宫侍卫向他禀报姜老夫人带着三房夫人来东宫探望姜荔雪的时候,他就猜到姜家定然想要试图通过姜荔雪向自己求情。 果不出他所料,眼下她身上的伤还没好,便亲自下厨做汤来讨好他了。 “如果你是为了你祖父的事情,大可不必如此。”浓长的眉睫在他的眼下投下一阴影,病气未消的脸上多了几分沁冷的霜意。“法不阿贵,绳不挠曲1,是非罪错,皆由大理寺来论断,孤不会因你的三言两语而左右大理寺的决断,你也莫要干涉此事了……” 这个道理姜荔雪自是懂的,所以她也没有寄希望于他会对祖父法外开恩:“殿下,祖父有负圣恩,妾身也无颜再侍奉殿下,今日特来请殿下准许妾身卸去良娣之位,离开东宫,皇后娘娘那边,妾身也会同娘娘解释清楚的……” 她边说着,边悄悄去打量他的神情。 桌上的铜炉缓缓的吐着云烟,跃动的烛光中,他双眉沉沉,湛黑的眸子凝视着她,透出一股冷冽的寒意。 “你在威胁孤?” 嗯? 他为何会这般理解? 怎么就变成威胁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嘴上一急,便忘了要以“妾身”自称。 “你以为孤会为了留住你,而欺公罔法放过你的祖父?” 姜荔雪懵了:“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 “你真是高估了自己,”凝视的目光染上轻蔑之意,薄唇微露讥嘲,“要走便走,孤绝不留你。” “真的?”姜荔雪喜忧参半,虽然没能成功为姜家求情,但是他竟然同意让她离开东宫,也算成功了一半。 谢珣只当她是以退为进的手段:“怎的,不想走?” “要走的要走的……”姜荔雪搁下手中的墨块,这便要走,忽而又想到一事,“殿下,你可否写一封休书给我?” 只有拿到他亲自写的休书,这件事才算盖棺定论,任是谁也不能回转了。 “休书?”谢珣“呵”的笑了声,“好,孤写给你。” 他倒是要看看她能演到什么时候。 扯过一张新纸,狼毫笔腹浸满她刚研好的墨汁,提笔才写下一个“休”字,忽而眼前一晃,似有什么异样的感觉冲击他的身体和头脑,下一瞬,莫可名状的躁动便涌了上来,热切滚烫,似要破体而出…… 指腹捏紧了笔身,喉结滚动试图压制这怪异的感觉,然而吐出的气息却愈发急促和炽热。 他极力隐忍着,落笔写下第二个字,却因为手腕颤抖,那字蜿蜒得不成样子。 “殿下,你怎么了?”自他落笔时姜荔雪便一直注视着他,见他第二个字写得奇奇怪怪,不由抬眸去看他,才发现他双唇抿得发白,额上青筋鼓起,神情紧绷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是哪里不舒服吗?”她愈发靠近了他,想着他风寒未好,莫不是又起热了,于是抬手去试他额头的温度,却被他捉住了手腕。 “你在汤里放了什么?”他目光狠狠攫住她,似要将她吞噬。 “只有百合和银耳,”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姜荔雪疼得眉头直皱,“殿下你到底怎么了?” “你还在装糊涂?”身体的某一处血脉偾张,那汤里究竟放了什么自然不言而喻。“为了你的家人,你竟行如此卑劣之事,你还有没有半分羞耻之心?” “我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她没有行卑劣之事,那瓶秘药已经被打碎了,她根本没有往那汤里放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你以为这样,孤就会喜欢你?”纵然眼底染上情欲,然而理智尚存,他掐住她细长的脖颈,拇指在她微红的耳垂之下用力,“不,孤只会更厌恶你。” “殿下,殿下……”不断收紧的大掌让姜荔雪喘息困难,眸中被逼出了眼泪,涟涟落下,她拼命推搡着他,拍打着他的手臂。 终于他还是松开了手,任由她瘫软地摔到地上,他转过身去,面上已是嫌恶至极:“滚!” 姜荔雪哪里还敢久留,忙爬起身来,飞也似的跑了出去。 直至跑到寝殿门外,才敢倚墙休息。 兰英与林空一直守在门外,见她这般,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姜荔雪委屈得想哭:“殿下身体不舒服,怀疑我在汤里下毒了……” “什么?”林空听罢,赶忙跑进去查看谢珣的情况。 不一会儿便抱着那盅剩汤出来了。 “殿下让奴才把这汤倒了……” “不行!”姜荔雪拦住他,“我的汤分明没有问题,若倒掉了,岂不是没了证据。” 她上前打开汤盅,兀自喝了一些,而后叫林空将剩下的送去太医院,让太医来查证这汤究竟有没有问题。 林空见她一副信誓旦旦的样子,便遵循她的意愿,将汤交给院儿里的侍卫,叫他送去太医院那边。 姜荔雪带着兰英气呼呼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静待她身体是否也会有不适的症状。 她在门外与林空的对话,谢珣在里面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听她那般底气十足的语气,似乎一点也不心虚,难道真的是他错怪她了? 可他身体的反应却是实实在在的,就算那汤里没有问题,说不定是她在旁处做了手脚,所以才不惧去查那盅汤。 真是个诡计多端的女人。 待他纾解了症状,换洗擦身之后,太医院那边也很快送来了结果。 那汤里确实有某种催情的药物,幸而对身体并无损害。 谢珣冷笑一声,拿着太医院送来的证据,去找姜荔雪对峙。 他倒是要看看,她还能如何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