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人多作怪》 故事开始 她就像个小仙女,一个粉妆玉琢完美无瑕的小仙女,一个天真可爱活泼快乐的小仙女,一个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的小仙女,一个…… 顽皮又可恶的小仙女。 她穿着淡绿色的小衫裙,白里透红的脸柔嫩又细致,双颊上两朵苹果红,配上她那黑白分明的水灵眼,樱桃般的小嘴儿,说有多逗人就有多逗人。 但此刻这位小小仙女就像个小乞丐似的又脏又邋遢,鼻尖上一小团泥浆,可爱的双角髻散了一边,另一边尽是花瓣青草杆,裙-裂成了两幅破抹布,因为她想和小猫咪玩,但是小猫咪觉得抓老鼠填肚子比较重要,没兴趣陪她闹,老是翘着尾巴拿屁股给她看──虽然已经舔干净了,所以顽固的小仙女发誓非要抓到它陪她玩不可。 然而当她甫从一坨狗屎上爬起来,不屈不挠地准备继续她的捉猫大业时,冷不防地,一双愤怒的手横里杀来,她便嘤嘤抗议着飞进了一个软软的怀抱里。 「真是的,小姐,早跟你说了老爷今儿个要回来,好歹就这一天给我乖点儿不成吗?瞧瞧你,这什么样子嘛!唉,早些时已经帮你洗过两回澡了,这下子又得再洗一回才能见老爷了。」 一听到要见爹爹,小仙女立刻撅起了小嘴儿,两条软软的手臂缠上了胖胖奶娘的脖子,用她又娇又腻的童音撒娇。 「不嘛,奶娘,不见爹爹好不好?」这一招百试百灵,就不知这一回灵不灵? 奶娘瞄她一眼,轻轻叹息,晚些会儿,当她把小仙女塞进澡盆里时,才耐心又温和地问:「为什么不想见爹爹?你有好久没见着他了不是吗?」 大大的眼儿眨了两下。「爹爹好凶嘛!」 奶娘狐疑地蹙了眉。「老爷对你凶过吗?」 「没啊!可是……」抹了满手泡泡,小仙女心神跑开,鼓着腮帮子用力吹了老半天,只吹得奶娘满脸泡泡地黑了脸,这才吐了吐舌头,忙将两手泡泡藏到水里头湮灭证据。「爹爹看起来好凶嘛!」 横袖抹去一脸泡泡,奶娘又叹了气。「不,老爷不凶,只是严肃了点儿,可这也不能怪他,他本就是个武将,不严肃哪带得了兵?何况夫人那么早便过了世,老爷一个大男人哪懂得如何对待小娃儿?不过,哪!小乖乖,给老爷一个机会,你会知道他其实是很疼爱你的。」 奶娘说得好长、好复杂,她都听不懂了,不过她还是懂了其中一句。 「不要!」爹爹老是板着一张气嘟嘟的脸,又不爱笑,一点儿都不好玩,还是小猫咪比较好玩。 「试试看嘛!小乖乖,待会儿奶娘买糖葫芦给你吃好不好?」奶娘软言劝诱。 「不要!」 「这样不乖,将来没有男人肯要你喔!」 没辙,奶娘只好换个方式:威吓她,可惜被威吓的小小人儿全然不懂,白搭。 「我也不要男人!」她只要小猫咪。 「你不要男人作夫婿,谁人来养你?」 「爹爹!」 「-爹爹若是不在了,谁理你!」 「爹爹要到哪里去?」又要出远门了吗? 「这……呃,你不要爹爹,他也可以不要你呀!」 哦,这可麻烦了,谁来出钱买糖葫芦给她吃呢? 「那……」咬着手指头,小仙女开始烦恼,但不过片刻工夫后,她便想到办法解决这个不值得烦恼的烦恼,得意洋洋地说:「我自个儿养我自个儿!」 奶娘哭笑不得地直摇头。「小乖乖,女人是少不了男人的,你不要爹爹,也不要夫婿,难不成你想孤独一辈子?」 「什么是孤独?」奶娘怎么老爱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呢? 奶娘叹气。「总之,听奶娘的话,去试试和你爹相处看看好不好?」 「不要!」 「小乖乖……」奶娘仍是不肯死心。 「不!要!」小仙女却铁了心横了性子,只想快快洗完澡,她还要去追她的小猫咪。 瞧见小仙女那般执拗的模样,奶娘知道再哄再劝也没用,别看她才五岁多,一旦固执起来可比谁都固执,待会儿就算把她抱到她爹爹面前,担保她一下地就一溜烟跑不见,看来这会儿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骗! 善意的谎言是不得已的。 但,又该拿什么来骗她呢? 奶娘攒眉苦苦思量,直至帮小仙女洗完澡,在为她穿衣梳头时,终于给她想出一个只能骗得了小娃子的幼稚谎言──横竖她要骗的就是个小娃子。 侧厅门外,小仙女与奶娘各探出半颗脑袋朝里望去。 「瞧清楚没有,小乖乖?」 「瞧清楚啦!奶娘,爹爹有两个呢!」 「所以说啊……」 奶娘压低了声音对小仙女耳语,小仙女听着听着两眼睁大了。 「骗人,奶娘,小铜儿也有啊,他也有两个呢,可是他最爱欺负我了!」 眼珠子一转,奶娘忙又耳语了几句──一个接一个,谎言总是越滚越大团,滚到最后,谎言就不得不变成事实了! 「咦?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奶娘一本正经地猛点头。「不信你去试试!」 小仙女想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赶在奶娘准备先对她复习一次大家闺秀的规矩礼仪,再带她进去拜见爹爹之前,她已经提着裙子自个儿跑进厅里头去,首位上那位沉肃严谨的壮年男人尚未意会到她想做什么,她已然自顾自爬上他的大腿,张着两只粉团团的小手在爹爹脸上认真地比画测量起来了。 客人不解,壮年人更是满脸困惑,正想问女儿在做什么,女儿便抢着先又惊奇又欢喜地叫了起来。 「真的耶!奶娘说的是真的耶!」小仙女扳住爹爹的脖子端详他的脸孔片刻,忽地展开一朵灿烂的笑容,并把自己柔嫩嫩的脸颊贴上去。「爹爹,小乖乖想吃糖葫芦,爹爹带小乖乖去买好不好?」 壮年人也很惊讶又意外更安慰,向来对他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宝贝女儿何曾如此甜腻腻地向他撒娇过。 「这……小乖乖,爹有客人,待会儿再……」 「不嘛,不嘛!」小仙女撒赖地把小脑袋靠在爹爹颈侧一阵乱揉。「现在嘛,小乖乖现在就要吃嘛!」 「那……」壮年人为难地想了一下。「爹叫奶娘带你去……」 「不要,人家就是要爹爹带我去嘛!」 壮年人苦笑,抱着女儿起身,对客人歉然道:「我们边走边谈好吗?」 舒舒服服地依偎在爹爹温暖宽大的怀抱里,小仙女对着直摇头的奶娘伸了伸舌头,然后更开心的笑了。 奶娘果然没有骗她呢!以后她可以爬到爹爹头上尽情撒野了。 「爹爹,吃完糖葫芦再去喝绿豆糖水好不好?」 「小乖乖,零食不可以吃太多,待晌午用过餐后再……」 「不嘛,不嘛,人家吃完糖葫芦就要喝嘛!」 「好好好,吃完糖葫芦就喝,吃完糖葫芦就喝,唉,真是拿你没辙!」 嘻嘻嘻,爹爹果真是一只纸老虎耶! 好,将来等她长大以后,她也要找一个同爹爹一样的纸老虎作夫婿,那样她就可以一辈子耀武扬威下去了。 第一章 清明时节雪霁冰消,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汴京在繁荣热闹的街道市集中渲染出春天的活跃,特别是东大街上的苏府,更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人来人往的宅邸内,处处挂满了大红灯笼,喜联贴在每一副门楣上,奴仆婢女在喧嚷中张罗着,个个忙得挥汗如雨,里里外外跑个不停,看这光景,是苏府主人苏俊彦「又」要娶老婆了。 在这一片沸腾的气氛中,整座苏府仅有西厢房是唯一的宁静地,琥珀的闺房便在西厢房里。 闺阁内,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的模糊人影,十五岁的琥珀撅着艳红的唇瓣,满心窝囊。在这儿住了将近五年,再过几天,与苏俊彦拜过堂之后,她就要离开这里迁入苏府主人的卧室里,订了两回亲,这回她总算能嫁出去了,但是…… 房门忽地砰一声打开,不必回头看,甚而想都不必想,琥珀便知来者何人是也──除了她那个尖酸刻薄又长脸长舌的未来婆婆之外还会有谁? 小心翼翼地做出最沉静优雅的姿态,琥珀离开梳妆台转身盈盈下拜。 「琥珀见过老夫人。」 苏老夫人先是回以傲慢的冷哼,然后大马金刀地在燕几旁落坐,板着一张皱纹满布的巫婆脸,开始她每日的例行公事──三从四德的唠叨……不,训话,千篇一律的内容,一字不改,半句不变,五年如一日,琥珀都可以倒背如流了。 「……记住,形如你这等相貌奇丑又一无是处的女人,亏得我儿肯娶你进门,算得是你祖上积德才有此等福分,你最好牢记我苏家对你的恩泽,成亲后,切记相夫教子之道,谨遵三从与四德,对夫要妻屈妇顺,对婆婆我要唯命是从……」 琥珀一边唯唯诺诺,一边低头翻白眼,还吐舌头作鬼脸。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是封建时代为人子女者的宿命,婚事必须由父母决定,媒人撮合而成,琥珀的第一桩婚事便是这样订定下来的。虽然那年她不过刚满十岁,不料新丧妻室的苏俊彦年近不惑竟然肖想老牛吃嫩草,妻丧未满七七四十九便大剌剌地上门来求亲,还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高姿态,嚣张得不得了。 想到要将宝贝独生女嫁给这么一个与自己年岁相当的老不修,她爹亲是怎么想怎么不甘心,于是仓卒将琥珀许配给自己的属下,也是知交好友的儿子,准备待她及笄后再让他们成亲,以杜绝苏俊彦的痴心妄想。 「贤侄,我把最宝贵的独生女交给你了,将来你可要好生对待她呀!」 「伯父请放心,侄儿敢以生命起誓,必然不会亏待琥珀妹妹的。不过想那苏俊彦是皇后的亲表兄,伯父不担心会惹出什么问题吗?」 「不必担心,皇后位虽尊,可还有个历四朝的沈贵太妃在呀!即便是皇后,也不敢不尊沈贵太妃几分吧?何况皇后生性恭敬,谨守礼仪,必然不敢违逆沈贵太妃的意旨。」 「啊,对喔!我差点忘了,沈贵太妃也是伯父的亲戚呢!」 「算起来,我该叫贵太妃一声表姑婆。哼哼哼,这下子我看那个苏俊彦还能如何,他的儿子都比琥珀大上好几岁,居然敢妄想我的女儿,真是太不知羞耻了!」 「确然,他在朝中已是众人不齿的奸佞之徒,没想到竟亦如此色胆包天。」 「一想到那贼徒得知琥珀已然定亲之后,他会是何等又气又恨却又莫可奈何,本将军就想大笑三声。」 说着说着,两人真的大笑起来了,还不只三声,是好几百声。谁知不过半年,她父亲和未婚夫的笑声犹在南宫府里回荡,岳婿两人便在同一场对西夏的战事中丧生,琥珀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成了望门寡,而且还是一个举目无亲的望门寡。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好巧不巧,这年沈贵太妃亦崩殂,暗喜不已的苏俊彦一面烧香拜佛感激上天的恩赐,一面赶紧敦请皇后表妹大力帮忙,于是父丧不到半个月,琥珀再一次身不由主地定下了第二门亲事,由皇帝赐婚,将她许配给老不修苏俊彦为继室,然后苏俊彦便得意洋洋地把她接回家里来了。 但依照礼俗她必须先服丧满三年,而生性刻薄的未来婆婆也坚持琥珀必须经过她的严格调教之后才许进门,于是苏俊彦只好按捺下色欲的心,将正式拜堂成亲的日子往后延,依然定在她及笄之年。 「……清晨早起先侍奉夫婿更衣洗脸,别忘了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地为夫婿套袜穿鞋,夫婿不语,你不得言。」 「是,苏老夫人。」 「然后你得来向老身我请安。」 「是,苏老夫人。」 「再回去侍奉-夫婿用早膳。」 「是,苏老夫人。」 「再有,谨记出房门之前先得覆上丝巾以遮掩你这副丑陋不堪,见不得人的容貌……」 在这四年多近五年来,每一天琥珀都是这么开始的。 借口调教未来媳妇儿通晓妇德礼法中馈女红之便,生性疑似有虐待狂的苏老夫人极尽欺凌苛待之能事,大门不准她出,二门也不许她迈,成天不是辱骂便是罚跪,要不就是三天不准吃饭两夜不准睡觉,哪个下人同情她对她好点,隔天立刻被辞退,简直是变态到不行。 而她的未婚夫婿却一次也不曾为她求过情,甚且很感激苏老夫人愿意不辞辛劳地为他教导媳妇,偶尔心血来潮还会热心提供一点关于「训练」方面的建议──譬如他折磨侍妾的方法就很不错,或者女人不听话的时候光是用责骂或罚跪是不够的,最好拿藤条甩个够,然后再多补上两脚和几个耳刮子。 这样的日子,才不过十岁的小琥珀哪忍受得了? 不逃才怪! 所以她逃了,而且一连逃了五、六次,但是没有一回不是刚逃出府墙就被抓回来,然后苏老夫人会亲手用藤条抽打她的小腿,让她三天无法走路。直至最后一回,不仅她被抽打,竟连伺候她的两个婢女也受牵连被打断了腿,她才死了心不敢再逃,以免连累更多无辜的下人。 自此而后,她认命地打包起所有反抗意念收藏到床铺底下,俯首乖乖地接受所有的「职前训练」,一如苏老夫人所愿地成为一个最合乎她的理想的小媳妇──一个温驯服从的小媳妇。 于是,琥珀及笄这年,远至青城公干的苏俊彦传来家书,要苏老夫人为他准备成亲事宜,因为他一回来就要和琥珀完婚。 「……别说是老身故意把你关在这西厢房里,实是你的长相太过骇人,为免吓跑苏府里的下人们,最重要的是,老身可不允许你吓坏了老身的乖孙,总之,往后成了亲,能不出房你还是尽量不出房比较好……」 「不好了,老夫人,不好了呀!」厢房外忽地一阵气急败坏的叫喊由远而近。 好大的胆子,她说好,竟然有人敢说不好! 说得正顺口,冷不防被打断,苏老夫人委实不爽得很,愤怒的三角眼马上瞪过去。 「好没规矩的奴才,在我面前,由得你这样大呼小叫的吗?你……」 「可是,老夫人,大爷死了呀!」 苏老夫人倏地噤声,脸上一片茫然,不知是没听懂或是耳背没听清楚。 「你……你说什么?」 「青城农民大暴动,大爷不幸被卷入其中,连同随从被砍杀得尸骨不全,只找着大爷的一只靴子和佩剑,其他……其他……」大概全被狗啃光了! 苏老夫人一阵呆然,「不,不可能……」她喃喃道,蓦而哑着嗓子发出尖厉的嗥叫,「不可能!」同时跳起来冲出去,原是连走步路都得婢女搀扶的人,这会儿却是健步如飞,跑得比马还快。 寡妇死了独子最可悲,幸好苏老夫人尚有前任媳妇留下来的孙儿女,倒也不完全是没了指望,只是得再多辛苦几年拉拔孙儿女长大罢了。 望着苏老夫人佝偻的背影可怜生生的,表情木然的琥珀真的很想挤出两滴泪水来给她同情一下下,可是不管她怎么挤,怎么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泪水没半滴,反倒大大松了口气。 死得真是好啊! 关上房门,躲进被窝里,「老天爷总算开眼了!」琥珀心怀感激地呢喃,两手捂在双耳上,免得嘴角笑得咧到耳后去。 依照苏老夫人的性子,在为苏俊彦做完七七之后,必然会把她这个没名没分的人赶出苏府,届时她就── 万岁,自由啦! 然而人生不如意事者十之八九,才刚过头七,琥珀就开始后悔没有先替苏老夫人滴两滴泪水,再来高兴自己的重获自由,或许就是因为如此,老天爷怪她太没良心,所以决定要给她一点惩罚。 刚满头七翌日──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啊!」 早已整理好包袱,随时准备被扫地出门的琥珀一听到这种凄惨的怪叫,差点爬窗逃走。 「你……你别吓我啊!春香,」抱着包袱,琥珀战战兢兢地猛吞口水。「别……别是大爷借尸还魂又活回来了吧?」 「哪里会是那种事,是皇帝又颁下旨意来,赏赐小姐您另一门婚事了呀!」 不会吧?刚爬出这个坑,还没来得及转眼呢!她又要掉入另一个窟窿里了吗? 呜呜,老天真是不开眼啊! 「谁?皇上又把我许给了谁?」 「许给了……」 哇,这可不是坑,也不是窟窿,是无底深渊啊! ☆☆☆ 撩起毡帘,安跋嘉珲步出兽皮毡帐,双手环胸卓立在高岗上,远眺山下波浪起伏般的大草原,郁郁葱葱连绵不绝,数不尽的马牛羊遍布四周,入目这一片壮丽辽阔的风光景色,他却眉宇深锁,闷闷不快。 「怎么啦?」苏勒啃着饽饽晃过来。「劾里钵派人传来什么不好的消息吗?」 「他要我尽快赶到循沦湖。」 「循沦湖?」另一边的达春立刻像个小孩子一样兴奋地跳过来。「到循沦湖干什么?抓天鹅?我也要去!」待在这儿天天看牛吃草,他都快吐出一嘴草了! 嘉珲莞尔,反问:「你是癞虾蟆?」 「我又没说我想吃天鹅肉。」达春咕哝。「那到底去干嘛?玩水?」 嘉珲摇头。「是大宋遣派他们副宰相的弟弟出使大辽,没想到却被大辽当面蔑视取笑,那位副宰相弟弟自然很不满,有人乘机告诉他说咱们女真人对大辽恨之入骨,所以那家伙回宋后便极力怂恿副宰相哥哥,设法说服宋帝与咱们女真人联手灭辽……」 达春两眼一亮。「宋帝答应了?」 「当然没有,虽然现任宋帝是一个相当有雄心壮志的君主,一心想要收复被大辽和西夏占领的失土,正因为如此,所以现在宋帝正忙着施行新政,以求先富国强兵再启战事,绝不可能莽莽撞撞的跑来乱打一气。」嘉珲说道。「不过就算宋帝答应了,咱们这边也还没有准备好。」 「说的也是,」苏勒点头附和他的说法。「咱们女真族少说也有几十个不相统属的部落,而到目前为止,我们生女真部落联盟也仅不过联合了十几个部落而已,何况还有徒单部、乌古论部和蒲察部这三个部落联盟与我们生女真部落联盟分庭抗礼,想要统一整个女真,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的确,即使表面上相安无事,其实大家心里想的都一样,希望能统一女真族,但最好是由自己的部落联盟来统一。」嘉珲深沉地叹气。「真不晓得还要经过多少战争才能让咱们女真族所有部落团结在一起?」 「打就打嘛,谁怕谁!」达春阿沙力地猛拍胸脯,英勇得不得了,任他是千军或万马,只要大爷一出马,管教他全部落马。 嘉珲看他一眼,无奈摇头。「总之,不管宋帝答应了与否,或者我们准备好了没有,那位大宋副宰相为了表示诚意,所以私底下先派人送来一些礼物。」 苏勒哼了哼。「居心不良!」 「你管他凉不凉,冬天一到就凉透啦!」达春忙道,一把推开那个专爱泼人冷水的家伙,让他自个儿去凉个够。「快说,什么礼物?」 「白银、丝绢和……」嘉珲顿了一下。「四位宋朝官家千金。」 「汉族千金小姐?」达春轻蔑的大叫。「真有诚意就送两位公主过来,什么捞啥子官家千金,我看八成是闭着眼睛随便挑几个女人送过来罢了!」 「公主?」苏勒发出讥讽的冷笑声。「对大宋而言,咱们不过是一群不懂教化的蛮族,哪里配得上他们的公主,你哪边凉快哪边睡去吧!」 脸拉得跟马一样长,达春嘀咕了几句没人听得懂的话。 「那白银丝绢就姑且收下,至于那什么千金小姐就免了吧,那种娇娇弱弱的汉家娘儿们,我看在这里捱不上一年就得替她们办丧事啦!」 「又不是给你的。」苏勒就是喜欢跟他唱反调。 懒得理他,达春继续追问,「劾里钵叫你去做什么?分赃吗?」 嘉珲颔首。「对方的意思是要把所有东西平均分配给咱们女真四个部落联盟,至于那四个女人……」 「我说你是不会要的啦!」达春语气笃定地打断他的话。「不过我知道不少人就是喜欢那种娇滴滴、软绵绵又娇小玲珑的汉族娘儿们,若那种人超过四个的话,大家不抢翻脸才怪!」 「所以四位部落联盟长合议的结果一致同意不让大家挑选,而是要反过来让那四位小姐自个儿由各部酋长中挑出她们中意的人。」 闻言,达春与苏勒楞了一楞,不约而同朝他脸上瞄去,再赶紧收回目光,嘉珲嘴角一撇,粗糙的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会看上我的。」 达春咕哝着咒骂一句,然后又问:「你要谁跟你一起去?」 「唔……我想……」嘉珲抚着下巴略一沉吟。「就你吧!至于苏勒,这儿交给你了,还有,回去后叫阿克敦先准备好,我一回来就要出发去狩猎,今年的冬天会很冷、很长,肉类必须多准备一些。」语毕,他即回到毡帐里准备行囊。 达春与苏勒面面相对片刻。 「难道他想独身一辈子?」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苏勒喟叹。「你我都知道他不喜欢勉强别人,否则又怎会容许自己的未婚妻去改嫁别人?」 一提到嘉珲的前任未婚妻,爽直的达春立刻拉下脸去。「那个布耶楚客真是个臭娘儿们,先还追得嘉珲死紧,一见他脸上多了两道疤,马上就提出退婚,这种女人实在太现实了!」 「总比果新好吧?」 达春窒了窒,不由得咧嘴苦笑。「说的也是,起码布耶楚客没有昧着良心说谎,不像果新,只为了想作酋长夫人,竟然假情假意的骗嘉珲说她有多喜爱他,如果不是她自个儿不小心露出马脚,大家都被她骗了!」 「我没有被骗,嘉珲也没有。」苏勒傲然道。 「是是是,你聪明,那麻烦你想个办法让嘉珲赶紧娶个老婆行不行?他都快三十了耶!」达春叹着气。「想想,他既没有叔伯也没有兄弟姊妹,若不设法孵出个蛋来,将来要让谁接他的位子?」 傲然的表情消失了,苏勒保持沉默至少有一炷香时间之久,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我很笨。」 达春嘴角一扬,眉开眼笑。「哈,你总算承认你很笨了!」 苏勒横他一眼,「起码我不是跟某人一样是白痴。」话落,他也转身离开了。 「起码你不是跟某人一样是白痴?什么意思?某人是谁……」达春困惑地杵在原地猛搔脑袋,蓦而啊的一声。「不会是在说我吧?不,他明明就是在说我!」然后脸一扁,怒吼着追上去。 「可恶啊!你这家伙,竟敢说我是白痴,回来,让我揍一拳先!回来,听到没有?回来啊……」 ☆☆☆ 「哇,你们瞧,你们瞧,关外景致果真与我们中原大大不相同耶!」 琥珀兴奋地趴在马车边哇啦哇啦鬼叫,其他三个没精打采的女人不约而同将不可思议的眼神投注在她身上。 「真不敢相信,咱们是要去蛮荒地嫁给蛮族人耶,你怎能如此兴奋?」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可以自己挑选丈夫嘛!」琥珀回过身来坐好。「还有啊!听说女真人跟咱们汉人不同,他们的女人不会被男人欺负,甚至还可以作女酋长呢!」只要能脱离被彻底压制、压榨、压抑的日子,什么都好,运气好点的话,说不准还能捞上个酋长作作呢! 「是教我们女真语的那个女人说的?」 「没错。」 为了避免让大辽得知主子的意图,副宰相的使者很谨慎地由海路绕道至女真人的地盘,从未见过大海的四个小女人还没来得及惊叹一下大海之辽阔,便开始经历一阵又一阵的惊涛骇浪,两个若无其事,另外两个却差点把苦胆都给呕出来了。 好不容易上了岸,又得在马车上颠簸好几日,副宰相的使者担心四位纤细的新娘子不晓得什么时候会挂掉一半,只好尽量放慢脚步,四个女人在这时候才有机会彼此相识一番,惊讶地发现原来四人都是年轻又尚未生育过的官家寡妇,而且娘家都没人了。 「人家根本就还没嫁过说,」琥珀不满地咕哝。「最多算望门寡而已嘛!」 「你多大岁数了?」 「年后就十六了。」 「真年轻,我都二十二了。」韩梅叹道。 「我十九。」廖映雪顺口报了自己的年岁。 「我十……十八。」锺佩如怯怯地嗫嚅道。 「即使能够自己挑选丈夫,但是……」韩梅转眼望住车窗外。「这样的生活,你们真能够忍受吗?」 关外的旷野确实辽阔,风光果然壮丽,但…… 汉人住的是华屋豪宅,雕梁画栋,花香鸟语;女真人却是逐水草而居,住的是兽皮毡帐,不要说桌椅,连张床铺没有,吃饭、睡觉、干活儿全窝在地上,最多给你一张兽毛毡毯垫屁股,让你从头膻臭到屁眼儿。 而且汉人斯文尔雅,女真人粗犷野蛮;汉人拿筷子夹,女真人用手抓肉;汉人穿纱袍文士衫布履,女真人穿兽皮袍兽皮靴;汉人束发戴冠裹巾,女真人双辫单辫、长辫短辫、直辫环辫、侧辫后辫,还有光溜溜的半凸头,发式千奇百怪令人眼花撩乱,耳上还垂金环…… 「我才不在意这种事呢!」琥珀低喃。「我只想挑个又瘦又小,老实忠厚,看起来又脾气好好的夫婿,不必整天担心他会来欺负我、唠叨我、折磨我,甚至殴打我,其他问题我都不怕。」如果能反过来让她欺负、唠叨、折磨和殴打,那就更完美了。 「-不怕,我怕呀!」廖映雪低眼凝住自己那双雪白柔嫩的手嘟囔。「他们的女人得负责放养牲口、整理家务、洗衣做饭,必要的时候,她们也得要加入战场打仗,开玩笑,那种事我哪会!」 「那种事学了就会,习惯就好了嘛!」在苏老夫人的「铁腕调教」下,女人家该会的事她都嘛早就熟练到不能再熟练了,唯有放养牲口那种活儿她是一窍不通,只好现学现卖,至于打仗,爹爹也教过她射箭,这该够了吧? 「我不想学那种事,也不想习惯那种事,要真让我干,你看着好了,不出三天我就会累死了!」说着,廖映雪下定决心似的扬起下巴。「好,我就先问问对方,哪个容许我不用做任何事,而且愿意派人伺候我的,我就嫁给他。」 「是喔!」调侃的眼神斜斜地飞过去。「你连女真语都学不会两句,到时候看你怎么问人家!」 廖映雪窒了窒。「你……你就会了?」 「拜托,都近半年了耶!」琥珀翻着白眼。「即便不是很流利,腔调也不是很标准,但总该应付得来一般对话了吧?」 三人相对一眼。 「我只会几句。」廖映雪很老实地承认。 「我……我大概听得懂一半,可是一句也不会说。」锺佩如无助地瞥向其他人。「怎么办?」 「最简单的我都会,可是……」韩梅摇摇头。「恐怕还无法应付对话。」 琥珀耸耸肩。「那是因为你们不够认真,不过我想只要在这儿生活上两个月,不会也会了。」 「我比较笨,所以……」锺佩如——道。「我还是挑个会汉语的对象嫁吧!」 「那-呢?」琥珀问韩梅。 「我?」韩梅深思地缓缓垂下双眸。「我要挑个已经有子嗣的对象。」 「咦?为什么?」 韩梅苦笑。「因为我不能生育。」 「……哦!那……那……」琥珀一脸懊悔,急着想转开话题弥补自己的失言。「啊!对了,我希望不管我们是挑到谁嫁了,将来无论谁有麻烦,其他人都得尽其所能去帮忙,你们说这样好不好?」 「好好好!」其他三人忙不迭地点头。「虽然我们彼此也不算熟识,但在这片蛮荒地里,也只有我们四个彼此能相互了解、相互帮忙了。」 「还有,」琥珀咧出尴尬的笑。「我想到时候找个理由大家都一起蒙上面纱如何?譬如说这是汉人的习俗,在洞房夜之前,新郎不能瞧见新娘之类的?」 「嗯!说到这,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一直蒙着面纱呢?」韩梅好奇地打量她。 「因为……」琥珀扭绞着两手,不好意思地垂下螓首。「我长得很丑嘛!」 「哦,那……那也无所谓啊!我们都是女人嘛,不会在意的。」 「可是我……我真的很丑啊!」琥珀嗫嚅道。