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文女主改拿替身剧本》 1 第 1 章 “铮——!” “铮——!” 正值寒冬,打铁声在这料峭冷风中尤为突兀。 暖烘烘的铸器阁里,旺火噼里啪啦地炸响。 一青袍少女稳坐在火炉不远处,火光飘摇,将那没什么表情的面庞映出暖色。 她高举起锤子,盯准了那尚未成型的铁器,稳稳砸下。 火星四溅,须臾又湮灭在半空。 如此砸了十来回,这单调响动中忽多了阵杂乱的脚步声。 没过几息,一男一女从碎雪飘扬的窗外走过。 男修先挑起话茬:“师姐,隔壁无上派那事儿是真的吗?” 女修却笑:“无上派每天的事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件?” 男修跟着笑了两声:“师姐惯会打趣我,无上派每日动静不小,可我说的也只能是他们那大师兄了——听说他们那大师兄前一阵入万魂秘境受了重伤,到现在都还没醒过来。师姐向来门路多,不知可打听到了这消息?” “整日打听那脸下冷霜的冰碴子,也不见你在修炼上多下功夫。”女修顿了顿,“不过这事儿多半为真,前一阵我去过百药谷,听说这些天无上派光是灵丹妙药就要了不少。” 铸器阁不大,没一会儿就听不见他俩的声音了。 仅剩些呼呼风声,还有重锤砸在铁砧台上的脆响。 “铮——!” “铮——!” 炉火旁的青袍姑娘不急不缓地落锤。 约莫过了一刻钟,外面又来了两人。 怪的是,仅看外貌身形,那两人竟与先前的两个修士别无二致。 靠外的男修说:“师姐,隔壁无上派那事儿是真的吗?” 女修反问:“无上派每天的事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件?” …… 两人的声音和对话竟与刚才一模一样。 铸器阁里的女修却恍若未闻,落下锤子。 她使的劲儿大,几下就锤得铁器变形。但随着那两个修士出现,铁器竟又瞬间恢复原样,就连炉中消下去的火苗也陡然窜高。 又过一刻。 窗外再次出现两个修士。 还是方才那两人,步伐未变,攀谈的内容相同。 锤扁的铁器复原,熄灭的火焰陡涨。 唯独她脸上的热意不减反增。 第四回。 第五回。 第六回…… 这风雪中的小屋仿佛变成了不断转动的轮盘,周而复始地重复着同样的事。 直到第十回,落下的锤子突然一歪,砸中了铁砧台。 “锵——!” 声响刺耳。 少女索性丢开锤子,细密的汗珠滑过面颊,滴落在烫红的铁器上。 “滋啦——” 她微躬下背,盯着那冒出的一小缕烟。 恰时,两个修士从窗外经过,说着她已经听过十几遍的话。 归根到底就一件事—— 无上派的大师兄在万魂秘境里受了重伤,人是回来了,可到现在还没醒。 但这次,她脑中凭空出现道男声。 那声音冷静、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 “桑褚玉,还要等么?如果不出去走剧情,你就只能一直被困在这段时间里,耗死为止。” 桑褚玉攒眉蹙额。 同样的话术,她这一个月里已经听过无数回了。 一月前她正在给一位同门铸剑,脑海里却突然出现道声音。 是个叫裴雪尽的年轻男人,他自称是什么虐文女主系统,还说她是《御灵》这本小说的女主。 依他所说,《御灵》里的人物都觉醒了自己的意识,影响了剧情发展。 现在到了剧情的始点,小说世界已经开始自我修复。 她作为小说女主,如果不掰正剧情,积攒到足够的虐心值,就会被一直困在某个节点里。 而他到这儿来正是为了帮她脱离循环。 起先听见这茬,桑褚玉还觉得挺有意思。 在太衍剑派待了一百多年了,她每天不是打铁就是睡觉,却是头回撞见这种离奇事。 什么小说,什么虐心值,从没听过。 但这不重要。 好玩儿就行。 直到裴雪尽说起了《御灵》的剧情。 跟这名字不搭边,《御灵》是一本彻头彻尾的虐文。 作为天地蕴养的山鬼,女主桑褚玉小时候被太衍剑派的宗主带回剑派,从此就踏上了苦恋隔壁无上派大师兄的艰难道路。 大师兄走哪儿她跟哪儿; 大师兄受伤她操心; 大师兄要什么她找什么;; 大师兄厌她是妖,她伤心欲绝但隔天又往上凑; 大师兄大师兄大师兄…… 听他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桑褚玉的脑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他疯了。 她疯了。 隔壁门派的大师兄也疯了。 天天围着大师兄转,她是陀螺吗? 于是她质疑道:“这本书里面的桑褚玉跟我好像没什么关系。” 她的确是山鬼出身,后被师父带回了剑派。隔壁门派的大师兄也是挺优秀,挺受人尊敬。 但“苦恋”这种说法,未免太牵强——不,太缺德了点儿。 裴雪尽没多作解释。 三天后,桑褚玉被困进了第一次循环。 按照剧情,那天她该去无上派看大师兄修炼。但她好不容易得了空闲,宁愿在房间休息。 于是同门的几个师兄打她门口过了整整十二遍,重复着“隔壁门派的大师兄在山巅修炼,实在难得一见”这种话。 出于好奇,到第十三回时,她出门向那几人问起了大师兄修炼的事。 也正是这举动帮她脱离了循环。 自那以后,她从系统那儿接下了不少“虐心任务”。 包括但不限于大冷天看大师兄修炼,半夜给他送粥,送他亲手铸的灵器…… 人是脱离循环了,但离发疯也不远了。 好家伙,合着这本虐心小说单虐她一个人是吧。 就这一个月的工夫,她感觉同门看她的眼神都变了,时不时摆出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直到今天,桑褚玉又遇着了新的剧情点——隔壁大师兄重伤。 要想获得虐心值,她就得拦下那两个路过的同门,问清楚他受伤的情况,再作看望。 但这一个月已经耗尽了她的耐心。 于是她摆了。 抡着锤子在屋里敲敲打打,就是不肯出去。 但真如裴雪尽所说,循环根本不会终止。 同门反复出现,锤打的铁器不断复原。 如果她不走剧情,这整个世界都会陷入一刻钟的循环——除了她。 她的时间不会停止,终有一日将耗死在这场循环里。 桑褚玉盯着地上那把锤子,仅一眨眼,它就消失不见了。 她目光一移,落在手上——不知何时,锤子已经到了她的手中。 随后,风雪中渐有脚步声传来。 又来了。 第十一回。 裴雪尽仍然冷静得很:“如果到今天还在怀疑我,那我可以陪你继续等下去,直到加上这一点数值。” 桑褚玉没说话。 她知道他没骗她。 但要继续这么折腾下去,保不齐哪天她就直接把大师兄捅了。 等等—— 男主死了也算虐文吧? 而且虐心值岂不得直接爆表?! “剧情结束前男主死了,整个世界都会崩塌。”像是猜出她心中所想,裴雪尽及时提醒。 好吧。 桑褚玉抬起锤子,重重往下一砸。 “咔嚓——” 台上铁器断成两截,她看也没看一眼,径直起身出门。 门外的两个师兄姐已经说到了无上派去百药谷求药的部分。 铸器阁的门陡然打开,将他俩吓了一跳。 更吓人的是门里小师妹的表情—— 一脸生无可恋,眼神麻木,手里还拎着把快要开裂的锤子。 “小师妹?”女修微蹙起眉,“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在铸灵器?” “就是。”男修附和,“仔细将手冻裂了,伤好治但也疼啊。” “师姐师兄好,里面不冷。”桑褚玉开门见山,“刚才听你们说旁边无上派的大师兄受了重伤?” 听她提起这茬,两人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复杂情绪。 仙门跟妖族虽没什么仇怨,但也不亲近。尤其是这些年屡有恶妖伤人的事,两界的关系更是降到了冰点。 而小师妹虽出身妖族,却也是他们看着长大,当亲妹妹疼的——跟捧在手里的玉没什么两样。 这一月里却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天天往隔壁宗派跑,围着那儿的大弟子打转。 要是那大弟子跟他们一样爱护她,倒也无妨,左右两派的关系不错。 但偏偏那无上派的大师兄惯是个轻视妖族的,性子也落落寡合。 光这一月小师妹就不知道碰了多少回壁。 他们看在眼里,心疼自然占了大半,但又没想出个解决的法子。 那男修暗自懊恼,只觉刚才就不该提起这事。 女修的反应则快了一步,笑容亲和:“褚玉,修士受伤也正常。不过你大概听错了两句,他的伤并不严重。” 桑褚玉还在琢磨着台词,远处大雪里忽风风火火过来一人。 “桑褚玉!”那人隔老远便落下句不快斥问,“你又在这儿打听谁?” 桑褚玉抬眸看去。 却见那人穿着繁复张扬,步伐倒轻快,宽袖翻飞。 “大师姐?”她怔道。 “原来还认得我。”孟行微在她面前站定,眼底沉进讥诮,“我以为你整日当那冰碴子法修的尾巴,早将身边人都忘干净了!” 这话落得重,旁边两修士面色一变,皆想劝阻。 还没开腔,孟行微就压来凌厉打量:“雪天就去练功房待着。褚玉还在炼器,你两个当师兄师姐的反在外面闲逛不成?” 她向来雷厉风行,那俩修士再不多言,给桑褚玉递了个眼神便前后离开了。 等他俩走了,孟行微看向桑褚玉,神情隐见不悦。 方才离得远,可她也将几人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问:“褚玉,又要去找那姓温的?” 孟行微语气冷,桑褚玉却知她是在关心自己,更有些怒其不争的意味。 她也不想去,但要是不去,她所敬重的师门都得陷在循环往复的剧情里,活像一具具提线木偶。 心底陡然涌起股躁意,她抿着唇不愿说话。 说了也没用。 反正等一刻钟一过,又得重新走剧情了。 但就在这时,孟行微突然从怀中取出封信。 “那人到底有哪处好?师姐从前就教你放宽眼界的道理,此时却忘得干净。”她递出信,“这是他师弟的信,邀你观雪。我见他在山脚转了十多天,不比他那师兄强?” 桑褚玉瞟了眼那信。 不用看,她就知道是谁寄来的——多半是那人的师弟,巫召野。 观雪八成也是假的。 巫召野向来视她为对手,总是想着法儿地要跟她切磋,比出高低。 这事儿对任务没什么帮助,她下意识想拒绝。 但还没开口,她就听见裴雪尽疑道:“虐心值怎么涨了一点?” 桑褚玉微怔。 什么? 片刻后,裴雪尽又说:“我明白了,多半是这两人师出同门,恰有关联,系统误判成了替身剧情,所以加了一点。” 替身? 桑褚玉眉心直跳。 她见过的。 在同门塞给她的那些话本子里。 什么道侣死了,找个与其七八分像的替身。 又如一对道侣因性情不合生了间隙,女主突然碰着了跟对方模样相像,性子却截然相反的人。 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所以……这东西也能加虐心值吗? 那不比她各种磨剧情来得简单多了。 “褚玉?”见她迟迟不接,孟行微轻拧起眉。 桑褚玉盯着那封信,福至心灵,突然喃喃:“像他……” “什么?” “像他……”桑褚玉哽了声,重复道。 孟行微:“?” 谁像谁? 桑褚玉颤抖着接信,眼中无师自通地泛出点点泪意:“巫召野有几分像他。” 裴雪尽:“……” 是要强行加替身剧情吗? 这未免太荒唐了些。 但刚这么想,他就得到了数值反馈—— 【虐心值+2,已积攒:30点。】 ? 真能行? 而且怎的比她走原剧情所加的点数还高。 桑褚玉接过那封信,轻轻摩挲。 一滴泪砸下,她说:“尤是一双眉眼,最为像他。” 【虐心值+3,已积攒:33点。】 2 第 2 章 看见砸在信上的两滴泪,孟行微心绪复杂。 小师妹被带回剑派的这一百多年里,每天不是闷在铸器阁里,就是去山间打转。 除了这两样,鲜少看她对其他事提起什么兴趣。 是个沉默纯粹的性子。 与她相反,剑派弟子多好斗,每日提剑打打杀杀是常有的事。因此同门时常担忧她,就怕她受着什么欺负。 怕什么来什么,她偏偏喜欢上了无上派的大弟子,温鹤岭。 眼下又说出些巫召野和温鹤岭相像的怪话。 还尤是一双眉眼? 除了都有一双眉毛一对眼,那俩师兄弟还能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难不成是痴恋到出现癔症了? 孟行微觉得这事儿有些严重。 但自小看到大的人,疼惜居多,说不出什么难听重话。 况且师尊前两天闭关,还不知道何时能出来。 也罢。 她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 至少现在找到了其他法子。 比起温鹤岭,巫召野一副少年心性,到底要好上许多。就盼着他争气些,哪怕能帮着分散走些许注意力也好。 孟行微送完信就走了,桑褚玉拿信回屋。 时间推移,铁砧台上断成两截的铁器再没恢复。 这办法竟然还真有效? 桑褚玉像是找着了什么快速通关的捷径。 光是太衍剑派就有一两百人,要是男女皆可,又不怕彼此发现,她能说上一两百声“像他”。 不过现在她已经摸索出了点儿门道。 首先,依着裴雪尽刚才那话的意思,“替身对象”需要和温鹤岭存在某种关联。 譬如师出同门。 但这关联似还能凭空捏造。 刚才她胡诌了句两人眉眼相像,竟也起效了。 桑褚玉拆开信。 这些事暂不多想,还是得先逮着巫召野多薅点儿虐心值才行。 跟她想的一样,巫召野送来的是一封“战书”。 信上言辞简单,约她今日在太衍剑派和无上派之间的句慈崖顶切磋。 …… 所以他在山下徘徊了十多天,就为送这封战书? 直接用传音符说一声不就行了么。 粗略收拾了番铸器阁,她使了两道瞬移符,冒着小雪赶去句慈崖。 到时,她隔着乱雪看见了崖顶凉亭底下的巫召野。 那少年身量高,一头乌发用银色系带束成高马尾,系带底下还坠了两个小铃铛——她听人提过一嘴,那铃铛里头不知藏了蛊虫还是毒粉,总之轻易碰不得。 他穿的是无上派统一的白袍宗服,但宽袖被他用护臂紧箍着,显得格外利落。衣袍上还用银线绣了枫叶、月亮等图案。他出身自幽荧一族,据说这些图案是幽荧族最喜爱的纹样。 许是听见身后响动,巫召野转过身。 佩在左耳的银环随之摇晃两阵,折出银芒。 “桑!褚!玉!” 巫召野箭步流星,随他走动,臂上银环撞出清脆声响。 他站在她身前,一双桃花目挑着笑。 “怎这般磨磨蹭蹭?我午时下的战书,这会儿才来。别不是想等雪把我埋了,再来个不战而胜?” 桑褚玉点点头,转身。 巫召野“诶”了两声,步伐轻快地跃至她身前,挡住去路。 “你去哪儿?” 桑褚玉慢慢吞吞地抬头:“走。” “往哪儿走?” “回去。” “回去做什么?” “等。”桑褚玉声音平淡,“等雪埋了你,再过来。” 巫召野被她气笑了:“你故意的是不是?” 她那些同门师兄姐都当她是个好欺负的呆子,天天想着法儿地护着她。可他观察了一二十年,早看出来了——这人看着像是把纸做的剑,软趴趴、冷淡淡,其实坏水全闷在了肚里,平时也不愿落着什么下风。 桑褚玉点头:“有点儿故意。” 快十年了。 也不知道他抽什么风,这十年间光是战书就下了百封不止。 她记得他是三十多年前入的无上派,刚开始的十多年间两人没什么交际,也不熟。 直到十几年前一位师兄拿着她铸的剑,在秘境里越阶杀了只中阶魔物,巫召野恰好也在,一回来就顺藤摸瓜找上了她。 当日的他同现在一样气盛,见了她就拔出把木剑:“那把影月剑是你打的?是把好剑,能铸得此等好剑,想来也能用剑。不若咱俩打一场,看谁的剑更利。” 桑褚玉根本不认得什么月影剑。 她铸的剑多了去了,哪知道那些个师兄师姐都给剑取了什么名字? 加上那会儿她刚好在铸灵器,扫了眼他手中木剑,只当他是来闹事的,也懒得看他:“不认识你,再吵连你也一起铸了。” 也不知这话有什么稀奇,引得他大笑不止,连剑都险些拿不稳。 从那往后,巫召野就开始下战书了。 一封接一封,跟雪花似的往铸器阁飘。 桑褚玉一封都没回过,却也不嫌他烦——“引火柴”盼多不盼少嘛。 而且她听从师尊叮嘱,很少离开剑派,几乎没怎么见过外头的光景。但和巫召野相熟后,他每次来都会带些新鲜玩意儿或是有趣见闻。 就如眼下,巫召野递出一样东西。 并道:“之前你不是说想要恶鬼的牙齿?这次去万魂秘境,恰好捡着了一枚——你看看品相怎么样。” 桑褚玉接过,摩挲着那鬼牙。 莹润光滑,色泽白净,鬼气也充足。如果打磨了镶嵌在剑柄上,定能起到保护剑主魂气的效果。 “很不错。”她道。 “不错就好。”巫召野拔出腰间的枫木剑,“鬼牙也拿了,现在能跟我打了吧。” 桑褚玉仔细将鬼牙上的碎雪拂净,递出:“你先拿回去,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为何?”巫召野微怔。 “先前有桩重要的事我给忘了,但刚才不知是因为你的哪句话或是哪个动作,竟记起零星半点儿。我想着再重复一遍方才的话,说不定能记起来。” 巫召野将信将疑地接过:“很重要?” “很重要。” “那行。”他思忖片刻,跟方才一样递出鬼牙,重复道,“之前你不是说想要恶鬼的牙齿?这次去万魂秘境,恰好捡着了一枚——你看看品相怎么样。” 桑褚玉却没接。 “不看。”她道,语气不见丁点儿起伏。 巫召野默了瞬,回过神:“……耍我是吧。” 哪来什么重要的事,分明是借着由子又把鬼牙还给他,好推掉切磋。 桑褚玉转身:“要没其他的事儿,我先走了。” “等等,”巫召野抛出鬼牙,恰好落在她怀中。随后收手,双臂一环,“送出去的东西哪有往回收的道理?你不愿打,也成,但要应我一桩事。” 桑褚玉捏着那枚鬼牙,问:“何事?” “就……”巫召野难得露出犹豫神情,似在为难怎么开口,“这两天——不,这半个月,你别来无上派,山门都别进。” 桑褚玉:“……” 她看着很闲吗? 虽不知他为什么提这要求,但她还是道:“往后一月你们宗都没人要铸灵器。若要修补,自然也是拿到我这儿来。” 言外之意,就是她没有去无上派的理由。 “我不是说这事儿。” 巫召野的神情中陡然透出股恼怒意味——这算得颇为出奇了,毕竟他平日里常以一副朗快的笑模样示人。 但很快他就敛下恼色。 “算了,总之你别来,成么?” 桑褚玉随口应了声好。 也是等她转过身走了,巫召野这才隔着茫茫雪风望向她。 她似乎向来不爱拘着自己,就连头发也仅是拿根朱红的系绳束着。 太衍和无上离得近,四周多山,他常在山间碰着她。 上回看见她时是个好晴天。 他在树上练习御风术,纷乱的树叶被轻风吹得摇摇晃晃。隔着缝隙,他看见她骑了头野豹子,漫无目的地在山间闲逛,身边还跟着好几只平时凶猛可怖的小兽。 林间随处可见的藤蔓被她编织成藤环,用些花简单点缀了便戴在头上。那些三两日就枯竭了的花则制成了干花,做成手环或耳坠。 他无意撞见过同门的师姐妹聊起她,说是她的许多衣裳都是拿花汁染的,图案不规矩,模样却漂亮,送了她们好一些,颇受喜爱。 据说离近了还能闻见那股清浅花香,挥之不散。 不过他向来不敢靠她太近,至今也不知是真是假。 巫召野正看着,迎面雪风忽吹来什么。 他下意识接住,摊开手。 是半截耳坠——用铃兰干花做的,大概风大,吹掉了一小簇。 他行事向来意气率任,此刻神情中却浮现出一丝茫然的慌意。 手里的花一旦握得紧些,就跟炭火一样发烫。 那方,走出几步的桑褚玉都已经拿出瞬移符了,却又忽然停下。 就因裴雪尽突然提醒了她一句:“虐心值没涨。” 嚯! 差点忘了正事。 桑褚玉顿住,回身看向巫召野。 望了片刻,她忽道:“你的眼睛……” 巫召野扫了眼她那断了一截的耳坠,下意识将右手负在身后,神情坦然:“眼睛怎么了?” 桑褚玉垂下眼帘,露出副黯然神情,摇头。 “没什么。”她移开眼神,语气微有些发颤,“就是……太像了。” 话落,她就得到了虐心值增加的提醒。 巫召野却是一脸疑色。 他眼睛怎么了? 太像了?太香了?还是太想了? 什么鬼? 3 第 3 章 桑褚玉虽答应了不去无上派,但不到一天这话就作了废。 从句慈崖回来的第二天早上,她照常去丹房隔壁的小食屋吃东西。 剑派中已经辟谷的弟子不到半数。其余弟子多靠服用灵丹减少食用甚至戒绝五谷,偶尔嘴馋了就去小食屋打牙祭。 桑褚玉对那些美食不感兴趣,去那儿通常是为了吃灵果。 刚到小食屋,她就撞见几个弟子坐在角落闲聊。 共三个,着了红黄绿的袍子。 红袍弟子夹了筷菜,囫囵咽下后道:“听说旁边无上派的温鹤岭受重伤,可把那帮长老给急坏了,天南地北地找药。” “伤得这么重吗?疗伤的术法不行?竟还得四处寻药。”黄袍弟子讶然。 “我也听说了。伤口倒不重,咱们出入秘境,免不了受伤。”绿袍弟子接过话茬,“不过他受的伤麻烦了些。” 黄袍弟子追问:“怎么个说法?” 红袍弟子接着说:“他啊,进的是万魂秘境。那里头冤魂恶鬼无数,听说就是斩杀恶鬼的时候,无意中了鬼咒,到现在都还昏着呢。就连他那常年不问世事的师父都被惊动了,先是去百药谷,现在又找着了那位暂住他们门派的幽荧大祭司。” “帮着驱邪?” “可不是?”绿袍弟子说,“幽荧一族不就擅长这些东西么,玄玄乎乎的。” 温鹤岭少有令誉,要放往常,他们准得兴致昂扬地聊聊他在秘境斩杀恶鬼的事。但不知怎的,这回提了嘴他的伤势后,便再没人关心,转而说起了幽荧一族。 听他们将幽荧大祭司扯出来,桑褚玉就知道温鹤岭的情况的确麻烦。 那位大祭司就是巫召野的父亲。 她听巫召野提起过,说是他出生就带了蛊毒,来无上派是为修炼净灵心法。他父亲放心不下,所以才陪他一道入了宗门,如今在无上派星宫供职。 比起总爱四处乱逛的巫召野,他父亲要神秘得多。平时鲜少见人,偶几次露面,据说也戴着半边面具。 虽不清楚他长什么样,桑褚玉却也见识过他的巫术。 前两年剑派的一位长老云游时中了邪术,浑身有如蚂蚁钻爬,几天下来几乎挠成了血人。起初他四处求医无果,但只去大祭司那儿走了遭,回来人就好了。 如今请他帮忙治疗温鹤岭的伤,足见情况有多严重。 不过这事儿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也不欲多作打听。 刚这么想,她就听见裴雪尽说:“温鹤岭受了重伤。” 桑褚玉:“我听见了。” “按书上所说,现在你应该日夜纠结,辗转反侧。又想见他,又恐招他厌恶,到最后还是因为放不下他,铸一样驱邪宝器给他。” 这般纠结怪语,他却说得分外冷静。光听语气,跟传功讲课没什么区别。 桑褚玉思忖着说:“可我这会儿还有更放不下的东西。” “何物?” “筷子。”桑褚玉拿起竹筷,拈了块灵果入口,细细咀嚼。 裴雪尽:“……” 倒也不必。 他直言道:“要赶在那位大祭司出面前,给温鹤岭送去驱邪宝器。” 桑褚玉一筷子戳进灵果,问:“不是已经找到提高虐心值的方法了吗?” “现在的数值太低,不足以跳过一些关键剧情。”裴雪尽说,“算时间,大祭司帮忙驱邪就在明天。” 也就是说,她得在明天以前送去驱邪宝器。 但到现在她根本就还没开始制器。 “不急。”桑褚玉又吃了块灵果,“驱邪宝器我已经备好了。” 饶是平时再冷静,眼下裴雪尽的语气中也透出丝讶然:“备好了?” 可她不是一直在这儿吃灵果么。 “对。” 桑褚玉吃完最后一块灵果,端起盘子就往后面的小厨房走。 小厨房里,几个厨子正忙得不可开交。 她径直走到角落,问正在揉面团的厨子:“请问有没有多余的糯米?” 那厨子笑呵呵应声说有,躬身就在柜子里翻找起糯米。 裴雪尽:“……你说的驱邪宝器,就是糯米?” 桑褚玉在心底回他:“辟邪解毒,再合适不过。” “未免有些敷衍。” “你说得在理。”桑褚玉面容平静,对那拎着糯米口袋的厨子说,“劳驾再多给一张红纸。” 用红纸包了,总不敷衍了吧。 “你——”裴雪尽欲言又止,最终却道,“算了,由你去吧。” 桑褚玉早知他不会干涉她。 他俩相识一月,但到现在她都只知道他是“虐文女主系统”,至于具体身份、来历、帮她的缘由等一概都不清楚。 她问过一回,他却说这些对任务毫无帮助,不值一提。 尽管他态度冷淡,情绪也不易被窥见,但行事上却不强硬。 除了发布跳出循环所需的剧情任务,他几乎从不干涉她完成任务的手段。 偶尔看不过眼,还会帮她躲懒。 不过即便这样,桑褚玉仍不习惯脑子里会出现其他人的声音。 由是去无上派的路上,她问:“你会一直待在我的脑子里吗?” “在你彻底跳出循环之前。” “那之后你就会离开?” “嗯。” “那身体呢?是因为没有自己的身体,又或仅仅为了方便发布任务,才只能出现在我的脑子里?” “与其好奇这些,你现在更应想想怎么把这袋糯米送出去。” 桑褚玉扫了眼手中的红袋子。 这一月她基本摸透了他的习惯——要是单纯懒得多言,他准得说这事与任务无关。但如果藏着什么事儿,便喜欢岔开话题,拿其他事搪塞她。 瞒着什么呢? 跟他的身体有关么? 她心底思虑着,又想着待会儿的流程—— 先去温鹤岭的洞府,放下糯米,再离开。 快的话半刻钟都不用。 但想归想,轻车熟路地混进无上派后,她远远就看见温鹤岭的洞府外站着两人。 一个是巫召野。 他身旁还站了个身着黑袍的年轻男人,那黑袍上也用银线绣了月亮、枫叶等图案。他的上半张脸被面具遮掩住,看不清模样如何,一头银发则经由玉簪半挽,显得贵彻。 桑褚玉猜那人应就是巫召野的父亲了。 不过巫召野在他爹面前也毫不收敛那副张扬的劲儿,双臂一环,瞧对方的眼神不见多少敬意。 她收回打量,脚步一转就进了旁边的竹林——顺着这竹林往里走,就能从后院绕进洞府。 这一月里,她已将这条路走了好几回,甚至已经摸清了踩哪几块石头能更节省时间。 从进去到将糯米扔进温鹤岭的房间,她用了才不到一炷香的工夫。 送出“辟邪宝器”,桑褚玉也不多留,转身就沿着来路回去了。 但刚走至竹林,她就感觉腰间的芥子囊微微往下一沉。 变化细微,却使她忽觉不妙。 步子一顿,她隔着掩映的竹叶远望向洞府门前的两点人影。 乍一看没什么异样,但留心观察一阵,就会发现他俩的一举一动跟她进洞府前一模一样。 桑褚玉打开芥子囊。 果然! 送出去的糯米又回到了她的袋子里。 裴雪尽提醒:“看来这包了红纸的糯米也不起效用。” 桑褚玉却不觉得是糯米出了问题。 就跟她说巫召野和温鹤岭眉眼相像一样,只要她认同这袋糯米能有驱邪功效,它就是件驱邪宝器。 那是哪儿出了差错? 她沉思一阵,忽转朝那对父子走去。 