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丧系咸鱼的日常》 第1章 一只丧系咸鱼的日常 作者:乔柚  文案:姜悟是一只游荡千年的亡魂,一朝得到身体,成为了一个历史上被篡位斩首的昏君。姜悟:嗯……身为一个丧批,皇帝这个职位简直是噩梦般的存在,姜悟只想拱手递让山河,最好能尽快回到游魂状态。为了逼殷家尽快谋反,他点了殷家嫡子入宫伺候,瞬时朝野一片大骂,殷家更是差点要冲进来将他剥皮抽筋。当天晚上,姜悟慢吞吞地对目光狠厉的殷无执提出羞辱:要抱,要喂饭,要哄睡。完了,把殷无执打发去批奏折。第二日持续羞辱:要抱,要推秋千,要举高高。完了,把殷无执打发去批奏折。第三日郑重羞辱:要抱,要亲,要蹲着好好听朕的话。殷无执看着懒洋洋瘫在榻上的丧批:……欺人太甚!!!!老子不弄死你,就不叫殷无执!!!疯狂批奏折·jpg然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丧批每天都在羞辱殷无执,每天都在逼他批奏折,但帝位却是一天比一天稳,百姓一日比一日富,皇朝一岁比一岁繁荣昌盛。丧批:……照理说我命格已尽,为何还一切安好?自己试试·jpg殷无执……殷无执疯了。作精丧批咸鱼受x为爱疯批君子攻*也许是个沙雕甜文,考究党止步。*主角是真的丧得离谱。主角是真的丧得离谱。主角是真的丧得离谱。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甜文搜索关键字:主角:姜悟,殷无执 ┃ 配角: ┃ 其它:接档:《因为是哑巴所以用拳头说话》一句话简介:对咸鱼俯首称臣立意:请你肆意地活,总有人会欣赏肆意的你。第1章 第1章  盛秋,暴雨磅礴。  关京城内,耸耸高墙、魏巍大殿,均被笼罩在迷离的水汽之中。  院子里一株盆竹杆子细细,被冲刷的摇摇摆摆,簌簌落下修美的青叶,眼看不被风折断,也要给雨砸秃了。  宽阔的屋廊下,坐着一个乌发松挽,长相俊逸的男子。想平时也是怜惜花草之人,他望着屋外,目露不忍:“搬进来吧,莫淋坏了。”  没有人动弹。  男子抬眸看向身侧。  软塌上窝着个身着淡金软袍的青年,披散长发绸缎般堆叠在胸前,神色懒懒散散,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风雨中细细的竹竿,似乎在欣赏它挣扎的脆弱姿态,又像是全然未将对方的狼狈放在眼里。  “陛下。”男子出声,青年不疾不徐,未曾施舍给他一个眼神。陈子琰略作沉默,抬手取了一侧小桌上的葡萄放进他嘴里,道:“这盆荣竹十分名贵,如今还未长成,若折了实在可惜。”  紫红色的葡萄,汁水很足,味蕾被一阵甜美裹袭,姜悟被投喂的十分舒适,终于附和地点了点头。  身后两名戴着高帽的太监察言观色,确定了天子的意图,当即匆匆上前,一起把青竹搬入廊下。  雨下的很大,两人转眼便已经湿透,因自己一句话害他们淋成这样,陈子琰目含歉疚,再次对姜悟道:“两位衣裳都湿了。”  姜悟没有吭声,身边人便也都没有动弹,两名太监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脚下很快落下一滩水渍。  陈子琰看向他,尚未开口,只见姜悟舌尖一顶,紫红色的葡萄皮已贴在淡色的嘴唇上。  他对陈子琰抬了抬下巴,对方神色微顿,片刻才伸出手,接下他吐出的果皮,道:“让他们去换件衣裳罢。”  姜悟拿嘴接过对方又一次投喂的葡萄,随口道:“还不谢过陈侍郎?”  两名太监感激不尽:“奴谢陛下,谢陈大人。”  太监们感激的真情实感,陈子琰的脸上却只有尴尬。  他沉默地垂眸,再捏颗葡萄来,细细将上面的果皮剥去。  也许是为了不再徒手接昏君吐出的果皮。  姜悟浑不在意地窝在榻上做着咸鱼,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对方的伺候。  他多少能够明白陈子琰的想法,堂堂丞相之子,又有功名在身,年纪轻轻便已经坐上户部侍郎的职位,像他这样的人,说一句天之骄子,屈指可数,也毫不夸张。  如今却被迫囚于深宫,那双用来下拨财款、为百姓搭桥修路、匡扶民生的双手,竟被用来给一个狗皇帝剥葡萄,接葡萄皮。  牛鼎烹鸡,大材小用,莫说陈子琰自己不能够甘心,只怕在这太极殿里伺候的内监,以及满朝文武,也会为其不值。  身为施害者的姜悟,也是深有同感。  可他也是无可奈何的,谁让历史上的姜悟是个昏君,而他又意外穿到了这具身体里呢?  事实上,一开始姜悟是没有名字的,直到他来到这副身体里面,成为了姜悟,为了方便,他才开始使用姜悟的名字。  他本是一只快快乐乐的游魂,无拘于躯身血肉,随心而动,穿墙跃空,俯视众生,除了不能与人交谈、也不能亲手感触人间——这对于姜悟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毕竟他并不想与人交谈,对人间的万事万物也一点都不好奇,单纯做一个旁观者观察人生百态,已经足够缓解枯燥的游魂生涯。  再不济,他还可以在夜晚悄悄躺在几岁奶娃的身边,听人家爸妈讲睡前故事,或者在很多人聚餐的时候,高高兴兴地扎在人堆里一起吹生日蜡烛,想成为谁就贴在人家的后背上,跟着人家哭跟着人家笑,做一个谁也看不到的戏精,演一场只有自己知道的人生。  演腻了就挥挥衣袖去寻找下一个,半点不带留恋。  5d全景人生体验,想演哪个演哪个,想走什么人设走什么人设,还要什么自行车?  但戏精归戏精,姜悟从未想过真的要去做一次人,直到他意外被拉入了这个朝代,阴差阳错成为了历史上被斩首的昏君姜悟。  那一瞬间,姜悟恍然。  ……做人果然跟他想的一样不好!  他再也不能随心所欲的飞天遁地,再也不能穿墙跃窗,光是支撑自己的身体走路都觉得沉重异常。  姜悟一点都不想活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他想要亲手触碰和感知的人事物,他对这个世界不抱有感情也毫无期盼。  穿来的第一天,因为走了几步路而瘫在地上的姜悟就想到了自杀。  刀刚划破脖子上的皮,就被送水太监的一声尖叫给吓掉了。  贴身监官匆匆请了太医过来,折腾了足足一宿,千回百转地试探他为何要这样做,姜悟只能告诉他,自己鬼使神差,这寝殿里可能有脏东西。  他妄图通过玄门之手来把自己驱逐出姜悟的身体。  然后当然是失败了。  可割脖子很疼,是他做游魂的时候感受不到的疼,也许正是因为记忆中从未有过痛感,一点皮肉伤对他来说都痛苦不堪,实在不敢对自己再下一次手。  仗着这个伤势,他瘫在床上细细想了几天。  反正要他踏踏实实做皇帝是不可能的,虽然大家都说皇帝好,可姜悟看惯人生百态,知道地位越高责任越大。  ……更别说这个原身在历史上是个注定被斩首的昏君。  姜悟更不觉得自己行了,难不成他还有改变历史的本领不成?  按照历史进程,最终斩杀姜悟推翻昏君的是如今的定南王世子殷无执,他在历史上的评价非常好,是勤勉为民、英明神武、开创盛世、青史留名的千古一帝。  而且他杀了姜悟之后,居然没有刻意改朝换代,而是继续延用‘夏’这个国名,历史学家为了区分殷无执掌权前和掌权后,使用了前夏后夏作为划分。  后夏在能在历史上成为瑰丽无双,人人向往的朝代,殷无执功不可没。  回过神来,姜悟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负责任。因为如果他一旦自杀成功,势必会换姜家的其他人登基,殷无执无法达成斩杀昏君的副本,也许就不能走上既定的道路,换句话说,历史将失去这么一位千古帝王,以及那么一段奇迹盛世。  可姜悟并没有刻意研究过昏君都做了什么天怒人愤的事情,也不知道要如何复制才能把殷无执推上最后的道路。  再加上……既然总归是要被杀的,他一点都不想花心思搞正事,可桌案上堆积那么多折子,姜悟又担心万一有什么不能及时解决无意识害了人命。  他思来想去,最终得到了一个好办法,虽然不知如何复制昏君的所作所为,可他知道激怒一个有尊严的男人应该怎么做。  不就是作死么?这有什么难的。  把殷无执宣进宫里,羞辱他,折磨他,作践他,再压榨他的劳动力,既可以在做昏君的这段时间解决堆积的政务,确保紧急事项及时得到处理,又可以提前训练殷无执做皇帝的能力,还可以拉足殷无执的仇恨。  说不定哪天睡着睡着就被他干掉了。  简直是一石三鸟!  但想法付诸实践却远远没有那么容易,他宣过殷无执入宫侍寝,圣旨宣出去,满朝文武都觉得荒谬,殷家更是恼火至极,直接抗旨不尊。  姜悟有些生气,可又不能真的动刀把定南王全家都砍了,只能绞尽脑汁,另辟蹊径。  陈子琰的父亲是当朝丞相,陈相爷与定南王素有交情,又是殷无执最为敬重的老师,这一来二去,殷无执与陈子琰的关系便也如亲兄弟一般。  姜悟便把主意打到了陈子琰的身上,先假意说有事找他,人一来就给他直接软禁了,一夜之后,姜悟命人去给陈家送了许多金银珠宝,曰:陈侍郎侍寝有功,这是陛下赏的。  有他大肆宣殷无执入宫被拒在先,就不信陈家不明白这个是什么意思。  殷无执重情重义,正人君子,怎么可能让兄弟为自己受过?  姜悟笃定,不是今日,便是明日,殷无执定会自己送上门来。  这个想法刚刚落定,身后便传来贴身监官的声音:“陛下,定南王世子求见。”  陈子琰偏头,瞧见身畔人的神色未变,但一瞬间缓和下来的面部曲线,却还是能看出他心情愉快。  阿执,果然来了。  他放下手中的葡萄,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起身站在一侧。  殷无执身着赤色世子袍,很快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陈子琰眸色微动。 第3章 他暗想,这些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呕心沥血批阅奏折绞尽脑汁制衡朝堂千方百计忙碌民生的不是你们,要能选择,姜悟宁愿变成一个后宫嫔妃,随便侍侍寝就能锦衣玉食,踏踏实实等待死亡来临。  当然了,百姓乞丐或者是一条狗更好,至少想死就死,不用担心影响历史,哪像他现在,找死还得费尽心思,累死个阿飘。  此刻,他不得不给皇祖母一个理由,但这个理由又不能太荒谬,比如说他要找死,这一点会侵犯其他人的利益,危及江山社稷,定是万万不可的。  姜悟道:“朕喜欢他。”  现场诡异地一静。  虽说全天下都知道姜悟宣殷无执进宫,定是对其有些不轨的心思,可当这件事被天子坦然道出,还是有些让人震惊。  文太后先反应过来,道:“可阿执,是男儿身?”  “男的又如何,朕要定他了。”  皇祖母的脸色微微有些发青,道:“荒谬。”  这两句‘真心话’并未引起殷无执半分波澜,他态度依旧冷漠,甚至直言拒绝道:“陛下错爱,臣感激万分,但臣到底是男子之身,不便一直留在宫中,还望陛下高抬贵手,放臣回府。”  这言下之意,就是你虽然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  所以还是请你不要再自作多情,趁早桥归桥路归路吧。第3章 第3章  姜悟看也没看他一眼。  殷无执好像还未搞清楚状况,莫说姜悟本就别有目的,便是他真的喜欢殷无执,以他的身份,要强行留对方在宫里,岂是一个小小世子能够轻易违抗的?  他一脸漫不经心,话却是说给皇祖母听的:“你若非要走,也不是不可以,这皇帝我便不做了,你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  现场又是一静,皇太后的脸色越发难看。  姜悟语调悠悠地拍板:“总之就是这样,要么他留下,要么我跟他一起走。”  如果当不了皇帝就说明修复历史失败,那也不必再白费力气,一出宫他就自尽,快快乐乐继续做鬼。  反正也尽力了。  但历史显然不会被轻易更改,就像那天他割脖子被阻止一样,固然太皇太后两人都愕然并且气愤,竟都未直接开口让他从皇位上滚蛋。  当然,她们也没这个话语权,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姜悟,他才是天下之主,是这个国家说一不二的人,作为长辈,她们可以在旁劝导辅佐甚至斥责,可姜悟若定要一意孤行,也一样只能干看着。  皇太后最终道:“殷世子,你随哀家出来一趟。”  姜悟差不多能猜到她要说什么,无非就是劝殷无执暂且忍忍,说他一时昏头之类,姜悟既然已经说了非要殷无执不可,她定然不会帮助对方离开,跟姜悟过不去。  但应该会另寻时机,规劝姜悟。  磅礴的雨水逐渐变得淅淅沥沥,殷无执走回来时,姜悟依旧赖在那一方矮榻上,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偏头对着屋外。  披散的长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半只素白的耳朵。  慵懒,散漫,不修边幅。  惹人厌恶。  殷无执旋身,在室内距离姜悟最远的椅子上坐了下去。  姜悟一直躺着没动,也没寻他取乐。  殷无执静下心来,听到他平稳的呼吸,才发现他是睡着了。  阴沉的天越来越暗,淅淅沥沥的雨水一直未停,忽有一阵寒风刮了进来,殷无执抬眼,正好见到榻上的昏君打了个冷战。  “齐瀚渺。”刚睡醒的家伙嗓音微哑,“齐瀚渺,朕冷。”  齐瀚渺方才被皇太后传去训话,这会儿还未回来。  殷无执随手取过小桌炉上的玉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又一股小风吹了进来。  室内的殷无执都能感觉到了凉意,更别提窝在屋廊下的昏君了,姜悟在上面蜷起了身子,迷蒙的脑子逐渐在寒风中清醒。  “齐瀚渺。”他叠声喊,温温吞吞,黏黏糊糊:“齐瀚渺,齐瀚渺,齐瀚渺……”  殷无执淡定地抿着茶水,冷眼旁观。  在姜悟锲而不舍地呼唤下,外面终于传来了动静,齐瀚渺远远地应了一声,扬声道:“奴才来了,这就来了。”  他气喘吁吁地冲进来:“陛下,老奴回来了。”  姜悟没有问他去哪儿,似乎也不在意他去了哪儿,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也没有回头来看,而是缩着脑袋哼唧了一声,说:“朕冷。”  齐瀚渺很快去拿了毯子来给姜悟盖上,又命人去寻了暖炉塞进他手里,温声道:“陛下,可好些了?”  姜悟点点头,抱着暖炉眨了几下眼睛,身体温暖了,才有心思想别的:“殷爱卿去哪儿了?”  “世子殿下……”齐瀚渺道:“在后头坐着呢。”  “谁让他坐了?”姜悟道:“让他过来跪着。”  齐瀚渺悄悄扭头看了一眼殷无执,被他的眼神给冻得一激灵,只能试探性地转移话题:“陛下您看,天都要黑透了,您这肚里还未进食儿呢,是不是得先吩咐传膳?”  差点忘了,做人还得吃东西。  “好吧。”姜悟摸了摸肚子,道:“让殷爱卿过来。”  终究还是躲不过传话筒的命运,齐瀚渺只能回头:“世子殿下?”  殷无执盯了昏君几息,重重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齐瀚渺不敢多留:“奴才这就去传膳。”  得到姜悟的允许,他立刻脚底抹油把空间留给两人。  殷无执又在居高临下的看他了。  姜悟没有在意他的冒犯:“朕想进屋里去。”  殷无执侧身,给他让开位置。  丧批岂会自己走路:“你抱朕进去。”  殷无执:“?”  姜悟指着殷无执喝水的那个桌子,旁边赫然放着一个宽大的软椅,是他来到这里之后专门寻人订做的,可以把人完全包裹在里面,十分舒适。  他说:“你把朕抱那里去,朕要等吃饭了。”  殷无执没动。  姜悟道:“你要是不听话,朕就把你衣裳扒了,关铁笼子里去。”  殷无执道:“陛下是大姑娘么?”  姜悟摇了摇头。  讥讽没起任何作用,殷无执只能压着火气:“臣抱不动陛下。”  “那也得抱。”  殷无执:“……摔了自负。”  “朕要是摔了,就宣你爹进宫伺候。”  “你……”  “嗯?”姜悟偏头,分明是在挑衅,但眼珠却似琉璃,不见半分波动。  殷无执胸腔震动,霍地一把拽掉昏君身上的毯子,保暖措施褪去,姜悟不受控制地缩了一下脖子,他揣着手炉,看到殷无执渗人的表情,嘴角微微一弯。  殷无执眉头紧锁,对他显然有些无从下手,见状冷道:“笑什么?”  “快抱。”  姜悟对他来说仿佛洪水猛兽一般,殷无执强作镇定地伸出双手,忍着满心嫌恶,重重闭了一下眼睛,才克制地将手放在姜悟的肩膀。  姜悟丢了暖炉,顺势伸手圈住了殷无执的脖子。  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金内袍,布料是细绫,相当柔软贴身,刚刚被裹在毯子里,还隐隐带着些热度,一下子贴在殷无执的身上,触感有些过于亲密。  殷无执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他的双臂,便听他叫:“疼。”  早间留的紫痕已经变成乌青色,不碰还好,碰着就疼。  姜悟也是疼了才想起来:“你待会儿要给朕好好擦药,再敢弄伤朕的龙体,朕定扒了你的衣裳,说到做到。”  威胁起了效用,殷无执放下了去抓他腕子的手,破罐子破摔般将他搬起来放到指定位置,然后立刻旋身走开——  “站住。”  殷无执背对着他,肌肉无声地紧绷起来,仿佛受了什么奇耻大辱。  姜悟摸了一下殷无执方才用过的杯子,尚有温度,他心中了然,道:“方才朕喊冷的时候,你一直坐在这里。”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殷无执道:“陛下方才在喊齐瀚渺。”  好生无情。姜悟道:“跪下。”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固然殷无执心中再多郁气,也还是撩袍跪了下去。  但他跪的很倔强。  腰杆笔直,下颌高抬,尽管没有面对姜悟,可周身的每一处线条都在诉说着他的不屈。  齐瀚渺传膳进殿的时候,殷无执还在跪着,他不敢多问,命人将饭菜摆上圆桌,方闻姜悟大发慈悲道:“起来吧。”  殷无执没有动,他声音凉的像是能掉出冰碴子:“臣不饿。”  “谁要你吃了。”姜悟道:“起来喂朕。”  殷无执:“……”  齐瀚渺试图拯救他:“陛下,奴才给您布菜。”  “让殷爱卿来。”  拯救失败,他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  迟迟没有等到殷无执行动,姜悟抬脚在他肩膀蹬了一下:“快点,朕饿了。” 第5章 没劲再蹬他:“太轻了,痒,你到底会不会。”  谷宴叹了口气,善良地提醒殷无执:“世子若实在不会,用双掌包住腿腹,慢慢挤压,也可以达到缓解酸痛的作用。”  这昏君瘫了一天,有什么酸痛需要缓解。  殷无执没有吭声。  “罢了。”丧批放弃折腾,饱含羞辱地道:“殷无执,你真是个蠢人。”  殷无执松手,目光渗人:“我是臣子,不是奴才。”  “谷太医也不是奴才。”  “术业有专攻……”谷晏趁机转移话题:“陛下,让臣瞧瞧您脖子上的伤,可好些了?”  “嗯。”话虽如此,脖子却没动。  谷宴默了一下,必须要对自己说的话负责,便伸手上前,轻轻挑起丧批的下巴,仔细观察了一番,缓缓收手,放心道:“痂已经快褪了,陛下记得按时擦药,这样才不会留疤。”  “好。”姜悟乖乖答应,谷晏安心地提起药箱,道:“陛下早些休息,臣告退。”  谷宴走后,丧批便彻底对殷无执失去兴趣,他命令对方重新把自己的腿放进被子,道:“朕要睡了,你待会去御书房里,把折子处理一下。”  终于把这个烫手山芋甩出去了。姜悟刚来的时候的确也看过一些奏折,也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明白皇帝身在宫中,是如何知道天下事的,也明白了,什么是“皇帝”。  它有一套十分完善而复杂的流程。  首先是官员们的所闻所见,他们看到哪些大臣私交好,也会一并写在奏折里,当然了,这是无意识的,书面文件一般都是谁家办了什么事儿,谁谁谁去参加,发生了什么事。  每天呈上来的折子很多,定南王家里的狗走丢了都有很多人郑重其事的告知。  就拿这件事来举例,作为天子,就要分别从不同人的书面文件里先提炼出重点:定南王家里狗丢了。  加粗:是一直陪伴在定南王世子身边的战犬,受过战伤有过功勋的。  好的,这是事件。  然后,皇帝要揣测不同人的用词和语气,从而推断出这个官员是定南王的朋友还是敌人。  当然了,单纯一个折子可能难以分辨,可每天碎片化的信息,整理起来就会发现其中的端倪,官员们对自己不喜欢的人怎么样,有交情的又怎么样。然后就是通过这些大臣们上报奏折的语气措辞和偏向,确定哪些人是真的忠君,哪些人已经悄悄开始党争……从而给出有效措施,他的反应直接可能表现在官职分配,同时也关系着朝堂制衡。  听上去很简单,但所有的信息都不止是奏折,还要在上朝的时候细细分辨他们的神情语气,确定能否与书面上了解的人对上号,如果遇到过于老奸巨猾滴水不漏的还要时常叫来宫里一对一单挑……不保证能赢。  以上这些只是皇帝日常动脑的冰山一角,这还不算遇到大事的时候,这群人可能意见不同,一个比一个能哔哔,一个比一个理由充分,而皇帝要从百官唾沫横飞的各种建议之中找到利国利民万无一失的决策,动辄就可能决定全国人的生死与温饱……错了就要遗臭万年……  啊。  反正,丧批将这些东西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就彻底躺平了。  什么皇帝,什么天子,丧批不配。  请放丧批去死。  交代完这句话,姜悟的心里顿时放松许多,虽然他一直没紧张过,总之现在是更放松了。  但殷无执不能理解。  如上所述,给皇帝看的奏折包含天下事,昏君就不怕被他知道了什么军机要密?  毕竟他只是小小世子,固然在兵部任职,资格也显然不够。  难道是……要试探他的不臣之心?  殷无执道:“臣学术不精,恐难胜任。”  姜悟没吭气儿。  这更一放松,他就睡着了。  天冷好睡,姜悟这一觉睡得很沉。  雨时停时下,绵延了一整夜,第二天一大早,姜悟就被轻轻的呼唤吵醒了。  齐瀚渺的声音很轻,但却跟叫魂儿似的延绵不断:“陛下,陛下,陛下……”  姜悟感到绝望。  他好讨厌睡着的时候被喊醒,尤其是这样冷的天气,温暖的被窝是丧批留在世间的唯一依恋。  只有它能给丧批无可替代的幸福。  他丧丧地哼了一声:“走开。”  齐瀚渺叹了口气:“陛下,该上朝了。”  “今日不朝。”  “……陛下,您这个月,满打满算才上了三回朝。”两回都在龙座上睡着了。齐瀚渺道:“百官已经等在殿外,您看今日雨寒,这里头许多年纪大的老臣,若让他们染了病气,岂不罪过?”  姜悟十分难过:“你让他们回去。”  “……大家都是寅时末到的,如今卯时都过半了,陛下行行好,见见他们吧。”  姜悟难过不堪:“朕龙体欠安。”  “那陛下,哪里不适?奴才传太医来看看?”  “……昨日。”姜悟皱着脸,说:“殷爱卿伤了朕。”  齐瀚渺:“……”  他回头,一夜未眠的殷王世子面无表情地坐在桌前,眼下隐见青影。  “咳。”齐瀚渺上前,还未开口,殷无执便阴森道:“爱上不上。”  这江山又不是他殷家的。  齐瀚渺:“世子殿下自幼出征,见惯百姓疾苦,万一今日朝堂有事耽搁……”  殷无执:“。”  “定南王也是寅时便到了。”  殷无执看了一眼外面的雨,想到撑伞等待的父亲和老师,忍着满心郁火,大步来到了姜悟床头,冷邦邦道:“陛下,该上朝了。”  “不……”  殷无执伸手把他抓了起来,姜悟自打来到这里,就没被这样粗鲁对过,失去睡眠的痛苦让他忽地肩膀一抽。  殷无执下意识放手,瞳孔微张,“你……”  昨日始终古井无波的丧批,在这一刻露出了无比脆弱的一面,满腹委屈的像个丢了糖的孩子。  “让朕,再睡,五分钟……”第5章 第5章  丧批如烂泥一般重新落回床榻。  他的眉头深深地拧起,嘴巴扁成曲线,长长的睫毛变得湿漉漉的,眼角疑似挂着水珠儿,就连鼻头都颤巍巍地红了起来。  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在诉说着难以承受的生命之苦。  殷无执扭脸去看齐瀚渺。  齐瀚渺道:“大概是,一刻钟吧……陛下说的。”  再等一刻钟,那就是卯时末了。  殷无执看着桌上的漏刻,想着雨中等待的一干大臣,脸色越来越阴郁。  昏君着实可恶。  这样的雨天,那么多人天未亮便到了,他居然还能心无旁骛地在这里睡觉,就一点都不为臣子考虑么?  齐瀚渺跟他一样心急如焚。  他也是真的不明白,天子是如何睡得下去的?他就一点都不担心百官在等他的时候生出什么情绪来?危及江山?  这一刻钟对于殷无执和齐瀚渺来说变得无比漫长。  殷无执来到门口看了一眼天色,因为下雨,天空的亮度被乌云掩盖,光线昏昏暗暗。  再次回头看向姜悟,对方皱巴巴的脸已经恢复平静,想是重新睡了过去。  他走回床边,盯紧漏刻。  一刻钟之后,便立刻掀开了被子,冷道:“时间到了。”  若非他年迈的父亲与老师皆在雨中,他才不管姜悟要混账到什么时候。  失去被子的混账在龙榻上蜷起了身子。  他分明记得自己都已经起来了,也洗漱完毕去上朝了,怎么居然还在床上躺着。  丧批有些茫然,怀疑这一定不是真的,他分明已经起来过一次了。  “陛,下。”  殷无执的声音阴森可怖,一字一句地朝他砸了过来。  好罢,这才是真的,方才不过是他在做梦。  姜悟睫毛抖了抖,道:“殷爱卿,朕命你代朕去上朝。”  “荒谬!”  “……”姜悟又闭了会儿眼睛,终于丧丧地接受了现实:“扶朕起来。”  闲不住的殷世子终于找到事做,立刻坐上龙榻将他扶起,丧批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被他板着脸推了一把,顿时又软软地朝前折去。  殷无执不得不伸手握住他的肩膀,用手臂的力气撑着他。  等在外面的宫奴鱼贯而入,有人捧着水盆,有人捧着毛巾,有人捧着茶水,有人捧着龙袍,有人捧着头冠,有人捧着玉勾……齐齐跪在了龙榻前。  齐瀚渺先端了茶水上前:“陛下,香茶漱口。”  丧批垂着脑袋张开嘴。  齐瀚渺:“……”  这怎么喂。  殷无执眉头几乎拧成一个疙瘩,实在看不下去,只能忍着嫌恶移开撑着丧批的手臂,丧批果真顺势后倒靠在了他胸前,脸露出来,倒是好灌多了。 第7章 承德殿很快一片混乱。  天子心悦殷王世子,这本身的确是一件让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可如今他忽然宣布由殷无执代记朝事,这在百官面前,就等于一下子给了对方至高无上的权利。  有跟殷家不对付的官员自然难以接受。  定南王等人则处在担忧而困惑的状态。  殷无执抬眼,看着无知无觉的昏君,慢慢将行礼的手放了下去。  姜悟,为什么给他这样的权利?他想捧杀,还是真的对他……  殷无执起身,在龙座之畔站直。  扭脸去看,才发现这个位子很高,视野很广,一眼看去,可以将所有人的表情尽收眼底。  承德殿,百官,才子江山。  一人之侧,万人之上。  最终还是陈相站了出来:“请听老臣一言,陛下此般做法必有用意,既然,陛下希望由殷王世子转告,我等不妨先将奏本启禀世子,耐心等待陛下决策,由老臣代为监督……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在朝中德高望重,有他开口,众人纷乱的情绪便暂时被压了下去,他们的确可以对殷无执的受宠提出异议,可陈相都这么说了,多少都得给点面子。  百官再次参拜退朝之时,十六主动出现,将依旧在沉睡的姜悟抱了起来。  殷无执凝望着他,从他的手搭上姜悟的肩膀开始,一直到姜悟送上銮驾结束。  伴随着姜悟的离开,百官也纷纷退去,定南王慢行了一步,抬头喊殷无执:“还不下来?”  殷无执回神,快步走近,恭敬道:“父亲,老师。”  陈相嗯一声,道:“你昨日伴在陛下身边,可发现他有什么不同?”  “学生愚钝。”  “陛下近日性情大变,委实有些奇怪,既然他强行要你留在身边,那你便借机多多留意,看能否发现什么。”  定南王神色难辩。今日伴在姜悟身侧的若是旁人,他定会认为对方是以色媚君,不知在天子枕畔吹了什么风,才换来对方这般器重宠爱。  可这个人是他亲儿子。  若开口指责,他清楚殷无执定是无辜的,可若不指责,倒显得他有庇护之意,遂板着脸道:“爹放你进宫,是为了救子琰出火坑,可不是让你去媚主求荣的。”  殷无执:“??”  “哎。”陈相打断了他,道:“我相信阿执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  殷无执硬邦邦道:“学生确实没有。”  有陈相帮殷无执说话,定南王心头一松,故作不依不饶:“那今日怎么突然……”  “想是为了讨心上人欢心?”陈相抚须调侃,看到定南王难看的脸色,又稍作收敛,语重心长道:“无论如何,以社稷取悦心上人都是昏君所为,阿执,你可不能被轻易引诱,将自己沦为人人唾骂之佞臣。“  “谨遵老师教诲。”  定南王对于陈相的话也十分赞同,道:“不过这一时半会儿,也不知如何劝陛下改变主意,既然他执意如此,你也只能先委屈一下,趁机多多盯着,尽量让陛下不要再行荒诞之举。”  “那便先这样,我和你父亲也会抽时间多多规劝,若实在不行……”  两个老臣对视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如果姜悟始终不思悔改,那这龙座,也只能另行换人了。  如今嘱咐殷无执观察,一方面是觉得姜悟尚且有救,另一方面也是不好随便得罪龙椅上的国君。  毕竟兹事体大,稍有不慎就可能满门覆灭,若能劝他回头改过自新,自然皆大欢喜。  陈相拍了拍殷无执的肩膀,把空间留给了父子二人。  他一走,定南王的表情就有些欲言又止,殷无执看出他的意思,主动开口道:“孩儿一切都好,父亲不必挂心。”  定南王有些尴尬,呐呐点了点头:“你母亲说,若在宫中受了欺负,可尽管去寻文太后。”  “是。”  定南王想跟他多说些什么,可想到儿子被昏君宣进宫里,又忽然觉得郁闷,最终只是神色晦暗地嘱咐:“要保护好自己。”  殷无执:“……嗯。”  离开承德殿的昏君似乎睡的更沉了,殷无执理解不了他怎么那么能睡。重新回到太极殿,他简单吃了两块糕点作为早膳,便寻了纸笔,尽心尽力地将朝堂上的正事一一记录在了纸上。  吹干最后一张墨迹,已经是午时了,齐瀚渺殷勤地凑了上来:“殿下,可要传午膳?”  “嗯。”殷无执确实饿了,他回头看了一眼龙榻,里头的人呼吸依旧沉稳,没有露出半点动静。  他自桌前起身,来到床前拉开了帷幔。  心头微微一震。  姜悟已经醒了。  乌墨似的长发铺散在枕上,那张洁白的面庞则对着床顶,如果不是尚有呼吸,只看这一幕,倒像是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他什么时候醒的?  人在睡眠和清醒的时候呼吸是不同的,可殷无执分明没有发现他的呼吸变化。  ……简直像手工造出来的死物。  死物一动不动。  “臣已将今日朝事尽数记录,陛下既然醒了,便起身吧。”  起什么身。  丧批自然不可能一醒就起床的,丧批还要赖床呢。  姜悟还是空空地望着床顶,心道这殷无执还真是闲着没事干,说了让他口述,他居然不辞辛苦地把朝事都拿笔记了下来。  他是从小就这么精力旺盛么?  殷无执:“……陛下?”  姜悟不理他。  他好像感觉到了饥饿。  但没关系,还没到必须摄入能量的时候,他还可以忍,至少能再瘫五分钟。  殷无执喊不动他,便没有再管。  五分钟后,丧批发现好像还是没到必要摄入的时候,再瘫五分钟也没关系。  又五分钟过去了。  齐瀚渺派人将午膳传了上来。  一阵食物的香味飘入了姜悟的鼻间。  ……所谓五脏怎如此贪婪,连这等微末诱惑都无法拒绝。  殷无执一瞬间感觉到,昏君的呼吸变了。  醒了?  殷无执看着桌上被放上来的膳食,又转脸看了一眼帷幔。  竖直耳朵。  咕。  是不受控制的五脏庙。  丧批开始意念起身,自然是没有效果的。  人类的躯壳竟是如此不便之物,丧批心头沮丧,不得不开口:“殷爱卿。”  他声音很轻,有气无力似的,齐瀚渺都没听到。  殷无执便也假装没有听到。  “扶朕。”姜悟扬声:“起床。”  齐瀚渺:“哎!奴才来了!”  很好,饱受折磨的一天又要开始了,丧批很快被齐瀚渺收拾妥当,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他不愿挽发,也不愿多穿衣服,只裹了简单御寒的软袍和袜衣。  便指示殷无执:“抱朕过去,朕要吃饭。”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五脏庙又咕噜噜地叫了两声。  殷无执起身把他搬到了桌前,公事公办地道:“请陛下尽快用膳,臣好汇报今日朝事。”  他端起了米饭,发觉姜悟在看他。  确切说是看他手中的米饭。  殷无执道:“你也有。”  齐瀚渺迅速给他盛了一碗放在面前。  姜悟道:“我不要。”  他只是在想,这么多的颗粒,得嚼多少下啊。  如果嚼不好,就会被呛到,米粒会从鼻孔里出来。  那滋味可不太好受。  齐瀚渺也想起来前段时间陛下生咽米饭被呛到的事情了,他无奈地把那碗米端回来,一边给姜悟盛粥,一边叹息道:“陛下,总要吃些别的,不然身体怎么吃得消呢?”  殷无执神色意外。  他以为昨日因是晚膳,所以姜悟吃的清淡,原来……他已经连续很久只吃白粥了么?  这是为何?  “啊。”姜悟对着他张开了嘴。  齐瀚渺默默把粥递了过来。  殷无执果真是个聪明人,才一天就已经知道怎么伺候他了,会自觉吹吹,不会再烫到他。  姜悟逐渐放松下来,身体不断后倚,然后彻底陷在了柔软的椅子里。  殷无执只能不断上前,甚至不得已拉近了一下椅子的距离,才能进行投喂。  半碗下去。 第9章 这伤势对于殷无执来说的确不重,却足够让他看清楚昏君有多喜怒无常。  如果说今日大殿上是在说明对他的器重与宠爱,一颗青豆则让他看透了天子的无情与无意,他不是喜欢,而是玩弄。  把他玩弄在股掌之中,轻易捧到顶端,再随意摔向地心。  做为人类来说,殷无执这具躯壳的确足够出色,姜悟将魔掌伸向他胸前,再次被他握住了手腕。  这一次,殷无执没有刻意弄疼他,只是单纯地桎梏着:“臣在疗伤。”  谷晏迅速为殷无执上了药,也许是为了躲开姜悟,殷无执自己下床取过了纱布,道:“有劳太医,其余我自己来就好。”  谷晏颌首,没有多留。  殷无执的外袍被抽烂,染了血迹,无法再穿。  齐瀚渺重新为他找来了衣裳,姜悟扫了一眼,却道:“换。”  齐瀚渺柔声道:“其余的怕是不适合。”  “换。”  “……”齐瀚渺默默去换,这次拿来了三套不同颜色的。  姜悟道:“中间那个。”  殷无执:“。”  中间是粉白色的。  “穿上。”  罢了,衣裳又不分男女,穿就穿。  他从容换上那身衣裳,决定不再随意与昏君作对,道:“午膳已用过,陛下仇也报过,是否可以听臣汇报朝事了?”  姜悟还在等他对衣服提出意见,乍闻此言,心中顿时一阵抗拒,也顾不得继续欺负他了:“你处理便可,不必跟朕汇报。”  “陛下在承德殿可不是这么说的。”  “朕相信你。”  殷无执神色凝重。  毫无疑问,这一定是捧杀。  方才才因为那一点小事对他下过毒手,殷无执不可能轻易相信昏君会把朝堂大事交给自己。  “臣无法决定。”殷无执去拿了自己记录的纸张,转身回来,道:“请陛下过目。”  姜悟丧丧地窝在椅子里,丧丧地道:“朕要去御花园晒太阳。”  不等殷无执再劝,他便用不容置疑地语气道:“此事晚点再议。”  这会儿雨已经彻底停了,太阳从云层露出,温暖的让人昏昏欲睡。  姜悟换上了轮椅,裹上了薄斗篷,让殷无执推着,一路去了御花园。  忽有几个女子调笑的声音传来,姜悟偏头去看,只见一旁站着几个秀女打扮的女子,其中一个正被人推着荡秋千。  “好了玉玉,该我了该我了  “我再坐一下嘛,马上换你。”  殷无执停下了驱动轮椅的步伐。  果然是昏君,看到漂亮女人便直了眼。  与此同时,几个嬉笑的女子也皆发现了他们一行人,从姜悟头顶的黄罗伞盖,还有身上斗篷的纹样,以及身边跟着的齐瀚渺,认出了他的身份。  当即脸色一白,原地参拜:“奴婢参见陛下。”  玉玉因为在荡秋千而晚了一步,察觉天子一直盯着自己,心头顿时一阵狂跳,一边落地跪下,一边畏怯又饱含期待地想,难道陛下,看中她了?  “平身。”  众人纷纷起身,玉玉小心翼翼地抬头,虽未看到天子正脸,可却敏锐地察觉到,天子看得是她的方向。  她,她真的要飞上枝头做凤凰了!  殷无执也察觉到了姜悟的视线,并闻他道:“过去。”  这便是天子了,不需要什么非礼勿视,也不需要什么非礼勿亲,他看上谁了就可以随意靠近,不用担心被指责登徒子,也不用担心对方会拒绝。  殷无执目含讥讽。  轮椅一点点靠近玉玉,后者屏住呼吸,手指紧张地绞在一起。  殷无执自觉地把姜悟推到了她的面前。  姜悟仰起脸,正好和垂着脑袋满脸通红的女子对上眼。  “让开。”  玉玉愣了一下。  殷无执挑了挑眉。  齐瀚渺忍不住呵斥:“还不让开。”  众人纷纷退出五尺远。  姜悟靠近秋千伸手,轻轻推了一下,坐板立刻随着绳子轻轻荡了出去。  丧批:?  好像能飞。  “朕要坐。”  “……”殷无执麻木地把他抱了上去。  斗篷迤地,丧批稳稳坐在上面,道:“推。”  齐瀚渺回神,提醒:“陛下,要抓好,小心摔出去。”  “嗯,嗯。”姜悟说:“推。”  殷无执轻轻推了一下,姜悟说:“高一点。”  殷无执把他推高了一点。  “再高一点。”  齐瀚渺呵呵笑:“好久未见陛下如此高兴了。”  “再高一点。”  殷无执看着昏君随风而动的发丝,瞳孔微眯。  想要高是么?  他扶着姜悟的肩膀,阴森低语:“那陛下,可不要害怕啊……”  姜悟被重重地推了出去。  雨后的天空碧蓝如洗,他仰脸望着上方,剔透的眼珠映着洁白柔软的云朵,慢慢松开了抓着秋千绳子的手。  哇。  飞咯。第8章 第8章  离开绳索与坐板的一瞬间,那躯壳带来的沉重与踏实皆消失了。  仿佛灵魂成功脱离了肉·体,整个人都变得轻飘飘的。  姜悟的身体朝前上方飞去。  成功越过了高高的假山与上方的凉亭,看到了对面生长着的一颗高大的花树。  鼻间被甜而不腻的味道填满。  这就是他本身就拥有的,最简单的快乐。  转角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为首女子怔怔望着前方:“悟儿……”  周围发出一阵尖叫与惊呼。  齐瀚渺张着双手猛扑向前,伴着飚飞的热泪,发出一声惨叫:“陛下啊——”  殷无执瞳孔倏地收缩,在发觉姜悟的手离开绳索的时候,他还在想,这昏君又耍什么花样?  可当秋千沉下,而姜悟没有跟着落下的时候,便不受控制地震颤了起来。  心脏疯狂地擂动着,他用从未有过的速度,朝空中的人影靠近。  一道黑影也在急速地冲向姜悟。  姜悟开始自由地坠落,本能地享受着熟悉的舒适感  以往他可以沉在空中,睡上很久很久,都不会被人打扰。  没有什么床比空气更舒服了。  他的手臂忽然被人抓住,有人重重地拉了他一把,随后,身体撞到了谁的怀里,一股药膏的味道盖过了花香。  留给殷无执的时间太短,他冲的也太猛,这一下,就未能刹住力道,带着姜悟重重撞在了假山的石壁上,他闷哼一声,脚尖借力一蹬,旋身直接跃了上去。  未能接住人的十六稳稳落在他身边。  众人一哄往假山上冲。  姜悟仰起脸。殷无执的脸孔煞白,嘴唇不停地抖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浑身肌肉皆紧绷成了坚硬的铁块。  他死死盯着姜悟,开口说话时,才发现舌尖被咬破了,齿间都夹杂着血丝:“你,就这么想我死么?”  居然不惜以自己为代价来陷害他。  人是他推出去的。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姜悟出了什么事,定南王一家会是什么下场。  姜悟没弄出这其中的因果,但殷无执的手臂绷的好硬,让他感觉到了一阵不舒服。 第11章 殷无执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腰,把他驼到了肩膀上。  头朝下的丧批:“……”  驮着丧批的殷无执朝假山那边走去。  让人意外的是,昏君居然没有半分挣扎,就像一个麻袋一样,服服帖帖地被他驼在肩上。  丧批当然不是故意不说话的。  只是他本身丧了吧唧有气无力,这会儿大脑缺氧憋的厉害,更没力气出声了。  反正,被驮着对丧批来说,好像也没什么不好的。  就,还可以忍受。  殷无执在假山后方站定,道:“到了。”  丧批双臂与长发一样自然下垂在他腰部,一动不动。  殷无执瞥了一眼肩头的东西,弯腰把人放了下来。  “——”丧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甜腻的香味冲进肺腑,他涨红的脸因为新鲜的氧气而缓和,逐渐转为平静。  姜悟仰起脸,看了一眼面前巨大的桂花树,又扭身四周看了看。  再重重地吸一口气。  “桂花,好香。”  姜悟一边望着桂树,一边对他说:“蹲下。”  “做什么?”  “接受命令。”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蹲了下去。  姜悟动也不动,“朕要骑在你脖子上。”  殷无执瞄一眼他懒惰的双脚:“自己来。”  “快点。”  殷无执偏偏不动。  哪有被羞辱还要上赶着,殷无执目无表情地想,当他蠢么?  一刻钟过去了,丧批没有动,殷无执也没有动。  又一刻钟过去了,丧批坐在了地上,殷无执没有动。  一炷香后。  殷无执腿蹲麻了:“你到底骑不骑了?”  “骑。”姜悟说:“要骑。”  殷无执整个人都是木的。  终究没躲过亲自把人驼上脖子的命运——  姜悟一点点被举高,脑袋钻进了千年桂树的花丛里,在稚嫩的淡黄色花朵中,轻轻地、陶醉地、深呼吸。  殷无执不想再好奇昏君的事情,因为每次都会倒大霉。  “……有这么好闻么?”  “嗯,嗯。”  “你自幼在宫里长大,不是每年都能闻到?”  “嗯,嗯。”  “……”能不能说点人能听懂的话。  姜悟看到很多次桂花开,听到很多次有人评价它的味道,也有很多次,借着风飘入花丛里,片叶不沾。  触摸不到,也闻不到。  这是第一次。  “高一点,再高一点。”  殷无执垫着脚,整张脸都被填进了阴影里:“物极必反。”  “此话何意?”  “再高就矮。”  “?”姜悟没懂:“你不行了么?”  几息后,殷无执妥协道:“自己坐稳。”  姜悟稳稳地张开了双臂,“好了。”  殷无执看不到他的姿势,听罢便松开了扶着他的双手,直接一把扳住树枝,驮着昏君猛地一跃。  姜悟的视野一瞬间扩大扩大再扩大,满目都是淡黄色的花朵,满鼻都是甜而不腻的花香,黑色的枝干因为蔽日的花朵,在微微暗淡的光线里,也显得古朴而优雅。  他赞美道:“殷无执,你真是个好人。”  殷无执撇唇,来不及接受,便听到一声巨响:“咚。”  丧批的脑袋重重撞在一截粗大的枝干上。  无声地倒了下来。  殷无执条件反射地把他捞住,迅速藏身在密集的桂花云里。  假装无事发生。第9章 第9章  下方齐瀚渺喊了一声:“陛下,发生了何事?”  殷无执镇定回答:“没事。”  陛下慵慵懒懒,会让殷王世子代为发声也是情理之中,齐瀚渺点点头,道:“小心一些,莫撞到头了。”  千年桂树枝叶繁茂,青绿翠色和奶黄小花层层叠叠,极其狭小的缝隙间泄出细碎天光。  因为昨日下过雨,树叶上还沾着水,殷无执轻轻一跃,水珠儿就簌簌下落。  他拿宽袖挡住了姜悟的脸,确保对方不会突然被淋醒。  ……何止撞到,还撞昏了。  殷无执并不想推卸责任,可归根结底,今日他的确算是背了黑锅,背上是鞭伤,肩上是撞伤,脸上还有巴掌印,这辈子都未受过这样莫名其妙的委屈与羞辱。  这次昏君撞头,他的确不是故意的,若非对方一直要高……岂会如此?  殷无执坐在一根粗大的枝干上,看着怀里的天子。  一边觉得自己这样躲避很失风度,一边又觉得昏君委实活该。想到又要因此受罚,心中便一阵极不甘心。  昏迷的丧批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手臂像面条一样耷拉在一侧,殷无执伸手给他拿上来,没过一会儿就又滑了下去。  殷无执只能一手由内向外托住他自由低垂的脑袋,一手由外向内将他的手臂一起圈住,避免他这两个部位因为垂挂太久而感到不适。  丧批一直没醒。  殷无执只能干坐着。  他先是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枝叶顶端垂泄的天光,等到光线挪动,光斑照到眼睛,才收回视线,再次看向昏君。  姜悟还是没醒。  他的头发很多,衬着这张脸有些小,闭着眼睛的时候,显得尤其柔和无害。  骨头也是软绵绵的,殷无执拎起他的手腕,那洁白的手指便自然下垂,托起他的肩膀,脑袋便自然下垂,拿膝盖顶一下他的腰,两截身躯便自然下垂。  殷无执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脑袋。  撞的地方是头顶,打眼不明显,碰到就会发现挺大一个包。  应该很疼吧。  殷无执收手。  对上了一双无机的眼珠。  “……陛下醒了。”  他方才摸包的时候袖口挡住了姜悟的脸,一收手才发现姜悟正睁着眼睛——  想是被他摸包疼醒的。  姜悟转动眼珠去看四周。  层叠的花叶像墙壁一样包裹在四周,伴随着水汽与甜香,沁人心脾。  他又来看殷无执:“殷爱卿不希望别人知道朕撞到头。”  殷无执:“臣……”  “朕可以为你保守这个秘密,也可以不惩罚你。”  “……”所以你一点都不觉得错源在你么?  殷无执心中仅有的那点心虚与内疚倏地消失无踪。  他冷冷道:“谢陛下隆恩。”  姜悟命他驼自己回太极殿。  他坐在殷无执的脖子上张着双臂,神色之间满是睥睨与淡漠,下方的人则是连抬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可惜还没走出御花园,这股威风劲儿便消失了。丧批的肩膀便和手臂一起耷拉下来,虚虚扯住殷无执的头发,道:“抱。”  坐的太高,往前不能趴,往后不能躺,身躯孤立无援,累。  殷无执讥讽:“陛下不是要骑大马么?” 第13章 第10章 第10章  因为风寒的缘故,姜悟的呼吸比之前重了很多。  殷无执没有被分配房间,只能继续呆在太极殿里。  他婉拒了齐瀚渺的好意,自己拿药油揉了揉肩膀上的撞伤,抬着手臂活动了一下,虽然有些疼,但没有伤到骨头,不影响使用。  重新裹好那身粉白色的衣裳,殷无执来到床前,拉开床帏,确定姜悟是否有在老老实实用嘴呼吸。  倒不是殷无执小题大做,他发觉自己看不懂姜悟,对方的所有行为,几乎都不能称为一个正常……不,他简直不像个人。  也不知是什么物种。  可没有登基前……他似乎不是这样的。  殷无执记得,诸多皇子夺嫡之中,他之所为能够登上皇位,是因为他从不居功自傲,善良宽厚深得民心,而且加上母家无权,也未曾参与到夺嫡之争,换句话说,没有加入兄弟相残的行列。  他跟每个皇子关系都很不错,尤其是当年被毒杀的太子殿下,也就是殷无执的另一个姨母,文太后亲姐姐的儿子。  他是里面最干净的一个,也是最天资聪颖的一个,更是最受先帝疼爱的一个。  后来夺嫡的兄弟们死的死残的残,在一众老臣的大力扶持下,姜悟便理所当然地成为了龙椅上的那个人。  可以说,他和他母亲一样,运气好到让人眼红。  但能够得到老臣们的扶持,就代表着他身上有足以说服人的品质,换句话说,他至少得勤勉努力。  ……难道当皇子的时候认真,就是为了登基之后理所当然的做个懒蛋?  殷无执实在难以理解。  但历史上也不乏登基之后翻脸无情的皇帝,他并未就此深究。  殷无执换了药,来到铜镜前处理脸上的伤势。  嘴角只是破了皮,脸上的疼痛也已经稍有缓和,可自打进宫之后遭受的各种不平待遇,却让他微微沉了脸。  做完这一切,齐瀚渺端着熬好的风寒药来了,殷无执站在一旁,听他轻声喊着天子。  自然是不可能叫醒的。  “殿下。”齐瀚渺回头求助:“明日定南王等人要来议事,陛下若是病重了,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姜悟本就已经足够懒惰,一旦病重,就更有理由赖着不动了,殷无执几乎可以预见,大家来了,也只能在御书房干等。  这昏君是没有半点同理心的。  殷无执走上去,对齐瀚渺道:“以后想要我帮忙,不必搬出父亲。”  齐瀚渺:“奴才知罪。”  殷无执抓着姜悟摇了摇,没能把人弄醒,只好将人扶起靠在胸前,手指托起他的下巴,道:“直接喂吧。”  齐瀚渺有些紧张:“会不会呛着?”  “呛醒就能自己喝了。”  “……”好有道理。  齐瀚渺捧着碗,连续吹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送入姜悟被捏开的嘴巴里。  姜悟无意识地吞了下去。  齐瀚渺又喂了一口,这一次,姜悟吞的很慢。  第三口。  姜悟张开了眼睛。  齐瀚渺讨好地笑:“陛下,是药,风寒药,您不是难受么?喝了就好了。”  姜悟把嘴里的吞下去,然后偏头,拒绝接下来的投喂:“苦。”  真的好苦。  又苦又怪。  舌根都要麻了。  齐瀚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他从托盘里拿了蜜饯出来,道:“陛下,含住这个,会好很多。”  姜悟含在嘴里,味觉刚刚缓过来点儿,就发现齐瀚渺又来喂他喝药了。  他连拿嘴唇再碰勺子一下都不肯,脸直接埋了进去,木木地说:“不要。”  一道冷漠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是小孩子么?”  姜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靠着的是个人,他仰起脸,道:“苦。”  “良药苦口。”  “不。”  殷无执昨天一晚没睡,如今都要深夜了还要受他折磨,心中难免浮出几分不耐烦来,他隐忍地沉声:“一口气喝光,就没那么苦了。”  “骗人。”  殷无执对着他无机的眼珠,心中不耐逐渐攀升,太阳穴都微微跳了起来,他伸手再次捏住了姜悟的脸颊,直接扳向齐瀚渺,道:“喂。”  姜悟:“……”  齐瀚渺抖着手把姜悟嘴里的蜜饯拿出来,然后将苦药喂入他被捏开的嘴里,姜悟试图挣扎,然后发觉抗争好像需要很大的力气,而殷无执为了防止他挣脱,桎梏的手臂就像钢铁一样坚不可摧。  并不是所有抗争都是有用的。  丧批放弃了挣扎。  其实这苦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殷无执的确有在提防他会挣脱,但因为担心弄疼对方被罚,所以并没有用很大力气。  在他眼里,就是姜悟被捏开嘴巴之后,半点抵抗都没有,老老实实地接受了一切。  ……乖了?  他松开了捏着昏君脸颊的手。  姜悟的嘴巴成功合上,并且不肯张开了。  齐瀚渺乞求:“就剩一点了,陛下,张张嘴。”  丧批是不会为了这种东西花力气张嘴的。  殷无执:“……”  你是不是欠捏。  他再次伸手,把姜悟的嘴巴掐开,直到齐瀚渺把药喂光,塞进去一颗蜜饯,才再次收手。  姜悟被重新放平在床榻上。  齐瀚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儿,殷无执也微微吐出一口气。  在昏君没有进入睡眠之前,道:“敢问陛下,臣睡哪儿?”  没有姜悟的旨意,齐瀚渺也不敢随便为他安排住处。  姜悟含着蜜饯默默看他。  他白皙的脸蛋被掐出两个通红的指痕,看上去有些滑稽。  殷无执跟他对视,方才涌起的不耐逐渐消散。  他发现自己好像有些摸清楚这昏君的脾性了。  天大地大,不动最大。苦痛不要紧,喜乐也不重要,反正不管遇到什么事,就躺平,就接着,就都行。  殷无执再次开口,道:“臣睡哪儿?”  姜悟张嘴,殷无执把他嘴里的蜜饯拿出来丢入痰盂里,重新换一颗给他含着,道:“臣昨日在椅子上坐了一宿,今日难道再坐一宿?”  姜悟本来的确是这样想的。  但他喊那么多老臣过来,除了要处理奏折,也是为了让殷无执跟大家学学怎么做,毕竟他一个人不能拉太多仇恨,万一有一天被别人杀了怎么办?  但殷无执如果睡不好,应该会没有动力。  他思考了片刻,施舍地伸出半根手指,对着自己床侧的小榻。  那是伺候他起居的奴才睡的地方。  殷无执道:“谢陛下。”  他下床,在一侧躺了下去,齐瀚渺又去给他加了床被子,防止着凉,除此之外,因为小榻很短,还贴心地给他放了个凳子搁脚。  殷无执道了谢,齐瀚渺躬身,道:“陛下便交给世子殿下了,奴才们就在外头守着,有什么需要及时传唤。”  殷无执应了一声,问:“陛下以前喝药也吃蜜饯?”  齐瀚渺道:“吃的。”  他离开太极殿,贴心地掩上了房门。  寝殿内,殷无执又听到了姜悟的声音:“苦。”  他起身,再次给姜悟嘴里换了颗蜜饯,道:“这个可以吞下去,里面没有果核。”  “大。”  “你可以嚼一下。”  “硬。”  ……那是劲道,毕竟是烘干的果脯类食品。  殷无执懒得与他纠缠,重新躺下,快要睡着的时候,又听他喊:“苦。”  他二次起身,给昏君捏出嘴里的蜜饯,要更换的时候,却见他眼睛和嘴巴同时闭上了。  看来是不苦了。  倒也不是不苦,其实如果舔一下嘴唇,还是会非常非常苦,但比刚才已经好很多了,在接受范围内,丧批便懒得继续折腾。 第15章 闻太师的眼圈忽然一红,忙低下头掩饰突如其来的悲痛,道:“老臣明白。”  他率先走了出去,陈相紧随其后,担忧道:“老太师,您觉得殷戍……”  “天妒英才啊。”闻太师走出去,才虚虚抹了抹眼泪,道:“只是月余未见,陛下怎会瘦成这样。”  不吃饭当然会瘦成这样。  殷无执坠在身后,脸色冷冷。  陈相道:“这段时间,我等只在承德殿见过陛下几次,我还在怪罪他刚登基没多久,竟连朝都不上了,上去也在龙椅上睡着……倒是我错怪他了。”  秋尚书也道:“相爷不必自责,那龙椅离我等高高远远,众人又不敢直视天子,未曾发现他消瘦至此,也是情理之中。”  定南王默默点头。  太师停下脚步,微红的老眼看了看定南王,又看了看殷无执,道:“实不相瞒,此前老夫也怀疑陛下召这世子进宫定有图谋,如今看来,他应是看中了世子的能力,又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的近况。”  虽然都未明说,可话里话外却仿佛姜悟得了什么大病。  一只苍老的手按在殷无执的手臂上,闻太师凝望着他,道:“既然陛下如此器重,你可定不能辜负他。”  “……”殷无执漠然:“是。”  “我们这些老骨头是不可能常伴陛下身侧的,以后这天下还是你们年轻人的,陈英啊。”  “哎。”  “你儿子如今是在刑部吧?”闻太师说:“你要多带着点儿,日后他与殷戍,就是陛下的左膀右臂。”  “是。”  “好。”闻太师很是欣慰地拍殷无执的手:“你来,看看我们这群老骨头,都是怎么为陛下做事的。”  殷无执再次悟了。  这便是那昏君的好算盘。  他竟对人心算的这般恰如其分,料定了一定能赶鸭子上架么?  这么多的折子,一日自然是处理不完的。  也许是姜悟那一脸死相吓到了这几人,就连定南王在内,都不吝地对殷无执进行了一番如何为君分忧的教导。  齐瀚渺还发现,这几个老臣,连定南王在内,教烦了都会拿手里的东西抽人脑袋。  只能假装没有看到殷王世子冷若冰霜的脸。  一起用过了‘陛下的御膳’,齐瀚渺贴心地派人把诸位送回了家。  被迫接受一整天教育的殷无执毫不犹豫地离开御书房,大步流星地来到天子寝殿。姜悟已经沐浴完毕,正任由宫女拿手炉熥着头发。  四目相对,殷无执寒声:“臣也要回家。”  “他们教你了么?”  “教了。”殷无执说:“臣要回家。”  “你学了么?”  “学了。”殷无执说:“臣要回家。”  “为何?”  “因为这是陛下自己的事,今日大家已经为陛下处理了不少,但这不是理所当然的,自己的事终究还是需要自己来完成。”殷无执语气阴森:“还有,陛下喜欢吃粥,不代表别人也喜欢。”  姜悟道:“你可以吃别的。”  定南王已经说了要效仿天子,殷无执就不会轻易违抗父亲,他继续坚持:“臣要回家。”  “你想母亲?”  殷无执恼道:“你到底懂不懂,你的事情,为何要我来做?”  姜悟明白了。  殷无执跟他一样,不想批奏折。  他略作思考,老实说,如果他是殷无执,应该也不会想帮别人工作。  姜悟道:“你希望做点自己的事?”  “正是。”发觉昏君终于把话听进去,殷无执平复了情绪,道:“微臣想回军中,为陛下操练兵马,以御外敌。”  姜悟想起殷无执是以侍寝的名义被宣进宫的,总让人家帮他做事的确不好,也该让他做点自己的事了。  他道:“去洗澡。”  殷无执:“?”  “这样的天气,三日不洗,也会不舒服吧。”  殷无执是个很能适应环境的人,有条件的话一日一洗可以,在军中没条件的时候一个月一洗也能接受。  这几日他像个奴才一样围着姜悟转,如今终于被当人看了么?  殷无执抿了下唇,不确定道:“洗完澡,陛下便放臣回去么?”  “去。”姜悟不愿多说,殷无执只能遵命:“是。”  这大概会是他在宫中的最后一晚,殷无执泡在暖阁的汤里,目光落在出水的龙头上。  修竹般的五指穿过暖池里的清水,洁白而有力。也许是热气熏得人头发昏,又或许是因为此刻过于舒适放松。  恍惚间,池中好像出现了一个人。  初来的那晚,姜悟便是被侍女扶着,缓缓步入池中,他站在里面,水正好没到腰下,可以看到两个十分漂亮的腰窝,分外勾人。  池中的人偏头来看,无机的眼珠在水雾映衬下,有种不染尘埃的通透。  殷无执瞳色转深,蓦地将整颗脑袋没入水中。  ……今夜之后,就可以摆脱那懒鬼了。第12章 第12章  姜悟今晚给殷无执准备的衣裳是月白色,宽袍大袖,尽显风流。  他与姜悟不同,不爱披头散发,本想仔仔细细在暖阁里慢慢把头发熥干,不想天子竟直接命人来传:“陛下有令,世子殿下沐浴结束,即刻前往太极殿。”  殷无执只能披着半干的长发回到太极殿。  姜悟的头发已经彻底干了,懒懒靠在软塌上,洁白脸庞映衬在铺散的乌发间,犹如玉雕的工艺品,精致却毫无生气。  他抬眼看向殷无执。  后者对自己这副衣冠不整的模样显得十分排斥,微板着脸道:“臣何时可以回家?”  “过来。”  殷无执走上前来,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这昏君倒是雅兴,发膏居然换上了桂香。  这味道十分天然,与外面风中的气息极为相似,只是淡了许多,若有若无,刻意去寻寻不到,不找的时候又偏偏萦绕在鼻尖。  姜悟仰着脸看了他一会儿。  殷无执生的秾丽,这样的长相本该显得有些脆弱,但飞扬的剑眉却中和了这一点,让他看上去锐气逼人,很不好惹。  不过这人性格还挺君子,刻意收敛的锋芒,又让他看上去较好相处。  “抱。”  “……又去哪儿?”  经过前两日的折腾,殷无执已经能够面不改色地将他抱起。之前没想过太多,这会儿才发现,姜悟真的很瘦,很轻。  堂堂天子因为懒得吃饭而把自己饿成这样,说出去谁信。  简直像个寓言故事。  “上床。”  殷无执将这懒鬼抱上龙榻,顺手拉被子想给他盖上。  “不盖。”  殷无执停下动作,收回手,想到马上就可以回家,语气都温和许多:“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宽衣。”  殷无执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  本身就只有一件厚点的内袍,这还怎么宽?  他道:“让婢女来。”  “你来。”  “……”  殷无执觉得不对劲,又没想出哪里不对劲,毕竟姜悟一直这么懒,如果不是要传达旨意,估计他连说话都不愿意。  修剪整齐的指尖来到圆领处,布艺纽扣挣开束缚。  一颗,两颗,三颗……  殷无执手指顿了顿:“陛下,是要换下这件衣裳?”  “嗯。”  翻开的衣领露出纤细锁骨,瘦削地突显着。  殷无执避开视线,迅速完成指令,不及姜悟开口,便直接拽过被子,把他盖到只剩脖子以上:“陛下要换哪件,臣去拿。”  “不换。”姜悟说:“你近一些。”  殷无执倾身,“陛下……”  “再近一些。”  他的声音始终平静,神情也始终平静,可这张脸,是生的真好看啊,完美继承了姚太后的所有优点,却又有别于她的妖娆与妩媚,看上去清透极了。  像天上瑶池里的水,分明干净而平和,却仿佛沉淀了千年的岁月,照过了千万的人。 第17章 殷无执没想到他如此忠心:“你想怎样?”  “便由,奴才和世子殿下。”齐瀚渺凑近一些,小小声道:“共谋此事。”  一个时辰后,某个无人的角落里。  从御药房拿的一干工具散落在四周,齐瀚渺认认真真把红豆倒在碾子里,道:“为了陛下的清誉,辛苦世子殿下了。”  殷无执麻木地推着手里的碾子。  所谓共谋,不过是共磨罢了。第13章 第13章  姜悟醒来的时候,又是大阳升起半日之后。  他一如既往地躺在床上,等待着饥饿的到来。  也许是因为基本不怎么动,消耗精力不多的缘故,饥饿来的越来越晚。  姜悟准备多多修炼,提高耐力,最好可以坚持到一日吃一次,或者两日吃一次这样。  床帏被人拉开,姜悟在刺目的光线中闭了一下眼睛,听到殷无执的声音:“既然醒了,便起来用膳吧。”  几日不见,如果不是有齐瀚渺一直在盯着,姜悟都怀疑他已经落荒而逃了。  如今人又重新出现,还能在他面前表现的如此泰然自若,想是已经建造了足够的心理建设。  殷无执到底还是太年轻,十九岁的少年郎,怕是连小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也只有这样不经人事的家伙,才会因为那样的事情羞耻到落泪。  丧批徐徐张开眼睛。  逆着光,看不清对方的表情。  