「不说男人,就连第一次见到我的女人都会吓呆了,每一回都这样,没有一次例外。」 「真有这么惨?」韩梅半信又半疑。 「真的,不骗你!」琥珀用力点了一下脑袋。「所以除了睡觉以外,我大部分时间都戴着面纱,以免去骇到别人。」 「那可真是……」韩梅满面同情之色。「辛苦啊!」 「还好啦!习惯就好,不过……」琥珀叹气。「如果到时候人家见我这么丑,不管我挑谁谁都不要我,最后只好随便挑个张三李四把我硬塞过去,那我才真的惨了呢!」 闻言,三人相顾一眼,同时点头同意。「好吧,那我们就一起戴面纱吧!」 「太好了,谢谢你们,我发誓,现在你们帮我,以后如果你们有困难,我也一定会尽全力帮你们!」 女人不帮女人,还有谁会帮她们呢? 当然,她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之所以会陷入这种窘境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大宋皇帝,而是那位生性巧媚自以为是的副宰相假传旨意把她们骗到这儿来当作他私人的赠送品。横竖她们已经没了丈夫,「好意」让她们有机会再嫁,这又有什么不好? 第二章 八月,秋高气爽晴空万里,正是狩猎期的黄金时节,他们却得跑到循沦湖来看笨天鹅游水,成天无所事事地啃饽饽喝烧酒。 也许天鹅看他们更笨。 直至九月,浪费了整整一个月之后,白银丝绢终于先行送达,但为了等候那四个姗姗来迟的汉族新娘,大家还得再多浪费几天,嘉珲觉得这种行为实在是很可笑,很没道理。 「既然丝绢都分好了,横竖那四个汉家女也不会挑上我,让我先回去如何?」 「不行!」劾里钵断然拒绝,一手搭上他的肩,压低声音。「我不太信任大宋的人,又不想放弃这种机会,而你看人的眼光一向很准,所以我需要你留下来帮我听听大宋派来的那家伙说的到底有几分诚意。」 「你是咱们生女真部落联盟长,不管你做任何决定,没有人会反对你的。」 「我不是个独裁的部落联盟长,我喜欢广纳众意。」 「还有其他三位部落联盟长。」 「我更不信任他们!」 「这样……好吧!我去抓大马哈鱼,人到了再叫我。」转头,嘉珲叫唤他的伴当。「达春,走,抓鱼去!」 一声吆喝,顿时走了大半数闲啃青草的人,一窝蜂全涌向乌苏里江抓鱼去,剩下的全是那些偏爱娇小汉家女的酋长们,算算也有十几来个,可见决议的人顾虑的没有错,若是让他们选,肯定非得先拉开架式打上一……不,好几场不可! 不管走到哪里,男人总是离不开女人的。 「天哪!」抽气声。 「太可怕了!」惊恐的窒息声。 「他们是从大树里长出来的吗?」咽口水声。 「我……我可不可以一个都不要?」哭声。 四个同等惊惶的小女人,八只畏怯的眼在前头那一排媲美大树般的男人身上徘徊,如果没事先讲明,她们真的会以为谁在湖旁种了一排松树呢! 「他们……好高大!」 「至少高我两颗头,体重起码也有我三倍,光是一条大腿就够压死我了,那不叫高大,那叫巨人好不好!」 「真恐怖,他们看上去比我想象中更粗俗野蛮啊!」 「而且个个都是那样横眉竖目,凶鼻恶脸!」 「老天,你们看,那个最可怕!」 「哪个?」 「那个脸上有两道疤的呀!」 「天哪!真的耶,你们看,最长的那条自左额穿过眉心至右颧骨,另一条自前额切断眉峰划至右耳,而且两条同样都是那样又粗又扭曲,简直就像爬了两条大蜈蚣在他脸上似的,这还是白天,若是半夜里冷不防瞧见,肯定会被收去半条命!」 「打死我也不要挑他!」 「我也是!」 「我……我想回家……」 「我们没有家了,佩如,娘家没人,婆家也不敢收留我们,你能回哪去?」 「那……那我该怎么办?」 「没办法,既然左看右看都不中意,就拿我们原先的条件来做选择吧!」 韩梅、锺佩如和廖映雪三人都很快就挑选出符合她们条件的夫婿,最后轮到琥珀时,她却苦着一张脸,迟迟不知该如何选择才好。 她要如何从一群又高大又壮硕,既蛮横更粗野,而且看上去百分之百脾气绝对不会好到哪里去的男人之中,挑出一个又瘦又小,既老实又忠厚,而且看起来又脾气好好的最佳夫婿人选呢? 呜呜,她挑不出来啊! 「琥珀,快点啊!就剩下-了。」 「可是……可是我挑不出……咦?」 犹豫的目光骤然定住,面纱下的双眸瞠得老大,琥珀蓦然举步急行向前,在众人不可思议的注视下停步在嘉珲面前,后者更是一脸错愕的低眸瞪住她。 她想干什么? 仰着脸认真端详他片刻后,琥珀突然对他勾勾手指头,他狐疑地俯下脑袋,她踮高脚尖在他耳边低语。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嗄?」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可以。」 「那……能不能请你笑一下?」 「-?!」 「请你笑一下。」 嘉珲迟疑了会儿,勉强咧出笑容来,心里早已准备好对方会马上尖叫着逃开──他很清楚自己脸上的疤痕在露出笑容时会展现出什么样的骇人效果,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被吓到,当他不经意自水面上看见自己的时候。 没想到对方不仅没有被他脸上蠢蠢蠕动的蜈蚣骇得连滚带爬地逃走,还伸出两只柔嫩的小手在他脸上又摸又比又量度。 半晌后,她满意地收回手,退后一步,郑重宣布,「我要嫁给你!」 全场顿时轰然,嘉珲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 「我?」 「对,你。」 「你确定?」 「非常确定。」 不,他的耳朵没有毛病,是眼前的女人眼睛有问题。 她瞎了! 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夕阳西没,暮霭四起,循沦湖的水面化为一片雾蒙蒙,水面上的各种浅红、深绿浮萍,以及绽放出洁白芦花的芦苇荡也仿佛在水中摇曳,蓦而一阵风吹来,苇叶发出悦耳的轻笑声,天空飘飞起万千蝶翼。 而远处,凫游在开阔水面上的红嘴鸥仿佛初春尚未融尽的点点冰雪,白羽毛黑翅膀的丹顶鹤自茂密的芦苇荡中-动长翼腾空而起,宛如仙女凌空般翩翩飞舞。 终于,最后一点火花在水平线处燃尽,湖畔的喜宴却正热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有人跳舞有人欢唱,充分流露出关外民族的豪迈与洒脱。 如果不是恰恰好每一个部落联盟都「分」到一个汉女,恐怕这场喜宴也无法如此尽兴欢乐,或许有人会摸黑到暗处里去打一架,然后隔天就会来上一场更大的,搞不好再过两天就变成战争了。 幸好,末了是最公平的状况,皆大欢喜,大家都没话说,于是在琥珀说出她的选择之后,四位汉家娇娇女当场就嫁给了她们各自挑选的夫婿,然后新娘分别被送入充当喜房的毡帐里,新郎被抓去灌酒,直到有人喝醉开始闹场,四位新郎才有机会溜走,快快去检视他们的新娘子长得到底能不能见人。 双目困惑地凝注跪坐在毛皮上的新娘,嘉珲百思不得其解──新娘为何会挑上他?或者,是她脸上也有缺陷,所以故意挑上他,以免被对方所嫌弃? 没错,肯定是这样。 嘉珲对自己点点头,觉得自己所推测出来的理由无懈可击,再也没有更合乎逻辑的推论了。于是不再迟疑,两步上前去掀开新娘的红巾,心里准备好即将要见到的新娘容貌八成是跟他半斤八…… 蓦地,他抽了口气,呼吸静止了,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女,一个艳丽夺目,美得无与伦比的仙女! 在火光照耀下,她的肌肤闪耀着仿佛水晶般无瑕的光彩,五官更是精致美丽,宛如天上星辰般的双眸、挺俏的鼻梁、如雕像般的颧骨、玫瑰色的双颊、微翘的鼻尖、细致的下巴,以及水蜜桃般的绛唇,完美地镶嵌在心型的脸蛋上。 她美得令人目瞪口呆,神魂颠倒,只需要一眼,就足以夺去人的呼吸,掳掠去人的心神,就如同他此刻这般。 嘉珲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呼吸多久,他的两眼始终无法自主地胶着在她那副出水芙蓉般的娇颜上移不开视线,直至她出声说话,他才惊觉自己若是再不吸入一点空气进肺里的话,他的小妻子就得作寡妇了。 「对不起,我很丑是吧?」琥珀歉然低喃。「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所以你可以不理会我没关系,我可以谅解的。」 丑?谁很丑? 「呃?」她在说什么为何他听不懂? 琥珀可怜兮兮的勾了一下唇角。「小时候明明大家都说我很可爱的说,不知道为什么,长大以后就变得这么丑了,唔……我想以前他们都是在安慰我,不忍伤我的心吧!」 嘉珲双眉陡然挑高,终于听懂她在说什么了。「你很丑?」 「对不起。」琥珀低头认错。 她在开玩笑? 还是故意藉此来反讽他脸上的疤痕? 嘉珲认真考虑半晌,最后决定她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也不可能只为了找机会反讽他而嫁给他,所以…… 她是认真的?她真以为自己很丑? 「到底是谁告诉你你很丑的?」 「苏老夫人呀!」琥珀眨着明亮如星的大眼睛。「之前我定过亲,苏老夫人原该是我的婆婆,但是后来我的未婚夫死了,所以她也不能算是我的婆婆了。」 管她是谁……「她到底是怎么说的?」 琥珀叹息。「她很老实的告诉我,说我是天底下最丑陋的女人,人见人怕,鬼见鬼惊,所以最好随时随地戴着面纱,免得一个不小心活生生吓死人,那罪过可就大了!」 「你相信她说的话?」这小女人的眼睛真的有毛病吗? 「当然相信啊!每个人一看到我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两颗眼珠子瞪得像铜铃那么大,哪!就像你刚刚那样,好像见到鬼似的,那我不是鬼嘛,所以一定是我长得真的很可怕呀!」琥珀委屈地咕哝。 明明是惊艳,为何到了她嘴里竟然变成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呢? 嘉珲哭笑不得地连连摇头。「没有其他人说过你不丑,你很美吗?」 「有啊!不过他们会那样说也只是为了安慰我,有一回伺候我的婢女也那么说,苏老夫人就很生气的把她赶出府去了,说是会说谎的下人她不要。自那回之后,苏老夫人就命我戴上面纱,除了睡觉以外都不能摘下来。」 「-跟她住在一起?」尚未过门怎会跟婆婆住在一起? 琥珀颔首。「原本我爹说我的未婚夫不是好人,不想把我嫁给他,但随后不久我爹就过世了,那年我才十岁,又没有其他亲人可以依靠,他就请求皇上把我许给他,然后苏老夫人就把我接过去,说要教导我为人妻之道。」 十岁? 难怪。「你现在几岁了?」 「过年就十六了。」 唇畔挂上嘲讽的笑,嘉珲盘膝在她身旁坐下。 他终于明白了,十岁,正是少女最清纯易感的年纪,被那样天天在耳边「谆谆教诲」,五年过去,不被彻底洗脑才怪! 至于那位苏老夫人为何要那么做,原因也不难猜──纯粹是基于嫉妒心理,虽然那样的老女人会嫉妒一个小姑娘,说起来也实在是可笑得很。 不过也有可能是那个老女人她儿子的要求,十岁就把媳妇接回家,又说媳妇太丑要她戴面纱,明摆着就是企图先他人一步把琥珀抢到手,然后又不愿意让人家知道他有那么一位倾国倾城的未婚妻,免得有哪位他违抗不了的大爷来抢。 譬如皇帝老太爷若是知道琥珀的绝美绝色,恐怕会跑第一个来抢。 因之所以才会命令她戴面纱,只为了把她藏起来,躲过所有人的觊觎,避过皇帝老太爷的强取豪夺。 许他强取豪夺别人,可不许别人来强取豪夺他的。 这样的未婚夫,幸好上天有眼,早早请他归天,虽然给那个恶婆婆欺负了几年去,可最后还是没让她糟蹋在他手里。 「你叫什么名字?」 「琥珀。」 「好,琥珀,如果我告诉你,你真的很美,你会怎么说?」 琥珀露出感激的笑,甜美又可爱,美极了。 「我会说谢谢你,可是我不希望你为了安慰我而说谎。」 谎言当作事实,事实反当是谎言,她也真是够糊涂了。 「那就算了,但是……」嘉珲摸上自己脸上的疤痕。「你能不能老实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挑上我?你没看清楚我脸上的疤痕吗?」 「当然有啊!那两道疤那么明显,想不看见都很难呢!」说着,她挺直身,两手搭在他肩头上与他面对面,好奇地凝睇那两条蜈蚣细细端详,还用手顺势徐徐抚摸下来。「你是怎么受伤的呢?」 嘉珲注意到她眼里只有好奇,没有一丝半毫的嫌恶或畏惧。 是啊!如果她认定自己是天下第一丑女人,自然不会在意别人有多么丑陋可怕,也可能是她的审美观早已被彻底扭曲了,甚至于她根本就分不清何谓美丽,何谓丑陋…… 「老爷子。」 「嗄?」 「熊。」嘉珲一动不动,由着她仔细端详。「不过我们通常称之为老爷子,这是我们的习俗,对于猛兽我们不能直呼其名。」 「真的?好有趣喔!」然后,她又注意到他的琵琶骨上方也有一道撕裂伤。「那这个呢?」 「兽王。」 琥珀眨眨眼。「那又是什么?」 「老虎。」 琥珀点点头。「名副其实!」 「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挑上我?」她忘了,他可没忘。 琥珀扬起一抹顽皮的笑,手指头往他颊上点了一下。「因为这个。」 「酒窝?」嘉珲不敢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颊。「你因为我的酒窝而挑上我?为什么?又不只我一个人有!」 「是没错,可是刚刚好在这个位置上的只有你啊!」张着小手,琥珀开始测量给他看。「哪,瞧,恰恰好在人中的中线和眼尾垂直线的交叉处,再用我的手来量度,两边都恰恰好是一根手指头的距离……」 难怪她会摸着他的脸测量半天。 「……就跟我爹一样,不过当时我还小,要用两根手指头去量,现在我长大了,用一根手指头刚刚好。」说完,再补充。「我奶娘说的。」 「我还是不明白,你……喜欢这种酒窝?」嘉珲疑惑地问,还是不太了解她说的是哪种酒窝……不,他根本不了解她到底在说什么。「不对,这跟你奶娘又有什么关系?」 「好喜欢啊!」琥珀正经八百地拚命点头。「你不觉得你的酒窝好深、好迷人吗?远远的我一眼就注意到了呢!」 嘉珲哭笑不得。「从不觉得。」至少它们没有迷惑过他。 「你瞧,一般人的酒窝都是长在这……」她指着他的酒窝再下面一点。「而且都比较小,也不深;就算位置对了,可是拿我的手指头去量距离又不对了,可能是我的手指头太长……不,不是我的手指头太长,明明是他们的酒窝长错位置,看,你的就恰恰好对位置,距离也正确,所以不是我的手指头太长,绝对不是!」 又不是种芋头番薯,随便你爱长哪里就长哪里。 「酒窝就酒窝,」嘉珲越听越是迷糊,这对酒窝跟了他二十八年,他怎地不知道它的位置跟距离还有这么大的学问?「为什么一定要符合这些个条件?」 「我奶娘说的呀!」 这到底关她奶娘什么事了? 「她说什么?」嘉珲越来越头痛了。 「她说有这种酒窝的人……」 「如何?」 「都是纸老虎!」 「……你说什么?!」 嘉珲蓦然发出一声惊人的低吼,额上的青筋瞬间爆出好几条,熟知他的脾气的人必然会立刻逃到长白山上去躲在冰洞里,等明年雪融后再出来,就算不熟,看他的模样也够恐怖了,横眉又怒目,那两条蜈蚣扭呀扭的好像真的要爬下来了。 她竟敢侮辱他! 才刚嫁给他,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惹火他吗? 可奇怪的是琥珀竟然不害怕,还有胆露出笑容。「就跟我爹一样嘛!我爹啊!他一眼看上去好凶的样子,害我都不敢亲近他,那我奶娘就告诉我,其实他是纸老虎,外表凶,心里头可软得不得了,因为他有那对酒窝。真的耶!不管我怎么顽皮,我爹都拿我没可奈何,有时候我皮得过了火,他忍不住训斥一顿,可只要我硬挤出几滴泪水来,他马上就投降了,好灵喔!」 见鬼,原来是这种纸老虎。 嘉珲啼笑皆非地收回怒容。「我跟你爹有一模一样的酒窝?」 琥珀颔首。「对,位置完全一样,距离也没错。」 她竟然是因为他脸上的窟窿而挑上他? 这种选择未免太可笑了。「所以-才挑上我?」不过他一点也笑不出来。 琥珀又颔首。「只有你有嘛!」 「因为你相信只要我跟你爹有同样的酒窝,你就可以像吃定你爹一样的吃定我?」她真的长大了吗?确实长大了吗?居然会相信这种骗小娃娃的话。 琥珀再颔首,非常肯定的。「没错,因为你们都是纸老虎。」 或许他应该先想办法把脸上的两个酒窝填平,她就不会再用那种刺耳的名词来形容他了。「你为什么一定要吃定我?」她看起来纯真,其实是那种喜欢控制男人的女人吗? 「这样你才不会欺负我、虐待我嘛!」琥珀理直气壮地说。 嘉珲一阵愕然,旋即沉下脸。「谁欺负过你、虐待过你?」 琥珀忽地矮身坐回小腿上,别开眼不吭声。见状,嘉珲也没再追问下去,即使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出来答案是什么。 好了,一切都已水落石出,现在他又该如何是好? 看她对自己所相信的一切是那样根深柢固地认定绝对不会有错,想要说服她的以为、认为、认定全都是错误的企图,有九成九是白费时间的愚蠢行为,但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在他们已拜堂成亲之后,他还能如何? 算了,既然难以说服她,他们又已成了亲,就顺其自然吧!不过他从来不愿意勉强任何人,所以…… 「你确定你愿意跟我?」这件事他非得再三确定再确定不可。 闻言,琥珀即刻回过眸来,一脸惊惶。 「你觉得我实在太丑,丑到你无论如何忍受不了,所以不要我了吗?」 天哪!这种话无论如何不该轮到她说吧? 「算了,只要你不后悔就好,我们睡吧!」他累了,比起与黑熊、老虎搏斗一场,和他的新娘子沟通更疲累。现在他只想好好睡一觉,洞房花烛夜的事,以后还多的是时间去完成。 「哦!」 琥珀马上背过身去,嘉珲注意到她的耳根和脖子都红了。 「你在做什么?」 「脱衣服啊!」 「……」 「我没成过亲,也没人告诉过我洞房夜该做什么,所以这种事我是不-的啦!最多我只看过公狗母狗交配,韩梅姊说就跟那个差不多,映雪则说女人只要把衣服脱光光,剩下的交给男人就行了。」 话落,她羞答答地回过身来,嘉珲顿觉脑袋仿佛被雷殛般一阵眩晕,瞪着她那一身白晰无瑕宛如凝脂玉般的肌肤,再一次忘了呼吸。 她的双峰是如此坚挺饱满,腰肢是如此纤细柔美,臀部是如此丰润性感,玉腿是如此修长挺直,她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诱惑着他,使他血脉偾张,欲望有如火山一样爆发…… 她真的只有十六岁吗? 嘉珲立刻改变主意,决定要把今天该做的「工作」完成之后再睡觉。 而当琥珀看到他脱掉皮袍衣裤和靴子时,她的心跳差点停止,换她移不开视线地直了眼,即使她心里很明白不应该如此公然注视一个赤裸的男人,但她控制不了自己,因为好奇,更因为惊奇。 不过这不能怪她,如果他不是拥有如此雄伟壮硕的身材,她就不会这般失态,所以这都要怪他,对,要怪就怪他! 赞叹的眼神一一流连过他宽阔的肩膀、健壮的胳膊、结实的胸膛、瘦削的臀部和强劲有力的大腿,他全身的每一寸肌肉都在炫耀着惊人的阳刚力和无可匹敌的男性气魄,令人无法不慑服。 最后,她的目光惊恐地停留在某个最惊人的部位,拚命吞咽口水。 「夫……夫君,你确定交给你没有问题吗?那个……那个公狗好像没有那么大耶!」 几乎所有人都做了同样的推测,断定琥珀必然是有某种缺陷,或者其貌不扬,甚至很丑陋,所以才会刻意挑上安达嘉珲作夫婿。 你丑我也丑,大家谁也别嫌谁。 所以翌日清晨,嘉珲甫踏出毡帐,一眼就注意到等候在外面的达春满眼、满脸、满身的同情,他不禁莞尔,回身把毡帘拉好,再留下几句吩咐。 「守在这儿,千万别让任何人乱闯进去。」 「如果夫人要出来呢?」 「跟紧她,用你的性命保护她!」 但是当嘉珲和劾里钵、副宰相派来的使者,以及所有酋长们沟通过各方的意见与意愿之后,回来却只见达春依然守在毡帐外,已经无聊到闲着抓蛐蛐玩了。 「她还没醒?」 达春耸耸肩。「除非她从后面跑了。」 嘉珲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但仍忙不迭地赶紧拉开毡帘进去,继而失笑。 羊毛毯上根本瞧不见半个人,只有一团乱七八糟的长毛毯堆在正中央,圆溜溜的,根本不像有人睡在里头,不过这堆长毛毯长着一双女人的纤细玉足。 眼角一瞥,蓦见羊毛毯上沾了几许血迹,嘉珲又探出头去。 「去准备一桶热水来!」 实在没料到她竟是如此酣睡的人,竟然直到他把她抱进热水中,她才猝然惊醒过来。 「咦咦咦?我……我在哪里?」 一手扶着她,一手用毛巾温柔地擦洗她身上的血迹与残余,嘉珲始终面带微笑,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由茫然到困惑,再若有所思,进而逐渐回想起一切,最后满脸通红。 「还痛吗?」声音也温柔得连他自己都感到非常意外。 他向来不是个温柔的人,也不懂得温柔到底是什么东西,身为部落酋长,更不允许他随便乱温柔,但此时此刻面对纯真稚嫩、直率美丽的她,他才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并不是不懂得温柔,而是从来没有人能够牵引出他的温柔。 事实上,自他脸上多了两条蜈蚣之后,他也很少出现笑容……不,是根本笑不出来,至少在外人面前他绝不会笑。 「呃?」琥珀羞赧地别开眼。「啊!不……不怎么痛了。」 「会骑马吗?」 「我爹教过我骑马射箭。」 「很好,不过待会儿你最好还是和我共骑。」 「要回你家了?」 嘉珲颔首。「我们已经开过会,最好早点回去,下个月就会开始下雪了,我们必须去狩取猎物回家过冬。」 「打猎?」琥珀双眼一亮。「我也去好不好?我的射箭技术也很不赖喔!虽然很久没射了,不过只要稍微复习一下应该没问题。」 嘉珲笑笑。「再说吧!」 待她穿上他为她准备的女真人团袍-裙后,拢起一头乌云,再看看他垂在脑后的长辫子,不禁迟疑了起来。 「头发该怎么办?」入境该随俗,她当然不能再梳汉族发式了。 「辫发盘髻,很简单的。」嘉珲转至她身后。「来,我帮你梳一次,以后你就可以自己来了。」 半晌后── 「真的很简单耶!」然后,她又拿起面纱…… 「你还要继续戴面纱?」 「我不想吓到别人啊!况且……」琥珀仔细戴好面纱。「就算你不在乎,我也不想让你被别人嘲笑嘛!」 不用别人来嘲笑,他已经在嘲笑自己了。 「难道你准备一辈子都戴着面纱?」 琥珀螓首微倾。「你不喜欢我戴面纱吗?」 「不喜欢。」这非关美或丑,而是因为戴面纱既不方便也很危险。「无论是在森林中也好,在旷野中也罢,我们都要靠五感来提高警觉性,你戴着面纱等于是削弱了眼力和嗅觉的功能,这是很危险的事。」 「原来如此,那……」琥珀想了一下。「回到你家之后再拿下来好了,起码你的族人不会嘲笑你。」 听她左一句嘲笑,右一句嘲笑,嘉珲连苦笑都扯不出来,只好拚命叹气。 这个小女人早晚有一天会逼疯他! 四个相互结伴来到蛮荒旷野出嫁的女孩,她们在分开前的道别场面确实相当悲壮,哭天喊地,哀天又叫地,黑龙江、松花江、牡丹江和嫩江汇聚一处,说不决堤淹大水才怪,还有一个抱住另一个的大腿,打死不放手,差点把人家的-裙都给扯下来了。 「你还在哭吗?」 四蹄飞奔声中,嘉珲低声询问躲在他怀中饮泣的琥珀,同时细心地再把她身上的雪白风袍拉好,包妥她的肩膀,裹住她的腿部,然后轻轻挪动她的坐姿,让她的臀部更平稳地安放在他坚实的大腿上,最后再用有力的手臂紧紧扣住她柔若无骨的腰肢。 「……」 「为什么?」 「她……她们……」 「你已经嫁给了我,是我的妻子,我会保护你、照顾你,不需要依赖她们。」 啜泣声静止,片刻后,她可怜兮兮地仰起娇靥,面纱因泪水而紧贴在她脸上,形成一副极为撩人的景象。 「真的吗?你会保护我、照顾我,即使我是这么丑陋?」 真希望她不要再提起她有多「丑陋」了! 「不关美或丑,你是我的妻子,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照顾你。」 「不会欺负我、殴打我、凌虐我,即使我是这么丑陋?」 为什么每句话她都得要提起她有多「丑陋」不可? 「别人如何我不管,但我是绝对不会欺负、殴打、凌虐我的妻子!」为免她再继续疑问下去,他又追加了一句,「我发誓!」 面纱后的清澈水眸认真地凝视他片刻,她嫣然浮起一抹笑。 「我就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尽管我是如此丑陋,你还是对我这么好,这么体贴我!」 该死,如果她再提一次她有多「丑陋」,他一定会当场发疯,抓狂给她看,特别是在他正因为她紧贴在他胸前的柔软娇躯,还有自她身上飘散出的诱人气息而紧绷得疼痛不已的时候,说不定下一刻他就忍受不了,马上把她拖到路旁草丛里去厘清她的疑虑,证明他有多不在意她的「丑陋」。 见鬼,现在的他就像一条随时准备爬上母狗身上解决发情问题的公狗! 至少他比公狗「大」……她说的……昨儿夜里……就在他流着口水扑向她之前……天哪!他到底在想什么? 够了,他决定开始计算今年冬天需要狩猎多少野兽才足够全村寨的人分配,直到他的紧绷消除,脑袋回复正常为止;如果这还不够,他可以继续计算他们的羊只可以产生多少羊毛,编织多少羊毛毯,卖多少钱,或者交换多少物资…… 「夫君……」 「我叫涅剌古安跋嘉珲,你可以叫我嘉珲。」也可以计算明年的马市交易上,他们的马可能卖掉多少…… 「涅剌古安跋嘉珲?好长的名字喔!」 「涅剌古是姓,安跋嘉珲是名,就是汉语大鹰的意思,安跋是大,嘉珲是鹰,族里的人都叫我嘉珲,外人才叫我安跋嘉珲。」或者计算播种季来临时,需要拨出多少人手去田里…… 「咦?」琥珀两眼惊讶地往上瞅。「你会汉语?」 「跟你一样,大致上都懂,但不是很流利,因为不常用。」还可以计算必须猎来多少珍贵的紫貂,才有足够的毛皮将她全身包裹起来…… 「哦,那……我想请问夫君,在出发前你曾对我说过下个月就要开始下雪了,可是现在才九月,不是只有在过年前后才会下雪吗?」琥珀困惑地问。「有时候一年下来也不过下个把个月小雪而已,并不会造成任何问题,根本不需要担心嘛!」 再计算需要多少张虎毛皮才足以铺满她的……下雪? 