有竹林作掩,她敛去妖息,又特意挑了隐蔽处,直等走近,远处那两人也没发现她的存在。 她躲在一棵松树后,屏息凝神地听着他俩的对话。 巫召野道:“伤他的那只恶鬼我见过,修为不高,怎还要人承接鬼咒?” 大祭司要寡言许多,解释也仅寥寥几字:“鬼咒中有万魂恶念。” 巫召野语气不快:“那将鬼咒转移到另一人身上,另一人又该如何?就因不是这无上派的大弟子,便活该受这折磨吗?” “容器罢了,自然由我来。” “你——” “无需再说这事。”大祭司声音温粹,“眼下散去邪气在先。” 桑褚玉听了个笼统,大约明白是哪儿出差错了。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一根晶莹的冰凌,在脑中唤出系统:“原文里我该不会在这时候冲出去,说我来做这容器吧?” 话落,她听见了翻书声。 随后裴雪尽道:“大差不差——不过是在送出驱邪宝器后,拦住了大祭司。” 他的语气不算好,似乎也不理解这行径。 桑褚玉:“……这话本到底是谁写的?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跟那人说两句话。” 腹诽一句后,她转身又往洞府里走。 这回她没将糯米丢进窗户,而是绕到正门。 医师不在,房前仅有个守门的小童子。 跟小童子打过招呼后,她进了房间。 裴雪尽说:“此次任务的关键在主动向大祭司提出承接鬼咒,不作看望也无妨。” 桑褚玉没搭声儿。 她拎着糯米上前,见着了躺在床上的温鹤岭。 那些弟子的话并不夸张,他的伤势确然不重。但脸色苍白,印堂有阴气盘绕,额生薄汗。 从肩颈到面颊还烙着花枝般的淡黑鬼印,使那清冷面容多添妖冶。 许是听见响动,他恍惚睁眼。 轻咳一阵后,他看清来人,却是先蹙了眉。 桑褚玉只当没看见,面不红心不跳地胡扯:“听闻温仙友受伤,我炼了样驱邪宝器送你。” 温鹤岭吃力抬眸,扫了眼门口。 遂又匆匆移回视线,嗓音嘶哑:“不用,出去。” 桑褚玉早知晓他会是这种态度。 她来剑派时,温鹤岭就已经在无上派了。 因为帮无上派炼铸灵器,他俩打过不少交道。 起初他虽性情冷淡,可也待人有礼,每回拿到灵器也是不吝谢言赞语。但自从知晓她是妖后,他就变得疏远许多,更是有意冷待。 就连她炼铸的灵器,也不愿再碰。 究其缘由,还是与他所在的温家有关。 温家为修仙大家,向来排抵妖族。 吝啬丢下几字后,温鹤岭疲累闭眼,不愿看她。 桑褚玉捏着那袋糯米。 这一月她的耐心已快被磋磨完了,每回见他,都是那副嫌来厌去的死人样。 平时就算了,今日她是来探病,又有哪处招惹了他? 她掂了掂糯米,仗着待会儿还要重来一遭,思索起该如何“回敬”他。 本在犹豫是该将这糯米塞他嘴里,还是直接敲晕了他去以作泄愤,却突然发现异样—— 那温鹤岭的头上,似有什么东西。 白净净、毛茸茸的。 桑褚玉起先还以为是垫了什么,但那两样东西竟随他的呼吸在微微颤动。 她一怔,稍往前倾身。 细看之下,她终于瞧清—— 竟是一对兔耳。 兔耳? 兔耳?! 桑褚玉难得露出错愕神情,一脸怀疑地看向温鹤岭。 他难不成是兔子妖? 还是纯粹有什么怪癖…… 狐疑之下,她放下糯米,朝那对耳朵伸出手。 并非轻碰,而是实打实地掐住了那兔耳的底部。 手掌合拢的瞬间,那雪白的兔耳便急速抖颤一阵。原本阖眼歇息的温鹤岭,也不受控地挤出声闷哼。 他微睁开眼,略显涣散的视线飘移不定,呼吸也急促些许。 还真是他的耳朵。 可他不是最为排抵妖族,最为厌恶妖形吗? 又怎会长出兔耳。 “你……松……松开。”温鹤岭意识不清地喃喃,眼中似有薄怒。 桑褚玉没来由地记起,他发觉她是妖族那日,仅神情冷然地抛下一句:“妖不该出现在此地。” 连同她炼好的灵器也一并掷地,一只用来伏魔的瓷碗碎成了好几块。 那些碎得七零八落的瓷块儿在她脑中摇着、晃着。 无视了他那迷离眼神,她毫不留情地拉拽起长长的兔耳,再以指腹揉掐。兔耳内侧的浅粉在这持续不断的大力刺激下,透出更秾丽的血色。 “温仙友,”仿佛看不见他面上的痛色,她一脸平静地问,“你怎么变出了妖形?自己看着,不嫌恶心么?” 4 第 4 章 受鬼咒影响,温鹤岭此时已经头昏脑涨,听不大清话了。 他只觉头上传来一阵剧痛,下意识想抬手阻止。但现下他连掀开被子的力气都没有,仅徒作挣扎。 桑褚玉眼也不眨地盯着渐涨出血色的兔耳内侧。 拜入剑派之前,她常年在太衍山的森林禁地里游荡。因为控制不好妖火,闹出不少麻烦。 是在太衍山顶遇着师尊,跟她修炼了一两百年,她才逐渐掌控了妖火。 森林禁地不允外人进入——哪怕是太衍剑派的弟子。因此修炼期间,她只跟两个人打过交道。 一个便是师尊。 后来她随师尊入了剑派,成了她最小的亲传弟子。 头回遇见温鹤岭,就是在前往剑派那天的路上。 恰在山道迎面撞见,青年神姿高彻,从容不迫地与师尊交谈。 见着跟在师尊身后的她了,也仅是略一点头。态度疏远,只怕转眼再见就会认不出她。 那日她所见的温鹤岭,同其他人眼中的他并无区别——抗拒外物,对何事何人都疏冷漠然。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桑褚玉垂眸看着温鹤岭的脸。 因她使的力气大,那对与他清冷面容极不相称的兔耳不住颤栗着。长耳内侧的经脉在捏//弄下变得越发明显,逐渐泛出烫意。 她在心底问系统:“原文中提过温鹤岭是妖吗?” “未曾提及。” 没有么…… 她没什么表情地攥紧了兔耳,就势往上一提。 温鹤岭痛吟一声,被迫微仰起颈,视线错乱恍惚到落不着实处。 “温仙友为何会化出妖相?是受鬼咒影响,还是……”桑褚玉凑近,轻作嗅闻,“——半妖?” 她没有在他身上嗅见妖息。 但若是半妖一族,却有收敛妖气改修灵术的本领。 温鹤岭答不出话。 她的手指揉弄在耳朵上,指腹摩挲的声响格外明显。 隔绝了其他响动,直往耳里钻。 以至于他的半边身子都变得僵麻。 脸也疼得一时惨白,一时又涨出淡淡红晕,如白玉映霞。 许是太疼,他凭空生出些许气力,掀开薄被,想要推开她的手。 但桑褚玉不过轻一按,就压下了他的胳膊。 “若这副模样叫温家人看见,也不知是会厌嫌,还是袒护。”她忽想起什么,“仅露出对耳朵吗?尾巴呢,也会长出来吗?” 温鹤岭神志不清地看着她。 她像是揉搓一团泥巴似的捏着那耳朵,神情始终冷淡,却比明晃晃的恶意更叫人难堪,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耳朵被她捏得发烫。 滚了火似的烧着,一直烧到面颊、身躯。 不行…… 他颤抖着抬手,试图运转灵术遮掩住妖形。 不能让人看见。 但灵气刚溢出指尖,就遽然溃散。 他开始难以抑制地低喘,脸上的鬼咒印记如粼粼波光浮动着。 桑褚玉打量着他的脸。 出乎意料的是,那难以辨清的情绪中并无羞愤。 裴雪尽恰时提醒:“时间快到了。” 桑褚玉松开手,看也没看一脸痛色的温鹤岭,径直出门。 出去后,她却没离开,而是绕至后院。 等了片刻,她靠近窗子。 房间里已听不见半点儿痛喘。 温鹤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气息平稳,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过一样。 同第一回一样,桑褚玉直接将糯米丢进窗子便走了。 糯米落地,砸出闷响。 床上的温鹤岭眼睫微颤,缓睁开眸。 视线逐渐聚焦,他忍痛移过视线,借着房中摆置的大瓷瓶看见了那对突兀的兔耳。 “青鸦。”他嘶声唤道。 房外的小童子推门而入:“仙长有何事吩咐?” 温鹤岭气息微弱地问:“方才……可否有人来过。” “人?”青鸦迟疑片刻,摇头,“回仙长,医师走后就没人来过了——仙长可是要叫什么人?” “无事。”温鹤岭道。 无人来过。 那适才所见,难不成是在做梦。 若是做梦,妖耳被那人捏揉的疼痛未免太过真实。 就连头顶都好似还残留着灼痛,也仿佛还能听见指腹摩挲过耳部内侧的声响。 他紧闭起眼,脸上血色渐褪,半晌才道:“抑形药。” 青鸦一愣:“可仙长,医师先前嘱咐过,说是吃太多抑形药反会加剧伤痛。” “取来。”温鹤岭吝言道。 青鸦神色微变。 他是跟着他从温家过来的,知晓他说一不二的脾气,也清楚他有多抵触妖形,只得应好,连忙转身去取药。 - 从竹林绕出去后,桑褚玉远远就看见了巫氏父子。 他俩背朝着她,正在洞府门口说话。 桑褚玉缓吸了口气。 不等裴雪尽提醒,她忽提声喊道:“温仙友!” 同时快步朝那方跑去。 巫召野只觉这声音颇为耳熟,闻言回身。 旁边的大祭司则是在注意到他的反应后,才也望向这边。 待两人转过身,桑褚玉放缓脚步。 “原来是——”她看着巫召野,眼神黯淡些许,“抱歉,我认错人了。” 她的神情变化不大,细微处的失落和勉强却分外迫真。 不过因她出现得突然,巫召野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问:“你怎么在这儿,不是说——” 想到身旁还有别人,他又及时住了声。 “来送东西。”桑褚玉应道,看向他身旁那人。 幽荧族的大祭司。 在他们来无上派之前,她就听说过幽荧一族。 传闻居住在天显境南部的盘郁山川中。 那处多岚雾瘴气,幽荧族人擅巫祝,多出蛊修,剑术也不错——几年前的剑门大比就设在太衍剑派,她见过几个幽荧族的蛊修。 使的剑法与太衍甚而是天显境其他任何剑派的剑法都不同。 当时听说幽荧族的大祭司也去了无上派,同门还在她面前戏言,说是族里的大祭司都跑了,那幽荧一族岂不得乱成一锅粥? 乱没乱成一锅粥她不知道,但这位大祭司自从入住无上派,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二三十年来都没露过面。 算起来,这还是她头回看见他。 仅瞧从那半边面具中漏出的一双眼,他和他儿子没什么相似的地方。 巫召野生得一双桃花目,总透出些疏放神气,为人也机警有锋。他父亲却全然不似他那般锋芒毕露,眼睛要狭长些,眼神也内敛许多,不见笑。 不过她更好奇他为什么要戴面具。 怕脸吹着风吗? 还是单纯恐于与人交流,不想叫人看见脸? 扫过一眼后,她收回视线。 经过刚才的“错认”,虐心值她已经拿到手了,再多留也没意思。 但正要说走,就听见巫召野道:“以前不见你常往这儿跑,这段时日倒是来得勤。” 桑褚玉懒得想借口,敷衍道:“要送东西。” “哦,送东西。”巫召野哼一声,“你要送的东西还真不少,现下你们剑派也负责起邮驿行当了?” 对于她突然往这儿跑得勤的事,他心中隐有答案——多半是冲着温鹤岭来的。 但许是因为视她如敌手,在分出高低、争出胜负前,他再容不下旁人横插进这抗衡中。 故此,他又竭力说服着自己驳倒这一可能性。 桑褚玉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要真是邮驿行当,还得给钱。” 巫召野笑了两声。随他身躯微颤,那些银饰也碰撞出清脆声响。 这时一旁的大祭司忽道:“桑姑娘。” 他嗓音清润,却又有些乏力。 桑褚玉微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大祭司在喊她。 他怎知道她的名姓? 大祭司道:“先前的驭蛊铃,多谢桑姑娘。” 桑褚玉:“原是你的东西。” 上月无上派托人送来一幅图纸,说是请她帮忙炼铸一枚铃铛。 她看着那铃铛不错,就顺手炼了枚。 这天底下铸器师多,却习惯用凡火灵力炼器。 她则不然,用的是本命妖火。 虽不知道她铸的灵器比之其他铸器师如何,不过自打她来了,太衍和无上两派就时常找她炼灵器。 但师尊不让她炼铸太多,便是外界有求,也得师尊过目在先,再由她自己来斟酌打不打。 大祭司应是:“不想桑姑娘还记得,那枚驭蛊铃打得很好,一直未有时机当面言谢。” “没事。”桑褚玉道。 言不言谢都在其次,反正他给钱大方。 光是那一枚铃铛,她就拿到了十枚上品灵石,抵她小半年的报酬了。 完全是笔大买卖。 大祭司又问:“不知最近可有时间?” “怎么了?” “另有两样灵器,想请桑姑娘炼铸。” 看着面前的“大客户”,桑褚玉有些心动。 但不等她开口,巫召野便问:“什么灵器?” 大祭司的神情被面具遮掩,声音却温和平静:“不日要在无上派驱邪,需一戈一盾。” “这些东西在山下都买得到。”桑褚玉顿了顿,“无上派的武器阁里肯定也有。” “未得妖火冶炼,皆为凡品。”大祭司简言。 巫召野眼神一移,看向桑褚玉,忽说了句:“就是寻常驱邪罢了,从器阁拿些不就行了?哪需要重新炼制。” 寻常驱邪? 分明是要帮温鹤岭疗伤,竟还瞒她。 桑褚玉也没多问,只说:“要在器阁拿东西,还是重新炼铸,都是你们门派的事,由你们自个儿定夺去吧。不过若是想找我炼器,得先问过师尊。她开口了,我才会炼制。” 大祭司却说:“冼仙长闭关未出。” 桑褚玉眼眸微动。 师尊闭关的事只告诉了几个人,他从哪儿知道的? “要先问过师尊。”她又重复一遍,再不多说,转身便走。 见她走远,巫召野睨向大祭司:“若要承接鬼咒,还是制人偶更好。温师兄他——” 他话说一半,突然住声了。 大祭司:“如何?” 巫召野却没说出话,脸色愈发古怪。 他陡然想起方才桑褚玉唤的那一声“温仙友”,又思及昨日她说的那怪话。 所以她难不成,是将他……错认成了温鹤岭? 5 第 5 章 桑褚玉不知道那大祭司是怎么做到的,但翌日一早孟行微就送来一张图纸。 “无上派那大祭司请你帮忙炼两样灵器。”她道,“师尊也已看过,让你自己斟酌着铸还是不铸。” 桑褚玉接过图纸。 正是那大祭司之前提到的戈与盾。 不过比起寻常可见的戈盾,图上的两样灵器要繁复许多。 要求也高,就连长戈的柄都得用即将化灵的枫木。 即将化灵的枫木? 这能上哪儿去找。 她看时,大师姐又道:“若你同意,我就去回话,明天那位大祭司会亲自送木材过来。” 不愧是大客户。 东西都自个儿备好了。 桑褚玉对这两样灵器还挺感兴趣,想了想说:“行,正好这两天没什么事做。” 第二天,雪势大了不少。 桑褚玉听着窗外的呼号风声,忽想起大祭司半掩在面具底下的苍白下巴。 那人看起来好像有些畏寒,也不知今日还来不来。 刚这么想,她就听见外头有人敲门。 不轻不重,在打铁声中并不明显。 她走过去开了门。 屋外,披了身鹤氅裘的大祭司几乎将门口堵得严实。 “雪天叨扰。”他道。 “没事,进来吧。”桑褚玉侧身让道,顺手从他那儿接过一截枫木。 她掂了掂,旋即感受到浓郁的灵气。 的确是块好木。 哪怕不做什么处理,就单放在房梁上,也能辟邪驱魔。 “我正在铸戈头,还得要一会儿。你在那儿坐吧,壶里有热水。” 桑褚玉让他顾着自己,没有多加招待的意思。 刚来剑派时,大师姐将她当成了才入门的新弟子,恰巧师尊又不在,便直接送她去了弟子院学规矩。 但她在山间晃悠惯了,一天没到就难受得跟浑身有蚂蚁在爬一样。 光是一杯敬师茶就学了三四道。 头道茶水太烫,全泼洒去敬了地仙。 第二杯又添了太多茶叶,一口酽茶下肚,涩得夫子直呼这辈子没喝过这么咬舌头的茶,仿连喉咙都被茶叶子给嚼了。 学到中途,又从山间跑来一大群猴妖豹妖,俱是来找她玩儿的,将整个弟子院搅得天翻地覆,临了连屋顶上的瓦都被顺走几片,说是结实,要带回去做窝。 所幸师尊及时回来了,带她出了弟子院。 看见那缺了瓦的屋顶,师尊也只笑说宗门里教的都是些凡间规矩,平白将她框死了,让她以前如何,以后便如何。 自那以后,她再没学过什么宗派规矩。剑派里的师兄姐也乐得惯她,处处纵容。 由是她平日里只管炼器,其他的一概不操心。 大祭司也未多言,走至铸器阁角落的桌旁坐下。 他没饮茶水,而是稍侧过眸,看见炉旁的桑褚玉高举起锤子,重落在烫红的铁器上。 因是用的妖火,那铁器上还附着着一层淡淡的金芒。乍看之下,竟如落日熔金。 视线再一移,便落在她脸上。 她神情专注地盯着那块铁,面容间瞧不出多少情绪。但那细碎的金芒映在她眼中,又折出别样的神采。 片刻,他移回视线,望向那袅袅升起的白烟。 他沉默得像截密林里的幽木,连呼吸都难以察觉。 桑褚玉都快将他忘了,裴雪尽却忽然在脑中提醒:“何不从他入手?” 她手微顿:“入什么手?” “此人寡言,与那温鹤岭确有几分相像。” …… 已经开始帮她找替身了是吧。 桑褚玉又开始落锤:“他是巫召野的爹。” “原是这般。”裴雪尽稍顿,“那确然不当。” 桑褚玉反好奇另一件事:“大祭司在小说里出现过吗?” 裴雪尽道:“在我目前能看见的内容里,他仅为温鹤岭驱散鬼咒。” 虽然是帮她的系统,但他也不能提前看见过多剧情。 “鬼咒驱散成功了吗?” “成功了。” “那他还挺厉害啊。”桑褚玉由衷道。 毕竟连百药谷都没能解决这麻烦。 “厉害的应该是你。”裴雪尽顿了顿,“你强行将鬼咒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活活捱过了九九八十一日的苦痛折磨,最后——” “好了。”桑褚玉打断他,“再听下去就要把这东西敲碎了。” 裴雪尽默了瞬:“你打的戈头很好。” “你转移话题的方式也很硬。” “……多谢。” “不客气。” 话落,桑褚玉将戈头浸入灵水。 “滋啦——”灵水翻涌,缭绕的白雾将她的面容遮掩得影绰不明。 给戈头回火的时候,角落里的大祭司突然开口:“不知召野与温仙友有何处相似?” 桑褚玉盯着噼啪炸响的火焰,面容如常。 这是在怀疑她的用心? 也是。 外人靠近自己的儿子,不警醒点儿才怪了。 “大祭司是在说昨天的事?他俩平时都常穿宗袍,又恰好是在温仙友的洞府前,难免认错。再者……”她稍顿,“我还以为……温仙友已大好,却不想……” 这话仅说了一半,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哀苦无奈。 大祭司默不作声地望着她,许久才道:“待驱散鬼咒,温仙友自会恢复如初——桑姑娘可唤我巫盏。” 桑褚玉往炉子里拨了点妖火。 直呼名字? 她与巫召野年岁相差不大,正常来说不该唤他伯父什么的么。 不过仅腹诽一句,她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与人界修士铸器不同,她炼铸东西要快得多。铸好戈头后,她拿了那截枫木走到桌旁,摊开昨天他送来的纸。 “这纸上沾了雪水,有些图纹太模糊了,可能要再画一遍。” “纸上未施术法,抱歉——可有纸笔?” 半晌,桑褚玉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纸笔。 他的嗓音好听,蜿蜒在幽林里的河流一般。但有时会突然蹦出几个陌生的字词或语调——她猜那应该是幽荧族的语言。 她找出纸笔给他,坐在旁边看他画图纹。 那些图纹和他面具上的纹路相差不大,像是某种符文。 正看着,余光里忽闯进道扑闪的影子。 她顺势望去,看见风雪横刮的窗外竟有只蝴蝶。 那蝴蝶色近靛蓝,蝶翼上又有黑金色的翅脉花纹。模样漂亮少见,飞舞间丝毫不受风雪影响。 “这时节竟还有蝴蝶?”她下意识道。 巫盏也看见了那蝴蝶。 “可否开窗?”他忽然问道。 桑褚玉只当他闷得慌,点头:“可以啊。” 她不怕冷,往常寒天雪地也常在林间乱逛。 巫盏起身上前,推开窗户。 那蝴蝶翩跹着飞入房中,最后竟停在了他抬起的手指指背上,悠悠活动着翅翼。 桑褚玉:“原是冲你来的,难怪不怕风雪。” “是传信蝶。”巫盏微低着头,耳上的银坠子晃动在发间,“召野问我去了何处。” 桑褚玉盯着那停驻在指间银环上的蝴蝶,忽说:“以前也常有灵兽跟我一块儿玩。” “是么?” “豹子野猴,老虎毒蛇。”她顿了顿,“可惜不能像你这样拿手指托着。” 许是想到以手托着那些野物的光景,巫盏轻笑出声,轻飘飘落在耳畔。 “若真能托起,倒也难得一见。” 桑褚玉的目光还锁在蝴蝶的蝶翼上。 翅翼花纹繁复诡谲,盯得久了,竟如水涡般旋转起来,吸引着她的心神。 渐渐地,她越发挪不开眼,思绪也归于平寂。 就在她朝那蝴蝶迈出一步的瞬间,巫盏动了下手指。 蝶翼停止扇动,僵滞在他手上。 “蝶翼陆离,会迷惑人的心智。”他道,“不宜看太久。” 桑褚玉倏然回神,又想起那回剑门大比上,一个幽荧族的蛊修仅拔出剑,对方就主动弃剑认了输。 最后被查出是剑身上刻了蝶纹,有致幻之用,那蛊修也因此被罚下试炼台。 也正是因为常有此类事发生,其他宗门弟子对幽荧族多敬而远之。 “桑姑娘。”巫盏忽道。 “何事?” “脸上。”巫盏道,“受了伤。” 桑褚玉移过眼神,借着角落堆放的铜镜看见了脸上的灼伤。 是被迸溅的火星子烫出来的,烧出的小孔般落在右颊,其间隐见一点血。 “不打紧。”她浑不在意道,“待会儿回去擦点药就行了。” 常年铸器,免不了受这些伤,她早习惯了。 “久不处理,不碰也疼。”巫盏手指微动。 那僵停的蝴蝶忽扇了两下翅膀,慢悠悠朝她飞去。 想到方才险被迷惑,桑褚玉下意识后退一步。 巫盏恰时道:“仅作疗伤,不会有事。” 话落,那蝴蝶无声落在她脸上。 落下的瞬间,右颊便漾开一丝微弱痒意。 桑褚玉尽量克制着拂开蝴蝶的冲动,随即,面颊又有沁凉感——是那蝴蝶在散开蝶粉,星星点点,恰好敷在灼伤上。 巫盏看着身前右颊落蝶的人,掩在面具底下的双眼微见浅笑。 借着铜镜,桑褚玉看见右颊上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不免惊奇:“还真好了。” 这是妖火灼出的伤口,寻常的治疗诀根本不起效,她每回都得涂特制药才行。 巫盏:“一点人界把戏。” “看来这蝴蝶也不仅是迷惑人心的蛊物。” 巫盏召回蝴蝶,又翩翩落在指上,只道:“鲜有非黑即白的道理。” 桑褚玉没心思听他这些话,脑中仅有一个念头—— 不愧是能带儿子四处解蛊咒的人。 就是体贴。 6 第 6 章 巫召野刚下无上峰,迎面就撞上巫盏。 后者步伐缓慢,如一缕黑烟悄无声息地飘在茫茫雪地里。 巫召野微顿,随后轻快上前,银饰相撞的清脆声响在雪天里格外明显。 “你出去怎的不吱一声儿?叫我在星宫好找。” 巫盏:“制器要紧。” 巫召野与他并行往回走,说:“我试过制人偶,但哪儿都寻不着好木头,稍微放点儿灵气进去就裂开了,更别说是承接鬼咒。” “无妨。”大祭司语气温和,“届时会先将鬼咒移至我身上,再用天地灵蛊化解。” 巫召野起先还不赞成,直到听他提起天地灵蛊。 这蛊虫是拿天地灵气养出来的,若用它,不仅能吞噬鬼咒,说不定还可以强化蛊虫。 他稍许放心:“不过承接鬼咒肯定难受,到时候咱俩一人一半,权当还当日无上派收留的恩情了。” “不用。”巫盏在碎琼乱玉中望他一眼,似作笑语,“既是我养出的蛊物,又如何会听你的话。” “知道了知道了。”巫召野甩弄着佩剑上的铃铛,再不多言。 毕竟他也不想帮温鹤岭。 平心而论,温鹤岭那做大师兄的对他不赖。 但他就是喜欢不起。 转念一想,温鹤岭对桑褚玉不免刻薄,而他又视她为对手。 看低他的对手,不也是变相地轻视他么? 如此细究,这道理就通了。 他便不再郁结于心,痛快说出对温鹤岭的不满:“让温师兄多受两日罪也好,桑褚玉又没招他惹他,要不喜欢就直接说与她听,也省得她白费心思。现下他不肯放也不搭理,仅耍些脸面上的冷淡功夫,这算得什么?未免太过傲慢。” “如何不是呢?”大祭司慢声细语道,“若真厌她,恐怕早便开口。” 他声音不大,被踩雪声压过。巫召野没听清,追问了句:“什么?” 巫盏微摇了摇头。 那人应以为他二人是头回见面。 但早在几年前的初春时节,她来送灵器时,他便借着蛊蝶的眼见过她。 那时正逢天地灵蛊进阶,他托人炼制一样更为牢靠的蛊器。但访遍山下的所有铸器阁,也没能打出像模像样的器皿。 最后巫召野与他说,何不找隔壁剑派的炼器师? 天地灵蛊进阶在即,他只能一试。 过了不久,桑褚玉来星宫送蛊器。 有巫召野在,他便仅送了只蛊蝶出去,以判断那蛊器如何。 蝴蝶的眼钩织出梦幻而光怪陆离的景象。 在那迷乱的视角中,他看见她在星宫门口折了几枝杏花。 最后在他拿到的蛊器中,也夹着枝玉白杏花。 花枝上停驻着翩翩蝴蝶。 她应是发现了那蝴蝶的异样,他想。 但不过短短几年,那只蝴蝶再度穿过风雪,落在她面颊上时,她却又忘得个干干净净。 他微微移过视线,望着远处山际的连天雪白,无端想起巫召野口中苦恋温鹤岭的人。 此人…… 有一副好性。 却不见得怀着好心。 “对了,昨天不是去看过温鹤岭吗?”身旁的巫召野突然道,“也是见着他了,我才想起一事。” “何事?”巫盏问。 巫召野挠了两下眉尾,眼神游移两转,才落在他脸上。 “你觉得……我跟他有没有何处长得像?” 巫盏移过眼神看他。 最后仅道出四字:“荒言谬语。” 巫召野:“……说话委婉些是会要了你的命吗?” “是。”巫盏语气温和。 “嘁!”巫召野将枫木剑往怀里一抱,“懒得与你多言。” *** 傍晚,天际彤云密布,雪风止不住地横刮。 桑褚玉躲在温鹤岭洞府后的一棵高大银杏上,借助枝头的巨大鸟窝半掩住身影,俯视着洞府内的一处院子。 那是温鹤岭平时修炼的庭院,不小的院子里没什么花草,倒有不少嶙峋怪石,上面还留有灵力击打的痕迹。 庭院半空悬浮着一个巴掌大的盒子——这盒子她眼熟得很,是前几年她亲手炼铸的蛊器。那时她还以为是巫召野要的,不想竟在巫盏手中。 盒子下方的空地上,放了两个枫木打的木台,一左一右。 温鹤岭盘腿坐在左侧木台上,闭眼打坐。仍是副疲惫神情,不过这回倒没有化出妖形。 大祭司在右,手持一簇芭茅草,另一手端着灵水。 他身后还站了两个通阴童子,分别拿着戈与盾。 桑褚玉扫了眼庭院的地面。 远远望去,地面上像是覆了层雪。但留心观察就会发现颜色比雪更深,也更细。 像是灰。 她抬起眼眸,打量着四周。 概是提前打过招呼,庭院里人不多,且都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底下。 有三四位无上派长老,十几个神情紧张的弟子。剩下还有几个面生的,多半是温家人。 她扫了转,没看见温鹤岭的师父。 也不算奇怪。 