但殷无执没有走,应该是要开始蛰伏,准备谋划弑君了吧?  姜悟嘴还没动,便见对方弯腰,有力的手臂撑起他的肩背:“来人,为陛下净面。”  “朕想再睡。”  “该用膳了。”  殷无执嗓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修炼被迫中断,只能另觅时机。  姜悟软软靠在他胸前,很快有婢女浸湿了手巾过来,殷无执的手顺着他的膀子下滑,轻轻托起他的手腕。  袖口挽起,小臂落在他的掌心。殷无执虚虚收拢手指,只觉得那腕子细细白白,脆弱不堪,仿佛稍一用力,就能给他捏断了。  他鬼使神差地去接婢女手中的布巾,手指伸出去,又猝然惊醒般收回,任由其他人给姜悟擦净了手脸。  等到洗漱完毕,姜悟依旧没骨头似地靠着他,说:“朕不想动。”  你几时想动过?  殷无执把他抱起来,搬到桌前放下,道:“臣为陛下准备了一些吃的膳食。”  姜悟慢吞吞说:“不要。”  殷无执没有理会他的抗议,直接打开了桌上的几个陶罐,一股肉香飘出,姜悟更为抗拒:“不。”  “这是鸡汤。”殷无执告诉他:“但陛下太久没有吃过荤腥,避免引起不适,待会儿再喝。”  “这是肉羹。”殷无执继续说:“臣亲自拿杵子将肉捣碎成沫,很烂,还是因为陛下太久没有食过荤腥,所以没有用大油大炒,只是蒸了一下。”  姜悟:“?”  “这一份,是蛋羹。”殷无执吐息,越介绍越觉得自己像个曲意逢迎的舔狗,他沉着脸直接舀出来了一碗,道:“就先从这个吃。”  蛋羹上面浇了芝麻油,中和了那一点微末的腥味,闻着很是鲜香,最重要的是,它那嫩黄的身姿,在勺子里摇摇摆摆的模样,吃起来肯定不费力。  姜悟应该见过这东西,但他却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做出来的,因为他并不是一直都在窥探这个世界,很丧很丧的时候,他会将自己完全放空,有时一放,就是好几年,甚至几十年。  他并不在乎自己是否错过了世界上的什么变化,也不在乎是否错过了什么可爱的人可爱的事物。  就像他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微不足道,所有一切对于他来说也是微不足道的。  互相都没有什么意义。  他问:“为何要弄这些?”  殷无执吹气的动作一顿,把勺子怼到他嘴边,一本正经地道:“不要误会,臣并非为了陛下的身体,只是父亲说了陛下吃白粥一日,臣便要跟着吃一日,如今这样,也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考虑。”  这就解释的很清楚了。  姜悟思考着,提醒道:“你应该说,你是为了陛下考虑,希望陛下可以吃的丰富一些。”  殷无执的脸慢慢红了,他盯着姜悟,一字一句道:“绝无此事。”  对于殷无执来说,对他好应该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姜悟不失时机地宣示自己的权威,并对他进行压迫:“从今天开始,朕只想从你嘴里听到好听的话,也就是说,不管你心中怎么想,嘴上都要奉承朕,阿谀朕,哄朕高兴。”  “你……”  “不然朕就给你下药。”丧批慢吞吞地说:“把你变成一条只会侍寝的公狗。”  殷无执脸色铁青。  “啊——”丧批例行羞辱完毕,张嘴开始等待投喂。  殷无执手背跃起青筋。  忍。  终有一日,他要让这昏君跪在他面前,给他磕头认错。  蛋羹滑入喉咙。  这是姜悟第一次吃这东西,口感滑嫩,一入口便顺着喉咙滑了下去。  几乎连吞咽都不需要。  他看着殷无执手里的碗,后者正表情阴郁地对着勺子吹气,发觉到他的视线,便森森地看了过来。  丧批:“啊。”  殷无执喂下去第二口,蛋羹滑下去,丧批第三次张嘴。  “……”殷无执一边投喂,一边拧眉,问:“好吃?”  “嗯。”  白粥其实还有些寡,流入喉咙的时候远远没有蛋羹顺畅,吃这个,简直是享受。  这一声嗯,莫名驱散了殷无执心中的郁气,一早上的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半碗蛋羹很快下肚,殷无执放下碗,道:“换别的。”  “……”好吧。  “这个是红豆米糊,也不费劲。”殷无执搅拌着吹凉,开始朝他嘴里送,姜悟吃了一口,然后闭紧了嘴巴。  殷无执:“怎么,不好吃?”  好吃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好吞。  姜悟说:“要蛋羹。”  “不能光吃这个。”  “要蛋羹。”  “先试试蒸肉羹。”  肉羹里挂了粉,勺子穿过去很是顺滑,可以轻松按得粉碎,除此之外,上面还淋着一层浓稠的酱,入口之时,肉沫会顺着喉咙滑下,酱则遗留口齿,分外引人生津。  殷无执哄他:“如果嚼一下,会更好吃。”  肉沫与淀粉的糅合,爽脆又不累齿的口感,堪称一绝。  他观察着丧批的表情,试探:“再来一口?”  “不。”  殷无执把勺子怼到他嘴边。  丧批只好含住,殷无执说:“嚼一下。”  丧批直接吞了下去,“要蛋羹。”  殷无执又不容抗拒地给他塞了第三口,道:“嚼一下,就给蛋羹。”  他不信有人可以抗拒那样的口感。  姜悟被迫咬了两下。  殷无执盯着他,呼吸微紧:“好不好吃?”  “好吃。”  殷无执嘴角上扬,听丧批又说:“要蛋羹。”  上扬的嘴角压了回去,殷无执面无表情地又往他嘴里塞了一口,丧批被迫吞下:“要蛋羹。”  殷无执脸色越来越沉,毫不犹豫地再给他塞了一口肉羹。  丧批:“……”  他扭脸想找换个听话的人伺候,没寻到。  那,如果抗争毫无意义,就只有躺平接受了。  殷无执连续喂了他半碗肉羹,忽闻他打了个嗝。  他停下来看着姜悟。  姜悟又打了个嗝。  “……”看来是喂得太猛了。  殷无执取过清茶,给他灌了几口,道:“坐直,别总窝着,这样胃里的食物下不去,很容易撑。”  丧批宁愿打嗝打死,也不会动的。  殷无执伸手,把他抱起来墩了一下。 第19章 后方,姚姬道:“母后在太极殿等你出来。”  一直目送姜悟的身影消失,她才黯然转身,被人扶入太极殿。  然后屏退了下人,独自在椅子上落座,打量着这偌大的宫殿。  “是不是,所有坐上这个位子的人,都会变?”  唇畔浮出一抹讥诮的冷意,她缓缓挺直了纤细的脖颈,坐得端严而优雅:“来人。”  “奴才在。”  “传谷太医。”  暖阁内,丧批被放入了水中,他懒懒地闭上眼睛,舒展四肢,逐渐完全放松下来。  只有水的浮力,才能让他从被躯壳折磨的痛苦中短暂地解脱出来。  殷无执坐在水池边看他,,也就只有在这个时候,姜悟的表情才会产生微妙的变化。  可以看出来,他喜欢水,不是那种什么都行的状态,他是真的喜欢,想一直待着。  殷无执往他肩膀上浇着水,道:“陛下会不会游泳?”  丧批张开了眼睛,似乎想起了什么。  然后,他缓缓后仰,躺了下去。  殷无执:“!”  不等他出手阻止,丧批已经伸展开手脚,在水面上躺平了。  他肚皮朝天地浮在水面上,修长的四肢安详地舒展着,长发像水藻一铺散在下方,随着水波微微晃动着。  雾气氤氲中,犹如海上玉鲛,夺人心魂。  殷无执的眼神像是黏胶,从他微微熏红的脸颊,缓慢而费力地滑动,一直到自然翘起的足尖。  艰难地别开了脸。  丧批轻轻动了一下。  素白的手像是翅膀一样摆动,整个人开始无声地上移。  暖池不小,但也并不足够大,这么一动,丧批的脑袋就撞了一下池壁。  因为呼吸很稳,并未直接落水,只是脑袋顶着池壁的感觉显然不好受,他开口:“殷无执。”  殷无执克制地转过来,板脸道:“干什么?”  “转一下。”  殷无执的手压住衣服下摆,半晌,才起身走过来,把飘在水面的丧批调了个头。  丧批又一次自然地挥动手臂,脑袋很快抵到另外一头:“转。”  殷无执抿唇,走到对面池畔,将他再调了个头。  丧批漂动时,手臂和双腿都会轻轻地摆动,殷无执蹲着的地方,刚好可以看到他自然分开的下肢缝隙。  他静静盯着,等到丧批再次撞头,才走过去,蹲在另一边池畔,任由丧批在同样的视角下,一点点远去。  如此这般来回几次,姜悟逐渐开始呼吸困难,破功下沉,热水在一瞬间压满了他的鼻腔。  依旧蹲在对面保持某一视角的殷无执:“?”  缝隙下沉到看不到的位置,他才豁然回神,一跃入水,将人捞了起来。  “陛下,陛下?”  殷无执拍着他的脸,见叫着不应,便伸手捏住他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嘴还没贴上姜悟的嘴,一口水就对着他的脸喷了上来。  又呛水了。  好痛苦。  姜悟重重咳了几声,一脸死相地靠在了殷无执身上。  殷无执什么时候才愿意杀他,他什么时候才能够解脱。  曾经遥远的时间里,他分明就是那样自由地漂浮着的,可如今他只是想再次拥有那样简单的快乐,却要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丧批好想死。  殷无执放下心来,手指拨开他黏在额头的长发,低声道:“没事了。”  丧批一点都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满脸都写满了颓废与绝望。  殷无执摸了摸他微凉的肩膀,重新拿瓢舀水浇在他身上,然后将人抱出水池,先命人拿来毯子把他裹住,柔声道:“好了,别怕,放松一下。”  他让人给自己拿了衣服,把一身的湿漉漉换下,这才过来继续伺候姜悟。  重新离开暖阁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太极殿点上了灯,等待许久的姚太后脸色冰冷,谷晏被问完话便站在一旁,整个殿内静的可怕。  姚姬端起手边的茶,抿了一口,又重重放了回去。  齐瀚渺察言观色,当即上前:“奴才再给太后换杯热的。”  姚姬挺直腰杆,呼吸压抑而绵长:“殷无执,何时把陛下送回来?”  “太后有所不知,陛下近来很爱泡汤,常常一泡就是很久,没有两个时辰怕是回不来的。”  “哀家怎么不知道,他还有泡汤的爱好?”  “这,是近两个月,才开始的。”  “是近两个月,还是从殷无执进宫之后?”  谷晏依旧寂静地垂着手,齐瀚渺心中却是微微一凛。  太后这是怀疑,殷王世子以下媚上?  他试图为殷无执辩解:“绝无此事,在世子殿下进宫之前,陛下便已经有此爱好了,太后若是不信,可以亲自问陛下。”  “你以为哀家不知道吗?”姚姬冷道:“陛下已经被他迷昏了头,如今连御书房都成了他殷王世子的寝殿,前几日,陛下还因为他顶撞哀家,你不也都看在眼里?”  齐瀚渺一个哆嗦跪了下去,磕头道:“太后息怒,奴才什么都没看到,奴才保证,当时在场的人,也都什么都没看到。”  姚姬耐不住站了起来。  姜悟泡汤已经泡了将近两个时辰,殷无执也跟他一起待了两个时辰……暖池那种环境里,一个当今圣上,一个貌美世子,这二人在一起会发生什么,显然不言而喻。  这个殷无执,可真是厉害啊。  才进宫几日,竟就哄得天子移交朝事,委实可恨至极!  姚姬掐着手指,脸色越来越晦暗。  “太后。”她抬眼,贴身婢女匆匆行来,凑近低语:“陛下出来了。”  姚姬生生把火气按下,将略显狰狞的表情缓和,重新坐在了主位上。  殷无执抱着姜悟进了殿门。  姚姬的目光简直想把他活吞了:“放开陛下。”  也许是因为刚刚泡了汤,姜悟这会儿正迷迷糊糊犯着困,他没有开口阻止,殷无执便只能寻了个椅子,先把他放了下来。  这个椅子有点硬,他只能尽量坐直,哪怕实际还是东倒西歪。  姚姬皱着眉来到他身边,发觉殷无执还在这儿杵着,又恨声道:“滚出去。”  赶走了殷无执,犹嫌不够:“都出去。”  这样下去不行,她必须要与姜悟好好谈谈。  室内很快只剩母子二人。  姚姬蹲在姜悟脚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她仰起头,望着对方与自己极为相似的眉眼,道:“悟儿,你是不是故意,不理母亲的?”  姜悟懒懒掀起睫毛,漫不经心地与她对视。  姚姬眼中浮出水雾:“悟儿,母亲也不想逼你的,母亲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  姜悟依旧只是看着他,眼睛里不带任何情绪。  “你,你不要这样看着母亲。”姚姬道:“悟儿,你想想母亲这些年对你的栽培,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那些老臣,若是知道了你我的秘密,定不会放过你,你只有把所有的大权,全部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救自己,救母亲。”  姜悟觉得她好吵:“闭嘴。”  姚姬愣住,半晌才开口,神情我见犹怜:“悟儿……你恨母亲,对吗?”  “闭嘴。”  姚姬开始垂泪:“悟儿,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也不在乎母亲的性命么?”  “不要再说话了。”姜悟闭上了眼睛,丧丧地说:“不要再跟朕说话了。”  他觉得好累,好想睡,可这女人一直说,一直说,还听不懂他的话。  听,她又在说了:“还有那个殷无执,如果你只是玩玩,母亲可以不在意,但他的父亲,罪大恶极,绝不能留。”  “……”既然阻止不了,就由她去吧。  其实,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悟儿。”姚姬啜泣道:“你跟母亲说一句体己话,你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真的好吵。  姜悟想起当年自己做游魂的时候,不小心飘到某个城市的上空,遇到了很吵的人或者事情,风不吹,又懒得自己飘,就会任由自己悬停在上方,然后封闭五识。  往往重新回神的时候,要么已经有风把他带走,要么就是喧闹结束,一切重归平整。  只是做了人之后,这招还未用过,也不知还有没有用,最重要的是,这招一用,再次清醒可能就是随缘了。  “悟儿……”  好痛苦。  丧批缓缓垂下了脑袋。  让丧批,去死好了。  “悟儿?”姚姬看着他紧闭的双眼,下意识掐了下他的手:“悟儿?你睡着了么?”  识海深处,彻底安静了下来。 第21章 太皇太后一直呆到了子时才被文太后劝着离开。  谷晏因为是第一个说陛下只是睡着了的太医,很倒霉地被留了下来一起守候。  殷无执则继续跪在地上,姚姬虽是站着,可显然也没能特别好受。  有天子之母搁在这里罚站,其余人自然是动也不敢动,齐瀚渺给床前的炉子添炭的时候,都是跪着去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姚太后晃了一下,立刻被身边的侍女托住:“太后,坐下等吧。”  姚姬打起精神,道:“陛下醒了没?”  “尚未。”  “现在什么时辰了?”  “丑时了。”  姚姬实在站不住,缓缓坐在了下人搬来的椅子上,道:“子丑寅卯辰巳午未……陛下往往辰时上朝,那只要再等两个时辰,便该醒了。”  殷无执看了他一眼。  姚姬十分敏锐,狠狠剜了回去。  兔崽子,有什么好看的?别以为跟哀家一起受罚就能高枕无忧了,如今哀家能坐着,你还不是得跪着!  她打了个哈欠。  脑袋又是一沉,侍女急忙托住她的头,姚太后立刻直起身子,揉眼睛:“现在,什么时辰了?”  “寅时了。”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还有一个时辰,陛下就该醒了。”  不知过了多久,姚姬的脑袋又是一沉,侍女再次托起她的头,这一回,姚姬已经快困的睁不开眼了:“现在,什么时辰?”  “卯时了。”  “子丑寅卯辰巳午……还有……”姚姬直起了身子,微微打起了精神:“他是不是要醒了?”  她盯着床帐子,盯得又开始打瞌睡,才回神一般,死命张大了眼睛,笃定道:“卯时过半,陛下肯定,马上要醒了。”  殷无执又看了她一眼。  姚姬又敏锐地剜了回来。  哀家坐了一夜,你跪了一夜,你比哀家惨!  殷无执收回视线。  齐瀚渺默默缩着头站在一旁。  谁能忍心打碎一个母亲的卑微幻想?  不过只是想看到儿子早起而已,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如果这个时候告知陛下通常都是午时才醒,一定比杀了她还难受吧?  善意的隐瞒,有时也是必须的。  毕竟,这可是一个怀抱希望、一夜未眠的母亲啊。  真相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了。第16章 第16章  姜悟自然是不可能睁眼的。  如果没有这具可以被人触碰到的躯壳,他可以独自睡到地老天荒。  可惜他现在是个人。  姚姬努力张大眼睛,生理泪水充斥着眼眶,她竭力抬手擦了一下,问:“悟儿为何还不醒?”  齐瀚渺叹了口气,道:“陛下近来,都是午时左右才会醒来。”  姚姬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之事:“陛下自幼极为勤勉,三岁便养成了卯时起床读书的习惯,七岁开始习武,更从未在寅时半后下过床,后来先帝见了心疼,还特别下旨强迫他午时务必休息一个时辰,此事至今依然在百姓之中口口相传!”  她说:“你现在告诉哀家,他日日睡到午时?!”  “……也是近期才养成的习惯。”  “不可能。”姚姬上前来,道:“他刚登基的时候,也还是会时常前来请安,最近……最近……”  她眼珠颤动,忽然不敢去想,几步扑到龙榻前,柔声道:“悟儿,悟儿,你醒醒,该起床,悟儿……”  姜悟的身体被轻轻地摇着:“悟儿,悟儿……”  噩梦一样的女声穿透了他的意识。  ……这个女人又来了,又来了,又来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  不听不听不听,不起不起不起,烦人烦人烦人。  封、印、五、识。  疼。  又被掐了。  丧批感到绝望。  他没有讨厌过什么,但从现在开始,他决定讨厌这个女人。  “太后。”殷无执的目光落在姜悟手臂上的掐痕上,克制道:“您往日,便是这样叫陛下起床的么?”  姚姬低头,缓缓把手缩了回来,道:“他为何不醒?”  以前不是这样的,若是叫不醒,只要掐他两下,他便会条件反射地醒来,乖乖看书,乖乖习武,乖乖听话。  谷晏打起精神走了过来,道:“太后,让臣瞧瞧陛下。”  姚姬失落地让开了身子。  有一瞬间,她感觉自己手中一直攥着的东西丢了,就像是一抔沙,使劲想要攥紧,却不知在何时,流失的更快。  如今一粒也不剩了。  换成谷晏坐在床边,他先是检查了一下姜悟的脉象和眼睛,然后叹了口气,细细地帮姜悟揉着手臂上的伤痕:“陛下睡了一夜,也该醒醒了。”  “陛下,您昨日把大家都吓得不轻,若是醒了,便睁开眼睛看看臣,好不好?”  姜悟不理他。  没有人可以叫醒封印五识的丧批。  “世子殿下,也已经跪了一夜。”  姜悟尚且没什么反应,殷无执却微微掀起了睫毛。  “您若是一直不醒,世子殿下只怕要被太皇太后放回府了。”  丧批开始犹豫。  他的确很困,但直觉告诉他,太皇太后的确可以做出这样的事情,如果殷无执走掉了,那历史就可能崩盘,他可能还需要再另想办法把殷无执弄回来。  ……丧批以前当然是不在乎所谓历史的,毕竟他以前是阿飘,一切走向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但他如今身在历史之中,不管也得管了。  但是,不想醒,不想睁眼,累。  “陛下就开眼给臣看看,看看,陛下是不是真的没事?这样大家也都放心了,太皇太后知道陛下一定会醒,也就不敢随便放走世子了。”  奇迹发生了。  殷无执屏住呼吸。  谷晏都微微吸了口气。  丧批慢慢地,张开了……一只眼睛。  剔透的眼珠一动不动,与谷晏对视了两息,便重重合上了。  殷无执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谷晏笑出声:“好,既然陛下醒了,臣等便不打扰了。”  姚姬没看到刚才一幕,见谷晏起身,便问:“陛下……”  “陛下醒了,但尚未睡够。”谷晏说:“太后,先回去休息吧。”  “若是如此,他方才为何不理哀家?”  谷晏望着她,含笑道:“臣怎会知道呢?”  姚姬后退一步,眼睛瞬间红了。  所以,姜悟是故意的吗?  他听得到,也感觉得到,可就是,不愿搭理她。  他终究还是,恨她,怨她,厌恶她了?连最后一点情分,都不顾忌了?  姚太后被扶出了太极殿,齐瀚渺也立刻派人去通知了太皇太后,表示陛下已醒,不必担忧。  谷晏收拾了药箱,回头看殷无执,喊:“殿下。”  一个东西丢了过来,被顺势接住,谷晏道:“药油,手臂膝盖都可以用到。”  手臂,是姜悟的手臂,膝盖,毫无疑问是殷无执的膝盖。  殷无执道:“多谢。”  “陛下对殿下这般上心,你我日后难免要多打交道。”谷晏挎上药箱,颌首道:“在下告退。”  “有劳。”  人一走干净,齐瀚渺就立刻把殷无执扶了起来,后者稍微活动了一下腿脚,道:“给使去休息吧,这里先交给我看着。”  “这怎么能行,殿下跪了一夜,您才是最该休息的。”  “没事,我都习惯了,以前在军中,也经常被父亲罚跪。”  齐瀚渺还想说什么,殷无执已不容抗拒道:“快去。” 第23章 那,肯定要答应让他来的。  既然是昏君杀了他,这昏君又不会乱跑,那襄王必然是要死在关京城的。  只是他做游魂的时候,除了间歇性戏精附体之外,对整个世界都漠不关心,更别提被淹没在历史长流里的过去时了,所以他对所谓历史也只是一知半解,并不知道襄王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是怎么死的。  啊……  他丧丧地沉思。  只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了。  等襄王过来之后随便找个理由杀了,让殷无执看清昏君残暴嗜血的嘴脸,说不定会加速他斩杀昏君的进程。  殷无执看了一下他面无表情的脸,“陛下?”  不应该啊,姜悟在做皇子的时候跟前太子关系很好,襄王又是前太子的亲弟弟,姜悟跟他关系自然也不差。如今马上年关,襄王想回关京探亲的请求再合理不过,还需要想这么久吗?  难道传言有误?  “嗯。”姜悟点了点头,说:“允。”  “那陛下便在此处写个准字。”  “爱卿代写。”  “不可。”殷无执道:“折子还需要送回襄州,必须得陛下亲自落笔。”  他说的还是有些委婉的,参与过夺嫡之争的襄王殿下,只怕比很多人更会揣测君心,如果回复的是别人的字迹,襄王敢不敢回来是一回事,回来之后要不要跟这落笔的人算账,又是另一回事了。  懒惰如姜悟,终于亲自拿起了笔。  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写了一个‘准’字。  这懒鬼虽懒,字倒是写的极好。  写完这个字,丧批好像散尽了所有的修为,直接瘫回了殷无执怀里:“今日便到此为止吧,朕不想看了。”  “不可。”殷无执合上批过的折子:“还有齐王殿下请安的折子呢。”  齐王已是残疾之身,被先帝驱赶不便再回关京,但时常问安未少,当然了,这是他本人还是他的幕僚代为请安,就不得而知了。  姜悟木然道:“他给朕请安,朕难道还得回吗?”  殷无执微微一顿。  果然,他跟太子襄王才是真的感情深厚,因为齐王害死了前太子,所以连他的折子都不愿看么?  “除此之外,齐地那边还出现了一点情况,附近常有山匪出没,官府派人去了几次都未能剿灭,对方似乎训练有素,齐王的意思是,那里靠近赵国边境,会不会是,赵国派去的?”  丧批麻了。  殷无执在说什么?什么山匪?什么官府?什么赵国边境?  他为什么要受这种折磨?  莫说是山匪闹事,就算是两国交战,跟他区区丧批有什么关系?  丧批不过就是想尽力挽救一下岌岌可危的历史罢了,又不是真的来当皇帝的。  “这等小事,也需要朕亲自决策?”丧批说:“朕养你们这批官员,是当饭桶的吗?”  ……生气了?  他果然,很讨厌齐王殿下啊。  殷无执轻轻按了一下他的脑袋,道:“好,那换别的,不提这件事了。”  姜悟:“……”  不,不要换别的,他想出去,他不想呆在御书房了。  好累,人为什么要当皇帝,为什么要批折子,为什么就不能像个鬼一样,只需要飘来飘去就好了。  求求老天收了他吧。  让他回到记忆最初的时候,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意识也没有思想,只需要单纯的存在着,或者不存在也没关系。  人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存在啊!!  殷无执已经翻开了其他的折子,道:“陛下,来看这个。”  谁给你的勇气,敢给朕派发工作的?  谁给你的信心,觉得朕一定会任你摆布的?  电石火光间,丧批再次看向殷无执:“亲朕。”  殷无执没反应过来。  “殷无执。”姜悟说:“亲朕。”  还是他太放任殷无执了,对他的羞辱还不够,还需要加倍加倍再加倍。  殷无执要威胁一个丧批,就必须要付出代价。  殷无执盯着摊开的奏折,却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了。  “亲,要亲。”他一动不动的模样让姜悟感到了稍许的满意,慢吞吞地道:“朕看一本折子,你就亲朕一口,不然不看。”  殷无执逼他做不愿意的事,丧批自然也要逼回去。  他逐渐放松下来,还伸手来摸殷无执的手背:“殷爱卿,生的这般貌美,若是肯给朕点甜头,朕在这御书房里,就能待的久一点。”  殷无执喉结滚动,克制地把手指缩回了袖子里,低声道:“陛下,不要开玩笑。”  “不玩笑。”姜悟的手指顺着他的袖口钻进去,指腹擦着他的腕子,歪头道:“殷爱卿是朕的男宠,取悦朕是应该的。”  殷无执浑身僵硬,他猝然看向姜悟。  姜悟的眼珠水润清透,一瞬不瞬地跟他对着:“男宠,就该有男宠的样子,就该负责哄朕开心,让朕享用。”  这是一目了然的羞辱。  殷无执脸色发青:“你,你这昏君。”  “亲朕。”  姜悟才不管他怎么骂,他能听到殷无执逐渐紊乱的呼吸,也能分辨出殷无执脸上难以忍受的恼恨,毫无疑问,殷无执烦死他了。  他用不容拒绝地语气说:“快一点,别逼朕亲自动手。”  他们两人皆坐在桌前的蒲团上,殷无执双手握拳撑在地面,眼圈逐渐红了。  男宠、享用、取悦……  这些字好像一个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定南王世子,鹰军少将,天之骄子,哪个见了他不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也只有姜悟,敢往他身上贴这样作践人的标签。  “朕数三个数,你若不亲,朕就宣你父亲进宫。”终究还是丧批更胜一筹,眼看着殷无执而眼睛越来越红,丧批越来越自豪:“然后朕就把他……”  殷无执堵住了他的嘴。  昏君,昏君,昏君。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他要割了这昏君的舌头,让他再也不敢,威胁他,羞辱他。  ……好软,好甜。  他又嗅到了那股桂花的香味,若有若无,沁人心脾。  “啾啧——”  丧批:“?”  被,被嘬了。  察觉到自己做了什么,殷无执羞耻地抖了抖睫毛。  一定是,一定是被下药了。  这昏君身上,肯定有什么致幻的气息,否则,否则根本无从解释这种情况。  通红的眼角湿润了起来,他迅速跟姜悟拉开距离,冷冷道:“可以继续了么?”  丧批老老实实来看折子,方才羞辱殷无执的轻松感又一次被沉重取代。  殷无执,不行啊。  就这样被欺负了,也不知道再抗争一下。  他不亲,丧批也不批,不是皆大欢喜么?  为何要互相伤害呢?  姜悟耐着性子看了一本,殷无执去翻下一本,道:“继续。”  姜悟的苦难没有结束,殷无执自然也别想跑。  “亲。”  殷无执心里自然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  这江山到底是谁的,姜悟爱看不看,凭什么要自己忍辱负重牺牲……那什么相来取悦他?  殷无执飞快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丧批纠正:“嘴,亲嘴。”  殷无执红着眼睛瞪他一会儿,他发誓他一点都不想亲姜悟,一点都不想!  成功得到亲亲,又丧丧地看了一本,殷无执再翻,他便还要:“亲。”  殷无执还能怎么办,当然只能含泪亲他了。  亲到第八次之后,殷无执再次翻开折子,上方猝不及防地落下了一滴水渍。  丧批:噫。  殷无执直接把折子合上,换成了另一本,并飞速抬袖抹了把脸,试图挽尊:“刚才那个有点麻烦,留后处理。”  丧批想了想,说:“殷无执。”  殷无执没看他。  “朕觉得不够。”丧批觉得羞辱的不够,这还敢继续给他递折子呢,他来看殷无执身上的衣服,说:“碍眼。”  本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的殷无执:“?”  “衣服,碍眼。”丧批漫不经心地说:“朕要看你身子。” 第25章 “悟儿。”文太后似乎想责怪他,目光落在他人中的掐痕上,又把话吞了下去,道:“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母后说,但如今处在这个位置上,可不能随意任性。”  姜悟没懂她的意思:“朕以前,很任性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得通了,这昏君打小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难怪后来会被杀。  文太后却一下子被问住了。  她对着姜悟没什么情绪的视线,呐呐道:“母后不是这个意思。”  姜悟:“?”  文太后抿了抿唇,选择性地跳过了这个话题:“好了,不说不开心的,吃点燕窝,母后亲手煮的,你以前不是最喜欢吃了么?”  “不要。”  姜悟换了个姿势,脸在桌案上滚了一下,把后脑勺朝着文太后。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喂他吃东西,口腹之欲是世界上最没有必要的东西。  文太后被晾在一旁,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会儿,只能起身离开了御书房。  她并不知道姜悟为何会变成这样,但齐瀚渺已经把她和太皇太后不在宫里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大概叙述了一遍。  姜悟居然拿起刀,割了自己的脖子。  文太后想起此事,心头便微微一沉。  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一个已经登上大位的九五之尊,选择放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地位与荣华富贵,甘心赴死?  可姜悟现在并不愿意与她交谈,她思来想去,若要弄清楚这件事,也许只有从天子的心尖人下手。  她一路问询,听说殷无执跑去了御花园里,便带人行往。  “阿执?”  殷无执躺在桂花树上,嫩黄的花云掩蔽了他的身影,也挡住了他木然的面庞。  文太后路过了树下:“阿执?我有事与你谈,出来好不好?”  树上的殷无执一脸自闭,一动不动。  完美学到了丧批的精髓。  这厢,丧批垂着手,把脸搁在桌案上瘫着,同样开始放空。  天越来越亮,文太后在御花园转了一圈儿,都未能寻到殷无执,只能先行离开。  她走后,殷无执在桂花树上翻了个身。  姜悟的脸又在桌案上滚了一下,搁在桌上的脸从这边换到了那边。  然后,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花云颤动,殷无执将盖住脸的宽袖拿下,半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倾泻的天光。  如果他不回去,那家伙一定会一直呆在御书房里,说不定又会随便找个地方睡了,万一着凉……又要给人添麻烦。  深吸一口气,翻身自桂树上跃下。  御书房里,有人来到姜悟身边,轻轻把毯子搭在了他身上。  一只手扳住他的肩膀,又小心翼翼扶起他的脸放在肩头,然后,手掌探下膝盖,将人托抱而起。  御书房房门大开,殷无执站在阶下。  他看了看十六,又看了看对方怀里的丧批。  “?”第19章 第19章  真是多虑了。  不管他在什么地方睡着,都不会着凉的,在外面有无数宫奴,在奴才们不方便进入的御书房里,也有暗卫如影随形。  十六抬步走下台阶,发觉殷无执并没有让步的意思。  “?”  他是影卫,也是死士,半张脸皆藏在面具后面。像他这样的人,是不该出现在阳光下,也不该未经主人传唤便自主现身。  因为这样可能会泄露他的身份,也会给主人带来潜藏的危险。  殷无执道:“这种事,以后就交给我吧。”  他凝望着面前带着青色面具的影卫,后者微微垂眸,听话地把天子交到他的手里。殷无执手臂一沉,怀里转瞬被熟悉的桂花香填满。  殷无执低头看向怀里没骨头的家伙,道:“头。”  十六伸手,轻轻把天子耷拉下去的脑袋扶起来,在殷无执的肩膀找到着力点。  真是面条人。  殷无执看着扶正姜悟脑袋的那只手,虽缺了半根小指,但举止却相当小心,隐隐有些呵护的意味。  做完这一切,便重新消失在阳光下。  殷无执收回逗留在阴影处的视线,抱着姜悟转身,重新回了寝殿。  这世上有多少人,在默默无闻地守护他,又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地为他送命。  丧批的脑袋被安放在软枕上,殷无执拨开他贴在面上的长发,盯着他人中的伤口看了片刻。  取来清水细细擦拭,再重新将两处掐出血的地方都换了药,殷无执握住他淤青未褪的腕子,神色微凝。  “殿下。”齐瀚渺的声音传来:“文太后带来的燕窝,说要送给世子和陛下食用,奴才方才叫人热了一下,您吃点儿?”  “先放着。”殷无执随口道:“姚太后是不是不太喜欢陛下?”  齐瀚渺稳稳将燕窝放下,转过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世子殿下说的哪里话,陛下可是姚太后亲子,如今荣登大宝,姚太后疼他还来不及呢。”  殷无执瞥他:“给使也是忠心为主之人,日后我若留在宫中,难免时常共事,若一直这样遮遮掩掩,只怕难合得来。”  齐瀚渺吃了一惊:“世子殿下,决定要留在陛下身边了?”  殷无执脸色一寒:“陛下非要强留,我还能抗旨不成?”  “殿下说的有理。”齐瀚渺感慨道:“陛下强留殿下,殿下还对他这般上心,老天果真是厚爱陛下的。”  “……”殷无执莫名气不顺:“少转移话题,姚太后与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殷王世子,还真是不好忽悠。齐瀚渺摇了摇头:“不是奴才不说,只是先帝临终前下令,此事不准再议,连陛下都发誓不会再提。”  殷无执的指腹擦过姜悟腕子上的伤,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以前,是不是对陛下很不好?”  您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齐瀚渺上前两步,压低声音:“殿下慎言,当心引来杀身之祸。”  他讳莫如深,殷无执心中却更有计较。今日一早,姚姬喊姜悟起床的时候,掐他几乎就是下意识的所为,殷无执在一旁看的清清楚楚。  什么三岁便卯时起床,那个年纪的小孩子,便是再爱读书,也不可能自律至此。更不要提这懒鬼……这懒鬼,如今这副死相,怕不是被生母残害,身心受创所致。  他又看向姜悟颈部的伤痕。  守备森严的皇宫之中,何人能近得了他的身?若当真是刺客所为,此事只怕早已闹的满城风雨,这宫中的守卫必当会加紧戒备,护卫军统领这会儿便是不掉脑袋,也定会脱层皮被赶出皇城了。  可以他这几日在宫中所见,所有一切都很正常,从吏部送来的折子里看,首领也依旧如先。  殷无执一点点欺近沉睡的姜悟,手指小心翼翼地挑起他的下巴。  刀痕在左侧,倾斜向上,下手很干净利落。  “?”  不对。  如果真的是干净利落的刺客,姜悟已经人头落地了。  这个干净利落,倒像是戛然而止。  刺客在抹他脖子的时候,被人一箭射中?这与他方才的推测对不上。  是什么原因,让有胆量、并已经把刀架在天子脖子上的人,突然之间失去攻击力呢?  并且能在事后,宫中依旧保持原样,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长久的寂静,齐瀚渺在一旁压住了呼吸:“殿下,在看什么?”  殷无执收手,淡淡道:“没什么。”  这下轮到齐瀚渺忐忑了:“殿下若是有什么猜测,可以跟老奴说,老奴人蠢,怕临时遇事跟不上殿下。”  “燕窝拿来吧,饿了。”  “……”  这厢,文太后来到了太皇太后寝宫,避开御书房看到的场景,先报了平安,复委婉地道:“陛下近日,着实有些过于在意世子了。”  她想着殷无执那臊红的脸,虽说对方自幼长在南疆,可那到底是她妹妹的亲子,一直被强留在宫里,的确不太合适。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道:“这次回来再看悟儿,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文太后想起什么,没有说话。  太皇太后脸色一沉:“若非当年先帝袒护,哀家就治她个谋害龙子之罪,直接杖毙!”  “母后莫气。”文太后安抚地顺了顺她的背,道:“依儿臣的意思,如今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有个寄托,殷世子是不可能长留宫中的,陛下,还是得尽快成家,若有了相伴一生的女子,日后再添几个孩子,也许,就不会如此懈怠了。”  太皇太后思考过后,赞同地拍拍她:“便照你说的办,命人挑些好女子的画像,不,不要画像,直接带来宫里,哀家相信,这世上断断会有比殷王世子,更讨他眼缘的女子。”  姜悟一觉醒来,就发现殷无执对他的态度好像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连续几天,殷无执都没有再逼着他做任何事,这日午睡之后,他先是被抱下床,吃了份软嫩的鱼汤豆腐,殷无执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会主动把豆腐夹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再主动吹凉了来投喂他。  饭后,一如既往先征询他的意见:“要不要去御书房?”  丧批一如既往毫不犹豫:“不。”  “好。”殷无执说:“御花园,荡秋千?”  丧批:“?”  虽然这几日殷无执一直对他这么好,不是由他在屋里瘫着,就是抱他去太阳下瘫着,可姜悟还是本能觉得有诈。 第27章 一道暗器飞向桌上的茶盏,殷无执广袖一翻,直接卷住,寒声道:“你知道他在做什么?若是闹到护卫面前,就因为他这荒诞的要求,不怕被满朝笑话吗?”  十六恍若未闻,翻身跃向一侧的烛台。  这家伙只听姜悟的命令!  他像一个机械,不管主人的指令是好是坏,是安全的还是危险的,都只有执行而已。  殷无执飞速冲过去扶住烛台,一转脸却又见他扑向一侧的摆件。  ……简直跟殷家养的战犬没有区别。  殷无执炸了:“让他住手,消失。”  姜悟不理他。  “我依你。”  准备把一个青花瓷瓶摔向地面的十六停下动作,安静等待着天子的下一步指示。  长久的沉默之后,姜悟才道:“嗯。”  十六平静地把瓷瓶放了回去,旋身跃出窗外,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殷无执立在窗前,深吸了一口气。  要亲是吗,又不是没亲过,亲一下怎么了?  他疾步来到龙榻前,一把将床上的丧批抓起来,伸手掐住了他的下巴。  丧批像玩具一样被他抓在手里,见状偏了偏头。  那双无机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情绪。  姜悟一点都不喜欢他,可又偏偏要玩弄他。  “为什么?”殷无执掐住他的脸,眼眶泛红:“你为什么,非要逼我……对你这样。”  哇,又要哭了。  真好欺负。  丧批的嘴被掐成了啾啾,口齿不清,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昏君发言:“郑要惹登西,木有哲不套的。”  亏得殷无执居然听懂了:“我对你来说,只是东西?”  丧批感觉到了疼痛:“晃开郑。”  殷无执松手,丧批脸上残留着红色的指痕,神色却毫无波澜:“朕喜欢你,你是个东西,朕不喜欢你,你连东西都不是。”  殷无执的嘴抿成了曲线,又在一瞬间压得笔直。  “这就是你的喜欢。”他恼恨道:“肤浅,廉价!”  “对你是恩重如山。”姜悟的语气里甚至不包含施舍,他平静地陈述:“你全家都该感恩戴德。”  殷无执看上去好生气啊,像是要把他生吞了一样。  姜悟嗅到了死亡的香甜,不遗余力地添油加醋:“亲朕,你应该不希望朕把你扒光了捆……”  殷无执重重堵住了他的嘴。  姜悟被他托起后脑勺,被迫仰起脸。  他剔透的眼珠凝望着殷无执的眼角。  真的好爱哭,亲一下也哭,看一眼也哭,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长大。  话说,这样的人以后真的可能成为千古一帝吗?所谓历史,有无被篡改的可能呢?  殷无执很想咬他一口,看他还敢不敢再逼自己亲他。  这昏君真是可恶至极。  却又倏地想起那一声:“疼。”  他收紧手臂,圈紧了怀里软若无骨的人,凭着本能肆无忌惮。  姜悟被放开的时候,整个大脑都是晕乎乎的。  殷无执捏开他的下巴,才听到他往肚里吸气的声音。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不帮他张嘴,是不是真的要任由自己窒息而死了?  殷无执心情复杂,哑声道:“如你所愿了。”  是这样没错。  但姜悟想看的是殷无执的反抗,而不是他的服从。  大概也没差吧,毕竟殷无执的脸色看上去很恐怖的样子。  姜悟静静看着他,道:“不够。”  “不要再得寸进尺。”  “你想跪,还是陪朕睡觉?”  殷无执毫不犹豫:“跪。”  “那你接着跪吧。”  “……”以为这句话是开始,没想到是结束,昏君怎么不接着威胁他了。  殷无执托着他的脑袋放人躺下,又拉过被子给他盖在身上。姜悟习惯性地闭上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殷无执只能在床头跪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姜悟听到他的声音:“那个,睡觉,就只是,睡觉?”  姜悟大脑开始迷糊:“嗯。”  睡觉不是睡觉还能是什么?  殷无执沉默着。  往日罚跪也不是没有过,可今日这对膝盖却像是跪在了针尖上,总想直起来。  “陛下。”  姜悟没动。  袖子被扯了一下,姜悟又哼哼了一声。  “膝盖疼。”  “唔……”  “臣也想睡。”  “哦。”  “……再选一次,行吗?”  掌心被轻轻地刮了一下,姜悟怕痒地蜷了一下手指,殷无执的声音再次传来:“再选一次,臣也想睡,陛下?”  “嗯。”  “那,我上去了?”  “……”  殷无执静悄悄地上了龙榻,压低声音道:“只睡觉,不侍寝。”  姜悟逐渐睡死。  殷无执的话也不知道问丧批,还是在问自己:“只有一个被子么?”  龙榻旁的下人陪寝处,放着叠放整齐的一床棉被。  “陛下往那边去一点,臣睡不下。”  “……”殷无执拿手,轻轻戳了一下丧批的脸蛋。  真的睡着了。  那,只好把他往里面挪一点了。  殷无执伸手,丧批的身体还是软软的,睡觉的时候也完全是一动不动,任人摆布。  甜腻的桂香盈满了整个怀抱与鼻间,说好了把人挪到里面,殷无执却鬼使神差地,收拢了怀抱。  他抵着丧批的额头,盯着对方的嘴唇。  原先,是没有那么红的。第21章 第21章  往日的面条人,睡着了之后更是跟死物没有什么区别。  仿佛任何人可以对他做任何事,包括但不限于把他的手臂卸下来,脑袋拔下来,这种伤害性极大的事情。  反正也不会受到反抗。  明明看上去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却又分外的残忍冷漠,可以肆无忌惮的欺凌一个与他无冤无仇的人。  ……招你惹你了啊。  殷无执故意凑近他的嘴唇,又陡然一阵难堪。  昏君用这种方式羞辱他,他再以这种方式报复回去,跟昏君又有什么区别?  明明这种事,应该只跟心上人做才对的。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一点羞耻心都没有。  殷无执抽回手臂,把他往里面推了推,自顾自地拉过被子背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又回身来,闷闷地给他掖好被角。  ……睡不着。殷无执睁开眼睛看了一会儿床顶,想到丧批此前上朝时的死相,神色若有所思。  一直这副样子,定会遭人诟病的。  有什么办法可以骗过大家的眼睛,让他看上去是活的呢? 第29章 众人带着满意的心情,和谐又热闹地离开了。  承德殿内,丧批依旧稳稳地坐在轮椅上,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  齐瀚渺长长出了一口气,挂着殷勤的笑面对殷无执,真情实感地恭维:“世子殿下果真聪明绝顶,如此一来,可算保住了陛下的一世英名。”  这家伙有什么英名?  殷无执转脸看丧批。  丧批也在看他。  他的双手放在两侧的金扶手上,双脚向两侧分开,整个背部都贴在龙椅背上,腰杆笔直,从正面看,的确是一副英明神武的坐姿。  英明神武的丧批开口:“下朝了。”  “嗯。”  “可以放开朕了。”  “陛下可以尝试自己起来。”  如果丧批愿意反抗的话,他就不会任由自己保持这个坐姿那么久了。  他试着用了些力气。  不,这太为难丧批了。  “殷无执,放开朕。”  殷无执只能走上前来,蹲在他脚下,把套着他双脚的铁块移开。  丧批的脚自然地合拢。  殷无执又起身,把他的手从金扶手上面的卡扣上解下来,丧批的手自然地垂落。  然后他又掐住丧批的腰,重重把人往上一托。  丧批自然地耷拉在他肩膀上。  龙袍彻底离开椅背,露出后方几个造型圆润的银勾。  就是这几个银勾挂住了龙袍,被装在袍子里的丧批才能有如此英明神武的表现,也总算能够成功骗过百官的眼睛,让他看起来是个活的。  殷无执扛着姜悟离开承德殿。  齐瀚渺依依不舍地走到龙椅旁抚摸那些银勾,想着方才被挂在上面的天子,连连感叹:“聪明啊,真是太聪明了。”  “若老奴能早日想到这样绝妙的主意,那陛下前段时间就不用无端遭受非议了。”  他遗憾自责,复坦然安详:“毕竟老奴只是个奴才。”第22章 第22章  姜悟被重新放在了銮驾上。  被迫支棱了那么久,他身上隐隐萦绕着一层幽幽的怨气,殷无执看着他失去固定之后耷拉向一侧的脑袋,伸手把他头上沉重的冕旒取了下来。  銮驾把他抬回了太极殿。  殷无执再把他抱到龙榻上宽下龙袍。  这沉重的东西终于离开身体之后,丧批看上去终于精神了点儿,他很轻很轻地吁出了一口气,然后,放松地躺平了。  “陛下今日感觉如何?”  “不好。”  “不好?”殷无执道:“陛下还是希望臣像往日一样,喊你起床。”  “不。”只是丧批不想上朝,但如果无从避免的话,他说:“这样就好。”  “那陛下是觉得哪里不好?”  丧批回忆了一下被挂起来的感觉,一开始,他是不知道殷无执要把他挂起来的,直到被放在龙椅上,他帽子后面被什么勾住,脑袋开始不能动弹,他才意识到殷无执做了什么。  “不舒服。”  “不舒服。”殷无执语义不明地重复,问:“是让大家都发现陛下在犯懒,一股脑冲进宫里来更难以接受,还是今日的不舒服更难接受?”  那必然是前者。  丧批犯懒的秘密已经被彻底发现了,并且还被利用了。但其实也没什么,世界上大多都讨厌懒人,相信这样下去殷无执会越来越厌恶他的。  应该没有人想要被一个懒鬼废物天天威胁。  姜悟想了想,丧丧地说:“那就这样吧。”  既然不能反抗,那就躺平接受,反正麻烦的又不是他。  殷无执离开龙榻,命人准备纸笔,开始记录今日朝事。  丧批赖了一会儿,喊他:“殷无执。”  殷无执手下不停:“陛下有何吩咐?”  “晒太阳。”  丧批仔细思考了下,其实他并不是懒,只是被人类洗脑了常常以为自己是懒。他做游魂的时候也很热衷于模拟生活,虽然是间歇性的,但还是愿意动的。  如今受限于这个身体,活动起来要费好大力气,才让他看上去比较懒。  “等下。”  丧批并不体谅:“现在就要。”  殷无执很无情:“自己去。”  丧批不想动,又幽幽地叫唤:“殷无执,殷无执,殷无执。”  “等一下。”殷无执语气克制,下笔的手开始加速,拧眉道:“马上写完。”  原来殷无执在做正事,那还是不要打扰他了。  姜悟道:“十六。”  话音刚落,只听‘啪嗒’一声,狼毫笔跌落地面。  十六闪身出来之时,差点撞在殷王世子身上。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挡在他面前,对姜悟道:“他是暗卫,不可以时常露面,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有暗卫吗?”  “朕不想,别人就不知道了么。”  “……总之以后这种事不要再劳烦别人,暗卫也是人,不是陛下呼来喝去的工具。”  姜悟明白了。  殷无执已经开始看不惯他了。  昏君仗势欺人,颐指气使,自己没什么本事还总要麻烦别人。殷无执作为嫉恶如仇的正人君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正是他义不容辞之事。  丧批这段时间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相信很快就可以走上历史的正道。  他问十六:“你怎么看?”  十六撩袍而跪,也许是因为经常不说话,声音喑哑:“属下就是陛下的工具。”  殷无执道:“我说你不是你就不是。”  被强行赋予了人格的十六:“。”  丧批无视了殷无执的话:“既如此,还不快服从命令。”  十六起身上前,殷无执忽然弯腰把姜悟给抓了起来,寒声道:“做人就该有人的样子。”  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十六听的,还是说给丧批听的。  但两个人显然都不在意。  姜悟扫了一眼殷无执铁青的脸。果然是少年刚烈,正直不阿,宁肯自己受牵连,也要保全无辜人士。  他被殷无执强迫性地抱起来,搬到了太阳底下。  虽还未进入冬日,但近来的阳光已经不再刺眼,空中有风,带来桂花清幽的香味,丧批慵慵懒懒地放平四肢,放松地半眯起了眼睛。  殷无执蹲在他身边,道:“日后不要再麻烦十六,他有自己的职责。”  “他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  “不是服从这样的命令。”殷无执郁郁地让人把桌子挪出来,在他旁边重新拿起笔写字,道:“这种事以后可以……交给我。”  心情过于复杂,下笔便也有些狰狞。  此话一出,姜悟心中对他略略高看了一些。  殷无执,分明不过只是个小小的不堪一击的世子,却在试图保护比他更弱小的人。  明明每天都备受煎熬,水深火热,可为了拯救不相干的人,却还是坚持忍辱负重,舍己为人。  可惜是个人……也不可惜,就算殷无执跟他一样是游魂的话,他们也只会是擦肩而过的陌生魂。  丧批是不需要朋友的。  殷无执奋笔疾书,间隙看他一眼。  每天除了睡就是吃,这样的人生真的有意思么?  “陛下,想不想出去玩玩?”  “不。”  “看杂耍,听大戏,还有很多南来北往的说书人,陛下有没有出宫逛过?”  姜悟没有关于之前的记忆,便没有回答。  恰逢齐瀚渺进来送果糕的时候,殷无执问他:“陛下以前有没有出过宫?”  “倒是也出过,不过陛下不爱玩,出去多是为了办事。”他意识到什么,谨慎道:“殿下想带陛下出宫去玩?”  “我哪有那个胆子。”殷无执继续专注笔尖。  天子不得随意出宫,万一遇到什么事情底下的人承担不起后果,便是要出去,也要通知礼部筹备,还有护卫队等提前部署,劳师动众得很。  姜悟含了块果糕,只是单纯地含着,直到那微凉的糕点在嘴里化开,然后再吞下去。 第31章 “不要。”  “喜欢。”  “臣不喜欢。”他越是想要,殷无执心中越是怀疑,定是这瓶香膏无误了,他不容置疑地道:“换掉。”  姜悟看他,说:“想要。”  “……”不能心软,殷无执移开视线,直接拿起那盒香膏,道:“太甜了,不好闻。”  他转身出去,复又回来,手中已经空无一物。  丧批盯他。  殷无执冷冷道:“扔掉了。”  “……”  丧批应该生气的。  但发脾气需要很大力气。  罢了。丧批懒懒道:“沐浴吧。”  虽然很想要,但没有也不是不能接受,他只是不明白殷无执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明白,又懒得去追问。  就,这样吧。  无力阻止的事情便让它随风而去。  丧批开口:“沐浴之后,自己去领二十鞭。”  殷无执没有说话,挨打也无所谓,只要能够确定姜悟对他下药,摆脱对方的控制,他就能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现在他整个人都是割裂的,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丧批每次来都要在水里飘上一会儿的,这一次,殷无执没有像以往一样去看他,他垂着眸子坐在池边,一直等到丧批开始下沉,才快步过去把他捞起来。  不止是桂花香膏,连其他的熏香,殷无执都悄悄推得远远的。  这次沐浴之后,丧批身上只残留着淡淡皂角的味道和清新的水汽。  殷无执给他穿好衣服,直接把人搬回太极殿,放在缕空的暖炉边,重重地吸了口气。  那股甜腻的桂花香消失了,殷无执明显感觉自己神台一阵清明,心中萦绕的纠结郁闷也一扫而空。  果然,他看着合目靠在椅子上,长发湿漉漉披散的昏君。  果然是那香膏有致幻的作用,这个家伙真是卑鄙无耻,居然为了一己私欲,给他下药,让他差点就以为,自己喜欢上他了。  看着自己纠结狼狈的样子,这昏君心中定是十分畅快吧。  殷无执阴郁地起身,缓缓来到姜悟身边。  这昏君的确好看,可再好看,也不过只是一副皮囊罢了?  他昏聩,无能,懒惰,拖延,只会麻烦别人,上个朝都要把他挂起来。  连日不朝的原因居然仅仅是因为不愿早起?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甚至没有任何同理心,竟能当着百官的面子在龙椅上呼呼大睡。  这是何等荒谬,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打着喜欢他的名义囚禁他的好友,强迫他,羞辱他,反复拿家人威胁他,这等混账之人,根本不配做天子!  他甚至连折子都懒得看!让人给他读也懒得听!  这样的人,凭什么是天子,凭什么能治理好这个天下,又凭什么能够让文武百官山呼一声万岁?  他配吗?  他何止不配为天子,简直不配为人!  “为何还不去领鞭?”  殷无执一顿。  丧批张开眼睛来看他,懒懒道:“你扔了朕的香膏,还不去领鞭?”  “臣为何要扔香膏,难道陛下不清楚?”  “这不重要。”姜悟淡淡道:“去领鞭,不要再让朕说第二遍。”  “领鞭?”殷无执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了,他缓缓道:“臣今晚便出宫,回定南王府。”  姜悟:“?”  “这个游戏,臣退出,陛下还是另外找人玩吧。”  他转身,却闻姜悟道:“你若走出这宫城,朕保证定南王全府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殷无执停下了脚步,他呼吸微微发紧,豁然转过来,恶狠狠望着姜悟:“为何?我何时招惹你了?”  姜悟与他对视:“怪只怪,你这副皮相,生的让朕喜欢。”  殷无执瞳孔张大。  这不是第一次听到姜悟说喜欢。  但他比任何一次都听的更清楚,姜悟,只是喜欢他的皮相。  “朕要你留下,你就必须留下。”姜悟慢慢地说:“朕是天下之主,九五之尊,而你,包括你全族,在朕眼中,都不过是蝼蚁而已。”  所以啊,赶快成长吧,走上你既定的道路,让后夏重现历史。  殷无执的心,猝不及防地被刮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很难形容,究竟是因为自尊,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让他突兀地感到了受伤。  他五指收紧,语气带着恨意:“你这样欺辱我,还要留着我,就不怕有朝一日,死在我手里?”  姜悟笑了。  他目含鼓励,道:“你可以试试。”  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那一抹鼓励,在此刻的殷无执看来,也跟蔑视没什么两样。  殷无执胸腔起伏。  “好了,闹也闹够了。”姜悟恢复了面无表情:“去领鞭。”  “不。”  “去。”  “不去。”殷无执阴沉道:“我没有做错,不会任你捏扁揉圆。”  不听话了。  姜悟瘫了一会儿,再次拿出必杀技:“你是不是又想亲朕?”  “……”  短暂的寂静后:“!”  殷无执蓦地又转了过去。  心,心跳,又开始,加快了。  没有桂香,没有药物,可还是,加快了,  难道他,真的对昏君……  姜悟瞥他背影。  这是,嫌弃?  果然,对殷无执这种皮糙肉厚之人,还是得攻心为上。  “若是不领鞭刑也可以,那便亲朕一下,朕高兴了,就饶过你。”  通红的嘴唇闪过脑海——  殷无执:“。”  他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姜悟好整以暇:“殷无执,你……”  疾风擦过耳畔,殷无执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挨打让人清醒。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还有什么迷香是他没想到的,这昏君没有非要桂花香膏,那必然是有其他的香膏迷惑了他。  领完鞭刑,殷无执便消失无踪了。  等到姜悟的头发被熥干,开始准备睡觉的时候,也没见他回来。  “派人去找找。”姜悟吩咐:“若是没有出宫,就随他去。”  夜晚寒凉,御花园的假山凉亭里,有人合衣而躺,月光洒在他的脸庞,忽见他在靠椅上翻了个身,抬起宽袖挡住了脸。  齐瀚渺提着灯笼找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由躺转为了坐,正静静凝望着天际那轮清冷而无情的月。  “殿下,可算找到您了,陛下担心死了。”  殷无执冷冷道:“给使不必骗我,他一定已经睡了。”  “……陛下对世子,还是上心的。”  上心?如果真的上心,就不会非要打他了。  殷无执垂下睫毛,年少的脸庞上难掩落寞。  齐瀚渺看了他一会儿,呐呐道:“殿下不必伤心,相信不久,陛下就会放殿下出宫了。”  殷无执道:“你怎么知道?”  “其实明日的赏桂宴,就是太皇太后为了召集官家女子才特意举行的,届时好女成群,陛下定会有中意之人。”  殷无执:“……是么?”  “那是自然,殿下想想,您再好看,那也是男子之身,又不能为陛下生儿育女,也不能光明正大成为陛下的枕边人,陛下如今应当也就是一时新奇,您看太皇太后不是都没强制管嘛。”齐瀚渺笑吟吟地道:“她和太后都是亲眼看着陛下长大的,陛下是个什么性子,都清楚得很,如今也就是闹脾气给长辈看罢了,世子殿下再委屈几日,等到后宫有人,太皇太后一定会为殿下做主,送您回府的。”  殷无执越听脸色越难看:“他闹脾气?”  “……陛下,此前被管的太紧,近日是放纵了一些,太皇太后也在想办法,相信很快,陛下就会解开心结,彻底想通了。” 第33章 姜悟的目光环视一圈儿,全是女子,他就算再傻,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历史上的姜悟有妃子吗?好像是有一个皇后,是,是姓什么来着?秋?  想不起来,不记得是不是。  那就不值一提。  重要的是,接下来像刚才那样的才艺表演会连续上映。  受不了,想消失。  “殷无执。”  “?”  “带朕,去追。”  这句话瞬间点亮了太皇太后的眼睛,她两步来到姜悟面前,目光落在他的眼角,脸色微变。  一个帕子直接盖在姜悟脸上,太皇太后把他眼圈周围给抠干净,才道:“去吧。”  姜悟被抠的眼泪横流,眼圈通红,看上去脆弱又可怜。  一帮官家女子齐齐侧目。  殷无执木着脸把姜悟推出了人群范围,一路来到护城河边,才道:“去哪儿找她?”  “随便。”  一侧的树梢微动,蹲在石头上的女子悄悄探出了脑袋。  殷无执信口胡诌:“方才陛下让臣出言试探对方文采,不知结果可还满意?”  丧批:“?”  