嘉珲的目光猛然往下掉,不安地瞪住她。「-之前住的地方不常下雪?」她不提,他还真的没想到这个问题,可她一提…… 天哪,这个问题可不是普通的严重呀! 「这个嘛……」琥珀想了想。「其实也不是不常啦!差不多一、两个月吧!不过我觉得并不是很冷啊!最多衣服多穿两件就好了咩,小时候我还常常偷溜出去玩雪玩得被奶娘骂呢!」 嘉珲的表情马上垮成一片烂糊的面饼。「可是在这里,一年起码有四、五个月雪期,两、三个月的冰封期呀!」该死,在这种天寒地冻的气候里,纤细娇弱的她能捱过多久? 「结……结冰?」琥珀惊愕得张口结舌。「不是吧?」 嘉珲没有回答,已经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兀自攒眉苦思该如何帮助她度过这等严酷的考验。 他可以不让她操持家务琐事,可以多派几个奴隶细心伺候她,可是他不是神,改变不了酷寒的天候啊! 而骑乘在一旁的达春从头听到尾,也从头看到尾,听得他嘴半张,看得他眼大睁,既惊异又迷惑。 虽然不曾见过面纱下的真面目,不过既然夫人自己都承认自己很丑,而且还承认了很多次,事实必然就是如此──她确实很丑,而且是丑到见不得人,只好躲在面纱后面,可是嘉珲却对她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温柔和体贴,难不成他有偏好丑女人的怪癖? 或者她长得不怎么样,可是有一副特别撩人的身材? 床上功夫超好? 「……达春?达春?」 骤然回过神来,达春这才惊觉琥珀在叫他。「啊!什么事,夫人?」 面纱飘动了一下。「不要叫我夫人啦,好奇怪喔,叫我琥珀就行了嘛!」 偷觑嘉珲一眼,见他没有任何反应,达春决定酋长大人没有任何意见,打算任由他自己决定就好,所以他也很爽快的决定:没问题。 「好。你刚刚叫我有什么事吗?」 「哦,对了,这里真的会下那么久的雪吗?还结冰?」 「当然是真的。」 「……美吗?」 「美?什么东西?」 「雪啊!」 「雪?」女人美不美他清楚得很,可是,雪?他只知道口渴的时候可以吃雪,还有雪太多会冷死人。 「我听人说过,雪景很美的。」 「这个嘛……」达春猛搔后脑勺。「我没注意过,不过想玩的话还是很有得玩的喔!」 「咦?可以玩吗?好玩吗?」 「当然好玩,像是雪地赛马、雪地男女博克赛、雪地射箭比赛和雪地赛跑等都非常有趣,奖品也很不错哟!」达春眉飞色舞地诱惑搞不清楚状况的小女人。「譬如赛马的奖品是骏马一匹,射箭比赛的奖品是黄金弓箭一副。」 「骑马射箭我都会,那我就可以参加-?好,我要参加!」琥珀立刻兴奋地报名第一号。「赛跑大概不行,不过,什么是博克呢?」 「角抵。」 「角抵?男人跟女人?」琥珀惊呼。「怎么可能?」 「角抵不只靠体型和力量,技巧更重要。」 「这样吗?」琥珀略一沉吟。「好,教我!」 教她?要他教她? 这不太适合吧? 达春还没来得及回绝,已先听得一声愠怒的低吼。 「不准!」 「为什么?」琥珀马上仰起脸对上嘉珲阴郁的眼,不悦地质问回去。 「因为我说不准!」开玩笑,他怎么可能容许她去和其他男人贴身角力做肉搏战! 「小气!」 小气? 男人在这种时候有权利小气! 如果她真的以为他有一对和她爹亲一模一样的酒窝,她就可以把他当作纸老虎般随心所欲吃定他,现在他就要来证明她是大错特错! 不管她有多美,涅剌古族的男人是绝不会让女人爬到头上去撒野的,她最好早点明了这个事实,免得将来日子难过。 「不准就是不准!」 「理由?」 「没理由!」 「霸道!」 「我是你的丈夫,有权霸道!」 「你……」琥珀撅起嘴,四眼瞪了半天,蓦然哼一声愤然别过脸去。 达春失笑,但在嘉珲的危险瞪视下马上又收回笑声,眼观鼻,鼻观心,一本正经地修心养性。 一炷香后,自怀中始终挺直僵硬的娇躯,嘉珲可以感受到小妻子依然处于极为不悦的情绪之中,于是他决定她应该已经了解到想随心所欲的吃定他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现在他可以稍微表现一下其实他也不是太小气了。 「你可以参加女人的博克赛。」再补充,「在你习惯这里的严寒季节之后。」 嘻嘻嘻,他果然是只纸老虎! 虽然他高大魁梧得像株松树,强悍勇猛的气势比爹爹更骇人几百倍,但他确实是只纸老虎,所以她根本无须害怕他,因为他将会如同爹爹一样任由她「为非作歹,耀武扬威」,只要她使用对方法,她就可以随心所欲的吃定他,就像刚才,她不是已经赢了一回吗? 是的,她完全不必害怕他,因为他只不过是只纸老虎而已! 琥珀立刻放软了身躯,「谢谢你,夫君。」并很满意地回应出她的感激。「请问博克赛的奖品是什么呢?」赛马的奖品是马,射箭的奖品是弓箭,博克的奖品不可能会是人吧? 「女奴隶一名。」 「……」 第三章 他的族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酋长已经娶了老婆。 这点由他的马匹一踏入村寨里,人都还没来得及下马,一大堆人就争先恐后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抱怨不已,更没有人注意到他怀里多了一个睡得正酣熟的小「包袱」上可以得到充分证明。 「太过分了,酋长大人,明明说很快就会回来了,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呢?」 「至少派人捎个消息回来嘛!」 「放牧牛羊的人都回来了说!」 「渔猎的人已经捕回来好几趟渔获了!」 「负责狩猎的人也已经先行由阿克敦带领出去半数人了,剩下的人再不出发,今年冬天的兽肉就不够大家分了啊,酋长大人!」 「对啊!今年我们还要负责提供十匹麋鹿给辽狗耶!」 他的族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酋长已经娶了老婆。 除了苏勒。 如同他的姓名含义──聪睿贤能,他是个聪慧又有谋略的人,是嘉珲最信赖的的左右手之一。 他一眼就注意到酋长怀里睡着一个小家伙,而且酋长还非常宝贝怀中的小家伙,看他好像抱着一个脆弱的小娃娃似的小心翼翼,尤其一旁的达春还咧嘴笑嘻嘻地猛对他挤眉弄眼,实在非常恶心,害他清早吃的夹肉饽饽一时全涌到喉咙口,差点就喷出来。 这种状况确然有必要先由他赶走所有族民,再逮来酋长大人倒吊、鞭打、火炙、针刺严刑拷问一番,以满足他心中强烈的好奇。 酋长大人注视怀中人的温柔眼神实在非常可疑。 「好了,大家稍安勿躁,既然酋长已经回来了,一切问题应该都可以得到解决,所以大家可以各自回去准备,随时都可能要出发到东山岭去了。」 他的族人没有人知道他们的酋长已经娶了老婆。 但是他的族人都非常信任依赖他们英明强悍的酋长大人,因此一听到苏勒这么说,立刻一哄而散各自回去作准备。 马儿这才继续踱步前行,苏勒跟随在一旁,一边做报告,一边暗自揣测酋长大人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告诉他那个小家伙是谁? 「我在东边又加了一层围栅,以免像去年春天一样,『老爷子』一推就倒。」 「很好,每年春天冬眠刚醒来的『老爷子』都是从东边下山来找食物的,这点确实该防。族人的屋舍呢?」 「该重建的已重建好,该修补的也修补完成了。」 在大部分的女真人依然以毡帐为家,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时,唯有嘉珲的涅剌古族早在七、八年前便已安定下来。简陋的圆木草屋茅舍依山谷而建,土坯栅木作间墙,群聚为一村寨,而木屋内也仅有三面炕,不论吃饭睡觉或做手工活儿,一律往炕上爬。 与汉人的屋宇楼阁相比,女真人的草屋茅舍确实非常简陋,连绵一整片竹篱陋屋,就像是汉人那种生活极端艰苦,潦倒又困厄的贫困农村,然而屋舍虽简陋却非常坚固扎实,高大坚毅的涅剌古族民个个都是一脸乐观开朗的笑容,欣喜又是一年平安度过,粗圆木围墙内的村寨洋溢着一片恬淡安详的平和气氲。 在这当中,只有一栋圆木屋比其他屋舍大上两倍不只,而且干净端整又附门廊,屋前还有一大片空地,空地正中央有一座高台,这便是涅剌古部酋长的住屋,虽然嘉珲仅有一人独居。 屋前,嘉珲勒住马缰,掀开风袍一角对里面的人说:「醒醒,琥珀,已经到家了!」 话才刚说完,风袍就被抢回去蒙住。「讨厌啦!很冷耶!」 嘉珲叹着气,再一次掀开风袍。「琥珀,到家了!」 风袍又被扯回去蒙住。「不要啦!再让人家睡一下下嘛!」 「琥珀……」 「吵死了!」 为免小妻子劳累过度,嘉珲已经把行程拖慢到不能再慢了,每天近午才出发,天未暗便扎营,前行的速度媲美乌龟爬,硬是把两天的路程延长到六天。 虽然在前两日里,她整天都精神奕奕地忙着欣赏这一片与江南景色截然不同的雪岭莽原风光,好像她在中原汉地天天都嘛骑在马背上过日子,早就习惯了;然而到了第三、四天,即便是在马上,她也能酣甜地眯个午觉;最后两天,她几乎整日都像只小猫咪似的窝在他怀里,当他的大腿是床垫,手臂是枕头,睡得东倒西歪。 她果然承受不了这种辛苦羸顿的生活。 嘉珲无奈地暗忖,抱着怀中人儿下马,踏上门廊,在苏勒益发好奇的目光下,达春抢前一步替他打开屋门。 「达春,把行李拿到我的房门外。」 「丝绸呢?」 「交给苏勒,让他去平均分给所有族人。」 依女真人的习俗,房舍屋门必开南向,进门为堂屋,西面放置萨满神坛,东间为灶房兼堂屋,存放杂物和做饭,西两间为居室,皆为南北通炕,前为客屋,来客住西炕,长辈住北炕,晚辈住南炕。 后屋则是嘉珲的寝室,南炕西首置木制炕柜迭放被褥,北炕西处置木箱一对,摆放嘉珲的衣物和私人物品,南北炕皆设幔帐,西炕前面地中放一张矮四方桌,西南北座各置一铺垫,简单,但大方舒适。 嘉珲的寝房从不曾请任何女人「光临寒舍」过,直到他将琥珀抱进去。 「客人不是应该住前屋吗?」协助达春把琥珀的行李拿进屋里来的苏勒没有直问,而是拐弯抹角地问。 达春却只会嘿嘿笑,看上去更令人恶心了。 「女人?」虽然不太可能,但…… 达春依然嘿嘿笑。 「到底是谁?」语气已经不太好了。 达春还是嘿嘿笑,苏勒不禁瞪过眼去,但达春仍旧保持嘿嘿笑的嘴脸──尽管瞪吧!就算苏勒把眼珠子瞪得掉出来滚到地上去也不关他的事,又不是酋长大人,有什么好怕的! 苏勒正想一拳揍掉达春那可恶的的嘿嘿笑,嘉珲自他的房里出来了。 「嘉珲?」 苏勒想问的是睡在嘉珲房里的人究竟是谁,嘉珲却故作不知地盘膝往铺垫上一坐。「说吧!到底有多少问题?」 苏勒只好与达春分坐对面两边,顺便再多瞪达春一眼。 「其实也不是真有什么问题,而是你一直没有消息回来,族人们无法不担心,毕竟现在还没有人能够接替你的位置。」 嘉珲点头表示他明白了。「庄稼收获情况如何?」 「不好。」简简单单两个字传达了最坏的状况。 嘉珲摇头叹息,朝达春使了一下眼色,再继续问:「马牛羊?」 「只损失了一头母羊,但繁殖情况比我们预计中更好。」 嘉珲流露出满意的表情。「渔获?」 「丰收!」 「国相(女真部落联盟里负责管理联盟事务的人)来通知过了?」 「对,今年咱们涅剌古部负责上贡十匹麋鹿。」 「还是比五国部轻松。」嘉珲喃喃道。「狩猎?」 苏勒没有即刻回答,待达春将取自灶房里的酒和碗放下,他先为嘉珲斟满,然后……哼!达春可以自己倒。 「阿克敦按照预定时间先行带走一半人手,余下一半等你回来。」 「他带人上哪儿狩猎?」 一口气喝下半碗,横手抹去酒渍,「桃山。」苏勒说。「那儿野猪最多,还有马鹿。」 「『老爷子』也最多。」 苏勒耸耸肩,要猎物就得有被当成猎物的勇气,否则没有资格当猎人。 「你什么时候要出发?明天?」 嘉珲沉默了下。「不,再过两天。」 再过两天?有没有搞错,他已经迟了很久了,居然还想更迟一些?他什么时候开始如此怠惰了? 「可是……」苏勒正想问出心中的诧异,蓦而发现达春又开始挤着眼冒出暧昧的嘿嘿笑,心头一动,两道视线自然而然移向嘉珲的寝室方向,下意识认定嘉珲反常的原因就在那里头。「难道是因为刚刚那位──」话说一半声音突然噎住,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怎么话说一半?喝酒呛到了吗? 其他两人纳罕地朝他望去,但见他双目巨睁,整个人好像被点了穴道一样僵成一副非常怪异的姿势,嘴巴仍保持在「位」的嘴型上,手里连半碗酒都端不住,咚一下跌到桌面晃了两晃歪倒,醇红的液体霎时流泄满桌。 见状,达春不由得错愕地回眸望去,想瞧瞧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吓掉苏勒的魂,没想到仅只一眼,他自己的反应更可笑,不但将整碗酒全倒在自己身上,还噗一下喷出两管鼻血。 「唔……夫君,这里……是哪里啊?」 揉着惺忪的两眼,琥珀摇摇晃晃地出现在房门口,柔滑的丝绸内衫毫无保留地将她完美的曲线呈现出来,领口处半敞,露出一大片撩人的玫瑰红肚兜以及雪白晶莹的肌肤,由于得到充足睡眠而越显娇艳欲滴的粉颜因为犹未完全清醒而更添一抹甜蜜娇憨,妩媚动人。 这是一幕连圣人也会发狂的景象,难怪他们两人一见便丢了三魂七魄。 「夫君,他们……」 不待她说完,嘉珲便有如一道狂风也似的把她卷回房里去,大脚一踢门砰上,留下堂屋内两人依然保持原来的姿势不变,苏勒继续瞪眼张嘴,达春继续流鼻血,良久……良久…… 如果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思,嘉珲认为自己应该留下来陪伴琥珀认识他的部落、他的族人、他的家,这是他身为丈夫的责任,但身为酋长的责任感却警告他这是不被容许的事,他必须暂时把她交托给他的族人替他照顾她。 「她好美!」 「不,她很丑。」 「呃?」苏勒与达春闻言不禁相顾愕然。 嘉珲叹气。「她认为她自己很丑,是天下第一丑女。」 「-?!」那小女人很美,但脑袋有毛病吗? 「如果你告诉她她其实很美,并不丑,她会认为你在安慰她,然后反过来告诉你,她不希望你因为要安慰她而说谎。」 「……」不,那小女人是白痴。 「所以你们大可不必白费唇舌想去劝服她这件事,这件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必须好好保护她、照顾她。」 「这我们知道,不过……」达春挤着眼凑近嘉珲。「能不能告诉我们,她为什么挑上你?」 嘉珲耸耸肩。「因为我的酒窝。」 「……嗄?!」嘉珲说完即走开,表示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了,达春只好扛着更大的问号呆在原地,怎么也想不透嘉珲的酒窝究竟有什么特别,为何能独享美女的青睐? 撩起掩窗的兽皮,嘉珲望着聚集在屋前空地上的族人们,还有后面的奴隶们,「大家都到齐了?」他问。 「都到齐了,男女老幼全体,除了到劾里钵那儿轮值的一百二十人,以及阿克敦带领出猎的三十多人。」 「好,今天就先让咱们涅剌古氏族的族人认识琥珀,待明年春天雪融后再通知其他氏族。」 「咱们涅剌古部共有九个氏族,各氏族人数不一,但起码都有两百人以上,多则五、六百人,我建议到时候把各氏族族长叫来喝上一顿喜宴就行了,不需要让所有人都来凑热闹,不然咱们村寨会爆满的。」他可不想再起建村寨一次。 「可以,届时就由你来安排。」话落,嘉珲放下兽皮,回身至寝房开门探头进去。「琥珀,大家都在等你一个了,你还在蘑菇什么?」 「……对不起,你最后一句讲太快了,我听不懂,麻烦你再讲一次好吗?」 叹着气,嘉珲又讲了一次,慢慢的。 「马上好,马上好,我没有自己绑过辫子嘛!所以……嗯,好了,好了!」 琥珀终于出来了,深深浅浅的紫团袍和-裙,衬托得她越显肤白若雪,清秀细致的娇容上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却更是高雅清丽,可是她却垮着一张倾国又倾城的美美娇靥,愁眉苦脸。 「你确定真的不要我覆面纱吗,嘉珲夫君?我这么丑,如果有人被我吓死了怎么办?也许不要让女人和小孩子看见我比较好,你知道,女人家天生胆子比较小,小孩子又不禁吓。」她很认真地说。「你认为我的建议如何,夫君?」 三个男人神情怪异地互觑一眼。 「我想……」嘉珲咳了咳。「我们涅剌古部的族人个个都是胆大豪气壮的英雄豪杰,包括女人和小孩子在内,所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有人会被你吓死,对,这就是我的想法。」 苏勒与达春不约而同地噗哧笑出声。 「不过有件事最好还是先警告他们一下比较好。」苏勒笑着出屋去命令大家,「手里抱着孩子的人请先把孩子放下,拿着什么尖锐沉重物品的人也请先把东西搁在地上。」这样就不至于发生有人不小心把孩子摔在地上,或者掉斧头砸了自己的脚板子的惨事。 令人困惑的命令,不过大家都乖乖服从了。 「好,可以请夫人出去见族人了。」 于是,琥珀深吸了口气,毅然随在嘉珲身后走出屋子,勇敢地站上空地中央的高台面对所有族人,然后,就如同她所预料一般,无论男女老幼,黑压压一大片几百个人,个个一副瞠目结舌吓傻了的表情,连尖叫都叫不出口,好可怜。 幸好,没有人昏倒,更没有人当场吓死,他们果然是胆大豪气壮的英雄豪杰,包括女人和小孩子在内。 琥珀安慰自己,但仍感歉疚得很,不晓得他们会不会连作好几天噩梦?搞不好晚上不敢睡觉了也说不定,尤其前面不远处那几个拚命眨眼的少年,嘴巴张得好大好大,他们一定吓坏了。 她一边考虑应该如何弥补他们,一边仔细聆听嘉珲如何介绍他的妻子,准备把它们铭记起来流传百世,让他们的子子孙孙知道当年祖先是如何盛赞他的妻子的,可是因为嘉珲介绍她的话说得飞快,字连字,句连句,所以她听得满头问号,实在不知道该如何默记下来。记下那些问号吗? 只有最后面那几句,因为他说的比较慢,所以她才能听懂。 「……因此我想多留一天陪琥珀熟悉一下,之后再带人去打猎,各位有意见吗?」 「没有!完全没有意见!」族人们异口同声大叫,诚心诚意的支持酋长大人的决定。「酋长大人想陪夫人多久都行,一辈子也行!」 于是,嘉珲知道,仅只这一面就足够了,他的族人们已经很乐于为琥珀奉献出他们的生命。 琥珀则感动得差点掉下眼泪。 没想到不仅是她自己挑选的纸老虎夫婿丝毫不介意她的丑陋,连他的族人也能这样毫无怨言地接受她的丑陋。 他们真是好人,大家统统都是好人! 「好,那大家可以回去忙了。」嘉珲挥手道。 等大家各自散去后,琥珀立刻抓住嘉珲提出要求。 「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打猎!」 嘉珲蹙眉考虑了一会儿。「先让我看看你的箭法如何。」 于是,四人结伴到村寨旁的练箭场,途中有人听说酋长夫人要「表演」箭术,马上闻风跑来一大堆人观赏免费表演,大家都围在琥珀身后热心地大喊加油。 「你先试试射那株圆木。」 「没问题!」 琥珀立刻搭箭上弓,姿势还满像那么一回事的,下一刻,手放箭出,但见在一旁纯看热闹的达春蓦然身子一矮,箭矢惊险万分地自他头上疾掠而过,带起几根断裂的发丝,达春骇然张大嘴,不仅吓出一身冷汗,连尿都差点吓出来了。 为什么是他? 因为他没有喊加油吗? 「……这次试试射达春,看你能不能射中圆木。」 话声刚落,惊恐的尖叫接二连三,在一阵慌乱的跑步声后,四周已不见半个人影,连嘉珲自己也躲到土丘后去了。 自此而后,当酋长夫人在练箭的时候,再也没有人胆敢去看热闹,即便负责保护她的达春也只敢躲在远远的大树后偷看。现在他不用担心会被酋长夫人射中,却无法不担心另一件事。 担心她会射中自己。 好吧!她是个很识相的女人,没资格打猎,那就乖乖待在家里负责她的家务。 自练箭场回来后,琥珀正想问问自己的职责,没想到嘉珲却已先派了两名女奴隶来伺候她。 「她们……」琥珀拚命眨眼。「是干嘛的?」 「伺候你,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吩咐她们为你做。」 「可是……」琥珀露出颇为困扰的眼神。「我想自己动手啊!」 「不,」嘉珲坚定的摇头。「你们汉女的身子羸弱,承担不了族里的女人所负责的粗重工作,你很快就会累倒了。」 耶?看不起她? 「我才没有那么孱弱呢!」琥珀两手-腰大声抗议。 「-有!」嘉珲不用-腰,他只要高高在上的俯视足足矮他两个头的小妻子,气势就压过她一大截。「看看我们族里的女人有哪一个像你这么娇小瘦弱的?」 有没有搞错啊!他不嫌她丑陋,却来嫌她太矮太瘦? 更何况,她哪有瘦?她的胸部有很多肉,屁股也有很多肉,这样还不够雄壮威武吗? 「你喜欢胖女人?」她用指控的语气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嘉珲有点啼笑皆非。「我是说,你做不来那些工作的。」 现在又来说她没用了! 「谁说的?我就做给你看!」琥珀傲然扬起下巴。 嘉珲不由得皱眉,继而眼一转。「你不喜欢她们两个?」 那两个年轻女奴隶一听,急忙惶惶恐恐地抢上前来施礼。 「格佛荷、哈季兰听候夫人命令。」 「命令?」琥珀一脸怪样,继而螓首微倾,咬着手指头眼珠子乱转了半天,忽地朝嘉珲投过去狡黠的一眼,咧嘴而笑,「好,要命令是吧?那我就来命令你们……」两手一抓,一边一个,琥珀硬拖着两个奴隶往外走。「教我族里的女人所做的工作!」 「夫人?!」 格佛荷与哈季兰满眼不知所措地被琥珀硬拉出去了,嘉珲本待上前阻止,却被苏勒横臂挡住。 「嘉珲,或许她不似你所想象的那般纤弱。」 嘉珲眉攒更深。「可是……」 「嘉珲,给她一个机会吧!」苏勒低劝。 嘉珲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回身到桌旁盘膝坐下。「说吧!还有什么事没告诉我?」八成是不太好的消息,不然他们不会那么有耐心地等他主动提出来。 苏勒与达春相对一眼,习惯性地各自在嘉珲两旁落坐。 「首先,你母亲那一族部落派人来请求帮忙。」 「又是室韦人?」 「是,室韦人老是去偷他们的牛羊,偷不到就抢,他们已经损失惨重了。」 「我又有什么办法?」嘉珲愤怒地哼了哼。「他们的部落领地距离我们的领地那么远,骑快马也要三、四天才能到,我们既不能让我们的族人长期驻守在他们那儿,也不可能他们一求救我们就派人过去,所以我要求他们加入咱们这一部落联盟,这样联盟的守卫队就会定期到他们那边巡视,有麻烦找守卫队就行了,可是他们硬是不肯,究竟要我怎样?」 「他们的酋长很狡猾,以为这样就可以保持中立,将来无论是哪一个部落联盟统一女真,他都不算是战败的一方,届时他再主动加入,这样可以确保他的族人绝对不会成为奴隶。」苏勒很冷静地说。「他这么做也算是为族人着想。」 「那他就得想办法照顾自己族人的生活呀!」嘉珲忿忿道。「也不肯多花点时间去训练族人加强武力,让他们自己拥有自保的能力,成天光只顾着他的牛和羊,繁殖繁殖再繁殖,出问题就向别人求救,真是丢尽我们女真人的脸了!」 「也不完全算外人,起码两族间还有姻亲关系存在。」 「什么姻亲关系?」嘉珲轻蔑地冷哼。「我母亲娘家都早已没人了,哪里还有什么姻亲关系?」 苏勒倏地爆出哈哈大笑,笑声揶揄。「这几年来我一直这么跟你说,可是你坚持同是女真人,有人来向你求救的时候你不能不管,现在是怎么了?因为不放心把老婆留下来,所以开始不耐烦了吗?」 闻言,嘉珲不觉怔了怔,然后沉默了,片刻后,他也扬起了嘴角。 苏勒说的没错,刚刚的对话,这几年来一直不断的重复,只是愤怒和冷静的人反过来而已,但内容几乎一模一样:苏勒坚决反对继续帮那一族的忙,嘉珲也坚持必须要帮忙。如今说话的双方对调过来,彼此把彼此曾经说过的话原封不动的还给对方,他才知道有多可笑。 「原来你一直这么反对我去帮他们?」 「没错,」苏勒坦诚道。「我很讨厌那种只会利用别人的人。」 转向达春。「你也反对?」 「废话!」达春咕哝。「你要是问我,我会告诉你阿克敦也反对,他只是不敢对你说而已。」 「原来如此。」嘉珲点点头,然后沉思,半晌后── 「好,那就派人去告诉他们酋长,要嘛就加入生女真部落联盟,否则我不再管他的问题了。」 「理由?」这是对方一定会问的。 「涅剌古部是生女真部落联盟其中之一,为联盟保留战力是我的责任。」嘉珲义正辞严地说完,再淡然一哂。「这是表面上的理由。」 「那么真正的理由呢?」 「既然你们三个都反对,表示大多数族人也都反对,我不应该在违背所有族人的意愿下,又拿他们的生命去为这件事牺牲。」嘉珲的眼神非常严肃。「我最重要的责任不是我的意愿,也不是部落联盟的意愿,而是我族人的意愿与福祉。」 达春听得眉开眼笑,还猛拍嘉珲的肩膀。 「难怪族人这么拥戴你、信任你、支持你!」 「少拍马屁,我不吃这一套!」嘉珲笑骂,再转回去问苏勒,「还有?」 「当然有,呼雅部的葛卢黛女酋长是个角抵好手,你知道吧?」 「知道,如何?」 「四年前,她开出条件征求夫婿,说是谁能够在角力上胜过她,她就嫁给那个人,而且呼雅部也会加入那人所属的部落联盟,不过若是挑战失败的话,就得输给她马牛羊各一百。」说到这里,苏勒故意停下来,看看嘉珲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 事不关己的表情。 「那关我什么事?」嘉珲懒洋洋地问。 白眼一翻,「别佯装你不懂!」苏勒不耐烦地说。「国相私底下暗示我,因为呼雅族人骁勇善战,所以个个部落联盟都希望能争取到葛卢黛加入,可惜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挑战成功,反而让葛卢黛赢去马牛羊数以千计……」 说到这里,苏勒又故意停了一下,没想到嘉珲竟然打呵欠给他看。 「总之,」苏勒咬牙切齿。「国相说劾里钵希望你能去试试看,他认为你一定没有问题。」 就知道是这种事! 「劾里钵自己为什么不去?」 「超过三十五岁不合资格。」 「那颇剌孰可以。」 「颇剌孰的刀法很厉害,但角力不行。」 「辞不失?」 「他已经有三个老婆了。」 「盈歌?」 「两年前就输了。」 「格布阿勒纪喀?」 「死了。」 嘉珲面无表情,苏勒也面无表情,两人相对眼瞪眼,只有达春在一旁窃笑不已。 「就算我真的赢了,葛卢黛有九成九不会喜欢我脸上的疤。」 「有可能。」 「这种事劾里钵也不能勉强我。」 「的确。」 「所以国相应该只是建议。」 「是建议。」 「接不接受都在我。」 