他师父是个何事都懒得挂心的性子。 “你——”裴雪尽的声音响在耳畔,迟疑一阵才往下说,“你不过去?” 下午她就来了无上派,却只悄无声息地躲在树上,没有要进洞府的意思。 桑褚玉反问:“我过去做什么?” 裴雪尽:“原书里桑褚玉因承接鬼咒一事,得到了温家家主的认可。往后纵对她的妖族身份有所不满,也未在面上表露。” 他说的是“她”,言语间已然没将她当成是那话本里的人了。 桑褚玉没来由地想起他刚出现时,每次开口都是“按书上所说,你现下最好怎么做”。 她看向那些陌生面孔,为首者面容苍老,神情肃然,一副不好相与的模样。 “旁人认可又无用处。”她道,“我现在更关心怎么规避剧情。” 这段剧情需要十点虐心值,但“替身法”的效果并不算好。 她用贴了符箓的假人试过,什么“像他”之类的胡话,一段时间里加的数值很有限。 也是。 要是口头上的几句话就能脱离循环,那也没必要犯愁了。 裴雪尽:“倒有些剖心换血、误会反目、失忆死遁的虐法,可择一尝试。” 桑褚玉认真点头:“要实在不行,我就冲上去捅他两下,再哭两场,说些天黑认错了人的胡话——定然把握分寸留着他的命,成么?” 话落,她听见一声轻而又轻的笑语。 不过跟水面荡开的涟漪似的,须臾便消失不见。 “随你。”裴雪尽道。 说话间,那方已开始驱邪仪式。 巫盏举起芭茅叶,沾了灵水洒在半空,嘴里还念着听不懂的唱词。 发顶洒来灵水,温鹤岭身形微晃,眉头微蹙。 巫盏不急不缓地起身,开始在他四周走动。他身上佩着的银饰撞出脆响,仿若夹杂在念词间的乐音。 绕了不过三转,那两个通阴童子忽同时移过视线,目光尖锐地看向温鹤岭的右侧。 “大祭司!”持戈童子忽高声唤道。 也是在他开口的瞬间,地面的灰层上竟浮现出一个漆黑的脚印。 是恶鬼! 桑褚玉往前倾身。 霎时间!阴云四合,庭院中狂风陡起。 就连院中巨石都被吹得微微晃动,地上的那层灰却丝毫不受影响,像是牢牢黏在地面一般。 渐渐地,灰上印下第二个脚印。 呼呼作响的风中,隐能听见细弱的鬼号。 许是鬼气剥离身躯太过痛苦,温鹤岭微躬了身,面色愈发苍白。 巫盏在横刮的阴风中站定。 他弃了芭茅叶,合掌结印。 通阴童子所持的盾忽脱了手,而后竟变幻出数十面一模一样的盾牌。那些盾牌飞速旋转着,严丝合缝地围住了庭院。 视线被盾挡住,外围走廊上的人纷纷露出急色,试图从盾牌缝隙间看清里头的场景,却是什么都瞧不见。 桑褚玉站得高,倒是看得一清二楚—— 盾牌脱手后,通阴童子化作银镯,悬浮在半空。恶鬼无形,那银镯应是扣锁在了它的胳膊上,被疯狂甩动着。 另一个童子目露厉色,挥动着手中长戈,直直朝前刺去。 只听得一声凄厉鬼号,那长戈竟僵停在半空。看那模样,应是刺在了恶鬼胸口。 刺出长戈后,那童子也化作银镯,锁住了恶鬼的另一条手臂。 温鹤岭的背伏得更低,重咳两声,身前地面上洒下星点血迹。 巫盏站在那无形恶鬼面前,抬起左手握戈,再次念起咒诀。 长戈上渐冒出一缕黑色的气,缠绕住他的胳膊,经由他的右臂朝悬浮在半空的灵蛊飘去。 “他做了鬼咒容器。”裴雪尽说。 “估计是在用蛊虫吞噬鬼咒里的鬼气。”桑褚玉眼也不眨地看着,“不过是他养出的蛊,蛊吃了鬼气,他多半也要遭罪。” “再等下去,于你无益。”裴雪尽说,“如今温鹤岭虽受了伤,但与你无关,起不了效用。” 原小说里,她就是趁着这时候冲上去,强行引走了鬼咒。 巫盏没法阻止,只能尽力延缓鬼咒入体的时间,以此减小对她的伤害。 但现下他做了这容器,鬼咒驱散的速度势必快上许多。 换言之,她用来平衡剧情的时间也会大大减少。 桑褚玉正思索着该从何处下手,庭院中就陡生变故—— 恶鬼拼死挣扎,锁住它左臂的银镯忽被甩飞。 两人皆受鬼气反噬,温鹤岭又咳出鲜血,巫盏的左手忽地一抖。 就连浮在半空的蛊盒,竟也被这突然爆发的强大鬼气震飞。 在那蛊盒被震飞的瞬间,桑褚玉突然想到什么,下意识就抬起右手,手指微动。 原本朝北飞去的蛊盒,竟生生折了方向,急速向她飞来。 “哗啦——”蛊盒穿过枯黄的枝叶,最终被她接住。 也是这时,她看见巫盏和温鹤岭望向了这处。 虽不清楚蛊盒究竟飞去了哪里,但二人几乎同时离开盾阵,踉跄着朝树林赶来。 桑褚玉往前一步,纵身跃下。 “小心。”裴雪尽道。 话未落,她便已稳稳落地。 她刚拂去身上的枯黄枝叶和碎雪,不远处就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7 第 7 章 天已入夜,但因大雪覆地,反倒能借着暗淡的光勉强看清四周。 巫盏拂开杂乱树枝,踉跄往前。 方才离彻底驱散鬼咒只差最后一步——将已脱离躯壳的鬼气引入他的体内,再用天地灵蛊吞噬化解便算成功了。 偏出了意外。 那暗藏在鬼咒中的杀念比他想的还要深厚,关键时刻竟尽数爆发而出。 引入他体内的鬼气还没完全化解,余下的残缺鬼咒也反噬了温鹤岭。 要尽快找到天地灵蛊。 想归想,他的步伐却越发沉重——那积攒了万千恶魂凶念的鬼气实在阴煞凶狠,反复攻击着他的灵力不说,连同神智也在被逐渐吞噬。 所幸他能感知到灵蛊的大致方位。 但还没找着灵蛊,他就在漫天飞雪中望见一人的身影。 那人站在一株高大的银杏树下。 同冬日里干枯无神的树木一样,她也是死寂的。没声没息地伫立在那儿,漆黑瞳仁里瞧不出半点儿鲜活神气。 巫盏放缓步子。 感知到灵蛊就在附近,他却未表露,平静道:“天色晚,桑姑娘怎来了无上派。” “听说今日驱邪,所以来看看——温仙友好些了吗?” “嗯。”巫盏语气温粹,“天晚,桑姑娘早日回去为好。” 桑褚玉却跟听不出他话中别意似的,扫视着四周。 “大祭司不该在驱邪么,怎的跑到这树林子里来了。”她问,“方才听见些响动,是出了什么事?” “无事。”巫盏吝言解释。 他体内有蛊,现下蛊物渐被鬼气催动,他也开始昏沉起来。 天旋地转,所见景象越发虚幻怪谲:原本安静的树林像是活了般,摇晃出光怪陆离的五色斑点。 就连眼前的桑褚玉,面容也变得模糊不清。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有蝴蝶停驻了在她脸上。不一会儿,那张白净的面庞上又好似长出了杏花枝,从下颌斜横至眼角。 昳丽迷离,飘飘荡荡有如梦境。 时间变得漫长,他竭力保持着平稳,免叫她看出异常。 他道:“听闻太衍剑派夜间不得外出。” 桑褚玉:“是不能,不过……” 巫盏:“不过?” 话落,他便看见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渐渐抿出一点儿笑,带着不经掩饰的戏谑。 “不过,”桑褚玉问,“你要晃到什么时候?” 巫盏微怔。 下一瞬,他就再难维持住平稳,踉跄着往雪地里倒去。 桑褚玉朝旁避了步。 等他摔倒在地了,她才蹲在他身旁,从袖中取出个精巧蛊匣。 “你是在找这个吗?”她问。 巫盏低喘着气,费力抬眸。 原来她早知道。 方才也是故意为之么? 忽地,又有阵脚步声从远逼近。 比起他,那人的情况似乎要更糟。步伐仓皇急乱,轻重不一。 桑褚玉抬眸望去。 雪帘勾勒出一道高大身影,那人摇摇晃晃地近前,却又在看见她后停住。 温鹤岭在不远处望着她,冷下神情:“你缘何在此处。” 早在听见他的脚步声时,桑褚玉就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脸不见笑。 “我……”她起身,抿了抿唇,“我……来看你。温仙友,你好些了么?” 蜷躺在地的巫盏缓挑起眼神,恍惚扫了眼温鹤岭。 现下是个人都瞧得出他情况有多差——惨白的脸上还残留着血迹,鬼气淤积在眉。 她却偏要多问这一句。 温鹤岭没看出异样,仍旧冷视着她:“此事与你无关,回去。” 说话间,他强撑着病躯释放出灵力,像是堵无形的墙围在四周,将他三人的气息全然掩蔽其中。 桑褚玉却没动。 “我都看见了。”她将手中蛊匣攥得死紧,“是出了什么岔子对不对?我在林子里捡到了这东西,我以为……能帮你。” 温鹤岭微蹙起眉,转而看向巫盏:“方才鬼气反噬,前辈受我牵连,实属我过。眼下前辈疗伤为上,不若择日再驱散鬼咒。” 巫盏已扶着树干站起身。 “不用。”他在摇曳晃动的光影中拼凑着两人的身影,“若再拖延下去,只有害无益。倒不如趁此时机散去鬼咒,以免夜长梦多。” “但——” “桑姑娘。”巫盏打断他,温声唤道。 桑褚玉抬眸看他。 跟方才平静无神的眼神不同,此时她的眸中沉着明显的不安。 巫盏扫了眼她手中的蛊匣。 那蛊匣被她紧握在手中,不知道的恐会以为她有多急切,有多担忧温鹤岭。 但他却清楚,她多半不会将蛊匣还给他——便像是在有意拖延时间,以此折磨温鹤岭一样。 思及此,他索性轻声说:“还望桑姑娘相助。” 桑褚玉一怔:“我?” “是。”巫盏温和应了。 但不等他再开口,一旁的温鹤岭忽道:“她为宗外人,不应插手此事。” “算不得插手。”巫盏取出那柄枫木戈,有条不紊道,“温仙友体内鬼咒已散去大半,许能用这枫木戈作为容器,承接鬼气。我那蛊物平日里从不听旁人话,不过现下它也受了伤,若桑姑娘以妖力压制,亦可借枫木戈将鬼气引至蛊身,以此化解鬼咒。” 他说得详尽,温鹤岭的神情缓和些许,却道:“若此法能行,请旁人相助亦可。” 话里话外,还是不愿让桑褚玉帮他。 巫盏:“鬼气悍戾,宜早不宜晚。” “前辈无须担心,晚辈自有分寸。” “可是——”桑褚玉突然搭茬。 两人同时看向她。 她摩挲着蛊匣的侧边,眼中是真切实意的犹疑:“我该救谁?” 二人怔然。 她继续道:“大祭司的体内也淤积了鬼气,不是么?” 温鹤岭倏然看向巫盏,这才发现他眉间也有黑雾盘绕,显然是鬼气附身之象。 巫盏说:“无需在意我。” “不可。”温鹤岭紧抿着唇,“我尚能运转灵力,可为前辈驱散体内鬼气。” “不必多言。”巫盏转而对桑褚玉道,“桑姑娘,还请相助。” 温鹤岭也倏地看她。 似是从一个多月前开始,她便时常来无上派。 言行间皆有爱慕之意,于是他理所应当地以为她会先救他,故此有意提醒:“前辈是为救我。” 桑褚玉却只摇头,不说话。 她双眉微拧,似纠结,似难受。 “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听见了裴雪尽的提醒:“方才又加了两点数值,还差三点。” 桑褚玉面上不显,眼眸微亮。 这法子果然有用! 按她看的话本子来看,在正主和替身之间摇摆不定,甚而隐隐偏向后者,也该算个虐点了。 于是她又往火上添了把柴,一脸痛色地望向温鹤岭。 “温仙友……”她仅看一眼就挪开视线,似不太敢与他对视,许久才道,“抱歉。与你说的一样,他毕竟是为救你,是……无妄之灾。” 温鹤岭呼吸微滞。 他确然希望她做出这选择。 但真正听到这话时,垂在身侧的手还是不免攥紧了些。 他忍着浑身剧痛,平稳住呼吸,正要说无事,却忽听见她道:“况且,他也是那人的父亲。” 心陡然一沉,温鹤岭的脸色苍白几分,仿是不敢置信方才听到的话。 “什么?”他下意识道。 桑褚玉似是自觉失言,面露一丝慌怔:“没什么,还是先疗伤的好。” 话音落下,她忽抬手揪住了巫盏的后衣领。 巫盏反应不及:“桑——” 一声桑姑娘还没喊出来,他就觉颈上一紧——她竟生生将他拖拽走了。 跟平日里拖柴火一样,桑褚玉拎着他跃跳至一无树枝遮掩的明亮处,再将他一推—— 巫盏趔趄几步,后背重撞在树上。这一撞,头昏竟好转不少。只不过鬼气被撞散,逼得他咳出几阵血。 “方才那儿光线不算好,看不清——这个该怎么用?”桑褚玉摆弄着那个蛊匣。 她对这玩意儿不了解,到底不敢随意打开。 巫盏调整过呼吸,没急着应她,而是道:“桑姑娘气力不小。” “忧心所致。”桑褚玉头也没抬。 虽然她也不知道在忧哪门子心。 巫盏抬起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捋平衣上褶皱,渐恢复了平日的松泛仪态。 “桑姑娘对某似有误解。”他想起适才她耍弄那人的话,“我并非是召野的父亲。” 桑褚玉动作一顿,抬眸时神情错愕:“继父?!” “……并非。”巫盏顿了顿,“我不过是幽荧祭司。” 桑褚玉:“可巫召野提起你时,常称你是他父亲。” 他看着也没随处认爹的癖好啊。 “召野幼时父母离世,仅一称呼罢了。” 桑褚玉点点头,举起蛊匣:“所以这个怎么用?” 她对旁人家事没什么兴趣。 巫盏却道:“若是担心温仙友,还是先为他疗伤更好。” …… 桑褚玉懒得再跟他废话。 将那枫木戈插在雪地后,她抬掌打在他的心口,试图以妖气逼出鬼气。 巫盏神情微变,没来得及阻止,妖息就已打入体内。 鬼气确然被逼出,经由枫木戈流向蛊匣。 但与此同时,他体内的蛊也被催动,且翻涌得更为厉害。 霎时间,浑身的感官都变得敏感万分。 他听见了远至山脚下的树叶微摇。 嗅见了高至山巅处的新雪味。 而贴在身上的手掌,也变得滚烫如岩浆,烧灼着他的心口。 太阳穴鼓跳不止,他捉住了桑褚玉的腕。 可不等他推开,她突然反握住他的手。将他拽近,轻嗅了两下。 “你身上……”眼睫的眨动变得迟钝些许,她在夜色中盯着他,“怎么变得这么香?” 8 第 8 章 桑褚玉很难描述所闻见的气味。 浓郁。 但又不令人腻烦。 像是置身在蛮烟瘴雨的深山老林,白雾四散的蒙密树木多到不见边际。湿厚的青苔藤蔓密布在参天古树上,高亢的嘶鸣回荡在潮湿的空气中。 泥土厚重湿润,拂开枝叶时便会有湿漉气息扑面而来,偶尔甚会从头顶掉落蜘蛛、蛇蝎等野物。 某一瞬间,她只觉仿佛回到了太衍山的森林禁地。 危险,野蛮,但又神秘诱人。 桑褚玉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朝后一推—— 巫盏未作设防,趔趄两步便跌坐在了树前。 她顺势躬身跪在皑皑雪地上,一手撑着他的腿,另一手搭住他的肩,挨近了仔细嗅闻着。 好香。 从哪儿生出来的气息? 竟如密不透风的茧,将人裹缠其中,沉溺到难以抗拒。 巫盏低喘着气。 蛊物被催动,血液似在沸腾,压在肩、腿上的手也跟火一样灼烧着他。 因是受她打入的妖气影响,此刻他竟生出一股莫名的渴念。 想要勾过更多的妖气。 更想在她的身上种蛊,使她也陷在这烧毁人意识的狂热里。 而桑褚玉已嗅闻至脖颈。 她的鼻尖若有若无地碰着他的侧颈、面颊,刮过一丝微弱的痒。这般毫无章法的嗅闻,断断续续地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难以自抑地仰起颈,呼吸急促许多。 但理智尚在。 他运转内息,试图压制住躁乱的蛊物。 就在这时,桑褚玉忽然按住了他的颈侧。 “找到了。”她说。 指腹下,她按着了被树枝刮破的一条伤口。 鲜血缓慢渗出,带着惑人心神的香味。 伤口被按住的瞬间,巫盏便跟被掐着了七寸的蛇般,扩散的瞳仁陡颤一阵,勉强维持住的理智也趋于崩溃。 他捉住她的腕,发痒的牙尖越发想要扣咬什么。 急切,躁动,错乱。 渐渐地,那股淡香不仅从血中散出,他整个人都溢散出诱人异香。 桑褚玉被这淡香蛊惑着,离他更近。 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嗅闻,她将掌心贴上了他的伤口,来回摩挲着。仿佛要掐剥开他,以催生出更多香味。 因常年铸器,她的掌心覆着薄茧,并不算细腻。 刮过伤口时,磨出带着痛意的痒。巫盏微眯起眼,侧颈的脉搏在她掌心下重重跳动。 再开口,他的嗓音已有点儿作哑了。 “很香?”他问。 桑褚玉点点头,眼前漂浮着大小不一的斑驳光圈,使她目眩神迷。 巫盏轻笑一声:“哪里香?” 桑褚玉答不上来。 只知晓她极喜欢这香气。 巫盏抬手掌住她的面颊。 他的指腹上沾着点血——那也是刚才撞在树上时,被树枝刮出的伤口。 这副身躯太过脆弱,稍不留神便会伤痕累累。 指腹擦过桑褚玉的脸,留下点点血红的印记。 他缓声道:“若喜欢,也赠你一些香,好么?” 话落,印在她脸上的血迹忽如活物般,挣扎着化作一对翅翼。 一阵细微的声响后,那些血竟化作三五只血红的蝴蝶,在她的脸颊上缓慢扇动着翅翼。 桑褚玉感觉到一丝细微的疼——似是被血蝶的口器刺着了。但很快,那丝疼痛便化作酥酥麻麻的快意,如游丝般朝里没入。 不过这快意还没持续多久,身后便传来人声—— “桑褚玉!” 这一声似有怒意,近乎冷斥。 桑褚玉下意识看向身后。 却见温鹤岭从不远处快步走来,冷冷望着他俩,眼中隐有薄怒。 她这会儿还没完全回过神,扫一眼便又偏回头。搭在巫盏肩上的手顺势往上,意欲搂住他的颈。 温鹤岭神情更冷,往前几步。 他似是想要拉起她,可手刚伸至一半,就又倏然顿住。僵怔片刻,他终是仅用灵力化成的绳索系缚住她的胳膊,拉拽起她。 待将她拉至一丈开外的地方,他抬手掐诀,往她眉心处注入一道静心诀。 面颊上的几只血蝶登时散作赤红气流,消失不见。桑褚玉的眼神也清明些许,不过气息尚且不匀。 寒彻雪风直往身上刮,驱散了那股热意。 她移过目光,看向还坐在树前的巫盏。 虽有面具遮掩,但雪光掩映下,仍能看见他涣散的视线。随着血蝶消散,他也逐渐清醒,扶着树干踉跄起身。 这就是蛊修吗? 桑褚玉闻着空气中的淡淡香气,心觉惊奇。 她从没闻过这种香。 巫盏扶着树干,银饰被风吹得叮当作响。 “抱歉,方才鬼气攻心,影响了心神,多有得罪。”他的语气尚不平稳,但又是温和的。 桑褚玉面无表情地摇头,实则还忍不住地闻着那股挥之不散的香气。 温鹤岭什么也没闻见。 他的视线落在巫盏颈上,那儿还留着一点她掐出的指印。青紫的痕迹像是一豆烛火,烧烫着他的眼。 暗将这认定为蛊术所致,他几乎是不受控道:“前辈当日上山,师父就已提醒过,不得随意用蛊。” “是我之过。”巫盏温声说,“如今我已好转许多,不妨先为温仙友驱散鬼咒。” 听他提起鬼咒一事,温鹤岭到底不好再发作,便又看向桑褚玉。 却见她脸上还余留着星点血迹,彰显着方才的混乱失序。 对上他的视线,桑褚玉眉心一跳。 别不是还想来训她? 她本想赶在他开口前溜走,但不等她挪步,就听见系统说:“还差一点数值。” 还差一点? 桑褚玉压回溜走的心思,飞速思索着该从何处下手。 温鹤岭紧盯着她,面色苍白。 虽然巫盏已帮他散去大半鬼咒,但适才甩出的那灵索消耗了他不少气力,这会儿连气息都十分微弱。 “蛊术惑人心智。”他忽道。 桑褚玉:? 所以呢? 温鹤岭又说:“皆为蛊术所为。” 这话来得没头没尾,桑褚玉根本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但忽地,她想到了什么。 “气味……”她低声喃喃一句。 温鹤岭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却问了句:“什么?” 桑褚玉低垂下脑袋:“气味,有些像你……” 温鹤岭浑身一僵。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这死寂林子里格外突兀,由是巫盏也听得一清二楚。 他眼眸微抬,想着这等胡话断然不会有人相信。 但刚这么想,他就看见温鹤岭冷着脸问:“何种气味。” …… 还真信了。 他索性不再看他,一点点拭净手上的血。 没得到系统提醒的桑褚玉摇了摇头。 “就是……”她别开眼神,声音发颤地瞎说道,“太像了。” 【虐心值+1,已积攒:51点。】 桑褚玉微仰起头,也不看他,愣盯着灰蒙蒙的天空。 碎雪落在她脸上,不一会儿便融化成雪水,顺着面颊滑落。 “他身上有你的气息,我……我控制不住。” 【虐心值+1,已积攒:52点。】 “一时错当成了你,有所唐突。” 【虐心值+1,已积攒:53点。】 “我也不想,但是……” 【虐心值+1,已积攒:54点。】 “太像了!” 【虐心值+1,已积攒:55点。】 “够了!”温鹤岭冷斥道。 够了够了,数值完全够了。 桑褚玉心满意足地住了声。 温鹤岭还欲再说什么,身后却有几阵杂乱的脚步声逼近。 来人不少,慌急穿梭在树林中,还有人嘶声唤道:“衔季!衔季!你去了何处?” 桑褚玉移过视线看了眼远方。 雪帘蒙蒙,隐约可见几点人影。 估计是温家人发现温鹤岭消失不见,来找他了。 不过他之前就用灵力在四周布下禁制,隐匿了三人的气息,由是那嘶哑声音听着格外慌急。 她正打量着,温鹤岭却忽往旁移了步,挡去她的大半视线。 “该回去了。”他道。 桑褚玉也没用多留的打算。 之前裴雪尽就提醒过她,温家不喜妖族。要继续留在这儿,待会儿多半得打起来。 她将蛊匣丢抛给了巫盏,从另一条路离开了树林。 她是走了,温鹤岭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他闻不到任何气味。 同他一样,巫盏不喜用香,两人身上并无什么气息。 又有何处相像? 察觉到他的视线,巫盏温声道:“我不曾使香。” “前辈何来此言。”温鹤岭紧绷着脸,忍着咯血的冲动从雪地拔起那根枫木戈,“有劳前辈散去鬼咒。” - 多赚了几点虐心值,桑褚玉只觉回去的路都要平坦些。 想着天黑不会有人找她,她走的时候没跟谁打招呼。但刚回铸器阁,她就远远瞧见道人影。 高高大大,一声不吭地伫立在门外,被夜色勾勒出流畅有力的身形轮廓。 那人也瞧见了她,往前走了两步,道:“小师妹,雪夜天里,去了何处?” 桑褚玉望向石阶上的人。 高个儿,乌黑微卷的长发间垂着几绺细辫。视线如薄刀般压下,沉着一贯的凶光。 他背后还负了把重剑——这太衍剑派里,唯他一人使的重剑。黑亮亮的一把沉重剑刃,斜负在背后。 “栖明师兄。”桑褚玉慢吞吞道,“修炼去了。” “我刚从练功房回来。” “散心去了。” “你——”蒲栖明将眉一蹙,仍是那副凶戾模样,却道,“苦着张脸,是有谁惹你了不成?” 桑褚玉疑惑抬眸。 她不是一直都是这副表情么? 9 第 9 章 桑褚玉如实应道:“没人惹我。” 蒲栖明蹙眉:“当真?” 桑褚玉点点头。 蒲栖明是她二师兄,在她之前进宗。 这人不常待在剑派,一年里大半时间都在外云游,斩恶妖除魔物——上月他刚奉命外出斩杀魔物,今天应是刚回来。 剑派中的大多同门都不算亲近他,似是嫌他太凶,杀性重。 但在她眼底,真正性子凶的人反倒是温鹤岭那种的。与谁都关系疏淡,太守规矩,也不爱理会外事。 而蒲栖明不一样,只是一直摆着副凶相罢了。 她在森林禁地的时候,遇见的那些个野豹老虎也都这样。 要不凶些,拿什么对付天敌? 不过虽然觉得他凶,剑派里的弟子又都爱找他切磋,分出高下。 巫召野也喜欢跟他比试,她没见他俩打过,但听别人说他俩切磋常下死手。 现下蒲栖明打量着她的神情,似乎在判断她的情绪如何。 突地,他抬手握住重剑。 寒光刺破夜空,朝她径直劈下。 桑褚玉连眼皮都没抬,往后跃跳数步,避开那浩荡剑气。 蒲栖明跃身往前,横扫剑身。 凌厉剑风竟将飘飘扬扬的雪帘斩断,桑褚玉再不避让,跃身而上,踩着了那把漆黑重剑。 轻轻一落,便化解了磅礴剑气。 而他竟也就这么持着剑,将她托在半空。 “栖明师兄,”桑褚玉蹲下身与他平视,幽幽望着他,“不要故意弄坏剑,天冷,不想补。” 话落,剑身震颤两番,她也轻巧落地。 蒲栖明收剑回鞘,原本紧蹙的双眉舒展些许。 “看来心情确然不算差,回来听见些传闻,说你——算了,不提此等晦气事。”他道,“方才经过师尊洞府,得了她一道言令,说是打坐时有所思悟,让你子时三刻去找她,今夜。” 桑褚玉眼皮一跳。 今夜? 竟险些错过了。 师尊闭关时不与外界来往,但偶尔会送出言令,或是释放元灵。 她下意识取出瞬移符,又想到离子时三刻还有一会儿,索性收符转身,赶往师尊洞府。 蒲栖明大步跟上,箍着银箍的发辫垂在耳侧。 路上,桑褚玉问:“栖明师兄,这一月去了哪些地方?” “就去了幽都一处,估摸着过两天还要去一趟。” “还要去?” “嗯。”蒲栖明道,“半月后便是春节,要弄什么祈福大典,需要提前去幽都弄些东西回来。” 桑褚玉点点头,没有多问的意思。 祈福大典五十年一次,上回祈福时她恰好去了禁地,没赶上。 不过她对此也没什么兴趣。 蒲栖明扫她一眼:“倒是你,深更半夜散什么心。炼剑怕冷,吹雪风不怕?” 桑褚玉一声不吭。 没听到应答,蒲栖明又将脸侧过几分,问她:“褚玉,与你说话呢。” 桑褚玉慢腾腾迎上他的视线:“栖明师兄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我是问,你深更半夜散什么心?” 桑褚玉又不说话了。 “桑褚玉!” “在这儿。”她问,“师兄叫我做什么?” 蒲栖明:“……” 不愿听的话就当没听见是吧。 他蹙起眉,但到底习惯了,终是顺着她的意跳过这话茬,又道:“听说今天隔壁无上派在替温鹤岭驱邪,你知道这事儿吗?” “不知道。” “不知道?” “我要整日打听他们的事,不成了他们宗派的人了么。” “……也是。”蒲栖明微顿,“不过那小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平日里还是少来往的好——这些事你自有分寸,也不必我多言。” “嗯。”桑褚玉应了声,同时默默扫他一眼。 好像找不出哪儿跟温鹤岭相似的地方,两人无论身形还是性格,都截然不同。 还是再诌些没来由的胡话? 但他和巫盏不一样,是个极较真的性子,万一追着她打听怎么办。 被她瞥了两三眼后,蒲栖明压下视线看她:“有何话便直说。” “栖明师兄。” “怎的?” “你变白了。” …… 蒲栖明紧拧起眉:“整日关心这些做什么?” “哦。” 半晌,他又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幽都不见太阳,些许变化也实属正常。” 桑褚玉扫他一眼。 又变红了。 - 将她送到了师尊洞府门口,蒲栖明便走了。 桑褚玉推开洞府大门。 门中,铺满皑皑白雪的庭院里见得一方小亭子。亭子周围漂浮着一颗颗夜明珠,光线柔和。 在那圈夜明珠的中间,端坐着一个年轻女人。 听见院中声响,女人没抬头,而是道:“褚玉,过来坐。” 语气柔和。 桑褚玉盯着她。 她应该是师尊的一抹元灵,周身还泛着莹润光泽。 