殷无执蹲在他身边,看着他被刮红的眼睛,道:“不太行?不喜欢?”  “……??”  “那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文采超然的?”  秋无暇咬住帕子,泪痕斑驳地竖起耳朵。文采超然?是指背诗吗?那她回家一定好好背,一天背半首,一年背一百七十首,把这个好习惯一直持续到老死。  “哦,不喜欢光会背诗的。”殷无执拉住了他的手,道:“你喜欢又会背诗,又能把你抱起来的,是不是?”  “……”丧批木然,你在自言自语什么东西。  殷无执的手指擦过他的掌心,垂眸道:“力气大的?会武功的?嗯?”  秋无暇垂头丧气。  那她这辈子,也成不了陛下喜欢的人了。  “我,我能试试吗?”  秋无暇重新探出脑袋去看。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望着突然跳出来的女子。这家伙刚才是跟着秋无暇跑出来的,他以为是秋无暇的好友,便没有当回事。  “参,参见陛下。”女子提着裙摆来到姜悟面前,被他红红的兔子眼勾得不行,这便是陛下,九五之尊的陛下啊。  她低头福身,略显紧张道:“我,我爹是左武侯,哥哥是兵部侍郎,我叫左小婵。”  “我学过武功,力气很大,虽然我不会背诗,但,但我以后可以学。”  “所以。”她弱弱地请求:“我想试试,能不能抱得动陛下。”  “可以吗?”第25章 第25章  姜悟多少可以理解。  昏君虽然是个昏君,但大小也是个皇帝,坐拥万里江山,奇珍异宝无数。  今日这赏桂宴又是专门为了给他相看用的,会有一些女子为了荣华富贵亲近自己也是无可厚非。  但……  这半路杀出来要试试能不能抱得动他的女子,是认真的?  他便是再懒,也不会劳烦一个弱女子来搬运自己好吗。  姜悟丧着脸,又想,昏君姜悟究竟娶了哪个女子为后来着?是姓左吗?  下意识多看了左小婵一眼。这女子身着长裙,淡施粉黛,也是闭月羞花般的容颜,虽不了解为人,可外貌倒是十分过得去。  会是她吗?  眼前忽然被一道身影挡住,殷无执毫不犹豫道:“自然不可。”  左小婵呐呐问:“如何不可?”  “陛下……”殷无执顿了顿,沉声道:“陛下万金之躯,岂是旁人说碰就碰得的?若是摔了,那可是满门抄斩之罪,你担当得起么?”  左小婵顿时白了脸,仓皇道:“小女僭越,请陛下恕罪。”  姜悟倒也没必要非跟一个女子过不去,但今日殷无执再三阻挠,却叫他心头生出几分疑惑来。  “陛下仁慈,不会与你一般见识。”殷无执说:“速速离开这里,不要打扰陛下清净。”  “是。”左小婵再次福身,转脸看向秋无暇躲藏的地方,想提醒一下,又担心给她带去祸事,到底还是先一步离开了。  她走后,殷无执凌厉的目光便转向了秋无暇,语气阴森:“出来。”  秋无暇一个激灵,哆嗦着走了出来,怯生生地行礼:“参见陛下。”  “还不走?”殷无执冷喝,秋无暇连连告罪,垂着脑袋刚要跑开,忽闻姜悟开口:“等等。”  她当即停下脚步,带着些畏惧,呐呐地问:“陛下有何吩咐?”  “你姓秋?”  “正是。”  殷无执眸色阴郁地盯着姜悟。  “秋……”丧批努力回忆,他隐隐觉得,这个姓氏很接近昏君皇后的姓氏,但他一时实在想不起来,就好像是缺了什么信息,没有触发到那部分的记忆。  秋无暇不知道他的心思,左右瞧了瞧,身边只有自己一个人,母亲侍女都不在,小婵也走了,她心中越发慌乱。  “陛下可能不记得小女,但一定记得小女的姐姐,秋无尘,她是前太子妃。”秋无暇飞速在脑海搜刮,仰起脸道:“姐姐说,陛下时常会去探望她,本来每年中秋前后您都会去,姐姐还亲手给您做桂花糕吃,前日她还在奇怪,您今年怎么没去呢。”  秋无尘。  没错,就是秋无尘。  历史上昏君的皇后,就是秋无尘。  他强娶了自己的寡嫂为后,也正因为如此,襄王才会与他决裂,之后为他所杀,再之后,殷无执看不惯他的暴行,便将他反了。  他来这儿没几日便是中秋,失去了原身的记忆,加上那几日脖子被割伤,自然也不记得要去看秋无尘。  “朕记得,只是最近事务繁忙,未抽出时间。”  秋无暇大喜,满怀期待道:“那陛下,准备何时去看姐姐?”  “有时间就去。”姜悟道:“你先回去吧。”  河边很快只剩下两人。  短短几句交谈,殷无执心中的郁气散去不少。姜悟倒是个情深意重之人,一直没有忘记自己的寡嫂,还时常会去探望。  河面风大了一些,殷无执换了个角度站立,为他挡住后方的冷风,道:“陛下去探望秋无尘,是因为前太子?”  姜悟觉得不是,既然后来他强娶了秋无尘,就代表他早就对秋无尘心怀不轨了。  他没有回答:“回去吧。”  回到太极殿,他便又瘫了下去,殷无执坐在一旁,道:“襄州传来消息,襄王已经启程前来关京,应该不日便到。”  历史上的人物正在集合。  姜悟,什么时候死呢?  “殷无执。”  “何事?”  “困。”  才起来多久就又犯困,殷无执生气地走过去把他抱上床,托着他的脑袋把人放在龙榻上,看着他略显疲惫的脸庞,心中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陛下,是不是看中了秋无暇?”  “未。”  “左小婵呢?”殷无执问:“你会娶她吗?”  “不。”  他要娶的人是秋无尘,虽不知是何种契机,但无所谓,只要不犯懒的时候,抽个时间去看看她,再把指令下了就好。  丧批走剧情的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殷无执放下心,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午安。”  丧批没有说话,显然已经又去梦了周公。  殷无执虚虚压在他身上,指腹隔空摩擦他的眼角,真是的,懒鬼投胎么,刚醒又睡。  拉好床帏,殷无执走出太极殿,迎面正好遇到齐瀚渺:“陛下,陛下怎么回来了?”  “他困了。”  “……又困。”齐瀚渺叹了口气,道:“罢了,方才文太后在找殿下,让您尽快去一下雍月阁。”  殷无执到地方的时候,雍月阁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位是文太后,另一位便是他的母亲定南王妃。  常玉秀快步走过来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他左边眼角片刻,又回过神,问:“近来在宫中,可遇到什么事儿?”  “劳母亲担忧,孩儿无事。”  常玉秀皱眉道:“陛下,有没有为难你?” 第35章 “世子……”齐瀚渺道:“您都汗如雨下了,还不热呢?”  殷无执抬手抹了下脸,一手的水。  他后知后觉,今日这殿内,大家似乎穿的都不多。  一刻钟后,重新去换了身衣服的殷无执从屏风后转出来,齐瀚渺还在道:“本来奴才还想着再过半个月再烧地龙呢,到底不如世子殿下周到,仔细想想,陛下可能是因为怕冷才不愿起床,您瞧瞧,今日这饭都比往日吃的香,脸也红扑扑的,看着有气色多了。”  殷无执脸色阴沉:“御书房可有烧地龙?”  “自然是烧上了,这会儿也该起热了。”  殷无执来到了一脸安详的丧批身边,丧批张开眼睛,下一瞬,整个身子便腾空而起。  “既然御书房也烧了地龙,陛下就不要再想着偷懒了。”  丧批:“放手。”  “你可以自己跳下来。”  “……”  殷无执瞥他一眼。  如果真的不想去御书房的话,从他怀里跳下去其实也花不了太多力气,比起懒得跳下来这种理由,感觉舍不得离开他的怀抱好像才更符合逻辑。  御书房铺着厚实的地板,地龙的温度已经完全上来,走进去就是暖烘烘的。  丧批被安排在了桌前,下意识后仰,身体又是一轻,整个人再次被抱起,这一次,他直接坐到了殷无执的怀里:“其他事我都帮你做了,这些你总归要自己来的,躲不掉。”  丧批仰起脸,下巴高高抬起来,去看后面的殷无执。后脑勺正好压在他肩膀上,殷无执一垂眼,就可以看到他根根分明的睫毛,整洁而浓密。  “……”又撒娇。  殷无执托着他的脑袋掀回去,“听话。”  丧批一脸颓废。  到干活的时候就想拖,他手里被殷无执塞了笔,偏生就是不好好拿,随口找了个话题:“今日为何阻挠朕选妃?”  其实他之前就想问了,只是懒,这会儿刚好派上用场。  殷无执道:“因为你配不上人家。”  这倒是挺符合殷无执的性格,在他眼中自己是懒鬼昏君,那些姑娘若是进了宫,定是要耽误一生的。  姜悟思考着,松松坠落的笔再次被殷无执塞进手里,他道:“你这样说,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殷无执直接捏住了他的手,强迫他拿着笔,另一手把折子摊开,道:“快写。”  丧批:“……”  殷无执都不怕他了。  姜悟头顶又一次溢出幽幽的怨气来,慢吞吞地问:“写什么?”  “看看内容。”  丧批闭上了眼睛。  殷无执只好道:“那我说,你写。”  他的下巴从姜悟肩头压过来,仔仔细细读了一遍折子内容,然后斟酌了一下措辞,点着折子上某处,道:“这里,写,朕观齐地马匪盛行……”  姜悟终于愿意坐直,认认真真盯着笔尖,不忘抱怨:“太快。”  “观,齐,地……”殷无执被迫放慢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嘴里说着,思绪却悄悄飘远了。  当着天子的面,说他配不上人家,居然就这样含糊过去了。  姜悟只是口头说说,完全没有真的要问罪的意思。  而且还乖乖的开始写字,他说什么,他便写什么,问也不问一句。  殷无执凝望着他的侧脸,  那股甜腻的桂香已经被完全洗掉,姜悟身上只有太极殿里常燃的迦南香的味道,很淡,混合着他本身自带的气息,从鼻间灌入肺腑,过于清新诱人。  殷无执不受控制地将鼻头凑近他的耳畔,很轻很缓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再很轻很缓地吸了又一口。  “观齐地,然后呢?”姜悟开口,嗓音懒懒,发觉无人回应,便扭脸来看。殷无执的贴的太近,这一扭脸,鼻梁便重重擦过了他的脸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相抵,呼吸也在一瞬间交融在了一起。  丧批:“?”  殷无执:“……”  胸腔内,心脏开始加速跳动,殷无执一下子别过脸,凝望着手下的折子,问:“怎么不写了?”  “写完了。”  “后面还有呢。”  “你没说。”  “记性怎么这么差。”殷无执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道:“快写。”  “朕累了。”  “才写几个字你就累?”  姜悟只能打起精神,可接下来的字明显有别于刚才漂亮的字体,开始虚浮无力,殷无执不得不扶正他的手腕,道:“好好写。”  “累。”  “……”殷无执张开五指,一下子包住他的手,低声道:“笔拿稳,这个是要封存的,若叫后人看到批注写得歪歪扭扭,便会长篇大论擅自臆测,说你目不识丁胸无点墨。”  丧批由他拿着自己的手,又把脑袋往他肩膀上一仰,掀着长长的睫毛问:“那如何呢?”  “什么如何?”  “被臆测。”丧批磨磨唧唧不愿干活:“又如何呢?”  “你想名垂青史还是遗臭万年?”殷无执拿着他的手,一边努力模仿他的笔迹,一边吓唬他:“若是要遗臭万年,便可随意。”  丧批毫不犹豫:“朕要遗臭万年。”  殷无执嗔怪:“胡说。”  “朕要遗臭万年。”  “别闹。”  “朕要遗臭万年。”  “……”你怎么净跟别人不一样?第27章 第27章  殷无执说话不算话。  说了只要选择遗臭万年,就可以随意,但丧批选了之后却并没有被放过。  从下午到晚上,他都被殷无执强迫性地按在桌子旁处理文书。  丧批几次想要丢笔,都没能成功,他靠着殷无执的胸膛,耷拉着睫毛望着自己被拿住的手,“这样很累吧。”  “你还知道我累。”殷无执皱着眉,低声道:“就不能好好写,非要人教小孩似的拿着你。”  “你可以模仿朕的笔迹。”  “我为何要模仿你的笔迹。”  “这样你就可以自己批折子了。”  这其实也是在给殷无执机会。  为了让他走上既定的道路,除了欺负他逼他恨自己,还要让他明白自己是可以被轻易打倒的。如果殷无执学会了昏君的笔迹,那么等他生出反心之后,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姜悟变成傀儡,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  殷无执手下一顿,神台忽然一阵清明。  此前他其实不太明白,昏君为何一边羞辱他一边让他记录朝事,还把他安排到了御书房里,跟着那些老臣学习如何批阅奏折。  如今有了文太后告知的那些前提,才逐渐能够从对方矛盾的行为中窥探到背后的动机。  昏君羞辱他,是希望他恨他。  昏君给他权势,是担心他被迫杀了他之后,不能好好在世间立足。  姜悟逼他入宫,的确是出于私心,可在私心背后,其实已经为他安排好了一切。  殷无执环在他腰间的手微微收紧,道:“别胡闹了,快好好写。”  他不会杀他,也不会接受他赠予的权势地位。  如果他真的遇到了什么心结,殷无执愿意帮助他走出来。此前是他先入为主,总觉得对方心怀不轨,可那些长年累月与他共事的大臣,还有后宫那两位权势滔天的女人,他们的眼光一定不会差。  姜悟会是一个好皇帝,他现在只是遇到了坎儿,帮他熬过去就好了。  首先,不能再任由他这样堕落下去了。  殷无执抿了抿唇,道:“把这些写完,今日早点睡。”  一提睡觉,丧批就看他:“现在。”  “现在不行,必须写完。”  丧批:“。”  殷无执是坏人。  丧批身上黑气萦绕,本来就没什么光的眼底更是漆黑一片,他幽幽望着殷无执:“亲朕,朕就写。”  此前是迫不得己,如今殷无执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思,自然不会随便受他掌控。  “不亲。”  丧批的手被他捏着,腰被他扶着,殷无执的手从下方伸过来托起他的下巴,逼他对着桌面,道:“写。”  丧批闭上了眼睛,殷无执把他的眼睛撑开。  丧批任由他撑着,眼珠没有半点神光。  可惜迫于人类的躯壳,被撑开的眼睛很快感觉到了凉意,生理性的泪水逐渐溢满眼眶。  殷无执没有放过他:“不写,就这样一直睁着。” 第37章 第28章 第28章  姜悟这一觉睡的很沉。  直接跳过了当天的晚膳和第二天的早午膳,到了下午都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确定了他的确是在睡觉,加上有谷太医在旁照看,殷无执便去御书房忙事去了。  谷晏一直呆在床头,时不时过来确定一下天子的安危,并随时记录医案,以防不小心出了什么差错。  申时过半,他再次来探查的时候,终于看到姜悟睁开了眼睛。  谷晏心中稍定,温声呼唤:“陛下,醒了么?”  姜悟照常盯着床头发了会儿呆,然后闭上眼睛片刻,反复几次之后,才彻底转醒:“饿。”  “好,吃饭。”谷晏吩咐下去,考虑到他刚刚醒来,便没有直接进行锻炼,只命人将他收拾妥当,先进行了一番投喂。  姜悟很喜欢在床上吃饭的感觉,这让他有种吃饱了就可以随时躺下的幸福感。  此前他对人类的食物不熟,也不愿意动脑,齐瀚渺又担心他犯懒的秘密泄露,一直藏着掖着,导致他喝了很久的白粥。  虽说姜悟并不太看重口腹之欲,但也不得不承认,人类的味觉就是为了挑剔而存在的。  有了殷无执之后才发现,丰富可口的食物的确可以增加精神上的愉悦感。  吃饱喝足之后,姜悟朝窗外看了看,说:“是个好天气。”  “是的。”谷晏道:“陛下要不要出去走走?”  “抱。”丧批张开双手:“坐门口。”  “臣的意思是,陛下自己出去走走,好不好?”  “抱。”  “陛下,您昨日劳累过度,睁着眼睛便睡着了,臣觉得您的身子可能需要加强锻炼。”  “抱。”  “……”天子不听人话,谷晏只能伸手把他抱起来。  天子身躯柔韧温暖,甫一入怀,年轻太医的脸上漫上了红晕。  丧批渴望地看着窗外温暖的光线,半眯起眼睛,想着往日窝在小榻上的惬意时光。  谷晏抱着他站在了屋廊下,丧批伸出细细的手指:“放这儿。”  谷晏假装没懂:“陛下想站这儿?”  丧批后知后觉地转脸。  往日存放小榻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丧批转回来看谷晏,谷晏看上去对太极殿的事情一无所知。  于是去看齐瀚渺。  齐瀚渺硬着头皮道:“椅子,椅子不见了。”  丧批:“找回来。”  “……殿下说不让陛下坐了。”  丧批目光幽幽,静水流深,令人胆寒:“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陛下。”谷晏把他放了下来,丧批被迫站着,听他道:“殿下的意思是,让陛下多活动活动筋骨。”  丧批目无表情地看他。  “……或者找个会动的人,带陛下活动筋骨。”  “让他过来。”  “殿下事务繁忙,不如臣先带陛下试试。”谷晏接过齐瀚渺手里的袖筒,上前靠近,目光与他琉璃般的眸子对上。  丧批说:“让他过来。”  齐瀚渺擦了擦额头的冷汗。  谷晏也担心他是要问罪,语气更轻地哄:“殿下这也是为了陛下好,这样,先试试,若是陛下不喜欢,就不用了,好不好?”  丧批只是看着他,因为没有情绪起伏,很难判断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谷晏也有些紧张,但外人对这位陛下的评价,基本都是仁慈良善,以他最近的了解,姜悟也不是什么有攻击性的人,他试探着靠近,伸手把姜悟拉到了身前。  丧批:“……干什么。”  他问话就真的只是问话,也没见生气什么,谷晏稍微放下心来,一边拿住他的手,一边道:“殿下说,找个会动的人带陛下出去走走。”  丧批没明白。  但这个话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就是不需要他动,所以他没有拒绝。  腰间忽然一紧,丧批身体上浮,被迫踮起了脚,他低下头,看到齐瀚渺手脚麻利地自己和谷晏的脚上拴什么,然后手臂上也被拴紧了。  丧批看了看自己和谷晏绑在一起的手臂,下一秒,谷晏抬腿,他便当即被操纵着往前走了一步。  丧批张大了眼睛。  谷晏也在观察他,边走,边试探:“陛下,感觉怎么样?”  姜悟的脚尖是微微悬起来的,这个角度让他根本不需要费什么力气,感觉就像是飘在空中一样。  “走。”  “咳。”谷晏带着他走到了院子里,然后抬起了手臂,丧批被他操纵着也抬起了手臂,然后,谷晏就这么举着不动了。  丧批:“?”  虽然是被迫高举,可也依旧感觉到了疲惫,他说:“放下来。”  谷晏把手臂稍微向下,保持平伸,道:“这样是为了陛下好。”  “放。”  “再坚持一下。”  “放。”  “要听大夫的话。”  “……”  人类永远也不会明白游魂的快乐,浅薄的见识限制了他们的认知,才会觉得丧批是需要矫正的毛病。  御书房里,埋首于桌案上的殷世子抽空抬头看了看窗外,人应该,已经醒了?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想到那厮醒来满屋找不到椅子的模样,心头便微微一动。  虽然姜悟很少露出什么表情,可有时那样定定盯着某处看的时候,还是能看出些许的疑惑来,那有点冷淡又有点迷茫的模样,像极了一动不动盯着某处的猫。  他快步走回太极殿。  尚未进去,便听到了谷晏的声音:“这样呢?会疼么?”  真的醒了!  殷无执像一阵疾风般卷入。  循声来到屋廊下,后院阳光下,被装在一起的两人毫无预兆地闯入视线。  发光的眼睛一瞬间变成了吸光体,无声地沉寂了下去。  殷无执看了看他们裹在一起的手臂,又看了看他们裹在一起的腿,最后看了看他们裹在一起的腰。  “……”呼吸发紧。  “殿下忙完了?”齐瀚渺留意到了他,笑着道:“谷太医正带陛下锻炼呢,陛下看上去一点都不排斥,世子殿下果然高明啊。”  他恭维着,殷无执已经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下唇无声上拱,又被用力压下,殷无执脸色阴郁:“你们这样多久了?”  谷晏停下动作,带着胸前的丧批转过来,道:“陛下已经醒了有一炷香的时间。”  殷无执的目光针扎一样刮过他的脸,又落在姜悟脸上:“一炷香,谷太医当累坏了。”  姜悟开口:“朕也累了。”  殷无执平静地走过来,道:“换臣来吧。”  姜悟再次开口:“朕累了。”  殷无执伸手来解两人的腰筒,然后又来解他们的袖筒,最后蹲下去解裤筒。  裤筒松开,姜悟的脚后跟终于触了地,谷晏扶了他一下,目光落在殷无执过于冷静的脸上,提醒道:“陛下已经累了,刚开始还是不要折腾的太狠。”  殷无执不由分说地来抓姜悟,谷晏手臂微紧,把姜悟按在了胸前,神色不赞同道:“陛下说累了。”  姜悟附和:“嗯。”  “就是因为你总是一动不动,才会刚走一炷香就累。”殷无执的手直接从姜悟与谷晏相贴的缝隙间穿过去,试图把他往怀里拽,谷晏却再次收紧,眉头已经拧起:“殷世子。”  姜悟腰前环着的是谷太医的手臂,腰后环着的是殷世子的手臂,整个人就像人偶一样夹在两人之间,他看向殷无执,慢吞吞道:“朕不要走了。”  殷无执另一只手抓住了谷晏的手腕,谷晏猝不及防,被他一把甩开,殷无执单手把丧批揽在了胸前,道:“走不走,我说了算。”  谷晏再傻,这会儿也看出是怎么回事了。  他扶着被抓疼的腕子看向被殷无执重新绑在腰间的天子,解释道:“方才我是担心打扰殿下公事,所以才私自做主带陛下锻炼,此事确实是我之过,可陛下何辜,他根本不知道殿下在等他。”  “谁等他了?”  “……”谷晏默了一下,无奈道:“不管怎么样,陛下方才都已经说累了,还是适可而止吧。”  殷无执收紧腰筒,丧批的脚尖被迫悬空,他也意识到了什么,道:“殷无执,朕不要了。”  殷无执道:“齐给使。”  “殿,殿下……”  “劳烦帮忙。”  “朕不要。”  “闭嘴。” 第39章 “?”  尚未从一团乱麻里解脱出来,就又来了一团。  殷无执,对他发脾气了吗?  丧批再次陷入思考。  殷无执跟谷太医起了争执,非要带他走路,他说不要,殷无执说他说了算。  嗯,发脾气应该是这里。  “要罚。”  理不清之前是怎么回事就算了,就拿这件事做文章吧,反正罚得都是殷无执。  “……又罚啊。”殷无执拿毛巾给他搭在肩膀,一边往他身上浇水,一边道:“罚鞭子,还是罚跪?”  丧批想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好好清洗清洗,天天想的都是什么馊主意。  可又实在懒得动。  “头。”  殷无执:“?”  “放水里。”  “……”殷无执看了看他埋在水下的大半身子,道:“你怎么这样。”  丧批闭上了眼睛:“不要让朕说第二次。”  他本意是想逼殷无执杀了他,如今看来还是对他太好了,让他觉得在自己身边可以为所欲为了。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打也打了,罚也罚了,羞辱也一个没落。  为何丝毫没有磨去他的锐气。  “这,这样么?”  丧批垂眸,少年半颗脑袋已经塞进了水下。  ……其实也不是丝毫没磨去锐气。  “全部插进去,不许出声。”  罢了,都怪自己出的馊主意,又没把人看住,才害他被谷太医绑架。  站在姜悟的角度,他喜欢的人不光不喜欢他,还故意出主意逼着他跟不喜欢的男人贴在一起……会觉得生气也是应该的。  殷无执一边把头全部埋进去,一边忍不住自责,越想越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恕。  他在水中张开眼睛,水下看人并不能太清楚,只能看到比较清晰的色块,除了大片白,便只有淡淡的粉。  又把眼睛闭上,默背周礼。  非礼勿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不知过了多久,丧批开口:“好了。”  殷无执没动。  丧批:“。”  不想动手把他拉出来。  要不算了,也许是天意要殷无执溺死,他一死,丧批就紫砂。  “哗啦。”  又是一阵巨大的出水声,殷无执重重吸了一口气,得亏他内息修得不错,否则这么久还真可能送命。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因为憋气和热水,埋在水下的脸庞通红,与脖子的颜色泾渭分明。  “要不要刷身?”  “嗯。”  殷无执没有把他逼自己洗脑的事放在心里,转身去拿了柔软的布刷,回来伺候他。  丧批全程十分坦然,犄角旮旯都由着他刷了个遍,殷无执持续默背周礼,重新把人放在水里的时候,只感觉一股热气从下而上,然后在头顶喷出。  洗的差不多了之后,丧批重新在水上飘了一会儿,这个时候殷无执便将自己打理了一遍,比如湿漉漉的头发先行熥干。  一切处理妥当,殷无执给他换上衣服,将人抱了回去。  丧批泡的晕晕乎乎,窝在他怀里打着哈欠:“今日的事情,朕以后不想再见到。”  殷无执趁机解释:“我没让他带你活动。”  没有把你交给别的男人。  丧批又迷惑了:“不是你出的主意?”  “是,是我出的,可他是私自做主带你走的。“殷无执说罢,又向他保证:“以后不会了。”  不会把你交给别人守着,惹你不开心。  听他说不会了,丧批便放下了心。  他现在根本不能动,一动就觉得很累,感觉不歇个两三天都缓不过来。  殷无执把他抱回寝殿的时候,人已经再次进入了梦乡。  有一瞬间,殷无执忽然觉得,他这样活着真的有意义么?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也不爱动,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满不在乎。  金银财宝,权势美人,包括几乎每个人都会有的口腹之欲。  好像都无所谓。  他坐在龙榻边,细心地为他熥着长发。  倒也不是全部都无所谓,他心中还有殷无执,哪怕他希望殷无执厌恶他讨厌他,可这世间,至少还有他在意的东西。  这就还有希望。  熥到一半,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走开,再回来的时候,手里赫然拿着那盒桂花香膏。  本是要扔的,可脱手的时候,又忽然想到姜悟似乎很喜欢,便悄悄留了下来。  后来姜悟果真为了这事责罚了他,殷无执还在想,他应该很快就会让人再调制一盒,可他没想到,姜悟看着明明很喜欢,可后来却好像完全把它忘记了,再也没有开口提过。  很喜欢的东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能不能得到都无所谓。  殷无执把香膏拿回来,搓在掌心,仔仔细细在他头发上抹匀。  其实桂花膏并不是第一个被这样对待的东西。  蛋羹也一样,明明很喜欢,可被逼着吃别的也无所谓。其他不喜欢的人,不喜欢的事,被逼着做也无所谓,就算是会抗议,但发现没有效果之后便会躺平。  不做无意义的挣扎。  “世子爷。”身边传来动静,是齐瀚渺:“这事儿还是交给婢女做吧。”  他说的是姜悟的头发。  这一头浓密的长发熥起来没有一两个时辰都下不来,自然是交给奴才们去做,他担心殷无执还得做这,还得做那,会把自己累着。  “今日无事。”殷无执道:“我试试吧,若是累了,再传婢女过来。”  齐瀚渺叹息道:“辛苦殿下了。”  殷无执便当真坐在龙榻前,耐心地把那头湿漉漉的发熥的干燥清爽起来。  然后把五指伸入发根,指间被光滑微凉的发丝在飞速穿过,顺畅无比地来到了发梢。  长得真好。  殷无执伸手,点了一下他洁白的鼻尖。  还好,殷无执不是香膏,也不是蛋羹,是他真真正正在意的东西。  姚太后究竟对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殷无执在龙榻旁蹲下去,拉过他的长发压在下巴下,嗅着那幽淡的甜香,早晚有一天,他会解开姜悟的心结,让他明白这世上,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在意。  他从榻前离开,把齐瀚渺叫了过来。  “今日谷太医用的腰筒在哪?”  “回殿下的话,已经收起来了。”  “扔掉。”  齐瀚渺一愣,下意识道:“看陛下的意思,其实还挺喜欢的。”  “再做一副。”殷无执说:“要新的。”  “……是。”  无人打扰的时候,丧批总是睡得特别的香,这种香甜的酣睡往往能抵上几日的虚假的睡眠,睡罢醒来,不光觉得精神好,连骨骼皮肤都好像跟往日不一样。  可惜……  他这日要上朝。  上完朝回来,姜悟便又萎了。  殷无执迫不及待地跟他说:“臣寻人新做了一副腰筒。”  丧批已经明白腰筒是何物,他兴趣缺缺,回到宫里就四处找椅子。  殷无执却一路把他抱到了屋廊下:“还是动动,很快的。”  丧批有气无力地望着他,满眼都写着不,不,不。  “……那,荡秋千?”  秋千还是想要的,可是殷无执的网破坏了他所有的美好,再也不想体会一次了。  “还是不要啊。”殷无执左右看了看,真是作孽,把所有椅子都挪了出去,这会儿人没地方放,只能继续抱着。  “那……臣带陛下出宫去玩,好不好?”  丧批把脸窝在了他怀里。  “臣知道了,陛下又想睡觉,是不是?” 第41章 姜悟开口:“要打多少?”  “打到哀家消气为止!”  姜悟想了想,又问:“怎样才算消气?”  “……”太皇太后被他问住,板脸道:“怎么,皇帝要为他求情?”  “万事万物皆有尽头,这行刑,自然也得有个尽头。”  “那便五十仗!”  姜悟没有再说话。  整个行刑的过程,他一直在看殷无执。  他的脸色很白,并且越来越白了。他的脊背挺得很直,一开始,手只是垂在身前,然后也许是因为撑不住了,随着脊椎弯下去,他的手臂重重撑在了地上,并且不受控制地曲起。  冷汗从额头滑落鼻尖,滴落在地面。  殷无执,很痛苦。  他转过脸来看姜悟了。  姜悟偏了偏头,依旧专注地望着他。  殷无执扯了一下嘴角,用口型对他说:我,没,事。  姜悟:“?”  “四十八,四十九……”  报数的太监尽职尽责:“五十。”  行刑太监放下刑仗,跪地行礼:“回太皇太后,行刑完毕。”  殷无执撑在地上的手臂彻底一软,直接趴了下去。  太皇太后脸上划过一抹慌乱,文太后立刻道:“谷太医,快看看他!”  殷无执很快被抬了下去处理伤势,文太后和太皇太后不约而同地来看姜悟,后者神色始终没有任何波折,并没有因为自己喜欢的人受伤而露出半分仓皇无措。  两人对视了一眼,太皇太后拿着拐杖来到他面前,对他道:“日后,再有如此荒谬之事,哀家还要拿殷世子问罪!”  如果是这样的话,殷无执是会恨他,还是恨别人呢?  姜悟只是思考着,没有说话。  像一个无情无欲的死物。  太皇太后眉心跳了一下,嘴唇微微发抖,头也不回地从他面前走了出去,文太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追上了太皇太后的身影。  “母后……”  一直到走出太极殿,太皇太后才道:“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他分明,就是根木头!哀家打殷戍,那不是他心尖子么?他竟一声不吭!”  “悟儿一定会好的。”  “先帝糊涂,糊涂啊……”  太极殿彻底安静了下来。  谷晏为殷无执处理好了伤势,走出屏风后向姜悟行礼:“陛下不用担心,殿下伤势应当无碍,只是因为体力不支加上受了重刑,养段时间就会好了。”  “嗯。”  “微臣告退。”  姜悟静静地坐着,没有理他。  谷晏离开之后,齐瀚渺来到姜悟跟前,试探地问:“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姜悟感受了一下肚子,确实有些饿了,便道:“蛋羹。”  齐瀚渺喂他吃了饭,姜悟坐在桌前没有动,他看上去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的坐着而已。  天色越来越暗,又一道身影来到他跟前。  “陛下。”是十六:“已经亥时了,可要上床休息?”  “嗯。”他的确坐累了。  十六将他抱了起来,顿了顿,又问:“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第31章 第31章  如果姜悟的喜好也算是喜好的话,那么午夜必然是他来到这具躯体里面,排名第一喜欢的。  因为可以理所当然地睡觉。  除非特殊情况,天只要暗下来,姜悟就会让底下人搬自己上床,不给任何人逼他干活的机会。  今日算是个意外。  “陛下,要不要去看看殷世子?”  十六问这句话的时候,姜悟其实也在想殷无执的事情,应该是关于殷无执的事情。  当初他宣殷无执进宫,把皇祖母气的够呛,不断从各个方面给他分析利弊,唯恐他的所作所为会惹怒定南王,威胁到他的皇位。  可为何今日她打殷无执,居然比自己还要毫不留情。  他都没把殷无执打晕过去过。  文太后不是殷无执的姨母吗?为何不开口阻止。  “陛下?”  “谷太医说他无事。”  “……不看看么?”  “为何要看?”  “因为世子受伤了。”十六耐心地说:“为了陛下受伤的。”  “朕去看了,他便会好了么?”  “……”好像是这个理。  十六默默把他送到了龙榻上,为他掖好被子拉上床帏。  眼前一片昏暗,这种昏暗的环境也是姜悟喜欢的,最好只有他一个人,让他可以沉浸式放空。  他闭上了眼睛,思绪却并未随之飘远,而是转出太极殿,落在了附近的殷无执身上。  今天的事情,殷无执是会恨他,还是恨皇祖母呢?这算是拉到仇恨了么?  将近子时的时候,文太后来到了偏殿小房,殷无执还在昏迷,身侧是齐瀚渺在照顾。  “太后。”  文太后示意他轻声,徐徐来到了床边坐下,望着少年苍白的面容,道:“太医怎么说?”  “主要还是因为体力透支,太医让多休息。”  文太后叹了口气,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倏地一凝,停在他的眼角。  就是这档的功夫,殷无执睫毛抖了抖。  意识刚刚恢复的一瞬间,他嗅到了淡淡桂花的香味,迷蒙间仿佛看到姜悟正坐在床头。  陛下,居然不犯懒了么?  眼前的人影逐渐清晰,文太后的声音传来:“阿执,你怎么样?”  殷无执彻底张开眼睛,第一反应便是朝身旁看了看,姜悟不在,所谓的桂花香,是从他枕下压着的香膏里传来的。  “阿执?”文太后一脸忧心:“太皇太后只是为了看陛下的反应,提前跟行刑太监说过,下手的时候要看上去狠,打在身上不能重了,他们皆是训练有素之人,应当不会出错。”  殷无执彻底回神,顿时撑身,文太后一把将他按住:“你若是不舒服,还是躺着吧。”  “谢太后关心。”殷无执不太习惯在别人面前躺着,多多少少有些失仪之过,他靠着床头坐起身,道:“微臣无事,只是体力透支罢了。”  从第一仗落在身上,他便发现了太皇太后的用意,确如文太后所言,只是看上去狠,不能说不痛不痒,毕竟频繁对着任何地方的皮肤拍上五十下,也都会泛红浮肿,但要说那是用刑,委实是有些夸张了。  否则以他当时完全透支的状态,根本不可能撑过五十仗。  当时那么多人在看着,姜悟也在看,他不可能揭穿此事。  更何况,他心里清楚,当时姜悟已经松口答应从屋顶下来,是他自己明知体力透支还要逞强,结果害得天子从屋顶摔下,太皇太后便是真打他五十仗,也是活该。  文太后稍微放下心来,道:“你没事就好,其实我这么晚过来,也是想留给陛下来探望的时间。”  殷无执眸色微动,却见文太后微微摇头:“没想到,他连你受伤都不在意。”  怎么可能不在意,他挨打的时候,姜悟一直在盯着他看,眼睛都未眨一下。  殷无执为姜悟分辨:“太晚了,陛下应当是又开始犯困,我这又不是什么大伤。”  “今日亏得陛下暗卫和仇首领在,否则你必得摔断一根骨头。”文太后想起来都有些后怕,道:“陛下如今与以前不同,若是有什么怪异要求,你大可拒绝,不必为了哄他开心真的去做。”  “臣也是……为了尽早套出姚太后的话。”  文太后于心不忍,道:“不管怎样,都委屈你了……若是你实在为难,便告诉姨母,我寻个机会,送你出宫。”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臣不会半途而废。”  文太后赞许地点了点头,殷无执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盯着某处,下意识道:“臣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好像……”文太后缓缓伸手,殷无执僵坐着,感觉柔软的指腹擦过左侧眼角,便自己拿袖子蹭了一下,道:“怎么了?”  “没,也许是哀家眼花了。”文太后收手,准备离开之前,又来叮嘱他:“既然受了重伤,就得有重伤的样子。”  这是让他装病,殷无执下意识拒绝:“陛下需要臣照顾。”  “他身边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文太后道:“好好养着吧,这五十仗落在身上,没有十天半个月只怕是下不了床的。”  “……”殷无执觉得最多三日,他就能生龙活虎。  太皇太后此举明显打乱了姜悟的计划,他一直思考到凌晨才迷迷瞪瞪地睡过去,虽然最终也没得出什么结论。  想太多的下场就是第二天睡的更久了,哪怕是被饥饿唤醒时,还是明显感觉没有睡够。  眼睛酸胀,努力睁到最大,还是好像看不清楚东西似的。头重脚轻,虽然姜悟平时就觉得身体很重不愿走路,但这一刻,明显比往日还要重上几分。 第43章 “一点都动不了了么?”丧批一边说,一边思考,失眠的后遗症太可怕,他感觉自己说着说着,就可能随时断片,“朕想上你的床。”  这其实是个折磨殷无执的好机会,他现在重伤在身,自己加重奴役,应该会遭他憎恨,当然主要是他现在迫切想要躺下。  “陛下……太极殿的床,更大更舒服。”  “朕就要睡这个。”  “……”真拿他没办法,殷无执默默往里面挪了一下。  丧批:“抱。”  “臣,臣有伤在身。”  “抱。”  有伤在身,折磨起来才事半功倍,一边疼痛一边受辱,两重折磨,不信殷无执不杀他。  殷无执表情复杂。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跟他睡在一起,还要强迫他抱他。姜悟真的是,又想亲近他,又希望引他憎恨啊。  他做出很强撑的样子,为了表现的更为吃力,肌肉都刻意紧绷了起来,自己跟自己使劲儿,把额头憋出了汗。  终于,他下了床,丧批被他抱起来,轻轻放到了里面。  丧批看着他通红的脸,又确定了他额头的汗,明白他是真疼,道:“上来。”  殷无执默默躺在了他身边。  抬手擦了擦汗。  有一说一,没汗硬要憋汗,挺难的。  “殷无执,你要赶快好起来。”  “嗯。”  “朕还有很多折子,你不批的话,没有人批。”  “……哦。”嘴硬心软。  门口吱呀一声,齐瀚渺脚步一顿,静悄悄地走了进来,道:“陛下,用这个敷一下眼睛吧,应该会好受一些。”  殷无执接了过去,给姜悟搭在眼睛上,道:“给使先去忙吧,我来照顾陛下就好。”  不用他说,齐瀚渺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  房门重新被关上。  姜悟闭着眼睛,眼睛上热乎乎的,不知道软绫布巾里究竟包裹了什么东西,一直在持续发热。  虽未用过,但不可否认,这种感觉的确还挺舒服。  但,他还是睡不着。  “殷无执。”  “嗯?”  “朕睡不着。”  “这样。”殷无执认真给他出主意:“陛下想想,究竟是因为什么睡不着?”  姜悟努力去想,然后说:“因为朕担心。”  殷无执伸手按着他的太阳穴,小声道:“担心什么?”  “担心自己睡不着。”  “……”殷无执道:“回到昨天晚上,陛下是因为什么睡不着的?”  因为殷无执挨打了,他不理解太皇太后的行事逻辑,还有,他担心殷无执伤的很重,会被太皇太后拉走仇恨,以后不杀他了,还有,殷无执明明已经不行了,还非要抱着他蹦,还有,殷无执不知道要伤多久,他的折子怎么办……  丧批说:“很多。”懒得说。  殷无执听清楚了他的言下之意,道:“如果是因为臣,陛下不用担心,日后,臣会谨慎处事,不会再冲动了。”  丧批没有说话,他又开始担心,自己以后会频繁失眠,跳过了殷无执的事情,单纯开始担心自己睡不着。  然后他发现,更睡不着了。  丧批:“不热了。”  殷无执扬声,等候在外头的人很快进来。殷无执接过来给他换了,拿下来的时候,发现他眼睛被热气熏得泛红,睫毛也湿漉漉的。  这风景很快被敷眼巾重新盖上。  “陛下,睡了么?”  “没。”  “还是睡不着?”  “担心自己睡不着。”  “……”一直担心睡不着所以才会更睡不着啊。殷无执无可奈何:“你尝试放空一下,什么都不要想。”  “朕有了牵挂。”丧批的声音轻轻的:“放空不了。”  这个牵挂也不知道是殷无执还是睡不着。殷无执没有对号入座,道:“暂时放下牵挂……你不是会,封印五识?”  说到这个,殷无执没忍住笑了一声,哄他:“也许再封印一下,就能睡着了。”  丧批没有再说话。  不行,还是不行。  他有些心烦意乱,睡觉是头等大事,如果以后经常这样,他可能会受不了这个世界,让历史进程去他的。  “殷无执。”  “?”  “朕要哄睡。”  “……臣可不会摇篮曲。”  “如果哄不了,朕就再打你二十杖。”  殷无执:“……”  他抬手,指尖僵硬,半晌,才缓缓落在姜悟身上,拍了拍。努力学着南疆人哄孩子的场景,从鼻间哼出了奇奇怪怪的调调。  姜悟静静闭着眼睛。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这个调子。  笨拙而温柔。  殷无执的手抚摸着他的长发,一下一下,姜悟的意识逐渐飘远,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穿越了很久很久的时间,虽没有找到这首奇怪的曲子,可逐渐迎来的疲惫感,却成功让他昏昏欲睡。  “陛下?”  姜悟终于睡着了,呼吸一如既往轻轻的,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是酣睡。  殷无执拿掉了他眼睛上的软布,热气已经消散,他细细擦去姜悟眼睛上的水汽,低下头,拿鼻尖蹭了蹭他的。  终于睡着了,他抵上姜悟的额头,小声说:“午安。”  姜悟一觉睡到了天色昏暗,意识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始焦虑,晚上会不会睡不着?  “陛下。”  殷无执及时发现了他的呼吸变化,道:“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这句话过去足足一刻钟,姜悟才缓缓张开眼睛,他凝望着床顶,还在想,睡不着怎么办。  “陛下?”  丧批转动眼珠。  他终于睡饱了,眼神恢复了此前的无机,表情也恢复了之前的死气,一如既往精致如人偶。  殷无执放下了心,虽然失眠的姜悟有了点人气,但果然还是不希望他痛苦啊,就这样死气沉沉也挺好的,至少他本人会感觉到舒适。  丧批凝望着他,暂时把自己的焦虑放下,道:“殷爱卿今日还能去御书房么?”  “臣的伤……”不善撒谎的殷世子避开他的视线,内心十分纠结:“还挺重的。”  “这么难受么?”  “自然难受。”殷无执试图看到他的反应:“那毕竟是五十杖。”  五十杖打在他身上,姜悟的心里定是不好受的,虽然他嘴上说自己受失眠之苦困扰,可归根结底,如果不是他挨打,姜悟又怎么会失眠呢?  他挨得打没有那么严重,可姜悟的失眠却是真真儿的。  殷无执不想折腾他,但他的确希望从姜悟脸上看到一些情绪流露。他的喜欢藏得太深,深到有时候让殷无执觉得,也许文太后说的不完全对。  虽然肯定是不可能的,可还是,想看到更多。  只有当姜悟不再耻于暴露情绪,那样他才算是完全走了出来。  虽然殷无执不在乎姜悟,可他到底是臣子,他需要在乎他的陛下,自然希望他赶快好起来。  五十杖啊,姜悟想,殷无执一定疼死了。  他要趁这段时间,让殷无执意识到他有多混蛋。  “衣服。”  “……?”殷无执道:“怎么?”  姜悟盯着他的领口:“脱。”  这是要看他的伤势?殷无执道:“没,没事,真的没事,而且伤在背上,也不好看。”  “脱。”  殷无执只好起身,他也没看过自己的背,不知道能不能骗过姜悟的视线,因为迟疑,他动的很慢,这落在姜悟眼中就是,他真的好疼喔。  “朕不看伤。”他打断了殷无执。  殷无执一顿,不看伤,那要怎样?  他犹豫地坐在旁边,望着躺平的天子。 第45章 让姜悟感到舒适的是,没有殷无执在,他又光明正大地翘了两回早朝,因为太极殿的奴才们都不敢不听他的话。  经过了两日的回温天,这日晚上突然来了次跳崖式大降温,第二日中午姜悟被搬到屋廊下,后知后觉地发现,此前那一袭软袍已经不能御寒了,遂寻人找来了毯子盖上。  齐瀚渺从殿外走进来,捧着一袭柔软的棉服,笑吟吟地道:“陛下,秋家小姐送来亲手缝制的衣服,您穿上瞧瞧。”  姜悟兴趣缺缺,看也未看一眼,  齐瀚渺只好道:“是秋家大小姐送来的。”  那是谁?姜悟完全没印象了。  “陛下。”齐瀚渺重新转过来在他面前,温声道:“是秋无尘,秋大小姐亲手缝制的衣裳。”  姜悟想起来了,他偏头看了一眼,道:“嫂嫂?”  齐瀚渺微微一顿,叹了口气,道:“也就只有陛下您,认她是个嫂嫂了。”  姜悟自然认这个嫂嫂,他不光认,日后还得强娶呢。  他又想了想,问:“朕若是要娶妻,麻不麻烦。”  齐瀚渺眼睛噌地亮了起来:“陛下要娶妻?”  “麻烦吗。”  “不不不,绝对不麻烦,只需要去皇陵告知祖宗,然后再是随皇后一起奏行天礼,最后就是把皇后的名字写进族谱里,就足够了。”  ……听上去就很麻烦。  姜悟神色颓丧,齐瀚渺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陛下,看中了哪家的姑娘?可是秋家小小姐?”  姜悟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如果娶妻很麻烦的话,他就要放弃这件事了。  说到底,娶秋无尘应该就是为了逼襄王发疯,然后理所当然地除掉对方,可如果直接跳过秋无尘这一环,在襄王进京的时候找个由头杀了,不是挺好?  总归都是昏君,昏君做事还需要讲究逻辑么。  “陛下,陛下?”齐瀚渺迫不及待:“陛下,到底看中了哪家小姐,奴才去禀明太皇太后,先去女家府上下聘,接下来要准备的可多了。”  “朕未想好。”  齐瀚渺只能暂时把兴奋劲儿压下去,给他掖一下毯子,好声好气道:“那好,陛下慢慢想,奴才先把这身衣裳给陛下挂起来。”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谱儿,陛下这么问,必定是心里已经有人了。  今日这衣裳是秋家大小姐送过来的,与这衣裳有关又已经入了陛下眼睛的,那自然是非秋家小小姐莫属了。  他高兴坏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劲儿,去给殷王世子送膳的时候,对方一眼看出:“齐给使如此高兴,可是家里出了什么好事?”  “嗐,奴才哪有什么好事。”  “那是太极殿?”殷无执几日没有出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他拿起筷子用膳,不无讥讽地冷笑:“陛下是拿自己手揉眼了,还是用自己脚走路了?或者难得去了御书房?”  “不是不是。”齐瀚渺倒也没有隐瞒他:“方才陛下询问奴才,娶皇后都需要准备什么。”  殷无执的手一顿,道:“娶,皇后?”  “正是。”齐瀚渺道:“不过陛下还未确定究竟要娶哪家姑娘,劳烦世子暂时保密,别一不小心传出谣言,让人家空欢喜一场。”  殷无执缓缓放下筷子,道:“给使心中,想必已经有人选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齐瀚渺只好道:“应当是,秋家小小姐。”  “前太子妃之妹?”  “前太子妃……”齐瀚渺顿了顿,道:“算是吧。”  “何为算是?”见他欲言又止,殷无执道:“给使有话不妨直说。”  齐瀚渺叹了口气:“元太子临终时孑然一身,并未娶妃。”  这件事殷无执还真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姜悟已经捡漏成了太子,姜元太子亡故,齐王也早已成为残废。  他时常行走与军中,与京中纨绔也少往来,身边更没有爱嚼舌根的人,对于秋无尘的事情,还是从赏桂宴上秋无暇口中得知的。  “可陛下说,秋无尘……”  “陛下确实许诺过,待他登基之后,会做主让秋无尘与元太子牌位成婚。”  殷无执有些糊涂:“这又是何故?”  齐瀚渺思索片刻,似乎在斟酌能给他透露多少:“秋无尘确实曾与元太子指过婚,也的确与元太子感情甚笃,但两个人并未来得及成婚,太子殿下便以谋逆之罪被射杀于宗庙,所以,秋无尘并非是太子妃……她,元太子去后她便有些疯疯癫癫,一个未婚女子,本可以另外寻个好人家,却时常以元太子妃自居,秋尚书嫌她丢人,便将她驱逐出了秋府,故而,这世上,也只有陛下一人承认她是元太子妃。”  殷无执听懂了:“陛下因为她是元太子心悦之人,顾念此前的兄弟之情,所以才时常会去看她?”  “正是如此。”齐瀚渺道:“陛下一直在帮元太子照顾她,只是刚登基时事务繁忙,最近几个月又性情大变,至今未能践行承诺。”  倒是他对姜悟有了偏见,原来他是如此情深意重之人。  不过……  “不过秋无尘之事不重要。”齐瀚渺重新换上了喜气洋洋的神色:“重要的是,陛下终于有了心仪之女子,这秋无暇真是厉害啊,仅一面之缘就俘获了龙心。”  殷无执不觉得秋无暇有本事俘获龙心:“那也不一定。”  齐瀚渺附和:“殿下说的极是,陛下此前时常去探望秋家大小姐,想必早已对小小姐暗生情愫,赏桂宴上,应当是让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殷无执冷漠地敲了颗水煮蛋。  “殿下,殿下?”  “嗯?”  “蛋壳不能吃哟,小心刮坏肠胃。”第34章 第34章  用完了膳,殷无执便要出门。  齐瀚渺赶紧提醒:“您重伤未愈,还是不要出去了。”  装的重伤未愈。  殷无执重新走回来,冷冷道:“让文太后失望了,我重伤这几日,陛下一次都未来过。”  齐瀚渺只好道:“可陛下的确为世子失眠了。”  “那他这几日睡的好么?”  “确实是比往日睡的晚了。”  殷无执已经不知道该不该相信文太后的话,依他所见,就算姜悟睡的晚了,那也一定是因为担心睡不着才会晚的,绝不会是因为自己。  他皱了皱眉,道:“我快闷坏了。”  若是把姜悟关在这个屋子里,他能瘫到地老天荒,可殷无执跟他不一样,他好动爱出门,便是不去军营练兵,也会跑去兵部或者大理寺看有没有可以帮上忙的。  再不济他还会去烈士村,扶持遗孤,照顾老弱。  总归是闲不住。  “殿下便再忍忍。”  殷无执心中生出几分火气:“忍到何时?”  “这不是陛下马上就要娶妻了,相信到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他娶妻之后?”殷无执忍不住了,他豁然起身,大步跨了出去:“我这就回府。”  他行动极快,齐瀚渺根本都没来得及出声,便见对方消失在了视线中。  熟悉的太极殿,熟悉的屋廊,还有熟悉的,窝在椅子上的人。  殷无执走过去,直接背对着姜悟,在屋廊的台阶上坐了下去。  身后一片寂静。  殷无执足足坐了一刻钟,扭脸去看时,才发现姜悟捂着毯子正在睡觉。  “……”  短暂的沉寂,一只手从旁边的盆栽中揪了一片竹叶,灌入内息,轻轻一弹。  竹叶飘出去,稳稳地落在姜悟的鼻尖,对方一动不动。  又一片竹叶飘出去,再次落在姜悟的鼻尖。  他鼻头不适地抽了一下。  第三片擦着他的鼻尖落下。  姜悟:“痒。”  殷无执转过去,继续背对着他。  除了他没有人听到那只痒,也没有人给姜悟揉鼻子。  后面又无声无息了。  一二三片竹叶同时被揪下,接二连三地擦着姜悟的鼻尖落下。  姜悟:“唔。”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殷无执正背对着他,安静地坐在前方的阶梯上,一动不动。  “殷无执。”  他听得清楚,但假装没有听到。  “殷无执,鼻子痒。”  殷无执鼻子才不痒,懒鬼。  姜悟抽了抽鼻子,没人帮揉,好吧,也不是不能忍。  睡意尚未消失,姜悟又要睡去,又一片竹叶擦过了他的鼻头。  姜悟:“……痒。”  殷无执头也不回。  一道声音传了过来,齐瀚渺匆匆而来:“陛下,哪里痒,奴才给您挠挠。”  “鼻子。” 第47章 殷无执冷冷望着他。  姜悟又想了想,再说:“朕刚才救了你。”  殷无执还是无动于衷。  “……让朕看看你的伤,嗯?”  殷无执睫毛抖了抖,终究还是缓声把自己的意愿道出:“臣不想继续留在宫里,请陛下成全。”  “朕不许你走。”  抓住他袖口的手,又紧了一些,姜悟花了很大的力气,道:“不许走。”  他后悔欺负的太过了,就知道不能这么过的。可是殷无执也太不行了,这才哪跟哪呀,他竟然就要被气走了。  走什么呢,杀了他呀。  杀掉他不就好了么,殷无执这么生气的话,为什么不杀了他。  他理解不了,为何殷无执每次一被欺负,就想着跑,如果他一直这样的话,自己要怎么进行接下来的计划,怎么能让他杀了自己,怎么才能矫正历史,复刻那个令无数人口口称道的辉煌时代。  殷无执怎么这样,历史上的他那么那么厉害,他不是应该像毒蛇一样蛰伏在自己身边,耐心等待时机一击必杀么。  殷无执握着他的手,缓慢而不容置疑地把袖口抽出来,道:“臣还是想回家。”  话落,他便毫不犹豫地迈步,未料姜悟再次伸手抓了他一把,殷无执正好向前,姜悟的力气都在手上,就这一步,居然直接被从椅子上带了下来。  重重扑倒在他的身后。  齐瀚渺惊叫:“陛下——”  殷无执僵硬地回头。  那一抓显然用尽了姜悟全部的力气,他布袋子一般安详地趴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洁白的手指指尖,指甲被带的翻开,露出丝丝血迹。  殷无执头皮炸了一下,回身将他从地上抓起来,丧批被摔得灰头土脸,长发遮掩了全部面容。  “陛下……”  姜悟被摔得有点麻,是身子一下子扑在地面上,那种撞击性的麻。原本他只是想抓一下,没想到殷无执的力气这么大,或者说,他没想到自己这么轻……就被带下来了。  “陛下,陛下。”殷无执把他的长发拨开,紧张地检查了一下他的全脸,道:“怎么样?有没有摔坏?”  他声音发抖,脸色苍白而慌乱。  好像很害怕。  虽然不知道这种撞击力度对于人类的身躯会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多多少次会有些损坏吧。  殷无执定然是怕被问责的。  要不要装死吓唬他一下呢,看他还敢到处跑。  ……还是算了,万一吓跑了呢。  “朕,没事。”  听到他说话,殷无执才总算把心放在了肚子里。  身体腾空而起,是殷无执把他抱了起来,从姜悟的视角,只能看到他凸起的喉结和干净的下颌线。  姜悟一动不动地盯着,恍惚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一样是躺在谁的怀里,一样是看着他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划过下颌,顺着喉头一路滚落。  但追溯到很早很早以前,也只记得自己没有思想没有五识,风起时飘风止时歇,像一粒微小的尘埃,简单而纯粹地存在于天地,也或许是虚无之间。  眼前光线大亮,姜悟被轻轻放在了龙榻上。  他的目光穿过殷无执,看向后方几个太监惊恐的脸庞。  有什么好怕的,他不明白。  大不了,不就是一个死么。  人类为何会怕死,死后成为灵体,纵享天地,自由自在。便是归于虚无,又何尝不是另外一种享受,长眠才是真正极致的快乐。  “要不要去请太医来看看?”齐瀚渺看着他平静而安然的神情,觉得有些离谱,这分明不是被摔之后该有的表现。  “暂时不必。”殷无执坐在他身边,让人去接了热水来,一边拿湿帕子给他擦着脸上的灰尘,一边道:“你还好么?”  姜悟终于看向他,语气十分平静:“朕很好。”  可惜没有把魂魄摔出去,若是知道自己被带飞出去,他就应该把头低一点,说不定可以直接磕死。  这样应该也算是被殷无执所杀了。  不,不对,如果他这样死去,殷无执一定会被问罪的。  哎,真难。  “殷无执。”  “嗯?”  殷无执给他擦干净了手上的灰,并命人取来了剪刀,细细剪去他翻开的指甲,指尖传来丝丝缕缕的疼,姜悟道:“你还走么?”  殷无执目光复杂,道:“臣真的不想再留在宫里,臣有自己的家,臣想回家。”  “为何?”  殷无执喉结滚动,他垂下睫毛,道:“臣在宫中,过得并不顺心。”  姜悟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目光落在他被踩得红肿的手指上。  姚姬真是个坏人,掐他,还踩殷无执。  当然他也很坏,也一直在欺负殷无执。  殷无执是怎么回事,这么委屈也不爆发,还忍啊忍的,这般奇怪。  “齐瀚渺。”他开口:“去拿伤药来。”  伤药拿来之后,姜悟屏退了一干下人。  殷无执不明所以,就看到姜悟沉寂了片刻,双手无声地向外侧移动,那一瞬间,他就像是施展什么大招一般,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  优雅地直起了腰。  他的肩膀向后呈打开状态,长发坠在脑后,脖颈一样朝后弯出美好的弧度。  殷无执何其有幸,能看到天子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的画面。  这一下又耗了他很多能量,姜悟蔫头耷脑了几息,然后转过脸,幽幽地说:“手。”  殷无执回神,立刻藏到身后,道:“臣无事。”  姜悟决定稍微对他好一点,先把人留下来,他伸手取过旁边的药膏,拿指尖蘸取了一些,再次开口,便染上了几分不容置疑:“手。”  殷无执耳朵根开始发热。  他犹犹豫豫地把手伸过去,便被对方轻轻托住,手指一片微凉,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肿胀的痛感。  “……小伤。”  “为何不躲。”  以殷无执的身手,想避开不让自己受伤其实很容易。  “臣,不想得罪姚太后。”  是不想得罪姚太后,还是为了带着这个伤去见太皇太后,好加大让她做主出宫的概率。  姜悟没有多问,他回忆着以往自己上药的模样,把殷无执的手举起来,低下头,轻轻地吹。  殷无执:“……”  他红的都快不是自己了。  姜悟行动起来总觉得费劲,可因为自幼养成的仪态,落在外人眼中就有种泰然与漫不经意。也因为所有的动作都很慢,便显得很温柔,被他上药的时候,就好像……在被细心呵护。  热气从两只耳朵冒了出来。  他虽是定南王独子,可虎父无犬子,自幼就在万众期盼中长大,自然要比别的孩子努力很多。  定南王对他的要求也很高,练功挨打摔伤都是家常便饭。固然是母亲,她安抚起来虽轻声细语,可也不是这样‘小心翼翼’。  虽说他清楚这其中是因为天子犯懒又拖延,可这副模样,哪个看了能不多想。  姜悟吹完,又很慢很慢地把他放了下来。  殷无执立刻缩回了手,听他道:“包。  “臣,自,自己来。”  殷无执扭身离开龙榻,自己剪了纱布胡乱缠在手上。  等他好不容易调整好了心情和表情,再回头的时候,姜悟已经重新躺了下去。  他累坏了。  果然,丧批是不配做人的,今日这几下几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现在就想睡觉。  可殷无执还没有给他准话,姜悟想着,又张开了眼睛,“你还走么?”  如果殷无执还是坚持要走,他也没劲去留了,先歇一歇,待他离开之后,便憋气紫砂。  如果殷无执准备留下,那日后对他的欺负也不能这么直白无脑了。  ……做昏君也是需要搞事情的,他得好好想想,怎么劳民伤财,怎么惹人痛恨。  殷无执来到床边,目光与他撞在一起之后便立刻移开,“臣,不明白,陛下为何非要留我。”  “这些日子你一直在养伤。”  “嗯……”  “朕给你留了很多奏折。”  “……”殷无执没好气地横他一眼,拧着眉在床边蹲下,道:“就只有这样?”  “嗯。”姜悟搭配了一句好话:“朕不想你走。”  殷无执看着他,须臾,垂眸笑了一下,又把嘴角抿住,硬邦邦道:“你不是马上,就要迎娶皇后了?”  姜悟已经累到不想说话,但又不得不说:“谁。”  “我怎么知道是谁。” 第49章 昨日他还在想,殷无执终于开始有规划地做事了,干掉自己应该已经在他的计划之中,可今日殷无执就找到了法子,光明正大的回定南王府。  他一时摸不清楚,殷无执究竟是为了温水煮青蛙式的讨好他,还是单纯为了找理由好回家。  虽然心中千百个不愿意,但他还是道:“朕随你一起去。”  殷无执顿了顿,冷冷道:“随你。”  天子出宫十分劳师动众,便是随随便便一个小驾,都要上百护卫随行,姜悟窝在自己的銮驾里,四平八稳地出了宫城。  前方远远便有人开路,平民们纷纷退让,銮驾一来,便跪在不碍眼的地方,好奇地张望。  无他,这还是小皇帝登基之后第一次出宫。也许他也曾经微服出访过,但谁知道呢,反正百姓们的印象里这是第一次。  “这是干什么去?”  “听说陈相和定南王不小心摔了,陛下这是要看他们去。”  “陛下果真仁厚,居然还亲自出宫探望。”有书生暗暗握拳:“我一定要努力考试,日后也要进承德殿议事。”  “是啊。”他身旁的老秀才叹息道:“你们这一代人是何其有幸,能遇到如此关心下臣的陛下啊。”  姜悟先是去看了陈相,殷无执把他抱下来之时,对他道:“日后你能好好偷懒,都得感谢陈相。”  