「没错。」 「不接受!」 「好,这个问题解决了。」 两人对答如流的把问题三言两语解决掉,仿佛他们早已演练过上千百次了似的,达春再也忍不住爆笑。 若是在两个月之前,他们可能会百般逼迫……不,鼓励嘉珲去试试看,看看能不能拐个老婆来暖被窝,不过这会儿他的被窝里已经有人了,而且还是个香喷喷、白泡泡、细绵绵的大美女,即使对男人来讲女人是越多越好,但对安达嘉珲而言,恐怕是再多一根头发都嫌太多了。 「下一个问题是……」苏勒想了一下。「啊!对了,果新。」 「告诉她我已经有老婆了,不要再来烦我。」 「了解。」苏勒继续想。「接下来是……」 才说到这里,蓦见格佛荷慌慌张张地冲进来,嘴里还乱七八糟地大叫着,「不好了,不好了,完了,完了,惨了,惨了……」 「闭嘴!」 一个哆嗦,格佛荷咬住了自己的舌头,瑟缩地瞅住脸色阴郁的酋长大人。 「酋……酋长……」 「什么事,说清楚一点!」 「那个……夫人说……说她要骑那匹一直以来都没有人能驯服的……」 话声突然停住,因为眼前已经没有半个人听她把话说完了。 嘉珲跑得比风还快,比午睡被骚扰的兽王更愤怒,在狂奔向马厩途中,他不断问自己── 他真的能够放心把他的小妻子留下来吗? 第四章 嘉珲还是把小妻子留下来了。 因为苏勒和达春用生命向他保证,他们绝不会允许夫人出任何问题;也因为他的理智不断警告他,他最重要的责任在于族人的福祉,而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所以琥珀高高兴兴的被留下来了。 是的,她是很高兴,虽然不能和嘉珲一起去狩猎确实很令人失望,但转眼一想,没有那只纸老虎在旁边-唆,村寨里的老大就是她这个酋长夫人,这是哈季兰告诉她的,依照涅剌古部的习俗,当酋长不在的时候,酋长夫人就是代理酋长。 嗯!不错,代理酋长这个名字听起来真不错,很好,她被压制了这么多年,终于有她扬威吐气的一天了! 不过,在发威之前她必须先好好学习学习这里的生活习惯与风俗,不然发错威了怎么办?还有,得让族人们更习惯她的丑陋,更习惯与她这个汉人相处,她希望他们能拿她当自己人看,因为她也准备拿他们当自己人看。 从今以后,这儿就是她唯一的家了! 「苏勒,那个……哈莲要生孩子了吗?」望着窗外经过的人,琥珀犹豫地问。 「是啊!夫人,大概在年底吧!」 「可是……」琥珀迟疑的眼神瞥向他。「听说她只有十二岁啊!」 「我们女真人都很早婚,女孩十岁就可以嫁人了。」 「十岁?!」琥珀惊愕地抽了口气。「全都是那样的吗?」 「也不全然是,」双臂环胸,苏勒斜倚在灶房门旁。「我们女真人的婚姻是相当自由的,只要看上眼,男女间相互同意就可以成亲了,然后男的就到女方家去服役三年,生了孩子后,男人才可以把妻子带回自己家里。」 「真好。」琥珀喃喃道。可以自己决定要跟自己相处一辈子的对象,这是一般汉家姑娘所无法想象的事。 「不过……」苏勒再追加。「有时候为了各种部落间的现实因素考量,父母也会鼓励子女和特定对象成亲,譬如嘉珲就曾经因为如此定过亲。」 静默了好一会儿,琥珀猛然回身,满脸惊讶之色。 「夫君定过亲?」 「是啊!」苏勒漫不经心地应道,狐疑地瞧着她两手雪白。「你在做什么?」 「做汉人的糕饼甜食,很好吃的喔!我想你……呃,不,我们族里的小孩一定会很喜欢吃的。」琥珀迅速解释完,再问:「你刚刚说夫君定过亲?」 「对,和鄂托部的布耶楚客。」苏勒依然心不在焉地打量她身后的未成品。「你为什么要做汉人的糕饼给族里的小孩吃?」 「因为我是酋长夫人嘛!当然要关心族里所有的女人,要疼爱族里所有的小孩呀!」琥珀不耐烦地解释。「那他们后来为什么没有成亲?」 深深注视她一眼,苏勒耸耸肩。「起初是鄂托部酋长希望能和涅剌古部形成更紧密的关系,所以鼓励他的独生女布耶楚客来追求嘉珲,咱们前任酋长也觉得如果两族能够联系起来是最好,所以嘉珲就应允了对方的追求,随后便送了三百匹骏马给对方作聘礼,不料在婚礼前夕,嘉珲为了要救父亲,脸上被『老爷子』抓出两道疤,没想到布耶楚客才看一眼就提出退婚,嘉珲不喜欢勉强人,也就答应了。」 「原来夫君是为了救父亲才受伤的?」琥珀惊叹。 「那年他才不过十六岁,眼见父亲被两头『老爷子』攻击,当即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帮忙,可是刚从冬眠中清醒过来的『老爷子』最凶狠不过了,虽然最后他们还是杀了其中一头,但嘉珲的脸也受伤了。」 「夫君这么勇敢,为什么布耶楚客还要退婚呢?」琥珀满眼不解地问。 「因为他的脸受伤了呀!」苏勒蹙眉,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愚蠢」的问题。「对布耶楚客来讲,重要的不是嘉珲有多勇敢,而是因为那两道伤疤,他的脸看上去有多可怕。」 「可怕?我不明白……」琥珀看似更困惑了。「虽然夫君不似汉人那样端正斯文,可是他的眼眸漆黑又深邃,睫毛也好长,鼻子更挺直,他还有高高的颧骨和有力的嘴唇,当然,最好看的是他的酒窝,迷人得不得了,每次他笑出深深的窝儿来,我都会看呆了呢!」 她不好意思地吐了一下舌头,再严肃地点点头。「没错,虽然他不似汉人那般斯文,但也是英俊的,粗犷又豪迈的英俊,哪里可怕了?」 「可是他的伤……」 「不过是两道疤而已嘛!有什么了不起。」琥珀显得非常不耐烦,无法理解他为什么硬要咬住那两道疤不放?「他的眼睛没瞎,鼻梁也没断,最多断了一条眉毛而已,根本没有多大影响,更不会破坏他的好看,干嘛这么在意它们嘛!」 这回苏勒的深深凝视更久,而后徐徐绽出一弯笑。 「嗯!我想你说的没错,嘉珲仍然是英俊的。」不过这样一来他就更不懂了,嘉珲这样的容貌她都会觉得很英俊,又怎会认为自己很丑陋呢?她到底有没有看过自己? 「我说的当然对!」琥珀断然道。「我认为是那个布耶楚客的眼睛有毛病!」 布耶楚客的眼睛有毛病? 苏勒藏起笑容。「你下午还要去练习射箭?」 「当然。」琥珀转回去继续做她的糕饼。「每天早上我都会做一些糕饼零嘴给小孩子吃,或者去和族里的女人串串门子聊聊天,中午用过膳后练一个时辰射箭,剩下的时间就请格佛荷和哈季兰教我族里的女人应该负责的工作,晚上再做点女红或看看书。」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酋长夫人,可以名正言顺的让奴隶来伺候你,为什么还要自己动手?」 「因为我不想作个没用的女人。」 苏勒睁了睁眼,而后笑了。「我想你会是个好妻子。」她不但人美,还是个勤劳的好姑娘,跟他所知的汉家姑娘全然不同。 「夫人,水缸装满了。」格佛荷从窗外叫进来。 「谢谢,来,进来帮我尝尝是这个桂花圆子或桂花松糕比较好吃?」 苏勒怔了怔。「你哪来的桂花?」 琥珀回眸一笑。「昨天才送到的那七大车货物里。」 「那不是你的嫁妆吗?」 「对啊!副宰相大人的随侍说随便我们开口,无论我们想要什么他都会帮我们准备妥当,权当是我们的嫁妆,我想是因为逼我们嫁到这种关外偏远地区,他们也有点过意不去,所以我就很不客气的开了一张长长的单子给他,上面列的都是这儿缺少的东西。」 「你怎么知道这里缺少什么?」 格佛荷进来,琥珀拿了一颗桂花圆子给她尝,格佛荷直赞叹好吃,琥珀马上笑开了嘴。 「笨,问问那位教我们女真语的女人就知道了嘛!」 「……你究竟开了什么样的单子?」苏勒好奇地问。 再拿桂花松糕给格佛荷吃,后者依然拚命说好吃,琥珀更是眉开眼笑。 「很多啊!譬如香料、药草、指南鱼(指南针)、纺车、医书、药典和有关建屋的书籍《木经》之类等等,还有粮物和蔬果花草的种籽与幼苗,以及说明如何种植的书籍和各种农具,我是不知道这里能种什么啦!所以叫他们全部都准备,如果能有一、两样能种成功就好了。」 好像屁股突然被狗咬了一口似的,苏勒冷不防跳起来,还尖着嗓子怪叫。 「粮物种籽?」 被他的大叫声吓了好大一跳,手一颤,桂花圆子掉了好几粒,琥珀懊恼地望着地下。 「干嘛啦!吓我一跳。」 「我……」苏勒兴奋地猛吞口水。「可以去看看吗?」 「去啊!干嘛问我?我又没……咦?跑得好快,他什么时候长翅膀了?」 琥珀咕哝着耸耸肩,见格佛荷两眼直流口水,又拿了一块桂花松糕给她。 「哈季兰呢?」 「快下雪了,我们得多储点柴火,她还在忙着,待会儿我也要去帮她。」 「哦!那留点给她,剩下的我要拿去给族里的孩子们吃。」 又过了好半晌工夫后,琥珀拎着篮子准备出门,却差点在门口撞上苏勒。 「天哪!」琥珀猛拍胸口,惊魂未定。「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来来去去都好像有鬼在追你似的……」她往他身后瞧去。「干嘛?你老婆在追着要揍你?」 「不是,」苏勒哭笑不得,却依然掩不住极度兴奋,「是种籽,结实又饱满,它们是品质最优良的种籽啊!」他高昂的大叫。 「种籽?」琥珀一头雾水。「所以?」 苏勒唉了一声。「你不知道,除了以采珠和燕窝为生的女真部落以外,大部分女真部落都是以游牧渔猎为生,营帐穹庐四处为家,但自十年前嘉珲运送马匹到关内去一趟回来后,他就决定要让涅剌古部安定下来,好不容易才劝得他父亲让族人在这儿围栅筑屋,而且想要学汉人一样种植粮物,但是……」 他恼怒地咬了咬牙。「种籽得向汉人购买,而汉人一看是我们女真人要买,不但把价格抬得特别高,给我们的还是劣等种籽,又不肯告诉我们正确的种植法,结果如何可想而知,所以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的回头去买他们的种籽……」 「汉人真奸诈!」琥珀喃喃道。 「可是……」转个眼,苏勒又兴奋起来了。「我刚刚去看过了,你那些种籽都是最好的……」 「抱歉,是我们的种籽,涅剌古部的种籽,」琥珀一本正经的摇摇食指做更正。「不是我的,-吧?」 苏勒静了静,然后笑了。 「是的,我们的种籽。不过……」笑容又消失。「我们都不识字……」 「我识字。」推开他,琥珀走出屋外。「放心,今年冬天里我一定会把那些书看完,然后我们再来讨论要先拿什么来试种看看。」轻快的步下台阶,她朝后挥挥手,轻车熟路地行向族里小孩子最常聚集在一起玩耍的练箭场。 望着体态窈窕的身影渐去渐远,苏勒嘴角悄然扬起一抹含有深意的笑。 他有预感,这位个头儿娇小的夫人,对嘉珲,对整个涅剌古部,她的影响绝对不会太小! 琥珀又回到幼时那个无法无天的小仙女,活泼又快乐,一时半刻都静不下来,仿佛急着想弥补过去那被压制的五年时光似的。 但同时她也长大了,又经历过被压迫的痛苦,所以她不再任性、不再刁蛮,懂得体谅别人、关怀别人,了解她必须先付出自己,人家才有可能接受她,所以她在品尝阔别已久的自由的同时,更忙着用那仿佛永远都用不完的旺盛精力,为涅剌古族人做她所能做的一切。 跟族里的小孩玩在一起、疯在一起,同族里的女人一块儿挥汗如水,负责同样辛苦的工作,和族里的男人讨论如何用竹子把水导引进村寨里来,如此一来,女人们就不必大老远跑到河边去提水了。 到了大雪纷飞的十一月里,她的女真语更标准、更流利了,也已大略熟识女真人的生活习惯,村寨里将近半数的族人她一见面就叫得出名字,小鬼们最爱缠着她要糖要零嘴吃,偶尔她还会按照医书为族人们治疗一些小病小痛──游牧民族对外伤、骨伤自有他们一套独特的医疗方式,但对那些内在的病病痛痛却很没辙。 于是,族人们对她的印象也由单纯仰慕她的美丽──虽然她总是说自己很丑,逐渐转变为打从心眼儿里喜爱她、接受她。 在他们眼中,酋长夫人几乎是完美的! 几乎,不是全然。 她依然是个人,是人就有缺点、有弱点,而她的弱点之一就是── 「我知道这里会很冷,可是……」堂屋的连炕上,琥珀抖着嗓子躲在毛毡里蜷缩成一团。「我不知道会这么冷,而且……老天,越来越冷了耶!」 哈季兰用同情的表情热了一碗羊奶放在炕桌上。 「喝点热羊奶吧!夫人,这该会好点儿。」 「如果明天能够不再下雪……」双手颤巍巍地捧起碗,琥珀可怜兮兮地瞅着哈季兰,期待哈季兰能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譬如跟她保证说明天绝对不会再下雪了。「我一定会好点儿。」 哈季兰与格佛荷相觑一眼,扬起一脸歉然。「很抱歉,夫人,外头已经开始结冰了,这雪、这冰都得持续上两、三个月以上呢!」 一听,琥珀忍不住呻吟了起来,「天哪,让我死了吧!」再看她们一副悠然自在的样子,又不禁怨恨起来。「好过分,你们明明穿得比我少,为什么一点儿都不显冷?」 「我们生长在这儿,早就习惯了呀!」 琥珀吸了吸鼻子,模样儿更可怜了。「那我要多久才能习惯呢?」 「这……」哈季兰苦笑。「哈季兰也不知道呀!」别说习惯了,最担心的是夫人连这个冬天都撑不过去,那才惨! 小嘴儿撅高了。「我恨你们!」 哈季兰与格佛荷想笑又不敢笑,憋得好辛苦,两张脸全涨红了。 叹了口气,喝两口羊奶即放下,琥珀喃喃问:「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都下这么大的雪了,他们还能猎到什么?是耗子还是松鼠?那大概连塞他们的牙缝都不够吧?」 哈季兰抿唇轻笑。「阿克敦大约这两天就会回来了,至于酋长大人,他也派人送了好几趟猎物回来,收获竟也不比阿克敦少呢!想来也晚不了几天吧!」 才刚说完,大门上便传来咚咚咚的擂门声。 「回来了,阿克敦他们回来了!」门开处,是达春顶着满头雪来报讯。「他们带回更多猎物,不过……咦?夫人呢?」 「夫人不就在那……」哈季兰两人听得奇怪,诧异地回头。「咦?夫人呢?」 一团毛茸茸的毡毯下突然冒出一只纤纤玉手摇了摇,旋即又缩回去,原来门一开,寒飕飕的冷风一刮进去,琥珀马上缩头躲进毡毯里头去了。 「夫人,」达春提高声音叫。「额尔赫快死了,你是酋长夫人,麻烦你去安慰一下他的老婆……」 毡毯蓦然飞开,琥珀跳出来惊呼。「谁快死了?!」 「额尔赫,和阿克敦一块儿出去打猎的族人之一,他在离村寨不到半天路程时突然倒下去昏迷不醒,因为他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是这么死的,所以……」 不待他说完,琥珀已然冲进房里去拿医书又跑出来。 「走,带我去他家看看!」 由于女真族有收继婚的习俗,接收了父亲的小妾和两位哥哥的妻子,额尔赫平白添了四个老婆在临终之际跪在他身边哀嚎,再加上他自己的老婆孩子媳妇孙儿,四周围满了整整两打人哭声震天,再加上萨满(巫师)在一旁跳神驱鬼降魔,场面更是热闹非凡,整个屋顶都快被掀翻了。 琥珀难以理解地打量那个高大魁梧的四十多岁族人,见他躺在地上直挺挺的,一眼看上去确实像是即将要被神灵招去喝茶了。 可是怎么会呢?没病没痛又那样健壮,怎会说死就死了呢?中邪了不成? 仔细问明状况后,她便打开医书满头大汗地拚命翻、拚命找,已经忘了天气有多冷,大雪仍在飘扬,更没注意到一个老实憨厚的壮硕汉子盯着她快掉出眼珠子来了,达春侧首过去对那汉子说了几句话,那汉子惊咦一声呆住了。 「嘉珲的老婆?」 达春点着头又说了好几句,随后苏勒也来了,三个人叽哩咕噜讲得好不热烈,而一旁的萨满跳了半天见病人没反应,宣告神灵自有-的决定,已经不是他的祈祷能以改变的,然后就收摊离开了。 再过片刻后,琥珀抬起头来,状极为难地咬住下唇犹豫好半天后,终于下定决心先吩咐哈季兰替她取来置放金针的盒子和腧穴针灸图经,再面带迟疑之色地对额尔赫的老婆婉转解释。 「我……我是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救他,但我不是大夫,只有四本看得不是很能理解的医书,更没扎过什么针灸,也抓不准什么穴道,连他到底是什么毛病我也不是很肯定,所以我真的只能试试看,你们千万不要抱太大希望,若是……」 「夫人!」额尔赫的老婆凄然打断她的话。「横竖您不救他他也是要死,您肯伸手试试,起码还有一丝丝希望不是吗?就算他还是死了,那也是注定的,我们不敢怪您的!」 但是在下针前,琥珀又犹豫了,她的手在颤抖,怎么也扎不下针。 「夫人,他已经要死了,你索性就当他已经死了,所以这会儿你试图要救的是个死人,救不活死人是理所当然的事,自然没有人会责怪你,对不对?」苏勒温言鼓励她。 是啊!既然大家都已经认定他非死不可了,就算她救不活他,又有谁能怪她呢?当然她自己也不能。 于是,金针扎下去了…… 「不准再喝酒,也不准再吃肥肉!」 「夫人!」额尔赫口齿不清地大声抗议。「不喝酒就不算男人,不吃肉我还能吃什么?」 「你敢不听?」琥珀两手-腰,气势汹汹。「好,那你就去当死人吧!」 额尔赫瑟缩了下。「可是……」 额尔赫的几个老婆立刻围上来,一边向丈夫瞪白眼,警告他男人在家里就得听女人的,一边异口同声坚决地说:「放心,夫人,您的吩咐我们会照做的。」 琥珀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以后只能给他吃鱼肉、鸡肉,最好多吃点青菜,味道也要尽量清淡一点。」 「是,夫人。」 「还有,他的左半边身子恐怕……」琥珀露出歉疚的眼色。「虽然多做一点运动会好点,不过绝对不可能完全痊愈的。」 「但是他还活着,不是吗?」额尔赫的老婆感激地握住琥珀的手。「谢谢您,夫人,真的谢谢您!」 「我也是误打误撞撞上的,运气好而已。」琥珀惭愧地说,这绝不是客套话,而是事实,连她自己都觉得好惊讶竟然能把人救活回来。「啊!对了,他们……」她两眼朝额尔赫的孩子们瞥去。「最好也不要吃肉喝酒,除非他们不怕跟他们的父亲一样。」 「是吗?」额尔赫的老婆神情一凛。「好,我记住了。」 两脚甫踏出额尔赫的屋子,一顶上瑟瑟的寒风,琥珀马上熄了刚刚那股子气势腾腾的凶焰,只瑟缩着想把整个身子缩成更小团,阿克敦忙又替琥珀披上另一件风麾,把琥珀包裹得活像只大熊一样臃肿。 「天哪!这雪没日没夜的下,究竟还要下多久啊?」 「这场雪大约明日就该停了,然后起码会有几天特别干冷,但无风也无雪。」阿克敦憨厚的脸上有两抹红晕,显而易见他仍然不太习惯琥珀那天香国色的艳丽姿容。 「几天?」琥珀不觉吐出颤巍巍的呻吟。「也就是说之后还会继续下?」 「是。」阿克敦老老实实的回答。 「是?」琥珀恨恨地横他一眼,开始抱怨。「你就不能稍微犹豫一下下,或者说『可能』就好,为什么一定要这么斩钉截铁的说『是』,让我一点期待的希望都没能有?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很讨厌我,所以故意这样欺负我的,对不对?」 「嗄?不……不……我……我没有啊!」憨直的阿克敦马上被她几句强词夺理的话说得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地差点跪下来求饶。「我是……是……」 「我说琥珀夫人,还说人家欺负你呢!明明就是你欺负人家嘛!」 达春蓦然自一旁冒了出来,笑咪咪的,眼神更是古怪,琥珀立刻瞪更多白眼给他看。 「刚刚就不见你的人影,现在又突然跑出来干什么?」 「迎接夫人凤驾呀!」达春挤眉弄眼地说。「雪越下越大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去吧!」 「苏勒呢?」 「在处理猎物。」 「又有人送猎物回来了?」 「……是啊!」 由于裙子被雪淋湿了,所以一回到自己的屋子后,琥珀便直接走向寝室,打算先换件裙再说。而达春则及时拉住正想离开的阿克敦,与自灶房里探出头来的格佛荷相对一笑,神秘兮兮的,下一刻便听到寝室里突然拉出一道又长又刺耳的尖叫,随后即见琥珀怒火冲天地冲出来咆哮。 「达春,我的寝室里头有个光屁股的男人,快去把他给宰了!」 达春失声爆笑。「不要,我还没动手就会先被他给宰了!」 琥珀甫始一楞,忽闻身后传来低沉的调侃。 「我才出门不到两个月,你就想勾结奸夫谋杀亲夫了吗?」 「耶?」琥珀愕然回首,只见上身依然赤裸,两手慵懒地撑在左右门框上俯视她的赫然正是她的纸老虎夫婿,不禁燥热上脸地咧开满嘴尴尬的笑。「哈哈,原来是嘉珲夫君,好……好久不见。」 「是啊!是好久不见,久到你都认不得我了。」嘉珲语气调侃地说。 「那怎能怪我?我只看见你的屁屁,那上面又没有写你的名字。」来不及表现一下她的腼腆害羞,琥珀冲口而出反驳,还指控,「两边都没有!下回你若是再碰上『老爷子』,记得请它在你的屁屁上也抓个两道疤出来,最好是一边一道,这样我一定认得!」 逐渐低下来的笑声陡然又拔高了,嘉珲哭笑不得地瞪达春一眼,那家伙的嘴却咧得更开,笑得更大声给他看,他只好揽住琥珀的肩头回房里去,砰一声关上门,把笑声阻隔在门外。 一进房,顾不得向夫婿问安,也顾不得伺候夫婿,更顾不得向夫婿吹嘘自己干了多少活儿也没像他所「预言」的那样累死,琥珀只顾急急忙忙丢开风麾换下湿透的衣裙,再加上一件毛皮裙子套上毛皮背心,又一件件套上三袭毛皮袍,然后拎着一条厚毡毯爬上炕去把自己半丝风不透地包裹起来。 回眸一瞧,发现上身光裸的嘉珲反倒不急着穿上衣服,光睁大两眼怔楞地注视着她,琥珀不禁替他猛打哆嗦。 「喂!你怎么还不赶紧穿上衣服,不冷吗你?」 「不冷。」嘉珲慢吞吞地坐到她身边。「-很冷?」 「废话!」说着,琥珀再把毡毯往上拉,连自己的脑袋都包裹进去了,还拚命发抖。「快冷死了!特别是晚上睡觉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快冻成冰块了。我看这个冬天还没过完,我就要上西天报到去啦!」 这正是他最担心的事。 一回到村寨里,苏勒就忙着向他报告琥珀的状况,令他颇为讶异小妻子竟是那样精力充沛又有活力,好像再多再重的活儿都累不倒她似的;更讶异她是那样诚心诚意为他的族人付出,那样迫切地想要融入他的生活之中。 说他不感动是假的,所以当他听到她有多畏惧寒冷时,心中加倍担忧,担忧他很快就会失去这个精力旺盛的小妻子了。 「我会叫人在这屋里放几盆火,没事你就不要出门了。」 「我不反对。」琥珀喃喃道,没有任何异议地允诺作个听话的好妻子──在这个冬天。 「至于晚上睡觉时……」他的眼神突然蒙上一层迷雾,迷雾后是若隐若现的炽焰热火。「我有更好的办法让你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办法。 「我现在已经开始热起来了。」她呢喃道,无法不想起刚成亲那十天两人之间的亲密行为,在他毫不稍瞬的注视下,热气由脸上迅速扩散至全身,没有多久,她连脚趾头都烫起来了。 成亲十天,夫妻俩便挥手说再见,一别就是将近两个月,正常来讲,再见面时两人八成会如同甫成亲那天那样陌生,但琥珀想要有这种感觉却很不容易,因为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村寨里的每一个人都抢着跟她聊到酋长大人是如何如何的好,聊到她想一时片刻忘记他都很难。 在族人嘴里,嘉珲是个非常非常伟大的酋长,当所有女真人仍固守在游牧渔猎的传统生活时,他独排众议坚持要让族人们安定下来,当时大部分族人都颇不以为然,但数年过去,虽然稼穑的成果依然凄惨到教人想掉泪,但大家都已能体会到稳定生活的美好,拥有一个安定的家又是如何令人心满意足。 遗憾的是,纵使每一回开部族会议时,嘉珲总不肯死心地一再试图说服涅剌古部其他氏族族长跟随他的脚步,不过只要他们的稼穑一天不成功,各族长也难以信服他的理念。 「既然他这么伟大,怎么咱们族里没有女孩子肯嫁给他?」 「有啊!怎么没有,还多得很哪!不过……怎么说呢?酋长大人为他人想得太多,为自己又想得太少,他总以为族里的女人愿意嫁给他是同情他、可怜他,而他生平是最讨厌勉强别人的,倘若是为对方着想还没有话讲,如果便宜只让他一个人占,他是打死不肯的。」 「就因为被退过一件亲事?」 「可以这么说吧!只要仍有女人以畏惧嫌恶的眼光看他,他就会认定没有女人会真心想嫁给他。而那种眼光,老实说,只要酋长大人一踏出咱们村寨,那种眼光便处处可见,也难怪酋长大人始终不信族里的女人对他的心意。」 「好顽固的人。」 「是,酋长大人的确很顽固,不过他也很稳重、很有耐性,不会一意孤行,总是在综合大家的意见之后再做出最好的抉择,而且在某些时候他也是很好说话的,譬如……」 由于族人们的热切,虽然相处不到十天,琥珀对夫婿的了解却几乎有十年那么多,即使分别将近两个月,她却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他仿佛依然留在村寨里个个角落,也许她并不是特别想念他,却很希望他能尽快回来,因为她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他。 因此,相隔多时再聚首,她并不觉得有多陌生,特别是在又一次见面时,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那副扎实诱人的光屁屁,差点吓掉她的眼珠子──场面够震撼;然后还要忙着解释为什么她不认得他的光屁屁,以至于会有「勾结奸夫谋杀亲夫」的举动出现──场面够可笑。 解释完毕之后,她立刻想到有好多好多囤积在心中的问题急着想问明白,头一个就是── 「嘉珲夫君,你怎么会想到要让族人安定下来?」 嘉珲瞟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挪到她身后,拥她入怀。「我去关内一趟回来,见识到汉人的生活之后,发现只有安定的日子才是最适合人类的生活,也才能如同汉人那般有各方面的进步。」 「很不容易吧!要说服大家改变生活方式?」 「确实,不过这对族人有好处,再困难也要想办法克服。」 「难怪族人们这么信服你。」 「应该要做的事就得去做,这是我的责任。」 琥珀习惯性地躺入他的臂弯里,如同他们共乘一骑时,因为他的怀抱就如同被窝那般温暖舒适,而她的手则无意识地覆上他脸上的疤痕,仿佛爱抚似的轻轻摩挲着。 「如果他们一直不肯听你的,你会逼他们吗?」 「有必要时,但我宁愿是他们自愿,毕竟这是改变整个生活状态的大事,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话,反倒会让他们陷于困苦的境地。」 手指头溜下来贴在他的脸颊上,琥珀唇畔勾起喜爱的浅笑。