提步上了前,她才发现师尊是在摆弄几枝花。 那几枝花都已枯了,干巴巴的几簇插在瓶中,原本鲜亮的颜色也褪去,变得灰败暗沉。 “这是今年秋天你在院子里摘的几枝木槿。本来拿灵水养着,不想还是枯了。”冼若以手托着花瓣,眼底隐有惋惜。 “若师尊想要,明年秋天可再摘些。”桑褚玉坐在她身旁,想了想说,“或是拿术法变两枝。” 说着,她抬手就要掐诀。 “不用。”冼若抬眸看她。 她向来内敛,乌发仅以木簪挽着,笑容也总和煦。 桑褚玉又垂了手。 “褚玉,”冼若问她,“眼见花谢草枯,你心底可有什么感悟?” 感悟? 桑褚玉迟疑阵,摇头。 “不觉可惜么?”冼若又问。 桑褚玉神情木然:“花草凋零本就是常理,不觉可惜。” 冼若移开视线,又落在那几枝枯花上。 “过两日你栖明师兄要去幽都找一样东西,你随他一起去,可好?” 桑褚玉一怔。 师尊很少跟她提起离开宗门的事。 剑派弟子常外出游历,以前大师姐也提过这茬,问怎么不让她出去。 但每回师尊都说不急。 突然被告知这事,桑褚玉竟陡生出种被推至崖边的错觉。 “为……”她卡了下壳,“为什么?” 冼若耐心应她:“你如今已学会了如何控制妖火,也知晓人族间怎样相处。去往幽都找东西,同你先前所学并没什么区别。只不过要走得更远,处在更为陌生的境地。” 桑褚玉默了瞬,点点头:“知道了。” 冼若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笑:“是觉紧张?” 桑褚玉摇头。 万分复杂的情绪一股脑儿冗在心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述。 于是她忽然歪过身子,将脑袋往冼若身上一撞——便像是头撞柱子那般,生涩、莽撞又僵硬。 “师尊,”她闷声问,“我何时能回来?” 冼若轻笑一声。 她抬手托住她的背拍抚着:“离大典不过半月,自是要在那之前回来。” “嗯。” “好孩子。”冼若轻抚着她的头,“待回来了,可以与我说说所见所闻。” 桑褚玉抬起脑袋,点头应好。 *** 翌日,铸器阁。 “原书里的确有这段剧情。”伴随着翻书声,裴雪尽的声音响在耳畔,“桑褚玉虽因承接鬼咒身受重伤,却有意瞒下了这件事,奉师尊命令前往幽都山寻找宝器——但我能看到的部分仅到这儿,幽都的剧情尚不可知。” 桑褚玉掂了掂手中灵器:“今早无上派来信,说是温鹤岭和巫召野也会去。” 这次祈福大典有好些门派参加,他们无上派也是其中之一,自然想出些力。 但她觉得,他们要是能把温鹤岭关在洞府里就已是帮最大的忙了。 裴雪尽:“原书中仅桑、温两人出行。” “现在多了两人?” “嗯。”裴雪尽迟疑一阵,“许是受剧情变动的影响,但无妨。只不过原书女主受伤严重,这段剧情所需的虐心值也不少,此行……艰难。” “没事。”桑褚玉浑不在意,反倒是看向地面的铁砧台时,眼底流泻出几分犹疑,“你说我要不要把这块铁砧台也带着?” 裴雪尽:“……你是去幽都找东西,而非去那儿炼器。” 桑褚玉一手撑住脸:“可我还是头回离开太衍山,你应知道,山中精怪多依赖自己熟悉的土地——要不要多带两样灵器?听说幽都山十分凶险。” 片刻沉默后,裴雪尽问她:“你是在紧张?” “没。”桑褚玉下意识否认,但很快又改口,“其实有些,毕竟这是师尊头回让我做什么——还有替身的事,也有些恼人。” 她思绪向来跳得快,转眼间就会聊起另一件事。 裴雪尽上一瞬还在思虑着该不该宽慰她两句,下一瞬就听她扯起了替身。 “恼人?”他问。 桑褚玉起身,转至铸器阁后面的小房间——这儿算得是一间小卧寝,她偶尔会在这里歇息。 她往床上一躺,盯着雕了各色花纹的房梁。 “虽然找替身有用,但这些天你也看见了,要是仅说些话,每回只能加个两三点,而且越往后加得越少。这样算下来,我得等到猴年马月去。” 昨天能一下加那么多,还是因为当着温鹤岭的面说的。 但她总不可能每天都跑去找他发疯吧。 “是因言语太过浅薄?”裴雪尽分析,“比起言语,或许行动更为有效。” “行动?”桑褚玉微怔。 话落,外面忽有人叩门。 一道朗快声音和着雪风送进:“桑褚玉!可在里面?” “我的意思是,既然要找替身,比起嘴上说两句,不若付诸行动。”裴雪尽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冷静,“外面是巫召野?何不找他试试。” 10 第 10 章 桑褚玉打开门。 寒风涌进,巫召野裹着碎雪大步走进房门,眉梢扬笑。 他道:“都没听见丁零当啷的声响,还以为你不在。” 桑褚玉:“没收到你的信。” 巫召野:“……今天不是来找你切磋的——你收到信儿了吗?去幽都的事。” “嗯。” “幽都凶险,既然要一起去那儿,也得提前磨合磨合。”他递出张单子,“那儿气息浊重,需得提前服用丹药。你瞧瞧这上面有没有什么不能吃的草药?” 桑褚玉接过,仔细看了遍。 “没有,都吃得。” “行。”巫召野拿回丹药方子,折了揣进袖里,“我听父亲说,你昨天去了温师兄那儿?” 巫盏把这事告诉他了? 桑褚玉面不改色:“他怎么说的?” 巫召野走至桌旁,坐下:“他说你大半夜闯进野林子里。” “没提起其他事吗?” 比如说她差点中蛊咬了他之类的。 “其他事?”巫召野目露疑色,但须臾又压回。琢磨片刻后,他道,”还真提起了一件事儿,说你跟温师兄……一时半会儿我也想不起来了,大概是说你找他是因为——” “巫召野。”桑褚玉打断他。 “怎的?” “别扯谎试探人。”桑褚玉眼也不眨地盯着他,“小心将你牙敲了。” 巫召野一怔,随即朗声大笑。 他道:“那可要将力气放小些,再干脆些,省得我疼。” 桑褚玉正要说话,忽听见裴雪尽提醒:“别忘了正事。” …… 不提醒还真差点忘了。 她拖了把椅子走到巫召野身旁,坐下。 “别动。”她往前倾身,抬手伸向他的脸,“你眼睛上有东西。” 巫召野的背不由得绷紧了些:“什么东西?” 他尚未得到应答,她的指腹就已按在了眼尾处。 外头还下着小雪,哪怕已经进屋一小会儿了,他的脸还是冷冰冰的。 相较之下,她的手却要暖和许多。搭在眼尾的温热如茫茫雪原中的一点薪火,细微渺小,但又无法忽视。 她的无名指并没挨着他,而是随着轻抚扫过眼睫。 很痒。 不光是眼睑,就连眼珠子都感受到了这阵微弱的痒意,使他忍不住眨了下眼。 “别动。”桑褚玉又提醒一遍。 “嗯。”巫召野勉强挤出声应答,却连呼吸都收敛些许。 也是离得这般近了,他终于闻见那股同门曾经提过的淡香。 很浅。 像是一株静幽幽长在深山密林里的花。 他下意识觉得眼下要是做出任何嗅闻的动作,都会显得不妥,便将呼吸屏了再屏。 但许是因为屏气,心跳更重。 搭在脸上的手指轻扫过眼尾,似是在描摹他眼睛的形状。 他别开眼,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这些年她虽没应过他的战书,但两人并非没有交过手。 太衍剑派和无上派的关系向来不错,时不时就会安排两派间的弟子比试。 剑术比试就是其中之一。 自他进入无上派的十年间,太衍剑派没一人打赢过他。 他在比试台上站了整整十年。 直到第十一年,总想从他手中争夺首位的万年老二突然拉过一人,说:“今日我腿受伤了,小师妹替我上场。” 他站在高高的比试台上,俯瞰着被推出来的那人。 眉眼微垂,脸白,乌黑长发仅拿根系绳束着,看起来很没精神。 瞧着没精打采的人,发绳上却别了簇野茉莉。 那会儿他对她已经有些印象了——铸出来的剑竟能让修士越阶应敌,天底下没几个铸器师能做到此事。 他也因此递出过几封战书。 不过被拒绝了几回后,他便渐渐淡了跟她比试的想法。 因此再见着她时,他还有些许讶异。 “不是说不跟人打吗,怎的又愿意出来了?”他斜过视线,落在她手上,“——还拎了把没开刃的剑。” 她没被这话激出什么情绪,而是慢吞吞将剑鞘递给了推她出来的那位师兄,并道:“师兄说,赢了给钱。” 她身后那师兄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远远儿地送来一声:“他都按着我打了十年了,小师妹,千万别留情面!赢了师兄再另送你往后一年的吃穿用度。” 她没出声。 而是规规矩矩地走上比试台,又像模像样地跟他问了声好。 随后举起了手中不算锋利的剑,剑身上渐有赤金妖火卷裹。 两人仅过了一回合——他甚而未看清她的剑从何而起,手中剑便被她生生劈断。 半截剑身在未消的嗡嗡剑鸣里落了地,被妖火融得有些变形。他错愕看她,随后听见她说:“如果要换把剑,可以找我买。” 若非因为此事,他也不会整天追着她要切磋。 但当日在比试场上过招的人,现在却坐在身旁描摹起他的眼睛。 她的指尖划过眼眸,另一手则捧在他的颊边。 巫召野一时只觉口干——这很不对劲。 自打他辟谷以来,就再没想过吃喝的问题。但现在,他的喉咙却跟火烧过一样,梗塞得厉害。 桑褚玉的心思全在任务上。 等捧着脸摸着眼了,她忽顿住,在心底问道:“再做什么?” 裴雪尽:“……你直接冲上来,我以为你已经想好了。” 桑褚玉索性回忆起先前看过的话本。 片刻,她倾过身。 眼见她的脸越离越近,巫召野无意识地微仰起颈,似在期盼一件连自己都没想清的东西。 但突然间,他想起件事—— 前些天,她总是有意无意提到他的眼睛。 巫召野倏地站起。 桑褚玉的手还顿在半空,抬眸看他:“怎么了?” “你……”巫召野以一种从未有过的错愕眼神审视着她,“你别不是把我当成了——!” 话音戛然而止,他到底没挑明开。 桑褚玉也起了身:“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好看。” 这话不作假。 他的眼睛确然漂亮,一双桃花目如盛着春水般,毫不遮掩地透出疏狂劲儿。 神气又朗快。 但这声夸赞落在巫召野耳中,却成了欲盖弥彰。 他一时陷入思绪混杂的境地,半晌都没能蹦出一个字。到最后,他抛下一句“还有其他要事”,便大步离开了。 门开了又合上,脚步声渐远。 半晌,桑褚玉问:“怎么样,这法子能行么?” “确然有效。”裴雪尽说,“方才你碰了他的眼睛,数值涨了十点有余。” 这么多?! 桑褚玉思忖片刻,突然语出惊人:“早知道刚才就该亲下他的眼睛了。” 说不定能涨个百十来点。 裴雪尽:“……你从何处学来的法子?” “话本。”桑褚玉一本正经,“书上都这么写。” “你……”裴雪尽顿了瞬,语气听不出是好是坏,“总要一步步来。” 也是。 桑褚玉坐回椅子。 总不能将人吓跑了。 - 一出铸器阁,巫召野便撕了道瞬移符回了无上派。 雪簌簌往下落,冷风直往身上刮,却没法吹走那股子火气。 正低头走着,他忽听见有人唤道:“召野师弟。” 巫召野顿步抬头。 却见温鹤岭从不远处走来。他身上的鬼咒已被驱散,但行动仍然不大利索,脸色也苍白如纸。 走近后,他道:“召野师弟,我方才去药阁取丹。丹药尚未炼成,药师说是你取走了方子。” 巫召野却不搭声,只紧紧盯着那人的眼睛。 从微挑的眼尾,到眼睫,再到瞳仁的色泽与形状……每处细节都看得详尽。 到底哪儿像了? “召野师弟?”温鹤岭微蹙了眉。 巫召野面色越发难看。 那股复杂心绪总算找着出口,尽化作又酸又涩的恼怒宣泄而出,使他口不择言道:“喊什么喊,当是只有你长了双眼睛不成?!” 11 第 11 章 温鹤岭不明白喊什么跟他长没长眼睛有何关联,巫召野似也与他置了气。 平日里见谁都笑笑呵呵的师弟,竟一连几日冷脸对他,直到去幽都山那天都不见好转。 他对此自不关心。 出发那天,恰好是温家人离开的日子——先前听闻他中了鬼咒,温家人就派人来看望过。许是不放心,没过两天老祖君便带着人亲自来了宗门。 去往幽都山的飞槎停靠在无上峰的峰顶,巫召野早早就上了飞槎,同桑褚玉和蒲栖明一起等他。 老祖君望了眼不远处的飞槎,问:“衔季,除了你还有旁人要去幽都?” “同门的召野师弟,还有太衍剑派的两位仙友。” “嗯。”老祖君不咸不淡地应了声,话锋一转,“那晚大祭司为你驱散鬼咒,似有外人闯入?” 温鹤岭神色不变:“祖君多虑,无上派向来不容外人搅扰,是宗内同门恰好路过。” 老祖君却道:“你那师父也是,此等重要大事,竟连面都不曾露过一回。” “此回受伤是鹤岭粗疏所致,师尊却未罚我。况且师尊前不久远赴百药谷求药,已是关怀。” “说什么都能寻出些理由。”老祖君神情稍缓,“去罢。” 温鹤岭应是。 等他走远,老祖君身后的中年男人道:“老祖君,大公子身体尚不康健,那幽都又是阴寒苦地,会不会……” 祖君冷睨他:“那便将他拽回来,让他在那树林子里睡上十天半月?” “这……”那人忙俯首道,“晚辈失言。” - 幽都山四周气息紊乱,哪怕施过术法,飞槎也足足行了小半天。 一进入幽都山的地界,太阳便彻底隐没在厚重的云层后。漫天红光近乎血色,连地面也被映得通红一片。 望不着边际的荒地上不见花草,仅瞧见些零散分布的枯树。 这片荒地上起伏着大大小小的山丘,半掩在潮湿的瘴气白雾里。 巫召野最先跃下飞槎。 他踢了下地面湿润的软泥,道:“以前只打幽都的边界走过,还是头回到这里面来——这连虫子都见不着一只的地方,真有什么鬼兽么?” 他们此次来要找两样东西。 第一样,便是镇守幽都山山脚的鬼兽的兽牙。 蒲栖明紧随其后。 他早前就来探过路,扫视一周后,便从怀中取出一方罗盘。 四周阴风细细,白雾缭绕,罗盘上的指针飞速转动着,根本指不出方向。 直等他以内力催动,指针才渐渐停下,指向一处。 “走罢。”他在前引路,又提醒道,“鬼兽镇守在鬼门的两侧,待会儿要经过枯河。在这幽都山上可以使用术法,但最好别往外释放太多灵力,以免惊扰到鬼兽。” “那兽牙要偷偷敲了?”巫召野问。 蒲栖明扫他一眼:“鬼门形似一座拿骷髅堆成的坟墓,从鬼门进入地穴,在地穴里找些掉落的牙齿就行了。” 巫召野将剑抱在怀里,嘴上虽作调笑,却始终借余光警惕着四周,指腹也不住摩挲着剑柄,似会随时拔剑。 他笑道:“若是这样,跟上次去万魂秘境也差不多了——桑褚玉,上回那恶鬼的牙齿可好用?” 桑褚玉原还在张望四周,忽听见这声,怔了怔才点头:“打磨过了,不过还没找到合适的铁铸剑。” 她说两字儿就要朝左望一眼,再说两个字眼神又移至右边,视线飘来晃去没个定处。巫召野看见,笑她:“你瞧什么呢?” “东西。”桑褚玉道。 巫召野大笑两声,坠在高马尾间的铃铛止不住地响。 “谁不知道你在瞧东西?”他顿了步,与她并行,也顺着她的视线左顾右盼着,“也是,你从未离开过剑派,没看见过这些实在正常。” 不知怎的,他兴致颇高,指着远处的山丘枯树,与她讲起幽都的离奇传闻。 但没说几句,走在最后面的温鹤岭突然出声:“召野师弟。” 巫召野顿了步,瞥他:“怎的?” 温鹤岭冷冰冰抛下一句:“幽都鬼地,少言为好。” 巫召野哼笑:“温师兄这般小心谨慎,连放声说话都不敢,何不干脆闭着眼走路?也免得被这蛮烟瘴雾弄瞎了,浪费了一双好眼。” 怎又扯到了眼睛? 温鹤岭微拧起眉,正欲说话,却被蒲栖明打断:“前面便是枯河。” 几人闻言望去。 前方的白雾浓了许多,且被一条看不见尽头的干枯河道分在两侧。 那条河道干涸得裂出缝隙,远望着更像是一条蜿蜒在云雾间的窄长山脊。 蒲栖明:“从河道走过去便是地穴入口,约莫得走半个时辰。这河道两边皆是万丈悬崖,切记别走出去——无论听见什么响动。” 如他所说,刚一踏上河道,几人便听见了异响——是阵轻微鬼语,窸窸窣窣地回荡在浓雾之中。借着余光,他们还能看见一双双黑黢黢的眼睛,若隐若现地浮动在雾里。 渐渐地,那鬼语中掺进了渗人的哀哭。偶有阴风扫过,便像是有手搭上身般。 忽地,桑褚玉动作一滞。 她垂眸看去。 却见一条惨白干瘪的胳膊从浓雾中伸出,抓住了她的小腿。那手使的劲儿大,几乎要折断她的骨头。 “是噬魂草。”蒲栖明提醒。 其他三人登时反应过来。 来前他就提醒过他们,噬魂草长在枯河两侧,会化作人手牵绊住人,以此强行吸食生魂魂魄。 眨眼间,就有十几条胳膊如游蛇般从雾中窜出,紧紧抓住了他们的腿。 蒲栖明和巫召野都是使剑的,三两下便将那些噬魂草尽数斩尽,踢下悬崖。温鹤岭也掐了灵诀,逼退噬魂草。 桑褚玉却没动,任由噬魂草拽着她往崖边挪去。 那些被逼退的噬魂草在半空摇舞两阵,忽像是看见软柿子般,争相朝她窜去。 但就在它们欺近的瞬间,桑褚玉躬身捏住了其中一条“胳膊”的腕骨。 她使的劲儿大,一下就逼得它松开了“手”。 下一瞬,她竟借着起身的工夫,将那条细白的“胳膊”从渊底拔起。 只听得一声微弱的恸哭,那胳膊在她手中化成了一株枯黄的小草。 趁此机会,她又连拔了好几根。 方才还打算靠近她的草,在半空僵滞一瞬,随后疯狂朝回缩去。 但还没缩回白雾,便被她一股脑儿薅住,生拔了出来。 最后,她攥着一把枯黄的草说:“把柴木换成这些草,烧的时间更久,还能制些毒器。” “真的?”巫召野微挑了下眉,也兴冲冲薅起草来。 两人一路走一路拔,到后面已没多少噬魂草愿往上窜了,只得收手。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几人行至一处岔路口。 往左是一处幽深洞穴,往右则已能隐隐看见骷髅堆成的大门。 蒲栖明停下,转过身时面色微有些发白。 “你们先在这儿休息片刻,我先前在那洞穴里放了样东西,取了便来。” 三人应好。 他刚走,桑褚玉就听见裴雪尽道:“原文里,女主因体力不支,在此处坠入了深崖。” 她一怔。 这段时间他俩反复尝试,已经摸索出了剧情循环的规律:一旦涉及到虐点,要是没有足够的数值,剧情便会重启。 也就是说,如果在赶到鬼界大门前还没攒到足够的数值,他们很可能要重回起点,再走一遍。 …… 那不得再薅一遍噬魂草么? “是刚刚才知道这段剧情?”她问。 “是。” “还差多少数值?” “两点。” 两点…… 倒是不多,不值得她等到重启剧情,再走一遍枯河。 难的是该怎么拿到数值。 她看向巫召野。 他大喇喇坐在河边石头上,不知为何,时不时便要扫一眼温鹤岭,神情说不上好看。 有温鹤岭在这儿,似乎不大好开口。 桑褚玉眼一移,又望向那幽深洞穴。 裴雪尽适时道:“若再多一人,确有保障。” 12 第 12 章 桑褚玉往洞穴所在的方向迈了步。 方才她还特意观察过,温鹤岭的视线根本不在她身上,但此时他却叫住她:“去何处。” 她侧眸看他,面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栖明师兄让我过去一趟。” 温鹤岭不着痕迹地拧了下眉。 “何时?”他语气冷淡,“他让我们候在此处。” 桑褚玉:“他刚送了我们剑派的密信,让我过去帮个忙。” 她有意咬重了“密信”二字,便是为了言明此事跟他没什么关系。 赶在温鹤岭开口前,巫召野忽地起身:“什么忙,要不要紧?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用。”桑褚玉正欲走,忽想起什么,垂下眼睫,情绪不明地冒了句,“温仙友的伤还没痊愈,你还是留在这儿照顾他为好。” 巫召野脸色微变。 温鹤岭掩在袖下的手不自觉攥紧些许,道:“无需操心此事。” “加了一点数值。”裴雪尽提醒。 桑褚玉在心底问他:“那我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吗?” 裴雪尽:“……别偷懒。” 行吧。 加到了一点数值,桑褚玉也不愿搭理他俩了,转身就朝那处山洞走去。 走至洞口,她忽瞧见一抹黑影——从洞口的石头堆后面急速闪过。 蜈蚣?蝎子?还是蛇? 但这地方连只虫都没有,能有其他动物吗? 她被疑心驱使着想一探究竟,却在踏进洞口的瞬间被叫住:“谁?” 是栖明师兄的声音,从洞穴里传出。 但又有点儿不对劲。 他行事向来大马金刀的,也鲜少露出倦容。 而非像现在这样,喘息着吐出一字,似是累极。 “是我,过来看看需不需要帮忙。”桑褚玉又有点儿迟疑了,“栖明师兄,你要取什么东西?” 蒲栖明没应她,而是压抑着吐息问:“他们俩,跟过来了吗?” “没,就我一个。” 话落的瞬间,她听见他的低喘声越发明显。 还有一缕极淡的妖气,缓慢从洞中飘出。 桑褚玉倏然明了。 忽地,有什么东西缠上了她的腿。 是和噬魂草截然不同的触感。 那噬魂草虽然化成了人手,但箍在腿上仍如枯草紧缚。 而现下缠上踝骨的那东西,却冷湿有劲。 且似藤蔓攀树往上绞缠着,眨眼间就覆住了她的小腿,牵带着她往里走去。 她被拉进山洞后,一道无形的禁制布在洞口,隔绝了那丝微弱的妖气。 “栖——” “别出声。”蒲栖明的声音从山洞角落传出。 桑褚玉没动,由着那缠在腿上的东西不断绞紧。 又一道隔绝声音的禁制落下。 “栖明师兄,”她在一片昏暗中望向声源处,“你是化出妖形了吗?” 她知道他是妖——同她一样。 刚开始进入剑派,她还不知晓这事儿,以为宗门中仅她是妖。 但被温鹤岭发现身份那日,平时没与她说过几句话的蒲栖明找到了她。 是在暑气高涨的夏日,对谁都一副凶巴巴模样的栖明师兄站在铸器阁门口。 他垂着戾眼看她,并问:“温鹤岭知道了你是妖?” 她正在做一个机关盒,头也没抬地应了声是。 当日师尊带她回来时,并没有隐瞒她的身份,太衍剑派数百弟子皆知道她是妖。不过短短几月,他们对她的态度就从怀疑陌生,变得亲近许多。 比起她的来历,那些同门似乎更看重她本身。 听到她的应答,蒲栖明久没出声。片刻后,他道:“我们与无上派关系不差,剑派的事常会传到他们那儿去。” “知道。”她削掉了一小块木头。 “我也是。”蒲栖明忽然冒出一句。 她起初没明白他的意思,也不打算过问,仅点点头。 但他耐着性子又解释一遍:“我也是妖,跟你一样。” 她手上一顿,抬眸平静看他:“栖明师兄,为何提起此事?” “这件事没人知道,仅告诉你。不是因为同样出身妖族,只是想说……你应该清楚,并非所有人都能接受身边人是妖。小师妹,这是一种……”蒲栖明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趋利避害的本能。” 听到这儿,她才明白他是来安慰她的。 他大概以为她会分外在意温鹤岭的看法。 莽撞的善心,她想。 她并没回应那份关切,仅作了保证:“栖明师兄尽可放心,这件事我不会说出去。” 但蒲栖明似乎并不在意,而是将视线移向了桌上的碎片:“那是你这些天炼的伏魔瓷碗?是他摔碎的?” “是,已经没用了,改天扔。” “不若教我。” “什么?” “教教我怎么炼器。”他拈起枚瓷碗碎片,指腹轻轻划过尖利的边沿,“仅是摔成碎片,总有法子补回来。好不容易炼成,扔了做什么。” 她沉默不言,在晒得人头昏脑涨的烈阳底下幽幽望着他。 很笨拙。 但也很好玩儿。 师尊教她要抽丝剥茧地了解人的情绪,正如她当日试图理解栖明师兄跑来宽慰她,以及修补那只瓷碗的缘由。 又如现下—— 为何他会将她拉进山洞里,任她看见妖形,却将那两人隔绝在外。 “师兄原来是蛇——不对……”桑褚玉躬了身,手按在那粗糙的黑鳞上,“蟒妖?” 说话间,几枚夜明珠从她的芥子囊中飘出,萤火虫般浮动在半空,照亮了这昏暗的洞穴。 她也终于看见了角落里的蒲栖明。 他斜靠在一块巨石上,双眉难耐拧着,脸色也苍白。那捋成细辫的一绺头发垂在耳侧,银箍子摇晃着折出细碎的光点,因着呼吸急促,偶尔会撞着线条流畅明显的胸膛。 蒲栖明气息不匀地解释:“我走的是妖灵两道,幽都鬼气太重,妖气与灵力失衡,稍有不慎便会迫得我化形。方才……驱散鬼气时用了过多灵力。” 他解释得简单,但桑褚玉登时明白过来:他要帮一行四人开道,消耗的灵力也会大大增加。 用以维持人身的灵力消耗了,免不了会露出妖形。 而妖族若是被迫化出原形,体力也会受到极大影响。 桑褚玉蹲了身,手搭在那漆黑的鳞片上。 鳞片粗粝,又像是浸过凉水般,湿冷冷的。 她的手顺着鳞片间的缝隙游走,问他:“师兄吃过抑形药了吗?” “吃了,只是还需要些时间恢复。”蒲栖明呼吸微急,面颊绷得很紧,“拉你进来,是不想瞒你,也免得你胡思乱想。但若是待得太久,不免叫他们起疑心。” 言外之意,便是让她先走。 但桑褚玉并没动身。 她抚过那坚硬的背鳞,指腹搭在了蟒尾的侧边。 轻轻摩挲一阵,便碰着了腹部。 要比背鳞柔软得多。 她的轻抚带来异样的触感,蒲栖明气息一滞。 蟒尾收紧的同时,他将她拉近。 已趋于变成竖瞳的眼睛在暗处盯着她,他问:“很高兴?” “有些。”桑褚玉的手掌贴在了长尾上,以掌摩挲着,“师兄的尾巴很漂亮。” 蒲栖明微愣,在更为强烈的异样感中别开眼:“也不是——” “很适合炼器。”桑褚玉接着道,“鳞片很坚硬,妖气也充沛。” 蒲栖明:“……” 桑褚玉突然想起虐心值,下意识跟了句:“而且还很像……” “像?” “像……” “褚玉,”蒲栖明蹙眉,“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开口?” 的确不好开口。 桑褚玉按着那条漆亮的尾巴。 这个真像不了。 温鹤岭也没长蛇尾巴啊。 13 第 13 章 桑褚玉站起身。 温鹤岭化出妖形那回,她没能看见他有没有兔尾。 但即使有,跟这湿冷冷的蟒尾也是天差地别吧? 由是她道:“温仙友的一副护腕是拿鲛纱做的,很像。” 话说出口,却没听见加数值的提醒。 “似没效用。”裴雪尽说,“应是要与他本人相像。” 这样么? 桑褚玉又琢磨起其他说法,却听见一阵沉闷声响—— 绞缠在她腿上的尾巴松开,缓慢磨过粗粝砂石。 随后,蒲栖明直起了身。 他本就身量高,这会儿借着蟒尾支撑,竟又往上冒了几寸。 “褚玉,”哪怕有夜明珠映照,他的面容仍旧模糊,“提那人,做什么?” “栖明师兄同他一样——”桑褚玉顿了瞬,忽在对上那双含凶眼睛的刹那反应过来,脱口而出,“不喜笑,一看见就想起来了。” 一句话还没说话,系统就出了声。 但并非增加数值的提醒,而是警告:“此人很危险。” 危险? 淡光漂浮,桑褚玉打量着蒲栖明的脸。 瞧着的确很凶。 可他不是一贯如此么? “他的情绪不大对,小心行事。”裴雪尽有条不紊地分析,“数值也暂未增加,不如想办法把时间耗过去,等待剧情重启。” 