所以姜悟来到陈相床前时,便认真地对他说:“谢谢陈爱卿。”  被蒙在鼓里的陈子琰站在一旁,神色十分复杂,这昏君多日不见,怎么好像变了个人?  他不是不爱上朝么?居然会因为父亲上朝而做此感激,而这分明只是身为臣子的分内之事。  果然,他听到了父亲温和的声音:“陛下放心,为陛下分忧,乃老臣分内之事。”  一君一臣相对无言,一旁的下人已经无声地红了眼圈,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君臣情啊。  殷无执忽然被扯了一下,陈子琰将他拽出了房门,终于有时间询问他的安危:“你怎么样?”  “我一切都好。”殷无执看着他,还在想着对方也曾侍寝之事,他斟酌着用词,道:“此前你进宫时,陛下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陈子琰立刻道:“没有,他什么都没对我做。”  殷无执抿了抿唇,两个人都隐隐有些尴尬。  陈子琰缓了缓,又道:“那你进宫这段时间,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没有。”  “真的没有?”  “真的没有。”殷无执也不忘问:“你也真的没有?”  “没有。”  “……”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他一定是不想我担心才故意这么说。  姜悟从陈相养伤的房间里被推出来,一眼便看到他们寂静地站在廊柱下,他若有所思,道:“你们两个感情真好。”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望着他。  陈子琰上前一步,道:“陛下,如今殷戍进宫也已经有段时间了,您是不是也该高抬贵手……放他回家了。”  姜悟:“?”  “定南王受伤了。”陈子琰道:“此事您应该也清楚吧,他身为定南王独子,理应留在王府照料父亲。”  殷无执一言不发地观察着姜悟。  姜悟暗道,这话貌似有些耳熟,当初殷无执进宫的时候,也是打着陈相身体不适,所以由他来替换陈子琰。  他略有所悟:“陈爱卿的意思是,让朕放殷无执回家……”  陈子琰严阵以待。  姜悟继续未完的话:“由陈爱卿进宫替代殷戍。”  陈子琰:“……”  殷无执:“不可以!”  陈子琰没想到他为了自己反应这么大,居然当面呵斥皇帝,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  他是文官,自幼长在繁荣的关京,身边没有什么明枪暗箭,顶多就是官场一些勾心斗角,所以自幼便很羡慕长在南疆的殷无执,因为他有多姿多彩的生活,有无数可以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  此前,陈子琰一直没有经历过,也不明白何为患难见真情,如今他明白了。  有兄弟至此,此生足矣。  他面向姜悟,道:“殷戍愿意为了微臣进宫,微臣也一样愿意为了殷戍……”  “陈兄。”殷无执伸手把他拉了起来,脸色紧绷道:“事已至此,你就不必求他了,总归他是不愿放我的。”  “朕愿意。”  姜悟已经明白,折辱殷无执并不会起到任何效果,反而折辱他身边的人,能得到事半功倍的效果:“朕可以答应,让陈子琰换你回家一段时间。”  殷无执猝然瞪他,眼睛里漫出丝丝缕缕的杀机,仿佛要把他活吞了。  好凶。  喜欢死了。第37章 第37章  “好了。”姜悟觉得自己已经电量不足,他还得赶着去定南王府:“陈子琰,你收拾一下,晚些时候,朕会派人来接你入宫。”  这句话一出,陈子琰心中就有些后悔。  可他从未见殷无执有这样愤怒的眼神……他越是愤怒,就代表着越是在乎他。  只要能救兄弟出火海——  他对殷无执道:“你放心,进宫之后,我会好好保护自己的。”  殷无执:“。”  他大步走向姜悟,一把将椅子端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姜悟看了看自己悬空的双脚,又仰起脸看了看端着他的人。  殷无执力气好大。  而且,他看上去真的好生气?  这次思路准没错了。他安心地被送入銮驾,以后再接再厉,不愁不死。  为了防止自己在定南王府突然断电,姜悟在銮驾上睡了一会儿,到地方之后,殷无执先给他把眼睛清理干净,然后才把他抱出来放在轮椅上。  除了不慎摔到的定南王,一家人皆出来参拜迎接,还有一只浑身漆黑的战犬。  它先是跟所有人一样趴在地上,很老实,直到殷无执一露面,才开始不受控制地摇尾巴,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主人。  “平身。”姜悟的目光也落在了那只狗身上。  此前他听过很多关于这只黑犬的传闻,但今日一见,才发现也不过如此,普普通通一只大狗罢了。  他没有在那只狗身上多做停留。  众人进了王府,那只强作乖巧的大狗终于没忍住,一边呜咽一边冲着殷无执窜了过来,不住地围着他转圈,反复蹭他的小腿。  “好了,陛下在呢。”殷无执一边蹲下来摸它,一边任由它不断顶着自己的脸,低笑着呵斥:“别闹。”  “让陛下见笑了。”定南王妃在一旁道:“阿桂打小就跟在阿执身边,是阿执一手照料长大,总是形影不离,这么多日不见,可想坏了。”  姜悟平静地望着这一幕。这只狗真黑,殷无执在它的衬托下,显得更白了。  殷无执与他目光对上,又拍了拍身边的大狗,道:“快见过陛下。”  阿桂终于从主人身边抬起了狗脸,同样漆黑的眼珠跟姜悟撞在一起,又一次发出讨巧的呜咽,欢快地摇着尾巴来到姜悟面前,直接把前肢搭在他膝盖的毯子上,亲昵地拿鼻子来蹭他的脸。  姜悟目无表情地由它动作。  大狗鼻子湿漉漉的,姜悟的嘴唇都被它舔了一下。  殷无执回神,呵斥:“阿桂!”  阿桂被他吓到,可怜兮兮地抬起狗眼,殷无执道:“到那边去。”  阿桂哀叫了一声,似乎很是委屈。  “快去。”  阿桂寂寞地摇着尾巴,走了两步还回头看姜悟,似乎在等他求情。  姜悟没有说话,它便哀怨地躲在角落蜷卧了起来。  齐瀚渺急忙取出帕子,上前来给姜悟擦脸,道:“陛下,陛下没事吧。”  定南王妃一边命人去备热水,一边有些稀罕地道:“阿桂素来是不近生人的,这才第一次见面,怎么会与陛下如此亲近。”  殷无执重新拿了湿帕子给姜悟擦脸,听罢眉头一皱,问姜悟道:“陛下此前可见过阿桂?”  “未有。”  齐瀚渺机灵道:“阿桂是先帝钦封的战犬,百姓们都说它有些神性,这一见陛下便如此亲近,由此可见陛下定是真龙降临,上神转世。”  其他人赶紧附和。  姜悟没有在意这些人的谄媚,道:“朕要看定南王。”  本来他就是为了确认定南王的伤势,看他有没有跟殷无执一起做戏骗自己,虽说中途被陈子琰插了一脚,已经决定放殷无执回府,可既然来了,总不能白跑一趟。  定南王妃亲自引路,带他往主卧走,道:“劳烦陛下挂心,这老东西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中用,一层落霜都能把他滑倒。”  她叹着气,语气里却难掩心疼。  姜悟一路到了地方,定南王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见他到来,便立刻坐了起来:“陛下,老臣参见陛下。”  “免礼。”姜悟问他:“爱卿摔哪儿了?”  “臣,臣不慎扭伤了脚。”在说这话的时候,定南王内心是屈辱的,他昨日才在陈相面前说过,自己身为武将怎么可能会因降霜摔倒,未料今日一大早就出了洋相,这委实叫人心里憋屈得很。  “大夫怎么说?”  定南王道:“老臣这几日便能……” 第51章 “近日都是世子爷在伺候。”  “只有世子一人?”  “正是。”眼看着陈子琰急匆匆往太极殿去,齐瀚渺急忙道:“世子已经习惯了,照顾的过来。”  殷无执是被一阵慌乱的脚步声惊醒的,他机警地竖起耳朵,并很快从对方的呼吸重分辨出了来人。  乌靴转过屏风,来到了寝殿,陈子琰环视左右,没有瞧见殷无执的身影,目光便盯住了厚重的帐子上。  阿执……  他伸手去拉床帐。  “?”拉不开。  “阿执……”  “陈兄。”殷无执的声音传来,有些克制:“可以劳烦你先出去么?”  是啊,昏君好不容易才把殷无执召进宫里,怎么可能只眼睁睁看着。  陈子琰目露痛楚,阿执这段时间究竟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亏他昨日居然真的相信了对方为了安慰他说的那些话。  骄傲如阿执,此刻定是不愿让他看到狼狈的模样。  日后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再让他们独处了。  陈子琰一边下定决心,一边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道:“我先出去,你慢慢来。”  他黯然离去,并主动帮殷无执拦住了欲要进门的齐瀚渺。  殷无执短暂地松了口气。  低头去看昏君。  帐子里光线昏暗,姜悟依旧睡的很安详,但洁白的脖子里却已经有了绵密的粉色,还有几点极为幽暗的红。  殷无执伸手去蹭,越蹭越红。  完了。  他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拧了几下,对外面道:“今日天冷,去给陛下备好围脖。”  齐瀚渺恭敬地问:“殿下要么?”  殷无执就等他这句:“要。”  他围着围脖下了床,强作镇定地走向御书房,陈子琰紧步跟上,想问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跟他一起处理奏章。  一阵寂静后,殷无执道:“昨晚,是陛下非要拉着我。”  陈子琰点点头,道:“不必说了,我懂。”  御书房里燃着地龙,殷无执热的扯了两下围脖,发觉陈子琰的目光往这边飘,便故意露出了一下拧出来的红痕,只一息又重新规矩地系好。  陈子琰:“……”  就知道阿执此前是为了不让他担心才撒谎,那昏君平日里懒懒散散,对这事儿倒是情有独钟。  一阵纸张摩擦的悉嗦声,陈子琰道:“若是今晚陛下再传伺候,我来好了。”  “陈兄不必这样。”殷无执道:“事已至此,总不好把你我二人都搭进去,还是我来吧。”  理是这个理,陈子琰心里还是十分过意不去。他越发下定决心,以后一定、一定要减少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  虽不能完全拉他出苦海,但能少受一回罪也是好的。  殷无执算计着时间,等到姜悟差不多醒了,便放下了奏章:“我想出去走走。”  陈子琰道:“这里交给我。”  出去透透气也是好的。  殷无执转出去,直接到了太极殿,一拉床帏,昏君果然醒了,一如往常一动不动地望着床顶。  也不知究竟有什么好看的。  殷无执把他抱起来换上衣服,取来围脖,道:“今日又降温了,小心冻到脖子。”  殷无执真是细心,如果不是做人太麻烦,就这样当一条咸鱼也挺好。  他围着围脖被喂了饭,又围着围脖被抱到屋廊下,继续望着那高墙上的琉璃瓦,今日没有太阳,琉璃瓦没有闪光。  倒是有什么东西,从天上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殷无执来到屋檐下,摊开修长的手指,道:“下雪了。”  与此同时,身旁的不少太监宫女也注意到了这一幕,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接住那些雪粒,每个人语气里都藏着几分兴奋:“下雪了。”  “真的,今年冬日的第一场雪。”  “明日整个宫城都该白了。”  围墙外侧,也一样传来了宫女们的惊叫:“雪,雪!”  “雪。”  身边传来声音,殷无执下意识偏头,整个人顿时像是被什么定住了。  天子不知何时从椅子上站起,貂毛拢在脖子上,泼墨长发披在肩头,黑白色的映衬下,那张脸精致如玉。  他迈出套着袜衣的脚,走下台阶,仰脸看向天空。  一簇洁白落在他摊开的掌心。  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好冰。  他举给殷无执看,目光澄澈:“雪。”  殷无执却只是看着他。  也是,对于人类来说,雪并不那么让人惊叹,毕竟他们每年都可以碰到。  姜悟收回手,低头看向掌心。  没有了。  他想起来,雪接触到温度之后,便会化成水,随处可见的那种水。  都怪他的掌心太热了。  所以才留不住。  “看这里。”有人来到了他面前,抬起袖口,袖口的温度没有掌心高,雪落后便留存的久一些,但也很快就消失了。  殷无执又说:“看这儿。”  他伸出整条胳膊,示意姜悟:“落下来了,又有其他的落下来了,看这里还有。”  姜悟的眼珠跟着他的手指转动。  殷无执的目光悄悄转向他,道:“你身上也有。”  姜悟低头来看自己,披在肩头的发间果然夹上了雪。  殷无执道:“最多明日,你便能看到宫城里漫天席地的积雪。”  他见过,见过很多地方的积雪,此前一直很希望有朝一日可以亲手碰到。  如今倒是真的亲手碰到了,很冰很凉,在冬日里,其实并不太讨喜。  “你若喜欢,明日起早一些,我带你到处走走。”  姜悟即将彻底失去兴趣:“要起早才能看到么。”  “……那倒不是。”只是他想趁机怂恿天子早起。殷无执道:“晚一点也没关系。”  他看出来,姜悟应该是喜欢雪的,就跟喜欢桂花和蛋羹一样喜欢雪。  没什么执念,就是单纯的喜欢,有的看很好,没有也无所谓。  “哦。”姜悟的情绪重新归于平静,道:“抱。”  殷无执把他抱回椅子上躺着,蹲在旁边哄他道:“如果起的足够早,雪地上没有任何人的脚印,你就可以一直踩过去,到时候回头一看,哇,整个宫城全都是你的。”  “不踩也是朕的。”  “……”殷无执顿了顿,道:“陛下不喜欢踩雪么?”  “为何要喜欢。”  “因为踩上去的时候会唱歌。”  姜悟看他:“唱歌?”  “对,很清脆的歌谣。”殷无执观察着他,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他试探道:“陛下,知道雪踩上去是什么声音么?”  “……”姜悟开始想。  然后他发现,自己回答不出来,可真正的姜悟不可能没有踩过雪的。  要不要透露给殷无执一点信息,让他知道自己并非是原本的姜悟呢。他是会想要杀死自己,还是会想要研究自己。  暂时没想清楚这个问题,索性不去搭腔。  殷无执想起他被驮着闻桂花的时候,隐隐意识到什么,刚要再行开口,忽闻陈子琰的声音传来:“阿执快来,御书房有急事。”  殷无执只好暂时告退。  他一路跟着陈子琰转出太极殿,来到御书房,道:“陈兄何事?”  “哪有什么事。”陈子琰把门关上,满脸都写着兄弟情深:“我看你出去这么久没回来有些不放心,果然一进太极殿就看到你被陛下罚蹲,所以急中生智帮你一把。”  他说罢,又转过来给殷无执分折子:“而且啊,我还通知了户部,让他们把能处理的不能处理的全送到御书房来,这些,这些,全都给你,保准今天一晚上都干不完,只要咱们忙起来,就不怕没理由拒绝陛下。”  “……谢谢你啊。”  “客气。”陈子琰说罢,不忘关心:“怎么样,刚才腿蹲麻了吧?”第39章 第39章  不知是不是陈子琰的错觉,殷无执的眼神里似乎染上了怨气。 第53章 “哥哥,可不可以请外人先行离开?”殷无执连续几句,襄王都未搭理:“臣弟想与哥哥说点体己话。”  这个外人,正是说得殷无执。对方针对的意味太明显,殷无执嘴唇微动,下意识去看姜悟,等他开口为自己正名。  但他显然是要失望的。姜悟说:“好。”  殷无执熟练地下唇上拱,大步走了出去。  外人,他在姜悟眼中,竟然只是个外人。  齐瀚渺传膳过来的时候,殷无执正闷着头绞着手指,坐在太极殿前的台阶上。少年人乌发如瀑,容颜胜雪,身影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他顿了顿,走过来道:“襄王自幼便很喜欢黏着陛下,其他人一靠近就要被他赶走,不过是小孩子对兄长的占有欲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小孩子,他可没见过这么高这么大还能轻松把哥哥抱起来的小孩子,更没见过喊自己小表弟的小孩子。  而且,那确定仅仅只是对兄长的占有欲?  殷无执有种说不出得憋屈,还有隐隐不可洞察的危机感。  哎,这群少年人,真是让人忧心。齐瀚渺无可奈何地宽慰他:“殿下不若往好处想想,襄王一来,定然不会再让殿下近陛下之身,此后您不就自由了。”  殷无执:“……”第40章 第40章  太极殿很快只剩下兄弟两人。  襄王起身宽下斗篷,然后坐在姜悟对面,却闻他道:“跪着说话。”  襄王微怔,旋即失笑:“陛下,还在生臣弟的气?”  姜悟本意是想找茬,看能不能逼他造反然后杀掉,倒未想到原主与他还有些牵连。  他平静地望着对方,没有开口。  这样的姜悟让人看不透究竟在想什么、  襄王忆起他昔日心软的模样,听话地跪了下来,垂着脑袋道:“千错万错都是臣弟的错,还望陛下不要生气,以免坏了身子。”  “知道朕生气,你还敢回来见朕。”  “臣弟只是听说陛下身体不适,未料陛下压了臣弟这么久的折子,好不容易答应让臣弟回来了……还又拖了这般久才相见。”  姜悟道:“你在怪朕?”  “臣弟不敢。”  分明就是怪了。  但从襄王的反应,姜悟也差不多了解到,对方应该是惹原主发了很大脾气,否则不会被这样对待,还好像很心虚的模样。  先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离京之前,朕怎么与你说的。”  这话落在坦荡之人耳中是一个意思,落在心里有鬼之人的耳中又是灵另外一个意思了。  不巧,襄王就是心里有鬼的那个。  “陛下……”  “说。”  襄王不甘不愿,却还是老老实实道:“陛下赶臣弟出京,还说……”  “说下去。”  “还说再也不见臣弟。”襄王克制道:“可臣弟想念陛下,无时无刻不在想念陛下,臣弟不明白,为何陛下要召殷无执入宫?!”  他猝然抬眼,眸子阴狠如狼。  昨日才被允许入宫,可他一个晚上都在翻来覆去地想,兄长为何如此冒失,殷无执凭什么,他配么?  “陛下能否给臣弟一个理由?”  “朕做事不需要给任何人理由。”  “……”襄王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这样的话,是从姜悟口中说出来。  兄长怎么会,有这样强硬的一面。  他下意识站了起来,又听姜悟道:“跪好。”  又条件反射地跪好。  自幼跟这人长在一起,他太清楚对方有多温软可欺。在来之前他都想好了,只要质问关于殷无执的事情,姜悟不管心里有多不情愿,也会为了安抚他把事情原委道明。  届时他便假装不肯原谅他,让他来哄自己,然后趁机模糊掉离京前惹他生气之事……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朕说了不再见你,你为何还敢过来,视朕旨意于不顾,你可知罪。”  襄王懵了一下,道:“臣知罪。”  “来人,鞭刑伺候。”  襄王不确定地看向他,直到有太监拿着鞭子走过来,他才蓦地回神:“陛下,真的要打臣弟?”  姜悟懒得跟他多说:“出去打,朕要观刑。”  襄王整个人都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从小到大,姜悟从来没有凶过他,更别提打他,就连离京前那样唐突,对方也只是冷冷表示再也不想见到他。  ……究竟是哪里惹到了陛下?  是因为他质问殷无执。  刚刚听齐瀚渺科普完他们兄弟情深的殷无执:“?  那是什么眼神,想吃人不成?打你的是你好哥哥,又不是区区在下。  襄王阴沉着脸跪在雪地里,那不笑也像是在笑的嘴角若是描了朱砂在白纸上盖个印儿,铁定就是一个‘苦’字。  行刑太监小心翼翼地问:“陛下,敢问打多少鞭?”  姜悟其实想直接把人拖出去杀了,但这样针对得实在太明显,就想着先把人留着,也正好拿他给殷无执示范,什么叫做无情无义无兄弟。  “二十。”  殷无执明显对这个数字十分敏感,听罢便道:“陛下为何……”  姜悟:“说下去。”  为何不打三十,四十,五十,偏偏是二十。  姜悟往往打他都是二十,他不想别人跟他一样被打二十。  “……不知襄王究竟如何惹怒了陛下?”  殷无执果真良善。姜悟神色睥睨,尚未开口,襄王便冷道:“你也配知道陛下为何动怒?”  殷无执莫名其妙被咬一口,语气依然镇定:“微臣的意思是,襄王殿下久不回京,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若是有些唐突也是情理之中……”至此,语气转为阴郁:“毕竟襄州蛮地,襄王入乡随俗,难免染上恶习。”  这是在变相说他心志不坚定。  襄王道:“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为本王求情?”  他越是不让,殷无执越是要,他几步来到姜悟身边,伸手给他捏着肩膀,道:“陛下,不若就看在先帝的份儿上,饶他一回。”  姜悟不语。  襄王目露杀机,道:“臣弟惹怒陛下,甘愿受罚。”  姜悟如他所愿:“行刑。”  此事很快惊动了早起的文太后,她匆匆过来把襄王带走去瞧太医,临走之前欲言又止地看了姜悟好几眼。  襄王趴在雍凤阁的床榻上,文太后一边给他处理伤势,一边道:“陛下已经不再是以前的陛下,你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小心丢了性命。”  襄王沉默片刻,道:“他为何召殷无执入宫?”  “那是你兄长的心尖尖,你可不要随便惹他。”  “什么心尖尖。”襄王脸色晦暗,须臾又冷笑着嘲讽:“今日他为我求情,兄长看也未看他一眼。”  文太后看了看他背上的伤,重重按了一下,襄王顿时疼的冷汗直冒。  “挨打的是你。”文太后没好气:“真不知道是在幸灾乐祸个什么劲儿。”  姜悟打完了人,便重新去躺下了。  殷无执回了御书房,陈子琰发现他脸色不太好,遂道:“阿执,你怎么了?”  “今日陛下打了襄王。”  “陛下近来脾气的确是大。”  “我为襄王求情,没有成功。”  “……哎。”阿执真是个善良的人,陈子琰安慰道:“他们兄弟俩的事情,你不必过于自责。”  殷无执垂下睫毛,拿起狼毫笔。  求情没有成功,就代表姜悟根本不在乎他,姜悟不在乎他,就代表他根本不重要。  这显得今日贸然求情的他像个自多多情的蠢货。  殷无执想着,面皮又开始隐隐发烫。  襄王只是挨了一顿打,可所有人都会明白,他殷无执在姜悟眼中不过只是一个玩物。  笔走游龙,越来越快。  殷无执豁然将笔重重摔在了地上。  抑制不住的愤怒。  陈子琰默默把笔捡起来,道:“我知道你为襄王抱不平,可你我实在是人微言轻,暂且忍忍吧。”  人微言轻。  什么样的人在他眼中是重要的?秋无尘么?如果今日是秋无尘求情,姜悟一定便答应了吧。  他一定舍不得让秋无尘在众人面前难堪。 第55章 殷无执:“?”  齐瀚渺立刻道:“世子爷还愣着干什么,快谢恩呐。”  “哦,谢陛下。”殷无执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下意识拿起了他的手。  摸了太久的雪,他的手一片冰凉,姜悟的手刚被拿起,便道:“手炉。”  太监赶紧递过来,姜悟对殷无执说:“接过来。”  殷无执嘴角扯了一下,又矜持地抿住,他接过手炉,听姜悟说:“给朕。”  “……”终究又是错付了,殷无执把热乎乎的手炉塞到他手里。  姜悟静静地捧着,然后又说:“给你手炉。”  齐瀚渺懂了:“殿下,快谢恩,陛下要亲手把手炉交给你呢。”  殷无执:“。”  他无奈地再把手炉从姜悟手里拿过来,捧在手里,又忍俊不禁:“谢陛下隆恩。”  姜悟的目光没有从他脸上移开半分。  殷无执上辈子,一定也是鬼,否则他不会明白一只鬼在想什么。  ……好想把他杀掉。  如果殷无执也是游魂,他们应该……不对,殷无执跟他不一样,他应该会去下一世了。  姜悟慢吞吞地想着,慢吞吞地思考。他喜欢做鬼,殷无执不一定喜欢,这世上跟他一样的并不多。  还是让他好好活着吧,历史需要他。  殷无执轻咳了一声,浓黑的睫毛闪啊闪:“陛下,为何一直看臣?”  “想。”  “……谢陛下。”感觉他要不说点什么,齐瀚渺又要说‘快谢恩啊看陛下想你呢’。  他蹲在姜悟身畔,默默捂着手炉,找话题:“虽然现在这院子现在看上去不太好看,可等再下一场雪,盖一层就跟之前没两样了。”  “嗯。”姜悟问:“手可热了。”  殷无执运转内息,快速把手弄热,道:“陛下,要不要试试?”  “嗯。”  殷无执抬手,轻轻按在了他的手背上。  屏风后,陈子琰默默望着这一幕,许久才转身离开。  殷无执的手总算热了,姜悟再次让他拿起了自己的手。  “这样。”殷无执提醒:“臣要拿陛下的手蘸药了。”  “好。”反正待会殷无执会给他洗。  “其实,臣有些看不到。”殷无执拿起他蘸了药的手捧到脸旁,道:“劳烦陛下帮忙看着点儿。”  齐瀚渺转身,两步过来,对他说:“殿下,看镜子。”  就你聪明。殷无执拿着姜悟的手指,没好气地自己上了药,后者道:“殷爱卿为何与襄王打架。”  “没有打架,切磋罢了。”  “你二人谁伤的严重。”  “差不多。”其实本来不用非得挂彩的,但他昨天太冲动,猝不及防把襄王挂了彩,如果自己一点伤都不受,闹到太后那里不好交代。说罢,他不忘强调:“他打不过我。”  姜悟道:“你厉害。”  殷无执权当他是在夸奖了,他放下姜悟的手,给他擦干净指尖,道:“陛下饿了没?”  姜悟对吃饭没太大兴趣,基本能不吃就不吃:“朕不饿。”  殷无执闷了一会儿,低声道:“臣有些饿了。”  还好齐瀚渺不只是在不该机灵的时候机灵,该机灵的时候也很机灵:“奴才这就去传膳。”  饭菜上桌,殷无执坐在姜悟身边,看了看他面前的蛋羹。  姜悟很长情,吃来吃去还是蛋羹是他最喜欢的。  “陛下。”他想起什么,试探道:“臣可否提个条件?”  “好。”  殷无执夹了一筷子肉片放在盘子上,道:“请陛下把这个吃了。”  姜悟:“不。”  “试试吧,臣想喂陛下。”殷无执凑近他:“就一口,好不好?”  姜悟面无表情。  齐瀚渺屏息以待。  “就一口……臣保证,让臣喂陛下一口,嗯?”  还撒上娇了。  姜悟看了一眼外面的人工积雪,又看了看面前的‘庞然大物’,慢慢拧起眉毛,似乎在做心理准备。  殷无执往他嘴边又递了点:“一点都不难的,张嘴,啊……”  姜悟索性一闭眼,机械地张开了嘴。  然后……  “不许吞。”殷无执说罢,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冷硬,又放轻声音:“臣的意思是,请陛下活动贵齿,嚼一下再吞。”  “……嚼一下吧。”好不容易喂下去,万一再卡到喉咙,今日一天力气都白花了。  殷无执推开椅子跪了下去:“陛下,好好吃,行吗?”  齐瀚渺也一脸恳求地跪了下去,有他带头,旁边伺候的奴才也纷纷有样学样。  丧批含着那片肉,沉默了很久很久。  才终于大发慈悲,咀动贵齿。  他们虔诚地看着天子,丧批虽然嚼得很慢,但的确十分认真,态度值得嘉奖。  等等他怎么停下了!  众人深吸一口气,发觉他耷拉着眼睫毛半晌,复又继续。  ……呼,原来是累了,大家把心放进肚子里。  齐瀚渺感动地甩了把泪,哽咽着说:“世子殿下,奴才斗胆,敢问您祖坟修在何处?”  殷无执:“殷沟里,三生山。”  “奴才有机会一定要前去拜会。”  “……”虽然好像哪里不对,但貌似也算是光宗耀祖了。第42章 第42章  御书房。  今日的陈子琰异常沉默,殷无执进来之前,想了很久如何解释脸上的伤,未料他竟问也不问。  殷无执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翻了翻手头的奏章,打破平静:“陈兄对襄王了解多少?”  “应该没你了解多。”  “……?”  陈子琰把手里的文书拿起来,道:“户部的折子还需要陛下过目,我先去了。”  殷无执一脚跨过去:“要不我……”  在陈子琰寂静的视线中,他把话吞了下去。  陈子琰一言不发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抱着折子走回来,殷无执见状道,“陛下看得这般快。”  “陛下睡了。”  定是吃那块肉被累到了,殷无执还给他揉了好半天的腮帮子。  陈子琰重新在自己的位子坐了下来。  殷无执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道:“子琰兄与襄王可是有什么过节?”  “刚跟他打完架的不是你?”  “我是说之前。”  陈子琰瞪了他一眼,道:“你二人因何打架?”  “……发生了点口角。”  “又发生口角?”陈子琰嗤笑道:“你二人还真是冤家。”  殷无执诡异地一顿:“听陈兄的意思,我与襄王此前也时常发生口角?”  “你怎么一副失忆了的样子。”陈子琰道:“你幼时因为说不好官话就时常被他嘲笑,他离京之前还去军营找你比试了一场,身边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前几日你看到襄王的折子若无其事,我还在想大抵是年纪大都懂事了,未料你们还能再打一架。”  难怪今日他被文太后叫去,后者只是板着脸让他们彼此道了歉,并未多加训斥。  当时殷无执还奇怪怎么如此轻拿轻放,如今想来竟是见怪不怪。  仔细想来,他的确有些关于襄王的记忆,可印象中只能说两人关系一般,并无针锋相对的情况。  “那襄王与陛下,你可听说过什么?”  陈子琰皱了皱眉,道:“陛下登基之前,与我等并无太多交集,我只记得当年在国子监读书时,襄王便喜欢黏着他,但陛下其实很少去国子监,时常会缺席,所以我也不甚清楚。”  “何故缺席?”  “听说是姚太后宫里为他请了别的先生,而且,姚太后应当不喜欢陛下与襄王等人走的太近。” 第57章 脖子里传来濡湿的触感,姜悟转动眼珠,思考他在做什么,像毒蛇一样用牙齿给他注射毒素吗?殷无执还有这功能?  少年抽了一下鼻子。  最近好像没有欺负他,又在委屈什么。  “你为何要摸陈子琰的手。”那声音有些沙哑,压得很低,听上去恶狠狠:“竟还想要他亲你,你要脸么?”  原来是这样。  姜悟说:“朕喜欢。”  伏在他身侧的人蓦地一僵。  殷无执旋身跃下床,床帏翻飞,姜悟开口:“站住。”  殷无执定住,翻飞的床帏落在他肩膀。  “过来。”  “躺朕身边。”  殷无执僵硬着,一指令一个动作,上了床却未躺下,只是背对着他坐在床侧。  “不想躺,那趴这儿。”  殷无执咬牙:“你把我当什么。”  “那日你趴在朕身上,不是挺稳。”他说的是殷无执做蜘蛛人那日:“就像那日那样,朕要看到你的脸。”  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悟平平直视床顶,没有给他眼神。  他听到了压抑的呼吸,又嗅到了那股美妙的杀机,接着,眼前忽然一暗。  殷无执一手撑在他耳侧,身体重重一翻。  那一瞬间,姜悟以为他想砸死自己。  另一边耳侧也被一只手撑住,殷无执虚虚压在他身上,语气冷酷至极:“说。”  姜悟道:“你又哭什么。”  殷无执睫毛一抖,眼中湿润更盛,恨道:“你这昏君,谁让你碰我陈兄。”  陈子琰还真是他的逆鳞。  姜悟扬了扬唇。  殷无执总共没见他笑过几回,大部分时间,他的表情都是冷淡的,如今才发现他笑起来,也是很轻的,几乎是微不可察,并稍纵即逝。  他在开心什么?!  “你待会儿回去,告诉陈子琰,让他明日来侍寝。”  殷无执盯着他,赤红血丝无声爬上眼珠:“姜悟,你不要,欺人太甚。”  “欺负你等又如何。”姜悟道:“蝼蚁之辈,还敢反朕不成。”  殷无执压住呼吸,掌下床褥被攥出曲线,他咬住了牙,眼睛里摇摇欲坠的水珠承受不住重量,猝不及防地滴落。  姜悟下意识闭了一下眼睛,右眼被水雾浸染,一阵刺痛。  一大片叫骂之声冲入脑海。  “这种人怎么可以做我大夏国君?!”  “快滚,滚回你该呆的地方去!”  “杀了他——”  姜悟平静地开眼,殷无执已经从他身上翻了过去,用力抹了把眼睛,鼻头都泛起了红。  “朕眼睛里有你的东西。”姜悟说:“擦干。”  “你没长手么?”  “擦。”  殷无执扭脸瞪他,半晌还是伸手给他抹了把右眼,袖口的绣线刮红了他的眼角,殷无执顿了顿,又换成了内袖,给他沾了沾。  姜悟重新合眼,心道那应当是原身的记忆。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那他穿越千年来到这个帝王的躯壳,从莫名其妙到要扶正历史重现后夏辉煌开始,也许就与殷无执扯不开干系了。  这莫名其妙的一段因,不知要结出何等莫名其妙的果。  他厌恶因果理论,相比这些,他更喜欢无逻辑的,没有原因的东西。  突然不想继续了,后夏辉煌不辉煌关他什么事,历史重现不重现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潮起潮落的是大海,天空何必要插上一脚。  他转动眼珠,看了一眼殷无执。  殷无执凶他:“看什么?”  “殷无执,你想不想死?”  “你要杀就杀,何须多言。”  姜悟道:“你出去吧。”  殷无执毫不犹豫地跃下床,想起他明日要陈子琰侍寝之事,又回身,脸色阴郁:“多行不义必自毙,你最好想清楚。”  这是警告。  姜悟合上眼眸,淡淡道:“滚吧。”  他喜怒无常,叫殷无执憋了一肚子的火,但站了几息,还是头也不回地跨了出去。  姜悟躺了一会儿,然后翻了个身,把脸埋在了枕头里。  呼吸,逐渐压抑了起来。  窒息的感觉并不好受,但还好,丧批意志力强大,只要忍过去,就可以自由了。  度秒如年。  快死啊,快死啊,快死啊。  怎么还有意识啊。  一只手忽然提起了他的后脖颈。  新鲜的空气一瞬间冲入鼻间,姜悟条件反射地憋气。  不,坚决不吸,很快就要成功了。  下巴忽然被捏开,有人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他的嘴灌了进去。  一口不够,又灌了第二口。  姜悟:“……”  他涨得通红的脸逐渐平复,张开眼睛便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  殷无执看着他,确定他醒来,当即大怒:“你是傻子吗?为何要那样睡,你知不知道那样会窒息会死人,你喘不过气都不知道翻身么?”  殷无执拿起他面条似的手腕,道:“你要手干什么的?摆设吗?好好的为何要翻过去睡?翻过去了翻不过来也不知道喊人么?是不是非得让人寸步不离的守着你,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麻烦很讨厌很过分只会给人增加负担?!”  姜悟:“。”  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一定很累吧。  让人同情。  殷无执把他丢回了龙榻上。  姜悟缓了缓,才道:“为何回来?”  “我不回来明日皇宫就得敲丧钟。”  其实是想到自己最后一句话好像说的有些过分,姜悟居然说了‘滚’字,所以不放心回来看看他。  未料竟看到这一幕。  殷无执倒了杯水,端过来又把他捞起来,放在他嘴边。  姜悟不喝,他还在消化方才殷无执说的话。  殷无执道:“喝一点,刚才那样口会干。”  姜悟终于消化完毕:“朕是负担。”  殷无执愣了一下,下意识道:“臣不是那个意思,刚才只是……”  “可朕是皇帝。”姜悟说:“朕就是想做一个负担,尔等也得受着。”  ……真是白担心你。殷无执把杯沿贴在他嘴边,火大道:“喝。”  姜悟不喝。  如果那样会渴,就让他渴死好了。  他厌倦了那时不时出现的记忆,还有极其无法适应的沉重躯壳。  人类的事情让人类自己去解决好了。  “陛下若不喝,臣便强灌了。”  姜悟看他,殷无执以为他会生气,又道:“你好好喝臣就不……”  “也好。”姜悟说:“快灌。”  说不定他就可以呛死了。  殷无执憋屈地瞪着他,这个人怎么这样,天底下就没有他怕的事么?  殷无执看了看杯子里的水,又看了看他的嘴唇。  然后含了一口,低头堵住了他的嘴唇。  姜悟:“?”  殷无执的手捏开他的下巴,姜悟不受控制地吞咽,一口完毕,他又含了一口,再次哺喂。  最后一口水含在口里,殷无执一手托着他的身体,一手端着茶杯,再次欺身堵住他的嘴唇时,不受控制地多留了一会儿。  这一留,就一发不可收拾。  杯子落地后四分五裂,姜悟像布袋一样被放在床榻上,有人翻身覆了上来。 第59章 姜悟张开了嘴。  殷无执松了口气,耐心地一口一口喂进去。  也许是相信他,姜悟没有多问,便把碗里的蛋羹全吃了。  漱口之后,殷无执把他抱到了后院,对他道:“暂时还找不到太多轻功好的人,但臣保证,明日便马上去找,今日便由臣先带陛下逛一圈儿。”  “嗯。”  姜悟老实了。  半个时辰后,姜悟身上的怨气终于散去了一点儿,他主动提出:“歇。”  正好途径御花园,殷无执便顺势带着他落在了假山上的亭子里,想是今日有贵人在此歇息过,亭子四周都挂上了厚重的挡风帘。  齐瀚渺一直在留意着他们的动向,见状便很快带着人跟过来,将亭子里放上灯,又端了炉子来暖着。  殷无执把姜悟放在炉子边的小榻,拿着他的手在暖炉上熥了一会儿,道:“方才臣去钦天监问过,明日不会刮冷风,也不下雪,一整日都有太阳,陛下若是……若是想见秋无尘,就明日去吧。”  姜悟看着自己被他拿着的手。  其实那日之后殷无执已经提过几次了,但姜悟懒,不想出门,就一直没去。  他不愿意去,殷无执也莫名觉得有些宽心,就未曾催促过。  可方才谷晏说了,姜悟如今这样可能是郁结于心,连续这么久下来,他虽然每日有好好吃饭,体重也在稳步下降,这样下去对身体肯定是不好的。  有一说一,连续两日,姜悟连饭都不吃的这种情况下,殷无执莫名觉得被他欺负的时候日子也蛮好过了。  虽然刚飞过一圈儿,但姜悟还是有些无精打采,觉得没什么意思。  重新体会过游魂的感觉,就越发觉得这样的飞实在是粗制滥造,意难平得很。  他不吭声,殷无执又开始反思那日。  天子变成这副模样,也许真的是他的原因。  如果他没有把人一直按着……他确定当时姜悟真的差点被他亲死过去,如果再晚上几息,可能皇宫已经响起丧钟了。  姜悟也许是被吓到了。  毕竟连他都被吓得半死,盯了对方一个晚上的呼吸和心跳。  殷无执低下头,道:“那日晚上,还望陛下不要往心里去,臣,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但以后,肯定不会再这样了。”  他不提,姜悟几乎要忘了自己被按下去的事。  说起来他灵魂出窍,是不是因为殷无执亲他。  他顿时盯住了殷无执。  被他这么一看,殷无执的头更抬不起来了,他闷了片刻,又道:“若是,若是陛下觉得,让子琰兄侍寝可以让您高兴,臣今晚就去告诉他。”  姜悟暂时顾不上别的:“抱朕回宫。”  殷无执尚未明白过来这个命令的寓意,便已经条件反射地把他抱起来,姜悟说:“快,回宫,上床。”  顾不得齐瀚渺的表情,殷无执直接把姜悟抱回宫,摆在床上,然后蹲在一旁。  “过来。”  “上来。”  “躺这儿。”  殷无执僵硬地顺从他,“陛下这是……”  “亲朕。”  “……”殷无执怎么爬上来的,又怎么退了下去。  他默默蹲在床边,道:“陛下不要戏弄臣。”  “朕许你亲。”  “不行。”殷无执不想再抢救他一次了,也不想莫名其妙背上弑君之罪名。  姜悟道:“按住朕,强吻朕,你又不是没有做过。”  殷无执:“……”  他的脸涨红又发白:“总,总之,那日臣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陛下早点休息,臣这就离开。”  “站住。”姜悟道:“你再走一步,朕便剁了你的脚。”  殷无执停下脚步。  身后,天子说:“殷无执,你是不是贪恋朕之美色。”  “……”说出这话的人是何等不要脸呐。  殷无执半晌没吭声。  他也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明明厌恶他的,可为何总是不受控制地亲近他。  “还是你喜欢朕。”  殷无执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  “朕就这样好,让你三番五次忍不住爬床亲近。”姜悟本来不想理会这件事,但他求死之时脑子偏偏转的比平时要快:“你还强吻朕,差点亲死朕,你说,你是不是喜欢朕。”  “……我没有。”殷无执浑身都是麻的,他硬邦邦地说:“我怎么可能,喜欢你。”  “你真有趣。”姜悟每一句话都是真情实感:“你喜欢朕,却不愿承认,因为朕玩弄你,欺辱你,你觉得应该恨朕,可你又控制不住想接近朕,对朕好,殷无执,你可是有脑疾。”  冰冷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殷无执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像是在仇敌面前被扒光了衣服,姜悟言语毫不留情,把他揭露的彻彻底底。  这一瞬间,他想寻个地缝钻进去。  他越发笃定地说:“我没有,我是讨厌你的。”  “殷无执,你就是喜欢朕。”姜悟说:“你喜欢朕,所以才会亲朕,朕都没要你亲,你还亲。”  殷无执:“……”  他通红的眼睛被水光覆盖,攥紧的指甲深深陷嵌入肉中,刺痛让他稍微清醒,可辩驳却苍白无力:“不是的。”  “那你前日为何亲朕?”姜悟说:“难道是想把朕亲死?”  听到死字,殷无执立刻找到自己的声音,语无伦次:“是,我就是想……”  他狠狠咬破了舌尖,血腥味弥漫在唇间。  亲死?这算什么报复?姜悟说这种话,分明就是在嘲笑他。  殷无执心中越发冰凉,甚至觉得可笑。  他怎么会喜欢这样的东西,姜悟根本不配被喜欢,无论是从一开始宣他入宫,还是如今无情地揭穿他所有的心思。  他那样小心翼翼地对他,可姜悟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心口划刀子,每一刀都干净利落,不留余地。  “殷无执。”无论是出于殷无执喜欢他,还是出于殷无执恨他,姜悟觉得他都不会拒绝自己这个提议:“你过来,朕允许你亲死朕。”第45章 第45章  第二日,陈子琰一觉醒来,便发现殷无执正在门外的墙根坐着。  他偏头看了一眼少年偏红的眼角,若无其事地把门关好,道:“一大早的,坐这儿干什么?”  听到声音,殷无执回神站起,平静道:“陈兄早。”  “早。”  “我要走了。”  陈子琰:“?”  “我昨日已经连夜向太皇太后道明原委,准备出发去齐王封地彻查马匪一事,”手里纸张发出声响,殷无执顿了顿,抬手递给陈子琰,道:“这是我这段时间观察下来,关于如何应付陛下的建议,日后你一人留在宫里,务必小心行事。”  陈子琰接过来,寥寥扫了几眼,大概就是关于天子的行为分析,还有一些常见的小毛病和小喜好。  他抬眼看向殷无执,后者已经弯腰拿起放在地上的佩刀,他来的时候也是挂着佩刀的,只是进宫面见天子被没收了,此刻要出宫,自然是又还了回来。  “你真的要走?”  “嗯。”殷无执以为他是害怕,又回身宽慰道:“其实陛下没有那么可怕,只要顺着他哄着他,还是很好相处的……如果他不想批折子,就会跟你谈交换条件……答应他就好了。”  姜悟一觉醒来。  眼前出现了一张探头探脑的脸,看上去已经年纪很大了,嘴角和眼角都已经有了皱纹。  “醒了。”皇祖母的声音听上去很没好气:“醒了就起来,别再瘫着了。”  她被人扶着让开位置,立刻有一干宫人扶起姜悟,并给他擦脸穿衣。  姜悟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文太后,眼珠继续转动。  文太后道:“别看了,殷戍已经走了。”  姜悟目光定在她身上。  太皇太后道:“你到底是如何欺负人家了,害得他大半夜的去寻你母后讨公道,还闹到了我万敬宫来。”  姜悟的目光又换到她身上。  文太后:“具体的没多说,就是红着个兔子眼,再怎么说,那也是我亲妹之独子,悟儿,你这回可是有些太过分了。”  皇祖母:“皇帝,你快些把事情说清楚,若是给定南王妃知道,她定是不肯罢休的。”  文太后:“定南王与定南王妃伉俪情深,两个人感情好的跟一个似的,定南王去南疆打仗都带着她,两人成亲这么多年,也就殷戍这么一个孩子。”  皇祖母:“你从实招来,若有什么不妥,还得让你母后赶紧去定南王府帮你赔个不是。”  文太后:“此前也是我硬要留他在宫里的,你若真欺负了他,我也定然难辞其咎。”  皇祖母:“就算是为了你母后和定南王妃的姐妹之情,你也得好好反思自己,你这孩子,总看着我们干什么?”  姜悟的眼珠跟猫似的,哪个说话盯哪个。  听到这一句,他才道:“殷无执说朕什么了。”  皇祖母:“人家倒也没说你坏话,只说要去帮齐王彻查马匪之事,我想着此事事关重大,就让他去请示太师和丞相。” 第61章 这话问得有些多余,皇帝寻一只狗能有什么事。  姜悟本想坦然要吃狗肉,话到嘴边变成了:“朕要带阿桂回宫。”  定南王妃没忍住笑了:“阿桂可不能为陛下肝脑涂地。”  这话隐隐有些针对之意,文太后轻轻扯了她一下,姜悟倒是没听出来,他觉得拿阿桂肝脑‘涂地’也不是不可以,就是会有些脏。  他懒得与定南王妃多说:“带朕去见它。”  他神色冷淡,看不出心思,这副模样让定南王妃不敢继续,她压下心中不满,命人把姜悟带到了殷无执住的院子。  殷无执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出门,阿桂则正黏着他的腿转圈,嘴里嗷呜嗷呜地叫着,明显十分舍不得。  “回来给你带腊肉吃。”殷无执被他缠的寸步难行,低头道:“晚点让吴婆婆多给你弄点吃的,嗯?”  “汪。”  “不行也没办法,这次出门没法带你,还有别人呢。”殷无执一边艰难地挪脚,一边对它说:“我自然是想带你的,可那边太远了,又很热,冬日里也甚少下雪,你看你这一身毛,到那儿得热死。”  “汪呜呜。”  “行了,撒娇也没用,多大狗了。”  ……  陈子琰笑了一声,道:“阿执与阿桂关系可真好。”  这一声让与阿桂互诉离别的殷无执回神,他抬眼看到姜悟,嘴唇便不由自主地抿住了。  阿桂忽然一改咬着殷无执衣角的赖皮样,欢快地扑到了姜悟腿边儿,大黑狗就地打了个滚儿,四脚朝天地看着姜悟:“汪,汪呜。”  姜悟是可以理解人类对狗的感情的,尽管他不觉得狗能够听懂人类语言所表达的意思,并且觉得这些交流无关紧要。  他淡淡审视阿桂,后者一下子又窜起来,扒着他的膝盖来舔他的脸,齐瀚渺忙道:“不可放肆。”  但阿桂哪里懂得,它把姜悟面无表情的半张脸都舔了一遍,舔的陈子琰都一愣一愣的。  “阿桂怎会与陛下这般亲近?”  齐瀚渺也是一脸愕然,并且为阿桂的行为感到了头皮发麻。  天子金尊玉贵的脸,岂是这傻狗舔得起的。哪怕它有神犬之名,若惹了天子不悦一样得要它脑袋。  阿桂开始咬姜悟的衣服,往殷无执的方向拉。  姜悟就跟块破布似的,一只狗都能轻易把他拽下去。他今日披了浅灰色的斗篷,带着毛边,围脖和帽子也都是毛茸茸的,被阿桂这么一拽,整个人顿时从椅子上开始往下滑,原本高出椅背的脑袋很快跟围脖和帽子挤在一处,只剩下头毛的黑与貂毛的白,金尊玉贵的脸已经不见了踪影。  陈子琰和齐瀚渺同时伸手,重新把他拉上来,阿桂松口,冲他们叫:“汪!”  这么大一只狗,凶起来还是蛮吓人的。  两人再次同时收手,阿桂便又来咬姜悟的衣服。  殷无执沉声低喝:“阿桂,松开。”  阿桂很委屈地呜咽一声,趴在了姜悟脚边。  殷无执又喊:“过来。”  阿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姜悟,一边汪呜,一边不满地走了过去。  姜悟脸上的帽子没人扶,只有半只眼睛可以看到外面,他平静地看着大黑狗,道:“朕要带它回宫。”  齐瀚渺后知后觉,伸手把挡住他脸的帽子扶回他的头顶,暗道陛下不愧是陛下,如此仪容不端的情况下,语气与行为竟然不见半点慌乱。  殷无执道:“阿桂不通人事,不便入宫。”  要的就是它不通人事,若是不慎犯了过错,正好炖了喝汤。  “朕要它入宫,它就得入宫。”  殷无执目光晦暗:“臣不会允许阿桂入宫。”  姜悟瞥他。  有意思。  殷无执如今倒是比之前认真多了,相信炖了这只狗之后,他会更认真的。  姜悟道:“来人,把那只狗网住,带回宫去。”  齐瀚渺轻声提醒:“护卫们都在外面。”  “传进来。”  齐瀚渺:“……”  他犹犹豫豫地走开,陈子琰左右看了看,轻咳一声,道:“陛下,臣……”  “你去逮狗。”  陈子琰:“。”  殷无执又道:“屋里去。”  阿桂对陈子琰叫一声,扭头窜进了屋子里。  陈子琰叹了口气,只好追了上去。  殷无执的院子里也有一株新桂,这会儿已经挂满了白雪,风一吹,就簌簌地往下落。  在陈子琰扒着窗户唤狗的背景下,殷无执静静看了姜悟良久,才冷冷出声:“你又想做什么,有什么不满尽管冲我来,关阿桂什么事。”  姜悟转动眼珠去看陈子琰抓狗,对他不置可否。  殷无执道:“它只是一只狗。”  可惜生成了殷无执的狗。  殷无执上前两步,道:“怎么,是陈兄伺候的不够周到,我不在关京,你连我的狗都不放过。”  姜悟没听懂他的意思。  殷无执已经停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他,语气里隐约可听出几分恶意:“阿桂能做什么,暖床,喂饭,还是侍寝?”  姜悟看出他的情绪,直接仰起脸,平平无奇地说:“炖汤。”  殷无执的手背一瞬间跃起青筋,强忍住把他脖子拧下来的冲动,道:“你敢。”  有了殷无执这句话,姜悟就很放心了。  他淡定地合上了眼眸。  殷无执像被激怒的猛兽,呼吸粗重,他在姜悟面前徘徊了两步,又转回来,道:“你想要什么?”  姜悟想了想,好像没什么想要的。  “你想要我亲你,是么?”  姜悟目光定在他的嘴唇上,殷无执嗤笑了一声,眼睛里满是讥讽:“这么想?陛下,到底是我喜欢你,还是你喜欢我呢?”  姜悟依旧盯着他的唇,语气漫不经心:“都行。”  都行,就是无所谓。  委实可笑得很,亏他如此真情实感的关心他,体贴他,可事实上,姜悟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殷无执气笑了。  他眼角泛起了若隐若现的红,鸽血似的一点,稍纵即逝。  “好。”他颔首,对姜悟道:“晚上,你自己出宫来,你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不。”  “不。”殷无执双手撑在轮椅两侧,欺身凑近他,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湿漉漉的睫毛无声地微颤,低声道:“我会带阿桂一起走,你休想碰它一根毫毛。”  姜悟有些后悔,不该来那么早,应该等殷无执走了之后。  他道:“齐地很热。”  “那是我骗阿桂的,陛下的脑子当不会如狗一般吧?”  殷无执居然骂他。  姜悟道:“你该死。”  殷无执的嘴唇在他唇畔碰了一下。  姜悟:“?”  呼吸交缠,殷无执克制道:“晚上,出宫来。”  姜悟道:“累。”  “……这是我在关京的最后一晚。”  “现在。”  “现在不行。”  “现在。”  “不行。”  “现在。”  殷无执直起身子,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进屋里去寻阿桂的陈子琰,然后转身把姜悟端出了小院。  姜悟全程盯着他的嘴唇,说:“这里。”  殷无执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又变得潮乎乎:“光天化日,你要不要脸。”  丧批不需要脸。  齐瀚渺已经叫来了护卫首领仇煜汀,还有若干护卫跟在后面,姜悟一点儿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他问端着自己的殷无执:“你要带朕去哪儿。”  “闭嘴。”  殷无执端着他藏身在一块石头后面,轮椅倾斜,姜悟的脑袋磕在他胸前,殷无执低头看了一眼,等到齐瀚渺等人过去,又把轮椅放在地上,将他推回去靠着椅背。  再次端起来,进入了一间柴房。  柴房门被合上,殷无执回过身来。  姜悟的下巴被他的手捏起,殷无执道:“你追到定南王府来,不就是想要这个。”  其实一开始没想要,但见到殷无执,就忽然想要了。 第63章 说书先生连连叩头:“草民不敢。”  说了这么多,姜悟开始犯困,他懒懒屏退众人,便去了客房休息。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思量了一会儿。  老实说,他对于今日柴房里殷无执的表现并不是特别满意,殷无执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哪怕亲他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完全没有那日的凶猛。  他忽然意识到,这也许跟殷无执喜欢他有关系。  他不想去追究殷无执为何会喜欢他,但这显然与他一开始的打算相差甚远。他应该要殷无执恨他,厌他,杀他,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殷无执说什么他便配合什么,哪怕对方真的做了什么讨他欢喜的准备……那能跟死亡的美好相提并论么?  世上没有什么比做游魂更舒服了,被杀才是昏君唯一的归宿。不管是为了矫正历史还是遵循本心,他都不该去见殷无执。  “来人。”他回忆着那个故事里书生的下场,道:“回宫。”  当夜月明如水,地上的雪映着月华,显得分外明亮。  护城河边,殷无执披着粉白色的斗篷,垂目望着结了冰的河水。  阿桂在冰上哗哗奔跑了一阵,对着他滑了过来,一下子窜上岸来,亲昵地蹭着他的脚。  殷无执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抬眸看向前方宫城,漆黑的眼中闪烁着隐隐的期待:“别急,今晚过后,他一定会满意,不会再想着炖你了。”  阿桂歪头来舔他的掌心的伤口,殷无执淡淡看了一眼,道:“还不是为了你,否则我哪里需要这样讨好他。”  “汪呜。”  殷无执脸红了一下,道:“就你懂得多。”  说罢,他又抿唇,矜持地笑了一下。  “嗯,其实做了很久……从他想飞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满意。”他揪着阿桂的狗耳朵,道:“本来都不准备给他了,我承认,得感谢你,让我有机会把这个送给他。”  “汪汪。”也许是察觉到了主人雀跃的心情,阿桂高兴地蹭着他,又围着他来回转了好几圈儿。  随着时间推移,月亮被乌云遮住,殷无执眼底的光也被阴霾笼罩。  周围很快只有白雪在寂寂地照着。  “汪呜——”  随着主人的低落,阿桂发出了一声哀哀地叫唤。  天亮的时候,护城河边已经空无一人。  “世子爷这一去,再回来就得明年了。”太极殿内,齐瀚渺重新换了熏香,对静静靠在椅子上的天子道:“但也还好,齐王应当会邀他去王府过年。”  姜悟没有理会他的碎碎念,语气颓丧地道:“阿桂寻到了没。”  他还在心心念念要炖狗。  殷无执本以为自己去了齐地可以摆脱那个负心人,未料陈子琰的书信一封接一封。  “你走后的第三日,陛下又询问了阿桂之事,我和齐给使皆看出他要对阿桂不利,都说你应当是把它带走了,不过陛下似乎不太信。”  “第四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我按你说的多留意了一下,他果然又差点把自己闷死,还好提前喊了谷太医过来。”  “第五日,今日襄王来面见陛下,还把所有人都屏退了,感觉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与传言有些不同,因为陛下又打了他一顿板子。”  “第七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差点把自己闷死,我命人抬着轿子带他在皇宫飞了一圈儿,好多了。”  “第八日,陛下今日睡了一整天,没有突发情况。”  “第十五日,陛下又派人出去找狗了,他坚信你没有把阿桂带走,你到底有没有把它带走。”  “第十八日,陛下睡了一个半天,襄王来了,挨了顿打,走了。”  “第二十日,急!陛下突发奇想要再建一个宫殿,还要纯金的!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十一日,急!陛下要纯金的宫殿!怎么办!!”  “第二十二日,急!之前的信你有没有收到,纯金的宫殿怎么办!”  “第二十三日,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已经命人开始建造了,回禀之时陛下看上去很满意,还是你有办法。”  “第二十五日,陛下今日又差点把自己闷死。”  “第二十六日,陛下睡了半日,襄王挨了顿打,走了。”  “第二十八日,陛下找到阿桂了,原来你把它寄养在了郊外农家,连我都信不过是吧,现在好了,他要炖了阿桂,已经抬着笼子送去御膳房了。”  “第三十五日,连续收到你几封信询问阿桂的消息,你也有着急的时候。放心了,阿桂被太皇太后救了下来,到底是救过先帝的神犬,不会那么容易出事。值得一提的是,阿桂又救了太皇太后一回,不知何人在她老人家杯中下了毒,还好阿桂正好在她宫中。”  “第三十八日,我还当你不想听关于陛下的事情,他无事,就是每日吃的还是很少,人又瘦了一大圈。”  “第四十日,阿桂如今在宫中如鱼得水,每天比护卫队都尽职尽责,会挨个把各宫检查一遍,不过陛下好像还是很不喜欢它,不知是何原因。”  “第四十五日,襄王今日突然说起,一年前看到陛下与阿桂在郊外竹林,它不是素来与你形影不离么,当时你是不是也在。”  “第四十九日,除夕好,陛下今日看上去很高兴,把屋外养了很久的雪全踩了一遍,可惜你没看到。”  “第五十日,陛下睡了一天一夜,起来比往日吃的多了点,不知是不是昨日踩雪累着了,襄王来了一回,没挨打,走的时候显得很失落。”  “第六十五日,元宵好,明日就要开朝了,你何时回来?”  明日就要开朝了。  姜悟躺在床上,连续十几日没有上朝,他几乎要忘了上朝代表了什么。  开朝,意味着早起,意味着疲惫,意味着折磨,意味着生不如死的日常又要开始了。  他慢悠悠地翻了个身,把脸埋在枕头里。  请让丧批去死。  地上的大黑狗闻声竖起耳朵,床帏被一只乌黑的爪子扒开,阿桂跳上床来,尽职尽责地咬着他肩膀的衣物,将人翻了回来。  姜悟:“。”  为何不喜欢阿桂,这就是原因。第48章 第48章  如殷无执所说,冬日里的雪到了元宵也还未化。  姜悟在除夕那天高高兴兴踩了一院子的雪,到了元宵之后又养的白白胖胖了。  上朝的第一日,虽然还是午朝,可姜悟心情很差劲。  如今姜悟上朝只有几句话,爱卿请说,爱卿请讲,诸位怎么看,其他人可有异议,那就这么决定了。但他今日连这几句话都不想说,整个心情就是如丧考妣。  百官先是奏本,发觉天子一句话都不说,纷纷便有些忐忑,有人小心翼翼地仰起脸,顿时脸色煞白。  姜悟上朝素来是被挂在龙椅上的,然而十几个银勾也没能让他支棱起来,此刻在众人眼中的天子就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分明坐的笔直笔直,可依旧完全不像个活人。  那双剔透的眼珠,在午朝的阳光下折射出无机的光,过分精致的脸庞跟大家摆在桌案上的玉娃娃简直,不,玉娃娃都比他活灵活现。  陈相与左武侯对视了一眼,前者上前两步:“陛下?”  百官幽幽:“陛下,您怎么了?”  姜悟的脑袋无声地往旁边倒。  在众人惊恐的视线中,他的脑袋挣脱了上方的冕旒,挂在银勾上的冕旒一阵晃荡,天子的脖子却像是折了一样耷拉在一旁。  百官:“!!!!”  众人一个箭步向前,悲痛喊:“陛下!”  危机之中,陈子琰力挽狂澜,几步跨上去托起了天子的脑袋,却未料半路杀出个襄王,直接把姜悟抱了起——  抱不起来。  他低头去看,才发现姜悟的双脚双手皆被固定在龙座前。  襄王愣住了。  “陛下,陛下到底怎么了?”  姜睿的表情顿时一阵剧痛,他挡住那些挂着天子的银勾,哑声道:“去传太医。”  难怪如今兄长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宠爱他,难怪他总是懒懒窝在轮椅上,难怪他甚至开始不耐烦想打自己。  原来,他已经虚弱至此,连上朝都要靠外物支撑才能表现得像个活人。  姜悟脸上砸下了一滴泪珠。  齐瀚渺不敢说陛下这可能是睡着了,只能凑过去请陈相暂时按住已经开始含泪的百官,语气里带着些沉痛:“陛下这个病情,不太适合让人知道。”  姜悟的手臂垂在外侧,每一根手指都呈现出死亡状态的自然蜷缩,脑袋也软软耷拉在一侧,还是陈子琰伸手扶了一下。  再这样下去,满朝都要知道天子这异于常人的情况了。  谷晏编了个病:“这是,世所罕见的,人偶困困症,具体表现在,疲惫,乏力,提不起精神,看上去像个假人。”  也许是不善撒谎,他言尽于此。  姜悟这回没睡,他就是单纯觉得累。  不想上朝。  不想听折子。  眼睛都不想眨。  他目光空洞地凝望着床顶,直到襄王伸手,轻轻合上他的双眸。  柔弱无骨的手指被襄王握住,贴上了他的脸:“哥哥,你起来,起来打臣弟好不好?你把以前,我欺负你的仇,都报了。”  陈子琰眸色微动,叹息道:“陛下今日,只怕是不想打人,王爷还是放他休息一下吧。”  齐瀚渺也劝:“王爷,咱们出去坐坐,让陛下安静一会儿,这样有利于他的病情。”  