他的酒窝非常深,比她爹爹更深,不仅笑时会出现,抿唇或说话时也不时会冒出来,她真是爱看啊! 如果说这两个月来她有非常想念他的地方,那必然是他的酒窝。 「你有没有想过为族里请位汉人大夫来?虽然我有书,但实在不是很懂,几次侥幸能医好族人是我运气好,下一回恐怕就没有这种运气了。」 她柔腻的小手贴在他脸上的感觉真是好! 嘉珲心想,眼神逐渐蒙上一层热雾。「有,但是没有汉人大夫肯来。」 「或许你应该多给他点好处。」 「他们一看到我的样子就不敢来了。」 「怎么会呢?」她惊异地睁大眼,无法理解。「你这么好看!」 他好看? 一抹慵懒性感的笑容徐徐荡漾开来,将他冷峻的脸融化成无比吸引人,令她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惊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笑容,这可比他的酒窝更有魔力,她爱看他的酒窝,但他这种笑容却深深迷住了她,使她整个脑海里只剩下他的笑容。 「只有……」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移至他唇上的笑纹,「只有什么?」顺着他的口气,她喃喃地问,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 「……你会……」握开她的手,他的唇缓缓低下,「觉得我好看。」充满占有欲地覆上她的唇。 「哦……」她不觉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你在……干什么?」 「吻。」 「可是我……还有好多事想……想问你……」 「那你就问吧!」 「……呃……问什么?」 琥珀最后一个清楚的意念是,她的夫婿真会亲吻,或许她应该先问问他究竟是打哪儿学来的? 翌日,就如阿克敦所说的,雪停了,苏勒陪同嘉珲在村寨各处巡视一圈,检查看看是否还有什么需要整修的。而后当两人一起回到嘉珲的木屋,一边讨论如何应付正月里的问题,他蓦然噤声并停住脚步,愕然目注木屋左侧的仓库。 「我的仓库……」他斜睨向苏勒。「为什么又多了一间?」 「你出发去打猎后两日,夫人的嫁妆便送来了,不加盖的话就放不下。」苏勒轻描淡写地说,把兴奋隐藏在淡然的面具底下。 「琥珀的嫁妆为什么要放仓库?」嘉珲更是狐疑。「又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竟然需要占用到两间仓库?」 苏勒咳了咳,掩下险些忍不住的笑意。「要不要进去看看?」 「当然要,如果可以放进屋里的就放进屋里,不要占用仓库。」 「好啊!我陪你,顺便……」苏勒又咳了咳。「为你解释一下为什么夫人的嫁妆一定要占用仓库。」 一刻钟后,嘉珲快步进入自己的寝室,双眼深深凝住炕上那一团毛毡毯──琥珀老是把自己包裹成一团蛹,深郁的眸底是深刻的感动──她的嫁妆没有一样不是为了他的族人而要求的,他慢慢地在炕边落坐,阖眼强自压下心中翻腾的激动,再徐徐打开,将那团蛹拥入怀中又过了好一会儿后,终于恢复平静的心情。 「琥珀!琥珀!近午了,快吃午膳了,你还不起来吗?」 「唔……嗯……吵死了!」 「琥珀……」嘉珲带笑打开蛹茧。「要吃午膳-!」 「不要吵嘛!人家还要……午膳?!!」 凄厉的尖叫,琥珀蓦然跳出来,如果不是嘉珲抱紧了她,她早就摔到炕下去了,而且还是光溜溜的摔下去。 「完蛋了!完蛋了!」手忙脚乱的挣开他的怀抱,琥珀跳着脚去拿衣服穿,一边喊冷,一边气急败坏地嘀咕,「我答应过那些小家伙们说今天早上要做酥糖给他们吃的说,现在一定来不及了,怎么办?呜呜,都是你害的啦!」 「的确。」嘉珲大言不惭地承认是他昨晚需索过度让她太累了,害她今天睡到近午还爬不起来,而他则是一大早就精神奕奕地到处去巡视。「抱歉。」再加一个言不由衷的道歉。 「过来!」一穿好衣服,琥珀一把拖住他便往灶房里跑去。「过来帮我!」 「我?帮你做酥糖?」嘉珲不可思议地指住自己的鼻子,随即决定她是急疯了才会叫他帮忙,于是指向早已在灶房里准备午膳的格佛荷和哈季兰,提醒她她们才是她应该点名的人。「叫她们帮你!」 琥珀两手-腰,气势汹汹。「是你害我的,自然要由你来帮忙嘛!」 嘉珲坚决地摇头。「不可能,我不做那种事。」她又企图要随心所欲的指使他了吗? 不,他绝不会让她得逞! 虽然他为她展现温柔,更为她深深感动,但绝不会任由她爬到他头上撒野,这是有关全体涅剌古族男人的尊严,他绝不会轻易屈服! 「但明明是你……」 「我不帮!」更斩钉截铁的语气。 琥珀怒视他片刻,蓦然回过身去不再理会他,自顾自忙起来了。 嘉珲双手抱胸盯住她僵硬的背影,好半晌过后,他看得出她依然很愤怒,于是决定她应该已经更了解到想要随心所欲吃定他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现在他可以稍微表现一下自己其实也是很体贴的了。 「我可以替你拿东西。」 琥珀的背影立时软化,笑咪咪的回过头来…… 纸老虎! 第五章 极北的塞外,漫长而寒冷的冬,冰雪连天,纷纷飞飞的大雪漫无止尽的下,将大地铺上一层又一层的雪毡,那厚度足以将整个人淹没,那冰冷的程度更不是普通的冷,而是彻底冷到骨子里头去的冷,一个不小心,鼻子耳朵都会冻「掉」,男人到外头去撒个尿,不拿石头去敲,「尿棒」还下不来,再一个不小心,连命根子也要敲下来了。 这种时候最好窝在屋子里,爬在温热的火炕上,窝在暖暖的毡毯里,再来上一锅热呼呼的羊肉杂,这才是最大的享受。 琥珀就坐在嘉珲怀抱里,因为那里是最温暖的地方,虽然两旁还有苏勒、达春和阿克敦在,但她顾不了那么多,小命要紧,只要能平安度过这个冬天,管他是在哪里度过的。 「你们过去都种些什么?」 「稷和菽。」 「唔……」琥珀低眸仔细阅读炕桌上的书,蹙眉凝思。「我想我们有几个选择,谷子、秫、粟、麦和黍,菽也应该可以,或许我们可以每一种都种种看,就看稼田够不够大。」 四个男人相对几眼,不约而同点头。 「可以,再多点人手就行了。」 「好,那……」翻了几页,停住,琥珀咬着手指头看了半晌。「你们又是如何耕种的?」 「如何耕种?」四个男人面面相觑。「不就是把种籽种下去就行了吗?」 好一会儿,琥珀都没动静,然后,她慢之又慢地抬起头来。 「笨蛋!」再低下头去。「耕种的步骤才麻烦呢!首先要育苗,然后犁田、耙田,接着插秧、除草等,还要小心别让死鸟儿来偷吃,哪!这就是谷子的耕种法。另外还有……」 当他们听到笨蛋那两个字的时候,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地沉下脸去,差点爆出火花来,可是再听琥珀滔滔不绝地继续说下去,他们的脸色开始转青,然后变绿,最后相对苦笑。 他们果真是笨蛋! 「请问……」阿克敦——地问:「什么是育苗?」 「育苗啊?我看看……啊,在这里!」琥珀指住书页。「先把种籽泡在水里,天热时三天,天寒时多几天,取出后盖上布保持潮湿,再过一两天,种籽就会长出细细的嫩根,再把长出细根的种籽均匀撒播在秧圃上,撒上一层细土,经过二十多天后就可以分束移种到田里去了。」 「好复杂。」达春喃喃道。 苏勒苦笑。「我们过去都在干什么?」 下巴抵在琥珀的头顶上,「插秧又是什么?」嘉珲问。 「哦!插秧是……」顿住,她往后仰起脸。「很多喔!我现在讲,你们记得住吗?」 嘉珲淡淡一笑,没说话,回答她的是达春,其他两人拚命点头附和。 「放心,你说得再多他也记得住,任何事他只要听过一回就忘不了啦!」 「真的?好厉害喔!」琥珀赞叹道。「那我继续讲-?」 「你说吧!」 「好,那……插秧时要选风力较小的日子,以免秧苗受到风吹而摇动根部,第一步先到秧圃把秧苗铲起来拿到田里,然后一次横栽五丛,每一丛三到五株秧苗,栽入土中深度大约……」 屋外北风呼啸,冰寒刺骨,屋内口水潺潺,气氛热烈,琥珀说明了整整四天才把粮物部分说完,随后提出另一项建议。 「我们也来种一些果树如何?」 「这儿能种果树吗?」 「不试试哪知道。」 「好吧,那就试试吧!」 「那就挑李树、桃树和梨树吧,至于怎么种……」 这一讲又讲到了过年后,然后琥珀发现整个村寨里的人莫名其妙的都开始紧张起来了,特别是嘉珲,他不只紧张,更愤怒,整天板着一张冷峻的脸频频和苏勒、达春、阿克敦三人讨论某件很严重的事,但无论她怎么问,他们点滴口风都不露给她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不重要。」嘉珲故作淡然,并抢在她追问之前先追问她,「你有多久没来月事了?」 琥珀怔了怔,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种事,但仍是想了一下后做出回答。 「四个月了,怎样?」 「怎样?」嘉珲不可思议地瞪大眼。「你居然问我这种话,四个月没来月事了,你难道没一点知觉吗?」 琥珀眨了眨眼,依旧一副茫然样。「什么知觉?」 「你……」嘉珲低眸看看她的肚子,再看回她的脸。「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么啦?」琥珀开始不耐烦了。「什么事你就直说嘛!这样讲人家怎会懂嘛!」 嘉珲怔楞地注视她片刻。 「你娘……呃,不对,你娘老早就过世了,那就……那个什么苏老夫人,她没有告诉过你关于月信的事吗?」 「当然没有,」琥珀狐疑地看回他。「那种事是伺候我的丫鬟告诉我的,你问这干嘛?」大男人家问这种事好奇怪,他也来月事了吗?会不会太晚了一点儿啦? 「丫鬟?」嘉珲哭笑不得地摇头不已。「所以你才会什么都不知道。」 「到底知道什么嘛?」 嘉珲又想叹气也想笑。「琥珀,你怀孕了。」 下巴猛然往下掉,琥珀震惊地张大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是说我……」她低头瞪住自己的肚子。「我有孩子了?你的孩子?小娃娃?小家伙?小鬼头?」 「废话,不然还有谁?」嘉珲没好气地说。 又是好半晌没吭声,蓦地,她猛然抬头,「为什么没人告诉我?」满脸的怒意,忿忿的责问。 「这……」嘉珲啼笑皆非。「这种事你自己应该知道啊!」 「胡说,没人告诉我,我怎么可能知道!」 「有没有来月事你自己最清楚嘛!」 「明明你也知道!」 「那……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哦,对喔!那下次要早点告诉我,不然我揍你,这样突然告诉我,真的很吓人耶!」 「……」 正月底,嘉珲派出去探消息的人回来了,在木屋里看书的琥珀大老远就可以听见嘉珲自村寨口传来的怒吼。 「劾里钵,你这个该死的混蛋!」 片刻后,嘉珲怒气冲冲地跑回来,一把抓住她想说什么,可张了半天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随后赶来的达春与阿克敦忙把他拖到一旁去安抚,苏勒则负责对满头雾水的琥珀做解释。 「大辽皇帝又要上咱们这儿来春猎了,通常他都会先至混同江行在驻跸,然后北下游猎,而咱们女真部落就得轮流负责去带领他们游猎……」 才听到这儿,琥珀便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这次轮到我们了?」 苏勒叹气。「是,也不是。」 「嗄?」这是什么鬼回答? 「前年咱们涅剌古部才轮过一回,除非是辽帝另有指示,否则这回怎么样也不该轮到我们。」 「那这回又为何轮到我们?是轮到我们吧?」琥珀往嘉珲那儿瞄去,否则她的男人就不会那样怒火冲天了。 「是劾里钵,他怂恿辽帝,说今年上桃山猎雪兔和野猪最合适,而要上桃山必得经过咱们村寨,这样一来,自然又轮上咱们去负责辽帝这回的狩猎了。」 「他为何要那么做?」故意陷害? 苏勒苦笑。「他以为我们今年最安全。」 最安全? 琥珀又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我们不但要负责带领辽帝去狩猎,还要负责服侍他们。」 琥珀两眉蹙在一起。「服侍?」感觉有点不对了。 「是,」苏勒面无表情。「要女人去服侍他们。」 琥珀瞪住他片刻。 「那种『服侍』?」 苏勒颔首。「多半是那种『服侍』。」 琥珀愤怒地惊喘。「好过分!」 「不过通常负责带领辽帝狩猎的部落酋长必须先行带妻子前去谒见辽帝,而现任辽帝有个毛病,如果酋长妻子不中看,他宁愿自行安营扎帐由他们自己人伺候,而不屑于让咱们的女人伺候。」 「那好办,」琥珀脱口道。「随便找个丑女人去给他不中看一下不就成了!」 「是有人这么做过,」苏勒漠然道。「之后被察觉,结果他们那一整族人以欺瞒辽帝的罪名全部被抓去充当奴隶了。」 琥珀抽了口气,「太过分了!」随即又松出那口气。「不过劾里钵说的也没错嘛!有我这个天下第一丑女在,今年我们是最安全的啦!」 闻言,苏勒不由得捂住额头呻吟,想哭给她看,而另一边的嘉珲则是连连翻白眼,达春哈哈苦笑,阿克敦一脸不知所措。 「干嘛?」琥珀不解地来回看他们四人。「我说错什么了吗,你们干嘛摆这副样子给我看?」 「你……」叹气,苏勒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啊!我知道了,你们是担心我太丑,搞不好会把辽帝给吓坏了,然后他们就会怪罪我们,对吧?」琥珀自以为是地编故事,再加严肃的评论。「嗯,嗯,确实,这样也是很麻烦的咧!」 「是啊!真的会被你吓死了!」嘉珲喃喃道。「不过不是辽帝,而是我们。」 达春想爆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吐出一声类似呻吟的喘息,苏勒与阿克敦相对苦笑。 撅着小嘴儿,琥珀瞅住他们四个,很夸张的大叹一声,「好嘛,好嘛,都是我不好,如果不是我长得这么丑,你们也不用这么担心……」她不甚情愿地承认全都是她的错。 四个男人齐声呻吟。 「……而且如果不是我硬挑中嘉珲夫君逼他和我这个丑女成亲,你们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 四个男人做抱头痛哭状。 「……好嘛!既然是我闯的祸,我会负责想办法解决,你们放心好了……喂喂喂!你们这种脸是什么意思,不相信我吗……我真的会想到办法的啦!你们对我有点信心好不好……我揍你们喔……」 二月,塞外北国大地,满目是千里冰封,辽帝在混同江行在举行了一场小小的宴会,以便接见邻近部族和友邦,譬如高丽、生女真、阿里眉、室韦、蒙古里和于厥等,有人谄媚,有人不亢不卑,也有人脸色生硬,好像表情也给冰封住了。 嘉珲即是最后者其中之一。 「……因此民妻未能前来谒见圣上……」 片刻后,嘉珲退出宴会,与达春会合低语,劾里钵气急败坏地随后追出来。 「安跋嘉珲,你这是什么意思?虽然是不该又轮到你们,但我会挑上你们也是有理由的,你应该很明白的不是吗?何况我也会补……」 话甫说一半,嘉珲即已严峻地冷哼一声,看也不看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劾里钵不禁怔了一怔,继而皱眉,再不安地转注达春。 「我……做错了吗?」 达春不语,拚命点头。 「他的老婆……」劾里钵迟疑着。「不丑?」 达春还是不吭声,拚命摇头。 劾里钵的脸色开始难看。「好看?」 达春更用力的点头。 劾里钵咽了口唾沫。「很好看。」 达春还是点头,这回更加上很夸张的辅助动作──他的手拚命往上挥。 劾里钵开始后悔了。「非常好看?」 达春依然猛挥手猛点头。 劾里钵叹息。「非常非常好看?不,不用回答我了,我想我应该在事前先找他商量一下,此刻不会出这等纰漏了,对不?」 达春两手一摊,双肩一耸。 劾里钵犹豫了下。「你想他会生气很久吗?」 达春耸耸肩,终于开口了。「他很疼他老婆的,事实上,我们全族人都很喜爱他老婆,如果有人要伤害她,我敢保证全族人都会拿命跟他拚了!」说完,他也离开了。 劾里钵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徐徐咧出一嘴苦笑。 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又做错了。 两天后,达春欢天喜地的陪同嘉珲回到村寨里,一见到琥珀差点抱上去,嘉珲一拳先把他捶到墙角去表演翻斤斗,达春狼狈爬起来,却还是挂着一脸傻笑。 「真是太厉害了,你们到底是怎么应付那个辽帝派来的枢密使的?」 琥珀与苏勒相对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也没什么呀!只不过把看起来最可怕的人全都推到最前头,叫他们硬趴上那家伙身上喊救命,那家伙就吓得头也不回的跑了。」 琥珀想的办法非常简单,她自草药书典中挑出一种会引起全身斑点红肿的药草让半数族人吃下,再由嘉珲去向辽帝报告说村寨里疑似出现瘟疫,若辽帝不信邪派人来探视,届时把人推出去给他们看就行了。 「这算欺瞒辽帝吗?」 「若是有人提出疑问,就说那些生病的人都是吃了打回来的『老爷子』,说不定是那『老爷子』有病才会害得大家生病,幸好不是很严重,所以没有死人,这谁能说是欺瞒?明明都已经『生病』给他们看了嘛!」 「那药草没问题吧?」 「放心,三天药效过后会自动痊愈。」 结果很完美,那个枢密使吓得落荒而逃,回去先忙着洗过三次澡后才去向辽帝报告,说的加油又添醋,惊天又动地,辽帝听得全身冒冷汗,赶忙下旨意。 「不去桃山了!还有,以后不要再让涅剌古族的人来接近朕!」 两句话不但免了涅剌古族这回的苦差事,甚至免了往后轮值带领辽帝狩猎的苦恼,莫怪嘉珲一宣布结果,整个村寨里霎时欢声震天,直呼酋长夫人英明又伟大。 「这样你们就不会怪我长得太丑为族里惹来麻烦了吧?」 四个男人的欢笑霎时又变苦笑。 到现在她还在说这种话! 正叹息间,雪花又飘然落下,嘉珲忙将琥珀推回屋里,自己跟在后面,达春忙追进去。 「嘉珲,劾里钵在问说你是不是会恼怒很久?还问他要如何你才能消气?」 两道浓眉又打起架来,「他又想干什么?」嘉珲不悦地问。 「不太清楚,好像是跋黑的问题,还有呼雅部的问题。」 「唔……」嘉珲抚着下巴沉吟。「辽帝决定要上哪儿?」 「大鱼泺,温都部负责。」 「那就请他在辽帝出发后,得空上我们这儿来一趟吧!」 整个漫长的寒冬里,琥珀几乎随时都窝在嘉珲的怀抱里,无论是吃饭、看书、做女红,或者是教他识字,仿佛那就是她的专属宝座,没有他,她就不知道该如何安排自己了。 而嘉珲也始终很有耐心地充当她的座椅,给她温暖,给她舒适,是帮助她度过这个寒冬,也是在享受拥有她的满足感与另一种说不出的柔情,一种非常奇妙丰盈的感觉,使他逐渐体会到她对他的重要性。 「嘉珲夫君。」放下缝纫一半的小娃娃衣服,琥珀若有所思地低唤身后的人。 「嗯?」嘉珲低应,大大的手掌抚在她隆起的腹部温柔地摩挲,唇畔微勾满足的浅笑,两眼则盯在书本上,试图以她教会的字看懂书上到底在讲些什么。 「劾里钵不是你们的部落联盟长吗?他为什么要担心你生气呢?」 「他才刚接下部落联盟长之位不到两年,有些人对他不是很服气,譬如他的叔叔跋黑,还有前任国相雅达的儿子桓赧和散达,所以他需要有力的支持者。」 「譬如你?」 「在生女真部落联盟里,涅剌古部的武力是最强大有力的。」 琥珀回眸。「你要去打仗吗?」 缓缓地,嘉珲自书本上拉回视线与她相对。「有必要的时候。」 「哦!」收回眼来,琥珀继续低头做女红。 他轻轻拨弄她散落的发丝。「你不喜欢?」 「废话,我当然不喜欢,这样我就看不到你的酒窝和你的笑容了。」 收回手,嘉珲抚向自己脸上的疤痕。「你喜欢看我笑?」当其他女人都觉得他笑起来更可怕的时候,她竟然喜欢看他笑? 「喜欢啊!特别是晚上睡觉前,你的笑容都特别奇怪,可我就是好喜欢你那种奇怪的笑,每次都看得我浑身莫名其妙的燥热起来。」 是吗?她看不见他丑陋的疤痕,只看得见他充满欲情的笑,而且好喜欢? 「是这样吗?」漆黑深邃的眼神又变得迷离了。「你很喜欢看我那种笑容?」 忽地一阵战栗掠过琥珀的娇躯,往常只有在瞧见他那种特异的笑容时她才会有这种战栗感,但此刻,他那低沉慵懒的语调竟也引起了她同样的战栗,她不由得惊愕地回过身去。 在浓密的睫毛下,幽邃的眼神笔直地望进她眼中,是那样炽热,那样令人心慌意乱,使她的呼吸心跳骤然静止。 她爱看他的酒窝,为他的性感笑容着迷,但此刻这种眼神却更有致命性的杀伤力,那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深邃得仿佛要淹没她整个人,吞灭她所有的意志,这种感觉令人感到非常害怕,却又忍不住有所期待。 「夫……夫君,请不要……不要这样看我。」 「为什么?」 「这样……这样我不能呼吸啊!」 「哦?那我最好渡一点空气给你,免得你窒息了。」 「呃?」 结果她还是窒息了! 窒息在他们原始、狂野的激情中…… 二月下旬,冰雪开始融化。 三月中旬,土壤开始解冻,部分涅剌古族民准备狩猎,部分忙碌耕种事项。 四月,雪融的大地悄然被绒绒的青草染绿,岸边的垂柳已抽出绿叶,青青的白杨树吐出红穗,山边的稠树漾开了带笑的绿靥,十数个顽童在那清澈见底的溪河边嬉水,这一片春色使人在欣喜中心情分外振奋,还有那柔柔的清风…… 嗯!正是插秧的好日子。 捧着小心翼翼栽培出来的秧苗,嘉珲精神奕奕地领着族民下田插秧,他有预感,今年一定会成功! 「安跋嘉珲!」 正专心工作的嘉珲循声望去。「劾里钵、辞不失、盈歌,你们来了。」 望着忙碌的族民,劾里钵颇为无奈地摇摇头。「你还不打算放弃吗?」 「今年一定会成功的!」嘉珲斩钉截铁地说,并离开田地跳上路面,招来达春吩咐一番后,即上马和劾里钵与其他两骑驰向村寨而去。 「夫人呢?」嘉珲大声问,并跳下马。 「练箭去啦!」格佛荷回道。 「她那个样子还敢去练箭?」嘉珲不敢相信地燃起一把熊熊的怒火。 「夫人想说今年要和您一起去秋猎。」 「秋猎?那女人,怎么都讲不听!」嘉珲忿忿道。「哈季兰,帮我招待客人!劾里钵,你们自己进去坐,不用客气,我去找我妻子。」 劾里钵三人目送他怒冲冲而去,相对耸耸肩,径自进屋在炕上各自落坐,哈季兰随即送来一坛酒和三支酒碗。 「哈季兰,你们夫人好看吗?」劾里钵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哈季兰微微一笑,「就像个仙女!」语毕即退回灶房里去了。 「仙女?」劾里钵泄气地喃喃重复。「那我还真是搞砸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教她一直戴着面纱呢!」盈歌安慰道。 「起码我得先跟安跋嘉珲说一声,本来就不该轮到他呀!」 「二哥是部落联盟长,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没有资格反对!」辞不失语气强硬。 劾里钵摇头。「将来你要是有机会接下这个位置,照你这种做法,早晚会搞到众叛亲离的!」 辞不失窒了窒。「我……我是顾虑到你身为部落联盟长的威严啊!」 「无论是什么样的威严都得建立在公平基础上,就如安跋嘉珲,他的族人对他死心塌地,因为他凡事只为族人着想,行止不偏不倚非常公正;反过来说,如果我只为了贪图自己的方便来指使各部落,自然会有人不服我,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 辞不失还想再辩,就在这当儿,冷不防地,木门被砰一声打开。 「夫君,你回来了,怎么这么快……咦?你们是谁?」 咚咚咚! 三碗酒全跌到炕桌上,三张大开的嘴,三道垂涎的口水,还有六只瞪凸的眼,全集中在门口那个美若天仙的孕妇身上。 「咦?夫人,您怎么回来了?酋长大人去找您了呢!」 「他去找我?我听说他回来了,所以就赶紧跑回来了呀!」 「可能你们错过了吧!」 「大概。嗯……他们是谁啊?」 「酋长大人的客……啊!酋长大人回来了。」 「琥珀,你怎么回来了?」 「啊!夫君,我听说你回来了嘛!这么快就种好了吗?」 「我有客人,他们三位是……咦?劾里钵?你们怎么了?劾里钵?」 「他们大概是被我的丑陋吓到了。」 嘴巴依然张着,眼睛仍旧瞪着,耳际虽然溜进一连串对话,却没有一句听得懂,那三个失神的人在嘉珲几经呼唤之下,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而劾里钵回神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嘉珲,我道歉。」 嘉珲怔了一下,继而失笑。「算了,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也不想再追究。来,我先为你们介绍一下……」 片刻后,琥珀和哈季兰一块儿进灶房里准备招待客人用午膳,嘉珲和劾里钵三人各干了一碗酒后,开始讨论问题。 「跋黑正在游说桓赧和散达。」 「他们没有人马。」 「乌春和窝谋罕有。」 「温都部酋长乌春?他也有份?」嘉珲吃惊地放下酒碗。「那可麻烦了,温都部族人善锻铁,这下子他们连武器都不缺了。」 「还有纥石烈部的活刺浑水。」 「纥石烈部的活刺浑水?」嘉珲两道浓眉顿时打了个死结,沉吟半晌后。「如果能预先阻止他们的话是最好,倘若不行,到时候我会支持你的。」 得到嘉珲肯定的承诺,劾里钵好似吞下定心丸似的松了一大口气。 「谢谢,那呼雅部的……」 「请别再说下去了!」嘉珲沉声警告。「这种事不要勉强我。」 「但呼雅部的人骁勇善战,如果我们能……」 「劾里钵!」嘉珲怒喝。 「好好好,不勉强你,不勉强你!」见嘉珲发火了,劾里钵忙投降。「不过希望你族里的人能开始准备了。」 「我族里的人随时都是准备好的,至于涅剌古部其他氏族,我会通知他们。」 「那么你估计一下大约有多少人手可以调动?」 「这个嘛……」 灶房门边,琥珀悄悄聆听着。 要打仗了吗? 她不喜欢这种事,一想到战死的爹爹,她更痛恨这种事。或许嘉珲回不来的话,她就可以成为梦想中的女酋长,但是…… 她宁愿不作女酋长,也不愿意去想象如果他真的回不来怎么办? 不,这种事她绝对不要去想它! 第六章 劾里钵的战争尚未开锣,琥珀的糊涂仗就差点先开打。 