黑亮的蟒尾缓慢挪动着,将桑褚玉整个人都圈在了中间,湿冷的尾巴尖儿搭在腰侧。 “小师妹。”蒲栖明微俯了身。 两人离近,桑褚玉清楚看见了那双明黄的蛇瞳。 哪怕在森林禁地,她也不常跟蛇族打交道。 偶尔在树上小憩,她冷不丁就会被森冷的窥伺惊醒。循着视线看去,便能望见一两条长蛇盘在树上,没声没响地盯着她。 却并非为了攻击,而是带着想要接近她的试探。 不过山野里的大多生物都不喜或惧怕蛇蟒,后者似也清楚,只偶尔找她。 说是找她,但仅在她身边静悄悄地待一阵,就又悄无声息地走了。 和裴雪尽一样,禁地里的生灵都将蛇蟒归于残忍易怒的族群。 许是本能地察觉到蛰伏在平静下的强势,他又提醒一遍:“你最好离他远些,很危险。” 但桑褚玉没动。 在那锐利的冷视下,她开口问道:“栖明师兄,怎么了?” “你是将我当成了旁人的影子?”蒲栖明道,嗓音里隐约混着蛇蟒的嘶嘶声响。 裴雪尽的语气已稍显急促:“系统可以帮你强制重启剧情。” 他这是怕蒲栖明出手伤她? 也不怪他这般警惕,眼前人神情晦暗,活活一副要将人生吞了的模样。 桑褚玉在心底回拒:“不用。” 要真重启了,得再走一遍枯河不说,那些噬魂草也要从头拔。 她思忖着,忽抬起手,捧住了蒲栖明的脸。 指腹若有若无地擦过那微露在外的尖牙,最后按在了嘴角。 “的确有些旁人影子。”感觉到他又绷紧了些,她接着说,“栖明师兄总一副表情,瞧不出是喜是怒,偶尔甚觉惹恼了师兄。” “师兄从未与你置气。”蒲栖明语气生硬。 桑褚玉:“我知道。” 话落,她忽听见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在山洞外。 片刻后,有人在外唤道:“蒲仙友。” 语气冷淡,是温鹤岭。 她下意识转过去,但圈在身上的蟒尾并未松开,反而收束得更紧。 长尾拉拽着她回身,摆明了不放她出去。 蒲栖明没理会外面的人,只道:“前些时日我听说了一些事,本觉荒谬。但今日一看,未免不可信——你对那温鹤岭有意?” 桑褚玉没有直截了当地应他,而是说:“温仙友对我似作厌恶。” 因着布了禁制,温鹤岭听不见山洞里的动静,又唤了遍:“蒲仙友,时辰已晚。” 蒲栖明斜睨过眼,扫向那被天光映照得通红的山洞口,情绪不明地说了句:“若他知晓我是妖,现下只怕也喊不出仙友二字。” 桑褚玉闷声不语。 蒲栖明看在眼里,蹙眉问道:“何故低着脑袋?” 还没得到数值增加的提醒,桑褚玉索性又道一遍:“此时看见师兄,总会想起……” 【虐心值+1,已积攒:61点。】 总算加上了。 她松了口气,同时不免微拧起眉。 怎么感觉这数值越来越难加了? 她这欲言又止的一句,令蒲栖明的脸色愈发难看。 他道:“他给你灌了什么药,竟开始为这些事分神。往常哪怕天地灵宝,敲敲打打不顺心,不也痛快弃了?现下对人怎反倒纠结寡断起来。” “师兄说得对。”桑褚玉冒了句。 蒲栖明微怔:“什么?” “总惦着一件事,的确狭隘了些。” 蒲栖明的神情缓和些许:“能想清楚就好,何故整天为个不长眼的东西——” “栖明师兄。”桑褚玉打断他。 “怎的?” 拿到数值,桑褚玉忽起了逗他的心思。 她突然抬手,隔着衣衫抵在了他的腰腹处。 “我方才就在想一件事。”她神情平静地问,“人身与蟒尾的交接处是何模样?” 蒲栖明一僵。 外面,久未得到应答的温鹤岭探到洞口禁制,冷声问:“蒲仙友何故设下禁制。” 桑褚玉只当没听见,指腹缓缓游移着。 “是直接化作了蟒尾,还是有些过渡?”她道,“蟒尾为黑色,若是没个过渡直接变成了尾巴,岂不奇怪得很,跟两截生拼硬凑在一块儿似的。” 她在森林禁地见过不少精怪,但从没遇见过半人半妖的。 “胡闹!”蒲栖明一把捉住她的腕,脸色沉沉,耳尖却透出点不易察觉的淡红。 因隔着衣衫,她仅能通过触感判断人身和蟒尾的交接处,故而时不时便会划过蟒鳞。 他理应没有多少感觉。 毕竟这鳞片坚硬到足以应对刀劈剑砍,她的抚碰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偏偏那些若有若无的触碰都似落着了实处,令他屏住呼吸,眉头也蹙得更紧。 围在她周身的蟒尾一瞬间收紧,旋即又松开。 “褚玉,松手。”他道。 桑褚玉没听,反倒将手掌贴了上去:“好似靠近人身的鳞片要软些。” “你!”蒲栖明气息微抖。 桑褚玉:“况且不是栖明师兄说,不能整日将心思拘于一处么?” 傻子才松。 现下她的耳畔正接连不断地传来提醒—— 【虐心值+1……】 【虐心值+2……】 【虐心值+2……】 数值分外慷慨地往外甩,跟刚才半天挤一点的吝啬样全然不同。 …… 早知道这样,她进来就直接上手了。 裴雪尽恰时提醒:“许是因为你将他当成了替身,与他接触自然也算。” 这样么? 数值增加的速度逐渐减慢,桑褚玉抽回手。 “我还以为栖明师兄愿意帮我。”她黯然垂眸,“也是。若是温仙友,想来也会同师兄一样不快。” 【虐心值+3,已积攒:75点。】 “你——”那点薄红从耳尖径直烧向脖颈,蒲栖明生硬开口,“没说不快。只是你要分散心神,也当找个更恰当的法子。” 桑褚玉认真点头。 随后道:“那下次可以再看看吗?” “看什么?” “尾巴。”桑褚玉举起两只手,幽幽看着他,“方才没试出来。” “……你先出去。”蒲栖明别开眼。 圈在身上的蟒尾彻底解开,桑褚玉应了声好,慢吞吞地往外走。 刚出洞口,便撞上静立在外的温鹤岭。 她一顿,似有讶异:“你还没走?” 14 第 14 章 温鹤岭扫了眼山洞,神情冷然:“方才无人应声。” 言外之意,便是在问她刚刚既然听见了,又为何不应。 但桑褚玉已经找着其他加数值的法子了,懒得应付他的冷言冷语,敷衍回了句:“许是声音小了你没听见。” 便打他身旁过去了。 路窄,两人擦肩而过时,胳膊撞在了一起。 是再寻常不过的触碰,却令温鹤岭浑身一僵。 没来由的,他又想起那天昏迷做的梦。 现在想来,当日许是因为受鬼咒影响化出了妖形,他才会做那个梦。 梦里,她看见了他的妖形。 但她没有问询、不解,抑或是发现他与她同为妖族的欣喜。 她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神情冷淡地打量着他。 目光有如实质,将他的平静戳破,剥离出深藏其下的慌乱错愕。 很快,他便清楚了那眼神的含义——正如野兽撕咬吞吃猎物前的有意玩弄,她也在戏耍着他。 不光是视线。 她的手紧攥住了那对兔耳,毫不收力地揉掐着,仿佛要将耳朵掐断。 他看不见淡粉的耳朵内侧被她掐成了什么模样,却能实打实地感受到那股血液上涌、经脉鼓跳时的膨胀热意。 妖耳尤为敏感,仅揉捏几下便跟着了火般。 泛烫,也疼。 那阵灼痛使他生出种错觉,好似他已不被当成一个人。 近乎侮辱的对待。 他理应排斥、厌恶。 应该呵斥着让她滚,运转灵力压回妖形。又或直接干脆地抹掉她的记忆,以维持这微末的尊严。 可陷在那阵痛中,在她平静的冷视下,他却不受控地仰起了颈。 意识错乱间,他竟萌生出将那对他向来厌恶的妖耳送入她手里的冲动,甚而被这怜舍的羞辱激出一点快意。 他以为这仅仅是幻梦催生的错觉。 但从梦中惊醒的瞬间,心绪却被一丝怅然和失落胀满。 - 现下,仅是与她擦身而过,温鹤岭竟又想起了那个梦。 指腹揉捻的灼烫,妖耳被拉拽的疼痛,她言语间的谑弄,还有被这一切催生而出的快意,一并涌上。 澎湃的海潮般,顷刻间就淹没了他。 他的气息滞了瞬,步伐僵硬地往后退了步。 只是个梦。 他维持着面容的平静。 梦而已。 都是假物,当不得—— “温仙友。”思绪混乱之际,本该走过去的桑褚玉突然停下,斜挑起眼瞥向他。 温鹤岭倏然回神:“何……” 气息已然有些作抖。 喉结微滚,他压下那份不自在,再开口时语气已听不出异样:“何事。” 桑褚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恰时,已恢复人身的蒲栖明从山洞里缓步走出。 她移开视线:“没什么。” 转身走时,她在心底问系统:“他好像的确讨厌我。” 刚才跟他说话时,她看见他的身体都紧绷不少。 还有那眼神。 怪恶心的。 裴雪尽以为她在意此事,宽慰:“非你之过。” “不。”桑褚玉否道,“我是想说,这都不加数值的吗?” 裴雪尽:“……他未用言行表露。” ? 要求这么严格? - 蒲栖明回来时,脸色差了不少。不过有赤红天光作掩,其他两人竟也没看出来。 桑褚玉倒是上前问了句:“栖明师兄,要再歇息会儿吗?” 但她好像比化出妖形的影响力更大,蒲栖明跟被扔了个炮仗似的,面露异色,背也僵直。 “无事。”他快步往前走,“取物要紧。” 桑褚玉点点头,再不过问。 眼见骷髅搭成的鬼门越来越近,四周却没瞧见鬼兽的身影。 可若细听,又隐能听见鬼门两侧有微弱的呼噜声。 蒲栖明解释:“幽都日夜不分,若外界为正午,鬼兽便会隐匿身形,以作小憩。” 他来前已算好时间,又特意留出一刻钟的空闲以防意外。如他所想,也恰好赶上。 鬼兽闭眼休憩,潜入地穴便顺利许多。 踏进鬼门后,一条窄长的崎岖道路蜿蜒往下。 四周幽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几人各散开芥子囊,以让夜明珠浮出。 顺着路走了约莫一刻钟,眼前终于出现一方宽敞溶洞。 不比寒冷彻骨的外面,洞窟里十分闷热。地面湿滑,但不算平整,四处可见石笋石柱。 不远处有一汪水潭,水面平静。水潭另一端收拢成河,蜿蜒着没入暗处,不知尽头。 桑褚玉看向潭边停靠的小船。 遍布蛛网的船身破旧,结网的蜘蛛应当已经化了灵——蛛丝呈淡灰色,且分外坚硬,如利刃般劈嵌进船桨。 这条路原通往鬼界,不过自从十几年前被魔物侵入过两回,鬼界便索性封住了鬼门。 滴滴答答的落水声中,蒲栖明开口:“鬼牙应藏在这四处的小石柱里,那鬼兽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对灵力妖气却分外敏锐,断不能随意使用术法。” 来幽都山前,他们便提前了解过—— 此处鬼门已关,仅有两只镇守鬼门封印的鬼兽。往常也有修士来这儿寻找兽牙,那兽牙对鬼修没什么用处,故而幽都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被鬼兽发现,倒无其他危险。 几人应好,分散开找起兽牙。 兽牙并不难找。 晶莹洁白的牙身经夜明珠一照,就会映出点点光芒。 桑褚玉走至一处嵌了好几枚兽牙的石柱前,先用刀柄敲松小石柱,再用刀尖利落一剜—— 一枚兽牙便落在她手中。 几息的工夫,她就取了四五枚出来。 巫召野突然转至她身边。 “桑褚玉,”他眼梢扬笑,“咱俩比谁敲得多?” “比不过。”桑褚玉答得干脆。 巫召野大笑两声:“还没开始比,怎的就服了输?” 桑褚玉手中动作一顿,起身。 “栖明师兄。” 不远处,蒲栖明看向她:“怎么了?” “有虫。”桑褚玉道。 巫召野以为是在说他:“诶!我可没往你身上放虫啊,还是打哪儿掉——” 桑褚玉一把捂住他的嘴。 话音戛然而止,整个溶洞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四周归于安静,不多时,他们就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很轻。 像枝叶摇晃的响动,但又比那沉闷许多。 “什么声音?”巫召野张望四周,“听着倒真像是虫,从哪儿传来的?” 桑褚玉垂下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 她忽想到什么,看向还在找声源的巫召野:“要塌了。” 巫召野一怔。 “最好保护一下你的头。”她又道。 头? 什么鬼? 但很快,巫召野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几乎是她说出那话的瞬间,地面突然开始剧烈晃动。 湿滑的石地裂开缝隙,往下塌陷,那阵窸窣声响也终于冲破束缚,变得明显许多。 巫召野踉跄两步,旋即反应过来是这地底的虫妖作怪。 他扫视一周,在溶洞石壁里看见了无数密密麻麻的荧绿光点。 果不其然! 虫妖毒辣,若他跃身而上,只怕下一瞬它们就会尽数扑上。 届时若不使用术法,恐会被啃咬干净。 但要用了,又要招来鬼兽。 思及此,他索性一咬牙,任由自个儿往下跌坠。 至少等掉下去远离了鬼门结界,多少能用点儿灵力。 桑褚玉同他想的一样,也往下坠去。 身体失重时,她看见蒲栖明朝她疾行两步,面有急色。 一旁的温鹤岭似也往前迈了步。 不过一转眼,他们那边的石地也开始塌陷。 坠落的瞬间,那原本附在石壁上的虫群突然蜂拥而上。虫鸣声大如惊雷,有夜明珠映照,甚而能看见那些尖利带血的虫颚。 虫妖的陷阱。 她盯着密密麻麻的虫群,眼神平静。 石地一旦塌陷,便没法逃出去。 下坠后要是使用术法反击,就会被鬼门封印或是鬼兽探知到,必然麻烦。 但若不用,这虫群足以将人啃咬得七零八落。 可以说,完全堵死了生路。 同她一起下坠的巫召野拔出枫木剑:“将夜明珠往我这边聚拢些,以便落剑。” 桑褚玉没应声。 她闭了眼,放开感官,感受着周身凝成鬼门封印的鬼气—— 鬼门封印像是一个完整的球,将这地穴包裹其中。但虫妖活动必然也会使用妖力,由是虫巢仍坐落在封印之外。 在跌出鬼门封印的刹那,她忽睁开眸,抬手,掌心正对疯狂涌来的虫群。 “轰——!”赤金妖火自她的掌心冲出,但并没有腾跃而上,而是凝结成一张火网,隔在她与虫群之间。 只听得接连不断的噼啪炸响,那些足有手掌大小的虫子被尽数烧成灰烬。 灿金与赤红交织,如灼日般曜目。 巫召野怔盯着那团火。 等会儿。 这么直接的吗? 错愕之际,他好歹没忘记自个儿还在往下坠,反掌便运转灵力。 有灵力附体,降速渐缓,好歹平安落地。 但刚站稳,便有几块巨石接连落下,重砸在地,隔在了他俩中间。 四周顿时陷入昏暗。 巫召野很快平稳住心绪,以枫木剑抵住巨石:“虽在封印外面,但也不能用太多灵力,破开这石头恐怕要些时间——你先想办法上去。” “不。”桑褚玉回拒。 巫召野以为她是担心他,心下一动,正要说些不用管他的话,便听见她道:“应该掉进虫巢了,正好能找些虫骸,拿来炼器。” …… 他就知道。 巫召野哼笑一声:“你怎么不把那铁砧台、锤子什么的一并带上,索性在这儿炼器得了。” 石块的另一边陷入沉默。 巫召野顿了瞬,笑意微凝:“你该不会真带来了吧?” “也不能把它们丢在家里。” “……你当是在养狗吗?” 15 第 15 章 桑褚玉神色认真道:“便是器物,也当有感情。” 巫召野双臂一环,抱剑斜倚着石壁,说:“难怪你炼的灵器旁人比不得。” 这句赞语是真心实意,桑褚玉却跟被刺猬滚过一遭似的,浑身不自在。 “别说这种话!”她抬手便往身前的巨石上一打,“我会不好意思。” 只听得几声咔嚓声响,横在他俩中间的巨石忽裂出数条蛛网般的缝隙。 又一声轰隆巨响,那石头竟从中劈裂开。 事发突然,巫召野还斜倚在石壁上没回过神。 直等巨石彻底裂开,他才借着夜明珠泛出的淡淡光亮觑见对面的光景。 只见她横过右臂挡住大半张脸,眼神往旁别着。仍是副淡淡神情,却瞧得出颇为不自然。 另一手则还搁在裂开的半边碎石上。 …… 他扫向那搭在石块上的手,确定没受什么伤,再才拂开崩到肩头上的碎石。 并道:“……你也可以好意思一点。” 话落,他轻巧越过身前的碎石块,在她身旁站定,又抱着剑,歪侧过身去盯她的脸。 “桑仙友,”他有意问,“又非唬你骗你,怎的还不愿受两句夸?” 桑褚玉如实道:“师尊说要谦逊些。” “哦——”巫召野拉长声音,笑眯眯地凑近,逗她,“让我看看你谦逊成何等模样了,挡着脸不说,眼睛也不愿瞧人。” “住嘴!”桑褚玉微拧了眉,忽将两手往他两颊上一拍,又往中间一挤,“再说这种话,便敲了你的牙。再混进那兽牙里,送去让大祭司尽数烧了。” 巫召野挤出声笑,捉住她的手往下一压。 “又要敲牙——打算从哪颗敲起?” 桑褚玉不愿搭声儿,偏过头看向另一端。 “师兄应与我们一样,落在了虫巢里。” 她说话向来是想起哪茬聊哪茬,中间总没个过渡。巫召野也早习惯了,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 他们正站在碎石堆里,石堆外面则是四五条狭长窄路。顺着每条窄路朝前看,又隐能瞧见些岔路。 “不如先找他们。”他道。 桑褚玉点头:“栖明师兄身体不适,早些找见为好。” 巫召野扫她一眼,却觉奇怪。 不是心悦温鹤岭么? 现下怎的只关心她那二师兄了。 不过现下没时间多想,他从芥子囊里取出一样物件儿,道:“这洞里跟蜘蛛网似的,不知有多少条路。情况复杂,妖气又浑浊,就算放开灵力去找也难——我先放两样东西出去,也好探清楚他们在哪儿。” 一听见“放”字,桑褚玉瞬间反应过来他八成是要用蛊,倏然看向他。 他拿出的那物件儿手掌大小,模样奇怪,看着像是个老虎泥塑,色彩奇异斑斓。 “泥哨?”她问。 “是了。”巫召野眉眼微弯,撑着石块儿坐在了高高的石堆上。 银色耳圈摇摇晃晃,折出银白光点,映在那双含笑的桃花眼里,熠熠夺目。 他两手按在泥哨的孔洞上,缓缓吹响。 泥哨的声音分外特别,恰似陶埙,但又比那空灵许多。如夏夜里盘旋在深谷野林间的一缕风,悠悠扬扬。 乐音引人,桑褚玉正听着,余光忽瞥见旁边的泥堆里钻出了几条蜈蚣。四五条蜈蚣受乐音控制,飞快爬向了洞中小径。 待蜈蚣爬远,巫召野也住了声儿。 “先等会儿吧。”他道,“至多半刻钟就回来了。” 桑褚玉应好,双手按在石头上,再一撑,便坐在了他身边。 她盯着他手里的泥哨,问:“这是从幽荧带过来的么?” “对,当成寻常乐器玩儿也不错。”巫召野想到什么,在芥子囊翻找出一个豹子样式的泥哨,递给她,“这是刚做的,没用过,要玩儿么?” 桑褚玉接过。 刚挨上泥哨,她就感受到了上面附着的灵力。 “我从没用过。”她翻来覆去地看。 往常在森林禁地,她也只将叶子卷了当口哨玩过。 “我教你。”巫召野捏着自己的泥哨,“——像这样,用手按着孔洞,便能吹出声了——跟陶埙差不多。” 桑褚玉照做,学着他吹了下。 果真能出声。 她又捏住泥哨,断断续续地吹出乐音。 巫召野一手撑脸,手肘则杵着曲起的右膝上,歪着脸看她。 那阵乐音回响在洞中,怪腔怪调,他却只觉挺有意思。 但越听越不对劲—— 她似是琢磨出了规律,乐音竟逐渐接近他方才吹的曲子。 调子越发耳熟,巫召野脸色微变,忽按住她的手:“等会儿。” 桑褚玉一怔:“怎么了?” “方才那是幽荧曲子,这泥哨施过术法,你要再吹下去,只怕得召出好几条蛊虫来——我给你吹一曲。”巫召野拿起虎形泥哨。 这回他吹的乐音要轻快许多,像极春日初融的河流。 原本定在半空的夜明珠也缓慢漂浮着,那些柔和的、闪烁的星星点点游荡在暗处,如流萤慢飞。 桑褚玉偏回头,双手撑在石头上,垂在半空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 没一会儿,巫召野便垂下手说:“哪天带你去幽荧玩儿,若在林间吹哨,漫山遍野的鸟雀虫兽都能会在你身边。” 桑褚玉却问:“哪天是哪天?” 明显对此事起了兴趣。 “自然是春天更好了。”巫召野垂眸把玩着那泥哨,马尾尖儿垂在颈侧,“不过我暂且还不能回去,父亲说至少得等蛊咒解开。” 他往日常是副朗快模样,现下竟透出些消沉意味。 桑褚玉下意识看向他,视线却忽地停在他眼上。 他的眼尾缀着一点小痣,分外细微,若不是垂下眼帘,根本瞧不见。 她默不作声地盯着那点痣,在心底对系统道:“我好像知道为什么会加数值了。” 裴雪尽问:“什么?” 桑褚玉却没应声,而是抬手伸向巫召野的脸。 眼尾被指腹轻轻擦过,巫召野抬眸,恰对上她的打量。 “你这里……”在他开口前,桑褚玉先道,“也有一点痣。” 巫召野眼眸一颤,却问:“也?” 桑褚玉轻抚过他的眼,最后顿在眼尾处。 …… 好了。 这下真让她找着相似点了。 所以原来不是胡诌就可以的吗? 巫召野瞬间回神,反应过来她话中别意。 他轻哼一声,只道:“整日借我的眼睛盯着别人,哪怕有那么一两处相像,我便不信,他的要好看多少!” 到底年岁小,就算是有些拈酸的话,也说得颇为轻狂,大有不将温鹤岭放在眼中的意思。 桑褚玉颔首:“你的是好看些。” 温鹤岭的眼睛出众,但瞧谁都疏冷。 他却不然,眼中常见笑,总见意气。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巫召野怔住,反倒有些慌了神:“你、你说什么呢!” “说你的眼睛好看。”桑褚玉的手一移,托在他的脸侧,“你先别动。” 巫召野只觉被她托住的脸侧一阵僵麻,下意识问:“为何?” 桑褚玉一膝抵在了石地上,俯过身,与他的脸仅有咫尺之距。 “总觉一双眼相像,定是我太过粗疏。”她的另一手撑着了他的膝,离得更近,“要看得再仔细些。” 这么好的机会,不薅点数值岂不浪费。 16 第 16 章 撑在巫召野膝上的手微一用力,桑褚玉往前倾过身,与他靠得更近。 他的背抵着潮冷的石壁,已是无处可避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脸越来越近。 虫巢幽深,哪怕四周漂浮着夜明珠,她的面容也蒙上了一层模糊的影。 但那双眼睛仍旧是明净的。 以往与她说话时,他无数回注意过她的眼睛。 瞳色偏浅,与她常在森林里捡的琥珀一般。在那双平静眼眸的注视下,他时常有种被洞穿的错觉。 先前常有同门调侃,说是隔壁剑派的小师妹总死气沉沉的,一双眼睛跟他们无上派里那口千年井一样,生了青苔放了木盖,静幽幽的,没什么神气。 可他不觉如此。 在幽荧时,他常去荒无人烟的密林。 与同门看待她一样,族中人也都说那密林死气沉沉,幽深无人气。 但他知晓,静谧之下,是翻飞的鸟雀,横暴的野兽,交织缠绕的藤蔓,大风大雨也难以撼动的参天巨树,掩在枯树落叶底下的菌子…… 要望进去。 离得近些,再近些,才能窥见那掩藏在蛮烟瘴雨中的勃勃生气。 一如与她来往。 但现在,他却没法直视那眼眸,视线僵硬地定在右侧。 他道:“一双眼睛罢了,看便看,何须离得这般近。” 桑褚玉:“不是总要跟我比这比那?你把眼珠子转过来,比比谁看的时间久。” 巫召野被这有些许无聊的赌约逗得发笑:“怕你不成?” 话落,他移回眼神。 两人目光对上的瞬间,他竟跟溺了水似的,缓不过气。 不过两三息,他便倏然别开脸,脑袋微微往下低去。 “输了,成么?”他道。 “既输了,就得认罚。” “罚什么?”巫召野别开眼问。 他没听见回音,余光却瞥见她靠得更近。 两人的鼻尖儿几乎要撞上,气息也将相融,他浑身绷得死紧。 “你别动就行了。”桑褚玉道。 下一瞬,她稍抬了头,温热的吐息轻缓地落在他的眼角。 似是要亲他的眼睛。 意识到这点,巫召野屏了呼吸,竟感觉眼睛也跟心脏一样,重重跳着。 但这一吻还没落下,两人便听见阵窸窣响动。 桑褚玉下意识朝旁看去,只见不远处的暗道里投来道影子。 随后,有人从拐角处走出。 是温鹤岭。 不比平时光风霁月的模样,此时他身上蒙了层淡灰,衣衫亦被碎石刮破。 两人投去视线的同时,他也看见了他们。霎时间,那冷淡的面容便恰似凝出寒霜。 一方塌陷的石坑里,巫召野仰坐在角落,神情还有些恍惚僵硬。而桑褚玉就倚跪在他身上,一手压住他的腿,另一手则托着他的脸。 两人挨得极近,甚至要贴在一块儿。 “召野师弟,”没作多想,他就已不受控地开口,冷声斥道,“何故这番模样。” 巫召野被抵在石壁上动弹不得,神情间划过丝错愕。 不是。 凭何吼他? 见来了人,桑褚玉意欲起身。 但刚动,她便嗅见股熟悉淡香。 很淡的清甜味,就在巫召野的身上。若非离得这般近,根本闻不见。 她忽想到什么,手径直伸向他的衣袖。 巫召野反应不及,还没回神,那只手就已伸进他的袖子了。他今日护腕系得松,三两下便被她给拨开。 随后,她从他袖中暗袋里取出了一小截干花。 是一小簇铃兰干花,大概施了诀法,保管得很好。 桑褚玉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她的耳坠。 那天她应下他的战书,去句慈崖找他。但那上面风雪太大,她的耳坠子便被吹掉了。 还以为找不到了,没成想在他这儿。 巫召野看见,眼眸微睁,脑子一片空白,脱口而出道:“你听我解释。” “你捡到的吗?”桑褚玉真心实意道,“谢谢,幸好另一半没扔。” 说着,就要收回去。 “诶——!”巫召野下意识伸手去抓,但又后知后觉地顿在半空。 桑褚玉跟着一怔,看他。沉默片刻后,她说:“你要喜欢,我可以给你另做。但这个不行,已经坏了,得修。” “不是!” 巫召野又羞又恼,又不知该怎么解释。 余光瞥见温鹤岭已经走近,他只得迫使自己改口。 “物归原主就行,往后可千万仔细些,省得再掉。” “没事,落花枯叶不也会掉在地上?”桑褚玉跃下石堆,望向温鹤岭。他脸上划了些伤痕,但她似没注意到,只问,“栖明师兄呢?” 温鹤岭吝啬挤出两字:“后面。” 他说完没多久,蒲栖明就来了,手里还捏了条蜈蚣。 将那蜈蚣往地上一扔,蒲栖明道:“方才的塌陷应是虫妖陷阱,虫巢没被压垮多少。那血梨树的树根也恰好在虫巢里,离这儿不远。” 他们要找的第二样东西,便是血梨树的梨树血。 血梨树长在幽都山上,树身会吸引亡魂依附,故而树液中含有天地难求的亡魂念力。 听了这话,几人再不多作停留,跟着他赶往树根所在处。 蒲栖明在前引路,桑褚玉紧跟着他。 他俩走了,温鹤岭却没急着动身。待他俩拐过转角,他忽淡声问道:“方才,是遇上了麻烦?” 巫召野顿了步。 他没想到温鹤岭会揪住此事不放,更没料到他在过问时,竟已为他俩的亲近找着了理由。 一月前听同门说桑褚玉心悦温师兄时,他并不信。 依他所见,她断不是个会喜欢上谁的性子。 可眼睁睁看着她时常跑来无上派找温鹤岭,他不得不心生动摇—— 无论任谁来看,她的所作所为都是出于爱慕。 而温鹤岭就跟块千年寒冰似的,整日冷脸待她,百般疏远。 但若真对她浑不在意,现下又为何是这反应。 