他给谷晏使眼色,后者道:“正是。”  襄王抹了抹眼泪,走了出去。  谷晏来到姜悟床前,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弯腰,轻轻把他的手放进了被子里。  没有再打扰他。  “人偶困困症。”太皇太后嚼着这几个字,眸色古怪:“天子这样,当真是病?”  谷晏点了点头,诚实道:“主要还是心病,只是不知是哪块心病。”  “心病。”太皇太后拧眉道:“若是长此以往,那他的身子……” 第65章 “陛下要娶秋无尘,一定是因为感怀元太子吧?”  “那不然还能怎么样?必然是因为秋无尘常说自己是未来大夏皇后,天子为了宽慰她才如此行事。难不成还真喜欢一个疯女人不成?”  “陛下真是善良啊。”  “百年难得一遇的大圣人喔。”  殷无执牵马行过坊间。  他脸色苍白如霜,左肩靠近心脏的伤口像是被蚊虫在撕咬,又痒又痛。  一路回到定南王府,定南王妃便立刻发现了他的异样,当即传了大夫过来,换药之时才抽了口气:“怎会伤成这样。”  定南王瞅了一眼,拧眉道:“这显然是没正常换药,又流汗又流脓的,得先剔去腐肉……你这孩子,是不是光顾着赶路,没好好休息?”  “没事。”殷无执垂着睫毛,道:“死不了。”  “说什么呢!”定南王妃心疼的直掉眼泪,定南王急忙来哄她,道:“孩子也是为了早日回家,让你不要担心,好了好了,不哭了。”  大夫轻叹一声:“世子忍忍,可能会有些疼。”  银刀刮过伤口边缘,将腐肉剃去,新鲜的血很快重新填满伤口,殷无执静静望着前方,看不出在想什么,只是脸色越来越白。  定南王先把王妃带了出去,回来的时候药已经换好,他伸手给殷无执把衣服拉好,道:“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在家里歇着,别乱动了。”  “我要进宫。”  “天都黑了,你还进宫干什么?”  “有件要紧事要向陛下禀报。”殷无执找回力气,自己把衣服系好,然后从一侧的行囊里取出了一张画像,道:“父亲请看。”  定南王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蓦地脸色一变:“这是……”  “父亲也看出来了。”  定南王道:“这是谁。”  “赵人,不知姓甚名谁。”殷无执把纸张收好,道:“孩儿得连夜进宫,向陛下禀报此事。”  定南王摇了摇头,道:“这个点,陛下应当已经睡下了,还是明日再去吧,何况你就算去了,陛下应当也会让你与我等商量。”  “我还是去看看吧,毕竟事情关系重大。”  男儿有志是好事,定南王最终没有阻止。  这个点,姜悟的确已经睡下了,好在的是殷无执靠脸就可以出入皇宫,到太极殿的时候,宫中已经熄灯,齐瀚渺正守在姜悟床边,听到身边的阿桂忽然一跃而起窜了出去,才跟着跑出来接他:“世子殿下怎么这么晚过来,可是听说了陛下要娶秋……”  “不是。”  齐瀚渺:“?”  他只是想说,是不是定南王等人让他联合来劝陛下的,毕竟秋无尘多少有点疯癫,不是做皇后的人选。  殷无执摸了摸阿桂的脑袋,却并未与它亲昵太久,道:“我有要事要与陛下相谈。”  “可……陛下已经睡了。”  “此事耽搁不得,我等他醒来。”殷无执直接在太极殿的桌前坐下,齐瀚渺给他温了壶茶,却闻他道:“给使有酒么?”  “酒?”齐瀚渺道:“奴才闻到殿下身上有药味,若是受伤,要忌酒才行。”  “夜里冷,喝一点无事。”  齐瀚渺想了想,道:“那便喝点果酒。”  “嗯。”  温酒器很快被放在面前,齐瀚渺点了炭,道:“天冷,喝点暖的。”  “有劳给使。”  “殿下说什么呢。”齐瀚渺笑着道:“世子殿下大老远跑去处理马匪之事,如今回来还要照顾陛下,老奴才要说一声有劳了。”  殷无执扯了一下唇角,但脸上却没什么笑模样。  齐瀚渺以为他是因为公事之故,道:“若是实在着急,奴才把陛下喊醒?”  “让他睡吧。”温酒器逐渐溢出酒香,殷无执静静地望着,闻着,道:“给使不若先去休息,此处也用不得那么多人。”  “总不好殿下风尘仆仆地赶了几日路,回来再带伤守陛下一夜的道理。”齐瀚渺道:“不然殿下先找个地方躺一会儿,等陛下醒了奴才喊您?”  “不必。”殷无执饮了一口酒,平静道:“你去睡吧,我都习惯了。”  齐瀚渺的确已经守了半夜,下半夜开始连打哈欠,终是盛情难却,他躬身,道:“那奴才就去隔壁,有什么事世子殿下可差阿桂来唤。”  阿桂趴在殷无执脚下,叫了一声。  齐瀚渺离开之后,殷无执直接把温酒器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一壶不够,又加了一壶。  两壶下肚,他对阿桂道:“去门口。”  接着,他一路来到了龙床,撩开床帏,看着里面睡得香甜四溢的人。  殷无执借着酒气爬上床,四肢撑在两侧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形如鬼魅。  他眼角和脸庞皆被酒气熏得绯红,看着姜悟的眼神带着隐忍,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你笑什么。”他看着姜悟嘴角上扬的弧度,因为手臂撑在一旁用力的缘故,伤口更疼,弄得声音都微微发着颤:“娶秋无尘,便叫你这般开心,嗯?”  他换了一下姿势,把重力全部压在右边手臂,指腹擦过姜悟的侧脸,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酒气,呼吸也微乱:“你配么,姜悟,你配得上她么。”  他的声音在帐子里,低的仿佛鬼魂在暗夜私语,他凑近姜悟的脸,对方睫毛乌黑卷翘:“你这种人,也配娶妻?”  嘴唇贴上姜悟的脸颊。  殷无执合了一下酸胀的眼睛:“你连我都瞧不上,我对你这般好……你都瞧不上,秋无尘又哪里比我好,就因为她能给你缝衣服么?”  他一把拉住了姜悟的衣领,道:“不许你穿她缝的衣服,不许你穿……”  他拧着眉,换了好几个姿势,冷汗顺着额头滑落,折腾了好半天,才将那衣裳剥下来。  姜悟迷迷瞪瞪感觉到了冷,被子也不知怎么地,开始变得很重,再然后,鬼压床似的,胸闷气短。  姜悟费劲地挣扎,怎么都推不开,于是又气哼哼地睡着了。  但因为被压得很不舒服,他还是比往常醒来的更早。  张开眼睛,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身上的被子是殷无执。  “殷无执。”他喊,对方没有动,耳边呼吸滚烫,脸也滚烫,姜悟鼻头微动,嗅到了一股伤药的味道。  殷无执受伤了。  他这么烫,大概是因为受伤,所以发烧了。  推——  好累。  殷无执得有一百多斤吧,姜悟根本没法使出这么大力气来推他。  “殷无执,殷无执。”他说:“快醒醒。”  他费劲地抬手,忽然看到对方白色外衣上渗出的红色痕迹,姜悟盯着那一处看了一会儿,用力皱了皱鼻子。  是血。  很多血。  殷无执,难道要死。  “殷无执。”姜悟都做好他在不醒,就直接喊十六传太医了,身上的人终于微微动了动。  他一动,肩膀的血就大片地往外染。  姜悟道:“你受伤了,不要动。”  殷无执重新撑起身子望着他,脸色惨白如纸。  姜悟告诉:“你在流血。”  “你心疼么?”  姜悟下意识感受了一下心脏,说:“不疼。”  殷无执的嘴唇苍白,干裂着扯出血迹,道:“我也不疼。”  姜悟看了看他的肩膀,目光重新落在他脸上,疑惑:“不疼。”  殷无执捏住了他的脸。姜悟的脸被他掐着往外拽,很快微微变形,他叫:“疼。”  豆大的汗珠跌落在姜悟脸上,他眨了眨眼,听到殷无执哼笑:“你都没流血,你疼什么。”  姜悟看出他的情绪:“你惊扰了朕的好梦,朕都没气,你气什么。”  “是,我生什么气,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殷无执说,“我有什么好生气的。”  姜悟被迫仰起脸,两腮都被他一手掐住,嘴唇犹如花瓣般撅起在他虎口处。  姜悟:“?”  殷无执流着血,落着汗,双眼泛红:“我为何要生气,你这等无情无义之徒,也配我与你生气。”  姜悟明白了。  因为殷无执喜欢他,但却被他放了鸽子,所以他很生气。  他试图把嘴唇收回来,殷无执却猝然地掐得更紧。  “……”说不了话。  他皮肤嫩白,嘴唇殷红,被这样攒起时显得尤为楚楚可怜。  “嘤胡池。”姜悟含糊不清:“里晃空……”  殷无执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姜悟眼珠剔透。  殷无执睫毛抖动,像是在克制着不要,可一下之后,没忍住,又碰了第二下。  姜悟被握成一团的脸终于得到解脱,但下一瞬,殷无执便对着他的唇吻了上来。  跟姜悟想的不一样,殷无执亲的很小心,一只手圈在他的发顶,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儿。  吻罢,姜悟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里,下巴压在他染满血迹的左肩。  “没错。”殷无执把脸埋在他脖颈间,绷脸抿唇好半天,才道:“我受伤了。” 第67章 姜悟方才费了一番精力,这会儿根本不想思考:“直说你怎么看。”  “所以我更倾向于,他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他是谁,也无意被我发现他与陛下生的极像。”  姜悟晕乎乎:“那不就更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不。”殷无执很坚持:“我觉得这更加可怕了,赵国有一个人和陛下长得极像,而我们却对此人一无所知,这根本防不胜防。  好烦喔,能不能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姜悟困倦地说:“毕竟只有一双眼睛,殷爱卿也不必如此……”  “就是因为只有一双眼睛。”殷无执固执道:“那双眼睛太像了,只是蒙着脸,我都要认错,更何况别人,若他蒙着脸潜入关京做下恶事,陛下岂不是有口也说不清楚?”  “殷爱卿言之有理。”姜悟总算明白了他的担心,但他觉得除非有其他前提条件,比如自己提前做下恶事,否则单凭这么一个人,根本威胁不到自己。  天子蒙面伤人,说出去谁信。  说起来,以后还是要多做坏事啊。  说不定那个人就是最终让自己死掉的绝佳助攻。  思及此,他又想起什么,向殷无执炫耀道:“朕决定铸造一座金宫。”  殷无执道:“臣已经知道了。”  反应好淡。  姜悟说:“纯金的宫殿,全部都是纯金。”  殷无执没有从他这里找到共鸣,还在独自思考蒙面人的事情,他总觉得此人不简单,当他看到那个人的时候,莫名感觉到了一阵钻心的恐惧。  也许如齐王所说,那个人威胁不到大夏,但他万一威胁到姜悟本人了呢?他的身份,地位,名声,甚至性命。  他随口敷衍:“那样的可能住不了人。”  “朕就要住进去。”姜悟对于他的态度感到不满,他再接再厉:“朕要寻天底下最好的工匠,还有最善修筑之人来建此宫殿,如今朕已经在等待工部的图纸,届时朕要抓十万劳工,再命一万官兵监工,哪个不听话,就拿鞭子抽……咳嘤,咳,嘤。”  一口气说这么一长串,他累的仿佛要断气。殷无执看不下去,伸手给他抚了抚胸口,道:“知道了。”  姜悟:“。”  一定是因为他声音太小了,殷无执没听清楚。  明天少吃点饭,就有力气大声说话了。第51章 第51章  殷无执本以为把这话跟姜悟说一下,他多少能够长点心,未料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悟也以为把自己要建造宫殿之事告诉殷无执,对方会破口大骂,未料他竟没多给自己一个眼神。  双双皆有些失望。  殷无执本身是想再逼着他走两圈儿的,但看他说句话都累成这样,便暂时放弃了。  时间眨眼到了晚上,临睡前,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走入了宫内,“陛下,奴才来给您送安神茶了。”  殷无执上前,那太监却是一笑:“世子殿下负了伤,还是奴才来喂陛下吧。”  他绕过了殷无执,贴心地取过勺子喂给姜悟。  殷无执眉心一跳,看着他笑意浅浅:“陛下,烫不烫?”  姜悟哼一声,继续被喂。  殷无执问一侧的齐瀚渺:“陛下晚上入睡何时还需要安神茶了?”  “也是最近才养成的习惯。”齐瀚渺道:“这薏仁儿是太皇太后宫里的,秦公公新收的干儿子,人很乖巧,每日都会来送茶,陛下也喜欢那个味儿,就留着了。”  薏仁儿。  这什么名字,也不嫌犯恶心。  薏仁儿喂姜悟一口,便拿袖子沾一下他湿润的嘴唇,再喂一口,便再沾一下,沾的时候还从这边嘴角沾到那边嘴角,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子嘴漏,或者是他闲的抽风。  “陛下,怎么样,不烫吧?”  这话已经问了不止一遍了。  “陛下今日比昨日还要俊俏,待喝了这碗茶,好好睡上一宿,明日这皮肤水灵灵的,必然更加好看。”  这奴才真瞎。  “明日无朝,若是陛下愿意,奴才还来带陛下去荡秋千,好不好?”  所以在他走的这段时间,姜悟还被他推着去荡秋千了么?!  也许是唤起了姜悟不错的回忆,他嗯了一声。  还嗯。  殷无执伤口又开始疼了。  他阴沉着脸道:“他日日来都是如此。”  “可不么。”齐瀚渺说:“小嘴儿甜着呢,太皇太后也是听他说话讨喜,是个小开心果,才特别让他日日过来给陛下送安神茶。”  开心果,这分明就是蜂蜜掺了胶,糊得人肺孔都要堵了。  “殿下有所不知,近日太皇太后和文太后还特别命人排练歌舞,准备好好让陛下放松一下呢。”齐瀚渺说着,又叹了口气:“可惜陛下要立秋无尘为后,把太皇太后给气着了,不然这两日就该安排上了。”  话音刚落,眼前忽然人影一闪,下一瞬,瓷杯爆裂之声响在耳畔。  齐瀚渺抖了一下,懵逼地朝前看去。  殷无执直接掐着太监的脖子把人提了起来,气势逼人,语气阴森如鬼:“你刚才在做什么?”  太监双脚悬空,脸色紫红,几乎要喘不过气:“奴才,奴才只是给陛下试了下温度……”  “你那脏嘴,也配给陛下试温度。”殷无执戾气横生,手上猝然收紧,齐瀚渺一个激灵冲过去:“殿下,殿下不可啊,这可是太皇太后宫里的人,殿下……”  “殷无执。”姜悟也开了口,命令道:“放手。”  这家伙,怎么比他还像昏君。  太监被他甩在了地上,椅子被撞击挪动,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  姜悟听到他说:“滚。”  齐瀚渺急忙把人扶起来往外去。这厢,姜悟望着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你在发什么疯。”  殷无执转脸看他,道:“什么人都能拿嘴碰你的茶,你也不嫌恶心。”  姜悟道:“你不要恃宠而骄。”  恃宠而骄。殷无执怨恨望他:“我在你这里,得过宠么?”  送薏仁儿出门的时候,陈子琰正好从外面进来,见状问道:“发生了何事?”  齐瀚渺先把那太监送走,才将刚才的事情与陈子琰说了一通,犹豫道:“世子殿下此次回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陈子琰安抚道:“阿执应该也只是担心陛下的安危,谁知道那太监口中可藏有什么。”  齐瀚渺道:“那是太皇太后的人。”  “小心驶得万年船。”  太极殿内落针可闻,陈子琰走进去,命人把地面收拾了一下,殷无执已经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下。  “怎么样,你伤如何,可是又扯到了?”陈子琰没提刚才的事情,殷无执听到他的声音,神情才微微松动,道:“无事,拿住他一只手足以。”  “今晚你还是好好休息吧,这里交给齐给使。”  姜悟难得又一次看到他俩同时出现,道:“今晚便由陈爱卿……”  殷无执一抬手臂,把桌上一套玉质茶具打落在地。  等那声音消失,姜悟平静地继续:“留下侍寝。”  殷无执直接拉过陈子琰,将其拽了出去,后者踉跄了几步,终于站稳后无奈道:“陛下其实就是为了刺激你,你走后这段时间,他可从未宣我侍寝。”  “他为何要刺激我。”  “……我也不知。”要说天子喜欢殷无执吧,陈子琰的确没看出来,可要说不喜欢,却又好像带了那么点特殊。  殷无执显然也清楚这一点,他不容置疑地道:“晚上我守着他。”  陈子琰压下心中复杂情绪,适当提醒:“有话还是说清楚,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入夜,齐瀚渺正准备命人搬天子上床,便见殷无执直接走了过来,他一只手把布袋皇帝扛起来,用不容置疑地语气道:“今晚我守夜,都出去。”  齐瀚渺迟疑地去看姜悟,后者挂在对方肩头,气若游丝:“都下去。”  今日的殷无执显得尤其不一般。  这大抵就是说书先生讲的因爱生恨了,他难得露出如此凶态,姜悟觉得自己得给他一个机会。  人走后,殷无执直接把他放在了床上,姜悟自然地往后仰,只闻‘咚’一声响,脑袋直接磕在了床头。  原是殷无执把他放的太靠近了。  殷无执眉心一抽,伸手把他往床尾拽了拽,想说什么,又吞了下去。  心道活该。  姜悟被磕的懵了一会儿,才说:“疼。”  殷无执只能坐在床边,五指穿入他的脑下,温热的掌心托着他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  姜悟仰起脸看他,道:“殷爱卿,也上床睡吧。”  此刻他的脑袋就枕在殷无执的掌心上,巴掌大的脸,看上去果如玉偶一般精致可人。  殷无执道:“又打什么主意。”  姜悟觉得离他近一些,也许他会更好下手,他说:“上来。”  殷无执看了他一会儿,把手抽回,沉默地躺了上来。  姜悟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一直没有等到他动手,于是又睁开眼睛:“朕想看着你。”  殷无执伸手,把他脑袋扭向自己。  殷无执的侧脸也很立体,刀削斧凿一般,漂亮的相当凌厉。  但那股少年气尚未褪去,脸部线条便显得相对稚嫩,没完全长开似的。 第69章 姜悟仰起脸,目光落在他左边眼角,那一抹红又出来了,在他洁白的脸上,与雪上红珠相得益彰。  “殷无执。”姜悟说:“朕的确不喜欢你。”  仿佛早就料到这一句,殷无执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没有给出反应。  “可朕昨日,真的为你失眠了。”姜悟又看了一眼他的指尖,道:“你的伤口又裂开了,先去处理好,朕再与你谈。”  殷无执的语气与他一样平静:“有话直说。”  姜悟也不知该说什么。  他一开始就是希望殷无执恨他,可现在这份恨,突然变得复杂了起来。殷无执明明已经开始欺负他了,可他却发现,他不喜欢被欺负。  思考的功夫,血又落了一滴。  姜悟道:“你先去止血。”  “死不了。”  “朕不想看到你流血。”  殷无执发出一声轻哼。  姜悟道:“十六,你去。”  十六很快拿了绷带过来,殷无执也不知在倔什么,转便与十六过了几十招,姜悟一动不动地望着,雪上很快滴滴答答全是殷红。  殷无执的穴道忽然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事情发生得太过猝不及防,他整个人瞬间僵硬地伏在地上。  十六收手,偏头看向天子。  后者长发披散,容颜如玉,语气松松带着倦意:“扒了他的衣裳,止血。”  十六眸色微动,沉默地扒开了殷无执左肩的衣服。  后者一动不动地望着姜悟,眸子里满是不敢置信。  伤口一处理好,他便说:“解穴。”  十六用目光询问姜悟,后者淡淡嗯了一声。  殷无执衣物半敞,纱布与皮肤皆露出一小块,他却几乎完全顾不得,两步窜到了姜悟面前,伸手扒开了他的手指。  细白的指尖木屑犹存,一侧的轮椅扶手缺了手指大的一块,他扭头,看向方才击中自己的那个小木块。  整个人犹如被雷劈中。  刚才,真的是姜悟,点了他的穴。  姜悟垂眸看他,道:“衣服拉好。”  殷无执下意识拉了一下衣服,依旧愣愣望他。姜悟又说:“朕想告诉你,以后朕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也不希望你拼着受伤,去故意做朕不喜欢的事情。”  殷无执抿唇,半晌才说:“让他离远一点。”  姜悟命令十六离开,继续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人。  “你不喜欢我。”殷无执克制道:“为何还要管我受不受伤。”  “因为你毫无理由的喜欢朕。”姜悟的声音很轻:“朕喜欢毫无理由的东西。”  “你喜欢我毫无理由的喜欢,却不喜欢毫无理由喜欢你的我。”  姜悟不知道怎么回答。  殷无执已经重新垂首,他的额头抵在姜悟膝盖,好半晌才说:“我知道了。”  御书房,殷无执像姜悟一样把下巴压在桌案上,静静望着堆叠的奏折。  陈子琰抽空看了他好几回,都未见他变换姿势。  “还在想陛下武艺怎么如此高强之事?”  “我曾经以为,他就是个废物。”所以他憎恨自己,怎么会爱上这样的人,他也不信外人口中的姜悟有多好,因为他经历的一切,都证明姜悟是个烂人。  “他若是废物,怎么会如此得人心。”陈子琰摇了摇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两年前回来的时候,还曾与陛下交过手,回来直与我说从未与人这样痛快的打过架,还直夸如果动真格的,陛下未必能在你之下呢。”  “有么?”  “阿执,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提到陛下的事情,就好像失了忆。”陈子琰没好气道:“亏你还是过目不忘呢。”  殷无执直起了身子。  是啊,为何他提到姜悟的事情,就好像是失忆了一样。仔细想想,在被召唤入宫之前,他脑子里关于姜悟的一切,居然全部都是听别人说的。  分明不可能没有见过姜悟,可真正记住姜悟的脸,竟是在对方宣他入宫之时,好像从那一刻,姜悟才第一次进入他的生命。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他虽常年混迹军营,无需上朝,可凯旋之时,不会没有跟姜悟打过交道,再不济,他身为鹰军少统,在去年的登基大典上,也一定全军接受检阅,就算没有,那样的重事,他也会带兵戒备才是。  他努力回忆登基之时的场景。  记得守卫森严的军队,记得穿上盔甲的阿桂,记得衣冠整洁,端正排列的百官,甚至能回忆起那日城楼飞扬的旗帜,以及父亲郑重的嘱咐……  可偏偏不记得那日的主角。  就好像有一只手,把姜悟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  当日下午,襄王来了太极殿,彼时姜悟正在睡觉,他贸然动用了这具身体的武功,又累坏了。  醒来的时候,姜睿正在殿中跪着,齐瀚渺告诉他,对方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  他靠在床头,懒懒望着对方,“何事?”  “请陛下屏退左右,臣弟有事告知。”  人皆退下之后,姜睿白着脸膝行向他,重重地再叩了一次头,道:“请陛下恕罪。”  “说。”  “臣弟罪该万死,不该联合秋无尘,想要算计陛下。”襄王咬住了发抖的牙齿,再次磕了下去,道:“陛下,请陛下收回要立后之成命,臣弟知错了。”  姜悟没听明白:“算计。”  “是。”事已至此,姜睿也不再隐瞒,道:“臣弟此次回京,其实是接到密报,说当年……当年大皇兄与三皇兄之争,其实有人暗中捣鬼,臣弟想了很久,怀疑,怀疑……是陛下所为。”  他会有这种想法是情理之中,因为所有的兄弟,除了他这个纨绔,全部都出了差错,一个死,一个残,一个病。  只有姜悟,看上去那么幸运,什么都没有做,就登上了皇位。  在一开始,姜睿心中是不敢相信的,可是想起此前的所有细节,还有姜悟那几乎无可挑剔的好名声,他不得不怀疑,这一切,如果是真的要怎么办?  所以他借探亲之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见了秋无尘。  他们密谋,等姜悟再来看望秋无尘,便想个法子,让秋无尘入宫为后,方便调查此事。  “臣弟与秋姐姐都知道,陛下的名声有多好。”襄王道:“我们也清楚,只要陛下去探望秋姐姐的时候,她故意装疯,把您当成太子哥哥一定要随您入宫做皇后,不管您是真的圣人,还是装的圣人,都不会拒绝此事。”  如果拒绝,那就代表姜悟是假的圣人,基本就可以断定,当年之事的确有姜悟的推动。  如果不拒绝,那么秋无尘便潜入皇宫,暗中查探此事,确定姜悟是否真的清白。  姜睿又一次以头撞击地面,道:“臣弟发誓,臣弟心中绝对信任陛下,绝无不臣之心,臣弟真的只是想弄清楚,大皇兄与三皇兄自相残杀,是否有陛下在其中推动。”  可是他没想到,姜悟变得如此怠惰,这么久以来,一次都没有去见过秋无尘,这导致他们的计划一再搁置。  除了这一点,他发现自己其实,会有些害怕那个真相。  如果姜悟真的无辜,他这样设计,岂不是很对不起姜悟?  他没有催促过姜悟,就是在想,如果姜悟真的去见了秋无尘,那么便按机行事,如果姜悟不去,那么此事就当没有发生过。  权当老天不让他们行此计划。  但,姜悟突然,宣布了要娶秋无尘为妻。  他做贼心虚,怀疑姜悟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计划,煎熬了几日,终究还是决定来宫中谢罪,乞求宽恕。  他喘息着,浑身很快被冷汗浸湿。  来这里,其实是因为他更偏向信任姜悟一些。但如果姜悟因此对他问罪,那就几乎可以断定,当年之事的确有姜悟在参与。  如果姜悟只是沉默不语,那就说明,他的行为惹兄长伤心了。  襄王已经做好了负荆请罪的准备。  姜悟花了好半天,才终于理清他的意思。  他倒是觉得此事应当是原身所为,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倒是严丝合缝了。  难怪他总觉得奇怪,为何大家都说原身是个好人,如今看来。原身从一开始就应该是个伪君子,历史上所谓强娶秋无尘,其实是将计就计,只是不知,襄王是如何被杀的。  襄王再次开口:“陛下,今日只有你我兄弟二人在此,只要您说,臣弟便信,当年太子和齐王之争,您究竟有没有参与。”  他心跳的飞快,不停祈祷,不是你,千万不是你的。  姜悟开口,语气平静:“没错,朕就是那个恶人。”  姜睿瞬间瘫软在地上。  接着,他听到姜悟毫不留情的说:“十六,灭口。”  管襄王是怎么死的,反正肯定与此事脱不了干系,既然有理由,便先杀了再说。  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乌黑软剑直直刺向了襄王的脖子。第53章 【找不到理由加更】  那剑通体漆黑,连光都不闪一下,襄王甚至还在怔怔地看着姜悟,没有反应过来。  一只手蓦然狠狠扳住了他的肩膀,姜睿被迫后仰,躲过了这一剑。  殷无执是偷偷进来的,他本来是担心襄王对姜悟做什么,未料一进来就看到姜悟要杀他。  他语气慌乱:“陛下这是何意。”  为了方便殷无执动手,姜悟的太极殿素来是对他全面开放的,反正他也没什么要紧的秘密。  对方此刻出现,真可谓是来得早不如来的巧,姜悟直接宣布:“朕要灭口。”  他说话的同时,十六的剑锋也没有停止,襄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拧腰躲开,脸色发白道:“陛下害了太子和齐王。”  姜悟眸光流转。 第71章 他伤心愤怒,多多少少还是有点自己的骄傲存在。  除掉尊贵的身份,姜悟就是一个小废物,被他喜欢不回应也就罢了,居然还反过来作践他。最可恨的是,他被一个废物作践了,还是不受控制地想要对他好。  这严重打击了他的自尊心。  可是今天,他第一次看到了姜悟的武功。这让他意识到,姜悟能坐上天子之位,显然并非如他所见仅仅因为运气,他比他所看到的要优秀得多。  陈子琰的谈话也透露了这一切。  殷无执甚至怀疑,自己那些莫名消失的记忆里,也许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决定丢弃偏见,重新去探索那个传说中的姜悟。这就是为何,当听到襄王说出那样的话,他不由自主地为姜悟叫屈。  因为所有人都在说,姜悟有多好。  何况,早前,姜悟直言表示,他不想看到他流血,而且,他喜欢他毫无理由的喜欢。  世界上只有殷无执毫无理由的喜欢姜悟,那也就是说,姜悟喜欢毫无理由喜欢他的殷无执。  这样说起来也没什么错。  殷无执想起什么,正色道:“我之前就看出来了。”  姜悟:“?”  “襄王到关京没多久,秋无尘就立马给陛下送来了亲手缝制的衣裳。”殷无执抿唇,道:“我当时就很奇怪,时间赶得过于凑巧了。”  “如今想来,她那个时候,就是故意要让陛下想起她,去看她,好方便执行接下来的计划吧。”  这个姜悟倒是的确有印象,他不只是一次想过去看秋无尘,但因为丧批自带的拖延症,所以一直没有行动。  他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可殷无执还是从他的变换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回应。  “还有襄王,其实也很奇怪,那回我们提到宁王中毒和齐王伤残,他的表情也很微妙。”殷无执说:“他应该是提起这个事情,就忍不住要怀疑陛下。”  因为当时的话题姜悟没有参与,此刻也就没有给出什么表情。  “而且他刚来宫里的时候,我一直以为他是对陛下……”说到这里,殷无执皱了皱眉,道:“襄王与陛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姜悟木然。  “事到如今,臣不敢再欺瞒陛下,那日与襄王打架,是因为他突然过来钻进了陛下的床帐子里,臣以为他要对陛下行不轨之事,所以……”  姜悟淡淡说:“那日你应该在御书房,如何得知此事。”  殷无执老实说:“因为那日臣也钻了陛下的床帐子。”  姜悟:“。”  他突然想做一个表情,但因为太累,就没有动。  殷无执垂下睫毛,道:“襄王是不是,对陛下有心思。”  以姜悟的视角来看,襄王对他的确是有几分不一样的,而且他说当时原身把他赶出了关京,也许就是因为这个。  他懒懒给了殷无执一个眼神,让他去猜。  殷无执闷了一会儿,又问:“她好看么?”  姜悟没懂。  殷无执说:“秋无尘。”  这姜悟哪里能知道,他懒得不行,至今为止都未见过秋无尘。  但他还是说:“绝世难寻。”  殷无执神色不悦:“当真?”  “哼。”  殷无执想了想,又忍不住道:“她只喜欢元太子。”  姜悟不失时机:“朕就是要强娶她。”  殷无执看了他一会儿,道:“强娶的不是喜欢,只是占有。”  姜悟:“。”话都让你说了。  “其实说到底,陛下并不喜欢她吧。”殷无执努力摸索着记忆中被抹去的人影,思忖道:“陛下是在知道了襄王和秋无尘的密谋之后才想要强娶她的,一定是因为被他们惹生气了,才自暴自弃这样暗示自己,也只有这样,才能掩饰掉他们算计陛下的罪名,陛下是在委曲求全,包庇他们。”  姜悟又要被他绕晕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轻若飞羽:“朕就是喜欢秋无尘。”  “那臣便带陛下去见她。”  事已至此,姜悟不想出门也要出门了。殷无执一直往他身上贴善良的标签,还是撕都撕不下来的那种。他第一次意识到了爱情的可怖,更是第一次体会到,何为情人眼里出西施。  那就去见一回秋无尘,在他面前表现出来对秋无尘的深情与眷恋。  去见秋无尘的那日天气很好,春寒料峭,屋顶上堆着白白的雪,关京城里的地面已经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城郊金钱巷,是出了名的鱼龙混杂。走街叫卖的摊贩、无所事事的乞人、以及外来讨生活的白衣,多居于此处。  因为天气还是很冷,各家各户都关着房门。姜悟被推着走进巷子,在一个红漆斑驳的双开门前停下,这门上贴着春联似的黄纸,上头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不知是何作用。  殷无执没有想到,这样的一个千金小姐,会住在这种地方。  齐瀚渺叹息道:“殿下有所不知,此前大小姐在秋家发过一次疯,后来秋大人便将她撵了出来,那之后,她会不定时换地方住,据说是为了确定方位,寻找元太子之魂。”  殷无执抬目看了一眼墙头插着的旗子,道:“这些……”  齐瀚渺压低声音,道:“招魂幡,说是可以把元太子召回家。”  殷无执:“……”  难怪秋尚书会把她撵出来。  姜悟抬眸看向上方,心中微动,这满墙头的旗子,怎么瞧着这般眼熟。  齐瀚渺上前敲了门,很快有一个圆脸的丫鬟走了过来,面上一喜:“齐给使,陛下终于来看我们小姐了。”  “小喜姑娘,好久不见。”齐瀚渺笑呵呵地跟她打招呼,然后让开身子,露出了姜悟的身影。小喜脸色一变:“陛下的腿……”  “陛下近日不太舒服,总觉得四肢无力,故而才以轮椅代步,小喜姑娘不必担心。”  小喜放下心,一边引他们入门,一边小声道:“姑小姐还在祠堂里陪元太子,劳烦陛下先等一下。”  齐瀚渺点点头,姜悟脸色没什么变化,只有殷无执问了一句:“陪元太子?”  “元太子的牌位。”小喜给他们倒了茶,道:“世子爷第一次来,可能不知道,我们小姐时常如此,说是怕太子孤寂。”  她先把茶水捧给姜悟,殷无执代其接过,道:“姑娘放着就好。”  秋无尘居然是个这般奇异的女子,姜悟倒是没想到。不过他大眼儿一瞟,并未见到这院子里有什么鬼魂在——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如今已经变成人了的缘故。  等待的时间很漫长,小喜又去热了盘花糕,端给姜悟,道:“小姐猜到陛下近日会来,故而命奴婢做了您爱吃的糯米花糕,这还有柿饼和肉干,也都是陛下喜欢而,您先吃着打发时间。”  姜悟没有动,看上去对此毫无兴趣。  齐瀚渺编了个理由:“近日御医不让陛下吃这些东西。”  殷无执静静望着桌上的食物。  原来天子以前也有喜欢吃的东西,他也会吃果脯和肉干这样难嚼的东西。  果然,他此前对姜悟的了解实在太狭隘了。  姜悟等着等着就有些犯困,殷无执帮他把轮椅靠背往下放了放,方便让他半躺着。  然后他走出了房门。  秋无尘居住的院子不大,只有一颗粗壮的老槐树。关京的冬日走的晚,这会儿树上空无一叶,只有粗壮干燥的枝干,也挂满了奇奇怪怪的符布。  除此之外,东边还放着一个祭台,上面摆着一个银盆,和燃尽的红烛。  “你是谁。”  日头偏西的时候,身后传来一道女子的声音,殷无执回头,便看到了秋无尘。  对方神色冷漠,盘发的簪子乃是树枝,树皮粗糙,断裂处还有新折的痕迹。  夏朝成婚是红男绿女,正室入门皆要穿绿色喜袍,此刻秋无尘身上穿的便是绿衣。她额头中间也画着和门上差不多的符号,耳朵上垂着红线做的耳饰,手脚腕上也皆缠着红线,入目就是红红绿绿,诡异得很。  殷无执回神见礼,道:“在下殷戍,陪陛下来看秋大小姐。”  秋无尘脸色一寒:“你喊谁小姐?”  “……”静默之时,齐瀚渺两步跨了出来:“太子妃殿下,奴才来瞧您了。”  秋无尘看到他,脸色微微缓和:“齐给使。”  “这是殷王世子,刚回关京不久,不知太子妃已经嫁为人妇,还望莫怪。”  秋无尘瞥了殷无执一眼,道:“看你面相也如我一般是个可怜人的份儿上,此事便罢了。”  殷无执:“?”谁跟你一样可怜?  “太子妃,陛下在里头呢。”  提到姜悟,秋无尘点了点头,转身走入了门中,福身的时候倒是有几分大家小姐的模样了:“参见陛下。”  这个女人,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  殷无执把迷迷瞪瞪睁眼的姜悟扶起来,后者懒懒望着秋无尘,道:“起来罢。”  秋无尘站起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殷无执,眼中划过一抹疑惑:“陛下此前说下回带来见我的人,便是殷世子?”  殷无执下意识去看齐瀚渺,后者显然不知道姜悟与秋无尘说了什么。  莫说他们,姜悟本人都不知道。  但既然有此事,他便道:“嗯。”  秋无尘的眼神更加迷惑了,她反复看了殷无执好几眼,后者道:“秋……太子妃,有何指教?”  秋无尘欲言又止,摇了摇头,问姜悟道:“陛下今日来此,可是为了娶我之事?”  “嗯。”姜悟想起正事,换上深情款款的眼神对她,道:“朕要娶你为后,你可答应?”  “若是殷王世子不介意,我自然是希望能够入宫的。”  一开始,殷无执没反应过来这件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但他很快道:“你与襄王设计陛下之事,有何话说?”  “我可未与他一同设计陛下。”秋无尘坦然道:“我事先便说了,无论那封密报是真是假,都最好与陛下说清楚,毕竟此事攸关我二人性命,一旦被陛下发现,就可能被处以死刑。”  她随手取过一侧不知名的香膏擦在手上,屋内顿时一股微妙的香味,殷无执眉头微拧,听她继续道:“只是襄王担心此事若非陛下所为,会惹陛下徒增伤心,可他又控制不住怀疑陛下,故而才一再犹豫,没想到最终还是被陛下发现了。” 第73章 那应该是原身幼年时期。  小孩子手短脚短,脸蛋圆圆,窝在被子里睡的很香,也许是因为做了什么美梦,还轻轻地砸了咂嘴。  直到一个人影走进偏殿,她先是点燃了蜡烛,轻轻放在桌案上,然后又把书翻开,拿镇纸压住。  再然后,她来到了姜悟的床前。姜悟被人推醒,迎面看到对方,软软喊了一声:“母妃。”  “好孩子。”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女人柔声道:“该起床了。”  “唔……”他皱了皱脸,揪着被子往里面缩,声音奶声奶气:“悟儿想再睡会儿。”  “不睡了。”姚姬拉开被子把他抱了出来,亲自取过衣服给他裹在身上,道:“母妃把书都掀开了,悟儿看完了再睡。”  “那就要晚上了。”他闷闷地抱怨,被女人强行抱到了桌前:“听话,母妃给悟儿梳头,晚点还要去见父皇呢。”  姜悟困倦地揉着眼睛,试图往桌子上趴,“父皇那么喜欢母妃,悟儿总能见……啊疼。”  姚姬揪着他的头发把他脑袋立起来,声音依旧温和:“他是为了母妃而来,可不是为了悟儿来的,悟儿若是不好好读书,父皇不会喜欢你。”  “父皇已经很喜欢悟儿了。”  “他是对母妃爱屋及乌,不是真的喜欢你。”  也许是因为被揪了头发,姜悟捂着头皮,表现的很生气:“悟儿也是父皇的小孩,父皇喜欢悟儿不是因为母妃。”  “他若是喜欢你,就该把太子之位给你!”  “太子哥哥是皇后生的,呜呜疼……”  姚姬掐着他的脸,问:“你怪母妃身份低贱?姜悟,你不要忘记,是母妃生了你,你三岁之前母妃没有不让你玩,可你现在都多大了,母妃每日那么早起来陪你读书,母妃不比你过的潇洒!”  短暂的寂静之后,他伸出细细短短的小手指,给女人擦着眼泪:“悟儿错了,母妃不哭,悟儿马上看书。”  眼前一片阴影笼罩,姜悟丧丧抬眼,殷无执在他面前蹲了下来,温声问:“有没有吃饭?”  “嗯。”  “你要好好吃饭,这样才能学好武功,好好长大。”梦里的声音对他说:“然后成为九五之尊,天下之主,只有这样才能随心所欲地活。”  “练武好疼。”  “你现在不疼,日后便要疼,现在不苦,日后便要苦,母妃也是为了你。”  殷无执跪在他面前,捧住了他的手。  “陛下幼年,曾经向我求助,说姚姬打他,可是哀家对姚姬有偏见,连带对他也有偏见,你大姨母,就是前皇后,她说她也被陛下找过,小家伙红着眼睛,说想跟太子哥哥住。”太皇太后轻叹一声:“我们都没有管他,毕竟姚姬是他生母,悟儿打小又比其他孩子要倔强顽劣,不好管教,你可有见过哪个小皇子求情求到母妃对手那里的?何况你大姨母,与姚姬也不对付,始终觉得此事有诈。”  “先帝也不过问么?”  是过问了的。  姜悟回忆那个充满着幽邃感的梦。  小家伙扑到了父皇的怀里,哭着要去跟父皇住,一直说母妃虐待他,反而被对方抱起来捏着小脸嘲笑了一顿:“小坏东西,肯定是你又惹母妃生气了,是没好好读书,还是没好好练武?”  姜悟的确是不想读书,也不想练武,他以为的虐待,在大人眼中只不过是一桩笑谈。  那个时候,姚姬只是扯他的头发,掐他的脸,或者凶他威胁他,他们说,民间的百姓,都是这样教育孩子的。  “后来,他就不再说这些事了。”也许是站累了,太皇太后疲惫地在窗前坐下,道:“直到有一天,他为了救襄王而坠水昏迷,你大姨母匆匆把人带回了雍月阁,换衣服的时候,才发现他身上很多伤,是被毒打出来的。”  惊慌之下,立刻请了太皇太后过去。她依稀记得那孩子醒来的那一日,她按着那孩子的手问是怎么回事。那时的姜悟,已经与幼年完全不同,他安静地把自己的手臂抽回去,轻声说:“练武摔得。”  那年姜悟约莫有十岁,他是所有大臣眼中最优秀的皇子,也是最讨长辈们喜欢的孩子。他安静,平和,温顺,善良,四书五经,弓马骑射,皆胜过同龄孩子一大截。  殷无执道:“残害皇子,理应问斩。”  “哀家与你大姨母也都这样觉得。”太皇太后摇了摇头,道:“可是先帝认为,姚姬也是有苦衷的,因为她出身卑微,往上爬自然需要些手段,何况,悟儿是她的孩子,她也没有伤害别人,伤害自己的孩子,能叫伤害么?”  殷无执握紧了手指。  “先帝按下了这件事,不许任何人交谈,说他会解决。”太皇太后又叹了一声,道:“后来,姚姬果真没有再动过陛下。”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她被关了禁闭又打了板子,定是知错了。直到后来前皇后病死,文太后入宫成为继后,有一天,先帝亲自抱着昏迷的姜悟来到了她的寝宫,让她睡着。  殷无执上前一步,追问:“她又对陛下做了什么?”  “太医查出,陛下身体里很多出血的地方,是针刺所致。”针刺,便看不出来了。  殷无执想知道,先帝在想什么,为何不杀了那个女人。  太皇太后道:“先帝不光没有杀她,后来临终前,还要我等发誓不许找姚姬的麻烦,因为她无权无势。又因怕陛下恨极杀母,先帝反复询问陛下,能否在接了皇位之后,不再追究母亲之罪。”  就好像,给姜悟皇位,只是一个贿赂,他的目的只是为了保住姚姬的性命。  姜悟答应了,他对自己的父亲宽慰一笑:“她永远都是儿臣的阿娘。”  “皇帝是个善良的人,他不光原谅了姚姬的罪过,还对哀家孝顺有加,也曾多次不顾性命救过身边人,甚至可以为了一个百姓的孩子,冒死冲入火海,在他心里,别人永远比他自己重要。“  “你以为,陛下为何如此受老臣喜爱?你以为,他又是如何,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得哀家这般费心?殷无执,皇帝一定是要好起来。”太皇太后一字一句地说:“只要他还在那个位子,就一定是个好皇帝。”  殷无执不在乎姜悟是不是个好皇帝。  他把对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只想知道,姜悟在接下那个皇位的时候,在想什么?他有没有高兴过,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如果他高兴了,那么在先帝提出,让他不要追问姚姬的罪责时,他又在想什么?他有没有觉得委屈,有没有觉得,这就是你给我江山的代价?  太皇太后还说,姜悟在刚登基的时候,十分勤勉,日日卯时便起床梳理奏折,不批折子的时候,也会研读兵书,推测战事。  他就像个不知疲惫的机关,忙碌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每一面都如圣人一般完美无瑕。  “陛下,想不想出去玩?”殷无执仰起头问:“臣抱陛下出去玩,好不好?”  姜悟:“不。”  他懒得动。  昨天做的梦让他感到了由衷的疲惫,虽然那可能只是原身的经历,并非是他,可他还是觉得很累,心累。  他在世间游荡上千年,都没有见到过活的得这样累的人。  他看到对方为了读书而读书,为了习武而习武,为了帮人而帮人。他看到对方秉烛夜读,翻看书信,然后取出木质模型,推论前线战事。  明明前线是别人的战场,他也要横插一脚。  最重要的是,他好像听到了对方的心声:消耗掉,把自己消耗掉,消耗得一丝不剩。  然后,就谁也不欠了。  如果来这世上一遭,一定要活的有意义的话,那么就为了有意义去活,哪怕那个意义只是别人赋予的。  ……可恶啊。  丧批感到绝望。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人。  做个丧批不好么?躺平什么都不干不行吗?难道什么都不做,还怕能永生不死不成?  这个原身分明和历史上完全不一样啊。  姜悟开始沉思,难道这是一个死循环?历史是因为得到历史答案的丧批来到这个世界才变成这样的?  ……所以历史上的一切,都是丧批做的么。  丧批晕乎乎地瘫。  这个锅好大,好重,丧批不背。  他身体忽然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殷无执道:“上回想送给陛下的礼物,没来得及,今日便去吧。”  “不动。”  “不需要动。”  殷无执看到他的脑袋又开始自由下垂,本想让他自己把头靠上来,又觉得他懒得听,便蹲下来把人放在膝盖上,再伸手将他的头放在肩膀上,重新抱起来道:“这样会舒服一点。”  丧批觉得耷拉着也挺好,还不容易得颈椎。  殷无执命人备了马车,把他放在车内之后又下来去拿了件大氅,回来的时候,丧批已经扭曲着在马车内瘫了下去。  就像一块融化的蜡像,乌发黑眸透出一股死寂的可怖。  齐瀚渺探头看了一眼,便缩回脑袋,道:“陛下今天看上去,好像比之前还要严重。”  “嗯。”殷无执走进去,把死寂的蜡像拉起来搂在怀里,扶正他的脑袋对着自己,一边命人赶车,一边问他:“陛下现在有没有什么想做的,臣可以代劳。”  “朕,想死。”  殷无执:“。”第56章 天哪,陛下居然为了世子  殷无执没有带着姜悟走远,仅仅只是出了宫城,在宫外后方的一个小山坡上。  这里有风,殷无执在抱姜悟下车的时候,又将他裹得紧了一些。  下车之后,姜悟便看到了山坡前立着的东西。  殷无执有些踌躇:“陛下,有没有见过这个?”  姜悟存在了那么久,自然是见过的。  “虽然,也没那么稀罕,可是我亲手做的。”其实在做之前,他还觉得一定会惊艳姜悟,但在来的路上,便已经开始忐忑了。  此刻看到姜悟的反应,心中更是涌出了无限的挫败感。  未料姜悟的眼珠忽然动了。  殷无执自己做的,那岂不是,很可能不够结实?  “朕喜欢。”  殷无执的心被他操纵着,一起一落,道:“臣带陛下上去。”  对于姜悟来说,的确不算什么惊世之物,那就是一个巨大的风筝,如果给现代人瞧见,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滑翔翼。  但从四周人的反应来看,殷无执理应花费了不少心血,毕竟他也许还是这个世上第一个做出双人滑翔翼的人。  “本来之前想带陛下出来,从这里滑下去,正好可以落在护城河上,当时河上冰很厚实,可以顺便冰嬉。”  风从耳畔刮过,姜悟听到夹带着叹息的声音:“现在冰都化了。” 第75章 第57章 第57章  送走了羡慕不已的齐瀚渺,殷无执重新回来,利落地在姜悟身侧躺了下去。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听着身侧的动静。  “陛下?”  姜悟不理他。  “陛下,还没睡对吧?”  姜悟不禁感到疑惑,殷无执怎样做到如此耳聪目明,居然可以一眼看出他究竟是真睡还是假睡。  “想知道臣是怎么看出来陛下是真睡还是假睡的?”  姜悟才懒得管他。  “也是,你定是懒得思考这些。”  姜悟:。  耳闻殷无执笑了一声。  刻意压低的笑声有些低沉,莫名有一股滋滋的电流从姜悟耳朵里钻了进去,他一下子张开了眼睛。  什么东西。  刚才,那是什么东西。  耳侧人影微动,殷无执又朝他靠近了点,温声道:“陛下怎么了?”  这一次,殷无执没猜出他的心思。  姜悟的眼珠朝他的方向转,殷无执便体贴地把他的脑袋扭过来,四目相对,姜悟将那只进了奇怪东西的耳朵压在枕头上,无机的眼珠显得十分安静。  殷无执的手保持着搭在他脸颊的姿势,拇指在细腻的皮肤上摩擦,眸色逐渐转深:“陛下上回说,臣脸皮太薄……”  他的手指顺着姜悟的耳朵下滑,来到线条精致的下颌:“这样,可以么。”  姜悟没动,也没说话。  殷无执便试探地朝他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喉结滚动:“陛下。”  姜悟没有任何抗拒的姿势。  殷无执一边看着他,一边屏住呼吸,轻轻碰了一下他的嘴唇。  这不是他第一次亲姜悟,可却是让他最紧张的一次。  两人的鼻梁都太过挺直,导致双唇相贴之时,想要再近一步,就必须将鼻子错开。  饱满的唇瓣被挤扁了。  姜悟能够感觉到殷无执的鼻尖在反复擦过他的鼻尖,他的脑袋逐渐被重新扶正,有人对着他欺了上来。  呼吸交错,姜悟逐渐发现鼻间的空隙有些稀薄。  他重重拿鼻子吸了口气——  鼻孔。好累。  殷无执很快放开了他,修白的手指扒着他的乌发,提醒:“呼吸。”  姜悟听话地照做。  殷无执没忍住,低头在他鼻头亲了一下,然后顺着他的眉心一路往上,在额头亲了个响。  这个响有些突兀,殷无执的脸又红了一下,悄悄挪下来瞅他。  姜悟依旧平平静静的,往日瞧着有些冷漠,可此刻看来,却着实一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乖得有些过分。  殷无执便又在他嘴角亲了个响。  跟刚才无意识弄出来的声音不一样,这一次他是故意的,比刚才响得多的多,姜悟的睫毛都微微动了一下。  殷无执观察着他那细微震动的表情,然后又重重吧唧了一口。  姜悟:“?”  啵。啵。啵啵啵——  姜悟:“?????”  眼看着他的表情越来越懵,殷无执终于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姜悟:“。”  他恢复了面无表情。  所有的生动尽数归于死寂,殷无执也稍微收敛了一些。为了继续跟他保持这样亲昵的姿势,开始找话题:“前两日太皇太后说不再限制姚太后接近陛下,今日臣瞧着,她似乎把人撤走了。”  姜悟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显然对于祖母和母亲的争斗完全没有兴趣,也不在乎谁赢谁输。殷无执道:“如果不出意外,姚太后应该会来看望陛下。”  毕竟太皇太后已经限制她太久了,姚太后有充分的理由过来探望。  姜悟不语,但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他并不想见到姚太后。哪怕不是因为原身曾经被那样虐待过,他也讨厌这个女人,毕竟他是真真正正挨过对方的掐。  殷无执看出来了。  他眼中颜色晦暗,语气却放的很轻:“陛下不用怕,臣会呆在陛下身边,盯紧她的一举一动,不会再让她伤害陛下。”  “除此之外,陛下能不能帮臣回忆一下,去年秋日,就是在陛下脖子被割伤的前一夜,太后究竟与陛下说了什么?”  好一会儿,姜悟才说:“不。”  “真的不记得了?”  “嗯。”  殷无执抵上他的额头,低叹了一声。  他很想让姜悟去试探姚姬,让她把当时的事情再说一遍,毕竟事到如今,除了姜悟,也就只有姚姬才知道此事了。  可想到那晚的谈话极有可能是压垮天子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殷无执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事比姜悟完好无损,更加重要了。  慢慢来吧。  殷无执的额头温热,硬邦邦的两个脑壳贴在一起,姜悟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脑壳外的那一层皮肉,被微微挤压的触感。  有些奇怪。  但,莫名让人觉得,还挺好的。  电石火光间,他忽然回到从暖池被殷无执抱回来的那日。  他昏昏欲睡地与女人对视,看着她泪朦朦地哭诉:“……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那些老臣,若是知道了你我的秘密,定不会放过你,你只有把所有的大权,全部握在自己手里,才能救自己,救母亲。”  如果老臣知道不会放过他,那殷无执知道,难道能轻饶他么?  原身虽然幼年凄惨,可既然姚姬这样说了,他必然也不会干净。  “殷无执。”姜悟张开了眼睛,道:“朕与母亲,有个秘密。”  第二日,姚姬果然来看姜悟了,身边还带着一个模样娇美的婢女,以及一只猫。  “雪芽儿,快去。”  猫咪飞速地窜上了姜悟的膝盖,对着他喵呜了一声。  姜悟看也没看它一眼。  姚姬含笑走过来,在他身畔坐下,伸手摸了一下在他身上趴下去的猫咪,道:“这么久不见,雪芽儿还是很亲你。”  她美目四望,与殷无执眼神对上,道:“殷世子,能不能出去一下,哀家想与陛下说说话。”  “殷无执不必避嫌。”  “还是要避开的。”姚姬道:“哀家可见不得以色侍人的东西。”  也许是这话伤了少将军的自尊心,殷无执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姚姬眸中划过一抹冷意。  却闻姜悟道:“母亲不也一样。”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是以色侍人的东西。”  那一瞬间,姚姬的脸色千变万化,她克制着自己一瞬间扭曲的表情:“姜悟,你胆敢对母亲这样……”  “母亲也不过是孕育朕诞生的工具罢了。”姜悟目光澄澈如琉璃,漫不经心地道:“就像朕对于母亲来说,也只是让您当上太后的工具,工具与工具之间,难道还要分出个高低贵贱不成。”  姚姬抓在猫脖子上的手陡然收紧,雪芽儿当即便嘶了一声,反口咬在了她的手上。  姜悟手指一抽,姚姬猝然收手,雪芽儿已经麻利地跳下姜悟的膝盖,从太极殿窜了出去。  殿外,殷无执偏头看了一眼,姚太后带来的一帮人已经飞速地追了上去。  “姚太后养了猫?”  “正是。”齐瀚渺道:“这宫中偶尔会有老鼠出没,听说姚太后最怕老鼠,故而在宫中养了只猫,防止老鼠靠近。”  殷无执眉心一动,眼看着那猫一窜出去没了踪影,若有所思道:“看来这猫在紫云殿是野惯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是姚太后带来的那位娇美婢女。她道:“世子爷怕是对姚太后不够清楚,这猫在紫云殿,向来都是笼养的。”  她话语里有意无意地带着些优越感,殷无执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便偏头看了她一眼。  婢女心中一颤,当即低下了头。  又想起自己才是被天子母后看中的人,又不甘心地挺直了腰板儿。  齐瀚渺也看了殷无执一眼,小声道:“奴才也是第一次听说。”  太极殿,姚太后已经沉默地站了起来,她道:“你怨恨母亲,已经到一点情分都不顾及了么?” 第77章 “他是不是与姚太后是一伙儿的,知道咱们要诈她。”  “。”  “陛下,方才太后可有说什么?”  姜悟睁开一只眼瞅他。  “这个眼神真是饱含智慧,广袤无限,如无字天书……”  姜悟:“。”  殷无执放弃:“答案太复杂,臣猜不到。”  “十六。”  身后落下一道身影,殷无执下意识回头,十六对他颌首,道:“世子走后,陛下说:母亲不也一样。姚太后说:什么?陛下说:是以色侍人的东西。姚太后说……”  殷无执红着脸把场景续上,十六却戛然而止:“陛下,属下要喊陛下的名讳。”  姜悟:“。”  殷无执道:“用陛下代替。”  十六便接着复述:“陛下,你胆敢对母亲这样。陛下说:母亲也不过是孕育朕诞生的工具罢了,就像朕对于母亲来说,也只是让您当上太后的工具,工具与工具之间,难道还要分出个高低贵贱不成。太后气的抓了一把猫毛,猫跑了出去。”  殷无执:“我看到了。”  “太后说:你怨恨母亲,已经到一点情分都不顾及了么?陛下说:情分?朕如今……”他顿了顿,纠正道:“陛下说:情分。朕如今只与一人讲情分。”  “太后说:谁。陛下说:……属下要直呼殿下之名讳。”  殷无执迫不及待:“允允允,快说。”  姜悟:“跳。”  十六:“太后说:你当真给那混账东西迷了心窍。陛下说:……”  “跳。”  殷无执道:“陛下说了什么?”  十六听话地跳了过去:“太后说:你知不知道他城府有多深,他有多狡猾?他在前线就把赵国军队骗的团团转,你居然真的信他?”  殷无执:“陛下究竟……等等,姚太后说,我在前线把赵国军队骗的团团转?她说的是赵国军队,不是敌国军队?”  十六:“正是。”  殷无执道:“然后呢?”  “跳。”  殷无执忍无可忍,转身捏住了姜悟的嘴,下一瞬,他脖子上便被架上了乌黑的软剑。  殷无执只好放开姜悟的小鸡嘴,道:“陛下,臣与十六出去谈,不打扰陛下休息了,好不好?”  姜悟又睁开一只眼看了他片刻,因为整理刚才和姚姬的谈话实在太费时间,便丧气道:“滚。”  十六收剑,随着殷无执一起滚到了屋外,继续复述刚才的一切。  等到姜悟醒来,一眼便看到了趴在他床边的两颗脑袋,一个阿桂一个殷无执,一黑一白,并排整齐。  黑的那个本来耷拉着狗耳朵,看到他便立刻竖了起来;白的那个脸蛋通红,眼睛里都蕴含着粼粼水光。  “原来,臣在姚太后眼里,是陛下的情人……”  姜悟:“小情人。”  “臣不小。”  “小表弟。”  “……说了不小。”  “小。”姜悟说:“比朕小。”  殷无执不甘心地喊:“齐给使!”  齐瀚渺:“?”  “你立刻去拿尺子,我要跟陛下比谁大。”  齐瀚渺静了静,说:“世子殿下,不带这样羞辱人的。”  殷无执:“?”  齐瀚渺:“奴才,奴才虽说如今无了,可以前,大小也是个男人,殿下,怎可如此伤奴才的心。”  “……”殷无执半晌才憋出来:“我说的是量身高于肩宽。”  怎,怎么还带,往那想的。第59章 第59章  送走了被伤害到自尊心的齐给使,殷无执到底还是拿来了尺子。  面条皇帝一如既往地柔弱无骨,哪招哪行,殷无执按着他量了宽,又按着他量了长,最后把他的手脚都托起来量了一番,心满意足地压回去,说:“臣比陛下宽,也比陛下长,手脚都比陛下大一号,若臣小,陛下便是小小。”  丧批:“。”  世上怎会有如此无聊之人。  姜悟自然是懒得与这等人计较的,“你从十六的转述中可有发现什么?”  “有一点。”  “?”  “臣,不敢说。”  “??”  “那毕竟是陛下的母亲……”殷无执悄悄观察他的表情,道:“臣不敢搬弄是非。”  “。”这个殷无执的胆子怎么这般小,至今都还在唯唯诺诺,难道他对姚姬的不在乎表现的还是不够明显。姜悟说:“爱卿但说无妨。”  “臣还是不敢说。”  “……为何?”  “陛下是一国之主,九五之尊,那人又是陛下生母,无论是名分还是实际,可都比臣亲近多了。”  这倒也是情理之中,殷无执又如何能够知道,如今的姜悟其实已经并非是姚姬亲子,而是来自数千年后的一个不知名的亡魂呢。  他再次道:“朕恕你无罪。”  殷无执欲言又止。  姜悟:“?”  “臣心中没底。”  姜悟懂了。  如果说恕其无罪还不能让他有底,那显然就是殷无执不想说了。姜悟懒得深究。  他准备放弃继续探讨此事,未料殷无执又开了口:“姚太后留下了一个丫头,陛下可要见见?”  “可。”  殷无执道:“看来还是姚太后留的人更重要。”  姜悟终于真的悟了。  殷无执一副什么都不敢说的模样,并不是因为他对姚太后的在乎表现的不明显,而是因为他在向自己索求安全感。  他道:“殷无执。”  殷无执略显期待:“嗯。”  “废,滚。”  “……”殷无执抿唇,手指卷着他的长发,道:“陛下,就不能稍微纵容臣一些。”  姜悟合上一只眼,给他留下一只眼。  殷无执的手指擦过他合上的那扇眼睫,道:“你还怪臣脸皮薄,总是这般凶,臣如何敢厚得。”  姜悟仔细思索了一下这其中的干系。说起来,此前的殷无执的确比现在更胆小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跑,近来他对他态度好了些,殷无执胆子确实大了不少。  对他好,他便会如襄王一般,暗搓搓地算计他了。  正常情况下,极端的好,是的确会养出狼心狗肺的。  他道:“殷爱卿自是比母后要重要的。”  殷无执嘴角扬了一下,没忍住又在他脸上亲了亲,然后再亲了亲他的睫毛,才道:“臣的确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有一件事还需要确认,之后才能给陛下明确答复。”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了一张纸:“不过臣可以先给陛下看这个,是臣记下来的一些疑点。”  这是要姜悟费脑子的意思,他道:“不必了,此事便交于殷爱卿全权负责。”  接着他道:“在朕的床头有个暗格,你打开,里面有可以调遣隐龙卫的手令,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取用。”  殷无执受宠若惊:“隐,隐龙卫?”  隐龙卫顾名思义便是天子的暗卫组织,十六便是出身隐龙卫,除了贴身保护天子的部分人之外,其他人也同时在各地履行不同的职责。  