秧田甫种好,嘉珲就被劾里钵召去开部落联盟会议,琥珀则领着女族人忙碌于处理负责狩猎的族人送回来的猎物,剥皮、腌肉、晒毛皮,虽然嘉珲不准她工作,只准她做女红,但天气那么好,她怎能躲在屋里白白浪费了美好的暖阳呢? 然后,村寨来了一位出人意料之外的客人,一位同琥珀一样身怀六甲的客人。 「映雪?」 「琥珀?你……」初次见到琥珀真面目的廖映雪看得目瞪口呆。「真是-?」 「是我。」琥珀抚着自己的脸颊,尴尬腼腆。「不好意思,我真的很丑对不对?如果吓到你了,真的很抱歉!」 「你很丑?吓到我?」廖映雪表情显得怪异无比。「是啊,真是吓到我了!」 「对不起。」琥珀真心诚意的道歉,她是真的不想吓到廖映雪。「来,我们进屋去聊。」 进屋后,廖映雪目光新奇地东张西望,在琥珀的招呼下爬上炕,再摸着炕上的老虎皮赞叹不已。 「老虎皮耶!好厉害。」然后懊恼地叹气。「虽然这屋子很简陋,但至少你们还有屋子可住,哪像我们,不但只有毡帐可睡,而且到处迁移不定,真是厌恶极了那种生活!」 哈季兰送来两碗羊奶,随即退下。 「映雪,没有人送你来吗?」这样好像不太安全吧? 廖映雪耸耸肩。「我是自己逃出来的。」 「耶?」琥珀惊呼。「逃出来的?为什么?」 「我的夫君打算再娶另一个部落的女人,说是为了结合两个部落的势力,开玩笑,我怎能允许他那么做?在娶我之前,他已经有三个老婆了耶!所以我就和他大吵一架,可是他还是坚持要娶,所以我就逃出来-!」 琥珀原想告诉她这是女真人的习俗,她们应该入境随俗,但转眼一想,换了是她,如果嘉珲也要娶其他老婆,她大概也会这么做,所以就告诉廖映雪,「你安心住下来吧,我会帮你的!」 再过两天,又来一个── 「他竟敢甩我耳光,所以我就打他一棍,然后逃了!」 「打得好!」琥珀冲口而出,表情愤然。「他怎么可以甩你耳光,太过分了!韩梅姊,他不来跟你道歉你就不要回去!」 于是琥珀高高兴兴地留下她们两人叙旧,而苏勒则脸色凝重地派人快马去通知嘉珲,同时命令族人武装起来准备战斗。这件事可不像夫人所以为的,不过是让两个朋友来家里住两天这么简单,一个弄不好,涅剌古族就得同时与其他两大部落联盟对战了。 嘉珲像飞一样气急败坏地赶回来。 「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琥珀正在和两位朋友聊天,嘉珲宛如复仇死神一般怒气冲冲地撞进屋里来,额上青筋爆凸,脸上的蜈蚣疤痕因狂怒而呈现紫红色并蠕动不已,骇得廖映雪与韩梅马上躲到角落里去抱在一起发抖。 琥珀也很生气,「你吓到我的朋友了!」她挺着大肚子,两手-腰地与嘉珲面对面对峙,气势毫不稍让。 「吓到你的朋友?」嘉珲的眼色更是凶狠。「战争就快开打了,你还担心我吓到你的朋友?」 琥珀抽了口气。「战争?你要去打仗了?」 「不,我不是要去打仗,」嘉珲气势汹汹地一步一步向前,脚步沉重得仿佛可以震倒木屋。「我是要在这里打仗,因为你的朋友,我必须要在这里,在我的领地上打一场莫名其妙的仗!」 「我……我不懂,」琥珀不安了。「我只不过是留下两位朋友……」 「可是你这两位朋友是其他部落联盟的人!」嘉珲怒吼。「我早就告诉过你,女真族的四大部落联盟随时都虎视眈眈地在找借口侵略其他部落联盟,只要给他们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理由,他们就可以藉此开打,名正言顺的向我们宣战,你还不明白吗?」 琥珀畏缩了。「不……不会吧?」 「不会才怪!」嘉珲狂吼。「把她们送回去!」 琥珀尚未及开口回答,便听到身后传来两声尖锐的抗议。 「不,我不回去!」韩梅尖叫。 「对,我……我也不回去!」廖映雪也跟着大叫,虽然声音在颤抖。「琥珀,你别忘了,我们帮过你,你不能不管我……」见嘉珲怒目瞪过眼来,不由得又骇然缩回去。 琥珀回眸看了一眼,又迟疑了下,而后毅然抬高下巴。「可是,夫君,映雪的夫婿又要娶其他女人,还有韩梅的夫婿竟然甩她耳光,这太过分了,你不能怪她们逃到我这儿来吧?」她仍然坚持自己的行为没有错。 「你是说,」嘉珲气得咬牙切齿。「因为这种荒谬的理由,你就要族人为此打仗,为此受伤,甚至为此丧命?」 琥珀顿时哑口无言。 「送她们回去!」 「可……可是他们还不一定会……」 砰一下,苏勒贸贸然撞进来打断她的不一定。 「来了!」苏勒的神情紧绷,语气凝重。 「多少人马?」 「裴满部五百,拿懒部六百。」 「该死,这么多!」嘉珲低吼。「他们是存心要一举歼灭我们!」 「对他们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大好机会。」苏勒依然很冷静地做分析。「我认为他们必然已得到他们部落联盟长的默许,才会这样大举出动,你知道,他们族里并没有这么多人马,想必是出动了部落里所有氏族的人马,他们很清楚,只要能打败我们,就等于除去生女真部落联盟一半武力了。」 「真该死!」再次狠狠地瞪琥珀一眼,嘉珲猛然转身离去,并咆哮,「苏勒,看住夫人!阿克敦,叫女人们也武装起来!」 女人也要武装? 这一刻,琥珀才真正地感到惶恐了。 她并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呀!她更无意引起战争,只不过……只不过收留两位朋友,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呢? 「你想干什么,夫人?」苏勒挡住她的去路。 「这件事是我惹出来的,我要去……」 「无论你想干什么都不可以,夫人,」苏勒坚决地反对。「嘉珲会先和他们谈谈,想办法免除这场战争。」 「是吗?」琥珀突然伸直腰把高耸的肚子挺出去,苏勒不得不退后一步。「那么你打算如何阻止我?」说完,再前进一步。 苏勒不知所措地又退了一步。「夫人……」 「苏勒,他是我的夫君,至少我要站在他身后支持他,这是我的责任嘛!」琥珀理直气壮地说。 苏勒注视她半晌。 「好吧!不过请先戴上面纱。」 「啊,对喔!我这么丑出现在他们面前,说不定会提高他们的战斗情绪,没错,最好遮掩起来比较好。」 苏勒真的快哭了! 她来了! 嘉珲没有回头,但他感觉得到她已经来到他背后,不要问他如何知道,他就是知道。 他决定这件事解决之后,要直接把苏勒大卸八块扔给狗吃! 然后,他集中精神在眼前的敌人身上。「我的妻子只是接待两位朋友来访,应该不值得两位大动干戈吧?」 「那女人是从我那里逃走的!」裴满酋长指责。 「没错,」拿懒部酋长附和道。「我那女人也是从我那里逃走的,你的妻子应该马上把她们送回我们那里,不应该未经我们允许就收留她们!」 「她是汉人,」嘉珲冷静地说。「不太了解我们这里的规矩。」 「你不是这么无能吧?」裴满酋长恶意地嘲讽。「你的妻子嫁给你快一年了,你还教不会她我们这里的规矩吗?」 「那么两位的妻子又该如何说?」嘉珲淡淡反问。 裴满酋长窒了窒。「总之,如果你不把她们两个立刻交出来,并且为你的妻子向我们道歉,就休怪我们动武!」 嘉珲感觉到身后有一只小手蓦然揪紧了他的衣角,但是她没有出声。 他应该立刻把那两个女人交出去尽快解决这件事,这是他的职责,避免战事发生,可是…… 他暗暗叹息。「如果你们坚持要我为我妻子向你们道歉,那么我也必须要求你们为你们的妻子向我道歉。」 「为什么?」 「因为她们也未经我的允许就跑来要求我妻子收留她们。」 裴满酋长与拿懒部酋长相互使了一下眼色。 「好吧!我们不要求你向我们道歉了,但你得马上把那两个女人交出来,我们要好好修理她们一顿。」最后一句话说得既重又狠──好像他们一看到那两个女人就会当场把她们剁成碎肉似的,而且是对着嘉珲身后的女人说的。 他们认定他们的汉女妻子会反抗他们,嘉珲的汉女妻子也必然会反抗他,他们倒要看看他又是如何应付反抗他的妻子。 「没错,」拿懒部酋长及时应和。「非狠狠惩罚她们不可!」 小手揪得更紧,但她依然没有吭声。 「什么时候我们女真人会做出殴打女人这种窝囊事了?而且你们竟然把这种可笑的家务事拿出来摊在众人面前。」嘉珲故意掀起讥讪的笑。「难道你们没有足够的威严去压制她们吗?或者是,除了殴打她们之外,你们没有其他办法让她们心服口服地诚服于你们?」 两位酋长的脸色难堪地变黑了。 「难道你就有办法?」 嘉珲淡淡一哂,「琥珀!」他头也不回地沉声召唤。 「是,夫君。」 「如果我说要把她们两人立时交出去,你不会反对吧?」 要相信他! 琥珀告诉自己。她听得出来嘉珲正在想办法说服他们放弃以蛮力惩罚妻子的行为,即使在这种恶劣的状况下,对方的上千人马以压倒性的姿态兵临村寨前,而己方的族人包括女人都出动了却只有四百人上下,因为有部分人马被调到劾里钵那里帮忙,还有部分族人出去狩猎,所以他们是处于极端劣势的情况,但即使如此,他仍然甘冒触怒对方,引起即刻性战争的危险,想尽办法要说服他们。 为了她。 她知道,他会这么做只为了她,因为他是她的纸老虎,无论他再凶再狠,他依然是她的纸老虎。 「是,夫君,琥珀绝不会反对夫君所做的任何决定。」 嘉珲暗暗松了口气,庆幸琥珀能够配合他。 「如何,两位?」他再次故意弯起一道傲然的笑,轻蔑的两眼依序扫过裴满部酋长和拿懒部酋长。「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是从不殴打女人的吧?」 裴满部酋长与拿懒部酋长很明显的同样颇意外于琥珀的温驯顺从,不约而同瞪大两眼盯住嘉珲身后的小女人上下打量,想看清楚嘉珲的汉女妻子究竟和他们的汉女妻子有何不同? 但是他们看不穿面纱,于是两人再次交换一眼,然后粗声粗气地半命令道:「既然你的妻子不反对,那就快把我们的女人交出来!」 嘉珲两眉一耸,立刻明白了。 他们避重就轻不提殴打女人的事,只要他把人快快交出去,猜想得到下一步他们必然会当场殴打他们的妻子试图激怒他的妻子,如果成功的话,他们便可以藉此发动战争,这才是他们来此最主要的目的。 现在他该怎么办? 就在他迟疑不决之际,突然感到苏勒弯肘顶了顶他,他侧过视线,再循着苏勒的目光移向裴满部与拿懒部大军的左侧后方草坡,并徐徐转至右侧后方的丘陵,紧绷的下颚亦随之悄然松懈下来。 苏勒微微勾了一下嘴角,相当得意地。 未雨先绸缪,在派人通知嘉珲的同时,他也派人去通知涅剌古部其他氏族,以防范有此刻这种紧急状况发生,事实证明他担心的果然没错,而涅剌古部其他八个氏族也及时赶到了。 涅剌古部各氏族的向心力果然够强悍! 在那两位酋长惊觉异状而回首遥望缓缓包围过来的涅剌古部其他氏族人马时,嘉珲乘机附嘴过去对苏勒低语几句,后者当即点头离去,然后嘉珲泰然自若地对那两位酋长绽开毫无笑意的笑容。 「我自然会把两位的妻子请出来交给两位,不过……」他慢条斯理地说。「请两位别忘了,这里是涅剌古部的领地,而在涅剌古部里,男人是不允许殴打女人的,希望两位不要犯了涅剌古部的忌讳。」 那两位酋长面面相觑,情况直转而下,原先是大军压境的他们,现在反被团团包围,显然他们已经开始畏缩了。 片刻后,当廖映雪和韩梅随在苏勒身后出现时,琥珀依然紧揪住嘉珲的衣角,也仍旧闷不吭声,任由她们回到各自夫婿身边,然后听她们先后向自己的夫婿提出请求。 「如果涅剌古酋长同意的话,请夫君同意我在涅剌古夫人这儿盘桓几天。」 「我同意!」抢在那两位酋长反对之前,嘉珲欣然应允。「毕竟是两位酋长夫人的请求,如果我不同意的话,那就是瞧不起两位酋长了,对不?」言下之意很明显,如果他们不同意的话,就是瞧不起他涅剌古部酋长。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两位酋长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同意,灰头土脸的离去了。 「好厉害!」 嘉珲听到身后传来低声赞叹,下颚绷了一下。「苏勒,请夫人回去,我要亲自招待辛苦赶来的各位族长。」 之后,他再来好好「招待」他的妻子。 她已经准备好了。 琥珀知道嘉珲绝对不会轻易放过她,不过既然他是纸老虎,她自然有最好的对策应付他,所以当他进寝室里来时,她已经准备好了。 「琥珀,-今天……」 「啊!夫君,我想请问一下,难道我要出门都得经过你的同意吗?」 望着琥珀那一脸做作的无知与无辜,嘉珲心里明白她是想藉此逃避他的责骂与训话,不过他仍顺着她的问题回答她,打算看看她能逃避到几时。 「不,你可以自由行动,除非是要到其他部落联盟的领地,为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这就必须先经过双方酋长的同意。」 「原来如此。」 「琥珀,-今……」 「啊!夫君,再请问一下,咱们族人为何诚心服从你的领导,这点我很了解,可是那些氏族族长们又为何那样忠心于你呢?」 「因为当他们有危险时,我会保护他们;当他们缺粮时,我会把我们的食物分给他们;当他们有任何困难时,我都会设法替他们解决问题;除了我族人的福祉,我以他们的福祉为第二要务,所以他们以他们的忠心来回报我。」 「夫君确实是个好酋长。」 「琥珀,-……」 「啊!夫君,还有一个问题,请问既然你们都是女真人,为何要相互战争?」 「理念不同。劾里钵的父亲是为了统一女真对抗大辽的欺凌,所以我父亲才会加入生女真部落联盟,其他人大都只是为了私欲,我无法苟同。」 「果然是有正确目标。」 「琥珀……」 「啊!夫君,最后一个问题,请问夫君想要儿子或女儿?」 「……都可以。」 「真好,那我就不会有压力了。」 「琥……」 「啊!夫……」 她想问到明天早上吗? 「琥珀!」嘉珲脱口沉喝。他快累死了,可不想陪她如此胡闹。 琥珀吃了一惊噎住了口,一双惊疑的大眼睛眨呀眨地瞅定他,这一瞅,瞅得他忘了累,忘了不耐烦,不由自主地放软了心,也放软了声音。 「你刚刚说是最后一个问题了。」 「啊,对喔!」琥珀更做作地装出一副恍然大悟之状。「好吧!虽然我还有好多好多问题想问,不过既然夫君急着有话要说,那琥珀当然要乖乖聆听,好,夫君请说吧!」 嘉珲蹙眉,狐疑地打量她那一副温驯的乖乖聆听指教状,实在不敢相信她的反抗只有这种程度而已。 片刻后,他决定她必然是已经省悟自己犯下多大的错误,所以才会如此顺从地接受他的责备,这倒令他颇为安慰,不枉他费尽心思为她留下她的朋友,果然她并不是太任性,也懂得反省自己的错误。 不过,该警告的话还是得说。 「嗯,好,那么,我要告诉你,琥珀,今天……」但当他一眼瞧见她仿佛很辛苦似的捶着后腰时,立刻忘了他要说什么。「你怎么了?」 「腰好酸喔!」 「咦?啊,那快躺下来,我帮你揉揉……转过去……好,就这样……」 琥珀藏起脸,偷笑。 唉,有时候她还真是同情她的纸老虎夫婿呢! 廖映雪第一个受不了要求离开。 嘉珲原以为那两个女人会赖在涅剌古部一辈子不走,没想到不到半个月,两人便先后主动要求离去。 廖映雪是第一个,因为在涅剌古部里没有人伺候她,大部分的事都得要她自己动手,不仅如此,琥珀还硬拉着她去帮忙剥兽皮、剖大鱼,这她哪受得了,特别是在她大腹便便的状况下,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死掉──被琥珀折腾死。 不到几天,她就狼狈地落荒而逃了。 韩梅倒是不在意工作,但是眼看雄伟高大的嘉珲浑然不觉地被娇小玲珑的琥珀耍得团团转,她就觉得自己很丢脸,没道理琥珀应付得来,她却一筹莫展,琥珀还叫她一声姊姊呢!她会比不上妹妹吗? 于是,韩梅也很快就决定要回去面对挑战,而且要效法琥珀,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韩梅姊,你真的决定要回去了吗?」琥珀依依不舍。 「我早晚总是要回去的,拖太久也说不过去。」韩梅也很舍不得。 「可是-的夫婿若是又打-了呢?」 「我学乖了,绝不会再让他有借口打我。」 「好吧!那-要保重喔!有空要再来看我,我也会去看你的。」 两个女人在那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四个男人在这边暗喜不已。 「终于要走了!」 「我以为她们会赖在这边死不走呢!」 「夫人真厉害!」 「最厉害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厉害!」 四人相顾,哈哈大笑。 村寨里终于又可以恢复平静了。 塞北的夏季炎热又多雨,琥珀就在这种天候里生下美丽非凡的女儿。 「和卓。」 「俏丽?」 「美丽的姿容。」嘉珲低眸凝睇初生的女儿,大手轻抚闪耀着玫瑰红光泽的娇嫩粉颊,满眼的喜悦与骄傲,笑得合不拢嘴。「好美,跟你一样美。」 「……什么?」琥珀发出凄厉的尖叫。「跟我一样丑?」 静默片刻,嘉珲抬起无奈的脸,换上苦笑。 「不,跟你不一样,她很美。」 「幸好!幸好!」猛拍胸口,惊魂甫定的琥珀重重吐出一口气。「她长得比较像你,对吧?」 像他? 粉妆玉琢的脸蛋儿,清丽细致的五官,就算倒过来看也不像他,她居然说女儿像他? 面对一旁窃笑得捧腹不已的哈季兰与达春等五人,嘉珲苦笑更深。 「是,像我。」 将近一年了,除了不会说话的娃儿之外,村寨里所有人都对她说过不只上千百次的「你好美!」,但是琥珀依然认定人家只是在安慰她而已,或许到死为止她都改不了自己是天下第一丑女的想法吧! 「希望下回生的儿子也能像你,」琥珀很认真地说。「你知道,男人太难看也不好,不过我也不会太贪心,有你一半英俊就够了。」 「……」 「如果下一回生儿子要叫什么呢?」 「……肯瑟。」 「肯瑟?」 「英明果断。」嘉珲以汉语解释。 「嗯,嗯,好名字,」琥珀欢喜地连连点头。「英明果断,就跟他爹一样。」 另一只纸老虎! 福无双至,这句话并不一定准。 这年七月初嘉珲才刚品尝到为人父的喜悦与骄傲,隔月更沐浴在成功的欢乐与满足之下。 他们辛辛苦苦耕种了六种谷物,小心翼翼地呵护它们成长,虽然其中两种粮物的成果是惨不忍睹,另外四种却是意外地大丰收。 他们成功了! 终于成功了! 整个村寨笼罩在一片欢天喜地之中,家家户户都在狂欢庆祝,而酋长大人的木屋里却有另一番激烈的讨论。 「不管收获多少,全都平均分摊到各个氏族去,让他们知道安定下来耕种为生并不是痴心妄想。」嘉珲坚定地说道。 「只一年的成功不一定能说服他们。」苏勒提醒他不能太乐观。 「今年说服不了,明年继续。」 「也许他们并不喜欢安定下来。」达春咕哝。 「你呢?」嘉珲反问。 「我?」达春迟疑了下,「原先我是不太喜欢啦!可是……」耸耸肩,还是说出老实话,「现在我觉得安定下来实在很不错,我喜欢住在村寨里的安全感,不必担心老婆孩子会被猛兽攻击而毫无保护,也喜欢住在屋子里,特别是在冬天时,屋外大雪纷纷,我在屋里头依然暖活得很。」嘻嘻一笑,再补充,「办事的时候也不怕有人乱闯进来!」 「难不成你有那种经验?」阿克敦好奇地问。 「我第一次开荤就被人闯进来啦!」达春愁眉苦脸,哀声叹气。「还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毡帘突然被人打开,冷风呼呼地吹进来,我转头正待破口大骂,定睛一看竟然是她老娘,吓得我整整一个月办不了事,真惨!」 众人轰然大笑。 「总之,涅剌古部的领地足够所有氏族一起耕种还有余,我们要尽量想办法去说服他们,即使他们不是我们族人,也是涅剌古部的一分子,他们的福祉也是我们必须关心的。」 「知道了,等收割后我会负责平均分送给各氏族。」 「慢着,慢着!」琥珀从中打岔进来。「抱歉打扰一下你们的乱喷口水,请记住,务必要先选择结实饱满,茂密的稻穗做为明年播种的种籽,其他你们爱怎样就怎样,我不管!」 「好,收割前我会先留下种籽。」苏勒颔首道。 「还有,既然成功了,明年就可以扩大田地范围了吧?」琥珀提出建议。 「是可以,不过人手呢?」苏勒也提出相对的困难。 「对,这是很大的问题。」阿克敦拚命点头附和。 「那根本不是问题。」琥珀轻轻松松地反驳回去。 「怎么说?」嘉珲立刻追问。 「请问你们一甲地几个人负责?」 四个男人相对一眼。「二、三十个人吧!」 琥珀做出吐血的姿势。「在中原,一甲地只要两个人就绰绰有余啦!」 「-?!!!」 「你们只是还不够熟手,而且汉人农夫会利用牛来耕田,你们却完全用人工,当然费事许多。」 「牛?」 「废话,不然你以为我要他们送农具来给我作嫁妆干什么?摆着好看?」 「农具……要怎么用?」 「呃……我看看……」又翻开书了。「啊!在这里,首先……」 几颗脑袋立刻凑拢来恭听。 「不对,我们还是去仓库看着农具解说比较容易了解。」说着,琥珀动作俐落地溜下炕,顺便朝灶房那边吼去一声,「哈季兰,和卓交给你-!」 然后,四个大男人乖乖跟在一个小女人身后走出木屋朝仓库而去…… 啊,真是好一个灿烂的秋日啊! 福无双至,这句话并不一定准。 祸不单行,这句话却灵验得很。 九月初,田地甫收割完毕,嘉珲正打算带领族人出猎,劾里钵却传来消息,他的叔叔和桓赧、散达终于与他正式决裂。收到消息后,嘉珲几经考虑,仍然交代阿克敦带领四十名族人出去狩猎,自己则留在村寨里待命。 十月,大雨累昼夜,冰澌覆地,这种天气实在应该躲在屋里喝酒吃肉最愉快,只有笨蛋才会没事往外跑,偏偏温都部酋长乌春就是个大笨蛋,穷极无聊率领族人前去攻打劾里钵,嘉珲立刻召集各氏族带领人马前去助战,只留下八十个壮男留守村寨。 「达春跟我走,苏勒,我把琥珀交给你和阿克敦,请你务必要替我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俩。」 「放心,我会以生命保护她们。」 之后四个多月,嘉珲只偶尔回来两、三天,随即又离去。 这年的冬天比去年更冷,因为没有专供琥珀使用的「暖椅」,幸好还有女儿纾解她的寂寞。 是啊,真的好寂寞呢! 虽然仍有哈季兰、格佛荷和苏勒、阿克敦,还有许多族人陪伴着她,但她依然由内心深处感到深深的寂寞。 因为看不见他。 她从没想到看不见他的酒窝,看不见他慵懒的笑,看不见他炽热的眼神,看不见他的蜈蚣疤痕,竟然会令她如此寂寞,寂寞到想放声大哭。 但是她不能哭。 因为他不在,她必须代替他守护他的族人,守护他的部落各氏族,守护他的领地,守护他想要守护的一切。 她只能默默地想念他。 想念他的酒窝,想念他慵懒的笑,想念他炽热的眼神,想念他的温暖,想念他的陪伴,甚至想念他的蜈蚣疤痕……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呢? 第七章 春分,雪又融了。 清明后,土壤也开始解冻,因为嘉珲仍未回来,所以琥珀忙着代替他和苏勒一同指挥族民们育苗耕种。 「长出嫩根,可以育苗了!」琥珀掀开湿布给苏勒看。 「刚好,沟渠也挖好了。」苏勒欣喜地道。 「秧田够大吧?」琥珀谨慎地问。「需要我们准备耕种的田地的二十分之一大才够喔!」 「没问题,够大了!」 「好,」放下湿布,琥珀满意地点点头。「那明天就可以开始插秧了。」 「可以。」 两人一起走向村寨口,打算去看看秧田。 「人手分配好了吗?」 「阿克敦负责狩猎,我负责田地和马牛羊的放牧,都分配好了,虽然半数以上都是女人,不过我相信都没问题,涅剌古族的女人都很能吃苦耐劳。」 「农具?」 「这个冬天里,大家已经按照仓库里那副农具各自另做一副自己要用的,应该够用了。」 「希望今年能比去年更丰收,这样才能分给其他各氏族足够食用的谷物,因为他们的男人都去打仗了,猎物可能不够……啊,对了,你有吩咐阿克敦多狩猎一些分给各氏族吗?」 「有,我还多分配给他十个人。」 「那就好。唔……」琥珀低头沉吟。「如果有需要的话,他们也可以住到村寨里来,我想村寨里应该还可以再多容纳二十几栋屋子。」 「后面那片树林全砍掉的话,可以再多三十几栋。」 「那就叫阿克敦转告他们一下。」 「好。」苏勒微笑地注视着她。「如果嘉珲能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两眼一亮,「真的吗?」琥珀扬起兴奋的笑。「他真的会为我感到骄傲吗?」 「一定会的,」苏勒给予肯定的鼓励。「-做得非常好。」 「我很希望他能为我感到骄傲,」琥珀坦实地承认。「所以我会尽我所能在他需要的时候为他分忧解劳,这样多少可以弥补一点我长得很丑的缺陷。」 天哪,还在说这种话! 苏勒忍不住翻了一下白眼。「你为什么一直不肯相信我们的话呢?」 「甚么话?」琥珀困惑地反问。 「-很美,-真的很美呀!」 琥珀感激的笑了。「因为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 「所以?」 「所以你们不想伤我的心,老是说好听话来安慰我。」 苏勒想拿头去撞大树。「没有人这么有耐性一直这样安慰你呀!」 「所以我才说你们真的都是好人,大好人!」 苏勒张了张嘴,又阖上。 他放弃! 难怪嘉珲叫他们不用白费唇舌,这小女人简直是顽固到不行,真不明白她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看人的? 话说回来,她到底有没有看过自己的长相啊? 「你有没有看过自己的模样?」苏勒脱口问。 「当然有啊!不过……」琥珀耸耸肩。「铜镜看不真确,水面也老是晃呀晃的看不清楚,所以……」 「我看-是根本不敢仔细看吧?」 「哈哈,」琥珀咧出傻笑。「你怎么知道?」 「-啊!如果……」顿住,「咦?奇怪,他怎么了?那样慌慌张张的。」望住匆匆忙忙迎向他们跑来的阿克敦,苏勒纳闷地喃喃自语。 「难道是……」琥珀忽地感到一阵不祥的预感。「夫君……」 「别胡说!」苏勒急忙喝止她的胡思乱想。「我看是他又在大惊小怪了,或者是有什么问题想找我去帮他解决。」 但阿克敦一到近前来,果然是令人很不安地望定琥珀。 「夫……夫人,」阿克敦喘息着。「有人……有人自中原来找你!」 「耶?中原?」琥珀怔然。「是……副宰相……」 「不,不是,是……」阿克敦迟疑地瞄了苏勒一下。「他说他叫苏俊彦,是夫人的未婚夫。」他的汉语半生不熟,但已足够听懂这两句话。 生平第一次,琥珀表演昏倒! 「他应该死了!」 琥珀一醒来便对着哈季兰、苏勒失声狂叫。 「他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要让他活着?为什么不让他死下去?为什么?」 苏勒与哈季兰对视一眼,自琥珀惊惶狂乱的叫声中,两人都听得出来她非常嫌恶憎厌那个人,还有一些畏惧。 