巫召野移过视线,在暗处窥着温鹤岭那双冷淡眼眸。 以前他从未仔细观察过师兄的脸,这回算是头一遭。 借着夜明珠,他看见他的眼尾处缀着一点淡色的泪痣。 是因眼睛? 他抿紧唇,忽明白了她这些时日的反常—— 她在寻找一样代替品。 许是因为耐心快被消磨完,又或是难忍温鹤岭的冷视,她竟开始寻找一些与他相似的东西。 恼怒从心底涌出,巫召野反倒冷笑出声。 温鹤岭听见,看他:“召野师弟?” “有劳大师兄关心,刚才没遇上什么麻烦。”巫召野迫使自己将视线从他的眼上移开。 莫名地,他竟觉得要是再看下去,很可能会拿匕首剜了他的眼。 温鹤岭微一颔首。 但刚走出两步,他就听见巫召野语气自然道:“她不过说了两句眼睛漂亮的话罢了。” 温鹤岭动作一顿,倏然看向他。 已拐过转角的桑褚玉忽踩着了什么。 她垂眸一看,发现是截枯萎干瘪的树根。 …… 还真挺近。 她躬了身,正要捡起那截枝子,便听见了系统音—— 【虐心值+1,已积攒:77点。】 ? 她做什么了? 17 第 17 章 桑褚玉思忖一阵,微直起身。 【虐心值+1,已积攒:78点。】 又加了? 她盯着那截枯根,稍往下弯腰。 【虐心值+1,已积攒:79点。】 她又重复了一遍拾捡树根的动作。 【虐心值+1,已积攒:80点。】 桑褚玉面露错愕,瞳仁微颤。 见鬼了! 这年头树根也能做替身了吗? 还是截瘪掉的枯树根。 可她还没说词儿啊。 裴雪尽的声音响在耳畔:“根据系统反馈,是某个替身反应过来自己正被当作代替品——这应当也算作一个虐点。” …… 挺好。 希望以后都能这么省事儿。 她暂将这事儿抛在了脑后,拾起那截梨树根。 这截树根已经被虫给蛀烂了,根身干瘪枯萎,上面见着密密麻麻的小洞。 轻一掐,些许树液渗出。 但并非血红,而已变成了深褐色。 这截枯根已没什么用处,她丢回地上,跟上了蒲栖明。 又拐过两道弯,跟走过葫芦腰似的,眼前陡然宽敞许多,是一处开阔地穴。 而那株血梨树的根,就交错虬结在地穴中间。 发达的根系穿透了虫巢,又深深埋入地底。远远望去,竟如一片深褐色的密林。 跟她刚才捡到的那截枯枝差不多,这地底的血梨树根也都被蛀出了大大小小的虫洞。 密密麻麻,堪如蜂巢。 蒲栖明停在地穴前。 他们四周漂浮着夜明珠,但也仅能看见地穴一角。再往里去,还不知这地穴究竟有多大,树根又有多少。 “方才一直没听到虫妖的动静。”他道。 桑褚玉倦垂着眼。 这地底逼仄潮热,空气也不流通,哪怕提前服过换息丹,也不可避免地觉得困乏。 “嗯。”她慢腾腾地往外送字,“虫子,还在。” 的确听不见声响。 但这地穴之中涌动着浓厚的妖气。 想来,那些虫妖只怕都蛰伏在暗处,等待着啃咬他们的时机。 蒲栖明看向她:“这些尸虫是依靠亡魂死气存活,没法除净。好在修为低,不会轻易靠近我们——褚玉,你以为如何?” 桑褚玉登时有种面对剑派考核的错觉——如何在虫妖环伺的地穴里挖树根。 她敛下其他心思,说:“刚才来的路上我看见了一截枯枝,是被刀刃砍断,先前应有修士来过此处。” 蒲栖明:“血梨树液是难得宝物,自然有人来找。” “那截树枝——”桑褚玉忖度着更恰当的说法,“已经被死气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蒲栖明微怔:“你的意思是……” 桑褚玉点点头:“那人已经死在了地底。” 树根还没烂完,应该没死多久。 “但这地底并未瞧见白骨尸首。”蒲栖明道。 桑褚玉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张手掌大小的假人纸片。 往里注入妖气后,她轻一吹—— 纸人顿时活了过来。 它舒展了两下身子,随后跃下掌心,像只小雀儿似的蹦蹦跳跳往血梨树根跑去。 他们站着的窄道遍布着碎石,那血梨树根所在的空地则是一片深褐泥土。 纸人跃出窄道,平稳落在泥地上。 它朝血梨树根飞快跑去,白莹莹的身躯在夜明珠下格外显眼。但没跑多远,原本平静的泥地忽如潮水般翻涌起来。 下一瞬,成千上百道漆黑身影从泥中跃出,扑向纸人。 那些身影大小不一,小如粟米,大如马驹。 眨眼间,纸人就被撕咬得稀碎,附着其上的妖气也被吞噬得干干净净。 最后一丝妖气消散,扑咬的漆黑虫影又跃回泥地,消失不见。 前后不过两三息,眼前的空地就恢复了平静。 桑褚玉:“原来都藏在地底下了。” 蒲栖明接过话茬:“看来除了亡魂死气,这些虫妖也以妖气灵力为食。” 桑褚玉思忖着说:“这些尸虫常食死气,性情暴戾。不若使用净灵诀法,再以辟邪阵作辅。” 蒲栖明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这一行人中,唯有巫召野和温鹤岭学过净灵诀法。 他转过身,等了片刻,终于看见两人出现在拐角处。 温鹤岭自是与平常一样冷着脸,但不知为何,素来常作笑模样的巫召野脸色也不大好看。 “温仙友,”他拧眉道,“有要事在身,还望收敛些脾性,时刻同行。” 话里话外皆有责怪之意,不过他看不顺眼的仅是温鹤岭,这斥言便落在了他一人头上。 但不等温鹤岭开口,桑褚玉便先道:“栖明师兄,他们也辛苦。” 刚才系统一直在提醒数值增加,多半与他俩有关。 蒲栖明扫她一眼,到底忍下怒意,说:“需有两人在外,一人使净灵诀法,一人守辟邪阵——巫仙友,你修习净灵诀法多年,最为合适。” “行。”巫召野爽快应好。 他当年拜入无上派,就是为了修习净灵诀法,以压制蛊咒。 哪怕温鹤岭是他师兄,在这一术法上也差他几分。这几人中,没人比他更熟练。 蒲栖明又看向温鹤岭,生硬道:“温仙友尚未痊愈,不若在外守住辟邪阵。” 温鹤岭似想说什么,但考量之下,终应了好。 巫召野退至窄道里,手掌贴上泥壁。探清了这四周的妖气布局后,他送出一股灵力。 霎时间,原本昏暗的地穴被淡蓝色的光亮笼罩住,充斥地穴的虫妖煞气被一点点除净。 与此同时,温鹤岭在地穴入口处抬手掐诀,飞快布下辟邪阵。 谨慎起见,桑褚玉又送出纸片人。 等纸人完好无损地走到了血梨树根旁,她和蒲栖明才提步朝前赶去。 两人行动快,各挑了段树根,以刀剖开。 血红色的汁液流出,逐渐被装入事先备好的瓷瓶里。 但接至第四瓶时,陡生变故—— 蒲栖明身旁的泥地里,陡然跃出一只漆黑尸虫。 那虫妖并未攻击他俩,而是在跃至半空时陡然爆开。鬼气溢散而出,四周空气也变得阴冷许多。 他余光瞥见,立即起了身:“褚玉。” 桑褚玉会意,拧紧瓷瓶便转过身,意欲离开。 但来不及了。 那些尸虫受净灵诀法的影响,煞气渐消。又有辟邪阵镇压,根本没法攻击,现在竟以自毁的方式,接连自爆。 炸散的鬼气迅速充斥了整个地穴,甚而扩散至暗道,森冷寒彻,一点点腐蚀着几人的妖息灵力。 对人有害不说,若任其流泻至地表,必然会惊醒鬼兽。 蒲栖明再不犹豫,放开灵力压制住外溢的鬼气。 其他三人感知到,也相继运气压下鬼息。这法子确然有效,外散的鬼气须臾间就被尽数压回。 只是还没松下这口气,蒲栖明就借着余光瞥见了右臂上突生的蟒鳞。 他微怔,同时脖颈右侧传来阵熟悉的刺痛,显然也在化出鳞片。 偏在此时。 他拧紧眉,瞥了眼守在洞口的温鹤岭,抬手捂颈。 18 第 18 章 意识到体内的妖气与灵力在逐步失衡,蒲栖明转身便往血梨树根走去,试图先用树根掩住身形,再服用抑形药。 光线暗淡,他又远离洞口,理应不会被看见。 只需及时掩住妖形。 他走得更快,三步并作两步。 但刚走出两步,他便听见身后的温鹤岭问:“蒲仙友,你身上缘何有妖气。” 蒲栖明顿住。 妖气外泄,已到了难以隐瞒的地步。 他行事素来坦荡,索性侧过身,一双蛇瞳径直望向温鹤岭,以最为直接的方式解释缘由。 温鹤岭的面容仍旧冷淡,却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蒲——”他将仙友二字咽下,改口,“你是妖?” 桑褚玉原还在专心致志地对付虫妖,陡然听见这话,倏地移过视线。 也是这时,她才看见蒲栖明颈上的蟒鳞。影影绰绰,如黑夜中湖面漾起的阵阵涟漪。 “栖明师兄,别动。”比起其他,她更担心他被逼出妖形后,会陷入短时间的虚弱状态。 四周的虫妖似也陆续意识到这点,开始跃跃欲试地靠近他。 桑褚玉打出道妖气,驱走他周围的虫妖。 逼退虫妖后,她偏过头对温鹤岭道:“维持好辟邪阵。” 但这会儿温鹤岭已顾不得什么辟邪阵法,而是死死盯着蒲栖明。 “祖君对你向来推崇,那他可知你是妖?不……”他稍顿,“既能修习灵术,应为半妖。又或,吞了谁的内丹?” 他言语已然冒犯,蒲栖明服下枚抑形药,忍着化形带来的剧痛说:“此事与你应不相干。” 桑褚玉向来不是个有耐心的性子,看向温鹤岭时双眉已微微拧起。 她又重复一遍:“温仙友,辟邪阵。” 现下辟邪阵生乱,那些虫妖也开始蠢蠢欲动。 温鹤岭转而看向她,喃喃:“你也早便知道。” “知道又如何,你若觉得惊奇,不如等出去了慢慢说,现下有更重要的事。” 巫召野听见里头的动静,一时没法进来,又看不见到底发生何事,便高声问道:“怎么了?” 没人应他。 温鹤岭跟陷入寻不着出处的迷雾中般,目光紧锁在蒲栖明颈侧的蟒鳞上。 他带着几分不可理喻的偏执道:“祖君他——” “祖君?”桑褚玉打断他,“温仙友,你脑子里好似只有你那祖爷爷。可他如今远在天显,没法替你稳住这辟邪阵。” 温鹤岭抿紧唇,受心绪影响,维持辟邪阵的灵力也出现波动。 最后一点儿耐心被消磨干净,桑褚玉右手掷出三张符,在蒲栖明周身形成符阵。 “褚玉!”后者意欲往前,却被符阵困住。 “栖明师兄无需担心,不过有些话想请教温仙友罢了。”她稍顿,又在心底问系统,“你先前说可以强制重启剧情,当真?” “可以。”裴雪尽稍顿,“但需消耗数值,且仅能跳跃至一段剧情节点的开始。” 桑褚玉:“现下可以重启到何时?” 话落,她听见了翻书声。 片刻后,裴雪尽回她:“你捡到那截枯枝的时候。” 换言之,便是需要重新收集一回树液了。 桑褚玉只问:“数值够吗?” “绰绰有余。” 那便行了。 她在温鹤岭身前站定:“我有一事想问你。” 眼前人神色冷淡,只问:“何事。” 桑褚玉抿出一点儿笑,这笑并没使她的面容变得亲和多少,反倒透出些戏耍人的恶意。 “你便这般厌恶自己?”她问。 温鹤岭微怔,蹙眉:“何出此言。” 桑褚玉缓移过视线,落在他的发顶。 “只是觉得好奇,温仙友分明也是妖,又何故拿那种眼神刻薄别人。” 她刚一提到“妖”字,便清楚看见他的瞳仁微缩一阵,眼神中划过些许错愕。 尚未思虑清楚,他就已下意识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蒲栖明在旁露出更为明显的惊愕:“褚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温鹤岭也是妖? 哪怕他不常在剑派,与无上派更没多少来往,也知道温鹤岭出身修仙世家。 而他所在的温家向来排斥妖族,他又如何会是妖? 桑褚玉并未看他。 “不明白?”她再不多言,运转妖息,直接打在温鹤岭的腹部。 仅一掌,便将他勉强维持的气海平衡打破。 温鹤岭避闪不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喉头涌起股腥甜的同时,他也明显感受到妖气在气海中横冲直撞。 妖形开始不受控制地外显。 起先是头痛。 没过一阵,他便见余光瞧见了一点毛绒耳尖——应是耷拉下来的兔耳。 再是尾椎骨。 无端起了阵痒意,且在她的冷视下,开始缓慢顺着脊骨往上攀爬。 又痒又疼,使他浑身近乎颤栗。 最后,是那股被他压抑住的妖欲,催生出往深壑坠去的惧意。 “你……何时……”他浑身僵硬到难以动弹,似连血液都凝住了。 她为何会知道。 那不该……是个梦么? 始终没听到回音的巫召野终于按捺不住,往外打出道灵力,又以符箓封存,转身大步赶往地穴。 “桑褚玉,怎的半天没——”他顿停在洞穴口,面露愕然,“温师兄,你怎的——” 他没看错吧? 那是……兔耳朵? 兔耳?! 不过采些树液,怎还长出兔耳朵了? 温鹤岭此时才终于回神,踉跄着往后退了步,似欲解开芥子囊。 但桑褚玉反应更快,抬手便攥住了那对白净兔耳,再狠往下一拽。 他吃痛趔趄一步,被迫躬低了身。 桑褚玉看向巫召野。 “你不知道么?” 她像拎着只荒野兔子般,紧攥住温鹤岭头上的那对妖耳,晃拽两番。 “你师兄惯是个虚伪性子,分明自个儿也是妖,却总摆出副清高模样,见谁都不快。” 她确然是存了两分报复的心思,可刚说完,便听见声轻微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喘。 桑褚玉怔住,垂下眼眸。 夜明珠映照出那人的如玉面容,不光眉眼,就连面颊间泛出的薄红也一清二楚。 一双素来瞧谁都冷然的眼眸,此时竟溢出淡淡水色。又因化出半妖形态,眼尾晕着一点淡绯。 面容间却无痛色。 19 第 19 章 巫召野怔在那儿,思绪僵滞。 比起温鹤岭突然化出的妖形,眼下他更不理解桑褚玉的态度。 这十几年里,他勉强摸清了她的性子,知晓她并没有看起来那般好脾气。 因此当时听说她对温鹤岭心有爱慕,且为他做出不少事时,他心中自然有疑。 但这一月所见为真,他又不得不信。 可现在好不容易相信了,却又看见她这般待他。 逼出妖形不说,言行间也有羞辱意味。 为何? 他移过视线,看向温鹤岭。 拜入无上派的头一天,他就听好些人提起这位大师兄。 是比宗派门规还要拘礼的存在,任谁来看都是位端方君子。 他向来不喜跟这般孤冷的人打交道,觉得没趣得很,对他的印象也仅限于修为不错、难以接近。 而如今在他眼前,那位颇受同门敬重的大师兄却被她捏在手中揉弄。 一对白净的妖耳被掐得涨红,昳丽血色看得人心惊。 那双平时瞧谁都冷淡的眼睛,这会儿却像在春日的桃花枝里来回滚过一般,揉出水淋淋、红殷殷的迷离。 说得不好听些,便像只野畜生。 余光瞥见什么东西,巫召野僵硬移过目光,落在温鹤岭的后背,再往下一滑。 随后看见他靠近尾椎骨的衣袍处拱起了一点儿圆润的弧度,似藏了什么东西,正来回摇晃着,将衣袍摩挲出些许轻响。 他脑中顿时冒出个荒谬念头—— 总该不会,还有团兔尾巴吧? 巫召野的眼中划过丝茫然。 她竟是用这种方式表露喜欢的么? 闻所未闻。 怔神之际,他下意识去看蒲栖明。 却见他颈上覆着黑鳞,一双竖瞳正死盯着温鹤岭,竟似蟒妖。 巫召野心中惊愕又添几分。 他抬手按在枫木剑上,警惕地张望四周。 这空气里是有什么东西吗? 怎的一个二个都变成了妖。 桑褚玉不知道巫召野心中所想,正打量着温鹤岭的神情。 不大对劲。 她分明已使了大力气,可他似乎根本不知疼。呼吸压抑急促,瞳仁扩散,倒像是兴奋使然。 “松开。”温鹤岭冷声道,却没遮掩住语气中的颤意。微张的嘴里见着一点儿殷红的舌尖,也在轻抖。 说话间,他抬了手,意欲推开她。 但在被他的手捉住之前,桑褚玉提前松开了那对毛茸茸的妖耳。 头顶的剧痛陡然散去,余留的一点儿疼痛如钝刀子般磨着他的耳根。 温鹤岭的手还僵在半空,一时没反应过来。在她松手时,他的头下意识往前倾去些许,像在主动往她手里送。 桑褚玉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转而卡住他的下颌,将他强行拉近。 “温仙友,”她言语平静,仿在陈述一样事实,“你现在和一头下贱的野畜生有何分别。” 温鹤岭呼吸更紧,脸上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 加剧的心跳牵带出一股麻意,蹿过脊骨,直冲头顶。 在他回神之前,桑褚玉一把推开他。 紧随而至的便是阵天旋地转。 她下意识闭起眼。 再睁开时,温鹤岭已不在身前,周围也无血梨树根。 而是在一条狭长幽暗的暗道里。 她垂下眼帘,看见了掌心里横躺的一截枯树根。 不远处的拐角,没听见动静的蒲栖明回身看了她一眼。 “褚玉,怎么了?” 桑褚玉抬头。 面前的人毫无异样,也没化出妖形。 剧情果真重启了。 “没什么。”她垂下手,丢了手里的东西,“捡着了一截树根。” 比她想的还要好用。 蒲栖明颔首:“离树根不远了。” 桑褚玉提步便走,转过拐角时,余光模糊瞥见巫召野和温鹤岭的身影。 仅扫了眼,她便收回视线,一步不顿。 也是在她移开目光的同时,温鹤岭踉了步,往日松竹般挺拔的身躯,此刻却如厚雪压身,微微躬低。 巫召野睨他一眼,却笑:“温师兄这是做什么?不过夸了句眼睛漂亮,反应便这般大?她是说我,又非你。” 眼睛? 温鹤岭倏地抬起苍白的脸,惊悸未定。 耳畔仿佛还盘旋着那句下贱畜生的骂语,可周身光景已变,身前也换了一人。 旁边夜明珠映出的人影上,亦未瞧见妖貌。 种种看来,就像他根本没被逼出妖形过一样。 “召野师弟?”他僵硬地移动着眼睛,“为何……会在此处。” 巫召野一脸莫名地看着他:“温师兄别不是脑子坏了,不在此处在哪儿?——快走吧,省得跟丢了,收集树液要紧。” 树液? 可不是已经收集完了么。 温鹤岭一步未动,审视着巫召野的神情,试图从中找出任何作弄他的蛛丝马迹。 但没有。 巫召野走出两步,见他没跟上,又转身分外自然地问:“大师兄,到底走不走?” 温鹤岭神色无变,内心却已是惊涛骇浪。 适才……又是梦? 可太过真实。 冷视、羞辱、嘲弄……桩桩件件,根本不似错觉。 前不久还对他言说爱慕的人,方才却将他比作贱畜,肆意凌辱。 他紧闭起眼,忍着额角跳痛。 仅是梦吗? 待巫召野又催促一遍,他才恍惚睁眼,顺着梦中走过一回的路找到了血梨树根。 接下来发生的事与梦中别无二致,就连收集树液的法子也大差不差—— 蒲栖明让他布下辟邪阵,巫召野负责净灵。 一切都在朝梦境靠拢。 他的心绪越发不平,余光则始终注意着旁边一言不发的桑褚玉。 但就在所有事安排妥当后,她突然看向了他。 “温仙友,”桑褚玉盯着他,“你的脸色很差。” 太阳穴又一阵跳痛。 温鹤岭抿紧了唇。 她与梦中的态度截然不同。 眼中没有戏谑,言语也皆是关切。 他又看了眼蒲栖明。 后者根本没有任何化出妖形的迹象。 此前他也从没听说过蒲栖明是妖的事。 果真是梦? 可又如何会凭空做出一场梦来。 “无事。”他淡声回应,“不过煞气搅扰,待除净便好。” 桑褚玉颔首道:“若有不适,定要说出来。” 这回仍是她和蒲栖明去收集树液,只不过她提前便放开了妖气,强行镇住了被驱散煞气的虫妖。 重新收集树液虽辛苦,但分外顺利。等收集完了,两人转身就往地穴外走。 没走两步,桑褚玉突然顿住。 蒲栖明看她:“褚玉?” “有人在哭。”桑褚玉忽道。 “谁?”蒲栖明环视四周,却没听见任何声响。 桑褚玉转过身,远望着那盘曲虬结的深褐树根。 一片昏暗中,她听见断断续续的低泣。 像是被风划破了嗓子,那哭声幽怨、嘶哑。 是那棵血梨树。 刚才虫妖的动静太大,遮掩住了这微弱的哭声,以至于她现在才发现。 她视线一落,看向树根上被虫妖啃咬出的大小虫洞。 那些虫妖太过贪婪,吸食了这幽都山的鬼气,亦不肯放过血梨树中残存的亡魂念力。 是在为此事而哭吗? 树根被啃咬成这副模样,终有一日,整棵树都会烂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 想必痛极、苦极。 没来由的,她记起了师尊问她的话—— 花谢草枯,心中有何感悟。 太衍山的春秋过了一遭又一遭,她看过太多草木枯死在轮回中。 因而她答,花草凋零本就为常理,不觉可惜。 是为常理。 桑褚玉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蒲栖明在她身旁道:“我没听见哭声——是不是虫妖作祟?” 并非。 是那血梨树。 它仍在低泣。 一声低过一声,轻不可闻。 桑褚玉垂着眼睫,神情始终未变。 哭诉亦为常理,何故干涉。 但就在踏出地穴的前一瞬,她忽地停住了。 “栖明师兄,”她步子一转,侧过身,“我忘了样东西。” 蒲栖明还没来得及问她忘了何物,便见她转身朝血梨树走去。 她走得不快,甚而比平时还慢些。 等站在那堆树根前了,她仍不清楚为何要这样做——仿佛仅受直觉驱使。 没有踌躇太久,她缓抬起了胳膊。 她将手搭在了树根上,嗓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发紧:“此回……此回是第一次,亦可当作谢礼。可能做得不够好,但希望你能接受。” 山灵的祝颂。 末字落下,一点莹莹白光从她的指尖溢出。 那淡光有如绸布,须臾就覆盖住了所有树根。 霎时间,整个地穴都亮如白昼。在那柔和又灼目的白光中,血梨树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虫妖啃咬出的烂洞被填补平整,恶气缓退,梨树四周的气息也变得平和。 哭声渐止。 树根愈合后,白光并未消失,而是如保护罩般覆盖在根身上,再不容虫妖侵扰。 桑褚玉收回手。 她不知此举对错,但见眼前忽有气流盘旋,恰似水涡。 片刻,气流中央凭空飘出一小簇梨花,悠悠扬扬地落在了她的掌心。 梨花莹润有如玉制,瓣尖儿染着一点赤色,恰似火苗。 那点温润暖意经由花瓣传至她身,又流遍四肢百骸,好似有人抱住了她,在耳畔轻声落下一句谢言。 20 第 20 章 太衍剑派,铸器阁。 炉火烧得正旺,桑褚玉坐在桌边,捏着张传音符。 她思忖片刻,才对着传音符道:“师尊,事已毕。” 好像生硬了些。 她撕去传音符,又取出一张,捏紧符箓道:“师尊,已取回两样东西,今早回了宗门,统共去了三天。幽都无风雪,不冷。枯河两边的噬魂草长得很好,顺便拔回了些,用以炼器。与书上说的一样,鬼兽休憩时会隐去身形。进入地穴时并未被鬼兽发现,但地穴中有虫——”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是不是话太多了?跟写游记似的。 师尊闭关,哪有这多空闲听她唠叨。 她又撕碎,另取出新的传音符。 “师尊,已回太衍,此行顺利。”她顿了瞬,忽微躬了背,声音也小上些许,“在幽都救了株遭虫蛀的梨树,不知对错。” 话落,她飞快折好传音符,再轻一吹。 符箓顿时散作气流,飘过窗户缝隙,没入风雪之中。 最后一点儿气流消失不见,门外忽传来阵脚步声。 片刻,有人在外叩门:“桑姑娘可在?” 桑褚玉听出是巫盏的声音,也不奇怪——今早刚回剑派,师姐就跟她提过,说是那位幽荧的大祭司今日会来找她,请她帮忙炼铸岁末祈福大典要用的灵器。 这次祈福大典会在太衍和无上两派之间的句慈山上举行,除了他们两派,还有不少仙门参加。 一为天显仙门及百姓祈福消灾,二为卜筮,以领受天命。 她打开门时,巫盏正好在外收伞。 覆在伞面的碎雪滑落,他语气温和道:“桑姑娘,搅扰了。” “没事。”桑褚玉侧身,开门见山地问,“这回要打什么灵器?” 跟之前不一样,这次他只提前送来玉料,并无图纸,给出的理由是当面相商更为妥当。 “是一样玉制的四方托盘。”巫盏道,“托盘每角各嵌一枚鬼兽兽牙,兽牙需雕成麟凤五灵。” “四角各嵌一枚,那还有多出来的一枚兽牙嵌在何处?” “其中一枚雕成麒麟样,无需镶嵌,祈福时我佩戴在身即可。”巫盏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这是麟凤五灵神兽图。” 桑褚玉接过,粗略翻了遍。 册子上的神兽图画得格外仔细,雕刻起来不算难事。 巫盏又道:“雕刻时需随时往内注入巫灵。” 言外之意,就是他得时时守在这儿了。 桑褚玉没作多想,应了声好后便准备雕刻兽牙。 但她刚拿出雕刻刀,就收着了一封信。 是青鸦——温鹤岭身边的小仙童送来的。 信上内容直白简单,说是温鹤岭因病昏迷不醒,但时时念她名字,盼她看望。 …… 她去能有什么用,将他打醒吗? 桑褚玉把信丢至一边,没理。 今早从幽都回来时,温鹤岭的情况的确不大对劲。 面色苍白,神情恍惚。 且只要她近他一步,他就会避让三步,较之以前的漠然态度有过之而无不及。 都这样疏远她了,怎可能昏倒了还喊她的名字? 巫盏在旁问:“可是有其他要事?玉盘暂且不急。” “没。”桑褚玉没多作解释。 她将足有手掌长的兽牙切成两截,用雕刻刀比划着稍粗的那端。 先从麒麟雕起。 还没动,她就听见裴雪尽说:“书中两人回来后,温鹤岭病倒在床,桑褚玉时作看望。” 意思便是她得接下这封信,应邀探病。 桑褚玉在心底问他:“数值不够跳剧情?” “先前在地穴重启时间线消耗不少,之后从幽都回来又跳过了一些剧情。算下来,如今还差一点数值。” 桑褚玉了然。 从幽都回来的路上,她的确用数值跳了好几段关心温鹤岭的剧情。 也用得不亏。 于是她道:“就不能贴心些,让他把床榻搬到这铸器阁外面么?门一开就能看见。” 裴雪尽微怔。 他素来是个讲求事理的人,但许是伴在她身边久了,渐渐地竟也能接些她的玩笑话。 他道:“如此在这寒天里冻着,拖延病情,恐怕要看上一年半载。” “那不更好?”桑褚玉说,“每天看上一两回,也不用整日操心数值了。” 他俩没能聊多久,她手里断成两截的兽牙忽恢复了原样。 身旁,巫盏重复着先前的话语:“可是有其他要事?玉盘暂且不急。” 开始陷入循环了。 桑褚玉估摸着时间,从她收着信到剧情重启,中间不过一刻钟。 也就是说,要么她立马回信去看望温鹤岭,要么就得在这一刻钟里加上一点数值。 她移过视线,落在了这房间里唯一可用的“工具”上。 “没,是一位在外游历的师姐寄来的信。”她说,“师姐现下正在幽荧附近除魔,应是听说祈福大典的事,问我剑派里可还安好。” 巫盏:“幽荧虽偏远,但瘴气太浓,确然容易引来魔物。” 桑褚玉问:“大祭司这些年可曾回过幽荧?” “未曾。”巫盏轻声道,没有多作解释的打算。 将话题扯至他身上后,桑褚玉分外自然道:“那日在温师兄洞府后面的树林子里,我闻见大祭司身上有异香,今日却没有。” 听她提起此事,巫盏眼眸微动,忽想起那日她将手按在他颈侧伤口上所带来的灼痛,以及血蝶停驻在她的面颊,意欲种蛊的迷幻景象。 这副身躯太过脆弱,以至于她在他颈上掐出的指印到现在都没彻底消失。 