这群人是真正的死士,他们没有名字,只有编号,一个死了,便会有另外一个顶上。拿十六来说,他那样的年纪显然不可能真的排行十六,应该是他在进组的时候前一个十六正好牺牲,才会拿他顶上。  殷无执神色微动:“陛下,要把这群人,也交给我。”  “母亲没有。”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被对方一把抱住。  老实说,这样躺在床上然后被托着脑袋抱起来的姿势,其实并不是特别好受。  殷无执好像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抱他,但其实抱得却并不是很紧。姜悟脑后的长发被他五指穿入,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度。  殷无执眸色晦暗,紧绷的面容蕴藏杀机:“臣发誓,绝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伤害陛下。”  姚太后放过来的那个丫头根本没机会跟姜悟见面,她被放在太极殿的第一日,便被殷无执赶去殿外扫地了。  陈子琰还特别跟殷无执提过:“这样貌美的小丫头,放在殿外是不是有些暴殄天物?” 第79章 殷无执:“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儿子屁股上有个痣,我清楚,快脱。”  左武侯也发现天子出来了,他一本正经道:“听说少将军年前才意外中过一箭,这会儿伤势应该还未长好,上衣也脱了。”  殷无执含恨握紧腰带:“都检查到这等地步,还不能确定我是谁,我倒是开始怀疑你们二人是不是武侯和我爹了。”  “臭小子胡说什么。”定南王一巴掌呼噜他脑袋上,道:“你以为你要去见的是什么人,那可是大夏天子,我等自然是要严加防范,多多上心。”  左武侯同样正色:“那是自然。”  殷无执气红了眼睛。  “够了。”天子声音传来,两个老臣立刻旋身行礼,定南王道:“臣参见陛下。”  左武侯道:“老臣方才正在检查可疑人员,未有留意到陛下出门,实在该死。”  定南王:“。”不愧是京里当官的,他以后得多学着点。  殷无执握着被扯开的腰带,抬眼来看姜悟,后者道:“殷无执说的对。”  “一个真世子尔等都要检查这般久,你二人,是真的么。”  完了,表现过头了。  定南王还在想怎么回复:“呃……”  左武侯利落道:“老臣知罪,大抵是老臣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老臣推荐左侍郎来为陛下守院,此人此前刚刚与殷戍一同去过齐地,可堪重任。”  定南王迅速分析重点。此话顺势而为,放过自己又同时把儿子推到了天子跟前,委实妙啊。  姜悟道:“老马失蹄,幼驹岂焉。”  左武侯:“……”  定南王抹去上方错误分析。  “查罢进来。”  两个老臣还未反应过来,姜悟已经重新回到了室内,殷无执把腰带收好,板着脸道:“陛下让臣查二位真假,得罪了。”  定南王踢了他一脚,左武侯轻蔑地横了他一眼。  殷无执闷闷地回去跟姜悟禀告:“都是真的。”  姜悟望着他被掐红的脸:“方才发生何事。”  “是太皇太后找了个会易容的,在试探臣能否应付姚太后。”显然因为被玩弄了,殷无执的表情有些不高兴:“臣一开始还以为是姚太后,这么快就下手了。”  姜悟:“。”  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无聊。  解决了这两件事,姜悟看向桌子上的粥,殷无执跟着看过去,道:“这等糙米,陛下岂能吃得。”  齐瀚渺叹息,“其他三位贵人,也是吃的这些。”  “她们是她们,陛下是陛下。”殷无执道:“我去给陛下弄些吃的。”  姜悟看他。  殷无执停下动作,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床。”  齐瀚渺忙道:“太宗好睡,那张龙床是经过工匠特别设计的,床架上攀着上百宫人织造的绫布,里头夹了绵密的金丝,后来每任帝王登基,都会把金丝拆出来拿新绫重织,故而极软。”  金丝是软的,绫布也是软的,难怪他平日睡的这般舒适。  殷无执走过去看了看那张床,道:“这样大的物件,怕是不好换。”  姜悟垂眸。  殷无执又道:“不过臣有办法,臣先去给陛下弄些吃的。”  “蛋羹。”  齐瀚渺提醒:“……庙里禁荤。”  姜悟只是看殷无执。  殷无执道:“那,臣去四周看看有没有鸡,若有鸡便有蛋,有蛋不就有蛋羹了。”  姜悟:“嗯。”  殷无执很快出去,又很快回来,呐呐表示:“有鸡,但是公鸡。”  齐瀚渺长叹:“这里可是寺庙,不收女子,又如何会养母鸡。”  姜悟:“。”  殷无执道:“臣再下山看看。”  “黑。”  “臣不怕黑,很快回来。”  姜悟坐在软椅上睡了一觉。这段时间殷无执会定点喂他吃饭,这让他几乎忘记了饿肚子的感觉,肚子咕噜叫了一声,他才幽幽张开眼睛。  望着门口迷茫了一会儿,才终于听到动静。  殷无执提着一个小食盒跳窗钻了进来,困得点头的齐瀚渺立刻精神了起来:“殿下回来了。”  “嗯。”殷无执两步来到他面前,直接把食盒里的蛋羹端出来,道:“刚炖好的,还烫着,臣喂陛下。”  姜悟嗅着那淡淡的芝麻香,齐瀚渺则打开了窗户拼命往外面扇风,唯恐被人发现,姜悟张开嘴巴,开始吃那碗蛋羹,吃到一半,问:“若被寺中人发现会如何?”  “还能如何,最多扣个对佛祖不敬的帽子。”殷无执仔细吹着,在送到他嘴里,姜悟慢悠悠地吞下,问:“不敬如何。”  “不如何。”殷无执道:“这一切都是臣做的,陛下不必担心佛会怪罪。”  “怪你怎么办。”  “怪我就怪我,我又不信佛。”殷无执再往他嘴里塞了最后一勺完整的,姜悟不爱吃剩下的那些,他便直接刮了刮碗,把零碎的塞进了自己嘴里,完了给姜悟擦了擦嘴,道:“好了,我去给陛下弄床。”  他不知从哪里取来了绳子,一头是铁钉,另一头是铁钩,分别钉在两边墙上。完了又让齐瀚渺在床褥四角掏了个洞,再拿火将洞内线头燎了。很快,一个手工粗造的吊床便出现在了姜悟面前。  在齐瀚渺惊叹的眼神里,殷无执略显谦虚地说:“虽说还是不能跟宫里比,但臣尽力了。”  他说罢,又上去坐了一下,确定不会出问题才抱起姜悟放进去,目含期待:“怎么样,会不会好受些?”  “嗯。”姜悟还在想他方才的话:“殷无执,不信佛。”  殷无执道:“不信。”  “也不信道。”  “不信。”  “从来不信。”  “从来不信。”殷无执看着他乖乖躺在里面的模样,忍不住伸手戳一下他的脸蛋,道:“怎么,陛下怕佛会怪臣?”  这跟姜悟在历史上得知的殷无执不太一样。  历史上的殷无执有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他信佛,还信道。听说他一生都在寻求长生之术,在后夏铁骑经过的地方,都会留下他建造的寺庙与道观,虽然几千年后,那些道观与寺庙被拆了很多。  可他养了一群道士与和尚,反复钻研修仙之法,也因为这样,僧道在他在位的时候甚至比很多大臣地位都高,这是他在史上最受人诟病的地方。  姜悟道:“为何不信。”  殷无执以为他还在纠结自己会被怪罪的事情,安慰道:“佛不是说了,众生平等,那臣与佛便也是平等的,佛有何权利怪臣呢?”  “以后会信么。”  “不会。”殷无执理所当然道:“佛与道的存在都不过是为了满足那些求而不得之人的妄想……”  他看了一眼开始点熏香去屋内芝麻油味道的齐瀚渺,飞快地在姜悟嘴角亲了一下,小声道:“臣又没有求不得之事。”第61章 第61章  殷无执准备的吊床的确是比那个寺庙的床要舒服很多,也许是为了哄他睡觉,吊床还被轻轻推了推。  身体摇晃了起来,有一瞬间让姜悟仿佛重新回到了游魂的状态,正在被风吹着到处飘。  能够看出来他很喜欢这种感觉,分明还在看着殷无执,可表情却在逐渐趋于安详。  “臣还要去守门,陛下好好睡。”  姜悟目送他出门,重新合上眼睛。历史上的姜悟与历史人物口中的姜悟出入很大,历史上的殷无执,也与他看到的殷无执出入很大,这究竟是为何。  这是他第一次,开始想要知道那段历史背后的故事。为何人心所向的姜悟会变成历史上被人人唾骂的暴君,为何先帝到姜悟登基的时候还在力保姚姬,他当真昏庸至此,单凭一分宠爱便让姚姬为所欲为么。襄王分明是和秋无尘联手在坑姜悟,为何历史上会把一切都怪到姜悟的头上,还有殷无执……  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殷无执,是什么原因,让他背弃了自己的名字,又是什么人,什么事,在他登基为帝之后,还要求而不得,必须得寻求神明才能满足。  他也没有很好奇,只是有一点点好奇罢了。  这一点点好奇简直微不足道,所以姜悟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日,姜悟被太皇太后的人请去沐浴焚香礼佛,不得不被逼着动用了双腿迈入佛堂,他耷拉着两只手,太皇太后又亲自示范:“这样,双手合十。”  姜悟丧丧地跪着,丧丧地耷拉着,太皇太后不得不过来,亲自把他的双手抓起来合在面前,道:“这样,合好。”  她一松手,姜悟的两只手就开始下垂,太皇太后气的不轻:“皇帝,你是不是没劲?”  姜悟说:“嗯。”  他若是要撒谎,旁人是看不出来的,反正不管怎么样都是那一个表情。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放开他的手,转脸看向一侧住持:“哀家等人多叩几次,权当皇帝叩了,可好。”  住持道了一声法号,道:“心诚即可。”  既然心诚即可,又何必拉他过来。  文太后和姚太后分别颌首,与太皇太后一起虔诚地面向神像。  太皇太后想:希望皇帝一生康健,大夏长治久安,姜氏子孙人丁兴旺。  文太后想:希望悟儿平平安安,遗忘幼时梦魇,无忧一生。  姚太后想:希望悟儿恢复如常,令大仇得报,母子携手还家,欠他的,来日慢慢偿还。  她们恭敬地往前磕头。  姜悟跟着往前磕头。 第81章 “陛下让奴才来看看世子。”  殷无执立刻坐了起来。他长发凌乱,只穿着薄薄的里衣,听到齐瀚渺的话,眼睛顿时亮了几个色度:“陛下说的。”  “自然。”齐瀚渺给他带了豆糕来吃,道:“世子爷祖坟定是又冒青烟了。”  殷无执迫不及待:“何故?”  “陛下今日为世子向太皇太后发了脾气,还当面摔了杯子。”  “摔杯?!”殷无执顺手把桌上的杯子拿起来高高举起,道:“这样摔?”  “没,没那么高。”  殷无执低了点:“这样?”  “再低点。”  殷无执把杯子放回桌子上,道:“这里?”  “还得再。”齐瀚渺拿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道:“这样。”  殷无执还是很高兴:“是不是四分五裂,把太皇太后都吓坏了?”  “那倒没有。”齐瀚渺据实相告:“就是破了个角,也亏是正好磕在小石子上,不然那豁口应该都没有。”  殷无执一本满足:“豁口也很好了。”  “可不么。太皇太后虎着脸等陛下走了之后,捧着那豁口爱不释手,连夸世子爷好本事,可算勾得陛下威武雄壮了一回,笑的合不拢嘴呢。”  殷无执托腮,忍俊不禁:“真想见见那杯子。”第62章 第62章  屋门紧闭,姚姬绷着脸坐在外面。  她的院门也闭得紧紧,时不时抬眼看一下,似在做贼心虚。  这是最后一次。她在心中发誓,只是为了让姜悟知道女子有多好,让他不要再迷恋殷无执,仅此而已。她不希望因为杀了殷无执而跟姜悟起隔阂。  室内婢女跪了半圈儿,没有指令,似是连他衣角也不敢碰一下。姜悟耷拉着眼睛,尽管他明白了姚姬的意图,可他却无法确定自己身上逐渐升腾而起的热意究竟是因为什么。  遇事不决憋气自杀。姜悟很快屏住呼吸,决定继续丧批的抗议。  姚姬抿了一口茶水,让自己清醒了一些,站起来捏着手指来回踱步。  也许是因为心中焦灼,她止不住一直去看屋门。姜悟会不会喜欢那几名女子,她开始后悔,是不是挑得不够仔细,应该再好一些,再干净一些,也许会讨他喜欢。  她闭了一下眼睛。  天子与自己极为相似的容貌在脑中闪过。  这几名婢女,是有些配不上他。  她别开脸去。都是调教过的,定能让他明白姑娘比那又臭又硬的殷无执好。  只要能让他放弃殷无执,就不算白费心思。  就在这时,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惊呼:“陛下,陛下?!”  姚姬豁然冲了进去,一把揪开几个婢女,捧起他因窒息而发青的脸,惨叫:“悟儿!!”  姜悟把自己憋昏了。  他逐渐也意识到人类不可能靠憋气自杀成功,但身为一个丧批废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反抗。打不过就躺平,就自杀,就昏倒,丧批咸鱼的世界就是这样简单而纯粹。  姚姬探了探姜悟的呼吸,察觉他只是昏了过去,才一下子瘫软在地,她道:“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几个奴婢也吓得不轻:“陛下让奴婢们跪着,就,就开始不喘气儿了。”  姚姬眼中落下成串的泪珠儿。  姜悟怎么会变成这样,宁愿把自己活活弄昏过去,也不愿意接受她的安排么?她都是为了他好,他为何就是不明白。  丧批喜欢睡觉,也喜欢昏迷,沉浸在黑暗中会让他完全放松下来,但今日不太行,他昏过去没多久,就被这具身躯的热意给唤醒了。  ……好奇怪。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踹门之声,姜悟把眼皮掀开一条缝隙,看着前方模糊的人影,声若蚊呐:“殷无执。”  文太后一进门便嗅到了贵妃娇的味道,她两步来到了姜悟跟前,看着他迷蒙的眼神,脸色变得十分难看,目光瞬间瞪向姚姬,咬牙道:“你真是昏了头。”  “我只是让他知道女子有多好。”  “此乃佛门清净之地,你如此胆大包天,就不怕太皇太后取你性命?!”  太皇太后时常礼佛,对佛门敬意深重,这也是为何,在知道殷无执偷蒸蛋羹居然会发那么大的火气。姚姬道:“夜深了,无人惊扰,她便不会知道。”  “你以为我会包庇你吗?!”文太后一把将她从姜悟的手上拿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在众人面前露出这样可怖的神情:“来人,把陛下抬回去。”  “你不要以为先帝把他托付给你他就是你的儿子,他永远都是我的孩子,你永远也抢不走他!”  文太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道:“我真想掐死你。”  她回身,低头去看姜悟:“嗯?说什么,别怕……母后带你去找殷无执。”  姚姬本身看到姜悟昏迷还有些后悔,听到这句话,她立刻扬起了脸,挣扎着爬起来:“常锦文!你放了我儿子,他不能去见殷无执,殷无执算什么东西,他也配得上我悟儿!”  文太后伸手,重重将她推了出去。她出身黔州常家,武艺非凡,姚姬手无缚鸡之力,当场便被推飞出去,额头猝不及防地磕在了一侧桌角。  轮椅上的姜悟越发恍惚,无神而迷离的眸子里染上一抹苦痛。  文太后看了一眼姚姬额头的伤,一时于心不忍,又道:“够了,姚姬,不是我要把他送给殷无执,是悟儿在喊他的名字,你不要再跟来,否则今日之事谁也帮不了你。”  姚姬拿帕子按住额头,没有留意她的话,而是条件反射地去看姜悟,道:“快,为哀家处理伤口,快!”  文太后神色复杂地看着她那张无限娇美的脸,“何时你爱护悟儿,能像爱护你那张脸一样,我便将他还你。”  姚姬眸中有什么东西稍纵即逝,没有再继续纠缠。  文太后抚开了姜悟眉间的的皱褶,带着他飞速出门,还未回到自己的院子,便遇到了面色森寒的太皇太后,她急忙上前:“母后……”  “她又对皇帝做了什么。”  “贵妃娇。”文太后飞快地道:“方才儿臣推了姚姬一把,伤了她的头。”  太皇太后一愣,面沉如水道:“送皇帝回院子,派个干净侍女过去。”  “可……悟儿一直在喊殷无执。”  太皇太后看了一眼姜悟,半晌才道:“殷无执与他,如今到哪一步?”  “儿臣听说,他们日日同寝。”  太皇太后沉思半晌,道:“定南王在皇帝院子守着,若叫他知道此事,怕是不好。”  文太后:“……所以儿臣做主,把悟儿抬来自己院里,方才,已经命人去寻殷无执了,就当让他戴罪立功。”  她不敢去看太皇太后的脸色,轻轻低下了头。  太皇太后却没有多言。  齐瀚渺跟殷无执絮叨了一同,准备离开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文太后派来的人,听罢原委,回来便拽着殷无执往外走。  殷无执道:“给使这是何意,我还在被太皇太后关禁闭。”  齐瀚渺抽空小声与他说了句:“陛下中了贵妃娇。”  “毒?!”殷无执顿时跑的比他还快,齐瀚渺喊:“世子爷带上奴才啊!世子爷,陛下在文太后院里!!”  殷无执一口气窜到了姜悟的院子,被定南王提刀拦住:“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要见陛下。”  左武侯也提刀走了上来,道:“寻陛下做什么?”  殷无执脸色煞白,颤声道:“陛下中了贵妃娇。”  两个大人齐齐一愣,面色纷纷古怪了起来。  殷无执道:“我要去见陛下!”  “首先,陛下现在不在这里。”左武侯道:“其次,陛下中贵妃娇,喊你做什么?快些回去好好关着,别乱跑,小心惹怒太皇太后。”  殷无执即将开始质疑这两人是真假武侯和定南王的时候,齐瀚渺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殿下,陛下在文太后院子里。”  殷无执回身欲要再跑,面前忽然再次横了一把刀,“你去干什么?”  齐瀚渺看了看定南王,又看了看殷世子,一时举棋不定。  殷无执心急如焚:“不知陛下现在情况如何,我自然得去看看。”  “此事用不着你。”  “怎么就用不着我,万一陛下有了什么三长两短,你们守着空院子还有何用?”殷无执一把推开他的刀,又疾风一般窜去了文太后的院子。  定南王追了几步,骂:“臭小子。”  左武侯在后方捂着嘴,扑哧哧笑了好几声:“殷王世子,还真是……天真无邪啊。”  定南王木了脸。  半刻钟后,殷无执又在门口被拦下,太皇太后道:“殷无执,进去之前哀家且问你,近来在太极殿,是不是你在侍寝?”  “何止侍寝,我与陛下早已两情相悦,伉俪情深,私定终身。”  太皇太后:“。”  殷无执红着眼睛问:“我什么时候能进去看陛下?”  文太后道:“现在,进去吧。”  殷无执推门而入,文太后则把太皇太后扶到了桌前坐下。后者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圆月,道:“他方才说什么?两情相悦?他不是被逼入宫的么?”  “悟儿那般神仙人物,阿执岂会不动心。”  太皇太后又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殷无执不能为我姜氏传宗接代,皇帝还是要有皇后的。”  “您也不必担忧,定南王妃怕也是不舍得阿执入宫呢。”  “也是。”太皇太后道:“哪个皇帝年轻的时候,能没个心尖尖呢。”  庙里房间多简陋,殷无执推门而入,迈过屏风便看到了挂着淡青床帏的木床,床帏显然是文太后自己带来的,上方还有些简单纹样。  殷无执几步跨过去,一把将帐子拉开。 第83章 他在姜悟面前蹲了下来,拉住他洁白的手,垂着睫毛道:“陛下有没有想我?”  姜悟不想回答不必要的问题。  殷无执亲了一下他的手指尖,将他的五指放在脸上,道:“你吃得好么?”  “不。”太皇太后还是不许他吃蛋羹,每日只吃白粥,虽说换上了好的米粥,可到底是由奢入俭难,他想念蛋羹的滑嫩与鲜香。  “陛下想吃,臣可以去弄。”殷无执道:“晚些时候,臣便偷溜出去,他们发现不了。”  “不。”  “陛下怕臣挨打?”殷无执又笑了一下,卷翘的睫毛透出几分雀跃:“陛下,还是在乎臣的,对吧?”  姜悟只是看着他。  睫上的雀跃逐渐隐去,殷无执眼尾泛了红:“不在乎么?”  “殷无执。”姜悟说:“你发现了什么。”  “发现什么?”  “关于母亲。”姜悟说:“不要撒谎。”  “臣什么都没发现。”  姜悟的目光扫过全屋。这个屋子比他住的那个小太多了,连三分之一都没有,但殷无执是戴罪之身,其实这样也正常。  他道:“送朕出去。”  殷无执握紧了他的手,道:“如果那日陛下中贵妃娇,臣没有去,是不是别人也无所谓?”  确实无所谓。姜悟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日自己中了药,其他任何人其实都可以为他纾解。  “真的无所谓么。婢女没关系,太监也没关系,不是我也没关系?”  姜悟不明白他为何要纠结这种问题,毕竟那日去的是殷无执。  他道:“你很在意。”  “我不该在意么?”殷无执眼尾越来越红:“中药的时候,你一直喊殷无执,好了便不管我了,也不差人来瞧我——”  话音戛然而止。  又不是深宫怨妇,抱怨什么。  姜悟道:“朕来了。”  “来了,就只是问姚太后的事,问完就要走。”  “……”姜悟看他脸上的疤。  殷无执道:“你没问。”  “眼神问算什么问。”  “我自然要说不碍事。”  “我说了是谁,你会帮我抽回来么?”  姜悟:“找人。”  “……”找人帮他抽。殷无执道:“真的?”  “。”  殷无执把轮椅转过来,然后伸手环住他的腰,把脸放在他膝盖上,道:“我想你。”  姜悟垂眸看他的黑脑袋。  “这几日,我过的很不开心。”  “我爹知道我去给你做解药,他很生气,一直挖苦我,说你不喜欢我,说任何人都可以解贵妃娇,我还非得上赶着……其他人也嘲笑我,说你根本不在乎我,就是单纯在玩弄我,我还巴巴的跟狗似的让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姜悟:“。”  “陛下。”殷无执说:“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与你的关系了。”  “太皇太后,文太后,姚太后……我爹,武侯,左昊清……他们都知道,我就是一个玩物。”  姜悟耷拉着眼皮。  难怪今日一过来,他戾气那般大,还要去毒哑老和尚。  这个家伙,到底是小白兔还是大灰狼。  “我是么?”殷无执的下巴压在他的膝头,仰起脸来望着他,道:“是不是。”  “不是。”  殷无执翘起唇角,雀跃重新回到睫毛上:“真的?”  “嗯。”  殷无执继续捏着他的手,将他的手指放在下巴下,姜悟的手指可以感觉到他说话时震动的喉咙:“陛下有没有想我?”  “。”真的好无聊。  “反正,如今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人了。”殷无执道:“你中了贵妃娇,也是我解得,等这次从庙里回去,怕是没有姑娘会要我了。”  姜悟道:“朕可以赐婚。”  殷无执脸色一僵,嗓音阴森:“赐婚?”  “没人敢不要你。”  “……”殷无执不知该感动还是该生气,他道:“贵妃娇那日,你我该做的都做了,你还要把我塞给别人?”  姜悟也不懂什么是该做的,什么又是不该做的。  他道:“你若是想……”  “我想留在你身边。”也许是贵妃娇给了他勇气,殷无执道:“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姜悟想了想:“殷无执。”  “阿执。”  “。”姜悟说:“贵妃娇是意外。”  “便是没有贵妃娇,你也要我侍寝过。”  总归殷无执已经是他的人了,这个没法赖。姜悟想了想,又道:“朕家里有皇位要继承。”  殷无执面无表情,道:“臣听不懂。”  “朕总会有妃子的。”  殷无执眉眼漆黑,寂寂地望了他一阵,才重新笑了一下,道:“臣自然不是不识大体之人。”第64章 第64章  姜悟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  却很明确地感觉到,殷无执的视线如影随形,一直跟着他到拐角处。  姜悟问齐瀚渺:“你可听说什么风言风语。”  齐瀚渺迟疑:“陛下的意思是……”  “朕和殷无执。”  齐瀚渺看了一眼他的表情。他不是殷无执,很难通过姜悟那双没什么波动的眼神看出他在想什么,只是随口一提,还是准备问罪。  “倒的确是有些。”  “说来听听。”  其实也就跟殷无执说的差不多,嘲笑他堂堂一个少将军被皇室拉去解贵妃娇,那话里多多少少带着点鄙夷与看笑话的意思。  大抵都看准了他是会被抛弃的那一个。  姜悟到底是天子之躯,身边要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没有,还能缺一个殷无执?他若是与其他武将一般好好拿武艺服人也就罢了,把自己沦落到以色侍人的地步,委实过于没出息了。  “听说鹰军对世子的行为也有些不满,主将行为关乎全军颜面,大家都觉得脸上蒙羞。”  “。”  人类何时才能分清,所谓蒙羞不过是庸人自扰。  以及嘴碎别人除了让自己变得低级之外并不会有任何实际的好处。  可,也许这就是人吧。因为是人,难免就会在乎这些有的没的,哪怕是未来的帝王殷无执,也不可避免的在乎。  姜悟把眼睛闭上,没有再出声。  他没办法去改变这个世界,也懒得去改变任何人的看法,只能希望殷无执能够自我调解了。  这也许会是他成长路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去见姚太后。”  这句话说出来,齐瀚渺惊疑不定地看了他好几回,发觉他只是丧丧地没有继续出声,这才默默把他带到了姚姬的院子。  听到他的到来,姚姬当即放下了被罚抄的经书,两步从室内冲了出来。也许是为了遮掩左额头的伤疤,姚姬戴上了护额,在寺内穿着也很简朴。  她亲自把姜悟推到了室内,屏退一干下人,惊喜道:“悟儿,你来看母亲了。”  “不要再动殷无执。”  姚姬欢喜的脸一僵:“你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看母亲?”  姜悟平平望她:“朕不想看到殷无执出事。”  姚姬嘴角绷紧,她捏着杯子,道:“殷无执是母亲的仇人,你在我面前这样袒护他,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母亲不再动手,那个秘密便只有朕与殷无执知道,母亲若再下手,朕会告诉所有人这件事。”  姚姬诡异地笑了一下:“你要告诉所有人?悟儿,母亲没有听错吧,你要把这件事,告诉所有人?”  “告诉所有人,朕就会死了。”  姚姬神色又是一恸,道:“你不怕死,难道也不怕遗臭万年么?不怕万人讨伐,不怕伤了皇祖母的心,还有常锦文,她对你那么好,悟儿,你也不在乎她么?”  这就是姚姬的依仗。 第85章 “陛下说的对。”殷无执重新在他面前站直,道:“昨日臣撒谎了,臣的确查到了一些东西。”  “昨日没有说,是觉得陛下忘了便忘了,臣还未想出如何在不惊扰陛下的情况下解决姚太后。”  姜悟已经麻了,他道:“朕该死。”  “不。”殷无执说:“她在骗你,不要相信。”  “朕是大夏的罪人。”  “你不是。”  姜悟试图说服他:“母亲是奸细,朕的出生便是原罪。”  殷无执目露心疼:“你没有伤害任何人,你甚至为大夏做了很多事,你没有罪。”  “朕有。”姜悟无能为力,心中生出一股不甘与委屈。  丧批只是想求死罢了,为何总是这般困难。  他丧丧地转脸,目光忽然落在不远处的的一个石碑:狂风崖。  当即抬步走去,殷无执不杀他,那就自己来。  “朕是一个恶徒,朕活着只会给身边人带来不幸。”他走的极快,整个人都像是坏掉了一样,语速也极为迅速:“朕根本不配活在这个世上,朕的母亲与父亲仇深似海,朕的国家与母亲一样仇深似海,朕在这个世上根本没有容身之处,只有死亡才是朕唯一的归宿——”  他一瞬间跨过了那个石碑,纵身一跃。  天上的风吹过了天上的云。  崖下的风吹过了姜悟的衣。  宽袖鼓动,斗篷飞扬,他在空中往下望,扑面而来的劲风仿佛能轻易将他托起来。  悬崖深不见底,只能看到漂浮雾气,以及偶尔几个顶破雾气的树梢。  坠落,摔成肉泥,让这具无用的躯壳见鬼去吧。第65章 第65章  虽然瘫了不短的时间,可这具身体的爆发性依旧可观。  耳畔风声大作,身体一瞬间坠了下去。  姜悟眼神渴望,笑容自脸上绽放。  手腕被人一把攥住,接着便是一阵落石之声,殷无执的手重重抠在石壁上,顺着一直滑下去一丈还多,才条件反射地抓住了一根垂落的藤蔓。  指腹摩擦开裂,血痕遗留崖壁。  姜悟被他攥着挂在悬崖边,风从下方吹过,身躯如死尸一般微微晃荡。  “陛下。”殷无执喊他:“陛下,下方有个藤蔓,你抓住,我们一起爬上去。”  姜悟不想听。  他已经明白,历史上的姜悟并非是真正的昏君,所有一切均是阴差阳错。而他也许在到来的那一刻就已经改变了历史,所谓矫正历史,逼殷无执杀他,在此刻看来分明就是无稽之谈。  殷无执不会杀他。  因为殷无执喜欢上他了。  瞧他在说什么鬼话,姚姬和赵文王生不出他这副头骨,这种瞎话他也说得出来。  他连大夏皇帝血统是否纯正都不在意了。  日后,不管他做什么,殷无执都一定会为他找理由,因为原身身世可怜。  那日他要杀襄王的时候,他不也是这样说的么。  可原身是原身,丧批是丧批,丧批没有名字,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  他不想占据原身的身躯,利用他的背景来美化自己。  殷无执喜欢他什么?他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原身,无论是身体还是脸蛋,亦或者是尊贵的身份。  丧批除了意识一无所有,甚至没有真正的死亡,也没有真正的消散。  “陛下。”殷无执的声音很大,即便如此,被风阻隔之后传到姜悟耳朵里也变得零散起来:“陛下,你听我说。”  两个人的重量令殷无执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下滑,殷无执额头青筋浮现,他吃力道:“我一定有两全之策,我发誓,一定能想出两全之策,姚姬的罪行不会波及到你,我会找出证据,证明你绝对不是文王之子!!你有没有听到——”  就在方才,姜悟说遣散所有人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殷无执还满心欢喜。  可现在,他却已经狼狈的挂在了这里,下方是万丈深渊,上方崖壁刀劈斧削,如果姜悟一如既往,一点力气都不用,他们根本不可能上去。  “陛下,你想想我,你想想我。”殷无执说:“你若是出了事,我一定会被杀的!”  只要殷无执不找死,太皇太后不会杀他。  把姚姬的罪证交出去,就说姜悟是畏罪自杀,他不光不会被杀,还会成为大夏的功臣。  姜悟清楚殷无执可以自保。  他没有回答,目光耷拉着,望着自己晃荡的双脚。  然后他仰起脸,看向殷无执。对方的脸已经被憋红了,脖子的青筋凸起让他表情都有些扭曲,见他终于抬起头,殷无执露出一个仿佛要哭的表情:“陛下,我们上去,一切等上去再说,行不行?”  姜悟的目光落在他握住自己的手腕上。  老实说,这样被拽着一只手,并不十分舒服。  殷无执看出了他的意图:“不许,你在干什么,不许!!”  姜悟伸出另一只手来掰他的手指,殷无执目眦欲裂,几若疯癫:“姜悟!!”  他陡然再次收紧手指,然后重重把姜悟往上扔,后者猝不及防,身体一瞬间被扔上去了几尺,与此同时,殷无执的手在藤蔓上下滑,把他扔上去的手臂一下子圈住了他的腰。  姜悟跟他赤红的眼睛对上,听他道:“你想下去。”  他一字一句:“我带你下去。”  斗篷翻飞,殷无执微微松手,掌心虚虚裹着藤蔓下滑。姜悟没想到那藤蔓居然生的这般长,一直滑一直滑,碎石从上方下落,直到最后一寸的时候,殷无执抱着他重重一荡。  那下方还有很高,殷无执在落地的时候失了力气,脚踩在一块巨石的青苔上,狼狈地从上面滚了下来。  姜悟的脑袋被他按在怀里,脑袋撞在他的肌肉上,一样晃的头晕眼花。  他们终于停了下来。  殷无执躺在地上,缓缓松开了护着他的手,双臂向两侧打开,一动不动。  有半刻钟的时间,姜悟只是安静地压在他身上。  直到殷无执开始呛咳起来,他才缓缓直起身子。  殷无执狼狈地拿手肘撑在地上,半偏头咳了几声,鲜血从唇边溢出。  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还要护着姜悟几乎完好无损,他毫无疑问被摔出了内伤。  胸前溅开星星点点的血迹,他强撑着坐起来,青筋暴起的手指抬起,轻轻按在姜悟的头上,道:“没事了。”  姜悟看他嘴角的血。  殷无执把喉间腥气吞下,半晌,才再次道:“一点内伤,不碍事。”  崖底光线并不昏暗,相反,一旁还有一个很漂亮的湖,湖水清透,隐隐透着蓝。  在另一面,是野生灌木和高大的树木,时值初春,大多树木都残留着冬日的萧瑟,只有寥寥几个生的茂盛至极,枝叶遮天蔽日。  殷无执道:“今天可能出不去了,崖底温度高,湿度大,可能会有毒虫猛兽,得找个地方歇脚,等他们来找。”  温度是比上面要高,但因为他们在湖边,风吹过来还是很凉。  姜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过殷无执会跟他一起下来。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的话,这个时候只要躺平安详就够了,可有殷无执在,就不能这么干。  殷无执没有提他要跳崖的事情,他们安静地对坐了一会儿,也许是觉得身体差不多可以了,殷无执撑起身子背过去,道:“臣背陛下。”  姜悟没有动。  殷无执只好转过来,伸手来抱他。  姜悟出声:“不要。”  殷无执蹲在他面前,道:“先找到落脚点。”  “朕累了。”  “所以我带你找。”殷无执说:“我抱你。”  他再次伸手来抱姜悟,后者却道:“你自己去找。”  “我不会丢下你。”  “你已经受伤了。”  “那我也不会丢下你。”  “殷无执。”姜悟说:“朕不喜欢你这样。”  “那你喜欢我怎样。”  姜悟沉默了片刻,才道:“这里就是朕的安身之所。”  “好,你想住在这里也没关系,我们要先请人在这里盖上房子,准备一些必需品。”  姜悟看他,剔透的眼珠里没有半分生气:“朕不需要。”  “你不想盖房子,想住山洞,也可以,但前提是,我们要找到……”  “我要一个人。”  殷无执很轻地喘息,但也许是因为受了内伤,呼吸很响,他盯着姜悟,半晌才道:“你一个人,谁照顾你。”  “……”姜悟无言地望了他一会儿:“你听不懂么?朕要长眠于此,不需要任何人照顾。”  殷无执咽下血腥味,喉结滚了好几滚,再次出声时,嗓音依旧很轻:“臣知道,这很难接受,可是陛下,我相信,先帝没有那么傻,如果姚姬怀着别人的孩子,他不会没有察觉,你一定,一定是他的血脉,你相信我……好吗?”  姜悟觉得很无力。  他重新躺了下去,不想再跟殷无执说话。  殷无执也只好坐在他身畔,过了一会儿,他又掩唇咳了一声,微微垂下眼睫。 第87章 姜悟跟着他往那边岩洞走,路上,殷无执又咳了几声,伸手扶住墙壁支撑。  “你坐在这里,我去找。”  “你不在乎我,为何又对我这样好。”  因为殷无执不能死,他还要做皇帝。如果泄露天机,不知殷无执命运会不会被扭转,他道:“因为朕善良。”  反正外面都这么说的。  殷无执笑了一声,又安静地带着他往前去。  姜悟果真在一个岩洞内看到了小温泉池,他按照殷无执说的,拿火折子找到了废弃的蜡烛点燃。衬着光,他从角落找了个器皿,舀了水冲在殷无执的伤口上,殷无执的手微微颤动,道:“真是有生之年。”  姜悟又接了水,再次对着他的手冲。  殷无执闭了一下眼睛,也不知他是要来给自己处理伤口的,还是来谋杀的。  姜悟捧着陶器,连续冲了三次,歇了歇,又捧起来冲了两次,再歇了歇。  殷无执道:“好了。”  他把陶器放下,道:“没药。”  殷无执费劲地掏出一个小药瓶,递给他。  姜悟接过来,听他道:“省着用。”  殷无执已经有些撑不住,他将手放在池边的地上,额头冷汗密布。  姜悟把他的手拿了起来,舀了水冲干净他手背上的灰尘,然后伸着双腿坐在地上,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腿上,低头倒药。  他做什么都慢吞吞的,累了还要歇歇,殷无执靠在旁边的岩石上,透过晃动的烛火望他。那张脸还是没什么生气,一举一动都显得笨拙而僵硬,像是人为操纵的木偶。  “陛下,还是在意我的吧。”殷无执说:“其实在意我,对么?”  丧批并不介意别人怎么看他,也就懒得纠正什么。  他把药撒的很均匀,左右寻找绷带的时候,便听到刺啦一声响,殷无执将衣角撕开递了过来。  他看上去仿佛随时要昏倒,也不知是什么在强撑着。  丧批给他缠上手,道:“这里暖。”  “你想睡这儿。”  “嗯。”主要是懒得动。  “这个岩洞的石床没有打理。”  丧批直接躺在了地上。  殷无执又说:“不硌了。”  硌是硌的,但没有条件,也还能凑活。  他总是这样,有好的很好,没有好的也无所谓。  殷无执也实在是没力气了,很快昏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姜悟已经不知所踪。  他蓦然撑起身子,脸色惨白地跨了出去。  岩洞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洞内都听得清清楚楚,殷无执慌乱地张望,巨大的恐慌犹如一只巨手般掐住了他的心脏。  “姜悟……”他忍无可忍:“姜悟——!”  某个更大的天然温泉里,飘在上面的人一下子沉了下去,几息后,他从水里露出了脑袋,然后抓起地上的石头,重重敲在岩壁上。  殷无执耳朵微动,这才发现地面上残留着一些脚印,他踉跄着朝着发声处冲过去,进了一个更大的天然岩洞,在泉中看到了漂亮的皇帝。  他绷着脸走过去,道:“何时来的。”  姜悟分不清时间,便答:“不记得。”  “为何不叫醒我。”  “。”  殷无执沉默了下,道:“我很担心。”  姜悟重新在水里躺下去,再次飘了起来。  殷无执走过去,在池边坐下,静静望着他。  泉水冒着热气,跟他在暖阁里那个池子差不多大,面条皇帝静静地飘着,乌发在浅蓝的水下四散,犹如海上玉鲛。  殷无执想起贵妃娇那日,眸色暗沉,道:“陛下,咳,臣也不舒服。”  姜悟:“?”  “臣也想泡一下。”  姜悟看向他的手。  殷无执道:“没关系。”  姜悟在水里松松划了两下,给他让出了位置。  一刻钟后,殷无执下了水。  姜悟还是安静地飘着,对着他的脚玉白可爱,他到底有多喜欢飘呢,手指和脚都在小幅度地移动。  殷无执伸手,握住了他动来动去的脚趾。  脚趾又晃了晃,逃开了他的手掌,姜悟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殷无执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了起来。  洞内的风吹着蜡烛,火苗狂乱地舞动着,照得岩壁上的人影也混沌凌乱了起来。  暴雨一直没停,风从过道吹过去,将所有声音尽数掩埋。  姜悟微疲倦地睡着了,醒时已经穿戴妥当,他被安放在石床上,看向身侧乌发披散的青年——  也许,喊他男人,或者疯狗更为合适。  殷无执偏头朝他看过来,姜悟与他对视一息,便重新闭上了眼睛。  他虽然做了很多年的游魂,却并不是傻子。  身上被殷无执弄出来很多伤,这会儿哪儿哪儿都疼,他垂下睫毛,知道殷无执大概是因为生气,所以故意在报复他。  姜悟认真思考,自己哪里惹殷无执生气了。  是在喂他兔肉的时候,从他重新把兔肉递到他嘴边,哄他吃饭。  一切就不一样了。  可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  男人来到了他身边,重新递来了吃的。  姜悟:“。”  不,他不会再吃殷无执给的东西了。第67章 第67章  他不吃,殷无执也没有强迫,而是重新抚着胸口坐在了火旁,看上去十分虚弱。  姜悟不知道他是真虚弱还是假虚弱。  昨天他本来以为殷无执已经昏倒,动都动不了了,结果对方报复他的时候半点都没手软,将他如死鱼一样翻了几个来回。刀刀致命,却又偏偏没有把他弄死,来来回回在生死边缘反复横跳。  老实说,那感觉并不好受。  现在也很不好受。  石床硌的他本就极为不舒服的身体更加难受了起来,姜悟有点想翻身,可身体就像是灌了铅似的,只好丧丧地放弃了。  殷无执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姜悟用力挤了一下干涩的眼睛。  殷无执闷咳一声,嗓音低沉:“陛下有何吩咐。”  “。”丧批不敢有吩咐。  “雨还在下。”殷无执道:“崖壁湿滑,你我还要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  丧批:“。”  “我煮了兔肉汤,没什么调料,你要不要喝点。”  丧批不饿,丧批只是很难受。  岩洞里寂静了一会儿,只能听到雨打在山体上的声音。  殷无执二次朝他走了过来,姜悟下意识张开眼睛对着他。  殷无执告诉他:“臣也想躺一会儿。”  姜悟想到他那句:“臣也想泡一下。”  他:“。”  “不要?”殷无执直接在石床上坐下,喘息着道:“为何不要。”  姜悟没动,浑身上下都是坦然无害,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只有眼神里隐隐透出几分抗拒。像这种没有任何杀伤力的抗拒,根本就是任人理解,想听就听。  殷无执盘腿上了石床,然后挪到他身边,安静地躺了下去。  呼吸声响在耳畔。  姜悟:“。”“。”“。”  殷无执短暂合了一下眸子,道:“不用紧张,臣现在也不想动。”  姜悟强撑着动了一下,灌了铅的身体无声地往外挪,殷无执缠着纱布的手突然松松落了下来,正好握住了他的手指。  那只纱布手十分粗糙,姜悟手指细软,可以清晰感觉到上方凸起的布纹。不可抑制地想到纱布手反复摩擦皮肤的触感,疼痛与酥麻齐飞,红痕共破皮一色。  姜悟:“。”“。”“。”  殷无执将他的手拿了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胸口:“我要睡会儿,不许乱跑。” 第89章 姜悟再张嘴,就发现出不了声了。  这一行人面色蜡黄,浑身僵硬,一路到了太皇太后的院子里,她还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怎么各个好像见了鬼似的。”  见鬼,都没有这事儿可怕。  姜悟又张了张嘴,光有口型没有声音,太皇太后急忙过来:“皇帝,你这又是怎么了?”  定南王艰难开口:“殷戍。”  殷无执只能上前,左武侯提醒道:“太皇太后,请屏退左右。”  太皇太后瞥过去,秦川立刻带着一干人退了下去。  太皇太后在姜悟面前弯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放心道:“好孩子,脸色比之前好看多了,这下你母后和皇祖母都能放心了。”  事已至此,殷无执沉默地解开了姜悟的穴道。  姜悟对着她说:“皇祖母。”  太皇太后一脸慈祥:“哎。”  “朕乃赵国文王之子,并非先帝亲生,朕的生母是赵国奸细。”  慈祥被阴鸷取代,太皇太后道:“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姜悟身后,噗通跪了一片。  太皇太后转身,半晌道:“来人,去传姚太后,还有文太后。”  “秦川,你亲自带几个人,把陈期,闻志两位老臣接来,快去快回。”  接着,她伸手捧住姜悟的脸,转过去看了看他左边侧脸,又转过去看了看他右边侧脸。  殷无执立刻道:“陛下分明与先帝生的极像,此事必然有诈。”  姜悟辩驳道:“此事乃母亲亲口告知,绝无作假。”  太皇太后语气温和:“姚姬亲口说的?”  “正是。”  太皇太后一笑,道:“皇祖母知道了。”  姜悟的神情安详了下来。  跪在一旁的殷无执,无比寂静地望了他一眼。  眸如深渊。第68章 第68章  室内一片安静。  姚姬被喊过来的时候多多少少有些困惑,她随常锦文一同步入太皇太后的院子,下意识道:“母后找我们何事?”  常锦文摇头,道:“突然来喊,我也不知。”  太皇太后屋内的婢女太监皆被赶了出来,姚姬观察之后又道:“秦川怎么没在?”  文太后道:“你这几年变得好生敏感。”  进入室内之后,太皇太后命人给她二人看了坐,姚姬却并未坐,而是几步来到了姜悟面前,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才道:“悟儿,你没事吧。”  “嗯。”现在没事。  “姚姬,坐吧。”太皇太后出声,她不好在臣子面前失态,便只好退到椅子上坐下,只是一直忍不住担忧地去看姜悟。  姜悟坠崖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好在回来的时候完好无损,她不是没去看过他,可太皇太后又开始限制她不许接近天子,只能作罢。  室内安静了一阵,文太后道:“不知母后宣我二人来是何事?”  “再等等。”  此前他们行銮驾过来,因为人多,走的慢,足足一整天才到。  但太皇太后派了秦川乘快马前去,一来一回想必两三个时辰就能把人接过来。  这几个时辰对于姜悟来说也有些煎熬,他丧丧地说:“朕困了。”  “殷戍。”太皇太后道:“你带陛下去后头躺会儿。”  听说人类对于将死之人,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敬畏之心,天牢里甚至会在犯人行刑之前好好让他们睡好……不是,是吃好喝好,但丧批不需要吃好,只需要睡好就很完美。  这大概会是他作为人类睡的最后一次好觉。  殷无执把他推到了后方,来抱他的时候,丧批对着他张开了双臂。  明明还跟以前一样漫不经心,但眼神流转的微光却能看出他难忍的雀跃。  殷无执觉得可笑。  他在这里想破了头,待会儿要如何为他说话,为他破局,可他却一脸安然,仿佛于他来说已是期待已久。  殷无执环住他的腰,轻柔地把他放在床上,姜悟安然地躺下去,连那只纱布手带给他的恐惧都消散无踪。  不知道他死后殷无执还能不能看到他,其实也无所谓,他应该是可以看到殷无执的……前提是他还留在这个时代。  会不会死了以后,就马上被拉回几千年后的悟道山呢。  这个也不是不可能。  姜悟本要闭上的眼睛又睁开了。  如果再也见不到殷无执,他应该还是会想念对方的。  殷无执坐在床头,道:“离开我,就让你这么开心?”  “不是的。”姜悟想了想,道:“殷无执,我有件事想告诉你。”  “何事。”  其实本来不想说的,他清楚自己说出来,殷无执也不会相信,那种理由根本不可能说服殷无执,这也是为何他每回对殷无执说寻死的理由,都是站在原身的立场。  “其实我不是姜悟。”丧批语气很轻,语速也很慢。这是他第一次,露出这样认真的表情:“我是一只孤魂,一开始,我好像也不是孤魂,只是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东西,那个时候,我只知道我一直存在,但我没办法听,也没办法看,就像是人类没有五识,那种状态。”  殷无执静静望着他,左眼角那一抹红,又开始若隐若现:“然后呢。”  “然后,我就能看,能听,虽然不能摸,也闻不到,可我知道,我的状态应该是一个鬼魂。”姜悟继续道:“我飘了很多年,后来去了一座山上,那个山叫悟道山,山上有一座道观,道观的墙头插满了旗子……”  话说出来,他才想起,是的,他看到插满旗子的墙头眼熟,是因为那座道观就插满了旗子。  其实不止那一座道观,在漫长的游魂生涯中,他还见过插满旗子的寺庙墙头,他飘啊飘,飘过去,再飘回来的时候,很多寺庙都被拆了,只剩下一座被划为风景区的悟道观,它之所以能够保留,还是因为那座道观后面的山头跪了个石头人。  “旗子。”  殷无执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姜悟道:“就是秋无尘家里那样的,很多旗子,不过跟她家的不太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招魂旗。”  “反正,后来,我就莫名其妙被拉来这个世界,莫名其妙成为了你们的陛下。”姜悟告诉他:“你看,你们的陛下那么好,勤政爱民,受人尊敬,而我,惫懒无耻,一无是处,我跟他,天差地别,我怎么会是你们的陛下呢。”  殷无执的手按在他的脑袋上,指腹擦过他柔软的乌发,道:“你只是受了刺激,接受不了。”  “殷无执。”姜悟道:“我很清楚我是谁,我也很清楚,你喜欢的不是我,你喜欢的是你们的陛下。”  “你就是我的陛下。”  姜悟就知道,他不会相信,他道:“也许我死了,他就会回来了。”  “你败坏了他的名声,他回来要如何自处?”  “那便死了吧。”姜悟并无抱歉:“我觉得他一点都不幸福,活着还不如死了。”  殷无执低头,抵上了他的额头。他克制着,道:“那日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那样粗鲁,我也不知,我是怎么了……”  他那日确实被气坏了。  姜悟说话毫无顾忌,每一个字都像是刀子一样划在身上,一刀一个口子。昏迷醒来找不到人,殷无执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感觉,他大脑一片空白,每一根头发丝都似乎竖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种感觉。  巨大的痛苦一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整个人都像是要爆裂一般。  那种感觉似曾相识。恐惧,愤怒,无助,犹如黑潮一般将他吞没。  他喊姜悟的名字。眼前却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好在,那一声声岩石的敲击声唤醒了他,他安定下来,重新朝他走去。  那日他受了很重的伤,真的伤的很重,可他还是对姜悟做了那样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伤害到他。但他没有控制住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那么迫切的想要拥有他,好像只有那样才能彻底安心。  后来姜悟昏倒了,其实他也昏倒了。  强撑着身体把人抱入水中清洗,再小心翼翼地裹着衣服,放回石床上。  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殷无执的脸埋在他的脖颈间,姜悟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件事,但还是道:“朕原谅你了。”  那日,确实很难受,但其实也没有难受到讨厌的地步。甚至有几个瞬间,他还有过很舒服的体验,只是受罪和舒适不成正比,他不想再经历罢了。  殷无执绷住了嘴角。  原来伤害他也没关系,不会被记恨,在姜悟的心中,无论是他的爱还是他的恨,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陛下,能不能,稍微把我放在心里一些。”殷无执道:“一点点也好。”  “你还是没有明白,我不是你的陛下。”  “是不是都没关系。”殷无执说:“你,就是目前与我交谈的这个人,能不能,把我放在心里一点。”  他从他脖子间抬起脸,哑声说:“可不可以。”  “你是不是没有相信我。”  殷无执没有办法相信。  一个没有来处也没有归处的游魂,一个可能是自天地间诞生的灵体。姜悟的形容让他感到不安,他很清楚,那样的生物,是不会把自己放在眼里的,自己这样的人,于他来说如过江之鲫,他要怎样得到他的欢心。  他道:“我不信。”  哎。 第91章 太师眼中露出不赞同:“太后请听殷戍说完。”  他是元老,姚姬不敢放肆,只好忍气吞声,又下意识去看姜悟。她清楚,事到如今,只有姜悟能够制止此事。  姜悟正在认真地听殷无执说话,眼神露出认真。  殷无执道:“因姚太后苛刻教育在先,陛下拿刀割伤自己的前一日,有人看到姚太后曾经去寻过陛下,于是文太后猜测,会不会是因为姚太后又说了什么刺激了陛下,便让臣长留宫中,尝试问出此事。”  “原来如此。”陈相明白了殷无执一直没有离开皇宫的原因,道:“你可查出什么?”  姚姬道:“我累了。”  “阿文,把她按住。”  文太后起身,把姚姬挡在了椅子前,道:“听完再走。”  姚姬指甲嵌入肉中,重重在自己身上掐了一把。  殷无执忽然看向姜悟,道:“陛下怎么了?”  姜悟平静摇头。  殷无执皱了皱眉,确定他真的无事,才道:“一开始,臣的确没有查出什么,直到前段时间,陛下突然告诉臣,姚太后告诉了他一个秘密,如果让一干老臣知道,一定会致他们母子于死地。”  “殷无执,你不要血口喷人。”  陈相问:“是什么秘密?”  殷无执道:“相爷请稍安勿躁,在此之前,我想问姚太后,您可见过此人?”  他取出了一张画像递到姚姬面前,后者看了一眼,便眉目冷肃。文太后探头,道:“这是悟儿。”  “不,这是我在齐地遇到的蒙面人。”  几位老臣看罢,也都深觉奇怪:“此人简直与陛下一模一样。”  姜悟的眉眼生的太过精致,世间少见,他若是蒙了脸出去,只要见过他的人,都会把他认出来。  “这是赵国人。”殷无执再次开口,大家都有些惊讶,文太后道:“赵人?”  姚姬目光乱飘。  陈相道:“此人与陛下生的如此相像,怕是隐患。”  闻太师道:“一双眉眼罢了,也证明不了什么。”  殷无执:“当时我同相爷一眼觉得此人是患,齐王也是这样说的,太师请看这一张。”  他重新抽出另一张纸,是一张全脸。众人看罢,皆缄默不语。纸一路被拿到了姚姬面前,姚姬脸色越发难看。  那是一张与姜悟至少有七分相似的脸,尤其是那对眉眼,简直一模一样。  太皇太后问:“这人是谁?”  殷无执没有卖关子:“此乃赵国太子,赵澄。”  “前段时间我去齐地遇到了他,回来之后,一直心中不安,担心此人会成祸患,后来阴差阳错,意外得知了一些别的事情,便派人去赵国多方打探,得来了这副画像。”  他看向姚姬,道::“姚太后不想听听,臣得知了什么事情?”  姚姬强作镇定,冷笑道:“我岂知道。”  “从子琰兄口中,我意外得知了一段赵国传闻,说是文王赵英曾与贺家嫡女结亲,后来文王被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当时的赵国皇帝赵靖横刀夺爱,妻子在赵王宫中受辱而死。子琰兄重点说了,那贺家嫡女,生的极为美貌,天下难寻。”  闻太师道:“此事我也有耳闻,那赵文王忍辱负重,为那女子报仇,如今已经杀兄夺位,登上大宝。”  “子琰兄也是这样说的。”殷无执接着道:“我们当时还谈及了姜元太子被构陷叛逆,射杀于宗庙之事,说起来,那会儿赵澄被抓,宁王拖着重伤身躯前去寻他要解药,反而被他挟持逃匿,在那之前,姚太后似乎去探望过宁王?”  姚姬一声不响。  “姚太后不说也没关系,此事臣已经去宁王府问过,如果需要传话问询,可能还需要等等。”殷无执道:“我接着说。”  “接着,我带陛下出去散心之时,意外见到了一只被冻死在冰中的老鼠,老鼠天生会泅水,被冻死并不稀罕。但让我觉得奇怪的是,不久之后,我便听说姚太后怕老鼠,还养了一只猫。”  “这有何奇怪。”定南王本来还听的津津有味,听罢立刻纠正他:“怕老鼠的人养猫,自然是为了吓退老鼠。”  “可姚太后却是将猫笼养。”  姚姬道:“我也有散养雪芽儿。”  陈相道:“由此,你有何发现?”  “我当时便想起来,赵国人极善巫蛊之术,他们可以用蛊驱使动物。”殷无执对定南王道:“父亲应该记得,我们在南疆作战之时,就发现他们利用老鼠送信。”  定南王道:“确有此事。”  话说到这份儿上,闻太师和陈相都已经明白,姚姬的身份只怕非同小可。  前者道:“你说是,太后养猫,只是一个幌子。”  姚姬却道:“因为雪芽儿总是乱跑,所以我才会偶尔把它关起来。”  “那么,对太皇太后下毒呢?”  姚姬道:“母后已经责罚过我,此事是因为她总是限制我接近悟儿,那毒并不致命。”  “如果单是那毒,自然是不致命。可在此前我听秦给给使说过,去年太皇太后寿诞之时,陛下曾经送了她一株荣竹,那竹子到了春日便会开花,十分稀罕。”  文太后听的心惊:“这是何意?”  “回太后,臣后来查过,那竹子在我大夏被称为荣竹,但在赵国却被称为竹叶香,一旦与任何含有迷幻作用的药物混合起来,就是剧毒穿肠香。”  太皇太后倒抽一口冷气,姚姬拍桌想站起来,又被文太后按回去,她道:“满口胡言!我从来没有想过害死母后!”  殷无执又道:“这下,太师觉得,那双眼睛,还是没有任何威胁么?”  闻太师也是听的一片心惊,他道:“如果那个人真的是赵国太子赵澄,他蒙面潜入关京,一旦做下恶事……加上,你方才说的,若是太皇太后中毒与那盆陛下送的荣竹有关……”  “何止呢。”殷无执道:“姚太后还告诉陛下,他并非是先帝亲生,而是赵英之子。”  陈相手里的杯子发出撞击的声响,他沉着脸把杯子放回桌上,道:“假若一切都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届时太皇太后中毒,赵澄潜入关京,蒙脸随便杀几个人,所有事情一起爆发,陛下自然百口莫辩。”  何止呢,在此之前,大家都觉得姜悟是捡漏当上皇帝的,到时候这些事情全部败露。所有兄弟死的死,残的残,病的病,伤害这些人的罪过也全部都会被迁怒到他身上。  “这就是为何,我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觉得头皮发麻。”  闻太师脸色难看:“所以姚太后,是当年的赵文王之妻,贺家嫡女,她欺骗陛下不是先皇亲生,而是赵皇所生,目的是为了让陛下叛国?”  “正是如此。”  姚姬没忍住笑了一声,道:“殷无执,你说这些话的意思,是说我在故意陷害悟儿?我是他的亲生母亲,便是对他严格一些,难道我还能亲手把他推入火坑?”  “你能在陛下三岁便逼他早起读书,五岁便鞭笞其练武,甚至拿小针刺其皮下充满血点,你这样的人,做出什么都不奇怪。”  姚姬又看了姜悟一眼,道:“悟儿,你相信母亲,母亲绝对没有置你于死地的意思。”  殷无执挡住了她看向姜悟的视线,目光一片冷漠:“姚太后,承认吧,你是赵国奸细,贺家嫡女,文王之妻,你生下陛下,也只是为了利用他,他只是你步步为营的工具,你根本不在乎他怎么想。”  “你懂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但我相信陛下也一定不想再看到你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殷无执嫌恶地道:“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人,你怎么配做一个母亲。”  姚姬眼睛红了,她嘴唇抖动,道:“这一切,都是悟儿告诉你的?”  “您不知道吧,前几日坠崖,陛下也是故意的。”  他见姚姬震动,道:“就是因为你,你屡屡把他逼上绝路,事到如今陛下都已经向大家坦白一切,你还是不敢承认,姚太后,你真是好自私啊。你在陛下面前,有真正做过一个母亲吗?你有真正为他考虑过吗?”  “我当然有!”姚姬道:“我有,我如果不是想带他回家,我怎么会如此辛苦筹谋……”  “家。”殷无执道:“陛下的家在这里,你的家才在赵国。什么筹谋,你筹谋不过是为了你自己,为了回去见你的赵国儿子和丈夫!”  事情已经完全败露,姚姬恍惚了一下,她看不到姜悟,也无法分辨姜悟如今是什么心情,她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有真正做过暗哨。”他是在陈述:“破绽太多了,你可能不记得,陛下晕厥那日,你曾脱口喊过一声苦大医。我前段时间刚去查过,赵国国师有一个弟子便姓苦,因苦与谷读音相近,我当时没有放在心上,后来想起来,谷太医,似乎是先帝驾崩前后进宫的,是你安排的么。”  “还有您对臣无缘无故的恨,怎么不知收敛一些,提到我口舌诱贺威入局射杀,您便控制不住自己来踩我的手。这些事情,一开始经历的时候不觉得怎么样,可一旦有了破口,就皆变成了蛛丝马迹,事到如今,臣劝您多为陛下考虑一下,早日承认,也尽一下做母亲的责任。”  姚姬呼吸急促,几个老臣面色各异。  最终是文太后的话打破了寂静:“元儿是你设计杀的?”  “一开始,我没想过杀他。”姚姬终于妥协,她道:“是,我是赵英之妻,是那个本该死去,却没有死去的贺家嫡女,我名贺秋。我与赵英本是指腹为婚,青梅竹马,琴瑟和鸣,可是赵靖横插一脚,给赵英下毒,将我强掳到了赵王宫。”  “我千辛万苦,逃出那里,还没来得及找到赵英,就被人牙子带到了夏国,我在这里举目无亲,遇到先帝,才勉强有了栖身之所。”姚姬惨笑道:“我一开始就想回家,可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回去,我在赵国身份特殊,不敢让先帝知道,于是便隐瞒下来……一开始,我也想过好好留在这里,可是我忍不了,你们每逢战胜,那副欢天喜地的表情,我是赵人,我的父亲死在你们的大将手里,我在这里如何自处?”  “于是我逼悟儿长大,想要借他之手回家。”  “后来,你们也知道了,赵澄来关京做暗哨,他是我亲生的孩子,我当年,都没来得及抱抱他。