「夫人,镇定一点,无论他是谁都与你无关,你早就嫁给嘉珲了不是吗?」 与眼神坚定的苏勒对望了好半晌,琥珀终于自一时的惊慌失措之中回复平静。 「对,我嫁给夫君了,那人与我无关。」 「没错,夫人。」苏勒的语气更坚决。 琥珀点点头,深吸了口气,吐出,然后下炕。 「好,我去见见他,看他还想如何?」 「我们会陪着你的,夫人。」苏勒与哈季兰异口同声说。 「谢谢。」 琥珀先到对炕去亲亲在炕上爬来爬去的女儿,再把她交给格佛荷,然后转身勇敢地面对苏勒与哈季兰。 「我准备好了。」 她并不畏惧苏俊彦,畏惧的是失去现在的生活,失去她的嘉珲夫君,为了保有不想失去的一切,她会奋战到底! 因为不想让苏俊彦进入她的村寨里,所以琥珀决定到村外的白杨树林里,在哈季兰的陪伴,苏勒和阿克敦的护卫之下面会她的前任未婚夫。 而远远的,苏俊彦一见琥珀便骤然睁大眼,目光中异彩暴闪。 「琥珀,-更……」 他没有说完便收声,但苏勒可以猜得出他想说什么。 琥珀更美了! 生产过后的琥珀脱离青涩更是妩媚动人风华绝代,只要是男人见了便无法不动心,然后便卑躬屈膝地仰慕到极点,或者妄想拥有她。 不过能拥有她的男人只有一个。 「你应该死了!」琥珀劈头便咒人家该死。 苏俊彦挑了挑眉,温文地笑了。「不,我被人救了,但由于头部受伤一时失去记忆,不久前才回复,所以现在才来接你回去。」 见他又露出一贯的温和笑容故示尔雅,琥珀真想吐给他看。 其实苏俊彦的容貌已够格用上俊美两个字,虽然年纪大了一点,但看上去温和又斯文,确实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美男子。不过琥珀可清楚得很,这个人只不过是包装好看,内里可是集卑劣奸险残忍无情之大成,烂到不行。 「抱歉得很,我已经嫁人,不再是你的未婚妻了!」琥珀坚定地回绝。 「不,」苏俊彦缓慢但决然地摇头。「只要我活着,你就是属于我的。」 「开玩笑,你别以为现在还可以任你为所欲为,我可是副宰相……」 「他已经被贬到陈州作知府,自身难保,又如何保你?」 琥珀惊喘。「耶?他……他……」 「更何况……」苏俊彦笑得益发温和。「这件事原就是他私底下的作为,皇上根本不知情,所以他藉皇上之名所安排的一切都算不得数,也就是说,你仍然是我的未婚妻,命定要嫁给我!」 「算不得数?」琥珀喃喃道,怔忡好半晌后,猛然甩了甩头,回复坚定的神情。「管你算不算得数,我已经嫁给涅剌古部的酋长,这是事实,你再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 苏俊彦双眉挑高了。「啧啧,你变勇敢了,是吗?」 「我没有变,」琥珀傲然道。「我原本就是这样!」 「啊……原来如此,我明白了,」苏俊彦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是怕连累那些伺候你的丫鬟,所以才会装得那样温驯乖巧,是吗?」 「是又如何?」 「不如何,但是……」苏俊彦双眼中闪过一丝狡诈。「如果你不想连累丫鬟,当然更不会想连累到此刻你所关心的人,对不对?」 琥珀心头一懔,脸色微微变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苏俊彦话说的更是慢条斯理。「如果你不乖乖跟我回去成亲的话……」徐徐地,他的嘴角勾起冷笑。「我这趟是奉皇命吊唁大辽皇太后来的,如果我跟大辽人说你那个什么酋长趁我忙于吊祭之际劫去了我的未婚妻,你认为结果会如何?」 琥珀抽了口气,反射性地朝苏勒看去,恰好瞧见苏勒的表情掠过一抹慌乱,虽然一闪即逝,但已足够让她了解到后果必然不是他们所能承担得起的。 见她脸色苍白地怔住了,苏俊彦又回复温和的笑容。 「哪!不要说我不近人情,我给你三天时间,好好考虑考虑吧!」 不要说三天,就算是三十年、三百年,她永远都只有一个坚决否定的答案,可是…… 她真的能给他这种答案吗? 郁闷的木屋里,怀抱女儿的琥珀与苏勒、阿克敦、哈季兰、格佛荷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因为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有机会说服大辽人吗?」还是琥珀自己先开口了。 苏勒与阿克敦相对一眼,欲言又止。 琥珀吸了口气,吐出。「请告诉我实话。」 苏勒又迟疑半天,「这种事……」他别开眼。「一点希望都没有。」 听到这种令人绝望的回答,琥珀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很冷静,也许是当她听到苏俊彦的名字时,她已经有预感自己的幸福已经到了终点。 「为什么?」 「因为大辽已经察觉到女真人寻求统一的企图,所以只要给他们一点理由,他们便会藉之以出兵征讨,届时,大辽可不会单只针对涅剌古部,而是针对所有女真部落来个大规模扫荡,最好能一举断绝女真人统一的企图。所以他们不会给我们机会解释,大辽要一个理由,他们才不希望我们告诉他们那个理由根本不合理。」 「是吗?」琥珀低喃,蓦然起身,下炕。 「夫人,」苏勒忙叫住她。「你想做什么?」 「做我此刻该做的事……」琥珀语调平平地说。「想想我该怎么做。」 「夫人,您先别急着做任何决定,我们……」苏勒急道。「我们可以先通知嘉珲回来,大家一起商……」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吗?」 苏勒窒了窒。「不……不知道。」 「那你如何通知他?」 苏勒哑口无言。 「这件事还是得由我来决定该怎么办。」话落,琥珀即头也不回的进入寝室里去了。 剩下四人又面面相觑了好半天。 「现在怎么办?」 「还是要通知嘉珲。」 「我们又不知道他在哪里。」 「想办法啊!」 然而,就算嘉珲真能及时赶回来,他又能怎样? 这回,是琥珀与苏俊彦单独面对面,因为她不想让苏勒知道她的决定。 「我不明白,我又不是美女,反而是个人见人厌的大丑女,你为何要如此执着于我?」 苏俊彦嘴角一撇,表情飞过一抹嘲讽。 「我有我的理由,你不需要知道,只要了解我非得到你不可!」 咬紧下唇,琥珀以倔强的眼神与苏俊彦信心十足的目光对战半天,最后还是叹息着败下阵来。 「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有条件。」 「说说看。」 「我……」琥珀轻捂住自己依然平坦的小腹。「有夫君的孩子了,你必须让我平安生下这孩子。」 苏俊彦眸中倏忽飞过一丝凶残,但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就这样?」 「再有,」琥珀没有忽略他眼中的狠色。「在我平安生下孩子,并通知夫君来把孩子接走之后,我才会和你成亲。」 垂下双眼,「还有吗?」苏俊彦淡淡地再问。 「在成亲之前,你不能碰我。」 「然后?」 「在成亲之前,也不准苏老夫人来骚扰我。」 「……」 「无论我需要什么,你都要无条件的供应我,而且不准问理由。」 「……」 「最重要的是,不准对女真族有任何危害的举动。」停了一下。「就这样。」 「没了?」 「没了。」 「确实没了吗?那么……」苏俊彦慢吞吞地点着头,「如果我说……」并徐徐抬起双眸。「不答应呢?」他的回答却与动作全然相反。 「不答应什么?」 「全都不答应。」 琥珀耸耸肩。「那也无所谓。」 「嗯?」苏俊彦一怔,继而大惊。「你想干什么?」 「这本来是我夫君的,他送给我防身用。」琥珀的语气很平静,神情更是漠然,横在自己颈脖子上的小刀稳定而有力。「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现在就死在这里,管你答不答应对我都无所谓了。」 苏俊彦脸色数变,最后,他牙根一咬。「好,我答应你!」 「我不相信你!」 「那你要我怎么样?」苏俊彦愤然问。 琥珀注视他片刻。 「你这人全身一无是处,只有一样优点。」 「什么?」 「你很孝顺,非常孝顺,所以你才愿意忍耐到我及笄再成亲,因为那是你娘亲的要求;也所以我住在你家五年多,你却从来没碰过我,因为你娘亲不许,妾侍无所谓,但如果是正室的话,她不允许你在成亲前坏了我的贞节。」 苏俊彦无语默认。 「所以……」琥珀露出得意的笑。「我要你跪下来对天起誓,以你娘亲的生命起誓,若是有违今天的诺言,你娘亲将死无葬身之地,魂亦永世不得安宁!」 苏俊彦抽了口气,骤睁的眼暴射出狂怒的寒芒,以宛如要吞噬她的凌厉目光盯住她良久,良久…… 他猛然撩起文士衫下-,双脚一曲跪在地上。 「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我苏俊彦以娘亲之名起誓……」 带着难以割舍的情怀,琥珀拎着包袱独自伫立于山岗上,远远地眺望起伏的群山前那一片绿油油的田园,清澈的河水蜿蜒地沿着村寨围栅流向远方的山陵,茂密的绿茵上布满了数不清的马牛羊,刻苦耐劳的涅剌古族人埋头辛勤的工作,就是这一份淳朴安宁教她舍不下、丢不开。 在这里,她与善良的族人并肩为涅剌古部努力奋斗;在这里,她洒下了片片欢笑声与深刻的眷恋;在这里,她与夫君共同编织出令人心动的点点滴滴;在这里,她留下了最最宝贝的女儿。 在这里,短短的两年,却是她这辈子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原以为她可以一辈子为涅剌古族人付出所有,没想到最后她能为他们做的仅有这件事──离开他们。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悄悄的离开;她只留下一封书信,希望夫君看得懂;她把女儿留给哈季兰与格佛荷,相信她们会替她好好疼爱女儿;她把该做的工作又仔细重复一遍交代苏勒,期待他能替她完成耕种的工作。 她的心碎了,但仍必须离去。 再见了,我的族人们! 她的眸眶开始蓄积水光。 再见了,我的家! 眸眶的水光逐渐泛滥。 再见了,我的宝贝女儿! 泛滥的水光摇摇欲坠。 再见了…… 她转身,晶莹的泪水随之抛落。 我最心爱的纸老虎! 嘉珲打败了北方的乌春,劾里钵的弟弟却被南方的桓赧与散达打败了,而劾里钵正忙着与半途插进一脚的纥石烈部酣战正烈,嘉珲只好放弃追击逃逸的乌春,回头去解救劾里钵的弟弟脱困。 紧接着,他又决定先转去帮助劾里钵打败纥石烈部再说,所以当苏勒派出来的人好不容易找到他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了。 嘉珲痛苦的怒吼几乎传遍了整座营帐区,劾里钵闻声急忙赶来,却见嘉珲手抓着一张信纸,仍在发出狂怒的呼嗥,达春在一旁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来没看过嘉珲如此悲痛愤怒至全身发抖。 「安跋嘉珲!」 劾里钵用尽全力大吼一声,终于让嘉珲自极端的失控中找回自己的神志,他瞪住劾里钵,劾里钵自他眼里瞧见隐约的泪光。 「安跋嘉珲,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又看着他好一会儿后,嘉珲才极为徐缓地摇摇头。 「不关你的事,请你出去,我有事要和达春谈。」 翌日凌晨,嘉珲召集了涅剌古部所有战士们,沉痛地把实情告诉他们,并坦白他的心情。 「……我很惭愧,身为酋长却如此无法自制,但以我现在的心情,如果我再继续领着你们打下去,只会带领你们踏上死路而已,所以我决定辞去酋长之位,让苏勒来接替我……」 第八章 当关外塞北漫下第一场大雪时,汴京的人们也才刚套上冬袄,街道上来回奔驰着戴运蔬菜果实的马车,以供应京城里的人们收藏过冬。 再不久便是立冬,然后是腊八,跟着是交年、过年…… 琥珀依然住在西厢房,足不出西院落半步,外面的节庆热闹与她毫无关系,她只专心待产,同时忙着整理一些对涅剌古部族人有用的资料,譬如他们也可以种亚麻卖到南方来,或者塞北有什么珍贵的皮毛、药材和特产是南方会以高价收购的,价格如何等等。 这些资料她会连同孩子一起交给嘉珲派来的人带回去,希望能够帮上族人更多点忙。 放下毛笔,她撑住腰伸了一下身子,春香立刻过来扶她到床上。 「小姐,整理好了?」 「差不多了,」琥珀捶着腰,最近侧腰特别酸,她有预感,应该就是这两天了。「晚一些时记得请大爷明儿找位卖皮毛的来一下。」 「卖皮毛的?」春香愣了愣。「找那干嘛?小姐要买皮毛吗?」 「我买皮毛干嘛?」琥珀嗔道。「我是要问问他们皮毛的价格如何?顺便问问他们有没有兴趣直接和塞北那边交易,这可省得一笔中间商的剥削。」 「哦!」见琥珀捶个不停,春香便要她躺下。「还是我来帮你捶吧!小姐。」 琥珀小心翼翼地侧躺下,边喃喃自语道:「这回比上回酸痛百倍不只,应该是个男的吧?」 「小姐想要个儿子?」 「那当然,我已经有个女儿了呀!」 「可是,小姐,」春香迟疑了下。「等孩子的爹派人来把孩子抱走,您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不是吗?」 琥珀维持了好一会儿的缄默,然后才幽幽低语道:「我可以想象啊!只要记得他爹的样子,我就可以想象儿子的模样了。」 「小姐,您这样惦着孩子的爹,他却没想到要设法来接您回去,这不是很不公平吗?」旁人忍不住要为她打抱不平一下。 「我说过,那是不可能的事,」当事人反倒很能了解,并接受这个事实。「无论他怎么做,背后都缀着整个女真族的安危,他不能不顾,若是他真不顾,我反倒会觉得他太无情,拿整个女真族的安危来换我一个,我更过意不去。」何况她又这么丑陋,更不值得为她做这么划不来的生意。 不甘心地噘了半天嘴,春香才不情不愿地咕哝,「那小姐真要嫁给大爷吗?」 琥珀没有回答她,好似已经睡着了。 「好吧!就算小姐不得不嫁,可是这会儿也不会是正室夫人了,因为老夫人反对,说再嫁的女人没资格顶上那个位置,所以……」春香扁着脸哼了哼。「小姐最多只能作妾夫人,这样小姐也甘心吗?」 琥珀还是没吭声。 「而且啊!您也知道,大爷对侍妾们都好残忍的,前些日子四姨娘还被大爷一脚踢掉了肚子里的胎儿呢!」 「春香。」琥珀终于开口了。 「是,小姐?」 「卖皮毛的最好让他晚两天再过来。」说的却与春香的话连边也搭不上。 「为什么?」 「因为我要生了。」 「……耶?!!!」 角抵在宋京是非常盛行的武技,宫中还特别将膂力过人的强手组成一支队伍,叫做内等子。 内等子平时为宫廷宴会和宴请使臣时作角抵表演,并展示剑棒技艺;皇帝外出时,内等子则在御前担任警卫;宫内每旬也都有内等子的检阅格斗,表现特别突出的,皇帝亦会给予赐赏。 新任的角抵十将(类似教练)大鹰便是皇帝特别赏识的角抵高手,他是由另一位十将在瓦子(市集)里挖掘出来的好手,据说他未曾有过败绩,加入内等子之后也没有任何人能制伏他,甚至连沙场武将都敌他不过,每回看他表演俐落的角抵技艺,皇帝最是龙心大悦,最后还让他跳级升上十将。 虽然他脸上的疤痕很可怕,但当皇帝一得知那疤痕是野熊的爪痕,而且那只野熊最后也被他打死了,皇帝不但不嫌恶,更是钦佩万分,自此而后,除了后宫之外,皇帝时时刻刻都让他跟随在身边,俨然皇帝跟前的大红人,不少心思灵巧的官爷们已经懂得要巴结他了。 「大鹰。」 「卑职在。」 延福宫是宫城外的独立宫区,皇帝从容不迫的游幸玩乐一般都是在这儿。此刻,皇帝便以一种非常悠哉的姿态闲坐于明春阁,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的竹林。 「听说你是到都城里来找妻子?」 「是。」 「你只有她一个妻子?」 「是。」 「你一定很疼爱她。」 「卑职爱之若命。」 「是吗?」皇帝轻叹。「其实朕的皇后也是个好女人,不但仁德贤慧,而且谦恭俭朴,倘若朕也出生在民家,朕想也会守着她一个妻子便够了。」 大鹰保持沉默。 「偏偏朕是一国之君,三宫六苑是体制,难得皇后能不骄不妒,持平对待各嫔妃,朕也不是没有良心的人,只要皇后有所要求,朕便会尽量如她所愿,以弥补朕不能专情于她的亏欠。」 大鹰依然不语。 「可惜她生性少欲,对朕几乎没有任何要求,朕倒不知该如何补偿她才好。」 大鹰仍旧无言。 「你的妻子会对你做何要求吗?」 「会,但她的要求多半是为卑职着想。」 「啊!那她也是个好女人-?」 「是,卑职以为普天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女人……当然,除了皇后与皇太后之外。」 皇帝失笑。「朕看你后面追加的部分是言不由衷的喔!」 「卑职不敢。」 皇帝笑着摇摇头。「你有孩子吗?」 「一儿一女。」 「孩子在你身边?」 「不,卑职的儿子在他娘亲那儿。」 「咦?你还没找到……啊!皇后来了。」 皇帝起身迎向皇后,却见皇后身后还跟着一个潇洒的中年美男子。 「臣苏俊彦叩见皇上。」 「是你啊!你是来探望皇后的?」 「回皇上,微臣是替家母送东西来给皇后。」 「什么东西?」皇帝随口问。 「皇上,是女人家的东西。」皇后代替表哥回道。 「哦!」皇帝偕同皇后一块儿坐下。「朕是找皇后下棋来的,你若是不急着走,就和大鹰聊聊吧!」 于是,在太监的服侍下,皇帝便与皇后下起棋来了。一旁,大鹰面无表情,看也不看苏俊彦一眼,苏俊彦不禁暗暗咒骂不已。 他一向很懂得利用阿谀谄媚去巴结对他有利的人,特别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但对于大鹰这个高大粗犷的丑男人,他却是嫌恶到极点,压根儿没想过要巴结,甚至连碰也不想去碰上。 美丽的女人,他会不择手段抢夺到手。 丑陋的男人,他是能避多远就避多远。 不过既然皇上都说下话来了,他也不能不遵从,只好勉为其难地扯出-嘴难看的笑,上前和大鹰闲聊几句。 「十将大人,听说你是从北方来的?」 「是。」大鹰连眼皮子也不撩一下。 苏俊彦暗里咒骂得更凶狠,表面上却依然僵持着难看的笑容。 「听说北方的冬天很冷。」 「是。」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亲手掐死这个丑男人! 「十将大人娶亲了吗?」 「有。」 再把他大卸八块! 「有孩子吗?」 「有。」 剁成肉酱! 「几个?」 「两个。」 做成肉饼! 「女儿?」 「一儿一女。」 喂给狗吃! 「好命。」 「……」 「……」 「……」 去死! 腊月里,都城里开始落下白茫茫的细雪,过了腊八之后,家家户户便开始准备过年,到处都可看得到敲锣打鼓打夜胡的人,多少讨点赏钱好过年。 再穷困,年也是要捱着过。 「啧啧,小姐,小少爷的爹肯定很高大,瞧瞧小少爷,不过两个月大而已,看个头却有五、六个月壮呢!」 琥珀单手比了一个高度,「哪!他比我高两个头……」再拉开两手比了一个宽度。「有这么健壮,我坐他怀里比坐太师椅还舒服!」 「好惊人!」春香惊叹,然后又摸摸小娃娃的脸颊。「想必五官也同他爹一样吧?」 琥珀笑了,也抚弄着小娃娃另一边脸颊上的窟窿。「一模一样。」小纸老虎! 「这酒窝好深,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非常非常好看。」琥珀衷心地给予最高的评价。 「他爹一定很英俊。」 「非常非常英俊,」依然是最衷心的评价。「虽然他脸上有两道疤,不过那只会使他看上去更勇猛。」 「脸上有疤?」春香惊叫。「那不是很丑?」 「才不会呢!」琥珀立刻驳回对方的污蔑。「而且那是为了救他爹才会被『老爷子』……呃,不,是被熊抓伤的。」 「熊?!」春香拉出颤抖的尖叫。「是那种……那种很凶猛的熊?」 「对啊!而且刚冬眠醒来的熊比平常时候的熊更凶残百倍喔!那一回,夫君跟他爹一碰就碰上了两只刚冬眠醒来的熊,夫君跑得快,一溜烟就逃掉了,可是他爹没来得及逃,他毫不犹豫地转回头去救他爹……」 琥珀嘴里说得惊险万状,精采万分,心里却狐疑不定,嘀咕不已。 为能早点和她成亲,在她生产翌日,苏俊彦就立刻派人去通知孩子的爹,到现在都两个月了,就算路途再远,爬也该爬到了,为什么还没有人来接孩子呢? 是他那边的战争尚未结束,所以抽不出人手来接孩子吗? 不会是他不要孩子了吧? 无论是平民百姓或皇宫内苑,元旦都是盛大的节日,在这前后,邻国友邦都会遣使来贺元旦。 占城国使者也来了。 他们不但来了,而且还献上一头驯虎以讨好大宋皇帝。 起初,皇帝大爷自然是避得远远地眯眼看,然而见那驯虎人耍弄老虎好似耍弄一头小猫咪似的,皇帝大爷越看越是有趣,忍不住越靠越近,想着要看更清楚一点。 很不幸的,就在皇帝大爷不知不觉站到老虎面前,甚至不知死活的想摸摸它之际,冷不防地,宫外突然爆出一声炮竹响,那头驯虎霎时被骇得狂性大发,血盆大口一张便往皇帝大爷那支瘦伶伶的颈脖子上咬去。 说时迟那时快,当大部分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少部分人自顾自拔腿往外逃之时,只有大鹰不慌不忙地一把将皇帝大爷推到身后,左臂一伸让老虎咬住,然后握紧右拳使尽全力击向老虎的太阳穴…… 来抱走孩子的是哈季兰与达春。 他们什么也没说,甚至一点表情也没有,对于琥珀辛辛苦苦整理出来的资料,他们也只是顺手拿走再点个头就走人了,冷漠得教人心寒。 不过没关系,她不在意,只要知道他们都平安无事就好。 「可以开始准备成亲了吧?」 「随便你。」 苏俊彦凝注她片刻。 「我会让你正正式式成为我的,谁也否定不了!」 一般纳妾是不需要正式拜堂成亲的,从后门丢进去就可以了,但苏俊彦和苏老夫人交换条件,他可以不收琥珀为正室,但坚持要拜堂成亲,正正式式的让琥珀属于他。 「我说了,随便你!」琥珀的态度非常漠然,摆明了她根本不在意他想干嘛。 苏俊彦蹙眉又睇视她半晌。 「琥珀,虽然我的岁数是多了你一些,但我自认凭外表绝对配得上你,为什么你竟然宁愿选择跟一个野蛮人吃苦受罪,却不愿意跟我过养尊处优的日子呢?」 琥珀连连眨了好几下眼,好像很意外会听到他这么问。 「因为他是个好人,而你……」 「是坏人?」 「不……」琥珀嘲讽地哼了哼。「你根本不是人!」 苏俊彦的脸色阴了一下。 「为什么?因为我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他不也一样没有给你选择的机会?」 「错,」琥珀摇摇头。「在我与他之间,是他没有选择的机会,而不是我。」 「什么意思?」 「是我挑中他,而不是他选择我。」 苏俊彦错愕地呆了呆。「是-挑中他?」 「对,是我挑中他,而他没有拒绝的机会,但他仍然对我很好,虽然他表面看上去是个粗犷又霸道的男人,其实温柔体贴更有耐性,对我而言,他只是一只纸老虎,会喳喳呼呼的对我怒吼,却从不曾伤我半根寒毛。」 任何男人被她挑上,会拒绝才怪! 「我会建议娘对你更严厉更凶狠一点,只是要让她高兴而已,并不是真希望她对你那么严格,我更不可能那样对你,一切都只是说着让她安心罢了-知道,她很嫉妒。」苏俊彦耐心地解释。 「嫉妒我?」琥珀更意外了。「她为什么要嫉妒我?」 「因为我是她的独子,」苏俊彦老实说道。「而我又对你这样执着,她害怕我被你抢去。」 「我抢你干嘛?」琥珀脱口反问。「话说回来,你又为何对我这般执着?」 为何? 苏俊彦贪艳的眼凝注在琥珀那副丽质天生,令人神魂颠倒的绝色姿容上,心中妒恨死了那个先他一步占有琥珀的男人,他不屑已是残花败柳的女人,却怎么也舍不下已为别的男人生下两个孩子的琥珀。 他为何对她这般执着? 因为天下美女比比皆是,却没有一个及得上琥珀那足以颠倒众生的国色天香。 他小心翼翼地把她藏在府中,没想到反倒因此差点失去她,他绝不会再犯下这种错误。想想当今皇上并不贪恋女色,也许他应该请皇上主婚,最好再赐她个名号,这样就没有人敢跟他抢了。 届时,即使是娘亲也无法反对让琥珀成为他的正室夫人了。 儿子像他,却比他清秀得多,特别是脸型、眉毛和鼻子,还是瞧得出儿子娘亲的轮廓。 「酋长大人,这孩子长大之后,恐怕会迷死咱们女真族所有女孩儿家呢!」 「我同意!」达春衷心赞同。 嘉珲没出声,贪婪的眼光顾着流连在白白胖胖的儿子身上。 「还是我来抱吧!酋长大人,您手伤了不方便。」哈季兰劝道。 「这是小伤,不碍事。」嘉珲坚持让孩子继续躺在他怀里。 「手都差点咬断了还不碍事?」达春咕哝。「这要是换了别人,早就断成好几截了!」 「你是在说你吗?」嘉珲揶揄道。 达春举起自己的手臂瞧了一下,耸耸肩。「大概是吧!」 嘉珲失笑,哈季兰欲言又止地瞅住他片刻。 「呃,酋长大人,哈季兰能不能请问一下,您究竟打算什么时候才要把夫人抢回来呢?」 笑容悄然消失,嘉珲瞥她一眼,又回到儿子身上。「快了。」 「最好是。」达春嘀咕。「咱们在这儿整整熬了九个月,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天,可怜我已经快熬成粥了。」 这回换哈季兰失笑。「咱们也不是白熬的呀!听听我们的汉语,我敢说整个女真族里,再没有人说的比我们标准了。」 「他更厉害!」达春拿大拇指比住嘉珲。「他连汉字都会了,不但会看,还会写,这才真叫厉害!」 「说的也是。」顿了顿,哈季兰又低声咕哝,「不晓得村寨那边怎样了?」 「安啦,安啦!」达春满不在乎地说。「有阿克敦在,担心什么?他虽然老实了一点,却比我稳重得多,村寨交给他比交给我可靠多了。」 「你倒有自知之明。」嘉珲语气调侃。 达春又耸了耸肩。 「我担心的倒是苏勒,他是够聪明,但打仗,他真的行吗?」 「行!」嘉珲肯定地颔首道。「虽然他没有带领族人打仗的经验,但他善谋略,也亲身经历过战争,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那就没问题啦!」达春轻轻松松地跷起二郎腿晃呀晃的。「我们只要把夫人接回去就行了。」 嘉珲点头,再轻轻喟叹。「我倒是没有想到,我这样扔下战场上的族人跑到南方这儿找妻子,不仅族人们能够谅解,就连其他氏族的族人也同样支持我,坚持不让我辞去酋长之位,我真是惭愧得很!」 「有啥好惭愧的呀?那是你过去做的足以让他们如此拥戴你啊!」达春不以为然地反驳。「还有啊!听说你不在村寨里时,夫人还特地跑到黄龙府去高价礼聘了一位汉人大夫上咱们那儿长住……」 「她居然跑到黄龙府去了?」