他温声道:“体内蛊物被催动,故有些许气味。” 桑褚玉神情自若地点点头,仿佛忘了当日是她打了他一掌,才催动了他体内的蛊。 “桑姑娘如何提起此事?”巫盏手中捻着一枚莹白兽牙,指腹轻轻抚过。 那修长的手指落在桑褚玉眼中,使她没来由想到当日在树林子里,他也是这般用沾了血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 沾染的血化成了血蝶,口器刺入面颊的微痛酥麻,她到现在都记得——怪异又玄妙。 裴雪尽提醒:“还有不到半刻钟的工夫。” 桑褚玉收回视线:“只是觉得那气味有些熟悉。” 巫盏手指一顿,轻笑出声。 “熟悉……”他低声喃喃,似在揣摩这词。 桑褚玉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登时改了主意。 这人看着性情温和,实则危险多疑。 三两句话根本敷衍不了。 她改口道:“我听巫召野说过蛊咒的事,他体内也有蛊吗?不曾在他身上闻见过这香气。” “不。”巫盏顿了瞬,“蛊咒与体中蛊并非同一物。” “原是这般。”桑褚玉断开兽牙,头也没抬道,“说起他,先前还不觉,最近才发现他和温仙友的眉眼有几分相像。” “相像?” “若论眼型眉宇,倒无一处相似,偏眼旁都有一枚小痣。每每望见,都……”她怔怔盯着那截兽牙,喃喃一句,“也不知温仙友现下如何了。” 房中一时陷入安静,唯闻窗外落雪声。 裴雪尽耐心等了半晌,道:“好似无用,他很可能不信。” 话音刚落,他就收到了系统提醒。 …… 竟真信了么。 桑褚玉适时抬眸,挤出勉强笑意:“抱歉,不该提起此事,对巫仙友也失了两分敬意。” 说话间,她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因有大半面具遮挡,她看不见他的神情如何。 却能瞧见他的眼。 打量之下,那眼中瞳仁竟布着浅细的脉络——便像蝴蝶蝶翼那样,显得诡异怪谲。 但不等她看得更清楚,巫盏就已垂下眼帘:“无妨。” 拿到那一点数值后,桑褚玉再不多言,小半天时间就雕出了麒麟的粗略轮廓。 天色渐晚,巫盏只道第二天再来,便回了无上派。 他住在无上派星宫里,位置偏僻,一路上也没碰着什么人。等到了星宫外的野杏林,却见巫召野拎了把枫木剑,正冒雪练剑。 “召野。”他站定。 一剑已劈出,巫召野又生生收回剑势,转身看他。 “怎这会儿才回来。”他问,胡乱拂去发顶碎雪。 “耽搁了些。”巫盏扫了眼那被劈得乱七八糟的杏枝,轻笑,“心中有怨,说出来便是,何故拿这杏枝出气。” “都是些冻死了的枯枝子,算是帮你清理干净了。”话说得轻松,巫召野的脸色却不算好,“况且,我实在瞧他不爽。” 他没点名道姓,巫盏却已知晓他说的是那病榻上的温鹤岭。 便问:“为何?” “不知道。”巫召野将剑抱在怀里。 并非不知,只是他不晓怎么开口。 从幽都回来的路上,温鹤岭躲桑褚玉跟躲什么似的,稍微离她近些,就跟见了鬼一样。 要不喜欢,直说便是,何必摆出这副模样伤人心? 巫盏打量着他,已猜出他心中所想。 也是在巫召野垂眸思忖时,他远远看见他的眼尾点着枚小痣。颜色很浅,又经风雪遮盖,显得模糊。 忽地,他记起下午桑褚玉心不在焉的怔然模样。 纵然对她还有几分怀疑,仍不可避免地心下一动,他道:“确有些可怜。” 巫召野倏然看他。 两人相熟多年,仅一个眼神,便能将对方的心绪琢磨出大半了。 由是他再不隐瞒,坦率直言:“大师兄既要躲她,那索性让我来帮他出出主意,叫他往后再见不着她。” “召野,不可使性。” “何必担心?”巫召野将剑穗捉在手中,摩挲着穗上铃铛样式的蛊器,哼笑两声,“不过是想请大师兄赐教一番罢了。” 21 第 21 章 见他把玩蛊器,巫盏问:“最近净灵心法学得如何?” 巫召野与他并行,往星宫走。 他浑不在意道:“蛊咒几年都没发作,何须担心。” “胡乱用蛊有损净灵心法的效用。”提点这一句后,巫盏再不多言,转而道,“这些时日一直没看见你师父。” “估计又在哪处除魔,今日午时刚回宗门。这会儿要么在温师兄那儿,要么去了药园。”巫召野顿了步,“你去桑褚玉那儿炼器,就没听她提起大师兄?” “未曾,她应不知道温仙友的病情。” “不知道么……”巫召野垂眸琢磨着,步子一转,“趁天没黑,我去瞧一眼大师兄,也看看他情况如何。” “召野。” “放心。”巫召野背朝着他,随意摆了两下手,“我自有分寸。” ** 天色昏昏。 青鸦站在屋檐下,望一眼簌簌落雪的庭院,又扫一眼死寂无声的房间。 来回几遭,神情更见急色。 不多时,庭院门口忽出现道人影。 他登时心喜,拔了步子就往阶下跳。可还没落稳,便又生生顿在那儿。 “巫仙师?”他脸上笑意消得干净,好歹忍着没露出苦色,“您今日怎有空闲往这儿走?” 巫召野拎了剑大步往前,随手丢个诀就将身上落雪除净,端的利索。 “来看看你家公子如何了。”他朗快道,“听说医阁的医师来了好几拨,怎的,大师兄病得很严重?” “也不是,不过尊主吩咐了,说要用心些,免得耽误病情。” “原是师父请来的,我还以为大师兄生了什么大病——医师怎么说?” “说是上回没好全,又添了心悸之症,调养两日便好了。” 巫召野停住,瞥他:“心悸?” “对。”青鸦应道,“公子说是幽都鬼气重,又是蛮荒地,这才受了惊吓。” 巫召野挑笑,神情却冷:“寻了个好借口,往日斩鬼除魔都不在话下,今日竟被那没见着影的鬼吓着了,也是稀奇。” 青鸦只当听不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不死心地往他身后看一眼,问:“巫仙师,就您一人来吗?” 巫召野的手已搭在门上,闻言斜压下视线:“还有谁要来?” “并非,就是……”青鸦踌躇一阵,终道,“大公子在梦里唤了两声桑仙师,我便擅作主张给仙师送了信儿,盼她看望——您来的路上可有见着她?” 论私心,他极喜欢那位稀奇古怪的桑仙师。 以往她每回遭公子冷待,他都看着揪心。 如今公子能在昏迷中唤她名姓,说不定是转变了态度。 这算得好消息,他自盼她来。 可不知为何,信是送出去了,却始终不见人影。 巫召野微眯了眼:“何时送的?” “已有半天工夫了。” 半天…… 可巫盏不是说,她并不知情么。 “是盼她看望,还是盼她来受白眼?”巫召野收回视线,冷声道,“你既知道是擅作主张,就别盼着回音了。” 话落,他推门而入。 青鸦应是,照常守在外面。 巫召野关了门,走至床前。 温鹤岭阖眼不醒,他便坐在床边,就这么盯着他。 那双瑞凤眼生得好,哪怕闭着,也从凌冽弧度中瞧出几分冷意。 盯了半晌,他又觉看得不够清楚,忽取了把匕首握在手中。 倾身,以刃尖压着眼角。 拿刀尖捋平了皮肤,他也终于看见了那点小痣。 颜色比他的还要浅上些许,像是细竹签沾上调多了水的墨,再点上去似的。 好似轻一剜,就掉了。 温鹤岭醒来时,还没彻底清醒,就先感受到了眼尾的微微刺痛。 睁眼,入目便是一抹寒光。 随后才对上巫召野的含笑打量。 “师弟?” “是我。温师兄小心,别被刀戳瞎了眼。”巫召野若无其事地收回匕首,别在腰间带钩上。 温鹤岭恍恍惚惚。 幽都一行,他像是得了癔症,竟有些辨不清梦境与现实。 眼下回来了,哪怕昏睡在床,也会做梦。 梦里他化出妖形,被人反反复复地掐捏着那对耳朵。 那人或掴他,或诱哄他彻底化身成兔儿,再捧在手里轻抚。 因在梦中,那人的面容影绰不明。 但他清楚是谁。 正恍惚着,他听见巫召野问:“大师兄,今天桑褚玉没来看你?” 温鹤岭半躺在床头,却道:“何故提起她。” 巫召野审视着他的神情。 这般冷着脸,好似真不喜她。 “随口问问罢了,大师兄反应这么大做什么。”他端起床边的水,“我听师兄声音有些哑,不若先喝点儿水润润嗓子。” 温鹤岭斜过视线,看向那碗水。 水面平静,却在巫召野递近的瞬间漾开一丝涟漪。 他神色微变,抬袖就扫落那碗水:“师弟以为我不晓幽荧饮水下蛊的本事?” 瓷碗摔碎在地,稍大的几块碎瓷片摇摇晃晃,折出寒光。 巫召野还维持着抬手的姿势,半边袖袍被水浸透。他笑道:“还以为能骗过师兄,不想又被看出来了。” 温鹤岭神情作冷,却无斥责之意。 不比其他仙门,师尊当日领他们入门时,就说过存亡皆在自己的话,平日里也默许他们争来斗去。 巫召野手指稍动,地上碎片漂浮而起,在半空拼凑复原。 碎片恢复成碗的瞬间,温鹤岭忽然感觉指尖一阵刺痛。 他垂眸,却见右手食指指腹不知何时破了条小口,正缓慢往外渗血。 似还有什么东西在往伤口里钻,一阵作痒。 他瞬间回神,运转内息。但为时已晚,那丝痒意从指腹扩散至心口,须臾又消失不见。 “大师兄小瞧我了些,饮水是能中蛊,可那都是寻常蛊修的本领,算不得稀奇。”巫召野扬眉轻笑,“我修的,自是那望水下蛊的法子。” 温鹤岭抬眸睨他:“你下了何蛊?” “这可由不得我。”巫召野起身,颀长身形在墙面映出高大影子,“大师兄常是口是心非,本来想玩一玩真言蛊,也好从师兄嘴里讨两句实话。可方才被师兄摔碎碗,我竟也不知种了什么蛊。只能等那蛊物慢慢成形,显现出蛊相来,才能知晓一二了。” 温鹤岭紧抿着唇。 因有师尊默许,往常他俩不是没过过招,明里暗里不知多少回。 但用上蛊术还是头一回。 “师兄歇息,我便不作搅扰了。”巫召野拎起枫木剑,随他转身,坠在高马尾间的铃铛发出轻响。 温鹤岭静坐在床,眼中喜愠不明。 * 铸器阁。 桑褚玉盯着手中的信。 又来信了。 但不是青鸦寄给她的。 跟她平时收到的信不一样,手里这封怪得很。 字形粗细皆有。 每写几字还会换一种颜色,黑的红的、绿的紫的……中间甚而还空出几个字。 那红通通的几个字,还能隐约嗅见浅浅血味。 她几乎能猜出这人写信的流程:先蘸了黑墨写下几字,然后搁了笔又去做其他事。等想起来了,再随手拿根竹签蘸点血继续往下写。 写了几字,又弃笔去做其他事。 …… 如此循环往复,最后磨出一封信。 至于空出的那几字,她猜应是拿白水写的。水一干,字就消失了。 “是温鹤岭的师尊?”裴雪尽问道。 “嗯。”桑褚玉粗略读过一遍,“说是今天刚回无上派,让我去找他。” 裴雪尽却道:“可否不去?” “为何?” 裴雪尽踌躇半晌,解释:“我已能看见下一段剧情。书里温鹤岭的师尊将他受伤的事全怪在了桑褚玉身上,擅用私刑。” 桑褚玉明白了:“你担心他是找我去问罪。” 裴雪尽沉默片刻,终应了声是。 “可你先前不是说,这书里的人都有了自己的意识么?放心,温鹤岭的师尊跟你说的全然不同。”桑褚玉将信往袖里一揣,起身出门,“那人脑子有毛病,但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我之前托他带了东西,刚巧去拿。” 外面已是暮色四合,她索性撕了张瞬移符,赶往无上派。 路上,她有意避开其他弟子,直奔无上派东侧的药园。 这药园坐落在山清水秀的偏远处,中间仅一石屋。 石屋中点着烛火,在暮色中格外显眼。 桑褚玉走进药园,听见阵黏腻声响——像极利刀磨过血肉。 她拾级而上,石屋木门大敞,淡色灯火勾勒出一道高大身影。 那人背朝着她,一身圆领宽袖白袍,腰间钩带衬得肩宽腰细。 他微躬着背站在桌前,似在忙碌什么。 待她踏上最后一级石阶,那人一顿,侧身望她。 虽仅露出侧脸,可也瞧得出是副好皮相。眼微勾,唇挑笑。不比温鹤岭的清淡面容,他要生得秾丽许多。 见是她,他彻底转过身,露出另半张脸——上面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连颈上都沾了些许,白袍也被染成血色。 桑褚玉目光一移,看向他手里的匕首。 上面也满是血。 “褚玉?总算来了。” 那男人随手拿起块软布,擦拭起匕首上的血,笑眯眯看她。 “快些过来,送你一样宝贝。” 有病。桑褚玉面无表情地想。 22 第 22 章 还没进石屋,桑褚玉就听见裴雪尽问:“你确定衡云子并无危险?” 衡云子便是温鹤岭的师父,也是无上派的三位尊主之一。 早在拜入剑派之前,她就见过他了。 拜入剑派前她一直生活在太衍山的森林禁地,只与两个人打过交道。 一个是师尊,另一个就是衡云子。 师尊去禁地是为教她如何控制妖火。 而衡云子往那儿跑,纯粹是为了取乐——禁地中有许多恶妖凶兽,他常去那儿清理邪祟。 分明一个术法就能解决的邪物,可他更喜用树枝、细竹之类的武器打杀。拿他的话来说,这样要更有意思。 她头回遇见他时,他正在处理一只恶熊。那熊妖已在入魔边缘,屡次想要冲出禁地禁制。 被他捉着了,一根结了秋霜的松树枝径直穿透心口。松树枝在湿润润的白雾里浸了几日,有韧性,被他挽了个好看的结,跟印记般留在恶熊的心口处。 她看见那双白玉般的手,生生剖开了恶熊的肚腹,从中取出枚泛黑的妖丹。 那会儿她还没彻底学会控制妖火,又嫌他拿手剖丹恶心,一把妖火径直甩在了他手上。 妖丹直接炸了,他的双手也被烧得鲜血淋漓,活见白骨。 抬在半空,像两簇枯萎变形的花枝。 当时她还没学多少道理,只觉得烧他的手跟烧掉爬了害虫的杂草没什么两样。于是她默默坐在树枝上,俯瞰着他的手逐渐被妖火吞噬。 而他竟也笑眯眯等着妖火烧灼双手,直到最后一点儿火焰熄灭。 随后,他垂手仰颈,隔着金秋叶子望她,笑问:“那野物是你朋友?” 她迟疑片刻,摇头。 他低低笑了阵,再才问她:“那为何烧我?” 那时她刚学说话不久,两个字说得含糊又滞涩:“恶心。” 末了,又有意补充一字:“你。” 他只作大笑。 翌日,他又来了禁地。 那双恢复如初的手拎了不少天地灵宝,依他的说法,是拿来与她做交易的。 ——他想跟她换一簇妖火。 但师尊前不久才教过她不能随意将妖火送人,她自然没答应。 那些灵宝在她眼底也毫无价值,被她一并烧了个干净。 来往多了,他知晓她拜了冼若为师,却问她愿不愿意改去无上派。 他说会教她如何将妖火用得更利索,不仅血肉,连骨头也能烧得干净,再没法用术法复原。 那时她沉心于冼若给她带来的话本里,各种故事路数了解得七七八八,便认定他是在挑拨师徒关系,不可与之交,往后将近十年没见他。 最后是冼若帮着从中解释,她才又与他渐有来往。 - 桑褚玉跨进石门,看向衡云子身后的木桌。 桌上放着一只蚌妖,不过已经死透了。几枚晶莹的蚌珠泡在血水里,其上有黑雾缠绕。 衡云子从中挑了枚最为圆润精致的,递给她。 “新取的蚌珠。” …… 看出来了。 上面还黏着血呢。 他又道:“可惜这蚌妖入了魔,珠子也不算纯粹。但若拿去炼化,对修炼颇有好处。” “不要。”桑褚玉回拒得飞快,就怕他直接将那珠子丢过来——她觉得他做得出来。 “不要?”衡云子目露疑色,是真情实意的困惑,“为何?” 桑褚玉垂眸看他的手。 那双手生得漂亮,手指修长,指节也不明显。 此刻却沾满了魔血,顺着掌侧流至腕骨,再一滴一滴地往下砸。 蚌珠也是,沾在上面的血都还没冷。 …… 你说呢? 但考虑到他异乎寻常的思考方式,她抬眸道:“不喜欢。” 最为直截了当的理由。 可也最有效—— 听了这话,衡云子果真收回蚌珠。 “那便算了。”他丢了蚌珠,用软布仔细将手上的血擦净。 虽是这天显境中天下无双的御灵师,但桑褚玉很少看见他用灵术。无论是擦手这类小事,还是除魔杀妖,他几乎不会使用灵力。 他擦拭时神情专注,分外认真。 刚擦了一半,却忽丢开布帕,快步走至炉边:“险些忘了泡茶。” 桑褚玉:“……不用。” 其实也不是很想喝。 况且天都快黑了,她还喝茶做什么,在这儿熬夜看他剖珠子吗? 她不喝,衡云子也不多劝。他再度拿起软布浸了水,反反复复将手拭净。 浓厚的血味中,桑褚玉开口问:“找我何事?” 要真如裴雪尽所说,衡云子找她来是为给温鹤岭出气,那她得把他给剖了。 但好在跟她想的一样,衡云子与书中刚正不阿的师尊天差地别。 他盘腿坐在了榻上,斜倚着榻上矮桌,一手撑在脑侧:“找你的缘由,我不已在信里说得详尽?” 桑褚玉沉默一阵,忽想起那空出的几个字,如实道:“你拿白水写的吧。” 衡云子微怔,随即笑开:“是吗?我都差点儿忘了。定是写到衔季时,思及他同白水一样寡淡的性子,便拿水当墨了。” 不理解。 桑褚玉问:“你找我是为温仙友的事?” “这一月里我在无上峰待的时日不算多,此次回来才听着些零碎传闻。”衡云子取过匕首,以布拭剑,“若传闻属实,今日怎不见你去看衔季。” 桑褚玉装糊涂:“今早刚与温仙友从幽都回来,为何还要看他。” 却没否认那些传闻的意思。 衡云子的手一顿:“你不知晓他生了病?” “生病?”桑褚玉面露错愕,“什么时候的事?严重吗?” 衡云子抬眸看她,审视着她神情间流露出的关切。 许久,他喟叹着送出她的名字—— “褚玉…… “你可曾见过山上树木,又或林间精怪对人族动过心?” 桑褚玉眼睫微颤,袖中手攥紧些许。 跟巫盏一样,他也在怀疑她。 只不过前者出于警惕,而他则是太过了解她。 衡云子拎着那匕首,下榻,缓行至她身前。 “还是说,”他注视着她的眼眸,“是有什么人在逼你行事么,阿玉?” 几乎有一瞬间,桑褚玉甚而以为他已发现了裴雪尽的存在。 她直迎上那视线,面色不改道:“正因不知晓,才要学。” “学?” “就跟以前学写字,学铸器一样。” 衡云子一错不错地望着她,许久,笑道:“是了,什么事都是从不会到会——那么,缘何是衔季?” 23 第 23 章 桑褚玉没急着回答,而是忖度着他和温鹤岭的关系。 无上派是仙门大宗,但衡云子门下弟子少得可怜。 能说得出名字的,也就温鹤岭和巫召野两人。 对座下弟子,他一直算是“放养”。 除了传授净灵心法,再不干涉其他修炼内容,也不用规矩拘束弟子。 不过必要的用度、修炼秘籍、宝器等,倒是不要钱似的往每个弟子那儿送。 也因此,外人才常说衡云子不问世事,唯独心系门生。 但桑褚玉觉得全是鬼扯。 衡云子并非不问世事,而是纯粹活在自个儿的世界里,有一套自己的行事准则。 送天材地宝也是因为省事,要不是得传授净灵心法,他根本就懒得收徒。 思来想去,她认定他问起这茬并非出于对温鹤岭的关切。 既然不是关心徒弟,那回答便随心所欲了。 于是她道:“总要有个人,为何不能是温仙友?” “这般敷衍?”衡云子轻笑,“不过衔季是块捂不热的冰,断然——对了,我此次去南边杀魔时,听着了几个有趣的故事,要听么?” 桑褚玉对他话说一半,就跳到别处的习惯已见怪不怪。 她反应平平:“不感兴趣。” 也不知他到底是去南边杀魔,还是去菜市口买菜。 怎的随处捡故事。 衡云子长叹:“断不该招惹衔季,两个寡言的闷罐子,待在一块儿怕是整天说不出三句话来。” 桑褚玉默默移开视线。 那是你还不够了解你那徒弟的脾性。 看着冷模冷样,扯拽两下耳朵就身打颤了。 便是闷罐子,里头也指不定晃着什么水。 片刻,她忽冒了句:“要是觉他沉闷,你替了他的位置也成。” “我?”衡云子将匕首挂在器具架上,轻笑,“我整日忙着除魔,哪来的心思谈论这些。” 除魔? 桑褚玉扫一眼那血淋淋的桌子。 完全是为了满足恶趣味吧。 衡云子躬身从器具架下取出一个泥罐子,递给她:“在南边攒了罐雪水,许有用处,便带回来了——你这几日在炼铸祈福大典要用的灵器?” “嗯。”桑褚玉接过罐子,抱在怀里。 衡云子微睁开眼,这使得他眼中的笑淡去几分。 变化细微,但桑褚玉对他这神情颇为熟悉。 往常他遇着那些棘手的邪祟凶兽时,就会露出如此模样。 他问:“那么……你应见着那位幽荧祭司了?” “见过,怎么了。”桑褚玉应得心不在焉。 比起什么幽荧祭司,她现在更在意他方才说的到底是“雪水”,还是“血水”。 “他如何?” 桑褚玉思忖着说:“很香。” 不着调的一句话。 但衡云子很快会意。 他一手搭在桌上,指尖轻轻敲叩着:“看来是体内有蛊,难怪平日不愿见人。” 桑褚玉:“体内养蛊,跟他不愿见人有何关联?” 巫盏在她面前不也挺正常的么。 “他这副身躯,大概是用蛊术化出来的假壳子——就如人界常耍玩的木偶傀儡。”衡云子慢条斯理道,“但幽荧离这儿太远,以至于他的躯壳分外脆弱,经不起折腾。虽是假壳子,可也装着他的一抹灵识。若被毁了,恐会折去不少修为,所以才避着人走。” 即便这样,也要千里迢迢来这儿看护巫召野么? 桑褚玉由衷道:“巫召野有个好爹。” 虽然是假的。 衡云子扫她一眼:“他避我不见,是在防我。这般没趣的一个人,在你口中怎落得一个‘好’字?” 桑褚玉不大理解他的思路,索性当没听见。 她转身想走:“要没其他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衡云子却从肺腑送出一声叹息:“这多时日不见,到底生疏了。往常还会放两簇火,今日却是连话都不愿多说。” 桑褚玉:? 这人很盼着被烧吗? 也是在他说话时,药园里来了一人。那人步伐轻缓,却又顿在门口,显然是听着了他的话。 下一瞬,有人掀帘入屋。 面容冷峻,隐见病气。 是温鹤岭。 他目不斜视,对衡云子道:“师尊召我何事?” 衡云子:“唤你过来,也好看看你的病可好了些。” 桑褚玉:“……” 她还是头回遇上探病是叫病人过来的。 “有劳师尊挂心。”温鹤岭道,“已服过药了。” 桑褚玉本打算就此一走了之,但想到刚才放出去的话,还是打算将戏做全。 于是她问:“温仙友,不知是得了什么病?” 袖下手紧了两分,温鹤岭却未看她。 他虽落落寡合,可到底出身世家,平日惯常规行矩止。 眼下这般漠视旁人,已算失了礼节。 “无需桑姑娘操心。”他道。 桑褚玉垂下眼帘:“我仅是问问。” 她当真只是随口一问,不过温鹤岭概有误解,抿唇不语。 他的状态并不算好。 最近时常出现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情况。 最有效也最拙劣的法子,就是靠她对他的态度分辨。 可即使这样,也仍然时有恍惚。哪怕仅是感受到她的气息,身体便不受控地微微颤栗着。 衡云子将他俩的反应尽收眼底,神情间划过丝不悦。 他是见过桑褚玉如何在禁地生活的,跟禁地里蛮生蛮长的树一样,枝条肆意,从不受束缚。 他顿住擦拭面颊血点的手,睨过视线看了眼温鹤岭:“衔季,哪条宗规教你如此待人?” 身为师长,他几乎从不干涉他们的言行。 故此温鹤岭僵怔了会儿,才道:“弟子有错。” 衡云子又看向桑褚玉。 却见她眼神凝滞,人看着还在这儿,心思不知已飞到何处去了。 他没来由想起以前在森林禁地。 禁地广阔,有一处无垠湖泊。 有一阵她砍了木头,自个儿做了条船。也不与那些猴儿豹子四处闲逛了,整日就躺在船上,只顾盯着天看。 看累了便阖眼睡一觉,任由施了术法的船四处飘。 湖边的芦苇被她折来插在船尾,充当一面起不了用处的假帆。 他有时去禁地清理邪祟,望见那船尾摇摇晃晃的芦苇,一时兴起,便掐诀使船靠岸,也好载他一程。 两人挤在狭窄的木船里,太阳明晃晃的,不晒。 他自然要问:“往何处飘?” 她不睁眼,像是呼吸般自然而然地送出应答:“不知道。” 他又问:“到什么时辰?” “船没翻就行。”她的声音仍是倦倦的,仿佛随时都会睡过去。 两三回后,他渐渐明白:船与她,同密林里的花木并无区别,没有该去何处,又必须做何事的道理。 而非现下这般。 衡云子面容间的不快越发明显,连带着看温鹤岭也不痛快起来。 不过转瞬,他的注意力就到了别处。 他看向已慢慢腾腾挪到门口的桑褚玉,道:“褚玉,要走?” 桑褚玉停下:“雪水需及时处理。” 方才趁他不注意,她掀盖瞟了眼罐子里头的东西。 还好。 不是什么恶妖凶兽的血。 这雪水刚好可以拿来处理磨好的兽牙。 衡云子:“那明日再去找你。” 他应知道巫盏这几日要去太衍剑派的事,那多半就是趁这时机去找他的了。 想到这儿,桑褚玉抛下一句:“随你。” 便转身走了。 身旁的气息渐散,温鹤岭紧绷的身体也松缓些许。 他略微移过一点视线,落在墙边的瓷瓶上。 那瓷瓶足有半人高,插了几根细瘦的竹枝。 瓷瓶上面映出一点小小的模糊人影,眼见那点影子消失,他才又缓慢移回眼神。 却恰好撞上衡云子的视线——他正望着他,眼底的情绪捉摸不透。 心微往下一沉,温鹤岭下意识唤了声:“师尊。” “嗯。” 衡云子脸上的血还没弄干净,反倒被布帕擦拭成淡淡的一片红。 他将帕子丢进盆里,清澈的水渐被染红。 “心不在焉的,在看什么?” 温鹤岭面容如常道:“师尊瓶中插的几枝紫竹,是药园东侧竹林所折?” “回来时顺手折了两枝——好看?” 温鹤岭向来喜竹,由衷道:“虽值岁寒,松瘦凌霜,风不摇傲骨。” 话音刚落,便有道劲风破空而过,径直打在那半人高的瓷瓶上。 只听得刺耳声响,瓷瓶炸碎开。清水四溅,那几根紫竹横七竖八地躺在乱糟糟的碎片里,更有一根从中折断。 有几滴冷水溅洒在脸上,刺得温鹤岭微怔。 衡云子慢悠悠地收回手。 “现下呢?”他问。 24 第 24 章 颊上划过一线温热的湿意。 温鹤岭垂眸,恰好看见一滴血砸落在地。 是被迸溅的瓷渣划破了脸。 他抬眸,对上衡云子的视线。 无端想起刚入无上派的时候。 那时温家总不太平,他年岁尚小,就被老祖君送到了无上派。 除灵术外,便是跟随衡云子修习净灵心法,以涤荡灵力。 拜入宗门前,祖君就嘱咐过他,说那位无出其右的灵术师是个古怪脾气,无论提了什么要求都得一一应下。 最后祖君牵着他的手,由童子引路,在无上峰的山巅处找着了衡云子。 衡云子在崖边盘腿打坐,离高崖不过数寸。 身边还放了根柳条。 祖君情真意切,将温家的不易处境摆在明面,任何细枝末节都讲得清清楚楚。 衡云子却连头都没偏一下,也不应声。 等祖君口干舌燥地讲完了,那看起来瑶林琼树的人物才侧过脸,语气轻快:“不好意思,方才睡着了——你们是谁?” 彼时他还是个率任骄纵的性子,听了这话,恨不得将脸摆得再臭些,直冲冲对祖君道:“这哪是什么古怪人?分明是恶劣至极的宵小之辈!明明都听见了,却偏装耳聋!祖君,我不愿跟着他学——” 一番话没吐完,他就被老祖君捂住了嘴,厉声斥责。 而被他认定心性恶劣的衡云子,则止不住地大笑。面容亲切,说出的话却流露出直白的恶意:“心底有气只管发泄,待这柳条子破开你的心口,便不得言了。” 他以为是恐吓,压下惊惧,还想跟衡云子呛声。 不过还没张口,就被老祖君给带下山了。 下山的路上,祖君说今日这师拜不成了,改日再来。 