他给我带来了母亲的消息,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孩子,如今听说我还活在世上,便盼望着想见到我,恰好那时,那一年……”她看向殷无执,哽咽道:“你杀了我兄长贺威。”  “我忍不住,所以,在赵澄被抓的时候,我帮了他。元儿是我害死的,我没有办法,你们也杀过我的家人啊。”  太皇太后恨道:“宁王中蛊,是不是你。”  “宁王不是我,他就是单纯被赵英盯上了,那个时候,我根本还没有跟赵国取得联系。”  “那齐王呢?”太皇太后问:“他当年为了证明自己不是构陷皇兄之人,自废双腿以示清白,那也是你设计所致?”  “我岂能想到齐王如此刚烈,居然自废双腿。”姚姬恍惚道:“但他残疾了反而是好事,这样就不用死了,只是被赶出关京,再也不能回……”  文太后一巴掌抽在了她脸上。  太皇太后眉头跳了一下。  这一巴掌似乎将她抽醒,她抿了下嘴角的血迹,看向了姜悟。  她们都是文雅人,文太后气到极致,也只是道:“他们都是你看着长大的孩子。”  “悟儿还是我亲生的呢。”只有提到姜悟的时候,她目中才流露出几分内疚:“我只想带他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家。”  “他是先帝之子,他的家在这里,你带他回赵国,你觉得赵英会放过他么?”  “你们以为,先帝当年没查出什么么?”姚姬还是在看着姜悟的方向:“可他还是放过了我,悟儿,跟我回家,我自然有办法保全他。”  殷无执道:“你做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声很轻微的声响传来,姜悟站了起来。  他脸上火辣辣的疼。  其实从那次姚姬被猫抓,他就发现了。赵国人善蛊,姚姬一定是给他和自己下了什么蛊术,所以她受伤的时候,姜悟也能感觉到疼。  前日她磕伤了额头,姜悟的头也疼了好几天。  方才文太后打了她一巴掌,姜悟才确定,自己猜的没错。  为何他会梦到父皇告诉他,不许伤害自己的母亲,这答案显而易见。  他一定是发现了这件事,姚姬如果受伤,姜悟也会感到痛苦。 第93章 “我岂会知道。”秋无尘无辜道:“不过,世子殿下可以试试跟我一样。”她观察着殷无执的脸,若有所思道:“殿下若要破坏这副可怜的面相,可以尝试在这里点痣。”  素白手指点在殷无执左边眼角,秋无尘道:“要用上好的朱砂,听说,用血点之,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她说罢,促狭地坏笑了一下,直接越过殷无执走了出去。  殷无执因为那个笑沉下脸来,意识到她在记恨自己骂她疯癫一事。可笑。真当他蠢么,用血点痣,谁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来世那样折腾自己。  这个疯女人的话,果然要筛过一遍再听。  姜悟杯子里的茶被重新倒掉,然后换上了新的,秋无尘看了他片刻,道:“陛下,近日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无。”  秋无尘一愣,道:“我上回瞧着陛下,似乎有大劫在即,这会儿却是瞧不见了。”  殷无执的声音从后头传来:“那是不是代表一切就平安无事了?”  “这就不清楚了。”秋无尘道:“我道行太浅,瞧不出来。”  殷无执在姜悟旁边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秋无尘窗前的梳妆台,还在纠结对方的话到底有几分能信。  小喜蒸的桃花糕确实不错,姜悟被殷无执喂着吃了两块,秋无尘一边吃,一边托着腮看他们,道:“陛下有世子在身边,想必是如鱼得水吧。”  其实恰恰相反,姜悟暗道,若非殷无执在身边,他已经开开心心赴死去了。  但在殷无执盯着不放的眼神里,他还是道:“嗯。”  如果他能爱上做人的话,说是如鱼得水倒也没错。  殷无执很轻地弯了一下嘴角,只是眸子里却没什么笑意。  他们吃了一些,又带走了一些,临行之前,秋无尘忽然对殷无执道:“送你样东西。”  殷无执拧眉,眼看着她从头上取下了一枚木色的发簪递过来,样式有些古朴,这样的簪子,显然与他武将的身份不太匹配,更何况还是从女人头上摘下来的。殷无执当即道:“不要。”  “这可是三生簪,有灵气着呢。”  “那你为何要给我。”  “遇到这簪是在一道士手里,我瞧着此物灵气十足,便开口想说买来,未料他开口就要了高价。我听说有灵气的东西都是要送给有缘人的,要价这么高,那道士显然不是它真正的主人,就没有买。”  “没买怎么会在你手里?”  “后来我高价请了神偷,把它偷了过来。”  殷无执:“……”他一时没明白秋无尘这样折腾的意义。  秋无尘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但也许是因为偷盗之物,于我是没什么作用,看你如此可怜,便送你了。”  殷无执还是不太想要。他往日都是戴冠,习惯了衣冠整洁鲜亮,这样的东西,戴上去定会显得人很没精神,不符合他常年带刀的粗犷气质。  “收下吧。”姜悟开口,殷无执沉默了一下,才勉为其难地伸手接过来,道:“戴了他能长生么?”  “不能。”秋无尘道:“只是个想头罢了,我觉得你总有一天会用到,就像我,痛失所爱之后什么招魂啊三生啊红线啊……”  殷无执黑着脸,直接推着姜悟出了门,走了老远还在骂:“疯女人。”  居然诅咒他。  他甚至觉得,秋无尘就是没处扔,才会要丢给他的。  其实他猜的倒也不假,小喜依依不舍地送出姜悟回去,便道:“小姐不是说那东西没什么用,臭道士还敢乱收钱,您才派人去把它偷回来的,怎么还骗世子爷呢。”  “让他长长心,以后被骗的日子还多着呢。”  小喜没听懂,秋无尘一路回到屋内,忽然一愣,道:“我的香膏呢?”  “哦,方才世子殿下索要,我想着小姐还有一盒,那盒剩下的也不多,就做主给他了。”  “这个殷无执……”秋无尘笑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摇头道:“可惜了。”  殷无执推着姜悟出了巷子口,街上的人流已经比方才还多了一些。姜悟思索着,问殷无执道:“殷无执,你信她方才说的话么。”  “哪句?”  “痣。”  “今生点痣,来世便会长出真痣。”殷无执硬邦邦地说:“哪有什么来世,我才不信这些。”  这倒也是,来世什么的,若是看话本儿里说的,好像还能存一些期望,可若是代入自己,讲什么来世,完全就是在自欺欺人。  就在这时,姜悟忽然开口,道:“停一下。”  殷无执抬头,发现是个胭脂铺,他寒着脸道:“给谁买?”  “你。”  殷无执:“。”  “朕瞧你方才一直盯着秋无尘的梳妆台。”  “……”  他只是在盯朱砂。  姜悟见他一直不动:“怎么?”  到底是姜悟第一次想给他买东西,殷无执拧着眉,把他搬过了门槛儿。第71章 第71章  虽说是微服,可两个人身上的衣服纹样布料,也都不是普通人家用得起的。  老板娘眼尖,见他们进门,便立刻亲自迎了上来,“两位公子,挑点儿什么?”  姜悟看向殷无执。对方一直盯着秋无尘的梳妆台,想必有所偏好。  殷无执却道:“可有朱砂。”  大概是第一次见有人来胭脂铺里买朱砂,老板娘略显疑惑:“这东西可能得去药店。”  姜悟也有些疑惑,道:“要上好的胭脂水粉。”  “好嘞,两位先里头请,我这就去拿给公子看。”  姜悟被安排到里侧的座位上坐下,老板娘给他们倒了茶,又问:“敢问公子夫人年方几何?”  姜悟道:“刚刚双十。”  老板娘问:“那夫人平日里喜欢什么样的胭脂,要淡一些的,还是深一些的?”  姜悟:“偏粉一些。”  殷无执:“……”  “夫人定是个娇嫩无双的小美人。”老板娘嬉笑着:“公子稍等,奴家这就去拿给您看。”  她离开后,姜悟对殷无执道:“尽管挑,朕买单。”  殷无执瞪了他一眼:“我又不是女子,买这东西做什么。”  姜悟看他。  殷无执:“。”  他脸红了。  姜悟道:“男子也可以涂胭脂,不必害羞。”  害羞你个头。殷无执没好气地别开脸。  老板娘很快拿了做工精致的盒子过来,“这些都是店内上好的胭脂水粉,公子瞧瞧这个盒子,是我们为了桃花节专门找了工匠做的,只有这么一个,此处边缘是几枝粉色桃花,这里还有缕空的燕归来图,寓意也是极好的,想必与夫人十分相配。”  姜悟觉得不错。  老板娘又打开盒子,道:“还有这里头的唇脂,您试试,做工十分细腻,拿细筛过了许多遍,一点气泡都没有,还有一股果香,那夫人涂在唇上啊……”她笑了两声。  姜悟抬手接了过来,放在鼻间轻嗅,果真有一股淡淡的水果香气,有点微甜。  老板娘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可以吃也没关系。”  耳力极好的殷无执:“……”  他垂下睫毛,重重抿了一下嘴唇,耳朵已经快红透了。  “殷无执。”姜悟喊他:“你来试试。”  老板娘愣了一下,半晌才意识到这‘娇嫩小美人’居然就在自己身边,尚未来得及回应,殷无执的目光便如利刃一般刮过她的脸。  娘哎,这哪里是小美人,分明是个阎王爷。  “公,公子慢慢试,有需要再传奴家。”她说罢,便匆匆离开了这厢。  姜悟又喊:“殷无执。”  殷无执板着脸:“试什么试,买了我也不会用的。”  姜悟道:“过来。”  殷无执只好朝他走过来,他身量太高,离得很近时,姜悟的脑袋要仰得很高才能看到他。  好在他很快便蹲了下来,也许是因为内伤一直没好,殷无执最近的气色确实不太好,嘴唇也一直有些苍白,姜悟手指托着那盒子,道:“试试。”  “说了我不会用的。”  姜悟:“。”  殷无执瞥一眼他的表情,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姜悟:“?”  “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先给个枣哄我开心,再狠狠给个闷棍。”忆起之前的事,殷无执恨道:“看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你哭为你笑,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姜悟仔细想了想,站在殷无执的角度,好像还真是这样。他道:“那还买不买。”  这是姜悟第一次给他买东西。  殷无执眼睛红了,他道:“你一点都不解释一下。”  做都做了,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所以你给我买东西,真的是为了再抛弃我一次。”殷无执说:“这算什么,提前的补偿么?”  “不是。”姜悟道:“朕若要抛弃你,根本不会补偿你。” 第95章 第72章 第72章  姜悟现在不想看到殷无执,但又懒得再翻一次身,便闭上了眼睛。  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殷无执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才能真正离开纱布。  每当他用那只纱布手摸姜悟的时候,都让姜悟想到温泉那日被殷无执报复的事情,明明自己的身体都那样了,呼吸的时候肺里都带着风声,却还要强行折腾他。  一开始,他是以为殷无执在报复他的,可是逐渐又发现,那好像并非是单纯的报复。  “陛下。”殷无执的声音响在耳边:“臣是如何惹陛下生气了。”  姜悟不语。  “臣给陛下道个歉?”  道不道歉是殷无执的事,接不接受才是姜悟的事。他张开一只眼睛,殷无执表情很认真:“臣错了,臣不该惹陛下生气,还请陛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嗯?”  姜悟决定不接受。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陛下,陛下?”殷无执推得他晃晃悠悠:“陛下,原谅臣吧,要不,你至少也要告诉臣做错了什么吧?这样以后好改,不然,再不小心惹陛下生气了如何是好?”  他说的也有道理。  姜悟也不想再张嘴准备吃桃的时候发现咬一口空气了。  他简单说:“梦里,殷无执不给朕吃桃。”  齐瀚渺忽然精神了起来:“陛下想吃桃儿?”  “嗯。”  “陛下想吃桃!”齐瀚渺道:“南方比咱们这边热一些,想必有些树已经结了果,奴才这就去启禀太皇太后,命人快马加鞭去运一批桃来!”  他欢天喜地,雷厉风行,说出门便出门,殷无执两步跨过去拦住了他:“给使,给使不必着急,咱们这儿的桃不是也快结了?”  “这桃花刚开,要结果儿得等花期过了,那至少得等到七八月呢。”  “那是挺久的。”  “是啊。”齐瀚渺急的不行:“奴才得去赶紧给陛下弄来,万一过段时间他不要吃了怎么办。”  “给使,给……”  齐瀚渺不顾他的阻拦,急急奔了出去,迎面遇到左武侯,问:“给使有何要事?”  “奴才得去给陛下找桃。”  定南王:“桃?”  “正是。”齐瀚渺眼角眉梢都溢着欢喜:“这么久以来,奴才还是第一次见陛下有想吃的东西。”  左武侯一拍大腿:“好事儿啊!正好,老臣家乡的桃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了果,此事便交给左昊清了,我让他快马去快马回。”  齐瀚渺正愁去哪儿找果子呢,他道:“也好也好,奴才这就去禀明太皇太后,让她老人家开心开心。”  “左昊清马术好!让他去,快。”  齐瀚渺跑了老远答:“好嘞。”  见实在阻拦不住,殷无执两步退回到了姜悟身前,对他道:“陛下没有吃过桃,可能不太清楚,其实要说哪里的桃最好吃,还得数盛国寺。”  “朕现在就想吃。”  殷无不知想到了什么,道:“现在就想?”  “嗯。”他好奇死了,桃是什么味道,跟他今日从殷无执那里闻到的是否一样,吃起来又是什么样的,满口汁水溢满唇腔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殷无执道:“你等等。”  他离开姜悟的视线,来到铜镜前,垂眸取出那盒唇脂。  之前回来的时候,因为担心被父亲发现,他便将这盒子藏了起来,这会儿对着镜子,背着光,他忽然发现,这盒唇脂的颜色,有些眼熟。  他自然是没有见过涂在自己唇上的模样,只是那日在岩洞温泉,他却清楚地看到,那池上玉鲛,身上有两点,与这颜色极为相近。  殷无执喉结滚了滚。  他很快又回到了姜悟面前,伸手把他从吊床上扶抱起来。  姜悟的目光落在他的唇上。  殷无执生得很好,用几千年后的话说,就是肤白貌美,这个唇脂的颜色放在他唇上并不突兀,反而分外好看。  “这盒唇脂,应当是用盛国寺的桃汁做出来的。”他扶着姜悟的肩膀,手掌从手臂下滑到他的腰,脸越凑越近:“陛下,尝尝看。”  姜悟闻到了熟悉的桃香,他没有动,殷无执便不得不主动贴上了他的嘴唇。  姜悟不知道这算不算吃到了盛国寺的桃,他的下巴被迫抬了起来,想着梦里那个没有来得及吃到的桃,一时有些口齿生津。  津液生出来,便很快被殷无执吞下。  姜悟逐渐有些喘不过气。  “殷戍。”定南王的声音忽然传来,他道:“你不要总是呆在屋……”  “知道了!”  定南王正好走到窗口,探头看他。  殷无执正背对着他站在吊床前,天子似乎在上面睡觉,他道:“你不要仗着陛下的宠爱就天天赖这儿,方才太皇太后下令,让左昊清连夜回家乡挑一批好桃送入宫来,寺门口你还得去守着。”  “知道了。”  “你站那儿做什么?”  殷无执看着面无表情躺在吊床里的天子,伸手给他捏了捏手臂,道:“我在给陛下按摩。”  “……没出息的东西。”定南王一边嘟囔,一边又道:“快穿上盔甲,去守门。”  “是。”  定南王的脑袋从窗口消失。  殷无执缓缓在吊床前蹲下来,伸手抚了抚姜悟的嘴角。  姜悟嘴巴上一圈儿被他亲的皆是粉色,在精致如玉的脸庞上显出几分别样的涩气,看上去有点任人欺凌,又有那么点可怜。  殷无执忍俊不禁,又在他嘴角亲了一下,道:“陛下,臣要去守山了。”  姜悟:“。”  殷无执站起身,又道:“还是等陛下吃了晚饭再去吧。”  今日的晚餐是豆腐脑,甜的。殷无执自己吃会放咸的,然后在里面放上香菜花生碎等物,但姜悟就喜欢简简单单,好下咽就行。  殷无执故意没有给他擦嘴唇周边的粉色小胡子,一边喂他吃东西,一边觉得有点像在喂小婴儿,他没忍住,又凑过来在姜悟脸颊亲了一口。  唇脂在方才就已经掉干净了,这个吻并没有在姜悟脸上留下任何痕迹。  姜悟脸上没什么表情,殷无执又问他:“方才那桃,陛下觉得如何?”  姜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吃到了。  也许算吧。  毕竟在殷无执含住他的上唇或者下唇的时候,殷无执的上唇和下唇也在他唇间。  “殷戍。”定南王又来催了:“快去寺门口,左昊清要跟你交接。”  “是。”殷无执说:“我喂陛下吃个饭。”  定南王想发脾气,想到天子那可怜兮兮的身世,又深感同情,他道:“陛下,可要老臣喂您吃饭?”  不等姜悟回答,殷无执就道:“不要!”  他担心定南王真的进来,赶紧拿一侧的帕子把姜悟嘴边的粉色小胡子抹了,未料定南王果真走了进来,他道:“我在问陛下,你叫什么。”  说罢,他上前几步,又恭敬地对姜悟道:“陛下,老臣平日里在家也时常给夫人喂饭,这小子也是老臣喂大的,不然就把此事交给老臣吧。”  姜悟都行:“嗯。”  殷无执脸色一沉,定南王已经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碗,道:“去,换上盔甲,守寺门去。”  定南王看着挺糙一人,但动起手来果真细心,他舀了豆腐脑来喂姜悟,勺子贴到对方嘴边,忽然发现不对:“陛下,嘴周这么红,是不是吃错东西了?”  那粉色虽然被帕子擦去,可因为姜悟的皮肤太白,那一层残留的薄纱似的红,还是被他给看到了。  他凑近仔细观察,姜悟也平平没动。  殷无执忽然抓住老爹的肩膀,直接把他扳回来,道:“爹,我突然想起来,有件事还未跟陛下交代。”  “何事?”  “是,是……”一时想不到是什么事,他直接对姜悟道:“请陛下屏退周边,臣有要事相告。”  定南王左右看了看,毫无疑问,这个周边指的就是他。  他冷笑道:“你有什么话,连老子都不能听。”  殷无执眼神渴求,姜悟瞥了一眼,淡淡道:“退下。”  定南王道:“听到没,让你退……”他发现了姜悟静静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终究是把碗放在桌上,恭敬道:“臣告退。”  走之前,狠狠剜了殷无执一眼。  他一走,殷无执便又继承了那碗豆腐脑,一边喂姜悟,一边道:“臣不想去守寺门。”  姜悟看他。  殷无执抿唇,偏头轻咳了一声,道:“臣上回坠崖,内伤很重,到现在还没好。”  姜悟看了看他的嘴唇,唇脂消失之后,那里的确又重新变得苍白,他道:“爱卿可有推荐人选。”  一刻钟后,一个小太监匆匆来到了院门前,左武侯正在与定南王下棋,见状问:“何事?”  “回武侯的话,陛下口谕,殷戍重伤未愈,心有余而力不足,怕是无法担当守寺重任。”  定南王神色不悦,“他那点儿伤,守个门怎么了。”  武侯疑惑:“陛下可有钦点其他人?” 第97章 他在此前的梦里见过,对方皮肤很白,头发很黑,长得也很年轻。  “悟儿,吃完药呢,吃一颗蜜饯,就不会那么苦了,来,试试。”  对方把蜜饯送到了他嘴边。  他意识到,这是文太后入宫后不久,原身脱离了姚姬的掌控,来到了文太后宫里之后。  原身的父亲长得真的很和善,笑起来的时候很慈祥,也很温暖。  文太后也在一旁道:“悟儿,父皇亲自喂你,吃一颗吧,刚才母后也尝了尝,这个可甜得很,你刚吃完药,正好缓缓。”  但原身没有吃那颗蜜饯:“太甜了,儿臣不习惯。”  文太后脸色一变,下意识看了一眼先帝晦暗的脸色,忙道:“悟儿,说什么呢,还不向父皇道歉。”  “罢了。”先帝制止了她,道:“是朕对不起悟儿,你好好休息,明日父皇再来看你。”  他抬步往外,文太后立刻跟了上去:“陛下,悟儿年纪小,不懂事,你……”  “他肯闹脾气,恰恰因为还把朕当爹,朕岂会与他生气。”先帝回头,姜悟的床帏已经被放下。  文太后强笑了一下,有些惶恐的脸色稍微缓和。先帝又道:“这孩子情况与其他孩子不太一样,你对他耐心一些。”  文太后急忙点头,一侧,熟悉的声音响起:“陛下,姚贵妃让您去紫云殿……”  话音远去,听不清了。  姜悟这才后知后觉,齐瀚渺,其实是先帝留给原身的心腹。  他想知道先帝去紫云殿做什么了,哄完了儿子,又去哄老婆么?但他却只能跟原身一起留在帐子里,看着他寂静地躺着。  有一说一,这瘫在床上的模样,还是没学到丧批的精髓。  不过,人家也不是丧批。  先帝开始时常来文太后的寝宫,除了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人也会时常过来。  毫无疑问,那就是小殷无执。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红着眼睛问姜悟:“我听说四殿下为了救人落水了,你现在怎么样了。”  落水与针刺时间并不久,殷无执年纪小,消息不灵通,这个时候才知道也很正常。  原身道:“已经没事了。”  小殷无执擦了擦眼泪,他那时的身高远不如现在,蹲下去可以轻轻松松把下巴放在床上,那个时候的他,要想趴在床上,两只腿并不能完全弯下去,从后方看屁股半撅着,姿势有些滑稽。  姜悟稀罕地打量他,原身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别哭了,坐这儿吧。”  小殷无执站直了点,问:“我也可以坐床上么?”  “嗯。”  小殷无执受宠若惊地爬了上去,老老实实地坐在他对面,乌黑发亮的眼珠子看着他:“四殿下,还会去国子监读书么?”  “会。”  “那四殿下,能不能教我下棋。”  “你不会下棋?”  “会一点。”小殷无执赶紧说,又小声道:“会得不多。”  原身道:“好。”  他正要撩开被子,小殷无执已经麻利地跳了下去:“我去拿棋盘!”  那一年的姜悟十岁,殷无执八岁,他比殷无执高了一些,两人盘腿坐在床上,黑白两字分布中间,小殷无执一直时不时拿眼角悄悄看他。  丧批:“。”  “四殿下。”小殷无执说:“要不要吃块花糕?”  一只手拿着花糕递到了原身嘴边。  丧批脑子里开始自动浮现出一只大手,比现在的小手大了不知多少。  原来那只手,早就喂过原身了。  丧批准备跳过这段记忆。  一个身影忽然从前方窜了进来,同样住在文太后宫里的小襄王叫道:“殷戍,离我四哥哥远点!”  花糕掉在了棋盘上,小殷无执直接被拽了下去,很快跟襄王打成一团。  丧批决定下次再见到姜睿,好好赏他一顿……嗯,他要什么就赏他什么。  原身最后一次见到小殷无执,已经是一年多后,对方走进来的时候很墨迹,眼睛还微微红着。  原身坐在棋盘前,抬眼看向他:“听说你又要跟定南王去南疆了。”  “嗯。”殷无执在他对面坐下来,原身看了他片刻,道:“不想去?若是不想去,可以留在关京。”  “父亲为我取名殷戍,便是戍守南疆之意,我不能辜负他。”  原身垂眸,道:“你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非为了别人而活。”  “可我希望日后可以成为有用的人,就像四殿下一样。”小殷无执闷闷地说:“而且,我不是不想去,只是舍不得殿下。”  原身顿住。  “我听说,四殿下乐善好施,素有小圣人之名,我也想跟殿下一样,做个圣人。”  细白手指在棋盘落下棋子,原身道:“你学我,可做不了圣人。”  小殷无执懵懵懂懂,他自幼生在南疆,刚来关京,很多书都没有读过,下意识问:“那怎样可以成为圣人。”  “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  “我不懂。”  “什么都不要做,也不要因为任何人,任何事,生出任何执念。”  小殷无执听不明白,但他很快想通了:“四殿下是圣人,我也成了圣人,日后一起羽化登仙,长寿无疆,岂不是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了。”  他乌溜溜的眼睛发着光,一脸期待地望了对方很久,才听到一声:“嗯。”  离开之前,他又回身来看姜悟,高高兴兴地道:“无执故无失,那我以后改名叫殷无执,是不是还挺好听?”  “哪有自己给自己取名字的。”  “就说是四殿下赐名。”殷无执理所当然道:“等我长大了,学好本事,就回来找殿下,一生为殿下效力。”  “不必改名。”  “我喜欢,喜欢殿下……赐名。”  秋风袭来,金桂发出甜香。小殷无执一瞬不瞬地望着原身,直到……  “跳。”  “什么?”  “跳。”  已经醒来的殷无执:“……”  他迟疑地把姜悟扶抱起来。  天子一天天的,没什么大用,事儿倒是不少,大清早的,非要人抱着跳。  他皱着眉,从这边,跳到那边,再从那边,跳回来。  姜悟被颠醒了。  一眼就看到了殷无执眼角的红痣。  姜悟:“。”  他脑袋直接往后耷拉下去,无机的眸子一动不动,恍若死不瞑目的尸体。  齐瀚渺欢天喜地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太皇太后有令,佛祖显灵,陛下心病终于好转,命我等立刻准备,明日便启程回宫。”  满脸笑容在进入屋内之后消失无踪。  齐瀚渺慢慢走过来,小心翼翼托起天子的脑袋,因为动作太轻,一下子没托起来,脑袋重新掉下去,随机荡了一下。  “……怎会如此。”他重新把天子的脑袋捧起来,痛心道:“陛下,这又是怎么了?”第74章 第74章  姜悟被重新放回了床榻上,无机的眼珠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假人。  他说丧就丧,从早上到下午,连一口水都没喝,更别提吃饭了。齐瀚渺心疼不已:“奴才去禀报太皇太后,咱们再待几天。”  殷无执道:“还是早日回宫吧。”  早点回去,也好早日处置姚姬的事情,这件事不解决,他心中总有疙瘩。  齐瀚渺见姜悟没有意见,便点头答应,道:“奴才再去给陛下换一份热饭。”  他离开之后,殷无执重新把姜悟抱到了屋外,一夜不见,院子里的桃花又开了不少。殷无执道:“阴天了,怕是晚上要下雨。”  姜悟不动,他便挑起姜悟的下巴,道:“看,天上有乌云。”  姜悟睫毛抖了一下,终于有了反应。  如殷无执所说,天空已经变得阴沉沉的。乌云的颜色却并非完全一样,而是有的深有的浅,远处还有一大块正被风吹着往这边来。  殷无执刚入宫不久就发现姜悟有看天的爱好,如果没有人打扰,他甚至可以一动不动地坐在廊下看上大几个时辰。  殷无执摸了摸他的头,道:“陛下,若是有什么不开心,可以告诉臣。”  姜悟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开心,他只是单纯的丧罢了,丧批的日常就是丧,丧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原因。  殷无执在他面前蹲了下来,道:“是不是昨天,臣抱陛下太紧,让陛下不舒服了?”  不是的。虽然丧批也会下意识追求更舒服的姿势,但其实大部分情况下的难受他都可以躺平接受。所谓舒适不会让他感到欢喜,所谓难受也不会让他感到厌烦。  殷无执取出胭脂盒,道:“这个,陛下还要不要?”  精致的缕空图案在姜悟面前晃过,也没有引起他的丝毫兴趣。  他下意识回忆殷无执涂了唇脂的模样,还有被他亲吻的时候。姜悟可以感觉到很舒服,舒服到可以感受到欢愉的程度,但其实,如果没有的话,好像也没什么。 第99章 殷无执说的对,如果只露出这双眉眼的话,应该没有人会怀疑这不是姜悟。  他立刻意识到,这是原身的同母异父的哥哥,敌国太子赵澄。  “醒了。”赵澄道:“饿了么?”  他想到殷无执,也总喜欢这么问他。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赵澄道:“四年前,我们打过交道,如果不是你的话,齐王还抓不了我。”  难怪他对原身这么大怨气,原来他此前被抓,也有原身的功劳。  姜悟想了想,道:“赵澄。”  “也许叫哥哥更合适。”  “敌人。”  赵澄笑了:“你还知道我是敌人。”  他看着姜悟的眼神里带着几分隐隐的怨恨,但很快,他便起身,道:“我请你来这里……”  “绑。”  “孤绑你来这里。”赵澄没有跟他动怒:“是想要你配合,救出母亲。”  “不。”  “你拒绝,孤就……”他想起姜悟不怕死,顿了顿,才道:“我知道你生病了,我可以治好你的病。”  姜悟:“。”  你才有病。  丧批是真的觉得做鬼比较逍遥,所以才想做鬼的。  他感到疑惑的是,赵澄是怎么知道姚姬被抓住的,他是先得知消息再过来,还是先过来再得知消息的。  或者说,四年前的行动并没有清除赵国在关京的所有暗哨。  外面传来脚步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姜悟的视线里,是谷晏。姜悟没怎么留意,但他的确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谷晏了,说起来,好像也就是那回和殷无执一起坠崖重伤之后,再回去,那段时间见过他一面,之后他就消失了。  所以,赵澄应该一早就来了夏国。  姚姬被抓,难道是谷晏报信。  殷无执一早就已经知道了谷晏的身份,他为何没有把谷晏控制起来,反而让他跑了。  他不像是这种疏忽的人。  谷晏避开了他的视线,对赵澄道:“臣有事禀报。”  赵澄起身跟他一起走出去,听他低声道:“昨日去的人,死伤过半,殷无执已经发现姜皇失踪,可我们,却没有见到姚太后。”  赵澄沉默了一下,道:“知道了。”  他们重新走回来,赵澄对姜悟道:“苦大医,是赵王宫里最年轻有为的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病,怎么样。”  “不。”姜悟还是选择了拒绝。  赵澄上前几步,忽然伸手,一只红色的小虫出现在他手掌心,赵澄冷冷道:“这是噬心蛊,把它种进身体里,它会一口一口咬烂你的肺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为了表示自己的轻蔑,姜悟把眼神分给了谷宴。  赵澄磨了磨牙,也来看谷晏,道:“这个对木偶困困症有没有用。”  谷晏只好道:“殿下,可以试试。”  “那……”赵澄欲言又止,谷晏点了点头,道:“会有感觉。”  “……”赵澄把虫收了起来。姜悟道:“谁会有感觉。”  “与你何干。”赵澄让开了一些,道:“你再给他看看。”  谷晏坐过来,握住了姜悟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一侧,赵澄道:“来人,备膳。”  姜悟的手心忽然被划了一下,谷晏直视着他,在他掌心写了两个字。  姜悟:“。”  原来如此。  赵澄又走了过来,谷晏不动声色地放下了他的手腕,道:“陛下身体无碍,但心病还须心药医,臣实在没有办法。”  姜悟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躺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脸庞有种不谙世事的干净,这样的姜悟,与赵澄记忆中的那个人相差极大。  他忽然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大蜘蛛,巴掌大的蜘蛛一下子出现在姜悟面前,还可以清晰看到对方身上细小的绒毛,姜悟睫毛动了动。  这个蜘蛛好大好黑,不确定有没有剧毒,值不值得他大动干戈,伸手一试。  终于看到他露出表情,赵澄的嘴角顿时扬了起来:“怎么样,怕了吧,这可是蜘蛛娘,剧毒,咬一口就会全身溃烂,必死无……”  姜悟伸手,拿手指戳了一下蜘蛛的口器。  蜘蛛嘶了一声,重重咬在他指尖,六脚齐齐后退,顺着赵澄的手臂爬回了他脖子上。  姜悟看着自己手指尖的破口。  谷晏脸色煞白。  赵澄豁然暴怒:“来人,去拿解毒散来!快去!!!”  姜悟被捏着鼻子灌下了解毒散,手指指尖被赵澄捏着,挤了好半天的毒。  他嚷:“疼。”  赵澄将他的手丢了回去。  随后一把将谷晏揪出去,寒着脸道:“他到底什么情况。”  “由臣观察。”谷晏手里拿着笔和纸,细细将医案记录,道:“患了此病的人,可能会对求死……比较急迫。”  “但他怕疼。”  “不一定是怕……”谷晏迟疑道:“殿下的蜘蛛娘殿下应该清楚,它咬人之时,那疼痛非一般人能够承受,可他一声未吭。”  “所以他方才喊疼,是在戏弄我?”  谷晏:“……”  赵澄吸了口气,他做梦都没想到,几年不见,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居然变得如此棘手。  他来回在外面踱步,重新来到门口的时候,陡然发现石床上的人消失了。  比床还大的温泉池里飘上了一截衣摆。  赵澄:“……”  赵澄:“!!!”  他来不及喊谷晏,便已经再扑过去,将人从里头拽出来,刚扶上岸,面条皇帝便直接往一旁瘫,赵澄不得不捧起他的脸,恶声道:“姜悟你是不是疯了,你不顾自己,连母亲也不顾了吗?!”  两人离的太近,姜悟吐出了一口水,直接浇在他脸上。  赵澄闭了一下眼睛,胸口疯狂起伏。  ……他们两个到底谁是人质!  谷晏站在一旁看着,轻咳一声,道:“殿下,他浑身都湿了,您要不要带他,换身衣裳。”  “谁要给他换衣裳!”他不杀他已经是仁至义尽。  谷晏站在门口,道:“起风了。”  赵澄直接把姜悟夹起来,姜悟就乖乖耷拉在他手底下。赵澄走了两步,平息了怒意,道:“去,再拿身干净衣裳来。”  他盯着侍女把姜悟扒光,擦干净,再换上新衣服。  姜悟何止身上湿了,头发也湿了。  他对于赵澄的屡次相救十分不满,本以为在仇人这里一定很容易就死,可他没想到,赵澄居然真的这么在乎自己的生母。  不过他倒是发现了,赵澄居住的这个岩洞就是他和殷无执误打误撞进来的那里,他和殷无执还在那个温泉池里泡过澡,殷无执还狠狠报复过他。  侍女离开,姜悟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头发有些湿漉漉的,不是很好受。  他开始怀念殷无执拿着手炉给他熥头发的手。  那湿漉漉的长发逐渐打湿了枕头,赵澄又把他从床上夹起来,摆放在了一侧的椅子上,转身道:“来人,把他头发熥干。”  那椅子椅背笔直,躺不下去,两侧也没有扶手,姜悟一坐上去就不由自主地旁边歪啊歪,直接歪倒在了地上。  赵澄再回头,就看到那身刚换好的衣服,还有来不及熥干的头发,皆被染上了灰尘。  “……”他听到自己心平气和地说:“把他剥光,按水里,洗干净,再,拿一件,干净,衣裳。”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再跟姜悟相处一秒,他可能会直接被气死。  姜悟被又一次洗干净,侍女们把他放在一个躺椅上,然后细细把他的头发熥干,才放着他去丧。  他熟练地睡着了。  晚上赵澄把他推醒,然后在他面前摆上了很多吃的,但只准备了一副碗筷,开始吃饭。  姜悟重新闭上了眼睛,赵澄抬手往他鼻子那边扇味道,姜悟睁开眼睛,便看到他举止优雅地用餐。  赵澄吃完了晚膳,便把剩饭继续摆在他面前,头也不回地上了床。  姜悟:“朕也要睡床。”  “你还是睡椅子吧。”  好吧,也不是不能睡。  过了一会儿,赵澄:“姜悟。”  没人答应。  又过了一会儿,赵澄:“睡不睡床了。”  半个时辰后,赵澄走过来,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你很行。  姜悟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愉快,他连续在椅子上睡了一天两夜,赵澄也已经两天两夜都没有给他吃饭了。  虽然这家伙每次都会在他面前吃饭,但也许是为了故意馋他,对方从来不逼着他张嘴吃任何东西。 第101章 赵澄在狱中受尽苦楚,如何能不恨他。  他此次卷土重来就是准备狠狠报复姜悟。既然姜悟可以完美切换立场,他倒是想知道,如果他知道自己其实是赵国人呢?如果他发现自己其实是在认贼作父呢?  于是,姚姬欺骗了姜悟,说他是赵英之子。  这么久的时间以来,姜悟一直不吭不响,这件事被瞒得相当好。赵澄着实有了报复的快感,他揣摩过很多次姜悟在想什么,他是准备一直呆在夏国,与赵国继续为敌,公然跟自己的‘亲生父亲’抗争,还是决定放弃夏国,任其灭亡,与母亲一起重返赵国?  他听说姜悟一直很听母亲的话,心里其实更倾向于后者,但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姜悟在沉寂了半年之后,直接把母亲供了出去。  而且,还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死物。  的确,其实只是要交换母亲的话,他变成什么样都无所谓,可赵澄偏偏就是想看到他露出情绪,他想知道,姜悟在发现他曾经与自己的哥哥生死搏斗,之时,在想什么。  他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因为我想让你怕我。”  姜悟:“好怕。”  赵澄:“……”  在他快忍不住要把姜悟掐死的时候,一阵马蹄声忽然传来:“殿下,殷无执来了。”  瘫在树下的丧批被人夹在咯吱窝里带了回去。  殷无执是一个人来的。  阳光新出,将崖壁上湿漉漉的水汽蒸发之后,他便独自下了山崖。  没有带人下来是因为此处低洼,若是下方设有射伏,可能会引起很多死伤。  尤其那个大岩洞,更是易守难攻之地。  姜悟被提溜回来,赵澄直接把他往地上一扔,他懒懒抬头,就发现殷无执正在跟人打架,与他交手的人手拿长剑,而殷无执没有武器,正被逼的步步紧退,身上已经被划破了几道。  他内伤未愈,这样下去定会伤上加伤,姜悟道:“住手。”  赵澄意外:“看来你很在乎这个小男宠。”  “让他住手。”  赵澄环胸,挑眉道:“殷无执,当年在南疆就有玉面阎王之称,上回在齐地没来得及仔细看,如今这么瞧着,果然是姿色无双……”  他腰间忽然被扯了一下,赵澄低头,便发现缠在腰带上的小白蛇被他揪住了尾巴。  他立刻来拍姜悟的手:“它有剧毒!嘶——”  小白蛇张嘴来咬,因为他一挡,正好咬在他手上。  赵澄:“……”  他支棱着冒血的手指,阴鸷地盯紧姜悟。  姜悟道:“朕咬舌自尽,看你怎么换母亲。”  赵澄含住手指,吮去指头血迹,才开口道:“贺凡,住手。”  原来是贺威之子,难怪一见到殷无执就跟疯狗似的。  贺凡收剑,捏着剑柄的手还因为恨意而微微发抖,殷无执旋身站定,扯了一下被划破的袖口,道:“贺小将军比起令尊来,还是过于年少轻狂了些。”  “殷无执。”姜悟开口:“过来。”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竟敢这样有恃无恐。  殷无执看了他一眼,姜悟敏锐地察觉到,他心情不好。但很快,殷无执便移开了视线,抬步上前,对赵澄道:“参见赵太子。”  “看来殷少将是带着懿旨来的。”  “正是。”殷无执道:“殿下所图不过是为了姚太后,既如此,我们便挑个地点,趁早交换。”  “殷戍啊殷戍。”赵澄上前几步,上下打量他,道:“你在南疆杀了我赵国那么多同胞,如今还敢孤身涉险,胆子还真不是一般的大。”  贺凡忽然从后方重重一鞭子抽在他身上,殷无执不躲不避,头上发冠顿时被抽掉,长发披落下来,背部一阵剧痛。  贺凡道:“你好大的威风,以为我们不敢动你们陛下,连你也不敢动不成。”  赵澄道:“轻一些,这可是夏皇的小情人,若是打坏了,他是要生气的。”  贺凡得到默许,又一次举起鞭子,却闻姜悟道:“别碰他。”  赵澄恍然:“原来,你怕的是殷无执受伤。”  殷无执看向姜悟。  贺凡顿时来了兴趣,“竟是如此,原来殷少将在前线流血,回来还得在天子枕上留汗,还真是可歌可泣啊——”  又一鞭子狠狠抽在殷无执身上,他哈哈笑了起来。  赵澄跟着轻笑,周围也响起了不善的笑声。  “小将军稍后要不要也陪陪我们?看你们陛下这个样子,只怕是难以满足你吧?”  “小将军今晚便留下来,我们这些兄弟,不嫌弃你。”  赵澄摸了摸下巴,伸手拨开了殷无执的长发,道:“若是叫我赵国将士们知道你竟然钻进了天子的床帐子,你这玉面阎罗的称号,怕是要变成玉面娇娘了。”  他偏头,眼角余光留意着姜悟的反应。  殷无执也在看姜悟,贺凡越来越放肆,他豁然一脚踢在殷无执膝盖上,后者一瞬间跪在姜悟面前,贺凡道:“怎么,方才还滑的跟鱼似的,这会儿见到你们陛下,竟是腿软的连站都站不稳了?”  姜悟保持着被丢下的姿势跌坐在地上,剔透双目缓缓上移,落在贺凡的脸上。  他看着对方蠕动的嘴唇,狞笑的嘴角,还有因为得意而鼓起来的腮帮子。  杀父仇人跪在自己脚下,贺凡已经完全兴奋了起来,赵澄也完全没有要阻止的意思。  他笑吟吟地后退,任由贺凡羞辱着敌国少将。  贺凡伸手抓起了殷无执的头发,道:“你当时是不是就是这样,举着我父亲的头,呈给你们先帝的。”  他一拳砸在殷无执脸上,对方嘴角顿时溢出血迹。  姜悟的手指豁然收紧,瞳孔微微收缩。  地面的泥土被抠出狂乱的曲线,指甲缝里皆是污泥。  赵澄转脸看他,笑意微微收敛,道:“贺凡,住手。”  “殷无执,你就是凭着这张脸勾引的夏皇对吧?你说,要是这张脸没了,他还会在意你吗?你看你们皇帝那副死样子,他连吃饭都得我们殿下……”  他转脸,对上了一双无机的眸子。  对方长发笔直地披散在脑后,发乌唇朱,分明是副绝色的长相,偏偏透出几分湿漉漉的渗人鬼气。  他的脖子被卡住,接着,整个人像纸张一样被抓起,再重重按在了地上。  肺腑震动,嘴唇溢出缕缕血沫。  张大眼睛看着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大夏天子。  姜悟的手上移,直接卸了他的下巴。  “朕说了,别碰他。”姜悟偏头,无机眼珠溢出阴森死气:“听不懂啊。”第77章 昨天答应的加更  崖底一片寂静。  贺凡身边,衣摆曳地。  姜悟的动作很快,从起身到动手,没有露出半分可以探查到的杀机。  哪怕是现在,他看着也是丧丧的,无害的。  他双手朝两侧滑去,犹如鬼魂在窃窃私语:“为何逼朕动手,坏人,拆你肩骨,拆你手骨,拆你腕骨,拆你……”  贺凡惨叫了一声:“殿下——!”  赵澄豁然回神,刚上前来,殷无执便伸手把丧批夹了起来。  丧批揪着贺凡衣角不放,丧丧地说:“拆你。”  殷无执直接把姜悟的手抓回来,蓦地脚尖一点,施展轻功奔向了林中。  身后传来赵澄暴怒的声音:“来人!!把贺少将抬回去,速寻大医医治。”  “其他人给我追!!”  赵澄快气疯了。  姜悟居然当着他的面儿,把赵国少将给拆了。这个家伙简直比以前还要可怕,此前至少可以从他转变的气息里分出动向,但这一次,他前一秒分明还是人畜无害,任人搓扁揉圆的模样,下一秒……  下一秒,还是人畜无害,任人搓扁揉圆的模样。  但偏偏下手的时候,又快又狠。  行动与气质的严重不符,让人感到无端的毛骨悚然。  他豁然想到了什么,道:“苦言呢?他不是说姜悟患了木偶困困症吗?!把他给我抓过来!!”  姜悟被提着一路狂奔,身体在空中像破布一样随风晃荡,殷无执显然在野外有着十分丰富的生存经验,半日之后,姜悟在一个巨大的树洞里被放了下来。  殷无执捂着他的嘴,屏息听了一阵,才缓缓放手,轻咳了两声。  他眼角和嘴角都破了皮,秾丽的脸庞在此刻看来有些可怜,姜悟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脑子里还有赵国士兵的那些污言秽语。  殷无执垂目与他对视。  “殷无执。”  “嗯。”  姜悟发现自己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可一时之间,竟不知要从哪里说起。  又过了一段时间,林中越来越暗,窄小的树洞里,殷无执问他:“为何要打人。”  “他打殷无执。”  “我以为你不在乎。”  姜悟道:“生气。”  “我此次来是带着太皇太后的懿旨,准备答应赵澄拿你交换姚太后的条件,可你这样动了手,赵澄只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我。”  “嗯。” 第103章 他目眦欲裂:“我这么喜欢你,对你这么好,你连主动亲我一下都不……”  浓密的睫毛垂了下来,姜悟下颌微抬。  双唇相贴。  树洞外面起了风,深林中枝叶摩擦,沙沙作响,间歇响起小型动物窜过草木的悉嗦声。  殷无执水汽氤氲的眸子震颤了几息,接着,他一把抱紧姜悟,重重加深了这个吻。  树洞内部腐烂的枯叶侵袭着嗅觉。  殷无执唇间却满是新鲜甜果的味道。  没有任何人要求,姜悟却缓缓抬起手来,很轻很轻地环住了殷无执的脊背。  滚烫的吻落在他肩头小痣上,殷无执偏头亲上他的耳垂,然后克制地将他抱在了怀里,姜悟揪住他的衣角,任由他的吻落在额头与发顶,听到他喊:“姜悟。”  “嗯。”  殷无执说:“我喜欢你。”  “嗯。”  “不是以前的姜悟,不是你口中的昏君,我喜欢你,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姜悟道:“我的名字是别人的,身体也是别人的,我什么都没有。”  “你就是你,我就喜欢你一无所有一无是处,就喜欢你蔫头耷脑懒懒散散,你说的另外一个人,不管他是廉政勤勉,还是昏聩无道,都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名字是他取的。”  殷无执愣了一瞬:“什么?”  “他教你官话,给你取名字,你说以后要永远跟他在一起,你那么努力,就是为了可以配得上他,殷无执,你对我毫无理由的喜欢,其实是因为他以前对你好过。”姜悟丧丧地说:“因为他对你好,你喜欢他,所以,尽管我只是个孤魂野鬼,就因为占用了他的身体,还是让你念念不忘。”  “你在说什么。”  姜悟仰起脸,慢吞吞地说:“你有没有说过跟他永远在一起。”  “我为何要说那种话。”  姜悟:“。”  姜悟心中已经有数,所以对于他的答案并未抱有希望,但他没想到,殷无执居然对他撒谎。  他推了对方一下,动作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殷无执继续抱着他,拧眉道:“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故人香。”姜悟说:“我在姜悟的身体里,什么都看到了,你很小的时候,就喜欢他了吧。”  殷无执看着他。  姜悟道:“你居然,不想承认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姜悟:“。”  他不喜欢跟人争论,尤其是就已经确定的事情争论,因为结果不会因为两个人谁争赢了而改变。他既然已经从原身的记忆里都看到了,那么殷无执承认与否都与他没有关系。  他懒得去生气,也懒得去纠正。  但,丧批没想到,殷无执会是这样的人。  殷无执感受到了他的情绪,伸手捧起了他的脸,道:“我失去了记忆。”  姜悟:“。”  他不想跟殷无执说话了,听他撒谎会觉得累。  “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在被你宣进宫之前,我连‘姜悟’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姜悟:“骗人。”  殷无执居然连这种谎都撒得出来。  他眼神跟表情一样丧,殷无执道:“我是说真的,母亲也跟我提过四殿下教我官话的事,可我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不想跟你说话。”  “姜悟。”  “我不叫姜悟。”  “……”他看着比刚才更丧了。殷无执抵着他的额头,道:“那你叫什么。”  丧批:“。”  “你没有名字。”殷无执说:“我给你取一个。”  “有。”他不要骗子给他取名字。  “那你叫什么。”  “爷爷。”  殷无执:“……祖宗,祖宗,行不行?”  “不要跟祖宗讲话。”  “你能不能相信我,我真的不记得以前的姜悟是什么样子,我记忆里的姜悟只有你一个,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皇宫,那天下了雨,你坐在椅子上,我用自己来赎回陈子琰……”  “你不要跟我讲话了。”他越来越丧,声音几乎弱到听不到。可殷无执却不肯放过他:“你以为我是在故意撒谎,你以为我是因为喜欢上你了所以就不在意以前喜欢上的那个人了?你简直是在污蔑我。”  姜悟没想到他连这种心思都能知道,他又张开一只眼睛看殷无执,对方神情委屈,道:“除了你,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别人,如果你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拒绝我,我绝不答应。”  “殷无……”殷无执堵住他的嘴唇,如果不是因为这是在树洞里,他必然是要让姜悟尝尝污蔑别人的滋味,但现在不行。  他按捺着,放开姜悟,道:“你是因为觉得我喜欢的是原来的姜悟,所以才不想跟我在一起么。”  姜悟被他亲的微微喘息。  殷无执现在很会把握时间,每次都是把他亲的半死不活的时候才放开,就好像临门一脚就能上天堂,偏偏就是上不去一样,丧批伸手揪住他垂在胸前的长发,那一点力量根本不足以给殷无执带来威胁,他继续问:“是不是这样。”  丧批:“困。”  “说完了再睡。”  姜悟的脸靠在他怀里,“果。”  殷无执拿起一个新果子递到他嘴边,丧批张嘴,牙齿在上面磕了个印儿。  他:“。”  殷无执咬开皮,送到他嘴边,丧批才像仓鼠一样慢吞吞地啃了起来。  这果子有些脆,脆就意味着咬起来很费力气,丧批吃的很慢,牙齿嗑下一点果肉,吞下去,再嗑一点,再吞下去,啃了半刻钟,才勉强赶上殷无执一口吃的。  然后啃累了,就不动了。  殷无执道:“现在可以说清楚了么。”  丧批是真的困了,殷无执问了几声,他一动不动,再凑过去看,便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姜悟。”他有些不确定地说:“你是在,吃醋么。”  因为是在深林里,殷无执没敢睡得太沉。深更半夜,他忽然被一阵刀剑碰撞之声惊醒。山雨反复,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殷无执看了看沉睡的姜悟,本想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又担心万一被旁人发现怎么办,可若是背着他,又不好去探查前方动静。  带着他不带着他似乎都有风险,殷无执最终只能选择守在他身边。  刀剑之声越来越响,同时也越来越近了,火把从前方一晃而过,照出空中飘散的细密雨丝。  他很快意识到,是赵澄和父亲的人。  定南王大喝:“陛下在哪里?!”  他们终于绕过来了!  殷无执按住姜悟的肩膀半晌,豁然将他背了起来,一跃而出,刚行出不到十尺,忽闻一阵笛声响起,悉嗦之声响在耳畔,他豁然止步,昏暗的林木间,无数毒蛇从树后探头,殷无执旋身四顾,脚下一圈儿已经被密密麻麻的蛇虫包围。  姜悟张开眼睛,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方看去。  雨丝越来越密,两人头发很快被沾湿,前方树梢上,高高地站了一个吹笛的人。  青衣银发,腰上挂着一盏赤红的小琉璃灯,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庞,却是静水流深,毫无波澜。  “赵国国师,枯银。”  “原来小将军认得在下。”他收起笛子,含笑道:“小将军,把你们陛下留下,我放你一条生路。”  赵国国师驻颜有术,据说真实年纪已经过百,殷无执托了一下身上的姜悟,眉头紧锁:“你要如何。”  “太子殿下想迎母亲回家,做臣子的,自然要尽力满足他的需求。”枯银道:“小将军,看在我老人家也是不远万里前来,还望给个方便。”  “你休想。”  “何必如此执拗。”他转了一下笛子,道:“你我也算是交情匪浅,我以国师之名起誓,绝不伤他分毫。”  “谁跟你有交情。”  国师挑眉,又笑了一下,道:“小将军竟当真都忘记了。”  他与姜悟琉璃般的双目对上,丧批缓缓从殷无执身上滑了下来,殷无执立刻转身来看他,道:“陛下。”  “你不是答应,放我去死么。”  殷无执道:“那也不能死在这些毒虫口下吧。”  “他说了不会杀我。”  “谁知道他可不可信。”  “我信他。”  殷无执神色狐疑:“你信他,赵国国师?”  “我见过他。”  “你见过他也不能……”殷无执微微一顿,道:“什么?”姜悟什么时候出过关京。  姜悟扭脸去看枯银,认真道:“我做鬼的时候,见过他。”  枯银把笛子背在了身后,他身轻如燕,从一个枝丫落在另一个枝丫,很难想象世上会有这样轻功卓绝之人,殷无执立刻把姜悟护在身后,神色警惕。  压低声音道:“就算是做鬼的时候你也不可能见过他,他那个时候早该死了。”  姜悟:“。”  虽然殷无执说的没错,可姜悟的确记得这张脸。, 第105章 如果不是她,他怎么可能成为皇帝。  她看到姜悟也倒了下去。  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知不知道,她其实给他下了蛊。  子母共生蛊。  姜悟不知道,在那一晚的梦里,先帝离开之后说过要去紫云殿,其实是去找了她。  那日,姚姬已经被太皇太后动过刑,她被幽禁在紫云殿里,遍体鳞伤。手腕还有被针刺过的痕迹。  太皇太后手段狠辣,本就厌她至极,对她动手更是毫不留情。  她以为先帝是来拯救她的,可那男人却静静坐在椅子上,看着蜷缩在地上的她:“母后瞧不惯你,要给你个教训,朕也无可奈何。”  “悟儿从此就交给锦文,你不要再想靠近他。”  他任由太皇太后对她上刑,没有救他,也没有安慰她。那一刻,她就知道,她的容貌为她带来的宠爱,已经日复一日消磨殆尽。  她害怕自己会被杀死,着实有几年不敢再靠近姜悟。  后来她发现赵澄与姜悟做了朋友,他们私下相认,赵澄为了保护她,给了她一种蛊,开始的时候,她怕姜悟会憎恶她,一直不敢用。  可后来,她父兄战死的消息从前线传来,大夏举国欢呼,她混迹在人群之中,看着一张张的笑脸,忽然觉得恶心。  那是她第一次开始憎恶这个国家,甚至憎恶想要留在夏国做人上人的自己。  给姜悟下蛊太容易了,只是她心虚得很,不敢让他发现,可是她又必须要让其他人不敢动他,所以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她让先帝知道了。  那会儿太子已死,齐王残废,宁王病重,先帝已经对她起了怀疑,开始暗中调查她,但他来不及查清楚,就病倒了。得知此事之后十分震惊,却又拿她无可奈何。  于是,先帝临终之前,命令所有人都不许碰她,外人,包括姜悟都以为是因为他太过受宠,可只有她知道,先帝是在保护姜悟。  他爱那个孩子,早已胜过了爱她。  但这对于她来说没什么不好,让姜悟成为整个夏国追捧的圣人,让他光明正大的登基,就是她的目的。  但现在,这个圣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公然弑母。  她想他一定是疯了,可她又想起来那个逐渐养成习惯,不需要她督促,也会定点起床习武练字的孩子,还有那个不顾性命奔入火海的少年,以及那个把他们的秘密开诚布公,安静等在一侧的天子。  最后的最后,她忆起那日秋千高扬,对方松开双手,从秋千上飞出去的模样……  她记得他的表情,平静,安然,甚至带着一抹憧憬。  他不是疯了。  这场死亡,他蓄谋已久。  她捂住伤口,泪水与血色齐涌。  箭头刺穿姚姬胸口的时候,姜悟明显感觉到了一股剧痛。  但他还是重重地,把箭头推了进去。  他不是原身,所以杀死这个女人没有任何痛苦,如果没有母亲这层关系,姚姬对于原身来说是仇人。现在,他对于姜悟来说,就只是寻死的工具罢了。  除此之外,别无他用。  他被人接住,目光对上那双黑雾笼罩的眸子,看清了他眼角的那枚红痣。  不再是若隐若现,而是真真正正地长了出来。  那枚痣,比针尖大一点,可因为颜色鲜红,映衬着他整张秾丽的脸,一瞬间变得魅惑起来。  “真是的,怎么总是要这样惹我难过。”  姜悟嘴唇动了动:“我,我不知道。”  他的反应比姚姬迟钝一些,但终究有血漫了出来。  殷无执的手掌接着那一汪血,声音很轻:“你说什么。”  “我只是想,给姜悟,报仇……她,她坏。”他撒谎:“她给我下,共生,蛊。”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姜悟艰难地点头。  更多的血从他喉间漫了出来,顺着殷无执的掌纹流淌在地上,浓稠得到血拉出了丝,看上去触目惊心。  他想告诉殷无执,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姚姬会死,他只是在给原身报仇,这个女人真坏,居然给自己儿子下共生蛊。  他想说,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意外。  好像这样殷无执就不会再因为他的死亡而痛苦,不会再受到伤害。  “你……”他抬手,手掌被他握住,粘稠的血也染上了他的手上:“你的姜悟……”  他想说,殷无执的痣长出来了,那这一切可能就跟他想的一样,他死掉了,原身,也就是殷无执的姜悟,就要回来了。  但他没来得及说完,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掌心从殷无执的手中滑落。  殷无执的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有人扑到了他面前,太皇太后狼狈地呼唤:“悟儿,悟儿怎么会这样,来人,来人呐——”  意识远去又回归。  姜悟张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床顶,他在昏暗的床帐子间,勉强动了动身子。一切都很好,只是胸口还有些疼。  他眨了眨眼睛,不确定地又看了一眼床帐。  是他在太极殿睡习惯了的那一张。  奇怪。  没死。  发生了什么。  他撑了一下身子,还是很重,干脆又躺了下去。  丧批有些泄气。  怎么会这样,他居然还是没有死,都这样了,还是没死。  发生了什么。  “奴才参见太后。”  “我来看看悟儿。”  姜悟扭脸,帐子很快被人掀开,文太后先是愣了一下,惊喜瞬间涌上她的脸庞:“悟儿,你终于醒了。”  姜悟张嘴,文太后立刻命人去倒了水,亲自喂给他,道:“你都躺了快三个月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母后。”  姜悟找到了自己的声音:“殷无执在哪。”  文太后看了他一眼,道:“他自然是在定南王府,此处深宫大院,他一个男子,总不好一直呆在这儿。”  姜悟道:“那我……”  “我们和赵国国师做了交易,把贺小姐还给他们,他便答应救你。”文太后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  “殷无执。”姜悟想了想,说:“让他来见朕。”  文太后皱了皱眉:“他在定南王府,你若要见他,等伤好了也不迟。”  她越是不想让姜悟见,姜悟就越是想见。他没有死,原身也没有回来,那这段时间殷无执想必很难过。  文太后拿他没办法,只好命人去宣殷无执入宫。  殷无执来的有些慢,一直到太皇太后也过来看过了姜悟,又逼着吃过了晚膳,他才姗姗来迟。  文太后给姜悟擦了擦嘴,对殷无执道:“陛下想见你……罢了,我先回去了。”  他走到了姜悟跟前,目光很温和:“怎么,想我了?”  姜悟看了眼他眼角的红痣,殷无执顿了顿,道:“不知为何,突然生出了这东西,母亲刚看到的时候,还拿帕子给我擦了半天,怎么都擦不掉。”  “殷无执。”  “嗯。”  “胸口疼。”  殷无执蹲在他面前,伸手给他揉了揉,道:“以后再也没有人会伤害你。”  姜悟看着胸口的手,又看了看殷无执的脸:“我骗了你。”  “你骗我什么了。”  “我知道共生蛊。”  殷无执的手温柔而缓慢地揉着他的心口,道:“没关系,没事了。”  “殷无执。”  “嗯。”  “你生气了么。”  “不生气。”  殷无执直视他。目光中沉寂了几千年的岁月与风霜,在此时流动起来。  “能这样看着陛下,已是我三生有幸。”  姜悟懵懵懂懂。  殷无执捧起他的手放在唇边,空气从他指间穿过被男人吸入鼻腔,浓睫合拢。  “陛下,好香啊。”第80章 第80章  殷无执的呼吸喷在他的手指上,温热却不灼人。  姜悟心头升起了一丝迷惑。  “朕躺了这么久,政务都是谁在处理。” 第107章 姜悟忆起,前几日他还拿唇上的粉色故意涂在这句躯壳的粉色上。  姜悟:“。”  一只手抚了抚他的脸颊,殷无执体贴道:“陛下,要不要再加些冰块?”  姜悟看着他秾丽得有些妖艳的脸,不动声色地避开视线。  他默默吐槽。时间匆匆,当年那个在护城河畔穿着粉白斗篷等他的少年,已经长成了一个成熟的少妇。  “陛下?”桃子的味道弥漫在鼻间,殷无执低声道:“怎么了?”  姜悟道:“如今那桃可还有。”  “如今关京城里,到处都是卖桃的。”  “朕想吃。”  粉色的嘴唇一开一合,“陛下想吃桃羹,还是桃粥,想吃冷的还是热的。”  “朕要吃鲜桃。”  “也好。”  “殷无执。”  “嗯。”  “唇脂,擦了吧。”  “陛下不喜欢这个,那改日陪臣再去挑个其他颜色如何。”  姜悟:“嗯。”  殷无执取出帕子,又看了他一眼,然后重新拉了凳子坐下来,嘴唇凑到他面前,道:“陛下。”  姜悟:“?”  “陛下帮臣好不好。”  姜悟:“。”  那唇朝他靠近,殷无执道:“好不好。”  跟丧批撒娇是没用的。  他无情地想。  “帕子。”  殷无执道:“麻烦。”  他将嘴唇印在姜悟的唇上。  姜悟嘴边很快又长了一圈粉色小胡子。  殷无执心满意足地放开他。  姜悟:“。”  他眼看着对方拿帕子重新来给他擦嘴,暗道,这便不麻烦了?  好像也没错,毕竟麻烦的是殷无执,不是姜悟。  这样的天气,皇宫里自是备了鲜桃的,下人很快捧了过来。殷无执理了一下凌乱的长发,转头去取那鲜桃,姜悟忽然盯住了他的后脑勺。  殷无执戴着的三生簪,当时秋无尘给他的那一个。  木簪挽发并不少见,可长在殷无执后脑勺上,就不太常见了。  尤其是这个簪子挽起来的形状,让他觉得眼熟。  他想起了悟道山前的那个石头人,虽说很多人都说那石头人栩栩如生,可他长在山头那么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风霜与岁月,寒冬与酷暑,周身早已伤痕累累。  面目都结满了石垢,辨不清楚。  那石头跪得笔直,乌发松散地挽在脑后,头发的纹路已经看不出来,可簪子挽起的形状却能看得清晰。  “陛下,想吃软一些的,还是硬一些的?”  殷无执拿起桃来,一手一个举到姜悟面前,略作思考,“还是软些的吧,硬的虽说爽脆,但必然累牙。”  广袖拂动,修白五指松开,被淘汰的硬桃滚落盘中。第81章 第81章  时隔这么久吃到的桃,果肉软嫩,甜美多汁。  一口咬下去,汁水便顺着殷无执的手往下淌。  他拿帕子接住,使桃汁不至于落在姜悟身上,问:“好吃么?”  姜悟吞下去,点头,然后继续吃。  殷无执的手很稳,等他把桃这一面的果肉啃完了,再翻过去,让他吃另一面的桃肉,举止体贴至极,完全没有因为他吃的慢便不耐烦的意思。  他吃了半颗,便躺了下去。  殷无执问:“饱了?”  没饱,累了。  殷无执道:“休息一下再吃。”  依旧跟以前一样,姜悟不需要多说,殷无执便可以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把姜悟剩下的半颗桃放好,随后拿帕子来给他擦嘴。  姜悟看了看那半颗桃,又看了看殷无执,后者坐在他身畔的椅子上,随手拿起了从御书房搬来的奏折。  他入宫之后,姜悟又把这些事都交给了他。  他在躺椅上扭了扭,其实没怎么扭动,就是小幅度动了动肩膀。  殷无执抬头,放下折子,伸手把他换了个姿势。  过了一会儿,姜悟又扭了扭,毛毛虫似的,依旧没怎么动,可衣摆的摩挲声,还是再次惊动了殷无执。  他又一次伸手,抱住姜悟的身体,手掌托着他的脑袋,耐心地帮他调整角度:“这样会不会好点?”  姜悟嗯一声,殷无执便二次收回手。  一刻钟后,椅子上再次传来了动静。  殷无执第三次来抱他,顺便问:“是不是哪里痒?”  “。”  “还是躺太久了,不舒服。”  姜悟不吭声。  殷无执道:“想不想出去走走?”  “太阳。”  这会儿确实太热,殷无执道:“或者殿里走走。”  “不。”  殷无执没办法,只好再帮他换了个姿势,又一次退开的时候,一只手忽然揪住了他的衣角。  殷无执看着他的手。  姜悟垂着睫毛,手指顺着他的衣角慢吞吞,慢吞吞地往上爬,爬累了,歇歇,再爬,手指一路从他手臂爬到了他的肩膀,然后搭在了他脖子后面。  殷无执识趣地拿起他的另一只手,一起圈在自己脖子上,问:“怎么了?”  “抱。”  殷无执张开双臂把他抱住,姜悟的脸贴在他胸前,耳边传来对方强健有力的心跳。  他并非没有好奇心的人,遇到不懂的事情也会迷惑,只是大部分时候,因为事情与他无关,或者不甚重要,便懒得去问。毕竟知不知道答案对于他的生活来说都不会有任何影响。  丧批总是要死的,如今的生活不属于丧批,人情冷暖自然也跟丧批毫无干系。  他要抱,殷无执便抱,仿佛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属于姜悟的。  他好像在任丧批予取予求。  ……当然丧批也在任他予取予求。  “殷无执。”  “嗯。”  “殷无执。”  “在呢。”  殷无执,殷无执,殷无执。  他的身体被殷无执抱紧了一些,对方低声道:“你想说什么。”  丧批揪着他的衣角。  这些日子他保持沉默,并不代表没有感觉,殷无执对他没有以前亲了。  他不吃他剩下的东西,也不再做自以为对他好的事情,虽然丧批自由了很多,可忽然之间,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在这世上不知何去何从。  “桃还有剩。”  殷无执放开他,道:“休息好了,再吃点?”  姜悟:“。”  殷无执道:“不想吃?那陛下想做什么。”  丧批的手从他肩膀滑落,丧丧地扯他衣角:“你吃。”  殷无执忍俊不禁,他将丧批放回椅子上,拿起剩下的半颗桃,听话地咬了一口,桃子发出多汁的声响,姜悟望着他红润的嘴唇,看着他熟练地吞下那半颗桃子,将桃核给他看:“吃光了。”  桃核被扔掉,他擦了擦手,偏头问:“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姜悟闪了闪睫毛。 第109章 狐狸精,朕早晚要被你榨干。第82章 【两万评论加更】  姜悟如今作息还算规律,只要被殷无执缠着休息,定是要睡上个把时辰的。  每次醒来的时候,身上都很清爽,衣服也都穿戴完整。  殷无执如今是比之前还要细心了。  午休醒来,他眼睛还没睁,就开始喊:“殷无执。”  “悟儿,你醒了。”文太后的声音传来,她拨开帐子,道:“阿执军中有事,就让他先回去了。”  走得好突然,姜悟问:“让他晚上住宫里。”  “悟儿。”文太后欲言又止,须臾笑道:“你看,殷无执到底是定南王独子,若一直住在宫里,难免惹人非议,你就饶了他吧。”  姜悟可不觉得殷无执会在意这些非议。  他道:“朕要见他。”  一只手重重将茶盏放在了桌子上,文太后立刻回头,目含担忧,太皇太后只好道:“他最近公事繁忙,可能还得出京一趟,都不能再来了,你倒不如趁这段时间好好养身子,明日哀家在御花园宴请诸位贵女,你有时间记得过来。”  文太后道:“皇祖母的意思是,你也年纪不小,是时候择后了。”  姜悟自然不是傻子。  他偏头看向坐在桌前的皇祖母,道:“殷无执何时出发。”  “事发紧急,他已经出发了。”  “去了何处。”  “执行公务。”  什么公务,不能告诉他这个皇帝。  姜悟道:“哦。”  文太后与太皇太后对视了一眼,双双放下心来。这孩子丧也有丧的好,好奇心没那么旺盛了,皇祖母走过来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好好休养,等他回来,皇祖母再跟你说。”  “嗯。”  “没事还是要多起来走走。”皇祖母说罢,又道:“罢了,你能尽快择后,给哀家生个重孙就好了。”  姜悟闭上了眼睛。  他懒得说话,皇祖母兀自坐了片刻,嘟囔了些什么,但很快还是无趣地被文太后扶走了。  她们刚走不久,姜悟便张开了眼睛。  入夜,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出了宫门,齐瀚渺一边赶车,一边忍不住担忧:“陛下,咱们这样好么。”  “好。”  “若是给太皇太后发现……”  “朕保护你。”  齐瀚渺有些感动,他道:“太皇太后也不是不喜欢世子殿下,只是前段时间殿下的表现着实吓到了她,当然了,世子殿下也不是故意的,他一定是因为太在乎陛下,所以受了刺激。”  定南王府大门紧闭,齐瀚渺去叫了门,门房看到他吃了一惊,再看一眼平静地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当即打开门先把人放了进来,然后疾步跑去回禀定南王。  “他还好意思来。”定南王妃怒火中烧:“就说殷戍不在,让他走!”  “陛下都亲自来了。”定南王神色复杂地披衣起身,却被妻子狠狠剜了一眼,伸下去穿鞋的脚又一缩,盘腿坐回了床上,他挥手让管家先去招呼,道:“你何必发这么大的火气。”  “你现在是怎么回事,居然偏向起小皇帝来了,你儿子怎么变成这样的,你不必谁都清楚?他当我儿子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物件吗?”  “这,前段时间陛下不是一醒,就赶紧把阿执叫回去了么。”  “他什么身份,阿执是什么身份,我不信他不知道,你看阿执今天回来的时候穿得那是什么衣裳?他怎么能这样糟践人。”  定南王叹了口气,道:“也不能晾着不见,那可是陛下。”  常玉秀沉默不语。  定南王看了一样趴在门口睡觉的大黑狗,后者乌黑的眼珠跟他对上,定南王动了动手指,往某处指了指,大黑狗立刻站了起来:“汪。”  常玉秀一愣,立刻道:“你敢去!”  “汪,汪。”大黑狗摇着尾巴,开始叫:“汪汪汪汪汪。”  “不许叫了。”定南王妃气的拿起鞋子,阿桂麻利地跑了出去,很快窜过屋廊不见了身影,定南王妃大怒:“你敢去叫他,我就将你剁碎了包饺子!”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阵连绵的狗叫,最终还是惊动了殷无执。  他望着床顶片刻,然后从床榻上坐起。  红袍随意披在身上,一双赤脚走出屋门,大黑狗很快跑进屋里给他叼来了鞋子,对着他狂摇尾巴,还跳来跳去。  殷无执趿拉着鞋,跟着它往外走。  定南王府很大,院子很深,有一重又一重的拱门。  府内每隔一段路便点着一盏石灯,夏日的风一吹,烛火明明灭灭。脚步悉嗦,红袍衣摆在鞋前飘动,殷无执提着灯笼,慢悠悠穿过重重灯火,跟着大黑狗转过回廊,一路来到前厅。  厅内点着灯,轮椅上的人丧丧地耷拉着眼皮,似乎正在犯困。  阿桂:“汪。”  姜悟撑开了眼皮。  他坐在厅内,殷无执站在八角拱门后,目光与他遥遥相对。  姜悟反应有些迟钝,后知后觉地喊:“殷无执。”  殷无执回神,走出拱门,道:“陛下怎么来了。”  “抱。”  殷无执放下灯笼,把披在肩头的红袍穿好,这才走过来,双手把他抱起,姜悟疲惫地抬手,主动环住了他的脖子,脸颊蹭在他肩头:“困。”  “陛下这么晚过来,就是为了寻臣睡觉?”  他原路返回,灯火照在脸上,眼眸溢出微光。  “有话。”  “什么话。”  “很多。”  “不怕,醒了再说。”  殷无执房间整洁,床有些硬,姜悟被放在上面,看他走过去吹熄烛火,道:“要亮。”  殷无执便又重新点燃。  然后走回来,躺在他身边将人抱住。  姜悟本来很困,但看到他,忽然就不困了。  他原本是懒,懒得追问。虽然殷无执变了,可他知道这个就是以前的殷无执,但今日下午醒来,殷无执不见踪影,他忽然觉得,不能这么懒下去了。  他想跟殷无执说清楚。  “为何出宫不告诉我。”  “公务繁忙,所以……”  “骗人。”  殷无执抵住他的额头,道:“那不然是什么。”  “皇祖母赶你。”  殷无执没有说话。  姜悟在来之前,已经传了齐瀚渺问清楚了,也知道了那天自己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道:“那天在树洞里,你说想听故事,我嫌累,没有说。”  “不说也没关系。”  “我想说。”  “我听着。”  姜悟不舒服地挤了一下眼睛,殷无执的指腹擦过他的睫毛,将导致他困倦的罪魁祸首抹去。  姜悟在他怀里酝酿了一下,才说:“我是鬼,但以前,好像也不是鬼。”  他想尽量精简一下,但发现刻意精简好像更费力气,便随意道:“反正,以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因为没有五感,然后发现自己可能是个鬼。”  “我飘啊飘,飘啊……就飘到了一个叫悟道山的地方。”  “有一个石头人,面对悬崖而跪,那悬崖高高陡陡,所以一直以来,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而无法走到他面前去。”  “我想知道他长什么样,就飘到他面前去看。”  那是盛秋之时,悟道山上游客密集,悬崖底下可以清晰地看到树梢尖尖,很多人聚在石头人背后,等着拍照留念。  仗着游魂之体,他轻松地穿过人群,一路往上,来到了石头人面前。  就是在那一刻,他的世界忽然之间天旋地转,再次睁眼,便发现自己穿越几千年,来到这个世界,进入了在历史上被评为昏君的姜悟身体里。  “我知道,在历史上是你杀了姜悟,便想逼你杀我,走上我认为的,你应该走的道路。”  哪怕没有刻意精简,他的懒惰也早已深入肺腑,叙述起来毫无情绪,只有信息。  “可是我逐渐发现,真正的姜悟,好像跟历史上不太一样。而且,我做梦,看到你跟他很好,我不懂,你说喜欢我,到底是因为我占据了他的身体,你始终对这具身体有感觉,还是因为真的喜欢一无所有,惫懒无耻的我。”  他掀起睫毛,直视殷无执:“尤其是,你如今已经,都想起来了吧,想起来,你的皇帝陛下是怎么死的,想起来,你是否与秋无尘做过一样的疯事,所以你现在都不跟我亲了,喜欢我的殷无执已经不见了,你如今只执念于这具身体,是不是。”  殷无执眸色微动。  姜悟的眼睛开始往外放水。  “那个毫无理由喜欢我的殷无执,没有了。”他问:“是不是。”  “不是。”殷无执凑过来吻他,姜悟的身体依旧任人摆布,嘴里却说:“不许亲。” 第111章 说话的时候,目光也没有离开姜悟的脸。  “醒了。”  姜悟分明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动作,他一直很迷惑,为何他每次醒来,殷无执都能第一时间发现。  哪怕是隔着床帐子,都挡不住他的火眼金睛。  他没吭声,殷无执道:“你再睡会儿,我出去看看。”  他缓缓起身,头发忽然被扯了一下,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头发不知何时缠上了姜悟的手指,连续缠了好几道,明显是有人故意为之。  姜悟表情很平静,但手指却被他方才起身的动作给带的起来了一下。  殷无执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绵软无力,若揪人衣角确实有些难为它了,缠住头发倒也不失为一个好方法。  他垂眸,缓缓将自己的头发从他手指上绕下来。  姜悟:“。”  他张开了一只眼睛。  “陛下怕我走了。”  姜悟也不明白,他昨日为何会在睡前,费那么大力气转动手指,把殷无执的头发缠在指间。  他静静看着殷无执,对方眼睛弯了一下,俯身来亲他,道:“太皇太后来了,定是因为陛下昨日偷偷跑出宫来见我。”  “嗯。”  “她想必是要带陛下回宫的。”  “一起。”  “陛下,希望我违抗她么。”  “一起。”  殷无执嘴唇颤了一下,道:“陛下想永远跟我在一起么。”  姜悟不知道,他现在其实有些迷茫,他不知道殷无执在他心中的存在是否已经大过了死亡,他想象不出跟殷无执永远在一起是什么样子。  “殷无执。”姜悟想说,跟我一起去死吧。可是,死了之后呢,殷无执是有执念的,两个人一起死去,极大的可能是殷无执去投胎,而他依旧孤零零地飘荡在世上。  殷无执在等他开口,半天没有等来,问:“怎么。”  姜悟没有想好,他道:“如果皇祖母不许我们在一起,你不要与她争执,我自有办法。”  他被殷无执抱起来,穿好衣服洗好脸,然后一起去前厅。  齐瀚渺正在挨打,太皇太后端坐在高位上,冷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深更半夜,居然敢让陛下私自出宫,他若是有了什么好歹,你担待得起么!”  行刑应该有段时间了,齐瀚渺趴在凳子上,脸色煞白地道:“太皇太后走后,陛下就一直不高兴,奴才只是想哄陛下高兴。”  “还敢嘴硬!”  定南王妃脸色难看地站在一旁,定南王一样眉头紧锁。  大家都不是傻子,太皇太后当着定南王的面儿打天子身边人,目的就是为了震慑王府。也是想让定南王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别到时候勾了天子的魂儿,把自己的小命也搭进去。  “住手。”姜悟一来便开口,制止了这次行刑,他被推入厅内,直视太皇太后,道:“为何打他。”  “这奴才没有尽到劝导的本分,自然该打。”太皇太后神色凛冽,上下打量了他一遍,道:“昨日睡的如何,该随哀家回宫了吧。”  “先宣太医过来看伤。”  齐瀚渺一脸感动,太皇太后道:“一个下人而已,何须劳烦太医。”  “那朕便也打秦川一顿。”  秦川:“……”  太皇太后似乎被他气到,文太后忙道:“皇帝,你说什么呢。”  秦川是太皇太后的贴身给使,打他就相当于打太皇太后的脸,也亏姜悟敢说。  姜悟道:“殷无执。”  殷无执传来下人,道:“去寻大夫。”  太皇太后有些下不来台,但考虑到到底是自己的孙子,重伤刚愈,终究是道:“罢了,天都亮了,你也该随哀家回宫了。”  “朕要住在定南王府。”  定南王妃腿软了一下,被定南王扶住了腰,文太后又道:“别闹了。”  姜悟没有闹。  他昨日还在质疑死亡,但在此刻,他忽然想立刻死去。活在世上总有这样那样的人,也总有这样那样的事,麻烦多多,丧批一点都不想跟这些人打交道。  每逢跟人交流都觉得浑身疲惫,他必须要找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安静丧的地方。  太皇太后道:“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你早晚都要娶妻生子,你能跟殷无执在一起一辈子么?就算你愿意,殷无执愿意么?定南王妃愿意么?”  殷无执道:“我愿意。”  定南王妃道:“我不愿意。”  母子对视,定南王妃道:“阿执。”  姜悟已经被满心的疲惫灌满身躯,他说:“朕要殷无执,只要殷无执。”  太皇太后来到了他面前:“哀家这样对你,是为了你好,他是定南王世子,你是九五之尊,如今你二人也荒唐了这么久,也该各自醒悟了。”  姜悟:“。”  他剔透的眼珠静静地望着太皇太后,然后,封,印,五,识。  啊,安静了。  看不到太皇太后动来动去的嘴巴,听不到她无奈愤怒的声音。他的世界回归虚无与空旷,重新变得自由而随意。  太皇太后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忽然发现他一动不动了。  她还没见过姜悟这副样子,下意识伸手推了他一下,姜悟本来平静支起来的脑袋因为她这一碰,顿时像掉了一样歪在一旁。眼珠依旧安静地张着,看上去跟一个死物没有任何区别。  定南王:“!!!”  他倒抽一口气,条件反射地捂住了定南王妃的眼睛。  文太后道:“悟儿!!”  她急急上前伸手一推,姜悟的脑袋自然地往前,然后往前,往前,直接像湿漉漉的毛巾一样折了下去。  太皇太后大惊失色:“快,快带陛下回宫!!”  姜悟被紧锣密鼓地抬上轿子,他的脑袋枕在文太后的腿上,一侧的太皇太后一直在不断地转着佛珠念经,马车平稳而迅速地驶回了皇宫。  姜悟被放回龙榻,太皇太后紧张地望着他,浑浊的眼睛里逐渐染上热泪。  从马车回来,姜悟都一动不动,死不瞑目的眼珠看上去好像谁都没看,可却似乎在直勾勾地盯着所有人。  太医来了跪下,再来一个再跪一个,脉象分明一点事儿都没有,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都不像是没事人的样子。  太皇太后忽然想起什么,道:“齐瀚渺呢?”  齐瀚渺很快被带了进来,他跪在地上,疼的冷汗直冒,深深叩头:“参见太皇太后。”  “你常年伴在陛下身边,可见过他这副样子?”  “陛下……”齐瀚渺忍着疼,往前爬了爬,对上姜悟死气沉沉的眼珠,立刻避开视线,艰难道:“从此前姚太后欺骗陛下非先帝亲生起,陛下便时常这样,太皇太后,陛下幼时什么样子,您不是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沉默寡言,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逆来顺受,您也是清清楚楚,这一切,先帝也看的明白呀。”  提及先帝,太皇太后泪意上涌。  “先帝若是在天有灵,若是看到陛下这无悲无喜的样子,得多心疼,老奴想想,都心痛不已。”  “你,你少给哀家扯没用的,他如今……到底怎样能好。”  “您之前也说了,殷王世子是陛下心爱之人,他都愿意为了见世子深夜出宫,事到如今……怕也只有世子能够唤回陛下。”  “哀家不是不让他们在一起。”太皇太后气道:“你看殷无执那个样子,他根本不在乎悟儿死活,哀家怎么能放心把这样的人放在他身边。”  文太后轻声道:“母后也不必过于担忧,咱们今日去看他,不是也好好的,何况那日,阿执也是受了刺激……这样说来,他对悟儿的心,只怕不比悟儿对他的少。”  “他又不能传宗接代。”  “我去见他,跟他谈谈,若他能愿意出面,悟儿娶后纳妃,定不是难事。”  太皇太后依旧不愿妥协,她摇着头,道:“殷无执近来很是不对,前段时间我派秦川夜探王府,还看到他对镜拿朱笔蘸血点痣,委实诡异……此事暂且搁下,去寻钦天监来,哀家就不信唤不回他的魂儿。”  她说罢,起身上前,亲自帮姜悟合上了眼睛。  太极殿里着实热闹了一晚上,钦天监的人来到姜悟床前,又是呼神又是唤佛,折腾了半夜,终于把姜悟给吵醒了。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好看到一个监官在他面前举着蜡烛,一侧是肃目屏息的太皇太后。  “快看,陛下醒了。”  姜悟:“。”  他无视周遭的异动,直接两眼一闭,又一次封闭五识。  “快,再招魂,招——!”  钦天监的人又开始捧着蜡烛来回转悠。  太皇太后扶着拐杖立在他身边,只见姜悟开始慢吞吞慢吞吞地,翻了个身。  文太后高兴道:“母后,他翻身了。”  钦天监更卖力地开始唱诵,声音大了很多,齐瀚渺默默跪在一旁,一动不动地看着姜悟,没有出声提醒。  太皇太后忽然后知后觉:“皇帝这样,能喘气儿么?”  文太后脸色一变,秦川已经上前把姜悟翻了过来,一看,人脸已经憋紫了。  姜悟一直确定自己是可以憋死自己的,前提是没有人来打扰他。  但他每次都是憋了个寂寞,身边总有人不想让他死。  第二日,他开始绝食。  平日里还会吞咽,如今是喂进去的直接吐了。  太皇太后发了狠,“饿他两日,看他吃不吃。”  上一个对姜悟这么说的人还是赵澄。  三日后,喂进去的蛋羹也被他吐了出来,文太后放下碗,心疼的不行:“悟儿,你多少吃一点,滴水不进,你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第113章 但奇怪的是,姜悟并不排斥这种接触,他甚至希望殷无执可以再稍微抱得紧一些,虽然就这样也挺好。  他的脑袋被男人按在到了胸前。  姜悟乖乖地一动不动,睁着眼睛安静了一会儿,逐渐有了想睡回笼觉的意思,然后,便昏昏沉沉真的睡去了。  如果可以的话,他会希望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躺尸,可这一觉睡醒,他才发现自己好像有些遗憾。  他不动,殷无执就得忙,姜悟命人把自己推去御书房,跟在一侧看着他忙。  殷无执一边翻折子,一边会取过刚下来的葡萄塞进他嘴里,因为知道姜悟不怎么动,他不抬眼都不会塞歪。  “殷无执。”姜悟忽然开口:“你觉得朕这样,还能活多久。”  殷无执立刻放下折子看他,道:“什么。”  “如果朕不动的话,还能活多久。”  “多久都没关系。”殷无执向他承诺:“我会一直陪着你。”  姜悟:“。”  晚上,殷无执喂他吃饭,姜悟看了看桌子上的蔬菜:“殷无执。”  “嗯?”  “朕若不吃蔬菜,是不是会不健康。”  殷无执后知后觉,给他喂了一口蔬菜。  其实蔬菜并不难吃,脆脆的,口感很不错,姜悟此前不吃,是觉得累,虽然现在也很累,但他莫名想要知道,为何正常人会喜欢吃。  因为好吃,还是因为有营养,还是单纯因为,为了不让自己死掉呢?  他吞下去了个青菜叶,殷无执喂了他几口粥,再喂了一口青菜。  姜悟全部吃掉了。  晚上,他又告诉殷无执:“朕跟你一起出去走走。”  殷无执受宠若惊,道:“夏夜若是不起风,怕是会热。”  “朕想去。”  殷无执饭都没吃,便放下了筷子,道:“你等等。”  他出去转了一圈儿,过了小半时辰,才重新走进来,“我牵着你。”  姜悟撑起身子站起来,殷无执像教小孩学步一样握着他的双手后退:“陛下……”  “我不是不会走。”姜悟慢条斯理地迈动脚步往前,懒懒地道:“你正常点。”  “你不是做了太久的鬼,担心你摔着。”  殷无执带他出了太极殿,然后放松了一些。  外面的确酷暑难耐,从站立的宫人脸上就能看出来,但姜悟一出门,就感受到了一股凉意,有一个几个下人一人推着一小车冰块跟在了他身边。  姜悟走的晃晃悠悠,很快便又朝殷无执贴了过去,殷无执摸了摸他的头:“热不热?”  身边围着这么多冰块,热才奇怪呢。  姜悟上半身挂在他身上,挪着脚往御花园走,又走了半刻钟,殷无执再问:“要不要抱。”  有了他这句话,姜悟直接瘫在了他怀里。  殷无执失笑,把他抱了起来。  他们登上了假山的凉亭,姜悟被放在上方准备妥当的凉椅上,那一车车的冰块也都堆在了凉亭一侧,风一吹,通身沁凉。  姜悟瘫在凉椅上,张嘴吃掉殷无执喂得西瓜,道:“殷爱妃。”  殷无执一顿,又给他塞一口,板脸道:“叫什么呢。”  姜悟偏头望他,道:“爱妃。”  爱妃就爱妃吧,殷无执剥了个葡萄塞进他嘴里,道:“今日抽什么风。”  谈不上抽风,他只是突然想试试正常人都是怎么生活的,可没想到,正常的生活也是这么累,人为何不能飞呢。  但累归累,累过之后有这么一个可以随时躺平的地方,还有一个随时可以抱住他的人,这样的生活,似乎也不错。  姜悟双手松松垂在一旁,一边想,一边合上眼睛。  “殷无执,我很舒服。”  殷无执看着他。  姜悟惬意地说:“我在做鬼的时候,总觉得世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因为没有开心,所以也就没有不开心。”  不知道开心是什么样子,自然也无法了解什么是不开心。  可是做人不一样,做人有喜怒哀乐,就好像,疲惫过后躺在这里才能感觉真正的惬意与舒适。  若是一直躺在那里,反而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了。  他丧得习惯了,所有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但其实人都是这样的,丧批跟人类的不同之处是这世上他一切都不在乎,可是其他人一样有不在乎的一些东西。  这并不能说明他便不正常了。  他一直觉得,死掉有无数好处,所以无法忍受活着有半分不好。  嫌活着太累,嫌不能好好睡觉,嫌要早起上朝,嫌总有其他人来管他。  但其实,他只是没有找到活着的好处。  就像喜欢一个人。  接受不了他的一个缺点,那么他所有的优点都是白费。而如果喜欢他一个优点,则可以盖过所有缺点。  “陛下,现在有要在意的人,或事了么?”  姜悟不知道,但他就是觉得这一刻很舒服。  舒服到让他不知道怎么来形容。  明明之前也很舒服的,总是瘫在那里,看着就比辛辛苦苦的其他人幸福多了。  可这是他真真正正第一次感到幸福,难以言喻的幸福。  他在陆地上走着,慢吞吞地挪动双脚,累了往旁边一瘫,有人接住了他,他说不想走了,有人便将他抱了起来。  耳畔虫鸣喧闹,这是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夜晚。  可是,好幸福。  游荡了那么多年,从未感受过这种幸福,他应该会记住很久,哪怕有朝一日他忘记了殷无执长什么样,忘记了今日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这种深入骨髓让人战栗到全身酥软的幸福,应该会永远铭记。  还想要更多的幸福,像今日一样的幸福。  “殷无执。”他说:“你真好。”  “好到可以盖过这个世上的所有不好。”他觉得这样说会让殷无执开心:“我们私奔吧。”  一阵寂静之后。  殷无执说:“外面,可能没有做皇帝那么舒服。”  姜悟想了想游荡千年的那些日子里,见过的普遍劳苦大众,还有未来坐着电龙的拥挤人群。  他感受着身边沁凉的冰块,再看了一眼假山下抹着汗水的下人。  “我是说,我们去逛街吧。”第86章 第86章  第二日,姜悟便丢了轮椅,与殷无执一起出了宫城。  门口有人在喧闹,姜悟没有在意,倒是殷无执撩开窗帘看了一眼,道:“是秋无尘。”  姜悟仔细听了听,似乎是秋无尘想进宫面圣,一直被拦在宫外,小喜正在说话:“行行好,我们真的有急事面见陛下,麻烦世子殿下出来一趟也可以。”  姜悟道:“她是来找你的。”  秋无尘正倔强地站在太阳下,耳畔挂着的红丝线也已经被汗水浸湿,她脸色有些冰冷,又有些紧绷,好像在焦虑,又仿佛在忐忑。  一辆马车在她面前停下。  车门大开,一颗比针尖大点的红砂痣落在她眼中。  殷无执还没下车,她便蓦地冲了过来:“殷无执,殷无执你怎么做到的,你是怎么做到的?!”  守卫急忙上前把她拦住。  姜悟透过车窗看她。  女子双目赤红,面色痴狂,她当是点了朱砂来的,但已经被汗水冲洗掉,那一抹水滴似的红看上去有些凄惨。  她被守卫抓着手臂,身体挣扎着前倾,朝殷无执叫嚷,目光满是渴望与乞求。  “告诉我,殷无执,告诉我。”  “嫂嫂。”淡漠悦耳的声音传入耳中,秋无尘神台顿时清明,她扭脸看向姜悟,听他道:“找个地方慢慢说。”  金雅楼的包厢里放了几盆冰块,小喜给秋无尘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殷无执坐在她对面,道:“太子妃要不要去换身衣裳,冷热交替,怕是要风寒。”  秋无尘摇头,她看着殷无执半晌,忽然起身一下子捧起了殷无执的脸,殷无执猝不及防,眼角被她指腹用力擦了几下,很快泛红。  姜悟:“。”  秋无尘道:“你怎么做到的,告诉我。”  殷无执道:“请先放手。”  “告诉我,告诉我。”  殷无执转动眼珠看姜悟,姜悟面无表情,秋无尘再次捧紧他的脸,道:“殷无执,告诉我,你是怎么把他救活的,他不是要死了么,他是要死的。”  姜悟抬脚踢了一下殷无执。  殷无执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按下,道:“你坐下,我慢慢与你说。”  秋无尘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她对姜悟道:“臣女失礼了。” 第115章 殷无执看他。  “这也许是我此生离她最近的一次了。”姜悟对他说:“你帮我,杀了她。”  殷无执能够理解他的怨恨,但他不确定杀了自己的生母,姜悟会不会后悔。  “陛下确定。”  姜悟尽管沦落到那种地步,殷无执依旧在称他为陛下,从未改口。  “嗯。”姜悟说:“杀了她,此事不查了,然后,我随你找个地方安家。”  殷无执有些震动:“当真。”  “嗯。”他记得他告诉他的最后一句话:“你带我去哪儿,我便去哪儿。”  染血的手提起了地上的刀。  夏国大乱,赵澄与襄王交手也没得到太多好处,双双重伤,留下的人手也没多少了。  殷无执轻而易举地取了姚姬的性命。  他一击便退,只听到赵澄撕心裂肺地喊:“你杀了她,姜悟也会死——”  殷无执离开的时候还在想,他定是在骗我。  巨树下没有了姜悟的身影,往另一侧去看,粘稠的血迹染上了浓绿的野草。  他追上了姜悟,扶住了他倒下的身体。  他抱起姜悟,一路往夏国走去,他走投无路,想着那些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姜悟去死。  姜悟躺在他怀里,视角落在他的下巴上,一直一直地望着他,他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释然地笑了一下,然后安详地合上了眼睛。  “我杀了他。”  回去之后,殷无执告诉自己的父亲,“我杀了那个叛国之人。”  他明白了姜悟为何让他去杀姚姬。  他并非是自己想死。  他在给殷无执一个洗清自己的机会。  姜悟已经是个叛徒,而殷无执还有机会洗脱罪名。  再然后,谷晏回来了。  他是自幼便埋伏在赵国的卧底,后来被姚姬安插在姜悟身边,赵澄发现了他似乎有二心,便将他打下了悬崖。  谷晏大难不死,重新走回来,向所有人说明了一切。  他来得太晚了。  那时殷无执在想,也许这就是天意。  但这一世,殷无执提前便发现了谷晏的不对劲,盛国寺的那一晚,他与谷晏相约请赵澄入瓮,虽然后来被姜悟找死的行为打断。  秋无尘问他:“襄王是怎么回事。”  “他得知了陛下的清白,认为是自己导致了这一切,大恸之下带兵与赵国交锋之时,崩于战场。”  姜悟有些迷惑,为何史书上说是昏君姜悟杀了襄王。  似乎意识到了他的疑问,殷无执望向他,道:“此前襄王与赵澄交手,为了让赵国认为夏国群龙无首,曾假死过一回。”  他说的是他趁乱带走姜悟那次。  襄王的假死也起了效果,赵国以为夏国全线崩溃,肆无忌惮带兵深入之时,殷无执与襄王正好带兵赶到,生擒俘虏数万。  为后来的天下一统打下铺垫。  对于这些事情,姜悟并没有什么真实感,但他也意识到,曾经的姜悟与殷无执,想必是有感情的。  他瞥了殷无执一眼,秋无尘接着道:“那你后来做了什么。”  “前世我们也曾见过面,是陛下带我去了你的小院,在太皇太后离开之前,你说过与今生同样的话,我骂你疯子,你说我可怜,教我点痣。”  但那个时候,殷无执没信。  直到后来,大仇得报,一切尘埃落定,他才开始求神拜佛,搜遍世间,试图寻回姜悟。  他一直在想,如果活的足够长,是不是有可能再见姜悟一面,他会仔细观察路过的孩童,想着这会不会是他的转世。  路边随便一个说书先生,都能骗得了他。  他像秋无尘一样,买很多求姻缘的小物件,把太极殿挂的满满当当。  在宫墙上插满招魂幡,试图引他魂魄入梦。  赵国覆灭之后,遗留的赵国旧部也曾扮道士骗过他,他多次遇险九死一生,被身边忠臣大骂荒谬,无数人对他口诛笔伐,希望他停止这些妄想。  每逢太极殿换了宫女,都会悄悄议论,为何陛下一个那么精致的梳妆镜,为何那里有一只那么珍贵的朱笔,为何陛下的身上,总是有小小的伤口,为何陛下的眼角,总是有一抹淡淡的红。  无数道士步入过他的寝宫,无数和尚在他榻前念经。  他带兵扩建疆土,修缮庙观,寻遍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姜悟确实没有骗他,他的确想带他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  “然后呢,你在哪里找到了他。”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他。”殷无执说:“有生之年里,他也从未入过我的梦。”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殷无执走回来,端起茶水抿了一口,顺便问姜悟:“听这么久,渴了吧。”  姜悟垂下睫毛,乖乖就着他的手喝水。  秋无尘:“你快点行不行,急死我了。”第87章 【4w营养液加更】  殷无执很喜欢喂他吃东西,姜悟总是乖乖的,像小动物一样,尽管这样形容一个九五之尊有些失礼。  他没有在意秋无尘的催促。  殷无执对她并没有特别大的好感,尽管他清楚前世的一切都是阴差阳错,可他不会代替曾经的姜悟去原谅那些曾经散发过恶意的人。  充其量就是当做陌生人罢了。  “陛下,要不要去隔壁躺会儿。”  他猜测姜悟又该睡觉了。  秋无尘也看出来了殷无执的态度,有求于人,她耐心等在一旁,道:“殷无执,你若恨我,可以对我用刑,但请务必告诉我,你是怎么办到的。”  “岂会恨你。”殷无执道:“言重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前世的每个人也都在被潮流卷着向前。殷无执并不恨她,如果他恨秋无尘的话,那么就必须要连自己的父母一起恨上,毕竟当年他的父亲也是逼死姜悟的一员。  “我不困。”姜悟说:“你接着说吧。”  他没有见过殷无执为原身疯癫的模样,但他看到了秋无尘为姜元疯狂的样子,料定殷无执定然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殷无执在他身边坐下,握住了他的手指。  “在我活着的那些年里,我一直在寻求与他相见的办法。”  赵国覆灭之后,国师枯银被他抓住。殷无执没有杀他,也没有杀抓到的一些无辜皇室,条件是让他帮忙找到姜悟。  枯银答应了。  他是个很会审时度势的人,到了那个时候,他清楚已经无法再保全赵国,但他到底守护了赵国上百年,对赵国皇室有情,有责任护住他们。  他是殷无执见到的第一个有道行之人,活了那么多年,也还是那么年轻。  他做法七七四十九日,睁开眼睛之时,问殷无执:“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陛下想听哪个。”  “直接说,朕若不满意,便杀了你。”  “好消息是,搜不到他的魂魄,往好处想,也许他一生行善积德,受尽委屈,已经羽化登仙,天人之境,非我等凡人能够窥探。”  “坏消息呢。”  “坏消息是,既然搜不到他,极有可能,他在离开的那一刻,便散尽了。”  “何为散尽。”  “化为虚无,消失殆尽,六界之中再无任何存在。”  那是殷无执第一次听到散尽魂魄一说。  枯银看出他心中杀意,很快表示:“如今我道法不深,无法为陛下证明真假。”  “你活了那么久,道法还是不够。”  “修道之人区区百年又算的了什么,当年点化我之人足足活了千载。”  “哪里能够找到那样的人。”  “听说,在大陆之上,随便选择一个方向往前,只要不偏离路线,最终都会到达沧澜山海,在那里常有仙人出没。”  “但,只是传说罢了。”  殷无执后来又求了很多佛修与道修,有些一看就是骗子,殷无执每次都耐心地被骗,然后在对方暴露的时候取其首级。他被骗了很多次,也杀了很多人,但每次,他都会等到最后才杀。  因为始终都对每个骗他的人抱有希望。  后来他杀人的事情传遍神洲,于是没有人再敢骗他。  那时殷无执甚至想,有人来骗他一下也好,他甚至可以不取人性命。因为抱着希望等待,在骗局揭晓之前,也是甜蜜的。  再后来,他就遇到越来越多的,真正的修道之人,每个人都在告诉他,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直到他遇到一个真正的高人,对方拿轮回盘算过之后,很遗憾地告诉他:“此物乃仙界至宝,若你寻的那人真的存在,无论他投生成为何物,还是一直以孤魂在飘荡,此盘定会指向一个地方,可如今它一直转个不停,就代表他魂魄已散,归为虚无。”  他又问:“为何会这样。”  “世上总有人无欲无求,对来生也不报希望,不想做花鸟鱼虫,也不愿再世为人,失去权利的桎梏之后,便干脆就散尽了。”  “那便没有希望了么。”  道士摇了摇头。 第117章 但,殷无执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  殷无执真的很聪明,也有很认真地在喜欢他。  不管是那个姜悟,还是这个姜悟,都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他没有理由拒绝这样的殷无执,也没有理由拒绝曾经被那样深爱过的自己。  他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想是就是,不想是就不是。  因为一切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全新的殷无执,依旧爱上了全新的姜悟,全新的姜悟,也依旧爱上了全新的殷无执,虽然如今他和殷无执都半旧不新了。  他还找到了自己诞生的理由。  难怪那些年里,他怎么都不能去往生,难怪想要对他下手的人,会被雷劈傻,难怪他始终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原来是殷无执在牵挂着他。  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里。  沧山变成了游客密集的悟道山,澜海干枯成了万丈深渊,殷无执一直在想着他,念着他。  而他,也始终没有遇到能让他停留的人或事。  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他没有转世为人,没有成为密集游客中的一份子,就是为了飘到殷无执面前去被他看到。  “殷无执。”他收紧手臂,头一次开始嫌弃自己没有吃饱饭,力气不够大,抱得不够紧:“辛苦你了。”  殷无执说:“嗯。”  姜悟推开他,道:“嗯什么。”  “确实辛苦我了。”  姜悟:“。”  “再抱我一下。”  “不要了。”  “那我抱你一下。”  姜悟只好抱住了他。  “那,以后我多主动一点,你不要那么累。”  “心疼我?”  “不是。”  “哦,你是怕我跟你以前一样,说散就散了。”  丧批仰起脸,剔透的眼珠露出几分紧张。  殷无执垂眸与他对视,道:“我才不会跟你一样没心没肺呢。”  姜悟揪了一下他的头发,殷无执不得不靠近他,被他亲了一下嘴。  “那个坏人不是我。”第88章 第88章  姜悟觉得殷无执有些辛苦。  每天除了跟诸位大臣一起忙政务,还要给他穿衣喂饭,抱他晒太阳。  当然了,姜悟身边其实不缺喂饭的人,他也并不想那么麻烦殷无执,只是殷无执似乎很喜欢亲自照顾他。  新的一天,早朝之时,姜悟听说赵国派了来使来洽淡关于接应太子一事,他对此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虽然已经听殷无执说清楚了原身之事,可那对于他来说还是过于遥远了些,他很难生出什么波澜来。  对赵国,对赵澄,还有姚姬,他没有憎恶,也没有怨恨,连叹息都懒得给。  任由朝臣就此事发表意见,他自然而然地放空了自己——  其实现在很难再像以前一样放空了,他发呆的时候,脑子里会率先勾勒出殷无执的样貌。  殷无执的五官过于凸出,此前只觉得他漂亮,如今却是觉得有几分漂亮的不合常理。  毕竟能把丧批鬼都勾的心猿意马。  “陛下。”殷无执转脸看他,道:“陛下觉得如何?”  姜悟根本没听清他们怎么说的,但一般殷无执这样问的时候,他只要点头就对了。  “哦,就依诸爱卿的意思。”  裹着宽大龙袍的天子被从龙椅上抱走,百官早已习以为常,行出宫殿之时,还有人在轻声议论:“方才下官斗胆瞧了瞧,陛下脸色似乎比之前好看多了?”  “何止,脸部还圆润了些,想是长了些肉。”  “身子能尽快好起来,就谢天谢地咯。”  天子身世之事已经传遍整个大夏,他在明知有共生蛊的情况下,还不顾自己的性命大义灭亲,大夏铲除隐患之事,也已经深入人心。  甚至有传闻说,天子其实是天上的仙人,下凡来是渡劫的。  知道的自然都明白这些传言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刻意控制舆论导向,但更多的是盲目相信的人。  但对于以陈相为首的忠臣们来说,他们对于姜悟其实没有过多的要求,也许是因为以前他做的已经足够多了,如今大家都觉得姜悟对夏国之心可昭日月,愿意把自己推上风口浪尖的人并不多,更不要说他是一个天子。  夏国没有按照赵英的计划走向大乱,这已经足以让这些劳碌的大臣们感到慰藉。  姜悟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一世与殷无执的执念有关,他感受到的恶意很少,善意反而更多,这些大臣们不光不催他干活,反而日日问安的折子里头,会说自己吃了什么好吃的,去了什么好地方,鼓励他多多尝试。  至于为何他会知道这件事,当然是因为他主动要求跟殷无执在一起看折子了。  毕竟殷无执实在是太辛苦了,丧批也想稍微为他分担一些。  他被宽掉沉重的龙袍,抱往御书房的时候,问殷无执:“今日你们谈了什么。”  他从来不认真听朝,而是每天要求殷无执做课代表为他总结,若是换做旁人,日日这样可能早就厌烦了,但殷无执却是耐心十足。  “商议赵国来使之时,找谁去接应比较合适。”  “找谁去了?”  殷无执把他放在书桌后面,命人端上水果糕点等物放在一旁,然后在他身边坐下,道:“我去。”  姜悟把侧脸放在了桌子上。  旁人趴桌总喜欢把手臂压在脑袋下,他是连抬个手都懒得,贴着桌子的脸被压得变形,偏头讲话的时候,声音也有些瓮声瓮气:“殷无执,你还在恨他们么。”  殷无执把他的脸托起来,在下面垫了软垫,道:“此话怎讲。”  姜悟说:“赵澄自幼失去母亲,必然对母亲充满憧憬,但那始终都只是来自他的想象,母子二人其实没有什么感情。可如今你把他与枯银强留夏国,他受尽羞辱与欺凌,日子不会好过,只要想到这一切都是那个所谓母亲带来的,长此以往,定会产生嫌隙。”  殷无执平静地翻着折子,并给他喂了一口西瓜。  他吞下去,嘴巴随意在软垫边缘蹭了蹭,继续用那不紧不慢地声音说:“你应该留了人在接应府观察,有消息么。”  殷无执言简意赅:“他们发生过几次争执,听说姚姬最近日日以泪洗面。”  “她有没有来找过朕。”  殷无执顿了顿,姜悟眨眼,道:“应该会来的么,她很擅长这个,她与赵澄其实也没有太多感情,应该会觉得朕只是一时冲动。”  “是。”殷无执眸中溢出讥讽:“我没有让她见你。”  “哦。”姜悟说:“啊——”  殷无执再喂他一块瓜,姜悟口中汁水横流,轻轻吸溜了一下,忽闻他问:“会觉得我很坏么。”  “不。”姜悟没有疑惑他为何会有此问,殷无执问了,他便这么答了:“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殷无执望向他:“你飘荡多年无欲无求,我以为你会觉得我过于极端,或者,劝我放下仇恨。”  “你若不极端,岂会有朕的如今。”姜悟扯住他的衣角,道:“虽然活着没什么意思,可西瓜很甜,我喜欢这个夏天。”  殷无执慢慢也把脸放在了桌子上,与他对视,道:“是因为有我么。”  “嗯。”  “真的,不会觉得我坏,不会觉得,都过了那么久了,我还是不肯放下……”  那些年里,所有人都在劝他放下,他一生中听到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下。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情绪,没有人比你更懂你自己的感受,你恨一定是因为你需要恨,你若不需要的时候,自己就会放下了。”  “若你开口,我可以放下。”  “为何要放下。”姜悟说:“你有能力可以靠自己去平复情绪,为何要因为我而放下,便是你今日因为我放下了,他日你若再见到他们,难道不会后悔,当日为何没有狠心到底。”  姜悟无法完全共情自己的前世,但他觉得,前世决定让殷无执去杀姚姬的时候,他应该跟自己此刻一样平静。  否则他不会彻底消失。  因为已经不重要了。  被欺凌被压榨被毁掉都不重要了,不会在他心中再起半分波折。  他希望这世上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行事,殷无执既然有能力可以做到消除仇恨,他便不会把仇恨一直留在他心中,让他永生膈应。  殷无执希望他能肆无忌惮活过一世,他也希望殷无执可以肆无忌惮去做自己。  坏姜悟没有办法珍惜,便由好姜悟来为他疼爱殷无执。  “爱妃。”  殷无执还在晃神:“嗯?”  “朕困了。”  宠爱殷无执的方法,让他抱着姜悟睡觉。  接应府内,赵澄头痛欲裂。  “为何我们的来使,我连见面都不行。”  枯银坐在他对面,道:“没有原因,殷无执就是故意在惹你发怒。” 第119章 秋日又来了,天高云淡,阳光已经不再像之前那样炽烈。  今日殷无执心情似乎很好,下了朝便在殿中摆了美酒佳肴,姜悟虽然不爱动,但若是喂他,倒也还是愿意吃的。  他瘫在桌子上看殷无执调试琴弦。  “你还会弹琴。”  “略通皮毛。”  “妖妃都这么谦虚。”  殷无执看他,修白手指从琴弦落下,道:“我是妖妃。”  姜悟的身子还是死气沉沉的瘫着,只有脑袋抬了起来,认真望着他的眼睛里显出几分生气。  “这身世子袍,好看。”  “是袍好看,还是人好看。”  姜悟:“。”  殷无执把琴放在桌上,道:“快说。”  “你好看。”  他发现殷无执很适合红色,去年秋日,殷无执就是穿着这一身世子袍撑伞走过玉阶,来到了他的太极殿。  那时的殷无执冠服端严,看上去干净利落,气质像极了刚开锋的利刃。  但此刻,对方松松挽着三生簪,眼角红痣鲜艳欲滴,有点勾魂夺魄的意思。  粉嫩舌尖擦过唇瓣。  殷无执盯住了他。  姜悟乖乖跟他对视。  “陛下……”殷无执表情古怪:“馋了?”  还舔起嘴唇来了。  姜悟像虫一样扭了一下,自己把自己的上半身挪回一点,换了个姿势趴在桌上看他,道:“你要弹什么曲儿。”  殷无执坐直,拨了一下琴弦。  只一个音,便有了铿锵之声,殷无执说:“落日战行。”  姜悟:“。”  他想听银词浪曲。  姚姬从山坡上跑了下去,一不小心乐极生悲崴到脚,顿时咕噜噜滚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晕乎乎地喘了喘,想到马上就可以见到家人,又重新撑起了身子,活动了一下疼痛的脚,一步步走向了城门。  琴弦拨动,姜悟慢吞吞取过软垫压在自己下巴下。  暗道难得殷无执有此雅兴,便勉为其难欣赏下吧。  赵都城门大开,一人策马而来,姚姬一眼认出对方身上的盔甲,“贺家军。”  她飞奔过去,惊喜道:“贺家军,你是贺家军,你叫什么。”  贺翔冷漠地望着她:“你是何人。”  “我叫贺秋,我是贺家嫡女,老夫人现在怎么养了,翔儿,凡儿,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了吧。”  “我便是贺翔。”  姚姬看了他一阵,一边掉眼泪,一边笑:“你就是翔儿,你下马来,让姑姑看看你,姑姑终于到家了,终于见到你们……”  剑刃出鞘之声。  琴声陡然高扬。  姜悟好像看到了千军万马在眼前奔腾,刀剑相碰,盔甲撞击之声连绵不绝。  无趣,委实无趣。  姚姬感受着脖子上的利刃,笑容从嘴角褪去:“翔儿,你这是何意。”  “我姑姑早已死了,你是什么人,胆敢冒充贺秋。”  “我就是贺秋,我刚从夏国回来……”姚姬顿了顿,道:“当年我离开赵国之时你和凡儿还小,不认识我没关系,老夫人怎么样了,让我见见她。”  “贺大小姐。”一个声音传来,姚姬仔细分辨,认出他是兄长旧部,她立刻道:“黄掌兵……”  “大小姐,今日小将军带来了我们一众旧部,就是为了送你上路的。”  姚姬愣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道:“你在胡说什么。”  “你给贺家丢了好大的脸,流落夏国委身敌人,还为敌人诞下孩子,这也罢了,如今太子殿下身陷囹圄,你竟丢下他独自回来,一众使团皆被夏国扣押,生死未卜,皆因为你。”  这不是她认识的贺家军。  她道:“赵英呢,让赵英来见我。”  “皇上已经接到夏帝亲笔来信,提前与将军谈妥,只有杀了你,他们才愿意放太子回国。”  姚姬瞳孔震颤,有几个瞬间,她大脑一片空白。  琴弦狂颤。  殷无执眉梢微扬,意气风发。  姜悟的脸在软垫上滚了一个来回。  看到他嘴角微勾。  从这琴声之中听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姚姬眼前天旋地转。  “你胡说,悟儿不会害我,他才不会害我,他知道我一直想回家……”她表情逐渐扭曲:“他是个好孩子,他爱我,敬我,怕我,他才不会害我!!!”  “不必与她多言。”贺翔抬手。  士兵弓弦被尽数拉满。  “悟儿,悟儿最乖了,悟儿不会害我,悟儿说了,他在乎我,赵英不敢动我!!”她容颜狰狞,恶狠狠道:“是赵英,赵英想杀我是不是?他当上了皇帝,就要耍我,赵英,你给我出来——”  姜悟的耳朵里全是那金戈铁马之声,他打了个哈欠,慢慢在软垫上挪动,然后张嘴咬住了盘子里的葡萄,叼,叼——  葡萄压翻了碗盘,当啷一声。  一道箭矢射了出去。  血花飞溅。  琴声戛然而止。  姜悟试图拔掉那颗葡萄,他咬着,往后拖。  慢吞吞,慢吞吞地拖。  忽闻一声朗笑传来,殷无执五指按在琴弦上,目光落在他脸上,温声道:“你怎么跟猫似的。”  姜悟还是没能咬掉那颗葡萄。  直到殷无执走过来,红袍曳地,掐住了他的脸颊:“松嘴。”  更多的箭矢射了出去。  一个又一个血花在空中绽开。  姜悟松开嘴,那颗沾了他口水的葡萄被殷无执捏在指尖,对方剥了皮,才重新填入他嘴里,道:“好吃么?”  姜悟吞下去,“嗯。”  一声很轻的落地声,她倒在地上。  转动眼珠,可以看到城楼上正站着一个身着明黄龙袍的男人。  赵英。  而他身侧,是一路送她到赵国边境的马夫。  “咕。”鲜血被吞咽下去,又止不住地溢了出来,有些呛入喉咙中,她起伏着胸膛,咳嗽了起来。  血沫飘在眼前。  殷无执绕过桌子,把瘫软的家伙搂在怀里,重新剥了葡萄投喂,道:“长能耐了,都会偷吃了。”  “不是偷。”  “就是偷。”  “不是。”  “就是。”  姜悟揪他头发。  殷无执顺势亲了他一下。  他的眼神温柔极了,姜悟还在说:“不是偷。”  “那就不是吧。”殷无执放弃了与他争辩,拿起葡萄给自己吃了一口,然后,又搂着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几日之后,夏国收到了赵国天子的亲笔书信。  陈相抚着胡须,道:“贺秋被射杀于赵都城外,是贺家军在清理门户。”  几个老臣互相传递,定南王唏嘘道:“这个赵英,居然当真舍得。”  “赵澄身在夏国,他若舍不得女人,便只能舍弃儿子。”  “儿子没了还能再生,这发妻……”  陈相轻咳一声,定南王当即凝重道:“发妻理应跟儿子一样重要才是!说起来这赵英倒也是个人物,我们与他周旋须得小心。””  说罢,悄悄瞄了一眼殷无执。第90章 完结章  “定南王说的极是,明日又要与赵国使团见面,殷戍,你准备怎么做?” 第121章 “陛下,大街上,咱们注意一些。”  “红豆。”姜悟说:“就这一点。”  殷无执后知后觉,他只是为了让自己把外面的糯米吃掉,留出里面的夹心。  “回去让御书房给你做。”  “嗯。”姜悟把剩下的皮递给了他,道:“别的。”  殷无执把他舔过的地方咬掉,余下的丢给阿桂,然后跟上去道:“还要吃什么?”  “都。”  “都想吃一遍?”  “汪。”  “不许叫。”殷无执呵斥,对姜悟又换上温柔语气:“前方有家小馄饨,我娘很喜欢,要不要试试?”  姜悟:“嗯!”  他们一路往前,十米之后,丧批问:“还有多远。”  “很快,就前面拐角。”  又十米之后,姜悟丧丧地问:“还有多远。”  “拐角,已经能看到了。”  二十米之后,姜悟:“。”  他下意识往地上蹲。  有人把他拉起来,背在了身上,道:“真的不远,我带你过去就知道了。”  姜悟趴在他身上,道:“若是远,便命人牵马来。”  “不远。”殷无执说:“以我的脚程,再半刻钟就到了。”  这还不远。  殷无执的脚程半刻钟,姜悟的脚程得一炷香。  大抵对不远有什么误解。  他勾着殷无执的脖子,环视四周。  这个世界本该与他无关,每个擦肩而过的人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  偷盗的小贼把手伸向了穿着华贵的富商,旁边的摊主正因为某事在跟客人争吵,包子铺的老板将擦汗的手巾甩上脖子,面无表情的脸上是被生活打磨之后的平静,但当把包子端起来送到客人桌上的时候,又扬起了和气的笑容。  公子哥儿摇着扇子,拥着一个衣着暴露的女子走过,正巧前方遇到巡逻的将士,为首之人伸手一指,对方与女子一同逃向了两个不同的地方。  娇艳的少女撅着嘴抱着衣服走进了裁缝铺,满脸横肉的屠夫重重将菜刀砸在了案板上……  众生百态。  每个人都在人潮之中。  “怎么不说话了。”  “好想快点到馄饨摊。”  殷无执立刻加快了脚步。  风从耳畔吹过,食物飘来的香味与桂花的甜香融合在一起。  姜悟抬手拨开了殷无执耳边因为加速而散落的长发。  这个世界,好像没什么意思,但又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如果有一个舍不下的人,如果有一个想要到达的馄饨摊儿。  殷无执一个急刹车停在了馄饨摊前,他僵硬地站在桌前,脑袋上都逐渐冒出热气来。  “公子,吃馄饨吗?”  殷无执回神,道:“嗯,要一碗。”  “可有什么忌口的?”  他偏头,看了一眼肩膀处垂下的黑脑袋。  耳畔与脸颊残留着柔软的触感。  这家伙……  “公子?”  “没有,都能吃。”  姜悟被放在长凳上,又软软歪在他的肩膀。  手指爬啊爬,与另一人十指相扣。  馄饨汤的味道漫了出来。  好鲜,好香,好期待。  ps:完结啦~番外应该还会日更,但可能会调整一天=3=第91章 现代摆烂日常  八月底,临近开学,准备在新学期把孩子送学的家长们都有些忙乱。  此刻,姜悟被保姆抱在怀里,正丧丧地望着一场闹剧。  他这一世的母亲愤怒不已:“什么自闭,你是老师吗?你会不会说话。”  闹声引来的校长,老师脸色涨红,正在解释:“就是方才那小孩,我逗了好半天,吭也不吭,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母亲说:“你多大人了,遇到事情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张嘴就说我孩子自闭,你有证据吗?你没有证据胡说八道的话我要告你的,别以为孩子没人权。”  校长道:“麻烦冷静一下。”  “冷静什么冷静,让他给我孩子道歉。”  有人嘀咕:“一个小孩子而已……”  “小孩子怎么了?”姜母据理力争:“小孩子也不能由着你们胡乱说话,你孩子自闭是你孩子的问题,我孩子没有自闭我就有权利捍卫他的名声。”  “嗐你怎么说话呢。”刚才嘀咕的家长不满道:“你说谁孩子有问题呢?”  “谁孩子有问题谁自己知道,我孩子不光没问题他还是个健全的人,我要求这位口无遮拦的老师道歉怎么了?”  闹剧持续。  姜悟:“。”  “锦文,锦文。”一阵轻柔的声音传来,一位美妇牵着另一个小孩走了过来,道:“发生什么事了。”  常锦文一眼看到她手里的小孩,直接走过来强行把他抱起来举到姜悟面前,迫不及待地道:“阿悟,你看,阿执来了,你以后要跟他一个幼儿园上学,高不高兴?”  姜悟:“。”  常锦文摇了一下殷无执,后者很是施舍地看了姜悟一眼,嫩声嫩气地说:“你高不高兴呀。”  姜悟看了他一阵。  然后对着他伸出了小爪子。  殷无执早就知道这小破孩子很喜欢黏着自己,听常阿姨说,他看不到自己觉都睡不好呢。他臭屁地仰着脸,直到——  耳朵被揪住了。  殷无执:“……你,你晃手!”  姜悟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大立不照。”  “嗷。”殷无执耳朵被揪得通红,伸手便去打他,常锦文赶紧把他放了下来,避开殷母审视的眼光,扬着下巴道:“自闭儿会这样跟同龄孩子开玩笑吗?”  姜悟揪他耳朵一回,给累坏了,殷无执在保姆身边跳着来够他的脚,最终却只揪下来了一只印着哆啦a梦脑袋的鞋子,他恶狠狠地说:“你有中下来,看我不打趴你!”  姜悟懒得理他。  他现在就是后悔,后悔当初不该为了哄殷无执高兴胡乱许诺。什么如果有第三世的话,希望自己依旧可以带着记忆,然后好好疼爱殷皇后。  当时殷无执的反应是:受宠若惊。  “陛下当真?”  “你若不会觉得我不尊重你……”  “不会。”殷无执毫不犹豫地说:“你主动对我好,我求之不得。”  这还没开始,他就已经感到了绝望。  殷无执没有前世的记忆,他的中中表现都像极了一个真正的小朋友,丧批也不知道多久才能让他喜欢上自己,像前世一样对自己予取予求。  ……但他最后悔的就是,许诺了殷无执下辈子。  早知道他和殷无执还能延续第一世的因果,渡过澜海得道成仙。还来凡间做什么人。  多受罪啊。  这一世的他和殷无执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许是因为姜悟比较懒,就爬的慢了一点,比殷无执晚出生了半小时,当然了,姜悟在看到那小屁孩之后,是不肯承认的。  罢了。姜悟被保姆抱走的时候,丧丧地想,人生短短几十年,能咸一时是一时。至于答应他要好好疼爱他的事情,要不,就等登仙之后再弥补吧。  也许是因为亲缘未尽,这一世他成为了文太后的孩子,而殷无执的母亲还是定南王妃,与前世不同的是,定南王妃与文太后不再是亲姐妹,而是纯纯的好闺蜜。  姜殷两家世交,这就大大方便了殷无执与他见面的机会。  于是当天晚上,姜悟正瘫在沙发上看动画片,殷无执就蹬蹬蹬朝他跑过来了。  小屁孩一屁股坐在他身边,伸手就恶狠狠地来拽他耳朵。  姜悟直接被他拽倒了下去。  殷无执:“你给我起开!”  别的不说,小时候的殷无执长还真好看,漂亮的跟女孩儿似的,虽然脾气的确是过于火爆了点。  “起来起来。”殷无执又来推他,姜悟继续瘫在他身上,殷无执似乎还是心气儿不顺,又来揪他的耳朵。