嘉珲又惊又怒地低吼。 「夫人是蒙着面纱去的,」哈季兰忙道。「虽然在那位大夫面前不小心掉了一回,但哈季兰保证再没有其他人瞧见夫人的容貌。」 「在那位大夫面前不小心掉了一回?」达春滑稽地咧了一下嘴。「我看那位大夫不是为高价到咱们那儿,而是迷迷糊糊地被夫人牵着鼻子走的吧?」 哈季兰抿唇憋住笑。「是……是那样,一路上那位大夫都只呆呆的望着夫人的背影喃喃道:『好美!好美!』,就这样傻傻地到了村寨里,他才惊讶地说:『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场笑翻了一地人!」 也笑翻了达春。「就……就猜到是这样!」 「那位大夫是好人吧?」嘉珲谨慎地问。 「没问题,」哈季兰毫不犹豫地回道。「我们一再打探又打探,最后才敲定他是最好的,医术好,医德也好,看上去就像阿克敦那样忠厚得很。而且当我们请求大夫也上其他氏族去出诊时,他也很乐意地一口答应……」 「我看是夫人做的请求吧?」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 哈季兰颔首。「夫人说什么,那位大夫就同意什么,所以我们都会请夫人去向大夫开口。」 「他也到其他氏族去出诊过了?」 「好多回-!领着大夫去的人也特别通知各氏族,以后有什么病病痛痛,尽管往村寨里通知,大夫会尽快去出诊。」 「恐怕那是头一位愿意到女真族来住诊的大夫吧!」达春喃喃道。 「就我所知,的确是。」嘉珲若有所思地说。 「所以说,咱们真是少不了夫人呢!」 达春连连点头。「是啊!还真是少不了夫人呢!」 嘉珲叹息。 「我更少不了她啊!」 延和殿里,皇帝认真地目注大鹰。 「你的手,好些了吧?」 「卑职受过更重的伤,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大鹰恭谨回道。 「可你救了朕的命,这可不算是没什么大不了了吧?」 「那是卑职的职责。」 「瞧你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可朕却不能这样就算了。」 「有何不可?」 皇帝笑着摇摇头,然后低叹。 「你既不要赏赐,也不要升官,朕到底该如何是好呢?」 大鹰盯住地上片刻。 「倘若皇上执意要赏赐卑职,就请皇上帮卑职要回妻子吧!」 皇帝听得一呆。「呃?你的妻子?」 「是,皇上知道,卑职是到京城里来寻找妻子的。」 皇帝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难不成你的妻子是被汉人带走的?」 「是。」 「她为什么肯乖乖跟人家走?」言下之意不无他的妻子有可能是自愿的。 「带走卑职妻子的人威胁卑职的妻子,如果她不跟他走,他有办法让卑职的氏族人毁族亡。」 「好卑劣!」皇帝忿忿道。「那么你找到妻子了?」 「找到了。」 「好,朕保证会帮你要回妻子!」 大鹰立刻跪地叩谢。「卑职叩谢皇上恩典!」 「别谢了,起来吧,起来吧!」皇帝挥挥手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朕,究竟是谁……」 皇帝问一半停住,因为殿门口匆匆跑进一位太监来通报。 「禀皇上,皇后娘娘求见。」 「哦?」皇帝有点意外。「快宣!」 既然皇后娘娘来了,大鹰的问题自然得先搁在一旁。 「臣妾叩见皇上。」 「免了,免了!」皇帝请起皇后,并赐座。「皇后,你难得上这儿找我,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臣妾想请皇上为臣妾的表兄主婚,恳请皇上恩准。」 恭立于皇帝身后的大鹰双眸蓦然掠过一抹犀利的光芒。 「咦?苏卿又要娶妻了吗?」 「是。」 「嗯!苏卿一向眼界高,想来他看上的女人必有特别出众过人之处吧?」皇帝纯粹好奇地问。 「臣妾的表兄已带他的未婚妻前来,皇上或许想见见?」 「好啊!就宣来让朕瞧瞧吧!」 未几,苏俊彦便领着一个少女进殿来晋见皇帝。 「微臣苏俊彦与未婚妻南宫氏琥珀叩见皇上!」 「起来吧!」皇帝好奇的眼不住上下打量跟前的少女。好年轻,他暗忖,至多十七、八吧!配苏俊彦是不是有点可惜呢?「南宫氏,抬起头来让朕仔细瞧瞧。」 琥珀一仰起娇靥,皇帝双眼立刻发了直,并脱口惊呼,「好美的人儿!确实是天下少有的绝色,朕……」 「夫君?!!!」 咦?夫君?她在叫谁? 皇帝错愕地看着少女一脸不敢置信的惊喜,满腹狐疑,继而更惊讶的瞧见美人竟然不顾礼仪地拔腿奔向他……不,奔向他身后,他回身,美人已然投入大鹰怀抱里嘤嘤呜咽。 「夫君,我好想你,好想你喔!」 大鹰温柔地环住她,低喃,「我也是。」然后抬眸迎向皇帝惊愕的瞠视。「皇上,她就是卑职的妻子。」-?!!! 皇帝顿时傻住了。 苏俊彦的未婚妻就是大鹰的妻子?! 第九章 「皇上,请别忘了这件婚事是皇上您赐下的,明明是他抢了微臣的未婚妻,微臣要回自己的未婚妻又有何不对?」 皇帝头痛地猛掐太阳穴,听完苏俊彦愤怒的指摘,再转注大鹰,大鹰却不言不语,全然不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用一双深沉的眼回视他。 皇上已亲口答应过他,他相信皇上。 这可比大叫大嚷更有力,皇帝的头更痛了。 这件事双方都没有错,错的是那个被贬的副宰相,可恨那家伙还留了这么一个烂摊子给他,教他如何在双方都满意的情况下公平的处理这件问题? 一个是皇后的表兄,一个是他极为欣赏又救了他一回老命的人,他能偏袒谁? 虽然他私心底是比较偏向大鹰啦!可是碍于皇后…… 「嗯?」皇帝忽地感觉皇后悄悄碰了他一下,忙附耳过去听听皇后要说什么。片刻后,他感激地拍拍皇后的手,然后面对苏俊彦与大鹰。「这件事很复杂,朕必须好好想想该如何处置最好,你们先回去,等朕决定之后再宣召你们。」 「可是,」苏俊彦愤恨地盯住躲在大鹰身傍的琥珀。「微臣的未婚妻……」 皇帝蹙眉,皇后又对他耳语了几句,皇帝点点头。 「在朕尚未有所决定之前,交给你们任何人都不对,所以南宫氏暂时先住到陈国大长公主那儿去,这样你们就没有话说了吧?」 苏俊彦无言以对,大鹰却暗喜在心。 孀居多年的陈国大长公主与皇帝一样都极为喜爱角抵比赛,也跟皇帝同样非常赏识他,时常宣他至她的府邸去表演角抵。 这明明就是皇帝暗地里给他机会和妻子相聚。 但是琥珀并不知道,当她被太监带走时,一步一回首,模样说有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大鹰决定待会儿就出宫去看她。 陈国大长公主的府邸既恢弘又堂皇,但对琥珀来讲,这只不过是一座关住她,不允许她随意飞翔的精致鸟笼而已。不过这已经比苏府好多了,起码她现在有一半的机会回到夫君身边。 话说回来,夫君又怎会在大宋皇帝身边呢? 「小姐!」 「咦?春香,你怎么来了?」琥珀惊讶地迎向春香。 「是大爷送我来的,大爷对大长公主说春香是惯常伺候小姐的人,所以大长公主就让我留下来了。不过……」看看左右没人,春香又说:「其实大爷是要我来监视小姐,不让小姐和夫婿见面。」 琥珀挑了挑眉。「是吗?他这是多虑了,这里是大长公主的府邸,又不是市集里的酒楼饭馆,夫君怎么可能随意进来呢?」 「大爷是这么说的嘛,不过……」春香皱皱鼻子。「我才不听他的呢!」然后把琥珀拉到更僻静处,好奇地低声问:「小姐,您真的碰到夫婿了吗?」 琥珀颔首,笑容满面。 「可是他怎么会在这儿,在皇帝身边呢?」 「我也在想呢!」琥珀也是满心疑惑。「他不可能到这儿来,更不可能跑到皇上身边去,可是他来了,也跑到皇上身边去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会不会是……」春香眨着眼。「他特地来找小姐您的?」 「我想应该是,可是……」琥珀更困惑了。「为什么他要花费这么大的工夫来找我呢?」 春香两眼往上翻了翻。「小姐,春香请问您,您想回到夫婿身边,不说孩子,也不提他是您的夫婿,您又是为什么呢?」 「那还用说,自然是我不想离开他呀!」琥珀毫不犹豫地说。「虽然那时都不曾想到这些,因为好忙嘛!每天忙到昏天黑地,哪有时间去想到这些,而且跟他在一起就已经满足到让我什么都懒得去深思了。可是……」 绝美的脸蛋突然刷上一层灰。「离开村寨里的那一天,我是那么舍不得,真的好舍不得,于是我明白了,追根究柢我是舍不得他。」 「那就是啦!」春香两手一摊。「同样的道理嘛,他会追来,同样是舍不得小姐呀!」 「是吗?」琥珀怀疑地斜睨着她。「可是我这么丑……」 春香抚额大叹一声。「够了,不管小姐丑不丑,总是小姐有值得他喜爱的地方嘛!譬如小姐是个好妻子,帮了他很多忙之类的,有些男人就是不在意女人的外貌,他看的是女人贤慧与否嘛!」 琥珀攒眉想了又想,终于又慢慢勾起喜悦的笑。 「嗯!我想你说的没错,我是帮了他很多,也尽我所能做个好妻子,虽然有时候稍微有点任性啦!但总体而言,我想我的确是个好妻子,他必然是因为这点才舍不得我吧?」 「是,当然是!」春香叹着气附和,决定待会儿找个僻静无人处,好好叹他个过瘾。「好了,这个讨论够了,小姐舍不得您的夫婿,所以想回到他身边,您的夫婿也舍不得您,所以他千里迢迢来找您,就这样!」 「可是……」笑容又消失了,琥珀也跟着叹气。「不晓得皇上到底会把我给谁呢?」 「这我哪会……」望着面对她们走来的婢女,春香改口说:「好像在找你耶!小姐。」 确实是。 「南宫姑娘,公主要婢子来请问您,公主自宫中请来几位角抵高手表演,您要不要去看看?」 「角抵?」琥珀楞了一下,继而狂喜。「宫中来的?」 「是。」 「死也要看!」 在角抵表演中,春香可以感觉得到小姐随时都可能失控跳起来扑向那个最厉害、最勇猛的角抵高手,这实在让她无法理解。 那家伙健伟高大得像府邸门前那棵大松树,小姐怎么不怕被他压死? 平心而论,那家伙确实挺英俊,可惜多了那两道可怖的蜈蚣疤,一眼看上去说有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小姐怎么不怕晚上被他吓死? 不过,见小姐在得到公主的婢女来通知时,那乍然展现的狂喜光彩,随即提着裙子不顾形象的拔腿跑去要和她的夫婿来个私下幽会,春香可以确定小姐的确不怕被他压死、吓死。 啊,难怪小姐不怕被他压死! 春香眼看小姐一个虎跃飞扑过去压倒那个高大的男人,顿时恍然大悟。 原来都是那男人被小姐压在下面! 春香不禁窃笑不已…… 啊,难怪小姐不怕被他吓死! 春香猛然背过身去,满脸通红,一想到刚刚瞧见小姐四平八稳地坐在那高大的男人身上,然后像个荡妇似的,毫不羞耻地硬嘟上自己的嘴强吻那个男人,她连脚趾头都红了。 原来是那个男人才该担心会被小姐吓死! 「娘啊!算我求您,去见见皇后,帮我求求她,您是她唯一的姑姑,只要您肯开口,她一定不会拒绝您的。」 「你自己去!」 苏老夫人断然拒绝儿子的哀求,不是她狠心,而是她实在不欢迎那个女人进门,自古以来美女多祸水,她怎能让祸水进门来祸害苏家呢! 「可是现在皇后都不见我了。」 「那我也没办法。」 「娘啊……」 「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答应娶邹大人的么女为正室。」 「嗄?」苏俊彦顿时绿了脸,一想到那个跟他娘亲一样平凡黝黑其貌不扬,偏又爱故作娇羞状的少女,他就想吐,可是…… 「还要等她生下儿子之后,你才能碰那个女人。」 苏俊彦蓦然捂住嘴,真的差点吐出来了。 「要不要就看你自己的决定了!」 苏俊彦脸色一片嘛黑地苦了半晌。 「好,我答应!」 坤宁殿中,皇帝大爷负着手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回,却依然愁眉苦脸想不出最好的办法来。 「朕已经亲口答应他了,何况他还救了朕一命,朕怎能对他食言呢?」 端坐于锦榻上的皇后同样愁眉苦脸。 「臣妾可以不理会表兄的请求,但臣妾的姑姑是爹亲唯一的姊姊,臣妾怎能不理会呢?」 两人对视一眼,同声一叹,皇帝大爷继续踱步,皇后娘娘垂首攒眉。 就在两人越想越烦心,简直就想把帝位丢给其他人去坐,让别人去头痛的这当儿,太监来不及通报,宫女更不及阻拦,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少女莽莽撞撞地冲进殿里来,嘴里还哇啦哇啦大叫着。 「皇帝哥哥,到底怎样嘛?人家都二十岁了,早该嫁人了耶!」 「寿康公主?你来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啊!我就知道皇帝哥哥忘了对不对?不管啦!我现在就要皇帝哥哥的回答。」 要他的回答? 皇帝脑际灵光一闪,忽地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 任性的寿康公主,伟大的救星! 「你为什么喜欢他?他整整大上你二十多岁呢!」 「可是他好看嘛!」 「这样……」皇帝故作沉吟之状。「既然是你自个儿喜欢,朕也没话说,可是他大上你这么多岁数,朕实在很难对太后交代……」 「母后?没问题,只要皇帝哥哥这边同意了,母后那边我自个儿说去。」 「只要你能说服太后,朕这边就没问题。」 「好,我现在就找母后说去!」 眼见寿康公主兴匆匆地跑出去,皇帝与皇后不由相对而笑。 总算解决了! 当苏俊彦见到寿康公主也出现在明春阁里时,不禁忐忑不安地狐疑不已。 她来干什么? 再朝大鹰与琥珀望去,见他们两人同样困惑满面,不知为何,他就是有种非常不祥的预感。 「老实说,这件事原就复杂得很,大鹰没错,苏卿也没错,朕实在难以抉择,现在又加上皇太后也对朕说了话,所以朕几经思考之后,觉得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完满的解决这个问题。」 皇帝一本正经地对面前四个人公布他的最后决定──把烫手山芋丢给皇太后去吃。 「首先呢!南宫氏是朕赐婚与苏卿,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再来呢!因为种种原因,南宫氏嫁给了大鹰,还生了两个孩子,这也是不可否认的事实;然后呢!皇太后说了话,希望能将寿康公主下嫁与苏卿,这个朕更不能不予理会;所以呢!朕只好把事情原委禀告皇太后;于是呢!皇太后便下了懿旨……」 皇帝顿了一下。 「你们都该明白,既然是皇太后下了懿旨,朕无法不从,无论你们满不满意,朕与皇后都莫可奈何……」 听到这里,苏俊彦的心已经开始往下沉。 「……现在,皇太后的懿旨是,既然大鹰与苏卿争执不下,那就不要由你们来争,反过来由南宫氏和寿康公主做选择,若是再有冲突,则……」 话还没说完,琥珀已然抱住大鹰的手臂,寿康公主则紧紧贴在苏俊彦身边。 「呃……」皇帝咳了咳,藏起笑意。「真快,都选好啦?」 「选好了,皇帝哥哥!」寿康公主大大方方地说。 琥珀也拚命点头。 「很好,」皇帝当作没看到苏俊彦那张乌黑惨淡的脸。「既然没有冲突,那就这么决定了,为免日后再起争论,三天后朕会为你们两对举行婚礼,由朕主婚,咳咳!这也是皇太后的旨意……」 苏俊彦终于能体会到没得选择时是什么感受。 琥珀喜孜孜地又入了一次洞房,这一回,她没有惊恐地瞪着夫君说他太「大」了。 「我以为你不可能来找我呢!」小手在平坦的胸膛上画圈圈。 「等太久了?」大手包住小手。 「好久喔!」 「我一定会来带你回去的,可也不能给他借口伤害族人,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上能够压制他的人。」 「皇上?」 「对。」 「所以你才会想办法到皇上身边去?」 「是。」 「算你聪明。」她就没想到。 「谢谢。」 「那我们什么时候要回去?」 「现在还不行。」 「咦?」小脑袋立刻弹离结实宽阔的胸膛。「为什么?」 「皇上说了,我这样事情一了就走人太无情了,要我起码留到四月。」 「四月?为什么是四月?」 「同天节,皇上的寿辰,各邦会遣使来贺,因为皇帝爱角抵,所以那天照例会举行一场角抵大会,由各邦派来的角抵好手比赛。可悲的是,大宋从不曾赢过半回,所以皇上要我为他至少赢这一回,这样他就肯放我回乡去。」 「要是没赢呢?」 「我会赢的。」 「哦!」小脑袋意态阑珊地贴回去。 大手轻抚在蓬乱的乌云上。「-急?」 「当然急啊!人家想小和卓嘛!」 「耐心一点,嗯?」 沉默片刻。 「夫君。」 「嗯?」 「哈季兰说你扔下战事不管来找我,为什么?」 「你说呢?」 「……春香说你舍不得我,就跟我舍不得你一样。」 唇畔轻泛浅笑。「她比你聪明。」 「什么呀!」小拳头狠狠地捶了他一记。 握住小拳头亲了一下。「你说春香要跟我们一起走?她可知道咱们那儿生活是很辛苦的?」 小嘴儿轻轻一哼。「告诉你吧!再辛苦也不会比在苏府辛苦。」 「只要她清楚就好。」 「啊!对了,」小指头敲敲如铁般坚硬的胸膛。「趁咱们还在这儿,看看村寨里还缺什么,咱们赶快想办法处理。」 「你以为达春和哈季兰这九个多月里都在干什么?」 「我说的是牵线,牵一条从咱们那儿到这儿的贩物线,不要经过中间商的剥削,这样咱们起码能多赚十倍以上喔!」 「真有那么多?」 「是有那么多。」 「好,明天我就叫他们优先处理这个问题。」 「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是处理我们的问题。」 「什么问题?」 「这个问题。」 春宵一刻值千金的问题。 大鹰终于替大宋出了一口气,打得各邦好手落花流水,皇帝便也心甘情愿地放人了。 归心似箭的嘉珲立刻领着妻儿、族人、奴隶、婢女启程回乡去,可怎么也没料到会去碰上布耶楚客,那个退了他的亲事的前未婚妻,而且还是在那种异常尴尬的场面碰上── 塞北的冬天很冷,但在夏天里,热的时候也是相当炎热的,这天恰好是这年夏天里最酷热的一天,当时已到达劾里钵的领地,所以他们很放心地找到合适地点准备过夜。 用过晚膳喂饱儿子之后,嘉珲与琥珀便手拉手到河边,准备好好凉快一下。 太凉快了! 「有点冷耶!」 「没问题,我会让你热起来的!」 不用问,想热起来最快的方法是「运动」一下,于是,在灿烂的星空下,潺潺的流水声中,两人「性」致高昂地「运动」起来了。 婉转的娇吟,低沉的喘息,交织成一片令人耳酣脸热的激情曲…… 「好热喔!」 「你的意思是说不用再来一次-?」 「讨厌!」 「……再来一次?」 她的回答是一声几乎震破他耳膜的尖叫,他骇得立刻跳起来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还比出一个战斗姿势,早已忘了自己是一丝不挂的。 皎洁的月光下可以清清楚楚看见白杨树下站着个人,一个目瞪口呆的熟面孔。 「布耶楚客?!」 布耶楚客的目光往下,他也跟着往下看自己,抽了口气,马上转过身去手忙脚乱的穿上长裤,再转回来。 「布耶楚客,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他人呢?」 布耶楚客的表情很奇怪,连连眨了好几下眼之后,她才发出沙哑的声音回答他。 「没有其他人,我自己一个人。」 嘉珲皱眉。「这样不太好吧?」 布耶楚客的目光移向他身后,两眼猛然睁得奇大无比,嘉珲立刻知道她看见琥珀了。 「我的妻子。」他头也不回地介绍,感觉已经穿好衣服的妻子正紧紧贴在他身后。 「她就是你的……妻子?」 「是。」 「她挑中你的?」 「是。」 「为什么?」 这问题他无法回答,身后的琥珀替他回答了。 「他好看啊!」 「他好看?!」布耶楚客一脸的不可思议。「你眼睛有毛病吗?」 「-眼睛才有毛病呢!」琥珀生气的回骂。 「你没瞧见他脸上的疤吗?」 「我又不是瞎子!」 「你不觉得很可怕?」 「哪里可怕?」琥珀反问。 「疤呀!」 「怎会可怕?那表示他很勇敢,不怕死,当我遇上危险的时候,他必然会像救他爹一样拚了命来救我,即使他明知道拚不过。这样的伤疤只会让我安心,怎会可怕?」 很奇怪的,布耶楚客突然沉默了,然后,令人不知所措地,她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竟然丢下我!」她大哭。「我是他妻子,他竟然丢下我!」 嘉珲与琥珀茫然地面面相觑。 她是怎么了? 晚一些时,嘉珲带布耶楚客到他们的营火旁,布耶楚客才抽抽噎噎地告诉他们她究竟在哀嚎些什么。 她陪同丈夫出征去帮助劾里钵的弟弟对抗桓赧与散达,那场仗输了,而头一个逃走的就是布耶楚客的丈夫,他甚至连妻子都扔下不管,自顾自逃命要紧。布耶楚客回去后和丈夫大吵一架,但吵架又如何? 她的丈夫依然是个怕死的孬种! 之后连着好几场战事,她的丈夫总是见势不太妙就立刻逃走,逃到她都替他感到羞耻极了。 「我不要再跟那种孬种在一起了!」 所以他们只好绕道先把布耶楚客送回她娘家族人那边,分手之际,布耶楚客对嘉珲说了一句话。 「如果是你,你不会丢下我逃走吧?」 「如果是我,我不会允许你去面对那种危险。」 「……我不应该退婚的!」 之后他们才继续走向回家的路。 「她后悔了。」琥珀指出事实。 「……」 「她是笨蛋!」 但事实是,她比布耶楚客更白痴! 他们才刚踏入村寨里,一个女人便迎面哭过来。 「呜呜,琥珀,呜呜,救救我,他们……他们要赶我走,他们不让我留在这里呀!」 「佩如?」琥珀惊讶地抱住哭兮兮的女人。「你怎么来了?」 「呜呜,婆婆欺负我,夫君的四个老婆欺负我,连夫君的孩子也都欺负我,可是夫君竟然不帮我,他说他没空管我那么多,叫我自己想办法,那我……我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嘛?」 「好可恶!」琥珀的正义感立刻凛然起来了。「他怎么可以不管你,太过分了!放心,你安心待在这里,我……」 「琥珀!」狂怒的大吼。 「干嘛啦?」琥珀不耐烦的回应。 「你又来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你不能收留她们吗?」某人气得快疯掉! 「可是明明是她的夫君不对嘛!」 「你管他对不对,那是她家的事,总之你不能留下她!」 「我怎能不管?我们说过要互相帮忙的呀!」 「你……你这白痴!」某人咆哮。「你非要再引起战争不可吗?」 「我没有要引起战争啊!」 「你留下她就会引起战争!」 「我说不会!」 「为什么?」 「因为有你在!」 「……」 可怜的纸老虎! 终曲 呜呜呜呜呜~~~~~ 一个六、七岁的小仙女脏兮兮又哭兮兮地奔向酋长大屋,半途跌一跤又爬起来。 更脏了! 她继续呜呜咽咽地跑。 门开,一位艳丽无双姿容盖世的少妇缓步走出,蹲下,扶住小仙女,心疼地用衣袖擦拭脏兮兮的小脸蛋。 「怎么啦!和卓?谁又欺负你啦?」 「娘……呜呜……他……他们说……」小仙女依然呜呜咽咽的。 「说什么?」 「说我……呜呜……说我跟娘长得一模一样……」 擦拭的手蓦然僵住,「谁?是谁竟敢说我女儿丑?」少妇蓦然愤怒地跳起来尖叫,凌厉的视线四下乱扫,好似说那话的人就藏在左近,而她要立刻把那人揪出来亲手掐死。 「娘,」小仙女可怜兮兮地仰起美丽的小脸蛋。「和卓不丑,对不对?」 「当然,」愤怒的表情迅即消失,少妇忙又俯首温声安慰女儿。「你像你爹,当然不丑,你就跟你爹一样漂亮啊!」 「可是……可是他们说我跟娘长得一样,就是说我跟娘一样丑……」 「他们胡说!」少妇的声音陡然又拔高,愤怒又回来了。「娘是丑,可你不丑,因为你像你爹,知道吗?」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听娘亲说得那么肯定,小仙女不哭了。 「和卓长得跟爹一样漂亮?」 「对,你长得跟你爹一样漂亮。」 「不像娘这么丑?」 「对,不像娘这么丑。」 「真的?」 「不信你问你爹。」 少妇回眸,望住倚在门框上苦笑的男人。 「告诉她,夫君,告诉她她长得像你!」 看着女儿一脸期待的神情,男人真想哭。 「和卓,-……呃!你长得像爹。」 小仙女眨了眨眼。「不像娘那么丑?」 瞥一眼妻子,男人无奈叹息。 「是,不像你娘那么……呃,丑。」 「真的?」 「……真的。」 得到爹爹的确认,小仙女开心的笑了,男人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想对妻子抱怨,却不知道该如何抱怨起。 她自己「丑」没关系,为什么还要拉着女儿一块儿「丑」呢? 「到底是谁跟你说那种话的?」少妇仍不打算放过那个胆敢说她女儿跟她一样丑的人。 「额鲁……」 少妇楞了一下,因为女儿说的是一位十岁上下的男孩,那孩子忠厚又老实,不太可能会说那种「恶毒」的话来欺负女儿呀! 「……还有京吉、喀屯、沃斯比、阿剌善阿葛、页博肯……」 少妇越听越是困惑。 那些都是好孩子呀!虽然皮了一点,但都很勤劳诚恳,而且以往都是非常疼爱女儿的,为什么会突然说那种话来让女儿伤心呢? 「他们到底是怎么说的?」不会是女儿听错了吧? 「先是京吉说和卓跟娘长得一模一样……」 可恶,没有听错! 「……所以等我满十岁之后,他就要娶我……」 嗄? 「……跟着喀屯也那么说,额鲁也是,最后大家都那么说,说和卓跟娘长得一模一样,所以他们都要娶我……」 呃? 「……然后他们就开始打架了!」 耶? 「娘,」小仙女稚嫩的小脸上满是困惑不解。「既然他们都认为我跟娘一样丑,为什么大家都抢着要娶我呢?」 「这个嘛……」少妇瞄了夫婿一下,后者可以看得出来妻子也很困惑。「我想可能是……是……啊!对了,因为我们涅剌古部的族人个个都是胆大豪气壮的英雄豪杰,所以他们特别喜欢丑女,对,就是这么一回事!」 男人听得一呆,而后失声大笑。 亏她掰得出这种理由! 算了,就让她们母女俩去「丑」到底吧!只要她们自己开心就好。 「可是,娘,你说我跟爹一样不丑,对不对?」 「对,你跟你爹一样,好看得很!」 「那如果我们涅剌古部的族人个个都是胆大豪气壮的英雄豪杰,所以他们特别喜欢丑女,可我又跟爹一样不丑,那是不是就没人要我了?」 「……」 男人更是狂笑。 「丑女」,这下子看你怎么对女儿自圆其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