又斥他看人如看棋,不是黑便是白,太过莽撞。 他争辩了番,说那拿柳条子穿心剖腹的能是什么好人,想来修的也是歪道。 祖君道他糊涂,只说那衡云子古怪,不愿与人交。但受他庇佑的数百里范围内,几百年间从未生起过一桩祸事,也无恶妖邪魔作祟。 甚而好几座城池里,都供奉着百姓为他铸的仙像。早年间也常有百姓叩拜山阶,以答他恩情。不过总见不着他的面,时间一久,便没什么人去了。 说到最后,祖君一掌拍在他的脑后,斥道:“我又何至于将你送进豺狼虎豹的嘴巴里?” 他将信将疑。 为弄清楚事实,他尾随了衡云子一段时间。 却发现这人实在荒诞,行事也离谱怪谲—— 他见魔便杀,从不听什么求情或诡辩。但几乎不用灵术,而是随意捡根枝子木棍,便要了邪魔性命。 唯一一次驭灵,是拿诀法固定了一片荷叶,随后盘腿坐在荷叶上,在池塘中间晒了半天太阳。 打坐的地方就更稀奇了,树上崖边、屋顶房梁……何处都能拿来打坐。最离谱的一次,是他将自个儿埋在了土里。 跟了衡云子大半月,他不拜师的念头更加强烈。 原因简单:这人可能是个好人,但绝对不是正常人。 拜在他门下,恐会将脑子熬坏。 只是祖君仍旧每天带着他往无上峰爬,言说温家不易。 自然,也日复一日地遭受无视。 第五十六天时,他终于忍无可忍,拦下意欲上前的祖君,仰着颈将这些天祖君的话重复了一遍。 字字有力,句句恳切。 最后一字落下,衡云子站起,转身看他。 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话也照样刺人:“原来会说话,我只当你是个哑巴。” 他怔在那儿。 衡云子缓步走近,将那根快要枯萎的柳条塞进他手里,道:“折柳赠别,送你祖君走吧,往后便再难相见了。” - 时至今日,已有四五百年光景。 温鹤岭一言不发地望着眼前人。 数百年,可他看衡云子仍如登山瞰渊,摸不清、瞧不透。 也理解不了他那些匪夷所思的行径。 他移过视线,望向那碎瓷片中的紫竹。 他知晓师尊的意思。 是不满于他对桑褚玉的态度——人前冷淡,等她走了,又借瓷瓶窥睨背影。 此等作派未免虚伪。 亦是提醒。 紫竹挺拔,风不摇傲骨。 但可被人摧。 温鹤岭神色不改,视线从那堆碎渣移至衡云子身上。 衡云子不喜使用灵术,就连这药园子,也被布下了削弱灵术效用的禁制。 思及此,他道:“是弟子有错在先,理应受惩。” 衡云子却问:“何故提起这话?” 温鹤岭道:“以往视褚玉为挚友,如今有剑高悬,不得不远离。” “剑?”衡云子扫了眼他的发顶,“什么剑?我只瞧见一顶玉冠。” 他言语戏谑,温鹤岭也已习惯。 知晓他不爱听些模棱两可的话,他索性坦言:“十年前褚玉袒露妖族身份,祖君恰好派人来送药材。没过多久,祖君便递信与我,只道身体抱恙。但抱恙是假,借机联合血亲施下灵术监察为真。若弟子不晓分寸,被祖君知晓,于褚玉无益。” 有灵术监察,平日里这些话他难以说出口。 现下机会难得,由是他带着一点轻微的希冀,正色道:“还望师尊代为传达歉意。待日后突破灵阶,解开监察诀法,必当向褚玉登门谢罪。” 但衡云子所思所想显然异于常人。 “何须担忧。”他言语轻慢,语气随意,“阿玉不过对此事好奇,依着她的性子,你左躲右躲,她迟早有天会找个地方把你囚了,当成那笼中的雀儿养起来。届时便是温家的人找来,又有谁能奈何得了她?你——” “师尊,”温鹤岭冷声打断,“此非儿戏。” 衡云子抬了眼帘,视线落在他脸上。那面容间虽有怒意,颊上却隐见薄红。 他笑:“衔季,你别不是当了真?她待你并不见得是真喜欢,又何须庸人自扰。” 温鹤岭抿紧了唇,心底却无端想起上回在树林,他与巫盏同时中了蛊毒,她却是先救了那大祭司。 他垂眸道:“弟子有自知之明。” “我没有代旁人开口的习惯。待你解开灵术,自个儿说与她听吧。”衡云子话锋一转,“我此回南下除魔,听得了几个有趣的故事,要听么?” 这应答虽在料想之中,但温鹤岭仍不可避免地涌起一丝失落。 他沉默半晌,最终只应了声是。 *** 翌日,铸器阁。 桑褚玉刚摆出雕刻兽牙的工具,外头就有人敲门。 她头也没回道:“进。” “吱呀——”一声,木门从外拉开。 有脚步声响起,不过很快便又停住,随后是一阵轻而又轻的嘶气声。 桑褚玉偏头看去。 却见巫盏退出门外,轻捂着下颌。他的面前,悬晃着几串兽牙—— 除了她昨天雕的那枚,其余几颗兽牙鬼气都没散尽,她就索性挂在了门上。 那兽牙尖锐,他估计是进来时不小心被刮到了。 见他轻抿着唇,桑褚玉正想问他怎么样,就眼睁睁看见有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 纸片人吗这是。 看来衡云子说得不错,这人的确挺脆的。 “早上挂这儿忘取了。”桑褚玉走过去摘下兽牙。 上次他在树林好像也是这样,树枝子轻一刮就会受伤。 “无事,不过轻伤。”巫盏熟稔掐诀,止住了血。 近距离看见他下颌上的伤痕,桑褚玉无意识冒了句:“温仙友也是这样,身上随便一掐就会留印。” 巫盏手一顿,看向她,眼底情绪莫名。 桑褚玉:“……” 坏了。 “温仙友”成口头禅了。 【虐心值+1,已积攒82点。】 口头禅好啊。 不过—— 她没忍住轻轻嗅闻了两下。 好香。 是因为流血了么? 25 第 25 章 那股异香带来一阵恍惚。 “你的血,很香。”桑褚玉稍顿,“是何物催动了蛊虫?” “鬼气所致。” “你这蛊虫似草,什么风都摇得动。” 这话使得巫盏怔了瞬,随后轻笑出声。 “是太脆弱了些,经不得风吹草动。”他稍顿,一改话锋,“召野今早也想过来,但我想无上与太衍到底是两门两派,便让他留下安心修炼了。” 桑褚玉点点头。 所以这跟她有何关系。 巫盏接着说:“他性情张扬,行事向来冲动率性,若何处冲撞了桑姑娘,还要代他道歉。” “没。”桑褚玉顿了顿,“不过你可以转告他一声,少下两封战书。” 之前那些信还能拿来引火,但前两天大师姐给她送来了好多火符,他递来的信便用不上了。 “好。”巫盏温和应了,又道,“他这脾性算得璞玉浑金,却也惹过不少麻烦。倒是温仙友要稳重许多,二人到底天差地别——太衍天下闻名,想来也有温仙友一般的人物。” 弯弯绕绕了一大通,桑褚玉终于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巫召野跟她不是一个门派的,没什么来往的必要。 他和温鹤岭两模两样,她要想找什么代替品,也别找着他头上。 归根到底一句话:做爹的到底向着儿子。 桑褚玉神色不改,一手散开了芥子囊。 “师兄姐都是珠玉一样的人,自有他们的好,何至于拿旁人作比。”她从芥子囊中取出一支膏药,“大祭司,你那伤止了血,可伤口未愈,也疼,不如再涂点药。这药立竿见影,涂了就能好。” 巫盏:“不用,我——” 回拒的话还没说完,桑褚玉就抬手搭在了他肩上。 “用得着。”她往下一压,轻而易举就将他按在了椅上,“大祭司无需与我客气。” 她力气大得离谱,按在肩上时,竟如巨石压身。 巫盏还没起挣脱的心思,就已稳稳坐下。 面前,桑褚玉抹了点药,倾过身。 “那兽牙上的鬼气还没散尽,伤口自然得小心应对。”她说着,指腹却重重碾过他下颌的伤口,全无小心的意思。 比划伤时更甚的剧痛袭上。 巫盏忍回痛吟。 方才还不察,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到,她这是生了气。 应是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 他思忖着说:“适才所言,是我不——” “别说话。”桑褚玉打断他,“小心将药涂嘴里了,苦得很。” 似为证明所言不虚,她的指腹有意擦过他的唇。 唇上擦过一抹温热,巫盏下意识抿唇。 苦涩顷刻间逸散开。 又抬眼看她。 那张脸总瞧不出什么表情,他以为是她性情淡然。 不想那些起伏情绪都藏在了平日的一举一动里。 便像藏在嶙峋怪石底下的瑶草琪花,待人找寻。 却也可爱。 刚这么想,身前人就收回了手。 “伤口裂开了。”桑褚玉又散开芥子囊,“没关系,我还有止血的药。” 巫盏抬手捉住她的腕。 “适才是我失言,既是口舌不当,便留了这伤在此处,以作赔罪,可好?” 温温和和的一句话。 “何须赔罪。”桑褚玉说着,却将手里的芥子囊系上了,“不过大祭司好像很容易受伤——戴面具也是为了防伤?” 巫盏:“模样可怖,遮掩为好。” 桑褚玉微躬着身,看见了他的眼睛。 跟他的头发一样,那双瞳仁颜色也很浅,上面布着细浅的脉络。 让她想起叶脉,蝴蝶翅膀,或是木头上的纹路。 很怪异。 却又漂亮惑人。 不过有面具投下的浅浅影子,仍旧看不大清楚。 于是她下意识问:“能不能摘了面具看看?” 巫盏:“恐会惊扰。” 桑褚玉却还没撞见过什么能吓着她的东西。 她道:“没关系,我胆子大。” 巫盏稍怔,随后嘴角微抿,一把温润嗓子都颤着笑:“依着常理,不该说些皮相不重要的宽慰话么?” 桑褚玉认真点头:“下回我注意。” 巫盏笑意更甚,却是由着她将手搭在了面具边沿。 指腹微一用力,面具便掀开些许,露出白净的面颊。 桑褚玉在他的眼尾处隐约瞄着了一点纹路,像是刺青。 但在彻底取下面具的前一瞬,外头忽响起阵匆忙的脚步声。 巫盏站起,面具随之扣回。 他轻声问道:“此处可有地方避让?” 桑褚玉知他不喜欢跟旁人打照面——他平时待在无上派的星宫里,除非必要,基本不见外人。这两回来铸器阁,也是使了瞬移符。 “多半是来取器的弟子——这后面还有个房间,不常进人。”她掀开门帘,引着他往里走。 她平时常在这儿小憩,房间布置得格外简单,一桌一床一柜而已。 “有劳桑姑娘。”巫盏道。 等她出了门,他走至桌旁。 他不欲四处打量,目光始终落在前面。 也正因此,他坐下时无意瞥见了床底的一块木板。 那木板四四方方的,大半在床下,还有半尺宽露在外面。 靠里处似有一把手。 乍一看,像是暗道门。 不过仅扫了眼,巫盏便移开视线,落在桌上。 - 找来铸器阁的是两个记名小弟子。 一高一矮。 高的走路带风,眉梢扬笑,一双圆眼颇讨人喜欢。 矮的那个则内敛些,耷拉的眉眼木讷讷盯着地上,说话时才挑起来扫人一眼。 “小师姐,”高个儿拱手道,“我俩是前年入剑派的,我叫金一珏,他是松席。” 太衍剑派的记名弟子多,桑褚玉不认识他俩,但对“松席”这名字有些模糊印象。 她想了阵,看向松席:“大师姐提起过,你是半妖?” 松席眉梢一抖,身子明显紧绷许多。 他支吾不出什么,没一阵儿的工夫,鼻尖儿就渗出细细的汗。 “是。”金一珏替他爽快答了,“他跟我是一块儿进宗的。” 桑褚玉再不多问。 金一珏又道:“小师姐,我俩刚才在对练,我一下没用好劲儿,不小心把剑砍断了。还要劳烦小师姐一趟,带着我俩去剑阁拿剑。” 桑褚玉颔首。 剑阁就在铸器阁的旁边,钥匙由她管着。 她提起步子,正要走,却忽又顿住,眼神直直盯着金一珏的脸。 他确然生得白,可有些地方已白得有点儿不正常,连眉毛都像是扑着细白的粉。 金一珏察觉到打量,忽想起什么,抬了袖胡乱两擦。 垂手,衣袖上多了些白净净的粉。 他看见也不恼,反倒笑嘻嘻的:“让小师姐看笑话了,准是谁又往我脸上敷粉了。咱们平时练剑累得慌,扔泥巴甩土疙瘩都是常有的事。” 桑褚玉移开视线:“走吧。” “好!”金一珏拽了下旁边人,“松席,快跟上。” ** 巫盏等了约莫一刻钟,外头仍无动静。 忽地,有雪风从旁涌来。他尚未移过视线,就感觉有戾风逼近。 他起身避让。 一柄匕首恰时擦过他的衣袖,径直打前穿过。 眼见快要撞着桌上茶壶,那匕首却又跟被人拽住似的,顿停在半空,而后掉落在桌。 当啷脆响中,一声戏谑笑语被雪风送进:“避人不见,原是躲在此处。” 巫盏移过眼神。 右旁,一人微躬着身伏在窗外风雪中。 他一掌撑脸,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匕首的刀鞘。 26 第 26 章 雪风乱涌,顷刻间就将这屋里的暖意吹散。 外面还在落雪,纷纷扬扬一片白。窗外那人没打伞,而是搭了把足有伞大的叶子在肩上。 巫盏收回视线:“某身弱力竭,不便见人,并非有意躲避,还望尊君见谅。” 衡云子一转叶柄,积攒在叶面的厚雪簌簌滑下。 “我来不是与你争论这些。”他道,“听闻过两日的祈福大典上,你要用玄龟求天命符,可否帮我也求一张?” “缘由?” 衡云子另一手转着刀鞘,开玩笑似的说:“不是说有那天命符在身,便可以事事走运?还没见过这等稀奇事,我也想知晓运气为何物。” 巫盏平心静气道:“天命符是为天显境仙门及百姓所求,而非为谁——这是你当日要我应下祈福大典时,写在信里的话。” 衡云子只笑:“写在信上的话,跟嘴里蹦出来的自不相同。” “不可。”巫盏温声回拒。 “为何?” “写天命符,用的是句慈山周围的天地灵气,断不会拿来私用。”巫盏扫了眼桌上匕首,“况且以刀待之,更无相助的道理。” 衡云子对他拒言间的嘲讽浑不在意。 “既不行便算了。不过……”他稍顿,缓缓扯开点儿笑,“甩刀子仅是因为看你不快罢了。” 话落,他转刀鞘的手一顿,再朝前轻挥。 刀鞘脱手,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向巫盏刺去。 这袭击来得突然,巫盏没法躲避,下意识抬手,在被那刀鞘刺穿头颅前接住了它。 一阵血肉被划开的黏腻声响。 他垂手,血顺着掌缝淅淅沥沥地往下滴,很快便在地面蓄出一小滩血洼。 “可惜了。”衡云子又托住脸,长叹一气,“本来还想打走那面具,瞧瞧你长什么样,也好知道为何非得挡起来。” 仅是想打开面具么? 巫盏垂眸扫一眼右手。 鲜血止不住地外涌,掌心余留着僵麻剧痛,以至于他根本没法儿张开手。 “比起天命符,”他抬头,温温一笑,“静心符对你或许更有用处。” 话落,房门忽从外推开。 一股异香扑面而来,令人头昏。桑褚玉停在门口,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何情形,就听得窗外有人唤:“阿玉。” 她侧眸看去,却见衡云子举了柄叶子站在窗外。 他像是不知冷般,这样的大雪天也穿得分外单薄,更没佩什么取暖的符箓。那雪风直刮得他面色苍白,更衬得唇色殷红。 桑褚玉平时不怎么关注人的模样,眼下也不得不想:这人脑子虽有病,但模样的确生得漂亮。 可目光一移,落在他手中的那把叶子上,她竟更加难以移开眼。 “灵玉蕉的叶子?”她几乎是下意识走过去,往日平淡的语气里竟有了些起伏,“何处弄的?这般鲜亮。” “在南边除魔时弄的,你要是愿听我讲那几个故事,何至于现在发问。”衡云子转了两下叶柄,笑眯眯的,“阿玉,这屋子怎没叫我进来过?” 他拿叶子尖儿点了点屋里,正好指着巫盏。 桑褚玉只觉奇怪:“你没事进来做什么?” 这是她拿来休憩的,又非他剖心开腹的地方。 “东西掉在了里面,要捡。”衡云子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桑褚玉回身一看。 这才瞧见始终没出声儿的巫盏,还有被他握在手里的血淋淋的刀鞘。 那刀鞘眼熟得很,是衡云子平时拿来除魔的武器之一。 …… 这东西真是掉进来的吗? “抱歉,弄脏了地。”巫盏突然开口,“许是何处惹得尊君不快,但尊君既不喜用灵术,若鞘上沾了血,恐不好打理。” 桑褚玉理顺了他的话:是衡云子故意弄伤他的,且还没什么缘由。 她又看向衡云子。 衡云子却笑:“我又没用手剖他,不过耍玩而已。” 语气竟有几分无辜。 听了这话,桑褚玉还没什么反应,就听见了裴雪尽的声音—— “还是远离此人为好。”他顿了顿,“恐有疯症。” 桑褚玉面不改色。 不是恐有,而是定有。 “把血弄干净了,再出来。”她没打算关心这两人有什么矛盾,抛下这话后便转过身,慢吞吞往外走。 而衡云子来这儿似乎只为了询问天命符,拿回匕首,又将灵玉蕉的叶子送给桑褚玉后便也走了。 巫盏垂眸,静看着掌心的伤痕。 伤很深,已能看见骨头,伤口周围的皮肤被雪风吹得青紫一片。 他掐诀止了血,用净尘诀弄干净了地面的血迹。 打理时,他又看见了地面的那块木板。 为着清理血迹,他离木板近了许多,也得以看见木板的各处细节。 确然是暗道门。 门锁扣得严实,上面还附着着淡淡的妖气,概是用锁诀锁紧了。 粗略扫过一眼,他收回了视线,提步出门。 - 往后几天,巫盏照常来铸器阁。 如此过了数日,桑褚玉终于赶在大典前一天雕好了五灵兽牙雕像。 大典当日,她做好了灵盘。巫盏忙着祈福大典,拿了灵盘便匆匆赶去了句慈山——这次祈福大典颇受重视,除仙门十二宗外,几大仙门世家也派了人来。 她听大师姐提过一嘴,有世家奉出的灵石,这回祈福大典才能办得气派,其中又以温家为最。 想到那温家的老祖君多半要来,她索性以炼器疲累为由,留在铸器阁休息。 大师姐念她辛苦,下午送来了好些灵果。让她养足了精神,也好过两天一起守岁。 剑派里多数人都去了祈福大典,桑褚玉关了铸器阁的门,打算小睡一会儿。 刚躺在床上,她就听见裴雪尽问:“你制的灵盘,祈福大典上要用在何处?” 桑褚玉道:“句慈山山顶有一处灵泉洞,里头藏了只玄龟。要将盛了血梨树液的灵盘送入灵泉,拿这东西请出玄龟。再借玄龟的身躯,凝结句慈山周围的天地灵气,拿来写天命符。” 裴雪尽说:“我方才看见了这段剧情的内容,书里祈福大典好似没有成功。” “没成功?”趴在床上的桑褚玉僵硬地动弹了两下,“为何?” “书中玉盘是十二仙门中灵器阁所铸,大祭司请了三回,并未请出玄龟。”随着翻书的声音,裴雪尽道,“再三检查,才发现是兽牙中的鬼气没有散尽。” 桑褚玉思忖一阵,很快推出缘由:“定是没拿噬魂草烧,那牙齿里头的鬼气藏得深,得先用噬魂草烧一遍。只不过烧出来的牙齿模样就不算好看了。” “是,但……”裴雪尽犹豫一阵,“衡云子认定此错在桑褚玉,让她在雪地里站了整整一晚。” 桑褚玉:“……他修的是甩锅道吗?” “依这两日所见,衡云子并非是书中那蛮不讲理的模样。”裴雪尽道,“唯盼祈福大典不会出现其他意外。” 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还没等天黑,来铸器阁取剑的小弟子就带回了两个消息。 一好一坏。 好消息是,她制的灵盘颇为有用,不到一刻钟就请来了玄龟。 灵器阁的人还在四处打听是谁制的器,不过太衍剑派与无上派的人都瞒得紧,没透出半点儿消息。 坏消息是,那天命符刚写成,甚而还没来得及催动符效,便消失不见了。 27 第 27 章 “小师姐你是没瞧见,当时可玄乎了!”小弟子拎着把木剑,站在桑褚玉身边,明净眼眸里透着兴奋,“那玄龟驮着写好的符往灵泉洞里钻,结果再出来的时候,竟肚儿朝天、四爪乱挥,天命符也不见了。当着那么多老前辈都在呢,怪得很!” 桑褚玉锁好剑阁的门,看他:“是在灵泉洞里消失的?” “应该是,好几处仙门的长老仙师,还有那温家的冼家的公孙家的……都让人进去搜过,但就是找不着符,其中几个还掉水里了。”小弟子思维跳脱,讲起一茬是一茬,“往岸上爬的时候还直打滑!隔壁无上派的大长老忙说慢点儿爬,将水搅混了,玄龟都不愿回去了。” “现在还在找符吗?” “有几个还在找,其余的都想办法去了。” “办法?” “嗯嗯!”小弟子乖乖儿地跟在她身边,“我听别人讲,说是在那灵泉洞的大石头底下的泥巴里,找着了一缕妖息。” …… 还怪会找的。 “祈福大典有仙门看管,如何会让妖跑进去。”桑褚玉说,“况且仙门大能无数,哪里的妖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偷走天命符。” “对啊,那灵器阁的长老就说,准是什么精怪以前误入了灵泉洞,在里头留下的。什么竹子妖落了片叶子,花妖撒了些花粉,也不无可能嘛。”小弟子一步跃上台阶,“可那公孙家的老家主却说,说不定是什么擅长隐匿气息的妖呢?水妖、蚯蚓、壁虎……这样即便妖力不深,也能偷摸着来没声息地去。” “玄龟怎么说?”桑褚玉又问。 那玄龟已化灵,应能通人言才对。 小弟子想了想:“我离得远,也没打听清楚,好像说那玄龟翻着肚子飘出来的时候,嘴里还念着热啊热的。要不是师兄催我们回来上晚课,我准得再看一会儿。” 桑褚玉本还想问会不会再写一道符,却忽然顿在了铸器阁门口。 这事不对劲。 小弟子已拿到了木剑,再不多留,抛下句“多谢小师姐”,便拔起腿飞快跑了。 桑褚玉一动不动。 裴雪尽问:“怎么了?” “感觉不太妙。”桑褚玉收伞,面上瞧不出什么情绪。 裴雪尽思索一阵,问她:“你是担心找到你头上?” 桑褚玉只道:“这回温鹤岭的爷爷也来了。” 温家老祖君跟书上写的大差不差,都排斥妖族。 现在那灵泉洞里留有妖气痕迹,灵盘又是她做的,他一时半会儿找不着偷东西的贼,很可能会来找她撒气。 裴雪尽:“可要出去看看?世家与仙门都在,不会容他随意行事。” 桑褚玉却问:“现在的数值够再重启一回剧情吗?” “还差些许。”裴雪尽语气冷静,“不过如果在天命符的剧情结束前攒够数值,可以重启。” “这样么……”桑褚玉若有所思地盯着门板,“此事也仅是我的猜测。不过……他若想找我麻烦,也不打紧,只要想法子让他去操心别的事,没空管我便好。” “何意?” “待会儿便知道了。”桑褚玉推开门。 *** 无上派,温鹤岭洞府。 “天命符怎会失踪?上上下下几百双眼睛盯着,何处来的妖物胆敢放肆!”温家祖君端坐在椅,脸见怒容。 温鹤岭垂下眼帘,平静道:“师父已派人去找,方圆百里也已布下结界,不会容贼子逃脱。” 老祖君厉声道:“都当着面儿将东西偷走了,还怕那贼人想不出法子逃吗?!” 这回来的多是些宗门长老,大能也比比皆是。而那妖物竟能在这等高手的眼皮子底下偷走天命符,要么修为在他们之上,要么,便是精通藏匿踪影的妖术。 但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易找到贼人。 温鹤岭不疾不徐道:“灵器阁的人已送来追影仪,剖析妖息还需要些许时日。” “灵器阁?”老祖君冷笑,“他们制出的玩意儿还不敌那剑派的——” 话至一半,戛然而止。 房间陡然陷入一片死寂。 他忽掀起眼皮,睨向温鹤岭:“我记得,今日这玉盘是那剑派的妖灵所铸。” 温鹤岭神情未变:“桑仙——她未去句慈山。” “人没去,却不代表用不了其他法子。便不是,用妖血寻找同族,也远远比那追影仪有用。”老祖君冷声道,“你去将那妖带过来。” “不可。”温鹤岭神色冷然,“祖君糊涂了,她是太衍剑派的人,又如何能容外人带走。” “衔季,你当真以为瞒着藏着,有些事我便不知道?哪怕今日不曾出现意外,亦有寻她的道理。”老祖君闭眼,“休要让我再作催促。” “祖君何故……”温鹤岭顿了瞬,可身前人根本没睁眼的意思。 他默然转身,不知怎的,眼前忽有黑点游移,不过转瞬又消失不见。 走前,他终是捺不住冷声反问:“祖君这是教我闭眼识人的道理?” 老祖君骤然睁眸:“你——!” 但不等他发作,温鹤岭就已提步离开。 他勉强压下怒火,耐心等着。 但足足等了小半天,直至夜深,仍不见温鹤岭回来。 句慈崖那边也没传回消息。 眼见天际渐翻起一丝鱼肚白,他再没耐心,唤来青鸦:“青鸦,给你公子递信——不,你去跑一趟,看看他到底去了何处找人!” 青鸦领了令,不敢耽误,当即就撕去一张瞬移符,直奔太衍剑派的铸器阁。 铸器阁大门紧闭,内有铁器敲打的铮铮声。 他忐忑不安地叩了两下门。 片刻,打铁声停了。 门从里打开,桑褚玉着一单薄衣裳,袖口高挽,露出线条流畅的两条胳膊,手里还拎了把重锤。 乌发也高束着,向来见着倦意的眼里难得有些精神气。 她的视线在半空停顿一瞬,再才往下看。 “青鸦?找我做什么,铸灵器?” “不是。”青鸦往里睇一眼,又飞快收回,“桑仙师,请问公子在这儿吗?” 桑褚玉稍眯了眼,何话也没说,但明摆着在不解他为何会到这儿来找温鹤岭。 想起平时温鹤岭对她的态度,青鸦涨红了脸:“大公子先前说有事来找桑仙师,可左等右等都不见回去,所以才来看看——他没有来过这儿吗?” “没。”桑褚玉神情淡淡,“他找我有何事?” 青鸦心知温鹤岭必然出了事,但思及她心悦温鹤岭,知道这事儿肯定担忧,便生生忍下。 他故作笑容道:“没什么事儿,他兴许下山去了——早两天就说缺了些符纸。” 桑褚玉颔首:“还有其他事么?” 青鸦一时不确定是该先请她过去,还是去找温鹤岭,便匆匆掏出张传信符。 “烦请桑仙师等会儿。” 他在原地徘徊不过半刻钟,就收着了回信。 展信读过后,他抬头道:“没其他事儿了。老祖君还有事找我,我得快些回去!” 他撕了瞬移符,一下就没了影儿。 桑褚玉在门口站了片刻,回身进了铸器阁,关门落锁。 她没拾起地上的锤子,而是径直往里走。 走到里面的小卧寝,她眼也不眨地盯着地面的木板。 等了半晌,里面忽传出些许响动。 轻微,但在这空寂的房间里格外明显。 手指微动,挡在木板上的床便往后移去,露出完整的木板。 她往前走去。 锁诀解开,随她靠近,那窖室门竟也自个儿打开了。 她压下打量,朝窖室里望去。 “醒了?”她问。 窖室里漂浮着几颗夜明珠。 光线柔和,勾勒出一道被禁锢着的身影。 那人坐在一把陈旧的椅子上。 颈子、负在身后的双腕都扣锁着抑灵链,链子另一端嵌在窖室的三面墙上。 正是青鸦要找的温鹤岭。 此刻他神情漠然,一双眼眸却还有些涣散。 凤眼微抬,他冷睨向她:“此为何意?” 桑褚玉往前一步,轻巧跃下窖室,在他身前站定。 她抬手,搭在了他的胸口处。仅是这般轻然的触碰,便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些许。 “方才有人来找你,未见你弄出丁点儿响动,现下却睁了眼——醒得这般巧?” 她的指腹划过那起伏的胸膛,经由被抑灵链磨得微红的脖颈,最后一把卡住了他的下颌。 像是摆弄玩具般,她来回晃了两下他的头,带着平静而冷淡的恶意。 “温仙友,很喜欢此处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